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早期生育理論中的生命觀
資料表明,上古中國人對於“始”和“母”的認識,是同對生育的關注聯繫在一起的。這一點可以從古文字“子”字見出。在殷周古文中,“子”字寫為“”、“”等形。《說文解字•子部》說:“”形之子象初生兒的囟發。李陽冰注解說:“”形之子象“足並”。這種關於頭髮和足的描寫,所反映的正是嬰兒脫胎而出時的情形。《方言》卷十三說:“鼻,始也。獸之初生謂之鼻,人之初生謂之首。”意思是說:動物出生之時,人類嬰兒首先露出來的是頭和頭髮,四腳獸露出來的是鼻孔。這表明古人對生命降臨那一剎那的情景特別關注,認為它是“始”的代表。
不過,“子”字所代表的不僅是初生之“始”,而且是孕育之“始”。這一點又可以從“子”字的分化字——“了”、“孑”、“孓”等字——見出。《說文解字·了部》說:“了”為無臂之“子”,“孑”為無右臂之“子”,“孓”為無左臂之“子”。可見此三字代表“子”在胚胎之中手臂不分明的狀態。語言學家認為,“孑”、“孓”、“子”本是一字,三者的關係屬於把古文字所見異體別為幾個字。[1]可以推測,這些字所代表的正是胎兒發育時期的不同狀態。
正因為“子”字代表了孕育之始和生育之始,所以,它還是“好”、“孔”、“字”、“乳”、“巳”諸字的同源母體。在《說文解字》中,“字”和“乳”代表對“子”的撫育,“孔”和“好”代表對生子的嘉美。這表明了“子”同生育的關聯。而從“子”和“巳”的同源關係中,則可以看到“子”同孕育的關聯:
《說文解字·包部》:“包,妊也。象人懷妊,巳在中,象子未成形也。元氣起於子。子,人所生也。……懷妊於巳,巳為子,十月而生。”
這話的意思是說:在古人看來,巳就是子(“巳為子”),不過它是處於胞胎之中、“未成形”之子;子也就是巳,不過它是元氣方生、未成胚胎之形的巳。子和巳的基本關係是:有“元氣起”之子,有“未成形”之子,也有“十月而生”之子;巳代表子在“懷妊”階段亦即胚胎初成之階段的形態。從元氣生長的角度看,巳是子的發展。所以桂馥《說文解字義證》卷四十八引宋代毛晃說:“陽氣生於子,終於巳。巳者,終已也,象陽氣既極回復之形。”而從胚胎生長的角度看,巳代表子的一個變化階段,即由未成形而逐漸成形。總之,古人認為生命是通過多次發生而得以完成的:第一次是作為元氣的發生,起於子,終於巳;第二次是作為胚胎的發生,起於巳,終於子;第三次則是作為嬰兒的發生,以成形之子為起點。
在以上三次發生當中,古人比較多地談到後兩次。也就是說,他們是從兩個視角來觀察和記錄嬰兒的成長的:一是生命的視角,二是子宮的視角。從前一個視角看,生命是以“子”的名義發展的;從後一視角看,生命的發展階段表現為它同“包”的關聯。漢藏語研究表明:漢語的“息”字和藏語、原始侗台語的“兒子”一詞同源,漢語的“育”字和藏語、原始侗台語的“胞衣”一詞同源。[2]這兩組同源詞,正好分別同“子”和“包”相關,證明在非常古老的年代——漢、藏、侗台同屬一個文化體的年代——人們就是從上述兩個視角來觀察和記錄嬰兒的成長的。
在關於子宮諸字中,“包”是最重要的字。它是“胞”字的初文。《說文解字·包部》說:“胞,兒生裹也,從肉包。”段玉裁注:“包謂母腹,胞謂胞衣。”可見“包”的原義是指子宮(圖1),引申而指
胚胎。[3]《說文解字•肉部》說:“腜,婦孕始兆也,從肉某
聲。胚,婦孕一月也,從肉不聲。胎,婦孕三月也,從肉台 圖1:周代銘文
聲。”這是一段很重要的話。它不僅記錄了“腜”“胚”“胎” 中的“包”字
等古老的解剖學術語,而且說明對孕育的觀察本質上是對胚胎的觀察,這在上古時代已是細緻進行的事情。
《說文解字》所說的自“腜”至“胎”的過程,乃相當於自“子”至“巳”的過程。《釋名•釋天》說:“子,孳也,陽氣始萌,孳生於下也。”可見“子”的初義是孳生。而“胎”字的初文(“”)便是“巳”。《說文解字·巳部》說:“,用也,從反巳。賈侍中說:巳,意巳實也。象形。”這實際上說到古代生育神話的思想基礎,即“薏苡”、“意巳”、“芣苡”、“巳”、“胎”等概念的相關。這種相關性也表現在音韻方面:“芣”和“胚”都是從“不”得聲之字,“苡”和“胎”都是從“”得聲之字,故“意巳”、“薏苡”、“薏苢”、“芣苡”都是“胚胎”的諧聲之詞。[4]這意味著,古代吞卵而生人的神話,或吞食圓形果實而生人的神話,其實就是關於胚胎的神話。若作進一步推斷,那麼還可以說:“巳”的準確涵義是胚胎具備卵形的那種狀態。“懷妊於巳”這句話表明,在古人的心目中,胚胎具備成熟卵形之時是生命初步完成之時。其時相當於“婦孕三月”。
在上古時代的生育觀中,“婦孕三月”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段。從科學的角度看,這是很有道理的。現代醫學的觀察表明:人類受精卵發育到第三個月,有兩個重要變化,一是迅速成長為胚胎,外生殖器分化成形;二是出現胎動,孕婦有了感應。關於這個“婦孕三月”,古人正是用“胚”或“胎”來指稱的:
《文子·九守》引老子:“人受天地變化而生,……三月而肧,四月而胎。”
《太平御覽》卷三百六十引文子:“人受天地變化而生,……三月而肧(肧,肢也;三月如水龍壯也),四月而胎(如水中蝦蟆之胎)。”
《淮南子·精神》:“三月而胎,四月而肌。”
《太平御覽》卷三六三引《淮南子》:“三月而胎,四月而胞。”
由此可見,古神話中的薏苡、意巳、芣苡、巳,正是三月之胚胎的象徵。
值得注意的是:“胎”、“始”二字同聲符,在古人的看法中,“胎”本來就代表了一種開始。《爾雅·釋詁》明確地說:“胎,……始也。”郭璞注則說:“肧胎未成,亦物之始也。”這些話表明:在古人的心目中,人類生命乃是以婦孕三月所產生的果實(“胚胎”或“芣苢”)為起點的。古人之所以重視婦孕三月的胚胎,一方面因為它生長迅速,造成了“娠”,即《說文解字》所說的“女妊身動”;另一方面因為它已有可辨認的外生殖器,有了陰陽的歸屬。也就是說,在古人看來,個體生命是以被人感知和陰陽始分為起點的;受孕則是另一個起點——生命史前史的起點。
以上這種生命觀,有一個重要的儀式表現,這就是著名的“高禖”。據《呂氏春秋·仲春紀》、《周禮•地官•媒氏》、《禮記·月令》鄭玄注等文獻,上古時代的高禖儀式有四個要點:其一,在冬至之後三個月——夏曆二月“玄鳥至”之時舉行。其二,儀式上要把一位“今有娠者” 陳列在祭壇之下,當作“所禦”來致禮。其三,“禮所禦”的主要程式是:祭高禖,讓“所禦”者飲酒,為她佩帶弓和箭套,把弓矢插入弓箭之套(“授以弓矢”),以此代表神靈向她注入了精氣。其四,儀式上有“後妃率九嬪禦”的專案,即男主角與後妃或九嬪交合。總之,從參加高禖儀式的女主角中可以分出兩種人:一種是未孕而將“禦”之人,另一種是“有娠”的“所禦”之人。前一種人將在高禖儀式上真實地受孕,後一種人則需要通過象徵性的交合儀式而使新生命再度出發。如上所說,這兩種人的代號分別是“腜”(婦孕始兆)和“胎”(婦孕三月)——因為“有娠”意味著在三個月前(冬至前後)受孕。前一種人(“腜”)是儀式上的主體,所以這儀式稱作“高禖”;後一種人(“胎”)是儀式的中心人物,所以從高禖儀式中結晶出了包括吞食薏苡、芣苡在內的許多感生神話(參見王小盾,2008)。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古人設計高禖儀式所依據的觀念,此即對人類生命、宇宙生命所作的互滲的聯想。它認為從冬至開始的陽氣生長的過程,乃和人類胚胎的成長同步;認為人類生命、宇宙生命都有兩度出發,一是冬至之時和受孕之初的“始”,即所謂“陽氣始生”;二是春分之時和婦孕三月的“胎”,即所謂“陰日損而隨陽”。等到嬰兒降生之時,那就是生命的第三度出發了。
如果聯繫“辰為龍”的說法,那麼,我們對這個婦孕三月的胚胎會有更深刻的印象。為什麼呢?因為“辰”字既代表震動(《說文解字•辰部》:“辰,震也”),又代表振作(《廣雅•釋言》:“辰,振也”)。這兩者是相關聯的。所以古人把孕婦的胎動(“娠”)、太陽鳥的飛升(“振”)、雷電的發作(“震”)和萬物的萌動(“蜄”),以及這些運動的時間點,都叫作“辰”或“龍”[5]。事實上,龍就是婦孕三月之胚胎的化身。這一點是可以證明的:既然古代文獻把龍描寫成一種生活在水中、能夠變化為萬物的生命,既然上古時代的龍形象都是大頭小尾、團曲成圈而生有脊棱或長鬣,那麼比照圖2,可以確認龍是脊椎動物所共有的胚胎的化身(參見王小盾,2005)。而根據前文《老子》注“三月如水龍壯”的說法,我們還可以作出更具體的判斷:所謂“龍”,最初就是
圖2:六種脊椎動物在相似發育階段上的胚胎 指婦孕三月的人類胚胎。殷每列自左至右為:魚類、兩棲類(蠑螈)、爬行類 墟卜辭《屯乙》4071說:“有
(龜)、鳥類(雞)、哺乳類(豬)、人。最上層是這六 病,身不其龍?” 此處“龍”種動物胚胎的早期形態,下層是這六種動物胚胎的成 應指妊娠。《玉篇•龍部》說:
熟形態。采自Biology.Addison-WesleyPublishing Co., 1974 “龍,萌也。”《文選•司馬相如<上疏諫獵>》呂向注:“萌,始形見也。”可見在古人的心目中,“龍”代表生命的“始生”和“始形見”。而這一切都說明:古人之所以要塑造出龍這一神奇形象,之所以要如此強調婦孕三月的胚胎,是因為他們要表達一種萬物有共同起源的生命觀念。[1] 王蘊智:《古文字中的“子”和閩方言中的“囝”》,載《漢語漢字研究論集》,中華書局,2004年。
[2] 藍慶元:《漢藏語“胞衣”的同源關系》,載《民族語文》2000年第1期。
[3] 據語言學家鄭張尚芳見告,“包”字的上古音為*phruu,和藏文phru(子宮)相合。“胚胎”二字(phµµ-lhµµ)由此字的復輔音分化而成。
[4] 聞一多:《匡齋尺牘》,載《聞一多全集》第一冊,三聯書店,1982年。
[5] 王小盾《火歷論衡》一文認為:十二支的原始涵義是代表太陽在一晝夜間的運動。自“寅”至“巳”聯系于寅賓出日的儀式,自“申”至“亥”聯系于寅餞納日的儀式,而“辰”則代表太陽振動羽翼而飛升。參見王小盾,1998。而關于“震”象征龍和妊娠,象征雷、万物發動及其時段,則主要有以下記錄:《文選•班固<幽通賦>》李善注引應劭:“震為龍。”《左傳•昭公元年》杜預注:“懷胎為震。”《類篇•雨部》:“震,女妊身動也。”《國語•晉語四》:“震,雷也,車也。”《易•序卦》:“震者動也。”《易•姤•象傳》李鼎祚集解引虞翻:“震,二月,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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