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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杜甫(又呈吳朗) [打印本頁]

作者: eynyers    時間: 2013-8-16 09:32 PM     標題: 杜甫(又呈吳朗)

記得在《詩史堂》前,友人最欣賞郭沫若先生撰寫的那副對聯:“世上瘡痍,詩中聖哲;民間疾苦,筆底波瀾。”他說:“杜甫是最關心民生的詩人。”當時,我搖晃著腦袋,流暢地背誦出杜甫的七律《又呈吳郎》,以示贊同。友人走后,我几次嘗試背誦《又呈吳郎》,都卡殼了。看來,年近古稀的我,記憶力衰退,不服老不行。于是,我從書櫃中翻檢出蕭滌非先生的《杜甫詩選注》,重讀《又呈吳郎》。沒有想到,這次重讀竟使我對蕭注產生懷疑,並通過探究,對詩篇有些新的理解,所以寫出來,希望專家和讀者,不吝賜教。
《又呈吳郎》:堂前扑棗任西鄰,無食無儿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

這是杜甫晚年寓居夔州時期的作品。唐代宗大歷二年(767)秋天,杜甫由瀼西草堂搬到東屯茅屋去住,將瀼西草堂讓給一個姓吳的晚輩親戚暫住。這位親戚自忠州而來,到夔州任司法參軍事。杜甫以詩代簡,寫給他《簡吳郎司法》《又呈吳郎》兩首詩。清朝康熙時仇兆鰲撰《杜詩詳注》引宋代黃鶴注,說這兩首詩是“一時作”。從《又呈吳郎》題目看,黃鶴的說法有道理,否則“又”字就無根據。《簡吳郎司法》說:“有客乘舸自忠州,遣騎安置瀼西頭。古堂本買借疏豁,借汝遷居停宴游。云石熒熒高葉曙,風江颯颯亂帆秋。卻為姻婭過逢地,許坐層軒數散愁。”首聯寫吳郎乘舸而至,詩人遣騎往迎,接遠客至草堂。頷聯述昔日主人買堂的想法和今天借客暫居的原因。頸聯承買堂想法,向客人介紹安居草堂所見的疏豁風景。尾聯主人與客人開起玩笑,說自己欲坐草堂層軒散憂愁,反問客人是否允許,足見主客關系十分親密。從全詩的內容上看,這首詩當作于吳郎剛入住瀼西草堂時。那麼,《又呈吳郎》亦作于此時。

《又呈吳郎》雖然寫得比較通俗易懂,但在古今注家之中仍存懸案。這個懸案出在頸聯“即防遠客雖多事,便(一作使)插疏籬卻甚(一作任)真”上,就是:插疏籬者究竟是誰?

清代仇兆鰲《杜詩詳注》說:“婦防客,時懷恐懼。吳插籬,不憐困窮矣。”浦起龍《讀杜心解》、楊倫《杜詩鏡銓》也都說插疏籬者是吳郎。蕭滌非先生贊同這種意見,把這兩句詩解釋為:“婦人一見你插籬馬上就提防或疑心你拒絕她打棗,雖未免多心過慮;但你一住下便插上籬笆,卻也很象是真的拒絕她呢。言外便見得你這位遠客大有不体貼處,難怪她疑心你。為了顧全吳郎的面子,使他容易接受意見,不正面戳穿吳郎的意圖,卻反而說婦人多心,這話是說的十分委婉,也是煞費苦心的。”采取這種意見注釋、翻譯《又呈吳郎》的版本相當普遍,像山東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室注釋的《杜甫詩選》、詩人徐放著的《杜甫詩今譯》,等等。

對于這種流行的注譯,我過去沒在意,現在卻起疑。原因之一,吳郎插籬不合情理。自古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安得廣廈千万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懷有這般美好願望的詩聖,心胸是何等的寬廣!而吳郎初來乍到,又是借居棲身,卻插籬圈樹,拒絕鄰婦扑棗,心胸如此狹隘,怎配做詩聖的近親?再有,封建時代,官場送舊迎新,拜謁上司,結識下屬,忙忙祿碌。吳郎遷居赴任初始,哪有閑暇去插籬?況且吳郎尚未眼見鄰婦扑棗,又何來插籬圈棗的想法?原因之二,倘若依蕭注所說,“這姓吳的一來便插上籬笆,防止打棗,寡婦來向杜甫訴苦,杜甫因此寫了這首詩給姓吳的”,那麼這首詩跟《簡吳郎司法》就不是“一時作”,詩題用“又”字便不恰當,跟宋代黃鶴舊注不符合。

我到圖書館進一步翻檢有關杜詩注釋的書籍,發現1981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曹慕樊先生撰寫的《杜詩雜說》另立新注。曹先生說:“舊注皆以為插疏籬的是吳郎。竊以為疑。”曹先生的注釋是:“第五、六句是十四字句法。把這兩句拆散重新組合起來,當是,即使為防遠客(指婦人聽說即將到來的吳郎)而便插點籬笆圍棗吧,雖然是多事,正見她的率真的性格哩。”在這里,曹先生否定了吳郎插疏籬的舊注,提出了鄰婦插疏籬的新說。

為了證明新說,曹先生列舉四條理由:“第一,此詩七句(末句詩人自說感受除外)都介紹鄰家婦人情況。中四推測她的心理。形象完整。若第六句忽換主語,插寫吳郎一句,似傷凌亂,杜律詩中未見其例。”杜甫是功力深厚,氣魄强大的詩中聖哲。他閱歷既多,感慨亦深,才華又足,更注重創新,從而形成格調結構多變的詩風。曹先生以尋常的思維,揣測此詩思路,恐怕難得其實。

“第二,杜甫似完全無必要去誇獎吳郎樹籬。客人新到,杜甫耽心他賤視鄰婦故加以解釋,預為之地,這是情理中事。何至客人插籬,亦在褒獎之列?插籬怎見吳之即‘真’?反之,鄰婦扑鄰家的棗,照習慣已經可怪。在舊房主遷居新寓客未到的時候,她插籬圍樹,更是可怪了。所以必須向新至者加以解釋,略跡原心,嘉彼真率。這種解釋就是必要的了,以免新到的客人不知道,做出有傷鄰人自尊心的事來。”筆者翻檢多部依照舊注解釋此詩頸聯的書籍,怎麼也看不出詩人褒獎吳郎樹籬,真不知道曹先生的這種說法是怎麼想出來的。我承認頸聯兩句是詩人預先向遠客做出的解釋,目的是防止遠客做出傷害鄰婦自尊心的事情,但這並不能證明疏籬就是鄰婦插的。試問:連扑棗都帶著恐懼心理的鄰婦,怎麼敢插籬圈樹公然霸占東鄰的產業呢?這是極不合乎情理的事。

“第三,依我的說法,‘防遠客’的內容就是‘插疏籬’。依舊注,‘防遠客’是一句沒有內容的話。”“插疏籬”的確是為“防遠客”,鄰婦有“防遠客”之心,所以插疏籬的就是鄰婦。曹先生的這種邏輯貌似有理,但他忽略了有“防遠客”之心者,絕非鄰婦一人。(下文自會涉及此事。)

“第四,防遠客雖多事,插疏籬卻任真兩句是說一人,故可用‘即……便’二字緊密叫應。……如果上句說鄰婦,下句說吳郎,即、便二字就失掉緊密叫應的作用了。”“即……便”這種緊密叫應的句式一般都是流水對。即一聯之中,字面對仗,而意義前后句相承,講同一件事,下句承上句而來,實際是一句話,連貫如流水。單從句式分析,曹先生認為“兩句說一人”,這是對的。但曹先生認為插疏籬者不是吳郎,必是鄰婦,這就犯了非此即彼絕對化的錯誤。

行文至此,讀者或許會問:“《又呈吳郎》這首詩只涉及三人,即吳郎、鄰婦和詩人。插疏籬的既不是吳郎,又不是鄰婦,難道是詩人?”不錯,在下正是此意。但必須聲明:在下絕不掠前賢之美,因為此意的發明權屬于前賢,在下不過是暗合。這位前賢就是清初大名鼎鼎的文學批評家金聖嘆。金聖嘆曾有評點“六才子書”的計划,除《水滸傳》《西廂記》以外,其余四部未及竣事,便因“抗糧哭廟”案被抄家處死。他死后由其族兄金昌從親友們所存的遺稿中抄集有關杜詩的評點,刻印成書。我這次鑽圖書館見到兩種金聖嘆評點杜詩的版本,一種是成都古籍書店1983年出版的《金聖嘆選批杜詩》;另一種是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才子杜詩解》,書名不同,內容基本相同。金聖嘆在評點《又呈吳郎》時,認為主使插疏籬的是詩人。可見,曹先生所謂“舊注皆以為插疏籬的是吳郎”是眼界不寬,失于武斷的。這也說明,關于插籬者是誰的懸案早就存在。

金聖嘆評點《又呈吳郎》,分前、后兩解。前解說詩的前四句,后解說詩的后四句。請看后解:“我與鄰無扑棗之嫌。而鄰與堂猶有一籬之隔。何也?以吳郎寓居于此,故使插籬間之,本為西鄰防遠客,非為遠客防西鄰也。因防遠客,使插疏籬,雖我之多事,亦我之真情耳。且亦知其所以無食、無儿之故乎?此婦人本未嘗無食,只為朝廷征求太重,使其力已竭,以至無食也;本未嘗無儿,只為朝廷戎馬征發,使其子從軍以至無儿也。嗟呼!朝廷如此,為縉紳者,不能為之挽救,已負疚極矣。況忍復禁其扑棗耶?興言及此,不特彼婦沾巾,即司馬青衫淚濕矣。”在解說中,金聖嘆以詩人的口吻,把為什麼要插籬,插籬的目的是什麼,講得清清楚楚,同時說明這是自己的多事,也是自己的真情。金聖嘆評點的杜詩版本頸聯是“即防遠客雖多事,使插疏籬卻甚真”,插籬者或許不是詩人本身,可能是小廝,甚至有可能是鄰婦,但主使一定是詩人,別人沒有這的權力。

金聖嘆將插疏籬者定為詩人,如此點評真可謂“別具一只眼”。因為比較吳郎插籬、鄰婦插籬、詩人插籬這三種說法,最合乎情理的當屬后者。遙想當年,鄰婦聽到詩人要遷居,吳郎要入住,自然會擔憂吳郎不許她扑棗,有什麼辦法解除擔憂呢?只能嘗試找詩人訴苦。詩人是六品小官,素懷仁愛之心,聽罷鄰婦的訴說,既起憐憫之情,又生負疚之感。為了徹底消除鄰婦的擔憂,想出插籬圈樹的辦法。插疏籬讓鄰婦吃了一顆定心丸,卻給詩人帶來個麻煩,必須預先向吳郎作出解釋,以免發生誤會,傷害鄰婦的自尊心。要知道,吳郎新任夔州司法參軍事,司寇是其職責。詩的尾聯“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沾巾”,從探究眼前鄰婦困窮個案的根由,推廣開來,啟發吳郎關注社會上還有千百万人掙扎在苦難中。這一切都是詩聖崇高的人格美和智慧美的体現。

無論是把插籬者定為吳郎,還是把插籬者定為鄰婦,解釋、翻譯起來,都給人一種繞脖子的感覺。而把插籬者定為詩人,解釋、翻譯起來,會徑直明白許多。另外,只有把詩人定為插籬者,《又呈吳郎》跟《簡吳郎司法》才能為“一時作”。

律詩格律森嚴,難免有呆板的弊病。杜甫的《又呈吳郎》頸聯采用流水對,使森嚴的七律突然靈動起來,緊接著便是從個別到一般的深刻揭示,所以感人至深。歷來評論杜詩者常說詩人:“晚節漸于詩律細”,筆者從《又呈吳郎》一詩中又領悟到詩人晚年“体貼黎民更入微”。杜甫憂國愛民的精神值得發揚光大。

作者: s134019    時間: 2013-8-17 02:44 PM

原來細細品味還可以發掘出詩中不同的意涵啊,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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