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茴笙 -【奪寵】《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7:42 PM     標題: 茴笙 -【奪寵】《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30 08:48 PM 編輯

【書名】:奪寵

【作者】:茴笙

【內容簡介】:

  宋楚惜沒想到,

  隨便救個人都能把小命給弄沒了。

  再睜開眼時,

  她重生成了不受寵宮嬪,

  而那堂上之君……

  竟是她曾救下的少年。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7:45 PM

卷一.玉淨照花明

第1章 絕境

  
  葉薇跌倒在御道上的時候,皇帝的大駕便在她十步之外。
  
  這條路是皇帝每日下朝後去往永乾殿的必經之路,所以宮中眾人都知道迴避,從無人敢在這個時辰冒冒失失地闖到這裡。
  
  抬轎的宮人見到這個突然闖出來的身影都悚然一驚,立刻有宦官大喝道:「前方何人,竟敢衝撞聖駕!」
  
  她連忙跪倒,恭敬道:「陛下恕罪,臣妾是吹寧宮采女葉氏,並非有意冒犯聖駕,只是有冤屈陳奏!」
  
  吹寧宮的葉采女?大宦官高安世眉頭一蹙。
  
  這個葉采女他是有印象的,半個月前在自己寢宮服毒自戕,沒死透又被救了回來。宮中規矩,宮人自戕是大罪,所以這個葉采女雖然大難不死,卻也惹怒了皇后娘娘,被從從七品的瓊章直接降到了從九品的采女。
  
  他記得,葉采女應該按規矩在寢宮思過,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難道是上次沒死成不甘心,想再死一次?
  
  這種小事料想陛下也沒興趣管,他搖搖頭就準備吩咐宮人把她拖開,轎輦內卻忽然傳來了聲響。
  
  讓他們停轎的意思。
  
  重重的轎輦在地上落穩了,高安世愕然地看著面無表情的皇帝,有點搞不清楚狀況。陛下這是,打算管這事情?
  
  因是夏日,轎輦並沒有帷幕,他在上面確實是可以看到葉采女的一舉一動,可這也不是他被吸引下轎的理由吧?
  
  高安世上前賠笑道:「陛下您這是……」
  
  皇帝沒有吱聲,只是偏著頭認真地打量那個跪在路中央的身影。
  
  她著了身銀朱交領長襖,下襯琉璃白馬面裙,裙子上有雅緻的杜若花紋。雖然是跪在那裡,卻顯得不卑不亢,頗有一股自在沉著的氣度。
  
  這個裝扮、這個感覺……
  
  葉薇感覺到君王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即使再胸有成竹也忍不住忐忑。這是她如今唯一的籌碼,如果此計不成,就只有任由宋楚怡再弄死她一次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是皇帝在朝她走近。因是剛剛下朝,他身上還穿著莊重的冕服,玄色刺金的袍擺垂在地上,昭顯著來人尊貴無匹的身份。
  
  他在她旁邊站定,見女子一直低垂著頭,遂淡淡開口,「抬起頭來。」
  
  葉薇深吸口氣,一點一點地抬高了頭顱。
  
  映入眼簾的是男子英俊無儔的面龐。山一般的眉宇,高挺的鼻樑,還有鼻樑下緊抿的雙唇。他的眼眸黑而深邃,墨玉一般光華內斂,此刻正充滿了審視的意味。
  
  隔著光華瀲灩的十二旒,這坐擁天下的帝王正專注地審視著她。
  
  葉薇慢慢地舒出口氣,像是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一般。皇帝一瞬間有一股錯覺,似乎她剛才正在進行一個巨大的賭博, 而如今……她賭贏了。
  
  這感覺有點奇怪,他眉頭微蹙,輕聲問道:「你有冤屈?」
  
  「是。」
  
  「說來聽聽。」
  
  「諾。」葉薇道,「陛下也許不記得了,臣妾是延和四年的家人子,入宮至今三月有餘。蒙陛下恩典,封了從七品瓊章,住在吹寧宮拾翠殿。半月前臣妾被人發現暈倒在寢宮中,身中劇毒,幸有太醫及時救治才撿回了一條命。不過皇后娘娘以為臣妾是服毒自戕,便按照宮規將臣妾降位禁足,直到今日。」
  
  「這事兒啊,朕有點印象。原來那個服毒的葉瓊章就是你。」皇帝道,「怎麼,聽你的口氣,你不是服毒自戕?」
  
  「然。」葉薇頭稍稍抬起一點,看著皇帝認真道,「臣妾不是自戕,是被人謀害。」
  
  四周隱隱傳來宮人的抽氣聲,明晃晃的日頭下,唯有皇帝與她拖長的影子格外清晰。
  
  「繼續說。」皇帝語氣如常。
  
  「那些人給臣妾下了毒卻沒能毒死臣妾,便又趁著臣妾昏迷不醒的時候給我安上個自戕的罪名。如今臣妾被困在拾翠殿內,隨時性命不保。臣妾不甘心,這才冒死求見,還望陛下為臣妾做主!」她說完長拜到底,似一節緩緩彎折的紅蓮,端的是靜美動人。
  
  皇帝看著她優雅的跪拜姿勢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餘光便掃到了幾個身影,「那些是……來抓你回去的吧?」
  
  葉薇偏頭一看,果然是蘇才人身邊的翠翹領著三個宮人尋來了。皇帝本以為她會著急驚慌,誰知她居然十分冷靜,「是,她們來抓臣妾回去。」
  
  「奴婢參見陛下,陛下大安。」翠翹與宮人一起跪下,「奴婢奉頤湘殿蘇才人之命,來尋葉采女回去。陛下,葉采女如今是待罪之身,不該到處亂跑的。」
  
  「知道她不該到處亂跑,你們還不看好了?」皇帝冷冷道,「玩忽職守到了朕的面前,竟還有臉說話。」
  
  「陛下恕罪!」翠翹嚇得渾身發抖,「奴婢……奴婢……」
  
  「行了,回去跟你家娘子請罪吧,別在朕面前礙眼。」
  
  「諾……」翠翹顫顫巍巍地應了,「那,葉采女?」
  
  皇帝轉頭看著葉薇,她身量纖瘦,朱紅的衣袖裡露出一截皓腕,可以清楚地看出骨頭的輪廓。半個月前才中了毒,這會兒身子應該還虛弱得很,難為她還能找到空子偷溜出來,倒是機靈。
  
  可惜了。
  
  「既然蘇才人叫你帶回去,便帶回去吧。」
  
  翠翹本以為他要為葉采女出頭,心中正忐忑著,聞言不由大喜,「多謝陛下!」
  
  皇帝轉身便走,看也沒看跪在腳邊的女子一眼。葉薇眼睜睜看著玄黑刺金的衣裾離自己越來越遠,忽然開口,「臣妾少時讀書,曾見古人有言,君子當濟人於困厄之時。臣妾本以為陛下是君子,卻原來並非如此……」
  
  此言一出,不止皇帝帶來的宮人,就連翠翹她們都嚇傻了。這葉采女是瘋了麼?居然敢指責陛下!還是她知道這次被帶回去便再無活路,所以索性罵一把皇帝解恨?
  
  「大膽!你們還愣著做什麼?把她帶下去。」高安世怒道,轉身朝皇帝賠笑,「陛下息怒,不要為閒雜人等傷了身子。」
  
  皇帝沒搭理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被人拖走的女子。她沒有呼喊更沒有求饒,很安靜地任由宮人攥住肩膀手腕,快速朝御道盡頭走去。
  
  她真的太瘦了,蒲柳一般,似乎一陣風就能帶走。臨到轉彎的時候,她忽然偏過了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眸如大海裡的星辰,璀璨閃爍卻遙不可及,引得人追逐。
  
  .
  
  葉薇被押著跪在堅硬的磚地上,只覺得膝蓋上的傷又重了幾分。她的貼身宮女憫枝就趴在旁邊的條凳上,脊背處鮮血淋漓,一看就知受了杖責。
  
  「阿薇姐姐,你這又是何必?好好地待在寢殿裡不好麼?非要跑出去,辛苦大家找尋不說,還害了自己的婢子。」才人蘇氏立在她面前,嬌豔的面上掛著譏諷的笑,「還是說你只顧自己心裡痛快,壓根兒就不管身邊的人了?」
  
  葉薇冷淡地看著她,眼睛裡沒有恨意,只有輕微的嘲諷,「現在說這種話,蘇才人覺得還有必要麼?」她都已經是俎上之魚了,又何必來離間她和她的婢子。
  
  蘇才人被她一堵,心中鬱悶更甚。今日真是被這個葉薇害得不淺。她奉璟淑媛娘娘之命看管她,卻被她摸到空子逃走,還闖到了陛下面前。回頭到了淑媛娘娘面前,還不知會被怎樣責罰!
  
  一個眼神使過去,立刻有宮人壓著葉薇的肩膀讓她跪得更低,雙手撐在了地上。蘇才人慢悠悠上前,含笑踩住了她的手。
  
  她腳上穿的是雀頭鞋,木頭做的鞋尖頗為沉重,踩在手指上簡直是鑽心般的疼痛。葉薇本已打定主意不在她面前示弱,被這麼踩了一下卻還是溢出了悶哼聲。
  
  蘇才人得意一笑,竟就著這個姿勢碾壓了一圈,彷彿像把她指骨踩碎。
  
  「啊……」葉薇痛得眼睛刺痛,卻強迫自己沒有哭出來。她抬頭看著她,目光森冷。
  
  「阿薇姐姐,別動怒啊。」蘇才人輕笑道,「你難道不知道,如你這樣清雅婉約的美人要是發火,便如溪水裡進了沙子,污濁不堪了。」
  
  「呵……」葉薇冷笑,「蘇才人有心了。不過如您這種姿色和心腸,無論發不發火,都是污濁不堪的。」
  
  「你……」蘇才人大怒,右足猛地用力。一聲脆響之後,便見葉薇臉色煞白如鬼,軟軟地伏倒在了地上。
  
  額頭和後背全是汗水,黏住了輕薄的中衣,她手不停地抖,唯有中指的尖端部分沒有一點感覺。
  
  她的手指……是斷掉了麼?
  
  「很疼麼?好像力氣大了點,見諒。」
  
  葉薇閉了閉眼睛,說不出話來。
  
  蘇才人看到她這個樣子才覺得怒氣稍解。這個葉薇最近真是讓她費足了神,腦仁兒都疼了。也真是邪門兒了,她明明確定當日那見血封喉的毒藥進了葉薇的肚子,可她最後竟然沒死。不僅如此,醒來後更是跟變了個人似的,不復從前的怯懦蠢鈍,有時候光用眼神就讓她膽寒。
  
  難道……是陰間的鬼魂上來復仇了?
  
  蘇才人渾身一抖,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無論如何,阿薇姐姐你今日擅自離宮便是違背了皇后娘娘的命令,論罪當罰。」蘇才人道,「來人,給葉采女添一條凳子,脊杖二十。」
  
  脊杖二十。便是尋常男子受這一通也得去半條命,更何況尚在病中、本就纖弱的葉薇?她們根本就是要趁機要了她的命。
  
  葉薇折騰了大半日早已一點力氣都沒有,被人押著趴到了條凳上,連反抗都沒有反抗。餘光瞥到氣息奄奄的憫枝,她苦笑道:「對不住,是我害了你。」
  
  「小姐你別這麼說……」憫枝語帶哭腔,「奴婢陪著小姐,就算是死咱們主僕二人也一道去,黃泉路上都不孤單。」
  
  真是個忠心耿耿的婢子,葉薇也算有福氣,不知道這會兒她的魂魄過沒過奈何橋。倒是便宜了她這個借屍還魂的假貨。
  
  「開始吧。」
  
  又粗又重的棍子落到背上,只一下就讓她差點痛暈過去。脊杖比臀杖更殘忍的地方就在於脊杖極易將人致殘,以葉薇的體質用不著打完二十杖,十幾下就足夠讓她下半生都躺在床上度過。
  
  不過光這樣是不夠的。
  
  蘇才人摸摸鬢髮,漫不經心地補充了一句,「都給我打起精神,認認真真地打。不許偷懶。」
  
  ……
  
  四下。
  
  皮肉綻開,鮮血順著淌下的感覺如此清晰。
  
  六下。
  
  她的脊骨是不是要斷了,為什麼那一處像是火燒了一樣?
  
  八下。
  
  額頭的青筋不停抽搐,背部卻麻木一片,也許真的是骨頭斷裂、五感也消失了吧。照這樣下去,就算活下來搞不好也是癱瘓一生的下場。
  
  十下。
  
  眼前恍惚一片,她似乎又回到了半個月前的那天,在陌生的地方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不受寵的妃子,剛剛被人毒殺未遂……
  
  十二下。
  
  妙蕊為什麼還沒回來,按時間她不是應該和那個人一起過來了麼?難道是她估計錯誤,亦或是過了這麼幾年,曾經熟悉的人也變了?
  
  不再記掛著她,不願為了與她有關的消息而冒險……
  
  她終究一無所有。
  
  頭腦越來越暈,她手指死死地扒著條凳,不肯陷入混沌的昏迷中。
  
  堅持下去,再堅持一會兒。也許會在最後一刻看到轉機。
  
  自己死而復生、拖著病弱殘軀在絕境中籌謀數日,才終於想出這麼一個辦法。如果不能成功,就只能帶著滿身罪名和屈辱又一次死於他人之手!
  
  不會再有第三次機會!

----------------------------------

作者有話要說:
  
  附本文后妃品秩表(從四品婕妤及以上稱呼娘娘,以下稱呼娘子)
  
  皇后下設有:

  【四妃】

  正一品:貴妃、賢妃、淑妃、德妃

  【三夫人】

  從一品:夫人

  【妃】

  正二品:妃(四人)

  【九嬪】

  -上三嬪

  從二品:昭儀、昭媛、昭容

  -下六嬪

  正三品:淑儀、淑媛、淑容、修儀、修媛、修容

  【二十七世婦】

  從三品:充儀、充媛、充容

  正四品:貴姬(五人)

  從四品:婕妤(五人)

  正五品:承徽(六人)

  從五品:容華(八人)

  【八十一御妻】

  正六品:美人(九人)

  從六品:才人(九人)

  正七品:令儀、慎儀、妙儀、婉儀、麗儀、潤儀(各三人)

  從七品:瓊章、瑤章(各九人)

  正八品:芳華、穆華、閒華(各九人)

  【散號】

  從八品:寶林

  正九品:良使

  從九品:采女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7:47 PM

第2章 脫險
  
  蘇才人見葉薇原本還痛哼幾聲,到後來卻一點聲音都沒有,雙目緊閉、臉色煞白,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管她是人是鬼,只要今日送她下了黃泉,自己和淑媛娘娘的秘密就再不怕被人揭穿了。
  
  從此安枕無憂。
  
  她這麼想著,耳邊卻忽然傳來喧囂之聲,讓她的笑容僵在唇角,「陛下駕到、沈容華駕到——」
  
  「娘子……」翠翹驚惶地看著她,「陛下怎麼會過來?還有沈容華……這可如何是好!」
  
  來不及商量對策了,大駕已經進了吹寧宮的大門,將庭園內混亂的一幕盡收眼底。
  
  七八個宮人圍在兩側,中間的空地上放了兩條長凳,上面趴著的女子背部都是鮮血淋漓,看起來頗為可怖。皇帝眼神毒辣,只消一瞬便認出左邊那個就是片刻前攔住了御輦的采女葉氏。
  
  「臣妾參見陛下,陛下大安。」蘇才人幾步迎上去,「參見沈容華,姐姐萬福。」
  
  皇帝的目光依舊落在葉薇身上。她無聲無息地趴在那裡,旁邊跪著兩名手執長棍的宦官,棍子上的血跡十分觸目。
  
  他進來前,她正在受刑。
  
  「怎麼回事?」皇帝的聲音淡漠得如同冬日的積雪。
  
  蘇才人沒想到他不讓自己起來便直接發問了,心猛地一沉,「……回陛下,臣妾是奉璟淑媛娘娘之命,懲戒葉采女不守宮規之罪。」
  
  「不守宮規?」沈容華秀眉微蹙,「葉采女又犯什麼事了?」
  
  「她今日趁著臣妾等不備,私自逃出了吹寧宮。姐姐您也知道,皇后娘娘對葉采女的處置是讓她閉門思過。」蘇才人的表情似乎十分為難,「臣妾沒辦法,這才不得不對她動刑。」
  
  「原來如此。既是皇后娘娘的命令,也怪不得妹妹。不知皇后娘娘對今日之事的處置具體是什麼?她吩咐要打葉采女多少下?」
  
  沈容華問完這話卻見蘇才人神情躲閃,不由懷疑地挑起眉毛,「難不成,妹妹打葉采女不是皇后娘娘吩咐的?」
  
  「事發突然,臣妾還未來得及將此事稟奏皇后娘娘……」
  
  沈容華神情冷下去,「不是皇后娘娘的命令?既然沒有皇后的准許,以妹妹的身份竟當眾對宮嬪行刑,恐怕不妥吧?」
  
  「臣妾……」
  
  兩個女人在那裡你來我往,皇帝卻沒有搭理。緩步走到葉薇面前,卻見她朱紅的上裳已被鮮血浸透,那紅也就越發深沉。烏髮垂下一縷在頰邊,襯得那張慘白的小臉無比的淒楚可憐。
  
  明明就在不久以前她還鎮定從容地對他吐露譏諷之語,可是轉眼就氣息奄奄地趴在這裡,性命垂危。
  
  「高安世,去尚藥局傳侍御醫過來,一定要把葉采女給朕救活。」
  
  .
  
  葉薇覺得自己好像掉入一個混沌的夢境,背上很痛,手上很痛,腹中更痛。那是毒酒,她無知無覺間飲下去的毒酒,將她送到黃泉路上又拉了回來,將她從宋楚惜變成了葉薇。
  
  如同陷入泥沼的旅人,她一點點被吞噬,意識也往虛無的邊際渙散,她卻不想掙扎。
  
  太累了。這些日子以來她早已身心俱疲,如果這麼睡過去是不是就解脫了?
  
  是誰在耳邊說話,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讓她在多少個夜裡不斷驚醒,「姐姐,你安心去吧。等妹妹坐上後位那一天,會到你的墓前灑三杯清酒,告慰亡靈的。」
  
  不,她還不能死。
  
  那個人還活著,那個害了她性命的人還活著,甚至坐上了這世間女子最尊貴的位置。不報這血海深仇她絕不能死!
  
  眼睛猛地睜開,她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卻發現自己是趴在床上的姿勢。
  
  「葉采女,」沈容華輕聲問道,「你醒了?」
  
  她慢慢轉過頭,看到了沈蘊初那張熟悉的臉,「沈……容華?」
  
  「對,是我。」沈容華微微一笑,「你昏迷了兩天,嚇死大家了。小心,你背上剛上了藥,別亂動省得扯到傷口。」
  
  「是你救的我?」
  
  沈容華使了個眼色,貼身宮女阿映會意地領著宮人下去,只留她們獨處。
  
  「是陛下救的你。」沈容華道,「我只是在恰當的時候提了一句,讓他擺駕吹寧宮,撞上蘇才人對你行刑。」
  
  沈容華這話說得含糊,葉薇卻知道她已看透自己的計畫。先私逃出去在皇帝面前留下印象,若皇帝當時就願意為她出頭自然最好,若不成,另一邊還有妙蕊去找沈容華。只要沈容華肯幫忙,讓皇帝過來就不是難事。
  
  而按照事前估計的,這時候蘇才人必定已按捺不住對她動刑。皇帝過來,正好扮演了那話本裡拯救弱女子的英雄。
  
  喘一口氣,葉薇閉上眼睛。
  
  原來還是趕上了。她還當時間估錯,他們來不及救下她了。
  
  「你既然醒了,趁著陛下不在,我也有件事想問你。」沈容華正色道,「你讓妙蕊帶來的那封信是什麼意思?你與……是什麼關係?」
  
  她之所以親自跑去永干殿和陛下提起葉采女,無非是因為妙蕊送來的信上畫有她從前與表姐一起繪製的標記。她本以為這天下除了她們再無旁人知道這標記。
  
  許是上了鎮痛的藥,葉薇覺得背上的痛不那麼明顯,終於能打起精神整理下思路,好回答沈容華的問題。
  
  「臣妾入宮前曾因緣際會與楚惜姐姐有過一段交情,雖然時間不長,但彼此都很投契,以至於分別之後也保持著書信往來。她跟臣妾提過,說有一個關係很好的表妹,還繪了這個標記給臣妾看。後來臣妾入宮,聽見您的名字和家世便知道是您了。」
  
  「既然如此,當初你怎麼沒跟我提過?」她們是同一屆的家人子,曾一起在儲玉宮住了兩個月學習規矩,那時候葉薇可從沒表現出和她有什麼淵源。
  
  葉薇聲音一頓,「與臣妾交好的是楚惜姐姐,又不是容華您,提與不提有什麼差別?更何況楚惜姐姐四年前就已經……說了不過徒增傷感。若非此番性命不保,臣妾也不會拿這個東西來麻煩容華。」
  
  她說這話的口吻很平淡,沒有刻意討好也沒有刻意疏遠,就是陳述一件事的樣子。明明她是處境艱難的最末等采女,而她是新近受寵的容華,她語氣裡竟一絲討好也沒有。
  
  哪怕還有諸多疑點,沈容華卻忽然就相信了她的話。這樣的性子和傲骨,確實像是表姐會喜歡和信任的人。
  
  「小姐,陛下來了……」阿映在珠簾外面低聲提醒,沈容華立刻坐回原位,並囑咐葉薇,「你繼續裝睡,我來應付。」頓了頓,「還有,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表姐,不然你這條命就真的保不住了。」
  
  .
  
  房間裡很靜,連絲履踩在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葉薇緊閉雙眼趴在床上,聽著那個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陛下,您怎麼來了?」皇帝並未讓宦官通傳,所以沈容華也做出一副才發現他的樣子。
  
  「處理完那邊的事就來看看,她還沒醒?」十分隨意的語氣。
  
  「還沒,不過夏御醫說了,估摸著就是這個時辰,再等等就好。」沈容華道,「此番多虧了陛下來得及時。臣妾聽御醫的口氣,那板子再多打兩下就真的救不回來了。」
  
  一陣沉默之後,她聽到皇帝吩咐道:「你先下去。」
  
  「嗯?」
  
  「朕在這兒等她醒來。」
  
  這命令太讓人意外,沈容華愣了一瞬才施禮告退,「諾。」
  
  她帶著侍女離去,珠簾撞擊之聲清脆悅耳,然而緊隨其後的靜謐卻讓人的心越揪越緊。
  
  「還要裝到什麼時候?」是皇帝沒什麼情緒的聲音,「朕知道你醒了。」
  
  好熟悉的話,似乎在哪裡聽過。哦,對了,是那天晚上。窗外大雨嘩啦啦地落下,而她擎著燭台立在床前,淡淡道:「既然醒了就別裝了,我可沒功夫陪你玩。」
  
  那時候,躺在床上重傷未癒的人是他,而她,還不曾落到這深宮罪妃的身體裡。
  
  濃密的睫毛輕顫兩下,葉薇慢慢睜開眼睛。她沒有抬頭,而是定定地看著身下的被縟。冰滑的絲緞貼在掌心,纏枝花紋牽連不斷,一如這理不清的因緣。
  
  「看著朕。」皇帝的語氣並不強硬,葉薇卻不知怎的竟不敢再拒絕。
  
  紅唇微抿,她偏過腦袋,剪水秋瞳終於對上他的面龐。
  
  眼前的君王已經換下了那身莊嚴的冕服,玉冠束髮、身姿頎長,月白深衣襟口繡了繁複的使君子紋樣。明明是極儒雅的裝束,穿在他身上的意味卻全然不同,雄姿英發、剛烈慷慨,那彷彿與生俱來的威嚴竟絲毫不曾減少。此時正是黃昏,有淡淡的金光從軒窗外照進來,他漫不經心地立在那裡,不用說一句話便讓人不自覺臣服叩拜。
  
  葉薇看得有點愣。
  
  原來人的變化真的有這麼大,如果不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重逢,她委實不敢認他了。
  
  「這是什麼眼神?」皇帝隨意在一旁的胡床坐下,「想謝謝朕救了你?」
  
  葉薇雙手撐著床榻,讓自己坐起來。可她傷得太重又兩天沒有進食,根本沒有力氣,最後還是扶著床柱才勉強坐好。
  
  「陛下想證明自己確實是濟人於危困的君子?可您來得未免遲了一點。」
  
  不知感恩就算了,居然還敢跟他冷言冷語。要換了別人他會當這是以退為進的邀寵手段,可這個葉薇分明還是在死亡線上徘徊的人,哪兒來這麼大膽子?
  
  太過詫異,皇帝反而輕輕地笑了,「你當初在儲玉宮的時候沒學過規矩?就這言行舉止,琉璃也讓你過了關?」
  
  琉璃就是尚儀管氏,平時都在御前當差,只有新人入宮時會調去儲玉宮教導新進家人子規矩。
  
  她還真沒跟管尚儀學過規矩。不過小時候家中的傅母頗為嚴苛,如何與上位者打交道她恐怕比真正的葉薇還要懂得。
  
  畢竟上一世時,她的儀態風姿可是被長輩稱讚為「當皇后都是夠格的」。
  
  但現在不是展現她有多麼優雅高貴的時候。
  
  「陛下生氣了?您要責罰臣妾麼?」她語氣淡淡,「反正臣妾這些日子也被罰得夠了,不在乎多一項罪名。」
  
  她說完這句話輕輕別過頭,似乎不想再看他,然而輕微顫抖的肩膀卻洩露了不一樣的情緒。
  
  她在發抖。
  
  她很害怕。
  
  年輕的君王眼神幽深,打量著面前的女子。那身讓他心情複雜的銀朱色襖裙已經被脫下,換上了象牙色的寢衣。殿內光線柔和,他能夠看到她白得近乎通透的皮膚,瘦削的肩膀和小臂。這樣一個纖纖弱質的美人,說出來的話卻十足硬氣,當真是矛盾得緊。
  
  他本來因為她的態度有點慍怒,然而看到這倔強外表下不經意流露的脆弱,忽然就被觸動了心中某處,語氣也軟了下來,「你多大了?」
  
  莫名其妙的問題讓葉薇有點詫異,「臣妾……」上輩子死的時候是十六歲,但葉薇現在已經……
  
  「十七。臣妾十七歲。」
  
  「十七。」皇帝重複,「比朕小七歲。」
  
  「……是。」
  
  「明明還是個小姑娘,脾氣這麼倔做什麼?」他搖搖頭,彷彿真的是長輩在教導不懂事的小輩。
  
  雖然皇帝的反應有點出乎意料,但葉薇見裝柔弱奏了效,也就順著道:「臣妾知道自己性子不好。陛下要是不喜歡,就讓臣妾自生自滅了吧。」
  
  皇帝不動聲色,「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發抖?」
  
  葉薇神情不變,「鎮痛藥藥性快過了,臣妾很疼……」
  
  皇帝沉默地看她片刻,忽然大笑。這一回不同於方才只過臉不走心的笑,連眼睛裡都溢滿了笑意,直看得一旁的高安世傻在那裡。
  
  「陛下,您……您這是什麼意思?」葉薇蹙眉。
  
  「別惱別惱。」皇帝握握她的手臂,「朕就是覺得,你挺有趣。挺好。」
  
  他即位四年,後宮雖不像前朝那樣佳麗三千,卻也儲了各式風情的美人,可如眼前這種看似柔弱靜雅、實則逞強到底的女子還從未見過。
  
  當真是新鮮。
  
  笑夠了之後皇帝咳嗽一聲,看著沉默不語的葉薇道:「好了,朕既然救下了你,便已管了這事兒。你不用擔心。」
  
  葉薇抬起頭,有點驚訝的樣子。
  
  「不過你得先記住一件事。」
  
  「什麼?」
  
  皇帝視線掃到她身上,口氣不再溫和,帶著不能忽視的壓力,「你白日穿的那身衣服,以後不許那麼打扮。」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7:48 PM

第3章 局勢
  
  羽睫輕顫,葉薇抿了抿紅唇,慢慢道:「諾……」
  
  皇帝並不欲跟她解釋什麼,吩咐完之後就在床邊坐下,正好宮娥也端了熬好的薏米粥進來,恭恭敬敬地跪在腳邊,「奴婢伺候娘子用膳。」
  
  高安世解釋道:「葉采女您兩天不曾進食,得先用些東西才好服藥。」
  
  葉薇點點頭,宮娥便端著白瓷小碗湊到面前,小心翼翼地盛了一勺喂她。她配合地低頭,一縷髮絲順著滑落,左手抬起拂過鬢髮,手指上包紮的紗布便深深刺入皇帝眼中。
  
  「怎麼,你手也傷到了?」
  
  葉薇彷彿才察覺般,瞥一眼受傷的手指,那裡已經能感覺到輕微的痛意,看來蘇才人並沒真的把她骨頭踩斷,「陛下不知道?」
  
  皇帝搖頭。當日他將她從行刑中途救下,召了侍御醫前來診治,在確認能救活後便把她丟給了御醫照料,並未多加過問。
  
  葉薇垂眸思考一瞬,再抬頭時已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也沒什麼,不過是蘇才人看臣妾的手指礙眼,所以想替臣妾去了它。」
  
  皇帝何其敏銳,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蘇氏踩的?她踩斷了你的手指?」語氣裡帶著難以掩飾的訝異。
  
  葉薇不說話,熟知內情的高安世代為解釋,「是。御醫說了,葉采女的中指指骨曾被重力碾壓,好在沒有斷裂,只是關節脫位。」
  
  高安世大抵明白皇帝的心情,那蘇才人怎麼說也是煜都官宦人家出身,居然這般不知分寸。親自動手懲戒宮嬪,手段還這麼狠辣,也不知家裡是怎麼教的!
  
  皇帝慢慢握住葉薇受傷的手,試探著碰了碰指尖,「很痛麼?」
  
  「還好。」
  
  她越是輕描淡寫,他越是不痛快。十指連心,被生生踩得關節脫位豈會不痛?蘇氏倒是會選地方,不去慎刑司歷練下都可惜了。
  
  看到皇帝的反應,葉薇悄悄鬆了口氣。不枉她故意激怒蘇才人,受這麼一番苦楚。當時她雖然不確定皇帝會不會來,卻把該做的都做好了。讓蘇氏親自對她動手,回頭見著皇帝才有告狀和博取憐惜的由頭。
  
  唯一的意外就是她沒料到蘇才人這般犀利,下手的位置真是選得不能更妙……
  
  「蘇氏……」皇帝輕聲道,「朕倒是有一陣子沒好好和她說說話了。」
  
  他語氣暗藏深意,葉薇小心地掩住了唇角的笑意,溫順地垂著頭不再言語。
  
  .
  
  息瑤宮蕙軒殿內,璟淑媛周氏憤怒地將一枚金釵砸向跪地的女子,「廢物!」
  
  蘇才人被砸得額角微紅卻也不敢動一下,「臣妾知錯了,娘娘息怒……」
  
  「息怒?你讓本宮息的什麼怒!你沒聽到嗎?葉氏醒了,陛下親自去看她,還說了好一會子的話……」咬牙切齒,「讓你想辦法處理了葉氏,你就能處理到陛下跟前去!還被逮了個正著,現在這個爛攤子讓本宮怎麼收拾!」
  
  「臣妾……臣妾也不知道陛下會突然來啊!」蘇才人心中委屈,「那個葉薇以前明明軟弱又沒用,誰知道她居然敢私逃出宮,臣妾措不及防啊!」
  
  「還有臉狡辯!一個小小的采女都看不住,本宮留你何用!」
  
  璟淑媛心腹婢女琥珀勸道:「娘娘,如今不是發火的時候,當務之急還是要早做對策!」
  
  「作什麼對策?」璟淑媛氣極反笑,「陛下的性子你們不知道麼?他這般對那個葉采女,就是對她上了心。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回倒是長出個大麻煩來了!」
  
  「娘娘的意思是,陛下看上葉采女了?」蘇才人驚疑不定。
  
  「不然呢?」璟淑媛想到這個就窩火,「那個葉薇是這一屆家人子里長得最美的,從前要不是太過軟弱,陛下豈會注意不到她?你知不知道本宮想了多少法子,才讓她至今沒有面君侍寢的機會?你倒好,竟幫了她這麼大個忙!」
  
  蘇才人想到葉薇遠勝自己的美貌,心頭暗恨,「可是娘娘,如果讓葉氏得了寵,那咱們的秘密……」
  
  她還敢提起這件事!
  
  璟淑媛逼迫自己沉住氣,不再理睬那個愚蠢的女人,「琥珀,你再回憶一下,那天晚上你和那邊的人見面時,葉采女真的看到了麼?」
  
  琥珀謹慎道:「奴婢不清楚,可是等奴婢聽到聲響過去查看時,確實看到葉采女匆匆逃離的身影。奴婢覺得,她就算沒有聽到我們的談話,也一定察覺了什麼,才會那個樣子……」
  
  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如果不是認為葉薇知道了什麼,她們當初也不會痛下殺手。
  
  閉了閉眼睛,璟淑媛道:「事情到了這一步,本宮是兜不住了。琥珀,吩咐他們擺駕,本宮要即刻前往椒房殿,求見皇后娘娘!」
  
  .
  
  後宮風雲變幻,葉薇的日子卻過得清靜。皇帝自那日離去之後就沒有來過,但走之前應該跟下面交代了什麼,這幾日不僅沒有別宮的娘娘來探望,就連和她同住一宮的蘇才人都沒有上門找麻煩。
  
  她養傷之餘,終於抽出空把自己的處境分析了一下。
  
  此時正是延和四年七月,距離她上一世死的時候已經過了四年有餘,如今在位的皇帝正是當初的太子。也就是說,那杯毒酒喝下去,她不僅沒死,靈魂還跨越了四年的時光,附到了同樣中毒而亡的葉薇身上。
  
  她不知道這算怎麼回事兒,輪迴轉世,還是借屍還魂?國朝道教昌盛,她上一世也時常出入道觀,對佛家這套前世今生的理論一貫不以為然,如今卻被狠狠打臉,真是覺得心很累。
  
  關於葉薇中毒的經過,她也藉著閒談的名義打聽了一遭。那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拾翠殿本就不多的婢子突然全被差事叫走了,留葉薇獨自在殿內。等她們回來時,才發現她口吐鮮血、癱倒在地,腳邊是砸得粉碎的杯子。
  
  茶水裡下了見血封喉的毒藥,喝下去原本絕無生還的道理,誰承想會有她這縷遊魂附上,給了太醫搶救的時間。
  
  故事和她的猜測差不多,她聽完後輕舒口氣,腦袋裡一直閃現的畫面似乎又清晰了幾分。
  
  這是這具身體的主人留給她唯一的記憶。夜深人靜的碧湖之畔,宮娥打扮的女子和面前的男子相對而立,似乎在交換什麼東西。他們離得太遠,她只能隱約看清他們的樣子,卻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害怕被察覺,她提著裙子小心翼翼往後退,卻在最後一刻踩到腳邊的樹枝……
  
  所以,真正的葉薇是撞上了後宮中哪位貴人的秘密,哪怕實際什麼也沒聽到,卻還是被滅口了。
  
  能讓她們下這樣的殺手,一定是很要緊的事情,不然也不會在下毒不成之後,又讓蘇才人趁機活活打死她。如今她雖僥倖保住性命,可此事絕不會就這麼完了。
  
  她想要活下來,就必須得想辦法把這一關過了。
  
  .
  
  葉薇臥床靜養的第七天,拾翠殿迎來了兩位貴客——皇后宋氏和璟淑媛周氏。
  
  當時她正和侍女低聲交談,憫枝臥床養傷,她唯一信任的也就是妙蕊,這婢子和憫枝一樣,都是葉薇從宮外帶進來的,再忠心不過。自己重生後的第五天,她便在她的命令下裝病,鎖在屋內不見外人。也因為這樣,才能在那天瞞過眾人的眼睛偷跑到清思殿去找沈容華。
  
  宮娥急急忙忙進來稟報:「娘子,皇后娘娘和璟淑媛的儀駕已至宮門外,可要出去跪迎?」
  
  皇后娘娘。
  
  她的注意力全落在了這四個字,以至於回覆都慢了半拍,「……來了?哦,差不多該來了。」
  
  「娘子?」
  
  她終於回過神來,「你看我這樣子是能下床的嗎?不去了,等皇后娘娘和璟淑媛進來,我再當面請罪吧。」
  
  門外喧囂聲越來越近,她知道是轎輦進來了。想著那個人就在一牆之隔的地方,手居然控制不住地顫抖。
  
  妙蕊見她神情嚴肅,會錯了意,悄聲安慰道:「小姐別怕,皇后娘娘雖然略過威嚴,好在此番有陛下的吩咐,想來不會為難小姐。」
  
  威嚴?她們管她的跋扈狠毒叫威嚴麼?
  
  香風拂動,八名宮娥在前方開道,青玉珠簾被挑起,她看到一雙玄黑刺金的絲履,款款踱到面前。視線一點點上抬,朱紅穿花對襟襦裙、泥金祥雲披帛,然後是雪白的脖頸,和那張不能更熟悉的、美麗的臉。
  
  皇后宋楚怡含笑拉住葉薇的手,親切道:「聽說葉娘子病了,本宮特意來探望。怎麼樣?如今還難受麼?」
  
  言笑晏晏、親切溫和,端的是主母風度。
  
  可記憶裡她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卻是:「姐姐,你安心去吧。等妹妹坐上後位那一天,會到你的墓前灑三杯清酒,告慰亡靈的。」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7:50 PM

第4章 皇后
  
  右手在袖中緊握成拳,唇邊卻露出了一個笑容,「多謝娘娘關懷,臣妾好多了。」頓了頓又道,「臣妾有傷在身,未能起身跪迎二位娘娘,請娘娘降罪!」
  
  「葉采女說的什麼話?你身子不好大家都知道,本宮怎麼會怪罪?」皇后笑道,「眼下先好生將養著,禮數什麼的等病好了再補上便是。」
  
  璟淑媛也從旁附和,「皇后娘娘說的是,葉采女你便放寬心吧。」
  
  「多謝娘娘體諒。」
  
  宮娥搬來繡墩,皇后和璟淑媛在床邊坐下,這才語重心長道:「陛下對你的事很上心,特意吩咐本宮好生照看,你也要爭口氣才是。太醫院備了一些滋補的藥材,本宮都給你帶來了,回頭也好用上。」轉頭吩咐,「落衣,還不快讓人把東西都抬進來。」
  
  她話音落下,立刻便有宮人捧著大大小小的盒子進來,裡面裝滿了各色名貴藥材。
  
  葉薇彷彿受寵若驚般,囁嚅道:「娘娘如此厚待,臣妾……臣妾哪裡受得起……」
  
  「娘娘既然賜給你了,就沒有你受不起的。」璟淑媛笑道,「不過真要說起來,那些藥材裡有一隻百年老山參實在不錯。琥珀,你取過來給葉采女瞅瞅,這可都是娘娘的恩典吶!」
  
  那喚作琥珀的宮女從案几上抽出一個長條錦盒,含笑走到床邊,「葉采女,您瞧瞧。」
  
  葉薇配合地看過去,只見紅色的絲絨裡托著一隻長長的山參,一看就價值不菲。視線略微上抬,卻見宮娥手腕雪白、窄小的袖口繡了一圈翠綠的藤蔓,再往上,是清秀端麗的側顏。
  
  瞳孔微縮,她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了面前的人。是她!那段模糊記憶裡、那個在湖邊和男人交談的宮娥!原來她竟是璟淑媛的人!
  
  脖子有點僵硬,她用餘光朝皇后瞥去,卻見她雖然依舊面含笑意,神情裡卻隱隱透出一股冷。
  
  她在打量她。她在等著看她的反應。
  
  手指一鬆,原本握在掌中的盒子掉到地上,裡面名貴的山參也滾了出來。
  
  「呀,采女您這是……」琥珀驚呼一聲,忙蹲下去撿山參。而葉薇嚥下一口唾沫,看向皇后的神情裡終於露出了恐懼。
  
  「娘娘……」她艱難道,「臣妾不是故意的。」
  
  皇后看著葉薇的神情,終於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她果然還是認出了琥珀,而且看她這個反應,搞不好連琥珀和那個人的對話都聽到了,不然不會嚇成這樣。
  
  「本宮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過事情都發生了,總要有個解決的方法。」她這麼道,也不知是在說山參,還是在說旁的。
  
  「娘娘……」
  
  「好了,時辰也差不多了,本宮回了。」她打斷葉薇的話,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關於葉采女你之前中毒的事情,陛下交給本宮處理。如今六尚局已經在追查,等你身子再好點,興許便能看到結果,你且耐心等著吧。」
  
  她轉身要走,葉薇卻在後面叫住了她。纖細的聲音輕微發顫,裡面帶著畏懼和企盼,「皇后娘娘,臣妾微賤之身,只想在宮裡平安度日,從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娘娘明鑑!」
  
  皇后轉頭,卻見素衣女子眉目如畫,一雙大眼定定地看著她。她垂眸思索片刻,勾唇一笑,「本宮明白了,你安心吧。」
  
  .
  
  「娘娘離開時對葉氏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椒房殿內,璟淑媛猶豫地問道。
  
  「你當時難道不在場?還需要本宮一字一句給你解釋。」皇后從金盤裡拈起塊甘草蜜餞小口吃了,眉目間頗為冷淡。
  
  璟淑媛神情一變,「娘娘當真信了葉氏?她剛進宮時那畏首畏尾的樣子您也是見過的,和最近的表現根本就是判若兩人。偽裝得如此好,可見此人心機甚深啊!」
  
  「這宮裡心機深的人還少了嗎?一個小小的采女而已,哪裡值得你這般危言聳聽。」皇后黛眉微挑,「再說了,她若真的夠聰明,就不會差點被你毒死。」
  
  下毒之事原是璟淑媛自作主張,此刻見皇后提起不由心虛。果然,那邊說完之後就有點動怒,「不過你瞞得倒好,誰准你在宮裡做這種事情?葉氏一條賤命不算什麼,可若讓陛下知道你一直背著他和那邊暗中往來,別說你自身難保,連本宮都要被拖累!」
  
  璟淑媛連忙告罪,「臣妾知錯,娘娘息怒!」
  
  皇后在得知此事當日就已發過一通脾氣,此刻也不想再提,厭煩道:「這回本宮會設法替你圓過去,但記住了,絕對沒有下次。」
  
  璟淑媛自然滿口應承。
  
  皇后纖長潔白的手指搭在纏絲金盤的邊上,是一種富貴到了極致的美麗,「至於那葉氏,確有幾分心機,可惜膽子太小。你沒聽她今日的話嗎?在這宮裡只想求個平安,並無意聖寵。」
  
  「她那麼說而已,誰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她今日見到琥珀時的反應你可看到了?依本宮看來,她當夜不僅看到了琥珀的臉,恐怕連他們說什麼都聽到了。」
  
  璟淑媛驚駭不已,「不……不會吧!她若是知曉,在陛下面前為何不說?」
  
  「自然是因為茲事體大,她害怕說了牽連出太多人,自己也無法全身而退。」皇后嘲諷道,「這女子太惜命,行事難免畏首畏尾,只有在生死攸關的時候才能被逼出勇氣來。上次敢私逃出宮、攔截聖駕便是如此。」
  
  璟淑媛仔細一想,覺得皇后的話合情合理,心裡也不由信了,「那娘娘是覺得,只要我們給她一條生路,她便不會把當晚的事捅出來?」
  
  「當然。」皇后點頭,「被你下毒之後她沒有說出來,冒死闖到陛下面前也沒有說出來,以後只要不被逼到絕境,絕無洩露的道理。」
  
  璟淑媛聽到這裡也猜出了皇后的打算,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那娘娘是打算,提拔葉氏來安撫她了?」
  
  皇后的眉頭狠狠一跳,神情一瞬間有點厭惡,似乎想到了什麼極不愉快的事情。然而不過一瞬她便把這種情緒壓了下來,面無表情道:「本宮本來就打算在這一屆的家人子裡選幾個人來對付襄愉夫人和宣妃,既然這個葉氏生得這般美又有幾分心思,就暫且用著吧。等風頭過了,要怎麼處理,本宮自有決斷。」
  
  .
  
  拾翠殿內,葉薇側躺在床上,沒受傷的那隻手拈著老山參,正凝神端詳。然而視線逐漸渙散,那細長的參須和殿內的景物都變得模糊,腦海中充斥的都是下午發生的事情。
  
  果然不出她所料,葉薇的死與宋楚怡有關,她更是直接帶了人來試探她。她覺得有點好笑,自己和葉薇居然都是因為宋楚怡而死,也算有緣分了。難道正是因為這個,她才能在她的身體內重生?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假裝一無所知是沒用了,她們不會放過她。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她們投鼠忌器,以為她把一切都了然於胸,才不敢貿然下手。
  
  從宋楚怡離開時的表情來看,她應該演得不錯,她信了。
  
  她忽然想到很久以前,自己還沒有這麼擅長偽裝,能有今天的本事還是拜她所賜。
  
  眼前又閃過那張熟悉的臉,她翻了個身,定定地看著月白紗帳上垂下的鵝黃絲絛。
  
  直到見到宋楚怡那刻,她才真的確定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年。她死的時候宋楚怡還是個未及笄的少女,可是如今卻已華美高貴、燦若朝霞,一顰一笑都是成熟嫵媚的風韻。
  
  就連她的倨傲,都比從前變本加厲。嘴裡說著親切的話,看她的眼中卻有淡淡的不屑。那是上位者面對身份遠低於自己的人時,自然而然流露的輕視。
  
  那樣熟悉的眼神,讓她控制不住地想起那個記憶深刻的夜晚。
  
  更深露重,她只著了身單薄的對襟襦裙,連襪子都沒穿,跪在湖邊的青石板上一動不動。父親說,妹妹被她克病了,要她脫襪跣足、對月祝禱,誠心誠意祈求上蒼,妹妹的病才能好起來。她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是覺得從膝蓋以下都痛得沒有知覺,雙足更是冰冷一片。
  
  眼前越來越花,等她終於支撐不住摔倒在地時,卻看到一雙靛藍的絲履停在她的面前。她抬起頭,只見本該臥病在床的妹妹淺笑吟吟地看著她,眼中的譏諷和憐憫如針般刺到她身上。
  
  「你瞧,我告訴了你不要跟我作對,你偏不聽。現在怎麼樣,受苦了吧?」涼涼的聲音落到她耳裡,如同鞭笞,「你早該明白,在這個家裡根本沒你的位置。你剋死了自己的母親不夠,居然還想來禍害我們!早在十六年前你就該跟著她一起去死!」
  
  雙拳慢慢握緊,指甲劃到青石板上,她卻已感覺不出痛意,「你裝病?」
  
  「是啊,不可以嗎?」她笑得得意,「怎麼,你覺得很生氣?那你去跟父親告狀啊!你看看他是會信你這個災星,還是會信我!」
  
  是啊,父親從來不信她。對他來說,她不過是個代表了災厄和屈辱的存在。
  
  如果可以,他一定恨不得從來沒有她這個女兒。
  
  閉上眼睛,葉薇覺得眼角有些酸澀。
  
  是這樣麼?父親。你那麼討厭我,那麼不想看到我,所以在我被宋楚怡害死之後,你都不曾想過為我討回公道。所以宋楚怡才能那麼輕易地奪去原本屬於我的東西,開開心心地坐上太子妃之位。
  
  你真的……很不公平。

-----------------------------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有沒看明白劇情的妹紙麼?沒懂的話我簡單解釋一下。女主前世是皇后的姐姐,叫宋楚惜【女主前世的名字第二章本來沒提,不過昨晚補充上去啦】。後來她被皇后給害死了,靈魂穿越到四年之後的葉薇身上,重生了。所以她只是借用了葉薇的身體,真正的葉薇已經被毒死啦!
  
  這個故事就是看【假】葉薇【真】楚惜怎麼在宮裡報仇雪恨以及談戀愛的過程啦!o(*≧▽≦)ツ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9:46 PM

第5章 君恩
  
  皇帝在當天晚膳後來了拾翠殿,當時葉薇正由妙蕊伺候著喝藥,聽到聲響就要起來行禮,卻被他及時按住。
  
  「行了,沒那麼多講究,當心扯到傷口。」
  
  她這才坐回去,示意宮娥繼續喂她喝藥。不過七日不見,她的氣色已然好了許多,肌膚不再是憔悴的蒼白,而是珍珠般晶瑩的透白。細長的柳葉眉籠罩在淡黃的燈光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嫻雅之態。
  
  他忽然有點困惑,這樣一個姿容出眾的美人,自己當初怎麼會沒注意到?
  
  記憶裡唯一一次見面,似乎就是朝陽殿大選,她隨著宦官的唱名跪到人群最前面,從頭到尾都低著頭。他當時好像問了句什麼,她答得很小聲,導致他都沒怎麼聽清。他本就對大選興致缺缺,被這麼一攪就懶得再問,隨口賜了瓊章的位分。
  
  這麼想來,表現得那樣差都能入選,看來他當時還是留意到她的臉了……
  
  腦袋裡回憶了一通,才發現低頭喝藥的女子格外專注,居然連餘光都沒有瞟過來一眼。他一貫見微知著,幾乎立刻就察覺出她情緒不對。
  
  「聽說,今天皇后來過。」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葉薇慢慢嚥下嘴裡的湯藥,覺得連喉嚨口都在發苦,「是。皇后娘娘和璟淑媛娘娘一起過來,還給臣妾帶來了藥材。」
  
  「哦,她們說什麼了?」
  
  「也沒什麼打緊的,就是讓臣妾保重身體,還說……」
  
  她吞吞吐吐,皇帝也不催促,平靜等著她的後文。
  
  「還說,陛下已經把臣妾中毒一事交給皇后娘娘處理,讓臣妾耐心等待結果。」
  
  皇帝盯著她看了瞬,嗤笑道:「你就是為這事兒忐忑不安?」
  
  葉薇垂眸看著自己的指尖,片刻後無奈一笑,「臣妾至今還是待罪之身,此事關系到臣妾的清白,自然不能不重視。」
  
  她這話也有道理,皇帝唇角勾了勾,沒再說什麼。
  
  妙蕊原本正在喂自家小姐喝藥,誰承想喂到一半陛下就和她開始了旁若無人的談話,只好尷尬地站在原地,進退兩難。正惆悵他們啥時候聊完,陛下卻忽然伸手接過了藥丸瓷勺,「看你喝了這麼久,怎麼還沒喝完?」
  
  葉薇眨眨眼睛:「嗯?」
  
  皇帝把勺子朝旁邊一遞,拉過葉薇沒受傷的那隻手,「朕幫你。」
  
  妙蕊驚愕地看著皇帝的行為,一瞬間冒出個詭異的念頭:他不會是要親自喂小姐喝藥吧?
  
  她入宮的時間雖短,也陛下對待妃嬪雖不嚴苛,卻也少有體貼溫柔之舉,實在不像是會做出親手喂藥這種事的人……
  
  這個念頭還沒轉完,就看到陛下把藥碗放到小姐手中,「一口喝了。」
  
  啊?什麼?
  
  相對於拾翠殿宮人眼珠子都要掉出來的樣子,皇帝身邊的人就淡然多了,高安世甚至還抽空在心裡給葉采女念了聲佛。
  
  陛下這性子呀,有時太過我行我素。也不看看人家一嬌滴滴的小娘子,怎麼能這麼對待呢?
  
  瞧葉采女的神情,果然是被驚到了,怔怔地看著陛下不知在想些什麼。然而讓高安世意外的是,不過片刻她便恢復如常,乾脆利落地一仰脖子,就把剩下的藥喝乾了。
  
  皇帝對她的爽快十分讚賞,「你看,這樣不是好多了?你們女人喝藥就是麻煩。」
  
  葉薇嘴巴閉得死死的,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猛地攥住皇帝的衣袖,「陛下,有蜜餞麼?妙蕊,快給我拿蜜餞來啊!」
  
  皇帝:「……」
  
  .
  
  皇帝在一盞茶之後離開,葉薇坐在床上彎了彎身子,算是恭送。其實按照原來的計畫,皇帝還打算再坐一會兒,奈何椒房殿來的人讓他改變了主意。
  
  皇后心腹婢女之一的蝶衣跪在他面前,恭敬道:「上個月陛下跟娘娘提過一則古曲,娘娘今晚終於補全了殘章,特意來請陛下過去欣賞。」
  
  後宮爭寵跑到別人地盤搶人不算什麼,只是這種事向來都是跋扈的妃妾在做,葉薇實在沒想到以宋楚怡的身份也會做出這種事。
  
  再看皇帝的神情也有點古怪,坐在那兒瞅著蝶衣看了會兒才慢騰騰起身,行至珠簾處又想起跟葉薇交代一句,「朕改日再來看你,好生歇著。」
  
  葉薇道了聲喏,再請蝶衣姑娘替她跟皇后問安,這才含笑把這幾尊神都送了出去。
  
  .
  
  「小姐,奴婢服侍您歇息吧。」
  
  葉薇按住了妙蕊伸過來的手,對其餘宮人道:「你們先下去。」等他們離開,這才看向妙蕊,「我知道你一貫機靈,你且說說,以你這段日子在宮中的見聞,陛下對皇后……究竟怎麼樣?」
  
  她問得突兀,妙蕊驚訝地抬頭,卻對上一雙黑沉沉的眼眸。幽深難測、情緒複雜,這不是屬於自家小姐的眼神。妙蕊小時候曾聽人說過,死過一回的人大都會轉轉性子,只因忘川河邊的風景太可怖,見過就再不能再和從前一樣。
  
  如今看來,小姐也是其中一個。死裡逃生,終於不復從前的軟弱可欺,明白在後宮中一味躲避求不來平安,要想活得好只能逼著自己去適應這一切。
  
  妙蕊生性聰穎,跟了個無用的小姐雖然也保持著忠心,但有時難免苦惱她的不爭氣。如今見她總算願意為改變處境做點努力,欣喜之餘自然有求必應、有問必答。
  
  「早些年是極為寵愛的,這兩年淡了許多,但比起前朝那些對皇后視若無睹的帝王,陛下算是長情了。」
  
  「早些年極為寵愛?怎麼個寵愛法?」
  
  「小姐不記得了麼?當初陛下為了娶到皇后娘娘,很是費了番周折啊……」
  
  面對這樣的疑問,葉薇神情不變,只淡淡道:「我腦袋昏得很,許多事情都記不清了。你知道什麼就說,反正我們也無事,就當聊聊天。」
  
  她這麼說了,妙蕊再無疑惑,老老實實道:「皇后娘娘是左相大人的嫡長女,再尊貴不過,打小便是煜都權貴想要求娶的對象。那時候陛下還是太子,皇后原本為他選定的太子妃是右相的女兒秦氏,可太子殿下不知為何竟對宋小姐一見傾心,不顧帝后的意思親自登門求親,言辭懇切、情意昭昭,把宋相和夫人都感動了。他這麼一鬧,皇后娘娘也沒辦法,只好遂了他的意思,改立宋氏女為太子妃。
  
  「奴婢說太子殿下寵愛太子妃並不是隨便講的,他當真是做了許多讓人咂舌的事情。按照規矩,太子妃過門都要帶數名貴女為媵,一併嫁過去。可太子殿下卻主動提出,不希望有隨嫁的媵妾。雖然他搬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出來,大家卻都明白他是為了宋小姐。後來還是皇后出面說於禮不合,殿下這才作罷。但即使如此,隨嫁貴女的人數也從六人減到了三人。
  
  「媵妾少了,婚禮的排場卻半分沒少,甚至更加氣派。太子大婚的時候,咱們雖然遠在侯阜,對那盛況卻也有所耳聞。侯阜甚至還有富戶不遠千里跑去煜都,就為了看宋小姐的花轎經過瓏安長街。真真是十里鋪錦、豔羨天下,往前往後二十年,估計都不會有那麼盛大的婚禮。
  
  「太子妃剛過門那幾個月,太子殿下對她簡直是專房專寵、千依百順,別的良娣、良媛那裡連門都沒登過。直到朝中劇變、殿下匆匆即位,這才稍微淡了點。
  
  「哪怕是到了現在,宮中新人輩出,陛下對皇后不復從前喜愛,寵上了後來的宣妃娘娘,心裡卻還是記掛著。您看剛才,皇后娘娘遣人來請,他便去了。終歸是有情分在那兒。」
  
  妙蕊果然不愧機靈之名,一席話說得繪聲繪色,葉薇甚至能透過她的話想像那時候宋楚怡有多麼風光、多麼得意。
  
  右手攥住錦被的一角,唇邊是一抹冷笑,「這麼說,他曾經,真的很喜歡她……」
  
  這語氣有點怪,妙蕊沒來由地覺得背脊發寒,「是……」
  
  深吸口氣,她閉了閉眼睛,「你剛剛說,皇后是左相嫡長女?」
  
  「對……對啊。」妙蕊看著自家小姐,有點不明白她怎麼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要反覆問。
  
  葉薇「哈」地嗤笑出聲,再也控制不住語氣裡的森冷,「左相嫡長女……嫡長女……」
  
  果然是這樣。在世人心中,從來都只知道左相宋演膝下有個金尊玉貴養著的女兒叫宋楚怡,卻對他貨真價實的嫡長女一無所知。
  
  他原配夫人所出、一直養在老家的嫡長女宋楚惜,沒有人知道。
  
  甚至連他,連那個費盡心思要娶她的男人,都以為宋楚怡才是她。
  
  可她甚至為了這件事而死!
  
  她想起剛才,皇帝把藥碗塞到她手裡,理所當然地吩咐她把藥喝掉。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個夜晚,她也是這麼把藥碗塞到他手裡,催促他喝下去。
  
  往昔今日何其相似,害得她都走了神。
  
  他真的喜歡她麼?那時候,他打聽她的身份,就是為了日後登門提親?還有他對宋楚怡無度的寵愛和縱容,也是因為她的緣故?
  
  可他既然這麼愛她,為什麼連人都會弄錯?
  
  這樣的深情,當真惹人發笑。

-------------------------------------------
  
作者有話要說:

  宋楚惜是原配嫡出的長女,宋楚怡是繼室嫡出的次女,所以這篇文是嫡女戰嫡女……【遠目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9:47 PM

第6章 逼迫
  
  這回鬧出這麼大的動靜,葉薇估摸著她的事蹟早已傳遍後宮,所以當宮人稟報說「襄愉夫人和沈容華駕到」時,她也沒多驚訝。
  
  關於這位襄愉夫人,葉薇大概瞭解了一下。如今後宮中執掌鳳印的雖然還是皇后,但大權旁落早已是不爭的事實。皇帝覺得皇后傲慢善妒,沒有國母風範,反而是襄愉夫人寬和大度、甚得人心,隱隱已有副後的架勢。
  
  更重要的是,當初太后為陛下選定的太子妃就是她,只可惜被宋楚怡半道殺出,才以太子妃之媵的身份嫁入東宮。宮中有人斷言,照這個勢頭下去,不出五年襄愉夫人便會取皇后而代之,奪回原本屬於自己的寶座。
  
  葉薇想到這個就覺得諷刺。宋楚怡真是夠沒用的,佔了那麼大一個便宜,居然還能在陛下跟前混成這樣,可見有些事情著實要看天分,不服不行。
  
  她有傷在身,照舊在床上迎接她們。珠簾被挑起,有女子纖長的身影朝她靠近。許是不喜招搖,她的裝束十分簡單,連用色都是素雅偏多,但那亭亭玉立的身姿,就是顯出一種高貴雍容。
  
  「臣妾參見襄愉夫人,夫人大安。」葉薇恭敬道,「見過沈容華。」
  
  「葉采女無需多禮。」襄愉夫人沒有如皇后那般親熱地握住她的手,而是在胡床上坐下,溫和一笑,「早想來看看你了,可惜宮中事多,又怕你病中勞累,拖到今日才來。」
  
  她有一張漂亮的鵝蛋臉,笑起來的時候很是親善。葉薇十分理解為什麼大多數宮人在宋楚怡和她之間選擇了後者——比起傲慢烈性的皇后,這位夫人看起來實在要好相處太多。
  
  「多謝夫人關懷。臣妾的身子不打緊,別給夫人添麻煩就好。」
  
  「怎麼會?」她道,「你的事兒蘊初都跟我說了,那天是她撞上了對吧?真真是好險。」
  
  沈容華並沒有把妙蕊送信的事兒告訴襄愉夫人,只說自己是湊巧撞上,葉薇也就順著道:「多虧了沈容華,不然臣妾這條小命就沒了。」
  
  「你也別難過。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如今陛下都注意到你了,還愁冤屈不能洗清?」
  
  「臣妾明白。」
  
  她應答從容、不卑不亢,和殿選當日那個唯唯諾諾的小丫頭全然不同。襄愉夫人對葉薇是有印象的,在後宮這種地方,長得太出挑就招人恨,她曾親眼看到她被同住的家人子使絆子。只是這不關她的事,也就沒興趣搭理。乃至後來,璟淑媛設計不讓葉薇面君侍寢,她也沒攔著。這樣一個姿容出眾的美人放到陛下身邊到底不是好事,有個宣妃讓她頭疼就夠了。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這顆絕妙的棋子若是落到皇后手裡就大大不妙。況且璟淑媛既然吩咐了蘇才人對她下手,內裡定有什麼因由。
  
  「皇后娘娘這些日子一直在查你中毒之事,然而不知是如今宮闈混亂還是怎的,竟這麼些日子還沒個結果。本宮聽了不放心,特意來問問葉采女,你自己可有什麼頭緒?你在這宮裡是否有什麼仇人?」
  
  葉薇無奈搖頭,「臣妾哪有什麼頭緒?不瞞娘娘,臣妾素來膽小怕事,最不敢惹麻煩。此番遭這無妄之災,真是不知說什麼好。」
  
  襄愉夫人見她滴水不漏也不惱,原不指望這一趟能真的套出些什麼來,目的達到就行了。
  
  「這就沒辦法了。」她遺憾地嘆口氣,「如此,葉采女好生將養著,本宮還要去趟長樂宮。太后娘娘那兒剛到了批新茶,邀本宮和宣妃去品嚐。蘊初,你和葉采女也算有緣,就留下陪她說說話吧。」
  
  .
  
  沈容華一路將襄愉夫人送到門口,眼見那氣派的儀駕消失在甬道拐角,這才轉身回到殿內。葉薇已經躺回了石青色鵝毛引枕上,捏著串珊瑚手釧隨意把玩,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襄愉夫人怎麼會突然來看我?」
  
  沈容華眉毛一挑,「如今你可是這宮裡議論的中心,她來看你很正常。」
  
  「這樣啊,我還以為是沈容華幫我在夫人面前說了什麼呢。」
  
  沈容華看著她,「你在暗示什麼?
  
  葉薇抿唇一笑,懶得再和她打機鋒,「無事不登三寶殿,沈容華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既然葉采女這麼直接,我也不繞彎子了。」目光銳利地射向葉薇,「你和表姐到底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如果她說她們就是同一個人,她會信麼?
  
  葉薇在心裡苦笑一聲,「這個問題臣妾上次就回答過容華了,我與楚惜姐姐是故交。」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沈容華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我還是不信。表姐這個人看似溫和、實際很難相處,要得到她的信任並不容易。就算你們是朋友,她也沒道理告訴你這麼細緻的事情。」
  
  是麼?原來她在她心裡是這麼個形象啊。
  
  「可她確實告訴我了。」葉薇道,「我們書信往來,天南地北什麼都聊,為什麼不能聊聊她最親近的表妹呢?楚惜姐姐喜歡釀酒,有生之年最大的願望是能去淄鄉待幾年,學會綠酒的釀造方法。她還喜歡崔朔的草隸,對女子常練的簪花小楷興趣缺缺,給我寫信的時候也都是用的草隸。」
  
  沈容華聽她說完,半晌才道:「這麼看來,你們真的很熟了。」
  
  「然。」
  
  靠在床上的女子神情坦蕩,看著她的眼睛裡甚至帶著點溫暖。她沒來由覺得熟悉,彷彿多年前在惠州宋家,她和表姐溜到園子裡摘櫻桃,她騎在樹上去夠果子,而表姐捧了個大大的紅漆木盤在下面催促,「蘊初你行不行啊?不行就換我上來。一會兒要是被傅母發現了,我是不會幫你頂罪的。」
  
  那時候,是真的開心。
  
  罷、罷,就當是為了表姐。
  
  「我不知道皇后那邊是怎麼和你說的,不過你警醒一點。今日襄愉夫人來看了你,那邊指不定就要懷疑你和夫人暗中勾結,回頭要出了什麼岔子我可幫不了你第二次。」
  
  葉薇見沈蘊初一臉的毅然,慢慢勾起了唇角,那笑容有點欣慰,又有點悲傷,「我明白了。多謝。」
  
  .
  
  「不出意外,就這幾天我的事就有結果了。」葉薇喝藥的時候隨口跟妙蕊說了聲。
  
  「當真?」妙蕊又驚又喜,「那小姐豈不是可以得報大仇、洗清罪名了?」
  
  洗清罪名是可以了,得報大仇卻是奢望。她的仇深似海,想報沒那麼容易。
  
  「還多虧了襄愉夫人。」輕笑一聲,她拈了塊蜜餞放嘴裡,壓壓那沖鼻的苦味。
  
  妙蕊有點不明白,葉薇卻不想解釋。
  
  如今皇后那邊應該已經知道襄愉夫人來找了她,事後還留下沈容華與她閒話。她們會怎麼想呢?恐怕會覺得襄愉夫人猜出了什麼,來她這兒套話。
  
  皇后唯恐自己的秘密洩露,自然會加快速度把這件事了結。
  
  這就是襄愉夫人的目的了。
  
  她不想給皇后更多收拾爛攤子的時間,逼著她早點出手。而忙中便易出錯,那邊一亂,興許就能從中揪出皇后的破綻。
  
  .
  
  一如葉薇所料,五天之後,關於她服毒自戕一事終於有了結果。皇后娘娘徹查吹寧宮眾人,在葉薇的宮人裡揪出了罪魁禍首。
  
  「這婢子曾因葉采女的緣故被杖責,一時懷恨在心,這才走了歪路。」皇后對皇帝解釋道,「她曾經在女醫院當過差,頗通幾分藥理,也認識幾個人,是以能夠從尚藥局偷到那些藥材來配毒藥。」
  
  妙蕊看著跪地顫抖的宮娥,義憤填膺,「原來是你!你被杖責是自己當差不仔細,豈能怪到我家娘子身上!」
  
  皇帝端坐一旁,漫不經心聽她們說完,這才不緊不慢問道:「她為什麼被杖責?」
  
  「回陛下,是兩個月前有一次,我家娘子和頤湘殿的蘇才人一起賞花,期間這婢子失手打碎了茶盞,燙到了蘇才人,便被拖下去杖責。」妙蕊解釋道。
  
  皇帝看向垂著頭立在一側的蘇才人,含笑道:「又是你啊。」
  
  蘇才人身子劇烈顫抖,「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陛下恕罪!」
  
  「之前不啟奏皇后就對葉氏擅動私刑,宮娥打碎了茶盞便要拖下去杖責,你脾氣挺大的。」
  
  清清淡淡的語氣,卻讓蘇才人嚇得整張臉都白了。
  
  葉薇知道前陣子皇帝曾駕臨過頤湘殿,不知跟她說了什麼,打那以後這跋扈的蘇才人就跟被掐斷了喉嚨似的,關在寢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可憐她躲了那麼久,到頭來還是被上面的人推出來頂缸。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9:48 PM

第7章 才人
  
  「陛下,臣妾以為,下毒者是這賤婢,說到底還是不關蘇才人的事。不如……」璟淑媛擠出個笑容,試探道。
  
  打狗也要看主人,蘇才人到底跟著她鞍前馬後,若護不住她自己臉上也無光。
  
  「當然,朕不會因為那件事責罰蘇氏,不過她擅動私刑是板上釘釘的,得有點懲罰。」皇帝說著拉過葉薇的左手,雪白的紗布纏住中指,分外刺目,「沒想到朕的後宮還有這般不知自矜身份的女人,竟親自上手懲戒宮嬪。」
  
  皇后也覺得蘇才人太不像話,「陛下說的是,蘇才人必須受到懲罰,不然也對不住葉采女受的委屈。」
  
  「皇后娘娘……」蘇才人神情慌張,磕了個頭就想乞憐,然而前幾日璟淑媛交代的話又讓她不敢輕舉妄動。葉氏性命垂危之時都不敢抖出的秘密,她又怎敢宣之於口?想害得全家上下一起沒命麼?
  
  驚懼恐慌之下,她只有將額頭挨在青磚地上,一壁哭泣一壁顫抖,旁的什麼也不敢說。
  
  皇帝最是厭煩女子流淚,見狀不耐地蹙起眉頭,「皇后既然也知道葉采女受了委屈,對她的處罰便可以收回了。」
  
  「陛下的意思是,複葉采女的瓊章位?」
  
  皇帝轉頭看向那個纖細的身影。今日帝后駕臨,談的又是正事,她也不敢再窩在被子裡。侍女扶著她靠在胡床上,裹了身秋香綠斗篷在外面,清新得如同新抽的嫩芽,長而蔥翠。
  
  美人總是賞心悅目的,他眸中不自覺盛了笑意,「她受了這麼大的驚嚇和苦楚,光復位怎麼夠?」
  
  「那……」
  
  皇帝看看曼妙動人的葉薇,再看看哭成一團的蘇氏,不用掂量便做出了決定,「這樣吧,降蘇氏為采女,禁足頤湘殿思過,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再出來。至於葉氏,」略頓一頓,把大家的心都提了起來,「晉為才人,算是朕對她的補償。」
  
  才人變成采女,采女變成才人,皇帝一句話便把葉薇和蘇氏的身份掉了個個,對蘇氏來說無疑是雙重打擊。除了要忍受降位的痛苦,還要承受和葉薇身份調換的羞辱,陛下當真辣手。
  
  立滿了人的拾翠殿內,葉薇清楚地看到蘇氏的一張小臉白了個徹底,連哭都哭不出來。
  
  .
  
  下毒的婢子被送去慎刑司,想來無非是兩根大杖和一張草蓆等著她。宮嬪們在事情了結之後各自散去,拾翠殿終於恢復了清靜。宮人們排成兩排給才人娘子賀喜,葉薇身子發軟,由著皇帝攬住她半邊肩膀,全權做主,「都起來吧。高安世,看賞。」
  
  「謝陛下!謝葉才人!」
  
  葉薇扯扯皇帝的衣袖,眼眸如星辰閃爍,「陛下替臣妾賞了他們?」
  
  「怎麼?」
  
  葉薇抿唇一笑,「沒怎麼,就是覺得陛下當真慷慨,倒省了臣妾好大一筆開銷。」
  
  皇帝失笑,「這話說得,好像宮裡沒月俸發給你似的。」
  
  葉薇手指勾著他的袖袍,不置可否。
  
  這小動作撓得他有點心癢,這話題更是從未討論過的。后妃伴駕時喜歡談論風花雪月、詩詞歌賦,錢財之類無人敢提,生怕說多了顯得自己俗氣。皇帝來了興趣,「如何,真的那麼窮?」
  
  葉薇想了想,老老實實道:「臣妾家世一般,帶進來的銀子早花得差不多了。宮裡的月俸倒是有,可臣妾之前不過是個小小的采女,又待罪在身,領也領不到多少。如今可不是很窮嘛。」
  
  他聽得有趣,湊近點道:「那不然朕額外開恩,從私庫裡取點體己分你?」國庫裡的錢是公家的,哪怕皇帝也不能隨便動用,在國庫以外設有私庫,裡面存的才是皇帝能隨意使的財帛。
  
  他的呼吸吹在她耳邊,語氣也帶著曖昧,這樣的相處和之前已有些不同了。葉薇覺得不自在。好像直到這一刻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名義上已經嫁給了這個男人。她是他的妃妾,以後的大半輩子都要仰賴著他而活。
  
  記憶裡那個少年笑意朗朗,如明月照耀山崗,聲音裡是不可一世的自負,「告訴我你的名字。等我回了煜都就登門提親,把你娶回家去!」
  
  當時覺得他痴人說夢,誰承想最後居然真給他辦到了。
  
  雖然過程曲折了點。
  
  他們說話的時候一直在胡床上坐著,皇帝惦記著她身子弱,紆尊降貴抱她起來。手臂穿過腿彎,另一隻攬住後背,輕輕巧巧一使力,紙片人似的小娘子就被困在了懷中。
  
  他闊步走到床前,彎腰小心將她放了上去,再扯過絲被蓋住她身子。葉薇沒想到他會這麼體貼,有點無所適從,手指絞著衣袖囁嚅無語。
  
  她難得一見的侷促取悅了他,眉眼一彎剛要繼續取笑,卻聽到外面匆匆而來的腳步聲。
  
  「陛下,毓秀殿出事了!」
  
  皇帝猛地站直身子,目光銳利地射向跪地磕頭的宦官,「怎麼,宣妃不好了麼?」
  
  「宣妃娘娘……娘娘抱恙,您快去看看吧!」
  
  .
  
  十月的煜都已經逐漸感受到早來的冬意,出門的時候得在襦裙外加件大袖,夜裡也不敢再用涼茶,免得染上風寒。太液池上碧波蕩漾,葉薇由妙蕊陪著在池邊的石子路上散步,眯眼看遠處的景色。
  
  「您最近氣色看著好多了,身體該大好了吧。」妙蕊笑道。
  
  葉薇搖搖手裡的帕子,「休養了快三個月,再大的傷也好了。我看憫枝也差不多了,過兩天就不用再悶在屋子裡,可以出來轉轉。」
  
  妙蕊點頭,「那好,到時候就由她陪著您來散步。」
  
  葉薇瞥她,「怎麼,不耐煩陪著我?」
  
  妙蕊對這個轉了性兒的小姐也習慣了,笑嘻嘻道:「奴婢當然樂意陪著才人娘子,可奴婢手裡活多啊!不快些把冬衣做了,咱們可要挨凍了。」
  
  這話說得頗有點淒涼,葉薇聽罷淡淡一笑,不再言語。妙蕊偷覷她神情,有點忐忑。
  
  這話她醞釀有一陣了,拾翠殿裡如今從早到晚都冷冷清清,遙想三個月前陛下和皇后時常蒞臨的盛況,還覺得像是做了場夢。
  
  她還記得那天,小姐洗刷了冤屈、破格晉為才人,陛下甚至親自抱小姐到床上,何等的恩寵。可還沒來得及高興,毓秀殿就來人傳話,搶了陛下過去。當天晚上各宮各殿都得了消息,原來宣妃娘娘身子抱恙,御醫一搭脈才發現已經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陛下也好、皇后也好,都圍著宣妃娘娘打轉,自家小姐已全然被拋之腦後。
  
  宮裡拜高踩低是常事,她們早有領略。所以當領月俸被刻薄、領用度被剋扣時,妙蕊也很平靜。她本不敢把這些跟小姐說,誰知小姐比她明白多了,見她回來臉色不對就笑吟吟一伸手,道:「我那裡還有一匹緞子,咱們裁了自個兒做冬衣吧。比比看誰的女紅更好。」
  
  這樣的日子也說不上多苦,但到底不是長久之計。妙蕊斟酌半晌,還是開了口,「既然小姐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是不是想點辦法?」
  
  想點辦法。
  
  葉薇緊了緊披風,朝太液池邊又走了幾步。額角微微抽搐,她忍住嘆息的衝動。連妙蕊都看出她在消極怠工了。被皇帝遺忘這麼久,也全不在意地過自己的小日子,落在外人眼裡真當她是安貧樂道。
  
  她也說不清自己的想法。她生來氣量就小、睚眥必報,所以和宋楚怡的大仇不可能就這麼算了,可以如今的處境身份,想要報仇便只有那一條路可走。
  
  向皇帝示好。
  
  之前為了活命她的確這麼做了,但等到性命保住卻又不那麼豁得出去。思前想後,覺得多半是自己對皇帝也存了幾分怨念。要不是他沒頭沒腦來那麼一出,宋楚怡也不會對她下這黑手。
  
  唉,事亂如麻、好生惆悵!
  
  .
  
  「葉才人?」尾調上揚的聲音又嬌又軟,葉薇卻沒有錯過裡面隱藏的不懷好意。
  
  她轉頭,只見已被貶為采女的蘇氏立在一株柳樹旁,淺笑吟吟地看著她。而她旁邊的是……
  
  她幾步上前,規規矩矩跪地行禮,「臣妾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大安!」
  
  皇后輕輕「嗯」了聲。
  
  她不叫起,葉薇只能繼續跪著。這幾個月雖然待在拾翠殿無人問津,外面的事也沒逃過她的耳朵。聽說前陣子陛下突然臨幸椒房殿,連著三天都歇在那裡,把剛剛懷孕、正春風得意的宣妃的風頭都搶了個盡。
  
  她有點好奇,宋楚怡是哪裡開竅了?居然又把皇帝勾了過去。
  
  見她跪了這麼久,皇后自覺下馬威抖得差不多,這才慵懶地吩咐:「行吧,葉才人請起。」
  
  妙蕊扶著葉薇起來,她笑著看向宋楚怡,目光卻在某一處凝住。
  
  皇后的如雪皓腕在衣袖間半隱半現,上面的象牙手釧也半隱半現。葉薇卻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手釧是她從小到大收到的最貴重的禮物,幾百年前林邑國獻給晉朝皇帝的貢品,以十八顆半鏤空的象牙珠子製成,難得的是每一粒小小的珠子上面還雕刻著一座惟妙惟肖的觀音坐像,精緻非常。哪怕她並不信佛,也被這樣的寶貝折服,愛不釋手。
  
  那東西曾經屬於她,在她腕上待了整整九個月,日日把玩。她甚至記得每一顆珠子的紋理。
  
  如今它卻戴在宋楚怡手上。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9:48 PM

第8章 抉擇
  
  「葉才人身子大好了?」皇后摸摸髮髻,隨口問道。許是心情愉悅,連眼睛裡都迸出光彩,整個人愈發奪目。
  
  她揚手的時候,腕上的象牙手釧暴露在陽光下,如針般刺入葉薇的眼睛。她覺得心頭有什麼東西在躁動,要盡全力才能壓制下去。
  
  「多謝……娘娘關心,臣妾沒事了。」
  
  皇后點點頭,「沒事就好。前陣子因為你惹出不少亂子,本宮現在想來還覺得頭疼。以後行事可要謹記『本分』二字。」
  
  劈面就是教訓,葉薇也不反駁,垂頭道:「臣妾明白。」
  
  皇后冷眼看她,卻見女子容顏素淨如雪荷,那份姿色不用過多裝點已經能把泰半妃嬪比下去。她原本便是瞧中了她的美,想用她去勾住皇帝,如今卻又覺得礙眼,巴不得她遠遠滾開才好。
  
  這樣低賤的女人,怎配服侍聖駕?
  
  「娘娘,時辰也差不多了,陛下晚上說不定還要過來,您還是回去準備準備吧。」落衣適時勸道,她於是點點頭轉身便走,「也罷,這就回吧。」
  
  蘇采女想要跟上去,皇后卻不耐地擺了擺手,「本宮不用你伺候。」她只好尷尬地收住腳步,和葉薇一起跪在原地恭送鳳駕。
  
  等到人走遠了,兩個人這才慢慢起身。蘇采女下巴微抬、幾分得意地看著葉薇,「沒想到我能這麼快出來吧?昨日陛下遊園,我還伴著去了,那時候你在哪裡?哦,你被忘在拾翠殿裡,只能巴巴看著。」
  
  葉薇確實沒想到蘇氏能這麼快出來,看來皇后不想丟棄這顆棋子,所以得勢的同時也拽了她一把。
  
  想到皇后,眼前又閃過那串象牙手釧,許多壓抑的情緒越來越瘋狂,讓她簡直經受不住。
  
  「上回的事情你不要以為你贏了。在這宮裡,有後台有靠山才能有出頭之日,你以為憑著你那張臉就能留住聖心了麼?」蘇采女說著嗤笑一聲,「別說你了,就算是如今風頭最盛的那位,在陛下心裡又哪裡比得過皇后娘娘?可笑某些人見娘娘稍微失勢,便自以為聖心轉向,如今可是被狠狠打臉了?」
  
  看來皇帝這幾天對宋楚怡的盛寵已經在宮中激起千層浪,宣妃也好、襄愉夫人也罷,心中難免惶恐,而追隨皇后的人就高興了。
  
  蘇采女越說越得意,眼看對面的葉薇一直不吭聲,以為她被自己問住,心頭更是不屑。
  
  不過是個花架子,以為長得好看點就能目中無人了。真真可笑。
  
  「蘇采女,你好像忘了件事。」
  
  葉薇冷不丁開口,讓蘇采女眉頭一擰,「什麼?」
  
  葉薇神情平靜,「你忘了向我行禮了。」
  
  她如今是從六品的才人,蘇氏則是最末等的采女,論起來自然該蘇氏給她行禮。葉薇這會兒提這個,無疑在提醒蘇氏她們身份互換的事情。
  
  蘇采女氣極反笑,「你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讓我向你行禮,你也配!」
  
  「宮中規矩,上下等級森嚴,無論我配不配,你都該給我行禮。」
  
  蘇采女被氣得渾身發抖。她知道葉薇說的句句在理、無從反駁,然而正是因為這個才更恨。她乃吏部侍郎的千金,哪怕是庶出也是尊貴的,難道真的要對這個小吏之女低頭?
  
  兩人正在僵持,卻看到宮娥快步跑近,一見面就忙不迭道:「蘇娘子,可算找到您了!快些跟奴婢回去!」
  
  蘇采女有點茫然,「怎麼了?」
  
  宮娥焦急的神情裡帶著幾分欣喜,聲調也透著股喜氣,「陛下今晚召了您去永干殿侍寢,這會兒接您的轎子恐怕已經在路上了!」
  
  .
  
  直到回到拾翠殿,葉薇還是不能忘記蘇氏那耀武揚威的眼神。就好像道君當場給開了光一般,她看著她,無比得意的樣子,「看來我是沒功夫陪葉才人在這兒耗著了。你想看人行禮就讓侍女多演示幾遍,別來糾纏我。」帕子掩住嘴笑了幾聲,「如今我確實身份比你低,不過有陛下雨露天恩,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至於葉才人你,就難說了……」
  
  雨露天恩。葉薇冷笑連連,掐斷了手中的月季花莖。
  
  妙蕊見她被氣得不輕,柔聲勸慰,「小姐別惱,當心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那蘇采女輕狂跋扈,在宮里長久不了。您對她有氣也不打緊,反正遲早能看到她的下場。」
  
  這妙蕊當真聰穎得緊,這席話裡透漏出的清醒敏銳讓葉薇也忍不住讚歎。她若真的要去爭寵,這婢子倒是個好幫手。
  
  一股寒意沖上大腦,她忽然反應過來,從什麼時候起自己的思緒早已圍著這個問題打轉了?
  
  去,還是不去?
  
  開弓沒有回頭箭,她的選擇決定之後的路,務必仔細考慮清楚。
  
  「妙蕊,我問你,如果有一個人害了你的性命,搶了你很重要的東西,還用你曾做過的事去博取這世上最顯赫的權勢,你會怎麼做?」
  
  妙蕊想了想,「如果是這樣的話,奴婢哪怕變成厲鬼,也一定要討回公道。」
  
  「為什麼?」
  
  「老人們說過,屈死的鬼是過不了忘川河的,一定要把心結都解開,才能無牽無掛去投胎。奴婢就算不為今生也得為來世考慮,總不能讓那歹人好過!」
  
  是啊,連妙蕊都知道該怎麼抉擇,她還在猶豫個什麼?搞不好真像她說的,自己重生在葉薇身上就是冤屈太深,不化解乾淨就沒辦法投胎轉世。
  
  她和宋楚怡之間的血海深仇,注定要有個結果。
  
  素手越攥越緊,月季花瓣在掌中團成一團,而她慢慢踱步到窗邊,視線穿過重重宮闕看向椒房殿的方向。
  
  飛揚的屋簷、氣派的鴟吻,那是皇后的寢宮,裡面住著這個國家最尊貴的女人,更住著她的生死宿敵。
  
  紅菱似的唇勾起,她慢慢笑開,素淨無比的容顏一瞬間竟有豔光迸發,端的是冰冷而妖邪。
  
  楚怡,我的好妹妹。姐姐真的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和你說,你可一定要等著我啊!
  
  .
  
  皇帝放下手中的酒觥。
  
  蘇采女有點惶恐,試探道:「陛下?」自從上次被降位禁足,她對這個心思莫測的君王就越發畏懼,服侍的時候都小心翼翼。
  
  皇帝沒搭理她,起身就朝外走去。高安世不明就裡,忙緊隨其後,「陛下,有什麼事麼?」
  
  皇帝一抬手,高安世剩下的話全卡在喉嚨裡,只敢低頭跟在他身後。
  
  打從半月前蘇采女重新得幸,高安世就時不時和她照面,今晚更是直接陪著陛下來了頤湘殿。他對這位蘇娘子沒好感,看陛下似乎也不怎麼來勁,坐在那裡喝了幾杯酒就往外走,讓蘇采女跟也不好、不跟更不好。
  
  出了頤湘殿外的廊道,再拐兩個彎,就到了後面的樹林。這個季節無花無果,枝葉也不繁茂,一點看頭都沒有。
  
  可皇帝偏偏朝那裡去了。
  
  耳邊有悠揚的笛聲越來越清晰,高安世終於回過味來,陛下這是被曲子勾過來了啊!
  
  皇帝越走近腳步越緩,眼睛似乎透過樹葉凋零的枝椏看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虛弱地躺在床上,救他的少女坐在一旁,輕紗遮住臉頰,他只能看到她亮如星辰的眼睛。
  
  外面不知誰在奏曲子,笛聲悠揚灑脫,聽得他心情也愉快起來。正想說點什麼,卻聽到一直對他愛理不理的姑娘突然出聲。
  
  素手托腮,腕上的象牙手釧精巧而圓潤。她朝他眨眨眼睛,終於露出點小女兒的狡黠天真,「真好聽。我喜歡這首曲子。」
  
  胸口有些發悶,他停下腳步,視線也正好尋到了那個吹笛子的人。
  
  青裙玉釵、烏髮半挽,她的側顏浸在溶溶月光中,彷彿遮了層輕紗。聽到有人過來,她微側過頭,水墨畫般的眉眼在他面前一點點展露。
  
  皇帝一瞬間有個錯覺,似乎是記憶中的少女在他面前緩緩揭下面紗。這一次,他終於看清了她的容顏……
  
  葉薇放下笛子,從容走到皇帝面前,「臣妾參見陛下,陛下大安。」
  
  她等了片刻才聽到皇帝的回答,聲音裡難掩訝異,「是你?」
  
  三個月沒見,他卻很容易就想起了她,不為別的,那樣一張臉要忘記也不容易。只是這個時辰,她在這裡吹笛子……
  
  胸中的萬千情緒潮水般退去,他眼眸微眯,語氣危險,「你故意的?」
  
  葉薇好像不懂,「陛下說,什麼故意的?」
  
  還裝傻。
  
  皇帝嗤笑一聲,「朕今晚臨幸頤湘殿,你不知道?」
  
  「知道。」
  
  「既然知道,你還在這裡吹笛子,意欲何為?
  
  葉薇沉默不語,皇帝以為她被自己嚇住,心中有點失望。眼前的女子總是不自覺勾起他收藏在腦海深處的回憶,他本不喜歡這樣,可今晚看到月色朦朧中的玉顏時卻轉了念頭。
  
  就算是個錯覺,好歹錯覺發生的那一刻他是歡喜的。
  
  可如果她的膽子只是這樣,就沒什麼意思了……
  
  輕嘆口氣,他轉身欲走,衣袖卻被揪住。本該低頭反省的女子抬起雙眸,似乎是想要裝出坦蕩的樣子,可眼底深處卻有一抹羞澀劃過。
  
  她望著他,聲音輕軟如春風融化積雪,「臣妾在這裡吹笛子,自然是在等陛下過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9:50 PM

第9章 晨省
  
  好像被羽毛掃過胸口,他不自覺溢出笑意,「那你這麼做,就不怕得罪蘇采女?」
  
  葉薇愣了下,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問,下一刻就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吻道:「她踩斷臣妾手指的時候就狠狠得罪我了,我還沒原諒她,哪裡輪得到她來記恨我?」
  
  他哈哈一笑,「沒錯,很有道理。是她不義在先,你報復回去不足為奇。」拉過她的纖手,「怎麼樣?手上的傷可好了?還有你的背,要緊麼?」
  
  葉薇點頭,「托陛下天恩眷顧,都好了。」頓了頓,「不過陛下有句話說錯了,臣妾今晚這麼做,不是為了報復甦采女。」
  
  「那是為了什麼?」
  
  「臣妾不是說了嗎?是為了見陛下。」
  
  「你知道朕會過來?」
  
  「嗯。」
  
  「為什麼?」
  
  葉薇微抬下巴,雪荷般的面上笑容綻放,讓她顯得不那麼清雅,倒像只驕傲的孔雀,「他們說陛下喜歡聽笛曲,臣妾的笛子吹得這麼好,陛下當然會過來。」
  
  這話恁的自負,皇帝卻很喜歡。他生平最瞧不上畏首畏尾之人,對於狂妄自大的反倒多些好感。
  
  傲慢不要緊,只要有傲慢的資本就行。
  
  「你說得沒錯。」他道,語氣裡不乏讚賞,「你笛子吹得很好,比這宮裡所有人都好。」
  
  頓了頓,裝作不經意般提出另一個問題,「不過,為什麼選這首曲子?」
  
  「『獨此林下意,杳無區中緣。』這曲《林下意》講的是歸隱之士的淡泊怡然,臣妾喜歡曲中之意。」
  
  「還有呢?」
  
  她想了想,莞爾一笑,「還有就是,調子也很好聽。我喜歡這首曲子。」
  
  真好聽。我喜歡這首曲子。
  
  還有就是,調子也很好聽。我喜歡這首曲子。
  
  他眉心狠狠一跳,看她的眼神變得銳利。葉薇茫然地看著他,不解其意。他眼神於是又一點點軟了下來,彷彿在嘲笑自己的多疑。
  
  君王的神情三分恍惚七分悵然,彷彿憶起了什麼遺憾的往事。葉薇右手握緊玉笛,冰涼得像握了截冰。她沒有說話,只是身子慢慢靠近,依偎到了他的懷中。
  
  .
  
  皇后蔥指捏緊犀角梳,「你是說,昨晚陛下臨幸頤湘殿,半道卻被葉才人給勾走了?」
  
  「是。聽說是葉才人在吹寧宮後面的樹林裡吹笛子,陛下循著聲音過去,這才見到的。不過彤書女史那邊沒有記錄,應該並未侍寢。」落衣道。
  
  「吹笛子?呵,真是耍不盡的狐媚手段!」
  
  「此刻蘇采女就在殿外候著,說要跟娘娘請罪,可要讓她進……」
  
  「本宮不想見她。」皇后聲音冷淡,「我費了大力氣讓陛下放她出來,還讓她再度承寵,可她倒好,這麼輕易就被人截了胡,簡直無用之極!」
  
  落衣於是吩咐小宮娥去跟蘇采女交代一下,轉頭再勸慰道:「娘娘別掛心這些小事,葉才人算不得什麼。陛下就是一時興起,到最後還是會回到您身邊的。」
  
  蝶衣附和道:「是啊娘娘,您看陛下這陣子對您這麼好,日日陪伴,六宮誰不羨……」
  
  「啪——」
  
  白瓷小碗砸到了地上,摔得粉碎。落衣蝶衣齊齊跪下,皇后面無表情,唯有右手緊緊攥著那串象牙手釧,彷彿那是她不共戴天的死敵。
  
  蝶衣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又悔又怕。真是失心瘋了!陛下最近為什麼對娘娘那麼好,別人不知道,她們還不清楚麼?還不是因為那個女人的手釧!
  
  娘娘靠著這個得了寵,面上高興,心裡不定多恨。她是著魔了才會再提起這個!
  
  她跪在那裡只知道發抖,還是落衣鼓起勇氣膝行而前,湊到皇后身邊低聲道:「小姐別生氣。無論如何,她都已經死了。您活著成為了萬人之上的皇后,她卻是地底腐爛的骸骨,誰勝誰敗還不明顯麼?」
  
  自從入宮落衣就很少叫她小姐,宋楚怡的情緒也隨著她的話逐漸平靜下來。輕輕一笑,她喃喃自語,「你說得對,就算她再陰魂不散,也已經死了。她死了,這輩子都沒法再和我爭了。」
  
  .
  
  葉薇踏進椒房殿的時候,裡面已經坐滿了人。
  
  這是椒房殿的晨省,每個早上六宮妃嬪都會聚在這裡向皇后問安,盡到妾妃的職責。葉薇之前養病便免了這項,可昨晚搶人的行為怒刷了把存在感,今天就不能再躲著了。
  
  此時皇后尚未出來,大家一壁品茶一壁等候,正無聊時卻聽到宦官通傳的聲音:「葉才人到!」
  
  眾人神情一變,紛紛將目光朝門口|射去,而葉薇就在這灼灼的視線中盈盈下拜,面不改色地朝眾人行了個禮。
  
  「葉才人請起。」皇后不在,宮嬪中以襄愉夫人身份最尊,她朝葉薇微微一笑,「本宮今早還在想晨省時會不會見到你呢,果然來了。」
  
  葉薇恭敬道:「勞夫人掛念,臣妾身子無恙,自然要按規矩來椒房殿問安。」
  
  「沒事就好,去坐吧。」
  
  葉薇身份不高,席位也設在正殿的下首,她坐下的時候正好看到旁邊的蘇采女。眉眼冰涼、眼神裡滿是憎恨。
  
  今天很早就聽到她出門的動靜,應該是提前來椒房殿請罪,不過以宋楚怡的脾氣會見她才有鬼。
  
  她這會兒大概正惶恐著吧。
  
  葉薇心頭哂笑,不打算搭理她,耳邊卻傳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數月不見,葉才人神采飛揚、氣色紅潤,看來當真是大好了啊!」
  
  她扭頭,對上璟淑媛一臉的似笑非笑,「多謝淑媛娘娘關懷,臣妾確實已經大好。」
  
  「是呢,若不是身子好全了,怎麼能精神百倍做出那種事?」
  
  在座宮嬪都知道昨夜的事情,此刻見璟淑媛發難心情各異,卻沒人開口阻止。
  
  葉薇看看璟淑媛,她眼中藏著挑釁,大抵因為蘇采女是她的人,被截了胡她也面上無光,這才來出口惡氣。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找茬,這個璟淑媛委實不夠聰明,不過再不聰明,也是她如今惹不起的人物。葉薇識時務地笑了笑,含糊道:「娘娘取笑了。」
  
  這個態度讓璟淑媛怒火更甚,正要繼續挑釁卻聽到對面的睦昭儀開口,喚的是她的閨字,「玉臻,這是太后娘娘賞的茶葉,你還沒好好品過呢。快試試。」
  
  璟淑媛深吸口氣,到底不敢駁了睦昭儀的面子,「是。」
  
  睦昭儀這才轉頭看向葉薇,「葉才人是吧?你病了這麼久本宮也沒去看看你,不要見怪才好。」
  
  她飽讀詩書,說話做事都透著股文雅,是這宮裡數一數二的淡靜風景。
  
  葉薇卻看著這張臉晃神了。
  
  她認識她。
  
  她住在煜都宋府不長的時間裡,曾多次見她出入府邸。她是宋楚怡的閨中密友,兩個人做什麼都喜歡湊到一處。
  
  原來她被選中成為太子妃之媵,陪宋楚怡一起嫁入了東宮。
  
  「昭儀娘娘言重了。臣妾微末之身,有娘娘掛懷便已足夠,哪敢勞動千金貴體?」
  
  睦昭儀微微一笑,「不見怪便好。」
  
  看睦昭儀的態度明顯是不想發生爭執,大家顧忌著她也不敢再開口,殿內一時有點安靜。
  
  葉薇看著滿屋子的鶯鶯燕燕,眉頭慢慢蹙起。
  
  從下定決心到正式出手這半個月裡,她已經把這宮裡的格局弄了個明白,也真正意識到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情況。
  
  她的好妹妹宋楚怡如今是中宮皇后,當年嫁入東宮的時候一共帶了三個媵妾,便是如今的襄愉夫人秦氏、睦昭儀岳氏以及璟淑媛周氏。睦昭儀和璟淑媛都依附於皇后,襄愉夫人卻自立門戶,打的什麼主意長腦子的人都知道。
  
  延和元年,新帝登基照例大選,後宮進了許多新人。然而估計是那時候皇后聖眷正隆,最後出頭的居然只有三個,其中便有如今叱吒後宮的宣妃姚氏。
  
  她是吳國大長公主的女兒,原本是要封公主的,大長公主卻執意將她送進了宮。陛下也很給這位表妹面子,一入宮便賜了妃位,把潛邸出來的睦昭儀和璟淑媛都壓在了下面。之後的時間裡這位宣妃娘娘越來越得聖心,最終成了如今寵冠六宮的局面。
  
  葉薇端起茶盞飲了口茶,腦中卻在不斷轉著念頭。
  
  皇后,襄愉夫人,宣妃,這三人是如今後宮中的三尊大佛,相當於那鼎立的三足。底下的宮嬪們想站住腳無一例外要找個靠山跟著,譬如沈容華,譬如蘇采女。
  
  那麼,她是不是也要這麼做呢?
  
  視線朝上座一瞥,卻只看到儀態雍容的襄愉夫人,皇后和宣妃的位置都空著。
  
  自打診出有孕,宣妃已經有一段時間沒來晨省昏定了。
  
  葉薇忍不住好奇,不知道這個能得皇帝青睞的第一寵妃究竟是什麼樣子?
  
  .
  
  皇后在半盞茶之後終於姍姍來遲。她神色如常,淡淡讓行禮的眾人起來,這才看向葉薇,「葉才人也來了?」
  
  「是。」葉薇頷首,「臣妾臥床數月,多虧娘娘體諒方能靜心養傷,今日特來謝恩。」
  
  「嗯。」皇后點點頭,眼眸平靜如波。
  
  葉薇在心裡深吸口氣,再次起身行至殿內。這是她幾個月來第一次見到皇后,必然要按規矩行稽首大禮,而對於她來說,這也是生平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對宋楚怡行禮。
  
  沒什麼的,不用放在心上。她們之間要算的賬有很多,這一樁早晚也能討回來。
  
  雖然這麼安慰了自己,但在身子慢慢折下那一刻,她還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是載初二十二年的除夕,她第一次在煜都宋府過年。姊妹們按規矩給父母磕完頭之後,又立到了她面前。宋楚怡當著父親的面一貫裝得懂事乖巧,那天也是笑容滿面地領著幾個庶妹,朝她盈盈下拜,「長姐萬福,妹妹給您行禮了。來年您可要多多照顧妹妹啊!」
  
  那陣子她們的關係略有緩和,難得過年,她心情也不錯,就配合她演了一把姐妹融洽。笑吟吟地拉住她的手,她道:「妹妹快別多禮,我準備了禮物,有你一直想喝的淄鄉綠酒。」
  
  當時她正在研究綠酒的製法,想著既然過年就讓大家試試好了。宋楚怡雖然討厭,但品酒的本事卻不錯,搞不好能提出什麼有用的建議。她得承認,在這點上她們真挺像姐妹。
  
  她把自己費心釀製的酒拿了出來,宋楚怡在一個時辰後敲開了她的門,微笑著把酒遞還給她。
  
  她沒想到她在裡面下了毒。
  
  她就這樣被她送上了黃泉路。

---------------------------

作者有話要說:

  皇后:她死了,這輩子都沒法再和我爭了……

  葉薇:不好意思沒死透,我不是故意要回來的……╮( ̄▽ ̄")╭
  
  把目前出場的后妃歸個派別吧
  
  皇后:睦昭儀、璟淑媛、蘇采女
  
  襄愉夫人:沈容華
  
  宣妃和其他妃嬪出場之後我再分類,其實目前人物還是挺少的對吧,我害怕大家一時記不住,都是循序漸進地往外放人的,麼麼噠!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9:51 PM

第10章 奚落
  
  當天晚點的時候,皇帝毫不意外地來了拾翠殿。
  
  葉薇立在宮門處接駕,一身琉璃白齊胸襦裙,外罩同色大袖衫,衣袂飄飄、容顏清麗,仿若迎風盛開的白海棠,看得皇帝眼前一亮。
  
  他攥住她的手,「手這麼涼,站多久了?」
  
  「沒多久。」她聲音低婉。
  
  皇帝蹙眉,「沒多久就冰成這樣?那看來是你身子還太虛,可有繼續吃進補的藥?」
  
  「有的。」兩人入了正殿,葉薇主動替皇帝斟茶,「陛下別掛心臣妾,這都是小毛病,不礙事的。」
  
  皇帝接過茶盞飲了口,微微一笑,「朕樂意掛心你,怎麼你竟不許?」
  
  又來了。
  
  葉薇嗔他一眼,「陛下慣會哄臣妾開心。」
  
  美人嬌嗔的樣子自然是賞心悅目的,皇帝盯著瞧了會兒才道,「聽說你今早去椒房殿晨省了?」
  
  「是。」
  
  「皇后跟你說什麼了嗎?」
  
  葉薇想起她剛剛結束的人生第一次晨省,心情有點複雜。
  
  皇后在她行完禮之後便讓她起來,按規矩賞了幾匹緞和一些珠寶,這才叮囑道:「既然身子好了,以後就多出來走走,和姐妹們熟悉熟悉。不過該有的規矩也不能忘,像昨晚那種事情,本宮不希望再發生。」
  
  她這是在指責她昨夜搶人的事情有失體統,義正言辭的樣子端的是主母範兒十足。
  
  可是明明不久前她才幹過搶人的事情。
  
  「皇后娘娘讓臣妾多學學規矩,以後別那麼不知輕重。」
  
  皇帝瞥她,「她讓你講點規矩?」輕輕一笑,「這話送還給她恐怕更合適。」
  
  葉薇沒接這危險的話茬,保持沉默。皇帝想了想又道,「不過既然是皇后的吩咐,你就聽著吧。別頂撞她。」
  
  「是。」
  
  正說著,宮娥把滋補的藥材端了過來,黑黝黝的藥汁裝在青玉小碗裡,光看一眼就覺得舌根發苦。
  
  葉薇神情一凜,端碗的動作都變得鄭重。皇帝臉上流露出興味,本以為她又要像上次那樣一勺一勺把藥吞下去,誰知如雪皓腕一揚,嬌柔纖弱的小娘子已經乾脆利落地喝乾了湯藥。那慷慨激昂的樣子,活像拼酒的俠客。
  
  喝完藥之後,葉薇飛快地拈了三顆蜜餞放進嘴裡,三兩下嚼完嚥下去,這才長舒口氣。
  
  一扭頭,她對上男人有點驚異的眼神,沒來由地心虛,「有什麼不對嗎?」
  
  皇帝斟酌道:「你最近一直這麼喝藥?」
  
  「是……啊。」
  
  皇帝沉默片刻,「看你這樣子,真像打了場仗。」
  
  葉薇一反思,自己剛才確實不斯文了點,不過現在後悔也晚了,只得故作從容道:「還不是陛下教的,臣妾這是謹遵聖諭。」頓了頓,「說起來,還得多謝陛下上回的『關懷體貼』呢。」
  
  皇帝勾唇一笑,彷彿渾然不覺她話中的揶揄,十分自然道:「你手受傷了,朕教你怎麼喝藥,這是濟人於危困,算不得什麼。」
  
  他這會兒提起這個話題,明顯帶了調侃的味道,葉薇神情微囧,眼神躲閃著沒有看他。
  
  皇帝越發來勁兒,攥住她的手腕就要糾纏,葉薇連忙道:「說起來,有件事臣妾一直忘了謝謝陛下。」
  
  這麼生硬地轉移話題,皇帝都要發笑了,「何事?」
  
  「多謝您對臣妾侍女憫枝的救命之恩。當時要不是您吩咐太醫去看她,恐怕憫枝的命早就沒了。」
  
  這回皇帝是真笑出來了,「朕救的可不止那個婢女。你的命也是朕救的,可你卻不曾為這個感謝朕。怎麼,那個婢女的性命倒比你自己還重要了?」
  
  葉薇想了想,「也不能這麼說。只是她是臣妾帶進宮的,自然要和臣妾在一起。我們一塊死了倒也沒什麼,可若獨我活了下來卻讓她赴了黃泉,心裡終歸不舒服。」
  
  皇帝玩味地審視著她,「你倒是講義氣。」
  
  葉薇眼眸明淨,「不是臣妾講義氣,而是臣妾是君子。共患難、不棄同伴的君子。」
  
  他來了興趣,「那你如今覺不覺得朕是君子?」繼而一笑,「朕忘了,你那天還嫌朕來得遲了。」
  
  那是那天,她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對著他語氣譏誚道:「陛下想證明自己確實是濟人於危困的君子?可您來得未免遲了一點。」
  
  葉薇看著他英挺的面龐,片刻後認真地搖了搖頭,「臣妾當時說的是違心話。其實……」彷彿積攢勇氣般深吸口氣,語氣是說不出的誠懇,「其實臣妾很感激陛下的救命之恩。在臣妾心裡,您確實是君子,是濟人於危困的君子。」
  
  .
  
  白嫩的指尖蘸了清水,灑到盛放的月季花上,水珠在花瓣間滾動,十分養眼。葉薇湊近嗅了嗅,覺得香味太過濃烈,遂無趣地搖搖頭,順手把剩下半杯水都倒進了花盆中。
  
  憫枝傷好之後就來前面伺候了,見狀接過瓷杯,道:「小姐可要安歇了?」
  
  葉薇搖頭,「睡不著,咱們出去走走吧。」
  
  憫枝臉色一變,竟開口安慰道:「小姐別難過,陛下定是因為前朝事太忙了,才沒有留下……」
  
  葉薇愕然,繼而無力扶額。
  
  昨晚也好,今天也好,皇帝都是在拾翠殿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並沒有別的意思。這些宮人估計原本都做好了陛下留宿的準備,結果希望落空,不免困惑。
  
  別說他們了,她也鬧不明白皇帝在想些什麼。
  
  提步走到庭園中,她深吸口氣,張臂舒展筋骨。入目是金黃的銀杏葉鋪滿地面,讓她想起惠州的秋天,也是這樣金燦燦的。
  
  離開方知故鄉美呀。
  
  如果皇帝真的要臨幸,她願不願意呢?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小時候家裡管教太嚴,她受不了時就萬分期盼早點嫁人,無論夫君是什麼性子,總比在傅母眼皮子底下生活要好。對她來說,嫁人不過是逃離家族的契機而已,對象是誰壓根兒不重要。如今既然老天都把夫君給她挑好了,那就隨遇而安吧。
  
  天下男女不就是這樣嘛?結伴搭伙、各取所需,能幫到自己就行了。什麼情啊愛啊的,太虛幻。
  
  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這夫君曾狠狠連累過她,偶爾想起來還是喉頭一口血……
  
  「葉薇!」
  
  「誒!」她想得入神,聽到喊聲下意識答應,誰知太過積極,顯得有點歡快。
  
  蘇采女原本挾怒而來,卻被葉薇清脆的應答聲搞懵了,反應過來後羞憤直接翻倍,「你故意的是不是?」
  
  葉薇調整了下表情,嚴肅道:「什麼故意的?」
  
  「你還裝!」蘇采女咬牙切齒,「今早在椒房殿沒機會,現在我倒要好好問問你。昨天晚上,你是故意跟我搶人的,是不是!」
  
  葉薇沉吟片刻,「嗯,我是故意的。」
  
  「你……」蘇采女氣得粉面泛紅,「果然是小門小戶出身的賤|人,這樣不知羞恥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葉薇不以為意。原諒她代入感不強,葉薇的確出身較低,可她好歹也當了那麼多年的左相嫡長女,被罵這個總覺得是對方找錯人了。
  
  活動下手指,她憶起蘇采女那乾脆利落的一腳,忽然覺得應該說點什麼。
  
  走近一點,她的聲音低沉而滿懷惡意,「上次在太液池邊,蘇采女教導我說在這宮裡得有靠山才有出路,光憑一張臉成不了氣候。不過現在事實證明,只有長成你這樣的才沒辦法憑臉出頭,我就不同了。」
  
  如果葉薇有什麼東西是讓她滿意的,大概就是這張臉了。真的是素淨清麗、韻致動人,和她本來的長相全然不同的風格,卻是春花秋月、各逞風流。
  
  她得遺憾地承認,這兩張臉無論哪一張,都比蘇氏好看……得多。
  
  蘇采女氣得渾身發抖,右手一揚就朝她扇來。葉薇早有防備,輕輕鬆鬆就攥住了她的手腕,看著近在咫尺的玉顏,輕輕一笑,「阿盈,你現在已經麻煩纏身了,真的還想多添一條不敬上位的罪名?」
  
  她喚的是蘇采女的閨字,當初在儲玉宮的時候,家人子們為顯親熱都是這麼稱呼。蘇采女神思一亂,忽然想起那時候的事情。她是出身不凡的吏部侍郎千金,而葉薇不過是個地方小吏之女,懦弱又無用,被自己罵了都不敢回嘴。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竟高過她了?而她竟無法反駁她的奚落!
  
  陛下的捉摸不定、皇后的冷語斥責,還有宮人的白眼踐踏紛紛閃過腦海,而她咬緊了銀牙立在風中,眼睜睜地看著葉薇瀟灑而去。
  
  .
  
  「小姐現在心裡可痛快了?」憫枝替她換上寢衣,笑嘻嘻道,「看到蘇采女那煞白的臉色,奴婢真是出了口惡氣。當初她把咱們害得那麼慘,現在可算得到報應了!」
  
  憫枝比起妙蕊來要遲鈍許多,看事也不那麼透徹,葉薇不欲跟她多說以免壞事,只是道:「湊合吧,一般痛快。」
  
  等憫枝退出去倒水時,妙蕊才低聲道:「小姐想做什麼?」她費勁兒和蘇采女說那些話,應該不只是為了出口氣那麼簡單吧?
  
  葉薇手指貼著被縟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沒什麼,就是有個計畫。」
  
  蘇采女既然是璟淑媛的親信,那麼真正的葉薇為何被殺她應該也清楚。如果辦法得當,也許可以從她這裡打開缺口,弄明白宋楚怡和璟淑媛的秘密究竟是什麼。

----------------------------

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有些菇涼有個誤會,宋楚怡是以自己的身份嫁給皇帝的,並不是假冒成了宋楚惜。她只是假冒成了皇帝的救命恩人。
  
  是這樣的,女主自幼養在老家,煜都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救皇帝時候並沒有告訴他自己的名字,皇帝調查也只查出救他的是宋府小姐,然後宋楚怡冒認成救他的人就可以了,不用扮成姐姐。況且她自小就是千金小姐,很多人都認識她,怎麼可能裝成另一個人嘛……她殺掉姐姐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因為害怕姐姐活著壞事兒吶!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9:52 PM

第11章 蘊初
  
  碧色蓮形的瓷碟裡放著六個雪白的小糕點,都捏成了花瓣的形狀,尖端一抹粉紅,彷彿盛開在蓮葉中的菡萏,柔美動人。
  
  沈容華用玉筷夾起一個,咬開之後滿口荷香,清淡卻餘韻悠長,勾出許多深埋腦海的記憶。
  
  她抬頭,對面是葉薇含笑的臉,星眸閃爍,正等待她的反應。輕嘆口氣,她苦笑道:「表姐連這個都告訴你了。」
  
  「楚惜姐姐說,這是她最喜歡的糕點,製作方法是她與表妹一起琢磨的,讓我有機會也試試。」葉薇道,「我知道沈容華心中對我仍有懷疑,不過看了這個,您總該信了吧?」
  
  「當然,當然。連這個東西都知道,我再不信也不行了。」沈蘊初纖指撐著額頭,有氣無力道,「早知道咱們倆有這層關係,在儲玉宮的時候我就該照顧照顧你。」
  
  葉薇搖搖頭,「容華應該明白,臣妾並不想靠楚惜姐姐來得什麼好處,不然當初一見面就說了。」
  
  「既然如此,你現在又為什麼這麼執著地想讓我相信?」
  
  葉薇沉默片刻,神情變得鄭重,「因為有件事,我這麼久以來一直很想知道。我覺得,容華也許能給我答案。」
  
  「什麼事?」
  
  葉薇看著她,一字一句道:「楚惜姐姐當年,到底是怎麼死的?」
  
  屋子裡很靜,妙蕊、憫枝還有阿映都守在外面,沒人能聽到她們的談話。可沈蘊初的心還是隨著葉薇的問題狠狠顫了一下。
  
  銀牙緊咬,「我記得上次提醒過你,不要再提起表姐,不然當心招來殺身之禍。」
  
  「剛剛看到這點心時,容華可沒說不能提起楚惜姐姐。」葉薇深深地看進她的眼睛裡,「您如今的反應,究竟是楚惜姐姐不能提,還是……她的死不能提?」
  
  「葉才人!」沈蘊初口氣陡然凌厲。她習過武藝,本就比尋常女子多幾分氣勢,發怒的時候眼神如刀,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
  
  可葉薇卻閃都沒閃。
  
  她依然凝視著她,無所畏懼地直面她的怒火,「臣妾今日和容華說這些,因為您是楚惜姐姐信任的表妹,也因為您曾冒著大險救過臣妾一次。臣妾覺得,您和我一樣都沒忘記楚惜姐姐。那麼,臣妾的有些話在這世上就只能和您說了。」
  
  她語氣誠懇,裡面帶著無限的悵惘和傷感,還有對未知過往的迷惑不安。那情緒沈蘊初再明白不過。剛剛得知表姐死訊的那幾個月,她整日都被包圍在這種情緒中。
  
  葉薇說得對,在這世上有許多話,她們除了彼此當真無人可說。
  
  握緊的拳頭慢慢鬆開,她閉了閉眼睛,「你在懷疑什麼?」
  
  她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個,既然今天問她,心中定然已經有了什麼想法。
  
  葉薇端起茶盞慢慢飲了一口,這才道:「載初二十二年五月,我收到楚惜姐姐的書信,說左相大人要接她去煜都,只因她已年滿十五,該談婚論嫁了。當時我沒有想到,這會是我收到她的最後一封信。
  
  「我自幼身子便不好,那陣子恰好犯了舊疾,很是折騰了段時間,也就和她斷了聯繫。等我身子終於好轉,寄過去的信卻再也沒有受到回音。我很困惑,託人去打聽了一遭,才知道她已經……
  
  「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麼死的。」
  
  沈蘊初雙唇緊抿,右手不斷顫抖。葉薇的話彷彿一柄尖刀,直接挑開她心底的傷疤,下面的鮮血淋漓只有自己清楚。
  
  她還記得表姐啟程前夕,亦曾寫過信給她。當時還在信中調侃說此去禍福難料,要是被繼母生吞活剝了請她看在多年姐妹情分上,一定記得找青雲觀的觀主為她超度。她們談笑無忌慣了,所以她也一本正經地回覆說一定一定,要是她真出了什麼事,她賠上嫁妝也要給她請到青雲觀主。
  
  後來的無數次,她為自己的話悔青了腸子。
  
  「他們說,表姐是染病死的……」她聲音乾澀,帶著極力控制才有的平靜。
  
  葉薇眼睫輕顫,「『他們說?』也就是說,容華您並不信這個說辭了?」
  
  「我不信又能怎樣?他們存了心要瞞天過海,我又只是個小孩子,根本改變不了什麼。」沈蘊初心火上湧,也不知是氣別人,還是氣自己,「表姐是載初二十二年九月到的煜都,二十三年三月就被送回來了,說是染了疾病,大夫吩咐送回鄉下靜養。可剛到家沒多久,她就悄無聲息地死了。我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連下葬的時候都沒能去送一程……」
  
  葉薇聽著她的話,視線垂下,看著案几上雪白的瓷杯。
  
  果然,他們並沒有在她死後立刻發喪,而是隱瞞死訊將她的屍骨送回了老家,再尋個冠冕堂皇的由頭把事情了結。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方便宋楚怡李代桃僵。
  
  她救皇帝不過是一時衝動,並沒有告知自己的名字,他事後就算調查也只能查出救他的是宋府小姐,至於是哪位小姐,就由得宋楚怡他們發揮了。
  
  她自幼養在老家,煜都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所以宋楚怡作為世人心中的「左相嫡長女」,要冒認這個救命恩人很容易。
  
  難怪她那麼急著要害死她。她是怕她活著壞事,怕她和那個男人重逢,她就再也沒辦法取代她成為太子妃。
  
  去她的太子妃!壓根兒就沒稀罕過的東西,最後卻要了她的命!
  
  「你相信麼?我甚至懷疑那個被送回老家的女子根本不是表姐。或許她在煜都就出事了,那只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沈蘊初說著冷笑一聲,「左相大人找了個好岳家就不顧結髮妻子了,連嫡長女都能跟阿貓阿狗似的丟棄,當真是好狠的心腸!」
  
  她這話說得大膽,彷彿把所有的顧忌都拋棄。她本就是這樣直率的性子,只是表姐的死讓她變得沉穩,如今再提起此事,難免火氣沖頭。
  
  手背一點溫暖覆蓋,她轉過頭,葉薇目光柔和,語氣卻很嚴肅,「這些話在這裡說說就行了。要是被別人聽到,才真的是死無葬身之地。」
  
  她的口吻像是姐姐在教導妹妹,沈蘊初錯愕之下竟不覺得反感。彷彿這樣的情況才是正常的,原本就該她來訓誡她、提點她,帶她前行。
  
  她抽回手,整理了一下情緒方道:「我明白,剛剛……有點不受控制。」
  
  葉薇淡淡一笑,掩飾住心底的感動和溫暖。她原本以為自己死了,這世上無人在意,如今看來,好歹蘊初始終掛唸著她。她真心實意拿她當姐姐。
  
  「所以你入宮便追隨了襄愉夫人,只是想要和皇后作對?」
  
  「表姐會死,那對母女難辭其咎。我勢單力薄不敢奢求為她報仇,但襄愉夫人興許可以。」沈蘊初道,「我如今除了幫她,也沒更好的路子了。」
  
  葉薇看著那張無奈而傷感的面龐,忽然輕聲喚道:「蘊初,你信我嗎?」
  
  沈蘊初沒有對這個稱呼表示異議,「我連這些事情都告訴你了,自然信你。」
  
  「那好,我有個計畫興許能抓到皇后的把柄,你願意陪我試試嗎?」
  
  沈蘊初看著她。
  
  「我和你一樣,希望能為楚惜姐姐報仇。就算不為了她,皇后與我也有殺身之仇。那樣的苦楚折磨,我自然不會就這麼算了。」
  
  好熟悉的話。從前表姐也是這樣,有仇必報、絕不罷休,她們真的是如出一轍的性子。
  
  按了按發酸的眼角,沈蘊初聲音低沉,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好,我幫你。」
  
  .
  
  葉薇上輩子一直養在閨中,幾乎沒怎麼接觸過外男,唯一熟悉點的恐怕就數青雲觀的道士——這還是因為祖母篤信道教,隔三差五就帶著她去那裡小住。
  
  所以,她對於如何與男人相處其實是沒多少經驗的,尤其是這個男人還頂著她夫君的名頭。
  
  上次能那麼輕易地吸引到皇帝的注意,她將原因歸結為自己天資聰穎、魅力驚人,但之後要如何保持住這個勢頭,就不得不仔細斟酌了。
  
  她這邊還在研究「狐狸精速成攻略」,皇帝卻不甘寂寞地時常召她相伴。或者是提筆作畫時為他磨墨,或者是泛舟碧湖時邀她相陪,閒情雅緻、不一而足。她一時竟成了這宮裡最忙碌的人。
  
  某個傍晚,兩人坐在太液池邊的沉香亭內,遠眺碧波蕩漾、落葉凋零,一時都沒有說話。
  
  葉薇轉頭的時候才發現皇帝正盯著她看,也沒什麼表情,眼眸幽深目光專注,讓她有點奇怪。
  
  「臣妾臉上有什麼東西麼?」葉薇摸摸臉頰,「還是說臣妾長得太好看了,坐著不動就是道風景?」
  
  皇帝發現他真是越來越喜歡這女子那些高傲自負的言辭,回回都逗得他發笑,「嗯,葉才人太美,朕看得入了迷。」
  
  「陛下真給面子。」葉薇粲然一笑,真如霞光綻放般,晃花人的眼睛。
  
  皇帝往後一靠,視線不離那張玉顏,「最近宮裡關於你的傳聞很多,朕聽了不少版本,你不打算給我解釋解釋?」
  
  葉薇眼眸一轉,「陛下說的傳聞,是臣妾與蘇采女不合,還是臣妾與沈容華交好?」
  
  「你倒老實。」皇帝唔了一聲,「她們說你欺負蘇采女了,還聯合沈容華一起,可有其事?」
  
  確實有這麼回事。那天她與蘊初一起遊園,中途撞上了蘇采女,蘊初隨便找了個理由就讓她在路邊跪了半個時辰。她們做得很張揚,果然傳到了皇帝耳中。
  
  「蘇采女衝撞了沈容華,按宮規罰跪,臣妾覺得這事兒沒有問題。」
  
  蘊初只是從五品容華,本沒有管轄宮嬪的權力。然而蘇氏身份實在卑微,最末等的采女,她讓她跪一跪還是可以的。
  
  「確實沒問題。朕只是好奇,你和沈容華的關係什麼時候這麼好了?」
  
  「沈容華快人快語、光明磊落,臣妾和她很投契。她不像別人喜歡在背地裡耍陰招,要懲罰誰就大張旗鼓去做。」葉薇道,「陛下寵愛沈容華,一定也是欣賞她這點吧?」
  
  皇帝淡淡地看著她,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嘴唇,染上一點嫣紅的唇脂,「朕寵愛她的原因,就不勞你費心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9:53 PM

第12章 風頭
  
  葉薇後退一點,「臣妾僭越了。」
  
  皇帝別開視線,不置可否。
  
  他不說話的時候其實是有點難以接近的,神情冷淡、高不可攀,讓人看了就忍不住繞道走。葉薇每每見到他這樣,都忍不住回憶起當初那個任她擺佈而毫無還手之力的少年。
  
  那時候他被人追殺,一道劍傷從肩膀蔓延到胸口,血染紅了一盆熱水。她清洗紗布的時候還忍不住調侃,這情況真是像極了女人生孩子,有趣有趣。
  
  因是擔了大風險救下他,她本身也不是周到體貼的人,所以在包紮傷口時並沒有多麼客氣。他被弄得疼了會低聲抗議,她便冷冷飛一個白眼過去,「少廢話。你若嫌我包得不好,我這就去叫人進來,到時候若被你仇家發現,可不要怪我。」
  
  他無法,只能苦笑一聲,「豈敢嫌棄恩公。只是恩公纖纖素手,若染上血污多不好看?還是當心些為好。」
  
  那會兒還是歲數太小啊,竟沒聽出他話裡的曖昧與調侃。
  
  他那時候就已經喜歡上她了嗎?因為她救了他?可他若是真喜歡她,會察覺不出她與宋楚怡的不同?還是說這男人的眼神和判斷力差成那樣,竟這麼多年都沒覺出不對?
  
  葉薇沉思半晌,最後只能感嘆一句,雖然早知道男人的喜歡靠不住,但也沒想到居然靠不住得這樣……
  
  把她和宋楚怡弄混,也忒傷人了!
  
  女子容顏如素荷,一雙眼睛卻分外靈動,骨碌碌轉個不停,不知在想些什麼。明明剛剛還在告罪,誰知她態度竟這般敷衍,轉眼就走神到了別處。
  
  皇帝沒好氣地伸手敲了下,葉薇措不及防,只能摀住額頭委屈看他,「陛下……」
  
  那雙大眼實在勾人,像只受驚的狐狸,皇帝於是微微笑了,「怎麼,打不得?」
  
  葉薇想了想,再想了想,痛下決心一般,「剛才確實是臣妾說錯話了,陛下要打就打吧。」閉上眼睛乖乖就範。
  
  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睛在他面前慢慢闔上,美麗狡黠的小女子就這麼乖順地坐在他身邊,等著他可能有的任何對待。
  
  皇帝心頭一軟,摸摸她細長的黛眉,就著這個姿勢在額心印下一吻。
  
  葉薇身子輕顫,茫然地睜開眼睛,「陛下……」
  
  她的青澀並不是裝的,這真是她生平第一次被男人親吻,感覺……好生怪異。
  
  皇帝自然察覺了她的反應,笑意又柔和了幾分,「你愛和誰交好就和誰交好吧,朕原也不管這些事。」
  
  葉薇摸摸微燙的臉頰,忍不住腹誹,既然不管,還問什麼問?
  
  「朕看你殿裡的陳設都很舊了,明日就讓內廷統統換過。還有冬衣,做一批新的,得有羽衣霓裳,才配得上愛妃的如花顏色。」
  
  做衣裳就算了,宮殿的陳設通通換過……也太招搖了吧。葉薇驚訝之下朝他看去,卻見皇帝唇邊含笑,黑眸裡卻別有深意。
  
  再聯繫自己這段時間受到的熱捧,葉薇覺得……她好像明白了什麼。
  
  .
  
  連續多日召見卻不臨幸,還不間斷地賜下各種賞賜,皇帝的態度自然引起了宮嬪的議論和不安。大家冷眼瞧這情況,就好像他把葉才人看作了一朵開在太液池心的玉蓮,只想遠遠欣賞、湊近守護,卻不肯上手攀折。
  
  非比尋常的憐惜愛重。
  
  在後宮中搞特殊並不一定是好事。兩天後的晨省,葉薇不負眾望地遭遇了宮嬪們不懷好意的調侃。
  
  這回開口的是沁婕妤董氏,葉薇此前與她沒什麼交集,只知道她依附於襄愉夫人,是這宮裡出了名的冷豔高貴、尖酸刻薄。
  
  「瞧陛下這樣子,倒讓本宮好奇了,也不知葉才人有何等魅力,能令聖心垂憐至此?」
  
  葉薇看著沁婕妤烏黑的眸子,裡面冰涼涼的滿是嘲諷。她聲線略尖,看她的時候視線下垂,居高臨下的睥睨。
  
  這女人,好像生怕葉薇看不出來她瞧不起她。
  
  葉薇心頭厭惡,面上也沒跟她敷衍,不冷不道:「臣妾可不敢揣測聖意。婕妤娘娘若真的好奇,恐怕還得去問陛下。」如今的情況可是皇帝刻意弄出來的,他要捧她,有意見就找他去吧。
  
  沁婕妤被她一堵,臉色就有點難看。皇后坐在上位,看看氣氛不善的兩人,暗自思量。
  
  這個葉才人一直是她心底一根刺,偏偏陛下最近寵著她,不能下手拔掉。不過好在她被捧得太高,腦袋已經有點昏了,不似之前穩重。越是矜驕,之後找她的錯處就越容易,至於目前,還是先穩穩她吧。
  
  襄愉夫人好像察覺了什麼,一直在暗中查她的秘密,這個時候,不能讓葉薇惹出什麼岔子。
  
  .
  
  宮嬪都散去後,葉薇看著皇后,猶豫道:「娘娘留臣妾下來,是有什麼吩咐麼?」
  
  皇后笑道:「也不是吩咐,只是有一樁事要趁今日辦了。關於葉才人你的。」
  
  「關於臣妾?」
  
  「嗯。」皇后側頭吩咐,「把蘇氏叫進來。」
  
  蘇采女由宮女帶進來,她面色蒼白,看到葉薇的時候臉上閃過羞憤仇恨,卻什麼也沒說。
  
  「當日蘇采女對葉才人你擅動私刑,雖說陛下已經有了處置,但她本人一直欠你聲道歉,今日就讓她補上吧。」皇后說著聲音便冷了下去,「還不過來給葉才人賠罪?」
  
  蘇才人兩隻手絞在一起,看得出內心十分掙扎,可她到底不敢違逆皇后的命令,最終還是在葉薇面前緩緩跪下。銀牙緊咬,她艱難道:「阿薇姐姐,當天的事是妹妹……不懂事,還望姐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妹妹一般見識!」
  
  說完這段近乎是恥辱的話,她俯身拜倒,行了最鄭重的稽首大禮。
  
  葉薇看著蘇采女彎下去的身子,有些驚惶地轉頭,「皇后娘娘,這……」
  
  對方依舊面含笑意,語氣慵懶地拖長,「如何,葉才人可滿意了?」
  
  「臣妾不明白……」
  
  「葉才人何必自謙,本宮知道,你原是深藏不露。」皇后拍拍她的手,「無論如何,當初是你受了委屈,本宮這便還你體面。至於那些細枝末節的事情,本宮其實也不在乎,只要你聽話懂事,以後的福氣還大著呢。現在,你明白了嗎?」
  
  她的意思很清楚,讓蘇氏給葉薇磕個頭,便算給了她面子。至於葉薇之前裝軟弱、最近又和沈容華交好的事情都可以拋開不計,只要她明白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深吸口氣,葉薇收起誠惶誠恐的表情,鄭重道:「臣妾的意思很早就告訴過娘娘,如今也不曾有半分改變。臣妾明白輕重,請娘娘放心。」
  
  皇后見葉薇這個樣子,笑容裡終於夾雜進幾分真切來,「聽葉才人這樣說,本宮就放心了。」
  
  .
  
  蘇采女狠狠把茶壺摜到地上,裡面的茶水潑上團花地衣,惹出一片狼藉。她猶不解氣,又要去摔花瓶,翠翹這才不得不硬著頭皮攔她,「娘子息怒,再鬧下去就要驚動旁人了,明日宮裡又要傳您的壞話……娘子,咱們如今萬萬經不起折騰了!」
  
  蘇采女手裡還握著花瓶,冷笑連連,「她們傳我的話還少嗎?我怕什麼,我現在還需要怕什麼!」
  
  連那樣卑微的事她都做了。當著皇后的面,給她最瞧不上的葉薇磕頭賠罪。她趴得那樣低,她卻只顧著和皇后說話,都沒叫她起來。
  
  那感覺,就好像她只是她腳邊的一粒塵埃,無足輕重。
  
  右手狠狠使力,花瓶也砸了個粉碎,她氣喘吁吁,彷彿剛剛打了場敗仗。
  
  「嘖嘖嘖,何苦呢。」
  
  蘇采女猛地扭頭,看到了一臉戲謔的葉薇。
  
  「是你自己沒用才會落到今天的下場,何苦把氣撒到東西身上?」葉薇搖頭嘆息,「這些瓷器也是烈火淬煉而成,最後卻毀在個瘋女人手裡,真為它們不值!」
  
  她竟然還敢上門奚落她!她竟然還敢來!
  
  蘇采女兩眼充血,幾步上前就攥住她的領子,「你真以為我不敢動你?」
  
  葉薇看看襟口的素手,「這是要打架啊?看來陛下對阿盈你的評價當真沒錯,身為吏部侍郎之女,卻如市井潑婦般,半點不知自矜身份。」
  
  蘇采女被這話刺得狠狠一顫,「陛下……這麼說我?」
  
  「當然,我可不敢偽造聖諭。」
  
  蘇采女鬆開她,慢慢後退,葉薇瞧她無力承受的可憐模樣,越發鄙夷。真是紙老虎一隻,得勢時氣焰囂張,一旦落敗就連最起碼的尊嚴都不能維持,恁的沒用。
  
  「其實我這趟來不是為了和你吵架,而是看在一同進宮的情分上給你提個醒兒。」
  
  蘇采女木然地看她,「什麼?」
  
  葉薇沒答話。
  
  蘇采女明白過來,「翠翹,你先出去吧。」待宮娥離去,又看向葉薇,「現在能說了?」
  
  葉薇卻不緊不慢地在案几前坐下,提起沒被砸碎的另一隻茶壺給自己斟了杯茶,笑眯眯地看著蘇采女,「你可知道,今日皇后為何逼你給我賠罪?」
  
  提起這個蘇采女就牙根兒發疼,「……為何?」
  
  自然是因為她聯合沈容華高調欺壓她的行為,讓皇后覺得她對蘇氏積怨難消,為了不讓她被沈容華背後的襄愉夫人拉攏去,只好親自出面給她出了這口惡氣。
  
  「自然是因為皇后娘娘看中了我,覺得我是個可造之材。而你蠢鈍無用,又被陛下厭棄,與其丟了浪費,不如給我出口氣,也好讓我更加盡心為她辦事。」
  
  蘇氏臉色煞白,甚至都沒去管她話裡的刻薄,只是愣愣道:「你是說,娘娘已經放棄我了?不!不會的!她說了只要我給你賠罪,以後還是會給我機會……」
  
  「這種話你也信。」葉薇嗤笑,「你知道了那樣大的秘密,要麼把你捧上高處、大家綁作一團,要麼就一了百了、處理乾淨。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看著蘇采女,一字一句道:「阿盈,你已經是枚棄子。你活不長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9:55 PM

第13章 機密
  
  蘇采女雙腿一軟,跪倒在地。腿肚子不住抽搐,她手背青筋暴起,冷汗簌簌滾落,「不會的……不會的……」
  
  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已經信了葉薇的話。
  
  原本是嬌豔欲滴的小美人,如今卻驚懼成這樣,也不是不可憐。不過葉薇對於不相干的人都沒多少同情心,遑論曾害她性命的敵人。
  
  所以她只是坐在那裡,等著蘇采女自己反應過來,等著她說出她想聽的質問。
  
  蘇采女如她所願地抬起頭,眼中閃著瘋狂的光芒,彷彿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根浮木,「不對。我還有父親,皇后娘娘就算惱我怒我,卻絕不會殺我!我父親是幫左相大人辦事的,她們需要我!」如果不是父親,璟淑媛一開始也不會提拔她。
  
  葉薇眼眸微眯,「這倒是個好理由,不過蘇氏的女兒那麼多,沒了你還有別人可以換上。而且我覺得,她們壓根兒就不信任你……」
  
  「你知道什麼!」蘇采女歇斯底里,「她們若不信我,又豈會讓我知道那麼重要的事情!淑媛娘娘給左相大人遞出去的消息,都是我……」
  
  她的聲音忽然卡住,被自己的失口嚇傻了。葉薇瞳孔收縮、指尖蜷起,盡全力才沒讓自己露出驚訝的神情。
  
  「你……」蘇采女吞了口唾沫,換來葉薇嘲諷一笑,「這是什麼表情?這些事情我又不是不知道。」
  
  蘇采女這才定了定神,可葉薇已經懶得再和她糾纏,腳步輕快地繞過她就朝外走去。
  
  蘇采女終於崩潰,「你今天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葉薇停住腳步回頭看去,淡黃的燈光裡,蘇盈鬢髮散亂、臉頰煞白,與初見時那個傲慢囂張的蘇才人判若兩人。
  
  她偏了偏頭,用一種又溫柔又親切的口吻慢慢道:「自然,是來見阿盈你最後一面的。」
  
  .
  
  居然……居然是這樣!
  
  她那個父親究竟有多大的膽子!聯絡宮嬪互通消息,他想要得到些什麼?
  
  葉薇越往深處想越覺得膽寒。難怪宋楚怡她們把此事看得如此要緊,後宮與權臣私下勾結、竊取機密,光這一條就足夠皇帝對他們下手!
  
  那麼,他究竟知不知道這些事情?知不知道他三媒六聘娶回來的妻子不僅不是他想找的人,還在之後的時間裡騙了他一次又一次?
  
  她原本以為他被宋楚怡玩弄於鼓掌,可是之前他故意捧著她的行為卻表明他對後宮爭鬥並非一無所知。他知道可能會有人對她下手,所以用這種方式護住了她,還逼得宋楚怡捨棄了蘇氏。
  
  他究竟……
  
  「在想什麼?」
  
  葉薇回過神來,卻見皇帝手中捏著玉管狼毫筆,尖端一抹嫣紅,正凝神打量她。
  
  這裡是永干殿的書房,而她……是奉命過來研墨的。
  
  擠出個笑容,她道:「臣妾失儀了,陛下恕罪。」
  
  皇帝沒理她的告罪,重複自己的問題,「在想什麼?」
  
  避無可避,葉薇只好道:「也不是在想什麼,只是昨晚沒睡好,所以精神有點難集中。」
  
  皇帝擱下筆,抓住她腕子一拽,她便跌入他的懷中,「陛下……」
  
  「嗯。」皇帝摸摸她小巧的下巴,玉般的肌膚上有淡淡的粉紅,是姑娘害羞了,「從這個角度看你,好像又多了幾份意趣。」
  
  葉薇整個人被他環抱住,男子衣袍間是沉水香混合龍涎香的氣息,陌生而濃烈,讓她幾乎不敢喘息。
  
  「為什麼睡不好?」他眯眼笑,「因為沒有朕陪著,孤枕難眠?」
  
  他故意說曖昧的話,料想這樣的調|戲對未經人事的葉薇來說應該很具挑戰性。果然,女子本就微紅的臉頰因為他的話徹底漲紅,然而天生的不服輸卻支撐著她沒有移開視線,還勇敢地與他對視。
  
  他忍俊不禁,都有幾分佩服她了,「怎麼,朕猜對了?」
  
  葉薇一咬牙,伸臂環住他脖子,勾得他湊近自己,「才沒有。臣妾是因為蘇采女的病而輾轉難眠,與陛下半分干係也無。」
  
  蘇氏五日前感染風寒,一病不起,換了三個太醫都沒半點起色。葉薇知道這是誰的手筆,也明白蘇采女的病是決計好不了的。
  
  皇帝訝異地挑眉,「你倒是好心。她害了你,你還為她擔心。」可以他一貫的印象,她好像沒這麼寬容。
  
  葉薇眨眨眼睛,似乎有點心虛,落到皇帝眼裡便覺得她是因為說了假話而不自在。他斂了神情,平靜地等她的解釋。
  
  葉薇掙扎片刻方硬著頭皮道:「呃,陛下誤會了,臣妾也沒有為蘇采女擔心啦。只是我們住得近,她病著頤湘殿就整夜不得消停,臣妾被吵得……睡不著。」
  
  所以,這才是她方才那句話真正的意思?
  
  皇帝有點想笑,但在唇角提起之前,另一段記憶卻搶先跳了出來。是在那間永世難忘的屋子裡,少女打著呵欠對他抱怨,「你昨晚做什麼翻來覆去的?吵到我了。」
  
  明明他是重傷的病人,她耐心卻那麼差,好像巴不得用布條封住他的嘴,一點聲音都不要發出來才好。
  
  真的是……冷血的小姑娘。
  
  「臣妾這麼說,是不是顯得很沒有同情心啊?」葉薇試探道,「她都病成那樣了,臣妾卻還嫌她太吵。好像,有點冷血……」
  
  她聲音越來越低,似乎真的要去自我反省了。皇帝及時阻止了她,「不會。你這樣挺好。」
  
  「真的?」
  
  皇帝點點頭,「既然知道那凍僵的是條毒蛇,就不要去做愚蠢的農夫。在這世上活著,同情心給值得的人就夠了。」摸摸她的鬢髮,「當初她若打死了你,一定不會有絲毫的歉疚。」
  
  差一點,就差一點,這狡黠美麗的小女子就被蘇氏害死了。想到她現在活鮮鮮地窩在自己懷中,他居然感覺到一絲慶幸。
  
  再看看那晶瑩的眼眸,他憐惜更甚。她不是心無城府之人,在他面前卻時常直率坦誠,就好像對著他便不需要就裝點粉飾自己的話一樣。當然,這態度定是她仔細斟酌過的,但她最終的選擇很正確。他喜歡這樣的她,與她相處輕鬆而有趣,讓他愉快。
  
  他相信她不是真的冷血,就好像那個少女,雖然態度惡劣、耐心缺缺,卻到底把他從黃泉路上救了回來。
  
  「陛下……」
  
  高安世隔著珠簾傳來的聲音讓葉薇一驚,她想坐起來,皇帝卻不放,依舊摟著她道:「何事?」
  
  他下巴擱在她肩窩,說話的時候有熱氣噴出,吹上她的脖頸。葉薇雖然心裡不覺得有什麼,身體卻脫離意識做出了反應。香肩顫抖、胳膊上一層雞皮疙瘩起來,貨真價實的緊張。
  
  皇帝對此十分滿意,右手往上一抬,侃侃擦著她的高聳而過。葉薇眼睛都瞪圓了,完全跟不上節奏。
  
  他剛剛……是碰到她那裡了吧?是吧是吧是吧?真的碰到了!救命,這感覺太怪異!被摸一下就這麼奇怪,回頭侍寢要怎麼辦!
  
  她叫苦不迭、糾結欲死,直到高安世的答話穿過珠簾傳進來,才如兜頭一盆冷水似的,將她潑醒。
  
  「頤湘殿傳來消息,蘇采女半個時辰前病情加重,太醫沒能救回來,已然大去。」
  
  .
  
  蘇盈的喪事處理得很潦草,皇帝追贈了她美人的位分,選了個日子便送進泰陵妃園寢安葬。宮人們在議論了幾天後就拋開此事,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
  
  葉薇對此沒什麼感想。她知道,如果自己當初沒有去跟蘇盈說那番話,她也許還不會死得這麼快。她告訴了她皇后殺她的念頭,導致她在之後的時間裡徹底喪失理智,甚至跪在椒房殿外求見。這些舉動一定惹惱了宋楚怡,所以很快便出手將她處理。
  
  不過,反正也不是她動的手,不用想太多。
  
  比起這個,她更惆悵的還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費盡心機去套蘇盈的話,以為能挖出猛料來,誰知最後料是挖到,卻猛得過了頭,一時半會兒根本派不上用場。
  
  皇后和左相暗中勾結,這可是撼動朝綱的大事,要沒全身而退的把握她提都不敢提。難怪宋楚怡放心讓她活著呢,人是有恃無恐!
  
  不過通過這次的事情,至少讓她看出皇帝對宋楚怡一直是有防備的。他不是無條件地信任著她,甚至在很多事情上懷疑她。那麼,她是不是可以利用這一點?
  
  比如,讓皇帝知道他的救命恩人其實早已被宋楚怡害死。
  
  .
  
  從蘇盈去世到下葬的大半個月裡,葉薇一直沒有見到皇帝。倒不是皇帝刻意不理她,只是宣妃最近身子不大好,所以皇帝沒精力顧及旁人。
  
  然而落到旁人眼中,這卻成了奚落她的由頭。
  
  「怎麼葉才人最近安靜了這麼多?莫非你和外面的鳥兒一樣,一遇嚴寒就蹦跶不起來了,得找個角落安靜待著?」
  
  葉薇看看發難的沁婕妤,再看看神情各異的宮嬪,理智地沒有說話。
  
  她忍氣吞聲的模樣讓沁婕妤心中一陣痛快。不過是個小小的才人,一時得勢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如今好不容易被她找到機會,定要讓她狠狠得罪上位才行!
  
  「說起來,本宮最近聽說了一件事,不知諸位知不知道。」她紅唇勾起,是個冰涼的笑,「陛下很喜歡葉才人的笛曲,曾盛讚她的笛聲『宮中無人能及』,是也不是?」
  
  葉薇最初以笛聲引來陛下的事大家都知道,但還說過這樣的誇讚卻沒人知曉。
  
  無人能及麼?這話說得也太……
  
  璟淑媛此刻也領會了沁婕妤的意圖,即使為不同陣營卻樂意幫她一把,「哦,竟有此事?可本宮記得,在葉才人之前,這宮裡明明以宣妃娘娘的笛曲吹得最好……」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9:55 PM

第14章 笛曲
  
  葉薇心裡咯噔一下,朝不懷好意的兩人看去。
  
  原來宣妃也會吹笛子?那皇帝當晚對她的誇獎豈不是把宣妃貶了下去?不過沁婕妤也真夠可以的,居然連這個都打聽到了。
  
  「有這回事?」皇后也來了興趣,看著葉薇盈盈一笑,「葉才人原來還有如此本事。」
  
  「微末技藝,難登大雅之堂,諸位娘娘就不要笑話臣妾了。」她頷首道。
  
  「陛下都誇你吹得好,葉才人就不要自謙了。臣妾記得去歲中秋,宣妃娘娘興致好還曾親自吹過笛子,如今想來還覺仙樂繞耳。不如今日葉才人也露一手,也好……」
  
  沁婕妤的話沒能說完,宦侍突然響起的通傳聲讓大家都安靜了。
  
  「宣妃娘娘到——」
  
  眾人第一個感覺是自己聽錯了。今兒什麼日子?許久沒有露面的宣妃竟毫無徵兆地駕臨!反應過來後便紛紛朝門口望去,視線那叫一個整齊集中。
  
  葉薇也好奇地看過去,想瞧瞧這個如雷貫耳的宣妃到底什麼樣子。然而讓她意外的是,映入眼簾的竟不是一個跋扈美豔的寵妃形象。
  
  宣妃姚氏有一張小小的巴掌臉,容貌明麗、氣質清新,著秋香綠提瓊崖海棠齊胸襦裙,飄逸的長裙極好地修飾了她隆起的小腹,款款而來的身姿似迎風飄拂的柳枝,端的是春|意盎然。
  
  宮嬪們紛紛下拜,而她笑吟吟地朝皇后福了福身子,脆聲道:「臣妾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大安。」
  
  宮中規矩,宮嬪懷孕六個月以後方能免了跪拜大禮,而她不過四個多月,就敢不朝皇后下跪了。
  
  宋楚怡笑容有點勉強,「妹妹免禮。落衣,伺候宣妃娘娘入座。」
  
  她發了話,宣妃卻沒有順勢入席,反而看向襄愉夫人,「秦姐姐好,幾日不見,教妹妹好生掛念。你怎麼也不說來看看妹妹?」
  
  襄愉夫人笑道:「陛下擔心你的身子,囑咐我們沒事兒別去打擾你安胎,我怎麼敢去?」
  
  宣妃眨眨眼睛,盡顯小女兒的率真朗直,「那就是陛下的不是了,我回頭找他說去。」
  
  宮嬪們咂舌不已。如今恐怕也只有這位宣妃娘娘敢當著眾人的面說陛下的不是,當真是寵冠六宮啊!
  
  和她比起來,那個跑去別人那裡搶人的葉才人委實算不得什麼!
  
  宣妃看向仍跪著的眾人,「倒把你們給忘了。都起吧,本宮面前,不必這麼拘禮。」
  
  她話說得漂亮,誰敢真的不拘禮?眾人再次叩拜,「謝娘娘!」這才起身。
  
  拖延了這麼一會兒,宣妃終於由早已站在身邊的落衣帶著,慢條斯理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皇后笑容早已僵硬,看都不想再看宣妃一眼,素手攥得又緊又狠。
  
  「本宮方才在外面依稀聽到了自己的名號,怎麼,你們在說我?」
  
  沁婕妤笑道:「是臣妾憶起了娘娘的美妙笛聲,又想著葉才人也是會吹笛子的,所以想讓她吹奏一曲。」
  
  宣妃順勢看向葉薇,彷彿孩子瞧見了什麼有趣兒的玩意兒,她笑吟吟地打量著她,毫不遮掩自己的好奇。
  
  「你就是葉薇?」這口氣有點不同尋常。
  
  「是。」
  
  「陛下跟本宮說起過你。」她道,「原來你也會吹笛子。」
  
  「是……」
  
  「既然會吹,那就奏一曲吧。」
  
  葉薇一愣,繼而笑道:「不過是娘娘們抬舉,算不得什麼。臣妾……」
  
  宣妃打斷她,「別跟本宮說那些客套話。你這便挑一支曲子奏了,若吹得好,本宮重重有賞,若吹得不好……」笑意盈盈,「那你以後就都不要在這宮裡吹笛子了。」
  
  璟淑媛難掩面上的幸災樂禍。宣妃看著不過是個清新明麗的小姑娘,實際作風卻比皇后還強勢,稍有不順意便是滅頂之災降下。
  
  葉薇得罪了她,可有苦頭吃了。
  
  「娘娘這話倒讓臣妾有點不明白了,要到什麼程度才算吹得好呢?」璟淑媛笑問。
  
  宣妃自然道:「本宮那點技藝只能算堪堪可以入耳,葉才人若要當得起一聲好字,自然要在本宮之上才行。」
  
  這話徹底把葉薇的出路堵死了。就算她當真吹得比宣妃好,滿殿之內又有誰敢承認?不要命了嗎!
  
  宮娥已經把玉笛拿來,葉薇默不作聲地接過,站起來朝眾人欠身道:「那,臣妾就獻醜了。」
  
  倒還算從容。
  
  宣妃以手托腮,眼神純澈如稚子,「嗯。葉才人開始吧,本宮等著。」
  
  葉薇深吸口氣,慢慢把笛子湊到唇邊。
  
  她的笛曲是青雲觀的觀主教的,大家閨秀學的都是琴或者箏,她卻只喜歡這個。還記得觀主在教她之前曾這麼說過,「這世上大多數人都喜歡把曲藝當做賣弄炫耀的資本,以為學了點東西就高人一等,卻不知這樣只會襯得自己更加鄙陋。你既當了我的學生,就別和那些人一個樣。來,跟我說說,你覺得什麼才是曲藝的真諦?」
  
  她當時沉思片刻,嚴肅誠懇道:「我覺得,所謂曲藝就是我們藉以明志、寄託情懷的方法。它就是我們自己。」
  
  觀主默然看她半晌,讚歎道:「……真能扯。」揚揚手裡的竹笛,「這就是個笛子罷了。你想到什麼就吹什麼,別矯情也別去搞那些彎彎繞繞,就這樣。」
  
  她:「……」
  
  都已經死過一回了,那些記憶卻依然這麼鮮活。之前為了吸引皇帝,她已經違背了老師的教導,這一次斷斷不可了。
  
  她們想聽她吹笛子,她就吹給她們聽好了,之後要找茬要如何她都奉陪到底。
  
  椒房殿內座無虛席,宮嬪們都靜靜地看著那個站在殿中的女子,沒有出聲。而大殿的中央,葉薇一身青衣、瀟然獨立,十指靈巧如蝴蝶,紅唇微啟,泉水般輕快的樂聲便從指尖唇下流瀉而出,浸透每個人的心扉。
  
  在這笛聲的環繞下,她彷彿變成了山野間的精靈,剪朝暉為衣、裁晚霞作裙,不羈灑脫,俗世的名利糾葛都與她沒有關係。
  
  一曲結束,久久無人開口。葉薇一動不動,依然沉浸在剛剛結束的曲子中。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真的回到了那個時候。回到了她自在無憂的閨中時光,沒有殺戮和仇視,可以自由地在山間溪畔吹奏喜歡的曲子。
  
  不能重來的快活時光。
  
  襄愉夫人最先反應過來,剛想說點什麼就聽到啪啪的鼓掌聲。眾人應聲望去,卻見皇帝一身冕服,緩步而來。
  
  他沒理睬旁人,徑直朝葉薇走去。面對面在她身前站定,透過垂下的十二旒打量她的神情,「怎麼了?」
  
  葉薇擦掉臉上的淚珠,「沒……沒什麼。」感情起伏太大,有點沒控制住。
  
  皇帝握了握她肩膀,深吸口氣,「你們在玩什麼?」
  
  眾人這才清醒過來,又是慌慌忙忙地下跪,還是皇后主動回道:「是宣妃妹妹聽說葉才人笛子吹得好,讓她給大家展示一下。」
  
  皇帝看向宣妃,對方神色坦然,「是,臣妾想見識一下葉才人的本事。」
  
  「如今見識到了?」
  
  宣妃點頭,「陛下說的果然沒錯,葉才人的笛子吹得甚好,遠在臣妾之上。」
  
  她語氣真誠,皇帝便轉頭再看向葉薇。瘦長的手指在她下巴摩挲了一圈,低低道:「確實是很好。」
  
  那彷如瑤台仙宮傳來的樂聲,不能更好了。
  
  「不過這個時辰陛下怎麼過來了?」宣妃道,「連衣裳都沒換,您是剛下朝吧?」
  
  「聽說你來了椒房殿,朕不放心,過來看看。」皇帝眼睛還盯在葉薇身上,說出來的話卻把他對宣妃的關懷顯露無遺。
  
  宣妃抿唇笑,「臣妾在皇后娘娘這兒,陛下有什麼不放心的。」眼珠子一轉,又為難地蹙眉,「不過臣妾可答應了要賞葉才人,如今賞些什麼才好呢?」
  
  皇帝想了想,微微一笑,「不用你費心琢磨了,朕幫你賞了她。」
  
  他語氣裡別有深意,葉薇對上他黑沉沉的眼眸,忽然覺得心跳加快。
  
  .
  
  當天晚上,六宮都得到消息,處在風口浪尖多月的葉才人終於被陛下召幸,一乘煖轎將她接到了永乾殿。
  
  長湯沐浴之後,葉薇換上給她準備的寢衣,一步一步朝內殿挪去。皇帝已經洗漱過,正半躺在床上看書,長腿屈起、手中握了書卷,倒是看得十分專注。
  
  聽到動靜之後他微微抬頭,只見葉薇素衣如雪、墨發披散,立在鎏金多枝燈旁看著他。燭火顫動,她身上的光影也明明滅滅,那素淨的玉顏卻在柔光的籠罩中更加動人,仿若月裡嫦娥。
  
  他慢慢放下書,偏著頭仔仔細細打量她,原本殊無情緒的眼眸中笑意越來越濃,最後蔓延到臉上。他輕咳一聲,調侃道:「原來伊人出浴後的模樣,是這般誘人的。」
  
  葉薇頰上一燙,咬唇沒有答話。
  
  皇帝因為她這個動作神色一凝,下個動作便是從床上下來,幾步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臉頰,聲音低沉,「怎麼啞巴了?素日不是最能說會道麼?」
  
  「陛下……要臣妾說什麼?」
  
  真從得意洋洋的花孔雀變成小鵪鶉了。他興致上來,繼續逗弄,「朕讓你說什麼你就說什麼?當真?」
  
  「陛下……」她忍不住抗議,卻不防他突然伸手,將她打橫抱起。
  
  慌亂中胳膊還記得環住他脖子,她困在他的懷裡,由他抱著朝那張寬大的龍床走去。
  
  鎏金大鼎朝外面裊裊散出白煙,紗帳一重重放下,有纖長的身影立到了紗帳外,葉薇知道那是記錄御幸之事的彤書女史。
  
  記錄……她和這個男人的床笫歡|好。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9:57 P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9-2 10:27 PM 編輯

第15章 傷疤
  
  床榻很軟,葉薇被按在上面時還有點發懵。這件事她已經準備了很久,但真的發生才發現沒那麼簡單。心中反覆告誡自己當這是例行公事便成,可另一方面又想起曾經聽過的傳聞。
  
  好像床上這點事情,對男人來說是享受,對女子卻是折磨……
  
  據說會很痛?
  
  「別害怕,放鬆一點。」皇帝摸著她的紅唇,豐潤蠱惑,像熟透的櫻桃似的,躺在那裡任君採擷。他眼微眯,低頭便將它含住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吻她,男人的吻深入而纏綿,等終於分開時葉薇早已氣喘吁吁,雙頰仿若蒸熟的蝦子,紅得不像話。
  
  對這份因自己而產生的緋色皇帝明顯十分喜歡,親暱地拍了拍,這才往下探索。
  
  手指解開寢衣的扣子,少女牛乳似的肌膚逐漸在他面前展露。他視線灼灼,所過之處便引出一抹豔色,如同胭脂染上積雪。因為週遭太白,才更顯得那紅更加的觸目驚心。
  
  葉薇簡直不敢看他,只顧著在心裡抱怨這具身體太不中用。她壓根兒控制不了,他瞅哪兒哪兒就發紅,不能更敏感!
  
  皇帝見她都窘迫得睜不開眼了,忍不住一笑。這樣生疏,是不經情|事的女子才有的反應,該如何應對他委實經驗豐富。
  
  右手滑過玲瓏的鎖骨,探到後頸處,一下下地撫摸揉捏,像在對待某種小動物。葉薇隨著他的動作慢慢放鬆下來,終於抬眼去看他。
  
  他身上的衣裳依舊完整,唯有襟口散開了一點,露出小塊肌膚,很是誘人。燭光溫暖,白日裡威嚴無限的君王化作溫柔體貼的情人,耐心地引導她去體驗另一種滋味。
  
  不過葉薇這時並沒有想那麼多,她只是本能地覺得不服氣。憑什麼她都被看得差不多了,他還衣冠楚楚的?很不公平好麼。
  
  素手抓住男人的衣服,她攀著衣襟就往外扯,倒讓他一驚,「怎麼?」
  
  葉薇腦袋裡好像煮了鍋粥,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你看了我,我得看回來……」
  
  皇帝愕然,繼而是控制不住的大笑。
  
  「你究竟……你的害羞是不是裝的?」他捏捏她的手,放到自己寢衣繫帶處,「好,既然你想幫朕寬衣,那就來吧。」
  
  葉薇覺得手指有點不聽使喚,但還是憋著一口氣把它解開了。月白長袍順著寬闊的肩背滑下去,露出男人肌理密實的胸膛,葉薇在恍恍惚惚間想,時隔四年,他的身子倒是越變越好看了……

  男人高大的身材壓上少女纖瘦雪白的肉體,力量的對比懸殊在這種時候彰顯無遺。他用膝蓋撐住一點,沒有把重量完全壓到她身上,但葉薇還是覺得透不過氣來。不過這麼點不適比起另一處受到的折磨,完全不算什麼。

  他的手指在她腰部或輕或重地按著,甚至繞著打圈,她覺得脊椎發癢,終於在他突然的一下後渾身狠顫,軟倒在他臂彎。

  他托住她的脊背,另一隻手探下去摸了摸,促狹一笑,「看來你是準備好了。」

  葉薇還沒反應過來,便覺得身下被狠狠闖入,撕裂般的劇痛隨即傳來……

  那些人沒騙她啊,居然……真的這麼痛!!!

  她想叫,視線的餘光卻瞥到了紗帳外寫寫畫畫的彤書女史。被個女人圍觀行房已經夠慘了,還是不要表演更多節目給她,於是又生生把這衝動忍了下去。

  皇帝並不是什麼憐香惜玉的人,剛剛的溫柔耐心不過是男人天生不願讓自己的女人在這件事上過分難受,這才不得不費點功夫。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對待女人所有的柔情大概都花在這一時半會兒的溫存上了。

  所以在進去之後,他沒等葉薇緩太久便開始了動作,一改剛才循序漸進的作風,強勢而直接,不顧身下的女子是否適應。葉薇倒抽冷氣,死死地攀著他的肩膀,心裡卻在破口大罵。

  這男人是瘋了嗎?這樣用力……她快受不住了……

  真的好痛……

  她閉眼咬牙,權當是在受刑,熬過去就行了。可他卻不放過她。

  大手忽然掐住她下巴,粗糲的指腹貼著柔嫩的肌膚。她被迫抬頭,看向肌膚相親的男人。豆大的汗水順著額頭滾落,經過線條優美的下頷,最終滴落在她胸口。

  那雙黑眸平時總是幽深而冷靜,這會兒卻閃著炙熱的光,看得她臉紅心跳。手臂軟得不像話,連肩膀也攀不住,只能順著下滑,卻堪堪停在了某處。

  那是……一道舊傷疤。

  從肩膀蔓延的胸口,又長又猙獰。

  她還記得,這傷口是她當年親手包紮的。因為太深,把藥粉抖在傷口處時還幸災樂禍地想,這人注定得帶著條長疤過完下半輩子了。

  不過男人嘛,多條疤還能增加幾分男子氣概,不打緊。

  ……原來,真的很有男子氣概。

  男人的身軀強健而有力,上面的傷疤因為他的動作而小幅度地變化,讓本就火熱的氣氛更加撩人。

  纖指摸上那處,指腹摩挲流連,彷彿這是唯一讓她記掛的東西。皇帝的攻勢因為她的動作放緩,幾乎是詫異地看過去,卻見少女臉頰酡紅,大眼迷離而專注,直勾勾地盯著他胸口的傷疤。

  腦海中忽然迸出許多畫面,安靜雅緻的屋內,少女將白紗布一圈圈纏上他的傷口,最後指尖無意擦過,彷彿撫摸……

  熱血直衝上腦,他興奮得難以抑制,捏緊她肩膀幾個用力,終於在顫抖中結束了漫長的征伐……

  .

  一頭錦被罩住身子,下面不著寸縷,皇帝的大掌擱在她腰上,時不時撫摸下。葉薇還是沒什麼力氣,卻又被他鬧得想閉眼歇歇都不行,最後不得不伸進去按住他的手。

  「陛下……」

  皇帝瞧著這粉面櫻唇,心情格外的好。片刻前那暢快的感覺餘韻猶存,讓他回憶起來還覺得滋味無窮。快有大半年了,他在這件事上都沒這麼盡興過。沒想到這青澀的小姑娘有這麼大本事,光那麼摸他下就讓他興奮不已。

  「怎麼,累著了?」他笑問。

  廢話。他反反覆覆折騰那麼久,能不累麼?

  葉薇輕哼一聲,懶得理他。這樣的表情在平時做來自然冒犯,可在床上時卻是不可言說的情|趣,皇帝甚至覺得佳人微怒的樣子十分好看。

  畢竟,這也是對他能力的一種肯定。

  他捉過她的手按上胸口,「你剛剛一直在摸這裡,怎麼,這道疤很難看?」

  掌下是凹凸不平的肌膚,葉薇心情又變得複雜,頓了頓才道:「不是。臣妾就是覺得奇怪,陛下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皇帝笑容淡了點,葉薇有一瞬間覺得他不會回答。但大概是心情太過放鬆,高高在上的君王也難得一見地話多起來,「有幾年了。那時候朕還是太子,離京辦差的路上被人追殺,親衛都死了,剩我一個身負重傷、性命垂危……」

  「那,是誰救的您?」

  皇帝沒有出聲,葉薇的心也越繃越緊。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試探這個,大概還是有點不甘吧。

  明哲保身了一輩子,就管了這麼一件閒事,最後卻為此喪了命。更可恨的是受了她救命大恩的男人居然糊塗至此,把殺她的凶手捧到雲端,害她有苦難言。

  「是個好心的姑娘救了我。」皇帝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有點飄渺,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確定。

  好心的……姑娘?

  這個答案葉薇始料未及,大腦還沒思考心就開始狂跳。他沒有直說皇后或是別人,而是給了個含糊的身份,讓人忍不住遐想連篇。

  「是嗎?那陛下之後可有好好謝謝她?畢竟也是您的救命恩人啊。」她儘量用鎮定的語氣道,「你們,後來還有見過嗎?」

  這回迎接她的是漫長的沉默。皇帝手還摸著她的頭髮,一下下地順著,視線卻越過她看向別處,似乎想透過稀薄的夜色看到雲鬢花顏、眉目如畫。

  「睡吧。」他鬆開她翻了個身,留下寬闊的背部給她。葉薇攥住了錦被一角,半晌後深深地吸了口氣,也翻過身子睡了。

  .

  本以為這一覺會睡得很混亂,誰知感覺閉上眼沒多久就被人叫醒。皇帝已經不在,應該是上朝去了,御前服侍的管尚儀含笑立在龍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個禮,「奴婢恭喜葉容華,娘子大喜!」

  其餘宮娥跟著她施禮,口道:「恭喜容華娘子!」

  葉薇有點愣。

  皇帝晉她為容華了?

  初次侍寢後多半有晉封她是知道的,不過最多也就晉一級。她原來是才人,所以就以為自己會被提到美人,可皇帝居然越過美人直接封她當了從五品的容華。

  這難道表示……他對自己昨晚的服侍很是滿意?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9:58 PM

第16章 利用
  
  當天晨省時明顯感覺眾人看她的眼光不一樣了。
  
  之前皇帝雖然寵著她,但不曾臨幸總感覺沒落到實處,如今一朝承恩,還破格晉封為容華,逼得大家不得不認真審視起她來。
  
  無視週遭高高低低的議論聲,葉薇神態自若地給皇后行了參拜大禮,清麗的容顏比從前多了段風流,那是有別於少女的嫵媚嬌態。
  
  這神態讓皇后覺得刺眼,心頭也不知是什麼感覺。這兩年皇帝的新歡越來越多,再不似當年對她的專一愛憐。每每看到這些搶了她夫君的女人,她就恨不得飲其血啖其肉。可偏偏形勢比人強,強敵環伺,她不得不忍下一口氣,扶持這些看不上眼的賤|人,好與襄愉夫人還有宣妃抗衡。
  
  就好比這一刻,哪怕她再厭煩葉薇,還是不得不耐下性子做這個表面功夫。
  
  「葉容華請起。容華伺候陛下辛苦了,落衣,把那對白玉如意取出來,賜給葉娘子。」
  
  葉薇謝了恩,去自己的席位坐下。身份變了,位置也靠前了些,旁邊便是沈容華。葉薇落座時朝她瞥了眼,對方正平靜品茶,並未與她交換目光。
  
  這一眼很短暫,卻沒能逃過一直注意她的沁婕妤的眼睛。
  
  「本宮記得前陣子葉容華與沈容華很是親厚,怎麼如今見了面卻一句話都不說了?」她依舊是冷冰冰的樣子,尖尖的嗓音讓人膈應得緊,「是發生什麼矛盾了嗎?」
  
  延和四年的家人子本以沈蘊初風頭最盛,短短半年就坐到了從五品的位置,如今又添一個葉薇。除了位分以外,更在這小半年裡數次引得闔宮側目,實在是頭一號話題人物。
  
  這兩個人,結盟的可能性不大,倒很有反目成仇、彼此廝殺的潛質啊。
  
  葉薇尚未回答,沈容華卻率先開了口,「娘娘誤會了。臣妾與葉容華是一道入宮的姐妹,素日往來肯定是有的。不過若要論親厚,恐怕還是同樣來自侯阜的江美人和葉容華更親近些。」
  
  不曾親厚過,自然也沒什麼矛盾。沁婕妤涼涼一笑,不再言語。
  
  .
  
  看來在短期內得和蘊初保持距離了,為了不讓皇后起疑心,也為了彼此都能平安地在宮裡活下去,不致招來殺身之禍。
  
  葉薇緊了緊雪白的狐皮斗篷,走在椒房殿外的磚地上。此刻晨省剛剛結束,宮嬪都各自回宮,一溜的暖轎等在長秋宮門口,陣勢驚人。
  
  「葉容華。」
  
  葉薇駐足,回頭便看到沁婕妤冰豔動人的面龐。她帶著宮娥款款而來,「方才在殿內都沒能好好恭喜你。葉容華好本事,能讓陛下這般另眼相待。」
  
  她說著話,那無時無刻不含著諷刺的眼睛也順著葉薇溜了一圈,最後落在了盈盈一握的纖腰上。
  
  一次侍寢便引得陛下破格晉封,也不知耍了什麼狐媚手段。果然是小門小戶出身,委實下作!
  
  葉薇察覺了她的目光,心頭一陣膩煩。這個沁婕妤有完沒完,她自問沒有主動開罪過她,怎麼她就死咬著她不放了?還是說只要皇帝寵愛誰,她就要找誰的麻煩?
  
  那你怎麼不找宣妃去啊!
  
  「臣妾能有今天,還不是託了娘娘的福。」她微微一笑,「若非您昨日在宣妃娘娘面前舉薦臣妾,娘娘也不會讓臣妾當眾演奏,更不會被陛下聽到了。臣妾謝婕妤娘娘栽培之恩。」說完,還真的對她福了福身子。
  
  沁婕妤被她看似恭敬、實則譏諷的話弄懵了,反應過來後勃然大怒,「你個賤|人,你什麼意思!」
  
  葉薇眼睜大,「娘娘,臣妾在謝您,您怎的信口辱罵……」
  
  她還這般裝相,沁婕妤怒火更甚。從來都只有她刻薄別人的份兒,沒有別人諷刺她的,所以葉薇適才的放肆讓她難以忍受,口不擇言起來,「本宮看你倒是得意得很。當眾演奏?呵,你當這是很光彩的事情嗎?哪個高門貴女會這般自降身份!也就你這樣的出身,才會和那些南園樂姬一個德行!」
  
  葉薇面上一陣紅一陣白,目瞪口呆地看著沁婕妤,似乎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沁婕妤正得意,卻見她忽然朝自己身後跪下,「宣……宣妃娘娘……」
  
  沁婕妤一僵,大腦還沒開始轉動身體就先做出了反應。她朝葉薇看著的方向跪下,卻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翠綠的絲履落入她的視線,粉白裙裾曳地,掃過地磚上的素蓮花紋。原本是極美的景色,沁婕妤卻覺得彷彿有大山壓下。
  
  她剛剛說了什麼?
  
  全被宣妃聽到了嗎?
  
  「南園樂姬?」宣妃聲音清脆,帶著股濃濃的興味,「原來在沁婕妤心中,一直是這麼看本宮的。」
  
  在這宮裡,葉薇並不是第一個當眾演奏笛曲的人,她才是。
  
  沁婕妤渾身一顫,忙不迭磕了個頭,「娘娘,臣妾不是……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可是本宮聽到的就是那個意思。」宣妃笑了笑,「本宮覺得,哪怕我和那些南園樂姬一個德行,耳朵卻還是沒問題的。」
  
  「娘娘……」
  
  葉薇拿眼覷四周,宮嬪們早被這邊的動靜吸引,卻不敢明顯地圍觀,只能一壁裝得若無其事,一壁不放過宣妃的每一句話。
  
  「娘娘息怒!臣妾一時失言,斷沒有對娘娘不敬的意思!娘娘明察!」沁婕妤嚇得怕了,聲音都有點變調。宣妃有多狠毒她比誰都清楚,此刻求饒雖然丟臉,但比起之後的慘淡下場卻好得太多!
  
  宣妃吸了口涼涼的空氣,高高興興地笑了,「那好吧,本宮就給你個補救的機會。你在這裡跪著,到我消氣了再起來,如何?」
  
  如今已是十一月,煜都早下過了幾場雪。這樣的天氣裡在地上長跪,一個不好連命都得搭上去……
  
  沁婕妤臉色煞白、搖搖欲墜,最終卻只能強笑著磕頭謝恩,「諾,臣妾遵命……」
  
  宣妃懶得再理她,笑吟吟地轉頭看向葉薇,半晌後眨眨眼睛,「葉容華挺機靈嘛。」
  
  那語氣,像是讚歎,又像是……嘲諷。
  
  .
  
  沁婕妤罰跪的地方在長秋宮外,如此高調自然很快就傳到了皇帝耳中。於是當天稍晚一點,眾人便得了消息,沁婕妤董氏對上不敬,著即褫奪封號、降為承徽。
  
  「奴婢聽說沁婕妤……不對,現在是董承徽了。她在外面足足跪了兩個時辰,最後還是體力不支暈了過去,皇后才吩咐人將她送回寢殿的。現在太醫也過去了,看來得大病一場。」
  
  葉薇漫不經心地聽完,思緒又回到了宣妃最後對她說的那句話上。
  
  聽她的意思,應該發現了她當時是故意引沁婕妤言辭無狀。既然如此,為何還要順著她去懲罰沁婕妤呢?
  
  就這麼樂意被人當槍使?
  
  「小姐?小姐你有沒有聽啊!」
  
  葉薇回過神,朝妙蕊笑笑,「當然有。」
  
  「您剛才在想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覺得宣妃還真是受寵,陛下對她頗為縱容吶!」
  
  「宣妃娘娘是陛下的表妹嘛,情分當然和別人都不同了。」妙蕊轉轉眼珠子,「不過奴婢覺得,陛下今天那麼懲處董氏,不單單是為了宣妃娘娘……」
  
  葉薇挑眉,「你是說,他還是為了……給我出氣?」
  
  妙蕊點頭。
  
  葉薇做了個怪異的表情,好像覺得她的猜測很荒唐。妙蕊被激起鬥志,「不然咱們打個賭,是或者不是,今晚就見分曉了……」
  
  .
  
  宣妃動了怒火,皇帝當晚自然要去看看,然而令大家驚訝的是,在毓秀殿短暫停留之後他便離開,轉而來了拾翠殿。
  
  葉薇給皇帝布菜的時候,餘光瞥到了暗自竊喜的妙蕊,有點無語。她賭贏了,按照約定,自己那對羊脂白玉的鐲子就得歸她了。
  
  在心底深沉地嘆口氣,葉薇感受頗為複雜。看來自己昨晚委實伺候得太好了,一眨眼待遇竟拔高了這麼多,都讓人沒個準備。
  
  「這是新來的掌饌的手藝,陛下嘗嘗。」
  
  皇帝看著白瓷小碟裡的炙蝦,鮮香誘人,順手便夾起來放到了嘴裡。吃完後不經意朝對面一瞟,卻看到葉薇有點尷尬的神情。
  
  他略一思忖,回過味來。她剛剛,大抵是打算喂他吧?
  
  「咳,朕用膳不喜歡人伺候,你自己吃就好,不用管朕。」
  
  葉薇哦了一聲,悶悶地放下筷子。皇帝見她這樣,覺得有點好笑,「不高興了?」
  
  葉薇搖頭,「沒有。」
  
  皇帝不信,「不是生氣,那你怎麼連眉頭都耷拉下來了?」
  
  葉薇深吸口氣,微笑道:「臣妾原本是打算投桃報李的,誰知方法沒選對……」
  
  投桃報李。
  
  她話說得含糊,但他立刻便明白了。她是在感激自己給她撐了腰,所以上趕著示好呢!
  
  這小心思讓皇帝覺得很熨帖,於是道:「朕確實不喜歡被人喂著吃東西,不過你要想投桃報李,還有別的方法。」
  
  黑眸如落英繽紛的湖泊,千般旖旎、萬種情韻,都透著昭然的暗示。
  
  葉薇臉頰一紅,倉促地避開他的視線。皇帝眯眼輕笑,覺得手裡的玉筷都變得發燙起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09:59 PM

第17章 生母
  
  接下來四天,皇帝要麼召葉薇去永干殿、要麼駕幸拾翠殿,總歸是要見到才罷休。比起侍寢次日破格晉封,隨後幾天的專寵才真的在宮中引起軒然大波。
  
  而對於董氏被罰一事,眾人原本都順理成章地認為陛下是為了宣妃,可隨後的發展卻讓大家生出了和妙蕊一樣的想法。
  
  興許,葉容華在裡面也佔了點因素。
  
  畢竟她新近受寵、春風得意,皇帝為了她殺殺舊愛的面子不足為奇。
  
  葉薇知道外面怎麼傳她的有,最過分的便是說她一次侍寢就勾住陛下的心,莫不是床上功夫過人……
  
  葉薇想著皇帝當時那激動莫名的樣子,還有這幾個晚上的痴纏,在心頭冷笑連連:呵呵,搞不好你們真說對了。我在這方面有天分。
  
  .
  
  臘月十八那天,宮中出了件大事。太后趙氏舊疾復發、來勢洶洶,驚動了整個太醫署。皇帝一結束朝會就趕到了長樂宮,此時六宮妃嬪都聚集在了外面,恭恭敬敬地等消息。
  
  內殿只留了皇后、襄愉夫人還有宣妃三人,其餘人沒資格入內,只好在外面擺出憂心忡忡的樣子,顯示自己十分有孝心。
  
  皇帝到的時候神情很嚴肅,她們下跪行禮,他卻看都沒看一眼便徑直入了內殿。面面相覷片刻後,還是睦昭儀做主道:「妹妹們都起來吧。陛下掛心太后,一時半會兒是想不到咱們了。」
  
  美人江氏憂心道:「怎麼會突然舊疾復發呢?太后將養了這麼些日子,不一直都好好的嗎?」
  
  她的問題也是大家的問題。國朝仁孝當先,陛下雖非太后親生,卻一直對她十分孝順。若太后出了什麼事情,她們這些宮嬪搞不好也會受牽累。
  
  睦昭儀倒是聽說了些傳聞,但這會兒也不好說出來,便道:「有道君庇佑,太后娘娘定能平安無恙。」
  
  璟淑媛附和,「是啊,太上皇身邊的天一道長不是為太后娘娘算過嗎?娘娘福澤深厚,自可長命百歲。」
  
  吉利話大家都會說,忙跟著點頭,唯有葉薇悄然與對面的沈蘊初對視一眼,彼此眼中暗藏深意。
  
  來長樂宮的路上她就已經得了消息,太后之所以生病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陛下。
  
  「今早的朝會上,陛下提出……想接隆獻後入宮過年……」
  
  葉薇輕輕地吸了口冷氣。
  
  隆獻後杜氏,這是皇帝的生母。
  
  當今皇帝那複雜的身世,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葉薇都瞭解了很多。
  
  他不是趙太后親生,甚至不是載初帝親生。
  
  載初皇帝生性散漫、風流好色,可惜到四十歲還沒有兒子,只好在大臣的建議下從宗室子裡過繼了一個,養在皇后膝下,便是今上賀蘭晟。
  
  他原是隆獻王之子,成為皇后養子的時候不過十歲,卻已是皇族裡有名的早慧郎君,令許多大臣對他寄予厚望。而人到中年的載初帝越發荒唐,竟迷上了修道煉丹,廣招道士參詳道法,把宮裡搞得烏煙瘴氣。這樣他還嫌不夠,居然在五年前禪讓皇位,把自己關在建章宮內,一門心思追求長生之術。
  
  於是本以為還要在太子的位置上熬很多年的賀蘭晟就這麼即了位。
  
  登基之初,賀蘭晟本打算按慣例冊封自己的親生父母為皇帝皇后,卻被左相宋演阻撓,最終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封了隆獻帝、隆獻後。
  
  隆獻帝二十年前就已不在人世,隆獻後卻活得好好的。如今皇帝想接生母入宮過年,這心意無可厚非,但生母來了,宮裡的養母該如何自處呢?
  
  這個問題真是越往深想越微妙啊……
  
  .
  
  皇帝在半個時辰後出來,身後跟著皇后等三人。皇后柔聲勸慰,「陛下且寬心,御醫也說了,太后的問題不大,調理一下就好。」
  
  皇帝淡淡瞥她,雖然沒說什麼,皇后卻覺出一股寒意,腳步立刻僵了。
  
  朝會的事情她也知道了,父親當眾駁斥了他要迎母入宮的要求。所以,他是連自己也記恨上了?
  
  襄愉夫人和宣妃對視一眼,知趣地不再開口。太后明顯是拿病相挾,皇帝這會兒正在氣頭上,還是別去觸霉頭為好。
  
  連這三位都怕了,旁的宮嬪更不敢主動上去搭話,規規矩矩地跪在那裡。皇帝玄黑刺金的袍擺經過她們面前,眼看就要徑直出殿,誰承想到了一半卻又折了回來。
  
  他停在葉薇面前,看著微露訝異的女子,淡淡道:「陪朕出去走走。」
  
  .
  
  又出風頭了。
  
  葉薇隨皇帝走在太液池邊時這麼想著。如今真是風頭極盛啊,平時也就罷了,這種明顯煩躁抑鬱的時候他竟選了她作陪,還是當著闔宮妃嬪的面,實在給她大大長了回臉!
  
  想到離開長信殿時眾人各不相同的表情,葉薇得承認,這感覺確實不錯。
  
  碾壓對手的快感!
  
  晚風凜冽,刮到臉上如冰刀似的,皇帝卻渾然不覺,只是面無表情地朝前走。葉薇眼珠子一轉,提起裙子幾步跟上他,小手自動攀上他的手臂,「陛下……」
  
  他駐足,平靜地看向她。
  
  葉薇把他的一隻手攏在掌中,呵了口熱氣,「陛下,這裡太冷了,您會凍到的。我們換個地方,好不好?」
  
  彷彿為了配合她的話,一朵雪花飄飄搖搖落下,然後細細碎碎、洋洋灑灑,讓彼此的臉頰都冰涼一片。
  
  又開始下雪了。
  
  葉薇裹了身雪白的狐皮斗篷,娉娉婷婷地立在他面前,連睫毛上都落了幾片雪花。這樣的她,彷彿雪地裡的一座冰雕,剔透而美麗,是造物的恩賜。
  
  皇帝手一翻便握住她的,果然是沁骨的涼。她身子本就單薄,這樣跟著自己走了一路,難怪會扛不住。
  
  「冷就回去吧。」他道,「高安世,安排人伺候娘子回宮。」
  
  她一把抓緊他的手,「陛下,臣妾不是自己冷才想讓您回去的,而是這個關頭您不能生病。您若病了,就更沒辦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皇帝目光如鷹,銳利地射向她。葉薇瑟縮了一下,可憐兮兮地睜著眼睛,極力想表現得很無辜。
  
  皇帝於是冷哼一聲,「你倒是敢講。」
  
  「這些事情宮中都傳開了,臣妾想裝不知道,您也不信啊……」葉薇為難道,「而且您讓臣妾陪著您,難道不是因為喜歡臣妾的直言不諱?」
  
  又在那裡揣測上意了。皇帝卻不想跟她計較。她說得沒錯,他確實是喜歡她的坦率。這種時候無論看到誰都讓他覺得累,只有她,無根無基、出身寒微,與煜都那些複雜的關係都牽扯不上,也不會在他面前矯揉造作、惹他厭煩。
  
  「這麼說,你是贊同朕的想法了?」他問,心裡倒真有幾分好奇。
  
  隆獻後入京看似是樁母子團圓的小事,暗地裡卻牽動了各方各派的利益糾葛。這個葉薇膽子雖大,但真的敢在這種事上和左相還有皇后作對嗎?
  
  「臣妾不明白那些大道理,只是『十月胎恩重,三生報答輕』。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父母永遠是我們的父母。」她看著皇帝,「而且臣妾覺得,多年分別之後,兒子固然想見母親,可母親……更想見兒子……」
  
  皇帝心神狠顫,攥著她的手慢慢用力。葉薇忍住那裡傳來的痛意,一瞬不瞬地與他對視。於是皇帝冷硬的表情慢慢化開,變成個有點感慨、有點欣慰的笑。
  
  伸臂將她攬入懷中,他的唇貼在她額頭上方,喃喃道:「如今恐怕只有你,會對朕說這樣的話了……」
  
  .
  
  妙蕊得知她對皇帝的進言後有點害怕,「這麼敏感的事情,旁人躲還來不及,小姐你怎能隨便開口?」
  
  葉薇以手托腮,「就是旁人不敢開口,我說了才顯得我忠心,才顯得我切實為陛下考慮。」
  
  「可您怎麼知道陛下心裡怎麼想的,萬一他因為太后娘娘生病一事而退縮了呢?隆獻娘娘畢竟和他分開多年,誰知道還剩多少母子情分……」
  
  葉薇笑笑,沒有作答。
  
  皇帝有多麼牽掛這個生母,恐怕這世上沒幾個人比她更清楚。
  
  還記得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重傷後身體發熱,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她用冰帕子給他降溫,卻在湊近時聽到他破碎的呢喃。
  
  「母親,兒子不要去煜都……您不要趕我走……」
  
  「母親,我不喜歡這裡……我想回盛陽……您接我回去,好不好?」
  
  「您等著,有朝一日兒子一定、一定會把您接到身邊……您等著我……」
  
  當時她捏著帕子嘖嘖感嘆,真是個悲情的少年,看樣子是被親娘丟棄了。偏他死心眼兒,睡夢中還不停地喚著阿母,簡直都有點惹人憐惜了。
  
  沒想多年以後,這段記憶會幫她做出這麼重要的決策。
  
  皇帝真心實意想接這位母親來煜都,偏偏滿朝上下、宮裡宮外沒幾個支持的。這種時候站在他身邊的人自然會在他心裡留下極好的印象,她怎能放過這個機會!
  
  至於她說的話是否會流傳出去、引得皇后甚至太后不快,就得看運氣了。她進言的時候觀察過,跟著皇帝的都是他的親信,御前的人嘴一向很嚴,皇帝本人肯定也不會到處講,所以不出意外的話,宋楚怡應該不會知道她背後捅了她這麼一刀。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0:00 PM

第18章 隆獻
  
  正如葉薇的猜測,皇帝此番決心堅定,哪怕多方阻撓依然決定接隆獻後入京。禮部的人很快上路,快馬加鞭前往盛陽。
  
  而等待的過程裡皇帝也沒閒著,每日除了處理必要的政務,別的時間就守在長樂宮侍疾,幾乎達到了衣不解帶的程度。這良好的表現終令太后態度鬆動,所謂的舊疾過了幾天也就慢慢「好轉」。
  
  葉薇旁觀他忙裡忙外,幾乎都有點同情了。真沒想到當個皇帝也這般不易,想見見親娘還這般波折。
  
  「還不是左相大人的功勞。」沈蘊初對此十分嘲諷,「歷朝歷代都有先例,哪怕是過繼子登基之後也可冊封親生父母為皇帝皇后。偏咱們陛下那麼可憐,處處掣肘,十幾年來見生母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們說話的地方在御花園的僻靜處,宮娥在外面把風,而兩位皇帝的新寵躲在裡面,說著些不足為外人道也的閒話。
  
  「宗室子為帝,生父生母的名分本就是頭一號問題,史書上關於這個的爛賬還少了麼?更何況我聽說,這位隆獻娘娘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葉薇若有所思,「陛下登基那會兒,她可是和左相鬧過矛盾吶……」
  
  這是樁舊案了。皇帝即位要冊封生母杜氏,左相卻推三阻四,最後才不情不願地擬了個隆獻後。可杜氏對此並不滿意,非要改成「隆獻皇后」,左相抵死不從,雙方僵持許久,最後還是杜氏妥協。
  
  據說為了這個,杜氏差點沒有進京參加兒子的登極大典。
  
  想到這裡,葉薇輕輕一笑,「蘊初,我簡直迫不及待想看到隆獻娘娘入宮了。那一定很有意思。」
  
  隆獻後和左相梁子結得那麼深,對皇后一定沒什麼好感,她倒要看看宋楚怡面對這位難纏婆婆的刁難,要如何應對。
  
  更重要的是,左相那麼不想讓隆獻後入京,她就偏要和他對著干。最好他的所有計畫都被她搞砸,那才算出了心頭惡氣!
  
  與爹斗,其樂無窮啊……
  
  「我知道你在期待些什麼,不過……你是不是忘了件事?」沈蘊初好意提醒,「如今在我們外人看來,你還是皇后陣營的人。隆獻娘娘不喜歡皇后,你以為她會喜歡你?」
  
  葉薇眨眨眼睛,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哦對,你不說我都忘了。」拍拍額頭,「等等等等,讓我冷靜一下。」
  
  之前宋楚怡拉攏她,她為了自保便接下了,從此成了皇后麾下的兵卒。後宮陣營雖然沒有明白說出來,但具體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她短期內不可能和皇后一黨摘清關係。
  
  隆獻後如果厭惡宋楚怡,自然也會連帶著厭惡她……
  
  慘矣!
  
  沈蘊初見她想明白了,沉沉地嘆了口氣,「所以啊,這件事對你來說是禍福參半,自己當心吧。」
  
  葉薇苦著臉,沒有說話。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希望憑著她的機智,別出什麼太大的問題。
  
  .
  
  隆獻後儀駕抵達煜都那天,已經是臘月二十八,浩浩蕩蕩的車隊穿過瓏安長街,由丹鳳門入宮。皇帝一早便帶著皇后和群臣去了城門處迎接,其餘的妃嬪則等在宮門處,準備迎駕。
  
  葉薇本就畏寒,吹了一個時辰冷風後便有些受不住,再看看周圍眾人,雖然面上沒表現出來,卻都有點疲憊。好在很快便傳來蹕聲,是皇帝他們回來了。
  
  宮嬪齊齊下拜,而宦官恭敬地打開最前方馬車的車門,皇帝踩著馬凳子站到了地上。然後他轉過身,略微彎了彎腰,準備扶裡面的人下車。
  
  葉薇不露痕跡地抬眼,終於見到了這位威名赫赫的隆獻娘娘。
  
  她大概四十來歲,烏髮挽就拋家髻,身著莊重的朝服,因保養得宜而顯得頗為美貌,一點也不像已經守寡二十來年的婦人。
  
  隆獻後見皇帝要親自扶自己下車,搖頭道:「這像什麼話?你是天子,此等小事交給旁人做就好。」
  
  皇帝笑道:「娘娘客氣得緊。晚輩服侍長輩是應該的,算不得什麼。」
  
  當著眾人的面,他沒有叫母親而是叫娘娘,到底還是給長樂宮中的太后留了顏面。
  
  隆獻後於是不再推辭,扶著皇帝的手下了馬車。
  
  皇后此時也從車上下來,走到二人身邊道:「娘娘,後宮的妃嬪都在這裡等著了,全盼著給您磕頭問安呢!」
  
  隆獻後瞥一眼皇后,臉上雖帶著笑,眼睛裡卻什麼情緒都沒有,「孤也想見見她們。上回見面還是皇帝的登基大典,如今可有五年了。」掃一圈烏泱泱跪著的宮嬪,「啊,這宮裡倒是熱鬧了不少,看來皇后年歲漸長,氣量也大了。知道皇帝身邊不缺人伺候,孤也放心了。」
  
  葉薇聽得好笑。這隆獻後說話真是陰損,不服不行。皇帝登基時宋楚怡還是專房專寵,自然沒幾個妾室。可是如今……呵,真如她所說,後宮鶯鶯燕燕,如亂花迷人眼。
  
  迷了皇帝的眼。
  
  宋楚怡面色微變,壓制了一個上午怒火又在心頭翻湧。這個女人……她就知道她這回來不會讓自己好過!
  
  該死的,父親為什麼沒能攔住她!為什麼沒把她堵在盛陽,不讓她踏足煜都半步!
  
  右手攥緊,她突然異想天開,居然求救地看向皇帝。可他彷彿沒聽懂隆獻後對她的諷刺,神情依然平靜,唇邊甚至帶著笑。
  
  於是期待的目光瞬間黯淡。
  
  腦中控制不住地想起五年前,他的登極大典。那時候隆獻後也不喜歡她,可他看到她被刁難時,曾出言維護。
  
  「母親,楚怡是兒子的妻子。她有哪裡做得不好讓您不高興了,您告訴兒子,我會去教她。可當著外人的面,您給她留點面子,好嗎?」
  
  言猶在耳,可惜郎君的心已經變了。
  
  .
  
  當天晚上宮中自然有夜宴,六宮妃嬪全部出席,就連幾位身份低微的采女都分到了席位,看來皇帝是打算讓這位生母好好過一把當婆婆的癮。
  
  隆獻後對皇后不冷不熱,和身懷有孕的宣妃也沒幾句話,卻對襄愉夫人十分客氣,甚至在襄愉夫人敬酒之後含笑道:「以蘅你這般的氣度從容、高貴端莊,倒讓孤對太后娘娘感佩不已了。當初她給皇帝選妻子,實實在在是盡了心啊……」
  
  氣氛隨之一凝。
  
  宮中眾人都知道,趙太后當初選中的太子妃是襄愉夫人,如果中間沒出那檔子事,如今母儀天下的皇后是她才對!
  
  襄愉夫人微微一笑,不露痕跡地揭過這個話題,「娘娘不要取笑臣妾了。在娘娘面前,臣妾哪敢稱什麼高貴端莊?只因在家中是長女,經常需要訓誡弟妹,這才不得不撐出點派頭來。」
  
  「原來是嫡長女啊,難怪了。」隆獻後笑,「不過孤記得,皇后好像也是家中嫡長女?」
  
  宋楚怡身子一僵,片刻後方微笑著抬頭。正打算開口,卻不料被宣妃雲淡風輕地搶過了話頭,「這便是娘娘誤聽了。皇后娘娘並不是嫡長女,而是嫡次女。」
  
  皇帝正在喝酒的手一頓。黑曜石般的眼眸掀起,淡淡地落到宋楚怡身上。
  
  「嫡次女?」隆獻後詫異揚眉,「怎麼,左相大人還有嫡出的大女兒?孤記得,白夫人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哪來的第三個?」
  
  宣妃笑意吟吟,「白夫人自然沒有第二個女兒,可左相大人也並非只有白夫人一位妻子呀。臣妾說的嫡長女,是左相大人的原配沈夫人所出。」
  
  隆獻後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孤倒忘了左相大人還有個結髮妻子。」幾分好奇,「也不知這位沈夫人,是何出身?」
  
  葉薇的心從剛才起就慢慢揪緊,她沒有看旁人,而是面無表情地看著金盤裡的菜餚,視線彷彿黏在了上面。
  
  身側的沈蘊初在沉默一個晚上後,冷不丁開口:「娘娘的疑惑,臣妾倒是可以解答。」
  
  「哦?」隆獻後笑,「那沈容華就給孤說說。」
  
  「諾。」沈蘊初道,「沈夫人是寧城人士,乃寧城沈氏第三房的嫡女,二十五年前嫁給左相為正妻。」
  
  「江南寧城?那可是晉朝章獻皇后的故鄉啊。」宣妃道,「寧城沈氏也是百年大族了,這些年雖然沒落,卻比那些靠著一時運道崛起的家族多些底蘊和氣度。」
  
  「說的沒錯。沈夫人是大家閨秀,左相大人好福氣。」隆獻後道,「卻不知沈夫人是如何過世的?」
  
  沈蘊初聲音低了一點,「載初六年的時候,夫人她……難產而亡……」
  
  「真是可惜。」隆獻後慨嘆,「左相大人一定很傷心。不過好在他身邊還有白夫人,那般高貴的出身,難怪左相大人很快便娶她為妻。」
  
  這話就有點古怪了。沈氏是載初六年過世,宋相迎娶白氏也在同一年,雖說大燕男子不用為妻守孝,但髮妻屍骨未寒就續了弦,委實薄情了些。
  
  更何況,隆獻後話裡話外還強調了白氏那高貴的出身,這不是在暗示左相是看上了白氏的身份嘛!
  
  宋楚怡放在案几上的手慢慢握緊,到最後指節都隱隱泛白。她不敢再看隆獻後,生怕會管不住自己的表情,生怕當眾失態。
  
  她怎麼敢……怎麼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這樣的話!甚至還提起了那個女人和她的母親!
  
  那個讓她恨之入骨的女人!
  
  腦中忽然寒光閃過,她瞬間忘了憤怒,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恐懼。
  
  如果……如果皇帝聽到那個女人的名字,生出懷疑了怎麼辦?
  
  如果他反應過來,當年救他的可能不是妹妹、而是姐姐,又該怎麼辦?!
  
  「不過沈容華怎麼對這些這麼清楚?等等,你姓沈,該不會……」
  
  沈蘊初從容道:「娘娘猜得沒錯,沈夫人正是臣妾的姑母,認真算起來,臣妾還得喚左相大人一聲姑丈呢!」
  
  宣妃拊掌大悅,「妙極妙極,聊了半天竟是這等關係。皇后娘娘,那沈容華是不是也算您的表妹了?」
  
  宋楚怡心亂如麻,隨口應道:「嗯,差不多也算吧。」
  
  隆獻後卻搖搖頭,「原配和繼室到底不同,沈夫人所出的大女兒和沈容華才算貨真價實的表姐妹。」
  
  宋楚怡覺得自己的神經都繃了起來,忙不迭岔開話題,「說到這個,母親前幾日入宮時還說呢,多年未見娘娘、掛唸得緊。娘娘可千萬要賞個臉,挑個時候讓母親入宮來陪您品茶。」
  
  她太著急,話裡便有點自降身份,上趕著討好似的。隆獻後本就只是想藉著提提原配讓她丟面子,此刻見目的達到也不過分糾纏,笑道:「自然,孤也很想念白夫人。」
  
  「她叫什麼?」
  
  陡然傳來的男聲讓大家都愕然了。回頭一看,卻見皇帝手中握著盞白玉酒樽,姿態閒適地坐在那裡,自有股睥睨天下的氣度。
  
  他沒管旁人,只是凝視著宋楚怡,很慢、但是很認真地問道:「你那個姐姐,她叫什麼?」

------------------------------

作者有話要說:

  隆獻後和左相為了能不能叫「隆獻皇后」而僵持的例子是參考的嘉靖的生母蔣氏,他們那會兒就為了「興獻後」還是「興獻皇后」的稱呼糾結很久呢……
  
  關於皇帝要追封生父生母為皇帝皇后這個吧,我覺得也不是他要求過分,因為確實有類似的例子。譬如漢哀帝的生父追封為「恭皇」,生母追封為「恭皇后」,宋英宗為了如何稱呼生父也鬧出了「濮議」事件,嘉靖的「大禮議」就更不要說了,登基前十幾年為這事兒就沒消停過。總之這種禮儀問題在古代就是一團混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互不相讓。古代的大臣們都可以吵那麼多年,咱們身為現代人怎麼分得出對錯來?所以看情節就可以了,麼麼噠。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0:01 PM

第19章 衝動
  
  殿內很安靜,大家都不明白皇帝為何突然問這個,可瞧著他嚴肅的神情也不敢插嘴,只好看向皇后娘娘,等著她的回答。
  
  宋楚怡感覺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到她身上,這本是素日習慣的情景,如今卻令她如坐針氈。心如擂鼓,面上還要保持鎮定,她嚥了口唾沫,費勁一笑,「陛下,長姐是女兒家,她的閨名……您打聽來做什麼?」
  
  這話合情合理,哪怕貴為君王,也沒有當眾詢問女子名諱的道理。
  
  皇帝聞言沒說什麼,依然凝視著她。烏黑的雙眸彷彿大霧籠罩的江面,讓人窺不清他的情緒。
  
  宋楚怡在這樣的注視下越來越緊張,脊背都繃直了,如即將斷弦的長弓。皇帝察覺了她的情緒,忽的一笑,「別緊張,朕就是好奇,隨便問問。」
  
  這口氣很輕鬆,似乎是不打算深究下去。宋楚怡剛要鬆口氣,卻被他隨之而來的話打得險些失態。
  
  「你叫楚怡,你姐姐的名字應該和你差不多吧。楚什麼?悅,還是恬?或者別的?」
  
  大戶人家取名都是有規律的,從宋楚怡的名字就可以猜出她家是從楚從心,所以皇帝選的都是豎心旁的字。
  
  他居然真的認真想過這個問題!
  
  宋楚怡閉了閉眼睛,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長姐她……她叫……」囁嚅了半天,卻怎麼也不能把那個人的名字宣之於口。
  
  雖然皇帝多半記不清救她的姑娘叫什麼,可她曾發過誓,這輩子都不會讓皇帝知道她的存在。
  
  她死了就是死了,休想再來破壞她的生活!
  
  「她叫……」
  
  「楚惜。」一個清亮的聲音毫無徵兆地穿插進來,帶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叫宋楚惜。」
  
  眾人循聲望去,驚訝地發現開口的竟是那位新近受寵的容華葉氏。明亮的燈光下,她玉顏皎潔,雙眸大睜,如波光粼粼的湖面,因為有寒風颳過,所以再無法維持原本的平靜。
  
  不過大家此刻都沒心情欣賞這難得的美人情致,反而被她的行為嚇傻了。
  
  她是什麼身份?從五品的容華而已!帝后講話的時候,哪裡輪得到她插嘴!
  
  難道真的是被陛下寵了幾天尾巴就翹上天去了?連自己幾斤幾兩都分不清!
  
  宋楚怡幾乎是愕然地看著葉薇,片刻後咬牙道:「葉容華!」
  
  葉薇這才起身,幾步走到殿內跪下,伏地跪拜,「臣妾失儀,請陛下娘娘責罰……」
  
  宋楚怡看著她,震驚、憤怒、難堪、困惑種種情緒齊齊湧上心頭,一時竟不知如何發作才好。
  
  葉薇額頭貼著手背,跪在冰涼的金磚地上。雙眼緊閉,她在心裡苦笑一聲。傅母①說得果然沒錯,她大多數時候再沉得住氣、再機智狡猾,卻總有個致命的缺點——膽子太大、容易衝動。
  
  宋楚怡得罪她太深,兩人之間的仇恨不是一星半點,她雖然盡力把這情緒壓了下去,卻時不時就會再次湧上心頭。
  
  比如剛才,當她看到她怎麼也不肯說出自己的名字時,那股強烈的欲|望就沒能控制住。
  
  「楚惜……」皇帝輕聲念道,「皇后,這是你姐姐的名字嗎?」
  
  宋楚怡慢慢點頭,「是……」
  
  「倒是個好名字。」皇帝微微一笑,扭頭看向跪在那裡的葉薇,「你怎麼會知道這個?」
  
  「回陛下,臣妾偶然聽……聽沈容華提過一次,不知怎的就記住了。」
  
  皇帝看向沈蘊初,對方只能鎮定點頭,於是皇帝視線落回葉薇身上。她跪在那裡,姿態依然優雅,如蓮生清池。他想起她剛才的表情,那麼直愣愣地看著他,眉頭微微蹙著,就好像暗地裡在和誰較著勁兒似的。
  
  這麼一想就覺得有點好笑,他搖搖頭,「行了,你起來吧。這回朕就不追究了,以後別再犯。」
  
  葉薇磕頭謝恩,旁邊的宮嬪見這樣的僭越陛下竟說算就算了,不免咋舌。自己剛剛那個「幾斤幾兩」的估計是不是錯了?陛下如今很給這位葉容華臉面啊。
  
  宋楚怡冷冷地注視著葉薇,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眉眼低垂、安靜柔順。明明沒有半點相似,那張臉卻讓她生出種詭異的錯覺。
  
  就好像……她們很早之前就認識一樣。
  
  .
  
  從百福殿到吹寧宮和陽昭宮有一段是順路,所以散席之後葉薇和沈蘊初光明正大地同行。等到四周無人、宮人也被甩到五步以外,葉薇才道:「你今晚真是大膽,居然跑去提醒皇后你和沈夫人的關係。」
  
  宋楚怡不可能不知道沈蘊初的出身,她沒對她下手要麼是沒找到機會,要麼就是不知道沈蘊初和宋楚惜關係那般親密。
  
  「你還說我?自己不是更大膽。」沈蘊初沒好氣道,「咱們今晚算是豁出去了,恐怕已經徹底引起皇后的忌憚,以後的日子不知道多難過。」
  
  葉薇這會兒倒不在意了,懶懶一笑,「做都做了,後悔有什麼用。我現在倒覺得心情不錯。」
  
  看到宋楚怡在聽見「楚惜」兩個字時迅速發白的臉色,她不知多開心。
  
  「不過,你究竟是為什麼?」葉薇想了想又道,「當初不是你提醒我的麼,在這個宮裡不要提起楚惜姐姐,你怎麼又跑去提她母親了?」
  
  沈蘊初抿了抿唇,「因為皇后。」
  
  「嗯?」
  
  「你不覺得麼?她和表姐……真的長得很像。我看到她那張臉,就會想起表姐,就忍不住動氣。」
  
  葉薇不再說話。
  
  她當然覺得。宋楚怡和她長得有多像,她再清楚不過。
  
  還記得從侯阜老家被接到煜都的那天,管家領著她穿過抄手遊廊,正好看到宋楚怡在院子裡踢毽子玩。
  
  那天她穿了一身水藍色的襦裙,眉間點了漂亮的花鈿,如雪皓腕上是一對羊脂白玉的手鐲,在日光下格外顯眼。她身邊圍了很多人,都是奉承伺候的,而她卻只有一個管家陪著,和婢女入府竟沒多大差別。
  
  她瞧見了她,笑吟吟地招呼了一聲,「崔管家,你領的人是誰啊?莫不是哪屋要添下人了不成?」
  
  還真把她當婢女了。
  
  崔管家神情為難,掙紮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二小姐,小人奉命接……接大小姐入府。」
  
  她神情陡然一變,「大小姐?」
  
  在煜都宋府,被稱作大小姐的只有一個,那便是宋楚怡本人。可是如今,崔管家卻管她叫二小姐。
  
  彷彿為了呼應管家的話,她默不作聲上前一步,五官暴露在陽光下。宋楚怡終於看清,眼前的少女竟和自己長得有六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黑而深邃,眼角略微上挑,都隨了她們的父親,簡直是一模一樣。
  
  她看著陷入震驚的千金小姐,微微一笑,「多年不見,妹妹倒是長成大姑娘了。姐姐很欣慰。」
  
  這副居高臨下的長姐口吻令宋楚怡臉色又變了幾分,貝齒咬緊紅唇,那張還略顯稚嫩的臉上終於浮現出羞憤和不甘。
  
  而她卻在她的怒視之下雲淡風輕地轉身,彷彿沒興趣和她繼續糾纏。
  
  原來早在那時候,就注定了她們不是能和平共處的關係。
  
  或早或晚,總有一搏。
  
  .
  
  葉薇在隔天晚上見到了皇帝。
  
  因為次日就是大年三十,宮中有很多事情要籌備,而她坐在案几前,對著幾本書沉思前程。
  
  本來還打算在皇后麾下再混一段時間,如今看來是不可能了。宋楚怡現在想弄死她的心不定多炙熱,得趕緊想轍。
  
  其實辦法也有幾個,危險係數由高到低排列,她琢磨了一圈,悲傷地發現自己最中意的居然是那個最冒險的辦法。
  
  想到傅母對她的評價,忍不住對天長呼:您老人家雙眼雪亮啊!學生我就是狗膽包天,就是喜歡這種險中求勝的快感!
  
  握著毛筆寫寫畫畫,右手忽然被握住,她嚇了一跳,回頭便對上皇帝若有所思的俊臉。
  
  「你在寫什麼?」
  
  她掙開他的手就要下跪,皇帝卻托住了她的手臂,「先回答朕的問題。」
  
  葉薇尷尬地看過去,只見白紙上亂七八糟地寫著諸如「兵者,詭道也」、「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之類的話。
  
  皇帝手指按在宣紙上,掃了一眼就笑了,「在看兵書?你還懂這個?」
  
  葉薇想了想,「臣妾小時候不學無術,書看得雜。」
  
  「不學無術……」皇帝被她的用詞噎住了,「那有什麼感悟?」頓了頓,「不對,應該問你,現在讀這個,想幹什麼?」
  
  這問題頗為微妙,葉薇卻坦坦蕩蕩,「不干什麼啊。只是這宮裡壞人那麼多,臣妾也想汲取一下先人的智慧,將來遇到危險也能自保嘛!」
  
  皇帝想想那些句子,確實溫和而保守,於是點點她的鼻子,「那你好好學,別給孫武先生丟臉。」
  
  「知道啦。」葉薇笑意盈盈,拉著他的手就往外間走去,「妙蕊,快吩咐他們傳膳,可別餓著了陛下。」
  
  眼見離案几越來越遠,她忍不住慶幸。還好皇帝看到的是上面那張紙,她還能糊弄過去。
  
  要知道,下面的紙上寫的可全是「以攻為守」、「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克敵於千里之外」這些將她的險噁心思彰顯無遺的話啊!
  
  真是道君庇佑!

----------------------

作者有話要說:

  註釋:①傅母:古代專職看顧皇族、貴族子女的女性,一般多為中年、老年女性擔任。
  
  於是,阿薇要準備脫離皇后陣營了呢!除夕之夜是什麼日子大家還記得麼?那是宋楚惜的忌日啊!【遠目
  
  從此阿薇不過年……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0:02 PM

第20章 過年
  
  晚膳很豐富,大大小小的盤子擺滿了整張食案。乳釀魚、葫蘆雞、羊皮花絲都鮮香四溢,正中間放著道鹿熊雙拼,以垂柳紋的金盤裝盛,看起來格外誘人。
  
  皇帝瞧見鹿熊雙拼時眸光一閃,表情變得微妙。葉薇猶未察覺,親自盛了黍米飯遞給他,「陛下請。」
  
  皇帝接過碗,指尖順勢撫過她手背。葉薇詫異抬眸,兩人視線對上,皇帝一本正經,甚至帶點疑惑,似乎不明白她為何看他。
  
  葉薇於是默默收回手,開始給他布菜。
  
  伊人素手如玉,捏著象牙筷子,慢條斯理地夾起一道道佳餚,放到他面前的碟子裡。皇帝噙一絲笑,高深莫測地看著她動作,眼中的光芒越來越盛。
  
  葉薇捏著筷子的手緊了幾分,然後硬邦邦道:「您要是再這麼看著臣妾,就自己夾菜吧。」
  
  反正他也不讓她喂,索性全都自己來吧!
  
  皇帝輕咳一聲,「不過是多看了兩眼,怎麼脾氣那麼大?」親自夾起塊鹿肉放到她的瓷碟中,「來,吃點東西消消火。」
  
  他是從不會主動照顧宮嬪的,所以葉薇看到他給自己夾菜愣了瞬。然而再對上那似笑非笑、意味深長的眼睛,忽然就了悟了……
  
  「你給朕夾了,現在朕給你夾,這就叫禮尚往來、投桃報李。懂嗎?」
  
  又是投桃報李。
  
  葉薇裝作沒聽明白,埋頭認真吃東西。可當牙齒咬到鹿肉時,卻又想起了他剛才看到這道菜時怪異的表情。
  
  鹿熊雙拼……鹿肉和熊肉……都是大補的東西啊……
  
  他這會兒一定滿腦子綺思了。
  
  沉默一瞬,機智的少女果斷轉移話題,「有件事臣妾很好奇。」
  
  皇帝笑,「什麼事?」
  
  「昨天晚上啊,您怎麼那麼執著地打聽皇后長姐的名字?」她道,「都把臣妾弄糊塗了。」
  
  她語氣自然,似乎真的只是好奇,但平靜的表面下那隱藏的風浪只有自己清楚。
  
  皇帝手指還搭著筷子,狹長的眼眸微微眯起,帶點思索,「隨口問的。」頓了頓,「只是忽然覺得,應該問一問。」
  
  葉薇垂眸,繼而輕輕一笑,「這樣啊。」
  
  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半夜,他的親衛尋到宅子,攙著半死不活的他準備從後院翻牆遁走。
  
  她歡歡喜喜地一路相送,慶幸自己終於要擺脫這個大麻煩。誰知他忽然回頭,正對上她滿眼劫後餘生的快慰。
  
  少年朗朗而笑,全不似重傷在身的人。他凝視著她露在面紗外的眼睛,又是傲慢又是認真地說道:「告訴我你的名字。等我回了煜都就登門提親,把你娶回家去!」
  
  她呆滯片刻,溫柔親切地笑起來,「要滾就趕緊滾。不然我請人送你們去府衙。」
  
  親衛對自家主公這種時候還不忘勾搭妹子的行徑無語了,「主公,再不走就要被發現了……」
  
  他盯著她用力地看了幾眼,和親衛一起翻過了高牆。而她立在原地,耳畔還迴響著他消失前最後說的那句話。
  
  「我會回來找你的。等著我。」
  
  .
  
  葉薇第二天醒來時,天已經濛濛亮了。她裹在被子裡翻了個身,懶懶道:「現在什麼時辰?」
  
  「卯時三刻了。」憫枝道,「小姐快些起來吧,一會兒還要去長樂宮問安呢!今天可是大日子,您不能遲到。」
  
  大年三十,哪怕是養病大半年、不問世事的太后也會露面,更不消說剛剛入宮的隆獻後。
  
  「對哦,今天過年,會很熱鬧。」
  
  妙蕊笑著扯了扯被子,動作很輕,不過是做做樣子,「所以小姐別拖了,快點起身讓奴婢們服侍您理妝。」
  
  葉薇坐起來,長發披在雪白的寢衣上,而她偏頭,對侍女露出個有點古怪的笑容,「理妝?自然,今天怎麼也得好好打扮打扮。」
  
  攏了攏長發,她掀被下床,赤足走到了妝台前。銅鏡裡的女子五官素淨清麗,她卻透過這模糊的影子看到了自己曾經那張臉。
  
  那張……和宋楚怡六分相似的臉。
  
  就是五年前的今天,她用一杯毒酒把她送上了黃泉路,取代了她的位置。
  
  宋楚惜在這世上消失了這麼久,她稱心如意了這麼久,是不是以為會繼續如意下去?
  
  妙蕊說得沒錯,今天是個大日子。無論對她還是對宋楚怡,都是永不能忘的日子。
  
  作為頭一個過自己忌日的人,她怎麼能不準備點有意思的禮物呢?
  
  .
  
  隆獻後今日心情不錯。
  
  她一大早便來了長樂宮,給趙太后問安、陪她說笑。趙氏比起五年前老了許多,精神也不大好,看來太上皇遜位這些年,她過得頗為煎熬。
  
  皇帝是不可能刻薄這位養母的,那就只能是她自己想要得太多,整日算計以致消耗了身體。聽說之前還病了大半年?自己當初的決定果然沒錯,煜都的局勢太過混亂,先回封地韜光養晦才是上策。
  
  兩人敷衍了一會兒,趙太后便去服藥,隆獻後先到正殿,卻看到六宮妃嬪都來得差不多了。
  
  「你們倒起得早。」她道,「眼看時辰還有一刻鐘呢。」
  
  「娘娘都起得這般早,我們哪敢躲懶?」襄愉夫人笑道,「況且今天過年,大家都盼著給二位娘娘磕頭問安呢!」
  
  隆獻後笑著搖搖頭,「先坐吧,等太后娘娘出來再一起行禮。」掃了圈,「都來齊了?」
  
  璟淑媛道:「基本上都到了,除了一位。」
  
  「誰?」
  
  「還能有誰?那位葉容華唄。」
  
  隆獻後面色變了變。
  
  她入宮不到三天,卻也知道這位葉容華是皇帝的新寵,半年來鬧出不少事情,頗為引人注目。皇帝喜歡誰她其實並不在意,可葉容華的另一個身份卻令她如鯁在喉——她是皇后的人。
  
  傳聞說得有鼻子有眼,什麼葉容華就是皇后專門派去幫她籠絡聖心的,什麼陛下因為葉容華對皇后又多了幾分好感,聽得她怒火中燒。
  
  皇帝他怎能糊塗至此?皇后與左相害得他們母子還不夠麼,他居然跑去寵愛她的人!
  
  「陛下昨夜臨幸了拾翠殿,葉容華服侍聖駕辛苦了,所以今早才會來得稍微晚點吧。」皇后適時道,「而且,現在其實也不算晚。畢竟,時辰還沒到……」
  
  隆獻後似笑非笑地瞥一眼皇后,「你急什麼?孤也沒說要責罰葉氏。」
  
  皇后尷尬地笑笑,不再說話。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0:07 PM

第21章 夜宴
  
  葉薇到的時候,趙太后還沒出來。她恭恭敬敬地對隆獻後跪拜行禮,雲錦貂毛滾邊的斗篷隨著動作鋪在地上,像一朵半開的白花。
  
  隆獻後瞧著這曼妙的身段暗自冷笑,漫不經心地扭頭,「以蘅,你說前不久見過天一道長,是什麼情況?」
  
  襄愉夫人微笑道:「是因為家父。他入宮與道長盤道,陛下恩准臣妾去見見,便湊巧與道長撞上了。」
  
  璟淑媛見葉薇還跪著,知道是隆獻後故意讓她難堪,也樂意出把力。傾了傾身子,她感興趣地問道:「夫人見過天一道長?臣妾對這位道長聞名已久,可惜一直無緣得見。」
  
  她的好奇倒不是裝出來的。天下皆知,載初二十三年,天一道長入宮給皇帝進獻仙丹、大談長生之術,載初皇帝本就沉溺道教,被這麼蠱惑了一通後徹底無法自拔,很快便將皇位禪讓給今上。
  
  認真說起來,賀蘭晟能登上帝位還多虧了這位道長。
  
  「如何,道長真如傳說中那般仙風道骨?有人說他不食五穀、吸風飲露,是不是真的?」
  
  葉薇聽得無語。這個璟淑媛真是夠沒腦子的,就算是為了配合隆獻後她們晾著自己,問這話也著實愚鈍了些。
  
  且不說凡人不食五穀究竟有幾分可信度,單看天一道長目前的身份,太上皇身邊的第一寵臣,連陛下都讓他幾分,哪裡由得一個宮嬪議論來議論去?
  
  果然,隆獻後也覺得她說話冒犯,輕咳一聲便道:「天一道長是世外高人,孤這次回宮也希望能尋個機會聽他講經,參悟道法。」
  
  地上太涼,葉薇膝蓋本有舊傷,跪久了便開始疼。她忍住痛意,神情依舊平靜,彷彿半點不受這羞辱的影響。
  
  隆獻後終於覺得夠了,不再扯那些有的沒的,「倒忘了葉容華還跪著。起來吧,不用這般多禮。」
  
  葉薇謝恩起身,步履從容地朝自己席位走去。皇后瞧著她的背影,心中也不覺得多解氣。不過是借太后的手讓她跪一會兒罷了,算不得什麼。
  
  這個葉薇礙了她太久的眼,如今也到了徹底拔除的時候。
  
  入座之前都要脫下斗篷,葉薇纖指扯開繫帶,雪白的斗篷如一朵雲似的離開她的身體,露出下面的裳服。
  
  皇后眼睛猛地睜大。
  
  距離並不遠,她看得很清楚。藕荷色對襟襦裙,上面繡著小巧的吊鐘海棠,疏疏落落地散在裙子邊緣,彷彿從錦緞上開出來似的。
  
  太像了……和那個女人死的那天穿的衣服太像了……
  
  她記得那天也是過年,她之前特意做了新衣、打了全套首飾,就為了可以從容貌到氣勢都把宋楚惜壓下去。可等到早上見面時,卻還是被她的姿容刺痛了雙眼。
  
  那套衣裙太適合她,高貴又瀟灑,將她的美麗展現得淋漓盡致。她看得咬牙切齒,而她還千嬌百媚地朝她微笑,「妹妹今天真是漂亮,讓姐姐好嫉妒啊。」
  
  明明白白的諷刺。
  
  就是這樣。她從來就是這麼可惡。不肯對自己服軟,不肯對自己認輸。不就是早生了兩年,真敢在她面前擺長姐的派頭!這樣的賤|人,當初就該跟她的親娘一起去死!
  
  她不肯去,所以,她才忍無可忍地送了她一程。
  
  隆獻後不經意扭頭,驚訝地發現皇后正直愣愣地看著葉容華,面色陰晴不定。
  
  葉薇低著頭,沒去管宋楚怡的凝視。拿衣服做文章這招她不是第一次用了,當初御前訴冤,她穿的襖裙就與當年救皇帝時的衣服有七分相似,所以他才會被吸引下轎。
  
  如今,對象換成了宋楚怡。
  
  不過皇帝看到她只是勾起了曾經的回憶,悵惘緬懷下便罷,宋楚怡的感受應該複雜多了。
  
  尤其,今天還是她的忌日……
  
  「皇后?」
  
  宋楚怡抬頭,「娘娘……」
  
  隆獻後看著她,「你剛剛,在想什麼?」
  
  宋楚怡定了定神,「沒什麼,最近宮中事多,臣妾有點累到了,所以……深思散亂。」
  
  「原來如此。」隆獻後淡淡一笑,表示明白。
  
  葉薇知道自己已經在她心中種下懷疑的種子。從剛才遭受的待遇來看,一定有人往隆獻後那裡吹了耳邊風,把她和宋楚怡的關係說得很親密,所以她才會遷怒。
  
  既然知道宋楚怡容不得她,再讓所有人覺得她是她的盟友便不再安全。也許哪一天,她把她害死了,別人還當她們關係親密呢!
  
  不可共存,那就索性對立。
  
  既然隆獻後那麼厭惡宋楚怡,她便讓她明白,自己和宋楚怡也是站在對立面的。
  
  .
  
  每年除夕宮裡都有夜宴,有時會廣邀大臣與宗親,有時只是皇帝和後宮眾人自己聚聚。今年隆獻後入宮,自然要設宴群臣,葉薇坐在珠簾後,朝九階之下的大殿掃了一圈,詫異挑眉,「左相居然沒來?」
  
  她聲音不大,也就只有左邊的沈蘊初聽到,
  
  對方淡淡回道:「前幾日陛下不是發了火嘛?左相打那之後就稱病告假,現在還撐著呢!」
  
  這個葉薇倒是知道。隆獻後入宮前一日的早朝,又有大臣對此事提出不贊同看法,皇帝盛怒之下直接發話,再敢對此事妄加評論,便以大不敬之罪論處。
  
  想也知道,那找茬的官員自然是左相安排的,誰知皇帝態度這般強硬。他一怒之下就以舊疾復發為由,閉門謝客、不再上朝,現在索性連夜宴都不參加了。
  
  葉薇真是服了自己這位威武霸氣的父親,簡直是不跟皇帝作對不舒坦,就這麼不怕死?
  
  .
  
  夜宴進行到一半,歌舞暫歇,妃嬪們先後起身,向帝后、趙太后以及隆獻後敬酒。葉薇看著不遠處的觥籌交錯,忽然回憶起了載初二十二年的除夕。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和父親一起過年,身邊還有許多所謂的親人陪伴。大家一起用膳、一起飲酒,說著吉祥話,祈禱來年平安順遂。
  
  那天晚上,她原本真的很開心。開心到連宋楚怡的敬酒都愉快地接受了。
  
  那時候她是怎麼說的來著?哦,是這樣。
  
  「看在今天過年、你又送了我淄鄉綠酒的份上,便休戰一晚如何?其實老這麼斗,我也怪累的。這杯算我敬你。」
  
  一貫跋扈囂張的妹妹說出這樣的話來,她也只好聳聳肩,給面子地接過了杯子。
  
  其實認真想想,她們也沒什麼深仇大恨,只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從來就處不好關係,她們又都是不肯認輸的性格,才會搞得這麼僵。
  
  也許等彼此都出嫁了,就不用為這事發愁了吧。
  
  她這麼想著,正要一口飲盡,她卻忽地叫住了她。
  
  「宋楚惜。」
  
  她看著她。
  
  燭光裡,宋楚怡眼眸晶亮,裡面藏著太多太複雜的情緒,最後都匯聚成唇邊一個淺淺的笑容,「可能以後我還會有得罪你的地方,這杯酒就算提前的賠罪。希望你大度寬宏,不要和我計較。」
  
  她有點莫名其妙,敷衍地笑笑便喝了那杯酒。
  
  然後,她便再也無法和她計較。
  
  ……
  
  對面的韻貴姬回了座位,沈蘊初低聲對葉薇道:「該你了。」
  
  葉薇笑了笑,端著酒觥出了席位。
  
  她一出來,大家的注意力便都集中了。葉薇恍若不覺,笑吟吟地先給太后和隆獻後敬了酒,再轉向皇帝,「臣妾葉氏,恭祝陛下福壽綿延,願我大燕國運昌隆!」
  
  興安殿內鋪著朱紅的地衣,葉薇身著藕荷色長裙,跪在上面有一種別樣的高貴氣度。唇畔笑意深深,星辰般的眼眸凝視著他,讓皇帝略微晃了神。
  
  「哦……」他慢慢道,「承葉容華吉言。」
  
  隆獻後詫異地看著他。剛才哪怕是襄愉夫人來敬酒,他都只是點點頭便喝了,沒一句多餘的話,這會兒居然回了這個葉氏?真給她臉面。
  
  這與眾不同的待遇不止隆獻後發覺了,其餘人也發覺了,一時心思各異。放在平時,這必然惹怒宋楚怡,可這會兒她心亂如麻,也就管不了旁的。
  
  那個葉薇還穿著早上那套衣服,慢慢走到了她面前。親自拿起銀鎏金的酒壺,為她斟滿美酒,然後道:「臣妾入宮大半年,多虧皇后娘娘的照料關懷,今日便藉著這個機會,敬娘娘一杯。」
  
  宋楚怡端起酒杯,只看了一眼便眉頭緊蹙,「這是什麼?」
  
  「淄鄉綠酒啊。」葉薇神情無辜。
  
  皇帝瞭然,「皇后不喜歡這酒,你換個別的吧。」
  
  不喜歡這酒?葉薇冷笑。
  
  隆獻後挑眉,「淄鄉綠酒是天下名酒,皇后竟不喜歡?可孤卻喜歡得緊。」
  
  她這樣說了,皇后再不愛喝也得給婆婆一個面子。她慢慢端起酒觥,裡面的液體綠得清透,似一塊乾淨的翡翠。
  
  葉薇看著面無表情的宋楚怡,很慢很慢地笑了起來。
  
  她開口,語氣溫和而真誠,和多年前那個誠懇的妹妹一般無二,「臣妾生性愚鈍,這半年來給娘娘添了不少麻煩,心中實在慚愧。」頓了頓,「可能之後臣妾還會有得罪您的地方,這杯酒就算提前的賠罪。希望娘娘大度寬宏,不要和臣妾計較……」
  
  宋楚怡瞳孔猛地縮小。

-------------------------------
作者有話要說:

  宋楚怡內心咆哮:尼瑪啊!要演鬼故事也不是這麼演的啊!信不信我找道長來收了你?!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0:09 PM

第22章 反水
  
  彷彿墜入一個可怕的噩夢,四周環繞的是她最不願回想的一切。她拼盡全力想要擺脫,它們卻纏住她不放。
  
  葉薇還跪著她面前,穿著那身刺目的紫衣,手捧玉觥,裡面綠酒輕漾,提醒她曾發生過的往事。
  
  那時候,她也是這麼站在宋楚惜面前,說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話,然後,眼睜睜看著她把那杯毒酒喝了進去……
  
  如今,一切好像都重來了。同樣的除夕之夜,同樣的衣裙美酒,同樣的誠懇話語……
  
  那麼,這杯酒裡是不是也下了同樣的穿腸毒藥?
  
  右手忽然使力,她一把打翻酒觥,身子往後一縮,「你……你究竟……」
  
  葉薇愕然地睜大了眼睛,看看打翻的酒觥和狼藉的案几,再看向皇后,「娘娘……」
  
  不過短短兩個字,裡面卻滿滿的全是羞憤和委屈。
  
  宋楚怡面色煞白,直勾勾地盯著葉薇。她渾身僵硬如雕塑,唯有眼中迅速閃過深深的驚懼,以及……刻骨的怨毒。
  
  這情緒沒能逃過隆獻後的眼睛。
  
  長眉揚起,她勾唇一笑。看來自己今早的猜測果然沒錯,這個葉容華和皇后之間真有問題。盟友?呵,看這架勢分明是仇人才對。
  
  內裡玄機值得一探。
  
  「皇后,你做什麼?」皇帝蹙眉,聲音裡有明顯的不悅。
  
  宋楚怡喘口氣,額頭有冷汗滑落,「陛下恕罪,臣妾……臣妾最近有些勞累,御醫也說需要休養。所以剛才……並不是故意讓葉容華難堪。」看向葉薇,「葉娘子不要誤會才好。」
  
  她的臉色看起來確實像是生病的人,葉薇於是勉強一笑,「臣妾明白,娘娘放心。」
  
  宮人上前收拾案几,而皇帝淡淡吩咐,「既然皇后身體不適那就別飲酒了。葉容華回去坐吧。」
  
  葉薇福了福身子,默默走回自己的位置。旁邊的人都看著她,眼中情緒各異。無論之後怎麼敷衍,她都是當眾被皇后落了面子,也不知現在感受如何。
  
  話說回來,她們真的是盟友嗎?還是私底下其實已經出了什麼問題?
  
  宋楚怡攥緊右手,用力到手背青筋都凸起,身子卻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她盡力不去看葉薇,害怕讓更多人瞧出不對來,可她管得住眼睛,卻管不住自己的思緒。
  
  意識如斷線的風箏,越飛越遠,最後連她也尋不到蹤跡。
  
  不可能的。這只是個出身低微的小吏之女,是侯阜選送的家人子,不可能和那個女人有什麼關係。
  
  她死了。她親眼看著她嚥了氣,親眼看著那些人將她的屍骨送出了煜都。她被葬在惠州宋家的祖墳裡,和她的生母在一處。
  
  她不可能回來。
  
  一切都是巧合罷了。
  
  她慢慢抬頭,強自鎮定地朝葉薇看去。她正在飲酒,察覺到她的視線微微一笑,有詢問,也有討好。
  
  果然……還是她想得太多了。
  
  .
  
  雖然隔著九階,但剛才那精彩的一幕也沒有逃脫下面大臣的眼睛。眾人彼此對視,都覺得這位皇后娘娘今天實在有些不對。
  
  聽說最近陛下因為左相的關係對她多有冷落?父親和夫君鬧得這麼僵,她夾在中間多少有點裡外不是人。這才是生病的真實原因吧。
  
  本以為這齣戲到這兒就該收場了,誰料想下一個敬酒的沈容華剛回自己的席位,便有宮娥卻突然衝出,「撲通」一聲跪到皇帝面前!
  
  「陛下,隆獻娘娘,奴婢有要事啟奏!」
  
  眾人驚訝地望去,卻見發話的宮娥臉很生,並不是在各位宮嬪身邊得勢的侍女。
  
  「你是?」皇帝把大家的疑惑問了出來。
  
  她重重磕了個頭,「奴婢是吹寧宮拾翠殿的宮娥綠袖,有天大的事情要啟奏陛下、娘娘!」
  
  拾翠殿的宮娥,那不就是葉容華的人?
  
  隆獻後看看神情難掩詫異的葉薇,慢慢道:「何事?」
  
  「奴婢要揭發一個人……揭發一個人的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之罪……
  
  宮嬪們驚疑不定,不明白這個葉薇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她這是想幹什麼?要對付誰?
  
  皇帝身子往後靠了靠,臉上沒什麼表情,「誰?」
  
  綠袖大大地喘口氣,彷彿在給自己積攢勇氣。然後她抬手一指,聲音切金斷玉般決絕,「臣妾要揭發的,正是拾翠殿的容華葉氏!」
  
  滿座嘩然。
  
  大家想過綠袖可能指證的每一個人,卻實在沒料到她竟會當眾揭發自家娘子。
  
  這是要反水啊!
  
  皇帝的神情徹底冷下去。他沒看葉薇,只是凝視著綠袖,「葉容華的大不敬之罪?你說清楚,究竟是什麼……大不敬?」
  
  綠袖仰著頭,聲音無比清晰,確保九階之下的大臣也能聽清楚,「回陛下,葉容華私下對隆獻娘娘入宮有諸多不滿。奴婢曾聽到她和貼身侍女說,陛下此舉實在荒唐,不僅惹得群臣議論,還觸怒太后,有違孝道。她還說……還說隆獻娘娘若真的明白事理,便不會讓陛下這般興師動眾……」
  
  無數人倒抽冷氣的聲音。
  
  居然……是這樣的大不敬!
  
  眾人想起這段時間皇帝為了迎母入宮而折騰出來的事情,還有前幾日早朝時難得一見的鐵腕獨斷,都覺得心驚肉跳。
  
  龍有逆鱗,在這個當口撞上去的人,下場可想而知。
  
  長久的沉默後,終於有人開口,卻是大家都沒想到的人。
  
  皇后語氣認真,「陛下,此等大事怎能偏聽這婢子一面之詞?臣妾看她就是包藏禍心,您別被迷惑了。」
  
  她居然為葉薇說情!
  
  眾人還沉浸在震驚中,綠袖卻坐不住了,「皇后娘娘明鑑,奴婢自然有證據!空口白牙到陛下面前指證自家娘子,奴婢還沒那麼大膽子。」
  
  皇帝看了皇后一會兒,轉頭對綠袖道:「既然有證據,那就拿出來。」
  
  綠袖從衣袖裡取出個小小的本子,呈給了高安世,「這是葉容華的密記手札,奴婢知道她有每天寫東西的習慣,特意偷出來的。您可以看看,上面是不是有奴婢說的那些話……」
  
  皇帝接過本子快速地翻了翻,已經變了顏色。隆獻後順手拿過去,看完之後面沉如水,盯著葉薇瞅了會兒又笑起來,「葉容華好生鎮定,到現在還安然端坐著。」
  
  葉薇聞言沉默起身,再次走到他們面前跪下。膝蓋雖彎了,背脊卻挺得筆直,依然是坦然磊落的樣子。
  
  隆獻後捏著手札,一壁看她一壁點頭,然後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前忽地揚手,惡狠狠地把手札朝她砸去。
  
  女子肌膚柔嫩,手札硬硬的角正好戳到額頭,立刻紅了一塊。
  
  隆獻後冷笑連連,「孤竟不知道葉容華對我有這麼多不滿!這長篇累牘的話,你為何不當著我的面說?孤給你這個機會!」
  
  手札落到地上攤開,葉薇掃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屬於自己的筆跡。模仿得真像。
  
  「本宮方才還不信,現在看這字跡,確實是葉容華的。」宣妃笑笑,「好一筆瀟灑而又有氣勢的隸書。」
  
  「光憑字跡也能作數?造假再容易不過。」皇后道,「葉容華,你沒做過對不對?你說話啊!」
  
  從綠袖出聲起,葉薇就一直保持沉默,不曾為自己辯解過一句。此刻聽到皇后的逼問,她終於慢慢扭頭。皇帝正看著她,而她清亮的目光與他對上,一字一句道:「陛下,那個東西不是臣妾的。臣妾從沒有每日寫手札的習慣。」
  
  「你這會兒當然推脫得乾淨。」璟淑媛嗤笑,「換了我也不敢認啊!」
  
  「你閉嘴。」皇后斥道,而後轉頭看著皇帝,「陛下,臣妾覺得葉容華不像會做出這種事的人。您既然寵愛她,也該相信她的為人才對。」
  
  隆獻後不耐煩地擰了擰眉頭,「皇后你偏幫葉氏也有點分寸。這鐵證如山的情況下還不斷為她說話,莫非這件事和你也有關係?」
  
  「娘娘……」皇后唇瓣顫抖,聲音終是低了下去,「臣妾只是,不希望冤枉無辜……」
  
  皇帝深吸口氣,視線緩緩落到大殿內。那些臣子雖然沒表現出來,然而心底什麼想法他閉著眼睛都能猜到。
  
  全等著看他的笑話。
  
  轉頭看向葉薇,她跪在那裡,顏如素荷、清麗出塵,察覺到他目光時輕輕笑了笑,眼中浮現出認命,還有……理解。
  
  這感覺,就好像她已經知道他會如何決定,更知道他這樣做的原因。
  
  她無怨無悔。
  
  皇帝心頭大震,幾乎就要反悔,可僅存的理智阻止了他。
  
  閉了閉眼睛,他慢慢道:「茲事體大,先將葉氏帶回拾翠殿看管。朕改日,自有決斷。」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1:47 PM

第23章 動心

  葉薇上輩子的時候,曾聽傅母說過人生無常,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你永遠猜不到。之前她已經用親身經歷驗證了這句話,今晚再次體驗,不免長嘆,傅母,您老人家果然是有大智慧的啊!

  她送了別人一份大禮,卻沒想到對方給她準備了更大的。措不及防之下,終究落到了這危險的境地。

  她坐在窗邊閉目沉思,妙蕊走過來,見她一臉平靜,忍不住道:「都什麼時候了,您真的一點都不害怕嗎?」

  「怕,怎麼不怕。」葉薇睜開眼,「現在的情況這麼糟,我簡直懷疑能不能順利挺過去了。」

  妙蕊聽她這麼說立刻急了,「陛下她怎麼能不信您呢?一個吃裡扒外的賤婢說的幾句話,加上一本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手札,他便認定您有罪了?簡直……白費了您對他的真心!」

  最後一句讓葉薇有點不自在,她對皇帝委實沒什麼「真心」,「呃,你也別罵他了。其實他應該還是信我的,他也相信我不會寫那麼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去自尋死路……」

  「他信您?」妙蕊愕然,「他既然信您,怎麼還把您給軟禁了?」

  這樣的處理,擺明了是認定她有罪,等過了年便要處置吶!

  葉薇托腮笑,「這就是算計我那個人的高明之處了。哪怕皇帝明知道我是無辜的,還是不得不把我關起來……」

  「這、這又是為何?」

  葉薇深吸口氣,開始給這個問題一籮筐的少女解釋,「前幾日早朝時,陛下發了脾氣你知道嗎?」

  「知道。」

  「因為大臣們對隆獻後入宮一事不斷置喙,陛下忍無可忍,所以下了狠招,放話誰再敢對此不滿便以大不敬之罪論處。他登基四年,從未如此強硬地與群臣叫板,此番破例意義自然非同凡響。」

  「是……」

  「所以,這個時候他急需立威,證明自己的話不是說著玩玩兒。偏我在這當口撞了上去。綠袖的那些話你也聽到了,句句都是誅心之論,還有那個手札,模仿我的字跡模仿得簡直是一模一樣……如果這樣的情況下我都能全身而退,豈不襯得陛下的旨意如同兒戲?」

  妙蕊終於明白過來,身子一點點發寒,「所以他們才會特意選在除夕之夜,因為今晚上……」

  「因為今晚上的夜宴有大臣列席。只有在今晚當眾捅破此事,才能保證它以最快速度流傳出去,才能保證陛下沒半點機會把它壓下來。」葉薇說到這裡,終於忍不住溢出了冷笑,「當真是好歹毒的計策。」

  妙蕊開始覺得恐懼,「那小姐,您還有辦法嗎?」

  葉薇撐著頭,「我不知道。」

  妙蕊身子輕顫,「不會的。您這麼聰明,肯定有辦法的……肯定有的,對不對?」

  葉薇看著惶恐不安的侍女,無奈地笑,「對方下手太快太狠,我雖然有準備,但也沒料到她們會做到這份兒上,所以真的不知道能不能順利扛過去。」

  妙蕊忍不住咬牙,「到底是誰?是誰在算計我們?皇后,還是宣妃?不對,不可能是皇后,她今晚還幫您求情吶!那就是宣妃了?」

  果然,連妙蕊都覺得不是皇后。難道這就是宋楚怡想要的效果?可如果只是為了這個,她今晚的行為還是多餘了些。

  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如果真是宋楚怡做的,那她圖謀的應該更多。

  葉薇慢慢攥緊帕子,扭頭看向窗外。今夜沒有月亮,天是極深的墨藍,疏疏落落幾點星辰。上一世被殺時,也是這樣的景色。

  「但願……是我想的那樣。」

  .

  正月初一照例有隆重的元日大朝會,西域各小國的紛紛遣使來朝,獻上禮物和賀詞,換取大燕的恩賜和庇佑。

  朝會結束之後,皇帝回到永乾殿,卻怎麼也看不進去奏章。掃興地丟下筆,他往後靠上椅背,閉上了雙眼。

  腦中又閃過昨天夜裡,葉薇盈盈的雙目。她看著他,溪水般清澈的眸子裡滿是理解和包容,就好像無論他做什麼,她都不會怨怪。

  這感覺讓皇帝心神皆顫。

  他一向知道她聰明,可除此之外她更是愛惜性命、膽大妄為的。從寵上她那天起,他就沒指望過她會是個明白事理、善解人意的女子。這宮裡並不缺這樣的人,他看上的是她的美麗與率性。

  可她偏要給他驚喜。

  她清楚他的左右為難,所以接受他因為這個而選擇將她犧牲。

  她不怪他。

  眼睛忽然睜開,他站起來就徑直朝外走,高安世愣了下才趕忙問道:「陛下,您這是要去哪兒?」

  他停住腳,一時竟茫然了。

  他想去哪兒?

  窗外細雪紛飛,他憶起那一日太液池邊,她拉著他的手柔聲細語,勸他堅持自己的決定。

  當時,他真的覺得她是這宮裡唯一肯對他說真話的人。

  .

  青綢傘遮出一方安寧的天地,皇帝立在傘下,透過開得熱鬧的梅樹枝椏看那個窈窕的身影。

  葉薇裹在雪白的狐皮斗篷裡,坐在廊下看漫天飛雪。頭微微仰著,兩條腿垂在半空中,時不時踢那麼一下,像個頑皮的孩子。

  她神情並不頹喪,唇邊甚至帶著笑,彷彿當真被眼前的美景吸引得無暇他顧,彷彿自己並不是危在旦夕、隨時可能喪命的待罪之人。

  他看到有宮娥走到她旁邊,低聲勸道:「外面太冷了,小姐還是進去吧。」

  她搖搖頭,「這麼美麗的景色,不知道還能再看幾次,得趁著有機會看夠本才行。」

  宮娥一頓,「小姐……」

  「妙蕊,你高興點好麼?」葉薇長嘆口氣,「其實認真說起來,咱們半年前就死過一次,活到現在已經賺了。所以你別那麼喪氣。人生得意須盡歡,懂不懂?」

  妙蕊無言以對,葉薇索性站起來伸個懶腰,脫下了斗篷,「啊,我忽然好想跳舞。你還記得嗎?以前在家裡,每年新雪姊妹們都要起舞鬥藝,現在想起來真是有趣。」

  妙蕊被動地接過斗篷,眼睜睜看著葉薇身姿靈巧地轉到庭園裡。她裡面穿了身齊胸襦裙,罩琉璃白大袖衫,此刻旋轉舒展,寬大的衣袖飛揚,在半空中擊出了一抹白雲。

  細雪紛飛、紅梅掩映,而她身姿曼妙、纖腰柔軟,一顰一笑都牽動旁人的心腸。

  牽動,他的心腸。

  皇帝一瞬不瞬地看著庭園中央的女子,幾乎不能移不開視線。她從未在他面前跳過舞,他便以為她不會,所以此刻見到這一幕才尤其震驚。

  事實上,他對歌舞之類並不怎麼熱衷。太上皇年輕時極愛這個,後宮裡有個受寵多年的淑妃最初便是以舞藝得幸。他對此很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再好的歌舞也不過是個點綴,看個樂子便罷,若為此痴迷便顯得滑稽了。

  他這麼認為了許多年,卻在看到舞姿翩躚的葉薇時,第一次體會到傳說中的目眩神迷。

  暗香浮動、衣袂飄飄,而她容貌清絕,如同花朵里長出來的精靈。某個瞬間,他甚至覺得她臉上有豔光迸發。驚心動魄的美麗。

  腦海中只剩下從前唸過的詩文,被無數人引用得氾濫,卻無比的貼切。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

  葉薇忽然停下動作,朝皇帝在的地方看去。他慢慢從梅樹後出來,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葉薇沒有下跪行禮,只是沉默地看著他,粉唇緊抿。而他在片刻後慢慢抬手,落到了她的額頭。

  那處微微紅腫,在白皙的肌膚上尤其刺眼。

  這是昨天晚上被母親砸的。

  皇帝試探地碰了碰,「怎麼不上藥?」

  「上過的。」她輕聲道,「只是印子要消下去,還得幾天。」

  皇帝啞然。

  葉薇深吸口氣,抬頭衝他盈盈一笑,如陽光照進隆冬臘月,冰消雪融般的溫暖,「陛下什麼時候來的?您躲在那裡不出聲,莫不是偷看臣妾跳舞了?」

  這話說得俏皮,皇帝也就配合地勾唇笑了笑,「朕今早想到你,就過來看看。你還好嗎?」

  「哦,原來陛下是想念臣妾了啊。」葉薇眨眨眼睛,「臣妾挺好的,剛剛還在跳舞吶!」

  「你知道朕不是問這個……」

  葉薇的笑容凝滯一瞬,然後又恢復平靜,「無論您問的是哪個,臣妾都挺好的。」瞧見皇帝的神色,「您不相信?」

  皇帝沉默片刻,「昨晚的事……」

  「昨晚的事,臣妾都明白。」她打斷他,「您放心做您想做的,不用記掛臣妾。」

  雖然早料到她會這麼說,皇帝還是忍不住苦笑,「你幾時變得這麼深明大義了?」

  「臣妾才不深明大義,臣妾只是……只是不喜歡成為別人的負累……」

  他愣住。

  「昨晚確實是臣妾給陛下添麻煩了,所以,您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無論如何,您救過我一次,這大恩臣妾一直記得,今次就算報答。」

  她偏著頭,側顏靜美、眉目秀麗,似一朵最皎潔的白梅,在細雪紛飛中獨自盛開。他看得心念一動,剛要說句什麼,她卻又倏地轉頭,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不過,您能最後答應臣妾一件事嗎?」

  「……什麼?」

  「我死了之後,您一定要查出是誰給我下套,幫我報仇雪恨,好不好?」頓了頓補充道,「最好能把她送下來陪我。」

  果然……這才像是她說出來的話……

  皇帝按住她的肩膀,終於下了決心,「朕不幫你報仇。等你脫身以後,自己去報。到時候你想怎麼收拾那些人,我都不會阻止。」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1:48 PM

第24章 變故

  皇后夾起一塊水晶蝦餃放到皇帝的碟子裡,「陛下,臣妾見您最近胃口不太好,可要當心身體啊。」

  皇帝嗯了一聲,「你也是。前陣子不是不舒服麼?御醫看了沒有?」

  「看了。御醫開了幾帖藥,臣妾服了之後再多休養休養便是,不打緊。」皇后道,「不過娘娘她,好像氣得不輕……」

  綠袖當著滿朝大臣的面說出那樣的話來,葉薇固然被打入十八層地獄,隆獻後也是丟盡了臉。難怪她當晚都不顧儀態地用東西砸她了。

  皇帝想到這個神情微變,皇后適時道:「都已經初三了,您打算怎麼處置葉容華?」

  「你希望朕如何處置她?」

  「臣妾當夜為她求情,受了娘娘的斥責,現在也不敢再說什麼了。只是請陛下明察秋毫,不要冤枉無辜。」

  「無辜?這麼說皇后依然堅信那些事不是葉容華所為。可如果最後查明,確實是她做的呢?」

  皇后愣了愣,然後毅然道:「不會的。若果真如此,臣妾願與葉容華同罪,甘領責罰!」

  語氣鏗鏘有力,顯示了說話人無比堅定的決心。

  殿內的宮人聽到這話都不免詫異,就算葉容華真是皇后提拔看重的人,她對她的偏幫也過頭了些。

  等等,左相大人拼了命不想讓隆獻娘娘和陛下好過,皇后卻信誓旦旦地保證身邊人不會對隆獻娘娘不敬。難道說,她這是在變相地跟陛下表示,她和自己的父親並不是一個陣營的?

  皇帝也聽出她話裡的意思,不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是這一眼,卻令皇后身子輕顫,一把抓住他的手,「陛下……」

  皇帝面無表情,「嗯?」

  「臣妾知道,因為父親的關係,您在生我的氣。可,那些都是父親自己的決定,和臣妾沒有關係。他要做什麼,臣妾左右不了。但臣妾可以保證,我從來沒有支持過他去做那些事情……」

  皇后唇瓣發白,剪水秋瞳大大地睜著,眼巴巴地看著皇帝。她一貫倨傲,這樣脆弱惶恐的樣子就尤其惹人憐愛。可皇帝卻對著這樣的她陷入了沉思。

  「所有事情……都和你沒有關係麼?」

  這語氣有點怪異,皇后困惑地蹙眉,「什麼?」

  皇帝深吸口氣,別過了頭,「……所以,你幫著葉容華,只是擔心她無辜蒙冤,你也會被朕誤會?」

  「是……大家都知道葉容華與臣妾走得近,如果她背上這個罪名,臣妾多多少少也會被牽累。若是別的事情也就罷了,可事關隆獻娘娘……臣妾實在不希望再因為此事與陛下生了嫌隙。

  皇帝忽然笑笑,反握住她的手,放柔了聲音,「真是傻。最近是朕心情不太好,才會……你別東想西想。」

  這樣的態度,才是宋楚怡這麼多年來習慣的。

  心底滿是劫後重生般的喜悅,她忍住湧到眼中的淚水,用力地點了下頭,「是……只要您不責怪臣妾,臣妾便什麼要求都沒有了!」

  .

  被關了三天,拾翠殿的膳食越來越差,今天晚上居然直接給她們送來了冷飯冷湯。憫枝怒不可遏,端著飯碗就想去和他們理論,最後還是被葉薇和妙蕊一起攔住了。

  「注意身份注意身份。」葉薇道,「咱們現在沒什麼發脾氣的立場。」

  「可是小姐,難道就讓您吃這種東西嗎?」憫枝氣呼呼道,「這麼冷的天,他們連炭都不肯給我們,還送這些冷冰冰的東西過來,您不被凍病了才怪呢!」

  「忍一忍就好啦。」葉薇笑笑,「反正,也不用再熬多少天……」

  憫枝以為她是說用不了多久大家就要一起被問罪處死,神情立刻黯淡幾分。害怕葉薇傷心,又趕忙抓住她的手安慰道:「沒關係,上一次挨板子有憫枝陪著小姐,這一次無論前面是什麼,我還是會陪著您的。」

  葉薇有點驚訝。

  兩個侍女裡妙蕊聰明機靈,憫枝單純遲鈍,葉薇有什麼計畫都習慣告訴妙蕊,並不敢貿然讓憫枝知曉,擔心她會露餡。然而在兩次遭遇危機時,都是憫枝最義無反顧地陪她赴死。這姑娘好像覺得為她死一件很光榮的事,居然一點都不怕。

  「別說那些喪氣話。」妙蕊攘了攘她肩膀,「我看到廚下還有幾塊糕點,拿來給小姐湊合吃了吧。總不能真的吃這些東西。」

  等到憫枝跑去拿糕點,妙蕊才道:「陛下不是說了會救您出去嗎?怎麼都今天了還沒一點動靜啊。」

  皇帝那日過來是避開了眾人,只有葉薇和妙蕊知道,所以六尚局那些人才敢這般苛待於她。

  「快了。如果我沒猜錯,明天咱們就能出去了。」

  她說得肯定,妙蕊如釋重負,終於露出這麼多天來第一個真誠的笑容。

  .

  晚膳只吃了兩塊點心,根本抵不了什麼事兒,屋子裡連個暖爐都沒有,燒好的熱水很快就凝出了圈冰渣。

  葉薇生怕第一次體會到了飢寒交迫的感覺。

  可憐她上輩子好歹是左相之女,哪怕養在鄉下、不受重視,至少不曾為衣食發愁。所以她從不知原來吃不飽穿不暖的滋味是這麼難熬,蓋了三層被子還在發抖。

  不想讓妙蕊和憫枝在這麼冷的情況下還為她上夜,她把她們都趕回了房間睡覺,一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

  二更天的時候,她終於不再亂動。

  床榻邊的紗簾垂下,女子呼吸均勻,是陷入深沉睡眠的表現。一個矮小的身影慢慢走近,腳步輕得像隻貓,沒發出一絲聲音。他在床邊站定,雙手穿過紗簾的縫隙伸進去,很慢很慢地卡上了葉薇的脖子。

  她還在睡,沒有察覺自己的命門已經落到了別人手上。

  男人忽然用力,鷹爪般精瘦的十指死死地掐住她脖子,彷彿要把它扼斷。葉薇終於驚醒,恐懼地睜大了眼睛。

  黑暗裡,她看到男人眼中無情的殺戮。

  .

  隆獻後用完早膳之後,隨手招來一側的宮娥,「陛下下朝沒有?」

  宮娥道:「已經下朝了。」

  「那好,你們隨孤走一趟。」由宮娥伺候著穿上大氅,她神情冷淡,「葉氏的事情都拖到今天了,再沒個決斷,是等著讓滿朝文武看笑話嗎?」

  宮娥不敢在這件事上隨便開口,唯唯諾諾道:「是……」

  然而剛踏出寢殿門口,便看到高安世急匆匆的身影。他朝她行了個禮,「娘娘,臣奉陛下的旨意來請您走一趟。」

  「何事居然勞煩高大人親自過來?」隆獻後挑眉,「莫非,是和葉氏有關的?」

  「娘娘英明。」

  隆獻後冷笑,「怎麼了,陛下終於下定決心了?捨得了?」

  高安世欲言又止,隆獻後不耐煩道:「究竟怎麼了?」

  「回娘娘,拾翠殿……拾翠殿的葉容華出事了……」

  .

  隆獻後抵達拾翠殿的時候,皇后和各位妃嬪都到齊了。眾人各自行禮之後,皇后首先道:「娘娘也是得了消息過來的麼?真是沒想到,葉容華居然會走到這一步……」

  隆獻後面無表情,襄愉夫人道:「陛下和御醫都在裡面,馬上就出來了。」

  宣妃身子重,由宮娥攙扶著站在那裡,神情裡有點惋惜,「本宮第一次見葉容華,就知道她是個這般烈性的。卻沒想到,對自己也這般心狠……」

  無人接話。

  大家都已聽說,昨天夜裡葉容華支開宮人,在寢殿內懸樑自盡,被發現的時候天都快亮了。這麼長的時間根本不可能有活路,偏陛下還不死心地傳了御醫過來。如今她們等在這裡,不過是為了聽一個已經注定的結果。

  皇帝終於出來。他臉色有點蒼白,好在腳步還很穩,從容地走到了隆獻後面前。

  「娘娘……」

  隆獻後拍拍他手臂,「死者已矣,皇帝就不要太難過了。總歸那葉氏犯有大錯,如今這樣,不過是畏罪自盡。」

  「她不是畏罪自盡。」皇帝道,「母親,你看看這個。」

  隆獻後這才發覺他手裡還捏著張信箋。她接過來,匆匆掃了一圈眉頭便蹙起,「這是……葉容華的絕筆信?」

  「是。」

  那張紙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她此舉是以死明志,用鮮血來證明自己沒有做過那些事情。

  隆獻後沒有說話。除夕那天她是被氣糊塗了,才會看不出內裡的問題,事後冷靜下來也覺得葉容華多半是冤枉的。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犧牲葉氏。

  一個妃嬪的性命而已,若舍了這個能換來皇帝在朝中立威,再值得不過。

  可如今葉氏這般狠絕地結束性命,倒讓她不知該作何感受。

  「她是冤枉的,那麼那天晚上必定有人栽贓嫁禍。朕已命慎刑司對綠袖嚴刑拷打,相信很快就能有新的口供出來。」

  .

  新口供果然出來得很快,皇帝坐在拾翠殿內,面無表情地翻看著帶血的供詞,而後將它遞給了隆獻後。

  隆獻後本想勸皇帝息事寧人,就把葉氏當罪魁禍首處置了,然而皇帝的一句話又讓她轉了念頭。

  「母親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誰這麼膽大包天,敢把咱們母子當槍使嗎?」

  她定了定神,卻在看到供詞上的名號時愕然地睜大了眼睛,然後慢慢朝右看去。

  她看著的是……宣妃。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1:49 PM

第25章 翻盤

  「娘娘?」宣妃扶著腰,偏了偏頭笑問,「您這麼看著臣妾,總不會那供詞上提了臣妾吧。」

  確實提了她。

  綠袖受了慎刑司六道大刑,終於扛不住了。她招供說這一切都是宣妃指使的,為的只是想要在逼死葉容華的同時,再拖皇后下水。

  「葉容華是皇后娘娘的人,她犯了事,還是和隆獻娘娘有關……陛下、陛下一定會遷怒皇后……」

  宣妃捏著供詞看了看,心底瞬間千百個念頭閃過。想也知道是誰下的手,可如今要如何脫身卻是個問題。對方來得太快、準備太充足,讓她措不及防。

  這種事情若不說清楚,哪怕皇帝看在她母親和太上皇的面上不怪罪,總是會在心底留下個疙瘩。

  壓制住那幾分慌亂,她不屑地笑起來,「無稽之談。那賤婢反覆無常,說的話也能信?」

  璟淑媛怒道:「證據確鑿,宣妃娘娘還想抵賴麼?」

  宣妃白她一眼,「你還會說別的嗎?那天晚上對著葉容華也這麼說,聽得我膩歪。」

  璟淑媛一窒,宣妃已扶著宮女的手走到皇帝面前,「陛下,旁人的看法臣妾都不在乎。臣妾只想問您,這封供詞,您信嗎?」

  她站著皇帝坐著,他要微微仰頭才能對上她的視線。女子清新如嫩柳的容顏並沒有因懷孕而走樣,依然是賞心悅目的美人。

  他慢慢起身,扶住她手臂將她送回席位坐下,「你身懷有孕,別站著了。」

  宣妃鬆一口氣,已然露出笑容。

  璟淑媛不可置信,「陛下,綠袖的供詞您真不放在心上?這可是您親自下令拷問出來的東西。」

  皇帝沒理她,「皇后,這件事你怎麼看?」

  宋楚怡想了想,認真道:「臣妾身為後宮之主,自當打理好宮中一切,如今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發生了這麼大的事。臣妾自認愧對了陛下的信任,在此請罪。」她跪下叩首,「臣妾請求您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我會把此事查清楚,還無辜枉死的葉容華一個公道。」

  「所以,你認為這份供詞是真的了?也認為綠袖的話值得一查?」

  宋楚怡沉默片刻,「若非如此,臣妾想不出她此時反口的意義。」

  皇帝忽地嗤笑,聲音說不出的嘲諷,「你想不出,朕卻清楚得很。」

  宋楚怡錯愕抬眼,卻見皇帝神情冷漠,「你出來吧。」

  內殿傳來腳步聲,珠簾挑起,一白衣女子緩步而出,站到了眾人面前。

  「葉……葉容華?」韻貴姬瞪眼,「你不是已經……」

  皇帝淡淡道:「朕幾時說過她已經不在了?」

  韻貴姬想了想,還真是,他從出來到剛才,從沒有正面說過一句葉容華已死。

  但,這還需要他說嗎?半夜上吊、清晨被發現,怎麼可能還有活路!

  葉薇不似皇帝那般抵賴,朝大家福了福身子,「情非得已,請諸位原諒臣妾的欺瞞之罪。」

  宋楚怡在看到葉薇那瞬便如遭雷擊,身子寸寸僵硬,如一座泥塑雕像般跪在那裡。待觸及葉薇似笑非笑的眼神時,那震驚裡又多了幾分羞憤。

  她這麼看著她,是在嘲諷她嗎?

  隆獻後冷聲道:「有沒有人能告訴我,這演的究竟是哪一出?」

  皇帝道:「娘娘,您剛才看到的,是本來可能發生的事情。」

  「什麼意思?」

  「昨天夜裡,葉容華並沒有上吊自縊,而是有歹人潛入了她的寢殿,企圖將她掐死。」

  一片嘩然。

  「如果他的計畫成功,那麼之後應該就會把葉容華偽裝成上吊自縊的樣子,並在屍體旁放上這封絕筆信。」揚了揚手中的信紙,「今早的一切,如期發生。」

  「可惜他運氣不太好。朕昨晚睡不著,便在半夜跑到拾翠殿,想找葉容華聊聊,正好撞上他要行兇……」

  前面的事情已經很令人震驚了,最後那句話又讓大家心猛跳。葉容華明明是待罪之身,他卻半夜跑來找她,這豈不是說,他從頭到尾都是相信她的?

  隆獻後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說葉氏已經……繞這麼大彎子,想做什麼?」

  「自然,是想得到一個答案。」皇帝慢慢轉向皇后,「朕想驗證一下,那賊子的話,究竟是不是真的……」

  有內侍拖著個渾身是血的人上來,他趴在地上,顫顫巍巍地朝宋楚怡磕了個頭,啞著嗓子道:「皇后娘娘,是……是小人沒用……小人本來想死的,可他們動作太快……小人沒扛住拷打,您……」

  皇帝看著宋楚怡,「現在,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宮嬪們也是浸淫陰謀鬥爭,這會兒腦袋一轉便慢慢明白過來。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皇后的計畫?

  讓綠袖當眾陷害葉容華,逼得陛下不得不把她關押,然後在葉氏被軟禁的時候,安排這賊人來將她殺害,放上絕筆書信。按照陛下對葉容華的寵愛必定會再次拷打綠袖,這時候便讓綠袖裝出經不住酷刑的樣子,將宣妃抖落出來。

  到那時,哪怕陛下不重罰宣妃,心裡也會留個疙瘩。而她在葉容華出事時曾多次為她求情,甚至因此遭到隆獻後的斥責,陛下事後回想起來,也會有幾分愧疚。

  真是個一箭三雕的好計策!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皇帝半夜突然來訪毀了一切,而她適才的表現也讓皇帝相信了那賊子的供詞。確實是她想要陷害宣妃。

  「真不愧是左相的女兒,皇后你……實在聰慧。」皇帝冷笑,「朕這幾年竟一直小瞧了你。」

  宋楚怡身子陣陣發寒,骨頭裡都透出涼意。她看著皇帝,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比起罪行被揭穿,她更在意另一件事。他怎麼……怎麼可以聯合別的女人來設計她?

  花間酌酒、月下吟詩,他們明明有過那樣濃情蜜意的日子。他明明曾經那般在意她,如今怎麼可以這麼對她!

  葉薇看著宋楚怡慘白的面色,心裡是說不出的痛快。連環計是麼?想算計她是麼?可惜她忘了,自打她們姐妹倆見面,論比心眼兒,她都來就鬥不過她這個姐姐。

  哪裡是皇帝半夜突然造訪,根本就是她猜出了宋楚怡的計畫,讓皇帝陪她一起甕中捉鱉。

  皇后的想法也是在座許多宮嬪的想法。宣妃冷眼打量葉薇,倒是頭一次認真把這女人看進了眼裡。

  陛下居然這般信任她?甚至願意陪她演這麼一齣戲,就為了替她找出仇人、沉冤得雪?

  她咬了咬唇,有點滋味難辨。

  「陛下,此事與臣妾無關。」宋楚怡終於找回神智,斬釘截鐵道,「綠袖也好,這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賊人也好,都和臣妾沒有半分干係!」

  那渾身是血的內侍眼珠子一轉,跟著道:「是,陛下。是小人被嚴刑拷打之後胡亂攀咬,此事與皇后娘娘無關!當真無關!」

  「你……」

  他忽然起身,連滾帶爬地朝牆壁衝去,在大家還沒反應過來前便一頭撞了上去。血濺三尺,而他軟軟滑落,沒了氣息。

  宮嬪們驚呼不斷,葉薇眉頭狠狠一跳,厭惡地別開視線。

  「真是……還愣著做什麼!把這狗東西給孤拖出去!」隆獻後怒不可遏。

  「陛下!」有小黃門突然跑進來,「慎刑司那邊……綠袖剛剛咬舌自盡,已經斃命了!」

  皇帝慢慢轉頭去看皇后,臉上好像罩著一層寒冰。宮嬪們能理解他的憤怒。那內侍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撞牆自戕,綠袖也緊跟著自盡,毀滅證據做得這般直接,不激怒他才怪。

  皇后明顯也被這樣的皇帝嚇到了,與他目光一撞上便下意識躲開。

  宣妃呵地冷笑,「如今可怎麼辦?死無對證了。」

  確實是死無對證。兩個關鍵的證人先後沒了,其中一個臨死前還再次反口,要切切實實把皇后落罪是不可能了。不過以左相的權勢,本來也不可能真的處置了她,所以也不算損失了多少。

  只要讓皇帝認定這件事是她做的,就算她保住了性命和地位,也不可能再有從前的風光。

  宣妃看著魂不守舍的皇后,心頭嗤笑。

  這回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費盡心機設了這麼大個局,最後想算計的人一個沒算計到,還把自己給弄到坑裡去了。

  也不知她事後回想起來,會不會嘔出一口血。

  .

  眾人都散去後,葉薇跪在隆獻後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今日迫不得已才欺瞞了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隆獻後笑笑,一反之前的冷漠厭憎,端的是親切溫和,「是孤之前誤會了你,讓你受了許多委屈才是。」

  事情鬧到這一步,這個葉氏是死不了了。皇帝明顯護著她,既如此,她也沒必要非要和兒子對著干。更何況葉氏是皇后要對付的人,便不是她的敵人。

  皇帝道:「這次確實是葉容華受了委屈。不瞞母親,其實除夕夜宴時,朕就知道那件事不是她做的。只是為了……才不得不把她關起來。」

  如今的結果也算不錯,雖然葉氏沒有被處置,可牽扯進了左相的親生女兒,也足以證明皇帝的決心。相信群臣也不敢說些什麼。

  皇帝見母親的神情,斟酌了片刻方道:「其實有件事兒子一直沒告訴母親。」

  「什麼?」

  「當初兒子想要迎母親入宮過年,闔宮妃嬪沒有一個敢明白地表示支持,唯有葉氏對兒子說了番話。」他回憶道,「她說,『十月胎恩重,三生報答輕』,讓朕堅持自己的決定。」

  皇帝看著母親,很認真地說道:「所以,她怎麼可能對您有什麼不滿?」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1:4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9-1 10:37 PM 編輯

第26章 承徽

  隆獻後驚訝地看向葉薇,對方神情依然平靜,一雙眸子淡靜如水,卻透著真誠和敬慕。

  她心神微顫,第一次認真打量起這女子。片刻後親自起身,將葉薇扶了起來,「真是個傻孩子,這些事情孤也不知道。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最後一句卻是問的皇帝。

  「葉容華不是喜歡居功的人,兒子又覺得這些事沒必要提出來說,這才沒告訴母親。誰知道後面會鬧出這麼大的亂子……」

  葉薇低垂著頭,作出無比乖順的樣子。隆獻後的手就搭在她胳膊上,而她微微側頭,正好與她的視線對上。

  不出所料,隆獻後看她的眼神與方才有了明顯不同。不再是裝出來的親善,而帶著貨真價實的喜歡。尤其是當她的目光落到她額頭的紅痕時,更是柔軟了幾分。

  她拍拍葉薇的手,溫和道:「這次是孤錯怪了你,你放心,你受的委屈孤都會補償你的。」

  「母親打算如何補償葉容華?」皇帝笑道。

  「晉一晉她的位分吧。」隆獻後道,「蒙受了這麼大的冤枉,還差點被賊子給害死,這點補償不足為過。」

  皇帝故意道:「可葉容華的位分一個多月前才晉過。」

  「那這就是孤給她的賞賜。」

  皇帝笑意深深,轉頭對高安世道:「聽到了嗎?吩咐下去,晉葉容華為正五品承徽。就說,是隆獻娘娘的恩澤。」

  葉薇跪下謝恩,隆獻後受了她的禮後笑道:「行了,你們年輕人肯定還有不少體己話要說,孤就不在這裡礙眼了。碧珠,咱們回宮。」

  .

  隆獻後離開後,寢殿內便真的只剩他們兩個了,皇帝攥著葉薇的手,含笑發問:「如何,現在相信朕不是騙你了吧?」

  他想起那天,他在梅樹前保證會救她脫身,當時她居然不信,讓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過在確定他是認真的之後,她立刻展現了機智狡猾的一面。

  「臣妾總覺得這次的事情沒那麼簡單,我懷疑那邊還有更大的計畫。陛下,您要是相信臣妾的話,就派兩個人暗中守在拾翠殿好不好?說不定會有大收穫。」

  他照她的計畫辦了,最後一晚甚至親自過來,結果真的抓到了那個來殺她的內侍。當他看到她被那賊人死死掐住脖子時,一時間血氣上湧,居然沒有忍到侍衛動手便親自現身,拎著內侍的領子就把他摔到了牆上。

  她連連咳嗽,而他將她攬入懷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所謂的心疼。

  「臣妾早就信了。」葉薇吐吐舌頭,「不就是最開始對您稍微缺了一點點信心,不用計較這麼久吧。」

  見皇帝但笑不語,葉薇連忙轉換話題,「對了,您不覺得我們這次配合得很默契嗎?臣妾從前在家中與姐妹合夥做壞事都沒這麼默契哦。書上怎麼形容的來著?啊,心有靈犀!」

  心有靈犀。他被這四個字撥動心弦。

  他自負慣了,連男人都少有能被他視為對手的,何況女人。所以當她看到內侍的口供後委婉表示可以演一齣戲時,他下意識就想拒絕。

  然而對上那雙期盼的大眼,話便卡在了喉嚨裡。

  活了二十多年,這還是頭一回和女子聯手,滋味著實新鮮。好在她足夠聰明,他也沒有多麼委屈自己,一切都很順利。如今她恢復清白,她痛快了,他也鬆口氣。

  心中這麼想著,偏偏面上不肯表現出分毫,語氣淡淡,「看來你小時候在家裡經常做壞事。朕真同情你父母。」

  葉薇瞪眼,皇帝卻不為所動,只是偏頭凝視著她。他目光灼灼,她也不甘示弱,炯炯有神地看了回去,最後還是皇帝先繃不住。

  「你就不能稍微有點姑娘家的樣子?」他無奈道,「朕這麼看你,正常情況下,你應該羞澀地低頭。來,低一個。」

  葉薇掙開他的手,「才不要。您說的正常姑娘都沒我好看,我才不要和她們一樣。」

  皇帝從後面抱住她,「朕看你簡直是一天不自誇就活不下去。就這麼自信?」

  葉薇仰頭朝後看,額頭將將挨到他下巴。四目相對,她笑得像隻狐狸,「難道陛下覺得臣妾說得不對?那些會羞澀會低頭的姑娘,莫非有比我好看的?」

  皇帝凝視她片刻,忽地親了上去,「不,你說得很對。她們都不如你好看。」

  唇齒相依,他吻得動情,用上了之前都不曾使過的技巧。

  葉薇覺得,皇帝應該是不喜歡和女人做這種事的。之前多次侍寢,他也吻過她,但並沒有今天這種讓她沉醉的感覺。那時候他大概只是應景的親了,全不似今日的心馳神動。

  是的,心馳神動。

  皇帝本來只是一個忍不住就吻了下去,並不打算做點別的。可當這個吻結束時,胸口的情潮卻已蒸騰澎湃。尤其是當他看到葉薇泛紅的雙頰、如絲的媚眼時,下個動作便是彎腰抱起她。

  「你……等等!」

  他停下動作,看向懷中的女子。她一臉的不可置信,「你打算幹嘛?」

  他用一種「這還需要問」的眼神看著她,葉薇於是崩潰,「在這裡麼?我不要。」

  「這裡……怎麼了?」他虛心求教。

  「您忘了拾翠殿剛撞死過人?太血腥了,會留下心理陰影的……」

  皇帝這才回過味來,忍不住笑道:「怎麼,怕了?」

  葉薇想了想,認真道:「倒不是怕。只是人剛死的時候魂魄都會在死去的地方徘徊一陣,搞不好他現在就站在咱們身邊。那種事情被活人圍觀就罷了,要是連死人也能隨便看,臣妾實在覺得吃虧得很。」

  這理由讓他無語,終於鬆手把她放到地上,「相信人死之後有魂魄……你信佛?」

  因著太上皇對道教的痴迷,導致大燕百姓泰半信道,民間的道觀數量也遠遠超過佛寺。皇帝已經很久沒見到信佛的人了。

  葉薇不知該怎麼回答。事實上她不信道也不信佛,會把魂魄一事掛在嘴邊只是因為自身的經歷。要知道,她可是貨真價實的借屍還魂。

  想了想,還是不敢在這種問題上和大多數人背離,斟酌道:「臣妾沒有特別信也沒有不信,放在心裡當個依託罷了。其實認真說起來,臣妾參拜道君的次數還遠遠多過佛祖,因為家中長輩信這個。臣妾大概,算是個不虔誠的信徒吧……」

  她以為這話皇帝聽了會不太高興,至少不贊同。但沒想到他沉默片刻後,居然敲敲她額頭,「不虔誠的好。這些東西,若太過痴迷便會出大問題了……」

  他明顯意有所指,葉薇心頭狂跳,謹慎地保持沉默。

  .

  那天晚上葉薇最終沒有在拾翠殿歇息。她與皇帝同乘一輦去了永乾殿,並且第二天天亮之後也沒有離開。

  皇后被罰閉門思過,宮中大小事務悉數轉移到襄愉夫人手中。皇帝在早朝之後派人去含章殿傳話,說吹寧宮之前便死過一個蘇氏,昨天再添一命,實在晦氣,吩咐夫人盡快為葉承徽擇一個新住處。

  葉承徽。六宮眾人聽到這個名號時都有些震驚。雖然猜到這次的事情會令皇帝對葉氏更加憐愛,卻也沒想到她會又晉一級。要知道,她上次晉位不過在一個多月以前,而且那次便已經是破格晉封。

  而當眾人得知這晉封的旨意是隆獻後降下的之後,震驚更是直接翻倍。

  含章殿內,襄愉夫人捏著各宮各殿的名字斟酌一番,微微笑道:「蘊初,你和葉承徽走得近對吧?」

  沈蘊初點頭:「是,臣妾與她關係很好。」

  「那本宮安排她到陽昭宮與你當鄰居怎麼樣?」

  沈蘊初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可以自然好,可,宣妃娘娘應該不會希望看到這個結果吧。」

  果然,她也看出了宣妃對葉氏存有拉攏之意。襄愉夫人按了按額角,提筆便在「披香殿」上打了個紅勾。

  「既然宣妃這麼有興致,本宮就幫她一把吧。」

  .

  鎏金大鼎裡散發出裊裊白煙,是名貴的沉水香的氣息。葉薇眼眸垂下,不緊不慢地研著硃砂,雪白的指間一抹嫣紅,倒是賞心悅目。

  皇帝批完一份奏疏之後笑著抬眼,葉薇以為他有什麼吩咐,探尋地看過去。皇帝笑道:「沒什麼,就是覺得愛妃這次沒有走神,很難得。」

  他指的是之前有次,葉薇被傳到永乾殿伺候筆墨,卻在研墨研到一半的時候走神,還是被他提醒了才反應過來。

  「上次你說是因為蘇氏生病,頤湘殿吵鬧不休於是害你沒有睡好。今天沒有走神,難道是昨晚睡得很好?」

  他問得曖昧,葉薇想到昨天夜裡的無度糾纏,坦然地回視道:「是,臣妾昨晚睡得挺好的。」

  皇帝眼微眯,葉薇剛覺出危險便已被他扯入懷中,他抱著她坐在書桌前,手指慢條斯理地撫摸她的脖子,「睡得很好?看來朕還是讓你不太滿意啊。」

  她玉頸雪白,只是在中間有一圈淡淡的淤青,那是前天晚上被那內侍掐出來的。皇帝溫柔地碰了碰那裡,心中便生出一股說不出的憐惜和柔軟。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1:50 PM

第27章 遷宮

  「陛下……」她敏捷地扭了下|身子,貓似地從他懷中竄走,「您處理政事就專心一點,以前在學堂的時候先生沒有教過嗎?一心不可二用。」

  還教訓起他了。

  皇帝撐著頭,從一疊奏疏裡抽出張灑金箋,「這樣啊。朕本來還打算跟你商量下之後的住處,要是不喜歡可以再換。不過既然……」

  他話還沒說完,葉薇的指尖已經夾住了那張紙,笑容狡黠而討好,「……不過既然您處理政務也累了,臣妾就陪您聊點別的吧。」

  他失笑,她趁機扯過箋紙,掃了眼內容,「凌安宮披香殿?哦,便是韻貴姬娘娘為主位的凌安宮。」

  「凌安宮風景挺好,韻貴姬脾氣也和氣,你去那裡倒不會被欺負。」轉念一想又笑了,「不過就算碰上個脾氣不好的,以你的性子應該也不會受什麼欺負。」

  「陛下把臣妾說得跟個悍婦似的。似我這般纖細柔弱的女子,去哪裡都容易被欺負的。」她一本正經,「倒時候還要仰賴陛下來英雄救美、行俠仗義呢。」

  「沒問題,朕記下了。」他也嚴肅道。

  她「撲哧」一笑,他揚了揚灑金箋,「那就這麼定了?」

  「嗯。」她點頭,「襄愉夫人選的地方肯定合適,臣妾沒什麼好挑的。」

  皇帝於是扔下紙,朝她伸了伸右臂,「過來。」

  她走過去,再次被他攬到懷中,「你覺得沒問題,朕卻覺得有點問題……」

  「嗯?」

  「住處都挑好了,那你豈不是很快就要搬走?」唇邊噙笑,他凝視著她,「朕可真有點捨不得吶。」

  葉薇略無語。聽他的口氣,就好像她在永乾殿住了多久似的,可事實上她昨晚過來,到現在還不到一整天。

  不過換個角度想想。晚上睡在這裡,白天也不回自己的寢殿,而是留在書房伺候筆墨、陪他用膳,時間雖短,卻真的有種一起生活的感覺啊……

  她勾住他脖子,「陛下要真的捨不得,就多來看看臣妾呀。臣妾一定倒履相迎。」

  紅唇黛眉,女子美麗的臉龐挨得極近,近到他一不小心就看晃了神。

  就看動了心。

  .

  葉薇在第二天下午正式搬到凌安宮,浩浩蕩蕩的宮人抬著大大小小的箱子穿過宮中的御道,而她坐在轎輦內閉目沉思。

  正如之前瞭解到的,凌安宮的主位是韻貴姬夏氏,西側的兆暇閣則住著美人江氏。比起好相處的韻貴姬,這個江美人才真正讓葉薇警惕。只因她不但是宣妃的擁躉,還有個特殊身份——她是那位真葉薇的閨中密友。

  轎輦穩穩停落,憫枝掀起帷幕,葉薇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婷婷而立的江美人。她就站在宮門處,見到她從轎輦上下來便含笑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阿薇,可算盼到你來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微風中,女子容貌清澈如水,靈秀而通透。她看著葉薇,眼中滿是真切的思念和情意,彷彿她們是多麼情深意重的姐妹。

  葉薇眼神淡淡地落到她臉上,帶著股審視和掂量。江宛清雖然早知道如今的葉薇不再是從前那個懦弱不爭的好友,卻還是被這樣的眼神弄得心頭髮毛。

  她就那麼看著她,直到她的笑容都有點掛不住時才忽地展顏,聲如黃鶯,「我也很想念你啊,宛清。」

  .

  按規矩拜見完韻貴姬之後,葉薇帶著宮人踏入了披香殿。觸目所見處處精緻,地方不大卻十分華麗,看得妙蕊和憫枝都十分驚喜。

  「襄愉夫人果然照顧小姐,挑的地方都是頂好的。」憫枝笑嘻嘻道,「奴婢聽人說,這宮裡除了各宮主殿以外,披香殿算是極氣派的住處了。」

  妙蕊不露痕跡道:「襄愉夫人溫和大度,對六宮眾人都是極好了,並非偏心小姐一個。」

  憫枝吐吐舌頭,「奴婢明白了。奴婢去盯著他們把東西都放好,妙蕊你伺候小姐吧。」

  她幾步竄走,妙蕊無奈地搖搖頭,「憫枝她還是少了幾分謹慎,讓人擔心。」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倒是想讓她改改,不過估計挺難。」葉薇拿起個琉璃盞把玩,「不過她說得也沒錯,這披香殿比起拾翠殿要好多了,韻貴姬也是厚道人。」

  「是啊,這裡什麼都好,只除了兆暇閣住著的那位江美人……」

  葉薇但笑不語。

  妙蕊之前已經告訴過她,這個江宛清與葉薇都是侯阜人,打小便在一處玩耍,後來入了宮,關係就更近了。從她瞭解來的情況看,葉薇是打心眼兒裡拿江宛清當朋友,但對方明顯不是一個態度。

  當初冊封沒過多久,江氏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居然對了宣妃的胃口,被收納到麾下。葉薇卻因為相貌太過出眾遭到高位宮嬪的打壓,冰在角落無人問津。

  二人的境遇天差地別,江宛清便不再過多搭理葉薇,等到葉薇出了中毒那檔子事就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素日晨省昏定時她也時常見到江宛清,但從沒料到兩人之前居然是那種關係。若不是這回搬到凌安宮,還不知要糊塗到何時。

  「奴婢看她的樣子,像是想回過頭來討好小姐呢。您這回可千萬不能再對她心軟!」

  聽這口氣,以前的葉薇一定被江宛清算計過很多次又傻乎乎地原諒過她很多次,所以如今她還敢毫無愧疚地出現在她面前。

  葉薇活動下手指,覺得有點發癢了。怎麼辦,她好想教訓教訓那個女人,想抽她的衝動簡直無法遏制……

  .

  願望雖強烈,暫時卻無法實現。江宛清位分雖低,卻有宣妃這個大靠山,而葉薇目前還沒有得罪這位第一寵妃的打算。

  但宣妃明顯是不肯放過她。

  葉薇搬到披香殿的當晚,有孕六個月的宣妃忽然龍胎不寧,整宿不能安寢。幾位御醫在那裡守了一夜,第二天還不敢離開。

  眾人的重視不難理解。皇帝已經將滿廿五,卻一直子息單薄,韻貴姬曾經生下個女兒,十幾天的時候還夭折了。皇帝子嗣這般艱難,宣妃這胎御醫們自然伺候得戰戰兢兢,生怕出了點岔子項上人頭不保。

  有太上皇的先例在,大家著實害怕這位陛下也是個注定無後的命數啊!

  葉薇本以為這不關自己的事兒,頂多回頭見面的時候假惺惺地問候幾句,可誰知剛用完早膳沒多久,傳話的宮人就來了。

  是御前服侍的宦官賈康,他朝葉薇行了個禮便道:「葉承徽,煩請您收拾收拾,臣這就安排人送您去小三清殿。」

  小三清殿是宮內供奉三清祖師的地方,因比建章宮內專為太上皇修建的三清殿略小而得名,宮嬪們素日參拜道君都在那兒。

  不過,怎麼突然要她去那裡?

  「敢問中貴人,是出什麼事兒了嗎?」

  賈康知道她如今受寵,也樂意賣個人情,「臣就不瞞娘子了,您此去是為了宣妃娘娘。

  「宣妃娘娘龍胎不穩,太后甚是擔憂,專程去請教了天一道長。道長算了一卦,發現是這宮裡最近的煞氣太重,這才衝撞了龍胎。要想破解,就得有人去三清祖師那裡為皇裔祈福。太后已經下旨,所有延和四年入宮的家人子都要去小三清殿,也不止您一個……」

  賈康說完,見葉薇神情古怪忍不住試探道:「葉娘子?」

  葉薇似笑非笑,片刻後深吸口氣,客客氣氣道:「知道了。勞煩中貴人跑這一趟,我馬上就去。」

  .

  傅母曾經說過,這世上惡毒的人有很多種,惡毒的手段有更多種。葉薇一向對傅母的話深信不疑,此刻卻想問問,這些女人折騰她的辦法怎麼都喜歡挑同一種?

  當年宋楚怡裝病,害得她光著腳在湖邊跪了一夜替她祈福;如今宣妃龍胎不穩,居然又要她去跪地祈福。有沒有搞錯,她就這麼受道君待見,遇著點事兒就要她去混個臉熟?!

  葉薇一路都窩著火,導致下了轎神情也不太自然。小三清殿外已經有不少宮嬪等著,見她到了紛紛下拜行禮,「臣妾見過葉承徽。」

  這些都是延和四年的家人子,和葉薇資歷一樣,位分卻遠不如她。她隨口讓她們起來,然後目不斜視地走到沈蘊初面前,「你來得倒快。」

  「陽昭宮離這裡近,我當然比你早到。」沈蘊初面無表情,語氣也淡淡的。

  葉薇眨眨眼睛,「你看起來心情不太好。」拉著她走到略遠的地方,「被叫到這裡做這種事,我也不開心,不過你別表現得這麼明顯,回頭被嚼舌根就不好了。」

  沈蘊初抿了抿春,竟像是動了真怒,「你沒聽說嗎?跟太后講需要人給宣妃祈福的是天一道長,太上皇的第一寵臣。你說,這究竟是個偶然,還是他們暗中商量好的?」

  「你的意思是,天一道長幫著宣妃來折騰我們?」葉薇蹙眉,「他一個老頭子沒那麼多閒情逸致吧?」

  說宣妃背後有天一道長葉薇是信的,畢竟宣妃的生母吳國大長公主是太上皇唯一的胞妹,她和太上皇的寵臣走得近很正常。 可說宣妃不惜勞動天一道長來算計她們,就有點莫名其妙了。她們這群人裡,身份最高的她也不過是個承徽,哪裡值得這麼大的陣仗?而且就算讓她們跪上幾個晚上,也造成不了什麼實質傷害啊!

  天一道長一大把年紀了,應該不會這麼無聊……吧?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1:51 PM

第28章 故人

  沈蘊初奇怪地看她一眼,好像是想說什麼。葉薇覺得有料可挖,剛想深入瞭解下,卻又被一個聲音打斷。

  「阿薇,沈容華,你們怎麼站這麼遠?」江美人笑意吟吟,「姐妹們好久沒見面了,都想和你們親近親近呢!」

  換了平時,沈蘊初就算再不喜江宛清也會敷衍幾句,可她今日實在有失常態,居然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抽身離去。

  葉薇只好替她周旋,「蘊初最近身子不太好,不太想說話,你別跟她計較。」

  江宛清笑笑,「我哪敢和沈容華計較啊,她可是備受聖寵呢。」頓了頓,「不過如今最受寵的換成阿薇你了,可要當心她吃你的味兒哦。」

  葉薇假裝沒察覺這話裡的挑撥,雲淡風輕道:「我看那邊有個道長過來了,估計是要開始祈福了,咱們過去吧。」

  天一道長入宮前宮內就有不少道士,他來了後又換掉了一批,如今皇宮內的道士全是他的親信。葉薇此刻見到的這個便是他身邊極受重視的一位,名喚鄒遠。

  「諸位娘子,道君座下請大家都摒棄雜念,誠心誠意地為宣妃娘娘祈福,這樣皇裔才能平安。」

  葉薇瞧著鄒遠那張儒雅俊秀的臉,默默在最前排的蒲團上跪了下去。在她身後,所有延和四年的宮嬪也相繼跪下,無論心裡什麼想法,至少明面上都是滿臉虔誠地閉上了眼睛。

  殿內有濃重的香燭氣息,這感覺其實很熟悉。上一世時她便經常隨祖母去惠州城外的青雲觀上香,還在那裡認識了青雲觀的觀主。那一輩子,除了蘊初外謝觀主便是她唯一的朋友了,連她的笛子都是他教的。

  如今也過去五年了,不知他過得怎麼樣……

  葉薇她們從上午一直跪到夜幕降臨,中間甚至沒吃什麼東西,身子都有點發軟。旁人還稍微好些,可葉薇膝蓋上有舊傷,跪久了就會發疼,如今雖有蒲團墊著卻也開始受不住了。

  右手趁人不注意時輕輕揉了揉膝蓋,那又麻又痛的滋味讓她倒抽口冷氣。

  積攢了一天的火氣越燒越炙熱,忍不住在心裡破口大罵宣妃,還有宣妃背後那個可惡的天一道長。

  不過是個弄權的陰險小人,偏還打著世外高人的名號,此等無恥的行徑連她這種不愛管旁人閒事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簡直破壞了道士在她心中良好的印象!

  江宛清從後面看到葉薇揉腿的動作,暗自嗤笑。瞧她這兩日那傲慢的樣子,真以為陛下最近對她稍微好些就無人能壓住她了嗎?呵,如今怎麼樣,宣妃娘娘一不舒服,還不是得乖乖來這裡長跪?怎不見陛下來救她?

  太過痛快,導致她連自己也是陪著長跪的一員也不在乎了。她對這個容貌遠勝自己的好友嫉妒太久,能看到她受罪比什麼都強。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大家順著望去,驚訝地發現竟是高安世。他站到了葉薇面前,低聲道:「葉娘子。」

  葉薇睜眼,「高大人?」

  高安世笑著行了個禮,「臣來知會您一聲,您可以先回披香殿了。」

  「回去?」葉薇蹙眉,「只有我一個嗎?為何?」

  高安世笑道:「娘子別多想,是陛下聽說諸位娘子在這裡為宣妃娘娘祈福,讚賞之餘覺得光跪也不夠,還得來個人抄些經文,回頭一併供奉道君,才更顯心誠。想著娘子您寫得一筆好字,這才特意吩咐微臣過來,請您先行回宮,抄寫經文要緊……」

  他話說得冠冕堂皇,理由也無懈可擊,可落到江宛清耳中卻怎麼想都覺得是皇帝在偏袒葉薇。抄寫經文罷了,比起在這裡長跪輕鬆太多!

  其餘人也是一樣的想法。除了沈蘊初比較淡然外,別的宮嬪都又是嫉妒又是羨慕,眼睜睜看著葉薇慢慢起身。因腿腳不便,高安世甚至親自扶了她一把,他畢恭畢敬地彎著腰,就這樣陪著葉薇朝外走去。

  江宛清不敢回頭,只能瞪著那個空蕩蕩的蒲團,差點將紅唇咬破。

  .

  江宛清能想到的東西,葉薇自然也能想到。回披香殿的路上,她還覺得驚訝。皇帝那種性子,明顯是不愛在女人這些事上費心思的,如今卻惦記著她腿不好,特意派了高安世來救她於水火。因怕太后怪罪,連理由都給她找好了。

  倒是挺周到呢。

  她靠在轎內的軟墊上感嘆幾聲,然後便把這事拋開。一點小恩小惠而已,不用放在心上。畢竟他連命都是自己救的,如今就算回報吧。

  身子突然失重,她朝右一歪,狠狠撞到轎子的右壁。帷幕很快被掀開,憫枝急切地問道:「小姐,您沒事吧?撞到哪裡沒有?」

  人倒霉起來真是擋都擋不住,在三清祖師座前跪了一整天,本以為馬上就可以回去洗個澡睡一覺,誰知轎輦竟會半道壞掉。

  葉薇扶著憫枝的手立在風中,妙蕊則沒好氣地對磕頭請罪的宦官道:「我們在這裡陪著娘子,你們快去換一乘好的轎子來,再出紕漏看我怎麼罰你們!」

  宦官去了,妙蕊和憫枝陪葉薇走到附近的亭中坐下,「小姐別擔心,他們很快就回來了。」

  這是太液池邊,可以看到凍在一起的冰湖,還有飄飄灑灑落下的雪花。葉薇托腮看這美麗的景色,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青雲觀後山,她握著笛子偏頭問道:「這曲子叫《碧湖碎玉》,是說打碎的玉石都落到湖中了?」

  那時候謝觀主是怎麼回答的來著?哦,他當時一臉鄙夷地看著她,語氣裡滿是嘲諷,「你就不能有點想像力嗎?碎玉,說的是雪花啊。碧湖碎玉,形容的是漫天飛雪裡的湖面,是極美的景色。」

  他刻薄,她也不甘示弱,「明明是這名字取得不對。若是都漫天飛雪了,湖面肯定也結冰了才對。哪裡有什麼碧湖,是冰湖!」

  ……

  憶起往事,她唇邊也銜了絲笑意。耳畔卻忽然傳來高高低低的笛聲,讓她瞬間睜大了雙眼。

  右手撐在亭邊的欄杆上,她站起來四下張望,眉頭緊蹙。妙蕊困惑地問道:「小姐,怎麼了?您……您在找什麼?」

  她推開妙蕊,「我去那邊看看,你們、你們都不要跟過來。聽到沒有!就站在那裡,別跟過來……」

  妙蕊和憫枝立在原地不敢動,而她腳步飛快,循著笛聲傳來的方向而去。

  .

  葉薇覺得腦子亂哄哄的,有個猜測在叫囂,她卻不敢確定。那個人、那個人不該出現在這裡。他應該在千里之外的惠州,不該出現在大內宮城……

  可是這笛聲,這熟悉的笛聲……

  拐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她也終於停下了腳步。

  今天是正月初六,天邊一輪上弦月,懸在藍緞子似的夜空中。而在明月星空之下,太液池卻冰封一片,雪花簌簌飄落,碎瓊亂玉似的,徒添幾分蒼涼和悲慼。

  冰湖之畔,赫然立著個身姿頎長的男人。寬袍廣袖、巍峨博冠,一截竹笛橫在唇邊,正無意識地往外奏出樂聲。笛子的音色本是輕快悠揚的,他這首曲子卻奏得緩慢而平靜。不是哀傷,也不是幽怨,而是一種綿長而沉默的思念,就好像他吹著曲子時,心中還在思唸著某個故人。

  從葉薇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側臉,卻已經足夠她做出準確的判斷。

  是他!

  居然……真的是他!

  太過震驚,她一時晃神,等找回神智時卻驚訝地發現湖畔已經沒有人了。不可置信地從暗處跑出去,她站在他適才駐足的地方,四下張望。

  「謝道長,謝道長?你……你跑去哪……啊——」

  右腳踩滑,她朝後仰去,眼看就要摔入冰湖中。餘光瞥到堅硬的冰面,葉薇絕望地閉上眼睛,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劇痛。

  身子卻沒有繼續墜落。

  腰間纏上一隻有力的大手,將她穩穩抱住。她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了面無表情的謝懷。

  無數前塵往事鋪面而來,如簌簌落下的漫天飛雪。

  葉薇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謝懷時,她曾神神叨叨地念出了剛在書上看到的一句話,「望君玉山將崩之容,方知世人皆瓦石爾」。

  語氣太過認真,讓謝懷一度以為自己碰到了女版登徒子。

  在葉薇兩輩子一共十七年的人生裡,謝懷是她見過的第一個真正稱得上風姿奪目的男人。因為有他在前面拔高她對美男的抵抗力,後來遇到同樣俊美的賀蘭晟時,才可以那般淡然地讓他「快點滾」……

  他本是她在這世上最熟悉的男人,可如今葉薇卻覺得,她幾乎快不認識他了。

  那張臉還是如過去那般好看,卻又完全不同。從前的謝觀主是瀟灑而疏懶的,他總是穿著身青色的道袍,閒閒倚欄、吹奏笛曲。挺拔的背影如同山間的青松翠柏,自有股從容磊落的風範。

  可眼前的男人,周身上下卻縈繞著神秘而陰鬱的氣息。墨玉似的眼眸裡不再含著渾不在意的瀟灑笑意,而是對世間萬物的淡漠與厭倦。彷彿無論這人世如何繁華熱鬧,落到他眼中都沒有任何意義。

  他的眉眼英俊到近乎蠱惑,讓葉薇覺得自己看到了參天古木在一夜間變成了迷霧森林,又或是原野被黃沙覆蓋,萬里荒漠中剩下的最後一朵曼珠沙華。

  腰下的手忽然一鬆,葉薇適才沉浸在往事中,慌亂之下忘了彼此的處境,竟脫口而出,「謝飛卿你別鬧……」

  他身子狠顫,幾乎是惡狠狠地看著她。四目相對,他很慢很慢地開了口,「你……是誰?」

---------------------------

  作者有話要說:所以……男二就是個道士……希望沒有嚇到你們……我自己是特別萌這個身份來著……_(:з」∠)_

  別誤會女主上輩子和他有點什麼,女主就當他是個很好的朋友來著……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1:52 PM

第29章 謝懷

  雪花落到面頰,冰涼的感覺讓葉薇陡然清醒,駭得瞪大了眼睛。

  天!她剛剛說了什麼!她居然叫了謝懷的字,還是用的那麼熟稔的口吻!

  他的手用力了幾分,讓她覺出絲痛意。意識到不能再這麼下去,她一把抓住他衣襟借力站好,然後疾步後退,離開了他懷抱。

  謝懷看看自己被扯亂的衣襟,再面無表情地抬頭,平靜地看著葉薇。

  冰天雪地裡,他臉色有些發白,話也說得很慢,帶著股迫人的壓力,「我再問一次,你、是、誰?」

  葉薇嚥了口唾沫,強自鎮定,「我是陛下的妃嬪,偶然經過此地,不想衝撞了道長。見諒。」說著就想離去。

  可她沒能成功。

  剛剛太著急沒注意,這會兒才發覺右足居然扭到了,多走一步便痛得鑽心。她撐了會兒還是沒挺住,慢慢蹲下來,就這麼跌坐在積雪覆蓋的地上。

  懊惱地低著頭,她不敢看他,只是在心裡不斷咒罵自己這悲催的命運。

  餘光瞥到他月白色的袍擺,正慢慢靠近,行動間露出絲履前端的銀色團雲紋樣。

  他在她面前蹲下,葉薇以為他要替自己檢查傷口,誰知他只是專注看著她,眼眸在蒼白面色的映襯下黑得驚人,「你叫我謝飛卿,你認識我?」

  葉薇很早以前就覺得,這個謝道長隨意起來時是真隨意,可他若是認了真,周身的氣場能唬得你半句假話也不敢說。

  不過還好她和他認識得久,對此還有點承受力。

  「我……我前段時間遠遠瞧見過道長,當時好奇,便問了旁人。他們告訴我的。」她勉強一笑,「您是天一道長身邊的人對吧?」

  宮中不留男人,唯一可以名正言順留在裡面的便只有建章宮那批道士。還得是天一道長身邊得臉的,不然大晚上哪敢在太液池邊吹笛子玩兒!

  沒想到謝道長放著好好的觀主不當,居然入宮追隨了那個老騙子!

  簡直墮落!

  他聞言眸光一閃,看她的眼神更犀利了三分。葉薇下意識覺得哪裡不對,可他緊接著的動作讓她打消了所有念頭。

  右手握住她足踝捏了捏,她痛得低呼,而他收回手淡淡道:「沒有脫臼,扭到了而已。」

  這是……讓她放心嗎?

  葉薇哦了聲,「謝謝道長。那個,我的侍女應該馬上就會尋過來了,您、您不用管我。眼看這雪也越下越大了,您先回去吧。」

  孤男寡女、半夜三更,要是被人看到就說不清了。而且她現在也著實不敢和他待下去,腦子裡亂糟糟的隨時可能說錯話啊!

  她覺得自己的意思表達得很明白,他卻紋絲不動。她剛想再催他,便被他一個眼風掃到,「你說,如果這會兒角落裡冒出個人把你推到冰湖上,有什麼三長兩短旁人也只會當你是一時失足吧?」

  背脊竄上寒意,她開始覺得自己這麼冒冒失失跑到這裡太不謹慎了。這不是家中,而是危機四伏的宮廷,她仇人還那麼多,實在不該如此大意。

  不過話說回來,她家裡也沒安全到哪裡去,不然能害她丟了一條命麼……

  見她不再說話,謝懷冷著臉,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看起來沒什麼情緒,然而寬大的袖袍內,攥著竹笛的手卻在慢慢用力,直到手背青筋凸起。

  葉薇抱膝坐著,身下很涼,她卻不敢讓謝懷幫忙,寧願自己受會兒凍,只盼望妙蕊她們快些尋來。

  不過漸漸的,她思緒開始飄飛,覺得眼前的境況和從前有些相似。那時候謝懷教她吹笛子,她喜歡在地上鋪張蓆子坐著,他不好和她擠在一起,就在旁邊站著聽她吹奏,時不時刻薄兩句。

  那時候的他,還不是如今這陰鬱沉默的樣子。

  遠遠的傳來妙蕊的聲音,她連忙轉頭,「謝道長,我的侍女找來了,您可以走了。」頓了頓,「方才,謝謝您陪我。」

  謝懷瞅瞅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句話沒說便轉身離開。葉薇沒料到他這般乾脆,目光下意識地追隨他的背影。

  和從前如出一轍的挺拔頎長,只是多了寂寥和隱忍,讓她百感交集。

  在她的印象裡,他們分別還不到一年。可實際上,他已獨自在人世生活了五年。

  時光倏忽而過,他依然是瑤林玉樹般的絕世男兒,卻已變成了她不熟悉的模樣。

  他忽然回頭,葉薇猝不及防,端端與他的視線對上。他深深地凝視她,緩慢勾唇,瞬間將顛倒眾生這個詞詮釋了個透。

  葉薇怔怔地看著他,似乎透過漫天飛雪又看到了初見時那個瀟灑疏狂的謝飛卿。

  是風和日麗的秋日,他站在梨樹下,對騎在樹枝上的她一臉戲謔,「偷了我的梨子,是不是也得分幾個給主人啊?吃獨食可不是好習慣。」

  那樣好看的面龐、那樣動聽的聲音,驚得她雙手一顫,剛摘的梨子就直愣愣地砸到了他頭上……

  .

  腳上的傷不是什麼大事,上了藥養兩天就好,正好葉薇也不用出門,可以安心在披香殿抄經。不過現在她對這特殊待遇格外痛恨,巴不得到小三清殿同跪,這樣也能找個機會和蘊初說說話。

  她實在是好奇,究竟是發生了什麼能讓謝道長那樣一個自在灑脫、厭惡束縛的人跑到宮裡和一個老騙子狼狽為奸,這劇情走向不對啊!

  她就這麼百爪撓心地盼著,到初九那天沈蘊初終於解脫,得以來披香殿找她。

  「我跪了整整三天,腿都快斷了,你最好有什麼重要的事問我,不然我就讓你體驗下我的痛苦。」沈蘊初靠在胡床上,沒好氣地說道。

  「辛苦了辛苦了。」葉薇慇勤地遞過去一杯茶,「當然是有重要的事。」

  「什麼?」

  葉薇斟酌了下句子,「就是,你知不知道楚惜姐姐有個走得很近的道士,姓謝……」

  沈蘊初喝茶的手頓住,片刻後方道:「哦,知道。怎麼了?」

  「楚惜姐姐過世後,你還有見過他嗎?你知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麼樣?」

  沈蘊初放下茶盞,「你問這個做什麼?」

  葉薇見她神情嚴肅,笑著打哈哈,「也不是為了什麼,我就是好奇。楚惜姐姐的信裡沒少提這位謝道長,說他貌勝潘安,讓人一見難忘呢!」

  「一見難忘……」沈蘊初輕笑,口吻裡有刻意的平淡,「表姐過世後我和他見過幾面,後來就斷了聯繫。我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葉薇沉默。

  就好像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和蘊初坦白自己的身份一樣,她也不曾動過和謝懷相認的念頭。這些事情太過詭異,她不確定被人知道會帶來什麼後果,寧肯讓它們爛在肚子裡。

  可是謝懷的出現太讓她意外了,她覺得必須把這事兒弄明白。

  葉薇決定適當透漏點真話,「其實,我提到謝道長是有原因的。前幾天晚上,我在宮裡碰到了他……」

  沈蘊初驚愕,「你碰到了他?」

  葉薇點頭,「就是我從小三清殿回披香殿的路上,在太液池邊,看到他在那裡吹笛子。」

  「你怎麼會認識他?」

  「楚惜姐姐給我畫過他的畫像,那樣出眾的一張臉,很好認的。」葉薇道,「我覺得,他如今應該是追隨在天一道長身邊。真是奇怪,楚惜姐姐說他是不慕功名、喜好自由的人,怎麼會跑到宮裡呢?」

  可沈蘊初已經沒心情聽她的話了,只是喃喃自語,「他果然在宮裡……果然……」

  葉薇蹙眉,「怎麼,你知道他會來這裡?你……蘊初?」

  沈蘊初站起來,「我還有事,就先走了。改日再來找你。」

  她離開得迅速,留葉薇在原地瞪眼,一肚子疑問默默地炸了鍋。

  .

  當晚皇帝駕幸披香殿,兩人用完晚膳以後,他讓葉薇坐到床上,然後脫下她的白綾襪細看。

  女子的玉足瑩白小巧,握在掌中似件精美的器物。他看著看著就有點分不清自己是在替她檢查傷勢,還是在佔便宜了。

  葉薇沒好氣地縮回腳,「陛下,您能收斂點麼?」

  皇帝反應過來,卻沒有侷促,十分自然道:「剛剛沒控制住。下次,下次一定做得含蓄點。」

  「您還指望臣妾再扭一次腳?就不能盼我點好的嗎?」葉薇不高興,「說實在的,您看我的笑話看得很開心吧!」

  「冤枉。看朕多照顧你,怕你腿疼都沒讓你去小三清殿長跪,這還不夠?」

  葉薇狀似無意道:「原來那真是您現找的理由啊?臣妾本來這麼想著,又覺得不太對。您這麼做,就不怕心不誠惹得道君生氣?」

  問題出口她就有點心下惴惴,無論如何,這次試探略過大膽。不過現在的情況,搞明白皇帝的態度十分重要。

  皇帝笑容淡了點,「不是讓你回來抄經了麼?朕哪裡心不誠?」

  葉薇囁嚅,「可您不是真心覺得需要臣妾抄經,而是想幫我脫身……」

  皇帝打斷她的話,「這麼誠心就夠了,不用再多。」

  他好像很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說完便吩咐宮娥幫他寬衣,葉薇坐在床榻上,眸子一點點暗下去。

  果然沒錯。從上次偶然和皇帝提到信道,她便猜出他對太上皇寵信道士的行為不那麼贊同。也許在他的心裡,早就認定天一道長是禍亂朝綱的妖道。

  那麼,追隨在天一道長身邊的謝懷,處境豈不是也很危險?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1:53 PM

第30章 失子

  如果皇帝確實不喜天一道長,葉薇覺得她也能理解。這些日子她把朝堂上的情況瞭解了下,發自肺腑地覺得皇帝這些年著實不易啊!

  太上皇雖然於五年前遜位,但在朝中仍有自己的勢力,她那個沒良心的爹就是他的第一心腹。哦不對,準確地說,是第二心腹。

  第一心腹換成了天一道長。

  葉薇上輩子走得早,沒能趕上天一道長入宮獻仙丹那精彩的一幕,但據妙蕊的描繪,那叫一個精彩紛呈。

  天一道長在載初二十三年六月入宮,四個月後皇帝便提出遜位,任憑滿朝文武百般哭求都不為所動。據說最厲害的時候,百官都跪到丹霄門外捶門痛哭了,皇帝卻跟沒事兒人似的和天一道長關在煉丹房裡,一門心思鑽研長生之術。

  大家於是死了心,任由他退位,再擁立太子即位,江山就這麼易了主。

  然而龍椅雖然換人坐了,龍椅下面盤根錯節的勢力卻沒那麼容易改變。從前載初皇帝不管事,朝綱都由左相宋演把持,如今換了君王,更是端出了兩朝老臣的架子。皇帝雖不悅,卻也不敢貿然對父親重視的人下手,畢竟他只是退位了,還沒死呢……

  而在宋演仗著上皇餘威繼續弄權的時候,天一道長迅速取代了他在上皇心中的地位。如今滿朝上下無人不知天一道長是太上皇最信任的人,連太后和陛下都要敬他三分。

  被這樣幾方勢力壓著,皇帝就算想奪回權力也只能徐徐圖之,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

  更不消說他心裡多半還覺得,太上皇之所以荒唐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因為道士蠱惑,對那些裝模作樣的所謂仙人自然沒什麼好感。

  葉薇這麼想完,覺得頭更痛了。謝道長他是吃錯了藥了嗎?摻合什麼事不好,非要牽扯進這大燕頭一號危險的權力爭鬥中來,嫌命長啊!

  .

  勞動了那麼多人幫她祈福,宣妃的身子卻沒有好轉,初十晚上甚至腹痛不止。皇帝當時正在接見西域赫茌國使節,脫不開身,等他趕到毓秀殿的時候,六宮妃嬪都已經聚在那裡了。

  「怎麼回事?」他看著襄愉夫人,眉頭緊蹙。

  襄愉夫人臉色有點白,「臣妾也不清楚,突然就開始疼了……秦御醫在裡面,不讓我們進去,大家只好在外面等著。」

  璟淑媛道:「宣妃娘娘的身子都六個月了,早就穩了,總不會……」後面的話在看到皇帝的臉色後沒敢說出來,消彌在喉嚨口。

  他沉著臉走到房間門口,好像是想推門進去,卻被一旁的宮人攔住,「陛下,還是不要打擾御醫救治了……」

  抬起的手慢慢放下。

  葉薇見沒人敢上前勸慰,思忖片刻還是緩步上前,站到他旁邊,「陛下。」

  他沒看她。葉薇於是主動拉了拉他的手,「宣妃娘娘和皇裔吉人自有天相,定會平安無虞。」

  不過是誰都會說的安慰之語,出自她的口卻有股說不出的熨帖。皇帝由著她握了自己手一會兒,反手攥住了她的。

  房門打開,宣妃的貼身侍女瓔珞渾身是血地站在那裡,抖若篩糠,「陛、陛下……娘娘她……還有小皇子……」

  她語無倫次,皇帝越過她徑直入內,宮嬪們緊隨其後。

  寬敞華麗的殿內,宣妃面色蒼白地躺在床榻上,衾被蓋到肩膀處。葉薇她們一進去就聞到強烈的血腥味,都有些不可置信。

  宣妃這是……

  「陛下……」她睜開眼,裡面遍佈血絲,「陛下,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

  秦御醫跪在床邊磕頭告罪,「臣無能,沒能保住皇裔,請陛下降罪!」

  皇帝右手拳頭攥緊了又鬆開,「究竟,怎麼回事?」

  「回陛下,宣妃娘娘的龍胎一直正常,今次出事實在突然。臣一時還沒、沒找出原因,請陛……」

  皇帝抬腳便踹上他肩膀,秦御醫摔倒在地,又忙不迭爬起來跪好,不斷磕頭,「臣有罪,臣死罪……」

  「陛下……」宣妃掙紮著喚他,瘦削的右手伸到半空,想去拽他的袖子。

  皇帝在床邊坐下,握住她的手,「怎麼了?」

  「不要怪秦御醫,不是他的錯。是有人……有人想害臣妾和孩子……是有人想害我們!」最後一句帶著刻骨的怨恨和悲痛,聽得人心頭一顫。

  「你說什麼?」皇帝蹙眉。

  襄愉夫人道:「聽宣妃的意思,是在說她這次小產,並不是偶然。」

  眾人面面相覷,而皇帝握緊了宣妃的手,「你懷疑些什麼?」

  宣妃雙目含淚,「臣妾這幾天總是做一個夢,夢裡我被困在道君座下,有人在用針扎我的肚子,那感覺痛不欲生,每每都讓我大汗淋漓地驚醒。今天下午臣妾躺在那裡打盹時又夢到了,這次醒來,孩子就……」

  她說不下去了,哽嚥著閉上眼睛,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皇帝深吸口氣,慢慢道:「你是說……有人在詛咒你?」

  厭勝之術向來是宮中大忌,等閒不敢提起。宣妃的話令一些宮嬪不可置信,懷疑是陛下理解錯了。可仔細想想,她分明就是那個意思!

  若果真如此,事情就要鬧大了!

  「是……」宣妃企盼地看著皇帝,「陛下,臣妾知道我說的話有些匪夷所思,可是臣妾真的害怕。您去查一查,看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好不好?」

  皇帝沉默片刻,鬆開她的手站起來。大家視線都聚集到他身上,而他面無表情地喚過高安世,「聽到了嗎?去查。」

  沈蘊初驚訝道:「可這宮裡這麼大,要如何查?難不成,要搜宮?」

  江美人道:「那倒也不必。宣妃娘娘不是說了,是被困在道君座下麼?臣妾覺得,可以先搜搜宮裡供奉了道君的地方……」

  韻貴姬信道虔誠,立刻反對,「不可!道君神殿也能隨意冒犯嗎?萬一觸怒了神靈如何是好?」

  「事出有因,相信道君會諒解的。」

  「可是……」

  「好了別爭了。」皇帝不耐煩道,「高安世,你帶著人去小三清殿,和幾位道長解釋一下,然後在裡面看看。至於三清殿……別的地方都搜不到再說吧。」

  三清殿在太上皇的建章宮,還真不是說搜就能搜的地方。

  高安世領命去了,襄愉夫人道:「看來這邊還需要點時間才能有結果,不然讓諸位妹妹先回去?都擠在一處也擾了姚妹妹休息。」

  「秦姐姐,你們都別走……」宣妃道,「我想讓所有人都在這裡,我要讓大家一起給我做個見證,看看那個害了我兒子的人究竟是誰!」

  她這麼說了眾人自然不能再走,只能退到正殿等候。沈蘊初坐在葉薇旁邊,壓低了聲音道:「今晚這事兒我怎麼瞧著不對勁兒?」

  葉薇沒答話。何止她覺得不對,她也有種感覺。按說宣妃不可能拿自己的孩子來設局,但是「被詛咒而導致流產」這種事她卻是怎麼也不能相信的。

  如今只能看高安世他們會帶來什麼結果了。

  .

  兩個時辰後,高安世回來了。

  他跪在皇帝面前,沉聲道:「陛下,臣帶人在三清殿內查看了許久都一無所獲,最後還是穆道長在其中一座神龕的下面發現了這個。」舉起一個雪白的信封,「請陛下過目。」

  皇帝打開信封一看,神情立刻凝住。他頓了頓,才慢慢抽出裡面的東西,當著眾人的面展開。

  明亮的燭光裡,大家看得清楚。那是一張祭祀先人用的黃表紙,剪成了人形,上面以血液書寫了文字,看起來分外可怖。

  「那……那不是宣妃的生辰八字麼?」韻貴姬驚駭,「詛咒,果真是詛咒!居然在道君座下里施此傷天害理之術,就不怕天譴麼!」

  江美人也慘白著一張臉,「臣妾從前聽人說過,以壁虎血把人的生辰八字寫在黃紙上,再供奉到道觀裡,那人就會遭受災難……娘娘她、她果真是被奸人害的!陛下,您要為娘娘做主啊!」

  皇帝臉色陰沉,「高安世,小三清殿的人有沒有注意到這東西是誰放上去的?」

  「發現信封的神龕已經在大殿的裡側,那地方平時是沒有旁人去的,不過前陣子為了替宣妃娘娘祈福,管得不似從前嚴密。穆道長說,他隱約記得,有位娘子去過那裡……」

  發現火可能燒到自己身上,宮嬪們都不安起來,尤其是去祈了福的宮嬪,個個都如臨大敵,生怕自己被指到。

  要知道,這可是說不清楚便要取你性命的大事啊!

  「哪位娘子?」襄愉夫人問道。

  「臣擔心形容不清楚發生誤會,所以把穆道長也請來了。還是讓他來指認吧。」

  一個青色道袍的男人進來,朝眾人行了禮再緩緩轉身。他視線在人群裡掃了一圈,慢慢落到了葉薇身上。

  葉薇心頭一突。不可能吧!這次又有她的事!

  緊張不過一瞬,下一刻她便平靜下來。如果真是宣妃要陷害她,這回恐怕要白費心機了。她也就頭一日在小三清殿跪了整天,全過程不曾離開過蒲團,哪裡有機會去放什麼信封?

  皇帝也不會信這種無稽之談。

  想明白了她便安了心,坦然地等著那道士的指認。

  穆道長慢慢抬起手,朝葉薇的方向指去,「貧道看到的,便是這位穿藍色衣裳的娘子。」

  眾人順著望去,卻見他手指不偏不倚,正好指著葉承徽左側、身著水藍襦裙的美人。

  那是,沈蘊初。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1:54 PM

第31章 巫蠱

  葉薇愕然地看看沈蘊初,再看看穆道長,腦袋裡的一根弦「啪」地斷掉。

  怎麼會……

  「沈容華?」江美人不可置信地看著沈蘊初,「是你?你為什麼要害宣妃娘娘,為什麼要害陛下的孩子!」

  她聲色俱厲,沈蘊初牙關緊咬,硬著頭皮行至殿中跪下,長拜道:「陛下,臣妾沒有詛咒過宣妃娘娘。那符咒不是臣妾放的,是有人要栽贓臣妾,請您明察!」

  「栽贓?」江美人冷笑,「你的意思是宣妃娘娘栽贓你了?她豁出自己的孩子不要,就為了栽贓你?」

  「江宛清,你……」罪名陡然降下,沈蘊初本就恐慌不已,江氏還步步緊逼,她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培養出的忍耐快被消磨殆盡,幾乎就想掐住她脖子讓她嘗嘗苦頭!

  葉薇敏銳地察覺沈蘊初右手動了動,暗道不妙。這個表妹的性子她再清楚不過。這幾年是沉穩了不少,但骨子裡還是衝動易怒的,若她真的不管不顧,恐怕會讓事情再無回寰之地。

  她那麼多年武藝可不是白練的!

  來不及多想,葉薇站起來就跪到了沈蘊初身邊,「陛下,臣妾有話想說。」

  皇帝見是她,冷漠的神情緩了三分,卻沒立刻答話。璟淑媛冷冷道:「葉承徽這是要替沈容華求情?是了,你們一向交好,這次的事情興許也與你有關……」

  葉薇面不改色,「淑媛娘娘謬了,臣妾不是想替沈容華求情。臣妾只是有幾個疑問,想先問清楚,免得陛下冤枉了好人。」

  璟淑媛一愣。

  「什麼疑問?」皇帝道。

  「適才高大人說,穆道長『隱約記得有位娘子去過那裡』,也就是說,他並不確定了?」

  她看向那個青袍男人,目光犀利。穆道長被看得一愣,然後從容回道:「貧道確實記得沈娘子去過那裡,適才高大人問起時答得有點猶豫,估計讓大人誤會了吧。」

  葉薇笑笑,「看來穆道長也知道這是件大事,容不得含糊其辭,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是……」

  「那麼接下來我有幾個問題,希望您也能想明白了再回答。若再反口,恐怕就得讓大家懷疑您的記性了。」

  穆道長一僵,「……娘子請問。」

  「您是只看到沈容華去到神龕附近,還是親眼看到她把信封放到神龕下了?」

  穆道長剛想回答,葉薇不緊不慢補充道:「您可千萬要想清楚啊,可別又讓人誤會了。」

  穆道長被她的氣場壓得有些緊張,思緒也開始亂了,「貧道、貧道確實親眼看到沈娘子往神龕下放了些什麼,她瞧見我過來立刻便走了,很慌張的樣子……」

  「你血口噴人!」沈蘊初怒道,「陛下,臣妾沒有……」

  葉薇按住她的手,面不改色,「沈容華別急,我還有話沒問完。」

  她這麼說了,沈蘊初只好按捺住情緒,死死地瞪著穆道長。

  葉薇眼神銳利如刀,聲音裡也彷彿帶了千鈞壓力,沉沉地壓到穆道長身上,「我再問一次,您確實看到沈容華往神龕下放東西了?」

  「確實。」

  「您再好好想想,沒記錯?」

  穆道長被她逼得煩躁,顧不得多想便道:「沒有記錯。貧道看到沈容華往神龕下放了東西,就是那信封!」

  葉薇哦了一聲,露出個奇怪的笑容,「原來如此。」話鋒一轉,語氣變作嚴厲的斥責,「既然你看到她往神龕下放東西了,當時為何不阻止?小三清殿是供奉三清祖師的地方,神龕裡放著神靈塑像和祖宗靈牌,那下面也是可以隨便塞東西的麼?你看到了卻不阻止,這個道長是怎麼當的!」

  穆道長張口結舌,瞬間面如死灰,「貧道……貧道……」

  「枉你還跟在天一道長身邊侍奉,我看你根本就是濫竽充數!若真任由你這等廢物留在道君座下,恐怕才會真的觸怒神靈、招致詛咒!」

  她說完便面朝皇帝長拜道:「陛下,若此人所言屬實,便犯了對神靈不敬的大罪。請陛下按規矩將其處以杖斃之刑,以息道君之怒。」

  道士在宮裡雖然風光,但若犯了錯受到的責罰卻十分嚴厲,年前有名道士因為在三清殿外喝酒被活活打死。

  穆道長也想到了那慘痛的前車之鑑,嚇得雙腿一軟,爛泥似地跪在皇帝面前,「陛下……陛下恕罪……貧道、貧道不是……」

  皇帝面無表情,「葉承徽說得有理,若你看到有人往神龕下放東西都不阻止,確實不配繼續服侍道君。」

  穆道長冷汗順著滑落,眼看陛下就要開口降罪,再不敢拖延,「陛下,貧道、貧道適才說的話不是真的!其實……其實貧道只是看到沈容華在神龕附近徘徊,並沒有真的看到她往下面放東西。當時貧道覺得奇怪,但沒多想,哪知後來會在那裡發現……」

  葉薇冷笑,「我說什麼來著?叫你想好了再答,別再出爾反爾,看來你並沒有聽進去啊。」

  穆道長發著抖,葉薇厭憎地眄他一眼,「陛下,這道士反覆無常,說的話不足取信。若聽他一言便定了沈容華的罪,實在草率。」

  沈蘊初聽到後半段便已猜出葉薇的意圖,此刻見穆道長果然落入了她的圈套,心中又是驚喜又是激動。

  如今能證明她和詛咒一事有關的唯有這道士,只要他被陛下認定成不足信任的小人,她便有救了!

  皇帝垂眸沉思,剛想開口卻聽到內殿傳來喧嘩。珠簾被挑開,宣妃臉色煞白如紙,扶著宮娥的手跌跌撞撞過來,大眼烏黑得有點嚇人。

  「娘娘、娘娘您當心……小心摔著!」

  她站住腳步,看著皇帝哽咽道:「臣妾在裡面隱約聽到了一點,是、是和沈氏有關是嗎?是她設計詛咒臣妾的孩子,讓陛下和他父子分離!」

  襄愉夫人神情關切,「姚妹妹你別急,事情還沒弄明白呢。這穆道長的話有待商榷,沈容華興許是冤枉的……」

  沈蘊初依附與她誰都知道,若沈氏被定罪,她損了一臂不說,還可能被誣陷為幕後主使,所以她和葉薇一樣希望證明沈蘊初的清白。

  「冤枉?」宣妃掙開宮娥的手,走到沈蘊初面前,「為什麼那道士旁人不指,偏偏指她?誣陷她他又有什麼好處?我不管,誰害死了我的孩子誰就要給他償命,別想逃。」

  她搖搖欲墜地站著,說完這句話忽然兩眼一閉,眼看就要朝後倒去。皇帝眼明手快,立刻接住了她。她躺在他臂彎,慢慢睜開眼。

  瘦削的手指攥緊他衣襟,她眼中不再是方才不顧一切的瘋狂,而是惹人憐惜的脆弱和痛苦,「陛下,幫我們的孩子報仇……臣妾求您了……」

  皇帝身子輕顫。

  穆道長適時上前,用力磕頭,「陛下,貧道剛剛沒說明白。貧道確實看見沈容華到過神龕附近,除了她再沒有別人去過那裡!陛下,只有她有機會把信封放進去!貧道這麼認為,所以才會那麼說啊!」

  葉薇右手攥緊,指甲深深陷入肌膚裡。眼看都要脫身了,卻被突然跑出來的宣妃給翻了盤,叫她如何不恨!

  沈蘊初也看出了皇帝動容,頓時滿心絕望。瞧這架勢,哪怕只是為了替宣妃出氣,皇帝也會先處置了她,事後若再查出她是無辜,就追贈個名號、撫卹一番罷了。

  可她那時候,早已是九泉之下一縷亡魂!

  她並不怕死,只是她還有那麼多事沒做完,她入宮最大的目的都沒有達到,怎麼甘心現在就死!

  葉薇腦袋轉得飛快,不斷思考對策,眼看皇帝已經扶著宣妃到胡床上坐下,她終於想出個說法,「陛下,宣妃娘娘真的是因為詛咒而小產的嗎?」

  大家都看著她。

  「臣妾從前讀班婕妤傳記,記得她也曾牽扯進巫蠱之事。面對皇帝的質問,班姬從容不迫,她說她知道人的壽命和貧富都是命中注定,非人力所能改變。修正尚且未能得福,為邪還有什麼希望?若是鬼神有知,自不會聽信沒信念的祈禱;萬一神明無知,詛咒有何益?所以她非但不敢做詛咒之事,也不屑做。」葉薇道,「如今也是一樣的道理,道君慈悲,肯降下福澤已是不易,豈會聽從凡人的指使,莫名將災難將在誰身上?」

  她這話說得真誠,雙眼更是無比認真地看著皇帝,讓他心如同被捏了一把,說不出的滋味。

  「葉承徽的意思是,這詛咒沒用了?」江美人道,「臣妾在家中的事情親耳聽人說過這種方法,怎會沒用?」

  「是麼?莫不是江美人親自實驗過?不然怎麼能這麼確定。」

  「你……」

  「不管有用沒用,施此詛咒之法的人有心想致宣妃娘娘和皇裔於死地,這是跑不掉的。」璟淑媛道。

  「一碼歸一碼。」葉薇道,「誰有心想害皇裔,和皇裔最終到底是被什麼所害,兩件事都要弄清楚,不能混為一談。」

  宣妃軟軟倚在皇帝身上,冷冷道:「葉承徽是鐵了心要幫沈容華脫罪了?她的事情她自己都沒說幾句話,全聽你一個人在這兒講了。」

  「臣妾是就事論事,若得罪了娘娘,請您恕罪。」

  韻貴姬忽然道:「若想知道這詛咒的法子是否真的有用,這宮裡恐怕只有一個人能說了算了。」

  她沒點明,但大家都明白。

  天一道長。

  彷彿是為了呼應她們的想法,外面遠遠傳來通傳之聲,「天一道長到——」

  襄愉夫人驚訝道:「天一道長?他怎麼來了?」

  「許是聽說這裡出了巫蠱之事,所以來看看吧……」韻貴姬道,「這樣也好,有天一道長在,咱們也不用再爭了。」

  大家都朝門邊看去,葉薇也慢慢抬眼,想見見這如雷貫耳的天一道長是什麼樣子。

  畢竟,謝懷如今可跟隨在他身邊。

  轎輦在庭園中落下,當初監督著她們祈福的道長鄒遠親自掀開帷幕,有頎長的身影緩慢而出。

  毓秀殿外的台階比別處都高,她們在殿內能看到他腳步沉穩地踩上每一級台階,從容的樣子不似即將面見君王,更像在閒庭信步。

  今夜有月,銀光如水瀉下,而他籠罩在銀光裡的身子就這麼一點點出現在眾人眼前。

  先是束在香葉冠中的烏黑長發,然後是寬闊挺拔的肩背,再往下,是他身上莊重而仙氣飄飄的鶴氅,隨著行走的動作,上面的仙鶴振翅而飛,彷彿隨時便要沖上雲霄。

  他終於踩上最後一級,長長的袍擺垂在金磚地上,而他眸如黑玉、眉目端嚴,當真是德高望重的仙人模樣。

  葉薇如遭雷擊,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前方。

  是他!怎麼可能是他!

  那個蠱惑得太上皇退位、以一己之身攪亂整個朝堂、連皇帝和她父親都忌憚不已的天一道長……怎麼可能是他!

  怎麼可能!

  皇帝走到大殿中央,客客氣氣道:「不知道長深夜來此,所為何事?」

  謝懷看了看皇帝,沒有答話。視線往旁邊一轉,落到了殿內跪著的幾個人身上。

  葉薇似有所悟,呆呆地朝他看去。目光交織,他面無表情,黑眸裡一絲情緒也無。

  彷彿,她只是個陌生人。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1:54 P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29 08:40 PM 編輯

第32章 了結

  「道長?」

  謝懷抖了下拂塵,平靜道:「今夜太后來建章宮與上皇共進晚膳,恰好聽到毓秀殿出了事情。太后掛念宣妃娘娘,所以讓貧道來看看,也許能幫上什麼忙。」

  大家適才都被他的風姿氣度所攝,此刻聽見答話才清醒過來。還有人神情震驚,不敢相信被太上皇視若心腹、幾近言聽計從的天一道長居然這般年輕……

  韻貴姬道:「道長來得正好,確有件事需要您幫忙。」

  謝懷淡淡看她。

  「穆道長在小三清殿發現了帖符咒,據說是有詛咒人的功效,我們都拿不準,想請您看看是否真的有用。」

  宮人把符咒交到謝懷手中,他拿起看了看,「這是……詛咒誰的?」

  「是本宮。」宣妃冷冷道,「上面寫的是本宮的生辰八字,天一道長難道算不出來?」

  謝懷彷彿沒聽出她話裡的挑釁,「貧道怎會知道娘娘的八字。」

  「那,這符咒到底管不管用?」襄愉夫人問道。

  即使還沉浸在震驚中,葉薇的心還是隨著這句話揪緊。

  如果他說管用……不,甚至不需要他說出來,只要他點點頭,或者隨便做點表示,她們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蘊初會被處死,而她根本救不了她!

  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沈蘊初,卻見她跪在地上,沒有和大家一樣看著謝懷,反而死死瞪著身下朱紅的地衣。

  謝懷修長的手指捏著黃表紙,隨意地一翻,雲淡風輕道:「無稽之談。」

  什麼?

  沈蘊初怔怔抬頭,終於看向了謝懷。

  「道長您的意思是,這符咒無用了?」韻貴姬試探道。

  「道君慈悲,只會降福澤給行善者、降災禍給積惡者,豈會受宵小驅使而加害無辜?這符咒在貧道眼中,和廢紙沒什麼區別。」

  宣妃捏緊拳頭,「道長……您確定?」

  謝懷沒理她,轉而看向皇帝,「原來所謂的巫蠱之事便是這個。陛下大可放心,這種東西損不到您和諸位娘娘的福澤,無需在意。」

  皇帝和謝懷對視一瞬,慢慢道:「朕知道了。」握握宣妃的手,「天一道長都說孩子不是因為符咒掉的,你就別再疑神疑鬼了。」

  宣妃氣得香肩顫抖,用力地看了眼謝懷,唇邊溢出冷笑,「陛下,就算這符咒沒用,有人想用這東西害臣妾卻是不容置疑。請您治沈氏居心不良之罪,告慰咱們孩兒的亡靈。」

  「姚妹妹……」襄愉夫人為難道,「事情都還沒查清楚。且不說現在還不知道這符咒是不是沈容華寫的,就算是她寫的,最後也沒給你造成什麼傷害。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臣妾本就比不上秦姐姐寬宏大度,便咄咄逼人了又如何?」宣妃道,「陛下,咱們的孩子,它來到臣妾的肚子裡才六個月,甚至沒機會見我們一眼都匆匆去了。臣妾心裡好痛,萬箭穿心也不過就是這滋味。臣妾不希望任何可能的凶手逍遙法外,不然午夜夢迴,都無法面對魂魄來歸的孩兒……」

  她說著說著,眼淚便順著滑下,芙蓉泣露般楚楚動人。

  江美人附和道:「是啊,沈氏既然敢詛咒娘娘,焉知她沒有使別的法子來加害皇裔?還是先處置了為好,不然回頭出了更大的亂子就後悔莫及了。」

  「原來這宮裡的賞罰獎懲都靠江美人的揣測來定奪?」沈蘊初冷冷一笑,聲音拔高,清晰地傳入眾人耳中,「臣妾幼承庭訓,為人從來磊落正直。此事我問心無愧,陛下相信自然最好,若您不信,臣妾也無可奈何。但臣妾還是要最後說一句,我沒有害過宣妃娘娘的孩子。從來沒有。」

  她說話的時候昂首挺胸、神情堅定,與之前慌張憤怒的樣子判若兩人。葉薇有種錯覺,就好像剛剛發生了什麼事,讓她瞬間得到了力量,有勇氣面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任何結果。

  這樣的態度無疑是充滿說服力的,皇帝看著沈蘊初,眉頭微微蹙起,久久沒有說話。

  局面陷入僵持。

  謝懷瞧著那一臉無畏的姑娘,似乎透過她看到了曾經那個張狂無忌的少女。雙足踩著樹枝站在茂密枝葉間,大大的眼睛比星辰更耀眼,她握著梨子,笑嘻嘻地衝他道:「我就無法無天怎麼了?反正祖母看不到,你總不會去告狀吧?」

  「陛下。」他忽然開口,「其實貧道今夜前來,還有個請求。」

  皇帝詫異,「何事?」

  「最近宮中禍事頻發,恐影響到上皇的修仙大業。所以貧道想問陛下借個人,鎖在清思閣中抄錄經文,積攢福德。」他道,「為顯誠意,此事需由陛下身邊有一定身份的人來做,希望您能准允。」

  話說到這份兒上,皇帝還有什麼不懂,順水推舟道:「那正好,便由沈容華去做吧。」見宣妃有話想說,遂道,「沈容華抄錄經文也是在為咱們的孩子積德,你若還不滿意,朕就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麼了。」

  他態度柔中帶剛,隱有壓力。宣妃知道自己今夜已數次挑戰到他底線,若非念在她剛剛失子,他絕不會這般順著她。

  咬了咬唇,她嚥下滿心的不甘,「臣妾……滿意。」

  葉薇提起的心終於放下,這才發覺後背已經被冷汗打濕。

  還好,還好蘊初最後沒事。

  如今這樣相當於變相禁足,但比起貶黜甚至賜死,已經好太多。

  「還有一樁,這差事需要至少半年足不出戶,希望沈娘子不要覺得辛苦。」

  沈蘊初看著面無表情的謝懷,眼中慢慢有淚光浮現,「不、不會,能在道君座下抄經修行,弟子只有慶幸和感激……」

  她緩緩下拜,也不知是朝著皇帝還是謝懷,姿勢虔誠得如同信徒見到心中的真神。

  「弟子感念道君大恩,永誌不忘……」

  .

  原以為會是場驚天大禍,誰知最後居然這般平和地解決了,大家都有點恍惚。

  襄愉夫人離開毓秀殿前認真地和宣妃表示,若她還心存疑惑,沈容華閉門抄經這段時間也可以繼續徹查此事,她會全力幫忙。

  當著陛下的面,宣妃哪怕心裡再恨,也只能回以一笑,口道多謝。

  韻貴姬、葉薇和江美人同住凌安宮,自然一起回去。

  轎輦之上,韻貴姬笑道:「沒想到葉承徽的道法修為這麼高,你之前說的那番話,和後來天一道長的話簡直是如出一轍。道君慈悲,倒是我白修了這麼多年,連這個都沒想明白。」

  葉薇道:「什麼修為不修為的,娘娘簡直羞煞臣妾了。不過是從前隨家人出入道觀,聽人講過一些,在您和……天一道長面前,就是班門弄斧了。」

  「不曾認真學過?那便是天生有悟性了。這樣好的資質,若出家當個女冠,一心一意侍奉道君,將來沒準能有大成就。」

  江美人笑道:「娘娘真是虔誠。可臣妾看阿薇這樣的姿色容貌,若出家了豈不是辜負?」

  「再好的皮囊也只是過眼雲煙,不值得記掛。」韻貴姬淡淡道,「富貴榮華也是一樣,百年後都是一場空。當年若不是被選入宮,我恐怕早已拜在道君座下。」

  江宛清討個沒趣,訕訕地縮回身子。這韻貴姬真是想成仙想瘋了!當女冠?這宮裡恐怕就她一個人這麼想過吧!

  「出家當個女冠麼?」葉薇聲音有點飄忽,似乎陷入了回憶中,「很久以前,我也這麼想過。」

  韻貴姬和江美人看過去,卻見葉薇靠在轎輦上,仰頭看著夜空。清幽幽的月光灑在臉上,給她蒙上了層輕柔的面紗。

  沒有理會她們的詫異,她自顧自閉上眼睛,任由思緒被拉扯進久遠的往事。

  記憶裡,是十五歲那年的春日,她坐在青雲觀後山的亭子裡,一本正經道:「謝道長,我問你個問題,你老實回答我。」

  謝懷正在做一管新的竹笛,聞言頭都沒抬下,「什麼?」

  「你們青雲觀招女弟子麼?」

  刻刀一滑,差點割破他手指,「啊?」

  「我最近認真思考過,這可能是我後半輩子最好的出路了。我來投奔你,你看在咱們這麼鐵的交情上,賞我口飯吃,好不好?」見謝懷神情古怪,她只當他不樂意,忍痛道,「還有,你之前不是想讓我叫你師父麼?只要你收了我,立刻就成我師父了,多威風!」

  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你腦子裡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麼?來青雲觀投奔我,你想當女冠?」

  「對啊!」

  「為什麼?」

  她老氣橫秋地嘆口氣,「還不是安傅母和祖母,我覺得她們是打算合夥逼死我。你都不知道我在家裡過的什麼日子,天天學這學那,煩得要死。雖然我天資聰穎,學更多也毫無壓力,可我就是討厭啊!思來想去,好像也就每次來青雲觀的時候過得最輕鬆了,如果以後一輩子都能這麼過,似乎也不錯。」

  他沉默片刻,再開口聲音裡添了異樣的情緒,「一輩子……你打算一輩子陪著三清祖師過了?」

  「不會啊,我打算一輩子陪著師父您過了!」她笑得狗腿,「您收了徒兒我,回頭雲遊天下的時候再算我一個,帶我這井底之蛙去開開眼界,好不好?」

  風吹疏竹,簌簌的聲音格外清晰,彷彿落雨。她期待地看著面前的青袍男子,眼裡的光芒幾乎要灼傷他的心。

  手指攥緊做了一半的笛子,他微微一笑,揉了揉她頭髮,「你想雲遊天下並不用出家,我……我可以帶你去。去哪裡都行。」

  他說這話時,右手就放在她頭上,眼中是極少流露的溫和與縱容。她有一瞬的呆怔,然而下一刻就被狂喜所淹沒。

  「師父你真是太好了!」

  世事無常,曾想雲遊天下的少女死了又活了,被困在深宮中籌謀著如何把仇人送上絕路;而恣意瀟灑、隨性自由的道長離開了青山綠水,一步步走上了帝國的權力之巔。

  他不知道她就是她,而她,也快認不出他來了。

  真真是面目全非。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1:56 PM

卷二.君意憐芳草

第33章 雪中


  正月十五那天,煜都又下了場雪。

  葉薇趴在窗邊托腮出神,憫枝端了盞銀杏露過來,「往年上元節都晴空萬里的,今年竟下雪了。若下得太大,晚上宮外的花燈會恐怕辦不成了。」

  她把瓷盞放到葉薇手裡,溫熱的觸覺讓她指尖不再那麼冰涼,「只聽過六月飛霜是有冤獄,現在看來,上元節飛雪也不大吉利。真是掃興。」

  她聲音冷淡,憫枝知道她最近因沈容華之事惱怒不已,有心安慰兩句卻不知如何開口,還是葉薇先自嘲地笑了,「不過就算辦不成也不關咱們的事。一年到頭都被拘在這宮裡,有什麼熱鬧也湊不上。」

  「小姐……」

  她閉了閉眼睛,溢出絲苦笑,「罷了,這屋裡憋得很,拿我的斗篷來。我要出去走走。」

  「可是外面在下雪……」

  葉薇穿上狐皮斗篷,不耐煩道:「下雪而已,又不是下冰雹,你還怕我被砸死了?行了,你們都不用跟著,我自己出去走走,午膳前一定回來。」

  她向來是說一不二的風格,所以哪怕憫枝再不贊同,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出了凌安宮。

  .

  凌安宮西側不遠便是太液池,皇宮中風景最美的地方,葉薇拐過三個彎眼前便豁然開朗。觸目所見一片銀裝素裹,湖泊古木、宮闕樓台都披上了層瑩白,分不出誰是誰了。

  她撐了把四十八骨的青綢傘,腳上是鹿皮靴子,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她一步一步朝凍結的太液池走去,卻在還有十步之遙的時候忽然停下。

  四周好靜,靜到連雪花落上傘面的聲音她都能聽見。這樣寂靜的天與地,正好方便了她整理自己凌亂的思緒。

  為什麼會走到這裡來呢?大概因為那天晚上,她便是在這裡遇見謝懷的吧。

  憫枝她們只知道她因為蘊初而憂心,卻不知讓她煩躁的原因還有一個,便是建章宮內那位天一道長。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以謝道長的脾性和傲骨,怎麼會變成那傳說中蠱惑君王、禍亂朝綱的妖道!

  早在最初得知天一道長的事蹟後,她便不齒那人的行為,覺得他不過是個裝模作樣的老騙子而已。只是那些事與她無關,她也就懶得理睬,隨他如何折騰。哪怕後來得知謝懷有可能追隨於他,她也單單覺得他找了個不太好的師父,並沒有更大的牴觸。

  可如今,上天生生劈下道驚雷,明明白白地告訴她,謝道長不是追隨了老騙子,他就是老騙子本人,她所不喜的那些事也全都是他做的。

  如此巨大的震撼,讓人一時怎麼消化得了!

  右手攥緊傘柄,上面浮凸的花紋咯在掌心,感覺十分清晰。葉薇將另一隻手伸出傘下,去接落下的雪花。小小的六角形,觸到掌心的熱度慢慢融化,變作幾滴晶瑩的雪水。

  她感受著那裡的冰涼,十分認真地在心裡詢問自己,難道真的是世道易變,五年的時間就可以把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

  他還是她熟悉的謝飛卿嗎?

  她沉思的時候就站在一株古木下方,光禿禿的枝椏堆滿了積雪,此刻終於承受不住落下一團,端端砸上傘面。她後退兩步,蹙眉抬頭,卻驚訝地看到斜後方的二層閣樓上,有男人長身玉立,正專注地凝視著她。

  鬢如刀裁、眉目英挺,玄黑大氅在滿目潔白中尤其顯眼。修長的右手握著只酒杯,彷彿片刻前還在對雪獨酌、吟誦佳句。

  .

  葉薇被帶到樓上時,皇帝已經回到桌前坐下,親自倒了杯酒推給她,「暖暖身子。」

  葉薇接過,放到鼻下嗅了嗅便道:「下汀五合酒,這應該是放了二十年以上的。如此陳年佳釀,若不是陛下這裡,別處怕都難喝到。臣妾先謝過了。」言罷,一飲而盡。

  皇帝有點驚訝,「你倒是識貨。」

  她懂酒他是知道的,卻不料她居然這般懂,光是聞聞就能說出名字和年份。

  葉薇淡淡一笑。不過是五合酒而已,她都不知道釀過多少回了,比起配方絕密的淄鄉綠酒,品出這個實在算不得什麼。

  現在這心亂如麻的狀態,恐怕只有品酒吹笛這種從前做慣的事情能讓她找回點清醒。

  她難得沉默,皇帝也沒有急於打破,而是看著那貞靜的側顏,回憶起方才憑欄獨立看到的那幕。

  女子一身潔白,撐著傘走在白茫茫的天地間,如蓮生雪谷。他站得高,在她還隔得很遠的時候便看見了她的身影,和週遭如出一轍的純白,稍不注意便會將他們視作一體。

  她越來越近,而他分明沒有認出那究竟是誰,眼睛卻不受控制地追隨著她的身影。腦中有個奇怪的聲音,讓他等著,讓他仔仔細細地看著,就好像前方有什麼驚喜在等著他。

  古木參天,被積雪裝點得剔透晶瑩,而她在樹下立了許久,終於抬頭。青綢傘隨著動作慢慢傾斜,堆積的雪花簌簌落下,姑娘姣好的面龐也一點點落入他眼中。

  比積雪還要瑩白的的肌膚,紅潤豐盈的雙唇微微啟開,她神情裡有著迷茫和困惑,卻在看到他那瞬微眯雙眼,然後輕輕地挑了下眉。

  那動作,恁的英氣。

  皇帝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弄不明白葉薇。她總是給他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可當他想要循著這點熟悉去尋覓根源時,卻每每陷入無法繼續前行的死局。

  就好像她明明生著張素淨清雅的臉,舉止神態卻時常顯出桀驁率性。這樣矛盾的一個人,正如冬日開在皚皚白雪上的玉蕊檀心梅,四周都是白的,獨她一人冷豔妖嬈。

  無人能及的美麗。

  太久沒人說話,葉薇覺得氣氛不太對,只好打起精神找話題,「陛下今日怎麼這麼好興致?這樣的雪天在外面喝酒,是打算學那些風流雅逸的江南士子麼?」

  皇帝捏著酒杯,「下朝之後無事可做,就出來走走,誰知半路居然下雪了,索性留在這兒喝酒。」看向葉薇,「倒是你,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你的宮人呢?這種天氣裡都不知道隨身伺候,朕看他們也可以發回尚宮局重新受訓了。」

  「陛下別怪他們了,是臣妾想獨自走走,不讓人跟的。」葉薇道,「臣妾的威嚴雖然比不上您,在自己的地盤卻還是無人敢違逆的,他們只好任由我跑出來了。」

  「為什麼要一個人出來?」他敏銳地發覺她話裡的問題,「大雪天跑出來散心,你……有什麼不高興的事情?」

  葉薇沉默一瞬,「沒有,臣妾就是看這雪下得好看,不想帶著一大撥人破壞了天地悠然、萬籟俱靜的意趣。」

  他看著她。

  葉薇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對了,宣妃娘娘身子可好?臣妾這幾日都不曾見過她,心中很是掛念。」

  「還好。」他沒什麼表情,「小產傷身,她恐怕得將養一陣,等好全了自然就可以見了。」

  說話間,外面的大雪跟扯絮似的越下越大,他們同時轉頭看去,碎瓊亂玉映入眼中,葉薇盯著太液池邊一座小亭子許久,忽然道:「真像座冰雕。」

  「嗯?」

  她依舊看著那裡,「臣妾從前在書上看過,煜都以北的康城還有朔方,那裡的冬天要比這兒寒冷三倍。當地的人會用冰塊來雕刻塑像,各種各樣的模子,看起來比玉雕的還要漂亮有趣。」

  「冰雕啊……」皇帝微笑,「你看的書倒是雜,什麼樣的都有。」

  葉薇心頭一堵。只因她忽然想起,那本記載了冰雕的書籍正是從青雲觀的書房裡找到的。

  她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陛下,那位天一道長……」

  皇帝眉頭微蹙,「怎麼?」

  「臣妾一直以為他歲數很大了,沒想到居然這般年輕。」她儘量自然道,「上皇信任有加的世外高人,不應該是鬚髮皆白、仙風道骨的麼?」

  皇帝哂笑。

  何止她這麼以為,就連他當年初初聽說父皇得了個能耐過人的道長時,也以為對方是個老頭子。由此可見人的能耐和歲數沒太大關係,天一道長那時候不過二十有三,卻能把太上皇蠱惑得連皇位都不要了,不能不說一聲佩服。

  「嗯,世外高人大多鬚髮皆白、仙風道骨。不過天一道長除了頭髮不是白的,別的方面也差不多了。」皇帝道,「你難道不覺得他看起來有種下一刻便會得道飛昇的感覺麼?」

  確實。謝懷的風姿氣度,都不用多做些什麼,隨便立在那裡就能唬倒一大批人。

  他語氣輕鬆,甚至帶了點調侃。但許是葉薇已經知道他多半不喜天一道長,所以清楚地分辨出他語氣裡多餘的情緒。

  像是,在嘲諷著什麼。

  她覺得頭又開始痛了。

  上一世時安傅母曾說過,她這人看著跳脫不羈,內裡卻寡情淡漠。這世上能令她在乎的人不多,蘊初是一個,謝道長是另一個。如今這兩個人連同她自己卻在這宮裡重逢,還都身陷困局、不得解脫,真不知是不是該嘆一聲孽緣。

  「愛妃?」皇帝的聲音忽然變得疑惑,葉薇茫然地看過去,卻發現他正蹙眉盯著自己。

  「怎麼……」她話還沒說完,意識便一點點渙散,眼前的景物也模糊成一片。

  墜入無盡黑暗前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她跌入了他的臂彎,而他英俊的臉就在她上方,黑眸中閃爍的情緒是……

  慌張?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1:57 PM

第34章 風寒

  大雪一直不間斷地下著,到了中午還沒有停歇的架勢。永乾殿的宮人們冒著風雪進進出出,心頭那一星半點的怨言在看到皇帝的臉色時都消散無蹤,埋頭專注手裡的事情,生怕做錯什麼被遷怒。

  賈康是高安世較為看中的一個宦官,此刻得了吩咐守在一側,臉上雖然鎮定,餘光卻不自覺朝皇帝瞥去。

  腦海裡不斷閃過半個時辰前發生的事。當時他正在大殿內親自往博山爐裡加香丸,遙遙聽到外面傳來喧嘩之聲,好像是陛下回來了。

  永乾殿的大門轟然打開,他應聲望去,只見皇帝一身墨色大氅,懷中抱著昏迷不醒的葉承徽,卻是狐裘如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呼啦啦地從他們身後湧入,他卻渾然不覺,只顧著抱緊懷中的女子。

  那場景,若不是葉承徽的面色太讓人擔心,賈康真想讚一句郎才女貌、天生璧人。

  皇帝一進來便目標明確地朝東殿走去,高安世緊隨其後,只抽空叮囑了他一句,「到門口盯著,御醫來了立刻領進來,別耽擱!」

  如今,御醫也來了好一會兒了,該看完了吧?

  彷彿為了呼應他所想,帷幕被掀起,趙御醫恭恭敬敬地走到皇帝面前,「陛下放心,葉承徽只是感染了風寒,服幾帖藥就好。」

  御醫瞧病這段時間,皇帝一直坐在正殿內閉目養神,聞言表情未變,心裡卻是一鬆。

  高安世道:「既然如此,大人快些開方子吧。賈康,隨趙御醫去抓藥。」

  他們走了,高安世看向皇帝,「葉娘子無大礙,陛下也可以放心了。」

  這話讓皇帝聽得不太舒服,「朕本來也沒多不放心。」

  沒有不放心?那為何親自守在殿外等御醫出來?要知道半年前葉承徽被打得性命垂危的時候,他除了召了太醫去救治,可半句多餘的都沒問過。

  高安世也有點鬧不明白皇帝這是怎麼了,只得附和道:「是,您沒有不放心。那現在御醫也看過了,您要不要進去瞧瞧葉承徽?」

  皇帝坐在那裡沒動,高安世想了想又道:「不去看也好。風寒畢竟會傳染,過了病氣給您就不……」

  「好」字還沒說完,就看到皇帝忽然起身,提步朝殿內走去。

  高安世沉默片刻,覺得這御前的差真是越來越難當,陛下你究竟在想些什麼!

  .

  永乾殿東殿是皇帝獨寢的地方,一應陳設佈置都按他的喜好。此刻葉薇就睡在石青色的被縟裡,長發散在瓷枕上,原本嫣紅的雙唇也有點發白,看得他心微悸。

  在床邊坐下,他慢慢抬手,高安世以為他要摸葉承徽的頭,誰知他竟是替她掖了掖被子。

  再看皇帝的神情,眼睛專注地看著葉承徽,眉心蹙起一點,好像陷入了深思。

  他猜得沒錯,皇帝確實在思考。

  太液池邊那一幕至今記掛在他心頭。她在他面前軟軟倒下,似從半空墜落的蝴蝶。而他看著臂彎裡人事不省的女子,心頭居然閃過某種類似慌亂的情緒。

  他已經很久沒有慌亂過了。

  從登基那年起,或者更早,從他被刺客追殺、孤身一人闖出屍山血海之後,他就不曾慌亂過。

  有些事情藏在心裡太久,他習慣了隱忍和等待,幾乎快忘了自己還會有這般直接的情緒。

  因為一個女人的安危,而心神不寧。

  這久違的滋味太過陌生,讓他不知該如何應對,最後竟瞻前顧後到了剛才的地步。

  「嗯……」

  葉薇發出了含糊的聲音,他拋開紛亂的思緒,握了握她手,「你醒了?」

  葉薇還沒醒,但也差不多了。她正在做一個夢,夢裡她躺在惠州家中的籐椅上裡午睡,有人在旁邊推她。

  「宋楚惜,你快給我醒過來!」

  她於是睜開眼,看到了蘊初臉上無比燦爛的笑容,「我讓人去城東買了杏仁酥,一起吃吧!」

  「蘊初……」

  睡夢中的女子忽然喚了聲,語氣哀切,讓皇帝眉頭詫異挑起,「什麼?」

  烏黑纖長的睫毛輕顫,她睜眼,對上了刺著五爪金龍的重重幔帳。這裡是金雕玉砌的永乾殿,而她身邊坐著的,是統治天下的君王。

  她早已離開了那片熟悉的山水,就連蘊初也被關進了無極閣。

  雖然很短暫,但皇帝清楚地捕捉到女子在看清眼前人是他時、臉上那一閃而過的失望。

  於是他明白,她原本希望一睜眼就能看到的,另有其人。

  她突然暈倒,他親自將她從太液池邊抱到永乾殿,再請來御醫問診,全程一直在旁邊等待。甚至在御醫離去之後,他還來到床邊等她醒來。

  除了最初迎娶宋楚怡那段時間,哪怕對宣妃他都不曾這麼耐心體貼。

  可她睜開眼想看到的人卻不是他?

  「陛下……」葉薇按了按太陽穴,困惑地問道,「臣妾剛才怎麼了?」

  他面無表情,「你感染了風寒,剛才在太液池邊暈倒了。」

  「風寒?」葉薇睜大眼,「那臣妾豈不是給陛下添麻煩了……」

  「知道就好。」他站起來,「以後有病早點延醫問診,別跟這回似的,鬧得大家一團亂。」

  這是教訓了。葉薇剛想應承,他卻根本不給她答話的機會,轉身便出了寢殿。

  .

  當天到了傍晚,雪終於小了點。往年這時候皇帝都該換衣服準備登上承天門與民同樂,今年卻還留在那裡沒動。高安世催了一次,見他沒有動身的意思,便不敢多說。

  「咳……」

  「陛下。」高安世如聞天籟,期待地看向皇帝,「您打算去承天門了?」再不去民間的燈會都要開始了!

  今年皇后被禁足,缺了一個已經很不妥,要是連他都不去,真不知外面會怎麼想!

  「慌什麼。」皇帝淡淡道,「離定好的時辰還有一會兒,不著急。」

  「陛下,大臣們都等在外面了……」

  皇帝懶得聽他絮叨,「朕問你,葉承徽醒來前喚了個名字,你有沒有聽清是什麼?」

  高安世瞠目,「名字?」

  皇帝食指在白底藍釉的瓷盞邊緣摩挲,「朕剛才反覆回憶了下,她叫的應該是『蘊初』吧?沈容華的閨名。」

  高安世這麼一想覺得也是,緩慢地點了下頭,「好像是這樣。不過,您想這個做什麼?」

  皇帝溢出絲笑,「都病得亂七八糟了,醒過來第一個叫的竟是個女人的名字,她也真有意思。」

  高安世扯唇乾笑兩聲,實在沒品出這件事哪裡有意思了。

  「朕問你,葉承徽和沈容華的關係當真那麼好?」

  高安世謹慎道:「後宮的娘娘、娘子們那些彎彎繞繞陛下也能猜到,看起來親厚的並不一定真的親厚,不過葉承徽和沈容華確實有幾分親如姐妹的意思。不說別的,單看宣妃娘娘出事那天晚上,葉承徽那般盡力地為沈容華爭辯,就知道她不是做做樣子而已。」

  皇帝喃喃自語,「所以,她今天心情不好也是因為沈容華了……」

  高安世完全跟不上皇帝的思路,倒是旁邊的賈康似有所悟,視線瞥向東殿的方向,臉上浮現出某種躍躍欲試的神情。

  「行了。」皇帝終於站起來,語氣輕鬆,「也該去承天門上點燈了,讓左相大人久等了多不好。」

  高安世長舒口氣,再顧不得去想那些有的沒的,連忙吩咐宮人擺駕。

  .

  葉薇覺得在自己睡著的時候一定發生了點什麼,才會讓皇帝對她的態度那麼惡劣。有心想找個人問問,可惜她是獨自出來,永乾殿內沒有一個合適提問的對象,只能一邊喝藥一邊暗自苦惱。

  小半碗藥喝下去之後,她覺出點異樣。那個跟在高安世身後的官宦,怎麼老是有意無意地看她?

  那感覺,好像有什麼話想說似的。

  她不動聲色,「有點苦,你再去拿點甘草蜜餞來。」

  宮人領命去了,葉薇笑著看向賈康,「盤子太遠了,勞煩中貴人把那裡的蜜棗遞給我一下。」

  賈康應了聲,彎著腰端起金盤,恭恭敬敬呈到葉薇面前。纖指拈起一顆放到嘴裡,她道:「多謝中貴人。」

  「舉手之勞,娘子何必和臣這麼客氣?」賈康笑,「只要娘子需要,再大的事情臣也樂意為您效勞。」

  葉薇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既然如此,我還真有個疑問想請中貴人解惑。」

  「娘子請說。」

  「適才我醒來,覺得陛下神情好像不太對,不知是不是我病中失態,衝撞了聖駕?如果是,還望中貴人告知,我也好去給陛下賠罪。」

  她和賈康到底不熟,所以話也說得冠冕堂皇,即使被人聽去了也摘不出她半分錯來。

  賈康見她這般謹慎也很滿意,打量其餘服侍的人都守在門口,料想聽不到他們的話,便壓低了聲音,「其實這事兒吧,臣正在猶豫要不要告訴您吶。確實有點棘手。」

  他說得嚴重,葉薇忍不住蹙眉,「怎麼了?」

  「您醒來前是不是叫了誰的名字?陛下聽到了臉色不大好,約莫……約莫是誤會了……」

  葉薇愕然,實在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答案。

  她叫了誰的名字?皇帝又誤會了什麼?

  賈康見葉承徽神色凝重,隱下了後半段「不過陛下此刻已經想明白了」的話,低著頭退了出去。

  他想在後宮給自己找個靠山有段日子了。但身份高的如皇后、襄愉夫人還有宣妃他都不敢輕易投靠,害怕被發現後讓陛下誤會他圖謀不軌。況且這些人本來就權勢極大,他現在去依附也得不了太大的重視。

  既然如此,就在陛下的新寵裡尋一個。幫著她往上爬,將來她登上高位,自然會感念他的襄助。

  陛下今日的反應他自己和高大人都沒醒悟過來,他卻瞧了個明白。

  看那樣子,分明是對這位葉娘子不太一般了!

  既然如此,他也趁機賣個好,將來她得了勢,沒準他也能混個大掌事噹噹!

  至於為何隱下後半部分不說,自然是為了讓她覺得事態嚴重,他的通風報訊才顯得更有價值。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1:58 PM

第35章 誤會

  皇帝回到永乾殿已經是亥時三刻。風雪漫天,高安世為他撐著傘,而他邁進寢殿後問的第一句話便是,「葉承徽如何了?」

  賈康回道:「葉娘子服了藥,半個時辰前剛睡下。」

  皇帝解下斗篷,沉吟片刻,「朕去看看。」

  葉薇和下午見到時沒什麼變化,依然是緊閉雙眸、安靜沉睡。他凝神打量了會兒,覺得她頰邊好像多了絲血色,這才稍微放下心來。

  妙蕊在一個時辰前便被傳過來伺候,此刻笑著湊上前,「陛下,可要叫娘子起來?」

  她的想法很正常。這宮裡還沒有妃嬪在床上睡著、陛下在旁邊看著的先例,哪怕葉薇再不舒服,也得起來陪著說話。

  誰知皇帝一聽她開口就蹙了蹙眉頭。

  「小聲點。」他道,「你們都出去。這裡有朕看著,不用你們伺候。」

  妙蕊一愣,下意識去看高安世,奈何對方眼觀鼻鼻觀心,她得不到半點暗示。

  「諾……」遲遲疑疑地應了聲,她慢慢往後退去,高安世緊跟著也帶人出來。

  「高大人,這、這是什麼情況?」妙蕊覺得自己有點跟不上這世道的變化了。本來小姐生病了沒有送回披香殿,而是被帶到永乾殿將養就夠古怪了,陛下現在還……

  高安世抬眼望天,「你別問我。我也不清楚。」

  .

  皇帝在榻邊坐下,一言不發地看著衾被下的姑娘。她睡著的樣子真是安靜,尤其是現在還在病中,有種惹人憐惜的脆弱。可他知道,只要那雙眼睛睜開,立刻會將這靜美的錯覺打破。

  她本就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想到下午的事情,心情還有些複雜。發怒的當下沒思考太多,現在回憶起來才覺得太過奇怪。他當時究竟在想些什麼?她就算在夢中喚了誰的名字,這又是什麼大事麼?

  還有她醒來的時候,不過一個眼神而已,何必在意。

  手慢慢落到她頰邊,他抿了抿唇。

  她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反倒是自己之後的冷淡,搞不好已經讓她多想。

  確實來得莫名其妙。

  手忽然被攥住,他訝然看去,本該熟睡的女子居然睜著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平靜地看著他。

  那眼神太通透,他一瞬間竟有種被人看穿的錯覺。

  「你……沒睡著?」

  葉薇攥著他手,慢慢坐起來,「陛下一定沒有偷看過人睡覺,所以看不出來什麼時候是真睡、什麼時候是裝睡。」

  皇帝無語。

  他確實沒怎麼看過別人睡覺,可她剛剛呼吸均勻、眼皮顫都沒顫一下,分明是熟睡的狀態,怎麼竟是裝的?

  忽然想起她被軟禁那次,來殺她的宦官也是這麼被她騙住,信心滿滿地闖進來,然後便被埋伏在暗處的人抓了個正著……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朕倒忘了你還有這個本事了。大意,著實大意。」反手攥住她纖指,「不過你做什麼裝睡?」

  「臣妾本來已經睡得迷迷糊糊的,隱約聽到您來了。有心起來,可那藥勁頭太大,上下眼皮跟粘起來似的,要睜開著實不易。臣妾想著妙蕊一定會叫我,所以就安心等著,誰知您卻把他們都打發走了。我沒辦法,只好自己掙紮著醒過來……」

  他敲了下她額頭,「話裡話外全是埋怨,看來朕是不該來看你。」

  她勉強笑笑,垂下了眼眸。

  他微愣,「怎麼了?」

  「沒什麼。」她道,「臣妾就是覺得陛下白日教訓得對。臣妾不該仗著年輕就不顧忌身子,那樣也不會在您面前暈倒,給您添這麼多麻煩。」

  他的猜測果然應驗,她因為他的冷言冷語而心情低落,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他輕咳一聲,頭回為這種小事給妃嬪解釋,「下午的時候,朕不是教訓你。朕只是……只是……」

  「臣妾知道。」她打斷他的話。

  「你知道?」他詫異挑眉。

  她垂著頭,「嗯。您是因為聽到臣妾的夢話,所以不高興了。」

  她還真的知道……

  皇帝尷尬之餘,還有點不快湧上。她會知道他對那句夢話的誤會只能是底下人傳了話,永乾殿的規矩幾時變得這麼差了,倒是要好好整治一番!

  「其實臣妾也是猜的。下午臣妾醒來前,正好夢到從前和沈容華的事情,恍惚間好像叫了她的名字……」她咬唇,「沈容華犯了事,陛下不喜歡聽的她的名字對不對?臣妾叫了讓你不高興,所以您生臣妾的氣了。」

  他這才明白自己徹底想岔了,「呃,你知道的是這個啊……」

  「難道不是嗎?」葉薇蹙眉,瞥見他唇角竟有笑意浮動忍不住道,「您……您笑什麼!」

  他越想越覺得這事兒太莫名其妙,那股想笑的衝動忍都忍不住,直到葉薇忽然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咳咳,那個,你怎麼了?」他拍拍她肩膀,「生氣了?真生氣了?」

  葉薇的聲音傳來,帶著少見的苦澀,「臣妾的忐忑和不安,陛下全當成了笑話嗎?既然如此,您又管我生氣不生氣。」

  皇帝聽得一愣。

  他向來是不喜歡女人跟他耍性子的,從前葉薇偶有大膽之處,分寸卻把握得很好,從沒這樣賭氣過。

  他覺得他應該不高興,可不知為何,聽到她輕微發顫的聲音時,心卻彷彿被狠狠攥了一把。

  怒火還沒燃起就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憐惜,還有……若有若無的愧疚。

  「朕沒有生氣。」他道,「沈容華是沈容華,你是你,朕不會因為沈容華而遷怒你,所以你用不著不安。」

  這句話讓她有點驚訝。傍晚聽了賈康的話,她仔細回憶了許久,終於確定自己那會兒應該是喚了蘊初的名字。皇帝如果因為這個生氣,那只能是不喜蘊初而遷怒於她了。

  雖然這結論讓她很想冷笑,但最終還是忍下一口氣,準備根據他後面的態度思考對策。誰知他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來她榻邊,還坐在那兒看她睡覺,她由此斷定他就算生氣也過去了,這才敢有後面的反應。

  不過,如果他不是因為蘊初而不悅,那是又是為什麼呢?

  沉默半晌,她輕聲問道:「那,您還在怪沈容華嗎?」

  「她啊,還好。」本來也沒多怪罪。

  皇帝眯眼看她,忽然冒出個念頭,「你是不是因為朕處置了沈容華,所以不太高興?」

  廢話,她不是不太高興,是很不高興好麼!現在給我把鑰匙立刻就能把你鎖進去然後把蘊初替換出來好麼!

  「沒有。臣妾沒有不高興。」她道,「雖然臣妾相信她是無辜的,可她到底和那件事到底扯上了關係,洗脫嫌疑前去無極閣抄經算個不錯的安排。這樣,也能讓宣妃娘娘安心……」

  「當真?」

  「嗯,臣妾只是有點難過。這宮裡和我交好的也就沈容華一個,她被禁足,臣妾就少個作伴的朋友,日子又會無趣許多。」

  「無趣許多……」他默念,「你在這宮裡過得很無趣?」

  話題越來越危險,葉薇沉默半晌,還是道:「無趣也沒多無趣,不如家中快活自在卻是真的。」

  他一時無言。

  今天的她乍看有點反常,但仔細想想又是她一貫的脾氣。哪怕低落不安,也敢和他賭氣,也敢和他直白地講話。

  既然如此,他還是不要把她當怨婦看了。

  強硬地握住女子的肩膀,迫使她看著自己,「今天的事就是個誤會,你別東想西想。朕看你病著,情緒大概也不好,所以無論你說什麼都不會計較。好了,你早點休息,明天起來就會好多了。」

  葉薇順從地躺下去,「那,臣妾在這裡睡了,陛下睡哪兒?」她病著,他總不可能和她睡一起吧。

  他站起來,朝她笑笑,「朕還有奏疏要看,先去書房,之後你就不用管了,總之不會再來吵到你就是。」

  .

  葉承徽上元當夜在永乾殿養病,害得陛下只能去西殿的榻上休息的消息很快傳了出去,大家都咋舌不已。本來沈容華失勢,眾人原本以為當夜極力為她辯解的葉承徽會受到牽連,可看如今的狀況,陛下不僅沒有半分怪罪,對她反而比之前更好了!

  葉薇在第二日午膳後才回到披香殿,剛休息一會兒,韻貴姬便過來慰問,「昨天下午還打算來尋你同去花燈會,誰知你竟不在。後來才聽說你病了,現在怎麼樣,可好點了?」

  為了讓妃嬪們也能體會到上元節的樂趣,宮中每年都會設個小型的燈會,各地進貢精巧的花燈,供娘娘、娘子們賞玩。葉薇本以為昨天雪下那麼大這活動會取消了,不過現在看來,這些宮嬪賞燈的執念不比外面的百姓淺啊!

  她微微一笑:「多謝娘娘掛念,臣妾服了藥就好多了,不打緊。」

  韻貴姬點頭,「沒事就好。不過昨晚的燈會你不在倒是可惜了,有個六角燈做得特別漂亮,比之前幾年的都要好。」

  「那是臣妾沒緣分了。」葉薇一邊說著一邊想像了下當時的情況,不知道那些人聽說她來不了燈會、而是在永乾殿養病時,會是什麼表情。

  尤其是宣妃的反應,她實在很想看看啊。

  韻貴姬離去後,葉薇苦笑著對妙蕊道:「我怎麼覺得我現在結下的仇家越來越多了?」

  妙蕊眨眨眼睛,「小姐說的,是誰?」

  葉薇沒答話。

  以前她恨著的只有宋楚怡一個,可是如今,宣妃害得蘊初差點性命不保,還不知要在無極閣關到猴年馬月,她便不能再用平和的心態對待她。

  她早就說過了,自己是睚眥必報的性子,但凡得罪過她的人,都不要想輕鬆逃過。

  腦海中閃過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她慢慢道:「有些事情太過巧合,現在回頭去看,難道不會覺得有許多問題麼?」

  宣妃的突然失子,莫名其妙出現的符咒,還有死咬著蘊初不放的穆道長。這一切都太不尋常了,內裡必定有什麼玄機。

  她得查清楚。唯有如此,才能把蘊初從無極閣裡救出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7 11:59 PM

第36章 宣和

  上元節下那麼大的雪,葉薇當時就覺得不妙。果不其然,五天之後西北傳來消息,包括邊境咽喉滇陽在內的十三座城池遭遇冰災,道路被封、房屋遭毀,被凍死的百姓不計其數。

  左相長子宋楚恆官拜驃騎將軍,正奉命鎮守西北,此番自然責無旁貸。自從冰災發生後,他每日一封急件,匯報當地的情況。皇帝也連續十天沒有踏足過後宮,要麼在永乾殿和大臣議事,要麼就是在批閱奏疏。

  葉薇聽到這個消息後鬱悶地灌了一大杯茶。她對宋楚恆的印象還是很深刻的,他是宋楚怡的孿生哥哥,對妹妹寵愛得不得了,連帶著對她這個長姐便沒那麼恭敬。此番若讓他立下大功,保不齊就讓宋楚怡找到翻身的機會。麻煩啊麻煩。

  憂心歸憂心,西北的事到底還要一陣子才能解決,比這更近的卻是另一樁。

  二月初,皇帝降下聖旨,為撫慰宣妃姚氏失子之痛,晉其為從一品夫人,封號宣和。與晉封旨意同時賜下的還有半副鑾駕、珍寶無數。

  皇帝的這個決定無疑是影響巨大的。多年來姚氏雖然備受聖寵,卻一直居於皇后和襄愉夫人之下。如今皇后被軟禁,她這一晉位便與襄愉夫人比肩,雖沒有協理後宮的權力,但有陛下的寵愛,還真分不出兩位夫人到底誰更佔上風。

  因忙於處理災情,皇帝吩咐說冊封大典推遲一個月再舉行,但事情已經宣佈便是板上釘釘,眾人都開始改口,稱其夫人。

  對於宣和夫人的得勢,宮裡有許多不高興的人,葉薇覺得自己一定是其中感受比較強烈的一個。

  對於宣妃失子當晚的事情,她分析出了兩種可能。要麼是有人在暗中策劃,蘊初也好,宣妃也罷,包括險些被牽連的襄愉夫人都是受害者。可這宮裡有這種能耐的人著實沒幾個,她很懷疑禁足不出的宋楚怡是否有這個精神。

  那麼,就只剩下另一種可能了。這一切都是宣妃自導自演的一齣戲。

  她的孩子究竟是怎麼沒的?是偶然,還是……

  .

  葉薇還沒得出結論,就先在御花園內偶遇了春風得意的宣和夫人。

  皇帝賜了她半副鑾駕,此刻她就高坐在轎輦之上,帷幕被挑開一邊,而她裹在琉璃白的大氅內,似笑非笑地看著葉薇。

  「臣妾參見宣和夫人,夫人大安。」

  地上很涼,葉薇跪在那裡覺得很不舒服,不過她在對頭面前從來硬氣,就算跪著神態依然從容。

  宣和夫人遲遲沒有叫起,葉薇也不著急。她可不是當日的董氏,就不信宣和夫人依樣畫葫蘆地罰她跪兩個時辰。

  「可。」宣和夫人終於開了尊口,慢條斯理道。

  「謝夫人。」葉薇扶著憫枝的手起來,微笑道,「多日不見夫人,不知夫人身子可大好了?」

  「牢葉承徽掛念,本宮已經無礙。」宣和夫人道,「倒是葉承徽,聽說你前陣子病了,卻是為何?」

  葉薇剛想回答,卻被一旁的江宛清給搶了話頭。她親親熱熱地握住葉薇的手,既像是打趣又像是埋怨道:「還不是阿薇她太不當心,大雪天還出去亂走,被冷風一吹就得了風寒!」

  江宛清今日著了身新制的藕荷色對襟襦裙,發綰流雲髻,看起來容光煥發。皇帝愛重宣和夫人,她也跟著走運,前幾日才從美人晉到了容華,想來心情應該很好。

  「原來如此。」宣和夫人道,「那葉承徽可要長長記性了。聽說你這次還是在永乾殿養的病,害得陛下去了西殿休息。好在如今管事的是性子溫和的秦姐姐,不會怎麼挑你的錯處,若換了威嚴無限的皇后娘娘,少不得要受些斥責了。」

  葉薇微微一笑,「臣妾也正慶幸呢。幸好襄愉夫人大度寬宏,對底下人都是極好的。」

  她想過了,皇后不可能,宣和夫人基本鬧翻,她如今唯一可選的靠山便是襄愉夫人。對方剛失了蘊初這個臂膀,相信很願意接受她的投誠。至於她為何遲遲沒有表示,多半是因為她之前的態度太過游離。

  既然如此,她便先把立場擺明確吧。

  宣和夫人也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神情立刻冷了三分。扶著宮娥的手慢慢從轎輦內下來,她走到葉薇面前,審視她一圈,涼涼一笑,「葉承徽不愧是沈容華的好姐妹,連親近的人都是一樣的。」

  她提到蘊初,葉薇覺得自己怒火又在上湧,冷冽地迎上她的視線,「夫人英明,臣妾和沈容華本就是情同姐妹。」

  葉薇早已看出,宣和夫人對她存了拉攏之意,這回沈蘊初倒霉,她或許以為可以嚇到自己,從此乖乖聽命。不過很可惜,她早就想好了之後的路。

  宣和夫人臉上再沒有笑容,小小的巴掌臉上是冰雪般的冷漠,看得旁邊的宮人都有些膽寒。

  「葉承徽當真想清楚了?若是一時糊塗站錯了隊,之後再後悔可來不及了。」

  葉薇神色不變,「娘娘多慮了。這天寒地凍的,臣妾的腦筋很清醒,一點都不糊塗。」

  宣和夫人今日出來,身邊除了帶著江容華,還有個婉儀喬氏。那喬婉儀看著一副嬌怯怯弱不勝衣的模樣,嘴巴卻甚為厲害,此刻見情況不對,連忙勸慰道:「夫人,您身子才剛剛好,別在外面久站。臣妾等陪您回毓秀殿吧。陛下昨日不是還說赫茌國進貢了珍稀藥材,要煎熬了給您調理身子麼?臣妾可想見識見識呢。」瞥一眼葉薇,「至於旁的,您千金貴體,何必和底下人在這冷風口說話?若真有什麼要交代的,讓她到毓秀殿跪著聽吩咐便是。」

  她親自扶著宣和夫人,伺候得慇勤而周到。葉薇看著那帶露玉蘭般的側臉,一陣厭憎。

  論身份這喬氏比她差了整整四級,敢這麼明目張膽地言辭不敬無非是仗著背後有人撐腰。若換了往常她一定不會任由她囂張,可如今宣和夫人如日中天,她還真不敢在她面前教訓她的人。

  宣和夫人也感覺到了葉薇隱忍的怒氣,心中的不快竟散了點。這喬氏有時雖顯得過分諂媚,這種時候由她去打葉薇的臉卻再合適不過。

  呵,陛下的新寵又如何?在她面前也不過是個玩意兒般的東西,被身份遠低於自己的人羞辱了也不敢反駁。

  這麼一想她便覺得氣順了許多,也懶得再和她糾纏,「說的是,這種天氣還是待在屋子裡好,出來尋貓遛狗太不合時宜。」瞧著葉薇,「葉承徽說呢?」

  說什麼?承認自己是貓是狗麼?

  葉薇垂眸,不置一詞。

  宣和夫人見她這樣,眼神裡又多添了幾分輕鄙。這次真是她太看得起她了,瞧著宋楚怡都對她下手便當她是個人物,居然親自來拉攏。

  真是無趣。

  「微臣參見宣和夫人,夫人大安!見過葉承徽、江容華、喬婉儀!」

  突然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僵持,循聲望去,卻見賈康帶著四個小黃門畢恭畢敬地跪在道路的前方。

  宣和夫人見他是御前的人,也客客氣氣地叫起了,「中貴人這匆匆忙忙的,是去哪裡辦差啊?」

  她本是隨口發問,賈康卻支支吾吾答不出來。宣和夫人起了疑心,仔細一看才瞧見他手中還捧著個大大的黑玉盒子,「這是……陛下讓你給哪宮送的東西不成?」

  賈康身子一抖,頭埋得低低的,「是……」

  「給誰送的?」

  「給……給……」賈康支支吾吾,眼看眾人都目光咄咄地看著他,索性把心一橫,「微臣奉命,去披香殿給葉承徽送東西!」

  葉薇一愣。皇帝送給他的東西?他打算送她什麼?

  宣和夫人輕輕一笑,「那正好,葉承徽就在這裡,你便提前給她吧。」

  「夫人,這……」

  「怎麼,不行?」宣和夫人摸摸鬢髮,「莫非這東西有什麼玄機,不能給本宮看?」

  賈康勉強笑道:「怎、怎會?」他是想巴結葉承徽沒錯,卻也沒打算得罪宣和夫人。可如今這情況,給她看不給她看都是個過錯,既然如此,他就別再畏首畏尾,按部就班把差事辦完好了,「娘娘這話恁的見外,陛下有什麼事情是瞞著您的呢?只是這是陛下給葉承徽的,臣還是先交給葉承徽吧。」

  他幾步上前,慢慢把盒子舉到葉薇面前,「葉娘子,請您打開盒子看看。」

  宣和夫人、江容華、喬婉儀和所有宮人都看著她,目光各不相同。而在注視的中心,葉薇面色平靜,纖手落在盒子蓋上,慢慢打開了它。

  最先冒出的是一陣白煙,撲面而來絲絲沁涼。等到白煙散去,落入眼中的是葉薇怎麼也沒想到的東西。

  黑玉做成的盒子內鋪著層細碎的冰渣,而在冰渣之上,卻是一座晶瑩剔透的雕塑。纖細均勻的骨架,薄得可以一眼看穿的燈面,還有上面雅緻的花紋。製作的匠人手藝非凡,那東西精巧而栩栩如生,葉薇幾乎可以透過盒子看到同樣的東西在上元當晚點燃,璀璨一夜星火。

  他居然,送了她一盞冰雕的花燈!

  「陛下前陣子和韻貴姬娘娘聊天,聽她說葉娘子沒能趕上今年的花燈會,心中十分遺憾。他又想起您曾說過想看看真正的冰雕,所以親手做了這個燈送給娘子,博您一笑……」

  葉薇愕然地看著賈康,完全說不出話來。

  皇帝送她這個冰做的燈籠就很讓她吃驚了,可原來、原來這冰雕不是他找匠人做的,而是他親手做的麼?

  他一個皇帝,哪兒來的這麼好的手藝和那麼多的時間!

  真不是在開玩笑麼!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2:00 AM

第37章 冰雕

  她的困惑也是旁人的困惑,江容華看看那剔透的花燈,扯唇一笑,「陛下親手做的冰雕?我竟不知陛下還會這個……」

  「沈娘子入宮的時日不長,不知道很正常。但陛下冰雕的手藝是一絕,在宮裡早已不是什麼秘密。」賈康笑著彎彎腰,「臣把東西送到了,這便告退。」

  他逃離的腳步飛快,宣和夫人直到他消失不見才慢慢轉頭,面無表情地看著葉薇。

  那黑玉盒子裡的東西如此刺目,清晰地提醒她剛才被怎樣打臉。

  葉薇仿若未覺,伸手碰了碰冰燈的一角,唇畔含笑,「陛下真是有心,臣妾不過跟韻貴姬娘娘隨便提了句他就記住了,居然做了這個給我。」認真地看過去,「敢問夫人,您也知道陛下會做冰雕嗎?」

  喬婉儀為了更好地討好宣和夫人,打聽了不少她的消息,此刻見葉薇似乎有炫耀的跡象,忙道:「這種事情,夫人自然知道。」

  「這樣啊。」葉薇瞭然,「那陛下一定也送過夫人冰雕吧。不知道您的那個是什麼樣子的,臣妾好生好奇呢!」

  喬婉儀噎住。她蒐集來的消息裡,從來沒提過皇帝曾送過宣和夫人冰雕。

  不過夫人這般受寵,陛下興許私下送過?

  「本宮怕冷,不喜歡這些冰冰涼涼的東西。陛下知道,所以不會來給我找麻煩。」宣和夫人語氣淡淡,彷彿真的對這個一點興趣都沒有。

  葉薇點點頭,「原來如此。」福了福身子,「既然夫人怕冷,便早點回宮歇息吧。您還在病中,可一定要注意保養。臣妾不打擾夫人了,告退。」

  她轉身離去,背影裊娜、身姿款款。宣和夫人一動不動地看著,粉嫩的櫻唇慢慢抿成條直線。

  喬婉儀自作聰明地湊上去,「夫人,臣妾看那冰雕也不怎麼樣,不如真正的花燈好看,您……」

  「掌嘴。」

  喬氏愣住。

  「陛下做的東西也是你能隨意置喙的?」宣和夫人的臉色比冰雪還要冷,「需不需要本宮把你的話轉告陛下,治你個大不敬之罪?」

  喬婉儀雙腿一軟便跪倒在地,顫顫巍巍的伸出手,她使勁往自己的臉上抽去,「臣妾知罪,臣妾知罪……夫人息怒,臣妾知罪……」

  宣和夫人懶得再看她,握緊了拳頭抬眸望去。天是淡淡的藍色,一如葉薇適才挽在臂彎的披帛,隨著抬手的動作垂下一段,堪堪拂上那羞辱了她的冰雕。

  很好。今日這筆賬,她姚嘉若記下了。

  .

  能這麼狠狠地出口惡氣,憫枝和葉薇都很暢快,唯有妙蕊憂慮道:「如此一來,咱們和宣和夫人的梁子就結得更深了,以後倒是麻煩……」

  「就算沒這麼一出,我和她的梁子也很深了。」葉薇冷笑,「別說她本就不會放過我,就算她無意與我為難,為了蘊初我也遲早會徹底得罪她。現在這樣沒多大差別。」

  妙蕊嘆口氣,「也是。這樣說起來,陛下的冰燈還來得挺及時的,讓您在宣和夫人面前揚眉吐氣了一回。」

  確實及時。

  葉薇從前看傳奇故事,總是不理解那些宅門裡的婦人為何鬥來鬥去就為了一個男人的垂青,如今身處其中才瞭解了些。男人本身或許並沒有多重要,但如果藉著那個男人能羞辱到自己的敵人,倒是值得一爭。

  人活一口氣,心頭暢快比較重要。

  因為皇帝的良好表現,葉薇破天荒地跑到了小廚房折騰許久,等晚上皇帝過來時鄭重其事地端出個盤子,「蟹黃藕粉蒸糕,請陛下品嚐。」

  「蟹黃藕粉蒸糕?」皇帝瞧著瓷盤許久,「這東西有什麼特別之處?」

  不過是各宮各院都能吃到的糕點而已,至於這麼鄭重地呈上來?

  葉薇眨眨眼睛,皇帝終於回過味來,「你親自做的?」

  「正是。」她大點其頭,「這可是臣妾頭回下廚,您快些試試。」

  皇帝沉默片刻,認真道:「按說你頭回下廚,朕應該感到很榮幸的。但一想到這是你第一次做出來的點心,朕這心裡怎麼就那麼虛呢?真的能吃麼……」

  「你……」葉薇作勢要端走盤子,「不吃算了!我自己吃!」

  皇帝長臂一伸便從盤子裡夾起塊蒸糕,在葉薇的瞪眼中放到嘴裡,「唔……恩……」

  葉薇被他的聲音搞得有些緊張。無論上輩子這輩子,這都是她第一次給人做東西吃,對於他會如何評價還真挺沒底,「怎麼樣?好吃麼?」

  喉結上下滾動,皇帝慢慢嚥了下去,轉頭看向葉薇。那邊正期待地看著他,彷彿他接下來的話有多麼重要似的。

  她眼神專注,皇帝在一瞬間覺得自己很喜歡這感覺。喜歡被她這樣凝視,那明亮的眸子裡除了他之外再無旁人,好像這世間唯有他才是最重要的。

  「很好。」他微微笑了,「小娘子手藝不凡,若為庖廚一定有番成就。」

  葉薇大大地笑開,眼角眉梢都是愉悅和得意。

  她就知道,她這麼聰明,無論是做什麼都是一把好手!下午妙蕊還敢嫌棄她,簡直是有眼不識金鑲玉!

  心滿意足地葉廚子唾棄完侍女,也給自己夾了塊蒸糕吃了起來。皇帝見她尾巴都快翹起來了,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地問道:「不過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居然親自做東西給朕吃。」

  「今天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臣妾只是藉著這個東西,來感激陛下的慷慨餽贈而已。」她拉住他的手,笑顏如花,「您送給臣妾的禮物我收到了,很漂亮。」

  皇帝早已從賈康那裡得知了下午的事情,聞言神情不變,「哦?你喜歡?」

  葉薇狡黠地眨眼,「陛下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假話是什麼?」

  葉薇換了個深明大義的表情,「陛下的心意臣妾萬分感激,只是如今西北災情嚴重,若因此而害陛下耽擱了正事,臣妾便難辭其咎了。還望您以國事為重,不要為臣妾分了心。」

  皇帝聽到後面就有些繃不住了,「那真話呢?」

  「真話嘛……」女子柔軟的身子往前一探,她湊到離他很近的地方,兩人幾乎面面相觸,「真話就是,臣妾很喜歡,喜歡得不得了。那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花燈……」

  她身上有淡淡的幽香,有些冷冽又帶著股勾魂奪魄,像冬日裡埋在冰雪中的梅花。皇帝捧住近在咫尺的玉顏,良久,緩慢地笑起來,「喜歡就好。得你這一聲贊,那冰燈才真的有了存在的意義。」

  這世上美好的東西,原該得到她的垂青,才算得上真正的至寶。

  .

  黑玉盒子打開,花燈擺放在中央,而用來讓它不至融化的寒冰放在四角,白色的寒氣裊裊散出,看得葉薇都有些冷了。

  「臣妾感激的話也說了,回禮您也吃到肚子裡去了,現在能老實跟臣妾說說麼?」葉薇道,「這燈真的是您做的?從頭到尾、包括上面的花紋,真的沒有工匠幫忙嗎?」

  皇帝這才知道原來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有那個手藝,「全是朕做的,沒人幫忙。」

  葉薇將信將疑,皇帝看不下去了,一把將她拽過來,「是什麼理由促使你不相信這是朕做的?朕看起來不像能做出這種東西的人?」

  「不像。」葉薇老老實實道,「您是皇帝,就算有這個天分也沒那個時間啊。這是冰雕不是木雕,臣妾看書上講了,不是那麼好學的。」

  原來是因為這個。

  摟住疑心很重的姑娘,皇帝開始講故事,「你看的書上不是說了,冰雕這種東西是煜都以北的康城還有朔方才有的,對不對?朕曾經在那裡待過兩年。」

  那時候他剛剛十四歲,成為載初皇帝養子已有四年。按照慣例,宗室子過繼到君王膝下後都有漫長的等待期,如果在這個過程內表現不合格,便不會有繼承大統的機會。他一直做得很好,卻沒想到依然在某天得知陛下將派他到朔方鎮守。

  這件事如今想來再簡單不過,無非是左相想要更好地攬權、所以把他這個礙事的存在支開。可當時他還太過年輕,這種被流放的憋屈感讓他怒不可遏,甚至在剛到朔方時便忍不住想上奏疏,請求陛下讓他回煜都。

  最後還是幕僚阻止了他。

  「宋相專橫,殿下如今勢單力薄,正好可以借此機會避其鋒芒,此乃福而非禍。」頓了頓又道,「再者,您的性子還不夠沉穩,若不磨一磨,日後恐生禍患。」

  像被人兜頭潑了瓢冷水,他清醒過來,明白了自己的弱小。

  「臣妾知道一點,是您十幾歲的事兒吧?太上皇派您去朔方歷練,前後一共兩年。」葉薇一壁回憶一壁道,「所以,您就是在那個時候學會的冰雕?」

  「嗯。」他微笑,「朕找了朔方最好的匠人,跟著他從最基礎的學起,兩年來沒有一天斷過。」

  幕僚說他需要磨練性子,他便聽了他的建議。冰雕是件極需耐心和細緻的手藝,要在剔透的冰塊上刻出花紋,非得十二萬分認真才行。不得不說,他給自己選的這個方式比旁人練字磨性子要狠毒多了。

  朔方城本就是天寒地凍,可他的冬日卻比旁人更加漫長。一年四季無論何時,他每天總要挑個時間坐到冰室內,握著工具全神貫注地鑽研。

  一夜之間,養尊處優的皇子變成堅韌的苦行僧,而那晶瑩的冰塊便是他要參悟的真理。鑿子落到冰塊上,切割下大大小小的冰渣碎片,而他的思緒也越來越清晰,洶湧的熱血再不能操縱他的行為。

  當他能完整地鑿出一條長龍時,終於想出了回到煜都的辦法。

  「原來如此。」葉薇道,「不過臣妾先前說的也是真的,最近西北的戰事這麼忙,您還來做這個真的不會耽誤正事兒麼?」

  他淡淡道:「朕習慣了一邊做冰雕一邊思考,不會耽誤。」

  葉薇蹙了蹙眉,作恍然大悟狀,「這麼說,您並不是專程為臣妾做的冰雕,您只是順便而已。」

  他沒想到她竟想到那裡去了,「這叫什麼話?朕確實是專程為你做的。」見女子一臉不信,「不然你去問問,闔宮上下朕還送過誰這個?就你收過朕的大禮,居然還嫌棄。」

  「臣妾哪敢嫌棄啊,臣妾是想跟陛下再討個恩典。」她挽住他的手,「等您有空了,也教教臣妾這個好不好?我覺得很有趣吶。」

  「你可別想得那麼輕鬆。煜都比朔方暖和,哪怕是寒冬臘月也不可能在室外做冰雕,你要學就得跟著朕去冰室裡。那裡面可是真的冷,看你這纖纖弱弱的,恐怕進去幾天就會被凍壞了。」

  「您別小瞧人,臣妾才沒那麼不中用!」她不服氣,「不然您試試?」

  他瞅她半晌,終於道:「好吧,你想學也不是不可以,先答應朕個條件。」

  「什麼條件?」

  「叫聲師父來聽聽。」

  他的手指還落在冰燈上,黑眸卻閃爍著戲謔,直勾勾地看著她。葉薇很早以前就覺得皇帝長得很好看,和謝道長完全不同的感覺,卻是一樣的風姿奪目。

  可是此刻她看著男人英俊的面龐,卻想起了芳草萋萋的青雲觀後山,謝飛卿握著根竹笛朝她輕笑,「想跟我學吹笛子?那先叫聲師父來聽聽。」

  ……這些男人,都對當別人師父有癮麼?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2:01 AM

第38章 折梅

  與披香殿的燈火通明相比,凌安宮西側的兆暇閣就冷清得多了。江宛清剛洗完了頭,歪在貴妃榻上任由宮娥替她擦拭長發,那宮女的動作很小心,因為自家娘子臉色看起來不太好。事實上,每次陛下臨幸披香殿,她的臉色都很不好。

  聽說今日陛下還送了葉承徽冰燈,娘子一定更生氣了……

  貼身侍女蓮心向來嘴甜,見狀連忙奉承道:「小姐入宮之後比在閨中還要清靈秀致,難得的是更多了高貴從容的氣度,看得奴婢都快移不開眼了!」

  江宛清眄她一眼,「就你話多。」

  「奴婢說的可是實誠話!」蓮心道,「以前大公子總愛誇葉二小姐素淨如荷,奴婢看她如今可越來越沒那個意思了。倒是小姐您,才真真是清貴聖潔呢!」

  時下最受推崇的女子相貌是清雅通透的,葉薇和江宛清的長相都很符合時人的審美,唯一的不同只是葉薇比江宛清要更美那麼許多。這件事多年來一直讓江宛清如鯁在喉,此刻聽到蓮心這麼說自然覺得愉快。

  「哦?你也覺得阿薇她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蓮心想了想,「不是不太一樣,簡直是判若兩人。若不是打小便看熟悉了,奴婢真的會懷疑葉二小姐是被人給替換了。」

  的確。從前的葉薇是軟弱的菟絲花,美則美矣,卻沒什麼個性。她太容易心軟,太容易相信別人,所以多年來被江宛清耍得團團轉還不自知。可是如今的她……

  江宛清想起那帶著瀲灩冷意的笑容,想起那看似親和卻暗藏壓力的眼神,眉頭一點點蹙起。

  「也許真的是死過一回,所以轉了性子吧。」按按疼痛的太陽穴,她煩躁道,「反正看她的架勢是鐵了心要依附襄愉夫人,和我不在一個陣營。」

  「話雖如此,小姐在明面上還要多敷衍敷衍,可千萬不要和她撕破臉啊……」

  「放心,我可不是那個愚蠢的喬瑟瑟。」想起下午喬婉儀那紅腫的雙頰,她譏諷一笑,「諂媚得沒了分寸,什麼提刀得罪人的事兒都敢做,真讓人倒胃口。她那個樣子,若回頭夫人不打算護著她,立刻會摔成齏粉。」

  蓮心沉默,江宛清走到窗邊,視線穿牆過院、似乎可以看到披香殿內是什麼情狀。壓抑住心頭的妒恨,她關了窗戶,背過身子,「不說這些,這段時間我一直有個疑惑,你想法子去查查。」

  「什麼?」

  「沈蘊初。」江宛清道,「我覺得她和葉薇的交情來得莫名其妙,內裡說不好有什麼玄機。」

  在儲玉宮的時候她和葉薇基本是形影不離,從不見她和沈氏有什麼瓜葛,後來冊封了搬到各自的居處,就更沒有多少打交道的機會。

  她第一次聽到葉薇和沈蘊初的名字扯到一起便是那次御前訴冤,之後沈蘊初帶著皇帝去了吹寧宮,在最後一刻把葉薇從鬼門關救了回來。

  她施以她的是活命之恩,而那晚在毓秀殿,葉薇也幾乎是不顧自身安危地為她辯護。這兩人不知在什麼時候竟成了生死之交!

  江宛清想到這個就覺得牙根兒生恨!她從來沒真心把葉薇當過朋友,可兩人關係還好時葉薇對她是那般信任和維護,那些事都還歷歷在目。她一次次利用她達成自己的目的,從沒想過有朝一日這草木泥偶似的好友會和別的女人綁作一團,反過來和她作對!

  背叛!不容置疑的背叛!

  「小姐……想查些什麼?」蓮心糊塗了。沈容華和葉娘子交好又能有什麼問題,自己打聽這個有什麼用?

  江宛清冷笑,「我就不信了,這麼短的時間她們倆就互託了生死,當這是俠義故事麼?我看這當中一定有什麼陰謀!」

  只要把這個查出來,說不準就能真正把沈氏和葉薇送上死路,自己在宣和夫人面前也能立下大功!

  蓮心看著自家小姐躊躇滿志的樣子,嚥下了那句「興許沈娘子和葉娘子就是彼此投契」的話,慢慢點了點頭,「小姐放心,奴婢知道了。」

  .

  葉薇在次日清晨去了太寅宮含章殿。

  華麗的宮室內,襄愉夫人端坐上位,葉薇恭恭敬敬地在殿中下拜,行的是最鄭重的稽首大禮,「臣妾參見襄愉夫人,夫人大安。」

  襄愉夫人笑道:「葉承徽不必多禮。珊瑚,快扶葉娘子起來。」

  珊瑚是襄愉夫人身邊最得臉的宮女,由她親自來扶葉薇,其含義不言而喻。

  看來自己昨日的表態已經傳到襄愉夫人耳中,如今是她回應的時候了。

  「瞧你的樣子,好像瘦了不少。你身子一貫弱,如今更要多多當心。」襄愉夫人道,「蘊初從前總和我說起你,誇讚之詞頗多,弄得本宮都有些好奇了。以後要是有機會,可要常來含章殿走動,我們也好多親近親近。」

  她提了沈蘊初,語氣又是這種長姐般的溫和親切,葉薇沉默片刻後微笑道:「蘊初也時常和臣妾提起夫人。臣妾與她情同姐妹,她信任的人便是臣妾信任的人。」

  「蘊初是個聰明懂事的姑娘。」襄愉夫人輕嘆口氣,「可惜她運氣不好,才會被人陷害、身陷囹圄。」

  「清者自清,世事皆有公道天理,臣妾相信,用不了多久蘊初便能洗刷冤屈、恢復清白的。」葉薇看著她,「您說是不是,夫人?」

  她在委婉地跟她提條件。她歸順到她麾下,作為交換,她得和她一起想辦法救蘊初出來。

  其實她如今的處境並不適合提太多要求。後宮中最得勢的三人她已得罪了兩個,若不依附襄愉夫人也沒別的出路。但葉薇知道,皇帝昨日破例賜下的冰燈會在襄愉夫人心中給她增加許多份量。在這種情況下,答應一些並不過分的要求,以此換來她的忠心,應該是筆划算的買賣。

  況且蘊初本就與她休戚相關,那些對蘊初下手的人真正的目標其實是她,她不會看不出來。

  襄愉夫人淺笑吟吟地看著她,輕聲道:「你和蘊初倒真是好姐妹啊。」右手握住她的,掌心相貼,她語氣帶著嘆息,以及不容置疑的堅定,「本宮這個人沒有旁的好處,就是護短。但凡誠心對我的人,都不會棄之不顧。蘊初的冤屈本宮記在心裡,自有幫她找回清白的那天。」

  這是一個承諾。

  葉薇與她對視許久,慢慢垂下頭顱,臉上流露的是那種甘心誠服的神情,「有夫人的庇佑,蘊初當真福氣不淺。臣妾代蘊初謝過夫人,以後自當為您效犬馬之勞、萬死不辭!」

  .

  由於正月的大雪,今年煜都的杏花謝得比往常晚,直到陽春三月仍然還在綻放,碧湖邊一簇簇一叢叢粉白豔麗的嫩蕊,春水環繞,花影妖嬈。微風乍起,吹花作雪,漫天旖旎爛漫,美若仙境。

  恰是人間最美時間,一場潑天大雨卻打破了所有綺麗。

  葉薇抱著杏花疾步跑上迴廊,用袖子擦拭額頭的雨水,「真是倒霉,出來折個花而已,怎麼就碰上下雨了。」

  憫枝拉住她亂動的手,用帕子給她擦臉,「小姐別沾濕了衣裳,回頭會著涼的。」

  葉薇只好乖乖不動,由著她給自己擦臉。

  今日她本是閒著無事,所以來這「一汀煙雨」折幾枝杏花,打算供在殿中。哪知剛到不久大雨便至,兩人只好抱著花就近跑到這迴廊避雨,可哪怕走得再快還是淋濕了。

  「也不知這雨什麼時候停,看這架勢還要下好一會兒呢。」憫枝道,「早知如此,咱們就該帶把傘了。」

  「早知如此,我就不出來了。」葉薇嘆口氣,「其實我早該明白的,這種雅緻的事情就不適合我。上次冬天跑去折梅花結果栽到雪堆裡的教訓居然還記不住,真是活該。」

  「折梅花栽到雪堆了?」憫枝疑惑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奴婢怎麼不記得了?」

  葉薇一驚。她無意間說了自己真實的經歷,可憫枝身為葉薇的貼身侍女,豈會不知她以前的事情?

  「呃,當時你不在,我和別人一起去的。因為覺得太丟人,所以就沒說。」

  憫枝慢慢點頭,表示明白了。葉薇瞧她的模樣,不由慶幸今天陪著來的不是機警的妙蕊。

  想糊弄她可沒這麼容易啊!

  視線落到懷中的杏花上,她忍不住回憶起了那次慘痛的經歷。

  那是她唯一一次在青雲觀過冬天,祖母夢到父親遭遇不幸,惶恐之下一連在道觀中住了三個月,而她也在那段時間成功把笛曲精進到行家的程度。

  「怎麼樣,我就說我很有天分的,您收了我這個學生穩賺不賠!」她得意洋洋地衝謝懷眨眼睛,「再有個半年,搞不好我就青出於藍了呢!」

  對於她習慣性的自我吹捧,謝懷已經能自然地接受,「既然學得這麼好,那你是不是應該準備點什麼禮物來感謝下不辭辛勞教你的老師我呢?」

  「幹嘛,我不是交過束修了麼?」

  謝懷微笑,「那些梨子是從我的樹上摘的,你管那個叫你給我的束修?」

  她理直氣壯,「雖然是您樹上長出來的,但那是我摘下來的,付出了勞動和辛苦,自然可以拿來當束修。」見謝懷神情詭異,她也覺得自己臉皮過分厚了,故作大度地揮揮手,「好吧好吧,真是斤斤計較的師父。您還想要什麼?學生這就找給您!」

  積雪覆蓋的庭園內,小姑娘眸如寒星,眨巴眨巴地瞅著他。謝懷靜靜地看了會兒,道:「那你,親手去折支梅花給我。若折得好,便可以抵你的束修。」

  院子邊緣就栽了十餘株梅樹,都不用她怎麼走路,似乎是很輕鬆的事情。她卻挑起了黛眉,「原來您是想考我啊!」

  折梅之事看似簡單,但要折得好卻是門學問。枝幹不夠遒勁有力的不行,意境不夠的就更落了下乘,她完全可以想像以謝懷的水準,對「折得好」的要求有多高。

  但要她認輸是不可能的。

  她氣勢滿滿地站起來,幾步便走到了最近的梅樹下。仰頭認真端詳,把安傅母教的那些本事都拿出來,但求能挑出一枝滿意的。

  她一株株地看著,走到第八棵樹下才驚喜地叫出了聲。在梅樹的上方,有節枝椏往外伸出,上面花瓣嫣然,無論從哪方面都滿足她的要求。

  伸手想折,奈何太高夠不到,回頭見謝懷一臉看熱鬧的表情,她放棄了求助,自己搬了個竹凳過來。搖搖晃晃地踩在凳子上,她往前探去,終於折下了那節夢寐以求的梅枝。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與桃李混芳塵。』敢問謝觀主,這一梅折得可好?」

  太過得意,她竟忘了腳下。直到謝懷唇畔的笑意凝固、眼中閃過慌張時,她才驚覺凳子在朝前傾倒,而她……也在朝前傾倒。

  痛死啦!

  揉揉胳膊,葉薇從那悲慘的記憶中出來,哀嘆真是時運不濟。那次幸好是跌到雪堆裡,若換了別的地方搞不好就磕得頭破血流了。

  憫枝見她想得出神,剛想開口詢問,旁邊房間的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

  兩人同時回頭,驚訝地發現居然是那個叫鄒遠的道士。一身青衣、手執拂塵,立在那裡朝她欠了欠身子。

  葉薇站起來,客客氣氣地問道:「鄒道長,你怎麼在這裡?也是來躲雨的?」

  鄒遠點頭,「貧道隨師尊經過此地,被大雨阻攔,所以在在此避雨。」

  「師……尊?」葉薇嚥了口唾沫,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鄒遠讓開一點,有寬大的袍袖從暗處閃現,剛剛才被葉薇回憶了一遍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

  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靜靜地看著她,彷彿掂量,又彷彿是在沉思。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2:05 AM

第39章 疑惑

  「謝……謝道長……」葉薇結結巴巴道,「不是,我是說……天一道長,不知您大駕在此,衝撞了。」

  謝懷今日沒有穿那身仙氣飄飄的鶴氅,而是著銀灰色道袍,神情有些高深莫測。葉薇強自鎮定,腦袋轉得飛快。

  天啦,他剛才一直在裡面嗎?那豈不是她和憫枝的對話他都聽到了?他會多想嗎?

  冷靜冷靜,千萬冷靜!就算他聽到了也沒什麼,折梅花栽到雪堆裡又不是多罕見的事情,難道就許宋楚惜一個人有這經歷不成?

  況且只要謝懷腦子沒問題,都不會隨隨便便往借屍還魂這方面想的!

  女子神情糾結,謝懷看著看著忽地一笑,讓她瞬間寒毛倒豎,「貧道姓謝,葉娘子喚我謝道長並沒有錯,不用如此緊張。」

  「呵……呵呵。」葉薇乾笑,「我這不是怕冒犯了道長嘛。」

  他是德高望重的道家宗師,旁人自然得喚他的道號以示尊重,如葉薇適才那樣稱呼姓氏確實不妥。

  這個念頭剛轉完,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兒。他喚她「葉娘子」,也就是說他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了?他怎麼知道的!

  這人……難不成還去打聽了她?

  「貧道有件事想請教葉娘子,能否借一步說話?」

  葉薇瞪大眼睛,「我們……有什麼話不能在這兒說麼?」

  謝懷微笑,「貧道也是為娘子您考慮,還是別讓旁人聽到比較好。」

  葉薇與他對視片刻,「憫枝,你和這位鄒道長去那邊看看,若是有宮人經過就叫住他們,也好借把傘。」

  鄒遠早在謝懷開口時便沉默退開,而憫枝聽了葉薇的話猶猶豫豫地點了下頭,也跟著走開了。

  外面大雨還在嘩啦啦地下,葉薇聽著清晰的雨聲,終於找回了沉著,「人也支開了,天一道長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麼?」

  女子語氣是層層包裹的防備,如臨大敵地看著他。謝懷心情有點複雜,「那位被發落到無極閣抄經的沈容華,娘子與她是什麼關係?」

  「沈容華與我有活命之恩,我們情同姐妹。」葉薇道,「說起來我還沒謝過道長,那晚在毓秀殿若非您出言相幫,沈容華恐怕已被處置。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她說著便福了福身子,謝懷道:「該是貧道感謝娘子才對。沈容華是貧道的故交,我救她理所應當,倒是您,不顧自身安慰為她辯護,此等義氣著實令人欽佩。」

  「道長過獎了。」

  蘊初是他的故交?是了,蘊初曾經說過,宋楚惜死後他們見過幾面,想來便是那時候認識的。所以那天晚上謝懷之所以來毓秀殿,目的就是救她?

  「道長想問的就是這個麼?若問完了,請恕我告退。」她往後走了一步,從容道。

  「還有一樁。」謝懷道,「有個疑問最近總掛在我心頭,今日既然遇見了,就找娘子解惑。」

  葉薇沒來由地緊張,「何事?」

  「不知娘子還記得嗎?正月初六那晚,你我在太液池邊偶遇,當時娘子稱貧道為謝道長,您說,是宮人告訴您我的姓名。」

  「是……是啊。」

  謝懷點頭,「娘子記得就好。讓貧道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您當時雖喚出了我的名字,卻以為我是天一道長身邊的人。貧道想不通,這宮裡怎麼會有人清楚地知道我的名甚至我的字,卻不知道……我就是天一道長。」

  彷彿被天雷劈中,葉薇呆呆地站在那裡,僵硬成石像。

  謝懷目光銳利,如鋼針般直接刺入她心裡,溫和的語氣下是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千鈞壓力,「貧道的這個困惑,不知娘子能否解答?」

  .

  皇帝晚上到披香殿的時候,葉薇正裹著被子睡覺。他在榻邊坐下,「這是怎麼了?」

  憫枝道:「今天娘子出去折杏花,回來的路上淋了雨,所以著涼了。」

  皇帝蹙眉,「你們明知道她身子不好,當差也不知仔細些,見到人沒回來為何不出去找?」

  宮人們嚇得跪下,妙蕊辯解,「奴婢們出去找了,可是見到人時已經、已經淋到了……」

  她們是在太液池邊的一個迴廊找到小姐的。當時憫枝正站在迴廊的盡頭張望,見到她時激動地揮了揮手,而她撐著傘快步走近,驚訝地發現小姐居然和天一道長站在一起。

  小姐的面色很不好,怔怔地看著對面的天一道長,幾次張口欲言都失敗了。而天一道長平靜地看著她,唯有眼眸犀利如刀,讓人害怕得緊。

  她本能地覺得小姐需要人幫忙,所以提著裙子便跑了上去,「奴婢來遲了,娘子恕罪。您沒有淋到吧?」

  小姐明顯鬆了口氣,搶過她手裡的傘,「你來了就好。我衣服都濕了,得趕緊回去換下來,咱們快些走吧。」

  撐起那把四十八骨的紫竹傘,她轉身便走下台階,步入大雨之中。妙蕊愣了下立刻跟上,走了十來步後忽然回頭,朝迴廊下望去。

  天一道長還站在那裡,大雨阻隔了她的視線,讓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模模糊糊地覺得,那個銀灰色的身影雖然挺拔又筆直,卻帶著說不出的寂寥。

  彷彿這蒼茫大地,他永遠是孑然獨行。

  「陛下……」葉薇細弱的聲音傳來,皇帝順著望去,卻見伊人面色蒼白、虛弱一笑,「你別怪他們了。是我自己出門得不巧,誰能料到會下雨呢?他們已經來得很及時了。」

  若不是妙蕊那會兒趕到,她真不知要如何應對後面的事情。

  皇帝摸摸她額頭,「還好,不怎麼燙。喝了藥沒有?」

  「喝了。」

  皇帝嘆息,「看你這個樣子,上次不答應教你冰雕是對的。那冰室你都不用待幾天,一個下午就得臥床了。」

  那晚他和葉薇開玩笑,說她喚聲師父就教她冰雕。當時她支支吾吾不肯叫,他便順勢拒絕,只因心裡還是覺得那麼折騰的事情不適合她。

  「怎麼就這麼愛生病呢?」男人捧住她的臉,恨鐵不成鋼般念道,「朕養著你,真是比養一個孩子還費神啊!」

  葉薇可憐巴巴地拽住他袖子,沒有說話。這具身體就有這麼弱她能怎麼辦?想當年她栽到雪堆裡也沒有著涼,如今淋點雨就成起不了身了,真是淒慘。

  又想起下午的事情,她咬唇。

  可能,還有受驚過度的緣故吧……

  「不成,不能任由你這個樣子下去。你得學點東西來打熬筋骨。」

  「打熬筋骨?」這不是那些習武之人才會做的事情麼?

  「你這個年紀再習武藝已經晚了,換點別的吧。會騎馬麼?」

  「會……」

  「那好,等這次病好了就跟朕去馬球場。朕教你擊球。」

  馬球?那可是又危險又激烈的運動啊,他就不怕她掉下來摔死?

  察覺到她的擔憂,男人氣定神閒地笑了,語氣是葉薇熟悉的自負,「放心,有朕在,一定摔不到你。」

  「當真?」她眨眨眼睛,「這麼有自信,莫非您以前教過別人擊球?」

  「沒有。」他哪有那功夫!

  「這麼說臣妾又是頭一個了?」她神情嚴肅,「按說作為您收的第一個徒弟,臣妾應該感到榮幸,可想到您之前都沒經驗,我這心裡怎麼那麼虛呢?」

  她把他曾經的話盡數奉還,皇帝忍不住輕笑。摸摸她冰涼的臉頰,他與她四目相對,語氣變得溫柔,「在朕身邊,你大可放心。朕會保護好你,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他說得認真,而她在瞬間的驚訝後垂下眼眸,像是害羞,也像是……困惑。

  .

  謝懷的居處在建章宮南端,氣派寬敞的兩儀殿,除了太上皇無人可隨意進入。

  他下午一直在三清殿和上皇論道,等回到兩儀殿時天色已晚,鄒遠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迎他,欲言又止,「師尊……」

  謝懷不用他多說便猜出了緣由,「知道了,你先出去。」

  鄒遠如釋重負,立刻退出正殿,還體貼地替他關上了門。等到殿內再無旁人,便有個粉白的身影從屏風後出來,慢條斯理走到他面前。

  「天一道長,本宮可算等到您了。」

  謝懷微笑道:「原來是宣和夫人。再過幾日就是您的冊封典禮,怎麼有空來貧道這裡?」

  宣和夫人道:「自然是因為本宮想見道長,有問題想問道長。」

  「夫人有什麼話但請直言。」

  「您倒是爽快,那這些日子為何一直對我避而不見?還非得我親自找上門來。」宣和夫人冷笑,「你是怕我問你,那天晚上為何要幫著沈氏,為何要破壞我的計畫吧?」

  謝懷不語。

  「事前我已經說了,你不肯幫我便罷,我自能找到願意幫我的道人。可你既然要置身事外,為何不乾淨利落些?半路殺出來講了那番話,你知不知道我的辛苦謀劃全被你毀了!」

  「此事是貧道對不住夫人,您要責怪貧道無話可說。」謝懷道,「只是沈容華是貧道故交,所以我不得不救她。」

  「故交。」宣和夫人這回是真的嗤笑出聲,「我知道,她是那個女人的表妹嘛。你心心唸唸記掛著的人,你怎麼捨得讓她的妹妹死呢?」

  她惡狠狠地看著謝懷,幾乎是咬牙切齒,「那個死人究竟有哪裡好了,值得你記掛到今天!」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2:06 AM

第40章 刁難

  宣和夫人本在氣頭上,話一出口就悔了。果不其然,謝懷神情猛地冷下來,那雙眸子同樣是注視著她,如今的眼神卻令她感覺到刺骨的冰寒。

  他沒有說一個字,便已讓她清楚地明白,自己越界了。

  「夫人的話說完了?」他道,「若沒別的事情,就請回吧。」

  他轉身,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人多嘴雜,以後沒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您還是不要隨便來這兩儀殿。貧道和您的關係,並不適合深夜密會。」

  見他不單下逐客令,還把話說得這樣疏遠,她有些慌了神,「謝飛卿!剛才……」嚥下那點不甘,她生硬道,「剛才是我胡言亂語,我和你賠罪!」

  「不需要。」

  「我保證!」她急了,「我保證以後都不會提她了!你別生氣……」

  因為背對著,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那頎長的背影立在燭光裡,銀白的道袍閃著柔光,真如一尊神像。

  她聲音低下來,彷彿委屈的小姑娘,「你也不能怪我口不擇言,是你這次做得太過分了……你明知道我的計畫有多凶險,還從中作梗。一個不慎,死的那個就是我,你明不明白?」

  「夫人也知道計畫凶險,那為何還要去做?」他冷淡道。

  自然是因為凶險歸凶險,成功後的回報也大。那天晚上若不是他來破壞,她一定已經把沈氏送上了死路。等她死後,再順勢將襄愉夫人誣為幕後主謀,如此一來後宮就真正成了她的天下。

  可恨,他為什麼要來破壞!

  彷彿聽到她心中所想,謝懷慢慢道:「既然您今晚過來了,貧道就給你句忠告。許多您以為盡在掌握的事情其實並非如此,還是擦亮眼睛,好好看看身邊的人吧。」

  她不解,「你什麼意思?」

  「貧道知道大長公主送您入宮是對您寄予厚望,但貧道以為,依照您這兩年的膽子和行事風格,恐怕等不到把宋皇后拉下馬的那天,自己就先送了命。如此,倒是辜負了太主一番謀劃。」

  他說得嚴重,宣和夫人有些不服,「你不用危言聳聽,我在宮裡三年了,早不是當初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翁主……」

  見她冥頑不靈,謝懷懶得再說,「時候不早了,鄒遠會帶您從角門離開,貧道就不送了。」

  宣和夫人與他認識多年,知道他這個語氣就是真的不想繼續下去了,只好道:「好,我這就走。但你記住,這次的事情是你欠著我,早晚得還回來。」

  說罷,不給他拒絕的機會便轉身離去。

  .

  宣和夫人正式冊封為夫人的典禮定在三月中旬,禮部在半個月前就開始準備,據說會辦得十分隆重。若換了往常,後宮的眼睛一定全盯在這件事上,可今次卻還有另一件事吸走了大家的注意力。

  隆獻後在入宮兩月有餘後終於提出要回盛陽。

  這個消息不僅後宮吃驚,朝野上下都是一片愕然。本來皇帝那般強硬地表示要迎母入宮過年,大家便認為她這趟來了便不會走,所以才反對得這般激烈。誰知抗議了兩個月,所有人都乏了、眼看陛下已經贏得了這場爭執時,隆獻後卻要回去了。

  所以,他真的只是想接母親入宮過年?

  永乾殿內,皇帝捏著兩份長長的名單靠在椅背上,沉吟不語。

  他面前立著右相長子、襄愉夫人的弟弟秦以茂,正恭恭敬敬地回稟,「這名單是這兩個月來微臣命影衛深入調查所得,對於隆獻娘娘入宮一事,哪些大臣持支持態度、哪些持反對態度,還有哪些明面支持、實際反對以及明面反對、實際支持的,微臣都列了出來,請陛下御覽。」

  皇帝手指在名單上敲了敲,睜開眼,「你確定沒錯?」

  「一定沒錯。」秦以茂道,「那些影衛都是家父精心訓練,專司刺探機密之事,他們得出的情報肯定沒問題。」

  「秦相好能耐。」他勾唇輕笑,「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

  秦以茂奉承道:「是陛下謀略過人才對!」

  他這句話著實發自肺腑。本來他也和旁人一樣,以為皇帝要迎隆獻後入宮是為了給生母爭取尊貴和榮耀,誰料到他不過虛晃一招,真實目的是要利用這件事弄明白滿朝文武對他和左相的態度。

  宋相有多反對隆獻後入宮大家都知道,而年前他難得一見的絕對強勢更是直接和宋相站到了對立面,在這種情況下,最容易看出一個人選擇的陣營,也最能判斷一個人的忠誠與否。

  陛下他,當真是下了盤很大的棋啊!

  他越想越激動,感覺自己滿腔的抱負跟著這位心思深沉的君主都有了實現的可能,「那陛下,咱們下一步做什麼?」

  皇帝氣定神閒,順手把名單往書桌上一扔,「既然摸清楚了魚兒們的動向,下一步自然就是下餌了。」

  .

  隆獻後離宮那天,車隊比她來到煜都時還要隆重。皇帝親自相送,陪著走到了城外五十里的地方,才依依不捨地停下了腳步。

  旌旗獵獵,皇帝握著母親的手站在車隊的最前方,沉聲道:「等下次兒子再迎您入宮時,一定不再讓您回去。」

  隆獻後看著皇帝英挺堅毅的面龐,道:「那好,母親便等著你的好消息。」握緊他的手,「咱們的敵人很多,你要當心。別被他們傷了,也別放過任何人。」

  皇帝點頭。

  「至於你那些妃子,孤也沒幾個看得上眼的。」隆獻後道,「除了襄愉夫人,也就那個葉承徽不錯。別的人後面勢力都太複雜,你沒弄清楚前還是謹慎些,別被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蠱惑住了。」

  她以母親的身份過問後宮之事,皇帝自然只能恭敬聆聽,「是。兒子明白。」為了讓她安心又補充了句,「葉承徽聽說母親離開很是不捨,親手做了餅餌,母親路上可以品嚐品嚐。」

  宮嬪們都有準備禮物,全整理地裝在馬車內,隆獻後見他專程提起葉氏的禮物,知道他懂了自己的意思,滿意道:「孤知道了。你也回去吧,朝中還有許多事情等著處理。」

  母子倆最後握了握彼此的手,就此分別。

  .

  隆獻後離京的四日後,六宮妃嬪齊聚長樂宮長信殿,向趙太后磕頭問安。

  去年整整半年趙太后一直不問世事,後來隆獻後來了,威風凜凜、氣焰滔天,她就更加沉寂,安靜得好像宮中不存在這個人似的。

  看來如今,她是打算用這種高調的方式提醒大家,她依然是被皇帝尊為母親的太后。

  葉薇坐在席位上,一壁飲茶一壁用餘光打量趙太后。她的歲數其實比隆獻後要小,但看起來卻比隆獻後老得多。聽說陛下剛登基那幾年朝中局勢很亂,這位太后娘娘在各個方面都想插一腳,結果最後什麼都沒撈到,還被氣得大病了一場。

  想到這裡,葉薇忍不住搖搖頭,看來正確估計自己的能力十分重要啊!

  「葉承徽在想些什麼?」宣和夫人含笑的聲音傳來,「都搖頭晃腦了,應該是什麼有趣兒的事兒吧?」

  葉薇微微一驚,抬起頭時已自然地笑道:「臣妾只是想起了昨天晚上侍女做的餅餌,覺得十分可口,有點想念。」

  「是嗎?」喬婉儀挑眉,「看來是這長信殿的糕點不合葉娘子的口味,讓您瞧不上眼呢!」

  「喬妹妹何出此言?」葉薇道,「太后娘娘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什麼瞧得上瞧不上,這種念頭連有都不敢有,相信在座的姐妹都是一樣。你這麼說,讓人好生驚訝……」

  語氣溫和,卻是直指喬婉儀以己之心度彼之腹,讓她驚愕之下神情立變,「你……太后娘娘,臣妾絕無不敬之意!」

  「葉承徽真是會說話,喬婉儀你怎麼比得過呢?」宣和夫人道,「這般伶牙俐齒,難怪隆獻娘娘也那般喜歡她,都快趕上秦姐姐了。」

  她朝襄愉夫人拋去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對方回以一笑,「姚妹妹取笑了。」

  葉薇清楚地看到,在宣和夫人提到「隆獻後」時,趙太后神情明顯陰沉下來。

  「哀家一直病著,都不大熟悉外面的事了,原來葉承徽是隆獻妹妹看重的人。」她朝葉薇笑了笑,眼角的溝壑更深,「既然如此,你定有什麼過人之處吧?」

  「葉承徽會的那可就多了。」宣和夫人道,「太后您從前總誇臣妾的笛子吹得好,可陛下金口玉言,說她的笛曲才是這宮中最好的!還有墨書,葉承徽寫得一筆好字,工整磅礡的隸書,頗有崔朔崔如璟的遺風呢!」

  江容華補充道:「不僅如此,那天晚上在毓秀殿,葉承徽說了和天一道長一模一樣的話,連韻貴姬娘娘都誇她道法高深呢!」

  她一壁說一壁朝韻貴姬看去,那邊已經覺出不對勁,然而這個情況下也不好否認,只能尷尬點頭,「葉承徽確實是個有悟性的。」

  葉薇聽著不絕於耳的誇讚,在心裡感慨自己竟是這樣一個才華出眾的奇女子,以前真是小看自己了。要改,要改。

  「原來這般出色,那也難怪皇帝寵愛你了。」趙太后道,「正好,哀家前幾日去拜見了天一道長,他說我若要靜心寧神,需得誦讀經文。可哀家歲數大了,眼睛不太好,那些經文的字都太小,正想找人抄錄一份。既然葉承徽字寫得好、和道君也有緣分,那就勞煩你為哀家抄錄,如何?」

  葉薇早在宣和夫人開始誇她時就料到後面有刁難等著,所以聽到這話也沒多驚訝,恭敬道:「能為太后娘娘抄經是臣妾的福分,臣妾感激娘娘的信任。」

  「哀家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趙太后點點頭,一臉慈愛,「為了顯示對道君的誠心,你就在太液池旁的靜夜閣抄寫吧。那裡供了太上老君的神像,相信效果會更好。」

  這……居然是想要她跪著抄寫麼?

  葉薇眉頭一皺,韻貴姬就已開口,「太后娘娘,葉承徽的腿上有舊疾,跪久了會復發。您能不能網開一面,讓她在自己宮裡抄寫?」

  她在這種時候開口求情,著實讓葉薇有些感動。自打蘊初被囚禁,她和這位貴姬娘娘就越走越近,竟真有了幾分閨中姐妹的意思。

  太后深深地看過去,「韻貴姬這話有失妥當。哀家讓她抄經是器重她,不是責罰,不存在什麼網開一面。你也是信道的人,難道不覺得在道君座下抄經是福分?說出這樣的話真真失了身份!」

  這話實在嚴厲,韻貴姬咬唇,跪到殿中連聲告罪,「臣妾失儀,太后恕罪。」

  「太后別惱,韻貴姬也是關心葉承徽。」宣和夫人勸慰道,「不然這樣,既然她們關係好,韻貴姬又是侍奉道君最心誠的一個,就讓她監督著葉承徽抄經,如何?」

  監督。

  她把她當成犯人了嗎?

  「你這法子倒是不錯。」趙太后點點頭,算是定下了,「這樣韻貴姬不用擔心葉承徽跪出什麼毛病,葉承徽抄經時遇到不懂的也可以請教韻貴姬,倒是兩全其美!」

  .

  兩全其美……個頭啊!

  三月間的晚上還是很冷的,靜夜閣地處陰濕,就更是冷得徹骨。葉薇在蒲團上跪了四個時辰後腿便痛得不行,彷彿有針在裡面攪動,稍微動一下就逼出她的悶哼。

  不願示弱,她捏緊筆桿,尖端在硯台裡舔了舔,繼續抄寫。

  她面前擺著張矮幾,上面放著經書和上好的宣紙,此刻宣紙的一頭已經垂到了案几下,上面佈滿了她工整漂亮的字體。

  「如果實在累得慌,就歇一歇吧。」韻貴姬走到旁邊,「陛下跟我說過,你那次受杖責傷得太厲害,這兩年都得仔細養著。太后娘娘她也真是……可惜陛下前朝事忙,不然也不會任由你在這裡受苦了。」

  葉薇苦笑。這也是太后敢這麼折騰她的原因啊。

  從隆獻後離京那天開始,皇帝的事務就格外繁忙,完全絕跡於後宮,晚上便睡在議事的紫宸殿,連永乾殿都懶得回。以前他哪怕人不來,也會打發宮人給她送點什麼小禮物,這幾天卻音訊全無。葉薇隱約間覺得他應該是在忙什麼籌備已久的大事,但具體是什麼卻猜不到。

  前朝和後宮還是隔著段距離,再加上太后的有意隱瞞,他這會兒搞不好連自己被罰跪的消息都沒聽到。等他忙完,自己的經也抄完了,他哪怕生氣,難道還能去找太后的麻煩嗎?

  葉薇用筆桿子戳戳自己的臉頰,哀嘆道:「我真是命途多舛。」

  隆獻後在的時候,她被陷害說對隆獻後不敬,差點小命不保;如今隆獻後走了,她又因為太得隆獻後喜愛而開罪趙太后,真是怎麼走都是錯的人生啊……

  韻貴姬想到她這一年來遭受的算計,忍不住贊同,「確實,你們這一屆的家人子裡,就你的經歷最是跌宕。不過好在每次都能逢凶化吉,看來也是有道君在庇護著。」

  韻貴姬便是這樣,三句話離不開道君。葉薇有時候覺得她真應該如她說的那樣,去當個女冠,搞不好真能成為一代宗師。

  她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語氣裡添了悵惘,「貴姬娘娘,您曾說臣妾和道君有緣,我當時並不覺得。不過最近我想,也許我真的是和道君有緣吧。」

  韻貴姬一愣。

  「雖然我自己對這些並不是特別執著,但我遇到的人幾乎個個都和道家有莫大的關聯。所以我想,這大概也算是我和道君的緣分……」

  還記得上一世時,安傅母曾經說過,她的生母篤信道教,懷著她的時候就給她取了個小字,喚作若水。

  上善若水,這是母親對她的期望。可惜那境界太高,她從來沒達成過。宋家對母親向來不重視,所以這小字也沒得到祖母的認可,平時只有安傅母會這麼叫她。後來謝道長偶然得知,還笑著調侃,說本以為是個無法無天的小魔王,誰知字卻取得大境界、大智慧,著實有趣。

  謝道長……

  她的心忽然一緊。眼前彷彿又閃過了那天的瓢潑大雨、旖旎杏花,他眼神專注地看著她,而她不知該給出什麼答案,只好落荒而逃。

  「貴姬娘娘,您比臣妾年長,看問題也要透徹許多,我可以請教您一個問題嗎?」

  「什麼?」

  葉薇想了想,故作輕鬆地笑道:「其實是臣妾昨日看的話本上的內容,讓我十分感慨。就是,如果有個你曾經很熟悉的人,多年後你們再次相見,卻發現他已經完全改變,甚至讓你覺得不認識了。如果是這樣,應該怎麼辦?」

  「那他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韻貴姬說完就笑了,「看你這麼糾結,一定是變壞了吧?」

  葉薇抿唇,慢慢點頭,「瀟灑豁達的君子變得陰鬱冷漠,追名逐利、玩弄陰謀,甚至……害了許多人。」

  韻貴姬在她旁邊跪下來,抽過她抄錄的經文一壁看一壁道:「我們在這世上活著都會遇到很多無奈,逼迫我們去改變、去勉強自己,就好像如果給我選擇的機會,我一定不會入宮。那個人之所以改變,興許也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無論如何,要弄明白他為何變成這樣,才好去做後面的決定,你說呢?」

  葉薇扣緊了手指,尖尖的指甲陷入掌心的皮肉,而她的眼睛卻越來越亮,最後幾乎是灼灼地看著韻貴姬,「多謝娘娘指點,我明白了!」

  韻貴姬笑意深深,葉薇這才發覺自己太過激動,掩飾地低下頭,「臣妾還是繼續抄經吧……」

  她本不是情緒外露的人,只是謝懷的事情讓她煩惱太久,才會忍不住向韻貴姬求助。

  俗話說當局者迷,果然有時候得靠旁觀者的引導,才能想明白一些其實很簡單的問題。

  這供有老君像的房間本來只有葉薇和韻貴姬在,宮人都守在外面,葉薇正準備埋頭再戰,此時卻聽到木門輕響,有人緩步進來,「貴姬娘娘,葉娘子。」

  葉薇回過頭,眯著眼睛看了瞬才驚訝道:「賈康?」

  正是御前服侍的賈康。

  他朝葉薇彎了彎身子,笑得討好,「微臣奉命,來帶娘子去個地方。」

  奉命前來,他能奉的自然是皇帝的命了。

  葉薇和韻貴姬對視一眼,「可我奉命在靜夜閣為太后娘娘抄錄經文,不能離開。」

  「娘子放心,看守的人都被支開了,不會有人知道你曾離開。而韻貴姬娘娘……陛下說了,娘娘這般善解人意,肯定不會多說,對吧?」

  葉薇還是覺得這事兒太離譜,「可是明天太后會查看我抄寫的經文……」

  「這個陛下早有安排。這是御書房負責伺候筆墨的宮女,自小臨帖,能模仿百家字體,幫您抄寫後面的不成問題。您放心隨臣去吧,只要在卯時前回來就好。」

  葉薇看看那眉清目秀的宮女,再看看神情複雜的韻貴姬,神情冷下來,「我不是想懷疑中貴人,只是您怎麼證明,您真的是領陛下的命令來的?」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08:17 PM

第41章 幽會

  葉薇沒想到,賈康聽了她的話居然「撲哧」一聲笑了。他低著頭,一壁忍笑一壁道:「娘子勿罪,微臣……咳咳,微臣不是嘲笑娘子,只是……」

  「只是什麼?」葉薇眉頭擰著,沒好氣問道。

  「只是微臣來之前,陛下曾經交代過,他說『葉承徽這個人疑心病太重,你去了她十之八九要你拿出證明,不然肯定不會跟你走的』。微臣剛剛聽到娘子這麼說,就……」

  葉薇愕然。她想什麼皇帝幾時這麼清楚了?還在宮人面前說出來,顯擺自己神機妙算麼?

  「陛下還說了,若娘子果然這麼問了,就讓微臣轉告娘子,您今夜跟微臣去了,他可以考慮在您學完馬球之後再教您冰雕。」賈康笑道,「所以,您考慮下吧。」

  這是他們私下的戲言,旁人哪怕想要偽造也絕編不出這麼符合他口吻的話來。葉薇終於確定,賈康不是被人收買,確實是皇帝派來找她的。

  「好,我這便隨中貴人去。」她站起來,「貴姬娘娘,臣妾不在,就拜託您替我遮掩了。」

  韻貴姬溫和地笑笑,「我明白,你放心吧。」

  葉薇忍不住感慨,幸好今晚陪著她的是淡泊名利、不喜爭鬥的韻貴姬,若換了旁人看到皇帝對她這樣,不打翻醋罈子才怪!

  不過也許正因為是韻貴姬陪著,皇帝才會派人來接她?

  再想到之前他對自己態度的精準預測,她忽然覺得,皇帝他在謀算人心這方面,本事著實不錯。

  .

  陽春三月,太液池早已冰消雪融,清澈的池水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蕩漾。今夜有月,皎皎的一輪懸在天空,灑下淒清冷輝,而波光粼粼的湖面就沐浴在這冷光中,落花紛飛、隨水而逝,一切彷彿是個美麗的夢境。

  葉薇裹在琉璃白的披風內,隨著賈康走到太液池邊,遠遠的便已看到有葉輕舟泊在那裡。這湖泊太過寬闊,一眼望去只覺水天一線,明月投射到湖面上,讓人恍惚間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水。

  天與水顛倒了位置,那小舟,也就好像漂浮在夜空中似的。

  有頎長的身影從船艙內出來,朝著她緩緩直起背脊。男人的面龐本是讓人不敢直視的英挺傲然,彷彿斂聚了山川百岳的威勢,此刻卻流露出少見的溫柔。他立在舟頭,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如同神靈獨立星空,日月星辰都是他衣袍上的點綴。

  葉薇控制不住地後退了一步。

  以前只是知道皇帝長得好看,卻從來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感受強烈。他從前的氣勢太強,倒讓皮相如何顯得不那麼重要,卻原來,卸下滿身威嚴的他,竟是這般蠱惑人心……

  「月下泊舟、久候佳人,卿卿讓余等得好苦啊!」

  含著三分笑意的聲音將她從呆愣中驚醒,葉薇眨眨眼睛,發現皇帝右臂前伸、掌心朝上,是個邀請的姿勢。

  這做派、這場景,他是把自己想像成與意中人幽會的青年郎君了嗎?

  抿唇一笑,女子雪膚玉顏,彷彿海棠夜開,「若非姍姍來遲,怎能讓君子體會到佳期的難得呢?」

  纖手放入他掌中,被他反手握住,用力一拽便踏上了小舟。

  船身搖晃,她一個不穩便朝前撲去,正好投入他的懷中。大掌扣住她腰肢,他在頭頂輕笑,「雖然久候,但有這刻的旖旎溫存,便是再多等幾個時辰余也心甘情願。」

  還越演越上癮了。

  葉薇索性也環抱住他,大方地抬起頭,「郎君今夜扮的是誰?夜會鶯鶯的張生,還是行俠仗義的黃衫客?」

  他眯眼笑,「小娘子覺得呢?」

  葉薇裝作認真思考,「我覺得,都不是。您現在這樣子,分明是覬覦妾身美色的登徒子!」

  舟尾划船的宮人手一抖,攪出驚人的動靜,水波層層疊疊推進,將裡面映照的月色星辰也切割得破碎。

  皇帝卻朗聲笑起來。抱著她的腰將她轉了一圈,他刮刮她鼻子,一臉讚賞,「我就知道,阿薇你這麼聰明,絕不會說出什麼掃興的話來!」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以前他大多叫她愛妃,親近卻又客氣,還帶著點欲說還休的調笑。但那稱呼並不是她獨有的,他在脾氣好的時候叫所有宮嬪都是愛妃。

  可是今晚,他瞞著所有人將正在受罰的她帶到太液池邊,湖光月色裡,他把自己當成了個尋常的男人,而她是他要幽會的佳人。

  他叫她,阿薇。

  風吹亂她的鬢髮,她的笑容在夜色中慢慢綻放。紅唇輕啟,她柔柔道:「子孟。」

  男人的眼睛猛地迸出亮光。

  .

  小舟靜靜地泊在太液池中,葉薇和皇帝相擁坐在舟頭。她的頭靠在他肩上,一隻手無意識地玩著他的袖子,「所以,您今天是遇到什麼開心的事嗎?」

  她開口便切中要害,他卻沒有驚訝。這樣的通透聰慧,本就是她最大的本事。就好像今晚,她一眼便能看出他想要拋開彼此身份的桎梏,從頭到尾不曾有一次喚他「陛下」,也沒有自稱「臣妾」。

  子孟。

  天子的字向來是個擺設,長輩稱呼小輩都是叫名,而臣子又豈敢這麼僭越,所以這個字從取了那天起便沒人叫過。

  他本來都把這東西拋諸腦後,可是適才當那把悅耳的嗓音這麼喚他時,他卻在瞬間體會了什麼叫心馳神動。

  那一刻,他才真正覺得自己成了那詩文中與情人相會的青年郎君,而之前如何,不過是戴著面具做戲罷了。

  「嗯,我今天心情挺好。」他摟緊她,「我心情好,所以聽說你心情不太好,就來救你了。」

  「妾還以為您忙於朝事,不知道後宮這些有的沒的呢。看來是妾小瞧了您。」

  他笑。忙於朝事不假,但太后都當著眾人的面把她關到靜夜閣,他若還不知道這皇帝也就不用當了。

  葉薇還在絮絮叨叨,「不過您是被妾的話刺激了嗎?當君子當上癮了。」

  這一世初見時她便說能濟人於危困方為君子,而之後許多次,他確實是一直護著她。

  「我好心幫你,你倒不領情了。這麼諷刺挖苦,就不怕我推你下去?」

  面對這樣的威脅,膽大包天的女子皺皺鼻子,表示沒有在怕,「妾幼時學過鳧水,從這裡游回岸邊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他失笑,「你們家裡都是怎麼教女兒的?什麼釀酒、鳧水,這是大家閨秀的課程?」

  「妾本來就不是大家閨秀。」葉薇振振有詞,「妾出身寒微,小家碧玉而已。」

  「小家碧玉就更不該學這些了。」他撐著頭,捏著綹長發把玩,「不過既然說到了這個,你父親的官職確實不太合適。」

  一個侯阜的小吏,如何配得上他寵妃之父的身份?

  「陛下要給家父陞官麼?」說起正事,葉薇立刻不再配合他的角色扮演,雀躍道,「那臣妾先謝過陛下啦,您可千萬不能反悔哦!」

  還沒見過哪個妃嬪給自己父親討官說得這麼直接的,他好笑之中又覺得喜歡,因為她的率性和真實,「怎麼,你也嫌你父親官太小?」

  「對啊。」她大點其頭,「陛下難道不知道,臣妾因為出身受了不少嘲笑吶!」

  他眉頭微蹙,「嘲笑?誰敢笑你?」

  「陛下別惱,都是些嫉妒臣妾的人罷了。」她老氣橫秋地嘆息,「論美貌、論才學都比不過我,就只能拿出身說事兒了。其實想想也挺可憐的。」

  他睨她,「既然覺得人家可憐,怎麼還這麼急切地想給父親陞官?」

  「因為我不想輸啊。」她的表情彷彿這是件多麼天經地義的事兒,「臣妾有多好強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希望那些人連最後一個嘲笑我的點都找不到,以後只能瞪眼干看著,活活氣死自己!」

  還真是毫無顧忌地在他面前展示她的小心眼。

  皇帝有時候會覺得困惑,葉薇的這些行為究竟是裝出來的,還是她本性如此。如果她是故意展示給他看,那麼她對他心思的揣測也太準了。知道什麼樣子他會喜歡,什麼話他聽了會開心,什麼情況下就算放肆他也不會發怒。

  和她的相處越來越有趣。他開始覺得這是場角逐,她是他想要徹底掌控的獵物,所以她的一切都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啊,對了!今晚賈大人說,只要我跟著過來,您就會教我冰雕,是不是真的?」

  他挑眉,面有得色,「所以,你真的懷疑他了?」

  葉薇哼哼,「對啊,我懷疑了。您真是厲害呢,小女子這點鬼心思在您眼皮底下無所遁形!」扯住他袖子,「所以您千萬要守住身為天子的諾言,教我冰雕!」

  示弱還不是為了讓他教她。

  他慢慢抽回衣袖,「朕說的是考慮一下。我剛剛考慮過了,不教。」

  「你……」她怒,「不教算了!我自己找師父去!」

  「沒朕的允許,你就算找到師父也進不去冰室,放棄吧。」他覺得自己好像變幼稚了,居然跟她在這種小事上抬槓。

  眼看她都在磨牙了,他終於大發慈悲,「不過如果你現在再做件事,朕還可以再考慮一次。」

  她將信將疑,「什麼?」

  空中有飛花飄下,落在她烏黑的鬢髮間,而他看著那一抹嫣紅,輕聲道:「阿薇,再喚我一次。」

  夜色中,身材高大的男人閒閒而臥。本該是金馬玉堂、衣冠勝雪的潑天富貴,他卻如垂釣江中的閒雲野鶴。

  葉薇得承認,這一刻的他真的很動人。

  慢慢靠過去,她攥住他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盈盈雙目比這池水還要清澈,「願與君朝朝暮暮、佳期長久。」

  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三分,「子孟。」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08:19 PM

第42章 中毒

  葉薇在寅時三刻回到靜夜閣。

  為了最大限度降低被發現的可能,皇帝的人只在一開始把看門的宮人支開,等到葉薇偷溜出來後那些人也回來了。如今她要進去,勢必要再引開他們一次。

  她等在靜夜閣不遠處的一塊巨石後,賈康吩咐宮娥上前,低語幾句後那兩人就跟著宮娥往右邊走去,竟是不管門口了。

  「這些人一夜未眠,此刻正是最困的時候。阿采說帶他們去用點提神湯,很快就會回來。」賈康道,「娘子趁現在,快進去。」

  葉薇點點頭,輕手輕腳跑上台階,竄進了房間。

  宮娥穿著她的大袖衫,端正地坐在矮幾前抄經,聽到聲響後驚喜回頭,「娘子您回來了?」

  她脫下大袖,葉薇重新穿上,「辛苦你了,賈大人就在外面,你快出去跟他一起離開吧。」

  宮娥點頭去了,葉薇這才扭頭看向韻貴姬,「娘娘,臣妾離開這段時間沒發生什麼事兒吧?」

  韻貴姬跌坐在墊子上,右手撐著頭,十分疲憊的樣子,「還好。半個時辰前太后娘娘命人給我和你送來了湯羹,堅持要當面看到我們喝。我覺得她們是怕你偷懶,所以開了半扇門讓她看了看那宮娥抄經的背影,然後以不想驚擾到道君為由把人打發走了。」

  葉薇長舒口氣,由衷道:「幸好娘娘機警,不然這事兒就兜不住了。」

  太后也真夠可以的,都罰她在這淒慘無比地抄經了還不放心,居然派了人查崗。要真被她們發現異常,丟的還不是她自己的臉?

  皇帝為了個宮嬪對太后陽奉陰違,真是很有意思的消息啊……

  「太后給本宮送的是川貝人參湯,給你的是天麻鴿子湯,都放在幾上。我已經喝了,你也快點用了吧,不然明早被人看到湯一點沒動又有話說。」

  長者賜不可辭,太后賞的湯就更不能不喝,所以哪怕那湯都涼透了,葉薇還是坐到案几前,認命地喝了起來。

  一碗用完,她露出個完成任務後的輕鬆表情,「娘娘,臣妾看您很沒精神的樣子,不然下去歇息會兒吧?」

  宮裡的女人身子大多柔弱,她生生陪自己在這裡熬了一夜,也挺倒霉的。

  韻貴姬眼皮都睜不開了,還在逞強,「不了。太后的人估計很快就要過來,看到我在睡覺像什麼話?」

  葉薇擔憂地看著她,而她慢慢站起身子,朝外走去,「沒關係,我出去吹吹風提下神,很快就能清……」

  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那纖瘦的身子在葉薇面前倒下,砸上堅硬的磚地,也逼出她驚慌的呼喊。

  「貴姬娘娘!」

  .

  卯時一刻,韻貴姬在靜夜閣暈倒、疑似中毒的消息傳了出去,各宮各殿都被驚動。

  凌安宮毗鄰太液池,所以她在暈倒後立刻被送回疊玉殿,葉薇派人去請來太醫,寸步不離地守在榻邊。

  太后、襄愉夫人、宣和夫人以及諸位妃嬪踏入疊玉殿時,看到的就是面色蒼白的葉薇。她恭敬地給眾人行禮,低聲道:「太后娘娘,怎麼勞動您親自前來?」

  趙太后神情冷漠,「韻貴姬是奉哀家的命去的靜夜閣,如今出了事自然要來看看。」斜睨她,「怎麼,葉承徽不希望哀家來?」

  「娘娘誤會了。臣妾只是覺得您鳳體抱恙,該好生休養。」

  「哀家如何不勞葉承徽費心,你有這功夫還是多關心下韻貴姬吧!」

  她的厭惡如此明顯,葉薇垂下眼眸,不去看眾人幸災樂禍的眼神,「太后娘娘,李太醫正在裡面給貴姬娘娘診治。臣妾求您,能否派人去尚藥局一趟,請今晚當班的侍御醫過來?」

  大燕宮廷的醫師仿照前朝,分多個等級。太醫署之外設有女醫院,選擇宮女為女醫,由太醫署的各科博士教授五年出師,多為宮女宦官看病,級別最低。太醫署的醫師官職有高有低,各有擅長的領域,視不同的病情針對性出診。但級別最高的當屬尚藥局的四位侍御醫。他們是大燕最頂尖的杏林國手,身份比掌管太醫署的太醫令還要高,沒有帝后的旨意,絕不會進宮給妃嬪看病。

  如今皇后被禁足、皇帝在上朝,唯一能請動侍御醫的人,就只有趙太后了。

  她聞言皺眉,「什麼情況需要用到侍御醫?很嚴重?」

  李太醫恰好從內殿出來,聽到這話連忙跪下,「稟太后,經微臣反覆診斷,貴姬娘娘應當是……應當是中了蛇毒!」

  「蛇毒?」襄愉夫人驚訝,「韻貴姬竟是被蛇咬了麼?」

  李太醫顧不上回答她,用力磕頭,「是,而且應當是凶狠的銀環蛇毒。微臣已用藥暫時壓制了毒性,但臣才疏學淺,恐怕無力解這劇毒,得請侍御醫來,才有可能尋到一線生機!」

  太後面色凝重起來,「阿柳,帶哀家的口諭去尚藥局,讓他們火速前來!」

  交代完這事,她才把心思放到別處,「怎麼會中了蛇毒?靜夜閣有蛇嗎?」

  江容華猶豫道:「靜夜閣就在太液池邊上,陰冷潮濕,有可能……」

  宣和夫人打斷她的話,「宮中各殿各閣都有放了驅蛇蟲鼠蟻的草藥,靜夜閣供奉有老君像,就更是十二萬分小心,怎麼可能有那種東西!」

  「既然沒有,那韻貴姬怎麼會……」

  正說著,韻貴姬的貼身宮女諾兒跪到了李太醫身邊,道:「大人,奴婢按照您的吩咐檢查了娘娘身上,沒有被咬過的傷口。」

  「沒有傷口?」太后挑眉,「怎麼回事,不是說中了蛇毒麼?」

  李太醫的臉色發白,額頭上冷汗連連,張口結舌半晌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趙太后看他的神情,彷彿陡然窺破什麼讓人驚駭的真相,恐慌之下不知該如何處理。

  她眼睛眯起來,「你確定嗎?韻貴姬當真是中了此毒?」

  「微臣……」

  「說實話!」

  李太醫渾身一顫,「微臣確定!」

  趙太后冷冷地笑起來,「既然確實是中了蛇毒,又找不到傷口,那就只能是另一種可能了……」

  那毒液通過別的方式,進入了她的體內。

  .

  今晚當班的是侍御醫秦關,他在兩盞茶後匆匆趕到疊玉殿,然後就和李太醫一起關在內殿全力救治韻貴姬。

  裡面在和閻王爺搶人,外面的氣氛也一點不輕鬆。葉薇跪在殿內,聽著趙太后對她一句接著一句的質問,「你昨晚整晚都和韻貴姬在一起,怎麼會不知她何時出的事?」

  葉薇低著頭,「臣妾確實不知……」

  「撒謊。」宣和夫人冷笑,「你若真的不知,怎麼會適才一見到太后便說要請侍御醫?那時候李太醫都沒說話,你就知道事情這般嚴重了?」

  葉薇道:「臣妾從前曾在書本上看到過,中銀環蛇毒者不會感到疼痛,反而會昏昏欲睡。貴姬娘娘暈倒前一直無精打采,兼有肌肉收縮、呼吸麻痺的症狀,所以臣妾大膽揣測她是中了此毒。」頓了頓,「就算不是,看她的面色也知道情況不妙。臣妾和娘娘私交甚篤,不願她有事,這才大膽請求。」

  她這番話合情合理,趙太後面色卻沒有鬆動,「哀家知道葉承徽能言善辯,罷了,這些事你不說,哀家問別人也是一樣。」

  她的視線轉向葉薇旁邊的諾兒,「你是韻貴姬最信任的宮女,你且說說,昨天整夜,你家娘娘都用過些什麼東西?」

  諾兒磕了個頭,「太后明鑑,我家娘娘侍奉道君最是虔誠,在神像面前連茶都不喝一口的。昨天夜裡,她……她就用過一樣東西……」

  趙太后表情有點怪異,因為已經猜到了她接下來的話。

  「用過什麼?」璟淑媛追問。

  「就是、就是太后娘娘派人送來的川貝人參湯……」

  一片愕然。

  宣和夫人率先發怒,「你這賤婢什麼意思!你是說太后會去害你家娘娘嗎?」

  諾兒抖若篩糠,「夫人息怒,奴婢、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只是據實而答……」

  「你也別這麼大火氣,哀家諒這婢子也沒那麼大膽子。」趙太后淡淡道,「好吧,既然她只喝了哀家賜的湯,那肯定就是湯的問題。」

  「太后……」

  「吩咐下去,仔細檢查那兩盅湯,看看裡面是不是真的放了蛇毒。」

  很快,派去的宮娥便回來了,「回稟太后,女醫仔細看過,賜給葉承徽的天麻鴿子湯沒有問題,而韻貴姬娘娘的川貝人參湯內……確實含有蛇毒。」

  趙太后冷笑連連,「好,很好。真是包天的膽子,敢在哀家賜的東西里動手腳。」

  大家都被她森寒的面色嚇住,諾諾不敢言語。

  趙太后看向身邊的高個子宮女,沉聲問道:「阿柳,昨夜的湯是你親自送去的吧?」

  「是,因是娘娘您對小輩的關懷,所以奴婢親自送去了靜夜閣。」

  「那你送到之後可有把湯遞給宮女轉交?」

  「沒有。奴婢親手把湯交給了韻貴姬娘娘,並未假手於人。」

  趙太后目光陰沉,「這就奇了。哀家不可能下毒,你不可能下毒,可最後湯裡卻驗出了毒,那會是哪裡出了問題?」

  眾人的視線隨著她的話紛紛落到葉薇身上。她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裡,面上沒有太多的表情,感受到來自四周的目光時也只輕輕顫了下,整體還算鎮定。

  然而看著這樣的她,所有人心裡浮動的都是同一個念頭:當時房間內只有韻貴姬和葉承徽兩人,她要想在裡面做點手腳,實在是太過容易。

  所以,是她毒害的韻貴姬?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08:22 PM

第43章 陷害

  「太后娘娘,此事與臣妾無關。」葉薇冷靜開口,「臣妾沒有加害韻貴姬娘娘。」

  「太后娘娘還什麼都沒說呢,你這麼急著否認做甚?」璟淑媛嗤笑,「莫不是做賊心虛?」

  「太后雖未明言,但諸位娘娘的眼神代表了何意,臣妾長了眼睛,也看得明白。」葉薇道,「臣妾問心無愧,不用躲躲閃閃。」

  「你說你無辜,哀家憑什麼相信你?」

  葉薇暗暗諷刺。這宮裡就是有意思,你們說我有罪不去想法子證明我的罪過,反倒讓我找證據來證明自己的無辜,荒謬邏輯。

  「臣妾沒有理由這麼做。」葉薇認真道,「害死韻貴姬娘娘,對臣妾又有什麼好處呢?臣妾搬到凌安宮這幾個月來,和娘娘相處融洽,相信諸位也是有所耳聞的。上次臣妾因病沒能去成花燈會,還是托娘娘的福,陛下才送了臣妾冰燈。臣妾對她只有感激和尊敬,絕無半分加害之心!」

  她提了冰燈,既是為了證明自己和韻貴姬確實私交甚篤,更是想要提醒眾人一件事——因為那個冰燈,她狠狠得罪了宣和夫人。此番如果是有人故意陷害她,那麼自然是和她有過節的人嫌疑最大……

  她這話說出來,大部分人都有些信了。確實,她沒有這麼做的理由。韻貴姬已失寵於陛下多年,能有貴姬的位分都是靠著那個夭折的女兒,她本人更是清心寡慾,每日做得最多的事便是誦經修道。而與她相對的,葉薇卻是新近受寵,前途一片大好。在這樣的情況下,她跑去害一個既不受寵也不想爭寵的妃子,除非腦子有毛病!

  「你們的交情到底好不好,我們外人哪裡知道?」璟淑媛不冷不熱道,「興許我們看到的只是表面功夫,私下情況恰好相反……」

  葉薇輕輕一笑,「娘娘可以懷疑臣妾是虛偽狡詐之人,但以韻貴姬娘娘的心性品格,為何要配合臣妾做戲?有什麼原因會促使她願意與臣妾假裝親密?還有昨日,太后娘娘吩咐臣妾去靜夜閣抄經,她因為擔心臣妾的腿疾而險些見罪於太后,這些難不成也都是做戲?」

  璟淑媛被問得啞口無言,只能惱怒地瞪著葉薇。

  眼看大家都陷入沉思,諾兒不安地扭了下身子,似乎想說些什麼。趙太后敏銳發現她的異常,立刻道:「怎麼,葉承徽適才說的話,你有意見?」

  諾兒惶恐地抬頭,「奴婢……」

  「有什麼就說出來。若回頭讓哀家發現你有半點隱瞞,定治你個知情不報之罪!」

  諾兒面色又白了幾分,眼中流露出掙扎的神情。趙太后也不催,平靜地等待她的回答。

  葉薇有不祥的預感浮上,卻只能跪在那裡看著她,別的什麼都不能做。

  諾兒終於下了決心,咬牙道:「是,奴婢有話要說!」

  趙太后端起茶盞,慢慢飲了口,「講。」

  「葉承徽適才說的,只有一半是真的!」

  「什麼意思?」

  「我家娘娘確實對她真心實意,可她……可她對我家娘娘卻不是那樣!」

  趙太后握緊了茶托。

  「葉娘子搬來凌安宮後,我家娘娘就秉持一宮主位的責任,對她關照有加。可她不知感激便罷,還時常……還時常諷刺我家娘娘不受聖寵!」

  憫枝在旁邊聽得怒火中燒,忍不住道:「一派胡言!如果我家娘子真的這般無禮,韻貴姬娘娘何必還對她這麼好?」

  「瓔珞。」宣和夫人笑容悠然,「掌嘴。」

  瓔珞應聲走到憫枝面前,揚起巴掌便扇了下去。一聲脆響後,便看到雪白的面頰上有鮮紅的掌印浮現。憫枝被打得懵了,居然傻乎乎地想去碰碰傷口,宦官於是反剪住她胳膊,瓔珞的巴掌一個跟著一個,很快便有鮮血順著嘴角流下。

  宣和夫人示威般看向葉薇,「你的侍女不知禮數,本宮替你教訓了。」

  葉薇冷漠與她對視,「多謝夫人。」

  宣和夫人勾唇一笑,「葉承徽真讓本宮吃驚。在絕境時都對你死心塌地的侍女,你竟也不替她求個情?就這麼由著她被打?」

  「臣妾原也想為她求情,然而夫人的所作所為讓人驚駭,臣妾這情就不知該不該求了。」

  她陰陽怪氣,宣和夫人也聽出來了,「你說什麼?」

  「太后娘娘在上,殿中一切自然以她老人家馬首是瞻。如今太后尚未發話,您便自作主張掌摑了臣妾的侍女,當真是好大的威風!」葉薇諷刺,「臣妾的侍女擅自介入上位者的問話是為無禮,應受責罰,卻不知宣和夫人適才的行為,又算不算無禮呢?」

  宣和夫人俏臉微白,猶豫地看向太后,果然看到她面色不太好看,「都給哀家住手!」

  瓔珞立刻跪倒在地,連聲告罪。憫枝軟軟倒下,立刻被妙蕊接住,驚懼得打量她的傷口。

  太后厭憎地睨瓔珞一眼,「要打人等哀家走了再打,沒的讓我見了心煩!」

  「是……」

  太后於是繼續審問,「那婢子說得也有道理。若葉承徽當真對你家娘子無禮,她何必還如此維護她?」

  諾兒泫然欲泣,「回太后,葉承徽做得並不十分明顯,她大多數時候都是殷切守禮的,只是偶爾會在言語間流露出輕鄙和不屑。我家娘娘生性豁達,對這些全不在意,有時候被諷刺了都沒聽出來。可奴婢、奴婢在旁邊眼睜睜看著她受辱,當真是心如刀割!偏偏葉承徽一面對娘娘無禮,一面還在外面裝得和她親近融洽,讓奴婢有苦難言……」

  襄愉夫人道:「且不說不知你的話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光憑這個,也不能說葉承徽有加害韻貴姬的動機。」

  「不,還、還有……」諾兒道,「大約半個月前,我家娘娘和葉承徽一起遊園,出發前娘娘神情凝重,奴婢就問了句,娘娘含糊地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問葉承徽。到了太液池邊後,娘娘讓奴婢去取披風,等奴婢中途折返,卻看到葉承徽跪在娘娘面前,似乎在求她什麼。奴婢當時很困惑,就躲在旁邊偷聽了一會兒。從話裡的意思來看,應該是葉承徽有什麼秘密被我家娘娘撞破了,正懇求她不要捅出去……」

  「秘密?什麼秘密?」太后道。

  「奴婢也不知道,但看葉娘子的表情,定是什麼大事!」諾兒道,「奴婢當時就覺得不安,果然,娘娘今天就出了事!滅口,她一定是想要滅口!」

  她說完這些,再次長拜到底,「太后娘娘,我家娘娘從來都與人為善,卻遭此大劫,您千萬要為她做主啊!」

  她聲情並茂,葉薇卻冷笑出聲,內裡的譏誚讓眾人都為之一驚,「你家娘娘確實是與人為善,難得一見的大好人,所以你這般背叛她,心中就沒有愧疚嗎?那些人究竟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連良心都不要了?」

  諾兒有瞬間的心虛,下一刻便被硬氣取代,「葉娘子不要含血噴人,奴婢所言句句屬實!」

  葉薇連看都懶得看她,「太后娘娘明鑑,臣妾半月前確實曾和貴姬娘娘一起遊園,但沒有對她下跪,更沒有說過什麼秘密!這侍女滿口胡言,想來是被什麼人收買了。」

  趙太后看向襄愉夫人,「你覺得呢?」

  襄愉夫人斟酌道:「臣妾覺得,說到現在都是這宮娥的一面之詞,無憑無據的總讓人難以信服。」

  「是啊,得有證據。」趙太后輕聲道,「來人,給哀家去披香殿搜。若真是她下毒害死的韻貴姬,自然能尋到蛛絲馬跡。」

  .

  接下來的等待簡直讓人心肝發顫。

  眾目睽睽之下,葉薇如俎上之魚,跪在那裡任憑她們目光凌遲。還好她天生膽大,若換了個脆弱的估計就要扛不住了。

  璟淑媛生怕搜宮的人一無所獲就讓葉薇躲過一劫,未雨綢繆道:「其實這種事情,也不一定會留下痕跡。若換了個心思深沉、行事縝密的,自然會在做完後把一切都處理好……」

  太后眼風掃過,她訕訕住嘴。

  「娘娘,奴婢等在葉承徽的枕下發現了這個。」終於歸來的宮娥呈上一本書,當中有頁被折了起來,太后展開一看,上面赫然記載著銀環蛇毒的種種症狀。

  她反覆看了三遍,才狠狠把書砸到葉薇身上,「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說!」

  都不用看就能猜到上面寫了什麼,葉薇早料到會有這招,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

  這回真的是大意了。現在看來,從讓她去靜夜閣抄經就在別人的算計中,為的就是後面給韻貴姬下毒、再嫁禍到她身上。本來太后是最可疑的人選,可看她的反應,又真的不像主導一切的人。

  那麼,就只能是她身邊的人引導她做出了她們想要的決定,再抓住了這個機會。

  葉薇看向宣和夫人,她坐在太后身邊,正輕言細語寬慰她。

  宮裡人都說宣和夫人陰狠記仇,她現在才真正領教。冰燈一事她確實落了她面子,可說到底不是什麼大仇,她轉頭就下這樣的狠招,簡直喪心病狂。

  葉薇覺得,宣和夫人再努力努力,在她心中的地位就能趕上宋楚怡了。

  「當真是舌燦蓮花,大家方才都差點被你糊弄住了!」喬婉儀拍拍胸口,一臉後怕,「太后娘娘,臣妾看葉氏打的就是這個主意。若不是韻貴姬的侍女揭發,咱們可不就信了她的說辭了嘛!」

  明明尚未定罪,她便口口聲聲喚她「葉氏」,還真是迫不及待。

  趙太后被喬婉儀的話說得更怒,「宮裡人都說你聰明,哀家卻不知,你的聰明就是用到這種地方!」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臣妾若真的聰明,就該像璟淑媛娘娘說的那般,把罪證都銷毀乾淨。明明知道韻貴姬出事後披香殿有可能被搜查,我還把這本書放在枕下,不是等著您來抓我嗎?」

  趙太后微愣,宣和夫人已笑道:「娘娘莫被她騙了。她那張嘴,死的都能說成活的。您若聽她胡言,恐怕又要落入陷阱。」眼中露出冷光,「若想知道實情,您得拿出往日的威嚴來才行!讓闔宮上下都明白,在太后娘娘面前就得老實本分,不能有半句虛言!」

  趙太后當皇后時也是攬權攬慣了的人,載初皇帝禪位後她便逐漸失去榮光,這兩年更是過得不順。此刻聽到宣和夫人的話,胸中忽然又有豪情湧動。

  沒錯,不過是些狂妄的小輩而已。這點後宮爭寵的計量,打量她沒經歷過嗎?簡直可笑!

  她就讓她們看看,她這個太后是不是軟弱可欺!

  「來人,把葉氏拖下去,杖責。」

  陰寒的聲音讓人心肝發顫,宦官低聲問道:「杖責……多少?」

  「她什麼時候肯說實話,什麼時候再停。」

  宦官暗自叫苦,卻不敢違逆盛怒的太后,「臣遵旨。」

  眼看葉薇被兩個小黃門鉗住了手臂,憫枝不顧自己還在流血,哭泣著哀求,「太后娘娘,娘娘開恩啊!我家小姐去年才受了杖責,現在再打……她肯定受不住的啊!娘娘!奴婢給您磕頭了!您開恩啊!」

  「把這個賤婢拖下去一起打。」趙太后厭惡道,「堵上她的嘴,給哀家狠狠地打!」

  白絹塞入口中,憫枝還在不停掙扎,反倒是葉薇鎮定道:「娘娘,此等大事,您真的不能等回稟了陛下再動刑嗎?」

  「你別拿陛下壓我。哀家是陛下的母親,就算打死了你又能怎樣?」趙太后冷笑,「況且哀家也是為了陛下好,留你這等包藏禍心的人在他身邊,哀家簡直是寢食難安!」

  宣和夫人笑道:「葉承徽這是在等陛下來救她呢?可陛下此刻在上朝,來不及了!」

  不說這幾日皇帝完全絕跡後宮,單今日早朝就有西北的臣子回京述職,要詳細稟奏月前冰災的搶救事宜,目測午膳時分前皇帝都不可能抽出空來。

  現在?他恐怕連信兒都沒得到呢!

  她越想越得意,覺得自己這陣子積攢的怒火都有了宣洩的出口,言語便有些控制不住,「葉承徽大概還不知道,陛下今日特別忙,估計等他抽出空時,你已經老老實實招供了。」

  「是嗎?原來夫人對朕的行程這般清楚。可是不巧得很,朕偏偏就抽出空來了。」

  陡然響起的男子聲音如平地一聲雷,唬得眾人愕然抬頭。

  敞開的殿門處,皇帝身上還穿戴著隆重的朝服,冠前十二旒垂下,而他眸如墨玉,似笑非笑地看著滿屋子心懷鬼胎的女人。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08:25 PM

第44章 驚怒

  變故發生得太過突然,殿內眾人都愣了片刻,才慌慌忙忙地起身行禮。而皇帝看著跪成一片的宮嬪,慢條斯理道:「可。」

  「陛……陛下?」宣和夫人直起身子,勉強笑道,「您、您怎麼來了?」

  巨大的震驚之下,她話都說得結結巴巴,臉上的笑容更是如凍僵的面具,僵硬得可笑。

  不是說皇帝今天忙於政事、定然抽不出空嗎?現在又是怎麼回事兒!那些廢物,都是怎麼打聽的消息!

  「朕聽說韻貴姬出了事,所以來看看。」皇帝緩步入內,「不過瞧剛才的情況,是準備做什麼?要動手?」

  葉薇忽然掙開宦官的桎梏,膝行而前,聲音清晰而急切,「陛下!韻貴姬娘娘身中銀環蛇毒,性命垂危。秦御醫和李太醫正在為她救治,您快派人去看著,臣妾擔心……」停頓一瞬,「她若出了事,就當真是死無對證了。」

  皇帝與她清亮的目光對上,立刻讀懂了裡面的含義。

  看這架勢,必然有人往她身上潑了髒水。若韻貴姬醒來,那些謊言便不攻自破,但她要是死了,就由得她們發揮。所以為了把她的罪名落實,那些人肯定不會讓韻貴姬醒過來。

  醫師……

  「高安世。」皇帝沉聲道,「你帶一個懂醫術的宦官進去,好生看著。」

  他沒有說明白,但高安世打小服侍他,再機敏不過,「微臣明白,陛下放心。」

  眼看高安世和另一名宦官疾步入了內殿,葉薇這才狠狠地鬆了口氣。後背冷汗涔涔,沾濕輕軟的中衣,讓她一陣苦笑。

  原來她也不是十拿九穩的,原來她也害怕皇帝來得遲了,韻貴姬就……

  宣和夫人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看著葉薇。看這架勢,她早就猜到她們沒打算讓韻貴姬有開口的機會,可她明明清楚她的盤算,卻默不作聲隱忍到現在,直到見著陛下才突然發作!

  這個女人……

  「皇帝這是何意?」趙太后蹙眉,「你派人進去看著,難不成……」

  「兒子沒別的意思,只是萬事穩妥為上。」皇帝道,「裡面的事情交給御醫,您先告知兒子這裡發生了什麼,可好?」

  他走到趙太后身邊,微微彎著腰,笑容溫和而恭敬。宣和夫人此時已平復好情緒,聲如黃鶯啁啾,「陛下,您還是先坐下說話吧。不然太后娘娘仰著脖子看您,多累啊。」一壁說一壁抬手,示意皇帝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她如從前那般與他戲言,滿心以為皇帝也會像以前那樣笑著回她,再順著她的心意坐下。

  可是她失望了。

  皇帝的視線還是落在太后身上,連餘光都沒有給她個。宮人拿出明黃軟墊換下太后另一側的墊子,而皇帝理了理袍擺,沉穩如山地跪坐下去。

  宣和夫人彷彿被人當眾打了個巴掌,臉上火辣辣的疼得厲害。

  宮中規矩,君王落座的席位必須是不同的,內廷有專門的明黃軟墊,皇帝駕幸時換上,不用時再交還。宣和夫人仗著受寵,向來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如剛才那樣拉著皇帝坐在她的位置,以前也做過幾次。

  若皇帝配合,這樣的場景便清楚地告訴旁人,她有多麼受寵,可如果他不配合,她就是犯上僭越、不知進退!

  果然,襄愉夫人見著這一幕,客客氣氣地開口了,「姚妹妹,按說你入宮也有幾年,怎麼越活越回去了?有些規矩,無論到了什麼位置,都得記牢靠才行。沒的後來的妹妹們見笑。」

  見笑。她是說她惹人嘲笑了嗎?

  宣和夫人攥緊拳頭,心頭恨得厲害,面上卻不敢再張狂,「秦姐姐教訓得是,妹妹知道了。」

  襄愉夫人欣慰一笑,轉向皇帝,「陛下,適才的事說來也簡單。韻貴姬中毒之後,她身邊的宮女指證葉承徽曾對她不敬,還說葉承徽大概有什麼把柄在韻貴姬手上,所以殺人滅口。太后娘娘和姚妹妹急於找到凶手,這才不得不對葉承徽動刑。」

  她話裡分寸把握得極好,沒有流露出半分責怪太后的意思,卻偏偏讓讓人生出無限聯想。

  皇帝撫了撫下巴,「哦?你們懷疑韻貴姬中毒是葉承徽害的?」

  「自然。」宣和夫人板著臉,「陛下明鑑,那有毒的湯羹是太后娘娘所賜、吳尚宮親自送到韻貴姬手中,自然不會是這兩個環節出了問題。當時靜夜閣內只葉承徽和韻貴姬兩人,如果不是韻貴姬自己想死,就只能是屋內的另一人動的手腳。」

  皇帝嘴角勾起,神情變得有點詭異,「你的意思是,毒是當時屋內的另一個人下的?」

  宣和夫人憋著口氣,生硬道:「正是。」

  皇帝扭頭看向葉薇,四目相對,面色蒼白的姑娘以極微小的幅度搖了搖頭。

  她果然沒說。

  他不知道心頭是什麼感受,百般滋味聚到一起,卻獨獨沒有當初的驚訝。彷彿早已明白,她就是這樣,在不確定一件事是否會給他帶來不好的後果時,絕不會去做。

  骨頭硬得似個有擔當的丈夫。

  「這樣啊。」嘆口氣,他慢慢道,「那你們誤會了。毒不是她下的。」

  宣和夫人目瞪口呆。雖然早料到皇帝可能偏袒葉薇,卻怎麼也想不到竟是這般直接的方式。他以為憑著一句話,就可以讓太后娘娘放棄?

  「皇帝。」趙太后眉頭緊蹙,滿臉的不贊同,「哀家知道你心疼葉氏,可你也要有點分寸。韻貴姬尚躺在榻上生死未卜,你就這般放過害她的凶手,讓她情何以堪?她好歹曾為你誕下個女兒。」

  「母后,兒子不是偏袒葉氏,兒子說的都是實話。」皇帝耐心道,「毒絕不會是葉承徽下的。」

  太后冷笑,「這麼肯定?那你倒是給哀家個理由。若說不出個一二,這件事你還是不要管了。說到底,後宮之事本是皇后的職責,如今她不在,哀家代為處理也是一樣。」

  這樣強硬的口氣,當真是不準備給皇帝顏面了。

  在她灼灼的目光下,皇帝沉默片刻,終是微微一笑,「因為昨晚韻貴姬喝下那盅湯的時候,葉承徽並不在靜夜閣內。」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許久,襄愉夫人才試探道:「陛下,這是何意?」

  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這也太……

  皇帝兩手交疊,倒是氣定神閒起來,「葛珠,出來給太后娘娘見個禮。」

  有青衣宮娥越眾而出,恭恭敬敬地跪下,「奴婢葛珠參見太后,娘娘大安。」

  趙太后神情僵硬,「皇帝?」

  「母后恕罪。」皇帝貌似恭敬道,「昨夜之事兒子正打算找個機會向您坦白,誰知……說來也是兒子輕狂,聽說葉承徽在靜夜閣替您抄經,一個按捺不住便遣人去換了她出來。昨天后半夜在靜夜閣為您抄經的並不是葉承徽,而是這名喚作葛珠的宮娥。她素日在御書房當差,模仿人的筆跡最是了得,您若不信,一試便知。」

  「此番全是兒子一人之過,葉承徽也是被我硬拉出去,沒有辦法。您別因為這個責怪她。」

  趙太後面色煞白,瞪大了不再清亮的雙目,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男人。蒼老的臉上皺紋深陷,嘴唇微微張著,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她已經被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比她更生氣的是宣和夫人。

  陛下他……他怎麼能如此對那個女人?違逆母命、拋下朝事,三更半夜將她偷出去玩樂,瞞著闔宮上下!這還不夠,事後為了幫她脫身還主動承認此事,簡直……

  那個女人她憑什麼!

  「陛下,此言當真?」襄愉夫人道,「您真的……」

  「嗯,真的。」皇帝答得輕鬆,「所以母后,毒不會是葉承徽下的,也不是那間屋子裡任何一個人下的。除非,您懷疑兒子的宮人會給韻貴姬下毒。」

  沒有人再說話,正殿內只聽到趙太后越來越不穩的呼吸,似在隱忍著極大的怒火。

  「既然是這樣,葉承徽一開始為何不說?」璟淑媛將信將疑,「這樣有利的消息,她何苦瞞著?以至於鬧到要被杖責的地步。」

  「自然是因為葉承徽不是你,不願為了自己的安危而使朕和母后顏面有損。」皇帝不冷不熱道,「這樣的忠心,璟淑媛不理解也沒什麼。」

  這話已是十分嚴厲,璟淑媛嚇得臉色發白,埋著頭不敢再做聲。

  葉薇跪在那裡,抬頭看皇帝平靜的側臉。她沒想到,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會當眾說出這件事來。

  她以為他會用別的辦法,別的迂迴卻不傷彼此顏面的辦法,可他卻選了最直接的一種。

  看來趙太后囂張的態度真的刺激了他。

  「來人!給哀家把這賤婢弄出去,狠狠地打!打到她說實話為止!」

  趙太后忽然暴怒,卻不是對著葉薇。顫抖的右手指著諾兒,她似乎打算把在皇帝那兒受的羞辱發洩到她身上,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哀家倒要看看,究竟是誰在背後指使她,敢在我面前弄鬼!」

  「娘娘……太后娘娘……娘娘饒命!奴婢冤枉啊!娘娘!奴婢冤枉!」

  雙臂被宦官箝制住,拖著就往外而去。她腳尖在地衣上蹭了又蹭,卻什麼也勾不住。

  想到外面等著她的就是那駭人的大杖,諾兒怕得發了慌,不管不顧地喊起來,「宣和夫人……夫人救命!」下一秒嘴就被狠狠堵住。

  但這一聲已經夠了。

  太后慢慢扭過脖子,「宣和夫人?是你?」

  聲音尖銳得刺耳。

  宣和夫人嚥下口唾沫,儘量鎮定道:「娘娘,這婢子走投無路、胡亂攀咬而已。臣妾與此事無關。」

  趙太后卻越想越覺得對頭。是了,是她,都是她。是她告訴她葉氏得隆獻後看重的事情,剛剛也是她攛掇她打葉氏。如果葉氏真被打死了,皇帝只會怪她這個養母,她卻還是他捧在掌心的寵妃!

  這個女人,把她當無知老婦愚弄了麼?

  急怒攻心,她喉頭一甜,嘔出口鮮血。

  「母后!」皇帝一把接住她身子,「傳御醫!快傳御醫!」

  殿內亂作一團,皇帝抱起太后就往右側的寢殿走去,葉薇本想跟上,耳邊卻傳來宮娥的聲音,「陛下,諸位娘娘,貴姬娘娘醒了……」

  葉薇當機立斷轉身,與趕去救治太后的秦御醫擦身而過。沒想到等她進入內殿,卻看到磕頭請罪的李太醫,「臣無能,救不得貴姬娘娘……」

  葉薇瞠目,「你說什麼?」

  「銀環蛇毒兇猛無比,本就沒有解救的辦法。微臣和秦御醫竭盡全力,只勉強將娘娘喚醒,過得一時三刻,她還是……」

  葉薇看看高安世,知道沒人動手腳,確實是救不活了。咬緊牙關,她撇下他們就朝屏風後的床榻而去。

  .

  垂下的三重幔帳內,韻貴姬面色白中透著烏青,虛弱地躺在衾被內。她右手擱在外面,葉薇上前握住,低聲道:「娘娘,您怎麼樣?」

  「阿薇……」韻貴姬開口,竟是喚了她的閨名。薄唇抿起,露出個極愉悅的笑容,「我剛剛做了個夢。我夢到了……我的女兒。」

  「您的女兒?」

  「是啊。我的女兒。你聽說吧?」

  她當然聽說過。延和次年,還是容華的韻貴姬產下一女,誰料五日後就夭折。這件事給韻貴姬的打擊極大,本就淡泊名利的她在此事後徹底隔絕俗念,此後一心修道、不問世事。

  「她離開這幾年,我其實從沒有沒夢到過她,就連她的樣子都有點模糊。可是剛剛在夢裡,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原來她是長得這個樣子,玉雪可愛、惹人憐惜,就像當年躺在我懷中一樣。我這輩子都沒有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嬰兒……」她眼眶通紅,眼淚順著滑落,「可是我們緣分太淺,只相處了短短五日就不得不分開。」

  「娘娘……」

  「你不要難過。我從入宮第一天起就不喜歡這裡,如今去了也是解脫。況且,還可以見到她。孩子沒有過錯,定可上升受天之衣食,我一生行善、從未作惡,肯定可以去陪她……」

  「是,您一定可以去陪著公主。」

  韻貴姬欣喜地笑了,「阿薇,這宮裡的人我都不喜歡,只有你,我看著親近……你以後要當心,在這裡活著很不容易,你別被人害了……」

  葉薇垂下眼眸,「我會的。」

  「你這個人……」韻貴姬有點無奈,「明明我都要死了,你卻連哭都不哭一下,回頭被人看到……得說你冷血了。」笑了笑,「可是真奇怪,哪怕你這樣冷血,我也相信……相信你比她們要好……」

  她偏了偏頭,看向葉薇身後,「高大人,我剛剛隱約聽到點東西……葉承徽確實、確實是我好友,不會是她害的我……麻煩您將這話轉告陛下……」

  高安世點頭,「微臣明白。」

  韻貴姬長舒口氣,安寧地閉上眼睛,「真好。不管是誰給我下的毒,我都……感激她。我終於……可以離開這裡……」

  聲音越來越低,葉薇的膝蓋也越來越軟,等到掌中纖手忽然力氣一松,她也重重跪上床前的踏板,睜大了眼睛看著前方。

  床榻上的女子容顏安詳,彷彿只是進入了夢鄉。她唇邊甚至帶著笑。

  而葉薇看著這張臉,慢慢從嗓子眼裡逼出句破碎的話。

  「葉薇,恭送娘娘……」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08:29 P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9-3 12:53 AM 編輯

第45章 問罪

  太后嘔血、韻貴姬大去的消息在當天午膳時分傳遍六宮,震驚內外。

  原本陛下在早朝時忽然離去就引得群臣議論紛紛,誰知不過半日後宮竟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一個主位妃嬪被毒死,凶手疑似陛下的新寵,紛紛鬧鬧好陣子後卻神奇大逆轉,太后居然懷疑到宣和夫人身上,還被氣得暈倒……

  和這比起來,西北官員述職確實算不得什麼大事。

  朝臣們還在且驚且疑的時候,葉薇已經到了長樂宮長信殿內。御醫剛給太后診治完畢,說她是急怒攻心導致的嘔血,需服藥靜養。皇帝吩咐高安世親自跟著去開藥,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葉薇就坐在他旁邊,很長時間都沒說句話。他詫異扭頭,對上了女子沒有半分表情的面龐。她垂眸看著玉色的地衣,眸中的悲傷如冰湖中漂浮的碎玉,冷而刺骨。

  「阿薇。」他握住她的手,「你在……為韻貴姬難過嗎?」

  母后暈倒得太突然,他當時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她身上,等反應過來去疊玉殿看時,韻貴姬已然去了。

  葉薇一動不動地跪在榻邊,不知保持了這個姿勢多久。他本以為她在哭,走近了才發現她臉上乾乾淨淨,竟是半分淚痕也無。

  高安世低聲傳達韻貴姬給他的話,而他看著冷靜的姑娘,有點不知道說什麼。

  關係融洽的朋友去世卻沒有半滴淚,這本是極度冷血的事情,放到她身上卻讓他生不出責怪。尤其是看到那雙黑沉沉的眸子,他沒來由就相信了她是真的在乎她,她的沉默比那些虛情假意的眼淚好得太多。

  聽到皇帝的詢問,葉薇不答反問:「陛下呢,貴姬娘娘無辜枉死,您難過嗎?」

  皇帝頓了頓,「還好。」

  「為什麼?她不是您的妾室麼?如今她去了,您竟不難過……」話到後面就有點像埋怨了。

  皇帝卻並不在乎這點冒犯,「韻貴姬心不在此,死對她來說搞不好還是種解脫,所以朕不難過。」

  他果然明白。

  葉薇覺得自己和皇帝在這方面倒很有默契。生命可貴,那得是對當事人而言,如韻貴姬這種了無生趣的,真走了也沒什麼。讓她在意的,是這種死亡背後暗藏的骯髒心思,是那些躲在角落裡行奸惡之事的宵小!

  「那,害死她的人……」

  不用她說完皇帝就明白她的擔憂,「這是兩回事。她想活或者死是她的選擇,但敢在朕的內廷殘害人命便是大罪,沒那麼容易算了。」

  女子勾唇,居然露出點笑意。那感覺,就好像在冰面上雕刻出朵朵白蓮,又是冷冽,又是溫柔。

  皇帝攥著她的手一緊,「你也是這麼想的,對不對?」

  聲音中有自己都沒察覺的期待。

  葉薇點頭,「這次臣妾倒是和陛下不謀而合了。」

  他碰碰她的臉,像貼著塊細膩的冷玉,「不是不謀而合,咱們……是心有靈犀。」

  .

  一盞茶後,葉薇坐到了長信殿的正殿,依舊是闔宮妃嬪俱在,然而這次跪在大殿中央的卻不是她。

  宣和夫人面色蒼白、沉默不語,許是適才太過慌亂,她的鬢髮有幾分凌亂,翠綠的襦裙也失了生機。然而即使如此,她依然是鎮定的,那是久居上位、金尊玉貴長大的天之驕女方有的凜然氣勢。

  論出身,宣和夫人原是宮嬪裡最高的,連皇后和襄愉夫人都比不過。

  「母后服了藥,再過片刻就要清醒。朕希望在她醒來前把這糟心事處理好,別再惹她老人家動怒。」皇帝坐在上位,看著自己的遠房表妹平靜道,「所以,這件事與你有關係嗎?」

  「沒有。」宣和夫人答得迅速,「半點關係也沒有。」

  皇帝嗤笑一聲,「朕就知道。」

  這話什麼意思?是知道宣和夫人與此事無關,還是知道她不會承認?

  大家都糊塗著,小心翼翼打量皇帝的神情揣測話中深意。

  襄愉夫人建議,「既然如此,便把那宮娥再帶上來,與姚妹妹當庭對質好了。當著陛下的面,不怕她不說實話。」

  皇帝點頭,「帶她上來。」

  諾兒入殿時雙腿不住地發抖,幾次都差點摔在地上。宦官不得不抓住她,半拖半扶地把她弄了進來,然後一把按在地上。

  「奴婢……參見陛下,參見諸位娘娘……」

  皇帝聲音冷漠,「你今早要被拖出去行刑時,曾向宣和夫人求救,你為何向她求救?」

  諾兒抖若篩糠,「奴婢……奴婢……」往前一撲使勁磕頭,「陛下饒命,此事與奴婢無關,當真無關!」

  「無關?」襄愉夫人道,「韻貴姬臨死前對高大人親口說過,葉承徽是她的好友,不會害她。那麼你早上說的話又是怎麼回事?什麼把柄、什麼不和,通通是你編的吧。」

  「奴婢沒有,奴婢確實看到……」

  「閉嘴!」襄愉夫人黛眉倒豎,少見的聲色俱厲,「你家娘娘都被你害死了,你還在這裡砌詞狡辯?本宮看你也不用多活了,正好給韻貴姬殉葬!」

  從來溫和的襄愉夫人突然發怒,諾兒更是恐懼萬分,然而餘光瞥到宣和夫人,立刻想起事前她的威脅。今早是慌亂之下失了分寸,她不能抖出她,不然她全家上下都活不成了!

  巨大的絕望沉沉壓下,她終於不再掙扎,面如死灰道:「是,奴婢冤枉了葉承徽。她是無辜的。」

  「既然如此,誰指使的你?這麼大的事情,你一個小宮人不可能辦到。」

  諾兒咬牙,「沒有人指使我,是奴婢……奴婢對貴姬娘娘心存怨懟,這才下了殺手。奴婢一直想回老家陪伴父母,她卻把奴婢帶到了宮中,一輩子困在這裡。奴婢每天都想著、盼著,做夢都巴望著回家見父母一面。這感受越強烈,我就越恨她,終於承受不住……奴婢聽說按宮裡的規矩,主人死了後她的宮人會挑選部分放出宮,所以我就……」閉上眼睛,眼淚簌簌滑落,「奴婢罪該萬死,陛下殺了奴婢給貴姬娘娘償命吧。」

  她說得動情,葉薇卻冷笑出聲,「鬼話連篇。」看向皇帝,「陛下,這婢子多半是怕累及家人,所以打算獨自扛下所有過錯。請陛下降旨,若果真如她所說,韻貴姬是被她所害,那麼便夷其三族,為貴姬娘娘償命。」

  夷其三族。

  宮嬪盡皆駭然。這個葉承徽,如此狠毒的話都能說得毫不猶豫,簡直是心如蛇蠍。

  她就不怕陛下聽到這陰毒的心思生出不喜?

  「葉娘子!」諾兒嚇得聲音都變了調,「奴婢犯下大錯,死不足惜。可我的家人是無辜的,你為何不肯放過他們!」

  葉薇臉上是說不出的蔑視,「背主不忠之人,人人得而誅之。你若肯說實話,我自然不會為難你的家人。可你抵死不說,那麼你越在乎什麼,我就越要毀掉你什麼。」

  諾兒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彷彿見到什麼可怕的鬼魅。

  江容華慢慢嚥下口唾沫,第一次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不是她熟悉的好友。她已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一個可怕的、手段狠毒的女人。

  如今唯一盼望的,就是皇帝看到這樣的她被嚇到,從此心生厭憎。

  她期待地看過去,卻愕然地發現皇帝看向葉薇的目光裡居然含著笑。他極專注地凝視著她,半晌才輕聲道:「切中要害、果決乾脆,阿薇行事果然有丈夫之風,不錯。」

  這個語氣……

  他居然誇讚她!他是把她當成手下的臣屬了嗎!

  「聽到葉承徽的話了嗎?」皇帝漫不經心道,「你若堅持認下這個罪,不久便能在地府和全家老小團聚了。」

  諾兒徹底崩潰,「奴婢招!奴婢什麼都招!是宣和夫人,是她讓奴婢……」

  「吳國大長公主到——」

  宦官尖銳的通傳聲將所有人從緊張的情緒中抓出,殿門大開,有女子身著朝服、傲然而來。

  大約四十歲的年紀,保養得很好,肌膚白皙、眼眸烏黑,看起來比隆獻後還要年輕。她目不斜視,很快便走到殿內。所有宮嬪稽首長拜,而皇帝從錦墊上起身,輕聲道:「姑母。」

  吳國大長公主,太上皇一母同胞的妹妹,身份比所有親王都要高貴。

  她看著面前的侄兒,揚眉而笑,「孤聽說太后娘娘鳳體違和,所以來看看。不知娘娘可好?」

  「勞姑母掛念,母后服了藥正在歇息,一會兒便會醒來。」

  「既然如此,孤就不去打擾娘娘好睡,在這兒等著吧。」大長公主笑道,「嘉若,你還跪著做什麼?過來陪著母親。」

  宣和夫人抬頭,看到母親臉上的笑意時,一直繃著不肯流露的恐懼和委屈終於控制不住。她低低喚道,語帶哽咽,「阿母……」

  大長公主鳳目落到皇帝身上,裡面藏著某種暗示,「皇帝,讓嘉若過來陪我說說話,您不介意吧?這地上那麼涼,看她跪著我多心疼。」

  這是含蓄的要求。若皇帝同意讓宣和夫人起來,她就從待罪之身的身份上暫時脫離,皇帝再要問她的罪也不那麼自然。可他要是不同意,就等於是直接駁了大長公主的面子。

  從前宣和夫人犯了錯,大長公主都是這樣出面替她擺平,她有信心,這次皇帝也會退讓。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08:30 PM

第46章 貶斥

  大長公主的算盤打得很好,連圍觀的宮嬪都覺得她肯定能得逞,誰知皇帝卻輕輕一笑,從容道:「姑母,有樁事得讓您得知。」

  大長公主明顯錯愕,「什麼?」

  「朕後宮那位韻貴姬,對,就是修道最為虔誠的那個,她在幾個時辰前去了,原因是銀環蛇毒侵入肺腑。韻貴姬身份不低,還曾為朕誕下一女,於情於理朕都得替她討回公道。」

  大長公主還想打馬虎眼,「這與孤和嘉若有什麼關係?」

  「姑母。」皇帝慢吞吞道,「您既然過來,想必也是聽說了傳聞,既然如此,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茲事體大,連母后都被氣到嘔血,朕不可能輕輕揭過。」

  他語氣不溫不火,大長公主卻從裡面聽出了隱忍的怒意,沒來由心驚。有幾年的樣子了,皇帝一直對她尊敬有加,她便以為他沒有脾氣,可龍有逆鱗,嘉若這次委實做得過頭!

  他被激怒了!

  「陛下……」收斂起輕慢和頤指氣使,她微笑道,「孤知道陛下純孝,太后娘娘鳳體不寧,您定然憂慮。但您說這話是在懷疑什麼?難不成嘉若會去害韻貴姬不成?她可是您的最寵愛的妃子、看著長大的表妹,她什麼性子您還不清楚?」

  「姑母言重了,表妹嫁入東宮前朕與她連面都沒見過幾次,何來看著長大一說?」

  大長公主沒想到他會毫不客氣地駁回來,神情無比尷尬,兼有困惑不解,「這……」

  他是什麼意思?為了個微不足道的韻貴姬,難不成還真要治嘉若的罪?

  皇帝走回錦墊旁,重新跪坐下去,「姑母既然來了,在旁邊看著也可,總歸這樁公案很快就要有結果。」

  諾兒癱軟在那裡,只要再刺激兩句便什麼都能交代出來。

  大長公主完全沒了進門時的鎮定和從容,幾年來頭一次感受到慌亂。今天的皇帝太不尋常,就算嘉若真的毒死那妃子,他也沒有當著滿宮眾人的面審她的道理。宮嬪戕害人命最嚴重是可以賜死的,他把這事攤開在太陽底下,可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他難不成真以為可以在這個節骨眼上廢了嘉若!

  眼看皇帝轉向那宮娥,隱有再次發問的意思,大長公主再不敢猶豫,「陛下!」

  他看她,「姑母還有什麼吩咐?」

  大長公主攥了攥袖袍的一角,勉強笑道:「能否讓諸位娘娘、娘子先出去,孤有重要的事想與您私下說。」

  「姑母有什麼事都請稍候片刻,朕處理完這裡,自然與您詳談。」

  「陛下!」大長公主急了,「此事與皇兄也有干係,您還是先聽孤說了吧。」

  皇帝抿唇,眼神淡若柳絮,輕飄飄落她身上。大長公主活了四十多年,甚少有這般忐忑的時候,就連宣和夫人都且驚且懼地看看皇帝再看看母親,不敢吱聲。

  葉薇眉頭緊蹙,隱約間有什麼念頭閃過腦海,可是太快,她一時抓不住。然而心裡已經有了大致的概念,知道事情會往哪個方向發展。

  皇帝終於收回視線,簡單地回了一個字,「好。」

  吳國大長公主大大地鬆了口氣,「陛下答應便好,這便請旁人都離去吧。」

  皇帝給高安世使了個眼色,宦官們恭敬上前送眾人出門。葉薇踏出門檻的時候回頭望瞭望,皇帝面無表情地立在那裡,旁邊是被宮娥攙扶起來的宣和夫人。

  察覺到葉薇的視線,他抬頭看過來,兩人目光對視片刻,他慢慢勾唇,竟是給了她個和煦的笑容。

  .

  打從大長公主抬出太上皇,葉薇便以為這次宣和夫人又能輕鬆逃過。雖說她本就不指望現在就能讓她給韻貴姬償命,可如果連位分什麼的都不變一下,也著實讓人憋屈。然而因著皇帝最後那個笑,她轉了念頭,開始思考事情背後暗藏的深意。

  仔細想想,宣和夫人受寵多年也許並非那麼簡單。皇帝不是衝著她本人而將她捧上雲端,他在意的,是她背後代表的勢力。

  延和年間的後宮格局與朝堂格局息息相關,皇后宋楚怡代表了左相一派的勢力,襄愉夫人秦以蘅身後則站著貴為右相的父親以及父親的朋黨,至於宣和夫人姚嘉若,她的靠山不是朝臣,卻比所有朝臣加在一起都棘手。

  那數年如一日關在房裡煉丹的太上皇,凡塵俗世早已沒多少東西讓他掛心,唯一還能每個月見上他一面的除了皇帝,便是他嫡親的妹妹,吳國大長公主。

  除了天一道長,大長公主是太上皇身邊說話最有份量的人,連皇帝和太后都比不過。

  所以,皇帝寵愛宣和夫人是為了讓太上皇安心?

  那他這次順勢對宣和夫人發難,則是因為她和大長公主這兩年太過囂張,已經觸及到他的底線?抑或他有別的安排?

  .

  韻貴姬大去的三日後,皇帝終於降下旨意,韻貴姬夏氏追贈為韻妃,歸葬泰陵妃園寢,族中子弟俱受恩蔭。

  這都是按章辦事,沒多少意思。與追封旨意比起來,另一道聖旨就驚人多了,可以說在後宮和前朝都激起了滔天巨浪。

  宣和夫人姚氏被貶為從二品昭容,褫奪封號,禁足毓秀殿,無詔不得擅出。那個諾兒則被當庭杖斃,罪名是毒害宮嬪,連家人都被流放蜀中。

  葉薇得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做一管新笛子,經過烘烤的竹子筆直幹淨,而她捏了柄刻刀,小心翼翼地打通竹節。

  「奴婢聽說,那天在長信殿內,大長公主不知和陛下說了什麼,出來時兩個人臉色都不好。高大人上去詢問『宣和夫人如何處置』,陛下只笑了笑,道『雖下了旨意,到底還沒舉行冊封大典,她還算不得夫人』。」

  葉薇一刀狠狠下去,竹屑飛起來落到案上,「明明是他默許大家稱姚氏為夫人,如今又翻臉不認了,男人心真是易變。」

  妙蕊無語,「小姐,您能正經點麼?」

  「好好好,你接著講,我不搗亂。」

  「聽當時在場的宮人說,宣和夫人聽到陛下的話當場搖搖欲墜,還是由大長公主扶著才站穩的。本以為貶回妃位就是處置了,誰知還有更狠的等在後面,褫奪封號、貶為昭容,這決定委實出人意料。奴婢看這次,那邊是元氣大傷……」妙蕊道,「不過她害死了韻妃娘娘,這般處置還是略輕,陛下到底顧唸著大長公主。」

  葉薇擱下做了一半的笛子,笑笑沒有說話。

  妙蕊還是想得太簡單。皇帝若真的想保下姚氏,有的是辦法。他完全可以對外說一切都是諾兒做的,宣和夫人是被陷害。可是他沒有。他在這敏感的時機處置了她,雖沒直白地說明她的罪名,但宮內宮外又有誰想不明白?

  大家認定了這個,再轉頭看皇帝對她的處置,只會覺得他顧念情分。卻不知他若真顧念情分,從一開始就不會這麼做。

  她猜的果然沒錯。皇帝並不甘心如今的局面,也許在他看來,那個老人既然選擇把自己關入煙霧繚繞的房間內煉丹,就不該再來妨礙他大展宏圖。

  他應該有什麼計畫,一步步地清掃前進路上的重重阻礙。

  這回的處置對姚嘉若來說打擊一定很大。她出身高貴,又盛寵多年,入宮後便是從宣妃做起,如今卻落到九嬪之列,上頭還有個睦昭儀壓著。況且從四品婕妤及以上按規矩都有封號,她卻被褫奪了,比起降位,這一樁的羞辱意味更濃。

  葉薇滿意地喝了口茶,感慨自己這次還真是小看了皇帝的決心。

  .

  這件事發生的當晚,皇帝來了趟披香殿,葉薇吩咐妙蕊準備晚膳,卻被他阻止,「不用。朕晚間還有事,坐坐就走。」

  葉薇挨著他坐下,「陛下既然這麼忙碌,何必還跑到臣妾這兒來?往來奔波多辛苦。」

  「前幾日都沒抽出空來,今晚難得有半個時辰閒暇,就決定來一趟。」他摸摸她的面頰,眼神裡帶著憐惜和笑意,「才三天不見,怎麼就瘦了這麼多。最近很辛苦?」

  自然是辛苦的。韻妃大去,身為她的宮裡人,葉薇和江宛清肩負坐夜長跪的職責,連日來吃不好也睡不好。

  想到她腿上的舊傷,皇帝不放心,「你的腿要緊麼?如果受不了,朕可以……」

  不待他說完,葉薇便一臉認真地打斷,「多謝陛下好意,但是不用了。韻妃娘娘生前對臣妾諸多照拂,臨去還記著替臣妾洗脫嫌疑,如今坐夜長跪是臣妾最後能為她做的事,不想連這也推脫。送她走完這一程,她便可在天上和小公主重逢了。」

  皇帝笑笑,語氣又柔和了幾分,「朕早知道,你一貫是最講義氣的。」

  說完這個,他又憶起另一樁,語氣變得複雜,「白日的事情,你怎麼看?」

  葉薇眨眨眼睛,「您是說宣和……不對,是姚昭容,您說的是您對她的處置麼?」

  「嗯,你……有沒有話說?」

  皇帝覺得自己的心態簡直奇怪極了。他如何處置姚氏是他的事,不容旁人置喙。可他做完了後,卻跑來問一個宮嬪對此事的看法,難不成還怕她不滿意了?

  回憶下葉薇以往表現出的記仇和小肚雞腸,他無奈地發現,自己還真的是怕她不滿意。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08:32 PM

第47章 婕妤

  這心思太過曲折,葉薇差點沒能領會出來,明白後詫異地睜大了眼睛,「臣妾……臣妾沒什麼話說。」

  這個答案明顯不能讓他滿意。

  男人眸色深沉,意味不明地看著她。葉薇及時察覺不妙,平復下心情後趕忙補救,「韻妃娘娘殞命,已有諾兒抵了。至於姚昭容,臣妾知道現在的處置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不能期待更多……」

  這話說得,委實是很善解人意。

  皇帝想,也許這就是無論葉薇平時怎麼放肆,他也不會反感的原因。因為在涉及大事時,她從來都是最有分寸、最小心謹慎的那個。

  「這次的事不僅韻妃無辜遭難,你也受苦了。」攥緊她的手,他道,「問你件事兒,那天在疊玉殿,為何不對母后說出朕晚上把你偷出去的事情?」

  葉薇用一種「顯而易見」的口吻回答道:「這種事情臣妾怎麼可以說?」

  他笑了,「為什麼不可以?」

  「臣妾還當您明白呢。」她眄他,「您悄悄帶臣妾出去是看不得我受苦,是為了我好,如果我轉頭就把這事兒捅出去,那也太辜負您一片心了。您護著臣妾,臣妾也想要保護您啊……」

  始料未及會是這麼個答案,他神情變得奇怪,「你……想要保護我?」

  她點頭,「是。」

  他手多用了幾分力氣,「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報信的宮人腿腳慢了,或者朕沒能及時從朝堂上抽身,你就真的要被打了。」

  還記得他進門前,正好聽到母后下令杖責,只消再晚片刻,就和上回一模一樣了。她趴在刑凳上鮮血淋漓,沒有一絲生氣。

  那時候,他最大的感受就是,哪怕是為了這個,撇下群臣從朝會上離開也值了。

  葉薇皺了皺眉頭,彷彿在沉思。

  其實那晚送韻妃回疊玉殿時,她就猜到後面可能有的危機,當機立斷派了宮人去通風報訊。她算過,那會兒高安世肯定陪著皇帝上朝去了,但賈康必然得空,找他準沒錯。至於賈康敢不敢冒險去宣政殿遞話,呵,他才剛奉命來接她去和皇帝約會,自然明白皇帝對她的看重,這種消息敢拖才怪。

  「想這麼久,好了麼?」

  「好了。」她揪住他衣襟,慢慢靠近,「臣妾相信,您不會來遲的。您一定能救下我,就像上次那樣……」

  語聲低幽,帶著依戀和信任。

  他的心忽然軟得不像話。

  沉默半晌,他按著她肩膀,認真道:「以後再有這種事,你以保證自己的安全為先。朕是天子,不需要你來護著。」

  他這句話其實還帶了更多的深意,就差跟她保證會全力護著她,可葉薇不僅沒有高興,反而不悅的揚眉,「您的意思是……您不需要我?」

  他又是無奈又是好笑,「不是這麼理解的。」

  「那怎麼理解?」

  他凝視著她,「阿薇,朕知道你好強。可這宮裡有很多危險,哪怕你再聰明也可能應付不過來。朕不能時時陪著你,所以許多事都得靠你自己。朕希望下次再遇到危險,你千萬保護住自己,不要等朕過來時,才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他說這樣的話,簡直是在直白地告訴她,他捨不得她,所以她千萬別出事了!

  葉薇紅著臉,眼神躲躲閃閃不看他,「既然您都這麼說了,那臣妾就勉強……勉強答應您吧。」

  這樣明明羞澀卻還要逞英雄的樣子,看得皇帝心念一動,下一刻唇便落上了她額頭。

  .

  韻妃大去一個月後,皇帝降旨,擢升承徽葉氏為從四品婕妤,賜封號慧。

  葉薇跪著接了聖旨後,披香殿的宮人都上來賀喜,妙蕊尤其高興,「奴婢賀喜婕妤娘娘,您現在也是一宮主位了呢!」

  憫枝也跟著道:「對啊對啊,小姐這次真是因禍得福,不僅升了位份,陛下還更加寵您了!」

  葉薇信手把聖旨遞給妙蕊,「還好吧,想到韻妃娘娘,我這心裡總是高興不起來。」

  憫枝自知失口,低頭不再說話。葉薇則轉身,含笑看向跪著的另一個身影,「中貴人好。」

  賈康磕了個頭,「娘娘喚微臣賈康便是。」

  這是皇帝賜下的另一個恩典。那天談起入宮以來遭受的陷害,皇帝認為還是她身邊缺少得力宮人的緣故。宮娥敢給她下毒,綠袖也能反水,這次還在她枕下搜出了那本要命的書。披香殿的宮人良莠不齊,需要個好的管事來整頓。

  「那個賈康,高安世說他還不錯,機警聰明、手段靈活,做事也很妥帖。不然朕把他撥給你,以後就當你的掌事宦官?」

  葉薇思考片刻,含笑點頭,「如此,便多謝陛下了。」

  從這幾次接觸來看,賈康確實是個人才,唯一的壞處就是心眼比較多。但沒關係,他當初既然跟她示好,便是在她身上押了寶,這種人只要有利益綁著,便是最得力的幫手。

  於是這事兒就這麼定下來了。兩人都沒太在意,傳到六宮妃嬪耳中效果卻又挑動不少人的神經。

  皇帝從御前撥了個宦官給宮嬪,這種事兒以前還從未有有過。能到御前服侍的宮人都是經過了殿內省層層篩選,個個都本事過人,如今皇帝就這麼送給了慧婕妤,是想讓那個宦官幫他照看著她嗎?

  不過話說回來,從御前服侍轉到婕妤處服侍,雖說升做了管事,到底不如從前風光。那宦官明面上不敢推拒,心裡究竟樂不樂意?

  「不著急,在改口前本宮得先問中貴人一個問題。不知陛下派你來我身邊服侍,你是否情願?」

  賈康愣了愣,「慧婕妤這話說的,微臣自然情願。」

  「你先別急著回答。本宮向來不喜歡勉強別人,你若不情願直說便是,本宮回頭就告訴陛下是我自己不想要你了,還送你回御前。」葉薇說得客客氣氣,似乎滿心都在為他打算。

  賈康有片刻的動搖。

  他確實認準了慧婕妤這個靠山,卻也沒想過拋棄御前的差事來她身邊。可如今聖旨已下,他若回去便是同時得罪了陛下和慧婕妤,哪怕不受懲罰,在御前也混不到什麼好位置。

  罷、罷,事已至此他只能認準這個主人,扶持著她步步高陞。看陛下對她的上心程度,搞不好真有天大的福氣在前頭等著他!

  「臣心甘情願來婕妤娘娘身邊服侍,往後的日子必定盡忠職守,不辜負陛下和您的期望!」

  葉薇滿意地笑了,「既然你這麼說,以後本宮就仰賴你幫忙了。」扶了扶鬢邊珠翠,「本宮入宮一年,身邊一直缺個得力的掌事宦官,做起事來總有點有心無力。以前便罷了,如今成了一宮主位,要約束宮裡人,可馬虎不得。」

  「娘娘所言極是。」賈康附和道,「等搬去了新的宮殿,微臣必定好好整頓上下,給娘娘個安心的住處。」

  「新的宮殿?」葉薇挑眉,「誰跟你說本宮要搬去別的宮殿?」

  「這,難不成,您要搬去韻妃娘娘的疊玉殿?可娘娘才剛……」賈康說到這裡及時打住,「微臣有些糊塗。」

  「哦,本宮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著,既然我成了一宮主位,再住著披香殿便不合規矩了吧?」

  雖然華麗精巧,可到底只是偏殿,不符她如今的身份。

  「陛下也提過這事兒,不過本宮幾個月前才搬了次住處,實在嫌麻煩。陛下已經准了,我可以繼續在這裡住著,等什麼時候樂意動了,再搬不遲。」

  賈康聽得咋舌。什麼身份住什麼宮殿,宮裡都是有規矩的,如今皇帝卻因為她一句「麻煩」,便破例准她繼續在披香殿住下去,這縱容可非同一般。

  心中的信念更加堅定,主要好好跟著這位娘娘,不怕他沒有出頭之日。

  葉薇覷見賈康的神情,知他已認清行事,笑了笑便轉身入內,「餓得很,吩咐他們傳膳吧。」

  .

  韻妃的遺體需在小三清殿停放七七四十九天,葉薇全程參與,累得瘦了一大圈。皇帝知道她的心思,也沒勸著,只是吩咐妙蕊多熬點參湯,防備她體力不支暈倒。

  第四十八天晚上,葉薇在靈前跪到二更天,覺得頭疼得難受,終於決定出去透透氣。

  小三清殿外沒什麼人,這個時辰,那些道士也不敢亂走,四下都很清靜。她繞著迴廊走到宮殿後面,夜風清涼,吹拂到面上很舒服,她覺得胸中積攢的濁氣也消散了。

  「噠——」

  什麼東西落到地上的聲音。

  她低著細看,卻見光滑的磚地上,一管竹笛骨碌碌朝她滾來,最後停在腳前三寸之地。彎腰撿起,半抬著頭看不遠處長身玉立的男人。

  青袍高冠,面龐一如既往俊美得不像話,也冷漠得不像話。

  「天一道長。」她站起來,微笑道,「這是您的笛子?」

  謝懷沒有回答,而是步履從容地走到她面前,微微低頭,「是。」

  葉薇攥住竹笛,藉著月色瞟了眼,只見笛身青翠如玉,尾端刻有瀟灑大氣的小篆。兩個字,筆跡和內容都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若水。

  這……居然是她當年做來送他的笛子。

  那時候她已經十五歲,父親要接她去煜都的書信傳了回來。她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做了管竹笛,鄭重其事地交給他,作為臨別的禮物。為了讓他謹記這是誰的厚禮,還恬不知恥地在後面刻了自己的小字,活像要給他唸咒。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居然一直留著這管笛子?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08:38 PM

第48章 半夢

  「婕妤娘娘。」

  葉薇慢慢抬頭,「這笛子,是道長自己做的?」

  謝懷從她手中抽走竹笛,「不是。」

  「哦……」她微笑道,「做得挺好的。」

  謝懷手腕一轉,那抹翠色在眼前晃動,下一刻便消逝在袖袍中,「娘娘也懂制笛?」

  「以前曾經學會,略知一二。」葉薇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這麼晚了,道長怎麼在這裡?」

  謝懷不答反問,「那娘娘您呢?不在殿內為韻妃娘娘坐夜,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我頭疼,出來吹吹風。」

  謝懷「哦」了聲,繼而後退半步,「還未向婕妤娘娘賀喜。」

  「如果道長是說的晉位之事,那便免了吧。韻妃娘娘大去,本宮此時覺不出喜來。」

  「娘娘何必悲傷,韻妃娘娘大去焉知不是福氣?生者多辛苦,有時候離去才是解脫。」

  許是因為那個笛子,葉薇心中對謝懷的防備少了些,語氣也透出隨意,「道長真本宮吃驚。我還以為您要說生者多辛苦,修道成仙方為正經呢!」

  這話頗有些不敬,他瞅她片刻,輕輕笑了,「娘娘不信這個。」

  「怎會?」她立刻否認,「上皇都深信不疑的東西,本宮哪敢不信。」

  「上皇信是上皇的事情,與您沒有必然關聯。」他語氣悠閒,覷見她神情時又道,「娘娘擔心什麼?貧道難道還能把您說的話傳出去不成?」

  這樣的談話,讓葉薇有點恍惚。彷彿又回到了上一世,她和他是談笑無忌的好友,彼此都是對方深深信任著的人。

  「道長,能問您件事麼?」

  「什麼?」

  「你說人死之後,靈魂會去哪裡?」她道,「《太平經》裡說,人死之後,靈魂會進入幽冥,受地陰神的考察。善者有賞,可上升受天之衣食,惡者受罰,謫作河梁山海之鬼。韻妃娘娘堅信著這個,所以一世不敢作惡,只為了死後可以到天上和女兒團聚。可是這些,是真的麼?」

  女子聲音帶點迷茫,彷彿陷入什麼糾結之中。謝懷看著墨黑的夜空沉默片刻,輕聲道:「你願意相信,它就是真的。你希望韻妃娘娘得償所願,那麼可以想像她已經和女兒團聚。若這還不夠,你可以套用佛家的理念。輪迴轉世,下輩子她們能再續母女前緣。」

  好端端一個道士,還是整個帝國名聲最大、權勢滔天的道家宗師,居然在這裡給他說什麼佛家理論,葉薇詫異完了忽然「撲哧」一笑。

  「怎麼,貧道有哪裡說得不對?」

  「不,不是。」她連忙道,「我只是想到一個朋友,恩……他也說過類似的話。」

  是綠竹猗猗的涼亭內,男人捏了枚棋子,隨意地放到棋盤,「佛家也好,道家也罷,你拿它當個寄託便是,怎樣讓自己愉快便怎樣想,不用太偏執。」

  她當時不屑地回道:「說這種話,真不像是好道士!」

  「我本來就不是好道士。」他氣定神閒,「好道士這種時候是會手下留情的。」

  然後下一刻她便發現,棋盤上屬於自己的山河已經全部淪陷……

  原來過了這麼多年,哪怕他性子截然不同、身份天差地別,有些東西卻從未改變。

  「朋友?什麼朋友?」

  「是家鄉一位法師。」她自然道,「今晚在這裡遇上也好,上次在『一汀煙雨』的那個問題,其實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跟您解釋。」

  他神情略變,「哦?」

  那個大雨磅礡的下午,他隔著旖旎杏花詢問她,如果是宮人告知了他的姓名,又豈會不說明他便是天一道長。

  他問得太突然,措不及防下她無法回答,只能落荒而逃。

  所以,過了這麼久,她終於想好找什麼理由誆他了?

  「您懷疑得很對,我確實對您說了謊。您的身份不是宮人告訴我的,那晚在太液池邊偶遇之前,我也從未見過您本人。」葉薇露出黯淡而掙扎的表情,「我會知道您的樣子和姓名,完全是因為一個朋友。」

  他看著她,「這回又是什麼朋友?」

  她沒聽出他語氣的怪異,自顧自說了,「您還記得一位故人吧,左相大人的嫡長女,宋楚惜宋大小姐。」

  這就是她思考到最後的答案。反正當初也是靠這招蒙到的蘊初,回頭兩邊也對得上。

  「我和宋大小姐是莫逆之交,很長時間都保持著書信往來。她和我提過蘊初,也提過您,特別說過您『風姿動人』,還畫了像佐證。那幅畫作得栩栩如生,所以那晚一見面我就認出來您來了。」

  說完這些,她默默等著謝懷的驚訝。她已經準備好大批證據,足以解除他全部懷疑。自己冒充自己這件事,多做幾次就熟練了,不在話下。

  可她等了很久,頭頂都沒有聲音,只得錯愕抬頭。

  夜很黑,男人的臉色卻有點蒼白。他看著她,眼眸裡藏著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彷彿灼熱的光,又像是美玉摔碎前最後的光華,璀璨得讓人心痛。

  她看得愣住,也忘了說話。

  「小姐,您怎麼還不回……」妙蕊猛地停住腳步,「天一道長,您怎麼在這裡?」

  謝懷霍然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微風鼓動袖袍,發出輕微的聲響。而葉薇站在原地,茫然而困惑地抿緊了雙唇。

  她好像忽略了什麼東西,可究竟是什麼,一時半會兒卻想不出來。

  .

  那天晚上葉薇做了個夢。

  是她十五歲那年的上巳節,族中按規矩在那天為她舉行及笄大禮,而她在儀式結束後,躲開長輩和僕人的視線,從後門溜了出去。

  草長鶯飛三月天,從來都甚少離開青雲觀的謝懷特意下山,就為了到惠州城內給她送壽禮。

  他們約在城中的鏡湖見面,男人沒有穿打眼的道袍,而是著了月白深衣,立在柳樹下的樣子不似道士,更像是飽讀詩書的讀書人。

  她放輕腳步,想要嚇他一跳,誰知還差五步遠的時候被他抬頭看了個正著。

  那天是她第一次梳成年女子的發髻,如緞烏髮綰成單刀半翻髻,斜插金崑點翠梅花簪,身上是琉璃白提墨蘭齊胸襦裙,素雅的搭配極好地遮掩住她的桀驁不遜,顯出幾分溫婉來。

  謝懷打量她許久,才拖長了聲音道:「『眉如遠山,眸若點漆,齒如瓠犀,唇若紅菱。』你若不說話,就真是個美貌莊淑的當世佳人了。」

  「我就當你是誇我。」她走過去,很不客氣地攤開手,「禮物呢?讓我甘冒大險跑出來的大禮在哪裡?」

  「你這人也太勢力了,都不說先客套幾句,張口就索禮,臉不會紅麼?」

  「是你自己說絕對是我猜不到的大禮,我才這麼期待的。像我族妹送的那些繡品啊玉鐲什麼的,都懶得多看幾眼。」她認真道,「所以,我真的很給你面子啊!」

  他低笑,「你先回答我,今天的笄禮好玩麼?」

  「不好玩。」她老老實實道,「頭髮被反覆梳了三次,頭皮現在還在痛,而且那麼多雙眼睛盯著,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摔倒。」

  「那你最後摔了麼?」

  「怎麼可能!安傅母昨晚威脅過我了,如果敢出半點岔子,今天就去母親畫像前抄十遍《女誡》。」想了想又露出個愉快的笑容,「不過還是有值得高興的事情。她們都說我穿著華衣高冠的樣子,比我那個刻薄的族姐美麗數倍,余心內十分滿足。」

  她沾沾自喜,像個偷到魚的貓兒。他終於笑著搖頭,從袖中取出個盒子,「好吧,不吊你胃口了。這就是我送你的禮物。」

  她接過來,好奇地打開。卻見紅色的絲緞上,躺著串精緻的手釧。以十八顆半鏤空的象牙珠子製成,每一粒小小的珠子上面還雕刻著一座惟妙惟肖的觀音坐像,無比的精巧。

  「這是什麼?」她小心地拿起手釧,眼睛裡光芒閃爍,「象牙手釧……這裡面是觀音像麼?這麼小的珠子是怎麼雕上去的啊!」

  「這手釧是幾百年前南方林邑國獻給晉朝中宗皇帝的貢品,一共有十串。你手裡這串,據說曾屬於貞淑皇后。」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讓少女臉上的驚訝變成了驚嘆,「貞淑皇后?你不騙我麼!」

  他對知識面狹窄的少女致以真切的鄙夷,「不信的話就回去翻書,晉史裡提過的。」

  她於是握緊了手釧,滿心都是雀躍和欣喜。然而稍微冷靜點後,另一個念頭又浮了上來。

  「你是怎麼弄到這東西的?」

  她記得自己曾跟他提過,說翻野史時很喜歡貞淑皇后的故事。所以他是特意找了這串手釧給她麼?前朝皇室的珍藏,還曾屬於一國之母,必然是萬分珍貴的。他不過是個身份尋常的道士,要得到這東西談何容易?

  「這你就別管了,你只需要告訴我,喜不喜歡這禮物?」

  她還想撐一撐,「你說說你一個道士,居然送我雕著觀音坐像的手釧,就不怕道君說你三心二意?哦,我忘了,你侍奉道君從來都不虔誠的,青雲觀遲早被你帶入歪路……」

  聲音越來越含糊,最後完全消失。

  他眼中含著笑,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而她把手釧套到腕子上,抬起頭認認真真道:「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頓了頓,「這是我從小到大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

  女孩明顯被感動得一塌糊塗,他猶豫片刻,還是慢慢抬起手,溫熱的掌心落上她頭頂。

  他撫了撫她靜心梳就的發髻,語氣裡帶著自己也沒察覺的溫柔,「你喜歡就好。」

  一陣風吹過,柳絮紛紛揚揚,迷了她的眼睛,也亂了他心緒。

  ……後來呢?

  那手釧後來去了哪裡?

  哦,是了,她想起來了。半年前的太液池畔,宋楚怡漫不經心地抬手扶鬢,雪白的腕子上便戴著這個東西。如一根針般刺進她的眼睛。

  她殺了她,還搶走了謝懷送給她的手釧,並以此去博取皇帝的信任。她不恨她都沒有天理。

  半夢半醒間,她在心裡提醒自己,有朝一日得報大仇,千萬要記得把這個手釧也拿回來。

  畢竟,那是他送她的及笄大禮。

-----------------------------------

  作者有話要說:那個像牙手釧是慕儀的東西,凰訣裡提到過的,不過大家肯定忘記了!o(*≧▽≦)ツ

  泥萌肯定沒猜到手釧其實是謝道長送的!所以黃桑一直深刻急著的手釧,其實是他情敵送給阿薇的禮物,而這個禮物還被宋楚怡給搶走了,真是一場好戲啊!【邪魅狷狂大笑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08:43 PM

第49章 相救

  那晚的夢魘提醒了葉薇,在宋楚怡被禁足這段時間,她忙於和姚嘉若糾纏,都有點忽略自己的好妹妹了。

  這感覺讓她頗為愧疚。說好了要報仇的,做了一半就丟開怎麼行?簡直太不給皇后娘娘面子了!

  都怪這宮裡搞陰謀的人太多,才會讓她這般的應接不暇。

  葉薇想,自己如今算是宮裡獨一無二的引人注目了。三尊大佛,位高權重的皇后和專寵無度的姚氏先後因她落馬,雖然都未危及性命,可大受損傷卻是顯而易見。還好她已牢牢依附著襄愉夫人,希望那些人把這豐功偉績都歸到她身上,別一個接一個朝她開火。

  她得收拾收拾,思索怎麼對付宋楚怡吶!

  韻貴姬歸葬泰陵妃園寢的三日後,皇帝駕幸披香殿,葉薇親自下廚做了駝蹄羹。這是煜都近幾年最風行的羹菜,以駝蹄為主料,調料突出姜、蔥和胡椒,佐以香菇等清爽可口的菜蔬。她做得用心,最後端上食案的成品顏色清亮,讓人食指大動。

  她用白瓷小碗盛了遞給皇帝,他笑著接過,嘗了一勺後慢悠悠道:「汁濃如乳,入口清香,回味不盡。阿薇廚藝有長進。」

  「臣妾也只能做做這些簡單的菜色。下午想和庖廚學做炙蝦盤,還是被妙蕊給勸住的。她們怕最後出來的東西倒了您的胃口,就是臣妾的罪過了。」

  「朕不怕被倒胃口,改天做來看看。」

  葉薇眼珠子骨碌碌一轉,脆聲應道:「臣妾遵命!」

  他放下碗長舒口氣,下意識地活動了下肩背,葉薇眼尖,「陛下肩膀不舒服麼?」自覺自動站到他身後,開始為他敲背。

  她認穴准,敲起背來不比宮裡的女醫差,皇帝被她按得渾身舒泰,鼻尖還縈繞著淡雅的幽香,連神經都放鬆了,「你以前學過這個?手法不錯。」

  「入宮前在家中要侍奉祖母,這些事都做過。那時候祖母也誇我按得好。」一邊說一邊加重力氣,「會疼麼?如果疼臣妾就放輕點。」

  她那點力氣,能弄疼他就怪了。他索性閉上眼睛,「你放開膽子按吧。」

  猜到他的想法,她有點不服氣,特別挑了感覺最敏銳的穴位,企圖找回場子。不過皇帝不愧是騎馬射箭、武藝不凡的男人,任憑她各種折騰依舊巋然不動,最後倒累出她一身的汗。

  「好了不按了。您要是還不舒服,臣妾替您喚女醫來。專門找那種四十以上、身強體壯的,保證讓您滿意!」

  他一把拽過抽身想走的女人,手指撥了撥散落的鬢髮,「嗯……香汗淋漓、我見猶憐啊。」長臂環住她腰肢,「又瘦了,朕交代的話看來你是沒乖乖照辦。」

  「陛下謬矣,臣妾體瘦不是因為不願聽您的話。恰恰相反,臣妾就是為了您。」她湊近他,二人氣息糾纏,「『楚王好纖腰』,臣妾這是投其所好。」

  「哦?」他笑,「朕幾時說過這話?」

  「還需要您說嘛?瞧瞧宮中的妃嬪便知道,可沒見著您寵愛豐腴圓潤的女子。」她認真道,「臣妾也是作長遠計,若哪天體豐色衰,可不就要見惡君前了?」

  「想得還挺周全。」他敲敲她額頭,「沒辜負朕給你選的封號。」

  慧。這是歷代后妃常用的封號,並沒有多麼新鮮。當時禮部總共擬了五個封號,他挑選時第一眼就看中了這個,提筆勾畫得很迅速。

  聰明,狡黠,像一隻詭計多端的狐狸。

  那是他的阿薇。

  「臣妾消瘦是為了博取您的歡心,那您瘦了卻是為何?」她歪頭道,「還有您的肩膀,肌肉可僵著呢!最近前朝事情這麼多嗎?」

  他笑容略淡,「有點。」頓了頓還是給她說了,「驃騎將軍下個月中旬就會領兵還朝。」

  宋楚恆要回來了?

  「臣妾聽說年初的時候,驃騎將軍帶領軍士搶救冰災,立下大功。此番還朝,陛下定要嘉獎他一番吧?」

  「這個自然。」他道,「有樁事得提前告訴你。驃騎將軍回來,朕必定會設宴為他接風,到時候皇后也會出席。」

  她當時猜得果然沒錯。宋楚恆立了功,皇帝哪怕看在他的面子上,也會對宋楚怡網開一面。更何況她堂堂皇后,禁足已經快半年,足夠了。

  「陛下跟臣妾說這個,是怕臣妾到時候不高興?臣妾在您心中一定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動不動就會不高興。」

  他睨她,「你難道不是?」

  她想了想,彷彿無話可說一般,「好吧我是……」重新撲到他懷中,「不過您不是誇過我在大事上很善解人意嗎?臣妾明白,哪怕是為了安撫左相和驃騎將軍,您也不能對皇后太過嚴苛,所以讓她出來是早晚的事。臣妾不會計較的。」

  女子氣息如蘭、身段曼妙,他擁著她像是擁了叢寒梅,冷冽卻暗香滿懷。

  這段時間她為韻貴姬坐夜,兩人已經許久不曾親近,此刻氣氛大好,他的視線落上她張開的襟口,喉頭慢慢發緊。

  她卻渾然不覺,還在低聲道:「更何況,臣妾心裡也明白,您對皇后娘娘是不一樣的……

  「她與這滿宮妃嬪在您心中的份量是全然不同的。」

  這話讓他不解,「什麼意思?」

  她沉默片刻,「臣妾前些日子聽說了些傳聞。」

  「什麼傳聞?」

  「臣妾說之前,您得先恕臣妾無罪才行。」

  「什麼傳聞讓你這般謹慎?」不是一向最膽大包天的麼?

  「您答應麼?」

  「行,朕答應。無論你說什麼,都恕你無罪。」

  女子離開他一點,美眸如水,帶著自愧不如的無奈,「臣妾也是偶然聽宮人說起的。皇后娘娘嫁給您之前……曾救過您性命,對不對?」

  這件事葉薇一直很詫異。如果宋楚怡是假冒了她,為何宮中從未傳出說皇后救過陛下的傳聞。她隱忍了很久,直到今日才冒險提及此事,作為突破口。

  皇帝顯然沒料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眉頭擰在一起,語氣也冷下來,「你聽誰說的?」

  「底下人傳的閒話,臣妾偶然路過聽到的,也不記得是誰了。您不是要問罪吧?」她苦著臉,「您可答應過的,恕臣妾無罪……」

  見男人雖然神情冷淡,卻也沒有發怒的跡象,她小心翼翼道:「所以,是真的麼?」

  女子眨巴著眼睛看著他,烏黑的眼眸裡滿是好奇和期待。皇帝無奈地發現,自己沒辦法在這樣的眼神下繼續沉默。

  「嗯。」

  「真的啊?」她驚訝道,「所以,您當初推了和襄愉夫人的婚事,一定要娶她也是因為這個?名門貴女搭救落難皇子,皇子對貴女一見傾心、立誓非卿不娶,簡直是傳奇故事裡才有的情節……」

  話說到後面逐漸漫出些許酸意。

  他重新攬住她肩膀,讓她趴在自己胸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你不用想太多。」

  「救命大恩,怎麼能這麼輕鬆就揭過?您胸口那道傷疤,便是那時候留的吧?『一位好心的姑娘』,您當時都不肯告訴我那位好心的姑娘便是您的妻子。」

  她執著於這件事不放,讓他有點頭疼,偏偏這含嗔帶怒的模樣又嬌又美,瞧著就不忍心發火。

  他換了個表情,岔開話題,「你這麼介意這個,難不成是吃醋了?」

  「臣妾豈敢?您和皇后娘娘姻緣天定,旁人只有羨慕的份兒,不敢說別的。」

  「酸成這樣,果然是吃醋了。」他捏她下巴,「既然如此,以後你也找個機會救朕一次,不就扯平了。啊,算起來朕救了你兩次,你就算救我一次,也還差一次呢。」

  我早就救過你了,還因為這難得的善心被人害死,咱們之間真說不清是誰欠了誰。

  「陛下,您能和臣妾講講這事兒麼?皇后娘娘是怎麼救的您,臣妾實在好奇……」

  她的聲音消失在喉嚨口,只因他忽然將她打橫抱起,闊步朝內殿走去。華麗的袖袍垂下,她摟住他脖子,「陛下做什麼?」

  「你說朕做什麼?朕本來顧唸著你前些日子勞累,有心算了。不過看來你精神很好,倒省得我忍得辛苦。」

  忍得辛苦?這種事上他有忍耐過麼?

  葉薇被弄得迷迷糊糊,僅剩的一線清明告訴她還有話沒說完。可是此刻的時機已經不合適了。

  他的手貼上她左邊心房,裡面跳動得有力,而他慢慢笑起來,「阿薇這個樣子,實在是甚美……」

  .

  韻妃走了,凌安宮就只剩葉薇和江宛清住著,不可謂不微妙。停靈這陣子因有事要忙,兩人一直相安無事,等到韻妃歸葬泰陵妃園寢,江宛清以身體不適拖了幾天,終於在第五日正式來披香殿,對葉薇行三跪九叩大禮。

  這還是第一次。之前兩人雖身份高低不同,但到底差得不多,可如今葉薇成了凌安宮主位,江宛清就是她的宮裡人,一切都要受她管束。

  宮娥奉上玫瑰玉露,而葉薇托腮看殿內恭敬下拜的江宛清,感慨這大概也是自己不願搬走的原因。蘊初出事那晚她的推波助瀾,還有自己被審問時她的種種表現,可都讓她耿耿於懷。

  如今姚昭容被禁足,失了靠山的她要怎麼辦才好呢?

  江宛清頭挨著地衣,遲遲等不到葉薇的叫起,屈辱羞憤齊齊湧上。她就知道,這個女人記恨著她,不肯讓她好過!

  但明白這個又能怎麼樣呢?身份和聖寵都比不過,她稍有不敬她甚至可以直接用宮規發落了她!

  不行,她得想點辦法!她們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之前能騙住她,這次為什麼不可以?

  葉薇她再狠毒,難道真的不顧這麼多年的情分了!

  「可。」那廂葉薇終於大發慈悲,懶洋洋道。

  江宛清由侍女扶著起來,在葉薇旁邊坐下。此時她已調整好心情,眉頭微微蹙起,露出個擔憂的表情,「勞累了這麼久,阿薇你都瘦了。身上的舊傷還要緊麼?若有哪裡不好,可千萬別瞞著。」

  葉薇默默抽回手,朝她笑笑,「還好。」

  江宛清見狀一愣,繼而自嘲地低下頭,「其實我知道,你心裡一直在怪我。我認。畢竟當初是我膽小怕事,不敢出來幫你……」

  葉薇沒說話。

  「可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我也是沒辦法啊!那時候你犯了那樣大的事,我就算想幫也幫不上……我知道自己錯了,所以後來一直不敢去找你,就是無顏面對你……」

  江宛清神情裡滿是愧悔,說著說著更是淚盈於睫。葉薇聽著她一句誠懇過一句的自我辯解,卻險些冷笑出身。

  真有意思。在江宛清心中,真正的葉薇到底是個怎樣的蠢貨?以至於她都如此明白地展現出自己的狠毒,她依然能腆著臉說出這些話。

  瞧瞧這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是指望兩人能相擁而泣、一笑泯恩仇麼?

  「阿薇,你真的不肯原諒我嗎?」

  漫不經心地端起玉盞,她飲了口才淡淡開口,「江容華方才既然說無顏見我,如今怎麼又好意思上門了呢?」

  江宛清一愣,彷彿不能相信這話是她說出來的,「阿薇……」

  葉薇唇邊噙抹冷笑,認真糾正道:「你我身份有別,還是莫叫得這麼親熱。江容華喚本宮婕妤娘娘便可。」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08:44 PM

第50章 宛清

  即使已經做好被羞辱的準備,江宛清還是被她這句話狠狠刺到。那口氣是如此的高高在上,好像連看她一眼都是施捨。

  可明明在閨中時,小心翼翼、殷切討好的人是她,而她只要稍微有點不滿,便可以嬉笑著說盡貶損她的話。

  反正哪怕她再生氣,只要自己主動示好,她就不敢再過分計較。

  從什麼時候起,彼此的境況竟完全顛倒了?

  她恨得牙根兒都在發疼,餘光卻瞥到屋外一角玄黑刺金的袖袍,已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

  電光火石間,她有了主意。

  淒然一笑,她輕聲道:「婕妤……娘娘?我明白了。我對不住你,你不肯原諒我,這原沒有什麼錯。都是我罪有應得。

  「可是,你難道忘了咱們小時候的事了嗎?我還記得十三歲那年的上巳節,咱們一起出去踏青,你不慎跌入河中,我不顧性命地救起了你。那時候你明明說過,我們要當一生一世的好姐妹。這些你都忘了嗎?」

  葉薇聽得冷笑。這樁事妙蕊跟她提過,什麼江宛清救了她,分明是她不小心把她推到河裡,還遲遲不敢去拉她。要不是侍女們趕到得及時,她等不到入宮就魂歸地府了。她不過在最後衝上來給她擦了擦頭髮,便敢以救命恩人自居了?

  如果讓不明真相的人聽到剛才的對話,只會覺得葉薇得理不饒人,而她最大的過錯不過是在朋友陷入危險時不敢搭救,如今這般伏低做小簡直稱得上是委屈求全。

  倒是很會說話啊。

  「江容華這話說的,那天的事本宮可從不敢忘。你失手把我推入河中,之後便一直站在那裡叫人,幸好有你的喊聲,憫枝才能及時趕到將我救起,不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這麼說起來,我還真欠著你一條命呢!」

  江宛清被她明為感謝實則譏諷的話弄得臉一陣紅一陣白,沉默片刻後忽然拔下髮釵,金光晃得人眼花。葉薇見她眼神堅毅,彷彿燃著團火,蹙眉道:「你又要做什麼?」

  「之前的事害得你流血受苦,我日夜愧疚、難以安寢。既然你不肯原諒,我只能以鮮血償還,希望能消你心頭之氣!」

  說完,揚起右手就朝自己左臂刺去——

  預料之中的阻攔。

  她期待地抬頭,卻發現攥住她胳膊的人不是皇帝,而是葉薇。四目相對,她衝她冷冷一笑,滿是譏嘲。

  下一刻,她便扭過頭朝門邊喚道:「陛下,您還要看多久的熱鬧?快來幫忙呀!」

  江宛清悚然一驚。

  她知道!她居然知道!她的位置明明背對著門口,是什麼時候發覺皇帝的?

  作出一副困惑的神情,她順著葉薇的視線看去,卻見玄衣玉冠的皇帝慢悠悠從側面踱進來。右手抵唇,掩飾住那抹幸災樂禍的笑意,他故作正經,「哦,要朕幫忙?」

  江宛清這回是真的跪下了,「臣妾參見陛下,陛下大安。」葉薇也跟著行禮。

  皇帝走近,就在江宛清身邊彎下腰,卻是親自扶起了葉薇,「地上涼,當心凍著腿。」

  此刻已經是四月,披香殿的地上還鋪著名貴的雲絨地衣,長長的絨毛連腳踝都能覆蓋,在這上面跪一會兒哪裡會覺得冷?

  江宛清頷首低眉,安靜地等皇帝把葉薇扶起來,才衝著自己淡淡道:「你也起吧。」

  待遇差別太明顯,她心頭生恨。

  她今日的目的本是求得葉薇的原諒,談到一半發現皇帝站在門外,這才計上心頭,做出這委曲求全、重情重義的模樣。本以為就算不能讓葉薇原諒自己,至少可以給皇帝留個好印象,讓他記起還有自己這麼個人。

  可如今看來,她想要的效果似乎沒有達到……

  「陛下真是有意思,堂堂天子進門不通傳,卻在那裡聽女人的壁角,讓臣妾說您什麼好。」葉薇似嗔似怒,嫵媚的女兒情態讓皇帝看得喜歡。

  「阿薇這麼聰明,無需通傳也能發現朕來了,不正好讓宮人躲個懶?」皇帝拍拍她肩膀,「他們都會感謝你的。」

  葉薇「撲哧」一笑,躲開他的手掌,「不和您玩笑了,江容華還看著呢!」

  皇帝於是看向江宛清,「還有事兒?」

  這麼明顯的逐客令,江宛清實在待不下去,勉強笑道:「無事,臣妾……這就告退。」

  匆匆行了個禮,她落荒而逃。

  等她走遠後,皇帝從身後擁住葉薇,笑問:「你還挺敏銳的,朕原本還覺得自己藏得很好。」

  「很好?臣妾保證,不止我發覺了,江容華肯定也發覺了,不然她沒事兒玩什麼血濺三尺?金釵刺下去可疼著呢!」

  他悶笑,手不規矩地在她腰腹處摸來摸去。她觸癢不禁,只得抓住他的手 「陛下不問臣妾剛才的事麼?」

  「有什麼好問的?」皇帝隨口道,「兩個小姑娘鬧了矛盾,難道還要朕從中調解?」

  「陛下總把臣妾當小姑娘看,可我已經不小了。」葉薇抗議,「我的事兒也有大事兒!」

  皇帝目光逡巡一圈,最後停在她飽滿的胸脯,「嗯,確實不小了……」

  葉薇咬牙,「不正經。」

  皇帝在她抽身離去前攥住她的手,「好了,別那麼大火氣。」將佳人扯入懷中,「唔,想讓朕幫你參詳什麼?」

  葉薇掙了下沒掙開,也就隨他握著了,「陛下怎麼知道臣妾想找您幫忙?」

  皇帝沒答話,但表情好像在反問「這還需要猜?」葉薇被這理所當然的氣勢噎住,頓了頓才道:「臣妾和江容華入宮前是好友,我們都是侯阜人,一塊兒長大的。後來入宮了,感情卻慢慢變了……

  「臣妾出事的時候她沒有管我,老實說,我真的很絕望、很難過,覺得這麼多年的交情都是場笑話。以為自己要被打死的那刻,還對此耿耿於懷。」自嘲笑笑,「後來脫罪了,大家也形同陌路,哪怕後來住到同一宮中,也不曾說過多少話。臣妾本以為不深交就不用心煩,可她今日又跑來找我……臣妾剛剛對著她把話說得很冷漠,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她說著便頹喪地嘆口氣,少見的憂愁,彷彿已被此事弄得心緒迷亂,「陛下您教教我,我該怎麼做?」

  這是少女帶著信賴和依靠的聲音,明眸大眼企盼地看著他,彷彿他便是能解決一切的救世主。

  皇帝活了這麼多年,還從未被自己的女人拜託過這樣的事情。為她和舊時姐妹的感情糾葛出謀劃策?真不拿他當外人。

  然而男人總是喜歡被依靠的感覺,更何況這依靠來自一個有點冷血和倔強的女子。他處理了一整天朝堂上的事情,腦袋早被爾虞我詐塞滿,跳出來思考下這些小姑娘的煩惱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就當換換心情了。

  「你們以前感情很好?」他問。

  葉薇想了想,「說真好似乎也不太對,臣妾從前的性子太過柔懦,沒交到什麼朋友。江容華是和我最親近的一個。」

  「你從前性子柔懦?」他彷彿聽到什麼驚天奇聞,「還真看不出來。」

  她攘他,「跟您說正經的,扯這個幹嘛!」

  「好好好,不扯別的。」他道,「那你們什麼時候開始不好的?」

  葉薇作勢回憶,「大概,是在去年五月份吧。」

  五月份,那是朝陽殿大選一個月後,該冊封的都冊封了,該承寵的也都承寵了,就只有這個葉薇還被丟在角落裡,彷彿永無出頭之日。

  皇帝心裡有了數,「你若不耐煩和她應酬,那就不理了吧。」

  葉薇訝然,「陛下的意思是,臣妾不去管她的致歉了?」

  「你這麼聰明,難道真看不出來她對你是真心還是假意?你過去對蘇氏可不是這個態度。」

  葉薇垂下頭,半晌後幽幽道:「其實,我還是明白的。只是她畢竟曾是我的朋友,怎麼能和蘇氏一樣呢?」

  皇帝的那點懷疑隨著這句話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無奈和若有若無的憐惜。果然女人就是這樣,再冷淡的性子也會有感情用事的時候,倒教他不好說什麼了。

  他微微彎腰,捧住她的臉,「你既然讓朕幫你做參詳,那就聽朕的。以後離這種口蜜腹劍的女人遠點,她不配當你的朋友。」

  他對江宛清的印象一般,不算喜歡但也不討厭,如今卻因為葉薇的糾結憂愁陡然變化,不知不覺間就把她歸類成了小人。

  目的達到,葉薇見好就收。慢慢點頭,她道:「臣妾明白了。陛下容我想想,很快……臣妾很快就能想明白的。」

  皇帝揉揉她的頭髮,無奈一笑。

  .

  江宛清回了寢殿猶自憤怒難平,蓮心怕她氣急了摔東西驚動旁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左右。江宛清猛然轉身差點撞到,忍不住斥道:「你貼這麼近做什麼,怕我去死嗎!」

  「不是,小姐……奴婢……」

  江宛清深吸口氣,冷笑道:「放心,我知道分寸。葉薇她翻臉不認人,巴不得我早點死,我這時候若喪失理智,豈非稱了她的意?」

  蓮心這才稍稍安心,「小姐說得對。如今姚昭容失勢,您沒了靠山處境正危險著,更要十二萬分當心才行。」

  說到這個江宛清就滿肚子氣。當初費了多大的勁兒才入了姚氏的眼,誰知她居然這麼快就被人弄到降位禁足的地步,所謂的寵冠六宮簡直是笑話。

  如今她要怎麼辦?襄愉夫人不可能,皇后還沒解禁,這後宮根本尋不到一個值得依附的人!

  蓮心見她的神情,湊近點道:「其實有樁事奴婢今天一直想跟您說,是關於您上次讓我去打聽的消息。」

  江宛清眼睛一亮,「你是說,葉薇和沈蘊初暗中勾結的原因,你找到了?」

  蓮心點頭,「沈容華被關進無極閣之後,清思殿的宮人就分了些到別的寢殿,過得都很落魄。其中有個叫阿茉的和奴婢有點交情,我這次去跟她打聽,居然真的問出了東西。」

  她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她跟我說,有次慧婕妤到清思殿作客,沈容華陪她在園子裡聊天,她去送餅餌時無意間聽到她們的談話。似乎兩人之所以要好,是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她們都認識皇后娘娘的長姐,那位已經故去的宋楚惜宋大小姐!」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08:46 P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9-3 01:08 AM 編輯

第51章 流言

  「宋大小姐?」江宛清眉頭擰起,「葉薇認識宋大小姐?到底怎麼回事兒你說清楚。」

  「諾。阿茉跟奴婢講了,沈容華和宋大小姐原是表姐妹,從上次宮宴她當著隆獻娘娘和皇后的話來看,兩人的關係應當是極好的。而慧婕妤和宋大小姐則是偶然相識、彼此投契,沈容華一開始之所以幫著慧婕妤,也全是看在表姐的面子上。」

  江宛清忍不住咬唇,「這麼說,那位宋大小姐來過侯阜?」

  「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不過慧婕妤從小到大都循規蹈矩,入宮前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侯阜城外五十里之地,她若要和宋大小姐相識,只能是那邊過來。」想了想還是有些不解,「可奴婢又聽說宋大小姐自小便養在惠州,十幾年來不曾踏入煜都一步,這才少有人知。既然如此,她不遠千里跑去侯阜是為了什麼?」

  「惠州在江南,侯阜在北地,隔著整條睢江這兩人居然能交上朋友,當真奇了!」江宛清攥緊帕子,「難道這真是葉薇的運道?」

  「無論如何,奴婢覺得這是個機會。您另投靠山的機會。」蓮心輕聲道,「如今驃騎將軍就要班師還朝,陛下為其接風之時定會讓皇后出席,也就能順勢解了禁足。到那時,您可以帶著這個消息去找娘娘,自然能得到她的信任。」

  江宛清喃喃自語,「你說得對。左相把嫡長女丟在老家那麼多年,厚此薄彼到了如斯境地,兩姐妹的關係必然不睦。葉薇與宋大小姐交好,就又得罪皇后多了幾分。更何況,那位早就想她死了……

  「到那時,我大可以藉著皇后的手,除掉這個讓我如鯁在喉的女人!」

  .

  隨著驃騎將軍還朝的日期逐漸接近,宮中眾人也警覺起來。有人說有這位孿生兄長的庇護,皇后此番必然能鹹魚翻身,重掌大權。

  這句話的前半句基本得到所有人的認可,但後半句卻意見不同。

  皇后解除禁足是肯定的,但重新掌權卻不一定了。她被關了那麼長時間,襄愉夫人本來就管事多年,如今更是收盡人心,連最得寵的慧婕妤都是她麾下兵卒。皇后要想重新壓倒她,恐怕沒那麼容易。

  這是絕大多數人的看法,可是五月初的時候,這種想法卻被一個流言推翻,發生了驚天的逆轉。

  「小姐可有聽說最近宮內傳得沸沸揚揚的事情?」憫枝給她斟了杯茶,「奴婢聽那些話有鼻子有眼兒的,心裡真不踏實。」

  「什麼啊?」葉薇拈起塊芙蓉糕放進嘴裡,「關於誰的?」

  「還能有誰?皇后娘娘唄。」憫枝一臉憂慮,「那些人說,皇后娘娘其實……其實是陛下的救命恩人!早在陛下尚未登基的時候,皇后娘娘就因緣巧合救過他,所以陛下才會非卿不娶!這可怎麼是好?奴婢本以為陛下已經不喜歡皇后了,可原來她對陛下有過這樣的大恩,那就算她再不得聖心也肯定能保證地位穩固,這回出來還不得欺負死小姐您啊!」

  賈康也在旁邊附和道:「是啊娘娘!這事兒如今宮中人盡皆知,早晚得傳到陛下耳朵裡去。哪怕他本來沒有恢復皇后權力的意思,可這事兒被捅出來,便不一定了。」

  葉薇轉轉眼睛,「所以,你們都覺得這件事傳揚開來,對我的處境很不利了?」

  「那還用說!」賈康急道,「無論是真是假,娘娘您要早作準備啊!」

  他擔憂得跟什麼似的,葉薇卻彎唇笑了,「既然你們都這麼想,本宮就放心了。」

  賈康愣住。葉薇朝妙蕊勾勾手指,「陪本宮去園子裡走走,我得散會兒步。」

  主僕二人丟下困惑的賈康、憫枝,繞到了披香殿後面的小樹林裡。妙蕊這才道:「小姐猜得果然沒錯,沒有人懷疑這消息是您散播出去的。」

  「散播這種消息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我沒理由這麼做。」葉薇懶洋洋道,「所以哪怕我之前就和皇帝提起過這事兒,他也不會疑心到我身上。」

  這個問題解決了,妙蕊又開始糾結下一個問題。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那麼,您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還有皇后娘娘救過陛下的消息,您又是打哪兒聽來的?」

  暮春時節、飛花作雪,葉薇看著滿園春色旖旎,沒有說話。

  她不知道宮中為何沒有傳出宋楚怡曾搭救皇帝的傳聞,但從皇帝的口風來看他確實是這麼認為的,所以沒有傳出去只能是皇帝在從中阻攔。

  皇帝不希望散播出去的消息,如今卻傳得人盡皆知,還是在驃騎將軍即將還朝、皇后準備復出的時候,他會怎麼想?

  會不會覺得這些事都是皇后自己散播出來,好迫使他還給她尊嚴和權力?

  伸手接住一片嫣紅的落花,她勾起櫻唇,輕輕笑了,「妙蕊你看,這後宮的花兒,都是要轟轟烈烈地開一場才會凋謝,從生到死都引人注目。世事亦同。如果你想徹底毀掉一件東西,就得把所有和她有關的事情都攤開在世人面前,這樣才能將她連根拔起。」

  .

  葉薇覺得,以皇帝的耳聰目明,這些傳聞肯定早已傳到他耳中。然而讓她困惑的是那邊十分沉得住氣,從頭到尾都沒表露出自己是否知曉的痕跡。永乾殿一切如常,彷彿什麼也沒發生。

  五月十三,驃騎將軍宋楚恆正式帶兵還朝。大軍駐紮城外,而他帶了一千親衛,甲冑齊全、軍容整肅地穿過瓏安長街。皇帝在丹鳳門外迎接,明黃華蓋招搖,宋楚恆恭敬地跪在皇帝面前,口道聖安。而他審視著這張與自己妻子六分相似的面龐片刻後,朗朗而笑。

  親手扶起宋楚恆,他拍拍他的肩膀,道:「西北風沙粗礪,次君此番回來,倒是陽剛英武了不少!」

  自小因容貌陰柔而受了不少調侃的宋楚恆揚眉一笑,「聞陛下此言,微臣便是再去西北待三年也值了!」

  如此親厚的口吻,彷彿兩人不是君臣,而是知交好友。原本懸著顆心的左相一派臣子都鬆了口氣,暗自感慨讓驃騎將軍回來果然是正確的。

  宋楚恆在西北駐紮了三年,原本定下的回京時日是今年年底,然而出於多方因素考慮,他最終上疏請求提前還朝。他在那荒蠻之地待那麼久本就是功勞一件,更何況年初的時候還搶救冰災、立下大功?皇帝給足了這個大舅子顏面,為他接風洗塵的華宴盛大無比,不僅放出了禁足進半年的皇后,連後宮裡宮中稍稍有點地位的妃嬪都出席了。

  夜幕降臨,興安殿內觥籌交錯、歌舞昇平,葉薇飲下口五合酒,含笑凝視上座的宋楚怡。

  因是大型華宴,又是她沉積半年後第一次公開亮相,所以作了最正式的打扮。烏髮高挽朝天髻,身上是華麗的翟衣,裙裾拖曳三尺。五個月不見,她瘦了許多,顴骨略微有點突出,襯得眼睛又黑又大。這樣的她依然是美麗的,只是神情不再如當初那般倨傲,坐在皇帝身側時並不多話,只在他酒觥空了時親自端起酒壺,為他斟滿。

  抬手的時候,廣袖滑落一點,露出雪白的手腕,以及手腕上那串熟悉的象牙手釧。

  葉薇放下杯子。

  很好,我一開始還真怕你不戴著這東西了呢!看來你並不打算放棄用這招博取皇帝的歡心,那麼我便讓你好好體會下,冒充他人會有什麼後果。

  「陛下。」皇后曼聲道,「臣妾在椒房殿靜養這段日子,閒著無事便重新釀起了酒,三月前還特意學了許川荔酒的製法,陛下可要一試?」

  皇后擅長釀酒宮人都知道,皇帝也一直覺得她這個愛好很有意思,不似尋常閨閣女子。此刻聽到她這麼說,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既是皇后親手所釀,那便呈上來吧。」

  銀鎏金的酒壺被宮人端上來,皇后再次為他斟滿,恭敬地奉上。玉指纖長,尖端捧著玉觥,而她微微抬眸,看向那個如陽光般耀眼的男人。

  她已經有半年不曾與他同案用膳了。如今的情景,當真像夢一樣。

  皇帝接過酒杯卻不飲,反而笑道:「說起來,慧婕妤也擅長釀酒。來人,把這酒給那桌送去一杯,讓慧婕妤品一品,回頭也好和皇后交流體悟。」

  皇后微愣,「原來慧婕妤也喜歡……臣妾還當這種事情沒幾個女子喜歡呢,沒想到慧婕妤卻是本宮的知己。」

  她沖葉薇親切一笑,絲毫不見冷漠和戾氣。看來這半年的囚禁很是打磨了番她的性子,以至於對著結下大仇的葉薇還能笑得這麼溫柔。

  可她會不會演得過頭了?皇帝對她們倆的恩怨可是一清二楚,此刻她就算滿臉厭憎那邊也不會意外,這般親近反倒不自然。

  「娘娘過譽了,臣妾哪能和您相比,不過是學著玩玩罷了。」宮娥將荔酒端到她面前,她接過之後衝著那邊頷了頷首,「那臣妾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飲一口酒,她認真品味,「甘冽芬芳、回味綿長,是上等的許川荔酒。娘娘的技藝果然不凡。」

  皇后展顏道:「慧婕妤不嫌棄便好。」

  葉薇視線一轉,落到她腕子上,「娘娘的手釧好生別緻,瞧著……倒有些眼熟。」

  皇后下意識縮了下手,似乎想要遮住它。然而下一瞬便反應過來,「哦,是嗎?許是本宮從前戴著,慧婕妤見過吧。」

  「不,不是。臣妾應該是在什麼書冊上見過它。」葉薇眉頭緊蹙,「娘娘這手釧有何來歷?」

  宋楚怡僵住。

  什麼來歷?這手釧能有什麼來歷?她不過是當年見宋楚惜對它寶貝得緊,沐浴睡覺都不曾摘下,這才在毒死她之後取過來作為證明自己身份的憑據。後來的發展果然如她所料,皇帝記得這東西,也因為這個更加相信她。

  怎麼,原來這手釧還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典故不成?

  「這手釧是家母所賜,本宮戴著多年,並不知它有什麼來歷。慧婕妤是記錯了吧?」

  她話音方落,葉薇就恍然大悟,「啊,臣妾想起來了。晉朝的貞淑皇后溫氏有兩串一模一樣的!」

  眾人不由愣住。晉朝?那可是幾百年的古物了。

  「典籍上記載,晉朝乾德年間,林邑國入京獻寶,其中有十串象牙手釧,皆在其中雕有佛像,精緻無比。中宗皇帝賜貞淑皇后兩串,以示恩寵。那典籍上附了圖,臣妾瞧著和娘娘您戴的一般無二。」葉薇笑吟吟道,「今日託了娘娘的福,居然能見著這傳說中的寶物,真真是大開眼界!」

  宋楚怡勉強笑道:「是嗎?本宮還從不知這手釧有這來歷,改日得回去好好翻書,看是不是如慧婕妤所說。」

  皇帝的表情有點奇怪,「朕擔心皇后哪怕翻遍了史書,也查不到相關記載。」

  「這是為何?」皇后道,「難不成,慧婕妤敢信口胡說不成?」

  「信口胡說倒是不會,朕只是擔心,她看的書太雜太生僻,皇后根本無從找起……」

  他語氣親暱,帶著無奈的縱容。葉薇與他視線對上,皺皺鼻子表示不滿,換來他搖頭低笑。

  他們就這麼公然當著皇后和闔宮妃嬪的面眉來眼去,宋楚怡氣血翻湧,得全力克制才能維持臉上的笑容。

  璟淑媛被葉薇的輕狂勁兒刺激到,再見皇后隱忍怒意的模樣,那股急於立功的衝動便忍也忍不住,「說起來,陛下和娘娘的天賜良緣竟瞞了大家這麼久,到如今才知曉,好生遺憾呢!」

  四周為之一靜。

  「天賜良緣?」皇帝慢慢開口,似笑非笑地看向璟淑媛,「說具體點。」

  璟淑媛這才發覺自己未及深思便作聲有些不妥,然而話已出口,眾目睽睽下再遮著不說也不現實,「就是,臣妾聽說了些傳聞。諸位姐妹應該都聽到了吧?」

  大家立刻左顧右盼表示和自己無關,璟淑媛神情尷尬,還是皇帝溫和一笑,「朕又沒怪你。什麼傳聞說來聽聽,別吊大家胃口。」

  不是吧,宮裡都傳成那樣了陛下還沒聽到風聲?

  璟淑媛見他不像要發火的樣子,只得斟酌道:「臣妾聽人說,皇后娘娘在您還是太子的時候曾救過您的性命,是……是真的嗎?」

  宋楚怡心頭狂跳。

  她下午才被放出椒房殿,對宮內的流言並不清楚,怎麼這些事情都傳開了麼?

  她想起當年,父親見她害死了長姐,而太子殿下又上門求親,為了壓倒右相便決定幫她瞞天過海。然而臨出閣前,他曾認真叮囑過她,「當年的事情到底不是你做的,你嫁入東宮之後一定要謹慎,萬不可主動散播這些消息。太子那邊為父會安排,只說他對你是一見傾心,不會提什麼相救之事。」

  那時候她不明白,困惑地問為什麼,父親淡淡道:「大家都不知道你曾救過太子,這事兒便只是他的以為,即使揭穿我也有辦法壓下去。但若街頭巷尾都傳得活靈活現,有朝一日揭穿說你不過是李代桃僵,那麼這欺君大罪便是以為父的權勢,也無法替你摘掉。悠悠眾口,積毀銷骨。」

  她被父親嚴肅的話嚇到,之後果然不敢主動提起,更何況她本就不服宋楚惜,認為她得太子青眼不過是運氣好罷了。嫁入東宮前她曾下定決心,要讓皇帝真心實意喜歡上她,不當任何人的替身。

  可是她努力了五年,卻只讓皇帝對她日漸生厭,如今更是連這些事情都包不住了。

  腦袋裡有些茫然慌亂,隱隱卻又有著期待。卑微而熱切的期待。就像當初她對著那串象牙手釧,掙紮了許久還是毅然決然地戴上,只為換取皇帝的側目。

  後來他果然對她好了一陣子,因為被那手釧勾起往日回憶。那麼如今,他聽人提起她曾救他的往事,是不是又肯對她好了呢?

  太過著迷於這種猜想,以至於沒有發現,她已然把自己放低到如斯地步。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09:50 P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29 08:39 PM 編輯

第52章 往事

  「原來淑媛說的是這個。」皇帝修長的手指握著玉觥,裡面的酒是冰過的,細小的的水珠順著杯壁滑落,而他瞅著璟淑媛微微一笑,「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口氣,竟是承認了!

  也就是說,皇后的當年真的救過還是太子的皇帝!

  眾人心下駭然,而璟淑媛喜笑顏開,「果然是真的!這實在是再奇妙不過的一樁姻緣,臣妾謹以此杯,敬陛下和娘娘!」

  「且慢。」皇帝笑著壓了壓手,「敬酒也得有個名目,你這沒頭沒腦的,喝什麼?」

  「自然是為這段錦繡良緣而飲了!」璟淑媛道,「陛下別笑話臣妾。蓋因臣妾過去只在話本裡看過這樣的故事,不曾想如今居然在身邊碰上段真的,就有點管不住自己。」

  「錦繡良緣。」皇帝重複這四個字,笑道,「確實是錦繡良緣。」

  葉薇一直留神他的每一句話,此刻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他語氣裡當真藏著股難言的深意。

  可惜旁人沒她這麼警惕,自然也沒聽出問題。

  皇帝轉向宋楚怡,舉了舉酒觥,「既如此,皇后也與朕乾一杯如何?為咱們的錦繡良緣。」

  他唇畔含笑、語氣溫柔,宋楚怡第一個反應居然是發愣,等到他笑著重複了一遍後才欣喜道:「諾!臣妾先乾為敬!」

  胸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在澎湃:他衝她笑了!隔了整整半年,他終於再次衝她笑了!

  他還說,他們是錦繡良緣!

  她忽然覺得,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受到的委屈都可以忍耐。

  九階之上一團和氣,九階之下也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宋楚恆端著酒觥出列,跪到大殿中央,「微臣離京三年,心中一直思唸著陛下和皇后娘娘。如今看到兩宮躞蹀情深,心中實在歡喜,便以此杯敬陛下、娘娘,恭祝二位福壽安康、長樂無極。」

  「一個個的都要來敬酒,是想把朕灌醉麼?偏偏說辭還一大堆,朕想推了不喝都不成。」皇帝打趣道,「罷了,次君你這麼鄭重其事,朕無論如何也不能駁了你的面子。」

  宋楚恆與皇帝相視而笑,就此退下。回到自己席位時,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到葉薇,不曾想對方居然不閃不避,坦然地迎上了他。

  那個傳聞中迷倒了陛下、害妹妹禁足半年之久的慧婕妤,就這麼隔著垂下的琉璃珠簾與他對視,片刻後微微一笑。

  似挑釁,更似居高臨下的憐憫。

  宋楚恆覺得,這感覺很熟悉。熟悉得讓他想起某個故人。

  .

  當晚華宴結束後,皇帝很自然地陪著皇后去了椒房殿,然後更加自然地留在了那裡。

  宋楚怡久未侍寢,心中難免緊張,長湯沐浴時都忍不住朝紗簾外張望。蝶衣安慰道:「娘娘別擔心,陛下在宮宴上對您那般親切,定是已經消氣了。只要您一會兒表現得柔順婉媚些,陛下肯定會好好憐惜您的。」

  宋楚怡深吸口氣,苦笑道:「但願吧。」

  這半年來她算是嘗盡了苦頭。從前總認為失了尊嚴和體面是最難忍受的,如今方明白,見不到他才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無數個孤枕難眠的夜晚,她衣衫單薄地站在窗邊,外面明月高懸,她卻只能守著一屋子冷光想像著他又宿在哪個美人那裡,他們是否在歡笑暢飲、縱|情逸樂……

  心頭的恨意如螞蟻啃食骨頭,只想衝出囚籠把那些敢和她爭寵的人都殺了。可是當他真的放她出去,她的想法卻改變了。從前是她太張揚,厭惡誰也表現得太明顯,以後她一定要變得聰明些。就算是要除掉那些和她作對的女人,也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一如當年除掉宋楚惜。

  纖足踩著玉階跨出湯池,宮娥用柔軟的綢布包住了她,擦拭濕潤的長發。另一撥人則為她換上輕|薄的寢衣,淡藍縐紗下雪白的肌膚若隱若現。

  弄好之後,蝶衣笑道:「娘娘這樣很美,陛下一定會喜歡的。」

  宋楚怡揮了揮手示意她們讓開,然後獨自走出了湯室。

  東殿內沒有留人伺候,宮娥守在外面,見了她紛紛行禮,而她克制住心頭的忐忑,矜持而優雅地步入了內殿。

  他就在那裡,在那裡等著她。這個念頭讓她激動。他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同床共枕,她是那樣思念他的懷抱。

  等會兒他與她說話,她一定要告訴他,她已經不恨慧婕妤了。他既然寵著那個女人,她就要讓他相信她對她毫無敵意。

  葉氏遲早得死,但她不能讓她的死成為陛下厭棄她的理由。她不配。

  她還可以提提曾經,新婚時期,他們明明有過那麼多美好的回憶。她是他的結髮妻,他也曾把她捧在掌中放在心上,憐惜寵愛。那些事情總不能轉頭就全忘了。

  無論用什麼手段,她都要挽回他的心。

  太多打算湧上心頭,簡直稱得上躊躇滿志,可是當她走到床榻前,卻只看到閉目沉睡的君王。

  昏暗的燈光照在他身上,給那英俊的臉龐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而他眉頭微蹙、呼吸平和,已進入安穩的夢鄉。

  他居然沒有等她,便獨自睡了!

  宋楚怡覺得自己好像被一瓢冰水從頭淋到腳,連骨頭都無力極了。她有些站不住,連忙扶著床沿支撐,再慢慢坐下來。

  床榻柔軟而寬大,他卻離她那麼近,只要彎下|身子就可以躺入他的懷中。那雙眼睛緊緊閉著,她卻清楚地記得當它睜開時裡面藏著的戲謔笑意、高傲從容。

  那樣耀眼的光芒,彷彿一個魔咒,讓她一見便生了妄心,再也無法擺脫。

  為了得到這夢寐以求的溫柔,她甚至……害死了自己的姐姐。

  .

  夜至中天,宋楚怡終於睡著。等到她均勻的呼吸傳入耳中,皇帝慢慢睜開眼睛。

  本想立刻起身,腦海中卻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她不會是裝的吧?」

  下一刻他就被自己逗笑了。不是所有女子都和那個女人一樣,她們如果裝睡,他一定能察覺。

  也就只有她,不學無術,總喜歡在奇奇怪怪的地方下心思。讓人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錦被往下滑了一點,他半坐起身,偏頭看身邊沉睡的女子。

  細長的黛眉,嬌嫩剔透的肌膚,容顏稱得上絕美。這張臉他看了整整五年,已經越來越弄不清楚,當初在明州宅院見到的究竟是不是她。

  但那都不重要了。

  賀蘭晟一直覺得,人生匆匆數十載,需要銘記的事無非那麼幾件。十九歲之前他只需記得自己是隆獻恭王的長子,不遠千里來到煜都是為了登上帝位;十九歲之後則他多了一樁,他得時時提醒自己,他曾被人那樣狠狠地算計過。

  載初二十二年,他奉命離京辦差,卻在途中遭遇追殺。親衛捨身相護、盡數隕命,而他帶著重傷逃進明州城內,卻體力不支暈倒在一條小巷中。

  閉眼前最後一刻,他以為自己會折在此處,如鐵槍埋入黃土。可是當他再次醒來,卻發現他赤著上身躺在華麗的繡床上,身邊坐著個少女,正低頭為他包紮傷口。大概失血過多有些糊塗,他居然伸手擋了一下。

  沒多少力氣,卻讓少女察覺他已經醒來。烏黑的眼眸微微上抬,裡面是隱隱的冷意,「你醒了?」用力給紗布打了個結,「都被人砍成這樣就別硬氣了,別亂動,不然我讓你的血流個乾淨。」

  他生平從未遭遇過這樣的處境。堂堂七尺男兒,此刻卻變成躺在女人床榻之上的病夫,而那嬌嬌弱弱的小姑娘將他的性命握在手中,行著救助之事,話裡卻滿是刻薄。

  他不知道應該感激,還是憤怒。

  他在那個宅子住了兩天兩夜,少女很少說話,他有心詢問自己是怎麼被她搭救的,卻得不到回答。他想她應該是大家閨秀,因為這房間很華麗,而她的言行舉止也從容大氣,是受過良好的教導。至於為何不讓下人來照顧,自然是怕被人看到陌生男子出現在她的閨房,會壞了自己名聲。

  「你傷口很深,我給你上了藥,但如果你發燒的話那我就只能去請大夫了。所以你最好中用點,不要給彼此都帶來麻煩。」

  他沒有問她為何知道他不希望找大夫,只要足夠聰明,見到他的情況就明白是被仇家追殺,而這種時候避人耳目便尤為重要。

  她說這話時正在給他換藥,兩人挨得很近,他看著那雙璀璨如星子的眼眸,不知為何居然笑了。

  「小娘子放心。在下一定爭氣,不給你添麻煩。」

  當天半夜,他被傷口痛醒,滿頭大汗地四下張望。沒想到她居然就歇在房間內,貴妃榻擺放在床榻不遠處,而她蓋著件藕荷色大氅,倚在上面沉沉而睡。

  月光下,她睡得安然,面紗遮住下半張臉,只露出漂亮的黛眉,以及長長的睫毛。她當真是很謹慎,救了人居然連面都不肯露,是有多害怕自己被牽扯進麻煩?

  可如果真的怕麻煩,一開始將他棄之不顧不就好了?可見她不過裝得冷漠,內裡卻是個善良的人。

  房間內十分安靜,他卻聽到「砰砰砰」的聲音,越來越刺耳。眉頭蹙起,他有些煩躁地四下找尋,想知道是哪裡發出的。若是吵了她睡覺,那便不好了。可是下一刻他就反應過來,那聲音不是別的,正是他的心跳聲!

  聰慧果決的當朝太子,活了十九年都視女人於無物的高傲男人,居然在這麼一個暗香縈繞的夜晚,對著個連容貌都不曾見過的姑娘心動了。

  他想得到她。

  第三天入夜,親衛循著他留下的記號找到了那裡,而她也盡職盡責地送他離開。看得出她很激動,為自己終於可以擺脫個大麻煩雀躍不已。他旁觀她的神情,心裡忽然就很不舒服。

  他從來都是這樣,自己不舒服的時候,也一定要讓別人不舒服。所以當親衛準備攙著他翻牆出去時,他對她說了想要迎娶她的話。

  她的回答也很符合她這兩天的風格。片刻的呆滯後,便溫柔親切地笑起來,「要滾就趕緊。不然我請人送你們去府衙。」

  這樣的不客氣,讓他都差點笑出聲來。親衛在一旁勸他,而他沒再作聲,只是盯著她用力看了幾眼,堅定道:「我會回來找你的。等著我。」

  說那句話的時候,他是真的想把這個姑娘娶到身邊,一生一世報答她、寵愛她,給她這世上最好的一切。

  他生平很少立誓,那時的信念卻無比堅定,幾乎可以與當年在母親面前承諾,一定會得到陛下青眼、成為太子時相提並論。

  後來的很多次他都在想,如果他沒有對她動心、如果他不曾生出多餘的想法,是不是在發現真相時就不會那麼震怒?

  大半個月後,暗中豢養的影衛終於查明了刺殺的真相,「明面上看來是被太子政令傷及利益的南方世家動的手,實際上……是左相大人在暗中操縱。」

  放在案几上的手慢慢用力,攥緊了光滑的灑金箋,「左相?」

  「是。那些刺客都是左相的人,打算趁您離京之際將您剷除,永絕後患。」

  心中是逐漸蔓延的冷意,如同湍流不息的河水,轟轟烈烈衝破堤防,肆虐過每一座城池。手邊卻是另一道奏報,半個時辰前由宦官送入,上面寫著他這段日子以來日夜牽掛的消息。

  那道奏報告訴他,重傷時收留他的宅邸歸屬於左相,是他置辦在明州的產業。至於裡面的女子,他們向附近的居民打聽了一遭,據說半個月前那家的小姐經過明州,因侍女染病,在那宅邸中休養了一段時日。

  所以,追殺他的人是左相宋演派去的,救他的,卻是他的女兒?

  他面色陰沉,影衛也不敢說話,房間內只能聽到更漏一聲又一聲的輕響。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抬手,將兩份奏報都放到燈燭邊。火光一點點舔舐紙張,化作灰燼落上案几,而他冷聲道:「今日之事,不可告訴任何人。」

  他的吩咐很簡單,影衛卻明白話中份量,重重磕了個頭,「諾!」

  他退出房間,而他看著面前一團灰燼,嘲諷地笑了。

  他早知道左相不甘於被他奪權,定會找個辦法將他控制在手中,卻怎麼也沒料到他居然想出這樣的主意。美人計?若不是他手下影衛能耐過人,此番便真的要栽了。

  左相想用自己的女兒控制住他,自以為計畫得天衣無縫,他不配合一番怎麼可以?況且父皇對他信任有加,能得到他的支持,自己登上皇位便再沒有阻礙。

  之後的事情便是天下皆知的風流佳話。太子殿下對左相嫡長女一見傾心,不惜推了與秦家小姐的親事也要娶到她,甚至還親自登門提親。兩邊都演得盡心,旁觀者自然發現不了半點問題,就連母后都真的以為他是被兒女私情所困,才會荒唐至此。

  載初二十三年三月,整個煜都十里鋪錦、花團錦簇,而他終於要迎娶這位費了他不少心思的太子妃。青廬之內擠滿了弄新人的好事者,大家不斷地起鬨,而他看著床榻之上以團扇遮面的新婦,唇畔含笑,一句又一句地唸著卻扇詩。

  他每唸完一句,她便將紈扇往下面拿一點,面龐也逐漸露出。先是光潔的額頭,描得極美的黛眉,然後是璀璨明亮的眼眸,如夜空中的星子,看得他整顆心都醉了。

  起鬨的人群忽然安靜,只因才思敏捷的太子竟閉口不言了。他凝視著面前的太子妃,眼神幾乎是呆愣。

  大家忍不住笑鬧起來,他也終於找回神識,輕輕笑道:「夫人這般模樣甚是美麗,倒讓晟看得痴了。」

  她用紈扇遮住下半張臉,只露出如水妙目,和明州城內戴著面紗的樣子竟是一般無二。

  可惜再多的美好記憶都是謊言,她不是那個仗義相救的美麗少女,而他以為的天賜良緣不過是他父親的一手安排。

  他們之間,任何多餘的東西都不該有。

---------------------------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當年的事情就是個誤會加誤會啊,以為刺殺皇帝的人根本就是左相派去的,然後楚惜偶然的機會下救了他,結果時候皇帝把這些東西組合到一起,他就誤會了啊!如果楚惜不死可能還不回誤會得這麼死,結果楚惜被宋楚怡害死了,左相為了瞞天過海又搞了不少小動作,於是皇帝就徹底堅信了這個想法,於是……╮( ̄▽ ̄")╭

  大家老說皇帝太蠢才會認錯人,我覺得他其實是心眼太多了,聰明反被聰明誤……事情被他想得很複雜,結果左相那邊也搞得很複雜,幾個很複雜的人就把事情弄得更複雜……

  接下來的劇情持續高能,大家期待喲!

  最後那個成親以紈扇遮面,然後新郎念卻扇詩,念幾句新婦就放下一點扇子是唐朝婚俗,我覺得特別美,所以就用的那個!想像一下,宋楚怡和宋楚惜最相似的就是眼睛,然後皇帝看著宋楚怡用紈扇遮住下半張臉,那個相似度……簡直了!┭┮﹏ 上一章我在中間添了個情節,是阿薇和襄愉夫人正式結盟的過程,一共八百來字,沒看的朋友可以回頭去看一下。╭(╯3╰)╮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0:03 PM

第53章 表白

  宋楚怡第二天醒來時,皇帝已經去上朝了。她裹在衾被中,側著身子凝視他昨晚睡的地方。那裡已經涼了,連些許體溫都不曾留下。

  她想起新婚時候,因為害怕露餡,她一開始曾模仿過宋楚惜講話。那個女人最自以為是,一張嘴厲害得很,時不時總刻薄別人幾句。她出閣前認真琢磨過,所以裝起來並不困難。

  可是漸漸的,她不再想做這種事情。她乃堂堂左相嫡女、煜都無數王孫貴胄想要求娶的對象,難道不比那個在江南長大的女人好十倍百倍?要她當她的替身,也太過可笑。

  她逐漸顯露出自己本來的性情,這過程她做得很自然,他也沒有察覺異常。只是在某一天突然問道:「孤怎麼覺得,太子妃和當初在明州見到的樣子,略有不同?」

  她緊張起來,「是嗎?那殿下覺得臣妾那時候是什麼樣的,如今又有哪裡不同了?」

  他手中握著卷書,抵著下巴打量她,「你似乎比那時候對孤溫柔了許多。」

  她鬆了口氣,「臣妾還當是什麼呢。殿下從前於臣妾來說不過是個陌生人,我當然不可能對你溫柔。如今……難道我變溫柔了不好麼?」

  他垂下眼眸,片刻後輕輕笑了笑,「當然。你這個樣子,再好不過。」

  那時候她沉醉在他的情話中無法自拔,可是如今回想,他當時的眼神分明不帶絲毫喜悅。

  他不喜歡她的轉變。

  姣好的面龐上浮現出不甘、憤怒和悔恨多種情緒,而她慢慢閉上眼睛,心底是油煎似的難熬。

  那個女人究竟給他下了什麼咒?以至於她就算頂了她的名義,也得不到他的心。

  「皇后娘娘,奴婢等伺候您理妝。」

  落衣、蝶衣帶著八名宮娥入殿,跪在床邊聽候吩咐。宋楚怡拋開雜亂的思緒,撐著身子坐起來,「是了。今日要見故人,必得好好打扮才行。」

  .

  皇后重新露面,每日的晨昏定省自然要恢復,宋楚怡盛裝打扮,坐在上位受了闔宮妃嬪的跪拜,儀態高貴而端莊。

  因打定了主意隱忍一陣子,所以晨省時她並沒有說什麼過分的話,就連對著襄愉夫人也溫和親切得緊。別的宮嬪看著兩位娘娘在那裡寒暄,不由生出種這後宮要往天下大同的方向發展的錯覺。

  等到人群都散去,她端了杯清茶慢慢喝著,閉眸回憶適才那些女人各不相同的神情。窺探的,躍躍欲試的,等著看好戲的,不一而足。

  且等著吧。如今我只是暫時容忍你們,終有一日會讓你們明白,這後宮中誰才是說一不二的主人!

  「娘娘,凌安宮兆暇閣的江容華去而復返,此刻正跪在外面求見娘娘。」

  「江容華?」宋楚怡挑眉,「不就是姚嘉若身邊那條狗麼?怎麼,瞧著舊主人沒盼頭了,想找本宮當靠山?」

  如果說這次出來有什麼好消息的話,姚嘉若被降位禁足一定是頭一個。她怎麼也沒想到,那個看似氣焰滔天、讓陛下寵得如珠似寶的女人居然也有今天!

  看這情況,過去真的是她太緊張,才會把姚嘉若視為大敵。其實說白了,帝王心還不就是那樣,善變而難以捉摸。正如他從前寵愛著她,彷彿她是這世上他唯一鍾愛的,可是後來還是慢慢疏遠。如今姚嘉若不過是步了她的後塵。

  所以,那個慧婕妤也不算什麼。他不過是貪圖新鮮而已,等那股迷戀勁兒過了,那就是個玩意兒似的東西,她想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

  「江容華說,她有極重要的消息要稟奏給娘娘,望您千萬開恩、應允一見。」

  「極重要的消息?」

  落衣適時道:「娘娘,江容華是凌安宮的人,與慧婕妤住得近,而且兩人入宮前還是一塊長大的閨中密友。奴婢猜想,她口中『極重要的消息』必定與慧婕妤有關。」

  皇后把茶盞放回案上,「那還等什麼,讓她進來。本宮倒要聽聽,她能說些什麼。」

  .

  江宛清恭恭敬敬稽首長拜,「臣妾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大安。」

  「可。」皇后聲音懶洋洋的,「不知江容華有什麼事情,方才晨省時不說,非要拖到現在。」

  「自然是要事,否則臣妾如何敢來煩擾娘娘?」江容華道,「臣妾出身卑微,入宮之後只想盡到妾室的本分,服侍在娘娘左右。從前臣妾愚笨,不能入娘娘的眼,不知道以後有沒有這個機會?」

  皇后托著下巴,「本宮喜歡聰明懂事的人,江容華能不能入本宮的眼,就要看你接下來的表現了。」

  江宛清明白這是在暗示她快些說出那消息,咬牙道:「臣妾近日得知了一樁秘聞,不敢隱瞞,這才來稟報娘娘。相信您已經知道了,那位鎖在無極閣抄經的沈容華,與娘娘您故去的長姐是關係甚篤的表姐妹。」

  這個宋楚怡確實已經知道。她原本只當沈蘊初是寧城沈氏一個尋常的女兒,那晚聽她提起宋楚惜才知道兩人居然交情很好。好在姚嘉若已經把她弄去抄經了,不然她還得費心思對付她。

  「既然如此,娘娘就沒有懷疑過麼?慧婕妤和沈容華的關係為何突然變得親密?」

  「你想說什麼?」

  江容華深吸口氣,「臣妾想說的是,慧婕妤與您的長姐宋楚惜宋大小姐其實也私交甚篤。據沈容華從前的宮人透漏,慧婕妤與宋大小姐甚至還書信往來過一段時間,沈容華也是因為這個才會親近慧婕妤。」

  彷彿有什麼敲在她心上,宋楚怡原本以為自己會發怒,可事到臨頭卻什麼感受也沒了。

  疲憊。她覺得很疲憊。

  那個女人真的是陰魂不散。明明已經死去五年,她的生活卻永遠籠罩在她的陰影中。

  她放在心上、視若神明的丈夫日夜牽掛的是她留在他記憶中的影子,而她為了改變受冷落的狀況,不得不拿出她的手釧去博取他的注意。這些便罷了,如今居然連宮中也全是她的故人。

  她究竟要糾纏她到什麼時候!

  「皇后娘娘?」

  她回過神來,看著神情不安的江宛清慢慢道:「江容華要說的就是這個?那本宮知道了。本宮會去徹查,若果真如你所說,自有你的獎賞。」

  這結果和江宛清預期的有落差,她還想再說幾句討好的話,皇后卻已扶著侍女的手入了內殿。

  無奈之下,她只好磨磨蹭蹭地退出去正殿。

  .

  北地的五月氣候仍然非常清涼,天高氣爽。桃花雖然謝了,瓊花和吊鐘海棠卻開得燦爛。御太液池內亦有性急的芙蕖露出了尖尖小角,碧波嫣紅,正是一片絢爛旖旎。

  葉薇打著消暑清夏的名頭帶著妙蕊出去,搖著扇子繞著太液池散了兩圈步,最後在池畔的清蓮水閣內歇息。微風涼爽,吹拂在她額頭,還帶著清幽的花香。葉薇閉眸養神,許久後勾唇一笑,「未知天一道長駕到,本宮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謝懷立在她身側,淡淡道:「娘娘果然警覺。」

  她扭頭一笑,「道長過獎了。本宮只是有備而來。」遞個眼神示意妙蕊去水閣外守著,她沖謝懷微微頷首,「道長果然沒讓本宮失望,來得很快很及時。」

  今日她著了身琉璃白繡蘭花褙子,烏髮綰成錐髻,低低的垂在腦後,以一隻別緻的鈴蘭鏨刻毛筆頭銀雙尖定型。亭亭玉立在湖光山色裡,如水面開出的素蓮,端的是美貌天成,風華絕世。

  謝懷凝視她片刻,「您昨夜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問起皇后娘娘的手釧,不就是希望貧道來找您?既然如此,貧道怎敢讓娘娘失望。」

  葉薇的扇子搖啊搖的,帶出香風陣陣,「道長現在相信本宮了?也是。換了別人,誰知道那手釧的來歷,更想不到那東西並不屬於皇后,而是……您送給楚惜姐姐的及笄大禮。」

  謝懷眼中閃過一絲銳光,「所以,這些都是她告訴你的?」

  「正是。」葉薇乾脆道,「道長若不信,回頭有機會去問沈容華也是一樣。我與楚惜姐姐是知交好友,知道許多關於她的事情。這手釧之事,便是她親自寫信告訴我的。」

  這句話說完,謝懷沉默了很久。右手扶住水閣邊的欄杆,與她一起看向接天碧波、滿池新荷。

  「你想做什麼?」

  葉薇聲音很輕很平靜,「本宮原以為道長是不知道皇后有那手釧,如今看來,您其實早已知曉。既然如此,您難道沒有懷疑過麼?楚惜姐姐那般珍惜您送她的禮物,即便是故去,又怎會把它送給關係不睦的異母妹妹?分明是她搶走的!」

  謝懷沒有說話。

  「我與蘊初想法一樣,楚惜姐姐的死不是天意,而是人為。至於凶手是誰,簡直是顯而易見。」低聲說完這句話,她轉頭看向謝懷,「楚惜姐姐說您是他最好的朋友,那麼本宮想問您一句,是否願意幫我這把,替她報仇雪恨?」

  面上裝得淡然,葉薇心中卻很忐忑。尋求謝懷的援助是她思慮很久之後做出的決定,只因在這宮裡實在勢單力薄,蘊初被關、韻妃大去,她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找不到。謝懷雖然變了很多,但從那管竹笛可以看出他對自己還充滿思念,那麼這個理由應該能說服他。

  至於把朋友拖進麻煩裡……反正他已經麻煩纏身了,整個帝國無人不知的妖道,還在乎多這麼一樁?

  而且如果真出了什麼事,她這麼冰雪聰明也可以幫他的嘛!

  就這麼順【恬】理【不】成【知】章【恥】地說服了自己,她安心地實施計畫,然後避開眾人耳目在這裡等著他的到來。

  萬事俱備,只欠他一聲答應了。

  謝懷終於開口,話語的內容卻讓葉薇愣住,「她不是我的朋友。」

  「什麼?」

  他看著她,很慢卻很認真道:「我可以幫你,但我要糾正一件事。宋楚惜她不是我的朋友。」

  「……不是朋友?」等等,這是要割袍斷義的節奏麼?她不記得自己曾經得罪過他啊!

  而且既然都不是朋友了,為什麼還要答應幫她啊!

  謝懷點點頭,聲音淡若清風,仔細聽卻會發現裡面暗藏的深刻情意。

  如寂夜裡的花香般綿長動人。

  「她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傾慕的人。」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0:11 PM

第54章 初見

  葉薇覺得,經過死而復生,她的心理承受力已經變得很高,初步練就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神功。所以她沒想到,如今的自己居然還會被一句話嚇到,具體表現為渾身僵硬,杵在那裡傻瞪著眼睛,如同一隻呆頭鵝。

  「娘娘?」

  她猛地後退,腳下卻突然一滑,立刻朝後摔去。這次謝懷沒能接住她,她狠狠地摔在地上,左半邊身子痛得發麻。

  「小姐……」妙蕊急匆匆跑進來,搶在謝懷之前去扶葉薇,「小姐您怎麼樣?摔到哪裡沒有?天一道長和您說什麼了?」

  葉薇被她半抱在臂彎中,眼睛還直直地盯著謝懷。男人神情平靜,只目光犀利地凝視著她,彷彿想看穿什麼,「您怎麼了?」

  這眼神讓葉薇一凜,深深地喘了口氣,她推開妙蕊,強壯鎮定,「我……我沒事。你出去,出去繼續守著。沒我的吩咐不許進來!」

  她聲色俱厲,妙蕊即使再擔心也只得離開。葉薇扶著柱子慢慢站起來,平復了下情緒才道:「你方才說,宋楚惜是你……傾慕的人。」

  對著視作知己的男人說出「傾慕」二字,葉薇心裡怪得要死,幾乎就想拋開這個事情不管了!

  「是啊,有什麼問題麼?」

  有什麼問題麼?你說說看有什麼問題!

  「原來您這麼驚訝是因為這個?」謝懷微笑,「沒錯。我傾慕楚惜,一度想娶她為妻。」

  還娶她為妻……

  葉薇覺得自己有點扛不住了。這人是瘋了嗎?開玩笑也不帶這麼開啊,會嚇死人的!

  「恕我直言,您明明是個道士,怎麼……」

  「原來楚惜沒跟娘娘講過?我確實是道士,不過向來不怎麼遵守清規戒律,對女子起了思慕之心也很正常。」他坦然自若,「事實上,楚惜辭世前那段時間,我正計畫將青雲觀觀主之位傳給師弟,正式還俗。」

  葉薇努力捍衛自己天翻地覆的精神世界,「您還俗,總不會是為了……她吧?」

  「娘娘英明,正是為了她。」

  葉薇沉痛地閉上眼睛。

  謝懷見女子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善解人意地給了她消化理解的時間。等到她稍微緩過來,這才道:「所以,哪怕是為了楚惜貧道也會配合您,娘娘大可放心。」

  葉薇這個時候已經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了,「哦,那……那就好。我忽然想起凌安宮還有點事兒,這便回了,具體怎麼報仇改日再說。道長保重!」

  她轉身便逃,彷彿他是避之不及的瘟疫。謝懷立在水閣之中,瞧著那個纖瘦的背影,神情淡得如同湖面漂浮的落花。

  .

  謝懷一直記得,初見宋楚惜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秋日。他當時剛剛及冠,師父在一年前辭世,而他在靈前接替了觀主的位置,開始執掌這座有上百年歷史的道觀。

  青雲山就在惠州城外五十里之地,經常有城內的貴婦人來參拜乃至小住,觀裡專門辟了廂房招待他們。謝懷也會出面講經,為這些身份不凡的女人傳授高深的道法。

  這樣的生活不能不說乏味,他卻很安然。

  他是師父收養的孤兒,打小在道觀里長大,長大後順理成章出了家。師父說他有慧根,是可造之材,下了大工夫來栽培他。他心存感恩,也就認真地跟著學習,終於成了遠近有名的謝道長。

  只是心裡明白,終有一日他還是會離開這裡,去過雲遊四海、逍遙自在的日子。小小的青雲觀困不住他,而他對道觀的責任在找到合適的繼位者後便可卸掉。

  那天他本來是想去後山轉轉,找點清靜。惠州城內宋府的老夫人兩日前來觀中小住,許多地方都跟著都變得吵嚷起來,他知道那位宋老夫人是當朝左相的母親,這浩大的陣仗也就不足為奇。

  彼時正是豐收的時節,青雲山上草木蔥鬱,後山的果園也結滿果子,沉甸甸的枝椏看起來十分喜人。他原本只是來吹吹風,走到果園外卻臨時改了主意,決定去園內摘個梨子嘗嘗。小時候,他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和師弟一起潛入這裡,偷摘果子吃。

  緬懷童年緬懷得起勁,卻沒想到這次居然被人捷足先登。

  枝葉茂密的梨樹上,有小巧的藕荷色繡鞋垂在半空,一晃一晃很是悠閒。而鞋子的主人正抬起胳膊,費勁地摘下一個又一個雪白的梨子,放到攤開的裙子上。

  他仰頭看著忙碌的少女,一時不知該作什麼表情,只能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梨子總是遭毒手」。

  少女還沒察覺自己的惡行已經被發現,摘得不亦樂乎。他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抵唇清了清嗓子。

  她的動作立刻僵住。

  枝葉被撥開一點,他看到一張靈動而美麗的面龐,小心翼翼地探出來。少女的眼眸亮得驚人,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星,忽閃忽閃地迸出光芒。

  她好像還沒弄清楚狀況,猶豫道:「你是?」

  他忽然覺得這情況很好笑,表情就沒有忍住。微微揚眉,語氣戲謔,「偷了我的梨子,是不是也得分幾個給主人啊?吃獨食可不是好習慣。」

  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做賊心虛的少女在聽到這話後居然手一抖,那碩大的梨子就那麼直愣愣地砸到了他的頭上……

  .

  一盞茶之後,他揉著被砸痛的額頭,坐在樹下閉目養神。而肇事者討好地跪坐在他旁邊,就這件事進行深刻的反省和道歉,「我也知道,偷拿別人的東西不好。如果你是貧苦老百姓,需要靠著果園謀生,那我肯定不會偷你的梨子。可你看看這青雲觀香火多旺?我祖母大把大把地往這裡撒錢,您身為觀主,怎麼會在乎幾個梨子呢?」

  腦袋倒是靈光,這麼快就判斷出他是觀主,而不是普通的道士。

  懶洋洋地掀起眼皮,他笑得矜持,「理由很充分,不過對道君稍微欠點尊重。來,重新說。」

  她立刻調整表情,「弟子是覺得,道君如此慈悲,必然是希望眾生都能過得自在舒心。弟子在這山中終日無聊,萬不得已之下才跑到果園摘了幾個梨子,實在是為了陶冶情操,並非貪圖口腹之慾。」

  他瞥一眼已經被吃得乾乾淨淨的果核,對「不貪圖口腹之慾」的少女點頭,「這就是你的解釋?好,貧道聽完了,可以容我離開了麼?」

  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道長且慢!你先答應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別人!」

  「敢做不敢認,算什麼英雄?」

  她可憐巴巴地回道:「區區小女子,弱質纖纖,不敢稱英雄!」

  白嫩的小手牢牢地攥著青色的道袍,她滿臉期待地看著他,彷彿他的回答可以左右她的命運。謝懷被這樣的眼神看得發毛,沒想清楚一句話便脫口而出,「放心,我沒那麼多時間和小孩子計較。」

  詭計得逞,她立刻喜笑顏開,「多謝道長!道長你果然是得道高人,境界非我等凡人可以比擬!」

  眼看著她一壁奉承一壁後退,很快就要閃出視線,他終究沒有忍住,「喂,等等!」

  「什麼?」

  「你……你叫什麼名字?」

  她歪著頭想了想,似乎是覺得把名字告知一個出家人也不算壞了閨訓,很爽快地給了回答,「我是跟著宋老夫人來觀裡參拜的,她是我祖母。至於我自己……我叫宋楚惜,楚楚動人的楚,惹人憐惜的惜。謝道長你要替我保密哦!」

  潔白的手指豎在唇邊,她對他做了個很俏皮的表情。瞬間臉上的稚嫩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足以晃花人眼的俏麗,如破雲而出的朝霞。

  這個樣子,哪裡是楚楚動人,分明是明媚鮮妍得咄咄逼人才對。

  .

  事後謝懷曾經就這天的事情表示了疑惑,「其實我本來也不知道你的身份,如果你當場跑了我也不會特意去打聽是誰偷的梨子,所以你為何要那麼辛苦求我替你保密?成功之後還告訴了我你的閨名,就不怕我出爾反爾?」

  當時宋楚惜正在抄一支曲譜,聞言詫異抬頭,「你是出家人,怎麼會出爾反爾?」

  「出家人就不能出爾反爾?」

  宋楚惜想了想,「也是,現在道觀越來越多,壞道士也越來越多,出家人不一定信得過了。」

  她說起壞道士,讓他有點尷尬。今上尊崇道教,賦稅徭役都全免不說,每年還會支大筆銀錢來扶持道觀。這樣的情況下,民間便滋生出許多投其所好的人,奸惡之徒打著修道的幌子,暗中卻行著奸|淫擄掠之事,光是去年就發現了兩起道觀暗鑿地窖、囚禁少女的醜事。

  「對啊,壞道士很多的,你為何信我?」

  「可能是看您的面相吧。」她肯定道,「嗯,一定是這樣。如您這樣的風姿氣度,當然是重信守諾的君子,說了會保密就絕對會保密。至於告知閨名,我都求您幫忙了,肯定也要表現出誠意才行,這樣才公平嘛。」

  好好的一個名門閨秀,卻當著男人的面誇他的皮相,還滿臉都是光風霽月的坦蕩。

  謝懷覺得,這個女孩子活得很自在。

  雖然身體被種種規矩束縛,她卻從未有一刻真的屈服於這種規矩。彷彿振翅而飛的雄鷹,廣闊天地才是真正的歸宿,之前種種不過搏擊長空前的蟄伏與等待。

  他們倆的境況,倒真有些相似。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0:13 PM

第55章 心意

  宋老夫人侍奉道君極為虔誠,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青雲觀小住,時間從半個月到兩個月不等。宋楚惜並不是每次都會跟著,但在認識謝懷之後,但凡祖母要來參拜,她都會跟著。

  她這麼跟謝懷說的時候,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兩下,儘量平靜道:「為何?認識了我,這道觀難不成就變得有趣了?」

  「肯定啊!」她道,「我終日養在深閨,根本沒多少機會外出,身邊的傅母又管教嚴苛,真的是要苦中作樂才能堅強地活下去。如今有這麼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找朋友玩,怎麼可以放過?我跟你講哦,祖母見我每次都主動要來青雲觀,覺得我特別虔誠呢!」

  朋友。他覺得很有意思。

  雖然身為出家人,他很少有接觸女子的機會,不過想也知道如今這世道,有幾個女人會這麼坦蕩地和男人交朋友?但凡牽扯深了,個中情由便耐人尋味。

  可他知道,她說這話的時候,當真是毫無雜念。

  他們從相識到別離,一共兩年又八個月,她對他從未有過踰越朋友的感情。

  這一點,他再清楚不過。

  .

  相處的時間稍微多一點,就能窺見惠州宋氏不太正常的內宅關係。父親在煜都把持朝政,身為他的嫡長女卻被養在惠州老家,不能不讓人懷疑她是被放棄了。

  「沒錯啊,我就是被放棄了。」少女笑眯眯地拈了顆櫻桃放進嘴裡,「我跟你講哦,在煜都的那個家裡,有好多人盼著我生場急病死了算了!」

  大戶人家的後院之爭,他大概能猜到,也就沒表示驚訝。

  「你知道麼?我母親當年嫁給我父親,其實是違逆了外祖的意思。她是低嫁了。」小姑娘托著下巴,忽然就開始講故事,「我母親出身寧城沈氏,雖然這二十年來已日趨沒落,但也曾名動天下。母親是外祖最小的女兒,自小便是嬌生慣養,這疼愛成就了她,也毀了她。外祖過分的保護把她養得天真而單純,所以才會被父親幾句情詩、幾聲傾慕給打動。她哭著求外祖母替她推掉了定下的親事,排除萬難嫁給了父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吏之子。這是她這輩子做的最愚蠢的事情。」

  聲音到了最後有說不出的冷意。

  國朝重視孝道,哪怕父母有天大的過錯,身為子女也不能出言指責。她這番話若被旁人聽到,不孝不敬的罪名便可能讓她再也沒有高門大戶願意求娶。

  可是她卻很自然地對他說了。謝懷不知道她是太信任他,還是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嫁得一個好人家。

  「然後呢?你母親嫁給你父親之後,過得不好?」

  「不好也沒有多不好,父親看中的雖是母親的身份,但祖母為人還算厚道,聽人說她並不曾刻意刁難母親。只是,父親娶了她的第二年便入京趕考,一直到她死,都沒有回來……」

  他沉默片刻,「令堂大人是如何故去的?」

  「生我的時候難產,我活下來了,她卻沒有挺住。」她苦笑一聲,「她當時才剛滿十八歲,便已香消玉殞。而那個和她說盡生死之約的男人,不僅在她閉眼前不曾露面,更在她故去半年、屍骨未寒之際便已續娶他人,就連他們唯一的女兒也丟在老家不聞不問。這樣的薄情,讓我怎麼相信他當年的所謂傾慕是真心?」

  他自小在道觀長大,身邊的師父和師兄弟都是六根清淨之人,所以對這種糾纏的愛恨沒什麼領悟,也就找不出話去安慰她。

  好在她也並不需要他的安慰,自顧自說完之後便又笑了起來,「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只是偶爾才會想起來。母親的遭遇至少教會我一個道理,那便是這世上的男女情愛都是騙人的。根本沒有誰會真的愛你,那些所謂的夫妻情深,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謝懷默默看著憤世嫉俗的少女,神情有些複雜。她卻沒有發覺,居然笑著拍了拍他肩膀,「所以像咱們這樣就最好了!你是出家人,我不用擔心和你深交會牽扯出不必要的麻煩,就可以輕輕鬆鬆當朋友了,簡直妙極!」自作主張下完結論居然還要求他意見反饋,「你說對嗎?」

  手中的竹笛轉了個圈,尖端挑起她一縷長發,他盯著瞧了瞧,微微笑道:「對。你說得很對。」

  能這樣輕鬆地當朋友,確實是件很好的事情。

  .

  葉薇一連幾天都有點魂不守舍。喝茶能砸了杯子,做女紅能被針刺了手,最後居然在恭迎皇帝時一個踉蹌,直接五體投地。

  身材高大的君王陡一下輦便看到這麼鄭重的跪拜禮,忍笑忍得很辛苦。彎腰扶起她,道:「阿薇你真是太客氣了,又不是什麼大日子,哪裡用得著行此大禮?」

  丟人到這個程度,難為她還保持了鎮定,「臣妾是因為多日未見,太過思念陛下,這才行此大禮!」

  「哦,倒是朕的不是,最近冷落你了。」懶得拆穿她的裝模作樣,他配合道,「來,隨朕進去。」

  宮娥奉上清茶,而他打量葉薇的神情,道:「你看起來氣色不太好,怎麼,最近又思念朕到了夜不能寐的程度?」

  葉薇一聽他說這個就頭疼。

  她這幾天確實沒睡過一個好覺,只要一閉上眼睛,腦中就會浮現出那天在太液池邊,謝懷鄭重無比的話語。

  他說,他一直傾慕著她,甚至還打算為了她還俗。

  她從來沒想到會從他口裡聽到這樣的話!

  記憶如破閘而出的江水,轟轟烈烈洗刷著曾經的過往。他們是志趣相投的知交好友,彼此信任到了互托生死的地步。她這麼認為,便以為他也是這樣想,可原來,他對她的心思沒那麼簡單……

  「可能是天氣越來越熱,臣妾也有些茶飯不思,夜裡睡得不大好。」摸摸臉頰,「不過臣妾今早對著鏡子瞧了瞧,看著應該不明顯才對。您眼睛真厲害。」

  他捉住她下巴,眯眼笑,「朕不是眼睛厲害,只是對阿薇你的事情都記得比較清楚。」

  哦,又在跟她調|情了。

  男人面龐英俊,與五年前相比多了沉穩與鎮定,更顯氣度超然。她看著這樣熟悉的臉,忽然就沒忍住心裡的話,「陛下,您真心喜歡過誰麼?」

  皇帝一愣。

  話說出口,葉薇才發覺原來自己一直想問這個問題。想問問這個男人,這個害得她丟了性命的男人,他對上一世的自己到底是什麼想法。

  「無關身份、無關利益,單從男人對女人的角度,您……愛過誰麼?」

  從來都有些淡漠的女子頭回談起這樣的話題,皇帝覺得詫異。

  愛過誰麼?

  他想,那個在他垂死之際將他救下的少女,他是真的愛過的。愛到渴望得到她,想要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面前,只為博她一笑。

  可那少女只是個虛假的影子,是宋楚怡故意裝出來蠱惑他的。

  大婚當夜他便覺得不對,宋楚怡看他的眼神充滿愛慕,與那個冷淡刻薄的姑娘完全不同。他以為是新婚之夜必然的羞澀,也就沒怎麼放在心上,可是隨著婚後越來越多的相處,他終於確定,那些怪異並不是他的錯覺。

  她好像在刻意讓自己按照某種方式講話,戲謔刻薄、淡漠譏諷。可是時不時的,卻又會顯露出與這種性格不符的一面,讓人很不適應。然而這樣的狀況也只維持了幾個月,很快她便放棄了這種嘗試,開始展現出煜都第一貴女傲慢矜驕的那面。

  於是他明白了,現在的才是她真正的性格,而明州宅院裡的樣子只是她裝出來的罷了。

  他試探過一次,而她在聽到他的問話時有短暫的緊張,被他步步緊隨的視線捕捉到。

  她道:「是嗎?那殿下覺得臣妾那時候是什麼樣的,如今又有哪裡不同了?」

  他沒有提她對外的表現,而是挑了兩人相處的細節,「你似乎比那時候對孤溫柔了許多。」

  她於是鬆了口氣,「臣妾還當是什麼呢。殿下從前於臣妾來說不過是個陌生人,我當然不可能對你溫柔。如今……難道我變溫柔了不好麼?」

  他看著如釋重負的她,在心裡感嘆原來她的演技也不過如此。不說裝一世,連三年五載都堅持不下去。

  垂下眼眸,他輕輕笑了,「當然。你這個樣子,再好不過。」

  讓他看明白左相到底對他用了多深的心思,再好不過。

  雖然早已認定明州相救都是左相一手安排,對那個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左相嫡女也沒了期待,可他還是沒有料到,她居然連性子都是裝出來的。

  或許是研究了他的性子,知道怎樣的女人最容易讓他動心,所以才不辭辛勞弄了這麼一出。最後的結果也確如他們所願,他對那少女傾心不已,若非屬下發現暗殺一事的真相,哪怕知道她是左相的女兒他也會心甘情願上門求娶。

  可如今他明白了。那個讓他著迷的姑娘,從一開始就並不存在。

  既然如此,他也可以不帶任何感情地與宋楚怡周旋。左相希望他能夠寵愛她,他便讓他如願。他把她捧上雲端,讓她暈頭轉向的同時,也讓她背後的勢力安心。他就這樣順利登上了皇位,也度過了最不安穩的前兩年。

  然後他扶持起襄愉夫人以及姚氏,讓她們和宋楚怡分庭抗禮,後宮和朝堂一樣形成各個派別,彼此牽制。

  只是偶爾午夜夢迴,還是會憶起當年。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沒出息到這個程度,明知道那不過是宋楚怡在惺惺作態,卻還是懷念。

  懷念那個姑娘一邊刻薄他一邊為他包紮傷口,懷念她指尖的溫度、眼中的冷漠。她成了一個無法忘卻的幻夢,在時光的流逝中越來越美,終於擺脫了左相,擺脫了宋楚怡,擺脫了這凡塵俗世所有羈絆,只單單存在於他的心中。

  彷彿天亙山中的天池水,千百年來都安靜地躺在那裡,任憑萬里冰封、千里雪飄,從不改變。

  她成為他心中最美好的回憶,沒有人可以破壞。

  .

  「有過。」他看向葉薇,「無關身份、無關利益,單從男人對女人的角度,我曾經很用心地愛過一個姑娘。」

  「是……皇后娘娘麼?」

  「不是。」

  「那是誰?」頓了頓「她現在在哪兒?」

  他沉默片刻,「她死了,在五年前的春天。」

  在他迎娶宋楚怡的那天,那個救了他的姑娘就死了,從此只存在於他的記憶中。

  目光落到面前的雲鬢玉顏之上,他忽然覺得有點微妙。

  似乎第一次見到葉薇時,他便是被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感覺打動。那天她穿了身銀朱色長襖,下配琉璃白裙子,氣度從容地跪在御道中央,攔下他的轎輦。還有後來,她在吹寧宮後的樹林裡吹笛子,他被笛聲引過去,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見到了故人。

  更不消說兩人如出一轍的淡漠與自負,每每都讓他忍不住親近和喜歡。

  難道,這便是上天給他的補償?知道他日夜都在思唸著什麼,於是給他送來了如此相似的。

  自己以前怎麼從未往這上頭想過!

  男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忽然變了,帶著某種溢於言表的驚喜,葉薇心驚肉跳,再聯繫他剛才那句話,幾乎沒當場打個哆嗦,「陛下,您……您怎麼了?」

  不要告訴我他其實一直知道真相啊!如果他知道宋楚怡害死了她還這麼寵著她,她真的會連他一起報復的!

  「沒什麼,朕只是忽然覺得……你很像一個人。」摸摸她的臉,他眼睛裡都帶著笑,「原來阿薇一直就是我最想要的,這麼長的時間我真是糊塗得緊。」

  如今想來,左相當初研究他的喜好真是下了番功夫。原來他中意的就是這種類型的女子,自負又聰明,從不肯在他面前低頭。

  葉薇是這樣,當初的宋楚怡也是這樣。

  黛眉蹙起,她敏銳地覺得這是個好機會。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面前的男人明顯沉浸在某種喜悅中,而這個時候她想套什麼話都比平時要容易許多。

  腦中有個計畫已經醞釀了很久,一直在挑選合適的機會實施,如今便是不可多得的良機。

  抽出廣袖,她負氣轉身,快步走到窗邊。皇帝一愣,連忙跟上去,「怎麼了?又什麼事惹你不高興了?」

  「陛下心裡有數!」

  「聽這口氣,是朕惹到你了?」他從後面握住她肩膀,「那你可得說清楚,若真是朕不對,一定給你賠禮。」

  換做平時他是肯定不會做這種事的,不過今天他剛剛收穫了這樣大的一個驚喜,真的不介意在這小女子面前伏低做小一番。

  「臣妾豈敢!」她冷冷道,「陛下天子之尊,臣妾在您面前只能小心侍奉,不敢冒犯。」

  「你這樣還叫小心侍奉?別賭氣,有什麼話就說。」

  她咬了咬唇,「您……您能回答臣妾一個問題麼?」

  「你說。」

  她轉過身子,握住他右手認真看著他,幾次張口欲言卻又半路中斷。臉色一點點變白,最後連唇瓣都失了血色。他看著這樣的她,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到底怎麼了?」放輕了聲音,他好像在哄一個孩子。

  她的聲音裡有努力克制的顫抖,每一個字都敲在他心上,「臣妾想知道,那個您看到臣妾就會想起的女子,到底是誰?在您心裡,究竟……把我當成了誰的替身?」

  眼眸大睜,他愕然地看著她。

  女子低下頭,眸中隱有水澤閃爍,「其實臣妾早就有感覺了。好多次,您看著我時都不是在看我,而是在透過我看別人。過去臣妾不想問,當這一切都沒發生過,只要您對我好就行了。可是您對我越好,我就越難受,因為不知道您喜歡的究竟是我,還是您心裡的那個人……

  「我一直都忍得很辛苦,如果沒有意外還能繼續忍下去。可是為什麼,您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你很像一個人』,像誰?您唯一愛過的人麼?」

  最後一句幾乎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帶著困獸般的絕望和控訴,讓人心驚。

  她再次背過身,似乎是不想看他,又好像是不願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

  而在她身後,玄衣高冠的君王神情震驚,彷彿還在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

  葉薇垂著頭,在心裡默默數著時間。他會是哪種反應?無論哪種,她都有相應的措施,確保不會玩砸。

  因為母親的經歷,她並不相信男女之間真的有矢志不渝的感情。可她知道但凡男人,都盼著有個女人拋卻名利富貴、只單單愛慕著他這個人。這齣戲她醞釀了很久,就為了讓皇帝覺得她已經真正愛上了他,只是性情使然、平時表現得不明顯而已。

  她數次引起他注意都是靠著上一世的熟悉感,而從他的反應來看,那些時候他也確實想起了往事。既然如此,她控訴他把她當替身也算有理有據,他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

  再次確定計畫天衣無縫,她安了心,繼續等待他的反應。

  有雙手落上了她的肩頭,她聽到他放得很輕的聲音,「你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她沒答話。

  「就算朕真的把你當替身,你又何必這般憤怒?榮華富貴、尊貴榮耀,朕都能給你,難道這些還抵不過被當成替身的委屈?」

  右手橫過胸前,扣住左臂,他看到纖白的手指攥住水藍衣袖,似乎她正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陛下不明白嗎?如果您真的不明白,就當臣妾什麼也沒說。」

  居然就不再理睬他了。

  長嘆口氣,他有點無奈,但更多的卻是心疼。她一貫聰明,可越聰明的人越容易多想,尤其是對自己在意的事情。

  堅定地扳過她的身子,他直視她的眼睛,「朕沒有把你當替身,從來沒有。或許最開始被你吸引是因為某種熟悉感,但在那之後,你便只是你自己,和任何人都沒有關聯。」

  「我不信。」她硬邦邦道,「您剛剛還說我很像一個人。言猶在耳,我才沒那麼好騙!」

  本來是很嚴肅的話題,聽到她的口氣他卻又覺得好笑。美人的眼中還含著淚,氣勢卻半點沒有減弱,把自己當成猛虎了。

  而且聽聽她說的是什麼話?這宮裡都是他的妾室,他願意說這樣的話,哪怕是謊言那些女人也會高興,遑論他是發自真心的?

  她卻不肯信。

  可是隱約間,他又清楚,自己喜歡她這樣的較真。當她這麼做的時候,他就更相信她剛才的話,相信自己剛才的感覺。身為君王,身邊從來不缺美人陪伴,那些女子總是用各種話語表明心意,卻從沒人像她這樣,用這種可能激怒他的方法讓他感受到,她已經對他用了真心。

  因為太冒險,所以他相信這不是做戲。

  「那你要怎樣才肯信?」他道,「殺人還不過頭點地,朕不過說錯了一句話,你不能就死咬著這個不放了吧?來,給朕指條明路,保證讓婕妤娘娘滿意。」

  「油腔滑調!」她冷哼,「好啊,您若真心想讓臣妾相信,倒真有個法子。」

  「說來聽聽。」

  玉臂前伸,繞過他肩頸,最後環在脖子後面。女子美麗的容顏挨得很近,四目相對,她眼中帶著挑釁,「您坦白告訴臣妾,那個讓您牽腸掛肚的女人究竟是誰,臣妾便信您不曾拿我當替身,如何?」

  讓他牽腸掛肚的女人?

  是了,既然認為自己被當成了替身,她當然想知道正主是誰。可他要怎麼告訴她,那不是哪戶人家的閨秀,而是他珍藏在心裡的一個影子?

  宋楚怡偽裝出來蠱惑他的影子,他卻跟著了魔似的無法忘記。

  如果要告訴她這個,勢必連當年左相對他的算計也要說出去,這樣的話連朝堂上的一些隱情也能讓她猜中。

  她還真是給他出了道難題。

  抬眸看向女子,正好與她的視線撞上。彷彿料到他的猶豫,她抬了抬下巴,挑釁意味更重,「陛下若是不願意,不說也沒事。臣妾可不敢勉強於您。」

  還說什麼不敢勉強,她分明已經在將軍。

-------------------------------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講了阿薇和陛下各自的心態,大家應該能看明白吧?阿薇就是個完全不相信也不期盼愛情的姑娘,所以她在感情上會有些遲鈍,她把謝懷當好朋友,也很自然地覺得他不會喜歡她,謝懷對她的感情當真是一出《萬萬沒想到》啊!

  至於皇帝,他一直把當年明州的事情當成是陰謀,那個救他的少女也是別人安排好的。雖然在婚後覺得宋楚怡和那姑娘有許多地方不太一樣,可是宋楚怡又作死地模仿過宋楚惜一段時間,於是皇帝就很自然地理解為那些不對勁都是宋楚怡為了釣他上鉤故意裝出來的……但是呢,我們可以理解為冥冥之中的暗示,反正他雖然覺得當初的事情是場陰謀,卻很要命地忘不掉那個救了他的人【也就是楚惜】,所以乾脆把她當成自己心中一個單獨存在的美好符號。葉薇在文章開篇可以用那些熟悉感打動他也是因為這個啦!mua! (*╯3╰)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0:18 PM

第56章 豪賭

  氣氛忽然變得有點奇怪。

  皇帝的視線依舊落在她身上,裡面的含義卻越來越複雜。彷彿無底的深淵,只在黑暗的盡頭有一簇微光,引誘著你上前,最後粉身碎骨。

  「你真想知道?」

  他說得很慢,平淡的語氣下暗藏千鈞壓力。而葉薇就在這樣的聲音中堅定地點了點頭,「若陛下願意告知,臣妾不勝感激。」

  毅然決然的神情,真像是帶著一腔孤勇上戰場的兵卒。

  許多念頭在他腦海中打轉,關於這番話如果外洩的種種後果,朝堂會起什麼波瀾,他又可能遭遇什麼危機。各種考量一起湧出,最後卻全敗在她的眼神下。那樣期待,那樣明亮,彷彿燃燒的火苗,讓他覺得只要他拒絕,裡面的光芒就會徹底熄滅。

  他捨不得讓它熄滅。

  「朕可以告訴你。」

  她又驚又喜,「當真?」

  「當真。」他微笑,「但你要保證,聽完之後不要後悔。」

  她好像根本不明白這話的份量,「後悔?臣妾從不後悔。」

  「底氣還挺足。」他撫摸她臉頰,「可是阿薇你要知道,有時候聽了太多的秘密,再想抽身就難了。」

  她看著他,「那位姑娘的身份很特殊?您如果不能說,那就別說了吧。」

  說著明白事理的話,語氣卻明明白白透漏出「我想知道,我不高興」的訊息。

  他終於放棄阻止一門心思撞南牆的姑娘,往後仰靠在案几邊,張開手臂,「過來,坐到朕懷裡。這是個挺長的故事。」

  殿內焚著香,宮娥宦官早已被支到外面,偌大的寢殿中就只有依偎著的兩個人。皇帝的懷抱寬闊而有力,葉薇趴在他身上,聽著一聲又一聲沉穩的心跳,卻難以得到相同的平靜。

  男人的講述有條不紊進入她的耳朵,彷彿颶風颳過海面,掀起萬丈波瀾。

  她覺得,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一年以來,她想過無數種皇帝被蒙在鼓中的原因,但怎麼也沒料到中間居然有這麼多曲折!

  原來她的父親曾經安排人去刺殺他,只差一步就要成功,卻被她誤打誤撞給救了!而這兩件事在事後都被他調查出來,很自然地理解成一個策劃好的陰謀,這才將計就計地決定求娶。

  父親刺殺不成,卻發現政敵迷戀上了自己的女兒,且這迷戀並不是平白來的,而是因為自己的大女兒無意中搭救過他,有理有據、讓人信服。綜合考慮之後,他決定放棄死鬥,改走合作共存路線。葉薇猜想,父親得知這消息的最初,肯定是打算把自己訓誡教導一番,送到太子身邊當細作!

  然而讓他始料未及的是,自己在朝堂上鬥來鬥去,生下的女兒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宋楚怡不知從哪裡聽說了她曾救過太子的事情,嫉恨沖上大腦,於是痛下殺手、取而代之。父親見救人的正主死了,無奈之下只能配合宋楚怡李代桃僵,最終造成今天的局面。

  這混亂的劇情走向,簡直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大家紛紛出奇招啊!

  「……事情就是這樣,你聽明白了嗎?」

  葉薇看著皇帝,強忍住告訴他真相的衝動。陛下啊陛下,你這次真的是想得太多了!我老爹他並沒有研究你喜好什麼美人的能力,他就算要玩美人計,也想不出段數這麼高的!

  他是真心實意想殺你,只是被我這個不孝女給破壞了而已!

  皇帝見葉薇表情詭異,只當她是被嚇到了,「朕早警告過你不要聽,是你一意孤行,現在可別怪朕。」

  不怪,不怪。我哪裡敢怪你!都是我的錯!當年我就應該讓他殺了你,現在就沒這麼多事兒了!

  「阿薇?」

  「啊?」

  他蹙起眉頭,「你在想什麼?」

  葉薇嚥了口唾沫,「沒什麼。臣妾、臣妾就是太驚訝了,有點反應不過來。」

  故事的展開已經完全超出她的想像,原本計畫好的反應通通用不上。無論哪一種,都不是聽到這驚天機密應該有的狀態啊!

  驚天機密。

  腦中一根弦忽然繃緊,她意識到自己此刻的惶然是怎麼回事了。

  皇帝他……居然對她講了左相曾暗殺他的事情!這種事關第一權臣、足以將宋氏抄家滅族的大事,他居然像講故事一樣說給她聽了!

  在她的理解裡,會把這種事情告知旁人,要麼是根本不打算讓對方活命,要麼,就是他完全信任這個人。

  皇帝他……

  她呆呆地看著他,「陛下,您不打算殺我吧?」

  他一直在等她的反應,沒想到她回過味來後第一句話居然是這樣,片刻的無語後,揚眉笑了,「阿薇真聰明,這就猜到朕打算做什麼了。」

  食指纏著她一綹長發,再順著捏住女子小巧的下巴,「朕真的是很捨不得阿薇你,可是你非要讓朕告訴你真相,現在鬧成這樣,朕也沒法子。好在你走之前,至少明白了自己不是什麼替身,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他好像變成惡作劇的少年郎君,說盡恐嚇的話,就為了把嬌滴滴的小姑娘嚇哭。可是他忘了,眼前的小姑娘生了顆豹子膽,要嚇到她恐怕得等下輩子。

  葉薇一把抓住他不斷玩|弄自己頭髮的右手,很用力很用力地握著。她低著頭,不想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等到他不配合地伸手抬她下巴時,索性朝前一撲,將他緊緊抱住。

  下頷放在他肩膀,她環住男人寬大的脊背,聲音輕如耳語,「臣妾……多謝陛下!」

  她身上的幽香讓他聞得很舒服,「謝朕?謝朕什麼?」

  「陛下做了場豪賭,而臣妾……不會讓您輸的!」

  就是這麼一句話,卻讓他彷彿大夏天用了個冰碗,從腦仁到心肺都是那般心曠神怡。

  她明白。她果然明白。

  明白他適才講述的東西有多重的份量,明白他在她身上押注了什麼,更明白他對她懷抱著怎樣的期許。

  「臣妾多謝陛下的信任,願與陛下風雨同舟、不離不棄!」

  .

  這件事過去的兩天後,皇帝降下聖旨,披香殿慧婕妤德行出眾、端方大雅,特晉為正四品貴姬,享五千擔俸祿。

  聖旨傳到凌安宮那天,大半個後宮斗被驚動了。葉薇在宮門口接旨,身後是江宛清以及兩人的宮人。高安世客客氣氣地讓葉薇起來,道:「陛下今晚會過來陪伴貴姬娘娘,請您做好準備。」

  「本宮明白。妙蕊,替本宮謝過高大人。」

  高安世領了賞,再次行了個禮便帶著小黃門離去,而葉薇由賈康扶著轉過身子,旁邊便是神情複雜、欲言又止的江宛清。

  「慧貴姬娘娘……」

  「憫枝,去讓庖廚給本宮做個木瓜冰碗,今天日頭真是大,跪了一會兒我這汗都下來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脖子,然後就像身邊沒有江宛清這個人似的,一句話都沒說便朝披香殿走去。

  徒留江宛清站在原地干瞪眼。

  .

  等入了寢殿,妙蕊這才道:「您可真不給江容華面子,大喜的日子,也不說敷衍兩句。」

  「誰稀罕理她。」葉薇輕哼,「既然是我的大喜日子,自然怎舒心怎麼來。」

  說到這個,妙蕊露出了少見的激動,「這回可真是開了先例了,您的婕妤位才晉了多久?兩個月不到!如今居然又封了貴姬,難怪江容華適才臉色那麼難看!這樣盛的風頭,奴婢琢磨著今晚椒房殿昏定,別的娘娘就算再嫉恨,都不敢說一句刻薄的話了!」

  葉薇卻沒她那般激動,將聖旨交給賈康後便懶洋洋去了內殿。妙蕊瞧著不對勁,跟上道:「小姐您最近怎麼了?這麼大的喜事也沒個笑影兒,讓旁人瞧見得說您不知感恩了!」

  葉薇齜起一口大白牙,「這樣夠不夠?」

  妙蕊皺眉,「最近也沒人惹您生氣啊,做什麼悶悶不樂的?」

  「我沒有悶悶不樂,我只是有許多問題思考不通,有點糾結。」

  「您還有思考不通的問題?」妙蕊一臉好笑,「不然,跟奴婢講講,興許能替您解惑呢!」

  葉薇眯起眼神上下掃視她,似乎真的在掂量她能否替自己解惑。片刻後抬起右手,笑嘻嘻地拍拍她的小臉蛋,「你一個連情郎都沒找過的小姑娘,還是不要來摻合這些高深的話題了。」

  妙蕊臉大紅,丟下她就跑出去了。葉薇撐著腦袋看窗外的茂密枝葉,長長嘆了口氣。

  她是真的不懂這些男人了。

  本以為是互托生死的知己,暗中卻一直對她心存愛慕;而那個眼神兒不好使的夫君,心裡卻把她當成了象徵美好的幻影。

  原來她上輩子到死都沒嫁成人,是因為桃花運全攢到這兩處了。

  皇帝晉她的位在意料之中,比起那天他對她說的話,封個貴姬簡直是小意思。他不按常理出牌,連帶著她腦筋也差點轉不過來。若非從前安傅母的嚴苛教導,她最後也做不出那感激涕零、恨不得以命相報的反應,情況可就不妙了。

  再想到皇帝當日的表情,她抿緊雙唇,無比糾結。

  她本以為他只當她是身邊一隻美麗有趣的貓兒,再百般寵愛、千般縱容,也永遠是隨手可棄的玩物。但如今看來,他對她還是用了幾分真心。

  能把那樣的大事告訴她,至少代表了他是信任她的。

  鼓起腮幫子,她捏著水果刀柄,一下下戳著漆盤中黃澄澄的橘子,「唉,這回算你表現不錯,我都不怎麼生你的氣了。好吧,看在你告訴我這麼重要的消息的份兒上,我也幫你一把,讓你弄清楚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早在得知皇帝心中的想法時,她便已清楚自己下一步該走的路。直接挑明肯定不行,首先皇帝不會相信,其次這麼做連她的身份也會暴露。她可不希望報仇未成,先被人當成妖怪給收了。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採取別的方法了。

  記憶中有人曾跟她講過一種東西,現在使來再合適不過,但如果真要實施這個計畫,還得一個人配合。

  她那風姿壓倒煜都男兒、心思深過東海之底的仰慕者,謝懷謝道長。

---------------------------------

  作者有話要說:所以,現在的阿薇還會不會去找謝道長幫忙呢?大家可以猜一猜哦!

  這一章陛下對阿薇的感情其實有了個很大的變化,他在半逼迫半自願地情況下跟她說了當初的事情,其實也就是讓自己嘗試著去信任她了,這對一個心思深沉的男人來說是挺難得的,我覺得還挺萌!o(*≧▽≦)ツ

  有菇涼好奇之前皇帝為什麼要追問宋楚惜的名字,我在這裡解釋一下。不知道泥萌還記得麼?當時隆獻後提起左相的原配夫人是為了羞辱皇后和皇后的母親,順便嘲諷左相薄情寡義。皇帝一方面是配合母親的行為,因為他心裡一直就很煩左相,那陣子又尤其炙熱,所以配合一下老娘簡直不需要猶豫。而另一方面,就是阿笙百試不爽的梗,他是因為冥冥中的直覺啦……【遠目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0:26 PM

第57章 建章

  每年進入六月,煜都的天氣就開始熱了。太液池上荷花次第盛開,遠遠的就能聞到撲鼻的清香。宮娥們劃著小舟去藕花深處採摘蓮子,笑聲是這旖旎美景裡最好的點綴。

  披香殿內早早用上了冰,從早到晚都如春天般涼爽。妙蕊和憫枝都笑眯眯道是託了葉薇的福,若非陛下寵愛,也分不到這麼多冰塊。遠的不說,就凌安宮另一側的兆暇閣,如今可還炙熱著,每天只有正午時才捨得往殿內放冰塊消暑。

  宮人們神清氣爽,葉薇卻越來越焦躁,如同被困在籠子裡的猛獸,明知道牢籠的出口在哪裡,卻被鐵絲阻隔,怎麼也出不去!

  她如今最大的目標就是讓宋楚怡惡有惡報,之前弄不清楚情況所以不敢貿然出手,如今既然知道皇帝的想法,要怎麼辦就容易多了。

  然而她計畫得天衣無縫,卻在第一步就被卡住,前進無門。

  要辦成這件事,光憑她一個人絕對不行,還得謝道長配合。可如今再讓她去找謝道長,心頭這道檻卻怎麼也過不去……

  不清楚他的心意便罷了,如果明知道別人愛慕著自己,還利用這感情讓人幫忙,是不是顯得有那麼一點無恥啊?

  她越想越糾結,最後幾乎都要煩謝懷了。

  這些男人一個個的有意思麼?清心寡慾當朋友多好,互幫互助、和諧美滿,生活樂無邊,做什麼非要愛來愛去的!

  她就不信了,謝懷還能喜歡她一輩子不成?

  別逗!

  帶著這種「怒其不爭」的心情,她吃掉了一個又一個冰碗,去找謝懷的日子也拖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皇帝邀請她一起去建章宮。

  「朕有事得去面見父皇,你陪朕一起怎麼樣?正好你入宮這麼久,還沒見過建章宮長什麼樣子。」

  老實說,聽到這話時葉薇是有點驚訝的。

  打從那天的交心後,葉薇明顯覺得自己和皇帝的感情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他對她不再是單純的寵愛,還帶著視她為自己人的信任。這感覺讓她踏實,又有些不安。

  踏實是皇帝對她感情越深,她在後宮的地位就越穩固;至於為什麼不安,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最後只能感嘆女人心海底針,連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

  一直沒等到回覆,皇帝追問:「怎麼不說話?莫非阿薇對建章宮一點也不好奇?」

  怎麼可能不好奇呢!建章宮是專為太上皇頤養天年所修,佔地極廣,比尋常四座宮殿加起來還大。據說裡面雕樑畫棟、亭台樓閣,美得如同瑤台仙宮。

  只是,這個時候去建章宮的話,豈不是有很大的機會在那裡碰到謝懷?

  略微猶豫了下,另一個念頭浮上心來。莫非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猶豫不決,所以老天來替她做決定。

  好吧,她就賭這麼一次。如果真讓她在那裡遇到謝懷,就豁出這張臉不要,找他幫這個忙!

  「臣妾多謝陛下恩典。」她微笑道,「能跟著您去長長見識,真是再好不過了。」

  .

  雖然在傳聞中聽了許多次,可是當真的置身於建章宮中,葉薇還是被應接不暇的雕欄玉砌、奇山怪石晃花了眼睛。

  這這這、這也太奢靡了吧!連柱子上的花紋都是用金箔貼的,真捨得砸錢!

  她透過轎輦的簾子看外面景色,轉向身邊的男人時就有點同情起他來。憑良心講,他這皇帝也當得真不容易。太上皇留下的是個爛得不能再爛的攤子,而且他還在不懈努力、意圖使這個攤子走向萬劫不復,難為他周旋在其中,居然讓一切都逐漸好轉。

  或許他曾經虧欠過她,但於國於家,確實盡心盡力。

  「這麼看著朕做什麼?」皇帝攬住她腰肢,讓她貼上自己胸口,「緊張了?」

  「臣妾只是來看看風景,又不見太上皇,有什麼好緊張的。」

  「聽你這麼說,朕倒真想讓你見見父皇了。」他一本正經,「正好你也『道法修為高深』,說不定還能和父皇切磋一二。」

  「您可別害臣妾。」她皺皺鼻子,「若回頭被太上皇討厭了,臣妾晚上回去就得撞柱子。」

  「被父皇討厭了就要撞柱子,那若是被朕討厭了呢?你打算怎麼辦?」

  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轉,「陛下會討厭臣妾麼?」

  他一頓,「暫時不會。」

  「那臣妾就暫時不想這個問題。等您真的討厭臣妾,就知道我會怎樣辦了。」

  她說得有點認真,他於是笑了。捏捏她的臉頰,輕嘲道:「這些沒影兒的事,不提也罷。」

  興許是如今眷戀正濃,他還真有點難以想像自己有一天會討厭她。

  畢竟除了當年的宋楚怡,這還是他頭回對一個女人這般喜愛。

  .

  建章宮內最顯眼的建築不是太上皇居住的紫微殿,而是供奉三清祖師的三清殿。建在高台之上,殿前修了九九八十一級台階,站在底下抬頭仰望,宮殿彷彿聳立在雲霄中,端的是高不可攀。

  皇帝就在這附近把她放下,十分貼心道:「猜到你會想到處逛逛,可這裡是父皇的地方,太囂張了不太合適。你就在這裡看下吧,反正建章宮裡最打眼的建築就是這個了。」

  葉薇盈盈一拜,恭送皇帝的轎輦離開。

  賈康陪在她身邊,此刻見狀道:「娘娘想去哪裡看?不然臣陪您去三清殿內上柱香吧,這裡可比小三清殿氣派多了,道君的金身塑像也要大許多。」

  「本宮這樣貿然進去,恐怕不好吧?」葉薇假意為難,「若是衝撞了天一道長,那就大大失禮了。」

  「原來娘娘是擔心這個。您大可放心,臣方才聽說天一道長一大早就出去了,並不在三清殿內。」

  葉薇心頭一鬆,說不出是喜悅還是失望。

  他不在,那麼她也不用糾結該不該找他,連老天都幫她做了決定,該死心了。

  看來她的計畫還是不行,得換別的法子。好好想想,如果沒有謝懷的話,她要怎麼才能揭穿宋楚怡的真面目。

  賈康還當她不樂意,忍不住勸道:「臣還是覺得,您應該進去拜一拜。這都到門口了,若您過而不入,傳出去該讓人說您不敬道君了。」

  「好啊,本宮就進去拜一拜。」

  賈康大喜,手臂伸到她面前,「這台階抖,您扶著微臣,臣帶您上去。」

  葉薇卻擺了擺手,「你在這底下等著,見我到了頂上再跟上來。既然說了要心誠,這段路我便要獨自走,半點不能借旁人之手。」

  賈康領命,而葉薇提了提裙子,踩上了台階。

  好像無論哪裡的道觀抑或佛寺,山前都會修長長的台階,以此來考驗信徒的虔誠。葉薇記得青雲觀也是這樣,祖母每次都不肯坐轎,非要徒步上去,而她身為孫女,也只能跟著爬台階。

  還記得有一次,她剛生了場病,身子還有些虛弱。祖母原本不想讓她跟著,可她當時正一門心思和謝懷學吹笛子,硬是強撐著病體來了青雲觀。那天的台階是有史以來感覺最長的一次,爬到後面她幾乎站不住,一個不慎便踩空,眼看就要順著台階栽倒下去。

  千鈞一髮之際,有人拽住了她的手。詫異回頭,青衣飄飄的謝懷站在台階盡頭,身子朝前探,堪堪阻攔了她往山下跌的趨勢。

  再一用力,她被他拽到了上面,心有餘悸地站好。祖母被嚇得不輕,忙不迭朝謝懷道謝,而他瞥一眼她煞白的小臉,神情裡明顯有著不快,「山路陡峭,以後還請宋大小姐當心為上,莫要傷到自己。」

  那時她只當他是認為她太蠢了,所以才不假辭色。如今想來,他應該是在擔心自己。因為害怕她跌下去受傷,臉色才會那麼難看,甚至在之後的兩天都懶得見她。

  原來,是因為他喜歡她。

  腳步忽然停下。

  三清殿前台階長而寬闊,盡頭則是華美氣派的殿閣,讓這條路如同通往蓬萊之境的仙梯。葉薇站在台階的上半段,微仰起頭便能看到盡頭的男人。

  鶴氅加身、香葉高冠,他是那樣俊美而氣度超然,如同指著玉板仙籙的神官,而她是匍匐在他腳下的信徒。

  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個男人在長階盡頭忽然出現,將她從跌落萬丈深淵的命運中解救。

  「天一道長……」她輕聲喚道,「您怎麼在這裡?」

  「這裡是三清殿,貧道不在這裡,應該在哪裡?」他平靜反問,「倒是娘娘,您今日怎麼有雅興,居然駕臨此地?」

  葉薇慢慢走上去,朝他福了福身子,「道長有禮。因為適才聽服侍的宦官說您一早便外出,所以本宮有點驚訝,沒想到今日能夠見到您。」

  「原來如此。」他低笑,「娘娘是以為貧道不在,所以才願意上來。那麼如果早早得知貧道會在此恭候,您是不是就得過而不入了?」

  他的語氣讓她有點詫異,「道長說的哪裡話。」

  「上次娘娘落荒而逃,貧道原以為您會一輩子躲著我。」

  這話頗為曖昧,葉薇立刻四下張望,好在賈康才剛剛爬了幾級台階,而三清殿前空空蕩蕩,並無旁人。

  「其實貧道這些日子一直在思考,我究竟是說錯什麼了,才會讓您視我如洪水猛獸,就連替楚惜報仇的事也拋到一邊了。」想了想,「總不會是因為我說了那番傾慕楚惜的話吧?」

  「自然不是!」她連忙道。

  「貧道也覺得不是。」他輕笑,「我傾慕的是楚惜,又不是您。就算要避也沒有您避的道理。」

  這句話直接讓葉薇連汗毛都立起來了!什麼叫做賊心虛,這就是,這就是啊!

  「天一道長!」她決定先發制人,「本宮今日前來,確實有事情拜託您。」

  謝懷挑眉,「哦?」

  葉薇勉強笑了笑,「是關於,替楚惜報仇的……」

  無量天尊,這回真不是她恬不知恥,而是道君安排。明明她都死心想放棄了,他居然還能憑空冒出來,邪性到這個程度,她也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三清祖師金身塑像就在殿內,她若是還不順從天意,才真的會被天打雷劈!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0:29 PM

第58章 祈福

  自從上次被姚氏氣到嘔血,趙太后的身體便越來越差,往年隔三差五還會親自去三清殿上香,再藉機拜見上皇,如今卻已到了無法起身的地步。侍御醫開了藥,交代要安心靜養,可她惦記著侍奉道君的大事,總是不肯謹遵醫囑。

  「旁的時候變罷了,每逢初一、十五哀家都是要去三清殿內長跪,為上皇和陛下祈福的。如今若是不去,唯恐道君怪罪。」

  她這麼說了,旁人連勸都不敢勸。若太后當真聽了自己的話不去參拜,回頭陛下或者上皇出了點岔子,她還不得怪到他們的頭上?

  這麼大的罪名,可擔待不起!

  顧忌著這個不敢出頭,卻又擔心太后病情加重,陛下回頭龍顏大怒,自己還是得被問罪。長樂宮眾人左右為難,日子過得十分辛苦。

  這困局在天一道長上門為太后講經時得到化解。

  「貧道聽宮人講,太后娘娘哪怕在病中,還時刻惦記著到道君座下盡忠,誠心實在讓人感動。」手執拂塵,男人寶相莊嚴,如金石台上的神像,「不過娘娘鳳體違和,相信道君也能體諒。再過兩日便是三十,若您實在放心不下,請個人代替您去也是一樣。」

  太后有點為難,「道長是說,讓底下的小輩替哀家去參拜?倒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找誰去才合適呢?」

  「既然是替您做這麼重要的事情,身份地位便不能差得太多。最好是和您差不多尊貴的,這樣,才不會顯得怠慢了神靈。」

  他這麼說了,太后便把原本屬意的襄愉夫人劃掉,改換成別人。

  第二天,闔宮上下都得了消息,本月三十,皇后娘娘將代替太后前往三清殿,為上皇、陛下乃至大燕江山祈福。

  .

  宋楚怡覺得這回的事真是天賜良機。

  落衣在伺候她梳妝時柔聲道:「雖說長跪一天有些勞累,不過能代替太后去參拜道君是頂榮耀的事情,娘娘可千萬要上心。」

  「本宮明白,你操的哪門子心。」她笑道,「不過此番太后還真讓我驚訝,她一貫是更喜歡襄愉夫人的,今次居然舍她選我,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自然是因為您是她獨一無二的兒媳婦啊!」蝶衣笑道,「襄愉夫人再得太后喜歡,也只是妾室,這種代替太后去參拜道君的大事自然要交給兒媳去做,哪能便宜了旁人?沒的開罪了道君!」

  這話聽得宋楚怡舒坦,嘴邊的笑意又深了幾分。

  沒錯,連對她沒多少好感的太后都明白,無論如何她才是陛下的正妻。哪怕受到冷落、哪怕不受寵愛,卻依然是他身份尊貴、獨一無二的妻子。那些女人再如何張狂,也只配跪在她腳邊乖乖受訓!

  「奴婢覺得,這回就是您的好機會。要是做得好,說不定連上皇都得誇您,這樣的話,在左相大人那邊也能立一功!」

  事到如今,她並不在乎父誇不誇她。心底深處,她甚至是有些怨恨他的。她始終認為,皇帝無法對她情根深種也許是因為她不夠合他的心意,可他對她日漸疏遠、甚至生厭卻絕不是她的錯!都是父親!若非他執迷不悟非要和陛下作對,他怎會如此待她!

  她不想再管父親的事了,他要如何折騰都與她無關。如今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夠用這次的事情引起陛下的注意,再讓他念及一點她的好。只要能做到這個,受再多的苦她都不害怕

  跪一天一夜而已,算不得什麼。

  .

  六月三十當天一大早,宋楚怡起身沐浴焚香,然後在辰時抵達三清殿。那邊已經準備好了,八名道長在門外相接,而廣袖博冠的天一道長背對著她立在殿內,手中握著三根高香。

  「皇后娘娘。」聽到身後的動靜,他淡淡道,「請您上前來。」

  她身著玄紅相間的曲裾,莊重典雅,聞言款款上前,「天一道長。」

  他將高香遞給她,「娘娘請。」

  敬高香有個規矩,據說普通人殺生多用右手,洗不乾淨,所以持香時當用左手。宋楚怡此刻便以左手接過,再恭敬地高舉過頭頂,長拜三次後將它插|入神龕前的香爐中。

  「以往太后娘娘都是在這裡誦經祈福,如今皇后娘娘也一樣。貧道的弟子會在外面守候,若您有什麼吩咐可以傳喚他們。」

  交代完這些,他朝宋楚怡點了點頭,執著拂塵出去了。

  .

  殿內清香裊裊,宋楚怡眼眸緊閉,默唸經文。她一開始還很專注,可是三四個時辰之後思緒就越來越飄散,許多被掩埋在記憶深處的往事都湧了上來。

  全都是和那個女人有關的。

  這些年她總是不願意去回想,關於宋楚惜,她和她的一切都彷彿是加諸在她身上的恥辱烙痕,時不時隱隱作痛,讓她恨不得剜去那塊血肉,只為了不再瞧見她留下的印記。

  她還記得,年幼時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個長姐,是她七歲那年的生辰。

  她和哥哥是雙生子,生辰自然也在一處過。雖然他們年歲還小,父母也給夠了重視,除了邀請了他們各自的玩伴,居然還請了幾個交好的同僚,很是熱鬧了番。

  她那天很高興,穿著新做的藕荷色襦裙,以茶代酒給那些叔叔伯伯說吉利話。

  「多謝世叔來給楚怡和哥哥過生辰。世叔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

  「楚怡真是客氣。」被她敬酒的人父親的故交,姓吳,為人最是爽朗熱情,「世叔不辛苦。認真說起來,今日還是世叔的福氣。我也就如今能給你賀賀壽,等你再大個兩歲,世叔就是想見你也見不到了。」

  閨閣貴女,自然要矜持莊重,等她稍微大點,當然不可再見父兄之外的男子。

  這點道理她雖然小卻還是明白的,是以露齒一笑,「不管怎麼說,還是要多謝世叔賞臉。」

  旁邊的人見她舉止這般得體,忍不住讚道:「左相大人當真好福氣,嫡長子、嫡長女竟是龍鳳雙生,還都這般靈秀,真是讓下官羨慕得緊啊!」

  話音剛落,她清楚地看到母親臉上的笑意變得有點奇怪。然而她並沒有說什麼,從容地夾了塊兔肉給她,「嘗嘗這個。」

  「文昌君這話可說得不對。」那位吳世叔笑了起來,「楚恆確然是左相大人的嫡長子,楚怡卻不是嫡長女。我記得,您的原配夫人留下的是個女兒,一直養在惠州,對不對?那才是真正的嫡長女。」

  母親捏著玉觥的手一個不穩,裡面清冽的酒水灑上案几,讓席上的氣氛瞬間凝滯。

  .

  當天晚上,她留了一個好友和自己同睡。傅母和侍女都離去之後,她小聲地問道:「芷汀,為什麼他們說我不是嫡長女?哥哥是嫡長子,我怎麼能不是嫡長女呢?不是都說我和他只差了半個時辰麼?」

  岳芷汀那時候才八歲,卻已經學得一肚子詩書禮儀,這種問題自然難不倒她,「我聽那位吳大人的意思,是說左相大人在迎娶白夫人之前還有位妻子,而那位妻子過世時留下了個女兒,所以她才是長女。」

  原來是父親別的女人生的孩子。

  她高興起來,「那她和楚悅、楚恬沒什麼區別啊!庶母生的孩子,跟我的身份可差遠了!憑什麼跟我搶嫡長女的位置!」

  岳芷汀在被子裡搖頭,「不是這樣的。你那位養在惠州的姐姐不是什麼庶母的孩子,她是你的嫡姐。她的身份不僅比楚悅、楚恬要高,甚至比你也要高一些。我在書上看到過,說原配嫡出和繼室嫡出,世人都更看重前者。」

  她聽不懂她後面說的話,卻抓住了話裡的關鍵。她說那個什麼姐姐比她的身份要高。母親平時總告訴她,整個煜都的貴女沒有誰比她更尊貴,就連當著公主的面她也不用低頭。可是現在芷汀卻告訴她,那個姐姐的身份比她高。

  她很小聲地問道:「那回頭我們見面的時候,我也要給她行禮麼?」就像平時楚悅、楚恬給她行禮時一樣。

  芷汀肯定地點頭,「要的。」

  那一刻,她簡直恨死那個吳世叔了!

  如果沒有他,她就不會知道這個事!不會知道在遙遠的惠州,有個身份凌駕在她之上的姐姐,奪走她身為左相嫡長女的尊榮!

  當然,她更恨的還是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所謂姐姐!都怪她,才害得她現在這麼難受!

  「我希望她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她聲音低幽,想了想又補充道,「如果她敢來,我一定會想辦法把她趕走的!我會讓她後悔!」

  立誓時,芷汀只當她說的是氣話,她也這麼認為。可是沒想到多年以後,她居然真的兌現了自己的豪言。

  用一杯毒酒,讓那個威脅到她的女人,永永遠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臨死前最後一刻,她一定是後悔的。

  .

  眼眸突然睜開,宋楚怡深吸口氣,發現自己額頭上居然滿是汗水。

  雙腿已經麻木,不知道跪了多久,她四下張望了一番,透過雪白的窗戶紙判斷出天已經黑了。殿門入夜時便被宮人關了起來,裡面只留她一人。

  她覺得心跳得很快,適才的回憶讓她很不舒服,關於那個女人的一切都讓她不舒服。她想,她需要出去透透氣。

  讓夜風吹一下額頭,就能清醒了。

  手扶著地面,她很慢很慢地挪動身子,確保自己不會因雙腿麻木而摔倒。等她終於顫顫巍巍地站好,卻又猶豫要不要出去了。

  她整整一個白日沒有進食,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誠心,如果現在出去散步,哪怕只走一刻鐘,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費了。

  那些人還是會說她受不了辛苦,不夠虔誠。

  這麼一遲疑,她便有些茫然,立在大殿中央不知如何是好。留下來繼續跪,她實在難受得緊;出去清醒頭腦,她又心有不甘。簡直是兩難。

  遲遲難下決斷之際,她又開始痛恨。痛恨宋楚惜。那個女人都死了那麼久還不安分,居然跑出來給她找這樣的麻煩!

  若不是想起了她,她會這麼煩躁嗎?

  耳畔傳來聲響,很輕微,但在安靜的大殿內卻格外清晰。

  宋楚怡倏地扭頭望去,卻見五步之外的角落,有個纖長的身影安靜佇立。藕荷色對襟襦裙,長發柔順垂下,露出小半邊臉頰。

  她站在黑暗中,她看不清她的容貌,只是藉著微弱的光芒瞧見她烏黑的眼睛。

  那樣明亮,裡面閃爍著冰寒而森冷的光芒。

  她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就好像,剛剛還活躍在她記憶中的人,來找她復仇了一樣……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1:29 PM

第59章 驚恐

  明明是炎熱的夏季,宋楚怡卻覺得自己身處冰天雪地。四肢被凍住了,大腦也被凍住了。她無法思考,只能被動地站在那裡,和那個人影對視。

  事實上,就算她現在想逃,僵硬的身體也使不出半分力氣。

  她看不清她的臉,但那身衣裳卻再熟悉不過!五年前的除夕之夜,宋楚惜死的時候就是穿的這條裙子!

  是她!

  她回來找她了!

  渾身一個震顫,她從嗓子眼裡迸出聲尖銳而短促的尖叫,「有——有鬼——」

  宮人和諸位道長都候在門外,聽到喊聲忙不迭衝進去,卻見本該跪在大殿中央的皇后跌坐在左側的蒲團上,瑟瑟發抖地指著角落,「有鬼……有鬼……」

  她扭著頭不敢看那裡,唯有伸手的動作堅定無比,瀕臨崩潰。

  「娘娘……娘娘您說什麼啊?」落衣越眾上前,扶住宋楚怡的肩膀,「您是不是看錯了?那裡沒有人啊。」

  宋楚怡慢慢轉過頭,在看到空蕩蕩的角落時眼睛倏地瞪大,「怎麼會!我剛剛還看到……有影子站在那裡!是女鬼!來索命的女鬼!」

  落衣見她被嚇得不輕,又是驚疑又是為難,「娘娘,您一定是眼花了。這裡是三清殿,三清祖師金身塑像就在一旁,怎麼可能會有妖魔鬼怪靠近?您別自己嚇唬自己。」

  宋楚怡小臉煞白,仍在輕微發抖,「不是的,落衣。我沒有看錯。我剛剛……真的看到有鬼站在那裡!」

  謝懷不在,這裡的道士以鄒遠身份最尊,此刻上前道:「皇后娘娘,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他聲音平靜,卻彷彿冷風灌進大腦,讓宋楚怡猛地清醒過來。

  不!不對!這裡不是她的寢宮!這是太上皇的建章宮,是天一道長的三清殿,她的一言一行都會立刻傳到陛下和太后耳中,她必須鎮定!

  閉了閉眼睛,她呼吸依舊混亂,卻好歹冷靜了下來,「本宮剛剛看到角落裡有個人影,驚懼之下失了常態,讓道長見笑了。」頓了頓,「本宮看那裡有道帷幕,不知帷幕後面是什麼?」

  「人影?」鄒遠朝那裡看了看,「回娘娘,帷幕後面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是一間空屋子,供師尊打坐養神。」

  「原來如此。不知本宮可否過去看看,興許剛才的人影就躲在裡面……」

  鄒遠神情無奈,「這貧道就幫不了您了。那屋子平時都是鎖起來的,鑰匙在師尊手裡,您如果要進去,得去師尊那裡拿鑰匙。」

  宋楚怡自然不敢為了這個勞動天一道長,「這樣啊,那還是算了。」

  鄒遠好像有點好奇,「不過娘娘您究竟看到了什麼,為何一口咬定是女鬼?」

  宋楚怡本就發白的臉色又白了幾分,「也……也沒什麼,本宮就是看到個白衣白裙的女子,披頭散髮、滿臉鮮血,那模樣,可不就是女鬼嘛!」

  鄒遠蹙眉,「這倒是奇了。道君當前,居然有鬼魂肆虐,貧道修行這麼多年,還是頭回碰上。」想了想又道,「既然發生了這種事,娘娘還要繼續祈福嗎?不然,貧道安排宮人送您離開,您也好早點回宮休息。」

  按規矩,她是要跪到子時方可離開,可如今瞧她面無人色的樣子,再待下去恐怕受不住。

  宋楚怡略一掙扎,還是道:「不,本宮是代替太后來祈福的,自然要跪足了時辰再走。落衣,您留在裡面陪我,其餘人隨道長出去吧。」

  她做了決定,鄒遠從善如流,點點頭領著眾人退出了大殿。

  .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風平浪靜,再沒鬧出什麼亂子。直到子時來臨,宋楚怡坐著轎輦離開建章宮,才算長舒了口氣。

  她靠在柔軟的鵝毛墊子上,閉上眼眸,腦海中又閃過先前在三清殿內的事情。

  那個人影如此清晰,她怎麼也不能相信是自己的錯覺,可鄒遠又告訴她不可能有人能潛進那裡,所以……真的是鬼?

  宋楚惜的鬼魂。

  倒抽口冷氣,她想起了很多從前的事。

  還記得宋楚惜剛死的那段時間,她經常夜不能寐,哪怕艱難地睡著,也會在夢中被她的鬼魂追趕,口口聲聲要她償命。她擔驚受怕,不過半個月就瘦了十來斤,後來還是母親找大夫給她開了藥,再溫言細語地安慰她,才算好點。

  「你這次是衝動了些,可你沒有做錯,換了母親也會和你做同樣的選擇。我之前跟你發火,不是覺得你不該殺她,而是氣你不事先告訴我。若你肯把事情交給我來處理,一切都會更加的天衣無縫。」

  她聽得愣住,「母親是說,如果我告訴了您,您會幫著我一起……殺了她?」

  「當然。」母親冷笑,「你父親居然想讓那個女人的女兒成為太子妃,當真是不打算給我顏面。若此番真讓他如願,不僅你失去一輩子的幸福,連母親我都抬不起頭!」

  身為繼室,本就低原配夫人一頭,偏她天性好強,將此事視作生平大辱。她看宋楚惜不順眼久矣,從前不想多生事端所以忍了,如今她居然敢來和自己女兒爭奪太子妃之位,丟了性命也是活該!

  母親摸摸她的頭髮,低聲道:「如今你父親別無辦法,只能讓你頂了她的功勞嫁過去。以後你就是太子妃,再以後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你的身份無比尊貴,手上沾染一兩個人的鮮血根本算不得什麼,不用放在心上。」

  皇后……是了,她很快便能成為皇后,就算殺了誰又能怎樣呢?皇帝不會知道,只要他不追究,就沒人能治她的罪。

  她從此安了心,再也不曾做過一次噩夢。

  時光倏忽而過,五年過去了,她本以為她會在記憶中越變越淡,卻偏偏事與願違。

  不僅人人都在提起她,自己更是在今晚,直接看到了她的鬼魂。

  當真是躲不過嗎?

  .

  葉薇手中捏著一段香,凝視片刻後交給妙蕊,「把它丟到火裡,燒乾淨。別留痕跡。」

  妙蕊知道這是她從建章宮帶回來的東西,也沒多問便領命去辦了。葉薇雙手托腮,想起兩個時辰前謝懷把它交給她時的神情,還有些不解。

  「這是娘娘吩咐貧道找的『清夢引』,您難道不帶一段回去自己用?」他微笑道。

  「我用它做什麼?」她輕哼,「『清夢引』可使人心神懈怠,牽連出心底深處最難以忘懷、恐懼害怕的事情,從而導致噩夢不斷。本宮對折磨自己沒興趣。」

  「也是,您向來不喜歡自苦,只喜歡看別人的笑話。」

  「謝道長這話說得,好像很瞭解本宮。」

  「貧道不敢。」他客客氣氣道,「貧道只是看您對付皇后娘娘的手段高明乾脆,誇讚您而已。」

  她眼珠子轉了轉,「其實本宮會知道這種香,還多虧了道長您。楚惜姐姐在信裡說了,是您告訴她世上有此奇香。我也是因為知道了這個,才能順著想出這回的法子。」

  「貧道可不敢居功。我就算知道這香,也沒您的睿智。」他說得跟真的似的,「您讓貧道在殿內點燃『清夢引』,混在檀香中皇后娘娘自然發覺不了。她聞了這個香便會心神懈怠,至少這幾個晚上都難以安寢。不過,您費盡心思做了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道長難道真猜不出來?」她睨她,「本宮適才還親自進去扮鬼嚇她,連上這個,我想做什麼你也猜不出來?」

  他答得鎮定,「猜不出來。」

  猜不出來才怪!

  她懶得和他繼續打機鋒,「時候也不早了,本宮得回披香殿去。道長也早些回兩儀殿吧。」

  他們說話的時候正躲在三清殿附近的一個小房間內,隱蔽是很隱蔽,但葉薇總是不放心。

  想到這個她又有點對謝懷無語起來。本來進去嚇宋楚怡這件事不需要她親自上陣,換個宮女簡單易容一下就行,可他卻非說找不出可信的女子,要她親自過來。

  若非如此,她何至於此時還在這兒耗著?

  她想撤,他卻不讓,長臂一伸便擋住了她的去路。她扭頭看她,素淨的臉上有些微的不耐,「天一道長,時辰真的不早了,我再不回去就得被人發現了!」

  他慢騰騰地抓過她右邊手腕,將一段「清夢引」放到她的掌中,「帶上這個。」

  他的手很涼,握住她時把那股冷意也傳了過來。葉薇被他的動作搞懵了,片刻後才倉皇低頭,「……好。」

  不再多言,她快步出了屋子,很快便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裡。

  唇邊溢出絲苦笑,葉薇決定,等這次的事情了結,她還是要和謝懷保持距離。

  那個男人如今變得太過神秘複雜,她搞不清楚他在想些什麼,實在不敢深交。

  至於那清夢引,她從前確實十分好奇,一度攛掇謝懷找來送給她,可如今卻不敢留下這東西。

  宮中耳目眾多,萬事都得小心為上。

  走到窗邊朝椒房殿的方向望去,她眼中有著期待。自己此番下了這麼多的功夫,事情到底能不能如願朝她想要的方向發展?

  她真是要等不及了。

  .

  今天是月末,皇帝按規矩宿在椒房殿,宋楚怡步入寢殿的時候他已經獨自在床榻裡側睡熟了。

  她簡單梳洗了一下,換上寢衣,輕手輕腳爬上床榻,在他旁邊躺下。

  轉頭凝視著男人的面龐,她眼中的惶然和恐懼慢慢散去,最後變成墨一般深沉的堅定。

  無論如何,她得到了自己此生最想要的,便已經勝利了。

  宋楚惜的鬼魂想來找她索命便來吧,只要她有這個本事,她不介意陪她玩這一把!

  看看最後,她能不能把她帶到地下去。

  .

  大燕是卯時上朝,皇帝通常會在寅時三刻起身,然而今日不知怎的,他居然寅時一刻就醒了。

  明黃幔帳內,他按了按太陽穴,慢慢坐起來,準備等一下再喚人進來伺候。

  宋楚怡就躺在他身側,呼吸卻並不安穩。他皺著眉頭回憶了一下,昨晚她似乎睡得不太好,翻來覆去,好幾次讓他都察覺到了。

  可她不是才去三清殿跪了一天一夜麼?按理該睡得很沉穩才對。

  搖了搖頭,他懶得去想她為什麼夜不能寐,思緒轉到另一個地方。半月前阿薇說有禮物送他,神神秘秘了好一陣子,硬是不肯提前給他透個口風。

  他本來是不在意的,被她的態度一弄,倒真的好奇起來。也不知她會送他什麼。不過看她那古靈精怪的樣子,他還真有些害怕她送他什麼難以接受的東西。

  「長姐……」

  突然傳來的夢囈將他從沉思中驚醒,回頭一看,宋楚怡小巧的臉蛋煞白一片,額頭有豆大的汗珠順著滑落。

  她好像夢到了什麼很可怕的事情,不安地皺著眉頭,嘴一開一合,卻說不出連貫的句子。

  皇帝知道她是魘住了,略一沉吟便伸手按上她的肩膀,想把她推醒。然而力道還沒使出,就被緊跟著的一句話釘在當場,動彈不得。

  「長姐,我沒有殺你……毒不是我下的……

  「長姐,求你……放過我……」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1:30 PM

第60章 調查

  每日下朝後,皇帝要麼留在前朝紫宸殿和群臣議事,要麼回永乾殿批閱奏疏。最近朝上事情略多,幾位官員本以為皇帝必定要在朝會散去後留下幾人詳談,可誰知他竟是直接離去,動作迅速到讓他們連御輦的帷幕都不曾瞥到一眼。

  大家疑惑之下,不免揣測難不成後宮又出了什麼大亂子?

  確實是出了亂子,但目前除了皇帝自己,還無人發覺。他帶著複雜難言的心情在書房內坐了許久,終於輕聲吩咐,「去召賀期過來。」

  高安世略微一驚。

  賀期是皇帝唯一帶在身邊的影衛,平時都以御前侍衛的身份做掩護,實際上卻是替他刺探機密要事。皇帝等閒不會傳召,一旦有所吩咐,必定是極為重要的事情!

  他不敢多問,沉聲道:「諾。」

  高安世出去了,皇帝閉上眼睛,順手從筆架上取下支玉管狼毫筆,開始在腦海中認真回憶。

  皇后的那位長姐,叫什麼名字來著?

  他還記得去年十二月,自己曾當著闔宮眾人的面問起她的閨名。當時是因為母親提了左相的原配夫人,他知道她是想借此讓皇后和白氏尷尬,進而嘲諷左相薄情寡義。母親這些年在左相那兒受了不少氣,他和他更是積怨頗深,所以很自然地開了口。他那會兒以為自己只是想推波助瀾一把,可如今回想起來,就算是要讓皇后和左相難堪,他做出那種事也有點奇怪。

  就好像被什麼奇怪的力量操縱了似的,他以帝王之尊,一本正經地問起一個亡故多年的女子的閨名。

  著魔了嗎?

  他本來都快把這個事情給忘了,可是今天早朝,宋楚怡在睡夢中喊出的話語彷彿一把鑰匙,讓他塵封的記憶全部復甦,無比清晰。

  「長姐,我沒有殺你……毒不是我下的……

  「長姐,求你……放過我……」

  所以,她是夢到了她死去的姐姐來向她索命,萬般恐慌之下才說出這樣的話?

  他深諳人心,知道這種時候越是否認什麼,就越證明你做了什麼。宋楚怡說她沒有下毒,他卻因此而對她起疑。若非做賊心虛,又怎會如此?

  想明白這個後,他心中滿是震驚。雖然早知道宋楚怡性情倨傲、手段狠辣,卻也沒料到她會喪心病狂到這種程度,居然害死了自己的親姐姐!

  許多事情現在回頭去看,意義便顯得不同起來。

  那天夜裡,他當眾問起她姐姐的名字,宋楚怡滿臉都是緊張為難,推推阻阻就是不肯說。他當時只當她是不願提起長姐,可如今仔細琢磨她的表情,卻發現不是這樣。

  她不是不想讓他聽到長姐的名字,而是……害怕他聽到她的名字。

  這又是為何?

  她害死自己的姐姐,難道還與他有關不成?

  身體有點發冷,他發覺自己的思緒正朝著一個荒謬而恐怖的方向滑去。那裡藏著他多年困惑的答案,卻也讓他心生畏懼,幾乎不敢深想。

  面無表情地睜開眼睛,筆桿已經被他的力道攥得溫熱,筆尖在硯台裡舔了一下,慢慢落上光滑的玉版宣。

  皇后不肯說,後來還是葉薇告訴了他。那個死去多年的女子,她的名字好像叫……

  手腕轉動,卻不是往常的筆走龍蛇,緩慢而凝滯。等他的手終於離開,宣紙上只留下一行工整而雋秀的楷書。

  宋楚惜。

  這是她的名字。

  房門適時打開,賀期恭敬地跪在屋子中央,「微臣參見陛下,陛下大安。」

  皇帝直起身子,「替朕去查一件事。」

  「請陛下吩咐。」

  他卻沒有立刻出聲,而是垂下視線,盯著宣紙上的名字看了許久,才慢慢道:「你立刻離宮,去一趟江南惠州,朕……要你去打聽一個人。

  「左相的嫡長女,宋楚惜……」

  .

  皇后在三清殿撞鬼的消息在第二天晨省前便已傳遍六宮,眾人心思各異,幸災樂禍的有,憂慮不安的也有。

  「貴姬娘娘您說,昨晚究竟是怎麼回事啊?」去長秋宮的路上,江宛清這麼對葉薇道,「道君座前,難道真有鬼怪不成?」

  葉薇坐在肩輿上,神情慵懶,「事發時本宮又不在場,如何會知道怎麼回事兒?」

  「這倒也是,不過臣妾想著您一貫心思過人,興許能猜出一二。」

  葉薇眼風掃過去,有點冷淡,「皇后娘娘乃中宮之主,與她有關的事自然得慎重再慎重,又豈敢隨意猜測?江容華的規矩還是沒學好。」

  這是端出了主位的架子在教訓她,江宛清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咬牙道:「臣妾知錯,以後必不再犯!」

  葉薇愉快地欣賞了會兒她「忍辱負重」的神情,轉過了頭,「長秋宮到了,咱們進去吧。」

  這陣子江宛清還算安分,但葉薇知道以她的性子,被自己這樣刁難一定忍不了多久。她應該已經和皇后搭上了線,但那邊會不會相信她就不一定了。

  畢竟,她從前可是姚嘉若的人。

  .

  大家帶著一顆誠摯的探秘之心,希望見到皇后時可以從言語間窺見一二,藉以揣測昨夜的內情。可惜才剛進入椒房殿,便看到皇后身邊的宮女蝶衣急匆匆出來,朝著她們福了福身子,「皇后娘娘鳳體違和,不能見諸位娘娘了,大家請回吧。」

  襄愉夫人問出了眾人的困惑,「不知娘娘是哪裡不好?臣妾等擔憂不已,是否可前往侍疾?」

  「奴婢已經吩咐人去請侍御醫,具體情況還得等御醫的示下,夫人還是先回宮休息吧。如果需要侍疾,奴婢自會親自上門恭請夫人。」

  從長秋宮出來,葉薇跟在襄愉夫人身後,另外一邊則是曾經開罪過她的承徽董氏。三個人一起順著太液池散步,宮人都被甩到了五步以外。

  董承徽搖著一柄白紈織金的檀木扇子,涼涼道:「瞧這架勢,那些傳聞竟是真的。皇后娘娘被鬼魂衝撞,一病不起了。」

  「怎麼,董承徽本來還以為是假的?」葉薇挑眉。

  董氏去年因為葉薇的關係被褫奪了封號、從婕妤降到承徽,還被姚嘉若罰在雪地裡跪了兩個時辰,之後便連續病了好幾個月。兩人按說是仇深似海,可她們偏偏又都是襄愉夫人的人,見面的次數多了就不得不裝出個和睦的表象來。而且董氏也不知是不是長了教訓,對著葉薇恭敬得很,再無從前那副冷豔高貴的樣子。

  「貴姬娘娘英明,臣妾原本確實不大相信。」董承徽抿出絲笑來,「想那道君座前,自然是靈光普照,憑他什麼妖魔鬼怪也得退散,如何敢出來作亂嚇人?皇后娘娘這鬼撞得蹊蹺,讓人不能不多想……」

  身為那膽大包天的「鬼怪」,葉薇神色自若,「本宮也有點奇怪,不過娘娘今日都病重不起了,那應該是確有其事。」

  「這裡沒外人,臣妾有什麼話就直說了。」董承徽看看襄愉夫人,「您覺得,皇后娘娘會不會是故意的?」

  「什麼故意的?」

  「故意說自己撞鬼了。」董承徽道,「她會不會想以此事來博取陛下的憐惜,顯示自己的功勞有多大、又付出了多少辛苦?」

  葉薇挑了挑眉,「比起董承徽的猜測,本宮倒覺得另一個說法更加接近。」

  襄愉夫人溢出絲笑,「慧貴姬說來聽聽。」

  「臣妾覺得,皇后娘娘興許是對太后心存不滿,並不樂意替她去三清殿祈福,所以才鬧出這樁事來。」

  「她會不願意麼?」董承徽皺眉,「替太后祈福,那是多大的榮耀,她豈會不願!」

  「她當然不會不願意,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如董承徽這般明白。」葉薇語氣平靜,彷彿在閒話家常,「臣妾也是擔心。太后娘娘向來不喜皇后,如今年歲漸長、身體又越來越差,許多事情都不如從前想得通透。如果她因為今次的事誤會了,認為是皇后在對她示威,應該會很生氣吧?」

  襄愉夫人眼睛一亮,衝著葉薇輕輕笑了,「還是慧貴姬思慮周全。如此看來,本宮得提前去長樂宮勸慰一下太后,讓她老人家安心才行。」

  .

  披香殿內,葉薇端著碗涼涼的黃瓜粥,開開心心地喝著,不時吩咐憫枝給她夾塊蔥爆蝦仁,一頓晚膳用得無比滿足。

  「小姐今日心情很好啊。」憫枝笑道,「連膳食也用得多了,得去重賞庖廚才行。」

  心情好?她當然心情好!

  她本來和皇帝約好傍晚時一起去太液池邊看荷花,可臨了他卻打發了個小黃門過來,跟她說朝事繁忙脫不開身。這還是他頭回失約,換做別人多半會悶悶不樂,葉薇卻高興得不得了!

  她早就打聽好了,今天下朝後皇帝根本沒召見什麼大臣,關在永乾殿裡大半天沒出門。他沒見臣子,也就是說今日牽絆住他的並非朝政,而是別的事情!

  如今的時機,還能有什麼別的事情?

  她原本還擔心呢,雖然自己動用了清夢引,還穩妥起見裝了次鬼嚇唬她,確保當天晚上佔據她心神的都是曾被她害死的長姐,連夢裡也不消停。可事有萬一,要是皇帝沒聽到她的夢話,或者聽到了沒理解過來,那就功虧一簣了!

  不過看如今的架勢,一切都如她所願,十分圓滿!

  這邊發展順利,而襄愉夫人聽懂了自己的暗示,應該也會有所動作。她感覺自己即將狠狠打中宋楚怡七寸,簡直有種走上人生巔峰的快感!

-----------------------------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發現沒有,如果黃桑知道了宋楚惜的事情,他要如何處理對葉薇的感情也是個微妙的問題誒!死了的人在回憶中永遠是最美的,楚惜又是那種情況,簡直就是永恆的女神……你看這裡黃桑都因為楚惜爽了和阿薇的約了!

  所以阿薇是要和自己爭寵麼?【捧臉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1:31 PM

第61章 笛子

  葉薇認為,皇帝既然起了疑心,必然會派人去惠州打探。從這裡到江南,就以日行六百里算,加上橫渡睢江所需的八日,來回少說也要一個月。再算上在當地調查花費的時間,要等來結果就得奔著八月去了。

  慢是慢了點,不過已經是目前最好的情況,她倒也不著急。吃吃飯,睡睡覺,很快就過去了。

  皇帝在三日後召葉薇去了太液池邊的清蓮水閣。時辰正是傍晚,殘陽如血、美得驚人,金光照入水閣內,而他神情淡漠地半臥在芙蓉簟上,彷彿光影中的神祇。聽見竹簾掀動的聲音,他慢慢睜眼,正好對上葉薇彎腰入內的倩影。

  發如黑鴉,膚若雪玉,黛眉星目,瓊鼻櫻唇。一襲胭脂紅半臂齊胸襦裙越發襯得她鮮妍明麗,令人心折。

  如果美人的臉上能帶點笑容,這場景會更加賞心悅目。

  他朝她伸出右臂,「過來。」

  葉薇卻沒去,反而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臣妾參見陛下,陛下大安。」

  他看了她一會兒,「你這是在生氣?」

  「臣妾豈敢。」她冷冰冰道,「陛下朝事繁忙,因此而不能赴與臣妾的約定,實在是無可奈何。臣妾不敢怨怪。」

  「分明是在生氣。」他嘆口氣,「朕那天確實是有事,並非故意失約。」

  她索性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那陛下倒是說說,是因為什麼事?什麼事比臣妾還重要,讓您捨得看我難過失望?」

  她把事情說得這麼嚴重,語氣裡甚至帶上了質問,這讓皇帝有點不快。說到底不過是失了次約,他還特意吩咐宦官提前去交代了,她也能氣成這樣?

  莫非真的是自己以往太縱著她,倒讓她有些不知分寸了?

  然而他到底捨不得對她疾言厲色,是以雖然不快,語氣還是很溫和,「朕說了,是朝堂上的事。」

  「真的?」

  「不然阿薇以為是什麼?」

  她悶悶地垂下頭,「臣妾說不好,就是心裡怪怪的。那天晚上您沒有來看臣妾,我就有種很難受的感覺。臣妾實話跟您說,您可別笑話我。我當時聽著宦官傳話,有一瞬間居然覺得……覺得您在臣妾和別的女人中間,捨棄臣妾而選了別人!」

  他始料未及,一時愣住了。反應過來後有被人看穿的狼狽。他確實是因為別的女人而心神不寧,失去了與她遊園的興趣,可她這也猜得太準了吧!

  葉薇眼巴巴地看著皇帝,「您真的是在忙朝堂上的事嗎?不騙我?」

  這眼神太殷切,皇帝被看得心情複雜,竟不知說真話好還是說假話好。

  如實告訴她,她一定會難過;可如果繼續隱瞞,豈不是騙上加騙?他發現自己如今真不太想對著她說假話。

  沉默許久,他還是做了決定,「朕總說和你心有靈犀,你如今還真表演給我看。你猜得沒錯,朕確實不是在忙朝堂上的事,可也沒有因為別的女人捨棄你,別想太多。」

  安慰的話沒起到作用,她的臉垮下去,「您真的騙了我。」氣呼呼背過身子,不想再看他。

  「阿薇。」他拽她胳膊,「怎麼跟個孩子似的?別置氣。」

  他越安慰,她還越來勁,「您既然不在意臣妾,何必還召我前來?臣妾可不想做個被您閒暇時才記起的女人!」

  「阿薇!」他終於不耐煩了,「你到底怎麼了?這般無理取鬧,是想逼著朕對您發火嗎?」

  她霍然起身,「臣妾告退!」

  他勃然大怒,搶在她離開前一把攥住她手臂,「葉薇!」

  「嗒——」

  什麼東西落到地上的聲音。

  兩人順著低頭,卻見一管翠綠如玉的竹笛滴溜溜在地上打轉,最後停在他腳邊。他彎腰拾起,轉而看向她,「這是什麼?」

  葉薇伸手想搶,可惜沒成功,「還能是什麼?笛子而已!」

  「這笛子瞧著是新做的,上面還刻了字。『阿薇』,這是你的笛子?」

  她面無表情,「是,這是臣妾的笛子,所以請您還給臣妾吧。」

  他卻沒那麼好糊弄,「朕看你衣袖裡好像還有什麼東西,拿出來看看。」說著便攬過她的腰肢,強行取出裡面的物件。

  還是一管笛子,通體碧綠,和剛才的一般無二,只是尾端篆刻的字不同。

  子孟。

  他這回沉默了很久,才揚了揚兩管笛子,「怎麼回事?」

  葉薇被他摟在懷中,幾次掙扎都沒能成功,臉上浮現出羞憤氣惱交加的表情。然而在他這句話問出來後,那些神情又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委屈。

  「您不是都猜出來了嗎,還問我做什麼?」

  「這是你做的?這就是你神神秘秘了這麼久的禮物?」他越說越驚訝,「你親手做的笛子?」

  她沉默片刻,索性豁出去了,「是,臣妾親手做的笛子。從挑選竹材到打通竹節、烘乾竹料,乃至最後的打孔、水磨、修眼,都是臣妾做的。兩管笛子,一共費了整整一個月。」

  她沒有刻意輕描淡寫,而是很生氣、很委屈地看著他,明明白白把自己的情緒展示給他看,「因為您喜歡聽臣妾吹笛子,也誇我吹得好,所以我就想做這個禮物送給您。我還斗膽在上面刻了你我二人的名字,希望您會喜歡。做笛子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像您收到時是什麼表情,期待了好多次……那天晚上,我本打算在遊園時把笛子送給您,可是您卻沒有來。臣妾不想說假話,那時候,我真的很失望。」

  眼眸亮晶晶的,裡面有清澈的水澤。是她沒有忍住的眼淚。

  他的心忽然就軟得不像話,那點子憤怒都被拋到九霄雲外,滿滿的全是對她的憐惜和對自己的責怪。以她的性情,主動做這種親暱示好的事情定下了很大的決心,那對笛子也做得好極了,一看便知是用足了功夫。

  還有笛子上刻的字。子孟,阿薇。這是她對他的情話,含蓄而深沉。

  如果一切順利,這對笛子將成為他們的定情信物,上面承載的是彼此最美好的回憶。

  可這樣重要的事情,卻因為他的失約而沒能實現,最終還鬧成了如今的局面。

  「阿薇……」他攥緊了笛子,另一隻手去摸她的臉,「是朕不好。那天我不該失約的。讓你難過了,對不起。」

  她好像沒想到他會這麼認真跟自己道歉,愣了愣才倉皇低頭,「陛下別這麼說,是臣妾……是臣妾太小題大做了。臣妾不該跟您發火,更不該惹您生氣……」越說越傷心,「臣妾只是有點害怕,怕您因為什麼就不喜歡臣妾了,像您對皇后娘娘和姚昭容一樣……」

  「不要拿你自己和她們比。你和她們都不一樣。朕喜歡你,真心地喜歡你。哪怕發生任何變故,這件事情都不會變。」他心中閃過那個模糊的影子,卻依舊堅定地重複,「所以你可以安心,別人不會影響到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葉薇與他對視許久,終於露出笑容,「能聽到陛下這樣說,臣妾雖死無憾。」

  打從開始提宋楚惜的事,她便知道自己早晚會面臨這個問題。記憶中的救命恩人和陪在身邊的美貌寵妃,在皇帝心中究竟誰的份量更重。她並沒興趣和上輩子的自己爭寵,然而這卻是個很好的機會,利用此事推波助瀾,從而加深皇帝對她的感情。

  如今看來,效果很好嘛。

  「讓朕仔細看看你的禮物,這管刻著『子孟』的是送朕的?」

  「不是。這管刻著『阿薇』的才是送給您的。」

  他一愣,繼而笑起來,「想讓朕時時刻刻都唸著你?」

  她坦然點頭,「臣妾做笛子時,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他被她說得更加愉悅,捧住她臉頰額頭相觸,「阿薇用心良苦,朕也只能乖乖跳進你這溫柔陷阱了。」

  「原來臣妾在陛下心中還擔著溫柔二字。看來臣妾以後得謹言慎行,可千萬別破壞了這難得的印象。」她一本正經,「便是在家中,父兄也不曾誇讚過我溫柔,陛下真是讓臣妾欣喜若狂。」

  他哈哈一笑,「那是你父兄不懂欣賞,阿薇你分明就是個端嫻莊淑的大美人。」抵唇咳嗽幾聲,「罷了,既然做了笛子,不試下音怎麼行?咱們合奏一曲吧。」

  「陛下想奏什麼?」

  皇帝沉吟片刻,「就吹《蕭史弄玉》如何?」

  所謂蕭史弄玉,說的是春秋時一對夫妻。女子喚作弄玉,是秦穆公的愛女,喜好音律、尤擅吹簫。而她的丈夫蕭史與她一樣,二人時常在月下合奏,其聲美妙無比。終於有一天,他們的簫聲引來了紫鳳和赤龍,要帶他們上天。於是蕭史乘龍、弄玉跨鳳,雙雙騰空而去、飛昇天界。

  葉薇好心提醒,「陛下,這是簫曲。」

  「簫能吹,笛子便不能了麼?」他笑,「世人羨慕蕭史弄玉的傳奇,作曲紀念他們。朕覺得,阿薇與我半分不輸給他們,興許哪一日咱們也能引來龍鳳,上升天界。」

  葉薇想了想,表達了否定意見,「這不可能,陛下您的笛子吹得太糟了。龍鳳還沒飛來,就得被您嚇跑。」

  她就這麼一本正經地嘲笑他,倒把皇帝聽得愣住,反應過來後沒好氣地戳戳她額頭,「你還真敢講。」

  葉薇捂著被戳痛的地方,皺皺鼻子,「陛下,您這麼惱羞成怒是不對的!」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1:32 PM

第62章 真相

  接下來的事情一如葉薇所料。

  襄愉夫人秦以蘅打小便極得趙太后喜歡,不然當年也不會選中她當太子妃。後來被宋楚怡從中攪合,秦以蘅由妻變妾,趙太后一直心存愧疚。再加上秦氏深明大義,從沒有因為此事表示過怨懟,趙太后便更加心疼她。

  所以她的話在趙太后那裡極有份量。

  葉薇不知道襄愉夫人究竟和趙太后說了什麼,但是從宮中肆虐的流言也能猜到大概。大家都說,皇后娘娘不願代太后去三清殿祈福,那天晚上所謂的撞鬼,其實是她在對太后示威。

  想那三清殿是什麼地方?供奉三清祖師的聖殿、宮中靈氣最足的寶地,她卻偏偏在那裡撞鬼了,這不是在說道君的聖光無用、太后的虔誠可笑麼?!

  簡直是不給大家臉面!

  葉薇覺得,如果這消息能傳到太上皇耳朵裡,就不枉費自己一番苦心了。上皇和太后都對她生了厭,皇帝又查出李代桃僵之事,那宋楚怡就算仗著左相的威勢,在這宮裡也度日艱難。

  太上皇那邊是什麼情況暫時不清楚,然而太后的反應卻一目瞭然。七月十五,又是她去三清殿跪拜祈福的日子,這次代替她去的人不是皇后,換成了襄愉夫人。

  太后宣佈此事的當天,昏定結束後,葉薇、董承徽伴著襄愉夫人一起從長秋宮出來,董承徽滿臉的譏嘲和幸災樂禍,「貴姬娘娘方才可瞧清楚了?皇后娘娘瞧見襄愉夫人的臉色可精彩得很呢!真真解氣!她靠著陰謀詭計才奪了夫人的正室之位,囂張這麼多年也該在夫人這兒吃吃苦頭了!」

  她當然看清楚了。這是她費心籌謀的結果,宋楚怡的每一個表情都是她渴盼已久的,怎麼能不看個盡心?

  襄愉夫人還是那副高貴溫和的模樣,「比起這個,本宮更擔心皇后娘娘的身體。她看著氣色很不好,似乎真的病得很重。再這麼下去,咱們估計得去病榻前侍疾了。」

  葉薇回憶起宋楚怡蒼白的面色以及發黑的眼圈,微微一笑。

  她氣色當然不會好。換做任何一個人,連續做了七八天的噩夢,臉色恐怕都會像鬼一樣難看。

  清夢引藥效持久,而她那時候又沒安好心,連續點了三根,可謂恨意深沉。宋楚怡這些日子應該夜夜都會看到她的冤魂來索命,也不知道自己在夢中對她做了些什麼,能把她嚇成這樣。

  好在意啊!

  .

  這些傳聞皇帝當然也聽到了,某天駕幸披香殿時就和葉薇聊起了這個,詢問她的看法。

  「臣妾覺得,皇后娘娘不像那種糊塗人。」葉薇仰躺在他的懷中,把一瓣橘子喂到他嘴裡,「太后娘娘讓她代替自己祈福是器重她,雖然辛苦了一點,卻是極大的榮耀。皇后娘娘肯定明白的。」

  「所以,你真的相信她撞鬼了?在道君座前?」

  「道君聖光照耀,三清殿自然不會有鬼。相比起來,臣妾更願意相信另一種說法,那便是皇后娘娘並非有意觸怒太后,只是看花了眼……」葉薇做出個認真思索的模樣,「她相信自己看到了鬼怪,所以才會嚇成那樣。」

  她的想法也是皇帝的想法。

  宋楚怡再糊塗也不會做出這種明顯會開罪母后的事情,她當時的驚恐皆是發自真心。再聯繫那天清晨她的夢話,他覺得自己似乎能猜出她在三清殿見到的人是誰了……

  心頭又生出煩躁,他臉色不自覺陰沉下來。葉薇敏銳察覺,把原本要喂給他的橘子默默吃了。

  「陛下最近有心事。」是用的肯定語氣,「願意和臣妾說說麼?」

  皇帝垂頭看懷中的女人,她難得乖順地躺在自己腿上,大眼睛忽閃忽閃,「興許臣妾能幫到您呢!」

  他勾了勾她下巴,「你幫不到朕。」

  這次的事情,沒有人能幫到他。

  「陛下都不說,怎麼知道臣妾幫不到您?」她坐起來,趴上他的肩膀,「臣妾猜測,讓您苦惱的事情肯定不是和朝堂有關的,是私事,對不對?既然是私事,臣妾還是可以支點招的。不過如果您不方便告訴我,那便算了吧。」

  那天發了通脾氣後,她又恢復了通情達理、極懂分寸的模樣,絕不讓他為難。皇帝瞧著這張美麗的面龐,想起曾經那些熟悉感,終於慢慢道:「朕在等一個答案。」

  「答案?什麼答案?」

  「一件困擾了我很多年的事情,關於它的答案。」他聲音很輕,彷彿陷入了回憶,「我懷疑得太遲了。我早該發現有問題的。」

  葉薇只作不懂,「那陛下心中,希望等到什麼樣的答案呢?」

  皇帝卻沒有回答。

  視線落在虛空中某一點,他長久地沉默著,連時間都凝滯不動。

  這些日子以來,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囚犯。被困在玄鐵鑄成的牢籠裡,無力掙扎、無法逃脫。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靜地等待。等待賀期從江南迴來,帶給他最終的答案。

  可是他到底希望他給他帶回怎樣的答案呢?

  他不知道。

  他甚至不敢仔細去想。有些念頭太過驚心動魄,他光是往那邊懷疑就用盡了全部勇氣,再要剝皮拆骨地分析無異於凌遲。

  既然如此,那就繼續等著吧。

  等到如山鐵證擺到眼前,他也不用再糾結,可以認命接受。

  而知曉真相後要如何處置,端看這答案究竟如何了。

  .

  賀期回來得比葉薇估計的要快。

  她本以為怎麼也要拖到八月份,孰料七月末的時候那人就回到了煜都。她並不知這是因為皇帝特意吩咐過,日夜兼程,不得有片刻耽擱。

  賀期回宮的時候葉薇正在永乾殿書房伺候筆墨,夏日炎熱,書房兩角都放了冰塊,涼颼颼的很舒服。可是皇帝看了一個時辰奏疏額上還是出了汗珠,她便拿來紈扇一下下地替她扇著。

  硃砂寫下一行行批示,他間或抬頭瞥她,卻被她催促的眼神弄得不敢分心,「陛下專心朝事,別看臣妾。您就把臣妾當成……當成桌上的筆架好了。」

  他失笑,「會打扇子的筆架朕還是頭回見到。」

  葉薇正欲再言,卻見高安世掀簾進來,附到皇帝耳邊說了句什麼,他神情立變。

  「阿薇,你先回宮。」

  她站起來,「出什麼事了麼?」

  「朕有重要的事要處理,你在這裡不方便。高安世,派人送慧貴姬回去。」

  直覺告訴葉薇,是她期待的事情有結果了。皇帝派去惠州調查的人回來了,他馬上就要見他。

  想了想,她微笑道:「那臣妾先行告退。陛下如果忙完了還有興致,可以來披香殿聽臣妾吹笛子。臣妾昨日剛作了首新曲。」

  皇帝的心思早已不在這裡,卻還是神色從容地朝她頷了下首,「知道了。」

  葉薇臨出門前略略回頭,瞧見依舊鎮定的皇帝,感慨不能親眼見到他知曉真相的表情,真是有點遺憾啊。

  .

  「啟奏陛下,微臣按照您的吩咐,在惠州查訪數日,終於探聽到關於宋大小姐的全部消息。」

  賀期跪在書房中央,每個字都說得又鄭重又認真,「她是左相的原配夫人所生之女,自小便養在惠州,由宋老夫人親自教養。載初二十二年五月,宋大小姐已年滿十五,左相派人將她接到煜都,準備為其商談婚事。然而次年正月,她又被送回了惠州,理由是身染疾病,大夫囑咐送回鄉下靜養。

  「左相多年來一直對這個嫡長女不聞不問,是以煜都知道宋大小姐的人很少。她在煜都宋府一共住了三個多月,也從未被正式引薦給帝都的貴婦小姐們,所以幾乎無人知曉宋家的大小姐曾經來過。

  「宋大小姐回到惠州後沒有住進城內的府邸,而是被直接送到了鄉下的祖宅,一個月後不治而亡。她的屍骨葬在宋氏祖墳,微臣也潛進去查探過,至少從表面上看是沒有問題的。」

  等到他這番話講完,皇帝才發現自己居然一直忘記了呼吸。太過緊張,他甚至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音,彷彿稍有不慎就會驚擾什麼,然後改變自己等了這麼久的結果。

  一點一點思索每一個細節,他慢慢道:「住了三個多月?也就是說她是九月份抵達煜都的。五月份從惠州動身,卻直到九月才到,就算姑娘家身子嬌氣,這速度也太慢了些。是路上發生了些什麼嗎?」

  賀期的頭埋得更低,「回稟陛下,確實是路上有事耽擱了。」

  皇帝的心跳開始加速。

  強烈的直覺告訴他。就是這裡,他錯過了這麼多年、等待了這麼久的答案,就在這裡。

  彷彿籠罩在團團迷霧中的桃花源,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就能看到仙境中的如水伊人。

  她曾經自作主張地闖入他的世界,留給他一個永不能忘的幻境便抽身離去。他一路迷失,直到今日才終於找到出口。

  他把她弄丟太長時間了。

  閉上眼睛,他艱難地問道:「什麼事?」

  「宋大小姐的貼身侍女在途中染了疾病,大小姐擔心侍女,堅持停了半個月,直到侍女的身子好全才繼續動身。」

  「他們在哪裡治的病?」

  賀期抬頭看了看他,慢慢吐出兩個字,「明州。」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1:34 PM

第63章 詢問

  明州。

  那是他當年被她救下的地方。

  心好像被狠狠攥住,讓他連呼吸都感覺出疼痛,偏偏還不能喊,得繼續問下去,「所以,他們在明州治病的時候,就住在左相置辦在當地的宅子裡?城東頭安寧巷那處三進的府邸?」

  他的語氣讓人膽顫,賀期強自鎮定,「是。」

  果然。果然。

  他已經沒有別的念頭,滿腦子翻來覆去都是那兩個字,如同魔咒。

  「微臣本想詳細打聽路上的情況,可是護送宋大小姐北上的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查不出更多。」

  不在人世?是了。依照左相的性格,既然做下此等瞞天過海的大事,定是要天衣無縫。留下活口怎麼行?

  眼看上座的君王面色越來越森寒,賀期從心眼裡生出畏懼,得逼著自己才能說出後面的話,「微臣設法弄到了宋大小姐的畫像,據說是惠州最有名的丹青妙手所作,與本人一般無二。請陛下過目。」

  捲軸慢慢打開,名貴的宣紙是少女姣好的容顏。那眉、那眼,都是熟悉的模樣,與他朝夕相對多年的妻子便生著這樣一張臉,可他卻一眼就辨出了不同。

  作畫的人應當極擅捕捉人物情態,少女立在竹林間,身著絳紅齊胸襦裙,如同一片翠綠中開出的石榴花。本該是火般熱烈明媚的風情,可她看向前方的眼神卻透著股冷,生生將這姹紫嫣紅也催得寂靜。

  她不耐煩地立在那兒,好像很不樂意被叫來供人作畫,又好像在威脅畫師,再拖延一會兒,她便會甩手走人……

  這樣的天生冷意,是他無數次想在宋楚怡臉上找到的,也是她絕對沒有的。

  畫中少女的視線對上他,恍惚間好像回到了當年,重傷垂危的他倒在榻上,而她冷冷威脅,「別亂動,不然我讓你的血流個乾淨。」

  他確實應該讓自己的血流個乾淨!

  「陛下,您的臉色很不好……陛下您怎麼樣了?」賀期猶豫地問道,卻不料對方居然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徑直朝外走去。

  門口的高安世連忙迎上他,「陛下,您要去哪裡?」

  皇帝推開他欲扶自己的手,臉色蒼白,唇邊卻帶著絲奇怪的笑容,「去哪裡?哦,你吩咐下去,擺駕椒房殿。朕的皇后,朕有好多事情想問問她,一刻也不能等。」

  .

  宋楚怡最近心情很不好。

  打從上月末在三清殿撞鬼,她就整宿整宿地做噩夢,每每驚懼尖叫而醒。御醫過來看了也查不出原因,只說她是心神不寧才會如此,開了幾帖藥便罷了。她越發不安,懷疑自己真的是被宋楚惜的冤魂給纏上。

  這樣的情況下,她甚至不敢再和陛下同床而臥,生怕夢中不小心說錯什麼。好在皇帝這個月忙於朝事,自己以身體不適推掉十五的侍寢時,他也很平靜地答應了。

  只是他當時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讓她如今回想起來還覺得忐忑。

  「娘娘,馬上又是月末了,這次太后若再讓襄愉夫人代替她祈福,您可就徹底輸了。」落衣替她打著扇子,「不然咱們想點法子吧?好歹要挽回在太后心中的印象啊!」

  連續多日睡不好覺,宋楚怡脾氣越發急躁,「那個老太婆都快病成傻子了,誰耐煩去討好她!姚嘉若也好,秦以蘅也罷,誰不是拿她當槍使,她還回回都上當!」冷笑一聲,「從前的趙皇后手腕是多麼厲害,如今卻愚蠢得連腦筋都糊在一起,我看她是活不長久了!」

  「正因為太后娘娘歲數大了、腦筋不清楚,您才更要討得她的歡心啊!」落衣急了,「她雖然不是陛下的生母,卻也養育了他這麼多年,在陛下心中還是有一定份量的!況且就算他們母子毫無感情,還有親倫綱常在,她說的話,陛下都是不敢違背的!您如今已經不得陛下的喜歡,再見罪於太后,在宮裡的日子……」

  宋楚怡尖尖的指甲陷入掌心,咬牙切齒,「宋楚惜,都是她……都是她害得我……」

  如果沒有那晚冤魂的事情,她非但不會觸怒太后,還可以藉著祈福之事立下一功,哪裡會弄到如今這舉步維艱的局面!

  「娘娘,您真的、真的沒有看錯?您確定是大小姐的鬼魂?」落衣猶豫道,「奴婢覺得,這事有些蹊蹺,可能沒那麼簡單……」

  宋楚怡素知自己這個侍女心思靈活,聞言不由認真道:「你懷疑什麼?」

  「且不說鬼怪之事到底可不可信,就算真有鬼怪,哪能出現在三清殿那種地方?奴婢覺得,這回的事情恐怕是有人算計了您……」

  宋楚怡神情一凜,剛要細問,卻被突然傳來的通傳聲打斷。

  「陛下駕到——」

  主僕二人同時回頭,詫異地看向外面,「陛下過來了?這個時辰,怎麼會……」

  不曾提前派人通知,就這麼毫無徵兆地駕臨,對她來說還是頭一次。

  來不及多想,她連忙出去迎接。宮人在前面開道,而皇帝坐著十二人抬的御輦,沉穩如山地從停在了長秋宮門口。

  「臣妾參見陛下,陛下大安!」

  許久沒有等到回覆,她悄悄抬起頭,卻見皇帝依然端坐在御輦上,連眼睛都沒有睜開。他坐在那兒,彷彿陷入了沉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醒來。

  「……陛下?」

  他終於睜眼,卻沒有看她,而是面無表情地從御輦上下來。玄黑刺金的袍擺垂在地上,他走到她面前,等了會兒才輕聲道:「楚怡。」

  她愕然地睜大眼睛。

  他叫她什麼?楚怡?就算是新婚的時候,他都很少這麼叫她,如今怎麼會……

  這樣的親暱,就好像她還是他捧在手心的妻子,沒有任何人膽敢不敬。

  眼眶有些發熱,她抬起頭,對上他溫柔含笑的眼睛,「陛下……」

  「你看起來瘦了很多,最近都沒睡好麼?」他親自扶她起來,語氣輕柔,「宮裡的傳聞朕有所耳聞,你受委屈了。」

  宋楚怡幾乎是喜不自勝,連聲音都在顫抖,「不,只要陛下相信臣妾,臣妾就不委屈!」

  「說什麼傻話,朕自然相信你。」他握住她的手,語氣加重,「朕從來都是相信你的。」

  好像被從天而降的財寶砸中,宋楚怡整個人都暈乎乎的,她被動地由皇帝牽著,兩個人就這麼攜手入了殿內。

  「朕這些日子冷落你了,知道你身子不適也沒來看看,你不會怪朕吧?」

  「陛下朝事繁忙,能記著臣妾就已經讓臣妾感激不盡,又豈敢怪罪?」她道,「還說臣妾呢,您看著臉色也好差,是生病了嗎?」

  她說著伸手去摸他的臉,然後還沒碰到便被攥住,皇帝目光沉沉,語氣還是很溫和,「朕沒事,不用擔心。」

  宋楚怡的動作被阻,讓喜悅沖昏的大腦也慢慢清醒過來,開始覺得今天的情況不太對勁。

  「發生什麼事了?您怎麼會突然來找臣妾,還……還說這樣的話。」

  皇帝微微一笑,「你是覺得,朕前些日子明明都不大理你了,今天怎麼會突然對你親切起來,是不是?」

  宋楚怡沉默片刻,輕輕地「嗯」了一聲。

  皇帝長嘆口氣,語氣帶上點悵惘,「朕今日午睡時做了個夢,想起了許多從前的事。當年在明州,是楚怡你不怕危險地救了朕的命,如果沒有你朕早就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又豈會有身登九五、君臨天下的機會?朕想起了這些,就覺得很愧疚。我不該這麼冷落你,哪怕是為了這恩情,朕也該一輩子寵愛你、憐惜你才是……」

  宋楚怡渾身僵硬,任由他把自己攬入懷中。夏日衣衫單薄,他的體溫清晰地傳到她身上,那樣炙熱,卻讓她的心如墜冰窖。

  這些話是她被囚椒房殿時無數次想聽到的。那時候她總是一遍遍地問自己,難道她真的那樣不好,即使擔著皇帝救命恩人的身份還是被他如此對待!

  她曾經無比牴觸被視為宋楚惜的替身,可是當整整五個月都不曾見到他一面時,她卻寧願被他當成替身!無論如何,只要能見到他、能待在他身邊,她就什麼都不在乎!

  這念頭紮得太深,以至於當他終於說出這番話時,她卻只剩下麻木。

  不知如何反應的麻木。

  皇帝一直低頭凝視她的神情,見狀眼中有銳光閃過,「怎麼不說話?莫非,你不記得那些事了?」

  「當然記得。」她忙道,「那些事情,臣妾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沒忘就好。」他與她靠得更近,「那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我傷口疼痛難忍,你為了讓我分散注意力,吹過一首曲子?那是一首笛曲,你吹得好極了,比如今的姚昭容還有慧貴姬都要好。朕本來都快忘了這事兒,今中午做夢竟又想了起來,便怎麼也撂不下。你再給朕吹一次,好不好?」

  宋楚怡覺得自己心跳都要停止。皇帝會提起當年的事是她始料未及,事實上成婚之後,他很少談起二人相識的細節。她雖然也疑惑過,但這本是求之不得的結果,自然不會傻到去追問。後來她揣測,興許是父親那邊跟他說了些什麼,所以他才會如此。

  可誰能想到,這麼多年都順利混過去了,居然在今天面臨露餡的危險!

  笛子?她根本不會吹笛子!

-----------------------------------

  作者有話要說:嗯哪,宋楚惜其實也沒給陛下吹過笛子,他是故意的……o(* ̄▽ ̄*)o

  關於皇帝為毛不知道是宋楚惜救他,難道都沒去調查一下麼,我簡單說一下我的構思哈!

  一個正常的皇帝對於他的丞相究竟有多少個女兒還不一定非要知道,這種後宅之事也不是方便打聽的,看具體情況吧。不過本文的皇帝他確實知道左相還有個嫡長女,因為宋楚怡嫁給他的時候身份是嫡次女,他也知道左相有原配夫人,留下了個女兒,可是正常情況下他不會去關心政敵的女兒,而宋楚惜救他的情況根本就是巧得不能再巧。泥萌這麼想想,他被仇敵給刺殺了,然後被一個姑娘給救了,立刻一見傾心,正打算把姑娘娶回家恩恩愛愛纏纏綿綿到天涯的時候,卻查出來姑娘其實是刺殺他的仇敵的女兒……這種情況下那些浸淫在陰謀裡的男人難道不會很自然地覺得這是場算計,反而覺得這真的就是個巧合?

  他和左相本來就敵對多年、仇深似海,左相為了遮掩宋楚惜的事情也下了功夫,這種情況下皇帝不懷疑左相居心不良,反而去想其實是我誤會了他,他女兒是真的救了我,只是嫁給我的這個女兒不是救我的那個女兒,雖然她們長得也很像,但不是同一個人。是這個女兒殺了另一個,然後李代桃僵了……

  我真的覺得,正常人的思路都廣博不到這種程度……

  他腦補的情況其實是當時各種條件下最合理的解釋,真實情況比他腦補的戲劇多了,皇帝他也沒開上帝視角啊,所以沒往那邊想很正常!反正我是不認為不知道這是就是蠢或者腦殘,他頂多算腦洞不夠大吧……【托腮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1:35 PM

第64章 痛悔

  「臣妾……」咬了咬唇,她強笑道,「陛下想聽笛子,臣妾當然願意為您吹奏,只是臣妾荒於此道多年,許多指法都已忘記……陛下給臣妾幾天時間,等我準備好了再為您吹奏,如何?」

  他靜靜地看著她。

  宋楚怡心中緊張得要命,十指絞著衣袖,偏偏眼神還不敢閃避,生怕自己一個心虛,就被他看出點什麼。

  「聽你這麼一說,朕倒是想起來了,咱們成婚這麼多年,你確實不曾吹過笛子,莫非是不喜歡?」

  宋楚怡連忙抓住這根救命稻草,「是……臣妾原本也只是學著玩玩的,不怎麼上心。嫁給陛下之後,要管的事情多了,每日能抽出空來練琴已是難得,實在無暇吹笛,這技藝也就丟下了。不過既然陛下喜歡,臣妾從明日起便勤加練習,相信很快就能吹出您喜歡的曲子!」

  「不必了。」他語氣變得冷淡,「既然不喜歡,何必勉強自己?朕可不是為了一己喜好而不顧旁人意願的人。」

  宋楚怡聽到他的聲音就發了慌,「陛下,臣妾不勉強,只要您喜歡……」

  是她糊塗了,看他往常那般喜歡聽姚嘉若和慧貴姬吹笛子,便該知他對此道甚為上心,自己此刻當著他的面說不喜歡,豈不顯得二人志趣不投?!

  「朕喜歡有什麼用,皇后你又不喜歡。」說著便自嘲一笑,「虧朕還心心唸唸記得你吹過的曲子,卻原來皇后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他又叫回了客氣的「皇后」,看向她的眼神滿是失望。宋楚怡有種剛得到的寶物又被硬生生奪走的錯覺,滿心都是惶恐,乃至憤怒。

  又是這樣。這麼多年總是這樣。

  她一次次靠著從前的事情博得他的憐惜,可是要不了多久他又會對她冷淡。這過程一遍遍提醒她不過是個冒牌貨,無論怎麼努力都不可能像當年的宋楚惜那樣,贏得他的心。

  有時候她也會察覺,二人相處的過程裡,他的視線會無意識落在她臉上,卻不是在看她。眼神穿過她的身體,彷彿想要尋找到什麼。她一開始以為他發覺了,可幾回觀察下來才明白,他依然被蒙在鼓裡。他什麼也不知道,卻本能地想在她身上找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那個真正讓他傾心的人。

  嫉妒和仇恨如同啃食骨頭的螞蟻,一點點滋生、蔓延,將她的驕傲、自尊吞噬殆盡,到最後她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她變成了卑微的影子,終日絞盡腦汁,為的不過是成為另一個女人的替身。

  卻連這都快變成奢望。

  眼看著他的表情越來越冷,甚至有起身欲走的跡象,她忽然生出股不管不顧的衝動。

  不!她不信!她就不信她真的做不到!宋楚惜可以的,她也一定可以!

  熱血沖上大腦,來不及仔細思索,她便攥住他的衣袖,「陛下!請您給臣妾一個機會!」

  他看看袖口處雪白的手指,眼中有厭憎一閃而過,「機會?你要什麼機會?」

  「為您演奏笛曲的機會!」她道,「您喜歡的就是臣妾喜歡的,請您給臣妾一些時日,等我練好之後再為您演奏,好麼?」

  他冷冰冰地看著她,片刻後勾起個意味不明的笑容,「你確定?」

  她有些遲鈍,「是……」

  他抽出衣袖,慢條斯理地理了理,「既然皇后堅持,朕就等著了。半個月,夠不夠?中秋當夜正好有團圓宴,你便在宴席上為朕演奏吧。」聲音壓低了些,「記住,就吹你當年吹過的那首曲子。朕很喜歡。」

  一旁的落衣無力地閉上眼睛。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就是!明明陛下沒有逼迫的意思,自己娘娘卻跟著了魔似的,非湊上去送死!

  半個月?她一點吹笛子的功底都沒有,要怎麼在這樣短的時間內練到不會讓陛下和眾人起疑的程度?

  而且就算她做到了,更要命的一點還在後面——當年宋楚惜給陛下吹了什麼曲子,她們哪裡知道?!

  這是要露餡兒啊!

  那廂宋楚怡也反應過來了,小臉煞白、張口欲言,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話是她挑起的,如今再想反口也不可能了。正心亂如麻,又聽皇帝道:「說起中秋,皇后今年可想把家中姊妹都請到宮中做客?朕也想熱鬧熱鬧,就當給母后沖喜了。」

  「臣妾的姊妹?」宋楚怡就一個嫡親的兄長,下面的庶弟庶妹向來不放在眼裡,不過這種情況下該怎麼回答她還是知道的,「若陛下准允,那是他們的福氣。」

  皇帝暗自吸了口氣,慢慢道:「皇后是嫡次女吧?朕記得你上面除了次君,還有個嫡姐。她婚配的何人,怎麼從未聽人說過?」

  宋楚怡本就懸著的心揪得更緊,「長姐在臣妾十四歲那年便已故去,並未婚配任何人……」

  「竟是不在人世了?」他彷彿有點詫異,「怎麼去的?」

  「長姐身染頑疾、藥石罔醫,父親聽從大夫的囑咐將她送回鄉間靜養,可惜還是沒能……」她背過點身子,藉以遮掩不自然的神情,「長姐福薄,不能面見天顏,臣妾也為她難過。」

  皇帝瞧見她這模樣,微不可察地冷笑了下,「看來皇后與長姐關係很好?」

  「姐妹連心,關係當然好……」

  「那朕有點好奇,你們容貌生得可相似?」手指碰碰她的眼睛,「你姐姐是否也有一雙這樣的眼睛,明淨純澈,讓朕心動……」

  他眼中又開始生出愛憐,宋楚怡看著這樣的他,幾乎是本能地回道:「不!長姐和我並不相似!」聲音低一點,「我們是異母所生,一點也不像……」

  他慢慢笑起來,「原來如此。」

  明明是滿臉的愉悅,宋楚怡卻沒來由地覺得他動怒了。然而再仔細看,卻又找不出半點痕跡。

  皇帝站起來,「朕還有事,先走了。」

  「您……您要走?」時辰這麼晚了,她本以為他會留宿。

  「朕是來聽笛子的,既然皇后忘了怎麼吹奏,朕還是回去繼續看奏疏吧。」他溫柔道,「皇后接下來可要勤加練習,別讓朕失望。」

  宋楚怡這才想起還有這麼一樁難題,手心汗都出來了,十分勉強地衝他擠出個笑,「臣妾……一定。」

  .

  從長秋宮出來,皇帝並沒有說明白要去哪裡,高安世覷見他的臉色也不敢開口問,只能憑藉對皇帝的瞭解,吩咐人將御輦抬向太液池。

  往常陛下心情不好,總喜歡到這附近散心,如今這麼做應該沒錯吧?

  此刻已經是晚上,夜幕降臨、明月高懸,太液池上暗影重重,那是層層疊疊的荷葉與荷花。皇帝閉眸坐在轎輦內,嗅到清幽的荷香才慢慢睜開眼,裡面卻已是赤紅一片。

  高安世瞧見他這樣唬了一大跳,期期艾艾道:「陛下……」

  下一刻他就後悔了。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他不敢告饒,只能以頭觸地,唯恐皇帝在震怒下做出什麼過激的處置。

  他打小服侍皇帝,對他的事情再清楚不過,如今已經知道發生了些什麼。遭受這樣巨大的欺騙,他十分佩服皇帝方才居然沒有直接把皇后打入冷宮。

  他這廂驚懼不安,皇帝卻理都沒有理他。從御輦上下來,慢慢走到太液池邊,看著水天渺渺沉默不語。

  腦中還是適才在椒房殿的事情。他出言試探宋楚怡,其實做這件事之前就知道已經沒什麼必要。那麼多的證據,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已經清楚。他只是害怕,害怕這次再因為自己的自負而發生什麼誤會。他錯過一次,絕不可錯第二次。

  最後的結果證明他的猜測確實是正確的。宋楚怡不是她,不是當年救了他的少女。在那間屋子裡,她曾對他冷言冷語、曾為他治傷敷藥,卻從未給他吹過什麼笛子。

  他們只是一起聽別人吹過笛曲。樂聲悠揚灑脫,讓他們都聽得入了神,最後她轉過頭,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第一次展露小女兒嬌態。

  她是,宋楚惜……

  原來不是楚怡,而是楚惜。

  從一開始,他就弄錯了。

  彷彿被利箭射中,胸口劇痛難忍,他慢慢摀住,手背青筋暴起。

  他居然……糊塗至斯!

  高安世見情況不對,硬著頭皮湊上去,「陛下,您……您不要太過自責。這事兒說起來也怪不到您身上,實在是太過湊巧,誰能料到……」

  是啊,太過湊巧。誰能料到左相派人刺殺陛下,他的女兒居然會誤打誤撞地救了他,還將他安頓在左相的宅子裡。難怪當時能躲過追蹤的人,他們恐怕怎麼也想不到要刺殺的目標就藏在自家主公的宅邸中。

  而之後陛下查出行刺的真相以及救命恩人的身份,自然而然將這理解為一個陰謀,才會誤會這麼多年。

  眼看皇帝面色越來越蒼白,他生出不忍,開始尋覓安慰他的辦法,「其實、其實您當初的猜測也不一定就錯了。興許,左相大人是安排的宋大小姐來救您,以此施恩。您並沒有錯怪她,只是……」

  「夠了。」他啞著嗓子打斷,兩個字就讓高安世後面的話全卡在喉嚨裡。

  事到如今,真相究竟是怎樣再清楚不過。他已經被矇蔽了六年,難不成還要繼續自欺欺人下去?

  「是我害死了她。」

  他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很柔,卻又沉重得彷彿審判。

  以假為真、自以為是,害得救命恩人枉死多年還不自知,任由凶手逍遙法外。甚至,還給了她這世上最尊貴的地位。

  集天下之鐵,都鑄不成他犯下的大錯!

  「陛下……」高安世艱難道,「事到如今,您自責也沒有用。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宋大小姐報仇。讓那些傷害了她的人都付出代價!」

  他冒著被皇帝遷怒的風險出言勸慰,孰料對方根本沒聽進去。

  皇帝覺得自己彷彿身處千軍萬馬的戰場,耳邊是廝殺怒吼、喧囂震天,高安世的聲音淹沒在其中,再也聽不分明。

  天上一彎冷月,水裡也一道銀鉤,交相輝映、仿若雙生。他看著這景色,忽然有個奇怪的感覺。好像宋楚惜和宋楚怡就是這雙生的月亮,他曾以為水中的是真的,閉著眼睛撲進去才發現下面唯有碧波千尺,卻不見伊人。

  六年前,他弄丟了她。於是這一生,都再也找不回來了。

  他的救命恩人,他唯一真心愛過的女人,已經永永遠遠消失在這個世界。

  任憑他如何痛悔、如何,都沒有用了。

  他們已經錯過。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8 11:37 PM

卷三.皓月發新妍

第65章 偶遇


  八月的煜都越發炎熱,烈日高掛、普照大地,今年的大燕注定多災多難。繼年初西北冰災之後,嶺南又發生了大旱,土地龜裂、莊稼死傷無數。朝中為了此事忙得脫不開身,驃騎將軍自請去嶺南賑災,卻被皇帝以其「返京不久、舟車勞頓」為由給否了,轉而派右相長子、光祿大夫秦以茂前往。

  前方一封封奏疏遞上來,皇帝也不分晝夜地看著,完全將自己投入繁忙的政務中。雖然勞累,但這樣情況對此時的他來說再合適不過。不給自己空閒的時間,也就不會想起那些事情,避免了因為控制不住情緒而打草驚蛇的可能。

  時機還不成熟,他不能挑明了對宋楚怡發難,必須尋個不讓左相和群臣起疑的由頭。

  這天晚上,又是連續議事四個時辰,大臣們相繼離宮回府,皇帝坐在紫宸殿內閉目養神,旁邊是高安世滿臉的擔憂。

  「陛下,您今天都沒怎麼用膳,這樣下去身子可吃不消。微臣吩咐廚下做了駝蹄羹,您多少進一點吧。」

  駝蹄羹。

  這三個字勾起了他的回憶。好像之前有一次,葉薇親自下廚,做的就是駝蹄羹。當時她笑語盈盈,說本來想做更複雜的菜色,可惜被侍女攔住了,擔心她手藝太差、倒了他的胃口。

  算起來,他已經有七八日不曾見過她了。

  「高安世。」打斷宦官的絮絮叨叨,他淡淡道,「擺駕披香殿。」

  高安世一愣,繼而大喜,「是!微臣這就吩咐下去!」

  這些日子皇帝專注於政務、不見任何嬪妃,他看在眼裡,哪裡還能不明白是什麼情況?不就是整顆心都被宋大小姐塞滿,平靜從容的表象下,是不得不用忙碌來麻痺自己的壓抑克制。

  有心想勸他去哪位娘娘那兒散散心,卻又不敢開口。這種情況下,一個不慎便是滅頂之災降下,他實在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他自己提出要見慧貴姬,實在是再好不過。事實上這陣子高安世也考慮過要不要找她來救場,最後還是因為各種原因放棄。慧貴姬如今在後宮妃嬪中最得陛下歡心,有她在旁邊妙語連珠,陛下的心情應該會好很多吧?

  無論如何,只要他別再整日記掛著宋大小姐,就是道君開恩、大慈大悲了!

  .

  葉薇的凌安宮毗鄰太液池,御輦順著池畔的石板路一路前行,走得又快又平穩。皇帝一直沉默地坐在其中,在抵達聽雨閣時才忽然敲了下轎輦內壁。

  「陛下?」高安世低頭詢問,同時做了個手勢吩咐宮人停轎子。

  夏日用的御輦並不像冬天的有厚厚帷幕遮掩,高安世可以藉著不甚明亮的月光看到皇帝半隱在黑暗中的臉。依舊是沒什麼表情,唇部線條還有些生硬,明白地顯示出主人心情欠佳。

  「現在什麼時辰?」他淡淡問道。

  「回陛下,亥時三刻。」

  這句話說出才發覺原來已經這麼晚了,這個時辰搞不好慧貴姬都已經歇下,到時候凌安宮又得喧囂一陣。

  「回去。」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高安世卻差點沒反應過來,「您是說,回永乾殿?」

  皇帝沒答話,便是默認了。

  高安世真有些轉不過彎來了。這什麼情況,都走到這裡了,繞過前面兩道彎就能看到凌安宮的燈火,他卻要打道回府?

  眼看皇帝又開始閉目養神,他到底不甘心,到手的救星怎麼能見都不見就飛了呢?

  輕咳一聲,試探道:「陛下是擔心貴姬娘娘已經歇下,不想吵到她嗎?您多慮了。夏季炎熱,宮人們大抵睡得晚,貴姬娘娘又是個喜動不喜靜的,興許還在燈下和侍女們閒聊呢!」頓了頓,「而且您也有些日子沒去披香殿了,那邊一定日夜盼著,回頭要是知道您都到這兒了還半路折返,以貴姬娘娘的性子,可得和您鬧彆扭了……」

  不得不說,為了讓皇帝去見葉薇,高安世很盡心、很豁得出去,連這種有些僭越的話都宣之於口。可惜皇帝聽到他的冒死進言,腦中卻閃過上一次在清蓮水閣的事情。

  他因為記掛著楚惜的事而失約,等到再次見面,她幾乎是不管不顧地衝撞犯上,惹得他勃然大怒。然而在他發火之後,卻發現她藏在袖中的一對竹笛。那是她精心準備了一個月的禮物,原本打算在約定好的那天送給他,卻被他的失約給破壞了。

  那時候,她說擔心他在她和別的女人中間,捨棄她而選了別人。還說她很害怕,怕他因為什麼就不喜歡她了,如同對皇后和姚昭容那樣……

  當時他是怎麼保證的呢?哦,他說任何人都影響不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讓她安心。說那話的時候他確實是信誓旦旦,如今卻有些不確定了。

  他的整顆心都已被楚惜佔據,至少現在,真的沒有多餘的部分給旁人。

  既然如此,還是別見了吧。

  那姑娘性子太倔,對他的要求也和別的妃嬪不一樣。如果讓她看出自己正在思唸著別的女人,恐怕會比上一次還要生氣吧?當著他的面不給好臉色,等把他氣走後再躲起來掉眼淚,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

  就是這麼喜歡逞強。

  暗嘆口氣,他堅定了打道回府的想法。本來是心中煩悶想找她緩解下壓抑的情緒,可如果兩人見面就意味著她的傷心失意,那還是算了。

  已經不能給她想要的東西,那麼至少,不要讓她太難過。

  「回去吧。」他對高安世重複,「朕累了,想早點休息。」

  話說到了這份兒上,高安世再不情願也不敢再拖延,無奈吩咐:「掉頭,回永乾殿。」

  御輦卻沒能順利起行。

  遠方忽然傳來笛聲,悠揚而清麗,穿過寂靜的夏日夜晚,讓微風中所剩無幾的燥熱也散去。

  不過短短片刻。

  皇帝直接從御輦上下來,朝笛聲消失的方向張望,卻見夜幕低垂、樹影憧憧,獨不見他期待中的身影。

  「這個聲音……」

  太熟悉。雖然只吹了一小段,他卻已經猜出吹奏的人是誰。

  只是這麼晚了,她怎麼會在那裡?

  .

  月光下的太液池一如既往的美麗,波光粼粼、水天倒置,一葉輕舟泊在池畔,葉薇身著梨花白對襟襦裙,坐在舟頭玩著手裡的笛子。因為天熱,她腳上只穿了小葉紫檀的木屐,此刻已被脫下襬在一側,而未著羅襪的纖足就這麼順著小舟邊沿垂下,時不時浸入池水中,攪亂滿池星光。

  妙蕊被打發去拿水果,連同那個替她弄來小舟的宮娥一起,匆匆折返凌安宮,大概再過一盞茶就能回來。而她抓住這短暫的清靜,整理自己混亂的思緒。

  今晚著實有些莫名其妙。

  她本來在燈下看一本遊記,庖廚做了可口的櫻桃酸酪和杏仁露,她邊吃邊看,正自得其樂,卻忽然被書中的某個內容勾走了心神。

  那輔佐君王數十年、年過半百才辭官歸隱的前朝名士崔朔,用瀟灑隨性的筆觸記錄了自己與友人月夜泛舟的過程,稱「此畢生難忘之快意」。

  視線還落在工整的字體上,思緒卻已飄得很遠。好像就在幾個月以前,有個男人也曾站在明月下的舟頭朝她伸出手,含笑邀她同遊。

  如今回想起來,確實是段挺有趣的經歷。

  讓人忍不住想重溫。

  她向來是膽大包天的性子,幾乎沒怎麼掙扎就做出了決定,等到理智稍微回籠,已經坐在了太液池邊的船上。

  本想趁著興致吹奏一曲,然而剛開了個頭,就被忽然湧上的紛亂思緒給打斷,不得不忍痛放棄。

  夜風夾雜著池水的濕潤,吹在臉上很清涼,而她獨坐船頭,沒來由地陷入了往事的拉扯中。

  關於宋楚怡的,關於謝懷的,關於……那個擔著她夫君名頭的男人的。

  命運好像是場早有預謀的輪迴,上一世影響過她命運的人全部在這九重宮闕內重逢,而她明明是他們每個人記掛心頭的執念,卻不得不遮遮掩掩,唯恐被人發現身份。

  想想還挺滑稽的。

  輕嘆口氣,她終於覺得無趣,神情索然地抬頭,卻又瞬間呆住。

  三步之外的岸邊,玄衣高冠的男人沉默佇立,右手按劍,烏黑的眼眸凝視著她,辨不出情緒。

  他們中間隔著粼粼的池水,遠遠望去,如同被天塹阻隔的牛郎織女,竟生出股悲傷的意味來。

  「陛下。」葉薇終於回過神,就這麼站在舟頭朝他福了福身子,「這麼晚了,您怎麼會來這裡?」

  皇帝笑了,「這麼晚了,阿薇不是也在這裡?」順手摘下佩劍,用劍鞘劃了下池水,「月夜泛舟,還是獨自前來,阿薇好興致。」

  葉薇覺得他的話別有深意,還沒想出究竟來,他已慢騰騰踩上踏板,步履從容地走上了舟頭。

  他在她面前站定,低下頭看她的眼睛,「你還沒回答我,這麼晚了,在這裡做什麼?」

  葉薇眨眨眼睛,老老實實道:「臣妾夜讀崔如璟游嘉河的文章,一時沒忍住,就跑來效仿先賢了。」

  她眼神清澈,說話的時候直視著他,沒有半分閃躲。他瞧見她滿臉的坦蕩,心中的懷疑終於散去。

  大晚上不在寢宮睡覺,卻在他經過的途中划船吹笛,怎麼看都有些湊巧和刻意。他本以為這中間有什麼手段,存了戒備而來,如今卻發現還是自己過分多疑。其實仔細想想也是,御前的規矩一向嚴謹,他不認為她有本事能搞到自己的行蹤,而且他今晚本來就要去披香殿,若不是半道改變主意此刻已經在那裡了。她就算要用這種辦法見他,也不用挑今天晚上。

  「剛才朕遠遠的聽見你在吹笛子,不過很快就停了。為什麼不吹下去?」

  居然被他聽到了?

  葉薇默念句「真夠巧的」,然後微微一笑,「臣妾擔心吵到旁人。這麼晚了,在這兒吹笛子太招搖。」

  「既然知道招搖,怎麼還跑出來?」他語氣平靜,卻又帶點欲說還休的意味,「容朕想想,這情景怎麼有些熟悉?好像在不久之前,朕才帶著某位姑娘一起來過。湖光山色、月影朦朧,如今想來,真是令人懷念……」

  葉薇眨眨眼睛,明白了。

  他認為她是難忘兩人之前的回憶,所以才深夜跑到這兒故地重遊。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猜測也沒錯,自己確實是對那次月夜遊湖的經歷唸唸不忘,這才跑出來的。

  再覷見那英俊的眉目,她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這些日子兩人雖然一直不曾見面,她心中卻很踏實。因為清楚宋楚惜的事情已經被他知曉,也就不急著去他面前晃悠。一則,是給他個消化此事、籌謀對策的時間,二則,她也實在擔心自己這個時候湊上去,說錯什麼會被遷怒。

  在以為救他的是宋楚怡、整件事都是左相的陰謀時,他尚且對當年的少女唸唸不忘。如今真相大白,他終於知曉那些以為的「欺騙」不過是個誤會,宋楚惜在他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本就是他小心翼翼珍藏在心中多年的女子,如今更是被徹底奉上神龕,成為任何人都無法踰越的存在。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9 01:39 AM

第66章 泛舟

  葉薇不認為自己敵得過被記憶和思念美化過的故人,也就知情識趣地躲到一邊去,打算等過一段時間,宋楚惜的影響力別那麼嚇人時,再重新想辦法在他那裡博好感。

  聽起來似乎挺困難的,不過她也沒多擔憂。男人的心就是那樣啦,再傷心難過有幾個月也就好了,到時候別的女人只要對了胃口,還不是來者不拒?

  計畫得十分周全,誰料老天偏要玩笑,本該繼續保持距離的兩個人居然會在這裡偶遇,還是這樣似曾相識的境況。

  而皇帝看她的眼神,也籠罩著讓她鬧不明白的情緒。葉薇懷疑,也許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在這裡見到她他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許多念頭轉過,時間卻只過了短短幾瞬。她勾起櫻唇,衝他莞爾一笑,有些羞澀,但更多的還是坦然,「陛下既然已經猜到,臣妾也就不遮遮掩掩了。臣妾確實是懷念與您把臂同遊的經歷,才會來這裡的。」

  計畫趕不上變化,她的目標也就是在有宋楚惜的前提下,還能在他心中佔據一席之地。如今機會擺在眼前,要是搞砸了回頭還怎麼對付她那個權傾朝野的爹?

  大大方方地承認完這個,她主動擁住他的腰,臉頰貼上冰涼的衣襟,「看來老天都在幫著妾身,才會讓我們在此遇上。如今船伕不在,夫君可願屈尊為妾身掌舵,帶我去訪藕花深處?」

  女子身上幽香陣陣,混雜著馥郁的荷香,縈繞在他鼻尖。深吸口氣,他有點恍惚,分不清是她更香,還是這滿池新蓮更香。

  掰開她的手,兩人分開一點,他回頭望見岸邊已經有人趕了過來。高安世帶著五六個小黃門,還有服侍她的妙蕊、憫枝,全都眼巴巴地站在那兒看著他們,卻不敢上前。

  瞧著那一張張臉上的不安,他忽然生出股惡作劇般的衝動。情緒積壓太久,他也想放縱一回,不去考慮任何可能的後果,只要自己痛快了就好。

  順手抽出佩劍,雪白的劍刃冰寒凜冽。葉薇詫異地看著他,而他衝她挑了挑眉,露出今晚第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你不是想去藕花深處麼?我這就帶你去。」

  寶劍劈下,綁著石樁的繩索應聲而斷,他再撿起船槳撐了下,小舟立刻飄飄搖搖離開岸邊,朝太液池上而去。

  「陛下……」高安世焦急地衝到岸邊,「您……您這是做什麼?湖上風浪大,當心危險!」

  他負手立在舟頭,右手攬住了她的腰肢,「誰也不許跟上。擾了朕和慧貴姬的興致,讓你們提頭來見。」

  眾人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言,只能眼睜睜看著輕舟載著那相擁的兩人,越漂越遠。

  .

  一直到高安世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葉薇才終於扭過頭,滿臉欽佩地看著身邊的男人,「陛下您真是……能人所不能、想人所不想,臣妾佩服!」

  不就是丟下宮人、帶著她來划船而已,至於這麼大反應?

  「您身為天子,居然真的當了臣妾的船伕。回頭被人知道您給我劃了船,臣妾肯定得被宮裡宮外唾沫星子淹死。不行,到時候您一定要出面澄清,是您自己要划船的,不關我的事!」

  皇帝繼續淡定划船,前方已經有一片蓮葉藕花遙遙在望,「這恐怕不行。確實是貴姬娘娘提出了要求,在下才勉為其難滿足你,又怎能顛倒黑白?不過娘娘也別裝膽小,你攛掇侍女弄來小舟、深夜在此玩樂,實在是膽色過人。在下有些好奇,您如此行事,就不怕被責罰?」

  「若是皇后娘娘掌權,臣妾當然不敢啦。不過襄愉夫人寬和大度,才不會和底下人斤斤計較呢!只要臣妾不鬧出什麼亂子,她不會怪我的。」

  她一提起皇后,皇帝便覺得那點好心情消失殆盡,冷淡地「嗯」了聲就不再說話。葉薇好像才察覺不對,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陛下您怎麼了?因為臣妾說皇后娘娘斤斤計較,所以您不高興了?那我不說就是了……」

  分明是認錯的態度,卻沒有否認自己剛才的言論,只是表示自己以後不會再講。

  他來了興趣,正好小舟也劃到了荷葉邊緣,於是將船槳放下,就這麼停在了這裡。

  「你很不喜歡皇后?」

  葉薇詫異,似乎不懂他怎麼會問這麼簡單的問題,「臣妾……當然不喜歡她。皇后娘娘曾經想害死臣妾,您難道不記得了?那次要不是陛下庇佑,我恐怕早已魂歸地府,做了那枉死的鬼……」

  她說得直接,讓他有點狼狽。這些日子滿心都是楚惜,一時還真沒想起她曾被皇后迫害的事情。

  「陛下您……」她扁了扁嘴,很不高興的樣子,「真是貴人多忘事。是不是就算臣妾真的被她害死,您過一段時間也能把這事兒給忘了?做鬼都不能瞑目。」

  說者無心,落到他耳中卻又牽連起許多紮根心底的往事。阿薇在他的保護下躲過宋楚怡的加害,可是楚惜……她卻沒能躲過。她被害身死,自己卻在幾個月後迎娶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若是她泉下有知,恐怕真的不能瞑目。

  握住她的手,他慢慢將她攬入懷中,「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聲音低沉,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葉薇熟知內情,自然能猜到他此刻的心情。不知怎的,原本到嘴邊的話竟說不下去了。這高傲自負的男人,世間萬般都不放在眼中,如今卻對著她露出脆弱的一面。

  巨大的反差,讓她生生覺出了不忍。

  「您怎麼突然這麼鄭重?」她佯裝不解,「臣妾也不是怪您,其實認真說起來,我該感謝您才是……要不是您數次搭救,我早就活不成了。」

  身後是彷彿連接天際的蓮花荷葉,女子柔聲軟語,說著寬慰的話。皇帝看著她的眼睛,忽然就覺得慶幸。

  這個女子和楚惜是那樣相似,每每帶給他恍惚的感覺。也就是這感覺促使著她,在初次見面時沒有任由她被宮裡的陰謀害死,而是選擇出手相救。

  也許,這真的是上天的安排。他在別處欠下的債,要在她身上償還。

  「您在想什麼?」她笑著問道,「怎麼這樣看著我?」

  他別開視線,「是你不愛聽的話。別問了。」

  她不喜歡被當成替身,所以哪怕他剛才真的這樣想了,也最好別讓她知道。

  「好啊,那臣妾就不問。」她拉住他的手,「您說幾句臣妾喜歡聽的話,好不好?就當哄我開心了。」

  「你做了什麼要朕哄你開心?」他沒好氣道,「說出個一二來,朕再考慮哄不哄。」

  葉薇眼珠子轉了圈,從袖中抽出管翠綠的竹笛,「您說幾句好聽的,臣妾就給您吹曲子,公平交易,好不好?」

  他輕哼,「愛妃倒是很精明。」

  她一臉愧不敢受的謙虛,「哪裡哪裡,還是陛下教導得好。」

  他忍了會兒,還是沒繃住笑了起來,「好,好……你先吹。吹完了朕就說。」

  「君無戲言。」葉薇豎起了小拇指,「拉鉤。」

  這麼孩子氣的舉動,她居然能一臉坦然地在他面前做,還示意他也跟著。皇帝詫異之下,居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用尾指勾住了她的。

  手指交纏,她笑著看他,眼睛明亮得堪比天邊最奪目的北極星,「那就這麼說定了哦!」

  湖光山色中,她如花的笑靨浸在溶溶冷光裡,雲破月來般驚心動魄。

  皇帝凝視著這樣的她,忽然就明白了自己這陣子為何避著不去見她。

  不是被楚惜佔據了心神,所以無暇去見她;也不是怕她察覺了自己對楚惜的心意,而傷心難過。他只是,在潛意識中已經知曉,哪怕有了楚惜、哪怕牽掛多年的夢中神女真的存在,眼前的女人依然在他心上佔據了重要的位置。

  他對她的心動,沒有因為任何人的出現而改變。

  這認知讓他愧疚。

  身為帝王,他從不認為自己只屬於某一個女人,所以換成任何人他都不會產生這樣的感覺。但楚惜不同。那是他兜兜轉轉、錯過了無數次才終於尋回的救命恩人,他本能地覺得沒有人可以和她相提並論。

  可他對葉薇的心意,違背了這個念頭。

  額頭忽然感到一點冰涼,他訝然抬頭,發現居然下起了雨。

  「糟糕,夏雨來得最是猛烈,咱們得快些躲起來……」葉薇道,「陛下,您會鳧水麼?一會兒若是船不小心翻了,臣妾是不是還得想法子救你啊?」

  他懶得理睬她胡言亂語,目光落上她赤|裸的雙足,「把木屐穿上,然後進船艙裡去。」

  小葉紫檀的木屐就擺在旁邊,已經被雨水打濕。葉薇縮了縮腳趾,「不用了吧,穿著木屐行動還更麻煩,我擔心我掉到湖裡……」

  聲音忽然卡住,只因他居然蹲下了身子,握住了她右邊腳踝。順手取過一隻木屐,放在她腳邊,然後抬起頭看她,「自己穿,還是朕幫你?」

  葉薇立刻把腳伸了進去,無比識時務道:「臣妾自己來,不勞煩陛下!」

  開玩笑,連菜都不願意給她布的男人,要他給她穿鞋?葉薇覺得如果皇帝真的做了,自己恐怕連覺都睡不好了。

  她穿好了鞋子,然後被他趕到船艙裡。葉薇翻了一圈,居然在裡面找到個箬笠,連忙給他戴上,然後遲遲發笑,「您這個樣子,真像個漁夫……不過,也是全天下最風姿動人的漁夫!」

  皇帝眄她一眼,冷著臉回了舟頭。他不讓她出來,葉薇只好探出個腦袋在那裡張望,「您打算做什麼?划船回岸上麼?」

  皇帝背對著她坐在舟頭,手中握著木槳,狂風暴雨打在身上,他卻彷彿沒什麼感覺,依然是沉穩如山的模樣,「這裡離岸邊太遠,朕帶你去蓬萊島上。咱們今晚恐怕得在那兒過夜了。」

  葉薇順著看過去,卻見不遠處有墨綠的影子越來越近。那是坐落在太液池中心的蓬萊仙島,上面也修築了精巧的宮殿,每年夏天,皇帝無暇去行宮消暑的時候,也會選擇到這裡來小住幾天。

  自己居然要和他去那裡過夜?不帶任何宮人,就這麼冒著大雨划船而去,還真有種……私奔的錯覺。

  葉薇沉默片刻,默默安慰自己,繼遊覽完建章宮之後,終於又能長一次見識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9 08:20 P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29 08:32 PM 編輯

第67章 暴雨

  皇帝話說得輕描淡寫,可真的劃了一會兒葉薇才發覺沒那麼容易。風雨交加、電閃雷鳴,這樣的天氣就算是躲在屋裡都有些唬人,何況他們還是在波濤起伏的太液池上?她攥著帕子在船艙內看了會兒,終於忍不住又跑了出去。

  「陛下……」

  皇帝一把握住她腕子,兩人都已濕透,「誰讓你出來的,快回去!」

  頭髮糊在臉頰兩側,連睫毛都被浸透,「這雨太大了,您一個人劃著有些吃力,讓臣妾幫您吧!臣妾以前……」

  舟身忽然劇烈晃動了一下,她站立不穩、朝右傾去,眼看就要栽到湖中。還好他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腰上的繫帶,硬是藉著這點力把人拽到了懷中。

  葉薇撲倒在船頭,上半身被他穩穩接住,沒有傷到分毫,雙腿膝蓋卻磕在了木板上,疼得要命。她齜牙咧嘴地抬起頭,卻見頭戴箬笠的男人表情森冷得可怕,盯得她不自覺往後縮去。

  「現在知道怕了?」他冷冷嘲諷,直接拽著胳膊把人拉近,「朕有時候真想把你剖開,看看裡面是長了熊心還是豹子膽,才會讓你這麼肆無忌憚!交代了在船艙裡躲好,又出來做什麼!剛剛我要是沒接住怎麼辦?掉到湖裡去你想過後果沒有!」

  他明顯氣得不輕,連臉色都開始發白。兩個人已經挨得很近,卻還是有雨水見縫插針地落下,讓他們越發狼狽。葉薇隔著珠簾似的雨幕,看著面前男人的面龐,心頭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他這樣生氣,是因為擔心她落水,擔心她出事……吧?

  「掉進湖裡……那就再爬上來啊……」她囁嚅道,「我很會鳧水的,不會……」

  他簡直要被她的沒心沒肺給氣瘋了!連槳都懶得再拿,低下頭就吻住了上去。牙齒發狠地咬住嘴唇,舌頭滑過整齊的牙齒,再入得更深。她措不及防,雙手攀住他肩膀,顫抖著身子默默承受。

  他這個舉動本是帶著怒意,可吻了一會兒之後,別樣的情緒滋生,突然就弄不清自己是在懲罰,還是純粹的想念。

  分開這麼多天,他其實……一直在想唸著她。

  兩人氣喘吁吁地分開,葉薇跟見了鬼似的看著皇帝,片刻後忽然發怒,「說什麼掉到湖裡危險,你剛剛那樣子,船都要翻了好麼!」

  皇帝的心情卻因為這個吻好了起來,重新拿起槳朝船艙指了指,「進去。再敢不經我的同意出來,一定讓你後悔。」

  冷傲自負的皇帝陡然變成了憊懶無賴的風流子,葉薇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不夠用了,咬了咬牙還是決定忍辱負重。

  「我進去!我這就進去!你就一個人在這裡淋雨吧!」

  紙老虎的狠話落到他耳中簡直惹人發笑,皇帝瞧著那張負氣的小臉,忽然就覺得積攢了這麼多時日的抑鬱一掃而空。

  說不出的暢快。

  .

  雖然皇帝下了命令不許跟著,高安世還是做足了準備,遣了宮人走另一條水路到蓬萊島上傳話,防備皇帝突發奇想、帶貴姬娘娘到島上遊玩,自己則繼續在岸邊候著,免得陛下回來時見不到人發怒。原本只是作萬全打算,誰料宮人到了島上沒多久,外面居然風雨交加、不得安寧起來。

  素日負責打理島上事務的宦官馮錄膽顫心驚問道:「這可如何是好?咱們去尋尋吧,回頭若是陛下在太液池上出了岔子,這整座島上的人可都得跟著問罪!」

  前來傳話的宦官白平常年跟在高安世身邊,對皇帝的性情更為熟悉,此刻雖然著急也保持了應有的冷靜,「不可。陛下既然囑咐了不能跟著,我等暗中前來就是抗旨不遵。如今不過是大雨夜划船,比這更危險的事情他也做過,咱們萬不可失了分寸。馮大人,你吩咐下去,讓負責巡邏的禁衛軍全部去到仙島邊緣,擦亮了眼睛盯著湖上的動靜,再等兩盞茶……不,一盞茶,若那時陛下還沒上島,咱們再開船出去尋!」

  馮錄本就慌得沒法兒,難得他這般冷靜有條理,也就跟找到主心骨似的,連連稱諾,「是,一切都聽白大人的。」

  就這麼,膽顫心驚的眾人冒著狂風暴雨,全部等在仙島邊緣,眼巴巴地望著水霧迷濛的湖面,企盼著那條小舟快些出現。

  馮錄擎著把油紙傘站在巨石邊,身邊跟著七八個小宦官,全都戰戰兢兢、如臨大敵。他咬緊牙關死挨了一會兒,終於扛不住,「不成,你們快些給我找條船來!這麼站著等死算什麼,我得親自去池子上尋陛下!」

  小宦官有些猶豫,「可那位御前的白大人吩咐咱們……」

  「你懂什麼!他白平上面有高大人罩著,就算出了事也能想出法兒脫身。咱們在這仙島上無根無基的,陛下今晚若真有個不好,頭一個拿我等問罪!」

  小宦官聽他這麼說,也怕得狠了,「那,微臣這、這就……大人!您快看!那是陛下的船嗎?!」

  馮錄往忙不迭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卻見黑漆漆的湖面上,雨水像成串的珠子似的打下來,而雨簾之後,果真有條小舟冒著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馮錄喜不自勝,連傘都撐不住了,順手往旁邊一丟便跌跌撞撞跑過去,「還愣著做什麼啊,快!快去迎接陛下!」

  禁衛們聽到吩咐,想也不想地跳到湖裡去,全不管雨下得多大,三兩下就游到小舟附近,四面拱衛住。而直到此時,他們才終於看清舟頭坐著的男人,玄黑的衣袍已經濕透,緊貼在身上,多虧頭上的箬笠遮擋了三分,否則肯定淋得更厲害。

  果真是陛下!

  陛下沒事,真真是道君開恩啊!

  這些人圍在兩側,固然免了翻船的危險,卻也阻擋了男人划船的雅興,故而不耐煩地揚了揚木槳,直接挑開最近的那個。

  「用不著你們,都離遠點。」

  帶著冷意的聲音讓眾侍衛一驚,互相對視了瞬還是猶猶豫豫地往後游了。不過視線依然死死地黏在船身上,時刻準備應付突發變故。

  這些人一個個嚴陣以待,滿臉恨不得用自己的身子去馱著陛下上岸的迫切,終於逗樂了船艙中的女人。清脆的笑聲傳出,在轟隆隆的雨聲裡依然能捕捉到一二。

  正在划船的皇帝聽到這聲音也勾起了唇,略微偏過點頭問道:「不生氣了?」

  葉薇扶著船艙的門站好,然後探出半個腦袋,「陛下您可真能折騰,今晚上不知嚇得多少人連覺也睡不好了!」

  水中的侍衛瞧見個素衣麗人,立刻知道這便是隨陛下遊湖的慧貴姬葉氏,好奇之餘不免心生抱怨。適才白平白大人也說了,若不是因為慧貴姬,陛下也不會丟下宮人獨自上了太液池,他們也就不用大晚上還冒雨來遭這個罪。

  真真是紅顏禍水!

  葉薇眼珠子一轉便將眾人的表情收入眼底,笑容更深了幾分,「您縱著性子胡鬧,到頭來還全是臣妾擔這罪責,讓人好生氣惱。若果真玩得盡興,被罵幾句也就認了,可您連船槳都不讓我碰一下,白擔了虛名!」

  他聽見她居然還在為不讓她划船的事情生氣,都有些無奈了。恰好此時船也靠了岸,他起身走到船艙邊,微微彎下身子,「貴姬娘娘,能請您移步下船麼?免得勞煩這些宮人在雨中久候。」

  她裝模作樣地出來,結果剛往前走了兩步,就被他打橫抱起。她驚呼一聲,胳膊卻已自動纏上了他脖子,是個緊緊依附的姿勢。

  「陛下,不知您今夜駕幸此等,接駕來遲,還望恕罪!」見人安全無事,馮錄終於想起了要裝作毫不知情,連忙補救。

  皇帝早猜到高安世會派人來島上傳話,此刻也懶得拆穿他,只淡淡吩咐,「準備好熱湯,朕和貴姬要沐浴更衣。再讓島上的太醫到蓬萊殿候著,朕回頭傳召。」

  「微臣明白!請陛下放心!」

  .

  蓬萊島上的宮殿並不多,一共也就十來座,其中最大的蓬萊殿供皇帝居住,其次則是皇后居住的仙居殿,都是精巧而軒敞,絲毫不遜色與後宮的殿閣。

  葉薇被皇帝直接抱到了蓬萊殿,宮娥早已準備好熱水和衣物,兩個人這渾身濕透的情況可不好,若感染了風寒可得耽擱許多功夫。她知道如今是扳倒宋楚怡的關鍵時刻,也就不敢放任自己生病,剛走到湯室門口就讓他放自己下來。

  四周跪滿了服侍的宮娥,皇帝卻任由懷中女子掙扎個不停,依然淡然自若地抱著她進去。

  朱紅的地衣之上,重重紗簾垂下,隱約可以看到裡面的蓮形湯池,葉薇終於有點領悟過來,「您是要……和我一起沐浴?」

  皇帝神色不變,「不可以?」

  當然……可以!

  她如今是他的妃妾,要怎麼樣都是他說了算。可葉薇還是覺得不自在。兩人雖說已經相處了這麼些日子,卻從未共浴過,他在床笫之間的喜好也很正常,目前還沒弄出過讓她尷尬的花樣。

  所以今晚是打算嘗試一番了麼?

  其實共浴也沒什麼,只是眼下兩人都這麼狼狽,要一起洗澡……著實缺少了點美感啊!

  見她垂著眼眸、神情掙扎,皇帝全然不知她心裡的彎彎繞繞,只當是害羞了。目的達到,他也很愉快地把人放了下來,彈了彈她眉心,「想太多,朕對儀容不整的女人沒興趣。洗乾淨再說。」

  被嫌棄了的姑娘沉默片刻,發起凌厲反擊,「剛剛在船上,您對儀容不整的女人可是感興趣得很呢!」

  .

  ……制止了男人在湯室裡教訓她的企圖,葉薇快速地把自己清洗乾淨,然後換上準備好的寢衣。象牙白的吳綾,貼在皮膚上很舒服,她坐在繡墩上,宮娥替她把頭髮擦得半乾,再小心地用象牙梳子理順。

  「貴姬娘娘的頭髮真漂亮,握在手裡跟玉似的。」說話的宮娥長著張漂亮的鵝蛋臉,五官端麗、神情柔和,說著討好的話也不顯諂媚,「今夜淋了雨,要當心風寒。奴婢吩咐下人準備了薑湯,娘娘一會兒先喝了這個,再去前殿讓太醫診診脈,向來會更加穩妥。」

  有條有理、進退得當,葉薇讚許地看向她,「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木樨,是這蓬萊殿的掌事女官,馮大人吩咐奴婢來伺候娘娘。」

  葉薇點點頭,隨口吩咐,「替本宮謝過馮大人。」然後便穿上木屐出去了。

  .

  蓬萊殿前殿內,皇帝也已經換上了寢衣。月白色長袍披在身上,用一條玉帶鬆鬆繫著,墨發未束、散在肩頭,讓他向來凌厲的五官難得顯出幾分陰柔。

  聽見腳步聲,他隨意抬頭,沖葉薇道:「洗好了就趕緊過來讓太醫診脈,開了藥也好讓人家早點去休息。」

  聽他的口氣,倒好像任性胡為、鬧得整個皇宮不得安寧的人是她似的!

  葉薇氣呼呼地走過來,隨意地把手腕遞給跪著的太醫,眼睛卻直視皇帝,「陛下您診過脈了?沒診過的話最好也讓太醫斷一斷,別仗著自己身體好就不注意,回頭還不是底下人受累。」

  反擊得太明顯,他溢出絲笑來,「不用。他給愛妃你開了藥,朕跟著喝一碗,也就夠了。」想了想,「你不會捨不得分給我吧?」

  這話實在曖昧,葉薇瞅瞅鬚髮皆白、頭都快埋到胸口的太醫,還是決定不給老人家增加負擔,哼了哼沒再開口。

  太醫很快診出結果來,「貴姬娘娘只是受了點寒氣,微臣下去開幾貼藥,喝完就好。」

  這答案本在預料之中,皇帝也就沒多說什麼,「那你去吧。」

  他走了,連帶著服侍的宮人也被遣了出去。殿內只剩下他們兩個,葉薇正百無聊賴地玩著頭髮,卻忽然被他用柔軟的巾帕給包裹住。

  他站在她身後,微微低著頭,很認真地替她擦拭已經半乾的長發。

  葉薇覺得有什麼東西順著脊骨竄上去,讓她整個身子都繃緊了。

  兩人私下相處時,他也時常對她溫柔,卻從未做過這種服侍她的事情。葉薇知道這是性情使然,所以並沒放在心上。正因為完全習慣他的風格,所以此刻才越發覺得詭異。

  他居然……像個宮女似的,在給她擦頭髮!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9 08:21 PM

第68章 困惑

  「伺候的人是怎麼做事的,這個樣子就讓你出來了。」他冷哼,「這麼睡一覺,明天頭疼可別找朕哭。」

  哪有他說得那麼誇張,頭髮明明幹得差不多了,再多坐一會兒肯定不會有問題。

  「木樨已經很盡心了,可您在外面等著,她總不好拖延太久。」

  「這麼說,又是朕的不是了?」聲音裡平添幾分戲謔,「阿薇你今晚不太對勁啊。數次指責於朕,膽子委實肥了些。」

  見他神情不似動怒,葉薇也就捏好了分寸,繼續道:「陛下都要剖開臣妾看我的熊心豹子膽了,臣妾怕得緊,不得不趕緊表演一番,但求您滿意後能饒了臣妾。」

  她話說得有趣,他於是繞到她身前半蹲下,目光與她平視,右手依然握住一截烏髮。距離很近,他目光又異常灼熱,讓她覺出了久違的緊張。

  男人瞧著少女游移不定的眼珠,嘲諷道:「怎麼不敢看朕,剛剛不是硬氣得很麼?你不繼續演下去,如何讓朕滿意?」

  語氣曖昧得很,葉薇覺得他個表現就是打算一會兒讓她侍寢了,不由暗自嘀咕。侍寢就侍寢,搞那麼多花樣做什麼?又是擦頭髮又是含情脈脈的,鬧得人好不自在。

  她也是知情識趣的人,往常遇到這樣的調|情都會應對自如,今晚卻不耐煩起來,恨不得這一出快些過去。矮身從繡墩上滑下,她在他身前跪下,環臂摟住了他脖子。

  濕潤的頭髮纏在一起,她的唇輕輕印上他臉頰,「臣妾還有別的法子可以讓陛下滿意,您不打算試試?」

  挑逗的話一出來便不可收拾,他目光裡的熱度陡然加深幾分,下個動作便是打橫將她抱起,闊步入了內殿。高床軟枕早已備好,錯金博山爐內是安神的熏香,裊裊的白煙讓人遐想連篇。

  他把她放上床榻,再側身躺下,一點點撫摸過額頭、臉頰,最後停在紅唇上。剛剛沐浴過的姑娘素淨而清雅,臉上一點脂粉都沒有,摸起來好像剝了殼的雞蛋。難得的是即使沒有上唇脂,她的嘴唇依然漂亮得驚人。淡淡的粉紅,微微張著,在燈下看起來頗有股蠱惑人心的意味。

  他著了迷,湊上去細細品味,從裡到外、糾纏不休,卻又不像適才在船上那般粗魯,而是細水長流的溫柔。葉薇渾身發軟,手指死死地攥住他衣襟,好緩和胸中那無處排遣的躁動。

  他終於盡了興,額頭挨著她的輕微喘息,熱氣噴上臉頰。她困惑於他怎麼不繼續下去,卻聽到男人啞著嗓子道:「剛剛在船上,你為什麼要衝出來?」

  她反應了瞬才明白他的意思,青年郎君的俊美容顏在燭光裡泛著越發柔和,當真是豐神如玉。她也不由看得呆了去,居然忘卻了算計和籌謀,喃喃道:「因為,你一個人在外面……」

  這答案本是他期待的,可真從她嘴裡說出,感覺卻又怪異起來。再看她一副心神不在、為「色」所惑的迷糊模樣,也知道這話是並非作假。

  語氣於是跟著低沉下來,「因為我一個人在外面,所以你就出來了?雨那麼大,你當真不怕?」

  他不過片刻的遲疑,葉薇卻已在這個間隙撿回神識,看著男人眼底隱約的企盼,哪怕再遲鈍也知道此時應說些什麼。

  之前的不耐和尷尬在這種關頭不過是矯情。

  手指把他衣襟攥得更緊,她咬了咬唇,換上鄭重無比的語氣,「臣妾不怕。而且就算害怕,臣妾還是會出來。風雨淒淒、命途飄搖,若有朝一日獨木之上只剩夫君和妾兩人,妾自當陪陛下一起面對。前路莫測,唯願與君風雨同舟、不離不棄。」

  這話說得頗為動情,皇帝心頭大震,再思及適才在暴雨中與他相擁的女子,忽然就生出萬千情緒。好像回到了多年前,他性命不保的時候,楚惜也是這麼不懼為難、挺身而出,似乎單靠自己柔弱的肩膀,便能負擔起這陌生人的生死。

  他沒有看錯,她們原是一路人,世間難尋的重情重義。

  .

  葉薇並沒急著回披香殿。皇帝留下旨意,反正如今天氣炎熱,她可以留在蓬萊島上多住些日子,權作消暑。

  在木樨的伺候下用完早膳後,妙蕊和憫枝也已經帶著她慣用的衣裳器皿上了島,恭恭敬敬跪在她面前請罪。這兩個婢子跟她相處久了,別的沒學到,卻將她那套折磨人的口齒學了個七八成,請罪的同時還翻出不少刻薄話來。總歸是指責她任性胡為,不顧底下人的生死安危。

  葉薇聽得頭疼,忙不迭告饒,「今次是我不對,下回一定克制,一定克制。」怕她們再說,連忙道,「昨晚本想和陛下去訪藕花深處,可惜被大雨阻撓,最後竟什麼都沒弄到。今天既然你們來了,就陪著本宮去採蓮吧,回頭用親手摘的蓮子做碗羹湯,也算是本宮對陛下的孝敬。」

  她這麼說了,妙蕊、憫枝只得作罷,起身吩咐宮人收拾準備,伺候貴姬娘娘划船上湖。

  暴雨之後的天氣格外清朗,天抹微雲、惠風和暢,太液池上也不似昨夜的驚濤駭浪,湖水靜靜流淌,陽光投到清澈的水波中,光耀燦爛。

  為安全起見,馮錄親自做主開出了條較大的船,再由熟悉水性的宮人掌舵。葉薇知道剛出了那麼大的亂子,這當口不宜鬧得太過,所以任由他們安排。等一行人從藕花深處歸來,船上已經滿載碧綠圓潤的荷葉、密密匝匝的粉荷,堆積在那裡端的是引人注目。

  這滿載而歸的架勢卻沒能讓葉薇高興,視線順著舒展的花瓣上抬,便想起了昨晚和皇帝在殿中的事情。

  她說完那番誠懇的表白,皇帝明顯動容。可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下個動作居然不是擁著她共赴巫山,反而滿臉複雜地看她許多,扭頭就走。

  然後整個晚上都不曾回來。

  蓬萊殿是皇帝居所,他若不願與他同床,便該將她移至別處。可他倒好,把自己的寢殿讓給她,自顧自去了別處歇息,一個時辰後更是披星戴月坐船越過太液池,全套袞冕地上朝去了。

  不應該啊!

  隨意在船頭坐下,她抽過一莖綠荷撕扯花瓣,眉頭擰起來。難道是自己做得不夠自然,讓他起了疑心?可他聽了那話明明很受打動。既然不是她演得不夠好,那就是之後哪裡出了問題……

  得快點想明白。眼看就是對宋楚怡正式發難的日子,她可不能在這個當口出紕漏。

  「貧道參見貴姬娘娘,娘娘大安。」

  葉薇手一鬆,荷花落在裙子上,而她慌慌張張地站起來,理了理儀容方朝含笑轉向來人,「天一道長。」

  謝懷也是乘舟而來,卻不若葉薇的船隻氣派,只船尾站著兩名宮人划槳。他今日著了身青色道袍,並沒有大肆裝扮,單看衣飾竟與尋常道人無異。

  太液池上水波寬闊、連接天際,卻孤零零的只他們兩艘船隻,葉薇頷首一笑,溫文客氣,「今日真是湊巧,竟與道長在湖上偶遇,不知道長所為何事,可是想要上島?」

  「正是。」謝懷道,「上皇煉丹所需的草藥,有幾味便是生在蓬萊仙島,貧道不放心假手於人,所以親自前來採摘。」

  「原來如此,天一道長對上皇果然是忠心耿耿、讓人動容。」

  正你來我往說著場面話,謝懷卻忽然打斷,「貧道曾聽人說起,貴姬娘娘也是頗通道法,修為甚至比故去的韻妃娘娘還要高深。既然如此,可願與貧道同乘一舟,暢談一二。」

  葉薇沒料到他會突然來這招,措不及防之下只能用餘光瞥向舟尾的人。馮錄雖然沒跟來,那幾個掌舵的卻是他精心挑選,行事還是慎重些的好。

  謝懷揚了下拂塵,寶相莊嚴,「貧道知娘娘端方守禮、不願與男子過從甚密,只是貧道乃方外之人,此番冒昧只因上皇丹藥大成之期將至,貧道需要與其親近之人祈願祝禱,這才不得不出言打擾。娘娘若果真道法精深,這襄助上皇得道成仙的大業,便也能出一分力。」

  這冠冕堂皇、沉重如山的理由壓下來,葉薇哪裡還能說一個「不」字,只能僵著一張臉假笑,「既然如此,就請謝道長登舟一敘,看看本宮是否夠格吧。」

  因為船足夠大,他的動作又穩健,所以葉薇甚至沒有感覺到晃動,他已經站到了旁邊。兩人隔著一步的距離,她朝他福了福身子,恭敬有加,「請道長賜教。」

  妙蕊早知自家小姐和天一道長關係非同尋常,無需吩咐便乖覺地對憫枝道:「小姐和道長談論道法,咱們不便旁聽,還是去舟尾幫著划船吧。」

  近旁再無干擾的耳目,謝懷垂眸看著葉薇,「娘娘可好?」

  「什麼?」葉薇不防他問這個,面露詫異。

  「聽聞昨夜暴雨,陛下卻帶著娘娘在太液池上泛舟,所以貧道想知道,娘娘是否安好?」

  葉薇實在不習慣在如今的身份下被他關切慰問,面上雖然平靜,語氣卻已有些冷了,「本宮既然安然地站在您面前,好與不好還用細講?況且就算本宮哪裡不好,其實也與道長沒什麼干係。」

  「有干係。」

  她右手狠顫,瞪大了眼睛,「道長……何意?」

  謝懷似乎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不妥,神情依然淡然,甚至還帶出點溫和,「娘娘若是不好,貧道心中免不了憂慮。所以您安好與否,與貧道有干係。」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9 08:22 PM

第69章 傾慕

  臨近正午,日頭也大了起來,湖面微風乍起,帶來絲絲熱氣,吹得人有些不舒服。湖水撞擊到船身上,並不劇烈,所以那響聲都是輕微的,一如起伏不定的心跳。

  葉薇凝視男人俊美無鑄的面龐,手指不自覺攥緊了帕子,聲音裡有不易察覺的緊繃,「天一道長,您三番五次言辭僭越,讓本宮實在困惑。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有些猜測實在匪夷所思,所以她從未往那方面想過。但如今回憶起來,最近幾次見面,謝懷對她的態度越來越奇怪,全然不對待故人之友該有的樣子,反而更像是……

  「誤會?娘娘以為貧道誤會了什麼?」謝懷沉思片刻,微露訝異,「莫不是,您誤會了?」

  啊?

  見她神情呆滯,他微微一笑,似乎有點無奈,「是貧道的不是。娘娘是楚惜的朋友,貧道掛唸著她所以關心娘娘,卻不想累得您多慮至此。」

  所以,他的意思是他只是因為死去的宋楚惜,才會愛屋及烏?

  她尚在將信將疑,他卻已恢復泰然自若的樣子,「娘娘難道忘了?你我還要合作為楚惜報仇,此等大事尚未了結,您怎可有個萬一?貧道知娘娘聰慧,君王面前定也能應對自如,所以如昨晚那般以身涉險之事,萬勿再次發生。」

  他一本正經地教訓了她一通,葉薇也把那點懷疑拋到腦後。還是她太多疑了,謝懷雖然打著世外仙人的幌子,說到底不過一介凡人,這種生死輪迴的事情多給他十個腦袋也猜不出來。

  她不也是因為這個,才敢打著宋楚惜的幌子接近他們嗎?

  「說到為楚惜姐姐報仇,本宮正想找個機會告知道長,咱們暫時都不用做些什麼了。耐心等待,自會有人出手。」

  謝懷蹙眉,「娘娘何意?」

  「本宮上次的謀劃道長全看在眼裡,相信您心中也有自己的揣測。如今我不妨跟道長交個底,陛下已經知道宋氏犯下的大罪,必會設法懲治於她。咱們只需靜觀其變,在適當的時候推他一把即可。」

  「娘娘的意思是,陛下知道是皇后害死了楚惜?」

  「正是。」

  「貧道愚昧,還有一事不明。皇后害死了長姐固然是不孝不敬,但這於陛下來說也不是非動她不可的理由。門閥世家,誰手裡沒沾著點骨肉親人的鮮血?算不得新鮮。」

  葉薇啞然。謝懷的質疑合情合理,如果沒有宋楚惜和皇帝的前緣,宋楚怡害死長姐確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罪,皇帝也不會為了個面都沒見過的女人開罪左相。可如果要讓謝懷理解,就必得把這樁往事告知於他,如此必然會牽扯出更多的麻煩。

  「娘娘不願講,還是不知如何講?亦或是您箭在弦上才生出悔意,不想冒著生命危險對中宮出手,故拿此荒謬之語來哄騙貧道?」

  葉薇怎麼也沒料到他會這般咄咄逼人,眼神銳利得跟刀子似的,絲絲發寒,「道長說得哪裡話……」

  「貧道為人偏激,您若不分辨出一二,就只能聽到這樣的話。」

  微風中,他衣袍飄飄、氣度超然,襯得身後的綿綿碧水、葳蕤青山都失了顏色。可凝著嚴霜般的面龐卻讓人望而生畏,葉薇驚懼無奈之下,只能慶幸他們都是背對著舟尾,沒人可以從他們的神情窺出端倪。

  「道長果真如此執拗?」

  他看著一籌莫展的姑娘,懷疑道:「您不是楚惜的故友嗎?貧道什麼性子,您應該清楚。」

  葉薇被刺得起了火氣,冷冷道:「閨閣書信又不是封封都繞著男子打轉,仔細想來,談起脂粉釵鐶倒比議論道長的次數還多些。況且我等只是讚歎道長的皮相,對您為人如何、性情如何其實並不怎麼關心。」

  他聞言一愣,繼而眼中露出笑意,彷彿皎月浸入冰水,端的是光華流轉,「哦,原來你們只是喜歡我的長相,並不喜歡我這個人啊。」

  葉薇這才發現自己憤怒之下居然說漏了嘴,更可氣的是謝懷連個遮掩補救的機會都不給她,生生把她的話曲解得曖昧不堪!

  近乎自暴自棄地深吸口氣,她咬牙切齒,「好,既然您一定要知道,我這就告訴您。陛下會為楚惜姐姐報仇,因為楚惜姐姐才是他當年想娶的人,是他這麼多年都不曾忘記的救命恩人。所以您不用做什麼,我也不用做什麼,一切交給陛下發揮便可。」

  船隻離太液池越來越近,隱約可以聽到鳥兒的啁啾。謝懷的拂塵搭在臂上,與青色的道袍形成鮮明對比,「你是說,陛下也愛慕著楚惜?」

  他用了「也」字,葉薇這才想起來眼前的男人不久前才跟她坦言,宋楚惜當他是好友,他卻暗中傾慕她多年。

  無量天尊,這樣的話……他和皇帝豈不成了情敵?而自己就是那個挑起爭端的紅顏禍水!

  她還沉浸在忽然就被兩個絕世美男爭奪的衝擊中,那邊已經冷冷笑起來,「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讓他為她報仇了。」

  「為、為何?」

  他低頭,湊近她一點,壓低的聲音帶著蠱惑,「娘娘是女子,不懂身為男人的驕傲。那是我們共同愛慕的女子,她不在人世了,為她報仇雪恨這件事就得由對她最重要的男人來做。那個人不可以是陛下,也不可以是別人,只能是我。」

  葉薇目瞪口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船隻也恰好在此時靠岸,宮人們猶猶豫豫地站在岸邊,道:「天一道長,貴姬娘娘,煩請移玉。」

  謝懷不再看葉薇,轉而走到堆積的碧蓮旁,信手撿起一支,「荷葉煮粥可清心降火,蓮子亦多裨益,貧道謝娘娘賞。」居然就帶著那支綠荷坦然離去。

  葉薇怔怔地看著他挺拔的背景,感覺事情再次脫離自己的掌控。

  那什麼,報仇雪恨的事兒你們都別做,讓她自己來做好不好?請給當事人多一分尊重啊宋楚惜的愛慕者們!

  .

  被謝懷這麼一鬧,葉薇連下廚做蓮子羹的心情都沒了,反正皇帝也不一定會到蓬萊島上來。她這麼想著,抑鬱地坐在窗邊撕完了五片碩大的荷葉,碎片在地上都快拼出朵花了。

  而讓她更為抑鬱的是,皇帝當晚居然真的沒過來。

  她百無聊賴地用過了晚膳,木樨才溫言細語對她稟報,「馮大人說,今下午嶺南來了急件,陛下要與諸位大人徹夜議事,無暇他顧。娘娘再坐一會兒,就讓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早點安歇吧。」

  葉薇托著下巴,懶洋洋道:「知道了,你也下去吧。」頓了頓,「伺候我沐浴更衣自有披香殿的婢子,就不勞煩女史了。」

  木樨並未露出異色,頷首低眉地退了出去。

  妙蕊見到她對木樨的態度,有些奇怪,「奴婢見那婢子是這蓬萊島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對小姐也恭敬,咱們既然在此暫住,沒必要駁她的臉面。您又何必……」

  「誰想駁她臉面,我只是覺得她很好,讓我忍不住心動的好,所以多試探了幾次而已。」

  「心……動?」

  葉薇舒展下手臂,踩著木屐走到窗邊倚靠上去。外面花團錦簇、芳草萋萋,而她卻在回憶木樨適才的神情。

  寵辱不驚、沉靜如水,是極好的人才,只是自己能否順利收服她為己所用?

  「小姐,奴婢今天聽天一道長提了荷葉粥,不然明天早上就給您做那個吧?夏季天熱,您也好清清火。」

  「做什麼荷葉粥!我不要!」

  憫枝興沖沖的提議換來她這麼大的反應,一時愣在了那裡。葉薇苦惱地按了按額頭,揮手示意她們下去,「我約莫是有點上火,你們去給我準備熱湯,一會兒就去沐浴。」

  謝懷白日的話猶在耳邊,震得人心肝兒一顫一顫。是她太過信任這個故人,竟忘了請神容易送神難,如今鬧成這樣如何是好?

  只能期盼他不要毀了皇帝的計畫,不要毀了她的苦心籌謀。

  .

  她心驚膽顫地等著,很快就聽到建章宮那邊果然傳出消息。天一道長在三清殿前親自向眾人宣佈,因為上皇丹藥即將大成,特命人從無極閣中取出沈容華抄錄的經文供奉殿內,祈求道君庇護丹爐順利開啟。

  他居然把蘊初牽扯進這件事,讓葉薇心情複雜。事實上她被囚禁這大半年,她一直想要救她出來,然而當初既然說了禁足的原因是為上皇抄經祈福,那麼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可半途而廢,否則便是對道君不敬、對上皇不忠。她不敢讓蘊初擔這樣的罪名,只能暫且隱忍,只盼她早點把該抄的都抄完,自己也好跟皇帝提請求。

  誰知她的經文抄是抄完了,卻用在了這樣舉世矚目的大事上,回頭若仙丹真的成了,自然是大功一件,可如果沒成,她會不會被殃及帶累?

  想到這裡又煩得沒辦法,謝懷他究竟想做什麼!

  .

  憂心歸憂心,葉薇卻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去找謝懷,只能繼續在蓬萊島上消磨時光。皇帝走時沒有吩咐,她也就堂而皇之地住在君王的蓬萊殿中,絲毫不知客氣為何物。皇帝忙於朝事,竟尋不到一日的空閒來看她,而她在期待和擔憂雙重情緒的衝擊之下,終於盼來了中秋佳節。

  團圓之夜、普天同慶,每年的今天宮中都會設下夜宴,陛下攜後宮妃嬪、四品以上高官攜正室夫人,大家齊聚興慶殿飲酒作樂、祈願太平,是除夕夜宴之外宮中最隆重的宴會。

  這一晚對那些不受寵的宮嬪來說也是難得的機會,可以得見天顏、獻上祝詞,運氣好或許還能得到陛下的青睞,就此翻身。

  大家各懷心思,葉薇的想法卻很簡單。雖然皇帝不曾透漏,她卻直覺他會選在這一天有所動作。群臣注目、闔宮皆在,無論出什麼招數,都能打得那邊措手不及。

  就好像去年除夕,宋楚怡當眾對她發難一樣。

  妙蕊為她理妝整衣,而她看著鏡子裡那張修了豔妝的容顏,竟依稀窺見了自己前世的影子。

  中秋夜宴,左相和夫人自然也會列席。也就是說隔了這麼長的時間,自己終於能再次看到那對夫妻相伴而坐、和諧美滿。

  她想像了下那情景,輕輕笑了起來。

  父親,你的兩個女兒又要生死相搏了。我知道這次你還是會偏幫著她,但沒關係,反正我從來就沒指望過你的庇護。

  這是我送你的大禮,在這良辰吉日、合家團圓的日子,您與夫人可千萬要看仔細了啊!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9 08:23 PM

第70章 中秋

  大燕建國迄今已逾百年,當初高祖皇帝滅亡晉朝後,並未大興土木,而是直接在晉朝的皇宮住下。之後的一百年來,歷代君王雖各有修繕擴建,到底沒脫離最初的底子,是以如今的大燕皇宮依然是幾百年前由大晉太祖皇帝下令修築的宮城。

  譬如今夜用來設宴群臣的興慶殿,便是由晉朝的慶安殿改建而成。它位於灼蕖池西的一座高地上,由四座殿堂高低錯落地緊密結合而成,左右各有一座方形和矩形高台,台上有體量較小的建築,各以弧形飛橋與大殿上層相通,使整個宮殿看起來十分壯麗。

  規制宏偉,結構特別,這與眾不同的殿堂通過書本和繪畫傳入民間,惹得百姓神往無限。大家一致認為,只有到過興慶殿赴宴,才真正算得上人上人,才有資格被稱為國之棟樑、天子近臣。也因為這樣的說法,百官無一不以能入興慶殿赴宴為榮,期待程度僅次於科舉高中時宣政殿當廷唱名。

  如今又是滿座人傑、珠玉琳瑯的好日子,葉薇坐在九階之上的珠簾後,慢悠悠喝完了杯中美酒,這才收回視線。

  她今日穿了襲胭脂紅齊胸對襟襦裙,臂纏琉璃白折枝披帛,烏髮綰成朝天髻,上簪赤金鏨花累絲髮簪,看起來明豔照人,執杯飲酒的手勢也甚為優雅。

  伊人華美至斯,自然引來無數側目。眾人素知她行事囂張,但妝容衣飾一直走的清麗素雅路線,今日竟在這等華宴上大反其道,不免心生困惑。

  「慧貴姬今晚的裝扮真是讓人眼前一亮,和你比起來,身後的燭火都有些失了光彩呢!」襄愉夫人微笑道。

  董承徽也附和道:「說的是,以前只見貴姬娘娘淡靜如菊,竟不知您也有豔如芍藥的一面。」

  她們誇得厲害,連皇帝都轉過頭認真看了看葉薇。那目光卻不像旁人含著笑,反而帶著股冷淡,片刻後失了興致般別開視線。

  竟是不置一詞。

  他這個樣子,大家也不敢繼續談論,心中的困惑卻加深了幾分。陛下一貫最寵愛慧貴姬,前陣子還冒著暴雨與她泛舟湖上,如今怎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對她態度冷淡?

  莫不是兩人之間出了什麼問題?算起來,陛下這陣子確實沒有去蓬萊島上看她啊……

  玉觥握住掌中冰冰的,葉薇認真端詳上面並不明顯的肌理,泰然自若。

  她只是不曾在宮人面前盛裝華服,但皇帝單獨召見時卻穿過這樣豔麗的顏色,他看習慣了才不會有多大反應。

  不過為什麼要故意對她這樣呢,倒是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

  「陛下。」

  熟悉的聲音響起,在這匯聚了天之驕子的殿堂內,音量並未刻意拔高,卻自有震懾全場的威力。一時間議論聲也好、絲竹聲也罷,通通停歇下來。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大殿中央,左相宋演手執青銅酒爵,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來。

  「微臣謹以此杯恭祝陛下安樂康寧、萬壽無疆,願我大燕國運昌隆、千秋萬代!」

  紫袍玉帶、漆紗襆頭,跪地祝禱的男人有一張並不顯老的面龐,目光流轉時依然蠱惑人心。葉薇知道他當年曾是名動天下的美男子,打馬經過瓏安街總會遭到少女們的瘋狂圍堵。

  儀容出眾、才華橫溢,若非如此也不能先後得到寧城沈氏以及煜都白氏兩家嫡女的青睞。

  胸腔子裡有什麼東西越跳越快,到最後連她自己都控制不了。右手握緊了鑲金牙箸,指節泛白之後又開始泛紅,她卻全無知覺。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她的父親,拋棄了母親也拋棄了她的父親,她終於再次見到他了。

  跨過輪迴轉世的深淵,他們父女終於重逢。

  左相親自敬酒,皇帝自然不能怠慢,也高舉酒觥笑道:「承西涯公吉言,朕也以此杯祝你身康體健、福壽綿延,與夫人和諧美滿、齊家團圓。」

  前面還挺正經,後半句卻帶了點調侃,宋演搖頭微笑,群臣見他二人氣氛融洽,也連忙湊趣了幾句。

  皇帝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轉頭對一直沉默的宋楚怡道:「皇后,今日難得父母姊妹皆在,你不如當眾獻上一份禮物,聊表孝心?」

  宋楚怡羽睫輕顫,「陛下指的是……」

  「你忘記了?咱們不是約好今天晚上,由你當眾演奏笛曲,給朕聽,也給令尊令堂聽。」

  他言笑晏晏,宋楚怡卻如坐針氈,幾乎有拔腿就跑的衝動。打從半月前和皇帝說定這件事,便成為她揮之不去的噩夢。給父親去了信讓他調查,可當年護送宋楚惜的人早死絕了,怎麼可能查出她吹奏了什麼曲子?

  彷彿一柄鍘刀懸在頭頂,她日夜憂心要如何熬過今晚,連覺都睡不好。最絕望的時候,甚至異想天開地企盼他臨到頭忘記了,不會提起此事。但其實心中也明白,那不過是妄想。

  「臣妾自然沒忘,只是臣妾近日感染風寒,嗓子疼痛難忍不說,氣息更是不穩。如此狀態下吹奏的曲子,恐、恐有辱聖聽……」她說著,真的咳嗽了幾聲,連忙用繡帕摀住嘴唇,遮掩自己的失態。

  蝶衣輕撫背部替她順氣,落衣則斂衽跪倒,慚愧不已地看向皇帝,「是奴婢失職。皇后娘娘久不習笛曲,為了今夜的演奏廢寢忘食,一時就疏忽了保重身體。奴婢身為娘娘的貼身侍女,本該在這些事上多加留心,照顧好娘娘鳳體。可奴婢沒能盡到自己的本分,令得娘娘染疾、陛下掃興,實在罪該萬死!請陛下降罪!」說著,稽首長拜到底。

  蝶衣也連忙在她旁邊跪下,「奴婢同罪!」

  宋楚怡依然以帕掩唇,咳嗽卻停了下來,啞著嗓子道:「陛下若要責怪,還是怪臣妾吧。我性子倔,專注起來旁人的話都不肯聽,她們也是沒辦法。是臣妾辜負了陛下的期待!」

  主僕三人先後請罪,陣仗著實唬人,九階上下都靜靜地看著,等候君王的決斷。

  「不過是件小事,皇后何必這般鄭重?快些起來,讓令尊令堂看到,還當朕對你不好,這才嚇得你這般戰戰兢兢。」他扶起宋楚怡,再順口對兩個婢子道,「你們也起吧。」

  宋楚怡略微鬆了口氣。還好還好,皇帝沒有逼迫到底,不然她真不知該怎麼辦。不過想想也是,在這樣的場合,他難道還能逼著她演奏不成?母親出的主意雖然有些丟人,卻已經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原來皇后娘娘曾答應在今晚為陛下演奏笛曲?中秋之約,倒是風雅,若當真成了傳出去不失為一樁佳話。」襄愉夫人笑道,「真是可惜,娘娘鳳體違和,白白損失這麼好機緣。」

  應允獻藝卻臨時退縮,這實在是很掉價的一件事,哪怕拿了身體不適來做藉口也是一樣。宋楚怡神情尷尬,強自鎮定道:「是本宮無福,心中也甚為惋惜。」

  「不過說起笛曲,就不得不提兩個人了。姚昭容和慧貴姬,這兩位吹奏的笛曲可都是絕妙,連陛下都讚不絕口。」

  姚昭容已被幽禁數月,連今晚這樣的場合都沒能出席。宮中眾人早把她的名號視為禁忌,也就只有襄愉夫人敢這麼自然地提起。

  皇帝也是毫不介意的樣子,「姚昭容和慧貴姬的笛曲確實很好,朕本來也是好奇,不知皇后的技藝和這兩位比起來孰高孰低,想探個究竟。不過既然你身體不好,也只能作罷。」

  「陛下這話便是折煞臣妾了。娘娘千金之軀、無上尊貴,臣妾如何能比?」葉薇謙遜道,「待到娘娘鳳體好轉,自有為陛下演奏的機會,到那時您定然嫌棄臣妾的微末伎倆,再不願聽了。」

  雖不知皇帝為什麼要讓宋楚怡吹笛子,但她很清楚自己這個妹妹根本瞧不上這門技藝,會吹就有鬼了。今晚看她尷尬成這樣,她心裡著實痛快,要不是顧忌人多都想哼小曲兒了。而且瞧這架勢,她是壓根兒不敢承認自己不會吹,既然如此,怎麼能讓她就此躲過呢?

  陛下您千萬別放棄,一定要逼得她徹夜苦學,最後成為笛曲國手不可!

  「陛下您聽,慧貴姬話裡可藏著擔心呢。」襄愉夫人笑道,「您若真想聽笛曲,不若讓慧貴姬吹奏一段。既能證明您沒有嫌棄她,也能讓眾人飽飽耳福,為這佳節增添喜慶。」

  此言一出,大家立刻打起精神,目光炯炯地看過去。如果今晚真讓慧貴姬吹了曲子,那可是狠狠打了皇后的臉。她做不到的事情讓一個區區妃妾做到了,連左相都得跟著丟人!

  迎著各種期待的目光,皇帝看都沒有看葉薇,乾脆道:「算了,朕不過一時興起,並沒有執著到那種程度。」想了想又道,「害得皇后抱恙在身,朕心裡實在過意不去。你不用再學,好好將養身體吧。」

  本以為即使熬過了今晚,還是要繼續憂心此事,宋楚怡正因為葉薇的話咬牙切齒,沒想到皇帝居然徹底把這個重擔給她卸去,一時都有些欣喜傻了。

  「諾,臣妾……臣妾謝陛下|體諒!」她長拜謝恩,忽然就覺得渾身輕鬆。

  她忙著高興,都沒有注意到皇帝臉上淡淡的失望,滿座妃嬪和大臣卻看了個清楚。暗自揣測一番,都覺得皇帝雖然表面上沒有責怪皇后,心中還是不滿的,這樣興致盎然地想聽她吹曲子,結果卻因為生病作罷。這麼一想,不由對皇后心生鄙夷,真是個不中用的,這樣好的機會都握不住,白白將恩寵變作厭棄。難怪當年陛下那樣的專寵憐愛,都給她消磨殆盡了。

  左相自然將皇帝的神情看在眼中,思忖片刻便道:「是微臣教女無方,才害得她孱弱無能至此,請陛下恕罪。」

  皇帝擺擺手,「西涯公說得哪裡話,朕不曾責怪皇后,更不會責怪於你,大可安心。」

  左相還欲說話,皇帝卻已端起酒杯打斷了他,「來,咱們君臣再飲一杯,為今夜的皎潔月色!」

  左相無奈,只好端起酒杯與他遙遙一碰,各自飲下。

  宋楚怡也知道自己今晚讓皇帝失望了,但比起當初的騙局被揭穿,這樣的結果也不算什麼。她只是覺得後悔,自己那天為何那麼沉不住氣,如果不主動跟皇帝說要表演什麼笛曲,也不會惹來這麼多麻煩!

  不過好在,這件事總算了結了。

  正在心中安慰自己,卻不料皇帝竟再次轉頭,口氣還是那麼溫和,「其實朕只是懷念當年與楚怡見面時她吹過的曲子,清麗悠揚,畢生難忘的妙音。朕記得你當時說起過那支曲子的名字,叫什麼來著?你不吹也不打緊,回頭告訴了教坊司,讓她們挑一撥樂姬排練了,咱們可以一起欣賞。」

  脊背忽然繃緊,她額頭的汗都下來了!

  他就坐在她旁邊,帶著笑意凝視著她,彷彿這世上最溫柔的情人。可宋楚怡卻沒來由地覺得恐懼。他眼中藏著冰、藏著刀、藏著給她設下的萬丈陷阱。而她不敢前進,也不敢後退,無論哪裡都是絕路,甚至連站在原地等死的機會都沒有。

  他步步緊逼,「皇后還記得麼?那首曲子,叫什麼名字?」

  手指已經攥到一起,她大腦一片空白,什麼都忘記了。

  左相瞧見女兒面如死灰的樣子,心裡暗罵了句「廢物」。一定是因為陛下適才的寬和而放鬆了警惕,所以面對著突如其來的發難才會這麼茫然。之前叮囑她的都白說了!

  正想開口幫她解圍,殿門處傳來喧嘩之聲。大家隨之望去,卻見一個宦官快步入殿,在中央跪下,恭敬地磕了個頭。

  「微臣參見陛下,陛下大安!見過諸位貴人!」

  皇帝慢慢把視線從皇后臉上挪開,轉而看向前方。虛抬了下手,他態度十分客氣,「周大人,你不在建章宮服侍太上皇,怎麼會來這興慶殿?可是父皇有什麼吩咐?」

  居然是太上皇的貼身宮人!

  周兆再次叩首,「正是。微臣奉上皇之命,前來請陛下和諸位大人移玉,前去建章宮一敘。」

  去建章宮?

  大家驚疑不定,不明白這位太上皇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打斷盛大的中秋夜宴,把幾十號拖去建章宮,還是整個國家身份最高的人,可不是什麼小事!

  難不成是退位讓賢之後太過寂寞,於是選在這個時候博下存在感?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9 08:25 PM

第71章 仙丹

  「這是父皇的命令?那大人可知道,父皇請大家過去的理由是什麼?」

  周兆頭埋得低低的,「具體情況微臣並不清楚,只知道與上皇的……修仙大業有些關係。」

  眾人神色變了又變,最後全部看向皇帝。茲事體大,無人敢隨意置喙,只能等著堂上君王的決斷。

  十二旒之後,皇帝的神情並未有太大波動,只是語氣變得鄭重,「既然如此,咱們就快些動身吧,可別讓父皇久等。高安世,吩咐下去,二十名宮人執燈引路,我等這便去建章宮恭祝上皇中秋安樂。」

  .

  興慶殿距離建章宮其實並不遠,乘輦兩盞茶的功夫也就到了。葉薇坐在肩輿上,看著前後浩浩蕩蕩的隊伍和閃爍的宮燈,有一種恍然如夢的錯覺。

  居然……鬧到了這個地步!

  扶了扶額頭,她覺得有點眩暈。如今這情況,究竟是誰的手筆?皇帝,還是謝懷?他們誰為了給宋楚惜報仇,所以折騰出如此大的陣仗來?

  而在那建章宮內,又有什麼陰謀在等著他們?

  「貴姬娘娘,您覺得發生什麼事了?」董承徽的肩輿就在葉薇左邊,此刻探過點身子低聲道,「臣子們過去便罷,居然連諸位外命婦都一併前往,實在是聞所未聞。」

  葉薇何嘗不這麼覺得,她倒是有幾個猜測,不過一個也不能告訴董承徽,是以只能回個無奈的苦笑,「事情這麼突然,本宮這心裡跟你一樣糊塗著,哪裡知道為什麼。」

  董承徽想想也是,無趣地縮回身子,不再言語。

  肩輿一路抬進了建章宮,最後在熟悉的台階前停下,葉薇扶著憫枝的手下來,抬頭望去。

  綿延的台階往上延伸,彷彿直達天際的雲梯,而在那頂端,隱約有燈火閃爍,如同天宮四周懸掛的星子。

  三清殿。

  「這裡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清殿啊,臣妾還是頭回來。」江容華道,「聽聞娘娘數月前曾來過這裡,可是真事?」

  她眼神中帶著窺探,葉薇以食指抵唇,卻是輕飄飄一句,「噤聲。」

  幾乎就在她說話的同時,前方響起了皇帝的聲音,嚇得江容華將頭一埋,再不敢多嘴。

  「這長階一共有八十一級,象徵九九歸一,如今就請諸卿徒步登上台階,以示對道君的尊重。」

  說完之後,他率先提步,朝著夜幕中的仙宮而去。玄紅相間的袞冕垂上台階,而玄色雲頭絲履每上一步,都帶動日月山河的威嚴。

  眾人先攝於皇帝的氣勢,有片刻的遲疑,反應過來後連忙跟上。宮嬪以皇后為首,臣子以左相為首,分列左右,儀態端上地拾級而上。

  葉薇走在人群中,恍惚間覺得自己不是在過中秋,而是在上朝……

  八十一級台階終於走完,她踩上三清殿前光潔如鏡的地磚,毫不意外地看到鶴氅加身、仙風道骨的謝懷立在前方。皇帝比他們先上來,此刻已經和他站到了一起,兩人面上都沒什麼表情,似乎在商議極嚴肅的事情。

  葉薇視線往旁邊一轉,驚訝地發現另一個人居然也在場。

  烏髮高挽、青衣瀟瀟,她比年初時瘦了許多,膚色蒼白、下巴也越發尖巧,顯出幾分嬌弱的意味。這樣的容色無疑是更動人的,可葉薇想起她從前翻牆爬樹、揮鞭騎馬的颯爽英姿,卻覺出深深的心酸。

  她也看到了她,卻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圓月高懸在她們頭頂,灑下如練清輝,而沈蘊初就沐浴在這團銀光中,慢慢朝對面的葉薇露出個笑容。

  葉薇回以一笑,心中頗感無奈。分別八個多月,她們再次見面居然是在這樣混亂的情況下。

  兩人都是堅韌的性子,久別重逢也沒有過分傷感,不過一瞬就各自移開目光,恢復如常。

  那廂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左相上前一步,代替眾人問出困惑,「天一道長,不知上皇召我等前來所為何事?」

  謝懷朝宋演點了點頭,「左相大人,諸位貴人,中秋佳節打斷團圓之宴勞動各位來此,並非上皇不近人情,實在是有極重要的事情需要諸位相幫。」

  他說得嚴肅,左相也神色鄭重起來,「敢問道長,到底是何事?」

  寬大的袖袍在微風中飄拂,而謝懷右手執著拂塵,恭敬地拱了拱手,「再過一個時辰,便是丹爐開啟之時。」

  此言一出,無異於平地一聲驚雷炸響,驚得眾人都變了臉色。

  早在天一道長入宮前,上皇就在孜孜不倦地修煉仙丹,他來了之後更是變本加厲。三清殿後面便修有氣派的煉丹房,一年四季都煙霧繚繞,裡面裝載的是上皇做了近十年的美夢。

  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仙丹煉了沒有三十也有二十爐,上皇卻一直沒有盼來脫胎飛昇的這天,心中難免急躁。此次的仙丹煉法是天一道長在半年前鄭重其事提出來的,據說是葛天師侄孫、世稱「小仙翁」的葛洪曾試過的古方,若能順利煉成,可增壽百年、敕封地仙。上皇欣喜若狂,對這爐丹寄予厚望,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丹爐開啟的日子本沒定數,天一道長掐指一算便可定下吉時,個中玄機眾人心知肚明。與後宮嬪妃普遍對天一道長敬重有加的情況不同,朝臣裡對這位所謂的世外高人評價並不是很好。除了幾近瘋狂的太上皇,哪怕是那些篤信道教的臣子也不認為天一道長真能煉出仙丹來,媚上邀寵的手段而已。這次的煉丹也是,若真的能成,豈會半年了還看不到點跡象?本以為他會這麼一直拖下去,卻不料竟在今晚毫無徵兆地把眾人叫到這裡,看這一本正經的樣子,是打算讓他們當見證麼?

  「一個時辰後開啟丹爐?」宋演慢慢道,「未知道長與上皇的大業進展如何,仙丹此番能否煉成?」

  謝懷微微一笑,聲音清晰地傳入所有人耳中,「承蒙道君庇佑,若順利度過最後一個時辰,上皇苦求多年的大業便能實現第一步了。」

  居然……放下了這樣的豪言!

  群臣又是驚訝又是困惑,甚至有人看謝懷成竹在胸的模樣轉了念頭,也許是自己從前想岔了。這不是招搖撞騙的妖道,還真是位本領通天的得道高人!

  葉薇看著長身玉立於君王身側的謝懷,覺得腦袋裡跟放了串鞭炮似的,亂得沒法兒。他到底想做什麼?給了上皇這樣大的希望,到時候拿不出所謂的仙丹,要如何交差?她都不想說什麼欺君是滅九族的大罪,反正這位道長也欺了快六年,天下數一數二的了得。她只是憂慮,鬼把戲沒被拆穿時一切好說,若一朝遮掩不住,可就得新帳舊賬一起算了。

  一直緊閉的三清殿大門忽然打開,有中年男子身著寬大的道袍,踩著木屐緩步而出,正是已經遜位的太上皇賀蘭延慶。

  因為常年服食丹藥,他的面色有些青白,走路的步子也不是很穩。眾人早已在他現身那刻便齊齊下拜,口道聖安,而他旁若無人地經過他們面前,全程不置一詞,唯有木屐踩上光滑的磚地,發出清脆的聲音。

  他終於停下,看著恭敬行禮的皇帝許久,大笑出聲。

  「皇帝來了啊,左相也過來了,很好,大家都來齊了!朕很欣慰!」他的興奮溢於言表,眼睛裡都放出光來,「天一道長說再過一個時辰仙丹便能煉成,到時候朕便能增壽百年、位列地仙。這是天大的喜事,朕實在忍不住,定要請諸卿與朕一起見證!」

  群臣這才明白他的意圖,連忙賀喜,「原來如此!太上傳召我等前來旁觀仙丹出爐,不僅能親見您得道成仙,還能沾沾道君的祥瑞之氣,實在是我等的福氣!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薛大人可是歡喜傻了?聽您這口吻,都快作上詩了。」

  「如此大喜,秦大人難道不高興?本官可是歡喜得緊,太上若往登仙界,自然能永世護佑我大燕國運!」

  「是也,是也!」

  葉薇聽著耳邊的喧囂嘈雜,再看向喜形於色的太上皇,簡直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才好。偏偏此時襄愉夫人竟留意到沈蘊初,輕言細語道:「原來沈容華也在這裡,你也是被太上傳來旁觀丹爐開啟的麼?」

  沈蘊初斂衽一福,「回稟夫人,臣妾是受了天一道長傳召,送了親手抄寫的經文過來。」

  「哦,本宮聽說過。是說用你抄寫的經文供奉道君,祈求道君庇佑仙丹順利煉成吧?」

  「正是。臣妾雖然身份不高,卻也勉強算是太上的兒媳。天一道長說,以親人的孝心供奉,會更顯誠意。」

  「原來如此。沈容華也是個有福氣的,此番事了,陛下定會對你有所封賞。」

  「夫人言重,臣妾不過盡到了自己的本分。」

  她們對話時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所以旁邊的人也聽到了。天一道長看了看三清殿內,再次提高聲音,「既然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來了此地,不如去三清祖師前上一柱香吧。二位乃人中龍鳳、世間至尊,又是太上的兒子、兒媳,由你們來為太上的大業祝禱,再合適不過。」

  這要求合情合理,皇帝淡然點頭,「朕原也有這個想法。」

  鄒遠準備好高香,皇帝當先入了三清殿,其餘人則在門外站好。三清祖師金身塑像高居殿內,威嚴無限地俯視眾生。前方不遠處則擺放了一張條形香案,上面放著的全是沈容華親手抄寫的經文。

  皇帝手執高香,恭恭敬敬地在香案前跪下,虔誠三拜。

  他做完了便輪到皇后。感覺到來自四面的目光,宋楚怡挺直了背脊,儀態端莊地走到鄒遠面前。他把燃好的高香遞給她,輕聲道:「娘娘便跪到蒲團上便可,請。」

  宋楚怡眼觀鼻、鼻觀心,打定主意要把這一樁事做好。膝下的蒲團有些溫熱,她想起片刻前皇帝便是這麼跪在上面,忽然生出無限欣喜。

  她知道自己適才在中秋華宴上有多丟人,可是那又怎樣呢?不過短短半個時辰,自己便能與他一起在闔宮妃嬪、滿朝重臣的面前,進行此等莊重的大事。

  以國母的身份為太上的修仙大業祝禱,這樣的榮耀,這樣的尊貴,是那些靠著一時聖寵而耀武揚威的女人永遠也得不到的!

  能夠跪在這裡的,唯她一人!

  眾目睽睽之下,高貴美貌的皇后素手執香,如適才皇帝那般對著道君一拜、再拜、三拜。等她抬起頭時,還做了件皇帝沒有做的事情。

  「道君在上,弟子在此懇請道君庇佑太上、庇佑大燕,願父皇早日得成大業、功德圓滿!無量天尊!」

  這樣的純孝,這樣的虔誠,就連對皇后不滿的朝臣都有些動容,更何況心心唸唸此事的太上皇?

  一時間他看向皇后的眼神無比慈愛,甚至親自開口道:「好孩子,父皇知道你的心意了。起來吧。」

  宋楚怡乖順一笑,正打算將香插|入香爐中,卻被突然起來的火光嚇得尖叫出聲!

  她朝後仰倒,高香落到地上,摔成了兩段。可眾人都無心去管這些。

  大家只是瞪大了眼睛,驚恐地看著大殿中央。原本供奉著經文的香案居然在片刻前,當著他們的面無故自燃!

  火光越來越劇烈,如咆哮的凶獸,吞噬了沈容華虔誠抄錄的經文,似乎,也打算吞噬太上皇企盼多年的心願……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9 08:27 P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29 08:33 PM 編輯

第72章 凶兆

  天上有團烏雲飄過,堪堪遮住圓月的下半端,本該銀光普照的中秋佳節居然變得晦暗起來。

  一如眾人的心情。

  太上皇面色煞白,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看著燃燒的香案,口中胡亂喊道:「道長!天一道長!你快些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了!」

  根本不需要他吩咐,謝懷早在騷亂起來的時候便越眾上前,打量片刻後立刻吩咐,「都退開些!鄒遠,快扶皇后娘娘退出去!」

  鄒遠連忙跑到宋楚怡面前,卻見這全天下身份最尊貴的女子狼狽地倒在那裡,見他伸手過來時猶如溺水的人見到浮木,「鄒道長,怎麼回事?香案、香案怎麼會燒起來呢?!」

  鄒遠哪裡敢隨意開口,只得避開這個問題,「娘娘,這裡太危險,請先隨貧道出去吧。」

  所有人都站在三清殿外,只留謝懷獨自在殿內,背對眾人沉默不語。鄒遠扶著宋楚怡出去後,轉身詢問道:「師尊,是否派人……前來滅火?」

  「不,不能滅。」謝懷的聲音冷靜得可怕,「鄒遠,吩咐他們拿東西把香案隔起來,別讓火勢蔓延。這是道君降下的神蹟,咱們只能任由它燒完,絕不可動手撲滅。」

  這話出來,大家的神情越發凝重,幾乎是有些惶然地看著熊熊燃燒的香案。經卷一冊冊被焚燬,飄飛的灰燼在空中浮動,最後晃晃悠悠落到太上皇腳邊。

  與此同時,有道士慌慌張張從後面跑來,撲倒在地,「不好了!太上!師尊!丹房……丹房出事了!」

  彷彿被驚雷劈中,太上皇身子搖搖晃晃,差點站立不住。周兆眼尖手快,連忙扶住他胳膊,而他在略微緩過來之後,咬牙道:「走!」

  於是這些天潢貴胄、重臣宮妃就在太上皇的帶領下,烏泱泱地朝後面的丹房走去。

  因著那道士慌張的態度,葉薇本以為會看到諸如「丹房著火」「丹爐爆炸」這種驚心動魄的景象,可是等到了外面才發現一切正常。至少從表面來看,並沒有什麼問題。

  「師尊,您快些進去看看吧,丹爐不對勁!」

  太上皇激動道:「到底出什麼問題了!天一道長,你同朕一道進去看看!」

  謝懷握緊了拂塵,搖頭道:「太上,如今情況未明,裡面太過危險。請您留在這裡,讓貧道進去察看。請您千萬聽貧道一言,千秋大業尚未得成,不要身犯險!」

  太上皇原本還想繼續堅持,卻被謝懷最後的話說服。無論如何,留得性命以後就都有機會,若果真進去碰上了丹爐爆炸,才真是得不償失!

  他於是點了點頭,看謝懷獨自推開殿門,步履沉穩了消失在其中。

  深吸口氣,他克制住不斷顫抖的右手,極緩慢地轉過身子,「剛才三清殿的情形,諸卿有誰看清楚了?皇帝,你看清楚了嗎?」

  被父親這樣陰沉沉地詢問,皇帝也露出幾分困惑,視線彷彿不經意般瞟了瞟左相,口中卻道:「回稟父皇,兒子當時離得遠,並沒有看清楚。」

  太上皇冷笑,「你才從三清殿裡出來,會離得遠?」被他的目光所引導,也順勢朝宋演看去,「那麼左相,你來回答朕,適才究竟發生了什麼!」

  左相從變故發生開始就一直不曾說話,右手緊握至青筋暴起,此刻聽到上皇的詢問,掙扎半晌終於下了決斷,「回稟太上,微臣瞧見皇后娘娘跪拜祝禱完成後,供奉在香案上的經卷突然起火,繼而牽連整張香案。」

  太上皇點頭,「左相看清楚了就好,朕還擔心自己老眼昏花,瞧見幻影了!」轉頭看向宋楚怡,「好端端的,經卷怎會著火,皇后離得最近,可看出緣由?」

  宋楚怡被這冰寒的眼神看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結結巴巴道:「兒臣……兒臣並未看出……」眼珠子四下轉動,「興許是天氣乾燥,所以、所以經卷自燃了……」

  天氣乾燥,所以經卷自燃?

  這理由太過蒼白,人群中已經有人不以為然地搖頭,太上皇明顯快被氣瘋了,偏偏還維持了副嚇人的冷靜模樣,「秦愛卿,朕看你對皇后的話不大認同,那麼你覺得是什麼原因導致經卷自燃的?」

  右相秦岱川聞言微微低頭,恭謹道:「回太上,微臣只是覺得八月中秋夜,正是涼爽宜人的時候,說經卷因乾燥而自燃,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嗯,有道理,朕也這麼覺得。所以,對於此事秦卿有何高見?」

  咄咄逼人、森寒陰沉,秦岱川熟悉自己這位舊主的脾氣,也明白他如今比當年更加荒唐昏聵。要仰仗他大展宏圖是不可能了,他的主君早已換成了當今陛下。

  頭埋得更低,他的語氣彷彿很惶恐,「微臣以為,三清祖師座下,用來供奉祈福的經卷無火自燃,象徵著什麼不言而喻。適才天一道長也曾直言,說『這是道君降下的神蹟』……」

  「所以,你覺得這是道君的示下,為了告訴朕他的想法。」視線再次落到宋楚怡身上,卻比剛才更加陰寒,「經卷自燃,是為不吉,大大的不吉。而這大凶之兆,卻在皇后跪拜祝禱的時候發生,你有什麼解釋嗎?」

  宋楚怡渾身發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父皇,兒臣冤枉!兒臣對道君絕無不敬之心,有豈會迎來災禍?此次的事定然是個誤會,父皇明察!」

  「從未對道君不敬?」董承徽語帶譏誚,「皇后娘娘話有不實啊……」

  「董承徽,本宮與太上講話,哪裡輪到你插嘴!」宋楚怡怒不可遏,「退下!」

  太上皇卻抬了抬手,「讓她講。」看向董承徽,「你且說說,皇后怎麼對道君不敬了?」

  董承徽斂衽跪下,「是。太上有所不知,就在一個多月以前,宮中曾鬧出件大事。太后娘娘因鳳體不寧,特命皇后代其前往三清殿跪拜祈福。這本是樁榮耀的事情,豈料祈福當晚,皇后娘娘竟在三清殿中撞鬼,差點沒驚動半個建章宮!臣妾以為,三清殿是道君福澤庇佑之地,任何妖魔鬼怪都不敢肆虐,皇后娘娘說她在那裡撞了鬼,著實對三清祖師有失尊重。興許,便是因為這個觸怒了……」

  「董霜清!」宋楚怡忍無可忍,「你不要含血噴人!」

  「臣妾有無含血噴人,在場諸位心知肚明。此事鬧得如此之大,闔宮內外誰不知曉?也就是太上一心修道、不理世事,才會被蒙在鼓裡。」

  「你……」

  「夠了!」太上皇一聲怒喝,宋楚怡也好,董承徽也好,都不敢再言語,戰戰兢兢地跪在那裡。他冷如寒冰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停在宋楚怡身上,「原來還有這樁公案,朕倒真是孤陋寡聞了。在三清殿內撞鬼,皇后的運道實在壞得過了頭!」

  他氣得不行,皇帝見狀連忙上前,扶住他胳膊勸慰道:「父皇先不要動怒,一切等天一道長出來再說。興許只是我們多慮,仙丹並沒有差池,您還是能順順當當地位列仙班。」

  他這話點到了關鍵,說了這麼多,最後還是要落到仙丹身上。它若沒事,太上欣喜之下什麼都能不計較,可仙丹若有個閃失……

  宋楚怡喉嚨發乾,眼巴巴地看著丹房。心裡期盼著聽到仙丹無事的好消息,可更深處卻有預感告訴她,今晚的事情沒那麼簡單。有人算計了她,布下這樣一個驚天陰謀,為了無非是把她推入絕路。

  所以那仙丹十之八|九……

  殿門開啟的聲音,謝懷面無表情地從裡面出來,直接在太上皇面前長揖到底,「貧道有罪!」

  太上皇對他一貫尊重,連忙道:「道長這是做什麼?莫不是仙丹……」

  謝懷閉目,「煉丹爐的火無故熄滅,裡面的仙丹原本已經煉到最後一個階段,卻終究……功虧一簣!」

  群臣紛紛跪下告罪,連皇帝也頷首一揖,「父皇息怒。」

  太上皇有小半會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葉薇試著揣測了下他的心情,覺得簡直可怕到了極點。心心唸唸盼了這麼久的事情,好不容易看到大功告成的希望,卻在最後一刻被告知失敗了。巨大的失望演變成巨大的憤怒,而那個造成這一切的人將成為他洩憤的靶子,就此萬劫不復。

  「三清殿的經卷無故起火,煉丹房的爐火卻突然熄滅,道君的預示足夠明顯……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你這個不吉之人!」一把抽過侍衛的佩劍,寒光冷冽、直指皇后,「朕要殺了你,以息道君之怒!」

  身為遜位的上皇,卻當著眾人的面拔劍欲誅皇后,此等荒唐到了極點的情形別說大燕建國一百年沒有見過,恐怕就連之前的大晉朝也不曾發生。眾人嚇傻了眼,居然愣在那裡沒動,還是皇帝一把抱住了太上皇的胳膊,連聲道:「父皇不可!萬萬不可!」

  「你還護著她!」他攘了皇帝一把,卻沒能掙脫他的箝制,不免更加憤怒,「此等不祥不吉的女人,留在你身邊早晚是個禍害!朕替你除了他,省得你將來也為他所害!」

  可惜叫喊得再厲害也沒用,不斷有人上前哭求,抱住太上皇的腿不讓他動。事情鬧到這份兒上,誰心裡都怕了。皇后犯下再大的錯也沒上皇動手誅殺的道理,傳出去簡直不成個樣子,聖人的書都白讀了!而且皇后的親生父母就在現場,哪能任由自己女兒就這麼被殺了?

  宋楚怡早就被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跪在那裡只知道發抖。即使有心理準備,也想不到上皇會做出這種事來。她是養尊處優的千金貴女,哪怕謀劃人命也只是躲在暗處想那些陰毒點子,根本不用直面生死。這輩子唯一一次親自取人性命,還是當初殺死宋楚惜,所以當上皇的劍鋒指向她時,幾乎沒給她嚇暈過去。

  「太上!」左相忽然拔高了聲音,重重磕了個頭,「小女有罪,乃臣不教之過!請太上將臣一同治罪!」

  或許是被昔日寵臣的聲音喚醒,又或許是知道怎麼也擺脫不了臣子的束縛,太上皇依然握住寶劍,卻看都沒看左相,只是咬牙切齒道:「好!你們不讓我殺她,可以!但皇帝你聽好了,觸怒道君的不祥之人不配母儀天下,朕要你下旨,廢了她!給朕把她打入冷宮!」

  喊完這句話,他被仙丹摧殘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搖晃了幾下後便栽倒下去,徒留一片驚呼。

  「父皇——」

  「太上——」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9 08:28 P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29 08:29 PM 編輯

第73章 角逐

  夜晚再漫長,終究有過去的那刻。晨光熹微的時候,葉薇穿著天青色大袖,立在披香殿的迴廊下眺望遠方天際的一線霞光。

  紅日彤雲,今天會是個晴朗的日子,可有些人的世界卻再也亮堂不起來了。

  昨夜三清殿的動亂早已傳遍內外,這本是意料之中的,當時在場的是整個國家身份最貴重的人物,許多事落入他們眼中,就相當於昭告天下。

  皇后宋氏見罪於道君、致使上皇的修仙大業功虧一簣,怒不可遏的上皇當場拔劍,欲將其誅殺。幸虧陛下和群臣的奮力阻止,才沒有出現血濺三清殿的慘狀。但即使如此,皇后的結局也無力扭轉,上皇在昏厥前親口下令,稱宋氏觸怒道君、不配母儀天下,命皇帝即刻將其廢黜。

  一切的一切都清楚地告訴世人,宮中很快就會有大事發生。

  要變天了。

  憫枝走到葉薇身旁,雙手端給她一盞杏仁露,「小姐,您一宿沒睡,進去眯會兒吧。」

  葉薇接過抿了口,卻不若往常香甜潤滑,竟有些膩味,「你去打聽打聽,陛下雖說放了大家回來休息,可闔宮上下又有誰睡得著了?恐怕個個都張望著大門口,盼著送消息的人快來才好。」

  憫枝想想也是,「好端端個中秋,最後卻過出場潑天大禍來,奴婢看最近可有得鬧了,您千萬別被波及了。」

  這丫頭,就是愛瞎操心。葉薇順手把瓷盞遞迴給她,伸了個懶腰朝殿內走去,「妙蕊呢?讓你找的東西找到了嗎?」

  話音方落,埋首在書冊間的侍女就抬起了頭,「找到了。這本書第四卷,還有這本的這幾頁,都是關於左相大人的內容。他當年在上林苑以身護駕、從虎豹爪下救出了上皇,就此得了主君的賞識,這些往事在民間早已傳為君臣佳話。」

  白紙黑字,清楚明白地記載了宋演是怎麼靠著太上皇的器重,一步一步爬到如今的地位。上一世在煜都宋府居住的時間不長,卻也從下人口中知道自家父親很得皇帝的信任,一度到了出則同車、停則同坐的地步。

  哪怕後來皇帝遜了位、關在建章宮成了道士,也依然是他身後最有力的靠山。新皇帝若想動他、想動他的女兒,勢必要從這座靠山下手。

  「妙蕊你說,昨晚的事情究竟是誰的手筆?經卷自燃、還有後面一連串的變故,這些一定有人在暗中安排,那個人是誰?」

  妙蕊駭然,「小姐的意思是,昨晚上並不是道君降罪,而是有人刻意為之?這、這怎麼可能呢?那些經卷可是當著眾人的面突然燒起來的,若非天意如此,單憑凡人之力豈能做到?」

  「這世上沒什麼不可能的,只要你多讀點亂七八糟的書,就會明白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妙蕊不明白,葉薇也不知道怎麼解釋,只能托著下巴回憶昨夜三清殿內的情形。香案擺放在大殿中央,朱紅的帷幕垂下,遮住了案身,而成堆的經卷就擺放在上面。

  火是從經捲上燒起來的,越來越猛烈,把一干人等嚇得面無血色。謝懷說這是道君降下的神蹟,不許任何人靠近,然後很快,煉丹房又出了問題,大家就在太上皇的帶領下急匆匆朝後面走去。

  只是離開時她留了個心眼,趁著旁人不注意,仔細聞了下空氣中的味道。

  刺鼻的惡臭,和從前在書本上看到的記載完全吻合。

  「唔,《岐州志》裡曾記錄過一種礦物,磨成粉末狀呈淡黃色,當天氣炎熱到了一定程度,會自動燃燒。我想,那些經捲上一定灑了這種粉末,所以才會燒起來。」

  「可,可昨晚並不熱啊……」

  「另一個關鍵自然在香案上了。帷幕遮住了香案四周,看不清裡面是什麼情形。我想,那下面一定放了加熱的燭火,案板的下半部分應該是銅板,只有面上是木頭。燭火隔著案板燒灼,只要掐好時間,就可以在皇后跪拜祝禱時燃燒。」

  等到這兩步順利完成,旁人早被這變故打得六神無主,就算有個別清醒的想一探究竟,卻又立刻被「丹爐出事」的消息拖去後面。而之後的時間,足夠那些人處理現場、毀滅證據。

  好一個滴水不漏的妙計,妙蕊瞠目結舌,「這、這也太……」

  「太聰明了對吧?」葉薇嘆口氣,「感覺自己被比下去了,有點憂愁。」

  妙蕊咬了咬唇,「照小姐的說法,這麼複雜的計畫,闔宮內外也沒幾個能辦成的。一定要找出個人的話,也只有……只有天一道長最符合了。」

  她不知葉薇和謝懷之間的牽絆,卻也從幾次密會猜出兩人關係非比尋常。莫非此次真是謝道長特意出手,為的就是除掉皇后、為小姐掃清一名勁敵?

  那天一道長對小姐可實在有些好啊……

  果然,連妙蕊也這麼覺得。葉薇閉了閉眼,將手中的書冊都放回抽屜,扶著書桌踱到窗邊。

  入目所見是生機勃勃的庭園,綠的葉、紅的花,更遠處是修剪花木的宮人。葉薇看著他們的手落在柔軟的花枝上,忽然想起那天在太液池上,謝懷修長漂亮的手指握住那莖綠荷,頷首朝她道謝的情景。

  當時他說,宋楚惜的仇不能由別人來報,只能是他。所以,這便是他設下的大局?

  兵不血刃地除掉宋楚怡,這樣高明的計畫,連她都只能擊節叫好。

  看似合情合理的推斷,可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

  究竟是哪裡不對呢?

  .

  太上皇被氣得昏厥後,皇帝連夜傳召四名侍御醫到建章宮,整個大燕最高明的杏林國手齊聚紫微殿,用盡渾身解數終於使太上皇清醒過來。

  據說,他醒來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摔碎了榻邊的玉碗,嚇得殿內的人再次跪了一地。

  皇后在當晚便被押回了椒房殿,接下來的幾天都不曾踏出過殿門。皇帝派羽林衛將長秋宮圍了起來,除了每日照常供給,不准任何人和裡面互通消息。

  堂堂一國之母,如今形同囚犯,這樣的狀況卻無人敢質疑。上皇親口下的聖旨,還因此被氣得昏厥,往嚴重了說就是動搖國家根基。就算是皇后之父、權傾朝野的左相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除了上疏請罪,不敢為女兒辯解半句。

  與此同時,御史台的官員關於皇后善妒失德、難堪國母之位的奏疏也一封接一封地遞上來,與上皇的命令遙相呼應,卯足了勁要把中宮拉下馬的架勢。

  上皇醒轉的第三天,再次命令皇帝降旨廢后,可一向孝順的君王此番卻沉默不語,似乎極不情願。上皇很是發了通脾氣,最終被宮人勸下,這才願意去琢磨自己這個養子的心思。

  「陛下的親事您老人家不曾上心,也就不知道內裡究竟。微臣最近聽說了樁傳聞,說陛下當年之所以非皇后娘娘不娶,乃是因為她曾對他有活命之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況這淑女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陛下對她自然和旁人不同了。這些年雖然先後有姚昭容、慧貴姬得寵,可微臣看在陛下心中,還是只當宋皇后是自己的妻子。您要他廢了她,那邊自然不樂意……」

  周兆已經小心措辭、儘量不觸怒上皇,孰料他還是冷笑著摔了杯子,「孽子!為了個女人,連朕的話都敢不聽了!什麼救命恩人?宋氏一個養在閨中的貴女,上哪兒去救他!」

  這個周兆就不得而知了,只能苦哈哈地跪在那裡,手掌被瓷片渣子劃出血了也不敢吱一聲。

  太上皇要廢后,皇帝雖然不明著反對,卻沉默裝死,兩宮開始了這麼多年來的第一次對峙。宮內宮外旁觀這對父子的交鋒,都不免心驚肉跳。

  局勢在七日後的朝會出現轉折。御史大夫龐中當廷上疏,彈劾左相宋演交通後宮、教唆皇后,宋後犯下的一系列過錯全是其父在背後主使,為的便是阻撓上皇成仙,繼續獨攬大權!

  紫微殿內,太上皇狠狠掀翻桌案,上面的金盤玉碟嘩啦啦砸到地上,發出震撼天地的聲響。周兆抖若篩糠,恨不得躲得遠遠的再不出來,可整個紫微殿都仰仗著他,沒有逃避的道理。

  「太上息怒!千萬要保重龍體啊!」

  「龐中的奏疏真是這麼說的?一切都是宋君陵在背後搗鬼,他不想讓朕成仙?」

  宋演字君陵,上皇從前這麼叫他都代表了信任和器重,如今的意味卻大不相同。

  周兆嚥了口唾沫,「龐御史的奏疏是這麼說的,至於左相大人是否樂意太上成仙,微臣、微臣不敢妄言!」

  「在朕面前,誰許你遮遮掩掩!照實說!」

  周兆又是一抖,「諾……」大口喘氣,「微臣多年來服侍在太上身份,對左相大人也算熟悉。他固然忠君愛國、是股肱之臣,卻、卻對權力太過看重。微臣私心想著,左相興許是擔憂太上您往登仙界之後,不能繼續庇護著他。若有朝一日陛下不想再用他,可就再無轉圜的餘地了……」

  他的話說完,上面久久沒有回應。大著膽子偷覷,卻見太上皇面無表情,只是脫力般看向遠方,「你說得對,宋演不會希望朕成仙……有朕在宮中,才能保得他宋家富貴長久、百世綿延……」忽地冷笑,「真是膽大包天,把我賀蘭氏的天下當成他囊中之物了麼?」

  明明是八月的午後,周兆卻連脊樑骨都涼透了。

  .

  朝堂上的紛擾都盡數傳入了葉薇耳中,交織在一起匯成無法反駁的結論。

  陽光和煦的下午,她在太液池邊的水閣內的點茶,姿勢優雅到近乎完美。終於完成抬頭時,意料之中的人也現身了。

  「這是今年新產的『渠江薄片』,整個披香殿也只分到了二兩,天一道長不過來品一品?」

  謝懷從容走近,從她手中接過杯子,認認真真飲完後才微笑道:「娘娘的點茶法是跟誰學的?適才貧道在一旁觀看,竟挑不出一絲錯處,顯然已是行家了。」

  這就多虧了安傅母的用心教導,導致葉薇上一世雖各種貪玩胡鬧,大家閨秀該學的課程卻半點沒落下。非但如此,恐怕比絕大多數名門貴女還學得更好、更廣博。

  「彫蟲小技,讓道長見笑了。您既然都想替本宮找尋錯處,可見也是個中高手。」葉薇視線落回茶筅上,唇邊笑意悠然,「今日約道長來此相見,除了請您品嚐,還有樁要事相詢。」

  「娘娘請講。」

  「本宮想知道,中秋當夜的事情,與道長究竟有多少關聯?」

  縈繞著重重迷霧的眸子微微眯起,他看著她,笑得又是客氣又是疏離。葉薇面無懼色,目光清明地與他對視。於是片刻後大霧消散,雨後初霽的天空如此清朗,讓人從心底愉悅起來。

  「娘娘果真聰慧,什麼都瞞不過您。」他讚道,「當晚的事確實與貧道大有關係,您看了覺得如何?」

  「兵不血刃、切中要害,是難得的良策。換了我來想,恐怕也想不出更好的。」葉薇誠心誠意道,「所以本宮很想當面對道長表達一下我的敬佩之情。就算是楚惜姐姐泉下有知,恐怕也得叫一聲好。」

  「貧道也這麼覺得。」謝懷神情裡添了幾分溫軟,無限憐愛,「她愛看熱鬧,若能親眼瞧見那晚的情形,一定會很開心。」

  葉薇被他的語氣弄得很不自在,不斷告訴自己「千萬別帶入、千萬別帶入」,才能繼續自然地與他對話,「那日在太液池上,道長告訴本宮說要親自給楚惜姐姐報仇。那之後我其實擔心了一段時間,害怕你的計畫和陛下的計畫撞上,到時候都失敗了可怎麼是好?好在道長出手精準,一下便打中了皇后和左相的七寸,當真是道君庇佑。」

  謝懷唇角上提,笑容有加深的趨勢。葉薇忍不住皺眉,「我說了什麼很好笑的話嗎?」

  「娘娘勿惱。貧道只是覺得,娘娘既然知道中秋當晚的事情是貧道一手策劃,便該清楚我對道君實在欠缺尊重。對這樣的人說什麼『道君庇佑』,有點不太合適。」

  「道長這麼說也有些道理。不過本宮很好奇,中秋當晚的事情,真的是你一手策劃的嗎?」玲瓏妙目流轉,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這狠狠打中皇后和左相要害的毒計,是天一道長獨自想出來的,還是你和陛下攜手合作、共同為之?」

----------------------------------

  作者有話要說:那個灑在經捲上的都是白磷啦,在濕空氣中大約四十度著火,香案設計的是上面是木頭,但下面是銅板,然後木頭的著火點是240度,在下面點火加熱,白磷會先於木頭燒起來,所以只要操作得當,這個設計還是行得通的。【艾瑪,泥萌知道一個化學差得要死所以才去讀了文科的廢柴為了寫這個跑去查這些東西多麼痛苦麼?還不粗來誇誇我!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9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29 08:34 PM 編輯

第74章 廢后

  週遭很安靜,只有水波流動的聲音隱約傳來,空氣中浮動著荷花的幽香。如今已是八月底,今夏最後一片荷也要謝了,之後再想見到蓮葉接天、粉白碧豔的美景,就得熬過漫長的冬天。

  謝懷沉默許久,「娘娘為何這樣問?」

  「原本我確實認為這些事都是道長所為,畢竟從各種跡象看,你都是最有嫌疑、最方便動手的那個。可之後幾日廟堂上的局勢,卻讓我有些糊塗了……」

  各方人馬齊齊上疏彈劾宋楚怡跋扈無德便罷了,龐中那封奏疏才真是神來一筆,她幾乎可以想像,建章宮中的太上皇看到這東西會憤怒成什麼樣子。準備得如此充分、後招一個接著一個,若說是謝懷一人所為,她著實有些不信。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她確定,中秋當晚皇帝會有所動作。

  如今回想起來,那天晚上他明著做的事情就是用吹笛子嚇唬了宋楚怡一下,雖然讓她出了醜、受了驚,說到底沒什麼實質性的傷害。這種程度的報復實在不符合皇帝對宋氏一族的憤怒程度,若說沒後招打死她都不信。再聯繫最近發生的事情,她終於大膽揣測,皇帝和謝懷其實根本就已暗中聯手。

  「備受上皇信任的天一道長、對修道興趣缺缺的皇帝陛下,這樣關係疏遠、甚至近乎敵對的兩個人,誰能猜到他們其實早就是一夥兒?」葉薇曼聲道,「謝道長瞞得本宮好苦,那天在太液池上,我可是把你的話都當真了……」

  迎上女子眼中類似於的挑釁情緒,謝懷神情不變,只語氣低沉了些,「娘娘既然猜到了,把話藏在心中便可,何苦挑明?茲事體大,您就不怕貧道心生歹念、殺人滅口?」

  確實是茲事體大。直到謝懷這等同承認的回覆出口,葉薇才算真正明白他和皇帝的計畫。要除掉左相,當務之急就是要摧毀上皇對他的信任,所以他們選了宋楚怡下手。謝懷因為身份的關係可以順利進行三清殿的一系列計畫,而等到太上皇認定是宋楚怡毀了他的修仙大業之後,皇帝再安排朝臣一封接一封地上疏,把箭矢對準左相。

  「既然娘娘已經猜到,那麼貧道也不用隱瞞。您適才誇讚這計畫絕妙,該去對陛下說。經卷自燃也好、上疏彈劾也罷,都是他的安排,我不過幫著打了個下手。」

  「道長忽然變得這麼坦白,都讓本宮有些不習慣了。」葉薇道,「可您不是說過,為楚惜姐姐報仇這件事只能由對她最重要的男人來做?如今陛下都快把宋家弄垮台了,您豈不是再沒機會了?」

  「宋家垮不了的。」謝懷輕笑,「貧道不信娘娘會想不到。宋氏一族紮根甚深,宋演是在位多年的左相,長子宋楚恆是驃騎將軍,朝中軍中皆有勢力。哪怕真讓上皇對他生厭,也不可能說倒台就倒台,更何況上皇的態度還說不準呢……陛下這回費再大的功夫,也最多損其一股,刺不進心臟。」

  損其一股,那一股自然是代替宋氏執掌後宮的宋楚怡了。葉薇不知道什麼心情,「謝道長的意思是,只要宋家不垮、宋楚怡不死,你就不算輸給陛下?」

  「娘娘聰慧。」謝懷嘆口氣,「其實娘娘方才的猜測並非完全正確,貧道和陛下不曾早早勾結,甚至從未正經地談過合作。我們只是……一直有某種默契,所謂心照不宣。」

  葉薇思忖片刻,明白了他話中含義。載初二十二年,謝懷入宮給上皇獻仙丹,從而把他蠱惑得退位讓賢。皇帝雖然覺得他禍亂朝綱,另一方面卻也不得不感謝這道長的幫忙,不然自己也不能早早登上皇位。在之後數年間,這兩個亦敵亦友的男人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逐漸達成默契,他繼續留在上皇身邊教他修道、一點點奪走上皇對左相的信任,而皇帝則可以擺脫父親的箝制、專心朝政,真正是各取所需。

  「所以,這次的事情是……是陛下第一次明白對你提出要求?要你配合他行事?」

  「是。」

  「什麼時候?」

  謝懷頓了頓,「在娘娘告訴我陛下和楚惜的關係之前。」

  葉薇蹙眉,繼而恍然,「所以,那天在太液池上,你是故意逼問我?為的就是從我這裡套話?」她還在奇怪呢,謝懷當時的態度太過惡劣,不給她留半點退路,最後才會把什麼都說了。

  「陛下突然要對皇后發難,還是這樣不留情面的手段,貧道自然會好奇為什麼。嚇到娘娘我很內疚,萬望海涵。」

  內疚?這個人臉上才看不出半分內疚!

  葉薇此刻方知自己居然被人耍了這麼久,不免又是氣憤又是憋屈,「道長好演技!佩服,佩服!」

  謝懷彷彿沒有聽出她的諷刺,含笑道:「不如娘娘。」

  .

  正如謝懷的預測,左相與上皇多年君臣,並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摧毀。九月初三當天,上皇召了宋演入宮見駕,兩人關在紫微殿內不知說了什麼,只隱約聽到左相的磕頭和哭求之聲。最後宮人打開殿門,見到本已對左相厭憎不已的上皇與他相對而坐,君臣兩人共品同一壺茶。

  竟是寬宥了他。

  次日,左相親自上疏、代女請罪,稱其「言行無狀、觸怒君上,不配母儀天下」。皇帝在早朝時接到這封奏疏,隔著垂下的十二旒凝視跪地長拜的左相許久,最終沒有說一句話。

  然而早朝結束後,他甚至不曾回永乾殿換下朝服,便直接去了紫微殿參拜上皇。兩人密談的時間比左相那次還要長,當他終於出來後,沉默地在紫微殿外的台階前站了許久,才對侍立在側的高安世吩咐了一句。

  「傳旨中書省,朕要廢后。」

  .

  九月伊始煜都就開始下雨,連續幾天之後天氣也變得陰沉沉的。椒房殿如今是被圈起來的禁地,除了日常供給別的東西十分有限,所以哪怕屋子裡已經暗得看不清路了,也沒辦法在白天點燃燭火。

  被關了大半個月,宋楚怡已經有些記不清具體日子,唯一清楚的就是把守宮門的羽林郎一直不曾撤離。軒窗半開,她倚靠在那裡,可以看到不遠處嚴陣以待的兵卒和他們手中的劍戟。那些人從前只能匍匐在她腳下,為了護衛她的安全而存在,可如今也是他們團團圍住她的宮殿,讓她從國母淪為囚犯。

  天是晦暗的灰色,一如許多人這些日子以來的心情。而站立窗邊的前皇后宋氏身著正紅色的襦裙,上面凰鳥騰飛,頭上則整整齊齊地梳著流雲髻,面貼花黃、珠翠釵鐶,端的是尊貴無比。

  這樣的裝扮,是她身陷囹圄後所能維持的最後的尊嚴。只有如這般華服盛裝,才能讓她在這陰暗的宮室內還能記起自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落衣端著熬得糯糯的小米粥走到她旁邊,低聲道:「娘娘,吃點東西吧。您已經好幾天沒怎麼吃東西了。」

  她看都不想看,啞著嗓子道:「拿走。」

  「娘娘……」落衣無奈,「您別這樣,左相大人在外面一定會為您設法周旋的。事情還沒壞到最後一步,您千萬別自暴自棄啊!」

  宋楚怡頭顱靠上窗框,自嘲道:「周旋?父親能怎麼幫我周旋啊?我這次是開罪了上皇,破壞他老人家的修仙大業,差點被當場誅殺……呵,從古至今,恐怕還沒有我這麼狼狽的皇后。」

  她這麼一說,落衣又想起那晚荒唐的一幕,還覺得心有餘悸。太上皇簡直是想成仙想到瘋魔了,居然做出那麼不成體統的事來!

  可害怕歸害怕,該勸著的時候還得勸著,拋開那些縈繞於心的擔憂,她強笑道:「娘娘,您別這麼快放棄。左相大人一向最有本事,太上不是也很信任他麼?奴婢相信,他一定能找到辦法平息太上的怒火。到時候您再去建章宮好好給太上磕頭請罪,這事也就過去了……」

  落衣一句接一句的安慰讓宋楚怡猛地燃起希望,近乎祈求地握著她手腕,「會嗎?父親會有辦法嗎?」

  「一定會的!」落衣肯定點頭,「況且除了左相大人,還有陛下啊!奴婢可記得清清楚楚,當晚太上要誅您,是陛下頭一個沖上去抱住太上的胳膊懇求,您這才逃過一劫。無論之前如何,他心中始終記掛著您的。您是他的救命恩人、結髮妻子啊!」

  宋楚怡低下頭,片刻後忽然笑起來,喃喃自語,「對,你說得對。我是陛下的妻子,他不會廢了我,不會不管我的。他不會。」

  彷彿為了她印證心中所想,外面適時響起通傳之聲,如天籟般傳入宋楚怡的耳中。

  「陛下駕到——」

  宋楚怡不可置信地看過去,雙手死死地掐住落衣的手背,讓她都覺出痛了,「落衣!是陛下!是陛下來了!他是來放我出去的,對不對?他來告訴我,沒事了,可以繼續做我的皇后了!對不對!」

  「是!陛下來放您出去了!奴婢恭喜娘娘!」

  宋楚怡眼睛大睜,一滴淚立刻滑出。來不及擦拭淚水,她已經提著裙子跑出去。石榴紅織金的裙裾拖過團雲地衣,裡面的絲履邁得又快又急,彷彿奔向她此生唯一的希望。

  她終於衝到椒房殿門口,而那個玄衣玉冠的男人已經穿過長長的庭園走到了台階下面。他沒有帶多少侍從,只高安世一個跟在身後,在走到台階前時也停住了腳步,似乎打算在那裡等他出來。

  或許是太久沒有吃東西,又或許是近鄉情怯,她居然覺得腿有些發軟,不敢繼續前行。雙手攀住門框順著滑下,她在金磚地上跪好,等著她的夫君走近。

  一雙絲履停在她面前,而她顫抖著俯身跪拜,卻連恭請聖安的話都說不出口。眼睛被適才的淚水弄得迷濛,她胡亂擦拭了一下,微微抬起頭,終於看清了他的面龐。

  挺拔高大、形貌昳麗,坐擁天下的君王也擁有不可多得的好皮相,足以讓任何女子心動。他站在她身前一步之地,面上沒什麼表情,唯有黑眸專注地凝視著她。宋楚怡被看得緊張,半晌才囁嚅地喚了聲,「陛下……」

  許是她的聲音太過惶然可憐,他勾起唇角,很輕地笑了下,「楚怡。」

  他這麼叫她,帶著難言的溫柔。宋楚怡覺得懸在頭上多日的巨石終於落下,又是酸楚又是慶幸。不用多說什麼,眼淚已控制不住地湧了出來,又快又急。她知道這樣很難看,連忙用袖子掩住面龐,抽抽噎噎道:「臣妾失儀,請……請陛下恕罪……」

  「小事一樁,楚怡不用緊張。」君王寬宏地擺擺手,繼而親自伸手扶起她,再上下打量,「這些日子在椒房殿過得可好?朕本來以為楚怡身陷囹圄會無心理妝、形容狼狽,可如今見你依舊錦衣華服、美貌更勝從前,倒覺得是自己小瞧你了。」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繼續埋著頭。他似乎也不在乎她的答覆,繼續道:「朕今日來是想告訴你,中秋當夜的事已經處理好了。你不用再囚禁在椒房殿,可以離開了。」

  雖然已經猜到,可從他嘴裡切切實實地說出來,宋楚怡還是驚喜交加地抬起頭,「當真?」

  皇帝頷首,「君無戲言。」

  劫後餘生的喜悅沖上頭頂,宋楚怡再次跪地長拜,激動得聲音都有些沙啞,「臣妾多謝陛下寬宏,感激不盡!」頓了頓又道,「求陛下准許臣妾出去後親自到建章宮請罪,求得太上的原宥!」

  她言辭懇切,皇帝卻拒絕了,「你觸到父皇的大忌,要他原宥是不可能的,還是省點力氣吧。說起來這次還多虧了左相大人巧舌如簧,宋氏一族才不曾受到你的牽連,有這樣的結果已經要感謝道君,就別多生是非了。」

  宋楚怡知道他說得在理,然而到底有些不甘心,試探道:「其實陛下,臣妾真的沒有對道君不敬。那晚的事情,是有人想嫁禍臣妾,臣妾是冤枉的……」

  這番話說出來本沒抱什麼希望,誰知那笑意溫和的君王竟柔柔地看著她,輕聲道:「朕知道。」

  「您知道?」宋楚怡訝然。

  「朕當然知道。」皇帝蹲下身子,拉過她的右手,慢慢從袖中抽出一份聖旨放到掌心,「朕知道你是冤枉的,不過算計你的人來頭太大,朕也沒辦法對付他。所以,你只有把這口氣忍下,乖乖認命吧。」

  絲帛上用金線繡著五爪金龍的圖騰,握在手裡觸覺十分清晰。宋楚怡不知道這是什麼,又被他話中的深意弄得糊塗,恍惚間竟生出個可怕的猜想。

  「難道……難道是天一道長?」

  是了,肯定是他。一個裝神弄鬼的假道士,明明煉不出仙丹還敢撒那種彌天大謊,事到臨頭自然需要找個替死鬼。把過錯推倒她的身上,不僅能夠讓自己脫身,還可以打擊父親的勢力,一舉兩得!

  「天一道長?」皇帝挑了挑眉,「原來楚怡也覺得是他。不過很可惜,你這回猜錯了。」

  手越握越緊,宋楚怡忽然發現這份聖旨的軸柄居然不是貼金軸亦或是黑犀牛角軸,而是規格最高的玉軸。能用這種軸柄的聖旨所宣佈的全是震動朝野的大事。

  「陛下,這、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卻按了按她的肩膀,「先別管這個,楚怡你難道不好奇,這回的事究竟是誰策劃的嗎?」

  他的笑容依然溫柔,宋楚怡卻沒來由地覺出股詭異。就好像他即將說出的話是將她打入十八層地獄的魔音,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她畏懼了,本能地想要退卻,「臣妾不……」

  「是朕。」

  她僵在原地,如泥塑的石像,半分也動彈不得。右手依然維持著緊握聖旨的姿勢,手指彎曲的樣子卻十分古怪。

  而在她對面,龍章鳳姿、氣度超然的君王滿面柔情地看著她,彷彿在訴說最動聽的情話,卻生生將她的心摔得粉碎。

  「這陷你入無底深淵的毒計,是朕一手策劃。」

  「是朕,想要你死。」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9 08:31 P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29 08:31 PM 編輯

第75章 攤牌

  宋楚怡一生聽到過許多可怕的陰謀。小時候,母親是後宅主母,雖出身高貴、與父親感情和睦,但底下偶爾也會有因得寵而張狂的妾室。每到此時,母親只需略施小計,便能讓那些女人再也鬧騰不起來。她偶然撞上過一次,在心中留下的印象即使過了十餘年也無法磨滅。後來長大了,代表家族利益嫁入天家,父親開始給她透漏自己的計畫,而她為了應付層出不窮的後宮傾軋,變得越來越深諳陰謀、精於算計。

  一如當初的母親。

  她曾以為,到了如今的地步,已經沒有什麼事情能嚇到她。哪怕是刑囚加身,哪怕是廢位賜死,她會恐懼、會憤怒、會傷心,但也僅此而已。

  無論如何,都不會是現在這樣肝膽欲裂的絕望。

  她放在心上多年的夫君,用那樣陌生的眼神看著她,親口吐露世上最無情的真相。

  「是……您?」她覺得自己的牙齒都在發抖,一下、又一下,彷彿垂死病人的無力掙扎, 「為什麼?」

  「你問朕為什麼?這個問題,難道不是楚怡你自己最清楚嗎?」

  她最清楚?明明一個月前他對她的態度才略有好轉,怎麼會突然發生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父母從前的警告浮上心頭,她一直不願相信的那些推論,如今卻成了唯一的解釋。

  「因為父親,對不對?你要對付他,所以,就不能讓我繼續當皇后,對不對?」

  皇帝不置可否,她於是以為自己猜對了,右手脫力般垂下去。原本被攥在掌中的聖旨順著在金磚地上攤開,極品蠶絲織成的明黃綾錦,上繡祥雲瑞鶴、騰飛金龍,端的是富麗堂皇。可她卻無心注意那些,視線跟黏住似的死死盯著正中。那工整磅礡的字體,一筆一筆寫滿了她的罪狀:

  「……皇后宋氏,得沐天恩,母儀四海。然其恃恩而驕,恃寵放曠,結黨營私,弄權後宮,有失婦德,難立中宮。今黜其皇后封號,貶為庶人,謫居陽東宮。欽此。」

  這是,她的廢后聖旨。

  時間彷彿凝滯了,她不知道自己盯著那幾行字看了多久,只知道當她抬起頭時,皇帝已經站直了身子,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喉嚨有些干澀,她艱難道:「您要廢了我……」

  「是。」

  「你要廢了我……廢了我……」

  他這才發覺她不是在問他,而是在自言自語,似乎要多說幾遍,才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外面起了風,穿過半開的軒窗進來,讓正紅的衣袂也跟著飄拂。他看著她,眼中不帶絲毫感情,而她彷彿被這冰涼的視線刺激到,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神智紛紛回籠,她用力攥緊了聖旨,眸中燃出兩團火,灼灼地看著他。

  「你不能廢了我!我是你三媒六聘娶進門的妻子,你不可以廢了我!」

  皇帝嗤笑,「你身為皇后,卻善妒失德、殘害妃妾,早就不配母儀天下。如今連上皇的修仙大業也被你破壞,不孝不敬至此,朕為何不能廢了你?」

  她倔強地睜大了眼睛,「不,父親他不會同意的。他肯定知道你這麼做是為了對付他……他絕不會同意的!」

  「你父親?他自身都難保了,哪裡顧得上你?朕不妨實話告訴你,中書省兩日前草擬廢后聖旨,一路送達門下省審核,幾乎沒有遇到半點阻力便通過了。這般順利的原因是為什麼你可知曉?全因左相大人數日前在朝會上當著百官上疏,稱其女不配為後,理應廢黜……」

  這句話出來,宋楚怡臉色霎時慘白,身子不斷顫抖,如同在狂風暴雨中無可依附的落葉。有心反駁他的話,可心底更深處卻已經相信。

  是了,以父親的性子,若她果真危及到他的地位和安全,便會毫不猶豫將她放棄。這麼輕易就被廢黜,他是什麼態度還不明顯嗎?她已經從代表家族榮耀的皇后,淪為棄子。

  一無是處、活著都是多餘的棄子。

  女子的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絕望,連華貴的襦裙都失了光彩。她遊魂般立在那裡,淒惶無助地看著他,說著最卑微也是最後的祈求,「可是,你答應過會一輩子對我好……你答應過的……」

  皇帝瞧著這樣的她,眼中閃過殘忍的快意,「朕答應過?哦,朕好像確實答應過。其實朕原本也考慮過是否給你留個妃位安置,畢竟後面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可既然令尊大人都不管你這個女兒了,我又何必枉做好人?你要怪,就怪你爹太過心狠,連親生女兒都舍得放棄。」

  不知道為什麼,宋楚怡覺得皇帝說到最後一句時語氣變得有些奇怪,似乎壓抑著什麼極為濃烈的恨意。她茫然地看著他,而他也沒有閃避,烏黑的雙眸中是昭然的暗示。

  一股寒意從脊樑骨湧上,有可怕的想法冒上心頭,怎麼也壓不下去。

  她發著抖,很慢很艱難道:「你……知道了?」

  隨著她這句話落下,皇帝那虛偽的笑容終於被一點點抹去。黑眸如玉,而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輕輕道:「是,朕知道了。」

  宋楚怡渾身僵硬。

  「朕確實答應過,要一輩子對一個姑娘好,永遠不背棄她。可你是那個姑娘嗎?你不過是個李代桃僵的假貨,再低賤不過。」

  他一步步前行,她一步步後退,彷彿躲避劇毒的蛇蠍。可是後路終究有封死的那刻,她的背抵上塗抹了花椒的牆壁,而他緊貼著站在她身前,右手落上她的眼睛。

  明明厭憎她到了極點,可是當指尖碰上那熟悉的眼眸時,他的動作竟控制不住地變得溫柔。她在他掌下如驚弓之鳥,而他左手粗暴地攥住她的肩膀,右手卻是截然不同的小心翼翼。

  「就是這雙眼睛。朕被你騙了這麼多年,全是因為這雙眼睛。上蒼造物真是不講道理,你這樣一個醜惡陰毒的女人,怎麼配和她生就同一雙眼睛?」他喃喃自語,「事到如今,你渾身上下什麼地方朕都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唯有這裡還有些不捨。可是一想到再過不久,你就會帶著和她一樣的眼睛去投胎轉世,朕心裡就不痛快得緊。不如這樣,你把這眼珠子留給我,就當是騙了我這麼多年的補償,朕回頭送你上路時,也大發慈悲留你個全屍,如何?」

  他的掌心覆蓋在她眼睛上,她看不到熟悉的景緻,唯有一團黑暗。那瘆人的話語一句句傳入耳中,即使早已萬念俱灰,還是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說什麼?!

  他想挖了她的眼睛,就因為和那個女人生得相似?!

  「陛、陛下……」

  「怎麼,不想答應?覺得朕太狠毒?那你當初害得楚惜命喪黃泉時,怎麼沒想過自己有多狠毒?做下這等喪盡天良的事情,居然還有臉冒認她的功勞,來到朕的身邊……窮朕一生的光陰,都不曾遇到比你更寡廉鮮恥的女人。」掐住她下巴,他一字一句道,「你真是……讓朕噁心。」

  來自情郎毫不掩飾的唾棄終於擊垮了她,宋楚怡再也支撐不住,抽去骨頭般癱坐在地。他盯著她看了會兒,轉身欲走,她卻不知哪裡生出的勇氣,居然撲上去抱住了他的腿。

  「不!陛下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臣妾不知您聽信了誰的讒言,可我沒有殺我的長姐,當初救您的人也確實是我!陛下,陛下您相信我……」

  他不可置信,「事到如今,你還想矇騙朕?難道朕在你心中就真的這麼愚蠢,可以讓你三番五次的戲耍?!」

  「不、不是的……」她說著眼淚就簌簌落下,完全是一副崩潰了的模樣。鬢髮散亂,精緻的妝容也花了,她就這麼狼狽不堪地跪在他腳下,終於第一次有了冷宮廢后的形容,「就算我真的做了什麼,也是因為、也是因為我愛著你啊……太子殿下,打從當年第一次在冬至節遇上,你送我冰燈起,我就愛上你了……」

  她的深情表白卻只換來皇帝更洶湧的怒意。抬腳踹上她心窩,直接將她仰翻在地,而他也擺脫了她的糾纏,「佛口蛇心,留著這套去騙別人吧。」

  他力氣太大,她撐著磚地堅持片刻,還是嘔出口鮮血。慘笑連連,她一邊咳嗽一邊道:「您、您要殺了我嗎?」

  「朕當然要殺了你,不過不是現在。」他理了理裳服,尤其撣了下被她碰過的地方,「以後你就安心在陽東宮靜思己過吧。等時機到了,朕自會放你出來,親自去給楚惜請罪。」

  說完這個,他再無別的話和她好說,當即提步朝外走去。高安世在台階下迎他,而他走到旁邊時停住腳步,淡淡吩咐,「交代下去,皇后的親近宮人一律打入慎刑司,什麼厲害用什麼。對外就說是受不住拷打、畏罪自盡了。」

  一句話便判了那些宮人死刑,高安世卻面不改色地應了,然後服侍著他朝外走去。

  落衣還不知道自己的結局已經定下,焦急地跑到宋楚怡身邊。有心想扶她起來,卻又被唇畔染血的娘娘嚇到,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宋楚怡沒有理睬面帶畏懼的侍女,只是木然地看著不遠處平攤開的聖旨。他今日專程過來,就是為了給她送這個東西,這個決定了她命運的東西。

  就在半個時辰前,她還期盼著皇帝來接她出去,告訴她一切都已結束,她還是統轄六宮的皇后。可是如今,金絲綾錦、磅礡隸書,明明白白昭告世人,她已失去了一國之母的身份。

  失去了,他妻子的身份。

-----------------------------------------

  作者有話要說:宋楚怡的廢后聖旨是在網上搜到的,據說是歷史上有過的版本,但我總覺得不太像。下午修改了一下,只留了幾句話,有那麼個意思就行了。如果回頭有哪裡不妥的話,我再換成別的吧,暫時想不出更合適的了。趴地。

  這不是宋楚怡最後一次出場,之後大家還能看到她更慘的樣子,笑眯眯。泥萌猜陛下留她一條命打算幹什麼呢?

  然後下一章就該是陛下和阿薇的互動了,這兩隻好久沒互動了啊……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9 11:5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9-1 10:50 PM 編輯

第76章 深夜

  宋楚怡感受滅頂絕望的這天晚上,葉薇久久不能入睡。

  廢黜皇后是震動朝野的大事,白天的時候,高安世已經派了數名宦官分別前往各宮各殿,將此事曉諭六宮。葉薇跪在凌安宮外,恭敬地聽完了皇帝對宋楚怡的處置,再目送那人離開。妙蕊和憫枝都極力克製麵上的欣喜,旁邊的江容華則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甚至不敢與葉薇對視。正好她也沒心情搭理她,搖了搖扇子就自回了披香殿。

  她覺得自己的心態有點奇怪。明明是期盼了很久的事情,可是當它真的發生,她卻覺得喜悅也不是那麼強烈。思來想去許久,最終將緣由歸結於沒能親眼見到宋楚怡跌入谷底之後的慘狀。

  皇帝傍晚時帶著廢后聖旨去了椒房殿,宮人們都說他終究是心疼皇后,所以這種時候還要跑去見她一面。只有她知道事情不是這樣。她明白他如今的心情,也大概能猜到他會對宋楚怡說些什麼。老實講,無法親眼看到那大快人心的一幕,她覺得甚為遺憾。惆悵地嘆了好幾聲氣後,她開始在心底祈禱,皇帝可千萬別脾氣上來,一失手把宋楚怡給弄死,那樣事情就不好玩了!

  身為這殺身之仇的當事人,她務必得在宋楚怡臨死前做點什麼,才不枉自己死去活來、費這麼大勁重活一遭。如果真的讓她這麼幹脆就解脫,才是太便宜她了!

  這麼胡思亂想了一個多時辰,身下的芙蓉簞都被躺得溫熱,她終於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

  這一次,她回到了載初二十二年的明州城。

  大雨初歇,庭園裡格外涼爽,枝葉被洗刷得乾乾淨淨,綠幽幽的看起來很漂亮。茯苓的病養了四五天還是不見好轉,車隊不能起程前往煜都,她待得也有些無聊。趁著府中的人都睡下了,她拿了柄扇子從後門溜出去,想看看入夜後的明州城。

  後來的很多次,她都不能理解是什麼力量促使她做出那種事來。明州和大燕所有的大城一樣實行宵禁制度,日落之後居民一律不准在街上行走,官府會派出幾對人馬巡視,一被逮到、打死不論。她在明州人生地不熟,官兵也不會知道她是左相的千金,所以那晚的心血來潮著實是冒了生命危險。

  外面一如她預料的那樣靜悄悄的,街道和街道交織、房屋和房屋並排,整座城池如同蟄伏的巨獸,而她是穿行在巨獸腹中的探險者,手中的紈扇便是開疆闢土的武器。

  ……自我滿足的時候總是很輕鬆,然而剛轉過一個拐角,探險的勇士便看到疑似巡邏兵卒的身影。倒抽口冷氣,她快步後退,一不小心居然踢到個軟軟的東西。

  確定兵卒朝另一個方向走了後,她用扇子挑開旁邊的籮筐破布,微微彎下腰,終於藉著皎潔的月色認出這個是男人。鼻端縈繞著刺鼻的血腥味,她知道自己大概撞上了什麼麻煩,在「扭頭就走」和「察看詳情」之間掙紮了一瞬,很快做出決定——看看這個人長得怎麼樣再說!

  軟底繡鞋踩著石板上像貓兒似的,沒發出一絲聲響。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琉璃白的馬面裙垂到地上。不想弄髒自己的手指,她很不客氣地把紈扇伸到男人的頭顱下,略顯粗魯地把他歪到一邊的腦袋給扭過來。

  濃黑的眉毛,高挺的鼻樑,因沾染了血跡而顯得有些魅惑的嘴唇。這是張極誘人的臉,在她認識的男人裡,也唯有謝觀主可以和他一爭高低。

  但讓她不能移動的原因卻不是他的英俊,而是熟悉。

  這個男人,是她認識的。

  烏雲蔽月,週遭的一切忽然變得晦暗,她盡力想看清前方的人影,眼前卻始終模糊成一團。她開始急了,掙紮著伸出手,想要碰到他。再往前一點,他就在那裡,只要再過一點點她就能抓到他了……

  「賀蘭晟!」

  她猛地坐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氣。這不是夜色中的明州城,而是她的披香殿,芝蘭芬芳、金雕玉砌的披香殿。身上早已大汗淋漓,手腳更是痠軟得不行。她摸摸冰涼的額頭,知道自己做噩夢了,不由苦笑地閉上了眼睛。

  簡直魔障!

  大晚上夢什麼不好,居然跑去夢那個喪門星。她上輩子會死,宋楚怡固然是罪魁禍首,那個引來霉運的男人也難辭其咎。要是讓她重選一次,那天晚上肯定不將他從後門背進府中,由得他被仇家找到了也好、被兵捽髮現了也罷,通通與她無關!

  咬牙切齒地腹誹了一通,她搖了搖頭,終於無奈地承認,其實說到底還是怪自己一時心軟。因為之前那根本不算前緣的前緣,才會熱血沖腦、多管閒事,就此惹來殺身之禍。

  賀蘭晟一直以為被救的那天是他們的初次相見,可他不知道的是,在那之前的好幾次機會,她已經遠遠瞧見過他。只是那時候她是端坐馬車內的大家小姐,而他青衫斗笠、策馬獨行,她以為他是行走江湖的俠客,兩人之間從未有過半句交談。

  那天晚上她在小巷中發現重傷的他,第一個想法便是,他難道是被江湖中的仇家追殺了?

  她對他的印象並不壞,當晚又狀態詭異、著了魔般,終於決定出手相救。因為誤會了他的身份,所以認為他的仇家都是些無權無勢的武夫,完全可以擺平。誰知判斷失誤,俠客不是俠客,而是自己老爹視為宿敵的當朝太子,而她管了這趟閒事,就此就自己的命運扯進個怎麼也走不出的牢籠。

  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

  長吁短嘆地想了許久,就差沒跪求上蒼讓我重來一次,耳邊卻猛地想起男人的聲音,驚得她差點喊出聲來。

  「叫我做什麼?」

  她往後一縮,這才看清床榻邊的胡椅上竟端坐著個人,以手支頤、老神在在地看著她。

  她試探道:「陛下?」

  那黑影點了下頭,「是朕。」

  葉薇這才長舒口氣,想到剛剛受到的驚訝,口氣裡忍不住帶上抱怨,「您大晚上的坐在這裡幹什麼?」

  他不以為忤,「朕睡不著,想到很久沒見你了,於是過來看看。」

  葉薇這才覺得他有點不對勁。仔細想想,白天剛剛廢了自己的皇后,晚上就跑來這裡看寵妃睡覺,確實不像個正常人會幹出的事情。這麼一想睡意立刻散去,她掀開被子剛打算從榻上下去,卻被他阻止在半路。

  「你坐在那兒別動,朕過來。」

  他說著,果真走到了床邊坐下。葉薇被他重新裹到絲被裡,而他隔著被子將她抱住,頭下巴抵著她的頭頂,久久沒有說話。

  雖說是九月的晚上,被子捂得這麼緊還是有些熱,不過片刻葉薇就不舒服了。可知道他這會兒心情複雜,她硬是忍住沒有說話。

  兩人就這麼在寂靜深夜裡依偎,彷彿同根而生的兩株大樹,誰也離不開誰。他感覺到她平穩的心跳,忽然就覺得自己迷茫了一天的眼睛找到了方向,如同漂泊大海的小舟,前路茫茫、水天無邊,而她是指路的燈塔,引導著他前進。

  「阿薇……」忍不住輕聲喚道,他嗓音沙啞,「朕今天很難過。」

  難過?為什麼難過?因為只能廢了宋楚怡而不能殺了她?

  「陛下和皇后娘娘躞蹀情深,她如今做錯了事,您不得不廢了她,肯定會有些難過的。」

  他鬆開她一點,藉著月色與她對視,「你也是這麼覺得?」

  葉薇歪頭想了想,「如今宮裡宮外都這麼認為,臣妾和旁人沒什麼區別,自然和他們想法一樣。」

  皇帝一時間好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片刻後按住她的背部,將她重新帶入自己懷中,「朕這些日子刻意冷落你,你不高興了,對嗎?」

  「臣妾沒有。」

  「在朕面前,不用說這些客套的假話。你若不高興就直說,這不會怪你。」

  「陛下,臣妾確實沒有。」她語氣有些無奈,「您都說了您是刻意冷落臣妾,那麼肯定有這麼做的理由。臣妾想明白了這個,也就不怎麼難過了。只要您覺得時機合適,自然會再來找我。」

  「既然如此,你剛才那副口吻又是怎麼回事?」

  「臣妾沒有因為陛下的冷落不高興,但臣妾因為陛下的隱瞞不高興。」她看著他,一雙大眼黑白分明,「您曾說過臣妾是您可以信任的人,但這次卻什麼計畫都不肯提前告訴我,甚至連個口風都沒有露。我就這麼毫無心理準備地被您撂在一邊,最開始的時候,確實有些忐忑……」

  他許久沒有說話,再開口時竟帶了無限複雜的情緒,「朕很早以前就知道,即使身為天子,也有辦不到的事情。山河傾頹,你想扭轉乾坤,卻總有人來阻撓掣肘。從前只是因為這狀況而無奈,心中卻堅信遲早有改變的那天,直到兩個月前,才第一次感覺到悲憤。」

  「明明有想保護終身的人,她卻在我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就被人害死。而多年後的今天,我想為她報仇還得費心籌謀、隱忍蟄伏。我甚至不能直接把那些害了她的人屠戮殆盡,算什麼一國之君、天下君主?真真可笑至極。」

  「我想到這些,才發現原來想要保護一個人是那麼困難,比要殺一個人困難多了。我不希望你也重蹈她的覆轍,所以決定暫時將你藏起來。」

  「提刀殺戮的事情交給男人去做,而你只需要安靜地站在我的身後。」

---------------------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擼完了。不知道大家看明白了嗎?其實就是當年阿薇被人從惠州接到煜都去的時候,曾經在路上遇到過賀蘭晟幾次,她在馬車內看到他做了一些事情,就此對這個人留下了印象,所以後來在明州城內重逢她會救下他。並不完全是心血來潮……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9 11:56 PM

第77章 承諾

  寢殿內久久沒有聲響。

  他的手掌還落在她肩頭,兩人的距離極近,葉薇可以清楚地聞到他身上龍涎香的氣息。貴重而正統,一如他這個人。君臨天下的帝王,從來都是俯視眾生,她曾以為他絕不會說出這種近乎於自認無能的話語。

  她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問出以自己目前的立場最應該問的話,「您想要保護終身的人?您說的……是誰啊?」

  皇帝聞言苦笑,「別問。至少今晚別問。朕現下不想提這個。」

  逃避是軟弱者的行為,他從來都自認心硬手狠,卻原來碰到真正在意的事情,還是會害怕、會畏懼。

  他可以把宋楚怡從後座上推落,可以掐著她的脖子揚言要剜她的眼睛,卻不敢在這個與她無比相似的女子面前講述這段過往。

  他居然,怯懦至斯。

  葉薇也被他的回答弄得詫異了,半晌才整理好情緒,不自然地笑道:「所以,您是因為擔心臣妾,這些日子才會冷落我?還有,將我藏起來,什麼意思?」

  皇帝輕嘆口氣,「朕做了一些事情,如果洩露必然開罪左相。雖然朕已經盡力將禍水東引,但西涯公何其奸猾,用不了太久就會再次疑心到朕身上。到那時,朕身邊受看重的人,都會成為他們箭矢所向的靶子。」

  禍水東引?哦,一定是說這次他策劃了此等大事,在外人看來最有嫌疑的卻是謝懷。他與宋演同為上皇寵臣,這些年明裡暗裡肯定沒少爭鬥。那人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居然真的甘願擔這個虛名,好讓皇帝多爭取到一些和左相周旋的時間。

  想明白這個後,葉薇忽然心生警覺。他話裡的暗示太過明顯,在這個特殊時期,只要稍微聰明點的人都能猜出內裡深意。

  他可是多次讚許她與他心有靈犀啊……

  抿了下唇,她慢慢道:「您做了一些事情?和……皇后娘娘被廢有關係?」

  皇帝果然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目光溫和地落在她身上,「你心裡明白就行了。茲事體大,要不是你這麼堅持,朕真不打算告訴你。」

  心跳越來越快,葉薇懷疑自己都能聽到那砰砰砰的聲音。今晚的一切都太過奇怪,超出了她的掌控和理解。皇帝對她的態度完全不像是一個帝王對待寵愛的妃子,簡直有點情根深種的意味了!

  她心亂如麻,他卻撫著她的臉頰輕輕笑了,「朕剛剛聽到你叫了我的名字。」

  葉薇一愣,有片刻的茫然。適才她從噩夢中驚醒,惶恐不已的時候,好像確實喊了句什麼。

  似乎是……賀蘭晟?

  意外一個接一個,她有點應對不暇,「陛下,臣妾失儀,請您不要見怪……」

  他阻攔了她想請罪的動作,長臂一伸便將人圈在懷中,「朕本來就沒有怪你。說說,夢到了什麼,為何喚我?」

  他從後面擁住她,心房貼著她的脊背,滾燙的熱度讓人不安,「臣妾……臣妾只是夢到了剛入宮的事情。我被蘇氏施以脊杖,性命垂危之時就盼著陛下前來解救。我也不知怎麼會喚了您的名諱……」

  他低聲念道:「賀蘭晟……很多年沒人這麼叫過我了。記憶裡,好像還是七八歲時在傳睢,王府的伴讀無法無天,有次與我吵架,脫口喚了這麼一句——就算是他,也被管家杖責了二十大板,此後再不曾踰矩。那晚在太液池上,你喚過我子孟,如今想來,好像還不如適才直呼其名來得有趣。再叫一次試試。」

  她覺得為難,「陛下,這不合規矩……」

  稱呼君王的表字已經是僭越,遑論直呼其名?除了那些大字不識的平頭老百姓,稍微讀過點書的人家都明白,連名帶姓稱呼別人是十分無禮的行為!

  「這裡沒有別人,不會有誰知道。朕喜歡你那麼叫我,所以再叫一次,好不好?」他認真和她打著商量,心中卻有個不敢宣之於口念頭。

  如果楚惜還活著,大概也會這麼毫不客氣地稱呼他吧?他們相處的時間雖短,卻也能看出她是不喜按常理出牌的性子,一定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可惜這些想法不能讓她知道。之前的那次交談還歷歷在目,她是如此介意被當成別的女人的替身,他不能這般傷她。

  眼前的君王目光深沉,裡面浮動的全是不達不目的不罷休的堅持,葉薇終於屈服,「好、好吧……」

  深吸口氣,她勇敢地對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賀蘭……晟?」

  視線交織,他並沒有答應,只是唇角慢慢勾起。極清淺的笑容,葉薇卻覺得窗外的月色都被襯得失了光彩。

  「嗯。是我。」他嘴唇落到她額頭,無限憐愛,「下次你要是再遇到危險,就這麼叫我。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來救你的。」

  楚惜已經離去,母親遠在傳睢,他身邊也就只她一個是他真正在乎的。他不會讓楚惜的遭遇發生在她身上,左相也好,旁人也罷,都休想再把那套陰謀用到她的身上。

  「朕以帝王之尊起誓,以後我會佑你護你,不讓你受一絲傷害。」

  .

  宋楚怡被廢的三日後,葉薇終於找到機會和沈蘊初見了面。

  她是以替上皇祈福的名義被鎖入無極閣抄經,如今既然經抄完了,那麼除非上皇和陛下又有旨意,便不用再回那幽僻之地。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葉薇雖然有很多話想跟她說,但因著最近宮中局勢混亂,為明哲保身二人都決定低調行事,幾乎不怎麼離開寢宮。如今一切塵埃落定,才終於能鬆口氣,見見老友、聊聊近況,彼此都生出無限感慨。

  「我瞧你氣色不大好,是無極閣裡日子太清苦了吧?回頭吩咐太醫署開幾帖藥好好調理調理。自己的身子要自己上心,不然以後有的是苦頭吃。」

  沈蘊初微微一笑,「大半年不見,阿薇你怎麼變得嘮叨了?果真是女人歲數越大愛操的閒心也越多,你再這麼下去早晚得成老媽子。」

  「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我關心你你倒來取笑我。」葉薇揚起紈扇作勢要打她,沈蘊初連忙閃避,「貴姬娘娘氣性可真大,這樣下去底下人得對你心生畏懼了!」

  這麼玩鬧了一番,彼此都覺得並未因為長久不見而變得生分,心下頓覺安慰。沈蘊初見葉薇錦衣華服、美貌更勝從前,忍不住感慨,「其實我在無極閣並不怎麼辛苦。你在六尚局那邊規矩立得好,那些人知道你與我走得近,並不敢過分苛刻於我,日常飲食都過得去。倒是你,在外面的大半年才真的是勞心費神,我光是聽旁人講都替你捏一把汗。」

  說到在六尚局立規矩,還多虧了宋楚怡。去歲除夕,她出手陷害,害得她被軟禁在拾翠殿數日。那幾天真正是食不果腹、室寒如冰,導致她一出來就對皇帝告了一狀。六尚局因此折損了幾位管事,而她也在那邊得了個「不好伺候」的名聲。蘊初被軟禁之後,她便派人去打過招呼,如今看來那些人也知趣,果真沒敢像當初對她那樣祈福蘊初。

  「當初咱們說了要一起為表姐報仇,可我在中途就被迫離場,再出來時才發現你都把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沈蘊初自嘲一笑,瞧見葉薇的表情時微微挑眉,「怎麼,難道三清殿的事情不是你做的?」

  「你為什麼會覺得是我做的?」

  沈蘊初眼睫輕顫,「我以為,你是通過某種方式聯絡到了謝道長,當晚的事情,是你們聯手策劃。難道不是?」

  她提起謝懷,立刻挑動了葉薇腦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你早知道謝懷就是天一道長?姚氏失子那晚在毓秀殿,你看見他時,表情並不怎麼驚訝。還有更早以前,咱們一起去小三清殿給姚氏的孩子跪拜祈福,我說天一道長是個老頭子,你當時的神色就有些不對。你究竟什麼時候知道的?」

  沈蘊初沒料到這麼早的事情她居然還記得,頓了片刻方道:「我其實並不確定,只是一直有個猜測。表姐去世之後,我遵照她的遺囑,請來謝道長為她誦經超度。那是我們頭回見面,以前都只在表姐的講述中知道他。表姐的三七過後,他便回了青雲觀,我因為放心不下,特意找了機會去山中進香,這才知道他把觀主的位置讓給了師弟,孤身一人不知去了哪裡。就在同一年,天一道長入宮獻丹的事情傳遍天下,大家都說那位道長是神仙中人。我也不知哪裡來的執念,居然堅信天一道長便是他,所以入宮之後一直想找個機會見他一面……」

  看著神情複雜的女子,葉薇心頭滿是震驚。當初書信戲言,她說如果她被繼母給弄死了,請表妹千萬請來謝觀主為她超度。豈料一語成讖,她真的死於繼母和妹妹的算計之下,而她也遵照她們的約定,把謝懷請到了她的墳前。

  蘊初並不知道謝懷對死去的宋楚惜心存愛慕,也就不知道讓他親自為心上人超度亡魂是多麼殘忍的事情。哪怕是對男女之情始終抱有懷疑的她自己,光是想像下那個畫面,都忍不住難受。

  謝懷他當時,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為她誦經的?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9 11:57 PM

第78章 妄念

  沈蘊初見葉薇許久不語,試探喚道:「阿薇,你怎麼了?」

  葉薇回過神來,掩飾一笑,「只是有點驚訝,原來楚惜姐姐故去之後,是謝道長為她做這等事體。可既然她的死別有內情,宋府應該不准謝懷登門弔祭才對,你們是怎麼做的?」

  「連我都不曾在表姐頭七之前入她靈堂弔祭,何況謝道長一個外人?他們說表姐生的是頑疾,就算嚥氣了還是會過人,所以停靈出殯都只走了過場,頭七剛滿便匆匆下葬。待我們趕到惠州時,她的屍骨已經歸入宋氏祖墳。我不忍表姐的遺願落空,又實在想見她一面,於是和謝道長趁著夜色潛入了陵園……」

  葉薇怎麼也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樣一樁往事,整個人都愣在那兒了。

  謝懷和沈蘊初,一個是儀容出眾、德高望重的道觀之主,一個是英姿颯爽、幼承庭訓的大家閨秀,這樣的兩個人居然做出夜闖陵園的事情,說出去恐怕也不會有人相信……

  「你們的膽子……還真是大啊。」憋了老半天,她也只能說出這麼句話來,「若是被人發現,謝懷固然是無法在惠州立足,蘊初你的閨譽也得徹底毀了。若再被有心人引導,恐怕連私通這種話都能傳出來……」

  沈蘊初淡笑,「是啊,我如今回想起來,也覺得那晚我的膽子真是大極了。」

  好不容易消化了這個事情,葉薇想了想卻又覺得不對,「不過,既然棺木已經入土,罪證都毀得差不多了,只要蘊初你說想請青雲觀的觀主為表姐超度,料來宋家人也會答應,又何必冒此大險?」

  「後來我們確實是這麼做的,只是我找到謝道長那天下午,他很堅持。他一定要去,我說服不了他,反而被他說服,所以……我就跟著去了。」

  說這句話時,沈蘊初的語氣有點奇怪,初聽像是在抱怨被拖入險境,可仔細一品,才發現更像是回憶起了樁美好的往事。她的眼神落在虛無的空中,惆悵之下暗藏溫柔,如同上巳踏青的麗人,雖然笑稱滿頭落花惱人,心中卻終究是歡喜的。

  雖然謝懷不顧她的安危、帶著她以身犯險,她卻是歡喜無限、甘心情願。

  好像在盛夏天嗅了下瑞腦,一股寒意直接沖上頭頂。葉薇曾經懷疑過的事情終於落到實處,徒留給她石破天驚的無措與茫然。

  蘊初她果然對謝懷……

  扶了扶冰涼的額頭,她告訴自己要冷靜。果然是天不遂人願,重活一世受到的衝擊一個接一個,怎麼這些看起來聰明睿智的故人都放著安生日子不過,爭先恐後跑去那痴情孽海裡沉淪了?閒得慌嗎!

  清了清嗓子,她裝作什麼也沒發覺,「如此說來,謝道長他對楚惜姐姐還真是有情有義,我輩難及。」

  「他們年少相識、互為知己,當中的情誼自然是我們旁人不能理解和介入的。」沈蘊初輕嘆口氣,「只是苦了謝道長,表姐這一走,徒留他孤孤單單在這世上。『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古來男女,沒有比這更悲涼的事情。」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葉薇的心被這兩句詩弄得狠狠顫了下,喉頭都有些發緊。看著蘊初悵惘中帶著無奈的神情,她終於發覺自己剛才的想法至少有一點錯了。

  謝懷對宋楚惜心存愛慕,蘊初她是知情的。

  謝懷明明是瀟灑不羈的性子,卻甘願入宮廷這座牢籠,她從前只是不解,以為權勢果真有那麼大的吸引。可是如今聽到蘊初娓娓道來這些往事,一個可怕的猜測忽然浮上心頭。

  他豁出性命不要,跑到煜都蠱惑上皇、禍亂朝綱,難道是因為……

  及時遏制住這個念頭,她覺得自己有點不敢去窺探那個答案。如同大船航行在壯闊江面,只要不知道水底藏著怎樣的礁石深淵,就能毫無畏懼地繼續向前。若哪天當真觸礁,道一聲「命數如此」便可罷了。

  目光落在蘊初身上,她忽然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其實以蘊初的性子也不該入宮。她記憶裡的蘊初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自小便騎馬練劍,夢想著嫁個大俠然後和他一起行走江湖。

  這樣的女人,怎麼會甘心老死在這九重宮闕裡?

  抿了抿唇,她還是決定問出口,「蘊初,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什麼?」

  「你究竟……為什麼到宮裡來?」

  沈蘊初不妨她有此一問,神情便有些不夠自然,「家裡人讓我來,我便來了。反正我不來,也會有別的姐妹入宮,何苦拖累她們一生?」

  這答案合情合理,葉薇卻覺得不是真話。為了保護那些並不親近的姐妹,就毀掉自己的一生?這麼無私可不像她。

  而且她是寧城沈氏的嫡女,備受父親疼愛,只要自己不願意,絕不會有人逼她。

  所以,她一定是為了別的原因。

  這些日子的煩躁似乎在此刻盡數湧了上來,她已極力克制,卻還是沒能管住自己的嘴,脫口而出的話讓彼此都變了臉色。

  「你是不是因為猜到謝懷在宮中,所以專程來見他的?為了個對你無意的男人,就把自己一輩子的年華鎖入了這黃金樊籠,蘊初你……簡直糊塗至極!」

  水藍的帷幕垂下,被穿堂微風帶動,上面墨綠的穗子一下下的晃動。殿內很長一段時間沒人講話,只能聽到越來越明顯的喘息聲。

  葉薇看著她蒼白驚怒的臉色,也明白自己話說得過了。從前她是她名正言順的表姐,妹妹做下糊塗事的時候教訓責備無可厚非,可如今兩人已無血緣關係,她再端出這副姐姐的口吻恐怕只會讓她反感。

  若因為此事而導致二人離心,才真的是得不償失!

  順手拿過紈扇,她胡亂地扇了兩下,思考該用什麼話來周旋一下。孰料還沒想出結果,蘊初卻肩膀輕顫,竟是苦笑了一聲。

  「你剛才的口吻……恍惚間我還以為是表姐回來了。」她閉上眼睛,有晶瑩的淚水順著面頰滑落,「她以前就總是這樣,明明自己也是胡作非為的性子,教訓起我來卻總是一套一套。我知道她覺得我不夠聰明,怕我被人給害了……」

  葉薇聽到這裡忍不住跟著苦笑起來。自認為聰明的姐姐到頭來反倒先被人害死,而慘遭嫌棄的妹妹卻安安生生活到現在,世事果真捉摸不透。

  擦乾了眼淚,沈蘊初平靜地看著葉薇,承認得十分爽快,「你倒是很敏銳。確如你所說,我入宮是為了見他。之前大半年不曾如願,我還當老天不肯垂憐,又或是我猜錯了,他並不是天一道長。你知道嗎?那晚在毓秀殿,我親眼看著他踩著台階一步步上來,當時真的覺得,哪怕即刻死了也沒有遺憾。」

  這還是葉薇頭回從這個表妹口中聽到這樣的情深之語,再憶起那晚她被罰入無極閣抄經後,朝著謝懷那虔誠的一拜,如同信徒朝見心中的真神,不由酸澀震撼無奈嘆息種種情緒一起湧上。

  「你這樣……他知道嗎?」

  她搖搖頭,「這些不過是我自己生的妄念,並無任何人知曉。若非今日被你看穿,我是誰都不打算告訴的。那個人的心已經隨著表姐一起埋入了三尺黃土,哪怕我召來天兵神將,也無法掘出。你也別為我擔憂,我做這些並是不想求得什麼,只是不該起的心思已經起了,我壓不下去,便只好隨它。」

  沈蘊初說話的時候,右手輕輕托著腮,櫻唇勾出個模糊的笑容。無極閣黑暗狹窄,她在那裡待了足足八個月,出來後就厭極了不見天日的感覺,所以哪怕白天清思殿也燃著燭火。一室明亮,而她年輕姣好的面龐籠罩在柔和的光暈中,是閨中時期不曾擁有的嫵媚風韻。

  這樣的容光煥發,僅僅是因為她見到了朝思暮想的男人?

  葉薇看著這樣陌生的蘊初,忽然就覺得茫然。這是她在這世上最親密的表妹,可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她已經嘗盡了情愛的酸澀與淒楚,變成了她理解不了的模樣。

  「你這樣又是何苦?」她蹙緊了眉頭,幾乎是恨鐵不成鋼了,「世間男女因有緣而相逢,繼而心生愛悅,認為自己可以為對方付出一切。這樣的感情每天都在發生,放眼望去比比皆是,可是又有幾個長久了?不過是人心一時迷惘而生出的幻想,便以為是千秋萬世、矢志不渝了!」

  沈蘊初偏頭看她,眼中居然閃出了調侃的笑意,「我現在明白你為何能與表姐成為朋友了,你們的許多看法簡直是如出一轍。她也這麼覺得,說什麼『男女之情就像那著火的房子,燒起來的時候轟轟烈烈、摧枯拉朽,等到那股勁頭過去了,卻只能得到一地的斷壁殘垣、斷磚廢瓦。到得那時,你才會明白自己的心動得有多麼可笑』。我以前不與她爭,但心中從未認同。我知道姑母的事傷了她的心,所以便覺天下男子皆不可信,世間真情全為笑柄。但世事不是這般絕對,俊傑男兒如此之多,並非個個都是左相。」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9 11:58 PM

第79章 試探

  延和五年的九月在整個延和一朝都是個特殊的月份。就是在這個月初,皇帝廢掉了出身高貴、有左相作倚仗的結髮妻子宋皇后,椒房殿的宮人齊齊下獄,絕大多數都熬不過重刑鍛鍊,最終慘死囹圄。而宋氏在廢后聖旨頒下的三天後,正式從長秋宮搬到了皇宮西南角的陽東宮,成為這九重宮闕中又一個落敗者。

  移宮那天的場景葉薇並沒有親眼看見,只是聽聞宋楚怡走得很狼狽,用董承徽的話來說便是「惶惶如喪家之犬」。她的貼身侍女落衣、蝶衣都已死在慎刑司,皇帝重新派了兩個宮女給她,名為伺候、實則監視。皇后在位這些年御下頗為嚴苛,導致她在宮嬪中也很不得人心,此番被廢,除了與她打小交好的睦昭儀岳氏,居然連璟淑媛都不曾露面相送。

  葉薇也想過要不要去看看宋楚怡怎麼個狼狽法,可大抵是因為這段時間天氣多變,她又好不容易解決了一樁大事,提著的心氣猛地松下,精神就不大好。終日貪睡,一天倒有半日的功夫賴在床上,連時辰都過得顛倒了。

  這日她總算精神好點,又聞得皇帝傳召,想著自己好些日子不曾仔細裝扮,便也來了興致。妙蕊替她挽了個妖嬈的靈蛇髻,兩枚赤金嵌藍寶的插梳斜斜貼在側面,身上則是水藍色對襟齊腰襦裙,輕|薄的縐紗覆蓋住女子細白幼嫩的肌膚,卻遮不住綺羅下的娉婷麗質、絕代風華。

  皇帝原本正在書房批閱奏疏,聽到宦官通傳說「慧貴姬到了」,這才丟下筆抬頭看。明黃帷幕掀起,她踩著漆黑的水磨石磚地款款而來,一身幽幽的藍色,所過之處便如睡蓮盛開,將這略顯陰暗的斗室也增亮了三分。

  手中的長峰紫毫還浸著濃稠的墨汁,他卻只顧盯著她看,許久方勾唇一笑,「昔年曹子建為甄後作《洛神賦》,盛讚其冠絕當世的美貌,如果讓他瞧見朕的阿薇,只怕還得再寫一篇。」

  葉薇眄他一眼,「陛下也信那些市井傳聞?曹子建的《洛神賦》詠的明明是洛水女神,關甄後什麼事了?君不知甄氏足足大了曹植十餘歲,這兩個人有曖昧才奇怪了。」

  「知道你書讀得多,也不用處處顯擺。朕不過瞧你梳了靈蛇髻,一時有感而發,這才想著法兒的誇你美貌。不領情便罷,怎麼還非得讓朕下不來台呢?」

  他這般裝模作樣,惹得她發笑,抿著唇點頭,「那好,臣妾就受了陛下的褒揚。既然貌比甄後,臣妾也想要一篇賦讓這美貌留存於世。這裡沒有曹子建,只能陛下代勞,您快些作。」

  「才說了給朕個台階,你還越來越過分。那曹子建何許人也?天下才華共一擔,他就獨佔了八斗,朕又如何比得?」

  「您不是皇帝嗎?難道還比不過個終生不得志的陳思王?」

  「文章千古事,皇帝不皇帝的在這上頭還真不重要。恐怕正因為朕是皇帝,才更比不上陳思王。」皇帝淡淡笑道。

  「這卻是為何?」

  「人心只那麼點大,在功名權力上花的心思多了,別的方面自然就得落下。卿不見古往今來,又有幾個名留青史的文人是仕途順暢了的?」

  葉薇思索了片刻,發現果真如此,只好嘆口氣道:「陛下所言有理,臣妾無話可說。」

  見她眉毛又耷拉下來了,他有點好笑,「就這麼想要?」

  葉薇扁嘴點頭。這回不是假話,剛才被他那麼一說,她還真的很想要篇給自己的賦。得文采斐然、讀之忘俗,這才配得上她與眾不同的氣質。

  「看你喪氣的。要是真的想要,朕也可以作,但最後出來你多半是不滿意的。要朕作麼?」

  葉薇想了想,認真搖頭,「陛下既然都覺得臣妾不會滿意,那還是不要作了。若您果真寫得不好,臣妾燒薪覆甕於君不敬,勉強留下又難免不甘,反倒左右為難。所以還是不要了。」

  她這番話委實沒給他留面子,連燒薪覆甕都說出來了。好在皇帝並不生氣,反倒拉著她坐到自己懷中,彈了彈她額頭,「還是這個樣子好。前幾天朕去看你,總見你縮在床上,沒精打采的看得人真是懸心。問了御醫也說不出個究竟,氣得朕差點發落了他們。」

  「臣妾身子孱弱,自己也很苦惱,太醫署的大人們著實是被臣妾連累了。好在如今也大好了,您且放寬心吧。」

  他摟著她頓了會兒,放親親她的額頭,低聲道:「你要安然無恙,朕才能寬心。」

  他話裡有並不遮掩的情思,聽得葉薇心頭一凝,幾乎是立刻轉移話題,「對了,您今日特意傳召臣妾,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皇帝笑笑,從一摞奏疏中抽出兩本,「今年動亂頻發,西北和嶺南先後出現天災,前陣子又廢了皇后,朝臣們都說宮中需要點喜事來沖一沖。朕思來想去,決定大封一次六宮,畢竟皇后挪了位,正一品的四妃全部空著,也需要填人進去。」

  葉薇微愣,「大封六宮?這種事情您應該和襄愉夫人商量,為何找上臣妾?總不會需要我給哪位姐姐妹妹擬封號吧?」

  「自然不是,朕找你是有另一樁事情想問問。得先知道你的想法,朕才好決定你後面的位置。」

  他語氣不同尋常,葉薇也不由認了真,「何事?」

  皇帝又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開口,「還記得宋氏被廢那天晚上嗎?我去披香殿找你,說因為不想左相一黨把矛頭對準於你,所以決定暫時冷落你。我將你藏起來,以躲避那半個月的滔天巨浪、各方殺機。」

  她點頭,「臣妾記得。陛下的回護之恩,臣妾感念在心。」

  他摸摸她的臉頰,女子肌膚冰涼如玉,讓他指尖也生出寒意,「那麼,以後呢?以後你希望朕怎麼做?」

  葉薇一愣,然後明白過來。

  皇帝是在問葉薇,是希望他繼續冷落著她以躲避朝臣的注目,還是不加掩飾地如常相待。她知道自己選擇的重要性。宋楚怡被廢,這後宮反而失去平衡,為了爭奪那高高在上的後位,妃嬪也好、朝臣也罷,都會使出渾身解數,她已經預料到未來的日子會過得十分精彩。

  各種利弊權衡飛快地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但其實早就有了決斷。她性喜張揚,並不喜歡藏拙示弱這種招數,如今既然待在後宮裡,沒有皇帝的寵愛就勢必受人欺凌,她才不要被那些跋扈蠢鈍的女人踩到頭上。

  這麼想了一通,她微笑著抬起頭,對上皇帝點漆似的眸子,「陛下那晚踏月訪美的行為很是雅緻,臣妾甚是喜歡,覺得頗有古人遺風。」

  這是暗示他以後來看她都儘可能避人耳目了。

  皇帝不知道自己什麼感受,其實這個結果早已猜到,現下也說不上失望。他只是覺得原來自己也這麼矛盾,說過要將她護於羽翼,卻又在同時期盼著她願意為自己勇敢。他應承了會保護她,那麼無論是藏於寶匣還是昭於世人,他都能護她周全。他讓她來做選擇,不過是想通過這種方式窺探她的內心。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越來越不滿足於對待尋常嬪妃那樣與她相處,控制不住想奢求更多。男人護佑自己的女人天經地義,根本不會想要從中得到什麼反饋。可他知她向來膽色過人、不輸丈夫,若當真在乎一個人,那麼必定會想將彼此的情意公諸於世,而不是躲藏閃避。

  強權抑或死亡從來都不是她所畏懼的,能影響她決斷的唯有她自己的真心。

  而他想要的,也只是她這點真心。

  帶著這種隱秘的期盼,他親自開口詢問,可她最終的選擇卻與他的期待背道而馳。失望攀登到頂峰再轟然瀉下,如勢不可擋的山洪,所過之處儘是狼藉凌亂。

  咬著牙微微一笑,他正打算點頭應下,卻又聽見她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和緩如宮門前靜靜奔流的御河,夕照之下金光燦燦,讓所見之人的心中也暖意融融。

  「可是風雅之事做得一次兩次便罷,以後陛下再來找臣妾,還是大方通傳、前門而入得好。臣妾本就眠淺多夢,若您三不五時地在夜間偷窺臣妾睡覺,時日一久,臣妾恐怕就徹底不能安寢了。」

  他詫異地看過去,卻見女子唇畔含笑、眉目飛揚,滿是打趣的神情。他這才發覺自己竟被作弄了一番,愣在那裡片刻,方揚手攥住了她的腕子。

  凝脂如玉,他扣得用力,「玩得開心嗎?」

  「還不錯。」她不知死活地嬉笑,「臣妾還當陛下熟悉我的性子。誰耐煩和那些鼠輩當面一套、背面一套?陛下喜歡臣妾就大張旗鼓地喜歡,痛快活過之後,臣妾為您死了也甘願。那些朝臣不是還講究個『國士待之、國士報之』嗎?堂堂正正立在明處為君王辦事的方為國士。您都不敢讓別人知道您喜歡我,那這君恩似海的蜜水也摻了黃連,讓人不耐得喝了。」

  一番話說得振振有詞,皇帝只能點頭,「確實是朕小看了阿薇。你原是生了熊心豹子膽,又豈會懼怕區區左相?朕問了蠢問題,被你取笑也是活該。」

  她圈住他脖子,仰著頭笑,「臣妾不曾取笑您,臣妾只是說出自己的想法。您對臣妾好讓我心中歡喜,這是難得的福氣,我不願意藏著掖著,定要讓所有人知道才滿意。」

  她這樣坦白到近乎任性,反倒顯出股拋棄一切的赤城,因為不做修飾,所以更顯情真意切。他忍不住附和她的話,語氣和她一般堅定,「你既然想做朕的國士,那朕便成全你,只是到時候千萬不要怕得逃跑。」

  葉薇下巴擱上他的肩窩,唇畔依然是盈盈的笑意,只是眼神卻變得幽深了,好在從他的角度並不能清楚瞧見,「您又不是兔死烹狗的漢高祖,臣妾相信無論何時何地,您都不會拋棄自己的臣屬。我相信你。」

  她聲如黃鶯,帶著無限依戀。皇帝只覺心頭積聚的烏雲都在她的話語中慢慢散去,露出後面的蔚藍青天、燦燦朝日。

  霞光普照三千殿宇,將每一處都鍍上層奪目的金色。而他隻身沐浴其中卻不覺孤單,心中充盈的是足以與全世界對抗的安寧與滿足。

---------------------

  作者有話要說:靈蛇髻據傳是甄姬所創,所以黃桑看到阿薇梳靈蛇髻就想到了甄姬。藍後《洛神賦》吟詠的是傳說中的洛水女神宓妃【對,她名字就叫宓妃】,跟甄姬半毛錢關係都沒有。甄姬改適曹丕的時候,曹植還是個孩紙,她比曹植大十來歲,除非曹植有戀母情結,否則這兩個人絕對搞不到一起。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29 11:59 PM

第80章 昭儀

  因為提前得了消息,所以當九月末皇帝宣佈大封六宮的時候,葉薇並沒有多麼驚訝。國家正值多事之秋,上皇和太后身子也不好,宮裡確實需要點喜事來沖沖晦氣。

  她沉穩如山,別人卻不一樣了。

  皇帝即位迄今已有五年,像這種澤被六宮的事情還是頭回做,加上如今皇后剛剛被廢,各方勢力都心思浮動,這會兒有什麼風吹草動大家都警惕得不得了。

  九月二十七,冊封聖旨正式下來,宮內宮外盡皆側目。

  襄愉夫人秦氏晉為正一品賢妃,代皇后執掌鳳印、處理宮中事務;睦昭儀岳氏晉為正二品妃,封號沿用;璟淑媛周氏晉為從二品昭媛,封號沿用;承徽董氏晉為從四品婕妤,賜封號沁;容華沈氏晉為從四品婕妤,賜封號琳,遷居合襲宮成安殿;容華江氏晉為正五品承徽;婉儀喬氏晉為正六品美人……

  這些晉封都嚴格按照著標準,除了沈蘊初和喬瑟瑟晉了兩級以外,別人都是一級。然而沈氏和喬氏原本位分就不高,哪怕晉兩級也算不得什麼。和這些無甚稀奇的晉封比起來,前陣子疑似被陛下冷落的慧貴姬葉氏就顯得格外打眼了。

  「聖諭:慧貴姬葉氏美姿儀、通詩書,德行昭著、禮范六宮,著即晉為從二品昭儀,居九嬪之首。欽此。」

  ……

  直到傳旨的宦官離去,葉薇才在妙蕊憫枝的陪伴下回到披香殿。她表情淡淡的,憫枝也就不好開口賀喜,旁邊的妙蕊也心事重重,這樣的潑天恩寵降下,主僕三人卻不約而同地緘默,倒是稀奇。

  妙蕊心思活絡,這麼會兒功夫已經想了很多,越想越覺得不安。皇帝此番這般踰越,居然連晉了小姐三級,將這麼個入宮不足一年半的妃子放到了九嬪之首的位置,連潛邸出來的璟昭媛都排在了後面,著實有些駭人聽聞。不用出去打聽,妙蕊都能猜到外面會怎麼傳自家小姐,定說她狐媚君王了!

  憫枝到底單純爽朗,終於忍不住了,「你們怎麼都不高興啊?破格從貴姬晉封到昭儀難道不是喜事一樁嗎?咱們這低落的樣子,倒像是被貶黜了似的。」

  「喜事?我看不見得。」妙蕊冷靜道,「小姐向來是依附襄愉……秦賢妃娘娘的,從前有皇后和姚昭容在,賢妃娘娘需要小姐幫她對付那兩位,自然對小姐千好百好。可是如今大敵已除,小姐鋒芒又如此之盛,奴婢擔心她會對小姐心生忌憚,進而……」

  葉薇端起茶盞飲了口,「你考慮得有理,不過依我看,我和賢妃還不到撕破臉的時候,這個暫時不用擔心。」

  妙蕊雖不明白她為何這般篤定,但知道自家小姐向來是個有成算的,也就拋開這個不提,「如此便好。如果賢妃這會兒真的對小姐下手,咱們還真沒勝利的把握。」

  確實。賢妃和宋楚怡、姚嘉若不同,那兩位背後的勢力都站在皇帝的敵對方,但賢妃之父右相秦岱川可是皇帝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他在後宮會這般倚仗賢妃也是看在這位臣子的面子上。如果局勢需要,他冊封她為皇后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憫枝眨眨眼睛,一派天真道:「我覺得不一定啊,陛下這般寵愛小姐,就算您真的和賢妃娘娘發生矛盾,他也會站在您這邊的!至少至少,他不會偏幫賢妃娘娘,秉公辦理總是能做到的!」說到這裡越發興奮起來,「奴婢陪著小姐您入宮,在這裡待了一年多了,還從沒聽說過今天這樣的事情呢!大封六宮,卻獨獨把其中某個人抬得極高,這比單獨將您擢升至昭儀還要打眼呢!」

  這話倒是沒錯。有比較才能顯出差距,皇帝此番若是只封她一個都還好,偏偏六宮悉數晉封,個個都是差不多的標準,獨她一人拔了頭籌。

  妙蕊見憫枝說得高興,葉薇卻一副神情凝重、憂慮不已的模樣,誤解了她的意思,也跟著幽幽的嘆了口氣,「奴婢明白小姐在擔心些什麼。君置妾於炭火之上,代表的不一定是真的寵愛。咱們若弄不清局勢而失去清醒,早晚有有從雲端跌落的那天,皇后娘娘和姚昭容就是前車之鑑。」

  妙蕊的話說得甚是老成,倒聽得葉薇笑了,「你這個沒嫁過人的姑娘,怎麼對男女間的事情這麼多見解?難不成有了心上人?若果真如此,千萬別瞞著我,你和憫枝的嫁妝我早就置辦好了,什麼時候你們需要了,我便風風光光地把你們嫁出去!」

  妙蕊被她鬧得滿臉通紅,「小姐你說什麼呀!奴婢就想伺候小姐一輩子,才不要嫁什麼人!」

  她跟炸毛的貓兒似的,憫枝卻通紅著一張臉沒說話,兩人的性子一瞬間彷彿對調了。葉薇托著下巴笑看她們,語氣卻透著股難言的真誠,「你不用跟我說這些客套話。雖然我自己對嫁人生子沒什麼期待,但我知道這世間絕大多數女子都是盼著這個的。只要你挑的人各方面都過得去,我便給你多備些體己私房,好讓你到了夫家也不會受欺負。凡事多長個心眼,別男人說什麼都相信,這日子還是能過得平靜順遂的。」

  妙蕊原本正在臉紅,聽了她的話卻被裡面暗藏的深意給驚住,試探道:「小姐您……從來都沒期盼過嫁得如意郎君麼?」

  葉薇微愣,繼而笑道:「我就那麼隨便一說,你別放在心上。好了,去準備準備,待會兒咱們得去含章殿給賢妃娘娘道賀,到時候還有得忙吶!」

  她這麼吩咐了,妙蕊憫枝只好領命退下,葉薇看著因為她們的離去而晃動不已的琉璃珠簾,視線開始渙散。

  半個多月前蘊初的話又迴響在耳邊,讓她這些日子來每每憶起都煩躁不堪。

  什麼「俊傑男兒何其之多,並非個個都是左相」,她是覺得她這個姐姐太偏激了是吧?她覺得謝懷與眾不同,或許皇帝也與眾不同,他們全都用情頗深、磊落坦蕩,只有她因為被老爹扭曲了愛情觀,所以才總拿惡意去揣度別人?

  沒大沒小的死丫頭!

  氣呼呼地站起來,她用扇子快速地給自己扇著風,好讓因惱怒而漲紅的臉頰快些退下去。皇帝的行為太出格,導致妙蕊都誤會了他的用心,還當他要拿她當靶子,可葉薇明白他只是按照兩人的約定行事。

  她既不願意被藏起來,那麼就只有讓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他對她的重視。這驚詫六宮的盛寵便是她最好的護身憑依。

  哪怕不願意,葉薇還是得承認,站在一個皇帝的角度,賀蘭晟對她確實很好很好了。

  可是這好又能維持到什麼時候呢?她要是相信了他的好,回頭再被冷落拋棄,豈不是把兩輩子的臉都丟乾淨了?

  這麼苦惱地思索許久,她忽然發現自己這些日子糾結的源頭——說來說去,還是因為謝懷!他發瘋,蘊初跟著他發瘋,兩個人兩條命賠到這深宮大院,鬧得她也不得安生!

  不成,她得去問問謝懷!她得明明白白知道,他究竟是為什麼來這宮裡,如今又打算做些什麼!

  .

  葉薇的決心下得堅定,可惜要見謝懷卻並非那麼容易。她如今是風頭無兩的慧昭儀,一舉一動都受到宮人側目,想像從前那樣和他私下見面卻是困難了。

  好在老天很快給了她機會。

  估計是被眼看就要煉成的仙丹落了空的事情氣到,太上皇整個九月身體都不大好,到了十月份終於一病不起。身為上皇一母同胞的妹妹,吳國大長公主慇勤地侍奉在病榻,更是在十月初的時候求得陛下准允,放了被幽禁許久的姚昭容出來,讓她親自伺候舅舅湯藥。

  就在姚昭容解禁的第二天,賢妃秦氏親自帶著睦妃岳氏、慧昭儀葉氏、璟昭媛周氏、沁婕妤董氏、琳婕妤沈氏等一宮主位到了建章宮,為上皇侍疾。

  伺候病人的事情葉薇向來厭煩,這回卻接受得格外欣喜。既然都去了建章宮,要見謝懷也容易許多,那麼長的時間總能找到機會和他說幾句閒話。

  懷著這樣的期待,她衣著素雅、神情謙恭地去了建章宮,卻首先在紫微殿內碰上了許久不見的故人。

  身量嬌小的昭容姚嘉若身著雪青色素緞面襦裙,安靜地立在床榻邊。纖手捧著黑漆檀木螺紋的托盤,上面的玉碗裡是苦澀的藥汁,吳國大長公主親自端了碗下來,再坐到上皇旁邊,柔聲勸兄長快趁熱把藥喝了。姚嘉若含笑看著母親和舅舅,神情是說不出的孝順柔和。

  「太上。」賢妃率先下拜,「臣妾奉陛下的命帶諸位妹妹前來侍疾,恭請太上聖安!」請太上千萬給我等盡孝的機會!」

  葉薇等人跟著她跪下,稽首長拜,「恭敬太上聖安!」

  她們跪成一片,吳國大長公主卻彷彿沒看到,繼續從容把藥喂完,這才笑道:「皇兄服了藥就好生歇會吧,旁的事情交給妹妹來處理,必定不會擾到您的清靜。」

  太上點點頭,揮手示意她們退下,賢妃於是站起來,跟著吳國大長公主出了紫微殿。

  「太主,不知太上的龍體如何?太醫是如何說的?」

  吳國大長公主挑了挑鳳目,笑睨秦以蘅,「怎麼,太上龍體如何,陛下不曾告知賢妃?」

  賢妃彷彿沒有察覺她話中的挑釁,依然滿臉溫和,「陛下提過幾句,不過臣妾想著既然都過來了,太主您又一直侍奉在側,多問您一句也安心些。」

  吳國大長公主輕哼一聲,「太上有孤和昭容照顧,自然安好,就不勞賢妃擔心了。」視線往後一點,落到了葉薇身上,「慧昭儀也請放寬心。」

  距離並不遠,葉薇能清楚地感覺到她眼中暗藏的鋒芒。

  如針似劍。

  「太主真是為難臣妾了。」賢妃輕嘆口氣,「我等奉聖諭前來侍疾,太上痊癒之前,又怎能不擔心呢?臣妾年輕不懂事,好在還有太主主持大局,之後諸般都要仰賴您了。」

  她話說得恭順,吳國大長公主也懶得和她當著眾人做這種口頭官司,別開視線道:「賢妃客氣了。偏殿還煎著藥,孤得去盯著,就不陪賢妃了。嘉若,替母親招待一下你的姐妹們,可別失了禮數。」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00 AM

第81章 針鋒

  吳國大長公主領著宮人浩浩蕩蕩地離去,留下一眾宮妃立在紫微殿前的空地上,眼神複雜地看著那個嬌小的身影。

  同樣是被禁足數月,姚嘉若卻不像沈蘊初消瘦得那般厲害,肌膚依然瑩白剔透,身量嬌小、身段玲玲,俏生生立在風中,自有股難言的清新曼妙。

  見母親離開了,她也不拘謹,含笑走到眾人面前,對著賢妃盈盈一拜,「適才在殿內,還不曾給秦姐姐見禮。聽聞姐姐大喜,妹妹在此恭賀了!」

  「姚妹妹客氣。」賢妃含笑握住她的手,「也不是獨本宮一人大喜,皇恩浩蕩,六宮姐妹都得了恩典。妹妹光賀本宮一個,倒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六宮姐妹都得了恩典?確實。除了身在陽東宮的廢后,就連幾個末流的采女都循例晉了一級。如今這宮裡,還能出來走動、又沒能在這次大封中得到點好處的,也就姚嘉若一人。

  賢妃的話綿裡藏針,姚嘉若唇角不自覺地抿了下,轉瞬便恢復笑容,「秦姐姐就是這樣,什麼事都不會落下了諸位妹妹,難怪陛下那般信任姐姐!」

  葉薇聽著她們在那裡敘舊,面上雖若無其事,心中卻已經準備就緒。果不其然,姚嘉若再和賢妃聊了兩句後,視線便緩緩落到了她的身上。

  「慧昭儀。」她微笑,「許久不見,慧昭儀容光煥發、美貌更勝從前,當真是老天眷顧。改日若有機會,昭儀可一定要傳授我一下駐顏的妙方啊!」

  她和她說話的時候,把「慧昭儀」三個字咬得略重,旁人還不覺得有什麼,葉薇卻敏銳地聽出裡面暗藏的痛恨。不露聲色地移開視線,她將一縷鬢髮撥入耳後,輕聲道:「姚昭容說笑了,本宮又不像你日夜殫精竭慮、損耗心神,哪裡用得著什麼駐顏妙方?還是去問問別人吧。」

  此言一出,不僅姚嘉若面色遽變,就連周圍的宮嬪都驚訝不已。

  這兩人有過節大家都知道,可如今既已時過境遷,表面上的功夫怎麼都得做一下。就算要出言諷刺,也得把話粉飾一番,別讓其中的鋒芒露得太明顯。

  這是宮中生存的道理,所有人都明白。慧昭儀能混到今天的地位,怎麼也不會是不分輕重的性子,可聽聽她適才的挖苦,實在有些不留情面。

  她就不怕姚氏一怒之下,鬧到上皇那裡去?

  「慧昭儀你……什麼意思!」哪怕涵養再好,姚嘉若也被氣到了,說話時就沒能保持住那副笑如春風的模樣。

  葉薇愕然地看著她,語氣不解,「昭容這是什麼表情,本宮說錯什麼了嗎?你這些日子長守紫微殿侍疾,為上皇的龍體擔心憂慮,難道不曾損耗心神?本宮不過表達了下欽佩之情,怎麼竟弄得你滿臉怒火?」凝神想了想,恍然大悟,「啊,你該不會誤會臣妾耿耿於懷於舊事,所以故意出言諷刺……」

  她這麼明白地挑破,姚嘉若反而不知道說什麼好,就連鬱怒的眼神都不敢有,生硬地扭過了頭。葉薇斂去面上的表情,不咸不淡道:「是非曲直陛下早有公斷,本宮也不會時時糾纏過往,昭容大可放心。只要你以後別再重蹈覆轍,相信也不會再有誰提起那些事情……」

  這樣的口吻,居高臨下,全然是上位者和底下人說話的樣子!

  短暫的驚訝後,大家卻又不得不表示,她這麼跟姚氏講話雖然嚇人,一點問題都沒有!

  嚴格說起來,葉薇如今貴為昭儀,而姚氏是上三嬪中的昭容,兩人雖然品級相同,可昭儀位居九嬪之首,姚氏又連封號都沒有,見到葉薇是該行欠身禮的。可別說對著葉薇了,哪怕是確確實實比她高一級的睦妃,她也沒有半分表示,適才見面時,居然就只對賢妃見了個禮!

  這要是認真追究的話,可是能定個不敬上位的罪名的!

  姚嘉若也想到了這層,卻咬緊了牙關沒有動作。葉薇看她連拳頭都攥起來了,心中不免生出些佩服。

  想當初,宋楚怡在經過五個月的幽禁後,整個人都灰敗頹唐了不少,她卻還能維持自己的架子。這麼看起來,姚嘉若雖然外表像個率真單純的小姑娘,內裡的骨頭倒比囂張慣了的宋楚怡還硬些。

  難得,難得。

  葉薇向來欣賞有骨氣的人,若換了旁人少不得稱讚幾句,但對著這個害了蘊初、害了韻妃、現在還打算繼續害她的姚嘉若,所有佩服都化作厭煩,完全不想給她好臉色。

  她不是想對付她嗎?那咱們就看看誰手段更高吧。反正闔宮都知道她行事囂張,如今不過是再展示一次而已。只要不做出真正出格的事情,就算是大長公主也找不到由頭治她的罪。

  要我忍氣吞聲、好言好語地陪你演了姐妹融洽,回頭再耐心等你的報復,算盤也打得太好了點。既然咱們都成了仇敵,不噁心得你寢食難安,怎消我心頭之恨?

  紫微殿前有長長的台階,長階盡頭的空地上,錦衣華服的女子們沉默對峙,一時竟找不出化解僵局的辦法。

  「貧道參見諸位娘娘,娘娘大安。」

  陡然傳來的聲音讓眾人都為之一驚。忙不迭轉頭看去,卻見儀態出塵的天一道長手執拂塵立在一丈之外,淡淡地看著她們。

  葉薇見到謝懷後,第一個反應便是偷眼去看沈蘊初。然而讓她意外的是,蘊初並沒有盯著謝懷看個不停,反而垂下視線,開始研究腳邊那塊雕刻有蓮花紋樣的地磚。

  「諸位娘娘緣何立在門口?若是來為太上侍疾,請去偏殿伺候,湯藥膳食自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諸位這般擠在門口,恐擋了道君的祥瑞之氣。」

  賢妃聞言忙道:「多謝道長指點。本宮適才忙著敘舊,竟忘了這個,還望饒恕則個。」

  「娘娘言重。」謝懷客氣地頷首,「太上再過半個時辰便會醒來,貧道得去準備下午的講經,就不陪諸位了。」

  賢妃福了福身子,「不敢打擾道長大事,請自便。」

  眾人也跟著她福了福身子,「道長請自便。」

  謝懷目光如水,不經意般掠過賢妃左側、暗藍襦裙的葉薇,在那張玉顏上停頓了兩息的功夫,然後面無表情地轉身離去。

  .

  葉薇入宮後的第一次侍疾就在這樣詭異莫測的情況下開始了。

  紫微殿內有吳國大長公主盯著,賢妃和姚昭容都在那裡打下手,葉薇和睦妃則被分派到偏殿盯著湯藥。紅泥小火爐上放著【熟銅小罐】,殿內瀰漫著苦澀的藥味,她和睦妃相對而坐,彼此臉上都帶著笑,卻幾乎不怎麼交談。

  不為別的,只因兩人的關係太過微妙。

  睦妃岳芷汀飽讀詩書、嫻靜文雅,與人說話時總是客客氣氣的,葉薇對她印象並不壞。若非她與宋楚怡自小交好、親如姐妹,她大概還能和這位才女深度交流一番。可惜如今宋楚怡倒台,岳芷汀的父親、吏部尚書岳霖又是左相多年的擁躉,她便成了左相一派在後宮中新的勢力代表。葉薇還籌謀著把這位老爹和他夫人打入谷底,自然與她站到了對立面。

  淡黃色的燭光裡,女子容貌靜美恬淡,眸如琉璃膚似玉,察覺到葉薇的注視時微微抬眼,流露出詢問的意味,「慧昭儀,怎麼了?」

  葉薇笑著搖頭,「沒什麼,剛才被白氣衝了下,眼睛有點不舒服。」

  帷幕被挑起,有宮娥快步進來,輕聲道:「奴婢參見睦妃娘娘,參見昭儀娘娘。您二位誰能隨奴婢去一趟,關於這湯藥,侍御醫有點細節需要交代。」

  葉薇眼珠子一轉,搶在睦妃之前站了起來,「哪能勞煩娘娘,讓臣妾去就好。您在這裡看著藥,臣妾很快就回來。」

  她身份較睦妃低,這種跑腿的活本就該她做,所以睦妃也沒推辭,「那就辛苦慧昭儀了。」

  .

  夜晚的建章宮漆黑一片,今天正好是十月初十,天上一鉤彎月,旁邊灑落幾顆星子,給這寂寥的夜多少增添了點意趣。

  紫微殿東南方向有間精巧的閣子,太上身體不好,經常需要御醫在這裡通宵當值,所以那裡漸漸成了他們的寢居之地,此刻宮娥便帶著葉薇朝那個方向走去。然而眼看就要到了,她卻拐了個方向,朝著黑暗中的

  葉薇卻沒有露出疑惑,從容地跟在她身後,不出所料地瞧見憑欄而立、挺拔頎長的男人背影。

  「一盞茶後,奴婢來接昭儀娘娘。侍御醫那邊已經打點好了,請您放心。」

  宮娥說完就消失在黑暗中,而葉薇平復了下呼吸,腳步平穩地走了上去。

  「天一道長。」

  謝懷早就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卻直到她開口才慢慢轉身。藉著並不明亮的月光,葉薇一點點瞧清了眼前男人的裝扮。

  銀灰色的道袍寬大而飄逸,烏黑的長發盡數散在腦後,只在頭頂戴了頂和田白玉蓮花冠。右手握著管翠綠的竹笛,卻並不吹奏,只是在指間把玩。

  眸含笑意、姿態瀟灑,他施施然立在白玉欄杆旁,身後是巍峨的十丈高牆,越發襯得他如雲層中的神仙中人。

  ……這道士今晚打扮得還真是好看啊!她都快挪不開眼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01 AM

第82章 迷茫

  「隻身赴約,娘娘好膽色。」朝葉薇微微頷首,他的語氣彷彿讚歎,「這三更半夜的,您就不怕貧道把您騙到這兒來,有什麼不好的企圖嗎?」

  他話說得曖昧,可惜葉薇完全沒往那方面想,走到旁邊學著他的樣子憑欄眺望,入目皆是黑漆漆的宮殿樓閣,「道長您德高望重,又是本宮的故人,能有不好的企圖?您總不會還打算把本宮從這兒推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吧?」

  謝懷輕笑,「貧道自然不會推您下去。」

  「那不就結了。」葉薇道,「本宮知道您神通廣大,既然敢深夜引我過來,必定做好了完全的準備。不過如今建章宮到底人多口雜,有什麼事就快些講了吧。」

  前來傳話的宮娥她曾經見過,知道她雖明面上是紫微殿的宮女,暗中卻是謝懷安插在上皇身邊的眼線。適才看到來請人的是她,便知道不是御醫有請,而是謝懷想見她。

  雖然之前曾下過決心,在宋楚怡的事情了結後就與謝懷保持距離,可那糾結於心的問題越來越煩人,她實在很想知道謝懷到底是怎麼想的。

  他拋棄恣意瀟灑的生活是為了什麼,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入宮是為了什麼,留在這是非之地拿性命搏鬥又是為了什麼?

  冥冥之中有個念頭在告訴她,這個問題的答案很重要,也許,能夠改變許多紮根她心中的信念……

  原本還在思考要怎麼在人來人往的建章宮尋到私下交談的機會,誰知他居然搶先一步,打點好一切後邀她相見。雖不知他有什麼目的,但自己今晚正好可以抓住機會,把心頭的疑惑通通解了。

  「貧道引您過來?」謝懷挑眉,「難道不是娘娘有話想問貧道,我才特意等在這裡的?」

  啊?

  葉薇眨眨眼睛,「你怎麼知道我有話想問你?」等等,他們不會被人下套了吧!

  見少女滿臉警惕地四下察看,謝懷慢悠悠抬起拂塵,在她面前晃了下,好像在喚回不安的寵物,「放心,沒人給我遞話。我是自己看出來的。」

  葉薇被他的舉動唬得一愣,下意識後退半步,語氣卻不小心被他帶走,不再是客客氣氣的恭謹,「你自己看出我有事兒要找你?怎麼看出來的?」

  「白天在紫微殿前,你看我的眼神。我又不是瞎的。」

  葉薇愕然。她記得很清楚,下午見到謝懷時,因為擔心被旁人看出端倪,她還特意控制了下表情,只在最後與他對視時不小心流露出點迫切。也就是說,謝懷便因為那麼一個小小的眼神,看出她有事想問他了?

  別開玩笑了!

  「道長反應如此敏銳,真讓本宮佩服。」

  她神情有點奇怪,謝懷蹙眉沉思一瞬,「娘娘不信?誠然,您當時確實掩飾得很好,不過貧道屬於不太好騙的那種,所以被看出來了您也不用氣餒。」

  ……氣餒你個大頭鬼!

  葉薇抑鬱。他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啊!還是說一個人裝神仙的時間長了,真的會生出天目慧眼來?簡直驚悚!

  「別管貧道是怎麼看出來的,還是先說說您的疑惑吧。再拖延下去,那宮女就得接您回紫微殿了。」

  葉薇一凜,「對,正事要緊。」

  謝懷頷首,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葉薇看著他溫和的眼眸,忽然沒來由地生出絲膽怯,連那期盼已久的答案都不想要了。

  「娘娘?」

  深吸口氣,葉薇慢慢道:「本宮知道,以我的身份問這個或許有些失禮,不過本宮實在好奇,還望道長可以解惑。」

  「娘娘請講。」

  「楚惜姐姐在世時,本宮與她書信往來,曾聽她說過謝道長您瀟灑不羈,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訪遍名山大川,不為世俗功名所累。這些話給我的印象很深,所以這次在宮中見到您時,我心中很是驚訝。您既然是這樣的性子,又為何會甘心入這樊籠?您應該知道,這是條佈滿刀劍、隨時可能喪命的險路。」

  她問完之後默默看著謝懷,等待他的回覆。本以為聽到這樣的問題,男人至少會流露出點異樣,然而讓她意外的是,謝懷似乎早猜到會有這麼一問,依然微笑著看她,「娘娘想知道的便是這個?」

  葉薇點頭,「是……」

  「娘娘這麼聰慧,難道猜不出貧道是為了什麼?」他笑意愈深,「您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今夜問這一遭委實有些多餘。」

  見他似乎不打算回答,葉薇聲音略微提高,「不!我想要你親口說!你來宮裡……究竟是為了什麼?」

  話說出口才發現自己的失態,她掩飾地別過頭,暗藍衣袖在風中鼓動,「我不是那個意思……您要是不想說,那就……」

  「因為楚惜。」

  她猛地看向他,男人蒼白的面龐陷在沉沉的夜色中,俊逸得有些不真實,「我進宮,是因為楚惜;我一路走到今天,也是因為楚惜。

  「這個答案,娘娘滿意嗎?」

  葉薇覺得肩頭好像有什麼東西砸了下來,沉得讓她接不住。呆呆地看著男人,喃喃道:「你說過,她是你傾慕的人。如今六年過去了,你還是像當初那樣愛著她嗎?」

  謝懷聞言沉默片刻,繼而輕輕一笑,眼中既有濃得化不開的深情,又有世間萬物都不在乎的灑脫。就好像無論那個人活著還是死了、上升天界抑或謫居地府,都不會對他的心意產生半點影響。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

  「慧昭儀,偏殿也有臥榻,你要不要去眯一會兒?」

  葉薇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歉然地朝睦妃看去,「是臣妾失禮了,娘娘勿怪。」

  睦妃淡淡一笑,「本宮素聞你身子病弱,昨夜通宵未眠,想來是有些熬不住。你去睡一會兒也不打緊,這裡有這麼多侍女宦官,咱們能做的本就不多。」

  葉薇不想說自己那麼累的原因是整個晚上思慮過甚,配合地領受了睦妃的好意,朝她福了福身子,便去了隔壁的殿閣。

  寬敞的房間內垂下紗帳,裡面高床軟枕、熏香清雅,都無聲地發出出邀請。宮娥伺候她脫履換衣,然後輕手輕腳給她蓋上被子,「奴婢就在外面守著,昭儀娘娘若有什麼吩咐,喚一聲即可。」

  宮娥退出去了,葉薇躺在柔軟的床榻上,卻遲遲不能進入夢鄉。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昨晚在白玉欄杆旁,謝懷對她說的話。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那八個字彷彿一個魔咒,讓她哪怕回到了藥房、哪怕就坐在睦妃身旁,還是無法控制地一遍遍回憶。他說話時微微勾起了唇角,彷彿是愉悅的樣子,周身卻環繞著落花流水般的哀傷寂寞。

  平靜而綿長,讓她心生酸澀。

  從前她總認為,男女之間再美好的情愫與思慕都是過眼雲煙,發生的時候再熱烈美好,也無法長久。可是如今謝懷用他的行為狠狠駁斥了她的看法,讓她在震驚之餘也生出了迷惘。

  宋楚惜活著的時候,他愛著她;如今宋楚惜死了,整整六年之後,他依然愛著她。

  也許蘊初說的是對的,世間男兒並不全是她爹那樣,謝懷他……就和他們不一樣。

  神智越來越迷糊,就在她快要睡著時,卻感覺有一隻手落上了她的額頭。帶著點溫柔和小心,慢慢將一縷頭髮別回耳後。

  有點癢,她立刻睜開眼睛。

  「你沒睡著啊?」皇帝微笑,「還是朕又把你吵醒了?」

  這種時候看到他葉薇心情格外複雜,不自覺往後縮了縮。他察覺了,有些詫異地揚眉,葉薇於是眨了下眼睛,輕聲道:「是您把我吵醒了。」

  「噢,那倒是對不住了。」皇帝拉過引枕,再扶著她肩膀讓她靠上去,「朕來給父皇問安,順道折進來看看你在做什麼,結果睦妃居然說你在隔壁補眠。怎麼,做什麼噩夢了嗎?剛才為何那樣看著朕?」

  葉薇咬唇,「嗯,做了個噩夢……」

  「夢見什麼了?惡鬼還是修羅?能把你這麼個膽大包天的人物嚇成這樣,朕還真有些好奇了。」

  他言笑晏晏,葉薇卻怎麼也不能像往常那樣跟上他的情緒,只輕輕搖了搖頭,「都不是。」

  皇帝一愣。

  葉薇看著他,忽然生出股衝動。那些念頭困擾了她整個晚上,哪怕明知道不可能在他這兒得到答案,也控制不住地想跟他說一說。

  「臣妾做了個夢,在夢裡卻發現我打小堅持的一些想法也許是錯誤的,而因為我的錯誤,還可能害得某些人一輩子無法安寧。我覺得很茫然,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所以被嚇到了。」

  漂亮的黛眉微微蹙起,小臉上滿是困惑不安,皇帝覺得她彷彿一隻受驚的狐狸,無比的可憐可愛。

  「那你究竟是什麼想法錯了,居然還害了別人的一輩子?」

  這個問題葉薇卻沒法回答,只能吞吞吐吐道:「臣妾……忘了……」

  皇帝皺了皺眉頭,好像有些無語。她今天實在太過反常,哪怕習慣了她的各種怪招,皇帝也覺得理解困難。

  「忘了?你都不記得了,讓朕怎麼給你出主意?」

  他理了理她的頭髮,神情無奈。而葉薇對上這張不輸給謝懷的英俊面龐,忽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什麼。

  她不是好奇這些男人的感情到底能堅持多久嗎?謝懷愛慕著宋楚惜,賀蘭晟也一樣啊!她如果真想找出答案,光逮著一個人問怎麼行?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04 AM

第83章 后位

  還在醞釀該怎麼措辭,外面卻傳來高安世的聲音,「陛下,太后娘娘來了,您是否出去見見?」

  太后過來了?

  上皇身體不好,她這幾個月也一直是臥床不起的狀態,皇帝本打算給太上問完安之後再去長樂宮,沒想到她居然主動過來了。

  「嗯,朕這就出來。」說完他轉頭看葉薇,「你也隨朕一起吧,要補覺等見完母后再說。」

  葉薇知道這種時候聽他的比較好,於是順從地點點頭,掀被下床,跟在他身後出去了。

  .

  紫微殿難得這般熱鬧。

  上皇將養了這麼些日子,身子也稍微好了些,有精神和大家說說話。趙太后搶了吳國大長公主的位置,坐在榻沿親手喂上皇喝藥,而他靠在石青色引枕上,也是難得的和顏悅色。

  「你身子也不好,別在這裡伺候朕了,去歇著吧。」

  趙太后微微一笑,把喝完的藥碗遞了回去,「臣妾的身子不打緊,只要太上能早日康復,臣妾就別無所求了!」

  上皇點點頭,露出幾分疲憊。眾人知道他服完藥照例要睡一會兒,於是識趣地退出去,轉而在正殿閒話家常。

  吳國大長公主捏了柄描金牡丹的團扇,坐在趙太后身側,掩唇一笑,「適才見皇嫂伺候皇兄湯藥,果然是情真意切、關懷備至。您二位躞蹀情深,瞧得妹妹好生羨慕啊!」

  趙太后自從上次被姚嘉若氣得吐血之後,對這個皇妹就沒多少好感,此時也只是不咸不淡地說了句,「妹妹要是羨慕,改天回去找姚都尉試試也是一樣。只是都尉身強體壯,恐怕不能給妹妹多少發揮的機會。」

  吳國大長公主的駙馬都尉乃行伍出身,心高氣傲的大長公主嫌棄夫君不通翰墨,向來不怎麼看得上他。若非先帝堅持賜婚,她是絕不可能委身下嫁的。二人成婚近三十載,大長公主卻只給姚都尉生了姚嘉若這一個女兒,還極為強勢地不許他納妾。姚家五代單傳,眼看香火就要斷在這裡,朝中上下都頗有微詞。可大長公主仗著自己是上皇寵愛的妹妹,對那些批判的聲音都充耳不聞。

  趙太后在這種時候提起姚都尉明顯不安好心,大長公主雖覺刺耳卻也不好發作,只皮笑肉不笑道:「皇嫂說笑了。」

  皇帝進來的時候,殿內正沉浸在由這姑嫂二人引發的詭異氣氛中。諸位侍疾的妃嬪跪坐左右,品茶的品茶、發呆的發呆,都不敢隨意開口。

  皇帝朝太后行過禮後,含笑問道:「母后怎麼過來都不知會兒子一聲?若提前知道,兒子下朝後便先去長樂宮接您,咱們母子一道過來,路上也熱鬧些。」

  他口吻親近,趙太后聽得高興,「皇帝忙於國事,哀家哪裡敢煩擾你?反正你也是要來紫微殿的,在這裡見也沒差。」招了招手,「來,走近一點,讓母后看看你是不是瘦了。」

  皇帝配合地上前,趙太后握住他的手,認真打量片刻,「確實是瘦了。最近前朝事多,偏偏後宮也不安生,母后知道你過得辛苦。說來說去還是母后不好,沒能替你選個懂事能幹的妻子,讓你身為帝王還得親自操心這些後宮事務。」

  「母后這麼說真是讓兒子無顏以對。宋氏犯下的錯與您無關,若真要歸咎於誰,那也是兒子識人不明。若兒子當初肯乖乖聽您的安排,也不會讓宋氏入主中宮,繼而釀成今日的大禍。」

  趙太后欣慰地拍拍他手背,「你能這麼想再好不過。咱們母子這麼多年,無論平時有什麼分歧,母后這心裡總是替你打算的。所謂『妻賢夫少禍』,有個得力的女子坐鎮後宮,你才能專心朝事、大展宏圖啊!」

  話說到這份兒上,大家都聽出了太后言下之意。宋氏被廢、中宮虛位,趙太后再次提起她為陛下選的妻子,自然是想扶持曾經身為太子妃候選人的賢妃上位。而看皇帝的態度,似乎也並不反感,至少在太后把意思表達出來後,他依然微笑著陪在身邊,標準的孝子模樣。

  趙太后見狀更是欣喜,「哀家看以蘅這些日子打理宮務就做得很好,連長樂宮的婢子都曾跟哀家誇過,說賢妃娘娘『端嫻莊重、溫和大氣』,頗有主母風範……」

  大長公主的臉色早在她挑起話頭時便猛地一沉,此刻更是連勉強的笑容都維持不住。

  這個死老太婆實在是太過記仇!嘉若當初雖開罪了她,可自己之後也伏低做小、反覆表態了,她居然還不肯鬆口!讓那個姓秦的女人當了皇后對她有什麼好處?她都這個樣子了,難道還巴望著用此事討好右相,再往朝事上插一腳嗎?

  「長樂宮的宮娥真不愧是服侍皇嫂的,膽子可比別處的婢子大多了,居然敢當著太后的面說哪個妃子有主母風範。」大長公主語氣慵懶,目光流轉時有譏誚和嘲諷洩出,「這樣的話,是一個奴婢可以講的嗎?」

  趙太后神情一僵,卻又想不出該怎麼反駁。畢竟是自己一時失口,被她抓住漏洞也無可奈何。

  吳國大長公主見狀心氣稍順,轉而換上個笑臉,對著睦妃身邊的葉薇溫和道:「孤適才見慧昭儀是陪陛下一道過來的,怎麼,你們剛才在一起?」

  葉薇欠身頷首,「回稟太主,臣妾適才確實與陛下一起。」

  「陛下剛給皇兄問完安便去找了你,看來宮中的傳聞果然不錯,陛下對慧昭儀甚是寵愛啊。」讚賞地將葉薇上下打量一圈,「氣質脫俗、容貌美麗,難得的是心思還靈巧機變,這樣的妙人兒也難怪陛下喜歡了。」

  她說著,沖皇帝打趣似的一笑,全然是長輩調侃小輩的樣子。皇帝也配合地看向葉薇,不知怎的竟覺得她那副恭順謙和的模樣很有趣,輕笑道:「昭儀確實是個妙人兒。」

  尾音有些拖長,牽連出無限寵溺愛憐,聽得殿內的人心肝兒發顫。

  姚嘉若心情複雜地看向葉薇,無法控制住目光裡的嫉妒。她早已知道自己被囚的大半年裡,宋皇后被廢,而葉氏從承徽一路陞遷至昭儀,如今居然越到了自己上頭!

  身居高位、聖寵優渥,全然是自己剛進宮時的翻版。可她乃公主之女、皇親國戚,這個出身低微的女人憑什麼和她一樣!

  大長公主看了看太后和賢妃的臉色,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便不再多話,放下團扇去端茶盞,「早聽說皇兄這裡的渠江薄片是今年新產的,今兒可得仔細品品,方不算辜負了這道好茶。」

  .

  「大長公主好像打算用臣妾去打壓賢妃娘娘,她今兒那些話讓娘娘聽了,心生不快怎麼辦?」

  建章宮中有一處飛橋,從空中連接兩側的樓閣,是登高望遠的好去處。此刻葉薇就站在飛橋之上,一本正經地問身後的男人。

  皇帝手指搭上欄杆,「賢妃那邊朕會處理,你不用擔心。」

  「那就好。」她拍拍胸口,慶幸不已,「要是讓娘娘誤會我有與她爭奪後位的意思,那可就糟了。」

  這語氣太真摯,皇帝有點驚訝,等了片刻發現她居然沒有繼續問下去的意思,忍不住道:「你就一點都不好奇?」

  葉薇眨眨眼睛,「好奇什麼?」

  「如今後位虛空,大家都想知道朕屬意的皇后人選是誰,你卻一次都沒問過。莫非,你對此事全不關心?」

  葉薇想了想,「冊立皇后是關係社稷宗廟的大事,臣妾本就不該過問。您是一國之君,想立誰都可以,又何必管我們的意見?」

  她眸含笑意、滿臉真誠,皇帝卻在這表情裡看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她從不曾想過,也許他會立她為後……

  這個認知讓他震驚。

  平心而論,他認為自己對葉薇的好已經勝過了從前任何一個女人。這樣的寵愛,足夠讓沉溺於情愛中的女子喪失理智,進而恃寵生驕抑或跋扈張狂。他也曾擔心過她會變成這樣,所以當看到她依然理智如初才會那般欣慰。

  這本是高興的事情,可如今,他卻在她不帶絲毫雜念的眼神中生出了新的想法。

  原來哪怕自己已經這般用心地待她,她卻從未對他有過更多的期待。

  她不盼著當他的皇后,甚至在潛意識裡認為這是完全與她無關的事情……

  知足常樂到了一種地步就顯得詭異,而他向來知道她不是那些被《女誡》《女訓》弄壞了腦子的迂腐女子,所以這樣的表現絕不會是因為她謹守妾妃之德。

  那麼,她這樣的心態究竟是因為什麼?

  見皇帝一直盯著自己不說話,眼神還很古怪,葉薇心頭髮毛,「陛下,您怎麼了?這麼看著臣妾,怪嚇人的……」

  他慢慢移開視線,「嚇人?朕不過是多看了你幾眼,居然能把你嚇到?看來是朕長得不太好。」

  「陛下真會開玩笑,您的風姿在整個煜都都是有名的,您難道不知道?郎君若非帝王,不知多少小娘子會蜂擁而至、圍著您不讓走呢……」

  玉白的蔥指攥住他衣袖,皇帝順著往上看去,卻見葉薇並沒有看他,而是望著遠方。這裡地勢極高,又距離宮牆不遠,所以能夠遙遙望見煜都城內的街道市坊。

  那是與這三千宮闕完全不同的人間煙火,是他一生都無法觸及的俗世溫暖。

  而她帶著笑容看向那裡,眼中隱隱流露出懷念和嚮往。風吹動她的長發,有一縷朝他飄來,卻在他伸手想要碰觸時又縮了回去。皇帝的手尷尬地頓住半空中,忽然生出個詭異的錯覺。

  這個狡猾得像狐狸似的女子,雖然已待在他身邊一年多,但也許她的心從未真正留在這裡。她是從外面來的,而終有一日,她還會離開這裡,再次回到那片廣闊的天地。

  就像那縷長發,曾經飄拂到他面頰,卻最終被風帶走。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05 A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30 09:01 PM 編輯

第84章 弄玉

  君王長久不語,眼神還越來越冷,葉薇終於覺得不安。他的古怪反應一定有其原因,自己此刻卻不宜去深究。思忖半晌,她終是決定扯開話題,「陛下,您上次答應臣妾的事情,如今可還作數?」

  他淡淡道:「什麼事?」

  她皺皺鼻子,「還問臣妾什麼事,您果然沒放在心上。那首《蕭史弄玉》,您不是說了會回去練熟,等哪天有機會再與臣妾合奏麼?都過了這麼幾個月,您到底練熟沒有?」

  他輕哼一聲,「朕本就會吹,是你嫌我吹得不好,拖拖延延不肯合奏,如今卻來怪我?」

  他果然把這事兒撂倒腦後了,葉薇忍不住在心頭輕嘆。

  那天在清蓮水閣,她送出了親手製作的竹笛,他當即表示要合奏《蕭史弄玉》,效仿前人往登天界。被嫌棄笛藝不夠好之後,又承諾會勤加練習,等什麼時候她滿意了,再來合奏。

  其實這不過是句閨房閒話,當時逗個樂子便罷,萬萬當不得真。可葉薇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居然真的存了期待,此刻聽到他的話也就不可控制地生出了失望。

  看著他淡漠的神情,她也覺得怪沒意思的。他願意說好聽的哄著她,自己領受了這個心意便可,怎麼能真的拿這個去要求皇帝陛下勤練笛曲呢?這樣容易就信了他的話,以後的日子還不得時時刻刻地失望啊!

  最後的結論讓她一個警醒,生出種崖邊行走的危機感。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些劃不清兩人的界限,如此下去只怕會生出禍患。

  可那禍患究竟是什麼,她卻又沒個頭緒。如同深山大霧中行走的旅人,前路迷茫、四野混沌,她不知道在大霧的盡頭潛藏這巨獸還是寶藏,所以畏縮駐足、不敢向前。

  壓抑住奇怪的感覺,她微微一笑,仿若無事,「您都發下宏願要引來紫鳳赤龍,自然得嚴格要求才行,不然回頭豈不得見笑於天神?臣妾也是為咱們的前程考慮。」

  振振有詞、一本正經,換做以往皇帝定然覺得她這個樣子十分可愛,此刻卻只覺刺目。那樣靈動的眼睛、那樣飛揚的黛眉,這是他鍾情的佳人,可在她心裡,究竟是怎麼看他的呢?

  他忽然扭過頭,不想再去看那張面龐,語氣也變得冷淡,「紫微殿還要你伺候,回去吧。」

  葉薇正好也覺得心裡亂得很,順從地福了福身子,「那臣妾先告退了。陛下再待一會兒便回永乾殿吧,這裡是風口,別感染了風寒。」

  他沒答話,凝視著遠方的亭台樓閣,而她裊裊娜娜地下了飛橋,倩影很快消失在迴廊拐角。週遭變得很安靜,連遠處屋簷上的風鈴被吹響的聲音都隱約傳來,那樣清脆悅耳,讓他想起她唇間指下奏出的美妙笛聲。

  右手伸進寬大的衣袖,他慢慢抽出一管竹笛,通身碧綠、毫無瑕疵,比水頭最好的翡翠還要瑩潤幾分。唯有尾端篆刻著兩個小字,筆跡瀟灑大氣,一如當初刻下它的那個人。

  阿薇。

  將竹笛放到唇邊,輕輕吹了一下。聲音短促、轉瞬即逝,卻讓旁邊的高安世心肝猛地一顫。

  那管笛子他認識,是慧昭儀娘娘數月前贈送給陛下的,據說是她親手所制。陛下當時收了禮物,轉頭便交給他收起來,似乎並沒有多麼放在心上。然而就在宋皇后被廢的次日,他忽然又讓他把竹笛找了出來,然後隨身攜帶。

  這些事陛下從未跟任何人提過,可他身為離君王最近的大監,又怎能不清楚?

  非但如此,陛下還特意找了本曲譜過來,每天都會抽出半個時辰練習,反反覆覆都是同一支曲子。他好奇心作祟,終於在某次陛下練習時偷看了一眼,卻見古舊的曲譜上方,是清麗瘦潔的四個大字,蕭史弄玉。

  這便是他和慧昭儀娘娘約好要合奏的曲子,他明明有勤加練習,適才卻為何任由娘娘誤會他不曾上心?

  高安世琢磨了許久都不得結果,不由感嘆自己果然是歲數大了,跟不上這些貴人的心思。

  「不逢秦女在,何處聽吹簫……」皇帝輕聲念道,唇邊溢出絲苦笑。

  弄玉都不在了,他一人獨奏又有什麼意思?

  手腕翻轉,年輕的君王握緊了竹笛,負手立於欄杆旁。飛橋如虹、劃破天際,而他錦帶當風、衣袂飄飄,將巍峨的宮闕、氣派的鴟吻一併踩在腳下,彷彿騰空而立的仙人。

  唯有這至高無上的地位、無與倫比的尊嚴,才能幫助他趕走心頭的不安。

  因那女子而起的,湖水般漫過天地四方、八荒六合的不安。

  .

  謝懷走到飛橋上的時候,皇帝正準備離開返回永乾殿,二人碰了個正著。謝懷揮了下拂塵、頷首施禮,「貧道參見陛下。」

  皇帝擺擺手,「道長無需多禮。您怎麼有功夫來這裡,不用陪著父皇?」

  「陛下說笑了。太上如今臥床養病,用得著貧道的時候並不多,無需時時守在紫微殿。」

  「原來如此。」皇帝微笑,「朕知道道長辛苦,若有用得著朕的地方,儘管開口。」

  上次廢后的事情,自己欠了謝懷一個極大的人情,他清楚早晚有一天會需要還回去,所以並沒有因為此事就改變對謝懷的看法。他們不過進行了一場交易,對於這種弄權禍國的妖道,他從始至終都是反感的。

  「如此說來,貧道確實有件事要請示陛下。上皇與太后都聖躬違和,貧道覺得不如在宮裡舉行一場齋醮,祈求道君庇佑二聖早日康復,陛下以為如何?」

  皇帝想了想便點頭准允,「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只要有利於父皇母后,但憑道長安排。」

  謝懷頷首謝過,視線卻不經意掃到他手中的竹笛,神情隨之一滯,「這是……」

  皇帝道:「一管綠笛而已,怎麼,道長有興趣?」

  「這笛子瞧著甚是眼熟,貧道記得自己似乎也有管類似的。」

  皇帝笑起來,「道長這話,莫不是懷疑朕偷拿了你的笛子?這可真真冤枉,朕再是輕狂,又如何敢動您的東西?」

  「陛下說笑了。」謝懷沉吟片刻,「貧道僭越,能否借陛下的竹笛細看?此物的製法瞧著甚至精妙,貧道也曾學過制笛,見到好的就忍不住品鑑學習一番。」

  皇帝這才想起謝懷喜歡吹笛子在宮裡也是有名的,既然痴迷此道,提出這樣的要求也很合理。可不知為何,他聽到這話的第一個想法居然是不想給他,彷彿這個決定很重要,一招走錯便會改變之後的許多事情。

  然而他終究還是抬手,微笑著將笛子遞給了過去,「不過是後宮女子閒暇時的遊戲之作,能得道長如此讚賞,實在是意外之喜。朕回頭告訴了她,定能讓她也高興高興。」

  略顯蒼白的手指握住了綠如翡翠的竹笛,目光順著從上面掃下來。滑過了光潔無瑕的笛身,滑過了圓潤均勻的笛孔,最終停留在最下方的刻字上。

  他是上皇身邊的道士,不該知道后妃的名字,所以哪怕背在身後的另一隻手已經青筋暴起,依然能從容地詢問:「製作這笛子的,是陛下的妃嬪?手藝瞧著像是師從名家。這樣精美的一管笛子,沒有大半個月的功夫絕不可得。哪裡是什麼遊戲之作,分明用足了心思。」

  胸腔裡有什麼情緒在翻湧,他看不到自己的臉色,所以也無法得知此刻有沒有煞白了面孔,只覺得每個字都說得無比艱難。

  皇帝因為他那句「用足了心思」而頓生柔情,凝視著笛子看了許久,輕聲道:「朕知道。」

  謝懷笑了笑,將竹笛交還給他,「馬上就到了做晚課的時辰,貧道先行告退。」

  .

  晚膳之後,建章宮眾人都得知了七日後會舉行齋醮的事情,葉薇和沈蘊初領了個意料之外的命令,去三清殿取青藤紙,供上皇書寫青詞所用。

  所謂青詞,即是道教舉行齋醮時獻給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為駢儷體,用紅色顏料寫在青藤紙上,形式工整而文字華麗,是齋醮儀式中十分重要的一環。

  因著這特殊性,葉薇覺得她們被選中也很合理。蘊初曾閉門抄錄八個月經文,而自己則「道法修為高深」,這種要與上天作交流的大事,每個環節都十分重要,俗人萬不可沾手。

  各自帶兩名貼身婢女,一路循著月色步行而去。想起白天的事情,沈蘊初還覺得好笑,挑挑眉頭道:「你可真夠可以的。大家都在外面扮孝順,你卻躲起來睡覺,就不怕被人說閒話?」

  葉薇打個呵欠,「就是因為昨晚孝順得有些過分,所以今天才累成這樣。我從前總覺得宮裡的娘娘們個個都很嬌弱,如今才知道關鍵時刻,她們都是能當男人使的。通宵不睡沒什麼,長跪祈福也沒什麼,大家都很堅強。」

  沈蘊初忍不住搖頭,「躲懶就算了,嘴上還這麼刻薄,也不知陛下喜歡你什麼。」

  葉薇聽到這個話題就有些煩躁,「陛下喜歡我?他當初不是也挺喜歡你的嘛。與其好奇這個,不如琢磨下他喜歡你什麼,儘早改變頹勢才是真的。」

  沈蘊初臉色一變,葉薇還在繼續道:「無論如何,你如今已經是陛下的妃子,若沒有他的寵愛,在這宮裡也過不舒心。我看你從無極閣出來後就心如止水,已經幾個月了,居然一次召幸都不曾有過,是打算孤獨終老麼?」

  她苦口婆心的勸告被沈蘊初冷冷打斷,語氣帶著厭倦和牴觸,「阿薇,別說了。」

  葉薇冷眼看她一會兒,無趣地扭過頭,「罷了,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也是我白操心。你這麼果決的一個人,未來要如何打算想來早就考慮好了,無需旁人多言。」

  說話間已經到了三清殿前,二人並肩上了台階,卻見寬敞明亮的大殿內熏香裊裊,數名道士立在門外,見到她們後主動上前。鄒遠頷首行禮,「貧道見過慧貴姬娘娘,見過琳婕妤娘娘,不知二位娘娘大駕來此、所為何事?」

  葉薇讓他免禮,然後道:「本宮與琳婕妤奉上皇的命令,來取青藤紙去紫微殿。」

  「原來如此。好教娘娘得知,師尊正在丹房靜思,而青藤紙都收三清殿中他日常打坐的小閣內。娘娘是想同貧道去見了師尊、由師尊親自拿給您,還是貧道取來給您?閣子的鑰匙前些日子師尊給了我一把,今日倒是可以為娘娘開門。」

  葉薇忙道:「些許小事,如何敢叨擾天一道長?就請鄒道長取給本宮便是,我們拿了也好快些回去覆命。」

  鄒遠點頭,「那就請慧昭儀娘娘隨貧道入殿,琳婕妤娘娘請在此等候。」

  .

  三清殿內檀香的氣息很重,葉薇看到熟悉的閣子,想起上次來這裡還是和謝懷合謀算計宋楚怡。她假扮成女鬼,從後門進入那小房間,再鑽出來嚇唬她那中了「清夢引」的妹妹。如今故地重遊,她控制不住地想起那晚謝懷冰涼的手指。

  他握住她的手腕,慢慢把一段清夢引放到她掌心,眼神裡帶了辨不清道不明的深意,讓她心驚、讓她茫然。

  ……還好還好,現在他不在這裡。

  謝飛卿啊謝飛卿,你就好好在煉丹房裡沉思人生吧,我拿了青藤紙就走,絕對不會再來打擾你的!

  經過昨晚那個「我心匪石」的刺激,她已經打定主意不再出現在他面前,免得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上輩子的仰慕者什麼的,真的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啊!

  「青藤紙都放在閣內的玉台上,貧道不便入師尊的居處,就請您自己進去吧。」

  葉薇沒想到他居然是這麼打算的,下意識拒絕,「還是您進去替本宮拿來吧。我身為宮嬪,更不好擅自進去道長的打坐之處。」

  鄒遠面露難色,「這樣的話,就只能去煉丹房請師尊了。」

  葉薇見他提步欲走,立刻阻止,「不、不用了。」毅然道,「好吧,本宮自己進去拿。是放在玉台上對吧?」

  她獨自走了進去。閣子並不大,和外面比起來氣息也要清爽許多,沒有濃郁撲鼻的檀香,而是清爽的翠竹清韻。她快步走到玉台前,彎腰拿起一疊青藤紙,卻又看到旁邊放著管竹笛。

  通身青碧、光潔無瑕,只在尾端用小篆刻著兩個字,一筆一劃都牽動舊時記憶。

  若水。

  這是她當初送給謝飛卿的禮物。上面刻著她的小字,用意是希望他每次用這笛子時,都能想起制笛人的辛苦,時時刻刻謹記她曾送了他這麼一份大禮。

  如今想來,自己還真夠恬不知恥的,用謝懷教她的制笛手藝去給他送禮,還滿臉的理直氣壯。虧得他涵養好,才沒讓她下不來台。

  唉,一個臉皮這麼厚的姑娘,也不知他喜歡她什麼……

  「好看麼?」

  「啊——」控制不住的尖叫從喉嚨裡擠出,她猛地轉身,背慌亂地抵上玉台,心幾乎沒從喉嚨裡跳出來。

  閣內只點了一盞燈,光線半明半暗,所以她剛才居然沒發覺裡面藏了人。此刻雙眼大睜,她清楚地看到昏黃的燈光下,謝懷青衣瀟瀟、袖手而立,一雙眸子冷冷淡淡地落到她身上。

  那目光,竟比冰刀還要鋒利。

-------------------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阿薇給黃桑和道長的笛子除了尾端篆刻的名字不同以外,幾乎一毛一樣,道長看到後氣cry:臥槽你送個笛子都是批發的?(╯‵□′)╯︵┴─┴

  阿薇:……………………做的時候完全沒想那麼多!你們男人的心思好複雜啊!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08 AM

第85章 揭穿

  「天一道長,你、你不是在煉丹房嗎,怎麼會在這裡?」

  謝懷看她滿臉的震驚慌亂,微微一哂,「哦,原本是在的,不過呆了會兒就嫌裡面窒悶,就回來了。」

  「那方才鄒道長還說……」

  「他一直在三清殿內誦經,並不在近前侍奉,我又是從後門進來的,不知道也很正常。」

  葉薇將信將疑。事情這般湊巧,著實有些古怪。他不會是守株待兔,特意在這裡堵她吧?可是轉念一想,他堵了她又能做些什麼呢?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她進來,一盞茶的功夫不離開,立刻就會惹人懷疑。

  謝懷淡淡道:「七日後便是齋醮,娘娘是奉命來取青藤紙的?」

  葉薇頷首,「是。既然東西已經取到,琳婕妤還在外面等候,本宮便先走了。」說著,彎腰拿起一疊青色的紙張,就想經過他身旁離開。

  謝懷卻握住了她的小臂。

  「謝道長!」葉薇驚怒,甩手就要掙脫,「請你注意分寸!」

  她用的力氣極大,謝懷順勢鬆開,「娘娘這般生氣做什麼,莫不是以為貧道想對您做些什麼?我只是想提醒一句,貧道的笛子還在您手中。怎麼,您不打算歸還了?」

  葉薇這才發覺,適才被他一嚇,她居然就攥緊了那管竹笛不放,差點就把它給帶走了。

  「抱歉。」她倉促道,低頭把笛子遞了過去,「本宮剛剛見這笛子放在青藤紙旁,做得又漂亮精巧,所以忍不住拿起來看了看。擅自動了道長的東西實在失禮,還望見諒。」

  「娘娘不用道歉。其實這笛子讓您看看也沒什麼,畢竟制笛人也是您的故人。」謝懷並沒有伸手接過,只是繼續道,「娘娘還不知道吧?這是楚惜當年送給貧道的禮物,上面篆刻的『若水』便是她的小字,犬上善若水』之意——楚惜的小字是若水,她可曾給娘娘說過?」

  「提過……一兩次,我記不太清了,現在回想起來,好像確實叫這個。我說剛才看到笛子上的刻字怎麼那麼眼熟,原來是楚惜姐姐的小字。」葉薇笑道,「既然是她送給道長的東西,本宮就更不能擅動了,您好生收著,我這就回紫微殿覆命去了。」

  眼看她就要離去,謝懷忽然提高了聲音,瞬間將她釘在原地,「娘娘取青藤紙,是為了供書寫青詞之用。然而滿朝上下,青詞寫得最好的人,您知道是誰嗎?」

  葉薇仿若不懂,「天一道長身為我朝道家宗師,若論青詞寫得好,自然非您莫屬。」

  「娘娘過獎。貧道確實會寫青詞,勉勉強強也能稱得上一個好字,然而上至陛下太后、下至文武百官,誰不知道皆知上皇這些年曆次齋醮,最喜用的青詞不是貧道所寫,而是另一個人的大作。

  「那個人娘娘也很熟悉,正是廢后之父、前傾朝野的左相,宋演宋君陵。」

  葉薇慢慢轉頭,小小的燈燭能照到的地方有限,她兩步之外便是明暗交接處。光影在地上拖長,演變成一條慵懶的弧線,而他便踩在這條弧線上,眸中的冷漠已經斂去,轉而換上和這滿室暖光一般懶散的眼神,閒閒地看著她。

  有些事不需要謝懷重複,葉薇也一清二楚。這些年他靠著教上皇修道,在許多方面都把左相壓了下去。身為上皇的寵臣,宋演從前也曾舉薦方士、協同修行,以討好主君,可打從謝懷入宮,便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上皇最看重的修仙大業,他幾乎已無介入的餘地。但唯有寫青詞這樁,哪怕謝懷佔著這樣的身份優勢,居然也沒能討到好來——宋演不愧曾才名冠絕帝都,不僅青詞寫得好,一筆墨書也頗受上皇的讚賞,不是旁人幾句詆毀就能改變的。

  之前受廢后一事的牽連,宋演在朝中聲望受損,大家都摸不準上皇對他的態度,心存觀望者眾多。如今又要齋醮,若他憑藉此事再度得到上皇的垂青,他們之前的許多功夫就相當於白做了。

  葉薇與他點漆般的眼眸對視片刻,回過味兒來,「您今夜是專程引我過來的?您等在這裡,是想和我說這個?」

  謝懷不置可否,葉薇一直浮在心頭的疑惑卻終於平息,不由輕舒口氣。

  她就說沒有這麼湊巧的事,他方才還不承認!果然是故意把她騙到這裡,然後再說這些話,他居然還想繼續與她聯手對付左相!

  不過這樣也好,她原本見他幽魂似地從後面竄出來,還當發生了什麼大事,第一個直覺居然是自己身份暴露、而他是來興師問罪的,嚇得心跳都不對了。如今既然只是說這個,那她也能應對自如。

  「天一道長,有些話其實本宮一直想跟您挑明。之前為了對付宋氏,我冒昧找到您合作,之後種種也很感謝您的幫助。可如今宋氏已死,之後我有什麼想法,都和您沒有關係。您說您是為了楚惜姐姐入宮,可本宮誠心勸您一句,你如今已身在煉獄熔爐之上,若不及早謀求退路,恐怕將來會不得死所。」

  這也是她擔憂的。如今上皇還活著,謝懷自然能呼風喚雨,可一朝山陵崩,皇帝第一個便容不下他。陪在君王身邊這麼些日子,她多少能看出他的態度,對這個蠱惑了父親的妖道,皇帝的厭惡恐怕不比左相小。

  「不得死所?」他品味這四個字,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娘娘是在擔心貧道?」

  「您是楚惜姐姐故人,也是本宮的朋友,我自然不希望你落得那樣的下場。」

  「貧道的下場早在入宮那天便已想明白,不勞娘娘費心。倒是您,可有想過自己的下場?身為天子宮嬪,卻一門心思和皇后、左相作對,您是打算登上後位、母儀天下嗎?」

  怎麼今天一個兩個都在問她想不想當皇后?那位置和她有什麼關係啊,難道不是秦以蘅和姚嘉若搶得比較激烈麼!

  「娘娘不回答,是默認了?不對,看您的表情,倒像是不怎麼上心的樣子。既無意後位,那麼您純粹是為了楚惜才冒此大險,深情厚誼真令貧道感動。」

  葉薇長嘆口氣,「道長光會說我,您還不是一樣?我不過是一口氣嚥不下,所以誓報此仇。如今宋楚怡已經被廢,這仇也算報了大半,後面的事情我一個人也能處理。所以,您還是盡快想辦法離開吧。

  「您是楚惜姐姐的摯友,她在天有靈一定希望您能夠平安順遂、福壽安康。若知道你為她毀了自己的一生,哪怕身在陰司,恐怕也不得安寧。就當是為了安慰亡者,也請您千萬要善待自身、切勿放棄。」

  這是她的心裡話。自從知道謝懷身在皇宮、自從知道他成了那個勞什子天一道長,她就想這麼勸他。青山綠水、天高地闊,那才是他的去處,而不是這被重重宮牆圍起來的黃金牢籠。

  有她一個耽擱在這兒已經夠了,不能把他也折進來。

  她說完之後,他久久沒有回應。葉薇只當自己的話沒起作用,心中頓生無限疲憊。她原本便是十幾個時辰不曾入眠,亢奮勁頭過去後,手足都開始痠軟。

  罷了罷了,能做的都做了,謝懷最後要怎麼決定她也沒法左右。聽天由命吧。

  剛想開口告辭,卻見他以手抵唇,輕輕地「噓」了聲,「娘娘你聽,外面有人在吹笛子。」

  確實是有人在吹笛子。雖然渺遠,卻也能聽出曲聲的清麗悠揚,不過短短片刻,便勾起她的無限回憶。

  「這是……《碧湖碎玉》。」她神情恍惚地看著遠方,喃喃自語。

  當年謝懷教授她笛藝,指法等基本功學完後,這是她第一首真正會吹的曲子。因意義特殊,她記得他們還曾就曲子的名字進行過一番討論。

  「《碧湖碎玉》,是說打碎的玉石都落到湖中了嗎?」

  謝懷的問題有些熟悉,可她腦袋這會兒有些糊塗,怎麼也想不起是誰這麼問過,反而另一句話率先跳了出來,「什麼呀,碎玉,說的是雪花……碧湖碎玉,形容的是漫天飛雪裡的湖面,是很美、很美的景色……」

  「原來如此。」謝懷輕笑,「可我覺得是這名字取得不對。若是都漫天飛雪了,湖面肯定也結冰了才對。哪有什麼碧湖,有的,只是冰湖……

  「你說對嗎,楚惜?」

  有寒意順著脊樑骨竄上來,直接衝入腦海。葉薇渾身僵硬,彷彿真的被人投入了冰湖,從裡到外都涼透了。她慢慢轉動脖頸,每一下都彷彿扯到了週遭的神經,痛得連眼眶都紅了。

  謝懷不再是冷漠無比的樣子,卻也沒有笑,只是用一種秋水般和緩平靜的眼神看著她。葉薇對上他的眼睛,卻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呆愣片刻後下一個動作便是拔腿就跑!

  她瘋了!一定是她瘋了!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只要離開這間屋子,所有的事情就都不作數了!

  她動作快,他卻比她更快,長臂一伸便攬住了她的腰肢。她投入他的懷中,撲面而來的是他身上的檀木香混著竹葉香。那樣熟悉,卻讓如今的她渾身顫慄。

  大手死死地扣在她的腰上,如同禁錮的鐵索,將二人纏繞出兩世都不曾有過的親密姿勢。

  「楚惜,我知道是你……我一早就知道是你……」

  他的聲音在顫抖,拂開她鬢髮的手也在顫抖。好像比起偽裝被揭穿的她來說,將一切掌握在手中他還要更加緊張。

  他看著她,大睜的雙目一點點赤紅,終於有晶瑩的淚珠倏地落下。

  「我知道是你,我的楚惜。」

-------------------------

  作者有話要說:陛下黨不要擔心啦,這兩章道長的戲份比較多,然後陛下也有大招要放!信我!

  葉薇和謝懷的那段對話不曉得大家還記得不?我在第27章寫過,謝懷這裡提的問題其實是楚惜當時說的話,而葉薇的回答是謝懷當時的回答,所以……他們把一問一答顛倒了,徹底露餡……╮( ̄▽ ̄")╭

  然後,葉薇這會兒神智有點迷糊,大家能看出來吧?謝懷動了手腳哦……【捧臉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09 AM

第86章 人心

  他的聲音是從未聽過的愴然,夾雜著割肉剔骨般的痛楚。葉薇原本想推開他,卻被這聲音弄得心頭一顫,半晌才找回神智。

  微仰起頭,對著近在咫尺的面龐艱難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勾起唇角,居然輕輕地笑了,「別裝了。事已至此,你還指望繼續糊弄我不成?」湊近一點,嘴唇在她額角鬢髮處摩挲,卻又隔著微妙的距離,竟像是不敢碰觸一般,「讓我抱抱你。多少年了,無數次午夜夢迴,我都想這麼把你摟在懷裡。楚惜,不要再離開……」

  他語氣裡的悲慼太過深刻,哪怕是處在滿世界的兵荒馬亂中,葉薇還是被撥動了心弦。

  這個男人,是她的莫逆之交、死生之友,是哪怕輪迴轉世、她依然能全心信任的人。她曾以為,自己於他也只是這樣的存在,可是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對她情根深種。

  那種她並不相信的感情,將他擒獲俘虜,剝奪了他的恣意瀟灑、快活人生,將他送到這無邊深宮,與她重逢。

  真真是天意弄人。

  眼睛有點刺痛,她眨了兩下,便有眼淚順著滑落。謝懷看到她的淚水,眉頭狠狠一跳,大拇指卻已順著按到那裡,堪堪接住晶瑩的淚滴。

  「別哭。我不想讓你哭的……」

  葉薇閉上雙眼,用力地搖頭,彷彿無力承受。他衣袍上的檀香味縈繞在鼻尖,讓她想起從前青雲觀的無數個日夜。他教她吹笛、帶她賞月,他們一起將美酒埋入土中,約好十年之後再來挖取,不醉不歸。

  那麼多的美好回憶,此刻回想起來才讓她恍然驚覺,原來自己前世短暫的十幾年裡,唯有與他在一起時才是真正快活的。

  他依然抱著她,而她忽然什麼都不想管了。忘記了後果,忘記了彼此的處境,只知道自己虧欠面前這個男人。而她最不想的,就是讓他難過。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想讓你這樣的……都是我的錯……」

  她哭得不能自已,讓他整顆心都揪緊了,只能輕柔地替她擦著眼淚,「不,不是你的錯。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與你沒有半點幹系……你不要覺得我受了什麼苦,上蒼能讓你回到我身邊,我已經充滿了感激……」

  她還是搖頭,謝懷又是困惑又是無奈,捧住她的臉就要望進那雙眼睛裡去。湖泊般美麗深邃,依稀還能從裡面看到熟悉的影子,是那個烙印在他靈魂中的少女。

  是他失而復得的珍寶。

  「琳婕妤娘娘,您怎麼進來了?貧道不是讓您在外面等候嗎?」

  鄒遠強自鎮定的聲音傳進屋子,讓相擁的兩人都如夢初醒。葉薇忙不迭推了他一下,環住她腰肢的手鬆開,謝懷後退半步,而她扭頭朝外面望去,滿臉的緊張。

  「昭儀娘娘遲遲沒有出來,本宮有些擔心。是出什麼事情了嗎?」

  「沒、沒有。貧道不便入師尊的居處,所以是昭儀娘娘獨自進去的,也許是沒找到青藤紙吧……」

  沈蘊初沉吟片刻,「那本宮進去看看。」

  葉薇渾身一凜,攥住謝懷的袖子就將他往外推,「你快走,別讓蘊初看到了……」

  他卻並不想離開,「她是你的表妹,不會害我們的……」

  「不,你不知道她對你……反正不能讓她看到。你快出去啊!」

  她的語氣是切金斷玉般的堅決,謝懷終於屈服,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捏了下,「那好,我改天再來找你。」

  葉薇閉眼,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是道:「當心別被人看到。」

  青色的頎長身影消失在屏風後,葉薇凝視著他離開的方向,慢慢跌坐到地上。有女子的繡鞋停在她身邊,沈蘊初蹲下來扶住她肩膀,如水的目光裡有隱約的掂量,「你怎麼了?為什麼坐在這兒?」

  葉薇略微側過頭,昏黃的燈光掩蓋了她哭過的紅腫雙目,也掩蓋了她神情下的心虛和不自然,「沒看清路,結果扭到了腳,痛得我眼淚都出來了。覺得太丟人了,所以沒敢讓鄒道長聽到聲響。還好你進來了,來,扶我一把,看能不能站起來。」

  沈蘊初無奈一笑,「真是的,平地上也能扭了腳,你也太不小心了。」托住她胳膊往上一提,「很疼嗎?不然我出去叫宦官來抬你?」

  「不用了,你扶我一下就好。這裡到底是天一道長打坐的地方,他應該不會希望什麼人都跑進來。」葉薇藉著她的力氣站起來,兩個人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等等!」沈蘊初忽地停步,懊惱地拍拍額頭,「瞧我們這記性。大晚上來這裡,最要緊的事情是什麼?青藤紙都沒拿,回去還不得被姚昭容給擠兌死!」

  葉薇一愣,「對哦,我居然把這個給忘了。」

  沈蘊初鬆開她,折回去找青藤紙。卻見光可鑑人的玉台上,瓷青色的紙張散亂地放著,有一些還落到了地上。她忍不住蹙眉,「那些道士也真是的,這麼重要的東西也不說收拾好點,胡亂放著像什麼樣子?」

  她走到葉薇身邊,重新扶住她胳膊。此刻距離門口近了些,她也能藉著大殿的燈光看清她蒼白的面色,還有通紅的眼睛,「看來你剛才痛得夠嗆。唉,這趟差使辦得也真是曲折,居然都把你弄傷了。」

  葉薇餘光往屋內一掃,正好看到那管熟悉的竹笛。謝懷走得匆忙,並沒有帶走它,此刻就安靜地躺在房間的角落。屋子裡太暗,她看不清笛子的顏色,更看不清上面篆刻的小字。

  就好像剛才發生的一切,當時再驚心動魄,現在也陷入了混亂的記憶,如同一場幻夢。

  輕輕一笑,她喃喃道:「是啊,這趟差辦得,真曲折。」

  .

  腳傷只是裝的,騙騙蘊初還成,鬧大了就不好了。葉薇以「此番乃是為上皇侍疾,若被人知道我受傷了,難免多生是非」為由,打消了蘊初替她請太醫的念頭。

  建章宮如今到處都是危險,葉薇實在不願在這裡多待,索性把自己關進藥房不出來。好在第二天午後,上皇便嫌侍疾的太多,擾了他的清靜,於是賢妃做主,讓其中幾人先回去,過兩天再來替換。

  葉薇回到久違的披香殿,第一個動作便是撲到床上,用被子把頭埋起來不願見人。

  憫枝被她的動靜唬了一跳,「小姐您怎麼了,侍疾很辛苦麼?」葉薇就是為了伺候人而去,宮娥自然不能多帶,身邊只妙蕊跟著,憫枝則留在披香殿處理各種瑣事。

  「你是不知道,小姐那晚去三清殿取東西,途中居然把腳扭了。為免被人說三道四,連太醫都不敢請,看得我真是心疼。」妙蕊一壁解釋,一壁彎腰去掀被子,「您別捂著,今天還挺熱的,當心捂出痱子。」

  葉薇翻身仰躺在床榻上,目光落在虛空中,「出痱子就出痱子吧,我看我腦子裡多半也長痱子了,救不回來了。」

  妙蕊和憫枝對視一眼,困惑地問道:「您究竟在說什麼呀?」

  葉薇苦笑一聲,用素白的紈扇蓋住臉龐,不想去看她們探尋的眼神。

  那晚在三清殿的事情,她這兩天反覆回想,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大意成這樣。一樣的大殿、一樣的小閣,還有閣內香爐裊裊散發出的白煙,處處都透著股不同尋常。她不久前才在那裡用清夢引算計了宋楚怡,轉頭居然就被人用同樣的招數放倒,簡直是奇恥大辱!

  她就說聽到那首《碧湖碎玉》時,她的神智怎麼會那般糊塗,幾乎是毫不設防,謝懷問了什麼,便下意識回答。什麼「碧湖碎玉」是打碎的玉落入湖中,那分明是她當年第一次聽到這四個字時給出的評語!

  他說了她曾說過的話,而她在糊裡糊塗間重複了他那時的回答,就此徹底露餡,兜都兜不回來。

  謝懷他……真是夠狡猾!

  眼看自家小姐「痛不欲生、惆悵欲死」的模樣,妙蕊朝憫枝遞了個眼色,「你去廚下把燉好的湯端出來,一會兒好讓小姐喝了。」

  她們主僕二人支開憫枝談事情已是尋常,從前都相安無事,偏偏這次那姑娘居然有些不情願,「你們要說什麼?又要避開我?」嘟嘟嚷嚷,「每次都這樣,是不信任我麼?」

  她難得使次性子,葉薇和妙蕊均感意外,後者連忙哄勸道:「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你性子不夠沉穩,我們擔心你被人騙了……」

  「那不就是不信任我?」憫枝跺腳,貝齒將紅唇咬來咬去,看得葉薇都覺得疼。

  「你別鑽牛角尖嘛,我也是為了你好……」

  憫枝一把推開妙蕊的手,氣呼呼地扔下句,「不說就不說,我才不稀罕!」然後跟陣風似的,挑起珠簾就跑了出去。

  妙蕊尷尬地看著葉薇,見她面無表情,生怕她一怒之下降罪於憫枝。主人平時再和氣、待她們再親善,手中到底握著奴婢的生殺大權。憫枝居然敢使這種性子,讓她說什麼好?

  「小姐,憫枝她就是個沒長大的小女孩兒,您可千萬別跟她一般見識……」

  葉薇擺擺手,「你擔心什麼?我還能把憫枝怎麼樣不成?你們都是我從宮外帶進來的,當初身陷絕境時的不離不棄我一直記著,從不敢忘。整個披香殿也就你們是我敢放心信賴的,旁人如何比得過?憫枝性子跳脫馬虎,讓我不敢交託機密,但她的一片赤誠,我都是清楚的。」

  妙蕊這才松口氣,「奴婢就知道小姐大度,先替憫枝謝過您了。您放心,我回頭就去說她,讓她好好來給您磕頭請罪!」

  「罷了,你也別罵她。這事兒說起來也是我不對,以為瞞著她便是對我們彼此都好,可我忘了,交託了真心的人,自然希望對方也能有所回報。她拿命對我忠誠,我卻不能坦誠以待,所以她覺得難受……」

  她說著說著,聲音逐漸低下去。妙蕊見她神情恍惚,明白她定是想到了別的事情上,可究竟是什麼,這個當口卻不敢開口詢問。

  想了想,只能賠笑附和,「小姐說的是。人心皆同,若有付出、必求回報,不是為權為利,便是為情為理。若一無所得,難免覺得失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10 AM

第87章 如願

  這話說得甚是老成,葉薇很早以前就覺得妙蕊在有些方面看得通透,完全不像個未滿二十的小姑娘。

  她側躺在榻上,右手撐著腦袋,輕柔地衝妙蕊笑了下,「是啊,沒辦法的事情。」嘆口氣,「你出去吧。我乏得很,想睡會兒。你去找到憫枝,曉以利害,然後再說點好聽的哄哄她。我看她這會兒八成躲在屋子裡抹眼淚呢。」

  妙蕊支開憫枝本是想問問葉薇遇到什麼事兒了,如今鬧成這樣也知道時機不合適,遂順從地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她走動的時候掀起了珠簾,興許是心情複雜,導致動作略大,直到身影消失在門口,那幕華麗的琉璃珠簾依然在不斷跳躍。日光照射到剔透的珠子上,折射出五彩光華,當真是流光溢彩、美不勝收。可葉薇看著這情景,卻不受控制地想起和這珠簾一般璀璨奪目的男子。

  他的人、還有他的情意,都是這世上最美好的存在。她堅信的世界被他撼動,山傾地裂、摧枯拉朽。她想,也許她真的錯了,父親辜負了母親,那只是他一個人的罪孽,她卻不該因此將全天下的男人通通打死。

  至少至少,謝懷是不一樣的。

  可是,如今才知道這些已經太遲了。他對她情深至斯,可惜她已將此身付江月,那些潺潺流水般的往事便通通留在了上輩子。

  戲文裡傳唱不休的是才子佳人、一見傾心、同生共死、終成眷屬。她從來沒有期待過這些東西,只想自在隨性地過自己的日子。兩輩子的決心早已根深蒂固,哪怕是知道了謝懷的心意,也不曾發生改變。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苦笑。原來即使到了這個地步,她依然不曾對謝懷動心。所有的淚水都只因感動,所有的話語只源於愧疚。她盼望他平安喜樂、一世無憂,卻不願自己成為這一世裡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他認了她,是打算帶著她遠走高飛吧?可她這個人最害怕虧欠別人,此前種種已無法可想,之後若不能回報以同樣的感情,便不能再去招惹他。

  他是她短暫人生不可多得的美好,可為了他的性命、為了她的坦然,她不得不親手將這份美好摒棄。

  .

  葉薇因謝懷而心事重重,連那天在建章宮飛橋上皇帝突然變臉的緣由都顧不上探究。想著謝懷肯定會找機會再來見自己,到時候丁是丁、卯是卯,該說的都給他說清楚,只覺暫時解決了一樁大事。然而心情卻沒能隨之變得開闊,依舊是愁雲慘淡。

  又過了兩天,她琢磨著自己應該被叫去建章宮輪班了,也好讓辛苦了幾天的睦妃、璟昭媛她們回去歇歇。不成想建章宮的旨意沒下來,反倒是永乾殿那邊先來了吩咐,陛下召她去昭台館伺候,還特意派了肩輿來迎接。

  葉薇之前從未來過這裡,到了後才發現週遭清幽僻靜、涼爽宜人,竟像是直接入了冬日一般。

  高安世立在台階下迎她,甫一見面便上來行了個禮。葉薇連忙讓他起來,笑問:「高大人,陛下安在?不知喚本宮前來,所為何事?」

  高安世道:「陛下在裡面等候昭儀娘娘,請容臣帶您進去。」

  葉薇只當他要領自己入昭台館,誰知他卻不緊不慢地領著她繞過了古舊的宮殿。前方一道斜坡,盡頭則是關閉的朱紅小門,高安世走到前面,伸手扣了扣銅環,立刻便有人將門打開。

  「這是……什麼地方?」葉薇疑惑地朝裡望去,高安世笑道,「啟稟娘娘,這是宮中的一處冰窖。」

  冰窖?

  葉薇怎麼也沒料到居然是這麼個答案,不由愕然道:「陛下叫我來冰窖做什麼?」

  「這就得問您了。陛下天恩眷顧,吩咐宮人鄭重其事地將您請來,為了什麼您還猜不出?」

  皇帝,冰窖,還特意捎上了她……

  葉薇眼睛倏地睜大,「陛下他是打算……」

  高安世見她明白了,壓下心頭的嘆息,若無其事道:「臣送娘娘到這裡,就不陪您進去了。娘娘請。」

  葉薇平復了下因驚訝而起伏不定的氣息,沖高安世微微一笑,繞開他入了小門。

  台階又長又窄,兩側的牆壁也冰涼潮濕,偶爾碰到下立刻讓她蹙起了眉頭。越往下走那股寒氣越發明顯,等到轉了三次彎之後,她終於踩到了平坦的地面,眼前也豁然開朗。

  巨大的地窖內整齊有序地擺放著無數的冰塊,或大或小,五一不切割成了工整的方形。這裡是地底,又不能點燃燈燭,卻並沒有多麼黑暗。葉薇眯著眼睛四處找了圈,果然在幾塊冰垛子上看到了滾圓的夜明珠。藍幽幽的光映照在剔透的冰塊上,再被折射到四周,平添許多光亮。

  手越來越冷,她隨意地搓了兩下,剛想開口喚人,便被一個柔軟的東西罩了進去。長長的絨毛觸上她的肌膚,暖意包裹住她的身體,不用回頭便知道是誰在後面。

  「陛下真是貼心,竟準備好了斗篷在這裡候著臣妾,倒把宮娥的差事都給搶了。」她微笑,任由他隔著斗篷摟著自己,下巴也抵上了自己的頭頂,「臣妾今日梳的可是飛天髻,陛下不覺得扎得慌?」

  垂下眼睛便能看到伊人如玉的肌膚,被寒氣凍了一會兒,她的臉頰開始發白。說話時呵出團團白起,嫣紅的雙唇在其間若隱若現,端的是嬌俏可愛。

  他心念一動,下個動作便碰上了那裡。他習騎射武藝,指腹難免粗糙,碰上她的柔嫩便帶來強烈的刺激,尤其還是在這樣的地方。

  「陛下,您……您手涼得很。」她說著轉過身子,看他手都凍得通紅了,忍不住道,「您怎麼也不戴個手套?這麼冷的地方,當心凍出病來。」

  她說著,便四下尋找。宮人都知道分寸,高安世更不可能任由皇帝這麼糟蹋自己的身體,所以該準備的一定都準備了,只是這個任性的男人不肯用。

  果然,不遠處的冰塊上鋪著塊雪白的狐皮毯子,上面擺放的正是二人的手套。輕|薄的蠶絲,裡面有一層兔毛,既輕便又暖和,再合適不過。

  葉薇拿起較大的那副,低頭就想給皇帝戴上,奈何他並不配合。幾次沒能成功後,葉薇無奈地抬起頭,「您怎麼了?」

  他沒出聲,只是合攏雙手,將她的柔荑包在裡面,然後看著她的眼睛微微一笑,「猜到朕叫你來做什麼了?」

  「嗯。」葉薇點點頭,「您是打算教臣妾做冰雕吧?」

  年初的時候,他送了她親手做的冰燈,當時葉薇就曾請他教自己冰雕。雖然也是因為確實感興趣,但更主要的原因還是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契機,趁著做冰雕的時候培養感情,有利於在他那裡博取更多的好感。可惜他顧忌她身子柔弱,多方推辭不肯答應,她也就慢慢死心。

  沒想到過了快一年了,他居然毫無徵兆地把她叫到這裡,是打算直接開始教麼?

  原本是開心的事情,可葉薇如今早不像當初那樣迫切需要他的寵愛來站穩腳跟,聽到這個消息更多的感覺居然是茫然。

  他說了要教她馬球,這一年哪怕諸事纏身,也抽出空教了。如今,他又滿足了她的另一個要求,教她做冰雕。

  什麼時候開始,皇帝變得這麼好說話?

  「你既然猜到了,也省得朕多說。辛苦你前前後後求了那麼多次,朕便答應你這回。來,把手套戴好,我這就教你。」

  這回不用她幫忙,他主動戴上了蠶絲手套,還受累幫她也戴好了。葉薇被拖到冰窖中央的空地上,那裡放著兩張杌子,都鋪了厚厚的狐皮,可惜週遭寒氣太重,哪怕保護得這麼仔細還是冷得迫人。

  杌子旁邊是個矮幾,有序地擺放了諸如小角刀、鑿子、扁鏟、尖刀、槽刀、月牙刀、棱錐等製作冰雕的工具。葉薇一看到這些東西,就覺得有股名謂專業的氣息撲面而來,看向皇帝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畢竟是能獨自做出冰燈的人才啊,她之前怎麼能覺得他就是隨便玩玩呢?

  「……所以,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這些,聽明白了?」

  葉薇回過神來,發現皇帝正盯著她,連忙道:「明白了!」

  他輕哼一聲,鬆開她的手坐回自己的位置,埋頭做事不再看她。而葉薇捏著沁涼的工具,餘光卻盯著他玉石般漂亮的下頷怔怔出神。

  明明剛剛還滿臉慵懶,可是當他低下頭時,眼神卻立即變得專注。彷彿除了手下的器物,別的都不再重要。

  她看著這樣的他,忽然就起了個從未有過的念頭。

  也許在這寂寂深宮中,他唯一的清靜之所便是這冰雪覆蓋之地。只有當他握住尖刀、棱錐時,才能把外面的波濤詭譎都拋諸腦後。不用憂心左相的耳目、太上的耳目,更不用提防後宮嬪妃的刺探,只他一人、獨享安寧。

  那麼,他之前不肯答應教她冰雕,究竟是怕她受不住寒氣折騰,還是單純地不想讓人探入他的領地?

  若果真如此,他這會兒准她進來,又代表了什麼?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11 AM

第88章 子嗣

  心慌意亂,下手就不知輕重,一不小心尖刀劃上食指,立刻有血珠湧出。

  「嘖……」她擰起眉頭,煩躁地盯著手指,有些懊惱自己最近怎麼總是失常。

  皇帝聽到動靜看過來,才發現雪衣烏髮的姑娘正捧著自己受傷的左手,對著那嫣紅的血跡發脾氣呢。

  葉薇正思考應該怎麼辦,就已經被皇帝奪過手去。小心地按住傷口下方,熟門熟路地從她袖中抽出巾帕,搭上去就纏繞起來。傷口並不是很深,只是刺破的那瞬血流得有點多,他卻把那根細細的指頭包裹得跟胡蘿蔔似的,看得葉薇都覺得滑稽。

  「沒事,就是道小口子,您別緊張……」

  「閉嘴。」他冷冷斥道,凌厲的眉峰唬得她立刻不敢多話。等到終於把傷口清理好,這才有功夫抬頭教訓她,眼神鄙夷得就像在看不開竅的孩子。

  「你說要學冰雕,朕就帶你來了。可如今才剛開了個頭,你就能把自己給弄傷,讓我怎麼教下去?」

  葉薇也覺得自己丟人了,加之心懷鬼胎,耷拉著腦袋不說話。皇帝見她難得溫順得跟小貓兒似的,怒氣稍微消了點,轉而握住她的手將人摟入懷中。

  都是冰涼的身體,貼到一切誰也溫暖不了誰,可葉薇感受著他有力的臂膀,卻沒來由地覺得心安。

  「有時候朕真不知道你是聰明還是笨,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對你才好……」他喃喃自語,彷彿告誡,彷彿請求,「別再惹我生氣了。」

  又想起建章宮的飛橋之上,天清雲淡、惠風和暢,她眼神清亮地凝視著遠方,讓他生出她將要離他而去的錯覺。

  他不喜歡那種感覺。所以,不要再這樣了。

  她被他的語氣弄得心緒越發紊亂,勉強自己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臣妾也不想惹您生氣,只是有些事情頭回做免不了笨手笨腳,讓您見笑了。這樣,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保證,這回一定不會搞砸了。」

  他頓了頓,「朕看你就是嘴上說得好聽,話卻是斷斷不能信的。」拿起她適才雕琢的冰塊,嗤笑,「讓你把它弄得圓潤點,可這會兒看來,似乎沒什麼變化嘛。哦,沾了點血跡。冰雪染胭脂,倒是別有番風流韻味。」

  葉薇沒料到他一點評作品就變得這麼刻薄,連忙奪過冰塊,「這才剛起了個頭,我還什麼都沒做呢!現在就下結論,未免有失公允!」

  「朕看你手傷成這樣,暫時也不用做什麼了。好在朕手藝高超,且早早準備了成品在那兒,才不至被你給掃了興。」

  葉薇沒理會他話裡的嘲諷,感興趣道:「您準備了成品?什麼啊?」

  皇帝拿過一個盒子給她,「自己打開看。」

  依然是黑色的玉盒,不過這次是條形的,打開之後也沒有白氣湧出,顏色純粹的玉石上放著管七孔橫笛,卻是晶瑩剔透、一眼便可望穿。

  「這是,冰做的笛子?」

  她驚喜地把它取出,拿在手裡怎麼把玩也不夠,「做得真漂亮,跟真的似的。是您親手做的?」

  「不然呢?」他反問。葉薇於是抿唇一笑,到底是女孩子,看到漂亮的東西都是滿心歡喜,一時間連剛才那點複雜的想法都忘記了,只顧欣賞手中的冰笛,甚至作勢要放到唇邊。

  「您這麼厲害,這笛子一定有什麼巧妙的機關吧,能吹出響麼?不然,我這就給您奏一曲《蕭史弄玉》?」

  「你若是不怕嘴唇被冰凍住,就吹吧。」

  葉薇輕哼一聲,坐回到杌子上。他走到她身後,就著這個姿勢拿起刻刀,附耳道:「還想學麼?想學的話,我這就教你一招。」

  口中呼出的熱氣鬧得她有點癢,聲音也略微發顫,「學……什麼?」

  他把刻刀放到她手中,再握住她沒有受傷的右手,很慢很慢地將刀尖落到了冰笛上,「阿薇以為,朕為何送你這個東西?」

  她眨眨眼睛,「因為,臣妾之前送過您一管竹笛?」

  「然也。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朕知道阿薇為了那笛子很是費了番心血,所以也想有所表示。」將她摟得更緊,「你仔細看看,這笛子上是不是還缺了樣東西?」

  這回不待她回答,他已握著她的手開始在冰笛尾端刻字。這是極細緻的活兒,一個不慎便可能把整個冰雕都毀了。葉薇被弄得緊張不已,等到終於刻完,已經腰背痠痛,嚇出了一身的汗。

  「阿薇,子孟。」他輕聲念道,繼而一笑,「你名字筆畫太多了,要是換個簡單的會更好看。」

  簡單的……若水可以嗎?

  搖搖頭趕走這奇怪的念頭,她扭頭朝他看去,卻見君王唇畔含笑、神情怡然。週遭的冰塊都冒著絲絲寒氣,而他身著玄色大氅,只露出英俊堅毅的面龐,越發顯得郎君豐神如玉、出塵若仙。

  察覺到她的目光,他轉而與她對視。點漆的眸子裡情意蘊藏,若陳年的老酒,啟封的那刻便有醉人的香氣充盈於室,任是誰也阻擋不住。

  葉薇卻在這樣的目光中生出了不安。

  算起來,他們也在一起這麼久了。她一開始是為了活命,後來是為了復仇,再加上前世被他連累至死的遷怒,導致她從來都是毫無負擔地利用他的感情。她以為帝王本無情,整個後宮都在變著花樣地爭奪他的寵愛,那麼她跟著做也沒什麼。可是在經過謝懷的事情之後,她忽然就覺得心虛。

  他如果只當她是個普通的妃子,那麼她騙他也沒什麼,可如果他對她也動了如謝懷那樣的心思,事情就複雜了。

  自己背負一樁情債就夠了,難道還要添第二樁?

  她這廂天人交戰,他還非要加一把火,扶著她的腰就把人壓了下去。背抵上柔軟的絨毯,指尖卻伸到了外面,一觸到寒冰立刻一個瑟縮。眼前是他放大的面龐,低沉的嗓音有些沙啞,卻更顯蠱惑。

  他湊到她的耳邊,輕輕道:「阿薇,給我生個孩子,好嗎?」

  葉薇的身子猛地僵住。

  他的身子是涼的,呼吸一開始混雜著寒氣,之後卻越來越熱。滾燙的唇印上脖頸處薄薄的肌膚,隱約能看見下面青色的血管,一路蜿蜒,留下曖昧的紅色。她在他的掌控下顫抖,火一般的熱情最終將雕塑也融化,她慌亂地掙扎,終於將他從迷亂中喚醒。

  「別,別在這裡……」

  他抬起頭,眼睛已經赤紅,呼吸更是亂作一團,「怎麼?」

  視線一掃旁邊巍峨高山般的冰垛,她咬唇,「太冷了……」

  他擰著眉頭,似乎極不情願,但殘存的理智告訴他這裡確實不是個好地方。可興致已經起來,要強行壓下去也著實不易,片刻後重新埋首,卻只是將唇貼上她的脖子,久久不曾動一下。

  葉薇以為他不肯放過自己,試探著往後縮,卻被惡狠狠地制住,「別亂動!」

  距離很近,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體某處的咄咄逼人,立刻嚇得不敢動彈。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冰窖內恢復安靜,只聽到他的喘息聲從急促到和緩,最後終於消匿無蹤。他抬起頭,眼神裡有隱約的倦怠,還有執拗的期盼。

  「你還沒回答我,咱們生個孩子,好不好?」

  葉薇不敢與他對視,勉強一笑,「能為陛下孕育子嗣,是臣妾的福分,又豈能不好?只是臣妾福薄,入宮一載有餘卻毫無動靜,實在愧對陛下。」

  他溫柔地撫過她的鬢髮,在眼睛上落下一吻,「那些都不重要。只要你願意,就什麼都好辦。」牽著她的手撫上小腹,那裡還是平坦一片,「朕實在是期待,不知道阿薇和我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子?不過無論像誰,都一定是很好看的,對嗎?」

  她笑著點頭,「自然,咱們的孩子,必定是最好看的。」

  .

  葉薇覺得,男人在許多時候的執著毫不輸給女人,冰窖裡沒能繼續下去的事情,皇帝陪著她回了披香殿後,終於堅定不移地做成了。

  亥時三刻,皇帝從披香殿離開,順道帶走了一大批隨侍的御前宮人。妙蕊等到御駕消失才入到內殿,卻見重重羅帳內,自家小姐鬢髮散亂、兩靨暈紅,身上僅著了秋香綠的褻衣,裸|露在外的肌膚皓白如雪,星星點點佈滿了曖昧的痕跡。

  室內不曾通風,那馥郁的香氣也就沒有散去,而美得如畫中人的女子就這樣渾身酥軟地伏在榻上,似乎疲憊不堪。

  妙蕊久不見此等靡麗場景,一時間面紅耳赤,躊躇了片刻才走到腳踏邊跪好。葉薇見她進來了,懶懶地點了下頭,「讓他們準備熱湯,我等會兒要沐浴。」

  這種事情大家早有經驗,哪裡需要她吩咐,妙蕊點頭道:「小姐放心,都備好了。」頓了頓又道,「今夜陛下臨幸,彤書女史不曾記檔,會不會……」

  「他考慮得倒是周到。」葉薇輕笑,「畢竟上皇還在病中,此時和主君床笫歡|好,他不會怎樣,我卻得扣上個狐媚惑主的罪名。也罷,左不過是這兩日的事情,回頭有什麼意外,往後一推便是,還怕周全不了?」

  「小姐說的意外……是什麼?」

  葉薇沒好氣地眄妙蕊一眼,適才情|事的餘韻還殘留在臉上,越發顯得活色生香、魅惑人心。

  「還能是什麼?若我此次有了身孕,不得翻看彤史,查查是什麼時候的事兒嗎?」

  上皇的齋醮再有幾日便能結束,到時候皇帝自然不用陪著清心寡慾,臨幸嬪妃再正常不過。他沒讓彤書女史把今夜記檔,定是打著若真有了身孕,就把時間往後推幾天的打算。反正彤管怎麼寫還不是他說了算,七八天的誤差誰能看出來?

  妙蕊心狂跳,喜形於色,「小姐有了身孕?真的嗎?」

  葉薇無語,妙蕊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自己理解錯了,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奴婢就是太盼著這件事了,所以才有些激動過度。」湊近一點,「其實奴婢和憫枝私下討論過了,陛下春秋鼎盛,後宮中也妃妾眾多,怎麼會至今都沒有一星半點的血脈?韻妃娘娘的女兒夭折了,姚昭容的孩子又胎死腹中,別的娘娘更是連點動靜都沒有,別是有什麼隱情吧?」

  「隱情?當然有隱情。」葉薇嘆口氣,「韻妃的女兒大抵是個意外,至於姚昭容,到底什麼情況恐怕就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小姐……何意?」

  有些懷疑在很早以前便慢慢滋生。這九重宮闕裡到處都是秘密,在這裡待久了,一些從前無法想像事情也變得容易接受。

  皇帝年方廿五,放在皇家早該是兒女滿堂的歲數,到他這兒卻子嗣艱難至斯。如果沒有韻妃那個女兒,群臣恐怕得認為他和太上皇一樣,是生不出來的。好在那位公主雖然來去匆匆,卻至少為皇帝證明了他身體不存在問題,那麼之後一直沒有孩子,就只能是老天不肯恩賜了。

  可事實上,究竟是天意為之,還是人力使然?

  寒冷的冰窖裡,他聲音溫柔而低沉,帶著萬事盡在掌握的篤定。他說:「那些都不重要。只要你願意,就什麼都好辦。」

  她原本以為宮嬪沒有孩子是皇后抑或別人動了手腳,可如今看來,其實是他對嗎?

  他出於某種原因不想要孩子,所以佈置了這一切。她從前還偶爾好奇,對於至今無嗣的情況,皇帝怎麼一點都不著急,如今方知,人家壓根兒就不盼著這個。

  只是既然都堅持了這麼多年,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改口?不想要別人的子嗣,卻想要她給他生孩子。她和旁人比起來,又有哪裡不同了?

  若換了從前,葉薇肯定想不明白,可是在經歷這麼多衝擊之後,再想不明白她就真的是傻瓜了。

  是片刻前的煙羅錦帳,雲收雨歇之後,他猶自不肯放開,攬著她趴在自己胸口,沙啞的嗓音格外蠱惑,「今晚不能留宿,永乾殿還有事要處理。可是怎麼辦,朕現在真是不想動,不然阿薇你給我想個轍?有沒有什麼法子,可以讓朕不用去看那些惱人的奏章?」

  她按住他不安分的手掌,「臣妾可沒辦法,陛下還是快些起身吧。不然若耽誤了朝事被群臣責罵,可別把責任推到臣妾身上。」

  他喟嘆,「這麼心狠,朕開始擔心咱們未來的孩子了。攤上你這麼個母親,日子一定過得很辛苦。」

  攤上她這麼個情人,才真的是件倒霉的事情吧……

  妙蕊被遣出去準備寢衣,而葉薇慢慢從榻上下來,打開了妝台右邊的第二個抽屜。裡面放著個白玉藥瓶,在這裡已經有些時日了。拔出瓶塞往掌心扣了扣,有烏黑的藥丸滾了出來,在粉白掌心的映襯下顯得顏色越發深沉。

  她凝視著藥丸許久,黑眸中暗影重重。各種念頭在腦海中彼此衝撞,讓她有一瞬間幾乎想要放棄。可是最終,還是張嘴把它嚥了下去。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13 A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30 09:02 PM 編輯

第89章 坦白

  兩日後的紫微殿門口,葉薇再次見到了左相宋演。

  日光和煦,她和璟昭媛一起來到建章宮,接替睦妃和沈蘊初為上皇侍疾。宦官周兆笑著給她們行了個禮,道:「勞二位娘娘稍候片刻,左相大人正在殿內給太上問安,得等他出來了你們才好進去。」

  葉薇一愣,「左相來了?」

  「是,馬上就是齋醮,太上有些事要交代給左相。」

  和齋醮有關的事情……看來,上皇還是打算讓這位從前的寵臣來寫青詞了。

  「多謝周大人提醒,那本宮與昭儀娘娘就在此等候。」璟昭媛朝周兆點點頭,笑著看向葉薇,「娘娘,請吧。」

  葉薇看璟昭媛滿臉的嘲諷,心中輕哼一聲。這女人和睦妃一樣,父親都是左相的擁躉,如今宋楚怡垮台,她們倆定然看她不順眼。唯一的不同便是睦妃才學好、涵養佳,關鍵是腦子也聰明,不像這個璟昭媛,刻薄都寫在了臉上,盼著人上來找麻煩似的。

  甩了下袖子,她走到殿門的右側站好。周兆既然沒讓她們去別的地方休息,也就是說左相用不了多久就會出來,倒是不用著急。

  果然,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聽到裡面傳來腳步聲。周兆迎上去行了個禮,葉薇和璟昭媛則同時福了福身子,「左相大人。」

  宋演轉頭,只見兩華衣美人立在不遠處,俱是頷首低眉。左邊的璟昭媛很熟悉,至於另一個……

  「微臣見過慧昭儀娘娘,見過璟昭媛娘娘。」他微笑道,「不知二位娘娘前來,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後宮品秩與前朝平行,他是正一品大員,她們倆不過從二品,哪裡受得起他這聲拜?好在他也只是說說而已,並沒有真的矮下身子,不然葉薇和璟昭媛可都得被斥為輕狂。

  「西涯公言重了,讓我等如何受得起?」璟昭媛轉頭看葉薇,「昭儀娘娘,您說是吧?」

  她有意拿左相來壓壓這個寵冠六宮的女人,看她當著這位貴人的面是否依然能從容鎮定。要知道,宋皇后如今雖然被廢,可一年前曾因為慧昭儀見罪於陛下,這筆賬左相大概還記在心裡。哪怕不算這個,她這麼受寵,就是礙了左相的眼。如果真做出什麼激怒了他,讓左相出手收拾了這賤人,那才叫大快人心呢!

  葉薇抿唇,兩息後慢慢抬眼,很平靜地看向那氣度威嚴的男人。宋楚惜和宋楚怡的長相都隨了他,鳳目自帶一段風流,卻又精光內斂,讓人一見便不能忘記。

  也正是這雙眼睛,曾經冷漠地看著她,淡淡道:「既然是楚惜不祥,克到了楚怡,就讓她在湖邊跣足長跪,為楚怡祈福吧。」

  她忽地一笑,語聲輕柔,「璟昭媛說的是,左相大人如此言語,本宮承受不起。況且這裡是上皇的紫微殿,並非大人的相府,您來迎我們,其實也沒個名目,到底失了體統。」

  璟昭媛目瞪口呆。這個葉氏是瘋了嗎?居然敢出言諷刺左相!還是她真以為有陛下寵著,便什麼都不用害怕?!

  宋演的眸光陡然銳利起來。

  這位慧昭儀娘娘這一年來給他添了不少亂子,早被他記掛在了心上。據說她行事高調,但凡得罪了她的人下場都很淒慘。他對此雖頗為不屑,可對方是深宮婦人,他到底不好出手。偏偏楚怡又不爭氣,把自己折騰到了陽東宮,才會任由這女子囂張至今。

  無論之後是重新送宋氏女入宮,還是設法助楚怡復位,甚至轉而扶持他親信下屬的女公子為後,這個慧昭儀都是巨大的絆腳石,早晚得處置乾淨。已經將她看作一個死人,他也就不怎麼在意,卻不料她居然敢這般放肆,一時間不曾生氣,倒覺得荒謬。

  「娘娘說的是,方才是微臣失言,您不要見怪。」他淡淡道。這種後宮的女人,在他看來連對手都算不上,給她點臉面就給她點臉面,反正回頭便要收拾了。

  葉薇的神情如深秋的湖面,無波無紋,「無事,反正左相大人做錯的事也不止這一樁。」

  繼二連三的挑釁終於讓宋演抬眸,卻在看到她眼睛的瞬間愣住,心頭瀰漫的是自己也搞不懂的奇怪感受。

  從沒有哪個宮嬪用這種眼神看過他,彷彿怨恨,彷彿冷漠,又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矛盾到了極處。他忽然想起了二十幾年前的惠州老家,他翻身上馬,而他的結髮妻子帶著僕人立在家門口,沉默不語地目送他離開。

  天氣明明還很暖和,他卻打了個寒噤,再不願繼續待下去,「微臣還有朝事要處理,這便告退。」

  「西涯公慢走。」璟昭媛再次福了福身子。葉薇勾起了唇角,拖長聲音道:「大人慢走。」

  陰陽怪氣!

  直到左相的身影消失,璟昭媛才匪夷所思地看向葉薇。適才的一切超出了她的理解範疇,受到的衝擊不言而喻。哪怕是從前寵冠六宮的姚氏,也不曾在左相面前這般張狂,心頭再怎麼仇恨彼此,面上的功夫也得做好,這是後宮生存最簡單的法則。葉氏和廢后關係再惡劣,也沒必要上趕著刺激左相,生怕別人放過她嗎?

  他們倆還能有什麼過節了不成?

  葉薇沒理她,只是整了整衣襟,沖沉默不語的周兆道:「煩請大人引路。」

  那個男人的容貌還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英武俊朗、氣勢凜然,在歷經歲月的打磨後更是如溫潤的玉石般,咄咄逼人的風采也變得收斂。

  便是這樣的容止,才會打動母親的芳心,讓她將一生都賠上吧?

  她甘心留在後宮,除了想找宋楚怡報仇,跟這個冷血的父親算賬也是重要目的。換做以前,她肯定不會這麼衝動,明目張膽地開罪宋演對她沒好處,得徐徐圖之。

  可是如今看來,她恐怕等不到找他報仇的那天了。

  .

  建章宮內一處隱蔽的小徑上。

  謝懷甫一來到便瞧見那熟悉的背影,唇邊忍不住溢出絲笑,「楚惜。」

  葉薇轉過身,卻是滿臉嚴肅,「不要那麼叫我。」

  謝懷笑意不變,「哦?」

  葉薇口氣冷漠如鐵石,「謝道長,天一道長,請您聽好了。本宮是陛下的慧昭儀,是侯阜葉氏的嫡女葉薇,不是你的什麼楚惜。那晚三清殿內的事,我可以當做沒發生過,但是請你以後見到我謹守本分,不要忘了彼此的身份!」

  微風吹過、花香杳杳,兩人隔著三步的距離對視。片刻後葉薇別開眼,淡淡道:「我今日約見你,原本是打算這麼說的。」

  謝懷眉頭微蹙,神情終於有了點波動,「什麼意思?」原本打算這麼說,現在改主意了?

  「其實我真不明白,『借屍還魂』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你是怎麼猜出來的,還對此深信不疑。那晚我被你套出話來,事後回想也覺得無奈。不過我也並不是非認不可,只要一口咬定當時神智不正常,你也拿我沒辦法。」

  謝懷苦笑。他原本確實以為她會這麼做,所以適才聽到她不准他叫楚惜才會那麼平靜。

  「有些事情我一點都不想承認,雖然我知道否認了也沒用,但至少能讓你明白我的態度。無論是宋楚惜還是葉薇,我對你都沒有踰越朋友之線的感情,所以在得知那些事後,我並沒有覺得欣喜,反而很苦惱。

  「但既然你都跟我挑明了,咱們也就敞開心扉說幾句話吧。你入宮既然是為了我,那麼肯定是希望帶著我離開這裡吧?好,我現在回答你。

  「我可以跟你走。」

  前面的話因為早有準備,謝懷並不覺得多麼意外,然而最後的結論卻讓他眼睛一亮,「當真?」

  葉薇點頭,「當真。」

  再在這個宮裡待下去,謝懷就真沒活路了,趁著如今上皇還康健,找個機會脫身才是正經。但她知道他向來固執,若自己不肯走,他也是決計不會離開的。既然如此,她也放自己一馬吧。

  「反正,宋楚怡如今都成了那樣,我也該見好就收……」喃喃自語,她不像在給謝懷解釋,更像在說服自己,「就算沒有我,陛下……陛下也不會放過她的。」

  謝懷看著她,眼神清明通透,「你不像是會輕易放過仇敵的人,這麼做,是不希望我把命丟在這裡?」

  葉薇咬唇,將另一個隱秘的心思強行按了下去,「是,你知道就好……不過事先得說清楚,咱們只是一起離開這裡。你助我逃出樊籠,我打心眼兒裡感激你,但出了這九重宮闕,咱們還是分道揚鑣吧。你想要的東西我不能給,如果還像從前那樣相處,我會很不自在,對你也不公平。」

  她一本正經,謝懷卻輕輕笑了,「『我想要的?』你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嗎?」目光深深,「楚惜,你從來都不知道。」

  葉薇並不想去探究他的想法,只是道:「如何,答應嗎?你要是答應,這事兒就可以著手準備了;若不行,以後我們就橋歸橋、路歸路,誰也別再管誰。」

  拂塵的柄捏了這麼久還是涼涼的,他看著女子故作無情的面龐,輕聲道:「答應,當然答應。」

  她都願意為了他放棄復仇,再不走,豈不辜負了她這片心?況且這宮裡對他來說危險,於她又何嘗不是?虎狼之地、不宜久待,還是脫身為妙。

  至於出宮之後的事情,到時候再說吧。哪怕終其一生都無法得到她,至少這一次,他們都好好地活著。

  葉薇長舒口氣,是解決一樁大事後的如釋重負。她很想沖謝懷展頤一笑,然而眨眨眼睛,卻又看到那個人低頭看她時溫柔而期待的眼睛。

  他說,很盼望他們的孩子。

  好可惜,這一生都不會有那麼個孩子了。她害怕再待下去他會像謝懷那樣泥足深陷,對著個冷血的女人徒付相思,她也無法如從前那般肆無忌憚地利用他的感情,所以,她決定離開。

  從今以後,就讓他們各過各的人生。英明聖主也好,得道高人也罷,都與她沒有關係。

  青山綠水、天高海闊,她總能尋到自己的逍遙。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14 AM

第90章 罪名

  葉薇回到紫微殿時,偏殿並沒有看到憫枝的身影,妙蕊四下張望,「這丫頭去哪兒了?是她非說我們排擠她,這才專程帶她過來,怎麼也不知好好在這兒做事?」

  「興許是有什麼急事吧。憫枝雖然個性跳脫,卻也不會偷懶耍滑,既然不在,肯定是有什麼原因。」

  妙蕊笑道:「小姐真是體諒人,奴婢可都打算等她回來罵她一頓了呢!」

  葉薇這會兒沒精神和她開玩笑,打了個呵欠便在墊子上坐下。盯著妙蕊看了片刻,又道:「誒,問你件事兒,你有什麼意中人嗎?」

  妙蕊不防她問這個,臉一下就紅了,「小姐,您說什麼呀!奴婢……奴婢哪有什麼意中人!」

  葉薇注意到她說話時眼神閃躲,恍然大悟,「看來還真的有!快給我說說,趁著還能給你做主,早些把這事兒給辦了。」

  「小姐你……」妙蕊簡直說不出話來,連身子都背過去,不敢看她。

  「好了傻姑娘,你就別害羞了。算起來你歲數比我還大些,如今我都嫁人這麼久,你也是時候考慮了。現在籌備,我還能給你置辦豐厚的嫁妝,再拖下去可就說不好了。」

  妙蕊蹙眉,「小姐你胡說什麼啊!什麼叫『再拖下去就說不好了』?您福氣長久,可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葉薇笑,「什麼吉利不吉利的,你想哪兒去了。我只是覺得,未來變故那麼多,能現在打算的就別等到將來,夜長夢多嘛!」

  她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孰料妙蕊居然很固執,「奴婢現在就想好好伺候您,不去管那些,所以您就別問了!」

  葉薇無奈,又不能挑明自己再過幾個月多半就不在這宮裡了,只好任由這丫頭堅貞不屈。

  正沉默著,卻見一宮娥快步進來傳話,「昭儀娘娘,太上有召,請您去正殿回話。」

  葉薇嗅到絲不尋常的氣息,眼睛已經眯了起來,「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奴婢、奴婢不知。」宮娥磕了個頭,聲音卻帶著一絲顫抖。

  葉薇與妙蕊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神情中看出了鄭重。太上居然開口傳喚她這個不算兒媳的兒媳,怎麼看都透著古怪,還不知前方有什麼東西在等著她。

  .

  說是太上召喚,可是等葉薇過去,卻只看到嚴妝麗服的吳國大長公主,她端坐上位,左右分別是賢妃秦氏、昭容姚氏。三人雖然挨得近,卻相對無話,只是沉默地看著面前的茶盞。直到宦官通傳「慧貴姬到」,才不約而同地抬起頭。

  葉薇一跨入門檻,目光便敏銳地對上了大殿中央那個不斷發抖的身影。鵝黃衫子、俏麗側顏,頭上那枚玉簪還是自己前兩日親手送給她的。

  到底怎麼回事?

  「臣妾參見太主,參見賢妃娘娘。」她斂衽跪下,恭敬施禮。

  「慧昭儀來了?讓孤和賢妃等你這麼久,架子倒是挺大。」吳國大長公主淡淡道,開口便是問罪,也沒讓她起身。

  「臣妾惶恐。宮人傳話後,臣妾立刻便來了紫微殿,前後不到半盞茶,卻不想還是累太主久候,實在是臣妾的罪過。」

  大長公主眉頭一跳。明知她語帶諷刺,卻不好揪著這些細節發難,否則便失了自己的身份。吸口氣,她生硬道:「知道叫你過來是為了什麼嗎?」

  葉薇搖頭,「臣妾不知。只是聽宮人說是太上有召,具體是什麼事體,還望太主可以賜教。」

  「嗯,確實是皇兄有召。不過他老人家還在裡面處理點事情,皇嫂陪著,所以吩咐孤提前問你幾個問題。」

  「太主請講。」

  吳國大長公主朝葉薇旁邊指了指,「那婢子,是你的宮人吧?」

  葉薇轉頭看了下憫枝,驚訝地發現她面色雖然慘白似鬼,眼睛卻通紅一片,想來是剛才哭得很淒慘。不僅如此,她的頭髮還有些凌亂,像是曾經被人扯下,之後又匆匆綰就一般。

  不祥的感覺越來越重,她慢慢道:「是。」

  「既然能跟著你到建章宮侍疾,想來素日也很得你的器重了?」

  這種情況下,葉薇只能強自鎮定地重複,「是。」

  吳國大長公主點頭,「慧昭儀承認就好。既然這婢子是你的人,又深得你的信任器重,那麼她所犯下的過錯,也和你脫不了干係,對不對?」

  她想套她的話,葉薇卻不願給她這個機會,「太主若要問罪,可否先告知臣妾前情?這般陡然被傳來,臣妾連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若當真是我的婢女犯下了過錯,臣妾身為其主而御下不嚴,自當甘領責罰。」

  吳國大長公主眉頭一擰,旁邊的秦賢妃已從容開口,「慧昭儀說得也有道理,只是茲事體大,太主也是一心為著太上打算,才會有所疏忽。這樣吧,本宮來說也是一樣。您看可以嗎?」最後一句卻是問的吳國大長公主。

  被眾人矚目的大長公主抿了抿薄唇,緩緩點了下頭,賢妃於是頷首道:「既如此,臣妾便遵命了。」

  轉頭看向葉薇,「今日的事,原也是個意外。太后娘娘來建章宮參拜上皇,本宮與姚昭容前去接駕,可當我們回到紫微殿,卻發現大門緊閉,竟是不讓人進。太后娘娘以為上皇出了什麼事情,擔憂之下便想尋到周兆周大人問問,可附近都找遍了,竟是一無所獲。我們後來才知道,原來他被三清殿的差事叫走,竟是不在跟前。

  「這都是之後的事情,當下大家心裡都糊塗著,猶豫是否硬闖進去察看,好生耽擱了會兒。直到裡面傳來了花瓶砸到地上的聲音,才終於下了決心。

  「我們闖進去,卻看到……」

  最後的話她吞吞吐吐幾次都沒有說出來,大長公主終於不耐煩,厭憎道:「卻看到這賤婢與皇兄糾纏,試圖媚上邀寵!」

  媚上邀寵!葉薇的心狠狠一顫,牽動臟腑,痛得她差點叫出來!

  居然……居然是這麼個罪名!

  她第一時間扭頭去看憫枝,那哭得不成樣子的姑娘才觸及她視線便惶然搖頭,慌張到了極處,「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給您惹麻煩的,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了,做下此等羞恥之事,你自然是不敢承認。」大長公主嗤笑,「可如今的情形,卻不是你否認幾句便能脫身。孤看你這賤婢一心邀寵,夢想著飛上枝頭變鳳凰,卻忘了太上再過幾日便要齋醮。焚香沐浴、清心寡慾是首要之務,你這個時候上去行狐媚之事,豈非存心要壞了太上的大好前程!」

  憫枝嚇得又要哭了,「不是的太主,奴婢只是進來送個東西,是他們說很要緊,我才過來的……奴婢沒想過勾引太上,真的沒有……」

  「你沒有勾引太上?那莫非是太上自己看上了你,將清規戒律都拋到了腦後?孤瞧你的容色也不過如此,遠不及你家昭儀娘娘,要作妖妃禍水恐怕還差了點!」

  她言辭刻薄,葉薇此時卻不敢開口反駁。今日的事究竟是誰的手筆已不言而喻,事到如今保住憫枝才是關鍵,她不能逞一時意氣,而斷送了她的性命。

  「太主,臣妾想知道,憫枝她到底有沒有……」

  大長公主冷冷看她一會兒,彷彿有些不情願地說道:「虧得太后娘娘來得及時,才沒讓這賤婢的奸計得逞。」

  沒有!沒有就好!

  葉薇暗鬆口氣,若憫枝真的和上皇怎麼樣了,任憑她有移山倒海的本事,也決計救不了她!興師動眾的齋醮因為此事染上污點,太上遷怒下來,將她凌遲處死都是輕的!

  「慧昭儀看起來好像如釋重負啊。怎麼,你覺得事情沒成,這婢子就不用受責罰了,你這主人就不用與她同罪了?簡直荒謬。」

  葉薇理了理衣襟,稽首長拜,「太主誤會了。臣妾鬆口氣是因為聽說大錯尚未鑄成,便不算真正破壞了太上的齋醮。神明不會因此降罪,他老人家的修仙大業也能繼續進行,實在是再好不過。這只是臣妾對太上的一點孝心,無關自身的安危處境,完全是發自肺腑。」

  她這般巧言令色,說得跟真的似的,連眼眶都有些濕潤。大長公主看得刺眼,一旁的姚昭容更是厭憎不已,賢妃冷眼旁觀她的樣子,覺得有點不對勁。

  姚嘉若往常就算和葉薇有過節,也不曾表現得這麼明顯。今天這出擺明了是她們母女設計的好戲,這麼大動干戈,是葉薇最近做出什麼事情惹到她了嗎?

  「只是臣妾思來想去,總覺得這事兒不太對勁。太主您也說了,臣妾這婢女姿色不過爾爾,太上修道之心何等虔誠,又豈會被她給迷惑住,險些耽誤大事?這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誤會?慧昭儀還敢說是誤會?」一個冷漠的聲音傳來,裡面的怒火如此明顯,讓聽到的人都心驚膽顫。葉薇順著望去,卻見嚴妝麗服的趙太后帶著一名宮人,氣勢洶洶地從東殿出來。

  「臣妾參見太后娘娘,娘娘大……」最後的「安」字還沒說出口,便被一個香囊砸中了頭。葉薇不敢表現出不滿,低頭將它捧到手中,卻見象牙白的錦緞上繡著並蒂蓮花,正是憫枝一直戴著的香囊。

  「這是……」

  「你自己聞聞,看裡面究竟放了怎樣的腌臢東西!哀家這些年不管事,沒想到後宮如今竟出了如此膽大包天之人!用這樣的下作手段來媚上邀寵,簡直可惡至極!」

  原本是責罵憫枝的,可說到後來,卻更像是在訓斥葉薇。她深受聖寵又行事高調,趙太后雖然嘴上不說,心裡一直不大瞧得上她,如今又出了這樣的事情,更是連看她一眼都嫌髒污。

  葉薇並不懂香,聞也聞不出個究竟,還是旁邊的宮娥低聲給她解釋了,「玫瑰、依蘭混同廣藿香,可催發……」

  可催發男女情欲!

  趙太后看著面色瞬間煞白的葉薇,冷笑道:「太上自然一心向道,可你這婢女竟隨身帶著這樣的香囊,以蠱惑主君、見罪神靈,難道還不是剝皮拆骨的死罪嗎!」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15 AM

第91章 轉折

  細長的指甲掐著光滑的錦緞,葉薇還在思考對策,旁邊的憫枝卻終於明白自己今日緣何遭受這無妄之災,忙不迭辯白,「不!太后娘娘明鑑!奴婢不知道那香囊裡怎麼會有這東西!那確實是奴婢的香囊,可我明明只在裡面放了玫瑰,怎麼會多了什麼依蘭和廣藿香呢?奴婢冤枉!」

  「冤枉?東西是從你身上摘下來的,你還敢跟哀家喊冤枉?難不成是哀家把裡面的東西換了,然後來栽贓嫁禍你不成!」

  她聲色俱厲,嚇得憫枝一個哆嗦,「不、不是……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趙太后冷哼,「哀家諒你也不敢!你知不知道,太上本就在病中,讓你這麼一鬧,剛剛差點沒出大問題!若是損傷了千金之軀,你有幾個腦袋可以擔待!」

  妙蕊更是恐懼,臉色白得跟紙張似的,可憐無比。

  「太后娘娘,能否聽臣妾一言?」葉薇抬起頭,口齒清晰、神情鎮定。

  趙太后冷冷地與她對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面上勃發的怒意竟慢慢平息下去,語氣也變得緩和,「自然。這是你的婢子,無論最後怎麼發落,都得給你這個主人分辯的機會。」

  「多謝娘娘。」葉薇有點意外,磕了個頭便道,「臣妾想先問憫枝一個問題。」

  趙太后不置可否,葉薇於是道:「憫枝,你先回答本宮,今天為何會來紫微殿?太后娘娘和大長公主進來前,都發生了什麼事?」

  小姐的鎮定似乎給憫枝增加了點勇氣,她磕了個頭,儘量用平穩的聲音道:「啟稟娘娘,奴婢今日原本聽您的吩咐,在偏殿看守藥罐。巳時一刻的時候,被殿內省的中貴人叫出去辦差,折返的途中碰上個年長的宮娥。她說自己腹中絞痛,約莫是犯了急病,可手裡又有東西要送到紫微殿去,無奈之下哀求我幫忙。奴婢看她痛得渾身都在發抖、臉上也一絲血色都沒有,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就答應了……」

  葉薇暗暗罵了句「糊塗」,嘴上繼續道:「後來呢?」

  「奴婢到紫微殿的時候,太上已經起身,正在殿內誦讀經文。奴婢本以為把東西交給周大人就好了,誰知他竟不在,當值的女史說裡面裝的是官窯為太上燒製的道君瓷像,需要面呈上皇。奴婢沒辦法,只好捧著盒子進去……可沒想到,太上看完了瓷像,突然對奴婢……」

  「放肆!」吳國大長公主怒道,「聽你的意思,竟是太上的錯了?孤看你是不想活了!」

  憫枝也急了,「大長公主,奴婢所言若有一句謊話,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奴婢不過一個卑微的婢子,連這條命都不是自己的。太上要臨幸要杖殺要將我五馬分屍都是主君的權力,奴婢不敢有半句怨言,可『媚上邀寵』這樣的罪名,是萬萬不敢認的!奴婢跟在昭儀娘娘身邊,她一直教導我們,在宮中要安守本分、恪盡職守,奴婢斷不敢做下這等醜事,令娘娘蒙羞!」

  一番話鏗鏘有力,連大長公主一時都不知如何回答。葉薇見狀輕聲勸道:「太主息怒,臣妾問這些不是為了惹您生氣的。」

  大長公主冷笑,「那你是為了什麼?!」

  葉薇淡淡道:「先弄明白情況,才好說後面的,不是嗎?其實這香囊臣妾也認識,確實是憫枝所有。非但如此,還是她的心愛之物,大半年來一直隨身帶著,從未取下。臣妾也是因為這個,才能一眼就認出來。」

  「慧昭儀倒是坦誠。所以,你也認為今日之事是這賤婢有意為之了?」

  「非也。正因為但凡和憫枝熟悉點的人都識得這香囊,臣妾才覺得困惑。如果她真的要以此蠱惑太上,會不會做得太不明智?換個別的還能想辦法否認,這個可是賴都賴不掉的。況且帶在身上的東西目標如此明顯,她應該不會愚蠢到這個地步……」

  「誰知道呢,這婢子都敢在紫微殿勾引太上了,被攀龍附鳳的強烈渴望沖昏了頭腦也未可知?又或者,這些說辭根本就是慧昭儀與她事先想好的,什麼得了急病的宮人,根本是子虛烏有!你們早就打定主意了,如若事發,便以此來開脫罪責,真是好深的心思……」

  葉薇眼神陡然銳利,「太主此言何意?莫非您是在懷疑,這一切乃是臣妾幕後指使?」

  大長公主黛眉一挑,也不躲不避了,「誰不知道陛下如今最寵愛的就是慧昭儀你,眼看中宮虛位,你生了什麼心思也很正常。已經有了陛下的寵愛,若再加上太上的支持,這皇后的寶座豈不就是你囊中之物?」

  「太主慎言!中宮之位關係社稷,也是我們可以隨便議論的嗎?」

  大長公主完全不吃這套,反唇相譏,「慧昭儀都敢做了,孤還不敢議論?」

  她說著,用餘光去瞥趙太后的神情。原本以為聽到這樣的說法,她會更加生氣,畢竟她可是一心想捧賢妃上位的。可沒想到的是,趙太后居然面色沉靜,原本看著葉薇的冷漠視線落到了她身上,「哀家覺得慧昭儀說得有道理,冊立皇后是國朝的大事,妹妹還是不要置喙的好。」

  她面色一變,不可置信地看著趙太后。

  怎麼回事,她剛剛不是很生氣嗎?現在不過聽了葉氏幾句話,沒道理這麼快冷靜下來!

  還是說,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被自己的計策給騙到?

  她是裝的?

  大長公主心亂如麻,背脊忽然生出一層冷汗。

  她原本是不打算這麼快對慧昭儀出手的,奈何嘉若幾次三番懇求,她也覺得留著那麼個寵妃是個禍害,這才有了今日的事情。她們原本的計畫是讓憫枝真的被皇兄臨幸,到時候無需旁人發難,清醒後的皇兄頭一個便饒不了她們。任憑你搬出千百個理由,齋醮被破壞的皇兄恐怕也聽不進去,定要處置幾個人洩憤才肯罷休。

  計畫得很周全,沒想到中間卻出了岔子。太后娘娘突然駕臨,憫枝在臨幸前被發現,天衣無縫的計畫便打了個折扣。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認命,繼續把戲演下去。反正太后也是老糊塗了,只要她耐心誘導,總能把這個唆使婢女、魅惑上皇的罪名給慧昭儀扣上!

  可這會兒,是什麼情況?

  是了,之前嘉若利用了她一遭,看來她對她們母女戒心已經很深,不會這麼容易上當。不僅如此,她還利用了她,故意當著皇兄的面和她同仇敵愾,出來後卻翻臉無情!

  自己居然忘了這個,真是太大意了……

  葉薇也敏銳地發覺了情況不對。凝視著趙太后端肅的面容,她忽然猜到了什麼,心跳控制不住地加速。四肢百骸彷彿有鮮血注入,連聲音都拔高了幾分,「就算照太主的說法,臣妾想要討好太上,所以進獻美人。可齋醮在即,這個當口憫枝就算被太上臨幸了,也只能是罪責,而不是榮耀。太上不會因此對臣妾有所偏愛,只會加倍厭憎於我。臣妾雖然愚鈍,卻也做不出這等不孝不智的事來!」

  果不其然,趙太后聽完後點了點頭,若有所思,「你說的……也有道理。」

  大長公主面色微變,強笑道:「瞧瞧,妹妹說什麼來著?慧昭儀把一切都算到了,沒準咱們今日撞破此事也在她預料之中。這番開脫之辭把自己摘得倒是干淨,皇嫂要是信了她的話,才真的是中了她的計啊!況且皇兄都被氣成那樣了,急召了御醫過來診治,您若是輕輕揭過,恐怕那邊不好交代啊。」

  這是她唯一的籌碼。趙太后娘家無人,皇帝又不是親生,如今最大的倚仗就是太上皇這個夫君。哪怕慧昭儀她們原本便有嫌疑,就算清白無辜,為了討上皇的歡心,也該把她們犧牲了才對!

  就算她如今鐵了心和自己對著干,也不該做出會觸怒上皇的事情啊!

  「妹妹這話說得沒道理。太上把此事交給哀家,是希望哀家能查出真相。若隨便抓個人處置了,放著幕後真兇不管,才真正是辜負了太上的期望。哀家看這件事內裡疑點頗多,得仔細查查才行。」

  大長公主的臉色徹底變了。

  仔細查查?她要怎麼查?自己原本便是算準了皇兄脾氣暴躁,事發之後一定不會給慧昭儀她們辯解的機會,才敢大膽行事。可是如今臨幸未成,太后也不肯順著她的意思處置,要是真讓她把紫微殿的人都拷打一番,事情便不好收場了!

  「太上……太上您身體虛弱,御醫囑咐了要好生休養……」周兆慌亂的聲音越來越近,眼看就要踏入正殿,卻被暴怒的男人直接打斷,「滾開,朕還沒躺到棺材裡,輪不到你們來決斷我的事!」

  無論是坐著的還是跪著的,所有人都連忙起身,然後再次跪倒長拜,口道聖安。太上皇闊步走到殿內,寬大的袍擺上有隱約的檀香,行動間讓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他停到了憫枝身前,眯著眼睛看了她一瞬,毫不猶豫地抬腳踹上去。他穿的是小葉紫檀的木屐,又恰好踹在憫枝心窩,她趴在地上隱忍地悶哼了兩聲,便嘔出口鮮血。

  「太上,太上您別動怒!」趙太后趕忙迎上去,扶住他胳膊勸慰,「那不過是些玩意兒似的東西,您可別為他們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不值當!」

  太上皇甩開她的手,走到上面坐下,這才偏首朝吳國大長公主問道:「審出什麼來了麼?」

  他的信任如此明顯,大長公主如有神助,狀似苦惱地搖了搖頭,「這婢子死活不肯認,太后娘娘又被她們給說得動搖了,妹妹也沒辦法……」

  太上皇瞥一眼趙太后,那邊立刻不自在地垂下了頭。他冷冷一笑,乾脆道:「既然不肯認,就打到她認。慎刑司設在那裡是干什麼吃的?把這賤婢拖進去,什麼時候肯說真話了什麼時候放她出來。」

  宮娥立刻上來拖憫枝,她早在聽到慎刑司三個字時便渾身僵硬,此刻被人制住肩膀也沒有掙扎,只是木木地看了葉薇一眼。

  「小姐,對不起……」

  葉薇咬緊銀牙,滿口血氣上湧。慎刑司是什麼地方她再清楚不過,只要一想到憫枝即將遭受的命運,就恨不得提起刀把那些賤|人通通砍了。她們看她不順眼,直接對她出手便是,為何每回都要挑她身邊的人下手!

  「陛下駕到——」

  殿內眾人一愣,連拖憫枝的宦官動作都頓住了。太上皇眉頭一擰,不悅道:「他過來做什麼?周兆,出去攔著。就說朕和太后在處理重要的事情,不方便讓他在場。」

  「什麼事情連兒子都不能說了?」皇帝的聲音帶著笑,神情和煦如春風,毫不理睬猶猶豫豫站在那兒的周兆,徑直上前行了個禮,「兒子來紫微殿給父皇問安,卻聽宮人說母后和姑母也在這裡。大門緊閉、屏退閒人,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眾人紛紛見禮,葉薇原本便跪著,此刻磕頭甚是方便。視線所及,他玄色的袍擺垂在地上,連絲履上的雲紋都清晰可見。然而她卻不願抬頭,儘管心頭明白,他這會兒一定沒有看她。

  記憶裡,之前有次也是這樣。韻妃中毒,她被誣為凶手,就在無計可施、幾乎窮途末路的時候,他神色從容地出現,解救她於水火。

  她總覺得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其實說起來,也只是上輩子救過他一次。可相處的這一年多以來,他早就當初的賬還清了。

  不僅如此,她還欠了他許多才是。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16 AM

第92章 憫枝

  大長公主見太上皇沒有開口的意思,主動解釋道:「事關你父皇,孤與太后不願聲張,這才沒讓人告訴陛下。不過既然您都進來了,說與你知也無妨。原是這慧昭儀的貼身婢女膽大包天,竟以暖情香蠱惑太上、損傷聖體,罪無可恕!」

  皇帝的笑容一點點收斂,神情變得嚴肅,「慧昭儀的婢女,憫枝?」

  「孤不知道那婢子叫什麼,似乎就是這個名兒。管她是憫枝還是別的,這樣目無禮法、不知羞恥的賤婢,還是早些處置了為好!便是她身後的人,也得受些責罰。」

  言下之意,不僅憫枝不能活,連葉薇都要被牽連。往小了說是御下不嚴,往大了便是幕後主使,端看如何發揮。

  皇帝沉吟不語,大長公主想著他素來寵愛那女子,多半會開口反對,也就在心裡想好了應對的言辭。孰料他再開口卻沒有直接說這個事情,反而問道:「不知道姑母所說的暖情香,是什麼樣的?」

  大長公主蹙眉,「喏,就是那個香囊。孤不願碰那腌臢東西,沒的弄髒自己的眼睛,陛下也別沾染為好。」

  皇帝笑笑,示意宮人把香囊呈上,凝神看了瞬,便交給了身側的管尚儀,「琉璃,朕記得你懂香,看看這東西。」

  管尚儀領命,拿起香囊仔細檢查了一番,低聲道:「回稟陛下,這裡面一共有三味香料,玫瑰、依蘭和廣藿香,混在一起確實能起到暖情助興的效果。」

  「果真如此?那為何朕聞了卻沒什麼太大的感覺?」

  管尚儀道:「這一類的暖情香,原是要加熱散出才能有明顯的效果。單純只是香囊的話,並不能立刻見效,需要一點時間。」

  皇帝點點頭,「去四周看看。仔細些,別放過什麼疑點。」

  管尚儀領命,「諾。」

  他們主僕二人自說自話,旁人都有些糊塗,太上皇更是不快,「你搞什麼?」

  皇帝並不回答,「敢問父皇,這香囊您當時聞了有多久?可是離得很近?」

  太上皇心頭的不快愈發濃烈。這些年來他沉醉於煉丹,本就剛愎的個性被養得越發刁鑽,認定一件事之後最不喜的就是有人質疑他的看法。此刻看著皇帝誠懇請教的神情,心道今日的事情擺明了是這賤婢忤逆犯上,你這會兒是想為她開脫麼?

  發出聲短促的冷笑,他道:「你想說什麼?」

  皇帝道:「父皇切勿多心,兒子只是有點疑惑,想弄個明白。您剛才也看到了,這所謂的催|情香囊在這裡放了這麼久,在座眾人都沒什麼太大的反應,緣何您就中了招?身為修道之人,在這方面原該比我們更淡然才對。兒子以為,這紫微殿內一定還有什麼別的玄機。」

  太上皇一愣,奉命去四處察看的管尚儀也回來了,「回稟陛下,大殿左側的鎏金多枝燈上,第六盞和第九盞蠟燭都被動了手腳,裡面加了依蘭香精。」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愕然。紫微殿作為上皇的居住,殿內燈燭哪怕白天也是燃著,然而大抵是剛才太過混亂,燭火都熄滅了,大家記掛著這裡,也沒人去管。孰料就是那小小的蠟燭裡,竟藏著這樣的秘密!

  「確定嗎?」

  「奴婢仔細檢查了三次,絕對沒錯。」

  皇帝淡淡一笑,「看來事情很明顯了。這香囊只是用來迷惑我們的幌子,並非今日之事的禍首——那些燈燭才是。憫枝是被人陷害,不是存心冒犯父皇。咱們險些上了那些人的當。」

  太上皇面無表情,趙太后眉頭緊蹙,賢妃狀似驚訝,大長公主牙關緊咬,唯有姚昭容用一雙清澈的眼眸凝視著那個男人,心頭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滋味。

  今日之事她們明明吩咐了隱瞞消息,他卻還能及時趕到,其中暗藏的深意只消略作思考便讓她胃裡泛酸。

  他對那個女人就這麼上心?上心到哪怕正在與大臣議事、哪怕可能暴露他在紫微殿安|插眼線的事情,也要過來給她解圍?還是接二連三、一次又一次!

  「管尚儀品香的本事是宮中數一數二的,既然她說蠟燭裡有依蘭香精,那自然是真的了。只是臣妾不明白,就算是這樣,又怎麼能證明她是無辜的呢?」姚昭容今日頭回開口,妙目如水、語氣和緩,似乎並不帶什麼敵意,只是單純疑惑。

  「紫微殿戒備森嚴,憫枝不過是個婢女,怎麼可能買通宮人,在燈燭裡動手腳?」

  姚昭容道:「奴婢不行,不代表主人不行。陛下還是別過於大意。」

  她就差對葉薇點名道姓了,皇帝眼中閃過不悅,她卻仿如未覺,轉向太上皇,「舅舅,嘉若有個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太上正因皇帝的話而氣惱。發現事情的疑點固然是好事,可自己適才的怒火卻被他這個行為襯得愚蠢可笑,不由暗恨在心。恰好此時,被他疼愛有加的外甥女巧笑嫣然地開口,一瞬間太上皇覺得自己的心情都好了許多。

  「有什麼想法就說,在舅舅面前不用顧忌這麼多。」

  「謝舅舅!嘉若以為,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已經不僅僅是婢女魅惑主君這麼簡單。都敢在您的紫微殿動手腳,這是何等的大膽?所以嘉若認為,應該先把這婢子關起來,待查明真相再作處置。」

  太上皇差不多也是這個意思,「嗯,那你覺得關在哪裡比較好?永巷?」

  「那些地方離得太遠,難免疏漏。我覺得建章宮就很好,關在您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怕那些宵小來動手腳。」

  葉薇聞言先是一愣,然後立刻猜出了她的打算。看來比起慌了手腳的大長公主,姚嘉若還保持了冷靜的思考。她明白再這麼弄下去她們母女做的事便會被抖出來,於是覺定先把今天糊弄過去。

  憫枝關在建章宮內,不是處在太上的眼皮子底下,而是處在她和大長公主的眼皮子底下!天曉得這宮裡有多少人是她們的眼線!到時候不用費太大的事兒,便能把憫枝悄悄弄死,再偽造一封認罪書,轉頭就能跟太上說她是畏罪自盡!

  而且只要給了她們喘息的機會,人證物證就都能設法銷毀,還怎麼還她們清白!

  絕對不行!

  她直起了身子想說話,卻被跪在身側的管尚儀不露痕跡地按了下胳膊。她看過去,那邊遞過來一個警告的眼神,葉薇立刻調轉視線去看皇帝。

  他眉頭微蹙,「建章宮又不是牢房,把憫枝關在這裡不合規矩。父皇若是覺得永巷不夠安全,打入暴室也可。」

  「陛下不是覺得這婢子無罪麼?打入暴室難免要受些折磨,若回頭查明果然無辜,就是咱們冤枉好人了。」姚昭容道。

  「無妨。說到底還是她莽撞大意,吃吃苦頭也好,還可以長點記性。」

  今天被他壓制得太過,太上皇不願在最後還要由他來決定事情的走向,淡淡道:「朕覺得嘉若說得有道理,還是關在建章宮吧。這到底不是什麼乾淨的事,還要鬧到滿城風雨麼?關上門來查清楚,該處置的處置了,也就罷了。」

  知道他主意已定,皇帝心猛地下沉。葉薇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到了如今的地步,絕不能讓憫枝落入她們手中。她的命無足輕重,可若是讓大長公主藉著她把髒水潑到阿薇身上,卻是他不能容忍的。

  「父皇……」

  「太上!」

  憫枝原本已經被拖她去慎刑司的人弄到了門口,奈何皇帝突然出現,那些人只得停住動作。她跪在那裡,聽著陛下用各種方法幫她和小姐洗脫罪名,幾乎就要成功。當姚昭容提出要把她關在建章宮時,她看到小姐和陛下的臉色都立刻變了。她從來就不聰明,聞絃歌而知雅意這種功夫練再多年也學不會,可是今天腦筋卻無比的清明。

  她知道姚昭容打的什麼主意,也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被關在建章宮會發生些什麼,小姐又會因為這個遭遇什麼。

  那不是她想要看到的。

  「太上,陛下,今日之事固然是被人陷害,奴婢卻也難辭其咎。是奴婢輕信旁人,才會冒犯上皇、牽累昭儀,奴婢罪該萬死,不敢奢求您的原諒!」

  葉薇覺得不對,「憫枝,你幹什麼?陛下和太上聖明燭照,自會還你清白,別想太多。」

  憫枝淡淡一笑,朝著她磕了個頭,「小姐,奴婢打小伺候您,算起來也有十幾年了。奴婢知道自己不聰明、老闖禍,可您卻從沒嫌棄過我,待我就像親姐妹似的。您的大恩大德,奴婢一直記在心上,從不敢忘。本打算留在您身邊伺候一輩子,可如今看來,是不行了……奴婢在此祝您福壽綿延、安康喜樂,下輩子,奴婢再來報恩!」

  話音方落,她已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下頭上的金釵,利落地插入雪白的脖頸。動作之快、下手之決絕,就好像她已經在心裡演練這個動作無數次,就好像早在被扣上惑君的罪名時,就打算這麼做。

  鵝黃色的纖瘦身子軟軟倒下,如翩然墜落的枯葉。葉薇眼睜睜看著鮮血漫過她的脖子,流淌到地上,最後把她俏麗的小臉也弄髒了。

  她帶著滿身血污,用最後的力氣對僵在原地的太上皇道:「奴婢……願以死明志,絕不曾做下任何……任何有損昭儀娘娘名聲的事……

  「她是無辜的,求太上……明察……」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17 A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30 08:58 PM 編輯

第93章 入夢

  憫枝的屍骨在七天後送離煜都。

  宮人死後有專門的地方火化安葬,但葉薇不希望這樣對待她。皇帝明白她的心情,破例派人送憫枝的靈柩返鄉,還下令為她修建陵墓,找道士誦經超度。為了個宮人這麼大費周章實在是聞所未聞,但考慮到這宮女的主人是備受聖寵的慧貴姬,大家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許是被噴薄而出的鮮血刺激到,上皇對此次的事情格外重視,答允交給皇帝去處理,一時間慎刑司忙成一團,稍微扯上點關係的宮人都被送進去拷打,鬼哭狼嚎的聲音讓聽到的人能失眠整個晚上。

  這些事葉薇暫時都沒有管,她整顆心都放在送憫枝回鄉的事情上。她是葉府買來的婢女,沒有親人,也不知道老家在哪裡。但惠州是她長大的地方,能夠回去應該會高興。

  想的事情太多,連續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皇帝留在披香殿陪她,在半夜驚醒的時候將她摟入懷中,輕聲安慰。

  「又夢到她了?」

  「嗯。」環在腰後的臂膀堅實而有力,讓她在這樣的淒清夜晚也能感受到勇氣。

  皇帝知道這些日子憫枝幾乎夜夜入夢,意外地沒有讓她喝安神藥,反而由著這種情況發生,「噢?今晚是什麼內容?朕記得昨天晚上,你是夢到了她給你做刺繡,卻把妙蕊做得差不多的枕頭套給毀了的事吧?」

  「陛下記性真好。」她悵然一笑,「臣妾今晚夢到的,是小時候的事……她剛剛入葉府的那幾年,是個闖了禍就只敢躲在角落裡哭鼻子的傻丫頭。」

  那不是屬於她的記憶,是真正的葉薇和憫枝的往事,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夢到這些。這樣也好,她那麼記掛她的小姐,連為她死也甘願,此番去了地府一定就能和那個人重逢了吧?也不知到時候她想起自己這個鳩佔鵲巢的假貨,會是什麼心情。

  「既然是傻丫頭,你幹嘛還留她在自己身邊?」

  「我心地好呀。怕她沒人收留,就要去做粗活了……」她低笑,「不過您說得對,我其實不該帶留她在身邊的。我不帶她入宮,她也不會死得那麼慘……」

  真正的葉薇不明白厲害,可她卻再清楚不過,憫枝的性子根本不適合宮裡的生活。可這一年多以來,她自己都是費盡心機才站穩腳跟,哪怕打算將她送出宮嫁人,也來不及籌備。

  「這不能怪你。老天給我們每個人都安排好了命數,除了司命星君,沒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你如果真要怪,就怪朕吧。要不是我當時顧忌著父皇的情緒,猶豫了那麼一下,也不會被她搶了先。她下起手來實在乾脆,竟阻攔不及。」說到最後,他似乎也有點慨嘆,為那柔弱女子對自己的決絕。

  所謂赤膽忠心,便是如此吧。

  她搖頭,「怎麼能怪到您身上?臣妾又不是不識好歹的人,您特意來相救這份情,我記著的。」

  頓了頓,溢出絲苦笑,「您知道嗎?憫枝其實一點都不怕死的,早在當年我被蘇氏施以脊杖的時候,她便是和我一同受刑。那時候她跟我說,黃泉路上也會陪著我,兩個人肯定不寂寞。去年除夕夜,皇后娘娘設計陷害我,被幽禁在拾翠殿的時候,她還是說,如果真的有個好歹,她總會和我一起。我那時候就覺得,這丫頭真是傻透了,丟性命的事情,她卻視作光榮,一點都不害怕。

  「所以這次,她會這麼選擇我其實不該驚訝才對。我現在只是很後悔,這一年多以來,我因為覺得她性子不夠沉穩,許多事情都瞞著她,讓她生出了我不信任她的感覺。這次在紫微殿,她一定是想起了那些事情,所以才不肯給我惹半點麻煩……

  「她怕我嫌棄她……」

  聲音到最後有些顫抖,隱約的哽咽更是讓皇帝心頭抽痛,又憐又愛地將她摟得更緊,「你還能夢到她,說明她沒有生你的氣。況且你夢到的都是快樂的往事,這也說明了她不願折磨你,哪怕入夢都希望你能高興。她不會怪你的。」

  是,她知道憫枝不會怪她。可有些事情卻不會因為這個就不再在意。

  葉薇搖搖頭,不想讓自己繼續陷在這種情緒中。思緒忽地轉到另一件事上,她猶豫了瞬,還是把忍了這麼多天的困惑問出了口,「太后娘娘……您和她說了什麼嗎?」

  那天趙太后的表現太讓人驚訝,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裡面必定有什麼問題。

  終於問到這個了。皇帝暗自無奈,順著她長發摸了摸,「母后所擔心的,無非是朕不是她親生,若她再不握緊手中的權力,宮中就沒人尊重她這個太后。韻妃中毒的事給我提了個醒兒,所以之後便找到機會和她深談了次。無論如何,她養育我十幾年,期間也頗費了些心思。如今萬里同風,朕自然會以天下養,敬她重她。我讓她安心。」

  原來如此。因為這個,趙太后那可怕的疑心病和暴躁脾氣才好了許多,開始找回些年輕時的清醒判斷。不僅如此,考慮到她是皇帝寵愛的妃子,對她的態度都好轉不少,那天在建章宮甚至想辦法幫她脫身。

  她也是在對皇帝的保證作出回應吧。

  「母后從前不喜歡你,都是因為一些誤會。以後不會了,她會護著你的……」

  「那那天的事,也是太后娘娘給您報的信嗎?」大長公主說了,她們對外是隱瞞了消息的,皇帝還能及時趕到,只能是有人暗中報信。

  皇帝想了想,黑暗中一雙眼眸有柔光閃過,「不是。」

  葉薇一愣,「不是?」

  食指纏繞上她的長發,他忽然覺得有些事即使重要,告訴她也無妨。秘密憋久了也會變得無趣,而這些牽扯兩宮關係的機密大事,拿來作為臥床夜話、哄勸美人的談資似乎也沒什麼不妥。

  「是周兆。」

  葉薇愕然。周兆?太上皇身邊最受信任的大宦官周兆?這真是她怎麼也沒想到的事情。

  「周兆是你的人?」太過驚訝,措辭間都忘記了尊卑之分。好在皇帝並不在意,「可以這麼說。」

  許多事情立刻明白了,連周兆都是他的人,那當初廢黜皇后、以及之後對付左相能進行得那麼順利也就不足為奇。她想起之前的某個深夜,也是在這張床榻上,他擁著她承諾,以後的日子會護她佑她,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她以為她是被毫無防備地送到建章宮,但原來那裡一直有他的人在暗中保護著她。

  「現在想來真是慚愧,朕說了不會讓你受到傷害,卻還是害得憫枝慘死。」

  事情已經發生,他不會再說什麼如果憫枝別自盡得那麼快,他拼著得罪父皇也會救她出去。這些假設如今看來毫無意義,只有懦夫才不肯承認自己做得不夠好。

  葉薇訝異抬眼。雖然皇帝對憫枝的葬儀很是厚待,但她知道他其實並不怎麼在乎她的性命,興師動眾趕到建章宮也只是為了救她而已。若不是怕憫枝落到大長公主手裡會牽連到她,甚至不會費那麼大功夫去幫她脫身,更樂意在平息上皇對她的懷疑後,把憫枝送去當他消氣的靶子。一個婢子而已,還入不了他的眼。

  正因為明白這些,所以此刻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她第一感覺是聽錯了。對視片刻後,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將頭埋入他懷中。

  原來他真的明白,明白憫枝對她有多重要。這世上能被她信任的人那麼少,上一世是蘊初和謝懷,這一世則添了憫枝、妙蕊兩個婢女。她死了,她如同失去了個親人,心中的苦痛煎熬可想而知。

  他在意她,所以能夠做到愛屋及烏。

  她忽然覺得,自己長期以來對他的防備太過殘忍。這個男人是她這一世的良人,他們有肌膚之親,有閨房畫眉、月下共酌的恩愛,她從不曾真正把他當做夫君,可他卻盡到了身為夫君的所有責任。

  有所虧欠的人,是她才對。

  .

  聊天聊久了人也就累了,葉薇終於再次睡著,賀蘭晟也長舒口氣,重新閉上了眼睛。

  許是被她給傳染了,甚少做夢的他這晚居然也做了個夢。之所以清楚地認識到這是個夢,是因為週遭的場景太過熟悉。明州城內的宋府,楚惜給他治傷的那間屋子。他還是躺在床上,觸目所見,幔帳金鉤、屏風繡墩皆是記憶中的模樣。

  這回他沒有受傷,可以從容地坐起來。屋子右邊有個妝台,他聽到玉梳放上桌面的聲音,下意識轉過頭去。有女子背對著他而坐,紅衣白裙、身姿纖長,是他魂牽夢繞的佳人。他看得呆住,等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連眼眶都有些發熱。

  明明是渴盼多年的時刻,他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阿薇。這些日子以來她每晚都被與憫枝有關的夢魘糾纏,他卻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甚至在心底深處,還有些羨慕她。

  虧欠了的人能在夢中見到,重溫那些美好的回憶,這也是一種福分。不像他,哪怕白天再多的牽掛思念,卻一次也沒有夢到過那個人。

  在知曉她的救命之恩後,在得知她被自己牽累至死後,在處置了對她下毒手的親妹妹後,她都不肯稍作垂憐、入夢一見。

  生而不與吾形相依,死而不與吾夢相接。

  如此悲涼,如此無奈。

  女子動了下身子,彷彿要轉過身來。他忽然開始緊張,暗罵自己是魔怔了嗎?這是盼望了無數次的事情,好不容易實現了,還東想西想的做什麼?

  就算是在夢裡,能多看她兩眼也是好的。

  吸了口氣,他小心翼翼道:「楚惜……是你嗎,楚惜?」

  她沒有吱聲。

  他覺得自己這樣有些可笑,翻身下床,慢慢朝她走去。無數的話語在腦海心間翻騰,竟讓他一時不知講什麼才好。是他的愧疚,還是他無法自拔的傾慕?

  襄王空有夢,神女卻一無所知,他這輩子最失敗的恐怕就是這件事了。

  「楚惜……」

  她肩膀動了動,終於慢慢朝他轉過身子。披散的長發垂在肩頭,她容顏籠罩在柔和的燈光中,肌膚賽雪、素淨如荷,只消安靜地坐著便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可這不是他期待中的面龐!她不該出現在這裡!

  後背騰地起了層冷汗,他連頭皮都發麻了,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問出後面的話。

  「你是……阿薇?」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18 A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9-3 08:59 PM 編輯

第94章 威脅

  調查一開始頗為棘手。

  高安世奉命督查此案,去六尚局詢問情況時,那邊才告訴他官窯根本不曾送進過什麼道君瓷像,也就無法得知這東西原本該由誰送到建章宮。

  高安世本以為,揪住那裝病的宮娥就能順藤摸瓜,孰料這條線從一開始就是斷的,無奈之下只得嚴刑拷打紫微殿的宮人。好在太上皇此次對真相也頗為上心,對於自己的宮人被用刑並沒有什麼意見。

  嚴刑拷打很快取得了成果,當天負責引憫枝進去的宮娥按照供出,吳國大長公主身邊的宮女曾吩咐過她,當天會有人來給太上送道君瓷像,她不可代為轉交,得讓那人親手把東西交給上皇。她說自己並無加害太上之心,只是聽了大長公主的吩咐,哪知會釀成大禍。事情發生後,她又因為太過害怕,遲遲不敢說出真相。

  這婢子巧舌如簧,彷彿清白無辜。可惜這份供詞出來沒多久,另一個負責整理桌案的宮娥便指證,說曾看到她在多枝燈旁徘徊,搞不好蠟燭裡的依蘭香精便是她放的。

  高安世發了狠,把最殘忍的刑具搬了出來。還沒過完一道,阿照便扛不住了,哭著承認說自己確實是大長公主安|插|在太上身邊的眼線,當天的事情全是奉了太主的命令行事。

  於此同時,那個以染病為由、誆騙憫枝去送瓷像的宮女也被揪了出來,同樣對自己是大長公主的人這件事供認不諱。

  兩人的供詞一併被送上入了紫微殿的御案,歪坐龍榻的太上先是不可置信,在終於確認之後,便是讓所有人都不敢直面的雷霆之怒。

  .

  「聽說大長公主在紫微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了?呵,真是不成個樣子,此等宮廷醜聞本該遮著掩著,她倒好,大張旗鼓地跪在那裡,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做了什麼嗎?」

  妙蕊正在為葉薇梳頭,認真把一枚蝴蝶嵌藍寶的插梳別入發間,才道:「事到如今,她除了對著太上耍耍苦肉計,還能有別的辦法不成?姚都尉兩年前就被陛下派去了靳陽任職,她本該隨夫上任的,卻仗著太上的寵愛繼續留在煜都,還囂張跋扈、不可一世。如今可好,連太上都敢算計,暖情香這種下作的手段也敢用到紫微殿,半分不顧惜兄長的身子。太上從前有多疼愛她,如今就有多憤怒、就有多心寒。奴婢看她的好日子到頭了。」

  妙蕊語氣又是嘲諷又是冷漠,葉薇知道她與憫枝一塊長大,兩人感情素來要好,這些日子心裡的悲痛比自己只多不少。伸手握了握她的,她道:「你放心,作惡者終有其報,憫枝的在天之靈定會看到她仇人的下場。」

  妙蕊咬牙,「是,她一定會看到的。」

  她起身,妙蕊為她穿上件琉璃白的大袖,「陛下這兩日都沒來披香殿,小姐要不要去看看?」畢竟之前的七八天,他可是每晚都會來的。

  葉薇舉目四望,驚覺沒有那個人在,這華麗的宮室竟顯得有些空曠。夜裡再度驚醒,也不再有人用臂膀攬她入懷,她擁著被子獨坐榻上,四面是淒清的夜色,而她心中居然漫過隱約的失落。

  皺了皺眉頭,她趕走這讓她不安的念頭,「再說吧。陛下又不是住在披香殿的,若一兩日沒來我就不習慣了,回頭還不得亂了套?」

  妙蕊似乎想說什麼,然而看到她的神情到底忍了下去。

  .

  關於紫微殿那天發生的事情,太上皇倒是有意遮掩,奈何皇帝暗中動了不少手腳,是以不到幾天,宮內宮外便傳得沸沸揚揚。大家明面上不敢談論,私下裡卻沒少和親朋密友交流,閒話爐子燒得熱火朝天。

  三清殿到底不是真正的世外仙宮,這些消息也一點不漏地傳到了這裡。鄒遠知道自家師尊和慧昭儀的關係不同尋常,有心詢問兩句,卻又被他冷淡的神情給及時制止,最終只是提醒自己保持警覺,別一不小心做出什麼,給師尊惹來禍患。

  想避禍的心情十分誠摯,所以當看到姚昭容披著黑色的斗篷,避開眾人耳目潛入兩儀殿時,他第一個動作是想把她攆出去。

  「昭容娘娘……」

  「本宮是來見你師父的,還請鄒道長行個方便。」

  他正為難,師尊卻已從內殿出來,朝他揮了揮手,「你出去吧,別讓人進來。」

  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十月底的煜都還不曾下雪,但這樣的夜晚已經能凍得人渾身發抖。謝懷見姚嘉若臉頰被寒風颳得微紅,嘴唇卻依然蒼白,微微一哂,「貧道記得,一年前就曾與娘娘說過,別再跑到我這兩儀殿來。娘娘莫不是忘了?」

  姚嘉若彷彿沒聽到他的話,徑直往前走兩步,凝視著鎏金大鼎上鏤空的花紋,道:「本宮今夜前來,是有事找道長您幫忙。」

  「貧道卑微,恐怕幫不了您。」

  「先別拒絕得這麼快,不是什麼大事,耽誤不了您多少時間。」姚嘉若轉過身子,「您只需明日一早去紫微殿跟太上求個情,就說需要母親幫個什麼忙,抄經祈福、修築道觀都可以,就像你上次救下沈蘊初那樣。你不是最拿手了嗎?」

  謝懷長眉微軒,「怎麼,太上下定決心了?他讓大長公主離開京城,去靳陽陪姚都尉?」

  姚嘉若咬牙,「道長果然消息靈通。」

  「貧道不是消息靈通,只是對太上的心思比旁人更瞭解幾分罷了。所以,貧道也可以坦白地告訴您,這些話沒用。讓大長公主去陪姚都尉,已經是最輕的責罰,你們若執意不從,下場只會更慘。容貧道想想,大長公主若真想繼續留在煜都,唯有薨逝一途——葬入皇陵,自然能與日月山川一起,常伴這百年古都了。」

  姚嘉額角青筋狠狠一跳,半晌冷笑道:「本宮知道,謝道長如今不想與我們母女扯上關係,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撇清就能撇清的。要知道,當初可是母親把你舉薦給太上的!沒有她,能有你天一道長的今天?謝飛卿,做人不能忘本,你可還欠著我們情呢!」

  謝懷懶洋洋道:「哦,是嗎?太上頒布皇榜、廣招方士,朝野上下無不進獻道人以討好主君,最後卻沒一個討到好處。貧道的確是靠大長公主入的宮,可她也因此受到太上的嘉獎,珍寶重器便不說了,連湯沐邑都多了兩千里。娘娘您說,到底是貧道欠著你們的情,還是你們欠著我的情啊?」

  「謝飛卿!」姚嘉若忍無可忍,「你不要欺人太甚!」

  謝懷甩了下拂塵,冷淡道:「娘娘不上門自取其辱,便不會有人欺你。夜深了,您請回吧。」

  姚嘉若氣得渾身亂抖,眼看謝懷已經準備喚鄒遠進來,終於按捺不住,陰惻惻道:「裝得這麼清心寡慾、一本正經,背地裡還不是和皇帝的女人不清不楚?」

  謝懷停住腳步,片刻後才慢慢回頭。面無表情,只是目光如冰般寒冷,「你說什麼?」

  姚嘉若看到他這樣,忽然有種佔到上風的感覺,滿腔的淋漓快意,「自然是你和披香殿那位了。怎麼,被我說破了,慌了神了?說起來我還真是好奇,那個女人究竟有哪裡特別,陛下為她頻頻破例便罷,連謝道長這樣孤僻桀驁的人,也會對她動了心,真是讓人佩服。」

  謝懷看著她,沒說話。他的表情極大地取悅了姚嘉若,笑著走近一點,她曼聲道:「不明白我怎麼知道的?是,你的確藏得很好,可你忽略了一點——你看她的眼神。嘖嘖嘖,真是克制又隱忍吶,瞧得我都心痛了……可我就奇了怪了,你不是對那個死了的宋楚惜唸唸不忘嗎?你不是除了她誰都看不上嗎?那為什麼葉薇那個賤|人就可以,你告訴我啊,為什麼!」

  女子彷彿已完全忘了自己來這裡的初衷,只是怨毒地瞪著面前的男人。他面色陰沉,一字一句道:「你莫不是瘋了?」

  「我是!」她吼道,「反正你不幫我,等那些人趕走母親,我也難逃一死。那我就帶上你好了。把你和葉薇的醜事捅出去,大家一起死,黃泉路上也不寂寞,你說好不好?」

  說到後面語氣變得輕軟,彷彿情人的低語。

  屋子裡一片死寂,謝懷一動不動,姚嘉若也一動不動,兩個人彷彿化身雕塑。許久,她才撲哧一笑,「壞了壞了,一不小心鬧過頭了。好在意思都沒差。你若不幫忙,就等著我把你和慧昭儀的奸|情告到永乾殿吧,正好可以看看陛下有多喜歡他的新寵,會不會原諒她偶爾的紅杏出牆……」

  謝懷睨她,「你以為他會信你?」

  「誰知道呢?或許,我手裡有什麼他不得不信的證據?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向來喜歡背後算計人,知道了你這麼大的秘密,不攥點把柄在手裡怎麼可以?」姚嘉若理了理斗篷,不復進門時的陰鬱,笑意吟吟道,「夜色已深,本宮便先回去了。道長好好考慮,我等你的好消息。」

  殿門開啟了又關閉,期間有寒風趁機灌入,讓他的衣袍也鼓動飛舞。謝懷立在鎏金大鼎旁,淡淡地凝視殿內的朱漆大柱,半晌勾起薄唇,涼涼一笑。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19 AM

第95章 太主

  同一個夜晚,永乾殿書房內。

  皇帝負手立在窗邊,眺望天邊晦暗星辰,「紫微殿現下什麼情景?」

  高安世道:「大長公主還在殿外跪著,任憑周兆怎麼勸也不肯離去。今晚又降溫了,紫微殿的宮人沒辦法,只好給她點了爐子,省得凍出毛病來——看來太上這回是鐵了心了,鬧成這樣都不肯見她一面。」

  皇帝嗤笑,「愛之深便責之切,父皇只有姑母這一個同胞妹妹,打小就是捧在手心裡寵大的。如今陡然得知,這妹妹居然把自己當傻子似的耍,還半分不拿他的身體康健當回事兒,父皇怎麼能忍?這可比旁人犯了錯更讓他刺心。姑母也是明白這點,所以情願被宮內宮外都看了笑話,也要求得兄長諒解。她知道,若任由父皇把她攆出了煜都,再想回來就難了。」

  「那,陛下覺得太主再這麼跪下去,太上會心軟麼?周兆他們既然敢又生爐子又送衣裳,肯定也是覺得太上不希望她生病,若再躲跪些時辰,求得聖心回轉也不是不可能啊……」

  皇帝食指在窗沿上一下下地點著,「父皇自然會心軟。」

  高安世愣了,「那……」

  皇帝轉身,走到書桌邊取下一管長峰紫毫,順手在宣紙上寫著什麼,「朕這個姑母,最大的毛病便是所求太多、永不知足,卻不知,這樣只會把自己逼上絕路。」

  眼前又浮現出那張總是修著豔妝的倨傲面龐,她精於保養,以至於現在和七八年前看起來沒什麼差別。只要一個晃神,他還能看到她牽著稚氣未脫的姚嘉若站在他面前,紅菱似的雙唇勾起,笑眯眯道:「太子覺得,讓嘉若給你當太子妃怎麼樣?你的所有表妹裡,就數她生得最美,殿下難道不喜歡?」

  從一開始,她的目的就清楚明白。這些年為了把她的寶貝女兒推上後位,她在後宮不知攪出了多少事情。從前他需要用姚氏去牽制宋楚怡,所以順水推舟把那女人捧上了雲端,但她們鬧得太過,讓他越來越無法忍受。韻妃出事那次,他將姚氏褫號降位便是明白的警告,可惜她們並沒有懂。

  事到如今,他已不是剛登基時左右掣肘的新君,連宋楚怡都被廢黜,她還以為能繼續控制他不成?

  丟下筆,他淡淡道:「把這幅字送到毓秀殿去,就說是朕賜給賢妃的禮物。」

  認不清形勢是很多人都會犯的錯,但刀都架到脖子上還不肯退步,便是自尋死路。讓她去靳陽找姚都尉是他身為晚輩,給這位姑母的最後一個機會,既然她不要,之後種種也就怨不得他了。

  .

  葉薇次日一大早便被召到永乾殿,皇帝還在宣政殿上朝,要過半個時辰才會回來。她被宦官引到正殿坐下,對方奉上香茗糕點,請她安心等候。

  宮室內很安靜,她昨夜沒怎麼睡好,坐久了就有些昏昏沉沉。糕點的甜香縈繞在鼻尖,她垂著頭點了兩下,慢慢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下巴傳來冰涼的觸感。她悚然驚醒,卻見皇帝半蹲著身子站在自己面前,右手托著她的下頷,眉頭微微蹙起。

  「怎麼在這裡睡了?有這麼困?」

  她臉頰發紅,一大早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打盹,實在有些丟人,「呃,還好……陛下下朝了?您傳臣妾過來,是有什麼吩咐嗎?」

  皇帝收回手,轉身內殿走去,葉薇連忙跟上。他在寢殿中央站好,隨意張開雙臂,立刻有宮娥上前替他脫下隆重的袞冕。葉薇過去也曾見過宮人服侍他穿上這套公服,然而脫還是第一次,不由有些好奇。皇帝盯著她想了想,忽然道:「你會麼?」

  「什麼?」

  「服侍朕換衣,你會麼?」

  不待葉薇回答,他已自顧自下了命令,「過來試試。」

  她無法,只好聽命走近。宮娥們自覺退開,卻又保持了適當的距離,可以在昭儀娘娘不明白時開口提醒。

  解下紅纓,將前後共二十四旒的冕冠取下,露出烏髮的頭髮。他額頭的線條很好看,葉薇記得自己當年第一次見到時就垂涎不已,還曾用食指順著一點點撫摸過,彷彿他不是重傷垂死的傷員,而是她收藏的玉器。

  玄衣、紅裳、白羅大帶、紅蔽膝……她一件件除下,等再次抬頭時,他已經僅著素紗中單,足上踩著赤舄。

  「唔,鞋子應該也要換過吧?」說著蹲下|身子,握著赤舄的頭示意他抬腳,自己好幫他脫鞋。孰料他竟不配合,垂眸凝視她片刻後輕輕搖頭,「好了,起來吧。」

  她歪頭,不明白他怎麼了,「我脫得不好?」這麼複雜的公服,她一樣都沒弄錯,明明很有天分才對!

  他彷彿笑了,「沒有,你脫得很好。」

  只是再繼續讓她弄下去,他就不想做後面的事情,只想抱起她去榻上摺騰了……

  身體微微發熱,他咳嗽了一聲,往後退了一步,「你們,過來幫朕穿衣。」

  宮娥再次上前,繼續自己的工作。葉薇站在那裡欣賞男人頎長的身姿,素紗中單已經被玄色的深衣掩蓋,玉冠束髮,轉眼便從至尊帝王變成了翩然公子。

  他再次朝她走近,臉上的表情已不像適才那般古怪,一本正經道:「陪朕去個地方。」

  .

  去紫微殿的途中,葉薇與皇帝同乘一輦,整個過程氣氛都有些詭異,她卻始終想不出詭異的源頭在哪裡。

  正如妙蕊那天所說,皇帝這兩日不曾來披香殿,而之前七八天他每晚都會過來陪她入眠,在她被噩夢驚醒時耐心寬慰。鑑於這位陛下有「心裡藏著事便不理人」的習慣,葉薇也想過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沒察覺,後來又覺得簡直有病。他不就是兩天沒過來,換做半年前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怎麼如今都開始想東想西了?

  莫名其妙!

  轎輦抵達建章宮大門時,葉薇終於想明白了哪裡不對勁。她和皇帝並肩坐著,默然走神時總覺得他在看她,可是當她扭過頭,他卻神情淡漠地看著前方。

  她眉頭不自覺蹙起,懷疑究竟是自己的錯覺,還是他真的在偷偷打量她。

  這人怎麼回事兒?

  她看得太認真,他眾人承受不住,默默轉過頭。濃眉微軒,「怎麼?」

  葉薇咬了咬唇,「臣妾今日的妝容可有哪裡不妥?」

  他聞言審視片刻,道:「無。」

  「哦。臣妾還以為,晨起的時候攬鏡自照沒看仔細,有哪裡出了紕漏。一會兒就要面見上皇,把人丟到建章宮便不好了。」

  「怕丟人?也不知適才是誰在永乾殿裡打瞌睡,就不怕朕的宮人笑話你?」

  「那些是陛下的人嘛,看到便看到了。可若是在建章宮鬧笑話,丟的也是陛下的面子啊。」

  「哦,原來你還是在為朕考慮……」

  「臣妾近日被夢魘所困,還好有陛下龍威安枕,臣妾心中感激,自然要為您考慮……」

  他面上本就稀薄的笑容徹底消失,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葉薇一直在觀察他的神情,見狀微微發愣,卻不妨他突然扭頭,攥住她手腕就把人拉近。

  面龐相對、呼吸糾纏,他望著她的眼睛,慢慢道:「阿薇,朕有沒有告訴過你,從第一次見面,就覺得你很面熟。」

  「……啊?」

  「你讓我想到一個人。」

  他之前也說過類似的話,然而這次葉薇卻感覺到莫名的心慌。彷彿走鋼絲的雜技藝人,稍有不慎便會從高處跌落,粉身碎骨。

  「您、您說過,是那個您臆想中的女子,對吧?」

  他搖頭,「不,不是臆想。她真的存在。那個冒著生命危險救了我的姑娘,不是我的幻覺。」

  葉薇先是驚訝,繼而滿臉困惑,「臣妾都被您弄糊塗了,一會兒是真的,一會兒是假的,到底怎麼回事?您不是說,那個什麼救了您的女子,是廢后聽從左相的吩咐作的戲麼?」

  「你不知道?」他挑眉,黑眸中有壓抑的光影,就好像他自己也在承受著百種念頭撕扯的痛苦,「你真的不知道嗎?阿薇。」

  轎輦穩穩落下,高安世的聲音隔著帷幕傳來,「陛下,昭儀娘娘,紫微殿到了。」

  皇帝轉過頭,敲了下轎輦的內壁。立刻有人將帷幕掀開,他率先出去,葉薇在原地坐了片刻,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心臟,也跟著出了轎輦。

  一定是被謝懷的事情刺激了,剛才有一瞬居然以為皇帝知道了她的身份!

  怎麼可能!他連宋楚惜的模樣都沒看清過,如今又怎麼能知道這樣的事!

  不要自己嚇自己了!

  天上飄著細雨,高安世撐開四十八骨的紫竹傘張在皇帝頭頂,他卻順手接過傘柄,示意他退後。撐著傘轉頭看向葉薇,無需多說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提起裙角走了過去。

  紫微殿前也有台階,雖不如三清殿的長,站在下面也難以看清上頭的情形。所以當二人走到台階盡頭的空地上時,才驚訝地看到吳國大長公主攥著姚嘉若的胳膊,搖搖欲墜地立在大殿門口,臉色煞白。

  「阿母,阿母你別這樣……」姚嘉若神情驚慌,「你別嚇女兒。」

  大長公主嘴唇狠顫,片刻後忽然甩開她的手,幾步走到殿前跪下,高聲道:「阿兄!阿兄你真的不肯原諒妹妹嗎?我知道我做錯了事,你打我罵我都可以,但你不要趕我走啊!阿母離去時你明明答允過她,會保護我、包容我,無論將來發生什麼,都會永遠保護你的同胞妹妹,這些你都忘了嗎?阿兄!」

  她一壁說,一壁朝殿內磕頭,地上已經被雨水打濕,有幾處還積了不大的水潭,她這麼跪下去很快就弄得渾身濕透。太主這樣激動,宮人也不敢上去為她撐傘,就由著她跪在細雨中悲痛哭求。

  姚嘉若在那裡立了片刻,也走到旁邊跪下,卻不像太主那樣失態。背脊挺直、面無表情,明明白白告訴旁人,她只是陪母親同跪,並無半分心虛理虧之處。

  恰好此時,宮人們也發現了皇帝,忙不迭下跪行禮。周兆快步走近,磕了個頭才問道:「陛下過來怎麼也不通報一聲,臣等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周大人客氣了。你只需告訴朕,這是怎麼回事,便不怪你失禮之罪。」

  周兆壓低了聲音,「微臣也正想找機會稟報陛下。唉,還是因為之前的事兒。大長公主在這裡也跪了一天一夜了,今兒一大早,太上終於鬆口召她進去,卻不是表達寬宥,反而明明白白告訴太主,讓她趕緊會公主府打點行裝,半個月後起程上路,去靳陽找姚都尉。太主一時接受不了,就……就成這樣了……」

  雨勢忽然加大,傘面劈啪作響,葉薇裙襬被雨水濺到一點,小心地把它往上提了提。而大殿門口,被太上用整個國家的權勢嬌養得倨傲無比的大公主卻依然跪在大雨之中,所有想為她撐傘的宮人都被推翻。冬雨冰寒刺骨,她卻渾然不覺,任憑衣衫濕透也不肯離去。

  絲履踩著磚地,尖端的雲紋已經被浸濕,皇帝慢慢走到她旁邊,輕聲道:「姑母,你這又是何必?」

  大長公主遽然回首,適時一道閃電劈下,她的面龐被白光映照,竟慘然如鬼。烏黑的瞳仁裡滿是驚怒和仇恨,可當著眾人的面卻什麼也不能說,最終只是咬牙笑了笑,「陛下……」

  「父皇讓您去靳陽,也是為了您好。夫妻團圓,難道不是美事一樁?朕知道姑母放心不下嘉若,可有朕在,還能有誰欺負她不成?姑母,不要一錯再錯,父皇對你已經夠仁慈了。」

  水蔥似的指甲掐著掌心的皮肉,她恨得連牙根兒都快咬碎了,眼前的男人居然還不依不饒,說著這些狀似規勸安慰、實則幸災樂禍的話!他擺出了副惇惇教導、恨鐵不成鋼的模樣,越發襯得她蠢鈍不堪,若傳到皇兄耳中,定然要再厭惡她三分!

  顫抖著身子控制住自己,她把視線往旁邊挪了點,卻對上了翩然而立的白衣女子。那樣熟悉的一張臉,是她如今的死仇,她知道她會來看她的笑話,卻沒料到會是這樣的情況。

  瓢潑大雨中,大長公主與慧昭儀沉默對視,年輕的昭儀娘娘神情一開始很冷淡,然而慢慢的,裡面流露出譏誚與憐憫。她彎了彎唇,用一種看乞丐的眼神看著她,嘲諷之意溢於言表。

  大長公主腦內轟然炸響,彷彿有閃電再次劈下,四海八荒都不得安寧。

  雨水順著臉頰流淌,不用旁人告訴,她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一副什麼模樣。濕髮凌亂地糊在臉上,衣裙上也全是泥水,整個一市井潑婦。與之相對的,她卻儀容整潔、貌美如花,君王為她撐著傘,而她居高臨下站在她面前,眼睛裡是勝利者看向落敗者的奚落和憐憫。

  更不消說周圍那些旁觀的宮人了!

  活了四十多年,大長公主還從未受過此等大辱,大腦頓時一片空白。不待身邊的人反應過來,便直愣愣地朝前砸去,就這麼暈倒在漫天風雨中。

  .

  「太上別擔心,侍御醫過去看了,太主就是這兩日沒怎麼進食,又冒著嚴寒在外面跪了太久,才會一時受不住暈厥的。到底是金尊玉貴的身子,哪經得起這個折騰,微臣瞧著這心裡都……」

  「周兆,閉嘴。」

  不過十來日的功夫,葉薇卻覺得那高居上位的太上皇彷彿老了十來歲。眼睛疲憊地閉著,他好像陷入了巨大的苦惱之中,不知該如何決斷。裡面是他打小親厚的同胞妹妹,可也正是她利用了他的信任,將他變作宮內宮外的笑話。趕她離開是他能想到的最輕的責罰,可即使這樣,卻惹來了她如此激烈的反應。

  在大雨中跪到暈倒,她從小就是被呵護著的,哪裡吃過這樣的苦頭……

  難道說,真的是自己太過分了?

  「舅舅,舅舅!」

  姚嘉若慘白著一張小臉,不顧儀態地跑到正殿跪下,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舅舅,嘉若有罪!嘉若來跟您認罪!」

  太上皇一見到她眉頭就狠狠一跳,「又怎麼了?你母親任性,你也跟著她鬧嗎?」

  姚嘉若淚流滿面,「不,不是的。求舅舅不要責怪阿母,這次的事情與她無關。是我,都是我的錯!是我嫉妒慧昭儀,所以瞞著阿母犯下了這不可饒恕的過錯!阿母什麼都不知道,通通是我的錯!舅舅,求您處死嘉若,原諒阿母吧!」

  太上皇慢慢坐直身子,眼神複雜地看著她,「你說什麼?」

  「我說,這些事都是我一人所為。阿照是我收買的,其餘人也是聽我的驅使,母親她事先全不知情,後來……後來也是為了保護我才擔下了這些罪責。舅舅,您別趕母親離開煜都。她是在這裡長大的,遠走他鄉會受不了的。而且她也不願離開您啊……」

  太上皇沉默片刻,輕嘆口氣,「嘉若,別鬧了。朕知道這些事情都和你沒關係,你如今出來頂罪也是沒用的。」

  「不,舅舅您信我,真的是我……」

  「她的心思朕一直都知道,想讓你當上皇后,想讓你將來的兒子成為太子,乃至整個國家的皇帝。朕以前太縱著她,也沒覺得這些心思有什麼不對,現在看來,確實是朕這個兄長疏於管教,才會讓她錯到今天的地步。你一片孝心朕能理解,所以不會怪你的欺君之罪。下去吧,去照顧你的母親。」

  葉薇聽到這話心頭已經溢出聲冷笑。如今看來,大長公主的苦肉計還是起了作用,太上雖然還在說她的不是,語氣間已經開始自責,再這麼下去,原諒她是早晚的事。

  這對母女真是把他的心思琢磨透了,一招接一招玩得很是順手啊!

  姚嘉若哭得不成人形,被貼身侍女瓔珞扶起來後,猶用一雙通紅的眼睛望著太上皇,哀哀喚道:「舅舅,嘉若及笄那年,您曾答允過,會滿足嘉若一個願望。您還記得嗎?」

  他微愣,「當然。」

  「那麼如今,嘉若求您,讓母親留在煜都,好不好?就當是為了我的一片孝心,好不好?」

  殿內無人開口,只聽到姚嘉若高高低低的啜泣聲。太上皇瞧著這個備受自己疼愛的外甥女,刻意裝得冷漠的眉眼終於慢慢軟了下來……

  「太上容稟,奴婢有絕密的消息啟奏!」

  變故陡生的時候,大家總是措手不及。然而不知是不是最近遭受的震驚太多,就連紫微殿掃地的宮女都沒表現出驚訝,只是用一種「終於來了」的眼神望過去。

  青衣婢子跪到了姚嘉若身側,面朝至尊、神情激動,一字一句道:「奴婢有關於姚昭容的事情要上奏天聽,還望太上和陛下折節辱聽!」

  皇帝兩手交疊,修長的手指玉般動人,「哦?關於姚昭容的?朕記得你是跟在昭容身邊服侍的,叫……叫什麼來著?」

  「回陛下,奴婢名喚彩珠。」

  皇帝一笑,「哦,彩珠。你適才先喚的是太上,看來這話說與他知比較要緊,那麼要不要聽便交給太上決定吧……」

  彩珠動了動身子,「不……其實,這些事情與陛下的關聯更深,是關於……是關於昭容娘娘年初夭折的那位皇子的!」

  此語一出,無異於石破天驚。姚嘉若驚怒交加地看過去,厲聲斥道:「你瘋了嗎?這裡是什麼地方,也是你可以大放厥詞的!」

  皇帝眼睛眯起來,寒光如箭般射出,「說清楚。」

  彩珠嚥了口唾沫,再次磕了個頭,「陛下一定還記得,年初的時候,昭容娘娘無故小產。她說是被巫蠱所害,還大張旗鼓去小三清殿搜查,最後果真找到了寫有她生辰八字的符咒。琳婕妤娘娘因此被牽連,鎖入無極閣中長達八個月,陛下也憐憫她失子可憐,多有恩寵。可奴婢今日要說,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詛咒是假的,小產是假的,就連懷胎……都是假的!

  「姚昭容她,從來就不曾懷過身孕!」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19 AM

第96章 背叛

  彩珠的話一出口,殿內一片嘩然。姚昭容面色慘白,雙目赤紅地瞪著彩珠,彷彿從來就沒認識過她,「為什麼?本宮自問待你不薄,你為何要這樣陷害我?」

  「是不是陷害,昭容娘娘心知肚明,又何必在此做戲?奴婢只是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不能讓二位至尊被你蒙在鼓中,才會冒死把真相公諸於眾!」

  雖然早料到彩珠會說些什麼,但真的發生時葉薇還是有些驚訝。不動聲色地朝皇帝望去,卻見他神情冷肅,並未看她,只是死死地盯著彩珠。這樣的他有些可怕,讓慷慨激昂的婢子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哆哆嗦嗦道:「還、還有……」

  「荒謬!」太上皇打斷她的話,怒而拍案,「姚昭容懷孕的事是經侍御醫證實了的,哪容你這般詆毀!來人,把這個不知死活的賤婢給朕拖下去,杖斃!」

  彩珠大喊:「太上明察!此等大事,奴婢怎敢信口開河?奴婢願對天起誓,今日所言句句屬實,如若不然,便讓我死後墮入阿鼻地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太上皇氣得手都在抖,葉薇適才聽到他毫不猶豫的處決,不由想起憫枝的悲慘下場,一時氣血上湧。這位太上還真是視人命如草芥,動不動便打殺婢子,暴君一個!是以此刻看到他怒不可遏的模樣,心中沒有憐憫,只覺痛快。

  被捧在手心的妹妹三番五次利用便罷了,大長公主罪行暴露後,用了許多手段把姚嘉若摘了出去,所以在他心中,這個外甥女還是純孝無辜的。可美好的幻想沒維持多久,就有人出來揭露,母女倆原是蛇鼠一窩,他這個太上皇長期以來都被她們耍得團團轉。

  這樣殘酷的真相,就請您好生消受吧。

  皇帝喝退了想拖走彩珠的宮人,道:「父皇,您先不要動怒,讓這婢子把話說完。」

  太上皇回頭,「怎麼,皇帝懷疑嘉若?你覺得她說的是真的?」

  皇帝面無表情,「是真是假朕回頭自會查明,父皇大可放心。至於是不是相信這婢子,呵,在發生了姑母的事之後,您還覺得這宮裡有誰是絕對無辜的嗎?所謂兼聽則明,我們不能被既定的印象矇蔽了眼睛,一錯再錯。」

  太上皇無言以對,片刻後閉目深吸口氣,「罷了,這是你後宮的事,你自己處理吧。」

  皇帝頷首表示感謝,轉而看向彩珠。他有一陣子沒講話,似乎是在調整自己的心情,等到終於開口時,聲音已經是公事公辦的平靜,「你說姚昭容懷孕之事是假的,可有什麼證據?」

  「昭容娘娘的鳳體一直是秦御醫在照料,懷孕一事也是由他診斷出的,陛下如若不信,可傳秦御醫問話。」

  高安世道:「太上龍體違和,尚藥局四位侍御醫輪流來建章宮值班,適才太主又脫力暈厥,這會兒諸位大人倒是都在。陛下如果要傳,費不了多少時間。」

  皇帝點頭,「那就傳吧。」

  宮人領命去了,他又道:「趁著等人的功夫,把你知道的情況詳細說出來。沒頭沒腦的指控朕聽得糊塗。」

  彩珠叩首,「諾。陛下有所不知,奴婢原本是伺候韻妃娘娘的,只是小公主夭折後,韻妃娘娘傷心不已,不願再見到任何從前的宮人。陛下|體貼娘娘,所以將她身邊的人都換了一批,奴婢也就離開了韻妃娘娘身邊,轉而被撥到昭容娘娘殿中的。

  「奴婢到了毓秀殿後,因手腳還算麻利、做事也夠妥帖,漸漸得了娘娘的看重。不過她有心腹侍女瓔珞姑娘,奴婢最多也就伺候些理妝穿戴之事,涉及機密的從來不會告訴奴婢。當然,這樣的情況奴婢也很滿意,只想等年齡到了後便被放出宮,回鄉與老父老母團聚。

  「去年七月,昭容娘娘傳出有孕,毓秀殿的人都很高興,奴婢也不例外。但漸漸的,奴婢卻開始覺得不對。奴婢曾伺候過韻妃娘娘的龍胎,知道女子懷孕的一些症狀,可昭容娘娘卻很少有符合的。奴婢安慰自己說,各人體質不同,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後來,疑點越來越多。秦御醫請脈時,昭容娘娘從不肯讓奴婢在旁邊伺候,只有瓔珞姑娘可以入內。太醫開的藥方也是,通通不肯讓人沾手。奴婢隱約猜到了什麼,心中害怕,便以『娘娘看重龍胎,所以格外謹慎』說服了自己。

  「直到今年正月,娘娘龍胎不穩,太后娘娘讓新入宮的嬪妃都去小三清殿長跪祈福。可哪怕這樣的興師動眾,娘娘的龍胎還是滑掉了……

  「小產當晚,毓秀殿的許多情況都不太對勁。娘娘開始腹痛沒多久,秦御醫便匆匆趕到,速度快得就好像早有準備一般。而直到他過來,瓔珞姑娘才派人去給各宮報信,等眾人聞訊趕來後,又不許任何人入內。

  「之後的事情,便是諸位都看到的了……」

  片刻的沉默後,璟昭媛挑眉道:「現在想起來,那天晚上的情形是有點奇怪。好好的一個孩子,沒摔著沒碰著,說沒有就沒有了。姚昭容說的是受了詛咒,連黃符都搜出來了,可天一道長隨後卻說,那東西根本起不到害人的作用。那麼,您的孩子究竟是怎麼沒有的呢?」

  姚嘉若抿唇,冷冷道:「本宮也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麼沒有的!失子之痛對任何母親來說,都是無法痊癒的傷口,璟昭媛不能感同身受,至少不要幸災樂禍,就當為自己積德、為陛下積德,好嗎?」

  璟昭媛面皮漲紅,口不擇言起來,「什麼失子之痛,這會兒還在嘴硬!本宮看這婢子說得對,你根本就是假裝的!誰知道你那肚子裡弄了什麼鬼!」

  「玉臻,閉嘴。」睦妃打斷她,「陛下洞燭幽微,無需你在這裡發表意見。」

  璟昭媛訕訕扭頭,再看皇帝濃眉緊鎖、神情陰沉,也覺得自己過於放肆,心中懊惱不已。

  皇帝似乎沒聽到自己妃嬪間的針鋒相對,淡淡道:「賢妃,那晚你比朕過去得早,可有看出什麼異常?」

  賢妃蹙眉回憶了片刻,「啟稟陛下,正如這婢子所說,臣妾過去時秦御醫已經到了一會兒,產房的門又關著,裡面是什麼情況都不清楚,哪裡能看出什麼異常呢?」

  皇帝想了想,「昭容,對這婢子的指控,你有什麼話說嗎?」

  姚嘉若泫然欲泣,「臣妾知道自己性子不夠柔和,這些年在宮裡得罪了不少人,早在母親出事時,便已猜到會有今日。他們恨毒了我,千方百計要置我於死地。臣妾若果真無法洗刷罪名,只能在此辯駁一句——我從來沒有做過欺騙陛下的事情!臣妾對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

  皇帝不置可否,對彩珠道:「如果確如你所說,秦御醫早已被姚昭容收買,那麼此等欺君滅族的大罪,他既然做下了,不到最後關頭是絕不會承認的。你如果沒別的證據,恐怕一會兒對質時就得被他們翻盤了。污衊宮嬪是什麼罪名不用朕多說吧?到時候該怎麼辦,你應該很清楚。」

  彩珠鎮定道:「當然,奴婢……奴婢當然還有別的證據。」

  皇帝閉上眼睛,似乎有些疲憊,「呈上來。」

  彩珠從衣袖中取出一個信封,姚嘉若一直死死地瞪著她的動作,當彩珠把信封遞給高安世時,葉薇清楚地瞧見她跪在地衣上的膝蓋動了下,似乎想撲過去把東西搶下來。

  信封遞到了皇帝手中,他展開雪白的信紙,凝視著上面的內容,辨不出喜怒。

  恰在此時,去傳秦御醫的人也回來了。甫一瞧見殿內的情形,這年過四十的御醫便臉色劇變,在殿內跪下恭請聖安。皇帝看著信紙不說話,賢妃等了片刻,不得不代替他把傳秦御醫過來的目的說明白,那邊立刻大聲喊冤。

  「陛下明鑑,微臣向來對陛下忠心耿耿,去含章殿伺候姚昭容龍胎也是聽您的吩咐,又豈敢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微臣不知此人為何要冤枉於我,但臣德行清白,問心無愧!」

  皇帝終於抬起頭,「『德行清白?』希望卿看了這個東西,也能繼續問心無愧。」

  秦御醫有些惶恐,卻還是從宦官手中接過了信紙,掃到上面的字跡後立刻大驚失色,「陛下……」

  「其實朕有些沒看明白,不知道這上面寫的藥草到底有什麼作用。但這字跡是秦卿你的手筆,這點朕卻很確定。另外,這道方子也並不是用來穩固龍胎的。」

  彩珠道:「陛下英明,這藥方原是用來偽造懷孕的假脈象,以此矇蔽別的御醫!」

  秦御醫冷汗順著淌下,「陛下,微臣不知道這藥方是怎麼回事……這確實是微臣的字跡,但臣沒有寫過這樣的東西,陛下明鑑!」

  「你說你去毓秀殿伺候姚昭容是聽從朕的吩咐,不錯。不過朕也是因為姚昭容素來信任你,才會派你前去。你們如果事先便有勾結,這一切也就可以解釋了。」

  姚嘉若搖頭,淚如雨下,「陛下,您真的寧願相信一個滿口謊言的賤婢,也不肯相信臣妾嗎?臣妾服侍您多年,是您血脈相連的表妹,您真的不肯信我?」

  「姑母還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妹妹,不一樣膽大包天、欺君罔上?」

  太上皇原本被姚嘉若的淚水弄得心頭難受,正欲說些什麼,就被皇帝的話打得僵在原地。眾人噤若寒蟬,只有皇帝神情淡然,也不說怎麼處置後面的事情,繼續問彩珠道:「聽你剛才的話沒講完,『還有』,還有什麼?」

  彩珠頓了下,「還有,這回用暖情香陷害慧昭儀宮人的事情,其實也不是大長公主的本意。是……是昭容娘娘多番哀求,太主扛不住,才不得不答應的……」

  這消息與眾人的認知截然不同,大長公主跋扈狂妄誰都知道,此番事發,大家理所當然將她視作主謀。後來的發展也一如眾人猜想,姚昭容清白無辜,只是沒能及時察覺母親的罪過。

  怎麼,事實竟不是這樣?

  「陛下如若不信,可以審問毓秀殿別的宮人,還有瓔珞姑娘,奴婢相信,一定會有人扛不住說實話的!」

  沁婕妤與賢妃對視一眼,涼涼道:「如此說來,適才姚昭容的自首認罪,竟不是在做戲?合著是良心發現?」

  「什麼自首認罪?以退為進罷了。當眾承認自己做過的事情,卻偏偏讓眾人以為她是在代母頂罪、純孝過人,誰能想到,真正頂了罪的,其實是她的母親呢?這樣的『孝女』,亙古未有……」

  親妹妹和外甥女比起來,太上還是更在乎妹妹,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厲聲道:「還拖拖拉拉的做什麼?把這些人都帶下去,連同毓秀殿和太主身邊的宮女,給朕一個個地審,誰都不許放過!」

  姚嘉若一直緊繃著的肩膀忽然松下,整個人彷彿失去了支柱的木偶,爛泥般癱坐在眾目睽睽的大殿中央。

  .

  慎刑司果然是最近宮中最熱鬧的場所,紫微殿的宮人剛出去沒多久,就接收了毓秀殿的宮人,還順帶贈送了大長公主的侍女。刑具上的血跡還沒幹透,新的犯人已經躺了上去,鍛鍊拷打,陰森森的斗室裡是無休無止的噩夢。

  妙蕊對那邊的情形很關心,比較起來葉薇就淡然多了。打從猜到皇帝不想要孩子後,她就開始懷疑姚嘉若的龍胎根本就是假的,只是那會兒她已打定主意離宮,便懶得揭穿這些。妙蕊出事後,她把所有的細枝末節在腦袋裡過了圈,毅然決定從這裡入手。哪怕沒有證據,只要她找人當眾捅破,皇帝勢必會順勢審問。

  只因他一定能猜到出手的人是她,如果不定了姚嘉若的罪,那麼反咬一口時,就很容易把她牽連出來。

  制定計畫的時候並不覺得,等到此刻回想,才忽然有些肝膽俱寒。究竟是誰給了她這樣的自信,讓她確定但凡涉及到他,他便會設法維護?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真正相信他會全力保護她,哪怕她要動的是他從前的寵妾?

  她覺得自己簡直是魔怔了。

  用涼水潑了下臉,她被凍得臉頰通紅,卻感覺到久違的清醒。彩珠在她意料之外,當她跳出來指控姚昭容時,她第一個感覺是,皇帝居然搶先動手了。

  不想讓宮嬪懷孕的人是他,那麼姚氏傳出有孕後,第一個察覺不對的人自然也是他。然而全過程他什麼也沒說,直到姚氏小產,直到那個本就不存在的孩子離去,他都沒有露出半分破綻。

  隱忍不發,是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麼。如果姚嘉若膽大包天到從宮外偷孩子回來冒充皇子,他便有如山鐵證可以將她們母女置於死地。

  這個男人,心機還真是深沉,她以前真是小看他了。

  .

  皇帝早有準備,姚嘉若自然措手不及。瓔珞扛不住酷刑,在獄中咬舌自盡,秦御醫卻在一天一夜的鍛鍊後吐露口供,承認自己確實是收了大長公主和姚昭容的好處,暗中為她們辦事。

  「假懷孕那次,微臣一開始也是不肯的……只是微臣從前幫昭容辦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事兒,她以此威脅,我沒辦法,才不得不受她脅迫……陛下處死微臣吧,請千萬饒恕我的家人……」

  口供送到永乾殿之後,也抄錄了一份送到建章宮。到這個時候,葉薇才真的覺得太上對這個妹妹實在是仁至義盡。事情鬧得這麼大,他卻因為大長公主尚在病中,雖然自己不肯見她,卻也吩咐了宮中眾人不許傳話,免得害她病上加病。

  因為觸怒了上皇,她不再像從前那般可以住在建章宮,而是在宮中隨意選了間宮室住著,方便御醫過去診治。她的親信宮人都被送到了慎刑司,剩下的要麼不管用,要麼不盡心,葉薇費了些周折,便把她們都引開,獨自入了殿閣。

  一掀開帷幕,就聞到濃郁的藥香,酸苦異常。葉薇面不改色地走近,慢慢看清了榻上的人影。

  不過五六天的功夫,她居然老了這麼多。保養得宜的面上有了深深淺淺的皺紋,原本烏黑的長發也露出了灰白,在燈光下格外扎眼。這在沉睡中還不住咳嗽的女人不再是從前那個不可一世的中年美婦,已經全然是個老嫗了。

  聽說她的病很嚴重,打小嬌養的身子經不起長時間的跪拜,更何況還在冰寒的冬雨裡淋了那麼久。御醫說她現在不能受刺激,否則很有可能氣血逆轉、出現大問題。這也是太上不讓宮人告訴她外面情況的原因。

  葉薇在榻邊站了一會兒,大長公主到底沒睡實,果然睜開了眼睛。好像還弄不清狀況,她看到她時愣了愣,不可置信道:「是你?你怎麼進來的?」

  葉薇輕笑,「自然是走進來的。臣妾葉氏恭請大長公主安,祝您福壽綿延、榮寵常在。」

  大長公主冷笑,「你無需譏我,事到如今,孤承認此番是失策了。可你如果認為自己便穩操勝券,那便大錯特錯!來日方長,咱們走著瞧,看看最後是你這個昭儀娘娘能耐強,還是孤這個大長公主本事大!」

  「太主誤會了,臣妾哪敢諷刺您?臣妾是實心實意來祝賀您,恭喜您的苦肉計奏了效,太上相信此番設計臣妾婢女的事情不是您主使的,您只是代人受過。」

  明知道她的話不能信,大長公主還是因為這個露出了些許激動,竟撐著床板坐了起來,「你說什麼?太上真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葉薇笑吟吟地走近,「您生病的時候,宮中又出了樁大事,有人出面揭露了些事情,所以太上現在不那麼怪您了,轉而去怪別人。您說,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喜事麼?」

  大長公主到底是病糊塗的人,強敵當前竟也露出了喜色,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皇兄他果真……他不怪我了,不怪我了……」

  葉薇冷冷地凝睇著她,慢吞吞補充道:「當然。如今宮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以暖情香損傷太上龍體之事,乃是姚昭容一手為之。她目無尊長、藐視綱常,如今已被打入永巷,只待事情查完,便要問罪呢!」

  大長公主大驚失色,「你說什麼!」

  葉薇冷笑,她便如被刺中要害的母貓似的,歇斯底里道:「你這個賤|人,是你做的對不對!你害了嘉若,對不對!」

  「太主別急,臣妾還沒說完呢。冒犯太上只是其中之一,姚昭容的另一個罪名也很驚人呢!假孕爭寵、欺君罔上,更在事後連同宮中道士,以流產之事嫁禍宮嬪……您說,這兩樁大罪加起來,夠不夠讓陛下將這個尊貴的公主之女賜死呢?」

  大長公主口齒發寒、頭上冒汗,整個人都變了樣子。她瞪大了眼睛看著葉薇,忽然笑著搖頭,「不對,你在騙孤。這些消息孤為何從未聽到?你在說謊,你以為孤會上當?」

  「臣妾哪裡編的出這樣的話來。若非事發,誰能料到姚昭容竟膽大包天至此?假裝懷孕,之後還說自己流產是巫蠱詛咒,此等行徑簡直駭人聽聞。您覺得臣妾有這個本事,可以打聽到這些秘聞?」

  的確。若不是事發,這些事情葉薇根本不可能知道。所以,嘉若她真的……

  失魂落魄地往後一傾,她扶住了床柱,「為什麼……為什麼沒人告訴我……」

  「太上下了命令,誰還敢說?他老人家大抵是怕了您這個妹妹了,之前便又是磕頭又是淋雨的,沒臉沒皮、不知自重,若姚昭容的事情再讓您知曉,為了女兒恐怕連更過激的事都做得出來。所以,太上才讓大家瞞著你,等到事情塵埃落定,任憑你哭喊哀求,都無濟於事了。」

  她的話彷彿最無情的鞭笞,讓大長公主整個人都委頓了下去。蒼白的右手冒著青筋,她支撐不住彎下了身子,痛苦地干嘔。

  葉薇溫柔地笑起來,輕輕替她拍著背,「沒想到吧,尊貴無比的吳國大長公主,居然也有今日。其實我原本不想和你鬧成這樣的,可誰讓你非要逼我?你害死了憫枝,這筆賬不還,怎麼可以?」

  「那不過是個卑微的婢子,孤碾死她就跟碾死一隻螞蟻!你為了個婢女來跟我討公道,可笑不可笑?」

  「是,她只是個卑微的婢女,輕賤如螻蟻。可我偏偏就要讓你——金尊玉貴的大長公主,去給這螻蟻似的婢女償命。怎麼樣,是不是很有趣?你記住,千萬要記得清清楚楚,就算是閉眼前的最後一刻,也不要忘記。你,還有姚嘉若,都是因為本宮的婢女而死。她叫憫枝,正在黃泉路上等著你們,下去可要替我問聲好啊!」

  說完,她笑吟吟地往後退,走到帷幕邊時才悠然轉身。大長公主一直瞪著渾濁的雙目看她,待到那身影快要消失,才忍無可忍地爆發出一聲咆哮。

  「孤要殺了你,殺了你——」

  「啊——」

  .

  半個時辰後,吳國大長公主因病情加重、急怒攻心而嘔血的消息傳遍後宮。還沒等到御醫趕到,她便在無休無止、含糊不清的咒罵中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延和五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也在同一個夜晚紛紛揚揚地落下,迷亂所有人的眼睛。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20 A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30 12:21 AM 編輯

卷四.此情如何寄

第97章 頤妃


  垂下的明黃紗帳上是糾纏不清的折枝蓮,屋子裡炭火燒得很旺,暖意融融如同春日。苦澀的藥味瀰漫在空氣中,即便是整夜沒睡的人聞到這氣息都會清醒許多,葉薇長長舒口氣,感慨自己能保持清醒還得多虧了這藥味。

  這裡是紫微殿的東殿外,三重紗簾垂下,她立在外面,身邊是沈蘊初和沁婕妤,對面則站著睦妃和璟昭媛等人。大家都是眉頭深鎖,在簾幕掀起的時候不約而同地抬眼,卻見皇帝和賢妃先後從裡面出來。

  「陛下,太上怎麼樣了?龍體可安好?」睦妃輕聲問道,神情關切。

  賢妃微笑,「太上洪福齊天,自然不會有事。只是這回的風寒有些棘手,恐怕得再將養些日子。」

  這便是病得很嚴重了。大家彼此對視,都沒有講話。

  此時距離吳國大長公主病逝已過了大半個月,太上皇在聽到消息當晚便大受刺激,居然親自趕到公主的住處。瞧見遺體也沒有避諱,握住她的手在殿內坐了大半個時辰,嚇壞了跟去的一眾宮人。

  第二天一大早,太上便吩咐為公主風光大葬,葉薇當時並不在場,但據親眼看到全過程的賢妃講,太上在交代太主葬儀的具體事宜時,神情頗為悲痛,幾度說不下去。

  到底是他寵了這麼多年的親妹妹,雖然活著的時候犯了大錯,可如今人都不在了,再計較那些也沒有意義。他不再怪她,風風光光送她入土,就當是盡到身為兄長的最後一份責任。

  事情傳達下去之後,他也疲憊了。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本就不好的身體越發虛弱,終於再次一病不起。宮中立刻人仰馬翻,有點身份的宮嬪又被召到紫微殿侍疾,連皇帝本人也守候在側,生動地給大家展示了番什麼叫孝子楷模。

  .

  又說了幾句,皇帝提步朝正殿走去,諸位妃嬪緊跟著他,以免談話的聲音吵到太上。待到了正殿後各自落座,賢妃坐到了皇帝左側,道:「陛下,臣妾有事稟報。」

  「什麼?」

  「是關於大長公主的喪事。太上雖交代了要風光大葬,可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再拖下去就要到十二月了。年關將至,如何能行喪葬入土之事?所以臣妾以為,必須在這個月將太主的遺體出殯。只是如此一來,便沒辦法停夠七七十四九天的靈了……」

  皇帝想了想,「停不夠就停不夠吧。你說得對,不能在過年時辦喪事,沒的招來晦氣。父皇那邊朕會去講,該怎麼辦你盯著點。」

  「諾。」

  皇帝打量她神情,又道:「還有什麼事?」

  賢妃猶豫片刻,道:「姚都尉遠在靳陽,不一定能趕回來。大長公主膝下唯有一女,出殯那日,是否准姚昭容以孝女的身份扶靈相送?」

  早在秦御醫招供的當天,姚嘉若就被打入永巷待罪,原本事情很快就能解決,誰知兩日後大長公主暴斃,對她的處置便拖了下來。

  皇帝沉吟片刻,「此事還得看父皇的意思。姑母的喪儀他最上心,他若執意不肯讓姚氏露面,朕也不能勉強。待回頭問清楚了再說吧。」

  「臣妾明白了。」

  見皇帝面色不善,賢妃展顏一笑,用舒緩的語氣道:「還有樁事情,臣妾考慮了幾日,還是覺得要跟陛下提一提。」

  「何事?」

  「認真說起來,也算是件喜事。臣妾以為,既然如今已證實琳婕妤不曾詛咒過龍胎,那麼當初她著實是無辜受過,陛下是不是要作些補償?」

  當初那個幫著姚昭容指證沈蘊初的穆道長已在三日前被處死,有罪者處置得差不多了,是得考慮看看怎麼補償那些無辜的人。

  沁婕妤附和道:「是啊。當初姚氏撒下彌天大謊,琳婕妤可好生委屈呢。雖說名義上是入無極閣抄經祈福,但整整八個月足不出戶,頭上還頂著那麼個洗不脫的罪名,心裡不知道多難受呢!現在真相大白,陛下可得賞罰分明,不能讓琳婕妤傷心啊!」

  皇帝順勢看向沈蘊初,卻見她在眾人的議論聲中依然不卑不亢,對上皇帝的視線,輕聲道:「能得回清白名聲,已經是天恩眷顧,臣妾不敢再奢求更多。」

  璟昭媛陰陽怪氣道:「聽聽這口吻,琳婕妤如今可變成後宮頭一號淡泊人兒了,真讓本宮佩服!」

  「昭媛娘娘取笑了。「

  皇帝看看沈蘊初,餘光掃到睦妃下方的葉薇,她正扭頭看著沈蘊初,臉上的神情倒像是很關心。他知道她和沈氏一貫要好,快趕上親姐妹了。

  「賢妃說的有理,自然要賞罰分明。這樣吧,就晉琳婕妤為從三品充儀,補償她受到的冤屈。」

  越過貴姬,直接從從婕妤晉為充儀,這樣的情況並不多見。有細心的宮嬪注意到皇帝在說這話前看了看慧昭儀,不由揣測是否是因為慧昭儀與琳婕妤要好,皇帝才格外優待。

  「既然說到這裡,朕覺得這次因姚氏而蒙受委屈的不止琳充儀一個,慧昭儀也受苦了。憫枝是她的陪嫁婢女,打小伺候在身邊,情分不同旁人。此番無辜殞命,實在是一樁憾事。朕既然補償了其中一個,便不能厚此薄彼。」

  大家立刻警覺起來,連賢妃都有些驚訝。聽皇帝這意思,是打算賜慧昭儀恩典?她的昭儀之位便是破格晉封,至今也不過兩個多月,難道還不夠麼?

  「陛下是打算……」

  「晉慧昭儀為正二品妃,遷居景怡宮漪蘭殿,並賜協理六宮之權。至於封妃大典,如今還要忙著辦喪事,便先欠著,等過完年再認真操辦吧。」

  眾人駭然。晉位便罷了,大家剛才都已猜到,但協理六宮的權力竟也賜了下去。如此一來,她豈不是連睦妃都壓了下去,上頭唯有賢妃一人?

  是要翻了天了嗎?

  璟昭媛張口欲言,可聽皇帝適才考慮得這麼周全,顯然是主意已定,自己此刻再想反對多半也沒什麼用。

  果然,皇帝雙手握著白瓷茶盞,淡淡道:「宮中高位本就有許多空缺,便是再提一個上來也不打緊,諸位愛妃不用為這些許小事太過掛心。賢妃,朕看你與頤妃的關係素來不錯,以後可要多多提點她,別出什麼岔子。」

  賢妃訝然,「頤妃?」

  皇帝瞥一眼同樣困惑地看著自己的葉薇,意味不明地笑了,「嗯,朕給慧昭儀換了個封號。休養之頤,朕覺得甚好。」

  .

  纖細的手指握著玉筷,她把一塊炙蝦放到他碗中。雪白的玉石托著鮮香誘人的蝦仁,他卻彷彿沒有看到,而是自己動手夾了塊,慢條斯理地放到嘴裡。

  葉薇抿唇,有些訕訕地給自己倒了杯黃酒,慢慢飲盡。他仍舊沒看她,卻將自己的杯子推了過去。葉薇一愣,繼而明白了他的意思,提起酒壺給他斟滿了。

  皇帝面不改色地喝了酒,輕輕舒了口氣,「這樣的天氣,果然還是喝溫酒最愜意。若再下場大雪,得以在雪中獨酌,那就再好不過了。」

  葉薇羽睫輕顫,「陛下。」

  他沒理她。

  葉薇自打服侍他,還從沒受過這樣刻意的冷落。心中已猜到原因,對他的態度也無話可說,只是覺得有些事情還是說清楚為好。

  「陛下,您既然不想理睬臣妾,又何必來我的披香殿?臣妾想,這宮中一定有許多姐妹,日日翹首、盼著您駕幸呢。」

  他勾唇一笑,終於偏首看她,「她們盼著朕,那阿薇你呢?你盼不盼著朕?」

  「若陛下是過來給臣妾使臉色的,臣妾就不盼著了。」

  「朕為什麼給你使臉色,你不明白?你覺得朕不應該?」

  語氣還是不溫不火,葉薇卻敏銳地察覺了其中隱藏的鋒芒。

  他動了怒氣,這回是來真的。

  抿了抿唇,她輕聲道:「您知道了,對嗎?」

  適才他刻意提了下雪,大長公主暴斃當晚便下了大雪,其中所指再明顯不過。還有那個「頤」字的封號,都清楚地告訴她,他知道了。

  知道在大長公主暴斃這件事上,她摻合了一腳。

  他冷哼一聲,甩下筷子就站了起來。男人身高腿長,幾步就走到了窗邊,神情冷漠地看著外面。葉薇跟在後面,瞧著那熟悉的背影,第一次不知道是否應該上前。

  他從沒對她發過這樣大的火,所以這次的體驗讓葉薇的感受很複雜。在大長公主這件事上,她知道自己太過衝動,明知道皇帝是那麼聰明的人,還親自跑去氣她。如今人是被她氣死了,所作所為卻也被逮了個正著,辯白都沒法辯白。

  他會怎麼看她呢?

  過去他雖然說過喜歡她的率性和睚眥必報,但那時候她並沒有真的害死過某個人。她的狠毒不曾攤到檯面上,所作所為看似囂張,其實根本就只是小姑娘在耍性子罷了。

  她不瞭解男人,卻也曾聽安傅母講過,不管男人嘴上怎麼說,都不會希望自己的妻妾是心硬手狠、陰險毒辣之人。善良體貼、賢惠大度,這才是一個女人最要緊的品德。

  他應該對她失望了吧?大長公主生前雖然跟他作對,但到底還是他的姑母。他自己可以設計對付她,卻不一定能容忍外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動手腳,更不消說借他的手除掉她。就像太上皇,太主活著的時候他生她的氣,等到她死了,也會悲痛臥病,為她風光大葬。

  他們都是賀蘭氏的血脈,是親人,而自己,不過是氣死了他親人的蛇蠍女子罷了。

  黑漆漆的夜空中忽然有白色的東西落下,他眯起眼睛看越來越大的雪花,慢慢道:「那天晚上,你去了凝翠堂?」

  葉薇低聲道:「是。」

  「你引開了那些侍女?」

  「是。」

  「你和姑母都說了些什麼?」

  葉薇沉默片刻,「臣妾告訴她,姚昭容犯下的罪行都已暴露,陛下和太上決意將其處死。之所以瞞著大長公主,是不希望她跑出來給姚氏求情,太上已經徹底厭惡她們母女。」

  皇帝怒極反笑,「所以,姑母才會急怒攻心,乃至嘔血?她是被你氣死的?」

  葉薇深吸口氣,第三次道:「是。」

  他霍然轉身,一把卡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你應承得倒是爽快!你做這些事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後果?你就不怕死嗎?」

  下頷處是生鐵般堅硬有力的手指,掐得她隱隱作痛。她被迫與他對視,看到那雙總是溫柔凝視著她的眼眸裡是從未有過的憤怒。心忽然狠狠一揪,她在一瞬間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意圖。

  原來這才是她想要的結果。早在決定去見大長公主那刻,她就明白自己的舉動會被皇帝察覺。可她還是去了。原來她不只是為了親手替憫枝報仇,讓皇帝對她生氣、對她厭惡,也是她的目的。

  既然已經決定離開,他不喜歡她的話,她走得更容易,他之後也不會那麼傷心,對彼此都是件好事。

  「陛下會處死臣妾嗎?」她微微一笑。既然他冊封她為頤妃,就是警告她安分守己、勿生是非的意思。所以,他應該不會處死她,最多將她丟在一邊,不再過問。

  恩,這實在是一個很不錯的處置,方便了她之後行事。

  他瞪著她,彷彿不明白她怎麼會變得這麼糊塗,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朕不動你有什麼用?要是讓父皇知道,你以為你還能活?朕真是搞不懂,你明明是那麼聰明的一個人,這回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

  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她有些跟不上他的節奏,「……啊?」

  皇帝恨鐵不成鋼道:「你對大長公主有恨,你想給憫枝報仇,這些朕都明白,所以我把姚氏假孕的事情捅出來了。可你怎麼就不能等一等呢?把事情交給我處理有這麼難嗎?還是你不相信我,覺得我不能幫你出了這口惡氣,所以才冒著被父皇發現的風險去做這種事?」

  就算是他當場賜她一杯毒酒,葉薇都不會這麼震驚。小臉發白,她用一種見鬼似地看著他,眼睛都發直了。皇帝本來就心頭冒火,被她的表情弄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都懶得再掐她的下巴,甩手不再碰這個犯病的女人。

  只是語氣越發嚴厲,簡直有把人罵得狗血淋頭的趨勢,「就算你想親手給憫枝報仇,也該事先告訴我一聲。你以為你計畫得很周全,宮人都被引走了,可你有沒有想過,要是中途出了岔子,誰提前回來了怎麼辦?又或者姑母沒有像你計畫的那樣,自己把自己給氣死,那麼她第二天就可以去父皇面前告你的狀。到那時,你預備怎麼辦?再來找朕給你解圍?我可不幫自作主張的女人!」

  葉薇嚥下口唾沫,胸腔子裡是越跳越快的心臟,幾乎要從嘴裡冒出來。她看著臉色不善的男人,結結巴巴道:「所以,你生氣是覺得我行事太過冒險,而不是因為……因為我氣死了大長公主?」

  「你氣死她我有什麼好生氣的?」他下意識回道,緊接著立刻反應過來。怒意慢慢平息,他神情變得微妙,卻只是凝睇著她不說話。

  葉薇臉頰騰的躥紅,眼神左顧右閃,就是不敢看他。生平從未有過的窘迫,讓她這會兒簡直跟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似的,恨不得轉身就跑。

  他慢慢道:「你……覺得我剛剛衝你發火,是因為氣你害死了姑母?」笑了笑,「難怪你那個臉色。我還奇了怪了,這人是轉了性兒了還是怎麼著,說的話我都聽不懂了。原來如此。」

  她大窘,「陛下……」

  他拉過她的手,似乎嘆了口氣,「姑母是什麼人朕比你更清楚,早在許多年前我就容不下她了。這回讓她自己離開煜都是給她的最後一個機會,她不肯要,我便下定了決心。你動不動手,其實沒什麼差別。」

  「是……是嗎?原來臣妾是多此一舉了。我以為,我以為她到底是您的長輩……」

  「不知輕重、看不清自己位置的長輩嗎?朕是隆獻恭王一脈,認真算起來,和她關係遠得很。從前不過是看在父皇的面上給她些尊重,孰料竟縱出了這樣膽大包天的人物。再由著她放肆下去,連朕她都敢下藥陷害了!」

  葉薇沉默。原來他竟是這樣想的,原來這個姑母對他來說根本就算不得什麼,連血脈上的聯繫都少得很,更別說什麼情分了。原來是這樣。

  他碰碰她的臉頰,眼中不再有憤怒,而是深深的探究,「你會這麼想,是覺得自己不如她重要嗎?你不相信朕會為了你治她死罪,反而覺得朕會因為她賜死你?」

  她沒有回答。他閉了閉眼睛,用力將她摟入懷中,「我以為,事到如今你應該明白我的心意,可原來……阿薇,你不用防著我,不用害怕我。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替你打算、會護著你的。你可以相信我。」

  男人的懷抱是那樣熟悉,有力的大手擱在她腰上,衣襟袖袍上是沉水香和龍涎香混雜的氣息,她聞了一年多,早已銘記於心。

  就像他的面龐和聲音,通通在不知不覺間,被她刻入了腦海,存入了心中。就算是閉著眼睛,也能清楚地描摹出來。

  有個稱呼先於她的意識,脫口而出,「子孟……」

  他勾唇,笑意深入眼底,「嗯,我在這兒。我的阿薇。」

  她頓了頓,重複道:「子孟。」

  這回他沒有回應,只是把她抱得更緊。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碎瓊亂玉、洋洋灑灑,而軒窗邊一對璧人相擁而立,端的是郎才女貌。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終於鬆開她一點。右手托著她下巴,檢查適才被自己捏出的痕跡,「記清楚了,以後不許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不然朕就讓你感受下什麼叫天子之怒。」

  葉薇抿唇,「像今晚這樣不理人嗎?還是說下回您就會改掐臣妾的脖子了?那臣妾可真是怕得很,一定不敢再犯!」

  他點頭,「不錯,都敢取笑朕了,看來你心情調整好了。」

  葉薇悶笑兩聲,見他一直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終是道:「好,臣妾以後會謹遵您的吩咐,安分守己、休養生息,不去摻合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做一個名符其實的頤妃,好嗎?」

  原以為他聽了這話會滿意,誰知他竟挑起了眉頭,「名符其實的頤妃?你以為朕賜你這個封號,是什麼意思?」

  她眨眨眼睛,「您不是說了嗎?『休養之頤』,不就是嫌棄臣妾太不安分了?那我以後就安分些好了。」

  他盯著她看了片刻,彷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葉薇覺得不對,小心翼翼道:「難道不是?」想了想,「頤,還有臉頰的意思……難道,你是在誇我長得好?」

  皇帝無語片刻,按了按額頭,「朕記得你書唸得不錯,難道不記得《易經》裡面解釋『頤』字時,是怎麼說的?」

  葉薇認真回憶,「『頤者,養也。』頤妃,就是……」

  她怔在那裡,呆呆地看著他。而他見她終於領悟,也暗嘆口氣。慢慢低頭,吻上她漂亮的黛眉,他動作鄭重得彷彿那是絕世的奇珍。

  「『頤者,養也。』朕的頤妃,以後有什麼事情都不用操心,交給我。朕養你一輩子,護你安樂無憂。」

  兩個人貼得很近,所以他清楚地感覺到,在聽到這話後,她的身子狠狠地顫了下。還在奇怪,卻又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往後推去,措不及防之下,竟差點摔倒在地。

  他詫異抬頭,「你……」

  美麗的姑娘氣喘吁吁,明眸大眼裡有些發紅。她直愣愣地看著他,下一個動作便是撲上來狠狠地咬住他的嘴唇。他只遲疑了一瞬,便激烈地回應了過去,按住她的頭顱把這個吻變得更加深入。

  她像只霸道的小獸,啃咬他的同時還在他身上摸來摸去,最後主動解開了他的玉帶,冰涼的右手近乎迫不及待地探了進去。

  宮嬪承寵向來矜持,就算是她自己,以前也不曾這麼熱情。皇帝被她咬得嘴唇都出血了,疼痛之餘竟覺出了難言的興奮,一把將她打橫抱起。

  闊步朝床榻走去,他帶血的嘴唇湊在她耳邊,聲音沙啞,「今天不想當狐狸,變野貓了是嗎?好,為夫今日就當一回訓貓人,一定要弄到你聽話求饒不可!到時候阿薇可別後悔!」

  她勾住他脖子,柔軟的舌頭舔上他唇上的傷口,激得男人一個顫慄,「陛下要是有本事讓臣妾求饒,那便使出來吧。只是不知到最後,是你後悔,還是我後悔……」

  這種時候還敢火上澆油,他終於忍無可忍,粗魯地把她丟到床上,便急不可耐地覆了上去。

  湖綠色的幔帳搖搖晃晃,床架發出曖昧的吱呀聲。室內溫暖如春,而錦帳內顛鸞倒鳳、讓人迷亂的如火熱情,更是多看一眼臉都要滴出血來。

  葉薇死死地攀住他的肩膀,妖嬈的身子像條蛇般糾纏著他。床架晃個不停,她的心也晃個不停,似乎唯有這樣的抵死瘋狂,才能讓她暫時忘卻心中那致命的茫然,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抓到塊浮木,手下的火熱身軀是她唯一的救贖。

  不問過去,不想未來,就在今夜,就在此時,她的世界,唯有他一個。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38 AM

第98章 喪儀

  吳國大長公主的喪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紫微殿也終日籠罩在苦澀的藥味中。太主出殯的前三天,太上皇做了個夢,醒來後面色煞白,含糊不清地吩咐人去傳姚氏。

  彼時的姚嘉若已經被貶為從八品的寶林,皇帝將其禁錮在永巷中,由專門的人看管。領了吩咐的宮人不得不先去永乾殿請陛下的旨意,隨後才敢去永巷提人。姚氏多日不曾梳洗,此番要面聖自然得收拾一番,便又耽擱了會兒功夫。等她終於跟在宦官的身後走到紫微殿門口,久候多時的太上已經改了主意。

  「姚娘子,太上這會兒已經睡下,就不見您了。不過太上有恩旨,三天後便是大長公主出殯的日子,到時候請您以孝女的身份扶靈相送,以盡母女之情。」周兆立在殿外,微笑著解釋道。

  姚嘉若緩緩跪下,面朝東殿的方向虔誠叩拜,「臣妾多謝太上恩典,感激不盡!」

  「您也不用回永巷了,建章宮還有空著的殿閣,微臣派人領您過去,這幾日便待在屋子裡準備準備吧。」

  姚嘉若輕聲謝過,順從地離開。周兆返回殿內,卻見太上皇疲憊地躺在榻上,兩手交疊,眼神看著頭頂的幔帳。嘴巴一張一合,也不知在說些什麼,等周兆走近才終於聽清,他是在背誦經文。

  他不敢打擾,只好跪在一旁耐心等候。也不知過了多久,太上皇終於唸完,偏頭淡淡詢問,「都跟她說了?」

  周兆頷首,「是,都說了。」

  「她什麼反應?」

  「姚娘子聽說您准許她扶靈相送,很是感激,朝著東殿的方向叩了三個響頭。」

  太上皇冷笑,「也不知她是不是真心的。」

  周兆瞧著他的樣子,心頭有些惴惴,先前的事情又浮現在眼前。

  太上皇午間服過藥後都是要午睡的,今天也不例外。他像往常一樣守在外間,卻不料剛過了半個時辰,他居然驚叫著從夢中驚醒。他連忙進去察看,受驚過度的太上抓住了他的手臂,語無倫次道:「三娘,朕夢到三娘了……」

  他忍著疼,「大長公主?她……到您夢中了?她跟您說什麼了嗎?」

  太上皇呆呆地看著他,有些茫然,「她怪我,質問我為什麼要那麼對她的女兒,就連她的葬禮都不打算讓她露面……她說她很生氣,母后也很生氣……」

  他有點瘆的慌,「這、這是您多心了,大長公主怎麼會怪您呢……」

  「她會。朕知道的,不讓她的女兒送她最後一程,她一定會怪我。」太上頹然地嘆口氣,「罷了,朕原本就有些猶豫,現在看來果然不妥。去傳姚氏過來,朕有話和她說。」

  就這麼,被囚永巷將近一個月的姚氏,終於可以離開那陰寒之地。周兆吩咐了宮人去辦這件事兒,自己卻盯著他們離開的方向默然不語。

  他服侍太上多年,明白吳國大長公主在他心中的份量,這會兒亡妹幽魂剛剛入夢,心情正激盪著,要是再見到她的女兒,被那邊的眼淚哭訴一折磨,還不得立刻心軟?

  幾天前皇帝的吩咐還迴蕩在耳畔,「大長公主去得突然,父皇嘴上不說,心裡卻頗有些愧疚,認為是自己對妹妹太過心狠。所以,這些日子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能讓他見到姚氏,明白了嗎?」

  明白,他怎麼能不明白!

  周兆牢記皇帝的吩咐,充分利用了等待姚氏過來的時間,再次讓太上意識到,大長公主會犯錯是因為女兒的哀求,會在大雨中長跪也是因為替女兒頂罪。歸根結底,姚氏才是害死她的罪魁禍首。

  厭憎之心再起,他雖然依舊准了姚氏扶靈相送,卻也不願再見她。

  周兆跪在那裡聽到他的吩咐,一直提著的心終於落地,感慨自己可算能跟陛下交差了。

  .

  姚嘉若再次見到謝懷,是在三清殿內。

  吳國大長公主出殯前一天,姚嘉若捧著親手抄寫的經文,從自己的住處到三清殿,一步一跪拜,最後更是用膝蓋爬上了三清殿前九九八十一級台階。等到她終於跪到謝懷面前,額頭已經紅腫一片,隱約有鮮血滲出。

  她對自己的傷勢仿若不覺,只是雙手高舉經卷,朗聲道:「亡母即將往登仙界,這是弟子對母親的一點孝心,還望天一道長可以成全!」

  此次大長公主的喪儀,謝懷負責超度亡魂,這些日子過得頗為忙碌。早在姚嘉若回到建章宮當晚,他便得了消息,所以現在看到她一點也不驚訝,目光淡淡地落到她身上。

  女子一身素衣,頭簪雪白絹花,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裝點。因為一路跪拜過來,她臉頰早已累得通紅,額頭全是汗水,順著滾落。身上的裙子也沾染了灰塵,再不是從前那個永遠美麗動人的皇帝寵妃。

  若非這樣的鄭重其事、不顧形象,太上也不會准許她來這裡吧。

  他移開目光,淡淡道:「鄒遠,把這些經文拿進去,明日隨別的陪葬品一併送入地宮。」

  姚嘉若閉上眼睛,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答應了。他原是那麼狠心絕情的人,她本以為連這微薄的心願,他都不會滿足。

  還好最後,他答應了。

  .

  姚嘉若送完經文後,留在三清殿內長跪。殿門在入夜後關閉,她緊閉雙目,整整一個時辰都不曾移動一下。

  有輕微的腳步聲響起,在靜謐的環境中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是重錘擊中她的心房。

  羽睫輕顫,她慢慢睜開眼睛。視線所及是銀白的道袍,玄色絲履,男人手中握著拂塵,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神情淡然得彷彿神靈俯視眾生。

  這感覺太過熟悉,讓她想起從前的許多次,她偷溜到三清殿旁觀他帶領弟子誦經。那時候端坐上位的他,看起來就是這個樣子,清貴如謫仙,比身後的道君塑像還遙不可及。

  一度讓她怨恨絕望的遙不可及。

  勾起唇角,她輕輕笑了,「沒想到你還願意來見我。」

  謝懷神情淡淡,「你費這麼大周折跑來三清殿,不就是想要我見你?」

  姚嘉若笑著點頭,「對,沒錯。我費這麼大周折,是為了見你。只是沒想到天一道長居然這般大膽,這個節骨眼上與我暗中聯繫,就不怕惹上麻煩?」

  謝懷看她片刻,「既然姚娘子這般為貧道考慮,那麼,如您所願。」說罷,當真轉身離去。

  姚嘉若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眼看他的身影即將消失在帷幕,才猛地從蒲團上站起來,橫擋在他面前,「謝飛卿!你……你在戲弄誰!」

  謝懷冷淡抬眸,「姚娘子,定城翁主,事到如今,希望你能搞清楚狀況。你想見我,所以我來了,但這不代表我會在這裡和你浪費時間。我耐心有限,有什麼話你挑重點的講了,那些欲說還休、裝腔作勢的把戲能免則免。今非昔比,你已經沒那個資本和我玩這套了。」

  姚嘉若氣原本氣得肩頭亂顫,卻被他一聲「定城翁主」喚得身子一僵,眼神都變了。

  那稱呼實在久違,讓她一瞬間彷彿回到了出嫁前,她還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翁主,跟在母親旁邊遊園子,卻在無意間瞥見湖邊的一個身影。

  流水潺潺、綠葉掩映,那人一襲青衣、截然獨立,週遭是熱熱鬧鬧、花團錦簇,他渾身上下卻散發出凜冽寒意,隔著那麼遠的距離都讓她無法忽視。

  她有點驚訝,更多的還是好奇,扯了扯母親的衣袖問道:「那邊那個人,我看他穿著道袍,是母親打算獻給舅舅的道士嗎?」

  母親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點頭道:「是。」

  「大家給舅舅獻了那麼多的道士,個個都被趕了出來,這個人能成嗎?」

  母親笑著點點她腦袋,頗有信心的樣子,「你可別小看他。這位謝道長和以前的那些人不同,的的確確是位得道高人。我看就算是你舅舅,這回也挑不出毛病來。」頓了頓,「怎麼樣,你想見見嗎?」

  事後回想起來,那天從一開始自己就有些反常。她對於這些道人方士其實是很不屑的,舅舅沉溺的煉丹修仙之術,在她看來荒謬不已,不過是些滿口玄虛的所謂高人摸準了上位者的心思,出來招搖撞騙罷了,不值得注目。可那天她不僅破天荒地主動詢問起一個道士,更在母親提出那個問題後,裝模作樣思考片刻,最後慢慢點頭,「既然是高人,那就見見吧。」

  母親吩咐宮人去請他過來,而她則懷揣著莫名緊張的心情,立在原地等他。

  她看著他跟在宮女身後,一路分花拂柳、步履從容,離她越來越近。終於,他走到了她的面前,目光卻徑直迎上母親,頷首和她見禮。那模樣,就好像旁邊沒有站著她這麼個人似的。

  母親笑道:「謝道長,這是孤的女兒,定城翁主。嘉若,這位便是謝飛卿謝道長。」

  打從看清他的容貌氣度,她便知母親的自信從哪裡來。這樣的一個人,不需要講什麼,只用站在那裡,便是尊供世人跪拜的真神,不容褻瀆。

  她眼睛大大地睜著,呆呆地看著他。而他的視線也隨著母親的話,第一次落到她身上,依然是那樣淡漠,流水落花般輕易掠過,片刻後微微頷首,「定城翁主。」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4-8-30 12:39 A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30 08:58 PM 編輯

第99章 嘉若

  他語氣平靜,她卻彷彿受了什麼驚嚇,竟不自覺後退了一步。母親沒有發覺她的異常,依然言笑晏晏,反倒是他視線下垂,瞥了瞥她移動的右腳。她有些窘迫,好在下一瞬他便移開了目光,繼續與母親交談。

  她暗舒口氣,慶幸他沒過多關注自己的失態,想不到這人看著傲慢,居然很懂得給人留面子。可是凝視他側臉片刻,她忽然反應過來,他的態度那麼自然,不是因為想給她留面子,只是單純地沒把這件事放在眼裡。

  就像落葉飄到地上,它發生了,他給予注視,可對於落葉之後要漂到那裡,他全不在意。

  於他而言,她和一片葉子、一塊石頭沒什麼區別。就連尊貴的身份,也不能讓她在他那裡博取更多的注意。

  耳邊是他和母親的談話聲,她心頭卻越來越煩躁,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們,「我……我想起來今日的琴還沒練,阿母,謝……道長,我先告退了。」

  母親點點頭,而她離去前用餘光瞥了他一眼,發現他雖然面朝自己的方向,視線卻越過她落到了遠方。那裡有和緩流雲、蔚藍天幕,而他彷彿想起了什麼往事,面上沒什麼表情,眼睛裡卻有她瞧不懂的情緒流露。

  他沒有看她。

  .

  姚嘉若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這般在意一個陌生人的注意。他是她素來瞧不上的妖道,是她母親送進宮去討兄長歡心的工具,換做從前,別說擾亂她的心,便是讓她多看幾眼也不可能。可是再不願相信,事情還是發生了,她對這個男人很好奇,很感興趣。

  她想接近他。

  謝懷在公主府裡一共住了三十幾天,這期間母親徹查了他的背景,確保他對皇帝沒有什麼不臣之心。而與此同時,姚嘉若總是找各種藉口去見他,可他的態度總是淡淡的,直到他離開公主府,兩人說的話加起來也不超過二十句。

  延和二十三年六月,謝懷以天一道長的身份入宮進獻仙丹,如母親預料的那般,立刻便取得了陛下的信任。母親因此得到豐厚的封賞,喜不自勝,笑著說有天一道長在陛下身邊,以後就更容易掌控君王的心思了。可讓她們驚訝的是,不過短短幾個月,陛下對謝懷的信任便逐漸發展到了可怕的地步,最後居然提出要禪位!

  朝野因此而動盪,無數人指責謝懷,也指責將謝懷獻給陛下的母親。她在府中憤怒地摔了杯子,覺得自己信錯了人。

  姚嘉若明白母親的心情,她的權勢是靠著兄長的寵愛得到的,若是他退位後被架空,她的處境自然也危險了,這樣的情況是她絕不願看到的。

  可比起這個,她更在意的居然是謝懷的想法。如果只是為了權勢,他帶著陛下修道便夠了,沒必要把他攛掇到禪位的地步。事情鬧得太大,也就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無論最後的結果如何,以後針對他的陰謀算計都少不了了。

  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太過好奇,以至於她真的跑到了宮中。她幼年時經常在宮裡小住,那裡至今還留有專供她居住的殿閣,等到夜深人靜,她避開所有人的耳目,偷偷潛到了謝懷居住的地方。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個月圓之夜,又大又亮的玉輪懸在半空,照得庭園裡滿地白霜。她一路過去都沒遇到阻礙,心中還有些疑惑,等到輕手輕腳地推開殿門,卻被突然闖入視線的人影嚇得悚然一驚。

  謝懷背對著她立在屋子中央,手裡捏著什麼東西,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頎長的背影,散發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

  他沒有回頭,也不管開門的人是誰,直接斥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她這才覺得自己太過衝動,這麼沒頭沒腦地跑過來算什麼?他又會怎麼想她?

  嚥了口唾沫,她決定先發制人,「謝飛卿,我是來找你算賬的!你到底在玩什麼!」

  他還是保持著背對她的姿勢,似乎打算像從前那樣無視她。怒火忽然就燒了起來,她覺得這個人怎麼能這麼可惡,靠著她母親的幫助入了宮,轉頭卻把她們推到這千夫所指的位置,現在還敢對她不聞不問!

  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氣呼呼地繞到他前面,她一把奪過他手裡的東西,「我在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

  彷彿一道閃電劈下,他的視線驟冷,刺穿她的面皮,「還給我!」

  她渾身一抖,這才看清自己手裡捏著一管綠笛。他剛剛就是握著這東西在發呆?

  下意識不想還給他,可他神情太過冷峻,她到底還是怯了,不情不願往回遞,臨了又不甘心挑釁,「你這麼凶做什麼,要發火也是我發。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麼?我和阿母都快被你害死了!」

  他沒搭理她,取回笛子便仔細摩挲,眼神慢慢變得溫柔,如同在凝視至愛的情人。她從沒在他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一時都呆在那裡,等反應過來時胃裡竟開始泛酸,「呵,什麼東西這麼寶貝?我瞧著也沒哪裡稀奇了,一管破笛子罷了。」

  他翻手把竹笛收入袖中,也不回她的話,提步便朝內殿走。她被繼而連三的無視弄得火冒三丈,直接擋在他前面不肯讓開。他停下步子,終於抬眼看她,語氣卻冷如冰雪,「深更半夜闖入男人居住,定城翁主是在哪裡學的規矩?叫人大開眼界。」

  她面皮漲紅,「謝飛卿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哪有……」

  聲音卡住,卻不是因為心虛理虧,而是藉著月光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還佈滿了汗水,漆黑的瞳孔有些渙散,他看起來那樣脆弱,就好像剛才那句諷刺的話不是他說的一樣。

  「你……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隨著她這句話,他直愣愣朝她栽過來,而她被動地張開雙臂,接住他沉重的身子。

  然後……兩個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殿內瀰漫著清幽的檀香,他的衣襟袖袍間也都是這樣的氣息。早在當初三天兩頭跑去見他時,她就聞慣了這味道,可是這會兒突然挨得這麼近,還是有些喘不過氣來。

  心跳得很快,讓她都快弄不懂自己了。腦子裡亂成一團,只是在慌亂間想起前幾天剛去過的的小三清殿,道君的金身塑像俯視眾生,而前方的香爐上有檀香裊裊升起,如此熟悉。

  這是屬於神靈的氣息,也是,熟悉他的氣息。

  他閉著眼睛,渾身冰涼,而她在片刻的呆滯後,終於醒過味來。難怪一路過來都沒有遇到人阻攔,看來是謝懷生病後不願讓人瞧見他這個樣子,所以把他們都支開。

  卻讓她鑽了空子。

  心中知道現在的姿勢極其尷尬,她醞釀許久,終於伸手去推身上的男人。本以為他已經暈死過去,誰料感覺到她的動作後,他居然伸手將她緊緊抱住。

  長而有力的手臂扣住她的背,他翻了下身子,讓她趴到了他的懷中。她整個人都傻在那裡,不知道這是什麼狀況。

  他不是出家人嗎?出家人可以和女人這麼親密?

  還是說,他一直就對她……

  「楚惜?我是在做夢嗎,楚惜?果然是夢。你來了,你又到我夢裡來了。真好。」

  他的聲音有些迷惘,又有些歡喜。她聽得愕然,下意識反駁,「什麼楚……」

  「楚惜,我見到他了,我今天又見到他了。他看起來可真是風光,大權在握、勢傾朝野,連太子都得禮讓三分。不止他,還有他的女兒、你的妹妹,我也見到了。她現在是太子妃,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你以前跟我說,你們姐妹長得很像,我還不信。如今看來,果然是很像。可是好奇怪,我看到她的臉時,不僅沒因為你產生半點動容,反而是恨之入骨。下午的時候,他們跪在殿內給陛下問安,我就在旁邊看著,心裡卻在想著終有一日可以把他們的假面具撕下來,然後剝皮拆骨,送去給你陪葬。」

  男人的聲音低沉悅耳,說著她好像能理解,又好像怎麼都不能懂的話。她渾身僵硬,有寒意順著脊樑攀爬,緩慢地抬起頭看他。

  「楚惜……是誰?」

  他手涼得跟冰塊似的,眼神還有些迷濛,卻捧住她臉頰慢慢笑了,「說什麼傻話,你……你不就是楚惜嗎?還是說,你要我叫你若水?」

  她回憶他的話,一點點理順思路。他叫她楚惜,又說她妹妹現在是太子妃,所以,這個被他掛在嘴邊的女人就是宋楚怡的姐姐、左相的女兒?!

  他忽然開始懷疑,「你、你不是楚惜嗎?」

  她忙道:「我是,我當然是……所以,你入宮就是為了楚惜,對嗎?你想給她……給我報仇?」

  他看著她,久久沒有回應。就在她以為自己哪裡露餡了時,他忽然閉上眼睛,重新將她摟入懷中。

  有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彷彿刺入心臟的鋼針,又像是揮之不去的魔咒,此後的日日夜夜,無數次在她耳邊迴響,教會她什麼是不甘和絕望。

  「他們害死了你,當然不能再逍遙地活著。你放心,害了你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我會讓他們失去擁有的一切,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哪怕顛覆乾坤、擾亂綱常,毀了這天地世道,我也會為你報仇。」

  .

  「顛覆乾坤、擾亂綱常、毀天滅地,哪怕這樣,都要為她報仇。這話不是你自己說的嗎?如今呢,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往事衝擊太甚,姚嘉若目光銳利地看著謝懷,譏諷不已,「你說我裝腔作勢,你難道不是?話說得那麼好聽,我還當你有多大決心,如今看來,不過如此。你和葉薇糾纏不清的時候,可有半分記得你的楚惜?」

  謝懷攥緊了拳頭,遽然回首。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他神志不清,究竟和姚嘉若說了什麼至今沒想起來。他只是隱約記得,她出現在那裡,他管她叫楚惜,還抱著她一起摔到了地上。

  以她的身份和手腕,要查明這些事情不算困難,所以他清楚她知道了楚惜的事情。本以為她會以此要挾,讓他勸服皇帝不要禪位,誰知她卻不曾提起。直到皇帝禪位、太子即位,她即將參加新一年的大選,才跑來跟他交易。

  「你想除掉皇后和左相,我想當上皇后,咱們可以合作,你覺得呢?」

  因為被她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他無法像從前那般無視她,兩人的關係變得古怪起來,最後竟真的開始合作。

  她明白他的心情,從不顯示自己知曉這些事,除了一年前那次。他從她的手下救了沈蘊初,她怒氣衝衝跑來兩儀殿質問他,終於失口提起了那個人。

  再加上之前威脅她那回,今天,是第三次。

  「怎麼不說話?不知道怎麼回答?呵,我真是傻,當年就該把這些事告訴母親,怎麼會幫你隱瞞呢!我還以為你真是矢志不渝的真君子,說的話不會反悔,我幫你一起給宋楚惜報仇,你至少不會夥同別人來對付我……簡直是愚蠢透頂!」

  謝懷面無表情,「這就是你想說的?那好,我聽完了。」

  他轉身欲走,姚嘉若一把抓住他胳膊,厲聲質問,「那天早上,你為什麼沒有來!我說我有證據,我要去告發你和葉薇,你為什麼不害怕?你是覺得我不會這麼做,還是根本不在乎葉薇的死活?你想拖著她跟你一起死?」

  謝懷駐足,「都不是。」

  「那為什麼!」

  謝懷的拂塵落在她手上,一點點用力,終於把它從自己胳膊上弄開,「我只是覺得沒必要。你所謂的證據是什麼我大概能猜到,不足以扳倒我和她,甚至連對我們造成損傷都困難。」

  她愣愣,「什麼?」

  「笛子,還是常川的供詞?你以為可以買通我身邊的人,但事實恐怕要讓你失望了。三清殿所有的道士,無論是否給你傳遞過消息,都是完完全全忠於我。你如果從他們嘴裡知道了我的什麼秘密,那只是我想讓你知道而已。」

  姚嘉若面色煞白,「所以,所以你才……」

  「大長公主已經不在了,你如果還想留得一條性命,就不要再和葉薇作對。當然,你若是執迷不悟,我也不攔著,全看你自己怎麼選擇。」頓了頓,「你可以把這當成是我對你的忠告。」

  姚嘉若跌坐在地上,神情茫然地看著前方。謝懷低頭看她,眼中有厭憎、有憐憫,最後都化為純粹的漆黑。他對著她頷了下首,再次朝帷幕那邊走去。

  她忽然問道:「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恨葉薇嗎?」

  這一次,他沒有回頭,甚至連腳步都沒停一下。

  「與我無關。」

  .

  他走了,徒留她癱坐在原地,像是最可悲的笑話。

  是啊,與他無關,她的心思與他無關,所以他連聽一下都不肯。

  可她呢?被他的虛偽心思騙了這麼多年,被他那晚的情話折磨了這麼多年,被自己的嫉恨絕望煎熬了這麼多年,這筆賬要怎麼算?

  男人都是這樣的吧,謝懷,還有陛下,一個對宋楚惜情深不渝,另一個在過去三年裡把她捧在掌心,可是轉眼間,竟被同一個女人勾走!

  他不記得曾想為她毀天滅地的女人,他也不記得與她綰髮畫眉的閨房恩愛,輕輕鬆鬆就將她丟棄。

  姚嘉若閉上眼睛,試圖回憶上一次見到皇帝是在什麼時候。哦,想起來了,是被打入永巷那天,那時候她還是昭容,母親還沒有死,她以為她還有翻身的機會,所以離開的時候並不絕望。

  原來已經過去一個月了。

  他任由她在永巷那樣的鬼地方待了一個月。

  自嘲一笑,她伸手摀住了眼睛。

  她原本以為自己是不在意皇帝的,他只是她不得不嫁的人,是可以賜予她尊貴榮華的人。那個夜晚謝懷的話語已經在她心裡種下了個魔咒,因為得不到,所以越發痴迷。

  和皇帝在一起的三年,哪怕百般恩愛,她也永遠記掛著那個不屬於她的人。她習慣了他的寵愛,甚至以為永遠不會失去,因為她的美麗,因為她的身份,他需要她。

  可是當君王將恩寵收回時,她才陡然驚覺他的無情。從頭到尾,他不過是和自己一樣在做戲,可等到大戲收場的那刻,他清醒如初,她卻已經迷失了方向。

  原來沒有他的寵愛,她的日子會變得這麼悲慘。無人尊重,受人取笑,寂靜的夜晚一個比一個漫長,似乎永遠也挨不過去。她裹在被子躺在床上,只要一閉上眼睛,腦中就是他含笑凝視自己的樣子。

  可是那時候,他早已去了別人身邊!

  所以她痛恨葉薇!

  因為她不僅奪走了皇帝的寵愛,還和謝懷糾纏不清!這世上與她有關聯的兩個男人,都被她奪走了!

  當初只是得知沈蘊初和宋楚惜的關係,她就能對她痛下殺手,更何況葉薇的所作所為,早已超出了她的容忍底線?

  她要她死!她活著一日,她便如鯁在喉、寢食難安!她必須死!

  所以她去求了母親,冒著大險布了這樣一個局,可沒想到最終,卻把她們二人害到萬劫不復的地步。

  母親去世前,她甚至沒能守在她的榻前,還是在第二天才從宮人口中得知。

  什麼急怒攻心、嘔血而亡!她才不管御醫怎麼說,母親那樣要強的人,如果沒有人去刺激她,絕不會這麼輕易就死了!

  一定是有人動了手腳。他們懷揣著最惡毒的心思,徹底斷了她們母女的活路。

  寂靜的大殿內熏香裊裊,她慢慢抬頭,看向那威嚴的道君塑像。許久,輕聲道:「你看得到的對嗎?人們行善你看得到,作惡更看得到。那明天你就替我好好看著,看看我做了什麼,又該得到什麼報應。

  「仔仔細細看清楚了。」

------------------------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姚嘉若的感情大家看明白了麼?她其實是對皇帝和謝懷都有感情,寫她我就是想寫那種愛得不夠純粹、有些多情的女人。謝懷是她初戀,得不到於是各種想要,然後皇帝寵了她這麼幾年,她也自覺皇帝是自己的了,也動心不自知,等到皇帝拋棄她才明白過來。然後這倆她有感情的男人都追葉薇去了,所以她才氣得喪失理智……【攤手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a401.file-static.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