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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書名】:三國之最風流
【小說作者】:趙子曰
【作者簡介】:無
【其他作品】:《蟻賊》、《魔法大盜》、《妖情仙色》
【內容簡介】:
一個年輕人穿越漢末,從亭長做起,爭雄天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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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繁陽亭長
1 上任
光和三年,九月初的一個中午。
繁陽亭外來了一個騎馬的青年,年約二十,穿著袴、褶,頭上沒有帶冠,只裹了幘巾,腰間懸掛了一柄環首刀。“袴褶”是外來貨,來自遊牧民族,形似後世的上衣和褲子。
他名叫荀貞,是新任的繁陽亭長。
雖已入秋季,但所謂“秋老虎”,天氣還是很熱,荀貞又在日頭下趕了小半天的路,額頭、臉上都是汗涔涔的。在亭舍前,他勒住了坐騎,拽著袖子擦拭了下汗水,轉目四顧。
和帝國境內絕大多數的亭舍一樣,繁陽亭也是地處要道。
在亭舍樓前,是一條筆直寬闊的官道,也正是他來時走的路。
官道兩側則是大片的麥田。
今年的年景不錯,入秋之後,雨水較足,地裏的冬小麥鬱鬱蔥蔥,風一吹,青色的麥苗起伏不定,一股清香混著熱氣撲鼻襲來。遠遠地可以看到有三三兩兩的田奴、徒附穿著犢鼻褲,光著膀子在其間勞作。
才過日中不久,路上車馬來往、行人頗多。
有單衣布履的儒生,有衣服文采的商人,也有穿著黑衣或白衣的黔首。因為世道不甯、道路不靖,行人多隨身佩戴短刀、長劍。
荀貞偏轉馬頭,給一輛對面行來的牛車讓開道路。
車內坐著一位高冠博帶的老年儒生,衣袍整齊,文靜安詳地坐著,旁邊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兩邊交錯時,小孩子好奇地看了看荀貞。
小孩兒膚色潔潤,如粉雕玉琢,小大人似的挺著腰杆,跪坐車篷下,甚是可愛。
荀貞友善地還他了一個笑臉。拉車的牛身上以及車輪、車身上都滿是塵土,風塵僕僕的樣子,看來走的路不近,這老者大約是從外地來,帶著孫兒往城中訪友去的。
順著官道直走,數十裏外就是潁陰縣城了。
潁陰(今許昌)地處腹地,隸屬潁川郡,人文薈萃,城中最著名的有兩大姓,一個劉氏,一個荀氏。劉氏乃前漢“濟北貞王”之後,荀氏則是戰國時儒學大師荀況的後裔。
荀貞即出身荀氏。
在多年前的一場大疫中,他的父母相繼亡故,只剩下了他一人,承祖上餘蔭,家中有宅院一區,良田數百畝,與族人相比,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算是中人之家。
……
牛車“吱呀吱呀”地遠去,荀貞的心神很快轉到了眼下。
他從馬上跳下來,整頓了下裝束,來到亭舍前。
“亭者,停也”。
地方上的“亭”,不但是最基層的治安單位,並且有接待過往官吏、給遠行百姓提供住宿的責任,所以“亭舍”頗大。
潁陰是大縣,繁陽亭又是縣中數一數二的大亭,亭舍的門面很氣派。
隔著大老遠就能看到在亭舍內有一根丈餘長的柱子高高聳起,柱子的上端有兩個大木板,交叉橫貫。此物名叫華表,又叫桓表,是上古遺制,用來給行人指示道路方向,做路標用的,也是亭的標識。
此時到得近前,看得更加清楚,只見亭舍占地頗廣,地基高過地面,有石板階梯與官道相連。
站在藍天白雲之下,立在麥田官道之間,他在門外看了會兒,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在過去出遊的路上,見過不少類似的亭舍;陌生的是即將成為眼前這個亭舍的主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滋味。
“這便是我以後長住的地方了,來到這個時代已有十年,費勁千辛萬苦,終能執掌一亭,雖所轄之地只有十裏,但也算可以開始著手‘大計’了。”
調侃了自己幾句後,他牽著馬拾級而上,當先是一座大門。
……
門邊的塾中坐了一個老卒,見他上來,從屋中走出,和善地問道:“投宿?還是有事?”
“在下荀貞。”
老卒站直了身子,問道:“可是新任的亭長?”
“正是。”
“唉呀,請恕小人眼拙。”老卒誠惶誠恐,撩起衣袍,就要行跪拜之禮。
荀貞攔住了他,笑道:“不必如此!”再又打量他幾眼,見他又瘦又小,臉上淨是皺紋,山川溝壑也似,試探性地問道,“我前日造訪鄭君,聽他提及,說本亭亭父名叫黃忠。可是你麼?”
“正是小人。”
“鄭君”,名叫鄭鐸,是上任亭長,因在去年的大疫中救民得力,考績優異,被提拔去了縣裏。
“亭父”,是亭長的副手之一。
“亭”,雖是最基層的單位,畢竟掌管方圓十裏之地,所以在亭長之下又有屬員,左右手分別叫做:求盜、亭父。求盜,“掌捉捕盜賊”;亭父,“掌開閉掃除”。如果轄區內民戶多,又會根據情況的不同,或多或少有幾個亭卒。
荀貞嘴角露出一抹笑,心道:“黃忠、黃忠,初聞聽這個名字時,還讓我愣了一愣。如今看來,這名字起得倒是很對,甚合面相,果然是個‘老黃忠’。”
黃忠恭敬拘謹地說道:“昨天才接到縣裏的通知,沒想到荀君今天就來了,所以沒有能至亭界迎接,尚請恕罪。……,別的人還在舍內,荀君,請你稍等片刻,俺去叫他們出來。”
“不用。我進去就是。”
登上臺階,荀貞朝門邊側塾中瞟了一眼,屋內陳設簡單,一榻一幾而已。
塾中的牆上貼了小二十份的畫像,因離得遠,看不清楚,大致看到畫中人有年老的、有年輕的。每一份畫像的左側皆寫有數行文字,右側是鮮紅的印章。
“這些都是朝廷的通緝要犯麼?”
“對,有咱們郡的,也有別的郡的。”
在亭舍中張貼通緝犯的畫像是一個承襲前秦的慣例。一來方便過往的民眾揭發,二來亭吏也可依據畫像檢查行人。新莽末年,光武皇帝的哥哥劉伯升就因為聚眾起事而享受過這等待遇。
荀貞點了點頭,沒有過去細看,走入院中。
……
進了院內才發現,亭舍有前後兩進。
前邊這個院落較小,中間是片空地,當初他在遠處看到的桓表就豎立此處。
右邊三間屋舍,一間堂屋,兩間臥室,標準的“一宇二內”樣式。旁邊有間小房,是廚房。
左邊搭了個馬廄,能容兩三匹馬的大小,不過現在裏邊空蕩蕩的,一匹馬也沒有。
馬廄邊兒上是個雞塒,正有四五隻雞棲在塒前的木架上,見有人進來,“咯咯咯”地叫了起來。雞塒邊兒是茅廁。
黃忠將馬牽入廄中,又“噓噓”地把雞趕入塒內,走回荀貞身邊,殷勤介紹道:“這個前院是俺們住的,荀君的住處在後院。”
“後院?”
“對。後院大而清淨,先鄭君在時,便是在後院居住。”
荀貞往前走了幾步,後院的門虛掩著,透過縫隙可以隱約看到其內屋舍飛簷,院中有一棵大榆樹,剛到落葉的時節,雖地上已有落葉,但枝葉尚還繁茂,給“亭院”中增添了一些蔭意。
黃忠接著介紹說道:“若有官吏、百姓投宿,也都住在後院。”
說到這裏,他想起了什麼,頓了頓,又說道:“六月時,朝廷下詔求賢,汝南有位姓袁的先生得了推薦,奉詔進京,因為天晚夜禁,投宿本亭,住了一夜後,非常滿意,留了幅字在牆上,荀君要不要去看看?”
荀貞笑了笑,說道:“不急。字在牆上,又跑不了,什麼時候看都可以。”往後院看了看,又往右邊的屋舍看了看,問道,“亭中的其他人都在哪里?”
新官上任,來了半晌,除了在門口值班的黃忠外,居然沒有一人出迎。雖然他們可能不知道荀貞今日到來,但適才牽馬入院、雞鳴大作,動靜不小,難道都沒聽見?
“都在後院。”
荀貞微微詫異,想道:“不在前院當值,跑去後院作甚?”雖然詫異,但他沒有發問,而是和氣地說道,“既如此,勞煩你前頭帶路,領我去見見亭中諸君。”
黃忠應了聲是,弓著腰,側身引路,帶著荀貞往後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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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賭錢
確如黃忠所說,後院比前院大多了。
圍繞院中的大榆樹,依牆而建了十幾間屋舍。
不但地方比前院大,而且房舍的建築樣式也與前院不同。
南邊的都是單間,有五六間。
北邊共有兩套房,裏邊的一套和前院一樣,一個堂屋、兩個臥室;外邊的這套則只有兩間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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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殺人
舍外奔進一人,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黃忠迎上去,問道:“怎麼了?”
“賣肉的王屠被人殺了!”
荀貞呆了一呆,不會這麼不走運吧?剛來上任,半天不到,就碰上了殺人案?眼前報案之人,十分面熟,可不就是方才和陳褒對賭的那人?
他問道:“發生了何事?不要著急,你且慢慢說來。……,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史巨先。……,剛才小人去買肉,咱們繁陽亭裏,王屠賣的狗肉最好,便去尋他。剛到他的肉攤前,就見許仲將他殺了。”
自稱叫“史巨先”的這人大概是路上跑得急了,說話時不時喘著粗氣,三言兩語將目睹的殺人過程講完,興奮地稱歎:“阿褒、阿偃,這許仲真是大丈夫,言出必行!”
荀貞聽得一頭霧水,“這王屠怎麼就被人殺了”,尚未聽得明白,程偃已附和史巨先的話,大聲稱讚。陳褒雖口不言說,但觀其神色,亦是一副十分欽佩的模樣。
他越發奇怪,心知“許仲”必是關鍵,當下問道:“許仲是誰?”
程偃像是聽到了多大個怪事一樣,撐大了眼睛,反問道:“荀君不知許仲是誰?”
黃忠說道:“荀君才來,又不是本地人,當然不知此人。”
“怎麼?這個‘許仲’很有名氣麼?”
“遠的不敢說,只周邊鄉亭,沒有不知道他的。”
荀貞登時了然,心道:“必是又一個鄉間輕俠。”問史巨先,“案發何處?”
“大市。”
“許仲人呢?”
“跑了!”
方才蒞任亭長便遇上一樁大案,於公於私,不能輕視。
荀貞穩住心神,進入角色,從容不迫地說道:“按照律法,亭部內有盜賊發,而亭部不知情,或者沒有作為的,都會受到處罰。一年出現三次以上,上至縣君、縣丞、縣尉都得被悉數免職。光天化日之下,有殺人案發,咱們得快點過去現場。……,程偃,你幫我將行李拿來。”
行李中放的有亭長的袍服、執法工具,都是從縣裏領來的。時間緊迫,來不及換衣服,只將幘巾取下,換上代表“亭長”職位的赤色幘巾,又拿了木板和繩索,他問道:“大市離得遠麼?”木板上刻有律法,繩索用來捆人,這兩樣是亭長執法的必備物品。
“不遠,出了亭舍向南走,不到兩裏地。”
“既然如此,諸君,咱們便去案發現場看一看吧?”
黃忠等人齊齊應諾。
陳褒伶俐,在剛才程偃去拿行李的時候,把荀貞的馬也牽了過來,請他騎上,前呼後擁,出了舍門。
“亭中不能無人。黃公,你就不必去了。……,陳褒,有命案發,‘求盜’不能不在現場,你去找一找杜君,請他速去。……,阿偃,史巨先,你兩人給我帶路,與我同去。”
幾句話分派停當。
黃忠留下,陳褒自去尋杜買。
史巨先前頭帶路,程偃追隨馬後。荀貞按刀跨馬,奔往案發的現場,——大市。
……
穿越前,荀貞也是在社會上闖蕩上的,但命案,從來沒有見過。穿越後,儘管民風剽悍,可殺人這這種事兒,最多也只是聽聞而已。如今眼前,不但有命案出現,而且這命案還得靠他偵破,饒是兩世為人,心智成熟,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緊張,手心出汗。
他回憶前世看過的那些警匪劇,調查案犯的背景很重要,便問程偃:“你剛才說許仲在本地很有名?是咱們亭的人麼?多大了?家裏以何營生?”
“他不是咱們亭人,系東鄉亭人。今年該有二十四五,家中務農為生。”
東鄉亭在繁陽亭的南邊,兩亭相連,歸同一個鄉管轄。
荀貞“噢”了聲,心道:“原來不是本亭人,難怪沒有聽鄭鐸提及。”又問:“既是東鄉亭人,卻來本亭殺人,……,那王屠與他有仇麼?”
程偃大大咧咧地說道:“荀君神明,他的確和王屠有仇。”
“緣何結仇?”
“東鄉亭比咱們亭小,市集上的東西也不如咱們齊全,所以,他們亭部的人常來本部買東西。”
“可是他倆在買東西時起了口角爭執?”
“是,也不是。”
“此話怎講?”
此時日頭西移,官道上的行人少了一些。
程偃正要回答,迎面有幾個婦人貼著路沿走來,粗衣陋服,衣不曳地,都系著形同圍裙一樣的“蔽膝”,或托或捧,拿著幾個陶盆。
荀貞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看得清楚,盆中盛放的是清水,應該是從遠處河中舀來,給在田間勞作的田奴、徒附們喝的。
看見荀貞等人又是騎馬、又是帶刀的,這幾個婦人忙躲入路下。
其中一個不小心,不知絆住了什麼,驚叫一聲,險些摔倒,陶盆掉到了田裏。
她顧不得裙子被濺濕,急彎下腰,將陶盆拾起,小心翼翼地將被壓倒的麥苗扶起,露出一截小麥色的腰肢,高高翹起的臀部,正對著路上。
在前頭帶路的史巨先哈哈大笑,打了個呼哨,湊上兩步,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抽回手,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叫道:“好香!好香!”婦人們都笑了起來,那被抓的婦人或許認識史巨先,不但沒翻臉,反給拋了個媚眼。
荀貞瞅了瞅那婦人,見她容貌尋常、衣裳簡陋,不過眉眼間自有風情,一派少婦風韻。
史巨先回首笑道:“亭長,你瞧這幾個婦人如何?都是馮家的徒附、大婢。你要相中了哪個,俺替你去說!”他竟是絲毫不受命案的影響!
荀貞笑了笑,伸手把他招到馬前,問道:“阿偃正給我講許仲和王屠結仇的事兒,你清楚麼?”
“怎麼不清楚!亭長你是來的晚,早來個三五天,你就知道頭尾了。”
“噢?”
“阿偃給你講了麼?許仲之所以和王屠結仇,是因為他的母親。”
“因為他的母親?”聯繫程偃剛才的話,荀貞頓時了然,說道,“……,可是他的母親和王屠在市集上起了爭執?”
“也不能說是爭執,只能說是受辱。”
“你細細講來。”
“咱們繁陽亭的大市五天一次。五天前,許母來買東西,不小心碰到了王屠的肉攤,弄掉了一塊肉。王屠性子粗暴,便上前推搡辱駡。可憐許母快六十的人了,硬是當著鄉親們的面,被他推倒地上,污言穢語地罵了半天。……,你說,許仲怎能不生氣?”
兩漢以孝治國,孩童識字後,讀的第一本書就是《孝經》。老母受辱,許仲不生氣才是怪事。
“原來如此!……為母殺人,這許仲倒是個孝子。”
因為母親受辱就殺人,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放在當時並不奇怪。
當世去上古未遠,民風質樸,復仇之風盛行,復仇不止局限在血親之間,乃至為老師、為朋友報仇殺人的事例,都屢見不鮮。
百餘年前,大名士桓譚曾說過一番話,講的就是這種風俗:“今人相殺傷,雖已伏法,而私結怨讎,子孫相報,後忿深前,至於滅戶殄業,而俗稱豪健,故雖怯弱,猶勉而行之。”
史巨先搖了搖頭,說道:“不止為母殺人!”
“還有別的隱情?”
程偃介面說道:“許母受辱之時,許仲沒在家中。他次日回來,見老母在屋內獨自垂淚,詢問後方才知曉,當即就去尋王屠。可是不巧,因為頭天晚上坦睡院中,王屠染了病恙。”
“生病了?”
“許仲殺人”的故事一波三折,沖淡了荀貞初遇大案的緊張,他問道:“那怎麼辦?”隱約猜到,“是了,許仲直到今日方殺王屠,可是當時王屠求饒了麼?”
“王屠不認識許母,但卻認識許仲,知其威名,所以在許仲找上門後,有過求饒。不過許仲當時放過他,卻不是因為他的求饒。”
“那是為何?”
“因為許仲認為,在王屠生病的時候殺他有失仁義,君子不應趁人之危,所以放過了他,並和他相約,等他病好了,再公平相鬥。”
“竟是如此!”荀貞嘖嘖稱奇,心道,“倒也當得起‘奇士’二字了。”追問道,“接著呢?”
史巨先說道:“接著就是今天了。王屠既能出攤賣肉,說明病肯定是好了。病既然好了,許仲當然言出必行。”遊俠講究的是“重然諾”,說出去的話一定要做到。
聽完“許仲殺人”的來龍去脈,荀貞已不能單純地將他視為殺人案犯了。許仲此舉,分明有古遊俠之風。
他瞧了史巨先幾眼,問道,“你認得許仲麼?”
“認得。”
“我看你好像很佩服他?”
“如此大丈夫,誰不佩服?”
“那你又為何來亭中報案?難道就不怕許仲被我拿了?”荀貞晃了晃手中的木板,說道,“按照律法,他這是故意殺人。‘賊殺人,及與謀者,皆棄市’。你這樣佩服他,難道就忍心看他被捉、被殺?被曝屍街頭?我瞧你方才還有心思調戲婦人,好似一點都不擔心?”
史巨先咧著嘴,滿不在乎地笑道:“亭長,俺也不瞞你。許仲本就朋友多,如今又做下這等孝事,名聲必定越發遠揚,郡縣中的豪桀都會歡迎他上門,當貴客一樣招待,並主動幫他藏匿行蹤。只要你沒當場抓住他,以後永遠都不可能抓住他。”
當今之世,豪桀大戶交接遊俠、隱匿不法是尋常可見的事情。荀貞的族人便曾藏匿過“不法”,雖然並非許仲這類輕俠,而是受到朝廷通緝的名士,但性質上總是一樣的,都是通緝要犯。
荀貞知道他不是在胡說,默然不語。
……
不多久,三人來到大市。
“市”上人很多,大部分擁擠在王屠的肉攤前,眾星捧月似的簇擁幾個一看就是“輕俠”的少年,聽他們興奮無比地大聲說些甚麼,之前和史巨先一同來買肉的那人也在其中。
史巨先分開喧嚷的人群,高聲叫道:“亭長來了,都讓開點,讓開點!”
荀貞下了馬,由史巨先和程偃一左一右護著,擠進人群,到了裏邊。
人群中有塊空地,一具屍體躺在其中。
也許是受到許仲殺人原因的所影響,現場到了眼前,荀貞反而平靜下來,蹲下身,用木板撥開屍體的短衣,身上沒有傷痕,只脖頸上有處刀傷,大動脈被刺破,血流滿身、一地。
在程偃和史巨先的彈壓下,周圍的人群逐漸安靜下來,喧鬧變成了竊竊私語。
“這就是新來的亭長麼?年紀不大啊。”
“可惜運氣不好,上任頭天就碰上了許仲殺人。你們看吧,他肯定抓不著許仲,用不了幾天,說不定就會被免職了。”
荀貞站起身,環顧周圍,朗聲說道:“在下荀貞,新任的繁陽亭長。爾等都是本亭人麼?”
有人應是,有人說不是。
“有認識許仲的麼?”
所有人都應是。
“案發時,有誰目睹了經過?”
又好幾個人應是。
“目睹經過的請到這邊來。我有幾個問題要問。”
這次沒人應聲了。眾人只管小聲說話,沒有一個挪腳的。
史巨先自告奮勇,上去拉人。
趁這空兒,荀貞問程偃:“怎麼沒有王屠的家人?”圍觀諸人明顯都是看熱鬧的,如果有王屠的親戚、家人在,不可能是這樣子。
“去年疫病,王屠的家人大多病死,只剩下了一個妻子、一個幼女。”
去年疫病橫行,死了很多人。為此,朝廷還專門派了常侍、中謁者巡行、送醫藥。
荀貞沉吟片刻,說道,“……,這樣吧,你先將屍體收了,然後去通知他家中一聲。”
案情很明朗,許仲因仇殺人,現場沒什麼勘查的必要。人已經死了,屍體也不能總留在地上。既然王屠家裏只有一對妻女,沒有男子,那收拾屍體的活兒就由亭中代辦就是。
程偃應諾。
史巨先拽了兩個剛才應聲的人過來,等荀貞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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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留錢
史巨先拉了好幾個人,都不肯近前,只有兩個少年實在掙脫不開,不情不願地被拽了過來。
其中一個大聲說道:「王屠先是辱駡許母,又跪地向許仲求饒,這樣的行為怎麼能稱得上大丈夫呢?被殺死純屬自找!有什麼可問的?」
另一個挑釁似的斜著眼看荀貞:「許仲早就跑了。你要不怕死,儘管去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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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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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巨先的直覺很對,隨著瞭解的深入,荀貞的確不想追捕許仲了。
在接到報案之初,他是有想過將案犯抓捕歸案,以立威信,但隨著對許仲越來越深入的瞭解,在瞭解了其為人、瞭解了其名望後,他的想法也隨之改變了。
為什麼改變?這就要從“穿越”二字說起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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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初夜
回到亭中的時候,暮色已至。
在回來的路上,史巨先就告辭回家了。荀貞獨自牽馬進入亭舍,剛入前院,聽見一陣哭聲。
黃忠、程偃、陳褒等人都在,此外還多了三個陌生男子和兩個女子。
哭聲是那兩個女子傳出的,她們跪在王屠的屍體邊兒上,年長的那個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年少的那個哭的聲音不太大,但也是垂淚不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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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計畫
夜深了。
月光撒入室內,宛如積水床前。
荀貞吹熄了油燈,和衣臥在床上。床是用榆木製成,堅固耐用,長約八尺,甚是寬敞。上邊鋪的有藺席,因秋季夜涼,席上又鋪了一層褥子,躺在上邊,並不覺得床硬,挺舒適的。
前院的黃忠他們還在說話,不時可聞。他躺了會兒,沒有睡意,索性起身,把馬鞍形的木枕拿開,擁著單被依床頭而坐。
臥室在堂屋的內側,斜對著院中的大榆樹。窗戶沒掩,隔著張設床上的帷帳,可以看見清亮的月色和婆娑的樹葉。夜風拂入室內,帷帳起伏不平。
月升日落,日月其除。
夫子曾在河上感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前世時,荀貞雖不說優遊歲月,卻也從未感到過時光催人,然而穿越後,他卻時時刻刻感覺緊迫。
許仲,王屠的妻女,今天發生的事情已然過去,他已正式上任亭長,明天,該做些什麼呢?
今天是就職的第一天,除了許仲殺人沒有想到外,其他的還算按部就班。亭中諸人都見過了,也大致熟悉了。亭內的百姓也認識了幾個。但這些,對他的“大計”而言,自然遠遠不夠,下一步,該做些什麼呢?
他自少從荀衢讀書,但讀的是經書,學的是律法,從來沒學過該怎麼做一個亭長,更沒有人教過他該怎麼在亂世中保全性命。
“亭長”好當,他在任職前做過功課,翻閱史書,結合聽聞,總結出來:只要能做到誅暴扶弱,省愛民役,教化風俗,倡學止惡,躬率以儉約,勸民務農桑,就能成為一個好亭長。
但“保全性命於亂世”就難了。
既無人教他,他也沒有半點經驗。經過反復地考慮,暫時來講,似乎也只有“威望、錢財”四字而已。走仕途,為官吏,掌一方之政,牧一地百姓,固然能“提升威望、聚集錢財”,但具體該如何操作?
他也有想過,不外乎“公正嚴明、施以恩德”。只要堅持這麼做了,火候一到,威望自有。不過問題卻是:這八個字雖為正道,但太“務虛”,見效很慢。
鄭鐸對他說過這樣一番話:“亭中諸人皆為老人。杜買、程偃,俱有勇力,能折服強俠。繁家兄弟乃本地土著,人、地皆熟。陳褒豁達,雖然好賭,不重財貨,能得人歡心。黃忠老成實在,為鄉人所重。你如果能折服這幾個人,在亭裏自然就有了威望,亭部便不難治理了。”
這是一個務實的辦法,自上而下,先將亭中諸人折服,再借助他們在本亭的聲望,折服百姓。雖非“正道”,但只要路子對,見效會很快。
荀貞回憶與亭舍諸人相見的過程。
“求盜”杜買,只見了一面,雖有交談,但說的全是公事,還不知其秉性喜好。
繁家兄弟,老大繁譚也只見了一面,連話都沒說過,更不熟悉,倒是與老二繁尚說了幾句話,但也還談不上瞭解,只覺得他似很羨慕縣中吏員的地位和待遇。
“亭父”黃忠,根據半天的觀察,確實老實,是個實在人。諸人中,就數他的言辭最恭敬,行為最拘謹。
程偃、陳褒,他兩人聚眾賭博的表現以及傍晚在舍院門口時的舉止言行,都被荀貞不聲不響地看在眼裏,粗略看來,一個粗直,一個精細。
諸人地位不同、性格各異,要想將他們“折服”,該從何處入手呢?他本來是沒有想好的,但程偃、陳褒的聚賭給了他靈感。
有漢以來,賭博盛行,上至天子貴族,下到街巷市井,無人不好。雖有律法禁止,多數情況下執行並不嚴格。
時人稱賭博為博戲,不一定賭錢,也可以賭酒。前漢景帝為太子時,與吳太子博戲賭酒,因為“爭道”,也就是爭奪棋路而發生了衝突,景帝一怒之下,竟舉起棋盤砸死了吳太子。——吳太子的父親即後來掀起七國之亂的吳王劉濞。本朝質帝、桓帝年間的跋扈將軍梁冀,寫過一本《彈棋經》。彈棋,是一種模仿蹴鞠的遊戲,也可以用來賭博。
民間“以遊博持掩為事”者亦比比皆是。“博”,六博;“掩”,意錢,一種賭博方式。百姓中甚至有因此發家致富的,比如曾被司馬遷寫入《史記》的桓發。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程偃、陳褒好賭且不說,黃忠、杜買、繁家兄弟即使不好,但肯定也會有興趣。荀貞雖對賭博沒有甚麼興趣,可在“博具”上的見聞遠勝當時。
現下的博戲方法,只有六博、塞棋、彈棋等幾種,最多再加上鬥雞、走馬、走狗,頂天了,蹴鞠也算。哪里有後世花樣繁多?別的不說,就紙牌、麻將兩種,足稱大殺器。
這兩件東西還好製作。比如紙牌,竹葉、樹葉就行;麻將,用石頭雕刻。
荀貞可以斷定,只要將這兩樣東西拿出來,陳褒、程偃必定驚喜。不止如此,絕對還會風靡鄉中。如此一來,不但能拉近和亭中諸人的關係,而且還可以使鄉人知其名。一舉兩得。
不過,凡事有利有弊。
事情傳出去後,也可能會帶來一些負面的影響。說不定會有儒生認為他帶壞了民間風氣,這是不符合亭長職責的。也沒關係,他可以辯解:“本意不為賭”。實際上,當下流行的諸種博戲方式中,本就有被認為高雅的,例如彈棋,“雅戲也”。
大不了,他可以先將“象棋”造出來,——“六博”本就是象棋的前身。象棋暗合兵家之道,很適合士大夫們玩兒,但又因脫胎自“六博”,程偃、陳褒等人也不會覺得不好玩兒。
月上中天,不知不覺,夜深了。
前院的談笑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下,黃忠等人可能已經回屋睡著。夜闌人靜,四下無聲。
荀貞自嘲地想道:“為自保性命,我所做的第一件‘大事’竟是‘發明’紙牌、麻將和象棋。”轉念一想,“這幾樣東西做出後,定不止風靡當下,必也能傳之後世。也不知當後人支開牌桌,或對壘楚漢之時,會不會說一句:‘發明此物者,東漢荀貞是也’。嘿嘿,也算名傳後世,留名青史了。”
……
夜已深,也許是因為換了個新的地方,也許是因為即將要開始“大展拳腳”,他卻仍無睡意。
提升威望很重要,但卻不是唯一。
黃巾起事,聲勢浩大。為了能更有保障,他覺得還有件事必須要同時進行。即:需得查明本亭、本鄉有多少太平道的信徒。
因疫病的緣故,太平道的傳播速度很快,尤其近年來,幾乎凡有人煙處即有其信徒。他在城中時,便在這方面下過功夫,雖不能盡知其信徒人眾幾何,但對城裏太平道的頭目都是誰人已基本上做到心中有數。如今下到亭裏,在這方面當然不能放鬆,需得繼續調查。
“我這也算殫精竭慮了吧?”
荀貞又來回盤算了一會兒,覺得眼下需要忙的,差不多就是這幾件事了。計畫已定,未來就有了方向。緊繃的弦微微放鬆,白天的疲憊湧上來,很快,他睡著了。
……
他睡著了,前院裏的黃忠、程偃、陳褒、繁尚卻還沒有入睡,只是從院中轉入了室內。
前院三間房,中間堂屋不住人。杜買、繁家兄弟一間屋,黃忠三人一間屋。
除了去縣裏的杜買、繁譚,這會兒還有四個人。繁尚也沒有睡,盤腿坐在黃忠他們的屋中,四人談性正濃。荀貞琢磨的是怎麼收攬諸人,諸人談論的話題也沒離開荀貞。
薪燭點燃得時間長了,氣味嗆人,他們沒有點燈,借助窗外的月光,小聲議論。
“荀君雖為名家子弟,但以今日看來,卻並不高傲,挺和氣的。”說話的是黃忠。
程偃笑道:“不但和氣,還古怪。”
黃忠不解其意:“怎麼古怪了?”
“放著縣吏不當,偏來當個亭長。”
黃忠不知道程偃他們與荀貞在院舍門前的對話,但對程偃的態度很不滿意,說道:“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你我身為亭中卒員,怎麼能非議上官的呢?”
程偃嘿嘿一笑。
陳褒說道:“說起來,荀君確與鄭君不同,到底出身名族,瞧著就像個有學識的人。”他琢磨了半晌荀貞在院門口的話,“荀君念的那兩句,聽著像詩。老黃,咱們幾人裏,就你識字,讀過書,可你也沒讀過詩吧?……,又有學識,又出身名門,卻來當亭長,是挺奇怪的。”
黃忠見陳褒也這麼說話,急了起來:“不是告訴你們不要非議上官麼?怎麼還說!”他擔憂地說道,“荀君和氣歸和氣,但你們也不可亂來。越和氣的人,發怒時越是可怕,你們可別撞上刀口!”
繁尚本也想發幾句議論的,但見黃忠著急,便轉開話題,說道:“你們瞧見沒?荀君帶的是刀,不是劍,倒不似儒生呢!”“劍者,君子武備”,讀書人多佩劍,佩刀的不多。
程偃說道:“他騎馬也很利索,下馬的身手也很敏捷,像是練過的。”
他們生長鄉間,任職亭中,除了在過路的高官貴人來借宿時見過“名家子弟”的風範外,根本沒機會與名士接觸,換而言之,“荀貞”所處的階層對他們而言是高高在上的,本就對“名門名族”有著濃厚的好奇,今又有一個“名家子弟”來任亭長,難免會議論荀貞的言行。
黃忠年紀大,閱歷多,為人做事總是先存著三分小心,見連著說了兩次,程偃諸人還是對荀貞議論不止,生起氣來:“還說!還說!荀君出身名門,會騎馬有何稀奇?……,都別再說了。阿尚,夜不早了,你快回你屋中睡覺!”
陳褒打了個哈欠:“知道了,知道了。”想起一事,“本說今晚請荀君吃酒的,被許仲這一鬧,都給忘了。要不明天吧,你們說呢?”
黃忠、程偃都沒意見。程偃是個急性子,就起身往掛在環釘上的衣服裏摸錢,湊份子。
繁尚卻支支吾吾的。
幾個人同在亭中多年,彼此知根知底,程偃不耐煩地說道:“得了,你別做出這般樣子了!不用你出錢!”鼻子裏哼了聲,不屑地說道,“大丈夫當輕財重義,怎能將錢財看重?”
繁尚紅了臉,還好,被夜遮掩。他急促地站起,說道:“你們聊吧,俺去睡覺。”
程偃兀自不依不饒:“要說都是一個亭裏的,差別怎麼這麼大呢?老黃、阿褒,你們說是不是?”摸著了錢,遞給陳褒。
陳褒輕笑一聲,沒有回答,也沒有接錢,說道:“下午贏了些,這錢由俺出就是。”
黃忠厚道,岔開話題,說道:“不早了,也該睡了。杜君連夜趕去縣中報案,也許明天就會縣裏人來,咱們得養足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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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士族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杜買、繁譚回來了,跟他們一塊兒來的還有本縣的門下賊曹、獄史。
門下賊曹名叫秦幹,獄史名叫劉儒。
在勘驗過王屠的屍體後,秦幹出示了縣令的命令,說道:“許仲在鬧市中殺人,影響極壞,縣君非常重視。荀卿,本案的報案人和苦主在哪里?”
按照律法,只有縣廷才有立法權,也就是說,“報案人”應該去縣廷報案。但因為有的縣面積很大,路途遙遠,來往不便,所以也可就近在鄉中報案。不過,秦幹、劉儒既然來了,肯定還是要見見報案人的,要不然,連“爰書”都沒辦法寫。
“報案人名叫史巨先,系本亭民戶。苦主是王屠妻女。請秦君稍等,我這就派人去找他們來。”
他請秦、劉二人先入後院的堂中坐下,吩咐黃忠端茶送水,然後來到前院,叫來程偃、陳褒:“秦君要見史巨先和王屠妻女,你們騎馬走,快去將他們找來。”
兩人應了,牽馬就走,剛走出亭舍的院門,荀貞又追趕出來,叫道:“等等!”
“荀君還有何吩咐?”
“縣君不但派來了賊曹,還有獄史同行,在見過史巨先和王屠妻女後,必會接著去許仲家裏。許母年高,受不得驚怕,許季昨天還請求我暫不要告訴她許仲殺人之事,一片孝心,使人感動;並且,許季又曾師從我的族父,這個忙不能不幫。……,這樣吧,你兩人分頭走,阿偃去找史巨先和王屠妻女;阿褒去許家告訴許季,請許母出外避一避。”
賊曹、獄史都是縣中比較重要的司法屬吏,具體到工作上,各有其責。
“案驗”,也即調查、取證等通常歸賊曹管;封查罪人家產則歸獄史管。如果只是為了調查取證,獄史是不會來的。
荀貞既已做出對許仲“網開一面”以求“千金市馬骨”的決定,雖無法控制縣衙的活動,但提前去通知一下許家,也算一種姿態和示好。
陳褒“哎呀”一聲,拍了拍額頭,深以為然,說道:“對啊!獄史明顯是為收封許家而來的。許母年邁,事先又不知情,母子連心,驟然見此,說不定會受不了刺激,出些什麼事兒。荀君放心,小人必將此事辦好。”
程偃、陳褒兩人各自驅馬,分道揚鑣。
史巨先很快就來了,但是王屠妻女卻遲遲不見。
直到程偃回來,才知道:“王婦悲慟過度,病了,臥床難起,怕是來不了亭中。”
秦幹是縣中有名的能吏、縣令的心腹,很負責任,也有同情心,乾脆地說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強求她來,吾親自去她家問話。”
劉儒插口說道:“這件案子明明白白,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秦君,為了節省時間,能夠儘早著手追捕賊犯,把薔夫也順道找來如何?以方便等會兒去許家封查。”封查罪犯家產的時候,必須有本地薔夫在場。薔夫,就是鄉長。
秦幹的地位較高,所以劉儒用的是商量語氣。秦幹說道:“正該如此。”
上官動動嘴,下官跑斷腿。找薔夫的活兒自然還得程偃去幹,不過這次沒馬可騎了,因為荀貞要陪秦、劉二人去王屠家。
……
潁川郡地處中原,人口稠密,作為境內的一個亭,繁陽亭境內的住戶也不少,三百餘戶,一千餘口,頂的上邊遠地區的一個鄉了。
亭內共有“裏”六個。王屠家住“南平裏”,在亭舍南邊,大約相距三四裏。
秦、劉來時坐的是軺車,前邊有馬駕轅,不大,無帷無幔,跪坐車中,可以四下遠望。
荀貞騎馬相陪。
杜買身為“求盜”,也得跟著去,昨晚上趕了小半夜的路,今兒又一早起來,來回八九十裏的路程,饒他壯健,也頗吃不消。不過為了給秦、劉留個好印象,他還是咬緊牙關,做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一手拿著盾牌,一手提著短戟,挺胸抬頭,大步流星。
秦幹讚賞地說道:“半日一夜間,奔波近百里,猶發揚踔厲,不見疲勞。荀卿,你亭裏的這個求盜,堪稱雄壯啊!”
秦幹年有四旬,國字臉,一部黑須,儀錶堂堂。
荀貞很早就聽聞過他的名字,不僅因為他是縣令的心腹,還因為他曾不遠千里,去到北海,在號稱“經神”的鄭玄門下苦讀多年。
對這樣有學識、地位又遠在他之上的前輩,他不敢怠慢,控制住韁繩,落後軺車半個車位,很謙虛地說道:“我初任本地亭長,日後正需要杜君多多協助,希望能治理好亭部,不要再出現像許仲這樣的賊殺案。”
得了秦幹的贊許、荀貞的重視,杜買很高興,昂首做姿,越發“勇武雄壯”了。
秦乾笑道:“荀卿太謙虛了。許仲案雖然惡劣,但你昨天才來上任,和你沒什麼關係。今天吾和劉君來前,縣君還對吾二人說,‘荀家諸子,仲豫、文若、公達,皆州郡英才。休若、友若、季悅、伯旗,亦一時俊秀。貞之以出眾之才,不嫌細小,願為亭長,為黔首做事,此奇志、奇節也。假以時日,必能使地方安穩’,叮囑吾二人不可傲慢無禮呢!”
貞之,是荀貞的字。
仲豫、文若、公達等,是幾個荀家子弟的“字”。其中,文若,是荀彧的字。公達,是荀攸的字。這幾個人,都是和荀貞同輩或者比他低一輩的族中子弟,皆有聲名在外。雖然荀貞自求為亭長,讓人理解不能,但看在荀氏的面子上,上至縣令,下到秦幹,對他都還是很客氣的,並不以“賤役”視之。
當然,這也和荀貞的“奇志、奇節”有關,劉儒介面說道:“荀卿不願為案牘勞形之文吏,而願為能做實事的亭長,你和仲通先生的對話已傳遍縣中,都稱讚你不慕虛名。‘枳棘非鸞鳳所棲,百里豈大賢之路’?仇季智並不是只有陳留才有的啊!”
仲通,是荀衢的字。仇季智,名覽,荀貞在說服荀衢時,舉過他的例子。“枳棘非鸞鳳所棲,百里豈大賢之路”是仇覽的上官讚頌他的話。劉儒是潁陰本地人,乃宗室劉家子弟,所以說“仇季智並不是只有陳留才有的”。
荀貞心道:“這番話我只對仲兄和縣君兩人說過,並無人知曉,怎麼忽然間傳遍了縣中?”
稍微一想,就猜出了原因,“仲兄曠達,必不會多嘴傳話,定是縣君怕被人誤解‘苛刻名族’,所以將我的言語傳出,以化解任我為亭長的尷尬。……,嘿嘿,沒想到我也有和荀彧、荀攸並列名字的時候。”
雖與荀彧、荀攸並列,但他沒多少高興的意思。
一來他有自知之明,荀彧、荀攸是什麼樣的人物?他比不上。二來,亭長畢竟是一個低賤的職務,還從來沒有聽說有哪個名門世家的子弟自求為之的。秦幹、劉儒,包括縣令等人,話雖這麼說,看似稱讚,但到底心中怎麼想的?誰也不知道。
他惶恐地說道:“秦君是康成先生的高徒;劉君家學淵源,族中有得到過二許褒揚、州郡聞名的長者。我一個後生晚輩,因為年少無知而口出大言,沒有被訓斥已經心滿意足了,怎麼敢奢求得到諸君的贊許?”
康成,即鄭玄。劉儒的族叔劉翊劉子相樂善好施,厚施薄望,汝南許劭、許靖兄弟曾在“月旦評”上對他大加頌揚。
不管對荀貞的讚賞是真是假,但聽到荀貞欽佩自家的親戚,劉儒總是非常自豪的,所以也“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笑道:“許子將評價卿之族父慈明、叔慈昆仲,說‘二人皆玉也,慈明外朗,叔慈內潤’。十三個字,盡得卿家族父神髓。就識人之明來說,如今的確沒有人能超出‘二許’之上。”
慈明、叔慈,都是“荀氏八龍”中的人物。
當時風氣好臧否人物,給以“題目品藻”,其中尤以“許、郭”的影響最大。
“許”,就是“二許”中的許子將;“郭”,是已經去世的郭林宗。士子們的聲名成毀,決於他們的片言之間。凡是得到讚頌的很快就能名揚天下,被貶低的則遭人鄙視。
荀、劉二氏天下知名,荀貞、劉儒兩人恰足以相抗,一唱一和,彼此滿意。秦幹的家世不足提,然有鄭玄這樣的老師,足以彌補任何缺憾,且他曾遠行千里,見聞廣博。被“月旦評”引開了話頭,三個人時而說一些外郡名士的趣事,時而議論一下本郡士子,氣氛十分融洽。
他們三人乘車騎馬,談笑風生,杜買小跑著跟在他們的身後,一句話也插不上。不但插不上嘴,他甚至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看著荀貞騎在馬上,言笑晏晏地與秦、劉二人對談,而自家做出來的“雄武英姿”無人觀看,不覺失落。
士人與黔首之間的鴻溝實令人難以逾越。
不知不覺,諸人來到了南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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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對話只是士子間最尋常不過的交談。也就是荀貞出身荀氏,否則秦幹、劉儒兩人也不會自降身價,和他一個“亭長”平等對話。
來到南平裏,三個人在裏門口處等了一等,待杜買找來本地裏長,把車、馬留在裏門外,繼續前行。
荀貞觀察裏中,見道路、大小、房舍佈局和“大王裏”相仿,不過熱鬧很多,不像大王裏清清靜靜的。不時有人出出進進,路邊種的有樹,小孩兒們在樹下玩耍。
秦幹說道:“去年大疫,死者枕藉。前任亭長鄭鐸施藥及時、救治得力,在今年的考課中最為優異,被拔擢入了縣中。吾很長時間沒來過繁陽了,今日一看,當稱得上優異二字。”
劉儒說道:“是啊。前幾天我還聽廷椽胡公說起繁陽,說巡遍縣中,諸鄉、裏中病故者甚眾,唯繁陽亭百姓安居,好像沒有受到去年疫病影響似的。鄭鐸以亭長之職,拯救生民,功勞大哉。”
劉儒勉勵荀貞,說道:“鄭鐸僅略識文字,就能做出這樣的成績,荀君出身名門,有異常人之志,定能遠勝於他。”
他們都穿著官袍,佩戴著印綬,來往的裏民無不退讓行禮。
秦幹指了指在樹下玩耍的孩童,說道:“鄭鐸雖有救治生民的功勞,但不足‘教化’。如今已是九月,農忙早過,怎麼還有這麼多的孩童沒有入學呢?”
裏長陪笑說道:“鄭君在時也屢次督促,但鄉下人只能看到眼前小利,指望孩童能幫手養家畜、整菜畦,換些錢財,或拾糞柴、挖野菜,聊補家用,故此肯送孩子去上學的不多。”
秦幹說道:“諺雲:‘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就算錢財再多又如何?為人不知聖賢之言,如何立足世間?錢財總有用完的一天,只有經書才能受用一生,澤被後人。”
裏長說道:“是,是。”
秦幹公私分明,閒談時談笑風生,說到公事不容情面,正色對荀貞說道:“卿以沖齡,自請從仲通先生讀書的故事,吾久聞矣。卿既好學,又慕仇季智之德,當知教化之重,以後要在這方面多下功夫。”
荀貞應道:“是。”
自裏門入內,一路行來,他說話不多,但觀察得很仔細,早已看出裏內民口雖眾,經濟狀況卻與大王裏基本相同。進出的裏民大多面有菜色,敝衣繩履,強一點的,也就是多個幘巾包頭、衣服上少幾個補丁而已,孩子們髒兮兮的,衣不蔽體,穿鞋的都沒幾個。
他心道:“連年災、疫,兼併嚴重,朝廷卻依然急征暴斂,地方兇猛如虎,百姓辛勞一年,所得不足糊口,民不聊生。有錢的富人良田千頃,奴婢、徒附萬計;沒錢的窮人賣田賣宅、賣妻賣子,什麼都賣完了,再賣自己。連飯都吃不上,又怎麼會入學堂、讀經書呢?”
他穿越後,為了熟悉時代情況,去過鄰近鄉里調查研究,所聞所睹,觸目驚心,老百姓生活之困苦,超出想像之外。有時半夜從噩夢中醒來,他往往會不由自主地慶倖:幸虧穿越在了荀氏,家有良田宅院,不愁吃喝,要不然,恐怕早餓死路邊了。
十餘年間,兩次大疫。
十餘年間,各地水災、大旱不斷,七州蝗災幾乎波及天下,無數百姓拋家棄舍,遷轉流離。
相比外郡,潁川還算好的。荀貞聽遊學外地的族人回來說:“比歲不登,百姓饑窮,流離鄉野,餓殍道邊,仿佛二十年前。”
二十多年前,有一次大的水災、蝗災,影響到了全國三分之一的郡縣,幾十萬戶百姓傾家蕩產,流浪在外,死者道邊,枕藉相望。於今的情形竟與之相似,可見天下的黔首困苦到了什麼程度。
荀貞懼怕黃巾起義,因為他怕死,他怕死,是因為他至少有的吃、有的穿。
可是,在越來越瞭解時代情況後,在見到越來越多的百姓窮困潦倒、食不果腹,而富人、貴人卻連棟數百、錦衣玉食後,他不能不想:“老百姓怎麼能不起來起義、造反呢?”
荀貞聽城中的孩子們唱過一首民謠:“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很多年前,在他穿越之前,上學時讀過這首民謠,但當時並無什麼感觸,而今聽來,感同身受。他分明從中聽出了時代的黑暗和百姓的不甘。
他依然保持著恭謹,落後秦幹、劉儒兩人半步,一邊回憶往日的聽聞目睹,一邊聽著秦幹的指令,口中諾諾應是,心裏卻不免歎息,想道:“秦幹素有幹吏之名,不是沒有能力的人。他師從鄭玄,難道不知道‘倉廩實而知禮節’的道理麼?我看不是這樣,應該是因為他生於斯時、長於斯時,從小到大,老百姓過得都是這樣的日子,故而習以為常。”
……
在裏長的帶領下,諸人很快到了王屠家外。
王屠賣肉為生,生活條件比尋常百姓好得多,左右十幾家,數他家的宅院最為高大。
裏長上前敲門,開門的是王屠女兒,見是荀貞領著官人們來到,忙不迭地素拜行禮。“素拜”,是女子的禮節。男子下拜,要雙手觸地,而女子通常不必如此,稱為“素拜”。
王屠女兒年紀不大,十三四歲,大概哭了一個晚上,雙目紅腫。昨天在亭裏時,荀貞沒注意她,此時看來,她個子雖不高,皮膚有點黑,但眉目清麗,是個美人胚子。
秦幹請她起身,歎道:“年弱失怙,著實可憐。吾乃縣中賊曹,為乃翁的案子而來,你母親在不在家?”
“在的。”王屠女兒年齡小,見識少,低著眉,不敢看人,小聲地回答道,“請諸公進來吧。”
荀貞請秦、劉先行,步入門內。
王家的院子比許家大很多。王屠專賣狗肉,他家的院子從中隔開,一邊住人,一邊是狗欄,見諸人進來,狗吠大作。不但吵人,味道也很重。
劉儒微微蹙眉,用袖子掩住口鼻。
王屠的女兒局促不安,抓著襦衣的邊角,對著狗欄小聲地說了幾聲:“別叫了!別叫了!”卻毫無作用,她更加彷徨無助。秦幹說道:“莫理會犬只了,帶吾等進屋。”
當下,在一片狗叫聲中,王屠的女兒頭前領路,將諸人引到了堂屋門口。她猶豫下,站定腳步,可能是不知道應該直接帶人進去,還是先通報一聲。
離得近了,荀貞聽見室內似有男子聲音,問道:“有別的人在?”
“請了原師,正在治病。”
“原師?”
杜買總算找到了說話的機會,搶在裏長之前說道:“便是原盼了!……”問王屠女兒,“是原盼麼?”
王屠女兒垂首答道:“是。”
秦幹問道:“原盼是誰?”
“本地最有名的太平道人。”
秦幹、劉儒不約而同皺起眉頭,對視一眼。荀貞默不作聲,視線越過王屠女兒,往屋內瞧了瞧。屋門掩著,瞧不清楚。
秦幹問王屠的女兒:“你母親驟得急病,應是憂傷過度、傷了內腑的緣故,為何不請個疾醫來看?”秦漢沿用周制,將醫學分為四科。疾醫管內科。
杜買笑道:“秦君常在縣中,有所不知。這個原盼,聽說是‘大醫’張梁的弟子呢!在去年的疫病中治好了不少人,頗有靈驗。”
王屠女兒怯生生地說道:“前幾天阿翁感染風寒,也是請了原師來治,次日就好了。”說起她的父親,眼圈一紅,又差點掉下淚來,楚楚可憐。
裏長也附和說道:“是啊,是啊。原師的符水比藥管用多了,只要虔誠信仰,不管得了什麼病,都是一吃就好。”
秦幹冷笑兩聲,說道:“裝神弄鬼,也就騙騙愚夫愚婦!”
劉儒也是冷著臉,說道:“可恨朝廷不聽忠言,放縱不管,任此輩哄騙世人。”
杜買、裏長不是傻子,聽出了秦、劉二人話中的意思,都是呆了一呆,想道:“秦、劉二君好像對原師非常不滿?奇哉怪也,卻是為何?莫非原師得罪過他們?”
秦乾號稱能吏,乃鄭玄門徒,眼光見識俱有;劉儒是劉家子弟,他的族人劉陶曾為楊賜的椽吏,楊賜上書天子請求禁太平道的事情,他不但知道,且深受影響,以為然。有這樣的背景,兩人對太平道深惡痛絕不足為奇。
荀貞心道:“昨晚才剛想要摸一摸本地太平道的底兒,今天就碰見‘本地最有名的原師’。機會難得,不可錯過。”問秦、劉二人,“……,秦君、劉君,要不要進去看看?”
“也好。”
裏長推開門,秦幹昂首直行,餘下諸人魚貫跟隨,一行人來到室內。
……
室內有兩個人,一臥一站。
站的人拿根九節杖,繞床疾行,一邊疾走,一邊念念有詞。外邊院中驟起犬吠,他卻充耳不聞,絲毫不受影響。
床上躺著的人蓋著被褥,閉著眼,可能睡著了,一動不動。
拿九節杖的人聲音時高時低,似吟如唱,速度太快,聽不懂吟唱的什麼,明知荀貞等進來,卻恍若無人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才算施法完畢,停下腳步,從袖中取出兩頁黃紙。
荀貞眼快,瞧見上邊曲曲折折的畫了些甚麼,應是“符文”了。那人說道:“拿個碗來。”
王屠女兒早備下的有,捧了個陶碗過來,恭恭敬敬地放在案上。
那人將符文點燃,丟在碗中,等燃盡成灰,遞將過去,說道:“這符文中有大/法力在,可辟邪除祟。添些水,喂你母親飲下。等她醒來,再教她叩頭思過,想想都做過什麼錯事,向我師懺悔,這病就能好了。”
王屠女兒唯唯諾諾的,原師說什麼,她聽什麼。
秦幹聽了幾句,忍不住,直言質問,說道:“用這符水治病,你有幾成把握?”
原師慈眉善目,儘管是被請來治病救命的,對待王屠女兒的態度卻不倨傲,此時見問話的是官吏,也不諂媚,和和氣氣地說道:“只要誠心,什麼病都能治好。”
“吾認識一人,去年染上傷寒,一樣請了你們來治,卻沒能治好。”
“沒能治好,自是因他心不誠。”
“那麼這誠與不誠,如何判斷?”
“舉頭有神靈,誠或不誠,神靈自知。”
荀貞心道:“病好了是因為心誠,沒治好是因為心不誠。誠或不誠,全由神來判斷。雖然謬論,卻難以駁斥。”又想,“死了的便死了,病癒的卻定會成為忠誠信徒,也難怪太平道能夠不斷地發展壯大。”
秦幹滿臉厭惡,揮袖說道:“去,去!”
原師的修養甚好,也不惱怒,又對王屠女兒交代了幾句,說道:“事已畢,俺就告辭了。告訴你母親,不要太傷心難過了,死者已逝,生者還要生活,不能沉湎過去,總歸要向前看的。況且,縣君神明,定不會使賊人逃脫。……,如果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俺。”
他向秦幹等人作了一揖,便要離去。
王屠女兒請他留步,取了十幾個錢過來。他不肯接,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俺不是為錢而來。你阿翁已遭不幸,你母親又臥床不起,幫你們是應該的事情,這個錢,俺不能拿。”堅辭不要,分文不取。
荀貞以往也聽說過很多類似的事例,太平道的人治好了患者的病,卻因為患者家中貧困而不肯要錢,很是慈悲善良。想想也是,太平道如無獨到之處,不是行事慈悲,兼且勸人向善,朝廷又怎會一直置之不管?不是體貼民意,百姓又怎會紛紛信仰入教?
秦幹、劉儒冷眼相看,不為所動,等原盼離開後,秦幹歎道:“此輩外仁內猾,今朝廷縱之不管,日後必成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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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查封
秦幹、劉儒雖厭惡太平道人,但在沒有朝廷詔令的情況下卻也無可奈何,說了幾句,也就罷了。
秦幹跪坐席上,將隨身攜來的筆墨紙硯在案上鋪開,叫醒了王屠的妻子,開始問話。具體的案發過程他已問過史巨先,現在只是確認一下死者的身份、家庭情況。
荀貞幫他磨墨。
墨以漆煙和松煤為之,成丸狀。硯為木制,左邊是封閉的硯盒,記憶體水,有一長方形的孔與右邊敞開的硯池相通,水由此進入硯池。硯盒周圍雕刻有雲紋、神獸,臨硯池處端坐一個神仙羽人。當世之硯,以石為主,兼有陶、木。秦幹的這個硯材質簡樸,但雕刻精緻,使人觀之,不覺忘俗。荀貞心道:“不愧是大儒門徒,不求材質,而求意境,非是俗人。”
等墨磨好,也問完了。
秦幹忖思片刻,結合從史巨先那裏瞭解到的情況,一揮而就,寫道:“繁陽亭求盜杜買告曰:‘部中大市有賊死、結髮、男子一人,系本亭南平裏五大夫王某’,……”云云。
將王屠的籍貫、年齡、爵位、名字,案發的過程、兇手,以及報案者,並及他來到亭中後的勘驗、調查,整個過程都言簡意賅、清清楚楚地記錄了下來。
——這份文件是要交到縣裏的。等捕拿到許仲後,再寫一份許仲的口供,加上最後的審判過程、司法判決。放在一塊兒,便是一份完整的“爰書”。
等他寫完,劉儒說道:“天色不早,晚上還得趕回縣中交差,秦君,這就去封查許家吧?”
“好。”
王屠的妻子有膽抓住荀貞的腳,求他做主,但在戴著印綬、儀態威嚴的秦幹、劉儒面前卻不敢失態。她回答問話的時候,秦幹體諒她有病在身,沒有讓她下床,這會兒聽見他們要走,又想說話,又不敢說,一雙眼直往荀貞身上看,可憐巴巴的。
荀貞不是無情的人,就算他已決定“千金市馬骨”,也無法裝作沒有看見,欲待開口時,秦幹看見了王妻哀求的眼神,溫聲問道:“你有話想說麼?”
王屠的妻子哀聲道:“賤妾的丈人雖然粗鄙,欺辱了老人,但罪不至死,只求能早點將許仲拿到,為他報仇。”
“此為公事,吾定全力而為。”
“那許仲稱雄鄉中,結交廣闊。賤妾聽說,縣中也有他的親友,……。”
秦幹打斷了她的話,斬釘截鐵地說道:“他結交的朋友再多也沒用!”轉頭對裏長說道,“王家寡妻孤女,親戚多亡,爾為本地裏魁,需對其多加照看。若有問題,唯爾是問!”
裏長連聲應諾。
在對史巨先做筆錄的時候,秦幹已瞭解到許仲是一個什麼人了,他疾言厲色地提醒過裏長後,又對荀貞說道:“許仲鄉間輕俠,朋黨眾多,卿為亭長,管一地治安,需多加提防,善護王家妻女!”
以前不是沒有過案犯朋黨殺死苦主的事情。荀貞應道:“是,請秦君放心,必不至此。”
……
裏長把他們送出裏外,還沒上車,遠遠有兩人騎馬過來。
來到近前,是程偃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
男子的腰上懸掛著青紺色的綬帶,綬帶的一段系著一個綬囊,裏邊放了一方印,觀其形狀、大小,應是半通印。——青紺色是微帶點紅的黑色。半通印,即長方形的印,是正常官印的一半大小。這兩樣東西都是“百石吏”佩戴的。
此人正是本鄉的有秩薔夫,姓謝名武。
正如大縣的長官稱縣令,小縣的長官稱縣長,並俸祿不同一樣,按照鄉的大小、民戶的多少,薔夫也分兩種,大鄉的“有秩”,小鄉的“無秩”。“有秩”,即有官品、祿秩的意思。有秩的由郡中任命,無秩的由縣中任命。
潁陰是大縣,長官稱縣令。繁陽亭人煙稠密,比得上邊遠地區一個鄉,包含了繁陽亭在內的本鄉,自然也是大鄉,疫病前,有居民兩千余戶,一萬多口;現在也有近兩千戶,近萬口。
等坐騎停穩,程偃、謝武翻身下來,撩衣行禮。
荀貞沒“秩”,不入流,讓到一側。
秦幹、劉儒還了半禮。
劉儒認識謝武,兩人的關係還不錯,調笑似的說道:“立而望之,君何姍姍其來遲邪?”
“本應早到,只是路上碰見了點事兒,耽誤住了。”
“噢?碰上何事?”
謝武欲言又止。
秦幹看出蹊蹺,問道:“為何吞吐,有話且說。”
“就是碰上了幾個人,為許仲說情。”
剛剛王妻擔憂會有人替許仲說情,才出裏門居然就真的碰上了。秦幹勃然大怒,猛地拍了一下身邊的車轅,說道:“許仲之勢,竟至於此?他憑藉一點微不足道的膽氣,擾亂漢家律法,罪不容赦,竟還有人為他求情?”
謝武說道:“誰說不是呢?下官也是這麼對他們說的,但他們又說,許仲畢竟是為母殺人,一片純孝。”
“他或許孝順了母親,但孝順了國家麼?如果每個人都像他一樣,不遵守國家的法度,天下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這只是小孝,不是大孝!”
“是啊,小忠賊害大忠,小孝賊害大孝。我不等他們說完,就這樣地拒絕了他們。可是他們又說,《左傳》雲:‘父子兄弟,禍不相及’,許仲犯了罪,是他的過錯,但為什麼要牽連到他的母親呢?他的母親年紀很大了。”
“此話何意?誰說要牽連到他的母親了?”秦幹問荀貞,“荀卿,你準備把他的母親扣押在亭中,迫其投案麼?”
——按律法的規定,可以將逃犯的父母扣押在亭中,利用逃犯的孝心,促使其投案自首。
荀貞滴水不漏地答道:“許母年高,怕是受不了苦。我暫時沒有這樣的打算。”
“荀卿既無意為此,何來牽連?”
謝武道:“大概說的是封查許家的事兒。”
“賊殺人者,封其家產。這是國法!”
荀貞算聽明白了,這個謝武怕是已被許仲的朋友說動了,只是因為知道秦幹鐵面無情,不好直接開口,所以拐彎抹角地,試圖請求他免了對許家的封查。
他能聽明白,秦幹肯定也早明白了,所以言如疾風,色如雷霆,半點不讓步。
荀貞暗道:“昨天的案子,縣吏剛下來,求情的話已經遞到了謝武耳邊。史巨先說許仲朋黨眾多,看來一點兒不假。……,只是,他的朋友是怎麼知道縣吏到來了呢?”
他剛想到這裏,秦幹亦怒聲說道:“吾與劉君今日近午方至鄉中,日不移影,而請托的言辭就已經到了你這裏!許仲的朋黨還真是消息靈通!是誰給他們傳的話?”
荀貞心中咯噔一跳,想到了一個人:“會不會是陳褒在給許季報訊後,順路又找了幾個許仲的朋友?”陳褒是聽了他的吩咐去大王裏報訊的,如果是陳褒,那麼歸根到底,“通風報訊的人豈不是我?”
他從容地說道:“二君軺車袍服從縣中來,有可能被誰在的路上看見了,告與許仲朋黨。”
“哼!”
秦幹冷若冰霜,盯著謝武,加重語氣,說道:“因一己私怨,罔顧國法,勾連結黨,跋扈鄉里,任張聲勢,擅作威福,外表看起來孝順,實際上殘忍無情,此郭解之流也!吾平生所恨,一則閹豎,二即此輩。今奉縣君之命查辦此案,必不會手下留情!”
謝武面不改色,笑著奉承道:“秦君的忠信無害,眾所周知。”
荀貞“做賊心虛”,為了擺脫“嫌疑”,目不斜視地站在秦幹身側,在聽了謝武的這句話後,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心道:“該說他圓滑好呢?還是厚臉皮好呢?”
薔夫和亭長不同,亭長多用有武勇的人,而薔夫大抵選用本鄉士人。也許接觸的人太少,或者認識的人都太好,自穿越來,荀貞還從沒有見過如此臉厚油滑士子。
——當然,謝武之所以臉厚油滑,不顧秦幹的怒火,一而再再而三地替許仲求情,可能也與他的官職乃是由郡中任命,與縣中不相干有關。
劉儒打圓場,說道:“封查之任,是我的職責,秦君何必大動肝火?哈哈?……,子明,我也不瞞你,這件事兒,誰說情都沒有用的。……”拉了秦幹的手,笑道,“走,上車去。速將許家查封,也免得再有誰來請托,招人厭煩。”
秦幹不好給劉儒臉色,勉強收了脾氣,與之上車。
荀貞、謝武也跟著上了馬。
程偃行過禮後就退到了荀貞的身後,這會兒叫上杜買一塊兒,兩人共騎。
軺車在前,謝、荀其次,程、杜殿后,六人往大王裏去。
……
謝武和劉儒說了幾句話,招呼荀貞,笑道:“足下定是新任的繁陽亭長荀君了?”
“正是。謝君直呼我的名字即可。”
“怎麼能直呼名字呢?太不禮貌了。我可是久仰荀君大名了,何時來的亭裏?怎不提早告知,也好容我相迎。”
荀貞心道:“我有什麼大名可讓你久仰的?”保持一貫的溫文謙虛,答道,“謝君太客氣了。”
“我的姓本來就很客氣嘛。”
“……。”
荀君一時語塞,頓了頓,說道:“來的匆忙,本該昨天去拜見謝君的,但不巧,來就碰上了許仲案,片刻不得閒歇。”
謝武熱情洋溢地說道:“以後你我同鄉為吏,理應勤加走動,多加親近,……,唉,你要是能在鄉亭任職就好了,出了亭舍,就是我的鄉舍,門挨著門,兩步路就到。”
和荀貞打了招呼,聊了幾句,謝武又催馬向前,接著和劉儒、秦幹說話。即便秦幹不搭理他,他也甘之若飴。
荀貞心道:“此人八面玲瓏。”
……
談談說說,到了大王裏。
上次來時見過的那個裏監門看見這麼多“貴人”來到,嚇得跪拜在地,不敢抬頭。謝武從馬上跳下,很殷勤地問道:“要不要下官將裏長叫來?”
秦幹不給他好臉色,說道:“吾等是為封查許家而來,非是為見裏長。”拂袖下車。
謝武笑道:“是,是。”裏門沒有全開,只開了一扇,他疾步上前,把另一扇也推開,彎腰拱手,道,“秦君請進,劉君請進,荀君請進……,諸位請進。”
對他種唾面自乾的作態,秦幹也是無可奈何,只好眼不見心為淨,不看他,直入裏中。
每個裏中都有一間彈室,是裏長辦公的地方。荀貞衝程偃使個眼色,程偃告個罪,快步走前,先去彈室中找到裏長,帶過來,前頭引路,很快到了許家。
到了許家門口,諸人吃了一驚。
門沒關,院中滿是人,足有十幾個人,大多褐衣帶劍,也有衣衫文繡、服飾鮮華的,全都面對堂屋的門,跪坐院中,排了四五排。荀貞第一反應去找陳褒,快速地看了一圈,松了口氣:“還好,陳褒不在。”
秦幹一下沒反應過來,扭臉去看裏長,問道:“院中何人?”
裏長忐忑不安,答道:“都是許家的友人,因聞許仲之事,故特來拜慰許母。”
這哪里是拜見許母,分明是下馬威!
秦幹鐵青著臉,沒理會裏長的虛詞,直接問道:“彼輩怎知吾等要來封查許家?”
荀貞提心到口,雖不知是否陳褒告訴他們的的,但陳褒來許家報訊的事兒,裏長定然知曉。這要被說出來,少不了一個通風報訊之罪。知法犯法,懲處最嚴。
荀貞微微有點後悔:“早知如此,說什麼也不能讓陳褒來!”他雖想對許仲示好,但示好會不會得到足夠的回報還不確定,若因此獲罪,實在得不償失。不過,後悔也晚了,等裏長怎麼說吧。
裏長小心翼翼地答道:“剛才有人,……。”
荀貞咽了口唾沫。
“剛才有人怎麼?來通風報訊麼?”
“不是,剛才有人來許家借東西,見許母病了,所以話傳出去,這些人就來了。”
“病了?”秦幹似信非信,冷笑道,“吾等才來封查,她就病了?病得挺及時!”想往院中去,院子小,被那十幾個人占滿了,沒有過道可走。
謝武、杜買兩人急忙上前,大聲說道:“縣中賊曹秦君、獄史劉君到,爾等還不快快跪拜相迎、讓開地方?”
院中諸人又不是瞎子、聾子,早知他們來了,只是沒人動而已。此時聞言,跪在最前邊的兩個人帶頭,十幾個人一起將雙手放在地上,彎下腰,額頭觸地,齊拜屋內,大聲說道:“縣中諸君來訪,小人等暫且告退,老夫人請好好養病,不要為仲兄擔憂。”
跪拜完畢,紛紛起身,從院中出來,卻沒有離開,而是站在外邊的巷路上。
如果說最初對許仲是“奇其為人”,繼而是“千金市馬骨”,那麼現在只能用“吃驚”來形容荀貞的感受。此前,史巨先、陳褒、程偃、包括“本亭求盜”、以及“謝武求情”等的表現只說明許仲很有威望,但眼前的場景卻生動地顯現出了許仲在鄉間輕俠中的號召力。
來的有十幾個人,沒有來的又有多少呢?如果許仲振臂一呼,可以召集到多少人呢?而應他召集來的輕俠又能帶來多少的黔首百姓呢?
荀貞又有點後悔,這次後悔的不是貿然派陳褒報訊,而是後悔做得還不夠多,不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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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朋黨
查封是劉儒的工作,但秦幹可能是被激怒了,比他更主動。
秦幹並不古板,也會交際,來的路上就與荀貞相談甚歡,遇見有學識士子,亦能坐而論道,然而說到底,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他的原則就是:“秉公執法”。
這與他的經歷有關。他的家世很普通,世代務農,能走到這一步,得到縣君的信任,引為心腹、任為賊曹,全靠他自己的努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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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敬事
秦幹、劉儒近午方到,一番轉下來,天已薄暮,兩人急著交差,沒再停留,直接回城去了。
在經過繁陽亭的時候,秦幹停下車,交代了荀貞兩句:“許仲朋黨眾多,吾等將許母帶走時,彼輩皆有不平之色。此皆亡命徒也,卿需多加防備,若有事,可急敲警鼓,向鄰近諸亭求援。”
亭有治安之責,亭中備的都有鼓,遇到大群盜賊、難以對抗的時候,可以鳴鼓示警,招呼鄰近的亭、或者亭中住民前來救援。
“是。”
荀貞吩咐杜買、程偃先把許母和許季帶回亭去,自將秦幹、劉儒、謝武等人送到本亭的邊界處,方才轉回。謝武是本鄉薔夫,以他八面玲瓏的作風,估計接著會一直把秦幹、劉儒送出本鄉。
回到舍院內,諸人皆在前院。
陳褒小跑過來,接過韁繩,將坐騎牽去馬廄。黃忠奉上水,荀貞一面洗手,一面問陳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去許家送完訊就回來了。”
“許仲的那些朋黨是你通知的麼?”
陳褒連連搖頭:“不是。小人與許仲只是認識而已,並不相熟,他的朋黨小人更不熟悉,就算想通知,也無處可尋。”
“這就怪了。不是你,會是誰通知的?”
“小人去時,正碰上有兩三少年探望許母,也許因此走漏了消息。”
荀貞點了點頭,不再追問,瞧見黃忠、繁家兄弟都圍著杜買、程偃,聽他兩人說在許家的經歷,微蹙眉頭,問道:“許母和許季呢?”
“按照慣例,老黃把他們安排到了後院。”
荀貞猛地想起一事,剛才沒囑咐,可千萬別把許母關進犴獄裏邊了,忙又問道:“後院哪里?”
“南邊的屋子都空著,隨便找了一間。”
沒關進犴獄就好。荀貞想了想,說道:“南邊房屋簡陋,整天見不到日頭,陰暗潮濕。許母年紀大了,怎麼能讓她住在那裏呢?”
陳褒察言觀色,問道:“荀君的意思是?”
“安排到北邊住吧。”
“北邊?北邊的屋子雖也空著,但依照慣例,是只供過往官吏住的。”
“將我的屋子騰出來就是。我搬到南邊去住。”
荀貞是亭長,他樂意住哪兒就住哪兒,陳褒沒有異議,叫了黃忠過來,又給他說了一遍。
黃忠也沒意見,但為荀貞考慮,說道:“許母年邁,住到北邊自然最好。可是荀君,此事若傳將出去?會不會有損你的清名?”
“緝捕許仲是為國法,照顧許母是為人情。朝廷提倡尊老,怎能為了抓捕逃犯就把人情丟掉呢?”
本來徇私的一件事,被荀貞這麼一說,倒成了響應朝廷號召。黃忠被說服了,稱讚道:“荀君真是仁義。”便去後院。
荀貞、陳褒也跟著過去,來到南邊屋中。進入屋內,見許母坐在床上垂淚,許季跪在地上勸慰。他笑道:“老夫人垂淚,可是因為嫌棄這屋中條件簡陋麼?”
許母只是哭,不說話。
許季答道:“沒有被關進犴獄,已經感謝荀君的好意了,怎麼敢嫌棄簡陋?吾母是因擔憂二兄,故此難過。”
“別難過了。老夫人,走,換個地方住。晚上我親自下廚,給你做點好吃的。”
許母抹了把眼淚,說道:“亭君的厚意,老妾領了,可怎麼能勞煩你炊食呢?”
“老夫人稱我名字即可。來到了我的亭中,怎麼反而和我見外了呢?我和三郎是同學,你是三郎的母親,也就是我的長輩,在我這裏,你儘管放下擔憂,飯時吃飯,睡時睡覺。”
許母垂淚不止。
荀貞又道:“二兄純孝,因此才犯了國法。老夫人,你現在這個樣子,二兄也是不想看到的啊!”拉著許季起身,說道,“來,攙老夫人去北屋。”
許季不知北屋是荀貞住的,來到室內方才覺得不對,牆邊放的有荀貞的行李,牆上的環釘掛得有荀貞的衣服,不安地問道:“這是?”
黃忠、陳褒跟從在側。陳褒伶俐地替荀貞說道:“此處本為荀君住處,因體恤老夫人年高,怕南屋陰寒,所以特地騰出來,請老夫人居住。”
許季吃驚地說道:“這怎麼可以?”
荀貞的好意可能讓許母想起了許仲的孝順,更加的悲傷了,枯瘦的手指抓住荀貞的手,哭道:“我兒,我兒!”
黃忠將床上的褥子、單被整理好,請許母上床坐下。
荀貞空出手來,與陳褒一道兒拿了行李、衣物,告個罪,先出了屋子,把東西放到南屋。
許季追了出來,不顧地上髒不髒,五體投地、納頭就拜,感激涕零地說道:“荀君厚意,本不敢受;老母年高,又不敢辭。君之高德厚恩,不知該如何報答!”
荀貞裝作不高興,避開他的行禮,說道:“因為你我同學,所以我體諒老夫人年高,把屋子讓給了她。你這樣的作態算什麼?難道我指望你的報答麼?”
許季到底年紀不大,沒啥城府,登時滿面羞慚,從地上起來,說道:“是我錯了。荀君,你的厚恩我會牢牢記住的!”
“叫我貞之吧,荀君、荀君的,聽起來太生疏了。……,對了,你起字了麼?”
許季年方十五六,未曾冠禮,不一定會有字。
他答道:“昔在先生門下時,得過一個名、字。名慎,字幼節。”
“處事應當謹慎,為人該有節操。我的族父對你深有厚望啊!以後就叫你幼節吧。”
“是,荀君。”
“還叫荀君?”
荀貞比許季大好幾歲,對許季又有恩,他怎麼也不可能直呼其字,猶豫了會兒,叫了一聲:“……,大兄。”
“哈哈。”
荀貞暢快大笑,心道:“幼節雖有聰慧,年齡小,質樸天然,只不過對他母親稍微照顧了點,居然就要兄事於我了。”這才是真的意外之喜,非常愉快。
雖說到現在為止,連許仲的面兒還沒見著,但至少通過努力,得到了他弟弟的好感,他又想道:“許仲結交遊俠,必不會像幼節這樣,沒有城府,輕易傾心,但是只要對他母親苦下功夫,也未必不能拉攏。只不過,……,秦幹剛嚴,又被許仲的朋黨激怒,回到縣裏,定會說動縣君,大舉搜捕,也不知許仲能不能逃得掉?萬一被抓住?”
有道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耳朵裏聽到的再多,不如親眼見一次有用。此前,他對許仲的瞭解只從耳聞,雖奇其為人,但對此人的態度是“千金買馬骨”,對其生死並不在意,只想通過人們的口耳相傳,把他的種種姿態、將他“敬重豪俠”的名聲傳揚出去就行了。而現在,在親眼見識過許仲朋黨的聲勢後,有點放不下了。
“若能得此人相助,聚眾易耳!……,可惜我只是一個亭長,權力有限。別說遊說縣君放棄追捕了,連秦幹的威嚴也觸犯不起。唉,且走走看看,以後再說吧。”
當晚,荀貞果真親自下廚,做好飯食,又親捧進北屋,以子侄之禮,跪請許母進食。許母怎能吃得下去,在他百般哄勸之下,勉強吃了一半。
他跪請進食時,黃忠在邊兒上,等他端著食盒出來,問他:“荀君為何對許母行此大禮?”
荀貞理直氣壯,說道:“幼節與我同學,今又兄事於我,我當然要對老夫人行子侄之禮了。”這句話聽入許季的耳中,使他越發感動。
……
秋季的天氣,白天熱,晚上涼。荀貞是年輕人,體壯,不怕冷。許母年紀大了,又正悲慟難過,最容易得病的時候,晚上只蓋一條單被,未免太薄。因此,他又找黃忠,問有沒有複衾。
複衾,即填絮的被子,比較厚實保暖。
黃忠有點為難,說道:“有是有,但一年沒蓋了,也沒怎麼曬,怕會有潮氣。”
陳褒乖巧,說道:“要不將小人的單被拿去,暫請老夫人蓋上一宿?加上原來的那條單被,兩條也足夠取暖了。明日早早地取複衾出來,曬得暖暖和和的,再給老夫人使用。”
被他提醒,程偃也說:“對,先拿小人的給老夫人蓋吧。今兒晚上,小人可以和阿褒合用一條。”
換房間,親手下廚、跪拜奉食,添被褥。這哪里是被扣押的待遇?分明是晚輩對長輩的態度!許季雖也知有“同學”的這層關係在,他的母親來到繁陽亭後或不會受苦,但卻也沒有想到荀貞會照顧得如此無微不至,感動至極,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
吃過飯,荀貞抱著單被送去北屋。年紀大的人本就瞌睡少,許母又思念兒子,更無困意,坐在床上,拉著許季的手,涕泣不住。
許季儘管孝順,但年紀小,不會說話。荀貞雖也年輕,可兩世為人,哄哄老人家的本事還是有的,說幾句勸解的話,逗兩句笑話,雖不致令許母破涕為笑,但總能稍緩難過。到的後來,反倒沒許季什麼事兒了,許母也不怎麼哭了,握住荀貞的手,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沒了。
她話中的內容,在眼下這種氣氛中,自然離不開許仲、許季兄弟。
通過她的話,荀貞也慢慢加深了對許仲的瞭解。這一夜,荀貞在北屋直待到燈油燃盡,許母不知不覺的睡去為止。
許季年少貪睡,兼之昨晚就沒怎麼睡,比較困倦,後來許母又不怎麼和他說話,也伏在床邊睡著了。荀貞沒叫醒他,把袍子脫下來,蓋在他的身上,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院中空氣清涼,浸人肺腑。他穿著單衣,站在樹下,伸了個懶腰。
前院雞鳴,已是東方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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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典韋
雖說熬了一宿,荀貞沒打算睡覺。
剛來上任就大白天的睡覺,不太合適。“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如果傳出去,定然會被人嗤笑。他回到南屋,從行李中找出件袍子穿上,踱步到前院。
時辰尚早,前院諸人多還在安睡,只有黃忠起來了,正拿著掃帚在院中掃地。
“荀君,這麼早就起來了?”
荀貞笑道:“黃公起的不是更早?來,我幫你。”拿了個陶盆折回後院,從井中打了水,端過來,用手撩著,灑到地上。兩個人一個掃地,一個灑水,很快把前院打掃乾淨。盆中還剩了點水,荀貞見院門已開,便走到門口,潑到了外邊。
此時天未大亮,晨曦在東方展開,映襯出遠處山林如黛,襯托出近處田野青翠。諸個裏落如星羅棋佈,散佈田野間,偶有雞鳴犬吠的聲音從其中遙遙傳出,沒有喧鬧,給人靜怡的感覺。院舍前的管道上沒有人,向南北延伸,望不到盡頭,仿似一條黃帶,將大地分成兩半。
又一個漢帝國的早晨,和往常一樣,悄悄地來到了。
“‘高秋八九月,白露變為霜’。這天氣,就要冷起來了。”涼涼的晨風吹動荀貞的衣袍,他沒覺得涼,反而精神一振。
黃忠說道:“可不是麼?秋分都過了,沒兩天就是寒露。莫看中午的日頭還毒,說要變天也是快得很。”
“寒露,寒露。‘鬥指辛,將寒露’。”荀貞舉首向北,到底天已微亮,沒能找著北斗。
晨光漸漸亮了起來,貼在天邊的月弦,先是變成淡淡的一抹,繼而消失不見。東方雲霞燦爛,光芒四射,一輪朝陽躍出了地面,給山林、給田野都染上了紅彤彤的色彩。
黃竹拄著掃帚,站在荀貞的身邊兒。兩人一時都默不作聲,靜靜地觀賞這大自然瑰麗的景象。
轉身回院內時,荀貞瞥見掛在塾內牆上的通緝要犯畫像,想起來一直沒有細看過,本著做好本職的想法,挪步過去,仔細觀看,想道:“許仲殺人亡命,如果抓不住他,估計他的畫像也會被掛在這裏。”
牆上諸多畫像懸掛的時間不同,有的比較陳舊,墨蹟都模糊了;有的則很清晰。
荀貞從最上邊看起,第一個是汝南郡人,犯的“盜殺”罪,即強盜殺人。世道不甯,各地盜賊蜂起,受到通緝的逃犯大部分都是此類。
第二個是南陽郡人,還是“盜殺”,不過不是案犯動的手,而是教唆“年幼”。
“年幼者”心智未全,按照律令,若“年幼者”犯罪,會從輕處罰,但對教唆犯卻是要處以重刑的。先秦時,類似這種“教唆盜殺”的罪犯會被處以最酷烈的刑罰之一:“磔刑”。前漢景帝年間,廢除了磔刑,改為棄市。
第三個仍是南陽郡人,犯的是“鬥殺”。鬥殺即在打架、爭鬥中誤傷人命。按照律法,也是要被處以棄市的。
如此等等,荀貞連著看了十幾個,一多半都是犯下的殺人重罪,也有輕一點被判“城旦、舂”之類有期徒刑的。此外,他還發現了一個“逃奴”的畫像,逃奴被通緝不奇怪,但放到一堆重刑犯中間就有點奇怪了,他問道:“此奴因何也被掛在此處?”
“這是陽翟黃家的逃奴。”
荀貞頓時了然。
陽翟,是潁川郡的郡治,黃家系當地豪族,與當今天子的乳母程夫人是親戚,家有良田千頃,奴婢千指,徒附、賓客無數,門下劍客、死士雲集,驕橫州縣,橫行郡中,連太守都要避讓三分。早幾年,種拂任太守時,黃家曾“求占山澤”。種拂的父親當過司徒,種家亦洛陽豪門,饒是如此,也險些沒能頂住壓力。
荀貞知亂世將至,平素關心時事,對此有過聽聞。他了然頷首,又問道:“前天我來時沒有細看。朝廷年年大赦,怎麼還有這麼多的逃亡犯人?”
遠的不說,就當今天子即位以來,從建甯元年至今,十三年中,除了建寧三年沒有大赦外,每年都會有一次大赦。
黃忠答道:“荀君也知,殊死通常不在大赦的範圍之內。”殊死,即死刑。
“殊死或不能赦,但‘城旦、舂’之類的為何也這麼多呢?”
“……,請荀君細看,那些都是今年的。”
“今年的?”
荀貞愕然,無言以對。“賞以春夏,刑以秋冬”,大赦的時間要麼在春天,要麼在夏天,今年大赦的時間是“夏四月”,現在是九月初,只過了五個月,還不到半年,就又這麼多的通緝要犯了?
他記得讀書時,荀衢教他讀過崔寔的《政論》,裏邊有一句話:“漢承秦制,尊而不越。頃間以來,歲且一赦。百姓忸忕,每迫春節僥倖之會,犯惡尤多。”以前體會不深,今日親眼看到,方覺此言甚對。崔寔十年前才去世的,其所作之《政論》,皆針砭時弊。
荀貞搖了搖頭,心道:“朝廷大赦過多,固是‘百姓犯惡’的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原因應還是兼併成風,民不聊生。”如果不是被生活所迫,誰會無緣無故地去觸犯律法呢?
他又看了幾份畫像,與前邊皆大同小異,沒了細看的心思,大致掃了一眼,欲待走時,又扭回頭,指著倒數第二排的一個:“典韋?”
黃忠在亭中多年,對這些通緝要犯的資料瞭若指掌,應聲答道:“是啊,典韋。荀君也聽說過他麼?今年剛被通緝的。”
荀貞又驚又奇,大起興致,心道:“是那個典韋麼?”細細看去,見畫像側邊寫著此人的籍貫、相貌,乃陳留己吾人,身形長大,黃面,短須。
黃忠絮絮叨叨地說道:“壁上的畫像雖多,但要說起來,大多殺人偷盜,不值一提,然只有這典韋和另外二人行有奇節,不能以尋常視之。”
荀貞接著看圖上的內容,可惜沒有對典韋所犯案子的具體描述,只簡單地寫了“入室賊殺”,問黃忠:“他犯的什麼案子?”
“為人報仇。”
“噢?你詳細說來。”
“荀君不知道麼?典韋的同郡人襄邑劉氏與梁國睢陽的李永有仇,劉氏向典韋有恩,典韋便幫其報仇,從己吾遠赴睢陽。李永當過富春縣的縣長,家中戒備謹嚴,典韋駕車載著雞、酒,裝成是去拜訪他,等騙開李家的家門後,揣著匕首進去,先殺了李永,又殺了李永的妻子。”
“趕著車去鄰國的都城,登門殺人,竟有如此膽壯?”己吾、襄邑屬陳留郡,睢陽是梁國的都城,兩郡(國)接壤(今皆屬商丘)。
荀貞心道:“難怪號稱今之惡來。”問道,“李家不是防備森嚴麼?怎容他肆意殺人?”
“李家劍客雖眾,不及典韋勇猛,沒人是他的對手,也沒人敢攔阻他。”
“殺了人後呢?”
“他不緊不慢地出來,從車上取下刀、戟,步行離去。李家離‘市’很近,整個市集上的人都被他嚇住了,幾百個人跟在他後邊,但沒一個敢靠近的。”
“就這樣輕鬆走了?”
“差不多便是這樣。”
荀貞知道典韋這個人,也知道他很勇武,不過對他的瞭解只局限在小說,他看書一向不太注意細節、只注意情節故事的,所以對此一段故事卻是全然不知,聽完了,吃驚不已,忍不住假想當時的場景,自忖若換了自家,定無此等膽量,不覺想道:“這得有潑天的膽子,才敢遠赴百餘裏,殺人家中,震懾都城,不愧‘惡來’之稱啊!”想起了許仲,又不由比較,“一個殺屠戶於鄰亭,一個殺故吏於鄰國,行跡略像,但要比勇悍,許仲還是不如典韋。”
這也很正常,要不他後世會只聞典韋之名,渾不知許仲何人?
他問黃忠:“也不知此人逃去了哪里?”
黃忠答道:“李永曾為四百石吏,典韋入室賊殺之,此案的影響很大,劉氏雖暫時無法幫他脫罪,但這個所謂的通緝料來也只是個形式。”
“此話怎講?”
“典韋殺人,是為了幫劉氏報仇。劉氏又怎能放手不管呢?劉氏若不管,必會被海內英雄不恥。依俺估計,十有八九,典韋現在就匿藏在劉家。等風聲過了,自會重現人前。”
黃忠說得有道理,荀貞也贊成,但仍不由扼腕歎息,說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可惜他逃脫了國法?荀君,就像史巨先說許仲一樣,像他們這樣的遊俠豪傑,不管犯下什麼案子,都會有強宗豪右爭相隱匿的。”
談及“豪傑”,黃忠雖不像陳褒、程偃、史巨先他們一樣毫不遮掩的敬佩,但聽其語氣也沒有厭惡的意思。當世風氣質樸,極富有勇武進取的精神,上至天子、諸侯,下到黔首百姓,人們動輒便以大丈夫自稱,對有節操、一諾千金、重義輕生的人,皆十分仰慕。
荀貞笑了一笑,心道:“我當然知道典韋不會伏國法,我可惜的是他被劉氏藏匿,要不然,他如亡命天涯,潁川地處要道,沒準兒我還有機會能見一見他呢,更沒准還能幫幫他呢。”
太陽剛升起來沒一會兒,時間還早,可能是說到“豪傑”,黃忠來了談興,又說道:“前年有件案子,也是在陳留,兄弟二人爭死。荀君知道麼?”
“兄弟爭死?可是舒伯膺兄弟麼?”
“正是。”
荀貞不知道“典韋為人報仇事”,是因為典韋的出身不高,在士人中沒有名氣,但舒伯膺兄弟是陳留儒生,讀書人,所以對他們的事蹟有所耳聞。
說來也簡單,舒伯膺有個親友被人殺了,他的弟弟舒仲膺便為其報仇,後來被發現了,和許仲的案子一樣,“賊殺”應被處死,兄弟兩人便“爭死”,爭著受刑。兄弟之間的友愛感動了郡守,免了他們的罪。事情傳出後,“海內義之,以為美談”。
“弟為兄報仇,兄爭替弟死,的確稱得上一個義字。嘿嘿,只是那被殺的人,無人提及了。”想起了許仲,荀貞又歎息一聲,說了兩句“可惜”,心道,“只可惜許仲碰見了秦幹,沒有遇到陳留郡守。”比較起來,許仲為母報仇而殺人,雖無義字,但卻也占了個孝字。
“荀君又可惜什麼?”
荀貞不答反問:“你剛才說在壁上畫像中,還有兩人可與典韋並列。是誰?”
黃忠湊過去,很快找到了一個,指著說道:“此人算一個。”
荀貞看去,見畫著一個年輕人,相貌清秀,旁邊寫著籍貫與名字:“泰山華縣臧霸”。
“這人的名字好生耳熟。”荀貞熟視畫像,卻一下子想不起來。
黃忠見他目不轉睛的,以為是在看臧霸犯了什麼案,說道:“畫像上講的不清楚。臧霸此案,說起來倒是和許仲相仿,亦是因孝觸法。”
“噢?”
“許仲是為母殺人,臧霸是為從太守的手中劫走父親。”
“劫走父親?”
“他的父親本為華縣獄椽,獄中有個犯人得罪了太守,太守想殺了此人,但他的父親依據法律,拒不聽從命令,因此惹怒了太守,下令將其逮捕,押去郡府。”
獄椽和獄史都是一個系統的,不過獄椽的地位比獄史高。
荀貞還沒想起來臧霸是誰,問道:“後來呢?”
“臧霸家中田地甚多,有不少賓客依附,便集結了數十個賓客,抄小道,在山中攔下了押送他父親的隊伍。押送他父親的人有一百多個,但沒有一個敢動的,眼睜睜看著他將其父劫走。”
所謂“賓客”,即依附豪強地主的農民。他們對地主效忠,地主則給他們提供政治保護,並給一定的經濟利益,同時,有些大地主還會將賓客編為“部曲”,以為家兵,每逢農閒時節便“繕五兵,習戰射”,以防盜賊。所以,臧霸帶著幾十個賓客就敢去劫囚車,而上百的押送吏卒皆不敢動,並不奇怪。
荀貞腦子靈光一閃,想起了臧霸是誰,似乎是曹操的手下?他驚訝地說道:“原來是他!”
“荀君知道此人麼?”
荀貞問道:“我看他容貌,似乎年歲不大?“
“是啊,他是前年做下的案子,當時才十八歲,尚未冠禮。”
只在一個小小的亭中,就有兩個通緝要犯是日後的勇將。
荀貞感慨萬千,心道:“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放在太平年間,典韋、臧霸此輩,豈能稱雄疆場?恐怕頂多也就是遊俠之流,運氣不好的,說不得,難逃法網。……,若在前漢武帝年間,落在酷吏手中,不是‘說不得’了,必死無疑。”
“另一個能與典韋齊名的是誰?”
“何顒。”
典韋、臧霸只是讓荀貞驚訝,“何顒”使他大為驚奇,脫口說道:“他的畫像也在這裏?”
典韋、臧霸,只是從後世聞其名,到底隔了一層,而何顒他卻聽族人說過。
何顒,字伯求,南陽人,雖是晚輩,但郭林宗等諸前輩名士皆與之交好,在太學裏很有名氣。後來黨錮之禍,他因與李膺、陳蕃素來友善,受了牽連,被宦官構陷,遂改變姓名,投奔汝南。汝南的名士大家競相與之親近。袁紹非常仰慕他,私下與他往來,結為奔走之友。
他為人豪爽,振窮救急,不怕危險,救濟同類,救了很多人。受到迫害的黨人因為他和袁紹等人的幫助,“全免者甚眾”,在豫州、荊州的名聲極大。
在逃亡其間,他曾來過潁陰,專為拜訪荀氏,見到了當時尚小的荀彧,大為驚異,稱讚他是:“王佐才也”。這一個典故,潁陰諸荀無人不曉。
因而,一聽到他的名字,荀貞就很熟悉。對何顒受到通緝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但根據聽聞,何顒卻渾似沒事兒人一樣,連洛陽都去過幾次。以前,荀貞以為是各地通緝不嚴,而如今連本亭都懸掛有他的畫像,可見別的地方了,真不知是該佩服他膽大還是該懷疑各地的郡縣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黃忠繼續說道:“何顒在太學裏求過學,荀君自然是知道他的,但荀君知道他曾為友報仇麼?”
荀貞點了點頭,何顒為友報仇的事兒,他早聽族人說過了。何顒有個朋友叫虞偉高,有父仇未報而患了重病。何顒去看望他的時候,他悲痛地哭泣,非常不甘。何顒“感其義”,就幫他殺了仇人。這時,虞偉高已經病故。何顒便割下他仇人的頭,放到他的墓前祭奠他。
許仲為母報仇、典韋為恩人報仇、舒仲膺為兄友報仇、夏侯惇為師殺人、臧霸劫囚車、何顒為友報仇。此六人者,或為鄉中輕俠、或為城中豪傑、或為儒生文士、或為強宗地主、或為官宦子弟、或為天下名士,而行徑卻大同小異,並都能得到不同階層人的仰慕和稱讚。
荀貞喟然歎道:“我知道為什麼高祖能以亭長之職,結交豪傑了!”秦末、前漢的遊俠風氣比現在更盛。
他再去看壁上諸人的畫像,感覺又有不同,暗道:“除了典韋、臧霸、何顒,其他的人我雖沒聽說過,但其中未必就沒有類似許仲、典韋、臧霸的人物。潁川地處中原,交通要道,說不定這些人就有有逃亡到此的,若能讓我遇到一個兩個,悄悄地將之藏匿起來,等黃巾亂起,未嘗不是助力。”
——這也只是他的想法而已,會不會有人逃來被他碰上,即使真的碰上一個、會不會能得其用,皆是未知數。不過,“有備無患”,能有這個想法總比沒有這個想法要好一些,至不濟,也能稍微寬解他的壓力,給他一點“渺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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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性格
——
漢時通行的餐制是每日早晚兩餐,當然,與先秦一樣,貴族、富人並不受此限,可以三餐。而天子作為至高無上的存在,按照禮制規定,一日四餐。
亭長的俸祿很微薄,求盜、亭父、亭卒的俸祿更少,也就僅夠衣食而已,一天是吃不了三頓飯的,所以早起這一頓得多吃點。許母和許季剛睡著沒多久,荀貞沒去叫他們,只是吩咐留點飯下來,等他們醒了,熱熱就可以吃。
吃完飯,繁尚說道:“亭長,俺已經十幾天沒回家了,今兒可以回去麼?”
通常來說是五天一次休沐,不過執行得不嚴格,事情多了就多忙幾天,特別對底層的吏、卒來說更是如此。前些天是鄭鐸離任,這幾天是荀貞上任,迎來送往,事物繁雜,說起來,不止繁尚,亭中諸人都是好多天沒有休息了。
荀貞說道:“秦君昨天回了縣裏,估計很快就會有命令下來。如果要大舉搜捕,咱們都得上陣。這樣吧,你再等等。等縣裏命令下來,看看怎麼說,如果不需要咱們,或者分配給咱們的任務比較輕,你再回家,如何?”
繁尚是個不肯吃虧的性子,以前鄭鐸在時,就數他“休沐”得最積極,一天活兒也不願多幹,但眼下,一來荀貞是新任的上官,彼此不熟,二則,“許仲殺人”是個大案,驚動了縣裏,他身為本亭亭卒,有抓捕之責,在縣君的命令沒有下來之前,的確也不好就走。
他勉勉強強,很不情願地說道:“那好吧。”
此時早過了清晨,已是上午,陽光燦爛、萬里無雲,一個好晴天。
亭舍門外的官道上開始出現行人,最多的是本地住民。程偃溜到院舍門口,倚著門蹲下,拽了根草莖,一面舒舒服服地曬著太陽剔牙,一面和認識的人打招呼。
亭中的工作,既繁雜、又輕鬆,忙的時候沒日沒夜,不忙的時候也很清閒。從前天上任到昨晚,快兩天沒停歇,荀貞本打算今兒上午去亭裏邊轉一轉,熟悉一下轄區內的住民,但瞧著繁尚、程偃這些人都是懶洋洋的,想道:“也罷,勞逸結合,就休息半天。”
亭裏邊六七個大男人,除掉今天輪值的繁譚,還有五六個人,總不能閑待著不動。即便不出去,好歹也總是找個事兒做。
“是了,前天晚上,不是想著把紙牌、麻將和象棋做出來?難得今天人這麼齊全,乾脆就做出來,玩耍取樂?”
說幹就幹,他把諸人叫過來,笑道:“忙了兩天,今兒歇息半天。我有個小玩意兒,你們要有興趣,做出來耍耍?”
陳褒問道:“什麼玩意兒?”
荀貞不肯先說,只道:“做出來你們就知道了。”心中想道,“麻將、紙牌張數多,不好做,而且還得講解規矩,比較麻煩。先把象棋做出來吧。”象棋就簡單多了,並有六博為底子,也容易上手。
他吩咐杜買、陳褒、程偃等人出去找些小石塊兒,自去後院,取了筆墨。
等了好一會兒,杜買、陳褒等人各捧了一堆石塊兒回來,樣式不同,參差不齊。他扔掉太小或太大的,從中挑出較為平坦的,數了數,十幾個。象棋的棋子總共三十二個,遠遠不夠。
諸人又出去尋找,這回有的放矢,只挑合用的,倒是沒用太長時間。
石子的顏色一樣,分不出敵我,手中缺乏工具,暫時無法染色,便拿了些黃泥,抹到一半的棋子上邊。
往棋子上寫字的時候,荀貞略費思量,將、帥、士、相、象、車、馬、兵、卒,都可以原樣照搬,炮卻不行,得用“砲”字。
杜買、陳褒、程偃等都不識字,黃忠認得,疑惑地問道:“荀君是要教我等戰陣之戲麼?”
“也可以這樣說。”
荀貞將拍髀取下,用它在前院的地上畫出縱橫棋盤,原本該寫楚河漢界的地方,他猶豫片刻,因唬不透會不會犯上,便只寫了一個“界”字,將棋子拿來,一一放好。
一副簡陋的象棋就此成型。
他擦去拍髀上的泥土,重掛回腰間,笑道:“大功告成。”——拍髀是隨身短刀,因為走路時拍打大腿外側,故此得名。
陳褒好賭,是六博的高手,看著象棋,若有所悟地說道:“有點像博戲。”問,“此為何戲?”
“名叫象棋,也可稱之為象戲。”
“象棋?怎麼起這麼個名字?什麼意思?”
“棋盤為一,色分兩類,雖只三十二個棋子,變化萬千。‘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所以名為象棋。”
荀貞哪里知道此物為何叫象棋,不過荀氏家學淵源,荀氏八龍中最出名的荀爽,號為碩儒,對《易》的理解“有愈俗儒”,為馬融、鄭玄、宋忠等名家所不及。家中既有此等大賢,荀貞從荀衢讀書時,自也精研過《易》,猛然想起四象,便雲天霧地地扯了兩句。
陳褒諸人面面相覷,黃忠識得幾個字,雖也不懂荀貞的意思,但聽著有道理,覺得該誇讚幾句,因說道:“荀君真名門子弟,博通古今,這象棋竟是暗合天道了。……,不知怎麼玩法?”
陳褒等人雖沒聽懂“象棋”的名字是何意,但面對從未見過的象棋,也是覺得新鮮,興趣十足,跟著問道:“對呀,怎麼玩法?”
當下,荀貞把象棋的規則詳細講解。
他曉得杜買、陳褒等人不識字,講解之前,先教他們認字:“此為界,己方的區域為我軍,對面是敵軍。”
陳褒到:“兩軍交陣?”
“對。此為‘兵’字,此為‘卒’字,意思一樣,寫法不同,敵我雙方,各有五子。在對弈的時候,這兩種棋子每次只能走一步,在己軍的陣內,只可前進,不能後退;進入了敵陣後,一樣不能後退,但可以向左、向右。”
陳褒聰敏,立刻領悟,說道:“五個兵卒,是‘五兵’的意思麼?”
他要不說,荀貞還真沒想到。畢竟陳褒生長此時,又久任亭中,按律令,須知“五兵”,故此較為敏感。“五兵”,即五種作戰時用的兵器,弓弩、戟盾、刀劍、甲鎧、鼓。
荀貞也不知五個兵、卒是何意思,順水推舟,道:“對,就是這個意思。”
“兵、卒這兩種棋子不准後退是因為軍法嚴厲,所以臨陣不能脫逃麼?”
“……,對。”
“在己軍陣內只許前進,不許左右,是因為怕未臨敵而先亂行列、破壞陣型麼?”
“……,對。”
陳褒問的每一個問題,都是荀貞之前沒有想到的。
在他的前世,象棋是一種非常流行的遊戲,婦孺皆會。他從小接觸,直接學的就是規矩,學會怎麼玩兒了就開始玩兒,從來沒有考慮過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規矩?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現在聽了陳褒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慚愧之餘,不禁對他刮目相看、高看了一眼。
講解完兵卒,接著講解砲。戰國時就有投石車,便以投石車比擬之。程偃等生長民間,多不知此物,又牽強地解釋為就像是弩,可以遠射。
又講馬、車,一個騎兵、一個車兵,這兩種兵種不難,一說就懂。接著再講相、士,也不難理解。最後帥、將,更不用多說,一軍將也,一目了然。
這幾個字並不複雜,也很好記。講了幾遍,諸人就都記住了。荀貞笑吟吟地問道:“怎樣?有興趣玩兒麼?”
男兒立志在邊關。戰爭,本就是男兒之所好,兩漢的風氣又勇猛進取,無數人為覓封侯而前仆後繼,在場諸人盡皆躍躍欲試。荀貞說道:“阿褒,要不你我先來一局?”
陳褒痛快應道:“好!”
兩人便在桓表之下相對跪坐。杜買、黃忠等人亦皆跪坐,圍聚兩側。
荀貞自詡老手,不占陳褒的便宜,叫他先走。陳褒也不客氣,拿起棋子,走了第一步。
“……,你為何這般走法?”
陳褒先走的左手邊第二個兵,即“兵七進一”,也就是棋譜上說的“仙人指路”。
荀貞記得自己學棋時,最喜歡先走炮,第一步先把炮架在中間。俗雲:“當頭炮,馬來跳”。不但是他,他接觸的初學者中,不敢說全部,大部分都是這種下法。
陳褒的與眾不同,讓他有點奇怪,心中想道:“也許是未見過炮的厲害?”
陳褒走完棋,雙手放在膝上,認認真真地答道:“荀君部駐紮不動,情況不明,我軍不能妄動,所以先走邊卒,試探一下。”
荀貞啞然,心道:“碰見高手了。”沒想到他還真把下棋當打仗,用兵法來下棋了,問陳褒:“你家中有人從過軍麼?”普通人不可能接觸戰陣,也不可能懂兵法。
“先帝時,家父曾從軍擊過諸羌。”
桓帝初年,涼州諸羌俱反,南入蜀漢,東抄三輔,延及並、冀,擾亂北方,天子遂募壯士出征。因為從軍的人太多了,乃至收麥子都缺乏勞力,當時有首民謠唱道:“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獲者婦與姑。丈人何在西擊胡。”丈人,即丈夫。
“原來如此。”
荀貞的棋術不算太好,但對仙人指路這種比較常見的招數還是會應對的,回了一步“砲2平3”,將右手邊的砲向左平移一步,放在了卒的後邊。
陳褒頓時失色,他本來坐得挺端正的,這下坐不住了,傾身往前,伸手就要去拿剛才走的兵。荀貞按住他的手,問道:“做甚麼?”
“荀君的砲打過來,俺的兵就死了。走錯,走錯,俺且換步棋走!”
“兩軍對壘、兵馬已動,豈能換陣?乃翁曾從軍征戰,他這樣教過你麼?”
“……,沒有。”
“所以不可悔棋。”
程偃積極地出謀劃策,說道:“你也走砲。荀君打你的兵,你也打他的卒!一命換一命。”
荀貞說道:“棋盤之上,有相有士,參與軍機的都在陣中。阿偃,你又不是陣中之人,怎麼給主將出謀劃策?觀棋不語真君子。”
陳褒儘管聽他父親講過一些戰陣之事,人也聰敏,但畢竟以前沒玩兒過,新手上路,不知所謂,只十幾個回合,就丟盔卸甲,旗靡轍亂,大敗而亡了。
繁尚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道:“阿褒,這要在戰場上,你少不了一個橫刀自刎啊。哈哈。”
陳褒不服氣,道:“再來,再來!”
程偃等不及了,挽袖攘臂,推開他,擠著坐在棋盤前邊,連聲說道:“俺來,俺來!”
荀貞來者不拒,仍是讓他先走。
程偃吸取陳褒的經驗,沒先走卒,而是學著荀貞,先走邊砲。砲二平三。這一手可以應局,也可以開局,開局的時候被稱為“斂炮”,意謂鋒芒內斂。不過很顯然,程偃並不知道這些說法,他的目的就是想吃掉荀貞的卒。
荀貞的棋術再不好,面對此等新手也是綽綽有餘,想都沒想,隨手應了一子。
二人你來我往,不到十合,程偃就戰敗身亡。他撓了撓頭,訕訕一笑,說道:“不該先將砲架在邊兒上,俺應該把砲放在中間,然後飛馬、上中兵,強攻你的將營。”
後者不論,他的頭一句卻就是當頭炮的路數了。
荀貞心道:“當頭炮這一步棋,也不知誰最先走出的。……,眼下諸人,或許也就是程偃能想到了,他性子剛猛,大砍大殺的強攻之流正對其心意。”看了一眼跪坐邊兒上、盯著棋盤的陳褒,又想道,“阿褒精細,不會輕易冒險,要換了是他,怕連下十局也不會想出當頭炮來。”
杜買連看了兩局,也按捺不住,拉開程偃,說道:“荀君,俺來與你下一局!”
他下手第一步,飛的相,相三進五。棋譜上也有名堂,喚作“飛相局”。是個比較穩健的開局,先防守,再尋機進攻。
亭中諸人都是初次接觸象棋,沒有經驗,走棋皆按本心而出,正暗合了他們各自的性格。——荀貞做象棋,本為拉近與諸人的關係,卻是沒有想到這層好處。
杜買也很快敗下陣來。黃忠、繁尚,甚至輪值的樊譚都忍不住,一個接一個地輪番上陣,讓荀貞好好體會了一把常勝將軍的爽快。正又換了陳褒上陣,他這次先走的馬,馬二進三;荀貞用卒7進1回應。方下了兩三合,有人在旁邊問道:“此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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