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讀詩詞筆記五則 [打印本頁]

作者: eynyers    時間: 2013-8-26 05:20 PM     標題: 讀詩詞筆記五則

 提起盛唐大詩人岑參(715?-770),人們總是想到他那些膾炙人口的邊塞詩。然而一個作家的最强項並不就是他的全部,岑參還有不少有趣的作品,涉及唐人生活的各個方面,其中包括游戲和娛樂。這里舉他的一首《敦煌太守后庭歌》為例。

    敦煌太守才且賢,郡中無事高枕眠。

    太守到來山出泉,黃砂磧里人種田。

    敦煌耆舊鬢皓然,願留太守更五年。

    城頭月出星滿天,曲房置酒張錦筵。

    美人紅妝色正鮮,側垂高髻插金鈿。

    醉坐藏鉤紅燭前,不知鉤在若個邊。

    為君手把珊瑚鞭,射得半段黃金錢。

    此中樂事亦已偏。 

    此詩當作于天寶八載(749)岑參第一次西行途中在敦煌稍作停留之時。

    那時敦煌是西北的交通樞紐,一個非常繁榮的城市。其時的太守很有政績,深得當地父老愛戴。他對由首都來將去安西前線的青年詩人招待非常熱情,安排酒會,且有美女出場作陪,大家一起玩藏鉤射覆的游戲。岑參先前大約很少見到這樣盛大的場面,頗為興奮,詩中作了細致地描寫。

    玩藏鉤時將與會者分為兩組(當時的术語謂之“曹”),一組將硬幣指環金鉤一類小玩意儿經過一番傳遞(“送鉤”)以后藏在其中某一人的掌心中,然后大家握起拳頭來,讓對方一組的代表出來猜,是藏在誰的拳心中,從而分出勝負決定誰人飲酒。要猜得准是很不容易的,當然猜不出也無所謂,那就多喝一些酒吧;如果猜中了那就大為得意,請對方喝酒。射覆者主要靠觀察對方一組每人的表情,更多的則是靠碰運氣,也可能借此開些玩笑或傳達某種情意。這樣的游戲顯然能夠大大活躍酒會上的氣氛,人數較多男女雜沓時尤其是如此。

    藏鉤射覆來源很古,漢晉時代已頗流行,到唐朝則大行其道,新花樣很多,氣氛也更為熱烈。晚唐李商隱有一首《無題》詩寫道:“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詩人拿熱鬧有趣動人心弦的藏鉤射覆與冷清無聊的官場生涯做對比,更大寫自己參與游戲時的心靈感應,深刻微妙,傳誦甚廣;而就描寫的細致來說,遠不如岑參這首《敦煌太守后庭歌》。

    反映真實心聲的韓愈左遷詩

    古人以右為上,左為下,于是貶官也叫“左遷”。唐代大文學家韓愈寫過一篇《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詩云: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本為聖朝除弊政,敢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韓愈這回被下放是因為他上了一道《諫迎佛骨表》。憲宗皇帝要去迎接佛骨,他卻直截了當地表示反對。韓愈上此表在元和十四年(819)正月八日,到正月十四日,他就被免去刑部侍郎一職(相當于現在的副部級),“蒙恩除潮州刺史”。憲宗本擬判他死刑,幸有人營救,說韓愈言論雖然極其荒謬,還是出于忠心,宜示寬容以開言路;于是寬大處理,把韓愈打發到當時還是蠻荒之地的潮州去當地方官(刺史相當于現在的地廳級)。

    此詩首聯兩句開門見山,說對于自己的沉重打擊來得非常迅猛。韓愈由首都長安到潮州去,要走几千里的路程。此時他已走到距長安一百七十多里的藍田關,侄孫韓湘趕到這里來看望他,于是寫下了這首詩。詩中的“秦嶺”指終南山,首都在山北,藍關在山南,所以用“云橫”二字表明其間難以重返的阻隔;“家何在”則是說全家都被下放,已經尾隨而來,不知現在已走到哪里。到第二年即元和十五年(820),韓愈得赦返京時寫過一首《去歲自刑部侍郎以罪謫貶潮州刺史,乘驛赴任,其后家亦遣逐。小女道死,殯之層峰驛旁山下,蒙恩還朝,過其墓留題驛梁》,可知韓愈的家小在他本人上路后不久也上了路,12歲的小女儿韓挐死于途中的層峰驛,就地掩埋。

    盡管韓愈的處境艱難狼狽,他並沒有屈服。詩中最有光輝的兩句是頷聯:“本為聖朝除弊政,敢將衰朽惜殘年。”這里他仍然堅持自己一貫的主張。韓愈一向排佛,反對佛教的過度膨脹,反對以國家的名義提倡佛教。韓愈關心和考慮的是國家的長治久安,諫迎佛骨乃是“為聖朝除弊政”,有些話非說不可,哪怕會因此丟了身家性命!

    到元和十四年(819)四月二十五日,韓愈終于走到了潮州治所,按慣例上過一封《潮州刺史謝上表》,其中有云:“臣以狂妄憨愚,不識禮度,上表陳佛骨,言涉不敬,正名定罪,万死猶輕……既免刑誅,又獲祿食,聖恩弘大,天地莫量,破腦刳心,豈足為謝!”態度與他在此詩中所宣示的大異其趣。但那是寫給皇帝看的官樣文章,其中固然可能有真心的認罪,更可能是高壓下的違心之論。他要苟全性命,不得不爾;而秘不示人或僅給少數親近者一閱的詩篇包含了更多真實心聲。要了解韓愈的內心世界,還是他的這些詩更加重要而且可信。

    《菩薩蠻》里的電影鏡頭

    曾有一位青年朋友跟我說,詞比詩難讀,字都認得,句子也懂,但有些句子之間似乎沒有什麼聯系,于是整首詞就不知所云,或者模模糊糊,只覺得意境很美。我讓他舉例說明,他便舉出晚唐大詞人溫庭筠的《菩薩蠻》來:

    水晶簾里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前兩句好懂,無非是閨中陳設,相當華麗高級。以下便不知怎麼回事,“江上”二句很美,但與閨中人似乎無關,詞的前后文不大連得起來。

    我對他說,讀詞要進入境界,多加想象,而且心要細一點。這首溫詞得注意第二句中的“夢”字,女主人公睡在鴛鴦被里大做美夢,以下六句大約都是她的夢境。這樣詞句就聯起來了。第三句以下所寫的,應當是一個春秋佳日的夜晚,江上殘月,柳色如煙,一個女子這時跑到這地方來,恐怕是跟情人約會。那一天她穿一件藕絲色的衣服,頭上戴著“人勝”(人形首飾,唐代時髦的東西),打扮得特別漂亮。哪一天自己穿什麼衣服,怎麼打扮的,在一般情況下不會記住,也用不著記住的,但特別有意義的日子那就不同。看來,詞里的那一天是她特別精心策划過的。最后兩句仍在江上,她又深情地回憶起那一天自己的興奮和陶醉:滿頭“香紅”的鮮花把兩鬢分開,玉釵隨著江風的吹拂而搖動,一個多麼美好的夜晚啊。不錯,詞中始終沒有出現她的情人,但我想其人的存在是不言而喻的。否則她一個人到這里來干什麼?又何必打扮得如此靚麗?又為什麼如此念念不忘?

    所以,這首詞的寫法頗近于連續來兩個電影鏡頭,前一個對准富麗溫馨的閨房,后一個拉到明媚清新充滿生氣的江上。兩個鏡頭無言地連接在一起,就把女主人公內心的秘密完全發露無余了。這種辦法,現代電影中謂之“蒙太奇”;其實,中國古詩中早已有所運用,甚至已經相當圓熟了。

    這種類乎電影的表現手法,不但唐五代詞中有之,更早的作品里也有。如漢樂府《孔雀東南飛》,其中就有不少這樣的鏡頭。詩中形容焦母之怒,只用“捶床”二字(“捶床便大怒”);而形容劉母之驚,則用“大拊掌”三字(“阿母大拊掌”),各來一個特寫鏡頭,兩位老太太的性格神態就表現得鮮明如畫了。當蘭芝離開焦府回娘家時,仲卿騎馬相送,此是生離死別,大有文章可做的所在,而作者僅用了十個字“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情韻俱足。其定格畫面,如果用作電影海報廣告畫,我想效果大約也不錯。這些處理,很有點像電影鏡頭的剪接切換,能大大增强藝术感染力。

    《孔雀東南飛》是一首長詩,表現手法豐富多彩;《菩薩蠻》只是小令,難以充分展開,所以只能有那麼兩個鏡頭,點到即止,尤為高妙。

    歡迎丈夫落第歸來

    古代女人沒有資格進科舉考場,而某些對此事十分關心、又會寫詩的才女就以此作為吟詠的題材。其主題大体有三種類型:其一,叮囑丈夫功名到手以后早早回來:“聞君折得東堂桂,折罷那能不暫回?”(唐·彭伉妻《寄夫》之一)——這是祝願型。其二,埋怨丈夫離開自己而去,說這等浮名有什麼意思,還不如在家廝守:“千里長安名利客,輕離輕散尋常。難禁三月好風光,滿階芳草綠,一片杏花香。”(宋·劉彤《臨江仙》)——這是怨恨型。其三是上述二型的綜合:“利鎖名韁,几阻當年歡笑。更那堪,鱗鴻信杳。蟾枝高折,願從今須早,莫辜負,鳳幃人老!”(宋·孫道絢《風中柳·閨情》)

    這三種類型都不免儿女情長,只考慮家庭生活的正常化,而重點在于請求丈夫及早歸來——當然最好是成功歸來。可惜科舉考試考中的永遠是少數,大部分考生一定名落孫山。如果自己的丈夫考不中,后事將如何?從這個角度寫詩的女人甚少,估計她們是一則傷心一則竊喜吧:夫貴妻榮的前景渺茫,就這樣在家廝守過日子也好。男人一旦科場得意就容易變壞,正如女人一旦情場得意就容易變美一樣。

    清代太倉女詩人毛秀惠曾經就丈夫落第而回寫過三首很有意思的七絕:

    新婦競掃學輕盈,俗艷由來易目成。誰識天寒倚修竹,亭亭日暮最孤清?

    寒女頻年織錦機,深閨寂寞掩重扉。卻憐鴆鳥為媒者,空向秋風理嫁衣。

    重陽風雨滯幽齋,失意人難作遣懷。籬菊已花還覓醉,便須沽酒拔金釵。——《乙卯秋,外赴金陵省試不售,詩以慰之》

    毛詩角度尖新,立意也很高遠:第一首用對比手法寫兩種婦女。一種是“俗艷”的,容易被人看好。所謂“目成”,出于屈原《九歌·少司命》:“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另一種是高雅的女性,她們如杜甫在《佳人》一詩中形容的那樣“幽居在山谷”,沒有知音。毛秀惠的言外之意說,在科舉考試中,文章惡俗而時髦者才能合于主考諸公的尊意,真正雅潔脫俗的好文章反因曲高和寡而不得人心。詩人拐著彎子勸慰丈夫,用心良苦。

    第二首的擬容與取心更妙。說世界上有兩種女人,一種是自甘寂寞的寒女,專心紡織,不暇他顧;另一種是急于出嫁的浮躁淺薄之徒,熱衷于整理嫁衣裳,可又嫁不出去,因為媒人不肯為她們說好話。《離騷》“求女”有云:“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這里變其意而用之,以科舉考試的主考官為媒人,說只要他們居中作梗,士人想“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就很難了。這里很有些諷喻的意味。言外之意說,丈夫啊你何必熱中于趕考,像一個急于出嫁而又找不到好媒人的可憐蟲呢,不如自甘寂寞定下神來干自己該干的事情。

    第三首不用“比興”,徑用“賦”体,直書其事,直抒其情。現在正是重陽佳節菊花開放的時候,等你回來咱們弄點酒喝喝,為了迎接你的歸來,我情願把頭上的金釵拔下來變賣了去換酒——這里化用唐人元稹“泥他沽酒拔金釵”的句意,化被動為主動,可謂神來之筆。這樣立言,要比說几句榜上無名,腳下有路之類的勸慰之詞高明多了。

    人們常把目光短淺稱為“婦人之見”,這樣的用語很有些“大男子主義”的臭氣。婦女的見識何嘗都短淺呢,毛秀惠的眼光就要比她丈夫至少是赴金陵省試時的丈夫更遠大,而態度極親切,毫無女强人的霸氣,實屬難能可貴。

    毛秀惠其人很有水平。據《蘇州府志》,她的詩集題作《女紅餘藝》,附于其夫王愫(存素)的《朴廬詩稿》之后。《清詩別裁集》選過毛秀惠几首詩,並介紹說王愫“娛情畫理,不慕榮華;閨中人亦同素心,讀其詩,想見其幽居之樂”。話雖不錯,但語氣不對頭。從這三首詩看,王愫的不慕榮華潛心藝术,正與“閨中人”的勸慰開導大有關系;把毛秀惠看作是她丈夫的附庸,未免大錯特錯。

    “正喻夾寫”之法

    詩歌當中用些比興象征之類是極常見的情形。有時人們為了表現某一主觀的想法而去尋找一個對應的物象,為本体制造出一個喻体來;在另一種情況下則是紛紜的物象給了我們以啟示,結果實實在在的物象成了突然出現的喻体和象征。在前一種情況下,人們先有所指而后得到能指;而在后一種情況下,人們以業已存在的物象為能指,忽然悟出它在自己心目中的所指。表現這一領悟,只懂一點修辭學不夠用了,得有一點藝术細胞才行。

    袁枚在《隨園詩話》中充分注意到這種情形,作過若干精彩的論述。他寫道:“東坡云‘作詩即此詩,定知非詩人’,此言最妙。然須知作詩而竟不是此詩,則尤非詩人矣。其妙處總在旁見側出,吸取題神,不是此詩,恰是此詩。”(卷七)“旁見”則非常見,題材雖普通,“題神”卻出于作者的創作。他又說,能指與所指之間要“不脫不粘”,這才能“自然奇雅”(補遺卷六),這個提法也很妙。如果“脫”了,則作者過于奇特的思想感情只有他自己明白,讀者無從領會;而如果“粘”呢,則不免近于公用的比喻或象征,讀者早已熟悉,用不著拜讀閣下的非創之作了。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a401.file-static.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