西門慶超前衛的經濟理念
小氣的西門慶 頭一項花銷,是維持家庭頗為奢侈的日常生活。媒婆文嫂曾在林太太面前吹噓西門慶家生活豪奢,用“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來形容。的確,在一般百姓看來,西門慶家天天在過節。 在重財輕德的社會裏,衣食的豐儉,代表著一個人的面子和尊嚴。李瓶兒改嫁西門慶之前,曾一度嫁給蔣竹山,後來西門慶質問李瓶兒:“我比蔣太醫那廝誰強?”李瓶兒答道:“他拿什麼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仗義疏財、敲金擊玉、伶牙俐齒、穿羅著錦、行三坐五(形容闊綽、有排場),這等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什麼來比你?”從李瓶兒的回答可知,誰的“吃用”水準高,誰就是居於“三十三天之上”的“人上之人”。這便是當時人的價值觀及普遍認識。 除了吃穿之外,生活中的西門慶最肯在女人(尤其是 之外的女人)身上花錢。他先以五十兩銀子梳攏妓女李桂姐,每月花二十兩銀子包著她(第十一回)。後來又喜歡上妓女鄭愛月,每月送三十兩給老鴇作“盤纏”(第六十八回)。西門慶還拿出上百兩銀子,為姘婦王六兒買宅子。與各種女人廝混時,他一齣手常常是二三兩銀子、成套的衣服。但總的看來,西門慶在這方面的花費還是有限的;跟他日進鬥金的收入相比,也只佔很少的份額。他從女人身上得的錢,遠比為她們花費的多。因此,儘管小說中一再吹噓他是個“撒漫使錢的漢子”,其實他的手緊得很。
例如對待妻妾,西門慶是相當吝嗇的。除了保證較高水準的日常衣食供養之外,他很少為她們花額外的錢。潘金蓮是他的“最愛”,他卻並沒有給潘金蓮特別的好處。通觀全書,他只是在潘金蓮剛進門時,從廟會上買回四兩珠子,給潘金蓮穿珠子箍兒用。還有一次,因與李瓶兒爭勝,潘金蓮逼著他花六十兩銀子買了一張床。而這張床是西門慶家的“固定資產”,潘金蓮被逐時,並沒能帶走。 西門慶的“節儉”還表現在每次出門,身邊總帶著不多的幾兩碎銀子。而且家財萬貫的西門慶,還常常鬧到手頭沒錢的地步。朋友常時節向他借三十幾兩銀子買房,他答應了,卻拿不出現銀來——他的大部分銀錢都用在擴大商業運營上。眾多的鋪面、貨物,佔用了大量資金,致使西門慶手頭拮據、現金匱乏。西門慶的理念是:金錢是要不斷地滾動增值的。他說:“(銀錢)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喜靜的,怎肯埋沒一處?也是天生應人用的。”(第五十六回) 有學者還注意到,西門慶從不在土地上投資。書中媒婆文嫂向林太太誇說西門慶“田連阡陌”,顯然是誇張不實之詞。西門慶只買過一塊地,是他家墳地隔壁趙寡婦的莊園,目的是擴大他家墳園,多蓋幾間房,開闢為花園,供玩耍休閒,而非出租耕種。在西門慶這類商人看來,土地佔據大量資本,但種地成本高、收效慢,靠天吃飯,沒有保證,遠不如商業投資獲利豐、來錢快。因此,西門慶有許多頭銜,商人、官僚、惡霸、市儈,唯獨不能說他是地主。在以農耕經濟為基礎的封建社會,西門慶的經濟金融理念是很前衛的。“大方”的 在對待花錢的問題上,西門慶是個“分裂人”。有時候,他小氣得要命,為家人買金華酒等瑣事,反復叨念,不厭其煩;還特意賒了便宜的酒,以杜絕飲酒上的奢侈浪費。但有些時刻,他又一擲千金,慷慨大方,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 西門慶在吃酒問題上,還顯現著商人的“愛財如命”,但在另外的場合,他卻顯露出“西門大官人”的風度與氣派來。小說第十八回,西門慶得知親家的後臺楊戩倒臺,自己的名字也上了“黑名單”,趕緊派僕人來保、來旺攜重金到京城去尋門路找關係。 來保先尋到權臣蔡京的兒子蔡攸處,獻上一張“白米五百石”的揭帖--在明代官場,那是“白銀五百兩”的隱語,相當於一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蔡攸於是“熱心”地指點來保去找專管此案的“當朝右相、資政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李邦彥,並且主動寫了一封介紹信,還派人陪同前往。李邦彥見到人情信以及來保呈上的禮物揭帖,隨手把案卷上楊戩親黨西門慶的名字,改成“賈慶”。這兩個字的改動,代價是“五百兩金銀”。 千兩銀子(約相當於現在二十萬元)換回一條命,在西門慶來看,是相當劃算的買賣。在關鍵時刻,這個精明的商人一擲千金,是決不吝惜金錢的。此後西門慶便搭上蔡京這個靠山,又先後兩次給蔡京送壽禮。其中第二次送壽禮還是由西門慶親自押送,共二十扛禮物。有一張禮單寫得分明: 大紅蟒袍一套,官綠龍袍一套;漢錦二十匹,蜀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餘花素尺頭共四十匹;獅蠻玉帶一圍,金鑲奇南香帶一圍;玉杯、犀杯各十對,赤金攢花爵杯八隻;明珠十顆。又體己黃金二百兩。 這張禮單可能有所誇張,然而小說家這樣寫,目的是強調:西門慶不同於舊式商人,他不是靠一味儉省發跡的。在明代商品經濟崛起的大潮中,只有敢於做“政治投資”的商人,方能前程無限。此番賀壽,蔡太師非常高興,過生日那天,特意只留西門慶一個人吃酒,這是很高的榮譽,也印證了西門慶這個外省商人在蔡太師眼中的地位。
有學者指出,在封建社會內部,永遠不會自發地生成資本主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一切社會財富,理論上都是帝王一人的。就算 富可敵國,但無論他的商鋪貨物還是豪宅珠寶,僅僅是寄存在他名下而已;只要皇帝或官吏高興,隨時可以攫取。作為富有的商人,即便有官職在身,仍躲不過上級官員的勒索,除非你的官位足夠高,權力足夠大。 西門慶很早就懂得這個道理。做提刑官之前,他就“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他還通過親家陳洪間接投靠權臣楊戩。他知道,有了權貴的籠罩,口袋裏的錢才是安全的。楊戩的倒臺令他手足無措,卻也給了他重新選擇靠山的機會。他不惜工本巴結上權勢更大的蔡太師;他深知,要想站得穩、賺得多,就必須把一部分利潤分給統治者。因此在預備禮物時,他揮金如土、魄力十足。西門慶一生做過多筆投資,送到蔡京府上的這一筆,是最重要的一筆。後來他仕途通達、官場得意,買賣發達、財源茂盛,都可溯源於此。 層次豐富的投資 西門慶的政治投資,層次豐富,架構完善。他清楚,蔡太師權傾當朝、日理萬機,自己一個小小的地方官,不好總去打攪。每逢太師壽誕,厚厚地送上一份壽禮,給他老人家一個鮮明的印象,也就足夠了。具體辦事,蔡京的大管家翟謙的作用要大得多。 來保在京城時,翟管家就給西門慶帶話,要找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做妾,後來又特地寄書催促。於是西門慶托媒人給他說了夥計韓道國的女兒韓愛姐。西門慶掏錢,陪送錦帕兩方、金戒指四個、白銀二十兩,又把愛姐叫到宅中裁衣裳。韓道國親自送女兒到京城,翟管家十分滿意,回贈西門慶一匹青馬,封了五十兩禮金,還賞了韓道國二十兩盤纏。這樣,西門慶便跟翟謙成了“親家”。 翟謙還順帶介紹新科狀元、蔡京的乾兒子蔡蘊給西門慶,說是“回籍省視,道經貴處,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實則是來“打秋風”。西門慶心領神會,明白這是報效蔡京、結交朝廷新貴的好機會。 蔡狀元的船剛到碼頭,西門慶的酒席禮物已經送上船。第二日,蔡狀元和同船來的安進士到宅拜會,帶的禮物頗為寒酸,不過是絹帕、書籍、茶葉、杭扇等。西門慶則擺下宴席,“令小廝拿兩桌盒,三十樣,都是細巧果菜、鮮物下酒”,又叫了四個蘇州戲子唱曲侑酒。 次日蔡、安啟程,西門慶讓小廝捧出禮物,蔡狀元是“金緞一端,領絹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兩”,安進士是“色緞一端,領絹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兩”。蔡狀元所得相當於今天兩三萬元,安進士也將近一萬元。蔡狀元當場表態:“不日旋京,倘得寸進,自當圖報。”
的投資,不久後有了回報。第四十九回,蔡狀元點了兩淮巡鹽御史,上任途中,特意到西門慶家來。應西門慶之邀,蔡御史還請來了東平府巡按宋御史,他可是地方上的最高長官。 做了御史的蔡狀元,贄見禮仍舊是“兩端湖綢,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面端溪硯”。宋御史則只遞了個拜帖。西門慶卻大張宴席,看餐單下來,這席酒也費夠千兩金銀。 宋御史因事先走,“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張大桌席、兩壇酒、兩牽羊、兩對金絲花、兩匹緞紅、一副金臺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遞上揭帖……比及二官推讓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門矣”。名義上是送酒席,實則連金臺盤、銀執壺、銀酒杯、銀折盂、牙箸等貴重器皿也一併送上,這令宋御史沒法不對這位下屬另眼看待。 蔡御史的回報,就在酒席上敲定。西門慶向他提出提前支取食鹽的請求,他滿口答應。 在這場熱鬧如節日的迎送活動中,西門慶花費驚人,卻又是大贏家。一是蔡御史邀來宋御史,使西門慶跟新到任的上司搭上了關係,為日後的官商勾結、官官相護,打下了穩固的基礎。宋御史收了西門慶的厚禮,當場承諾:“今日初來識荊,既擾盛席,又承厚貺,何以克當?徐容圖報不忘也。”後來宋御史又三番兩次讓西門慶替他承辦酒席,狠狠敲了幾筆;而對西門慶的種種請求,他也是有求必應。二是西門慶在此次宴席上得到蔡御史提前支鹽的允諾,這讓西門慶大大賺了一筆。三是西門慶迎接蔡、宋二御史,“門首搭照山彩棚,兩院樂人奏樂,叫海鹽戲並雜耍承應”,這一切,具有不可估量的宣傳效應。當時“轟動了東平府,抬起了清河縣”,這種宣傳效應是無形資產,同樣有著無法計算的價值。 西門慶是個精明的商人,他心裏有一把鐵算盤,算得又快又準。他早已算清楚:和後面的收益相比,前期投資只是“小錢”,是“魚餌”。吝惜魚餌的垂釣者,肯定釣不到大魚。不過西門慶的“投入-產出”公式,也並不總是以金錢來結算。例如花在妓女身上的錢,便是以滿足色慾為目的,是只出不進的。此外,西門慶對“朋友”的“大方”,顯然也不是以獲取金錢為目的。這倒引發了人們的好奇心。
有一批酒肉朋友,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孫寡嘴、吳典恩、花子虛等,連同西門慶,號稱“十兄弟”。不過這些人大多是“窮光蛋”,整天圍在西門慶身邊,陪他吃喝玩樂(關於這批幫閒人物,我們後面還有專文敘說)。應伯爵、謝希大兩位更是日日登門,形影相隨。 對一毛不拔的西門慶,在這夥“兄弟”面前倒是十分大方。不但視作家人、吃喝不分,縱有言語冒犯,也能包容寬恕,一笑了之。對他們的經濟困窘,西門慶還常常解囊相助。例如吳典恩當上清河縣驛丞,上任需要置辦服裝、見官擺酒,西門慶借給他一百兩銀子,抹去利錢不要(第三十一回)。常時節沒有房子住,西門慶慷慨贈送白銀五十兩。應伯爵生孩子,西門慶一舉手,也是五十兩,還不要借據。 這難道不是奇怪的事嗎?莫非西門慶真的信奉“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信條?其實仔細想想,西門慶如此舉動,也有他的道理。 一來,社會性是人類的基本屬性,每一位個體的人,都有跟他人交往的需求與渴望。西門慶身邊聚了這樣一批“朋友”,擺席吃酒、插科打諢、嫖妓聽曲,剛好填補了他空虛的精神生活,滿足了他的社交需求。這也算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吧。這些幫閒人物的境遇,都遠在西門慶之下,他們的逢迎巴結,令西門慶得到領袖欲和自尊心的滿足。當然,代價是西門慶出手大方、一擲數金。 二來,西門慶與這些人又是相互利用的關係。西門慶是清河縣的地頭蛇,他的根子紮在底層。“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只有身邊聚攏起一股人氣,才能稱雄市井。這些“朋友”便是他的眼線、爪牙。應伯爵就曾幾次給他介紹買賣、推薦夥計,吳典恩也曾幫他押送壽禮、賄賂官員。西門慶的賞賜,往往是對他們奔走效力的犒勞。這些人之所以依附西門慶,也是各有算盤,希望仰仗他的財勢,撈些好處。西門慶一毛不拔,誰還趕著你叫“大哥”?西門慶對他們出手大方,是因為他懂得:他跟這些“朋友”的關係,其實也是一種買賣關係。 (本文來源:鳳凰網摘自《食貨》;作者:侯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