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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溫瑞安 -【四大名捕方邪真】《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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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2:47 PM
標題:
溫瑞安 -【四大名捕方邪真】《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清風神無 於 2014-9-21 03:51 PM 編輯
【書名】:
四大名捕方邪真
【作者】:
溫瑞安
【內容簡介】:
《四大名捕外傳方邪真故事:殺楚》
「殺楚」,是一個人的名字,還是一件東西、一句暗號、一項行動,還是什麼都不是?追命與方邪真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已經看見死人和流血;等到他們明白這兩個字的真正意思,很多事情已經莫可挽回、追悔莫及了。
襲擊發生時,追命在喝酒,苦思一樁命案;方邪真靜坐茶寮,白衣勝雪,喝著一杯白開水。由無法挽救、無法阻止的一刀開始,三輪襲擊接踵而至,「洛陽四大公子」之一的池日暮落在披髮人掌中。一道劍光乍然出現,一道挾銳不可奪、輕柔如風的殺意的劍光……
方邪真一戰轟動洛陽,四大公子用盡手段、挖空心思,想要他為己所用,至少不能為他人所用。
如何能從自己掀起的波瀾中抽身而退?是否要以絕世之功,去求俗世之名?
《四大名捕外傳方邪真故事:破陣》
他在陰影裡等他,等了十分之久。他是沈淒旋,他是「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殺手。他是方邪真,他是「洛陽四大公子」之一遲日暮的主心骨。加入池府以來,方邪真已經取得種種成就,做下種種盛事,洛陽城已經沒有人不知道他。她也在等他,她也是殺手,她也要殺他,他們已經不能鴛夢重溫。
一夜間,太多人要殺方邪真。最想殺掉他的,是「老公子」回百應。因為他殺了他兒子,因為他沒有加入「妙手堂回家」,因為他加入池家後步步緊逼。最先動手的,是「小碧湖遊家」,「橫刀立馬,醉臥山崗」顧佛影找准了方邪真的弱點,連環殺陣已經布下,只等他自動入豰。
步步殺陣,方邪真是否還能唱起那首寂寞、淒落而幽美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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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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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10 PM
本帖最後由 清風神無 於 2014-9-20 03:11 PM 編輯
《殺楚》第一章 寂寞、淒落而幽美的歌
「殺楚!」
「什麼是殺楚?」
「殺楚是一個人的名字,還是一件東西,一句暗號,一項行動,還是什麼都不是?」
崔略商和方邪真本來根本沒聽說過這兩個字,也不知道這兩個字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他們第一次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已經看見死人和流血;等到他們明白這兩個字的真正意思,很多事情已經莫可挽回、追悔無及了。
崔略商和方邪真本來也並不認識。
但他們是第一次同時聽到「殺楚」兩個字,而且是一樣的感覺到摸不著腦袋。
崔略商正在喝酒。
大熱的天氣。熱得路面上都蒸騰著煙霧,拉車的、趕路的、辦貨的、騎馬的、牽驢的,打從遠處來的,全在這熱霧中變了形,一截一扭的,像在烈日曝曬下的芽蟲。人人都只想快些掙得幾步路,早些到這驛站的茶寮來躲一躲兇暴的烈陽。
外面的亮烈刺眼,顯得茶寮裡分外陰涼。崔略商微帶醉意的眼,看了一陣,心中只想︰大地蒼生,誰不淒惶?誰不庸碌?誰都在趕著自己的路,只不過看路好不好走,沿路風景如何,風雨如何!
他繼續喝他的酒。
他一向嗜杯中物,但今天沒有多喝。
因為再過三十裡地,就是洛陽城。
他此行是要來偵查一件殺死充軍朝官孟隨園的案子,他要保持清醒,所以他不能痛飲,他不能醉。
其實眾人皆醉,何必獨醒?眾人皆醒,何必求醉?人生裡不妨微醉,略作酩酊,眼裡乾坤,才是最幻中求真、如真似幻的事。
崔略商喝了幾壺酒,因已趕了十幾天的路,有些困乏,便想瞌一瞌……
突然間,傳來馬蹄疾響,像行雷一般,迅即迫近。
兩名窄衣短打、敞襟系巾的大漢,策馬馳卷而至,饒是在白日裡、官道上,也很少見到這樣的勁騎、這般的壯漢!
看這兩騎如脫弩之矢的來勢,便可以斷定大都不會在這驛站作歇。由於他們奔行極急,在道上正向茶寮走來的行人,不管是往城門方向還是背向,生恐被飛騎撞上,紛紛走避不迭。
這使得茶寮裡的客人都驚異的注視。
崔略商本想枕首臂上,小息片刻,這時,也陡然睜開神光湛然的雙目,挺起雙眉,往外望去,但伏在桌上午寐的姿態完全不變。
兩騎已馳近茶寮,途人驚呼、走避,拴在茶寮附近的牲口也被驚得希聿聿一陣頓蹄。
崔略商的視線,卻不在那兩名勁裝大漢的身上。
他發現了一個人。
一個途人。
這是個青年書生,穿著一身潔白的袍子,遠遠看去,真是白衣勝雪,衣白不沾塵,素淨很像深山幽谷中一道清瀑,崔略商一眼望去,就感覺到這仿佛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
這是崔略商對方邪真的第一印像。
兩匹健馬疾馳的時候,有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家,走慢了一些些,跟著就要被鐵蹄撞倒,但是那白衣書生忽然一閃,再下來就發現那老人家好端端的已到了路旁,在白衣書生挽扶下平平安安的在走路,只不過臉上卻露出十分茫然不解的神情來。
那兩匹馬上的大漢,因為趕路匆忙,也沒注意到這發生在瞬間的變異。
沒有人發現在那一剎間,有一個看來弱不禁風的書生,在眾目睽睽下施展了驚人的輕功,救了一條人命。
除了崔略商。
他發現白衣書生在瞬息間施展了輕功。
而且還是一種絕世的輕功。
「萬古雲霄一羽毛」──三十年前,一代奇俠方巨俠,便仗這一種揉合了七八種輕功之大成的身法,飛越數十丈的壑穀,來拯救各派武林同道於水深火熱之中,而今,竟然,在這洛陽古道上,日正當空下,眾人不覺中,在一個白衣書生身上重現。
崔略商的眼楮亮了。
一個醉了的人,誰都沒有這麼亮的眼楮。
那兩匹疾馳的馬,不意卻在茶寮前驟止,由於勒馬太急,兩馬一齊人立長嘶,店裡的客人內心怔忡,不知這兩人是什麼來路,店裡的夥計見兩騎來勢洶洶,都不敢上前招呼。
其中一名濃眉濃胡的大漢俯身大聲地問︰「喂,掌櫃的,借個訊兒,可見兩頂大轎、一行官家侍從,打這兒來過?」他嗓門雖大,說話倒還挺客氣的。
掌櫃的忙著起身出迎,因為不知對方是什麼來路,所以越發客氣︰「回大爺的話,今天有鏢行的、商隊的、買賣的來過,就不見有您說的官眷隊行來過。」只不敢邀他們下馬進店裡歇。
另一個魚眼獅唇的大漢怪眼一瞪,咕噥道︰「怎麼還沒來,難道……」
先前那名濃眉大漢忙使眼色制止他說下去,便拱手道︰「我謝你啦,也許是錯過了驛頭,叨擾了。」
說罷兩人吆喝一聲,打馬急馳而去,只是沙塵滾揚,一忽兒便沒了蹤影。
那白衣書生卻已行入了店內,找了張最幹淨的位子,坐下,夥計上來倒茶,他卻只要了一杯水,細細的品嘗著,仿佛水裡有回味無窮。
崔略商忍不住又望了他一眼。
這一眼,只有一個感覺︰
好一個俊秀而憂悒的人!
這人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展眉,一回眸,都有說不出的傲岸和憂愁,就像高山的白雪,遺世而獨立,那種不求世間予同情、寂天寞地的冷傲和憂愁。
尤其那一雙眼楮。
崔略商心頭微微一震。
他沒有見過憂悒得那麼不在乎的人。
這人手上一個舊舊的藍包袱,用一把長形物體挑串著,那長形的物體裹著一層洗得褪了八成顏色的藍布,想必是劍。
一把舊布緊裹著的劍。
只聽在茶居裡有兩個鏢師在交換意見︰
「你看是什麼來路?」
「根本就不對路,這兩個傢伙準是來摸底探道的。」
「照呀,我看見他們是先來放哨,待會兒少不免有事。這等明目張膽,所謂不是猛龍不過江,手底下自然有斤兩。」
「這可怪呀,看他們是摸上了官路,這可不是尋常的買賣。」
「我們還是避一避罷,咱們『五花鏢局』可犯不著在這兒糊裡糊塗的挨紅刀白刀。」
「照呀。」
那一肥一瘦的兩個鏢師,正想起身結賬,忽然見店門進來了一個精神矍爍、瘦骨崢嶸的白鬍子老頭,一雙炯炯有神的銳目,一進來就神威地逡視店裡一遭,這一剎那,店裡每一個人仿佛都給他如冷電的眼神逼了一逼,然後這老頭向掌櫃問︰「有沒有看見池公子的隊伍來過?」
掌櫃的也看出勢頭不好,囁嚅道︰「什麼池公子……」心中一直在打突。洛陽城裡,有「四大公子」,那是「小公子」池日暮、「多情公子」游玉遮、「老公子」回百應、「女公子」葛鈴鈴。
這「洛陽四公子」,門下無不養士,少則有兩三百,多則逾千,而且結交異士奇人,跟官衙又有往來,朝中也有仗蔭,都是既富且貴、極有聲名、甚具影響力的人物,就算是縣官、禦史,也對這四大公子刻意結納,這四位公子本身在文才、武藝上,各有造詣,這茶鋪掌櫃,一聽這幹「不速之客」,似是沖著「四大公子」中最得人緣的池日暮池少公子而來,心中早就慌得懸在半空,不敢實話實應。
那矍健的老頭子卻忽然自袖裡摸出一面腰牌,在掌櫃面前迅快的晃了一晃,壓低聲音道︰「我是鄰縣捕快,奉命來追查一樁案子,你可別欺官瞞公!」
那掌櫃一見是衙門來的人,忙說︰「沒有,沒有,池公子還沒有到來,但早先有池府的人來過,預先打點好了,池公子的隊伍待會兒就要經過,我們敬備水酒,以供他們休歇飲用。」
那老頭眼神一亮,只說︰「果然,好,很好。」
這時,只聽一陣吆喝之聲,兩個腳夫,赤膊搭巾,抬著一頂黑糊糊的小轎子,走近茶寮來,腳夫經過時,扭頭望向店裡,只見那矍鑠老頭一頷首,腳夫便在槐樹蔭下停轎,抹汗歇息。
這一路猛熱的天,兩個腳夫抬了這麼一頂轎子,奔行長途,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只是出了一身的汗,猛烈的陽光,照炙在他們肌肉賁突的臂肌上,越發令人感到一種逼人的剛烈之氣。
而轎子坐的也不知是什麼人,大熱的天,已在裡面憋了那麼久,也不出來涼快涼快、透透氣。
那兩名鏢師本來正要離開,但見有官衙的老手來了,倒留了下來,想看看熱鬧。
白衣書生還在品嘗著杯裡的水,眉宇間還是洋溢著一股淡淡的鬱色。
崔略商這樣多看了幾眼,忽然之間,白衣書生似有所警覺,目光也向他這邊看來。
正在此時,一隊人馬,忽在黃塵漫天的盡頭出現。
這一隊人馬,總共十一人。
四騎在前,四騎在後,三騎居中。
前後八騎,一概玄衣袱頭,神容無不精悍俊秀。
中間三騎,左邊是一名文士,五絡長髯,及胸而止,臉如冠玉;右邊的是一名武士,一副勇悍堅忍的氣概,騎在馬上,就像一個戰神。
這整支隊伍,都只意味著一件事情︰他們都在守護著最中間的那位公子。
那位王孫公子般的年輕人,騎著毫無雜色的烏睢馬,金鞍珠佩,馬上還撐著一方黃幔,顯然是用來遮掩陽光的。馬上的公子,被黃幔陰影遮掩著,臉目看不清楚,只見他綢袍緞靴,佩劍瓖翠,一隻手搭在緩轡上,白生生的很是好看。
那在細茗白開水的書生,卻低低的哼了一聲,微微搖了搖頭。
十一騎奔近茶寮,速度也緩了下來,馬上那名堅忍的武士道︰「劉爺,你可是安排在這兒歇歇?」
那文士忙道︰「正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那公子道︰「好啊,大熱的天,也不趕在一時,只要在城門關閉前入關便行。」他這樣一開口,誰都聽得出他是個隨和的人。
文士翻身下馬,精明的用眼楮迅速地逡巡周遭一遍,才揮揮手,前面二騎勁漢,立刻下馬,為那名公子牽韁相扶,那公子也不要他們牽引,一聳身便落了地,輕得像四兩棉花。
那文士道︰「這兒離洛陽不及三十裡地,申牌時分前準可到得。」
這時茶居中的人無不直勾勾的看著這一行人,目光尤其集中在那氣質高貴的公子身上。「洛陽四公子」名動天下,不論是不是江湖中人,莫不曾聽說過,都想趁這難逢難遇的機會,多看他幾眼。
只聽那背後掛了個箭壺的鏢師低聲道︰「人說洛陽池公子是人中龍風,此語果然不差,你看他,清眉秀目,玉樹臨風,豈是尋常能比!」
另一個前腰系著鏢囊的鏢師卻道︰「我看他身邊的文膽武將,才不得了,不愧是眾食客一千五百異人中選拔的。」
背掛箭壺的鏢師道︰「那個留長須搖孔明扇的,便是文膽劉是之了罷?這人就憑著才智計策,把燕薊三股惡匪,全在洛陽池公子名下敉平,建功不少哩……」
那系鏢囊的鏢師低聲叱道︰「噤聲,那武將洪三熱望過來了,他是我們刀頭舐血的老祖宗,拗他不得的!」
這時,行前的兩頭健騎,卻又回了過來,馬蹄的達,已踏近茶寮,這次馬上的人似要落腳,並未策馬疾馳。
只見文膽劉是之、武將洪三熱,一左一右,拱衛著池日暮,找了一張看似是最幹淨的桌子,正要坐下來,洪三熱忽瞥見白衣書生那張桌子,似乎還要幹淨一些,大步走了過去。他的身形魁梧,一走過去,整個巨影像把白衣書生瘦小的身子吞噬了似的。
「喂,讓開!」
白衣書生似沒注意到他在說話。
洪三熱粗眉一皺,怒道︰「喂,我跟你說話,聽見了沒有?!」
白衣書生神態安詳,仍在哼著一支曲子,崔略商卻發現他眉尖一剔,已揚起了一絲不屑的神情。
洪三熱沒有好氣,伸手就要往白衣書生的肩膊推去,一面吆喝道︰「你是聾子不成?!」
他的手掌正要接觸到白衣書生肩膊的剎那,那池公子忽揚聲道︰「洪總管,你要幹什麼?」雖在斥喝,但聲音仍溫文好聽。
洪三熱手勢即刻頓住,回首拱手道︰「稟公子,這桌子較幹淨一些,卑職想……」
池公子伸著脖子,往白衣書生那兒張望一下,他的頸項白皙細柔,就算這引頸遙望的姿態,也優雅十分,只聽他道︰「不必了,人家先來,當然由他佔用,這兒位子多的是,也不算髒,不要騷擾人家。」
洪三熱道︰「是。」遂退回座上。
白衣書生也不答謝,只無動於衷的細聲哼著曲子。
崔略商聽著聽著,覺得那是一首寂寞、淒落而幽美的歌。
忽聽那掌櫃的道︰「這位差官,你不是要找洛陽池公子嗎?這位就是──」
驀地,掌櫃的語音被切斷。
場中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變化。
這些變化都在一剎那間發生,剛才還是一班歇腳的人在茗茶納涼,突然間,這地方變成了血肉屠場。
崔略商早已預料到會有事情發生。
但他也決沒料到發生得那麼猛烈、劇烈、壯烈、慘烈!
第一滴血是由那名掌櫃身上流出來的。
掌櫃的那麼一嚷嚷,池公子、劉是之、洪三熱不約而同,都向那健矍老頭望去。
那老頭本來就站在那掌櫃身旁。
他倏然出刀。
他的刀就藏在他袖中。
他不像在拔刀,只像在拔出一條銀鏈,一匹白布,便已切斷了掌櫃的喉嚨。
由於他這一刀太快,任誰也來不及挽救、來不及阻止。
連白衣書生也只來得及皺了皺眉頭。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11 PM
《殺楚》第二章 劍光像一句殺人的詩
刀光暴射,那掌櫃先遭了殃。
刀光一折,往池公子那兒直闖了過去!
刀光映得老頭臉上發白,也映寒了池公子的臉。
武將洪三熱陡地彈起。
他健碩如山,但沒有人能形容他的速度。
他的十指如彈在箏上,那一弦那一絲,全不錯亂。
他東一掏、西一挖、左一橫、右一豎、上一接、下一駁。速度飛快而熟練,幾個冷鐵已被他接駁成一柄丈二長槍,槍一展開,槍前血擋花的一散,已攔住那老頭,把來敵拒於丈五之外!
老頭連攻三刀,連環三次搶進,都被洪三熱橫槍豎刺,搪了出來。
就在這同時間,那店外兩匹健馬,馬上兩人,一齊往馬背上一按,整個人像一隻怪梟、一隻巨幅般掠了進來!
文膽劉是之叱道︰「小心!」揚扇,已護在池日暮身前!八名護衛,同時拔劍,這八人想必平素訓練有素,動作一致,以致在拔劍時只有一聲響。
那搶進的兩名大漢,一個一掄板斧,把一名劍手的腦袋劈成兩半。
另一人使的是鑌鐵拐,一拐把一名劍手批得鮮血狂噴。
但另外六名劍手已堵住了他倆,同伴慘死,他們依然不懼,護主心切。
這兩名漢子一見不能馬上得手,倏地同時往下一伏便滾!
兩人一伏之際,那在門口停轎的兩名腳夫,一名突然奔至轎前,左手猛掀開轎簾,右手往轎轅一拍,只聽一陣勁弩急響,足有上百支箭矢,破空飛射!
劉是之倏抓起桌腳,以桌面掩護,把池日暮納在身後,那一張桌面立即變成了箭垛子!
其中兩名劍手,立時被射成刺蝟一樣!
其餘四名劍手,已散了開來,茶居裡還有別的客人,也有人挨了箭,慘呼呻吟。
池日暮大叫道︰「好漢住手!我跟你們何冤何仇,為什麼下此毒手……」
話未說完,轎子裡第二輪攻勢又發了出來!
這次發的不是箭,而是各類各式的暗器!
又一名劍手慘呼倒下。
劉是之一面揮扇飛撥,一面呼道︰「退後,保護公子要緊!」
三名劍手急想退回劉是之身前,但地上兩名大漢,雙斧雙拐,已擊折斬斷二劍手足踝。
這情形極是緊急惶亂。
他們一動手,崔略商立即便想制止。
但他還沒來得及動手,另一名「腳夫」,已揚手打出數枚物體!
爆炸立成︰煙硝、泥塵、火焰、人們的慘呼哀號,立刻交織成一片。這幹狙擊手正是要造成場中的大混亂,以便他們在混亂中得手。
俟崔略商把一名傷者抬到櫃臺上,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忿憎,正要插手此事的當兒,場中又再起了極大的變化!
剩下的一名劍手,仍然舞劍,一面狂喊,一面要護住池日暮。
可是兩輪暗器發完,兩名「腳夫」已拔刀圍了上來。
地上的兩名大漢也包抄了上來。
洪三熱仍然揮槍攔住老頭子的攻勢。
但他身上已添了三處血泉。
血泊泊地淌著,但洪三熱的戰志,卻比不受傷時更淩厲。
雖然他也不明白,老頭兒被他逼阻在一丈開外,手上單刀,不過三尺,為何三次能重創了他,而他完全無法招架?
不過洪三熱並不畏懼。
他不怕死!
他只怕池日暮死。
所以他拼死也要維護池日暮。
劉是之一見敵人伏擊的聲勢,便知道對方是勢在必得,自己這方面決不是對手。
他一面攔身護住池日暮,一面朗聲道︰「好漢住手,且聽我一言──」
他空有滿腹經綸,滿肚子學問,滿腦子對策,但對方根本不聽他的話。
兩柄雁翅刀,一對鐵拐,一雙板斧,已向他攻到。
池日暮突然站了出來。
鏘然拔劍。
劍芒燦目。
劍柄上七枚巨鑽,耀眼流彩,連那四名凶神惡煞的狙擊手,也為之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池日暮戟指喝道︰「吠!你們既是沖著我池某來的,那就領教了!」
突然間,那頂轎子的鐵皮轟然而倒。
轎子裡居然還有一個人。
那人長發披面,寬袍大袖,完全看不見面目。
但在崔略商一雙神光湛然的眼楮裡,依稀可見人在亂發裡仍是相貌堂堂。
那人像似白日的魔魘,突然出現。突然已到了池日暮的後面,伸手一爪,就抓住池日暮的後頸。池日暮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抓,登時動彈不得。
劉是之大喝一聲,扇子一合,扇尖陡地彈出一截刀尖,直刺那披發人背心!
披發人也不回身,一腳就把他踹了出去。
劉是之大急,顧不得痛,忽向外叫了一聲︰「公子,他們上當了,你快走罷!小趙會頂替你的!」
那披發人似是微微一愣,忽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
只聽他怪異地道︰「殺楚!殺楚,你騙不倒我的。」手上正待用力。
這是崔略商和方邪真第一次同時聽到︰
「殺楚」
這兩個字!
「洛陽四大公子」,實力相當,各有建樹,洛陽池家更是以仁義待人稱著,池日暮一死,洛陽城裡,天下武林,便要少去,「蘭亭池家」了。
披發人正要用力把池日暮捏殺,乍然見到一道劍光。
這應該不是劍光。
因為劍光不會那麼快。
這也決不會是劍光。
因為劍光不會那麼銳烈。
這更不可能是劍光。
因為劍光決不會在銳不可奪中又帶著那麼輕柔的殺意,好像一個人,不是用兵器,而是用一句詩殺人一般!
披發人便是在不信中,右半爿身子突然沾染了大片血漬。
他放下了池日暮,慘嚎一聲。
在這一劍裡他明白了︰事不可為。
他充滿了絕望,但沒有忘記︰
速退!
可是他的同伴並不死心。
兩柄雁翅刀交叉飛砍化成一道劍光直奔白衣書生。
白衣書生的身子突然動了。
他忽然向天看了一眼。
然後出劍。
劍自兩刀間穿了出去。
一名「腳夫」咽喉噴出一縷鮮血。
另一名「腳夫」的臉上正好被同伴的鮮血噴濺在臉上。
他覺得又熱又腥,正用手往臉上一抹,再看場中︰
不但他的「腳夫」同伴已死,就連使雙斧和使雙拐的,全都是胸膛中劍,僕地而歿。
就只剩下他一個。
他立時作了一個決定。
他馬上扔出兩枚「雷公彈」。
白衣書生臉上也微微變色。
他可以閃,可以避,可以退開,但這種「霹靂堂」的火器一旦爆炸起來,難免造成死傷,他可沒辦法控制。
就在這時,一人淩空橫撲了出來,雙腳連環踹出,把兩枚「雷公彈」,踢飛七八丈外,隆隆地炸了開來,炸得卷起兩道泥柱,木葉散飛。
但卻沒有傷不了人。
白衣書生心下一栗︰「雷公彈」一旦發出,一經踫觸,立即引爆,這人竟能及時踢開這兩枚火器,並以巧力兜接,不致爆炸,又能把兩彈踹開那麼遠,這種腳功,普天之下,也不出三人……。
那「腳夫」一旦發出「雷公彈」,立時轉身就跑,但那揚手,「嘯」的一聲,一隻酒杯已打在「腳夫」的後膝關節上,登時全身一軟,摔倒地上。
白衣書生看去,只見這名滿是胡碴子、落拓俊偉的中年漢子,身形在半空一折,已落在老頭兒與洪三熱的酣戰中。
落拓漢子看準了,認準了,一手拍開洪三熱,陡然出腳。
老頭子手上的單刀,便被踢掉。
洪三熱也是呆住,他也不明白自己何以給人一手就拉出了戰團。
老頭子一看情勢,立即奪路而逃。
他逃了三次,都被落拓漢子截住。
老頭子倒不逃了。
他臉色慘然,長嘆一聲。
就在這時,「轟」的一聲,那僕倒在地的「腳夫」,見已無法逃走,竟引爆最後一枚「雷公彈」,軀體立即被炸得血肉橫飛。
這個舉動,令全場為之震住。
這種謀刺不成、寧可殺身成仁的氣概,豈是普通盜賊殺手的作風?
這簡直像為義殺敵、盡忠赴義、寧可玉碎、不作瓦存、視死如歸、捨身報國的志士!
局面已被控制。
那負傷的披發人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這六名暗狙者中,當以披發人武功最高,老頭子次之,「腳夫」和使雙斧及雙拐的功力相仿,這四人,卻有三人死於白衣書生劍下,一人自殺身亡。
僅剩下一人。
老頭子。
這是唯一的活口。
這一時間,大家都明白這人存在的重要性,誰都不敢向他進逼。
老頭子笑了。
慘笑。
他笑意裡有無盡的悲憤。
「我們失敗了,」他說,「但總有一天,有人會收拾掉喪盡天良的四公子!」
池日暮覺得很委屈,忿然道︰「我什麼時候做過對不起你們的事?!你是誰?!為甚麼要下此辣手?!」
老頭子憤慨之色,溢於言表。「你們讓我活著,便是回答你這些話。嘿,嘿嘿,只恨上天無眼,看著就要得手,卻殺出這兩個好管閑事的人來!」
崔略商一直盯著老頭子,以和氣的語音對他說︰「老丈,你有什麼冤情,不妨盡說出來,我們會替你伸屈平冤。」
老頭子怪眼一翻,道︰「你是誰?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事情?」
崔略商道︰「我姓崔,草字略商,承聖上恩澤,忝封為禦封天下四捕之一;」他頓了一頓,又道,「所以我一見你掏出來的腰牌,便知道其中有詐,一直都在留意。」
崔略商這一說,洪三熱失聲道︰「天下四大名捕?」劉是之也禁不住道︰「你是追命三爺?!」
「天下四大名捕」是︰無情、鐵手、追命和冷血,四人各有不同的名譽與造詣。以冷血年紀最輕,生性悍堅忍,精於劍法,與人搏鬥,只進不退,遇強愈強,受傷更勇;追命年紀最大,擅於腿法,早年失意失戀,唯獨好酒,但愈醉功力逾強,追蹤術與輕功雙絕;鐵手是帶藝投師,甚諳江湖禮節,謙和得體,內功最高,一雙手更是冠絕江湖;無情是四大名捕之首,年紀僅長於冷血,幼年時慘遭滅門之禍,雙腿被廢,筋脈重創,故練不成武功,卻以極大的毅力與意志,練成獨步天下的收發暗器手法,又因終日在輪椅及轎中。故以他精於奇門遁甲、機關五行,將輪椅及轎子裝滿暗器機關,往往令人防不勝防,加上他智能天縱,輕功自成一家,反而成為「四大名捕」中最難惹的一人。
無情別號無情,但卻是臉冷心慈,一旦動情,不可自拔。他自幼為諸葛先生收養,入門最早,故為大師兄。鐵手與追命均帶藝投師,兩人俱歷過江湖滄桑。冷血則在深山野嶺、飲狼乳長大,堅忍不拔,四人因其個性、武功、特長及辦案手段名震遐邇,故武林中人都呼其外號,久而久之,反而不怎麼知道無情原名成崖余、鐵手原名鐵游夏、追命原名崔略商、冷血原名冷淩棄了。
老頭子一聽面前的竟然就是「四大名捕」裡排行第三的追命,喟然長嘆道︰「難怪這身好武藝!我輸了給你,忒也不冤!只可惜,大名鼎鼎的四大名捕,也跟所謂洛陽四公子勾結,蛇鼠一窩……」
劉是之即道︰「老人家,你不說清楚,光在這裡血口噴人,是不是有人指使你這般做法?!」
老頭子哈哈笑道︰「你欺我老了不是?想套問我!你看我滿頭白發……」說著用兩只手指指向自己鬢邊,陡然,雙指一駢,已插入自己的右太陽穴,追命早已防他自殺,但也來不及搶救,老頭子仰身便倒。
追命與白衣書生身形一閃,一左一右,已扶住老頭子。
兩人乍見對方身法,快到不可思議,心中都是一凜。
老頭子卻已只剩下一口氣。
只聽他斷斷續續地道︰
「殺楚……殺楚……殺楚!」便咽了氣。
──殺楚是什麼?
──殺姓楚的?還是一個代號?
──是一個人的名字,還是一個組織的稱呼?一個線索、還是一個疑惑?
──這老人死前的最後一句話,倒底是什麼意思?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12 PM
《殺楚》第三章 以絕世之功求俗世之名
追命心裡發誓要弄清楚︰「殺楚」倒底是怎麼一回事!
看來白衣書生卻似沒有這個興致。
他只淡淡地道︰「原來你是追命,怪不得腿法這般好!」
追命道︰「像你這手劍法,在武林中,絕對在十大名劍之內。」
白衣書生一曬道︰「偏偏我沒有名氣。」
追命道︰「那是因為你根本不想成名。」
「我想成名,」白衣書生嘆道,「偏偏我不想成名後帶來的事情。」
「那沒道理,」追命道,「成俗世之名,少不免要求世俗之功。」
「要是成絕世之名呢?」
「那是後人才能評定︰你是流芳千古還是遺臭萬年!」
兩人相視而笑。
追命忽又問出一句︰「列長恨是你什麼人?」
白衣書生臉色一變,抬首望了他一眼,眸中的悒色閃過一道銳芒︰「好眼力!」
追命道︰「你使的是『天問劍法』?」
白衣書生笑了。
他笑意裡仍帶憂愁,淡淡的,像溪水映著天藍。
「如果我沒有看走了眼,你還會『萬古雲霄一羽毛』身法?」
白衣書生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唯一弟子。我叫方邪真。四方的方,正邪的邪,真誠的真。」
追命笑道︰「好名字,只是世上豈容有又邪又真?」
白衣書生向他眨了眨眼,道︰「因為我是絕世的人物,卻想成俗世之名,你覺得這句話是不是說得太傲?」
追命望了他一回,只說︰「你說的是實話。」
這時,劉是之和剩下的那名劍手,正替同僚急救裹傷,池日暮也下手幫忙,他先替洪三熱包紮傷口。方邪真和追命則救助一些本在店內歇腳的無辜傷者,那兩名鏢師畢竟也是行走江湖的人,趕忙也幫忙救治,傷患者呻吟起伏。
池日暮帶來的八名護衛,竟有五人當場喪命,兩人折足,傷口怖人,痛苦不堪。方邪真目光閃動,忿然道︰「我便是因為他們出手太狠,所以才忍不住插手。你看,下手這般毒,又傷及無辜,就算有深仇大恨,也不該這般滅絕人性!」
追命沉吟道︰「那老人家的刀法,類近『東海釣鰲磯』的『開山刀法」,造詣很高,但不知是何來路。」
方邪真點頭道︰「那披發人武功更高,出手招式也詭奇難測。」
追命道︰「可惜他倒溜了,其他幾人,無一活口。」
方邪真拍拍那柄又被舊布裹著的劍,道︰「你別怪我不留活口,我這劍一出,它動了真性子,我也控制不了它,劍是我出的,但人則是它殺的。」他笑笑又道,「你不是要逮捕我歸案、以便結案償命罷?」
「我明白,」追命嘆了一口氣,看了看他置在膝上的劍,道,「剛才救人要緊,要救人也只好殺人了。救人與殺人,常是同一碼子的事,像月亮晴暗兩面,這怪不得你。只是,像你這種殺傷力那麼大的劍客,但願還是不要常常動劍的好。」
方邪真拍了拍長劍,微作沉思道︰「我也不想動它,只要沒有人動我。」
只見池公子站了起來,劉是之緊跟在他的身後,走了過來,池日暮對二人就是深深一揖,道︰「多謝兩位俠士救命大恩。」他目中淚光閃流,兩頰隱有淚痕;原來他見死傷狼藉,而刺客主要只是為了殺他,以致害了那麼多人命傷亡,心中大是不忍,禁不住要落淚。他忍悲含慟的聲音,更是誠摯動人。
追命道︰「別客氣,這是我的本份。」
方邪真卻沒說話,默默為一個被火藥炸傷的茶客裹傷。
只聽一陣馬蹄的得,那名劍手已打馬而去,想必是劉是之遣他趕返洛陽請動人手過來接應。
劉是之道︰「三爺,這樁案子你親眼見了、親手管了,但願你能為我家公子追查主使,以正法紀。」
追命忽道︰「池公子,有一事請教。」
池日暮十分謙恭,即道︰「不敢當。有什麼,三爺皆請不必見外,盡請吩咐即可。」
追命道︰「你可有這樣凶殘的仇家?這些人似跟你有深仇巨恨,你可有頭緒?」
池日暮「噫」了一聲,道︰「在武林中,誰沒有仇家?更何況我身在翰林、仕林、武林裡,結怨難免,只不過,這些人都似身負血海深仇,可教人費解。」
劉是之道︰「我看這批人,也不只沖著我家公子而來的,他們不是口口聲聲都是洛陽四公子嗎?我看除了我們『蘭亭池家』之外,『小碧湖遊家』、『妙手堂回家』、『千葉山莊葛家』,莫不是沾有關聯,洛陽四公子名若天日,難免遭人所嫉,這都要請三爺多加留意的。」
追命道︰「你的意思是說︰這批人要剪除的,不只是你們,還有其他三位公子?」
劉是之雙眼一眯,立即在眼角裁成了兩抹如刀利的笑紋,「也可能是其中一家,為鞏固勢力,只求獨尊,不許並存。」
追命搖搖頭道︰「沒想到。」
劉是之奇道︰「你沒想到什麼?」
追命道︰「連仁義滿天下的『洛陽四公子』,也一般人一樣黨同伐異、排除異己;大好河山,舉目並非沒有人材,而是沒有容人的氣量,以致像一盤散沙,誰都不能結合起來,為國為民,做點踏踏實實的事。」
劉是之冷笑道︰「三爺,你這句話,只對我們公子說,可起不了什麼作用,我家公子也總不能一廂情願、單方示好啊。」
池日暮如玉般的臉頰,卻出現了微微的紅暈,慚然道︰「三爺,你教訓的是。」
追命笑道︰「不敢,不敢,我只是紓說心中的鬱結罷了,池公子萬勿見怪。」他微微一停,又道,「四公子在洛陽甚有勢力,極得民心,據說近日皇上要頒令下來,甄選你們四位其中之一為『洛陽王』,掌管洛陽兵權政事,你們四位各有千秋,難分軒輊,這樣一來,恐怕相互傾軋的事,在所難免;只望池公子能心存善念,以為百姓福祉為重,盡量避免捲入無謂鬥爭中,那就是功德無量了。」
池日暮悚然道︰「是,是。」
劉是之卻問︰「不知道三爺此行來洛陽,為的是什麼事?」
追命看了劉是之一眼,又看看池日暮,道︰「你們可聽說過留縣太守孟隨園?」
池日暮茫然。
劉是之即道︰「有。孟太守清廉不阿,嚴明守正,很有名望,據說他辦案一向秉公處理,案無餘犢,平反了不少冤案,昭雪了不少冤獄,嚴辦了不少劣紳,申誡了不少惡宦,可惜,後來還是給人參了一本,似被發配充軍到塗壁去……」
追命道︰「正是,他一家大小共十一口,連家僕婢役三十七人,全教人殺個幹淨,事情就發生在這往洛陽的道上,凶徒可謂趕盡殺絕。孟太守嚴正不枉,在任期間從不貪贓斂財,人稱之『孟青天』,而今落得這種下場,我總要跟他查出兇手,以祭他在天之靈。」
池日暮聽了也極氣忿︰「三爺,這件事實在太可惡了,如用得著敝府之處,要人要錢,請盡量吩咐。」
追命知道這池日暮年輕心軟,卻又血氣方剛,便辭謝道︰「現下尚未有眉目,人多反而不便,池公子好意,在下心領了。」
這時數路人馬陸續趕到。原來這道上早有「蘭亭池府」的人準備恭迎,剩下那名劍手打馬請援,這些在道上苦候迎迓的僕從和友朋,全都趕了過來,其中還包括了在池府聞風而來慰問的「食客」、「子弟」,爭相巴結道幸,這小小的茶寮裡,登時熱鬧了起來。
追命見池日暮忙亂中不忘囑吩下屬,安頓這茶居掌櫃的後事,加以撫恤,並協其重建,還有撫療受傷茶客等,便向在一旁淡然坐看一切的方邪真道︰「這池公子,總算富貴而仍然謙恭,只是心性太脆弱一些,易動感情,但在劇烈的江湖鬥爭裡,容易吃虧。」
方邪真道︰「那也不盡然。池公子這等做法,易搏人好感,甚得人緣。」
追命詫異的向他投過一眼,說︰「老弟,你年紀這麼輕,看世事卻是太冷。」
方邪真淡淡一笑道︰「我就怕熱。我喜歡寒冬。越冷,我就越愉悅。我心頭一熱,就不易收拾了。我怕我控制不住。」
追命仔細端詳了他一陣,只道︰「很像。」
方邪真側了側首,問︰「像誰?」
追命道︰「我大師兄,無情。」
方邪真眼楮有了笑意,那笑意驅走了許多憂悒,但多了一層淡淡的哀愁,「是麼?」
追命笑道︰「你不要見怪,你比他,還要年輕、還要俊俏,還要像個女孩子。」
方邪真沉思一下,他的眉微微蹙著,像挽手鎖起一秋的深怨。「他跟我不同,」他道︰「他已投身入在這紅塵十丈裡,翻過、滾過、什麼世局都見過、什麼經歷都閱過,所以他再脆弱,也是個堅強的人,能出世,也能入世。而我……」欲說還止。
然後他接道︰「但我能出便不能入,能入,便不能出。」
追命笑著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膊,道︰「你啊,一個人自己看自己,怎麼能看得清楚?自己看得大多、大近,不一定就是自已。」
方邪真忽改換了話題︰「你要去偵察殺害孟隨園全家的案子嗎?」
追命眼楮一亮,道︰「要是老弟肯跟我一道稽查,這件案子的元兇勢力再強大,我也不必擔心了。」
方邪真懶洋洋的望了追命一眼,只道︰「其實,你根本沒有擔心過。公家事,我也做不來,而且,也無意為之。如果你有事,我倒要請你吩咐一聲,我一定到。」
追命一笑道︰「那我就不勉強了。」又問,「老弟一身好武術,卻在哪裡高就?」
方邪真拍拍舊包袱︰「我在老員外家裡教幾個孩子讀書,如此而已。」
追命長嘆道︰「這又何必,實在是太委屈你了。」
方邪真卻毫不以為然︰「一個人只要能安身立命,便可以了,我要養活老父,幹什麼活兒都是一樣。」
追命一下子覺得跟這個年輕人離得好近,又距得好遠;但無論是近是遠,都對他十分珍惜。
這時又來了一騎。
騎得並不急,但快。
馬黑、人黑、黑披風,像驟掩來了一朵黑雲。
馬黑得沒有一絲雜毛。
衣黑得跟陽光形成強烈的對照。
人平實而粗壯,皮膚黝黑,濃黑的眉毛,淡黑的厚唇,深黑的快靴,一把黑色的刀鞘,鞘外露著青黑色的刀柄。
追命只看了一眼,道︰「池公子,有綽號『劉獅子』的智囊劉是之,又有手底下勇猛精進的『拼命三郎』洪三熱,加上這個實行能力極高的辦事幹材『黑旋風』小白,這『蘭亭池府』的聲勢,其實僅次於『小碧湖遊家』而已!」
只聽池日暮喜道︰「小白,你來了就好了。」似對他十分欣慰放心。
小白跪地而道︰「公子無恙,請恕屬下來遲。」池日暮連忙把他扶起。
「黑旋風」小白一至,傷的人被舁走,死的人被驗明,店中紊亂,一一被整理出來,小白調度有方,毫不慌亂。
劉是之卻靜悄悄地向池日暮道︰「公子,這樁狙殺,恐怕,這只是一個開端。」
池日暮擔心地道︰「是啊,來的幾人,武功都很高強,我怕……」
劉是之直視池日暮道︰「公子是怕我等保駕不力?」
池日暮忙道︰「先生千萬別多心。我怕的是防不勝防。」
劉是之眼楮又眯成一線︰「公子,想不想有備無患?」
池日暮即道︰「請教先生,如何有備?」
劉是之用羽扇遙指追命與方邪真在茶居一隅的背影,低聲道︰「留下他們二人,即為強助。」
池日暮欣然道︰「我正有此意,」又遲疑了一下,旋即又道,「追命是名捕,有公事在身,此人一向無視於富貴功名,只怕難以留得住他。」
劉是之道︰「對追命,只作試探;這年輕人武功高到不可思議,而且潛力無可限量,此人若不收於門下,萬一給游、葛、回三家聘去,則是使我們多添一號勁敵。」
池日暮咬了咬唇,道︰「先生的意思是……」
劉是之低聲疾道︰「追命在這裡待不久,一定會走;這年輕人若挽不住,則寧可除去。」
池日暮臉色變了變︰「那不行,他怎麼說也救過我一命,怎可──」
劉是之冷冷地道︰「公子,無毒不丈夫,留著禍患!」
池日暮長嘆了一聲,要求似的道︰「我們先留他一留,看怎麼樣,好不好?按理說,咱們施於重金禮待、功名富貴,他沒有理由不動心的。」
劉是之沉著臉色嘿笑道︰「如他甘辭厚幣,尚不動容,此人更不能不除。」
「若到了那個時候……」池日暮無奈地說,「就聽憑先生的意思了。」
劉是之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劉是之憑一副精密的頭腦、進退的分寸、和不凡的武功,在不少名門望族、武林世家裡任過舉足輕重的職司,但「蘭亭」池日暮對他一向信重倚重,解衣推食,遇大事莫不言聽計從,是致令他一直留在池家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這時,局面大致已收拾了下來。
追命也替兩名傷者接駁好斷骨,向池日暮道︰「池公子,你這位『黑旋風』處事煞是快利。」
池日暮忙引見「黑旋風」小白與追命,順勢探問︰「這位兄台高姓大名?府上哪裡?」
方邪真懶懶地答︰「我姓方。」就不說下去了。
池日暮等不得要領。追命卻道︰「諸位,我有公務在身,還要趕路,就此告辭了。」
池日暮忙懇情挽留。追命堅持要走。池日暮只好說︰「三爺的救命大恩,池某銘刻在心,永志不忘。三爺若進洛陽︰莫忘了光臨敝舍,再作長敘,此外,三爺如用得著『蘭亭』子弟之處,盡請吩咐。」
追命笑道︰「一定一定」。
說著便要離去。這時已近入暮,方邪真也要跟他一道離開。池日暮急了,便去拉住方邪真的手,一個勁兒地問︰「兄台府上那裡?可有事麼?怎麼匆匆要走?不肯讓在下懇謝?不如到敝下處喝杯水酒,再向兄台請益?兄台若堅持要走,在下相送一程如何?」
方邪真只傲岸的、淡然的、瀟灑的聽著,只在要緊關節上,才不著邊際的應上一應。
追命瞧在眼裡,只笑說︰「不如方兄弟就跟池公子多敘敘,我倒要先行一步了。」遂低聲向方邪真道︰「兄弟,如果你不甘就此埋沒一生,意欲平步青雲,這他公子倒是寄重於你,你大有發揮餘地。」
方邪真只倦倦地一笑,隨即跟追命步走。
追命微喟一聲,也由得方邪真跟他一道。
劉是之一使眼色,洪三熱跟在方邪真後面,正要說話,方邪真遽然回身,劍仍在水藍色的布帛中,但劍愕已抵在洪三熱胸前,把他的來勢生生截住。
只聽方邪真用一種堅定得接近冷漠的聲音道︰
「回去!你們不過是要我為池家效命,但我一點興致都沒有!」
洪三熱的勢子硬硬頓住。
方邪真這一句話,也把眾人震住。
黃昏入暮,烈陽已成了微醉的胭脂。
方邪真倏地收劍,返身欲行,忽然黑影如魅,閃攔在前。
黑衣黑臉黑披風。
小白。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13 PM
《殺楚》第四章 黑旋風小白
方邪真看也不看,繼續往前走去。
小白伸手。
他的手正好攔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平平靜靜地說︰「你的手不想要了?」
小白瞳孔收縮,只道︰「請不要走。」
方邪真一笑︰「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小白道︰「我留你。」
方邪真抬首望瞭望天,倦然道︰「很好。」
追命在旁,一見方邪真仰臉看天,忍不住叫了一聲︰「小心!」
可是方邪真已然出手。
這一次,追命、洪三熱、劉是之、池日暮四人,無不親眼目睹方邪真的出手。
也無人不為之動容。
方邪真出手只一劍。
一劍就斬往小白的手。
小白並不縮手。
他的短刀在千鈞一發間,及時架在臂上!
兵器有謂︰「一寸短,一寸險」,小白藝高膽大,與人交手,無論對手多強,莫不搶進中鋒、近身相搏,他根本不怕。
有些人天生不知畏懼為何物。
方邪真的劍勢,卻突然變了。
劍鍔反撞向小白的胸膛。
小白左手伸出,右手持刃救左臂,胸門露了一個小小的破綻。
方邪真就擊在這個竅門上。
小白的姿勢突然變了。
他的左手已閃電般縮了回來,閃電般抓住劍鍔,就像一條毒蛇只要仰首發出攻擊,他更迅疾的抓住它的七寸一般。
這時候,追命叱了一聲︰「使不得!」
兩人陡地分了開來,夾著幾聲裂帛的脆響。
小白已在八尺開外。
他身上的黑披風,已有三處裂口,胸前的黑衣,也有兩處裂縫。
那是劍氣割破的。
可是方邪真並未拔劍。
他把劍架在肩上,有趣的看著小白,微笑說︰「不錯,你武功,還算不錯。」
就算是劉是之,也曾對小白下過這樣的評語︰「連小白都害怕的事,便決不能做,因為那根本不是人做的。」
劉是之武功不能算高,但惜言如金,識見極高,向不輕許人,他說的話不僅在「蘭亭池家」有分量,在武林中一樣也有分量。
人人都知道「蘭亭池公子」帳下,有三大高手︰足智多謀的劉是之,有勇有謀的小白,有勇無謀的洪三熱。池家因而聲強勢壯。
不過,此刻連小白的眼中也流露出一種神色。
恐懼之色。
方邪真的劍,未出鞘就劃破了他衣衫七八道口子,而且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敗在對方劍下的。
方邪真一笑。
然後他又回復了那一股鬱色。
英朗的悒色。
他搭劍在肩,灑然行去。
小白的臉色更黑了。
他伸手。
伸出左手。
左手依然攔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倒有些詫異起來︰「你不怕死?」
小白道︰「怕。」
方邪真道︰「你還敢攔我?」
小白道︰「公子要留你。」
方邪真道︰「你留得住我?」
小白道︰「留不住。」
方邪真道︰「既留不住,還不讓開?」
小白道︰「留不住也得留。」
方邪真的眼神突然厲烈了起來。
──是他的深郁被對方的拗執激起了戰志?
他一步就踏了過去。
小白就在這一剎那間,發出了七道他平生極少施為的殺著!
這七道殺著,平日至少可以毀去二十個勁敵,但而今這七道殺著,一齊使出,為的不是殺人,而是留人。
留住一個人。
──留得住嗎?
小白悶哼一聲,撞飛十尺。
但他仍攔在方邪真面前。
他的左手依然攔伸,可是鼻孔已滲出了兩行血跡,嘴角也有一行血絲。
方邪真對他搖了搖頭。
小白垂下了頭,忽然,他又深深的長吸了一口氣。
然後緩緩的把氣吐了出來。
這一口氣吐出來之後,他的眼神像烈火一般的被點燃起來,挺起胸膛,像一座山,臉上出現堅決無比的神情。
他的左手伸著,仍攔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眼楮發了亮︰「好,很好。」正要拔步前行。
池日暮忽然揚聲道︰「小白,退下。」
小白向池日暮報以不解的眼光。
池日暮淺嘆道︰「留不住的。」
小白垂下了手。
方邪真微微一笑。隨追命行去。
追命見方邪真不再出手,這才放了心。
兩人行出好遠,將近到城門,追命才問︰「為什麼不投效池日暮?這是個最能大展身手之處,難道你想空負大志的過一輩子嗎?」他們一路來上天入地、無所不談,但就是沒有再談起剛才茶寮子裡發生的事。
方邪真皺皺眉,道︰「為這些王侯公子爭名奪地,值得否?我就算要雄圖競勝,也該圖天下之功,立自身之業。」
追命聽取,笑了起來︰「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勉強你,可是,在這世間,想要徹底的自立門戶,不依傍任何人,談何容易!」
「就是不容易,所以才有趣。」方邪真停下步來,道︰「你要進城了?」
追命也望定他道︰「是。」
方邪真道︰「我們也該在此地分手了。」
追命道︰「此地不分手,也總有分手的時候,不如在此地分了,幹淨俐落。」他問方邪真,「你去哪裡?」
方邪真道︰「教書。」反問,「你呢?」
追命答︰「衙門。」補了一句︰「下次見面,再與你痛飲三百杯。」
方邪真道︰「我不常喝酒。」他補充一句說,「但你請,我便喝。」
追命眼中充滿了笑意︰「多少都喝?」
方邪真眼中也有笑意︰「多少都喝。」
追命退後,揮手︰「別忘了你欠陪我喝酒。」
方邪真也遙聲道︰「別忘了你欠請我喝酒。」
追命含笑道︰「一定。」
方邪真轉身而去。
沿西河走到大而小胡同,再轉入橛李西街,便是熊員外的宅子。熊員外原本是京裡的吏部主事,而今年紀大了,辭官歸故裡,家裡有兩個孩子,分外頑皮好武,總找不到好老師。熊員外在偶然的機遇下見過方邪真,一眼看出他是個志氣清奇、學博思精的人,於是禮聘他管教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大的叫熊文功,小的叫熊武德,兩人都被驕縱慣了,頑劣異常,仗著護院教會的幾下拳腳,把方邪真之前的教師,全不是氣走,便是打跑了。倒是方邪真來了以後、把一對小孩全治得服服帖帖,熊員外當然覺得自己並未看走眼,對方邪真自然禮遇有加,然則他只知道方邪真是不同凡響,但卻不知道他豈止不同凡響。
這天,方邪真像往常一樣,扣響了熊家的門,管家福頭出來張望,一見是方邪真,便客氣又熱烈的把他迎進了廳堂,一面請僕役傳報熊員外,口裡一疊聲他說︰「方夫子,你坐坐,你先請坐坐,我家老爺,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方邪真覺得今天熊家上下,跟平常大為迥異,詫道︰「今天兩位小少爺不念書麼?」
福頭搖手擺腦他說︰「啊啊,是是是,不是不是,這個麼,這個……」
這時熊員外匆匆踱了出來,一見方邪真,就堆起笑臉,「長揖不已︰「方大俠有怪莫怪,老朽目昏眼庸,不認老哥威名,竟敢請大俠屈此管教小犬,實在是……請海涵原宥!」
方邪真一怔︰「東翁,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熊員外只是一味賠笑︰「沒有意思,老朽怎敢有別的意思,只是令俠士委屈了這麼段日子,實在是昏昧無識之至,這兒是……」他叫小廝原本準備好的一百兩銀子,「一點小小意思,請先生……萬請方大俠賞臉收下。」便要小廝把銀盤奉到方邪真面前,力促方邪真收下。
方邪真心裡已明白了幾分。他在熊府任教,潤酬已算厚待,每年不過約莫三十兩,熊員外這一記大手筆,自然是別有內情,當下便道︰「東翁,敢情是在下才淺識薄,你要辭退在下不成?」
熊員外急得幹抹汗︰「方俠士,你千萬別這般說,老朽以前是不知之罪,現在已識真身,怎耽得起你的前程……方大俠,這……這……老朽怎敢跟池家的人相爭!」
方邪真這一聽,已把住了底蘊,臉色一沉,道︰「我決無意要過池家,東翁可以免慮。」
熊員外一聽更急,只軟聲挨氣他說︰「這可萬萬不行。池二公子是人中龍鳳,又是洛陽首富,最近皇上正擬賜封『洛陽王』,看來池公子多半實至名歸,池公子賞重的人,老朽天大的膽,也不敢沾,這萬萬使不得也,只請方大俠胸懷大量,勿記舊過,在池公子前多美言幾句,不使老朽為難,已經感恩戴德……」
方邪真並沒有收下熊員外的銀子,便斷然離開了熊宅,一路上,覺得很有些憋氣,便到「依依樓」去。
「依依樓」是城裡最出名的一家青樓。
老鴇一見到他,就知道他是來找惜惜的,於是賠著笑臉引方邪真上樓去見惜惜。由於方邪真一向並不闊綽,也不算太過寒傖,而惜惜一向對他又獨具慧眼,老鴇和樓子裡的人,對方邪真既不熱烈,也不冷落。
倒是這些青樓女子,大都傾心於方邪真的瀟灑、俊俏。
方邪真也不找別人,只找惜惜。
別的女子知道惜惜跟方邪真的關系,也不從中搞擾──而且就算要搞擾,也搞擾不了。
惜惜是「依依樓」裡最出色的女子。
據說「老公子」回百應曾想以半座城來獲惜惜青睞,惜惜根本就不動心;盧侍郎曾用十二車的珍珠瑰寶來要她下嫁,惜惜也看不上眼。
她就只對並不得意的方邪真另眼相看。
這天方邪真上得樓子來,惜惜迎他入「秋蟬軒」,方邪真便開始喝酒。
惜惜一眼便看出他不快樂和他的不快樂。
惜惜便想逗他快樂起來。
她彈琵琶、唱歌、還把親手做的糕餅送到方邪真的嘴裡。
她看得出來方邪真是應酬著吃了一點。
她很快的便知道自己今天是治不好方邪真今天這個不快樂的病。
以往,方邪真也常常帶點微愁來這裡,可是惜惜總是能使他開心起來,除了一件事,惜惜知道自己是治癒不了的。
於是她問︰「又想她了?」
方邪真舉杯的手一震,但仍仰著脖子,把酒幹完,用手抹了抹唇角。
她凝睇著他︰「你幾時才能忘了她?」
方邪真惘然一笑,又去斟酒,酒濺出了些微,在杯沿外。
惜惜把酒壺拿了過來,替他倒酒,用柔得像微風似的、流水似的聲音幽幽地問︰「你幾時才只有我,沒有她?」
方邪真搖首,心頭忽生一股憐惜之意,用手掌輕柔的搭著惜惜的手背,溫和地道︰「不是她,不是想她。」
惜惜倒有些訝然起來,凝著美目,斜斜的瞅著他。
方邪真嘆了一口氣,忽深深地問︰「我這般潦倒,這般落魄,你跟著我,有什麼好處?」
惜惜笑了。
她笑得艷艷的。
誰看了她的艷,是男人心裡都會動。
「我是冤鬼,我選上你了。」惜惜用縴長的手指在他眉毛上抹了抹,說︰『我喜歡這個。」又用手指撫了撫他的眼楮,珍惜他說︰「我喜歡這個。」再用手指拈了拈他的鼻子︰「我喜歡這個。」最後用手描了描他的嘴唇,「我喜歡這個。」她說一次,眼裡的含情又深了一些,說一句,更情動一些。「就這幾個好處。」說罷抿嘴一笑。
方邪真見她艷容絕色,吐氣若蘭,心裡也一陣心動,撫了撫她的發鬢,發覺她乖馴得就像貓兒︰「其實,跟我沒什麼好處的,真的。」
惜惜精靈的笑了起來,就像小女孩子在聽大人講故事,但笑得有點癡,也有點狡猾︰「好,你告訴我,你最有本領,不跟你,我跟誰去?」
方邪真也眯眯地笑了︰「跟盧侍郎,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跟回公子,也有錦衣玉食,還有……」
「好啊,你真要誤了我的終身哇。」惜借狡黠地說,「他們那麼好,你自己又不嫁去?盧侍郎年紀做得了我公公,沒嫁過去,當然許下富貴千金,一旦委身於人,別的不說,單跟他十四個姨奶奶打交道,那就煩死了;回公子是洛陽四公子裡年紀最大的一個,樣子也最惹人厭,人人背地裡都叫他『毒手公子』,你黑不黑心,要急著逼我嫁給個辣手郎君,哼哼,他們真如千依百順,又華衣又美食的,還有老媽子供我差遣,我不嫁麼?你說的那麼好,要是討厭見到我,方公子就不必勞駕『依依樓』,常來眷顧我這苦命女子……」說著說著,倒是當真眼圈兒紅了起來。
方邪真忙不迭地道︰「你怎麼啦?我這是自慚貧寒,不想牽累你呀。」
惜惜破涕為笑道︰「我這也是有感身世,正愁玷辱你啊。」
方邪真忽道︰「說真的,你想不想我有功名富貴?」
惜惜道︰「說真的,你談不上什麼功名富貴,咱們也相交了三年了,功名富貴,不是我想不想,而是看你要不要……」
忽想起一事,艷艷地笑道︰「說到想到,今天好好幾個官爺們到這兒找你,還找上我打聽你的事兒,其中還有池公子手上的諸葛亮劉先生呢?」
方邪真一聽,臉色就變了。樓下的鴇母正好直著嗓門喜氣洋洋地叫道︰「惜惜,惜惜,快請方公子移步出來,有大貴人要見他哩。」
方邪真猛斟一杯酒,仰脖子就倒入肚裡,酒壺在桌上一放,「乒」的一聲,然後就站起身來。
惜惜嚇了一跳。
她很少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
方邪真張手打開了軒門。
鴇母和小廝正匆匆引幾人上來。
方邪真跟正上樓的人猛打了一個照面,走在最前面的人正是劉是之。
方邪真冷冷地道︰「你們來做什麼?」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13 PM
《殺楚》第五章 依依樓上一惜惜
劉是之馬上停了下來。他比方邪真矮了幾個階級,但笑態依然。
「在下奉公子之命,特給少俠送禮來了。」
方邪真冷笑道︰「什麼禮?」
劉是之似沒聽出方邪真冷誚之意,只向後面喚了一聲︰「來呀。」登時七八名跟班抬著箱子魚貫而入,引起樓子裡不少人引目注視。
劉是之吩咐道︰「長壽,開箱。」
箱子一開,耀眼生花的盡是銀子。
劉是之趨近笑道︰「這是咱家公子對少俠的一點心意,其餘六箱,若論價值,絕對只在這箱之上,不知少俠要不要驗明?」
一時間,「依依樓」人人都贊羨的紛紛私語著,尤其老鴇更眉花眼笑,一味地說︰「方公子真是有本事,能得池公子這般器重,我一早就說過,方公子天生貴格,鶴立雞群,準是個大富大貴的人!」其實,在他們心裡略一估計,光憑這幾口大箱子,足以使方邪真成為洛陽城裡的一個中富,這小子不知是幾生修來的運,心裡雖是又嫉又恨,但嘴裡忙不迭先行奉迎巴結。
惜惜只在欄桿上遙遙的看,不知在想些什麼。
劉是之觀形察勢,故意大聲道︰「若少俠肯接受少主人的禮聘,可隨少俠開價,至於在府中司職,亦任少俠自選。」
圍觀的人都嘩然出聲。蘭亭池家財宏勢大,據說朝廷要封賜「洛陽王」予池日暮,這一來,方邪真就成了城裡的大紅人了。鴇母喜得三腳兩步地爬上了樓,扯著惜惜的衣袖一味道喜。
惜惜也沒歡喜,也沒不歡喜,只遠遠的看向白衣如雪方邪真。
劉是之朗聲道︰「池公子說,方少俠要求的,無不相允,就算要買下這座『依依樓』,也可以馬上兌現。」
方邪真道︰「謝謝。」
劉是之臉上出現欣然的神色︰「方少俠萬勿客氣,咱們是自家人了──」
方邪真截斷道︰「我是我,你是你,我們不是自家人。」
劉是之強笑道︰「方少俠不妨多考慮一下,無須馬上作復。」
方邪真道︰「無需考慮。把箱子退回去。」
劉是之一時笑不出來了︰「這……」
方邪真一字一句地道︰「箱子退回,人也回去!」
劉是之苦笑道︰「這又何必呢?」
方邪真的手搭在劍柄上,目光寒似冰封︰「你走不走?」
劉是之看看他,又看看他的劍,忽然眯起眼來,長嘆一聲,一跺足,返身就走。
一行人,連著盛滿金銀珠寶的箱子,在一轉眼全撤走得一干二淨。
方邪真在眾人視作鬼怪的瞠目中回軒。
他坐下,倒酒。
惜惜推門進來,然後背向關了的兩扇門,略怔忡了頃刻,即過來,替方邪真倒酒,沒有多說半句話,也沒有多問半個字。
隔了半晌,方邪真突然問道︰「你氣苦了?」
惜惜閃著晶亮的眸子︰「我氣什麼?」
方邪真觀察似的看著她︰「你覺得我像個瘋子,還是像個傻子?」
惜惜這次用手搭住方邪真的手背,輕輕撫娑著,柔聲道︰「我不知道,我以前只知道你是個很有本領的人,現在,我更知道我沒有看錯;一個真正有本領的人,當然不會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方邪真笑了。
笑意裡悒色更濃。
他說︰「惜惜,你去彈一曲『高山流水』,可好?」
惜惜盈盈地向琴台走去,雖然,在她心裡,也許並不明白方邪真為何不接受禮聘、拒絕賞賜;在她深心處,可能也希望方邪真能在池公子家裡成為一個獨當一面、 叱風雲的人物,但她知道,方邪真是一定有理由的,一定有他的苦衷的。
劉是之從「依依樓」裡退出來,樓裡的幾個管事的,生怕開罪了這池府的紅人,賠罪作揖的,把劉是之恭送了出來。
劉是之走出了那一樓的燈光,深吸一口氣,臉不改容的走向在陰黯的青石板道上,停著的三輛豪華馬車。
他上了第二部馬車。
三部馬車踏踏而行。
才不過走過一條街的光景,又有五部馬車,停在暗處,這五部馬車無論是車子還是馬夫的氣派,都要比原先三部華貴許多。
劉是之下車,跨上了第三部馬車。
車子裡坐著一個人。
一個粉雕玉琢般的王孫公子。
「怎樣了?」池日暮問。
「不成。」劉是之答,「跟揣想中一樣。」
池日暮靜了一靜,才道︰「很好。」然後道,「你上來。」
劉是之跟池日暮一並坐著,車子又開始馳行。
良久,池日暮才道︰「劉先生,你還有什麼辦法?」
劉是之反問︰「公子,你是不是一定要用此人?」
池日暮道︰「『洛陽王』快則三個月,遲則一年,便會選定,我們若沒有他,光是『多情公子』游玉遮,我們便難佔上風。」
劉是之道︰「好,很好。」
池日暮道︰「先生的意思是──?」
劉是之道︰「只要你一定要用此人,我便有辦法讓他歸附你旗下,不過,我只擔心……」
池日暮即道︰「擔心什麼?」
劉是之嘆道︰「我擔心,要是他入了池府,我還有沒有站的位置?」
池日暮笑了︰「先生何出此語,我對先生的重視,先生還不瞭解嗎?總之,有『蘭亭池家』的一日,便一定會有先生。」
方邪真住在近法門寺的山丘裡,青山碧崖,翠色如染,樹色泉聲,交相映帶,方邪真的養父便在此地開田建屋,花林竹舍,綠柳含煙,雖貧不勝寒,但泉石清幽,別有意趣。
方邪真的一身本領,卻與養父無關。
方父還有一個親兒,不到十歲,甚是機伶可愛,叫做方靈,人也很靈巧聰敏。
這日方邪真才回來,方靈已在阡道上跟他說︰「大哥大哥,這兩天,來了好多人,總是要找你,送了很多禮來。」
方邪真一聽,吃了一驚,忙趕回家裡,果爾看見箱篋禮盒堆積如山。方邪真見了老父,請安之後,就說︰「這禮是不是洛陽池公子送來的。」
方父撫著白髯,慈藹地道︰「他們來過好幾趟了,還說了不少好話,連池公子都親身來過。」
方邪真又暗吃一驚︰連池日暮都親自來這裡,已經可以說是推重已極。
方父觀察神色,已然明瞭大半,道︰「這事你不用為難。我見他們把禮送來這裡,不親交予你,必有你的難處,所以我什麼都沒答允,只說等你回來再作處理,這些禮品我原本堅持退回,他們執意不肯,我只好暫存屋裡,但從未動過,連靈兒頑皮,屢要拆封,我也不準。」
方邪真心中感激,也不多說什麼,只道︰「池家是效仿當年劉備三顧茅蘆的做法,但那是沒有用的,那是個水深火熱的灶子,我一腳踩下去,難免也變了些薪,燒了陣子,可只沸騰了水,以我的脾性,一旦沾上了火,也不會回頭澆濕自己的。」
方父慈和地道︰「真兒,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本領,你要做什麼,也有滿懷的志向,一切都由你,可不能為了我和你小弟,誤了你的志業。」
果爾,到了未牌時分,池日暮和劉是之又來法門寺後山,堅請拜晤方邪真。
方邪真並不出見,只差方靈說他還沒回來。
池日暮等也情知此乃托辭,但仍禮儀周至的跟方父和方靈扯談了一會才告辭而去。
次日池日暮又再來。
這次他跟「黑旋風」小白一起來,方邪真說是出遊未返,未予接見。
這回他是傍晚時分才來,按照道理,方家應該留他過宿才是,但方父沒這個意思,池日暮只好自夜裡打道回府。
第三天池日暮又來了,這回隨行的是洪三熱。
方邪真推說身體不適,仍然不出見。
洪三熱忍耐不住,便要發脾氣,池日暮好言勸阻,不意卻發現案上早留下一張字箋,大意是說︰池日暮這第三回駕臨,必與洪三熱相偕而至,洪必會藉故發作,池必假意相勸,並在未了勸說池日暮,不必枉費心機、白花時間雲雲。
池日暮讀罷按箋長嘆道︰「方少俠、方少俠,你既不信我一片苦心,以為池某造作,我便不在府上騷擾便是了。」
第二天開始,池日暮果然不再登門造訪。
方父和幼子不禁都有些怔忡,這幾日來,池日暮和他們已混得廝熟,方父雖堅不收禮,但方靈還是免不了拿了些好玩有趣又不怎麼值錢的小玩意,池日暮一旦不來,兩父子未免有點若有所失。
當他們把此事告訴方邪真的時候,方邪真只看看陰霾密佈的天色,一笑置之。
不久便開始下雨,下了兩天連綿淫雨之後,方父和方靈要到市肆買肉,這才驀然發現,池日暮竟和一眾侍從,在阡陌隴籬外遙相苦候,都沒有持傘,淋成了落湯雞。
方父大為感動,馬上命方靈舉傘過去,一面把情形轉告了方邪真。
方邪真聽了,只淡淡地道︰「他們果然沒走。」
方父終於忍不住道︰「真兒,我看池公子也是一番誠心誠意,他要重用你,正是千裡馬得逢伯樂,你又何苦拒人於千裡之外!」
方邪真嘆了一口氣道︰「他們越是隱忍,越有圖謀,我這一腳踩進去,並非貪生畏死,而是值不值得?」
方父見勸他不過,便毅然冒雨出去籬外,把池公子一眾請回茅舍來。池日暮身嬌肉貴。枕暖衾軟慣了,只見他已冷得雙頰發青,不住打顫,方父忙生火給他取暖,池日暮喝了幾口熱茶,才能開始談笑應對。方邪真仍稱頭痛高臥,並不出見。
翌日,池日暮仍是帶病前來,但他帶來的手下,一次比一次少,這次只帶洪三熱和三名隨從來。
方邪真卻向方父言明,擬後日則悄悄出門,避開池日暮的糾纏。
方父知道勸也無效,心裡只對池日暮愈漸歉疚。方邪真說︰「我本擬再三考驗池公子的耐心與毅力,但爹爹已然動心,我怕再這樣下去,就算我不答應,爹也會生不忍之心,代我答允,我還是暫行遠避的好。」
他卻不知道,方靈對池日暮十分好感,曾把這件事對小白說了。小白告訴了劉是之。劉是之告訴了池日暮。
從這天起,池日暮就沒有再來了,只差僕役時來問候方父,並不忘帶上厚禮。
這日,方邪真要赴「依依樓」一趟,他要離開一小段時日,少不免要跟惜惜依依敘別一番。
方邪真再臨「依依樓」的時候,真是整個人的身價完全不一樣了。
其實方邪真仍是方邪真,但只要跟「蘭亭池家」沾上了邊,在樓子裡上上下下,都視他如貴賓。
但在暗底裡,也視他為怪人。
──一個竟然拒絕「榮華富貴」的怪人!
為這一點,惜惜不知聽盡多少人對方邪真的冷言冷語、閑言閑語。
當方邪真告訴她「要離開一段時間」的時候,惜惜只是用艷麗的眼神流轉一下,淡淡地說︰「你決定了?」
「決定了。」
「你不喜歡蘭亭池家?」
「不是的。」
「要是別家找你,你也一樣?」
方邪真奇道︰「有別的人找過我嗎?」
「你現在變得炙手可熱了;」惜惜抿嘴笑道,「這幾天,有好些不同的人都找過你。」
方邪真陷入沉思︰「哦?」
忽然,「秋蟬軒」的門被推了開來。
惜惜吃了一驚,想站起來,方邪真微微拍著她的手,惜惜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
方邪真背向門口,他並沒有回頭。
背後至少有兩個人走了進來。
因為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
但有一個卻開了口︰「座上的是不是方少俠?」他一開口,才讓人發現有第三個人的存在。這人走了進來,站在那裡,不但沒有腳步聲,竟連呼吸聲也沒有。
方邪真卻只答了一句︰「你有沒有眼楮?」
那人居然答︰「有。」
方邪真仍然拿著酒杯︰「你有沒有看見門?」
那人回答︰「看見。」
方邪真道︰「那你為什麼不先敲門,就跑了進來?」
其他兩人一聽,已心頭火起,正要發作,那人卻攔止了,道︰「我忘了。」他居然帶那兩人又重新走了出去,然後敲門,不待方邪真應門,已推門走了進來。
「這樣你總滿意了罷?」那人問。
「可惜我今天沒有心情見客。」
方邪真仍然不回頭。
「我不是你的客人,我是你的朋友。」
「蘭亭池家的人,算不上是我的朋友。」
「蘭亭池家當然不配,」那人笑道,「小碧湖遊家則不一樣,游公子是你的好朋友,我是你的好戰友。」
方邪真回頭。
他看見了三個人,左右兩人,一副精悍狠之色,就像兩頭豹子,只要在一聲號令之下,隨時攫人而噬,可是這兩人跟中間的那人一比,全矮了下去,氣勢全消。
中間的那人像一座鐵塔,全身沒有一塊多餘的肌肉,也沒有一塊不結實的肌肉。
但他的模樣,卻很溫文,臉上的笑容,也十分親切,年紀也十分輕。
方邪真知道跟自己說話的正是此人。
通常,這些高大碩健的大塊頭,都只徒具聲勢,高手卻在後頭。
方邪真卻知道那人就是「後頭」。
人說「小碧湖遊家」在洛陽城裡的聲威之所以能後來居上,然青出於藍,除了游玉遮游公子向能善加用人,本身正直任俠之外,他共有「五隻手」。
「五隻手」裡,除了屬於長在他自己身上的一對之外,還有「三隻手」。
三個好幫手。
「橫刀立馬」顧佛影、「豹子」簡迅、還有花沾唇。
據說沒有這三大功臣,就不會有遊玉遮的竄起;不過,遊玉遮在朝廷上還有兩大重臣的照應,局面的確要比池日暮有利一些,如果蘭亭池家不是世襲王侯,這一場實力抵捋,池日暮早要失色了。
而眼前這人,便是「豹子」簡迅。
──他來做什麼?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14 PM
《殺楚》第六章 身在洛陽裡,當知洛陽事
方邪真道︰「你來幹什麼?」
簡迅笑道︰「你有沒有耐心聽我細說?」
方邪真道︰「沒有。」
簡迅道︰「那我簡單的說︰現在洛陽城裡,都傳說你是一個很本領的人,我們公子想聘用你,條件任由你開。你有沒有興趣?」
「不是沒有興趣;」方邪真懶洋洋地道。
簡迅眼楮一亮。
「而是沒有可能。」方邪真淡淡地道,「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打算當誰的走狗。」
簡迅身旁的兩人,臉色齊倏,一齊抽出腰間的豹尾鞭,但仍被簡迅制止。
簡迅道︰「那我私下也希望你能答允一件事。」
方邪真道︰「你說。」
簡迅道︰「你既不加盟小碧湖,也不要加入蘭亭池家。」
方邪真一笑道︰「那是我的事。我不必要誰來答應。」
簡迅也不禁變臉,但仍然有禮的笑著。
他身旁的兩名大漢早已竄了過去。
那塌鼻的大漢戟指怒罵道︰「你這不識抬舉的東西,你便見好不吃,吃騷的!你倒一張紙畫個鼻子,天大的面子,你還待游公子雇頂八人大轎來抬你!」
方邪真自顧自的與惜惜淺酌低笑,沒去理會他。
另一個鉤鼻大漢更怒不可抑,揚著豹尾鞭吆喝道︰「你別窩在這裡愛理不理的,老子一鞭砸下去,你的狗腦袋要變成破罐子,那時再要後悔,也不值幾個錢了。」
惜惜見二人動上了傢伙,凶神惡煞,不覺略有點慌惶。
方邪真溫柔的向她舉杯,表示要她不必驚怕。
兩名大漢見方邪真無動於衷、絲毫不懼,其中那塌鼻大漢便向惜惜喝道︰「你這臭婊子……」
話未說下去,那塌鼻大漢臉上已一連被劈劈拍拍的打了十七八記耳光,然後被一腳踹飛出門,巴登巴登的滾到樓下去,半晌還起不來。
方邪真出手太快,塌鼻大漢的同伴,根本來不及看清是怎麼一回事,塌鼻大漢已躺在遠遠的樓下呻吟叫痛。
方邪真問他︰「你要自己滾下去,還是要我幫你?」
鉤鼻大漢想了想,把心一橫,施展「八方風雨」豹尾鞭的第一式「天風破曉」,向方邪真直砸下去。
方邪真看定他的來勢,只一閃身,豹尾鞭已落在他的手上,雙手一揉,把豹尾鞭搓成一堆廢銅爛鐵。
鉤鼻大漢整個人都呆住了。
方邪真道︰「我再說一次,你要自己滾下樓去,還是要我動手?」
鉤鼻大漢望望方邪真,又看看簡迅,簡迅仍然微笑,並微微點了點頭。
鉤鼻大漢如釋重負,自己一個倒栽蔥往樓下跌去,格登格登響個不停,這麼兩個大塊頭先後作滾地葫蘆,一時整棟「依依樓」為之震動。
這一來,驚動了許多人,都出來看熱鬧。
但他們一見這兩名跌得葷七八素的大漢,全都嚇得縮了回去。
他們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不得了啦,方公子跟游公子手下的『哼哈二將』田氏兄弟鬧了起來,看來田東和田西還受了傷呢,哎唷,這可不得了。」
「游公子的管家簡大爺也來了,就在惜惜的房子裡呢,看來方公子這次要吃虧了。」
「那也不見得,幸好方公子有池公子做後盾,游公子未必能拿他怎麼樣。」
「秋蟬軒」裡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他們誰也不敢上去探看。
簡迅見方邪真一出手間就把憑一對豹尾鞭飲譽陝西的田氏雙雄打發掉,心裡有數,只道︰「打得好,打得妙。」
他補充道︰「他們嘴裡不幹不淨的,得罪了方少俠,請勿見怪。」
方邪真道︰「那你還留在這裡幹甚麼?」
簡迅笑道︰「我只是要敬你一杯酒。」他慢慢的走過去,慢慢的拿起桌上的酒壺,慢慢的倒滿一杯酒,慢慢的遞向方邪真。
方邪真接過了杯子。
簡迅並不放手。
方邪真湊過臉去,慢慢的把酒喝完。
然後他才放手。
簡迅仍拿著杯子,臉上仍有笑容,可是他道︰「謝謝你讓我在游公子前有了交代,後會有期。」
方邪真點點頭,道︰「簡兄,不送。」
簡迅的虎口是拿著杯子離開「秋蟬軒」的,他臨走的時候,還說了一句︰「方少俠,游公子一心想重用你,你不賞臉,那是我有辱使命。不過,全城的人都知道你終必投效池公子,回百應和葛鈴鈴,都不會袖手的。」
方邪真道︰「謝謝你提醒。」
簡迅點頭一笑,走出了「秋蟬軒」。
惜惜禁不住依向方邪真,問︰「你怎麼了?」
方邪真目注那一扇剛掩上的門,喃喃地道︰「這人倒不失為一位幹練的好漢。」
簡迅走下樓來,田氏兄弟誠惶誠恐的在樓下候著,簡迅笑道︰「走罷。」手裡仍端著杯子。三人出了「依依樓」的大門,迎面來了一個商賈。
一個單憑眼神就能傷人的商人。
簡迅一見他,就以小碧湖遊氏的家規見禮,那人只望了他們一眼,就皺了皺眉道︰「你的手傷得怎麼了?」
簡迅道︰「不礙事的。」他右手虎口端拿著杯子,趁方邪真湊唇飲酒時正要發動攻勢,但方邪真已輕描淡寫的把酒杯切成兩截,上截杯沿嵌入簡迅食指第二三節指骨裡,下截杯沿則割入他食指旁肌裡,封殺了簡迅一切將發而未發的攻勢。
那商人看了他手上的傷,沉吟了一下子,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他不肯加入我們,不過我們得要馬上離開此地。」
簡迅愕然道︰「為什麼?」
那商人道︰「『老公子』的『妙手堂』已在此地埋伏,勢必要殺姓方的而後甘!」
簡迅「哦」了一聲,抬頭看了一看,只見「秋蟬軒」裡燈火依然,不知總算是對他已留了情面的方邪真可有沒有感到殺機四伏?簡迅也不敢跟「妙手堂」的人正面對抗,連游公子麾下最信任的顧佛影也不管的事,他當然也不想冒這趟渾水。
這「商人」當然便是顧佛影。
在武林、仕林中,被尊為「顧盼神風」的顧佛影,便是這位看來只像一名平庸商賈的人。顧佛影還有一個外號,就叫做︰「橫刀立馬,醉臥山崗」,他不僅刀法好,酒量好,智謀也算無遺策,故極受遊玉遮器重。
方邪真走出「依依樓」的時候,是帶著醉意的。
惜惜本來要雇車子送他回去。
方邪真只叫她不必擔心。「我應付得了蘭亭池家,也拒絕了小碧湖遊家,便不在乎多來個姓葛的還是姓回的。」
惜惜道︰「你原不是洛陽人,不知道姓回的手段。我倒不怕『千葉山莊』,怕只怕『妙手堂』回百應,姓回的可不比游公子和池公子,他們一是正人君子、一是宅心仁厚,姓回的一生心狠手辣,跟他們作對的人,誰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方邪真要惜惜例舉出一些他們的所作所為,惜惜只說了幾件,方邪真已呷著酒猛冷笑。
「我倒聽說『妙手堂』掌實權的,都沒有外人,不比池日暮,他手上有劉是之、黑旋風小白和洪三熱,遊玉遮手下有豹子簡迅。橫刀立馬顧佛影、花沾唇,」方邪真道,「妙手堂的回萬雷,是回百應的舅舅,回百響則是他的胞弟,回絕則是他的兒子,全由親信攬大權,看來無怪乎妙手堂光得個霸字,氣勢上反不如蘭亭池家及小碧湖遊家了。」
惜惜道︰「你還是少算幾人了。」
方邪真展眉道︰「哦?」
惜惜嫣然一笑道︰「池日暮還有個了不起的嫂子,聽說還是位人間絕色;游玉遮在朝中有一文一武兩大名臣大將識重,這些都得要算進去;」她雖然在笑,但愁容不減,「我還是擔心回家的人,回百應、回萬雷、回百響、回絕都是洛陽城裡無法無天的人物,他們一家子全是橫吃黑白兩道的高手,而且,他們有錢有勢,在綠林道上本有位份,各路殺手,都聽命於妙手堂,我怕……」
方邪真一笑道︰「惜惜,你知道得倒不少。」
惜惜幽怨的眄了他一眼,道︰「身在洛陽城,怎會不知洛陽事?這兒來的不少是江湖豪客,酒酣暢談之餘,這洛陽四公子之爭的事,真是不會唱也會彈。」
方邪真笑道︰「那你又不擔心千葉山莊的葛鈴鈴?」
惜惜以袖掩嘴,嗔白了他一眼,道︰「洛陽四公子裡葛家實力最弱,而且也是唯一的『女公子』,她見著你,才……我才不相信她會拿你怎樣!」
方邪真用手擰了擰惜惜的玉頰,癡看了一會,忽起身,道︰「我去看看想拿我怎樣的人會拿我怎樣。」
惜惜依依不捨地道︰「你真的要下去?」
方邪真淡淡地道︰「我再不下去,他們就要上來了。」
他撫著惜惜的柔肩︰「還是下去會好一些。」
惜惜擔心的依偎在方邪真的胸前,幽幽地道︰「我能幫你什麼?我怎樣才知道你無恙?」
方邪真溫柔地道︰「能。」
惜惜喜忻地道︰「怎樣幫你?」
方邪真道︰「你在欄上,一見裹著我的有綠色的劍光飛上了天,立即倒一盆水下來;如果你看見街心有一團火光掠過,便等於告訴你︰我正要回家睡大覺。」
方邪真雙眼深深的望進了她的眸子裡︰「就這樣好不好?」
惜惜看見方邪真的神情,不知怎的,便知道天下間沒有人能擊敗他,一種對英雄俠少的孺慕之情,掠上心頭,特別濃烈,只俯在他肩膀上,感受那男子的體溫和氣息,喜忐忑地道︰「好。」
方邪真一笑。
他飄然下了樓。
昂然走進了黑暗的街心。
這時候,在離開「依依樓」不過三條街道之遙的「蘭亭池府」,劉是之正向池日暮報告了一件事;「小碧湖」遊家已派人到「依依樓」,找上了方邪真密議。
交談的結果如何,沒有人知道;但田氏雙雄是從房裡直滾下梯來的,不過,只隔了一會兒功夫,「豹子」簡迅從房裡出來,是帶著笑容從容離去的。
池日暮難過地道︰「方邪真會不會已答應加盟小碧湖呢?」
「這倒不一定,小碧湖的條件很可能比我們更好,」劉是之皺著眉,眯著眼道,「但小碧湖找上他,千葉山莊和妙手堂也必會找上他的,他今天不答應,難保明天也會不動心……」
他附加了一句「壓軸」的︰「然而,他之所以忽然受到重視,完全是因為我們先看重他。」
池日暮愁眉不展地道︰「先生的意思是?」
劉是之仍眯著眼,眼縫像兩枝橫著的針,他的話也像一口針︰「這個人,如不能用,便不能留。」
池日暮一聽,心裡一震,忙道︰「先生可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劉是之道︰「有。」
池日暮喜道︰「是什麼法子?」
劉是之伸出兩只手指︰「既然厚幣甘辭、誠摯禮遇,都不能打動他,那只剩下兩個法子。」
池日暮忙道︰「請道其詳。」
劉是之道︰「一是要勞大夫人走一趟。大夫人雖非江湖中人,但她待人接物,很能予人好感,池府中有不少人誓死效命,請恕屬下鬥膽說一句,有不少人是看在過去大莊主和大夫人的面子;大夫人又是天生麗質,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貌美無雙,由她出面,方邪真也是個人,是個天天晚上都上『依依樓』的男人,難保不會改變主意。」他補充了一句︰「這可得要葛鈴鈴有所行動之前先發制人不可。」
池日暮臉有難色。
他之所以被稱為「少公子」,主要是因為池家的宗主,本是在長他五歲的胞兄他日麗的身上,但兄長在迎取大嫂之後,忽遭殘疾,風癱不起,而今要他嫂子顏夕來辦這件事情,似有些不妥。
他一向甚為尊重、敬慕這位善解人意。善良英氣的嫂子,要不是她在重要關頭挺身維護池日暮在池家的宗主權,池日暮的大權,可能早已保不住了呢。
池日暮猶豫起來,忽聽簾子裡有人說道︰「二弟,你既然認為姓方的能振興池家之大業,給你嫂子去勸勸他也好。」
一人坐在木輪椅上,自簾外推了進來,臉色蒼自,唇無血色,贏弱無神,說話也有氣無力。
池日暮一看,在兄長椅後的還有清麗英朗的大嫂,心知這是劉是之的擺布,以防他不答允,早已勸服了兄長首肯,並已驚動了大嫂,心中不覺升起一片難使人察覺的怒意。
他知道劉是之這都是為他做的。
可是當他看見劉是之一副「早已安排、胸有成竹」、「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神情,他便有一種無以言喻的恚怒,仿佛被人折辱、奚落了似的;但他偏又知道這是用人之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這股私心是不能發作,發作不得的。
所以他臉上只露出仄愧之色,口裡只是試探地道︰「這樣麼……不知嫂子意下如何?」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14 PM
《殺楚》第七章 深碧的劍
顏夕修眉一揚,道︰「這姓方的是誰,真有這樣的本事?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
池日暮道︰「他叫方邪真,年紀倒輕,大約長我一二歲,他的武功極高,小白敗在他的手下,他卻連劍也未拔。」
顏夕心神一震,道︰「他……他是用劍的?」
池日暮道︰「是啊,他武功高,定力也強,這樣一個人,如在池家,當然是臂助,若在別家,可成了勁敵。」
顏夕無心聽其他的,只問︰「他的劍可是深碧色的?」
池日暮望望劉是之,劉是之看看池日暮,道︰「不知道,我們誰都未曾看見過他拔出劍來。」
顏夕又問︰「他腕上可有一對……翠玉鐲子?」
池日暮想了一想道︰「這倒沒有注意。」劉是之斷然道,「沒有。」
顏夕才舒了口氣。池日暮卻想了起來,道︰「他手腕上倒有──」他仔細的回想,然後準確的用字︰「系著一條淺藍色的絲巾。」他轉過頭去問劉是之︰「對不對?」劉是之說︰「對。」
顏夕道︰「是絲巾,不是鐲子?」劉是之肯定地道︰「是淺藍色的絲中。」顏夕道︰「哦。」有點失望似的。池日暮道︰「大嫂,這有關系麼?」
顏夕忙道︰「沒有關系,沒有關系。」
劉是之道︰「看來,這姓方的用軟的不行,只好用強的了。」
顏夕即道︰「讓我來,我可以試一試。」池日暮忙道︰「嫂子一向有人緣,說不定真可為我們池家解決了一大難題。」池日麗用手輕輕握著顏夕的手道︰「不過,這可是讓你辛苦了。」
顏夕感覺到丈夫瘦骨嶙嶙的手,想及過去這雙手曾是雄豪有力的,心中一陣難過,忙用話掩飾道︰「這又算什麼辛苦!當年洪兄弟不也是這樣收攬過來的嗎?這件事情當初做得開心,現在也相處得挺愜意的!」
池日暮笑道︰「上次,你用一柄匕駁軟柄神槍留住了洪三熱,這次卻要用什麼來留方邪真?」
顏夕亮麗地笑道︰「書。」
池日麗、池日暮一齊詫道︰「書?」
「我以前有位朋友,跟這位方邪真性情很有些接近,他生平所好,只不過是一大房的古書字畫真跡;」顏夕清脆的語音清脆的解釋,「我們的書庫裡不是盡有的是好書好畫好字嗎?且看這法兒靈不靈!」
池日麗笑道︰「書?」
池日暮哈了一聲道︰「書!」
劉是之拍拍後腦笑道︰「怎麼我沒有想到?大夫人準備什麼時候去?」
顏夕推開兩扇窗,望望天色︰「那姓方的會耽在什麼地方?」
「依依樓裡有一個名妓,叫做惜惜,姓方的多窩在她那兒,但很少留宿;」劉是之道,「今晚戊亥時分,他必回法門寺大隱丘的老家去。」
顏夕道︰「那很好,我今晚就去看看他如何三頭六臂,我帶洪兄弟一起去。」
池日暮怔了怔,道︰「今晚?」
顏夕抿嘴笑道︰「事不宜遲嘛。」
池日麗奮亢的推著輪椅,道︰「我跟你去書房搜羅搜羅去。」
顏夕看見丈夫奮悅,也覺開心,隨他到了簾子之後,池日暮見劉是之還在摸著下巴沉思,便問︰「你說還有一個法子,是什麼?」
劉是之卻目光閃動︰「其實,最好是兩個法子並施,那就萬無一失。」
池日暮聽出對方似有點難言之隱,便道︰「你說說看。」
劉是之眯著眼道︰「我不能說。」
池日暮奇道︰「何解?」
劉是之捫著胡腳,「如果我說出來,公子萬一個怪我太狠,我可是為公子大業,白挨了冤。」
池日暮笑道︰「哪有的事!先生為池家大局不惜殫精竭智、處心積慮的想出奇謀妙計,我要是誤解先生的好意,還是人麼?」
劉是之喟然道︰「公子對屬下一向信重,屬下一向銘感,只求鞠躬盡瘁,死而後己,不過,我這個計策,公子要是透露出去,只怕難免老命不保……」
池日暮笑道︰「先生放心,我保管不說出去便是了。」
劉是之忽然一嘆。
池日暮奇道︰「先生仍不放心麼?」
劉是之望定池日暮,道︰「我倒不是不放心公子,而是這計策如果能成,方邪真一旦投效公子門下,只怕我這老骨頭就連門檻都站不下了。」
「我還道是為了什麼,」池日暮誠摯地道,「你放心,先生在他府勞苦功高,方邪真再有能為,也決不可以僭越輩份。」
劉是之苦笑道︰「可是,我這話兒一說,一旦付諸行動,公子只要在人前一提是我的主意,我可成了靶子了。」
池日暮心忖︰原來他還是不放心!便伸出兩只手指,當下起誓道︰「好,先生既是不放心,我便當天立個誓言︰「皇天在上,我待先生推心置腹,福禍與共,先生為池家天下獻計,我決不反悔食言,讓人懷怨於先生,如有違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劉是之待他誓完,才噗地跪地勸道︰「公子快別這樣說!真是愧煞屬下了……」
池日暮扶他起來,笑說︰「先生可以道破玄機了罷?」
劉是之正色道︰「我再問一次︰公子真非要得方邪真之助不可?」
池日暮道︰「此人不可為他人所得,自然非爭取不可!」
劉是之肅然道︰「不惜代價!」
池日暮道︰「為求壯士,豈惜代價!」
劉是之推門探首,看了看四周,然後掩上了門,湊近池日暮耳邊,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道︰「殺了方邪真全家!」
池日暮著實嚇了一大跳。
劉是之陰沉著臉,道︰「只有這個辦法。」
池日暮失聲道︰「為什麼?」
劉是之道︰「當日,我們曾藉故殺龔定庵,逼走井如府,也用過比這更絕的手法,這是沒法子的事,只是權宜之計,像方邪真這種人,不迫他是不出山的。」
池日暮一時難以取決,彷惶地道「非此不可?」
劉是之森然道︰「非如此不可!」
池日暮心亂如麻︰「可是……這事叫誰去做是好?」
「小白絕對服從你,而且機警,如由他下手,跟他脫不了關系,自然也不會等得說出來;』劉是之道,「不過,我們還得找一個人來認頭。」
池日暮惚惚地道︰「你是說……?」
劉是之眯著針眼︰「這件事既是我們動手,就要弄一個對頭,讓方邪真非跟我們結合來找他算賬不可!」
他日暮恍然道︰「回百響?!」
劉是之陰鷙地道︰「回百響也收了我們不少銀子,這該是他回報響應的時候了。」
他忽然笑道︰「你說剛才我開窗看到了什麼?」
池日暮心不在焉地問︰「看到什麼?」
「天氣不大好,浮雲掩蓋了月光;」劉是之悠然道︰「風是很大的,但只要下不成雨,一個時辰後,就可以看到月色了。」
池日暮忽然覺得這話似乎有些蹺蹊︰「你的意思是──?」
「我在想,」劉是之推開窗子,深吸了一口氣,似享受這口氣的清鮮,負手回身道,「在月色下,看來一向都不動心、一切都不動容的方邪真,遇見大夫人,不知會不會動心?會不會動容?」
池日暮忽有警覺,瞥見劉是之的針眼,似看穿透了自己,心裡一悚,道︰「先生何作此語?」
劉是之笑了,笑得像一頭修煉了三千年的狐狸︰「公子心裡明白。」然後他恭恭謹謹的向池日暮深深一揖,連臉上那一點浮滑之色都盡隱不見。
方邪真的身影,投入了長街的暗處。
樓頭上,挑著兩盞紅燈籠。
惜惜站在向晚街口的樓上房前。
她背向房門,依在欄上,眼光遙遙的落在街上。
溫暖的燈光瓖在她身影的輪廊上,柔和得就像一位深情的仙女思戀凡塵。其實,千古以來,每位真情的少女,都曾這樣凝盼過她們遠去的情郎,有的,去了還會回來,有的,去了不再回來。
方邪真知道惜惜在樓頭上凝注著他,希望他一個回身,一次回顧。
可是他不能回身。
不能回顧。
他怕自己一回身就會動憐。
甚至動情。
但在這時候,不管動情或動憐,都是劍客的大忌。
因為他知道,在這黑暗的街道上,已有算不清的勁敵在等他失神、分心!
他知道,一個人想要突破前面的困境,就不能回顧!
萬萬不能回顧。
風很大,吹得他衣袂獵獵飛舞,這一帶是煙花場所,這時分不可能冷清若此,但這幽寂想必是為了自己而設的罷?──方邪真笑著,借酒意踉蹌著腳步,唱著一首悠遠而哀傷的曲子,然後他卸下了包袱,解下了裹劍的藍布,攏在袖子裡,向黑暗的最黑暗處,清清楚楚地道︰「姓回的,如果你不立刻回家去,那就滾出來罷!」
他這句話一話完,黑暗裡一切黑的事物,都動了起來,不但動,而且還動得很快,動得很詭奇,動得很可怕︰
他們都是人。
全身被黑色塗得漆暗的人!
方邪真馬上發現他前、後、左、右都是敵人。
黑色的敵人。
這樣一來,凡是黑,就是敵人。
敵人連兵器都是黑色的。
兵器雖是清一色的黑,但卻有十七八種不同的兵器,甚至連在一般武林中頗為少見的流金鏜、跨虎籃、旒雲撥、拐子鉤都在其中。
而且還有暗器。
連暗器都是黑色的。
這些「黑人」卻似乎有一種識辨自己人的記號,所以,毒招殺著,只向方邪真身上招呼,但絕對不會誤傷了自己人。
方邪真不能往地下鑽。
就算他有土遁的本領,但地下依然埋伏著敵人。
敵人根本是要置他於死地。
方邪真只有往上陡升。
但他身子才一振,上面便有了聲響。
牆角、簾前、梁上、椽下、垣後、柱旁,莫不是埋伏有人,就待他一躍而起。
方邪真長嘆一聲。
那些「黑人」已遮燈蔽月,要不然,一定可以看見他無奈的神情。
方邪真仰首望天。
他一望天就拔劍。
深碧的劍。
黑夜的街心,漆暗莫辨的地方,驀然抹過奪目晶瑩的碧緣。
惜惜在樓頭上,看見了這一道劍光。
美麗的劍光。
流星般的劍光。
惜惜忽然覺得被一種無由的感動所充滿︰
絕世的劍光應該用來照亮絕世的容顏的。
她一看到這道劍光,她就像被溫馨迎臉一擊︰只有她知道,這道傲絕天下無可捉摸的劍光,只有在方邪真留在「秋蟬軒」的燈下撫掌把玩,她也曾湊過臉去,為那令人震顫的碧色鋒芒發出羨嘆。
──這柄天下莫敵的劍,只有她看過、觸過、撫過、愛過,在夜深人靜時,注視它的美,分享它的寂寞。
惜惜一念及此,覺得臉上都燒熱了起來。
她拿著水盆,一兜腦兒,相忘於江湖般的潑了出去。
水花,水花。
在黑漆裡略映著晶瑩,迅即沒入黝暗裡。
水花水花。
美麗的水花。
絢燦的劍花。
劍花起,黑暗裡的人都浪分濤裂的開了一條路,方邪真身影橫空而起,迎上了水花。
他在水花裡揚袖橫掃。
水花飛濺。
水花似千百冰刺般的暗器,射往「黑人」的身上。
「黑人」慘呼、哀嚎,一時間紛紛沒入黑暗中。
黑暗又成了黑暗。
黑暗裡沒有人。
浮雲掩映,層雲下的月亮隱隱微明。
方邪真笑了,他的劍又收回鞘裡,他在哼一首曲子,把曲子哼到告一段落之後,才毫不在意地道︰「如果你是回萬雷,就留下兩條胳臂來,如果來的是回百響,留一條手臂就夠了。」他望望天色道︰「你們所作的惡孽,其實,留下一百條胳臂都難贖其辜。」
作者:
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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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0 03:15 PM
《殺楚》第八章 那一刻的心動
只聽黑暗裡,一人森冷地道︰「方邪真,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
方邪真眉毛一揚,笑道︰「我一向以為喜歡躲在黑暗裡的大都是耗子和蝙蝠那一類的東西。」
他這句話一說,就看見一張臉。
一張人臉。
一張不像人的人臉。
這張臉其實並不醜陋,五官也相當端正,而且還相當年輕。
不過這張臉予人一種不正常的感覺。
他的眉毛粗濃,但根根眉毛通亂;他的臉色慘白,就似塗上了一層厚厚的粉堊;他的嘴唇紫紅乾燥、唇角完全下彎、再緊緊的抿合;他的眼神淬厲,卻似把最後一點光華都要在瞬間耗盡;他滿腮胡碴子,根根如刺;他散發蓬亂,偏偏發上又戴著金箍、佩玉,他笑起來的時候剛剛才「像人」一些,卻又露出白森森的銳齒。還有一張血盆大口。
這張臉令人印像最深刻的不是他的輪廊、他的五官、甚或是他那一只有一個拳眼般大裂紋的鼻樑。
而是他臉上布滿了青筋。
像地圖上河流的分佈一般,錯綜復雜的布滿在這張年輕的臉上,使他看來像個恐怖的人。
人,本來就躲在黑暗之中。
方邪真開口譏諷的時候,他就抹下臉上的黑布。
月亮剛自雲層裡閑了出來。
月光正好在他臉上一映。
──如果月色有知,敢情也會被這張臉孔嚇了一跳。
方邪真卻笑了。
他笑著說︰「原來是回絕。」
黑衣白臉青年森然笑道︰「你害怕了麼?」他就是「老公子」回百應的獨子回絕。
方邪真嘆了口氣,道︰「你太貪功了。」
回絕的眼楮裡布滿血絲,怒道︰「你說什麼?!」
方邪真道,「這一定不是你父親的主意。你父親見我來了,還未打定主意究意要收攬我還是要除掉我,猶在舉棋不定,你不服氣,要來殺掉我,好證實給你老子知道,你自己就是人才,回家根本就不需要另外招覓人才。」
回絕的厲目變得詫然,怒道︰「不錯,我的確就是人才!」
方邪真笑道︰「你就是生氣你老爹看不見你。」
回絕恨意入骨地道︰「所以我才要殺掉你。」
方邪真道︰「你難道要把你老子眼中的人才全都殺光不成?」
回絕獰笑道︰「那也不盡然,如果他們服從我,不但會有活路,而且大有前程。」
方邪真道︰「我明白了。」
回絕奇道,「明白什麼?」
方邪真道︰「我明白了為什麼以回百應的精明強幹、不世武功,居然沒啥可用之人,而且近年來的聲勢,已遠落於『小碧湖遊家』之後,且漸為『蘭亭池家』趕上,就算比諸於『千葉山莊葛家』,也好不了多少……原來,回百應膝下有這樣的兒子!」
回絕目光赤紅,厲聲道︰「你說什麼?!」
方邪真冷笑道︰「你是聾子?!才說了七八句話,你問了兩次這種無聊話!」
回絕咬牙切齒地道︰「我要殺掉你,我一定要殺掉你,我要你嘗嘗我的手段!」
方邪真似想起一事,道,「我知道你們『妙手堂回家』有兩門絕藝,叫做『回天乏術』和『妙手回春』,一個是醫人的絕活兒,一個是殺人的絕招。」
回絕臉上的青筋都似在躍動︰「你待會兒就可以試試。我殺了你再醫好你,醫好你再殺你,讓你一個人能嘗到死十次八次的滋味。」
方邪真道︰「我聽說『回天乏術』一共只有六式,但已揉合了十一大門派的三十九種最犀利的絕招,另外還蘊含了十九種正邪夾雜剛柔並重的內力,如果六式俱成,一旦發動,就算是當年叱 京城的『金風細雨樓』樓主甦夢枕親至,也未必抵擋得住。」
回絕冷笑道︰「不錯,你打探得很清楚。」
方邪真道︰「不過我卻有一點不清楚。」
回絕做然道︰「趁你還能說得出話來的時候,可以請教我。」
方邪真道︰「像這樣深奧的武功,像你這你種人,能學成幾招?」
回絕狂怒,咆哮道︰「姓方的,我教你知道我的厲害!」
方邪真不慌不忙地道︰「說到你的厲害,我正想知道︰聽說你很喜歡捏碎人的骨頭,一根一根的捏碎,直至他痛死為止?」
回絕臉上的青筋又一突一突的跳躍著,眼楮閃著一漠邪光︰「錯了,不是痛死,而是嚇死。有一個得罪過我的人,被我嚇得撒了八次糞,才嚇破膽而死。我殺一個人的時候,一向高興才殺,而且喜歡從他的最不重要的部分捏起,譬如從小指頭、耳骨、睪丸捏起,一分分、一寸寸的捏碎,那表情真是好看極了。我不高興的時候,就不殺,留他在那兒,等我高興的時候,又過去捏他一兩根骨頭。有一個不聽話的小妾,我捏碎她七八根骨頭,就把她給忘了,鎖了兩三個月,忽又記起了她,過去看時,她的碎骨居然又痊合了,我再過去重新捏碎,這樣碎了又合、合了又碎,足足把她『捏』了一年又三個月,才把她『捏』死。」
方邪真臉上漸漸煞白。
他一字一字地道︰「聽說你很喜歡姦污女人?」
回絕臉上竟充滿了得意之色︰「你怎麼知道?」
方邪真目光的悒色,已化作寒意︰「聽說你更喜歡殺女人?」
回絕居然嬉笑道︰「你不知道,我在殺人的時候,聽她們婉轉哀啼,看她們痛不欲生的表情,是件絕妙的享受!」他那張扭曲的臉一旦嘻笑之際,看去就似瘋子一般。一個月下的瘋子。
方邪真微嘆一聲,搖手道︰「聽你這般說法,我真的不能留下你一條胳臂,或兩只手掌。不能。」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把話吐出來︰「像你這種人,我只要留下你少一點,都是對不起我自己,對不起死去的這許多冤魂。」
回絕齜起了牙齒。
他的指骨已捏響。
長街裡忽然響起一種橡實爆裂般的聲音。
這種聲音很像骨頭碎裂的聲音。
極像。
現在已有月色。
月色模糊得就像昨夜的夢,撩動窗紗的風。
月色不能讓長街的景像清晰入目,但至少可以看到兩個影子︰
一黑一白。
四周都是黑黝的暗影。
忽然黑影子呼嘯,疾掠了起來,像一陣龍卷風。
龍卷風所過之處,任何事物都要被毀滅。
完全不能抵擋的毀滅。
黑影化為黑風。
黑風轉為狂 。
狂 越旋越急,越轉越快。但範圍越來越大。
白影愈漸縮小,在黑暗的漩渦裡,快要完全被吞噬,消失不見。
惜惜一向信任方邪真。
他說有辦法解決,天大的困難都會有辦法解決的。
──但現在的情形,方邪真就算有辦法,也解決不了。
準能解決得了龍卷風?
惜惜萬分著急,這一下與下一下心跳之間緊密得像迸出了火花。
她急得又想掏一盆水往街心淋下去。
──剛才的一盆水能助得了方邪真,現在還行不行?
惜惜覺得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只要能對方邪真有所幫助,無論什麼她都願意去做。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人在她身邊冷冷地道︰「你要幹什麼?」
惜惜轉過頭去,就看見一一個人。
一個「黑人」。
這個人全身都穿著黑色魚皮緊靠勁裝,就連鼻子通風小孔,還有一對眼楮,都黑糊糊一片,竟似連眼白也無!
這人手上拿了一根鑌鐵杖,當然也是黑色的。
這人沉聲道︰「回公子要你,走!」
惜惜一聽,心絕如裂,落在回絕手裡,真不如速死,她想往後退,忽覺撞在一人身上。
她驚叫回首,只見又是一名「黑人」。
這「黑人」手上拿著刀。
黑色的刀。
要不是他有頭有手也有腳,而且房內的燈光隱照,要不然,在夜色裡,他就是夜色,不可能判別得出這竟是一個「人」!
這後面的「黑人」也冷冷地道︰「你最好別想自殺,公子要你活著去見他,你要是死了,我們也別想活了。」
惜惜只嘆了一口氣。
她決心要死。
她只想往樓下跳去,撞著回絕,讓方邪真緩得一口氣,她這樣死也算值得。
她委婉他說︰「好吧……」手中那盆水,忽然向前面那人兜頭兜臉就淋了下去。
然後她貼在欄桿之上,準備翻落下去。
但在她一望之下,卻是怔了怔︰
朦朧的月色下,沒有了白影,也沒有黑影,只有一抹燦亮的火花,似翻滾。似輾轉、但肯定迅疾的越入了遠處的黑暗中。
「你在欄上,一見著綠色的劍光飛上了天,立即倒一盆水下來;如果你看見街心有一團火光掠過,便等於告訴你;我正要回家睡大覺。」惜惜記得方邪真剛才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街心的戰局究竟怎麼?
──難道方邪真真的回了家睡大覺?
惜惜因為大過心懸於方邪真的安危,一時忘了自身的危機,再想起時,回頭只見那被她一盆水淋著的人,已倒下地去。
地上潮濕。
樓板上染著血跡,混和著水跡,正往樓角滴落。
──這個「黑人」竟然死了!
──難道她手中那盆清水真能殺人不成?!
惜惜倒是嚇了一跳。
她記起身後還有一人。
她驀然回首,那「黑人」所立之處,立著一個衣白不沾塵、灑脫沾微愁的人,正似笑非笑的望著她。
惜惜哀喚了一聲,眼淚就籟籟地落到臉頰上來,她此時才想到驚怕,想撲到方邪真懷裡,卻給地上的人絆了一下。
方邪真忙扶著她。
地上的那名「黑人」,當然也是個死人。
方邪真扶著弱柔的惜惜,只覺得她弱不勝衣,心中起了一種不忍的感覺。
──江湖風險多,自己可決不能連累她,可千萬不要連累了她。
「你不是已經走了嗎?」惜惜很不好意思地揩去臉上的淚,方邪真捉住她的手,細心的為她拭去,專情得就像一闕為一個千思萬念的人寫的詞。
惜借還沒來得及感動,就被撼動了。
方邪真凝注了她一會,忽然眼光又不經意了。
不經意得就像一抹遠山,淡入天際閑雲間。
惜惜回味那一刻,仍覺依依。
那一刻的心動,那一刻的動心,只有情人特別多情的眼裡能看得到,只有情人特別跳得快的心裡能感受得到,只有情人特別流得激動的血裡能夠體味得到。
惜惜似癡了。
好一會她才能接下去說︰「你不是已經回去了嗎?我以為你已經回家睡大覺了。」
方邪真笑了,看她輕嗔薄怒的怨,溫暖地道︰「是啊,我回去睡了覺,又夢裡遊魂的回來了。」
惜惜鼓著腮兒道︰「多難聽。」忽又喜滋滋的跨過了死屍,歡忭忭地道︰「你是怎麼把回絕打跑的?那一絲火光又是什麼?」
她這樣問著的時候,眼色是非常癡迷的。
當然,一個正在愛戀中的女子,看她的情郎,多是這種眼色,尤其她的情人真的是個英雄俠客的時候。豪情激起幾許柔?驚起多少如癡如醉?就算英雄俠女,又有誰能忘情?
方邪真斂容道︰「沒有,我沒有把他打跑。」
惜惜不明白。
方邪真道︰「我殺了他,然後叫他燃成一團火走的。」
惜惜更聽不懂。
方邪真明白惜惜的不明白。
「妙手堂回家的絕藝叫做『回天乏術』,聽名字,十分的平凡,但卻是把五十八種犀利絕招、正邪內功揉合融會在六招以內,十分可怕,我想先迫他施出來,看是不是可以應付。」
惜惜奇道︰「迫出他的絕招?萬一應付不了,豈不更加危險?」
方邪真道︰「如果接不下回絕的殺手 ,就更不可能應付回百應的殺手。」
他淡淡地道︰「遲早都是一死,不如死在回絕手上──至少,在他手上我還來得及自殺,落在回百應手上,不得他同意,誰要死都不可以。」
惜惜又擔心了起來︰「反正……你都接下了。」
方邪真搖首道︰「沒有。」
惜惜又嚇了一跳︰「沒有?」
方邪真沉聲道︰「我弄錯了一點,『回天乏術』,原來是有六十一種的武功揉合其中,而不是五十八種。『回天六式』是要用一種叫『回魂大法』的內力,才能以五昧真火之力,運行十九種不同的功力,使出『回天乏術』。回絕很不長進,功力不濟,只使得出兩式來。我一劍破了他的玄關,再以一片火篾引發了他的五昧真火,他收蓄不住,真火自焚,最多只能熬到妙手堂,回百應醫術再精通,也斷救不活一個五髒全焦、七孔盡焚的兒子。」
惜惜聽得心驚膽跳,只說︰「哦,原來你一下樓,就準備用這招了,不然怎會吩咐我潑水,以及叫我等著看那一掠的火光了。」
方邪真道︰「是。不過,那時候,我以為來的是回百響和回萬雷來了,他們只是該死,回絕卻是該絕。」
惜惜驚粟地道︰「你殺了回絕,回百應他們是絕不會放過你的。」
方邪真笑道︰「我不殺回絕,難道他們就會放過我嗎?」他向惜惜溜了一眼,笑道,「至少,回絕若活著,便連你也都不會放過。」
惜惜唉了一聲。
方邪真即問︰「什麼事?」
惜惜憂愁地道︰「現在要你去做這件事,你當然不會答應的了」
方邪真道︰「你說說看。」
惜惜用一種低速的語音道︰「如果現在要你委屈一下,去躲躲,避一避風頭,你是決不會答應的了?」
「不。」方邪真道,「我答應你。」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15 PM
《殺楚》第九章 這一刻的動心
惜惜傻了。
燈光在她肩上鋪上一層比柔更柔的黃暈。
方邪真心中更添憐惜。
他心中忽然有個千呼萬喚的無聲︰你嫁給我好嗎?他想這樣問,可是心中忽然掠過一個亮麗的音容,說到嘴邊的話變成了︰「我殺了回絕,這兒是不能再留了。」
惜惜忽然黯然了。
這個男子,終於要走了,他難道一點都不顧惜她嗎?她這樣的忖思,隨後又想到︰為了他的安危,他是應該走的,他豈是可以留得住的?何況,要他走是她自己提出來的。
人生裡有些事,一步跨出去即成天涯,縱然無歌,但能無悔。
「你幾時走?」
方邪真很想說︰「我帶你一起走。」
他心裡多麼想說。
可是他沒有說。
──為什麼沒有說出來?
原因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也許他掠過了一個念頭︰待真的走時,再把她一起帶走;俟儲夠錢時,再一起贖她,那時候豈不更實在、更加驚喜?
或許因為這樣,他才沒有說出來。
或許因為那樣。
不過不管為了什麼,人生裡,能對著一位紅粉知音,映著晚燈,倚著欄桿,你還能求什麼?你為何不去把握?如果一剎是永恆,那麼永恆就是一剎。如果把握不住,讓它溜了,再沒有永,再沒有恆,再沒有燈前倚欄的人,空擲傷懷,也只不過是一抹自焚的火花。
也許惜惜心裡有千呼萬喚的期待。
也許方邪真胸裡有欲語還休的真情。
不過都還未曾說出來,就已經聽見樓下有人說︰「差官,剛才在路上謀財害命的,就是這幾個黑衣人。」
方邪真不認得這個生意人。
可是這個生意人好像很有辦法。
尤其是應付這種死人的事件,以及應付那十幾位睡眼惺松的差官──看來那幾個差役反而像是受他指揮。
那商人卻對方邪真十分熟絡,像認識了他十年八年似的,跟他共住了十月八月一般。
據那商人的說辭,是︰他做了單生意,來「依依樓」尋樂,遇上了一群「劫財害命」的,方邪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以寡敵眾,迫於自衛,只好殺傷了幾名「大盜」。
這件事,不但那商人親眼瞧見,還有兩名僕僮可以作證,還不知怎麼來了七八個「途人」,都說可以為此事見證,言之鑿鑿,聽得連惜惜都幾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夢,真的有這回事一般。
差官取了供詞,清理屍骸,居然不盤查方邪真,也不落供審訊、更不拿他回衙,就這樣草草了事,表示結案。
看那些衙差的表情和聽他們的語態,仿佛方邪真殺了這幾個人,還理應拿個什麼橫匾獎狀似的。
這事當然莫名其妙。
可是俟那位商人打發差役們走遠後,上得樓來,跟方邪真笑著一點頭,就要別去,方邪真一見他的眼神,心頭一凜,揚聲問︰「請教尊姓大名?」這句話一問,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因為那商人的回答是︰
「顧佛影。」
有「顧盼神風」在,哪有解決不了的事!
像這種幾條人命的小事,在洛陽城裡,要出動到顧佛影,實在是小題大作,大材小用。
以他的聲威,只要交代下來幾句話就可以了。
顧佛影道出自己的名字後,立即便走。
不求對方感謝、不圖報,馬上離開。
方邪真長嘆︰「難怪小碧湖遊家會日益壯大,有簡迅這種幹員,又有顧佛影這種人物,想不強盛亦難矣。」
惜惜用眼角漂漂亮亮的勾著睨他,然後說︰「所以你又走不成了,是不是?」
「留在洛陽多煩憂,」方邪真想了一陣,才道,「我還是走的好,免你受累,爹爹和小弟也煩惱。」
惜惜垂下了頭。
方邪真過去握著她的手,覺得伊的小手冰涼如雪,心中一痛,忍不住道︰「惜惜……」
惜惜一震,反過去握著他的手,一雙晶目都噙著晶瑩的淚水。
「要小心回家。」
方邪真用手溫暖著她的手。
「回家?今晚我不回家。」他這樣調笑道。
惜惜忽然又高興起來︰「你既然殺得了回絕,便絕不怕回家的人。」
方邪真沒有說話。
惜惜馬上感覺到了,所以她馬上問︰「是不是?是不是呢?」
方邪真道︰「你真的要知道?」
惜惜認真的點頭。
方邪真道︰「回絕縱情聲色,很不像話。他的武功怕只得回百應的一成,而『回天乏術』六記絕招,回絕也只練成二式,我能引他真火逆走自焚,自不是件難事。」
他眼裡除了淡淡的悒色之外,還有微微的憂色,「妙手堂回家的人很霸道、很兇狠,可以算得上是無惡不作,但回百應本身卻十分自律、堅忍、節制,一個人能在一團汙煙瘴氣之下仍能自強不息,自然是個人物。」
他輕籲出一口氣︰「回百應是一個很難應付的人,我沒有把握勝他,何況他還有兩大重將︰回百響和回萬雷。」他倦倦的一笑,又道,「回百應現在一定很傷心,一定會全力報復,再這樣煩纏下去,一定會鬧出大事來,所以,我先離開洛陽城一段時間,也是好的。」
他笑著拍拍惜惜的肩膊,因為手中所觸是讓人心折的柔,所以手掌就不忍挪開︰「你要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惜惜長長的睫毛顫動著,認認真真地問︰「你真的不怕?」
方邪真笑了。
他做笑道︰「怕?我怕什麼?」他覺得要說一些調皮話讓惜惜的情緒平伏下來,所以指著自己的鼻子笑道,「平生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
卻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響了門。
敲門聲很輕,卻能傳得很遠。
敲門的是誰?
──誰在敲門?
此刻,回絕的屍體就放在堂前。
他全身都黑。
焦黑。
本來青白的臉容,也燒成炭色,而青筋賁突的地方,變成一道又一道的裂紋。
在這焦黑的屍首前面,站著一名老人。
其實他年紀並不大老,只不過是五十開外,但他那一張臉孔,有著太多的皺紋、太多的滄桑、太多的煎熬與堅忍、太多的過往。無論是誰,一個人只要有太多的這些,看去難免都覺得老。
回百應才五十四歲,對功力高深、老當益壯的武林高手而言,這實在不算是「老」的年紀。
不過,一個人如果在自己兒子的屍首前,就一定會覺得老。
至少是心情上的蒼老。
──為什麼老的不死,少的先死?
──為什麼世上總有白頭人送黑頭人的事?
看著他自己兒子的屍首,他心裡想,要是有人給他選擇,一是他死,一是他兒子死,他會不會替代他兒子死呢?他自己辛辛苦苦闖下了這一番基業,可是現在他的孩子卻死了,由誰來承繼呢?人生不過百年,這些基業還有甚麼意義呢?
他站在那兒,跟回絕的屍首,一直一橫,都失去了表情似的完全沒有表情。
回百響也不知道這位掌有大權的兄長,是傷心?還是憤怒?抑或是悲痛欲絕?
回百響只知道他的皺紋就是他的表情。
回百應皺紋滿臉,縱橫交錯,像交織著密集的刀疤一般。
回百響跟隨他多年,仍不知道他下一步的反應、他心裡的想法、他將會採取的行動。
有一次,一名小廝不小心折斷了他親手種植的一枝「鐵心蘭」,他憤怒得折下那小廝的頭去喂獅子。
也有一次,他被遊玉遮的人連拔十一個暗卡,居然還可以帶十六名小妾去看燈賞月,還附庸風雅地與人吟詩作對。
回百響到現在還摸不清他的脾氣,所以對他一樣感到畏懼。
──領袖們常大喜大怒、喜怒無常,莫非就是要人諱莫如深、莫測高深,因而產生敬畏?
回百響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個人他足足跟了近四十年,還弄不清楚他的真正性情,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就連他死了兒子,居然也捉摸不準是悲是怒,是傷是痛,甚或是沒有感覺,實在是件可怕的事。
也許只有一件事情使回百響不致感到太害怕的。
那是回百應一向都信任他。
回百應一向都很信任「自己人」。
──所以「妙手堂」幾個重要部門的負責人,都是「自己人」。
一個人只要還信任人,還顧恤親朋,就不會是個太可怕的人。
回百應忽道︰「我的孩子,已經死了。」
這是一個事實。
鐵一般的事實。
誰也不能挽回的事實。
──戰敗可以卷土重來,失意可以重燃鬥志,但人死不能復生,千古不易。
回百響只有道︰「是死了。」
靜默了半晌,回百應又道︰「殺他的人,好像叫做方邪真,是不是?」
回百響馬上道︰「是。」
回百應道︰「他,好像是一個很有本領的人?」
回百響道︰「也是一個該死的人。」
回百應臉上的皺紋像海濤般的掀動了一下,只道︰「我聽說他還沒有加入池家?」
這也是一個事實。
不容否認的事實。
回百響道︰「是。」他緊接又道,「不過,我看,也快了。」
回百應道︰「他還沒有加入,就是沒有加入,一個人將要做的事,在他真正做的時候,不一定會做成什麼事。」他的語氣近乎教訓。
回百響忙道︰「堂主教訓的是。」
回百應道︰「他還沒有加入池家,那麼他殺死小絕,就不是為了池家而幹的。」
回百響本想答︰「那也差不多,」但不敢跟一個剛死了孩子而又手握重權的老人頂撞,只說︰「是。」
回百應唇角牽動,道︰「我的孩子,不死都已經死了,報仇也沒有用了,總不能起死回生,」他眼中閃過一抹淚光,「你去告訴方邪真,我不會報復,但要他加入回家,幫我消滅掉蘭亭池家,我會好好的重用他,絕不記前仇。」
回百響為之震動,但也只能答︰「是。不過──」
回百應長嘆道︰『妙手堂也確急需人手,這幾年來,有小絕在,他不肯任用人才,倒是妨礙了妙手堂的發展,他現在已經死了,對妙手堂而言,未嘗不是件好事。」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們現在要的是人才,不是殺人。這幾年小碧湖游家發展奇速,我們不能再落人後。」
回百響只有道︰「是。」
回百應又看看自己的兒子,用手去觸了觸他的臉孔,輕得像撫一頭熟睡中的貓。過了良久,才道︰「明天,我們請的那個人也該到了罷?」
回百響即道︰「『斷眉老』明天準到。」
回百應撇了撇唇,也不知是苦笑,還是在忍悲︰「我本來擔心石斷眉一來,小絕決不能容他,現在……」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好一會兒才接下去道︰「可不必顧慮這個了。」
回百響覺得應該要把話題岔開去,便說︰「不過,斷眉老的來,只怕難免要驚動一個人。」
回百應即問︰「誰?」
回百響道︰「追命。」
回百應皺眉道︰「四大名捕中的崔略商?」他一皺「眉」的時候,整張臉都幾乎折疊了起來。
回百響道︰「是。」
回百應問︰「為什麼?」
回百響道︰「是有關太守盂隨園被發配充軍時,在枯柳屯附近全家被殺一案。」
回百應動容道︰「孟青天?怎麼會跟斷眉老扯上關系?」
回百響道︰「當時他也在枯柳屯一帶,案發之後,他和另外兩個人,一起來赴洛陽。」
回百應在皺紋裡藏得深深的精目閃動︰「他們是一道的?」
回百響道︰「不是。」
回百應道︰「其他兩人當然不是我們請來的了。」
回百響道︰「他們一個可能是奉女公子之召,一個則是受遊玉遮之命,趕來洛陽襄助。」
「很好,」回百應道,「洛陽城這次可熱鬧了。」然後才問,「他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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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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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0 03:16 PM
《殺楚》第十章 七發斷眉
回百響道︰「七髮禪師。」一說到此人,回百響語音沉重。
回百應一聽,第二次動容。
「歐陽七發?」
回百響點點頭,道︰「便是『百袋紅袍、歐陽七發』!」
回百應「嗯」了一聲道︰「那想必是遊玉遮,才請得動此人。」
回百響道︰「其實,七發禪師只要有錢,誰都請得到他。」
回百應道︰「只不過要很多的錢?」
回百響道,「他當年曾立志要在峨嵋山上築九十九座廟宇,聽說現在他己有足夠的錢建起三十七間大廟小廟。」
回百應道︰「以出家人而論,這七發大師可謂富豪了。」
回百響道︰「所以他才穿有數十個大口袋的袈裟,出外化緣,每次聽說都能滿載而歸。」
回百應想了想,嘆了一口氣道︰「像七發大師這樣子的強助,我們十分需要。別的我沒有,但要捐建一二十間廟宇,我還是佈施得起的。」
回百響恭謹地道︰「是。」心裡暗忖︰若要請這位異僧助陣,所付的代價可以算是妙手堂歷年罕見的一筆支出了。
除了用以聯絡朝廷、巴結官府,妙手堂一向是收賬時候多,很少要付出這麼多的。回絕才死,回百應馬上變了。看來不但不為之心沮,反而準備重新振作。
──只是七發禪師值不值得這個代價?
回百響很懷疑。
他在心疼這筆款子。
回百應連眼皮子都沒有抬,卻似看透了他的心事。「要做大事,就得下苦功。要成大事,便得下本錢,小碧湖遊家崛起得這般快,便是因為看得遠、看得準,而且手筆很大,魄力十足,用得起人。」
他頓了頓又道︰「敵人的優點,我們一定要留心,並要牢牢記住。我們應該抓住敵人的缺點,但更重要的是學習敵人的長處。這樣子對敵,才不是耗損,反而有進益。」
回百啊只覺得從畏意之外,又油然生起一種敬意。
「是。」
回百應這才滿意,問︰「那葛鈴鈴叫來的人又是誰?」
回百響道︰「不知道。」
回百應奇道︰「不知道?」
回百響道︰「我們只知道他是一個年輕人,額上有一顆灰痣,名叫蔡旋鐘,我們懷疑他另外有名字,有七八名年輕一輩高手跟他都有點相似,但卻未能證實究竟是不是他。」
「蔡旋鐘?」
「蔡旋鐘?」
「他用什麼兵器?」
「我們還沒見過他動兵器,只知道他手上拿著一把劍。」
回百應冷哼一聲道︰「劍是最普遍的兵器。」
回百響道︰「但這是一把特別的劍。」
回百應道︰「怎麼特別法?」
回百響道︰「他那一柄劍,至少有九尺長。」
劍通常只三尺七寸,逾四尺便為長劍,而今這一把劍,竟長有九尺,別的不說,使用起來就相當費事。
那是什麼劍法,才需要這樣一柄長劍?
回百應沉吟了一下,才道︰「這麼說來,大概明天這三人就會遇在一起,而且還會踫上了追命。」
回百響道︰「追命一直都在追蹤他們三人。」
回百應道︰「他一個人追蹤他們三個人?」
回百響道︰「是。」
回百應道︰「以追命的武功,以一敵一,應該絕不成問題。」
回百響即響應道︰「以一敵三就很難說了。」
「這麼說,明天洛陽城裡又有好戲看了,」回百應微微嘆了一口氣,想伸手摸摸回絕的臉,但又把手攏入袖子中,聲音裡終於流露出悲痛,「要是小絕在平時,有這麼熱鬧的事兒,他一定爭著去瞧的……」
忽然語音一整,又變為冷靜、穩定、低沉得略帶沙啞、充滿權威和風霜︰「方邪真那兒,妙手堂要用他,不能用,才除去。七發禪師,全力爭取。斷眉老,著他先來見我。那蔡旋鐘要好好盯著。」
他說到這裡,伸手搭在兒子的屍首上,仿佛要感覺他還有沒有心跳︰「你吩咐下去罷。」
回百響道︰「是。」躬身退下。
他知道那位元「老人」需要時間跟他的「孩子」在一起,他知機地退了出去。
他退出室內,便到了一個議事的廳堂裡。
「妙手堂」的重要人員全在那兒等著他。
他們等的,也許根本不是回百響,而是那位獨子剛過世的老人所發的命令。
很多人都以為難免會有一場決定性的會戰,妙手堂要鏟除敵手勢力的時機要到了──大多數人都在摩拳擦掌,準備火拼。
他們都是妙手堂忠心耿耿的幹員,回絕身亡不到一個時辰,他們全放下了手邊的重要事情,趕來這兒聚集,只等待回大爺的一句話,一個命令。
但這種「命令」通常都是由回百響來轉達。
所以當回百響傳達了回百應的決策︰「不要報仇,拉攏方邪真,收攬七發大師,重用斷眉老,拓展妙手堂。」許多人都覺得很失望,甚至有些不滿。
──人心可用!
──哀兵必勝!
──怎麼不趁這時候大舉反擊蘭亭池家,至少,也該把殺人者方邪真碎屍萬段!
──至於人才,堂裡子佷,有的是出色人物,堂主竟假手外求!
許多人都覺得很有些憤憤難平。
其實傳達某人的話,絕對是件大學問。
你要一個人去做一件事,本來是有心栽培他,給他機會,但如果傳達的人把握不住原意,很可能會讓對方以為是你只在消遣他、留難他、甚至認為只是在麻煩他、騷擾他;同樣的,如果是一件好事,一件有趣或有意義的重大事情,給毫無誠意或全無情趣的人來轉述,就成了枯燥無味悶煞人的末節。
大凡成功的領袖都會有極佳的「傳達人」,好的「傳達者」可以把好的事情變成更好,替過分的話語作補救、把破壞性的部分化解為建設的。
所以一個成功的「轉達者」功勞之高,決不在其他「功臣」之下。
一個壞的傳達人,小可毀壞和諧的關系,大可毀國滅邦。
回百響只傳達,但不作解釋。
有些措施,不經解釋,有很多人因智力與理解的角度,很可能會產生誤解。
回百響可不管這些。
他只把回萬雷找來。
回萬雷是「妙手堂」裡主持武力行動的人。他如果走出「妙手堂」,身份絕對不在當今武林十一大門派掌門人之下,而武功之高,只怕僅在少林、武當、飛魚塘,鳳尾幫、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天欲宮的首領之後。
回萬雷像一棵樹。
老樹盤根。
嚴格來說,他更像一株神木。
一株曾被雷殛過的神木。
回萬雷予人的印像,是雷劈都不死的人,而且能在雷殛後重生。而事實上,回萬雷真的著過兩次雷殛︰一次真的被電劈中而不死,另一次,是為回百應在京城裡爭地盤,結果被「六分半堂」裡的第一好手雷動天用「五雷天心」擊中門頂,連回百應都以為他是死定了,可是他居然不死。
所以回萬雷在武林中,也被視為一個「不死的人」。
他不死,但死在他手上的人,著實是太多太多了。
當「妙手堂」初崛之際,他自覺殺人大多,故限制自己,一天只準殺三個人,可是到了後來,他自己也不敢再算下去。
再算下去,他自己都會感到不好意思。
因為他自己都算不清,有時候,他一天就殺了本是一個月才該達到的人數。
回百響問他︰「你覺得堂主的決定如何?」
回萬雷握緊拳頭,道︰「他一定是瘋了。」由於他在妙手堂裡有著極崇高的地位,和極顯赫的功績,以及與回百應極親密的關系,所以他比較方便說話,甚至批評。
──自古以來,自以為「能說幾句」、「該說幾句」而遭禍的人,不計其數;人人都以為說幾句話應該「沒有什麼關系」,但實際上,說幾句有時候足可等於刺別人幾刀,或是捅自己幾刀一般嚴重。
回百響知道這種嚴重性。
他知道替人說好話是一件值錢的事,所以他十分慎言,不說沒有代價的好話。
偏偏回百應很信任他,甚至可以說是絕對的信任他,但就是在「錢」字上,卻是絕對的不信任他。
在金錢上,回百應是信任他的夫人。
回夫人卻不信任他。
這也難怪,通常,在權力鬥爭的運作裡,叔嫂之間本就容易形成對抗與沖突。
回百響最需要的就是銀子。
這點他無法得到滿足,只好假手外求,到後來發現唯一能使他手頭寬綽自如的,卻是蘭亭池家。
當他發現的時候,已經不能回頭。
──要是回百應發現他欠下池家那麼多錢,只把他的頭撕下來喂狗也算幸運。
他唯一的辦法就是使池家不向他討償。
為了這點,他難免要為池家「做一點點小事」,包括有時候「少說一兩句話」,有時候要「多說一兩句話」。
當然,他最終或最大的目標,也許是有一天,可以直接掌管回家的財庫,甚至控制回家的權力重心,這一點,只要回百應在世,對他而言,是一件絕不可能的事。
除非是池日暮協助他。
以下就是回百響對回萬雷多加的幾句話。
回百響︰「你覺不覺得方邪真該殺?」
回萬雷,「該殺。」
回百響︰「小絕死了,你痛不痛心?」
回萬雷︰「不痛心。我痛恨。」
回百響︰「連你也痛心,難道堂主反而不傷心?」
回萬雷︰「堂主最疼小絕,怎可能不傷心!」
回百響︰「便是。」
回萬雷︰「你的意思是?」
回百響︰「堂主必比我們更痛恨方邪真。」
回萬雷︰「只是他不便說出來?」
回百響︰「方邪真武功想必很高。」
回萬雷︰「高又如何!」
回百響︰「堂主當然不希望有人平白犧牲。」
回萬雷︰「笑話!我且擷下他的頭來見堂主。」
回百響︰「你不怕?」
回萬雷︰「怕?怕什麼!」
回百響︰「好,有勇氣!」
回萬雷︰「堂主對我恩重如山,為他效死,責無旁貸。」
回百響︰「可是……」
回萬雷︰「可是什麼?」
回百響︰「堂主並沒有下令殺方邪真,萬一……」
回萬雷︰「是我自己要殺的,萬一出了事,由我自己承擔。」
回百響︰「大舅真不愧是妙手堂第一好漢!」
回萬雷︰「我只是做該做的事,殺該殺的人。」
回百響︰「你放心,方邪真一定該殺,你只要殺了他,便算是做了件該做的事,萬一殺不了他,」
他笑了笑,道︰「我也會替你做一些該做的事。」
他去替回絕辦理葬事的時候,順便多買了一副棺材。
棺材店老闆問他靈牌上要寫上什麼名字,回百響想了想,笑著反問棺材店老闆︰「你猜猜看?姓方還是姓回的?」
門還是敲響著。
輕輕。
輕輕的輕輕。
方邪真去開門。
一個和藹、福泰、有禮,但眼楮裡流露的神采足以傷人的商人。
商人大多和氣。
──也許他們深知「和氣生財」的竅妙,「和」是一個被忽略了近兩千年的字,所以在歷史上有的是內爭、內哄與內鬥,而沒有辦法團結起來,「以和為貴」。
商人都知道,要做事,讓人便利,使自己得利,非要和和氣氣、和平共處不可。
這個隨和得很的商人,卻正是當今武林稱之為「橫刀立馬、醉臥山崗」的「顧盼神風」顧佛影。
他來做什麼?
顧佛影道︰「我會不會騷擾到你們?」
方邪真道︰「顧先生有何指教?」
顧佛影道︰「不敢,我只是忘了告訴方少俠一件事兒。」
方邪真道︰「什麼事情?」
顧佛影道,「方少俠聽說過『紅袍百袋,七發禪師』這個人嗎?」
方邪真瞳孔收縮︰「歐陽七發?」
顧佛影道︰「很多人都說,『天欲宮』要不是有七發大師的強助,絕對不會有什麼突破性的發展,『長空幫』若不是接納了歐陽七發的意見,不可能在財務上由虧轉盈,『刀柄會』若不吸納了百袋七發,就不會除了正道人士之外,還得到綠林豪傑鼎力支持……」
方邪真淡淡地道︰「不過,『天欲宮』、『長空幫』、『刀柄會』後來都變了質、違了初衷。」
顧佛影一笑道︰「任何事物若要存在下去,都得變,人也一樣。」
方邪真道︰「是誰把他請來的?」
顧佛影道︰「傳說都說是游公子把七發大師請來的。」
方邪真道︰「其實不是?」
顧佛影道︰「不是。」
方邪真道︰「那麼是誰請這絕難請得動的人來洛陽呢?」
顧佛影眯著眼楮笑道。「這人方少俠應該很熟悉。」
方邪真道︰「池公子?」
顧佛影點點頭。
方邪真道︰「這可好了。」
顧佛影道︰「哦?」
方邪真道︰「這人來了,池家的人也許就可以少煩我一些。」
顧佛影搖搖首,道︰「我看很難。」
方邪真道︰「請教。」
顧佛影故作神秘地道︰「因為又來了一個人。」
方邪真道︰「誰?」
「斷眉。」顧佛影這次只說了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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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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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0 03:17 PM
《殺楚》第十一章 三不殺
方邪真動容道︰「石斷眉?」
顧佛影道︰「正是『斷眉』石老。」他沉著地道,「近年江湖上最可怕的一個『老』。」
方邪真道︰「武林中有很多人都喜歡充字號、稱一哥,什麼大哥、老大,還有大大哥、大哥大、哥大大、大哥大大,據說石斷眉卻堅不允人叫他為大哥,他向稱自己為老,但江湖上無人不知這位『哥』才是大哥中的大哥、老大裡的老大。」他嘆了一口氣道,「為什麼人總喜歡當老大,其實當老大有什麼好?看起來好像搶風頭、有特權、呼風喚雨、高人一等,可是倒下去比誰都徹底,風險比什麼人都冒得多,而且死也比別人死得快!」
顧佛影溫和地笑道︰「人人都如此的事情,我們只能叫做天性,是沒有辦法扭轉過來的。」
方邪真道︰「而石斷眉喜歡殺人,也是天性,改不了的。」
顧佛影道︰「斷眉殺人的手段,一向很恐怖,而且他有三不殺,這『三不殺』可比他殺人還有名。」
方邪真眉毛一剔,道︰「這個人一向嗜殺,也會有『三不殺』?」
「有。怎麼沒有?」顧佛影道,「第一,一個人在正常情況之下,他不殺。第二,一個人所熬受的痛苦還未能令他滿意,他不殺。第三,凡給他強奸過的女子,他不殺。」
顧佛影說一句「不殺」,方邪真的臉色就一沉,沉到了第三次,惜惜在旁忍不住就幽幽一嘆,因為她知道方邪真已經動了怒。
顧佛影繼續道︰「他的第一個不殺,是因為他喜歡暗算人,第二個不殺是因為他喜歡看人受盡苦楚才死去,第三個不殺是他要那些女子活著受苦、恨他、而又求死不能。」他攤攤手,表示無奈地道,「其餘的,不管老弱婦孺,貧病嬰孩,一概照殺不誤。」
方邪真皺了皺眉︰「他是哪方面請來的人?」
「妙手堂回家。」顧佛影微笑道,「回家這名字可真不好叫,人人都以為是回家的回家,不知道是『回家』的回家。」
他忽然記起什麼才說似的道︰「回家的獨子,叫做回絕,這位無惡不作的小少爺,本來是被視為妙手堂香燈的繼承人,但剛才已死於你手下。」
方邪真淡淡地道︰「不要緊,反正,我已打算離開洛陽城。」
顧佛影訝道︰「方少俠要到哪裡去?」
方邪真道︰「還不一定。」
顧佛影道︰「城裡這麼熱鬧,難道你不想看了熱鬧才走?」
方邪真道︰「我不喜歡熱鬧,因為在熱鬧裡,總有麻煩和是非。」
顧佛影道︰「可惜只要在有人的世界裡,就會有麻煩和是非。」
方邪真道︰「可是這城裡的麻煩和是非似乎特別多。」
顧佛影道︰「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們三個人才會一起前來洛陽。」
方邪真道︰「三個人?」
顧佛影道︰「三個人。」
方邪真問︰「還有一個是誰?」
顧佛影道︰「不知道。」
方邪真吃了一驚。
剛才他聽到七發大師,只覺得警惕,聽到斷眉也來了,算是動容,但從沒有吃驚過。
直至他聽到顧佛影說「不知道」三個字,他才有點吃驚。
──連「顧盼神風」顧佛影也不知道而又要特別提起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方邪真皺眉道︰「他沒有名字?」
顧佛影立即道︰「有。」
他說下去︰「他現已住在和勝客棧二樓寅字房,在客簿上簽了『蔡旋鐘』這名字。」
──顧佛影打聽這人的名字,居然只能從他自己簽填的客人名簿上知道的,可見這人的真實姓名,想必是無從打探。
方邪真雙眉一蹙︰「蔡旋鐘?」
顧佛影目光一長,道︰「怎麼?」
方邪真道︰「沒聽說過。」
顧佛影道︰「我也是。」
方邪真道︰「他可有甚麼特徵?」
顧佛影道︰「年輕人,額上一顆灰痣。」
方邪真苦笑。
──這世上年輕人可真不少,幾乎每三人就有一個是十分年輕的,至於額上有痣,也不是甚麼奇事,大多數人的臉上,總會有一兩顆痣,不然,也會有疤斑或黑子,這也並不出奇。
顧佛影連這點都列為「特徵」,顯然是因為找不到那人的真正「特徵」。
一個沒有特徵的人,也不容易找到他的缺點;同理,所以一個已經成名的人,比較好對付,因為他的性命比誰都寶貴,就算他可以不要命,也很少人可以不要面子。
未成名的人卻不然。
他們可以同時不要命,也不要面子。
故此,已成名的劍客最怕與無名的刺客交手,因為成名的劍客已不能敗,無名的刺客卻是只求得手。
方邪真已感覺到「蔡旋鐘」的侵略,甚至覺得,「這個人」跟自己越來越相近,但也愈來愈逼近。
所以他問︰「他使什麼兵器?」
顧佛影道︰「劍。」
方邪真問︰「什麼劍?」
顧佛影道︰「九尺七寸長的劍。」
方邪真吃了一驚︰「這麼長的劍?」
顧佛影道︰「所以動起劍來,十分的不方便,他要殺的人,必須在十尺以外,否則,一旦讓對方沖近身前,就不容易回劍自守。」
方邪真喃喃地道︰「通常這麼長的劍,已經不是劍,而是槍、矛或戟……除非……莫非……」
顧佛影幾乎豎起了耳朵︰「除非什麼?莫非什麼?」
方邪真道︰「你記不記得秦始皇在位三十七年時,以三年歲次丁已,命李斯聚當世五大鑄劍師往北祗采銅,鐫得二劍,名為「定秦」,由丞相李斯親刻小篆為志,以表秦之天下永定之意的事?」
顧佛影臉上已有了崇敬之色︰「方少俠果真博學廣識。當其時五大鑄劍師只采得這塊銅精,卻無法把它鑄成寶劍,只有苦求北邙山的奔鹿大師出手鐫冶,奔鹿大師因顧念這五名劍師的族親性命,便破例開爐冶劍,但得此二劍,各長三尺六寸,奔鹿大師一算氣數,必須要采精銅鐫冶第三把劍,劍長二尺五寸,三劍合一,天下始能定,並留下「大限劍」劍譜,希望秦世子能多練劍,少胡戲。」
方邪真點頭道︰『大限劍』長九尺七,正是三劍合一的長度,可惜秦二世照樣休戲,而李斯一聽『大限』二字,恐觸怒秦王,忙把奔鹿大師誘騙毒殺,所以世間只有『定秦劍』,而沒有第三柄『大限劍』了。」
顧佛影道︰「不過,秦二世的大限也真的來了,一點也不含糊。」
方邪真道︰「但是,這種劍法卻傳了下來,而且,在越王以白馬白牛祀昆吾之神,采精金鑄冶八劍,其中一劍,即長九尺七寸,正好可使這一套劍法。」
顧佛影道︰「越王八劍?你指的是︰掩日、斷水、轉魄、懸剪、驚鯢、滅魂、卻邪、真剛八大名劍?」
方邪真含笑道︰「是。古史記載,『掩日』一出,指日則光盡暗。因金屬陰,陰盛故陽滅。『斷水』一出,以之劃水,水分而不合。『轉魄,一出,以之指月,贍兔為之倒轉。『懸翳』一出,飛鳥遊蟲,自觸其刃,如斬載也!」他如數家珍地道,「至於『驚鯢』神劍,以之泛海,據說鯨鯢為之深入。「滅魂」則為神兵,挾之夜行,不逢魑魅。「卻邪」更有闢煞功效,妖魅見之則伏。還有一柄「真剛劍」,切玉斷金,如削土木,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顧佛影垂手恭聽。
方邪真一笑道,「不過古人鐫冶名劍和創研劍譜之說,往往以訛傳訛,過於神化。若說『掩日』神劍劍出而陽光盡暗,可能因劍光大盛而奪目之故,還算人情合理,但『斷水』能劃水不流,未免過於匪夷所思了。」
顧佛影道︰「那麼,方少俠以為,能使『大限劍法』的,是哪一把名劍呢?」
「九尺七寸,除『轉魄』外,還有哪一柄劍是這個長度呢?」方邪真道,「『轉魄神劍』,相傳以劍指月,贍兔倒轉,但贍兔乃指月亮的暗塊,如何倒轉?此說也未免誇張。許是因此劍太長,故以此作為形容,故有此說,亦或未定。」
顧佛影陷入深思,自語道︰「大限劍譜?轉魄神劍?」
方邪真道︰「一個人,用這麼一把劍在江湖上闖,不可能沒有事跡可查的。」
顧佛影道︰「有。」
方邪真道︰「哦?」
顧佛影道︰「三年前,『刀柄會』的外三堂主『不死銅人』匕金牛匕老太爺,便是死在這一柄奇劍下,當時那人留下姓名,只說是叫做『蔡鐘』。」
方邪真道︰「蔡鐘?」
顧佛影又道︰「兩年前,『富貴之家』的大當家『飛錘金缽』席秋野,擺下擂臺,大會群英,連勝二十七場,正是意興風發之餘,卻叫一個少年人用一柄長劍輕易擊敗,席家的人多方打探之下,才知道那人叫做『鐘旋蔡』。」
方邪真皺了皺眉︰「鐘旋蔡?」
「還有,」顧佛影道,「一年前荒山道人死於陝西道上,他的門徒發現他時,他已奄奄一息,門徒只聽他說『長劍!九尺餘的長劍』便溘然逝去,看來也是這年輕劍手所為。」
方邪真點頭道︰「任誰想要殺死『六合青龍、一劍擎天』的荒山道人,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是要荒山道人死於他自己所最精長的劍下。」
顧佛影再道︰「另外,前代大俠『大夢神劍』顧夕朝曾被一少年劍客挑戰,力鬥三百招,不分勝負,後來只知這少年劍客留名為︰『鐘蔡』二字。」
方邪真又皺眉了︰「鐘蔡?」
顧佛影道︰「我對此人所知,就這麼多了。每年每月,江湖上都會有些武林人物神秘亡故,或吃了敗仗,但不敢張揚,這些事都無可稽考了。」
方邪真道︰「有這些資料,也就不錯了,至少我們已經可以作出三個推論。」
顧佛影道︰「願聆其詳。」
「也沒什麼,」方邪真一笑道,「第一,這人很可能會使『大限劍法』;第二,他手上拿的可能便是『轉魄神劍』;第三,這是一位無名的劍客,而且是,一流高手,一位武俠壇上的前輩曾經說過︰無名的高手比有名的高手更危險。」
顧佛影道︰「好像還有一個推論。」
方邪真道︰「請教。」
他們兩者之間,一席談後,顯得更為尊敬。人生裡,才人不一定要相輕,反而應該惺惺惜惺惺。如果人才都不敬重人才,你叫人怎麼能敬重你的人和才?
顧佛影道︰「不敢。」他徐徐地道,「我看,這種人來洛陽,敢情是有人雇用的,至於是誰,卻還不清楚。」
方邪真點首道︰「這種人才,若適逢其會,誰都應該爭聘他,讓一個人材埋沒了這麼久,是件悲哀的事。」
顧佛影笑道︰「就像閣下一樣。」
方邪真卻不接他這個話題,只說︰「也許還有一點可以推論的。」
顧佛影目光閃動,問︰「哪一點?」
方邪真道︰「這個人為什麼這麼喜歡用這三個字作自稱︰蔡?旋?鐘?既要隱瞞身份,為什麼他不隨便捏造個名字?阿貓阿狗?小蟲小牛?甚至可以叫『旋風』、『種菜』,為什麼偏要叫這三個字呢?」
顧佛影道︰「對,一定有原故。」
方邪真忽道︰「可是不管這原故是什麼,我都不想知道。」
顧佛影訝道︰「你還是要走?」
方邪真道︰「我本來就是要走。」
顧佛影詫道︰「你不關心這件事?」
方邪真淡淡地道︰「我為甚麼要關心這件事兒?」然後他望定顧佛影,冷冷地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
「因為公子覺得他們可能跟你有關,」顧佛影不慌不忙地道,「所以有必要通知你一聲。」
方邪真全無謝意地道︰「謝謝。」
有時候,「謝謝」常與「再見」同義,通常,也可能是一番談話的結局語句。
「另外,」顧佛影臉上仍是親切而誠懇的,表情也是親切而誠懇的,但眼裡卻閃過一絲狡燴之色,「我以為,就算你不關心你自己,也總會關心一下你的朋友。」
他說完了這句話,就拱手告辭,表示要走,一面賠笑道︰「現在我才知道我弄錯了,叨擾了,告辭了。」
方邪真目送他出門口,終於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你說我的朋友……是誰?」
顧佛影一面走一面拋下了一句話︰
「追命。」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17 PM
《殺楚》第十二章 美麗的花
方邪真一聽,揚聲問︰「他在哪裡?」
顧佛影逕自往前走去︰「他還未到,不過他在三個月前就一直追蹤這三個人。」他邊走邊說,「我們公子下了道帖子,約他們三個人明天拂曉在『小碧湖』的『相思亭』一敘,追命想必也會來。」
方邪真只好問︰「他為什麼要追蹤這三個人?」顧佛影已走到樓梯口,倏然站定,回首答道︰「因為他想破孟隨園全家被屠殺一案。」
方邪真又問︰「這三個人是兇手?」
「我不知道,也許只有一個,也許三個都是,也許三個都不是。」顧佛影道,「不過,只要追命一出現,這三個人很可能就會同時向他出手。」
方邪真再問︰「為什麼?」
「因為不管是不是兇手,被懷疑和被追蹤都是件很討厭的事情,而對付官差,一旦出手,就不能留下活口,」顧佛影似微帶惋惜之意,「尤其是對追命這樣的高手。」
他笑笑又道︰「江湖人稱︰『鐵手的手,追命的腿,冷血的劍,無情的暗器』乃與武林中︰『唐仇的毒,屠晚的錐,趙好的心,燕趙的歌舞』並稱於天下,此所謂天下『四大名捕』與『四大凶徒』,不過,斷眉老的鋼叉,無名小子的古劍,七發禪師的袋子,還有你那柄深碧的劍,都可以算是江湖一絕,理應也算進去才是。」
顧佛影眯著眼楮笑道︰「如果我還沒有老眼昏花,閣下腰間的劍,很可能就是八大名劍中的『滅魂劍』。」
他笑著一拱手,便下了樓,還拋下了一句話︰
「像明天『相思林』裡『相思亭』這樣的盛事,游公子說,他想在下必能在那兒恭候你的大駕。」
他說完這句話,就已經走到門外。
可是聲音猶在方邪真的耳邊傳來。
不徐不疾。
不強不弱。
方邪真暗忖︰單止顧佛影顯露這一手悠遊綿長充沛渾宏的內功,在武林中內功高手裡,絕對可以躋身於十名之內。
這一種氣功,就叫做「大江南北」。
這種內力也沒有什麼特別,只不過是精選了大江南北二十七家重要的內功,苦練成南北二系,成為內力中的內力,內功裡的內功而已。
當世能夠練成這種內功的,只有四個人。
一個練成了,卻死了,血脈破裂而死,聽說是真氣太盛,無法開泄,溢血而歿。
另一個是練到一半,走火入魔,真氣源源外泄,不但成了殘廢,還變成了白癡。
還有一個便是「迷天七聖」裡的關七,他已成為京城裡足可與「六分半堂」及「金風細雨樓」相抗衡的第三勢力。
最後一位便是顧佛影。
「橫刀立馬,醉臥山岡」的顧佛影。
方邪真回望惜惜。
惜惜依依地望著他。
燈光裡,滿目嬌楚而柔。
方邪真心中也溫柔了起來。
他說︰「我明天不走了。」
她說︰「我知道。」
他說︰「我後天還是要走的。」
她說︰「能多留一天總是好事。」
她似是哀愁,又似是惋嘆似地道︰「有些事,遲一些,或早一些,都會不一樣了。」
他雙眉一蹙︰「你不高興?」
惜惜美麗地笑開了,看去純真、嬌 、而無邪,方邪真看得有些癡了。
他手上無酒,卻有醉意。
「你能留,我還能不高興哪。」她笑盈盈地道,「你要走,我難道去還神麼!」
惜惜這樣說。
可是她總覺得,不知怎的,有些過錯,還是有此錯過,在心頭一掠而過,輕輕的掠過心頭。她明明渴望方邪真能留在洛陽,卻為何會生起這種想法呢?她不知道,她不明白,她也不問為什麼?
方邪真今天回得比較晚。
他本來通常在戊亥時分就會回大隱丘的法門寺去。方父就住在後山。
他今晚卻在子時方回。
這時候,風平雲止。月朗清天。
是不是天色陰沉的時候,總會發生不如意的事?是不是在天氣清朗的時候,總有比較如意的事發生?
不是。
天氣是天氣。
事是事。
人是人。
正如一個人在極寒冷的天氣裡。他的心熱得像一團火,也可以在夏日如炎裡,一顆心卻冷似結了冰。
顏夕的心還未成冰,但縴縴十指已快比冰還冰。
本來,顏夕與洪三熱跟八名手下就候在大隱丘法門寺前的三百六十五級石階旁、牌樓下,想等那個竟不接受禮聘的年輕人經過,好好的試一試他、嚇一嚇他。
不料卻嚇著自己。
顏夕眼看時間己近亥尾,涼風颯颯,心中很不是滋味︰莫非是劍夫子在時間上推測錯誤?正是那麼想的時候,洪三熱已滿是不耐煩了。
洪三熱怒道︰「他娘的!我去依依樓把那小子扯回來,在這兒死等活賴的,他卻在那兒風流快活!」
他這一番氣語,不意把顏夕也罵了進去。
顏夕不以為忤。
她掀開轎簾,看看天色,卻望見月色。
月色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玉頰就似月光一般柔和,她的眼波就像月色一般幽怨,她的手指就跟月亮一般優美。
她整個人就像是人間的月亮。
月亮不知令她想起什麼。
她悠悠出神。
也幽幽失神。
然後憂憂一嘆。
洪三熱卻以為是大夫人等得不耐煩,跳著腳道︰「我去。」
顏夕奇道︰「你去哪裡?」
洪三熱道︰「我去把那小子從依依樓的火熱被窩裡揪出來,帶他來見大夫人!」
顏夕忍笑道︰「可是這樣一來,三哥是夠神勇了,但方公子豈不是威風盡失?這樣一來,就算他想加入我們蘭亭池家,恐怕也沒這個顏面了。」
洪三熱怔了怔,摸摸下巴苦思道︰「這……個……」
顏夕道︰「三哥看來,是不是有些為難呢?」
洪三熱大力的搓摸著下頷︰「是有為些難……何況,我出手一向都太重了些。」
顏夕道︰「再說,我們現在是禮聘人家來為咱們效力,這把人家從熱被窩裡一掀,老鷹抓小雞似的拿了過來,再來敦請召聘,未免有點……似乎有一點點不對勁,三哥可以為然否?」
洪三熱深謀遠慮地道︰「我早也想到了,似乎確有一點點不大對勁。」
顏夕拊掌笑道︰「三哥跟我真是所見略同。」
洪三熱也笑得一張大口合不攏,一雙大手,搔腮抓勃,很是高興。
顏夕亮著眼笑道︰「所以……」
洪三熱怔道︰「所以?」
顏夕道︰「所以為了大局,三哥就不必勞駕這一趟了。」
洪三熱想了想道︰「對,我就不必勞駕這一趟。」
忽聽一個聲音道︰「不過,大夫人卻還是要勞駕走一趟。」
洪三熱霍然回首。
他回首的同時,拳頭握緊,拳骨也同時發出裂革似的響聲。
可是就在他回頭的剎間,帶來的八名隨從,已倒了四人。
他們不聲不響的就倒了下去。
月亮下,只有一個人,自數百級石階上拾步而下,衣袂沾風。
這人滿臉笑容。
顏夕一看見他,心就往下沉。
因為這個笑態可掬的人,要比一千個繃著臉的人加起來都難以應付得多了。
他就是「小碧湖」遊家的大總管簡迅。
顏夕一看就知道,這人如果是沒有極大的把握,是不會出動的,一旦出動,就不易空回。
何況,他今天看來已空回了一趟。
──依依樓上跟方邪真一會,簡迅雖臉露笑容而去,但總不似大獲全勝而返的樣子。
──既然已「失手」過一次,就不會作第二次的自討沒趣。
尤其是簡迅這種人。
像這樣子的人只要來了一個,就已經十分的不好對付。
而這人還沒有下來,八指輕彈下,自己這邊的八個部屬,已倒了四名。
其餘四名,是轎夫。
他們一共抬了兩頂轎子來。
洪三熱坐的是馬,兩頂轎子,一是顏夕乘坐的,一是準備要畀方邪真回蘭亭的。
這四名轎夫當然也會兩下子,但要比起武林中的一流高手,當然就不止差上七八下子。
也就是說,這簡迅一上來,就把自己這邊還能一戰的人點倒了,只剩下自己和洪三熱。
顏夕還沒有想到對方是用什麼手法隔空點倒這幾人,但確知這四人雖不能動彈,但卻沒有斃命。
簡迅似並不想殺死他們。
──「四公子」中,除了「妙手堂」敢下毒手之外,其他多想留一點餘地,讓對方有一絲退路,以便他日自己也有個轉圜的機會。
──「四公子」之爭,畢竟不同於一般的江湖仇殺。
想到這裡,顏夕似略為安心了一些些。
不過這安心也僅止是一些些而已。
因為她現在的處境,一點也不安全,一點也不安穩。
她只希望簡迅只是一個人來。
這樣的話,她和洪三熱協力,也許還對抗得了這頭「豹子」。
這頭會笑的「豹子」。
豹子多是憤怒的。
武林中多的是「怒豹」、「黑豹」、「飛豹子」、「金錢豹」的稱諱,有這些外號的高手,多是出手迅疾、力沉勢猛,而性子暴烈,就像豹子一般。
簡迅卻不是。
如果說他是「豹子」,他是一頭「會笑的豹子」。
他甚至彬彬有禮、還謙遜得體,看去像一個交際人材,還多於像一個武林人物。
「我當然不是一個人來的。」簡迅第一句就封殺了顏夕的希望,「我還有兩頂轎子,候在山後,等兩位過去乘坐的。」
他笑了一笑又道,「不過,要是兩位不喜歡,要坐回自己的轎子也行,所以,我把這四位小兄弟留下了,如果你們要自己人抬轎,也無不便處。」
他這般說法,似已兼顧周到,給了顏夕和洪三熱極大的方便。
洪三熱一聽就要發作,顏夕卻笑道︰「不知簡管事要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簡迅已走近離階下約莫十五級,便停步,笑道︰「不遠不遠,只到小碧湖去一趟而已。」
顏夕道︰「到小碧湖去麼?我可沒有備禮,而且,這段路也有七八裡遠,要去也應該有些準備,再說,夤夜造訪游公子,我是婦道人家,總是有些不便。」
簡迅道︰「相請不如偶遇。我們都是江湖中人,大夫人尤其是女中豪傑,何必拘這種俗禮!」卻巧妙的把此去是不是見游公子的話題避去不談。
顏夕卻仍是要問︰「如果貴府有意要請我們過去會敘,何不報帖敝莊,這般突兒相請,豈不有些冒昧?」
簡迅笑道︰「我們算定大夫人多會在此地等候方少俠,不過,看來方少俠今晚要遲些才回來,池公子跟敝府的主人情同手足,這些兒禮數欠周之處,大夫人英睿俠骨,定不計較。」
顏夕眉毛一剔,單刀直入地問︰「哦?這麼說,今晚你是奉游公子之命,來強邀我們去小碧湖的了?」
簡迅仍是不直接答復,只說︰「大夫人言重了。」
顏夕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因為這簡迅綽號「豹子」,但比泥鰍還滑,他既不肯說出是遊玉遮的意思,萬一失手,遊家的人也可以矢口否認,與他們無關,宣稱這只是簡迅的私下行動。」
洪三熱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聲,手掌、腕、指間幾下幹淨俐落的動作,已砌出一把丈二長槍,他把槍一劃,山風中,天神也似的威風凜凜,陡地一聲大喝道︰「我去!」
簡迅神色不變,笑道︰「很好,大夫人想必也一道上路?」
「可以!」洪三熱雷霆似的咆哮道,「不過要先得問過我手上的槍!」
他這句話一說完,手上的槍就變成了一技花。
一桿槍當然不可能變成一枝花。
槍在揮使的時候,才會劃出「槍花」。
那是槍花,槍花不是花,正如天花不是花,煙花也不是花一樣。
可是槍本來在洪三熱手裡,現在真的變成了一朵花。
那是因為洪三熱一說完了那句話,有十七八件「暗器」向他攻了過來!
這些「暗器」全不帶半絲厲烈的風聲,所以當洪三熱發現時,「暗器」已然攻到臉門。
「暗器」不止攻向他的面前,他身前身後、上中下盤至少有十處要害都在「暗器」的攻襲範圍之內。
洪三熱手上的槍太長,難以招架,「暗器」又來得太快,不及閃躲,只有用空著的一隻手來接。
當他把「暗器」盡皆接完時,發覺手上的槍被奪,他手指忙緊了一緊,卻握住了一枝花。
蓮花。
然後他發現他所接所架的「暗器」,全是花。
不同的花。
唯一相同的是︰
花都美麗。
美麗的花。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18 PM
《殺楚》第十三章 沒有眉毛的人
可是跟這個女人一媲,所有的花都為之黯淡失色。
這女人美艷如玫瑰。
溫柔如夜。
花要在陽光燈色下才開得璀燦奪艷,可是這女人在或明或暗的月色下依然柔媚入骨。
連顏夕看了,也不禁在心裡喝一聲彩︰
這樣看去,她不是十全十美,她的骨架子有點略大,顴骨也嫌略豐了些,笑的時候嘴巴也稍闊了點,眼眸裡渴望的神色也露了些……可是,這樣看去,她卻明明比女人更像女人。
尤其那唇。
紅而艷。
像五月的山花。十月的山火。戀人的心。情人的血。驚心動魄但又柔艷入骨的紅著。
那女人笑了,美麗的唇劃出美麗的弧型,她的語音低柔如嘆息︰「你的手上是槍麼?不是花嗎?明明是花,為什麼你說它是槍呢?」
洪三熱怒吼。
他一騰身,撲向那女人,一拳打去。
這一拳之聲勢,就算前面是一頭大像,也會給他一拳擊斃;如果是一塊巨岩,也會給他一拳打碎。
那女人卻偏偏不閃不躲。反而一挺胸,閉起雙目,噘起紅唇,仰著臉兒,挺起豐滿的胸脯,只說︰「你既然那麼喜歡欺負女人,你打啊你打啊!」
通常一個女人有這種表情的時候,是給人親吻,而不是給人痛毆的。
何況是一個那麼美艷的女人,誰忍心打她?別說打她,就算沾一沾,也怕落了花瓣。
洪三熱是男人。
而且還是條好漢。
好漢不打女人。
洪三熱的拳頭硬生生頓住。
他的拳勢大猛烈,只能發,不宜收,這硬生生收勢,使得洪三熱胸膛就像給自己狠狠的擂了一拳。
就在這一剎那,只聽顏夕呼道︰「小心!」
洪三熱霍然返身。
只見一支巨箭映著月芒向他直投而至!
那當然不是箭。
而是人。
那人的速度太快了,以致衣衫反映在月色裡,漾起一抹淡淡的華彩、直射向自己。
洪三熱這才明白簡迅外號為什麼叫「豹子」。
如果說豹子的攻擊快得像迅雷不及掩耳,那就錯了。
因為像簡迅這樣的「豹子」,別說掩耳,連眨眼的時間也來不及。
不過,洪三熱的「十三太保橫練」,卻能及時凝聚,虎拳龍啄,也立時發了出去。
本來,在武學上,只有「虎爪」,而沒有「虎拳」,洪三熱另創一格,把「少林神拳」和「虎爪」二合為一,同樣本來只有「龍爪」和「鶴啄」,洪三熱也把二者混合使用,變成了他的看家本領。
這四種拳法的混合使用,亦即是將這四種拳法的精華提煉了出來,不但絕對有效,而且等於把這四種拳法的威力增加了四倍,加上洪三熱天生神力,天縱神勇,是以使他成為蘭亭池家麾下第一勇士。
他霍然返身,便要運功出手。
可惜簡迅並不是攻向他,而是攻向顏夕。
洪三熱只覺背後一麻,上身一寒,下身驟熱,「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力,竟被破去。
那女人緩緩的縮回了手指。
縴縴五指。
指甲上還塗著鳳仙花汁。
洪三熱的「十三太保橫練」,已無破綻可言,如果硬要說有,那麼只有背部脊椎骨近盤骨處的關元俞與上體穴之間,有一處氣孔。
那女人的食指指甲,不偏不倚,就在洪三熱返身的剎那,恰好戳在那兒。
洪三熱立即就像一個本穿著盔甲的武士,卻忽然給人抽離了骨骼,整個人都散了,癱瘓於地。
簡迅第八次掠向顏夕。
他的身法,一次比一次更快疾。
他飛掠勢子之迅疾,眼看已到了速度的極限,卻不料他下一次飛掠,又比上一次更快更疾。
他奮身撲擊顏夕。
顏夕拔劍反擊。
劍是短劍,僅長一尺一寸一分一。
她一拔劍,劍雖短,但方圓一丈之內,全充溢著她的劍意。
簡迅一觸即退。
退回石階之上。
他的腳才沾石階,又再作第二度撲擊,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淩厲。
他跟顏夕的劍意稍一接觸,立即疾退,每一次飛退,都退得更遠,退立在更高的石階上。
到了第五次撲擊,簡迅已站在三十余級石階上下撲,聲勢更強。
但顏夕手中的劍,卻越戰越長。
她的劍,短的時候看起來厚刃薄鋒,但劍身卻裝有簧括,由於簡迅的撲擊猱襲太劇,壓力太巨,顏夕只好把劍鋒吐現,當簡迅的第六擊時,顏夕的劍長四尺一。
她的劍鋒尚只一尺一時,餘鋒已及丈遠,更何況是她的劍吐伸至四尺一寸的時候?
可是,她還是抵擋不住簡迅的攻勢。
簡迅連攻七次,再猛烈的下撲。
顏夕奮劍招架,劍已不再伸長。
劍已到極限。
劍招也使盡。
簡迅疾退回第三十五級石階,灑然笑道︰「大夫人,你就跟我們回去一趟罷。」
這時候洪三熱已受制。
顏夕也喘氣吁吁。
敵方還有那位比玫瑰花還美麗的女人。
看來顏夕已別無選擇。
她也看得出來︰簡迅只是在消耗她的體力,無意要殺傷她,而小碧湖遊家已出動到旗下兩員大將︰「豹子」簡迅和花沾唇,就是擺明瞭不得手絕不空返。
顏夕委惋地微嘆一聲道︰「你們真的要我去小碧湖?」
簡迅溫和但堅定地道︰「少不免要大夫人勞駕一趟。」
顏夕一笑道︰「你看,在這種情形下我能拒絕嗎?」
忽聽一個聲音道︰「能。」
話一說完,石階下的廣場上,多了八個人。
這八個人卻不是自己走過來的。
而是被「丟」過來的。
這是八個死人。
一見這八名死人,一向處變不驚、遇危不亂的簡迅,也變了臉色。
這八個人,正是抬轎候在後山的八名轎夫。
現在這八名轎夫都死了,這還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竟連一點聲息都聽不見,這也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八人本來也是「小碧湖遊家」的高手,直接是由顧佛影訓練出來的,而今竟如此不濟,給人沒聲沒息的便了了賬。
但這也還不算很可怕。
可怕的是,這些人死時的慘狀。
每個人的臉或身體,被人刺戮得血肉模糊,在未死前曾受過極大的痛苦,臉容都為之扭曲,眼神都流露出恐懼已極、痛苦已極的神色,八人中竟沒有一個人死得瞑目。
──他們身受那麼可怕的痛苦,竟沒有一個人叫喊得出聲音來?!
對簡迅而言,這些都還不是最可怕的。
真正可怕的是這八個人,是被人「扔」過來的,像破衣服一般地隨手「扔」在地上,可是來的只是一個人。
──這個人把八個死人「扔」過來,竟好像比扔掉八粒臭隻果還輕易!
簡迅迎著月色。
這人背著月光。
簡迅看不見來人的臉孔。
花沾唇卻看得見。
她的唇已覺得有些發幹。
這個人一步一步地走近來。
這個人沒有眉毛。
這個沒有眉毛的人,卻有兩撇鬍子。
兩撇很好看的鬍子。
可惜,鬍子到了唇邊角上,突然少了一小撮,像在黑草叢中割開了一道白溝子。
兩邊都如是。
這人沒有眉毛,卻有眼楮。
他的眼楮正落在花沾唇的身上。
他對花沾唇的臉只看了一眼,只看一眼,他立即就有了興趣,第二眼便是看她的胸脯,第三眼便看她的小腹。
他眼裡的神色就像花沾唇不曾穿上衣服。
花沾唇只覺得被他望過之處,就似爬滿了小蟲子,恨不得把凡被他看過之處全要洗滌過。
這人只看了三眼,便不再看花沾唇。
仿佛這已是他的女人,他隨時可以再看到她,而且隨地怎樣看都可以,他大可以不必急在一時。
然後他看向簡迅。
簡迅也在看他。
看他手上的叉子。
看到這柄叉子,簡迅便想到那八個人血肉模糊,骨裂肌掀的傷口,簡迅覺得喉咽也有些發幹。
所以他問話的聲音有些發硬︰「閣下就是石斷眉?」
這人道︰「你和他,」他指了指地上的洪三熱,「都非死不可,這兩個女的,我都要帶回去。」他這樣說的時候,仿佛在場四個人,都會接受他的安排而毫無異議似的。
簡迅勉強笑道︰「你不是明天才進洛陽城的嗎?」
石斷眉道︰「就是因為你們人人都以為我明天才來,所以我今晚就到,一個人早到一些,看到的事情,總會比別人多一些。」
簡迅承認石斷眉說得很有道理。一個人若遲一些或早一些,都會有一些事是意想不到的,一個每次是恰恰好的人,只聽他該聽的,只聞他該聞的,只看他該看的,也許能夠無憂無慮,但永遠無驚無喜。
簡迅只好道︰「你既然來了,何不也到小碧湖去一趟,以你的大才,游公子必予重任。」
石斷眉道︰「你這句話,為什麼不早三個月說?」
簡迅不解︰「三個月?」
石斷眉道︰「三個月前,妙手堂已雇用了我,他們出的銀子,可供我揮霍二十個月。」
簡迅馬上道︰「你要是見著游公子,他可能出得起一倍的價錢。」
「你知道揮霍是什麼意思?」石斷眉道︰「揮霍不止是花、也不只是浪費,就算是一個人挖到了金礦,也禁不住他毫無節制的揮霍,游公子請得起我?」
「絕對請得起,」簡迅臉上又有了笑容,「游公子家貲萬貫,而且出手一向大方。」
石斷眉似乎有些動容。
「相請不如偶遇。」簡迅道,「不如請尊駕也到小碧湖去一趟。」
「我一來洛陽,你就要我背叛妙手堂?」石斷眉有些猶豫。
簡迅一面拾級而下,一面道︰「難道你要進了妙手堂,才開始背叛不成?」
石斷眉反問道︰「我怎能相信你?」
簡迅已走下石階,「你就算信錯我,對你也沒有什麼損失。」
石斷眉道︰「可是,如果我一進小碧湖,你們就圍殺我,我豈不是死路一條?」
簡迅在他七尺之外,站定,道︰「你不妨信我一次。」
顏夕忍不住道︰「你去蘭亭池家,我們一樣會重用你。」
石斷眉連頭也不回︰「你們池家既沒有錢財,也沒有人才。」
顏夕氣得粉臉發寒,怒道︰「你敢瞧不起池家!」
石斷眉悠然道︰「我心目中根本就沒有蘭亭池家。」他冷冷地接道,「洛陽城裡,只有妙手堂回家和小碧湖遊家。」
顏夕只覺池家受辱,無論如何她都要挺身維護,忿忿地道︰「狗眼看人低!」
石斷眉忽然笑了。
他一笑的時候,額上竟隱現了一對眉毛。
就在這剎那,他突然撲向顏夕。
他手上的叉子,直取顏夕的容顏,仿佛要把這花容月貌搗毀才稱意。
簡迅大吃一驚,忙飛掠而出,趕在兩人之間,作勢一攔,急叫道︰「有話好話,先別動手──」
他才叫出這幾個字,便知道自己錯了。
徹底的錯了。
他犯上了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因為他馬上發現,石斷眉的目標根本不是顏夕。
而是他。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18 PM
《殺楚》第十四章 花刺
他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
他本來就不是石斷眉之敵,更何況一上來他就完全失了先手。
石斷眉的武功更出乎他的意料,不但比他想像中要高,並且高出許多。
石斷眉才跟他對了一掌,簡迅還來不及運勁發第二掌,突然感覺到身上幾處穴道已被封制,包括啞穴。
而對方只不過在他臂上沾了一沾而已。
石斷眉竟然可以不透過打穴點穴,而只要觸及敵手身上任何一處,就可以內勁透入對方體內,逆封敵手的穴道。
而且,還隨他喜歡封哪一個穴道。
簡迅跟石斷眉才動上手,花沾唇已掠了過來,她的兵器叫做「花刺」,看來很柔弱,使用時還帶著一股甜香,但只要一不小心,給它刺了一下,手上立即就會出血,不管刺的孔有多小,都會流血不止,而且傷口會不住的擴大,直至血流幹為止。
一個人的血流光了,自然就活不成了。
所以這些年來,在花刺下死,做鬼也莫明的「武林高手」,實在就像追求花沾唇的男子那麼多。
每天總會有幾張新臉孔,但同樣懷著一個自命風流的心,來追求這位十分棘手的花沾唇。
男人就是這樣,越是不能沾手的女人,越是想沾,一旦沾上了,又忙不迭把她甩脫。
所以花沾唇一向不喜歡人沾。
她只喜歡刺人。
用她那枝名滿武林的「花刺」。
可是她的「花刺」才剛出手,簡迅已經倒地。
顏夕也在這頃刻間,發現石斷眉是他們共同的敵人︰
──寧願落在小碧湖遊家的手,也不能落在這人手裡!
──落在這人手裡,恐怕比死還不如!
她也立刻出劍,合攻石斷眉。
石斷眉長笑,一面笑一面揮叉,邊打邊跑,身法詭奇已極。
顏夕刺了十四劍,劍劍落空。
花沾唇的「花刺」連對方的衣襟都沾不上。
然後她們同時都發現,那剩下的四名抬轎人,也都倒了下去,不過都沒有死,跟簡迅一樣,也是穴道受制。
石斷眉在躲避她們攻擊的當兒,「順便」制住了他們。
這時候,石斷眉不跑了,身形頓住,也不回身。
花沾唇一咬下唇,手中「花刺」,疾刺過去!
石斷眉猛回身,大喝。
他手中叉[定]出!
這一叉脫手飛出,聲勢駭人!
花沾唇手中刺離石斷眉尚有三尺遠,叉已及頸,花沾唇唯有飛退!
她退得快,叉也追得快!
花沾唇全力急退,她已逼出了生命裡所有的潛能。
顏夕卻發出一聲驚呼。
因為她看見了柱子。
看見柱子自然沒什麼好驚慌的,柱子又不會殺人,但可驚的是,石斷眉回身[定]叉,像一早已算準花沾唇的退路似的,花沾唇情急中全力退避,正好背向牌樓的石柱倒掠而去!
花沾唇發現時,背部已撞上了石柱!
她剛把猛撞之力卸去一半,鋼叉已至,她再也來不及閃,也不及躲,更來不及避!
所以她只有死。
連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會這麼快就死,竟會死得這麼快!
她沒有死。
她閉上了眼,也可以感覺到臉頰一陣癢癢,想必是鋼叉釘入石柱時所交迸的星火,沾上了她的艷靨。
她睜開眼,鋼叉就叉住自己的脖子,釘入柱中,叉鋒離自己的雙頰和頸側,決不到半分,就只差這半分,所以自己才沒有死。
她正想拔叉,忽聽石斷眉道︰「你可知道,你為什麼還沒有死?」
花沾唇發覺了一個事實。
很可怕的事實。
石斷眉原來就站在柱子的後面,他說話時的口氣,甚至可以吹起自己的發鬢,還帶一股腥味。
花沾唇覺得比死還難受。
她也立時明白了自己還沒有死的原因。
──石斷眉根本不想讓她死。
那是比死還可怕的事情!
花沾唇正想要不要自盡的時候,只覺腰間一麻,她身上的啞穴和五處穴道,都已被封。
然後,石斷眉自柱後慢慢踱了出來。
他慢條斯理的拔下了鋼叉,用手彈了彈叉鋒,然後問顏夕︰「你為什麼沒有走?」
顏夕沒有走。
因為她看見簡迅受制,花沾唇被擒,知道這兩人的遭遇將要比死還悲慘,這剎那她想走,可是又不忍走。
武林中講求「俠義」二字,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有些事,卻是決不能為的,就算她是女子也一樣。
所以顏夕暗吸一口氣,面對這魔鬼一樣的人︰「我知道你很想我走。」
石斷眉仍在看他的叉鋒,只道︰「哦?」
「因為你喜歡看獵物逃跑,你再去把它抓回來,慢慢弄死,這才能使你滿意,」顏夕的眼神和語氣要比手上的劍鋒更有劍氣,「就像貓抓耗子一樣。」
然後她昂然道︰「我不是耗子。反正我逃不了。我不逃。」
石斷眉冷笑道︰「你不怕我?」他這才抬頭,第一次跟顏夕照面。
這一望之下,他的眼楮似被吸住了,再也移不開、挪不掉、收不回來了。
對石斷眉而言,這絕非是驚艷。
因為顏夕清而不艷。
她在清麗脫俗中又讓人感到心折,忍不住生起一種近乎虔誠的崇仰,但又發自心底的憐香惜玉。
他看花沾唇的時候,是一個男人,在看一個女人,但他看顏夕的時候,卻似是一個少男,在看他所仰慕的女子。
誰都知道石斷眉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殺一個人的時候,絕對使對方只求死得快一些;他對付一個男人的時候,肯定可以使他後悔為什麼要生下來;他折磨一個女人的時候,完全可以使她恨自己為什麼是一個女人。
這種人只有獸性,沒有憐憫。
可是石斷眉現在仿佛還很有情懷。
「唉。」他居然發出了一聲嘆息︰「果然名不虛傳。」
顏夕不明白他說什麼。
「看來這次洛陽城,我沒有來錯,」他說,「今晚我來大隱丘,更沒有決定錯。」
顏夕冷笑道︰「你說不定待會兒就會後悔,這決定錯得有多厲害了。」
「我受妙手堂之邀而來洛陽,」石斷眉的眼楮像遇上了磁鐵,看了顏夕第一眼之後,一直到現在,仍是第一眼,因為一直移不開視線,「我想未到回家之前,先領幾個大功,便決定提前趕來這兒一趟。我一路跟蹤這游家的走狗,他們還懵然不知。這次,我可是把小碧湖的兩大重將︰簡迅和花沾唇,以及蘭亭的兩大要人︰大夫人和洪三熱,先擒了回去,然後要會一會那個各方爭取的方邪真。」
顏夕被他看得心頭涼颼颼的,只覺頭上雲湧月移,心中很有些驚懼,寒著語音道︰「說不定你很快就會會上他了。」
「但我遇上你了。」石斷眉慨嘆地道,「我終於遇上你了。人說蘭亭池大夫人不是美人,但卻能令美人都折服的麗人,這句話,倒令我心服口服。」
石斷眉的結論是︰「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顏夕知道她自己所面臨的局面,恐怕要比洪三熱所面對的還要凶險得多了,所以她盡管心中驚懼,但仍很冷靜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我還在這裡,手裡還有劍,你未必能勝得了我,縱勝得過我,我也可以死,」顏夕臉若寒霜地道,「所以,我不是你的人。肯定不是。決不是。絕對不是。」
石斷眉望定了她,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地問︰「你的意思是說,你寧可死,也不會讓我得到你?」
顏夕冷然道︰「是。」
石斷眉似下了極大的決心道︰「好,這幾人我就都放了,我只要你,你跟不跟我?」
顏夕斷然道︰「不跟。」
石斷眉想了想,又道︰「如果我戰得勝你,你立刻自絕,決不讓我得手,是不是?」
顏夕傲然地道︰「你只會遇到一個勝利者,或者是死人,決不會是個戰敗的女子。」
石斷眉深沉地道︰「可是你也別忘了,我還是可以得到你的屍體,為所欲為。」
石斷眉的說法令人發指,這句話的卑鄙和恐嚇意味之濃,恐怕是顏夕一生人所聽到的最無禮的話。
顏夕冷笑道︰「反正人已死了,人在黃土下,一樣會受蟲嚙蟻噬、狼吻鼠咬,死人一無所覺,神魂都已灰飛煙滅,什麼東西來折辱我的屍體,只是折辱了他自己的人格,與我無關。」
石斷眉長嘆三聲︰「好,好,好!」
他眼裡已流露出惋惜之色,「既然如此,我決不忍傷你一發一毫,為了讓你不死,我就不跟你動手,只希望你跟我交個朋友,我就心滿意足了。」
顏夕沒料石斷眉竟會情癡若此,不動手相強,心中知道有必要暫時敷衍此人,便道︰「蘭亭池家,一向有意結納武林豪傑,你若有誠意化敵為友,不妨把他們的穴道一一解去,那就萬事好商量。」
石斷眉無奈地道︰「好,你說的,我都依你。」
遂走去花沾唇那兒,要解她身上的穴道。花沾唇眼裡露出又喜又懼的神色。
顏夕忽道︰「慢。」
石斷眉回道︰「怎麼?」
顏夕瞥見花沾唇的眼色,頓想起這石斷眉是有名辣手摧花的淫徒,花沾唇可能很不願意再給他沾上,而花沾唇也不是自己這邊的人,萬一在得脫後與石斷眉合力對付自己,豈不更為凶險?這點倒不可不慮。
於是便道︰「你先去解洪三哥的穴道。」
石斷眉聳聳肩道︰「也無不可。」遂指指地上的洪三熱,笑道,「這賴在地上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鐵甲開山』洪三熱麼?」
洪三熱當然沒有應他。
石斷眉緩緩的俯下身去,要為他解穴。
這時天上月色一黯。
一團烏雲,又把月裡罩其中,只露出銀亮的瓖邊。
只聽石斷眉詫道︰「怎麼?!」
顏夕也是一驚︰「怎麼了?!」
石斷眉驚道︰「死了!」
顏夕訝道︰「什麼?死了?!」
石斷眉怖然回首,兩道淡淡的暗影又隱現在眼瞼上方︰「他死了!是誰殺了他?!」
顏夕飛掠上前,俯身叫道︰「三哥……」
卻見洪三熱一雙大目,充滿情急張皇,正不住地向她眨動,顏夕心中一動,但還沒來不及反應,石斷眉已一叉扳飛了她手中的劍,在顏夕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行動之前,已伸手連封她三處穴道。
顏夕的身子軟倒了下來。
石斷眉居然還以教訓的口吻道︰「這個故事教訓你,永遠不要以為自己是個出色的女人,便可以把男人控制住。告訴你,沒有這樣子的事。」他嘆了一口氣又道,「不過,我實在喜歡你,你是個最讓我心動的女子。」
顏夕把頭一歪,撞向石階。
但石斷眉更快。
石斷眉一伸手,就封了她的廉泉穴和天窗穴。
顏夕登時連頸部都無法轉動。
石斷眉一笑問她︰「你還想幹什麼?」
顏夕知道這是寧死不辱、自絕保節的時分,再不猶豫,咬舌自盡。
可是石斷眉似乎洞透了顏夕的意圖。
他比她更快,一彈指,就封了她的天容、顴、承漿三穴。
顏夕的上下顎立即像脫了臼似的,半點力氣也使不得。
石斷眉似在仔細端詳小動物垂死掙紮地問道︰「你還有什麼法寶?」
顏夕連語音也說不清楚︰「你卑鄙!」
「剛才我只是加點了那只鐵甲烏龜的啞穴。」石斷眉淫笑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不封住你的啞穴?」
月亮又踱出雲層,像一個悠閑的白衣文士,但月光照在石斷眉的臉上,他的笑容令人不寒而粟。
他雖沒把意思說出來,不過只要一見他的笑容,場裡每一個不能動彈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他們現在才知道石斷眉的可怕。
別人的可怕可能是因為心狠手辣,可能是因為武功高強,可能是因為口蜜腹劍,可能是因為翻臉無情,可是,石斷眉的可怕卻不是這些。
石斷眉簡直不能算是人。
他只能算是一只有原則的禽獸。
他的原則當然是︰他不殺在正常情況下的人,不殺折磨得還未令他滿意的人,不殺被他強奸過的女人。
現在石斷眉已全面勝利。
他已一口氣殺了蘭亭池家四人、小碧湖遊家八人,連眼也不多眨一下,並順便把另外蘭亭池家的四個穴道受制的人一並封住了啞穴。
而今蘭亭池家舉足輕重的人物,顏夕和洪三熱,都落在他手上,小碧湖遊家的花沾唇和簡迅,也一樣在他掌握之中。
他大可為所欲為。
這時候,受制的簡迅、花沾唇和洪三熱、顏夕,多想在一起合作禦敵,解決掉眼前這個可怕的魔頭,可是,他們現在都自顧不暇、動彈不得。
──人,為什麼要在面臨危艱的時候,才想到合作團結的好處?而在平時為什麼互相殘殺、相互傾軋?
──顏夕有沒有後悔?
──洪三熱有沒有後悔?
──簡迅有沒有後悔?
──花沾唇有沒有後悔?
如果他們能活得下來,把「後悔」的訊息帶到蘭亭、帶到小碧湖,「洛陽四公子之爭」是不是就可以平息?江湖是不是就可以不掀千丈浪萬丈濤?
人突然遇上了絕境,就會開始後悔他們平時絕不會感到後悔的事情,至少,也會思省平日他們決不會去思省的問題。
可是他們也沒有時間思索下去。
因為他們聽到了歌。
一首淒落、憂傷而甜美的歌。
遠遠的傳來。
──他們等的豈非就是這個人?
──他們期盼的豈不就是這首歌?
歌聲近了,人還會遠嗎?
石斷眉笑了。
他詭異的眉毛又在額上映現。
「這就是你們所等待的人罷?」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19 PM
《殺楚》第十五章 花落滿地
方邪真唱著一首他心裡常唱的歌,就像想念著他一個古遠的回憶。
他每次哼著這首歌的時候,就想起從前的人,從前的事。每當他想起這些,他就會用手去觸摸腕上系著的絲巾。
藍色的絲巾。
他的手腕常在白色的衣袖裡,除非是拔劍、舉杯、在牆上題詩等動作,不然,看見他腕上藍絲巾的人,也不能算多。
看見他的劍的,當然更少。
──雖然很有些人聽過他哼的歌,但有誰能聽出他的心聲?
他到底唱給誰聽、還是唱給自己聽?
有誰知道?
不過,方邪真自己也不知道,就在這時候,有人正聽著他的歌︰驚心動魄的聽著他的歌、肝腸寸斷的聽著他的歌、傷心欲絕的聽著他的歌。
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方邪真隨意的哼著一首曲子。
一首幽傷而哀怨的歌︰
記起時正是忘記
懷念最濃時
沒有了懷念,只有再見
像海在最洶湧時
沒有了浪只有驚天動地的
寂寞
他這樣哼唱著,眼裡的神色更是落寞。他今晚是回得較遲一些,月已西斜,可是,他一生人都遲了,也不在乎再遲上一兩回了。
不知怎的,他唱著那首叫做「忘記」的歌,心中像被藍色絲巾系著的手腕一般,覺得一般深深深深、深深深深的痛苦,和淺淺淺淺、淺淺淺淺的痛楚。
歌,還是要唱下去的,正如路,仍是要走下去︰
日東升。月西沉。我走下長長的山坡。
為了要上另一座自己也望不見的山。
或者就在這一刻
黑暗來時,漸漸吞蝕了我
我忽然想起
想起我是被想起者
並沒有被忘記。
而我根本與你在一起
在一起一起忘記
方邪真唱到這裡,忽然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他覺得有人在和著他唱。
只有風聲、葉聲、草聲、蜥蜴爬過石階的聲音,並沒有人聲。
──難道有人正在心裡唱著這首歌?
方邪真一怔停步。
然後他就看見落花。
一朵生長在牌樓旁的海棠,正好萎落了下來。
花落滿地。
雖然在法門寺「通天階」旁的確種有不少花卉,但落在地上的花朵,絕對要比石階旁所植的花要來得更繁雜、更珍貴、更好看。
如果你種的是七裡香,便不可能突然長出一朵紫丁香來。
誰都看得出來,這些花大部分都不是原本就長在這兒的,也不是自然掉落的。
方邪真自然也看得出來。
他也看得出來這兒曾有戰鬥過的跡像。
他當然也看見那個在月下托著腮、臉露愁容、沒有眉毛的人。
所以當那個人一開口就說︰「這兒剛剛發生過事情」的時候,方邪真一點也沒有感到震訝。
他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就繼續向前走。
反而是那個沒有眉毛的人詫異起來了︰「你不問我是些什麼人在此地打鬥?」
方邪真漠漠地道︰「什麼人在這兒打鬥,跟我又有什麼關系?」
沒有眉毛的人一怔道︰「是沒有關系。」
方邪真又轉身行去。
沒有眉毛的人急道︰「可是,如果他們是為你而打架呢?」
方邪真反問︰「我有沒有叫他們打?」
沒有眉毛的人只好答︰「沒有。」
方邪真道︰「那麼,他們便不是為我而打。而是為了他們的目標、意圖、利益而戰,他們自己打了起來,又怎能說是為我?」
沒有眉毛的人又答不出話來。
看來方邪真又要轉身而去。
沒有眉毛的人叫道︰「他們好歹也是因為要爭取你才打了起來,你連他們是誰都不想問?」
方邪真轉身微笑道︰「我不必問。」
沒有眉毛的人奇道︰「為什麼?」
方邪真道︰「因為有人會告訴我。」
沒有眉毛的人問︰「誰?」
「你。」方邪真悠閑地道,「你在這石階坐了那麼久,為的豈不就是要等我來,告訴我這些!」
沒有眉毛的人愣了半晌,才嘆了口氣道,「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洛陽四公子』都要爭取你了。」
方邪真這才問道︰「為什麼?」
沒有眉毛的人說︰「你有沒有聽過楚漢相爭、大局未定之時,謀士蒯通如何分析韓信的才幹?『君助漢則漢興,助楚則楚霸,自立則可南面稱王,三分天下。』閣下之才,大有此勢。」
方邪真只一笑道︰「我不是韓信。」
沒有眉毛的人道︰「為你打架的人,是蘭亭池家和小碧湖遊家。」
方邪真道︰「中國人的家族有你就有他,有我就有敵,自己人打自己人,打了千數年了,仍然在打個不休,不打的時候,也會相罵個不休,這是至為平常的事。」
沒有眉毛的人道︰「可是這次為你而打的都是兩家的精英。」
方邪真剔起一隻眉毛︰「譬如說?」
沒有眉毛的人道︰「豹子簡迅。」
方邪真道︰「石階有七八個淡淡的足印,若不是簡迅,洛陽城中有誰能夠藉一點之力,掠身攻向敵人,再退回從階上借力再攻,這種『蜻蜓沖霄』的輕功,再沒有第二人能使。」
沒有眉毛的人側頭看去,果見石階上有幾個淡淡的足印,既不是泥印,也不是濕痕,只是簡迅飛騰借力時,在石階上刮落一點點的痕跡,不細看是絕看不出來的。
沒有眉毛的人道︰「還有洪三熱……」
方邪真道︰「當然是他。」
沒有眉毛的人忍不住問︰「為什麼?」
方邪真用手向牌樓下的石板一指道︰「洪三熱使的是七駁軟柄槍,你看這地上劃的花紋,要不是洪三熱的膂力,誰弄得出來?」
沒有眉毛的人不禁問︰「那麼還有誰?」
方邪真眼光瞄著地上的花︰「當然還有花沾唇。」
他頓了頓,又道︰「池家也還有一個人。他是乘轎子來的。」牌樓下仍端端整整的停放著兩頂轎子。「如果不是池日暮,就是池大夫人,想必是其中之一。」
沒有眉毛的人籲了一口氣,終於發現方邪真也有不確定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方邪真手按劍柄道︰「我不知道,也不關心。」
沒有眉毛的人道︰「你可以不關心他們,但你不能不關心令尊和令弟。」
方邪真一震道︰「他們……」
沒有眉毛的人道︰「這就是池家和遊家請你的方法︰既然請不動你,只好先把令尊大人請了過去。」
方邪真怒道︰「這算什麼?!」遂又平伏,「池日暮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他不會這樣做。」
沒有眉毛的人道︰「可是你別忘了池日暮有個軍師叫做劉是之。」
方邪真道︰「就算是,遊玉遮的謀士顧佛影也決不是把好事辦成惡事之輩。」
沒有眉毛的人詭笑道︰「也許這件事進行的時候,顧佛影完全被蒙在鼓裡呢。」
這次輪到方邪真忍不住問道︰「他們現在在哪裡?」
沒有眉毛的人笑了。
「你終於還是要問我了?」
他勝利了。
──方邪真終於忍不住,還是得要問他。
──只要方邪真肯問他,下面的計劃,自然就可以順利進行了。
他雖然還不曾跟方邪真動手,但已知道方邪真肯定要比洪三熱、簡豹子、花沾唇加起來都難惹。
而且難惹得多了。
他一得意,額上又隱現了兩道詭異的眉毛︰「你想問我他們在什麼地方?」
方邪真居然搖首。
「我只要問︰你是誰?」方邪真的目光劍一般似地望著他,「我只要知道你是誰,便可以找到我要找的人。」
沒有眉毛的人忍不住問︰「為什麼?」
方邪真道︰「因為我看得出來,池家和遊家的人都沒有成功,但卻給你或你們的人得了手。」
沒有眉毛的人臉露詫異之色,但他心境卻很愉快︰他就是要方邪真那麼猜,他果然就那麼猜了,當一個人以為他處處都猜得對的時候,定必感到很滿意,很滿意的時候,定必很有信心,正當最有信心的時候,就難免會有一點兒疏忽,只要有一點疏忽──就得死。
一個自作聰明的人往往就是最笨的人。
所以沒有眉毛的人很有信心。
他有信心自己一向都能把握到敵手一絲微兒的疏忽,從來不會失去讓對方致死的良機。
盡管他心裡非常滿意,嘴裡仍訝異地道︰「你猜對了,所以你要問我是誰。」
方邪真忽道︰「現在,我已不必問。」
沒有眉毛的人奇道︰「為什麼?」他在方邪真面前,似乎只剩下了問「為什麼」的份兒。
方邪真道︰「因為你衣襟上的徽號已經告訴了我。」
沒有眉毛的人衣袖旁繡著小小的二枝橫斜五朵金梅。
方邪真道︰「你是『女公子』葛家的人。」
沒有眉毛的人立時好像被瞧破了身份,吃了一驚的樣子。
方邪真道︰「因為你也是個人才,也是高手。」他觀察著沒有眉毛的人的表情,「『千葉山莊』除了女公子葛鈴鈴和他的小表妹葛想想之外,稱得上高手的,就只有莊裡精擅『大泄神功』的司空總管。」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是高手,也是人才,所以,你必然就是司空見慣。」
沒有眉毛的人先現愧色,然後赧然乾笑道︰「好眼力!我就是司空劍冠。」
「千葉山莊」的老莊主葛寒燈逝世後,把繼承燈火重任交給葛鈴鈴,唯一能替「千葉山莊」繁瑣雜務、大小事情都能料理妥當的,便是當年曾在武林中以「大泄神功」稱絕一時,後又曇花一現,投靠葛家的司空見慣。
司空見慣原名司空劍冠,因音接近,江湖上人人都稱之為「見慣」。
葛寒燈死後,「千葉山莊」更顯凋零,許多好手一一離散,高手他投,只剩下這名司空見慣仍耿耿忠心,鞠躬盡瘁,依然留在葛家效命。
司空見慣在武林中,是出了名的好人。
這也可能是致使「千葉山莊」在近年來沒有什麼進展的原因,至少,在「洛陽四公子」的勢力中,葛家是最弱的一圜。
因為一個太好的人,通常都不能算是強人。
「強人」的特色是︰遇強愈強、遇挫更強、以強淩弱、弱肉強食。
這些「特色」司空見慣也許都沒有。
所以方邪真一旦得知他眼前的人是司空見慣之後,手也就離開了劍柄,然後才道︰「現在你只要告訴我,這兒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就可以了。」
沒有眉毛的人搔搔腦袋嘆道︰「看來,什麼都瞞不過你了。池家的大夫人和洪三熱挾持了方老伯和令弟,經過法門寺前,被遊家的簡迅和花沾唇攔截,交手了老半天,忽然,來了個石老──」
方邪真「哦」了一聲道︰「石斷眉老?」
沒有眉毛的人道︰「天下還有哪個石老?」
方邪真道︰「以前倒有個石老,是個武官,聽說淮南派便是因為他太過橫行霸道,出手管了,才致與鳳尾幫結怨的。」
沒有眉毛的人道︰「那只是個小腳色而已。」
方邪真道︰「對。這個石斷眉是有名的辣手人物,他的『傷天叉』固然可怕,但他要殺一個人,往往連叉也不必動,對方就已經死定了,也就是說,他殺人的手法,比他的絕門武器還要絕。」他似乎有點憂心忡忡地道,「而且,我還聽說過此人就是最近崛起江湖上一個神秘殺手組織的領袖之一。」
沒有眉毛的人詫然道︰「殺手組織?可有名目?」
「我也弄不清楚,」方邪真道,「只知道他們有一個非常籠統的名字,就叫『秦時明月漢時關』。」
沒有眉毛的人皺眉道︰「秦時明月漢時關?」
方邪真忽把話題一轉︰「石斷眉可有加入戰團?」
沒有眉毛的人忙把話題接了下去︰「他現在是『妙手堂』雇用的人,當然會出手了。」
方邪真眉心一蹙道︰「他若出手,只怕簡迅、洪三熱等都決非是他敵手。」
沒有眉毛的人道︰「不過,就在這時候來了個七發禪師。」
方邪真笑道︰「七發來了,有他的成名暗器『心細如發』和奇門兵器『袋袋平安』,遊家的人大可以反敗為勝了。」
沒有眉毛的人笑道︰「卻是巧好蔡旋鐘也來了,他的九尺七寸長劍,把七發禪師逼出丈外,並克制住石老的傷天叉,幾人苦戰不休,結果誰也沒有討好,打到大隱丘後山陰去了。」
方邪真剔眉笑道︰「所以你就在這裡撿了便宜?」
「哪有便宜可撿!我只是留下來保護方老爹和方小弟。」沒有眉毛的人受了委屈似地道,「游家、池家、回家都不是蠢人,他們自也派出高手來劫走人質。」
方邪真道︰「他們自然都不是司空見慣之敵。」
沒有眉毛的人道︰「故此我也放倒了十二個人,就掩在草叢裡。」
方邪真更正道︰「是十六個人,不是十二個人。」
沒有眉毛的人無奈地道︰「反正你都看出來了,卻可知令尊和令弟藏在那裡?」
方邪真一笑道︰「當然是在轎裡。」
沒有眉毛的人發出贊嘆道︰「你實在是個聰明絕頂的人!」
方邪真走向轎子。
然後掀簾。
沒有眉毛的人打從心裡樂了出來︰
──這個自以為聰明的人,終於也為自作聰明而付出代價!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20 PM
《殺楚》第十六章 當轎簾掀開的時候
方邪真一掀簾子,就看見他絕對不可能想到會看見的事情。
轎子裡有人。
不是方父,也不是方靈。
而是一個女人。
一個美艷的女人。
唇紅得像五月的山花,十月的山火,顴豐頰潤,本來應該是一個令人迷惑而握有權勢的女人,但她的眼色卻是羞憤而可憐的。
因為她身無寸縷,不該被男人看到和該被男人看到的地方,都露了出來,袒開無遮掩。
這胴體之美,足令人窒息。
轎裡堆滿了花,卻不及一寸柔肌。
花瓣襯著充滿彈性的胴體,美得像一幅令人遐思而使人犯罪的畫。
方邪真沒有想到轎裡是一個女人。
一個這麼美艷的女人。
他並不認識這個女人。
他呆了一呆。
沒有眉毛的人就在這剎那間,發動了他蓄勢已久的一擊!
世間有很多事情是必須也應須要付出代價的︰自作孽是一種,自以為是是一種,自作聰明也是一種。
自以為能把人騙倒亦是一種。
石斷眉的叉刺向方邪真背後的同時,方邪真已同時出劍。
深碧的劍。
劍光映照了轎中女子的花容。
轎裡的女子是花沾唇。
在她眼中羞憤的淚光裡,映起一片高潔的劍光。
方邪真的白衣上,灑落了幾點鮮血。鮮紅的血跡在銀色的月光映照下,像幾點灰褐色的苔痕。
石斷眉的身形一個玉蟒怪翻身,急起金鯉倒穿波,同時展蜉蝣點戲水,已消失在黑暗裡,只聽遠遠傳來恨極了的聲音︰「方邪真,秦時明月漢時關,不改青山不解恨,你等著瞧……」
方邪真緩緩的收起劍。
然後忽然咳嗽起來。
幾點血跡,灑在衣襟上,幾不起眼。
──縱然剛才濺在他衣衫上是暗算他的人之血,但而今沾在他袖襟上的,卻肯定是他自己的血。
方邪真長吸一口氣。再度掀開簾子,轎裡的女子睜著一雙驚懼而羞憤欲絕的眼,也望著他。
方邪真深覺得這情形很讓自己有一種相當動心的心動,他立刻道︰「這是情非得己,我要跟你解穴。」
那女子不能動彈,也作不得聲,只能眨了眨她那漾著淚光的大眼楮。
方邪真脫去白長衫,輕輕披在她胴體上,那女子眼裡驚惶之色稍減,眼淚像珍珠兒般地掉落下來,方邪真閉上眼楮,道︰「請恕冒犯。」伸手迸點,他眼楮雖已闔上,但穴位已認準了,雖隔著袍子,觸手肌膚仍覺柔膩嫩滑,花香襲鼻,心頭也不禁泛起了一絲漣漪。
方邪真幾下「隔袍認穴」,花沾唇已「嚶嚀」一聲低呼,方邪真情知穴道已沖開,自己再在轎前,這女子恐更羞愧無容,即掩上轎簾,走向另一頂轎子。
──剛才那頂轎子裡,竟有一個赤裸而美艷的女人,現在這頂轎子裡會有什麼?
前面會有什麼?掀開前程的「簾子」會見到什麼?這豈不是在人生路程裡一直想尋求的答案?
──如果方邪真知道了簾子後的答案,而且也知道這答案後的代價,他是不是還是要去掀簾子?
誰知道?
他根本不相信石斷眉的話。
打從石斷眉開始說話起,他就不準備信任這個人。
為什麼他會防範這個沒有眉毛的人呢?他也說不上來,這只是全憑他的直覺而已。
真正有闖蕩江湖翻過風浪的人會知道,有時候,直覺要比判斷力還要管用。直覺往往已包括了先天的敏感和後天的經驗,正如野獸的嗅覺一樣靈敏。
方邪真也不知道這沒有眉毛的人是誰,但卻能肯定對方要對付的是他,這一點一旦確定,饒是石斷眉千變萬化、巧言令色,也一樣起不了任何作用。
方邪真便故意墜入了他的圈套中,而且故作聰明,故意似中了他的彀,以為他是千葉山莊的人,而且就是司空見慣,老父和小弟就在這頂轎子中。
他知道埋伏就在這兩頂轎子裡。
他有意誘引這沒有眉毛的人出手。
──只要對方一出手,他便可以判斷其人究竟是誰,而且,他也會立時還擊,將之格殺。
可是,轎子裡的景像,還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不知是因為美色,還是太過突然,他雖有備,但仍是一怔,這一怔之間,對方己然出手,他也立時出劍。
──原來竟就是石斷眉!
石斷眉受創,立時撤走,當機立退,功敗求存,不愧為一流殺手!
石斷眉雖吃了方邪真一劍,但方邪真也帶了傷︰
──斷眉石老,果然名不虛傳!
──只是,他又會在第二頂轎子裡搞什麼花樣呢?
是以,方邪真在掀簾的時候,已全有了心理準備,就算是萬箭齊發、百獸齊鳴、甚或有五十個沒穿衣服的女子,他都決不為所動。
結果,他比掀第一頂轎子的時候,更加動容。
他把轎簾一掀之後,初時沒有什麼,雲破月穿,他遂而看清楚了轎裡的容顏,全身一震,臉色白得跟月兒一樣,「霍」的一聲,他的手不禁一松,轎簾竟落了下來,他的身子搖搖顫顫,退了一步,又再退了一步。
他的白色長衫己披在花沾唇的身上,身上穿的是一件淡綠色的中衣,腕上綁著一條淡藍色的絲巾,他穿白色長衫時,有一種說不出的飄逸,但現在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
只是,他現在臉上的神情,跟「瀟灑」全沾不上關系。
他像受了極大的創痛似的,臉肌也抽搐著,好一會才平伏下來,又過了半響,像是要竭力平定自己的情緒,長吸了一口氣,才道︰「果真是你麼?」
轎裡沒有人應。
方邪真忍不住又問了一聲︰「阿夕,是不是你?」語音又抑壓不住激動。
轎裡還是沒有人回應。
只聽「颼」的一聲,第一頂轎裡已閃出一條婀娜多姿的人影,掠入花樹草叢裡。
方邪真這才省起,轎裡的人極可能也是穴道受制。
方邪真深吸了一口氣,問︰「阿夕,你是不是穴道受制?」
轎裡沒有人應。
方邪真立即知道自己多此一問了。顏夕如果能走動,怎會不走出轎外?如果她能說話,怎會還不回答?他立即想掀開轎簾,替顏夕解開穴道,可是,他卻又在月下躊躇起來。
「阿夕,要真的是你,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方邪真望著轎簾,低聲嘆道︰「這恐怕是我最怕知道的答案。」
他一說完,就出手。
隔著轎簾,五指揮彈。
簾子被指風激彈得往內舒卷,顯出了一個婀娜的人影。
然後方邪真就回身,負手仰望遙遙的月色。
月在天邊。
人呢?
心呢?
人就在他的背後,已掀開簾子,那柔荑就撂開了簾子、人還在轎裡,目光落在方邪真的背影上。
月色漠漠,誰都沒有說話。
──方邪真在想什麼?
──顏夕又在想什麼?
他們的心境,像忽暗忽明的月色?還是像忽聚忽散的浮雲?像滿地的落花?還是像石階上沉寂的古廟?
就在這時候,古寺裡傳來鐘聲。
鐺鐺──
鐺鐺!
鐘聲悠遠回蕩,把人生裡許多不甘成空和不願落空的意旨,都敲成了暮鼓晨鐘,百年易過,世事一夢,也許方邪真心裡在想︰他在此時此地見著顏夕,是不是夢?或許顏夕心裡也在想︰她在此時此境遇見方邪真,是不是猶在夢中?
既有夢,就有夢醒。
既有夢醒,就成空。
──世上有些希望,經不經得起一再落空?世間裡有些傷,能不能在心裡一嘗再嘗?
就在這時候,洪三熱已大步踏了過來,攔在顏夕和方邪真之間,大聲叫道︰「大夫人,你……你有沒有受傷?」
方邪真的背影突然一震,似受了一記重擊。
顏夕道︰「三哥,我有些事情,要跟……這位方公子說說,好不好請你先去看看穴道受制的弟兄們?」
洪三熱剛給花沾唇解開了穴道,便過來保護顏夕,生怕她為方邪真所傷,此刻聽顏夕那麼一說,只覺更不放心,說︰「這小子也沒安著好心眼,我還是在這裡的好。」
顏夕急了︰「三哥,你先離開片刻,可好?」
洪三熱道︰「我走了,誰來保護你啊?」
顏夕可耐不住性子,跺足道︰「你走開!」顏夕從來沒有這麼大聲向人斥喝,連洪三熱也怔了一怔,慌了手腳,一時不知怎麼好。
方邪真忽道︰「大夫人,如果沒什麼事,我就告辭了。」
顏夕省起自己的失態,遂向洪三熱道︰「三哥,煩你就先回避一下可好,我與方公子有要事商談。」
洪三熱再也不敢抗逆,嘴巴虛懸懸的張開著,喉頭裡悶聲道︰「是,是。」
顏夕轉向方邪真道︰「我不知道是你。我真的不知道是你。」她臉上閃過了一陣想笑,但又似哭的神情,「我,我還準備送一大箱書給方少俠,就在轎裡……沒想到果真是你,卻是你!」
方邪真淡淡地道︰「你以為是誰?」
顏夕情切地道︰「我問過,可是他們說,你左手腕上沒有翠玉鐲,只有藍絲巾。」
方邪真緩緩舉起了左手。月色下,他的衣袖徐落在臂上,露出了手腕。
他的手腕特別瘦小,腕骨突露,予人一種文秀的感覺。
他的腕上系著一條藍色的絲巾。
他用右手解開了絲巾。
絲巾到了右手,左腕卻赫然有一圈玉鐲。
精細小巧的翠玉鐲!
他仍是沒有轉過身來,所以看不見顏夕眼中泛起的淚花。
顏夕顫聲道︰「一點伶仃翠玉暖。」
方邪真漫聲道︰「一襲深情蝶衣輕。」
洪三熱這時瞪瞪方邪真、望望顏夕,這時才知道離開,大步跨了出去,一張大臉都煨焦了似的。
顏夕道︰「你……你還保留著它!」
「我時時把它帶在腕上,這藍絲巾也是你的,當日我險險戰勝『鐵石心腸』四大名劍,手腕傷了,你就為我紮上這條絲巾……」
顏夕心弦震動,昔日方邪真在「十萬大山」,白衣飛躍,決戰「閃電神劍手」鐵碎柔、「劍神」石劍垂、「神劍」一心上人、「香梅毒劍」斷腸老尼的種種情景,還有和自己的種種宿緣,心懷激蕩,只聞方邪真道︰「可是你那襲蝶衣一舞君亦狂呢?」
顏夕道︰「……在的。」
「衣在。」方邪真緩緩回首,眼神奇特,望著她道︰「人呢?」
顏夕哽咽道︰「方謝謝,你……」
「我不是方謝謝了,」方邪真冷峻地道︰「你也不是阿夕了。」
「我仍是阿夕。」顏夕道︰「可是你為什麼要把名字改了?」
「我本來就是方邪真,我不要人謝我。」方邪真眼裡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悲哀,「這世上誰又分得清什麼是邪?什麼是真?誰才是邪?誰才算真?」
「謝謝……你──」
「你現在已是大夫人了,也不是顏夕了。」方邪真冷誚的道︰「大夫人名動江湖,人人都知道蘭亭池家能夠成為一方之雄,便是因為大夫人的手腕高、眼光準、面子夠,我倒是失敬了。」
「謝謝……」
「大夫人還有什麼吩咐?」方邪真特別有禮地道,「大夫人要是沒有什麼吩咐,我可有事,要告辭了。」
顏夕忽然平定了情緒。
她要平定情緒的時候,本來波瀾起伏的情緒,就突然平定下來了,使自己在感情的波濤中平靜下來,不是件易事,奇怪的是,感情脆弱的女子,卻往往做得更加決然。
她說︰「方公子,你既然知道我是蘭亭池家的大夫人,當然也知道我今晚的來意了?」
方邪真倒沒有想到顏夕平靜得如此之快,微微一怔,眼色掩抑不去一抹失落︰「你要我加入池家,為你們效命?」
「不是。」顏夕「恢復」得令人意外的快,「是請你引導我們池家,走向昌盛正途。」
方邪真道︰「那是你們池家的事,我沒有興趣,也不想捲入江湖是非裡。」
顏夕道︰「你已捲入了。」
方邪真道︰「我可以抽身。」
顏夕道︰「可是你身在洛陽,怎可不管洛陽事?」
方邪真決然道︰「我明天就要離開洛陽。」
顏夕一震,道︰「你真的要走?為什麼?」
「我還沒見到你之前,己下了這個決心。」方邪真道,「現在見到了你,仍是這個決定。」
顏夕苦澀的一笑︰「你就不肯為我改變決定?」
「我一生都為你改變了,我現在不想再為你作任何改變。」方邪真望著月色道,「何況,不是你自己在要求我,而是你為了池家,才會求我。」
他一字一句地接道︰「你一向都不是個肯求人的女子,一向都不是,一生都不是。」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20 PM
《殺楚》第十七章 星星?晶晶
方邪真說完了那句話,轉身便走。
看到他轉身而去,顏夕想喚住他,卻成了一個千呼萬喚的無聲。要留住一個人,需要理由,顏夕覺得自己沒有理由,而且,也失去了理由。
顏夕忽然想到了一個看來合理的理由。
「你受傷了。」她望著方邪真衣衫上的血跡,找到這個「名正言順」的理由,「石斷眉是妙手堂的人,你這樣走,很危險,何不到蘭亭去,先把傷養好再說?」
「我不是今晚才開始受傷的。」方邪真依然沒有回頭。
顏夕當然也聽得懂他那句話的意思。
──比起當年自己對他的傷害,他現在身上的那一點傷,著實不算什麼。
洪三熱大步跨過去,他要截住方邪真,一面向顏夕道︰「大夫人,要不要把這廝留住?」
「不必了,」顏夕疲乏的搖首道︰「他要走,便誰也留不住的。」
洪三熱垂下了手,心有不甘的瞪著方邪真。
月色下,簡迅在袖手看著,像一頭月下溫文的豹子。
花沾唇卻不在了。
──她是因為羞憤,還是因為不想在這裡多呆片刻?抑或是另有任務,所以才沒留在這兒?
顏夕沒有留住方邪真。
當她見到這個人便是方邪真的時候,她就知道這是個留不住的人。
正如當年他也沒有留得住她一樣。
她離開他的時候,她以為自己難以活得下去,方邪真也再難有快樂。
可是,這些年來,她還是活了下來。而且,只要自己不主動地記起往事,其實活得並不苦,一樣可以歡愉。一般正常的人生裡,只要不去難為自己,實際上也沒有大多的事情可以難為自己。衡量出什麼事情是自己可為的、什麼事情是不可為的,想該想的事、不想不該想的事,每天給自己一個小成功,可是並不貪功,跟身邊的人相處愉快,平常人便可以自求多福。
不是平常人則不同,命運會迫使他們走向不一定是他們意願的多風多浪的路。
有段時候,她因為斬斷了這段情,以為一輩子都難以忘記,不過,多年下來,她明白了的確是終生不忘,但無法相忘不等於自己不會有新的記憶。
她想過死,但人只要那一段想不開的時候能撐過來,便可以活得下去。
她知道他恨她。
──可是他瞭解自己的苦衷嗎?
顏夕在回蘭亭的路上,坐在搖晃的轎子裡,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沒有魂魄的幽靈,元神已不知跌蕩到哪裡去。
記憶時裡的世界和未來的世界都一樣,一個只能在回想時感受,一個只能在想像中揣測,可是,只有現在的一切,才是真真正正的存在,而且正影響著過去、改變著未來。
剛才方邪真所看見的人,真正才是改變他的心境、影響他的信念、粉碎了他的憧憬的女子。
他離開了法門寺,沒有立即回去。
他像個失去軀殼的魂魄,到處閑蕩著,直至月漸西沉,他才回到茅舍。
他是千頭萬緒,但決定只有一個。
無論如何,他準備先離開洛陽再說。
因為對他而言,洛陽已不止是一個是非地,而且還是一個傷心地。
在這個地方,不管做什麼事,可能都會引起是非;無論下怎樣的決定,都教人情以何堪。
他決定離開。
離開了再說。
──在離開前,他要先赴一趟相思林。
他雖然跟追命並沒有深交,可是他也不希望這個人被七發禪師的袋子罩住了頭、蔡旋鐘的劍刺穿了心髒、石斷眉的鋼叉叉住了咽喉。
他跟石斷眉交過手。
交手僅一招。
在這一招裡他已很清楚的知道︰石斷眉是個可怕的殺手,追命要獨力應付他也頗費周章,若再加上蔡旋鐘和七發大師,就算是「四大名捕」中的大師兄「無情」親至,也一樣應付不來。
他可不想追命糊裡糊塗就死在洛陽。
他喜歡這個朋友。
有的人相交雖淺,相知卻深。
他更希望追命能偵破孟隨園的血案。
孟隨園是個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被放逐,已是天道不公,更何況在充軍的路上全家被殺,如果「四大名捕」不主動著手追查,又有誰敢得罪誣陷孟太守的勢力,開罪許多握有重權的朝廷命官,甚至幹冒被武林同道、黑白二道人物狙殺的奇險,來辦理這件無頭血案?
江湖上,有些事,只要妄插一足,便有殺身之危;官途上,一樣有的是風波險惡,只要妄參一語,很容易便遭來滅門之禍。
「四大名捕」曾受天子禦封,可不必稟明求批州縣地方官員,即可著手明查暗訪,必要時就地緝犯、格殺凶徒,如果追命都查不出這件案子,或遇到了什麼不測,孟隨園案更加沉冤莫雪了。
方邪真想起當日自己也曾與孟隨園有過「淵源」,受過他的「恩惠」,他當然希望也盡一分力︰──可是洛陽不可留,他也不想再插手江湖事。
──只希望追命能順利破案。
故此他決定在未離開洛陽前,先去小碧湖相思林看看,而他今晚,就要向老爹和小弟告別。
──老爹和小弟想必都睡著了,這樣喚醒他們,豈不讓他們受到驚嚇、感到[曉寒]?不如等日出再說罷。不過,日出的時候,自己就要離開了,趕到小碧湖去。
方邪真決定只留下書柬,稟告老父,以讓他釋懷就是了。
當面告別,可能只惹傷情。
留下字條,反而可作為「證據」,他日推辭苦纏不休的「洛陽四公子」時,也好有個交代。
方邪真決定悄悄離去。
就在他回到茅舍的時候,就目睹他一生[]裡,最影響他的過去、改變他的未來、粉碎了他的一切的事情。
茅舍裡一片淩亂。
門已倒塌,竹籬亦被推倒,方靈瘦弱的身子掛在削尖的竹籬上,至少有七八支竹已刺穿了他的身子,顯然是在他翻籬要逃走時,兇手把他瘦小的身子大力壓在竹尖上,血注入竹裡,泥土都凝成瘀紅的固塊。
方邪真眼都紅了。
他沖進屋裡。
然後他陡然靜止。
他看見方老爹。
方老爹死得比方靈更慘。
屋裡的一切都是淩亂的,所有的衣服、雜物、農具、桌椅、篋櫃都被掀翻,方老爹就倒在灶鍋上,鍋上盛滿著水,水還冒著餘煙,鮮血染紅了他白花花的鬍子。
方邪真紅了眼,沖上前,伸出手,觸及方老爹的屍首,想踫,而又不敢踫。
他的手指強烈的震顫著,人也在顫抖著。
就在這時候,兩個全無聲息的人,像耗子一般的在衣堆和雜物堆裡冒現。
他們無聲無息的逼近方邪真。
這兩人一個提著鑌鐵禪杖,杖上嵌著戒刀,是兩種奇門兵器的合壁;另一個執九耳八環鋸齒刀,至少重有五十斤,在他手上拎來,輕若無物,都是奇門兵器、絕門武器。
更可怕的是他們的出手。
他們並不馬上使用手上的兵器。
而是用空著的一隻手,一揚之下,打出星星點點。
使戒刀的打出紅星。
用刀的撒出藍星。
一剎那,滿天星,亮晶晶。
滿地星星,也亮晶晶。
兩旁景物倒退,顏夕覺得很悲哀。
見著了他,才知道她在這幾年,並沒有忘記他,只不過把他藏在心底裡,心靈裡的一個更秘密的深處,也許只有在醒來便完全記不得的夢裡才會浮現。
她覺得方邪真見著了她,竭力要裝得冷漠高做,但其實已被徹底擊毀、完全擊碎。
她多想告訴他,她離開他的真正原因。
他用當年她替他裹傷的藍色絲巾,圍在手腕上,遮去了他戴著她送的翠玉鐲子。
他送給她的蝶衣,她一直都珍藏著,當然,那是舞蹈時穿的衣衫,不適合在平時穿,可是,當日他在十萬大山力戰鐵、石、心、腸四大劍手後,她替他裹傷,用藍色的絲巾,他卻替她揩汗,用的是斷落的衣袖,還笑她︰「哭什麼?我命福兩大,這麼傷還死不了,看你額上都急出了汗!」
她記得在那時候,想︰哎呀不好了,讓他看見自己急成這個樣子,一定很不好看的了……自己趕快別過頭去,不讓他看,卻不小心按在他的傷處,他「唷」的一聲,自己心都疼了。
她突然掀開簾子,探頭出去,問正策馬護在轎旁的洪三熱︰「三哥,你知不知道方公子住的地方?」
洪三熱愣了愣,道︰「知道。」
顏夕道︰「你知不知道怎麼走法?」
洪三熱大聲道︰「知道。」
顏夕道︰「我們即刻去一趟。」
洪三熱振奮地道︰「好,我們去宰了他!」即喝令剩下的四名手下,改道而行。
在轎座跌蕩之際,顏夕默默自袖中抽出了一片白布,上面還隱現幾點褐色,那曾經是方邪真昔日鮮紅的血跡。
──這次他離開後,我就再也見不著他了……
──就算我不能讓他明白,我也要告訴他,當日我為什麼要走……
──至少也要讓他明白,他腕上戴著我的翠玉鐲,我袖中也藏著他的白袖衫。
方邪真在悲慟和狂怒中,驟然受襲。
這種突襲,絕對要比三百支箭一齊向他射來更可怕十倍!
就算他在悲憤中,也記得江湖上極其厲害的殺手組織,除了「秦時明月漢時關」之外,還有「神不知」、「鬼不覺」,和「暗器王」秦點、以及「滿天星、亮晶晶」這些可怕人物!
「神不知」和「鬼不覺」是兩兄弟,這兩人的輕功神出鬼沒,但各行各路,決不互助,既是同胞兄弟,也是對頭冤家,當日若不是他們兩人維護貪官惡宦吳鐵翼,就不會使追命大費周章、大傷腦筋了。「暗器王」秦點一出,名氣已掩蓋了以暗器成名的蜀中唐門,與無情的「明器」成為二水分流,雙峰並峙,一時瑜亮。
「滿天星、亮晶晶」則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一群人裡,都是一流暗器高手,也各練就自己的獨門兵器;他們的暗器,一如他們的兵器,都是沾不得的。
誰沾上一點,就像被最毒的蛇咬在眼珠子上;誰惹上他們其中一個,就像是他頭埋在馬蜂窩裡。
江湖上的漢子,雖然膽大,但誰都要名、也誰都要命。
所以誰都不敢得罪「滿天星、亮晶晶」。
至於誰是「滿天星、亮晶晶」的領袖,誰也不知──有人的說是一個男的,叫做「滿天星」,有的人說是一位女的,叫做「亮晶晶」。
誰都不知道他們究竟是誰、到底是誰。
可是方邪真卻在他最悲慟的時候,遇上了襲擊。
至少有兩個「滿天星、亮晶晶」。
方邪真霍然返身的時候,已看見滿天星。
亮晶晶。
趕去大隱丘的轎子被截住,風吹來外面的對話聲。
顏夕一看,目下只見,洪三熱和數人正在對話,其中一個,雖然神情有點焦慮,但這樣看去,還是優雅文秀,格外的好看。
那公子一見顏夕探首出轎外,喜忭忭的呼道︰「大嫂。」
顏夕見是池日暮,心中頓生親切的感覺,道︰「你來了,正好。」
池日暮道︰「我見大嫂遲遲未歸,生恐出了意外,剛好七發大師已經趕到,我請動他一起趕來接應大嫂──」
顏夕打斷道︰「我沒事。我要趕去方家。」
池日暮遲疑了一下,道︰「嫂子的意思是……」
「我沒有危險的,」顏夕堅持道︰「你們可以不去。」
池日暮從剛才洪三熱那番不清不楚的轉述裡,也略瞭解了情形,略一沉吟,當下便道︰「那不如我們一道兒去。」
顏夕點首道︰「那也隨你,不過,我有話要跟方公子說。」
「當然,事情由大嫂處理,我不過問。」池日暮忙道,遂而吩咐洪三熱調派來援的二十四名蘭亭子弟往方家進發。
顏夕心神仿佛,突然覺得在黑影幢幢中,有兩朵火炬般的眼神在逼視著自己。
她不禁抬頭。
目炬隱去。
那是一個穿著大紅袍的苦行僧,額上燒著六個戒疤,身材魁梧,留著短如松針的薄發,背上背了個大口袋,眼楮已望到別處。
他就在黑衣黑馬黑披風的「黑旋風」小白的身邊,想來他就是「百袋紅袍,七發大師」了罷。顏夕忖思︰
怎麼他剛才看自己的眼神竟如此洪熾?
這時車隊浩浩蕩蕩的出發了。
顏夕沒有再想下去。
她只是想快一點見到方邪真,早一些跟他說明一些事情。
她知道在人生裡有些事情,無論怎麼解釋,都解釋不清楚的;有些事,只要遲一步,即成天涯;又有些事,無論人事怎麼安排,都勝不過天意的一個疏失。
她更是急急要見方邪真。
方邪真拔劍。
仗劍往最多「星星」的地方沖去。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21 PM
《殺楚》第十八章 碧劍藍星
星星雖亮,但照不清人的一生裡許許多多的風霜。
可是當人生世相裡的繁霜落盡,剩下的是不是只有星光,自那天的盡頭,依然燦亮?
那耀燦而寂寞的星光。
顏夕的心隨星光。
曾經是那朵星光溫熱了她的臉、她的胸膛?怎麼忽然漸行漸遠漸無書,忽然又如咫尺天涯,那麼近得趕不返?
方邪真沖向星星。
星星四散。
劍光卻在這時候掠起。
深碧的劍光,仿佛一縷銷魂、一抹相思,但迅即轉為殺氣。
萬物皆死的殺意。
方邪真這種打法,簡直是跡近癡狂,而且不要命。
誰都知道這些星星都是沾不得的。
難道方邪真在這一刻裡已因悲怒而失去理智、因傷憤而亂了方寸?還是他在千鈞一發裡決定往最危險裡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台風的中心,是平靜的風眼。只有敢往險裡闖的人,才能渡險;不怕死的人,往往不會先死。
抑或是方邪真寧可死,也不肯放過兇手?
他的劍一起,敵人須、眉、衣、履盡碧。
星星都吸在他深碧的劍身上。
劍色更碧。
碧劍上嵌了星星點點,閃燦著晶藍。
他的劍一揮出,不但散發著極大的殺傷力,而且還凝發出極強的吸力,那些亮如星星的暗器,如鐵遇磁,全黏在他的劍上。
只有一枚例外。
這一枚星星,自方邪真剎然返身應敵時,才無聲無息的閃了出來,混在那一大堆星星裡,閃耀著清純的藍光,並無絲毫特出的射向方邪真!
在方邪真拔劍。星星都像長鯨吸水一般貼在碧綠的劍身上之際,那一點星星,突然加快自上而下,飛打方邪真的咽喉。
這時候,鑌鐵禪杖上的戒刀、九耳八環鋸齒刀,已攻了上來。
深碧的劍更碧。
一室皆綠。
血濺紅。
血是從那使九耳八環鋸齒刀的漢子身上湧出來的,他揮舞著大刀,一連七八九個旋轉,飛跌出竹籬外,再也沒有起來。
深碧的劍一沾上了血,神奇似的亮麗了起來,如果它本來像一個獨守深閨的女子,而今就似一位容光煥發的少婦!
可是那一點星星,也在此時飛到方邪真的咽喉,這時距離已是極近,這一小點「星星」,驟然發出尖嘯,用一種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疾射而至,而且藍芒陡然成了厲芒。
方邪真發覺的時候,暗器已近咽喉不及一寸七分!
他連忙一個大仰身,腰脊像陡然折斷也似的,星星險險擦過他的咽喉,微微劃過他的左耳耳垂,飛入茅屋[內進的]茶灶裡去了。
那使鑌鐵禪杖嵌戒刀的猱身撲來,想在此時制方邪真於死命。
方邪真手上的劍卻突然碧芒大盛。
本來黏在劍身上的星星,都一齊「炸」了開來,疾射向那使鑌杖戒刀的人身上。
那人大叫。
叫聲充滿了恐懼。
從來只有他用這種暗器去對付人,他萬未料到有一天他會成為被這種暗器對付的人。
他一面叫一面退,可是有兩枚「星星」已射入他的嘴裡。
他立刻就失去了聲音。
而且身上馬上嵌滿了星星。
他倒在地上,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失去了動彈的能力,失去了控制大小便的能力,甚至連把眼皮閉起來的力量也消失了。
可是他並沒有死。
他心裡很清楚︰這些能力,他已完全消失,可是在十五六天內,除非有人把他一刀殺了,否則他是絕對死不去的。
饑餓與饑渴根本不能令他致死。
當他身體已失去一切能力的時候,只是一具受苦的軀殼,連水和食物,都變得是多餘的了。
他現刻心裡的恐懼,遠比死亡還甚。
他倒地的時候,方邪真左手往耳垂一摸,還好,耳垂只刮破了一點點表皮,並沒有見血。
可是他的劍已刺在灶底裡。
劍拔出來的時候,血就跟著激噴上來。
然後他返身面對那一束柴薪。
柴薪蓬然向他劈頭劈面罩來。
那數百十技新砍舊伐的柴枝,全沒頭沒腦的打了下來,裡面還挾著幾個小星星。
藍色的小星星。
幽藍如夢。
柴薪裡的人︰一推出了那幾捆柴枝;立刻如一溜煙,一個旱地拔蔥,轉落飛鷹搏兔,旋展八步趕蟾,玉蟒翻身,輕登巧躍,一口氣施燕子飛雲縱,掠出茅屋,直要飛越竹籬,忽見月色下,一個身著淡綠中衣的人,持著翠色的劍,劍尖斜指地上,手腕上紮著淺藍色的絲巾,微蹙著雙眉,沒有看他,但肯定是在靜等他飛掠出來。
劍寒足令人夢醒。
他的人在半空中,一顆心立時沉了下去。
──方邪真果然比傳言中更難對付!
方邪真嘶聲道︰「你為什麼要殺死他們?」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身子劇烈地顫抖著。
那人道︰「因為他們是你的親人。」
方邪真的身了顫動得更厲害了︰「是誰叫你這樣做的?!」
那人說︰「誰給銀子,我們就殺誰。」
方邪真猛抬頭,眼楮赤紅,厲目若電,盯住那人,道︰「你是滿天星、還是亮晶晶?」
那人語音低沉的道,「我是你的煞星。」
這句話一說完,那人就出了手。
方邪真也出了手。
他反手出劍,刺向背後!
後面陡發出一聲慘嚎!
有一個人,窄衣窄袖短衫褲、打裹腿、灑鞋、絹帕包頭蒙臉,一身全罩青黑色的油綢子布衣,原已貼近背後方邪真四尺的距離,正要動手,方邪真已一劍刺中了他,沒人了他黑黝黝的衣內,隨著方邪真猛然拔劍,哧地噴濺出血珠子!
可是方邪真立時也感覺到一股極為可怖的大力,往自己背部襲來。
方邪真立即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
──逼近背後的人雖是好手,但不是攻擊的主力。
他飛躍而起,金鯉穿波、一鶴沖天同時展出,中途改換身法,狡兔翻沙、金蟾戲水、轉蜻蜓三抄水,如神龍遊空,煞是好看!
他掠起得快,但聽轟的一聲,自己原來站的地方,已被擊了一個大窟窿,他背部突然一挫,忙煉氣調元,心潮子午,硬把五髒受震之傷強自壓下,猛抬頭,驀見星星點點。
星星飄過,一共七顆。
每顆由微光,遽變作厲芒。
方邪真忽然知道這施放「星星」作暗器的人是誰了!
──在「滿天星、亮晶晶」的殺手組織裡,有一個重要的人物,就叫做「飛星子」,他擅使「一手七星」,名為「七星伴月」,炸開來就像夜空中的煙花,足令人「燦亮而死」,根本無從閃躲。
據說,這是飛星子自蜀中唐門高手唐月亮的絕門暗器「夢裳」中得來的靈感,再加以改良、研製,而「滿天星、亮晶晶」這擅用暗器的組織,近日來甚囂塵上,連蜀中唐門也為之黯然失色。
飛星子就在眼前,飛星也逼近了面前。
方邪真沒有退縮的餘地。
他只有拼,拼著活命。
他向天看了一眼,天仍黑沉一片,晨風沁人,他只看了一眼,劍上的光華立盛。
他仿似人劍已合二為一,綻放出悚人的深綠,遙指向飛星子,似是隨時就要飛身出襲。
飛星子一見方邪真劍遙指向自己,立即全神戒備,暴喝一聲,七顆飛星,立時爆開,炸出星星點點。
可是,這些千百點璀璨的星花,明明躍空而起來,忽成了無力的花瓣,萎然落地。
因為飛星子的臉門,就在這一剎那間裂開,裂成兩爿!
他在這一剎那間失去了生命。
本來要全面全力攻襲的暗器,也失去了力量,紛紛落地,如一地殘紅。
方邪真人仍在原處。
他只不過舉起了劍,劍仍離飛星子十一尺之遙,漾起奪目的光華,對準飛星子的臉,飛星子就倒了下去。
──這是什麼緣故?
只聽一陣稀落的掌聲。
「好劍。」有人沙嘎地說︰「好劍法。」
方邪真回頭。
他知道這是剛才予自己背後一擊的人。
他也知道這人雖一記擊空,自己己飛躍閃過,但仍被掌力餘波掃中,五髒六腑幾離了位,這種掌力,除了當年「六分半堂」裡的雷動天,武林中已沒有幾人能使。
他更知道在他與飛星子對峙的時候,只要這人再出手,自己就很難在被轟成飛灰和被飛星釘成刺蝟間作出抉擇。
──這人是敵是友?
──若是友,為啥剛才要暗算而震傷自己?
──若是敵,為何適才他全力對付飛星子時,他又不出手?
方邪真卻確定了一件事︰
無論是敵是友,這人都極難對付。
他緩緩的回過身去。
他回身的時候,很謹慎、很小心、也很清楚他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肯定都無破綻可尋。
面對這樣可怕的人,只要有一絲破綻,都足以粉身碎骨。
也悲憤、他狂怒,但他要殺人,要報仇,而不是被人擊敗被人殺。
這點很重要。
所以一個人在越憤怒的時候,越應該要冷靜,越是重大的戰役,越要沉著,平時的大顛大狂、小悲小哀,倒不重要,是不是個應付變局的人才,端看他在危難驚變時是不是還鎮定從容、遇變不驚。
方邪真此刻悲、怒,而且還受了傷。
甚至在轉身之際,可能因內髒受傷之故,感覺到有一點點的昏眩。
可是他並沒有亂。
他的心像萬條絞索在絞纏,尤其是念及老爹和小弟之慘死,但他對敵的時候,仍然專注集中。
世上要成功立業、完成任何大事,都需要專心一致;不專心,就難有完美。
他回過身來,就看見在曙色未現、月色未落、夜色最濃、寒意最甚之處,有一個人。
一個巨大的人。
他的存在,就像一株神木。
一株被雷殛過而不死的神木。
「我是回萬雷。」這人以沙嘎的口音,說得很慢,像殘舊而銹蝕的鎖鏈在沙石地上拖曳著,「我是你的敵人,我是來殺你的。」他一開始就表明了他的身份。
方邪真看著他,就像看著一記驚雷。
他已不算矮小,站在一群人裡,他絕對瀟灑出群。
但他只及回萬雷的腹部。
方邪真這樣抬目望去,竟覺得有些暈眩。
他立時發問。
問了一句最重要的話。
「我爹和小弟,是不是你殺的?」
「都一樣。」回萬雷沙啞的道,「誰殺都一樣,你都快要死了,無論誰殺死他們,對你而言,都沒有分別。」
「只有一件事有分別,」回萬雷濃濁的語音道,「你,則必須由我殺死。」
他重復︰「我必須親手殺你。」
方邪真問︰「為什麼?」
回萬雷眼中閃過跟方邪真近似的悲怒︰「小絕是我的子佷,我比回堂主更疼他。」他咧了咧嘴,像一個樹洞,只剩下幾只又黃又黑的牙齒︰「我看你不順眼。幾個世家都在拉攏,你還真以為自己上了架子,[哪裡]都沒看上眼!我們當年創妙手堂,不知吃盡多少苦,受盡幾回氣,才有今大的地位,你算老幾!我就看不起你,我要殺了你!」
方邪真突然發覺了一件事。
一件恐怖的事。
一件令他幾乎崩潰、全然喪失希望和戰志的事。
他立刻抑制自己,寧神靜氣,不敢再想下去,反而問︰「你既要殺我,剛才在飛星子全力出手的時候,又不下殺手?」
「我已經轟著你背後一下子,你已受了傷,我不信你能飛得上天?」回萬雷粗鈍的臉龐居然也閃過一絲狡猾之色︰「何況,我也不喜歡飛星子,再說,我還要看看你的劍法。」
「沒想到你的劍法己到了十步以外,凝神破空,劍氣殺人的地步,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天問劍法』罷?」回萬雷火紅的眼楮盯著他手上的劍,方邪真手上的劍厲芒已消,回復了原來的湛碧的顏色。「這就是『滅魂』劍吧!不愧是八大神兵之一,沒有了他,你的『天問劍氣』加上『子午心潮大法』,也未必有這樣的威力。」
他眼裡已露出貪妄之色︰「不過,再過一會,這樣的好劍就算歸我所有了。」
方邪真看看自己手上的劍,又望望頭上的天,深吸一口氣,道︰「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
回萬雷望著他。
「你剛才沒有把握時機,把我殺死,」方邪真道︰「那是你自尋死路。」
這句話說完,方邪真就發動了他全力全身全意全神全面的攻勢。
向回萬雷。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21 PM
《殺楚》第十九章 行雷與閃電
殺死回萬雷!
而且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最少的時間殺死他!
自己如想不死,就必須要殺死回萬雷。
就算自己死了,也必須要先殺回萬雷。
因為回萬雷極可能就是殺死爹爹和小弟的兇手。
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殺掉回萬雷。
可是自己已沒有了時間。
天旋、地轉。
至少有三個回萬雷,在自己身前;而回萬雷越長越高,高大如喬木;雷轟電閃,他似乎已化成了旱雷,不斷地轟炸自己手上的電劍。
就像有三十頭惡狼,正攢入自己五髒六腑裡,爭噬自己的心肝;五十四枚鋼針,一齊自耳膜對穿,會師於腦門;意志像碎裂的瓷器,砸開七十三片;眼裡的世界,居然能夠看見六個自己,在被從三個幻化成十六個的回萬雷追打;而眼前一片火光,難道自己是處身在鬼火的煉獄裡?
回萬雷當然只有一個,他也不可能高大如巨樹,他更不會真的是雷神。
但是惡狼為什麼會走進自己的心髒裡?鋼針為什麼會刺進自己的腦髓裡?意志為何碎裂如瓷?
那是中了毒的現像!
究竟是那一掌、還是那一點「星星」之故?也無暇分辨。
必須速殺回萬雷。
除此無他。
──方邪真在全力發動攻擊時,神志迷惚,這樣地想。
這人怎麼這樣狠、這樣狂、這樣拿命不當命?!
自己的「五雷轟頂」,隨時可以把他轟成千百片,可是自己每一次蘊釀暴雷、尚未成形,劍光已至!
劍光如電。
電光永遠閃在雷鳴之前。
電劍引發了雷震。
自己的「五雷轟頂」,每一次都只好提前發了出去。
提前發出的雷,聲勢遠不及蓄勢而發的雷轟,可是雷動每一次都是被逼發、誘發或引發,這使得自己的雷功越來越散、越來越不易凝聚。
剛才之所以對他只發了一雷,而不還擊,除了為了要摸清楚他的劍術家數之外,主要是因為「五雷轟頂」,威力至大,但不易凝聚。
自己當然不想自後暗算,仍然擊空。
我回萬雷豈是背後傷人且居然傷不著人的人!
可是,現在自己已數雷擊虛,再這樣下去,元氣就要耗盡,真氣就無法凝聚。
更可怕的是,這個年輕小子,腳步浮搖,指東打西,劍法遊移不定,而身法也踉蹌不己,有一次居然還挺身挨了自己半道雷殛。
這是什麼身法?!
這是什麼打法?!
這小子難道光要自己的命,不曉得保命?!
火光熊熊,快燒過來了,再這樣打下去,可討得了好?!
「五雷轟頂」回萬雷的名頭,可會空擲在這裡?!
──回萬雷在雷轟方邪真的時候,在他縱橫江湖二十五年裡,從當年他力戰雷動天而後,第二次有了無由的懼意。
黑旋風小白趕在車隊的前頭,在顏夕之前、池日暮之前、洪三熱之前。
當小白發現前面有火光沖天的時候,已促馬全力沖刺。
他一旦發現在火光中有兩條激鬥的影子,立時就站在鞍上,所以比誰都瞧得清楚。
原來方邪真的住處,已成了一片火海。
小白最近常來此地,有時是來送禮,有時是來監視,有的時候是陪池公子來,有的時候是陪劉軍師來。
所以他非常熟悉這個地方。
可是這地方只剩下了宛似張牙舞爪吐舌的一片火海。
火海前有兩人正作殊死戰。
一個像一團鬱發的旱雷,比火焰還要猛烈。更陰鬱怖人!
一個像一道電光,飄忽不定,森碧的寒電。
他看見雷鳴電閃,兩個人都倒了下去。
一個崩倒如千年的巨木。
一個像一道折斷的電。
這兩個人他都認識。
一個是妙手堂回家的回萬雷,一個是蘭亭百邀無功的方邪真。
這時候,又有兩道人影飛掠出來。
一掠向回萬雷,扶起來。
一掠向方邪真,一槍刺落。
黑旋風小白大喝一聲,「不許殺人!」那人一怔,槍還沒有刺下去。
顏夕即伸出頭來疾問︰「什麼事?」小白道︰「方公子受傷了,有人要殺他。」顏夕情急地道︰「快救他。」但車隊離出事的地方至少有三四十丈遠,小白縱身三起三落,仍有二十丈的距離。
顏夕急道︰「他不能死。」池日暮向七發禪師一點頭。這時連洪三熱也打馬狂奔,要急截住那人下毒手,可是又怎來得及?
那人已一槍刺落。
地上的方邪真卻勉力翻了翻身,槍刺空,再刺。
七發禪師的眼楮突然睜大,發出火焰一般的光芒。
他在身前懸掛的口袋裡一掏,竟掏出一把小弓。
火紅色的小弓。
他反手往發上一拔,然後搭箭。
他的「箭」竟是一根頭髮。
奇怪的是他的短發裡竟隱伏了這麼一根長發。
「嗖」的一聲,這根頭髮射了出去。
頭髮居然給他拉成一條直線,不知是因為太細還是火光大耀眼之故,就再也難以辨認了。
可是那使鉤鐮槍的人忽然撫臂,大叫一聲,那攙起回萬雷的人,很急切的說了幾句話,也扶著這使槍的人,施展輕功,飛掠而去。
七發還要張弓,池日暮大喝道︰「不必了!救人要緊!」
小白這才趕到。
地上的回萬雷,還有那兩個來得快去得也快的人,都不在了,地上只剩下了方邪真,還有一具少掉半邊臉的屍體,左半身子已沾著了火。
顏夕也掠出了車來,她看見方邪真倒在地上,藍絲巾半松的紮著,皓白的手腕還帶著她的翠玉鐲子,一時情急,俯下身去,只顧搖著他淒切地問︰「方謝謝,謝謝,你醒醒,你醒醒……」
池日暮一看,退了一步,皺起了眉頭。
洪三熱也趕過來看了看,怒道︰「你若早些加入蘭亭,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顏夕轉過身來,腮邊有淚痕,問︰「他是被誰殺的?」
小白眼中閃過忿意︰「我只看見回萬雷,但他也倒下去了。」
七發禪師忽沉聲道︰「大夫人,他並沒有死,他只是中了毒。」
顏夕乍驚乍喜,忙向七發禪師道︰「大師,你救救他,請你救救他。」
七發禪師退後一步,有點躊躇的道︰「這……」
顏夕轉向池日暮,眼中盡是情切的哀求。
池日暮乾咳了一聲,向七發禪師道︰「大師,煩你出手相救。」
七發禪師俯身把脈,又解開衣襟,按撫方邪真的前胸,再翻轉過來,視察他背後的傷。
然後,七發禪師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發出一聲喟然長嘆。
顏夕滿目是淚。
方邪真雙目緊閉,臉色青白,不省人事。
七發禪師萎然地徐立起來,向池日暮低聲道︰「公子,請過來細議。」
池日暮跟他走離了幾步,小白不放心,要跟上來,池日暮說︰「我與大師有要事商議,你先替方少俠護法。」
小白道︰「是。」仍在遠遠監視七發禪師。七發禪師來了只有半天,黑旋風小白和洪三熱當然對他都不甚信任。
池日暮見小白退去,便問︰「大師有何見教?」
七發禪師身上的衣袍、頭上的短發、眼裡的厲芒,被火光一映,都現出奇異的幻彩︰「你真的要救方邪真?」
池日暮被問得怔了一怔,道︰「大師何有此問?」
七發禪師合什道︰「自來煩惱,由人自招,公子要救方邪真,大夫人跟方邪真只怕還有些夙緣未了,公子此舉,會不會是自尋煩惱?」說罷用一雙異烈的眼神,望著池日暮。
池日暮被他這一說,再一看,心頭掠起好一陣子的紊亂,竟不敢面對這奇僧的眼神,好一會才道︰「不管如何,方少俠是我們極需要用的奇才,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七發禪師笑了笑,慈和地道︰「救了他,日後他仍未必為公子所用。假如現在把他置之不理,我們也不算殺他,但他卻是死定了。」
池日暮沉吟道︰「大師的意思是說︰他不該救?」
七發禪師垂目道︰「救與不救,全憑公子定奪。公子是中興昌大池家的明主,貧僧唯公子之意是從。」他低眉垂眼的時候,立即殺氣全消,變作一修行深厚的高僧。
池日暮咬一咬唇,道︰「且不管他加不加入我們池家,至少不會與我們為敵,有他在,至少對回、游、葛三家有威脅。」
七發禪師合什,緩緩的道︰「假如在他復原之後,竟加入葛、回、遊三家,與公子作對呢?」
池日暮變色道︰「這……不會罷?」
七發嘆了口氣︰「公子真的要救活此人?」
池日暮心裡十分猶疑,口裡卻道︰「還是救了再說罷。」
七發目雖低垂,但似在眼皮子裡觀察他,又問︰「公子絕不後悔?」
池日暮忽然聽出七發禪師話裡的意思,喜道︰「大師的意思是︰方少俠的傷,仍然可救?」
「他其實傷得並不重,」七發禪師低聲道,「回萬雷的『五雷轟頂』,殺傷力雖大,灼傷了他幾處,但他都把要害躲過,而且必然修習過『子午心潮』、『煉氣調元』的內功,護住心脈,所傷不入肺腑,只是肝髒出血,並不損及經脈,他昏倒是因為著了飛星子的暗器,貧僧仔細看過,他左耳邊垂被劃開了一點表皮,並未見血,飛星子的『七星伴月』,見血封喉,方少俠以為沒事,但『七星伴月』,何等厲害,縱未見血,只要血氣運行過速,仍必致暈眩、產生幻覺的,久持必倒──」
七發說到這裡,目中又綻發出異采︰「方少俠能在此時此境,尚能擊倒妙手堂好手回萬雷,不但武功令人震佩,意志力也端的是過人。」
池日暮一以為喜,一以為憂,「大師的意思是說︰他能救活……?」
七發禪師微微笑道︰「非但能活,而且傷得並不嚴重。」
池日暮想想還是道︰「那我們把他弄醒過來再說。」
「不可。」
「為何?」
「傷得重與不重,方少俠自己也未必知道,公子何不領一次人情?」七發禪師徐徐地道︰「如果公子真的要救人,要被救的人感恩圖報,何不先把他送回蘭亭再說?」
池日暮恍然道︰「大師高見。」
七發禪師道︰「這就是我請公子借一步說話的原由。貧僧在大家面前就說他傷重,但公子一力懇求相救,貧僧就盡力而為……這種情形,待會兒當大夫人面前,不妨就這樣搭配一下,可能有益於日後行事,公子以為如何?」
池日暮笑道︰「大師處處為我著想,我得大師強助,如虎添翼。」
七發禪師語重深長的道︰「公子體恤部下,善用人才……貧僧見公子如此惜重方少俠,實在非常感動。鳥禽尚知擇良木而棲,更何況是貧僧?」
池日暮忙道︰「只要大師肯為池家拔刀相助,我一定奉大師為父為師,榮華富貴,當與大師共用。」
「我是出家人,早已看破名利,視富貴如浮雲,」七發禪師合什長聲道,「就算公子能重任灑家,只怕……」
池日暮知道他應該追問下去︰「大師有什麼疑難,盡管當面賜教指點,在下無不從命。」
七發禪師笑了一笑,輕描淡寫的道︰「就算公子容得下灑家,公子的麾下軍師,劉獅子也未必放我在眼哩。」
「這哪裡的話。」池日暮忙道,「劉先生也是個胸襟撐得了船的智者,怎會對大師不慧眼相加?」
七發禪師哈哈一笑,「我只是說笑而已。」拉著池日暮的袖子道,「我們這就去救方公子罷。」
他們回到場上,顏夕已逼不及待,池日暮當著眾人的面,跟七發禪師爭求一番,七發才勉為其難似的嘆道「唉,方公子先著了回萬雷的『五雷轟頂』,又被飛星子淬毒暗器『七星伴月』所傷,要治好他,只好要耗費五年的功力,轉注其身,以及要傾盡貧僧所剩下的三顆『九轉還魂丹』,才能望有微效。」他臉有難色似的道,「既然公子一再執意救他一命,貧憎也不忍眼見這位足能肩負武林重任的武林奇才死得這般糊裡糊塗、不明不白,就算再大的代價,也得豁上了。」
顏夕見七發禪師答允相救,意即方邪真活命有望,自是忭喜,池日暮便道︰「大師蒞臨敝府不過半天,就要勞神耗力,在下欠大師這個厚意,當銘記於心。」
顏夕聽了一陣感動,道︰「大師恩重,他日我們定當圖報。」
七發禪師忙說︰「貧僧是出家人,焉可施恩望報?這都是二公子的情面,大夫人要謝,就謝該謝的人罷。」
池日暮即道︰「我們是一家子人,救方少俠是池家的事,有什麼好的!」
於是一行人等,救熄了大火,然後把方邪真扶上馬車,往蘭亭的方向馳去。
然而在遠離火光映照不到的葦塘裡,還伏著兩個人。
其實有三個人,只不過這巨靈神樣般的人,已躺了下去,身上有七道傷口,仍在冒著血。
這兩人的其中一人,正替回萬雷搽著藥膏,包紮傷口。
另一人便是回百響。
他看著火光映照下遠去的車隊,咬牙切齒,他的短柄鉤鐮槍就壓在左膝下,他右臂上沾著血跡,一根鋼線般的發絲,穿過了他的右臂,他並沒有將之拔出。
他旁邊的人問︰「回總管,你的傷要不要緊?要不要先把暗器起出來,再敷些『萬年斷續』?」
回百響冷沉地道︰「不必了。七發禪師的『一發神刺』,是不能拔取的,一拔則傷血脈,非要等過七天之後,發刺自然軟萎,才能取出敷藥。奶奶的,這實在是個辣手的傢伙!」
他身旁的疏發漢子道︰「剛才只要再多一下子,就能殺了方邪真,可惜……」
回百響哼了一聲︰「蘭亭池家的人這次幾乎傾巢而出,還加了個七發紅袍,看來他己叛離千葉山莊,改投池家了,我們再下辣手,只怕也要折在這裡,為區區一個方邪真,值得麼……!」
他遙望己燒成了一堆殘燼、冒著焦煙的廢墟,喃喃的道︰「更何況,我們的目的已經達成,不過,哼哼,要我掛這道彩,池老二該怎麼賠償法!」
他說的聲音很低,那疏須的漢子,自然沒聽清楚,同時他也不敢多問,因為他知道,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總比知道得多來得更好。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22 PM
《殺楚》第二十章 夢裡的飛星
方邪真醒來是兩個時辰之後的事。他自一片焚燒的火海中輾轉掙紮,突然醒了過來。
他醒來的時候,荷香陣陣,鳥驚喧。
蕉葉形的窗戶之外,是一段矮欄桿,跟著六尺多深的屋簷,帶出一片圓形的走廊,約莫二三十丈長,廊外是紅蓮綻蕊、翠蓋浮波的蓮池,清風送爽。
書案上放著兩支三明子蠟台,紅燭頃已燒剩殘蠟,屋中陳設雅潔,房裡十分寬敞,頂梁子還吊有琉璃燈;自己就躺在榻子上,側邊有一座小灶,上架著小銅殼,下面濺著星火,似乎燒得很旺。
方邪真一旦醒來,就知道自己沒有死。
這麼多年來,他已經不認為活著是件快樂的事,雖然,在多年以前,他曾快快樂樂、盡情痛快地活過,也一度以為生命是充滿歡悅的,他享受每一分陽光的熱力,每一陣微風的輕涼、每一刻的美、每一個人的好。
他曾覺得他是世間的幸運兒。
可是他現在已不那樣想。
很久都不再這樣想。
他曾經覺得自己不幸,心喪欲死。
──可知道心喪欲死是什麼滋味?那就是活著,而沒有等待。
沒有任何期待的活著。
自從那次驚變之後,他已只剩下一副殘破的身軀、傷透的心,可是,顏夕離開他以後,他反而沒有感覺到幸、或者不幸了。
他仿佛己失去了感覺。
他覺得生命的輝煌,已沉寂,絢爛已漸剝落,璀璨而奪目的,已漸褪色,他的生命已像一聲嘆息的後半截,一張正在秋風中飄落地面的枯葉。
奇怪的是,他的武功和學問,卻在這種他自嘲為「活著的死去」的情形下,突飛猛進,翻越一座又一座的高峰,抵達耳目一新、前所未有的境界。
──難道人生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
──難道非要有所失,才能有所得?
──究竟得失之間,有多少得失?
也許是因為他拋開了一切,進入了無生無死、無欲無求的心境,摒除了一切後的劍法,也到達了亙古寂寞、黯然銷魂、問天天無語的境界。
他真的從「天問劍法」再練成了「銷魂劍法」。
也練成了輕功提縱術中的驚人成就︰「萬古雲霄一羽毛」。
可是他沒有喜、也沒有不喜。
他只是一個平常人,有平常的心,想平常的過活,平常的過去。
不過他仍是一個不凡的人。
──一個不凡的人,是不可能平凡的過一輩子的。
洛陽「四公子」之爭,終於像灶裡的火,把壺嘴逼出了水氣。
他也逼出了劍。
然後他便見到了一個千思萬盼而又最不想見的人。
顏夕。
銅殼發出嘶嘶的鳴響。
方邪真覺得一陣昏眩,耳際還有點癢癢。
──那一點流星劃破了他的耳際,他的生命也幾乎滑出了蒼穹。
活著不是一件快樂的事,但死也不是。對方邪真而言,快樂是他過去的紅粉︰顏夕,平靜是他現在的知音︰惜惜。
他不認為自己有未來。
可是現在忽然見到過去向現在走近。
因為他從紗窗見到一個麗影。
一個姍姍的人影。
人停在房門前,丫鬟替她推開了門,那聲「呀」的一聲,單調而無驚喜,但在晨光裡,卻出現一個宜嗔宜喜的人,乍嗔乍喜的臉。
──就是這張臉,令人夢魂牽系。
──就是這個人,使他失去了自己。
他看到了這張清水樣般的臉靨,第一件事卻是先想起了火。
火海。
死在竹柵上的方靈。
死在沸鍋裡的老爹。
那一片毀屍滅跡的火焰。
那個像雷殛不死神木般的巨人。
顏夕見他坐起,臉上漾起歡忭的喜意,「你醒來啦?」婢女手上還托著一個銹金的黑釉木盤,盤子上還放著一個白瓷藍花的盅子,裡面漫綻著藥香;顏夕的神色很高興,但一對眸子,卻有些紅絲,顯然這一夜間,她沒有休息過。
方邪真開口就問︰「我爹爹呢?」
顏夕一愣,下了極大決心似的,對他搖了搖頭。
方邪真語氣極冷,「小弟呢?」
顏夕也咬著唇搖了搖頭。
方邪真沉默了片刻,再問︰「回萬雷呢?」
顏夕道︰「重傷,有人把他救了回去。」
方邪真緘默。
他挺起背脊,坐在竹榻上,太陽還未升起,晨光蒼白無力,他的輪廓深刻,但看去卻不像一個劍出人亡的俠客,只像一個白首空帷的文弱書生。
一個文秀蒼白的書生。
方邪真好一會才道︰「我的劍呢?」
顏夕忍不住搖手,忍不住把手搭在他紮著藍絲巾的腕上。
然後她省覺到,撫娑著絲巾,然後還是縮回了手。「你的傷未好,你不能去。」
方邪真只是再問了一句︰「我的劍呢?」
顏夕幽幽嘆了口氣︰「你還是以前一樣的脾氣。」
方邪真站了起來,顏夕吃驚地道︰「你要幹什麼?」
方邪真漠然道︰「沒有劍,我也一樣能去。」
顏夕道︰「你要幹什麼?」
方邪真道︰「報仇。」
顏夕道︰「你能不能不去?」
方邪真忽然有些激動了起來︰「如果你父親無故慘死,弟弟也遭人殺害,你能不能不去報仇?」
顏夕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答案太過明顯。
方邪真也不等她答復,往門外跨去。
顏夕道︰「你找誰報仇?」
「一切有關這個陰謀的人,所有參與殺害爹爹和弟弟的人。」
「可是……你只有一個人,傷毒未好,就要去妙手堂,這不是報仇,而是送死!」
「誰說我現在要去妙手堂?」方邪真道,「一個人要真正的報仇,可以等一年,可以等十年,可以等到最好的時機、最適當的時候,一個人如果急著要殺死仇人,那不是報仇,而是泄憤。」
他頓了一頓又道︰「何況,回萬雷在殺人的地方出現,不一定就是他殺人。」
顏夕頓感放心︰方邪真在此時此際仍能保持理智,這點若換作是她,自問也不一定能做到,「那麼……你要去哪裡?」
「相思林。」
「遊家?」
「小碧湖。」
「為什麼?」
「爹爹已經死了,小弟也被牽累;」方邪真道,「我還有一個朋友,現在可能在相思亭上作殊死戰,危在旦夕,我不想連他也喪失性命。」
顏夕驚異地道︰「你是說追命?」
方邪真已走到門前,門仍是敞開著,外面長廊荷塘,幽雅如畫,心中不禁一陣隱痛︰想這些年來,她住在這兒,算是天上人間了,這些美景雅閣,大概也出自她一手佈置的罷?他卻人在陋巷,連跟他一簞食、一瓢飲的老父和小弟,竟都橫遭毒手!
可見人生裡,真的會有幸與不幸的。
──如果當日她跟了自己,又是怎樣一種局面呢?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心中被無名的怒火和莫名的妒火交織著,沒有回答顏夕的話。
顏夕卻仍然把話說下去︰「洛陽四公子,千方百計,重金厚聘,威迫利誘,你都不肯相助於一指之力,可是,你跟追命只不過才見過一次面,你明知他是七發禪師、蔡旋鐘、石斷眉等人非鏟除不可的對像,你仍是要為他賣命!你……!」
方邪真淡淡地道︰「我怎麼樣?」
顏夕道︰「你一點也沒有變……你還是那樣的脾性!」
「這句話你剛才已經說過了。我風流成性、浮萍一般的不安定,不求聞達,孤芳自賞……」方邪真道,「不錯,我還是老樣子︰我仍然會對人死心塌地做傻事,只要我心甘情願不惜灑盡一身熱血……這些當日使你離開我的壞脾性,我倒一樣不缺。」
顏夕看著他,看著他,看著他好一會才道︰「你真的以為我是因為這樣才離開你的嗎?」
方邪真摸摸耳垂,看看天色,道︰「我不知道,我走了。」
顏夕道︰「你為啥不披上長衫才走?」
方邪真循她手指處看去,只見近牆的竹椅靠上架著他那一件白衫,他這樣看去的時候,忽然想起當日很多他和她在一起的情境,他覺得十分震詫︰老爹和小弟剛遭人毒手,他怎麼還會想起這些往日纏綿、過去傷情的事?
他拿起白衫的時候,才發現衫服之下就是斜倚著那把劍。
滅魂劍。
他把劍拿在手裡,仿佛久違了的愛人,回到他的懷抱裡。
奇怪的是在這時候,他忽然想起惜惜。
他在要走出門檻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腳步,問︰「你真的要我加入蘭亭池家?」
「不。」
這答案出乎方邪真意料︰「為什麼?」
「因為這的確是個是非之地,而且是一個極大的陷阱,誰掉進去,都以為自己在布下天羅地網,其實成了網中人還不自知。」顏夕道,「這兒不適合你,裡頭的人都瘋了,沒瘋的人爬不出來,除非瘋子才會想進去。」
方邪真觀察著她︰「為什麼你先前又希望我加入?還親自跑到大隱丘來遊說?」
「因為我先前不知道你就是你。」
「可是你在知道是我後,仍要我留助池家。
「我乍見你,我……沒有辦法控制,想要你留下來,現在我已冷靜了,平靜了,想過了,很明白你作的選擇是對的。」
「我的選擇?什麼選擇?」
「置身事外,遠離洛陽。」
「我選擇了麼?世事能容讓我選擇嗎?」方邪真道,「好,如果我能夠選擇,我就選擇你覺得我不該選擇的,我要留下來。」
「你……」顏夕氣白了臉,「你為什麼偏要……那值得嗎?!」
「就算是我中了你的激將法好了︰你要我留下來的時候,我不留;你不要我留下來的時候,我偏留。」方邪真道,「就像當日你對我一樣。」
「你不可以留下來,」顏夕語無倫次的說,「你留下來作什麼?」
「昨夜以前,我不留下來,是怕連累了人,怕連累老爹、小弟和惜惜……」方邪真道,「現在老爹死了、小弟也都死了,我要留下來替他們報仇,而且決不讓惜惜再受牽累。…
「你記住,」方邪真長笑出門,把顏夕留在房裡,「我不是因為你才留下來的。」
他漫笑著走出長廊,得意非凡。
只有迎面見著他的人,才能看見他笑得十分痛苦的臉容。
此際才是卯末辰初,池日暮在一間很特殊的房裡,精神非常的好。
誰也看不出他昨夜根本沒有休息過。
他在聚精會神的看一件東西。
他並沒有用手拿著那件東西,而是一枝白鋼打鑄的細鉗,鉗著那件事物細看,手上還帶著三層的小牛皮手套。
至於說那是一間奇特的房子,那是因為這間房子掛滿了各種各類、各式各樣的兵器。
這些兵器有常見的,有不常見的,甚至有的根本還未在江湖上出現過的,有的還在實驗中,仍未出世。
有的兵器掛在牆上,有的置於兵器架上,這些兵器應有盡有,不應有也盡有,有長的有短的,有軟的有硬的,連鎏金鳳翅鏜這種獨門兵器,也佔一席位;就連子母離魂圈這類絕門武器,也一樣列在架上。甚至還有江南霹靂堂的「雷公彈」,以及川中高手唐月亮的奇門暗器︰「中秋月裡的小雨」,在這裡竟然也可以見得到。還有一些不是武器的武器,包括鐵笛、絹帕、燭台,如果這也算是「兵器」,連方邪真也不知如何使用法。
不過只要一個對武術稍窺門徑的江湖人,一旦踏入這個地方,必會被這些琳瑯滿目、多不勝數,而且絕對難得一見的兵器所懾住︰要收集這些各家各派的兵器,究竟要花多少時間、多少精力、多少心血、多少金錢?那是難以估計的。
池日暮的座位,正面對著窗。
他的位置也非常特別,無論在任何時分,只要有陽光或月亮,光線都定能會照在這裡。
現在陽光還不是很強烈,所以他點燃了案上的八支巨燭,把他的臉容,映照得一片明黃。
他正在聚精會神的看手上鉗著一件細微的物件,那事物在燭光和陽光流照下,偶然綻出奇異的光芒。
他看得那麼專心,以致方邪真走進來的時候,他似乎一點兒也不知道。
方邪真在他背後佇立了好久好久,然後才道︰「你知不知道,像剛才那樣,我可以殺死你幾次?」
池日暮居然沒有吃驚,也沒有回頭,只說︰「我知道。」
方邪真頓了一頓,負手看牆上的兵器,道︰「我也知道,如果沒有蘭亭池家大公子、二公子的允可,誰也休想踏入『兵器房』半步。」
「不錯這兒是有埋伏,平時當然都不顯露出來,不過對方少俠例外。」池日暮說,「我已頒布下去,蘭亭池家,只要方少俠喜歡,往那裡走、做什麼都行。」
方邪真沉默。
池日暮忽道︰「你好了點沒?」
方邪真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池日暮問非所答︰「七發大師很是費了點功夫。」
方邪真道︰「那想必是因為你的命令之故。」
「七發大師是我的上賓,我只敢要求他,不能說是命令;」池日暮道,「何況,嫂子對閣下,十分關切,像這樣一位絕世才人,我又怎能不竭力保全呢?」
他一笑道︰「若是保全不了,那是池家的不幸,我的恥辱。」
方邪真只問︰「七發大師呢?」
池日暮道︰「他出去了。」
方邪真緊張了起來︰「他到哪裡去?」
「小碧湖,遊家,相思林中相思亭。」
「他去了多久?」方邪真緊接著問。
「他走了才不過是你來這兒的一盞茶時間,你放心,相思林中如果設宴,那麼鴻門宴尚未開筵;如果是一場戰局,那麼戰端仍未啟……」池日暮語鋒一轉︰「你知道我在看什麼?」
方邪真沒有問。
他知道池日暮一定會說下去。
池日暮果然說了下去。
「飛星,」他贊羨地道︰「夢裡的飛星。」
方邪真皺起了眉頭。
他不明白池日暮在說什麼。
但他知道池日暮這樣說,必定有他的原故。
──這池家二公子,看來要比他所知道的更不易應付,而且不易應付得多了。
「暗器,」池日暮仍然感嘆的道,「那顆劃過你的耳際的暗器。」
「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麼精巧、那麼細致、那麼可怕、那麼毒而又那麼美麗的暗器。」池日暮眼楮發著亮,與他手中的飛星對閃︰「簡直像一顆飛星,在夢中才會閃現。」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22 PM
《殺楚》第二十一章 擊掌為誓
方邪真摸摸自己的左耳。
耳垂似乎還有點癢癢。
他記得那枚暗器。
一顆悄然而俏然的飛星,在生死一發間會突然脹大、發出淬厲的光芒,以一種驚人的美艷,讓你屏息在它的威力,目眩於它的幻彩,並在它的驚艷裡失去了性命。
比曇花還美。
比流星還快。
比時間還匆匆。
──時間,是最快的流逝,當你想到「時間」的時候,想到「時間」的時間已然逝去,而且一逝永無蹤。
方邪真記得這顆星星。
他自己也幾乎被這顆飛逝的星子,送走了流星在蒼穹劃過一般燦亮而淒落的生命。
此刻這一顆星星,在池日暮的手上,回到了平靜和原來的面目,但依然是那麼的美,流露出異采,閃爍著奇色,那麼小小的一顆像鑽石似的暗器,究竟是什麼構成的呢?竟曾發動這般可怕的殺傷力!
所以他也忍不住發出贊羨︰「好一顆星星!」
「好一顆飛星!」池日暮道,「這來自飛星子的『七星伴月』,不過還沒有爆開來,飛入了灶底裡,我等火場撲滅後,就請專人去起出這枚星子。其中有兩個人不小心,一個死了,一個要砍掉一條胳臂。」
──他所說的「專人」,定必是武器、兵器、暗器甚至火器的專家,能起出這一枚的星子,並能保留原狀,不讓它炸了開來,肯定是件在老虎嘴裡拔牙一般危險的事。
方邪真也很明白︰這枚飛星雖未曾爆了開來,但已發揮了比爆炸開來更大的威力與燦亮。
「這是飛星子的『七星伴月』,聽說是根據唐月亮的獨門暗器『夢裳』仿製的,我這兒收集有許多讓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兵器和暗器,最令我自豪的一件暗器,便是『上天入地、十九神針』,」池日暮在看掌中那件暗器的神情,就似是一名鑄劍大師在看自己窮一生之力所打造的兵器、一位癡於棋藝的弈手在看一盤空前絕後的棋局一樣。「可惜,可惜。」
方邪真忍不住問道︰「可惜什麼?」
池日暮道︰「可惜的是︰『上天入地、十九神針』我總算有一套完整的;也就是說,我雖然沒有辦法仿製,但至少還有可能有使用到它的一日……這『七星伴月』卻已使過,已經是一件作廢的暗器了。」
「上天入地、十九神針」是當年「天下」的「上天入地、十九人魔」每一人嘔心瀝血,所研製出來的獨門暗器,再精製成一根針,共十九口,交幫主「君臨天下」李柳趙,正設計一種發放的機簧,能一口氣打出這十九枚奪命針,號稱「驚天地、泣鬼神、魔針出而人闢易」。
可惜針未創研成功,蕭秋水所組合的「神州結義」,以及朱大天王的勢力,已徹底的摧毀了十九人魔;故此這「上天入地、十九神針」的威力如何,連李柳趙自己亦未得知。
在多年之後,一個狡詐貪婪、文武雙全的高官文張,曾用這一蓬針,以圖殺死「四大名捕」中以暗器稱著的無情,不過,他功敗垂成,一方面是因為那時候他已身受重傷,另一方面江南霹靂堂高手雷卷以他身上長年累月披著的毛裘,套住了這十九枚奪命針,文張才沒有得逞。
但是參加過那一役的正派高手,如無情、如雷卷、還有「毀諾城」女將唐晚詞,每想起那一蓬針,都談「針」色變。
「那簡直不是針,」唐晚詞曾這樣形容,「那是魔,十九個縮成發絲一般細小的妖魔!」
方邪真也聽說過這些江湖傳聞。
所以他也興起想見識一下這曾名動江湖的暗器之念頭,不過,他也知道,像這種寶貴的暗器,可能是池日暮的鎮山之寶、救命靈符,自然不會胡亂出示於人。
「你在惋惜我殺了飛星子,以致這種暗器已無人能使?」方邪真問。
「不,」池日暮笑道,「飛星子的命跟你相比,相差太遠了,而且,如果昨夜你沒殺得了他,可能有一天,這暗器也會釘在我的咽喉上。你能殺掉飛星子,那是替武林除一大害。」
「生命沒有優劣,」方邪真道,「只有強弱。我僥幸殺得了他,不代表我的命便比他珍貴。而且……」
他頓了頓道,「飛星子雖然死了,但這種暗器聽說還有別的人會使?」
池日暮忽然反問︰「你可知道是誰會使?」
方邪真不防有這一問,猶疑地道︰「應該是……『暗器王』秦點……」
「不對,」池日暮截道,「『暗器王』秦點的暗器,每一件都是他自行創制的,決不抄襲模仿別人,所以才能取代蜀中唐門,一度與無情的『明器』並列雙絕。」
池日暮攤了攤手,笑道︰「我沒有別點什麼的長處,只有兩項還可以自豪的事……」他笑著說下去,「其中之一便是我對兵器的研究,不管是武器的源流或製成還是何人使用和使用的方式,我都頗感興趣,也算有點心得,但叫我用,我可不行。」
他拍了拍腰畔那柄瓖著名貴寶石的劍,自嘲的道︰「我只配用這種僅作擺設裝飾的東西,你也見過它的用途。」當日在洛陽城郊茶店裡,方邪真首次遇見池日暮,便是遇襲的時候,這把劍真的派不上什麼用場。
但方邪真的態度卻顯得很尊重。
他從來未對池日暮顯出如此尊敬的神態。
──一個人能夠明瞭自己的長處,已是不容易的事,還能知道自己的弱點,更是不簡單,一個身在高位、被部屬包圍的人,還能客觀判斷自己的優劣,那是教人肅然起敬的事。
「當今天下,還能使這種暗器的是『神不知』和『鬼不覺』兩兄弟,聽說飛星子改良唐月亮的『夢裳』,力有未逮,曾請教過另兩位暗器名手『神不知』與『鬼不覺』,結果……」池日暮臉上浮起一抹笑意,也不知是譏誚還是慨嘆,「結果這對兄弟也就會使『七星伴月』。」
方邪真接道︰「這個故事是告訴我們……?」
池日暮笑道︰「不要把重大的秘密告訴人,任何人。」
方邪真笑了。
池日暮也笑了。
兩人一笑釋然。
「我辦不到。」池日暮笑道,「如果這樣說,首先就不該讓你進來『兵器房』了。你呢?」
「你為什麼讓我進來這裡?」方邪真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反問道。
「如果我想敦請你主持蘭亭池家,居然這裡那兒都成為禁地,試問這樣的小器能容得下你的大才嗎?」池日暮即答,眼裡閃動著誠摯,誰都能看得出來他說的是心裡頭的話,「所以我已經吩咐下去,凡是我能到之處,方少俠也能到,誰敢相阻便殺誰。」
方邪真看著他,忽然垂下了眼簾,道︰「難怪沿途上無一人阻攔,我看見小白,問你在那裡,他也直言無諱。」
池日暮道︰「我也知道你大概會在這個時候轉醒過來,所以特別在這裡等你。
「等我?」
「對。」
「等我做什麼?」
「看暗器。」池日暮的眼楮閃耀著星星般的奮悅,「看這枚星星一般的暗器。」
「可惜我對暗器的興趣不如你。」
「但你對殺你的人一定很有興趣。」
「可是殺我的人已經死了。」
「飛星子不錯已經死了,」池日暮笑得很有些詫異,「但暗器不會死的。」
方邪真覺得他應該開始要重估池日暮了︰「他的暗器?」
「這種暗器是用一種絕世的礦石研製的,當然還要加工、喂毒、裝機括,但最重要是這種礦石,非鑽似鑽,既不是貓眼碧,也不是閃山雲,這種礦石已成了絕世奇珍,聽說除了『神不知、鬼不覺』兩兄弟出生的燕雲之外,就只有皇宮裡有一塊,」池日暮道,「一大塊。」
「皇宮?」
「這種暗器之所以無法推廣流傳,可能便是因為材料大不易獲得之故。」池日暮道︰「你一定會問︰飛星子又是怎會獲得的,是不是?」
方邪真點頭。
「答案很簡單,」池日暮道,「飛星子是皇城裡的殿前司,曾任副部指揮使一職。他的職位是掌殿前諸班值,及步騎諸指揮,凡統制、訓練,審衛、戍守、遷捕、賞罰,皆是他的司職。」
他望定方邪真道︰「一個皇帝殿上的副指揮,千裡迢迢的過來殺你,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方邪真怔怔忡忡的呆了一陣,才苦笑道︰「看來我的麻煩還不止在洛陽城。」
「有些人去到那裡,那裡就有麻煩;去到什麼地方,那地方就會發生大事。」池日暮道,「更奇特的是那兩個使九耳八環鋸齒刀和使鑌鐵禪杖的、以及那個裹腿灑鞋穿油綢子布衣的殺手……」
方邪真無奈地笑道︰」他們總不會是皇親國戚罷?」
池日暮道︰「他們只是『滿天星、亮晶晶』的成員,可能跟飛星子是同門。」
方邪真道︰「這點倒並不意外。」
池日暮道︰「劉軍師推測在洛陽城郊狙襲我們的,也是『秦時明月漢時關』的人,你知道『秦時明月漢時關』罷?」
方邪真開始感覺到頭痛︰「你說的是那個殺手集團?」他開始在腦裡整理了一下,「等一等,現在總共有︰蘭亭和小碧湖的人要找我,妙手堂則想要我的命;飛星子是『滿天星、亮晶晶』的一員,但又曾任職皇城戍守司,『滿天星、亮晶晶』似也非要把我殺死不甘休;『秦時明月漢時關』亦曾狙擊過你,被我殺了幾人,石斷眉很可能是這組織中的頭領之一,他也設計殺我,而他已加入了妙手堂……」
他苦笑道︰「看來,這些要置我於死命的人,牽連可真不少。」
池日暮道︰「豈止於你,就算洛陽四公子之爭,只怕也有不少牽連,幕後也有不少人操縱。」
方邪真眉毛一挑道︰「還涉及朝廷權黨、宮廷內爭?」
「家兄雖然是世襲王侯,但若論結交權官,蘭亭不如小碧湖的游公子,若論私予朝臣厚利,池家亦不及妙手堂回百應。」池日暮語音非常平靜,「我們要維持這個局面,至少要比人更艱難上三四倍以上,就算比諸於千葉山莊,也不如人,因為葛鈴鈴畢竟是當今禦史的未來媳婦,我們可什麼都沒有。」
方邪真打斷池日暮的話︰「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你一定覺得奇怪,我們為何非要用你不可?這答案是︰我覺得你是我們唯一的寄望︰劉軍師智慧過人,但武功平平;小白忠心耿耿,人生閱歷卻是不足;洪三熱英勇心熱,但行事過於魯莽;加上家兄殘廢,大嫂是弱質女流,我又……唉!不成材……只有少俠能光大蘭亭,壯大池家……」池日暮坦誠地道︰「我就是知道蘭亭的小小格局,容不下方少俠的氣宇氣概,我只想讓方少俠臨走之前,毋要誤會了我的心意就好。」
方邪真忽道︰「你既知我要走,你還告訴我這些?」
池日暮道︰「方老伯和小弟的死,我總覺得有愧於心,無論如何,我們的本意原非如此,發生這種事更始料非及,更覺得有必要對你坦言。既發生這樣的慘禍,我已囑小白親去把少俠的紅粉知音惜惜也保護了起來。」
方邪真望定池日暮,一字一句的道︰「我雖不接受你的聘用,但說不準我會過去小碧湖、妙手堂、千葉山莊。」
「我知道。」
「你知道還對我吐露池家的危機?」
「對少俠,無事不可直言。」
「你要蘭亭的守衛,任由我來去,不怕我殺了你,向你的敵人邀功?」
「你不是這種人。」
「假如我是呢?」
「這是我自找的,我認命。」
「好,」方邪真道︰「你成功了。」
「什麼?」池日暮不解。
「我會留在蘭亭,為你效命。」方邪真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會加入蘭亭,替你掃除障礙。」
池日暮高興得跳了起來,喜極忘形,竟一屈膝、一頭就跪了下去。
方邪真連忙截住。「可是我有幾個條件,你必須要答應我。」
池日暮歡喜得口齒不清,只說︰「別說幾個條件,縱是千個百個,我也答應你。」說到這兒,猛省了省,才補充道︰「除了家兄和大嫂之外,就算你要在事成後取我性命,我也絕無尤怨。」
「真的?
「真的。」池日暮說得絕無轉圜餘地。
方邪真心裡很有些感動,忽也一拜倒地,池日暮慌忙扶住,急得冒汗的說︰「少俠在蘭亭,好比我恩公,好比我師父,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方邪真正色道︰「我加入蘭亭的第一個條件是……」
「你說,」池日暮急切的說︰「我都答應你。」
「便是要你成為我們的主子,決不可太禮待我。」方邪真肅然道,「軍令無威不行,臣命無君不從。你要光大蘭亭,重振聲威,就必須要像個威嚴的明主,才能眼眾。再說,只要我答應加入蘭亭,我就是蘭亭一員,無論賞罰,與人無異,公子若破格施恩,反令公子失卻威信,亦使我招妒致危。」
池日暮被這番話說得汗涔涔下︰「是,是……」
方邪真誠摯地道︰「日後公子就待我為一名部屬就好,並請勿以少俠相稱,直呼我名字便是。」
池日暮想了想,還是持意的道︰「少……你的年紀可能比我稍長,不如……不如我就稱少俠為兄……我對方兄推心置腹,肝膽相照,實無異兄弟。」
方邪真見他說得真誠,連眼眶都濕了,心中也忍不住激起一份情義的驚濤,點頭道︰「好,咱們心裡是禍福相共的兄弟。對外,仍執主僕之禮,如蒙信任,只當我是公子身邊愛將便是了。結義一事,莫讓外間得悉便成。」
池日暮大喜伏拜道︰「方大哥。」
方邪真忍不住心懷激動,也跪地相喚︰「池弟。」
兩人相視而笑,不禁擊掌為約。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23 PM
《殺楚》第二十二章 秦時明月漢時關
方邪真長嘆道,「其實,我還欠公子一次救命之恩。」
池日暮卻赧然道,「這件事,快莫要再提了,你也在洛陽道上,救了我一命……我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些事,很對不起方兄。」
方邪真左眉一挑道︰「怎麼說?」
「譬如……」池日暮遲疑的道,「沒有我對方兄力邀,也許,方兄家人就不致遭厄運了……」
「殺我父和小弟的兇手,讓我找出來,我必不容他!」方邪真目中殺機大現,「不過,這些也許都是在劫難逃,早知如此,不如我早些加入蘭亭……現在,說句坦誠的話,我也要憑藉池家的實力,來報我這個血海深仇。」
池日暮臉色很有些惶愧,半晌才問︰「……你說的,還有哪些條件?」
方邪真臉上出現毅然之色︰「我行事,必先請示予你,但我祈求公子讓我掌有實權,必要時可先斬後奏,對蘭亭池府組織的人事,能全面革新、除舊布新!」
他決然地道︰「蘭亭之所以不如人,為小碧湖等之勢力侵擾,主要是因為未能自強,內患百病!要成大業,夫欲善其工,必先利其器,池府結構已病入膏肓,必須要徹底醫治很除不可!」
池日暮臉上露出重托的神色,堅決地道︰「好,這樣使池家起死回生的事,就交給方兄了,我池日暮有一日命,就捨命支持。」
方邪真眼楮發了亮。
一個人被信任,是件稱心的事。
能被重用,更是賞心樂事。
連方邪真也不例外。
──他的避世,也許只是為了不想捲入無謂的是非和鬥爭裡,要是能被人信重,握有呼風喚雨的權力,誰不願把熱血之心、一身本領,作全力以赴的投注、「我還有一個條件。」方邪真說這件事時特別凝重。
「你說。」池日暮知道是大事。
「如果我們手腕被毒蛇咬了,為了要驅毒,必須要放血去毒;假若我們被毒箭射中,為了要祛毒,也定要剜去腐肉,才能療毒。」方邪真先作譬喻,然後才說出重點︰「蘭亭池家之所以不夠別人強,是因為瘀血大多,病情大重,以致毒力蔓延,積弱難返,要徹底改頭換面,必須要不怕犧牲,不惜代價。」
池日暮長吸了一口氣,眼楮發出決然的光芒︰「有方兄協助,我不怕犧牲、不惜代價。」
方邪真逼視他道︰「你有決心?」
「我有!」池日暮即道。
「你敢壯士斷腕?」
「錚」的一聲,池日暮抽出了劍,伸出左腕,舉起了劍,厲聲道︰「假如我這腕子有毒,只要方兄示下,我立即斬斷,決不顧惜!」
方邪真一把抓住他的手,「毒不在你的手上,」池日暮還在激動的喘氣,方邪真道︰「你是中興池家的人,不可妄自殘害自己。」
池日暮問︰「請問方兄,毒在何處?」
「驅毒的事,由我來做,」方邪真道︰「我只是要公子答應我一件事。」
池日暮道︰「你說。」
方邪真道︰「殺掉池府中的一個人。」
池日暮一怔︰「這……」
方邪真凝視他道,「這可能是你的親人,也可能是你的愛將,可都是毒素的來源,你舍不捨得?」
「我……」池日暮遲疑了。
「別忘了,只要毒素在體內,就沒有徹底痊癒這回事。」方邪真斷然地道。
「好。」池日暮咬牙道,「我說過,除了大哥和大嫂,你高興要殺誰都可以……」
「我不高興。殺人只是件逼不得已的事,決不是令人高興的事情。」方邪真截道,「你可以放心,池大公子雙足殘廢,無法主事,但對蘭亭運作並無妨礙。大夫人更是蘭質慧心,人緣素佳,對池家只有利無害。」
池日暮懷疑地道︰「可是……那麼你要殺的是誰?」
「這你可別管,以免打草驚蛇。」方邪真一笑道︰「何況,我還不知有沒有命來殺他。」
池日暮更是狐疑,只道︰「好,我可以不問,不過……我不明白方兄的最後一句。」
方邪真道︰「因為我在全身投入池家之前,還得先去做一件事,」他頓了一頓,又道︰「我做這件事,不一定還會有命回來。」
池日暮想了想,恍悟道︰「你要去相思林?」
方邪真道︰「是。」
池日暮道︰「方兄,孟隨園案其實與你無關,你是不必去冒這個險的,七發雖然是我們的人,不過,萬一孟案跟他有關,他也會為保存自己性命而不甘受戮的,加上蔡旋鐘和石斷眉,都是武林中有數的高手,你這樣冒險犯難,值不值得……?」
方邪真沒有聽下去︰「我也不只為了要弄清楚孟隨園的滅門慘案,同時也不願見追命孤身作戰,我意已決,你不必相勸了。」
「好,我不勸你,」池日暮即道,「池家的人,如你需要,可任由你調動,或能作臂助。」
「不需要,人多反累事。」方邪真道︰「在我趕去相思林之問,倒有一個要求。」
「這不是條件,」方邪真解釋道,「這只是要求。」
「你說說看。」
「我想看看名動天下的『上天入地、十九神針』,」方邪真道,「這種絕世暗器,在別處可沒得看,而且,趁我還不知有沒有命在之前,看看這樣子的暗器,也是件可以瞑目的事。」
「你千萬不要這樣說。」池日暮有點生氣道,「大哥一定要活著回來,我備筵相候。至於『上天入地、十九神針』……大哥要看,絕無問題──」
「蘭亭『兵器房』裡的武器,只要得我同意,遇有要事,即可取用,只要事先登記具案便行。當然,如果是罕世奇兵,那就非到萬不得已時,不能擅用。」池日暮拂拂袖子,走到一張檀木紅緞巨桌前,「……我一向喜歡好的兵器,但也一直都認為,好的人才比好的武器更重要。」
「所以我不會拿兵器換人性命。」他抄起桌上一支鐵笛,遞給方邪真道,「如你要它,我就送給方兄。」
方邪真吃了一驚。原來這根鐵笛,竟就藏有「上天入地、十九神針」,看來只不過是一根普通的笛子,如果剛才池日暮在握鐵笛時對自己猝然出手,施放這驚天動地的十九神針,只怕連自己也斷難盡數躲得開去。
方邪真小心翼翼的接過鐵笛,小心翼翼的端詳鐵笛構造,瞥見鐵笛上用細絲系著一張小紙條,抄起來細看了看,只見都是日期和人名及案例,譬如︰某月某日,池日暮與遊玉遮宴敘,因生恐游家暗施辣手,故取用「鐵笛」以作防範等等……方邪真目光一凝,突然臉色一變。
池日暮甚為敏感,馬上覺察,問︰「怎麼?」
「沒事。聽說這『上天入地、十九神針,原先不是裝設在鐵笛的機簧片裡,這是後來一個叫做文雪岸的年青人改裝的……這樣精巧,也著實不簡單。」方邪真把玩著鐵笛,然後調轉過來,恭恭敬敬的雙手遞給池日暮,道,「我看過了,我要走了,謝謝。」
池日暮忙道︰「你要不要……?」想把鐵笛塞給方邪真帶去備用。
「不必了。」方邪真灑然笑道,「我未替池家盡一分一星力之前,焉敢先動用池家的一事一物?」
「方兄保重。」池日暮只有這樣說。
方邪真向池日暮深深一揖︰「願能有為公子效力之日。」說罷飄然而去,只剩下池日暮一人怔怔忡忡的站在兵器房裡,面向剛冒上來的旭陽,喃喃自語道︰「究竟他要殺的是什麼人呢?」又看了看遠處驚飛的鳥群︰「他是否能安然無恙?」
相思林雖屬小碧湖遊家之地,但遊家並沒有在這地方佈防。
過了相思林,才是相思亭,從相思亭可以搭船越小碧湖,這才是遊家的重地。
相思亭是一個美麗、幽雅的地方,除了相思樹、還有滿樹相思子,滿地的相思葉,那一角如畫晴空,仿佛也忒煞情多!
相思林的盡處便是相思亭。江上輕舟清妙入眼,湖水碧落,忘卻凡塵;江邊碧柳成行,麥畦吐綠,柳堤上落英飄紛,竹葉含青。更有農人口唱謳歌,湖舟張網捕魚,還有騷人墨客,對景感懷,化作胸中詩千行。
這實在是個風景如畫的地方。
單看碧湖對岸的「小碧湖山莊」,氣勢恢宏,氣像萬千,紅牆碧瓦,森然壁立,就知道遊家定必代有人才,而且決非止於一方雄傑而已。
七發大師無疑也是這樣的想法。
所以他才要來。
因為他不得不來。
他可以助蘭亭池家對付遊家,但他不能再冒上「因為作賊心虛,所以才不敢來相思亭,當面對質孟太守滅門血案的事。」。
他知道池日暮很器重他,而且曾力邀他加盟,但是,一定要等他弄清楚與「孟太守案」無關、弄個水落石出後,才會重任自己。
他不想投入小碧湖,雖然,看起來,小碧湖的條件好像要比蘭亭更好,而且也力邀過他。
因為小碧湖有顧佛影。
「橫刀立馬、醉臥山崗」的顧佛影。
──有顧佛影在,就不會容得下自己!
這點七發大師比誰都更清楚。
因為顧佛影其實就是他的師兄,在七發大師還是叫做歐陽七發的時候,他們是同一師父門下的師兄弟。
七發大師一直希望自己能比顧佛影更強,他若加入小碧湖遊家,身份肯定會在顧佛影之下,七發大師是絕對不作這種「屈就」的。
是以他寧可加盟蘭亭池家。
當然,他還有他的理由的。
可是,當他看到小碧湖遊家堡依水靠山建立的氣派時,也忍不住為這莊嚴、宏偉、優雅、靈秀兼得的奇景而贊羨起來。
這時,他就聽見有一個人長吟。
這個人長吟的聲音,十分難聽,像一個病得快要斷氣的人呻吟一般︰
「不改青山不解恨,秦時明月漢時關。」
「『三不殺』石斷眉。」七發大師紅袍甫展又闔,合十頌道︰「你來了。」
亭外沒有人。
相思道上也沒有人。
人都在遠處,很遠很遠的地方。
今天仿佛不是與會的主要人物,誰都不敢、或不能走近相思亭。
──可是聲音是哪裡傳來的?
「你其實不該叫做『三不殺』,」只聽七發大師又道,「你應叫做『三不該』。」
那沙嘎的聲音有些詫異「為什麼?」
「你在這幾個時辰之內至少犯了三個不該,」七發大師眉目不抬地道,「第一,你不該私自與方邪真對決;第二,這約會你不該來;第三……」
他把合什的手緩緩移開,插入了他僧袍前的布袋裡,笑道︰「你既然來了,那就不該站在貧僧的頭上。」
只見「嗖」的一聲,一個頭顱,在亭簷出現,是倒看進來的,然後又嗖地一聲,人已溜到了亭中,這是一個沒有眉毛的人。
沒有眉毛的人冷哼道︰「我倒忘了七發禪師名震武林的『一發神刺』,居然跑到大師的頭上去,也不怕被射穿幾個窟窿!」石斷眉的左肩至右脅,包紮著布帛,仍滲著血跡,這一道傷痕,隱透著死裡逃生之驚險和淒烈︰「可你是怎知道我跟姓方的對上了?」
七發禪師笑道︰「你忘了,貧僧是蘭亭池家遠道請來的。」
石斷眉恍然道︰「我倒忘了,蘭亭池家不遠千裡,請你這位大和尚來為他們超渡的。」
七發禪師倒也不以為忤︰「閣下又何必忿言傷人。你受傷不輕,今天由小碧湖游公子作主為名捕追命提出來的約晤,你既已是妙手堂的貴賓,何必來應這趟渾水?」
石斷眉冷笑道︰「你也是蘭亭池家的座上客,又何必來赴相思亭之約?」
七發禪師道︰「阿彌陀佛,貧僧從未做傷天害理的事,孟太守滅門血案,與貧僧無關,貧僧也想弄個水落石出,究竟是誰對孟太守下慘絕人圜的毒手?如此良機,為何不來?」
石斷眉眉骨上又隱隱出現兩片灰影︰「便是這樣,這相思亭之約,誰要是不敢來,誰便好像是作了那件虧心事……所以除非是真的自己幹了那件事,否則只要有腿的,誰都得來一趟。」
七發禪師道︰「不過,追命既能促使遊玉遮發俠義柬,廣傳江湖黑白道,要我們來此一敘,只怕這位名捕早已胸有成竹,有辦法令兇手無可遁形了。施主難道不擔憂麼?」
「我有什麼好擔憂的?」石斷眉嘿嘿笑道︰「大師難道沒有看見到底是誰沒來?」
七發大師忽然嘆了一口氣,悠悠的說︰「誰說他沒來?」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24 PM
《殺楚》第二十三章 破體無形劍氣
七發大師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相思林道上,出現了一個人。
這是個年輕人,手裡拿著一把劍。
一把極長極長的劍。
他額上有痣,一顆大灰痣。
他輪廓極深,膚色黔黑,眼神有力,臉上出現極其堅毅的神色。
奇怪的是,這人踽踽行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但七發禪師和石斷眉卻感覺到一股逼人的殺氣,逼人而來。
極為可怕的殺氣。
石斷眉一生都在殺人。自他在十一歲起偷偷把一個讀書習武都比自己強的表兄推落井裡去之後,他就不斷的殺人,不斷的用各種鄙惡的方法殺人,而且不斷的用新的方式殺人,殺得令自己覺得滿意為止。
可是他已用過幾乎所有殺人的方法,對殺人而言,已越來越沒有新鮮感,沒有先前的趣味。
一個人殺了那麼多人,縱是他不殺人的時候,殺氣也足以淩人。
七發大師究竟殺了多少人,甚至有沒有殺過人,誰也不清楚。
他的身份本就是武林中的一個秘密。
可是,武林中許多重要的事件,舉足輕重的事件,難免都跟他沾上了點關系。
他身著大紅袍,發如短針,仿佛隱漾異采,一雙眼楮,就像地獄裡的煉火,咒語中的靈魂,甚至有人說,只要給七發禪師瞪你一眼,你的魂魄就會被他懾去。
像這樣一個人,就算出家十次,煞氣也一樣不拘僧侶。
不過,當這青年一旦逼近的時候,他們都感覺得到,自己身上的殺氣仿佛消失了。
殺氣仿佛都到了那青年人的身上。
甚至三個人的殺氣,早已在那青年的身上殺得鬼哭神號、風雲色變。
然而三人其實還沒有動手。
至少到現在還沒有。
石斷眉看著這青年手上的長劍,喃喃地道︰「未出劍就有這般殺氣,好一柄劍!」
七發大師卻道︰「未動手已有這樣煞氣,好一個人!」
那青年已走到亭前,站住,道︰「追命還沒有到麼?」
石斷眉臉上有一個詭異的表情︰「也許,我們來齊了,他反而不敢來了。蔡老弟沒忘了我們上次的約定罷?」
那青年點頭道︰「一齊聯手,殺了名捕。」
石斷眉展顏道︰「對極了。」
七發禪師合什道︰「蔡少俠這回又比上次見面,殺氣更烈、銳氣更勵、劍氣更熾,當真是可喜可賀。」
那青年當然就是新近崛起江湖上的神秘劍客蔡旋鐘,只見他雙眉一軒,道︰「這又何喜之有?何賀之有?」
七發微微笑道︰「通常,這種氣勢能夠陡增,是要武功變強才會外現,閣下在咱們分手的短短時日內,功力能一再提升,進步神速,不但可喜可賀,簡直可敬可佩。」
蔡旋鐘聽了,臉上似露出一絲得意之色,忽又回復常態,淡淡的道︰「廢話。」
七發大師卻不動氣,反問︰「少俠認為貧僧說錯了麼?」
蔡旋鐘道,「你的話既不可能錯,也沒有分明的對,根本無對錯可言,只聽了讓人心裡舒服,所以是廢話。」
七發呵呵笑道︰「其實人與人在一起,說的大都是這種廢話,難道一見面就說看對方不順眼,一上來就刮對方耳光麼?」
石斷眉道,「新近也還有一類人冒竄起來,他們喜歡說一些諷人、自嘲的話,喜歡把自己和別人都貶低下去,也藉此狠狠的刺人見血,這樣來表示他們很智慧、很不虛偽、很有見識、很有個性、很有自知之明。」
蔡旋鐘道︰「這不叫個性,也不是自量,這是沒有自信,這叫做蠢!圖以標新立異,自建形像,不惜把人與人之間一切原有而較和諧的交往方式打翻,來標立自己的與眾不同。」
七發禪師嘆道︰「這也許是因為世人好話說的大多,已不受重視,現在的人已不喜歡忠厚的形像,都要爭著當好人,反而令人印像難忘。」
蔡旋鐘道︰「不過這只是變,不是常。予人印像深刻,不代表就是好印像。別人聽了這些尖酸刻薄的活,好像都很欣賞、贊羨你有性格,其實,心裡只在暗罵︰刻薄鬼!叉烏婆娘!這叫得不償失。常是常態,永恆也許是變幻的,但變幻永遠不是永恆。」
「有理。」七發禪師道,「一個真正成功的人,一個真正有修養的人,是不會與人處處爭鋒,妄逞口舌之利的。標奇立異、苦心孤詣來突出自己,說不定只是自拆長城、自毀形像。語言刻薄尖利,只是小人物撒賴時的利器,你幾時看過真正的大人物,身負重任、身居高位的時候,說話還如此不檢點?只有微不足道而又好出鋒頭的人,才不惜在言辭上招招拼命,句句不惜玉石俱焚。」
蔡旋鐘笑道︰「那也許因為他是石,人家才是玉。」
石斷眉也詭笑道︰「那也許是因為在這世上,當忠的已不稀奇,被人認為是虛偽造作,當奸的才引人注意,所以我才當大奸大惡之徒。」
蔡旋鐘道︰「只是,這引人注目的代價也未免太大了。」
七發笑道︰「看來,我們今天是來這兒談忠論奸的啦。」
蔡旋鐘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忠奸,世間的一些對立,皆因各有立場、各有所圖、各為己利、各司其職而已。像今天,石兄是『妙手堂』回家的座上高手,七發大師是『蘭亭』池家所倚重的人,我也加入了『千葉山莊』葛家,立場便都不一樣了,說不定,我們在什麼時候,也得要來一場對決。」
七發嘆道︰「蔡少俠所言甚是。上次我們見面,還是一同逃避那名捕追命的追蹤,相約不管是誰幹那宗案子,都要聯手除去那討厭的捕快,……今天咱們再相見,卻是各事其主,敢不成下回相見,咱們要動刀動槍了。」
蔡旋鐘道︰「世事本就難以預料,今天我們三人聚在這兒,待會兒究竟有幾人能離開此地,還是殊未可知的事。」
七發禪師道︰「今回的事,本就是一場鴻門宴,這兒也正是是非之地。誰知道那位名捕此舉是啥用意?他查到結果沒有?他有沒有查錯?要是查對了人,兇手會不會束手就擒?要是查錯了,冤枉好人,對方是不是就此認栽?看來,今天的事,決無善了。」
石斷眉道︰「何況,我們更是約好了,不管追命打誰的黴頭,咱們都站在同一陣線,合力先把他除去。」
蔡旋鐘忽道︰「就算沒有這個約定,我也容不得他。」
石斷眉奇道︰「哦?」
蔡旋鐘道︰「因為葛莊主要我除掉這個人,我身在葛家,這是我第一件任務,總不能不辦。」
七發禪師沉思頃刻,道︰「唔。千葉山莊本來有鑒於後繼無男,曾收養了一名義子,叫葛粉兒,精擅易容,不幹好事,終在『震關東』之役,為追命等所捕,下在牢裡,迄今仍未開釋,想必是為了此事,葛鈴鈴對追命等四大名捕恨之入骨。」
石斷眉道︰「那太好了,我們三人,不但約定要殺追命,而且本來也想殺掉追命,那是志同道合,最好不過了。」
蔡旋鐘冷笑道︰「我殺追命,是奉命,我跟你道不同,志不一,你殺你的名捕,我殺我的追命,是兩不相干的事。」
石斷眉也冷笑道︰「好,你有個性,你有個性又去當千葉山莊的走狗?」
蔡旋鐘握劍的手突然緊了。「你說什麼?!」
七發大師卻截問石斷眉︰「誰說我要殺掉追命?」
「七發,別人不知你的底細,我卻清楚得很,」石斷眉臉上似笑非笑,「五臺山多指頭陀就是你的師兄,是也不是?」
七發的眼神突然燃燒了起來,吐出兩個字︰「不錯。」
「多指頭陀有四名弟子,他們在江湖上外號人稱『風雨雷電』,這四人也可以算作是你的師佷,但他們不作好事,跟比盜匪還不如的狗官吳鐵翼狼狽為奸,結果,雖然不能算是死在追命的手裡,但也可以算是追命間接使他們死於非命的;」石斷眉斜著小眼,針一般的刺著七發大師,「你沒有理由不生氣。就是因為你們都想殺追命,今天我才會來。只不過,我比你老實一些,我想殺人,就敢承認。」
「就算是追命親手殺死『風雨雷電』,只要他們該死,貧僧也無怪責之意;」七發大師道,「誰說我就為此非殺追命不可?」
石斷眉一怔。
蔡旋鐘忽道︰「七發,我一直覺得你是兩種人的其中一種,但一直不能肯定你是那一種人?」
七發禪師安詳地道︰「貧僧微不足道,不值少俠多費思量。」
蔡旋鐘直視七發禪師︰「如果你不是個忠厚老實的大好人,你就是個大奸大惡的人,要比我們兩個都卑鄙陰險得多了。」
石斷眉忙不迭接道︰「他當然是第二種人。」
七發禪師神色不變,慈和地道,「阿彌陀佛,貧僧只是出家人。」
石斷眉道︰「好一個出家人。」
蔡旋鐘道︰「好一個追命。」
石斷眉奇道︰「哦?」
蔡旋鐘道︰「他果然來了。」
只見一葉扁舟,劃水而來。
七發禪師道︰「除他以外,還有顧佛影。」他沉聲道,「小碧湖游家對孟太守的案子,立場一直都十分曖昧。」
石斷眉道︰「顧佛影是這兒的主管,他來還不算意外,何況他還要帶追命過來相思亭,」現在三人都站在一起,面向碧湖,「但舟上還有一個人。」
七發禪師道︰「他是誰呢?」
蔡旋鐘道︰「只怕是一個我們都不認識的人。」
石斷眉道︰「不管這人是顧神風帶來的,還是追命帶來的,只要在這時候出現的人,一定是重要的人。」
蔡旋鐘道︰「只怕,跟這件案子不多不少都會有些關系。」
七發禪師道︰「現在,真正殺死孟隨園全家大小的人,理應擔心才是,貧僧卻不擔心。」
蔡旋鐘道︰「你別置身事外。今天來到相思亭的,恐怕都是沒有資格置身事外的人。」
石斷眉忽舒了一口氣,道︰「還好。」
七發禪師問︰「怎麼?」
石斷眉道︰「只要不是方邪真,那就不足為患了,要不然,追命與方邪真聯手,這陣容非同小可。」
蔡旋鐘用食、中二指,輕撫佩劍,忽問︰「聽說方邪真也是用劍的?」
石斷眉馬上道︰「而且是一把名劍。」
蔡旋鐘冷冷地道︰「名劍不一定就是好劍。」
石斷眉即道︰「但他那把既是名劍,也是好劍。」
蔡旋鐘冷笑道︰「有一柄名劍,握一把好劍,但沒有好劍法,也無異於廢鐵。」
石斷眉忙道︰「他的劍法如果不好,那把劍早就是我的了,又怎傷得了我?」
蔡旋鐘緊握著劍身,忽然一笑,道︰「你不必相激。你傷在方邪真的劍下,說不定,是因為你的武功太差之故。」
石斷眉長吸一口氣,詭笑道︰「你也不必激我,大敵當前,咱們不必先來唇槍舌劍。」
他們說著的時候,舟子已靠岸。
顧佛影當先引路,和和氣氣的走了過來。
那個丹鳳眼、紫膛臉、長須及胸、相貌堂堂的人,走在中間,而追命依然披發灑鞋,走在最後。
看他們的神態,仿佛是來赴宴,喝酒聊天,而不是來赴戰,查辦兇手。
顧佛影走近,向七發、蔡旋鐘、石斷眉三人一拱手道︰「三位久候了。」遂向追命一引,道︰「這位便是名捕追命,看來不必我多作介紹了。」
石斷眉冷哼道︰「這一路來,他都在追我們要命,我們算是老相好了。」
追命一笑道︰「孟家三十七條人命,在夢裡追著我找兇手索命,我只好在醒著的時候追你們了。」
追命一開口就切入主題,蔡旋鐘立即反問一句︰「你說我們都是殺孟太守的兇手?有何證據?」
顧佛影在一旁笑著,此時忽然截道︰「諸位,我已備好了酒菜,」他拍了兩下手掌,即有家僕自相思林魚貫走出,挑來了幾個大竹籃、四個大酒壇,溢出酒菜香味;僕役擺好碗筷杯碟,然後逐一退去。「諸位要辦案之前,先用酒菜,還是在辦案之後,才來吃喝?」
接著向七發大師笑道︰「大師,公子也特別為大師準備了幾色素菜。」
七發禪師合什道︰「我這個和尚,是不忌葷,不避色的。」
顧佛影以手輕叩額角道︰「哎唷,大師超凡入聖,反而不避忌、不受戒,我倒忘了。」
七發大師道︰「其實只要心中無念,天下又何嘗有物?如果心中起念,只作身外禁制,又有何用?」
顧佛影笑道︰「說得好,俗世禁忌,原屬無聊,大師請隨便吃用。」
七發大師嘆道︰「只是血案未破,又有誰能吃得下?」
石斷眉道︰「就算巨案偵破,這兒還剩下幾人能吃得下東西?」
蔡旋鐘道︰「所以無論案子破不破,我們都吃不下,我們是來赴會的,不是來吃吃喝喝的。」
追命哈哈大笑︰「說的好。辦案固然要緊,但是,放著美酒不喝,豈是在下所為!」說著一腳踢破一壇酒,豁瑯一聲,瓷碎酒溢,追命捧抱著仰項咕嚕嚕地鯨吞著,酒香四溢,酒泉直灌,追命脖子、衣上都為酒所濕。
追命一抹嘴道︰「好酒,好酒。」又再痛飲。
七發禪師低聲道︰「追命向來是酒喝得越多,武功越能發揮,看來,今番他是要動手了。」
石斷眉臉色微微一變。
蔡旋鐘卻大步行出,抱起其中一個酒壇,用手指在酒壇上輕輕一撮,就拎起了一塊陶片,就像酒壇是紙糊的一般,酒泉馬上從破洞溢出來,蔡旋鐘也湊嘴下去,猛吞了幾口,歇一歇,道︰「好酒!我陪你喝!」
追命幾口烈酒下肚,正是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一見有人陪飲,又猛喝了幾口,豪笑道︰「好酒!好酒量!好個『破體無形劍氣』!」
他這句話一出,不但石斷眉驚,七發大師奇,連顧佛影也感詫異。
蔡旋鐘臉色也變了變。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24 PM
《殺楚》第二十四章 只決鬥,不殺人
拍碎酒壇,本來就不是一件難事。
就算不曾練過武的人,也可以拳或腳,擊碎酒壇。
可是蔡旋鐘只用兩只手指,在酒壇中輕輕一拈,蔔的一聲,就拎起了一塊陶片,破口處出現一個完整的圓孔,這種功力修為就非同小可了。
追命一直都在喝酒,沒有看他。
酒壇幾乎完全遮蓋了追命的臉。
但就在蔡旋鐘雙指挖出陶片之後,追命就喊出了「破體無形劍氣」這句話。
蔡旋鐘動的是手指。
追命卻馬上感覺到劍氣。
而且立即判斷出這就是失傳多年、名震天下的「破體無形劍氣」。
蔡旋鐘運勁在指,內力已達佩劍,雖然只是一個極細微的動作,已教追命看破了他的武功家數。
「破體無形劍氣」一出口,顧佛影、石斷眉、七發大師一齊心中暗震。
「破體無形劍氣」已成了傳說裡的武功,近年來,武林中只有一人能練成這種絕世的武功,這人便是「迷天七聖」之領袖關七。關七的一生,已成了傳奇,他的武功,更成了傳奇裡的傳奇。
跟前這個初崛江湖的人,竟然練成了「破體無形劍氣」!
顧佛影、石斷眉、七發大師一聽之下,難免都想起昔年名震天下的幾場大戰役︰「夢枕紅袖第一刀」的甦夢枕力戰「破體無形劍氣」,「六分半堂」總堂主雷損以「快慢九字訣法」苦鬥關七,王小石以「淩空銷魂劍」與「隔空相思刀」力拼「迷天七聖」的關七聖,白愁飛以「三指彈天」決戰關七的無形劍氣,全都是沸動江湖、令人驚心動魄、也眉飛色舞的戰役,但這些戰役,無一不跟關七有關,無一不是「破體無形劍氣。」
蔡旋鐘忽然一僵。
他只用雙指挖破了酒壇,就讓追命瞧出了武功根底,這是他所始料未及的事。
「如果用『破體無形劍氣』來殺孟隨園一家三十七口,那是件勝任有餘的事,」追命斜盯著蔡旋鐘腰畔長劍,道,「何況,你還有一把好劍,以九尺七寸的『轉魄神劍』使無形劍氣,就算孟隨園的『落花影劍』,也必敗無疑。」
蔡旋鐘冷冷地道︰「我會『破體無形劍氣』,也有『轉魄神劍』,但不見得我就是殺死孟隨園的兇手。」
追命道︰「三年前,『刀柄會』的外三堂主『不死銅人』七金牛匕老太爺,是不是死在你的劍下?」
蔡旋鐘道︰「匕金牛作惡多端,但又假仁假義,要不是他死了,誰會猜得到他家裡竟是個藏贓窩,每年至少盜用了三十萬兩公款,還囚禁了多少良家婦女,供他淫辱!」
追命道︰「兩年前,『富貴之家』的大當家『飛錘金缽』席秋野,在擂臺會群英連戰二十七場後,是不是你上臺去把他擊敗?」
蔡旋鐘道︰「他那種三腳貓功夫,也配稱霸?」
追命道︰「一年前,荒山道人被殺於陝西道上,他外號『六合青龍、一劍擎天』,可是一樣敵不過你的『九七大限神劍』。」
「我使的是九尺七寸的『轉魄神劍』,『大限』二字是指秦朝覆滅的危機,現在不是秦代,便不該用『大限』二字。我使的是『九七劍法』,兼修『破體無形劍氣』,荒山道人要以他的『六合青龍擎天劍」和我比試,我原說不必,他堅持,」蔡旋鐘道,「結果,他死了。」
追命點點頭道,「不管是你還是荒山道人,一旦全力比拼,就很難留得住性命,因為你們的劍法,一旦被激發,只怕可發難收、不見血是難以回鞘的。」
蔡旋鐘道︰「如果我敗了,也得死。」
追命嘆道︰「其實這又何苦呢?為爭勝負,而拼生死!不過,你們為一較高下而拼命,這是江湖上的事;武林中的恩怨,我可管不了!」
蔡旋鐘道︰「世上有很多事,你可能看不順眼,但都未必能管得了。」
追命道︰「不過,孟太守的滅門血案,我卻管得了,而且管定了。」
蔡旋鐘道︰「我殺了匕老太爺,擊敗席秋野、與荒山道人一決生死,不等於我就是殺死孟隨園的兇手。」
追命道︰「孟隨園剛廉守正,得罪了當朝權宦,罹以重罪,全家發配塗壁。要到塗壁,先經洛陽,聽說洛陽四大世家中有人花了一大筆銀子,買了他的度牒,使他能在洛陽城裡青蓮寺出家,可惜,他在離洛陽不到七十裡的枯柳屯被人殺害,大概是十天前發生的事,請問,那時候,你人在哪裡?」
「枯柳屯。」蔡旋鐘道,「可是我在枯柳屯,也不等於我就是兇手。」
追命道︰「我知道。七發大師和石老,也在枯柳屯。」
石斷眉道︰「我對閣下何以肯定我們在枯柳屯,倒是頗感興趣。」
追命道︰「其實,孟太守被充軍流放,我因怕還是有人不放過他,所以已在一路上暗中護送,不料……還是出了這血禍,我到遲一步,雖然慘禍已生,但畢竟仍可親眼目睹你們三位,離開枯柳屯。」
石斷眉道︰「那你當時為何又不把我們緝捕,而要等到今天?」
「當時我苦無證據,而且也不知道你們三人中究竟是誰下的手;」追命道,「我只有等,我只有查,我只有忍。這麼巧,你們也一齊到洛陽。」
他笑了一笑,灌了兩口酒,又道︰「最近洛陽也發生了不少事情,看來,事情還會繼續發生下去。」
七發大師眉毛一挑道︰「這麼說來,三爺如今已查到兇手是誰了?」
追命一笑道︰「至少,我知道你們來洛陽,都是受人重金禮聘,如今,大師身在蘭亭池家,石老為妙手堂回家效命,蔡兄卻投入千葉山莊葛家,因為這三家的微妙關系,我只好借小碧湖遊家的地方,來跟諸位一敘。」
他補充一句道︰「大師和令師兄顧神風,也好久未暢聚了罷?」
顧佛影微微一笑道︰「我這位師弟,無論武功智慧,都在我之上,如今他既為池家助陣,看來我都是要卷鋪蓋早走早著。」
七發大師忙道︰「有師兄在這裡,洛陽那有我立足處身的餘地,看來,貧僧還是向池公子請辭的好。」
蔡旋鐘冷冷的道︰「明人不做暗事,三爺既已查到兇手,為何不直接指陳,要大家在這兒你虞我詐,徒費心思。」
「說不定,我仍不知道誰是兇手;說不定,我知道了,但仍需求證;」追命道,「我知道你們為何而來洛陽,卻不明白你們為何要先在枯柳屯過宿一宵?」
他笑眯眯的望著蔡旋鐘,眼縫眯的似一根針。
利針。
尖針。
他的問題也像一根針。
一根拆線的針。
「尤其是你。你初崛江湖,但己被武林中列為三大神秘高手之一,你每次都以一身本領、決鬥者的身份出現,卻為何要千裡迢迢的跑到枯柳屯去呢?」
「很簡單,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決鬥和生存;」蔡旋鐘道,「決鬥是我活著的意義,我必須先能活著,才能尋求意義。如果我為了活著,而用我決鬥的力量,來偷搶盜劫,那我活下去也失去意義了,所以我不幹,可是,我要活下去,所以,一身本領、一腔熱血,只賣與識貨之人。」
「來洛陽,因為有人給我錢,讓我可以好好的活下去,而又可以藉此與不同的高手決鬥,他們既然人在江湖、身懷武藝,就知道所付出的代價,是隨時都有可能敗、可能死,而且怨不得人。」蔡旋鐘這番話說得很實在,誰都聽得出來他絲毫沒有餘辭,就算他技不如人,給人殺了,他也毫無怨言,「我到枯柳屯,也是為這兩件事。」
追命道︰「你的意思是指……?」
蔡旋鐘道︰「有人給我一筆銀子,要我某時某日,到枯柳屯,找一個人決鬥。」
追命問︰「誰?」
蔡旋鐘道︰「孟隨園。」
「孟太守是個好官,你不應該對付他!」追命道,「別人給錢,你就去,這是當殺手,不是決鬥者所為。」
「你錯了,」蔡旋鐘道,「我只為錢與人決鬥,我不為錢殺人。我擊敗對方,但不殺人,除非,大家在定勝負時不得已要決生死,我才殺人。」
他頓了一頓,又道︰「何況,我壓根兒就不知道,孟隨園是什麼人,我只知道他的『落花影劍』是很好的劍法。」
「他是,」追命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說︰你根本沒有殺害孟隨園?」
「我根本不曾找他決鬥。」
「哦?」
「因為我不是蠢材。」蔡旋鐘道,「別人給我銀子,我去找人決鬥,決鬥之前,我也總會去弄清楚一些必須要弄清楚的事情。」
追命道︰「所以在你未動手前,先行去弄清楚交手的對像。」
蔡旋鐘道︰「我弄清楚了,所以便不想找他決鬥。」
追命問︰「為什麼?」
「因為他是一個被充軍的人,還有一家大小同一命運,全無鬥志,我決不能跟一個失意的人較量。」
「這樣說來,你根本還未和他交手。」
「我當晚就離開了枯柳屯。」
「殺了人也一樣要離開枯柳屯。」石斷眉不懷好意地加了一句。
「你也一樣離開了枯柳屯。」蔡旋鐘反擊了一句。
「我當然不想在枯柳屯過一輩子。」石斷眉輕松地道。
「可是你收了別人的銀子。」追命抓住重點,問。
「我把銀子退回。」蔡旋鐘即答。
「看來你的確不是個蠢材,」石斷眉道,「你只不過是一個蠢人而已。」
「你不想死;」蔡旋鐘冷冷的道,「可是你是在找死。」
「三捕頭,貧僧倒有一事不解;」七發大師似不希望石老和蔡旋鐘之間發生太大的爭執,岔開話題道,「你既然到了枯柳屯,又怎會讓滅門血案發生?」
追命長嘆了一聲。
「兇手計劃周密,佈局周詳;」追命抱著壇子咕嚕咕嚕的又喝了幾口酒,把酒壇往地上重重的一放,「當時我被一個蒙面的黑衣人引走,我著了他的調虎離山之計。」
「難得難得,可喜可賀。」石老喜滋滋的道︰「該不會是我聽錯,連四大名捕也會中別人的計!」
追命哼一聲。
在一旁的顧佛影忽道︰「按照常理,普天之下,只怕難有幾人可以在三捕頭的追蹤之下,逃得開去。」
「他輕功好,很好,」追命道,「但他還是逃不了。」
「三爺可有跟他交手?」顧佛影問。
「有」
「他的武功家數,三爺可看得出來?」顧佛影這樣一問,在場的人都有同感,因為追命剛才一眼便看破蔡旋鐘的武功來歷,和他交手的人,就好像把自己的生辰八字交給一個洞透天機的蔔者一般。
「看不出來。」
追命這個回答,使眾人都大出意料。
「為什麼?」
「因為我跟他打了三回合,搏戰二十七招,他總共用了十一個完全不同門派的絕招來對付我,我不知道那一門才是他的看家本領;」追命說,「然後,接應他的人就出現了,出言警示,使我知道他們用的是聲東擊西的手法︰孟大守那兒出事了!我不敢戀戰,馬上折返,但大錯已成,一切都來不及挽救了。」
七發大師道︰「看來,能在三爺腳下走得過二十七招而不現出原形的人,肯定是個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這兒高手就有好幾位,恰好也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追命環顧全場,然後望定蔡旋鐘,道︰「你說你先收到一筆錢,請你去跟孟隨園決戰?」
蔡旋鐘點頭。他似乎不習慣回答「是」字。
「你當然會知道交款子給你的人是誰了?」
這次蔡旋鐘搖頭。
「凡是要人做這種事,就一定不想讓人知道他是誰;所以他們找我容易,我找他們卻難;」蔡旋鐘道,「而且,花一大筆款子叫人殺人,幹這種大買賣的多,只要人去打敗另一個人的少,所以,我這算是冷門生意。」
「看來,你的生意可真的不易做。」追命笑道。
「殺人放火金腰帶,」蔡旋鐘道,「我這門生意卻門堪羅雀,所以我的生活過得並不好。」
「不過,你這門生意也有好處,」石斷眉口頭上始終不放過︰「至少可以用來證明你是無辜的。」
追命忽問︰「就算你不知道是誰叫你做這些買賣,但你把銀票或銀子退回去的時候,總會透過些方法,跟那些人接觸的。」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用的是什麼方法?你接觸的是什麼人?」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25 PM
《殺楚》第二十五章 死人未死
「這的確是一條可以追查的線索,」蔡旋鐘道,「可惜,找我跟人決鬥的人,我也不知道他何時來、何時去,他蒙著臉,聽口音,每次來人都不同,根本無法追查,可能是同一夥人馬,也可能是根本不相干的人。」
「如果我不接受買賣,只要把定銀退回就行了。我得要先找到最靠近決鬥地點的土地廟,掀開香爐下的石磚,把銀票塞進去,便自會有人取。」蔡旋鐘接道,「至於是誰取回、何時取回,我也不得而知,而且,我受命於人,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他下結論︰「所以,這條線索,完全無用。」
「照你的說法,你究竟有沒有把銀票退回,也是毫無證據的事了。」追命道,「因此,你也無法證明,是否曾與孟隨園決戰。」
「我明白你的意思。」蔡旋鐘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同時也無法證實,究竟有沒有殺死孟隨園。」
「這實在是件遺憾的事。」追命道,「因為我實在不想跟你動手。」
「我也很遺憾」蔡旋鐘道,「因為我也不想與四大名捕為敵。」
「只不過這遺憾不只你我,」追命道,「當然還有石兄。」
石斷眉道︰「可惜這些事跟我完全無關,所以我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
「可是那天晚上,石兄也一樣身在枯柳屯。」追命又開始喝酒。
「我在枯柳屯是有目的的。」
「什麼目的?」
「因為你。」
這答案不僅意外,簡直有點驚人。
「因為我?」追命問。
「我是個殺手,這點誰都知道。」石斷眉道,「那天,我的『老闆』告訴我,有人給了我一大筆錢,說要殺一個腰紮葫蘆、灑鞋、散發,看來像個醉貓,但眼楮清醒得就像個騙子的人。」
「聽來,你形容的醜八怪應該就是我。」追命笑道,「很多人都認為,當官的人是老千,當差的人是騙子,其實官好當、吏難為;」
追命頓了一頓,笑眯眯的道︰「我很奇怪,你為什麼沒有殺我。」
「因為我接下這筆生意的時候,不知道是你,後來我去了,看見你追蹤一群押解的犯人,再暗中觀察你的身法,便知道你是追命。」石斷眉道,「知道你是追命後,便不能殺了。」
追命悠閑的問︰「為什麼?」
「如果我殺不了你,我就是自尋死路。要是我殺得了你,我還要殺好幾個人,」石斷眉愁眉苦臉的說,「他們是冷血、鐵手、無情,就算我殺得了他們,還有諸葛先生。」
他苦笑道︰「像你這種人,非到萬不得已時,我怎敢殺?」
追命捫著下巴道︰「所以你也把錢退了回去?」
「退錢?那是傻子才幹的事,」石斷眉搖手擺腦道,「我拿錢就逃,再找一個新老闆,當然就是妙手堂回家。聽說我的舊老闆,付出了雙倍價錢,正在找另一個人來追殺我。」
他笑起來的時候,額角竟有兩道灰影一場,就像眉毛的幽魂一般︰「現在我的價錢,還比你高咧。」
「我相信。」追命道︰「你殺人比我多,恨你的人,也比恨我的多,價錢當然應該比我高;」
「可惜我卻不能相信你另一件事;」追命低頭看他自己的一對腳,「你沒有殺我,是事實,但沒有殺我並不等於你也沒有殺孟隨園。」
「很有道理,」七發禪師道︰「該我了吧?」
追命眯著眼反問︰「該你什麼?」
「該你問我,一個出家人,三更半夜到枯柳屯幹什麼?」七發用厚掌撫撫他的戟發︰「你要是問我,不如問他。」他用手一指。
他指的是顧佛影。
「是我叫他去的。」顧佛影道。
追命微笑著靜待他說下去。
「我請他去枯柳屯,交給孟太守一封信,」顧佛影道,「這封信,是游公子寫給孟大守的。」
「我知道。」追命笑笑道。
「你知道的到底有多少?」七發卻問。他問得很直接,因為他一向認為,當問題來臨的時候,抓住問題的核心切中要害,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法。「你知不知道我在當晚送過了信,便立即離開?血案是在我走後發生的!」
「我知道在洛陽城裡,替孟太守買了度牒、剃度出家的就是游玉遮游公子,所以,只要孟隨園一旦進入洛陽,就等於是小碧湖的貴賓,而且也是強助。」追命眯眯笑著,眼角折起的皺紋,既似滄桑的記號,也像愛笑的表癥,「我也知道,武林中,單只五臺山一宗,就出了三大高手,那是︰『多指橫刀七發,笑看濤生雲滅』,後一句,系指血劍神槍小侯爺、驚濤書生和神油爺爺等三大高手,而前句則是指多指頭陀、顧兄和大師。」
「武林同道,臉上貼金,」七發大師合什道︰「榜上有名,受之有愧。」
「那封信,仍留在血案現場,我也看到,大意是問候孟太守,要他路上多加小心,並在小碧湖恭候大駕雲雲……」追命不理會七發大師的謙遜,「他叫人送信給孟大人,理所當然,因為小碧湖如有孟隨園臂助,以孟隨園的清明聲譽、才智武功,必能令遊家如虎添翼;顧兄請動大師前往,既是同門,也屬合理,只是,」
追命盯著七發大師道︰「你已投入蘭亭池家,為何還要替小碧湖遊家送信?」
「原因很簡單,」這次七發還沒有回答,顧佛影已搶著回答了︰「他在送信的時候,還未投入池家,送信之後,池日暮發現他的行蹤,力邀他加盟,他便過去蘭亭了。」
追命怪有趣的道︰「為啥他不入小碧湖,反加盟蘭亭呢?」
七發立即道︰「因為他在。」
「他」指的當然是顧佛影。
追命馬上就明白過來。古來許多打下江山的英雄君主,對艱辛創業、並肩奮鬥的老戰友,往往趕盡殺絕;同一道上、一同出身的舊盟友,越發容易嫉忌對方的成就。追命瞭解這些,他不想追究是七發還是顧佛影有這種想法,只說︰「當天晚上,在窮鄉僻壤的枯柳屯裡,能殺死孟隨園一家三十六口的,只有大師、石兄和蔡少俠,有這個本領。」
「到底,你們三位之中,誰才是兇手?」追命遊目逡視三人︰「還是你們三人都曾動手?」
石老眨眨眼楮道︰「追命三爺可查出來了?」
七發大師也神色不變︰「被三捕頭點名,也不知是榮耀加身,還是大禍臨頭?」
蔡旋鐘冷笑道︰「這句話,你問我們,我們問誰?」
顧佛影喟嘆道︰「可惜孟大守已經死了,誰才是兇手,只怕沒有人能說得上來了。」
追命忽道︰「還是有人可以說得上來。」
顧佛影奇道︰「誰?」
追命道︰「孟隨園。」
眾人都吃了一驚,顧佛影道︰「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追命悠然地說道︰「如果他已死了,那麼,站在我身邊的人又是誰?」
追命這句話一出口,全部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名威儀堂堂、盤發長髯的漢子身上。
那漢子清了清喉嚨,道︰「你們好。」
蔡旋鐘看直了眼,道︰「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本來是死了,」漢子忽然扒開了自己的前襟,他屈肘時已非常不便,胸前赫然有一道淒厲的傷痕!「恰巧我的心髒有異於常人,心房偏右,所以那一擊,歪了半寸,我還剩一口氣,便死不了。」
他咬牙切齒地道︰「如果我也死了,兇手就可以逍遙法外了,所以我更不能死。」
七發也目定口呆︰「所以你就是孟隨園?」
「我不是孟隨園,誰才是孟隨園?」那漢子慘笑道,「孟隨園遇上這樣的事,誰都不顧意當孟隨園。」
眾人都靜了下來,臉上神色,驚疑不定。
追命忽道︰「我想,大家都已明白你為什麼還沒有死,現在,就等你指出誰才是兇手。」
孟隨園看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大家都靜了下來。
「那在晚上,兇手是蒙面的,可是,他的身形,我依稀可以認得出來。」孟隨園厲聲道,「易容術最多只能騙騙不相熟的人,或只能瞞騙一時,卻瞞不過我們這些行家!」
「易容術尤其難以在身形上訛人!易容,至多可以魚目混珠,不能以假亂真,很多武林傳說裡無瑕可襲的易容手段,其實只是說者的憑空想像。」追命頷首道︰「卻不知兇手的身形最像誰?」
孟隨園一指,道︰「他。」
他指的是七發大師。
七發大師,又驚又怒。
顧佛影長嘆道︰「三師弟,你怎麼能做出這等事情來……」
七發忽然笑起來。
仰天狂笑。
「原來你們都是合在一起來坑我的!」七發豪笑道,「這樣貧僧還有什麼話說!」
石斷眉第一個就跳了起來︰「賊禿驢!原來是你幹的好事,你害得我們幾乎要替你頂罪!」
七發禪師的短發根根豎立如戟,一字一句地道︰「貧僧落入你們的局裡,無話可說!」
「我有話說。」孟隨園忽道。
顧佛影道︰「只待大人一聲令下。」
「兇手的身影不錯是像七發大師,」孟隨園道,「可是那兇手說話的聲調,卻很像這位姓蔡的朋友。」
這一來,眾人的目光,又望向蔡旋鐘。
蔡旋鐘摸摸鼻子︰「你的頭髮很長。」
孟隨園道︰「我一向不喜歡剪發。」
蔡旋鐘冷冷地道︰「看來,你的舌頭一定更長。」
孟隨園居然也臉不改容︰「何以見得?」
蔡旋鐘道︰「我跟你先前有冤?」
孟隨園道︰「在殺我全家之前,咱們無冤。」
蔡旋鐘道︰「有仇?」
孟隨園搖首。
蔡旋鐘道︰「那我想不透你為何要誣陷我。像你這種人。舌頭要不是太長,怎會說出這種話來?」
「我也不想誣陷你,」孟隨園道,「可是我明明聽見是你的聲音。」
石斷眉忽道︰「兇手到底有幾個人?」
「等一等。」孟隨園不回答他的問話,反說,「有一點很重要︰兇手的武器,卻是一柄鋼叉。」
他這句話一出,每個人的目光,都落在石斷眉背後斜插的鋼叉上。
石斷眉的臉色變了。
「絕對不可能。」石斷眉大聲地道,「他說謊!」
孟隨園反問︰「我為什麼要說謊?」
石斷眉怒道︰「因為我不是兇手!」
孟隨園疾問︰「你的確用這柄叉殺我。」
「孟家的人根本就不是死在鋼叉下,」石斷眉吼道,「如果是我動的手,他的胸膛豈止一個血洞而已!」
追命忽道︰「可是在場一名押解差官,的確是背後著了一叉,破胸而歿的。」
「你別含血噴人!」石斷眉怒不可遏,「押解的七名差役,無一是被叉死的。」
「我有證據!」孟隨園突然大聲道,「你別沖動!」
七發、斷眉、蔡旋鐘一齊問︰「什麼證據?!」
孟隨園忽然笑了︰「殺人的證據。」
他笑意詭異,突然出手,抓住顧佛影的有手,「嘶」地一聲,扯下了他一片袖子。
只見顧佛影右腕上,赫然有一道傷痕,新癡剛結,尚未痊癒。
孟隨園厲聲道︰「那天他暗算我,我負傷之餘,也刺了兇手一劍,就在他的右腕上。」
石斷眉猛然喝道︰「好傢伙!原來是你!」
顧佛影用力一掙,孟隨園雙手擒拿,緊緊不放,顧佛影氣呼呼的道︰「不是我!出事那天,我根本不在枯柳屯!」
石斷眉叱道︰「口說無憑!你還是趁早認了!」
顧佛影掙紮道︰「我有人證。」
追命即問︰「誰?」
顧佛影急得額上冒汗︰「游公子。」
石斷眉冷笑道︰「你們是一夥人,他自然會幫你說好話!」
顧佛影道︰「還有一人一定不會幫我說話!」
這次輪到孟隨園問︰「誰?」
「你兒子。」顧佛影忙不迭地道︰「你的兒子孟恕明。」
「他?」孟隨園一怔。
「血案那天晚上,」顧佛影如即將沉溺的人抓住一截浮木,「我就跟他在一起。」
孟隨園怔怔地道︰「你說的……是真的?」
「千真萬確。」顧佛影大聲道。
「不對,」石斷眉吼著說,「他說的全是騙人的!」
「為什麼?」追命立即問。
「因為孟恕明已經死了,」石斷眉精明老練他說,「孟恕明就死在血案的現場,他──」
忽然之間,他發現不大對勁。
誰都沒有說話。
人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色望著他。
眼神裡有鄙夷、有憤怒、有幸災樂禍、有恍然大悟。
他也立即住口。
他已明白原由。
他說得大多了。
「就算他在說謊,」追命字句清晰地道,「可是,你既沒到過血案的現場,又怎麼知道孟恕明就死在其間呢?」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25 PM
本帖最後由 清風神無 於 2014-9-20 03:26 PM 編輯
《殺楚》第二十六章 橫刀立馬,醉臥山崗
石斷眉笑了。
他笑得十分刻意,以致誰都知道他在笑。他那小小的一張臉,五官都擠在一起,小鬍子,仿佛也飛到眼角成了眉毛。
「我這番只是用來試探他是不是在說假話;」石斷眉詭笑著說,「諸位怎麼反過來問我?」
「就算你這句話是幫我試探他的,」追命也笑著,可是語鋒比刀劍還鋒利︰「可是我怎麼都想不透,你是如何可以這般肯定,孟隨園全家都不是死於叉下的?」
「如果你能回答我這個問題,不妨連下一個問題一齊作答︰」追命抹抹嘴邊的酒漬道,「你又是怎樣知道押解孟家的人,一共是七名差役呢?」
顧佛影嘖聲接道,「押解的差役,有三人在一路上根本沒亮出身份,也不穿公服,就算在孟案發生之後,縣衙也只公佈犧牲了五名官差,在下真要向你請教,何以知道得這般清楚?」
追命打了一個酒呃,道,「當晚血案現場,也許兇手生恐有漏網之魚,曾逐一翻查過屍首,差役身上的公文和權杖,也被扯了出來,他當然知道押解的總共有幾人了。」
「就算我值得懷疑,我也不過是你們懷疑的人之一;」石斷眉指著七發大師、蔡旋鐘、顧佛影等道,「他們也是可疑的人,你們沒有理由斷定是我幹的。」
追命冷笑叱道︰「石老,是不是你幹的,你心裡自是明白不過。」
蔡旋鐘忽道︰「他是有語病,可是,這裡人人都可疑,你為什麼認為是他?」
他頓了頓又道︰「至少,孟大人說我的聲音很像兇手,兇手的身形跟七發大師一樣,而顧佛影手腕上的傷痕也與孟大人所說的吻合,我們人人都有可能是兇手……」
「你錯了,」顧佛影捋起袖子,左手在右腕上一抹,那道傷痕立即就淡了,再抹幾抹,傷痕就奇跡般消失了,「我根本沒有受傷,易容術雖騙不過明眼人,但要劃道傷痕倒不是件難事。」
「所以兇手的身形並不像七發大師,」蔡旋鐘恍悟似的道,「兇手的聲音也並不似我。」
「你說對了。」追命贊賞似的道。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蔡旋鐘道,「孟大人為何要這樣說?」
孟隨園淡淡地一笑。他的笑容似極度平靜,又似極度瘋狂。奇怪的是,世上的「兩極」,往往非常近似,大奸與大忠,很可能成一體,至真與至假,有時候是同一回事,有人說人一直往前走,可能會走到後頭,正如一直向左走,可能會到了右邊的開頭。孟隨園的笑,就算兩者皆不是,也是置身事外的一種淡漠。
沒有人在全家被殺後,還能如此漠不關心。
蔡旋鐘一直覺得有些不妥,可是到底是什麼不妥,他也說不上來。
他現在才發覺,孟隨園從開始到現在,一直未曾激動過。
更沒有沖動。
「因為他根本就不是孟隨園。」追命終於說。
「他不是孟隨園,孟隨園早已死了,就死在血案裡,」追命說,「我找他前來,為的是要把握住一個要害︰如果你們三人之中,其中一個是真凶,必定會知道,你們已親手殺死孟隨園,眼前這人,決不是孟隨園。」
「所以三捕頭跟我們約好,帶了這位朋友來,說這一番話,使人人都被疑為兇手,他所臚列的疑點,誘使兇手提出血案現場的有力辯證;」顧佛影接追命的話題︰「然後,其中又以我嫌疑最重,兇手自然巴不得落井下石,把我定案,必會拆破我人證上的謊言下──殊不知他在為自己辯解的時候,正是露出狐狸尾巴之際;他在拆穿我的謊言的時候,就是他的謊言被揭穿之時。」
「因此,兇手是我;」石斷眉慨嘆也似的道︰「我是兇手。」
「你殺孟隨園全家,的確沒有用過你成名的武器,但每個人都死法不同,手法太像你所為了,而你又太惡名昭彰了,」追命似也為他惋惜地道,「可是我們案子辦多了,也有些積習,譬如︰常以為越不可能的人,才是兇手,你太像兇手了,所以我最懷疑的反而不是你。」
「如果我剛才不是太多話,你還是不能肯定是我;」石老雖然沒有眉毛,但眉心卻皺了起來,「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這句話真一點兒也不錯。」
「你既然已承認了,該我問話了。」追命道。
「你問問看。」石斷眉道。
「你為什麼要殺孟隨園全家,連押解的差官都不放過。」
「就這問題?」
「還有,引我離開的蒙面黑衣人,到底是誰?」
「還有沒有問題?」
「你只有三條路可走︰一是拒捕,我只好立即殺了你。本來你這種人就很該死,押上京師,更恐夜長夢多;二是就捕,我押你回京受審,不過,這一路上肯定不會平靜,因為你的上級怕你走漏風聲,勢必要將你滅口,你的同伴也會設法救你;第三條路就是你能逃得過我的追捕。你選那一條?」
「你問的我都不答,但有三句話想說。」
「你說。」
「獵犬終須山上喪,將軍最後陣中亡。」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忽然生起的一種興嘆。」
「第二句呢?」
「顏夕真是個漂亮的女子,可惜我得不到她。」
「這又是什麼意思?」
「也沒什麼意思,只不過在昨晚以後,這成了我心中的一句真話而已。」
「還有一句呢?」
「這句比較有意思︰如果我死了,不知諸位裡可有人仗義代轉我胞弟石心腸一句話?」
「你說,我傳達。」追命即道。
「我相信你,四大名捕一向言而有信。你只要告訴他︰地久天長,四字即可。」石斷眉不放心的又問︰「你知不知道石心腸在哪裡?」
「鐵石心腸,天下聞名。自從『鐵、石、心、腸』四大高手為方邪真一人所敗後,也只有令弟,敢一人獨攬這個外號。」追命道,「就算不知道他住在哪裡,找他也不算難,你在此時此際還記得這個胞弟,足見尚念親情,這必然是句重要的話,我一定帶到。」
「這不錯是句重要的話,雖然你並不明白;」石老喟然道,「你有什麼遺言,我也可以替你轉到。」
「不必了。」追命豁然道。
「你以為你一定能勝我?」石斷眉怒道。
追命捧壇痛飲。
顧佛影拿過蔡旋鐘喝剩的酒壇,也仰首鯨吞。
石斷眉臉色陰晴不定,額上眉影,忽隱忽現,對蔡旋鐘與七發大師澀聲道︰「記得我們先前的約定嗎?」
蔡旋鐘冷冷地道︰「難怪你今天一上來就提過這個問題。」
七發大師搔搔短發道︰「最近我的記憶力實在很壞。早上去過的地方,到晚上就記不起來。」
「我明白了。」石斷眉居然也浮起了一個不屑的笑容︰「你們真是我的好朋友。」
「如果真的是好朋友,」蔡旋鐘坦蕩的說,「你一早就該直認不諱,才不致我們差些替你背黑鍋。」
「現在這黑鍋已擺明是我的了,」石斷眉冷笑道,「你們當然誰都不必背了。」
「你說對了,也說錯了;」蔡旋鐘道,「黑鍋是你的,我當然不掮,不過,我們的約定,仍然有效。」
那個假扮孟隨園的人忽然往後退。
一步一步的往後退。
退到了三丈之外,他才向追命說;「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經做了;現在是你們的事,沒我的事了。」
「不錯,是沒你的事了。」追命忽反問蔡旋鐘道,「卻怎麼會有你的事呢?」
蔡旋鐘道︰「因為我們有約定。」
追命問︰「你們?」
石斷眉搶著道︰「七發大師、蔡少俠和我。」
追命又問︰「什麼約定?」
蔡旋鐘道︰「殺你的約定。」
追命笑了︰「你們要殺我?」
「有人要我除掉你,但我一向只找人決鬥,不殺人,除非……」
「除非你在比鬥中,控制不住。」追命笑著接道,「所以我不會給你機會的。」
「什麼機會?」
「殺我的機會。」
「可是我只找你決鬥,」蔡旋鐘的手已按在劍鍔上,「你很難拒絕的。」
追命忽然感覺到殺氣。
動人心弦的殺氣。
還有劍氣。
割體而破體的劍氣。
蔡旋鐘的劍未出鞘,但比出鞘了的劍更逼人。
這柄劍極長,追命與蔡旋鐘距離本有丈遠,但蔡旋鐘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擊中他,根本不必移動腳步。
高手過招,多一步和少一步,足以分生死、定勝負;步法再快,也不如不必步法。
追命馬上抱起酒壇子,呼嚕呼嚕的痛飲。
他抱著壇子喝酒的時候,蔡旋鐘忽然感覺到,追命這才是完全無暇可襲的時候。
無論他發動任何攻勢,他都很難以應付追命忽把壇子拋向他,而雙腿同時急踢的攻勢。
他甚至觀察不到對方的神色。
殺一個人、或擊敗一個人,往往要看對方的臉色、神氣,只要對方一有死意、敗像,只要馬上把握時機,多能一擊得手。
所以他把攻勢延後。
酒總有喝完了的時候。
追命一口氣喝完了酒,用衣袖抹抹嘴就道︰「你還是不會在這時候找我比鬥的。」
蔡旋鐘握劍的手又緊了一緊,道︰「為什麼?」
追命眼楮發著亮︰「因為你已找到比我更好的對手。」
「對!」蔡旋鐘突然拔劍,陡地一聲暴喝︰「還不出來!」
剩下一隻酒壇,擺在兩丈餘外,突然爆成碎片。
那是蔡旋鐘拔劍一指的力量。
可是劍依然沒有拔出來。
這一劍的勁道,是連著劍鞘發出來的。
──連鞘劍已有這麼大的威力,拔劍出鞘呢?
酒壇子被劍氣擊碎。
裡面有酒,卻沒有人。
酒灑了一地,眾人大愕,這變化一起,石斷眉已立即做了一件事。
他一腳踢飛那一口顧佛影喝過的酒壇子,飛撞向追命,人一閃身,已到了三丈之外。
追命手中的酒壇子飛出,跟撞來的酒壇子半空中砸碎,他的人已緊貼石老身後。
石老一動,七發大師就動了。
他一反手,拔出一根針刺也似的奇發,一抽手,就搭在火紅色的小弓上。
──他想射誰?
他才張弓搭箭,顧佛影就已經醉了。
他剛才也喝了不少酒,但剛才不醉,現在才醉,仿佛到現在酒意才冒上來。
他醉著抽刀。
一把薄薄的大刀。
從來沒有這樣寬闊的大刀,卻以這樣薄的精鋼打造。
這柄刀這般的薄,在顧佛影手中拿來,仿佛就像一張隨風而去的紙一般。
顧佛影醉了,他手上的這柄刀,也像是醉了。
不過無論他怎麼醉,都不會有人敢忘記顧佛影的外號︰
「橫刀立馬,醉臥山崗」。
七發大師手上的箭,正瞄準顧佛影。
「顧盼神風」顧佛影卻沒有顧盼,只醉眼朦朧的笑道︰「你知道我幹嗎要喝那麼多的酒?」
七發大師仍不答他,只是他的眼神、弓和箭的顏色都十分詭異,仿佛融為一體,又似本來就是一體。
他的發箭仍盯著顧佛影的心房。
顧佛影的胸膛卻橫著一把刀。
一把比紙還薄的大刀。
「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為石老而出手,」顧佛影逕自說下去,「可是你卻會為殺我而出手。」
七發大師額上已滲出了汗。
──這一箭,要不要射?
──射出了之後,能不能奏效?
──要是箭出而無功,後果會怎樣?
七發大師與顧佛影鬥爭了一十七年,數日前答應替遊家送信給孟隨園,並沒見著孟太守,只送到押解的衙差手裡;他之所以答應這麼做,是因為走投無路,要晉身小碧湖效力,不得不忍氣吞聲,當顧佛影的部屬。
可是,如今他一旦有了棲身之地,第一個不能容的,就是二師兄顧佛影。
「你射吧,」顧佛影醉意闌珊地道,「這一箭,你想射了很久了,當年『老中青』三大高手在雪橋上對付諸葛先生,也是你這一箭始終不發,並得以全身而退,今天你放了這箭吧,看到底誰能全身而退?」
七發大師發腳下細汗密佈。
他的汗仿佛也是異色的。
他的發箭,依然穩定。
他手上的火弓,仍然全不輕顫。
他的雙目,正發出令人心弦震蕩的異光。
──可是他那一箭,發是不發,放是不放?
當年,在「骷髏畫」一役中,權宦傅宗書曾派遣手下三員大將︰「老不死」、「中間人」、「青梅竹」,在雪橋上圍殺諸葛先生,但「老不死」和「青梅竹」全皆戰死,「中間人」遲不出手,不戰而退,而得倖免。
可是從那時起,「中間人」也遭傅宗書一黨棄而不用,甚至傳令格殺。
所謂「老不死」、「中間人」、「青梅竹」當然都是代號,而「中間人」就是七發大師。
七發大師一路逃避追殺,連「刀柄會」、「天欲宮」都不敢再收容他,幾成喪家之犬,直至他投入了蘭亭池家。
可是,與蘭亭池家對立的小碧湖遊家,有一個執掌大權、洛陽城裡除四大公子之外最有勢力的人物,便是跟他鬥爭了十七年一直佔盡上風的二師兄。
顧盼神風!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26 PM
《殺楚》第二十七章 相思亭一戰
酒壇碎裂。
酒壇裡沒有人。
蔡旋鐘按劍不拔,臉上也出現了堅毅不拔之色,驀然抬頭,「原來你在亭頂,」他道,「可是你的呼吸和心跳,卻自酒壇裡發出來。」
「酒壇太狹小,我一向不喜狹仄的地方,」亭上有清朗的語音答,「我的輕功可以做到落地無聲,但人不能停止呼息和心跳,所以我只有把呼吸聲和心跳聲轉傳到酒壇子裡去。」
蔡旋鐘的衣衫很貼身。
他覺得衣服一如劍鞘,好劍必須要好的劍鞘,人也一樣。
他現在顯然在吸氣。
深深的吸氣。
然後再吐氣。
緩緩的吐氣。
他正在運氣會神、養精蓄銳。
因為亭上的人,還沒有出現,他就感覺到一股淩厲的劍氣,幾乎要逼入他身上每一處的毛孔裡,甚至直似要把他的睫毛逼入自己的眼簾裡。
他的確發現場中還有一個人。
不是他聽到了什麼聲響,而是感覺到了劍氣。
他立即仔細去分辨心跳和呼息聲。
就算是再絕頂的高手,也有心跳和呼吸。
他馬上就發現呼息和心跳聲,自酒壇裡傳來。
他以為來人就匿藏在第四口酒壇子裡。
人未出現就有這樣厲烈的劍氣,來人當然是更強的對手。
可是他錯了。
人在亭上。
人未出現,已使他空自發出一擊。
這人的輕功,還不能使蔡旋鐘覺得可怕。來人的心跳和呼息,能傳送入酒壇裡,蔡旋鐘也只認為自己是一時輕敵。
──可是這人是什麼時候到了亭上的呢?
這才是可怕之處。
七發大師本正與顧佛影對峙。
連他心中也感覺到震動︰
──這人到了亭上,除了追命,似誰也不曾覺察。
──來人定必在石斷眉出現之後,才掠到亭子上的,可是,那時候,亭裡已聚滿了高手,怎麼全都沒有發現?!
蔡旋鐘緊握著劍。
他的劍仍未離鞘。
劍尖下垂,斜指七星。
「你要殺追命?」亭上的人問。
「我奉命找他比鬥。」蔡旋鐘答。
「那你得先勝了我。」亭上的人道。
「你是方邪真?」蔡旋鐘問。
「我是。」方邪真道,「我想領教你的九七劍法。」
「很好,」蔡旋鐘道,「你在亭上,也是一樣。」
然後兩人就沒有再說話。
七發和顧佛影仍在亭外對峙。
他們離亭子約六尺,左半身子向著亭子。
不知怎地,他們不約而同,都向外行出七八步,然後才能立定,繼續對峙。
因為七發大師左半身子如遭劍刺,森寒、但又銳烈無比,那種感覺就好像突然有一把剛出爐的利劍正在研磨著他的牙齒。
那是劍氣。
顧佛影卻覺得左爿身子忽然麻痹,一股酷烈而冷冽的冰針,似已戳入他的毛孔裡,而再化作千片烈陽,自血脈裡炸了開來。
那是殺氣。
那假冒孟隨園的人,本來已退出丈外,正面向著亭子。
現在他忽然覺得昏眩。
他幾乎無法睜開眼來。
這種感覺仿佛是劍氣和殺氣,同時到了他的頭上廝殺,使他情不自禁地舉起衣袖,遮掩著臉。
可是方邪真和蔡旋鐘還沒有動手。
至少到現在還沒有。
蔡旋鐘垂首凝劍。
劍指何處?
這九尺七寸長的劍,指在一個無關重要之處,或任何地方。
那就是無。
一種「無」的劍法,一旦動劍,它的力量很可能就是無所不有──就像水降到最低點,唯有高升,而且降得越低,就會漲得越高。排山倒海的巨浪,就來自深如壑穀的低潮。
無接近於死。
這種死的劍法,一旦活了起來,只怕沒有人能夠在劍下活著。
方邪真仰首望天。
他背負雙手,神態激越而悠閑。
──一個人臉上的神情,怎樣才會又激越又悠閑呢?
方邪真就是這樣。
他仿佛就似正作「天問」的屈大夫,為天下蒼生、黎民百姓而激越,為置個人死生於度外而神閑。
他的劍懸在他腰畔。
他的心正在問天。
如果他拔劍,這把劍就不止是他的劍,也不只是他的心劍,更是天的劍。
天劍無人可敵。
──「天問劍法」呢?
七發大師的發箭,轉而瞄準顧佛影的眉心,然而他的眼,正盯著顧佛影胸前橫著的刀。
那柄亮麗的大刀。
大刀上,正幻漾異芒,倒映出亭上的白衣人方邪真,亭心穿勁裝的蔡旋鐘。
亭中的人影動了。
誰也沒看清楚他是怎麼動的。
眼快的人只感覺到他動過,眼尖的人只覺得人影一閃,可是誰都不能說出來,他是怎麼個動法!
──動的是人?身子?還是劍?
──或甚是根本沒有動,只是看的人眼花?
就在這一剎那間,亭上的白衣人亮劍。
誰都沒有看清楚他如何拔劍、如何收劍。
只見碧芒橫空一閃。
而滅。
兩人頓住。
亭上的人依然在亭上。
亭心的人依然在亭心。
亭上的人依然悠閑望天,劍在腰間。
亭心的人依然劍遙指一個全無意義的方向,俯首望地。
他們已動過劍、交過手。
──他們隔著石亭屏頂,如何交戰?
七發大師、顧佛影,全忘了深讎、忘了宿怨,忘了自己也正在對峙、決戰,全心關注在亭上亭心。
──戰局到底怎樣?
亭心的人道︰「好個『天問劍法』。」
亭頂的人道︰「好個『破體無形劍氣』。」
亭心的人道︰「可是你成名的『銷魂劍法』,仍未出手。」
亭頂的人道︰「你的『九七劍法』,亦未發揮。」
亭心的人道︰「你根本無心決戰,意在阻我,不讓我對付追命。」
亭頂的人道︰「你卻連劍也未出鞘。」
亭心的人道︰「很好,下一戰,希望你專心一點,而且,不要太過疲乏,並且受傷在先。」
亭上的人喟嘆道︰「希望我們沒有下一戰。」
亭心的人沉默一陣子,才道︰「雖然你是極難得的對手,但我還是不希望有你這樣子的敵人。」
說完這句話,他就走出亭外,筆挺的走了出來,再也不回頭。
然而,七發大師和顧佛影卻注意到︰地上一路都是點點血跡。
──他受傷了?
──方邪真的劍是怎樣透過石亭,穿斬下來的呢?
七發禪師長嘆,忽然收弓、抽箭,跺跺足,就走了。
顧佛影也沒有留他。
他的目光正集中在方邪真身上。
方邪真不知在何時已下了亭子。
他胸際的白衣上,正沾著一團鮮血,正慢慢的擴染開來。
──他受了傷?
──蔡旋鐘的劍,又如何透過石亭頂子,透刺中上面的人呢?」
顧佛影才露出一點關懷之色,方邪真已搖手道︰「不礙事的。」
他剛說完了這一句話,就發生了一件事。
石亭塌了。
先是亭頂,然後是整個亭子,都塌了下來。
這一戰,各發一劍,兩人俱傷,相思亭盡毀。
日後江湖中人,就稱這名動江湖的一戰為︰「九七問天、相思一戰」。
酒壇碎裂的剎那間,相思亭內外前後的人,都發生了不同的變化︰七發大師張弓搭箭,顧佛影對峙;蔡旋鐘發現了他平生未遇的勁敵,就在亭上;至於石斷眉,立即逃走。
追命馬上就追。
斷眉石老用盡一切方法所有氣力逃走。
可是他逃不掉。
追命之所以被稱為追命,便是因為他的追術,普天之下,絕對在三名以內。
石斷眉沿著小碧湖逃亡,一口氣逃了十一裡,追命仍緊緊跟在他身後。
石斷眉猛然止步,他的鋼叉自脅下陡然刺出!
只要追命收不住步伐。撞了上來,那就可以一擊得手。
待他發現這一叉落空的時候,追命已越過他的頭頂,到了他的身前,截住他的去路。
石老低聲下氣道︰「三爺,可不可以放過我一馬?我殺了那麼多的人,殺了那麼久的人,我所得的錢財,也不算少了,我們一人分一半,如何?」
追命道︰「就是因為你殺的人大多了,也殺了太久的人了,今天我更加不能容你。」
石老緩聲道︰「你殺了我,可沒有什麼好處,只不過辦好了一件公事而已。」
「世間這種公事,辦好得越多,才會有公理,所以只要辦好了這件事,就是我最大的報酬。」追命用一隻手指在面前搖了搖︰「石老,你在道上也算是個人物,不必搖尾乞憐,別這般不上道。」
「我今天受了傷,」石老依然軟聲求道,「你殺了我也不英雄!」
「我只抓你,不殺你,如果到非殺死你不可的時候,你放心,我會做的,你少來激我放過你;」追命反詰道︰「當日,孟隨園窮途日暮,你為了一點銀子,就把人全家趕盡殺絕,又不見得想想自己這等作為,稱不稱得上條好漢!」
「崔略商!」石老狠聲道,「我告訴你,我是奉朝廷中的大官來剿滅叛黨孟隨園的,你抓我回去,那是自取滅亡。」
「我把你抓回京城,諸葛先生自然有辦法秉公處置你,並會追究幕後主使人,」追命絲毫不動容,「所以不論你背後的底子有多硬,你有多滑,今天決不教你逃了去。」
「你以為你能抓得了我?你以為我殺不了你?」石斷眉咬牙切齒,猙獰地道,「就算你擒得住我,你以為你能一路安穩返京?」
「我知道『秦時明月漢時關』的組織,共有三個頭領,你只是其中一個;」追命淡淡地道︰「我們何不現在就試試看,閑話少說?」
石老知道再也逃不了這一戰。
追命卻在這時又告訴了他一件事︰「你今天敢來赴小碧湖之會,一是以為我查不出證據,無法緝凶,你不能不來,以免不打自招;另外一個原因是有恃無恐,以為你那兩名夥伴秦明月和關漢會來助你,可惜,你卻太忽視了小碧湖遊家是洛陽四大公子中,最有勢力的一個世家;」
「你有沒有發現,今天花沾唇、豹子簡迅他們都沒有出現?」追命道,「因為游公子比任何人都想查出殺孟太守的兇手,並找出在朝中跟他作對的人;他們已跟游公子在小碧湖之外佈防,你的夥伴武功再高,今天也闖不進這看來全不設防之地。」
然後他冷冷的作出總結︰「所以,今天你面對我,是一對一,孤軍作戰。」
石老的氣息亂了。
因為他的心亂了。
他的信心已開始在崩潰了。
他掙紮道︰「那麼,混入相思林、到了相思亭上的人又是誰?」
「方邪真。」追命的眼中充滿了溫暖之意,「他只要知道我在這兒,他一定會來這一趟的,何況顧盼神風還親自去約了他。」
石斷眉明白追命的意思。
這看來平靜詳和的遊家莊,其實暗樁密佈、殺機暗伏,只讓可以進來的人進來,要是不放人,誰也出不去。
石斷眉知道,這很可能是個事實。
可是他不相信。
他也不能相信。
因為一旦相信,他便完了。
連作戰的信心也粉碎了。
所以他不管一切的出了手。
現在已沒有退路。
一個人被逼上絕路的時候,唯有咬牙苦拼,殺出一條血路。
江湖上都是死裡求活的人。
──有時候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奪取了對方生存權利的人。
石斷眉絕對是這種人。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26 PM
《殺楚》第二十八章 岸上與水裡的敵人
石斷眉一生都習慣用不同的方式去殺人,他也喜歡用不同的方式去殺人。
可是現在是決鬥,而不是暗殺。
決鬥反而是蔡旋鐘慣用的方式。
每個人都有他的方式,他的擅長︰精於繪畫的未必精通韻律,精通韻律的也未必精於繪畫;同理,能救人的不一定敢殺人,敢殺人的不一定也能救人。
石斷眉擅於暗殺,武功雖高,但不長於決鬥。
何況,在上一次的決戰裡,他已傷在方邪真的劍下,武功大大打了一個折扣。
更打折扣的是他的信心。
──他犯的案件,已被抓到了證據,更糟的是他自己親口供出來的,而且,在決戰前他又知道了兩個武功高強的夥伴,都無法前來救助他。
這些都在影響他的鬥志。
所以他決定要先把自己的鬥志激發起來。
是以他全力搶攻。
若單論叉法,在當代武林中,石斷眉絕對可以稱得上是武林第一人。
在叉法上,沒有人使得比他更精更妙,也決沒有人比他用得更純更熟,更沒有人能比他施展得更狠更絕。
果然追命只能奮戰、招架,無法還擊。
一招也無法還擊。
石老足足攻了七十八招,才漸漸發覺有些不對勁。
這戰局看來是追命全面挨打,但事實上,只有自己在耗費氣力。
他的鋼叉,始終連追命的衣袂都沾不上。
可怕的是,自己每一招攻勢,都是對方誘發的;更可怖的是,他已無法控制,不能停止攻擊──因為一旦停止,剛才自己所發出去而落空的殺著,便會排山倒海的反卷回來──這種反挫之力,連石斷眉自己也斷然承受不住的。
他反而希望追命早些作出反擊。
追命愈早發出反擊,反擊之力就不致那麼巨大;石斷眉覺得自己所作出攻勢,就像水壩儲堵了流水一般,水流愈積愈多,一旦決堤沖破,就勢無可挽了。
可是他的攻勢又不能減弱下來。
攻勢一旦減弱,就抵擋不住追命的反擊。
同理,他也不能加強攻擊,因攻勢愈強,反擊力就愈大。
石斷眉進退兩難,攻守皆不是。
他突然棄叉。
這鋼叉是石斷眉的獨門武器,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更是他的依憑。
他原不可能放棄它。
但他卻毅然把它放棄。
石斷眉將手中叉飛擲,電射追命,被迫命一腳踢開,但迫命所蘊釀貯蓄的反擊力,也突然遇到了堤壩崩缺的縫罅一般,全湧發了過去。
石斷眉接了七八招,已抵擋不住,突然大叫了一聲︰「住手!我有話說!」
追命竟能把所有的攻勢都硬生生的煞住。
一個人能夠把看來全力以赴的攻勢陡然止住,就是說他根本還未全力以赴,未全力以赴的攻勢就如此地步,石斷眉心中更為震怖。
「你還要說什麼?」追命問。
「早知道,我不如答應老闆暗殺了你;」石斷眉氣喘吁吁的道,「我就是因為不想跟四大名捕結仇,所以才去殺孟隨園,沒想到現在還是給你纏上了。」
「我情願你來殺我,殺孟太守全家,那太無辜了;」追命沉聲道,「你現在唯一贖償部分罪孽的方法,便是告訴我,誰是你的老闆,你的夥伴又在哪裡?」
「你要知道?」
追命等他說下去。
「剛才,我叫你停手,你馬上就住了手,這正合乎了一個字,」石斷眉忽岔了一個話題,然後問︰「你猜是什麼字?」
追命淡淡地道︰「我不猜,你說。」
石斷眉馬上說出了答案︰
「笨!」
他也馬上作出了一個行動︰
跳進湖裡!
石斷眉一躥入湖裡,身子立即比一條魚還滑還靈活自如,他沒入水中,不再浮起。
追命也立時躍入水中。
他既是追蹤大王,泅泳術自然也不差。
可是他一入落水中,就發現不妙。
兩股暗流,澎湃洶湧,向他壓來。
追命精擅的是腿法,不是內功,何況在水裡,腿法不易施展,就算掌法,也大打折扣,連閃躲都十分不便。
況且這兩股掌力,非同小可。簡直似把整個小碧湖的水力,都向他擠壓過來,似非要把他壓得粉身碎骨不可!
追命當機立斷,默運玄功,千斤墜、萬鈞閘、橫斷紫金樁,同時並施,疾沉十五尺,腳踏湖底浮泥,猛地一踩,藉力上躍,同時施展飛鳥騰空、潛龍升天、魚躍龍門式,外加巧燕穿雲縱,「嗖」地拔出水面一丈有餘,這時那兩股潛力始在原來追命立身之水裡爆了開來,激浪滔天,炸起一個個浪山波壑!
追命沖天而起,但心知不能落回湖中。
他淩空雙腿交剪一踢,一雙鞋子,斜飛而落,平平地落在水面上,湖水波濤再烈,兩只灑鞋亦如怒濤中的輕舟,浮於水面。
追命長吸一口氣,身子徐降,剛好落在其中一隻灑鞋之上,足尖一點,提縱有所借力,立即如鷹似鷲,騰身長掠,一去丈餘,半空再飛出一隻芒鞋,身子又沉,足尖點在第二隻水面的灑鞋上,憑此再次借力,己堪堪躍回岸上。
追命一到岸上,立即返身,全身貫注,注視湖面。
石斷眉在水裡的武功,竟如此出神入化,是追命意料未及的。
只是任何人都要呼吸。
石斷眉泳術再強,也得要浮上來換氣。
只要他浮上來,就算只是換一口氣的瞬間,追命都不會放過。
──他已錯了一次。
──他不該停手。
──他不能再錯。
──他一定要逮捕石斷眉歸案。
──石斷眉你在哪裡,怎麼還不升上來?
追命盯著湖面,額上、臉上,不知是湖水、還是汗水?
遠遠有女子泛舟,歌聲隱約傳來。
她們顯然在歡歌嘻笑,不知這邊湖面的格殺,已進入了更大的危境。
追命站立湖邊。
──別說是斷眉石老浮上來,就算是一條魚冒出水面吐氣,他都分辨得一清二楚。
他只等石老冒上來。
──可是他怎麼還不上來?
石斷眉終於浮上湖面,換氣。
他已憋得太久了,他一口氣遊了近十餘丈遠,才再也忍耐不住,浮上來吐了口氣。
追命已然發動。
這次是全力的發動。
全面的發動。
他全身拔起,同時一掌拍碎了腰畔系著的盛酒葫蘆!
葫蘆碎成四塊,他一掠三丈餘遠,手中葫蘆瓢子扔出,斜落在水面上,他足尖一點,借力一竄,如此一連四次,藉力飛縱,每一次掠起時,都先彈出葫蘆片,在水面上借力再起,兔起鶻落,不過霎時間的功夫,已到了石斷眉浮起之處。
石斷眉猛覺勁風撲向後腦,心知不妙,立時一個水裡翻挺,連泡也不冒,猛地沒入水中。
追命知道這回若又教他走脫,就難以再追了,所以就在他第四度掠起、身形疾向下沉之際,他右腳就先踏了下去,左足倒劃轉蹴,一先一後,往石斷眉原先冒上來的地方發招。
追命在全無踏足之處的湖中施展渡水登萍的武功,正是他輕功過人的地方,但在半空下水的剎間使出連環腿法,才是他腿功的真正高明處。
水裡的人悶哼一聲,已給他一腳踩中。
雖然石老在水裡翻身。但追命在半空中早已認定穴位,這一腳,正好踩在石斷眉背脊的「身柱穴」上。
同時間,追命的第二腳又在水裡踹著了他,把他整個人挑踢離水面。
「呼」的一聲,石斷眉離水而起,追命一手兜攬住他的胸腹,另一手「嘶」的一聲,已扯下一片衣袖,瞬間又撕成四片,大喝一聲,手裡一揮,那片布帛竟似鐵片一般斜飛而去,落在水面上,追命長吸一口氣,飄身飛跨,借在水面上布帛的一浮之力,一連四起四伏,不消片刻已躍回岸上。
追命在岸上到湖心、湖心再回到岸上,來回三十餘丈,他以微物借力,往返如飛,卻已把石斷眉到手擒來,臂彎挾了一個人,身法依然輕捷。
追命剛才喘得半口氣,驀然,覺得背後有一些微的聲響,這聲響十分之細,十分之輕,就像一瓣花落到厚厚的雪地上一般,他甚至還聞到一種類近落花的香氣。
追命卻猛然一震,他乍然覺得危機侵背。
不但是危機,而且還是殺機。
他霍然回首,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看見一個人,向他一揚手。
天色驟黯。
漫天的黑點,像千萬只蝗蟲,飛叮向追命。
這種可怕的毒砂,完全不能抵擋、招架、閃躲,追命百忙中哇地一聲,一口酒疾噴而出,化成萬千箭雨,射向那人身、臉,他也不及理會有無命中,一個倒躍,「嗖」地落回身後的湖裡。
水裡忽然又卷起兩道狂流。
追命倏然回身,就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黑色衣靠蒙臉,只露出一雙眼楮的人,這雙眼楮,不知是不是浸在水裡之故,竟泛著碧綠的顏色。
水裡巨大的潛力,就來自他雙手翻旋間。
──原來剛才水中的巨力,不是來自石斷眉,而是來自此人掌底。
追命在水中,功力打了個折扣,要對付這個精通水性的人,只怕要糟,何況腋下又挾了一個人。
可是他立即做了一件事。
這時他離湖邊不過兩三尺,湖底甚淺,湖水也只剛逾人頭,追命突然雙腳一陣急踢,蹴起湖底泥沙,一時間,這十數尺的湖邊盡濁,敵人見不著追命,追命也見不著對方。
他已靜悄悄的浮近岸邊,腕底在岸上發力一按,人向上一躍,腳未沾地,已單掌當胸,暗自惕戒,但岸上已靜悄悄地,半個人影也無。
地上滿布了細如毛孔的小黑點。
這些都是令江湖上人都聞名喪膽的「五毒神砂」。
──敵人何在?
──是不是被他的酒箭射個正著,負傷而逃?
──水裡的敵人呢?
追命已管不了那麼多,俯首一看,此驚非同小可,原來他臂彎所挾的斷眉石老,臉目浮腫,早已氣絕身亡!
石斷眉已經死了。
他的頸上有一枚小小的黑刺,鮮血和湖水滲和著流下來,流不到一半就變成了黑色,五官扭曲,不成原形!
──這究竟是岸上敵人所下的手?還是水中潛伏的敵人所施的毒手?
追命這才省覺,這兩個武功高強、出手詭毒的來者,來意似乎志不在他自己,而是他手中所擒住了的石斷眉。
──為什麼他們要殺石老?
這理由至為明顯。
因為他們不希望追命擒住活著的石老。
活著的人會說話、會求生、會出賣人,死了的人,就什麼也不會。
所以追命現在只拿住了個已斷了氣的人。
一向嗜於暗殺人的斷眉石老,而今,竟死在他人的暗殺下,令追命倍覺荒謬的是,石斷眉的穴道是為他所制的;如果不是他制住石老,石斷眉就未必死得這麼容易。
屠殺孟隨園全家的案子,他算是偵破了,但偵破的結果,使他感覺到他只揭發了真相的外層,他心裡發誓要繼續查下去,直至要把握住真相的核心、揭露真相的全部才能稱心。
──甚至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0 03:27 PM
《殺楚》第二十九章 答案與疑問
方邪真並沒有走。
他在等追命回來。
他瞭解石斷眉的武功,他跟石老換過一招,所以他越發肯定,追命一定會回來的。
顧佛影對追命似乎也一樣有信心。
「游公子一向敬重孟太守的才智和為人,他也有能力使朝廷讓孟太守充軍改為洛陽出家,其實是暗裡轉入助小碧湖遊家;沒想到,游公子的惜重,反而變成害了他。」顧佛影嘆息道,「宦黨生怕孟太守他日會東山再起、卷土重來,所以更要痛下滅門毒手。」
「所以幫一個人應該要很小心,」方邪真道,「有時候幫一個人,可能反而是害了他。」
「我以前幫過歐陽七發,」顧佛影頗有感觸︰「可是他現在最恨的就是我。」
「一個人成功之後,很不喜歡有人知道他的底細,或令他想起過去,或分薄他的功績;」方邪真淡淡地道︰「歷代君王,一得天下,大誅功臣,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在所多有。看來你和七發大師積怨也不算淺。」
顧佛影道︰「說來慚愧,我們師兄弟三人,同出師門,但卻各有宿怨。」
方邪真似乎也不想知道得太多,反問︰「這位既不是孟隨園,卻到底是誰?」
顧佛影笑道︰「他?他說跟方少俠是素識。」
「素識?」方邪真倒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卻想不起曾在哪裡見過。
「你不認得我了嗎?」那人帶著恨意地道,「是不是因為我粘了鬍子,束起了長發?還是因為那一劍,是你砍我,而不是我砍你?」
方邪真瞳孔忽然收縮。
他想起一場廝殺。
那場廝殺裡的一個人。
就在這時候,他就聽見一個溫和的聲音道︰「我們都知道,易容術是騙不了相熟的人與行家的;但對不相熟的人和外行,至少還可以一時管用。」
方邪真回過頭來,就看見追命背著已經斷了氣的石斷眉,臉上帶著苦笑、眼裡透露著熱誠,正把話說下去︰
「他就是那個披發人;」追命說,「那個在洛陽道上茶鋪中,因要暗殺池日暮而被你斬了一劍猶未死的披發人。」
方邪真訝異。
但沒有太大的震驚。
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這位名捕追命,無論做什麼事,都一定有他的深意、有他的理由、和有他的目的和原則的。
他只說︰「他當然不是姓披。」
追命笑道︰「他的名字當然也不叫做發人。」
那人解開了發簪,頭髮又披散了下來,他捫去了假須,擰斷了腰帶,寬袍松軟,就跟當日在洛陽道上廝拼的披發人,全無兩樣了;那人道︰「我姓林,名醉,字遠笑,號七情居士,人稱一擇散人。」
「太多名字,不是好事,」方邪真道,「我到底要叫你那一個名字?」
「其實,在往昔,人人都稱他為林三公子,林遠笑。」追命向方邪真道︰「也許,你遷來洛陽,時間不長,對洛陽武林舊事所知不詳,但像顧兄,就清楚得很。」
顧佛影臉上神色,十分震動。
「原來是林三公子!」顧佛影強笑道,「有失遠迎,尚祈恕罪。」
「這是怎麼一回事?」方邪真感覺到追命帶這個人來,是有些話想告訴他,所以他直接的問。
「十七年前,洛陽沒有『四公子』,只有『三大府』,即是林、回、葛三家。」追命道,「回府當然就是現在變成了『老公子』的回百應,葛家則是『不眠山人』葛寒燈。」
「林府呢?」方邪真問。
「林鳳公。」
「啊,天涯一路聞鳳簫,江湖不可無此公──林鳳公?!」
「正是他。本來他才是洛陽世家中最有實力的人。可是,後來,林氏家族所建立的『不愁門』,權力和財富,全給人瓜分了。」
「你是指游家和池家?」
「林鳳公不該信錯了兩個人,一個是池散木,一個是遊臥農。」追命悠悠地道,「他們兩個,都是林鳳公一手栽培和發掘的,遊臥農還當了林府大總管,池散木是林鳳公的義弟,結果,他們聯合起來,在上溝通,在下糾黨,叛了林鳳公,還趕盡殺絕,殺了林鳳公全家,滅了『不愁門』。」
「全家?滿門!」
「林鳳公有三子一女,大兒子早死,二子和林氏夫婦全喪命了,只有林三公子和年幼的妹妹,僥幸逃出生天;」追命嘆道︰「之後,游、池二家,瓜分林家天下,不過,他們兩人彼此之間,又發生爭權奪利,故各據小碧湖與蘭亭,兩雄相峙,形成了洛陽四大家族的漫長鬥爭。」
「池家與遊家篡奪了林家『不愁門』的一切,林家的人一定恨死這兩家的人了;」方邪真道,「可是,這都是他們上一代的事,現在,理事的人都是兩家的後代,林公子如果還亟亟於復仇,是否有此必要呢?冤冤相報,何時方了?」
「如果是你的家人被殺了,你會不會全不思報仇?看不起別人報仇雪恨、勸人何苦血債血償的人,請問問自己良心,怎麼回答這句話?」林遠笑冷笑著憤怒︰「你的所有、所愛,為人所奪,你仍在淒風苦雨、掙紮求存,那些害你的人卻在享受本來屬於你的富貴榮華,而且還不放過你,你又會有什麼想法?」
「報仇;」方邪真直接了當的說︰「我的親人,也剛剛遇害,我也會替他們報仇。只是,一人做事一人當,向仇人的下一代報復,那是不是太不公平、太無理了一些呢?」
「誰說無理!」林遠笑眼都紅了,「遊臥農只是患失心瘋癥,其實還沒死;池散木這老賊倒撒手得快,不過,當年背叛我爹的時候,池大公子池日麗,也有參與事件,我對付他們,天公地道!」
「何況,小碧湖是我的,蘭亭也本是我們林家的,我要把這些都收回來,這才是公平!這才算合理!」林遠笑臉上出現了一種淒厲的神情,「我要親眼看著游家和池家受到報應,家破人亡,我才甘心!」
方邪真道︰「所以你才率眾伏擊池日暮?」
「要殺池日暮和遊玉遮的人,多不勝數,四公子之間,也是明爭暗鬥,我殺他們,是替天行道,那天在茶館伏擊的人,都是以前「不愁門」的舊部,但我們的行動卻讓你和他一手破壞了!」林遠笑指的「他」,當然就是追命,「你們助紂為虐,多管閑事,有朝一日,我也會報復的,而且,你這樣做,也一樣救不了這四個腐敗的世家,據我所知,不但朝廷權宦已插手此事,連『神不知、鬼不覺』和『秦明明月漢時關』也出動了,四公子不久之後,就要成了死公子!」
林遠笑說到這裡,仰天狂笑起來,長發不住的搐動著,看去反而有點像在抽泣。
方邪真道︰「我還以為你也是『秦明明月漢時關』的殺手。」
追命訝道︰「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方邪真道︰「池日暮自己推測的。」
追命道︰「他的情報錯誤,林遠笑和他那一班手下,確是林族舊部。」
方邪真沉吟了頃刻︰「我想池公子的消息是來自劉是之的嘴裡。」
追命道︰「『滿天星、亮晶晶』的人,確有人到了洛陽城,其中有一個是飛星子……」
方邪真道︰「飛星子已給我殺了。他和妙手堂的人,殺了我爹爹和弟弟。」
追命聞言一震,一時不知如何說是好。
「報應,報應!」林遠笑在一旁笑道︰「你殺了我幾個手下,別人殺了你的親人,這就是報應!」
方邪真也不恚怒,反問︰「那麼『殺楚』是什麼意思?」
林遠笑一怔,慘笑道︰「殺……楚……?」
追命在旁插口道︰「當年,遊臥農和池散木密謀背叛林鳳公,與人籌策起事的暗語,便是『殺楚』二字。」
「殺楚?」方邪真仍是不解︰「為啥要用殺楚二字?」
「因為『楚』字是『林』字和『疋』字的合並,」追命道︰「林鳳公姓林,林夫人也是武林英傑,叫岑疋兒,『殺楚』一語,正是要殺他們兩個。」
方邪真心中仍有些狐疑,不禁問︰「『殺楚』就只是這個意思?」
追命聳聳肩、攤攤手,道︰「到目前為止,我所知的也僅是那麼多。『殺楚』是當年游、池兩家殺主奪權的暗號,這兩個字卻反而成了林三公子那一批念念不忘復起報仇的代號︰『殺楚』。『不愁門』的人,亦改號為『百仇門』,以示報仇的決心!」
方邪真問︰「只不過,這『殺楚』卻已成了消滅池、遊二家的一句號令?」
追命道︰「正是。」
「我仍是有點不明白;」方邪真道,「你是怎麼找著林三公子的?他怎麼會答應替你冒充孟隨園的?孟太守的血案,跟『殺楚』又有何關系?」
追命道︰「那天,在洛陽道上別後,我除了追查孟太守血案的疑凶之外,便也對那天狙殺池日暮的刺客細加勘查……」他笑了一笑道,「算是幸運,三名疑犯,都來了洛陽,減省我不少時間。」
方邪真道︰「以三哥的追蹤術,追查凶嫌逃犯,自然手到擒來。」
追命道︰「方兄弟少來嘲笑我!」
林遠笑怒道︰「我那時若不是受了傷,他哪裡追得上我!
追命一笑道︰「我一路跟蹤林三公子,他受了你一劍,傷得頗重,只好回到林氏舊部的大本營,我不動聲色,聽他們悲怒憤罵,才大概猜著大概,便現身拜見──」
林遠笑冷哼道︰「說的好聽!什麼拜見!不過是想擒我立功!」
追命沉聲道︰「其實,我也並無他意,既知林三公子是為了報仇雪恨,而小碧湖與蘭亭的家業,似乎也真的來得不甚光明,這件案子既不是我辦的,我也辦不了,我只想從中調解,希望仇莫要越結越深,恨不要越發難填。」
方邪真道︰「林三公子自然不會答應。」
林遠笑冷笑道︰「我們的深仇,豈是他三言兩語化解得了!」
「我也知道我化解不了,所以,洛陽四公子的鬥爭,我只好置身事外,只專心找出殺盂案的兇手;」追命喟息道,「所以,我求他助我一事。」
方邪真問︰「什麼事?」
林遠笑道︰「他要我假扮孟隨園,替他找出真凶。」
方邪真眉心一皺,又問︰「為什麼非你不可。」
「因為他長相很有點像孟隨園,不論是不是真凶,跟孟太守照過面,雖然必然明白,真的孟隨園已死在他手上,但對其他不是兇手的人,找個樣子酷似孟隨園的,比較奏效,對真凶也較能造成疑惑;」追命道,「何況他胸際受過你的劍傷,是不是真的受傷,要是真的細加查看,斷難瞞過行家,顧兄手腕上的傷,要不是快打快著,恐怕也騙不著石老,而且,今天我請林三公子來,順便也要讓你多瞭解有關洛陽四公子的一些底細。而且,我還有現在不便道出的原由。」
林遠笑接道︰「我答應了他,但我有條件。」
方邪真道︰「什麼條件?」
追命道︰「他要我不可道出他們『百仇門』的會集之處,這點,我也不值當年游、池兩家所為,林鳳公我也一向敬仰;我當然不會亂說。」
林遠笑道︰「我也要他負責我的安危,平安進出小碧湖。」
追命望向顧佛影︰「我已經答應他了。」
顧佛影道︰「我明白。公子也定必明白。」
方邪真卻向林遠笑道︰「你答應這樣做,原因只怕是為了不管兇手是蔡旋鐘、石斷眉、還是七發大師,你都巴不得除去四大公子的身邊重將。」
林遠笑道︰「你說得對。我本希望是七發禪師,我更希望就是顧佛影!」
顧佛影微笑道︰「可惜不是我。」
林遠笑道︰「可惜。」
追命這次向方邪真道︰「你看到了?」
方邪真道︰「看到了。」
追命道︰「那天,在洛陽道上,我倒是勸勵過方兄弟你,不妨為池公子效力,可以一展鴻圖,我說了之後,又怕不妥,所以對洛陽四公子的底細,也格外留意,留意的結果,便是發現了這些種種的事。」
方邪真道︰「你要說的是什麼?」
「身在洛陽多煩憂;」追命吟道︰「只恐洛陽不可留。」
方邪真點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追命道︰「我算是替孟案緝拿了真凶,但兇手又被人殺了,我會追查下去的,你呢?」
方邪真道︰「我仍會留在洛陽。」
「哦?」追命淡眉一揚,「為什麼?」
方邪真道︰「因為我已經身在洛陽,心在洛陽,不管善惡美醜,我都是其中一份子,我只能與之同浮共沉,走不了了。」
追命微微嘆了一聲︰「原來是這樣的。」
「你們不走;」林遠笑銳聲道,「我可是要離開這裡的。」
顧佛影道︰「你放心,三捕爺說過的話,我們一定不會為難你的。」
林遠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盯了方邪真一眼,「你們這幹為虎作悵的東西,我會再回來的。你劈了我一劍,又殺了我們不少人,你欠我的,我會記住的,『百仇門』也會記著的。」
方邪真淡淡地道︰「你記著吧,等你有能力來算帳的時候,盡管來找我算帳。」
「我先送林三公子回去,」追命向方邪真、顧佛影道︰「我也要找殺石斷眉的兇手,以及找出那叫石老當兇手的人算帳。
「三捕爺放心,」顧佛影垂手笑道,我們決不會使人跟著林三公子的。」
方邪真道︰「誰能跟蹤追命?無疑班門弄斧。」
追命反問︰「那你呢?」
方邪真道︰「我回蘭亭。」
追命看了他一陣,才說︰「你臉上殺氣很盛。」
「不錯,我是要回去殺人的;」方邪真道︰「殺一個本來該死但卻不該殺的人。」
「我沒聽到;」追命笑著與林遠笑啟步,「我當了那麼多年捕快,算是學會了一件事︰有些不該看到和聽到的事,我就看不見、聽不到,連你剛才的那句活也是一樣。」
他拋下來最後的一句話是︰
「保重。」
方邪真明白他的意思。
──保重。
劉是之一向很懂得如何保養他自己。
他在蘭亭庭院的竹林子裡,在兩株巨竹幹上架起了一張繩結的床,他就睡在上面,面向著蘭亭的紅牆碧瓦、西院的月洞門,搖來晃去,午間寂寂,可是烈陽照不到他的身上,蟬聲伴著他的思潮起伏──他正在計劃著,如何進一步拓展「蘭亭池家」的事業。
他雖然姓劉,不姓池,蘭亭雖然仍是池家的,可是他總覺得,蘭亭這大好莊園,有一天可能就是他劉是之的。
──可不是嗎?當年林鳳公獨霸一方,結果,他的勢力還不是由他的兩個心腹愛將所瓜分了,其中一個,還是今天池家上一代的主人呢!
劉是之想到這裡,嘴角不禁有一絲微笑。
──他會這樣做嗎?
──如果池公子一直重用他,一直待他好,他就不會……
──如果不是呢?
他用紙扇扇啊扇的,忽然覺得思緒有些亂,然後,忽然籟籟的飄下幾葉竹葉來。
他躺在繩床上的軀體,突然繃緊了起來。
因為他突然感覺到一股殺氣。
他剛要像醒獅般彈起,繩床就塌了。
兩邊的繩結一齊而且是同時的斷落。
他甚至連刀光劍影都未曾看見。
不過,他在繩床未塌前的剎那,已借了力,飛躍上一棵巨竹幹上,左手抱住竹子,居高臨下,察看情勢。
然後,他就發現在他手抱的竹子八九尺外,也有一個人,一手扣住竹子,冷冷的望著他。
竹子蒼綠。
陽光把竹子頂端的竹葉,篩得黃亮。
那人的一身白衣,仿佛也映著綠意。
甚至臉色也有點微綠。
劉是之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怎樣,但緊握著摺扇的手指,由於太用力之故,所以呈一片青白。
那人當然就是方邪真。
陽光依舊竹葉青。
蟬聲知了。
劉是之忽然感到震怖。
他感覺到方邪真是來殺他的。
「你來了。」
「我來了。」
「你來殺我的?」
「我來殺你。」
劉是之忽然覺得過去為蘭亭池家所做的一切,都是那麼荒謬可笑。
「你既然已進了池家,為什麼還要殺我?」
「就是因為我進了池家,我們行事的方式根本不同,目標各異,我們之間,遲早都會殺掉對方,只有一人能活下去。」
「你說的對。」劉是之苦笑道,「這說來是我自作孽的結果。」
「無論蘭亭池家怎麼發展,你和我始終都會形成對立,你也不會長久容得下我的;」方邪真冷峻地道︰「與其日後才互相殘殺,不如現在就決一生死。」
劉是之想了想,問︰「不能只定勝負?」
「沒有用的,」方邪真堅決地道︰「如果是我敗了,你決不會讓我活著;要是你敗了,你也一定會投靠別處,千方百計的消滅我。」
劉是之長嘆一聲道︰「你果然是個聰明人,我真的應該力阻你進來的。」
方邪真道︰「你也是個聰明人,聰明得做錯了別人反而不會做錯的事。」
「你說的對,聰明人易被聰明誤,」劉是之沉吟似的道︰「你也是一樣,譬如,你現在就做了一件很錯的事。」
方邪真小心翼翼地問︰「什麼事?」
「你有沒有聽過武林中一件犀利、霸道、可怕的暗器?」劉是之臉上有一個詭異的笑容。
「什麼暗器?」
「上天入地、十九神針。」劉是之手腕一掣,已摸出了一支鐵笛,充滿自信的笑道︰「你錯在不該讓我亮出這根笛子。」
他頓了一頓,一字一句地道︰「因為這就是根向你索命的笛子。」
方邪真當然見過這支鐵笛。
他也知道「上天入地、十九神針」的威力。
他盯著這支笛,手按著劍把。
兩人都是一手抱著竹幹,遙相對著,直至劉是之終於率先發動、按下了鐵笛機括!
人生裡常常會有這種局面,兩個人不得已要作一場對決,勝的人就能愉快的活下去。
──雖然,也許勝的人活得不一定「愉快」,敗的人也不一定就不能「活下去」,可是,人在世間,有些仗,總不能不打,不能不分勝負──。
劉是之探身一俯、扳動鐵笛上機鈕的時候,方邪真已長空飛掠,一劍自上而下直劃,劉是之後面的竹子,啪喇喇一陣爆響,自中直分為二,切裂處分左右而倒。
劉是之那一按,鐵笛竟沒有射出暗器!
竹雖裂開,劉是之人仍貼在竹幹上,但他的人卻也沒事。
他臉色大變,立即棄笛,摺扇崩地彈出尖刃。
方邪真一劍沒能殺了劉是之,也是一震,兩人身子同時都落了下來,各換了一招,兩人腳同時沾地,竹子也分兩爿塌在地上,竹枝竹葉,掃拂過兩人身上衣袂。
兩人都沒有動。
然後劉是之的喉嚨格格作響。
他丟掉了摺扇,痛苦的抓著咽喉,方邪真道︰「你剛才一擊無功,不該馬上丟棄了鐵笛的。早上我到過兵器房,憑兵器附著的記錄,知道你常借用這支暗器,因而推測你在洛陽道上,池二公子遇狙之時,你雖帶了出來,在那種危急的情形下,卻仍沒使用它,分明是存有自保的私心。這鐵笛幾乎已成了你的專用品,所以,我做了點手腳,讓它第一按不能發射,第二次按就能如常射出『上天入地、十九神針』了,可惜你……」
劉是之艱辛地道︰「你殺我,池日暮知不……知道……?」
方邪真道︰「知道我殺人,但不知道是你。」
劉是之痛苦得五官都抽搐在一起,慘笑了一聲︰「殺楚……」又勉力說︰「你……知不知道……他……他也是……是殺……」他一面說,喉嚨的傷口不住的溢出血來,但他竭力想把話說出來。
不過,蟬聲似乎是離他越來越遠了。
他沒辦法把話說出來。
方邪真也想聽。
他也很想知道劉是之臨死前究竟想說些什麼。
不過他也聽不到了。
蟬聲靜寂。
劉是之已經死了。
劉是之倒下去之後,他掀開劉是之的衣襟,才知道他身上穿著金絲護甲,他發出第一劍之際,劉是之頭頸前俯,劍尖自他胸襟直劃自小腹,雖仍劃破了護甲,但卻未傷及皮肉。池日暮把當年池散木的至寶護身甲也交給了劉是之,對他禮重可想而知。
如果劉是之不放棄鐵笛,再按第二次,方邪真縱殺得了他,也要面對「上天入地、十九神針」的可怖威力。
他自己也沒有把握,是不是能躲得過、避得開、接得下、擋得了?
他一面想著,一面取了鐵笛,用拇食二指一挑一挾,把一片原先卡在笛孔間的指甲,彈了出來。
他準備把這根鐵笛,交還池日暮。
他也準備把自己的生命與力量,交給蘭亭;蘭亭也許不是一個十分值得投身之處,但唯有盡力投身,才有可能把蘭亭建立得更完善無憾;其實放眼洛陽城裡,舉目蒼茫,又有何處是值得投身的?就算蘭亭只是一池臭水,也唯有清水的注入,才能使它逐漸恢復清澈。
方邪真這樣走向蘭亭的紅牆綠簾之時,蟬聲又響起來了,他心中起伏著一些疑惑、一些尋思︰「殺楚」究竟是不是追命所查得的意思?劉是之臨死前到底是想說些什麼?他臨死前的那一句「殺楚」又是何所指?他投身蘭亭,面對小碧湖、妙手堂和千葉山莊的鬥爭,能夠改變些什麼?「百仇門」的舊部,能夠重建「不愁門」嗎?到底是誰殺死爹爹和靈弟的?他和顏夕、池家兄弟日後又如何相處?
這些,他都還沒有答案。
答案總是在人生的前面,疑問都留在後頭。
他手腕上系著的藍絲中微飄,白衣沾著微塵,他忽然想起那首憂傷的歌,不禁低聲哼著,走出竹林。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49 PM
《破陣》第一章 天有眼 引子
「破陣?」
「什麼是破陣?」
「破陣是高手要突破敵方陣容才幹的事,凡夫俗子一生都在圍城裡,從不破陣。」
「破什麼陣?」
「破陣有三︰一是摧毀敵人之戰陣。二是超越命運之布陣。三是突破心中之迷陣。一是敵陣。二是疑陣。三是心陣。也就是說,一個人要得到成就,除了要打倒敵人,還得要打敗自己、打破命運。」
「破陣有什麼意義?」
「正如有困難才有克服困難的方法,有問題才有解決的方式一樣,高手的一生總是不住的在破陣,一旦無陣可破,或破不了陣之際,就是高手終須陣中亡之時。」
——乙丑年?「藏王閣」︰
古大俠有問
金前輩作答
溫小俠恭錄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49 PM
《破陣》第一章 天有眼 第一回 沉沒的羔羊
他在陰影裡,等了十分久。
很久,很久。
他在等他。
他要殺他。
他是殺手。
他叫沈淒旋。
他的臉很長。
他殺人很慢。
好殺手通常都是殺人於一瞬,也就是說,出手很快。
極快。
但他卻慢。
他殺人以慢出名,卻有同樣功效︰他要殺的一定得死。
人死得慢比死得快更痛苦,也更恐怖。
所以他的名頭很快的就把許多同行殺手壓了下去。
他現在等的是一個名人︰
方邪真。
方邪真目前在洛陽城裡可是炙手可熱的大人物。
就算在武林中,方邪真也是一個新近崛起的天之驕子。
所以他要殺他。
他跟他有仇。
他在等。
等他來殺他。
沈淒旋要殺方邪真。
原因︰因為方邪真殺死石斷眉。
石斷眉是他在「秦時明月漢時關」殺人組織中同門。
他們只有七名同僚,不多,不少,不增,不減,因為他們的兩位領袖都一致認為︰人太少,無法辦大事,做大案;人太多,也一樣守不了機密,太雜蕪。所以他們只用七人,也只容七人,淘汰劇烈,過濾森嚴。不在七人之內的,一概剔除,那就是「殺了」的意思。這麼多年來,這組雖只有七人,但幾乎(除了一次更替人選之外)從無折損。
實際上,他們也死一個、少一個,彼此之間,聯系緊密,雖然勾心鬥角,但對外一致,對敵齊心。
所以石斷眉死了,他要替他報仇。
話說回來,只有他和另一名殺手心裡知曉︰
石斷眉不是方邪真殺的。
石斷眉死的時候,正與追命神捕對敵。
事實上,石老死在誰的手裡,他們心裡有數。
所以他更非得要殺死方邪真不可。
——因為老大和老總都己下令︰為石老報仇!
殺手怎可被殺!
這是個好大的侮辱!
對殺手集團而言,足以「身敗名裂」。
所以一定要找一個「代罪羔羊」。
在沈淒旋眼裡,方邪真就是一隻肥腩嫩肉的「羔羊」。
可是這只「羔羊」的戰鬥力很高。
名望也很大。
所他等。
一直等。
等到有人出價。
而且是高價。
——等到這個人已德高望重、樹大招風的時候,其價值必定大為升高,那時動手,一舉兩得。
他果然沒有失算。
方邪真也沒讓他失望。
——他的身價很快就「水漲船高」。
他仍在等。
等人請他動手。
——不是「請」,其實是「雇用」。
高價雇他去殺方邪真。
他一向很有耐心。
他一面搜集方邪真的情報,一為妒嫉方邪真的種種成就和近日在洛陽種種盛事而咬牙切齒、恨忿攻心,但他仍在忍,仍在等。
終於等到有人聘用他。
——終於有人沉不住氣了,高價輾轉托人「請」他殺他。
好了。
終於等到了。
他忍到今天。
等到今天。
終於可以動手了。
——就像果實一樣,終於等到成熟了,他才擷取。
雖然,在過程中,他因為嫉恨對方,而詛咒千百回,作出許多瘋狂的事,甚至因為要發泄心中的妒嫉和恨意(白衣劍客方邪真竄起太快了,在江湖上贏得多少人的掌聲和贊嘆,多少少女的夢想和羨艷!),他不惜姦污過十二三名女子,殘殺了二十三四個無辜的人。
但他還是一直忍、一直等,等到他高價時才出手殺他。
在這一點上,沈淒旋甚至認為自己是一個生意人︰
生意人要沉得住氣。
生意人就是商人。
商人都得要待價而沽,且曉得討價還價。
好商人都有獨到的眼光,懂得選「貨」。
方邪真就是他的「貨」。
——奇貨可居。
方邪真也沒有使他希望落空,甚至還出色得讓他忿恨。
忿怒使他幾乎按捺不住︰縱沒人叫他下手他也要動手了。
——如果他不是一直在奇怪另一個同僚為何迄今未下殺手,他可能已一早便下毒手了。
沒有。
她竟一直沒有動手。
似乎,她比他沉得住氣。
她,當然是他的同僚。
如果她一旦動手,自己一定搶不過她。
對這一點,他一向有自知之明。
——那個女子,對任何人來說都看似一個美夢,然而他卻深刻的知道,她是一場沾也勿要沾上,一旦沾上一輩子也休想醒來的噩夢。
他初不甚明白︰她為何也不下辣手。
那原因卻使他更加怒憤。
更妒。
更氣。
幸好,出價殺人的「買主」終於出現了。
他果然料中。
——他就知道那世家的人一定會憋不住氣。
由於價格很高,這時候的他,只怕她比他先一步下手。
所以他要立刻下殺手。
幸好,他已一直等著今天。
他一早已準備好了。
一切資料已齊全。
他只等「羔羊」先行動。
行動的結果,往往是勝利。
事實上,最近「羔羊」的出擊,無往而不利。
一個人得到勝利,難免就會欣喜。
歡喜的時候,往往就有疏忽。
——一旦疏忽,他就可以下手了。
他渡江而來,萬裡晴空,遠處只有一卷雲氣,尚未結集成形。
——大概在這朵雲密厚之時,他便已經得手了吧?
他很喜歡享受提著鮮血淋灕的仇人頭跑到江畔草地上吹吹風、看看雲的感覺。
然後把他的頭一拋,呼、拋入江中,看到一顆叱 風雲的頭顱,如何從載浮載沉,沉沉浮浮,而終於沉沒、漂遠、不見!
他想到這裡,就很高興,仿佛已聽到他腰畔峨嵋分水刺,刺入敵人要穴時令他奮亢的聲響。
他渡了江。
嫩江。
上了岸。
——這一帶在洛陽近郊,叫「雲起坪」。
他一直沿著江畔,走過蘆葦密集的所在,往一處叫「樵虎堆」的地方進發。
沿岸蘆葦頭盡白。
蘆葦白頭,可是為了忍耐?可是為了等待?可是為了天地無情、世間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在蘆葦叢中,已等待了很久。
十分之久。
她在等他。
她在等。
她在。
她。
——她是誰呢?
她穿白衣,衣比蘆葦白,膚比衣更白。
她很美。
美得像一個晴天裡的夢。
白日夢。
雖然也美得有點蒼白。
是日,十月廿三。
秋色漸濃。
蘆花白。
水清清。
蘆葦、寂寞和她。
她和她的等待。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50 PM
《破陣》第一章 天有眼 第二回 武曲煞星
「武曲煞星」回兆電率人沖殺入監軍使韋拂柳駐驛的「山海觀」,並且控制了局面,只用了很少的人,很少的時間。
人少,但都是精英。
——那是「妙手堂」的好手,共七人,其中包括了「笑神猴」招展書。
時間少,從殺第一個門房起到攻入內堂脅持韋夫人,只用了不到半炷香時間。
而且是半柱線香的時間。
保衛韋拂柳的廂軍壯勇,大約有二十七人,加上鄉兵門丁約十九人,還有韋家能戰親屬十二人,以及觀裡道士庶務雜工十人,合共六十八口,連韋拂柳自己在內則六十九人,全在短短半炷線香的時間內不是少數慘遭屠殺就是多數就範投降。
能這麼迅雷不及掩耳,當然要靠裡應外合。
「裡應」只有一人。
那是韋拂柳一手提攜的門生,現已擢升至官拜副參軍使的練利矯。
他假使軍令,調走了知府派來防護的衙差、鄉兵,並在子時一刀砍殺了睡夢中的負責佈防「山海觀」佈防統領言午,又突襲守門的兩名戍衛,血濺當堂,他便大開門戶,「外合」便一湧而入。
之後,倉惶乍醒中六十七個韋監軍的部下親屬,以及寄宿在觀中的道士香客,便都難逃厄運。
這是十月廿一的晚上。
這夜,離開沈淒旋步向「樵虎亭」等著殺戮,那美麗而蒼白的白衣少女隱身在蘆花叢裡等待他來,還有兩天。
韋拂柳本來尚可應戰。
他的「拂旋批蕩三節棍」,曾在童貫帳下所設的「擂臺大比武」中得過「武榜眼」殊榮,在沙場上、湟州之役,皆立過軍功,斬過敵首,絕對能夠跟侵犯的敵人放手一戰。
——縱勝不了回兆電,至少,也可以讓「妙手堂」的人傷亡逾半,說不定,還可趁亂殺出「山海觀」請救兵。
但他不能對抗。
因為他的夫人已給回兆電捉住。
刀,就架在他夫人的脖子上,刀鋒已嵌在頸上,血水滲透了衣襟。
想到他跟愛妻的種種恩情,韋拂柳手都軟了。
但他的手下愛將練利矯,又在這時候揪住一人,攥了進來,還把兩個小孩搡進室內。
攥進來的是韋老太爺。
給丟進來的是他的兩個孩子,早已嚇個半死不活。
知道大勢已去,韋拂柳只有長嘆一聲,連三節棍都喀叭落地。
「你們究竟要什麼,我都給你,就請放了我老爹、荊內和子女。」
「好。我答允你,不殺他們。」回兆電說得斬釘截鐵,「我們本來就只針對你。」
韋拂柳於是放棄了抵抗,便讓回兆電點了他的穴道,問︰「王相公上書皇上,保奏你的才能,故而破格擢升你,讓你知軍監京西路,你為啥要恩將仇報?」
「我沒有。」
聽到是王黼派來的人,韋拂柳已十分絕望,但還是斬釘截鐵的否認。
「我一直都感謝王相公提拔之恩,願微軀以報。」
「現在就是你報答他的時候了。」回兆電道,「他派你事州監軍招募兵役,你卻不把役員壯丁歸統王相公麾下,反而藉故截減募兵,選送往京師作禁軍者日少,送去也多只是老弱殘兵,弄得王相公聯金滅遼大計因兵不足竟不得行,防礙國家大事,你可知罪!」
「我沒有罪。」韋拂柳分辯,「我們為國家募兵,是保護家邦、守護邊境,但王相公把這兒戍守疆土的壯丁全都征了過去,為他建築家宅,裝修花園,這兒的人妻離子散,號哭無措,一旦敵寇入侵,又如何抵禦家園?以前蔡京當政,也是把強勇的禁軍收為他自己的管轄,成為他私人的兵團,現在王相公亦如是,軍兵成了木匠、工人。而今金人勢壯,銳不可當,遼人猙獰反撲,鏖我仍頻,若我把能戰的壯丁全調到王家花園修葺工事,那誰來保國安邦?」
「說的好,我聽了也感動不已。」回兆電贊道,「你不交人,那麼,錢呢?我相公也不一定要壯勇,只要輸入免夫錢,便可以免役了。」
韋拂柳慘笑道︰「交錢可以免夫,這才是大害。王相公、蔡相爺全用這些民脂民膏去建他的豪華美宅,自奉享用,富者繳款以免兵役,但貧者賣田蠰地,不足溫飽,括天下夫丁,搜萬民錢財,這樣一來,官逼民反,揭竿而戰,只怕內憂外患,更是禍亡無日了。連雲寨、毀諾城、天機、鄆州李太子、何子威、密州徐靖、封刀掛劍小雷門、治州張迪、魏博、老字號溫家、發夢二黨等,皆因而而反,我不敢強繳免夫錢,不予受財貪賄,便是怕擾民過甚,你看,用心良苦社、大名楊天王、濟南孫劉整、河北高托山、太行高托天、臨河武胡、泊州徐進、五澤盟蔡般若、南天王鐘詩牛一一都要反了,這時候不安撫民心,暫予抒緩,一旦群賊齊起,到底還不是害了王相公的大事、大計。」
回兆電聽得有點愁眉不展,只問了一句︰「你這些話,都跟王相公說了沒有?」
韋拂柳見回兆電肯辨是非,大為振奮,「我曾多次報奏,又輾轉托人向王相公陳說情由,卻不知為何總不見覆,只知他著人催我繳錢交人。」
回兆電鷹眉一揚︰「托人?你托過誰?」
韋拂柳道︰「我請了許多同儕好友說項,陳述曲折。」
回兆電問︰「其中可有知府鈐轄英格烈?」
韋拂柳見回兆電甚諳內情,便說︰「知府大人安德孫也告訴過我︰詳情已稟知王相公,他聽了也頗為是,卻不知因何今日……要這樣大動干戈……」
回兆電笑了一笑,道︰「也許,你做便做,不該一一老實稟報,讓人早有對策吧。或者,你說歸說,不應找了些專出賣你、扯人後腿的人來說情。這樣的話,只會愈弄愈糟。」
韋拂柳聽著,覺得不對勁,便說︰「我會自縛赴京,向王相公請罪。或由你們押解上京,我決不抵抗……求你們把我老父、妻子、兒女放了,這事與他們決無關系。」
回兆電道︰「你也不想一想,到這樣的地步,我能放他們嗎?」
韋拂柳這才知道驚恐、絕望,「我們都知道你是名震天下的『武曲煞星』,在『妙手堂』裡舉足輕重,掌權在前三名之內,你既然名動江湖,一定重威信守然諾,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如果王相公對我有啥不滿,我自負荊重囚前往求降罪刑便是了,何必連累家小無辜?」
回兆電咕噥道︰「是你連累家小,又不是我連累,更不是我家小——何況,你既知我是『武曲煞星』,我還能讓你活出此地嗎?能讓你在王相公政敵之前告我一狀嗎?你聽過我『武曲』之名,也當知我的手段,不如你把你的秘密都告訴我,說不定我還可以下手容情一些。」
韋拂柳開始明白了他的絕境了。
他已放棄求活。
他只求不全死。
明知不能活,只求不全族死絕,這種心情,你可能體會?
所幸這種恐怖的事,近世漸稀,但在古時,卻決不鮮見。
古之帝皇、人主,一聲令下,動輒屠三族,滅九族,連素昧平生的遠房親屬老耆幼兒,全受牽累,死得不明不白,連門人弟子、友朋同僚,都受誅連,有的非但不知其罪,還不明其事,未見其人,其恐怖無辜可想而知。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50 PM
《破陣》第一章 天有眼 第三回 一人有一隻眼楮
那時候,這種事,是常見的。
所以韋拂柳一旦警覺不妙,他已不求獨活,只求人能放過他家人。
「你要我告訴你什麼?」
「我們都知道你原來是王相公安插到這兒來的心腹,如果沒有人教唆,決不會如此背叛王相公的。」
「我沒有背叛他。」
回兆電皺了皺眉頭。
他用手指撫平了皺眉時印堂折起的紋痕,道︰「我有皺眉的習慣。」
然後他問「妙手堂」的新銳好手招展書道︰「相由心生,眉皺太多,隱憂必重。這習慣要改。」
招展書道︰「不過一個人的積習難改。」
回兆電道︰「那我得要下狠心去狠狠的改一改才行。」
他反問招展書,「只是,什麼才算夠狠呢?」
招展書不僅是「妙手堂」裡的新秀,也是新貴。
——這一代的「新進好手」很少是不懂得觀顏察色、見轉駛舵的。
所以「笑神猴」笑說︰「要狠?只怕得要鬧出人命不可了。」
「是的,」回武曲道,「那我大凡皺一皺眉,大家就替我取一條性命可好?」
笑神猴招展書卻反詰道︰「只不過,用別人的性命來促使自己去除惡習,會不會造孽一些呢?」
「對,」回兆電憬悟地道,「那麼,就先不取人命,我皺一次眉,你們就替我先刺瞎一隻眼楮好了——反正,這兒人那麼多,就算有的人瞎了一隻,還是一人有一隻眼楮,還是能看見該看的,少一隻眼,說不定還可以不必看見不該看的,多好!」
韋拂柳痛心疾首,怒道︰「姓回的,大家都是江湖同道,你用得著下此毒手,這般不留餘地!?」
回兆電皺了皺眉。
他身後一人飛快出手。
血光暴現。
一名韋家親信一目給刺瞎。
回兆電這才道︰「誰跟你是江湖人?你是官我是寇,我留什麼餘地!」
韋拂柳怒得全身騰顫,「你縱不念同是江湖武林人,也念大家一齊在王相公手下做事,何必逼人於絕!?」
回兆電又皺了皺眉。
又一聲慘叫,這次是道觀裡的主持,摻和剛才第一個少了一目的人的痛呼,聽得倍令人心酸、顫悚。
回兆電自責地笑道︰「我呀!還是太喜歡皺眉了。一時三刻,還真改不了!」
韋拂柳恚怒已極,「你答允過不殺我家人、無辜的!」
回兆電哈哈笑道︰「我只不過挖了他們一隻眼楮,又沒殺死他們!」
說著,居然一連皺了三次眉。
又三個人立即遭殃。
韋拂柳已決不敢再討價還價,只絕望地道︰「你要問什麼,我答。」
回兆電笑道︰「對了,這才是了。你是不是做了對不起王相公的事?」
「是。」
「你是不是勾結他人,陰謀背叛加害王相公?」
「我……」
皺眉。
又一人血流披臉。這次是韋拂柳的小兒子。
「是,我意圖背叛。」
「不,」回兆電耐心的糾正道,「你已經夥眾進行了,行動都已展開了,那就不只是意圖了。」
「好,我進行叛亂。」
「那太好了。有這答案。」回兆電拊掌笑道,「那我就可以依法行事,替天行道了。」
「那太好了。」招展書道,「既然局面已穩定下來,我便可以回報總堂主了。」
「好,」回兆電道,「那你就向回總報告︰一切果如他所料,也一如王相公所憂慮的,這姓韋的一家,勾結亂黨,又藉蔡太師的名義,暗通『蘭亭池家』等夥,有意要在洛陽、京西一帶起事騷亂。」
「沒有這回事——!」
韋拂柳抗聲喊了起來。他這時已自度決無幸理,但總希望這些強盜能放他家人一條生路,對一切冤屈,都唯唯諾諾,只不過那一段話太離譜,罪名也太可怖,韋拂柳忍不住要喊冤。
血光暴現。
韋拂柳要抗辯的話,陡然噎住了。
「,」回兆電向他的手下制止道,「不要刺女人的臉。瞎了一隻眼,待會兒就沒興頭了。」
這句話要比下決殺令還令人不寒而慄,動向已彰然甚明。
人,都是求生、怕死的。
但到了這地步,他已不求活,只求自己不累死全家以及其他無辜的人。
「嗯?」回兆電側著耳,湊近韋拂柳,道︰「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你要我認什麼罪名便什麼罪名!」韋拂柳慘痛地說,「你又何必問我!」
「你怎麼這麼說話!我們可是在誣陷人,硬栽罪!」回兆電義正辭嚴地怒斥道︰「對你,我們可有用刑!?一切,都是你自己敵不過王相公的仁德威儀,誆不過我們『妙手堂』的公正嚴明,這才從實招供,直認不諱的,對不對!?」
韋拂柳沒話說了。
他只求令這惡獸滿足。
——只要這個執行獸行的傢伙滿意些,說不定,下手就容情一些。
回兆電這時才扔下紙筆,並不解開韋拂柳的穴道,只囑練利矯寫下韋拂柳一切自供坦招的罪狀,然後才簽下他自己的花押。
過程中,回兆電提醒道︰「你本來是效忠於王相公的,王大人公忠為國,你卻暗裡搞陰謀叛亂,不用說,是受他人唆教。近日你與『小碧湖遊家』的遊玉遮、『蘭亭池家』的池日暮過從甚密,想必是他們給了你不少好處,要你叛變作亂,是不是?」
韋拂柳明白了。
回兆電的用意是要借他「釣」出其他的無辜者。
他們才是「大魚」。
自己只是「餌」。
「沒有的事……」
卻見回兆電又欲皺眉,「妙手堂」這位「外三堂堂主」的利害,他早已風聞多時,而今終於見識了,他只好慌忙更正︰「你說是就是。」
可惜回兆電還是皺眉。
仍然皺了眉。
一聲慘號,又一隻眼楮。
「你怎麼可以……」韋拂柳氣憤已極,「我不是都認了嗎?」
「我不是要屈打成招,你也沒那個分量。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們可沒打你。就算有人請動四大名捕來給你驗傷,也保管找不出你有受過刑的痕跡。」回兆電道,「謹奉王相公囑示,總堂主之令,要你們這幹亂黨逆徒,坦誠招供,自行認罪,這才能顯示出我們的慈懷仁厚,恩威浩壯!」
「所以,不是我說是什麼你才認什麼,而是我們沒明說的,你自己都要去認罪,直認到我們滿意為止,招供得我們認為你已罪大惡極為止。」他獰笑著縮回了脖子,「還有一件事︰我把這番話說完了,就不會再趨近你身邊,免得你突然穴道解了,倏然突襲我,那時,豈不是讓你遂了願?雖然你決非我敵手,但我還是連這樣一擊的機會都不予你。我不靠近你身邊不就可以了嗎?而且……」
說道,他出指如風,又加封了韋拂柳身上幾處要穴,然後才說︰
「這樣,你就決無脫逃或沖破穴道的可能了,可不是嗎?」
說著,又皺了皺眉。
又一個人一隻眼楮給毀了。
哭聲還甚稚嫩。
那是韋拂柳的長子。
韋拂柳恚怒、心痛、慘嘶道︰「你的話我都從了,你怎麼——」
「真不好意思,這次是誤會。」回兆電笑嘻嘻的道,「這次是真的不覺意地皺了皺眉,害了一隻眼楮,真是,哎呀——」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51 PM
《破陣》第一章 天有眼 第四回 皺眉頭
「你跟池家、遊家十分熟絡,是不?」
「是。」
「你正與他們進行陰謀,對不對?」
「對。」
「什麼陰謀?」
「謀反。」
「為何謀反?朝廷恩相,待你不薄。」
「我……」
皺眉。
慘呼。
「我要掌權。」
「池家、遊家予以厚利?」
「是……是是是。」
「方邪真和崔略商都常與你聯絡?」
「……你怎麼知道的!」
「你別管。你明知他們是亂黨,為何還跟他們頻密往來。你們通常談些什麼?他們要你做些什麼?」
「方邪真勸我既然當官,就要做好官。如果要享受,不如辭官,去做生意,可當富人,有一切榮華富貴。何必當狗官,讓萬人唾罵,千秋共詈?追命三爺要我把持得住,如今奸佞滿朝,因在上位掌權者只知中飽私囊,吏政窳敗,弄得天下凋零,大遼金國,均虎視伺奪,各權官皆朝不保夕,人人自危,若我攀權附勢,萬一時遷勢移,大事有變,若戀棧虛位,自己只招禍上身,不如歸隱田園,以保家小,但不得人心,垮臺指日可期,希望我既在其位,不妨虛與委蛇,把握機會,多作些有益事道,黎民的事。」韋拂柳豁出去了,索性言明,情懷激動,「我跟他們相交,是受方公子高潔不從俗流、特立獨行、我行我素、以行俠道的精神感動,也受追命三捕頭洞透世故人情、周密圓融的用世態度影響,我不是要作些什麼反叛對抗的事……我這樣作,反而對王相公聲譽大有幫助,他又何必自毀長城、驅盡忠良!」
回電兆皺了皺眉。
韋拂柳的話為慘呼聲所切斷。
「你是說,」回武曲對這個話題特別感興趣,「虛與委蛇嗎?這不就是你們陰謀叛變的約麼!嘿嘿,果如所料,只不過池家不是一直都依附蔡家嗎?他們憑什麼說得那麼正義凜然!?蔡元長父子為禍貪利好權,國誤民,已是元惡巨憝,崔略商是官場中人,助紂為虐,卻還有面子教訓人哩!」
韋拂柳聽了,開始有些驚疑,但當他看到回武曲身邊練利矯一副忠心耿耿棄暗投明的樣子,韋拂柳頓明白和一切來龍去脈,只不過,他一手栽培的練利矯,多少人向這個人打過小報告,要他提防,說這人不可信,在外勾結,利用形勢,結交權貴小人,他都不處置他,沒想到……卻還是恩將仇報!
「池公子附從蔡京,只是以毒蛇之膽解蛇毒,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而已。」韋拂柳道,「——你你你你你縱不信也勿皺眉,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不是不信你說的是真的,我只不過不相信你所相信的。」回兆電陰惻惻地道︰「聽說,今晚,或明天,方邪真會過來跟你共商大計以起事是吧?你們這幾個亂黨,一般都會約在『樵虎亭』那爿小店見面私會,躲躲匿匿,怕人識破。但只要你沒到,方邪真一定生疑,難保不和崔老三來看你,我們為的就是這個!」
——當然又是練利矯提供的情報!
韋拂柳打從心裡呻吟了一聲︰看來,自己還不是「正主兒」,對方要打殺的目標只怕還在後頭,現在只是引蛇出洞而已。
「是不是!?」回兆電再問一次,「有沒有這回事?」
韋拂柳實在怕他再皺眉,只有答︰「是。」
「那太好了。」回武曲轉首,向身邊的招展書道︰「一切都可以依計行事了。『悲回風』大陣一旦布好,殺方邪真如摧枯拉朽,誅崔略商如同狂風掃葉。」
「太好了。」招展書也道,「那我可以回報總堂主了,並請他依計大力增援。」
「響老二的那回事,」回武曲提醒道,「你已向回總報告過沒有?」
「報了。」
「他的反應是?」
「不太為意。」
「哼。」回兆電好像很不滿意這個答案,先揮手道︰「去吧。」
招展書應命而去,回兆電忽又叫住了他,「你要小心。」
「小心?」招展書不明白。
至少他的樣子好像很不明白。
「我們回家有內奸,」回兆電語重深長地道,「無論是誰,一定是很內圍的人,你要總堂主多加慎防。」
「是。」招展書心中也湧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情懷,恭聲道︰「你自己也要多加保重,我回去稟報回總,他知道你已控制大局,一定很欣慰,再調度內外三堂好手來助你,布成『悲回風』大陣,務必要鏟除那兩號強敵再說!」
「太好了!」
回兆電還是說他那慣性的話。
問題是說完了之後他還習慣性的皺了皺眉頭。
「笑神猴」離去之後,回兆電就問練利矯︰「看來,我們得要等一段時候,可能很快,今晚就來,可能得要一兩天,我們要等的人才會來送死,你看該拿這些人怎麼辦?」
練利矯精明俐落,馬上說︰「當然不能讓這幹人活出去,讓方邪真、追命、游池二家有所防範。」
「對。」回兆電嘉許地說,接著又問︰「那所以……?」
練利矯依然聰明利索地說︰「不予活口!」
韋拂柳哀聲憤叱︰「姓回的!你答應過我的話不算數!?」
回兆電笑的眉毛一聳一聳的,攤攤手道︰「我哪有不算數?我不是殺你們,但殺人的事是由練參軍處理的——別忘了,你一死,王相公就安排他來接替你的位置。」
他很愉快的道︰「所以,他當然不能讓你們之中有任何一個活著的了。」
然後他更愉快地在韋拂柳睚眥欲裂的激憤中,吩咐下去︰「你們不妨慢慢的殺,反正,我們得邊殺邊等,有人可殺才不覺無聊。」
殺戮還沒開始,已有一隊人馬趕來。那是「妙手堂」的精英,共十二人。
連回兆電也心中贊嘆︰「笑神猴」走報奇速,援兵來得好快!
回兆電馬上佈署,把這些高手,各按照方位,埋伏在觀中各處。
——只要方邪真、追命一踏進觀門,就會引起埋伏,必殺無疑。
然後練利矯點算人頭,發現了一件事︰
「喂,你女兒去了哪裡?」
他最有興趣提韋明明。
因為韋明明長得亭亭玉立,美麗可人。
他不惜出賣背叛陷害他的恩人,除了要奪權代之外,其中之一原因,也是為了要把這嬌麗的玉人佔為已有。
可是韋明明卻不見了。
不在現場。
——如在,早就給他們逮住了。
她去了哪裡呢?
走脫?怎走得了?何況韋小姐武功不濟,輕功不行,能走去哪裡?
韋拂柳只呸了一聲,啐得練利矯滿臉唾液,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練利矯也不發作,只去問韋夫人。
韋夫人詹氏也抵死不答,還緊咬銀牙,顫聲斥他︰「荊夫待你不薄……你為何反背如此,真不怕天誅地滅麼!」
練利矯只聳聳肩,道︰「我不怕。我只怕朝廷有令、王相公不悅時,我受你們連累罷了——與其受你們連累,不如我先下手為強。」
然後他再去問韋老太爺。
韋老太爺原名韋立夫是前朝從七品監察史,頗有作為,深受重用,到了晚年,給排斥為新黨,摒棄出局,他年事已高,加上抑鬱成病,中風癱瘓,半身不遂,口不能言,無法發聲已多時。
他當然無法回答。
——就算能言他也當然不會回答。
他不能言語,這一點,作為韋拂柳親信的練利矯,是心知肚明的。
「你們都不說,是不是?」
然後他就得到回兆電的允可下,去做了一件事︰
那是一系列的行動。
他當眾剝光詹氏的衣服,當眾人面前強奸了她。
強奸的過程中,他還點了她的穴道,不許她叫喊,還聲言就算詹氏此際願意招供,他也不聽。
除非是韋立夫父子自己願意供出。
當然,韋立夫、韋拂柳都不會忍心說出孫女、女兒的下落,何況,看到詹氏的下場,他們決不忍讓韋明明再重蹈此淩辱的覆轍。——事實上,就算韋氏父子說了也沒用,練利矯已欲火升騰,非泄不可,何況詹氏徐娘半老、姿色尤媚,練利矯的弓已上了矢,不發不得了。
「誰來第二場?」
惟詹氏已嚼舌自盡。
死前,狀近瘋狂的詹氏迸喊出︰「明明已跟追命、方邪真學藝去了——她一定會替我們報這個仇!」
大家都縱聲大笑。
就算年方十六的明明真的追隨高人如追命、高手如方邪真學武,恐怕三五年內,就算冰雪聰明,縱然勤奮好學,只怕也仍打不過像練利矯這些實戰派的好手。何況,「妙手堂」有的是能手。
但就這樣聽了,練利矯還是覺得心寒。
畏懼。
詹氏卻死了。
咬舌自盡,是一種相當痛苦的死法。
——有時候,縱咬斷的舌頭,也不一定就能死得成。
詹氏是流血過多致死的。
——其實,她在受練利矯淩辱時,她給折騰死了七八成了。
幸好她死了。
——幸好的意思是說︰她這樣死去,還算是幸運的。
作者:
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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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2:52 PM
《破陣》第一章 天有眼 第五回 大不慈悲
詹氏這樣死了,泄了獸欲的練利矯便紅了眼。
也紅了臉。
他臉紅當然不是因為羞赧。
也不是內疚。
而是一種獸性。
獸性大發。
一種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頭的狠絕和歹毒。
看到練利矯這種臉色,回兆電就覺得開懷。
他就是要練利矯這樣子︰這樣子作惡、這樣子獸性,這樣子橫行無忌、這樣子無法無天、這樣子趕盡殺絕、這樣子泯滅人性——這樣的人,才好控制,日後就算當上了大官,也一樣有把柄落在自己的手上。
他巴不得練利矯這樣放肆,要真的是大公無私、廉正正直的清官,他還真不敢重用——重用了自己也不會有好處,撈不到半點油水!
由於打從心裡發出的不安和畏忌,練利矯同時為了獲取「妙手堂」的信任,加上「已沒有回頭路了」的想法,他打算索性把韋氏父子也一並殺了。
「可是他們還沒有供出韋明明的下落。」回兆電提醒他,「何況他們大概還有很多叛亂的秘密,還有亂黨的名單,一定沒告訴我們。反正嘛,大慈大悲沒我們的份,不如索性大不慈悲好了——既不能大忠大賢,不妨大奸大惡,省得默默無聞,不死不生度一世!」
韋拂柳當然不說。
他現在只求速死。
韋立夫則想說都不能說。
他中風,失了語言能力。
練利矯明白他的意思了。
「對,長夜漫漫,」他那一張瘦骨嶙嶙的窄長條子臉,禁不住奮亢,「咱們正好可以慢慢逼供。」
「那當然是最好的消遣,」回兆電高興就皺皺眉頭,不高興時也皺皺眉。
現在大殿裡已沒幾雙眼楮是完整的了。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得先布著『悲回風』大陣——不管他姓崔的還是姓方的來,都一定教他悲從中來回不得!」
他說著時,「妙手堂」回家總堂主回百應遣來的「生力軍」又趕到了!
又來七名。
都是好手。
回兆電一一佈置妥定,卻聽到招展書著人捎來的情報︰
追命跟「千葉山莊」的「宰沖」兼總管職務的司空見慣,互拼之下,各受重創,並受到「滿天星、亮晶晶」的伏襲,皆不知去向,只知兩人都匿伏療傷,形勢危殆。
「那太好了。」回兆電為之雀躍。
他知道總堂主回百應最恨的就是方邪真,還不是追命——而今追命傷重,只剩下方邪真,此魔星雖然劍法妖異、出手詭怪,但比起老江湖崔略商來,還是嫩多了。只要他一個人來,那就好對付多了。
只要能殺了方邪真,他的「外三堂」堂主之職,很容易便調升回「內三堂」,只要把回千風擠出「內三堂」,一切便如探囊取物,離開他主掌「妙手堂」大權的日子,便不會太遠。
——如果他能主控「妙手堂」,第一件事,便是要把「妙手堂」的實力調回京城裡去,先行鬥倒「金風細雨樓」,扳下「六分半堂」,打垮「迷天盟」,取代「有橋集團」,肅清「發夢二黨」,那就必定能成為城中翹楚,聯合禁軍,勾結權宦。那時候,自然就成為天下第一家,皇城大事,可以引首期盼矣。
「光是這樣殺戮,沒什麼意思,」由於回兆電也覺振奮,所以提出了個新點子,「我聽說中風的人容易失掉語言說話能力,據說這位韋老夫子已足有五六年說不成一句話了,而給點了啞穴的人更是作不得聲,不如我們就比賽一下,可有意思?」
練利矯當然覺得有意思。
簡直是很有意思。
他把現在的主要任務放在討好「妙手堂」方面,而眼前這個「外三堂」堂主「武曲煞星」回兆電更是他力爭的對像。
「你的意思是……?」
「一個點了啞穴,一個中風,我們問一個問題︰韋明明在哪裡?然後用盡方法,讓他說話。誰先開口,誰算贏。」
「好玩,好玩。不能解穴?」
「不能。」
「有趣,有趣——不可以過氣?」
「不可以。」
「我一直都好奇一件事,就是風癱了的人,和給點了啞穴的人,在受到極大痛苦的情形下,會不會、能不能開口說話?」回兆電慢條斯理地道,「知曉這件事,必然很有意思。」
「有意思,有意思。」練利矯忙不迭的道,「武曲神君要我賭,我哪有不賭的份兒。」
「那好,先怎麼個賭法?」
「先各打十鞭如何?」
「如果都不開聲呢——我看這兩號子的骨頭倒是挺能熬的。」
「那就再加一百鞭,看他們到底說不說?」
「如果還是不說呢?」
「那時再看老夫手段如何!」
結果,他們就真的開始了賭注,長夜漫漫,竟以此為娛。
給打了一千余鞭的父子兩人,血肉模糊,四肢已近肢離破碎,哼哼吭吭但就是沒作聲——或許,是真的作不了聲。
在又有強援到來之際,回兆電和練利矯是緩了一陣子。
回兆電畢竟是個工作不忘娛樂,但娛樂一定得在工作之後的人。
他對來人迅速作了安排,在道觀外頭布伏成陣。
這次只來了五個人。
來的人一次比一次少,但來的愈少,愈是精英。
來的五人,有三名是分堂堂主,有兩人是小組組長。
回兆電知道這些人的分量︰這幾人已屬回百應的近身子弟,乃至親信,有的人與他雖不甚熟絡,但在總堂裡,卻有相當的分量。
他來者不拒,一一安排伏殺的主力和配合,不怕方邪真敢來,只怕方邪真不來。
然後,安排妥頓後,回兆電又不忘他和練利矯的賭約。
他沒忘記那兩個奄奄一息的人——至於其他觀內韋監軍的人,全給處決了。
他靈機一動,又有新花樣。
那兩個作不得聲的血團,始終沒死。
於是回兆電下令︰「傳出去,韋拂柳夫婦老父因陰謀籌劃叛亂而就地接受審訊,若韋家至親聞訊趕來自首報案,向朝廷表示忠誠,或可以考慮從輕發落。」
回兆電要大家把話傳出去。
這時候,「山海觀」一切佈置已妥定︰主要的伏擊人手分為三層,觀外、觀內、殿中四處。
只要方邪真一出現,外圍陣勢就會發動。
那都是「妙手堂」裡的好手︰曾經單人騎驢斬殺鏟平「梁水三太子」的一奸大師、在「事師山」一口氣誅殺四十四大盜的史思詩、被稱為「火爆分堂」的「花槍王」孫火炭……全都在其中,他們每一個人的戰力,都足以獨當一面,單挑一個幫會,然而,如今,他們都只成了陣中的一員;只要觀外現敵蹤,觀外的九個人立即發動。
這九個人聯陣之力,等於每人力量加強三倍,成了二十七人。
這可不是二十七個普通人,而是二十七名戰力在武林高手中也能以一敵三的人。
萬一這外圍的九人無功,在觀內的九個人立即趕援——就算不作外援,只要那觀外九人不敵退回觀中,觀裡九人也馬上發動,這九人之力,也絕對增強三倍,加上原先九人如二十七人之力,合共五十四人之威,發動大陣,方邪真只一人一劍,如何為敵?
就算能敵,但殿內仍有九名高手,這九名高手戰力更可怕,光是一個「九指老何」,便是一奸大師、史思詩、孫火炭三人的師父,而「一筆勾消」餘開花,更是回兆電手上的第一號大將。
這九人之力,豈止於二十七名高手?
就算僅值二十七好手之力,三批合一,也有八十一高手之能,加上回兆電、練利矯,方邪真豈有活命之理?
沒有。
一點也沒有。
回兆電身邊還有三個人︰一個叫「倏忽」司馬愛恩,他輕功高,專門負責外內裡三層傳信通報;一個叫「莫測」司徒詩坦,他身法輕,就負責探守有誰逼近「山海觀」;一個「穿山炮」卜易生,他不止輕功好,連嗓門也大,說話多,負責傳話——要韋家餘孽自動投誠就交由他做,不消片刻,便傳了開去,沸沸蕩蕩,連市裡、街上、全城的人都知曉了。
但回家的人在做案,又有上頭的指令,誰敢幹擾、抗議?
——韋家到底會不會有人來自首,回兆電不太關心,也不抱指望。
他只關心方邪真會不會來。
——以方邪真的為人,聽了,一定會來。
就算他怕了,退縮了,日後,他們就可以此來譏笑他、打擊他,讓他的聲譽俠名,在洛陽武林一落千丈、一蹶不振。
如果他居然沒聽到,那好,按照情報,依照約定,方邪真也是會先來「山海觀」走一趟的,這就更好了,他們可以猛下殺著,把這小魔星殺得個措手不及。
反正,無論如何,只要他是血洗「山海觀」,布下這個殺陣,方邪真或是追命,都必死無疑。
這是個必殺大陣。
——而他的任務其實是「必殺方邪真」,「誓誅崔略商」,韋拂柳全家子弟,只是他「順手剪除『的人物。
要做好人,就應該大慈大悲。
可是,做不成好人,要當惡人,就得要害人、殺人,那就一定要大不慈悲,否則,不慍不火,不湯不水,如何當得成大人物!
所以,回兆電決定要痛下殺手。
正如一把利器出硎,少不免要以鮮血祭祭劍;回兆電也正想要找活人來壯壯膽氣,開開殺戒。
——而他自己正要藉此殺戮來平衡內心的緊張。
大敵當前,要冷、要酷,不能緊張。
只要把誅殺視為平常,那麼自然就不會緊張了。
以殺制殺。
作者:
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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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2:52 PM
《破陣》第一章 天有眼 第六回 看她一眼便發燒
殺戒,正如許多「戒」一般,是開不得的;一開,會上癮的,停不了手的。
最後,殺戮不息,自己也可能成了屠刀下的祭品。
回兆電眼前就有了祭品。
「我們盡情折磨他們,」他跟練利矯說︰「你用利鋸鋸頭,我用火燒他——還是看誰先出聲叫痛。」
「三堂主的點子真妙。」練利矯還是有點耽心,一面又不忘大事奉迎阿諛︰「真不知怎麼想得出來的。」
回兆電一面動手,一面不忘說明︰「那可不能算是我獨創的。三國時東吳皇帝孫皓,對付他自己不喜歡的正直忠臣諫官時,就暗中下令逮捕,不問情由,把他們押進藏酒地窖,封住他的嘴,用火燒炮烙,扯發拔甲,再用利鋸鋸頭,他在一旁觀看,還很得意洋洋的說︰『看你們以後還敢不敢勸我!』像東吳的中書令忠臣翼邵,因年老中風而不能言,就是給孫皓這樣活活鋸死燒死的。」
說到這裡,練利矯手上正血花四濺,血湧如泉,還真有點心悸,不禁問了一句︰「後來……那皇帝的下場呢?」
「下場?」
回兆電笑了。
「好得很。東吳雖然給晉滅了,可是司馬炎故示寬大,饒恕了他,還親解縛在他身上的繩索,封他歸命侯,賞賜他衣服、車輪、農田、米穀、薪餉、綢緞,待遇甚厚。亡國之君中,他的下場好得很,算是善終。」回兆電說,「這個人,雖然身敗,但依然兇暴。晉帝司馬炎傳見他。孫皓登殿,司馬炎對他說,『我設這座位,等你久矣!』孫皓居然回了一句︰『我在南方,也設有座位,等待殿下。』晉臣賈充故意詰難孫皓︰『聽說你常挖人眼珠,剝人面皮,這算什麼刑法!』孫皓竟然回答︰『做人臣屬,背叛他的君王,奸邪之輩,就用這種刑罰對付他。』孫皓至死不悔,也不覺內疚。——你是想問我有沒有報應吧?你看孫皓就是好例範。那你還怕什麼?」
「怕?」練利矯陡地笑了起來,「我當然不怕了。有歷史的教訓,還有什麼可怕的。」
「這不就是嘍。」回兆電心裡卻想︰歷史的確是一面鏡子,但常藏汙塗垢,把人看髒多於看清了。
他心裡想著,下手可不容情。
先是他用火燒韋拂柳,練利矯則用鋸鋸韋老爹,兩個受害者都沒出聲。
然後兩人交換用刑。
這時候,卜易生迅速走報︰「有人來了。」
回兆電住了手,拍了拍腰間纏著的「紫電神鞭」,問︰「是什麼人?」
「還不知道,」卜易生道,「只知道是個白衣人。」
——白衣人!?
回兆電目亮如電,眉皺如絞,下令︰「快去查,一有異動,外圍九人即行發動!」
「是。」
卜易生即去。
「來了。」回兆電向殿裡的人說。
各人馬上各據方位匿伏起來,只剩下回兆電、練利矯幾個人。
三清像給殿中的十二支巨燭映得一明一滅,像仙又像妖,壁上還繪有一幅「山海觀」騰鷹日出圖,那只鷹眼和紅日,就像一隻淒厲一隻染血的眼珠。
「來了。」
練利矯既有點擔心,又有些振奮。他習慣沙場殺敵——他殺敵的方式很簡單,打不過便逃,打得過——只要把最能殺敵的自己人紮一刀(通常,在戰場上殺自己人要比殺敵輕易一百倍)就行了,對方的功勞,可全變成了他的了。可是,綠林、武林間的陣戰、械鬥,他倒極少見聞,更從沒有參與過。
——方邪真來了?
方邪真是怎麼一個樣子?
他有三頭?
有六臂?
青臉?
獠牙?
又有人走報。
走報的是「倏忽太保」司馬愛恩。
「來的是個女的。」
「女的!?」
「很漂亮的女子。」
「女子?」
「少女,年紀很輕,很美。」
練利矯很有點失望。
回兆電又皺緊了眉頭,他連眉毛都是失望的。
「去查。」
「是。」
「倏忽太保」倏忽不見。
——莫非是……
回兆電向受刑的人囂笑道︰「沒想到,令千金真的膽敢回來。」
說完了,這才發現,韋立夫已然斷了氣,而韋拂柳正一息尚存,死不瞑目的呻吟著……
卻還是出不了聲。
——要是他能作聲,你說他想說的是什麼?
「查到了。」
「誰?」
「是韋姑娘。」
「韋明明?」
「她說要來代父受罪。」
「什麼?」回兆電呆住了,仔細的再問一次,「代——父——受——罪!?」
「是。」
「莫測太保」司徒詩坦還加了一句︰「她還很漂亮,很好看——她哪,有一股氣質,是任何女子都沒有的。」
「代……父……受……罪——!」一下子,回兆電爆笑了起來。
大殿的人,也都一齊哄笑。
笑聲回蕩於大殿。
「要不要……」司徒詩坦不懷好意的問︰「讓年輕姑娘進來這兒……?」
「你說呢?」回兆電鬼鬼的笑了起來︰「難道對她發動『悲回風』大陣?」
美麗的姑娘給「引」進來了。
左右押她進來的是司馬愛恩和司徒詩坦。
——就像一隻小雞走入了豺狼穴一般,也像一隻羔羊正步進了虎穴中。
人人都獰笑著、以野獸的眼光,往年輕、羞怯、姣好、清秀得有點冷冽的姑娘身上瞟著、打量著、狎侮著。
只怕,比起待一會兒的行動,這些眼光和調笑還不算什麼。
韋明明見了地上的屍體,眼中便眨起了一陣光。那像是兩點很晶瑩的淚,但並沒有淌出來,反而使她白皙、精細的臉貌,更憑添了一陣狠意。
這使得她更絕色。
也使得大家只看她一眼,就有一種燃燒的感覺。
——給冰燃燒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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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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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2:53 PM
《破陣》第一章 天有眼 第七回 豈有此利?
看到這個送上門來的美少女,回兆電便陡生起一種感覺︰
他今晚一定會過得非常歡快,而且還是一種非常奇特的歡快。
他的感覺一向非常靈驗。
他笑著問她︰「韋姑娘,你經人事沒有?大概還是處子吧?經過了今晚,你就會長大了,長大得很懂人事了。」
大家聽了,都迸噴似的詭笑了起來。
姑娘終於看到了伏在地上血泊中的韋拂柳,她眼裡即時漾開了眼花。
有淚光的她,看來更俊秀而憂悒。
她細細聲的哀哀的嘆了一聲,好像低低說了句什麼。
回兆電沒聽清楚,湊過去「嗯」了一聲。
姑娘沒有回答,回兆電這時才省覺那姑娘原來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哼著一首不知什麼的曲子。
那首歌有點寂寞的意思。
再仔細聽,曲子還十分淒涼而優美。
回武曲心中一奇,只見這姑娘無論一舉手,一投足,一舒展,一轉眸,都有說不出的傲岸和憂愁,就像寒峰皚雪,遺世獨立,不求世間同情的寂天寞地。
尤其那一雙眼楮。
像憂悒的星星,卻充滿了不在意、不在乎。
就在這時候,練利矯忽然趨近跟他說了一句︰「她不是韋明明。」
回兆電詫問︰「那她是誰?」
練利矯怔怔地道︰「我也……」
話未說完,回兆電已看到電光!
那是電光。
不是劍光。
因為劍光沒那麼快!
世間決沒有那麼快的劍光!
回兆電的反應也快。
極快。
回兆電原名回兆濤,由於他出手太快,人們就按照當年「妙手堂」中「四大金剛」的稱諱,以「電」取代了「濤」,皆因他出手太快。
他的鞭也是「電鞭」。
但此際他再快,也來不及抽鞭。
鞭仍在腰畔。
他已經發現不對勁,還在練利矯知會之前,那是因為他發覺了一件事︰
眼神。
——那姑娘看韋拂柳的眼光,是悲憫,有哀傷,但並沒有太多的激情、震動。
——韋拂柳看到自己女兒竟入虎口的眼色,竟然是欣慰、意外,大於痛苦、激動!
這是何故?
——莫非……
他還沒有想下去。
因為來不及。
劍光已起。
他仍來不及拔劍。
但來得及反應。
他大叫一聲,一招「春雷乍響」,以攻代守,反攻了出去。
劍光一起,殿中的人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雙方已交手一招。
一招甫過,回兆電大喊了一句︰「快——」
劍光又起。
這是電光。
——理應不是劍光。
因劍光決不會那麼亮。
亮得大殿巨燭,全為失色,壁上繪的山海觀圖,海如騰,日欲躍,鷹欲破壁飛出。
回兆電反應快似電。
但鞭仍在腰畔。
不、及、拔、出!
他一招「電掣星飛」,反攻了回去,一面大叫︰「——布——」
這時他身旁的練利矯已發現變異。
他是第一個抽出兵器的。
他使的是曲刀。
曲刀就是「吳鉤」——一種春秋時吳國人初使用的曲線形刀刃。
但他還沒來及出招、不及出刀,回兆電與那姑娘又過了一招。
——這是第二回合。
第二回合剛過。
回兆電第三個字的咆哮這時才嘶吼了出來︰
「——陣!」
但劍光又生。
那決不是劍光。
劍光豈有此利!
斷無此利!
劍光飛了起來。
回兆電膽戰心寒,狂吼一聲,這時,已不知他怪叫些什麼了,不過,他一招「雷電交加」還是反擊了過去。
劍光寂寞,且有點哀艷。
劍芒灩灩。
發劍的人,眉目間還帶點鬱、帶點怨,仿佛她是在無奈中才出劍,出劍是一記很悲涼的手勢。
像一個美人落江前的手勢。
這一招一過,司馬愛恩和司徒詩坦都已亮出兵器。
一個使子母鴛鴦鉞。
一個用乾坤烏龜圈。
都是近距離使用的短兵器。
兩人都沖近那美麗的姑娘,闖進戰圈,試圖把回兆電隔開,讓他緩得一口氣。
但已不必。
不及。
——更無須了。
因為那姑娘已自行跳開。
「她」躍到東北角,很快的,她身形遊走,又到了西北角。
只聽回兆電吼著問一句︰「你……到底是誰!?」
那姑娘又閃到了正北角,悠然回了一句︰「你們不是一直在等我來嗎?……」
練利矯一聽,如一記晴天霹靂︰
莫非他就是……!?
只聽回兆電一聲慘嘶︰
「你——是——方——邪——真——!?」
這時,那「姑娘」已滑到了西南角。凡「她」所到一處,原來匿伏在那兒的人必發出慘叫。
叫聲短促。
一叫即滅。
只聽那「姑娘」幽幽一嘆︰「可惜我還是來遲了。」
他說。
「來得還是太遲了。」
他說完這一句,回兆電忽然嗥天狂吼了一聲,全身一陣震顫,身上分頭、胸、腰三處均一並噴射出血泉,血泉沖天之際,就是他倒下之時。
方邪真那三劍,他畢竟一劍也沒躲過,一招都接不住。
他身上三處要害鮮血狂噴,以致他忽爾感覺到一種奇特的、詭異的、前所未有的歡快。
然後就失去了感覺。
完全沒有了感覺。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53 PM
《破陣》第一章 天有眼 第八回 山海觀海山
來的的確不是韋明明。
而是方邪真。
方邪真當然不是女人。
他只不過化妝成女子,直搗黃龍,直接攻進敵陣的核心,要打從核心起,將敵方陣容摧毀瓦解。
回兆電中劍。
死。
他是「妙手堂」回氏家族崛起時五大元老之一。
當時的五大元老,武林中號稱為「五大金剛」,分別是︰大當家「天狼搜魂叟」回億雨、二當家「破軍不死龍」回萬雷、三當家「武曲電鞭王」回兆電、四當家「廉貞通臂虎」回千風以及五當家「七殺木魚僧」回一銘。
——他們之間姓名裡的「數字」︰例如「兆」、「億」、「萬」、「千」、「一」並不標志著他們在堂裡乃至在江湖上的排名與地位。
回億雨就是現在「妙手堂」總堂主回百應的父親。
——當時,「妙手堂」便是由回億雨發起,由他招攬人馬,由他艱苦創立,而回兆電、回千風、回一銘、回萬雷就是與他並肩作戰、篳路襤褸創幫立業的大功臣。
聞說「七殺」回一銘已然叛離「妙手堂」;「破軍」回萬雷已因方邪真身負重傷,養傷堂內,下不得床;「天狼」回億雨早於跟「不愁門」林鳳公的鬥爭裡,壯烈身死。現刻,仍在「妙手堂」主掌大局的當然就是「老公子」回百應,以及這位「元老級」的耆宿︰「武曲」回兆電和「廉貞煞星」回千風,以及近日由「老公子」回百應一手爭聘回來重用的「貪狼煞星」林乃罪、剛因崔略商追捕而喪命的「斷眉」石老麼,以及新進高手「笑神猴」招展書、胞弟「飛廉神槍」回百響、子佷「大膽乾刀」回送燈、新秀「大命神劍」劉晴虎等人撐住了「妙手堂」近日的大局。
現在回兆電已死。
「妙手堂」當然受到重挫。
可是「重挫」並沒有因為「武曲煞星」的死而停止。
方邪真隻身闖入「山海觀」,為的就是要重創他的敵人。
他決不手軟。
他知道救人恐怕已來不及。
所以他選擇了報仇。
回兆電一死,陣容就為之騷動。
不過大殿原先埋伏的九人,仍竄了出來,要發動「悲回風」大陣。
但沒有用。
核心已讓人佔領。
主帥已死。
——何況,「伏兵」一躍而出,不但發現主將已歿,自己人也已折損了四名,只剩下了五人。
原來方邪真三劍殺了回武曲後,曾東躍一下,西掠一遭,便是揮劍間已誅殺了四名埋伏的人。
那五個人,潰不成陣。
有的想戰。
有的要逃。
有的想大聲呼喊,把外面的人叫進來一齊合攻方邪真。
可是他們又發現了一件事︰
司徒詩坦和司馬愛恩,正要聯手並攻這妖物,不過,兩人忽然間都倒了下去。
同時間倒了下去。
但方邪真只舉起了劍。
並沒有發劍。
他還微微仰首,遙遙注目,仿佛,他望的是壁上那幅「山海圖」,而他自己仿佛就是山是海,正在遙望青山、觀看著海。
他一點也不像是在動武。
更不似在殺人。
可是人卻死了。
如假包換。
——何況人死不能復生。
一下子,能主掌大局、發動大陣的精銳高手,全死光了。
剩下的人,一時都惶然失去了主意。
這時候,守在「山海觀」裡的高手,都發覺殿中有變,生了警覺,其中四五個好手,還離開了崗位,掠進大殿來看個究竟。
那些惶怖中的「妙手堂」徒眾,一見援軍到,又有了一拼的信心。
他們的陣是布不成的了。
但他們還可以眾擊寡。
不過他們還未及聚集,方邪真已然發動︰他一人一劍就殺了過去。
以寡擊眾。
劍光飄起。
寂寞的劍光。
鮮血迸噴。
淒厲的血光。
由於方邪真一出現,便是從外面直走到「山海觀」的內殿,而他又在殿內發動攻擊,一出手先殺主帥,再打散內殿的埋伏。
觀裡的人,乍聞內殿有異,再急回援,而在殿外的高手,這時也發覺觀內有變,反撲入殿,一時間,搶入內殿的「妙手堂」高手愈眾,但卻不成陣勢。
方邪真只一個人。
他只做一件事。
由內至外、由身邊到外面,一路殺了出去,一直殺了過去。
很快的,慘嚎聲此起彼落,不住有人撲倒踣地,他那一身白衣很快便為血水染紅。
人人拼紅了眼。
殺昏了頭。
也許,只有一人是例外。
對這人而言,簡直是喜出望外。
這人當然就是參軍副使練利矯。
他為了要冒升,所以要討好王黼。
為了要在王相公面前討功,所以要跟「妙手堂」的人合作。
所以他才要害死韋拂柳。
——既然坑殺韋拂柳,又怕人報仇,那只好害死他全家,殃及徒眾。
一不作,二不休,他準備連這「恩師」的家財和美麗女兒,一概照單全收了。
可是他望穿秋水等到的「韋明明」並不是他朝思暮想的明明。
而是一個煞星。
他可沒見過方邪真。
他對韋明明自然十分熟稔。
回兆電可沒見過韋明明。
也沒見過方邪真。
——事情就壞在這裡。
問題也出在這裡。
方邪真一動手就殺了回兆電,而且穩住了上風。練利矯操著刀,卻出不了手,那一刻間,他面對這個煞星,自度必死,還生起一絲悔意。
早知道,又何必做那麼多害人的事呢!不作孽,至少,自己還是個參軍副使,仍大有自己作威作福、呼風喚雨的餘地。
可是現在卻……!
卻沒料到方邪真並沒有對他下手。
不對他出手,還逕自殺了出去。
那太好了。
練利矯決定︰
走!
不,那應說是︰
溜!
走得快,好世界!
一個懂得怎樣出賣、陷害人的人,一定十分懂得如何把握機會——逃生!
練利矯的逃生法門是︰
他聽到那兒有殺伐聲,他便以相反方向跑!
——方邪真再利害,也只是一個方邪真。
只要那魔星只一個,他便有機會逃得了、溜得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到了「妙手堂」,有一日定能叫這小魔星割腹開膛!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54 PM
《破陣》第一章 天有眼 第九回 喜有此厲!
殺聲一陣急、一陣緩、一陣淒厲。
練利矯停停逃逃,幾次起伏,等殺聲一響、慘叫聲一起,他就沒命的逃。
別人的慘叫,對他而言,如同玉旨綸音︰方邪真既在那一邊殺人,他這一方面就一定安全了。
殺聲漸遠。
他已逃出了「山海觀」,心裡大寬,再聽,夜風也無殺聲了,想必是已離太遠了吧?
練利矯把握時機,狠命的逃,風自腳下生、腋下生、腦後生聲。
倏地,他陡然止步。
月色下,前有一人。
白衣染血。
長劍指地。
竟是方邪真!!!
他不是還在相反方向大肆殺敵嗎?怎麼卻會在這兒出現!?
一見這陰魂不散的白衣血衫人,練利矯腳也軟了,一把吳鉤,嗆然落地。
月光下,方邪真身上的女兒妝已完全不復存,衣襟敞開,衣衫遍血,散發飄揚,殺氣森寒。
「你叫練利矯?」
「是你誣陷韋監軍的吧?」
「你跟我回去!」
練利矯狂嘶了起來。
他拳打死穴、掌劈要害、飛蹴過頂、肘沖倒撞,情急中什麼也不理了,靴尖彈刃,指甲喂毒,一低首,還是炮子匣弓弩,連發一十六矢,人也如箭,飛掠而出,就算逃不出去,也要跟方邪真攬著一並兒死。
大不了同歸於盡。
這時候,他只看到眼前一厲。
那不是劍光。
肯定不是。
因為劍光才不會那麼厲。
那就像正義一樣,
但比正義更厲!
正義,有時候,在人間裡,是挺鈍的,在江湖上,也是相當柔弱的,在武林中,更是十分焙蝕的。
所幸,決不是方邪真手上的這一把——
劍!
練利矯再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的人又回到了「山海觀」,還正在大廳裡,他給重重的摔了下來,砰地跌到了地上,直痛得金星直冒,卻見面前有一個垂死的人。
另外一個人,正蹲了下來,在他和韋拂柳之間,正在看一份韋拂柳畫下花押的文件,臉色寒的發冷,正是方邪真。
練利矯吃力地半撐了起來,他本來還待掙紮,當他發現殿內布滿了死人——「妙手堂」那三十余名高手幾乎無一不死在殿中的時候,他連最後抵抗的意志力也已消彌於無形。
方邪真說話了。
「他是不是練利矯?」
問題還是那一句,只不過這次已不是問他,而是問那快要斷氣了不成人形的人。
「是不是他陷害你的?」
答案是濃濁、無力的︰
「天……有……眼……!」
但卻是欣慰的。
——韋拂柳終於說了話。
在他死前。
「你放心去吧。」方邪真的話,簡直要比他的全還利,「『樵虎堆『的計劃照樣進行。我一定會替你報仇。明明我會托人照顧。」
聽完了之後,受盡荼毒忍死不去的韋拂柳,終於死了。
有方邪真親口答應他,他也死得瞑目。
天有眼。
——天,畢竟是有眼的。
然後方邪真徐徐的站起來。
亮出了綠灩灩的劍。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有。」
「說。」
「你別得意!」被恐懼折磨得快要發瘋了的練利矯尖聲喘叫︰「我們這個埋伏殺不了你,我們一定會有辦法殺了你,將你剁千刀。斬千劍的不得好死……」
「聽到了。」方邪真冷冷地回道「我知道了。」
然後他加了一句︰
「不過先死的是你。」
劍光旋又亮起。
——何等歷目!
人間喜有此歷!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2:59 PM
《破陣》第二章 十一萬九千八百緡錢 第一回 頭痛
欲欲欲欲欲欲欲……欲即是空。
空即是凶。
縱欲過後的回百應,剛才自一場暢快恣肆的盡情發泄回過神來,卻覺得頭痛。
——頭很痛。
真的頭痛。
頭痛欲裂。
——痛得使他巴不得一斧頭把自己的頭劈下來。
但頭痛也有好處。
劇烈的頭痛使他從淋灕酣暢的情欲中迅速冷卻下來,而且使他忽然想起的一件事。
一件本來微不足道的事。
聽入室弟子「笑神猴」招展書數日前的報告中有提到一件事︰
回百響昨天終於迫奸了自京師遠道來洛陽的夢夢姑娘。
這原本是小事。
他自己就很淫亂。
是以他弟弟回百響自然也相當淫逸。
甚至可以這麼說︰在「妙手堂」回家子弟門徒中,大都非常放蕩好色的,這可能就是所謂︰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回百響本來就是個好色之徒,為了漁色獵艷,不惜用強,搶娶豪奪,不過,大部分和大多數的女子還是可以金錢買得到的。
回百響盡管是「妙手堂」的總管,上有宮中權貴作靠山,在洛陽裡有朝廷命官可依仗,武林中有個聲名赫赫的兄長撐腰,江湖上也有響當當的「七殺蜚廉神槍手」之聲名為依附,但總不能老是明著強奸劫擄,畢竟,洛陽古城裡還不只他「老公子」一家有實力。
——「小碧湖遊家」的「多情公子」游玉遮、「蘭亭池家」的「小公子」池日暮、「千葉山莊」的「女公子」葛鈴鈴,都各擁實力,各有山頭,回家雖有財有勢,又凶又狠,但大敵當前,對手環伺,仍不敢做得太囂太絕太張揚。
為此,回百應已強加抑制了自己的欲望,同時,也不許門人太囂張賣狂——雖然在強大背景,一旦犯了眾怒,其餘「三公子」聯手起來,「妙手堂」回家仍是有所顧忌的。
不過,回氏兄弟還是公開宣淫,恣肆聲色,早已習以為常。
故而,其弟回百響昨夜和奸宿娼,對回百應而言,並不稀奇。
令他此際心頭一動的卻是︰
回百響昨天「和奸」的女子是「夢夢」姑娘。
——「和奸」就是女方本來不願意,但在「威迫利誘」之下,還是跟對方上了床。
一般「和奸」事前事後,難免都會有所「補償」——不管是否「補償」得了。
夢夢是個很美的女子。她從汴京來到洛陽,不少人都慕名上了「花滿樓」,但幾乎全部好色而慕少艾之士都失望而去︰夢夢姑娘眼角兒高,飾選嚴格,誰也沒挑上。
——既然連許多貴冑王侯,紈褲子弟、俊男好漢、俠客書生。她都沒選上,回百響那一副墓塚裡死過十三天再挖出來的屍貌死樣,又怎能打動得了夢夢姑娘的芳心?
他能得到她,一定是靠「威迫」——當然還加上了「利誘」——「蜚廉星君」回百響還沒有那個膽子公然奸殺那麼一個紅遍京華又走紅洛陽的名女子。
能夠用「銀子」和「饋贈」使夢夢「就範」,所費定然不菲。
何況,夢夢姑娘還非尋常一般煙花女子。——她曾是「捕神」劉獨峰的專寵,當日劉捕神威名極盛時,對她也思慕入骨,京華裡不知多少人、輾轉請托,千求百央,才能透過夢夢姑娘請得劉獨峰插手偵辦懸案、平反冤獄,職是之故,夢夢更炙手可熱。
而今劉獨峰已歿(詳見《四大名捕逆水寒》故事),夢夢姑娘卻不知何由已流落青樓煙花地,居然還給回百響這等荒淫無度的登徒子嘗了甜頭。
所以,聽到這個消息的同時,回百應不禁就追問了一句︰「他花了多少錢?」
他是問「笑神猴」招展書。
這人雖不姓「回」,卻是「妙手堂」裡兩個得到重視信任的外姓子弟之一,他非但深得回百應的信寵,也漸得同門另眼相看,原因無他︰
——只因他辦事冷靜、沉著、準確、負責,又不記忘詼諧惹笑,但在「妙手堂」裡跟他交情深厚的人都誇他守信重義,肯為朋友賣命,故而甚得人緣,深得人心。
豈料招展書反問了他一句︰「你是說在事前?不是事後?」
回百應當時聽得呆了一呆,隨口問︰「事前多少?事後若干?」
「笑神猴」答︰「事先九萬五千七百緡錢。」
「什麼!?」
回百應大為震詫。
「怎麼要那麼多錢!?」
「回總管為了要得到夢夢姑娘,所以要打探有關夢夢一切生活細節、手邊花費、裝飾行頭、衣食住行、期想所需,故而曾逐一收買了接得她來洛陽『花滿樓』老闆樓滿花、鴇母梁婆娘、貼身丫環霜霜,先花了一萬六千緡錢,再打點了洛陽知府安德孫、知州大人利大意,以免事發後查究此事,又賄賂了刑捕監獄大老德意志、老大查家集這些人,使夢夢告狀無門,這又得耗費二萬三千緡。之後,回總管再用前後約一萬二千緡錢送禮饋贈,打動夢夢姑娘,先讓她印像深刻,再買通『喜相逢』酒樓及『新金都客棧』的老闆、掌櫃廚子、夥計,又費去六千六百緡,因為他們在此營業謀生,不得不聽回總管的話,比較好辦。之後,回總管又向魚玄機魚姑娘購得迷藥『三面針』一瓶,不料卻是假藥,幸回總管先叫『阿賊』先行試用,阿賊那崽子吃了卻瘋了般咬人,給回總管一槍刺斃。是以又再向孫小媽購得淫粉春藥『七日鮮』二瓶,真偽藥前後共付一萬二千緡,另四千緡打賞予昨日引夢夢入彀的陪客、護院、門人及酒菜、房錢,還有一百緡,是賠給死了的小嘍阿賊的家人,聽說他們正嚷著要報官,這百緡錢除中間人『大馬路』分堂的劉晴虎抽了一半,付他們一半,塞住了他們的嘴巴。故而在『事前』合計花了九萬五千七百緡錢。」回百應一聽,嚇了一跳,仔細一算,九萬五千七百緡錢,真是不多也不少,數字恰恰正好,虧招展書記得那麼詳盡。
他忍不住再問︰「事後呢?……不必細表,只說總數便好。」
招展書懂得回百應的意思。
——總堂主是大人物。
大人物中管大事,不拘小節——要是大人物連每一件小事都管,每一個小節都理,就當不成大人物了,也沒時間、精力去當大人物了。
所以「笑神猴」招展收立即簡單扼要的報告︰
「二萬四千一百緡。」
回百應更加訝異。
「這麼少!?」
二萬四千一百緡當然不是個小數,在當時幾緡乃至十幾緡錢就足以讓貧民百姓賣女蠰兒的,但比照「事前」的九萬五千多緡錢,又顯得不足道了。
招展書只說︰「事前事後,難免有點不一樣。」
他這樣一提,回百應也立即明白了。
——「事前」是還沒有「得到」,自然要費心、破費打點、安排,銀子自然花得像海水淌,「事後」就是已經「到手」了,以回百響個性,才不會管那麼多,而今還要付二萬四千多緡錢,顯然還是惹了麻煩,或者,他是食髓知味,還在糾纏不放呢!
男人總是這樣子的,不以為怪。
招展書再補充了一句︰「總共花費是十一萬九千八百緡錢。」
還真不少!
當時聽了,回百應的感覺是︰
死傢伙!卻是讓他先奪得美人,享得大樂,心中有點不悅。他本來也聽說過夢夢姑娘,也想去抱佳人親芳澤,不意卻讓這色中餓鬼的胞弟先得嘗大欲,他獨佔欲極度強,性欲又極盛,但回百響畢竟是他弟弟,享得嬌娥的既非外人,這事也不好計較,他心中雖有不忿,那也罷了,只是這事聽了,著實頭痛了一陣子,更激起他的獸欲,這兩天一連幹了三個女子,且還一氣開兩次苞,奪了女童身,欲火才算平息。
其實他這幾天心緒也極不寧靜,非要大性大欲不能克制他內心的煩躁鬱悶。
這次他盡情享用、折騰這個膚白如玉、體媚無骨的女子之後,奪得她的紅丸,也不管她在他胯下死去活來,待高潮崩決,濃漿湧迸,大悅未退,「怒忿金剛」回百應已覺頭痛欲裂。
這一頭痛,卻使他想起回百響強佔夢夢姑娘的事。
這事不細想還好。
細想有蹊蹺。
——十一萬九千八百緡錢!
回百響哪有那麼多錢!?
一直以來,回百應都察覺其胞弟是個大花筒,奢豪放浪,醉生夢死,遊手好閑,而親子回絕也一味淫毒好殺,散漫不羈,揮霍無度,故而他田產家業,多重托於小舅子「回龍斬」林乃罪管理,林乃罪是回百應發妻林禮禮的親弟,回百應練功得成,建立「妙手堂」霸業,但其妻卻早死,林乃罪持家有法、調度有方,霹靂手段,雷霆手腕,使「妙手堂」一直都聲名赫赫,威名不墜,得以回百應信重。
由於回百響亂花錢,鬧過幾次事,回百應已一早下令︰不可以再供回百響任意揮霍!
也就是說,沒他特別命令,回百響只能按月領取他的糧銀,決不可妄取多索。
——既然如此,他一出手就花了十餘萬緡錢,是怎麼來的!?
為此,加上近日「妙手堂」發生的種種事情,使得「怒忿金剛」回百應更加頭痛。
頭痛的要命!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00 PM
《破陣》第二章 十一萬九千八百緡錢 第二回 醫頭
頭痛的確是件要命的事。
對付頭痛的當前要務就是︰
醫頭。
醫頭的方法很多。
回百應的方法是︰
傳召招展書。
——「笑神猴」就是他的「頭痛藥」。
招展書幾乎馬上就到。
召喚他的時候,他正在幹一個女人。這女人叫做莊慧娘。他想得到她已很久,但都得不到她。今天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他覺得這簡直是一種天賜的幸運,但他未及進入她體內,只在銷魂交纏、蕩魄愛撫之時,命令就來了。
命令自「沙甸分堂」堂主回送燈——即是「妙手堂」裡出了名的「大膽阿燈」親自傳達的。
招展書一收到命令,立刻抽出雄赳赳氣勃勃的陽具,翻身坐起,一面整衣,一面接令,徑自由得莊慧娘裎裸著身子在被窩裡飲泣,他已奪門探出,飛身上馬,片刻後已到了「妙手堂」的「萬勝廳」裡,半跪著拜見了總堂主回百應。
他明明在性欲和情感最奮亢的時候,卻給回百應打斷了,而他也馬上終止享樂,立刻趕了過來,額上冒汗,鼻頭聚汗,但他卻毫無怨言,臉無怒意,只恭恭謹謹、畢恭畢敬,聽候差遣,服從調度。
——他難道沒有情欲嗎?
當然不是。
如果沒有,他也不會千方百計的去誆得莊慧娘跟他上了床。
——他難道沒有脾氣的嗎?
當然有。
是人就有脾氣。只不過,他知道,先要在「妙手堂」是獨當一面,才能在武林中出人頭地;欲要在江湖上嶄頭露角,就得先在洛陽站穩腳步;如要在洛陽城裡呼風喚雨,首先就要得到「老公子」回百應的信任與重視。
為了這點,他什麼也可以放棄,什麼也可以犧牲。
——至少,可以先擺到一邊去。
所以他一聽傳,立刻就到。
不假思慮。
毫不猶豫。
他絕對服從命令。
——好像回百應的指示就是他的天意。
天意不可違。
所以,「老公子」回百應很喜歡「笑神猴」招展書這個人。
——雖然他沒有笑。
他甚至在臉上一點笑容也無。
他不喜。
只怒。
他的樣子很蒼老,也很忿怒,他很少笑,只在要殺人或殺了人之後,他才笑。
笑,對他而言,是殺戮的聲音。
笑,對他的仇敵來說,是被殺的先兆。
他很少破例。
除非是特別高興,或者有特別用意的時候。
笑是他必殺的武器。
他劈面第一句就問招展書︰「你是說響老二前幾天花了十二萬九千七百緡錢才把夢夢姑娘弄到手裡?」
招展書想也不想便說︰「不是。」
回百應羅漢眉一皺,雙目火了一火(甚至仿佛還可以聽到火舌在眼瞳裡燃燒的聲音),「嗯!?」
「笑神猴」全不思考,就說︰「回二總管昨天才睡了夢夢姑娘,既不是前幾天,也不是弄上手——事實上,夢夢還是要告回二總管的,原來她已有了個心上人叫做『李老實』的,而且他花掉的是十一萬九千八百緡,而不是十二萬九千七百緡錢。
回百應眼裡的「火焰」一下子就降下去了,重又變得鬱鬱森森,帶點灰濛濛的鋪了一層黏膜似的,他四平大馬的坐在紫檀太師椅上,斜著半邊身子,一隻大手托著腮,手背青筋如同老樹痂結賁張,兜著下頷似在觀察眼前這又幹又瘦眼楮又小還留著幾綹黃發的心腹手下,隔了一會才沉濁的問了一句︰
「他哪來的那麼多錢?」
招展書沒有回答。
這句話不該由他來回答的。
他望回百應旁邊的一個人。
這人很矮小。
但很精悍。
眼神很明亮。
但眼白很紅。
——最古怪的是︰他一隻眼是上三白眼,一隻眼是下三白眼。
這人不說話的時候表情很沉著。
一說話則樣子十分誇張。
耳朵很小,像兩顆棋子,瓖在兩鬢之上。
可是這對小耳朵有時卻會動。
這人穿著一身洗得月白的長衫,上有幾個補釘,連滾邊絲繡也脫了線,只不過,他手上戴了個大戒指,上嵌了一顆大水晶,水晶呈茶色,晶體裡布滿了千百條以上的金色發絲。
說起來他是相貌堂堂,粗眉大眼,但偏偏一張嘴長得像女陰似的,看去很有點邪。
招展書望向那人的時候,那人沒有動。
冷。
沉。
還帶點倨傲。
然後回百應也望向他了——回百應的視線一旦落在他臉上,他的神態立即就變了︰變得恭謹而謙遜。
「我一直都依照總堂主的吩咐,一緡錢也沒多付給二總管。」那人說話很有條理,「雖然,他曾幾次要我多支點錢給他,他也不惜要跟賬房賒款,孫三太公已提報我知道了,但我沒有批——因為都遵照你的指示,不必復核。」
說話的人當然是「妙手堂」總堂主回百應身邊最得力的高手︰「回龍斬」林乃罪。
這人目前在「妙手堂」很是得力,正值當權,代號「貪狼」。「妙手堂」嫡系高手中,除了回百應是總堂主之外,最掌權的就要算是耆宿輩的「破軍」回萬雷、叔父輩的「廉貞」回千風,以及回百響。可是,最受回百應重視的,還得算是林乃罪和「廉貞」、「破軍」二煞星。林乃罪和招展書,可以說是罕有受到重視的「外姓」。
招展書看向他的眼神,既有點畏懼,也有點好奇,更有點嫉妒,當然,也流露了相當的敬意。
——林乃罪外號人稱「回龍斬」,他也算是「妙手堂回家」的外系子弟,但他堅稱他那名動江湖的「回龍斬」來得自「回家」門內秘傳。
關於這一點,回百應一直不表示態度。
回百響則一直非常恚怒,覺得他老哥寧可把秘技絕學傳予他人也不傳給他。
至於回萬雷,一聽到就罵︰「去他奶奶的咕嚕!我們『妙手堂』哪有這門子雜學!?姓林的滿口胡說,叫他回家抱娘啜奶去吧!」
可更妙的是︰「回龍斬」著名是「斬」,但林乃罪手邊明顯無刀、身上肯定無劍,不知他用何為「斬」?以何物「斬」?
招展書在觀察這個人的時候,好像也在偏著頭留意這件事。
他更留意的是回百應的臉色。
回百應的臉色依然不好︰
暴躁,而且顯得很不耐煩。
他激烈得從他身上的影子都快嚇得離他而去。
他身上至少掛著廿三四種兵器,都不算太長、太大,但這樣的選擇他明顯是為了可以多掛幾件兵器在身上,以便他可以一口氣多殺幾個人,一氣過多用幾種武器來進行殺戮。
兵器雖都不算長、大,但分量夠重,殺傷力更是夠唬人的。
他跟人說話的方式,就好像要用鑽子拔掉對方的爛牙——而且還是一動手就拔掉對方一嘴的牙,而不是一隻,且不管是不是爛了壞了的牙。的確,他現在已從頭痛轉入了牙痛,牙痛之痛更甚於頭痛。
回百應一聽完了林乃罪的話,就打斷,問︰「最近一次他找你賒賬是什麼時候的事?」
林乃罪答︰「五天前,那天是老太爺忌辰祭祀的日子,所以特別好記。」
回百應轉過頭來,招展書道︰「四天前,那時回總堂主正好跟回總管自『至尊山』祭祖回來。」
回百應濃眉如火,好像他那兩堂眉不是來自人間,而是從地獄惡鬼臉上借來的一撮毛,「他五天前還手頭拮據,才過一天就可以一出手十餘萬緡錢!?」
然後從他嘴裡還迸噴出星沫子,「這四至五天來,他可跟什麼人有特別聯絡過!?」
他這句話是問兩個回事人的。
招展書和林乃罪。
兩個人都馬上回答。
他們不敢不答。
也不敢不說實話。
對一些歷害人物,你應付分的方式,還是不如實話實說說實話。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00 PM
《破陣》第二章 十一萬九千八百緡錢 第三回 牙痛
招展書甚至不敢回答得稍遲——至少,他一定得先林乃罪答話,因為「貪狼」林乃罪在「妙手堂」裡輩分比他高。
而且還高出許多。
因此,他深諳當人手下的「天職」︰「出,出先;死,死先」,「出」當然系指「出場」亮相。「死」,當然是指「犧牲」。就算是說話,重要的得留待上級總結,但報告則應由他先開講。
所以他說︰「有。」
回百應問︰「誰?」
招展書道︰「池日暮。」
回百應冷哼了一聲。
這次到林乃罪道︰「還有一個。」
回百應道︰「說!」
林乃罪答︰「司空見慣。」
回百應濃眉像火舌一般的「豎」了起來,「『千葉山莊葛家』的總管?」
林乃罪點頭,「正是。」
回百應全身的骨骼都發出爆裂的聲響,誰都知道人的忍耐力已到了沸點,他的喉頭髮出的語音也像煮熱的開水快到了迸噴的時候,「老二去見這些人,已不只是前幾天的事了吧?
招展書道︰「是。」
回百應忽然平靜了下來,平靜得比他怒火升起時還快速,「他們常常見面嗎?」
招展書道︰「不常。只見過三幾次。」
回百應迄此幾乎完全平靜了,「回老二上一次花出大量來路不明的金錢,是在什麼時候?」
招展書道︰「大約四個月前。」
「四個月前?」回百應道,「那是我們殺傷了『蘭亭池家』外來高手方邪真的時候?」
「是,」招展書道,「那一役,回總護法當時還受了重傷。」
「而且,我們重金聘請的殺手石斷眉也死在此役。」林乃罪作出了補充,「那段時期之前,回總管也向賬房三太公賒賬,三太公也問過我,我……」
回百應即道︰「我記得,那一次你是問過了我了,我說不批。」
他好像牙痛的猛獸一般小聲咆哮著︰「那一次,他拿的錢不算少,我下了道命令︰從今以後妙手堂裡,誰也不準賒數,就是我老爹翻生也不可以——還叫他別把堂裡刀口舐血槍尖刮骨屁股流膿辛苦掙來的銀子當作是他生下來嘴裡含著的燒雞巴!我去他奶奶的娘子咕轆!」
他是把話說分明了之後才罵。
狠狠的詛罵。
林乃罪斜睨著他,眼裡流露著一種奇特的敬意。
——這個看來粗魯、兇暴、魯莽、滅裂、小事大發雷霆、動輒暴跳如雷、其性列如火、其形猛似獅的大漢,其實,連他好久以前說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作過什麼決定,他都記得,而且能抓住重點,把住要害、捉住神髓。
所以,這些年來,「妙手堂」始能壯大強盛、聲名不墜。
除了最近。
最近三四個月來,「妙手堂」情形不妙,每況愈下。
但這怒獅一般的漢子,以他怒豹一般的精力,怒虎一般的威勢,依然屹立不倒、掙持到底,雖受挫折而不氣沮,雖受打擊而不動搖——不是很多人能夠這樣子,要見一個人是不是真英雄,當要看他失意、失勢、失敗的時候,這個時候意態波磔的回百應,反而讓林乃罪衷心震佩不已。
然而,痛罵了那一番話之後的回百應,忽然又平靜了下來,好像他詛咒過之後,一切仇都報個一干二淨了,然後他忽爾又問了一句︰「那你們當時又不告訴我?」
這句話是要他們兩人回答。
而且一定要回答。
——答不出,那就問題大了。
答得不好,形勢也不甚樂觀。
但這問題不好答。
十分不好答。
但招展書還是答了。
答的十分直接。
「因為……回總管是你的弟弟。」他說,雖然略有猶豫,但還是把話說了下去,「他是總堂主的親胞弟。」
是的,是親弟弟︰不是結義、結拜、朋友部屬間的「稱兄道弟。」
他沒有說下去。
這理由已豐足。
——既然是總堂主的胞弟,做上屬如果主動說了,就算意見給接納,也會造成總堂主、總管之間意見不合;一旦不能采納,兄弟二人查對追究起來,說不定還會反為誣告,兩人聯手將告狀的人制裁了。
招展書可不敢冒這個險。
回百應聽了之後,倒沒有勃然大怒,他只是沉住臉色道︰「我牙痛。」
招展書和林乃罪都怔了一怔,沒有回話,他們一時還沒有弄清楚總堂的意思是什麼。
回百應又說了一句︰「如果我牙痛,應該怎麼才止痛?」
招展書試著大膽的回答︰「拔牙。」
「嗯?」
回百應那張怪臉一翻,臉色陰沉不定。
招展書只好把話說到底了,「把牙拔掉,才能止痛,不然,只能止一時之痛,腐齦復發,為禍更烈。」
回百應徒然伸手。
一伸手,他也沒起身,也沒移動,手已搭扣招展書的肩膊和脖頸之間,好像只是他的手突然暴長,像像鼻一樣,長春藤一樣,倏地箍住了招展書的頸項。
招展書沒有動。
連林乃罪也沒眨眼。
他親眼目睹過︰回百應的一名長輩,外號「吃過山」回易皇,就給他這一拍,脊椎骨從此拍碎了十八節,十八年來都死不去,成了一個窩在床上的癱人,那只不過是因為回易皇當時說錯了一句話;另一個是回百應的子佷,綽號「六親斷」的回維鳴,就給這樣一扭, 的一聲扭斷了頭,那次也只不過他做錯了一件事,而且還只是一件小事。
「你說的對,」只聽得回百應奮悅、高興、贊賞(但並沒有笑——幸好他還沒有笑)說,「我就喜歡你說老實話。」
他用那只忽然纏上招展書頸膊之間的手,充滿熱情的拍一拍,以示鼓舞,以表加勉,然後,他就像倏地暴伸一般地徒地松開並且縮回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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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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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第二章 十一萬九千八百緡錢 第四回 拔牙
他收回了他的手。
所以招展書還活著。
至少迄今還仍然是活的。
林乃罪為招展書捏了一把汗。
招展書自己也幾乎汗濕重衣。
他們兩個,輩分不同,司職不一,個性大異,出身有別,連意見也一向分歧,而今,竟一時間好像站在同一陣線,同一立場、同生共死度危艱一樣。
——跟「怒忿金剛」在一起,壓力真大!
回百應正色肅容道︰「可是,你既然知道牙痛就該把蛀牙拔掉,也明知道我在錢財上,連自己的弟弟的賒賬也不許可,他私下與葛家那般『蜉蝣』、池家那群『蝌蚪』聯絡,你都不立即報於我知,你這是為了『妙手堂』該隱瞞的嗎?」
招展書沒辯爭什麼,只說了一句︰「我不想像袁氏兩代父子兄弟的手下逢紀、審配、辛評、郭圖他們誤了大事。
回百應靜了下來。
一會。
然後反審視招展書,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林乃罪忽然插口道︰「三國時,袁紹、袁術本憑實力大可與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一拼,但袁術、袁紹互相看不起對方,各自招兵買馬,不斷火拼決戰,實力相抵,傷亡慘重。袁術眾叛親離而死,袁紹則在官渡之役讓曹操殺得個元氣大傷,氣憤而終。可惜的是,袁紹的兒子袁尚和袁譚要爭相繼承大統,以致本來擁有數十萬大軍再度分散,且互相攻擊,最後袁譚求救於曹操,攻襲袁尚,以致曹操輕易覆滅袁氏家族的權勢——招小猴之意,是不欲致使你們賢昆仲引起紛爭,讓敵人漁人得利。」
招展書道︰「我只不敢當審配、郭圖之流。袁紹的繼承人應該是長子袁譚,但他喜愛幼子袁尚,遂不聽智囊沮授之勸,將袁譚過繼亡兄袁逢。他一旦身故,就引發了下一代袁氏兄弟的內哄。在袁家的軍師、謀士中,袁譚最恨逢紀、審配,覺得他們支持袁尚;審配、逢紀則袁譚因長子而繼承袁紹的位置。自己一定受袁譚身邊的謀臣郭圖、辛評的迫害,是以假說袁紹遺命,由袁尚繼承大統。於是袁家兩兄弟又似上一代般互相攻擊,傷亡殆盡,為禍更烈。俟曹操發動攻擊,兄弟倆又互不信任,不肯發兵救援,自速其敗。袁尚聽了審配的話,以為老哥袁譚借對抗曹操而壯大軍馬,以圖對自己不利。袁譚則聽信郭圖的離間,認為是審配這些人出謀獻計,使袁紹把袁譚過繼出去,因而失勢。——袁氏兄弟鬩牆而失天下,致使韓盧狗和東郭兔追逐而讓耕田老漢得之而全不費力一事重演,是故,屬下誠不欲當逢紀、郭圖、辛評、審配這些挑撥是非兄弟不和的小人。
回百應的喉頭咕噥一聲,也不知他聽不聽得入耳,聽不聽得懂。
半晌,他才粗啞著嗓子,哦沉吟的道︰「耕田老漢嘛……」
然後語鋒一轉,顯然是不想對他不熟悉的話題再作盤桓。
「那你呢?你在多個月前已知回老二偷偷去見葛家的人,為何不及早告訴我?」
這次他是歷聲問林乃罪。
林乃罪上下三白眼一翻,只回答了一句話︰「因為你沒有問。」
他這句話回答的相當強硬。
也十分直接。
可是回百應也聽懂了他的意思。
——是你自己沒有問。
——你不問,我怎麼說!
——他畢竟是你的弟弟!
「我不問你便不報,」回百應緩緩的道,誰也看不出他這一回究竟動怒了沒有,「那麼重用你來幹什麼?」
「我的用意接近小猴兒!」「妙手堂」裡的人都習慣喚「笑神猴」招展書為「招小猴」,以表親昵,「我也不想當李、郭汜這些傢伙。
回百應用他熊掌般的大手,托著他那碩大的頭顱,發出一聲粗嘎濃濁的呻吟,仿佛他的頭太重了,他的脖子已快承受不住壓力了,又好像是他的頭痛又發作了,更酷似的正是︰
他正在頭大。
他頭大自己有一個比他更有學問的部屬。
可是他現在明顯的是一個頭比兩個大︰因為他有的可不止一個比他有學識的部下。
而且,這兩個屬下都在用一種曲折且耐人尋味的方式說話。
無論怎麼看他,都不像是完全聽明白招展書和林乃罪剛才所說的話。
偏偏這些話又有其重要性,不能隨便略去不聽。
不過問題在於︰作為他部下、親信乃至於軍師、謀士的招展書和林乃罪,好像也是故意說一些回百應知以外的話,讓他聽得似懂非懂,既有領會得益,也有狗屁不通——也許唯有這樣,他們才算「盡責」,才是「有用」,才有「無可取代」的「價值」吧。
這是自古以來「謀士」、「食客」維生求存的必須伎倆。
回百應的「應付」方式,只好又不置可否的咕咧了一句︰「李……郭……」「李」、「郭」之後,他的語音含混,聽來他反正也搞不清楚那名字怎麼念、弄不明白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名字。
——對不太明白的事物,礙於面子,便把它含混過去,是一般人不求甚解、不思進取的方式。
看來,「妙手堂」的首領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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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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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3:01 PM
《破陣》第二章 十一萬九千八百緡錢 第五回 眼痛醫腳
回百應沒有追問。
可是林乃罪卻不能不解釋。
——因為一旦首領聽不懂你的話,如果他不是個不恥下問的人,便很可能會有三種反應和下場︰
一,為你說的話他雖然不懂,但你是善意的,他承認你的話很有學問。
二,他覺得你的話是沒有敵意的,但他不喜歡聽,他的判斷遠勝於你千百倍,根本不必聽這些嘮叨討厭的話。
三,這是最糟的︰他聽了,也沒聽懂,但以為你的話是惡意的,蓄意侮辱他的智慧,他會馬上發作——這還不打緊,也有的暫且忍住怒氣,日後再檢舉、批判、報復、打擊︰幾乎所有上頭準許大鳴大放、諫言無罪卻追究罪責、秋後算賬,都來自這樣的心態。
所以就算話說出去了,領袖也沒聽懂,但只要覓著時機,部屬他理當言明。
所以林乃罪既然心裡有話、話出有典,自然不得不再進一步分說︰
「總堂主學識淵博,高深浩瀚,自不必說,卑職皆素求仰儀深佩。所謂郭汜、李之流,原是東漢末年的涼州大將,統領軍隊,因董卓為其部將呂布及司徒王允狙殺,各路軍兵群龍無首,只剩下軍隊裡三大有號召力的大將軍︰車騎將軍李、後將軍郭汜和右將軍樊稠。他們互相誇功爭權,幾次都要爆發沖突,只因全國大亂,大敵當前,他們才略為克制。後樊稠進攻馬騰、韓遂之時,李疑之與敵勾通,也因樊稠聲名太盛,且深得部下愛戴,李以率軍東出函穀關討伐關東的叛軍為名,引樊稠參加會議而伏殺之。這一來,各軍頭將領互相猜忌疑慮。尤其是李、郭汜,實力相仿,本是友好結盟,而今更加明爭暗鬥、爾虞我詐不已。
回百應的那張大手改而托腮。
他的眼楮仿佛也受林乃罪的感染,火紅變赤。
仿佛,他的頭痛已移師到牙齦那兒去了。
「以前李、郭汜同在部隊,相交莫逆,推心置腹。李經常擺下宴席,請郭汜歡聚竟宵,或住宿於郭汜家裡作樂竟宵。郭汜的妻子怕丈夫愛上李家裡漂亮的侍女,設法阻止郭汜與李交往,正好李送食物過來,郭汜妻心生一計,便用豆豉充作毒藥,在菜肴裡挑出來拿給郭汜看,還說︰『一個木架上尚且容不下兩只公雞,我真不瞭解,你為何還那麼信任李!』郭汜於是開始對李生疑。」林乃罪既已說到這地步了,不得不繼續說明這段典故。
「有一次,李又在家裡宴請郭汜,郭汜大醉而歸,鬧肚子,狂瀉不止,郭汜疑心中毒,不惜喝下大量糞便汁液,逼自己嘔吐減輕毒力。恢復後,就集結兵力,攻擊李。」林乃罪盡量擷取其要說明他的用意,「從此,李、郭軍隊便互相攻擊,引發涼州軍團內戰,兵連禍結,實力大減,終一一殲於敵手。」
「你是說,」回百應怪眼一翻,「你不想我和老二變成了郭汜、李?」
林乃罪道︰「總堂主待我不薄。我誠不欲當郭汜妻。——在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提報一些會引起互相猜忌的事,我和笑猴兒覺得是很不適宜的。」
「豈有此理,格你娘兩個咕布鹿個娃子!」回百應眉須發根根如戟,「你說的是我們兄弟就像郭汜、李這些跳牆小丑!?再說,老子我就算是李,老二豈可與我並媲相提!你這比喻太不恰當!他哪有與我抗衡的實力!」
「是不恰當!」林乃罪垂首道,「但如果回二總管洩露『妙手堂』的機密再聯合另外三大世家的力量,那勢力就相當不可輕忽了。」
回百應戟起的眉、須、發、胡忽都一一軟了下來,揉揉眼楮,氣唬唬的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肖兔的!?」
這一句,可把每一個人都問得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誰都不曉得回百應何來這一問。
——總之,這個總堂主所作所為,所說所問,常令人莫測高深、不明其意、突如其來、變生不測的。
「不是。」林乃罪答,「我屬羊。」
「那你的眼白為啥是紅色的?你運施『回龍斬』時用的是『落紅大法』吧?聽說練這功力和人,修習時頭上得要紮紅巾布,像個海盜一樣,真難看!練成後平時也得穿著鮮紅內,像個娘兒一般,多難堪!我呸!——我的眼痛,敢情都給你這娘鍋耙而咕辣辣的傳染了!」
這一輪說下來,只把林乃罪說得又驚又疑︰看這一番無心的妄語,但要緊關口兒卻是字字中的,林乃罪確是常常頭痛眼痛,患有目疾,的確是以「落紅神功」運使「回龍斬」,而他以前的確是發盤紅巾習此內功,現在每天都得著紅布罩在陰部鼠蹊處,以禁神功外泄——回總堂主卻是怎麼知道的!?而且說來還如此稀鬆平常、毫不經意!
「不過,你們說的倒很有道理,」回百應又正色問道︰「既然你們已知前因後果,頭痛醫頭,牙痛拔牙——那你們告訴我,這件事,該如何處理?」
然後他再追加一句︰「不要管回老二是不是我弟弟——這事關乎『妙手堂』存亡,老子才不管他咕啦甯娘的鰲個王八蛋!有話實說,有法照辦,這是我的命令!」
有他這道命令,林乃罪和招展書都好辦事、好說話多了。
「解鈴還須系鈴人。」招展書道,「罪所當罰。一定要抓到罪證,才能處罰,說什麼回總管都是堂裡舉足輕重的人物,懲罰不能理屈,難服人心。我和林副總堂主的揭發,也變成了打擊罪行,而不是挑拔離間。」
他仍是堅持自己不是個破壞回百應與回百響兄弟之間感情的人。
「你呢?」
回百應紅著眼望向林乃罪。
——其實,自從他的獨子回絕死了之後,他就紅了眼,而且,雙眼就一直這般紅腫下去,直似在淌血一般。
「牙痛,的確要把壞牙拔掉。」林用罪的說法是,「可是,有些病,就不一定要頭痛醫頭——有時候,頭很痛,只要搓揉腳底一些穴道,也能使頭痛而不藥而愈。」
這是事實。
有些病癥,例如肩疼、眼疲、腰酸、骨痛,按摩足底,卻可治療。
——看似兩處風牛馬不相及,但其實是血脈相連、一氣相通。牛馬不同種,但都是為人服務勞作的畜牲。
有些事情也是這樣。
——你替山上的幼苗除蟲,有天一沱雨來時再不愁山洪暴發;你每天不過在城牆角下挖兩塊磚,有一日,流寇卻突然攻入城中殺入你家的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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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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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3:02 PM
《破陣》第二章 十一萬九千八百緡錢 第六回 頭痛砍頭
回百應在聽,「你的意思是?」
他還要聽下去。
林乃罪就說下去︰「甚至有的時候,不管頭痛、眼痛、腰痛、也有好處。」
回百應凸出了眼珠子,「好處?」
他「赫」地乾笑了半聲。
林乃罪道︰「頭痛可以讓人清醒。眼痛讓你不可太困乏了。腰痛警示你操勞過度。人風寒燥熱時會咳嗽,吸入渣滓時會噴嚏,身體虛弱時會發病,都是好事,都是健康徵兆,患疾的警示,這樣才會提醒作預防治療。
回百應問︰「那麼說,回老二這件事有什麼好處?」
林乃罪笑而不答,反問了一句︰「不知『七殺神君』赴京畿已返洛陽未?」
回百應道︰「他前日已返。」
林乃罪道︰「那就好了。『廉貞『勇武多謀,剛毅善斷,總堂主向來英明果決,不妨跟廉千風,議定而後動。」
「石斷眉出事之後我們一直缺少一名強大的外援,行事很不方便。」回百應頗有同感,「所以,我要千風替我找一名強助回來。」
林乃罪的眼神立即亮了,「他找到了沒?」
回百應一提到回千風,好像就很滿意,很稱心,「他從不負我所望。」
林乃罪也釋然道︰「那就好了。」
回百應馬上警覺,「怎麼?」
林乃罪道︰「最近,『蘭亭池家』請來了個強助方邪真,這人又恰好是我們的死敵,這人一上來就剪除了同為『蘭亭』賣命的軍師劉獅子。本來劉是之斷斷續續收了我們不少銀子、厚禮、酬金,多多少少會偏幫我們一些,偶爾也會透露風聲,要不然,我們也不會抓得準池夫人赴邀方邪真的機密,而今,他死了,就絕了信息。而方邪真打擊我們,不遺餘力,好幾個地盤,都給他軟硬兼施,吞掉了。加上近日『蘭亭池家』又招攬了七發禪師,如虎添翼,幾場武鬥下來,都傷亡甚巨,連朝庭都不太賣我們面子了。何況,近日『小碧湖遊家』也圖振作,『橫刀立馬』顧佛影和『笑豹子』簡迅,請來了一干神秘人物,專針對本來由我們管的行業下手,幾個月下來,原先是向我繳交『黑錢』的鑄錢、開礦、鹽、米、茶、糧、油、酒、果、布,乃至漕運,多已對我們不瞅不睬,連『千葉山莊』那兒仗著九尺長劍的小子蔡旋鐘也要發憤圖強,後來居上,看來我們再這樣下去,可只有挨打的份兒了。
林乃罪這番話無疑很刺耳。
很不好聽。
但他說的無疑也是實話。
所以,縱然回百應的臉色很不好看,對這番話很不喜歡聽,但他還是沒有動怒,還在聆聽著。
——在洛陽各門各派和四公子家族的激烈鬥爭裡,一旦示弱,那只有自絕門路,更退無死所,所以,只有振作拓展,強大得足以把對方吃掉,才是以攻代守、反敗為勝的善策。
回百應只有悶哼一聲,轉首過去問招展書︰「那你耕田老漢秘方……解鈴之法又是如何?」
他雖然問得很不客氣,但顯然沒有因為招展書的地位低於林乃罪而忽略他的意見和器重。
招展書好像已等回百應問他已一段時間了。
他似一早已準備好了答案。
所以,回百應一問他,他就回答︰「總堂主已好久沒去看『破軍大將,不死神龍』回萬二太爺了吧?」
他的「回答」是一個反問。
——「破軍」回萬雷在「妙手堂」的輩份無疑很高,但地位卻不算太高;他的武功極高,但並不太受回百應的重視︰也許,那是因為他脾氣太躁太烈,太沖動勇猛,急攻爭攻之故,並且他也不十分服從回百應的指示,以至總堂主不常予以重任,但在沖鋒陷陣、大斫大殺的場面,還是得派這樣一號鋒將去掃蕩殺敵。也可能因此之故,終於在「五雷轟頂」回萬雷出擊方邪真那一役中,這位「不死神龍」一身負七道重傷,六道輕傷,還有一道為劍氣所致的嚴重內傷,使這個鐵打一般的好漢,已不復當年勇慨,這向幾個月來多臥病床上,纏綿病榻,形銷骨立,不再悍強,回百應也很少去探望他,也不知是為了︰
——到底是介意他當日不聽他的話,私下去狙擊方邪真,致使與方邪真從此結下深仇,以致方邪真一上任就跟「妙手堂」對著幹,間接導致今日回家蒙受可怕的挫敗與損失?
——還是因為回萬雷已負重傷,身手不似當日,已失去了利用價值了,回百應便懶得理他了?
——抑或是兩者皆然?
回百應聽了,冷哼一聲,道︰「萬二叔他最近怎麼了?」
「他?我只知道萬雷將軍最近也在頭痛——還是痛得巴不得用斧頭一斧斫下來的那種痛!」招展書道,「只不過,當日他攻襲狙擊方邪真和他家人之役時,響二總管是在他身邊的——那一役使方邪真與我們成了世仇還不打緊,那一戰也形同把方邪真一手趕進了『蘭亭池家』。」
「哦?」回百應的眼神紅了,也亮了,「那一戰你可知道細節?」
「知道了。」招展書下頷黃須無風自動,道︰「因為我那時也在現場。」
「好,那你告訴我詳情。」回百應用大手拔了拔他的戟發,道︰「我的確好久沒去探問過萬雷的傷勢和病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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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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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3:06 PM
《破陣》第三章 大小二便 第一回 白茫茫處投無盡意
她在蘆花叢中,等他。
風起時,蘆花荻花,一齊亂飛。
她在溪邊,溪白如練。
她以一種極其優美的姿態,蹲了下來,捋起袖子,拔出了刀,動作非常幽艷,連她蹲著的姿勢都十分悠艷。
——悠閑美艷。
她的刀如一溪白水。
她的臉色蒼白如刀。
秋色連坡,風沁寒,水也是涼的,可是她的刀,更令人打從心裡生起了寒意,仿佛,她手裡拿的是一張薄冰。
冰刀。
溪聲潺潺,她在凝注,也在聆聽︰溪聲裡可有他的步履?
她凝神的樣貌很幽怨︰像在聆聽溪水寂寞的傾訴,又像寂寞得只能傾訴給溪水聽。
她是誰呢?
她在等誰?
她憂愁,等的可是情人?
她拿刀,等的可是仇人?
他會不會來?
她會不會再等?
等下去,會等到什麼?
不等下去,又會遇上什麼?
她幽幽的嘆了口氣,像吹走一個夢。
然後她把刀小心的置放在水上,磨。
輕輕的磨,像輕揉水之肌膚,又像要撫平那水波上的紋。
之後,她再輕輕的、柔柔的、慢慢的、緩緩的,不驚魚不驚草不驚匕鬯不驚漣漪的把刀伸入溪中、浸入江中。
她的眼神,以柔投向白了頭的蘆葦深處,以怨望向仿佛可以敲得出磬聲的晴空遠處。
她在看什麼?
她在想什麼?
可是自她的刀投入溪中後,不久,溪水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那一溪的魚,一條繼一條的,翻了肚皮,就像荻花一般蒼白。
溪水上裊裊泛起了煙。
輕煙。
她的刀不是寒若冰的嗎?怎麼伸進溪水之後,卻使一溪沸騰?
對這種情景,她似是不經心、不覺意,又似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似的。
反正,她在磨刀。
她天天都是這樣磨刀,以風、以雲、以水、以花。
只不過,有時她以敵人的血、仇人的肌、惡人的骨骼來磨;有時,她以大地為砧,蒼天為爐,淬練這一把像她臉色的刀。
她更有她磨刀的方法。
她更有她用刀的方式。
她已自成一派。
她的刀也自成一家。
人生如夢。
刀光若夢。
——一刀還酹江月。
她已覺來夢夢了。
遠處,幾縷煙雲,慢慢結成一朵小小的雲,冉冉變化、舒展,飄忽不定。
她仍在等。正如這幾天,這兒的天空一定會逐漸結集成為一朵結結實實厚厚重重的大雲一般︰他一定會來,遲早會來。
她那捋起袖子的手,一如水般縴柔,一如刀樣蒼白。
溪水像眼淚的河。
河流千裡唱著悲歌。
好的刀在水中,她的心在白茫茫處投無盡意。
大便是他的嗜好。
到了「樵虎堆」,他先蹲在地上,大了一個十分暢快的便,直到在清新的空氣中布滿了糞味之時,他才隨便找幾塊枯葉乾草揩了揩,步向「樵虎亭」。
髒。
髒不止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心思。
然後,他便看到那一團白雲升起。
真奇怪。
這幾天,這兒蒼穹必然升起一朵大白雲,難怪溪口那兒就叫做「雲起坪」。
看到白雲,他就想起了小時候一個老師,要他們把這一句︰「白雲長長長長長長長飛」讀出頓挫來,那時,他怎麼念都不通,看也不懂。
當然,後來他是念通了,原來不過是「白雲長,長長長,長長長飛」,第一、二、三、五、七的「長」字都念成「長短」的「長」,只有第四、第六的「長」字讀成「成長」的「長」字,那一切不就豁然而通了。
原來就是那麼簡單。
自然,他因為受不住老師的斥罵諷刺,而且罵他太骯髒汙糟,他就趁老師孫夫子在如廁大便的時候,用筷子把他連戮了十七八個窟窿,死了,臨死前還迫他吃滿地的糞,還要他說出這句「白雲飛」的「長」字破解法,然後才推他入糞池了決。
這就開始了他的殺人生涯。
他現在也要去殺人。
所以他敲敲門。
——要殺人前,先敲門。
他敲門的地方,叫「樵虎亭」。
那是一家小酒簾,能做幾道野味,能炒幾道小菜,地方很舊,也很簡陋,但絕對不小;因為這是野外,接近嫩江一帶,靠近「白發溪」渡頭,就只這麼一家野店,一向屬於三不管地帶,店家這兒,專做渡客生意,這片酒簾,隨他高興要開多大都可以。
——只不過,就要看有無人前來飲食、投宿而已。
現在這個時候,一向是野店無人時。
舟子在店後斜系。
他知道這野店是一個紅發胖子開的。
胖子復姓東方。
他是個外來人。
「外來人」的意思是說︰不屬於洛陽人氏。
他是「外來人」,不過他的夫人卻不是。
——老闆娘復姓「諸葛」,閨名叫輝,嫁給東方老闆,是新近的事。
他們夫婦倆還生了一個孩子,約四五歲大,另一個,則仍在腹裡,約六七個月。
他們有一個夥計。
——這個夥計,聽差聽使,不管砍柴、送貨、采購、搭棚、生火、打水,全由他一手包辦。
夥計不知姓名,有點傻愣愣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會家子,名叫「阿彈」,誰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來歷。
這就夠了。
——既不知姓名、來歷,就得死。
殺對了,那就是殺對了。
殺錯了,那有什麼打緊——一條人命而已。
反正,他真正要殺的「正點兒」,也不是他們。
所以沈淒旋打定主意,敲響了門扉。
——店裡的人當然不知道,那是死神敲門的聲音。
門本來就是開著的。
這本來就是一處酒簾,雖是野店,但決不是黑店,本來說打開門口做生意的,只不過因為江邊風大而勁急,故常把門扉掩上而已。
——這就是了,他們也常常作這般「閉門會議」的。
他不知道他們這些人在開什麼會,但這些參與過會議的人都得死。
這是他所接到的決殺令。
其中有一個人是一定得死的。
方邪真。
他今天來到這兒,就是為了要執行這個指令。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06 PM
《破陣》第三章 大小二便 第二回 要錢要命
打開門的是那小夥計。
這夥計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小夥計都是這個樣子。反正,有客人來,他也沒多賺,沒客人來,他也不虧著。擔心天刮風地淹水客人不來那全是老闆和老闆娘的事。
所以分才是小夥計。
小夥計一直是小夥計,就是因為他有這種想法。
「還做生意嗎?」
小夥計阿彈,在打哈欠。不,應該說,邊打哈欠,邊伸懶腰,邊點頭。
——點頭,這是最「順便」和「虛應事故」的一圜。
沈淒旋卻「順便」往裡邊張了一張。︰
老闆在。
老闆娘不在——大概在廚房;屋後有炊煙。
客人不多。
只一個。
這客人看似采薪漢,又似名小商賈,下頷一顆大痣,左唇一顆小痣。
——「牛頭」不在。
他沒來。
他只看一眼。
——雖然只看了一眼,但他已迅即有了結論︰
這是個下手的好時勢。
要下手,一切都很好控制。他知道東方老闆是很有點武功底子,並且很可能便是年前絕跡江湖的獨行大盜「輕燕鐵拳」——人簡稱為「輕鐵」——的東方德,諸葛字同上)輝恐怕也不是尋常婦女。不過,對他而言,都很好解決。
問題在客人。
客人難以控制。
——萬一,他殺的時候,野店中有些客人是惹不得、不該招惹的︰倒不是他們武功高,武功再高他也可以輕易收拾,而是有些人例如像武林中有頭有面、朝廷中有權有勢、地方上有名有利的人物,他可不想一並誅殺,而且,就算他照單全殺,大當家和老大查究起來,也不好交代得很。
——他的組織,是只殺要殺的人,無意思要多結仇家;只是,一旦結怨,那就斬草除根,不惜殺個雞犬不留。
這就是「秦時明月漢時關」的特色。
他也很有特色。
他是個殺手。
他本來就有很多個名字︰化名。
——一個好殺手最好不要太出名,因為出名就越容易讓人留意,而一個好殺手一定會建立他獨特的殺人風格,有風格就露痕跡,有軌跡則易防範,一旦讓人有了提防就容易失手。作為殺手,失手的代價很高,也很大,往往結果就是︰
死。
他可不想死。
他雖然喜歡殺人,但他跟平常人一樣,更喜歡活。
——希望活個長命百歲,百子千孫。
不過也很難教一位好殺手不建立自己的風格,正如人很難沒有自己習性一樣︰就像吃一頓飯,喜歡先挾菜肴?愛吃肉還是蔬菜?慣挾飯還是扒飯?飯前喝湯還是飯後?愛不愛吃鹹?喜不喜吃辣?嗜不嗜甜?常不常飲酒?總有個習性。
他的特性就是「慢」。
對他而言︰殺人是一大享受,他得要慢慢享受。
他這點特性,使他成了大名,何況,他也長相特別︰
他的臉特別長。
——是謂「馬臉殺手」。
他跟「牛頭殺手」袁煎炸在「秦時明月漢時關」是「一對門神」,也是武林中的「地獄使者」︰
牛頭馬臉。
現在這個「閻王使者」,已來到「樵虎亭」門前。
可是小夥計仍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眼前的是個「獄卒」︰帶他去地獄的使者。
他不知道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個哈欠,也是最後一次懶腰。
所以他一面伸懶腰一面問︰「客官,請裡邊……」
說的有氣無力。
有精無神。
沈淒旋笑了。
這一笑,更覺得他臉長,長得真像馬的臉。
他一笑就出手。
嗤的一聲,峨嵋分水刺刺中了阿彈腰間的穴位,他一腳踢開了他,當他就像一口破布袋,再掀簾竄身呼地進入了屋內,那老闆馬上警覺,叱道︰「什麼人——」
沈淒旋一躍而至櫃台前,峨嵋分水刺在中指間呼呼旋了幾個圈,喝道︰「道上兄弟討盤川,要錢要命任君擇……」
掌櫃的東方德一聽,以為是草寇劫掠,登時寬了心,搖手叱道︰「你老哥也不打聽……」
話未說完,沈淒旋已欺近。
東方德發現不對勁時,沈淒旋已出手。
他馬上還手。
他身法輕。
他出拳重。
——一般山賊流寇,二三十個還不是對手。
可惜對方不是山賊。
也不是流寇。
他是殺手。
而且是「馬臉殺手」。
——「要錢要命」只是他故意在口頭上造成的錯覺。
如果他知道來的是絕頂高手,他就會先求穩守,再求逃脫,而不搶攻反擊了。
這樣一來,就不易一擊得手。
沈淒旋的目的是要對方疏失、低估。
現在他的目的已達到。
當東方德知悔時,已失去了悔過的機會︰他的峨嵋分水刺已刺倒了他。
他倒地時,店裡那客人正在溜,已溜到了門口。
「嗖」地一聲,沈淒旋已到了門口,剛好截住了他。
這人一呆,臉上兩顆痣,幾乎都嚇得掉落下來。
作者:
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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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3:07 PM
《破陣》第三章 大小二便 第三回 不要錢不要命
「你要幹什麼……」那小商人嚇得顫手跺腳,「你要錢,我的褡褳在桌上,有一些……你……好漢放我一馬、饒我一命……」
沈淒旋忍笑,在看桌上的褡褳。
那小商賈似有了一線生機,「大哥要錢盡管拿去,羊某只求活命。」
沈淒旋拉長了臉,但並沒有鬆弛。殺手生涯告訴他,縱然眼前的人無足輕重,一樣不可忽視小覷,「我不要錢,也不要命。」
那商人又慌亂了起來,「那好漢大老爺的意思……」
沈淒旋那張怪臉似是馬鳴般咧嘴張了張,當是笑顏,「我只要你乖乖的躺一會……」
這時,忽聽身後一聲尖叫,一聲銳響。
那是老闆娘的叫聲。
他剛好步出,見此情狀,碗豆漿裂地而碎,灑得滿地皆是。
接下來發生的變化很迅速︰
老闆娘諸葛輝尖叫,失手碎碗。
采薪商霍然回頭、分心。
沈淒旋馬上出手。
分水刺脫手出。
諸葛輝已立即恢復過來,正要紮馬騰身,但她因腹大便便,騰挪間稍有阻滯,「哧」的一聲,利刺已拮入她的腹裡去。
她慘呼一聲,捂腹,蹲下,血汩汩流出。
那姓羊的小商人猛回首,背後穴道已挨了一刺。
沈淒旋手上可不只一柄峨嵋分水刺。
那羊姓漢子有意要避,正扭身閃腰,但欲閃未閃之間,還是因沈淒旋出手如電,沒躲過。給刺著了。
血飛濺。
人倒下。
可怕的不是出手快。
——沈淒旋是殺人慢,但出手可快極。出手不快,如何是一流殺手?但殺人慢,跟出手制人的速度可是兩回子的事。
可怕也不是刺利。
——峨嵋分水刺是兩頭尖利,可在指間旋動的利器,專門打穴刺穴。
但最可怕的還是這刺尖淬有毒藥。
——只要見血,立即全身發麻,任由擺布。
這麻藥比毒藥可怕,殺戮聽憑。
這藥就叫「無赦」。
——這種藥末,若為液體,可塗之於利器上,中人即麻;若為藥粉,撒於人身,吸之即倒,武功再高也沒有用。
一下子,店裡四個人︰老闆東方德、老闆娘諸葛輝、姓羊的客人、叫阿彈的夥計,全都給沈淒旋制住了。
那老闆東方德現在絕對不相信這樣出手和惡客會是流寇山賊那麼簡單了,顫聲問︰「你……你是誰!?」
沈淒旋一張馬臉笑得像馬吃草,「等一下你自然就知道我是誰了,用不著心急。你到陰曹地府,都一定會記住我的名字,保準忘不了。」
那名姓羊的無辜者嚇得臉無人色,「好漢、好漢、你說過不要錢、不要命,何不放了我……」
「我是答應你不要錢不要命,」沈淒旋看他們那麼驚懼,知道待會兒的興頭可有意思的很,也十分滿意自己的傑作,「可是你想一想︰為什麼我答應過你的話要算數?你為什麼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那是你的不對,不是我的錯。」
其實,他憑實力,就可一一將店裡的人制伏。
但他偏偏使詐。
因為他覺得︰
這樣會好玩一些。
這樣也刺激一點。
現在他把四個不能動彈的人,又踹又扯,排在地上,然後,他的中指旋轉著沾血的分水刺,下次到後堂去︰
那兒至少還有一個四五歲大的小童。
這之後發生的事,不足細陳,不便詳述。
直至沈淒旋很愉快的自廚房出來踱出來,手上有點血跡,拿著把破舊崩口柴刀,臉上帶點疲憊的跟那些受制的人諄諄善誘的囑咐︰
「待一會,你們受不了時,叫是沒有用的。最重要的是拉屎,一拉屎,我就停一停手,至少我會稍緩行刑,因為你們的糞便味可以沖淡血腥,我可不喜歡血腥味,明白了沒有?」
在場當然沒有人明白。
誰也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他想幹什麼。
所以東方德咆哮道︰「你可知道我是誰!快把我夫人解穴、止血,你沒看見她懷了孩子嗎!?」
沈淒旋沒有問他到底是誰。
因為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要在此布陣、布下埋伏,等一個人來。
他只知道那人這一兩天要是不死,一定會來這兒參與「密議」的。
——至於「密議」些什麼,這一概不是他範圍內的事,他不管,也不想理。
他只負責殺人。
同時報仇。
其餘的事,他只管殺人的過程中,讓自己享受、愉快、奮亢、刺激。
除此無他。
故此,接下來的事情,也不必細表,不能盡錄。
這樣沈淒旋便在「樵虎亭」等了一晚,過了一夜。
等到第二天中午。
日出。
雲閑。
他的拍檔果然找上了他,拍響了門,為的是要告訴他一件事︰
——方邪真馬上就要到了!
然而,他的同伴卻聞到了一種令人心的味道︰
空氣中,全布滿了屎味。
——糞味中又有肉香,兩種氣味交雜,猶如屍臭和香水並存的吊詭。
門打開了。
門內是帶著詭笑的馬臉人。
他手上有一根尖刺,刺上串有一片片、一塊塊的肉,剛烤熟,很香。
屋內的情景,讓人怵目驚心。
一個胖子(本來是),給剝光了衣服,身上的肉,一片片、一塊塊給割下來,全身血肉模糊、鮮血淋灕,可是他卻仍未死絕,血水淌著,他也搐動著。地上有些痕跡,桌椅淩亂、土坑處處,泥濘與血肉四濺積聚。
馬臉人吃著肉,問︰「找誰?」
沈淒旋打開門,沒看到人,卻看到一頭牛。
牛當然是不會敲門的。
但他卻沒有意外。
因為他知道他的同伴來了。
——還好及時趕到。
「你來了。」
「你又搞這一套!」
「沒辦法,習慣了。這是我的樂趣。」
「他來了。」
「幾時到?」
「回武曲的『悲回風』大陣困不住他,一奸大師告訴我,他已在早上出發往『樵虎亭』來了。」
「還好他來,不然,這一切都白費了。」
「你要殺的是方邪真,又何必枉殺無辜!」
「天下哪有白殺的人。」馬臉殺手沈淒旋又嚼了一口肉,還把肉串遞到門外,「要不要嘗一口,剛烤好,很入味。肥人肉嫩汁多,好好吃。」
可是,外頭卻沒有人。
只有一頭牛。
——難道牛也吃肉?
他來了。
一個人,一把劍。
衣上猶沾著血。
——解決了「山海觀」的人間慘事後,他立即趕來「樵虎亭」,要通知這些人︰︰遠離洛陽,這兒留不得。
洛陽城裡殺氣重,許是當年八王之亂時皇城屢經屠宰,冤魂歷鬼,餘忿未消吧?欲以全身,先離洛陽。
住不得。
留不得。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08 PM
《破陣》第三章 大小二便 第四回 馬不知臉長
方邪真到「樵虎亭」。
他才走近,便聞到了一股怪味。
他心中發出一聲浩嘆︰
——怎麼又遲了一步!
如果「樵虎亭」沒出事,他想見的人一一都健在,自是最好不過;要不然,只要這片小店全無動靜,他也一樣會提高警覺,提防埋伏。
可是,而今,「樵虎亭」已溢了異味。
那就是說,凶案已生,只怕,兇手亦已遠去。
——如果不是死了人,何來異味?
——若果殺人的人不已離去,又何苦示之於人的屍味?
——殺人應充溢著血腥味,卻為何屎味如此強烈?
方邪真曾在前時歷經自己遲返一步,父弟被殺的慘事。
這件慘案一直在他腦中縈繞不去。
寢食難安。
所以他一聞到屎味,、屍味和肉香味,立刻就掠了過去,一面解開了系裹在劍身上重重的藍布,一腳踢開了門,就看到了這等情景︰
死屍!
一具具吊著的死屍!
——四條吊著的死屍,一個伏在血泊中的死人。
還有滿地穢物。
其實說是死屍,也不盡然,這兒的人,沒有一個是死盡死絕的。
每個人都至少有點氣息,還沒完全斷氣,但已失去了移動、說話的能力,進入了彌留狀態,毫無疑問的是處於人最痛苦的時段,最可怕的折磨中,可是又決無挽救的餘地。
方邪真一入內,就見死屍。
迎面第一口倒吊的死屍,全身赤裸,本來胖嘟嘟的肥肉,給人一片一片的割切下來,血肉都在淒厲的騰動著,眼目凸睜,肌肉還痛得一哆一哆的,胸上貼了一張血字︰
「是我幹的,有本領渡江來殺我!」
下畫了一張馬臉。
方邪真忿恨中撕去了紙。
第二個吊著的人,也是全身剝的赤精,是個女人。
她死時遭人開膛切腹,死得令人怵目——不,她迄今偶爾還在喉頭「咕嚕」一聲,猶未死絕!
方邪真也看得睚眥欲裂。
看她身遭毒手的痕跡,是經過長時期的折磨與淩辱。對方簡直喪心病狂,既已割開了她的肚子,剜走了胎兒,又割下了她的乳房,切開了她的胸脯,但每次一下刀,割一下,不知何故,又停一陣子,不曉他去做了些什麼事,待過一二個時辰,眼看筋肉還掙紮著求生,血水開始凝結,癒合,甚至在慢速度的長肉了,他又偶爾記起來似的,再沿著傷處割一下,或刺得更深,或扯撕得更裂。經長時間、多次數的下手,才把婦人折騰得這樣子,而且除了鮮血肉膚之味,也穢漬滿身。
方邪真為此發指。
再看第三個屍首,那還是個小夥子!
他也死得甚慘,但心房未完全停止跳動。兩支長形尖利的峨嵋分水刺,一自喉嚨、一自他肛門刺入,不是一下子紮入,而是每隔一二個時辰刺入一二寸,再多二寸,便在心房會師了。
事實上,方邪真的推測全無離譜,甚至比實情可怕多了。
沈淒旋在下手的時候,的確是每隔一段時候,才下一次手。
他一面吃著肉(當然是胖老闆身上割下來的肉),一面下手。
有時候,他刮鬍子,刮完了,才去紮一下;有時候,他小憩片刻,醒來後,又去刺深一些;甚至有時他徹底忘了,去大解回來,才又割一兩片肉、上下插入一二寸、左右剜開兩三刀;然後,他又在孕婦身上自瀆,發泄之後,又繼續他的「慢殺」。
他殺人一向很慢。
這還不是最慢的。
這些人跟他有仇嗎?
沒有。
可是,在歷史上,所有的屠城、殺戮,針對平民百姓、全都是與人無怨、無仇、無辜、無助的人,一樣任人屠宰,讓人魚肉,這好像是司空見慣的事。
至少在青史上是屢見不鮮。
殺人的人有時還用刀(他故意用廚房那把又銹又鈍的柴刀,而不去選那柄較鋒利的剁肉刀)照照自己的樣子︰
他仿佛還感到很滿意,所以才用刀(這次是肉刀)刮去自己臉上的胡渣子。
剃掉了鬍子,他的臉就更長了。
奇怪的是︰他好像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臉長。
正如他自己只以為自己在完成一件藝術,而不是個劊子手一樣。
方邪真已看見了三個受害人。
他手心發汗、頭皮發麻、肺發炸。
他恨極了。
他用手穩住給倒吊著擺動背向著他的第四人,擰轉了過來︰
那人給轉了過來。
那人一臉是血,一轉了過來,眼楮一「」,猛吐一口血水,怪叫一聲︰
「救命!」
這人一旦掙動,觸活了繩上的結,往方邪真直蕩了過來!
方邪真猝不及防,幾沒給噴了一臉的血。
他急步倒飛,飛退。
他不知道這人是誰!
就在這時,本來倒在血泊中的人,倏地立起,分水刺無聲無息,刺向他的背脊。
不是極快。
而是時機極佳。
出手快有破空風聲。
這樣子的出手,形同方邪真自行撞向尖刺,風聲全無。
眼看方邪真就要撞在刺尖上。
尖刺上淬有「無赦」。
——殺,無赦。
不過方邪真卻看見、目睹了這一記暗算。
他背後當然沒有眼楮。
但那「第四具屍首」卻有。
他從那羊姓商人恐懼的眼瞳看到背後原倒在血泊中的人之異動。
作者:
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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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3:08 PM
《破陣》第三章 大小二便 第五回 牛不知角長
那血泊中的人臉很長。
這時候的他,長臉閃爍著狡獪的詭芒。
野店。
血泊。
屎味。
肉香。
——給折磨得只剩一口氣未斷的活死人。
還有這般惡毒的暗算!
——這像不像是一個人間地獄?
店外秋涼。
陽光美好。
遠處有白雲。
近處有草坪。
草枯一半,綠猶近半。
坪上有牛。
——牛可通人性?
沈淒旋一動,刺紮出,方邪真在疾退中以一種完全不可思議的姿態,一折,回了身,一劍,遞了過去。
劍深碧。
劍比刺長。
劍也比刺快。
沈淒旋一見劍光,知計不得逞,再見來勢,已知不可力敵,一滾,躍起,往門口掠去!
方邪真怎讓他走!
他大喝一聲,一吸氣,長身,飛掠,足尖一點,疾趕追擊沈淒旋。
他要在對方出門前截住。
可是,他足尖發力處,猝然下陷。
那是一個陷阱,轟然翻塌!
他猛踏了一個空,眼看就要往下落去。
但他左手一揚,嗖地一聲,一條藍布,如長蟒出洞,鉤住柱梁,一借力,飛身急掠,已追到沈淒旋身後。
沈淒旋已掠至門口。
他一步搶了出去。
方邪真跟著便要追出。
忽「嘩」的一聲,一桶粉末當頭砸下︰
「無赦」!
這沾著便令人全身發麻的藥粉,向方邪真迎頭迎面倒了下來!
「馬臉殺手」連跌帶滾兼撲及爬的翻騰了出來,一見陽光,再聞空氣,為之大喜過望,大叫︰
「得手了——」
但忽見劍光。
劍光奇亮。
而且奇綠無比,像森林裡的魔眼,草叢中的精靈,地底下的碧璽。
——哪有這麼亮的劍光!
——哪有這般快的劍招!
——哪有這樣可怕的人!
沈淒旋的驚疑是有道理的︰
因為那魔星正在他面前。
並且已出了劍!
方邪真是一閃一折,自窗口掠出來的。
就在這時,那坪上的牛,頭上一對角,突然增長,它好像自己也不得悉似的,只飛快地向方邪真背部疾撞了過來。
牛角似比毒刃還利,經陽光一照,炸出兩道邪光!
——方邪真就算這一刻能刺殺沈淒旋,也必躲不過這只蠻牛一撞︰
背後得要洞穿兩個大窟窿不可!
就在這時候,方邪真忽然做了一件事︰
一個動作。
一個決不會在這時候做的動作!
他猝然趴下。
整個人伏了下來。
伏在綠瓖著黃的草地上。
劍自背部劃出。
倒劃而出。
戰局結束。
完全終結。
牛角全力的撞,不能驟止,隻眼前一空,雙角利刃已刺入沈淒旋胸腹去。
這一對利角,也塗了劇毒︰
「大花綠」。
沈淒旋的臉立即扭曲了,除了痛楚,他還有更可怖的感覺︰
他是「牛頭殺手」袁煎炸之外,最清楚這種劇毒是多麼可怕的人。
一剎間,他整張馬臉,都扭曲了、都歪斜了、都變形了,而且居然變得花花綠綠、斑斑點點,身體機能倒錯失禁,一堆熱騰騰的糞也自襠裡跌落出來!
牛角尖刃映著沈淒旋手上的分水刺,炸出強光——方邪真知道那不是他手上長劍對映出來的效果,因為他的劍光是深碧色的。
也就是說︰背後有敵。
然而他背後只有一頭牛。
於是他立即作出反應。
他倒下豎出長劍,牛腹遭剖開。
只聽一聲怒吼。
牛腹剖為二。
牛皮裂開。
一人撫腹飛遁,待方邪真一躍而起,踹開牛皮,他已走遠。
皮殼裡卻有一陣濃烈的尿騷味。
草坪上一行血跡。
方邪真猛回首,持劍而立。
「馬臉殺手」沈淒旋捂住傷口,跪了下來,此際,他已失去了求死的能力。
他唯一的能力,只剩下大小二便。
方邪真在離開「樵虎亭」前,先放了嚇得幾乎已膽破心裂的羊姓商人,再放了一把火。
他臨走前看到了他最不想見到的情景︰
他本來仍不死心,去尋找東方德夫婦的孩子。結果,他找到了廚房,打開鍋子,發現那兒有一團給煮熟了還冒著煙氣的肉,仔細一看才知道那是諸葛輝肚裡的胎兒,蜷伏在鍋裡,仿佛還帶著笑臉。然後他又發現灶裡生火的焦味有異,原來那作柴薪的是一段醮透了黑油的骨骼肌筋,那當然是這對夫婦的孩子的身體。
他只有一把火燒了這個地方。
然後嘔。
吐。
看到了遠方升起的那一把煙,她知道他將要來了。
她會等到他的。
蘆花白了。
荻花飛了。
她仰著雪白的脖子,看雲。
她猶記得他問天的神情。
以及施展「天問」劍法的樣子。
她在蘆葦叢中等他。
溪水是心裡欲泣的河。
雲在晴空醞釀。
深秋在時間成熟。
她在等他。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23 PM
《破陣》第四章 白鼻黃發的九品芝麻官 第一回 念念與禮禮
林乃罪和招展書一前一後,步出了「萬勝廳」,走到「妙手堂」的「回回廊」上。
回廊曲折,濃蔭綠柳,風景如畫,一池錦鯉,點綴穿梭在水波漣漪中。
原本,輩份較高的「貪狼煞星」林乃罪走在最前面,「笑神猴」招展書只亦步亦趨,畢恭畢敬。
他們兩人都很清楚一件事。
不管這「回回廊」,還是剛才的「萬勝廳」,抑或是待會兒就要走到的「拱賓苑」,這些地方,正埋伏著不知多少高手,正在虎視眈眈,監視著他們的一切。
——只要一有異動,伏兵即刻發動,就算武功再高,也難應付其中布伏好的殺著,只怕都得要死無葬身之地。
這是「妙手堂」中的「」負責的保安。
「」是一個組的代號。
這個小組都是回百應的親信。
負責這個「組」的人便是︰
「廉貞」回千風。
每個人都有他的極限。
——人就算沒有別人為他設限,他本身也會為自己設限。
有些人以為自己只擅長於應酬交際,有的人自認為足智多謀,有人自詡驍勇善戰,也有人只能在詩書六藝獻巧,自知不能彎弓射大雕、馳騁奪城池。
在「妙手堂」,大部分人都已給「設限」。
設限,就是身上有了標簽。
——正如虎皮一張十八兩銀子,羊皮一張一兩八,標價不同,也不可能忽然有一天變作羊皮十八兩虎皮一兩八。
在這兒替他們「標簽」也就是跟他們「設限」的人,當然就是回百應。
回百應替手下設限、定價,就憑他的眼光鑒定。
他很少錯。
他的手下就算不服氣,也沒法表示異議︰
因為他的確有專業水準。
是以,招展書和林乃罪都知曉自己的「極限」。
——至少,那就是他們在「妙手堂」裡的「設限」。
招展書得以重用,但主要還是在辦事行動和偵察消息上。
林乃罪得以信重,卻主要在堂務財政及智計謀劃上。
回千風才是常與總堂主共謀大計的人,保安的工作,只他能負責,招展書和林乃罪都沾不上邊。
可是,有些事務,連「廉貞」回千風也沾不了手。
例如膳食、起居、寢寤。
那是由林念念一手承辦的。
林念念是林禮禮的妹妹,也是林乃罪的妹妹。
禮禮死後,念念就成了回百應的「發妻」,她做盡「堂主夫人」一切該做的事,作出了一切妻子應作的犧牲,但回百應始終沒將她扶正,而且始終恣意淫樂,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就像一個荒淫無道的君主。
只不過,回百應卻還是信任這個女人,所以把膳食、起居的事務,都交給念念安排。
念念也一向安排得令回總堂主很滿意。
念念好像對自己在其姊姊身後能夠「取而代之」的服侍回百應,已感到非常滿意。
甚至還很滿意。
她滿意,林乃罪可感到不甚滿意。
甚至還極不滿意。
他還極有微言︰如果不是這個妹妹太顧忌他,非但不替他在回總堂主面前美言,還時常為表不偏幫而反對他的意見,壓制他的功績,他簡直覺得這個妹妹是他前程裡的障礙,是他宦途上的小人。
他氣得甚至還曾忍不住公開表達了這點不忿。
——人家一家人是互相照顧,互為依傍的,他卻空有名分血緣,絲毫討不著便宜,反而多了顧忌。
他常常語氣悲憤的在人前啐道︰「我有念念這麼一個妹妹,外人以為我裙帶關系而瞧不起我,總堂裡的人怕我坐大而提防我,我自己卻因為有這樣一個妹妹,非但沒有裡應外合,反而諸多阻撓,生怕我在」妙手堂「裡的地位比她高。」
「這種妹妹都有!」林乃罪有時愈說愈感慨,「寧予外賊,不予家人——我那妹妹擺明瞭就是這種人!」
他有時更忿忿不平的加一句︰「我與她生為兄妹,是生來不幸,前世造孽。」
回千風也聽過林乃罪訴若。
通常,聽的人,都會表示同意,不然,也都表示同情,甚至還一起說念念的不是。
回千風則不然。
他只耐心的聽他說完,然後加上一名︰「你這樣說法,要是給她聽到了,這輩子,再也結不成兄妹了。兄妹是親人,一家子的仇易解,到底是家事,但一到了外邊,就容易成冤家了。」
林乃罪卻餘怒未消,總是苦笑著嘲弄了一句︰
「人說︰唯小人與女人難養也。我有這個妹妹,倒是小人、女人都集之於一身了。」
招展書也聽過林乃罪的抱怨。
他沒有勸。
但他卻別有想法。
他曾尋思過︰
——會不會這是念念姑娘「自保」的一種姿態呢?
惟有跟自己親人、兄弟劃清界限,然後才能得到回百應的信任、寵愛,始可以留在這個梟雄的身邊,享用她那近乎「總堂主夫人」的殊榮與富貴呢?
他有這種想法。
但他卻沒有說出來。
——對已聽不進勸告的人,硬要勸誡,如果對方又是你的上級,而他又不值你賣命的話,還勸來作甚?
自找沒趣事小,自尋死路就活不了。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24 PM
《破陣》第四章 白鼻黃發的九品芝麻官 第二回 笑神猴
招展書不問他不該問的。
他問他該問的,想問的。
「你覺得怎樣?」
「什麼怎麼樣?」
招展書只好明說︰「你覺得總堂主這次急召我們回來的用意是?」
林乃罪耐心的微笑。
他是那種你看到他的微笑便知道他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
也許他並不是那種相信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的人,也不一定就是那種相信勤奮的農夫必有豐收的人,但肯定是那種堅信只要好好的長時間守在穴窟外邊就可以等到兔子溜出窩來的黃鼠狼。
「你說呢?」
招展書知道他不是不肯說,只是不肯先說。這兒雖然布了不少回百應的親信、精英,但只要沒有異動,說說話還是可以的,如果把聲音壓低一點,一樣不會傳到回老總的耳裡去。
這點大可放心。
招展書只好說︰「我看,總堂主召我們回來,是急於調查響二總管是不是內奸。」
「是嗎?」林乃罪只翻翻眼。
不錯,一隻眼上三白,一隻眼下三白。
眼色很漂亮,也很桃花。
卻不知怎的,招展書看了,只一陳心寒,不,簡直不寒而粟。
所以他鼓起勇氣單刀直入的問︰「我剛才在總堂主面前,說錯了話是嗎?」
林乃罪笑了。
他笑的時候,耳朵動了動。
「好歷害,」他贊道,「你一定以為總堂主大概不知道袁氏兄弟鬩牆的典故——嗯,你錯估了這點,我也必定誤以為總堂主不知道董卓部下大將李、郭汜的故事,哼哼,看來,我犯的錯誤要比你還大。」
招展書聽明白了一半。
只不過,他是那種沒弄個透徹明白的時候,決不裝懂的人——他目睹過一位外號「無惱上人」梁蕪心的同僚,就因為不懂的裝懂,結果在執行要事時錯漏百出,而給回百應一手捏死了——就像剛才一手倏伸攫向他一般的,一發力就扼死了。就像扼死一隻螞蟻一般,頸骨、頭骨都碎了,腦漿流了一地,當真成了「無腦」死人。
他可不想變成「無腦死人」。
他可有腦。
他愛用頭腦。
「你是說?」
「回總堂主肯定是知道袁尚、袁譚兄弟相爭的故事的;」林乃罪道,「至少有兩件事可以印證我這個推測。」
招展書臉色有點變了。
「一,大約是十一二年前,『妙手堂』裡的『五大金剛』中的老三『武曲煞星』回兆電跟與我同期入夥的『七殺星』回一銘起沖突,兩人各不相讓,兩邊人馬眼看就要對著幹起來,那時候,回百應出面勸誡,曾說了一番話,有一段是大致這樣說的︰『兄弟,好像左右雙手。如果有人在決戰前,先自行斫斷右手,卻斷言一定可以取勝,天下焉有斯理!連兄弟都不能相親相愛,普天之下,你還有誰相愛?小人奸佞挑撥離間,連至親骨肉都能釀至深仇大恨,而爭奪的不過是蠅頭小利。智者應蒙耳不聽,並殺幾個離間宵小之輩,兄弟感情得以恢復,號召四方,橫行天下可期。如今,我們大敵當前,正應該摒除成見,聯手應敵,先把敵人打倒再說!』前面這番話,是三國袁氏兄弟內鬥之際,青州別駕北海王率部增援袁譚時相勸的——總堂主若不知道這段史實,決不會輕描淡寫就引用出這一段話來。」
招展書頻頻摸著下頷一叢黃須,看他的樣子,似乎很想一氣將之拔下。
「還有一段話。」林乃罪說,「那是十年前左右的事。以前,『蘭亭池家』與『小碧湖遊家』本來交好,後大家因爭權奪利而相互攻擊,池家落了下風,曾托人向總堂主求援借兵。當時,回萬雷大力反對插手池遊二家爭鬥,以免無辜捲入內鬥漩渦,回千風卻表示應該抓住時機,逐一消滅池遊二大家族,然回一銘卻力主趁此先行鏟平弱勢的『千葉山莊』再說。那時候,總堂主就說︰袁譚、袁尚兩兄弟互相吞噬之時,曹操一度要暫舍這兩只瘋狗的戰場而先攻克劉表的荊州。荀攸和辛毗都大加反對,認為︰劉表坐鎮於長江、漢水之間,只求平安,並無大志,不足為慮。但袁氏兄弟坐擁數十萬大軍,勢力橫跨數州,袁紹還以寬厚深得人心。現在他的兩個兒子正好互鬥,互相吞並,正應該趁他們拼命內鬥之時,下手奪取,天下便可安定,機不容失。《尚書》有曰︰『取亂辱之』。上天把袁氏兄弟賞給你,你不取袁尚、袁譚去攻劉表,然而荊州正安樂富強,無機可趁。兩個姓袁的正互相征伐,對外不一,內亂混擾,居民饑饉,正值憂亡之際,民不聊生,你不去安撫,卻要等到以後!總堂主這一番話,就定下了先鏟除『蘭亭池家』,再滅『小碧湖遊家』,以後再慢慢收拾『千葉山莊葛家』的大方略。」
招展書緩緩的籲出了一口氣,「所以經彼一役,『蘭亭池家』元氣大傷。當時他們的高手折損十之七八,連『蘭亭』的『四像護法』︰陳青龍、孫伯虎、余朱雀、梁玄武,全都在斯役中傷之殆盡。」
林乃罪道︰「由於『妙手堂』的策略是先滅池家再殲游家,遊日遮收手得快,雖也折損了『步兵校尉』何岸發及『司隸校尉』梁拔羅兩員猛將。總堂主當時還有後悔出手早了些,未等到游池二家互拼得兩敗俱傷就下手出擊,使二家猛省的早,不但馬上鳴金收兵,還互相聯防,又結成一氣,使『妙手堂』不能一並吞並二家,十分可惜,但已把他們打得膽戰心寒,鋒芒大挫。池日麗還因為受重創,半身不遂,迄今未曾復元。」
招展書的眼楮逾眯逾細,細得只成一線,快要看不到了,只犯捫著他自己的須腳道︰「所以,總堂主是一定知曉袁氏兄弟的典故,當然也曉得審配、逢紀、辛評、郭圖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流。」
林乃罪微微笑道︰「只怕他老人家比我們知曉的加起來都多。」
招展書似已認命了,又在撥自己的須根,說︰「看來,我還是加入『妙手堂』太遲,資歷太淺,以致低估了總堂主的學識、底子了。」
看他樣子,撥須根是一件又癢又痛,帶著自虐的快感,又十分大男人、男子漢的事。
他樣子雖滄桑,眉目間還帶點詭異,其實年紀甚輕。
所以他才要留鬍子。
「很多人都曾小覷過總堂主;」林乃罪撮著唇,撂了撂頭發,帶點恫嚇的道,「但他們都不會有好下場。」
招展書笑了。
他笑起來很有點詭異的味道。
他不笑的時候很有點苦相,像個白鼻子的九品芝麻小奸官,但一笑起來時,有點滑稽,就像一隻戴上皇冠的猴子,一只能忠能奸能剛能柔的大馬騮。
他的綽號正是「笑神猴」。
他也真的屬猴。
「從來沒有人把我拜相封侯,」招展書有時也對人常作自我調侃,「所以就只好自己封自己,封作『神猴』,只能當當山大王過過癮。」
「我本來就像只猴子。」他補充道,「大馬騮。」
於是,別人就他的自侃前面加上個「笑」字。
他就成了「笑神猴」。
他現在就尷尬的笑著,像一隻忽然拾到一隻貝殼的猴子。
現在他就笑著問了一句︰
「既然你一早便知道總堂主深不可測,學識淵博,那你剛才為何又幫我講述有關袁氏兄弟的典故,而且還故意加了一把涼州軍團李、郭汜互鬥而歿的故事呢?」
「應總既知袁尚、袁譚,」他悠悠地道,「照理,也一定會知曉郭汜、李、樊稠的歷史。你明知他知道,為何又照說不誤,像他一無所知,而你對他毫不瞭解一般——我是真的愚呆不識真人高手,你卻不怕真的觸怒了他嗎?」
林乃罪聽了,大笑,笑聲 。
只有奸人才會這樣笑。
——但真正的奸人才不會笑的那麼奸。
林貪狼這樣明顯的笑法,大概要讓我知道他的奸吧?
想著的時候,他們已走到「回回廊」的盡頭。
再走,就是「拱賓苑」了。
——重兵佈防的要點已過,但這兒仍是「妙手堂」的勢力範圍。
作者:
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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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3:24 PM
《破陣》第四章 白鼻黃發的九品芝麻官 第三回 貪狼
「我就是因為瞭解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所以我才故意不去瞭解他;」林乃罪笑完了之後,才說,帶點得意的味道,「他既然要讓大家低估了他,我作為他的部屬,理所當然低估了他,這才遂了他的心願,可不是嗎?」
招展書這才明白。
他同時明白了。
回百應的用意。
林乃罪的用心。
——難怪回百應所主持的「妙手堂」一直都那麼強大,乃至近日給打提幾乎一蹶不起,但仍屢僕屢振。
——難怪回百應會那麼重用林乃罪,而「貪狼煞星」在江湖上、洛陽城也聲名鵲起,此人確有過人之能。
「我本來就曾聽過回老總對樊稠遭遇的感嘆。」他說,「那時候,回一銘有意要背離『妙手堂』而另圖他展,回萬雷十分震怒,揚言要斬除叛徒,回兆電也認為應該門規處理,獨回千風為回一銘求赦。回一銘怒恨大家竟不信他,回總堂主就勸誡過回一銘,說︰『你這一去,江湖風險,只怕是易走難回。妙手堂是幫有幫規,家有家法,更不是說回就回。近日洛陽四大世家互相拉攏、傾軋,鬥得你死我活,你在這時候離開,難免引人非議。以前涼州兵三大將軍︰李、郭汜、樊稠,互相爭功誇耀,幾要爆發戰爭,都幸好給尚書賈詡勸止,罵他們不顧大禮,故尚能對外一致。但當樊稠率涼州軍攻打馬騰、韓遂時,李的佷子李利沒有全力以赴,貪生怕死,樊稠罵了他一句︰大家都要砍你叔父人頭,你還仗什麼勢?難道我不能殺你?稍後,韓遂、馬騰為樊稠所敗,樊稠追擊至陳倉,韓遂要求與樊稠見面,樊稠撤走衛士,匹馬上前,與韓遂道別︰我們之間雖然敵對,但非因私人怨仇,而是為了國家。我跟你情屬同鄉,來自同一地方,請準許見最後一面,從此告辭。兩人馬頭並立,把臂交談,始行辭別。可是,李利卻打了小報告,秘密告訴李,說樊韓二人,馬頭相交,秘謀大計,不知內容,但情義相契。李早就起疑且妒樊稠受部屬愛戴,故藉召開軍事會議而引樊稠入彀,伏兵斬之。樊稠死的甚冤。涼州兵團亦因而互相疑忌。今日我不是不信你,大家不是對你不諒解,而是江湖險惡,大家不想你當樊稠。』」
招展書看看天空。
天色大好。
晴空萬裡。
只在天的遠處,有一朵雲,似釀了鉛一般沉重。
沉甸甸的,似將要摔落下來。
——掉下來的時候,就算只落在河塘裡,也會「 」的一響吧?
招展書也不明白自己會因何聯想到這些,為何會聯到這裡。
他就喜歡胡思亂想。
——但胡思亂相,有時候也能想出些大道理,妙點子來的。
雲當然沒有真的落下來。
可是林乃罪的話已說到了結論︰「可見回總一早已知郭汜、李、樊稠互鬥的史實,並早已援引了這段軼史,來勸告他人了。」
「他完全沒有不知道涼州兵團的互鬥內哄,」招展書完全同意,「他只是裝不知道而已。」
「他既然裝不知道,」林乃罪笑嘻嘻地道,「因何我們偏要去道破?」
「所以你就順水推舟,假裝不知他懂。」
「別看他莽烈粗豪,他熟讀歷史,學識淵博,又能博學強記,詐癲佯狂。」林乃罪道,「所以,我們勸了他也白勸,我們勸的,其實他都懂得。」
「你的意思是,」招展書問,「他只想知道回百響是不是真的內奸?」
「也許他連這個都不必理會,」林乃罪道,「他說不定突然召我們來,試一試我們是不是內奸。」
「你是說,他出奇不意的召集我們回來,只不過是想要考驗我們的忠誠?到底是不是內奸?」
招展書忽然想起周幽王褒姒「烽火戲諸侯」的故事。
林乃罪卻一點也不以為忤,「我覺得這是好事。」
「好事!?」
招展書正要跨過「拱賓苑」的月洞門,幾乎給門檻絆了一跤。
「對。」
「為什麼?」
「如果總主不召集我們來,只暗中懷疑我們,那我們就算死了,也死的不明不白,可不是更糟嗎?得通過他親自驗證,才沒有後顧之憂。經過前日『山海觀』一役後,回老總更是誰都不相信了。」
說的有理。
「我認為他是懷疑『妙手堂』裡有內奸——而且不只一個。因為近日以來對付池、游、葛三家的計劃,全都給識破;對池家的反撲,也無一不給破壞無遺,這恐怕只一個響老二還辦不來。他既想聽聽我們意見,也要試探我們一下。」
招展書打從心裡不得不服膺他的意見。
「不過,」林乃罪若有所思、猶有餘悸地道︰「我看他還是對我們有疑心。」
招展書禁不住問︰「你剛才不是說過︰已經通過他的試煉了嗎?」
「通過了也不見得這就獲得他的信任。」林乃罪一面說著,在面在注視他手上的戒指,很珍惜、珍愛、憐惜的看了一看,還不時呵上一口氣,好像它是一隻貓一隻鳥一隻寵物似的,要隨時賦予愛心和照顧。
「據我所知,他就在這兩天發動一項反撲行動。如果他真的完全信任我們,就應該讓我們一道參加。」
招展書見已步出「妙手堂」,陽光正好,遠方那一朵大大的白雲舒卷無定,他站定,問︰「行動?什麼行動!?」
「就在這個時候,」林乃罪也望望孤零零但又自給自足舒展自如的那一大朵中天的雲,「大概就在那一朵雲下吧?回老總已設計了一場大報復,方邪真如果不死,只怕池家不覆滅也得飽受重創,一時再難翻身吧!——回老總這時召我們來,也志在看看我們來不來?人在何地?有沒有幹出賣他的勾當吧?連外三堂堂主都折了,也難怪總堂主步步為營了?」
招展書這時候不禁想到剛才還在胯下呻吟哀號的胴體——可是他還沒有得到她!
想到這裡,鼠蹊便癢。
好癢。
癢得他忍不住吐了一句︰「這麼巧?」
「巧?」林乃罪馬上感覺到這句話有別的意思,「怎麼巧法?」
招展書道︰「我也打聽到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也有另一股勢力,今天就要動手,在『雲起坪』那兒鏟除『蘭亭池家』的一流高手。
——目前,「蘭亭池家」的第一流高手第一號,不用說誰都知曉是方邪真。
「只怕,今天兩股勢力將合成一道,不互相抵消,便是方邪真那妖怪應在劫難逃了。」招展書嘆了一口氣,道︰「奇怪,『蘭亭池家』有這麼一個人才,偏有不好好保住他,仗仗讓他作先鋒,事事要他運智計,從前鋒、殿後、守中宮,無一不依仗他,萬一失手,折損大將,我看池家還有什麼法寶重振聲威!」
林乃罪低首看了看他那只激針一般的水晶戒指,仿佛那兒隱藏了秘密的答案似的,不一會才抬頭笑道︰
「你說的另一股勢力,是遊日遮?」
招展書還沒回答,林乃罪已經說了下去,「他派顧佛影出手。顧橫刀一向深得方邪真的信任,別人動手,他會提防,顧大總管要殺他,這叫防不勝防。」
招展書悚然一驚,忍不住由衷地道︰「佩服。」
「佩服?」
招展書決定奉承這個人,但每一句話都是衷心的肺腑之言,「你一早已打探出『橫刀立馬、醉臥山崗』已對方邪真出手,然而我卻不知道總堂主召我們來的同時,已對池家發動了襲擊。」
「這有什麼好佩服的!」林乃罪半回過身子,斜望著在他們身後的「妙手堂」,又 、 、 、 的笑了幾聲,這才說道︰「該佩服的是總堂主,他才是大勇若怯,大智若愚。我探聽得到的,他大抵也一定已探知,問題就只在消息準不準確。」
「不知怎的,」招展書又嘆了一口氣,道,「每次我離開這兒,都有一種『終於可以回家了……』的感覺。」
「我不是。」林乃罪又 的笑道︰「每次離開『妙手堂』,我都有失落的感覺——幸好,總堂主派給我們的事,馬上得要佈署、開展了。」
臨行前,回百應確跟他們一道去探望了回萬雷,並對林乃罪和招展書各作了指令。
重要的指示。
行動的指令。
是以,兩人都有要務在身,兩人都覺得受到重視,接到重任。
這次,是林乃罪和招展書一齊抬頭去看已飄到東南方去的那朵雲。
那朵目空一切無拘無束的大白雲。
他們想著的,大概都是同樣一件事。
天空那麼藍,那麼高,雲那麼白,那麼厚——方邪真死了沒有?他死的時候,可看見那朵舒卷無定的雲?
——「樵虎亭」的殺戮展開了沒有?
——「雲起坪」的計劃可進行順利?
作者:
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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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3:25 PM
《破陣》第五章 殺手漩渦 第一回 蘆葦、寂寞和她
荻花點點飛,欲仙不欲死。
江水潺潺,路過匆匆,風過江岸獵獵情懷,都是不必算錢,不必付賬的。
她佇立靜享,昔日情懷,都盛得滿滿的。
江畔、寂寞、蘆葦和她。
——江風清勁,一如她和他初遇的時候,她發現飛瀑叢中絕壁上,有一人以劍在堅岩上刻字︰字如劍勢,直欲破壁飛出。
他刻字的時候抿緊了唇。
唇紅得接近艷麗的顏色。
很少男子的唇能那麼紅。
他雙頰很白,白得有點緋。
那顏色簡直接近美麗女子的香腮。
可是他偏偏卻是個男子,一個很大丈夫的男子漢。
對付惡人的時候,他比任何惡人都凶,甚至更加暴力。
但遇上善人的時候,他又比誰都更謙恭善良。
他寫字的神情,一如他用劍。
堅毅、冷酷、傲然不群。
她忘不了跟他第一次應敵,就在清風山上,她遇受包圍伏襲,他卻背負著手,在看壁上的泉流,喃喃說到一句︰「這不對,不對!為什麼『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現在這水流壅塞了,淌下的不過涓涓細瀑,豈有詩中氣勢!」
她在受襲,他卻在看詩、觀物、論詩、神遊物外!
就在她氣他眼中無她︰「只待能把這幹宵小擊退後第一個便把這書呆殺了」,心中剛起了誓願,他就突然回劍、回身、出手、出招,兩人聯手把清風山上「火焰幫」師老大一群人打得落花流水,作鳥獸散。
取勝了之後,她不服他,持刀要跟他比武,他不屑的收了劍,她不罷休,揮刀砍殺了過去,他隨手折一枯枝跟她交手,兩人從山上打人潭中,給瀑布淋了一身渾濕。
然後,忽然之間,他收手不打了,背過身去,步人瀑中,仰首迎瀑,大聲喘息,她大為愕然,後才明,自己全身濕透,曲線盡露,胴體隱現。
每次想到這裡,也不知怎的,她都不禁有些臉兒紅,心兒跳。
說實在的,她和他在一起,後來所作所為,得遠比此為甚,更瘋狂,更激情,更性,更愛,也更欲,但每次想起了這一段,還是在心裡甜、臉上紅。
那是情懷。
正如他瞧不起她酗酒,她也不屑他不擅飲,常以冷言相譏,不料,有一次,他乍聞她已下決心脫離朱門下那一股門徒,食客。他忽然一腳把桌上布滿七碟菜八盤肴和兩湯四飯通通乓另乒冷的掃落地上,一口氣把上一壇子「女兒紅」、一壇子「躑躅秋」喝光,再加兩大壺「訪芳鄰」,以為志慶。
真有豪情動芳心。
這都是情。
也是懷想。
——這年頭,什麼都是要付賬的,尤其是要她殺人,那可是用她性命去搏戰的,更是要付出昂貴的代價。
只有情懷是不必標價,付款的。
所以她享受這種種情懷,一如將進酒、杯莫停,這些往事足叫她喝了一夜又一夜的酒,飲盡了一盅又一盅的酒。
就像眼前風一起,荻花、蘆花飄飛,漫山亂空飛去。
飛吧,趁還有天空的時候飛吧!
近秋的江畔,一片白茫茫,極燦爛也極寂寞。
像她。
和她的情懷。
以及她的等待。
這一次,她等他來。
她要殺他。
除此無他。
她知道他會來的。
始終會來。
正如她知道自己必然還會再遇上他一樣。
她是蝴蝶夢。
那是她在殺手集團裡的「代號」,也是她在江湖上的「外號」。
實際上,那也是她的真實名字——只要把「蝴」字去掉「蟲」邊,那也就是她的原姓了。
她要等的人是方邪真。
她要殺的人也是方邪真。
只要他動身到「山海觀」,難免就會來「樵虎堆」走一趟,正如只要他到「樵虎堆」,就一定會去「樵虎亭」一樣。那麼,問題只在︰只要他能從「山海觀」裡活出來,「樵虎亭」內渡劫出來,那就一定會要渡過這「白發渡頭」,渡嫩江而去。
所以她在這裡等他。
而且堅信他一定能應付過先前所有的埋伏與暗算,經過這兒,要渡江繞過法門寺,才回到「蘭亭」池家,來遇上這一回她等到鋒刃都冷了、心都涼了的狙殺來溫熱她的刀和心。
江畔有風。
風急。
天空中好大的一朵雲。
舒卷。
江水上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漣漪時而勁急,成了漩渦。
江邊有蘆花、勁風和美麗女子。
美麗的女子是個寂寞的殺手。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26 PM
《破陣》第五章 殺手漩渦 第二回 看他樓起,看他樓塌了
午夜時分,他在「蘭亭」收到「黑旋風」小白的緊急通知︰
——韋拂柳監軍大人好像在「山海觀』』那兒「出事了」。
由於「動手」的人揚言是王黼派來「執行命令」的,所以誰都不敢阻撓,誰也不敢插手。
然而,韋拂柳不肯認真執行強征鄉兵,不讓農田荒蕪、工商馳廢,保住了多少青年壯丁,不致流落失所、作非所長、客死異鄉、任人淩虐,洛陽一帶的老百姓,對這位「韋監軍」都大有好評,頗有好感。
只不過,既是「王相公」指派人來,官府是斷然不敢干涉的。
原因很簡單︰
地方官衙的力量,是來自州府,而州府的權力,是來自朝庭的授予,而今王黼在朝廷享有至高權力;誰敢動他,實在是形同拔自己的根?刨自己的睫?
也許,韋拂柳如果能號召人們百姓去救他,以他的清譽享得人心,很可能召集一大群義憤填膺的老百姓前來救助他。
可是這到底是「遠水」。
——遠水救不了近火。
何況火勢很大,也很急。
東漢末時大勢已去,要求起兵勤王,結果引虎人關,進來了個涼州大軍閥董卓,入主洛陽,從此百姓多事,東漢瓦解,劉辯既廢,劉協也成了個傀儡皇帝,給一個又一個軍頭玩弄於股掌之上,最後縱控於曹操手中,廢於司馬炎手上。晉朝末年司馬衷是個白癡,全國大饑荒,人民吃樹皮,報告到了他耳中,他問︰人民為何不曉得吃肉?結果,又給他家族的軍閥們狎弄於指掌間,一次又一次「起兵勤王」,只引來的「八王之亂」,一個「司馬」殺一個「司馬」,另一個「司馬」又殺前一個「司馬」,引發了「五胡亂華」,全國大分裂,民不聊生,生靈塗炭。到了司馬熾,雖沒犯大過,但王氣已盡,雖號召天下兵馬「勤王」,結果苦候「勤王」無及,到後來連逃兵都因為銅駝街布滿饑民流寇,搶掠攻襲,故而退回皇宮,這古都洛陽便為漢趙大軍所陷,司馬熾只好向劉聰投降。晉國遺臣,倉皇逃到長安,立司馬業登基,立行台祭天地,但一樣回天乏術,亦為漢趙帝國的劉聰所俘。
當時一世梟雄,挾天子以令諸侯,威風八面,縱橫天下的曹操死後,篡自立為帝、文采風流的曹丕和有容人雅量、剛強果斷,但拙於言詞的曹睿都英年早逝,不壽而終(曹丕三十九歲,曹睿三十六歲,兩人都有才幹,雖雄才大略遠不及曹操,但畢竟在帝王驕生慣養的後裔族群中算是罕見的人材),到了曹芳,即位時才八歲,朝政遂為曹爽所控。身為「四朝元老」老奸巨猾的司馬懿終於抓住了時機,誘使驕傲任性的曹爽兄弟(曹義、曹訓、曹彥)空闢離洛陽城晉謁先帝墓園,奪取政權,先誅殺曹爽兄弟,再矯詔罷免曹芳。他的兒子司馬師和司馬昭,進一步把當年曹操挾天子(漢獻帝)以令諸侯,重演曹家身上。
由於曹魏帝位傳到曹髦,天下朝政,已盡為司馬家所據。曹髦拔劍登輦,親討司馬昭,又有何用?結果還不是血濺宮門。朝政遂全為晉王司馬昭所控。司馬昭逝世,太子司馬炎主張曹丕所為,迫曹璜退位,遷往洛陽西北角之金墉城,司馬炎於是成了皇帝。
晉朝全盛之時,生活奢華糜爛,一度頹糜浪費、肆情縱欲到了極盡奢華的程度。羊,是司馬炎的堂舅父;後將軍王愷,也是司馬炎的舅父,石崇,是散騎常侍,司徒石苞的兒子,三個人都非常富有,時常競爭比賽,看誰更奢侈、浪費些!
於是王愷用米漿洗鍋,用乳漿洗澡;石崇則用蠟燭代替木柴,用蜜蠟代替木珠竄成垂簾。王愷以紫色絲綢夾道作屏幛四十裡,石崇則用閃亮的錦緞夾道作屏幛五十裡。石崇用花椒香粉塗刷牆壁,王愷則用脂胭塗抹刷牆。皇帝司馬炎更是幫助舅父王愷,曾送王愷一株珊瑚樹,高約二尺,王愷在羊家中示之向石崇炫耀。石崇二話不說,以鐵如意用力一敲,把它敲碎。王愷大怒,認為石崇嫉妒他的寶物。石崇說︰「不必生氣,我賠你幾個。」命左右侍從,搬來十數棵高三五尺的珊瑚樹,不但跟王愷的一樣,且更高、更漂亮,王愷是以心中羞愧,神不守舍。
羊恰好在旁,見此情形,便約王愷、石崇到後院走走,走不十數步,就見道旁豎了數十棵珊瑚樹,樹上掛滿了珍珠、瑪瑙、水玉、晶石,瑰麗炫目,正驚艷間,又見樹間雜有臂腿斷肢,植入土裡,每一段俱柔如凝脂,珍滑如緞,細察始知是剛從妙齡少女身上砍下來,插在那裡當裝飾的。
羊不以為意,只笑說︰「每天總得砍下十來個手臂、大腿作裝飾,年紀過廿三以上的女子不選,皮膚粗糙的不選,樣子長得不夠標準的也不選,用以點綴花苑。」
王愷、石崇這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羊曾在晉朝統禦禁軍,又曾與最高機密決策,前後十幾年,仗恃皇帝信寵,不斷知法犯法。司隸劉毅,為人正直,彈劾羊,罪該誅殺。司馬炎用私情請托,要劉毅寬恕羊,劉毅不得不答允。但部下都官從事程衛,剛正嚴厲,一直闖進護軍大營,逮捕羊屬官,查出羊所隱瞞的犯罪實情,直接立即向皇帝上書,指控羊所犯種種暴行,然後才通知劉毅。——這段依法正法的佳話,便成了日後諸葛先生與四大名捕辦案、處事的依據。——只不過,司馬炎雖面對確鑿證據,迫不得已,只好把羊免職,然而,不久,仍命羊以羊氏身份出任高官。羊犯法如故,並對劉毅、程衛展開惡毒報復。
可是,由於這般奢侈、荒淫、浪費,這樣不光明手段得來的天下,終於難保,司馬熾、司馬業本身雖沒犯什麼大過,但報應卻在他們身上。司馬衷是個白癡,司馬炎卻依樣立他為太子,並排擠英明能幹的司馬攸,那是自絕後路,也是不同程度的白癡。最後,司馬家族互相殺來殺去,連遙祭祖先,都要罪致全家處斬鴆死。劉聰羞辱晉帝司馬熾,命他穿上便服在筵上勸酒,舊朝大臣見故王受辱,忍不住怨憤,以致連同司馬熾全受誅殺。
本來,漢朝皇帝劉聰,已晉封司馬熾為爵侯,加授儀同三司,曾在閑暇時,有問司馬熾︰「你從前當豫章王時,我跟王濟一塊去拜訪你,王濟向你稱贊我。你說︰『久聞大名了!』送我一支桑木弓,一個銀硯台,還記得嗎?」司馬熾說︰「怎麼忘?只恨當時不識天子龍顏!」極盡低微卑屈,只求不死。劉聰又說︰「怎麼你們司馬家骨肉相殘到如此地步?」司馬熾答︰偉大的漢王朝正要順應人心,接受天命,統治天下。惟恐陛下辛勞,所以替陛下下手,自行鏟除障礙,這許或是上天旨意,與人事無關。我們司馬家若能保武帝基業,九族和睦團結一起,陛下怎麼能坐上寶座?」由於回答得討好,劉聰欣喜,還把貴妃劉娥賜予司馬熾,並說︰「她是有名公卿的孫女,你應要好好待她。」原無殺司馬熾之意,但到底還是誅殺了。
連十八歲的司馬業,也遭受同樣羞侮的命運。劉聰出獵時,教司馬業手執兵器,在前開路,大宴群臣時,也命司馬業斟酒、洗滌酒杯,為劉聰撐傘蓋,被俘大臣辛賓,不勝傷感,拉住司馬業痛哭……這種君臣情誼最後還是因此惹怒了劉聰,動了殺機,既殺辛賓,又殺馬司業。
相比之下,當日王愷、石祟、羊等人繁華富貴,窮奢極侈,而今又落得個如此淒涼下場?看他樓起,看他樓塌了。昔日王謝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堂堂皇帝,司馬熾一出皇宮。便給饑民劫奪趕回宮裡去;司馬業逃到長安,只剩九十餘戶人家,以及四輛牛車。這都是當日司馬炎死後,皇後賈南風為,跟太傅楊駿奪權,召楚王司馬瑋,「勤王」而起的禍患。
所以,有的時候,號召勤王,「召」的不是時候,反致引狼入室,與虎謀反,敗亡更速。有時召集諸侯群眾勤王,「勤」不了「王」,反而誤了正事。遇上這種「緊急情形」,像方邪真、崔略商、「蘭亭」、「小碧湖」這種俠士、神捕義士就會便宜事,打抱不平、仗義出手。
何況,方邪真跟韋拂柳素有交情,根本,韋監軍敢於中流砥柱,陰奉陽違,暗中抗命,保住東西路洛陽至數州徵兵不致過量過多,平息民忿,方邪真、顧佛影、追命等人的意見均對韋拂柳產生過重大的影響。要不然,韋拂柳也獨力難持大廈之將傾。
因此,韋拂柳遇害,方邪真決不能置身事外。
他一收到消息,就立即趕了過去。
——本來,他也已打算在這兩天過去「山海觀」走一趟,會合韋拂柳,再一道到「樵虎亭」去,跟東方德、顧佛影等五至七人聚議——要是追命也能來,那就更好了。
可惜,他趕到「山海觀」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們私下稱這秘密會聚為「高陰會議」——至於他們為何要用這代號,為何要召開這會議,這種秘密會聚到底所為何事?就只有與會的人才心裡分曉了。
不過,單人匹馬趕到「山海觀」救援的方邪真,還是欲挽無及——但他利用了確知韋明明逃離在外的這一項情報,冒充韋家千金,先行潛入「山海觀」,再控制了布陣的核心,粉碎埋伏,格殺了「武曲煞星」、回兆電那一票「妙手堂」的人馬精英。
為韋拂柳報仇之後,他立即趕赴「樵虎亭」,——他意識到︰既然「高陰會議」的核心成員「拂旋批蕩武榜眼」韋拂柳全家均被禍,在洛陽部另兩名大員東方德和諸葛詠輝,只怕也一定身在險境。
所以他毫不猶豫,馬上出發。
救人如救火。
急。
現在,能沖鋒、破陣、決勝於敵前的,就只有他,別的人,要不是出事,要不是負傷,不然就是不便出面、不能出生手。
可是他又是遲了一步。
——這是他近期第三次『遲了一步。』
第一次已造成父弟慘死大恨。
第二次是「戰友」韋拂柳幾乎全家罹難。
第三次是「樵虎亭」這一回。
對方殺盡客棧、酒簾裡的人,然後以強烈的屍味、糞便臭味,以及形像核突可怖的死屍,來懾住和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後,在屋內地下、檻上,均布下埋伏、暗算,而殺手也裝成死屍,倏然狙襲,圖一擊將之格殺!
那是要他身陷迷陣。
——那頭「牛」更是「疑陣」中「殺著」!
「馬臉殺手」沈淒旋本來算定了,一向孤傲的方邪真既然常與東方老闆夫婦「密議」、「相聚」,一定有過人的交情,而今,這些人死得極慘,死前受過極大的折磨,死得這般難堪,有的人還未死絕,仍在死亡的邊緣掙紮呻吟,方邪真乍見,必為之傷情,為之怵目,為之驚心,為之怖然。
他就搶在這一剎間向方邪真擊出狠命的攻襲——而且還不是一擊,而是早已佈署好,一重又一重的埋伏,連退路都早布好機關,就等方邪真人彀。
更重要的是︰連「牛頭殺手」袁煎炸都趕來助陣,沈淒旋以為自己一定能得手、能成事。
他甚至已可預見砍下了方邪真的人頭,拋到江上去任水漂流、載浮載沉之景像。
可是,他不知道方邪真的可怕之處,是在於他遇事時的鎮定、遇危時的反應、遇險時的手段。
他從給倒吊著的臉上有兩顆大痣商戶過客眼中,發現身後有襲,而「樵虎亭」內無辜者的慘死,更激起他的悲憤與鬥志。
他立即反挫。
反擊。
他的反攻瓦解了敵人的佈置︰他殺了沈淒旋,替「樵虎亭」的犧牲者報了仇,也重創了袁煎炸,之後,他回到驛站內,一一替未死而在等死的人了結生命,放走了那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羊姓商人,然後,一把火燒光了「樵虎亭」。
對著沖天的火光,這時候的方邪真,才流露了傷感。
他在淚眼中看火光。
火光有淚。
火中有血。
——也不知這時候的他想起什麼?
只知道,蒼穹邊上那朵白雲,已愈來愈肥大、積厚,許是火勢蒸發了更多水氣聚積到天上又加重了朵雲的厚重吧?那朵肥雲,已舒展不開來,只漸漸移師到天中、白衣的他的頭上去了。
而他,正要從「樵虎亭」,步行到「白發溪」渡頭,擺棹渡嫩江。
原因無他,以前的他,每一次教書回家,每一回跟老爹及弟弟出城暢遊回來,都會先經「樵虎亭」,停上一停,歇上一歇,吃一頓、喝一盅,由得老父跟東方老闆聊聊天、說說地,然後,一家三口,放棹渡江,在江上舟中,仰看蒼天白雲變幻,細聆水中魚蝦遊嬉,盡享天倫之樂家庭溫馨,對當時的方邪真而言,已可謂「夫復何求」了。
可惜,方父被殺。
方靈也死了。
方邪真決定重出江湖。
他以前就因欲在江湖上成一番大功業,結果,招惹一身麻煩,滿身官非,隱遁洛陽,得「洛陽王」一力保護,這才不致捲入煩惱中,不料,因為抱不平,救池家公子出了手,從此又墮武林灰劫中。
他既已在劫中,他就應劫而生,面對劫數,紅塵成劫劫成灰,他也要盡力為心頭大願,為天下蒼生渡劫、被劫。
只不過,每當他經過「樵虎堆」他總得不由自主的,去一趟「白發溪」渡頭,放舟渡過嫩江,遙望故居法門寺那一帶,然後才歸「蘭亭」。
這已成了他的習慣。
——在舟上緬懷、追思,已成了他孤寂生命中一條必經也常經之路。
然而他卻不知道︰
她在等他。
在他的人生必經之路上。
的確,她仍在等他。
——以一場非常蝴蝶的夢。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27 PM
《破陣》第六章 那是一種回家的感覺 第一回 手痛砍腳
招展書和林乃罪一走,回百應依然坐在他那枋木制的太師椅,只栲栳般龐大的頭回了首,向後面的帳幔 聲道︰
「風四叔,你怎麼個看法?」
只見一人徐徐自幔帳後步出。
這人很高,個子很長,人也很瘦,至少有七尺高,但此人是腿修長,上身卻短,身形本來極雄壯,但小腹卻突凸了大塊贅肉,顯得高度全耗在一雙大腿那兒去了,不過人卻眉目如畫,整個人看去也有點像自畫裡走出來一般。
他一雙手也特別長,不但垂手可逾膝,甚至可以沾及腳踝,如果不正面去看他的人,而去看他的影子,倒是像猿猴多於像是一個人。
回百應跟他說話的態度,跟先前與林乃罪、招展書完全不一樣︰他待招展書十分威嚴,對林乃罪也相當倔傲,但面對這回千風,臉色則和緩多了,語氣也沉緩些,唯一不變的是︰他仍大刺刺的架腿開叉盤坐在檀木太師椅上,好像是一個巨寇領袖在審判他犯錯的手下嘍一樣,又像一頭怒豹隨時等待出襲,更似一隻巨型的蜘蛛已結好了網在等食物自投羅網。
——畢竟,「七殺」回千風在「妙手堂」裡算是前輩名宿,而且,還是跟過回百應爹爹,「天狼搜魂叟」回億雨一並同戰江湖,力創「妙手堂」。
此人可能出道得早,也可能因保養得好,容貌不因歲月流逝而老。
但他確是經驗老到。
眼光也老。
——聽說出手更是老練。
他說話也很老練,而且語音總是愉快和達觀的,「聽來,百響真的是受了賄賂。」
回百應一面用力的抓扒著滿腮絡幫子的怒戟鐵鄂,以致發出軋軋怪響,彷佛那兒很癢,用手指頭在那兒搔扒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他一面懊惱的說︰
「可惜還是發現得太遲了……我們堂裡,為了他的貪婪,已犧牲太大了。」他兀自忿忿︰「他以前負責收買劉是之,並沒有得到什麼可貴的情報,但卻讓我們付了不少錢,一定全都中飽私囊。」
回千風道︰「劉獅子是只老狐狸,也是兩面人,論鬥智,百響決非其對手。」
他接著又說︰「到底,他是池日暮身邊的軍師,他用假消息來哄住百響,卻自百響那兒取得了我們重大情報——這可能就是為什麼近兩年來『蘭亭』池家能東山再起,在幾乎滅於我們手上的情形下,又能死裡逃生,敗部復活死灰復燃的主要原故!」
回百應漸漸聽出了回千風的意思︰「你是說……百響不是真要出賣『妙手堂』,只是鬥智莫如劉是之罷了?」
回千風又帶笑的提供了一個新的觀點︰「我的看法是︰百響失手迫使方邪真加人『蘭亭』,也不盡是壞處,至少是這邪物一入池家便替我們誅殺了狡詐深沉的劉軍師。」
回百應搖頭︰「劉是之計謀很深,但武功不高,他做一切事,先從為一己私利出發,蘭亭池家對他好,他就替池家出力,要是對他不夠好,他有可能為別家出力,如果有日把他自己的利益和蘭亭池家的利益一齊擺放,要他作個抉擇,我很懷疑這驢人的娘咕棘個巴拉崽子會怎麼選擇!可是方邪真則不同!這娘希的年青人,一是武功高,而且是高極了。二是他狠,他出手狠極了。三是他恨,脾氣恨極了,金的銀的女人他都不要,就一味替蘭亭池家建功立威的,一味狠勁兒專撿我們的人和地盤來砸,害得我們兩個月來折了四百多人,斷了七個地頭五種行業!四是他要報仇,認定是我們殺了他親人,專找我們來啃!五是他跟蘭亭池家有姻親關系似的,小碧湖的蜉蝣誘他當官,供應局、製作局全奉他職餃,他不幹;女公子那乾娘兒們,美色甘辭誘他人彀,他?看都不看!——對付這樣的敵人,可比劉獅子難多了,而且也壞事多了,咱們惹上他,忒也麻煩大了!」
回千風也十分同意︰「他是個棘手人物。一上來,就先誅殺劉獅子,在蘭亭裡已無掣肘,池日暮寵他,池日麗也信他。他以放手大有作為,蘭亭裡的『黑旋風』小白、『拼命三郎』洪三熱都無有不服他的。他的家人已死幹死盡,這使得他更無顧礙。雷二和百響那一次找『蜚廉子』、『藍星子』、『紅星子』和『飛星子』誅殺方邪真老爹和幼弟,以亂他心神,挫他戰志是大大失算,結果反而逼使這個邪神義無反顧,殺盡四星,投身池家,誓與我們為敵,不死不休!這是雷二和百響在那一次行動中最大的後患——還是後患無窮哪!」
回百應又在扯他太長太翹的發腳,並且大力拔他的戟張的(字︰上草頭,下替)腳,彷佛他一不高興,心生懊惱,就會拔自己的鬍子、摔他自己的亂發似的︰「最壞事的是︰雷二叔重創,對我們而言,好比弄跛了一隻腳;大敵添了個方邪真,我們好像砍掉了只手臂——池家只去了個劉是之,卻是正好清除了瘀血和腐肉!
他忿忿不平的道︰「我們自己的手已夠痛了,卻仍失手砍斷了自己的腳!」
回千風道︰「但這也有好處。」
回百應咕噥道︰「——這也會有好處!?腳都斷了,臂傷未愈,這會有什勞子的好處?」
回千風的語音仍令人愉快︰「好處還不止一個。」
回百應瞠目,搔著頭皮,不時發出軋軋如鐵杵磨石之聲,還一大把一大把頭皮屑像鹽巴似的落下來,落到他(字︰左曾,右勿)腳、落在他肩上,甚至飄落到地上,到處觸目可見,那是一大塊一大抉,粘血積垢的頭皮!
「我想聽下去。」他喑啞的道︰「你倒要給我說分明!」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27 PM
《破陣》第六章 那是一種回家的感覺 第二回 腳痛斬手
回千風道︰「雷老二跟百響殺了方邪真的親人,等於逼他加入『蘭亭池家』,池日暮如虎添翼,加強打擊我們,以致近日『妙手堂』頻頻失利,是不是?」
回百應咕嚕道︰「是呀,這當然不能說是好處。」
回千風道︰「可是,他們吃掉我們的地盤,勢力得到膨脹之後,『小碧湖遊家』和『千葉山莊葛家』的人,本來一直都對我們咬牙切齒,仇視耽耽,而今,一旦『蘭亭池家』的風頭已掩蓋我們,勢力也直逼我們,他們的注意力,已全集中在池氏兄弟和方邪真身上了——這正是我們的好機會!」
回百應喃喃地道︰「你是說……我們應與其他二大家族聯手,對付池家?」
回千風道︰「平常就算你求他們聯合起來,他們也不答允,人人自危,生怕我們吃掉池家之後,自然又來並吞其他兩家。現在卻不然。游葛二家,正怕池日暮重用了方邪真之後,會像嬴政重用李斯一樣,逐一吞食,蕩平六國雖然到後頭李斯也沒好下場——以前他們防我們猶如防猛虎,現在他們怕池家如同怕厲鬼。」
回百應沉吟了半晌,捏髯道︰「對,這是個好機會。」
回千風又道︰「方邪真在乍聞其父親、弟弟盡喪於『滿天星、亮晶晶』一役之中,他傷心之下狂怒反撲,結果,一氣擊殺了『飛星子』、『紅星子』、『藍星子』、『蜚廉子』四大高手,還重創雷二哥,百響也受了傷。」
「是他先殺了絕兒的。」回百應道︰「又死又傷的,不會又是好處吧?」
「小絕絕仇當然要報。」回千風反問︰「你可知道『滿天星、亮晶晶』是個怎麼樣的組織?」
回百應道︰「殺手。一個專門刺殺的集團,只要有錢,只要知道門路,就可以雇用他們殺人。」
回千風微微笑道︰「可是我們最近地盤給人吞了不少,專利減少了,收入也大為銳減,聲勢弱了;加上自己人貪汙瀆職,我們手上的錢,要請動這一干昂貴的殺手、刺客,恐怕頗為吃力,可是,卻偏生有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回百應忽然明白了︰「你是說……他們會為他們的同僚報仇!?」
回千風笑了。
一口白牙。
森森然。
「請他們可是很貴的喔,」回千風笑嘻嘻的道,「他們雖然是殺手組織,但卻是很夠義氣的啦!他們為自己手下的殺手喪命於他們手裡面而挽回面子,可比收錢去殺人還全情投入!」
「何況,」他笑得像大熱天的犬鼻在咻咻喘息,幾乎還伸出了長舌,「我們最近可沒有什麼錢唷!」
回百應也笑了。盡管他現在領導的「妙手堂」已遠不如前,但手上所掌握的財富,所搜刮得來的財產,不足以富可敵國,也能富甲一方,只不過,他喜歡別人以為他不是那麼有錢,尤其堂內的重將。
第一次,他銅鈴般的大目「不見」了,只剩下了兩條縫,加上他眼眶翻紅潮濕,眼袋多紋而褐圈明顯,就像娘兒們那道縫隙一般,一看便知道此人向來縱欲過度,「『滿天星、亮晶晶』死了『飛星子』、『蜚廉子』、『紅星子』、『藍星子』,但還有七個人……」
回千風道︰「他們是『大耗』、『小耗』、『亡神』、『喜神』、白虎』、『食神』和『青龍』,還有他們新任首領神秘莫測連我們也只知有其人不知其為誰的『瘟神』,要不是我們以前曾一起名列『滿天星』榜上,曾在一道闖過江湖,後來才分道揚鑣他們也不見得那麼容易就為我們賣命。」
回百應眯著的眼這時才逐次的睜開︰「也就是說,方邪真殺了四名『滿天星』,也一樣會搗得『滿身蟻』了。」
回千風道︰「所以我說這是好處。」
回百應不禁追問︰「那還有啥好處?」
回千風道︰「我們本來聘請來對付方邪真、池日暮的殺手集團,可不只『滿天星、亮晶晶』那十二人的組合。」
回百應道︰「你是說,石斷眉——他的『秦時明月漢時關』,雖然是由八個極歷害的殺手合起來的組織,可能,他們之間,可會顧念情誼,會為他報仇嗎?」
回千風悠悠的道︰「是的。『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殺手都有共同的特點,一是武功極高,二是出手極狠,三是不顧情誼,何況石老麼只是這組織中排行第八——也就是居末的殺手,更是微不足道。可是,當時,他已暗中通知了兩位同僚一齊行動,而在拒抗追命神捕的追捕中,這兩個殺手卻錯手殺了石斷眉!」
回百應的頭皮又在簌簌而落︰「他們可也是有仇必報的。」
回千風微笑道︰「至少他們都死要面子——殺手的金字招牌一旦失色,招牌可再掛也不顯眼了。」
回百應道︰「何況方邪真是追命的好友——相思亭那一役,追命本是為方邪真而戰,方邪真也是為追命而拼命的。」
回千風拍拍他凸起的小腹︰「所以我說,這些情義之士呀,狐群狗黨呀,義氣相投的呀,物以類聚的呀——交情自是越深厚越好。」
回百應又眯起了大眼袋,就像掛在臉上瞼下的兩口陰囊︰「你該不是說︰我們又可能有一票絕頂高手免費為我們鏟除方邪真和我們的仇家吧?」
回千風道︰「那兩名誤殺了石斷眉的殺手,為了補償他們的罪過,當然不會放過追命,以追命和方邪真的交情,方邪真也一定不會置身事外——就算那兩名殺手只是殺人滅口,但只要覓著良機,也一定會雪這不惜下手殺自己人以絕後患之恥!更何況,方邪真好像根本就和『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殺手有些過節。」
回百應又用他那青筋賁張的手去搔扒他的亂髭,只不過,這一次,動作很溫柔,由於太溫柔,他不習慣,所以搔得像不在癢處,很有點不自然起來︰「……那兩名殺手,一個是……一個叫『蝴蝶夢』,一個是『馬臉殺手』沈淒旋……」
他說到這裡,然後瞪大了眼,看著回千風。
回千風也笑眼看著他。
然後,兩人一齊拊掌大笑了起來。
「方邪真這回真是一腳踩進麻馬蜂窩裡去了!」
「這好比方邪真結交了追命,原以為如虎插翅,不料追命卻逼死了石斷眉,等於得罪了整個『秦時明月漢時關』的組織,跟方邪真憑添強敵;追命跟方邪真稱兄道弟,如魚得水,本來大概只是也為了執行諸葛老兒的意旨,要把他們的勢力紮根於洛陽,不意方邪真卻去翼助『蘭亭池家』,追命形同並肩與方邪真跟我們和葛、遊三家挑戰,一個不好,又可能還招怒於上任洛陽王!」
「最過癮的是莫過於︰『秦時明月漢時關』裡,『蝴蝶夢』是最詭秘也最撲朔迷離的殺手,而『馬臉殺手』不但臉長手長嫌命長,而是誰要是惹著他,就等於見著閻王殿裡的『牛頭馬臉』了!而且,我打聽所悉︰沈馬臉因蝴蝶夢和方邪真的關系動怒,以致非殺那小魔星不可!」
「何況,他犯著『馬臉殺手』沈淒旋,也等於一同惹著了「牛頭殺手』袁煎炸了……他們倆在『漢時明月漢時關』集團裡,一向是焦孟不離的。」
「『馬臉』已夠陰毒、冷酷,」回百應顯得很奮亢,多月來「妙手堂」幾給一個年青人打得還不了手的陰鬱,幾一掃而空,「何況還有『牛頭殺手』兇暴、歷烈。」
——陰毒和冷酷,兇暴與厲烈。
回百應想到這些殺手們的特性,用來對付方邪真和追命,還有池日暮、池日麗這些人,他就非常奮悅,十分振奮。
「最重要的還有殺手『蝴蝶夢』,這是『秦時明月漢時關』中第三、四把交椅的好手!」回千風適時補充道︰「池家公子成了治腳痛卻反而傷了手,樹了大敵,便宜了我們。」
回百應也在笑。
他是為敵人快遭殃而笑——不然,他才不笑。
忽爾他笑意一斂,問了還在笑的回千風一句︰
「既然『亮晶晶』和『秦時明月漢時關』的人都這麼痛恨方邪真,為何到現在他們卻還是沒有動手?」
對!
為什麼?
——如果「秦時明月漢時關」和「滿天星、亮晶晶」已經發動報復行動,那麼,「蘭亭」池家又何以就在這兩三個月內,發展神速,拓展地盤,四方侵佔,威風一時?
回千風在心裡低低的嘆了一聲︰
——一點也不錯,他現在才相信老三回兆電告訴過的一句話︰
「你別以為百應懵懂,不要覺得他魯莽,當你還在這樣想的時候,他已經瓦解了你一切防範,制住你一切先機,一刀紮進你的咽喉,一刀卻正在剜你的心肺!」
他現在才知道所言不虛。
作者:
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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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3:28 PM
《破陣》第六章 那是一種回家的感覺 第三回 一隻老鼠掉落在米缸裡
所以回千風也老老實實的回答︰「問題在︰『秦時明月漢時關』和『滿天星、亮晶晶』這些人也不笨。」
回百應臉上已沒有了笑意︰「他們是著名的殺手,當然不笨。他們這些人,全都已家財盈億,穿金戴銀,一旦殺了人後,穿上平時衣妝,有的是達官貴人,有的是公子名流。——笨人豈有這等格局?豈能如此富貴!」
回千風因應回百應的話︰「他們的確不笨,所以在我們期待著他們為復仇而出手格殺方邪真和追命的同時,他們也在忍和等。」
百應臉上一點笑容也無︰「忍和等?」
「是的。」回千風也不敢再笑,只說,「忍是忍耐,等是等待。他們想忍到我們給打得回不了手時,只好又重金雇用他們來殺方邪真和追命的時候才動手,正好一箭雙雕。或者,他們要等到方邪真和追命鬆懈、負傷或失去鬥志、疏於防範的時候才下毒手——」
他忍不住加了—句︰「但要等這兩個人疏忽的時候,只怕很不容易。追命殺了石斷眉,但仍覺孟隨園之案沒破,索性留在洛陽城裡,不走了。可能他也另有任務在身,四大名捕,居心叵測,為諸葛老兒、大石公等效命,沒一個好東西!有他在,方邪真就有聲援,更不好對付了。」
回百應肅然道︰「你是說︰如果我們想『秦時明月漢時關』和『滿天星、亮晶晶』出手對付方邪真和追命,那就一定要付高價了?」
回千風也正色道︰「他們的價錢的確很高。最近,我們也喪失了許多財源,加上地盤減少,我們若要籌措,只怕也得元氣大傷。」
回百應完全同意回千風的「呻窮論」,但補充道︰「可是我們可以叫『小碧湖』遊家、『千葉山莊』葛家一齊籌這筆款子呀!我們從中拉線接頭,說不定也可撈上一筆!」
回千風道︰「不過,我看葛鈴鈴和遊玉遮他們,志在對付『蘭亭』池家,對方邪真卻並不怎麼起勁,可能還巴不得有這個邪小子煞星來追殺我們!至於追命,只要不斷他們財路,畢竟是『禦封四大名捕』之一,名震天下,他們也不想招惹!」
回百應冷冷地道︰「但我們只要把狙殺的目標定在池氏兄弟身上,方邪真為了維護池家,定必以身犯難;追命為了幫方邪真,也一定捲入漩渦——女公子、多情公子對殺方邪真不感興趣,但對要殺池日麗、池日暮兄弟,還是求之不得的!他們是宿仇嘛,化不開、解不了的。」
回千風望著回百應清澈的大眼,只覺一陣徹骨的寒,把要說的話,生生吞了回去。
忽聽回百應道︰「風四叔。」
回千風連忙應︰「在。」
——他只是回百應的「叔父」,但在「妙手堂」裡的司職上,他仍是回百應手下,輕變不得。
不但他是。就連「五大金剛」中的老二「破軍煞星」,回萬雷、老三「武曲煞星」回兆電、以及他自己,盡管都曾為「妙手堂」當日總堂主老大「天狼煞星」回億雨一同創幫立道、披荊斬棘,但回億雨一死,由回百應繼承父業,中興「妙手堂」,堂內事業與朝廷大臣暗結,進步神速,發展如飛,不到幾個老頭子不服氣——雖然老五「七殺煞星」回一銘,另求他去,他也只好跟老二「破軍煞星」回萬雷,老三「武曲煞星」回兆電等人俯首稱臣,回百應要是高興,就以晚輩自居,叔父相稱。稍有不悅,曾當他們是手下、屬下,呼叱不已,他們也不敢有違。
後來,還招入了個「貪狼煞星」林乃罪,與他們倒是格格不入,但也一樣歸轄於回百應一人摩下,不得不從。
也不到他們不從。
回百應自有收服他們為他賣命的方法。
只聽回百應道︰「你有話要說,又何必說到半途,強忍了下來?你我是什麼關系,又何必見外!」
回千風心中暗叫︰慚愧。當下道︰「我是想︰結聯『千葉莊』和『小碧湖』來招聘『亮晶晶』和『漢時關」這些一流殺手,有無不妥之處?」
回百應冷而淡的問︰「你認為與遊玉遮及葛鈴鈴這些人去對付池氏兄弟、方邪真、崔略商不是件好事?」
回千風立即澄清︰「非也非也。只不過,『小碧湖』、『千葉莊』,一向不知道如何聯系像『秦時明月漢時關』、『滿天星、亮晶晶』這幹殺手——這原本就是王黼、李彥私授予我們的強助,如果為了要誅滅方邪真而讓遊玉遮、葛鈴鈴這些人得悉聯絡之法,就算殺得了方邪真也不值。」
回百應濃眉陡沉︰「這話說得倒有道理。——不過,既然『馬臉煞星』沈淒旋及『蝴蝶夢』武功那麼高,石斷眉的武功也很不簡單,為何在追命追捕石老之時,他們三人何不聯手先殺崔略商呢?」
回千風心裡又感嘆回百應的精明和精細︰「我推測……」
回百應催促道︰「你說。」
回千風歉然道︰「我只是推測而已,不一定對……」
回百應再催︰「你說呀!你的推測大都離事實不遠,我想聽。」
回千風這才道︰「他們當時不殺追命,有三個原因。」
回百應道︰「請說。」
回千風道︰「一,他們來不及。」
回百應皺皺眉,眉毛掉了兩根,像鐵絲一般的粗,「來不及?」
回千風道︰「對。他們估計蔡旋鐘定不是方邪真的對手,也算準七發大師不敢明挑『顧盼神風』顧佛影。」
回百應問︰「就算以輩份、實力論,紅袍七發是稍遜於顧橫刀,但他們又怎知方邪真能勝蔡旋鐘?他們的戰力都不可估計,況且二人又從未交過手。」
回千風瞠目道︰「我不知道。我想『明月關』的那幹殺手,對方邪真、蔡旋鐘等總似有些不尋常的關系。」
回百應道︰「不過你說的對,他們之間分了勝負,定了生死,剩下的人只怕也不會幫石斷眉,卻跟追命一樣,都要查出殺孟隨園的真凶,因為下令要追查緝辦的人,不只是諸葛神侯,還有昔日之『洛陽王』,誰都要討好他來繼承他的地位。」
回千風道︰「第二,他們本身就不敢肯定,是不是聯手就能戰勝追命。」
回百應同意︰「追命輕功就算不是天下第一,也鮮少有人能與之匹敵,就算打不過他們,也一定逃得了。」
回千風道︰「逃得了一個名捕,難保下次回來的不是四個名捕,那『秦時明月漢時關』真非得要回到秦朝漢代,始能脫身了。」
回百應問︰「還有一個原因呢?」
回千風道︰「追命至少表面是為了要偵破孟知州的案子才追緝石老,他們殺了石斷眉,以為線索就此斷了,所以才不對追命追擊——但如今追命仍鍥而不舍的在追查到底,孟知州之死,恐怕跟這殺手集團或多或少都有關聯,『秦時明月漢時關』不管是為了保住自己,還是保住雇主,也得非殺追命不可了。」
回百應急道︰「會不會原先要殺孟知州全家的人,現在已掏包付錢,下令要『漢時關』的人把追命也一並殺了呢?」
回千風又回復笑嘻嘻的表情︰「這樣的話就太好了,我們又可以省掉很多的錢。」
回百應一雙歷目,望定著回千風,道︰「我相信你,你的推論一向很正確。」
然後他說︰「今年秋收,市食糴糧草供本路軍儲的事,如果知州大人還是交由我們堂裡來主理,就交由你辦。」
他這句話說的只淡淡的,好像是隨便交待一句話似的,可是聽在回千風腦裡卻似轟的一聲!
——這是個肥缺!
所謂糴清某路軍儲,就是「和糴」。「結糴法」實行,巧立名目.事先計算好莊家收成好壞多寡,預先付錢,到收成後按時價交付糧食,現錢收糴,以備邊疆之用,但在貪官汙吏手裡,形同敲詐勒索,以致常以和糴為名,壓低糧食價格,轉運司中飽私囊,心黑手辣,跟土豪劣紳勾結為奸迫害百姓,使得富者反而不要命糴,而貧者代富交糧,剝百姓,民無所訴,蠰牛易產,深受其害。
一旦當管這種司職,簡直好像一隻老鼠給丟進米缸裡,正好大啖特啖,富貴無邊,權力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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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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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3:28 PM
《破陣》第六章 那是一種回家的感覺 第四回 兩只老鼠跑進米缸裡
回百應看起來很暴躁,很激烈,對部屬也不客氣、不禮貌,但還是有很多人投靠「妙手堂」,加人回百應麾下,惟恐不及,究其原因是︰
回百應懂得獎賞部下,出手從不手軟。
他嗜殺人,十分殘暴,又苛刻吝嗇,但他一樣懂得犒賞有用的部下。
他先利用他的武功,去收服一些部下,再運用自己的所擁有的實力和手下游手無賴之徒,替官府做一些他們自己不便做的事,例如,逼收茶、鹽稅,方田賦、衣石漕運等恃勢橫暴,擾民害物,但卻大獲暴利,州、縣、城官吏因而升官遷職,發財進賬,於是更信重於「妙手堂」,讓他們主掌一些油水厚的職司,而回百應也懂得順水推舟,把權利讓出一些給他手上有功的親信分享,他本身只坐收暴利,對他們的私生活不加干涉。如此周而復始,「妙手堂」日漸壯大,為他賣命的人也愈來愈多。
「妙手堂」的人橫暴慣了,早招民怨,也無退路,積憤已久,只好緊緊依附回百應替他們作靠山。
回百應卻有地方官吏替他們做靠山,而州縣城官則自有朝廷高官為他們撐腰。
這是回百應得人跟從的方法。
所以跟著他討食的人都很有錢,享受多了,更不願驟然失去這強索、掠奪回來的一切。
——回百響本來也很富有。
但他立功不多。
功勛也不大。
他卻是紈子弟,花銀子似潑水一樣,但卻不能掙得回百應信重,不能獲得幾項重大的「肥缺」。
所以他才手頭拮據。
而今,回百應輕輕松松的就把另一大有壓榨膏腴的職守,信手予之,恩賞給他,回千風一時喜出望外,感激不已。
回百應隨即盯視著回千風,好像光憑眼神就足可把他盯透徹明白似的︰「你所提出的是︰方邪真雖能使『蘭亭池家』壯大,但卻激發『千葉山莊』和『小碧湖』與我們『妙手堂』聯手對付他;同時,方邪真已跟『滿天星、亮晶晶』結仇,而追命也與『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殺手結怨,我們有可能不花一文錢便使他們狙殺他們的仇人。——除了這三點之外,方邪真的出現和插手,對我們還有什麼好處?」
「有。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知道有了犒獎之後的回千風,更為積極振奮,「至少還有一個好處,大好處。」
他強調。
「我們有好幾樣專利,好幾個地盤,都給吃掉了,有幾種生意,我們已控制不住,流落於他人手裡,是不是?」回千風喧︰「這就是我們的好處。」
回百應幾不敢置信︰「我們給人吃掉了,生意讓人壟斷了,也有好處!?」
「是的。」回千風道︰「總堂主可記得漕運、和糴、田稅、鹽茶的專利稅收,這一路本歸由誰繳收?」
「本來是交由州縣官吏收納,但他們其實並無實權,且易遭叛民反抗;」回百應道,「王黼等人逗得皇上一高興,就把這豐厚油水的稅權交了下來,王相公一個人吃不完,這一路就奉送給楊戩、李彥這些人瓜分自肥。」
「楊戩跟我們素有交誼,李彥跟我們合作慣了,有深厚交情;」回千風補充道,「所以他們就把這些事交由我們來執行,他們就只坐收利潤。」
「其實,」回百應糾正道︰「說什麼合夥情誼都是假的。他們查清楚了我們的底細,知道我們的背景與實力,所以才找我們合作——就憑我們過去有足夠強取豪奪的經驗和記錄,正好合乎他們的要求和信任。」
「那也不盡是這樣說。」回千風知道回百應這番話是自嘲,也是自踐,更是自諷——不過,大凡領袖,他諷刺自己可以,那是他謙遜,也是他英明,你可不要傻得跟他一齊猛刺,萬一他翻面還手,死的絕對是你,不會是他,「我們只是完全根據朝廷政策行事,也據皇上和相爺定略指示執行,大家都一致附和︰現在天下太平,五穀豐收,這都是當今聖上身邊有賢人,感應上天慶和平之故,所以應當享盡豐亨豫大、不妨醉生夢死。我們不管是否同意,只有照樣執行。照章行事的好處是效忠朝廷,反正,我們反對也反對不來,我們不做自有別人爭著做,我們在這兒一帶威望夠、份量足,由我們來處理,那些大官省事些,大家也聽話些,有什麼不好?」
「豐、亨、豫、大?」回百應冷哼一聲,「那是蔡元長誆住天子的大話,也只有投其所好的話當今聖上才聽得進去。自欺欺人,那是他的事。他們宦臣相濟,狼狽為奸,咱們也擋不住。與其擋不住,不如順勢撈一筆,好過肥水流落他處。咱們不信這一套,但做的是這一套,至少還知道自己在造孽,不是在行善,這叫自知之明,就算咱不沾這趟水,這水也渾定了。我們不會像那些姓遊的、姓池的偽君子,說是效忠,明是行善,其實所作所為一樣是作威作福,壓榨百姓,罔顧黎民,務求私利,徒負虛名!!他們那副虛偽面孔,哪比得上我們回家耿直實在!」
然後他問︰「然而我還不知好處在哪裡?」
回千風道︰「楊戩、李彥這些宦官寵臣,要吞噬的財路實在太多了,於是,知州利大意、知府安德孫就給任命為這些事的總督、副使,專門搜刮民脂民膏,簡直成了一夥明火執仗,打家劫舍的匪幫,上自金玉,下及蔬茹,無不籠取。」
回百應道︰「這個自然。王黼拜相,他官大,懂奉迎,派楊戩、李彥去作轉運吏,好像放兩只耗子到米缸裡一般。李彥、楊戩位高,承上意,遣安德孫、利大意這兩個地方官去辦事,也好比兩只老鼠掉人了米缸裡,可以魘食無憂了。」
回千風道︰「不過,這洛陽五百裡地方上他們可是多托我們專營攫取,他們好從中取利,一些不便由官府出面刮人們的事,便由我們來主理,官方總協其成。好處就出在這裡。我們一旦勢弱,地盤少了,影響力銳減了,他們收入也自然少了許多——您說他們能袖手不理嗎?」
回百應怔了半響,終於露了笑容。
但笑容方起即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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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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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3:29 PM
《破陣》第六章 那是一種回家的感覺 第五回 一粒米擺放在耗子洞穴裡
回百應馬上表達了他的顧慮︰「如果他們認為我們已不具備控制這地方和老百姓的能力,而去托另外一家去為他們做事呢?——你是知道的,洛陽不止我們一個幫派,也不只我們一個世家,他們虎視眈眈已久矣,我們現在若處於弱勢,就會有人打落水狗,不見得對我們有利——利大意和安德孫這些傢伙,更不是會念舊情、可以套套交情便可以擺平事的狗官!以前,他們還會給洛陽王三分面子,但現在他也移師京城,加入諸葛神侯一夥,苦鬥蔡京、王黼勢力,早已自顧不暇。」
回千風道︰「是的。京師、洛陽、杭州、揚州、大名、甦州、成都各名城,勢力實力都在轉移中。」
對於利知州、安知府的勸問,他居然完全同意︰「我也有這種顧慮。」
「如是,」回百應卻完全不能理解︰「那算是什麼好處?咱們一旦失權、失勢,就連生意也沒了,那在洛陽城豈不是連容身之地也沒有了?」
回千風這時才說︰「不會的。利大意和安德孫能請托誰?洛陽現存四大實力中,『小碧湖遊家』是傾向蔡京的,『千葉山莊』葛家的靠山是蔡攸,致於『蘭亭池家』,投靠的是蔡卞。三個姓蔡的,兄弟父子為權利、賂銀,正鬥個你死我活。只有我們不向姓蔡的靠攏。蔡京命遠房本家親戚蔡倬前來取絡遊家的人,聯同小碧湖池中蜉蝣,大肆搜刮。蔡攸的妻兄韓格,官拜戶部侍郎,正圖染指西京路漕運美缺,與葛家那些不成大器的婦孺丫環來個偷龍轉風,通姦之外還來個通財,私通之後又來通敵。蔡卞也不甘後人,明為募商運糧供應邊地,實只謀搜刮,跟刺史羅俄斯要捷足先登,把京西路的瑰寶盡成他們囊中之物,他們不便明著幹的,就交『蘭亭池家』暗著來。他們表面上是一門三父子,暗裡是一家俱小人,正爭得如火如荼,各不相讓;銖錙必較,你死我活。我們呢?上有王黼頂住半壁天,啥都不怕。蔡京年紀大了,人也老了,作孽多了,已漸失寵於聖上,還能撐多久?我看蔡家氣數當盡。王黼此際在聖上跟前火紅得很。利知州、安知府都是王應奉司派出來的人,豈能不聽命於他?一旦聽命於王提領大人,就不能再用蔡家的人,如此一來,池、游、葛三家均不能沾——他們不找我們,還能找誰?何況這些當官的都知道︰咱們這家子跟王相公的過命交情?他們敢不賣這個賬乎?!」
回百應聽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但仍抓住要害,問了一句︰
「就算王黼非要找我們合作不可,我們現在處於弱勢,那也不是好事呀!」回百應始終耿耿,「這可教人給照扁了!當官的全是長著狗眼?」
回千風胸有成竹地道︰「所以王相公決不讓我們輸給蔡家。」
「他也失不起這個面子。」
回百應的眼神亮了。
像兩點紅火。
——在他眼裡面的光芒,仿佛是用敵人的血焚燒而發亮的。
他乾咳一聲︰「你剛從汴京回來。」
回千風答︰「是。」
回百應有點幹澀的問︰「可是王相公要你帶回來了什麼消息?」
回千風知道這是自己報功的時候了︰
他曾考慮過把這等鎮得住場面的消息暫時捂住——畢竟王黼召見的是他,請托的是他,率先知道朝廷動向的也是他,只要他一意瞞住,待發展到有利自己的好時勢時,不管拿作造反還是叛逆,或在打倒了取代之,還是談判奪了權,都很有用。,只不過,剛才只不過談了一番話,回百應已賞他糴供應軍儲的美缺,使他覺得不能有這私心,甚至理應回報總堂主的美意——何況,情形清楚得很,如果沒有回百應主持大局,「妙手堂」還真是不成局面,他回千風仍未到這個聲勢,也沒有這個權威。剛才林乃罪在回百應面前對他推許,他甚至還有點意外。他以為堂裡的人暗底裡並不服他。如果回絕不死,早就要鏟除他。回百響就恨他人骨。以前還有個「七殺煞星」回一銘,曾三次要擊殺他。甚至有段時候他還感覺受到林乃罪的跟蹤,回一銘的陰魂不散,而招展書對他也不友善。代表「妙手堂」出去跟朝廷、高官、權貴買交情談利害,他遊刃有餘;但武林中、江湖上,乃至洛陽城裡,對他好像風評不好,很有偏見。這點也是促使他無法「更上一層樓」的大憾。他以前的記錄、聲譽、聲譽不太好。
——枉他能搬救兵,有強援,可以使「妙手堂」起死回生,但卻又有什麼用?
蛇無頭不行。
——群龍豈能無首!
他要成事,得靠回百應;要成大事,仍得要仗「妙手堂」。
於是他帶著壓抑不住的奮悅,道︰「幸不辱命,要錢要命」,答應前來,聽候差遣。」
回百應聽了,人沒有笑,可是在他用力抓搔胡須的時候,發出喀啦喀刺的聲響,好像胡須正在腮上發出笑聲。
「他肯來?」
「肯。」
「價錢貴不貴?」
「事成後,凡事都要分一成。」
「貴。」回百應肯定地道︰「可是值得。」
「不過他現在卻不必要我們馬上付賬。」
「——我們非親非故,只合作過兩次︰他就那麼信任我們!?」
回百應反而懷疑了。
——真精明!
回千風心裡這樣暗嘆。
「不錯,他還不致於那麼信任咱們,」回千風道︰「可是王相公出面說了話,他就不說其他的了。」
見回百應仍有疑慮,所以回千風更索性亮出了此趟赴京的「底盤」︰
「總堂主要我們到京師,向王相公請救兵,王相公就把他身邊『四大侍從』『光天化日』中的『化骨龍』陳化擢升為京西南路通判,趕來協助我們攫權行事。」
回百應的表情似乎並沒有什麼重大的改變,但回千風已感覺到他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只聽他道︰「也就是說︰咱們無論在明在暗,都撐得起、撐得住、站得了陣腳了。」
回千風道︰「對,咱們不但布下了局,還擺下了陣,設下了地雷,任游、葛、池三家去踩!」
他補充道︰「如果沒有方邪真給我們這一連串的打擊,王相公可能還不致派出他的親信、大將來協助我們。」
他總結似的加了一句︰「這就是我說的好處。」
回百應整個神情,都舒閑了下來,他現在整個人,都不像剛才像是一隻悍的怒虎,盤踞在太師椅裡,而只似一塊粗厚的面團,癱粘在枋木座上。
他還自言自語的低聲說了一句︰
「只不過,洛陽城裡,現在就像是一粒置放在耗子洞穴裡的米粒,誰眼快誰心狠,誰強誰悍就誰吃著。」
他的語氣雖低,但仍是讓回千風聽著。
不過他心裡還有一句,是回千風聽不到的︰
「——可是一粒米又怎夠一群耗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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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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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3:30 PM
《破陣》第六章 那是一種回家的感覺 第六回 廉貞煞星
接下來的一句卻肯定是讓回千風聽見的,而且還是聽得一清二楚的︰
「為今之計;你認為該當如何進行反擊計劃?」
回千風沉吟了一下。
只一下子。
他沉吟不是現在才考慮對策,而是該不該把一早考慮好的對策向回百應直說。
但他決定還是說。
因為回百應已重賞了他。
回百應在犒賞他的時候,還不知道他已說服了王黼,請動了陳化,還有「要錢要命」這等高手助陣。
所以這才使他深為感動。
「目前給目為『洛陽四大勢力』中,以哪一家最弱?」
他反問。
答案是較為明顯的︰
「千葉山莊」葛家。
——葛家上一代高手多已死幹死淨,「女公子」葛鈴鈴畢竟是女流,只大管事司空劍冠是個不世人物,另外,還深得另一世家子弟溫放白的大力支持,但一向讓人覺得缺少雄心鬥志。葛家欲振乏力。
回千風又問︰「這四大世家中,本來最強是哪一家?」
回百應這回反詰了一句︰「你說呢?」
回千風立即答︰「咱們回家,『妙手堂』回家。」
一點也不錯,洛陽四大世家中,本來戰鬥力和殺傷力最大的,正是「妙手堂」回家。
回百應長嘆了一聲,神情落寞︰「本來是的。但近三個月來,我堂折損高手十數,小絕陣亡,二叔重傷,剛在昨夜武曲兆電,不聽我勸,提前對那狗日雷的小邪神發動埋伏,結果,不但毀了『悲回風』大陣的精銳,連他自己也喪了命!我們的鋒頭,近日已讓『蘭亭池家』掩蓋。」
「我回來的路上,也聽到此事了。兆電真可謂死得不當時。」回千風顯得有些哀傷,但接著提省道︰「可是,本來在四大世家排行上,一直緊貼我們的,卻是『小碧湖遊家』。」
回百應馬上承認︰「是的。『小碧湖遊家』的主事人遊玉遮,的確是個文攻武略、才智兼備的不世人物。我甚至認為,就算在我們如日當空的時候,遊家在勢力和實力上,一直都不在於我們之後。他們只是沉潛內斂,不輕易表現出來而已。」
他補加了一句︰「這樣深沉的敵人最可怕。」
回千風卻道︰「從這方面而言,只怕『蘭亭』池日暮更可怕上一些。」
回百應雙眉一戟︰「哦?」
回千風道︰「我一向以為︰『蘭亭』池日麗並不如何,加上殘疾纏身,不足為患。但池日暮此人所主持的『蘭亭池家』,雖然在戰鬥力和殺傷力上面,遠不及我們;而論實力、勢力,亦苦不及『小碧湖遊家』,但在潛力上,卻絕對不可小覷。」
回百應苦笑了一下,自嘲的說︰「要不然,就算他們得了個小邪神作強助,也不可能說要起便起,說強便強,想稱雄便稱雄——那一定是已苦心積慮,佈署多年,深謀遠慮,籌劃多時了的,才有平地一聲雷、敗部復活、死灰復燃,以短短三數個月間鋒芒趕過了我們這三個還在目定口呆的家族!」
回千風忽然正視回百應,然後正色道︰「有一句,不知該不該對總堂主說,說了也不知道總堂主會不會見責。」
回百應好像也在平視他,但眼神卻好似已穿透了他的骨骼,不知透視到那一個焦點去了,只聽他道︰「你說,但說無妨,我決不見罪!」
回千風一字一句地道︰「依我之見,如果卑職還沒目瞪心的話,總堂主就算沒聽到卑職帶來的人手和訊息,卻一樣有對付這些魔星的法子,一樣有應付這盤局的方法,一樣有打擊這些敵人的策略!」
說完了,他還在看著回百應。
——好像要審視他的反應。
回百應沒有反應。
完全沒有反應。
聽了回千風的話,他的神色好像一點兒也沒有變化。
他好像還要等著聽下去。
直至他肯定回千風的話已告一段落,他隔了半響,才平平淡淡的問了一句︰
「你認為呢?」
——好厲害!
回千風打從心裡暗嘆了一聲。
就在他把話說完了可是回百應完全沒有回應的那段期間,他當真是捏了老大的一把汗。
他也不知回百應會有什麼反應。
他沒有把握。
大凡一個領袖,是斷斷不肯也不願意把自己最後的殺手 ,向人公佈,更不願意有屬下一口道破他能為人所知的心思和部署——楊修一再憑他的機智,要助立曹植為太子而廢曹丕,結果還是讓曹操找個藉口殺了,便是因為觸犯了這個禁忌。他知道得太多了。田豐勸袁紹把握時機去切斷曹操大軍的後路,袁紹沒聽取,果遭日後慘敗,袁紹悔不聽勸,老羞成怒,就把監牢中的田豐處死。因為他估計得太準確了。
回千風明白這個道理。
可是他還是想試一試︰
至少他想試一下︰這個首領是否真的值得他去冒險犯難、抵死效忠。
他不知道回百應會不會突然翻面。
他算不準。
他卻沒料到︰
回百應根本不反應。
——沒反應。
沒有不高興。
也沒有高興。
還似乎沒有所謂高興不高興。
卻只反問了一句——就把問題回過來蓋到回千風頭上來了。
——既不承認,也沒有不承認。
回千風所思疑的,仍然始終摸不透
回百應所表現的無所謂,反而讓回千風彷佛是突擊了一拳,自己還幾乎失去了平衡而摔倒,但想要知道的依然是不得要領。
「我只知道總堂主是個打不倒的人。」回千風只好這樣說︰「二三十年前,許多聲名比我們大的人,都倒下去了,可就總堂主始終屹立不倒。這數十年來也出現了不少叱 一時的幫會堂口,但未久都一一垮了,可是『妙手堂』回家始終中流砥柱。」
回百應道︰「我也常有失手的時候。」
回千風道︰「但你成功的時候更多。」
回百應忽然謙虛起來︰「那是因為爹爹把路開得好,把根基紮得深。」
回千風正色道︰「可是,大哥主持『妙手堂』的時候,洛陽城裡,只有『一王二府』,二府之中,只有姓林的、姓葛的,還沒有姓回的。」
回百應道︰「那時候時機未至,『洛陽王』溫晚勢力太強,子弟遍天下,實力無可禦,只有林鳳公、葛寒燈能夠匹敵,但也鋒頭盡讓溫嵩陽所奪。」
回千風感觸深良的道︰「當時,溫晚麾下,確是猛將如雲。『天殘地缺,溫氏雙秤』︰溫壬平、溫子平盡在他帳下,後來還加入了溫和人、溫文人那對『天涯海角』,還有『起承轉合』溫放白、溫伶真,最近還有『飛禽走獸』溫而立、溫不惑這些高手,與京師的諸葛老兒、嶺南老字號遙相呼應,真沒幾個人敢惹他。」
回百應冷冷的嗤了一聲道︰「不過,他也有個好處。」
回千風會意微笑︰「對,他清高。」
回百應(字︰左口,右架;連三個)像頭夜梟「叫」了幾聲,也不知是不是笑聲︰「他清高的好,清高得好!」
回千風也禁不住笑意——那笑容自然抑著奸斂著詐還收藏著幾許狡獪︰「只要他清高,那就好辦了——他不能敲詐,不消勒索,不能威迫,不能利誘,不能剝削抽絲,也不能明火打劫——這些肥水、點頭,都形同拱手讓了給咱們。」
回百應又在擂他臉上那叢亂胡︰「人一旦要清高,就什麼都放不開手去做。咱們可不管。咱們可要利益,不要面子——有了利潤,還怕沒有面子?」
回千風嘆道︰「大哥在世的時候,還是太要面子了。」
回百應斬釘截鐵的道︰「我不。我可以不要。」
他雙目又在發紅︰「我是要贏。贏了就有利益——為了利益,我啥都能幹。」
回千風看了看回百應,好像在看一頭洪荒以來就存在觀察,但從來沒有進化的野獸,但又像在審視一位自古以來就屹立著無損不易的神祗——看他的神情,對方到底是自己卑視的猛獸還是佩服的神祗,他自己也沒拿定主意,但肯定都有的情緒是︰畏懼。
「所以大哥逝世之後,你能迅速領導『妙手堂』,擠入『一王三府』排名之中。」
回百應也有點感慨︰「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那時候葛寒燈仍然活著,他手上有大將司空劍冠和公輸猿犬,都是不得了的人物。林風公手上也有大將池散木和遊臥農,人強勢壯,我們上來得確是很不容易。」
回千風道︰「是不容易——但您還是帶領大家上來了——我們可是一路作戰一路受傷、一面成功一面跌倒、一再受挫一再掙紮爬上來的。」
這一回,他是真的感慨,真心的崇敬眼前那個滿身毛也滿身傷痕的火爆怪物。
回百應和回千風,兩人竟在此際回憶前事,沉湎其中,不勝感傷。
每個人都有他的過去。
江湖上的好漢尤其。
——一個在武林中「打出名堂」來的高手,他的過去一定是由許多風雨血汗、奇遇巧合、酸甜苦辣、悲情幸運交織而成的。
他們一定有許多值得回憶的往昔。
很多珍貴的戰績。
——「妙手堂」的兩大天柱︰一向暴烈殘酷的回百應和相當狡詐毒辣的回千風,也是一樣。
他們雖然奸,雖然狡,雖然冷酷歹毒,但他們也曾並肩作戰,當禍享福,聯手對敵,安危同當,對這一點,他們也有互相而共同的默契,血濃於水的感情。
這一點,無論忠奸,不管好壞,是人都難以抹煞。
只要是人。
——不同的也許只是︰奸的壞人,他們在生死關頭、利益攸關之際,會毫不猶豫的為自保或奪利而犧牲掉這種感情、義氣;忠的好人則不能。
回百應悠悠的道︰「我喜歡跟你談這些……江湖子弟江湖老,說起江湖閑話、武林舊事,難免令我感慨萬千,感觸良多;那真是一種『回家』的感覺。」
「對!」回千風馬上同意︰「那是一種回家的感覺——咱們妙手堂回家的感覺!」
他很有點振奮︰「我們當日一同攻陣掠地,殺敵平亂,就是這種感覺。」
他們卻不知道,正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貪狼煞星」林乃罪和「笑神猴」招展書,也正好談到︰「那是一種回家的感覺……」
那恐怕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雖然都同樣的回家的感覺。
這時,回百應忽然問︰「你怎麼了?」
回千風不解︰「什麼怎麼了?」
回百應道︰「你又流鼻血了。」
回千風揩了揩,發現手上有血,就在自己衣服上抹了抹,道︰「老是這樣,別管它!」
回百應關心的道︰「還沒好嗎?」
「不管它了!」回千風百般無奈︰「只要每次奮亢和傷懷,它就會這樣子!」
回百應提省道︰「要小心呀……你連眼角也正淌血呢!」
回千風又用指頭摔了摔,乾笑一聲道︰「由它好了——誰教我是廉貞星入命呢!一旦化忌,就有膿血,這可不是十次八次的事了,讓它流點血好了。」
回百應卻道︰「既然廉貞化忌,自己流血,不如讓別人流血。」
回千風又正色問︰「卻不知總堂主要誰人流血?」
回百應答︰「仇人。」
然後,他目中猛然炸出神光,亂眉也像火舌般嘩地豎了上來。
「也該是讓仇人流血的時候了!」
回千風感動的望著回百應。
他就等這一句話。
他一直都等這麼一天。
然而不只是他。
她也等到了。
「她」當然是那個女子。
那個在「白發溪畔」苦等的女子。
她等到了他。
他來了。
他終於來了。
「他」是方邪真。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40 PM
《破陣》第七章 蝴蝶夢殺手 第一回 非常劇烈的蝴蝶夢
一張渡筏已劃到波心。
筏上佇立著一個人,一隻水鳥。
水鳥不動。
人也不動。
水流。
波漾。
時間彷佛在這兒靜憩。
歲月卻從此流逝,如斯不舍晝夜。
蘆花在江畔靜默。
秋已開始霜了。
天空那朵雲漸重,晴空仿似可敲得出金屬的清響。
遠處橫著一道待渡的獨木橋,久無人渡,久而久之,這橋像是風景的一部分多於像一條走道。
方邪真就在這時候來了。
他來渡江。
他到了白發溪畔,就看到了江上的竹筏,筏上的人,戴著深深的竹笠,撐著長竿。
方邪真薄唇彷佛微微有了笑意,駐足遠眺,眉目含愁,低聲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水鬼升城隍。」便無下文。
風一陣徐,一陣疾,吹散荻花幾許,蘆花幾許。
筏上的水鳥像要保持平衡,展翼動了一動。
它動。
筏上的人卻沒有動。
——仿佛,眼前一切,都不能教他動容,動意。
那麼,世上的一切呢?他難道都能不動心嗎?
攻襲猝然而來。
他站在江畔。
背後是蘆葦。
刀光如雪,就來自蘆花開得最盛處。
刀光奇急。
快而疾。
非常劇烈的一刀,又輕奇如雪,清奇勝霜。
仿佛它本身就是風刀霜刃。
像風般輕,躡足而至。
像霜般柔,翩然而降。
但霜是肅然的。
風厲時如摧枯拉朽,莫可當。
這一刀當如是也。
這一刀砍方邪真的後頸。
——這一刀之毒之烈,簡直是苦大仇深。
這一刀卻沒砍個正著。
不是因為砍不著。
而是它陡然而止。
刀鋒仍在方邪真後頸近處,沒有砍下去。
方邪真也沒有避。
他更沒有回頭。
他只淡淡說了一句︰
「你來了?」
說的那麼淡然,那麼當然,那麼稀鬆平常,仿佛他一早就知道她來了,又料定她一定就在那兒似的。
蘆花叢中,開得最燦爛最茂盛的地方,她的確就在那兒,寒著粉臉,幽幽的似一場秋夢。
秋收冬藏的夢。
她確在那兒。
寒著臉。
「你為什麼不躲?」
「你為什麼不砍下去?」
他反問。
「你以為我不敢砍?」
她氣得連唇都哆起來了。
她的眉很濃。
濃得很秀氣。
她的眼很大。
大得來很憂鬱。
「你不砍,」方邪真道︰「那我就要走了。」
她氣得直跺腳,咬牙道︰「你……你這就走了……!?你連招呼也不打,這就走了!?」
「招呼?」方邪真道︰「剛剛不是招呼過了嗎?我看,用不著說︰噯!蝴蝶夢,你好!你怎麼在這兒?——這種話,不必了罷?」
蝴蝶夢忽然冷冷地說了一句︰「方邪真,你少得意!——我已經練成了『蝴蝶夢』刀!」
方邪真道︰「恭喜!」
蝴蝶夢氣得連手上的刀都在顫哆著︰「就這麼一句嗎?」
方邪真道︰「你一向練的本來就是『蝴蝶刀法』,你不是就叫做蝴蝶夢嗎?」
蝴蝶夢怒道︰「你是知道的。我以前的『蝴蝶刀法』,只練到了『水月』程度,那只是『蝴蝶』的境地,而今,我終於練成了『夢刀』,那是『鏡花』的境界——你說過的,假使我已到了『刀夢蝴蝶』的境界,你也未必是我之敵!」
方邪真依然道︰「所以我恭喜你啊!」
蝴蝶夢氣得粉臉發寒,想發作,忽又悲聲道︰「我等了那麼多年——就等到你這句『恭喜』!?」
方邪真只道︰「我可沒要你等。」
蝴蝶夢的火氣又來了︰「你真的要逼我殺你!?」
方邪真反問︰「你今天既然在這兒,不就是為了殺我嗎?」
蝴蝶夢覺得很委屈︰「如果我要殺你,剛才那一刀,我早就砍下去了。」
方邪真笑道︰「若真的砍了下去,我們就不會說那麼多話了。」
蝴蝶夢厲聲道︰「你什麼意思!?」
方邪真聳了聳肩︰「我沒有意思——我唯一的意思,是渡江去。」
蝴蝶夢冷笑道︰「你那麼趕忙,所為何事?」
方邪真道︰「人忙過來,忙過去,還不是為了些苟苟炬炬的小事——你在這裡等了我那麼久,可又為了何事?」
蝴蝶夢嚶的笑了起來。
忽然笑意映著淚光,襯著飛花,煞是好看。
「你終於都問起我來了——人家可是在等你呀!」
「我有什麼好等?」方邪真依然神情落索,「我只是一個路過的人而已。」
蝴蝶夢聽了,本來又生氣起來,忽然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了半口,語氣凝重的問了一句︰
「你還是在介懷以前的事——是不?」
方邪真沒有答。
他負手,望天。
晴空萬裡。
上有白雲。
雲舒。
雲展。
風飛草長。
江水潺潺。
大自然風光,方邪真悠然。
神往。
——仿佛,已魄飛其外,神入其中。
「可是,人家現在已很不一樣了,跟從前不一樣了。」蝴蝶夢深深嘆氣的觀察注視著方邪真,帶幾分情念幾分意切的說,「你可發現我是不是跟以前不同了。」
她欲語還休的附了一句︰「人家早已為你而改變了。」
方邪真嘆了一聲。
嘆得很輕。
也很親。
他忍不住說,語音很柔和,「都一樣,蝴蝶就是蝴蝶,夢仍是夢。只不過,以前你還不是殺手,現在卻是個殺人的女子了。」
他隨即還惋而惜之的加了一句︰
「你還是那位非常劇然的蝴蝶夢——你沒有變。」
「你也不必改變;」他語重深長地道,「你根本不必為了誰來改變自己。」
「你是你。」
「蝴蝶。」
「夢。」
「你不必變。」
「你本來就不應該是個殺手——你不會是個好殺手。」
這就是方邪真的話。
和他說話的方式。
他的方式好像有點偏激,有點邪。
但卻很真。
因為他說的絕對是真話。
他真心這樣說。
他說的是真的。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41 PM
《破陣》第七章 蝴蝶夢殺手 第二回 我愛一朵
「我不管!」蝴蝶夢索性撒賴了起來,「就只有你能當大俠,我就不能當殺手!?」
方邪真嘆了一口氣。
「好,你要當殺手,你當吧。」
說著,便往江邊走去。
「嗖」的一聲,蝴蝶夢扁了嘴唇兒,持刀一攔。
「你別忘了︰我是殺手,我要殺你!」
方邪真站定,看了看她,心中生起了一陣隱隱的疼,所以他又不去看她,只看江,看風,看雲,看荻蘆飛花去。
花飛去。
「好,」他逆來順受的道︰「那你說說看︰為什麼要殺我?」
「有人付我錢,」蝴蝶夢的刀色和她臉色一樣白,「我自然便要殺你。」
方邪真微微笑了。
他只有一絲絲笑意,但眉宇間就有點飛飛的了,俊得直教人頓時浮想聯翩起來。
「殺我是為了錢?」
他好像覺得很好笑,很幼稚︰「那可不像你。」
蝴蝶夢就更氣了。
她噘著唇,氣鼓鼓地道︰「你害死了我的同門,我要為他報仇!」
她原以為方邪真會問她是誰。
但方邪真卻說︰
「石斷眉?」他仍天淡雲間,但有諷世意味的補充道︰「你跟這種人為伍,沒的辱沒了你。」
他微籲了一口氣︰「這又何必呢!」
蝴蝶夢正要懊惱,但聽到未了一句,轉嗔為喜︰「怎麼樣?你還是關心我的!」
方邪真展了展眉毛︰「我只是覺得你不必淪落到這地步。」
蝴蝶夢又頓了頓腳,咬著唇道︰「你管我!」
方邪真只攤了攤手掌︰「好,反正我也管不了你。——那是你的事。」
蝴蝶夢眼眸裡仿佛漾起了兩個悠悠的夢,「你說不在乎,但還是一直關心我。」
方邪真也無意申辯,又準備要走了︰「我關心你?」
蝴蝶夢可急了︰「你若不關心我,剛才為啥又為我嘆氣?」
方邪真滿不在乎的道︰「我看到一個富人而今淪落為乞丐,我也會為他嘆氣。」
蝴蝶夢又氣得浮起了淚花︰「你明關心我,偏又不敢承認!」
方邪真心不在焉的說︰「好好好,你說啥都可以,但就別擋住我。我要渡江去。」舉步欲行。蝴蝶夢一張手攔住了,憂怨的道︰「你就那麼匆匆嗎?多待片刻也不行!」
方邪真冷然啞道︰「匆匆?一切都是拜你們所賜。」
蝴蝶夢倒是一怔︰「你要趕路,又關我們什麼事?」
「當然關事。」方邪真說,「你可知道你為何加入『秦時明月漢時關』時間雖短,但卻能迅速冒升到第四把交椅的理由嗎?」
蝴蝶夢道︰「因為我武功高強,老六馬臉沈淒旋,老七牛頭袁煎炸、還有老五錦鼠王井樹,全不是我的對手。」
她說的有點得意洋洋。
方邪真只冷冷地道︰「要得到秦時明月漢時關的信任,不能光靠打。」
蝴蝶夢道︰「那是我辦事能力強。攻守自如的舒伯德,誰敢惹他?但他卻是我刀下亡魂。『急驚風』巴比靈斯、『霎時去』梁愛孫、『風雲第一矛』赫怒雪,全一並兒死在我刀下;至於『石火』巴坭、『電光』牛敦,也一樣給我殺了。除了我,能有幾人辦得到、殺得了這些窮凶極惡、武功高名頭響的大豪?」
說著,她更沾沾自喜。
方邪真笑了笑,神情更冷,笑意更哂︰「舒伯德看人使一招,便學了招;見人打一場,便得其人武功精髓,還算是個天才橫溢的人物;巴坭、牛敦,只擅於暗算、埋伏、偷襲人,一生未正式打過一場惡戰埋伏,本來武功就不算高;至於那些什麼風呀、雨呀、雲呀、名頭夠響,架子夠大,也只能吹吹牛皮,在婦孺井市間威風一陣子的騙人傢伙,風靡即逝,不堪久長,以前在大名府驚怖大將軍麾下搖旗吶喊,後來又跟查叫天帳前作威作福,他們六人哪怕是一齊上也成不了氣候,你殺了他們,不叫戰績,這跟童貫訛稱帶兵打仗,其實只領軍隊到處去漁掠百姓,刮了大筆財物,用了一小部分去跟流買回來一座滿目瘡痍的空城,用來搶功欺君,是同一個貨色。——難道也叫做『戰績』嗎?」
蝴蝶夢聽了,本來氣得粉臉都紅了想來,忽然垂目,長睫對剪,然後抬頭一笑道︰「反正,我贊的你都一定貶——就跟往昔一樣。」
方邪真亦不申辯,只淡淡的道︰「隨你怎麼說,我只是要你清楚一件事︰秦明月和關時漢,是東南小朝廷,朱父子的旗下大將,暗中豢養的殺手——由於他們太強了,連朱氏父子也控制不住,你好端端的卻加盟這種殺手組織,殺再多的人,立再大的功,我也不以此為喜,那只能算是災難,希望你好自為之。」
蝴蝶夢換了個角度細看方邪真,這一次,她看得很詳細,還看的側過了臉,轉下了雙眼,又洋洋自得的道︰「我知道了」。
方邪真沒好氣的看著她。
「你妒忌。」
她說。
很肯定的。
方邪真想說些什麼,又忍了下來,只好負手去看天上的雲朵。
那朵大白雲,又沉又甸,像快要噢的一聲掉下來似的,但偏偏晴空碧藍只那麼一朵雲,好像讓一位什麼神祗特別剪貼上去似的。
「你以前瞧不起我,說我沒有成就,現在看我終於闖出名堂來,而且又知曉『風流雲散』柳天君跟我同在一個集團裡,你就嫉妒起來了,故意詆毀他們——不,誹謗我們。」
蝴蝶夢說的很認真。
方邪直只有苦笑︰「加入殺手集團似乎怎麼說都不致於讓人嫉妒吧?——殺手是殺死他為職業,這種人只懂傷害人,根本不配為人,有什麼好嫉妒的?」
蝴蝶夢幾乎沒跳起來,揚刀道︰「就是就是,你說這話,還不是妒火中燒,不惜中傷!——『秦時明月漢時關』,可常殲滅在蔡京、王黼童貫等奸臣身邊的狐群狗黨、鷹爪走狗呢,可沒像你說的那麼不堪!」
「那好,你加入他們吧,自己小心就好了,」方邪真妥協︰「反正,我說過︰這不關我的事——殺人的時候,你別落在我手上便不礙我事了。」
「你還是不高興。」蝴蝶夢仍在端詳他,仿佛要看入他心肺裡,「你不高興我有成就。」
「那不是成就。」
方邪真忍不住說了一句。
「那你也殺人,為虎作倀,」蝴蝶夢兀自忿忿不平,「你憑什麼看不起我沒有成就!」
方邪真這回禁不住分澄清︰「我從來沒說過你沒有成就!」
蝴蝶夢激動的晃著刀尖︰「你沒有說,心中卻是那麼認為!」
方邪真想分辯,話到了唇邊,忽然冷卻,籲了一口氣,道︰「對,我是那麼想——只要你還留在『秦時明月漢時關』這種組織裡,你就改變不了這種想法!」
「你還不承認你瞧不起人!」蝴蝶夢淒聲道,「你就是看不起我嘛!」
方邪真澀笑,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平靜地說︰「一個人除非先瞧不起自己,否則,誰瞧不起他又有什麼關系?最重要是自己看得起自己,自己不放棄自己!」
蝴蝶夢大聲的說︰「那你為什麼又先放棄了我!」
方邪真這次按捺不住了︰「是你放棄我的——不是我放棄你!」
蝴蝶夢流著淚。
陽光飛花淚。
淚在她臉上分外晶瑩。
流淚的她特別美。
美得帶點淒。
淒得有些怨。
「你瞧不起我,你一直瞧不起我——」她哭著說,「你瞧不起我跟這個男人好,跟那個男人好……你看不順眼我跟男人打成一片……你妒忌我和柳天君——」
方邪真打斷了她的話︰「你跟柳天君怎麼樣,不關我事。柳天君也好,山君也好,帝君都一樣……你是你,我是我,今天我說了話,不是因為妒忌,而是希望你潔身自好,就像當年一般,你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染上一身垢,沉淪得無法自拔,那是多化不來啊,你說,這一次,你加盟的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殺手集團呀,你又何必那麼自甘墮落呢!」
蝴蝶夢哭了出來。
哭出了聲。
「你看你看,你多清高,多瞧不起人。你剛剛就說了︰說我自甘墮落!我就自甘墮落,我墮落為了要傷透你的心,那又怎樣?我高興!」
「我偏要跟那些臭男人混在一起,我偏要以殺人為業,並以害人為樂,你能怎麼樣?」她索性發了蠻,「你要看不過眼,可以過來殺了我呀!你行俠仗義,你打抱不平,你殺人,就是為民除害,替天行道,你來殺我吧!行道啦、除害嘛!我等著呢!」
方邪真皺著眉,待她發泄完了之後,才道︰「你這樣說,我就沒話說了。」
說完,又舉步欲行。
「你逃避!」
蝴蝶夢含淚叱道。
「天大地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方邪真道,「沒什麼值得逃的、避的。」
他望定蝴蝶夢,帶點惋惜沉聲道︰「你明知道我說的是真的。我只是希望我一直看得起的一位紅顏知已能奮發向上,至少,也不要、更不值得沉淪、墮落而已,你卻不敢面對,逃避的是你。」
說著,在蝴蝶夢的哭聲中,繞道而行。
忽聽蝴蝶夢飲泣著說︰「天是那麼大,天空那麼寬闊,但我……只愛一朵……那麼一朵……」
她沒說下去。
——好像是太傷心了以致沒說下去。
又像是到底欲言又止,不想說中心底裡最想說的一句話。
方邪真又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天空裡有的是雲。」
「但今天只有一朵。」
「雲是無定的,」他說,「它要飄去,你也留它不住。」
「你變了!」
她厲聲道。
「我沒有。」他說,「你也沒有。——其實,只要我們任何方面真的變了;反而可以相處在一起。」
「可是,」他語重心長的道︰「沒有。」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41 PM
《破陣》第七章 蝴蝶夢殺手 第三回 雲
「我知道,你不滿意我,」蝴蝶夢幽幽的道,「你看不起我,我配不起你。」
「我們之間,根本就不存在配不配的問題。」方邪真說,「我只是為你惋惜。」
「你是一個傲慢的人,我知道,你從來不會為了這世間而改變自己。」蝴蝶夢悠悠的道,「但我卻已經改變了。你不覺察嗎?我已經徹底的改變了。」
「沒有用,你還是你。」方邪真正色道,「你不是為我而改變,你更不會為任何人而改變。你以前要過浪蕩歲月,所以不惜離家出走,成了女匪首;你現在還是要渡你的放浪歲月,所以不顧一切加入『秦漢』,成了女殺手——你好像是離開了狼群,又自動走人了虎穴,除了更危險之外,那又有什麼分別?」
「你父為救你於水深火熱之中,而遭逢意外,你娘為你哭瞎了眼;」方邪真反問︰「你所作所為,一言敝之,就是任性妄為——你豈會為了誰?」
「你還是那個非常任性、十分激烈的蝴蝶夢。」他帶著冷誚地道。
「那不一樣。以前我是憑本事去打殺掠劫,現在我可是憑本領攢銀子。」蝴蝶夢說著淚光中泛起了一種毅然的神色來︰
「以前,我的確高興就跟男人好。我的身子是我的,我高興便可以,用不著誰來管——但我後來認識了你,你勸過我,罵過我,我當時不聽,沒聽,聽也聽不進去,把你氣火了,傷了心,但到自己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就會認真考慮你的話,午夜夢回想,想你的話,都是為了我好,所以,我還是惦著你,知道這茫茫世間,還是有人關心著我,還是有人對我真的好。」
方邪真聽了,默然未語。
一時間,往日種種情愫愛戀、纏綿旖旎,盡上心頭,也不知是苦是甜,還是苦多甜少?甜多些或是苦多些?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來這裡?」
蝴蝶夢忽地怨怨的問了這麼一句。
「我是來等你的。」
她自己作了答。
「我為什麼要等你?」
她又不待方邪真作答,自己已回了話︰
「因為我要通知你︰『秦時明月漢時關』要殺你。」
她笑了一笑,笑得淒美且無奈,「也許你會問︰他們為什麼要殺你?也許你知道了,也許你根本就不想知道。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他們已收了錢。」
「要他們殺你的人,非常有來頭,不但有銀子,而且『秦』、『漢』都欠了他的恩義他的情。」蝴蝶夢情切得有點惶惑︰「所以,不管為了錢,還是為了情義,或是為了替石老報仇,他們都非殺你不可!」
方邪真也笑了笑,笑意裡有說不盡諷世,自嘲之意︰「要我命的,又豈止於『秦漢』!」
「你可知道近半年前,相思彎一戰,我們為何沒趁你們混戰時,跟石斷眉一並殺了你和追命?嗯?」
蝴蝶夢又問。
方邪真卻沒有答。
也沒有問。他一向只答該答的,不問不該問的。
他的臉是冷的,唇更是,連衣袂都是,但眼神裡卻抑不住痛苦之色,但若不熟悉他的人乍眼看去,那反而有點像是奮悅的神色。
「那是因為我的阻撓。」蝴蝶夢果然自己說了下去,「我寧可殺了石斷眉,絕了線索,不致即時觸犯秦老大、關大哥下毒手。犧牲一個石老,不算什麼。若殺追命,則一定得連你也殺了,否則,像你這樣的人一定不會甘休的。沈馬臉好色,他智計不足,當然聽我的,他也要殺你,但我一直不肯跟他聯手,我……就希望讓你知道……我……」
方邪真的身後猛爆出一蓬荻花,逆陽順風飛起。
好一陣風。
「你其實……」欲語還休。
「怎麼?」
她問,手中刀漾起了漣漪般的水波。
「你其實不必為了我這樣做。」方邪真詠嘆似的道︰「一旦讓秦、漢知道,你便危險極了。他們重用你,是因為你過去的身份,還必然有一些你還不知道的原因——你不要管我,你自己小心、保重。」
他說那幾句話的時候,語調充滿了感情,但說到這裡,語氣又變了︰
變得很冷。
很漠。
變得像風吹蘆花也比他有情有義。
「我知道孟隨園一直可能與你們有瓜葛,但我卻不想從你那兒探悉。洛陽城將會捲入京師朝廷的人事傾軋,黨派鬥爭,你最好不要捲入這龍潭虎穴。」他說,帶點蒼涼的況味,「你們已殺了許多的人,而且殺得非常殘忍,死的也十分無辜,我決不會坐視這種事,也一定不會袖手不理。」
接著,他的語音更為冷峻,「馬臉殺手沈淒旋已死在我手裡,牛頭殺手受傷也斷不算輕……我謝謝你告訴我的事,不過,這些事,我大都知道了。也麻煩你轉告秦明月、關時漢他們聰明的,便馬上收手,否則,我決不會放過他們,我也一定會瓦解這個殺手組織。」
說著,方邪真這次似立定了主意,又待前行。
「別!」
蝴蝶夢又攔刀於道。
「你你……我什麼都告訴了你,你竟這樣就走了……不成!」
方邪真的目光冷了下來︰「那你要我怎樣?」
蝴蝶夢咬著唇,用刀尖戟指著他︰「你以為你自己是誰?」
「我不是誰。」方邪真道,「我是方邪真。」
「你自大!你自以為了不起!」蝴蝶夢狠狠的罵了下去,「你以為自己是天上的雲,高興來就來,去就去,瀟灑得很,自在得很!」
「雲?」方邪真抬頭望望上空,嘴邊掛了半絲苦笑︰
「如果我真是這朵雲,」他的語音又充滿了諷世意味︰「只怕,已沉重得快掉落到地面來了。」
「什麼?」
蝴蝶夢沒聽清楚。
也沒聽懂。
「沒什麼。」方邪真長身道︰「我只是要走了。」
「真的要走了。」
他再一次,說。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42 PM
《破陣》第七章 蝴蝶夢殺手 第四回 誰是他生命中的那一個女人
「不許走。」
她還是攔在他面前。
他看著她,但視線已越過她,落在她背後,「你留我不住的。」他說。
她背後有蘆葦。
蘆葦的空隙間現出一片大江。
江面很闊。
江上遠處有竹筏飄在水上。
舟上的人持楫,不知在等待什麼,跟筏上另一邊的水鳧,一高一矮,兩點影子,相映成趣。
「我留你不住?」她冷笑,「我知道,你是急著渡江去見那個人盡可夫的妓女。」
突然間,他的臉色變了。
本來,在江畔、風中、蘆花飄飛的方邪真,灑脫得像水晶裡的一處爆彩,飄逸得似一縷水煙飄聚向蒼穹似的,可是,他此際完全變了︰變得非常凶,非常狠,也非常可怕。
你也很難說他變得怎麼個模樣,但讓人看了,就是會感到畏懼和害怕。
甚至是愈大膽的人愈怕。
越膽大的人就感受到壓力越大。
只有曾見過他在法門寺父弟被殺那一役的人,才看過一向瀟灑的他,有時候居然會變成這樣子。
「你說什麼?」
「我……」
蝴蝶夢一看他那樣子,吃了一驚,但不是很怕,卻勾起了痛苦的回憶。
她記得七年前,她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發現她跟不值島的人混在一起放浪形骸顛龍倒風的時候,又知悉她只不過為了一點小隙就竟然參與了「一盤幫」屠殺「無線堂」的人,他就是這個樣子,這個神情。
那時,她以為他是憤怒。
原來才知道是痛苦。
這表情她熟悉,夢魂牽系,也忘不了。
她最記憶深刻的是︰
當他知道她不僅偷偷的跟「風流人散,後會無期」的柳天君胡天胡帝,以及還跟「東南王」朱有染,那一剎的神情,她更抵死不能忘。她知道那表情不光是凶,是狠,而是傷心——傷透了心。這樣子既不是初見,她反而害怕的少,勾起的回憶卻多。
也因此她更忿。
更不滿。
因為她妒嫉。
——這一次,他不是為了她所作所為而出現這種神色,而為了那個女人。
她的話侮辱了那個女人。
——那怕現在在他生命中顯得很重要的女人!
甚至比她更很重要!
為了這一點,她更悲憤若狂,所以她揚刀喊道︰
「我說——你為了要趕過去看那個發蹄子、賤女人……」
「啪!」
一記耳光。
清脆。
秋風送爽,在如此晴空下的耳光,也分外乾脆俐落。
蝴蝶夢怔住了。
她沒想到他會打她。
他竟然打她。
所以她反而沒有避。
——她竟忘了閃躲了。
「你不要侮辱人。」仇恨的盯著她,他說,「她賣笑,不賣身,她是藝妓,但潔身自愛,她——」
蝴蝶夢只覺臉上一陣熾熱,怒忿已使她渾忘了一切,她迸聲銳道︰「她!?她不像我——她高潔、高貴、陪笑不陪宿,她擺明車馬,大開門戶,一視同仁的當娼妓,而我,只會偷偷摸摸,背底裡高興就跟人上床,任人狎玩,自甘作賤……」
「住口!」方邪真痛心的喝止,「你不必侮辱人,也不要侮辱自己……」
他沉痛地道︰「何況,我現在也真的不是趕去依依樓,我要趕回去『蘭亭』,池家二位公子,還等著我商量有關如何應時蔡卞遣人來洛陽的事——你攔著我,也沒有用。」
「何況,」他說,語氣堅定,「我真要走,你也攔不住我。」
「你說的對,我縱攔得住你,也攔不了你的心——你已今非昔比,是江湖上的大名人,武林中的大人物,洛陽城裡的大忙人,池家公子手上大紅人了!」蝴蝶夢仍摸著自己泛紅的面頰,恨聲說著,看她神情,反正,一切都已豁出去了。
「我明白了。你趕得那麼匆忙,這次倒不是為了那明刀明槍客似雲來普渡眾生無任歡迎的娼婦,而是要跟姓池的爭那個讓你念念不忘、如生如死、為伊消得人憔悴但又早已經作他人妻的淫婦顏姑娘——不,池大夫人!」
「你再說——!」
劍光艷然乍亮。
方邪真已出劍。
劍已出手。
劍尖已指著蝴蝶夢的咽喉。
劍尖微顫。
飛花滿天。
方邪真濃重的喘著氣。
他的手已不受控。
蝴蝶夢只垂目看了看那震哆著的劍尖,然後又盯了方邪真,目若秋水,臉若凝霜,一定一句的說︰
「你殺吧。」
方邪真出劍,她並不意外。
她知道自己已把他激得慘透了。
可是,他出招還是太快了。
她知道他的劍快,可是快到這等地步,還是大出她的意外。
——就算要避,也未必避得過去。
看來,他的劍法,已大異於當年。
更高於當日。
可是她還是不怕。
——既然他已不愛我了,死就死吧!這就是她此際的想法。
這念頭反而使她不怕。
什麼也不怕。
無懼。
「你對我不公平,」所以她咯咯笑著悲笑道︰「你若要殺我為她出氣,你就動手吧——我現在才知道,你對她,池大夫人,還是比她,依依樓上的惜惜姑娘,更重視多了,更深情多了……」
「你為惜惜,不惜摑我一記耳光,」她淒聲哭了起來,一點也無懼劍尖的鋒芒,「為她,可要殺我消忿了……,』「我偏要侮辱她,作踐自己,你又能如何!」她格格格格的在飛花風中哭得身子直哆,像隨天籟而抖動,「那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好,好好玩,」她兀自厲笑道︰「如果你不殺我,可讓我等著親眼目睹你和池家兩位公子、即是你的兩個主子爭妻奪女的好戲如何上臺,如何下場!」
「有種,你就殺吧。」她說,「反正,你不公平。」
說著,她閉上了眼楮。
送上的頸項。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42 PM
《破陣》第七章 蝴蝶夢殺手 第五回 你殺吧
風中。
陽光裡。
她的脖子很白。
很勻長。
也很秀氣。
她視死如歸的樣子很安詳。
發飄得很灑脫。
垂著的睫毛很長。
這情境,像要接受一個親吻,多於去受死、等殺。
但他倆之間,的確多了一件事物︰
劍。
一把殺人的好劍。
——一把能將殺人殺得似寫一首好詩的劍!
「你殺吧。」
她是個殺手。
然而她現在卻願意被殺。
她願意死在她所愛的男人手上。
劍下。
但那男子卻不願意殺她。
嗖」的一聲,他收回了劍。
他收劍一如出劍快。
「我不殺你。」
然後他說,「反正你攔不了我,也留不住我。」
他飄然而行,一晃身,已繞過了蝴蝶夢。
然後她卻在那一剎間出刀。
血光自他的背後迸濺。
這一刀好快!
這一刀,她是含著極大的憤恨出手,刀光利,刀如流水,快得連她自己也有點吃驚。
恐怕連他也有點噢驚吧?
他居然也沒有避得過去。
他著了一刀。
——是他自己不避吧?
他為什麼不閃躲?
——他為什麼要吃自己一刀!?
為什麼!?
她為什麼要砍他一刀?
——為什麼!?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不要問她為什麼。
她淒聲問他的背影︰「為什麼你不躲開……」
他背後淌血。
——他的心呢?是不是也在淌血?
他沒有回身,只淡淡地道︰「我躲不開。」
她的刀尖還沾著他的鮮血,很紅,很艷,像是留在她刀口上的—份禮物︰「為什麼你不還手……你過來呀,︰你過來報仇呀——你過來殺了我……」
「我為什麼要還手?」他依然沒有返身,且漸行漸遠、愈走愈遠,只他的語音飄然傳了過來︰「我只求你不要再傷害他人,不要再作賤自己……」
他始終沒有回頭。
「迷陣在你的心。」這是他傳來最後的一句話,說的隱約飄渺,似有似無,若斷若續,也不知他是對她說的,還是自言自語。
蝴蝶夢的刀然落地。
她雙手掩住了臉,哭,無聲。
無聲之泣最痛。
受了傷的方邪真一路前行,到了白發渡頭,那一排竹筏,正向他蕩了過來,筏上的人,好像一直在等他,已等了他很久了。
藍天。
青空。
蒼穹上一朵大白雲,漸漸瓖上了鉛色。
沉甸。
方邪真的白衣漸染紅。
淒艷。
遠處傳來了風聲,還有那女子的飲泣。
——是她傷了他?還是他傷了她?
傷的是身?還是心?
——相愛的人,為什麼要彼此傷害?
如果彼此不愛,為什麼要加害?
——傷害自己喜歡的人,自己痛不痛?
讓自己所愛的人傷害,是不是很傷?
人,為什麼總是要傷害自己所愛?為什麼傷害自己的人總是自己所愛的人?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43 PM
《破陣》第八章 招降大計 第一回 要沉得住氣
回千風等這一天,已等了很久。
他等這一句話,也等了很久。
他是「回家」的人,他正等著回家振起——他目睹回家最近幾乎一蹶不振,屢受挫敗,他幾乎忍不住要跟一個跟他同病相憐、恨鐵不成鋼的武林同道一起不惜「造反」;為了重振家聲,還我權威,就算「背叛」也要行險一搏。
不過,他一直對回百應有期待。
他一直相信他能夠領導「妙手堂」,重新揚威洛陽,進軍京城,號令武林,牽制朝廷。
他一直都不相信回老堂主會認輸、收手、承認失敗。
幸好他堅持他的堅信。
而今,這一晤,不但看來回老總仍重視他、信任他,而且,還壯志未消,正圖大計!
所以他緊接著便問。
問得很熱切。
「仇人?」他搓著手,好像正擬在天寒地凍時磨擦生熱來取暖或在餓寒交逼時鑽木取火以烤肉似的,「咱們可有很多仇人——卻不知先流血的是那一個?」
「你說呢?」
「葛家是最弱的一環。」
「是的。」
「但也是最可恨的一個。」
「當年是林鳳公重創了家父,卻畢竟是公平決鬥後,如果不是葛寒燈跟司空劍冠聯手暗狙,家父也不致飲恨身歿。」
「為老大報仇,義不容辭;先總堂主的血海深仇未報,始終是奇恥大辱。」
「可是,」回百應道,「這些年來,一直打擊我們,阻撓我們,予我們傷害最大、挫折最多、顯勢最深的,卻是遊家的人。」
「——如果不是遊家,咱們回家的人早就已經在『洛陽王』消隱之後,在洛陽已獨當一面,領袖群雄了。」
「所以他們也最可恨。」回百應說,「也最虛偽。」
「對。林鳳公信任遊臥農和池散木,一手栽培他們,結果,幾乎全家都死在這兩個叛逆的手上,『不愁門』的勢力,也全給這兩人瓜分、吞噬了。」回千風忿忿不平,「『小碧湖』和『蘭亭』,本都是『不愁門』的地盤,他們從來不義,天若有眼,很應該讓咱們『妙手堂』仁者據之。」
「林鳳公信任部下,有此下場,」回百應因而生感慨,「我就是不想百響步此後塵——但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啊,我不能親手置他於死地。」
「我看百響賢佷不至於如此膽大妄為;」回千風勸道,「他也沒有這麼大的魄力,這麼高的能力——殺他,不如將他投閑遣散算了。說不定,有日他明白事理過來了,會奮發圖強,為『妙手堂』再戰江湖呢!」
「如果有日,」回百應冷冷地道︰「他會奮發,但不是對敵,而是奪權,又怎麼處置呢?瘡,不趁小的時候割治,到發膿腫脹了之後,就麻煩了。我就怕不重用他,他反而記仇記恨,恩將仇報。用他,可能致命;不用他,更有後患。你說,教我怎麼做?」
「但響老二畢竟不是你的仇人,他是你的親弟弟;」回千風提醒道︰「你的仇敵已太多了,親人卻太少了。」
回百應忽道︰「我有你。」
這句話只有三個字。
然後他再加了更有分量的一句︰「小絕已死,你年紀不大,可做我接班人。」
這一番聽得回千風心裡轟的一聲,也炸了他心中的一陣感動。
感動的是回老總那麼重視。
據他所知,回百應很少這樣盛人,也很少說這樣感情充沛的話。
——回老總一向是個很硬朗,甚至很剛烈、很暴戾的人。
慚愧的是他有一度在京城裡成功替「妙手堂」談成了幾件大事、奠定了基礎、找到靠山之後,跟王相公談得投契時,受他倚重,幾乎就跟「要錢要命」和另一高手決定伺機而動、取而代之——說穿了是背叛、謀反,幸好,沒真的那麼做,不然,就辜負了回總對自己這一番盛情和重用了。
回千風覺得有點哽咽。
他雖然一早就跟隨回百應的父親創幫立堂,立下汗馬功勞無數,但回億雨歿後,他依然在「妙手堂」鞠躬盡瘁,他不是沒地方可去,也不是沒有別家別族伸手招攬,而是他對回家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深厚而難以割捨,再加上他認為別個世家對他招手,旨在「挖角」,為的是要打擊「妙手堂」回家的嫡系人馬,而不是要重用他——一人,就跟花草樹木一樣,一日離開了自己的根本泥土,能有他容身之地、發展之機嗎?
所以他不走。
——也不是完全不想離去,至少,他也萌出過這種念頭。
他甚至覺得這掌大權的「世佷」,對他這勞苦功高的「元老」,不夠尊重和禮待。
他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他怕回百應,甚至還大於他對回百應父親回憶雨。
——畢竟,「天狼煞星」回億雨跟他可是一齊打天下、打出江山來的,曾經並肩作戰,甘苦與共,所以有話好說,萬事好商量。
可是回百應不是。
他甚至不曉得回百應心裡是怎麼想——只知道這「老總」很厲害。
誰要是小覷了他,都不會有好下場︰甚至馬上就得「下場」。
所以回千風在感動之餘,一樣也感到不安;他除了因感激而哽咽之外,也有點鯁骨在喉︰
「我不是個最恰當的人選。我怕會辜負總堂主的厚望。十多年前,游、池二家因要爭取『洛陽王』溫晚的信重,互相狙襲,池家失利,向我們求援。雷老二反對插手,讓他們互相消滅。銘老五力主另外奇兵出擊葛家。我們主張游、池二家一個都不放過。我們各執一議,結果銘老五跟我扯破了臉,最後您一怒之下,把他逐出門牆,最後聽說死於『千葉山莊』司空見冠劍下。」回千風不吐不快,愈說愈快,「光是這事,就可看出堂裡的人,不盡服我。我無法領導大家。」
回百應只沉聲道︰「那是銘五他容不下人。」
他咕噥了一聲,嗤地吐了口濃痰,才說︰「主掌『妙手堂』,一得要是回家的一員,才不致大權旁落。二是要有過去創幫立堂,捱窮抵餓、流血流汗、刮風抵雨的共同歷練才符合資格。而且,也不許太老。『回家五絕』中,就你和銘五的年紀最輕,我萬一有個萬一,你當可接掌大權——電老三若在,我還怕他不服你,但他現在也……」
忽然說不下去了。
縱是暴龍,也有疲乏的時候。
回千風眼裡已流露了同情之色︰「……如果小絕在,我當全力扶持他繼承大統。我覺得我難副眾望。」
回百應忽然截斷︰「但小絕已死。他喪命在『蘭亭』池家的陰謀佈置下。」
回千風也恨聲道︰「所以,『池家兄弟』也最可恨。」
回百應同意︰「十分可恨。」
畢竟,喪父之恥是多年前的事,但喪子之痛卻是新傷近患。人,很少不注重親情的,但多也因一己之私,對父母報恩回饋之心總比不上對子女的舐犢撫育之情來得強烈。
回千風索性把話說到底了︰「因此,『蘭亭』池家也決不可放過,還應說排在第一位,先行剿滅。」
「是的,」回百應道,「他們用卑鄙手段出賣叛逆了林鳳公才得來的家業,決不能永得。不過,咱們的敵人的確太多了,得要沉得住氣,一個人夠強,無疑可以消滅另一個敵人,但要一口氣消滅全部敵人,到頭來,只有給敵人聯合起來消滅的份罷了。」
回千風終於說出了他的憂慮︰「林鳳公死是太信任他手下大將遊臥農和池散木,才致遭自己人暗算身敗人亡的——總堂主對我太推崇了,也不見得是好事。」
回百應一雙虎目發紅,盯著他,沒有表情。
這時候,沒有表情只怕就是最可恨的表情。
回千風只好硬著頭皮把話說下去︰「不光是我』,就算回總最近特別著意大力扶植的林乃罪、招展書,以及後起之秀、各路外援回送燈、劉晴虎、卜易生、餘開花、一奸大師等人;……都不應太過信任倚重,一旦又有一次林鳳公陣前倒帥事件,那就內優外患,盡管回總堂主天生英明,力能與天地搏,氣足以降龍伏虎,群雄莫不俯首屏息,但這種變生不測,禍起蕭牆,還是要慎防慎惕的好。」
這就是回千風的「憂慮」。
他怕回百應會這樣「想」他,他只好豁出去,先行說破。
說出來,反而「舒服」些。
「我們不得不把武林過去發生的事作個計較,」回千風說穿了就「爽落」多了。「這好比以青史為鑒,可以避免重蹈覆轍。」
好一會,回百應才說話。
他的聲音很沉。
沉著。
——但不是沉重。
但也很誠。
誠懇。
——通常一個那麼暴烈的人很少會那麼誠懇的說話︰
「你這樣跟我說了,可見坦蕩,不貪戀權勢,不枉我信重你。」
然後,他頓了一頓。
誰都以為他有更重要的話要說。
連回千風都正傾耳聽。
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話該不該說?說的對不對?回百應聽了之後,會勃然大怒,還是對他生疑,抑或是認為他不知好歹,自找麻煩,從此便不重用他,但他仍是覺得,還是把一切疑慮說出來比較好。
至少,先小人而後君子,比較好。
——就算因而失去了日後總攬大權的機會,也好過知情不告,日後生隙。
像回百應這種人,一旦對你有了怨隙,那就肯定得禍亡無日了。
他可不想與回百應為敵。
他寧可離開他。
所以,他表態了之後,要看回百應怎麼個反應。
沒料到,把話正說到了一半的回百應,卻大大的、長長的、深深的打了個呵欠。
那一個呵欠,簡直不但是「我愛夏日長」,還「吾戀秋陽爽」得很。
也不是在這時候嘛。
這一刻,回千風也不知自己那番剖心剖肺好心腸的話,到底是因受重視和不被重視而生氣還是啼笑皆非的好。
無疑,回百應在這時候,居然打了個呵欠,是很有點令他泄氣。
因為對方並不緊張他很異疑的癥結。
回百應這呵欠漫不經心,但毫無疑問的,也很沉得住氣。
打完了呵欠,回百應才睜著眼,有點沒好氣的瞪著他,帶點困意的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說應該受歷史教訓,應以武林軼事為省惕;」他懶洋洋的道︰「我你茶果花樹的妹子!你可記得二十年前『一王三府』中還有葛府葛寒燈遇上叛變的事?」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44 PM
《破陣》第八章 招降大計 第二回 要沉著應戰
「記得。」
回千風知道回百應已聽進去了。
他其實最不願意的就是回百應聽進他的話︰因為如果采納了,他的機會就消失了。
他一生中已多次為了對自己人「誠」而失去「良機」(當然是只對自己人,對其他人,尤其是敵人,他才不會授人予柄,也不會蠢到讓敵人洞悉自己的心意和秘密),連他們最愛的人,也因而放棄了自己︰他已發誓不作這種蠢事——然而非常明顯的,他又犯上了一次。
「那你說說看,」回百應又用他那張青筋如小蛇般粗、賁起蒼老樹盤根的大手,托著他那熱帶叢林似的亂髭盤踞的大腮,饒有興味的問,「葛寒燈遇上的是誰的背叛?」
「『飛愈太保』公輸猿犬。」
「葛寒燈也沒有提防這個他一手栽培的人,是不?」
「是的。」
回千風回答得有點痛苦。
這話題本來就是由他引起的。
沒辦法,到這地步,只有面對。
「可是,」回百應張開了他的血盆大口,用兩只指頭去掰他那一顆已顯松動的左邊臼齒,語音含糊的道,「一燈獨明』葛寒燈在那一役,卻不似『天下不可無此公』林鳳公一般,倒了,下來,他沒有倒.是不是?」
「是的。」
回千風的眼楮死了。
「你可記得他沒徹底崩毀,反敗為勝的主因?」
回百應已弄得一手是牙血。
「司空劍冠。」回千風心頭忍不住贊嘆,不光因為「五大皆凶」司空劍慣,而是因為發現他眼前的「老總」依然清醒,仍然精明、悍然神武,且明察秋毫、來路明晰、心細膽大,「他沒有背叛葛寒燈。」
「應該是這樣說,」回百應滿嘴是血的糾正了他,「司空劍冠非但沒有叛變,還在『千葉山莊』莊主葛老頭兒適逢變生不測之時,出手幫助了他,平息了內亂!是也不是?」
「是!」
「所以,重用一個人,眼前就有兩種後果。」回百應好像覺得已掏挖得差不多了,遂抽出了指頭,就明刀明槍的在衣襟上揩了揩,連血帶牙垢就此抹去了,道,「一種是林鳳公的下場,他所信任的池散木和遊臥農背叛和殺害了他;一種是葛寒燈的結果︰他一手扶植的公輸猿犬出賣造反,但也是他大力栽培的司空劍冠卻替他平息了內亂、解決了叛徒,制裁了仇敵。」
「是的。」
「你會是司空劍冠?還是公輸猿犬?」
「我……」
「你不必回答——你也無法回答,但答案卻在我心中。」
「總堂主英明。」
「我也不太英明,只不過也不蠢。我決不會為了世上有公輸猿犬這種人,而放棄重任司空劍冠這等好幫手。」
是……」
這一次,回千風只覺喉頭一熱,連眼,也模糊了,腦門也哄的一聲。
——本來一身本領、滿腔熱血,就是交付識貨的人!
「現在我再問你一次,如果我們要趁『洛陽王』舊主剛去,新主未定之際,奠定『妙手堂』回家宗主大業,你倒給我說說看,要先向誰下手?如何下手?」
這個問題分兩個層次︰
——要先向誰下手?
這是第一個問題。
「方邪真。」
回千風毫不考慮就說。
「為什麼?」
「因為他有一股力量,且才智武功兼備,前一段時期,我們本來已穩住了整個洛陽城裡城外的勢力了,可惜他一上來,就使我們元氣大傷,城池盡失。有他一個反你,人人都敢反你。有他領著『蘭亭』的人跟我們作對,自然人人都敢與我們挑戰。他又不能收買,且與我們已成死敵。他的老爹、親弟都死於我們派去的殺手手裡,但絕少主和雷二哥也都一死一傷在他中。我們的仇恨己截不斷,不死不休。他有領袖群雄的氣派,趁他羽毛未豐,得要趕快把他清除,以免後患無窮。」
一說到智謀,回千風就非常振奮。
「我已請了人對付他。」
「我早就知道︰就算沒有卑職為總堂主招兵買馬,總堂主,也一定早有計劃消滅這個障礙的。」
「我透過壓力,也運用了一些方式,已使得秦明月、關時漢都派遣手上一流殺手去做掉方邪真這娘不拉罩去他奶奶不勒的傢伙——如無意外,現在,牛頭、馬臉、蝴蝶夢都已向他動手了。」
回千風大喜︰「他們如果一齊動手,姓方的就算不死,只怕也難有好治。」
「不過,」回百應皺著眉——他的眉毛很濃,且連印堂都長滿了毛,像亂草崗一樣,一旦皺眉,與兩道眉毛連在一起,像一道粗線條打橫「一」字一樣。「我看,裡面好像有些擔憂,關時漢也沒明告,但我感覺到了——那些殺手全是豺狼、狐狸、鯉魚、蛇!沒一個是老實可交的!」
回千風安慰道︰「不過,姓方的小煞星就算過得了這一關,也斷斷過不了『要錢要命』、『滿天星、亮晶晶』那一關。」
「他最過不了的還不是這些。」回百應冷嗤了一聲,毛發叢中的大耳朵像兩只耗子般聳了聳,「『神不知、鬼不覺』也來了。」
「他們來了!?」
回千風喜出望外。
「對。」
回百應倒是表現得很沉。
「他們來了就好了。」
「不過他們倒不是我們請來的。」
「哦?還有誰請得動他們?」
「他們既來了洛陽,除了要對付方邪真,說不定也一樣會對付咱們——咱們得提防了。」
回千風聽了,臉色凝重︰「我不打緊,回總一人身系天下安危,洛陽枯榮,得要保重小心。——依我看,大膽阿燈、大馬路晴虎這些人,得要回調總堂以保護回總千金之軀才行。」
「這我自有分數。」回百應伸出大手,拍了拍回千風的手背,表示對他好意領情,然後道︰「現在洛陽城裡黑白兩道、江湖武林,一片強權豪奪、混亂殺戮,我們不但要攫住時機,還得要沉重應戰才是。」
「不過,」回百應又在叩他的腮,大概他的牙又在痛了︰「你沒有真正的回答我的問題。」
回千風好像吃了一驚。
「你答方邪真。他只是一個人。殺了他,只是消滅了一個敵人,對『妙手堂』,也是剪除了一個大敵,但並沒有任何實際上任何好處,也不是發展的必經之路——事實上像他那種人,才華炫目,武藝超群,多是在洛陽城裡,想殺他的人,決不止我們一家;只怕,恨之入骨,也不得將之挫骨揚灰的人,咕拉雞巴他個老子的還多不勝數呢!」回百應進一步說明,又嗒拉嗤吐的啐了一口濃痰,道︰
「我要問你︰是先行攻擊、消滅、鏟除哪一個家族為先?」他「」的叩了叩鐵皮似的方額,「洛陽王溫晚率眾一去,城裡只剩四大世家——少一個剩下的便強大一些,要是只剩我們一家,洛陽軍西路便是我們回家的天下了。」
然後他雙眉一沉,語音也濃重了起來︰「問題是︰先消滅哪一家是好?——這第一步,決不能走錯。一走錯,滿盤皆落空。」
他霍然抬頭,雙目又火了一火,「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他哇啦啦的又吐了一口又青又綠的大痰︰「我有十四名姨太太,又有子弟兵卒無數,我可不想有別人抱她們上床,也不想他們為我戰死——所以你的意見很重要。」
回千風審慎地問︰「回總的意思是說︰先行鏟除其他三大家族中任何一家?」
「對。」
「——是鏟除?」
「也是消滅。」
「這……」
「你說。」
「這不好說。」
「有什麼不好說。」回百應憤然不悅,「我既問了你,你就得說。」
「回總是不是一定要我說?」
「你如果不說,那就白廢今兒我跟你談這一番話了。」回百應的目色暗淡,像熾到了頂點的炭精,「一個人若知道得太多,但又付出得太少,那絕對不是件好事。」
回百應的話,先教人不寒而悚。
回千風悚然道︰「如果回總一定要我說,我先得有一個請求。」
「你說。」
「務請答允。」
「你說了,我考慮。」
「請回總允許我退職,歸隱田園,不再過問江湖事。」回千風凜然道,「不然,剁我一手或一足,廢我武功,那就得保全身,感激不盡!」
回百應一聽,靜了下來,雙目卻似噴出火來,盯住回千風不放。
作者:
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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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3:44 PM
《破陣》第八章 招降大計 第三回 要降得了火
好半晌,回百應突然笑了。
「我知道了。」
他哈哈大笑,震動屋瓦高梁︰「你先請辭,表示跟自身利害全無糾葛,才敢放膽進言。你又怕我疑你不忠,先行要我廢你一身武藝,以表決無二心,好好好!」
他笑得髭發根根豎起,整張臉就像一隻刺蝟一般︰
「那麼,你說的話,不說我也明白了一半。」
回千風依然畢恭畢敬︰「回總英明,回總英明,明察秋毫,量大福厚。」
回百應忽然湊了前去,一張栲栳大的頭顱,正對準了回千風那張顯得像鞋底的臉︰
「你反對我出征,打垮他們?」
「大王明見萬裡,洞悉天機。」
回百應忽然退了一步。
——仿佛,回千風這一句阿諛奉承的話,更教他思疑、警惕,如臨大敵。
好一會,他才慎重得像每個字都有千鈞之力的問;「為、什、麼、叫、我、做、大、王?」他鼻音濃重的問︰「為——什——麼——突——然——改——口——稱——我——作——大——王?嗯!?」
回千風道︰「因為現在身處於洛陽城裡的各股勢力、各個家族,都要贏、想勝、圖打垮其他力量而獨佔鰲頭,如果您能有雅量,結合這些勢力,又可以做到以退為進,您就一定是贏家,必能得到最後勝利——所以,您一定會是『洛陽王』,我現在稱你作『大王』,只是先一步、快一點,但一定不會錯,肯定不會失誤。」
回百應靜了下來,翻著一雙怪眼,瞪著回千風,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一樣。
好一會,他才說︰「這一注,」他頓了頓,「如果你押對了,「頓了頓,「富貴榮華,」再又頓了頓,「我與你,」再頓一頓,「共用。」
這番話,他說得七停八頓的,但無疑說得很慎重,仿佛很凝重,頓得更有分量。
回千風聽了,很感動的搓著手,他的臉那麼長,個頭那麼高,塊頭那麼大,然而一雙手卻很細嫩、白皙、秀氣。
「只不過,」回百應明顯是個不抓住問題的核心就決不放棄的人,「我們不爭、不征、不打、不殺——又如何得到霸主的地位?葛、游、池三家,又怎會讓我們得逞?我們又如何取代繼承原來『洛陽王』溫家雄霸一方的威望?」
回千風好像低頭在看他肚子上的贅肉。
「嗯?」
回百應揚起了一隻火燒眉。
回千風雙手垂下來,指尖輕易觸地。
「你可不能只說一半,不說下半;」回百應似笑非笑也似怒非怒的說︰「正如做愛和撒尿,只幹一半,只撒一半,都很辛苦的。」
回千風垂首道︰「我不敢說。」
回百應道︰「為什麼?」
回千風垂目道︰「我怕我說了你會誤會。」
回百應憤然道︰「我會介意就不會問你。」
回千風低頭道︰「我不想說假話。」
回百應馬上道︰「我也不想聽假話——我要你實話直說。」
回千風低聲道︰「直說你一定會殺了我的。」
「哦!」回百應整張臉「裂」了一「裂」,就當是笑了一笑,「你是介意我以前當眾說過︰誰勸我放過千葉、蘭亭、小碧湖的人,我一定會把他殺千刀、碎萬段!」
回千風立即道︰「那時候,是小絕剛喪命時。」
「對。」回百應嚴歷的道︰「那時候要激起大家的鬥志,敵愾同仇士氣可——可是如今不同了,對手已佔上風,得要用非凡手段。」
他換了一種語氣,近乎哀求的道︰「你盡說無妨,我很清楚,這些年來,我已看得很明白,要對付那些狐群狗黨、英雄豪傑,本身,非但要忍得了氣,還得憋得住火,那才可以成事。」說到這裡,他又再頓了頓,才加了兩個字︰
「成功。」
——這樣聽他說話,就可以發現︰他是個很注重成功的人。
成事、成功對他而言,非常重要。
因為他已是一方大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予取予求、為所欲為,他所欠的,只是唯我獨尊的成大事、立大功。
——如果他要功成、事成、首先,他得要會用人、容人。
要任用人才、容納異己,首先得要聽取異議。
「如果我說錯了,」回千風試探地道,「或者說的有冒犯之處……」
「你放心,」回百應決斷地道,「我絕不怪罪。」
「好,」回千風霍然抬頭︰「我說……!」
「你說,」回百應爽快的說︰「我聽。」
「你應該招降,不是攻取,」回千風道,「那就是我的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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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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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3:45 PM
《破陣》第八章 招降大計 第四回 投降大典
「招降?為什麼?」
「對。一個個去打,傷亡必巨,且一定會招惹敵方防範,甚至聯手反擊,就算最終得勝,也必定只是慘勝,故此與其用霹靂手段去殲敵,不如以懷柔手段來制勝,效果更速更佳。招降就是用敵人的力量來壯大自己的實力,進而瓦解敵人陣營。」
「只不過……誰願意向我們投降?」
「現在也許,還沒有,那只是因為他們知道咱們不會放過他們,要決一死戰,所以他們秣馬厲兵,誓死對抗。我們的攻勢松緩下來,游、池、葛三家必然內哄,互相攻襲,到時候,必有一家先支援不住,我們就去幫助他,聯結他的力量,去蕩平另一家,但又不要發動殲滅戰,讓對方感受到我們合二家的壓力,威迫利誘,使對方投降——一旦降了我們,再集三家聯盟之力,才把那僅剩的一家滅絕,然後再回過頭來,逐一消滅先前那兩家只為了利益、利害而與我們聯結的盟友。」
「你認為那一家會先向我們投降?」
「千葉山莊。」
「葛家?」
「他們只是承上遺澤,屍居餘氣,實力最弱——在三家強伺之下,他們早已快撐不住了。他們死撐只是為了保命保住家業,一旦知道可以不死,還可以迅速竄起,結合我們的勢力,他們大抵是願意降的。」
「……可是,要他們乖乖的『投降』,總得要顯示一下實力,而且也得要有個仲介才行。」
「你說得對。炫示實力方面,以我們的勢力,當然不成問題,事實上,千葉山莊的人也比誰都明白我們驚人的戰力,至招於『招降大計』『仲介』方法,不妨可以考慮漢朝對付外寇方法?」
「什麼方法。」
「和親。」
「和親?」
「對。漢朝皇帝盡量不跟外族直接交兵,用『和親』的方法,把女兒嫁給外敵,日久之後,外族皇室裡的當權人物,有不少都有漢朝皇裔的血統,而且又受到大漢天聲的感化,自然就銳減了怨隙,而加深了情誼,足以避免許多兵戈相見了。別忘了,葛鈴鈴還雲英未嫁,而且還長得甚美呢……嘻嘻……」
「我……我已有十四個姨太太……葛家姑娘會——」
「大王嫌多麼?」
「不嫌!」
「為嫌那就好了。」
「我只怕對方嫌……」
「她嫌!那是她的福氣哪!」
「這好!」回百應振奮地一拍大腿,「好意見!」
「萬一姑娘不懂事,我們所予的壓力就大上一點,」回千風笑得詭詭的,「到時,也不怕她不就範。」
「說到底了,『千葉山莊』就是剩下一個司空劍冠是個能手,餘下均不足慮。」
回百應深表贊同。
看他的樣子,好像還深悔為何不早些恭聆回千風的「招降大計」。
「那麼,」他繼續「虛心」「請教」。「我們招降的第二個對像,會是哪一家?」
「遊家。」
「為什麼?」
「因為遊日遮已外強中幹。」
「池家公子手上只剩一個大將方邪真,怎麼不是他們?」
「就因為方邪真,他已與我們回家結下血海深仇,除非他已不在『蘭亭』池家任事。」
回百應聽了,眉毛又打了結,只重復了他的下半句話︰
「——除非他已不在池家任事?」
然後他以一種奇特的,既不煩也不躁但也不是完全沉著冷靜的語調反問︰
「如果他已不在洛陽呢?」
回千風苦笑道︰「這時候要他不在洛陽鬥爭,除非他已先擊垮了咱們——他這種人,本來寧可孤高自潔一輩子,也可以不出世;不過一旦已人江湖,就非得做出轟轟烈烈的事業來不可!」
回百應依然維持著他奇詭的語調︰「假如他不是不在洛陽,而是已不在世間呢?」
回千風倒吸了一口氣︰「你是說……?」
回百應滿臉是亂胡,戟髭,此時更眯起了一雙戾目,以致誰也難以從他表情臉目中看出什麼真相來。
「他死了。」
「可是……」
「可是什麼?」
「方邪真可不會無緣無故便死。如果要格殺他,恐怕並不容易。」
「我想今天就有幾起人要狙殺他,而且要殺他的人都是一流一的高手。」
「如果……還是殺不了呢?」
「要是殺他不死,我們可以借他身邊的人之手去殺他。」回百應一旦冷沉陰險起來,使得他本來粗豪暴躁的外表,一下子便有了幾乎是天淵之別的對照,但只要習慣一下,就會覺得︰也許他本來就是這種人,他本來就說是這個樣子,並不使人評說、也不令人差愕。
「歷來強將忠臣,都是死在自己人手裡,多於外敵。」
回千風明白了。
又一陣不寒而悚。
「雖然歡迎你提出任何見解,大膽放言也無妨,」回百應逐一檢查他身上的兵器,似不太經意又半警誡的說,「只不過,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這種話,對我說可以,對大家說,可會影響士氣。」
回千風聽了,忽然反問︰「大王認為方邪真、池家公子、游日遮、司空劍慣這些人,算不算是仇人?」
回百應一愣。
他知道回千風此問必有所據,便答︰「是。都有深仇大仇。」
「那就是了,」回千風繼續問︰「那您認為方邪真殺不殺得死?」
「只要方邪真是人,他武功再高,」回百應正色道,「就一定殺得死——就算殺不死,也一定害得死。我不是已說過了嗎?我已經找人去殺他了。」
「那麼,池日麗、池日暮呢?」
「他們只是有智謀沒實力的狡詐之輩。」
「遊日遮呢?」
「他也是人。」
回百應淡淡地道。
「還有葛鈴鈴……」
「她?」回百應兀地豪笑了起來,「她快要是我的第十五姨太太了……」
「司空劍冠——︰』
「他只是可憐蟲,一輩子不知道自己該當什麼角色。」
回百應斷然地答道。
「這便是了,大王,」回千風總喜歡以「這……是了」作開場白,「這些人在大王心目中,都只是小腳色而已,我盛贊他們,又有什麼用?重要的是大王夠強,『妙手堂』陣容夠壯!大敵當前,虎豹當道,當然不先重兵去打殺狐狸。我聽古人說過,張力千鈞的巨弩,不會對小老鼠扳動扳機;重量萬斤的大鐘,不會因小木棍敲打而發出聲音。我勸大王招降這些仇人,不是因為怕了他們,而是為了要利用他們,盡量減少自己的耗損而達到消滅他們的目的。我特別推崇方邪真,更不是畏懼他,而是認為不值得為了他壞了咱們的大計。亂了大王精心佈署的陣腳——大王可是成大事不拘小節的人。讓這些小池裡翻起風浪的螃蟹再橫行一陣,對大局不無好處,請大王三思為是。」
說完了。
回千風站了起來,一副誠惶誠恐等待降罪的樣子。
回百應沒有回應。
半晌,仍沒反應。
然後,幾乎是突然地,他陡然大笑了起來,笑得十分突兀。
「好,好,好!你說的好!勸的好!反對得好!」他笑聲一歇,幾乎突如其來的,他的那一個籮筐般的大巨臉,又湊近到了回千風那張長如炸油條的臉前,一字一句的道︰
「你說得字字切中我心意。」
然後他又一字一句的問︰「你可知道我原來是怎麼構想的?」
回千風幾乎屏息著才能回答︰「大王的意思是贊同我的——」
回百應突然打斷了他的話,並用一隻食指,在他眼前搖了搖︰
「不,不是完全同意。」
他的口氣幾乎已完全噴到回千風臉上,「你的建議是招降,而我——」
他說到這裡,又頓了頓,亂草崗似的橫臉,居然有一種近乎狡獪和促狹之間的詭奇表情︰
「我的意思是︰投降!」
投降?
——投降!?
回千風不明白。
差愕莫已。
——投降!?
怎麼要鬧到投降!?
他一時回不過神來,幾以為回百應說的是氣語。但他馬又弄清楚回百應絕對不是在講氣語。回百應甚至沒有生氣。完全沒有生氣。反而,一向很不苟言笑的回百應,這次笑嘻嘻的,像只要扮狐狸的老狼。這使得他有點恐怖。
「投降!」回千風不可置信的重復,「——為什麼我們要投降?我們在招降啊!?
「招降的姿勢太高了,還不夠火候,仍未到家。其實,剛才我私下囑招展書、林廉貞去幹的事,就是到處請降。回百應眯著眼,張著口,像一條已一口叼住了田鼠的大蟒蛇,「我們若要徹底的打擊敵人,須得重新布陣……那就是『耕田老漢』不勞而獲的故事。」
回千風只覺迷離。他對歷史典故所知不多,只知道剛才招展書提過「耕田老漢」的故事,他聽當時回百應的口氣,還以為他也沒弄懂,卻不料現在聽他提了出來。
「耕田老漢……?」
「那是『齊策』中的典故。淳於髡遊說齊威王︰『韓盧狗,是天下最優良的獵狗;東郭兔,是天下最狡獪的野兔。韓盧狗追逐東郭兔,翻過五座高山,繞過三座峻嶺,兔在前邊跑死,狗在後邊追死。耕田老漢把他們撿起來,一點都不費力氣。如今,齊國與魏國持久對抗,恐怕會令秦國成為耕田老漢。』只有先行投降,才出其不意,讓池、遊二家,誰也當不成耕田老漢——只當得了韓盧狗、東郭兔!」回百應又桀、桀、桀、桀、桀地笑道︰
「你在完全不瞭解我心意前,已說出『招降大計』,可見有遠見,也確忠心為妙手堂。我們重新布陣,自是非你主陣不可。此外,雷二叔等人都得要再度出山。另且,與其殺弟鋤奸,不如利用他來清異己,更為劃算。」這時候的他,那種魯莽滅裂的樣子完全脫胎換骨,變得每一根鬍子每一條發髭都是精警英明的︰
「只不過,你的『招降大計』還是太混和了、太被動了,」他又倏地長了手,伸到回千風脖子下、肩膀上,慰勉似的拍了拍,「還是去辦我的『投降大典』吧!」
也不知的,回千風聽得驚疑震懼之餘,卻是全身都濕透了似的,都是涔涔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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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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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3:45 PM
《破陣》第九章 破 第一回 我停舟等待你
竹筏蕩了過來。
筏上的人,似已等了他好久了。
好久好久了。
他遙自負手往渡頭行去,一點也沒有猶豫,可是,血已幾乎染紅了他整背的白衣。
他負著手,仔細看去,有點抖。
——是江風太烈?還是傷口在痛?還是大敵當前的緊張?抑或是傷了的心比傷口更疼?
舟子戴著深笠。
舟子橫楫在等他。
直至他走近竹筏橫渡的地方,舟子才說︰「我已停舟等待你多時了。」
方邪真看了看江上的竹筏,淡淡道︰「這不是舟子。」
舟子笑道︰「能渡江的就是船。」
方邪真仿佛這時才回顧了那麼一下,茫茫江上,的確已沒有其他的舟筏。
「我不知道大名鼎鼎的橫刀立馬顧大總管,今天居然在這白發嫩江上當起船家來了。失敬失敬。」
「我不擺渡旁人,也不超渡凡人」;舟子哈哈道︰「我只渡驚才羨艷的方少俠。」
方邪真道︰「你真的要渡?」
顧佛影反問道︰「問題是方少俠是否要渡江?」
方邪真道︰「那就偏勞了。」再不搭話,提袂就上了竹筏,那筏是由八根粗堯竹綁紮結成一排的,方邪真上了筏子,竹筏只略沉了一沉,跟浸上尾魚沒啥分別,竹筏前的水鳧,也略展了展翅,平衡了身子,「呱」地怪叫了起來,怒目瞪著方邪直,似並不喜歡筏上多增了個客人似的。
方邪真負手佇立筏前。
「乃」一聲,顧佛影擺楫往江心蕩去。
良久,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槳響波聲。
過一會,那水鳧又「嘎」地怪叫了——聲,一伸啄子,就餃上了一尾活脫脫掙動著的黑色大魚。
顧佛影好像見水鳧已打破了寂意,這才發語︰「你受傷了。」
方邪真匕鬯不驚地道︰「不礙事的。」
顧佛影關切地道︰「要不要先止血療傷?」
方邪真臉不改容地道︰「我習慣回到家裡才休歇。」
顧佛影語重深長地道︰「可惜「蘭亭」決不能算是方少俠的家。」
方邪真道︰「對我這麼一個天涯遊子而言,能吃能睡的地方便是家。」
顧佛影道︰「但一個家是可以安心的地方,而不是居心叵測、爾虞我詐的所在。」
方邪真道︰「世上本來就沒有太平地,也找不到桃花源,四海為家四處家,我不苛求。」
顧佛影︰「但我倒有好去處。」
方邪真︰「對我卻沒有好處。」
顧佛影︰「『小碧湖』有的是好處。」
方邪真︰「『小碧湖』許或是好地方,但我去了只會徒煞風景。」
顧佛影︰「游公子卻是知人善任,是個大好人。」
方邪真︰「我卻是個只討人厭,不識時務的惡客。」
顧佛影有些怫然︰「這半年來,游公子已七次請托相邀,只不過是請少俠到小碧湖一敘,方少俠怎麼老是拒人於千裡之外?」
少方邪真神色不變︰「人各有志,不能相強。游公子好意,我已心領,如今,人在蘭亭,不事二主,縱刀加於頸項,亦不易餘志,望請勿一再苦迫於江湖之上。」
這時,竹筏已劃至江心,離岸各有千數丈之遙,兩岸蘆花一片白,不時有群鳥掠起驚飛。
顧佛影不悅地道︰「我們是好意相邀,少俠屢次不近人情,連移步走一趟小碧湖也不賞小弟我這份薄面嗎?」
方邪真冷冷地道︰「我跟游公子非親非故,我不欠他,他不負我,我去小碧湖做啥?他若要找我,到蘭亭去!」
顧佛影本待發作,忽又隱忍下來,笑道︰「那好,有少俠一句話,那好辦,只不過,縱我家主子願赴蘭亭,池家公子也不一定允他見少俠,不如少俠指定一個游、池二家之外的地方,我家主人一定為少俠移尊候駕。」
「可以。」方邪真道,「但不是現在。」
「當然不是現在就見,」顧佛影停止了劃槳,「但可以先行約定。」
「現在是在江心。」方邪真道,「我一向不在受威脅的情勢下與人談判。」
「我們不是談判。」顧佛影盡量和顏悅色的道,「我們只在說話。」
方邪真道︰「這兒兩頭不到岸,沒有談話的氣氛。」
顧佛影還是笑道︰「可是一旦上了岸,方少俠又不願再談的了——前幾次,皆如是,我們也學乖了。」
方邪真揶揄的道︰「那我這回是上錯了賊船了。」
顧佛影糾正道︰「不是賊船。我們是朋友︰朋友講究同舟共濟。」
方邪真道︰「我們不是朋友。朋友不會趁火打劫。」
顧佛影道︰「這裡有火麼?是一片煙水茫茫。只要少俠點一點頭,我就向小碧湖放楫劃去,我親為少俠持楫,保證少俠衣不沾塵,水不濕身。」
方邪真沉默了半晌,忽然嘆道︰「你是怎麼知道我不諳水性?」
顧佛影笑態可掬︰「我說過,我是少俠好友,知己之間自然要知己知彼。我還知道少俠今兒受了不輕的傷。」
方邪真道︰「我說過,我們不是朋友。不過,我也知道你在追命三哥腳下也受了內傷。」
顧佛影臉色變了變︰「只怕他也不好過。」
方邪真道︰「我知道他的腳力決不會輕。」
顧佛影哈哈大笑︰「看來,此天此地此江此際,方少俠真是我知音,也是我知心。」
方邪真冷然道︰「我不知人心,只想上岸。
顧佛影依然笑態可掬︰「這前不到岸後不搭邊,離岸可遠得很哩。」
方邪真道︰「好一個陣。」
顧佛影道︰「陣?」
方邪真道︰「水陣。」
顧佛影︰「槳在我手中,方少俠回頭是岸。」
「我不回頭。」方邪真傲岸的道,江風獵獵的吹起他衣袂,艷紅慘白,一片怵目驚心︰
「我只破陣。」
他如是說。
向風。
對岸。
在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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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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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1 03:46 PM
《破陣》第九章 破 第二回 陣
隔了一陣,顧佛影才惋惜的說︰「何必呢?我與你本同在一排竹筏上。」
方邪真負手,與顧佛影一在筏首,一在筏尾,兩端對峙。
中有水鳧,拍翼梳毛,自珍其羽。
「同車未必同心,同船亦未必同去向。」方邪真道︰「本來就不必盡同。」
顧佛影在看江水。
江上有他自己的影子;頭戴深笠,臉自模糊。
顧佛影又痛惜的說︰「何苦。」
方邪真的背脊映在水上,水上一片艷紅。
他說︰「吃苦作甜。」
顧佛影遺憾地道︰「我本不想與你為敵。」
方邪真道︰「我也不想有你這個敵人。」
顧佛影無奈地道︰「我是人不由己。」
方邪真道︰「我也情非得已。」
顧佛影提醒道︰「請別忘了,此際你在江上。」
方邪真一笑道︰「縱是肉在砧上,又如何?」
顧佛影仿佛還有一線希望︰「若我們聯手在游公子麾下任事,洛陽城當是我們的天下無疑。」
方邪真一哂道︰「是麼?天下本來就是天下人的。什麼李家天下、劉家天下、朱家天下、龍家天下、馬家天下、毛家天下、羅家天下,都是只一時。」
顧佛影依然不死心︰「可是,一時之豪傑,便是一世的英雄。」
方邪真目視茫茫江水︰「只是出一個英雄,得害苦了多少百姓!」
顧佛影怒道︰「池家兄弟有什麼好!?」
方邪真淡然道︰「沒什麼好,但是他人野心更大,私心更重,手段更毒,行事更壞。」
顧佛影終於按捺不住︰「你別逼我。」
方邪真仍是那一付淡然、傲然的表情。
這次他只說一個字。
說了一個字。
「請。」
「請」就是請動手、請隨便、請你住口、收聲、走乃至滾的意思。
再沒有別的話了。
他不準備說下去了。
——再說下去也無必要了。
所以才說︰
請。
——雖然這只是一個「請」字,但有時候,卻比一百個字還決絕、比說了一百句話還決絕!
江水茫茫。
蘆花兩岸白。
荻花點點飄飛。
水靜。
——就連流動也是寂靜的。
河飛。
——水是靜的,河怎麼會飛!?
的確會飛。
——飛起的不是河,而是刀,刀光飛起︰
如雪。
——如倒瀉的天河!
顧佛影的手上多了把刀。
一把大刀。
其薄如紙。
他的人也像是江上的一片薄紙,隨時將乘風歸去。
他掣刀在手,出手一刀。
這一刀,砍的不是方邪真。
而是砍水。
抽刀砍水水更流——他以刀斬水卻何故?
其實那一刀砍的不是水。
而是水上︰
——水上的竹筏!
古人是斷袖絕交,割席斷交。
顧佛影也一刀兩段︰
斷的是竹筏!
他砍的不是方邪真。
而是竹筏的中央。
竹筏應聲而斷,剛好是在那水鳧所立之前切斷,筏分兩段,變成那水鳧站在「前線」,鼓翅盯著方邪真,一副雄赳赳「鎮守邊關」的模樣,顯得古怪異詭。
——如果他這一刀斬的是方邪真,結果會是如何?
不曉得。
反正,這一刀不是砍向方邪真。
方邪真也沒出劍。
他只是看看那一片刀光,眼光卻比刀意還冷。
竹筏本由六管粗竹編織而成,長約八尺,顧佛影這一刀由中剁斷,與方邪真各踏一筏,腳下仍踩著六根竹子的斷筏,但只寬約四尺。
兩筏經水流輕送,一下子已有了一段距離。
顧佛影在他所踏的竹筏上,橫刀峻然道︰「你說的對。咱們縱同在一條船上,也不見得同一條心。」
方邪真仍然負手,遙對漸遠的顧佛影道︰「人心叵測,世上本來最險惡的就是人的心,——齊心是最遙不可得的謊話。」
顧佛影把腕嘆道︰「可惜,你只曉得把池家公子當作君子,只把我家游公子當作小人,老是不賞這個面,讓我無法交待。」
方邪真目送顧佛影漸遠,嘆了一口氣道︰「如果你家公子真有誠意,也不會強人所難,一再迫我赴小碧湖——試問,就算我跟你家公子只談風月,不涉正事,但我人在蘭亭,身屬池家,池公子會相信我沒有出賣他嗎?」
顧佛影尋思了——下,才說︰「那是池家公子小氣。」
方邪真搖頭︰「那其實只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之常情也。」
「方少俠一再嚴拒,不予考慮,」顧佛影遙相朗聲道︰「老夫今兒只好大膽用強了。」
話一說完,刀一揮。
驀地,嘩啦連聲。
水聲自方邪真所踏的竹筏四面八方響起,水柱激起。
八道水柱。
八條人影。
急竄。
飛升。
八個人。
人人手中抓著網的一角。
網本在水中,現在八人一旦現身,飛躍在天,網面便馬上顯現,連人帶筏兜罩住了方邪真,——下子,變成了︰
方邪真人在網中。
——網中人!
網作朱紅,像火烙於鐵絲而灼熱未消似的。
八人飛騰上了水面,只要在空中交錯而過,便會把方邪真。連人同筏羅網其中,那時,方邪真便有通天之能,也走不脫了。
這是伏擊。
也是陣。
這陣專為方邪真而設。
因為他不識水性。
這網專為方邪真的「滅魂劍」而設。
因為就算再吹毛斷發、切石斬金的神兵利器,遇上這羅網也無用武之地。
因為這叫︰「破不了網」。
——這網不怕利刃、神兵、剪不斷、斬還亂,兵器越鋒硬,它就糾纏愈甚。
顧名思義,破不了。
方邪真此際受了傷。
人在江上。
陣中。
——也在羅網裡。
他已中伏。
陣,破不了。
網,沖不出去。
——人生,總有這種上不到天下不到地突破不了後退不及的時候。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47 PM
《破陣》第九章 破 第三回 天長地久,全部粗口
只要那八人的身影在半空一交錯,網口收縮、鎖緊,方邪真便插翅難飛。
這八個人一向訓練有素。
這八人都姓遊。
他們是遊家嫡系子弟,自小,他們就受到嚴格的訓練,訓練只一種,那就是︰抓人。
——如何運用這遊臥農發明的「破不了網」把敵人活抓。
這八名子弟,名字分別是︰紀原、應德、雅盛、大黑、小林、懷文、忠偉、白鳴,江湖上流行一段歌訣說明他們的特性︰「遊山玩水,走投無路;天長地久,全部粗口」——只因這八人,都是「遊家的人(故而「遊山』』),都精通水性(所以「玩水」),遇上他們,形同走到絕路了(那是「走投無路」),「破不了網」又稱為「天長地久翻憂網」,「全部粗口」,則像指他們喜歡動輒滿口粗話,髒字,行事、態度,十分地痞流氓。
可是這八人,論名頭不是最響,論武功不算最高,數成就也不如何,但若以他們八人聯手的一張大網捉人,抓人、暗算人而言,他們可是出類拔萃,比一流高手更一流水準、高手程度。
他們不出手則已,一旦埋伏、狙襲、現身、收網,人已在網中矣,任你是蓋世豪傑、絕頂高手,也一樣困在網中,任憑魚肉。
——只要他們身形在上空交錯,網口一收,大事可定矣。
現在的情形也大抵如此。
只不過,他們自水中飛身而起的時候,方邪真做了一件事。在他們人在半空的時候,方邪真又做了一件事。到他們身形在空中交錯之際,方邪真再做了一件事。
然後,一切結果都改變了。
戰績也得改寫了。
——只要這張「破不了網」一收緊,一切便完了,武功再高,也掙不出去;兵器再利,也破不了網;內功再好,網口一旦收緊,全身發麻發酸,只有縛手就擒途。
但,也就是說,在網口未收緊之前(盡管那只是一剎間),卻尚有可為︰
還有反擊的餘地。
雖然那只是剎瞬之間。
時間極速。
極難把握。
不過所謂高手就是擅於把握這剎瞬間的機契用以反敗為勝。
方邪真無疑就是這種人。
——而且還是十分精彩、出色的一個!
然後「天長地久,全部粗口」八傑拖網脫水而出的剎間,方邪真所作的事是︰
出劍。
一劍。
砍的不是人,而是腳下的竹筏!
只一劍水上的竹筏就只剩下兩根。
竹筏橫排,用粗繩系著,而今,方邪真一出劍就斬下了四根粗竹,剩下連著的兩支,只夠他雙腳足尖踮著站。
就在這「遊山玩水,走投無路」八怪竄身上躍之際,方邪真又做了一件事。
他抄起給砍脫了繩系的四支竹子,雙腳往剩下飄落在水面上的那兩根竹子一踩,藉力急速長身往上飛縱。
他快。
可是手執「破不了網」八邊網口活扣的八條遊氏子弟,一點也不怕「網中魚」有反擊之能,也不怕對方會比他更快。
那是因為他們飛得愈高,網收愈緊——到頭來,就算是一隻小鳥也斷飛不出網來。
如果網中人出手反擊,也沒有用,因「破不了網」周密,兵器刺不透,內力使不出去,這網製成之初,已號稱「破不了」,那是遊臥農當日得到「不愁門」林鳳公重用的看家法寶!
這時候,他們都一齊到了半空,大家呼嘯一聲,縮小網頸,身形正要交錯而過——原來在東面的游大黑,飛身與西面的游白鳴對換位置,而原來在西北方位的遊應德,則騰身跟東南方的小林對調……餘此類推,同時,網口繩扣,亦在他們錯身換位時扣口、鎖死︰
網中人便休想掙脫。
可是,方邪真在這關頭上卻又做了一件事。
他手上本有四根竹子。
他忽然抽出兩根,另兩根,就夾在腋下,正騰身直上!
他的身子到了半空,忽然間,兩根竹子一橫一縱,交加其上,變成了一個大十字形,隨著他的身形,直飛到半空!
這時候,「遊氏八傑」正要交換位置,鎖死網口。
可是,網內卻有一個大十字架子。
那是竹子。
竹子橫在那兒,「破不了網」便「鎖」不死,「扣」不上,如此一來,「破不了網」便有了一個大缺口︰
大破綻。
八名遊家子弟自是一驚,他們運用此網伏襲以來,無不得心應手,從來未遇過這種情形。
他們正要情急應變,但已無及。
「呼」的一聲,一道白影,已自缺口頂上飛了出去,腋下還夾了兩支長竹竿。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47 PM
《破陣》第九章 破 第四回 飛速
飛出「破不了網」的,當然就是方邪真。
他已破了破不了網。︰
網是破了,也破了埋伏,他正以飛速掠往江岸。
可是江很寬。
很闊。
饒是他輕功過人,也不可能一躍便到彼岸——這也是顧佛影刻意要載引他江心才下手的原因吧!
不過方邪真早有準備。
他一掠二丈,迅速下沉,但右手竹竿迅速往水裡一插,他藉力一騰,拔身又起,再掠二丈,眼看又落了下來,但他倏地一沉身,又抄了另一支竹竿,往水裡一插,借力又掠了起來,一躍二丈餘,岸邊已在望。
這剎間,忽聽遠處有人大喝一聲︰「好,我送你一程!」
方邪真忽覺二道急風,飛速的接近。
他在半空竟然仍能擰身、回頭,道爾間只見一物「呱」地叫了一聲,急啄他的雙目!
那是那只水鳧!
方邪真大喝一聲,以左袖遮臉,擋了一擊,只覺臉上一熱,有些濕漉,敢情左手已給爪傷!
但更險的攻襲還在後頭!
「呼」的一聲,一長形物體,就在方邪真以袖一掩臉間,已疾撞向他胸腹之間!
方邪真人在半空,卻臨危不亂,右手一把抓住來物︰
那是一根竹竿!
竹竿憑空飛至!
竹竿蘊有大力!
竹竿來自顧佛影,他遙楫在江心,用一支竹竿飛襲方邪真!
方邪真一手接住!
但竹竿上的勁道,也引發了開來。
方邪真大喝了一聲,竟藉這股又厲又勁的大力,一直飛,一直掠,一直以飛速掠到了岸邊!
——險險!
他雙足一著地,即霍然旋身,白袍一讓,「嗖」地一聲,竹竿已淩空飛去,擊起一片蘆花飛飄,已「霍」地插在土裡,竿尾兀自急晃。
方邪真清嘆了一聲︰「謝了!」
卻口中一甜,吐了一口血。
這時候的他,胸前,背後,都染了血。
但他已上了岸。
上了岸的他,是洛陽城裡眾口相傳無有匹敵的小魔星︰
方邪真!
這時候的他,已歷連番苦戰,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正值這時候,有人打馬而來,迅速接近,塵土飛揚,那人竟然不是騎馬而來,而是人立於馬背,如站平地!
方邪真心中暗暗叫苦,眼前已星花直冒,忽聽來人大聲叫道︰「方大俠!」
方邪真一聽,舒了一口氣,他知道來的是誰了。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48 PM
《破陣》第十章 鏢 第一回 以月色洗臉,與影子搏鬥
幽淒的黑夜裡,在「妙手堂」後院的一塊荒地上,濕泥路後結成一塊塊的凝土,形成凹凸不平的地面,憑空一輪彎月,自枯禿林子頂上冷冷起。
一個滿頭亂發、滿臉皺紋的人,竟在月色下,像夜梟一般,狠狠的追打著自己的影子!
這人正是「妙手堂」堂主回百應。
為什麼他要這樣苦苦的追殺著自己的影子!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妙手堂的重要人物,也正是他胞弟回百響忍不住曾這樣問︰「你要殺掉自己的影子?」
「我要跟自己的影子搏鬥,我要殺掉方邪真!」這是回百應的答復。「我要比我的影子更快更虛,更莫可捉摸。」
回百響當然明白。
——方邪真不但殺了他的獨子回絕,還拒絕了「妙手堂」的邀請,加入了「蘭亭」池家,與回家的人作對。
這些日子以來,自從方邪真加盟池家之後,洛陽四公子中,就只有蘭亭池家和小碧湖遊家聲勢蒸蒸日上、突飛猛進,千葉山莊葛家仍在萎縮,妙手堂回家也被打得抬不起頭來。
——妙手堂再不振作,再不圖復生,只怕,洛陽城裡,就只有游、池兩家二水分流、雙雄並峙,再沒有回家立足之地了。
「堂主,」回百響很清楚他這個兄長的脾氣,所以不敢開口叫「哥哥」或任何較親昵的稱呼,「以你的『回天乏術大六式』,還殺不了方邪真嗎?」
回百應不答。他在練功時,常要發出極其痛苦的呻吟,那聲音,就像有人在受著極其痛苦的極刑一般。
「要殺方邪真,不一定需要堂主親自動手;」回百響知道這又到了自己獻計的時候,「只要能把那兩位武林名宿,殺手祖宗請回來,方邪真至多也只不過是只刺蝟而已。」
「刺蝟?」
「一隻全身喂滿了暗器的刺蝟。」
「你說的是『神不知』,『鬼不覺』兩兄弟?」
「是。」
「為什麼是他們?」
「他們不錯是難請動一些,價錢也太高了一點,不過,堂主可記得,飛星子曾暗算過方邪真,他雖然死在方邪真劍下,但方邪真也著實受了不輕的傷,要不是池日暮和七發大師等及時趕到,當時,我也一定能把他殺了。」回百響仍在為那一次殺不成方邪真而耿耿於懷,「神不知和鬼不覺的價錢是貴了一些,但他們既是飛星子的前輩,沒理由殺不了方邪真;何況,請他們過來,也不止是殺方邪真一人……」
「不必了,」回百應斬釘截鐵的道。
回百響怔住。他滿腹賺錢大計,都因回百應這三個字打垮了。「據我所知,已經有人把他們請回來了。」
回百應說完這句話之後,繼續狠狠的擊打、追逐著自己的影子,回百響卻開始感覺到︰這位一向信任他的胞兄,已經開始不信任他了。
——這樣重大的事情,竟已下了決定。也不知會他一聲。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會失去了回百應的信重。
他只覺得不寒而悚︰因為那個以夜色洗臉、與影子搏鬥的漢子,在月色中看來,像一個噩夢裡的獸,偏偏這噩夢又似永不醒來。
方邪真剛剛醒來。
他在睡夢中仿佛聽到遙遠而清恬的歌聲,醒來後那歌聲仍然清甜而飄渺的縈迥著。
他知道那是誰在唱。
他也知道這是誰的歌。
如果這是一首歌那麼就是一首年輕的歌。年輕的歌只適合年輕的孩子唱。
歌聲憂傷,且帶著微微的受傷。
初戀的人都是愛受傷的。
這樣一首歌,以前唱的時候,仍是愛受傷的,而今聽的時候,卻是怕受傷了。
因為初戀不再,就算再有戀愛的心情,那恐怕也是末戀了。
末戀近似酒,只剩下最後一口的悲哀。
方邪真不禁推開了窗。他的傷未愈,胸和背都痛,而且一明一暗,各有各痛。
第一道陽光照在他衣上,他忽然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可是他又弄不清楚為何有這種感覺。
歌聲忽止。
他看見一個熟悉而苗條的身影,正在花圃裡修剪著一盆九萼紅。
一個人彎腰的時候,姿勢很難保持優美;可是這女子在這種姿態,依然楚楚迷人。
她本來是在哼著歌的,忽因聽見推窗的聲音,想到那推窗的人,馬上停住了歌聲。
她當然就是顏夕。
「蘭亭」池家的大夫人︰顏夕。
也許,方邪真是因為她,才留在池家的,當然,也可能是為了要報方父和方弟被無辜殘殺之仇,或為了報答池日暮對他惜重之情,甚至是為了一展抱負才華,才成為池家最受重用的人。
他和顏夕曾有一段情,但顏夕後來離開了他;他為了她而天涯落拓,無所樓止,但他再見著她時,她已是蘭亭的大夫人。
一個在蘭亭池家裡,除池日暮之外,最得人心的人。
她的夫婿池日麗,卻是一個雙腿殘廢的人。
越是因為這樣,方邪真進入池家之後,除了商討改革池家大計之外,絕少與顏夕聚首,就算踫面,也是一點頭,一頷首,各自回避。
可是,方邪真心裡分明,他為什麼要為池家這樣盡心盡力,不過,他從不去想答案。
然而,在這樣一個明媚的早上,顏夕在花圃裡剪花,不自覺的哼起一首他們從前一起唱過的歌,恰好給方邪真聽到了,他推開窗來,這時陽光略明微暗,正好望見她。那張自俯身抬首,楚楚可憐的明眸。
方邪真心頭一震,想到往日的旖旎情景。
人總會有心頭一震的時候,且不管你是不是形露於色,也許是因為眼裡的映像太過刺激,也許是因為腦裡的感覺太過強熱,可能是感動,可能是驚艷,莫讓一生無驚喜,人總會有心頭一震的時候。
——你上次心頭一震的時候,距離現在有多久了?
方邪真感覺得到,顏夕先是知道是他推窗、然後想到那首歌的意義,立即停住了歌聲,這轉折間的心理。
接著下來,顏夕在方邪真正想避開眼光時而先移開了視線。
「大夫人。」
「方少俠。」
「剪花?」
「有幾株月娥姣和紅玉顏都枝葉過盛,反礙花放,我把它修了修,」顏夕漫不經心的道,「沒想到這幾天晴時多雨,連這九萼紅也枝繁葉茂起來了。」
方邪真微微一笑,只輕聲吟哦道︰「濃艷初開小藥欄,人人惆悵出長安;風流卻是錢塘寺,不踏紅塵見牡丹。牡丹是四月的花神,相傳司牡丹花神男的是詩仙李白,女的是麗娟,而今,都給你修容飾貌啦。」
「真奇怪,麗娟是漢武帝的寵妃,能歌善舞,相傳她歌聲起處,百花隨舞,卻怎麼李白一身劍氣來,也會成了花神?莫非是因他愛花惜花?」顏夕隨即莞爾一笑道︰「也許是他有仙氣吧!」
方邪真接了一句︰「也許他風流。」忽覺不妥,把話一轉,忙道︰「也有人相傳牡丹花神是貂蟬。」
顏夕忽然低下了頸,用春蔥般的十指,修剪花葉,長長的睫毛輕顫著。
方邪真也沒再說下去,掩上半窗。
他梳洗,穿衣、系劍,正準備出去。
他要去找惜惜。
依依樓上一惜惜。
——從在受傷後在白發溪畔讓「黑旋風」小白接了回來,他像是內外傷一並「發作」,昏昏沉沉的睡了兩天,這兩天裡,他唯一牽掛著的,是惜惜的安危。
顏夕畢竟是池家的大夫人,只有惜惜才春日凝妝上翠樓,癡望的是他的踏踏馬蹄,而不是王侯公子,騷人墨客。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見顏夕的一聲驚呼。
驚呼剛起、未畢,方邪真已掠至顏夕的身伴。
顏夕仍在花圃。
她吃驚地望著天空。
「你看那天空!」顏夕接著發現方邪真整裝待發,也望見他手上的蘭絲巾,忍不住道︰「你要出去?」
方邪真點頭。
他也看見了那天空。
在牡丹花叢上的天空,雲層奇異的變動著,陽光時隱時現,雲朵像一汪細碎的怒海,捉摸不定,方邪真想起了剛才陽江照在他身上那種奇異的感覺了。原來,天空上的雲彩,像陣戰;今天的陽光,有殺氣。
「不要出去,」顏夕手中的剪刀,被乍出雲層的陽光一映,閃爍出幾道妖異的厲芒來,「今天的天色有殺氣。」
顏夕也感覺到這一點。
方邪真卻搖頭。
他忽然想起惜惜,惜惜不種名花,只種藥草,——在這個風雲變異、陽光透出殺意的時候,不知怎的,他竟想起惜惜,仿佛還可以看見,惜惜捧著一盤金綠蓮,小心珍惜的擺到小欄臺上去曬陽光……
然後他感到殺意更甚。
——怎應會有這種感覺!?
他的直覺一向很靈,很準,讓他躲開了不少危機,度過了許多絕境,當他想到惜惜可能遇到危險,他就再也不遲疑。
——殺手既找過他的麻煩,只怕也一樣會去對付所有他關心的人。
「我不能因為有殺機就不出去;」方邪真道,「如果殺氣是沖著我來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面對它。」
他說著按劍踏步,跨出西院月門。
顏夕癡癡的望著他的背影。
她卻不知道,在背後三丈外朱柱暗影後,有一個人,坐在輪車上,蒼白的臉因蒼白的注視花園裡的一切而顯得更蒼白。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48 PM
《破陣》第十章 鏢 第二回 神不知?鬼不覺
方邪真走出蘭亭之後,一路走向洛陽城中。城中無處不飛花,一群小孩拍手唱著兒歌,嬉鬧著走過去。這地方因緋花夾道,又被人稱作是「飛絳源」。
依舊是楊柳依依,依舊是秋涼時節,可是,當年一起走過長堤的並肩呢?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春去秋來,時光荏苒,歲月蹉跎,物是人非,方邪真想到這裡,但見夾道緋花,心中一疼。
他忽然感覺到人生至此,不如一死,一切雄心壯志,全都消盡了。
陽光忽隱忽現,雲朵變化,更為怪異,時晴時陰,就像一個多情女子的心緒,起伏不定。
方邪真忽然生起了許久不再的情懷。
他追逐風中的落花,緋花開到十月,風一吹來,紛紛旋舞而落,他用手張開白袖,輕輕兜住飄落的花,不消半盞茶時間,已一袖蘊香,方邪真輕拈起一朵花,挨近鼻尖貼了貼,似感覺到一點兒溫柔的癢。
然後,他揀了一處軟柔的草地,仰臥其上,任由落花飄落在他臉上。
風吹落花飄,陽光熾亮而不帶火氣。
方邪真在感覺落花飄落到臉上的輕柔。
難道方邪真因賞花而忘了依依樓之行?
點點飛花,在大動蕩的蒼穹變化莫測的浮雲下,更是薄命無依。
——像這樣的風和日麗,怎麼會有殺氣?
忽聽一個人說︰「這天氣就像十七八歲少女的脾氣,啥時候曬得人皮焦額裂,啥時候來場滂沱大雨,那都是說不準的事兒。」
另一人也自道上走來,邊道︰「東山飄雨,西山晴,這年頭,天氣、世道、人心、無一事作得了準兒。」
就算方邪真這樣仰臥著,都能看得出來,來的兩個人,都是上了年紀的老漢,一個鬍子全白,一個滿腮黑髯。
白鬍子長吟道︰「桃源只在鏡湖中,影落清波十裡紅,自別西川海棠後,初遊爛醉答春風。陸遊這首詩的意寫得好。使我看的是別的花心裡想的是桃花。」
黑虯髯也吟道︰「種樹乘春雨,開花待曉風,一年還一樹,隨意滿園紅。李東陽這首桃花的境寫得好,等待不但惜花戀花,對待逝花就像追念逃妻一樣兒。」
「還是陸放翁的意好,」白鬍子道,「艷而不俗,恰似桃花。」
「還是李東陽境好。」黑虯髯道,「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白鬍子道︰「陸放翁好。」
黑虯髯道︰「李東陽好。」
「無論意好還是境好,兩位究竟是吟桃花,還是爭論桃花?可惜現在是十月天,開的是緋花,不是桃花。」
睡在地上的方邪真忽然說話了,似把兩老都嚇了一跳,「十年花底承朝露,看到江南樹。落陽城裡又東風,未必桃花得似蕊時紅。」
白鬍子眯著眼道︰「我以為你是個死人,才躺在地上。」
黑虯髯道︰「這首意好。」
白鬍子道︰「境也好。」
黑虯髯問︰「是誰作的?」
「胭脂睡起春光好,應恨人空老。心情雖只在吟詩,白發劉郎孤負可憐枝。」方邪真吟完了下闕才道︰「相傳楚文王消滅息國,要息侯夫人媯息為妻,媯息與息侯雙雙殉情,時正三月,桃花盛放,楚人立祠以祀,封媯息為桃花之神。這就是桃花的故事。」
白鬍子道︰「你實在很會說故事,這麼多起承轉合,這麼多的悲歡離合,這麼悠長的歲月,這麼無常的變化,你幾句話就交代清楚了。」
「人生裡多少離亂歲月,喜怒哀樂,其實大都一句簡單的話就交代清楚了;」方邪真依舊躺在草地上,悠然笑道︰「我想過來了,一個人能多說些故事,少殺些人,是件好事。」
黑虯髯瞪著眼道︰「你常常殺人?」
「我?」方邪真一笑道︰「不常常。」
他笑笑又說︰「你們二位才是常常。」
黑虯髯不解地道︰「我?你說什麼?」
「神不知,鬼不覺,」方邪真慵懶地道︰「我既然已認出了你們,你們又何必再裝糊塗!人家是睜著眼說瞎話,咱們倒真是人在緋花樹下盡說桃花!」
黑虯髯退了半步,細細的打量地上的方邪真,才向白鬍子道︰「你看他是不是有問題?」他用手指指頭部,他居然說我們是神不知和鬼不覺。」
白鬍子捫著白花花的鬍子搖首道︰「這點似乎沒有什麼問題。」
黑虯髯道︰「既然我們一向都是神不知,鬼不覺,可是絕少人知道我們就是神不知和鬼不覺。」
白鬍子道︰「他卻一口叫出我們︰神不知,鬼不覺。」
黑虯髯向方邪真喚道︰「喂!」
方邪真好整以暇道︰「嗯?」
黑虯髯道︰「你既知我們是神不知和鬼不覺,當然也知道我們是來幹什麼的了。」
「你們是來殺人的,」方邪真道︰「你們是有名的殺手,習慣在殺一個人之前,必定會先通知他,你們要來殺他了,然後才開始動手,一樣能把人殺得神不知,鬼不覺。」
「你說得對,」黑虯髯怪笑道︰「那你知道我們這次要殺的是誰?」
「當然是我。」方邪真懶洋洋的躺在草地上,道,「舍我其誰?」
這次輪到白鬍子悄聲指著太陽穴道︰「我看這人確有問題。」
黑虯髯忍捺不住,大聲道︰「既知我們已經來了,還不站起來受死?」
「你們來了,我為啥要起來?」方邪真反問道︰「既然一個人死了也是要躺下去的,又何必要站起來受死?」
黑虯髯急得搔首抓腮,向白鬍子道︰「他說得對。」
白鬍子鼓著腮道︰「可是,你從來沒有殺過一個不抵抗的人,尤其是躺著等死的人。」
黑虯髯估量情勢,幾次都不能下手,只能說道︰「你說的也對。」
白鬍子道︰「可是天下沒有都對的事,就像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一般,你必須選擇一樣。」
黑虯髯想了想,大聲道︰「你這句更對!」然後向躺在地上的人叱道︰「方邪真,你要是再不站起來,就永遠站不起來了!」
方邪真仍是仰望著舒卷翻湧的雲層,似在蒼穹上展開陣戰殺伐。他知道,在易數裡,雲朵舒湧,月色日光,都有預兆;在兵書上,可以從雲的形狀、動態、速度、色澤,來判斷會戰攻城的成敗。
他這樣舒坦在草地上,是因觀望雲彩、還是因欣賞落花,而忘卻生死一發的殺機?
誰又知道他最接近劍柄的右手,手心正在微微冒著汗?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49 PM
《破陣》第十章 鏢 第三回 放輕松
「神不知」,「鬼不覺」,可以說是近數十年來,兩個最難纏的殺手。
他們精於暗器、輕功,但他們在殺人之前,一定會在事先通知他們要殺的人︰他們要來殺他了!不過,知道了也沒有用,十天之內被殺者一樣被殺;而神不知和鬼不覺殺人的時候,不管你怎麼防範,到最後一樣能把人殺得神不知,鬼不覺。所以江湖中人一致認為︰當「神不知,鬼不覺」來知會他們,將要來殺你的時候,那就等於是閻王爺宣佈了死期,而唯一避免被他們殺死的方法,就是自己搶先殺死自己一途。
如果說神不知和鬼不覺這對兄弟仍有弱點,那就是他們兩兄弟,除了一次例外,永不合作;他們雖是親兄弟,也常走在一道,但永不相幫,決不互助,反而,很有興趣看對方的失手和狼狽。
可是他們這對兄弟的武功實在太高了,行事詭異,手法獨特,就算分開來各自為政,也極難應付,要是他們聯手起來,排名絕對要在「暗器王」秦點之上。
而今他們兩人都來了。
就在方邪真身邊。
方邪真卻還在躺著,仰看風雲色變,細賞緋花點點。
黑虯髯的是鬼不覺,他進兩步,往左橫出一步,又退了小半步,搖了搖頭,再斜跨半步,再搖了搖頭,道︰「不行。」
白鬍子的是神不知,他喜歡眯著眼,有一張憂愁的臉︰「什麼不行?」
鬼不覺咕噥著道︰「他這樣躺著,我可不能殺他,我從來不殺沒有抵抗的人。」
神不知忽道︰「錯了。」
鬼不覺驚道︰「有什麼不對?」
神不知道︰「他不是沒有抵抗,而是以不抵抗為抵抗,那才是最可怕的抵抗。」他忽問︰「練功得其神髓,至少要懂『松』字訣個中三昧,如果你虛腳離步進退的時候,腳之膝不能隨之圓轉,那就是不夠『松』;當你練拳時,別人突然輕踫你的手,如果你的手勢不能隨對方的手勢而上下移動,那也是不夠『松』。所以武功講求以力小勝力大,以柔克剛,打人要用力的,其實用力反而是幫倒忙。惟『松』才能發勁,黃帝內經上說的『筋脈和同』,就是這個意思。一個人要是不『松』,反應就不會快,也不會正確,真正格鬥的時候,招式是隨變而生的,所以高招就是無招,這些首先要放『松』才能做到。」
鬼不覺道︰「我不明白你對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神不知睨了他一眼,道︰「你沒長眼楮嗎!」他不只手『松』腳『松』,連全身都放輕『松』,躺在那裡,就叫你攻不進去。」
「雖然很對,」鬼不覺瞪著眼楮道,「你說的對,他全身皆『松』,不過,我仍覺他的『緊」。
神不知這回倒是詫道︰「哪裡緊了?」
鬼不覺肯定地道︰「他心緊。」
神不知輕籲了一口氣︰「那又不是我的錯,心,是看不到的。」
鬼不覺道︰「你說得對,但心是可以感覺得出來的。」
方邪真覺得臉上又飄覆了一朵落花。
剛落的飛花還帶著餘香。
他當然也有在聽神不知和鬼不覺的談話。
他發現有一件事很可笑︰神不知很喜歡指責人的錯,鬼不覺卻常把「你說的對」掛在咀邊。
除此以外,他也發現了另一件事。
這件事一點也不可笑。
神不知和鬼不覺這番聽來滑稽突梯的對話,卻道出了武學的真諦,甚至道破了他此際的不防為防的優缺!
——這對兄弟,的確是可怕的敵人!
——非常可怕的敵手!
鬼不覺又打量了一會,道︰「我要先問他一件事。」
神不知看見方邪真望天色,他也仰首望天色,沒有留意鬼不覺的話。
鬼不覺又踏前一步,道︰「喂。」
方邪真懶洋洋地道︰「唔?」
鬼不覺道︰「你是怎麼會知道我們就是鬼不覺和神不知?」他一向懂把自己的名字壓在胞兄之前。
方邪真悠閑地道︰「花。」
鬼不覺一呆,「花!」
方邪真淡淡地道︰「飛花」。
鬼不覺仍是不明白︰「飛花?」
方邪真道︰「都是因為飛花,你們來的時候,落得特別快,旋舞無依散紛紛,能有這樣的殺氣,武林中,江湖上,又有幾人?」
鬼不覺聽了大為高興,向神不知笑道︰「他說得對!他在稱贊咱們咧!」
「錯了!」神不知卻憤憤的道,「他在說出我們的缺點。」
鬼不覺茫然。
「一個真正的好殺手,不是殺氣淩厲,而是讓人感覺不出殺氣來,不是最高明的高手,才會透露著殺氣;不是真正的殺手,才以為一流高手應有極強的殺氣!」神不知氣虎虎的在罵人道︰「一個真正的高手,到了爐火純青,應如大地,返樸歸真,無所用心,決不教人一眼窺出,一語道破,唉,可惜我們兄弟天生殺氣過盛,那又不是我們的錯!」
方邪真又發現了一件事︰
這對殺手兄弟裡,哥哥對評斷事物是非,十分理智,但對自己卻不肯深責,常說,「那又不是我的錯」;弟弟則較沖動純真,但觀察力入微,想像在其兄之上,不過卻很肯認可別人的長處。
方邪真正在這樣想的時候,忽聽神不知又道︰「我知道你為什麼在看天色。」
方邪真故意問︰「為什麼?」
神不知道︰「天意就是人心,天色就是人情。你要從雲彩的變化裡,看出這一戰的結果。」
方邪真心中暗佩,只道︰「你看呢?」
這次神不知沒有說話,鬼不覺已搶著道︰「這人該你來殺是我殺?」
神不知冷冷的道︰「你殺不來,我才殺。」
鬼不覺怒道︰「誰說我殺不來!?」
神不知好像幸災樂禍︰「你根本還沒找到他的破綻。」
鬼不覺大聲吼道︰「有。」
他接下去便說了一句讓方邪真心頭一寒的話︰「他在想念那個依依樓的女人!他要是知道他那個惜惜現在正遇到什麼事情,你想他還會沒有破綻嗎!」;方邪真臉色大變。
他的手一震,已按在劍柄上,上身也挺了起來,就在這一剎那間,他不自覺地露出了破綻,也在這一剎那間,鬼不覺就向他發動了攻擊。
發動了可怕的攻擊。
顏夕見方邪真走出月門,憂心怔仲,再看看天色,更憂形於色,幾乎踫倒了一盤綠珠墜玉樓。
她想了想,下了決心似的咬了咬唇,把錦羅兜束在發上,放下了花藍和剪鋤,摸了摸懷中的短劍,稍挽了挽衣袖,整了整衣角,就要跟著走出去。
忽然,背後有一個聲音呼喚︰「夕兒。」
顏夕心神一凜。
她聽出是她丈夫的聲音。
她回頭就看見了池日麗,正推車要從曲廊到後院來,在較昏暗的走廊裡,池日麗顯得格外蒼白,推車時眉心緊皺著,薄唇緊抿著,顯得很有些吃力。
顏夕一見,心生不忍,馬上走了過去,幫他推動輪椅。
「你要出去?」池日麗很和緩的問︰「要去哪裡?」
「也沒想去哪裡。」說這句話的時候,顏夕還不知道要不要,或該不該告訴他自己的心思,但前面的話已經這樣說了,接下去只好道︰「只不過想隨便走走。」
「隨便走走。」池日麗慢聲重復了這句話。
「你看那天色,」顏夕挽起袖子,用尾指斜指遠處︰她不敢直接用手指指天,因為她覺得那是對天不敬——武林中除了像白愁飛這等人物竟用「三指彈天」這種名字為絕招之外,大多數人,都覺得天意難辨,天威難抗,天命難違,誰都不怕得罪人,但都不敢得罪天。
可是,真正會害人的,到底是人還是天?
不管如何,池日麗真的仰首看了看天色,道︰「好大的威殺之氣,此前有位古大俠說過︰這是個殺人的好天氣!」
池日麗這樣一說,顏夕就微微變了臉色。
「你擔心?」池日麗柔和的問。
「這樣的天氣,」顏夕不安的道,「我總擔心有事情發生。」
池日麗似在觀察顏夕︰「我聽說有兩個人,已來了洛陽。」
顏夕忽然生起一種驚懼的感覺︰「什麼人?」
「神不知,鬼不覺。」
「他們!?」顏夕一驚而道︰「是誰聘用了他們?」
「現在還不知道,」池日麗垂首看自己的雙手,一雙蒼白秀麗修長雅潔的手︰「可惜不知道是哪一家請來的。」
「如果他們要下手……」顏夕盡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輕為平靜一些,「他們會先選誰下手?」
「方邪真。」池日麗毫不猶豫的就答︰「如果他們要向池家下手,第一個目標就是方少俠,因為誰都知道,近日來蘭亭的勢力擴張,主要是來自方少俠的策略與助力;要毀蘭亭,就得先殺顏夕;要殺顏夕,先得除去池日暮;要除池日暮,則須先解決方邪真。」
他苦笑又道︰「而我,只是一個不中用的人,沒有一殺的價值。」
顏夕不由自主的去握池日麗的手。那蒼白無力的手。「你不要這樣說……我們都是因為你,才為蘭亭做一切的事。你就是蘭亭,蘭亭就是你,你才是最重要的。」
池日麗忽一笑,輕輕拍拍顏夕的手,道︰「就算他們不是想先向蘭亭開刀,也會先殺方邪真,因為,而今洛陽四大世家裡,誰都知道,方邪真舉足輕重,是個必殺之敵,或者,是個必交的朋友!」
「你看……方少俠的武功足以應付他們嗎?」顏夕忍不住問了出來。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49 PM
《破陣》第十章 鏢 第四回 土地神與花仙
「很難說。」池日麗沉吟道,「要是神不知或鬼不覺一人動手,很難勝得過方邪真的『天問劍法』,但兩人一齊聯手,就……」
顏夕道︰「哎呀。」
池日麗馬上道︰「不過,神不知和鬼不覺兩人是極少一起聯手的。」
顏夕道︰「現在到底小白還有沒有守著依依樓?」
「小白近日去探一件重大事情,」池日麗說,「不過,一向都是他派人駐守依依樓,保護惜惜的。」
這時候,忽聽一個聲音道︰「小白做事,一向教人放心,不過,神不知,鬼不覺非比尋常,我還是去接應方兄的好。」這聲音十分溫文有禮,優雅好聽,「近日來惜惜仍住在依依樓,方兄又成了眾矢所的,總是不放心,照顧也不利便,我倒是向他問過了,問他有沒有意思把惜惜接來蘭亭,我可作一切安排,只是,方兄一直不予作覆。」
池日麗,不必回頭,就微笑道︰「二弟。」
來的人優雅斯文,匆忙中神態親切溫和︰「哥哥、嫂嫂,我因為要忙著探聽,監軍韋拂柳橫死之後,陳化要調兵來此的事,足有兩天未向兄嫂請安,尚祈恕罪。」
池日麗皺眉道︰「陳化?是不是那個原本是在王黼身邊受寵得志的傢伙?朝廷本來不是要擢升知府利大意的嗎?」
「這個回頭再向兄長詳稟。」池日暮匆匆的說︰「大嫂可知道方兄往哪條道上去!」
顏夕無疑對「化骨龍」的事很有些動容,但更牽念於方邪真的安危︰「我也不知道他走哪條路,但他一定會去找惜惜。」
「到依依樓去的路子不過幾條,」池日暮沉吟一下便道︰「我去走一趟便是。」
顏夕道︰「我也去。」
池日暮勸道︰「嫂子,說句實話,神不知與鬼不覺神出鬼沒,武功高強,你去了也無濟於事,蘭亭需要人主掌大局,以應非常之變,嫂子還是不要去的好。」
顏夕道︰「可是,神不知和鬼不覺那樣難以應付,就算你去,想怕也於事無補呀!」
池日暮道︰「你放心,我會跟七發禪師一道兒去,必要時連洪總管也帶去,路上還有小白接應,準是無礙。」
池日麗揮手道︰「洪三熱你帶去好了,多一個人,總能應急,這兒有奇陣埋伏,就算有人闖入蘭亭生事,也破不了陣,起不了作用。」
池日暮向兩人一揖,匆匆的道︰「我這就去了,嫂子還是留下來,跟兄長共持大局為重。」
顏夕看池日暮匆忙中,仍帶幾分優雅的身形轉過曲廊,心中仍是忐忑不安,忽瞥見院子裡的花剪叉開著,向著天,心中一凜,怕是不好兆頭,忙把剪刀夾齊,收入筐內,池日麗忽道︰「你放心,該死的,總免不了一死,不該死的,總不會死。」
顏夕正默察天色,心不在焉,也沒深思他的話,便道︰「只是這世上,常常都是不該死的偏死了,而該死的總不死。」
池日麗的臉色比天邊的黯雲更幽沉,低聲自語道︰「該死的不死,對了,就像我這樣。」
顏夕沒聽清楚︰「嚇?」她感覺到丈夫近日說話要比以前更尖刻多了,可是她卻不清楚究竟為了什麼?
——也許因雙腿殘廢的事吧?
「沒什麼,天色太壞。」池日麗只淡淡的道。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顏夕不安的搓揉著衣角,「像神不知與鬼不覺這樣有用而危險的人物,為何不早些爭聘在池家帳下!?」
「原因很簡單,」池日麗道,「不是什麼人都能聘用這兩個殺手祖師,他們兩個,不高興時就不殺人,高興時也不殺人,不殺不高興的人,不殺高興的人。」
「那麼,他們究竟要殺什麼人?」
「方邪真。」
「為什麼?」
「因為方邪真殺了飛星子。」
「飛星子是殺手組織『滿天星,亮晶晶」的人,」顏夕眼楮亮了︰「莫非神不知和鬼不覺也隸屬於這個組織裡的殺手?」
「『滿天星,亮晶晶』還用不起神不知,鬼不覺這樣的高手,」池日麗說,「劉軍師在未死前說過︰飛星子曾使用神不知和鬼不覺懂得製造的『天地十九神針』,以神不知,鬼不覺這兩個眥睚必報的人,既然方邪真殺了飛星子,如果有人請他們去殺方邪真,他們就一定會承受下來。」
池日麗說到這裡,微嘆一聲,道︰「否則,再多的銀子,再大的誘惑,也難使這兩個脾氣古怪的兄弟動容。
聽了這番話,顏夕的眉心再也沒有舒展過。
俟池日暮和七發大師趕到「飛絳源」的時候,只見一地的落花,一地的細如牛毛的暗器。
暗器如通體透黑的細針。
每一根細針,穿透一朵飛花。
黑色的針,卻不含毒;緋紅的飛花,依舊緋紅。黑針與飛花,居然互相映襯,更是嬌麗奪目。
那麼美的飛花。
那麼精巧的針!
——可是人呢?
人不在。
飛花依舊飄。
池日暮只好問途人。途人答︰「這兒花開得太盛了,開出了花仙,剛才,有位白色的神仙,在樹梢上,飛來飛去,後來,還有兩位土地公,一黑一白,哇……」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50 PM
《破陣》第十章 鏢 第五回 黑針與血花
緋花縱開得再盛,也斷斷開不出神仙來。
方邪真在乍聞惜惜可能遇險的時候,就露出了破綻。
鬼不覺立即搶攻。
他打算一上來就用絕門暗器。
他和神不知都有一種獨門暗器,正如使劍大師相遍天下名劍,但與人交手時,也僅是一柄稱手的劍;也似書法名家,善摹各家手跡,但書寫時也只是用一種筆法。他們各種各式的暗器都會用,他們曾用過把一頭老虎當作暗器向人扔去,也曾一揚手發出三千七百一十七粒的「赤煉神砂」,但他們的獨門暗器,卻只有一種。
真正的獨門絕學,其實不需要多,一種便夠,其他不妨多知多學,但精長的只要有一樣,便可把一切所知所學,融會貫通在其中。
鬼不覺所精擅的暗器,十分普通︰
那是「鏢」。
「鏢」可以說是所有暗器裡,最常見、最普通、最平凡、最易上手的一種。
可是,最平凡、普通、易學的事物,也往往是最難學得好、學得精、學得高明的事物。
譬如文字,人人天天都在用,但用得化腐朽為神奇的,能有幾人?又如說話,人人天天都在說,但深諳說話的技巧,要言不煩,狀形狀色,打動人心者,又能有幾人?
——所以,你在眼前發現亙古而仍能存在,歷久而未被淘汰的普通事物,一定有大學問在,不應隨便否定,不可輕蔑視之,不應輕輕放過。
鏢也一樣。
鏢是暗器裡的第一課。武林中人,不會使「唐門毒砂」,不足為奇,不諳「雨霧」,更是常見,但若不會使鏢,人總以為不配稱作武林人。
其實鏢易學難精,一旦學得高明,就比一切暗器,還要實用,更有威力。
偏偏浸淫於暗器的人,大都忽略了「鏢」的功用。
當然不是鬼不覺。
鬼不覺的獨門暗器,就是鏢。
金鏢。
當他第一眼看見方邪真的時候,他就知道,對付這種人,已不必浪費時間和其他的暗器,所以一上來就想直接了當,用鏢對付。
——對付其他的角色,他才不捨得用鏢呢!
方邪真挺身。
鬼不覺掏鏢。
方邪真現出破綻的同時,手裡已撤出一把泥沙。
他的左手一直按在地上,其實早已抓住了一把沙子。
鬼不覺意想不到。
他沒有想到方邪真居然會比自己先發「暗器」。——而且居然敢跟他們這兩個暗器的祖師爺比暗器。
匆忙應敵間,他難免把那一把沙子誤認作暗器。
他速忙揮袖撥掃「暗器」,同時間,暗自留下五分力,七道殺著,準備在方邪真一欺近來時就發出來。
可是方邪真並不欺近來。
他反而一長身,竄上了花樹之上,倒真像一位白衣神仙,飄飄欲仙。
然後鬼不覺就瞥見萬點桃紅,向他身上飄落!
——這是什麼暗器!?
一驚之下,鬼不覺馬上反擊。
他的「黑煞神針」立時射出!
每一支針,準確地射中每一個紅點。
當他發現那一朵紅點,只是自樹上被震落的千點緋花時,一道瀉碧的劍光,映著花千樹,萬點紅,絕世般的劃落。
鬼不覺大喝一聲,他的戰志已分散、出手已落空、精氣神無一不亂;劍光過去,忽然一凝,劍光又回到方邪真手裡。
這道絕世的劍光。
然後又沒人方邪真腰間的劍鞘裡。
方邪真重新系好手腕上的藍絲巾,負手望天。
鬼不覺卻已不在了。
他整個人都「不見」了。
地上除了桃紅,還有幾滴鮮艷的血,與飛花形成了怵目的構圖。
鬼不覺不在,神不知卻仍然在。
他眯著眼,捫著白花花的鬍子,白花花的發須被微風拂動著,有幾朵飛花,還落到他白花花的衣衫上,看他福泰的樣子,仿佛囊中也會有白花花的銀子。
——誰會知道這白花花的老人,就是名動江湖的殺手神不知?
「剛才你可以出手的,可是你並沒有出手;」方邪真望天悠然道,「我在撒沙引開鬼不覺注意力的時候,縱身掠上花樹的時候,拔劍下刺的時候,有三處破綻,你都可以出襲,但你卻沒有出手。」
方邪真問︰「為什麼?」
「因為這次是他殺你,不是我殺你;」神不知神充氣足地說,「就憑你,還不必我們兄弟聯手。」
方邪真淡淡笑道︰「真羨慕。」
這次到神不知奇道︰「羨慕什麼?」
「真羨慕那個能逼使你們兄弟一起動手的人;」方邪真道,他創造了一幕絕世奇景。」
「你別得意,現在我通知你,」神不知指著方邪真,手指幾乎要戳在方邪真的鼻上,方邪真卻連眼也不霎一下,「下次輪到我了,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說話,氣呼呼地走,走了幾步,忽頓下,並不回頭的低聲說了一句︰「你那一劍,沒下重手,我替老二謝你。」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真的走了,再也不多說一句,再也不回頭。
方邪真這時候才把右手放到左袖上輕拭。
——因為手心有汗。
剛才的情勢,他懸念於惜惜,不知她發生什麼事了,可是,他的內傷和背傷卻在隱痛,刺痛,所以他不能跟兩老幹耗著,只好故意露出破綻,引出鬼不覺的「動意」,先以一把沙子,「引爆」他的殺氣,再以飛花「觸發」他的殺著,令其一挫再挫,才一出劍傷了他。
——可是,如果在旁的神不知也出手的話,這一戰決不可能如此輕易解決。
——甚至,根本解決不了。
解決不了的下場是什麼?
方邪真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現在唯一能想的,便是惜惜;唯一能做的,便是盡快趕往依依樓。
——他沒有問神不知究竟把惜惜怎樣了?
——他不必問。
——因為他深知︰神不知和鬼不覺雖然是殺手,而且是有名的殺手,但對付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下毒手,這樣的事,他們是決不會做,決不屑為的!
——就是因為不是這兩個人下的手,所以惜惜的遭遇,越發令方邪真心懸。
他知道神不知和鬼不覺也不會因為想他心散神疏、破綻大露而致說謊︰惜惜只怕是真的遇上了些變故——雖然,他也希望鬼不覺說的不是真話。
可惜,當一個愈發希望那件事不要真的發生的時候,那件事情,卻往往真的發生了。
方邪真現在遇上的,也正是這種情形。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1 03:50 PM
《破陣》第十章 鏢 第六回 花沾唇
方邪真趕到依依樓的時候,依依樓格外沉靜,老鴇和龜奴、小廝們都垂下頭來,不敢看他。方邪真只看一眼,便知道有事。
方邪真疾步上樓。
他的手已按在劍柄上。
一個與惜惜情同姊妹、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女子琴操扶在二樓欄桿上,忍不住叫了一聲︰「方公子——」
方邪真行到惜惜房簾之前,倏然停住,望向琴操,琴操欲言又止,老鴇在樓下急得比手劃腳,方邪真點點頭,表示明白。
霍的一聲,他已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簾布一陣急晃,琴操眼裡有說不出、道不盡的情急與關心。
——惜惜房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惜惜還在不在房裡?
——房裡有沒有別的人?
有。
一個人。
女人。
這女人不是惜惜。
但方邪真是認識這個女人的。
這女人就坐在平時惜惜坐著撫琴,吹笛、手揮琵琶的地方。
這個女人,比一朵近晚的玫瑰還濃艷,當她看人的時候,嗡動的紅唇仿佛隔空親吻了人,在對方心旌搖蕩的時候,卻發現她的眼神竟是冷的冰的霜也似的。
這女子當然就是花沾唇,誰有她一般的艷,也沒有她一樣的冷;誰有她一樣的冷,也沒有她一般的艷。
這就是花沾唇。
花沾唇穿著黛綠色的薄襖,開弧領繡亮碧色花線,除露出一截脖子外,整個軀體可以說是裹得密密麻麻的,但仍是讓人感覺到她那勻美的身材,曲線依舊令人怦然心動。
方邪真一進來,看見她,好像一點也不意外。
「你知道我會來?」花沾唇反而微微詫異,「你一點也不奇怪?」
「誰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都不奇怪,」方邪真道︰「你本來也不例外。」
花沾唇聽出他言外之意,用一種更使人低迷的姿態側了一側首︰「本來?」
「對,本來,」方邪真笑了;「我沒想到你會穿著衣服來見我,所以還是奇怪了那麼一下;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並沒有穿衣服,後來我想到你,總還是那時候的樣子。」
花沾唇變了臉色,
她生氣的時候更艷,眉梢高高的挑至額角,更有一種殺氣騰騰的艷。
她抓住燭燈,就想往方邪真扔去,忽又強忍下來,用眼梢眄著方邪真,柔柔的道︰「上次蒙你相救,還沒謝呢。」她問了一句像醇酒般濃烈的話︰「你常常想起我,嗯?」
「對了。」方邪真爽快地答道。
「為什麼?」花沾唇在燭映下,像一朵夕照的玫瑰。
「因為像你這種女人實在少見,」這次方邪真答得更爽快,「長那麼大了,還不穿衣服,簡直不當自己是女人,使得我每次換衣服的時候都忍不住想到你不穿衣服的狼狽樣子。」
他還附加了一句︰「你的身材還算不壞,但盤骨大了一點,肩膊橫了一點,最可惜不該先讓我看過,」他笑了一笑,笑得令他對面的女子恨不得一拳搗在他的鼻子上,「你知道,男人對他已經看過的東西,通常都失去了好奇,不再感到興趣。」
這次花沾唇再也按捺不住。
她氣得像一朵憤怒的玫瑰。
她雙手按在桌上,似是極力壓抑著憤怒,由於憤懣與這姿勢,使她豐滿的胸脯更是起伏如山如浪。
「你敢對我這樣說話!」花沾唇怒極了,「你知道我是誰!?」
方邪真當然知道。
花沾唇是「小碧湖」遊家的三大高手之一。花沾唇和「豹子」簡迅,「橫刀立馬」顧佛影鼎足而三,匡助現今「小碧湖」的「多情種子」遊日遮主持遊家大局。
花沾唇人艷手辣,貌美心狠,天下聞名。
可是方邪真卻淡淡地道︰「不管你是誰,在我看來,你只不過是一個不穿衣服的女人。」
花沾唇氣紅了臉。她很久未曾那麼生氣過了,要不是為了大局,她一定要狠狠地把眼前這個可惡的人雙目挖了出來才甘心。她掙紅了臉怒道︰「你以為你救過我,就可以這般羞辱我!?」
方邪真悠然道︰「誰教你讓我救著!」
「好!你狠,你狠得過惜惜已落在我手上!?」花沾唇狠狠地道,「你那位紅顏知音惜惜姑娘,也不見得你垂顧一下?」
「便是因為她落在你手上,我才說這些話!」方邪真這次歙起笑容,「你要是光明正大來見我,剛才那些話,你就決不會聽到!」
花沾唇一震,道︰「你就為了她,不惜得罪我?」
「錯了。」方邪真斬釘截鐵似的道。
花沾唇又是一怔。
「我為了她,不惜殺了你。」方邪真一字一字的說完這句話。
「很好,」花沾唇也豁了出去,道,「為了惜惜,你不惜殺我,要是為了顏夕,你豈不是不惜把洛陽城的人全都殺了!?」
這次到方邪真一楞。
半晌,他才沉聲問道︰「你究竟對她說了什麼?」他雙眉一振,又問︰「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你終於還是要問我了麼?」花沾唇本來的眉梢一挑就挑近鬢角,這時她的顴骨顯得特別豐潤,嘴角也翹近頰邊,得意起來的時候,像一張妖女的臉譜,「你先不妨揭開蚊帳看看再說。」
蚊帳後是錦被繡枕的床榻。
——那兒有方邪真多少回游子棲止的恬夢?多少次浪子溫馨的回憶?
床前羅帳深垂,被衾艷紅翻浪,卻不知美麗的羅帳之後是什麼?有什麼?
——是令他眷戀依依樓的惜惜?還是又一次埋伏?再一個陷阱?
還是又再一回殺氣騰騰的布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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