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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桐華 -【長相思】《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0 08:41 PM     標題: 桐華 -【長相思】《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0-14 01:26 AM 編輯

【書名】:長相思

【作者】:桐華

【內容簡介】:

  生命是一場又一場的相遇和別離,是一次又一次的遺忘和開始,可總有些事,一旦發生,就留下印跡;總有個人,一旦來過,就無法忘記。

  這一場清水鎮的相遇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甚至改變了整個大荒的命運。 只為貪圖那一點溫暖、一點陪伴,一點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消散的死心塌地。

  相思是一杯有毒的美酒,入喉甘美,蝕骨,直到入心入肺,便再也無藥可解,毒發時撕心裂肺,只有心上人的笑容可解,陪伴可解,若是不得,便只餘刻骨相思,至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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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0 08:51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7-22 03:51 AM 編輯

第一部

第一章:人生忽如寄


      那一日,和以往的上千個日子一模一樣。

  幾聲雞鳴後,清水鎮上漸漸地有了人語聲。回春堂的老木趕早去殺羊的屠戶高那裡買羊肉。兩個小夥計在前面忙碌,準備天大亮後就開門做生意。醫師玟小六一手端著碗羊肉湯,一手拿著塊餅,蹲在後院的門檻上,稀裡嘩啦地吃著。隔著青石台階,是兩畝半種著草藥的坡地,沿著中間的青石路下去,是一條不寬的河。此時朝陽初升,河面上水汽氤氳,金光點點,河岸兩側野花爛漫,水鳥起起落落,很是詩情畫意。小六一邊看,一邊琢磨,這天鵝倒是挺肥的,捉上兩隻烤著吃應該很不錯。

  一碗熱湯下肚,他把髒碗放進門檻邊的木桶裡,桶裡已經有一摞髒碗,小六提著木桶出了院門,去河邊洗碗。河邊的灌木叢裡臥著個黑黢黢的影子,看不清是什麼鳥,玟小六放下木桶,隨手撿了塊石頭扔過去,石頭砸到了黑影上,那黑影子卻未撲騰著飛起。

  玟小六愣了,老子啥時候百發百中了?他走過去幾步,探頭看,卻不是隻鳥,是個人。玟小六即縮回了腦袋,走回岸邊,開始洗碗,就好似一兩丈外沒有一個疑似屍體的東西。

  玟小六邊洗碗邊抱怨:“這頓洗乾淨了,下頓仍舊要髒,既然遲早要髒,何必還每頓都要洗呢?只要自己吃自己的碗,又不髒,一兩天洗一次就行。”

  玟小六從不疊被子,他認為早上疊了,晚上就要打開,自個兒和自個兒折騰,有毛病啊?他的被子自然是從不疊的,可這吃飯的碗卻不能不洗,要不然老木會拿著大勺打他。

  小六念念叨叨地把所有碗衝了一遍,提著一桶也許洗乾淨了的碗往回走,眼角掃都沒掃灌木叢。

  清水鎮上的人見過的死人比外面的人吃過的飯都多,就是小孩子都麻木了。

  回春堂雖不是大醫館,但玟小六善於調理婦人不孕症,十個來求醫的,他能調理好六七個,所以醫館的生意不算差。忙碌了半日,晌午時分,玟小六左搖搖、右晃晃,活動著久坐的身子,進了後院。

  在院子裡整理草藥的麻子指指門外,“那裡來了個叫花子,我扔了半塊餅給他。”

  小六點點頭,什麼都沒說。廚房一日只動早晚兩次火,中午沒有熱湯,小六拿了塊餅,從水缸裡舀了一瓢涼水,蹲在門檻上,邊吃邊看著院外。

  幾丈外的地上趴著個人,衣衫襤褸,髒發披面,滿身污泥,除了能看出是個人外,別的什麼都看不出。

  小六眯著眼,能看到一條已經被太陽曬乾的泥土痕跡,那痕跡從叫花子身旁一直延伸到河邊的灌木叢。小六挑挑眉頭,喝了口冷水,咽下了乾硬的餅子。

  眼角余光瞥到地上的黑影動了動,小六看向叫花子。麻子的準頭還不錯,半塊餅子就掉在叫花子的身邊,可他好似連伸手的力氣都已經沒有,顯然一直都沒有去拿。小六邊吃餅子,邊看著他,半晌後,吃完了餅子,小六用袖子抹了下嘴,拍拍手,把水瓢扔回水缸中,哼著小曲,出診去了。傍晚時分,小六回來,大家熱熱鬧鬧地開飯。

  小六吃完飯,用手背抹了抹嘴,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本想回屋,可鬼使神差,腳步一拐,居然背著手出了院門。“六哥,你去幹什麼?”麻子問。

  “消食散步。”

  小六去河邊轉了一圈,哼著小曲,踱著小步回來時,停在了叫花子身邊,那半塊餅正在他腳下。小六蹲下,“我踩壞了你的餅,你想要什麼賠償?”

  叫花子一聲未發,小六抬頭看著天,上弦月,冷幽幽地掛在天邊,如同老天的一抹譏諷世人的嘲笑。

  半晌後,小六伸手抱起了叫花子,是個男人,骨架子不小,可骨瘦如柴,輕飄飄的,一點不見沉。小六抱著他踢開門,進了院子,“老木,去燒熱水,麻子、串子來幫我。”

  正坐在院子裡嬉笑吹牛的三人看了也沒詫異,立即該幹嗎就幹嗎了。

  小六把叫花子放在榻上,麻子端著溫水進來,把屋子裡的油燈點燃,小六吩咐:“給他洗洗身子,喂點熱湯,如果有傷,你們看著辦吧。”

  剛走出門,聽到麻子的驚叫聲,小六立即回頭,卻看麻子臉色發白,好似見鬼,麻子的聲音發顫,“六哥,你……你來看看吧,這人只怕活不了。”

  小六走過去,俯身查看,男子整張臉青紫,腫如豬頭,完全看不清五官,大大的頭,配上沒有一兩肉的蘆柴棒身軀,怪異得可怕。

  小六扯開襤褸的衣衫,或者該叫碎布條,男子的身上全是交錯的傷痕,有鞭痕、刺傷、燙傷,胸膛上還有一大片發黑的焦皮,顯然是烙鐵印,因為身上沒肉,肋骨根根分明,那焦糊的皮鬆垮垮地浮在肋骨上。

  小六拿起他的胳膊,手上的指甲已經全部被拔掉,泡了水,個個腫起,血肉模糊。小六輕輕放下他的胳膊,檢查他的腿,右腿的小腿骨被敲斷了,十個腳趾的指甲也被拔掉,腳底板有幾個血洞,顯然被長釘子打過。麻子和串子雖然見慣了傷者,可仍覺得身上直冒寒氣,不禁後退了兩步,移開視線,都不敢看。玟小六卻很淡然,從容地吩咐:“準備藥水。”

  麻子回過神來,立即跑去端了草藥敖的水,想說我來清洗傷口,可實在沒有勇氣面對那些傷。小六好似也知道指望不上他們,一聲未吭地親自動手,用乾淨的軟布蘸了藥水,仔細地為男子擦拭著身體。估計是傷口劇痛,男子從昏迷中醒來,因為眼皮上有傷,他的眼睛睜不開,只是脣緊緊地抿著。

  小六溫和地說:“我叫玟小六,你可以叫我小六,是個小醫師,我在幫你清理傷口。要覺得疼,就叫出來。”

  可小六把他的上身擦拭完,他一點聲音都沒發,只是額頭鬢角全是汗珠。也許因為他這份沉默的隱忍,小六帶著一份敬意,心真正軟了,用帕子幫他把額頭鬢角的汗輕輕印掉。小六開始脫他的褲子,男子的身體輕顫了下,是痛入骨髓的憎惡,卻被他硬是控制住了。

  小六想讓他放鬆一些,開玩笑地道:“你是個男人,還怕人家脫你褲子?”待脫下褲子,小六沉默了。

  大腿外側到臀腰也是各種各樣的傷痕,但和大腿內側的酷刑比起來,已不值一提。男子大腿內側的皮被割得七零八落。

  從膝蓋一直到大腿根,因為傷口有新有舊,顏色有深有淺,看著就像塊綴滿補丁的破布,十分刺目,那實施酷刑的人很懂得人體的極限,知道人雙腿間的這塊地方是最柔軟敏感的地方,每次割上一片皮,讓他痛不欲生,卻不會讓他死。小六吩咐:“烈酒、火燭、剪刀、刮骨刀、夾板、布帶、藥膏……”

  串子來回奔跑著,麻子在旁邊協助,眼睛卻盡量避開男子的身體。

  小六看到串子拿來的各種藥膏,蹙眉,“去我屋裡拿,藏在衣箱最底下的那幾罐子藥。”

  串子眼中閃過不捨,遲疑了一下才轉身去拿。

  小六的手勢越發輕柔,凝神清理著傷口,可再小心,那畢竟是各種各樣的傷口,有些腐肉必須刮掉,有些死皮必須剪掉,小腿的腿骨也必須接正。

  因為劇痛,小六感覺得到男子的身體在顫抖,可他依舊只是閉著眼睛,緊緊地咬著脣,沉默地隱忍。他赤裸著殘軀,滿身都是屈辱的傷痕,可他的姿態卻依舊高貴,清冷不可冒犯。

  小六完全能想象出他在承受酷刑的時候只怕也是這樣,被羞辱的人居然比實施羞辱的人更有尊嚴,那實施酷刑的人肯定充滿了挫敗感,也許正因為如此,才越發心狠手辣。兩三個時辰後,小六才清理完所有傷口,也是一額頭的汗,疲憊地說:“外傷藥。”

  麻子打開一個琉璃瓶子,有清香飄出,小六用手指挖出金黃的膏脂,從男子的臉開始,一點點地塗抹著。

  冰涼的藥膏緩解了痛苦,男子的脣略微松了松,這才能看出他脣上的血跡。小六蘸了點藥膏要抹在他嘴上,男子猛地閉嘴,含住了小六的手指,那脣舌間的一點濡濕軟膩是小六今夜唯一從他身上感受到的柔軟。

  小六愣神間,男子已經張開了嘴,小六收回手,輕輕地抬起他的胳膊,一點點抹著藥。

  又花了小半個時辰,才給男子全身上完藥,包紮好傷口。

  玟小六用乾淨的被子蓋好他,低聲說:“我這幾日要隨時查看你的傷口,先不給你穿衣服了,你放心,我們這滿院子沒一個女人,就算無意走了光,也沒有人要你負責娶她。”

  麻子和串子都笑。玟小六開始說藥方:“茯苓六錢、旱蓮草四錢……”麻子凝神記住,跑去抓藥。

  玟小六看了看天色,估摸著還能再睡一個時辰,低頭看了男子髒污的頭髮,皺了皺眉頭,叫串子:“帕子、熱水、水盆、木桶。”小六坐在榻頭,腳下放了個空盆,他把男子的頭抱起,放在膝頭,開始為男子洗頭。

  串子不好意思地說:“六哥,明天還要出門去看病人,你去睡吧,這活我能幹。”

  小六嘲笑:“就你那粗重的手腳,我怕你把我好不容易清理好的傷口又給弄壞了,浪費我一夜辛苦。

  你換水就行。”小六的手勢格外輕緩,把皂莢放在手裡搓出泡沫,一點點揉男子的頭髮,揉透後,用水瓢舀了溫水,順著發根,小心地沖洗,待把污泥血漬全部洗掉,他拿了剪刀細細看,把不好的頭髮剪掉。

  洗完頭髮,他的手指在頭髮裡翻來摸去,低著頭查看,感受到男子的身體緊繃,小六解釋:“我是看看你頭上有沒有受傷。”

  不幸又萬幸的是,那些實施酷刑的人為了讓男子絲毫不落地感受到所有酷刑的痛苦,對他的頭部沒有下毒手。

  小六不敢用力,換了好幾塊帕子,才擦乾男子的頭髮,怕梳子會扯得他傷口疼,小六叉開五個指頭,當作大梳,把頭髮略微理順,讓串子拿了乾淨枕頭,把他的頭放回榻上。

  天色已亮,小六走出了屋子,用冷水洗了把臉,一邊吃早飯,一邊對在窗下煎藥的麻子吩咐:“這幾日鋪子裡的事情不用你管,你照顧好他,先別給他吃餅子,燉些爛爛的肉糜湯,加些綠菜,喂給他。哦,記得吧湯水晾涼了再給他。”小六吃了飯,背起藥筐,出診去了。

  麻子隔著窗口對榻上的人說:“叫花子,六哥花了一夜救你,可是把自個兒救命的藥都給你用上了,你要爭氣活下來。”下午,小六回來時,又困又累,上下眼皮子直打架。

  他把一隻野鴨子扔到地上,去灶上舀了碗熱湯,把餅子撕碎泡進去,坐在灶台後,胡嚕呼嚕地吃起來。老木一邊揉面,一邊說:“我聽麻子說那人的傷。”

  玟小六喝了口湯,“嗯。”

  “麻子、串子看不出來,可你應該能看出他是神族,而且絕不是你我這樣的低等神族。”

  玟小六喝著湯不吭聲。

  “殺人不過頭點地,那樣的傷背後總有因由,救了不該救的人就是給自己找死。”

  小六邊嚼邊說:“你把那鴨子收拾了,稍微放點鹽,別的什麼調料都別放,小火煨爛。”

  老木看他一眼,見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暗嘆了口氣,“知道了。”

  小六吃完飯,去問麻子:“他今日吃飯了嗎?”

  麻子壓著聲音說:“估計他喉嚨也有重傷,藥餵不進去,肉湯根本吃不了。”

  小六走進屋子,看案上有一碗涼掉的藥,他扶起叫花子,“我回來了,聽出我的聲音了嗎?我是小六,我們吃藥。”男子睜開眼睛看他,比昨天強一點,眼睛能睜開一點。

  小六喂他藥,他用力吞咽,卻如給幼兒餵食,幾乎全從嘴角流下來,男子閉上了眼睛。

  小六柔聲問:“他們對你的喉嚨也動了刑?”

  男子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小六說:“告訴你個秘密,我現在睡覺還流口水,有一次夢到吃燒雞,半個枕頭都弄濕了,而且這毛病沒法治。

  你這只是暫時,有我這絕世神醫在,保證過幾天就好。”小六爬到榻裡側,把男子半摟在懷裡,舀了小半勺湯藥,像是滴一般,慢慢地滴入男子的嘴裡。

  男子配合著他用力吞咽,藥汁竟然一點沒落地喝了。一個一點一點地餵,一個一點一點地咽,一碗藥花了大半個時辰,小六居然讓男子全喝了。

  男子像是跑了幾十里路,滿頭都是汗,疲憊不堪。小六拿了帕子給他擦汗,“你先休息一會兒,等鴨子湯好了,我們再吃點鴨湯。”

  小六端著空碗出來時,麻子、串子、老木站成一排,都如看鬼怪一樣看著他,小六瞪眼問:“看什麼?”串子說:“比照顧奶娃子還精細,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是他娘。”

  “去你媽的!你才是他娘!”小六飛起一腳,踹在串子屁股上。

  串子捂著屁股,一溜煙地跑了,麻子和老木神情回覆了正常,老木說:“還是小六,不是別人冒充。”麻子拍拍胸口,表示終於放心。

  小六打著哈欠,對麻子說:“去把門關了,今天不看病人了,我先睡一會兒,鴨湯好了叫我。”

  麻子本想說我來喂也成,可想想剛才喂藥的場面,琢磨了一下,覺得那實在比繡花還精細,他還真做不來。

  等鴨湯燉好,麻子去敲小六的門,小六展著懶腰出來,進了男子的屋子。和剛才喂藥一樣,花費了大半個時辰,讓男子喝了半碗鴨糜湯。

  讓男子休息了半個時辰,小六雙手抹了藥膏,準備替男子揉捏穴位,:

  “你、那個被……時間有些長,有的肌肉已經萎縮了,很疼,但這樣刺激刺激,有助恢復。”男子閉著眼睛,微微點了下頭。

  小六訕笑,那樣的酷刑都受下來了,這些疼痛的確不算什麼,可還是一邊揉捏,一邊說話,盡量分散著他的心神,“今天我出診時經過一戶人家白墻黑瓦,前頭攀著一株比胳膊還粗的紫藤,紫藍紫藍的,開了滿墻,風一吹,那紫藤花像雨一樣落。我看著看著就出神了,琢磨這家人怎麼那麼沒心眼,你說紫藤花蒸餅子多好吃啊,他們怎麼由著花兒落呢……”屋子外,麻子對串子嘀咕:“我看六哥不會讓我照顧叫花子了。”叫花子的身體殘破脆弱,猙獰醜陋得觸目驚心,他也實在不願再接觸。

  如麻子所料,小六不再讓麻子照顧叫花子,從餵藥餵飯道擦身子擦藥,小六都親力親為。

  一個月後,叫花子喉嚨裡的傷好了,開始能自己吞咽,但一切已成習慣,每天餵藥餵飯時,麻子依然習慣於端著碗,站在院子中,衝著前堂大叫:“六哥——”小六總是盡快地打發了病人,匆匆地跑回後院。

  大半年後,男子身上的傷漸漸康復,手上腳上的指甲還沒完全長好,但見水已經沒問題,於是小六不再幫他擦洗身體,而是準備了浴桶,讓他正兒八經地洗個澡。

  被小六精心照顧了大半年,男子雖然不像剛開始似的瘦得皮包骨頭,可依舊非常輕,小六抱起他時,念叨:“多吃點啊,都硌著我骨頭了。”

  男子閉著眼睛不說話。一直以來,他都是如此,每次小六接觸他身體時,他總是閉著眼睛,緊抿著脣。

  小六明白,經歷了那些身體上的折磨後,他本能地對肢體接觸有排斥,每一次,他都在努力克制。

  小六把麻布放在他手邊,輕言滿語地說:“你自己洗吧,指頭還沒長好,別太用力。”

  小六坐在一旁,一邊吃零食,一邊陪著他。

  也許因為身上猙獰的傷疤每一道都是屈辱,男子一直半仰著頭,漠然地閉著眼睛,沒有去看自己的身體,只是拿著麻布搓洗著身子,從脖子到胸口,又從胸口慢慢地下滑到了腹部,漸漸地探入雙腿間。

  小六的視線一直隨著他的手動來動去,可看著看著突然扭過了頭,用力地啃著鴨脖子,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

  男子睜開了眼睛,看向小六,陽光從窗戶透進,映照著小六,他臉頰發紅,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好似帶著淡淡血暈的美玉。

  小六等男子洗完,抱了他出來,因為他的腿還沒好,往常都是小六幫他穿衣袍,可小六今日卻把他往榻上一放,立即就松了手。

  男子低垂著眼,一隻手按在榻上,支撐著身體,一隻手摁著腰上的浴袍,手指枯瘦,顯得非常長,新長出不久的指甲透著粉嫩嫩的白。

  小六低著頭,把衣衫放到他手旁,“那、那個……你自己試著穿,若不行再叫我。”

  小六匆匆走了出去,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窸窸窣窣,好似一切正常,他才離開。

  串子在整理藥草,看到小六,問道:“這大半年一直沒聽到他說話,該不會是傻子吧?”

  麻子狠甩了串子一大掌,“不許胡說!”經過那麼殘酷的折磨,能活著已經讓人非常敬佩,那樣的堅韌,絕不可能是個傻子。

  麻子低聲問:“他的嗓子是不是有傷,已經無法說話了?”

  小六說:“我檢查過他的喉嚨,有一定的損傷,說話的聲音會變,但應該能說話。”

  麻子慶幸道:“那就好。”

  小六說:“關於他的傷,不管你們看沒看見,以後都不許再提。”

  串子舉起手,“我壓根兒不敢正眼看他,是真什麼都沒看見。”

  麻子說:“放心吧,老木已經叮囑過了。我記性不好,別說別人的事,就是自個兒的事情都記得稀裡糊塗。”

  門緩緩拉開,男子扶著墻,蹣跚學步般、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以前都是太陽快落山時,小六把他抱出來,讓他透透氣,曬曬太陽,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走進院子。他靠著墻壁站著,仰著頭,沉默地望著遼闊的藍天白雲。

  麻子和串子都呆呆地看著男子,因為他身上可怖的傷給他們留下了很不愉快的經驗,讓他們總會下意識地迴避去看他,串子甚至從不進他的屋。

  還是第一次,他們真正看清楚他的模樣。墨黑的長眉,清亮的眼眸,筆挺的鼻子,薄薄的嘴脣,簡單的粗麻衣衫,卻是華貴的姿態,清雅的風度,讓麻子和串子一瞬間自慚形穢,不由自主就生了敬畏。小六揉著甘草說:“如果腳疼得不厲害,盡量多動動,再過兩三個月應該可以離開了。”

  男子低頭,凝視著小六,“我、無處、可去。”大概幾年沒有說過話了,聲音暗啞,吐詞很是艱澀。小六翹著二郎腿,嚼著甘草問:“無處可去,真的假的?”

  男子點了下頭。

  小六問:“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搖了下頭。

  “不知道?忘記了?不想告訴我?”

  “你、救我。我、是、你的僕人。賜名。”

  小六呸的一口吐出了甘草渣,“我看你可不像個居人之下、聽人命令的人,我不想要你。”

  男子低垂著眼眸,“我、聽、你。”

  小六把一小截甘草丟進嘴裡,含含糊糊地說:“以後見了認識你的人,你也聽我的?”

  男子抿著脣,纖弱的指緊緊地抓在窗台上,泛出青白,半晌不說話。

  小六正要笑,男子抬眸凝視著他:“聽!”清澈黑亮的眼眸好似兩團火焰,要把那個“聽”字烙印到小六心底。小六怔了下,說道:“那就留下吧。”

  男子脣角抿了抿嘴,好似要笑,卻又完全看不出來。小六把一截甘草扔給他,“去一邊坐著,嚼著吃了。”

  男子乖乖地坐到了一邊的石階上,慢慢地撕開甘草,掰了一小截放進嘴裡。

  同樣是吃甘草,可他的動作偏偏很文雅清貴,讓人覺得他吃的不是甘草,而是神山上的靈果。“哎,那個叫花子……這是甘草,對嗓子好。”

  麻子抓抓頭,對小六說,“六哥,給起個名字吧,總不能還叫他叫花子。”小六說:“就叫甘草得了。”

  “不行!”麻子和串子全部反對,“起個好點的,別像我們的名字。”

  小六一人給了一巴掌,“我們的名字哪裡不好了?”

  “配我們成,配……他不行。”串子誠懇地說,麻子點頭附和。

  小六眨巴著眼睛,看著坐在石階上的叫花子,頭湊到串子、麻子的腦袋前,指著自己的鼻子,不能相信地小聲問:“我不如他?”

  串子小心地問:“六哥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麻子安慰道:“六哥,這有的人生來就是天上雲,有的人卻如地上泥,沒有可比性,咱們守著本份做我們的地上泥就行了。”

  小六怒了,“我要叫他地上泥。”

  麻子和串子異口同聲地說:“不行!”

  麻子為了叫花子將來不會因為名字怨恨他,哀求道:“六哥,好歹重新想一個吧。”

  串子也說:“是啊,是啊,重新想一個,想個和六哥的名字一樣好聽的。”

  小六這才高興起來,隨手從曬藥草的竹席子上揀了一株藥草,扔給麻子,“數數,有幾片葉子就叫他什麼。”“一、二、三……十七片。”

  小六轉頭,大聲說:“叫花子,從今天開始你就叫葉十七。”

  葉十七點了下頭,麻子和串子琢磨了下,覺得還不錯,也都笑呵呵地和十七打招呼。

  老木在前堂叫:“小六,有病人。”

  小六衝麻子和串子的屁股各踢了一腳,哼著小曲,跑出去看病人。

  晃晃悠悠又是半年多,十七的傷,能好的算是全好了,不能好的卻也是真的沒辦法好了,他小腿骨被敲斷的地方,雖然接了回去,可畢竟醫治得晚了,走路時,無可避免地有些一瘸一拐,至於別的暗處的傷究竟好得如何。

  連小六也不是很清楚。因為自從十七手腳能動,就不再讓小六幫他換藥。

  麻子偷偷摸摸地把自己的積蓄塞給十七:“我們這回春堂……嘿嘿……你也能看出來六哥的醫術其實不怎麼……嘿嘿……炎帝神農氏的醫術你聽說過吧……嘿嘿……你去鎮子東頭,那裡有家醫館,叫百草堂,裡面的巫醫是神農炎帝的再傳再傳再傳弟子,醫術十分高明,也許能治好你的腿。”十七沉默地把錢還給麻子。

  麻子著急,“別啊!錢你慢慢還,腿可是大事,大不了你以後加倍還我。”

  十七低垂著眼睛說:“這樣、很好。”

  “這樣哪裡好了?你想一輩子做瘸子啊?”

  “他、不嫌棄。”

  “啊?誰不嫌棄?”麻子抓抓頭,“哦!你說六哥不嫌棄你就行?他不嫌棄你有什麼用啊?你看六哥那懶樣子,頭頓吃了飯的碗能接著吃第二頓,衣服和抹布一樣……”

  十七看向麻子身後,麻子還要再接再厲地勸十七,一巴掌拍到他腦袋上,嚇得麻子立即閉嘴。

  小六的腦袋湊了過來,從麻子手裡奪過錢袋,“咦,錢不少啊!今天晚上可以喝酒了!”

  小六見錢眼開,也顧不上問麻子鬼鬼祟祟在幹什麼,抓著錢袋就衝了出去,麻子哭嚎著追,“別啊,六哥,那是我存來娶媳婦的錢……要乾正經事情……”晚上大家大魚大肉大酒了一頓,小六和串子是不吃白不吃,吃得樂不可支。

  麻子是多吃一口少虧一點,吃得痛不欲生;老木邊喝酒邊瞅十七。

  吃完飯時,小六、串子、麻子都醉倒了。今日輪到小六洗碗,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回春堂的規矩變成了十七的活是十七的活,小六的活也是十七的活。十七收拾好碗筷,用大木盆盛了水,蹲在院子裡,洗刷起來。老木站在他身後,問:“你是誰?”

  晚風中,暗啞的聲音:“我是,葉十七。”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0 08:57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7-22 03:56 AM 編輯

第二章:前路未可知

      清水鎮不大,卻是大荒內非常特殊的一個地方。

  清水鎮外從北到南,群山連綿,地勢險惡,自成天然屏障,神農國被滅後,不肯投降的神農國將軍共工率幾萬士兵占據了清水鎮以東的地方,與黃帝對抗。

  清水鎮西接軒轅,南鄰高辛,東靠共工義軍,既不屬於軒轅黃帝管轄,也不屬於高辛俊帝①管轄,所以,清水鎮漸漸地變成了一個三方勢力夾雜,三方勢力卻都管不了的地方。

  在清水鎮,沒有王權、沒有世家、沒有貴賤,更沒有神與妖的區別。

  只要有一技之長,不管你是神還是妖,不管你從前是官還是匪,都能大搖大擺地在這裡求生存,沒有人追問你的過去。漸漸地,各種各樣的人都會聚到此。

  因為幾百年的戰爭,鮮血、屍體、生命孕育了很多鑄造師和醫師,清水鎮的兵器和外傷醫術在大荒內都小有名氣。

  有了鑄造師,有了醫師,自然有了來鍛造兵器、尋訪醫師的人;

  有了男人,自然有了娼妓;有了女人,自然有了成衣鋪子、脂粉店;有了男人和女人,自然有了酒樓茶肆……

  也不知道到底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反正現在的清水鎮人很多、很熱鬧,完全感受不到這裡是兩軍對峙的前沿。

  回春堂是坐落在清水鎮西的一個小小醫館,清水鎮是個強者生存的地方,因為競爭激烈,醫館尤其不好開。麻子和串子告訴葉十七,也曾有人想踢館,但老木是軒轅逃兵,雖然是最低等的神族,可好歹有幾分靈力,對付一般人足夠了。小六醫術一般,那些大醫館不屑搶回春堂的生意,所以回春堂的生意不好不壞,勉強地維持著五個人的生計。

  兩年多過去,十七看上去依舊瘦弱,但他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挑水、劈柴、種藥、磨藥都能幹,尤其是記憶力十分好。

  麻子和串子跟著小六已經十來年,很多草藥依舊記不住,十七卻不一樣,不管什麼藥草,只要小六給他講解一遍,他就能牢牢記住。

  漸漸地,小六不管去哪裡,都帶著他,力氣大、記性好、沉默寡言,吩咐什麼做什麼,簡直是殺人放火做壞事的首選夥伴。

  晚上,吃過飯,五個人聚在一起,在麻子和串子的強烈要求下,小六仔細數了一遍他們所有的錢,嘆氣,“清水鎮裡男人多女人少,找個女人偶爾睡幾次,花點錢就能在娼妓館買到,但娶個媳婦天天睡卻很難。

  短期看來,去找娼妓睡覺比較划算,可從長期來看,卻是娶個媳婦回來睡更省錢。”

  麻子和串子都呆滯地看著小六,老木一張老臉皺得和朵菊花一樣,十七低垂著眼,脣角微微上翹。小六問麻子和串子:“你們是願意現在起偶爾去睡呢,還是再忍幾年,等存夠錢天天睡?”

  麻子嚴肅地說:“六哥,媳婦不是用來天天睡覺的。”

  “你花了大錢娶了媳婦回來,卻不願意和她睡?”小六簡直要拍案而起。

  “當然不是,我是說不僅僅是為了睡覺,還是為了一起吃飯,能說話,有個伴。”

  小六不屑,“我和你一起吃飯,和你說話,一直陪伴你,你為什麼還想要娶媳婦?”

  “因為媳婦能陪我睡覺,你不能。”

  “那娶媳婦不就是為了睡覺?”

  麻子無力地趴下,“好吧,就算是為了睡覺吧。”他抓住串子的手,規勸道:“你別聽六哥的胡言亂語,耐心存錢,自個兒的媳婦比娼妓好很多,不光是為了睡覺。”老木邊笑邊拍麻子的肩,“別發愁,我和六哥兒會給你們存夠錢的。”

  麻子和串子回屋睡覺,十七也被打發回了屋子。

  老木和小六商量,“串子還能等待,麻子的婚事卻不能拖了。

  你也知道麻子和屠戶高的姑娘看對了眼,我們如果再不下聘,麻子瞅好的媳婦就要飛了,我琢磨著進一趟山,挖些好藥草,如果僥倖能挖一兩株靈草……”

  小六擺了下手,“山裡是神農兵的地盤,你個軒轅的逃兵進山不是找死嗎?況且你對那些花草也不了解,我去吧。”

  老木琢磨著說:“共工軍紀嚴明,從不濫殺無辜;普通平民碰上了神農兵也不怕,可是那個軍師相柳,卻不好相與。傳聞他是隻九頭妖,天生九條命,綽號九命,手段十分狠辣。”

  小六笑,“我又不是去刺探軍情,只是去挖些靈草,他再狠辣,也要遵守軍紀。何況,我根本不可能碰到軍師相柳這種大人物。”

  老木想著的確是這個理,他打了半輩子的仗,別說九命相柳,比九命再低好幾級的軍官也沒見過。

  他放下心來,叮囑小六一切小心,能去的地方就去,不許進入的地方千萬不要進。如果挖不到靈草,回來後再想辦法。

  小六怕麻子和串子阻攔,沒告訴他們,準備好後,天還沒亮就出發了。

  哼著小曲,啃著雞爪子,小六走著走著,突然覺得不對,回頭一看,十七無聲無息地跟在他身後。

  小六揮揮手,“你怎麼跟著出來了?我要去山裡挖草藥,你趕緊回去吧。”

  說完接著往前走,不想十七並未離開,而是依舊跟著他。小六叉著腰,提高了聲音:“喂,我讓你回去,你沒聽到啊?”

  十七安靜地站住,低垂著眼,用沉默表達了堅持。

  也許因為一開始的緣起就是憐惜,小六很容易對他心軟,問道:“你是神農的逃兵嗎?”

  十七搖了下頭。

  “你是軒轅的士兵嗎?”

  十七搖了下頭。

  “你是高辛的細作嗎?”

  十七搖了下頭。

  小六笑道:“那你可以進山,跟著吧。”

  十七把小六背上的筐子拿過去背上,手裡提著小六裝零食的小竹簍子。

  小六啃完一個雞爪子,十七沉默地把小竹簍子遞過去,小六又拿了個鴨脖子,啃完鴨脖子,剛準備把手往衣服上蹭,一塊乾淨的帕子已經遞到了眼前,小六嘿嘿一笑,擦乾淨手。十七把一個葫蘆遞給他,小六喝了口梅子酒,打了個飽嗝,覺得這小日子真他娘的過得愜意啊!兩人快步走了一天,傍晚時分已經進了山。

  小六找了個接近水源的避風地休息,用藥粉撒了個圈,對十七說:“山裡怪獸多,晚上不要出這個圈。我去打水,你去撿點乾柴,趕在天黑前回來。”

  小六打完水,采了一些野蘑菇野蔥,回去時,看十七還沒回來,正想去找他,十七背著一堆柴,手裡拎著一隻山雉回來了。

  小六樂得眉開眼笑:“你生火,我給你做好吃的。”

  小六把山雉收拾乾淨,把野蘑菇和野蔥填到山雉肚子裡,抹好鹽,灑了點梅子酒,用大葉子把整隻山雉包好,封在黃泥裡,埋到篝火下。

  小六又動作麻利地架了個簡易的石頭灶,用帶來的陶皿熬野蘑菇山雉內臟湯。

  十七沉默地看著他忙碌,小六邊用木勺攪拌著湯,邊笑著說:“我在山裡混了好幾年,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過,在山裡跟著我,保你吃的好!”

  算著時間到了,小六把燒得堅硬的泥塊撥拉出來,用力一摔,泥土裂開,撲鼻的香氣,小六把山雉分成三份,一份包了起來,放到背筐裡,略大的一份給十七,“必須吃完,你太瘦了。”小六啃著自己的那份,邊吃邊看十七,十七依舊是那樣,一舉一動都優雅清貴,好似坐在最好的食案前,品嘗著最精美的宴席。小六悵然地嘆了口氣,“十七,你遲早會離開。”

  十七抬眸看他,“不、會。”

  小六笑笑,喝完蘑菇湯,衝到溪水邊去洗手漱口。

  清晨,小六醒來時,十七已經生了火,燒好熱水。小六把昨夜剩下的山雉剁成塊,放進熱水裡煮成湯,從背筐裡拿了塊大餅,和十七一人一半,就著熱湯吃完,滅了篝火,繼續爬山。

  小六帶著十七,一路走一路尋找草藥,一般的草藥都不采,只那些不常見的,他才會小心摘下,放進背筐。

  連著走了三天,他們已經進入深山。

  小六蹲在地上,盯著一小坨動物糞便,眉頭微微蹙著,好似有什麼難以決定的事情。十七背著他們所有的家當,沉默地看著他。

  小六想了一會兒,站起說:“你在這裡等我,我要獨自去找個東西。”

  十七沒有點頭。

  小六走,他也走。

  小六瞪他,“你說過會聽我的話,你如果不聽話,我就不要你了。”

  十七默默地凝視著他,從樹梢漏下的一縷陽光,清晰地照出他鬢角的傷痕,他眼裡有淡淡的憂傷。

  小六心軟了,走近了兩步,想拉十七的胳膊,又惦記起他還有些排斥身體的碰觸,只拽住了衣袖,“十七最乖了,又聽話又能幹,我不會不要你。

  不讓你去,不是因為有危險,而是那鬼東西太機靈了,一點氣味就會驚走它,遠遁千里。

  只能用它的糞便抹在身體上,才能接近它。糞便不夠,只能我一個去。你在這裡等我,我若捉不住立即回來。”小六歪著頭,笑眯眯地看著十七,十七終於點了下頭。

  小六抓起地上的糞便,特意走遠了幾步,小心地塗抹在裸露的肌膚上,邊涂邊對十七說:“是不是有點噁心?

  在你出生長大的環境中從來沒見過吧!其實沒有那麼髒了,不少好藥材都是動物的糞便,望月砂也是野兔的糞便,白丁香是麻雀的糞便,五靈脂是飛鼠的糞便……”

  小六一抬頭,十七就站在他身旁,小六愣了愣,忘了下面想說什麼。十七把小六的袖子理好,低聲說:“小心!”

  小六大剌剌地笑道:“我一個人在山裡待了很多年,餓了時,連千年蛇妖下的蛋都被我偷來吃。凶禽猛獸對我而言,實在不算什麼危險,說老實話,再凶猛的怪獸也沒有人可怕……”小六束了束腰帶,瀟灑地揮揮手,“我走了。”“我、等你。”樹下的十七站得筆直。

  這世上誰都不可能等誰一輩子,小六不在乎地笑笑,一躥一跳,人就消失在了樹叢中。

  小六想捉的東西叫朏朏②,形狀像狸貓,有一條白色的長毛尾巴,把它養在身邊,能讓人忘記憂傷,很受人族的貴族歡迎,是能賣大價錢的異獸。小東西沒有什麼攻擊力,可十分機敏靈活,又生性狡黠膽小,只要察覺一點危險,就會奔逃遠離,很難捕捉。不過,小六自然有對付它的方法。朏朏喜聽少女的歌聲,若有憂傷的少女歌唱,朏朏就會被歌聲吸引,身子忍不住接近她,想讓少女忘記憂傷。小六選了個合適的地方,布置好陷阱。

  他跳進泉水裡,洗去身上的糞便,爬到石頭上,抱膝坐下。石塊被太陽曬得暖融融的,小六一邊曬著太陽梳理頭髮,一邊輕聲歌唱:

      君若水上風妾似風中蓮

  相見相思

  君若天上雲

  妾似雲中月

  相戀相惜

  相戀相惜

  君若山中樹

  妾似樹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君若天上鳥

  妾似水中魚

  相忘相憶

  相忘相憶

  ……

  歌聲悅耳,憂傷縈繞,朏朏被歌聲吸引而來,剛開始還很膽小,謹慎地藏在暗處,待感受不到危險時,它無法抗拒令人忘憂的天性,忍不住露出身子,吱吱鳴叫。

  小六一邊綰髮髻,一邊凝視著它。它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憨態可掬,煞是可愛,一邊鳴叫,一邊甩動著白色大尾巴,時不時還翻個跟斗,踢踢小腿,用小爪子拍拍自己的胸膛,做出各種逗趣的樣子,逗他歡笑。

  小六嘆了口氣,揮手解除了陷阱,“小傻子,你走吧,我不捉你去換錢了。”

  朏朏疑惑地看著小六,突然,尖銳的風呼嘯而下,一隻白羽金冠雕抓向朏朏,朏朏無處可躲,竟然用力一跳,躍進了小六懷裡。

  白羽金冠雕倨傲地站著,盯著小六,那樣子活脫脫是在告訴他:大爺要吃它!不想死,就滾一邊去!小六能感覺到這白羽金冠雕雖然還沒修煉成人形,但肯定已經能懂人語。

  他嘆了口氣,作揖行禮,“雕大爺,不是小的想冒犯您,您應該知道朏朏很不好抓,如果不是我先把它誘了出來,雕大爺只怕想吃也吃不了。”

  白羽金冠雕扇了一下翅膀,一塊大石頭被它拍得粉碎,殺氣撲面而來。

  小六不敢後退,奔逃往往會引發野獸的致命攻擊,這隻雕雖然會思考,但野性肯定未改。

  朏朏的爪子緊緊地抓著小六的衣衫,用力縮著身子,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小六一手抱著它,一手輕輕地往外彈藥粉,雙眸看著白羽金冠雕,很是真誠謙卑又無害,“雕大爺相貌英武、身姿不凡、翅力驚人,一看就是雕中王者、天空霸主,小的實在佩服……但對不起,今日我不能讓你吃它。”

  白羽金冠雕想滅了面前的臭小子,可它只覺得頭暈爪軟,感覺很像那次偷喝了烈酒,可它明明沒喝酒……左搖右晃,雕兒軟倒在地上。

  小六正想逃,有聲音從樹上傳來,“毛球,我和你說過很多遍,人心狡詐,這次長記性了吧?”

  一個白衣白髮的男子優雅地坐在橫探出的枝幹上,幸災樂禍地看著白羽金冠雕。

  小六心裡嘆氣,真正的麻煩來了!他把朏朏用力扔向樹叢,以朏朏的靈敏,它應該能逃掉。

  可沒想到朏朏打了個滾,頭朝男子,四足貼地趴著,身子不停地抖,卻連逃的勇氣都沒有。你不逃,老子要逃了!

  小六朝白衣男子扔出一包藥粉,撒腿就跑,白衣男子擋在了他前面。

  小六又是一包藥,白衣男子蹙眉,彈彈衣服,陰惻惻地說:“你再亂扔這些破玩意兒,髒了我的衣服,我就剁掉你的手。”

  小六立即停手,對方修為高深,毒藥、迷藥都沒用,他也明顯打不過人家,已經無計可施了,只有——下跪求饒。

  小六撲通一聲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大爺,小的是清水鎮上的小醫師,進山來就是想弄點靈草,賣點錢,兩個兄弟等著娶媳婦……”男子撫摸著白羽金冠雕,“解藥。”

  小六忙跪著爬過去,雙手奉上解藥。

  男子把解藥喂給雕,這才低頭看小六,“我這坐騎吃的毒蛇沒有幾十萬條,也有十幾萬條,連軒轅宮廷醫師做的藥都奈何不了它,真是沒想到清水鎮的小醫師都怎麼厲害了。”

  小六身上直冒寒氣,對天賭咒:“瞎貓逮著死耗子。

  小的真沒騙人,真是小醫師,專治婦人不孕不育,清水鎮西河邊回春堂,大人可有妻妾不孕不育……”一小隊士兵跑了過來,想男子恭敬地行禮,“大人。”

  男子一腳把小六踹到他們面前,“捆了!”

  “是!”兩個士兵立即用手指粗細的妖牛筋把小六捆了個扎紮實實。

  小六反倒松了口氣,這是神農義軍,共工將軍雖然被黃帝稱作亂賊,可他軍紀嚴明,上百年來,從不擾民。

  小六知道自己所說一切全是事實,他們查明了自然會放人,反倒這人很危險……小六偷瞄白衣男子,男子關切地看著雕。

  解藥是真的,白羽金冠雕很快就能恢復行動,可那隻傻朏朏依舊瑟瑟發抖地趴在地上,小六賠著笑,“求大人放了那朏朏吧。”

  男子好似沒有聽到,只是輕撫著雕兒的背。金雕抖抖羽毛,站了起來,飛撲到朏朏身上,利爪撕裂了朏朏。

  “吱——”慘叫聲剛起,就急促地消失。

  小六垂下了眼眸,帶著血跡的白毛隨著風,落在了他的鞋上。

  男子等雕兒吃完,帶著人回紮營地。

  小六緊閉著雙眸,堅決不看,只能根據聽到的人語聲,估摸著是個不大的營地,應該是臨時紮營地。

  小六被扔到了地上,男子的聲音冰涼涼地滑進耳朵裡,“好細作的耳朵常比眼睛更厲害。”

  小六睜開了眼睛,從他的角度看出去,只能看到男子的腰部,“我在清水鎮上已經待了二十多年,查過便知道真假。”

  男子不理他,換了外袍,坐在案前處理公文,此時,小六才能看清他的模樣。

  白髮如雲,未束髮髻,一條碧玉抹額將一頭白髮一絲不亂地攏在腦後,自然披垂,五官俊美道妖異,整個人也乾淨整潔道妖異。

  此時,他手捧公文,眉梢眼角含著輕蔑,帶出陰戾氣。察覺到小六打量他的目光,他含笑看向小六,小六打了個寒噤,立即閉眼。這樣的目光他小時曾在一個大荒聞名的惡魔眼中見過,那是要踩著無數屍體人頭才能磨練出的。

  小六猜到了他的身份,那個傳說中俊美無儔的殺人魔頭九頭妖——有九條命的相柳。

      小六手腳被捆,一動不能動,時間長了全身酸痛,熬到晚上,有士兵端了食物進來,相柳慢條斯理地用飯。

  小六又渴又餓,看相柳的模樣,顯然不會給他吃飯,小六隻能盡量轉移注意力。

  他琢磨著,十七現在肯定去找他了,但不可能找到這裡,估計會返回鎮子。相柳吃完喝完,洗漱後慵懶地躺在榻上,散漫地翻閱著一冊帛書。

  有士兵在外奏報,近身侍衛進來把一枚玉簡奉給相柳,又快速地退了出去。

  相柳看後,盯著小六,默默沉思。

  小六猜到剛才的玉簡肯定是關於自己的消息,努力讓自己笑得誠實憨厚一些,“大人,小人所說全部屬實,家中還有親人盼著小人歸去。”

  相柳冷冷地說:“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斷,你究竟是誰?”

  小六簡直要翻白眼,“我是玟小六,回春堂的醫師。”

  相柳盯著他,手指輕叩著榻沿,小六忍不住顫抖,那是生物感受到死亡的本能懼怕。

  小六很清楚,相柳沒耐心探尋他的可疑,相柳只想用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式解決問題,那隻朏朏就是他的下場。

  殺氣撲來的剎那,小六打了一個滾,一邊躲避,一邊急速地說:“大人,我真的是玟小六。

  也許我的確不僅僅是玟小六,但我從沒對共工將軍的義軍懷有惡意,我不屬於軒轅,不輸於高辛,也不屬於神農,我只是個……”

  小六沉默了,他也想問自己,我究竟是誰?

  他努力地抬起頭,讓自己的所有表情都在相柳的視線中,“我只是個被遺棄的人,我無力自保、無人相依、無處可去,所以我選擇了在清水鎮做玟小六。

  如果大人允許,我希望自己一輩都能是玟小六。”相柳漠然地看著他,小六不敢動,額頭的冷汗一顆顆滾下,眼中有了水汽,幾十年沒有撕開的殼被強逼著撕開了。

  半晌後,相柳淡淡說道:“想活,就為我所用吧!”

  小六不吭聲。

  相柳熄了燈火,“給你一晚考慮。”

  小六睜著眼睛,發呆。

  清晨,相柳一邊穿衣服,一邊問:“想好了嗎?”

  小六懨懨地說:“還在想,我好渴,要先喝點水。”相柳冷冷一笑,出了屋子,“把他帶出來。”

  兩個士兵拖著小六出來。

  相柳淡淡說:“鞭笞,二十!”

  軍隊的鞭笞之刑能把最奸猾的妖兵打到畏懼,可想而知那個疼痛度,而九命相柳手下的行刑官臂力驚人,曾一百二十鞭就把一個千年的妖兵打死。粗如牛尾的鞭子,劈哩啪啦地打下來,小六扯著嗓子狂叫:“想好了,想好了……”

  二十鞭打完,相柳看著小六,問:“想好了嗎?”

  小六喘著氣說:“想好了,小人願意,只有三個條件。”

  “鞭笞,二十!”

  鞭子又是劈啪則甩了下來,小六嘶叫:“兩個條件、兩個條件,一個條件……”

  二十鞭打完,小六的整個背上全是血,全身都痛得痙攣。

  相柳淡漠地看著小六,問:“還有條件嗎?”

  小六滿面是汗,嘴裡全是血,說不出完整的話,“你……打死我,我也……也……一個條件。”相柳一邊的脣角上挑,冷冷地微笑,“說!”

  “我、我……不離開清水鎮。”小六很明白,相柳看中了他的用毒本事,只要不離開清水鎮,相柳就不能差使他去毒害軒轅的將領們,也不可能去要挾高辛的貴人們。相柳顯然也明白小六的用意,面無表情地盯著小六。

  一直表現得很膽小怕死的小六這一次卻沒有退縮,回視著相柳,表明你若不答應這個條件,就打死我吧!半晌後,相柳說道:“好!”

  小六松了口氣,人立即軟倒。

  小六被兩個士兵抬進屋子,軍中醫師熟練地撕開衣服,給他背上敷藥,相柳站在營帳口冷眼看著。小六趴在木板上,溫順地任由醫師擺布。待上好藥,所有人退了出去,相柳對小六說:“幫我配置我想要的藥物,平時可以留在清水鎮做你的小醫師,但我傳召時,必須聽命。”“好,但不是大人想要什麼,我就能配出什麼。”

  “配不出,就拿你的身體來換。”

  “呃?”小六沒想到相柳還好男風,小心地說:“大人天姿國色,小的倒不是不願意服侍大人,只是……”

  相柳的脣角上翹,似笑非笑,伸出腳尖,對著小六背上最重的傷口處,緩慢用力地踩下,鮮血汩汩涌出,小六痛得身體抽搐。

  “一次配不出,就用你身體的一部分來換。第一次,沒用的耳朵吧,兩次後,就鼻子吧,鼻子削掉了,只是醜點……”

  相柳腳下用力蹍了蹍,“放心。我不會剁你的手,它們要配藥。”小六痛得上下牙齒打戰,“小的、小的……明白了。”

  相柳收回了腳,在小六的衣服上仔細地擦去沾染的血漬,淡淡地說:“你是條泥鰍,滑不留手,一不小心還會惹上一手污泥,但我是什麼性子,你應該仔細打聽清楚。”

  小六譏嘲:“不用打聽都明白了。”

  兵器撞擊的聲音傳來,“大人,有人私闖軍營。”

  相柳快步出去,吵鬧聲剎那消失。小六聽到有軍士問:“你是誰?私入神農軍營,所謂何事?”粗啞的聲音:“葉十七,小六。”

  是十七!他竟然尋來了?!小六跌跌撞撞地爬了出去,急叫道:“相柳大人,別傷他,他是我的僕人,來找我的。”

  十七向小六奔來,靈力出乎意料,竟然把阻攔他的士兵都打開了。

  可這是訓練有素的精兵,打倒了兩個,能再上四個,小六大叫:“十七,不要動手,聽話!”

  十七停住,士兵們團團得圍著,惱怒地盯著他。十七卻不看他們,只盯著相柳:“我、要帶小六走。”

  小六一臉諂媚,哀求地叫:“大人!小的已經是你的人了!”這話說得……讓在場的士兵都打了個寒顫。

  相柳蹙眉,終是抬了下手。士兵讓開,十七飛縱到小六身前,半抱半扶著他,手掌輕輕地撫摸過他的背。

  也許是心理作用,小六竟然真的覺得疼痛少了幾分。十七蹲下,“回家。”

  小六趴在了他背上,對相柳諂笑著說:“大人,我回去了。”

  相柳盯著十七打量,小六一著急,居然孩子氣地用手捂住了十七的臉:“你別打他的鬼主意,他是我的。”

  相柳愣了愣,脣角上翹,又立即緊抿住了,他微微咳嗽了一聲:“經查實,你是清水鎮的平民,對我神農義軍無惡意,現放你回去。”

  小六也只能裝模作樣地說:“草民謝謝大人,草民回去後,一定廣為宣傳大人的仁愛之心。”

  士兵散開,十七背著小六,快步離開。

  聽不到背後的聲音了,小六才有氣無力地說:“十七,我渴。”

  十七輕輕放下他,把裝水的葫蘆給他,小六喝了幾大口,長出了口氣,“我們快點走吧,那個相柳心思詭異,萬一反悔就慘了。”

  十七蹲下,小六想起他對身體觸碰的排斥和厭惡,可如今也不可能有其他辦法,小六小心地趴到他背上,“對不起,我知道你不願意背人。

  你就想像我是塊石頭,可石頭不會發出聲音……那裡想像我是頭豬,一頭會說人話的豬,對了,你討厭豬嗎?要不然你想像我是一隻……”

  十七的聲音低低傳來,“我就想像是你,我願意……背你。”

  小六愣了一下,喃喃說:“那也成,你就想像我是一隻我。”說完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呵呵地乾笑,笑到一半停下,哼哼唧唧,“十七,我背上疼得很,你陪我說會兒話。”“嗯。”

  “十七,你怎麼找來的?”

  “有跡、可查。”

  “哦,你很善於追蹤,是以前學的?”小六想起他肯定不想回憶過去,“對不起,你不想回答就別回答了。”“十七,那個相柳很陰險,以後見著他小心一點。如果讓他發現你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他肯定會打你的主意。”“嗯。”

  “嗚嗚嗚,這次虧大了,沒賺到錢,卻把自己賠進去了,我怎麼就被相柳這個死魔頭盯上了呢?

  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啊……”十七停住了步子,扭頭想看小六,脣碰到小六額頭,溫熱的氣息拂在小六臉上,十七立即僵硬地移開,“別……怕。”

  也許因為剛被相柳折磨過,也許因為堅硬的殼子被撕開的縫還沒合上,小六很貪戀這份手邊的依靠,閉著眼睛靠著十七的肩膀,臉頰貼著他的脖子,小貓般地蹭了蹭,“我才不怕他,我就不信天下沒有能毒倒他的毒藥,等我配出毒藥的那天,我就……”

  小六用手做了個惡狠狠揉碎一切的樣子。“十七,回去後,什麼都別說啊,不要讓老木他們知道,老木和神農打了半輩子仗,挺害怕魔頭相柳的。

  其實我白叮囑了吧?麻子和串子一直想套你的話,可我看這一年多,他們連自己身上有幾顆痣都交代乾淨了,對你卻一無所知……”

  十七的腳步慢下來,小六安撫地拍拍他的胸口,“我知道,你是十七,我希望你能一輩子是十七,但我知道不可能。不過你一日沒離開,一日就是十七,要聽我的話……”“嗯。”

  “必須要只聽我的!”

  “嗯。”

  小六樂得像偷著油的老鼠,覺得背上的疼痛淡了,趴在十七背上,漸漸地睡著了。

  因為背上的傷,小六不想立即回去,指點著十七找個山洞,休息靜養。

  十七盡可能地給小六鋪了一個舒適的草榻,把山洞暫時當作家,兩人好似過上了山中獵戶的生活。

  每天,十七會出去打些小獵物回來。等十七回來,小六動嘴,他動手,一起做飯。十七顯然從沒做過這樣的活,笨手笨腳,不停地出錯,小六哈哈大笑。但十七太聰明了,沒有幾次他已經做得有模有樣,讓小六失去了很多樂趣。

  山中歲月很寂寞,不能動的人更寂寞。小六抓著十七陪他說話,天南地北、山上海里,什麼都講,一道好吃的菜,某個山谷中曾看過的一次日落……十七安靜地聆聽。

  小六偶爾也良心不安,“我是不是話太多了?我一個人生活過二十多年,那時候我得了一種怪病,不敢見人,一直四處流浪。

  剛開始是不想說話,可日子長了,有一天我在山裡,發現忘記果子的名字了,突然很害怕,其實我都不知道自己怕什麼。

  但從那之後,我開始逼自己講話,我最厲害的一次是捉了只猴子,對著他說了一天的話,那隻猴子受不了,居然用頭去撞岩石想自盡……”

  小六哈哈大笑,十七凝視著他。

  每隔一天,要上一次藥,小六大大方方地脫衣服,把赤裸的背對著十七。

  小六看不到十七的表情,調笑道:“我已經看完你的全身上下,你只能看到我的背,虧不虧啊?”十七不吭聲,小六嘿嘿地笑。

  小六的傷不輕,十七本以為兩人要在山裡耽擱一兩個月,可沒想到不到十天,小六就能拄著拐杖行走了。又養了兩天,小六決定回家。

  小六收拾藥草時,竟然發現有兩株植楮③草,“這是你採的?”

  十七點頭,“打獵時看到,你提過。”這段日子,和小六朝夕相處,在小六的蹂躪下,他說話比以前順溜了很多。小六狂喜,簡直想抱住十七親,“太好了,麻子和串子的媳婦有了。”

  十七蹲下,想背小六。

  小六退開了,“不用,我自己走。”之前是無可奈何,現在自己能走,哪裡再能把人家一句客氣的願意當真?十七默不作聲地站起,跟在小六身後。

  兩人回到清水鎮,老木揮舞著木勺質問:“為什麼走了那麼久?我又沒有告訴你不該去的地方不能去?”

  小六笑嘻嘻地把採摘的藥草拿給他看,“當然沒去了!十七不熟悉山裡地形,不小心走進了迷障,所以耽擱了幾天,我這不是安全地回來了嗎?”

  看到植楮,老木大喜過望,急忙把草藥拿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收好。

  小六衝十七眨眨眼睛,哼著小曲,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個月後,在老木的張羅下,麻子和屠戶高家的閨女春桃定下了親事。

  一切,都恢復了正常。每日的生活,依舊就和前一日一樣,平靜到乏味,乏味到無趣,無趣到平安,平安到幸福。

  除了,偶爾會有一隻白羽小雕飛來找小六,帶來一些東西,帶走一些東西。

  小六為相柳做藥總是留一分退路,比如毒藥是很毒,絕對滿足他的刁鑽要求,可或者有特別顏色,或者有特殊氣味,總而言之,都不可能拿去毒殺那些被環繞保護的大人物。

  小六本以為時間長了,相柳會找他麻煩,可相柳竟然對“色、香、味”沒有任何要求,只要毒性達到他的要求,他全部接收。

  小六憑藉他那七零八落的醫術和毒術推測相柳因為體質特殊,所以功法特殊,是以毒修煉,小六製作的每一份毒藥應該都是進了他的肚子。

  想透了這點,小六暫時松了口氣,開始變著法子把毒藥往難吃裡做。

  一年後,老木為麻子和春桃舉行了簡單熱鬧的婚禮。

  麻子是戰爭的產物——孤兒,他乞討時,堅信他的命運是某個冬日,陽光照在路邊,他的屍體被野狗啃食著,野狗邊吃邊歡快地嚎叫,這是和大部分孤兒一樣的命運。

  但是,小六和老木改變了他的命運。

  小六、老木都不是人族。麻子七八歲時,被小六撿了回來,十幾年過去,麻子長成了八尺大漢,如今小六看著比麻子還面嫩,但麻子覺得小六和老木就是他的長輩。

  當著所有賓客,他領著春桃跪下,結結實實地給小六和老木磕了三個頭。老木激動地偷偷擦眼淚,小六也難得的一臉嚴肅,對麻子囑咐:“和春桃多多睡覺,早生孩子。”

  麻子本來還想再說幾句掏心窩的話,可一聽小六掏心窩的話,他不敢說了,如果讓春桃知道娶她就是為了能天天睡覺,比娼妓省錢,這媳婦肯定要跑。

  他拉著春桃,趕緊逃了。

  小六嘿嘿地賊笑,十七好笑地看著小六。老木迎來送往,小六沒什麼事,坐在院子一角,專心致志地啃雞腿。

  串子突然衝了過來,結結巴巴地說:“有……有貴客。”

  拖著他往外走。相柳一襲白衣,站在回春堂門口,長身玉立,纖塵不染,就好像一朵白蓮花,還是被雨水洗刷了三天三夜的,乾淨得讓所有人都想回家去洗澡。

  老木身子不好意思接他的賀禮,雙手使勁地在衣服上擦著,生怕一點汗就髒了人家。

  小六嘿嘿笑著走了過去,隨手把啃完的雞腿扔到地上,兩隻油膩膩的手從相柳手中接過賀禮,還不怕死地在他手上蹭蹭。

  相柳笑意不變,只是實現掃向小六身後的串子,小六立即收斂了。小六把賀禮遞給串子,對相柳躬著腰,諂媚地說:“請屋裡坐。”

  相柳坐下,不知是敬還是怕,他身周三丈內無人敢接近。

  十七默默地坐在了小六身旁,小六看了他一眼,脣角不禁上彎,成了一彎月牙,眼睛也變成了兩枚小月牙。小六問相柳:“你要的藥,我都給你配好了,應該沒有差錯吧?”

  相柳微笑,“你做得很好,所以我來送份賀禮。”

  小六無語,你來是提醒我現在不僅是三個人質了,還多了一個。

  院子裡,一群年輕人在戲弄麻子和春桃,時不時爆發出大笑聲。

  小孩子們吃著果子,跑出跑進,老木和屠戶高几個老頭邊吃菜邊說笑。

  相柳看著世俗的熱鬧,不屑又不解地問:“等他們都死時,你只怕依舊是現在的樣子,有意思嗎?”

  小六說:“我怕寂寞,尋不到長久的相依,短暫的相伴也是好的。”

  相柳看小六,小六殷勤地給他倒酒,“既然來了,就喝杯喜酒吧,我自個兒釀的。”

  相柳喝了一杯後,淡淡地說:“除了酒中下的毒之外,無一可取之處。”

  小六關切地問:“你中毒了嗎?”

  相柳輕蔑地看著小六,小六頹然。

  相柳問:“你很想毒死我嗎?”

  小六誠實地說:“我又不是軒轅的士兵,你我之間現在還沒有生死之仇,我只是想抽你百八十鞭子。”“你這輩子就別做夢了。”相柳又喝了一杯酒,飄然而去。

  小六氣悶地對十七說:“我遲早能找到他的死穴,毒不倒他,我就倒著走。”

  十七眼中有微微的笑意,小六看到他這超脫萬物的樣子,恨不能雙手狠狠揉捏他一番,忍不住倒了一杯毒酒給他,“喝了!”十七接過,一仰脖子,喝下。

  小六愣了,“有毒的。”

  十七眼中的笑意未消散,身子卻軟軟地倒了下來。

  小六手忙腳亂地給他解毒,嘴裡罵:“你個傻子!”心中卻泛起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漣漪。

  麻子的婚宴之後,九命相柳偶爾回來回春堂的小院坐坐,喝幾杯小六斟給他的酒,吃幾片小六做的點心。

  走時,他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相柳這種嗜好不把小六放在眼裡的態度激怒了小六。

  小六入醫術此行時,一開始就是歪路,目的是為了要人命,而不是救人命。

  相柳把他的毒藥當糖豆子吃,讓他反思後,決定沉下心思好好鑽研如何害人,繼續在歪路上前進,目的就是遲早毒倒那個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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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俊帝:俊字讀音shun,是太陽中的鳥的意思。《山海經》中有三大神系,東方的帝俊系由於是戰敗族,事跡湮沒消失,《山海經》中並無記載,只在郭璞編注的《山海經注》中保存了部分殘片,依稀可以看出這一神系當年的顯赫。

  ②朏朏:“有獸焉,其狀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朏朏,養之可以已憂。”——《山海經‧中山經》

  ③植楮:“有草焉,其狀如葵葉而赤華,莢實,實如棕莢,名曰植楮,可以已癙,食之不眯。”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0 09:07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7-22 04:13 AM 編輯

第三章:客從遠方來

      屠戶高就春桃一個孩子,麻子沒有爹娘,兩人成婚後,麻子成了屠戶高的半個兒子,常常去幫屠戶高做些活。

  漸漸地,人在屠戶高家住的日子越來越多,回春堂的活就很少幹了。串子嘲笑說屠戶高好算計,既拿了嫁女兒的錢又搶了個兒子。

  小六和老本卻都不介意,對小六而言,一個十七頂十個麻子,對老木而言,只要麻子過得平安幸福,他就高興。

  這一日,當麻子被屠戶高和春桃攙扶進來時,老木有點不敢相信,小六皺了皺眉。

  如果是串子被人打了,小六不奇怪,串子有時候會犯賤,那就是個欠抽打的貨。

  可麻子不同,麻子雖然長得膀大腰圓,可很講道理,凡是總讓人三分。“怎麼回事?”老木問。

  春桃口齒伶俐,邊抹眼淚邊說:“早上殺了羊後,我給人送羊血,不小心衝撞了個小姐。

  我和小姐賠禮道歉了,說東西壞了我們賠,可那小姐的婢女罵我壓根兒賠不起。我爹著急了,吵了幾句,就打了起來,麻子哥為了保護我爹,被打傷了。”

  清水鎮上沒有官府,唯一的規則就是強者生存。

  串子聽到這裡,扛起藥鋤,一溜煙地跑了。串子小時很瘦弱,麻子一直照顧他,兩人看著整天吵吵嚷嚷,其實感情比親兄弟還好。

  小六叫:“老木。”老木立即追了出去。

  麻子的傷不算重,小六清理了傷口,上好藥,老木和串子還沒回來。小六對春桃吩咐:“你照顧麻子,我去看看。”

  屠戶高提起屠刀想跟著一塊兒去,小六笑,“你的生意不能耽擱,去忙吧,有我和老木呢。”

  十七一直跟在小六身後,小六趕到客棧時,老木正在和個黃衫女子打架。

  串子在地上躺著,看到小六,委屈地說:“六哥,我可沒鬧事,我還沒靠近她們,就被打得動不了了。”

  小六瞪了他一眼,看向老木。老木明顯不是黃衣女子的對手,女子像戲耍猴子一般戲弄著老木,一旁的石階上站著一個戴著面紗的少女。

  少女邊看邊笑,時不時點評幾句:“海棠,我要看他摔連環跟頭。”

  海棠果然讓老木在地上摔了個連環跟頭,少女嬌笑,拍著手道:“蹦蹦跳,我要看他像蛤蟆一樣蹦蹦跳!”

  老木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腿,就好似有人壓著他的身體,逼得他模仿著蛤蟆的樣子蹦蹦跳。

  少女笑得直不起身,看熱鬧的人也都高聲哄笑。

  小六擠到前面,先對少女作揖,又對海棠說:“他認輸,請姑娘停手。”

  海棠看向少女,少女好像什麼都沒聽到,說道:“我要看驢打滾。”

  老木在地上像驢子一般打滾,少女咯咯地嬌笑,看熱鬧的人卻不笑了。

  小六鄭重地說:“清水鎮的規矩,無生死仇怨,認輸就住手。”

  少女看向小六,“我的規矩卻是冒犯了我的人就要死!軒哥哥不許我傷人,我不傷人,我只看他耍雜耍。”

  老木一個鐵錚錚的老爺們兒,居然眼中有了淚光,對小六乞求:“殺了我!”他是軒轅的逃兵,可他逃避的只是戰爭,不是男人的尊嚴。小六動了殺意,上前幾步。

  老木突然不再打滾,串子趕忙跑過來扶起他,少女不滿,“海棠,我讓你住手了嗎?”

  “不是奴婢。”海棠戒備地盯著人群中的十七,慢慢後退,擋在了少女身前。

  “不是你,是誰?是哪個大膽賤民?”少女想推開海棠,看清楚。

  海棠緊緊抓住少女,壓著聲音說:“對方靈力比我高,一切等軒公子回來再說。”海棠扯著少女匆匆退進了客棧。小六看著她們的背影,微笑著說:“我在回春堂等你們。”

  老木在西河街上也算是有些面子的人物,今日卻當中受辱,他臉色晦暗,一言不發地鑽進了屋子。小六知道這事沒法安慰,只能囑咐串子盯著點,提防老木一時想不通自盡。

  小六大馬金刀地坐在前堂,十七站在屋角的陰影中,小六把玩著酒杯,和平時一樣嘮叨:“老木、麻子、串子都覺得我是大好人,可實際上我很小時就殺了不少人了……我很久沒有殺過人了,可今天我想殺了她們。”“她們是神族。”十七突然出聲。

  “那又怎麼樣?”小六眉眼間有飛揚的戾氣。

  十七沉默。

  小六斜睨著他,“你會幫我?”

  十七點了下頭。

  小六微笑,突然之間,覺得好似也不是那麼想殺人了。

  小六喝了一小壺酒,他等的人來了。

  少女取下了面紗,五官一般,一雙眼睛卻生得十分好,好似瀲灩秋水。顧盼間令五分的容貌頓時變成了八分。

  她身旁的男子卻十分出眾,眉眼溫潤,氣度儒雅,遠觀如水,近看若山,澹澹高士風姿。

  男子對小六作揖行禮,“在下軒,這位是表妹阿念,婢女海棠中了公子的毒,所以特意前來,還請公子給我們解藥。”

  小六拋玩著手上的藥瓶,笑眯眯地說:“好啊,只要給我兄長磕個頭賠罪。”

  阿念不屑地瞪著小六,“讓我的婢女給你兄長磕頭賠罪,你們得不耐煩了吧?”

  小六冷冷地看著,海棠好似很痛苦,扶著墻壁,慢慢地坐到地上。

  阿念嬌嗔,“軒哥哥,你看到了,是他們先來找我麻煩,我壓根兒沒有傷到他們,只是小小戲弄了一下,他們卻不依不饒,一出手就想要我們的命。

  如果我身上不是帶著父……親給的避毒珠子,我肯定也中毒了。”海棠痛得呻吟了一聲,軒盯著小六,“請給解藥!”

  小六冷笑,“怎麼?你還想強搶?那就來吧!”

  “見諒!”

  軒出手奪藥,小六後退。

  小六知道十七在他身後,只須十七幫他擋一下,他就能看出軒的靈力屬性,毒倒他。可是,十七沒有出手。

  小六回頭,看見屋角空盪蕩的,十七並不在屋內。小六被軒擊中,身子軟軟倒下。

  軒沒想到看似很自信的小六竟然靈力十分低微,倉促間盡力收回了靈力,“抱歉,我沒想到你……”

  他抱起小六,查探他的傷勢,還好他本就沒打算傷人,小六只是一時氣息阻塞。小六靠在軒的臂膀上,脣角慢慢地上翹,笑了起來,眼中盡是譏嘲,時候要笑盡眾生。

  軒愣住了。

  阿念撿起地上的藥瓶,喂給海棠。海棠閉目運氣一瞬,說道:“是解藥。”

  阿念譏嘲小六,“就你這沒用的樣子還敢和我們作對?”

  小六推開了軒,掙扎著站起,“滾!”

  阿念心動手,軒攔住她:“既然毒已經解了,我們回去。”他看了小六一眼,拽著阿念往外走去。阿念回頭,用嘴形對小六無聲地罵:“賤民!”

  小六走進後院,坐在石階上。

  十七站在了他身後。

  小六微笑地看著天色慢慢暗沉,長長地嘆了口氣。他錯了,不該去指望別人。

  十七蹲在了小六身旁,把裝零食的小竹簍遞給小六。

  小六問:“你認識他們?”

  十七點了下頭。

  “他們是神族中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

  十七猶疑了一瞬,緩慢地點了下頭。

  “你是怕他們認出你,才躲避?還是覺得我不該招惹他們,所以你隱匿,讓他們順利取走解藥?”十七低下了頭。

  小六抬手打翻了小竹簍,鴨脖子雞爪子撒了一地。

  小六向門外走去,十七剛要站起,“不要跟著我!”小六的命令讓他只能站住。

  小六走到河邊,看著河水嘩嘩流淌。不是生氣十七讓軒奪走了解藥,而是——當他想依靠一個人時,回頭時,那人不在。

  他只是生自己的氣,竟然會讓自己有了這種可笑的慾望。小六跳進水裡,逆流向上游去,河面越來越寬,河水越來越湍急。

  冰冷的河水衝刷著一切,不分晝夜,永遠川流不息。

  小六與水浪搏擊,感受著會衝走一切的力量。笑聲從空中傳來,小六抬頭,看見相柳閒適地坐在白羽金冠雕上,低頭看著小六,“深夜捉魚?”

  相柳伸手,小六抓住了他的手,借力翻上了雕背。大雕呼嘯而上,風雲翻滾,小六濕衣裹身,凍得直打哆嗦。

  相柳把酒葫蘆扔給小六,小六忙喝了幾大口,烈酒入肚,冷意去了一點。

  相柳斜倚著身子,打量著他。小六酒壯狗膽,沒好氣地說:“看什麼看?我又不是女人!”

  “只有少數的神族才能擁有自己的坐騎,即使靈力不低的神第一次在坐騎背上時,也會驚慌不安,而你……太放鬆自如了!”“那又怎麼樣?”

  “我只是越來越好奇你的過去。”

  小六仰頭灌酒。

  “你在和誰生氣?”

  “要你管!”

  “你又欠抽了!”

  小六不吭聲了。

  大白雕飛到了一個葫蘆形狀的湖上,皓月當空,深藍色的湖水銀光粼粼,四野無聲,靜謐得像是鎖住了時間。

  小六把酒葫蘆扔給相柳,站了起來,他張開雙臂,迎風長嘯,滿頭青絲飛舞張揚。

  嘯聲盡處,他突然翻身掉下,若流星一般墜向湖面。相柳探了下身子,白雕隨他意動而飛動,也墜落。

  小六如美麗的蝴蝶,落進了銀色的波光中,消失不見。

  粼粼銀光變成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就在光影變幻最絢爛美麗時,小六像游龍一般,衝出了水面,伸手抱住了白雕的脖子,“會游水嗎?咱們比比。”相柳不屑地笑。

  小六說:“有本事你不要用靈力。”

  相柳舉起葫蘆喝酒。

  小六繼續:“怎麼?不敢和我比?”

  相柳抬頭賞月。

  小六再接再厲:“怕輸啊?不是吧?魔頭九命居然膽子這麼小!”

  相柳終於正眼看小六,“看在你在求我的份兒上,我同意,”

  “我求你?”

  “不是嗎?”

  小六頭挨在白雕的脖子上,“好吧,我求你。”

  相柳慢吞吞地脫了外衣,跳進水中。

  小六朝著岸邊奮力游去,相柳隨在他身後。

  湖水冰冷刺骨,小六用力地一劃又一劃,身子漸漸地熱了,可以忘記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麼自由,那麼輕鬆,那麼快樂,唯一的目標就是游回岸邊,多麼簡單。

  一個多時辰後,小六游到了岸邊,相柳已經坐在篝火邊,把衣服都烤乾了。

  小六爬上岸。“你贏了,不過……”他從衣服裡抓出條魚,“我捉了條魚,烤了吧,正好餓了。”小六真的開始烤魚,相柳說:“你小時候應該生長在多水的地方。”

  “會游水就能說明這個?”

  “會游水不能說明,但游水讓你快樂放鬆。你們人不停地奔跑追尋一些很虛浮的洞悉,可實際真正讓你們放鬆快了的洞悉往往是你們童年時的簡單擁有。”

  小六吹了聲響亮的口哨,“都說你是九頭的妖怪,九顆腦袋一起思索果然威力非同凡響,連說的話都這麼有深度。”“你不知道這個禁忌話題嗎?”

  小六不怕死地繼續:“我真的很好奇,你說九個頭怎麼長呢?是橫長一排,還是豎長一排?或者左右排列,左三個,右三個?

  你吃飯的時候,哪個頭先用?哪個頭後用……”小六的嘴巴張不開了。

  “嗚嗚……嗚嗚……”

  相柳把烤好的魚拿了過去,慢條斯理地吃起來,小六隻能看著。

  相柳吃完魚,打量著小六,“其實我比較愛吃人,你這樣大小的正好夠我每個頭咬一口。”

  他的手撫上了小六的臉,伏下身子,咬住了小六的脖子。

  小六的神體簌簌顫抖,猛地閉上了眼睛。相柳的舌尖品嘗到了血,心內震驚過後有了幾分了然,他慢慢地吮吸了幾口,抬起頭,“還敢胡說八道嗎?”小六用力搖頭。

  相柳放開他,小六立即連滾帶爬地遠離了相柳。

  相柳倚著白雕,朝他勾勾食指,小六不但沒走過來,反而倒退了幾步。相柳睨著他,含笑問:“你是想讓我過去嗎?”小六急忙搖頭,乖乖地跑過來,爬上了雕背。

  快到清水鎮時,相柳一腳把小六踹下了雕背,小六毫無準備地墜入河裡,被摔得七葷八素。他仰躺在水面上,看著白雕呼嘯遠去,隱入夜色盡頭,連咒罵的力氣都沒有了。小六閉著眼睛,河水帶著他順流漂下。估摸著到回春堂時,他翻身朝岸邊游去,濕淋淋地上了岸,一抬頭看見十七站在前面。小六朝他笑笑,“還沒睡啊?小心身體,早點休息。”從十七身邊走過,十七跟在他身後,小六當作不知道。一直走到屋子前,十七還是跟著他,小六進了門,頭未回地反手把門關上。

  他趕緊脫下濕衣,隨便擦了下身子,光溜溜地躲進了被子。

  本該冰冷的被子卻沒有一絲冷意,放了熏球,熏得被窩又暖和又香軟,串子和老木顯然不是怎麼細緻溫柔的人。

  小六只是笑笑,翻了個身,呼呼大睡,疲憊的身體連夢都沒做一個。

  第二天,小六和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因為麻子在屠戶高家養傷,老木雖然看上去恢復了正常,卻只在院子裡忙,不肯去前堂見人,所以很多活都要小六乾。

  幸虧十七能幫上不少忙,看病、磨藥、做藥丸……忙忙碌碌一天。晚上吃過飯,串子看老木進了廚房,低聲問:“這事就這麼算了?”

  小六啃著鴨脖子,“不這麼算了,你想怎麼樣?”

  串子用腳踢著石磨,“我不甘!”

  小六把雞脖子甩到串子臉上,打得串子捂著半邊臉,“我看這些年我太縱著你了,讓你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這世上,只要活著,就有再不公也要忍氣吞聲,就有再不甘也要退一步,我告訴你,就是那些王子王姬也是這麼活!”

  串子想起了小時的苦日子,不得不承認六哥的話很對,他們只是普通人,低頭彎腰是必然的,可嘴裡依舊嘟囔著頂了句:“說得和真的一樣,你又不是王子王姬!”

      “你個龜兒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六跳了起來,提起掃帚就揮了過去,串子抱著頭,撅著屁股,衝進屋子,趕緊關了門。
  
      小六用掃帚拍著門,怒氣衝衝地問:“我的話裡聽進去了沒?”
  
      老木站在廚房門口,說道:“小六,你的話我都聽進去了,放心吧,我沒事。”他關好廚房門,低著頭,佝僂著腰回了自己的屋子。小六立即偃旗息鼓,把掃帚扔到墻角。

  串子把窗戶拉開一條縫,擔憂地看向老木的屋子。

  小六拍拍他腦袋,低聲說:“那些人只是清水鎮的過客,等他們走了,時間會淡化一切,老木會和以前一樣。”串子點點頭,關了窗戶。

  十七把裝零食的小竹簍遞到小六面前,小六拿了個雞爪子,十七的眼睛亮了,小六衝十七客氣地笑笑,“謝謝。”十七的眼睛暗淡了。

  小六一邊啃雞爪子,一邊進了屋子,隨便踢了一腳,門關上。

  十七端著小竹簍,低垂著頭,靜靜地站著。

  六個月後,軒和阿念並沒有如小六預期的一樣,離開清水鎮,讓一切變成回憶。

  串子一邊鋤地,一邊憤憤不平地說:“六哥,那臭娘們兒和小白臉在街頭開了個酒鋪,我叫幾個乞丐去把他們的生意壞掉吧?”

  小六踹了他一腳,“你要能有本事壞掉人家生意,你就不是串子了。”

  串子狠狠地把鋤頭砸進地裡,小六呵斥,“你給我仔細點,傷了我的心的草藥,我鋤你!”

  串子悶聲說:“老木到現在連門都沒出過。他們留在鎮子上,你讓老木怎麼辦?”

  小六趴在木桶柄上,吃著花草琢磨,家裡可不僅僅是老木不出門,十七現在也是很少出門,偶爾出門時,也會戴上半遮住面容的箬笠。

  小六想不明白了,十七估計是迫不得已,不能回去,可那小白臉軒和臭娘們兒阿念看上去日子過得挺順,怎麼也賴在清水鎮呢?

  難道他們是相戀卻不能相守,私奔出來的?身家普通的小白臉勾引了世家大族的小姐,小姐帶著婢女逃出家,一對苦鴛鴦……

  串子蹲到小六面前,“六哥,你想啥呢?”

  小六說:“看看吧,清水鎮的生意不好做,他們堅持不住,自然就關門大吉了。”

  串子一想,也是。那些做酒生意的人自然會想辦法排擠掉這個想分他們生意的外來戶,小白臉怎麼看都不像做生意的料,串子高興起來。三個月後,串子和小六都失望了。

  小白臉的酒鋪子不但在清水鎮站穩了腳跟,而且生意很是不錯。

  串子憤憤不平地說:“那些娼妓都愛俊俏哥兒,很是照顧小白臉的生意,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買酒。

  那小白臉也很不要臉,每次都和娼妓眉來眼去……”小六看看依舊大門不出的老木,決定去街頭的酒鋪子逛逛。

  小六往門外走,十七跟著他,小六說:“我要去小白臉的酒鋪子,只是看看,不打架。”

  十七停住腳步,小六微微一笑,踱著小步走了,可不一會兒,十七戴著箬笠追了上來。小六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

  小六走進酒鋪子對面的食鋪,叫了兩碟糕點,施施然坐下,正大光明地窺探。十七坐在了小六身後,安靜得猶如不存在。

  沒看到阿念和海棠,估計以她們的身份,還是不樂意拋頭露面、迎來送往,應該在後院。

  鋪子裡就小白臉在忙碌,穿著平常的麻布衣裳,收錢賣酒,招呼客人,竟然和這條街沒有一點違和感。

  美貌的娼妓來買酒,他笑容溫和,眼神清明,和招呼平常婦人沒有一絲差別。那兩個娼妓也是矜持地淺淺笑語,很尊重他,更愛護自己。

  小六狠狠咬了口糕點,娼妓樂意照顧他的生意,並不是因為他張得俊俏,而是因為他忽視了外在,他的,娼妓的。

  等生意忙完,小白臉提著一小壇酒走過來,“在下初來乍到,靠著家傳的釀酒手藝討碗飯吃,以後還請六哥多多照顧。”

  小六在清水鎮二十多年了,又是個醫師,這條街上做生意的都叫他一聲六哥,小白臉倒懂得入鄉隨俗。

  小六嘿嘿地笑,“好啊,等你生不出兒子時來找我,我保證讓她生。”

  我一定讓你媳婦給你生個蛋。小白臉好脾氣地笑著作揖,把酒壇打開,恭敬地給小六倒了一碗,先乾為敬,“以前有失禮之處,還請六哥大人大量。”

  如果只是到此一遊,那麼自然是強龍厲害,反正打完了拍拍屁股走人。

  可如果要天長日久地過日子,強龍卻必須低頭,遵守地頭蛇定下的規矩,否則小六隔三差五地給他酒裡下點藥,屠戶賣肉時添點料,糕點裡說不定有口水……

  小六看小白臉很明白,索性也不裝糊塗了,“我對你們大人大量,你那媳婦不見得對我大人大量。”

  小白臉說:“阿念是我表妹,還請六哥不要亂說。”

  小六子微笑,並不動面前的酒,小白臉又給自己倒了一碗,乾脆地喝完。

  小六依舊不理他,拿起一塊糕點,慢慢地吃著。

  小白臉連著喝了六碗酒,看小六依舊吃著糕點,他又要給自己倒,酒罈子卻空了,他立即回去又拎了一大壇,小六這才正眼看他,“讓你表妹給老木道歉。”小白臉說:“我表妹的性子寧折不彎,我擺酒給老木賠罪。”

  “你倒是挺護短的,寧可自己彎腰,也不讓妹妹委屈自己。”

  “我是兄長,她做的事情自然該我擔待。”

  小六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忽而笑了笑,終於端起了面前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完了酒,真心贊道:“好酒!”小白臉笑道:“請六哥以後多光顧。”

  小六說:“你也不用擺酒賠罪了,就揀你的好酒送老木兩壇。”

  “好,聽六哥的。”小白臉作揖,回去繼續做生意。

  傍晚,小白臉帶著海棠來回春堂,還雇了兩個挑夫,挑了二十四壇酒,從街頭酒鋪走到街尾醫館,解放鄰居都看得一清二楚,算是給足老木面子。

  海棠給老木行禮道歉,看得出來心裡並不情願,但規矩一絲沒亂,不愧是世家大族出來的。

  老木坐在一旁,臉色鐵青,自嘲地說:“技不如人,不敢受姑娘的禮。”

  小白臉讓海棠先回去,自己留了下來,也沒廢話,拍開了一壇酒,給老木和自己各倒了一碗,先乾為敬。

  老木畢竟憨厚,何況得罪他的也不是小白臉,沒擋住小白臉的一再敬酒,開始和小白臉喝酒。

  一碗碗酒像水一般灌下,老木的話漸漸多了,竟然和小白臉行起了酒令。

  老木可不是文雅人,也不識字,酒令是軍隊裡學來的,粗俗到下流,可小白臉竟然也會。

  你吆喝一句白花花的大腿,我吆喝一句紅嘟嘟的小嘴,他再來一句粉嫩嫩的奶子……兩人比著下流,真正喝上了。

  小六和串子看得呆住,十七低著頭,靜靜地坐著。

  老木笑呵呵地逗十七:“面皮子真薄!就這麼幾句就耳熱了?”

  小六留意到十七沒有迴避小白臉,看來他認識的人是那位阿念。

  串子那胳膊肘捶小六,高興地說:“老木笑了。”

  小六笑瞅了小白臉一眼,是個人物啊,從女人到男人、從雅的到俗的,都搞得定,難怪能拐了大家族的小姐。

  兩罈子酒喝完,老木已經和小白臉稱兄道弟,就差拜把子。

  送小白臉出門時,還一遍遍叮囑,回頭來吃他燒的羊肉,咱爺倆再好好喝一頓。

  老木和串子都喝醉了,小六忙著收拾碗筷,十七說:“我來,你休息。”

  小六呵呵笑,“哪能都讓你幹?”

  十七洗碗,小六擦洗著灶台,半晌都沒有一句話。十七幾次看小六,小六隻笑眯眯地乾自己的活,偶爾碰到十七的視線,也不迴避,反而會做個鬼臉,齜牙咧嘴地笑一笑。十七洗完碗,去拿小六手裡的抹布,小六不給他,“我就快完了,你先休息吧。”

  十七安靜地站著。

  好一會兒後,十七說:“小六,你還在生氣。”

  “啊?”小六笑著裝糊塗,“沒有。老木都和人家稱兄道弟了,拍著胸膛承諾把阿念當小妹,凡事讓著她,我還生什麼氣?”十七知道他在裝糊塗,盯著小六說:“你不和我說話。”

  “哪裡有?我每天都和你說話,現在不就在和你說嗎?”

  “我……想……你和以前一樣,我想聽你說話。”

  “以前?”小六裝傻,“我以前和現在有什麼不同?我對你不是和對麻子他們一樣嗎?”

  十七低下了頭,不會巧言辯解,只能用沉默壓抑住一切,瘦削的聲音透著孤單。

  小六掛好抹布,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好了,幹完了,休息吧。”

  小六快步回了屋子,心上的硬殼已經關閉,那份因為心軟而起的憐惜讓他糊塗了,現在已經清醒。

  這世間的人都是孤零零來、孤零零去,誰都不能指望誰,今日若有多大的希翼,明日就回有多大的傷害,與其這樣,不如從未有過。

  既然十七暫時不能回去,那麼就暫時收留他。暫時的相伴,漫長生命中的一段短暫今日,遲早會被遺忘。

  日子回覆了正常,老木恢復了操心老男人的風采,買菜做飯、喝酒做媒——串子的親事。

  小六屬於出力不操心的類型,十七惜言如金,老木滿腔的熱情無人可傾訴,居然和小白臉軒情投意合了。

  他常常買完菜就坐在小白臉的小酒鋪子裡,一邊喝著小酒,一邊和小白臉嘮叨,東家姑娘看不上串子,串子看不上西家姑娘……酒鋪你聚著三五酒鬼,給他出謀劃策。

  串子的親事搖搖無期,麻子的媳婦春桃給麻子生了個大胖閨女,老木一邊熱淚盈眶,一邊繼續抓緊給串子謀劃親事。

  平淡瑣碎又紛擾的日子水一般滑過,小白臉的酒鋪竟然就怎麼在清水鎮安家了,西河街上的人真正接納了軒。

  小六剛開始還老是琢磨軒為什麼留在清水鎮,可日子長了,他也忘記琢磨了,反倒把所有精力投入了醫藥研究中。

  相柳老是催逼著要一些稀奇古怪的毒藥,小六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他。深夜,小六站在窗前,對著月亮虔誠地許願,希望相柳吃飯噎死、喝水嗆死、走路跌死。

  許完願,他關了窗戶,準備懷抱著渺茫的幸福願望,好好睡一覺,一轉身卻看到相柳,一身白衣,斜倚在他的榻上,冷冰冰地看著他。

  小六立即說:“我剛才不是詛咒你。”

  “你剛才在詛咒我?”相柳微笑著,勾勾手指。

  小六一步一頓地蹭到了他面前,“別打臉。”

  相柳果然沒動手,只是動嘴。他在小六的脖子上狠狠咬下去,吮吸著鮮血,小六閉上了眼睛,不像上次只是為了威懾,相柳這次是真的在喝他的血。

  好一會兒後,他才放開了小六,脣貼在小六的傷口上,“害怕嗎?”

  “怕!”

  “撒謊!”

  小六老實地說:“那夜我就知道你一定發現我身體的秘密了,本以為你會琢磨著如何吃了我,但今夜你真來了,發現你只是想要我的血,我反倒不怕了。”

  相柳似笑非笑地說:“也許我只是目前想要你的血,說不準哪個冬天就把你燉了,滋補進養一下。”

  小六嬉皮笑臉地攤攤手,“反正我已經是大人的人,大人喜歡怎麼處置都行。”

  “又撒謊!”

  小六看相柳,今晚的他和以前不太一樣,雖然白髮依舊紋絲不亂,白衣依舊纖塵不染,但好像沒有以前那麼幹淨,“你受傷了。”

  相柳撫摸著小六的脖子,好似選擇著在哪裡下口,“你究竟是吃什麼長大的?

  如果讓妖怪們知道你的血比最好的靈藥藥效還好,只怕你真的會被拆吃得一干二淨。”

  小六笑,沒有回答相柳的話,反問道:“大人深夜來訪,有何貴幹?”

  相柳脫了外衣,舒服地躺下,“借你的塌睡覺。”

  “那我睡哪裡?”

  相柳看了他一眼,小六立即蹲下,明白了,隨便趴哪兒不是睡。

  小六恨恨地看著,那是我的被子,今天十七剛抱出去,在外面曬了一天太陽,拍打得蓬蓬鬆松。小六裹了條毯子,蜷在塌角,委委屈屈地睡著。

  半夜裡,小六摸索著爬到了榻上,騎到相柳身上,相柳徐徐睜開了眼睛。

  小六掐著他的脖子,猙獰張狂地笑:“在運功療傷吧?可別岔氣啊,輕則傷上加傷,重則一身靈力毀了,神志錯亂。”相柳閉上了眼睛。

  小六拍拍他的左臉頰,“我抽你四十鞭子如何?”

  小六拍拍他的右臉頰,“你這臭妖怪怕的可不是疼,只怕砍了你的左胳膊,你還能用右胳膊把左胳膊烤著吃了。”

  “嘿嘿……”小六翻身下了塌,跑去廚房,從灶台你撿了幾塊燒得發黑的木炭,一溜煙地跑回屋子,跳到榻上,陰惻惻地說:“你小子也有今天!別生氣哦,專心療傷哦,千萬別被我打擾哦!”小六拿著黑炭,開始給相柳細心地上妝,眉毛自然是要畫得濃一些,這邊……嗯……那邊……也要……腦門子上再畫一個……木炭太粗了,不夠順手?不怕,直接拿起相柳雪白的衣衫擦,磨到合用!

  小六畫完後,滿意地看了看,拿出自己的寶貝鏡子,戳戳相柳的臉頰,“看一看,不過別生氣哦,岔了氣可不好。”相柳睜開了眼睛,眼神比刀鋒還鋒利,小六衝他撇嘴,拿著鏡子,“看!”

  鏡子裡,相柳的左眼睛下是三隻眼睛,右眼睛下是三隻眼睛,額頭上還有一隻眼睛。小六一隻只地數,“一隻、兩隻、三隻……一共九隻。”

  小六用黑黢黢的手指繼續繪製,畫出腦袋,九隻眼睛變成了九個腦袋,一個個都冰冷地盯著他,小六皺眉,“我還是想象不出九個頭該怎麼長,你什麼時候讓我看看你的本體吧!”相柳嘴脣動了動,無聲地說:“我要吃了你。”

  小六用髒兮兮的手指在他脣上抹來抹去,抹來再抹去,“你不嫌髒就吃唄!”

  相柳的嘴脣已經能動,手應該就要能動了,他的療傷快要結束了。

  小六下了塌,歪著腦袋看相柳,“我走了,你不用找我,我要消失幾天,等你氣消了,惦記起我的好,我再回來。”小六從廚房裡拿了點吃的,小心地掩好門,一抬頭看見了十七。

  小六剛欺負完相柳,心情暢快,對十七招招手,揚著臉笑起來。

  十七快步走過來,眼中浮起笑意,剛要溢出,看到了小六脖子上的齒痕,不知內情的人看到只會當是一個吻痕。

  十七飛快地瞟了眼小六的屋子,眼睛裡的光芒淡去。小六對十七叮囑:“相柳在我屋裡,別去打擾,讓他好好休息,他醒了就會走。

  我有點事情要出門,你和老木說,別找我。”說完,也不等十七回答,一溜煙地跑了。小六邊跑邊琢磨,躲哪裡去呢?躲哪裡那個魔頭才想不到呢?我平時最不想去哪裡呢?

  一邊想著,一邊跑,兜了幾個圈子後,溜進了小白臉軒的酒鋪子。

  天還沒亮,小六趁著黑摸進了酒窖,藏了進去,覺得天知地知人不知,安全無虞,他簡直都要佩服死自己。靠著酒罈子正睡得酣甜,聽到軒進來拿酒,說話聲傳來。

  “他們如何了?”

  “死了三個,逃回來一個。主上,不是我們沒用,而是這次驚動了九命那魔頭,不過三個兄弟拼死傷到了相柳。”“相柳受傷了?”

  “我們安插在山裡的人也知道是個除掉九命的好機會,可找不到他。”

  “嗯。”

  “小的告退。”

  酒窖的門關上,酒窖裡安靜了。

  小六這才輕輕地出了口氣,繼續睡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共工和軒轅已經對抗了幾百年,剛開始時,黃帝還派軍隊剿殺,可中原未穩、高辛在側,工哦那個又有地勢之險,黃帝損兵折將,沒有討到好,只能把共工圍困住,想逼迫共工投降。

  戰爭漸漸地久從明刀明槍變成了暗中的爭鬥,陰謀詭計暗殺刺殺……估計只有小六想不出的,沒有人做不出的。

  軒轅甚至公布了賞金榜,九命相柳在軒轅的賞金榜上比共工的懸賞金額還高,名列第一。

  原因很奇怪,共工是高貴的神農王族,任何一個人如果為了金錢殺了他,都會背負天下的罵名。

  可相柳沒關係,他是妖怪,還是醜惡卡帕的九頭妖,所以,殺他,既是為了金錢,也不會有心理負擔。至於軒是為了錢,還是其他,小六懶得去琢磨,反正這世間的事不外乎名利慾望。

  小六在酒窖裡躲了三天,第四天半夜去廚房裡偷東西吃時,剛塞了滿嘴的雞肉,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要不要喝點酒呢?”

  小六呆了呆,腆著臉回頭、軒靠著廚房的門,溫雅地看著小六。

  小六嘿嘿一笑,“我……你家的菜比老木做得好吃。”

  “熱著吃更好吃。”

  “呃……那熱一熱?”

  “好啊!”

  軒往灶膛裡放了些柴,真的點火熱菜。

  小六坐在一旁,軒倒了一碗酒給他,小六慢慢地喝著。

  “如果喜歡,就多喝一點,別客氣。”

  “嗯……謝謝。”

  軒盛了熱飯熱菜給他,自己也倒了一碗酒,陪著小六一會兒喝酒。

  小六想,如果不是半夜,如果不是沒有邀請,這場面還是很溫馨的。

  小六說:“菜是阿念做的?手藝挺好。”

  “阿念只會吃。”軒的語氣中有很溫柔的寵溺。

  “沒想到你即會釀酒又會做飯,阿念真是有福氣。”

  “她叫我哥哥,我照顧她是應該的。”

  “最近很少見到阿念。”不是很少,而是幾乎沒有。

  軒微笑,“六哥想見阿念?”

  “不,不,隨口一問。”最好永遠不見。

  “我讓她幫我繡一幅屏風,所以她一直在屋中忙活。”

  小六恍然大悟,難怪女魔頭這麼安分,原來被小白臉設計絆住了。

  軒好似知道他在想什麼,“日後阿念若有無禮之處,還請六哥看在她是個女孩子的份兒上,包涵幾分。”日後?有日後……今夜不會殺人滅口。小六笑得眉眼彎彎,“沒問題,沒問題。我一定讓著她。”軒站起作揖,鄭重地道歉,讓小六不得不在心裡重複了一遍,讓著阿念,把一句敷衍變成了承諾。小六嘆了口氣,帶著幾分惆悵說:“做你的妹妹真幸福。”

  這大概是小六今晚最真心的一句話,軒也感受到了,面具般的微笑消失,“不,我並不是個好哥哥。”語氣中有幾分有種而發的傷感。小六一口飲盡了殘酒,“我回去了。”

  軒說:“我送你。”

  小六趕緊站起,軒把他送到了門口,“有空時,常來坐坐。”

  “好,好,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小六一溜煙地跑回去,躡手躡腳地從墻上翻進了院子,悄悄溜入屋子,關好門。

  一個人影從塌邊站起,小六嚇得背貼著門板,一動不敢動。

  橫豎都是死,不如早死早了。小六閉著眼睛,顫巍巍、軟綿綿:“我……我……錯了!”

  像貓兒一般,以最柔軟的姿態祈求主人憐惜,只求相柳看在他又能制藥,又能讓其喝血療傷的份兒上,別打殘了他。可是,半晌都沒有動靜。

  小六的心怦怦直跳,實在挨不住煎熬,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居然、竟然、是、十七!

  小六大怒!人嚇人,嚇死人啊!他指著十七,手都在哆嗦,疾言厲色地問:“你,你……怎麼是你?”十七臉色發白,聲音暗啞,“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你在我屋裡幹什麼?”

  十七緊緊地抿著脣,低下頭,匆匆要走。

  小六忙道歉,“對不起,我、我剛把你當成別人了。那個、那個……語氣有點著急,你別往心裡去,我不是不許你進我的屋子。”

  “是我的錯。”十七從他身旁繞過,出門後,還體貼地把門關好。

  小六好幾天沒舒服地睡覺了,急急忙忙地脫了衣衫,鑽進被窩,愜意地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乾淨、溫暖,有著淡淡的皂莢香和陽光的味道。

  被子是新洗過的,白日應該剛剛曬過,小六笑笑,對自己叮囑,可千萬別習慣了啊!

  人家遲早要離開的,自個兒懶惰,那就是睡冷被子、髒被子的命!小六念叨完,翻了個身,呼呼睡去。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0 09:10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7-22 04:16 AM 編輯

第四章:最難歡聚易離別

        秋後的午後,是一天中最美麗的時光。
  
        沒有病人的時候,小六喜歡拿一片荷葉遮住眼睛,仰面躺在曬草藥的草席上,雙臂貼著耳朵往上伸展,雙腳自認合併,腳尖往下。整個身體筆直得像一條線,想像中好似身體可以無限延展,那種筋骨撐拉的感覺,配上溫暖的太陽、荷葉的清香,簡直就像骨頭飲了酒,小醉微醺的美妙。

  他曾經鼓勵過麻子和串子像他那樣曬太陽,可麻子和串子嫌光天化日丟人,從來不和他學。所以這種美妙的感覺,小六隻能自己寂寞地獨享。

  小六撐拉夠了,緩緩收回手臂,拿開了荷葉,看到十七在切藥。

  麻子自從女兒出生,幾乎常住在屠戶高家了。本來串子還能幹些活,可這三個月他整天在外面野,也不知道在折騰什麼。醫館裡只剩於十七,不過小六一點沒覺得活兒比以前多,反倒更省心清閒,每次想到什麼,剛想到去做,發現十七已經做好。

  小六盤腿坐到席子上,把荷葉頂在頭上,看著十七專心致志地幹活。十七一直低著頭切藥,等切完了,把切好的小藥塊仔細地裝進藥盒裡,等這個藥盒裝滿了,他又開始切另一種藥。

  小六叫:“十七。”

  十七停了一瞬,抬起頭,默默地看著小六。

  “嗯……”小六搖搖頭,“沒什麼。”

  十七低下了頭,又開始忙碌。

  “十七。”

  十七停下,這次沒有看小六,只是微微側頭,凝神聽著。

  “你休息會兒吧!”

  “不累。”十七繼續幹活。

  小六拿下荷葉,一邊看著十七,一邊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把個圓圓的荷葉撕成了一條條。老木和串子都察覺不出他在和十七生氣,可十七和他都知道,剛開始十七還想賠禮道歉,他卻故意裝糊塗,越發客氣有禮,漸漸地十七不再提,只是沉默地像影子一樣跟隨他,把以前三個人乾的活一個人都乾了。

  “十七……”

  十七抬頭看向小六,小六卻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咬著咬嘴脣,忽而眉開眼笑地拍拍旁邊,“你過來,我教你個好玩的事情。”

  十七放下了手中的活,走到小六旁邊。

  小六躺下,連說帶比,指揮著十七躺下,像他一樣很沒形象地曬太陽,十七果然不想麻子和串子,毫不遲疑地一一照做。小六眯眼數著瓦藍天空的潔白雲朵,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雖然曬在身上的太陽依舊是那個太陽,躺著身下的草席也依舊是那張草席,可兩個人一起曬太陽的感覺,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比一個人曬太陽的感覺好。

  小六昏昏欲睡時,十七的聲音突然傳來:“不會再有第二次。”

  “嗯?”小六迷惑地睜開了眼睛。

  “不管什麼原因都不會再讓你想要倚靠一下時,卻找不到我。”

  小六徹底清醒了,忽然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的小脾氣怪沒意思的,虧得十七竟然還耐心琢磨了一番。小六翻身坐起,撓著頭乾笑幾聲,想說點什麼,老木突然跑了進來,拽起小六就跑。

  “鞋,我還沒穿鞋!”小六匆匆穿上鞋,快跨出門了,突然回頭對十七說:“一起去!”

  小六被老木拽著一路快跑,顧不上看十七有沒有跟過來。

  一直跑到了街頭,小六剛和軒打了聲招呼,就被老木摁著躲到了幾個酒缸後,老木和軒打手勢,軒點點頭,便是一切明白。

  有人小心地蹲在他身後,小六也沒回頭,就知道是十七來了。小六回頭衝十七笑做了個鬼臉,調整了下姿勢,笑眯眯地等著偷窺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

  軒大聲咳嗽了幾聲,老木立即一副進入戒備的狀態,小六也立即從酒缸縫裡偷看。

  三個娼妓姍姍而來,聲音軟糯地對軒說著要買什麼酒,要幾兩。買完了酒,兩個走得快,還剩一個慢慢地落在後面。

  小六正看得不耐煩,老木用力捶了他一下,他這才看到串子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和那落在後面的一個娼妓並排走著,走著,走著……不見了。

  老木拽著小六又是小跑,左拐右彎,鑽進了個小巷子裡。串子和那娼妓在暗影中低聲說話,說著說著,兩人貼到了一起,開始扭糖絲。

  小六笑眯眯地看著,老木卻臉色鐵青,一臉傷心失望。小六側頭看十七,十七站得筆直,眼睛去看著自己的鞋尖,絕對地非禮勿視。

  扭糖絲的兩個人越來越激烈,女的靠著墻壁喘息呻吟,老木想衝出去,可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麼尷尬的事情,對小六說:“你看著辦吧!”說完,氣衝衝地走了。

  小六顧不上理會老木,只是好笑地看著十七,十七的眼睫毛微微地一顫一顫,小六忍不住湊了過去,“大家族的子弟就是沒有侍妾,也該有幾個美貌的婢女吧?你身邊的婢女比這個女兒如何?”

  十七不說話,想避開小六後退,可已經貼著墻壁了。

  小六忍著笑,繼續自己的邪惡,雙手張開,往墻上一放,把十七圈住,惡霸調戲民女的架勢,“你喜歡什麼樣的女人?是小白兔那樣清純羞澀的,還是像這個女子一樣風騷熱情的?”

  在女人的呻吟中,十七蒼白的臉頰慢慢地染上了一層紅暈。小六已經快要笑破肚子,卻越發邪惡,更是湊近了,幾乎貼著十七的臉,聲音低沉地問:“你想要嗎?”

  沒想到,十七慢慢地抬起了頭,雖然有一點羞澀,可眼神清亮清亮,竟然溢出了笑意!

  小六愣住了,半晌腦子裡才冒出句,披著羊皮的狼啊!

  小六又羞又惱,臉騰地紅了,把氣全撒到了串子的身上,直接衝了過去:“串子!你膽子大了啊,都學會嫖妓了?錢哪兒來的?”

  串子嚇得提著褲子就跑,可習慣性地跑了兩步,又跑了回來,擋在女子的身前。那女子卻毫無愧色,只迅速整理好衣衫,推開了串子,對小六一禮,“奴家桑甜兒,與串哥兒相好,並未要他的錢。”

  小六笑笑地問:“你個娼妓,陪他睡覺不要錢,不是虧了?”

  桑甜兒笑笑:“我樂意!”

  小六問:“你樂意陪他睡一輩子嗎?”

  桑甜兒愣了,似乎明白了小六的意思,卻不敢相信小六是那樣的意思。串子急急忙忙地說:“我願意!我願意和她睡一輩子!”

  小六踹了他一腳,“滾一邊去,我問她話呢!”

  串子可憐兮兮地看著桑甜兒,對她猛點頭。

  桑甜兒終於相信小六問的就是那個意思,眼中有淚,跪下,“奴家願意。”

  小六說:“你想好了?跟著串子可要幹活受累。”

  “奴家願意。”

  “成,你回去等著吧,想想什麼時候成親。”

  桑甜兒不敢相信地看串子,一切能這麼簡單?串子扶起她,“六哥雖然凶,可向來說什麼就是什麼。”

  小六擰著串子的耳朵,拽著他就走,“你可真是長大了!”

  串子心願得成,一邊哎呀呀地叫痛,一邊高興地衝著十七笑,十七跟在他們身後,只是看著小六,眼中滿是笑意。

  經過酒鋪子時,小六對軒說:“謝謝你了!”

  軒瞅了一眼被小六擰著耳朵的串子,笑著拱手,“如果辦喜事,記得照顧我的生意啊!”

  “成,到時你和老木談吧。”

  小六拎著串子,快進門時,小六低聲說:“還不叫得凄慘點?”

  串子立即反應過來,大聲哭嚎起來,小六連踢帶踹,把串子打到老木面前,老木又心疼,嘀咕:“都老大不小了,要打也背著人打,好歹給她留點面子。”

  老木本來就一肚子氣,可小六已經收拾好了串子,老木突然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小六,你說這算是什麼事啊?串子怎麼就和個娼妓黏糊到了一起了呢?”

  小六說:“想辦法贖人吧!贖了之後,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麻子有的,也別給串子缺了。”

  如果老木是神農或高辛人,以他對串子的真心疼愛,恐怕很難接受串子娶一個娼妓,可他來自民風奔放彪悍的軒轅,蹲在門檻上吹著冷風,琢磨了半晌,覺得也沒有什麼不行的,串子的媳婦就這麼定了下來。

  老木一旦決定了,立即開始張羅。娼妓館也許是覺得有利可圖,也許是想懲罰桑甜兒,開了個高價,都夠麻子再娶十個春桃了。老木四處託人說情,但是,以老木和小六在清水鎮二十多年的關係,竟然完全搞不定。

  老木氣得要死,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娼妓館在清水鎮是很特殊的場所,那裡是所有消息匯集和傳播的地方,有著最美艷、最有才華的女子,是有權勢的男人們會常去坐坐的地方,那裡有各種勢力在掌控,不僅僅是軒轅、神農、高辛,還有各大世家,從中原的赤水氏到北地的防風氏都有。

  老木愁眉不展,長吁短嘆,“我看甜兒是真心想跟咱家串子,如今寧可挨打都不接客了,可那老鴇實在可惡!”

  麻子看著難受,私下裡勸串子放棄,桑甜兒再好看,可不是他們這種人想的。

  串子臉色晦暗,坐在院子裡的門檻上,抱著腦袋,

  整宿地睡不著。

  屋內,小六躺在榻上,蹺著二郎腿,捧著他的寶貝小鏡子,嘿嘿地直笑。

  小鏡子裡正在放一幅幅畫面,全是那個深夜他的傑作。相柳的臉上被他畫出了九個頭,睜著冰冷的眼睛,如利劍一般看著他。

  小六對著鏡子,彈相柳的頭,“讓你凶!讓你凶!”彈完了,他抹了下鏡子,所有畫面消失,小鏡子恢復了正常,除了看上去比一般的鏡子更精緻一些,完全看不出能記憶過去發生的事情。

  這面看似普通的鏡子實際是用狌狌精魂鍛造而成。大荒內有異獸狌狌,天生就有窺視過往的能力,但窺往見未都是逆天之舉,因為狌狌的這個逆天之能,它們修煉十分不易,所有狌狌妖極難碰到,而用狌狌妖的精魂鍛造的鏡子古往今來只此一面。因為用狌狌精魂鎖鑄的神器一定要狌狌在被煉化時心甘情願,沒有一絲怨恨,才能重現往事,可想而知沒一個狌狌妖在承受殘酷的鍛造之痛死去時會沒有一絲怨恨。

  小六把鏡子貼身收好,雙手交叉放在腦袋下。

  那夜之後,已經幾個月了,相柳一直沒有出現。那麼多人找他的麻煩,他不出現是正常,如果出現,小六也明白自己活到頭了。小六一直在心裡祈禱,多一些人找他麻煩吧,最好忙得他完全忘了清水鎮上還有個玟小六。

  但是,現在……唉!

  白羽金冠雕毛球幻化的小白雕從窗戶外飛了進來,趾高氣揚地落在小六面前。

  小六對它說:“看到你這副拽屁的樣子,我就想拔了你的毛,把你左半邊烤著吃,右半邊煮著吃,吃完的骨頭再喂狗。”

  毛球朝小六撲過來,小六抱著頭,滾到塌下,“和你主子說,我要見他。有正經事。”
  
  毛球惡狠狠地盯了小六一眼,展翅飛入了黑夜。

  小六覺得不能在屋子裡見相柳,同一社會環境會讓他想起上次受辱,很容易激發凶性。

  小六出了門,沿著河往上游跑,一直跑出了清水鎮,進入了茂密的山林。他沿著一顆五六人合抱的大樹攀援而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坐下。

  樹很高,能居高臨下地俯瞰一切,山林簌簌,西河蜿蜒曲折,如一條閃爍的銀帶,流淌出婀娜多姿。如果不是冬天,如果不是寒風吹得緊,一切很完美。

  他來了!

  小六抬頭看去,白雕馱著相柳從圓月中飛來,白衣白髮,從九天飛下,若雪一般,輕輕地落在了小六身旁。

  小六說:“三個選擇,可以抽我四十鞭,可以把我從這裡踢下去,還可以聽我說正事。正事!”

  相柳問:“洗過澡嗎?”

  小六依舊油嘴滑舌,“洗刷得很乾淨,就等大人臨幸了。”

  相柳一手扣住小六的肩,伏下頭,小六很溫順地頭微微後仰,相柳的尖牙刺入他的脖子,吮吸著他的血。小六沒有閉眼睛,而是欣賞著月亮。

  相柳真是沒客氣,小六的頭漸漸地有些發暈,“你打算一次吃乾淨啊?雖然你有九個頭,可沒聽說你有九個胃啊!不能剩下點下次吃嗎?”

  相柳的脣貼著他的脖子,對著那個直和心臟相連,維繫著生命的血管。“你說我什麼時候該咬這裡?今夜如何?”

  小六趕緊狗腿地出謀劃策,“今夜不好,值此良辰美景,對月談心何等風雅。殺我這種煞風景的事情不如等到我真想殺了你時。”

  “你難道不想殺了我嗎?”

  “不想!”小六微笑起來,“你明明知道我不想殺你。更不會殺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應該恨我。”

  “你不知道就敢受傷來見我?你真把我當小白兔啊?還是你九個腦袋在打架,犯傻了?”

  相柳要他,打算繼續進食。

  小六趕緊說:“我寂寞!”

  相柳的脣貼著他的脖子沒動。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記恨你,也一點不想殺你,因為我很寂寞。那時候我得了一種怪病,躲在深山裡,好幾年沒有見到人,我和花猴子一直想逃,逃不掉竟然想撞岩壁自盡。後來,我碰到一個蛇咬,它很想吃了我,差點把我的一條腿咬斷,可是它能聽懂我說話,對我每個動作都有反應。我明知道很危險,可依舊忍不住,時不時跑到它面前晃悠,氣得它發狂……有了它,山裡的日子再不寂寞。”小六咕咕地笑,“時間長了,他發現我越來越狡猾,吃不到我,想離開,它不離開了,追在我屁股後面想殺了我。”

  小六看著頭上的月亮,眉梢眼角有了難言的寂寥,“都說得上蒼眷顧的是神族,可我看是人族,他們一切都很神一樣,唯一對的不同就是他們的壽命短。可你看那月亮,千年前就是這個樣子,再美麗的景色,天長地久了也是乏味!”

  “那條蛇,後來?”

  “死了!”

  “你殺死的?”

  “不是,狐族的王。”

  “九尾狐?”

  小六閉上了眼睛,“九尾狐想抓我,蛇咬認為只能它吃我,它擋了那隻惡毒狐狸的路,所以……就死了!”

  相柳輕聲笑,“有意思,那隻狐狸呢?”

  “被我殺了。”

  “你有這本事?”

  “他應該一捉住我就殺了我,可是他被仇恨和貪婪矇蔽了眼睛,用各種各樣的寶貝養著我,逼我吃了很多很噁心的東西,想把我養得肥肥時,再吃了我,用我的靈血恢復他失去的功力……哦,我忘記告訴你了,他其實已經不是九尾狐了,而是八尾,她的尾巴被剁了一根,元氣大傷。他養了我三十年,就要大功告成,咳那天他不小心,在我面前喝醉了。”

  “他把你養在籠子裡?”

  “嗯。”

  相柳沉默了一瞬,手在小六的脖子上摩挲,“我是排解你寂寞的蛇?”

  小六笑,“誰知道呢?也許我才是逗你的蛇。”

  相柳放開了他,“正事!”

  “東槐街上的娼妓館是你們的嗎?”

  “你問這個做什麼?”

  “串子想娶那裡面的一個娼妓。”

  “你想求我幫你放人?”

  “那娼妓館是你們的嗎?”

  “看來不是你們的,我也覺得這種刁難不像你的行事風格。”小六咧著嘴笑,眼睛裡閃著賊溜溜的光,“不用你幫我,我去求另一個人幫忙。”

  白雕毛球飛來,繞著樹打轉,相柳輕飄飄地躍起,落在了雕背上,“這就是你的正事?”

  “呃……串子的親事很重要……啊—”

  小六坐的樹枝被砍斷,小六跌下。

  劈劈啪啪,身體和樹枝不停地撞擊,雖然緩解了下墜的速度,同時也把小六撞得吐血。

  砰—小六終於直挺挺地砸在了地上,濺起一團煙塵。

  毛球樂不可支,在低空盤旋著,嘲笑小六。相柳立在雕背上,微笑著說:“你充其量就是那顆任人隨便吃的蛇蛋!”

  毛球呼嘯而上,相柳離開了。

  小六緩了半晌,才強撐著坐了起來,可頭也暈,眼也花,腳痛得根本走不了。

  被驚醒的松鼠探頭探腦地看他。

  小六笑眯眯地對它們說:“看什麼看?看我出醜啊?我可沒出醜,我這是用小換大,至少下次見了那魔頭,他不會想捏死我了……”

  天還未亮,十七尋了過來,小六在一堆斷裂的樹枝中,蜷縮這身子酣睡,一身狼狽,嘴角卻噙著笑。

  十七蹲下,小心翼翼地摘下他頭臉上的乾草哭葉。小六的脖子上有兩個齒痕,隔著衣領,半隱半露。暗紅的痕,勾勒出隱約的脣形。

  小六眼皮微微一顫,“十七?”他睜開了眼睛,對十七無賴地笑:“我又走不了了。”

  十七背起了,小六溫順地伏在他背上。

  小六休息了三天,待拄著拐杖能走時,他讓老木做了些菜,請軒來喝酒。

  軒如約而至,小六熱情地給所有人都倒了酒,老木和串子喝了兩碗,身子往後一翻,昏睡了過去。

  軒微笑地看著小六,十七安靜地坐在一旁。

  小六對軒說:“請你來,是有事相求。”

  “請講。”

  “串子想娶桑甜兒,想麻煩你通融一下。”

  軒不說話。

  小六誠懇地說:“我知道也許有些交淺言深,但這是串子的終身大事,所以我只能厚著臉皮相求。”

  “六哥怎麼認為我能幫上忙?”

  “我不知道你和阿念的真實身份,但我肯定你們來歷不一般,說老實話,我也出於好奇,去探查過,還不小心被你抓住了,只要軒哥願意,一定能幫上忙。”小六已經諂媚地開始叫軒哥了。

  軒瞅了十七一樣,說:“我和阿念只想安靜地過日子。”

  “是,是,我明白,以後絕不會再去打擾你們。”

  軒盯著小六,小六斂了笑容。“我在清水鎮上二十多年了,我就是我。”

  軒起身離去,”和喜酒時,記得請我。”

  小六眉開眼笑,“好,好!”

  老木迷迷糊糊地醒來,“你們……我怎麼一下就醉了?”

  小六嘿嘿地笑,“誰叫你喝得那麼急?下次喝酒時,先吃點菜,對了,你明日再去贖人。”

  “可是……”

  “我讓你去,你就去。”

  回春館裡,平時看似老木做主,可一旦小六真正發話,老木卻是言聽計從。

  第二日,老木收拾整齊了,去東槐街贖人,老鴇竟然接受了老木的價格,條件是小六無償給她們一個避孕的藥草方子。老木喜出望外,一口答應了。

  辦妥手續,老木領著桑甜兒回到回春堂。

  串子看到桑甜兒時,不敢相信地盯著她,慢慢地,鼻子發酸,眼眶發濕。他低著頭,拿起個藤箱,粗聲粗氣地說:“我去嫂子那裡先給你借兩套衣服。”

  小六一直笑眯眯地看著,對老木吩咐,“去買點好菜,晚上慶祝一下。”

  “好!”小六提著菜筐子,高高興興地出了門。

  小六的臉冷了下來,看著桑甜兒,“你信不信,我能讓你生不如死?”

  桑甜兒施施然地坐下,“我信。”

  “你究竟是誰的人?”

  桑甜兒自嘲地摸摸自己的臉,“就我這姿色,六哥未免太小瞧我們這行當的競爭了,更小瞧了那些男人!”

  “你幹嗎勾引串子?我可不信你能瞧上他。”

  “我十三歲開始接客,十二年來看的男人很多,串子的確沒什麼長處,可只有他肯娶我。”桑甜兒微笑。“三個月前,一個男人找到我,許我重金,讓我勾引串子。我在娼妓館裡沒什麼地位,再不存點錢,只怕老了就會餓死,所以我答應了。串子沒經歷過女人,我只是讓他稍稍嘗到了女人的好,他就整日賭咒發誓地說要娶我。我從十三歲起,聽這下話已經麻木了,壓根兒沒當真,可沒想到你們竟然真的來贖我。媽媽恨我背著她和男人勾搭,故意抬高價格想黃了我的好事。昨天夜裡,那個男人又來了,給了我一筆錢,他說和我的交易結束,如果我願意嫁給串子,可以把錢交給媽媽替自己贖身。”

  “你認識那男的嗎?”

  桑甜兒搖頭,“六哥應該知道,神和妖都能變幻容貌,我只是個普通的凡人。”桑甜兒跪下,“十二年的娼妓生涯,我的心又冷又硬,即使現在我仍舊不相信串子會真的不嫌棄我,會真願意和我過一輩子,可我想試試。如果串子真願意和我過,我—”桑甜兒舉起了手掌,對天盟誓,“我也願意一心一意對他。”

  小六看著桑甜兒,不說話。

  桑甜兒低著頭,聲音幽幽,“心變得又冷又硬,可以隔絕痛苦,,了同時也隔絕了歡樂。我真的很想有個男人把我變回十二年前的我,讓我的心柔軟,會落淚的同時也能暢快地笑。如果串子真是那個男人,我會比珍惜生命更珍惜他。”

  串子拉著麻子,一塊兒跑了進來,“嫂子說……”看到甜兒跪在小六面前,他愣住,忐忑地看著小六。

  小六咧著嘴笑,“怎麼了?讓你媳婦給我磕個頭,你不滿啊?”

  串子看了桑甜兒一眼,紅著臉笑。桑甜兒如釋重負,竟然身子發軟,緩了緩,才鄭重地給小六磕了個頭,抬起頭時,眼中有淚花。

  小六揮揮手,“會不會做飯?不會做飯,去廚房跟老木學!”

  晚上吃過飯,串子和桑甜兒沿著河岸散步。那麼冷的風,兩個人也不怕,一直一邊說話,一邊慢慢地走著。

  小六拄著拐杖,遠遠地跟著他們,十七走在他身邊。

  小六的嘮叨終於再次開始,“其實,這是一個很好玩的賭博。甜兒不相信串子會真心實意和她過一輩子,她現在給串子的都是虛情假意。可串子不知道,甜兒對他好,他就對甜兒更好,甜兒看串子對他更好了,那虛情假意漸漸地摻了真,天長地久的,最後假的也變成了真的。可這過程中,不是沒有風險,甜兒在拿心賭博,如果串子變卦,這兩個人肯定要死一個。”

  小六笑著說:“我的生病很漫長,可以等著看結局。”

  十七看向前方並排而行的兩人,“軒、為什麼?”

  小六說:“我上次深夜跑他家裡偷雞吃,他懷疑我別有居心,弄了個甜兒出來,不過想看我背後的倚仗,我如果糊裡糊塗求了相柳幫忙,日後可就麻煩大了。現在他也不見得真相信我幹淨,不過日久見人心,我是的的確確就乾乾淨淨。”

  “不跟他們一起喝冷風了,我們回。”小六把拐杖塞給十七,雙臂張開,單腳跳著,嘻嘻哈哈地往回跳躍。到了院門,跳上台階,石板上結了一層薄冰,小六沒提防,腳下打滑,身子向後倒去,跌進了十七懷裡。

  小六去抓十七手裡的拐杖,想站起來,不想拐杖掉到地上。小六抓了個空,又躺回了十七懷裡。

  兩人面對面,沉默地站著。

  “那個……謝謝。”小六轉身,單只腳跳回了屋子。

  仲春之月,百花盛開時,老木為串子和桑甜兒舉行了婚禮。

  婚禮很簡單,只邀請了和串子玩得好的幾個夥伴,屠戶高一家和軒。春桃又懷孕了,挺著大肚子坐在一旁,臉色掛著微笑,卻並不和桑甜兒說話。偶爾大妞湊到桑甜兒身邊,春桃會立即把大妞拉過來,叮囑著說:“不要去打擾嬸子。”

  串子只顧著高興,看不到很多東西,但他洪亮的笑聲,還是讓滿屋子的都洋溢著喜悅。

  小六啃著鴨脖子,笑眯眯地看著。這就是酸甜苦辣交織的平凡生活,至於究竟是甜茶,還是苦茶,一半看天命,一半看個人。

  酒席吃到一半時,阿念姍姍而來。

  小六立即回頭,發現十七已經不見了。

  老木熱情地招呼阿念,阿念對老木矜持地點了點下頭,對軒說:“軒哥哥,海棠說你來這裡和喜酒,竟然是真的。”

  阿念瞅了眼串子和桑甜兒,是毫不掩飾,赤裸裸的鄙夷,連高興得暈了的串子都感受到了,串子臉色變了,不過桑甜兒並不難過,因為她很快就發現,阿念鄙視的是所有酒席上的人,包括小六,屠戶高、春桃,甚至大妞。

  阿念那居高臨下、天經地義、理所應當的鄙夷,讓所有人都有點坐立不安,屠戶高想起了自己只是個臭屠戶,身上常年有騷臭味,春桃想起了她指甲縫裡總有點洗不幹淨的污垢……

  串子和麻子緊緊地握著拳頭,可是阿念什麼都沒做,什麼話都沒說,

  她只不過姿態端莊地站在那裡,看著大家而已。

  小六不得不佩服,這姑娘究竟是怎麼被養大的?能如此優雅盲目地自傲自大,俯瞰天下,鄙夷眾生,還偏偏讓大家覺得她是對的。

  軒站起,想告辭,阿念卻打開一塊手帕,墊在坐席上,坐了下來,“軒哥哥,我沒見過這樣的婚禮,讓他們繼續吧。”

  小六簡直要伏案吐血,串子要砸案,桑甜兒摁住了他,笑道:“我們應該給這位小姐敬酒。”

  阿念俏生生地說:“我不喝,你們的杯子不幹淨,我看扎醃臢。”

  小六心內默念,我讓著她,我讓著她……

  軒從串子手裡接過酒,一仰脖子喝乾淨。阿念蹙了蹙眉,不過也沒說什麼,卻又好奇地觀察著酒菜,對老木說:“聽說婚禮時,酒席的隆重代表隊新娘子的看重,你們吃得這麼差,看來很不喜歡新娘子。”

  八面玲瓏的桑甜兒臉色也變了,小六立即決定送客,對軒和阿念說:“兩位不再坐一會兒了?不坐了!那慢走,慢走,不送了啊!”

  軒拉著阿念站起,往外走,對小六道歉。阿念瞪著小六,“每次看到你,都覺得厭煩,如果不是哥哥,我會下令鞭笞你。”

  小六在心裡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哥哥,我也會抽你。

  軒和阿念走了,小六終於松了口氣。

  他繞過屋子,穿過藥田,向著河邊走去。灌木鬱郁蔥蔥,野花繽紛絢爛,十七坐在岸邊,看著河水。小六站在他身後,“六年前的春天,你就躺在那叢灌木中。”

  十七回頭看他,嘴角含著笑意,“六年。”

  小六笑眯眯地蹲到十七身邊,“麻子和串子都能看出你不該在回春堂,軒肯定也能看出來,何況他對我本就有疑惑,肯定會派人去查你。”

  “嗯。”十七雙眸清澈,有微微的笑意,淡然寧靜,悠遠平和,超脫於一切之外,卻又與山花微風清水渾然一體。

  小六嘆氣,其實十七是另一種的居高臨下、高高在上,阿念的那種,讓小六想抽她,把她打下來;十七的卻讓小六想揉捏他,讓他染上自己的渾濁之氣,不至於真的隨風而去,化作了白雲。

  小六撿起一塊石頭,用力砸進水裡,看著水珠濺滿十七的臉,滿意地笑了起來。十七拿出帕子,想擦,小六蠻橫地說:“不許!”

  十七不解,但聽話地不再擦,只是用帕子幫小六把臉上的水珠拭去。

  白雕毛球貼著水面飛來,相柳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小六立即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幾步,頭未回地對十七說:“你先回去!”

  十七本來心懷警惕不願走,卻想起了那些半隱在領口內的吻痕,低下了頭,默默轉身離去。

  小六站在水中,叉腰仰頭看著相柳,“又來送賀禮啊?”又來提醒多了一個人質。

  毛球飛下,相柳伸手,小六抓著他的手翻了上雕背,轉瞬就隱入了雲霄。

  小六趴在雕背上,往下看,毛球飛低了一些,讓小六能看清地上的風景。他們一直飛到了大海,毛球歡快地引頸高鳴,猛地打了幾個滾,小六靈力很低,狼狽地緊緊摟著它的脖子,臉色煞白,對相柳說:“我寧願被你吸血而亡,也不要摔死。”

  相柳問:“為什麼你的靈力這麼低?”

  小六說:“XXXXXXXXXXXXXX可是那隻死狐狸為了不浪費我的476靈力,用藥物把我廢了,讓靈力一點點地散入血脈經絡中,方便他吃。”

  相柳微笑,“聽說散功之痛猶如鑽骨吸髓,看來我那四十鞭子太輕了,以後得重新找刑具。

  小六臉色更白了,“你以為是唱歌,越練越順?正因為當年那麼痛過,所以我十分怕痛,比一般人更怕!”

  相柳拍拍毛球,毛球不敢再撒歡,規規矩矩地飛起來。小六松了口氣,小心地坐好。

  毛球飛得十分慢,十分平穩。

  相柳凝望著虛空,面色如水,無喜無怒。

  小六問:“你心情不好?”

  相柳輕聲問:“你被鎖在籠子裡喂養的那三十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剛開始,我總想逃,和他對著乾,喜歡罵他,激怒他。後來,我不敢激怒他了,就沉默地不配合,企圖自盡,可死了幾次都沒成功。再後來,我好像認命了,苦中作樂,猜測那死狐狸又會抓來什麼噁心東西讓我吃,自己和自己打賭玩。再再後來,我越來越恨他,瘋狂地恨他,開始想辦法收集材料,想弄出毒藥,等老狐狸要吃我時,我就吃下去,把他毒死。”

  小六湊到相柳身邊:“人的心態很奇怪,幸福或不幸福,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過比較來實現的。比如,某人每天都做一天活,只能吃一個餅子,可他看到街頭有很多凍死的乞丐,他就覺得自己很幸運,過得很不錯,心情愉快,但如果他看到小時候和自己一樣的夥伴們都發了財,開始穿綢緞,吃肉湯。有婢女伺候,那麼他就會覺得自己過得很不好,心情很糟糕。你需要我再深入講述一下我的悲慘過去嗎?我可以考慮適當地誇大修飾,保證讓你聽了發現沒有最慘,只有更慘!”

  相柳抬手,想捶小六,小六閉上了眼睛,下意識地蜷縮,護住要害,溫馴地等著。這是曾被經常虐打後養成的自然反應。

  相柳的手緩緩落下,放在了小六後脖子上。

  小六看他沒動手,也沒動嘴,膽子大了起來,“你今夜和以往大不一樣,小時候生活在大海?”

  相柳沒有回答,毛球漸漸落下,貼著海面飛翔,相柳竟然直接從雕背上走到了大海上,沒有任何憑據,卻如履平地。

  他朝小六伸出手,小六立即抓住,滑下雕背。毛球畢竟畏水,立即振翅高飛,遠離了海面。

  相柳帶著小六踩著海浪,迎風漫步。

  沒有一絲燈光,天是黑的,海也是黑的,前方什麼都沒有,後面也什麼都沒有,天地宏闊,風起浪涌。小六覺得自己渺小如蜉蝣,似乎下一個風浪間就會被吞沒,下意識地拽緊了相柳的手。

  相柳忽然站住,小六不知道為什麼,卻也沒有問,只是不自禁地往相柳身邊靠了靠,陪相柳一起默默眺望著東方。

  沒有多久,一輪明月,緩緩從海面升起,清輝傾瀉而下,小六被天地瑰麗震撼,心上的硬殼都柔軟了。

  在海浪聲中,相柳的聲音傳來:“只要天地間還有這樣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貴。”

  小六喃喃嘟囔;“再稀罕的景色看多了也膩,除非有人陪我一塊兒看才有意思。景永遠是死的,只有人才會賦予景意義。”

  也不知道相柳有沒有聽到小六的嘟嚷,反正相柳沒有任何反應。

  最瑰麗的一刻已經過去,相柳召喚來毛球,帶他們返回。

  相柳閉著眼睛,眉眼間有疲倦。

  小六問:“你為什麼心情不好?”

  相柳不理他,小六自說自話:“自從小祝融掌管中原,我聽說中原已經漸漸穩定,黃帝遲早要收拾共工將軍,天下大勢不可逆,不是個人所能阻止,我看你盡早跑路比較好。其實,你是隻妖怪,還是隻惹人厭憎的九頭妖,以神農那幫神族傲慢性子,你在他們眼中,估計是那個……什麼什麼都不如,你何必為神農義軍瞎操心呢?跟著共工能得到什麼呢?你要喜歡權勢,不如索性出賣了共工,投奔黃帝……”

  相柳睜開了眼睛,一雙妖瞳,發著嗜血的紅光。小六被他視線籠罩,身子被無形的大力擠壓,完全動不了,鼻子流下了血,指甲縫裡滲出血。

  “我……錯……錯……”

  相柳閉上了眼睛,小六身子向前撲去,軟趴在雕背上,好似被揉過的破布,沒有生息。知道快到清水鎮了,毛球緩緩飛下,小六才勉強坐起來,擦去鼻子、嘴邊的血,一聲不吭地躍下,落進了河水裡。

  小六躺在河面上,任由流水衝刷去所有的血跡。

  天上那輪月,小六看著它,它卻靜靜地照拂著大地。

  小六爬上岸,濕淋淋地推開院門,坐在廚房裡的時期立即走了出來,小六朝他微笑,“有熱湯嗎?我想喝。”

  “有。”

  小六走進屋子,脫了衣服,隨意擦了下身子,換上乾淨的裡衣,鑽進了乾淨,暖和的被窩。

  十七進來,端了一碗熱肉湯,小六裹著被子,坐起來,小口小口地喝著熱湯,一碗湯下肚,五臟六腑都暖和了。

  十七拿了毛巾,幫他擦頭髮,小六頭往後仰,閉上了眼睛。

  十七下意識地看著他的脖子,沒有吻痕,不禁嘴角彎了彎。十七擦乾了他的頭髮,卻一時間不願意放手,從榻上拿了梳子,幫小六把頭髮順開。

  小六低聲說:“你不應該慣著我。如果我習慣了,你離開了,我怎麼辦?”

  “我不離開。”

  小六微笑。許諾的人千千萬,守諾的人難尋覓。如果他是十七,也許能簡單一些,可他並不是十七。

  回春堂裡多了個女人桑甜兒,但一切看上去變化不大。

  老木依舊負責灶頭,桑甜兒跟著他學做飯,但總好像缺了一點天賦,串子的衣服依舊是自己洗,因為桑甜兒連著給他洗壞了三件衣服,甜兒和串子的小日子開始得並不順利,但甜兒在努力學習,串子對她感情正濃,一切都能包容體諒,兩人過得甜甜蜜蜜。

  十七依舊沉默寡言、勤快幹活,小六依舊時而精力充沛,時而有氣無力。

  夏日的白天,大家都怕熱,街上的行人也不多。

  沒有病人,小六坐在屋檐下,搖著蒲扇,對著街道發呆。

  一輛精巧的馬車駛過,風吹起紗簾,車內的女子,驚鴻一瞥,小六驚嘆美女啊!實現不禁追著馬車,一直看過去。

  馬車停在珠寶鋪子前,女子姍姍下了馬車珠寶鋪子的老闆俞信站在門口i,畢恭畢敬地行禮問候。俞信在清水鎮相當有名望,不是因為珠寶鋪子的生意有多好,二十因為這條街上的鋪面都屬於人家,包括回春堂的鋪面,老木每年都要去珠寶鋪子交一次租金。

  清水鎮雖然是一盤散沙,可散而不亂,其中就有俞信的功勞,他雖不是官府,卻自然而然地維護者清水鎮的規矩。從某個角度而言,俞信就是清水鎮的半個君王,所有人都從下往上地仰視他。

  所以,當他給人行禮,並且是畢恭畢敬地行禮時,整條街上的人都震驚了。大家想議論,不敢議論,想看,不敢看,一個個面色古怪,簡直一瞬間,整條長街都變了天。

  小六不但震驚,還很關注,畢竟回春堂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他還打算再繼續生活下去,他也很喜歡這條街上的老鄰居,不想有大的變故發生。

  第二日,傳出消息,俞信好似要收回一些鋪子。

  老木唉聲嘆氣,魂不守舍,串子和甜兒也惶惶然。屠戶高也不知道從哪裡打聽的小道消息,特意跑來通知他們,因為回春堂距河近,還有一片地,俞信大老闆想收回去。

  老木氣得罵娘,當年他租下來時,只是一塊荒地,費了無數心血才把地養肥,可是在清水鎮半個君王面前,他無力抗爭,也不敢抗爭,只能整宿睡不著地發愁。

  小六喜歡水,不想離開這裡。所以,他決定去見清水鎮的半個君王俞信。

  小六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十七留意到他那麼慎重,雖然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但等他出門時,特意跟上了。

  小六去珠寶鋪子求見俞信,俞信聽說回春堂的醫師求見,命人把他們請了進來。

  過了做生意的前堂,進了庭院。院子就普通大小,可因為布局停當,顯得特別大。小橋流水、假山疊嶂、藤蘿紛披、錦鯉戲水,用竹子營造出曲徑通幽、移步換景,更有一道兩人高的瀑布,嘩啦啦地落下,水珠像珍珠般飛濺,將夏日的炎熱滌去。

  走進花廳,俞信端坐在主位上,小六恭敬地行禮,十七也跟著行禮。

  俞信端坐未動,只抬了抬手,示意要他們坐。

  小六道明來意:“聽說俞老闆要收回一些店鋪。”

  俞信有著上位者冷血的坦率,“不錯,其中就包括回春堂。”

  小六陪著笑說:“不管租給誰都是租,我的意思是不如繼續租給我們,至於租金,我們可以加,一切好商量。”

  俞信好似覺得小六和他談錢很好笑,微微笑著,看似客氣,眼中卻藏著不屑:“別說一個商鋪的租金,就是這整條街所有的商鋪租金都不值一提。”

  小六不是做生意的料,被噎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想了好一會兒,才又問:“那俞老闆把鋪子收回去想做什麼呢?”

  俞信說道:“你在清水鎮二十多年了,我就和你實話實說吧,我只是個家奴,我家主上十分富有,別說一家商鋪,就是把整個清水鎮閑放著,也但憑心意。”俞信說完,不再想談,對下人吩咐:“送客!”

  小六低著頭慢慢地走著,無力地嘆了口氣,如果是陰謀詭計,他還能設法破解,可人家的鋪子,人家要收回,天經地義,他竟然一點辦法沒有。

  “站住!”一個女子的聲音突然從樓上傳來。

  小六聽話地站住了,抬起頭,是那天看見的馬車裡的美貌女子。

  十七卻沒有站住,還繼續往前走,那女子急跑了幾步,直接從欄桿上飛躍了下來,撲上去抱住了十七,淚如雨下,“公子……公子。”

  十七站得筆直僵硬,不肯回頭,女子哭倒在他腳下,“都說公子死了……咳我們不信!九年了!九年了……天可憐見,竟讓奴婢尋到了您!”

  聽到女子的哭泣聲,俞信衝了出來,看到女子跪在十七腳邊,他也立即惶恐地跪了下來。

  女子哭著問:“公子,您怎麼不說話?奴婢是靜夜啊,您忘記了嗎?還有蘭香,您曾調笑我們說靜夜蘭香……俞信,趕緊給老夫人送信,就收找到二公子了……公子,難道您連老夫人也忘記了嗎……”

  十七回了頭,看向小六,短短幾步的距離卻變成了難以跨越的天塹,漆黑的雙眸含著悲傷。

  小六衝著他笑得陽光燦爛,一步步走了過去,想說點什麼,可是往日伶俐的口舌竟然乾澀難言,他只能再努力笑得燦爛一些,一邊笑著,一邊滿不在乎地衝他打了個手勢,你慢慢處理家事,我走了!

  小六走回了回春堂。

  串子和甜兒去別處找房子了。老木無心做事,坐在石階上,唉聲嘆氣。

  小六挨著老木坐下,默默地看著院子外。

  老木呆呆地說:“住了二十多年了,真舍不得啊!”

  小六呆呆地說:“沒事了,咱們想租多久就租多久,就是不給租金也沒人敢收回去。”

  老木呆了好一會兒,才發應過來,“你說服大老闆了?”

  “算是吧。”

  老木衝著老天拜拜,“謝天謝地!”

  小六喃喃說:“你放心吧,我一定會陪著你,給你養老送終。你壽命短,我肯定陪著你到死,讓你不會孤苦伶仃,無人可倚靠,無人可說話,卻不知道誰能陪我死……”

  老木用力搖小六,“又開始犯渾了!”

  小六說:“老木,還是你靠得住啊!”

  老木摸摸他的頭,“我家的小六是個好人,老天一定會看顧他。”

  小六笑,用力地拍拍老木的肩膀,“幹活去。”

  晚上,吃飯時,甜兒沒看到十七,驚異地問:“十七呢?”老木和串子都盯著小六。

  小六微笑著說:“他走了,以後不用做他的飯了。”

  老木嘆了口氣,“走了好,省得我老是擔著心事。”

  串子和甜兒什麼都每首,繼續吃飯。十七的話太少,串子一直覺得他像是不存在,所以走了他也沒什麼感覺,甜兒剛來不久,更不會有什麼感覺。

  晚上,小六順著青石小徑,穿過藥田,踱步到河邊。

  沿著河灘,慢步而行。

  有人跟在他身後,小六快他也快,小六慢他也慢。

  水浪拍岸,微風不知從何處送來陣陣稻香,走著走著,小六的心情漸漸寧靜了。

  小六停了步子,他也停住。

  小六回身,十七沉默地站著,還穿著白日的粗麻衣衫,卻顯然洗過,還有熏香味。

  小六說:“我不喜歡你身上的味道。”

  十七垂下了頭,小六微笑著說:“我還是比較喜歡藥草的味道,下次來看我的時,我給你個藥草的香囊吧。”

  十七抬起了頭,眼眸中有星光落入,綻放著璀璨的光芒。

  小六笑著繼續散步,十七快走了幾步,和他並肩而行。

  從那以後,十七晚上總會穿著那身粗麻的衣衫,在河邊等小六。

  兩人散步聊天,等小六累了時,小六回屋睡覺,十七離開。

  日子好像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聊天的內容稍稍有些變化。

  小六會問:“你以前有幾個婢女?”

  “兩個。”

  “你究竟有多少錢?”

  “……”

  “你當年……是因為掙錢財嗎?”

  “嗯。”

  “靜夜好看,還是蘭香好看?”

  “……”

  “還記得我以前給你說的那些草藥嗎?”

  “嗯。”

  “好好記住,那些草藥看著尋常,可稍微加點東西,卻不管是神還是妖都能放倒。”

  “嗯。”

  “你不是相柳那九頭妖怪,有九條命,可別亂吃東西。”

  “好。”

  “靜夜好看,還是蘭香好看?”

  “……”

  “貼身的人往往最不可靠,你多個心眼。”

  “嗯。”

  “還有……要麼不動手,隱忍著裝糊塗,如果動手,就要手起刀落,斬草除根,千萬別心軟。”

  十七沉默不語。

  小六嘆氣,“要實在鬥不過,你回來吧,繼續幫我種藥,反正餓不死你。”

  十七凝視著小六,眼眸中有東西若水一般盪漾,好似要把小六卷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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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狌狌(xingxing)】:《山海經‧南山經》中記載的一種異獸,“其狀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氣名曰狌狌,食之善走”。《淮南子》中說它可以知道一個人的往事,不過,無法知道將來的事情,所以叫“知往而不知來”。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0 09:18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7-22 04:21 AM 編輯

第五章:欲將此身寄山河

      老木去買菜了,串子去送藥了,甜兒在屋裡學著給串子做衣服。

  沒有病人,小六趴在案上睡覺,一覺醒來,依舊沒有病人,小六拍拍自己的頭,覺得不能再這麼發霉下去了,得找點事情。

  小六決定去軒的酒鋪子喝點酒。

  他背著手,哼著小曲,踱著小步。軒看到他,熱情地打招呼:“六哥,要喝什麼酒?”

  小六找了個角落裡的位置坐下,也熱情地說:“軒哥看著辦吧。”

  軒給他端了一壺酒,還送了一小碟子白果,小六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剝著白果、喝著酒。這才看到對面的角落裡坐著一位衣衫精緻、帶著帷帽的公子,雖然看不見面容,身上也沒什麼貴重佩飾,可身姿清華、舉止端儀,令人一看就心生敬意。小六正歪著腦袋想清水鎮幾時來了這麼個大人物,一個秀美的奴僕匆匆進來,向端坐的公子行了禮後,站在了他身後,卻是靜夜女扮男裝。

  小六這才反應過來,立即低下了頭,專心致志地剝白果吃。

  那邊的案上也有一碟白果,本來一顆沒動,此時,他也開始剝白果。剝好後,卻不吃,而是一粒粒整整齊齊地放在小碟子裡。

  十七低聲說了幾句話,靜夜行了一禮,離開了。他走過來,坐在小六身旁,把小碟子剝好的白果放在小六面前。

  海棠出來招呼客人,軒坐在櫃檯後,一邊算賬,一邊有意無意地掃一眼小六和十七。

  因為海棠,酒鋪子裡的生意好了起來,不少男人都來買酒,有錢的坐裡面,沒錢的端著酒碗,在外面席地而坐,一邊喝酒,一邊瞅海棠。

  幾碗酒水下肚,話自然多。

  整個清水鎮上的新鮮事情、有趣事情都能聽到,小六不禁佩服軒,這酒鋪子開得好啊!

  “你們這算什麼大事啊?最近鎮子上真的發生了一件大事情!”

  “什麼事?說來聽聽!”

  “我來考考你們,除了軒轅、神農、高辛,大荒內還有哪些世家大族?”

  “這誰不知道?首屈一指的當然是四世家,赤水氏、西陵氏、涂山氏、鬼方氏,除了四世家,中原還有六大氏,六大氏之下還有一些中小的世家,南邊的金天氏、北邊的防風氏……不過都不如四世家,那是能和王族抗衡的大家族。”

  “涂山氏居於青丘,從上古至今,世代經商,生意遍布大荒,錢多得都不把錢當錢,據說連軒轅和神農的國君都曾向他們借過錢,是真正的富可敵國,今日和你們說的大事就和這涂山氏有關。”

  “怎麼了?快說,快說,別賣關子了!”

  “我有可靠消息,涂山氏的二公子就在清水鎮!”

  “什麼?不可能吧?”

  “說起來這涂山二公子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涂山家這一輩嫡系就兩個兒子,同父同母的雙生兄弟,可據說這二公子手段很是厲害,從小就把那大公子壓得死死的,家族裡的一切都是他做主。”

  “整個大荒,不管是軒轅,還是高辛,都有人家的生意。你們想想那是多大的權勢富貴啊?這位涂山二公子,傳聞人長得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言談風雅有趣,被稱為青丘公子,不知道多少世家大族的小姐想嫁他。涂山夫人左挑右選,才定下了防風氏的小姐。聽說防風氏的小姐從小跟著父兄四處遊歷,大方能幹,生得如花骨朵子一般嬌美,還射得一手好箭。”

  “那涂山大公子卻是可憐,娶的妻子只是家裡的一個婢女,完全上不了檯面。”

  “九年前,涂山氏打算給二公子和防風小姐舉行婚禮,喜帖都已送出,可婚禮前,涂山二公子突然得了重病,婚禮取消了。這些年來,涂山二公子一直閉關養傷,不見蹤影,家族裡的生意都是大公子出面打理。”

  “那防風小姐也是個烈性的,家裡人想要退婚,她居然穿上嫁衣,跑去了青丘,和涂山太夫人說‘生在涂山府,死葬涂山墳’,把太夫人感動得直擦眼淚。這些年防風小姐一直住在涂山府,幫著太夫人打理家事。”

  “聽防風氏的人說,涂山二公子已經好了,涂山氏和防風氏正在商議婚期,都想盡早舉行婚禮。”

  “聽說涂山二公子現在就在清水鎮,估摸著二公子想要重掌家族生意了。”

  眾人七嘴八舌,熱烈地討論著涂山二公子和涂山大公子將要上演的爭鬥,猜測著最後究竟誰會執掌涂山家。

  小六撥弄著碟子裡剩下的白果,把它們一會兒擺成一朵花,一會兒又擺成個月牙。

  他身旁的人,身子僵硬,手裡捏著個白果,漸漸地,變成了粉末。

  小六喝了杯酒,嬉皮笑臉地湊過去,“喂,你叫什麼名字?以後見了面,裝不認識不打招呼說不過去,可再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叫你十七啊!就算你不介意,你媳婦也會給我一箭。”

  十七僵硬地坐著,握緊的拳,因為太過用力,指節有些發白。

  小六說:“你不說,遲早我也會從別人那裡聽說。我想你親口告訴我你的名字。”

  半晌後,十七才艱澀地吐出了三個字:“涂山璟。”

  “涂山……怎麼寫?”

  璟蘸了酒水,一筆一畫地把名字寫給了小六,小六笑嘻嘻地又問:“你那快過門的媳婦叫什麼?”

  璟的手僵在案上。

  小六微笑,“六年,我收留了你六年,你免我六年的租金,從此我們兩不相欠!”小六起身要走,璟抓住了他的胳膊。

  小六拽了幾次,璟都沒有放,小六第一次意識到,一貫溫和的十七其實力量很強大,足以掌控他。

  軒走了過來,笑著問:“六哥要走了?”

  小六笑著說:“是啊,你有你的大生意,我有我的小藥鋪,不走難道還賴著嗎?你那些事情,我可幫不上忙。”

  璟松了力氣,小六甩脫他的手,把錢給了軒,哼著小曲,晃出了酒鋪。

  涂山二公子的出現,讓清水鎮更加熱鬧了,熙來攘往,權勢名利。

  人人都在談論涂山二公子,連屠戶高都沽了酒,來和老木抒發一下感慨,說到他們西河街上的鋪子都屬於涂山家,屠戶高簡直油臉發光,很是自豪。串子和甜兒什麼都沒想,覺得那些人就是天上的星辰,遙不可及;老木卻心中疑惑,拿眼瞅小六,看小六一臉淡然,放下心來。不可能,十七再怎樣也不可能!

  小六不去河邊納涼了,他緊鎖院門,躺在曬草藥的草席上,仰望星空,一顆顆數星星。

  “三千三百二十七……”

  有白色的雪花,從天空優雅地飛落,小六發現自己竟然有點驚喜,忙收斂了笑意,閉上了眼睛。

  相柳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別裝睡。”

  小六用手塞住耳朵,“我睡著了,什麼都聽不到。”

  相柳揮揮手,狂風吹過,把席子刮得一干二淨,他這才坐了下來,盯著小六。

  小六覺得臉上有兩把刀刮來刮去,他忍、再忍,堅持、再堅持,終於不行了……他睜開了眼睛,“大人不在山裡忙,跑我這小院子幹什麼?”

  “你身邊的那個男人是涂山家的?”

  “你說誰?麻子?串子?”小六睜著懵懂的大眼睛,真誠地忽閃忽閃。

  “本來想對你和善點,可你總是有辦法讓我想咬斷你的脖子。”相柳雙手放在小六的頭兩側,慢慢彎下身子。星光下,他的兩枚牙齒變長、變尖銳,如野獸的獠牙。

  小六說:“你真是越來越不注意形象了,上次妖瞳,這次獠牙,雖然我知道你是妖怪,可心裡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見是另一回事。你應該知道我們人啊,不管神族還是人族,都是喜歡表象、完全不注重內在的種族,連吃個飯都講究色香,娶媳婦也挑好看的,不像你們妖怪,只要夠肥夠嫩夠大就行……”

  相柳的獠牙收回,拍拍小六的臉頰,“你最近又寂寞了?”

  小六嘆氣,“太聰明的人都早死!不過你不是人,是妖怪……估計更早死!”

  相柳的手掐著小六的脖子,用了點力,問:“那個男人,就是每次我出現,你都要藏起來的那個,是不是涂山家的老二?”

  小六想,我說不是,你也不會信啊,“是。”

  “很好。”相柳放開了他。

  小六看到他的笑容,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我和他不熟,你有事自己去找他。”

  “我和他更不熟,我和你比較熟。”

  小六呵呵乾笑,“妖怪講笑話好冷啊!”

  相柳說:“這段日子酷熱,山裡暴發了疫病,急需一批藥物,讓涂山璟幫我們弄點藥。”

  小六騰地坐了起來,“憑什麼啊?你以為你是誰啊?”

  相柳笑看著小六,“就憑我能吃了你。”

  “我寧可你吃了我,也不會去找他的。”

  相柳好整以暇,“你想不想知道涂山家的老大是什麼樣的人?九年前,他可是讓涂山璟在婚禮前突然消失了。如果我聯繫涂山家的老大,讓他幫我弄藥,我替他殺人,那位青丘公子活下去的機會有多大?”

  小六咬牙切齒地說:“難怪你在軒轅賞金榜上位列第一,我現在很想用你的頭去換錢。”

  相柳大笑,竟然湊到小六眼前,慢悠悠地說:“我有九顆頭,記得把刀磨鋒利一點。”

  小六瞪著他,兩人鼻息可聞。

  一瞬後,小六說:“他幫了你,能有什麼好處?”

  相柳慢慢地遠離了小六,“山裡的事情不忙時,偶爾我也會做做殺手,還算有名氣。如果涂山大公子找我殺他,我會拒絕。如果他考慮殺涂山大公子,我會接。”

  “他剛回去,不見得能隨意調動家中的錢財和人。”

  “你太小看他了!一批藥而已,與他而言,實在不算什麼。涂山傢什麼生意都做,當年經他手賣給神農的東西比這危險的多了去了。”

  小六問:“那你這次怎麼不直接找涂山家去買?”

  相柳冷冷地說:“沒錢!”

  小六想笑卻不敢笑,怕激怒相柳,抬頭看星星,“你是妖怪,為了不相干的神農,值得嗎?”

  相柳笑,“你能無聊地照顧一群傻子,我就不能做一些無聊的事?”

  小六笑起來,“也是,漫長寂寞的生命,總得找點事情瞎忙活。好吧,我們去見他。”

  小六站起來,要往前堂走,相柳揪著他的衣領子把他拽回來,“他在河邊。”

  小六和相柳一前一後,走向河邊。

  璟聽到腳步聲時,驚喜地回頭,可立即就看到了小六身後有一襲雪白的身影,張狂肆意,纖塵不染。

  相柳走到河邊,負手而立,眺望著遠處。

  小六和驚面面相對,小六有些尷尬,微微地咳嗽了一聲,“你近來可好?”

  “好。”

  “靜夜可好?”

  “好。”

  “蘭……”

  相柳冷眼掃了過來,小六立即說:“我有點事情要麻煩你。”

  璟說:“好。”

  “我要一批藥物。”

  相柳彈了一枚玉簡,小六接住,遞給璟,“這裡面都寫得很清楚。”

  “好。”

  “等藥物運到清水鎮了,你通知我,相柳會去取。”

  “好。”

  這生意就談完了?怎麼好像很簡單?小六說:“我沒錢付你,你知道的吧?”

  璟低垂著眼說:“你,不需要付錢。”

  小六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能拿眼去看相柳,相柳點了下頭,小六對璟說:“那……謝謝了。我、我說完了。”

  璟提步離去,從小六身邊走過,喑啞的聲音迴盪在晚風中,“以後,不要說謝謝。”

  小六默默站了會兒,對相柳說:“我回去睡覺了,不送!”

  相柳拽著他的衣領子,把他拎了回去,“在我沒拿到藥物前,你跟著我。”

  毛球飛落,小六跳上雕背,滿不在乎地笑,“好啊,最近新煉了毒藥,正好試試。”

  毛球馱著他們進入了莽莽蒼蒼的深山,小六閉上眼睛,提醒相柳,“你考慮清楚,我這人怕疼,沒氣節,墻頭草,將來軒轅如果捉住我,我肯定會比較痛快地招供的。”

  相柳沒說話。

  小六索性抱住毛球的脖子睡覺。

  睡得迷迷糊糊時,感覺到毛球在下降。

  相柳拽著他,躍下了雕背,“睜開眼睛。”

  “不!”小六抓住相柳的手,緊緊地閉著眼睛,“我不會給你日後殺我的理由!”

  相柳的手僵硬了下,小六冷笑。

  相柳走得飛快,小六拽著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走著,直到走進了營地,相柳說:“好了,已經進了營地,都是屋子,只要你別亂跑,不可能知道此處的位置。”

  小六睜開了眼睛,一個個的木屋子,散落在又高又密的樹林裡。有的屋子大,有的屋子小,樣子都一模一樣,從外面看,的確什麼都看不出來。周圍都是高高的樹,如海一般無邊無際,只要別四處勘察,也看不出到底在哪裡。

  相柳走進了一個木頭屋子,小六跟進去,四處打量,裡面非常簡單,一張窄塌,榻前鋪著獸皮拼成的地毯。榻尾放了個粗陋的杉木箱子,估計是用來裝衣物的。獸皮毯子上擺著兩個木案,一個放了些文牘,一個放了一套簡易的煮茶器具。

  作為義軍的重要將領,日子竟然過得如此簡陋清苦,小六暗嘆了口氣,真不知道這九頭妖怪圖什麼。

  萬籟俱靜,天色黑沉,正是睡覺的時候。相柳自然是在榻上休息,小六自覺主動地裹了被子,在獸皮地毯上蜷縮著睡了一晚。

  第二日,一大清早,相柳就離開了。小六摸上了榻,繼續睡覺。

  外面時不時傳來整齊的呼喝聲,剛開始還覺得挺有意思,聽久了,小六隻恨自己不是聾子。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枯燥的操練,看似無聊,可無聊卻是為了讓寶刀不鏽、士氣不散。但他們的堅持有意義嗎?士兵的意義在於保衛一方江山、守護一方百姓,可他們躲在山中,壓根兒沒有江山可保、百姓可守。

  小六忽而有些敬佩相柳,妖怪都天性自由散漫,不耐煩紀律,以相柳的狂傲,肯定更不屑,但他收起了狂傲散漫,規規矩矩地日日做著也許在他心裡最不屑的事情。

  相柳練完兵,回到木屋。

  小六正坐在案前,自己動手招待自己。茶罐子裡的東西很是奇怪,小六一邊感慨生活真艱苦啊,一邊絲毫不在意地扔進了水裡,煮好了疑似茶水的東西。

  相柳倚著榻坐在獸皮地毯上,似乎在等著看小六的笑話,沒想到小六只是在入口的一瞬,眯了眯眼睛,緊接著就若無其事地把一小碗熱茶都喝了。

  相柳說:“我現在真相信你被逼著吃過很多噁心古怪的東西。”

  小六笑眯眯地說:“我從來不說假話,我只是喜歡說廢話。”

  相柳說:“茶喝完後,我順手把用來熏蟲的藥球丟進了茶罐子裡,據說是某種怪獸的糞便。”

  小六的臉色變了,卻強逼自己雲淡風輕,相柳輕聲笑起來,是真正的愉悅。

  小六看著他冷峻的眉眼如春水一般融化,想留住這一刻。

  士兵在外面奏報:“相柳將軍,又有兩個士兵死了。”

  相柳的笑聲驟然停住,立即站起來,走出屋子。

  小六猶豫了一會兒,走到門口去看。

  清理出的山坡上,兩具屍體擺放在柴堆中。

  看到相柳走過去,幾百來個士兵莊嚴肅穆地站好,相柳先敬了三杯酒,然後手持火把,點燃了柴堆。

  熊熊火光中,男人們浸染了風霜的臉膛因為已經看慣生死,沒有過多的表情,但低沉的歌聲卻訴說著最深沉的哀傷:

  此身托河山,生死不足道。

  一朝氣息絕,魂魄俱煙消。

  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

  千秋萬歲後,榮辱誰知曉?①

  士兵們的歌聲並不整齊,三三兩兩,有起有落,小六聽上去,就好像他們在反覆吟哦:此身托河山,生死不足道。一朝氣息絕,魂魄俱煙消。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榮辱誰知曉?

  雖然的確是黃帝霸占了神農的疆土,可神農國已經滅亡,百姓們只要安居樂業,並不在乎誰做君王,甚至已經開始稱頌黃帝的雄才偉略,寬厚仁慈,根本不在乎這些堅持不肯投降的士兵的得失是非,千秋萬歲後,也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榮辱。

  只要放棄,只要肯彎腰低頭,他們可以有溫柔的妻子,可愛的孩子,甚至享受黃帝賜予的榮華富貴,可是他們依舊堅定地守護著自己的信念,堅持著很多人早就不在乎的東西,甚至不惜為這份堅持獻上生命。

  歷史的車輪已經滾滾向前,他們卻依舊駐守在原地,高舉著雙臂,與歷史的車輪對抗。他們是被時光遺忘的人,他們企圖逆流而上,但註定會被衝得屍骨粉碎。

  小六知道他們很傻,甚至覺得他們很可悲,但是又不得不對他們肅然起敬。

  這一瞬,小六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上次他嬉笑著對相柳說,共工做的事很沒有意義,相柳應該出賣共工,投誠黃帝時,相柳會勃然大怒。這世間,有些精神可以被打敗,可以被摧毀,卻永不可以被輕蔑嘲弄!

  相柳慢步歸來,蒼涼哀傷的歌聲依舊在他身後繼續。

  小六靠著門框,看著他白衣白髮、纖塵不染地穿行在染血的夕陽中。

  相柳站定在小六身前,冰冷的眉眼,帶著幾分譏嘲,卻不知道是在譏嘲世人,還是譏嘲自己。

  小六突然對他作揖鞠躬,“我為我上次說的話,向你道歉。”

  相柳面無表情,進了屋子,淡淡說:“如果能盡快弄到藥,至少讓他們可以多活一段日子。他們是戰士,即使要死,也應該死在黃帝的軍隊前。”

  小六安靜地坐在角落裡,開始真的希望璟能盡快拿到藥。

  兩日後,相柳帶小六離開了軍營,去清水鎮。

  璟站在河邊,看著並肩而立的相柳和小六乘著白雕疾馳而來。

  小六跳下大雕,急切地問:“藥到了?在哪裡?”

  璟看著相柳,說道:“將軍要的藥已全部齊全,在清水鎮東柳街左邊第四戶的地窖裡放著。將軍自可派人去拿。”

  相柳點了下頭,大雕盤旋上升。

  小六不想面對璟,只能仰頭看相柳,目送著他漸漸地消失在雲霄中。等相柳走了,小六依舊不知道該和璟說什麼,只能繼續看著天空,一副極度依依不捨的樣子。

  脖子都酸了,小六終於收回目光,笑眯眯地去看璟,他依舊穿著離開那日的粗麻布衣裳。

  小六輕輕咳嗽了兩聲,“弄那些藥麻煩嗎?”

  璟搖了下頭。

  小六問:“你什麼時候離開清水鎮。”

  “不離開。”他凝視著小六的雙眸中有溫柔的星光。

  小六歪著頭笑起來,“那你的未婚妻要過來了?”

  他垂下了眼眸,緊緊地抿著脣。

  小六說:“我回去了。”從他身邊走過,快步走進藥田,也不知道踩死了幾株藥草。

  小六深吸口氣,用力推開院門,歡快地大叫:“我玟小六回來了!”

  半夜裡,小六睡得正香時,突然驚醒。

  相柳站在他的榻旁,白衣白髮,可是白髮有點零亂,白衣有點污漬。

  “你又受傷了?”

  小六嘆氣,坐了起來,非常主動地把衣服領子往下拉了拉,相柳也沒客氣,擁住小六,低頭在他脖子上吸血。

  小六調笑,“你倒是幸運,有我這個包治百病的藥庫,可你的那些……”小六反應過來了,“你拿到藥了嗎?難道有人去伏擊你?”

  相柳抬起了頭,“沒有。涂山家有人泄露了藏藥的地點。”

  “不會是涂山璟。”

  “我知道不是他。”

  “那是誰?”

  “我怎麼知道?你該去問他!”

  “知道是誰劫了藥嗎?”

  “不知道。”

  “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和上次讓我受傷的是同一撥人,但上次那撥人來得詭異,消失得也詭異,我懷疑山裡有內奸,但一直沒查出頭緒。”

  小六用手拍額頭,簡直想仰天長嘆,“不用那麼熱鬧吧!”

  相柳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即看出異樣,“難道你知道是誰?”

  小六苦笑,“你先讓我冷靜冷靜。”

  相柳掐住他的脖子,“事關上千戰士的性命,這不是你的寂寞遊戲!”

  小六伸出手,一邊伸手指計時,一邊思量,十下後,他做了決定:“是街頭酒鋪子的軒。”

  相柳放開了他,轉身就要走,小六牢牢地抓著他,“不能硬搶,他手下的人很多,而且他們應該和涂山氏的關係很深,如果真鬧大了,涂山氏只會幫他們。”

  相柳摔開了他,小六說:“我有辦法能兵不血刃地搶回藥。”

  相柳停住腳步,回身。

  小六跳下榻,一邊穿外衣,一邊說:“軒有個妹妹,叫阿念,軒十分精明,也十分在意這個妹妹,打軒的主意不容易,抓阿念卻不難。用阿念去換藥,我們拿回藥,軒得回妹妹,大家也就不用打了。”

  相柳思索了一瞬,說道:“可行。”

  兩人出了院子,小六說:“你去引開軒,我去捉阿念。”

  “我的人手不多,只能給你四個。”

  “你該不會把人都給我吧?我留兩個就行了,你有傷,軒可不好對付。”

  相柳不理他,躍上了毛球,有四個戴著面具的男子駕馭坐騎出現,相柳對他們下令:“在我沒回來之前,一切聽他命令。”

  “是!”四人齊齊應諾,一個男子飛落,把小六拽上坐騎,又齊齊飛上了雲霄。

  相柳策毛球離去,小六叫:“九頭妖怪,別死啊!”也不知道相柳有沒有聽到,雕和人很快就消失不見。

  小六看身邊的四人,面具遮去了他們面容,沒有任何表情流露,只有一雙堅定的眼眸,期待地看著他。

  小六問他們:“你們熟悉周圍的地形嗎?”

  “非常熟悉。”

  小六邊比邊畫地開始下令。

  “明白了嗎?”

  “明白!”

  “好,待會兒見。”

  小六去酒鋪的後門,邊敲門邊小聲叫:“軒哥,軒哥……”他當然知道軒不在,只是想叫醒屋裡的人。

  海棠走了出來,“三更半夜不睡覺,有什麼事嗎?”

  小六不屑地說:“滾一邊去,我找軒哥,可沒找你。”

  海棠怒氣上涌,卻畢竟是婢女,不敢說什麼,可屋子裡的阿念不滿了,走出來,“賤民!你再不滾,我就不客氣了!”

  “你對我不客氣?我還對你不客氣呢!如果不是看在軒哥的面子上,我早抽你十個八個耳光了。臭婆娘,醜八怪,尤其一雙眼睛長得和死魚眼睛一樣。”

  一輩子從沒被人如此辱罵過,阿念氣得身子都在抖,“海棠,打死他。打死了,表哥責怪,有我承擔。”

  “是!”海棠立即應諾。

  小六撒腿就跑,“我得給軒哥面子,有本事到外面來。阿念,你真有本事,就別叫婢女幫忙,自己來啊!”

  “反了!真的反了!”阿念都顧不上招呼海棠,拔腿就開始追小六,“我就自己動手!”

  小六罵,阿念追。

  小六只把市井裡的罵人的話揀那最輕的說了一遍,阿念已經氣得要瘋狂。快氣暈的她壓根兒就沒注意到護在她身後的海棠突然昏了過去,一個面具人立即把她綁了,悄悄帶走。

  小六引著阿念越跑越偏僻,等阿念覺得不對勁,大叫海棠時,卻沒有人回應她。

  阿念膽色倒很壯,絲毫不怕,雙手揮舞,水刺鋪天蓋地地朝小六刺去。戴著面具的男人擋在了小六面前。

  三個人對付一個,完勝!

  阿念被捆得結結實實,丟在了坐騎上。

  在阿念的罵聲中,一行人趕往和相柳約定的地點。

  到了山林中,海棠暈在地上,四個面具男子散開,把守在四方。

  小六抱起阿念,阿念破口大罵:“放開我,再不放開我,我就剁掉你的手!”

  小六立即聽話地放開了,撲通——阿念摔在地上。

  阿念罵:“你居然敢摔我!”

  小六說:“是你讓我放開你。”

  阿念罵:“誰讓你抱我的?”

  “因為你被綁著,我不抱你,難道扔你?”

  阿念氣鼓鼓地不說話。

  小六蹲下,笑問:“尊貴的小姐,是不是一輩子都沒被綁過,滋味如何?”

  阿念竟然還是不怕,反而像看死人一樣看著小六,“你簡直是自尋死路。”

  小六覺得越來越崇拜阿念的父母,勸道:“妹子,認清楚形勢,是你被我綁了。”

  阿念冷笑,“表哥很快就會找到我,他會非常非常生氣,你會死得非常非常慘!”

  小六雙手托著下巴,看著珍稀物種阿念,“你對你的表哥很有信心嗎?”

  “當然,父……父親從來不誇人,卻誇獎表哥。”

  “你父母很疼愛你?”

  “廢話!我父母當然疼愛我了!”

  “你身邊的人都疼愛你?”

  “廢話!他們怎麼敢不疼愛我?”

  小六明白了阿念的珍稀,在她的世界,一切都是圍繞她,她所求所需,無不滿足。在阿念的世界,沒有挫折、沒有陰暗。想到軒對阿念的樣子,不知為什麼,小六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嫉妒阿念。阿念這姑娘很不招人喜歡,可是如果可以,估計每個姑娘都願意被寵得天真到無恥,飛揚到跋扈。那需要非常非常多的愛,需要有很愛很愛她的人,為她搭建一個只有陽光彩虹鮮花的純淨世界,才能養成這種性格。

  如果可以一輩子一帆風順、心想事成,誰樂意承受挫折?誰樂意知道世界艱辛?誰又樂意明白人心險惡?

  小六坐在地上,柔聲問:“阿念,你的父母是什麼樣子的?”

  阿念瞪小六一眼,不說話,可因為內心的得意,又忍不住想說:“我父親是天下最英俊、最厲害的男人。”

  小六打趣她,“那你表哥呢?”

  “我表哥當然也是。”

  “兩個都是最?誰是第一?”

  “你笨蛋!父親是過去,表哥是將來!”

  “你父親平時都會和你做什麼?”小六沒有父親,他好奇父女之間是如何相處。

  阿念還沒來得及回答,相柳回來了。

  相柳從半空躍下,戴著銀白的面具,白衣白髮、纖塵不染,猶如一片雪花,悠然飄落,美得沒有一絲煙火氣息。

  面具人上前低聲奏報,相柳聽完,吩咐了幾句,他們帶著海棠,離開了。

  阿念一直好奇地盯著戴著面具的相柳,竟然看得呆呆愣愣,都忘記了生氣。

  小六低聲調笑,“想知道面具下的臉長什麼樣子嗎?可絕不比你表哥差哦!”

  阿念臉上飛起紅霞,嘴硬地說:“哼!誰稀罕看!”說完,立即閉上了眼睛,表明你們都是卑鄙無恥的壞人,我不屑看,也不屑和你們說話。

  相柳盤腿坐在了幾丈外的樹下,閉目養神。

  小六走過去,問:“你還好嗎?”

  “嗯。”

  “要不要療傷?”

  “你應該知道我療傷時的樣子,等事情結束。”

  “等軒把藥送給你的手下,我帶阿念回去,你自己找地方療傷。”

  相柳睜開了眼睛,“你知道軒的真正身份嗎?”

  小六搖頭,“他身上的市井氣太重了,不像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但又非常有勢力,這可需要雄厚的財力物力支持,不是世家大族很難做到。”

  相柳微笑,“我倒是約略猜到幾分。”

  “是誰?”

  “我要再驗證一下。”

  “哦——”

  “如果真是我猜測的那個人,你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呃——為什麼?”

  “聽聞那人非常護短,最憎恨他人傷害自己的親人,你綁了他妹妹,犯了他的大忌,他肯定要殺你。這次是我拖累了你,在我除掉他之前,你跟在我身邊吧。”

  “不!”

  “你不信我的話嗎?”

  “信!殺人魔頭都認為我有危險,肯定是有危險。不過,你覺得我是躲在別人背後,等風暴過去的人嗎?”

  相柳挑眉而笑,“隨便你!不過——”他輕輕地掐了掐小六的脖子,“別真的死了!”

  毛球幻化的白鳥落下,對相柳鳴叫,相柳撫了它的頭一下,對小六說:“已經收到藥材,安全撤離了。”

  小六站起,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我送人回去,就此別過,山高水長,後會有期。如果無期,你也別惦記。”

  相柳淡笑,“我惦記的是你的血,不是你的人。”

  小六哈哈大笑,解開阿念腳上的妖牛筋,拽著阿念,在阿念的怒罵聲中揚長而去。

  小六邊走邊琢磨該怎麼應付軒。

  仔細地、從頭到尾地回憶了一遍從認識軒到現在的所有細節,他發現完全不了解這個人。

  這人戴著一張徹頭徹尾的面具,別人的面具能看出是面具,可他的面具就好像已經長在了身上,渾然一體、天衣無縫。老木、屠戶高、麻子、串子都喜歡他,覺得和他很親近、能聊到一起去。春桃和桑甜兒也喜歡他,覺得他模樣俊俏,風趣大方。小六捫心自問,不得不承認,他也蠻喜歡軒,聰明圓滑,凡事給人留三分餘地。可實際上,軒的性格、喜好、行事方式……小六完全看不出來。唯一知道的弱點大概就是很護短,不管妹妹做了什麼,都希望別人讓著他妹妹。寧可自己彎腰,也不讓妹妹道歉。

  小六越想越頹然,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到底經歷過什麼,才能有這麼變態的性格?

  小六對阿念說:“我好象真的有點怕你表哥了。”

  阿念驕傲地撇嘴,“現在知道,晚了!”

  小六笑眯眯地盯著阿念,阿念覺得腳底下騰起了寒意,“你……你想幹什麼?”

  小六把阿念摁坐到地上,在身上東摸西抓,拿出一堆藥丸、藥粉,仔細挑選了一番,掐著阿念的嘴,把三個藥丸、一小包藥粉,灌進了阿念嘴裡。

  阿念不肯吃,小六一打一拍再一戳,阿念不得不吞了下去,“你、你、你給我喂的什麼?”

  小六笑眯眯地說:“毒藥。你身上戴著避毒的珠子,我不相信你內臟中也戴著避毒珠。”

  小六又拔下阿念頭上的簪子,蘸了點藥粉,在阿念的手腕上扎了兩下,阿念的眼淚滾了下來,她一輩子沒見過小六這樣無賴無恥的人。

  小六自言自語:“我不相信你血液裡也會戴避毒珠子。”

  小六想了想,用簪子又蘸了點別的藥粉,居然去摸阿念的背,“保險起見,再下一種毒藥,你的靈力是水靈屬性的冰系,對吧?這次我得找個刁鑽的穴位。”小六的手左掐掐、右捏捏,從阿念的肩頭一直摸到了腰。

  阿念畢竟是個少女,從沒有被男人這麼摸過,從出生到現在,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覺。她哭泣著躲閃,“我會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小六不為所動,在阿念的背上找了幾個穴位,用簪子輕輕地扎了一下,並不很疼,可阿念只覺痛不欲生。如果可以,她真想不僅僅剁去小六的手,還要剝掉自己背上的皮。

  小六為阿念插好簪子,整理好衣裙,“走吧,你表哥要我死,我就拉你一塊兒死。”

  阿念抽抽噎噎地哭泣,一動也不肯動。小六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難道你還想讓我在你胸上找穴位?”

  阿念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跌跌撞撞地跟著小六走。

  小六聽著她的大哭聲,認真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太邪惡了?把小姑娘欺負成這樣。

  沒等他反思出結果,一群人飛縱而來,領頭的是軒。

  “表哥——”阿念一頭扎進了軒的懷中,號啕大哭。

  小六被一群蒙面人圍在了正中間。軒並不著急理小六,而是輕拍著阿念的背,柔聲安慰著阿念。

  阿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臉都漲得通紅。

  半晌後,阿念的哭聲才小了,抽抽搭搭地低聲回答著軒的問話,說到小六給她下毒時,軒問她小六究竟扎了她哪裡,阿念的哭聲又大了起來,不肯回答軒的問題。

  雖然阿念一句話沒說,可她的哭聲已經說明了一切。

  軒眼神鋒利,盯向小六,小六撫摸了一下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努力保持著一個很有風度的笑容。

  軒下令:“把他關好。留著他的命。”

  “是!”

  軒帶著阿念離開,蒙面人打暈小六,也帶著小六離開了。

  小六醒來時,發現自己置身於密室。

  沒有任何自然光,只石壁上點著兩盞油燈。小六估摸著在地下,很保密,也很隔聲,是個十分適合實施酷刑逼問的地方。

  兩個蒙面人走了進來,小六想叫,卻發不出聲音。

  高個子說:“主上說留著他的命。”

  矮個子說:“意思就是我們要好好招呼他,只要不死就行。”

  高個子說:“從哪裡開始?”

  矮個子說:“手吧,讓他不能再給人下毒。”

  兩人拿出了刑具,是一個長方形的石頭盒子,像個小棺材,蓋子像是枷鎖,可從中間打開,合攏後上面有兩個手腕粗細的圓洞。

  高個子拿出一盒臭氣熏天的油膏,仔細地給小六的手上抹了薄薄一層油膏,把他的雙手放入石頭盒子裡。石頭小棺材的下面是一層油膩膩的黑土,被油膏的氣味刺激,剎那間鑽出了好多像蛆一樣的蟲子,向著小六的手奮力地蠕動過去。

  矮個子把蓋子左右合攏,嚴嚴實實地罩上。又拿出個木頭塞子,掐著小六的嘴巴,把塞子塞進嘴裡,用布條仔細封好。

  高個子說:“盒子裡養的是屍蛆,它們喜歡吃死人肉。”

  矮個子說:“給你手上抹的油膏是提煉的屍油,讓它們明白你的手可以吃。”

  高個子說:“它們會一點點鑽進你的肉裡,一點點地吃掉你手上的肉。”

  矮個子說:“它們的速度不會太快,恰好能讓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啃噬的感覺。”

  高個子說:“十指連心,啃骨噬肉,萬痛鑽心,有人甚至會企圖用嘴咬斷自己的手腕,結束那種痛苦。”

  矮個子說:“所以,我們必須堵住你的嘴。”

  高個子說:“五日後,當蓋子打開,你會看到兩隻只剩下骨頭、乾淨得像白玉石一般的手。”

  矮個子說:“我們應該滅掉油燈。”

  高個子說:“很對,黑暗中,他的感覺會更清晰。而且黑暗會讓時間延長,痛苦也就加倍了。”

  矮個子說:“上次,我們這麼做時,那個人瘋掉了。”

  高個子說:“希望你不會瘋。”

  高個子和矮個子滅了油燈,提著燈籠走了出去。

  當最後的光消失時,雖然一團漆黑,小六依舊努力地睜大眼睛,因為他知道那兩人說得都很正確,唯一不讓自己發瘋的方法就是不能閉上眼睛。

  小六感覺到了指尖的痛楚,好似有蛆蟲鑽進身體,一點點啃噬著心尖。

  小六開始在心裡和自己說話,想起什麼就說什麼。痛苦的黑暗中,浮現在腦海中的畫面卻明媚絢爛。

  火紅的鳳凰花開滿枝頭,鞦韆架就搭在鳳凰樹下,她喜歡盪鞦韆,哥哥喜歡練功。她總喜歡逗他,“哥哥,哥哥,我蕩得好高……”哥哥一動不動,好像什麼都聽不到,可當她真不小心跌下去時,哥哥總會及時接住她。

  碧綠的桑林裡,她喜歡捉迷藏,藏在樹上,看著哥哥走來走去找她。等他不提防間,跳到他背上,哈哈大笑,耍賴不肯走,讓哥哥背著回去。娘看了嘆氣搖頭,外婆卻說,不和你小時候一樣嗎?

  依偎在外婆身邊,和哥哥用葉柄拔河,誰輸了就刮誰的鼻頭。她每次都會重重地刮哥哥,輪到自己輸了,卻輕聲哀求:“哥哥,輕點哦!”哥哥總是會惡狠狠地抬起手,落下時,卻變得輕柔。

  紅衣叔叔把斬斷的白狐狸尾巴送給她玩,哥哥也喜歡,她卻只允許他玩一小會兒。每次玩都要有交換,哥哥必須去幫她偷冰葚子,有一次吃多了,拉肚子,被娘狠狠訓斥了一頓。她覺得委屈,和哥哥說:“你學會做冰葚子吧,學會了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要娘和外婆管!”哥哥答應了,也學會了,卻不肯給她做,只說:“等你將來長大了,吃了不肚子疼時再給你做。”

  外婆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娘整夜守著外婆,顧不上她和哥哥。他們說舅舅和舅娘死了,外婆也要死了。她害怕,晚上偷偷鑽進哥哥的被窩。她輕聲問:“什麼是死亡?”哥哥回答:“死亡就是再也見不到了。”“也不能說話了?”“不能。”“就像你再也見不到你爹娘了?”“嗯。”“外婆是要死了嗎?”哥哥緊緊地抱著她,眼淚落在她的臉上,她用力回抱著他,“我永遠不死,我會永遠和你說話。”

  所有人都說哥哥堅強,連外爺也認為哥哥從不哭泣。可她知道哥哥會哭的,但她從沒告訴娘,她常常在深夜偷偷鑽進哥哥的被窩,陪著他,即使第二天早晨,娘訓她,說她這麼大了,還不敢一個人睡,要去纏著哥哥,打擾哥哥休息。她什麼都不說,只撅嘴聽著,到了晚上,依舊會溜去找哥哥。

  白日裡,哥哥堅強穩重勤奮好學,可只有她知道,哥哥夜半驚醒時,會蜷縮在被子裡,身子打戰,她知道他又看到娘親用匕首自盡的場面了。她總會像抱著自己的木偶娃娃一樣抱住哥哥,輕輕地拍他,低聲哼唱著娘和舅娘哼唱的歌謠,哥哥的眼淚會無聲地滑下,有一次她還嘗了哥哥的眼淚,又鹹又苦。

  有一次哥哥又做了噩夢,卻強忍著不肯落淚,她擁著他著急地說:“哥哥,你哭啊!你快點哭啊!”哥哥問她:“他們都讓我不要哭,你為什麼總要我哭?你知不知道我不應該哭?”她抽著鼻子說:“我才不管他們說的應該不應該,我只知道你心裡苦,淚水能讓心裡的苦流出來,苦流出來了心才會慢慢好起來。”

  她去玉山前的那一夜,哥哥主動要求和她一起睡。她睡得迷迷糊糊時,感覺到哥哥在抱她,她的臉上有淚珠滑落,她以為他又做噩夢了,反手拍著他,“不怕,不怕,我陪著你。”哥哥卻一遍遍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太沒用了,我會很快長大的,我一定會保護你和姑姑,一定會去接你……”

  漆黑的黑暗,不知道時間的流逝,小六只是在心裡絮絮叨叨地和自己說話,幾次都痛得忘記了說了什麼,可每一次,他又憑著恐怖的堅韌,繼續和自己說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六隻記得他都開始和自己嘮叨烤魚的方法,總結出三十九種方法,共計一百二十七種香料。

  門吱呀呀打開,燈籠的光突然亮起。因為在黑暗中太長時間,燈籠的光對小六而言都太明亮刺眼,小六閉上了眼睛。

  高個子說:“他的表情……和我以前見過的不一樣。”

  矮個子說:“他很奇特。”

  高個子打開盒子,矮個子解開了小六,取下小六嘴裡的木頭塞子,高個子清理小六的手,小六痛苦地呻吟,恍恍惚惚中好像聽到十七的聲音,緊繃著的那根線斷了,痛得昏死過去。

  小六再睜開眼睛時,依舊是黑暗,可他感覺到自己穿著乾淨的衣衫,躺在柔軟的榻上。

  身旁坐著一個人,小六凝神看了一會兒,才不太相信地叫:“十七,璟?”

  “是我。”

  “窗戶。”

  璟立即起身,推開了窗戶,山風吹進來,小六深深地吸氣。

  璟點亮燈,扶著小六坐起,小六低頭看自己的手,包得像兩隻大粽子,估計傷勢慘重,應該抹了上好的止痛藥,倒沒覺得疼。

  璟端了碗,喂小六喝肉糜湯。小六餓狠了,卻不敢大口吃,強忍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喝完肉湯,璟又倒了一顆藥丸給小六,“含化。”

  小六含著藥丸,打量四周,很粗糙簡單的木頭屋子,地上鋪著獸皮,很是熟悉的風格,小六驚詫地問:“我們在神農義軍中?”

  “我找相柳將軍,請他幫我救你。相柳帶人襲擊軒,我去地牢救你。”從和相柳交涉,到查出地牢、計劃救人,整個過程肯定很曲折,可是璟只用簡單的兩句話就交代了。

  小六說:“其實,你根本不用來救我。”

  璟說:“我待會兒要回清水鎮,你把阿念的解藥給我。”

  小六說:“她壓根兒沒中毒!阿念那派頭,一看就知道肯定不缺好醫師,我琢磨著不管下什麼毒都有可能被解掉,索性故弄玄虛。她身邊的人很寶貝她的命,即使醫師怎麼查都查不出名堂,可只會越來越緊張,這樣才能讓軒暫時不敢殺我。”

  “你——”璟無奈地看他的手,眼中是未出口的痛惜。

  小六眼珠子骨碌碌地轉,“那個……故弄玄虛只能暫時保命,所以……我是沒給阿念下毒,可我給軒下毒了。”

  璟詫異震驚地看著小六。

  “我的毒是下在阿念的身上,軒抱著她,拍啊、摸啊、安慰啊……那毒進入身體很慢,可一旦融進了血脈中,卻很難拔出。以阿念的性子,這幾日肯定每日哭哭啼啼,軒忙著安撫她,肯定不會想到我是衝著他去的。”

  “你給他下的是什麼毒?”

  小六心虛地說:“其實,不算是毒,應該說是——蠱。”施蠱之術曾是九黎族的秘技,幾百年前,九黎族曾出過一位善於驅蠱的巫王,被大荒稱為毒王。蠱術獨立於醫術和毒術之外,上不了檯面,被看作妖邪之術,聽說過的人有,但真正了解的人卻不多。

  小六解釋:“簡單地說就是我在我身體裡養了一種蠱蟲,而現在那種蠱蟲已經融入了軒的身體中。日後只要我身體痛,他也要承受同樣的痛苦。”

  “這蠱,應該不好養。”

  “當然!很難養!非常難養!”要好養,早風靡大荒了,以小六的特異體質,都養了幾年了。

  “為什麼養蠱?”

  小六鬱悶地嘆氣,“還不是想制住相柳那魔頭!他是九頭妖,百毒不侵,我思索了很久,才想到這個美妙的法子,可還沒來得及用到他身上,反倒用到了軒身上。”野獸的警覺性天生敏銳,小六怕種蠱時相柳會察覺,還很配合地讓他吸血,就是指望著有朝一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蠱種進相柳身體裡。

  璟問:“蠱對你的身體有害嗎?”

  “沒有!”

  “你肯定?”

  “用我的命保證,肯定!”

  璟並沒有放心,但他自己對蠱完全不了解,只能回頭再尋醫師詢問。

  小六問:“從我被捉到現在幾日了?”

  “四日。”

  “時間差不多了。”小六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也許可以考慮不抹止痛藥。

  “小六,軒的事讓我處理……”小六抬頭看璟,“相柳早就料到軒會狠狠收拾我,讓我跟在他身邊,可我拒絕了。

  如果我是找大樹去躲避風雨的人,當年根本不會收留你。我已經習慣獨來獨往、獨自逍遙、獨自承擔,我既然敢做,就敢面對後果。”

  璟的眸中有溫柔的憐惜,“你可以不獨自。”

  小六扭過了頭,冷冰冰地說:“我救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我喂你吃過飯,你也喂我吃過飯。我們之間已經扯平,從此互不相欠,我的事情不勞你費心!”

  璟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靜靜地走出屋子。

  小六想睡覺,可大概已經昏睡了很久,完全睡不著,他掙扎著下了榻,走出門。

  原來這並不是個軍營,而是類似於獵人歇腳的地方,整個山崖上只有這一個木屋。想想也是,相柳幫璟救人,肯定是以自己的私人力量,不可能動用任何神農義軍的力量。

  天幕低垂,山崖空曠,山風呼呼地吹著,雲霧在他腳下翻涌。小六看久了,覺得好似下一刻雲霧就會漫上來,吞噬掉他,禁不住輕聲地叫:“相柳,你在嗎?”

  身後有鳥鳴聲,小六回頭,相柳倚坐在屋子旁的一株樹上,銀色的月光下,白衣白髮的他,好似一個雪凝成的人,乾淨冰冷,讓人想接近卻又畏懼。

  小六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小心翼翼地問:“你在那裡多久了?”

  相柳淡淡地說:“聽到了你打算給我種蠱。”

  小六的臉色變了,和璟說話,他向來不耍心眼,可剛才一時糊塗,忘記了他們在相柳的地盤。小六乾笑,“這不是沒種嗎?種給軒了。”

  相柳居高臨下,看著小六,如同打量待宰的獵物,“如果你痛,他就痛?他體內的蠱什麼時候會發作?”

  小六立即往後退了兩步,生怕相柳立即就刺他兩劍,“現在還沒到時間。我既然給他種了蠱,自然不會讓他好過。”

  相柳眺望著懸崖外的雲霧,慢悠悠地說:“你先辱他妹妹,再給他下蠱,他不會饒了你,希望你的蠱不好解,讓他對你有幾分顧忌。”

  “這可是給你準備的蠱,世間只有我能解。”

  相柳閉上了眼睛,“回去睡覺,盡快把你的手養好。”

  小六再不敢廢話,睡不著也回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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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化用自陶淵明《輓歌》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0 11:27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7-21 11:25 PM 編輯

第六章:似是故人來

      小六的體質十分特異,傷口愈合速度比常人快很多。璟又留下很多好藥、玉山玉髓,歸墟水晶煉制的流光飛舞……大荒內的珍惜藥物應有盡有,小六的傷勢恢復得很快。

  小六用東西從不吝惜,能把整瓶的萬年玉髓倒出來泡手,可他唯獨不肯用止痛的藥,每日裡痛的大呼小叫、上躥下跳。

  相柳剛開始只冷眼看著,後來實在被他吵得心煩,譏嘲到:“我真是同情給你上刑的人,他們給你上屍蛆噬骨的酷刑,你給他們上魔音穿腦的酷刑。”

  小六不滿的看他,“我真是太后悔把蠱蟲給了軒。”

  相柳嗤笑,“你就算養蠱,也該養個狠毒的,你養的這蠱,傷敵就要先傷己。幸虧你種給了軒,種給他,還能管點用。你種給我,我是九頭之軀,疼死你自己,我也不會有太大反應。”

  小六覺得和相柳說話就是找氣受,不想再理相柳,一個人舉著雙手,在林子裡跑來跑去,啊啊啊地慘叫。

  相柳實在聽不下去,索性策白雕,躲進了雲霄中。

  一日日過去,疼痛越來越小,小六的雙手漸漸恢復。

  凌晨時分,小六正睡得迷糊時,突然感覺到體內陣陣奇怪的波動。剛開始他還不明白,思索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蠱蟲給他的訊息。

  小六急急忙忙地起來,衝出屋子,“相柳,軒……”

  “我知道。”

  山崖上竟然有十來個面具人,人與坐騎都殺氣內蘊、嚴陣以待,顯然他們已經知道軒在接近。而且看他們這個陣勢,軒帶來的人肯定不會少。

  相柳對小六說:“軒來勢洶洶,我也正好想殺了他,今夜是生死之戰。你找地方躲好。”因為戴著面具,看不清楚相柳的表情,只有一雙眼睛猶如冰雪凝成,冷漠的沒有一絲溫度。

  小六不敢廢話,四處看了看,鑽到樹林裡,躲在一方岩石下。

  沒過多久,小六看到軒率領一群人,浩浩蕩蕩而來。

  三十多隻各種各樣的坐騎,張開的翅膀鋪滿了天空。小六仰著頭,震驚地看著,軒究竟是什麼人?竟然能擁有這麼強大的力量?

  高空中,激戰起來。

  和相柳相比,從人數而言,顯然軒占有絕對的優勢。

  但相柳的手下日日在死亡的陰影下生存,他們有鮮血積累的默契,更有不惜一切的彪悍,兩邊竟然打了個旗鼓相當。

  砰然巨響,金色的火球擊中了一個人,連著坐騎都化為灰燼。沒過一會兒,另一個人被巨大的冰劍砍成了兩半,他的坐騎悲傷地尖鳴。

  兩個人駕馭著坐騎從樹梢上呼嘯而過,邊打邊騰上了高空。小六看不清楚是誰,只聽見凄厲的呼嘯。一個東西從高空落下,摔在石頭上,裂成了幾瓣。小六拿起,是染血的面具。

  小六再躲不下去,他衝出去,飛快地爬上了最高的樹。

  天空中戰火彌漫,光芒變幻,黑煙陣陣,相柳的身影卻並不難尋覓。他白衣長髮,戴著銀白的面具,驅策的又是白雕,如一片雪花,在九天中迴旋飛舞,每一次看似美麗的舞動,卻都是冰冷無情的殺戮。

  四個人占據了四角,圍攻向他,其中一個是軒,另外三個都是靈力一等一的高手。

  相柳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只進攻不防守。

  他使用的兵器是一彎如月牙一般的彎刀,晶瑩剔透,猶如冰霜凝成,隨著他的身影的飄動,彎刀帶出白色的光芒,就好似漫天霜花在飛舞。

  相柳不顧身後,急速向前,一道刺目的白光閃過,一個人頭飛起,落下,相柳背上被冰刃刺穿,見了血。

  冰刃鋪天蓋地地卷向他,相柳完全不躲,驅策白雕,迎著冰刃上前,揮手劈下,晶刀彎彎,迴旋而過,霜花飛舞,一個人連著坐騎被絞碎,可相柳也受了傷,從脣角留下了血。

  四面八方都飛舞著葉子,形成了一個木靈殺陣,相柳根本不耐煩破陣,直接向著設陣人衝去,拼著靈力受創,斬殺了他。

  終於可以一對一,相柳追逼向軒,但他已經有傷,靈力消耗了大半,軒卻毫發無傷,靈力充沛。

  軒左手木靈長鞭,右手金靈短劍,竟然能驅策兩種靈力,鞭如蛇,卷向相柳,劍如虎,張著血盆大口,伺機而動。

  小六大叫:“相柳,左手。”

  小六把左手用力砸到樹幹上,鑽心的疼痛,軒的招式偏倚了一下。

  “右手。”

  小六用力把右手砸到樹幹上,軒的兵器差點掉落。

  相柳百忙之中,竟然大笑起來。軒卻眼中閃過狠厲,長鞭飛舞,擊向小六。小六一縮腦袋,順著樹幹滑下。幸虧林木茂密,坐騎無法進入,軒不能來追擊他。

  相柳下令:“左腿、右手。”

  小六心裡咒罵,卻不得不狠著心,一邊用帶刺的木棍朝著左腿狠狠打下去,一邊用右手去撞擊一個凸起的石頭。

  相柳靈力暴漲,甩出彎刀,封住軒的退路,身子如大鵬般飛起,撲向軒,顯然想一舉擊殺了軒。

  軒情急之間,滾下坐騎。在相柳的前後夾擊下,坐騎碎成血沫,卻救了他一命。

  軒從高空墜落,重重砸在樹上,把一棵大樹都砸倒。他受了重傷,身上都是血,卻不敢停下,立即縱躍而起,一邊踉踉蹌蹌地跑著,一邊高聲呼喊,召喚著侍從。

  山林中,樹木茂密,坐騎不可能飛進來,相柳驅策白雕掠過樹林上空的一瞬,飛躍而下,落入林中,追殺軒。

  小六猶如猿猴一般,從一顆樹飛躍到另一棵樹,不慌不忙地也追了過去,忽然間,他眼角的余光掃過一條白色的東西,好似動物的尾巴,小六的大腦還未反應過來,身子卻停住了。

  他飛躍過去,撿起了掛在樹枝上的白色東西,是一截毛茸茸的白色狐狸尾巴。

  小六整個人都痴了,脣角如月牙一般彎彎翹起,在歡笑,眼中卻有淚花閃閃,悲傷地要墜落。

  突然之間,他臉色大變,瘋了一樣去追相柳和軒。

  軒在飛奔,相柳猶如鬼魅一般從藤蔓間閃出,手化成了利爪,猶如五指劍,快若閃電地刺向軒。軒轉身回擋,木靈長鞭碎裂成粉末,卻絲毫未阻擋住五指劍。

  相柳的妖瞳射出紅光,軒的身體像被山巒擠壓住,一動不能動,再沒有辦法閃避,他卻不願閉眼,如果要死,他要看清楚自己是怎麼死的。

  一道身影猶如流星一般撲入軒懷裡,替他擋住了相柳的雷霆一擊。

  “啊——”小六慘叫。

  軒感同身受,劇痛鑽心,可他畢竟只是痛,並不會受傷。軒震驚地看著小六,不明白小六為什麼要捨身救他。

  小六用力推開他,“快逃!”

  相柳卻不肯讓軒逃脫,再次擊殺。小六轉身,不惜再次受傷,緊緊抱住了相柳已經幻化成利爪的手,阻止他擊殺軒。

  軒的侍從趕到,扶著軒快速逃離。軒邊跑邊回頭,迷惘地看向小六。

  相柳眼見著大功告成,卻被小六毀了,不禁大怒,一腳踢在了小劉的腿上,小六軟軟地倒下,卻還是用盡全部力量,死命地抱住相柳的腳。

  軒被侍從帶上了坐騎,在雲霄中疾馳。

  他靠在侍從身上,緊緊地咬著脣,忍著疼痛。

  胸腹間在痛、胳膊上在痛,全身上下都在劇烈地痛,好像整個人都要分崩離析。可他知道自己不會分崩離析,因為這些疼痛不屬於他,而是小六的。

  軒茫然地看著翻滾的雲海,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小六先是要幫相柳殺他,可最後關頭,卻不惜一死也要救他。他下令對小六動用了酷刑,小六恨他、想殺他才正常,為什麼會救他?

  相柳的憤怒如怒海一般,翻滾著要吞噬一切。

  小六知道相柳要殺了他,可是,他竟然沒有一絲害怕的感覺。

  猩紅的鮮血,讓她看見了火紅的鳳凰花。在鳳凰樹下,有一個娘為她搭建的鞦韆架,她站在鞦韆架上,迎著簌簌而落的鳳凰花瓣,高高飛起,歡笑聲灑滿天地。哥哥站在鳳凰樹下,仰頭笑看著她,等她落下時,再用力把她送出去。鞦韆架飛起,落下,飛起,落下……

  相柳的利爪抓向小六的脖子,小六卻睜著大大的眼睛,在衝著他甜甜地笑,猶如春風中徐徐綻放的花。

  纖細的脖頸就在他手中,只需輕輕一捏,麻煩就會消失。

  小六微笑著輕聲嘆息,好似無限心滿意足,頭重重垂落,眼睛緩緩地合上。

  相柳猛地收回了手,提起了小六,帶他離開。

  小六睜開眼睛時,在一個山洞中,整個人浸在一個小池子內。

  池子中有玉山玉髓,歸墟水晶、湯谷水、扶桑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如果是別人,在重傷下,被這麼多亂七八糟的藥物,不分藥性、不辨分量地亂泡著,估計本來不死也要死。可小六體質特異,亂七八糟的東西反而對身體有益。

  估計裡面也有止痛的靈藥,所以小六隻覺得身子發軟,並不覺得疼痛

  距離池子不遠處,相柳盤腿坐在一方水玉榻上,眉間的戾氣集聚如山巒,似乎隨時都會傾倒。

  小六不敢動,更沒膽子說話,悄悄閉上眼睛。

  “為什麼要救他?”相柳的聲音冰冷,有壓抑的怒氣。

  小六心念電轉,一刻不敢猶豫,清晰地說:“因為我知道他是誰了。”

  相柳的眉頭微動了下。

  小六說:“前幾日我就在納悶,你這段日子怎麼這麼閑,竟然能日日看著我。後來我才明白,你不是照看我,而是在等軒。璟讓我藏在山中,是因為知道你們和軒轅鬥了幾百年,軒轅都沒有辦法追蹤到你們。只要你願意,軒根本不可能找到我。可是,你已經猜到他的身份,又知道他肯定不會放過我,所以,你用我設了一個陷阱,目的就是殺了他。”

  “我用你做陷阱,那又如何?”

  “本來是不如何,反正他想殺了我。可是,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顓頊,是軒轅的王子,軒轅黃帝的嫡長孫!如果我幫你殺了他,黃帝必傾天下之力復仇,我此生此世永不得安寧!大荒之內再無我容身之處!”

  相柳睜開了眼睛,盯著小六,“我曾以為你有幾分膽色。”

  小六說:“對不起,讓你失望了。你敢與黃帝作對,可我不敢。帝王之怒,血流千里!我承受不起!”

  “你怎麼發現了軒的身份?”

  “你去追殺他時,他的一個侍從倉皇間,叫漏了嘴,說什麼快救顓王子,雖然有點含糊,可讓你不惜重傷也非殺不可的人在大荒內應該不多,稍微想想自然就知道了。”

  相柳站起來,直接走進了水池裡,手掐著小六的脖子,把他的頭重重磕在池壁上,“你也知道我不惜重傷想殺他!”

  小六無力反抗,索性以退為進,“我壞了你的大事,你若想殺我,就殺吧!”他溫馴地閉上了眼睛,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

  相柳冷笑,“殺了你?太便宜你了!”他伏下了頭,狠狠地咬在小六的脖子上,用力吸吮著鮮血,以此宣泄著心中的殺意。

  小六頭向後仰,搭在池子邊沿上,慶幸他對相柳還有用。相柳是九頭之軀,體質特異,很難找到適合他的療傷藥,但體質特異的小六恰恰是他最好的靈藥。

  躺在榻上養傷的軒突然坐了起來,伸手摸著自己的脖子。

  他還活著!

  剛開始是劇烈的疼痛,就好似利齒刺入肉中,可是漸漸地,疼痛的感覺變的怪異起來,疼痛中夾雜著絲絲酥麻,痛中有微微的快感,就好似有人在吮吸舔舐輕吻。

  軒覺得有些口乾舌燥,突然間十分生氣。那麼重的傷,那小子發瘋了嗎,究竟在幹什麼?

  相柳抬起頭,盯著小六,脣角染血,眸色變深,微微地喘息著。

  小六一直是一副任君采擷的無賴樣子,突然間,他瑟縮了,身子往下滑了滑,雙手下意識地想擋在胸前,可又立即控制住了自己的異樣,依舊大大咧咧地坐著。

  相柳的手從他的脖頸,慢慢地下滑,手指頭撫摸玩弄了一會兒他的鎖骨,又往下撫摸。

  小六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嬉笑著說:“我是個男人,就算你好男風,也該找個俊俏的。”

  “你是男人?”相柳還沾染著血痕的脣角微微上挑,似笑似嘲,“你如果實男人,是如何把胐胐勾搭出來的?”

  小六困惑地眨眨眼睛,笑說:“我不相信你不能變幻聲音和形體。”

  “我更相信野獸的直覺。”

  “野獸的直覺如果那麼管用,你的毛球不會被我藥倒,天下不會有種東西叫陷阱,獵人早就不用打獵了。”

  “你究竟用的什麼幻形?你靈力低微,卻無跡可查,就好像這是你的真實身體!”

  小六不滿地說:“這本來就是我的真實身體!”

  相柳盯著他,雙眸漆黑如墨。小六的心狂跳,猛地摔開了相柳的手,閉上眼睛,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摸吧,摸吧,摸完了別再亂懷疑我是女人就行!”

  相柳盯了他一會兒,“我對你的這具假身體沒興趣!”他放開小六,轉身離開了池子,躺到榻上,開始療傷。

  小六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緩緩落下,本來就有重傷,又被相柳吸了血,小六覺得腦袋昏沉沉的,重逾千斤,仰身躺在水面上,也開始療傷。

  一日後,璟找到了附近。

  相柳身上還有傷,以他多疑的性子,自然不願和有可能威脅到自己的人碰面。他在璟發現他們藏身的山洞前,悄然離開,留下了不能動的小六。

  璟進來時,看到小六漂在水面上,臉色煞白,渾身是傷,閉目沉沉而睡。

  璟探了探他的脈息,立即抱起他,快步走出山洞,召喚坐騎。

  十幾日後,小六醒轉,發現自己在一個很雅致的屋子裡。

  明珠高掛,鮫綃低垂,外面正是酷夏,室內卻很是涼爽,從大開的窗戶可以看到庭院內開滿鮮花,茉莉、素馨、劍蘭、麝香藤、朱瑾、玉桂、紅蕉、闍婆、薝卜……屋檐下,掛著一排風鈴,是用終年積雪的極北之地的冰晶所做,赤紅色、竹青色、紫靛藍色、月下荷白色……配合著冰晶的色彩,雕刻成各種花朵的形狀。微風吹過,帶起冰晶上的寒氣,四散而開,讓整個庭院都涼爽如春。

  小六披衣起來,走到廊下,璟從花圃中站起,定定地看著他。

  明媚俺懶得陽光,勃勃生機的鮮花,還有一位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一切都賞心悅目,令人歡喜,

  小六走到璟面前,微笑著輕嘆:“我姑酌彼金櫑,維以不永懷!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從死到生,讓我姑且放縱一下吧,那些悲傷的事情就不想了。

  璟伸手,輕撫過他的臉頰,似乎確認著他真的如初了。小六微微側頭,感受著他掌間的溫暖,璟抱住了小六,溫柔卻用力地把她攬在懷中。

  小六閉上了眼睛,頭輕輕地靠在璟的肩頭。這一刻,他們是十七、小六。

  叮叮咚咚——杯盤墜地的聲音。

  小六抬起頭,看見靜夜呆滯地站在廊下,眼神中滿是驚駭。

  小六體內的惡趣味熊熊燃燒,他維持著剛才的姿勢,閉上眼睛,裝作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看到,等著看璟的反應。

  璟卻讓小六失望了,他異常鎮定,好似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不知道,依舊安靜地攬著小六。有一種任憑天下零落成泥,他自巋然不動的氣勢。

  靜夜輕移蓮步,走了過來,“是六公子的傷勢又加重了嗎?讓奴婢攙扶吧!”

  小六撲哧一聲笑出來,這也是個秒人!他掙脫璟的手,退後了幾步,笑看著靜夜。

  靜夜對他行禮,“公子相救之恩,無以為報,請先受奴婢一禮。”

  小六微笑著避開,“你家公子也救了我,大家誰都不欠誰。”小六對璟抱抱拳,“老木他們還等著我,我回去了。”

  小六轉身就走,璟伸出手,卻又緩緩地收了回去,只是望著小六的背影消失在迴廊下。

  小六看上去好了,其實身體依舊使不上力。稍微乾點活就累,可他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賺錢了,一家子都要吃飯,所以他也不能休息,回春堂依舊打開門做生意。

  桑甜兒跟在小六身邊,小六動嘴,她動手,兩人配合著,看病抓藥,竟然像模像樣、有條不紊。

  有時候受了外傷的病人來求醫,桑甜兒不怕血,也不怕噁心,在小六的指點下,清理傷口、包紮傷口,做的比小六還細緻,病人離開時,不住嘴地道謝。

  小六贊道:“你做飯,不是鹽多就是鹽少;你洗衣,本來能穿五年的,變成了兩年;你整理屋子,凌亂不過是從顯眼處藏到了不顯眼處;可你察言觀色,伺候人倒是很有天賦。”

  桑甜兒苦笑,“六哥,你這是誇我嗎?”

  小六說:“看病不就是要察言觀色嗎?照顧病人不就是伺候人嗎?我看你能學醫術。”

  桑甜兒猛地抬起頭,直愣愣地瞪著小六。

  小六慢悠悠地說:“麻子和串子跟了我二十多年了,可終究不是吃這行飯額人。我看你不錯,你如果願意,就好好學吧。多的不求,把我治不孕的本事學去,你和串子這輩子走到哪裡,都餓不死。”

  “六哥願意教我?”

  “為什麼不願意?你能幹活了,我就可以躲懶了。”

  桑甜兒跪下,連著磕了三個頭,哽咽著說:“謝謝六哥成全,”過去的一切總是

  如影隨形地跟著她,縱然串子對他百般疼愛,可是已經看慣世事無常、人心善變的她根本不敢把一切壓在一個男人身上。她與串子的生活,卡似是她虛情假意,串子真心實意,好似她在上,串子在下,實際上是她匍匐在陷落的流沙中,在卑微地乞求。春桃可以和麻子理直氣壯地吵架,可以住在娘家讓麻子滾,她卻總在矛盾爆發前,小心翼翼地化解,她和串子壓根沒紅過臉。看慣了風月的她何嘗不知道,丈夫不是恩客,不可能日日都蜜裡調油,這種不對等支撐的甜蜜恩愛是非常虛幻的,但她孑然一身,根本無所憑依,千回百轉的心思無人可以訴說,只能笑下藏著絕望,假裝勇敢地走著。可是,她沒想到有一個人能懂、能憐惜。

  謝謝成全,讓她能理直氣壯、平等地去過日子,去守護他們的家。

  小六溫和地說:“好好孝順老木,若你們死時,他活著,讓你們的兒子也好好孝順他。”

  桑甜兒困惑不解地看著小六。小六微笑。

  桑甜兒心中意識到了些什麼,重重點了下頭,“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老木和串子。”

  軒走進醫堂,坐到小六對面:“在交代後事託孤?”

  小六藉著去端水杯,低下了頭,掩去眼內的波瀾起伏,微笑著對桑甜兒吩咐:“去藥田幫串子幹活。”

  桑甜兒看了一眼軒,默默地退了出去。

  小六又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水,這才抬頭看軒,“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軒沉默了半晌才問:“為什麼救我?”

  小六笑嘻嘻地說:“你死了,你體內的蠱也要死,我養那蠱不容易,不想讓它死。”

  軒看著他,小六一臉坦然。小六給他倒了杯水,商量著說:“我雖抓了阿念,可並未真正傷害她,只是戲弄了一番。你手下人傷了我,我也沒讓你好過。相柳雖然用我做了陷阱,但我也救了你。我們就算一報還一報,能否扯平?”

  軒問:“什麼時候給我解除蠱?”

  小六思索了一會兒說:“等你離開清水鎮時。”

  軒的手指輕叩著几案,“為什麼不能現在解除?”

  “你是心懷高遠的人,應該很快就會離開清水鎮,等你離開時,我必會解開蠱。這蠱並無害處,唯一的作用不過是我痛你也痛,只要你不傷我,你自然不會痛,我不過求個安心。”

  “好。”軒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時,突然又回頭,“有空時,可以去酒鋪子找我喝酒。”

  小六拱手道謝,“好的。”

  軒揚眉而笑,“注意些身子,有傷時,禁一下欲吧!”

  “……”小六茫然不解,他幾時開過欲?

  軒摸了下自己的脖子,笑著離去了。小六依舊不解地眨巴著眼睛,一會兒後,他抿著脣角,悄悄地笑起來,真的可以去找你喝酒嗎?內心有聲音在反對,可又有聲音說,他很快就會離開,現在不喝以後就沒機會了。

  冬天到時,小六的傷完全好了。

  這幾個月,因為身體很容易累,小六整日待在屋子裡,正好有大把時間教桑甜兒。

  桑甜兒十分認真地學醫,每日的生活忙忙碌碌,她和串子的關係有了微妙的變化。桑甜兒嫁給串子後,很忌諱和以前有關係的東西,刻意地迴避,可現在偶爾她會無意識地邊無意識地邊研磨藥草,邊哼唱著以前學會的歌謠。以前,桑甜兒總是什麼都順著串子,可現在有時候串子幹活慢了,她也會大聲催促,桑甜兒越來越像是回春堂的女主人。

  小六笑眯眯地看著桑甜兒艱辛有努力地去抓取一點點微薄的幸福,就如看著種子在嚴寒荒蕪的土地上努力發芽吐蕊,生命的堅韌讓旁觀者都會感受到力量。

  傍晚,飄起了小雪。

  這是今年天的第一場雪,老木躺了熱酒,吆喝著小六和串子陪他喝酒,小六想起了另一個人的喝酒邀約,望著雪花發呆。

  桑甜兒提著燈籠從外邊進來,一邊跺腳上的雪,一邊把燈籠遞給了串子。

  串子正要吹滅燈籠,小六突然拿了過去,也不戴遮雪的箬笠,提著燈籠就出了屋子。

  老木叫:“你不喝酒了?”

  小六頭未回,只是揮了揮手。

  冒著小雪,走過長街,小六到了酒鋪子前,突然又猶豫了。

  提著燈籠,在門前靜靜站了一會兒,小六轉身往回走。

  “既然來了,為什麼不進來坐一下呢?”軒站在門口,看著小六的背影。

  小六慢慢地回身,笑著說:“我看沒有燈光,以為你們不在家。”

  軒只是一笑,並不打算戳破小六的謊言。

  小六隨在軒的身後,穿過前堂,進了後面的院子。也不知道軒從哪裡移了一株梅樹,此時正在吐蕊,暗香盈滿整個庭院。

  軒看小六打量梅樹,說道:“阿念要看,栽給她看著玩的。”

  小六說:“你可真疼妹子。”當年只是打趣的話,現如今說起來卻是百般滋味。

  兩人坐在暖榻上,軒擺了五六碟小菜,點了紅泥小火爐,在爐子上煮起了酒。

  門和窗都大開著,雪花、梅花都盡收眼底,倒是別有情趣。

  兩人都不說話,只是沉沒地喝酒。一個是戒心未消,懶得敷衍;一個卻是忍著心酸,無語可言。

  這是酒鋪子,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酒。酒像水一般灌下去,小六漸漸地有了幾分醉意,笑問:“阿念怎麼會允許我在這裡坐著喝酒?”

  軒狡黠地笑,“她酒量非常淺,一杯就倒,現在估計正在做美夢。”

  小六說:“我看你們是神族,又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為什麼要跑到清水鎮來受罪呢?”

  軒道:“我以為你知道原因。”

  “殺相柳嗎?”小六搖搖頭,“你們這樣的人殺人根本無須自己動手。”

  軒微笑不語,小六端著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說說唄!”

  “真正地原因說出來也許沒有人相信。”

  “我相信。”

  “那……好吧!告訴你!我的釀酒技藝是和師父學的,有一次師父難得地喝醉了,他給我講了一個他年少時的故事。他說那時他還不是家族的族長,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去大荒遊歷,在一個小鎮子上打鐵為生,家長裡短地生活著。有一日,一個少年找他打鐵,哄著他幹活,承諾的美酒卻原來是最劣的酒,從此他就結識了一生中唯一的朋友。我牢牢記住了這個故事,小時候常常想著將來我也要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也許,我也能碰到一個傾心相交的朋友。”

  軒講完,看著小六,“你相信我的話嗎?”

  “相信!”

  “為什麼?不覺得這理由很荒謬嗎?”

  “我能感覺到你說的是實話。”

  軒嘆息,“可我並不是師父,我雖然在賣酒,卻並未真正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小六笑著安慰,“各有各的際遇,你也見識了很多。”

  軒自嘲地笑,“是啊,師父可沒被人種下蠱。”

  小六撐著頭笑,“那你得謝謝我。”

  軒問:“為什麼救我?”

  小六端著酒碗,不滿地說:“我還沒醉呢!套話也太早了!”

  軒笑著說:“那我等你醉了,再問吧。”

  小六搖搖手指,“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小六連喝了三杯酒,“因為……我要睡了。”趴在案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軒搖搖他,“你酒量倒不錯!”去關了門窗,覺得頭重腳輕,索性也連著喝了幾杯酒,躺在榻上睡了過去。半夜裡,醒來時,小六已走,只剩榻上的冷菜殘酒,軒啞然而笑。

  隔了幾日,軒去年釀的梅花酒可以喝了。

  軒白日裡賣完酒,晚上忽然動了興致,提著兩壇酒去看小六。

  小六見是他,愣了一下後,請他進去。

  小六家裡可沒什麼像樣的酒具,都是用碗喝。小六拿了兩個碗,把他平常吃的鴨脖子,雞爪子弄了些,就算有了下酒菜。

  兩人依舊是沉默地喝酒,一罈子酒喝完,兩人略微有了點醉意。

  軒問:“你怎麼會在清水鎮?”

  “四處流浪,走著走著就到了這裡,覺得還算喜歡,就住下了。”

  “你和九命相柳……很熟?”

  小六托著頭,思索了一會兒說:“這種問題不適合喝酒的時候回答。”

  “那再喝幾碗回答。”

  軒給小六倒了一大碗酒,小六喝下後,說道:“我怕他,但不討厭他。我和他不是敵人,但也肯定不是朋友。”

  軒道:“可惜他太精明,否則我還真想和他平平常常地喝一次酒。”

  小六問:“你和阿念……只是兄妹之情?”

  軒輕聲地笑,“這種問題倒是很合適喝酒的時候回答。”

  小六給他倒了一大碗,軒灌下去後,卻怔怔的,半晌都不說話。小六又給他倒了一大碗,軒一口氣喝完,掏出一個貼身戴著的玉香囊。打開香囊,拽出了一小團毛茸茸的東西,像潔白的雪球,他抖了抖,那毛球變大,成了一截白色的狐狸尾巴,“這是我妹妹的寶貝,我們臨別時,她送給我,說只是暫時借給我玩,這個暫時已經三百多年了!”

  軒輕撫著白狐狸尾,“妹妹是我姑姑和師父的女兒,我答應過姑姑會照顧妹妹,但我失信了。妹妹在很小時,失蹤了,他們都說她死了,但我總抱著萬一的希望,期冀她還活著,等著她回來要回狐狸尾巴。阿念也是師父的女兒,寵愛她就像是寵愛妹妹。”

  小六好似不勝酒力,以手扶額,舉起酒碗喝酒時,悄悄地印去了眼角的濕意。

  軒把狐狸尾巴團成了小球,塞回玉香囊裡,貼身收好。他倒滿了酒,和小六碰了一下碗,一飲而盡。

  兩壇酒喝完,兩人都醉倒睡了過去。半夜裡,小六醒來時,軒已經走了。

  小六再睡不著,睜著眼睛,發呆到天亮。

  整個冬季,小六和軒隔三岔五就會一起喝酒。

  剛開始,兩人聊天時,還常常言不及義,可日子長了,軒半真半假地把小六看做了朋友,甚至向小六認真的請教用毒。

  小六對軒十分坦誠,比如說講解毒藥,幾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各種下毒的技巧都和他詳細地到來,各種簡單有效的避毒方法也仔細說清楚。有時候,小六還會認真地提醒他:“相柳想殺你,雖然他不可能派兵進入清水鎮,但神農義軍畢竟在這裡盤踞幾百年了,你還是趁早離開吧。”

  軒覺得他們是能推心置腹的朋友,可真當軒想進一步,小六卻會笑著裝傻充愣。

  兩人好像只是酒肉朋友,醉時,談笑;醒時,陌路。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0 11:30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7-21 11:37 PM 編輯

第七章:人轉迢迢路轉長

      寒冷的冬季過去,溫暖的春天來臨。

  麻子的二閨女做周歲宴,小六去糕點鋪子買些糕點,打算明天帶給春桃和大妞。

  提了糕點,掏錢時,卻發現忘帶錢了,小六正想去問軒借點錢,璟走到他身旁,幫他把錢付了。

  小六把糕點塞到他懷裡,“你買的,那就你吃吧!”說完就要走,軒卻看到了他們,大聲招呼:“小六、十七。”

  小六無奈,只得走進了酒鋪子,鋪子裡沒有客人,軒自己一人喝著悶酒,擺弄棋子。小六坐下,璟跟在他身後進來,也坐了下來。

  軒說:“下一盤?”

  小六最近剛跟軒學會下棋,手發癢,“下就下。”

  “不是和你說,我是和他說。”軒指指璟,小六棋品非常差,落子慢,還喜歡悔棋,軒和他下了幾次,就下定決心再不自找苦吃。

  小六不滿,“你瞧不起我!”

  “我是瞧不起你!”軒絲毫不掩飾對小六的鄙視,卻很是謙虛地問璟:“怎麼樣,下一盤?一直聽聞你琴棋書畫樣樣拔尖兒,卻一直沒有機會討教。”

  璟側了下頭,認真地問小六:“和他下嗎?”

  “下不下是你的事情,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聽你的,你說下,就下,你說不下。”

  小六想板臉,可脣角又忍不住微微地上翹,半晌沒吭聲,璟只專注地看著小六。

  軒敲几案,“喂、喂……我知道你們關係好,可……”

  小六沒好氣地反駁,“誰和他好了?”

  璟溫和地說:“我們好,和你無關。”

  兩人都看著軒,只不過小六橫眉怒目,璟清清淡淡。

  軒笑起來,對小六說:“不管好不好,反正他說聽你的,讓他和我下一盤。我聽聞他大名久矣,卻一直沒有機會。”

  小六眼珠子骨碌一轉,“我也要玩。”

  軒無奈,“成,你來落子,讓他指點。”

  小六拿起一枚棋子,看璟,璟低聲說了一句,小六把棋子放好。

  軒一邊談笑,一邊跟著落了棋子。

  幾子之後,軒就明白璟絕不是浪得虛名。有人來買酒,軒不耐煩招呼,打發一個侍從坐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擾。

  一子又一子,軒漸漸地不再談笑,而是專注地凝視著棋盤。人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對手更是人生一件酣暢事。軒的棋藝是黃帝傳授,剛學會時,與他對弈的就都是大荒內的名將能臣,以致軒現在罕逢對手,很多時候他下棋都只露三分,今日卻漸漸地開始全心投入。

  軒落下一子,只覺得自己走了一步好棋,正期待璟的應對,卻看到璟說了一句話。小六對璟搖頭,指指某處,“我覺得應該下在這裡。”

  璟微微一笑,竟然絲毫不反駁,“好,就下那裡。”

  小六高興地落了子,軒大叫:“我允許你悔棋,你重新落子。”

  小六說:“我想好了,就下這裡。”

  軒眼巴巴地看著璟,勸道:“你再想想。”

  小六不耐煩地說:“你煩不煩?我想悔棋的時候,你不許我悔棋,我不想悔棋的時候,你卻不停地讓我悔棋。”

  軒只覺胸內憋悶難言,這就好像滿懷著期待、興衝衝地抖開一襲華美的錦緞,卻發現被老鼠咬了個洞。軒落下棋子,心內已經在想幾子之後可以定輸贏。

  璟在小六耳旁低聲說了一句,小六把棋子放下。

  軒輕輕咦了一聲,感覺正失望於錦緞被老鼠咬了個洞,卻又發現老鼠洞在邊角上,並不影響裁剪衣衫。軒想了想,落下棋子。

  璟對小六低聲耳語,小六搖頭,“你的不行,我想下那裡。”

  “好,那裡很好。”璟依舊只是微微一笑,一口贊成,好像小六真的棋藝高超,走的是一步妙棋,而不是臭到不能再臭的臭棋。

  小六得意揚揚的落下了棋子。

  軒現在的感覺是剛慶幸1老鼠洞在邊角上,而又發現了一個老鼠洞,他對小六說:“我真誠地建議你悔棋。”

  小六瞪著他:“不悔!”

  軒只能落子。

  璟低語,小六落子,軒快速地落子。璟又低語,小六再落子,軒落子……三子之後,軒再次看到那個老鼠洞又被擠到了邊角,他心內又驚又喜。

  璟低語,小六又搖頭,發表真知灼見,“那裡。”

  “好。”

  小六把棋子落下。軒已經懶得再說話,繼續落子,只好奇璟如何化腐朽為神奇。

  一個多時辰後,一盤棋下完,璟輸了。

  贏了棋的軒很鬱悶,輸了棋的璟卻嘴角噙著笑意。

  小六問璟:“是不是因為我走的那幾步,你才輸了?”

  “不是,你走的那些都很好,是我自己走的不好。”

  小六喜滋滋地笑,軒無力地用手撐著頭。

  小六看了看天色,已近黃昏,他笑眯眯地說:“贏者請客,聽說北街上新開了一家烤肉鋪子,我們去吃吧。”

  “好。”璟答應得很快,軒懷疑當璟面對小六時,大腦中壓根兒沒有不字。

  軒指著自己,“我還沒答應。”

  璟看著他,誠懇地說:“輸者請客,謝謝你。”

  軒忍著笑,瞅了小六一眼,“好嘞!”

  三人出了鋪子,沿著街道邊說邊走,其實就是小六和軒打嘴皮子仗,璟安靜地聽著。小六說得開心,璟眉眼中也都是笑意。

  突然,有人高聲吆喝著讓路,他們三人也隨著人潮,站到了路邊。

  一輛華貴的馬車緩緩駛來,那馬車簾子十分特別,沒有繡花草,也沒有繡飛禽走獸,而是繡著金色的弓箭。馬車後跟著八個身材魁梧的男子,騎著馬,背著弓箭,帶給人很大的威壓。

  往日裡最大膽的亡命之徒都沉默地看著,長街上的人群也收斂了聲音,只低聲議論。

  璟在看到馬車的剎那,眉眼間的笑意褪去,垂下了眼眸,僵硬地站著。

  小六說:“什麼人物?看上去真是太厲害了!”

  軒看了一眼璟,沒有說話。

  小六又問:“為什麼簾子要繡弓箭呢?”

  軒說:“那是防風氏的徽記,防風氏以箭術傳家,傳聞他們的先祖能射落星辰。不是每個子弟都有資格在用具上繡弓箭,大小也有嚴格規定,這幅弓箭表明車內人的箭術非常高超。”

  小六讚嘆,“難怪鎮子裡的亡命之徒們都敬畏的看著。”小六覺得防風氏這名字很熟,下意識地回頭去看璟。

  璟的樣子,讓小六轟然想起了原因,他立即扭回了頭,低聲問軒:“那是涂山未過門的二夫人嗎?”

  軒說:“應該是。”車簾上有防風氏的弓箭徽記,車廂邊角有涂山氏的九尾狐徽記,除了涂山二公子的未婚妻防風小姐,再無其他可能。

  馬車駛過,人潮又開始流動,他們三人卻依舊站著。

  小六笑嘻嘻地對璟說:“既然你的未婚妻來了,我們就不打擾你們團聚了。告辭!”

  小六抓著軒離開了。璟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消失在長街拐角。

  靜夜匆匆跑來,“總算找到您了。公子,回去吧。你們十年未見,防風小姐一定有很多話對您說。”

  璟眼中俱是黯然,默默地走著。

  靜夜說:“這些年,公子一直沒有消息,知道實情的人都勸防風小姐退婚,可她堅決不肯,一直留在青丘,等著公子。可已經像孫媳婦那樣服侍太夫人,為太夫人分憂解勞。公子執意留在清水鎮,不肯回去,太夫人非常生氣,防風小姐在家裡一直幫著您說話,還特地趕來見您。”

  璟依舊不說話,靜夜心內無限悵惘。公子以前是個言談風趣的人,可失蹤九年,回來之後,他就變得沉默寡言。靜夜曾派人打聽過,公子在回春堂住了六年,中間有三年空白。可公子從來不提,太夫人特意寫信詢問,他也只是回覆忘記了,說他恢復記憶時就已經在回春堂做學徒了。靜夜和所有人一樣,都認定是大公子動的手腳,可公子不開口,他們沒有人敢行動。

  靜夜有時候很懷念以前的公子,處理生意時圓滑周到,私下相處時溫柔體貼,不像現在,漠然得好似什麼都不在意。但不管如何,公子平安回來了。

  到了門口,璟停住了步子。靜夜倒也能理解,他們雖早有婚約,卻從未見過面,說是完全的陌生人也不為過。

  靜夜低聲道:“防風小姐喜歡射箭,公子以前設計過兵器;防風小姐喜歡遊覽天下山水,公子很擅長畫山水;防風小姐喜歡北地勁歌,公子可以用笛子為她吹北地歌曲。哦,對了,防風小姐的棋藝很好,連她的兄長都下不過她,公子可以和她對弈……”

  璟走進府邸,僕人們一迭聲地奏報。在侍女的攙扶下,一個水紅裙衫的女子走了出來,身材高挑健美,眉不點而翠,脣不染自紅,她姍姍行禮,儀態萬千。璟卻低垂著眼,只是客氣疏遠地回禮。

  飯館裡,軒與小六吃肉喝酒,軒問小六:“你怎麼收留的那位?”

  小六睨他,“我不信你沒去查過。”

  “的確派人查了,但你把麻子和串子教的很好,他們沒有泄露什麼,串子被灌醉後,也只說出他受了很重的傷,是你把他撿回去的,連具體什麼傷都沒說清楚。”

  小六笑道:“倒不是串子不肯說,而是當時從頭到尾我一手包辦,串子的確不清楚。”

  “我聽他聲音暗啞,也是那次落下的傷?”

  “你不停談論他做什麼?”

  “因為涂山氏生意遍布大荒,而他關係到涂山氏將來的立場,決定著涂山氏和我是敵是友。”

  “那你和他去套近乎啊!你和我嘮叨什麼?”

  “他聽你的。”

  小六嗤笑,“你把下棋和家族大事相提並論?他聽我的,不過是欠了我一名之恩,所以聽可以聽的。”

  軒嘆了口氣,放棄了心裡的打算。的確如小六所說,六年的恩情可以讓璟對小六另眼相看,卻絕不可能讓璟未小六去改變涂山氏的立場。

  小六說:“你趕緊離開吧,相柳隨時會出現。”

  軒舉起酒杯,眼中有傲然,“你把相柳看得厲害沒錯,可你不該把我看的太弱。”

  小六拱手道歉,“好,好,好!你厲害!”

  軒笑起來,“單打獨鬥,我的確不是他的對手,應該說差遠了。”軒指指自己的腦袋,“我靠的是這個。”

  小六一口肉差點噴出來,“不就是仗勢欺人,倚多為勝嗎!”

  “那也是我有勢可倚仗,有親信可倚靠。你以為勢力不需要經營,親信不需要培養?”

  小六不說話了,好一會兒後問:“這些年,很辛苦吧?”

  軒幾分意外地看小六,他正低著頭在切肉,看不清楚神情,軒淡淡道:“還好。”

  兩人吃完,一起回家,軒回了酒鋪,小六卻沒有回醫館,而是從藥田裡穿過,去了河邊。

  他在河邊站了一會兒,慢慢地走進河裡,將自己浸入水中。

  春日夜晚的河水依舊有寒意,小六提不起力氣動,由著水流將他衝下。水勢高低起伏,河道蜿蜒曲折,在水裡待得時間久了,水的寒意漸漸地從皮膚滲入心裡。

  小六依舊不想動,直到身體撞在一塊石頭上,他才下意識地扒住石頭爬到石頭上,涼風一吹,他身子冰冷,輕輕打顫,他對自己說:“看到了嗎?這就是順心而為的下場,凍死了你,也只是你自己的事。”

  小六跳進了河裡,奮力劃水,逆流而上,身子漸漸暖和,一口氣游到醫館,濕淋淋地爬上岸。

  進了屋子,小六麻利地脫掉衣服,擦乾身體,鑽進被窩。

  被子是冷的,還有點潮,小六蜷縮著身子,覺得睡得很不舒服,翻來覆去半晌都沒有辦法入睡。他不禁罵自己:“玟小六!你可別太嬌氣!我告訴你,誰離了誰,日子都照過!”

  罵了,也睡不著。

  小六安慰自己,最後總會睡著!

  這幾日,走到哪裡,都能聽到有人在議論涂山二公子和防風小姐。小六索性不出門,可是躲在家裡也躲不掉。

  吃晚飯時,桑甜兒和串子也聊起了涂山二公子和他的未婚妻防風小姐。

  桑甜兒興奮地說:“我看到防風小姐了,生的真好看,我看了都覺得怎麼看都看不夠。看著嬌滴滴的,走路都需要婢女攙扶,可聽說人家箭術高超,能百里之外奪人性命,那位二公子可真是好福氣!”

  串子納悶,“我們清水鎮又不是什麼好地方,這些世家的公子和小姐待在這裡幹什麼呢?”

  桑甜兒笑道:“管他們幹什麼呢?難怪說涂山氏急著想辦婚禮,任誰有個那麼美麗溫柔的未婚妻,都想趕緊娶進門。”

  小六放下碗,“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我出去走走。”

  沿著青石小道走到河邊,小六坐在石頭上發呆。他摘下一枝野花,把花瓣一片片撕下,丟進水裡。

  突然,白雕呼嘯而下,小六一聲驚呼未發出,已經被相柳抓到了雕背上。

  小六揮揮手,嬉皮笑臉地說:“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如果軒死了,我會更好。”

  小六不敢說話,緊扣著相柳的胳膊,怕他說翻臉就翻臉,把自己扔下去。

  白雕飛到了他們以前來過一次的葫蘆形狀的湖上,未等白雕降落,還在雲霄中,相柳竟然拽著小六就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小六駭然,如八爪魚般抓住相柳的身子。

  耳畔風聲呼嘯,相柳看著他,冷冷問:“拿你做墊子,如何?”

  小六拼命搖頭,眼含哀求,相柳不為所動。

  急速墜落,好似下一刻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就在要砸到水面的剎那,相柳一個翻身,把小六換到上方。

  普通一聲巨響,兩人沒入了水中,滔天巨浪濺起。

  即使相柳卸去了大部分的撞擊,小六仍被水花衝擊得頭昏眼花,全身酸痛。

  因為手腳太痛,使不上力氣,他再抓不住相柳,身子向下沉去。

  相柳浮在水中,冷眼看著他向著湖底沉去。

  小六努力伸手,卻什麼都抓不住,眼前漸漸黑暗,就在他吐出最後一口氣,口鼻中涌進水時,感覺到相柳又抱住了他,冰冷的脣貼著他的,給他渡了一口氣。

  相柳帶著他像箭一般向上衝,快速地衝出了水面。

  小六趴在相柳肩頭劇烈咳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鼻子裡、眼裡都是水。

  半晌後,小六才沙啞著聲音,邊喘邊說:“你要想殺我,就痛快點。”

  “你只有一顆頭,只能死一次,只死一次太便宜你了。”

  相柳身子向後倒去,平躺在水面,小六依舊全身發痛,不能動彈,只能半趴在他身上。

  相柳扯扯小六的胳膊,“痛嗎?”

  “他會很痛。”

  相柳笑,“這蠱真不錯,只是還不夠好。”

  小六問:“如果這是連命蠱,你會毫不猶豫地殺了我吧?”

  “嗯,可惜只是疼痛。”相柳的語氣中滿是遺憾。

  小六閉上了眼睛,感受著他們隨著湖水盪漾,水支撐了一切,全身無一處需要用力,十分輕鬆。

  相柳問:“既然那麼稀罕他,為什麼不解了蠱?”

  小六不回答,思量了好一會兒,想著他是妖怪,蟲蟲獸獸的應該算是一家,也許知道點什麼,於是說道:“不是不想解,而是解不了,上次我受傷後,你給我用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藥,蠱發生了變化,他提出解蠱,我還哄他等他離開時就給他解,最近我一直在嘗試從他體內召回蠱,可完全不行。”

  相柳沉思了好一會兒後說:“不想死,就不要再強行召回了,唯一能嘗試的方法就是把蠱引到另一個人得身體裡,去禍害別人。”

  小六認真地說:“我唯一想禍害的就是你。”

  相柳輕聲而笑,“那就把蠱引到我身體裡來吧。”

  小六譏笑:“你有這麼好心?”

  “我會在他離開清水鎮前殺了他,你就不用煩惱如何解蠱了。”

  小六感覺腳不再發抖了,滑下他的身子,慢慢地游著,“殺他能匡復神農嗎?”

  “不能。”

  “他上過戰場,屠殺過神農士兵嗎?”

  “沒有。”

  “他和你有私人恩怨嗎?”

  “沒有。”

  “那為什麼還要殺他?”

  “立場。既然知道他在我眼皮皮底下,不去殺他,好像良心會不安。”

  “你有良心?”

  “對神農還是有點的。”

  “可笑!”

  “是很可笑,以至於我都覺得自己可悲,如果沒有這點良心也許我真就去找黃帝談談,幫他去滅了高辛。”

  小六沉默了,看著頭頂的月亮,像是被咬了一口的餅子。良久後,他問:“共工將軍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能讓你這麼個妖怪長出良心?”

  “他是個傻子!”相柳沉默了一下,又說,“是個可悲的傻子,領著一群傻子,在做可悲的事。”

  小六說:“其實最可悲的是你!他們是心甘情願,並不覺得自己傻,只覺得自己所做上可告祖宗,下可對子孫,死時也壯懷激烈、慷慨激昂!你卻是一邊不屑,一邊又做。”

  “誰讓我有九個頭呢?總會比較矛盾複雜一些。”

  小六忍不住大笑,狠狠地嗆了口水,忙抓住相柳的胳膊,“你……你……不是都說你最憎惡人家說你是九頭怪嗎?九頭是你的禁忌,有人敢提,你會殺了他。”

  “你還活著。”

  小六嘟噥“暫時還活著。”

  “我憎恨的不是他們談論我是九頭怪,而是他們心底的鄙夷輕蔑。我允許你提,是因為……”相柳翻了個身,一手支著頭,側身躺在水面上,看著小六,“你嘴裡調侃取笑,可心中從不曾認為九頭妖就怪異。”

  小六微笑著說:“因為我曾比你更怪異。”

  “所以你躲入深山,不敢見人?

  “嗯。”

  相柳抬手,輕輕撫過小六的頭。小六吃驚地看著相柳,“我們這算月下談心、和睦相處嗎?”

  相柳說:“在你下次激怒我前,算是。”

  小六嘆氣,“和睦時光總是短暫,就如人世間的歡愉總是剎那。花開花謝,月盈則虧,但凡世間美好的東西莫不如此。”

  相柳譏嘲,“是誰說過再美麗的景致看得時間長了也是乏味?”

  小六但笑不語。

  天快亮時,小六才渾身濕淋淋地回家。

  他邊擦頭髮,邊琢磨著今天有沒有病人要出診,醫館裡有桑甜兒應付,他應該還能睡一覺,於是栓好門,打算睡到中午。

  迷迷糊糊地睡著,隱約聽到串子拍門,聒噪地叫他,他罵了聲“滾”,串子的聲音消失了。

  沒過多久,又聽到有人叫他,小六大罵“滾”,把被子罩在頭上,繼續睡覺。

  門被踹開,小六氣的從被子裡鑽出個腦袋,抓起榻頭的東西,想砸過去,卻看見是阿念。他滿臉淚痕,怒氣衝衝地瞪著小六。

  小六立即清醒了,翻身坐起,“你來幹什麼?”

  阿念未語淚先流,吼著說:“你以為我向來嗎?我巴不得永遠不要看見你這種人!”

  小六腦子裡一個激靈,從榻上跳到地上,“軒怎麼了?”

  阿念忙轉過了身子,“哥哥受傷了,醫師止不住血,哥哥讓我來找你。”

  小六抓起衣服,邊穿邊往外跑,他明白相柳昨晚為什麼來見他了,可不是為了月下談心,當他痛的全身失去力氣,沒有辦法動彈時,軒肯定也痛的無法行動。可是軒已經有準備,相柳又和小六在一起,有什麼人能突破軒的侍從,傷害到軒?

  跑到酒鋪子,小六顧不上走正門,直接從墻頭翻進了後院。

  幾個侍從圍攻過來,海棠大叫:“住手!”

  小六問:“軒在哪裡?”

  海棠舉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隨我來。”

  屋子外設置了小型的護衛陣法,小六隨著海棠的每一步,走進了屋子。軒躺在榻上,閉著眼睛昏睡,面色白中泛青。

  海棠輕輕搖醒了軒,“回春堂的玟小六來了。”

  軒睜開眼睛,阿念哭著問:“哥哥,你好一點沒有?”

  軒對她微笑,溫柔地說:“我沒事,你昨夜一晚沒睡,現在去好好睡一覺,”說完,他看了海棠一眼,海棠立即走過去,連哄帶勸地把阿念帶了出去。

  榻旁站著一個老頭,軒對小六介紹說:“這位是醫師塢呈。”

  小六強壓著心急,作揖行禮,“久聞大名。”塢呈也是清水鎮的醫師,不同的是他非常有名,尤其善於治療外傷,看來他是軒的人。

  塢呈沒有回禮,只是倨傲地下令:“你來看一下傷。”

  小六坐到榻旁,拉開被子,軒的右胸上有一個血洞,傷口並不大,血卻一直在往外流。塢呈解釋說:“昨日夜裡,有人來襲擊,侍從們護住了主上,但從天外忽然飛來一箭,主上又突然全身酸痛,無法閃避。幸虧有個侍從拼死推了主上一下,箭才沒有射中左胸要害,而是射在右胸。中箭後,侍從立即來找我,我查看後,覺得沒有傷到要害,應該沒有大礙,可是從昨夜到現在血流不止,如果再不能止血,主上的性命就危矣。”

  小六低頭查看傷口,塢呈說:“我用了上百種法子試毒,沒有發現是毒。”

  小六問:“箭呢?我想看看。”

  塢呈把一個托盤遞給小六:“在這裡。”上面有兩截斷箭。

  塢呈說:“是很普通的木箭,在大荒內任意一個兵器鋪子都能買到。”

  小六說:“不可能普通,從那麼遙遠的地方射出的箭,力道一定大的可怕。如果只是普通的木箭,早就承受不住,碎裂成粉末,根本不可能射中軒。”

  塢呈說:“主上也這麼說,但已經讓最好的鑄造師檢查過,的確是非常普通的箭。”

  小六撫摸過箭矢,問軒:“你仔細想想,箭射入身體的剎那,你有什麼感覺?”

  軒閉上了眼睛,在努力回憶,“那一瞬,身體酸痛,胸口窒息般地疼痛,不能行動……冷意!我感覺到一股冷意穿過身體。”

  小六想了一會兒,對軒說:“你去過極北之地嗎?”

  軒笑著說:“沒有,你去過嗎?”

  “我去過。那裡終年積雪,萬古不化。雪一層層地壓下去,變成了冰,冰一層層壓下去,形成了冰山,冰山比大荒內的石頭都堅硬,鋒利的刀劍砍上去,只會有淡淡的粉末濺起,經過千萬年,在一些巨大的冰山內,會凝結出冰晶,猶如寶石般晶瑩剔透,卻比鐵石更堅硬,會散髮出極寒之氣。”

  塢呈十分著急軒的傷勢,可小六竟然和軒說起了大荒內的風物,塢呈不禁說道:“主上說你懂醫術……”

  軒盯了他一眼,塢呈不敢再多嘴,卻心有不甘,低頭道:“主上,傷要緊。”

  軒問小六:“這冰晶會融化嗎?”

  小六說:“平時不會,但既然是冰中凝聚,自然有可能融化。”

  軒慢慢地說:“你的意思是懷疑有人用特殊的法子在普通的木箭上包了一層冰晶,箭射入我身體後,冰晶立即融化了,所以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箭矢。”

  “雖然我不知道如何鍛造冰晶,讓他們遇血融化,但有極大的可能是這樣。”

  “極北之地的冰晶,再加上高明的箭術,是防風氏!一定是防風氏!”塢呈激動地嚷,“老奴這就去找他們!他們做的箭,必定有止血的法子。”

  “站住!”軒脣邊帶著一分譏嘲說,“你怎麼證明是防風氏?大荒內會射箭的人不少,難道你就靠著這支在任何一個兵器鋪都能買到的箭?”

  塢呈不甘地想了一會兒,沮喪地低下了頭。如果真是防風氏射出的這一箭,最有可能的人就是那位箭術高超的防風小姐,一個防風氏還不算難對付,可她的身後還有涂山氏,大荒內的四世家,就是皇帝也不得不顧忌。

  軒問小六:“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血流不止?”

  小六用手指在他的傷口上蘸了血,放進嘴裡嘗著。軒看到他的動作,心頭急跳了一下,忙穩了穩心神。

  小六說:“估計冰晶裡有東西,冰晶融化後,那東西很快就散在傷口四周,阻止傷口凝結。”

  塢呈眼巴巴地看著小六,“會是什麼東西?我用了各種靈藥,都無法止血。”

  小六說:“我也不知道。”

  塢呈頹然,幾乎要破口大罵,卻聽小六又說:“但我知道如何清理掉那些東西。”

  “什麼方法?”塢呈滿面急切。

  “一切陰暗都會在太陽前消失,蘊含了太陽神力的湯谷水,至純至淨,萬物不生,不管那是什麼東西,用湯谷水洗滌傷口,都肯定能洗掉。”

  “湯谷水難以盛放,之前帶的一些已經用完了。湯谷遠在千萬里之外,一路趕去,血流必定會加快,即使以現在的血流速度,主上也根本堅持不到湯谷。”

  小六對軒說:“我有辦法能讓血流變得緩慢,只是你恐怕要吃些苦頭。”

  軒微笑,“別賣關子了。”

  “在你傷口裡放入冰晶,用冰晶的極寒之氣,讓血液凝固,血流變慢,但那可是千萬年寒冰孕育的冰晶,你會非常冷。”

  “只要能活著,冷有什麼關係?但冰晶哪裡能有?這種東西藏在冰山中,肯定很難獲得,擁有的人肯定很少。”

  塢呈想到清水鎮上有個人肯定有,自己都不相信地低聲說:“去找防風氏要?”

  沒想到小六贊同地說:“對啊,就是去找他們。不過不是要,而是偷。”

  “偷?”

  小六站了起來,對軒說:“你躺著別動,群毆去去就來。”

  軒忙說:“我派兩個人和你一起去。”

  小六笑道:“我是去偷,不是去搶。”

  軒緩緩說:“雖然你和涂山璟交情非比尋常,但那只是私交。在家族利益前,私交不值一提。其實,這是我的事,和你沒有關係,你不必……”

  “如果不是你體內的蠱,這箭不見得能射中你,此事本就因我而起,怎麼能說和我沒有關係?好了,別廢話了!我走了!”小六衝出屋子,快速地翻上院墻,躍了下去。

  小六一路急奔,來到了璟現在居住的宅邸前。

  他上前敲門,有僕人來開門,小六說:“我是回春堂的醫師玟小六,求見你們二公子。”

  僕人拿眼角掃了他兩眼,不樂意地去通報了。

  不過一會兒,兩個婢女就來了,非常客氣恭敬地行禮,“小姐聽聞是您,讓奴婢先來迎接,公子和小姐隨後就到。”

  “不敢!”小六隨著兩個婢女進了門。

  沿著長廊走了一會兒,一個穿著水紅曳地長裙的女子快步而來,走到小六面前,斂衽為禮。當著僕人的面,她不好直說,直說,只道:“謝謝你。”語氣誠摯,微微哽咽,讓小六充分感受到她心中的謝意。

  小六作揖,“小姐請起。”起身時,借機仔細看了一眼防風小姐。即使以最嚴苛的眼光去打量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姿容儀態俱佳的溫婉女子,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愛。

  小六暗問自己,軒胸口的那一箭真會是她射的嗎?如果是她,她為什麼要殺軒?相柳和她又有什麼關係?

  小六心內思緒萬千,面上卻點滴不顯,笑問:“請問璟公子呢?”

  防風小姐道:“已經派人去通報了。我是正好在前廳處理事務,提前一步知道,所以立即迎了出來,只想親口對你道一聲謝謝。”

  小六忙道:“我和璟公子很熟,不必多禮,我直接去他那裡見他就行了。”

  一旁的婢女都鄙夷地看了小六一眼,防風小姐卻絲毫未露不悅,反而笑道:“可以。”

  防風小姐在前領路,帶著小六去了璟居住的小院,也就是小六曾養傷的地方。

  璟已經從東院子裡出來,正疾步而行,看到小六和防風意映並肩而來,防風意映款款笑談,小六頻頻點頭,畫面和諧得讓璟覺得刺眼。

  意映看到他,停了步子,溫柔地解釋:“六公子說是要直接來見你,所以我就帶他來了。”

  小六衝璟笑,“我有點私事麻煩你,咱們進去再聊。”

  璟說:“好。”

  他轉身在前帶路,意映走到他身邊,小六隨在他們身後。璟停了停步子,意映也立即走慢了,小六索性裝粗人,直接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東張西望,哈哈笑著,“這墻角的花雕得可真好看,那是什麼東西……”

  防風意映柔聲解釋著,小六邊聽邊嘖嘖稱嘆。

  待走進院子,小六繼續保持什麼都沒見識過的鄉巴佬樣子,東張西望,院子裡倒依舊是上次的樣子,各種各樣的鮮花都開著,茉莉、素馨、建蘭、麝香藤、朱瑾、玉桂、紅蕉、闍婆、薝卜……卻沒看到屋檐下掛著冰晶風鈴,小六十分失望,繼而反映過來,暗罵自己笨蛋,現在是春天,再被錢燒得慌,也不會把冰晶拿出來懸掛。

  小六正躊躇,思索著怎麼才能在不驚動防風小姐的情況下拿到冰晶,聽到璟對防風小姐說:“意映,你回去吧,我和小六有話說。”

  小六心中想,意映,倒是個好名字。防風小姐臉上的微笑好像僵了一下,隨即又笑起來,溫柔地說:“那我先去廚房看看,讓他們置辦酒菜,款待六公子。”

  防風小姐對小六欠了欠身子,退出了院子。

  璟看著小六,小六低著頭,他那樣子,能瞞過防風小姐,卻瞞不過璟。

  璟溫和地問:“你在找什麼?”

  小六試探地問:“我想問你要一樣東西。”

  璟毫不猶豫地說:“好。”

  小六問:“不管什麼都可以嗎?”

  “但凡我有,你皆可拿去。若是我沒有,我幫你去尋。”

  小六抬起頭看他,“我想要兩串冰晶做的風鈴。”

  璟立即叫來靜夜,低聲吩咐了兩句,靜夜匆匆離去。

  璟沒有問小六要冰晶做什麼,只是沉默地看著小六,雙眸猶如黑色的暖玉,洋溢著溫暖愉悅,似乎對小六肯找他要東西很開心。

  軒提醒了小六絕不可相信璟,可小六總不相信會想殺人,小六忽然鼓足勇氣,說道:“我,我……想……”

  璟微微地身子前傾,想聽清楚小六說什麼。他身上的藥草香縈繞住了小六,小六想後退,璟抓住了他的手,“你想什麼?”

  小六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低聲道:“我想請你,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傷害軒。”

  璟輕輕地嘆了口氣,好似失望,又好似開心,“好。”

  小六詫異地抬頭,不太能相信地問:“你答應了?”

  璟點了下頭,“我承諾過,會聽你的話。”

  小六想著,看來刺殺軒只是防風意映的意思,璟對防風意映的行動一無所知,這麼大的決定防風意映卻沒有告訴璟?

  小六心裡冒出幾句話,想提醒璟,可想到防風意映是璟的未婚妻,他在璟面前說人家的是非顯得很卑劣,小六實不屑為之,於是把話都吞了回去。

  小六抽手,璟卻握著不放。

  靜夜走進來,看到璟握著小六的手,腳下踉蹌了一下,差點把手裡的玉盒摔了。

  她穩著心神,把玉盒交給小六,“盒子裡裝了兩串冰晶做的風鈴,這些晶片都經過特殊加工,寒氣已經大大減弱,怕公子有別的用處,所以奴婢還放了兩塊冰晶。如果靈力不夠,千萬不要用手直接去拿,可會把手指頭凍掉的。”

  小六掙脫了璟的手,拿過玉盒,對靜夜說:“謝謝你。”

  靜夜嘟著嘴,滿臉的不高興,瞪著小六,好似在說:“東西拿了,就趕緊離開!別再騷擾我家公子!”

  小六笑著掐了一下靜夜的臉,“美人,別生氣了,我這就走。”

  靜夜捂著臉,駭然地看著小六,璟卻只是微笑地看著小六。

  靜夜委屈地叫:“公子,他,他……摸我!”

  小六一把抓住靜夜的手,“送我抄近路,從後門出去。”

  靜夜邊走邊回頭,求救地看向璟,璟吩咐:“他的吩咐,就是我的吩咐,照做!”

  靜夜的眼眶都紅了,卻不敢違抗,只能帶著小六,走近路,離開宅子。

  小六回到酒鋪子時,塢呈他們已經收拾好,隨時可以出發。

  小六把玉盒打開,讓塢呈從風鈴上拽下兩片冰晶,小心翼翼地放入軒的傷口,傷口周圍開始泛白。不過一會兒,就好似矇著一層薄冰,凍結住了血管,血越流越慢。

  塢呈滿臉喜色,“果然有效。”

  小六把剩下的冰晶連著玉盒交給塢呈。塢呈顧不上廢話,立即命人把軒移上雲輦,阿念和海棠上了另一輛雲輦。

  阿念下令:“出發!”

  軒叫道:“且慢!小六,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小六走了過去,軒對小六說:“這次離開,我只怕不會再回來了。”

  小六道:“此地想殺你的人太多了,你是不該再回來了。”

  軒說:“你曾答應我,離開清水鎮時,幫我解除……你和我一起走吧,以你的聰明和才華,必能出人頭地。”軒雖然從未和小六說過自己的身份,但是當小六提出用聖地湯谷的水洗滌傷口,塢呈他們一點為難之色都沒有,小六就應該知道他的身份非同一般,不僅僅只是簡單的世家大族子弟,他的邀請,也不僅僅是為了解除蠱毒,他還可以給小六一個男人想要的一切。

  “我要留在清水鎮,我喜歡做小醫師。”小六退後了幾步,小心地說,“你現在有傷,答應你的事我不敢輕舉妄動。不過,你不要擔心,等你傷好後,我會把解除那玩意兒的方法寫給你,你手下人才濟濟,肯定會有高手幫你解決問題。”

  軒並不是個好說話的人,可兩次相救之恩,讓軒決定放小六一次。軒嘆了口氣,“人各有志,那我就不勉強你了。你保重!”

  小六向他抱拳,“山高水長,各自珍重!”

  塢呈關上了車門,侍從駕馭著坐騎拉著雲輦,緩緩騰空,向著南方疾馳而去。

  小六仰頭,望著那雲輦越升越高,漸漸地變成了幾個小黑點,融入了天盡頭的白雲中。他在心裡默默祝福:哥哥,願你得到想要的一切!

  酒鋪子關了好幾天的門,西河街的人才知道軒離去了。清水鎮上的人都是沒有根的人,人們早習慣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對軒的離去很淡然,最多就是男人們喝著酒時,懷念著軒的釀酒手藝,嘆息幾句再見不到美麗的海棠姑娘。

  可對小六而言,軒的離去讓他的日子好過了很多。至少相柳不再盯著他不放,暗潮涌動的清水鎮也恢復了往日的太平。

  一個月後,酒鋪子又打開了門,開始做生意,仍舊是賣酒,但生意遠不如軒經營時。小六每次經過街頭時,都會去鋪子買點酒,卻再看不到軒虛偽熱情的笑容。

  晚上,相柳從雕背上躍下時,看到小六盤腿坐在草地上,雙手撐著膝蓋,躬身向前,愁眉苦臉地看著河水。

  相柳問:“在想什麼?”

  “究竟怎麼樣才能解除那個蠱?軒已經派手下來過一次,索取解蠱的方法。”以軒的身份,蠱不見得會害死軒,卻遲早會害死小六。小六不想自己再被他人利用,只能絞盡腦汁地思索如何解除蠱。

  “和你說了,再找一個人,把蠱引到他身上。”

  “誰會願意呢?也許軒的某個手下會樂意。”

  相柳淡淡說:“不是隨便一個人都可以。”

  “為什麼?”

  “你自己養的蠱,你不知道?”

  “我……我是不知道。”小六心虛地說。

  “你從哪裡來的蠱蟲?”

  “很多很多年前,我碰到一個九黎族的老婦人。你應該知道,那個傳說中最凶殘嗜血的惡魔蚩尤就是九黎族的,自他被黃帝斬殺後,九黎重歸賤籍,男子生而為奴,女子生而為婢。那個老婦人是個沒人要的奴隸,又髒又臭,奄奄一息地躺在污泥裡,我看她實在可憐,就問她臨死前還有什麼心願,她說希望能洗個澡,乾乾淨淨地去見早死去的情郎。於是我帶她到了河邊,讓她洗了個澡,還幫她梳了個九黎女子的髮髻。她給了我一顆黑黢黢的山核桃,說她身無長物,只有這一對蠱,送給我作為報答。她讓我離開,然後她就死了,她的屍體招來了很多蟲蟻,很快就被吞吃乾淨。然後,我拿你實在沒辦法,想起了這顆帶在身邊多年,卻一直沒有用到的山核桃。我就按照培養蠱蟲的方法,用自己的血肉飼養它們,再讓其中一隻擇我為主。另一隻,本來是準備給你的,卻種給了軒。”

  “你怎麼知道培養蠱蟲的方法?”

  小六眼珠子滴溜溜地轉,“那個婦人告訴我的啊!相柳冷笑,“胡說八道,她若告訴了你飼養蠱蟲的方法,怎麼會沒告訴你蠱叫什麼?”

  小六也知道自己的話前後矛盾,索性擺出無賴的架勢,“你管我怎麼知道飼養蠱?反正我就是知道一些。”

  相柳說:“你的這對蠱比較少見,如果你想解除軒的蠱,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另一個人,把蠱引到他身上。”

  “那要什麼樣的人才符合條件?”

  相柳不吭聲,一瞬後,才硬邦邦地說:“不知道!”

  小六不相信,卻不明白為什麼相柳不肯告訴他,只能試探地問:“你合適嗎?”

  相柳不說話,小六繼續試探地說:“你是九頭妖,引個蠱蟲,應該沒問題吧?”

  相柳沒有否認,小六就當作他默認了。

  小六興奮起來,“你說過你是九頭之軀,即使我身上疼痛,於你而言也不算什麼,那你可不可以幫我把蠱應道你身上?”

  相柳負手而立,眺望著月亮,沉默不語,半晌後,說:“我可以幫你把蠱引到我身上,但你要承諾,日後幫我做一件事情。只要我開口,你就必須做。”

  小六思來想去,好一會兒說:“除了要取軒的性命。”

  “好。”

  “也不能害涂山璟。”

  “好。”

  “不會讓我去殺黃帝或俊帝吧?”

  相柳沒好氣地說:“我九個腦袋都注水了才會認為你能殺了黃帝和俊帝。”

  小六毫不生氣,堅持地問:“答案是……”

  “不會!”

  小六道:“那成交!”

  相柳伸出手掌,小六與他對擊了一下,“我發誓,只要相柳幫我解除軒的蠱,我就幫他做一件事情。”

  相柳冷冷地問:“若違此誓呢?”

  小六想了想,說:“天打五雷轟?粉身碎骨?以你的小氣性子,肯定都不滿意,你說吧,想讓我什麼下場?”

  “如若違背,凡你所喜,都將成痛;凡你所樂,都將成苦。”

  小六的脊背躥起一股寒意,“算你狠!”小六舉起了手,對天地盟誓,“若違此誓,凡我所喜,都將成痛;凡我所樂,都將成苦。”他放下了手,拍拍胸口,“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坐到。”

  相柳的脣邊帶出一絲笑意,“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做不到是你受罪,又不是我受罪。”

  小六問:“現在告訴我吧,如何解蠱?”

  “我不知道!難道你不知道如何把蠱引到他人身上?”

  小六閉上眼睛,嘴脣快速地翕動,好似在默默地背誦著什麼。好一會兒後,他說:“有一個法子。你和軒應該在一定距離之內,我才能驅策蠱,現在太遠了。”按照這個方法,他們必須去一趟高辛的五神山①。可是,相柳的身份卻實在不適合跑到高辛的五神山。

  小六犯愁,帶著幾分哀求對相柳說:“你可是答應我了。”

  相柳召來白羽金冠雕毛球,飛躍到雕背上,“上來!”

  小六心花怒放,趕緊爬上了雕背。

  毛球馱著他們向著南方飛去,一夜半日後,快要到高辛的五神山。

  相柳也知道五神山防守十分嚴密,即使以他的靈力修為,也不可能不被發現,他放棄了乘坐毛球,帶著小六躍入大海。

  相柳在海中就像在自己家中,好似鯊魚一般,乘風破浪地前進,小六剛開始還能盡力跟一跟,可一會兒之後,他發現完全跟不上。

  相柳游回小六身邊,“照你這速度,在游三天三夜也到不了。”

  小六不滿地說:“我再善於游水,也是陸地上的人,你是生在海里的九頭妖,你把我和你相提並論?”

  相柳說:“這是俊帝居住的地方,我們只能從海里過去,才不會被發現。”

  “我知道。”

  相柳無耐地說:“你趴到我背上,我帶你。”

  小六抿著脣,努力忍著笑,這其實是把相柳當成坐騎了。

  相柳似知道他想什麼,盯了他一眼,冷冷地說:“回清水鎮。”竟然一轉身,就往北游去。

  小六趕緊抱住了他,恰恰抱住了他的腰,“我保證不亂想了。”

  兩人的身子都有些僵硬,相柳慢慢地轉過了身子,小六忙鬆開了手。

  相柳看了小六一眼,“去是不去?”

  “去,去!”小六立即爬到相柳背上,伸手摟住相柳的肩。

  相柳說“速度很快,抓緊!”

  小六將兩手交叉,牢牢地扣住,相柳好像還是怕小六抓不住,雙手各握著小六的一個手腕,搜一下,像箭一般,飛射而出。

  相柳就如海之子,在大海中乘風破浪地前進,身姿比海豚更靈巧,比鯊魚更迅猛,比鮫人更優雅。

  小六從沒覺得自己如此自由輕盈過。在大海中馳騁的感覺和天空中的馳騁有相似之處,都十分自由暢快,可又全然不同。在天空中,是御風而飛,隨著風在自由翱翔;在水中,卻是逆水而行,每一步的前進都不得不與水浪搏鬥,每一次的縱躍,都是迎著浪潮,翻越過浪峰,再衝進下一個浪潮中,讓人充滿了征服的快感。

  小六無法睜開眼睛,只覺得耳旁的水潮如雷一般轟鳴著,好幾次,他都差點被浪潮衝走,幸虧相柳的手牢牢地抓著他的手腕,讓他總能再次抱住相柳。

  到後來,小六什麼都顧不上想,只知道手腳並用,盡力地纏繞住相柳,讓自己不被他的速度甩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相柳慢了下來。小六睜開眼睛,發現他們身周是密密麻麻的魚群,相柳和他就藏身在魚群中。五彩斑斕的魚群,分分合合,就如天空中的彩霞飛舞變幻,小六伸出手,它們也不怕,就好似他是同類,從他指尖歡快地游過。

  相柳的聲音響在小六的耳畔。“我們已經在五神山,和顓頊的距離應該不遠了,你可以嘗試著把蠱引入我體內。”

  小六發現自己的身子下有魚群托著,行動很容易。小六拿出來一顆黑黝黝的山核桃,咬破自己的中指,擠出心頭血,把血液塗抹在半個核桃上,然後把一半血紅一半黝黑的山核桃遞給相柳,示意相柳像他一樣做。

  相柳的大拇指的指甲變尖銳,輕輕在中指劃了一下,流出血來。他將心頭血塗抹在另一半的山核桃上。

  相柳把血紅的山核桃遞回給小六,小六示意相柳把有血口的那隻手高高舉起,朝著五神山的某個方向。小六說:“你放鬆,如果可能,請在心裡歡心地表示歡迎蠱蟲的到來。”

  小六雙手緊緊地把山核桃夾在掌心,口中念念有詞,催動著自己體內的蠱。

  沒過一會兒,小六感受到自己的心臟在急促地跳動,可非常詭異的是他還能感受到另一顆心臟在跳動,兩顆心臟就好似久別重逢的朋友,一唱一和地跳動著。小六遲疑地伸手,貼在相柳的胸口,真的是他的心臟。

  小六不相信地問:“蠱已經種到你體內了?這麼快?”

  相柳鄙視地看著他,“你這樣的人竟然也敢操縱蠱。最厲害的控蠱者可以遠隔萬里,取人性命,難道你以為那些蠱還像你一樣慢吞吞地翻山越嶺?”

  “咦?”小六感覺到手中的異樣,張開手,看到山核桃光彩閃動,竟然在逐漸地融化,變成了點點碎光,如流螢一般繞著小六和相柳飛舞著。慢慢地,一半落入小六手掌,一半落在相柳的手掌中消失不見,就好似鑽進了他們的體內。

  小六不敢相信地把手揮來揮去,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小六的臉色很難看,對相柳說:“我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這蠱好詭異,不像我想的那麼簡單。”他靜下心,凝神感受自己的身體,卻沒有任何異樣,他問相柳,“你感覺怎麼樣?”

  相柳十分平靜,看了一眼空中,“我感覺我們該逃了。”剛才引蠱作法,不能完全掩藏住小六的氣息,已經驚動了五神山的侍衛。

  相柳抱住小六,急速地沉入了海底,風馳電掣地向著遠離五神山的方向逃去。

  海里所有的魚群自發自覺地為他們護航,一群群各自成陣,干擾著高辛神兵們的注意力,引著他們分散開追擊。

  相柳卻拉著小六,在幽深安靜地海底潛行。每當小六的一口氣快斷絕時,相柳就會再給他渡一口。

  海底的世界竟然比陸地上更色彩斑斕,各種各樣顏色的魚,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動物。小六好奇地東看西看,相柳也不催他。

  神族喜歡用水母和明珠做燈,小六見過很多次水母做的宮燈,卻是第一次看到活的水母。它身體晶瑩透明,曼妙的弧度,真是天然的燈罩,不把它做成燈都對不住它的長相。

  巨大的海螺,紅紫藍三色交雜,像是一座絢麗的寶塔。小六忍不住敲了敲螺殼,琢磨著螺肉是什麼味道。相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不好吃。”

  海底居然也有草原,長長的海草,綠的發黑,隨著海浪搖擺,看不到盡頭。相柳帶著小六從海草的草原中穿行時,竟然也有莽莽蒼蒼的感覺。小六還看到一對對海馬,悠然地徜徉在海底草原上,惹得小六瞪著眼睛看了半晌。

  海底也有各種各樣的花,色彩絢爛,形狀美麗。小六看到一朵像百合得花,藍色的花瓣,紅色的花蕊,他伸出手去摸,花突然冒出細密的尖銳牙齒,狠狠合攏,差點咬斷小六的手指。小六這才反應過來,所有的花都是動物,等著經過的魚兒自投羅網。小六瞪相柳,你居然也不提醒我!相柳噙著絲笑,握著小六的手去觸摸那些美麗妖艷的“花”,那些花瑟瑟發顫,卻不敢再咬小六。小六笑呵呵地把“花朵”們蹂躪了一番。

  小六知道他們在被高辛神兵們追擊,卻感受不到危險,因為相柳從容鎮靜,讓他覺得這不是逃跑,而是相柳帶他在海底遊覽。

  他們在海底游了很久,小六懷疑至少有十個時辰,但小六玩的開心,也不覺得時間漫長。直到完全逃出五神山的警戒範圍,相柳才帶著小六浮出了水面。

  白羽金冠雕毛球飛來,相柳抓著小六躍上雕背,駕馭白雕返回清水鎮。

  小六覺得又困又餓,緊緊地抱住毛球的脖子,對相柳說:“我先睡一會兒。”

  小六呼呼大睡。

  相柳坐在白雕背上,凝望著雲海翻滾,面沉如水,無憂無喜。

  很久後,他看向好夢正酣的小六,手慢慢地貼在了自己心口,脣角微微地浮起一絲笑意,轉瞬即逝。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0 11:32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7-22 01:53 AM 編輯

第八章:式微式微,胡不歸

        解了軒的蠱,小六的心事了去,好好地睡了三天。

  等閒了下來,小六才想起忘記問相柳上次射殺軒的是不是璟的未婚妻,如果是防風意映,那麼為什麼她會幫相柳射殺軒?難道防風氏和神農義軍有關係?還是其實是相柳幫防風意映?相柳不是說過他閒暇時會做做殺手嗎?

  小六翻來覆去地琢磨,幾乎寢食難安。

  幾天之後,他忽然想通了,軒已經走了,不管是不是防風意映射殺他,都沒有意義。何況那些大家族之間盤根錯節的恩恩怨怨,根本不是小六所能理解的,只要肯定不是璟想殺軒就行。

  小六把所有事情都拋到了腦後,繼續過自己閒散的生活。

  盛夏,酷熱難耐,小六拿這個蒲扇,扇來扇去,依舊滿身是汗。

  璟從後院的院門進來時,小六正躺在屋檐下的竹榻上,邊揮舞著蒲扇,邊不停地叫喚:“好熱,好熱!”

  璟走到榻前,把一串靛藍色的冰晶風鈴掛到屋檐下,霎時間,絲絲涼意從空中籠罩下來,炎熱消散。

  小六看著風鈴,天人交戰,要還是不要?已經要了兩串,不要第三串,好似很矯情,可前兩串是為了救軒的性命,小六總覺得事關大義,和自己無關,如果是自己私用,卻好像有一種私相授受的感覺。

  璟坐在榻旁,看著小六神情變幻。

  小六突然坐了起來,惱怒地問:“這裡是清水鎮,不是青丘,你為什麼還不離開?”

  璟凝視著小六說:“你在這裡,我不離開。”

  小六氣的把手裡的蒲扇砸到他身上,“你不是說聽我的話嗎?那就離開,遠遠地離開,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你是涂山璟,不是也十七!”

  璟垂下了眼眸,脣緊緊地抿著。小六非常熟悉他這樣的姿勢,再狠不下心罵他,扭過了頭,不去看他。

  半晌後,璟的聲音傳來,“你輕柔地幫我清理傷口,細緻地幫我洗頭,耐心地喂我吃藥吃飯,體貼地為我擦洗身體。你怕我疼痛,和我說話;怕我難堪,給我講笑話;怕我放棄,給我描繪美麗的景色;怕我孤單,給我講你眼中的趣事。你不僅醫治了我的身軀,還救活了我的心。你永遠無法想象,我是多麼希望自己只是葉十七,可我不得不是涂山璟,為此,我比你更恨我自己。我知道你討厭涂山璟,我努力克制著自己不來見你。可是,我不敢離開,你讓麻子有了家,給串子找了桑甜兒,為老木安排好一切,你已經在準備拋下一切,繼續流浪。我怕我稍微一轉身,回頭時,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璟第一次說了這麼多話,氣息有些沉重,他沉默地看著小六,小六一直沒有回頭。

  他站起來,默默地走了。

  小六頹然地倒在竹榻上,看著頭頂的風鈴,十七竟然看出來了,他打算離開。

  有人走進院子,小六用手蓋住眼睛,沒好氣地說:“我在休息,不要煩我!”

  來者果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坐在了榻旁,安靜得猶如不存在,如果不是他身上沒有藥草香,小六幾乎要以為是璟去而復返。

  小六移開手,眯著眼睛,立即瞪大眼睛,驚得一個骨碌坐了起來,竟然是軒。

  小六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怎麼在這裡?”我、我已經解了你的蠱,你應該能感覺到。不信,我扎一下自己,你感覺一下。小六說著就想找東西扎自己。

  軒攔住他,笑道:“我知道蠱已經解。我來是有其他原因。”

  “其他原因?”

  “我師父想見你。”

  小六心內驚濤駭浪,身子發軟,強撐著笑道:“你師父為什麼要見我?話再說回來了,他想見我,我就要去見他啊?”

  軒站了起來,對小六說:“我的名字是顓頊,軒轅顓頊,軒轅黃帝的嫡長孫,我的師父是高辛俊帝。”

  小六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只能惶恐地說:“久仰,久仰!可我是清水鎮的人,既不是軒轅子民,也不是高新子民。”

  軒說:“我在湯谷養傷時,師父來看我,我給師父講了一點你的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師父突然對你生了興趣,讓我把和你交往的所有細節都告訴他。聽完之後,師父還想要見你,並且特意命我專程來請你,帶你去高辛見他。”

  小六乾脆利落地說:“我不去!”

  軒嘆了口氣,“這是帝王之召,恐怕由不得你拒絕。小六,不要讓我為難,我不想對你動粗。”

  小六立即服了軟,陪著笑說:“那好吧,我跟你去高辛。可是,你得給我半天時間收拾行囊,和親友告別。”

  軒躊躇,他很清楚小六的狡詐,而且清水鎮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少,他不方便在清水鎮久留。

  小六哀求道:“我可救過你兩次,難道堂堂軒轅王子,竟然這麼對待恩人?”

  精明的軒可不願讓小六拿捏住他,笑吟吟地說:“你第一次救我,是因為你幫相柳設計我,我不追究你,已是饒了你。如果你不給我下蠱,我壓根兒不需要你第二次救我。阿念是高辛王姬,你三番四次開罪於她,應該知道她十分想殺了你,是我一直在保你。此次去高辛,你就是掉入了阿念的掌心,隨她處置,難道你不希望我能護你?咱倆究竟誰欠了誰的恩情,還真是很難說。”

  小六苦笑,“如果我不去高辛,根本不需要你保護。”

  軒說:“距離天黑還有兩個半時辰,給你兩個時辰收拾東西,和親朋好友告別,天黑前我們出發。但如果你再耍心眼……軒甩了甩衣袖,竹榻碎裂成了粉末,小六跌坐在地上。”

  上一次,軒在清水鎮時軒,不管別人是否清楚他的身份,他都盡量以軒的方式處理問題,而這一次他來,卻是顓頊,他的身份是軒轅王子。

  小六怔怔地看著顓頊,顓頊負手而立,眉眼間有俯瞰蒼生、不容置喙的威儀。小六竟然覺得無限欣慰,他這樣很好,會平易近人、溫和談笑,也會翻臉無情。鐵血冷酷,只有這樣,他才能在那個位置好好地活著。

  小六站了起來,回屋收拾衣物,心裡急速思量,無論如何都不能去見俊帝,他能瞞過顓頊,卻絕不能相信自己能瞞過俊帝。

  可是怎麼才能逃離?顓頊亮明了身份來接人,只怕帶了不少侍衛來,而且他有俊帝的命令,應該可以隨時調動高辛駐守在清水鎮南邊的軍隊。必要時,他也能以軒轅王子的身份,讓駐守在清水鎮西北的軍隊配合他。

  雖然小六能變幻容貌,可是從剛才那一刻起,已經有神族高手在盯著他,如果沒有人幫他遮掩,轉移那些盯梢的注意,他縱使變幻了容貌,也逃不掉。

  小六分析完,發現以他自己一人之力,完全沒有機會逃脫。小六這個時候十分想念相柳,只有他才不在乎軒轅和高辛,也只有暫時逃入神農義軍的地盤,才有可能避開顓頊。但自從高辛之行後,小六一直沒見過相柳,現在倉促間,根本沒有辦法向他求助。

  剩下的唯一可以幫他的人就是涂山璟了,涂山氏的生意遍布大荒,還常常販售各種物資給神農義軍,小六不相信他們沒有隱秘的通道進出清水鎮。

  但現在是高辛俊帝和軒轅王子要他,涂山璟幫了他,就是與高辛和軒轅過不去,幾乎可以說是與整個天下為敵,涂山璟願意為一個玟小六與黃帝和俊帝敵對嗎?

  念頭一旦騰起,小六完全無法再抑制,甚至比想逃離清水鎮更迫切地想知道璟究竟在天下和他之間會選擇哪個。小六看向屋檐下的冰晶風鈴,脣畔慢慢地浮起一個冷笑,選擇哪個,去試試不就知道了?

  小六走進前堂,沒有病人,桑甜兒正在拿著藥材背誦藥性。

  小六對桑甜兒說:“回春堂就託付給你了。如果老木難過,你就告訴他,緣來則聚,緣去則散,同行一段已經足矣。”

  桑甜兒眼中浮起淚花,默默地跪下,給小六磕頭。小六摸了摸她的頭,“好好孝敬老木。你是個聰慧的人,春桃的一些小心眼,你讓著點。人生無常,若有什麼事,麻子和春桃能依靠的只有串子和你,串子和你能依靠的也只有麻子和春桃。”

  小六轉身,腳步匆匆,跨過門檻,離開了回春堂。不管能否順利逃脫,他都不能再回到回春堂了,將近三十年的相伴要再次結束了,也許下一次的相逢是在麻子、串子的墳頭。

  小六沿著長街,邊走邊和所有的街坊鄰居打招呼。二十多年來,他的人緣不錯,所有人都回他一個大笑臉,有人叫道:“六哥,剛出爐的肉餅子,拿一個去。”有人喊:“六哥,謝謝你上次那包治頭痛的藥。”

  小六微笑著一一回應,縱使幾十年後再走在這條街道上,縱使景物依舊,卻不會再有人和他打招呼。

  小六走到了璟居住的宅邸,他沒有從正門進去,而是從上次靜夜領著他走的後門翻了進去。有侍衛立即上前阻攔,小六忙說:“我是玟小六,上次靜夜姑娘帶我走過這條路。我要見涂山璟。”

  侍衛們彼此看了一眼,不再動手,只是緊盯著小六,有侍衛匆匆離開。

  不一會兒,靜夜飛奔而來,氣鼓鼓地瞪著小六,好似在說怎麼又是你!

  小六笑嘻嘻地說:“不好意思,又來打擾你了。我想見你家公子。”

  靜夜翻了個白眼,揮手讓侍衛退下,轉身就走。小六忙跟上。

  和去年一樣,庭院內開著各種鮮花,有茉莉、素馨、劍蘭、麝香藤、朱瑾、玉桂、紅蕉、闍婆、薝卜……廊下掛著各種顏色的冰晶風鈴,微風吹過,馨香滿庭,清涼浸身。

  靜夜領著小六,靜靜地穿過庭院,來到書房前。

  涂山璟坐在案前,有兩個人跪在下方,正在奏報著事情,隱約可聽到什麼不可再縱容篌公子。

  靜夜站住,小六後退了幾步,站在一叢玉桂前,低頭賞花。

  等屋內的談話告一段落,靜夜進去稟奏,議事的兩人匆匆地離開了。

  璟走到小六身旁,“發生了什麼事?”

  小六苦笑,原來璟也知道他是無事不來,小六回身,說道:“軒轅的顓頊王子在回春堂的後院裡,聽說高辛俊帝要召見我。”

  璟慢慢地說:“我陪你去高辛,俊帝是賢明君王,應不會為難你。”

  小六說:“他賢明不賢明關我什麼事?我不願意見他!”

  璟問:“你想逃掉?”

  小六笑笑地看著璟,“是啊,我想逃掉。”

  璟說:“很麻煩。”

  小六點頭,滿臉都是笑意,“是很麻煩,不麻煩我就不來找你了。涂山氏肯定有隱秘的通道進出清水鎮,你幫我逃走。”

  “好!”

  小六的笑僵在臉上,盯著璟,“如果一旦開始逃,就是違抗俊帝旨意,帝王威嚴不容冒犯,顓頊肯定會帶人追擊。如果我們執意反抗,他肯定會下殺手,一路之上必危險重重,即使僥倖逃脫了,你可就同時得罪了軒轅國和高辛國。”

  璟握著小六的手,拖著小六走進了書房,對靜夜吩咐:“準備衣物,我要帶小六離開清水鎮。”

  靜夜應該是聽到了小六和璟的對話,痛恨地盯著小六,深吸了幾口氣,才把心頭的怒火壓下去,對璟說:“公子不必親身犯險,奴婢帶兩個得力的人護送六公子離開,奴婢以性命起誓,必竭盡全力,保證六公子的安全。”

  璟溫和地說:“準備我和小六的衣物。”

  靜夜知道璟已經決定,不敢再勸,只能去準備衣物。

  靜夜拿來了兩套衣物,小六走到屏風後換好,靜夜幫他把頭髮梳理好,身上掛好荷包短劍,乍一看就是一個游走四方的鏢客,璟也做了同樣的打扮。

  靜夜捧出一個玉盒,裡面躺著兩個人偶,去不是木頭雕刻,而是毛茸茸的,好似是動物的毛皮。小六好奇地想摸,靜夜打開他的手,沒好氣地說:“這是用數萬年九尾狐妖的尾巴做的人偶,非常稀罕珍貴。九尾狐是世間最善於變幻的生物,尾巴是它靈氣匯聚之處,這兩條尾巴每一條都有上萬年的靈力,用它做的傀儡,只怕伏羲大帝再生,也看不出真假。”

  璟刺破中指,將一滴血滴入人偶的心口,人偶迅速長大,變成了一個和璟一模一樣的人。人偶幻化的璟把另一個人偶遞給小六,溫和地說:“要一滴你的心頭血。”

  如果不是小六親眼看到他變幻,幾乎要覺得站著的璟是真的,坐著的璟才是假的。

  小六滴了一滴心頭血給人偶,人偶迅速長大,變成了一個和小六同樣高矮,同樣胖瘦的人,五官卻是一片空白。

  靜夜震驚地輕呼:“怎麼……怎麼會這樣?這人偶是涂山先祖傳下的寶物,從沒聽聞這樣的事情。”

  小六緊張地乾笑:“大概我長得太平凡了,這人偶辨識不出來。”

  璟站了起來,他把手放在人偶的臉上,從額頭細細地往下摸,隨著他的撫摸,人偶漸漸地長出了五官,變得和小六一模一樣。

  小六如釋重負。笑道:“好了,好了,變好了。”

  人偶也笑,用和小六一模一樣的聲音說:“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臉長什麼樣,還責怪我能力低微。”

  小六臉色發白,惡狠狠地威脅:“你是已經死了數萬年的狐狸,別作怪!惹火了我,我一把火燒了你!”

  人偶哼了一聲,走到另一個人偶身旁站住,那假璟居然溫柔地拍拍小六的手,安慰著他。

  小六看的目瞪口呆。

  靜夜得意地說:“若沒這份生氣,也不會是稀世珍寶,能以假亂真。”

  小六心中讚嘆,問璟“你的計劃是什麼?”

  璟說:“讓他們兩個扮成涂山氏的家僕,從涂山氏運送貨物的秘密通道走。今日正好有一對鏢客要離開,我們變幻容貌,扮作鏢客,大方地離開清水鎮。”

  靜夜立即說:“這方法太危險了。顓頊王子發現你們不見後,肯定會在鎮外截查,必定會有靈力高強的神族用神奇辨識出鎮人得容貌。公子的靈力已經完全恢復,沒有問題,六公子恐怕沒有辦法。”

  璟對靜夜吩咐:“你帶他們兩個去裝扮。”

  靜夜不敢再多言,應道“是。”帶著兩個傀儡人離開了。

  璟走到小六面前,問道:“你變幻的容貌,能躲過任何盤查嗎?”

  小六遲疑了一下,默默地點了下頭。

  璟微微一笑,“那我們就按照這個計劃行事。”

  小六的心撲通撲通直跳,期期艾艾地問:“你……你一直都知道我能變幻容貌?”幻形術雖不是什麼高深的法術,可只有靈力高深的人施展出來。才能算幻形,可以瞞住他人。以小六的靈力,是不會有人相信他能施展幻形術的,更不可能相信他能瞞住任何神器的查探。

  璟說道:“涂山氏並不是純粹的神族血脈,我們上古時的先祖曾是有大神通的九尾狐妖,所以涂山氏的嫡系血脈常天生就會變幻。我有靈眼,幾乎可以看破一切變幻迷障之術,所以我能看到阿念的真實容貌,但我看不破你,你的一切都像是真的,只是直覺告訴我你的形貌都是假的,所以……我不能離開你,一旦離開,你就會永遠消失,一點痕跡不留。”

  小六呆住,璟居然一直知道他是假的。

  靜夜回來回稟,“一切準備妥當。剛查探過,府外的幾個出口都有人盯著,天上也有四個人在來回巡查,應該是顓頊王子的侍從們。”

  璟下令,“你去讓胡啞把馬車駕進來。”

  靜夜領命而去,一個看上去十分憨厚老實的男子駕著一輛馬車進來,打扮成涂山氏家僕的璟和小六坐進了馬車。靜夜等他們坐好,彎身在馬車底下打開了機關,馬車下竟然有夾層,鑽進去,恰好能側身躺兩個人。

  小六先鑽了進去,璟跟著他進去。

  靜夜頭湊在機關門上,哽咽著說:“公子,他只是收留了您六年,涂山氏可以用別的方式報答他,為什麼要以身犯險?”

  璟平靜地說:“三日後,你回青丘。如果順利逃脫,我會去青丘找你。如果沒有,你和蘭香找人嫁了吧。”他按了下機括,門關上。

  靜夜捂著嘴,壓抑著聲音哭泣起來。

  一團漆黑中,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感受到馬車在緩慢地行駛。

  因為夾層中的狹小逼仄,小六和璟只能緊緊地挨在一起。

  小六去找璟求救,本是一時意氣,他想看到璟為難,想聽到璟用各種方法說服他,見俊帝並不可怕,不會有害處,璟甚至會允諾陪他一起去見俊帝。小六想親耳聽到、親眼看到,用這種幾乎殘酷的選擇,斬斷自己心底的一絲牽念,讓自己走的無牽無掛,讓玟小六消失的心甘情願、毫不留戀。

  可是,當小六說不想見俊帝,嬉笑著讓璟幫他時,璟沒有問他為什麼寧可冒死逃跑也不肯見俊帝,也沒有思索所有危險,他只是簡單地答應“好”,周密地部署逃跑的每一個細節。

  小六心底的那絲牽念不僅沒有被斬斷,反而在蔓延。

  馬車好似和什麼東西相撞了,響起女人們的尖叫聲,男人們不滿地呼喝聲。

  璟摁下了機括,夾層彈開,他和小六落下。璟抱著小六迅速地滾出馬車,扶著小六施施然地站起,小六看四周,有不少人正在從地上爬起來,他們絲毫不顯眼。

  他們身旁時一對押送貨物的鏢客,一個人看到他們,不悅地斥道:“一個方便就方便了那麼久?還不趕緊去幫忙!”

  璟和小六立即鑽進隊伍,站在馬匹旁,和眾人一起,緊張地看守著貨物。

  胡啞和撞在一起的馬車又爭吵理論了一番,馬車裡的璟賠了錢,胡啞駕著馬車離去,小六看到好幾個人跟在馬車後。

  此時,天已黑。

  車隊找了相熟的客棧歇息,大夥吃飯,領頭的鏢客去交貨,又接了一些商人們要寄送回家的貨物。

  忙碌完已經是深夜,璟和小六被分配去看守貨物。

  夏日的夜晚,即使露宿,也不覺得冷。

  整個鎮子都在沉睡,天上的星星格外明亮,小六仰頭看著星星,覺得如果再有一個鴨脖子啃,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在逃亡。

  璟說:“如果困,就睡一會兒。”

  小六低聲說:“鎮子外面應該很熱鬧吧。”顓頊認為他逃了,忙著在外面追他,可他竟然仍在清水鎮。

  “明日清晨,車隊就會出發,去高辛。”

  小六忍不住笑,顓頊再怎麼想,也不會想到不肯去高辛的他會逃跑去高辛。小六對璟說:“我一直以為你最老實,沒想到這麼奸猾。”

  璟說:“明日會很辛苦,你靠在我身上睡一覺。”

  小六望著星星不說話,暗啞的聲音傳來:“我、是十七。”

  小六依舊望著星星不說話,半晌後,他的眼睛閉上了,頭慢慢地歪過去,輕輕地搭在十七的肩頭。

  十七一動不敢動,生怕把他驚走了,一直等到小六的呼吸低沉平穩了,他才微微地側過頭,溫柔地看著小六。

  清晨,小六和十七隨著鏢車隊,出了清水鎮,向著南邊行去。

  路上果然設置了關卡,盤查的非常仔細,旅人們排了長長一隊。

  小六聽到後邊的人議論:“發生了什麼事?竟然軒轅和高辛都在層層盤查。”

  “應該和神農義軍有關吧,聽說昨兒夜裡,靠近清水鎮的山裡火光通明,有很多黑衣人攔截捕捉進山的人。”

  “唉,不會又要打仗了吧?”

  “唉,不知道,希望不是。”

  等候了半晌,終於輪到了小六他們。先是士兵詢問他們來自哪裡,去往哪裡,一個神族女子,拿著一方菱花鏡,讓每一個經過的人都去找一下鏡子。

  有妖怪被照出了原形,還有人被照出變化了外形,都被帶到一邊仔細盤問。

  小六隨著人流走過去,老實巴交地站住,那女子用菱花鏡照了一下小六,鏡子裡的小六沒有絲毫變化,女子揮了揮手,示意小六可以走了。

  十七一直坐在車椽上,到女子身旁時,才跳下車,規規矩矩地把頭伸到菱花鏡前,女子看了一眼鏡子,對他身後說:“下一個,快點!”

  過了關卡,小六和十七相視一眼,沒有多話,依舊隨著車隊前進。

  因為接受盤查,耽誤了趕路,鏢車隊伍的首領催促著:“快點,都快點,山裡有妖獸,要趕在天黑之前進入城池,否則等著喂妖獸吧!”

  緊趕慢趕,傍晚時分,鏢車隊伍到了高辛的國界。

  兩側山崖高聳,中間是不大的城關,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高辛的士兵站在城門口,檢查著來往的行人車輛。

  也許因為顓頊沒想到小六會進入高辛,所以這裡的盤查一如往日,只有幾個神族士兵,站在高高的城樓上,是不是掃一眼人群。

  小六和十七隨著鏢車隊伍,順利地入了關。

  路上漸漸地繁華熱鬧起來,鏢車隊的首領明顯地松了口氣,不再約束大家,眾人都說說笑笑。

  天要黑時,鏢車隊終於進了城,首領熟門熟路地去了熟悉的客棧投宿。

  吃晚飯,小六要了熱水,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

  小六穿好衣服出去時,十七早已經洗完。

  十七拿了帕子為他擦頭髮,小六問:“我們算是順利逃離了吧?”

  十七回道:“剛才進入城關時,附近有一個靈力非常高強的神族。我怕被他察覺,立即完全收斂了氣息,所以無法知道他是否留意到我們。”

  小六說:“也許是駐守在此地的高辛軍隊的神族將領。”心裡卻有些忐忑。

  十七說:“不管是誰,都以不變應萬變,晚上你好好休息。”

  小六也明白,只有休息好,才能以最好的狀態應對各種情況。

  半夜裡,小六聽到響動,立即睜開眼睛,一個骨碌做起來。

  他看到十七正在把水潑灑到地上,又在榻旁放了半盆水,還用茶碗舀了水放在四處。做完一切後,十七坐到小六面前,“神族的軍隊包圍客棧了,有兩個靈力十分高強的神族,我一個都打不過。”

  小六低聲笑:“如果真順利逃掉了,我會對顓頊失望,現在看來,他還是有幾分本事。”

  十七說:“我讓你失望了。”

  “胡說,你沒有!顓頊在以兩國之力追逼我們,你以一己之力幫我,我們能逃到這裡,已經是奇跡。”

  十七問:“你有多不想見俊帝?”

  小六想了想說:“寧死也不見!”

  十七把一個狐狸形狀的玉香囊放進小六手裡:“我雖然打不過他們,但我應該能拖住他們。我的坐騎在東北方,你待會兒朝東北方跑,舉起這個玉狐狸,模仿狐狸的叫聲,它會去接你。”

  小六握住了十七的手,“他們會殺你嗎?”

  “我是涂山璟,就算俊帝在此,殺我也需要仔細考慮,別的將領絕不敢擅做主張。”

  小六笑道:“那我就丟下你跑了。”

  十七攬住了他的肩,語聲在微微地顫抖,“讓我看一眼你的真容。”

  小六微笑著搖頭,“不。”

  十七凝視著小六,眼中是難掩的沉重悲傷。只要從這裡出去,小六就可以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只要小六再不做小六,十七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小六盯著十七,“你還是願意冒著得罪俊帝的危險,讓我一個人逃掉?”

  十七點了下頭。

  顓頊的聲音傳來,“玟小六,滾出來!你再逃,我就打斷你的狗腿!”

  “幻化成他們的士兵逃走。”十七在小六耳畔叮囑。

  十七點水為煙,化氣為霧,他變作了玟小六,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戶。顓頊說:“你現在乖乖出來,我會考慮讓你少吃點苦頭。”

  煙霧漸漸地從屋子裡彌漫出去,越來越濃烈,形成了迷障,將整座客棧都困了進去。

  顓頊氣惱,立即命人破陣。

  小六藉助十七給的玉狐狸香囊,能在迷霧中看清楚路。

  他變幻成一個顓頊的侍從,悄無聲息地逃出了客棧。

  小六向著東北方奔逃,他高高舉起玉狐狸香囊,一隻大仙鶴落下,小六上了鳥背,仙鶴馱著他,繼續向著東北方飛。小六頻頻向後張望,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顓頊的聲音入春雷一般傳來,“玟小六,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葉十七,我殺個葉十七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

  小六長嘆了口氣,果然翻臉無情、心狠手辣,難怪黃帝喜歡顓頊。

  小六恢復了玟小六的容貌,策著坐騎返回。

  沒飛一會兒,就看到顓頊迎面飛來,他身後的囚籠裡關著十七。

  一個侍衛上前,小六束手就擒,顓頊盯著小六,冷冷下令:“打斷他的雙腿。”

  侍衛對著小六的雙腿各踢了一腳,小六雙腿劇痛,軟倒在地上。

  “把他丟進囚籠。”

  小六被塞進了囚籠,他爬到十七身邊。“十七、十七……”

  十七雙目緊閉,昏迷不醒。

  小六檢查了一下,放下心來,十七是因為以一人之力,和兩個靈力高強的神族對抗,靈力耗盡,雖然有內傷,但沒有性命之憂。

  小六的腿痛得厲害,他靠到十七身上,自言自語地低聲嘮叨:“早知道這麼辛苦都逃不掉,還不如不逃。可如果不逃,我又怎麼能知道你願意遂我心願呢?可是現在我該怎麼辦呢?如果你不要答應幫我多好,我就能痛快地斬斷牽念了。如果剛才被圍困住時,你不要讓我獨自逃多好。桑甜兒渴望著一個男人去拯救她,可其實男人根本不能拯救她,男人給了桑甜兒幾滴蜜,把一種痛苦變成了另一種痛苦。生活對桑甜兒而言,就是個火爐,日日炙烤得她很痛苦,男人看似抱起了她,使她免於痛苦,可實際男人只是把桑甜兒的痛苦從被炙烤的痛苦變成了恐懼著男人會放手再次被炙烤的痛苦,兩種痛苦哪種更痛苦呢?也許很多女人會選擇被抱著的痛苦,好歹偶爾有幾滴蜜,好歹沒有被炙烤了,好歹可以希望男人永遠不會放手,可我不會!我寧願被炙烤著日日痛苦。我的雙手自由,痛苦會讓我思謀著逃脫,可被人抱著時,我因恐懼他鬆手,會用雙手去緊緊抓他,會因為他給的幾滴蜜忘記了思索。其實,最終拯救桑甜兒的仍然是她自己,不是男人!桑甜兒有一個我去成全,可誰會來成全我呢?神能成全人,誰來成全神呢?顯然沒有!我還是覺得躲在硬殼子裡比較安全,我這輩子已經吃了太多苦,我不想再吃苦,再受傷了……”

  一日一夜後,小六和十七被押送到了五神山。

  顓頊下令把他和十七關進了五神山下龍骨建造的地牢,小六苦笑,看來這次的逃跑,真的讓顓頊十分生氣,這座龍骨監獄可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進的。

  獄卒們對小六非常不客氣,明知道他腿上有傷,還故意去踢他的腿,對昏迷不醒的十七卻不敢折辱,輕拿輕放地抬進了牢房。

  看來顓頊雖然很生氣十七幫小六逃跑,要給十七一點苦頭吃,讓十七明白軒轅王子的威嚴不可冒犯,卻畢竟顧忌涂山氏,只敢囚禁,不敢折辱。

  獄卒重重關上了牢門,小六用雙臂爬到十七身旁,不滿地打了他幾下,偎在他身旁。

  地牢裡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小六閉上了眼睛,腿上的疼痛一波一波襲來,可漸漸地,也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小六醒來時,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死亡一般的黑暗讓時間都好似凝滯了。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握著,他輕輕動了下,聽到十七叫:“小六,你醒了?”

  “嗯,躺久了,有點難受。”

  十七坐了起來,想扶小六坐起,牽動了小六的腿傷,小六痛哼了一聲,十七摟住他,“你受傷了?”

  “嗯。”

  “在哪裡?”

  “腿上。”

  十七摸索著去摸小六的腿,小六覺得疼痛減輕了許多,忙說:“你身上有傷,別亂用靈力了。”

  十七不理他,又去摸小六的另一條腿,小六不滿,“聽話!”

  十七不吭聲,隨著他的手緩緩撫過小六的腿,小六腿上的疼痛緩和了。

  十七扶著小六坐起,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坐的舒服一些。

  十七問小六:“你不肯見俊帝,是因為俊帝見到你,就會殺你嗎?”

  小六明白,十七並不是想查探他不想見俊帝的原因,十七只是想確認俊帝究竟會對小六做什麼,這樣他才能考慮對策,確保小六沒有生命之憂。小六沉默了一瞬,說:“俊帝不會殺我。”他這樣拼命地逃脫,顓頊肯定也想岔了。俊帝曾斬殺了自己的五個弟弟,並株連了五王的兒女,有傳言說五王有後代流落民間,顓頊只怕是把他當做五王之子了。

  十七還是不放心,對小六說:“這世間看似越嚴重的事情其實越簡單,逃不過利益二字,說白了不過都是生意,即使是黃帝和俊帝,我也可以和他們談談生意。

  小六道:“我不想見俊帝是有別的原因,十七,別再擔心我的安危了,我保證俊帝不會殺我!”

  十七聽小六語氣鄭重,終於放下心來。

  小六忍不住脣角噙著笑意,估計所有人都會因為被人緊張而覺得開心。

  這座龍骨地牢因為建在山底,沒有任何光源,幾萬年集聚的黑暗,帶著絕望的死氣,沒個牢房都是個封閉的空間,沒有一絲聲音,好似整個世界都死亡了。

  十七靜靜地摟著小六,小六安靜地聆聽著他的心跳。在這死亡之地,隔絕了所有紅塵誘惑、所有人世牽絆、所有利益選擇,讓男人和女人之間本來複雜的關係變得十分簡單,只剩下他與她。小六竟然覺得身有所倚,反而心裡很安寧。

  小六說:“乾脆我們永遠都不要出去了,就在這裡面待著吧。”

  “好。”

  “好什麼?”

  “待在這裡很好。”

  “哪裡好了?”

  “只有你、我。”

  小六輕聲地笑,原來十七也很明白。這世上有時候很多的複雜在於環境,荒遠深山裡多得是白頭偕老的夫妻,繁華之地卻多是貌合神離的怨偶。

  小六問:“十七,你是因為恩情才對我這麼好吧?”

  十七身子僵硬,遲遲沒有回答。小六倚著他而坐,手放在他的胸口,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越來越急,好似就要蹦出來。小六依舊淡淡地說:“我救了你,收留了你六年,但這次你也算對我仁至義盡,等我們出去後,我們就算真的兩清了。你放心,我以後再不會去麻煩你,保證離你遠遠的……”

  小六的嘴被十七捂住了,小六嗚嗚了幾聲,十七都不放,小六頑皮地用舌尖舔了一下他的掌心,十七像觸電一樣,立即逃開了。小六也被自己嚇住了,半張著嘴,臉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兩人都沉默僵硬。

  好一會兒後,十七才聲音暗啞地說:“我不會離開你。”

  “為什麼?為什麼不離開?是想報恩嗎?可我說了你的恩已經報了。”

  十七沒有回答小六的為什麼,只固執地說:“我不會離開你。”

  “難道你還想跟我一輩子不成?”

  十七沉默了一瞬,低沉卻堅定地說:“一輩子。”

  小六嘆氣,“我是個男人,你不覺得自己奇怪嗎?”

  這次十七倒是回答的非常快,“你是女子。”

  小六其實心裡也早就感覺到十七應該知道她是女子,雖然不知道十七到底是如何知道的,“你怎麼就這麼確信?連相柳那麼精明的傢伙都不敢確認我是女子。”

  十七輕聲地笑起來,“因為他沒見過你……”他突然閉了嘴。

  “沒見過我什麼?”

  十七不肯說,小六越發好奇,“沒見過我什麼?”小六仰著頭,搖著十七的胳膊撒嬌,“沒見過我什麼,告訴我,告訴我嘛!”

  小六向來是一副無賴男兒的樣子,第一次流露出小女兒的嬌態。雖然牢房黑暗,十七看不真切,可已經節節敗退,他低聲說:“我傷剛好轉時第一次用浴桶洗澡,你坐在旁邊,我看到……你看著我的身體……臉燒紅,我知道你對我……”

  小六哎呀一聲,用手捂住臉,“你胡說!我沒有,我才沒有!”

  “我沒有胡說。”

  “你就是胡說,就是胡說,我從來不臉紅!”

  “我沒有。”

  十七向來順著小六,這是第一次固執地堅持。小六不幹了,扭過身子,不肯理十七,也不肯靠著十七,用行動表明除非十七承認自己胡說,她才會原諒他。

  十七叫小六,小六不理他。十七拉小六,小六也不理他,他又怕她腿痛,不敢用力。

  十七沉默了,小六也覺得委屈,小聲抱怨:“這麼點事,你都不肯讓著我。”

  十七道:“不是小事。”

  小六撇著嘴,哼了一聲,這都不算小事,那什麼算小事?

  十七思索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從小到大,我一直是天之驕子。有女子練十年舞,只為讓我看她一眼。有名士不遠萬里去青丘,一住七年,只為能和我下一盤棋。有人不惜萬金求我一幅畫,也有人叫我一字之師。我曾覺得那就是我。那人拘禁我之後,折磨了我兩年,日日辱罵我,說我什麼都不是。我不屑於去反駁,一直沉默地忍受他的折磨。他氣急之下,說他可以證明給我看。他帶我去了我曾去過的地方,每個白日,他把衣衫襤褸,腿不能行、口不能言、渾身惡臭的我放在鬧市中,人來人往,可真如他所說,沒有一個人願意看我。很多次,我看到熟識的人,用力爬過去,企圖接近他們,他們或者扔點錢給我後立即憎惡地躲開,或者叫下人打走我。他大笑著問:‘看見了嗎,這就是你!’整整一年,他帶我走了很多地方,沒有一個人願意接近我,我真正明白,剝除了那些華麗的外衣,我的確什麼都不是。他知道我已經被徹底摧毀,把我扔進了河裡,他沒有殺我,因為他知道我已經死了。我不知道漂浮了多久,有意識時,我在灌木叢裡。我知道自己會就這樣爛死,我只是想在死前曬一次太陽,我掙扎著往陽光下爬。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知道再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也不想再醒來。但是,老天讓你出現了……”

  小六早忘記了生氣,慢慢地轉過身子,靠在十七的肩頭,靜靜地聆聽,十七的額頭貼著小六的頭髮。“我睜不開眼睛,看不到你,我只能感受一切。你怕我害怕,告訴我你的名字;你怕我尷尬,和我講笑話。你輕輕地為我擦去汗,你把我抱在懷裡,為我洗三年沒有洗過的頭髮。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有多麼恐怖醜陋,你卻如同對待一件珍寶,細膩地呵護。三年的折磨和羞辱,我自己都沒有辦法面對自己的身體,甚至都不敢走出屋子。可那天我洗澡時,你看到我的身體,臉燒得通紅。那一瞬我才覺得真正活了過來,在你眼中,我仍是一個……男人,能讓你心……”

  小六大叫:“不許說!”

  十七眼角有淚滲出,印在小六的發上,喉嚨裡卻發出低沉的笑聲,“你抱我出浴桶時,根本不敢看我。把我放在榻上,話都沒說完整就落荒而逃。你說我怎麼可能把你當男人?”

  小六捶他的胸膛吧,低聲嘟囔:“你個奸猾的!我一直以為你最老實!我被騙了!”

  十七說:“那一日,我穿好衣服,推開屋門,走到了太陽下,看著久違的藍天白雲。在別人眼裡只是不值一提的舉動,可對於我而言,卻是一次鳳凰浴火,涅槃重生。小六,那時我就決定了,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小六低聲說:“鳳凰涅槃,是昔日一切都化為灰燼,隨風消散,你卻無法擺脫你是涂山璟的過去。”

  “我的父親在我出生後不久就去世了。我有個雙胞胎大哥叫涂山篌,他自小和我不一樣,他喜歡養猛禽惡獸,十分飛揚跳脫。我喜歡琴棋書畫,更文雅溫和,不過我們都很善於做生意,雖然手段方式不同,也只是各有千秋,不分勝負。因為是雙胞胎,我和大哥一起學習、一起做事,免不了被人拿來比較,其實大哥並不比我差,也許我琴棋書畫比他強,可他的靈力修為比我高,任何招式一學就會,但母親一直對他很淡漠,不管他做什麼都是錯。因為母親的態度,周圍人自然也都喜歡讚美我,貶損他。大哥十分努力,幾乎拼命般地勤奮用功,想得到母親的讚許,但母親對他只有不屑,甚至可以說自小到大,母親一直在用各種方式打擊羞辱他,我卻不管做什麼,都能得到母親的讚許。我們長大後,在母親的扶持下,整個家族的權勢幾乎都在我手中,母親為我挑選了防風氏的小姐為妻,卻把一個婢女只指給了大哥為妻,我為大哥鳴不平,大哥卻像以前一樣,為了討好母親,毫不猶豫地娶了他根本不喜歡的婢女,但母親依舊對他很冷漠。母親病危時,大哥服侍她吃藥,母親把藥碗砸到大哥臉上,讓他滾,說看到他就噁心。大哥終於忍不住他哭著問母親為什麼那麼偏心,母親辱罵他,說因為你就是不如你弟弟,你心思污穢、性情卑劣,連你弟弟的一個腳趾頭也比不上。沒多久,母親去世了。我很悲痛,可我覺得大哥更痛苦,他不僅僅是因為失去而痛,還因為一生一世再無法得到母親的認可。母親去世後,大哥開始酗酒,不管誰勸,他都會說世上有個涂山璟已經足夠,不需要卑賤沒用的涂山篌,奶奶不想他毀掉,無奈下才告訴我們大哥並不是母親的親生兒子,他是父親和母親的貼身婢女的孩子,那婢女生下大哥後就自盡了,因為大哥和我只相差八天出生,所以奶奶做主,對外宣布母親生下了雙胞胎。大哥知道這個消息後,不再酗酒頹廢,開始振作,我因為對他心懷愧疚,對他很謙讓,奶奶很欣慰,常常誇讚我仁厚,叮囑大哥要多幫我。母親去世後的第四年,奶奶打算為我舉行婚禮,說等我成婚後,就對天下宣布我是涂山氏的族長。有一日,大哥突然來找我,說有要事相談,我沒有疑心,跟著他離開。等我醒來時,已經在一個封閉的地牢裡,靈力被封,四肢被龍骨鏈子捆縛住。”

  十七一口氣講述到這裡,那些殘酷痛苦的折磨、無休無止的羞辱,好似又回到了眼前,在黑暗中襲來,他的身子不自覺地緊繃。小六忙一下下撫著他的心口,輕聲地說道:“這裡不是那個地牢,我在這裡,十七,我在這裡。”

  十七的頭埋在小六的頭髮裡,半晌後才平靜下來,“被折磨羞辱時,我也曾想過如果我能逃出去活下來,必要他痛不欲生。可如果真是那樣,縱然我活了下來,我也死了,不再是一個完整呢的人,只是一個被屈辱和仇恨折磨的可憐人。幸運的救了我。不管我再殘破醜陋,你都視若珍寶,小心翼翼地照顧,不管我身上有多少恐怖的傷痕,你都會因為我……羞澀臉紅……”這一次小六沒有阻止十七,而是靜靜地傾聽。

  “小六,我看到你,心裡沒有仇恨,只有感激。感激老天讓我仍然活著,並且讓我身體健全。我的眼睛仍然能看,能看到你耍賴扮傻;我的耳朵仍然能聽,能聽到你嘮嘮叨叨;我的雙手仍然靈巧,能幫你擦拭頭髮;我的雙腿仍舊有力,能背著你行走。小六,我不想報仇,只想做葉十七。”

  小六低低嗯了一聲。

  十七說:“我不想回去,大哥很能幹,行事比我果敢狠辣,其實比我更適合做涂山族長,只要他在,涂山氏會很好。只要沒有涂山璟,涂山篌就是最好的。可是,那天我跟你去了珠寶鋪子,涂山家的生意太多了,我根本不知道那鋪子是涂山家的,靜夜叫破了我的身份,整個鋪子的人都看到了我,大哥很快就會知道涂山璟還活著。我不想報仇,更不想做涂山璟,但大哥不會知道,不管我走到哪裡,他都會追著我,我怕他會傷害你和老木他們,所以我必須回去做涂山璟。只有我在,他清楚地知道目標在哪裡,才不會亂射箭。”

  小六嘆息,“你不傷他,他卻要傷你。為了自己的安危ie,應該殺了他,但殺了他,你會良心不安。看似他死了,實際上他痛苦的一瞬就解脫了,你卻要背負枷鎖過一輩子,其實是你吃虧了。這麼算下來,還是不能殺他。”

  十七歡喜地說:“我就知道你會支持我。靜夜他們都不能理解為什麼我不肯復仇。”

  小六無奈地說:“我和你不一樣,你是仁善,我是精明。”

  十七低聲說:“你是為我打算的精明。”

  小六哼哼了兩聲,沒有說話。

  十七的氣息有些紊亂,心跳也開始急促,小六知道他想說什麼,卻不好意思說。小六也不催,只是如貓一般,蜷在他肩頭,安靜地等著。

  “小六,我、我……我知道我有婚約在身,沒有資格和你說任何話……我也一直不敢想……可、可是……我會取消婚約,我一定會取消婚約!你等我二十年……不、不……十五年,十五年,你給涂山璟十五年,十五年後,涂山璟還你一個葉十七。”

  小六低聲問:“怎麼等?”

  “你、你不要讓別的男人……住進你心裡。”

  小六沉默。

  黑暗中,十七看不到小六的任何表情,緊張地忘記了呼吸。

  小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十七卻不知道她的笑聲是嘲笑他的荒謬請求,還是……

  小六說:“你啊,太不了解我了。我的心很冷,外面有堅硬的殼子,別說十五年,恐怕五十年都不會讓個男人跑進去。”

  十七忙到:“那你是答應了?我們擊掌為盟。”

  小六懶洋洋地抬起手,十七先摸索到她的手在哪裡,然後重重地和她的手掌擊打在一起,擊掌後,他沒有收回手,而是順手握住了小六的手,“小六,我、好開心。”他的聲音微微地顫著,顯然內心激盪。

  小六忍不住嘴角也翹了起來,“你說凡事說白了不過都是生意,看到你這樣子,我怎麼覺得我這筆生意虧了?”

  十七搖了搖小六的手,“我說越是看似重要的事情越像生意,不外乎利益,可唯情之一字,永不可用利益去衡量。父母子女之情,兄弟姊妹之情,朋友之情,男女之情,都是看似簡單,無處不在,卻又稀世難尋、萬金不換。”

  小六笑嘻嘻地說:“老聽人家說涂山璟非常會做生意,談生意時又風趣又犀利,我總不相信。你老是笨笨的樣子,說話也不利落,今夜我算是真正領教了。”

  十七輕聲地笑,他的笑聲就如他的人,溫柔、平和、純粹。

  小六說:“十七,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是生意人,可我在大事上一直算的很清楚,我是個心狠的人,對別人心狠,對自己更心狠。你明白嗎?”

  “我明白。”

  小六笑嗔:“誰知道你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

  十七說:“我知道你不會給自己希望,不會先信任,不會先投入,桑甜兒願意用虛情假意去賭一生,你卻即使是真心實意,如果對方不珍惜,你也會捨棄。我願意等,等到你願意時。”

  “如果我一輩子都不願意呢?”

  “那就等一輩子。只要你別消失,縱使這樣過一輩子,也是好的。”十七微笑起來,小六對自己的確心狠,可其實她對別人一直都很好,老木、桑甜兒、麻子、串子……她只是他們生命中的過客,可她成全了他麼每個人。

  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靜,這座大荒中赫赫有名的恐怖地牢本應該讓被囚禁者度日如年、痛不欲生。

  可小六和十七相依著說話,都不覺得時間流逝,十七很慶幸顓頊把他和小六關在了這裡,讓他有勇氣說出他的奢望,他甚至內心深處真的不想出去了,他願意就這樣相依著一輩子。

  獄卒的腳步聲響起時,十七隻覺得一切太短暫。

  獄卒恭敬地請他們出去,態度和送他們進來時截然不同,抬了竹架子來,點頭哈腰地想把小六抬到竹架子上。

  十七不肯讓他們碰小六,抱起了小六,跟在提燈的獄卒身後。

  走出地牢時,白日青天,陽光普照,小六眼睛刺痛,趕緊閉上了眼睛,小六聽到顓頊問十七,“你想我以什麼禮節款待你?葉十七還是……”

  十七回答的很乾脆,“葉十七。”

  顓頊說:“隨我來吧。”

  小六睜開了眼睛,他們正走在山腳下,舉目遠眺,是無邊無際的大海,一重又一重的浪潮洶涌而來,拍打在黑色的礁石上,碎裂成千重雪。

  小六忽然心有所動,覺得有人在叫她,她對十七說:“去海邊。”

  十七抱著小六走下石階,穿過樹林,來到海邊,站在了礁石上,顓頊並未阻止他們,只是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

  又一重海浪翻卷著從遠處涌動而來,青色的海潮越升越高,來勢洶涌,就在那青白相交的浪潮頂端,一道白影猶如驅策著浪花,飛馳而來。

  白影在浪花上站定,是一個白衣白髮、戴著面具的男子,他立在浪花中,就如站在朵朵白蓮中,纖塵不染、風姿卓越。

  侍衛們嘩啦一下全涌了過來,顓頊詫異地看著相柳,打趣道:“相柳,你就這麼想殺我?竟然敢追到五神山來?”

  相柳笑道:“此來到不是為王子殿下。”他看向小六,“被敲斷腿了?你幹了什麼,惹得高辛的軍隊雞飛狗跳?”

  小六這才想起相柳身上有蠱,她的腿被敲斷時,相柳應該有察覺。

  小六嘻嘻一笑,“就我這點本事能幹什麼呢?一場誤會而已。”

  相柳說:“腳下是大海。”

  小六明白了相柳的意思,只要她躍入大海,相柳就可以帶她離開。但是,這裡是五神山,高辛有很多善於馭水的神族將領,相柳一個人也許還能來去,再帶一個,只怕只有死路一條。況且,她走了,十七怎麼辦?

  小六笑道:“謝了,你的人情還是少欠點好。”小六對十七說:“回去。”

  十七躍下了礁石,走回岸上。

  相柳對小六的拒絕,只是哂然一笑,“別忘了,你還欠著我的債務,死人是沒法還債的。”

  小六大笑道:“放心,我一貫貪生怕死,一定等著你來討債。”

  相柳的視線從十七臉上掃過,落在顓頊身上,對顓頊頜首,說道:“告辭!”身影消失在浪花中。

  侍衛們想追擊,顓頊說:“不用白費功夫了,他能從海里來,自然能從海里走。以後加強山腳的巡視。”

  小六看著礁石上碎裂的浪花,有些茫然,相柳萬里而來,就是問她兩句話?

  顓頊走到雲輦旁,抬手邀請小六,“我們乘車上山。”

  十七抱著小六上了雲輦,沒過多久,雲輦停在五神山上最大的宮殿承恩宮,這座宮殿的華美精巧、風流旖旎在大荒內曾赫赫有名。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神農的王子因為見到此宮殿,還曾發動了一次戰爭攻打高辛。不過,這一世的俊帝即位後,不喜奢華、不喜宴飲,也不喜女色,整個後宮只有一位妃子,所以承恩宮十分冷清。

  顓頊笑對小六和十七說:“承恩宮到了。”

  小六好似睡著,頭靠在十七懷裡,緊閉著雙眼。十七對顓頊微微頜首,躍下雲輦,隨著顓頊進了宮殿。

  顓頊說:“這是華音殿,我來承恩宮時就住這裡,你們也暫時住這裡吧。昨日到五神山時,天色已黑,我還沒去拜見師父。今日散朝後,我就會去見師父,向他稟奏已經將你帶到。小六,你做好準備,陛下隨時有可能召見你。”

  小六睜開了眼睛:“給我藥!”

  顓頊笑道:“給你藥治腿可以,但即使腿好了,你最好也不要亂跑,如果撞見了阿念,可不會僅僅只斷兩條腿。”

  小六看著顓頊,欲言又止,一瞬後,嚷道:“我餓了。”

  顓頊命婢女端上飯菜,等小六和十七吃完飯,命婢女帶小六和十七洗漱換衣。

  十七抱著小六到了浴池旁,小六說:“婢女會照顧我,你也去洗漱吧,把地牢裡的晦氣都洗掉。”

  兩個婢女服侍小六沐浴、換好衣衫。

  十七早已洗漱完,換了乾淨衣衫,在外面等候,看到婢女抬著小六出來,忙快步走了過來。

  高辛一年四季都溫暖,服侍很輕薄,講究飄逸之美,喜穿木屐。此時,十七身著天青色的高辛衣衫,寬袍廣袖、輕衣緩帶、玉冠束髮、足踏木屐,行走間,步如行雲、衣袂翩飛,真正是明月為身,流水做姿。

  兩個婢女看的呆住,小六也是目不轉睛。十七有些赧然,微微垂下了眼眸,卻又好像很喜歡小六看他的樣子,迎著小六的目光,走到了小六面前。

  小六調笑道:“難怪有女子為求你一顧而不惜練舞十年,此番你回去,只怕也少不了女子求你一顧。”

  十七侷促不安,好似生怕小六誤會,急急地說:“我不會看的。”

  小六覺得心裡有些甜,可又不願被看出來,故作不耐地扭過了頭,“你看不看,和我有什麼關係?”

  有醫師來為小六治腿,十七在一旁幫忙。

  醫師先抹了藥膏,再用歸墟水眼中的水種植出的接骨木把小六的腿包裹住,小六覺得兩條小腿猶如浸潤在涼絲絲的水中,幾乎感覺不到疼痛。

  醫師對小六說:“盡量不要用腿,多靜養,慢則三月,快則一月就能長好。”

  小六笑著和醫師作揖道謝,有麻煩醫師幫十七看一下,醫師檢查過後,慷慨地給了十七一小瓶治療內傷的上好靈藥。

  醫師走後,小六對十七說:“雖然你身上的傷痕,再好的靈藥也除不掉了。”一般的傷,很難在神族的身體上留下疤痕,可涂山篌折磨十七時,每次施完酷刑,都會用特製的靈藥水潑十七,既能讓他保持清醒,痛苦加倍,又能讓那些恥辱的印記永遠烙印在他身上。小六當年就仔細思索過如何除掉那些可怕的傷痕,但是思索了一年,想遍天下靈藥,發現永不可能消除。

  小六盯著十七的腿,邊思量邊說:“但高辛宮廷裡頗有些好東西,也許能治好你的腿。只是要吃點苦頭。”十七右腿上的舊傷,因為身有靈力,走快時不會察覺有異,但走得慢時,就能看出來有些瘸。

  十七搖了下頭,“我不在意。”

  小六笑笑,不自禁地掩嘴打了個哈欠,十七說:“你睡吧。”

  小六抓著他的衣袖,“你也該休息一下,可我不想你離開。”

  “我靠著也能睡著。”十七坐到塌側,靠在屏風上。

  小六合上了雙目,手卻一直捏玩著十七的衣袖,十七端起一杯水,握在掌中,杯子中騰起白煙,縈繞著小六,小六的手慢慢地不動了。

  十七覺得,自從地牢出來,小六就一直在努力掩飾內心的緊張。十七推測和俊帝有關係,以小六的性子,不可能是因為俊帝的權勢,那隻能是因為俊帝這個人。

  十七輕輕握住了小六的手,低聲說:“不管怎麼樣,我都會陪著你。”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0 11:34 PM

第九章: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

夕陽西斜時,有宮人來請小六,說俊帝想見他。

看到小六的腿有傷,宮人命侍者抬了肩輿,十七把小六放在肩輿上。

侍者抬著小六,十七跟隨在旁,疾步走了一炷香的時間,來到俊帝日常處理朝事的朝暉殿。 侍者們把肩輿停在殿門外,宮人上前奏報。

等聽到內侍命他們進去,十七抱起了小六,殿門旁的侍者想阻攔十七,顓頊的聲音傳來,“讓他進來。”

十七抱著小六直走了進去,幽深的​​殿堂內,正前方放著一張沉香榻,榻上坐著一個白衣男子,容貌並不算老,約摸三十來歲,可烏髮中已經夾雜了不少白髮,難言的滄桑。

十七把小六輕輕地放下,叩拜行禮,“草民葉十七參見陛下。玟小六腿上有傷,不便行禮,請陛下恕罪。”

俊帝卻好似什麼都沒聽到,只是盯著小六。

在沒有進殿前,小六一直很緊張,反常地沉默著。 可此時,他反倒泰然自若,笑看著俊帝,任由俊帝打量。 半晌後,俊帝對十七抬了抬手,示意他起來。

俊帝問小六:“誰傷的你?”

小六笑瞅了一眼顓頊,沒有說話。 顓頊躬身回道:“是我,他一再抗命想要逃跑,我下令小施懲戒。”

俊帝深深盯了一眼顓頊,問小六:“你還沒用晚膳吧?”

“還沒。”

俊帝對一旁的侍者吩咐:“一起。”

“是。”侍者退出去,傳召晚膳。

就在朝暉殿的側殿用膳,屋子不大,幾人的食案放得很近。 俊帝坐了主位,顓頊在他左下方,小六坐在他的右下方,和顓頊相對,十七坐在小六下方,方便照應小六。

按照一般人的想像,一國之君的晚膳應該很複雜,可俊帝的晚膳卻十分簡單,簡單得就好似大荒內最普通的富貴之家。

俊帝吃的不多,也不飲酒,儀態端正,舉止完美。 顓頊和十七也是一食一飲、一舉一動莫不優雅到賞心悅目,咀嚼、飲酒、舉杯、擱碗,都沒有一點聲音,有著無懈可擊的風姿。

整個側殿內,只有小六不時地發出刺耳的聲音,小六大吃大喝,儀態粗俗,吃的起興,他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起肉,吃的滿嘴湯汁。

吃完後,小六的雙手在衣服上蹭,侍者跪在小六身側,雙手捧著蓮花形狀的玉盞,裡面是漂浮著花瓣的水。 小六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困惑地看著侍者手中的玉盞,突然他好像明白了,趕緊端過蓮花玉盞,咕咚咕咚地把淨手的水喝了,侍者驚駭地瞪大了眼睛,小六沖他笑,把玉盞塞回給他,“謝謝啊!”

幸虧這些侍者都是服侍俊帝的宮人,早養成了謹慎沉默地性子,驚異只是一瞬,立即恢復正常,當做什麼都沒看到,依舊恭敬地服侍著小六。 只是下次端上什麼東西前,一定會小聲地報上用途。

顓頊也不知道是被小六的聲音煩著了,還是吃飽了,他擱下筷子,一邊飲酒,一邊不時看一眼小六,俊帝卻自始至終沒有對小六的任何行為做出反應。

小六吃完了肉,還不肯放棄骨頭,如平時一般,用力吮吸著骨髓,發出滋滋的聲音,可平日里,大夥一邊說話一邊吃飯,都發出聲音,也不奇怪,此時在君王的殿內,侍者們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小六吮吸骨髓的聲音簡直像雷鳴一般。

侍者們僵硬地站著,連動都不敢動,心隨著小六的吮吸聲狂跳。 十七倒是鎮靜,面無表情,慢條斯理地用飯,顓頊卻厭惡地蹙眉。

俊帝終於看向了小六,小六也終於察覺到殿內的氣氛很詭異。 他含著骨頭,用眼珠子來回看了一圈,訕訕地把骨頭呸一口吐了出來,一個侍者眼明手快,用手接住了。

小六賠著笑,給俊帝作揖,“我是鄉下人,第一次吃這麼好吃的東西,也不懂規矩,陛下勿要責怪。”

俊帝凝視著小六,好一會兒後問:“你往日里都喜歡吃什麼?”

“我啊,什麼都喜歡吃,正菜最喜歡吃烤羊肉。”

“零食呢?”

“鴨脖子、雞爪子……”小六吞了口口水,“還有鵝掌。”

“都喜歡什麼味道?我讓御廚做給你,還來得及睡前聽著故事吃一些。”

小六沉默了,只是看著俊帝。

顓頊眼中疑雲頓起,手輕輕地顫著,酒水潑灑了一身,他都沒有察覺,只是盯著小六看。

小六忽而一笑,“什麼味道都成,鄉下人不挑。”

俊帝對身後的侍者吩咐:“每種味道都做一份。”

小六扭頭對十七說:“我吃飽了,想回去休息了。”

十七對俊帝行禮,俊帝道:“你送小六回去。”

十七抱起小六,走出了殿門。 顓頊不自禁地站起,盯著小六,知道小六的身影消失,他猛地轉身,急切地問俊帝:“師父,他是誰?”

俊帝問他:“你以為他是誰?”

“師父要我去把他帶回來時,曾說過也許他是故人之子,我本來也以為他是那五個造反的罪王的兒子,聽說中容的一個妃子善於用毒,還企圖毒害過師父,小六也恰好善於用毒。我以為……可、可師父,你剛才說他可以睡前邊聽故事邊吃零食,小夭、小夭……”顓頊又是緊張興奮,又是恐懼害怕,聲音顫抖得變了調,幾乎說不下去,“妹妹小時候就喜歡邊聽姑姑講故事,邊吃零食。為了晚上能吃零食,晚飯都不肯好好吃,姑姑訓斥她,她還頂嘴說爹爹就允許她吃零食。”

相比顓頊的失態,俊帝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我看不破他的幻形術,並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顓頊跪坐在俊帝面前,呆呆愣愣,半晌後,才說:“師父肯定也很懷疑吧?”

俊帝沒有說話,顓頊猛地跳了起來,向外衝去,“我去問她,我要問問她究竟是誰,為什麼不肯認我。”

“站住!”

俊帝冷漠的聲音讓顓頊停住了步子,顓頊不解地回頭,“難道師父不想知道嗎?小夭是您的女兒啊!”

俊帝的右手摸著左手小指上的白骨指環,緩慢地轉著圈,“他是誰,不是由我們判定,而是由他自己決定。”

顓頊不解,卻知道師父從不說廢話,他只能跪坐下,靜靜聆聽。

“這世間的傷害不僅僅會以惡之名,很多的傷害都是以愛之名。你想知道他是誰,我也想知道。但不要去迫問他,給他時間,讓他自己告訴我們。”

顓頊搖頭,“我不明白為什麼……”

俊帝站了起來,走出宮殿,“你會明白。”

顓頊呆呆地坐了良久,才站了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猶如喝醉了一般,走回了華音殿。

小六和十七背靠著廊柱,坐在龍鬚席上乘涼。 十七腿上放著一個水晶盤子,裡面放著山竹、荔枝、枇杷、龍眼……各色各樣的水果。 十七剝開一個龍眼,遞給小六,小六說:“不要。”

十七放進自己嘴裡,又剝開一個山竹,分了一半給小六,小六一瓣瓣吃著。

看到顓頊,十七禮貌地直起身子,頜首為禮,小六卻躺著沒動,只是大大咧咧地笑著揮揮手。

顓頊走了過去,坐在他們對面。

和小六相識以來的一幕幕走馬觀花般地在腦海裡回放。

他下令對她動用了酷刑,讓她的雙手骨肉分離,本算結下了大仇,可她以身護他,拼死相救。 他卻懷疑相救是為了施恩,只是一個陰謀的開始。

被九命相柳追殺時,裝白狐尾巴的玉香囊碎裂,可白狐尾巴沒有丟失,反而在他懷裡。

他被防風氏一箭洞穿胸口,他以利用之心叫了她來,甚至決定必要時,用箭洞穿她的胸口,以他傷染她傷,讓她也血流不止,誘迫塗山璟去找防風意映拿止血藥,他好派人趁機奪取。 可她毫不猶豫地趕去找塗山璟,為他盜取冰晶。

她給他下蠱,雖然她說只是疼痛,不會有其他危害,可他從沒有相信過。 她找各種藉口,遲遲不肯解除蠱,他認為她必有所圖謀,想用蠱要挾他。 她留言給塢呈蠱已解,縱使之後,很久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可他依舊不相信她真的解了蠱。

因為師父要見她,他以為她是罪王之子,接近他是想利用他的身份,挾恩作亂,他痛下毒手,她卻只是看著他笑,那笑中分明沒有責怪,反而是欣慰,竟然欣慰著他的冷酷。

還有那一次又一次的雪夜對飲……

一樁樁、一件件想來,一切早擺在他眼前,可他那一顆冷酷多疑的心,竟然視而不見。

顓頊看著小六的雙腿,裹著接骨木,又纏了一圈白緞,看上去十分笨拙。

顓頊的手伸向小六的腿,十七以為他又要傷害小六,出手如風,以指為劍,刺向他。 十七本以為會逼退顓頊,可沒想到顓頊根本沒有閃避,指風刺中他的手臂,鮮血流下。

顓頊的手搭在小六的腿上,輕聲問:“疼嗎?”

小六扭過了頭,閉著眼睛,“不疼。”

顓頊有千言萬語翻湧在胸腹間,擠得他好像就要炸裂,可是他不敢張口。 三百多年了,他已經不再是鳳凰樹下,推鞦韆的男孩。 父母雙亡、流落異鄉、寄人籬下,他戴著面具太久,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真心地喜悅,真心地悲傷。 他學會了用權謀操縱人心,卻忘記了該如何平實地接近人心;他學會了用各種手段達到目的,卻忘記了該如何真實地述說心意。

顓頊站了起來,對十七說:“好好照顧她。”

顓頊走出了殿門,在夜色中漫無目的地走著。 承恩宮里花木繁盛,奇花異木比比皆是,晚來風急,吹得花落如雪,清香陣陣,可這海之角的異鄉沒有火紅的鳳凰花,花開時絢爛如朝霞,花落時猶如烈焰飛舞。

十七看到小六一直閉著眼睛。 聽到顓頊的腳步聲遠去,小六的眼角有淚珠一顆顆滾落。

十七把小六攬進懷裡。

小六的臉埋在他肩頭,淚落如雨。

三百多年了,她已經不是鳳凰樹下,鞦韆架上的小姑娘。

她曾在深山里流浪,像野獸一樣茹毛飲血;她曾被關在籠子裡,猶如貓狗一般被飼養;她被人追殺過,她也殺了無數人。 她的生命就是謊言、鮮血、死亡,所有人都在欺騙,他不知道該相信誰,不知道該以何種身份站在眾人面前。

一直到深夜,小六和十七休息時,顓頊都沒有回來。

第二日清晨,小六起來時,顓頊已經離開。

傍晚時,顓頊回到華音殿。

小六依舊是老樣子,嬉皮笑臉,和顓頊揮手打招呼。

顓頊除了冷著臉,沒有一絲笑容,對小六很冷淡以外,別的都正常。

顓頊對十七說:“白日里如果悶,就讓婢女帶你去漪清園,園子裡有寬可划船的河,也有才沒腳麵的小溪,奇花異草、飛禽走獸都有,是個解悶的好去處。”

十七說:“好。”

顓頊說:“不要席地而坐。”

十七看了小六一眼,回道:“知道了。”

顓頊不再多言,回了自己的屋子,晚飯也是一個人在屋子裡吃的。

醫師說小六的腿最快一個月好,可實際上十來天,小六已經可以拄著拐杖慢慢地走了。

醫師非常驚訝於小六的康復速度,叮囑小六,“腿長好前,要多靜養,現在腿長好了,就要盡量多運動,慢慢地,就會正常行走了。”

小六很聽醫師的話,經常拄著拐杖走來走去。

俊帝並不經常召見小六,三四日才見一次,每次見面話也非常少,“可喜歡飲酒?”“喜歡什麼顏色?”“喜歡什麼花草?”“喜歡……”

可是在華音殿內,他的旨意無處不在,只要小六說過喜歡的,必定會出現。 有一次俊帝問小六“最喜歡什麼”,小六無恥地回答“最喜歡錢,最好每天能躺在錢山上打滾”。 第二日,小六起來時,就看到庭院內有一座錢山,不是珠寶,也不是玉石,就是實打實一枚枚的錢,堆積得像山一樣高。

看到這座閃亮閃亮的錢山,小六黑著臉。 已經十來日沒有露過笑意的顓頊大笑了出來,向來寡言少語的十七也忍不住笑了,對小六誠懇地說:“我還真沒見過這麼多錢。”

聽到顓頊的笑聲,小六扔掉拐杖,撲倒在錢山上,打了幾個滾。

十七笑問:“開心嗎?”

“硌得肉疼。”小六躺在錢山上,嘴硬地說,“不過我至少知道在錢山上打滾是什麼滋味了。”

顓頊和十七都笑。

婢女們進進出出,總要繞著錢山走。 小六和十七在院子里納涼時,不管往哪個角度看,都會看到無數的錢一閃一閃。

某個月光皎潔的夜晚,小六好不容易有一點雅興,想看看月亮,推開窗戶,只見一座錢山巍峨閃亮地佇立著。

在這座錢山面前,不管是美景,還是美人,都黯然失色。

小六實在受不了了,對侍者說:“把錢山移走。”

侍者恭敬地回道:“這是陛下的旨意,公子想要把錢山移走,要去求陛下准許。”

下一次,俊帝召見小六時,小六第一次主動和俊帝說了話:“我不喜歡錢山了。”

俊帝面無表情,微微地點了下頭,只有和他很熟悉親近的顓頊才能看出俊帝眼中閃過的笑意。

從那之後,每次俊帝問小六的喜好,小六再不敢胡說八道,盡量如實地回答。 要不然把不喜歡的東西天天放在眼前手邊,真的很遭罪。

小六的腿漸漸地好了,不再需要雙拐,拄著一根拐杖,稍微借點力就可以,甚至可以扔掉拐杖,慢慢地走一小段路。

小六是個關不住的性子,腿剛利落了一些,立即不滿足於只在華音殿內行走。

她喜歡太陽快落山時,拄著拐杖,在陽光下走,直到走出一身汗,她才會停下。

十七會慢慢地跟在她身旁。

小六繼續她的絮叨:“男人們都喜歡美人無汗,可實際上無汗的美人最好不要娶。生活總會充滿亂七八糟的事情,免不了氣悶心煩,不愉快全都堵在了身體裡。如果在明媚的陽光下,好好地快走一圈,美美地出上一通汗,那些堵在身體裡的不愉快就都隨著汗水發洩出來。身體通暢的女人才會心胸開闊,不會斤斤計較。就比如說我,我最近很心煩,可這麼走了一通,心情就好了很多。

十七瞅了小六一眼,微笑著不說話。

忽而間,有鳥鳴從空中傳來,一隻玄鳥俯衝而下,落在小六身旁,身子前傾,頭往下低,好像在給小六行禮,又好像邀請小六摸他的頭。

小六一步步後退,拐杖掉落,人走的歪歪扭扭。

十七想去扶她,俊帝和顓頊走過來,俊帝舉起手,一股巨大的力把十七阻攔住。 十七看出玄鳥並不想傷害小六,遂沒有反抗,靜靜地看著。 ”

玄鳥看小六不理它,困惑地歪歪腦袋,一步步地往前走,追著小六過去。

小六越退越快,它也越走越快。 小六跌倒在地上,玄鳥卻以為小六是和它玩,歡快地叫了一聲,收攏翅膀,躺在地上打滾。 打了幾個滾後,它又伸長脖子,探著腦袋,湊到小六身邊。

小六盯著它,不肯碰它。 玄鳥似乎傷心了,悲傷地嗚嗚著,把頭湊到小六手邊,一下下地拱著她,一副小六不安撫它,它就要沒完沒了的樣子。 小六終於無可奈何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頭。

玄鳥撲閃著翅膀,引頸高歌,洋溢的歡樂讓旁觀者都動容。

小六扶著玄鳥的身子,站了起來:“你這傢伙,怎麼吃得這麼肥?”說完,一抬頭才看見俊帝和顓頊。

小六乾笑,指著玄鳥說:“這只肥鳥和我很投緣,估計是個母的。”

俊帝說:“這只玄鳥是我為我的大女兒小夭選的坐騎,它還是顆蛋時,小夭就日日抱著它睡覺,它孵出來後,第一個見到的人也是小夭,小夭給他起名叫圓圓,天天問著幾時才能騎著圓圓飛到天空。我總是回答'等你們長大'圓圓早已長大,小夭卻至今未回來。”

小六作揖賠罪,“草民不知道這是王姬的坐騎,剛才多有冒犯,還請陛下恕罪。”

俊帝盯了小六一瞬,一言未發地和顓頊離開了。

小六看他們走遠了,扶著十七的胳膊坐到了石頭上。 玄鳥也湊了過來,小六拍開她,“別煩我,自己玩去。”

玄鳥圓圓委屈地在小六手邊蹭了蹭,展翅飛走了。

小六休息了一會兒,對十七笑道:“回去吧。”

十七把拐杖遞給她,陪著小六回到華音殿。

小六可以扔掉拐杖,慢慢地走了。

她喜歡從華音殿走到漪清園,卻從不進園子,只在園子外的樹蔭下休息一會兒,再從園子慢慢地走回華音殿。

一日,天氣十分炎熱,十七陪著小六走到漪清園,小六滿頭都是汗,臉頰也被曬得紅通通的。

坐在樹蔭下休息時,小六喝了口水,嘆道:“這時若有個冰鎮過的小玉瓜吃就好了。”

十七站了起來,“我看到婢女在冰里浸了一些瓜果,我去拿一個小玉瓜來。”

小六笑道:“隨口一說”而已,待會兒回去再吃吧。

“我來回不過一會兒,很快的。”十七飛快地走了。

小六把水壺放到一旁,等著吃小玉瓜。

小六想起了小時候,很喜歡玩水,天熱時常常泡在水里不肯出來。 娘為了哄著她出來,總會端著一盤小玉瓜,在岸上走來走去,邊走邊吃,表明你再不出來,娘可就全吃完了。 她會趕緊爬上岸,跑到娘身邊,張大嘴,等著娘餵她。

一群人走向園子,小六神思不屬,隨意掃了一眼,看並沒有自己認識的人,依舊不在意地坐著。

當中的一個美麗少女衝過來,怒氣沖沖地瞪著小六,“你,你,你怎麼在這裡?”

小六這才仔細地看少女,五官並不熟悉,可又似曾相識,再看她的衣著打扮,小夭知道了她是誰。

原來。 阿念的真容竟如此美麗,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小六微笑道:“我,我,我怎麼不能在這裡?”

阿念氣的腦袋疼,“這裡是我家!你個賤民,當然不能在這裡!來人,把他抓起來!”

海棠和另一個侍女各拽著小六的一條胳膊,把小六提溜了起來。

阿念也不去遊園子了,急匆匆地返回。

小六被兩個侍女抓著,她懶得使力,索性由著她們把她架著走。

進了阿念居住的含章殿,阿念擺出一副官員提審犯人的樣子,喝問小六:“說,你知不知錯?”

小六不驚不懼,笑嘻嘻地打量四周。

海棠對小六也有很多惱恨,看小六道現在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一腳踹在小六的膝關節上,小六向前撲倒,跪在阿念面前。

阿念居高臨下地看著小六,“哼,你也終於​​落在我手裡了!顓頊哥哥說你救過他一命,那麼我就不要你的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當日……當日……我……我一定要報仇雪恨!”阿念想起小六當日在她背上亂摸,眼淚又湧到了眼眶裡,顓頊幾次問她,她都沒好意思告訴顓頊,返回五神山後,阿念才委屈地對娘哭訴了一遍,可娘……只會摟著她,拍她的背。

阿念大叫:“把他的手抬起來。”

兩個侍女抓起了小六的手,阿念看著小六的手,琢磨該使用什麼刑罰,可阿念自小被呵護得太周到,壓根沒見過真正惡毒的酷刑,她所知道的刑罰最嚴重的也就是杖斃。 因為顓頊,不能打死小六,阿念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說:“打他的手!”

海棠拿了一根用萬年烏木做的棍子過來,狠狠地抽下。

小六唇邊掛著一絲笑,還故意出言挑釁:“你的背又軟又香,就算打斷了手,摸一摸都是值得的。自從上次摸過後,我一直朝思暮想… …”

阿念氣的身子簌簌直顫,面色青白,眼淚直往下掉。

高辛民風保守,最重禮儀,俊帝登基後,民風有所放開,禮儀也不再那麼嚴格,可王姬的身體……侍女驚駭得呆住,海棠不敢再讓小六胡說八道,命令一個做粗活的婢女脫下繡鞋,塞到小六嘴裡,“讓你這張臭嘴再胡說!”

海棠對阿念說:“王姬,這個混賬東西和您有仇,自然要胡說八道來氣您,毀您聲譽,您若當真,可就中了他的詭計了。”

幾個侍女都聽出了海棠的警告,可不相信小六的靈力這麼低微,能有機會靠近靈力不弱的王姬,忙紛紛勸阿念,一個嘴快的婢女說:“顓頊王子是軒轅的王子,可不是我們高辛的王子,不過是寄居在此,仰仗陛下而活,王姬何必看重他的想法?想殺就殺了,回頭和陛下說明,陛下定不會責怪。”

阿念氣恨已極,下令:“打!先打手,再打嘴,打死了,我負責!”

兩個侍女拿著棍子劈裡啪啦地打了起來。

小六笑不出來了,心神全放在婢女剛才的話上。 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實際透露的信息很多。 顓頊小小年紀被黃帝送到高辛,都說他是質子,黃帝以此向俊帝承諾,不會進攻高辛。 兩百多年來,他從沒有回過軒轅,在眾人眼中,看上去有軒轅王子的名頭,可實際不過是寄人籬下的棄子。

十七拿著冰鎮小玉瓜匆匆返回,卻沒有看到小六。 他循著蹤跡找了過來,被殿外的侍衛攔住。

十七聽到殿內傳來杖擊的聲音,不顧攔阻,想強行往裡衝,卻惹來了更多的侍衛,將他團團圍住。

因為阿念是俊帝唯一的子女,侍衛們都不敢輕視,立即派人去稟告俊帝。 阿念的母親,靜安王妃的宮殿距離含章殿不遠,貼身侍女驚慌地給她比畫,說有人襲擊王姬的宮殿,靜安王妃忙趕了過來。

她急匆匆地走進殿門,看阿念雖然臉色難看,卻衣衫整潔,顯然沒有受傷。

阿念看到母親,立即擠出了笑臉,一邊打手勢,一邊問:“娘,你怎麼來了?”

小六一直低著頭,任憑侍女抽打,此時聽到阿念的叫聲,她身子輕輕地顫了一下,想抬頭看,卻又不敢看。 這個女人雖不是王后,卻是俊帝唯一的女人,整個天下幾乎沒有人見過她,都只是傳聞俊帝藏嬌,得她一人足矣。

沒有聽到王妃的說話聲,只聽到阿念下令:“住手!”

小六慢慢地抬起了頭,看清楚王妃容貌的剎那,心膽俱裂,嘶聲吶喊:“娘、娘……”她嘴裡塞著繡鞋,發著含糊的聲​​音,雙手拼命向前伸去,瘋狂地掙扎著,想要掙脫侍女的手,抓住那一襲青衫、亭亭玉立著的少婦。

小六雙手血肉模糊,少婦駭然,向後退去。 阿念趕緊摟住母親,大叫道:“快拉住這個賤民!”

侍女們怕小六傷到王妃,把小六恨恨地按倒,手腳齊用,牢牢地壓制住她。 小六卻像瘋子一樣,力氣大的出奇,不管不顧地掙扎,要去抓住王妃。

“娘,娘……”小六嘴裡在嗚咽,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

王妃像是看瘋狗一樣,驚懼地看著她,小六淚如雨落,向著王妃伸出手,只是想抓住娘,不讓她再離開,“娘、娘……不要拋棄我……”

她想問清楚,當年為什麼要拋棄我? 你明明答應了要來接我,卻一去不回,難道我做錯了什麼? 不管我做錯了什麼,你告訴我,我都改! 只要你不離開我! 難道我真是她們說的孽種,根本不該活著? 娘,你告訴我,為什麼不要我了?

俊帝和顓頊趕過來時,就看到小六滿身血污,被幾個婢女摁倒在地,她一邊用力掙扎,一邊仰著頭,盯著王妃,滿面是淚,伸著雙手,乞求著她不要離開,“娘,娘……”

俊帝的身子劇顫了一下,竟然有些站不穩。

顓頊的腦袋轟的一下炸開了,他瘋一般衝過去,推開了所有人,抱住小六,“小夭。小夭,她不是,她不是……姑姑!”

顓頊把她嘴裡的鞋子拔出去,捏的粉碎。 小六全身都在哆嗦,抖得如一片枯葉,“娘,她是娘,哥哥,我想問她,為什麼不要我了,是不是因為我不乖?我一定聽話,我會很乖很乖……”

顓頊的頭埋在小六的頸窩,淚一顆顆落下,“她不是姑姑,姑姑已經戰死了。她是靜安王妃,只是和姑姑長得像。”

小六身子抖如篩糠,發出如狼一般的哭嚎聲,“她說了要來接我,她說了要來接我,我等了她七十多年!她一直沒來,她不要我了!我不怪她,我只想問清楚為什麼……”

顓頊緊緊地抱著他,就如小時候,父親戰死、母親自儘後,無數個黑夜裡她緊緊地抱著他。

小六的哭聲漸漸地低了,身子依舊在輕顫,她能感受到哥哥的淚無聲地落在她的衣領內,他依舊和小時候一樣,不管多傷心,都不會讓任何人看見。 小六雙手顫著,慢慢地環住了顓頊的背,下死力地摟進了顓頊。

兩人都不說話,只是彼此抱著,相依相偎,相互支撐。

阿念震驚地看著,她低聲叫:“顓頊哥哥。”

顓頊卻好像化作了石雕,一動不動,頭埋在小六的脖頸上,什麼表情都看不到。

阿念叫:“父王,他、他們……”

父王卻好像一下子又老了百年,疲憊地對母親身旁的侍女吩咐:“先送王姬去王妃的殿內休息。”

侍女躬身行禮,半攙扶半強迫地護送王妃和阿念離開。

阿念茫然又恐懼,隱約中預感到她的世界要不一樣了,可又不明白為什麼,只能頻頻回頭看向顓頊。

殿內的人很快都離開了,只剩下靜靜站在一旁的俊帝和十七。

很久後,顓頊慢慢抬起了頭,凝視著小六,他的眼眸清亮,看不出絲毫淚意。

那一樁事又成了兩個人的秘密。 小六的心直跳,緊張地偏過頭,想迴避開顓頊的目光。

顓頊說:“你剛才已經叫過哥哥了,現在再抵賴已經沒用。”

小六想笑,沒有笑出來,嘴唇有些哆嗦,顓頊低聲叫:“小夭。”

太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小六有些茫然,更有些畏懼。

顓頊又叫:“小夭,我是顓頊,你的表哥,你要叫我哥哥。”

小六想起了他們幼時初見面的情形,那時娘和舅娘都活著,娘微笑著說:“小夭,你要聽哥哥的話”,舅娘笑意盈盈地說:“顓頊,你要讓著妹妹”,他們倆卻和烏雞眼一樣,恨恨地瞪著對方。 舅娘自盡了,娘戰死了……只剩下他們了。

小六小聲地說:“哥哥,我回來了。”

顓頊想笑,沒笑出來,嘴唇微微地顫著。

十七這才走上前,低聲道:“小六的手受傷了。”

顓頊忙叫:“藥,傷藥。”

俊帝的貼身侍從早命醫師準備好了傷藥,一直在外面靜候著,聽到顓頊叫,立即跑了進來,端盆子的、捧水壺的、拿手巾的、拿藥的,多而不亂,不一會兒,就給小六的手把藥上好了。

醫師對俊帝奏到:“只是外傷,沒傷到筋骨,過幾日就能好。”

俊帝輕頜了下首,侍從們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顓頊扶著小六站起,小六低著頭,不肯舉步。 顓頊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到俊帝面前,自己後退了幾步,和十七站在了屋簷下。

小六低垂著頭,看著自己的手,不說話。

俊帝先開了口:“你故意激阿念重則你,不就是想讓我出現嗎?我來了,你怎麼不說話了?”

小六故意激怒阿念,讓阿念重重責打她,的確是想讓俊帝來看到一切。 小六懷著一種微妙複雜的心思,想看看俊帝的反應,看他究竟會幫誰,甚至她都準備好了嘲笑戲弄一切。 可是,靜安王妃的出現打亂了她的計劃。

這個曾經讓小六一想起就傷心得吃不下飯的女人,小六曾想像了無數次她究竟哪裡比娘好,可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竟然長得那麼像娘,偏偏又穿了一襲青衣,猛然看去,完全就是娘。 那些隱秘的憤憤不平和傷心難過都消失不見了,甚至她覺得愧疚不安。

小六跪下,至親至今的字眼到了嘴邊,卻艱澀得怎麼都吐不出來。 她重重地磕了一下頭,又重重磕了一下頭,再重重磕了一下頭……

俊帝蹲下,扶住了她,小六咬著唇,依舊沒有辦法叫出來。

俊帝道:“這二百多年,肯定有很多人對你說了各種各樣的話,我原本也有很多話對你說。你失蹤後,我一直想著,找到你後,要和你說的話。剛開始,是想著給你講什麼故事哄你開心;後來,是想如何安慰開導你;再後來,是想聽你說話,想知道你變成了什麼樣子;再到後來,老是想起你小時候,一聲聲的喚爹爹;最後,我想,只要你活著,別的都無所謂,小夭……”俊帝抬手,空中出現了一個水靈凝結成的鷹,鷹朝著小六飛沖而來,突然又變成一隻大老虎,歡快地一蹦一跳。

這是小六小時候最喜歡的遊戲之一,每天快要散朝是,她都會坐在殿門的台階上,伸長脖子,眼巴巴地等著爹爹,等看到那個疲倦孤獨的白色身影時,她就會跳起來,飛沖下台階,大叫著爹爹,直直地撲進爹爹懷裡。 爹爹會大笑,一手抱起她,一手變幻出各種動物。

小六撲進了俊帝懷中,眼淚簌簌而落。

俊帝摟住了女兒,隔著三百年的光陰,她的歡笑變成了眼淚,但他的女兒終究是回來了,小六唔咽著說:“她們說你……你不要我了,你為什麼不去玉山接我?”

俊帝輕拍著她的背,“當年,我遲遲不去玉山接你,是因為你的五個叔叔起兵造反,鬧騰得正厲害。西邊打仗,宮裡暗殺刺殺毒殺層出不窮,我怕我一個人照顧不過來,讓你有個閃失,所以想著讓王母照看你,等我平息了五王的叛亂,再去接你。沒有想到你會私下玉山,早知如此,我寧可危險點也要把你帶在身邊。”

小六哽咽著問:“你是我爹嗎?”

俊帝抬起了小六的頭,直視著她的雙眼,斬釘截鐵地說:“我是你爹!縱使你不肯叫我爹,我也永遠是你爹!”

小六終於釋然,又是笑又是哭,忙叫:“爹爹……爹爹。”

俊帝笑了,扶著小六站起,把一方潔白的手帕遞給小六。 小六趕緊用帕子把眼淚擦乾淨,可眼眶酸脹,總想落淚,好似要把忍了上百年的眼淚都流乾淨,她只能努力忍著。

顓頊笑瞇瞇地走了過來,十七跟在他身後。

小六抱歉地看著十七,“我、我……”想解釋,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俊帝搖搖頭,道:“他是塗山狐狸家的人,心眼比你多,就算剛開始沒想到,後來也早猜到你的身份了。”

小六苦笑,也是,俊帝和顓頊都不是好脾氣的人,能讓他們一再忍讓,整個大荒也不過寥寥幾人。

十七對俊帝作揖行禮,俊帝問:“塗山璟?”

十七恭敬地回答:“正是晚輩。”

俊帝慢悠悠地說:“我記得你和防風小怪的女兒有婚約,是我記錯了嗎?”

十七額頭冒汗,僵硬地回道:“沒、有。”

“是你沒有婚約,還是我沒有記錯?”

“是、是陛下沒、沒記錯。”

小六看不下去了,低聲叫道:“爹!”

俊帝深深地盯了十七一眼,對小六說:“你娘以前居住的宮殿,我做了寢宮,你若想搬回去,讓宮人稍微收拾一下就成,我搬回以前住的宮殿。如果喜歡別的宮殿也成,反正這宮裡多的是空著的宮殿。”

“不了,我就住華音殿,正好可以和哥哥說說話。”

顓頊又高興又犯愁,瞟了一眼俊帝,說道:“我當然也想你和我住一起,可是你若恢復了女兒身,和我同住一殿,於禮不合。”

“我……”小六想說什麼,可話到了嘴邊,看著俊帝和顓頊,又吞了回去,以後再說吧。

俊帝說:“先住著吧,等昭告天下時,再搬也來得及。”

顓頊欣喜地對俊帝行禮:“謝謝師父。”

俊帝雖然很想多和小六相處,但知道小六需要時間,反正來日方長,她也不著急,藉口還有要緊事情處理,先一步離開了。

等俊帝走了,小六緊繃的身體才鬆懈了下來,她知道他是至親至近的人,也清楚記得小時候爹爹是多麼疼愛她,可是隔著上百年的光陰,她渴望親近他,卻又尷尬緊張,還有隱隱的畏懼。

顓頊帶小六和十七回華音殿。 十七一路都很沉默。

顓頊讓婢女先服侍小六洗漱換衣,等小六收拾完,晚飯已經準備好。

小六的手有傷,不方便拿筷子吃飯。 十七想餵她,剛伸出手,被顓頊搶了先,顓頊說:“這是我妹妹,還輪不到你獻殷勤。”

十七沉默地坐下,也沒生氣,只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

顓頊端了碗餵小六,竟然像模像樣,不像是第一次做,小六驚疑地問:“你幾時照顧過手受傷的病人?”

顓頊回道:“我曾匿名去軍隊里當過十年兵,在軍隊裡,可沒人伺候,受了傷,都是隊友們彼此照應。我餵過別人吃飯,別人也餵過我吃飯。 ”

小六說:“難怪你……你倒是做過的事情不少,難怪市井氣那麼重。”

顓頊說:“爺爺和師父都說要經歷一些,反正我也沒什麼正經事情,就多多經歷唄!”

吃完飯,漱完口,婢女端來淨手的水。 顓頊扑哧笑了出來,把淨水的手拿了過來,遞到小六嘴邊,作勢要灌她喝,“要不要喝了?不夠的話,把我的也讓給你。”

小六邊躲,邊哈哈大笑,十七也笑了起來,顓頊的手指虛點點小六,“你呀!真虧得師父能忍!”

隔了三百多年的漫長光陰,可也許因為血緣的奇妙,也許因為都把對方珍藏在心中,兩人之間沒有絲毫隔閡,依舊能毫不顧忌地開玩笑。

天色漸漸黑了,婢女點燃了廊下的宮燈。

三人靠著玉枕,坐在龍虛席上邊啜酒,邊說著話。

十七一直沉默,小六時不時看十七一眼。

顓頊放下酒樽,說要更衣,進去後卻遲遲未出來,顯然是給小六和十七一個單獨談話的時間。

小六知道即使十七已經猜到她的身份,可猜到和親眼證實是截然不同的,小六也明白十七並不希望她是俊帝的女兒,黃帝的外孫女,就如她也不希望他是四世家塗山氏的公子。 可是,人唯獨不能選擇的就是自己的出生。

小六對十七說:“你要有什麼話想問就問,有什麼話想說就說。”

十七低聲道:“其實,我知道不管你是誰,你都是你,可有些事情畢竟越來越複雜了。”

小六挑眉,睨著十七,“怎麼?你怕了?”

十七微微笑著,“我一直都怕,有了念想自然會生憂慮,有了喜愛自然會生恐懼,如果不怕倒不正常。”

暈黃燈光下的十七溫暖,清透、平和,小六的心也溫暖。 小六笑嗔:“聽不懂你說什麼。”

十七把玩著酒樽笑,“以後,我該叫你什麼名字?是麼時候能看到你的真容?”

“我的父親是俊帝,母親是黃帝的女兒軒轅王姬,我的大名是高辛玖瑤,因為額上有一朵桃花胎記,爹和娘也叫我小夭,取桃之夭夭、生機繁盛的意思。現在,你還是叫我小六吧!”

小六隻回答了十七的第一個問題,十七等了好一陣,她都沒有回答第二個問題。

顓頊走了出來,站在廊下說:“小夭,現在這個殿內只有我們三人,我想看你的真容。”

小六向後躺倒,頭搭在枕上,凝望著天空。 半晌後,她才說:“這些過去的事情我只講一遍,如果日後父王和外祖父問起來,哥哥你去告訴他們吧!”

顓頊坐到她身旁,“好!”

小六的聲音幽幽地響起,“在軒轅黃帝和神農蚩尤的大決戰中,娘戰死。娘在領兵出征前,把我寄養在玉山王母身邊,我想回家,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父王一直沒有來接我回家。那時的我很不懂事,因為王母不喜歡說話,從不笑,每天都嚴厲地督促我練功,我十分憎惡她。有一次父王派遣侍女去給我送禮物,我就藏在侍女的車子底下,隨著車子悄悄下了玉山。本來我是打算跟隨侍女回到五神山,嚇父王一大跳,我想親口問父王為什麼不接我回家,我還想讓他親口告訴我娘沒有死。在路上,兩個侍女竊竊私語,議論著我。她們說了很多娘和我的壞話,說我是孽種,嘲笑我不知好歹,竟然還鬧著要回五神山,說父王永不會接我回去,沒有殺死我已經是大發仁慈。那是我才知道我娘竟然自休於父王,她已不再是父王的妻子!”

小六的呼吸聲變得沉重,顓頊和十七都可以想像到,為了避長者諱,小六說出的話肯定只是侍女說過的一小部分,他們都難以想像當年幼小的小夭躲在車底下聽到這一切時,該是多麼的驚駭絕望!

小六說:“我我記不得當時是怎麼想的,傷心、失望、憤怒、不相信、恨我娘、恨父王……反正我腦袋暈沉沉的。趁著侍女休息時,我悄悄離開了。我也不知道想去哪裡,,只是覺得我不能再回五神山了。可那是我唯一的家,我不知道該去哪裡。我向著冀州的方向走去,因為聽說我娘就戰死在冀州,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麼,只是暈暈沉沉地走著。小時候的我大概長得還算可愛,一路上的人看到我都會給我吃的,他們給我什麼我就吃什麼。有個伯伯請我坐車,他說會帶我去冀州,我就坐了。他帶我去了他的山莊,一直對我很好,給我講故事,很耐心地逗我笑,那時我覺得,反正父王不要我了,我找他做我爹也是很好的。有一天,他對我動手動腳,還脫我衣服,我雖然不明白,可王母曾說過女孩子的衣服不能隨便脫,我不樂意,想推開他,他打了我,我失手殺了他。那時,我才……”小六抬起手比畫了一個人族八歲女孩的高度,“大概這麼高。原來一個人可以有那麼多血,我的衣服都被他的血浸透了。”

顓頊這才明白為什麼師父當年找不到小夭,小夭居然被個人族的土財主藏到了山中的莊子裡。

小六舉得身子發涼,卻不願動彈,只蜷了蜷身子,仍繼續講著過去的事。 十七把毯子打開,輕輕蓋在她身上。 他想坐回去,小六卻拽住了他的衣袖,十七坐在了她身畔。

“父王和外爺昭告天下尋找我,很多人開始四處找我,有的人抓我是為了去和兩位陛下換賞賜;有的人卻是想殺我,我親眼看到一個和我一般高矮的小女孩被殺死了;還有妖怪找我,是想吃了我,傳言說我一出生就用聖地湯谷的水洗澡,又在玉山住了七十多年,那是大荒靈氣最充盈的聖地,王母雖然嚴厲,卻很慷慨,蟠桃玉髓亂七八糟的寶貝是隨我吃,妖怪們說吃了我就能靈力大進。我不敢去冀州了,每天都在逃,可想抓我的人越來越多。有一次我躲在一群乞丐中,抓我的人把我們圈了起來,我害怕得要死,想著如果我能變個樣子,如果我滿臉都是麻子、眼睛歪一點、鼻子塌一點、額頭上沒有胎記,他們就不會認出我了。他們一個個查看孩子,查到我時,我以為肯定要死了,但是他們抬起我的頭,仔細看了我兩眼,就放我離開了。我不明白,但高興壞了,到了河邊洗手時,才發現自己的容貌變化了,竟然變得和我剛才想的一模一樣。經過一次次嘗試,我發現我不僅能變化容貌,還能變化性別,有了這個本事之後,我就很少遇到危險了。”

顓頊滿心的疑惑,卻沒有發問,只是聽著。

小六凝望著天空,繼續平靜地講述:“剛開始我好興奮啊,過幾天就換一個容貌,就這樣過了一年多,找我的人漸漸少了,我安全了。我用著各種臉,在大荒內流浪。有一天,我照鏡子時,突然發現我忘記了自己真實的容貌了,我拼命地回想,拼命地想變回去,卻怎麼看都不對。剛開始我還不緊張,因為我知道幻形術再變也不可能損壞真實容貌,我設法四處學習幻形術,這才發現世間竟然沒有一種幻形術是我這樣的。無論我怎麼嘗試,我都再找不回自己的臉了。”

小六閉上了眼睛,“那段日子真像是一場噩夢,我的臉幾乎隨時隨地都會變,比如我走在街上,迎面過來一個女子,眼睛生得很好看,我心裡剛動念,我的眼睛就會變成她那樣。我害怕想變回去,可上一雙眼睛也是我變的,我根本不能完全變回去。我每天都十分緊張,可越緊張越回想,晚上常常夢見各種面孔,以至於在夢中我也會變化。每天早上起來,我是一張嶄新的臉,晚上臨睡前又是一張嶄新的臉,第二天又是一張臉,晚上又是一張臉……我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每一張臉都是假的,我不敢照鏡子,不敢見人。有一次我躲在飯館的角落裡吃飯時,聽到一個小女孩叫外婆,突然想起了外婆臨死前的容貌,我的臉開始變化。有人看見了這一幕,他們尖叫,我衝出了飯館,再不敢看任何人。我跑啊跑啊,不停歇地跑,跑進了深山,我躲在山里,不見任何人,沒有鏡子,即使到河邊洗臉時,我也閉著眼睛,再不看自己,那麼不管自己的臉變成什麼樣,都和我沒關係,我可以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我仍然是我。”

顓頊和十七都面色沉重,他們都設想過小夭有過很不愉快的經歷,可怎麼想都想不到,小夭居然沒有了臉。 細細想去,兩個已經經歷過世間各種殘酷的人竟然都感到不寒而栗,世人都羨慕神族有靈力能隨意變幻,可原來當失去了“真實的自己”一切只會是最恐怖的噩夢。

“我像野獸一般生活著,拜王母的嚴格督促所賜,我的修為還是不錯的,一般的兇禽猛獸都不是我的對手,在山里生活也算自在,可沒有人和我說話,我真的很寂寞,但我也不敢出去,我只能自己和自己說話,後來,我和一隻還未修成人形的蛇妖說話,可它不搭理我,我為了留下它,偷了它的蛋,逗得它整天追殺我,我就邊跑邊和它說話。蛇妖雖然聽得懂我說話,但是它不會說話啊,我就替它說,自己一問一答,我話多的毛病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就這樣一日日,又一年年,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山中日月沒有長短,後來我才知道已經二十多年了。”

顓頊緊緊地握住了小夭的手,好似想給那個孤獨恐懼的女孩一點陪伴,他聲音嘶啞地問:“你的容貌如何固定下來的?”

“有一天,我碰到一個男人,他 ​​很坦率地告訴我他是妖怪,受了重傷,在尋一些療傷的藥草,他和我說話,我就也和他說話。剛開始我戒心很重,都是坐的遠遠地和他說話,說幾句就跑了。但過了很久,我故意試探了他好幾次,他都沒有流露出任何企圖,我就和他說得多了一點。他不怕我的臉變來變去,他甚至也變,我變他也變,我們比賽誰變化出的臉多,比著比著,相對看著哈哈大笑。在他面前,我覺得自己不是怪物,也不可怕。漸漸地,我相信了他。一個晚上,他捉住了我,想帶我走,那個一直想殺我的蛇妖生氣了,出來阻攔他,被他殺了。他帶著我去了更南方的地方,哪裡的山又高又險,在一個隱秘的洞窟裡,有他的巢穴,他造了一個籠子,把我關起來。他說他是九尾狐妖,百年前被我母親的……朋友斬斷了一條尾巴,元氣大傷,修為大退。我體質特異,再好好飼養幾十年,就是最好的靈藥。”

顓頊的臉色變了,掏出貼身戴著的玉香囊,拽出一截毛茸茸的白色狐狸尾巴,“是他的嗎?”

小六點點頭,顓頊想毀掉白狐狸尾巴,小六一把奪了過去,一邊在手腕上繞著玩,一邊說:“死狐狸十分恨我娘,不僅僅是因為我娘……朋友傷了他,還因為我娘殺了我的九舅舅。他和九舅舅是至交好友,每次他一想起九舅舅,就會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娘,可娘已經死了,他只能折磨我。我被他飼養了三十年,折磨了三十年。一個晚上,他說再過兩天的月圓之夜就可以吃我了,他唱著悲傷的歌謠喝醉了,籠子沒完全鎖好,我又已經研究了三十年如何逃跑,已會開鎖,我從籠子裡跑出來,悄悄地給他酒裡下了藥,然後又溜回籠子裡,把自己鎖好。他沒有發現任何異樣,第二日我怕他不喝酒,故意在他面前提起九舅舅,他打了我一頓,又開始喝酒,那是我從他餵給我的各種各樣的古怪東西中一點點收集材料,花費了十幾年才配製成的毒藥。他倒在地上,變回了狐狸原形。我從籠子裡鑽出去,他睜著眼睛,看著我,我拿起刀開始一根根地剁他的尾巴,每根尾巴剁完,還拿給他看。他的狐狸嘴邊全是血,眼中卻是終於解脫的釋然,他閉上了眼睛。我點了把火,把整個洞窟都燒掉了。”

小六拿起狐狸尾巴,在眼前晃悠,“三十年,他把我關在籠子裡,辱罵折磨我,還把我在玉山辛苦修煉的靈力全部散去,讓我幾成廢人,可是他也教會了我很多東西。那座山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他不發瘋時,給我講幻形術,他明白我的恐懼,送了我稀世難求的寶物,一面用狌狌精魂鑄造的鏡子,可以記憶過往的事情。他讓我用鏡子記錄下自己的容貌,這樣即使第二日有了偏差,也可以看著鏡子變回去,慢慢地,我學會了固定住自己的容貌。他偶爾帶我出去時,會教我如何辨認植物,講述他曾殺過的各種妖怪,告訴我各種妖怪的弱點。最終,我殺了他,他的八條尾巴被我一一斬斷,和他的恩怨已經一筆勾銷。我早就不恨他了,這條尾巴就留著吧!”

小六把狐狸尾巴遞給顓頊,“九尾狐可是和鳳凰一樣珍稀的神獸,我隨意變幻,這條九尾狐的尾巴對我沒用,你留著,日後煉製一下,就能助你變幻,識破障術。”

顓頊憎惡地扔到地上,“我不要。”

小六想顓頊正在氣頭上,等將來他氣消了再說吧! 她對十七指指地上,十七撿起狐尾,收了起來。 小六對十七說:“那夜在客棧裡,你說讓你看一眼我的真容,我拒絕了,並不是因為我打算拋下你,方便徹底消失,而是我根本沒有辦法給你看。那隻狐尾人偶嘲笑得很對,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她自然無法變幻了。”

顓頊惱怒下,連有九尾神狐血脈的十七也帶著厭惡上了,沒好氣地說:“都說九尾狐最善於變幻,你說說小夭這究竟是什麼毛病,哪裡有幻形術恢復不了真容的?”
十七心裡想,只怕小夭小時候的容貌就是假的,如果她從一出生就是假的容貌,俊帝或者軒轅王姬必定用了大神通,或者藉助某件神器,才能讓完全沒有靈氣的嬰兒有假容貌,還不被任何人識破,可是為什麼呢? 異常舉動背後必定有秘密,他們應該是想保護小夭。 十七慢慢地說:“我也不知道,應該去問俊帝陛下,也許他知道。”

顓頊鬱悶地對小六說:“我看不到你長什麼樣,總覺得你還是藏在一個殼子裡,讓我害怕打開殼子後,你又跑掉了。”

小六逗他玩,“你想要我長什麼模樣?我變給你啊,你想要什麼樣的妹妹就有什麼樣的妹妹。”

顓頊簡直氣絕,舉起拳頭,“你是不是又想打架了?”

小六擺手,“我現在可打不過你。”小六得意地笑著,對十七說:“他小時候打架打不過我的。”

顓頊想起她的一身修為被強行廢掉,不僅僅要承受散功時的噬骨劇痛,以後也不可能再修煉出高深的靈力,只覺剛才聽小夭講述時被強壓下的傷慟憤怒全湧了出來,再裝不了正常,他猛地站起來,匆匆走向自己的屋子,“我休息了。”

小六看著他的背影,喃喃說:“都過去了,都已經過去了。”

小六站了起來,對十七說:“我也去休息了。”

十七對小六說:“別擔心,會找回你真實的容貌。”

小六笑了笑,他們都想知道她長什麼模樣,可其實這世上,最想知道她長什麼模樣的人是她自己。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0 11:42 PM

第十章:惆悵有誰知

阿念來華音殿找顓頊時,顓頊不在。

阿念看到了正用歸墟水眼裡的水泡手的小六,阿念衝上來就掀翻了盆子。

小六往後一靠,兩條腿搭在案上,毫不在意地看著阿念,笑得吊兒郎當。

阿念盯著他,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想看出這個死無賴有什麼好。 昨夜,她去找父王告狀,把小六的惡形惡狀仔細說了一番,父王卻說小六沒有想過傷害她,讓她不要再找小六的麻煩。 她委屈不過,把小六亂摸她的事情抽抽噎噎地告訴了父王,本以為父王會大怒,沒想到父王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好似有一絲古怪的笑意,父王安慰她,“等過一段日子,父王會宣布一件事情,你就不會介意了。”

阿念從父王的宮殿裡出來時,滿腦子都是父王的話,過一段日子就不介意了,一個女人怎麼才不會介意一個男人摸了她? 那自然是……那個男人變成了她的夫君。

阿念覺得自己要瘋了! 告訴自己不可能,絕不可能! 可是——那是父王,是壓根兒不在乎門第​​血統出身,大力提拔貧寒子弟和低賤妖族,一意孤行的俊帝。 父王自登基以來沒有立過王后,聽說當年幾乎和整個高辛朝堂對抗,沒有從尊貴的高辛四部中選擇王妃,反而把在小山村里做苦役的母親娶回宮,那麼現如今,也很有可能讓她嫁給一個微賤出身的平民。

阿念左思右想了一夜,急匆匆地來找顓頊,想讓哥哥幫她拿個主意,沒找到顓頊,卻看到了小六。

小六什麼時候住進了華音殿? 為什麼她什麼都不知道? 為什麼顓頊會允許小六和他住一個殿? 難道顓頊也知道父王想……是了是了! 顓頊哥哥向來很敬佩父王,很聽父王的話,如果父王想……顓頊哥哥肯定也支持了。

阿念盯著小六,臉上的表情變化莫測,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泫然欲泣。 小六歪頭打量著她,十分不解,這姑娘今天怎麼了?

小六對阿念揮揮手,“餵,你沒事吧?”

阿念雙手捏成拳頭,吼著說:“我很有事!”

小六盯著她的拳頭說:“你別動手,今日你要動手,我就還手了。”

阿念暴躁地在庭院內來回走,邊走邊思量對策,現在就打死小六? 可看看四周,侍從們就在附近,還有個古怪的男人隱匿在窗後。 以父王和顓頊哥哥的精明,在這宮裡,她是不可能有下毒手的機會了。

阿念一屁股坐在了小六的面前,惡狠狠地說:“我告訴你,我絕不會嫁給你!你如果娶了我,我會天天和你打架!讓你天天沒好日子過!遲早把你打死!”

小六滿頭霧水,“我也沒有想過娶你!”

阿念大喜,“真的?”

“當然!”

“我可是王姬!”

“就因為你是王姬,我才不要你!”

阿念有點繞不清楚小六的這句話,但只要小六說絕不娶她就行,阿念說:“那你努力表現得差一點,讓父王看不上你,最好討厭你。只要你好好表現,我就原諒你,以後再不找你麻煩。”

小六笑道:“好,我保證讓你父王不會把你嫁給我。”

“你發誓?”

小六毫不猶豫地舉起手,信誓旦旦地說:“我發誓,絕不讓俊帝陛下把王姬嫁給我,否則天打五雷轟!”

阿念徹底放心了,她看看四周,見沒有人接近她們,壓低了聲音對小六說:“過十幾日,就是小祝融舉行的秋賽,這個比賽每十年一次,通過比賽讓大荒內的年輕人有機會交流,也有選拔人才的意思。到時,大荒內的氏族都會到,父王這麼器重你,肯定會派你去看看,讓你多認識一些人。到時,我也去,我配合你,一定能讓父王對你失望。”

小六倒有些意外,阿念不愧是王族子弟,看似天真糊塗,可從小的耳濡目染讓她對大荒內的局勢很敏銳,清楚地知道各大氏族派去參加秋賽的子弟必定是家族的中堅力量,甚至會成為下一任的族長。 如果把這些人得罪了,那麼不管多麼有才華,將來都會舉步維艱,俊帝自然不會對這樣人委以重任。 暗中釜底抽薪的策略。

小六打量著阿念點點頭,“你很聰慧,只是欠缺一些磨難,有了磨難才有磨練,有了磨煉才能成器。”可阿念一不需要爭權奪勢,二不需要為生活掙扎,要成器幹什麼呢? 小六忍不住自嘲地笑。

阿念警惕地瞪著小六,“你不要喜歡我!”

小六立即說:“我不會喜歡你!”

阿念哼了一聲,“就這麼說定了。萬一父王不派你去,我也會幫你爭取,反正不要忘記你的誓言!”

十七一直站在窗下的陰影處,迴避著阿念,看阿念離開後,走過來,問小六:“你真要去小祝融的秋賽?”

小六點了下頭,“顓頊肯定會去,我想陪他去轉一圈,畢竟父王昭告天下我的身份後,很多事情會變得完全不一樣,趁著不自在,多玩玩吧!”

“你和顓頊的感情很深?”

小六道:“我沒有思考過感情深不深,反正小時候吵架、打架,高興了叫他一聲哥哥,不高興了就直接叫顓​​頊,一起玩、一起笑、一個鍋裡吃飯、一個被窩裡睡覺。看到他受傷,我會恨不得傷在自己身上,聽到他被人瞧不起,我會難受得忘了自己的難受。哥哥這些年很不容易,他父母早逝,後來是我娘撫養他,我娘戰死後,他就孤身一人,小小年紀就被他的王叔們逼到高辛,軒轅是他的戰士,卻沒有屬於他的力量。他在高辛看上去挺好,一切起居待遇猶如王子,但畢竟是流落異鄉,婢女也可以瞧不起他,認為他仰仗著俊帝的鼻息而活。我們分別了太久,他究竟經歷了什麼我完全不知道,現在我只是想多陪陪他。”

“你願意留在他們身邊嗎?”

“我願意和他們相聚,但我閒散慣了,並不想當什麼高辛的大王姬,課我父王、我外祖父,甚至顓頊的性子……連阿念那麼天真糊塗的人都明白,和他們這種人直接對抗是自討苦吃。”小六嘆口氣,“我不出現還好,現在我出現了,他們絕不會再允許我去當玟小六。我之前一直逃,不僅僅是因為有心結,不想對我們,還因為我知道,這拱門一旦進來,再出去就難如登天。”

十七凝視著小六,說道:“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縱然不願,也只能接受。”

十七微微而笑,笑容明淨溫暖,“心若如明月,諸般變化都如浮雲遮月,再紛擾灰暗,最終都會浮雲散,明月出。”

小六笑著指著自己的心,半真半假地說:“奈何妾心如墨染,若君心有明月,望君能常使明月向妾心。”

顓頊走了進來,“在說什麼?聽說阿念來過?她頭刁難你嗎?”

小六笑得很詭異,“沒有為難我,我們談得很好。”

顓頊抱歉地說:“師父已經寫信給爺爺、玉山王母,你也知道你身份很特殊,要等師父和爺爺商量好,最好也徵得王母的同意,才好昭告天下。所以師父和我商量後,決定還是先隱瞞你的身份。”

小六哀叫:“王母那老妖婆!還有臭鳥烈陽,傻子阿獙!烈陽會殺了我的!”

顓頊訓斥:“不許亂說!連爺爺都對王母客氣有禮!還有,阿獙已經修煉出人形,現在叫獙君,見了人家禮貌一些。”

小六想起了在玉山時的事,烈陽是一隻想鳳凰的瑯鳥妖,人形就像十來歲的童子,不愛化作人形,脾氣非常不好,每次她修煉偷懶時,他就會狠狠地啄她,追得她滿桃林亂逃。 阿獙是一隻獙獙①妖,還不能幻化人形,但十分聰明,性格很溫順,每次烈陽啄她時,阿獙都會救她。 這麼多年不見,阿獙竟然已有人形,烈陽不知道長高沒有。

那時年紀太小,不懂事,總覺得王母和烈陽好壞,可後來她憑藉自己的力量一次次躲過死亡活下來時,才明白他們的苦心。 流浪時,不是沒有想過回去,也許他們不會嫌棄她是變臉小怪物,可等有了勇氣決定回去時,卻被關進了籠子,被折磨辱罵了三十年後,一身靈力盡失,她知道自己再回不去了,只能繼續流浪。

小六問:“烈陽和獙君他們會來嗎?”

顓頊說:“如果王母告訴他們,他們肯定會立即趕來。”

小六嘆息,“隔著漫長的歲月,重逢讓人期待期待又害怕。”

顓頊彈了她腦門一下,“幾時酸不溜丟了?師父說晚上和我們一起用晚膳,你的事……我都告訴他了。”

晚上,俊帝來華音殿和小六,顓頊、十七一起用飯。

這一次,小六終於拿出正形,規規矩矩地開始吃飯。 可是,當年她就不是個守規矩的主兒,兩百多年過去,曾經學過的那點規矩禮儀早丟得一干二淨,姿勢十分彆扭。

十七在一旁照看著,時不時小聲提醒她一聲,顓頊卻袖手旁觀,笑瞇瞇地等著小六出醜。

小六不滿地說:“你和小時候一樣,仍然是個壞哥哥。”

顓頊眼中閃過黯然,面上笑容不變,“不欺負你欺負誰啊?”

俊帝笑看了一會兒,說道:“行了,你平時怎麼吃,現在就怎麼吃。”

小六甜甜一笑,“還是父王好。”腰立即垮了,袖子也直接挽了上去。

吃晚飯,俊帝對小六說:“今夜月色很好,陪我去走走。”

“嗯。”小六隨著俊帝出了華音殿,向著漪清園走去。

漪清園內有三多:多水、多奇花異草、多珍禽異獸。 據說,漪清園曾是上代俊帝最喜歡徘徊流連的地方。 小六記得小時候娘也常常帶她來這裡玩。 有時候一待大半天,娘看書,她一邊戲水,一邊和鳥獸打架。 承恩宮太大了,很多地方小六都沒有去過,就兩個地方最熟:一個是娘居住的梓馨殿,一個就是漪清園。

自從回到承恩宮,小六經常會走到漪清園外,卻一次也沒有進去過。 承恩宮早已換了女主人,小六害怕看到一切都變了,會讓她那些遙遠的記憶像是假的。

小六隨著俊帝在園子裡慢慢地走著,她的鼻子發酸,眼眶漸漸地有些濕潤,一切都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就好似昨天她剛在這裡玩過。

走過題著對聯的亭子,小六突然跑進去,蹲在柱子旁查看,在柱子裡面,刻著兩隻畫的歪歪扭扭的絲鷺,小六激動地指著,“爹爹,你看,我的畫還在!”

“還有這個,這個也在!”柱子上有三道划痕,這是當年小六貼著柱子站好,爹爹比著她的身高,用手指劃下。 小六還揚言,她會長啊長,一直長的比爹高,比爹舉著手還高,直到爹再也夠不著,劃不了。

亭子已經翻修了幾次,這些卻被精心保留了下來。

俊帝蹲到柱子旁,微笑地看著柱子上的圖畫,“這可是你的得意之作,你不是特意嚷著要爹永遠保留嗎?還說等學會女紅,要給爹繡個絲鷺的帕子。”

小六猛地伸手抱住了俊帝。 即使已經相認,可她依舊沒有回家的感覺,直到現在,她終於覺得她回家了。

小六的眼淚滾滾而落,俊帝輕拍著她的背,沒有勸慰,只是想讓她哭個夠,讓她把漂泊多年受的苦、受的委屈都哭出來。

小六哭啊哭,好似真要把三百年來都憋著的眼淚全流出來,哭到最後,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抽抽噎噎地說:“平時,我並不愛哭的。”

俊帝說:“不用不好意思,是我該羞愧,女兒的眼淚是父親的失職。”

小六的眼淚又要下來了,用手帕捂著臉,過了半晌,抬起頭,“我不掉眼淚了。”

小六拽著俊帝站起,她靠著柱子站好,“爹爹,再給我測一次身高。”

俊帝比著她的頭頂,用手指劃了一道刻痕,打趣道:“你長啊長,長了這麼久,還是沒長過爹,爹還是夠得著。”

小六笑著吐吐舌頭,退開幾步,打量著柱子上的刻痕,忽而黯然,“都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真實的身高,感覺一切都是假的。”幾時和顓頊講述時,小六也保持著雲淡風輕的不在乎,就好似她已經完全習慣於變形的外形,習慣於沒有臉,但此刻,她終於流露出了惶恐。

俊帝的手在她的額頭撫摸,漸漸地,小六的額頭中間露出了一個桃花形狀的胎記,俊帝說:“你外形的變幻並不是得了什麼古怪的病,而是你體內有一件稀世神器,叫駐顏花,它能令人留住任何想要的容顏。”

小六困惑地看著俊帝,“神器?不是怪病?是神器讓我容貌隨意變幻?為什麼我體內會封印著神器?”她的眼睛猛然一亮,“那取出神器,我就能露出真實的容貌!就不會再變來變去了!”

“是的。”

小六喜悅地說:“爹,你幫我取出來吧!我真的憎惡再變化了。我寧可自己是個醜八怪,也不想做個沒有臉的假美人。”

俊帝的手指點在桃花形狀的胎記上,桃花胎記浮現出緋紅的光芒,這時用兩個人的血封印,也必須要兩個人解開,“目前,我沒有辦法幫你取出。但爹和你保證,一定會幫你恢復真容該”

小六隨讓迫不及待地想恢復真容,可也知道能讓俊帝為難的事情必有原因,她反過來安慰俊帝,“沒有關係,反正都這麼多年了,再等等也沒什麼。”

俊帝凝視了一會兒小六額間的桃花胎記,眼中有隱隱的哀傷。 他展手撫過,把胎記隱去。

小六心中的大石落地,又和爹爹消泯了隔閡,整個人變得截然不同。

她嘰嘰喳喳,問著俊帝各種各樣的事情,到後來她甚至大著膽子說:“爹,我能不能不當高辛王姬啊?我不是說不當你女兒,我只是不想做王姬。”

“不行!”

“為什麼不行?”小六已經開始會氣鼓鼓地瞪俊帝了。

“因為你是我女兒,我是高辛俊帝。”

小六立即變了嘴臉,可憐兮兮地拉住俊帝的胳膊,搖來晃去,“可是做王姬好辛苦,吃飯要講究禮儀,出門要講究禮儀,最後連婚事都要成為政治犧牲品,我真的不想做王姬啊!”

俊帝說:“人必知禮而後恥,有禮儀,並不是壞事。至於婚事,你覺得我能把你犧牲給誰?”

小六張口結舌,“我也不知道你會把我犧牲給誰,反正,反正……”

俊帝看著小六,嚴肅地說:“我是俊帝,你是我女兒,你必須是高辛王姬,這是國之禮,明白嗎?”

小六低下了頭,嘟囔:“不明白能行嗎?”

俊帝的手撫著小六的頭,語氣透出悲傷,“我不是一般的父親,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一國百姓要操心,我不可能像別的父親一樣時時看顧著自己的女兒,守在女兒的身邊保護她。我能給女兒的保護,就是我的威儀,只有你是高辛的王姬,才能享有一國威儀,任何人在傷害你前,都必須考慮清楚能否承受帝王之怒,小夭,這時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所威儀能給予你的,不要拒絕,好嗎?”

小六覺得自己的眼淚又要掉下來了,趕緊深吸口氣,“爹我願意做王姬。”

俊帝微笑著說:“當王姬也不全是壞事,你至少可以仗勢欺人、蠻橫囂張,看重什麼就搶什麼。”

小六眨巴眼睛,“爹,你確定你在教導女兒?”

俊帝愉悅地笑了起來,眼角有細細的皺紋散開,卻無損他的魅力,“我那麼辛苦地做國君圖什麼呢?自己什麼都不能幹,一是沒時間,二是一旦隨便了,就有御史來罵你昏君。我要真是個無能的昏君,你反倒做不了什麼,正因為我什麼都不能做,你恰好什麼都可以做。誰叫我是個能君,權勢威儀都夠大,凡事鎮得住呢?”

小六隻覺得匪夷所思,可又忍不住想大笑,有爹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有個強橫的爹的感覺更是好得沒話說!

那一晚,小六和俊帝坐在亭子的石階上,一直說話。

小六覺得好像有很多很多話要告訴爹,她第一次獵殺老虎,她偷蛇妖蛋,她配製毒藥,她去逛妓館,她開醫館……山村里收留她的胖大娘教會她做飯,她被美麗的舞伎追求,撿她回去當醫師的老木,她撿回去的麻子,串子……簡直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人,她想說出來,讓爹知道。

她想讓爹明白,過去的二百多年,不僅僅是痛苦,還有很多很好玩很快樂的事情,她碰到的人也不都是壞人,還碰到了很多好人。 因為這些五顏六色的經歷,她甚至完全無法想像老老實實做王姬的生活,她覺得這本就是她應該過的生活,所以,爹不必難過。 更不必自責。

小六不記得後來講了什麼,只記得自己在邊說邊笑,說道後來,她累了,像小時候一樣,趴在爹的膝頭睡著了。

早上,小六像隻小貓般,躡著腳尖,慢悠悠地走出屋子,在庭院裡打了幾個轉,懶洋洋地依靠著花樹,瞇眼看著陽光,幸福地笑。

顓頊和十七坐在廊下在下棋,看到她和花樹人面嬌花兩相映的樣子,十七的心漏跳了幾下。 顓頊打趣小六,“你偷吃了魚嗎?”

小六手拉著花枝,“我昨天晚上和爹說了好多話。”

“就你話最多,卻說得好像你每天都沒說話一樣。”

小六撲過去,作勢要掐顓頊的脖子,“我告訴你,別以為我現在沒了靈力就好欺負,惹火了我,我讓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動。”

顓頊忙道:“好好好,我在下棋,你別弄亂我的棋子。”

小六低頭看棋盤,發現這個棋盤不是一般的棋盤,而是神族們用的棋盤,據說方寸棋盤就有四野征戰之意,小六說:“我也要玩。”

顓頊哄她,“我好不容易說動十七和我下棋,和他下完這盤就帶你玩。”

小六噘嘴,蹭到十七身邊:“我要下。”

十七果然把手邊的棋盒放到了小六手邊,小六示威地看了顓頊一眼,捏起一枚棋子,左看看、右看看,落在了一個地方,側頭問十七,“這裡好嗎?”

“很好!”卻是顓頊和十七異口同聲,只不過一個滿是嘲諷,一個溫暖平和。

顓頊站了起來,把小六推到他坐的地方,“反正你是成心不讓我和十七下棋,那你和他玩吧!”

小六拍手,“這才像個哥哥嘛!”

小六接著顓頊的棋往下走,照樣是悔棋、臭棋不斷。 十七卻很耐心,不管小六做什麼,他都好脾氣地說好。 可他也不是敷衍著小六亂下,而是真的在和小六對弈,該吃掉棋子的地方也不留情。 只不過吃完了,他會告訴小六如果前幾步她下在哪裡,他就不能吃掉她的棋子。

在顓頊看來,這就好像小孩在滿地打滾、胡攪蠻纏,大人既沒有打他一頓阻止他,也沒縱容他滿足他的要求,而是慢慢地講道理,一遍聽不進去,就講第二遍;兩遍聽不進去,就講第三遍;三遍聽不進去,就講第四遍……

小半個時辰後,顓頊在棋盤上建造的大好江山就被小六折騰得千瘡百孔。 小六不肯再落子,雙手在棋盤上胡亂幾抹,把棋子全打亂了,她宣布:“我贏了!”

顓頊搖頭嘆息,十七看著小六微笑,眼眸中透著纏綿不捨。

小六的心突突幾跳,安靜下來,沉默地看著十七。

十七說:“我要走了。”

小六把玩著棋子不語,十七說:“我一直不放心,但現在看到了,俊帝陛下和顓頊王子待你很好,你在這裡很開心,我必須回去處理自己的事了。”

小六說:“我明白。你什麼時候走?”

“待會兒我去和陛下辭行,我不想讓人知道塗山璟認識你,所以打算晚上離開,去別處略住兩天,再回青丘。”

小六說:“那你去和我爹辭行吧!”

顓頊起身,“我陪你一起去。”

小六坐在庭院裡等著,約摸半個時辰後,十七一個人回來了。

小六問:“我爹說什麼了嗎?”

“問了幾句家裡的事情,沒說什麼特別的話。”

小六道:“現在到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你想做什麼?”

“你想做什麼?”

“什麼都不做,就這麼曬著太陽,聞著花香,吃著零食。”

自從小六說過喜歡吃鴨脖子、雞爪子、鵝掌,華音殿內就隨時準備著。 十七拿來裝零食的大盒子,和小六並肩坐在廊下,對著滿庭繁花。

小六挑了個鴨脖子啃起來,“我爹說我的變幻是因為體內藏著一件神器,等他幫我把神器取出來,我就不會再變幻了。你說如果我是個醜八怪,怎麼辦?”

“你不是。”

“如果我是呢?”

“很好。”

“我是醜八怪,你竟然覺得很好?”

“形之美,人人可見,心之美,非眼能看到,我願意獨享。”

小六一下子有些臉熱心跳,十七現在是不開口則已,一開口總能讓她敗退,“我心墨黑墨黑的,哪里美了?”

“世間事,甲之砒霜,乙之熊掌,全憑個人所感,覺得美就美了。”

小六哈哈大笑,“就如王八對綠豆。”

十七凝視著她微笑,小六笑著笑著,輕嘆了口氣,“你一切小心。”

“我知道。”

“雖然你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由你母親引起,可他不該報復到你身上。你縱使憐憫他,想化解他的仇恨,但不要讓他再傷害到你。”

“不要擔心。”

“我擔心?我才不擔心呢,我只是覺得你比較笨,所以善意地提醒一下。”
十七笑著,說道:“顓頊不要的那條九尾狐的尾巴,我帶走了。等煉製好靈器,我再拿給你。”

小夭點點頭,如果說九尾狐是狐族的王,那麼塗山氏的族長就是狐王的王,這世間不可能再有比塗山璟更清楚如何利用九尾狐妖力的人了。

小六一邊吃零食,一邊和十七聊天。 想起什麼就說幾句什麼,想不起時,兩人就默默地坐著。

日影漸漸地西斜了,天漸漸地要黑了。

小六吃不動了,洗乾淨手,十七拿起帕子,小六伸手,十七卻沒有遞給小六,而是用帕子包住小六的手,慢慢地幫小六擦,早已經擦乾,他仍然沒有收回手,隔著帕子,用兩手握住了小六的手。

小六的心有些慌,低著頭。

十七低聲說:“十五年,不要讓別的男人住進你心裡。”

小六抬起頭,笑問:“那十五年後呢?十五年後我能讓別的男人進來嗎?”

十七的臉色有點變,雙手緊緊地握著小六的手。

小六輕輕地搖了搖手,柔聲說:“你安心去吧,十五你,我等你。”既然那絲牽念沒有辦法斬斷,那就給那絲牽念十五年吧,至於十五年後,那絲牽念是消失,還是織成了網,沒有人知道。

用完晚飯後,顓頊就親自護送十七離開了五神山。

顓頊回來時,小六躺在庭院中的沉香榻上看星星。

顓頊坐到榻旁,“在想什麼?”

“看星星。”

“不難過嗎?我以為你很喜歡他的陪伴。”

“我是很喜歡他的陪伴,可是我更知道這世上誰都不能陪誰一輩子。你我都是經歷過太多離別的人,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受過太多次了。心不想再承受那種痛,自然而然就變得很懂得自我保護,說好聽了叫理智,說難聽了就叫冷酷。顓頊,你有沒有這種感覺?擁有時,不管再歡喜,都好似一邊歡喜,一邊有另一個自己在空中俯瞰著自己,提醒著自己失去。因為這份清醒理智,縱使歡喜也帶著隱隱的傷感,而真失去時,因為早有準備,縱使難過也會平靜地接受。”

顓頊滑坐到塌下的龍虛席上,頭仰靠著榻頭,和小六頭挨著頭一起看著星星。

半晌後,他說:“我一直覺得世上只剩下我一個,現在你回來了,我不再覺得孤單。”

相比小六,顓頊才是真正的孤兒。 很小時,父親就戰死,母親自盡在父親的墓前,沒過幾年平靜日子,奶奶病死,一直照顧他的姑姑也戰死。 失去了親人的庇護的他,為了能活著,不得不離開故土,孤身一人來到高辛。

小六說:“對不起。”她是個很自私心狠的人,明知道顓頊在等她,明知道顓頊需要她,可是她因為心結,卻一逃再逃。

顓頊拍了拍小夭的手,什麼都沒說。 顓頊曾想像小夭應該是阿念那樣,生長在陽光與彩虹中,沒有見過陰暗和風雨,如四月的梔子花一般嬌美純潔。 如果小夭是那樣,他會盡力保護他,為她遮去陰暗和風雨,可現在的小夭完全不是他以為的那樣,但他沒有失望,反而覺得這就是他想要的小夭,甚至比所有想像更好。 縱然隔著漫長的光陰,他們之間依舊能完全地明白對方的心思,不管是美麗的,還是醜陋的,一個不怕表露,一個完全理解

“我有件事情想告訴你。”有的話,小六藏在心裡,怎麼都無法說出口,怕一旦出口就是錯,就是痛。 可不說,卻又像心頭養了只毒蟲,日日啃噬著她。 只有對顓頊,她才能毫無負擔地傾訴。

“你說啊!”顓頊不在意地說。

小六低聲說:“那個九尾狐妖說我不是父王的女兒,說娘是蕩婦,和蚩尤私通,說我是那個嗜血惡魔蚩尤的野種。”九尾狐妖常常辱罵娘親,剛開始她發怒生氣,堅決不相信,和九尾狐妖頂嘴對罵,可三十年,九尾狐妖說了一遍又一遍,她糊塗了。

顓頊猛地坐了起來,瞪著小夭,他這才真正明白她為什麼不回來。

小六神情木然,眼中卻滿是淒然恐懼,“九尾狐妖說蚩尤和娘是奸夫淫婦,我就是他們的野種,說娘狡詐狠毒,欺瞞了父王和天下人,如果父王知道真相,肯定會除掉我這個孽種……”、

“閉嘴!”顓頊用力握住了小六的手,“你連九尾狐妖的話都相信?蚩尤可是被姑姑殺死的,而且師父是多聰明的人,難道會不知道你是不是他的女兒?你捫心自問,師父對你如何?”

小六看著顓頊,眼中帶著迫切的求證,“我是父王的女兒?”

顓頊斬釘截鐵地說:“你肯定是師父的女兒!”

父王和哥哥都是絕頂聰明的人,有兩個聰明絕頂的人得判斷,小六終於釋然地笑了,“嗯,是我太傻了,我肯定是父王的女兒!

顓頊嘆了口氣,撫著小夭的頭說:“以後誰若再對你說亂七八糟的鬼話,你告訴我,我來幫你處理。”

小六點頭,“你知道嗎?漪清園的亭子翻修過多次了,可我畫的畫還在。”

顓頊說:“師父很好。當時,四個王叔聯手想除掉我,我想起爹爹在世時講過不少大伯和俊帝的事情,姑姑也曾和我提過,雖然她和俊帝不再是夫妻,但日後若有為難時,可寫信向俊帝請教。無奈下,我就給俊帝寫了信,他立即給我回了信,說五神山隨時歡迎我去。我來時很忐忑,可師父待我就像是他的親兒子,從如何修煉到如何處理國事,他全部教我。我做的好時,他會以我為傲;我做錯時,他會毫不不留情地責罵。有一次我被刺客傷到,他鼓勵我訓練只屬於自己的私人侍衛,你知道嗎?那些侍衛連他的話也不能聽,有一次他測試他們,故意下了和我相悖的命令,後來聽了他的話的人,他讓我全殺了,他說這些侍衛是我相託生命的人,必須只對我忠心。”

小六嘆道:“父王這麼好,你說為什麼我娘會自休於父王?我曾以為是父王做了什麼對不起娘的事情,可是你也看到了阿念的娘,阿念的大名叫高辛憶,小字阿念,又憶又念,可見父王對過往的回憶念念不忘,心中只有娘一人,可是為什麼娘不要父王了呢?很多時候,我真的很恨她!”

顓頊想起了自己的娘,嘆氣,“不知道!我們都沒辦法理解她們!有時候,我也恨我娘,她自盡時,抱著我哭,對我說請我原諒她。她生了我,卻又拋棄我,你說我怎麼去原諒她?”

小六說,“以後我若有了孩子,不管發生任何事情,我都不會離開他。”

顓頊說:“以後我娶女人,先問她,我死了,你活還是死?如果說要和我同生共死的,都不要!”

小六和顓頊看著彼此,相對大笑。

顓頊的下巴搭在榻上,臉依在小六手邊,“等我準備好了,我們一起回軒轅山。我想知道朝雲殿的鳳凰花是否還燦如朝霞,奶奶種的碧玉桑是否還碧綠如玉。”

小六撫著他的鬢角,“上朝雲殿的路是血腥之路。”

顓頊不以為然地笑道:“權謀之路本就是踏著鮮血和屍骨,我不僅想要回朝雲殿,還想要整個軒轅山。”他在人前永遠是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是彈琴下棋、釀酒打鐵的溫潤公子,讓所有人如沐春風可在小夭面前,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雄心和冷酷。

小六笑,“你去搶吧!”就如鳳凰注定要翱翔九天,顓頊天生就屬於權力,她從小就知道。

顓頊說:“現在朝堂內的臣子幾乎全是王叔的人,我曾試探地鮫人上書,奏請接顓頊王子回軒轅城,幾乎全朝堂反對,奏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如果我回去,必須要一個藉口,讓所有人無法反對,我大概要利用一下你了。”

小六笑嘻嘻地說:“請隨便利用!”

顓頊的額頭貼在小六的掌心,低聲說:“你回來了,真好!感覺不再是孤身作戰。”

“餵,我沒有說過要幫你,要和你並肩作戰吧?”

顓頊抬頭,一臉得意地盯著她,“你會不幫嗎?誰叫我是你哥哥呢!就算你本來打算不幫,我真遇到危險時,你還不是要乖乖地來幫我! ”

小六給了他一拳,“你無恥!人家哥哥都說要保護妹妹,你倒好,竟然眼巴巴地要我保護你。”

顓頊嘆氣,“沒辦法,自小打架就打不過你。”

“還好意思說?”

“小夭。”顓頊的笑意漸漸淡去,幾分嚴肅地說,“我知道你散漫慣了,但我更知道你不可能對我坐視不理。我一旦回到軒轅,所做必會波及你,要對付我的人必定也會算計到你,我又何必惺惺作態地說我的是不想把你捲進來呢?與其一邊嚷著不讓你捲進來,一邊讓你被盯上,還不如早早說清楚,你好歹有個防備。”

小六拍了拍顓頊的手,表示她都明白。

小六說:“顓頊,你還記得嗎?外婆臨終前抓著我們的手,嘆息說我們都是苦命孩子,讓我們以後一定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顧。”

“記得。”早刻在心上,怎麼可能忘記? 顓頊清楚地記得奶奶反復叮囑。 因為父母的慘逝,他已懂事,鄭重地向奶奶承諾一定會照顧保護妹妹,小夭卻還不解世事,只是迫於氣氛嚴肅,學著他說我會照顧保護哥哥。

“我當時覺得外婆病糊塗了,你是苦命,可我哪裡苦命了?現如今想來,外婆好似已經預測到我們的命運。”

顓頊輕聲道:“當年朝雲殿曾歡聲笑語一堂,現在只剩我們倆了!”

小六沉默了,望向天空的星星,顓頊也抬頭看著天山,“謝謝奶奶、大伯、大伯娘、二伯伯、爹爹、娘親、姑姑、茱萸姨,讓我和妹妹重聚。”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1 02:22 AM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3-7-21 07:43 PM 編輯

第十一章:盛會在何時

小祝融是神農王族後裔,出身高貴,父親是名震天下的大英雄祝融。 神農國滅後,小祝融歸順黃帝,娶了赤水族長唯一的女兒赤水小葉為妻。 之後,小祝融受黃帝重用,成為黃帝的第一重臣,掌管中原地區(原屬於神農國的廣大地域)。

剛開始,因為小祝融的血統和身份,眾人不敢公開質疑,但暗地裡,不少人還是對小祝融頗有微詞,畢竟他的父母為神農戰死,他卻歸順軒轅成為了黃帝的重臣,讓人提起來免不了有些微微的鄙夷。

可是,一百多年來,小祝融讓原本盜匪橫生,民不聊生的中原改變了模樣,雖還不敢說盛世繁榮,但吏治清明、流民回歸家園、百姓安居樂業,已是一派欣欣向榮。

據說,小祝融從不迴避自己是神農遺民的身份,不遺餘力地為中原百姓爭取利益,在黃帝面前也從不隱瞞自己的心思,說他掌管中原,就是想讓中原繁華富庶,讓飽受戰爭之苦的中原百姓過上好日子。 為此,小祝融沒有少承受誹謗和壓力。 漸漸地,中原的氏族們不但不再質疑小祝融,反而對他非常敬重,祝融的死是一種心懷故土的王族氣節,小祝融的生何嘗不是另一種心懷故土的王族風範?

赤水秋賽是小祝融接掌中原後舉行的比賽。 剛開始,只是小祝融為了刺激中原氏族的小範圍比賽,讓中原子弟不要局限在一方自閉自大,讓各氏族子弟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從而虛心好學、勤奮努力。 可因為效果十分好,很多氏族都想有這個機會讓氏族內的子弟得到鍛煉,大荒內參與比賽的氏族越來越多。 到後來,世家大族們也紛紛加入,赤水秋賽變成了全大荒的盛事。

這個比賽的特殊之處,就是不以國論,而是家族間的比試和交流,所以它跨越了國界。 黃帝和俊帝每次都會派遣大臣送來豐厚的獎品,更是吸引了很多有才華的年輕人參加。

這一次,俊帝派了蓐收帶隊去送獎品。

顓頊隨隊而行,小六自然毫無疑問地同去,阿念也求得了俊帝的同意,和顓頊、小六一起去。

小六本以為顓頊已經去過赤水秋賽多次,可顓頊告訴小六,這是他第一次去。

小六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大荒內大大小小的家族都匯聚於秋賽,來參與賽事的子弟肯定是家族內的優秀子弟,對很多世家大族的子弟而言,比試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也許是結識朋友,為將來掌權做準備。 之前,顓頊不去秋賽,不是不願,而是不想引起軒轅國內各方勢力的注意,對他起了戒心和殺心;現在他去,是因為即使被人發現了,也無所謂,因為他已經準備要回軒轅。

高辛多水,國內遍布河流湖泊,和往年一樣,蓐收選擇了乘船走水路。

顓頊本來還擔心小六和阿念同在一船,會起衝突,可沒想到兩人居然相處得很好,是不是還能看到他們躲在角落裡竊竊私語,顓頊不解地問小六:“你怎麼降伏了阿念?”

小六笑得十分神秘,“秘密。”

一路之上,碰到了很多要趕去參加比賽的家族,像高辛四部這種大家族,常是幾十人的大船,小家族則是只坐三五人的小舟,甚至有隻派出一個子弟參加比賽的家族。

顓頊和蓐收打了聲招呼,下了大船,乘小船隨在大船後,單獨而行。 小六和阿念自然跟著顓頊一起走,阿念又帶了海棠。

很多人以為他們四個是小家族派出去參加比賽的子弟,船靠岸歇息時,常有人主動來攀談,顓頊也熱情相待,一路之上結識了好幾個朋友。

快到赤水時,河道裡的船越來越多,幸好有小祝融派出的人在岸上引導,雖然走得慢一些,但並不亂。

進入赤水,河道逐漸變寬,兩岸都是良田。 此時正是稻子收割時節,一眼看去,金黃燦爛,猶如一片黃金的湖泊,有不少百姓在田裡彎腰勞作,還有牛車來回運送著收割好的稻穀,一派忙碌熱鬧的秋收景象。

河風吹過,有稻香陣陣,小六隻覺心曠神怡,連阿念都站在船頭,四處張望,笑道;“那些岸上的人看著都很開心。”

顓頊打量著兩岸景緻,眼神有些黯然,唇角卻帶著一絲微笑。

小六不禁問道:“為何心情如此復雜?”

顓頊低聲說:“祝融害死了父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小祝融歸降爺爺時,我還在軒轅,爺爺讓我決定小祝融的生死,我本有機會殺了小祝融,可我放棄了。今日看到這樣的景象,心中安慰,覺得我的放棄是正確的,可又覺得愧對父母……唉!”顓頊輕嘆了口氣。

小六道:“你選擇的路注定只能有大義,不能有私情。既然選擇了,就不要多想。我想舅舅和舅娘會支持你的選擇。”

顓頊笑笑,幾分寥落地說:“我明白。”

船行著行著,風光突變。 南岸依舊是鬱鬱蔥蔥的林木,北岸卻寸草不生,猶如荒漠,一直向北蔓延,好似沒有邊際。

阿念不解,問道:“赤水水源充沛,而且聽說赤水兩岸春夏兩季多雨,冬季多雪,這裡怎麼會有一大片荒漠?”

顓頊是第一次來赤水,小六雖在大荒流浪多年,可赤水靠近冀州,她一直有意識地迴避著冀州,從沒有來過赤水,所以兩人都不知道。

給他們搖船的艄公倒是常來赤水,笑道:“據老人講,很多年前,這裡並沒有荒漠,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這片地就變成了沙漠。傳說在沙漠中央有一大片桃花林,桃花林裡住著個醜陋的大妖怪,那個大妖怪就如火爐,炙烤得這片土地成了沙漠。因為那妖怪帶來了乾旱,人們都叫它旱魃。”

顓頊道:“神族沒有派兵去剿殺妖怪嗎?”

艄公說:“聽說也有些大膽的神族少年想去斬妖除魔,可這沙漠很古怪,越往裡走越酷熱乾旱,很多人還沒找到桃花林,就差點被炙烤死,只能趕緊退出來。那妖怪雖然盤踞在此,卻從沒害過人,甚至是不是真有妖怪大家也不清楚,所以百姓們都不在意,漸漸地也就沒人管了。”

阿念說道:“可惡!這裡明明該是千里綠蔭,卻被一個妖怪毀了。可惜北岸是軒轅境內,如果在高辛境內,我一定告訴父親,讓父親派人除掉這個妖怪。”

小六眺望著荒漠,說道:“這妖怪並不壞。”

阿念不滿地瞪小六,顓頊解釋道:“剛才你也說了這裡靠近赤水,水源充沛,春夏兩季多雨,冬季多雪。在這麼多水的緩解下,還出現了千里荒漠,你想想,如果這妖怪選擇了別處,會出現多麼恐怖的景象?可見它沒有存害人的心思。”

阿念雖然覺得顓頊說的有道理,可還是覺得,這種妖怪應該除去。 但她自小習慣於聽父親和顓頊的話,遂沒再出聲。

船又行了半晌,北岸開始有了稀稀落落的植被。 漸漸地,綠色變得濃密,竟是鬱鬱蔥蔥的果林,各種果子掛在枝頭,紅的紅、黃的黃,十分討喜,眾人也就把妖怪的事情丟到了腦後。

傍晚時分,船速漸漸地慢了,已經能遠遠地看到碼頭,附件停泊了很多船隻。

顓頊和小六他們回到了大船上,縴夫們吆喝著號子,拉著船靠了岸,在指定的位置停泊好。

有官員來迎接蓐收,雖然隊伍中既有高辛王姬,又有軒轅王子,但顓頊和阿念都未表露身份,所以也沒有人留意他們。

一行人在官員安排的驛館內歇息,蓐收自然有公事處理,無法陪同阿念和顓頊。

蓐收是俊帝表兄的兒子,又是俊帝的徒弟,算是俊帝一手培養的心腹,知道阿念和顓頊的親厚,沒問阿念的打算,直接詢問顓頊的計劃。

顓頊回道:“先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出去隨便轉轉,等後天比賽開始,我們當然是看比賽,你就不用擔心我們了。”

蓐收說:“來參加秋賽的子弟都是各家族的精英,有的人免不了有些傲氣,王子若碰到了,不予理會就行,能避免的衝突盡量避免。畢竟我們只是比賽的旁觀者,不是參與者,沒有必要與人打鬥。如果對方真的無禮,交給我來處理。”

顓頊知道蓐收這話其實是說給阿念聽的,於是笑道:“好的。”

阿念小時就認識蓐收,若論血緣,兩人還是表兄妹,彼此很熟悉。 她撇撇嘴,對蓐收說:“就你會辦事,我們都是傻子,行了吧?”

蓐收對顓頊苦笑一下,帶著貼身隨從離開了,去參加小祝融為他舉行的接風宴。

第二日,小六和阿念不約而同,都睡了個懶覺,等起來時,太陽已經高掛。 顓頊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小六和阿念各坐屋子一邊,慢吞吞地吃飯,吃完飯,阿念叫道:“餵,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小六忙道:“知道,我發了誓的,你放心吧,絕不會讓你父王把你嫁給我。”

兩人又慢吞吞地喝了一會兒茶,顓頊才回來,阿念嘟著嘴問:“哥哥,你去哪裡了?”

顓頊笑瞇瞇地說:“去外面打聽了一圈,看待會兒帶你去哪裡玩。”

阿念甜甜地笑起來,小六暗暗翻了個白眼。 顓頊這張嘴啊,甜言蜜語就像不要錢一樣,真是被他賣了,還覺得他最好。

顓頊知道小六在腹誹他,拍了小六的後腦勺一下,“走了。”

顓頊和小六帶著阿念和海棠出了驛館,因為整個大荒的氏族都來了,到處都是人,原本不小的赤水城顯得很擁擠。

赤水城內有赤水的支流穿繞過整座城池,所以不少走陸路來的人都選擇了乘船遊覽赤水城,顓頊斯人已經坐船坐膩煩了,自然選擇了徒步而行。

顓頊這兩百多年幾乎跑遍了高辛的每一個地方,可對軒轅境內的城池反倒很不熟悉,所以看得分外仔細。 阿念雖不是第一次來中原,卻是第一次能獨自遊覽,也是興致盎然,那些民間女孩子用的小玩意兒都能吸引她的目光。 顓頊看阿念喜歡,特意幫她挑了幾個銀子打造的鐲子​​,阿念分了海棠兩個,海棠眉開眼笑,兩人興沖沖地戴上。

小六流浪了兩百多年,什麼沒見過呢? 覺得索然無味,幸虧有各種各樣的零食,她買了些零食,有時坐在攤子邊,有時站在河邊,邊吃邊等,遙遙地看著顓頊。 顓頊時不時看她一眼,兩人話不多,可都有一種平靜的愉悅。

嚐到好吃的,小六會多買一點,拿給顓頊和阿念。 阿念嫌腌臢,不肯吃,海棠自然也不敢吃。 顓頊卻大大咬幾口,吃得格外香甜。

阿念看顓頊和小六都吃得香甜,不禁嘴饞,可自己剛嫌惡地拒絕了,自然不好意思拉下面子說想吃,只頻頻看顓頊和小六。

也許因為俊帝和顓頊,小六現在看阿念很順眼,對阿念那點小女孩的彆扭心思一清二楚。 小六問海棠要了一​​塊乾淨的帕子,細心地把食物的外皮剝掉,遞給阿念,哄著她說:“嚐一口,裡面的,一點都不髒。”

阿念扭捏著不肯吃,小六又說了兩句好話,阿念擺出一副是你求我吃,可不是我饞了的樣子,勉勉強強地咬了一口。 街頭小吃永遠有別具一格的風味,不是任何宮廷名廚能做出的,貪嘴又是女孩子的本色,阿念很快就喜歡上了街頭小吃。 她開始吃了,海棠自然也能一飽口福,嘗試著小六推薦的小吃。

四個人玩玩、吃吃、逛逛,心情很愉悅。

下午時,他們乘坐牛車,出了赤水城,來到據說中原最大的船塢。 這個船塢屬於赤水氏,一般的船可以售給大荒內的各氏族,但據說赤水氏和黃帝有秘密協議,最好的船隻能售給黃帝,俊帝派人去定造,都被赤水氏拒絕了。

造船的技藝在所有懂得造船的家族都是秘密,沒有人能真正進入船塢,但還是有很多人慕名而來,並不是想偷學什麼,只不過想回到家鄉時,能和鄉親們自豪地說一聲“我親眼看到了赤水氏新造的船”。

據說,在小祝融的提議下,赤水氏常會特意安排新船試航,讓眾人觀看,既宣傳了赤水氏的船,也滿足了遠道而來看新鮮的遊人。

小六他們到時,因為已近黃昏,河道邊的人不多,三三兩兩的,都在觀賞夕陽下的河景。

小六和顓頊領著阿念和海棠隨意地走著,忽然聽到一陣海螺響,沒想到這個時候還有新船下河,小六他們都停住了腳步,站在岸邊觀看。

只見船塢的大門打開,一艘不大的船緩緩駛動,開入了河道。

小六看不懂船的好壞,只覺船的造型很別緻,前窄後寬,像一朵還未打開的花骨朵,估計定造這艘船的船主是個女孩子。

阿念卻見過不少好船,嗤一聲譏笑道:“赤水氏的船也不過爾爾。”

一個穿紫色衣衫的少女扭過頭,走過來幾步,盯著阿念,“你覺得這船哪裡不好了?”少女膚色白皙,一雙水靈靈的杏眼,眼角微微上翹,看人時,不笑也嫵媚暗生。

阿念打量了那女子一眼,指著船侃侃而談:“這船造來顯然是討一個女子歡心,可模樣不倫不類,究竟是朵什麼花呢?既然不能速度與外形兼顧,那不如索性只選擇其中一個,赤水氏造的這艘船兩者都想要,結果卻是兩者都未佔住。”

紫衣少女冷冷地說:“你想要還沒有!”

阿念氣得想反駁,紫衣少女卻沒給她機會,直接從岸上飛躍而下,站在了新船上,還不屑地回頭盯了阿念一眼。

阿念明白了,紫衣女子就是這船的主人,更不屑地冷哼:“破船一條,有什麼可得意的?”

時候不早了,顓頊和阿念、小六商量到哪裡去吃晚飯。

三人都不想回驛館,小六提議乘船去遊湖,砸吧著嘴巴說道:“河上居住的船民們很懂得烹製河鮮,也不用特意找什麼飯館,我們租艘乾淨的船,問船夫借用一下漁網,撈一些河鮮,直接讓船娘在船上做了,烤魚太普通,都不用提了。把河蚌剖開,放在炭火上連著殼烤,噴一點酒,撒一點芥菜子粉,鮮中帶著微辣,吃了一個還想再吃一個。還有河蝦,先用烈酒浸泡活蝦,蝦把酒吃到肚子裡,雖然醉了,卻還活著。把石板燒到滾燙,直接把醉蝦倒上去,河蝦劈裡啪啦蹦著,烈酒的醇香味和河蝦的鮮味撲鼻而來,待蝦殼煎烤得紅中發金,拔去蝦頭輕輕咬一口,唇齒間又鮮又香、又嫩又滑……”小六說著簡直要口水下來,阿念也覺得饞蟲直動。

顓頊心中滋味很是複雜,​​現在說來有趣,可這一分從艱難生活中凝聚出的有趣,卻必要嚐過十分的苦。 他面上未顯,反倒敲了小六的腦門子一下,取笑小六:“你個沒出息的東西,除了吃再無大事。”

阿念撇撇嘴,滿臉不屑,卻不停地打量著岸邊停著的船。

岸邊停著不少船,小六很有經驗,一眼掃過,根據船的佈置就能看出船家是什麼性子的人。 她挑了一艘打掃得乾乾淨淨的船,和船家夫婦講好價格,又讓船家去買了兩壇烈酒和一點蔬菜瓜果。

四人上了船,顓頊和阿念坐在一旁,看著小六忙碌。

海棠不好意思什麼都不做,想幫忙,小六嫌她添亂,把她趕回阿念身邊。 小六問船家借了漁網,站在船尾,仔細地看著,差不多時,她把網撒下去。 待收網時,網裡捕了幾條魚、一小桶河蝦,還有幾隻螃蟹。

小六把烈酒倒入小桶,把河蝦浸泡起來,放到一旁,挑了三條肉質鮮嫩的鯿魚留下,讓船娘幫忙殺了,別的魚送給了船娘。 小六從身上掏出一些藥草狀的東西,把殺好的魚醃製起來。

阿念還惦記著小六剛才說的話,問道:“河蚌呢?”

小六把外衣脫下,對阿念說:“我們能不能吃到河蚌就要靠你了。”

“靠我?”

小六指指湖,“你能幫我把那邊的水暫時分開嗎?不需要很大。”

“這有何難?”

阿念雖然嬌氣,修為並不弱,她把手放進水里,水開始分開,露出湖底的砂石。 小六在腰上綁了個竹簍,跳進水里,游到阿念分開水的地方。 她走在湖底,彎身翻揀河蚌,不一會兒就揀了一竹簍。

阿念第一次自己撈東西吃,性質盎然,一邊探長脖子看,一邊笑著叫:“那裡,我看到那裡有一個大的。”

小六順著阿念手指的方向,真在一塊大石下發現了一個大河蚌,小六一手拿著河蚌,一手游水,回到船上。

小六把那個和小磨盤一般大的河蚌放到阿念面前,“這是你捉的,待會兒這個就烤給你吃。”

阿念滿臉笑意,迫不及待地問:“什麼時候能吃啊?”

船娘已經生好火,顓頊把小六拽到爐子邊坐下,問船娘要了乾淨的帕子,先幫小六把頭髮擦乾,“冷嗎?喝幾口酒。”

海棠趕緊端了酒給小六,小六喝了兩口,身子立刻暖和了,她揮著手說,“動手!動手!邊考邊吃,還會覺得熱呢!”

四人圍著爐子坐好,開始烤河蚌,阿念剛開始還不敢動手,漸漸地也生了興趣,學著小六撒調料。 也不知道是剛捕捉的河蚌的確夠鮮美,還是自己動手的原因,阿念只覺得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河蚌。

小六吃了一會兒河蚌,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乾了,她把三條醃製好的魚拿了出來,用荷葉包好,放在一旁慢慢地烤著。

四人邊吃邊談笑,不知不覺中,月亮已升到頭頂。

湖面上,偶爾能碰到其他來游湖的船隻,卻都沒有他們逍遙愜意,擁爐賞月,對酒而啖。

烤魚的香味飄得很遠,有人甚至聞香追來,垂涎欲滴地問道:“可願出售?我們願意出高價。”

不等小六回答,阿念已經拒絕。 “我們自己也才剛夠吃。”

顓頊對小六道:“不怪人家嘴饞,你這烤魚也不知用了什麼調料,竟然連我和阿念這種吃魚早吃膩了的人也饞。”

小六嘻嘻一笑,“獨家秘方,概不外傳。”這倒真不是小六吹牛,她腦中記著無數天下人夢寐以求的藥草和藥方,可她對醫術不求甚解,反而把每種草藥是什麼味道記得一清二楚,常常把藥草當調料用。 時間長了,真被她摸索出了很多極好的味道,所以她烹製的食物,火候不見得好,味道卻的確是獨一無二。

湖上忽然起霧了,霧靄繚繞,船兒猶如在霧海中穿行。 船娘怕和別人的船撞上,多點了幾盞燈,沿著船舷擺上。 估計別的船也是如此,所以時不時能看到點點燈光在霧氣中時隱時現,猶如星光一般在雲海中閃爍。

微風送來一陣悠揚的琴音,隨著風忽有忽無,在白茫茫的霧氣中,琴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清晰時明媚悅耳,猶如十里桃花風中舞,模糊時嗚嗚咽咽,猶如一樹梨花簌簌落。

月下聽琴本就是雅事,水上霧中聽琴,更是別有一番滋味。 只可惜,聽著聽著,只覺那撫琴的人正坐著船漸漸遠去,琴音越來越低,小六和阿念都有些遺憾,小六嘆道:“聲漸不聞音漸消。”

顓頊道:“只要你想聽,讓她撫給你聽又有何難?”

小六不解,“難道你想高聲把人叫回來,我這個粗人都知道不行。”

阿念推了海棠一下,海棠忙打開隨身帶著的行囊,把白日里買的一管洞簫擦乾淨,遞給顓頊。 阿念對小六說:“父親精通音律,據說尤擅撫琴,他親自教導哥哥音律,哥哥雖然不能和那位青丘公子塗山璟相比,卻也不弱。”

顓頊將洞簫湊到唇畔,吹奏了起來,還是剛才的琴曲,只不過有不少變化。 剛才的琴曲聽得時斷時續,聽清楚的段落准許就依著原曲而奏,沒有聽清楚的地方,顓頊則自己現作曲,把曲子補充完整。 原來的曲子和顓頊新作的曲子雜糅在一起,竟然天衣無縫,甚至比剛才的曲子更添幾分隨意灑脫。

小六這不懂音律的人都聽得幾乎要擊節讚歎,那撫琴的人恐怕更是又驚又讚,讓船調轉了方向。 琴音又傳了過來,和洞簫聲一起一合。 兩人的曲子既相似,又全然不同,兩人既互相比試,又彼此追隨,白茫茫的大霧完全變成了琴音和簫聲的天地。 他們時而衝上九霄翱翔,時而落入碧海遨遊,漸漸地,琴音好似終於被簫聲折服,隨著簫聲而奏,和諧共鳴、水乳交融。

阿念心裡越來越不舒服,突然伸手拽住洞簫,簫聲戛然而止,顓頊倒也沒生氣,只是溫柔地看著阿念,“怎麼了?”

突然失去了簫聲,琴音幽幽而奏,徘徊低吟,好像在詢問著吹簫的人。

阿念只覺心煩意亂,硬邦邦地說:“我不想聽了。”

小六低下頭,忍著笑,專心致志地吃她的螃蟹。

琴音徘徊了一會兒,遲遲不見簫聲回應,好似生氣了,用手猛劃了一下琴,鏗然一聲琴弦斷裂,琴音消失。

顓頊拿起一隻螃蟹,細心地把蟹膏剔到蟹殼子裡,滴了幾滴薑醋汁,把蟹殼子放到阿念面前,阿念一下子又笑了出來,喜滋滋地小口吃著。

顓頊又拿了一隻螃蟹,剝好蟹膏,要給小六,小六嘴裡咬著螃蟹鉗子,含含糊糊地說:“螃蟹要自己剔著吃才有味道。”

顓頊不愛吃螃蟹,於是把剝好的蟹膏放到阿念面前,阿念雖有些不樂意吃小六不要的東西,卻沒吭聲。

小六拿了一條魚給顓頊,“你嚐嚐。”

顓頊掀開荷葉,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阿念和海棠也趕忙去拿魚,荷葉揭開的剎那,簡直能香飄十里。 海棠看只有三條魚,不好意思吃,小六道:“你們別和我客氣,我這還有好吃的醉蝦呢!”

小六說著話,舀起一勺喝醉的蝦倒在滾燙的石板上,嗞嗞聲中,白色的霧氣騰起,醉蝦劈裡啪啦地跳著,濃郁的酒香和鮮美的蝦香四散開來。

從遠處傳來吆喝聲,“餵,那邊的船家,把你們烤炙的東西送一些來,若味道讓我家小姐滿意,必有重賞。”

不是第一個人對他們烤炙的東西感興趣,可人家都是客客氣氣,好商好量,這個婢女卻一副呼來喝去的口氣。

阿念不滿地說:“有錢了不起啊?不給!”

海棠也不是個省心的,居然高聲回了過去:“我家小姐說'有錢了不起啊?不給'”

船駛了過來,竟然是下午見過的那隻花骨朵新船。 站在船邊的婢女看到阿念他們的樣子,知道誤會了,沒什麼誠意地道歉:“湖上霧大,剛才沒有看清,以為是船娘,語氣隨便了。麻煩你們把這烤魚讓了我,價錢隨你們開。”

阿念想起下午的那位小姐,更加不悅了,瞅了海棠一眼。 海棠明白她不屑直接和婢女對話,海棠站了起來,斂衽行禮,笑得溫柔大方,“錢,我們暫時不缺,如果你們願意拿東西來換,我們倒是願意,只是不知道你們可有?”

那婢女打量了一番海棠,倨傲地說:“這大荒內我們沒有的東西也不多,你儘管說吧!”

海棠笑得越發可親,“太好的東西不敢要,聽說聖地湯谷的扶桑木無火自熱,我們想要一捆扶桑木,正好用來烤剩下的醉蝦吃。”

小六用手半遮住臉無聲地笑起來,大荒內的人提起扶桑神木都是以指長指寬來丈量,第一次聽到人用捆來說扶桑神木。 不過,放眼大荒,也只有阿念敢如此說。

婢女知道被海棠戲弄了,一下怒了。 “你竟然敢戲弄我?”

海棠笑道:“是你讓我儘管說,怎麼能說我戲弄你?下次說話時先想想,小心風大閃了舌頭!”

婢女氣得臉通紅,直接動了手,砸過來幾個水球。 海棠也沒客氣,揮揮手,把水球擋了回去。 婢女被淋了個落湯雞,哭喪著臉說:“有本事你們別跑!”一轉身跑進了船艙。

不一會兒,小六他們下午見過的那位紫衣小姐和一個水紅衣衫的美麗女子從船艙內走出來,水紅衣衫的女子卻不是陌生人,而是防風意映。

小六忙往船艙裡縮了一​​下,躲在暗影中。 顓頊往她身邊坐下,用自己的身子擋住她,頭未回得問:“你認識?”

小六低聲對顓頊說:“水紅衣衫的女子就是防風意映。”玟小六的這張臉只有清水鎮上的人認識,到清水鎮上討生活的人都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大都不會離開,所以小六從不擔心有人會認識自己,可她沒想到防風意映竟然會出現在這裡。

那位紫衣小姐寒著臉,斥道:“你們好沒道理,婢女來買點吃食,你們若不願意,拒絕就行了,何必又戲弄又大罵?”

阿念站起來,“什麼叫又戲弄又大罵?你怎麼不問問是誰無禮在先,是誰說大話,又是誰先動的手?”

紫衣小姐認出了阿念,氣道:“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奴婢,不用問我也知道誰無禮。”

阿念大怒,“自己的船不好還不許人家說?你以為你是誰?我還偏說,一條破船!”

紫衣小姐氣得想要動手,可好像有什麼顧忌,強壓著怒火,卻又咽不下這口氣,一時間臉色都變了。

防風意映柔聲說道:“好妹妹,這事都怪我,我聞著香味隨口說了一句,若不是為了滿足我一時的口腹之欲,你何至於受小人之氣?既然是我引起的,就由我來處理吧,回頭你爹爹和兄長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麼。”

防風意映轉過了臉,對這阿念和海棠時,已經滿面寒霜。 她說道:“你們立即道歉,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阿念當年被大荒聞名的九命魔頭和小六綁架了,都不見懼色,此時怎麼可能會怕? 她冷笑道:“好啊,我等著看你如何不客氣。”

船夫和船娘見勢不對,不敢惹事,跳下水逃了。

防風意映揮了下手,從她的袖中射出一排短箭,也不知道是她射偏了,還是恰好有霧氣擋了一下視線,大部分的箭居然是朝著顓頊去的。

顓頊知道她是防風意映後就用靈力罩著阿念和海棠,此時阿念和海棠沒事,他又怕傷著小六,只勉強躲開了所有短箭。

還沒來得及喘息,又是幾排短箭過來,不過阿念和海棠已經反應過來,兩人靈力都不弱,防風意映又不是真要射她們,​​兩人自保沒有問題。

不少短箭釘在了船身上,防風意映不愧是防風家數一數二的高手,這種威力不大的袖箭就震裂了船身,只聽哢嚓聲不絕於耳,整條船分崩離析,四人都掉進了水里。

小六心中暗喜,顓頊、阿念和海棠是在高辛長大,只要入了水,那可像是回了故鄉,就算不把對方的船弄翻,水遁應該沒問題。 可是,她震驚地看到顓頊和阿念居然不會游水,而那個被海棠打成落湯雞的婢女叫了一群婢女,正齊心合力地痛打落水的海棠,海棠被纏得無法去救阿念。

小六隻能冒著防風意映的箭雨去救顓頊和阿念,顓頊雖然不會游水,卻不慌亂,用靈力讓自己的雙腿木化,浮在水面。 阿念卻緊張慌亂地都忘記了自己有分水之能,已經嗆了好幾口水,眼見著就要沉下去。

顓頊對小六說:“不用管我,救阿念。”

小六隻能先去救阿念,“你一切小心。”

阿念一碰到小六,立即像八爪魚般地纏住小六,連男女之防都顧不上了。 小六靈力低微,力氣沒阿念大,被阿念帶著向湖底沉去,卻恰好避開了兩支射向她後心的箭。

小六狠狠地在阿念的後脖子上敲了下,把阿念打暈,帶著阿念快速地逃離。 一口氣游到岸邊,她趴在岸邊,累得直喘氣。

小六掐著阿念的人中,把阿念弄醒,“我要去就顓頊,你自己一​​個人能行嗎?”

大霧瀰漫,什麼都看不清楚,好似四周都潛伏著怪物。 阿念全身哆嗦,卻堅強地點了點頭,小六拍拍她的臉頰,“躲好,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許出來。”

小六轉身跳進湖里,​​去找顓頊。

雖然霧氣瀰漫,難以分辨方向,可小六碰到過比這恐怖得多的天氣,她遊回了他們落水的地方,可是湖面上竟然空空蕩盪,什麼都沒有。

小六不死心,一圈圈地游著,尋找著顓頊。

找了好久,沒有找到顓頊,卻看到海棠浮在水面上,昏迷不醒,左腿上中了一箭。 小六再忍不住,也顧不上藏身了,揚聲大叫:“哥哥、哥哥……”

小六拽著海棠,邊遊邊叫,始終沒有人回應。 小六隻能帶著海棠回去找阿念。

阿念蜷縮著身子,躲在草叢中,白茫茫的大霧,讓她變成了瞎子,夜梟淒厲的啼叫都讓她恐懼。

當聽到水聲淅淅瀝瀝,她手蘊靈氣,緊張地盯著前方。 白霧中浮現出一個怪物的黑影,蹣跚地走向她,她正緊張得全身顫抖,怪物走近了,卻原來是小六扛著海棠。 阿念激動地衝​​出去,“小六。”

小六看到阿念眼角的淚痕​​,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露宿山野時,也是這般驚慌不安。 她拍拍阿念的肩,贊倒:“你很勇敢嘛!”

阿念不好意思,立即做出了什麼都不怕的樣子,“哥哥呢?海棠怎麼了?”

小六把海棠放下。 “後背被打了一掌,腿上有箭傷,有我在,死不了。”

小六餵海棠吃了顆藥丸,想撕開海棠的褲子,阿念紅了臉,“不能等到回去再醫治嗎?”

“這麼大的霧,你知道怎麼往回走嗎?這一箭雖沒射中要害,可我對這位防風小姐實在不敢低估,不早點醫治,我怕海棠的腿會殘了。”

“可是、可是你是男的!”

小六哧一聲撕開了海棠的褲子,“大不了就娶她唄!”

阿念想想也是,卻有點不甘,“哼!便宜了你!”

小六用力拔出箭,對阿念說:“趕緊把你的好藥都拿出來。”

阿念先拿了個扶桑木瓶給小六,“裡面是浸泡著扶桑花的湯谷水。”

小六把水倒在傷口上,水一點點把傷口上發黑的肉蠶食掉,露出鮮紅的干淨血肉。

阿念又拿了一個玉瓶,遞給小六,“裡面是用歸墟水眼中的水和靈草煉製的流光飛舞丸。”

小六連著捏破了三顆藥丸,藥丸化作了幾百滴紫藍色的水滴,好似流螢一般繞著傷口飛舞,慢慢地融入傷口,傷口的血很快就止住了。

小六開始包紮傷口,“好了!”

阿念擔憂地問:“哥哥呢?”

小六搖搖頭,“不知道。我們只能盡快返回驛館,讓蓐收去查。”

小六背起了海棠,對阿念說:“走吧。”

阿念跟在小六身旁,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大霧中,看不清路,湖邊的路又十分泥濘,每一腳踩下去都不知道自己會踩到什麼,精神緊繃,時間長了,阿念覺得很累。 可靈力低微的小六背著一個人依舊走得很平穩,神情也十分鎮定,好似不管多大的霧,都不能遮住她的眼。 小六的平穩鎮定感染了阿念,也讓阿念很不好意思,她咬著牙,緊緊地跟著小六。 即使覺得聽到了蛇遊走的聲音,她也緊咬著唇,一聲不發。

小六走到了一處坡地,衝著白霧叫起來:“船家,雙倍價錢,去赤水城。”

竟然真有聲音從白霧中傳來,“好嘞,您等等。”一點燈光亮起。

小六帶著阿念朝著燈光走去,果然看到有船停在岸邊。

阿念上了船,心下一鬆,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到船上,驚訝地問小六:“你怎麼知道在這裡停著艘船?”

小六一邊輕輕放下海棠,一邊說:“昨天班幹,我們呢是逆著這條河取得湖上,我看到了船家停在這裡生火做飯。”

阿念不相信地說:“掃一眼就記住了?你又不能預見我們會遇險。”

小六淡淡一笑,“如果時時生活在危險中,不記住就是死,記住卻會多一分生機,自然而然就形成了習慣,不去刻意記,也會留意。”

阿念盯了小六一眼,不說話了。

船夫和小六商量:“眼見著就要亮了,太陽一出來,霧很快就會散去,不如等等再走。”

小六問:“你自小就生活在這裡嗎?”

“祖祖輩輩都生在赤水,死在赤水。”

“從這裡往下是順流,我看河流很平穩,不如我們慢慢地順流漂著,等霧氣散了一些了,再加速。如果一個半時辰內趕到赤水城,我再加錢。”

船夫琢磨了一下,應道:“好嘞。”

船夫在船上多點了兩盞燈,自己立在船頭,謹慎地張望著。

船平穩地順流而下,約摸半個時辰後,霧氣開始消散,已經能看到幾丈外,船夫開始搖櫓加速。 隨著大霧的消散,船的速度越來越快,霧氣還未完全消散,已經進了赤水城。

驛館前就有河,在小六的指引下,船夫直接把船停到了驛館前。

阿念未等船停穩,就躍上石階,趕去拍門。 小六把錢給了船夫,背起海棠,走上岸。

開門的侍從看到阿念和小六的狼狽樣子,立即派人去叫蓐收。

蓐收已經起身,正在洗漱,聽說海棠受傷了,顧不上再洗漱,立即衝了出來。 看阿念完好無損地站著,他才鬆了口氣,對阿念說:“只要你在,我就知道太平不了,只有事大事小,絕不可能沒有事。”他對身後的婢女吩咐: “把海棠送回屋子,讓醫師去看看。”

阿念也顧不上和蓐收拌嘴,說道:“顓頊哥哥不見了。”

蓐收剛散開的眉頭又聚攏到一起,“你仔仔細細把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一遍。”

阿念從他們傍晚遇見那個紫衣小姐講起,一直講到晚上再次相遇,爆發衝突。 小六等阿念全部講完後,才說道:“動手的女子叫防風意映。”

蓐收說:“竟然是她!”

阿念忙問:“她很有名嗎?我怎麼沒有聽說過?”

蓐收無奈地說:“青丘公子塗山璟的未婚妻。”

“竟然是她!”阿念拍案而起,“我去塗山家問問,他們是不是想高辛境內的所有生意都關門?”

蓐收道:“雖然是防風小姐動的手,可她是為那位小姐出氣,這事縱然鬧起來,也是那位小姐和你們的矛盾。更何況你們又沒表露身份,也不能責怪人家誤傷了你們。”

小六也說:“現在不是要找誰麻煩,而是先弄清楚顓頊去了哪裡。”

蓐收對小六和阿念說:“既然知道是防風小姐,很快就能找到那位小姐,只要找到人自然會弄明白王子的去向,這事交給我來辦。你們去洗個熱水澡,好好休息。”

阿念回了屋子,小六卻繞了一圈,在門邊等著蓐收。

蓐收看到她,立即停住了腳步,他雖不知道小六的身份,可離開前俊帝親口叮囑他照顧好小六。 蓐收客氣地問:“公子還有什麼事要囑咐我嗎?”

蓐收畢竟是高辛的臣子,有些話不好說得太直接,小六隻能說:“小心一些防風小姐,我總覺得她不僅僅是為好朋友出氣,我懷疑她應該認出了阿念和顓頊。”

蓐收到:“我會提供警惕,一有消息,我會立即派人告訴公子。”

小六作揖,“多謝。”

小六洗完澡,卻睡不著。 顓頊、防風意映、塗山璟、相柳……所有人像走馬燈一般在她腦海裡轉悠,想到後來,小六都覺得頭痛欲裂。

小六覺得自己這樣是浪費精力,不如好好睡一覺,等蓐收打聽到消息後,能配​​合蓐收行動。 她吃了一顆藥丸,藉著藥性,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覺睡醒時,已是晌午,小六去吃飯,看到阿念正坐在窗下發呆,眼圈發黑,顯然沒有休息。

小六坐在食案前,埋頭大吃,阿念惱怒地瞪她,“我哥哥待你不薄,他現在沒有消息,你竟然還吃得下飯?”

小六無奈地問:“不吃不睡,他就能回來嗎?”

阿念罵:“冷血!”

小六知道她心理煩躁,不理她,自己吃自己的。

一會兒後,阿念看著窗外,低聲問:“我是不是真的很麻煩?如果不是我,昨夜根本就不會有衝突。”

小六說:“麻煩是美麗女人的特殊權利,女人不製造麻煩,如何凸顯男人的偉大呢?至於說昨夜,即使沒有你,照樣會起衝突。”

“真的?”

“我不會把烤魚賣給那個囂張的婢女。”

阿念覺得好過了一些,小六問:“不過,你可是高辛人,怎麼能不會游水呢?”

阿念扭扭捏捏地說:“我娘膽子小,她生我生得十分艱難,怕我淹死,小時候一直不肯讓我去戲水。錯過了小時候,女孩子大了,就不方便游水了,再說我也不喜歡,所以就不會遊了。”阿念還想為自己的不會游水辯解幾句,蓐收走了進來。

阿念立即站起來,“找到哥哥了嗎?”

蓐收對阿念行禮後,說道:“顓頊王子一切安全,你們不必擔心。”

“他人在哪裡?”

“在赤水氏的府邸中。”

阿念不解,“怎麼會在赤水府?”

蓐收慢吞吞地說:“昨夜和你們起衝突的那位小姐叫神農馨悅,是小祝融的女兒,現任赤水族長的外孫女,未來赤水族長的妹妹。”

阿念的臉色十分難看,怒意無處可發洩,把案上的杯碟全掃到了地上。

蓐收和小六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小六小聲說:“我聽著好複雜,這位神農馨悅小姐顯然是血脈純正的神農子弟,她的哥哥怎麼會是赤水氏未來的族長?”

蓐收小聲地解釋道:“小祝融娶了赤水族長唯一的女兒赤水小葉為妻,赤水族長不僅是小祝融的岳父,還是表舅父,對小祝融有大恩。小祝融視他為父,聽所小祝融曾答應赤水族長,將來若有兩個子女,必讓一子給赤水氏。後來赤水夫人生了一對龍鳳胎,哥哥自出生就被定為赤水氏未來的族長,在赤水族長身邊長大。你們昨天看到的那艘船據說是神農馨悅小姐自己設計,她哥哥建造給她的。”

小六繼續小聲地虛心請教,“既然神農小姐來頭這麼大,我們又得罪了她,顓頊王子怎麼會在赤水府住著?”

蓐收嘆氣,小聲地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王子非常安全。”

阿念拍案,嚷嚷:“你見到人了嗎?他們說安全就安全啊?”

蓐收說:“我當然不放心,要求見人。赤水府的人並沒刁難,很爽快地讓我見到了王子。王子肩膀上中了一箭,還在湖底泡了一會兒,所以氣色有點差,但別的一切都很好。王子親口對我說讓我放心回來,等他傷轉好一些就會回來。”

阿念冷哼,不屑地說:“他們肯定是知道哥哥的身份了,怕得罪黃帝和我父王,所以獻殷勤。”

蓐收動了動嘴唇,卻又閉上了,阿念拍案,“有什麼就說什麼!”

蓐收摸了摸鼻子,很小聲地說:“我看他們還不知道王子的身份,王子說自己是俊帝陛下的遠房親戚,所以他們把王子當作了高辛四部之一青龍部的子弟。”俊帝的母族是尊貴的青龍部,蓐收就來自青龍部,是俊帝的表侄,俊帝陛下真正的親戚。

阿念再次惱怒地拍案,張著嘴卻不知道說什麼,愣了一瞬,猛地站起,氣沖沖地走出了屋子。

小六問蓐收:“見到防風小姐了嗎?”

“見到了,我就是從她那裡知道和你們起衝突的小姐是小祝融的女公子,防風小姐十分客氣周到,還向我道歉,說不知道是俊帝陛下派來的人,不過太客氣周到了,反倒讓人覺得……”蓐收搖搖頭,“反正回頭得提醒王子多加小心。畢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防風小姐是大荒內數一數二的暗箭高手。”

小六說道:“以當時的情形看,防風小姐肯定是想裝糊塗殺了顓頊王子,可大概突然發生了什麼,神農小姐竟然阻止了防風小姐,救了顓頊王子。”小六可不相信是神農小姐的善良,這些久居上位的公子小姐,因為從小就手握生殺大權,自然而然地養成了對微賤生命的不在意。 並不是說他們冷血,只是一種生活環境決定的習慣,就如有錢的人不在乎錢,沒餓過肚子的人不知道珍惜糧食。

蓐收輕輕咳嗽了兩聲,說道:“其實,我已經派人設法打聽了具體過程。”

小六並沒覺得意外,像赤水氏這樣的大家族,俊帝不可能不關注,也不可能沒有眼線。 真正機密的事情不見得能知道,但一個衝突的始末卻應該能打聽清楚。

蓐收看小六隻是靜靜地看著他,表情從容,並不主動探問,不禁心內暗讚了一聲,難怪俊帝和顓頊都對他另眼相看。 蓐收說:“據當時在船上服侍的婢女說,船上的侍從們礙於小祝融的規矩,不敢在秋賽期間動手惹事,卻暗中興風作浪,幫助防風小姐。王子不識水性,吃了大虧,被防風小姐射中後,身子沉了下去。本來神農小姐已經下令開船離開,可此時從湖下浮起了一管洞簫,神農小姐看到洞簫後,據說愣了一瞬,突然就跳進了水里,把王子從湖下給撈了起來。”

小六雙手托著下巴,怔怔發起呆來。

蓐收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問道:“你在想什麼?”

雖然剛才阿念沒有講述湖上琴簫合奏的事情,但蓐收不見得不知道,小六給蓐收細細講述了一遍,說道:“我在想那位神農小姐是否很善於撫琴。”如果神農馨悅是那位和顓頊琴簫合奏的人,她看到洞簫救人,就說得通了。

蓐收說:“這倒不清楚,不過貴族子弟們或多或少都會學點音律。”

小六笑了笑,展著懶腰站起來,“我再去好好睡一覺。”快要出門時,她停住腳步,好似突然想起什麼,不經意地問:“塗山家只防風小姐來了嗎?”

“璟公子也在。”

小六不在意地“哦”了一聲,走出屋子。

早上那一覺是靠著草藥強行入睡,睡得併不好。 下午這一覺倒真是睡得很酣沉,小六一直睡到快吃晚飯時才起來。 因為睡了一天,沒什麼消耗,不覺得餓,懶得吃晚飯,捧了一碟子水果坐在廊下吃。

雖已是秋天,天氣卻還未冷下來,秋風中的涼意吹到衣衫上,讓人只覺清爽輕快。

阿念也吃不下飯,看小六吃得香甜,也拿了一碟子水果,和小六隔著一段距離,也坐在廊下吃。

小六看她眼圈發黑,顯然下午仍然沒休息好,說道:“讓婢女給你煮點酸棗仁湯,再喝碗羊奶,好好休息一晚。”

阿念只吃,不說話。

蓐收走進來,笑說道:“今日下午的比賽很精彩,你們明日去看比賽嗎?想看哪個家族可以現在就告訴我,我來幫你們安排。”

阿念想了想說:“好啊!有高辛四部和赤水氏的比賽嗎?我想去看看。”

蓐收苦笑,“有是肯定有了。”

小六自從靈力被散掉後,對這些打打殺殺的事就了無興趣,可以不用陪顓頊去看,簡直心中暗喜,所以趕忙擺擺手,“我白天睡多了,今夜肯定睡得晚,明天只怕要晌午後才能起來,你們去看你們的,不用管我。”

蓐收道“秋賽一共有六天,就算明天不看,也還有四天可以看,而且越到後面越精彩,你好好休息,不必著急。”

第二日,小六果真睡到晌午才起來。

驛館內靜悄悄的,想來大家都去看比賽了。 小六懶得麻煩廚房開火,跑去街邊攤子上吃。

她要了一碗河鮮湯餅,湯頭燉得十分鮮美,乳白的湯汁,嫩綠的蔥花,小六吃了一碗還不夠,又加了半碗才吃飽。

小六吃完後,只覺心滿意足,看牆根下有不少老人在曬太陽,或席地而坐,或袖著雙手蹲著。 小六跑過去坐到地上,邊曬太陽,邊瞇眼看著河上的船隻來來往往。

有船從河上過,一個青衣男子坐在船頭,背對著小六,和另一個藍色衣衫的男子欣賞著岸邊的風景。

熟悉的背影讓小六立即認出是璟,小六知道他看不到自己,所以明目張膽地盯著他看。

璟卻忽然扭過了頭,向著岸上看過來。 小六沒有動,依舊懶洋洋地坐著,懶洋洋地看著他。 小六不知道璟有沒有看到自己,只看船漸漸地行遠了,一抹天青色漸漸地隱入了熙攘紅塵中。

他知道她在赤水城,她也知他在赤水城,可再不能像在清水鎮上一樣,揮揮手,大叫一聲十七,他就會出現在身邊。

小六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反正身邊曬太陽的人已經換了幾撥。 又有人走了過來,輕輕地坐在小六身旁,熟悉的藥草香淡淡地飄來。 小六沒有回頭,因為知道,即使看到了面孔,也是假的。 她微笑地看著船兒行過,心中透著一些若有若無的喜悅。

半晌後,小六低聲問:“不怕人跟蹤你嗎?”

“我的祖先是狐,只有我追蹤別人,很少有人能追蹤我。”

小六想起第一次被相柳抓走,是他找到了她,第二次被顓頊抓進地牢,也是他找到了她,他好像的確非常善於追蹤。

小六問:“你沒有去看比賽?”

“塗山氏並不善與人打鬥,每次來這裡的主要目的是談生意和招攬人才。”

小六不再說話,十七默默地陪著小六曬太陽,小六雖一直沒有回頭,卻一直能嗅到他身上的藥草香,令人安寧。

直到夕陽映照在河上,十七輕聲說:“我得走了,你什麼時候回去?”

“我也該回去了。”

“那你先走吧。”

小六心中有一絲溫暖的漣漪,“好!”她站了起來,沿著河岸,慢慢地踱回驛館。 因為知道有人一直在目送著她,本來一個人的路程卻好似一直有人相伴,沒有孤單,反而一直有一種溫暖。

可目送她離開的人,品嚐到的只是逐漸的遠離,十七選擇了把溫暖留個她。

小六連著休息了五天,直到比賽最後一日,實在推辭不過,才被蓐收和阿念強拉著去看最後一場比賽。

經過一次次比賽,有幸爭奪最後勝利的是一男一女。

男子叫禺疆,來自高辛四部之一的羲和部;女子叫獻,來自四世家之首的赤水氏。 禺疆長著一張娃娃臉,眉清目秀,總好像在笑,讓人一見就覺得親切。 獻是一張清冷的瓜子臉,嘴唇緊抿,眼帶煞氣,讓人都不敢直視她。 兩人都修行水靈,禺疆是水,獻卻是水系中的冰。

眾人都十分期待這場水與冰的大戰,大部分人覺得禺疆可親,希望他勝利,可又覺得獻出手狠辣,更有可能贏的是獻。

小六害怕碰到防風意映,卻實在痛恨變幻容貌,正好阿念在這種鬧哄哄的場合自恃身份,戴了帷帽,小六也戴了一個。

進入比試的場地後,小六發現觀看比賽的人不少都戴著帷帽,放下心來。

比賽快開始時,小六看到顓頊和一個戴著帷帽的女子走了進來,小六覺得頭痛,裝沒看見。 阿念卻站起,用力揮著手,叫道:“哥哥!”

顓頊和女子從人群中擠了過來,阿念這才反應過來這個女子有可能是誰,滿是敵意地問:“哥哥,她是誰?”

顓頊微笑著給彼此介紹:“這位是我妹妹,阿念。馨悅,你也叫她阿念就好了。這位是神農馨悅,阿念,你叫她馨悅。還有這位是……”顓頊找小六,卻不知何時小六已經離開了。

因為顓頊不在,蓐收可不敢把阿念和小六託付給別人,所以特意選定了看台,帶阿念和小六來看最後的決賽。

看到顓頊帶著馨悅走過來時,蓐收立即偷偷地開溜,小六也悄悄地站起,隨在蓐收身後跑了。

兩人成功地溜出來後,對彼此抱抱拳,都表示佩服佩服!

這是最後的決賽,來看比賽的人非常多,所以位置一個蘿蔔一個坑。 小六沒心沒肺地提議:“顓頊霸占了我們的位置,那個神農小姐一定有位置空著,我們去坐她的位置。”

蓐收否決,“讓阿念看到我坐在赤水氏的位置上,非殺了我不可。”

小六甩手就走,“老子不看了,回去睡覺。”

蓐收拽住她:“回去陛下問我,你如何照顧小六的,你難道讓我回答你在驛館睡了六天嗎?”蓐收心內盤算,神農、軒轅、西陵、塗山、金天……覺得坐誰的位置都不好,無可奈何下帶著小六擠到分給青龍部的位置上。 青龍部的一群年輕人看到他,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大家擠了擠,硬是給蓐收和小六讓了一塊小小的地方。

蓐收拉小六坐,嬉笑著說:”赤水獻肯定會以冰結陣,到時反正冷得慌,大家一起擠著,正好取暖。”

小六扮了一兩百年的男子,很是大大咧咧,緊挨著蓐收坐下,反而覺得現在這熱鬧樣才有了看比賽的感覺。

場上的比賽開始,一個少年偷偷給蓐收塞了一瓶酒,蓐收喝了一口,遞給小六,小六喝了一大口,喃喃自語:“就缺鴨脖子了。”

蓐收強忍著笑說:“這是很嚴肅的比賽,事關各個家族的榮譽,可不是看街頭雜耍,請大家都嚴肅觀看。”

一群人都壓著聲音笑,“讓羲和部的老頭看到我們喝酒,回去了肯定要向陛下告狀。”

場上打得激烈,水與冰對戰,果然如蓐收所說,獻結冰為陣,整個看台都在飄雪,就好似一下子進入了嚴冬。

時間一長,小六靈力低微,自然抵不住,開始瑟瑟發抖。 蓐收握住小六的手,把靈力緩緩送進她體內,小六才覺得不冷了。

小六說:“謝謝。”

蓐收此時心神已經全放在精彩的比賽上,只笑了笑。

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小六靈力低微,只怕看不出其中玄妙,於是身子側傾,頭湊在小六頭畔,一邊看,一邊和小六解釋:“獻現在控制了大局,禺疆的水劍收到影響,進攻變得緩慢,看著兩人半晌才動一下,沒什麼看頭,可其實很凶險……禺疆也開始布陣了,他並沒選擇直接和獻對抗… …看似是冰雪覆蓋,實際下面一直有潺潺水流……”

小六邊聽邊點頭,漸漸地明白為什麼大家都喜歡看比賽,的確可以從高手的每一次應對變化中學到很多東西。

小六忽然覺得有人一直在看她,憑著直覺看過去,是貴賓坐席,因為有低垂的簾幕,看不到人。 小六悄聲問蓐收:“那邊是誰的位置?”

蓐收掃了一眼,“塗山氏。”

小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起來,喃喃自語:“你又沒讓我承諾十五年不和男人交往、不和男人說話。”

蓐收問:“你說什麼?”

小六沖他笑,“沒說什麼,你繼續講解。”

蓐收依舊和小六腦袋挨著腦袋,邊看邊竊竊私語。

禺疆和獻既要比拼實力,又要比拼智謀,兩位絕頂高手成就了一場異常精彩的比鬥,最後是獻靈力枯竭,暈了過去,禺疆也要人攙扶著才能站穩。

禺疆靠著靈力的精純深厚,勉強勝過獻。

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青龍部的一群年輕人雖然平時常和羲和部打架鬧事,可現在都邊跳邊大叫“禺疆、禺疆”,為禺疆真心歡喜。

蓐收畢竟身份和他們不同,依舊坐著,但眼中也是洋溢著笑意。

小六看到了禺疆的勝利來之不易,再加上被周圍的人感染,她也揮舞著手臂,叫了幾聲。 小六心境再蒼涼,畢竟還是個年輕人,看著滿場歡聲雷動,心中忽然掠過一個念頭,如果她的靈力沒有被散去,也許她也能享受一次全大荒為她歡呼。

小六立即搖搖頭,把這個念頭甩掉了,默默告訴自己,我現在已經很好!

蓐收對小六說:“今天回去可以不用看阿念的臉色了。”

小六也笑,“我們自己回去吧,不等他們了。”

兩人站起,隨著人潮慢慢地走。 因為很多人依舊在興奮地大呼小叫、上躥下跳,蓐收的一隻手半搭在小六的肩膀上,既是保護,也是怕兩人被人潮沖散。

從貴賓坐席過來的人有不少認識蓐收,笑著和他打招呼,還有人打趣地說:“今年高辛四部子弟的表現都很好,你帶來的獎品只怕要原封不動地拉回去了。”

蓐收笑著和眾人寒暄客套。

四世家的人走來,眾人都往邊上走,帶著敬意主動給他們讓了路。

在秋賽這個以氏族為重的場合,四世家所代表的不僅僅是氏族的力量,還代表著從盤古大帝到現在不斷綿延傳承著的血脈,那是每個人流淌在身體內、支撐著生命的東西。 國可以創建,也可以消失,可唯有血脈,生生不息,代代繁衍,永不消失。 所以,很多時候,氏族的榮耀更勝於國的榮耀。

赤水氏、西陵氏、塗山氏、鬼方氏依次走過。 璟和防風意映並肩走來,經過蓐收身旁時​​,防風意映慢了腳步,微笑著和蓐收寒暄。 璟仔細看了一眼蓐收,視線落在他搭在小六肩膀上的手上,他抿著唇角,沒有說話,只是和蓐收點了下頭。

小六怕防風意映認出她,拽拽蓐收,把他拖進了擁擠的人潮中。 兩人擠出人潮時,都鬆了一口氣。 蓐收放開了小六,笑問:“如何?不算白來一趟吧?”

小六笑著拍拍蓐收的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樣子,“你放心吧,陛下問起時,我一定會為你美言。”

蓐收已經知道小六的性子,笑罵道:“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

顓頊帶著阿念走過來,先瞪了一眼小六,再看著蓐收,“你們倆跑得倒是快,躲到哪裡去了?”

蓐收只笑,不說話。

小六看阿念眉眼帶笑,顯然心情很好。

阿念悄悄地對小六說:“你幹嗎跑了呢?你都不知道那個馨悅的臉色多精彩,看著真是解氣。”

小六問:“你沒和她吵起來吧?”

“沒有,她是哥哥的客人,我不想讓哥哥難做。再說她又不知道我是誰,我在心裡偷著樂。”

小六想起以前在清水鎮時,阿念那麼憎惡她,可顓頊讓阿念別來找她的麻煩,阿念也就真沒主動來找過她的麻煩。 不管高辛國內別人如何看顓頊,阿念卻從未低瞧顓頊,對顓頊很敬重。 小六一時想得出神,呆呆地看著阿念,阿念學著顓頊的樣子敲了小六的額頭一下,“餵,想什麼呢?”

小六笑笑,“想你呢!”

“我警告你,不許喜歡我!”阿念的臉色變了,她用力拍自己的腦袋,懊惱地說:“哎呀,我忘記最重要的事情了!”本來打算利用赤水秋賽讓小六做些錯事,打消父王想把她嫁給小六的念頭,可被神農馨悅一鬧,哥哥受傷,住到馨悅家裡,她心情煩悶下,竟把小六的事給忘記了。

小六嚴肅地說:“我發過誓,你放心吧,你父王絕不會讓你嫁給我。”

這段時日,阿念對小六有了幾分了解,知道小六看似嬉皮笑臉,卻不是個靠不住的人,小六如此鄭重地承諾,阿念又放下心來。

回到驛館後,小六去找顓頊,“你的傷如何了?”

顓頊輕拍了下受傷的肩膀,“不疼了,但還不能自如活動。”

小六拉起他的胳膊,檢查了一番,說道:“赤水氏的醫師不錯,繼續好好養著。”

小六要走,顓頊把她拽住,,“讓你虛驚一場,生我氣了嗎?”

小六回身坐下,“你知道我不會。”小六用手指輕輕地戳了他的肩膀一下,“如果不是生命受到威脅,這世上沒有人喜歡用傷害自己身體的方式去演戲。”

顓頊道:“上一次在清水鎮我中箭後,派人仔細查過防風意映。她身邊有兩個婢女,是防風家培養的死衛,她們也在船上。如果我們大打出手,防風意映故意捨掉一個婢女讓我們殺死,那麼神農馨悅必定會被激怒,下令所有護衛下殺手,那可真就麻煩了。所以我將計就計,裝作只一個防風意映就讓我們已無力招架。我看出防風意映只是想殺我,並不打算傷害阿念,讓你帶阿念離開,你們倆就都安全了,剩下我一人,反倒好逃。本來我想假裝受傷後沉入湖底,防風意映肯定不能表現出想繼續追殺,那麼她反而就會催神農馨悅離開,命婢女偷偷下湖來確認我是否死了,我很容易脫身,可誰都沒想到神農馨悅會突然跳下湖救我。”

小六笑,“你要謝謝我,如果不是我想聽她彈琴,你也不會吹奏洞簫,引得她對你生了好感。”

顓頊沒好氣地說:“謝謝你?如果不是我吹奏洞簫,引了她的船向我們行來,壓根兒就不會碰上她們,惹來這一場禍事。”

小六反詰:“哼!如果不碰上她們,你如何能有機會和赤水家走近?這叫因禍得福!”

顓頊無奈,“好,好,我謝謝你。”

小六忽而歎了口氣,幽幽說道:“我只是覺得命運很神奇,無數的偶然合在一起,卻導向了一個必然。神農氏和赤水氏是你必然要拉攏的家族,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偶然。”

“你啊,看著什麼都看透了,原來終究還是個會做夢的女孩子!”顓頊彈了小六的額頭一下,“沒有真正的偶然,都是必然。神農氏和赤水氏是否會站在我這一邊,靠的可不是什麼偶然,而是我能帶給他們什麼,有沒有這些偶然,根本無所謂。這些偶然只不過是一層紗衣,把冰冷的必然包裹了一下。”

“唉!哥哥你真是太清醒,太冷漠了……”小六撅了撅嘴,自嘲地笑起來,“真好,原來我還會做夢。”

顓頊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1 02:24 AM

第十二章: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今日會有一個盛大的聚會,小祝融將為所有優勝者頒發獎勵。

清早,蓐收就穿戴整齊,帶著侍從離開了。

小六賴著不肯起來,硬是被顓頊和阿念弄了起來,洗漱完、吃過飯,顓頊帶著小六和阿念去湊熱鬧。

顓頊對小六說:“其實赤水秋賽最好玩的就是最後一天了。剛來時,眾人都掛慮著比賽,沒有人有心情遊樂,現在所有的比賽都結束了,明日就要踏上回家的旅程,正好縱酒狂歡。”

來到赤水旁邊,小六發現顓頊說得果然不錯。

赤水岸邊的草仍綠著,好像一條長長的綠色地毯,白色和黃色的小雛菊點綴在地毯上,沿著河岸而行,就好像在看一副眾生百態圖。

一隻只肥美的羊正在篝火上炙烤,一壇壇烈酒被打開。 這才剛過晌午,已經有人喝醉了,他們敞開衣袍,迎風而嘯,有人比賽著往赤水里跳,有人撫瑟高歌,有人抱頭痛哭,有人在摔跤打架,有人躲在樹蔭中擲骰子賭博。 遠處還有一大群人圍成圈,男男女女混雜一起,踏歌而舞。

踏歌剛開始是慶祝豐收、祭祀天地的活動,人們為慶祝收穫的喜悅,圍聚在一起,高聲歡歌,用手打拍子,腳踏節奏而舞。 漸漸地,踏歌形式越來越廣泛,月圓時,人們會月下踏歌,送別時,人們會踏歌送別。

小六和顓頊帶著阿念擠進人群,沒想到竟然看到了神農馨悅。 馨悅顯然是女子中領頭的,她梳著利落的辮子,穿著窄袖的衣衫,和幾個女伴挽著彼此的手,邊唱邊跳。 和她們一起踏歌的幾個男子常常踏錯節拍,惹來陣陣善意的哄笑。

馨悅看到了顓頊,唇邊溢出笑意,眼中卻含著挑釁,直勾勾地盯著顓頊。 也不知道誰推了一把,顓頊被推進了踏歌的隊伍中。 顓頊不同於那些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他在民間生活過多年,踏歌曾是夏日夜晚最好的娛樂,每個有月亮的夜晚,一群小伙子約好,圍住村里美麗的姑娘踏歌。 很多夥伴的女人就是這麼踏歌踏來的。 顓頊笑了笑,自然而然地隨著歌聲的節奏,搖晃著身子,扭腰、擺胯、踢腿、揚手。 他的歌聲悅耳、他的身姿剛健、他的步履優美,一舉一動都散發著最濃烈的雄性美。

也不知道是被人群所擠,還是兩人都有意,顓頊和馨悅漸漸地面對面踏歌,被眾人簇擁在中央,成了領舞者。

小六正看得津津有味,阿念一扭身,朝人群外擠去,小六趕緊追著阿念往外走。 阿念衝到河邊,氣鼓鼓地說:“不要臉!真不要臉!”

小六站到她身旁,“神農氏雖曾是中原的王族,可現在已經是軒轅子民的一部分。軒轅民風奔放激烈,馨悅在軒轅城生活過幾十年,男女一起踏歌很正常。 ”

阿念猛地轉身,想說什麼,顓頊跑了過來。 阿念看到他,臉色好看了許多,語氣卻依舊帶著惱怒,“我看哥哥玩得很開心,怎麼不玩了?”

顓頊不在意地笑笑,正色說:“再好玩,也沒妹妹的安全重要。”

阿念抿著唇角笑了起來,顓頊對阿念和小六叮囑:“這里人多,你們不許亂跑。”

小六點頭,她和阿念的組合的確太不安全了,阿念是個惹禍精,小六完全沒信心能護住她和自己。

三人去買了幾塊烤鹿肉,正在吃,馨悅拉著一個男子走來,男子和馨悅長得很像,可相似的五官,卻因為細微處的不同,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氣質。 馨悅活潑嫵媚,少年卻沉穩幹練。 顓頊笑著和他們打招呼,對阿念和小六介紹:“這位是赤水豐隆,馨悅的孿生哥哥。”

阿念知道赤水豐隆的分量非同小可,微笑著站起,盈盈行了一禮。 赤水豐隆看她舉動間展現的教養絕非一般人家,也不敢怠慢,微笑著回禮。

小六嘴裡塞滿了鹿肉,手上還油膩膩地抓著一塊,只能虛虛抱拳做禮,阿念和馨悅同時不悅地盯了她一眼。 一個怪她沒給哥哥顓頊長面子,一個怪她不尊敬哥哥豐隆。

豐隆對顓頊說:“不知你們可認識塗山璟?”

顓頊含糊地說:“青丘公子璟的大名當然聽說過。”

豐隆說:“爺爺為了培養我的經營之道,曾把我送到青丘,讓我和璟一起生活學習,我們相處很是投契,可以說璟是我的師傅,也是我的至交好友。 ”

小六這才想起前幾日曬太陽時,她看到和璟乘船而過的人好像就是豐隆。

馨悅說:“意映是我的好友,她訂婚前,我還和她一起去黑水游玩過。璟哥哥和意映姐姐是我和哥哥的好友。這些年,發生了一些事情,他們能相聚很不容易,所以我和哥哥想為他們慶祝一下。”

豐隆道:“不僅僅是為他們慶祝,也是表達我們的心意,能再見到璟,我真的很開心。”豐隆溫和地看了一眼馨悅,馨悅說道:“今晚爹爹舉行大宴歡送眾人,我和哥哥會在船上為璟哥哥和意映舉行一個小宴。”

豐隆道:“本來邀請的都是些以前就熟識的朋友,妹妹提議請你們,我很歡迎你們,我想我的朋友也都會願意認識你。”

小六仔細打量了一番豐隆,這個邀約表明,他願意引薦顓頊進入他的朋友圈子,光靠馨悅的一個提議恐怕還不夠,而是他自己認可了顓頊,看來顓頊那幾日沒白在赤水府養傷。

顓頊自然也明白,笑道:“謝謝你的邀請,我不勝榮幸。”

馨悅和豐隆告辭:“還有很多事要準備,我們就先行一步,晚上見。”

顓頊和阿念施禮送客,豐隆又看了一眼阿念,才帶著妹妹離開。

阿念坐下,狠狠地對小六說:“看看你的樣子,和幾輩子沒吃過鹿肉一樣。”

小六對顓頊說:“你們去吧,我要回去睡覺。”

顓頊切了塊鹿肉,慢悠悠地說:“我倒希望你去親眼看一看。”

小六笑著把他切好的鹿肉奪走,塞進嘴裡,“我一直很清醒,不會發生你擔心的事。”

阿念看看顓頊,再看看小六,“你們到底在說什麼?為什麼我聽不懂?”

顓頊對阿念說:“我們在說男人都花言巧語,你可千萬別被欺騙了。”

阿念眼珠子轉了轉,問顓頊:“你也是嗎?”

顓頊笑:“我也是!”

阿念的眉頭皺起,緊咬著唇,不過很快就又笑起來,“剛才你說的是真話。”

顓頊笑著把小六拽起來,“我們去那邊看看。”

太陽西下時,顓頊帶阿念去赴宴,顓頊本想找蓐收派人護送小六回去,小六不耐煩地對顓頊說:“你看我是花盆裡養的花嗎?還需要人搬來搬去?沒有阿念的話,我哪裡都去得。你們去玩你們的,我會去找自己的樂子。”

顓頊只得狠狠地敲打了小劉幾下,“不要回去太晚。”

越到晚上,人們玩得越瘋狂。 小六擠在人群中,飲酒作樂,可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好像戴著面具,外在的自己在投入地玩樂,大聲地叫、大聲地笑,內裡的自己卻只是冷漠地看著。 周圍並沒有認識的人,她在演戲給誰看?

小六笑,原來自己欺騙自己並不是那麼容易。

赤水河上突然騰起幾多煙花,照亮了夜空。 原來是一艘船上正在放煙花,人們湧到岸邊觀看。 小六被人潮推著,竟然被擠到了最前面。

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顏色、各種樣子的煙花綻放在船的上方,映照得立在船頭的兩人分外清楚。 男子穿著天青色的衣衫,靜靜而戰,清雋飄逸,有若山澗中的青柏修竹。 女子身材高挑,一襲水紅的繡花曳地長裙勾勒得她纖腰只堪一握。 她好似喝醉了,半仰頭驚訝地看著煙花,踉蹌走了幾步,身子搖搖欲墜,差點跌倒。 男子伸手扶住她,她軟軟地倚在男子身上,猶如美麗纏綿的菟絲花。

船漸漸地駛遠了,帶著那些五彩繽紛的煙花一起離開了,人群漸漸地散去。

小六仍舊立在岸邊,面對著黑黢黢的河面。 很奇怪,意映並不是小六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可煙花綻放下,她的踉蹌、跌倒、扭身被扶起、軟軟地依靠,都帶有一種女性特有的纖細優雅,那種美麗深深地擊中了小六,讓做了一兩百年男人的小六又是羨慕,又是自慚。

直到深夜,小劉才回到驛館。

走進屋子時,顓頊披著件外袍,坐在燈下,一邊看書一邊等她。

顓頊拍拍身旁,讓小六坐。 “你去找了什麼樂子?”

小六微笑著說:“我突然想找一條美麗的裙子穿。”

顓頊說:“我們的祖母可是天下萬民尊奉的蠶神,世間最巧奪天工的綢緞和衣物都出自她的弟子之手,我會讓她們給你做無數美麗的裙子。”

小六輕聲說:“可是我怕我太久沒穿裙子,會不習慣。”

顓頊盯著她,“你在擔憂什麼?”

“我怕讓你們失望,因為你們的失望,我又對你們失望。”

“你們是誰?如果是指我和師父,我們永不會對你失望。如果還包括別的男人,小六……”顓頊的手放在小六的肩膀上,“不要給自己希望,自然不會失望。”

小六扑哧笑了出來,“還以為你會有什麼高招。”

顓頊拍了拍她,“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休息,等我們回去高辛,師父會給你一個驚喜。”

小六點了下頭。

顓頊走出去,輕輕地關上了門。

第二日,他們坐船返回高辛,令人意外的是馨悅和豐隆居然來為顓頊送行。 顯然,經過昨晚,豐隆和他的朋友們對顓頊很認可。

阿念又高興又煩惱,小六倒是很純粹地高興。 不管怎麼說,顓頊來赤水秋賽的目的已經達到。

船馬上就要開時,一個僕人匆匆跑來,對顓頊行禮,把一個大藤籃子奉上,“這是我家公子的踐行禮,祝公子一路順風,將來若有機會去青丘,務必通知塗山家。”

顓頊接過禮物,“請幫我轉達謝意。”

豐隆笑道:“真沒想到你和璟居然能投緣,可喜可賀!”

顓頊再次感謝豐隆的款待,豐隆也再次表示有機會再聚。

船緩緩駛出了碼頭,漸漸地速度越來越快,已經老遠了,馨悅依舊站在岸邊。

阿念皺皺鼻子,得意地哼了一聲,對顓頊說:“那位青丘公子璟看著有點冷淡,對哥哥卻真不錯。昨天晚上暺家和姜家的那三個臭小子對哥哥出言不遜,還故意刁難哥哥,想讓哥哥出醜,幸虧豐隆和璟幫哥哥。”阿念很清楚,那種場合如果第一面表現得不好,將來即使能成功融入,也要多花費幾倍的努力。

顓頊看已經望不見碼頭,回頭找小六,發現小六已經找了個避風又能曬到太陽的地方舒服地躺著。

顓頊拉著阿念走到她身邊坐下,阿念把小六蓋在臉上的草帽奪走,有些羨慕又有些不屑地說:“你這人真是不管在哪裡又能看上去那麼愜意逍遙。 ”

顓頊打開璟送來的大藤籃子,幾個小竹簍,分門別類地裝的全是吃食,還有四瓶酒,阿念笑道:“這禮簡直就是給小六這饞貓送的啊!”

小六懶洋洋地爬起來,“給我個鴨脖子。”

顓頊把裝鴨脖子的小竹簍子放到小六手邊,小六拿起個鴨脖子啃著,竟然是她在清水鎮時最愛吃的味道,簡直和老木做的一模一樣。

小六拿起一瓶酒,嚐了一口,也是以前喜歡喝的青梅酒。 小六嘆了口氣,卻不知道是為自己,還是為璟。

回去的路程感覺很快,晚上呼呼大睡,白天吃吃零食、擲擲骰子、曬曬太陽、吹吹風,感覺沒有多久,他們就回到了五神山。

蓐收自帶人去向俊帝復命,阿念去看母親,顓頊和小六回華音殿。

中原已經很涼爽,高辛卻暖和得還有點偏熱,顓頊和小六洗漱後,換了單薄的夏衣,坐在亭院中乘涼。

小六躺在涼榻上,和顓頊說著說著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隱隱約約地聽到人說話,她睜開眼睛,看見除了父王和顓頊,竟然還有兩個人,小六忙一骨碌坐了起來。

那兩個陌生人,一位是年輕男子,穿著黑衣,面容俊美,長眉入鬢,一雙美麗的狐狸眼,本該顯得輕佻,可他看上去很是端穆;一位是白衣少年,身量還未長足,五官精緻,碧綠的眼眸,透著凶煞氣。

小六心跳如擂鼓,卻不敢張口,緊張地去看俊帝。

俊帝還沒開口,白衣少年突然化作一隻通體潔白的瑯鳥飛撲向小六,狠狠地啄了下去。 小六抱頭鼠竄,卻怎麼躲都躲不開,撲進了俊帝懷裡,“父王,救我。”

俊帝擋住了瑯鳥,“烈陽,算了。”

烈陽停下,飛落到黑衣男子的肩頭,黑衣男子看著小六,眼中隱隱有淚光。

小六倚著俊帝,看向他,“你是阿獙?”

男子點了點頭,化回了原形,是一隻黑色的獙獙。 小六知道妖族一旦修成人形,都很忌諱在人前露出原形,可阿獙為了不讓她覺得陌生,毫不猶豫地變回了原形。

小六蹲下,用力抱住了阿獙的脖子,“對不起,我讓你們擔心了。”

阿獙說:“是我們沒有照顧好你,你平安回來就好。”獙獙在狐族以叫聲悅耳動聽聞名,阿獙的聲音低沉悅耳,十分好聽。

小六想起他已是男身,有些不好意思,放開了阿獙。

阿獙和烈陽的心內都湧起了難言的傷感,小六雖然是阿珩生命的延續,可她畢竟不是她的母親。

阿獙和小六說:“俊帝陛下和王母說了你的狀況,你體內的神器叫駐顏花,是玉山和桃林幾十萬年自然蘊化而成的神器,能令人容顏永駐,也能幫人變化形貌。”

小六忙問道:“那王母能幫我取出駐顏花嗎?”

阿獙搖頭,“王母取不出,但王母能幫你顯出真容。”

小六屏息靜氣,一瞬後,她轉身,伏在俊帝的肩頭,眼淚無聲地湧出。 一會兒後,她悄悄擦去眼淚,轉回身看著阿獙,“我們要去玉山見王母嗎?”

“是的。”

小六對俊帝說:“我想立即去。”

俊帝頷首同意,“讓顓頊陪你一起去,等你回來時,我就昭告天下,高辛的大王姬平安歸來。”

小六點了下頭。

阿獙對小六說:“我來帶你,烈陽帶顓頊。”

小六對阿獙說:“那麻煩你了。”小六坐到阿獙背上。

烈陽的身軀變大,顓頊先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禮,“有勞了。”才躍到烈陽的背上。

阿獙和烈陽騰空而起,向著玉山的方向飛去。

到玉山時,小六十分緊張,可當她落下,看到和她離開時一模一樣的一切,不禁笑起來,所有的緊張都煙消雲散。 大荒的民謠說:一山遺世獨立,二國虛無縹緲……玉山的確遺世獨立,時光在玉山好像靜止。 桃林千里,連綿不絕,朝映流金晨光,晚浴流彩霞光,絢爛無比的景緻,卻年年日日都一模一樣,連每日的溫度都幾千年、幾萬年不會變。

從掩映在桃花林中的長廊走過,因為王母不喜喧嘩,侍女本就不多,而看到她的侍女錶情沒有絲毫異樣,欠身行禮,安靜地讓開。 一路行來,除了他們的腳步聲,再不聞其他聲音。

小六忍不住想製造聲音,她對顓頊說:“哥哥,看到了嗎?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我依舊會逃。我寧願顛沛流離,也不喜歡這種死亡一樣的安逸。”

顓頊低聲道:“別亂說話。”

王母站在瑤池畔,身後是千里桃林,身前是萬頃碧波。

她轉身,看向顓頊和小六,蒼老的容顏,死寂的眼神,讓整座玉山都枯槁。

顓頊和小六走到她身前,小六心中一酸,跪下,顓頊也隨著她跪倒。

王母冷冷地說:“起來吧。”

小六和顓頊磕了個頭後才站起來。

王母拉起小六的胳膊,握著她的脈門,檢查她的身體。 一瞬後,王母放開小六,淡淡地道:“只要你留在玉山,我也許有辦法能幫你重新修煉回高深的靈力。我的壽命只剩一兩百年了,如果你願意,可以做下一任的王母,執掌玉山。”

也許執掌玉山是大荒中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可小六太清楚玉山禁錮住的是什麼了,她毫不猶豫地說:“我寧願像現在這樣,知道明天的生活,卻不知道明年的生活,不會太刺激,也不會太無聊。”

王母只是點了下頭,表示聽到了,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就好似時間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會讓她動容。 王母指間長出一根桃枝,她用桃枝輕輕點了小六的額頭一下,小六的額頭中間浮現出一朵桃花形狀的緋紅胎記。

小六問:“駐顏花是玉山的神器,為什麼您不能幫我取出它呢?”

王母淡漠地說:“這世間我做不到的事情很多。”

小六問:“究竟是誰把玉山的神器封進了我的體內?難道不是你嗎?”

王母冷漠地說:“誰封印的並不重要,你只需知道現在我能幫你。你雖然體制特異,可如今靈力低微,勢必將來容顏衰老得比別的神族女子快,駐顏花留在你體內對你不會有壞處。”

小六問:“我什麼時候能恢復真容?”

王母說:“脫掉衣服,跳進瑤池。”

小六看了一眼顓頊,顓頊向王母行李告退,背朝瑤池,走向桃林。 阿獙和烈陽雖然是獸身鳥體,也背朝著瑤池,躲進了瑤池。

小六解開衣衫,褪去所有的衣物,赤裸著跳進瑤池,好似迎接新生。

王母口念法訣、手結法印,瑤池內碧波翻湧,千里桃林都在簌簌而顫,一片片桃葉、一朵朵桃花飛舞在半空,織結在一起,像一條碩大無比的被子,覆蓋向瑤池,遮蓋住了萬​​頃碧波。

漸漸地,被子在收攏,桃花桃葉好似被水擠壓著往一起凝聚,慢慢地,本來鋪天蓋地的桃花和桃葉變得越來越小,直到最後變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

翻湧的碧波漸漸地平息,瑤池上浮著一朵和蓮台差不多大的桃花,幾片翠綠的桃葉托著它,襯得它嬌豔欲滴。 王母遙遙點了一下,桃花徐徐綻放,一個赤裸身體的少女如嬰兒一般蜷縮著身子,昏睡在花蕊中間。 烏黑的髮絲披垂在身上,襯得肌膚比桃花蕊更嬌嫩。

王母叫道:“小夭,醒來了。”

小夭緩緩睜開眼睛,慢慢地坐直身子,她低頭看向自己,這就是我嗎? 她摸自己的臉,這就是我嗎? 小夭遲疑著探頭,想就著水波看看自己,可漣漪輕盪,只看見水下的五色魚游來游去,看不清自己。

王母揮了揮手,一套綠色的衣衫飛落在桃花上,“我記得你小時候喜歡白色和綠色。”

小夭心懷激盪,說不出話,只是點了下頭。

一百多年未穿過女裝,小夭只覺得自己笨拙無比,好半晌才穿好衣衫,她係好蝴蝶絲絛,站在桃花上,不太確信地看著王母,王母微微點了下頭。

小夭想開口叫顓頊出來,可又緊張地發不出聲音,忽又想起自己的頭髮沒有綰束,忙匆匆用手指順了順,找不到髮簪,她也早忘記如何梳理女子髮髻,只能讓頭髮自然地披垂在身後。

王母說:“你們出來吧。”

小夭深吸了口氣,既緊張又期待,手腳在輕顫。

顓頊慢慢地從桃林內走出來,本來他壓根兒不在意,反正不管小夭長什麼模樣,都是他的小夭。 可也許在桃林裡等待的時間久了,他也變得很緊張,低垂著眼眸,不敢去看。 一邊走路,一邊腦子里胡思亂想著不知道小夭會長得像姑姑還是像師父,直到快到岸邊了,他才抬眸看去——

翠巒疊嶂,煙波浩渺,一朵碩大的桃花盛開在萬頃碧波上,桃花中站著一個裊裊婷婷的綠衣少女,猶如一株碧桃栽種在青山綠水間,盡得天地之精華。 滿頭青絲像瀑布般垂落,額中有一朵小小的緋紅桃花,雙眸如驚懼的小鹿般,閃爍躲避,不敢直視人的雙眼。 她清新得好似桃花瓣上的晨露凝結而成,這就是我的小夭! 顓頊只覺得心中春雨淅淅瀝瀝地飄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小夭看顓頊不說話,心中黯然,很快又釋然了,再難看也是真實的我! 她對顓頊伸出手,“哥哥,幫我!”

顓頊如夢初醒,忙暗用靈力,桃花飄向岸邊,小夭迎著他而來,三千青絲飛揚,眉眼盈盈而笑,顓頊也伸出了手,小夭扶著他的手,借力躍上了岸。

小夭對王母行禮,“謝謝王母,賜還我真容。”

王母淡淡說:“現在封在你體內的駐顏花只有駐顏之效,再無變幻之力。也許將來再有機緣,它才能恢復。”

小夭笑道:“我這輩子已經變幻夠了,不想再變幻。”

王母說道:“我受你母親之託照看你,雖未盡到責任,你也長大成人,你可以離開玉山了。阿獙和烈陽若願意隨你離開,也可以一起離開。若不願,可以留在玉山。”

王母說完,就轉身離去,消瘦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桃林中。

小夭走到阿獙和烈陽面前,輕聲問道:“我讓你們失望了嗎?”

阿獙沒說話,烈陽說道:“我以為你會長得像阿珩。”

小夭道:“我卻不希望長得像娘。”

烈陽仔細地看著小夭,心內輕嘆。 小夭長得不像阿珩,一雙眼睛卻很像那個魔頭,乍一看明淨清澈得好似初生的嬰兒,可瞧仔細了,靈動狡黠下卻透著冷意。

小夭說:“我知道你們是娘的朋友,我娘拜託了你們照顧我,可我已經長大了。不要再被承諾束縛,去做你們想做的事情吧。”

阿獙凝視著小夭,抬起了爪子,小夭握住,眼中有淚光。 在冀州之戰中,娘戰死,阿獙也是重傷,俊帝派人送它來玉山時,它昏迷不醒,看上去簡直像被炙烤過的狐狸幹。 王母用十萬年的桃葉層層包裹住它,又把它浸泡在玉山最深處的玉髓裡,五十年後,阿獙才醒來。 小夭知道他們和母親的情義,更明白他們把她看作了母親生命的延續,可是,她不是母親,也絕不想做母親。

阿獙說:“我和烈陽會留在玉山,雖然王母並不需要我們,但我們想陪她走完最後的生命。”阿獙搖了搖小夭的手,“小夭,不要因為任何人的言語迷失了自己,你娘是世間最好的人。”

小夭只點點頭,什麼話都沒說,也許母親的確是個好人,可她不是好妻子,也不是好母親。

小夭擁抱了一下阿獙:“我走了。”

小夭看烈陽,沒膽子碰他,低​​聲說:“你們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

烈陽盯著顓頊,顓頊立即說:“我會照顧妹妹的。”

阿獙對小夭叮嚀:“如果有事……你知道哪裡能找到我們,對嗎?”

小夭點點頭,“我知道。”

小夭沿著長廊走了一段,突然回頭,揚聲說道:“如果王母……請立即通知我,我想送她最後一程,雖然她並不需要。”

阿獙咧著狐狸嘴,笑道:“好。”

小夭忍不住,快速地衝了回去,用力抱住阿獙,在它的狐狸臉上親了一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摸了烈陽的身子一下,才飛快地轉身,跑著消失在桃花掩映的長廊中。

阿獙愉悅地凝望著桃林,烈陽抖了抖羽毛,好似很不樂意,碧綠的眼中卻溢出了笑意。

王母的青鳥把顓頊和小夭送到玉山腳下,俊帝好似早已預料到阿獙和烈陽不會隨小夭離開,派了人在山下守候。

顓頊和小夭乘坐雲輦返回五神山。 顓頊一直看著小夭,小夭卻神飛天外,呆呆愣愣,不知道在想什麼。

進了承恩宮,侍者直接領他們去朝暉殿,小夭到朝暉殿前才好像真正醒了,她一下停住腳步,“我要先看看自己。”

顓頊拿出一個小包袱,“這是離開玉山前,侍女交給我的東西,裡面除了你的藥丸藥粉外,還有一面小鏡子。”

小夭拿出了鏡子,卻又用手摀著,對顓頊說:“我記得我小時候長得還蠻像父王的,我一直覺得就算女大十八變,就算沒有阿念好看,也不至於太差。”

顓頊笑了笑說:“你自己看一下就知道了。”

小夭緩緩地移開手,鏡中的女子十分陌生,只有額間的一點桃花胎記熟悉,小夭輕輕扯了扯嘴角,鏡子裡的人也扯了扯嘴角,小夭這才敢確認是自己。 小夭收起了鏡子,對顓頊非常遺憾地說:“不算怪異,可一點都不像父王。”

顓頊詫異地看著小夭,小夭卻推推顓頊,“我走你身後。”

顓頊走進殿內,小夭低著頭,跟在顓頊身後。

俊帝笑道:“你躲在顓頊身後做什麼?嚷嚷著要回真容的是你,真要回來了,卻不敢見人了。”

顓頊要讓開,小夭忙拽住他,臉藏在他背後,哼哼唧唧地說:“讓我再準備一下。”

顓頊只得靜站不動,感覺背脊上有淺淺的呼吸,拂得他肌膚上一陣酥麻一陣癢,讓他既恨不得立即躲開,又十分貪戀,是他此生從未有過的複雜感覺。

俊帝問:“你​​準備好了嗎?”

小夭說:“馬上就好。”

俊帝站起,幾步走過來,把小夭從顓頊背後抓出來,仔細打量著她。 小夭慢慢地抬起了頭,迎著俊帝的視線,低聲問:“我長得不像娘,也不像你,你失望了嗎?”

俊帝說:“我並不希望你長得像你娘,更沒希望你長得像我。我只是希望你健康,現在你不僅健康還美麗,我已心滿意足。”

小夭展顏笑起來,“在所有爹爹的眼中,自己的女兒都是最美的。”

俊帝凝視著她的雙眸,相似的眼眸,在那人身上能流露出睥睨天下的狂傲,也會流露出烈火般要燒毀一切的深情。 在小夭身上除了慧黠可愛,還會流露出什麼呢?

小夭看俊帝定定地看著她,顯然在走神,叫道:“父王,你在想什麼?”

俊帝笑道:“沒什麼,只是感慨時光如梭,女兒都長大了,我也老了。”

小夭裝模作樣地仔細看了看俊帝,搖搖頭,“沒看出來。”心裡卻有些酸澀,以父王的靈力,維持不老的容顏並不難,可相由心生,父王斑白的髮絲、眼角的細紋都是他心境的蒼涼。

俊帝搖搖頭,笑起來。

顓頊問:“師父,您打算什麼時候公佈小夭的身份?”

俊帝說:“我已經命蓐收在準備典禮。”俊帝看著小夭,“待會兒和我一起去靜安王妃那裡,是時候讓她和你妹妹知道了。”

小夭點了點頭。

俊帝笑道:“不要緊張,我聽蓐收說,你和阿念相處得不錯。”

小夭苦笑,“那是因為她以為你要把她嫁給我,我向她保證絕對有辦法讓你不把她嫁給我。”

顓頊笑起來,“我說你們怎麼莫名其妙地就能好到湊到一起竊竊私語了。”

侍者進來奏報,“陛下,王妃那邊已經準備好晚膳,王姬也已經去了。”

俊帝對顓頊和小夭說:“走吧!”

小夭走進去時,看到酷似母親的靜安王妃,還是覺得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用力捅了一下,十分難受。 小夭低著頭,深吸了幾口氣,才慢慢平靜下來。

靜安王妃和阿念向俊帝行禮,俊帝對阿念說:“起來吧,扶你母親坐。”

阿念扶著王妃坐下,她也坐了下來,視線卻一直往小夭身上掃。

俊帝坐下後,對小夭指了指放在他旁邊的食案。 小夭安靜地坐下,顓頊坐在了小夭身旁的食案前。

阿念再按捺不住,“父王,她是誰?怎麼可以坐在那裡?”

俊帝沒有說話,而是開始對靜安王妃打手語,靜安王妃和阿念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俊帝。 小夭目中流露出震驚,靜安王妃是聾子! 難怪從來沒有聽見過她的聲音!

小夭看向顓頊,父王娶她時就這樣嗎? 顓頊微微點了下頭。

俊帝說完,收回了手。
阿念背脊緊繃,瞪著小夭,就好似一隻要守護自己巢穴的小獸,可是她沒有辦法趕跑入侵者,她只能瞪著小夭。

俊帝對小夭說:“你給王妃行一禮吧!”

小夭站起,對靜安王妃行禮,王妃急急忙忙地站起,拘謹地看著小夭,伸手想扶她,又好似覺得也許不符合禮儀,忙收回。 她沒有辦法說話,只能露出微笑,希望小夭能明白她的善意。

小夭終於明白,王妃和母親完全不同,母親在任何情況下、任何人面前,都能平靜從容。 小夭也對她笑,把自己坦然地展現在她面前。

王妃凝視著小夭的雙眼,慢慢地,她的緊張擔憂消失了。 老天剝奪了她的聽和說,卻讓她別的感覺異常敏銳,她能看到這個女孩的心,她肯定這個女孩不會傷害她的女兒。

王妃對阿念比畫,讓阿念對小夭行禮。

阿念站了起來,仍然不相信一切是真的。 她含著一抹譏笑,不屑地問道:“你真的是父王以前那個女人的女兒?”

小夭的感覺十分複雜,她對母親有恨,她甚至會在背人處和顓頊非議母親和舅娘,但她又絕不允許任何人用這種輕蔑的語氣去談論她的母親。 當年她那麼恨九尾妖狐,下毒後還一根根砍下他的尾巴,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因為他折磨她,而是因為他辱罵了母親。

顓頊和小夭的感受完全一樣,他的親人,他和小夭能說,但別人不能說! 顓頊立即嚴肅地說:“阿念,小夭的母親是我的姑姑,是軒轅黃帝和西陵嫘祖的女兒,是軒轅最尊貴的王姬,更是師父用高辛最盛大的禮儀迎娶回高辛的妻子。”

阿念知道顓頊最是護短,她無意​​中犯了顓頊的大忌,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可是……這維護本來是屬於她的。 阿念看著顓頊,身子在輕顫,她指著小夭,眼中全是淚花,“她是你的親人,你要維護她,那我呢?我算什麼?”

顓頊清晰地說:“師父就像我的父親,我幾乎看著你出生長大,你當然也是我的親人。”

阿念略微好受了一些,卻忍不住追問:“那在我和她之間,你會更維護誰?”

顓頊不吭聲,阿念的聲音又變了,幾乎尖銳地叫起來:“你回答我啊!”

小夭忙對顓頊使眼色,暗示顓頊趕緊回答阿念。 一句話就能消泯矛盾,可能言善語的顓頊偏偏沉默了,就是不開口。

阿念帶著哭音說:“你回答我啊!我和她之間,你會更維護誰?”

俊帝嘆了口氣,“真是個傻孩子,如果我問你在父王和母親之間更愛誰,你能回答嗎?”

阿念低下頭,抹著眼淚不說話。

顓頊勸道:“小夭就是小六,在回高辛的船上你不是偷偷和我說覺得小六還不錯嗎?你口裡說還不錯,心里肯定是覺得很不錯。有個能幹的姐姐和我們一塊兒疼你,不是很好嗎?”

阿念猛地抬起頭,剛才父王只和母親說他找回了丟失的大女兒,並沒有說小夭是小六。

小夭對阿念笑笑,阿念盯著小夭,怎麼都無法把清麗的小夭和無賴小六聯繫到一起。 阿念只覺得心裡十分難受,不禁大嚷:“我才不想要姐姐!”她一腳踹翻了自己的食案,急奔出屋子,靜安王妃著急地站起,詢問地看著俊帝。 俊帝點了下頭,王妃忙追了出去。

小夭沉默地坐下,對著滿地狼藉發呆。

顓頊安慰她說:“事情太突然,接受需要一段時間。”

俊帝對侍者抬了下手,侍者立即進來,安靜麻利地收拾乾淨了屋子。 俊帝對侍者吩咐:“準備些王姬愛吃的食物送過去。”

俊帝開始靜靜進膳,和平常一模一樣,就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小夭看著俊帝,“父王,你真的吃得下?”

俊帝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一國每日會發生多少事嗎?如果這點事情我就要食不下嚥,你父王早餓死了。”

顓頊也開始進膳。

小夭左看看,右看看,也開始吃飯,可吃了一點,就覺得胃脹,再吃不下。 俊帝和顓頊卻吃了和平常一樣的分量。

俊帝用完膳後,對小夭說:“一起出去走走。”

小夭和顓頊一左一右隨在俊帝身旁,小夭以為俊帝會帶她去漪清園,沒想到俊帝是帶著她逛承恩宮,每經過一座殿是,俊帝都會問:“你覺得這裡怎麼樣?”

小夭明白過來,俊帝是在讓她挑選日後的居所。 小夭說:“不如就揀個離華音殿近的殿先住著。”

俊帝說:“眀瑟殿距離華音殿不遠,但不好,重新選一個。”

小夭攬住俊帝的胳膊,“父王,您去過玉山的吧?我在那裡待了七十年,後來一個人在深山里待了二十多年,再後來又被那隻死九尾狐關了三十年。我什麼都不怕,可我真的很怕寂寞,我想距離哥哥近點。”

俊帝心酸,立即答應了小夭的要求,“好。”

俊帝帶著小夭慢慢地走著,等他們到眀瑟殿時,整個眀瑟殿已經燈火通明,里外都煥然一新,就連小夭喜歡吃的零食都準備好了。 以前在華音殿侍過小夭的婢女們出來給小夭行禮,俊帝對小夭說:“高辛尚白,王族的服飾以白色為主,但平時你也可以隨便穿。我記得你小時喜歡白色和綠色,所以命她們多給你準備了幾套綠色的裙衫。”

小夭笑道:“我現在也喜歡綠色。”

俊帝對顓頊說:“你再陪小夭一會兒,我去看看阿念。”

顓頊陪著小夭仔細看了一遍眀瑟殿,這個殿很小,但恰是小夭想要的。

顓頊問小夭:“覺得還缺什麼嗎?”

小夭搖頭,“多年的流浪培養了我幾個習慣。喜歡吃,美味的食物是最實在的東西;從不認榻,隨便躺哪兒都能睡著;知道外物很難攜帶,我對外物幾乎沒有任何慾念。”小夭躺倒在舒服的軟榻上,“這種東西,有時我就享受,無時我也不會惦記。”

顓頊說:“你已經不再流浪了。”

小夭懶洋洋地說:“人少時形成的性格幾乎終身難改。”

燈光映照下,小夭肌膚雪白,襯得額間的緋紅桃花嬌豔欲滴,顓頊忍不住伸出指頭輕輕地摸著,“這桃花印記和真的一樣,簡直就想把剛摘下的一朵桃花鑲嵌了進去。”

小夭笑道:“這話你小時候就說過,有一次你還哄著我別動,用手指頭使勁地摳,把我腦門都摳紅了。”

顓頊也笑,“我想起來了,你後來給了我兩拳,把我嘴都打腫了,你還跑去跟我娘告狀。”

小夭有些困倦,微微合上了眼,“舅娘哭笑不得,打了你兩下,可我偷聽到她居然氣惱的是你怎麼連女孩都打不過……”

顓頊依依不捨地站起,對婢女吩咐:“服侍王姬洗漱休息。”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1 02:26 AM

第十三章: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承恩宮內幾個主殿的侍者已經都知道小夭的身份,因為他們見到小夭時,都稱呼王姬,像對待阿念一樣,但他們沒有任何異常的反應,就好似小夭一直都在這座宮殿內。

小夭不禁對父王無比贊佩,很多時候統御千軍容易,反倒管理家裡的一畝三分地很困難,要有多強硬的手腕才能將承恩宮管得密密實實?

顓頊最近很忙,常常晚上才能來看小夭,陪她說話,直到她睡著,他才離去。 小夭無聊時,常跑去漪清園游水,她偶爾會想,如果撞見阿念該怎麼辦,可承恩宮很大,大到小夭幾乎不覺得這座宮裡還住著一位王妃和一位王姬。

每次她游水時,侍女們都自覺地散開,幫她守著周圍,以防有人衝撞了王姬。 四周很安靜,小夭常常游著游著就想起了娘,她曾以為她不會再思念娘,可是原來她還是會思念。 而且因為被她刻意地壓抑,在回到熟悉的環境後,思念來得愈發強烈,可伴隨著的卻是痛,只要有一分思念,就會有一分痛,只要有一分痛,就會有一分恨。

小夭覺得自己肯定是又寂寞了,她強迫著自己去想些別的事情,游水、游水……她的生命中肯定還有別的有意思的事和游水有關……小夭突然很懷念九命相柳,如果他在,只怕她不會有時間去回憶過去。 可是,玟小六已經徹底消失了,以後縱使再見到相柳,只怕他也認不出她了。

小夭躺在水面上,惆悵地嘆氣。

晚上,用過晚膳後,小夭去華音殿找顓頊,與阿念狹路相逢。

阿念本就因為好幾天沒見到顓頊而心煩,此時看到小夭,不禁怒火騰騰地往上冒。 她呵斥侍女們退下,走到小夭面前,氣怒交加地說:“你為什麼要霸著顓頊哥哥?”

小夭有點心虛地解釋:“我沒有,是他太忙了,每日只晚上有一小會兒空。”

阿念一聽這話就知道小夭每天都能見到顓頊,她氣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居然如小孩子打架一般,用力推了一下小夭。

小夭靈力低微,一下子就跌到了地上,好巧不巧,偏偏顓頊此時回來了,將這一幕看了個正著。 他忙衝過去,把小夭扶起,嚴厲地訓斥道:“阿念,難道你不知道小夭幾乎沒有靈力嗎?你下次要再動手,我可就要請師父好好懲戒你了。 ”

阿念的眼淚刷一下就落下來了,她衝上前,一邊狠狠地推顓頊,一邊哭嚷:“我就動手又怎麼樣?我就是動手了,你叫父王來懲戒我啊!最好把我打死,你就高興了,反正你們都不要我了……”

顓頊怕傷著阿念,沒敢用靈力抵抗,被阿念推得直往後退。

小夭躡著腳,偷偷地溜了。

從顓頊侍從的身旁走過時,小夭對侍從小聲叮囑:“我今天晚上有事和父王說,讓哥哥不必來看我了。”

小夭溜進朝暉殿,坐到俊帝身旁,探著腦袋看他在看什麼。

俊帝笑看了她一眼,依舊忙自己的事。

小夭看了一會兒,覺得好無聊,背著手站起,東摸摸西摸摸,時不時製造點聲音,俊帝問:“你​​娘留給你的《神農本草經》你學得如何了?”

小夭指指腦袋,“王母說那東西就是個禍害,強逼著我全背下後把玉簡給毀了。”

俊帝說“那邊架子上有不少醫術,有時間就多看看。若有不懂的,正好可以和宮裡的醫師求教。”

小夭走過去翻看,真拿了一本打算細看,不過不是父王期待的學習醫術,而是要繼續研究如何害人。 阿念今日這一推,​​讓小夭警醒了很多,她不能懈怠啊!

兩父女,一個坐在案前處理案牘奏章,一個倚靠著軟枕,翻看醫書,直到夜深了時,俊帝才送了小夭回去,自己也返回梓馨殿休息。

小夭又開始研究毒藥,白日常去找宮裡的醫師討教,晚上則去父王身邊握著,每日忙忙碌碌,反倒覺得日子好過了。 唯一遺憾的是沒有人能讓她試毒。

一天晚上,小夭在朝暉殿內欣賞著自己新制的毒藥,無比遺憾不能下給相柳。

她拿出她的寶貝小鏡子,讓小鏡子重現記憶下的過往之事。

有一段畫面是相柳臉上畫了九個頭的,還有一段畫面是給顓頊解了蠱之後,相柳帶著她在海底潛行時,她偷偷用小鏡子記憶下的。

在深藍色的大海裡,相柳白衣白髮,優雅自如地游弋著,白色的長發在他的身後飄舞,讓他俊美的面孔顯得十分妖異。

“他是誰?”

俊帝的聲音突然響起,小夭被嚇了一大跳。 回頭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父王坐在了她身後,也在看她的小鏡子,顯然對女兒鏡子中的男人很感興趣。

小夭說:“一個不算朋友的朋友。”

俊帝笑道:“我以為你這個時候會惦記塗山家的那隻小狐狸。”

小夭做了個鬼臉,“也許人家正和未婚妻花前月下,風流快活得很,我又沒傻,幹嗎惦記他?”

俊帝無可奈何地看著小夭,她可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小夭也知道自己言語放肆了,討好地笑著:“我在人前會注意,不會讓一國之君失了體面的。”
俊帝嘆道:“你和你娘……真是一點都不像。”還有那人,他們都是熱性情的人,可小夭竟然冷心冷性。

小夭想把小鏡子收起來,俊帝拿了過去,“'大荒內有異獸狌狌,知往而不知未',它們能窺視過往的事,卻不能預測未來的事,傳聞用狌狌精魂鍛造的鏡子能窺視過往之事,我也只是聽說,從未見過。你從哪裡來的用狌狌精魂鑄造的鏡子?”

小夭撇撇嘴,回道:“那隻九尾狐妖給我的,剛開始我總固定不好臉,他就讓我用這個小鏡子把前一日的樣子記下,這樣縱使第二日有了偏差,也可以調整回去。有了這面小鏡子,我才真正不怕了。”

俊帝說:“你能留著他的東西,可見是真不介意了。”

小夭無所謂地說:“他都已經死了,我幹嗎還讓他折磨我?”

俊帝道:“你倒活得很通透。”

小夭嘻嘻笑道:“不如說我很貪婪,捨不得好東西。”

俊帝的手從鏡面上拂過,出現了相柳在海底遨遊的畫面,“這位不算朋友的朋友值得你永遠記憶嗎?”

小夭奪過了狌狌鏡,“記著玩而已,說不定明天就抹去了。”

俊帝搖頭笑起來,還想說什麼,小夭伸了個懶腰,掩著嘴打哈欠,“好困!”

俊帝拽著她站起,“我送你回去休息。”

回到明瑟殿,小夭端起水要喝,卻警覺地停住。 她掀開盛水的水壺,果不其然,看到裡面浸著幾條蟲子,小夭喃喃說:“阿念,你為什麼這麼弱呢?如果你能和那個九頭妖相柳一樣厲害,我的日子就比較有意思了。”

正在鋪被褥的婢女臉色變了,小夭走過去,看到被褥都被匕首劃壞了。 小夭無力地搖頭。

一個婢女小聲說:“天天這麼折騰也不是個事兒,要不然明日稟奏陛下吧。”這段日子以來,每天都會出點事情,不是浴桶裡藏著蛇,就是飯裡撒了沙子。

大王姬倒是毫不在意,一邊逗蛇,一邊洗澡,飯裡有沙子就咬幾塊糕點,可她們卻被折騰得要受不了了。

小夭笑笑,“要稟奏你們自己去稟奏,不過被阿念知道了,你們自己掂量著辦吧!”

沒有一個婢女敢說話了。

小夭挑了條還能蓋的杯子,“都睡吧,明日再去領幾條新的被褥就行了。”

孟冬之月的最後一日,蓐收帶人送來了慶典時要穿的禮服,俊帝召來小夭,讓小夭去試穿,若有不合適的地方可以立即修改。

小夭去偏殿,在四個婢女的服侍下,換好衣裙,步入正殿。

素白色的束腰長裙,將身材勾勒得高挑玲瓏,外罩一件長長的拖地紗袍,紗袍上用紅黑兩色的絲線繡著桃花玄鳥圖,當紗袍展開,就如滿地都綻放出桃花。 因為拖在地上的紗袍很長,小夭怕被絆倒,所以目不斜視,走得很穩也很慢;束腰的長裙緊緊地累著她的腰,讓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腰板被迫挺得筆直。 小夭只覺得這衣服很是折騰人,不由得抿緊了唇,眼中略帶著不悅。

當小夭緩緩走進正殿時,蓐收和殿內的幾個臣子都覺得有些目眩,繽紛絢爛的桃花盛開在小夭的身後,她額間一點緋紅,明明有萬千嫵媚,眼中卻盡是漠然。

俊帝凝視著小夭,心內暗嘆。 此時的小夭真的很像那人,縱百紫千紅、萬種風流,都只是踩在腳下的一抔黃土。

小夭站定,手扶著腰,脖子像烏龜一樣往前探,愁眉苦臉地問:“父王,慶典那日這件衣服我要穿多久?”

殿內的眾人都鬆了口氣,蓐收覺得還是現在的王姬可愛,可又邪惡地琢磨著等慶典那日,王姬會穿著這套衣衫在燦爛的陽光下,走過高高的祭台,再配上髮飾和妝容,效果肯定會比現在更可怖,一定能狠狠震懾一下大荒內的來賓。

俊帝搖搖頭,“這衣服不好,重做!”

小夭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可是腰被勒得很疼,實在動不了。

蓐收呆住,怎麼可能會不好? 他看其他人,發現其他人也都滿面不解,顯然所有長著眼睛的人中只有俊帝和小夭認為不好。

蓐收結結巴巴地說:“十五日之後就是慶典了,在做件能在這麼重大場合穿的禮服只怕不太可能。”

俊帝淡淡說:“所以,這件事情會交給你去督辦。”

對陛下的器重,蓐收心裡簡直淚流成河,面上卻只能恭恭敬敬地說:“臣一定盡力!”

蓐收離開時,小夭悄悄地追上他,扒著他的肩膀,低聲叮囑:“做寬鬆點。”

“王姬放心,織女們定會量體裁衣。”蓐收不動聲色地讓開了小夭的手,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和這位王姬哥倆好了。

因為眾人只知道俊帝是從玉山接回了王姬,連精明的蓐收也沒把玟小六和王姬聯想到一起去。 小夭乾笑兩聲,有些難受地離開了。

隨著蓐收派人把請柬送往各地,整個大荒都在議論,失蹤了兩三百年的高辛大王姬被找到了。

俊帝不喜奢華,行事低調,不管做什麼都好像無聲無息,可這次為了女兒竟然幾乎給大荒內所有有名望的家族都發了請柬。 大荒內的家族就算不看俊帝的面子,也要看黃帝的面子,就算不看黃帝的面子,也要看玉山王母的面子,所以一時間,賓客從四面八方趕來高辛。

仲冬之月的第十四日,五神山的瀛洲已經住滿了各地趕來的貴客。

瀛洲雖然被稱為五神山之一,但其實有山有島,島上酒肆、茶樓、飯館、商舖一應俱全,此時大荒別處正寒風凜冽、大學飄飛、萬物凋零,五神山卻溫暖如春、百花盛開,沒來過高辛的賓客都好奇地四處遊覽,如果想出海去觀賞海景的,也可以租船出海。

大清早,小夭剛起身,顓頊就來找小夭,“豐隆和馨悅都到了,我打算待會兒去見他們,帶他們四處遊覽一下。”
小夭邊漱口邊問:“以青龍部子弟的身份,還是以軒轅王子的身份?”

“當然是軒轅王子了。如果我現在坦誠告之,他們頂多有些意外,卻不會心生芥蒂,可如果讓他們自己發現了我的身份,那就真成欺騙了。”

“你玩你的去吧,我今日有一堆事情要做,待會還要試穿新衣。如果你回來得晚,就不要來看我了,蓐收要求我今天必須早睡,好明日儀容光鮮,不辱沒高辛國體。”小夭想起蓐收就鬱悶,這幾日他簡直用各種方法在折磨她,小夭都要懷疑他被阿念收買了。

“不是聽說做好了嗎?上次的衣服怎麼了?”

“穿著難受!”

顓頊要走,突然又想起什麼,回頭說:“塗山家除了璟,他的孿生大哥塗山篌也來了。璟應該會和豐隆在一起,我只怕要帶兩對孿生子去遊玩。”

小夭想說什麼,可又決定不讓顓頊先入為主,應該讓顓頊對塗山篌形成自己的判斷,小夭只揮了下手,示意顓頊趕緊走。

顓頊感慨:“等璟看到你,他會後悔離開的。”

小夭沒聽明白,也沒時間去弄明白,趕著去吃早飯,生怕蓐收的人來時,她就吃不了了。

顓頊去找豐隆時,被告知豐隆和馨悅都去璟那裡了。 塗山氏和赤水氏的住處很近,顓頊又趕去璟的住處。

花廳內,除了璟、篌、豐隆、馨悅,意映也在。 顓頊留意看了一眼篌,是個十分英武俊朗的男子。

豐隆和馨悅見到顓頊很高興,馨悅對哥哥說:“看吧,我就知道他聽說我們來了,一定會來找我們。”

豐隆笑道:“算你夠朋友!”

豐隆想介紹顓頊給篌認識,顓頊忙說道:“我有一事需要向你們賠罪。”

豐隆詫異地說:“賠罪?”

顓頊道明了自己的身份,再次向豐隆、璟、馨悅、意映行禮道歉:“並不是故意​​要隱瞞,只是當日我是隨高辛使團去的赤水,若表明身份,會讓大家都尷尬。”

馨悅吃驚之餘,心底騰起了驚喜,隱秘的驚喜燒得她心撲通撲通直跳、臉頰滾燙,她低著頭不說話,看上去倒像是在生氣。

豐隆卻完全如顓頊所料,意外之後並不介意,笑道:“我早就覺得你和阿念的身份有點古怪了,只是沒想到你竟然就是王子殿下,那阿念是……”

“高辛的二王姬。”

豐隆挑挑眉頭,“王姬殿下!”他對璟和意映打趣道,“看看我對你們夠朋友吧?為了給你們慶賀,把軒轅的王子殿下和高辛的王姬殿下都請到了。 ”

顓頊忙再次對他們作揖,“諸位就饒了我吧!”

意映上期對顓頊姍姍行禮,“當日不知道殿下的身份,一時意氣,不想傷到了殿下,還請殿下原諒。”

顓頊忙道:“不知者不為罪,何況大家不早就說開,已經是朋友了嗎?”

豐隆笑起來,勸解馨悅,“別生氣了,你出去玩時不也常隱瞞身份嗎?並不是故意​​欺騙,只是想行事方便而已。”

意映攬住馨悅的肩頭,也笑著勸解:“好了,看在王子殿下一再行禮的分兒上,也該原諒他了。”

馨悅抬起頭,視線從顓頊臉上掃了一圈,笑了笑說:“罰他今日帶我們去玩,所有錢都他出。”

顓頊道:“當然是我出了。”

顓頊領著五人說說笑笑地出了門,打算先帶他們去吃高辛的風味小吃。

瀛洲島上的小飯館不同於外面,不管門面再小,都收拾得十分乾淨雅緻。 因為四季溫暖,花草易活,所以各家小店都喜歡栽種鮮花。 一路走來,幾乎是家家門前有流水,戶戶屋前有鮮花,再加上粉白的牆壁,被沖洗得鋥亮的青石地板,三個男子還罷了,馨悅和意映簡直都喜歡得不得了。

顓頊帶他們走進一家店,簷下垂著碧落的藤蔓,窗前開著火紅的花,門前一道活水,店家把酒和瓜果浸在溪水中,看到客人來,才提出來,給眾人斟上美酒,剖開瓜果。

顓頊介紹道:“中原喝酒要麼直接喝,要麼燙熱了喝,高辛人卻喜歡喝冰鎮過的酒。這是用山上的果子釀造的酒,你們嚐嚐。”

馨悅喝了一口,讚道:“真好喝。”

意映喝了一口,凝望著窗外,幽幽嘆道:“如果能拋開一切,在這樣的地方住一輩子,兩人恩恩愛愛,也不枉一生了。”

馨悅笑起來,“璟哥哥,聽到了嗎?”

璟身子僵硬,垂著眼眸,什麼都沒說。 篌卻是看了一眼意映,將果子酒一飲而盡。

店裡幾乎坐滿了人,不同於中原,也許被周圍美麗祥和的風物感染,眾人講話都是慢條斯理。

不過大家議論來議論去,議論的都是高辛大王姬,從她的神秘失蹤議論到她的神秘歸來。

最令眾人艷羨的就是她的身份了,俊帝的女兒、黃帝的外孫女、王母的徒弟。 有人嘆道:“誰若娶了她,可就真正一步登天了。”

“也許長得像個母夜叉,縱使登了天,晚上卻要做噩夢。”

幾個男子都大笑起來。

豐隆看顓頊在微笑,知道他不以為意,遂也好奇地問道:“你的這位表妹究竟如何?”

顓頊笑道:“等你們明日見了,就知道了。”

馨悅略帶了點撒嬌地說:“就因為我們是你的朋友才能比別人早知道一點嘛!”

顓頊為難地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

女人對美醜有異於常人的執著,馨悅歪著頭,鍥而不捨地問道:“她比阿念如何呢?”

顓頊裝作想了一想,才說道:“這就好比那庭院中的花,梔子有梔子的美,風蘭有風蘭的美,無可比較。”

馨悅好似還不滿意,意映笑道:“不管哪種,看來都是很美的,反正不會是那幾個人擔心的樣子。”

顓頊對眾人指指案上一碟翠綠的涼拌菜,“這是海裡生的菜,十分爽脆,你們嚐嚐。”

豐隆和篌明白他不願再談論表妹,都吃了一筷子菜,把話題順勢拐到了高辛和中原食物的不同上。 馨悅和意映也邊吃邊點評。

璟的手放在膝上,緊緊地握成了拳頭,一直一言不發。

仲冬之月的第十五日,賓客們雲集在五神山的員嶠山,看俊帝領著王姬祭祀天地和祖先,以此見證大王姬重歸高辛王族。

小夭再散漫,也知道人生中有些場合不能散漫,比如說今天的這個。 她不明白為什麼父王要為她搞出這麼盛大的儀式,但她知道絕不能讓父王丟臉,就如蓐收反復地嘮叨,你一舉一動都是全高辛百姓的顏面,若有差錯,辱沒的是高辛國體。

清晨起來後,小夭先洗漱沐浴,再吃了點東西,然後一邊由宮裡的老嫗幫忙梳頭上妝,一邊聽侍者再次重複今日的每一個環節。

中間顓頊跑來看了她一眼,安慰她別緊張,說高辛的禮儀煩瑣到可怕,沒有人真清楚,就算有什麼小差錯,只要她足夠鎮定,就不會有人發現。

小夭知道他今日要代表黃帝參加儀式,也有一堆事要做,讓他忙自己的去。

待小夭梳完頭、上完妝,蓐收已經在殿外等著接人了。

侍女們拿來了禮服,準備服侍小夭穿衣。

小夭還挺喜歡這套新的禮服,因為時間太趕,沒有時間搞華麗繁複的繡花,禮服只好在衣料和配飾上下功夫,素白的雲紋緞子,配以碧玉環佩,高貴莊重,遠比第一套禮服穿著舒服。

當侍女們展開禮服時,幾乎驚呼。 小夭回頭看,發現禮服的裙擺有些裂開,還有好幾團污漬。 懂得清洗的侍女查看過後,氣急敗壞地說:“這是種在蓬萊的靈草汁液,洗不掉。”

屋子裡的人全都面色慘白,俊帝性子冷淡,很少發火,可一旦發怒,就是最痛苦的噩夢。 很多侍女開始默默哭泣。

小夭嘆氣,這個阿念真是膽大包天。 她隨便披了一件外袍,對一個還站得穩的侍女說:“趕緊去把蓐收大人叫進來,看看可有補救的辦法。”

蓐收匆匆進來,都顧不上行禮,直接去看禮服,臉色也變了,​​大吼著問:“誰幹的?被我查出來,非誅了她全族不可!”

坐在榻上的小夭幽幽地說:“那你得把父王也算上。”

蓐收一口氣堵在胸口,脫口罵道:“阿念這個小混賬,她想要我們的命啊!”

一屋子的婢女再忍不住,不少人哭出了聲音。

蓐收指著小夭的鼻子,顫抖著聲音罵道:“你也別一臉無辜相!阿念肯定不是第一次幹這事,如果不是你一直縱容,鬧不到今天!你們兩姊妹鬧,出了事情,卻要我們的人頭!”

婢女們的哭聲驟然變大,有人軟倒在地上。

小夭摸摸鼻子,苦笑著說:“我說蓐收大人,做戲做個差不多就行了,不就是想讓我配合你的提議嘛!我乖乖配合不就行了!”

蓐收立即平靜了,微笑著向小夭行禮,“補救的辦法的確有一個。王姬應該還記得第一套禮服吧?”

“嗯。”小夭也早就想到了,所以才命人把蓐收叫了進來。

蓐收狀似無奈地說:“現在只能穿那套了。只是陛下很不喜歡那套禮服,現在再和陛下商議根本不可能,只能我們自作主張,萬一陛下怪罪下來……”

“我頂著唄!”小夭笑笑地看著蓐收,狡黠的眼睛好似在說,這不就是你蓐收大人的打算嗎?

蓐收嘿嘿地笑,這段日子為了儀式的事幾乎天天要見這位王姬,相處下來,蓐收倒有幾分理解俊帝對她的寵愛。

蓐收行禮告退,“我命人立即去準備。”

屋子內的侍女聽見還有一套禮服,都驚喜地呆住。 小夭拍拍手掌,“好了,都該干嗎就乾嗎,放心吧,你們也聽到了我剛才對蓐收大人的承諾,有事我頂著。”

眾人都清醒了,擦乾眼淚,趕緊開始忙碌。

那日見過第一套禮服的人立即指揮著梳頭和上妝的侍女調整髮飾和妝容。 待這邊收拾好,蓐收也親自帶著人把禮服送了過來,八個婢女服侍著小夭穿衣,束腰時,一個婢女一聲令下,兩個婢女齊齊用力,小夭痛苦地呻吟:“真的要斷了。”

八個巧手侍女如花蝴蝶般穿來繞去,終於給小夭穿戴停當。

蓐收在外面催問:“吉辰就要到了,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侍女們回道。

小夭僵硬地走了出去,四個侍女屈著膝、弓著腰,在後面托著長長的袍擺。

蓐收不敢再有絲毫輕慢,躬身請小夭上雲輦。

兩個機靈的侍女先爬上車,在上面攙扶王姬,兩個侍女在車下扶著,四人合力,吧小夭扶上了雲輦。

小夭無心說話,閉著眼睛默默地回憶儀式的過程。

待雲輦抵達祭壇,又是好幾個侍女扶著小夭下了車,進了雲帳,侍女們最後一遍檢查小夭的妝容。 蓐收走進來,沉聲說道:“王姬,不管有多少人看著你,你只要不看他們,他們就不存在。”

小夭掃了他一眼,“我看你比我還緊張。”

有鳴鐘聲傳來,蓐收對小夭說:“時辰到。”

小夭輕吸了口氣,對自己說:沒什麼,父王就在祭台頂端等我,和那日試衣服時沒什麼差別,不過是多走一段台階。

小夭緩緩走出了雲帳,侍女們迅速地為她整理好袍擺。

整座祭壇用白玉搭建,共有九十九級台階,下寬上窄,威嚴地佇立在員嶠山頂端,再加上全副鎧甲肅立在祭壇四周的高辛精兵,讓人頓生敬慕畏俱。 所以賓客都穿著鄭重的禮服,站在觀禮台上,安靜地看向祭壇。

阿念嘴角噙著笑,幸災樂禍地等著。

顓頊既平靜又期待,這一刻不僅僅是小夭的歸來,還將是他的歸去。

璟有期待,他曾無數次希望能看到小六的真容,現在終於要看到,可更多的是緊張,站在這裡,隱沒在無數來賓中,讓他覺得距離她十分遙遠。

此時,紅日高掛,光芒萬丈,鐘聲悠揚,一個少女姍姍走上了祭壇。

烏髮堆起雲鬢,素白色的束腰長裙,將高挑的身材勾勒得玲瓏有致,外罩一件長長的拖地紗袍,紗袍上用紅黑兩色的絲線繡著桃花玄鳥圖,隨著她的走動,紗袍展開在白玉台階上,緋紅的桃花從她腰部蔓延開來,開得繽紛絢爛,直鋪得玉階上滿是灼灼耀目的桃花。

少女隨著鐘鳴,從容不迫地走著,她微微仰著頭,向著祭壇頂端看去,肌膚勝雪,容色清麗,額間一朵小小的緋紅桃花,盪人心魄。 全大荒的人都為她而來,可她神情冷肅,唇角緊抿,不見絲毫笑意,眼中帶著不悅和不耐煩,甚至幾抹譏嘲。

不知道是一天絢爛的陽光,還是一地繽紛的桃花,所有人都有點頭暈目眩,只覺得縱百紫千紅萬種風流,都只是踩在她腳下的一抔黃土。

顓頊和璟都在最前面,也看得最清楚。 顓頊有些生氣,卻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 璟只覺眼前所以的繽紛絢爛都化作了不安,手緊緊地握成了拳,好似想用力地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沒抓住。

小夭緩緩站定在俊帝面前,對俊帝叩拜,俊帝暗嘆,很多時候命運都自有軌跡,非人力所能阻止。

俊帝帶著小夭先祭拜天地,再祭拜高辛的列祖列宗,小夭腦內一片空白,只知道在繁冗的祝禱詞中叩拜再叩拜。 拜蓐收多日訓練所賜,她在麻木的狀態下,竟然比平日做得還好,小夭心內暗嘲,這種事情越木偶化,人家就越覺得你知禮儀。

直到最後,小夭覺得自己身子已經全部僵硬掉時,終於聽到了大宗伯宣布祭祀儀式結束。 來賓們在侍者的帶領下,依次離開。

上了雲輦後,小夭長舒了口氣,俊帝問:“累嗎?”

小夭點頭,俊帝說:“回去後,把衣服換掉,好好休息一下,晚上的宴會你想來就來,不想來也無所謂。”

“父王,你不累嗎?”小夭可以不去,俊帝卻必須去,但俊帝並不喜應酬。

“我習慣了。”

小夭說:“父王,你不問我為什麼穿了這套你很不喜歡的禮服嗎?”

“肯定是阿念把那套禮服弄壞了。”

小夭笑,“我就知道阿念做的事情你都知道。”

“早知如此,不該不管,可……阿念現在不過是用蠻橫在掩飾自卑和害怕。只有她時,她就是唯一,不必計較,有了你時,她會拿自己和你比較。唯一能讓她安心的就是我和顓頊,我不想讓她覺得我偏心,倒只能比過去更縱然她一些。而且我覺得……有些事情,是你們姊妹間的事情,應該你們自己解決。”

阿念的害怕,小夭能理解,怕她搶走了爹和哥哥,可是自卑? 小夭自嘲地笑笑,說道:“這事我會解決,我就是想著,讓她發洩夠了,我再收拾她。”

俊帝竟然嘆了口氣,“我這一生,用我所有換了我所想要的,有遺恨卻無後悔,唯獨掛心的應該就你們姊妹兩人。你們若能真心接納彼此,看顧彼此,我則了無擔心了。”

俊帝難得流露一次傷感的情緒,惹得小夭也有些難受,可人與人之間的機緣很奇妙,不是一個有心,另一個就能有意,小夭沒有信心她與阿念能做到父親期許的,給不了父親承諾,但她會盡力。

雲輦停在承恩宮,俊帝回朝暉殿,簡單地洗漱更衣後,稍微休息一下就要去漪清園參加晚宴。 小夭則回了明瑟殿。

侍女們知道她的脾氣,先麻利地幫她把禮服脫了,再趕緊幫她卸妝。 弄完後,小夭泡了個熱水澡,才覺得從頭到腳活過來了。

小夭再不羨慕人家纖腰一握了,讓婢女找了件寬鬆的衣裙穿上,她四仰八叉地躺著,由著婢女幫她梳頭髮。 一個婢女幫她輕輕地按壓著頭皮放鬆,小夭舒服得竟然慢慢睡著了。

小夭這邊了無心事地呼呼大睡,卻不知道漪清園裡很多年輕人都在議論她

馨悅和意映抓著顓頊嘮叨:“把你表妹叫出來,我們想認識她。”

豐隆和幾個世家公子不說話,卻都眼巴巴地看著顓頊,顓頊頭疼地說:“她脾氣有些古怪,只怕不願出來。”

姜氏的一個子弟說道:“我們當然知道她有些脾氣了,要不然我們需要找你嗎?”

馨悅對顓頊說:“大家是不是朋友啊?日後我們說你是我們的朋友,人家問那你認識他表妹嗎?難道我們說我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們嗎?”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顓頊招架不住,向站在一旁的璟求救,“幫我勸勸他們吧。”

一直沉默的璟說道:“你們別為難顓頊了。”

豐隆立即笑道:“就是,就是,大家別為難顓頊了,以後有的是機會認識,也不著急這一時。”

馨悅和意映都不再說話,其他人也不敢再起哄,覺得無趣,紛紛走開去別處玩了。

顓頊悄悄向璟道謝,璟突然說:“我想見小夭。”

顓頊眼中情緒變幻,沉吟了一瞬,笑說道:“我只能幫你遞個消息,見不見你在她。”

璟說:“謝謝,麻煩你告訴她,我在山底的龍骨獄外等她。”

顓頊困惑不解,笑道:“隱秘倒是夠隱秘,不過可不像是約見女孩子的好地方。”

璟作揖,輕聲說:“麻煩你了。”說完,他就找機會悄悄離開了。

顓頊派心腹侍從去見小夭。

小夭一覺剛睡醒,正在吃東西,聽到侍從稟奏說“十七在龍骨獄外相候”,小夭有些欣喜又有些煩惱還有些緊張,說不清究竟是什麼滋味。

她慢慢地吃完碗裡的食物,仔細漱了口,盡量泰然自若地對婢女吩咐:“我想換件衣服見客,幫我挑一件好看一點的。”

幾個婢女第一次聽到王姬主動要求打扮,全如打了雞血一般興奮起來,立即動手把所有衣服都拿了出來,一件件拿給王姬看。

她們嘰嘰喳喳地商量,好半晌才挑了三件出來,“今晚月色極好,穿這三套衣衫肯定好看。”

小夭為難地說:“能不束腰嗎?”

婢女紫貝立即說:“這是晚上,本來就光線不好,穿得寬寬鬆松,乍一看像孕婦。”

另一個婢女珊瑚笑瞇瞇地說:“王姬,我們想穿這樣的衣服也不能,因為腰不夠細、腿不夠長,穿上不好看。您穿上那麼好看,為什麼不肯穿呢?”

小夭問:“真的好看?”

所有婢女齊齊點頭,小夭想到這是她第一次以女子容貌見璟,決定要好看不要舒服了。

小夭挑了一件素白的衣裙,袖口和裙擺的里層繡了綠色的藤蘿,行走時才會露出些許,平添幾分俏皮。 婢女又幫她鬆鬆綰了個髮髻,簪上一支翡翠步搖,走路時,顆顆翡翠搖曳擺動,恰與袖口裙擺的刺繡呼應。

小夭走了幾步,婢女們齊齊滿意地點頭,珊瑚左右看看,衝去衣箱裡翻揀,拿出一條長長的綠色繡花紗羅披帛,搭到小夭肩上,繞過腰,旋於手臂間,再任紗羅自然垂落。

小夭走了幾步,覺得累贅,眾婢女卻一臉驚嘆,齊齊拍手,“王姬,快快去見你想見的人吧,管保讓他從此再忘不了你。”

小夭臉有點燒,“你們胡說什麼?我就是去見一個普通朋友。”

所以婢女都忍著笑,是普通,普通到讓王姬肯費心打扮自己。

小夭乘坐雲輦下山,快到時,她卻讓馭者停了車。

今夜是滿月之夜,月色真的很好,銀輝落在樹梢,又灑在青石小路上。 小夭踏著月色,一個人慢慢地走著,距離山腳已不遠,海潮拍打礁石的聲音隱隱傳來。

繞過一叢灌木,小夭看到了站在礁岩上的男子。

他面朝著大海,靜靜地等候,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也不知道還能等多久。

在這裡等她的是葉十七。

小夭心裡的那些惱怒漸漸地消失了,只餘了喜悅和緊張。

小夭越發放輕了腳步,悄悄地走近他。

在拜祭儀式上,阿念本來一直幸災樂禍地等著看小夭的笑話,沒想到小夭最後穿的禮服比她毀掉的那一套更華美、更精緻,簡直是讓整個大荒都為之側目。

阿念差點想衝出去,撕毀小夭的禮服,毀掉小夭的妝容,毀掉小夭也毀掉自己,但母親緊緊地抓住了她,眼中含著恐懼和哀求,她可以蠻橫地對任何人,唯獨沒有辦法那樣對母親。

阿念只能閉著眼睛,默默地忍受到整個祭拜儀式結束。

她送了母親回宮,卻覺得自己在承恩殿再待不下去。 從小夭回來後,這座宮殿不再是完全屬於她的家。

阿念策著玄鳥坐騎,離開了承恩宮,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她只是想暫時地逃離,不想聽到所以的歡聲笑語都只是為了小夭。

玄鳥漫無目的地飛著,阿念累了,玄鳥停在了大海中不知名的小礁石島上。 礁石島小得比一艘船大不了多少,阿念抱膝坐著,看著浪潮從四面八方湧來,碎裂在她身旁,像怪獸一般發出轟鳴聲,往常她早就害怕了,可今夜她不覺得害怕,甚至覺得最好真有一隻怪獸出來,反正父王和哥哥有了小夭,他們都不再關心她。 她覺得最好她被怪獸咬成重傷,奄奄一息時,父王和哥哥才找到她。 他們痛苦自責內疚,可是已經晚了! 阿念從幻想父王和哥哥在發現要失去她的痛苦中得到了些許報復的快感。

又一波浪潮湧來,一個白衣白髮、戴著銀色面具的男子坐在浪潮上,微笑地看著阿念,柔聲說:“很痛苦嗎?你的父親和哥哥都拋棄了你。”

阿念認出了他,是那個和小六一起綁架過她的九命相柳。 也許因為上次所以的壞事都是小六做的,相柳給阿念的印象並不壞,阿念很緊張,卻並不害怕。

阿念問:“你怎麼在這裡?”

相柳笑,“你說呢?整個大荒都在談論高辛大王姬,我自然也有點好奇,所以來湊個熱鬧。”

又是小夭,又是小夭! 阿念重重哼了一聲。

相柳微笑著說:“如果沒有她,你仍是高辛獨一無二的王姬,是父王唯一的女兒,是哥哥唯一的妹妹,可是她莫名其妙地跑餓了出來,奪走了你的一切,難道你不想報復她嗎?”

阿念緊咬著唇,不吭聲。 她知道她不該和相柳做交易,哥哥曾惱怒地罵過他是魔頭,可是……這天下沒有做不成的交易,只有還不夠分量的誘惑。

阿念掙扎著說:“我是恨她,可我沒想讓她死,我只是想一切都恢復到以前。”

相柳柔聲說:“我承認我有可能想殺軒轅的王子,但絕不會殺高辛的王姬,我們神農義軍絕不想得罪俊帝。”

阿念知道,所以她並不怕他。

相柳凝視著阿念的眼睛,溫柔地提議:“你覺得好好折磨她一番,卻不取她的性命,怎麼樣?”

阿念慢慢地點了下頭。

相柳笑,“你真是個善良的女孩子,你的父王和哥哥應該更偏愛你才對。”

阿念覺得這麼長時間以來,終於聽到了一句順心的話,她問:“怎麼才能給她一個狠狠的教訓?”

相柳說:“只要你能把她引出來,不要被人察覺,剩下的事情交給我。”

阿念問:“你為什麼要幫我?你想要我幫你做什麼?”

相柳微笑著說:“你是高辛王姬,什麼都不缺,難得有一件我能為你效勞的事,我當然很樂意。你也知道我們神農義軍的處境,如果日後有可能,希望王姬能幫我一次。”

阿念笑問:“你都不要我發誓,你不怕我反悔嗎?”

相柳笑看著她,溫柔又鄭重地說:“我相信你。”

阿念甜甜地笑起來,“好!你幫我狠狠教訓她一番,我日後幫你一次。”

相柳把一枚貝殼遞給阿念,“把她引到海上,捏碎這個,我就會趕到。”

阿念收好了貝殼,策玄鳥返回。

小夭一邊喜悅地眺望著礁岩上的人影,一邊忐忑地走著。 突然,一枚小石子砸到她背上,小夭回身,看到阿念遠遠地站著,沖她揮了揮手,好像要她過去。 小夭朝著阿念走過去,阿念卻一轉身,消失在了樹叢中。

小夭蹙眉,回頭望了一眼海邊,循著阿念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阿念的身影在樹林中時隱時現,她自小在五神山長大,遠比小夭更熟悉五神山,她的靈力又比小夭高很多,只要她想,甩掉小夭很容易。 小夭已經看出來阿念在故意逗引她,不過,她倒要看看阿念究竟想幹什麼。

她們從樹林裡的小道穿過,來到了山的另一面,阿念站在海邊的懸崖上沖小夭揮手。

小夭慢慢地走過去,“你想幹什麼?”

阿念從頭到腳地仔細打量了小夭一番,表情十分複雜。 小夭也在打量阿念,猜不透阿念想做什麼,就算阿念把她從懸崖上推下去,也摔不死她。

阿念捏碎了貝殼,突然向小夭衝了過來,小夭嘆氣,“你不是真想把我推下去吧?”她想閃避逃開,阿念用冰劍封鎖住小夭的退路,站在了小夭背後。

阿念詭秘地說:“你猜對了!”

小夭想殺阿念,有辦法,可她想打過阿念,卻沒有辦法。 於是,小夭只能感覺到背部有一股大力襲來,她的身子飛出了懸崖。

小夭並不驚怕,很小時,她就敢站在懸崖邊往海裡跳了,小夭甚至很享受在落入大海前這一段自由自在的飛翔。

海風吹起了小夭的青絲,拂起了她身上的綠色紗羅,她像一隻蝴蝶一般,張開了綠色的翅膀,飛舞向大海。

小夭舒展了身軀,愜意地瞇著眼睛,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

皎潔的月光下,深藍的大海波光粼粼,一個白衣白髮的人仰躺在一起一伏的浪潮上,他正挑著唇角,笑看著她,就如欣賞一支只為他而舞的舞蹈。

小夭想逃,可半空中,她唯一的方向只能是向下,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和他越來越接近、越來越接近,就在她以為她會直接砸到相柳身上時,他下沉,她落入了海水中,他雙手抓住了她的手,她只能被他拽向海底。

他帶著她在海底游動,小夭覺得相柳不可能想殺了她,而是故意折磨,可是她只能忍受。

胸中的最後一口氣已經吐完,小夭抓著他的手,哀求地看著他,他不理她,依舊往更深的海底游去。 小夭憋得好似整個胸膛都要炸開,她的手上已經沒有了力氣,手指鬆口,相柳攬住了她的腰,笑指了指自己的唇,他在說,想要新鮮的空氣,就自己來吸。

小夭搖頭,以前,她是玟小六,她從沒把自己當女人,怎麼都無所謂,可現在,她做不到。

相柳唇邊的笑意消失,抱住小夭,繼續下沉。

他看著小夭,小夭看著他。

相柳加速了下沉,小夭開始明白,面對一個什麼都不在乎的九頭妖時,高辛王姬的身份並不能庇佑她。

相柳越沉越快,看似至柔的水卻產生了恐怖的力量,要把小夭擠成粉末,胸腔好似要炸開,小夭全身都在劇痛。

生與死,只是一個簡單的選擇。

兩人的面孔很近,近得幾乎鼻尖碰著鼻尖,小夭只需稍稍往前一點,就能貼到他的唇。

可是,她不能!

小夭覺得海水好像灌進了她的耳鼻,他的唇那麼近,那麼近……小夭失去了意識,昏死過去。

相柳用力摁著她的頭,狠狠地把她摁到了自己唇邊,帶著她向上浮。

兩人浮出了海面。

相柳平坐在水面,曲起一腿,把昏死的小夭抬起,讓她俯趴在他腿上,他掌含靈力,用力​​拍了小夭的後背幾下,小夭哇一聲張開了口,狂嘔了幾口水,人漸漸地醒了。 但全身酸軟,腦袋暈沉,一動不能動,她閉著眼睛,無力地俯在相柳腿上。

休息了大半晌,小夭才真正清醒。 她扶著相柳的膝蓋,慢慢地撐起了身子,估計因為有相柳的靈力支撐,身下的水像是個極軟的墊子,她的動作會讓她略微下陷,卻不會讓她沉下去。

相柳面無表情,一直盯著她,卻不說話,小夭更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們在茫茫大海中,四周是無比無涯的黑暗,就好似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小夭終於開口說道:“本來我是打算,以後見了你,裝作不認識的。”

“我體內還有你的蠱,你想賴掉你發的誓嗎?”

小夭說:“按道理來說,只能我感應到你,你應該感應不到我,你怎麼知道我是玟小六的?”

相柳抬手,把小夭臉上的濕髮都撥到了腦後,捧著她的頭,仔仔細細地看著她的臉,“這就是你的真容?”

“嗯。”

“你很會騙人。”

小六為自己辯解,“不算騙,我是真把自己當成了玟小六。”

“高辛王姬?”相柳冷笑,“難怪當日你突然間死也要就顓頊。”

小夭不敢再吭聲了。

相柳的手好似無意地搭在她肩上,手指輕掃著她的脖頸,循循善誘地說:“你說過的話裡還有哪些是假的?不如今日一次坦白了,我不會殺你的。”

“我早和你說過,我只說廢話,不說假話。”小夭攤攤手,“我喜歡說話,是因為怕寂寞,如果我滿嘴謊話,只會越說越寂寞。”

相柳原本已經變得有點鋒利的指甲無聲無息地恢復了原樣,小夭完全不知道剛才那一瞬間她真正和死亡擦肩而過。

相柳默默地凝望著漆黑的虛空,不知道在想什麼,整個人如一把沒有了劍柄的劍,鋒利孤絕得世間沒有一人可以接近。

小夭也不知為何,明明在水面上,可竟然覺得自己好像又沉在了水底,胸口憋悶得很。 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掏出濕淋淋的荷包,拿出一個小玉瓶,倒出一把五顏六色的藥丸,攤在掌心給相柳看,“要不要嚐嚐?”

相柳像吃糖豆子一樣,慢慢地一顆顆都放進了嘴裡。

“怎麼樣?這可是我特意為你煉製的,查閱了很多資料,找了好多稀罕藥材。”

相柳身上的冷厲驟然淡了,“湊合。”

“還是湊合啊?”小夭簡直快哭了,“好多藥草可是種在蓬萊島上,用歸墟水眼的水澆灌,長了千八百年的。”

相柳淡淡說:“你還一直想毒倒我?”

小夭晃晃腦袋,“想我一代毒神,連九尾狐妖都能毒倒,沒有道理毒不倒你這九頭妖啊!”

相柳不屑地笑,“我等著。”

小夭感覺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再那麼劍撥弩張,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和阿念攪到一起去了?”

“不行嗎?”

小夭抓住了相柳的衣襟,很嚴肅地說:“不行!你別再去招惹她了,她被我父王保護得太好,禁不住你這種人的撩撥。”

相柳身子前傾,笑笑地問:“我這種人?我是哪種人?”

小夭白了他一眼,“你自己心裡清楚。”

相柳不在意地說:“她還沒當你是姐姐,你倒著急地先當起了好姐姐。”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要有一個人先跨出一步,男女之間就不用說了,連父母和兒女都是如此,在兒女無知無覺時,父母就要開始付出。我向來自私,絕不肯做先跨出一步的人,但我和阿念之間,我決定做先跨出一步的一方。倒不是因為她有多好、多值得,而是因為我父王和顓頊,我願意為父王和顓頊對阿念先付出。”

“不是付出就會有回報。她能把你出賣給我,就能把你出賣給別人。她這次能把你推​​出懸崖,下次也許就能把匕首插進你心口。”

“我知道,所以這種事情我也只肯做一次。”

相柳說:“我答應你不再去逗你妹妹,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我能說不嗎?”

“顯然不能。”

小夭眨著眼睛看相柳,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相柳說:“繼續幫我做毒藥。”

這很簡單,小夭爽快地答應了,“可以。可是……怎麼交給你呢?我現在可不是在清水鎮上了,你又不能去山上找我。”

相柳笑著說:“這就是你需要考慮的問題了,反正我要是太長時間沒看到你的藥,我就去找你妹妹。”

下藥嘟囔,“我就知道你不會這麼容易繞過我。”

相柳說:“我已經饒了你。”

小夭撇撇嘴。

相柳冷哼了一聲,突然問:“為什麼?”

小夭明白他在問為什麼寧死都不肯親他一下,卻故意裝糊塗,“什麼為什麼?”

相柳握住她胳膊,往下沉,小夭忙大叫:“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相柳盯著她,小夭說:“我害怕。”

“會比死更可怕?”

小夭思索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我哥哥,就是顓頊了,有一天晚上我們聊天時,他笑我畢竟還是個會做夢的女孩子。雖然只是、只是……可我怕一不小心,你會走進我夢裡,而你……”小夭搖搖頭,“絕不適合出現在女孩子的夢裡,那隻怕真的比死還可怕。”

相柳輕聲笑起來,漸漸地,越笑越大聲,他放開了小夭,身子向著遠處飄去。

小夭大叫:“餵、餵……你別丟下我啊,你把我丟在這裡,我怎麼回去啊?”

相柳笑道:“遊回去!”

小夭臉色都變了,“你讓我從這裡游回去?這可是深海,海獸海怪四處出沒,我靈力低微,隨便一隻海怪都能吃了我!”

相柳笑瞇瞇地說:“我這也是為了你好,萬一我對你太溫柔體貼了,一不小心入了你的夢,讓你生不如死,豈不罪過?”相柳說完,慢慢沉入海底,消失不見。

小夭還是不相信,叫道:“相柳,相柳,九命!九頭怪!死魔頭!死九頭怪魔頭……”

大海一起一伏,天地寂寥無聲。

小夭只覺得海的顏色變得更黑暗了,她打了個寒戰,辨別了一下方向,一邊咒罵相柳,一邊向著五神山的方向游去。

剛開始還害怕有什麼海獸突然冒出來,咬斷她的腿,時間久了,依舊看不到陸地,小夭擔心的不是被咬死,而是被淹死了。

她為了節約每一分精力,不敢再胡思亂想,保持大腦一片空白,什麼都不想,彷彿修煉時的入定,身體則保持一個固定的節奏不停地划水。

剛開始,還能感覺到因為疲憊而產生的身體酸痛,可漸漸地,一切都消失,天不是天,海也不是海,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一切都成了求生的本能,只是在一團黏稠中向前、一直向前、永不停歇地向前。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1 02:29 AM

第十四章:此情無計可消除

小夭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久,只知道當她的手觸碰到一個硬物,本能地抓緊時,她的眼睛才恢復了一點視覺。
看清那是一塊礁石,小夭的整個身子立即癱軟,她平趴在礁石上,看到遠處礁岩的頂上,一個黑黢黢的人影固執地佇立著。

此時,天際已經濛濛亮,清冷的晨曦中,那個頎長的人影好似已和礁岩融為一體,鑲嵌在天地之間,成為了天荒地老的等待。

小夭也不知是累,還是喜悅,嗓子發澀,發不出聲音,她無力地舉起手,好似在揮,卻又全然沒動。

終於,岩壁上的人看到了他,顧不上從岸上走,他飛躍下岩壁,跳進了大海,奮力游到小夭身邊,抱起她。 兩個人半浸在海水中,小夭因為力竭,身子在不停地顫抖,璟卻不知道為什麼,身子也在不停地顫抖。

兩個人顫得都說不出話來,小夭能聽見自己上下牙齒大戰的聲音。 她覺得又好笑又鬱悶,精心妝扮,沒想到竟然以最狼狽的姿態出現。

小夭打著冷戰說:“別、別……水里。”泡了一夜的海水,真的不想再泡了。

璟抱著她爬上礁石,可蹣跚地走了幾步,竟然腳下打滑,向下跌去。 璟怕傷到小夭,用自己的背脊著地,砰一聲響,跌得不輕。

小夭笑,“你、你……還九……狐……笨……”

終於到了岸上,璟抱著小夭走到避風的岩壁下,小夭臉色慘白,嘴唇髮烏,璟一手貼著她的後心,一手握著她的手掌,把靈力緩緩輸進去,慢慢地在她身體內游走了幾圈,小夭的身體才不再顫抖了。

此時,外面已經大亮,岩壁下的這個小小角落,因為礁岩和樹林的遮掩,依舊陰暗。

璟看小夭的身體暖喝了,收回了放在她後心的手,覺得也應該鬆開握住她手的手,卻又捨不得,手一時鬆一時緊。 小夭看著他,調笑道:“你以前倒是膽子大,現在竟然膽小了?”

璟松來了手,“現在和以前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璟看了她一眼,又急急垂下了眼眸。

小夭摸了摸亂七八糟的濕髮,又掐掐臉頰,估計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很是沮喪,決定回去真要狠狠教訓阿念一頓了。 小夭站起來,“我回去了。”

璟急忙站起,拉住她的胳膊,又觸電般立刻鬆開,臉上有些燙。 高辛的衣衫輕薄飄逸,浸濕後就順服地貼在了身上,剛才縮坐著時不覺得,此時站起來,一下子腰是腰、胸是胸,看得格外分明。

小夭看到璟的神情,低頭看了下自己,立即蹲下去,雙手抱著膝蓋,把自己捂了個嚴實。

璟坐在她對面,低聲道:“待會兒再回去,好嗎?就一會兒。”

小夭沒有吭聲。

“我等了你一夜,以為你不會來了。”

小夭氣惱地問:“既然覺得我不會來了,為什麼還要等?”

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如果她真不來了,他也不知道能去哪裡,在這地底的深處,他有過最幸福甜蜜的時刻。 可是給了他幸福甜蜜的人是小六,不是眼前的這個少女,如果她收回,他完全明白。

小夭雙膝跪地,膝行到他身前,眼中滿是惱怒委屈,“你以為你等了一夜,很辛苦嗎?你有未婚妻!你和她同進同出,卻變著法子時時刻刻地提醒我對你許過諾言。你既然不信我,為什麼要讓我許諾?我告訴你,昨夜我為了遵守對你的承諾,差點死了!”小夭狠狠地推璟,“我不玩了,我收回承諾!你趕緊滾回青丘,去娶防風意映吧!”

璟不敢還手,卻也堅決不後退,“我不會娶她,她其實並不喜歡我,應該也不會願意嫁給我。”

小夭停止了推搡,“我不信!她為什麼會不喜歡你?”

“我腿殘了,看得出來她很驚訝也很失望。又一次,她看到了我身上的傷痕,受了驚……”其實,說受驚是很含蓄的說法,意映當時臉色慘白,神情驚懼,一眼都不敢看他,並且從那之後,兩人單獨相處時,意映都會和他保持距離。

小夭很難受,她知道璟的腿不方便,也知道璟身上的傷痕有些恐怖,可這不應該是他被嫌棄的理由。 小夭說:“你們訂婚幾十年了,難道她還會在意這些外在的東西嗎?”

“實際上,在清水鎮見面前,我完全不知道她究竟長什麼樣,我們從未見過面。她是母親挑中的人,當時,母親已經染病,我不想讓母親再操心我的婚事,立即答應了。訂婚後,我又要照顧母親,又要處理族中事務,忙得不可開交,根本顧不上多想此事,倒是大哥悄悄溜去看防風意映,回來後笑嘻嘻地和我說'恭喜,果然是花容月貌、聰慧伶俐'。母親去世後,我要面對崩潰的大哥,沒有心情想什麼男女情事。奶奶揭開大哥的身世秘密後,我更是無心去想。直到一切平息下來,奶奶說我該成婚了,我才想起我還有個未婚妻。奶奶年紀已大,大嫂像是不存在,塗山氏的確需要一個女主人,幫奶奶分憂解勞。奶奶和長老商量後,擇定了婚期,沒想到還未舉行婚禮,我就被大哥幽禁了。”

原來清水鎮的相逢竟然是他和防風意映的初遇,那也難怪防風意映會失望……小夭的心裡五味雜陳,有些酸澀難受,又有些高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

半晌後,小夭幽幽說道:“防風小姐的確是花容月貌,人又能幹。眼光挑剔一點,也是正常,你別往心裡去。”

“你、最美。”璟說完,立即低下了頭。

“即使現在這樣?”

“嗯。”

小夭扑哧笑了出來,“終於明白為什麼顓頊的花言巧語對少女們無往不利了,雖然明知道你說的不是事實,可依舊喜歡聽。”

“我說的是事實。小夭,我沒有想到你是這樣的,如果我知道你是這樣的……即使在黑暗的地牢裡,我也絕不會有勇氣說出奢望……”璟的背脊挺得筆直,頭卻低垂著,猶如一株長在陰暗中、終年見不到陽光的植物,“我的身體,我的聲音……你知道為什麼我明知道能醫好腿卻不肯醫治嗎?因為我知道縱使好了,真正的傷依舊在身體裡面,那是什麼藥都治不好的。我能穿上衣服遮去身上的醜陋傷痕,我能用稀世良藥治好腿,我也能盡量少說話,掩飾自己難聽的聲音。我能欺騙所有人,我依舊是風華出眾的青丘公子,可我欺騙不了自己……小夭,我配不上你!這時間,有許多健康聰慧英俊的男兒……”

“璟,抬頭!塗山璟,抬起頭。”

璟慢慢地抬起了頭,小夭的臉湊到他的臉邊,喃喃低語:“昨夜,有個男子逼我親他,現在我卻只想親你。”她的唇輕輕落在璟的唇上,璟的身子劇顫了一下,往後猛地一縮,躲開了小夭,“別……小夭。”

小夭閉著眼睛,仰著頭,雙頰酡紅,身子在輕顫,“璟……璟……”

小夭的輕喚聲抖得幾乎要聽不出她在叫什麼,璟覺得自己好像也在顫,他的吻落在了小夭額間的緋紅上,就好似有一團火從小夭額間一直燒到了他心裡,讓他冰涼的心暖和起來,或許遲早有一日,那些藏在身體裡、無藥可醫的傷口也會康復。

璟緊緊地抱著小夭,頭埋在小夭頸間,像是做夢一般歡喜,讓他只想永遠摟著小夭,永不放開。

小夭呻吟,“你快把我勒斷氣了。”

璟立即鬆開了她,滿臉通紅。 小夭輕笑,頭倚在他的臂彎上,看著他。

璟不好意思,略微偏過了頭,“剛才你說你昨夜差點死了,還說……”

小夭不在意地揮揮手,“我說氣話嚇唬你的。”

璟看向小夭,心中疑惑,卻知道小夭不想再提了。

小夭笑問:“為什麼不是這裡?”她指指自己的唇。

璟低聲說:“還不是時候。”

“那什麼時候才……可以。”小夭半閉著眼睛,用手掩著臉,掩飾著羞意。

璟回答不出,因為那是由小夭決定,並不是他。 他不是不渴望,而是——他想要她的愛,他不想她只是因為憐惜,小夭已經給了他太多,他不想繼續利用她的善良。

小夭從手指縫裡偷看他,“我以為你們男人見了女人,都恨不得立即掀翻到榻上,扒光了衣服……”小夭說不下去了,自從換回女兒身,不知不覺中她就沒辦法像小六一樣沒羞沒臊了,尤其現在,更是恨不得把剛說的話都吞回去。

璟雖一直潔身自好,可畢竟是執掌一族之人,出入風月場所是常事,而且世家大族的子弟中免不了一些宣淫縱慾之事,璟自然是男人應該知道的事都知道。 在生意場上,別說比這更露骨的話,就是更露骨的事都見過,卻是沒任何感覺,談笑如常。 可對著小夭,只覺得火燒火燎得不自在,低聲辯解:“我、不是那樣。”

兩人都沉默,尷尬中有絲絲縷縷的羞澀,窘迫中又有淡淡的欣悅。

“小夭……小夭……”顓頊的叫聲傳來。

兩人像做了賊一樣,被驚得立即分開。 小夭對璟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別出聲躲起來。
小夭隨便扒拉了一下頭髮,鑽進樹叢,繞到礁石上,對著顓頊揮手,“在這裡呢!”

顓頊快步跑過來,“你怎麼這個狼狽樣子?”說著話立即把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到小夭身上。

小夭說:“我為什麼變成了這個模樣?還不是你的好妹妹,我回去要收拾阿念了。”

顓頊召來雲輦,扶小夭上車,“我還以為你打算一直忍下去。”

小夭瞟了一眼岩壁的方向,登上了車,“再不教訓她,下一次只怕她就要做出讓父王和你痛心的事情了。”
“她究竟做了什麼?”

小夭神秘地笑笑,“這是我們姊妹之間的事情,你就別插手了。”如果讓顓頊知道阿念竟然敢勾結相柳來設計她,顓頊非氣死不可。

顓頊問:“你見到璟了嗎?”

“見到了。”

“你們……說了些什麼?”

“就隨便聊了聊,嗯……他說了點他和防風意映的事,也聊了一點別的。”

顓頊似笑非笑地說:“隨便聊聊,聊得通宵未回宮?”

小夭理直氣壯地反問:“你看我這樣子像舒服地玩了一整晚的人嗎?如果不是你的好妹妹,我早回宮睡覺了。”

顓頊捻起她的頭髮,看裡面又是海藻又是沙子,搖頭笑道:“看來真沒少受罪,你總算是在阿念手裡吃了一次虧。你也別一口一聲我的好妹妹,論遠近,那是你妹妹!”

小夭耷拉著臉,嘆氣,突然想起什麼,問道:“那個塗山篌,你覺得如何?”

“不錯。”

小夭流露出感興趣的樣子,顓頊只得詳細解釋:“他本人很有才華,比起璟而言,他更剛毅霸氣,聽說璟失蹤的那些年,塗山家的很多事都是他做主,他做得很不錯,可惜璟一回來,他就必須退讓。我覺得很奇怪,他們是孿生子,篌是長子,才能又不輸璟,理應他的地位更重要。可很奇怪,塗山家顯然更看重璟,豐隆他們也都好似不太拿篌當回事,尤其是豐隆,看上去很客氣有禮,但那種客氣有禮相比起他對璟的熟不拘禮,實際非常讓人難受。世家子弟的圈子,看似很複雜,非常難進入,可又很簡單,幾個關鍵人物的態度能決定一切,比如他們的這個圈子,豐隆和璟表明了看重我,別人也就自然而然給了我幾分尊重。篌就比較慘,豐隆雖然因為他​​是塗山氏接納了他,可顯然並不真正認可他。不過,我有一種感覺,篌絕不是甘願永居人下的人,他只是在忍耐,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野心。”

小夭點點頭,“感覺你對他的印像不壞。”

顓頊自嘲地笑起來,“因為他其實和我的處境有點像。我們都是在忍耐,都是在等待時機能一擊殺死對手,我們也都渴望向所有人證明自己。”

小夭的神色變得凝重,顓頊說:“別擔心,璟若沒點手段,豐隆不會那麼看重信任他,其實只要璟願意,他完全可以先下手為強,除掉篌。可不是知道他怎麼想的,遲遲不動手。”顓頊拍拍她的肩膀,笑道,“看在璟的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分兒上,只要璟沒有得罪你,我會盯著篌的,而且我懷疑……”顓頊瞇著眼冷笑,“篌和王叔有勾結。”

小夭放心了幾分,蹙眉說道:“防風氏是否也已經投靠了舅舅他們?”

“看防風意映的舉動,應該是。要不然一個防風氏怎麼敢對我一再下殺手?這世上非要我死的不就是咱們的那幾個長輩嗎?”

小夭嘆道:“我還真佩服你們,你們這一個想殺一個的,竟然能毫無芥蒂、有說有笑地一起玩。”

顓頊笑瞇瞇的說:“難道你不覺得這也是一種樂趣嗎?”

小夭大笑,“的確!”

雲輦停住,小夭躍下車,卻沒打算進殿,對侍女吩咐:“給我隨便拿件破衣服出來。”

侍女忙跑出去,拿了一件被阿念毀掉的衣服給小夭,小夭把顓頊的外袍扔還給他,把破衣服往身上一裹,就要走。

顓頊叫道:“你不換件衣服再去找阿念算賬?”

小夭回身,甩了甩夾雜著海藻和人沙子的頭髮,說道:“要的就是這個氣勢!”

顓頊笑:“那我不管你們了,我去找豐隆和馨悅他們,他們明天就要走了。”

小夭邊走邊揮揮手,“你去找你的樂子,我去找我的樂子。”

小夭一腳踢開阿念的殿門,走了進去,估計昨晚阿念擔著心事,沒有睡好,這會兒還沒起身。

侍女們紛紛阻擋小夭,“大王姬,二王姬還沒起身,您若有事……”

小夭手腳齊上,劈裡啪啦地全部踹開、推開。 海棠擋在門前,小夭說:“怎麼?你還想和我動手?”

海棠跪下,“奴婢不敢。”卻就是不讓路。

小夭破口大罵:“阿念,你有種做,就要有種認!躲在奴婢背後算什麼?你個孬種!”

阿念拉開了門,對海棠說:“你讓開,我倒要看看她敢做什麼,她若真有膽子,今天就把我殺了,我才算服她!”

幾個婢女勸道:“大王姬、二王姬,你們……”

小夭和阿念齊聲喝道:“滾!”

婢女們忙拉著海棠躲到一旁,小夭對阿念說:“有膽子請我進去啊,看看我會對你做什麼。”

阿念冷哼,讓開了路。

小夭走進去,拴好門。 她指指自己,“你合著別人把我弄成這樣,滿意了?”

阿念施施然地坐下,端起水想喝,“還算滿意。”

小夭端起案上的水壺,把一整壺水潑到她臉上,“你個沒長腦子的東西!”

阿念跳了起來,“你、你……我今天不打你個半死,我就不是高辛憶。”她揮手,卻發現靈力好似消失了,別說冰棍子,就是冰渣子都沒出來一個。

小夭向她勾勾手,“別光說不練!”

阿念隨手拿起一柄玉如意,像揮舞棍子一般去砸小夭,小夭拿起了她的鳳凰琴,和她對打起來。 玉如意斷了,阿念又抓起半人高的鎏金纏枝蓮花水鏡,朝著小夭狠狠砸去,把自己的鳳凰琴砸了個稀巴爛。

小夭抓起一堆脂粉盒,邊砸阿念,邊躲,“你個蠻牛,倒有幾分力氣。”

小夭跳到案上,阿念把几案砸了個稀巴爛。

小夭躲到架旁,順手拿了花瓶和書砸阿念,阿念以水鏡橫掃,把整個架子都砸翻了。

小夭退到榻旁,阿念逼了過來,“我看你還往哪裡逃?”

氣怒下阿念已經忘記了輕重,她把水鏡狠狠地砸向小夭,只想讓這個人消失在她的世界。

小夭像猿猴一般跳起,攀在榻頂,躲開致命的一擊。 她落下時,用力把整個紗帳扯落,重重疊疊的紗幔落在阿念身上。 這些紗幔不是水火不侵的鮫綃,就是刀劍都割不斷的盤絲蛛紗,阿念扯了半天,不但沒有扯開,反倒把自己越纏越緊。

小夭衝著她小腹狠狠踹了一腳,阿念重重摔倒在地上,後腦勺砸在地板上,疼得臉發青。

小夭騎坐到她身上,“高辛憶,這就是你!失去了靈力,就什麼都做不了!失去了你的身份,就什麼都不是!”

阿念的眼淚湧出來,“你以為你比我強嗎?如果你娘不是軒轅的王姬,顓頊會在乎你嗎?如果你不是黃帝的外孫女,別人會覺得你比我強嗎?你除了血脈比我高貴,還有什麼地方比我強?我至少自己辛苦修煉了,靈力比你高強,可你呢?說什麼王母的徒弟,可你連最普通的妖怪也打不過!如果不是你的這些身份,父王會為你舉行盛大的拜祭儀式嗎?難道你以為大荒的賓客只是衝著看你來的?我告訴你,不是!他們是因為你爹是俊帝,你娘是軒轅王姬,你外祖父是黃帝,你師父是王母!除去這些身份,你其實比我更一無是處!”

原來這就是阿念的自卑,小夭沉思了一瞬,說道:“你竟然在怨恨你娘出身太微賤了!”

阿念瘋了一樣吼叫:“我沒有!我才沒有!我娘是世上最好的,不許你這麼說我娘……”

阿念掙扎著想起來,小夭給了她鼻子一拳,打得她眼淚鼻涕全出來,再掙扎不動,小夭壓著她的胸膛說:“你還不敢承認?你不就是因為你娘而在怨恨嗎?雖然你自己什麼都比我強,可就是因為你娘只是一個身份微賤的女子,不僅微賤,還又聾又啞,所以你處處顯得比我差。你是不是想著,如果你是王母的徒弟,迷靈力都不知道有多高了?你是不是想著,如果你是黃帝的外孫女,你絕不會像我這麼沒用?”

阿念嗚嗚哭泣,小夭拍著她的臉頰說:“你敢發毒誓說你真的沒有這麼想過?”

阿念的哭聲越來越大。 她從不承認她怨怪了娘,可是她的確有過那些念頭,她並不比小夭差,可每個人都更看重小夭,難道不就是因為小夭的娘親嗎? 如果小夭的娘不是軒轅王姬,如果小夭的娘是和她娘和一樣身份微賤的女子,小夭能讓每個人都待她不同嗎? 小夭能讓全大荒都震動嗎?

阿念驚慌地想,難道我真的在介意娘的身份?

不,不會! 娘是那麼溫柔,又是那麼可憐,她和父王是娘僅有的一切,她絕不會介意娘的身份!

小夭喝道:“有本事想,就要有本事承認,除了哭,你還會做什麼?”

阿念依舊放聲大哭,小夭掏出一點藥粉,撒在紗幔上,幾縷輕煙騰起,水火不侵、刀劍不傷的紗幔竟然被腐蝕出了一個個的小窟窿眼。

小夭拿著藥粉,對阿念說道:“你再哭,我就輕輕一吹,把這藥粉吹到你臉上。”小夭說著話,又撒了一點藥粉到紗幔上,輕煙飄起。

阿念立即緊緊地咬著唇,恐懼地瞪著小夭,眼淚依舊在往外湧,卻不敢再哭出聲音。

小夭收起了藥粉,“這才方便談話嘛!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也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其實你怨怪你娘的身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因為我對我娘的身份可是恨。”小夭瞅了阿念一眼,“不相信嗎?看來咱們的父王真是太精明厲害了,這麼多年竟然沒有人敢在你面前嚼舌頭!我來告訴你吧!你知道五神山上為什麼沒有人敢提起我娘嗎?因為我娘休了咱們的父王!”

阿念忘記了哭,震驚地看著小夭。 這天下,竟然有女子敢拋棄俊帝?

小夭說:“我娘休了咱們的父王后,帶著我住在軒轅山的朝雲峰,如果這事就這樣,那也罷了,可是她居然又為了什麼家國天下的大義,跑去領兵打仗。她把我送到玉山王母那裡,騙我說讓我在玉山玩,她過段日子就來接我,結果……她一去不返,戰死了!玉山那個鬼地方,根本就不是正常人住的地方。婢女都像啞巴,王母如果一個月說了十句話,那就算非常健談了。我日日盼著她來接我,等了她七十年,可她……”小夭冷笑,“這就是我娘說的過段日子就來接我!”

小夭俯下身子,對阿念認真地說:“說老實話,如果老天允許一個人可以選擇娘,我想要你娘。你娘溫柔嬌弱,老老實實地把父王當成她的天,一心一意地跟著父王。她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弱女子,不用承擔任何大義,可以守著女兒長大,不管任何時候,只要你想要她時,她就在那裡等著你,全天下的人都背棄你時,她依舊守著你。”

阿念怔怔發呆,小夭拍拍她的臉頰,“你肯不肯和我換娘?”

阿念立即叫:“不,絕不!我娘是我的。”就好像小夭​​真要和她搶​​娘。

小夭從阿念身上起來,一邊幫她解紗幔,一邊說:“不管你願不願意,反正本姑娘就是出現在你的世界了,如今你只有兩條路可以走。”

小夭不敢真鬆開阿念,只讓她的臉露了出來。 小夭粗魯地推了阿念一把,讓阿念坐起來,她蹲在阿念身前,“第一條路就是現在的路,咱倆不好好相處,你不停地找我碴,甚至不惜聯合外人來整治我。你有仔細想過這條路的結局是什麼嗎?”

阿念沒有說話,小夭說道:“你會讓父王痛苦,你會失去顓頊。”

阿念瞪著小夭,小夭說:“對父王而言,我和你就像手心手背,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莎比你傷了,還是我傷了,他都會痛。父王如果痛了,你娘的天就變了,你娘也會痛!如果爹娘都痛了,我不相信你這做女兒的會覺得愉快!而顓頊,也許你不願意承認,但我知道你心裡明白,所以你才一再要驗證。我不是父王和顓頊,我不拿假話哄你,我和顓頊血脈相連,安危相繫,是彼此的倚靠,甚至是這世間唯一的倚靠。如果你真傷害了我,顓頊一定不會原諒你!”

小夭頓了頓,繼續說道:“第二條路,卻是和第一條截然不同,我們和平相處,你別瞪我!我說的是和平相處,沒有說友愛相處!所謂和平相處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承恩殿很大,大得即使多了我一個,只要你不想理會,完全可以一年都不見一次。你可以仔細想一下這條路的結局。父王會欣慰,顓頊依舊寵你護你,你娘也繼續平靜地生活。”

阿念冷哼,“難道只有兩條路?”

小夭笑道:“其實,是有第三條,我們友愛相處,從此你不但有爹爹和哥哥疼,還多了個姐姐寵著你。”

“呸,你做夢!”

小夭攤攤手,無所謂地說:“我知道是做夢,所以壓根兒沒提。”

阿念低著頭,默默沉思,小夭也不說話了。

屋子里安靜下來,外面的聲音變得刺耳起來,侍女們邊哭邊叫:“王姬、王姬,你們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陛下,不是已經派人去稟奏陛下了嗎?為什麼陛下還沒派人來……”

半晌後,小夭看阿念的神情已經十分平靜,開始繼續解阿念身上的紗幔,剛把阿念的手解出來,阿念就用力甩了小夭一耳光,小夭一把把她重重掀翻到地上,舉起了拳頭,“你還想打啊?那我們繼續。”

阿念怒道:“你踹了我肚子一腳,打了我臉一拳,我扇你一個耳光,就算扯平,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小夭想了想,收回拳頭,“好!”

小夭站起,撿起地上的破衣袍裹到身上,剛要拉開門閂,又回頭說道:“你和相柳的事情,只有你我知道,我不會告訴顓頊,你自己也把口封死了。”

小夭拉開了門,侍女們呆呆地看著她。

小夭走回明瑟殿時,侍女們也都呆呆地看著她,膽子大一些的珊瑚結結巴巴地問:“王姬,誰、誰打了你?”

小夭走到水鏡前,左臉上一個鮮明的掌印,小夭想著阿念臉上的青紫,笑道:“這宮裡除了另一個王姬,還有誰敢打我?不過,我也沒讓她好過,你們如果想看她的熱鬧,趕緊去看。”

侍女們依舊呆呆地站著,小夭說:“如果不想去看熱鬧,就幫我準備洗澡水,我身上一股海腥味,難受得很。”

侍女們這才回神,趕緊去準備沐浴用具,珊瑚還去找了傷藥。

小夭洗完澡,上好藥,吃了點東西,對侍女叮囑:“我睡兩個時辰,記得到時間一定要叫醒我。”

小夭美美地睡了一覺,睡起後,讓侍女幫她準備外出的衣服。

小夭說道:“要舒服點的。”話剛說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道:“也要好看的,既舒服又好看。”

侍女們都低頭偷笑,珊瑚拿起一套梔黃色的衣裙說道:“這衣服雖然要束腰,但只要別像穿禮服時束得那麼緊,其實穿著很舒服的。王姬覺得昨晚的穿著難受嗎?”

“除了有點累贅外,倒不難受。”小夭笑道:“那就這套了。”

穿好衣服,小夭在鏡子前看了看自己,哀嘆,有阿念的五指印在,其實是白打扮了!

珊瑚已經給她準備好和衣裙配套的帷帽,小夭戴起帷帽,乘雲輦出了宮。

顓頊說豐隆明日離開,想來璟也應該是明日清早就會離開。 這一別,再見不知道又是何時,所以小夭想在他走前,再見他一面。

到了瀛州山塗山氏住的庭院,守門的僕役說:“璟公子去逛街了,估摸著是因為明日就要離開,想買些五神山的特產帶回去送人。”

小夭本以為璟會​​休息,沒想到他竟然和顓頊他們一道出去了,看來他不想有人知道他昨夜一夜沒睡。 想起他那兩個精怪的狐尾人偶,如果他有心隱瞞,外人倒的確很難確定他的行蹤。

沒找到人,小夭有些懨懨的,一時又不想回去,只能無聊地去瀛州島上閒逛。

上一次逛瀛州島,還是小時候,和現在很是不同,那時的瀛州島只有一些低等的神族居住,美則美矣,可是沒什麼生氣。 現在卻有不少人族,時而還能看到妖族,熙來攘往,很是熱鬧。 每個人都生活得平和滿足,所以行為舉止自然而然非常有禮。

小夭不禁為自己的父王驕傲。 回來之後,也許因為長大了,她能感覺到父王並不快樂,但父王說他用所有換取所要,這大概就是父王想要的吧!

小夭看到一套珊瑚做的妝盒,從小到大約摸有十二件,小的可以用來裝胭脂粉黛,大的可以用來裝髮簪首飾。 小夭想到侍女珊瑚的名字,想著如果不太貴的話,把這買去送給珊瑚倒是不錯。 她走過去,拿起一個看了看,做工的確不錯,問道:“多少錢?”

店家還沒回答,旁邊一個女子拿起一個妝盒看了一眼,說道:“這我要了,抱起來。”

小夭倒不是非要不可,只是覺得旁邊的女子未免太霸道,懶得搭理她,只對店家說道:“是我先看中的東西,先問的價,如果我沒說不要,應該不能賣給他人。”

店家對那位女子抱歉地說:“買賣東西的確是如此。”

女子立即說道:“不管她出多少錢,我再給你兩倍。”

另一個女子說道:“做工湊合,但珊瑚不好,妹妹若想要這樣的東西,回頭我命工匠用歸墟的珊瑚專門給你雕刻一套。”

小夭聽她們聲音有點熟悉,這才回頭去看,竟然是馨悅和意映。

豐隆和顓頊他們正走過來,身後跟著幾個提東西的僕役。 馨悅對一個僕役說道:“把這套珊瑚妝盒收起來。”她又轉頭瞅了一眼小夭,對意映說:“我又不是那沒見過好東西的女子,哪裡看得上這種玩意兒?不過是看著新奇,買回去賞下人的。”

小夭不擅長用言語壓制馨悅這種人,此時,小夭真希望阿念和海棠在,想起當時海棠問馨悅的婢女要一捆扶桑神木的事,小夭不禁笑起來,對馨悅說:“小姐喜歡,就拿去吧。”

顓頊說:“小夭?竟真是你!你怎麼來逛街了?”

小夭道:“我有些無聊,就隨便來逛逛。”說著話,偷偷往璟那邊看了一眼,看到他黑眸中洋溢著喜悅,小夭也不禁抿著唇角笑起來。

雖然只是兩句平常的對話,可顓頊和小夭顯得十分親暱,馨悅警惕地盯了一眼小夭,似笑非笑地對顓頊說:“你的紅顏知己倒真是不少,隨便逛逛都能碰到一個。”

豐隆和篌都笑起來,顓頊微微咳嗽了一聲,向眾人介紹道:“你們昨晚不都鬧著要見我表妹嗎?這位就是我的表妹。”

豐隆一下不笑了,眾人也都神色鄭重起來。 豐隆和小夭見禮,抬起頭時,仔細看了小夭一眼,可惜面紗遮掩,看不到紗下的容顏。

小夭向眾人回了一禮,暗暗留意塗山篌。 本以為那樣的人縱使五官好看,氣質也應該猥瑣,可沒想到他竟然出乎意料的俊朗。 他和璟的眉眼有五六分像,不過他的更硬朗,透著幾分桀驁,唇角有一道淡淡的傷疤,讓他即使笑,也帶著一分凌厲。

馨悅把那套珊瑚妝盒拿給小夭,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因為明日就要走,難得見到一套別緻的禮物,所以心急了,這套妝盒還請收下,就算作紀念我們不打不相識。”

小夭暗讚,不愧是兩大家族培養出的子弟,她看顓頊,顓頊微微頷首,小夭笑著接過,“謝謝你。”

馨悅高興地說:“逛街市人越來越熱鬧,不如你和我們一起吧。”

“好啊!”小夭答應了。

幾人邊逛邊說話,小夭的話不多,不過眾人都很照顧她,所以一行人倒相處得不錯。

馨悅和豐隆又買了不少東西,跟來的侍從手裡全都拿得滿滿噹噹,馨悅苦笑著說:“你們可別笑我們,我們父母兩邊都是大家族,來了一趟五神山,如果不帶點東西回去,說不過去,可送了甲,就必須送乙。”

篌道:“我們不會笑,只會羨慕。”

馨悅笑起來。

小夭心想,馨悅對篌倒不錯,並沒有顯得和對璟不同。

馨悅說:“不行了,逛不動了,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

顓頊笑說:“知道你要不行了,那邊有間酒肆,菜做得也不錯,反正也快要吃晚飯了,不如我們就在那邊喝點酒吃點東西,算作我為各位餞行。 ”

顓頊帶著大家走進了酒肆,酒肆的老闆應該認識顓頊,親自迎了出來,帶他們去天井坐。

天井被兩層高的屋子圍著,四四方方,二樓種了不少藤蘿類的花草,可店主人並不讓那些藤蘿攀援,而是讓它們直直地垂落下來,猶如綠色珠簾,有的藤蘿上結著鮮紅欲滴的朱紅果子,有的藤蘿上開著紫色、黃色的小花,坐在天井中,滿眼青翠爛漫,倒好似坐在了山野中。

馨悅瞅著顓頊笑贊:“是個好地方。”

店主請眾人落座,大坐榻上放著一張四方的大几案,要兩人一邊,小夭不知道顓頊的打算,遲疑間,已經被馨悅笑按在豐隆身邊坐下。 馨悅坐在小夭左手,和顓頊一邊。 璟和意映則恰坐在了小夭和豐隆對面。 篌獨坐了一邊,和顓頊對面。

店主上了四五種酒,有濃烈的,也有清淡得像蜜水一般的,又端了七八碟精緻的小菜和一些瓜果,由眾人選用。

看顓頊點頭表示了滿意,店主立即退下。

豐隆笑道:“看這架勢,你不像客,倒像是主人。”

顓頊笑道:“對你們不敢欺瞞,我的確算是這裡的主人,我喜歡釀酒,自己一人喝終究沒意思,索性就開了幾個店。”

馨悅生了興趣,嘰嘰喳喳地詢問,意映和篌也是不是插嘴說幾句,談得十分熱鬧。

豐隆用乾淨的筷子夾了一小碟小玉瓜給小夭,低聲道:“我看你剛才第一口吃的就是這個,應該是愛吃的,卻夾得很少,若覺得遠了,我幫你夾。”

小夭掃了一眼璟,夾了一塊小玉瓜放進嘴裡,對豐隆說:“謝謝。”

豐隆幾種酒都嚐過後,倒了一杯清甜的果子酒給小夭,“你嚐嚐這個。”

小夭接過後,低聲說道:“你和他們聊吧,不必​​特意照顧我。”

馨悅耳朵尖,插嘴道:“我哥哥平日里可不是這樣,別人照顧他,他都不稀罕,更別提照顧別人了。我看他今日也的確有些異樣,連對我對從未這麼小心體貼過。”

豐隆低斥道:“別胡說!”

馨悅做了個鬼臉,對璟說:“璟哥哥,你和哥哥熟,你說我有沒有胡說?”

璟微微笑了笑,“沒有胡說。”

豐隆不滿,用手指點點璟,對意映說:“好嫂子,快幫我堵上他那張嘴。”

意映羞得臉通紅,掃了一眼篌,嘴裡說著:“別亂叫!”動作卻很殷勤,幫璟拿了些距離璟遠的小菜,又幫璟倒了酒。

豐隆搖頭,笑道:“這可不算堵上!”

顓頊和馨悅都笑著起哄,意映也不介意,雙手端起酒盅,遞到璟唇邊,柔聲說道:“請用。”

璟僵坐著,沒有動,臉上掛著勉強的笑意。

眾人哄笑,豐隆說:“咦?往常也不見你扭捏,今日倒端起來了。”

璟垂著眼,就著意映的手,一口飲盡了酒。

顓頊和豐隆邊鼓掌邊笑,豐隆讚道:“還是嫂嫂爽快!”

篌也撫掌大笑,意映盯了一眼篌,笑靨如花。

小夭覺得氣悶,一口氣吃完了碟中的小玉瓜,豐隆立即又幫她夾了一碟。

意映說:“小夭,這裡沒有外人,戴著帷帽多憋悶,把帽子摘了吧。”

馨悅附和道:“是啊,是啊。”

小夭抱歉地說:“不是不想摘下帽子,而是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臉上突然長了疹子,實在不好見人。”

意映和馨悅都遺憾地嘆氣,馨悅甚至一邊長長地嘆氣,一邊對哥哥說:“不要怪妹妹不幫你,而是老天不幫你。”

店主帶著兩個婢女,把冷菜都撤了,上了熱菜,有拿了幾壇酒。

馨悅嚐了一口,對顓頊說:“不錯。”

顓頊笑道:“得了你的讚,回頭我要重賞廚子了。”

眾人轉而說起了大荒內的各個家族,以及近幾十年都有哪些傑出子弟,私下里都喜好些什麼。 你說幾句,我說幾句,看似閒聊,卻又處處透著玄機。

璟一直沉默,靜靜地喝著酒,眾人大概已習慣他這個樣子,都不奇怪。 不過,他看似在出神,可每次豐隆或顓頊突然和他說什麼,他總能正確地回答,可見他對身邊發生的事情一清二楚。

小夭抓了烈酒的酒壇過來,一杯杯地喝著,漸漸地骨頭軟了,身子如貓一般縮著,一手撐著頭,一手端著酒杯。

豐隆新奇地看著她,也不說話,提著酒壇陪她喝,待她喝完一杯,就給她倒一杯,自己也飲一杯,兩人好似在拼酒。

顓頊看到了,笑道:“豐隆,你別把我妹妹灌醉了。”

豐隆嘆道:“誰灌倒誰還不見得。”

顓頊知道小夭的酒量,笑笑不再說話。 到後來,果然是豐隆先醉了,其他人也喝得暈暈乎乎,也不知道誰提議要出海,眾人都不反對。

距離酒肆不遠處就有個碼頭,顓頊命人去準備船,眾人真乘了船揚帆出海

到了船上,被海風一吹,都清醒了幾分。 也許因為明日要離別,可也許更因為年輕,離別之時年少放縱的一個藉口,一群人嘻嘻哈哈地我敬你一杯,你再敬我一杯,繼續喝酒。

意映喝醉了,拉著馨悅在甲板上跳舞;豐隆看到一尾大魚游過,說要去海下捉魚,撲通一聲就真跳進了大海。 顓頊被嚇了一跳,馨悅笑著叫:“不用擔心!他可是赤水家的人,一見水就發瘋!淹死了誰,也淹不死他!”

顓頊畢竟還是不放心,想找個侍從下海,可一共只來了一個開船的侍從,篌端著酒杯道:“我去陪他捉魚。”說完,也跳進了大海。

顓頊站在船頭張望,意映懸空坐在船舷上,踢踏著雙腳,笑著說:“不用擔心,他從小到大都不知道獵了多少海獸了,只怕待會兒真要帶幾條大魚回來。”

顓頊的酒氣上湧,頭有些疼。

意映笑問馨悅:“我要去撈月亮,你來嗎?”

馨悅搖搖頭,指著她說:“你真醉了。”

撲通一聲,意映跳進了水里。

馨悅嘰嘰咕咕地笑,顓頊無力地說:“我應該還是不用擔心吧?”

“不知道,我不清楚她的水性,不過,下去不就知道了。”她拉住顓頊,顓頊說:“我不會游水,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會游水。”馨悅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好似最璀璨的星星,她蠱惑一般地對顓頊說:“隨我跳下去!”

顓頊不說話,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馨悅。 馨悅仰著頭笑,媚眼如絲,“敢不敢把你的命給我?”說完,她凝視著顓頊,一步步倒退著走到船邊,一個倒仰,翻進了海裡。

顓頊笑了笑,走過去,乾脆利落地也跳進了大海。

小夭端著酒杯,趴在船舷上,笑著又喝了一杯。 如果不是昨日夜裡被相柳那死魔頭逼得在海裡泡了一夜,她也真想跳進去。

璟默默走到她身後,小夭回身,滑坐到甲板上,嘲諷道:“現在你敢接近我了?”

璟不吭聲,小夭舉起空酒杯,璟拿起酒壺,幫她斟了一杯。 小夭把酒杯遞給他,璟接過,以為是要他喝,剛要喝,小夭半撩開面紗,指指自己的唇。

璟把酒杯湊到小夭唇畔,小夭就著他的手,慢慢地飲完。

酒氣上湧,小夭頭髮沉,兩邊的太陽穴直跳,胃裡也有些翻湧。 她知道自己是真醉了,推開璟的手,閉目靠著船舷,等著那股難受勁兒過去。

璟拿了個小藥囊,湊在小夭的鼻端,讓她嗅著。

小夭道:“你倒是沒忘記我教你的東西。”

“永遠都不會忘記。”

“看到豐隆對我好,你心裡難受嗎?”

“難受。”璟沉默了一瞬,慢慢地說,“很難受。”

小夭笑起來,“聽到你難受,我倒是挺好受。”

璟的手指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臉頰,“誰打了你?”

小夭道:“阿念,我踹了她一腳,打了她一拳,扯平。”

璟的指尖凝聚了靈力,輕撫著小夭臉上的紅腫,小夭推開他的手,“你娘的眼光不錯,防風意映會是個很好的妻子,你和她很般配。 ”

璟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他垂下了頭,喃喃道:“我就知道早上是在做夢,我開心了一整天,下午在街頭見到你時,我以為你是來看我的,我真的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璟呆呆地坐在甲板上,無聲無息。

小夭想起剛被她救回醫館的十七,從不發出任何聲音,總是無聲無息地躺著,小六給他什麼他接受什麼,他自己既不表達痛,也不表達餓或渴。 有時候小六覺得他已經死了,用手去摸他的脖子,直到感受到他的脈搏,小六才會相信這個人還活著。

小夭只覺心裡攪得難受,一陣翻江倒海,忙站起趴在船欄上,哇一聲吐了出來。

璟輕撫著她的背,待她吐完,又把水遞給她,讓她漱口。

小夭頭重腳輕、耳鳴目沉,璟扶著她,小心翼翼地讓她坐下。

璟把她臉上的碎發往後攏,小夭突然抱住了他的腰,喃喃說:“我今天下午真的是去看你的,不信你回去問看門的僕役。我去找你,沒找到,才去街上亂逛的。”

璟緊摟著小夭,額頭抵在小夭的頭髮上,只覺短短一會兒,他跌落了深淵,正以為萬劫不復時,卻又飛上了雲端。

他感覺小夭身子直往下滑,低頭看她,她竟然醉睡了過去。 璟忍不住笑,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小夭靠躺在他懷裡。

海風輕輕吹動,海潮輕輕搖動著船,他望著天上的圓月,只想就這麼過一夜。

璟看了一眼身旁的酒壇,將一隻手放在酒壇上,只見白煙從酒壇中逸出,漸漸地籠罩了整艘船。 從外面看過來,整艘船像被大海吞噬了,什麼都再看不見。

璟低頭看著熟睡的小夭,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她臉上的傷痕,又一點點用指尖描摹著她的輪廓。 一遍遍描摹,直到縱使他被剜去雙目,依舊能清晰地看見她。

一個多時辰後,小夭輕輕動了下,喃喃叫:“十七。”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璟微笑地看著她,小夭說:“我好像睡了一覺。”

“嗯。”

“他們還沒回來?”

“沒有。”

小夭感嘆:“平時一個比一個老成穩重,沒想到竟是一群瘋子。”

璟對小夭說:“我對意映無心,意映對我也絕對無情,這次回去後,我就會和奶奶說取消婚約。”

“嗯?嗯……”小夭的腦子還暈著,一瞬後,才反應過來,“你怎麼知道?她對你那麼溫柔體貼……”

璟打斷了她,“小夭,我曾經遇到過不少對我有意的女子,我明白女人真正動情時看男人的目光,不管意映舉動多溫柔體貼,卻從未那樣看過我。而且,我現在……”璟撫了撫小夭的鬢角,“我知道渴望得到一個人的感覺,我不會判斷錯!”

小夭輕噓了口氣:“那就好。”

璟很是心酸,小夭沒有親眼看到,私下無人時意映看他的眼神,所以小夭總不相信他是殘缺的,總不相信意映會嫌棄他,她以為他在別人眼中和在她眼中一樣。

小夭忽然間想到什麼,興奮地坐了起來。 “既然她不要你,你回來做我的十七吧!”她的眼眸熠熠生輝,“你當年不是說擔心不回去的話,塗山篌那個瘋子會傷害我和老木他們嗎?可是玟小六已經失蹤了,我現在是高辛王姬,塗山篌傷害不了我,你可以到我身邊做十七。”

璟凝視著小夭,沉默不語,眼中有哀傷。

小夭漸漸冷靜了,自嘲地說:“我是不是又說了傻話?”璟已經失蹤過一次,如果再來一次,別說篌,只怕塗山家的太夫人不見屍體都不會罷休。

璟低聲道:“你沒說傻話,只是有些事情變化了​​。我回去之後,才發現大哥正把塗山家帶入危險中,如果我就這麼走了,我怕他會毀掉整個塗山氏。小夭,給我一些時間,好嗎?讓我想辦法安排好一切。”其實,不僅僅是整個家族的安危,有些話他沒有辦法說出口。 如果眼前的人還是玟小六,他只需是葉十七,隱居在一個小鎮上,他們就可以相伴一生,可她是高辛王姬。 當看到那一場盛大的拜祭儀式時,他就明白了,他們倆都回不去了。 有資格守在小夭身旁的男人絕不會是一個藏頭縮尾的男人,他要想一世陪伴小夭,就必須取消婚約,以塗山璟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到小夭身旁。

小夭笑了笑,低聲說:“你有十五年的時間。璟,你打算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因為我答應過要一輩子聽你的話,所以……”璟的額頭抵著小夭的額頭,虔誠地祈禱:“請為我守住的心。”

小夭的指頭插進他的頭髮中,笑著抓他的頭髮,“我已經看出來了,你是個狡猾的人。就算我想忘記,你也會不停地變著法子提醒我,一邊說著不敢奢望,一邊卻又絕不放手。”

璟的聲音很痛苦,喃喃說:“我只是……沒有辦法……我知道你值得更好的,可是我沒有辦法……對不起……”

小夭忙說:“我明白、我明白。”

璟低聲說:“你不明白。”

小夭很老實地承認:“是不明白,可我總得說點什麼安慰你啊!”

璟輕聲笑起來,嘆息道:“他們要回來了。”

小夭看看天色,“天都快亮了,也該回來了。”

璟又看了一會兒小夭,要把帷帽給小夭戴上,小夭抓住了他的手,不讓他戴,咬著唇,閉上了眼睛。

璟輕輕地吻住了小夭的額心,直到不得不離開,他才抬起頭,把帷帽給小夭戴上。

小夭躲到了船艙後,整理頭髮和衣裙,聽到馨悅、顓頊、豐隆的說話聲,小夭一抬頭,卻看見璟的頭髮剛被她十指插進去,抓得亂七八糟。 此時連提醒璟都已經來不及,更何況整理頭髮,小夭的臉色變了。

卻看璟一邊站起,一邊隨手解開了束髮的發冠,滿頭青絲如銀河瀉九天,披落在他背上,飄散在海風中。 他側倚著船欄,幾分慵懶,幾分隨意地看著東邊天空初露的晨曦。

小夭一瞬間看得心如鹿撞,怦怦直跳。 顓頊叫了她好幾聲,她都沒有聽到惹得所有人都看著她。

顓頊推了她一把,“你在想什麼?”

小夭忙道:“啊,你們回來了。”臉剎那漲得通紅,幸虧有面紗遮住,沒有人能看到。

璟卻似乎明白了,眼中飛濺著喜悅。

馨悅嘰嘰呱呱地抱怨,說他們記錯了船的位置,找了好大一圈才找到船,又擔憂地說,一直沒碰到意映和篌,希望他們別出什麼事情。

正在抱怨,看到意映向著船游來,馨悅哈哈大笑,跑到船邊,把意映拉上去,“你是不是也沒找到船?”

意映愣了一下,笑道:“是啊。”

璟說道:“船艙裡有清粥小菜,你們如果餓了,就先吃點。”

幾個遊了一夜水的人都進了船艙,小夭和璟也跟了進去。

豐隆問小夭,“要喝點清粥嗎?”

小夭忙到:“我自己來,你吃你的吧。”

顓頊似笑非笑地瞅著他,小夭瞪了顓頊一眼:你也好意思來嘲笑我?

意映和馨悅也不知道是因為累了,還是困了,都十分沉默。 小夭也不想說話,只聽見豐隆和顓頊偶爾交談一句。

待幾人吃完,侍從要開船時,篌仍沒回來。

馨悅擔心地說:“篌哥哥不會出事吧?”

豐隆看向璟,璟道:“以他的能力,應該不會有事,我讓小狐去找找他。”璟說著話,從他的袖中跑出一隻像是煙霧凝結的九尾狐狸,九尾狐卻沒有離開,而是朝著一個方向叫了一聲,又縮回了璟的袖中,消失不見。

璟道:“篌回來了。”

不一會兒,只見篌從遠處飛馳而來。 腳下踩著一條兇猛的大魚。 他上半身赤裸著,露出緊緻的古銅色肌膚,衣服被他撕成一縷縷,做成了一條韁繩,像馬籠頭一般勒著大魚的頭,他雙手拉著韁繩,驅策著大魚在海中馳騁。 照樣在他身後冉冉升起,篌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男性最純粹的陽剛魅力。

馨悅和意映都扭過了頭,假裝被別處的風景吸引,小夭卻目不轉睛地看著篌,帶著幾分欣羨,揚聲問道:“它聽話嗎?”

篌笑著沒說話,只是策著大魚,靈活地圍著船繞行了一圈。 小夭不禁鼓掌喝彩,笑道:“這個好玩,以後我也找個這樣的座騎,就不用辛苦游泳了。”

顓頊嘲笑道:“別做夢了,就你的靈力還能製服這種魚怪?它那你做點心還差不多。”

小夭嘆氣,也是。

篌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朝著魚身的某處一拳擊下,手探進了魚腹中,掏出一個鴿子蛋般大的血紅寶石,就著海水洗乾淨血污,躍上了船。

那塊血紅的寶石晶瑩剔透,在陽光下發出璀璨的光芒。 馨悅的眼睛一亮,對篌說:“篌哥哥,能把它轉讓給我嗎?”她雖然說的是轉讓,但她難得開口要東西,以篌的脾氣,肯定就直接送給她了。

但是,馨悅沒有想到,篌抱歉地笑笑,說道:“這塊魚丹紅我有用,回頭我讓人再找給你。”

馨悅勉強地笑笑,什麼都沒說,走到意映身旁,和她一塊兒張望著朝陽下的大海。

人已到齊,顓頊下令開船,船向著瀛州的碼頭駛去。

篌進船艙去洗漱換衣,小夭問豐隆:“那是什麼寶石?”

豐隆笑道:“這船上有塗山家的人在,我可不敢談寶石。”他揚聲把立在船尾的璟叫來,“璟,小夭向知道篌獵取的魚丹紅是什麼寶石。”

璟走到小夭身旁,解釋道:“其實,那就是深海魚怪的內丹,魚怪的內丹色澤鮮豔,人們根據它們最主要的顏色叫做魚丹紅、魚丹紫……魚丹紅是最常見的魚丹,可純淨到像這塊這樣一絲雜色都沒有的,卻極其罕見。魚丹可以做首飾、佩飾,還可以入藥。如果是品級好的魚丹,煉製成寶器,含在嘴中,可以延長人在水下的時間。”

本來璟說話時,小夭就走神了,可聽到最後一句,突然有了興趣,“什麼算品級好?剛才的那塊算是嗎?”

“顏色越純淨,品級就越好,剛才的那塊算是最好的魚丹了。”

豐隆對小夭說:“這種東西可遇不可求,你若想要,我回去問問爺爺。”

小夭忙道:“我就是看著好看,隨口問問。”

朝陽下的大海猶如撒了金粉,閃耀著萬點金光,一群群白色海鳥在海面上盤旋,倏忽來去。

一時間,三人都眺望著壯闊美麗的大海,默默不語。

小夭仗著有帷帽遮掩,偷偷地看璟。

璟很快就察覺了,垂下眼眸,唇角抿著笑意。 小夭也笑,雖然不能說一句話,甚至不能站得太近,可又覺得心意相通,很親密。

船靠岸了,眾人都下了船。

豐隆和璟他們的侍從早已把行李收拾好,運到了赤水家的大船上,他們只需再登上船,就可以從水路返回中原。

顓頊帶著小夭和眾人一一告別,有長袖善舞、能言善道的顓頊在,小夭只需行禮、道謝,說再會。

和豐隆、馨悅道別時,馨悅眼眶有點紅,和哥哥一邊上船,一邊還回頭看顓頊。 和篌道別時,篌灑脫地抱抱拳,轉身上了船。 和璟、意映道別時,顓頊和意映兩個能說會道的依依話別,璟和小夭都沉默著。

璟走上了船,站在船欄旁,看著小夭。

船開了,顓頊向他們揮手,小夭卻只是靜靜地站著,海風吹得她的面紗貼在臉上,露出隱約的輪廓,一襲梔黃的衣衫,亭亭玉立,猶如朝陽下迎風而開的一朵梔子花。

璟一直凝視著她,直到她消失在海天間,他才緩緩閉上了眼睛。 小夭,小夭……

顓頊和小夭乘雲輦回承恩宮。

顓頊把小夭的帷帽拿下,搖頭嘆氣,“你居然被阿念扇了一耳光?我得去看看她被你打成什麼樣了。”

小夭道:“我和她之間的問題基本解決了,至於將來會如何,就看兩人間的機緣了。”

顓頊含著絲笑,說道:“我剛問了船上的侍從,他居然和我說昨夜睡著了,你和璟玩得可好?”

小夭笑瞅著顓頊,反問道:“某人連命都不要地跳進了海裡,玩得可好?”

顓頊不在意地說:“如果我只是羲和部的一個普通子弟,她再意動,也不過是逗著我玩。我不動心,是不知好歹,我動心,是癡心妄想,反正都是她解悶的樂子,現在她想玩真的,那就拭目以待唄!”

小夭困惑地問:“你們男人是如何判斷出一個女人是真心還是假意呢?即使是真心,有如何知道這真心是哪種真心呢?要知道真心也分很多種,有的真心要一點波折沒有;有的真心能經曆八十難,八十一難就不行了;有的真心只能共貧賤;有的真心只能共富貴;有的真心平時看不到,大難時卻顯了;有的真心平時相敬相護,大難時卻飛鳥各投林。這世間很多白頭到老的男女,其實並不見得是真的一心一意、堅不可摧,只是沒有碰到考驗罷了。”

顓頊笑起來,“你這一串子話繞得我腦袋都疼了。你要問我具體如何判斷,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不過是感覺罷了。一顆冷心、一雙冷眼,經歷得多了,自然看得分明。”

小夭問:“萬一看錯了呢?萬一錯把只能經曆八十一難的真心,看作了百折不變、千險不改的呢?”

顓頊溫柔地說:“保證不會犯錯的方法你知道的,就是一顆冷心。”

小夭笑皺皺鼻子,“我以為你有什麼好方法呢!”

“我沒有,我想就連咱們那位精明冷靜到讓人恐懼的祖父也沒有法子真正看透人心。”

小夭無奈地淡笑,“軒轅黃帝!”

顓頊說:“奶奶、爹娘、姑姑,還有大伯和二伯的墓已經太多年沒有人祭拜,也不知道荒涼成什麼樣子了。明年,姑姑的忌日,我要站在朝雲峰上。”

小夭的眼中浮出隱隱的淚花,點了下頭,“好!”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1 02:34 AM

第十五章:思往事,易成傷

當春風吹過中原大地時,高辛大王姬向黃帝寫信請求,希望能在母親忌日時,去軒轅祭拜遠葬在軒轅山的母親,盡一份孝心,也希望代母親在黃帝膝下略盡孝心。

信是大王姬親筆所寫,落著大王姬的印鑑,由俊帝派特使送到黃帝手中。

黃帝看完後,讓近侍向所有臣子宣讀了信,於情於理,都沒有人能反對一個女兒祭拜母親和想見外祖父的要求,所以眾官員商討的自然只能是如何接待高辛王姬。 如果只是高辛王姬,並不難辦,可她不僅僅是高辛的王姬,她還是黃帝的外孫女,她的母親為軒轅戰死。 商討的結果,在不越制的情況下,自然是越隆重越好。

當桃花開遍中原大地時,小夭離開五神山,顓頊作為小夭的表兄,在小夭的要求下,陪同小夭一起趕往軒轅山。

仲春之月的第二十三日,小夭到達軒轅城,小夭的兩個舅舅軒轅蒼林、軒轅禹陽帶著五位表弟,和一眾官員來迎接小夭。

擾攘一番後,蒼林對小夭說:“本該在上垣宮接見來使,可父王年紀大了,行動不方便,這些年又不耐煩見人,所以由你七舅舅設宴款待使團,父王就不接見他們了,只在朝雲殿等著見你。”

小夭笑道:“好的,那就請舅舅帶我去拜見外祖父。”

蒼林道:“王姬,請!”

幾分蒼林的侍從好似不經意地把顓頊隔絕在外,顯然沒有人認為顓頊也該去軒轅山。 小夭站在雲輦前,問道:“顓頊表哥不一起去嗎?”

蒼林笑得和藹,“父王並沒有說召見顓頊,已經為顓頊安排好住處,王姬不必擔心。”

一位小夭還沒記住名字的表弟笑道:“姐姐放心吧,我們回陪著大哥的。”

小夭笑了笑,向著顓頊走去,軒轅的侍從想攔,小夭笑盯著他們,好似在問,你們有膽子攔我? 而隨小夭來的高辛侍衛們已經手按在了兵器上。 眾人遲疑間,小夭走到顓頊面前,拉住了顓頊的手,對蒼林半撒嬌半賭氣地說:“以前住在朝雲峰時,都是顓頊表哥陪著我,如果表哥不陪我去,那我也不要去了!”

蒼林笑道:“不是舅舅攔阻,而是父王沒有召見他,我們實不敢擅自做主。”

“若外祖父怪罪,自然由我擔著,不用舅舅擔心!”小夭拽著顓頊就​​想登上雲輦,兩個軒轅侍衛攔住了他們,不許小夭上輦車,小夭盯著蒼林: “顓頊表哥真不可以去?”

蒼林說:“王姬見諒!”

小夭的臉色沉了下去,揚聲對所有高辛侍衛下令:“既然軒轅不歡迎我來,立即返回高辛!”小夭拖著顓頊就走。

高辛侍衛們立即開道,排列出整齊的隊形,竟然真的打算立即返回高辛。 蒼林看小夭不像是假裝,著急了,“王姬,不可胡鬧!”

小夭怒氣沖衝,扯著嗓子喊了起來:“我胡鬧?有人會不惜萬里迢迢跑這麼遠來胡鬧嗎?我堂堂高辛大王姬,有什麼東西是在高辛得不到的?我母親為軒轅百姓戰死,我不遠萬里來祭拜母親,誠心誠意要拜見外祖父。只是想讓自小就熟悉的表兄陪我一起,軒轅侍衛卻阻我登上雲輦,我倒是要請全天下的百姓為我評評這個理,是我胡鬧,還是軒轅無禮?”

蒼林哪裡想得到小夭的性子竟然這麼潑,居然像潑婦罵街一般嚷嚷,若今日真讓小夭就這麼走了,把事情鬧出去,他可就要被萬民咒罵了,父王也必定發怒。 蒼林只得忍下,安撫道:“王姬誤會了,絕無人敢阻止王姬上車。”

所有軒轅侍衛都退讓到一邊,小夭看目的已經達到,見好就收,拉著顓頊登上了雲輦。

待雲輦騰上雲霄,小夭看向顓頊,顓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唇緊緊地抿唇。 二百多年前,年少的他在四位王叔的逼迫下,孤身一人離開了軒轅山,當時,他站在船頭,回身看著漸漸消失的朝雲峰時,就在心中發誓:我一定會回來!

雲輦停住,婢女們恭請王姬下車。

顓頊和小夭下了車。

顓頊仰頭看著宮門前的匾額,上面是祖母親筆寫下的“朝雲殿”三個大字,他不禁在心內說道:奶奶,爹爹,我回來了! 漂泊異鄉二百多年的我回來了! 我讓你們久等了!

小夭也仰頭看著匾額,三百多年前,這座宮殿裡,曾盛滿了她和親人的歡笑,今日歸來,卻只剩下了她和顓頊。

顓頊和小夭相視一眼,兩人同時舉步,一起跨進了殿門。

小夭面無表情,走得很慢,顓頊隨在她身後,也是慢慢地走著。

小夭走進了前殿,一個鬚髯皆白、滿臉皺紋、蒼老清瘦的老頭歪靠在榻上,好似過於疲憊,正合目而睡。 聽到小夭的腳步聲,他睜開了眼睛,看向小夭,視線依舊銳利。

小夭和顓頊不知為何,都想起了彌留時的祖母,他們心頭一酸,齊齊跪下,不約而同地說道:“孫女(孫子)回來了。”

黃帝微微抬了下手,“過來。”

小夭和顓頊磕了三個頭後,才起身,走到黃帝的榻邊。 小夭隨性慣了,一屁股就坐在了榻上,顓頊卻是恭敬地站著。

黃帝看著小夭,“你長得不像你娘,不過你這臉形、嘴巴倒是真像你外祖母,簡直和我遇見她時一模一樣。”

小夭記憶中的外祖母容顏枯槁、滿臉皺紋,小夭實不知道究竟像不像,只能微微一笑。

黃帝好像猜到小夭所想,說道:“你外祖母也曾和你一般年輕過,她的美貌和才華曾名滿大荒,很多好兒郎都想求娶她,可惜,她選錯了人。”

小夭愣住,不知道該接著說什麼,既不能說外祖母的確嫁錯了人,更不願說外祖母沒有嫁錯。 因為她也的確有感覺,外祖母和外祖父只怕不和,在外祖母去世前那幾年,外祖父從未來看過外祖母,準確地說,除了外祖父提著劍想殺母親那次,小夭從未在朝雲殿見過外祖父。 直到外祖母去世後,外祖父重傷,才搬到了朝雲殿。

小夭的沉默像是認可了黃帝的說辭,黃帝卻未介意,依舊微笑地凝視著小夭。

黃帝看向了顓頊,微笑散去,不像看小夭時的溫和歡喜,而是苛刻挑剔的。 顓頊沒有低頭,只是微微低垂著眼眸,任由黃帝打量。

半晌後,黃帝才說:“我還以為你被高辛的風流旖旎消磨得和已經忘記了怎麼回來。”

顓頊跪下,“孫兒讓爺爺久等了。”

“你回來是為了什麼?”

顓頊剛要回答,黃帝說:“想好了再回答,我要聽藏在你心裡的話。”

顓頊沉默了一會兒,目視著黃帝,坦然地說:“我想要軒轅山;還有個原因,也許爺爺不相信,但我的確相見爺爺。”

黃帝不為所動,冷冷地說:“你的兩個王叔、五個弟弟都想要軒轅山,你若想要,自己想辦法,我不會幫你。就如這回朝雲峰的路,只有你自己走到我的面前,我才會見你。”

“是。”

黃帝微合了雙眼,說道:“不要怪我心狠,你若不憑藉自己的本事拿到,即使給了你,你也受不住。”

“孫兒明白。”

黃帝道:“你們下去休息吧,我住在你祖母以前的屋子,別的屋子都空著,你們想住哪裡就住哪裡。我不喜人聲,殿內的侍女很少,你們若不習慣…… ”

小夭插嘴道:“沒什麼不習慣的,外祖母在時,也是沒幾個侍女,我記得後殿的荒草長得和我一樣高,我和哥哥還在裡面捉迷藏。”

黃帝閉上了眼睛,笑著揮揮手。

小夭和顓頊輕輕退出了大殿,兩人沿著朱廊,繞過前殿,到了他們以前居住的偏殿。 庭院內長著高高的鳳凰樹,樹冠盛大,開著火紅的鳳凰花,一切彷若當年,鳳凰樹下的鞦韆架卻已無影無蹤。

小夭神情恍惚,像是做夢一般走過去,一陣風過,滿天花雨簌簌而落,小夭伸手接住一朵花,拔去花萼,放進嘴裡吮吸花蜜吃。 她笑著回頭,對顓頊說:“哥哥,和以前一樣甜。”她把一朵花遞給顓頊,顓頊接過,也放進嘴裡吮吸了一口。

他們身後跟著兩個侍女,一個是跟著小夭來軒轅的珊瑚,一個估計是指派來服侍顓頊的,叫桑葚。

珊瑚問:“王姬,就住這裡嗎?”

“就住這裡。”小夭用手指指,“我住這一間,哥哥住那一間。”

珊瑚進去看了一圈,說道:“雖然佈置得很簡單,但應該經常有人打掃,挺乾淨的,被褥帳幔也都新換過。就是這庭院內有些臟,奴婢把這些落花都掃了,看著就乾淨了。”

小夭道:“別掃!我小時候,四五天才掃一次,那些落花也不掃走,外祖母讓堆在樹下,由著它們慢慢地爛成泥。”

小夭和顓頊坐在廊下,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鳳凰花。

珊瑚知道王姬的性子,不再管她,自己忙碌起來。 珊瑚膽大嘴甜,很快就和桑葚說上了話,在桑葚的指點下,兩人準備好洗澡水。 小夭和顓頊都是早習慣自己照顧自己的人,沒要她們服侍,自己沐浴更衣。

等兩人洗完澡,珊瑚和桑葚端來晚飯,小夭和顓頊就坐在廊下,吃了晚飯。

用完飯,小夭讓珊瑚和桑葚去休息。 她和顓頊沿著小徑,慢步去後山,後山的桑林依舊鬱鬱蔥蔥,和外祖母在世時一模一樣。 小夭仰頭看著桑樹,“再過一段日子,就可以吃桑葚了。”

“姑姑喜歡吃冰過的,那時候你們在五神山,我還沒見過姑姑和你,可奶奶一看到桑葚就嘮叨'你姑姑最喜歡吃冰葚子了,五神山只怕沒有好的桑葚,我們做好了,派人給你姑姑送去',我還幫奶奶採摘過桑葚,一起做過冰葚子。”

小夭甜甜地笑起來,“每年都有人來給娘送冰葚子,娘捨不得多吃,每天只拿一小碟,因為冰冰甜甜酸酸的,高辛又熱,我也喜歡吃,每次都和娘搶著吃。覺得不夠吃,讓侍女也去采了桑葚做冰葚子,可味道始終和外祖母送來的不一樣。”

顓頊微笑著說:“等今年桑葚好了,我做給你吃,保證和奶奶做的一模一樣。”

小夭笑點點頭。 兩人都知道不可能一模一樣,但失去的已經失去了,他們都不是喜歡沉湎於過去的人。

兩人慢慢地散步,多數時候都是沉默,偶爾想起什麼,提起時,都是快樂的事,也都是笑著回憶。

直到深夜,他們才回了屋子,各自休息。

小夭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可沒有,躺在小時候睡過的榻上,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睡得十分酣沉。

第二日,直到天大亮,她才起來。 珊瑚說顓頊已經離開,離開前說去見黃帝。

小夭也不著急,慢慢地洗漱吃飯,等吃完飯,她走出了屋子,看到了鳳凰樹下的鞦韆架。 珊瑚笑道:“也不知道王子怎麼想的,大半夜不睡覺,居然做了個鞦韆。”

小夭倚著門框,笑起來,鼻子卻有些發酸。

珊瑚問:“王姬,盪鞦韆嗎?”

小夭搖搖頭,慢步而走,也沒刻意去尋顓頊和黃帝,只是隨便地逛著,不知不覺走到了以前外祖母起居的寢殿。 門口立著幾個侍衛,見到她,既未出聲稟奏,也未出聲攔阻。

小夭走進了屋子,黃帝和顓頊正坐在暖榻上下棋。 黃帝歪倚著,顓頊正襟端坐,不過兩人的表情倒是一模一樣,都面無表情,無喜無怒,讓人一點都看不出他們的心思。

小夭沒理他們,依舊像是在外面逛時,邊走邊細細瀏覽,最後竟然驚訝地發現,這個屋子居然和小時候的記憶變動不大,就好似外祖母依舊生活在這裡,甚至連外祖母用過的梳子、首飾都依舊在妝台上。

小夭坐在了妝台前,隨手打開一個首飾匣,拿起了一套紅寶石的步搖。 這些首飾依舊璀璨如新,就好似女主人馬上就會回來戴起它們,可其實,即使在小夭的記憶中,女主人也從未戴過它們。 小夭把步搖放在發上比著,這步搖一套三支,兩支四蝶步搖,一支雙翅步搖,還有六支配套的長短簪,累累串串的紅寶石,幾乎要墜滿全頭,很難想像樸素憔悴的外祖母曾戴過這麼耀眼炫目的首飾。

“你若喜歡,就拿去吧。”黃帝的聲音突然傳來。

小夭放下首飾,關好匣子,笑搖搖頭,“女人戴這些東西都是為了給人看,更準確地說是吸引男人看她。如果戴上了這些,即使那個男人看了我,我又怎麼知道他是在看我,還是在看那璀璨耀眼的寶石?萬一誤會了人家的心意,卻不小心搭進了自己的真心,豈不麻煩?”

黃帝愣了一下,小夭看著黃帝,像是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淡淡地說:“外祖母真的很喜歡過你。”

黃帝盯著小夭,好似眼中又怒意,“怎可擅議長輩?”

小夭無所謂地聳聳肩,“我這人愛說話,外祖父若不喜歡聽,就當沒聽見,反正你們裝聾作啞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黃帝盯了小夭一會兒,嘆了口氣,“你竟然是這麼個性子,和你娘、你外祖母截然相反。”

小夭嘻嘻笑起來,對黃帝做了個鬼臉,“像她們有什麼好呢?不過是便宜了男人,苦了自己!”

黃帝無奈,擱下棋子,對顓頊說:“不下了,你餓了嗎?”

顓頊恭敬地站起,扶著黃帝起來,“爺爺,久坐後先活動一下,再進食。”

祖孫兩人在庭院內慢慢地走著,小夭倚在窗邊,不禁想起了娘和外祖母,那時娘也常常攙扶著外祖母在庭院內一圈圈散步。

顓頊攙扶著黃帝走了幾圈後,才扶著黃帝坐下,用了些糕點,喝了點淡茶。

黃帝漱完口、擦乾淨手後,好似不經意地把一塊桑葉形狀的小玉牌放到顓頊面前,“朝雲峰本就屬於你奶奶,這峰上從一草一木到整座宮殿都出自她手,守護朝雲峰的第一代侍衛也是她親手訓練。我雖住在這裡,但我有自己的侍衛,朝雲峰的侍衛一直閒置著,既然你回來了,他們以後就聽你調遣。”

顓頊給黃帝磕頭,把玉牌小心地收了起來。

黃帝看他依舊喜怒不顯、從容鎮定,一絲滿意從眼中一閃而逝。

黃帝說:“我累了,你們下去吧。”

顓頊和小夭行禮,告退。

兩人走遠了,小夭低聲問顓頊,“哥哥,你是真的想回來陪伴照顧外祖父?”

顓頊點了下頭。

小夭不解地說:“你不怨他嗎?我可是有些怨他,所以剛才一直拿話刺他。”

顓頊問道:“也許因為我是男人,我能理解他的很多做法,處在他的位置,他沒有錯。他的選擇是傷害了不少人,甚至包括祖母、爹娘、姑姑、你和我,但他成就了更多人的幸福。人們只看到他是創建軒轅、打敗神農、統一了中原的偉大帝王,卻看不到他所做的犧牲和他所承受的痛苦。你知道嗎?就在剛才他和我下棋時,我知道他背上的舊疾在劇痛,可是他絲毫不顯,每一步落子都沒有受到影響,依舊保持著最敏銳的反應、最凌厲的殺氣。這樣的男人,即使他不是我爺爺,我也會敬重,而他是我爺爺,所以我不僅僅是敬重,還有敬愛。”

小夭嘆氣,“我只能說,做他的子民是幸福的,做他的親人時痛苦的,而你這個怪胎,他對你不聞不問,任由四個舅舅對你屢下殺手,你卻依舊覺得他值得你敬愛。”

顓頊笑起來,“小夭,你怨恨那兩個侍女嗎?如果不是她們說了不該說的話,你壓根兒不用顛沛流離兩百多年。”

“不,如果沒有那兩百多年,我不會是現在的我。如果我在父王身邊平平安安地長大,也許會很幸福,可我喜歡現在的我。現在的我什麼都不怕,因為我已經歷過一無所有,不管遇見多麼可怕的困難,我都可以像殺死九尾狐妖一樣,手起刀落地殺掉那些困難。”

“如果沒有王叔的逼迫,我不會孤身去高辛,就不會看到另外一個世界;如果沒有他們一次次的逼害和暗殺,我不會變得更狡猾、更冷靜、更有力量。苦難之所以能成為苦難,只是因為遇到它們的人被打敗了,而我們打敗了苦難,並把它們踩碎,揉進自己的身體裡,變成了屬於我們的力量,所以,我們從不會把苦難看作苦難。爺爺和我們是一樣的人,正因為他明白,所以他才選擇了放手。”

小夭笑起來,“好吧,好吧,說不過你,以後我注意一些,不再刺激外祖父了。”

他們已經走到鳳凰樹下,兩人都停住了腳步。 顓頊撫了撫小夭的頭,笑著搖搖頭,“不必。你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你是他的外孫女,我想他喜歡你對他坦率一點,包括對他的怨恨。他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起你的怨恨。”

小夭做了個鬼臉,什麼都沒說。

顓頊指指鞦韆架,“你玩了嗎?”

小夭笑坐到鞦韆架上,“為等著推鞦韆的人來了一起玩。”

顓頊推著她的背,把小夭送了出去,一次次,鞦韆盪得越來越高,小夭半仰著頭,看著滿天紅雨,簌簌而落。

盪鞦韆的人在,推鞦韆的人在,鳳凰花也依舊火紅熱烈,可小夭再不能像當年一樣,迎著風縱聲大笑。 他只是微微地笑著,享受著風拂過臉頰。

小夭以為軒轅會為她祭拜母親舉行一個隆重的儀式,當黃帝詢問她想如何祭拜時,小夭淡淡地說:“我娘並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自然不喜歡人多,但如果你要舉行儀式,我想我娘也能理解。”沒有想到,黃帝竟然真的下令,讓蒼林把原本準備好的儀式取消。

在母親忌辰的那一日,去祭奠母親的只有小夭和顓頊。

山花爛漫的山坡上,有六座墳塋,埋葬著祖母、大舅、大舅娘、二舅、四舅和四舅娘,還有母親。 可其實,至少有三座墳塋都沒有屍體。 大舅的墓裡是什麼小夭不知道,只能​​看到茱萸花開遍墳頭;大舅娘是神農的大王姬,神農國滅後,她烈焰加身自盡,屍骨無存,墓裡葬著的是她嫁到軒轅來時的嫁衣;不知道二舅是怎麼死的,只知道留下了一小塊焦黑的頭骨,墓裡葬的是那塊骨頭;四舅,也就是顓頊的父親,和神農的祝融同歸於盡,屍骨無存,墓中只有他的一套衣冠,還有自盡的四舅娘;母親,和神農的蚩尤同歸於盡,也是屍骨無存,顓頊說墓中是一套母親的戰袍。

也許因為小夭清楚地知道墓中沒有母親,所以,她從沒有想過來祭奠母親。 對著一套衣服,有什麼可祭拜的? 高辛的梓馨殿內還有一大箱子母親穿過的衣服呢!

可是,當她和顓頊站在這一座座墳墓前,不管理智如何告訴她都是些衣袍,她卻沒有辦法不哀傷。

所有真正疼愛呵護他的親人都在這裡了! 顓頊跪下,一座接著一座墳墓磕頭,小夭跟著他,也一座接著一座墳墓磕頭。 給大伯磕頭時,顓頊多磕了三個,他看著蓋滿整座墳頭的茱萸花,輕聲地對小夭說:“這應該是朱萸姨所化,她選擇自毀妖丹、散去神識時,我已在高辛。我不知道為什麼,師父說讓我別難過,朱萸是心願得償,開心離去。”

小夭默默地也多磕了三個頭。

當他們給所有的墳墓磕完頭,顓頊依舊跪著沒有起來。

小夭卻背對著墳墓,盤腿坐在了草地上。 她望著山坡上的野花,正五顏六色開得絢爛,忽然想起了母親送她去玉山前,帶她和顓頊來給外婆和舅舅們磕頭,她和顓頊去摘野花,回頭時,隔著爛漫的花海,看到母親孤零零地坐在墳塋間。 她忽然覺得害怕,是不是那一刻,母親已經知道自己其實再回不來了?

顓頊站了起來,開始清掃墳墓,他修煉的是木靈,本來一個法術就能做好的事情,他卻不肯借助法術。

小夭把顓頊清理掉的野花揀了起來,坐在地上編花環,等顓頊清掃完墳墓,小夭正好編了六個花環,一座墳墓前放了一個花環。

他們打算離開,顓頊對小夭說:“陪我去趟軒轅城。”

到了軒轅城,顓頊讓馭者在城外等候,他和小夭徒步進城。

顓頊帶著小夭去了一家歌舞坊,顓頊賞了領路的小奴一枚玉貝。 小奴眉開眼笑,把顓頊領進了一間佈置得像大家小姐閨房的房間,只不過中間留了很大的空間,想來是方便舞伎跳舞。

顓頊吩咐道:“我要見金萱。”

小奴流露出為難的神色,“金萱姑娘……”

顓頊又給了他一枚玉貝,“你去請她就好了,來不來在她,​​賞錢歸你。”

小奴高興地去了,小夭戴著帷帽,縮在榻上,好奇地看著。

顓頊坐在琴前,試了一下琴音後,開始撫琴。 琴音淙淙,時而如山澗清泉,悠揚清越,時而如崖上瀑布,飛花瀉玉。

門被推開,一個女子輕輕走了進來,她一襲黃衣,清麗婉約,見之令人忘憂。 她靜靜坐下,聆聽琴音,等顓頊奏完時,才說道:“皎皎白駒,賁然來思。爾公爾侯,逸豫無期?慎爾優游,勉爾遁思。你,終於回來了。”

顓頊道:“我回來了。”

小夭對顓頊說:“哥哥,我出去轉轉。”

顓頊點了下頭,小夭拉開門走出去,一樓的紗幔中正好有舞伎在跳舞,小夭站在欄杆前笑看著。 雖然軒轅的歌舞坊男客女客都有,可在這樣的風月場所,來的多時男人,縱有女子,也多扮了男裝,小夭卻穿著女裝,戴著帷帽,惹得不少人注目。 小夭毫不在意,人家看她,她看美女。

只看那舞伎隨著靡靡之音翩翩而舞,細腰如水蛇一般柔軟,惹得人想摟一把,坐在四周的男子都伸手,卻沒一個碰到。 兩個男子恰分開紗簾從外走進來,其中一個男子猛地摟住了舞伎,在她腰上摸了一把,把她扔進另一個男子的懷裡,“今夜就讓著小蠻腰服侍你。”

這座歌舞坊是只賣歌舞的藝坊,所有的曼妙香煙都是看得到吃不著,舞伎本來已經冷了臉,可一看到男子的臉,縱使見慣了風月的她也覺得臉熱心跳,再發不出火,心甘情願地隨了男子就走。 那男子笑摟住舞伎,帶著她往樓上走,小夭覺得眼熟,卻因為站立的角度和紗幔,一時看不清楚男子的臉。 直到男子走到了樓上,小夭才真正看清楚了他的容貌,霎時間目瞪口呆。 他的面容和相柳一模一樣,可他錦衣玉冠,一頭烏髮漆黑如墨,眉梢眼角僅是懶洋洋的笑意,整個人和冰冷的相柳截然不同。

小夭一直盯著他看,男子卻只是淡掃了她一眼,目光絲毫沒有停駐。 另一個男子卻笑瞅著小夭,伸手來揭小夭的帷帽,“小娘子,你若有幾分姿色,我就讓你今晚陪我。”

旁邊有女子擋住了他,嬌笑著說:“這位小姐是這兒的客人,公子可別為難我們。”

男子看拉住他的女子姿色不俗,不再說話,隨著她進了屋子。

金萱拉開了門,對小夭和善地笑了笑:“進去吧,我讓人送你們離開。”

小奴送顓頊和小夭走僻靜的路,離開了歌舞坊。

顓頊帶著小夭又四處轉了一會兒,去城內有名的酒樓吃完晚飯,兩人才出城,乘雲輦回軒轅山。

到了朝雲殿,小夭坐在鞦韆上,顓頊靠樹坐著。 小夭仍然滿心疑惑,那人是相柳? 不是相柳?

小夭問:“哥哥,你見過相柳的真容嗎?”

“沒有,每次見他,他都戴著一副面具。”

小夭好奇地問:“軒轅通緝追捕了相柳幾百年了,怎麼我看賞金榜上只他沒有畫像呢?難道這麼多年竟然沒有一個人見過他的真容。”

“見過他容貌的人當然有,可相柳是九頭妖,傳說他有九張真容,八十一個化身,那些見過他的人都自相矛盾,有一次有人描繪出他的容貌,竟然和六王叔一模一樣。”

難道她見到的相柳只是他的一個幻形? 小夭有些釋然,又有些悵然若失。

顓頊疑惑地說:“不過也怪!既然相柳的幻形連神器都辨不出真假,他何必還戴面具?反正隨時可以換臉!”

小夭幽幽地說:“也許他和我一樣,只想要一個真實的自己,對幻化沒有興趣。​​”

顓頊問:“怎麼突然提起相柳?”

小夭說:“只是……想起了他。”

小夭不想對顓頊撒謊,所以說了半句實話,她語氣中自然流露的悵惘讓顓頊有些難受,他輕聲道:“你不是清水鎮上的玟小六了。”

小夭笑了笑,“我明白。”

顓頊轉移了話題,說道:“在歌舞坊,要揭你帷帽的人是你的小表弟始均,蒼林唯一的兒子。”

“旁邊的人是誰?”

“不認識,但沒有用幻形術。不過——自從碰上過你和璟,我就再不敢十成十確信了,這天下是有以假亂真之術。”

小夭問:“那個金萱姑娘是你的人?”

“希望是。大伯活著時,曾建立過一個強大的收集信息的組織,朱萸姨在掌管,大伯死後,這組織效命於姑姑,姑姑戰死後,朱萸姨雖然還在,但她的性子,有人下命令就能幹事,沒有人下命令,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這組織就有些荒廢了。百年前,她帶著金萱去高辛找我,按照姑姑出征前的吩咐,把這個組織交給了我。金萱也是木妖,如果我算是大伯,金萱就算是朱萸姨的那個位置,但她對我是否會如朱萸姨對大伯那麼忠心,我不知道,慢慢看吧!”

“不管怎麼說,這是屬於你的力量。”小夭睨著顓頊笑起來,一臉促狹,“而且,以你對付女人的手段,我對你有信心。”

顓頊以拳掩嘴,輕輕咳嗽了兩聲,瞪向小夭。 小夭收起了促狹,正色道:“我原來還擔心你回來勢單力薄,現在總算放心了一點。”

顓頊道:“我們的長輩雖然早早就離開了我們,但他們一直在庇佑我。大伯是個非常厲害的人,他不僅給我留下了這個組織,朝堂內其實也還有他的人,雖然非常少,但每一個都是最好的。父親雖然早早就離開了我,但我知道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掌管軍隊,士兵們必願跟隨我,因為父親當年明明可以逃生,卻選擇了站在所有士兵前面,迎接死亡。娘親,她給我留下了絕對忠誠的若水族。還有姑姑……”

小夭眨眨眼睛,好奇地問:“我娘給你留下了什麼?”

顓頊笑著把一朵鳳凰花彈到小夭的臉上,“你。姑姑給我留下了你。”

小夭踢起地上的鳳凰花,揚起顓頊身上,“竟然敢打趣我!”

顓頊大笑,小夭道:“就這些只怕不夠。”

顓頊道:“遠遠不夠,再加上我在高辛時訓練的暗衛,也僅夠我勉強保住性命。現在整個朝堂幾乎都認定王叔該繼承王位;王叔曾幫著爺爺打下中原,有赫赫戰功,軍隊中有和他出生入死的袍澤;他已經經營了幾百年,從中原到西北都有他的人,肯定有很多家族像防風氏一樣已經效忠於王叔。在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先保住命,再慢慢圖之。”

小夭問:“需​​要我為你做什麼嗎?”

顓頊笑起來,“你不會不知道我一直在利用你吧?”

小夭說:“你仔細說說,看有沒有我不知道的。”

顓頊抓著鞦韆架,“我想想啊,面上的事就不說了。暗中的,比如塗山璟,他想接近你,我給了他機會接近你,他就必須要幫我;如果不是他,我哪裡能那麼容易融入豐隆他們的圈子?還有,在豐隆、馨悅他們面前,我會讓他們明白我對你有很大的影響力,他們在評估我時,勢必要考慮你的分量。這些事情看似微小,卻會讓決策的天平向我傾斜,以後這些事,只會越來越多,很多時候你甚至都不會意識到我已經利用了你。”

小夭說:“感覺上,我什麼都沒做。”

“你已經做了,你把我看作作重要的人,我才能肆無忌憚地利用你。塗山璟又不是傻子,現在局勢明顯利於王叔,幫我對塗山氏沒有絲毫好處,可他知道我對你很重要,所以他才毫不猶豫地站在我這一邊。”顓頊握住小夭的手,“而且,雖然我知道你不在乎手上染血,可我在乎,我不想你因為我染血。你只需站在我身邊,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小夭笑著點點頭,“明白了。”

顓頊輕搖著鞦韆架,覺得這條踏著血腥而行的路,因為有了小夭的陪伴,竟然一點不覺得陰冷,像此時此刻,兩人吹著晚風,輕言慢語,很溫馨,也很輕鬆。 他本已經習慣於警惕戒備,不管什麼都爛死在肚子裡,可是對著小夭,他會覺得無話不能說,無事不可坦白。 為了照顧阿念,他會在當著小夭的面時,刻意對阿念更好一些,小夭不會嫉妒;對馨悅的看法可以坦誠,小夭不會詫異;不管陰謀陽謀,都可以說,小夭不會覺得他卑劣,小夭完全接受他是他。

第二日,小夭起身時,顓頊已經不在。 小夭去黃帝那裡找他,看他站在黃帝身後,兩個表弟也在,幾個臣子正在向黃帝奏報什麼。

小夭在外面等著,等到昏昏入睡時,他們才出來。

小夭躲在暗中,可顓頊和他們邊走邊說,一直送著他們往外走,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他們兄弟有多麼情深。 表弟倕梁是七舅禹陽的二兒子,他對顓頊和始均說:“明日家中有一個晚宴,大哥和小弟若沒定下別的事情,請務必賞光。”

始均哈哈笑起來,“三哥,你知道我的性子,只要有美人,你不請我,我也會去。”

小夭走了過去,給顓頊打眼色,顓頊卻笑道:“有美酒嗎?只要有好酒,我也一定去。”

小夭無奈何,只能裝作好奇地問道:“有好玩的事情,為什麼不請我呢?”

倕梁盯著小夭,始均猛拽了他一下,他才反應過來,和始均一起給小夭行禮。 小夭請他們免禮,倕梁笑道:“姐姐若想去,自然歡迎。”只不過,他得重新安排一下。

待始均和倕梁走了,小夭問道:“你沒看到我讓你別答應嗎?”

顓頊笑著說:“看到了,但我想和他們親近親近,多了解一些總不是壞事。而且現如今,他們才是軒轅城的主人,我初來乍到,若端著個架子,落到外人眼裡,反倒是我不知好歹了。”

小夭說:“你剛到軒轅城,還未戰穩腳跟,正是除掉你的最好機會。他們絕沒膽子在朝雲峰下手,可出了朝雲峰,卻是他們的地盤。 ”

顓頊道:“不迎著荊棘峭壁而上,如何能登臨峰頂?我都不害怕,你害怕什麼?”

小夭的手撫著心口,“不知道,我覺得……可是不可能啊……”

“你想說什麼?”

“反正我和你一塊兒去。”

顓頊笑道:“我沒意見。”

第二日傍晚,顓頊和小夭去倕樑的府邸。

因為是私宴,賓客不多,卻都是這些年軒轅國內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 他們對顓頊看似客氣,實際很不屑。 小夭不禁暗暗嘆氣,顓頊要走的路真的荊棘峭壁。
待宴席開始後,七舅的長子禺號才來,居然帶了大荒中最近最有名的一個人來——剛在小祝融的赤水秋賽上奪冠,來自高辛四部中羲和部的禺疆。 眾人看到禺疆,全都站起來,給予了最熱烈的歡迎。

禺號站在禺疆身旁,略帶了幾分自得,把每個人介紹給禺疆。

小夭來時,特意和倕梁說不要說明她的身份,讓她毫無拘束地玩一玩,現在自然不想去結識禺疆。 她在花園裡隨意地​​逛著,又看到了那個歌舞坊中和相柳酷似的男子,他端著酒,散漫地倚坐在玉榻上,身周花影扶疏、暗影綽綽,若不仔細,很難注意到他。

小夭輕輕地走過去,站在他身後,冷不丁地俯下身子,突然說:“相柳,你在這裡做什麼?”

那男子身子紋絲不亂,只微微側仰了頭,“你悄悄走到我身後,我一直在猜你想做什麼,竟生了一絲綺思遐想,沒想到你認錯了人。”

小夭盯著他的眼睛,男子笑起來,“我倒真想是你叫的那位了。”

小夭體內的蠱蟲沒有任何反應,自己也糊塗了,“你真的不是他嗎?”

“如果你能陪我喝酒,我噹噹他也無妨。”

小夭甜甜一笑,“好啊!”

男子給小夭斟酒,小夭一飲而盡,給男子斟了一杯,男子也一飲而盡。 一瞬後,男子手中的酒杯滾落,他苦笑,“你給我下毒?”

小夭抓起了他的手,撫著他的手指細看,他的指尖生了紅點,真是中毒了。

男子嘆氣,“如果你沒給我下毒,我倒真覺得自己艷福不淺。”

小夭扔開他的手,倒了一杯酒給他,“這是解藥。”

男子無力地抬了抬手,顯然他不可能自己端起酒杯,小夭餵著他喝了。

小夭道:“不好意思,認錯了人。”

“你每次認錯人都要下毒嗎?這習慣可不好!”

小夭再次說:“抱歉。”轉身要走,男子卻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句抱歉,就想走?”

“那你想怎麼樣?”

“我是防風邶。”男子把自己的名字一筆一畫寫到小夭掌心,“記住了,下次不要在認錯了人。”

“你是防風意映的……”

“二哥。你認識小妹?”

小夭苦笑,“大荒可真是小啊!”

小夭離開,這一次防風邶沒有再拉她。

有人在觀賞歌舞,有人在飲酒聊天,幾個少女在亭子裡下棋,顓頊和始均他們在一起,不知道說什麼,大笑聲陣陣,小夭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

一切跡像都表明防風邶不是相柳,像防風邶這樣的大家族子弟,認識他們的人太多,相柳絕不可能冒充,可小夭就是覺得他熟悉,那種熟悉理智分析不出,嘴裡也說不出,只是身體本能的感覺。

已是深夜,賓客們陸續散去,也許因為顓頊在高辛生活了兩百多年,禺疆和顓頊聊得很投機,一直聊到了賓客都已走光,在倕樑和禺號的相送下,顓頊和禺疆才並肩向外走去。

小夭站在雲輦旁等著顓頊,顓頊和禺疆在門口站定,笑著說話。

如果站在顓頊旁邊的人是防風邶,小夭會非常戒備,可是禺疆來自高辛四部的羲和部,一個對俊帝最忠誠的部族,小夭沒怎麼戒備,等得無聊時,還東張西望。

她看到了防風邶,他騎在天馬上,立在長街的盡頭。 夜色很黑,其實根本看不清楚天馬上的人,但小夭就是憑直覺知道他在那裡,小夭瞇眼盯著長街盡頭。 防風家的子弟應該箭術都不錯!

突然,野獸的本能讓她的身體緊張,她下意識地看向讓她感覺到危險的方向,看到禺疆突然出手,一拳重重擊向顓頊,顓頊急速後退,可禺疆是大荒內排名前幾位的高手,顓頊只堪堪避開了要害。 禺疆不等他喘息,一拳又一拳瘋狂地攻擊向顓頊。 每一拳都蘊含著充沛的靈力,拳紋猶如漣漪一般震蕩開,將府門前的玉石獅子震得粉碎。

第一次知道原來至柔的水竟然也可以至剛,小夭驚駭地大叫:“來人,來人!”可是沒有一個侍衛趕來,倕樑和禺號已經被禺疆的靈力震暈過去,始均被嚇得躲到了雲輦下,瑟瑟發抖。

小夭第一次明白,在絕對強大的力量面前,任何計策都不管用,這個時候,不管她和顓頊有多少靈機妙策,都只有更強大的力量才能救顓頊。

顓頊受了重傷,倒在地上,禺疆抓起顓頊,眼中滿是恨意,化水為刀,揮刀而下,居然想把顓頊斬首。

小夭明知道以自己的靈力,即使衝過去,也只會被禺疆的水紋絞得粉碎,可她依舊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淒厲地喝道:“禺疆,難道你要讓整個羲和部滅族嗎?”

禺疆的刀勢緩了一緩,“這只是我一人所為,與羲和部無關!”

“我是高辛的王姬,我說有關就是有關!”小夭站在了禺疆面前,眼中是可以毀滅一切的冷酷。

“你是高辛的王姬,居然要為一個外人,毀滅羲和部?”

“那你呢?你竟然和外人勾結,刺殺顓頊,為自己的部族惹來滅族之禍?”

禺疆吼道:“我沒有和外人勾結,是他殺了我哥哥,我要為哥哥報仇!”禺疆的靈力打開了小夭,小夭重重跌在地上,幾口鮮血吐出。

禺疆不管不顧地揮刀砍向顓頊,“他砍了我哥哥的頭,我只能取他的頭祭奠哥哥。”

小夭慘叫:“住手!”

禺疆沒有住手,刀鋒毫不遲疑地斬向顓頊。

小夭幾乎要肝膽俱裂,顓頊卻平靜地笑起來。

突然,寒意凜冽,縈繞著禺疆和顓頊的水靈變作了冰氣,禺疆手中的水刀化作了雪刀,砍到顓頊的脖子上時,就如雪團砸到人身上,雖然砸得人生疼,可雪團畢竟是雪團,碎裂成了雪末。

禺疆雙眼血紅,還想攻擊,一堵冰牆擋在他面前,一身青衣的赤水獻在漫天雪花中走了過來,冷冷地說:“要想打,我們換個地方。”

禺疆滿面悲憤,傷比痛多,“為什麼?你知道他殺了我哥哥,為什麼要阻止我?”

赤水獻冷漠地就像一塊寒冰,“等你打敗我,也許我會告訴你為什麼。”說完,她向著一個方向奔去,禺疆知道有獻在,他根本殺不了顓頊,追著赤水獻而去。

顓頊剛想掙扎著戰起,小夭喝道:“別動!”

她張開雙臂,擋在顓頊身前,面朝著黑暗的虛空,一步步後退。 顓頊這時也反應過來,低聲問道:“防風氏?”

小夭全身緊繃,猶如護著小獸的雌獸,一直怒瞪著什麼都沒有的虛空。 她看不見他,可是她能感覺到他在那裡,那支箭隨時能射穿顓頊的咽喉。

這個時候,隨顓頊而來的侍衛終於衝破了陣法的箝制,衝了過來,護住顓頊。

那人離開了!

小夭緩緩吐出一口氣,身子鬆懈下來,幾乎軟倒在地上,剛才短短一瞬的對峙,讓她覺得比被禺疆摔開更痛苦。

顓頊踉蹌著扶住小夭,小夭扶著他的手,一言不發地強撐著爬上了雲輦。

顓頊也登上了雲輦,坐到小夭身旁。

小夭先吃了一顆藥丸,幫顓頊檢查傷勢,她拿了三顆藥丸給顓頊,顓頊什麼都沒問,乖乖地吞下。

小夭說:“今夜倕樑的府中有個客人,就是那天和始均在一起的男子,他叫防風邶。”

顓頊說:“防風家的老二,防風氏十分善於隱匿,配上他們的箭術,才能名震大荒,為什麼你知道防風邶在那邊?”

小夭搖搖頭,“我不知道,只是一種感覺。”

這是個很不能取信於人的回答,但顓頊相信。 在生死存亡那一刻,他有過類似的直覺。

回到朝雲殿,鳳凰花簌簌而落,空氣中有馥郁的鳳凰花香,和往常一樣的平靜,就好似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可小夭的胸腹間仍在隱隱作痛。

小夭要進屋,顓頊拉住她,“小夭,今夜嚇著你了吧?”

小夭回身,對顓頊說:“我沒有生你的氣,我很高興你留有後手,並沒有因為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禺疆就有可能真的死掉。”

顓頊道:“我是留了後手,不會死於禺疆之手,可後來那一刻,如果防風邶真射出一箭,我沒有信心能躲過。”

小夭問:“赤水獻怎麼會幫你?”

“準確地說,我給了赤水氏一個機會,對我施恩。如果那一刻,赤水獻不出手,我的暗衛也會出手。”

“施恩?”

“所有人都以為接受恩情的人會對施捨恩情的人生出親近,卻不知道施捨恩情的人對於自己救護的人同樣會生出親近之心。就算對一無所有的乞丐隨意施捨半個餅,恩主也會下意識地期待乞丐的感激作為回報,如果乞丐感激,幫著打掃了一下門口,那麼恩主在歡愉自己善心的同時,下一次仍會施捨半個餅。施捨是一種付出,但凡人心,只要付出了,不免期待回報。而且人心很奇怪,如果我太主動親近赤水氏,他們會對我很警惕,可如果讓他們高高在上地站在施恩者的地位,他們卻會放鬆警惕。他們認為自己只是隨手丟了一塊餅子,隨時可以關門把乞丐關閉在門外,卻不知道當心裡有了期待,即使關上​​了門,也要悄悄看一看乞丐會怎麼反應。”

小夭嘆氣,“我以前覺得自己挺聰明,可和你們一比,我覺得自己是傻子。”

顓頊笑起來,“你不是,我們千般算計都只是因為有所求,而你無所求,自然不必算計,人無欲,才是至強。”

小夭苦笑:“好吧,我最強。你的傷不輕,休息吧。”

顓頊點頭,今夜是一個雙殺的局,禺疆的刺殺竟然只是為了給防風邶創造機會,雖然他有暗衛,可那一瞬,是靈力低微的小夭將他護在身後,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他。

小夭走進屋子,掩門前突然說:“禺疆說你殺了他哥哥,究竟怎麼回事?如果真有殺兄之仇,只怕他還會來殺你。”

顓頊皺眉,“我也不知道,從沒聽說禺疆有哥哥,如果真有個禺疆這麼強的生死仇敵,倒真很麻煩,我會派人去查清楚。”

幾日後,關於禺疆的事情查了出來。

原來禺疆原名玄冥,他的父親是高辛羲和部的貴族,他的母親卻是軒轅族的女子,當年小夭的母親嫁到高辛,黃帝曾選了十來名軒轅少女陪嫁,其中一個少女與羲和部的一個少年情投意合,少年向俊帝請求賜婚,小夭的穆清沒反對,兩人就成婚了。 婚後兩人生了兩個兒子,長子叫玄庭,幼子叫玄冥。 小夭的母親自休于俊帝后,當年隨她到高辛的軒轅族侍衛和侍女也都返回了軒轅,禺疆的母親留下了。 但也許因為遠離故土,不但沒有朋友陪伴,還要承受軒轅王姬驚世駭俗舉動的惡果,也許因為熱情爛漫的軒轅女子無法忍受刻板嚴肅的高辛禮節,夫妻兩人開始頻頻吵架。 又一次禺疆的父親氣急下口不擇言,說後悔娶了軒轅女子,罵軒轅的女子都沒有教養,不懂尊重夫君。 禺疆的母親一怒之下,竟然學了軒轅王姬,寫下休書,帶著大兒子離開了高辛。

因為此事太過丟人,所以禺疆的爺爺極力壓下此事,對外宣稱兒媳和長孫遭遇意外而死。 禺疆的父親雖然從沒有去軒轅找過妻子,可也沒有再娶妻。 禺疆的母親在回到軒轅後,一直鬱鬱寡歡,沒幾年就病死了,她死後不久,禺疆的父親也病逝。 禺疆的爺爺改了孫子的名字,從玄冥改為禺疆,帶著禺疆遠離人世,終年漂泊於歸墟,從此後,關於禺疆的身世知道的人就非常少了。

禺疆跟著爺爺長大,他的大哥玄庭則由軒轅族撫養長大,之後他的大哥得到了黃帝的重用,出任軹邑城的城主,成為聞名天下的酷吏,在顓頊離開軒轅前,黃帝下令,由顓頊監刑,斬殺了玄庭。

爺爺臨終前,禺疆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的大哥並沒有死於意外,可高興還沒過去,又聽到爺爺說大哥已被顓頊斬殺。 他總覺得是顓頊奪去了他的親人,想殺顓頊,可顓頊是俊帝的徒弟,如果他在高辛境內殺了顓頊,是在挑戰俊帝,會給全族惹禍,所以他只能一直忍,忍到顓頊離開高辛,回到軒轅。 禺疆覺得他去軒轅殺顓頊,只是他的個人行動,和其他人沒有關係。

至於是他利用了禺號接近顓頊,還是禺號和倕梁利用了他去殺顓頊,則不得而知。

小夭聽完禺疆的身世,不禁有些同情禺疆,也不打算向父王告狀了。

顓頊對小夭說:“殺玄庭沒有錯,我不後悔殺了他,可我的確覺得對不起他,因為他犯的罪……”顓頊嘆息,“算了,這些骯髒的事和你沒有關係,就不和你解釋了。”

小夭的傷已經好了,顓頊的傷還沒好,但常有人來見他。 其餘時間,顓頊或者陪爺爺下棋,或者和小夭說說話。

等能行動時,他叫上小夭,每日採摘桑葚,醃製冰葚子。

仲夏時,顓頊的傷痊癒了。 黃帝給他派了差事,他開始忙碌起來,真正參與到軒轅的朝事中去。 為了方便接見訪客、商談事情,顓頊在軒轅城內置了一座宅邸,忙時就宿在那邊。 小夭正有點嫌朝雲殿太悶,問過黃帝的意思後,偶爾也住在軒轅城。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1 02:36 AM

第十六章:思君恨君君不知

從瀛州島分別到現在,從冬到夏,已是半年多的時間,璟只和小夭聯繫了一次,還是他為了感謝顓頊的款待,在送給顓頊的謝禮中夾帶了九壺青梅酒。 顓頊雖不知道究竟哪份東西是交給小夭的,也猜到璟這禮肯定不全是給他的。 收到禮物後,把小夭叫去,說道:“你們的啞謎我看不懂,自己去挑。”

小夭把九壺青梅酒挑出來,一色的白玉瓶子,繪著一枝緋紅的桃花,本是很稀鬆平常的白玉桃花瓶,小夭卻覺得額間好似又有一點溫潤在輾轉。

九瓶酒,隨著小夭,從五神山的明瑟殿來到軒轅山的朝雲殿。

青梅酒,小夭慢慢地喝,也只喝得還剩最後一瓶,她捨不得再喝,一直留著,把八個已經喝空的酒瓶仔細收好。

她很想喝最後一瓶,可她想等璟送來新的酒後,再喝這一瓶。

夜深人靜時,小夭會躺在榻上把玩酒瓶,三寸高的酒瓶,放在掌間,盈盈一握。 有時,小夭會笑,有時,小夭卻為自己心酸。

她等了半年,都再沒有璟的消息。

一日晚上,她又在榻上擺弄九個玉瓶,翻來倒去,九個玉瓶躺在白絹上,九枝桃花艷艷盛開,小夭忽然想起了玉山,她在那裡等了母親七十年,最終什麼都沒等來。 這一生,她再不想等待任何人了。

小夭打開了最後一瓶青梅酒,沒有像以前一樣一次只喝一兩口,而是一直喝著。 不過三寸高的瓶子,沒一會兒小夭就喝完了。 小夭把九個玉瓶收了起來,再不拿出來把玩。

小夭開始花更多的時間煉製毒藥,夜深人靜睡不著時,她在榻上擺弄毒藥,邊擺弄邊思量如何才能把毒藥做得更好。 是更好看,而不是更有毒。

她腦中有被天下人尊奉為醫祖的炎帝留下的《神農本草經》,高辛和軒轅珍藏的醫書隨她翻看,小夭並不懷疑自己做的毒藥的毒性,她現在喜歡做好看的毒藥。 看到鳳凰花,她琢磨了幾日,又花費了幾日幾夜,做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小小鳳凰花,花色明艷、花香迷人。 看到晚霞,她做出了熙彩流金的毒香屑,猶如將瀲灩晚霞從天際踩了下來。

每一份毒藥,都是她的一個念想,一段心情,她把它們做出來,看它們在她手中盛放,再將它們仔細裝好,送出去。

小夭猜度著相柳收到這些毒藥時,不知道會是什麼感覺,會不會罵她變態。

小夭把做好的毒藥放在玉匣子裡封好,到屬於塗山氏的車馬行,把匣子交給他們,問道:“送到清水鎮西槐街上的娼妓館要多少錢? ”

老闆說道:“如果姑娘指的是那個清水鎮,那可在軒轅國的最東邊,都快要到大海了。”

小夭說:“所以才特意找塗山氏的車馬行,交給別的車馬行送貨,便宜是便宜了,可我不放心。”

老闆笑起來,“姑娘找對地方了。”

老闆報了個價,小夭沒有還價,痛快地把錢付了,反正不是她賺的,不心疼。

這就是小夭想出來應付相柳的法子,全天下到處都有塗山氏開的車馬行,只要小夭有錢,什麼都能送到清水鎮。

小夭每隔三四個月,給相柳送一次毒藥,上一次的毒藥還是從高辛送出。 也不知道相柳收到沒有。 應該收到了吧,否則以那人的小氣性子,再忙也得抽出時間來找她麻煩。

小夭走出車馬行,又看到了防風邶,她忍不住再次試圖用蠱蟲去感應,可依舊沒有反應。

防風邶笑著走過來,“要送貨物?”

小夭看著他,他問道:“你還認識我吧?”

小夭離開:“你最好別接近我,我一看到你就想給你下毒。”

防風邶跟著她,“你的那位朋友就這麼招你嫌?”

相柳招她嫌嗎? 當然不是,不過他倒是比較招她嫌。

小夭問:“你跟著我做什麼?”那日在園中相見時,他應該還不知道她是誰,但現在,他應該已知道她的身份。

“我無聊,我看你也挺無聊,兩個人無聊總比一個人無聊好。”

那個晚上,在他箭鋒前的死亡壓迫感,小夭還記憶猶新,譏嘲道:“你來軒轅城幹什麼?不是為了來無聊吧?”

防風邶笑嘻嘻地說:“我來軒轅城做的事情都見不得光,一般是晚上忙,白天是真的很無聊。”

小夭啞然失笑,這人的性子和他妹子截然相反,無賴得坦率,“聽說你們家的人都很善於射箭。”

“不錯。”

“你和你妹妹的箭術誰更好?”

“她。”

“好到什麼地步?”

“你想看我的箭術嗎?”

小夭隨口說:“好啊!”

“隨我來!”

防風邶回到住處,命人牽了兩匹天馬,帶著小夭出了軒轅城,來到敦物山。

防風邶問道:“你想我射什麼?”

小夭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指著對面懸崖上攀附在松樹上隨風搖擺的菟絲子,“菟絲子夏秋開花,現在應該已有小黃花,就射一朵花吧。”

防風邶從天馬背上拿下弓箭,彎弓、搭箭、拉弦、射出。

小夭笑起來,“都不知道有沒有射中。”

防風邶伸手,箭從對面的懸崖飛回他的手中,防風邶拿給她看,矢鋒上有一點點黃色,顯然是射中了花。

小夭不得不讚道:“果然是好箭術。”

“想學嗎?”

“這也能教人?”

“你現在要學的是射箭的姿勢,又不是修煉的心法,任誰都能教你,不過我教,自然是最好的。”

“好啊!”小夭猜不透防風邶想做什麼,但正如他所說,反正無聊,就看看他想幹什麼。

防風邶選了一個距離他們不遠不近的大叔,“就拿它做靶子吧。”他把弓遞給小夭,小夭模仿著他剛才的動作,握住了弓。

防風邶說:“不錯,有點樣子。身法當正直,勿縮頸、勿露臂、勿彎腰、勿前探、勿後仰、勿挺胸。”他指點小夭調整細微處的姿勢, “你的力量小,最好採用四指拉弓。大拇指自然彎曲指向掌心,食指靠在頜下面,弓弦對正鼻、嘴、下頜……”

他把一支箭遞給小夭,小夭射出,箭斜飛了出去,半途掉下。

他又遞了一支箭,依舊和上次差不多。

連著射了幾箭後,小夭比前兩箭強了不少,可沒有一箭接近大樹。

小夭嘆氣,“真是看著容易,做起來難。”

防風邶站到了小夭身後,握著小夭的手,引著小夭的手,引導小夭跟著他的動作,“身端體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從容,前推後走,弓滿式成!”隨著“成”字,箭飛出,穩穩地釘入了樹幹。

“什麼感覺?”

“心中什麼都沒想,眼睛並沒有盯著靶子,只專注於引弓射箭的動作。”

“悟性不錯。”

小夭苦笑,不是她想悟,而是那一瞬,她身體的反應就如同相柳接近她時,她簡直覺得他會一口咬在她脖子上,腦中一片空白​​。 可如果真是相柳,即使他和防風家有什麼合作協議,防風家也絕不會把家傳的箭術傳授給一個九頭妖怪。

防風邶又帶著小夭拉了一次弓,“保持這種感覺,繼續。”

小夭自己射出一箭,雖然沒有射中大樹,卻已經到了大樹跟前。 小夭真正生了興趣,立即又射出一箭,釘入了大樹。 小夭有點不敢相信,“我射中了?”

防風邶微笑,小夭立即拿了一箭,模仿著剛才的感覺射出,卻居然和第一箭一樣,半空中就墜落了。 防風邶道:“你生了得失計較。”

小夭不相信,還想再試,防風邶阻止了她,“今日到此為止。”

小夭不解,“我以為要多多練習。”

“你再練習,只會越射越差,那種錯誤的感覺反而會因為一遍遍練習鞏固在你心中,相信我,凡事都是見好就收最好。”

小夭放下了弓,“你若去做師父,保管徒弟都喜歡。”

防風邶笑起來,“人與人不同,我這法子只適合聰明人。”

“謝謝誇獎。”

防風邶翻身上了天馬,兩人策著天馬慢慢下山。

小夭說:“我看你靈力修為比意映高很多,怎麼可能箭術比她差呢?”

防風邶笑道:“很多人認為射箭要臂力驚人,其實不然,射箭是個巧勁,四兩撥千斤才算好。經過特殊鍛​​造的弓箭可以穿破靈力凝結的防禦,即使是一個沒有靈力的人,只要用對了方法,也能射中靈力比他高得多的人。我靈力修為是比小妹高很多,箭術卻的確不如她。”

小夭盯著防風邶,心中波瀾起伏,她靈力低微,所以她只求自保,早放棄了主動進攻的想法,可如果防風邶所說是真,那麼一定距離內,她也是可以主動進攻的。 如果再碰到像上次禺疆刺殺顓頊的事情,她能做的就不會是只能用自己的身體去阻攔。

防風邶卻好像完全沒感覺到自己說的話會對小夭產生影響,他笑問小夭:“有沒有興趣和我學習射箭?”

“有。”

防風邶說:“你陪我解悶,我就教你。”

小夭回道:“好。”

防風邶把小夭送到了顓頊的宅邸前,笑道:“明天見。”

小夭目送著他策著天馬,猶如浪蕩公子般,疾馳過長街。

小夭的生活突然之間就變得十分忙碌,她要煉製毒藥,要練習射箭,當防風邶有空時,她要向防風邶學習射箭,還要陪著防風邶找樂子。

小夭和防風邶在一起後,才知道什麼叫吃喝玩樂,她覺得簡直在重新認識軒轅城,很多藏在小巷子裡的地方,別說是她,就是她那幾個表弟都沒聽說過,可防風邶知道。

他猶如識途老馬一般,帶著小夭吃喝玩樂。

週饒國的侏儒族開的珠寶店,也許因為他們人小,手指也小,所以他們打造的首飾格外精巧,一塊普通的紅寶石,他們能雕出上百朵的玫瑰花;一枚水滴墜子,他們能把一對情侶的畫像雕刻進去,栩​​栩如生,如見真人。 小夭嘆為觀止,給阿念和靜安王妃各選了幾件首飾。

巨人誇父族的飯鋪,吃飯的碗像小夭用的盆子,小夭本來絕不相信自己能吃完那一盆,可嚐了一口後,她立即一口接一口,把一盆飯全吃了。 她哼哼唧唧地喊撐死了,卻毫不後悔被撐死。

花妖開的脂粉店,那些脂粉小夭倒不稀罕,可一滴凝練的花露,能讓人身體凝香一個月,清幽的蓮香、傲骨的梅香、空靈的蘭香……還能有各種調製的方法,能調製出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香氣,連小夭這個做慣了男人的人,也不禁陷了進去,試著各種香露,忍不住買了十幾種花露。

防風邶並不是每天都有時間,每隔五六天,他才會要小夭陪他一天,恰恰夠小夭把上一次學習的射箭技巧鞏固。 有一次他甚至消失了三個多月,才再次出現。

小夭沒問他去了哪裡,他也沒解釋。 小夭和他都很明白他們的教授與學習只是一種很短暫的關係,隨時會因為一個意外終結。

但在外人眼裡,防風邶和小夭算是走得很近了,而且因為傳授箭術,小夭和他之間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親密。

防風邶是個很隨性的人,有時來找小夭,小夭如果再朝雲峰,他就直接跑去軒轅山,請侍衛通傳,小夭也不覺得需要遮掩,兩個人一來一往,整個軒轅城都知道高辛的大王姬和防風家的二公子交好。

連顓頊都打趣小夭,“好不容易把你找回來,我還想多留你在身邊幾年,你可別被防風家的那個浪蕩子勾引跑了。”

小夭笑吐吐舌頭,“只要他還有可能射你,我是不會跟他跑的。”

不知不覺中,一年多過去了。

小夭有些糊塗了,不知道防風邶究竟想幹什麼。 本以為他教授她箭術,只是一個接她的藉口,本以為他帶著她四處遊玩嗎,只是想打開女人心門的一種手段。 可是,他教授得非常認真,讓小夭每次學習箭術時,真的很尊敬地把他看作了老師。 和他一起的吃喝玩樂,更像是兩人在享受生命。 兩個什麼都不在意、什麼都不介意嘗試、卻又什麼都不想要的人,做了個伴,在熙攘紅塵中尋找點滴樂趣。 很多東西嗎,一個人和兩個人截然不同,比如吃飯,菜餚再美味,一個人吃總失了滋味。 小夭相信防風邶也是同樣的感覺,所以,他毫不吝嗇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有意思的事情都翻出來,帶著小夭一起去經歷。

小夭有時候覺得防風邶像個寂寞了很久的孩子,玩過無數玩具,早已索然無味,現在好不容易得到一個玩伴,不禁迫不及待地帶著玩伴一起去玩,想要和他分享一切。 看似嬉鬧,其實是最真誠的。

漸漸地,小夭也是真誠地陪著他吃喝玩樂,只要反防風邶沒有挽弓對著顓頊,他就不是她的敵人。

這一日,上午防風邶教導小夭練習箭術,中午兩人去歌舞坊吃飯睡覺,下午防風邶帶小夭去了離戎族的人開的地下賭場。 傳說離戎族上古時的先祖是雙頭狗妖,不知是否出於這個和原因,每個進入地下賭場的男人都必須要戴狗頭面具,女子則隨意。 小夭看防風邶戴上狗頭面具後,變成了狗頭人身,笑得肚子疼。 小夭笑夠了,也戴上狗頭面具,舉起兩個爪子,對著防風邶汪汪的叫。 防風邶笑,“如果你被離戎族的人暴打一頓、扔了出去,別怪我沒提醒你。”

走進地下城後,到處都是狗頭人身,襯托得那些沒戴面具的女子分外妖嬈多姿,小夭又是笑。

因為大家都沒了臉,也就可以不要臉,一切變得格外赤裸裸,香艷到淫蕩、刺激到血腥。 小夭和防風邶穿行其間,都雲淡風輕。

防風邶先帶小夭去賭錢,小夭曾在賭場裡住過五年,靠這個吃飯,如今重操舊業,一直在贏,防風邶也一直贏,但兩人都很懂規矩,適可而止。

他們去看奴隸的死鬥,正好用贏來的錢下注,搏擊的雙方不死不休,在一堆瘋狂吶喊的狗頭人中,小夭泰然自若,防風邶也面不改色。

死掉的那方血肉模糊,活下來的一方也不見高興,縮坐在角落裡,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眸。

這一次小夭賭輸了,防風邶賭贏了。

小夭不服氣,“僥倖而已。”

防風邶道:“那就再賭一次,賭什麼隨便你選。”

“好,我們就繼續賭這個奴隸。”

“你明天還想來看他死鬥?”

“不。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嗎?這是一雙已經絕望的眼睛,我們就賭誰能在剎那間給他希望。”

防風邶輕聲笑起來,“很有意思,看在你剛輸了的分兒上,我讓你先。”

小夭謝歐過去,奴隸機警地握住了小夭的手,想扭斷它,可常年的搏擊,讓他立即明白這雙手靈力低微,殺不死任何人,而且野獸的直覺讓他知道小夭沒有任何敵意。 他遲疑了一瞬,放開小夭。

奴隸的主人想上前趕走小夭,防風邶長腿一伸,擋住了他,把剛從死鬥中贏來的錢扔給他。 奴隸的主人撿起錢袋,乖巧地躲到了一邊。

小夭背對著他們,摘下了狗頭面具,對奴隸笑笑,用力抱住了他,在他耳邊低聲道:“這世上總有一點美好,值得你活下去。”小夭戴上狗頭面具,走了回來,那個滿身血污的奴隸只是茫然地看著她,好似完全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防風邶彎下腰,身子簌簌輕顫,笑聲壓都壓不住。

小夭沒好氣地說:“輪到你了。”

防風邶走過去,彎下身子,對奴隸輕聲說了一句話。 奴隸的眼睛剎那間煥發出詭異的神采,好似激動,又好似不相信,急切地盯著防風邶,防風邶只是鄭重地點了下頭,走了回來。 那奴隸卻好像換了一個人,當奴隸主帶走他時,他的步履格外堅定。

防風邶笑道:“我贏了。”

小夭想不通,就算防風邶對奴隸許諾會贖買他,給他自由的生活,這個心已經被黑暗碾碎的奴隸也絕不會相信,而且很顯然防風邶許的不是這樣的諾言。

小夭喃喃說:“你作弊了,你肯定認識他。你了解他,難怪你會賭他勝。”

“今夜我第一次見他。”

“你究竟對他說了什麼?”小夭怎麼想都想不出。

兩人到了地下賭場的出口,防風邶脫下狗頭面具,小夭也把狗頭面具脫下,還給賭場的侍者。

走出賭場,已經是深夜,小夭不禁深深吸了一口屬於人世的新鮮空氣。

她對防風邶說:“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和他說了什麼。”

防風邶笑道:“如果你也抱我一下,我就告訴你。美人計對他沒用,對我卻會很有用。”

小夭跺了下腳,有些羞惱地說:“不說拉倒!”

她氣沖沖地走,防風邶跟在她身後,“好了,我告訴你。”

“我不想聽了!”

“真的不要聽了?”

“不要聽!”

防風邶拉住她,好性子地哄她,“可我就是想告訴你,求著你聽。”

小夭把唇角的笑意緊緊地壓著,“你怎麼求?”

“我抱一下你?我願意對你使美男計。”

小夭又氣又笑,用力推開他,“防風邶,你耍我!”

防風邶輕聲笑起來,拉住小夭的胳膊,不讓她走,“我和他說,我也曾是死斗場裡的奴隸,我活下來了。”

小夭停住了腳步,怒瞪著防風邶,“你居然騙他!”

防風邶淡笑,“希望本就是個騙子。”

小夭的怒氣漸漸地散去,忽而搖搖頭,“他雖然被關在籠子裡,卻是只很聰明的野獸,他不會那麼輕易相信你說的話,你一定還做了什麼。”

“我用的是死斗場裡奴隸的特殊語言。”

小夭驚異,“聽說連奴隸主都不懂,你怎麼會?”

防風邶笑,“也許我真在死斗場裡做過奴隸。”

小夭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喃喃問:“你是誰?”

“你希望我是誰呢?”

小夭一手放在自己心口,一手慢慢地伸出,放在了防風邶的心口上,他的心正在和她用同一節奏跳動。

小夭茫然了,她曾以為他是相柳,相柳有九顆頭,據說有九張臉,八十一個化身,也許其中一個就和防風邶一模一樣,可防風邶和相柳太不相同了。

他帶著她去買脂粉香露,懶洋洋地窩在榻上,看著她挑。 女人一旦陷了進去,會徹底忘記時間,小夭在那家小店裡待了一天,試驗著各種各樣的香露。 嗅到後來,她鼻子都嗅麻木了,拿不定主意地拿給他聞,問他的意見,他耐心地一一幫她聞,給她意見。

一起吃飯,小夭愛吃酥餅最裡面的那一層,他吃掉外面的,把最裡面的一層夾給她。 吃烤肉時,她最喜歡肋骨上方靠近脖頸,帶著皮脂的那一塊嫩肉,每一次他都會把那塊肉連著考得焦黃的皮切給她。

策馬走山間的小路時,他總讓她走前面,因為當前面的人經過後,橫生的樹枝常會彈打到後面的人。

相柳怎麼可能溫柔地和她說話,體貼地讓著她,耐心地陪著她? 也只有防風邶這種浪蕩子才能那麼了解女人的心思。

日子長了,縱使仍有那種莫名的感覺,小夭也認定防風邶就是防風邶,但是現在……她又覺得他是相柳,沒有理由,無法解釋,她就是覺得他是。

她對防風邶說:“我們的心在一起跳動。”她仰臉看著防風邶,等著防風邶給她一個解釋。

防風邶的手蓋在她的手掌上,笑笑地說:“是啊,好像真的在一起跳。”

這個無賴啊! 小夭又是無可奈何,又是咬牙切齒,等著防風邶,防風邶笑看著她。

昏黃的燈光靜靜地​​籠罩著他們的身影。

一輛馬車停在他們身旁,車簾被挑開,防風意映驚訝地叫:“二哥?”

防風邶十分泰然自若,微笑著說:“小妹,好久不見。”

小夭的身體有點僵,她能感覺到身後還有一人在看著她。

小夭不知道該是什麼心情,她跟防風邶學習箭術已經有十六個月,以塗山氏的力量,以她和防風邶的身份,璟早就應該聽聞了她和防風邶的事。 或者說,在剛開始,當她還沒了解防風邶的隨性浪蕩時,她不相信防風邶會真正傳授她箭術,她也沒打算真跟他學,小夭沒有抗拒防風邶的接近,只是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她和防風邶走到一起的消息會飛進每個世家大族的深宅大院內。 璟當然也會聽到,而小夭就是想讓他聽到。 小夭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想這麼做,她也懶得去想,反正這麼做她覺得高興,她就這麼做了。

後來,小夭發現她誤會了防風邶,防風邶真的在教授她箭術,她也開始認真學習。 漸漸地,最初的那個目的已不重要。 可小夭仍舊在若有若無間等待璟的反應,但十六個月,她真的已經放棄了等待,她只是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幸虧、幸虧,防風邶讓她出乎意料,否則可就不僅僅是可笑,而是可悲了。

但是,就在她已經忘記時,他又突然出現了,並且帶著他的未婚妻!

防風意映下了車,塗山璟也下了車,防風邶含笑打招呼,“想必你就是青丘公子,我那位大名鼎鼎的未來妹夫了,幸會。”

防風意映很無奈,對璟說:“這是我二哥。”

璟一時沒有說話,作為有幸曾見過相柳“真容”的人,估計他和小夭第一次看見防風邶時一樣,一會兒後,他才行禮,客氣地說:“二哥好。”

防風邶笑道:“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

防風意映眼含不悅,打斷了他的話,“二哥,你的朋友不必介紹給我們。”意映只在拜祭儀式上見過一次盛裝的小夭,小夭今夜穿著普通軒轅女子的衣衫,側身而站,低著頭。 意映又認定,深夜和邶在一起的女人肯定不是正經女人,根本不屑留意,所以完全沒有認出來。

防風邶笑了笑,也就真不提小夭了。

意映問:“二哥,你住哪裡?塗山氏在這裡有一座園子,二哥可以和我們同住。”

防風邶道:“不用了。”

難得說話的璟突然說道:“意映一直很掛念你,那園子很大,出入也方便,還請二哥賞光。”

意映詫異地看了一眼璟,卻很高興,畢竟璟殷勤款待她的家人,是她的面子。

邶笑道:“盛情難卻,不過今夜就不打擾了,我還要送朋友回去。明天再搬。”

璟說道:“二哥去哪裡?反正馬車很寬敞,可以送你們。”

邶說:“不用麻煩,我們剛在賭場裡坐了幾個時辰,現在想動一動。”

“走吧!”邶招呼小夭。

小夭毫不猶豫地跟著他,離開了。 自始至終,她沒有看璟一眼。

璟凝視著她的背影。

意映看著哥哥嘆氣,“傳言他和高辛王姬這一年來走得近,我還以為他碰到一個真讓他動心的,性子收斂了,沒想到還是這樣。”

璟沒有說話,沉默地上了車。 合上雙眼,眼前浮現的是剛才小夭和邶四目相望的畫面,兩人之間浮動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小夭回到顓頊的宅邸,急匆匆地去找顓頊,“顓頊,顓頊。”推開屋門,居然看到了阿念和海棠。

小夭呆了一瞬,看向顓頊。

顓頊笑道:“阿念來軒轅城玩。”

小夭問:“她偷跑出來的?”堂堂高辛王姬來軒轅城,如果不是偷著來,無論如何也該有人向黃帝奏報。

顓頊無奈地笑笑,“但我想師父應該知道。”

小夭也覺得父王肯定知道,如果不是他默許,再藉海棠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和阿念私逃,父王是個怪人,他一直非常縱容女兒們在外面野。 就拿她和防風邶的事來說,在軒轅不算什麼,黃帝自然不會管,可俊帝也不管,只在給小夭的信裡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防風邶。

阿念問顓頊:“哥哥,你是不是不高興我來?”

顓頊溫和地說:“當然不會,你來看我和小夭,我很高興。”

阿念不屑地橫了小夭一眼,“我只是來看哥哥。”

顓頊問小夭:“你剛才急急忙忙的,發生了什麼事?”

“我剛在街上碰到……塗山璟和防風意映。”

“嗯,他們下午就到了,估計再過幾日,豐隆和馨悅也會來。”

“他們怎麼都來了?發生了什麼事?”

顓頊說道:“小夭,這是軒轅城!軒轅國的都城!關係到大半個大荒的政令都是從這座城池中頒佈出去。不管是赤水、塗山,還是神農、防風,他們的家族命運都和這座城池的政令息息相關。每個家族的重要子弟隔幾年都會特意來軒轅城住一段日子。交好的,自然而然也就常常約好時間一起來。”

小夭沉默,好似很失望,顓頊問:“怎麼了?”

小夭搖頭,“我去洗漱睡覺了。”

顓頊帶著阿念也出了屋子,對阿念說:“我帶你去你的房間,你在軒轅城時就住這裡。你既然是偷偷來的,到時別人問起,你就說是小夭的朋友,但我得和爺爺說一聲,如果他想見你,我再帶你去拜見爺爺。”

阿念乖巧地答應了,卻有些不滿地問:“為什麼不能說是哥哥的朋友?為什麼要說是小夭的朋友?”

“因為現在哥哥的能力有限,做哥哥的朋友很危險,做你姐姐的朋友比較安全。”

阿念向來是小事糊塗、大事精明,立即從顓頊的一句話中意識到很多,她咬了咬嘴唇,對顓頊說:“哥哥,你放心吧,我知道這裡不是高辛,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走在前面的小夭扑哧一聲笑了出來,阿念羞惱,“你不相信嗎?”

小夭已經到了自己的屋子,她走進去,回身對阿念說:“我、拭、目、以、待。”砰一聲趕在阿念發火前,關上門。

顓頊忙安撫阿念,“我知道阿念最懂事,別和你姐姐一般計較。”

阿念笑起來,跟著顓頊去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日,小夭起了個大早,給顓頊留了個口信,就回了朝雲峰。

按照禮節,以璟和顓頊的交情,璟到了軒轅城後,應該會來拜訪顓頊,小夭不知道他哪天會來,可她實在不想等待了,懸著心猜測,隨著時間的流逝失望,那種感覺太難受。 所以她選擇不再等待,逃回了朝雲峰,他會不會來,什麼時候來,都與她無關。

小夭在桑林裡練習射箭,練了大半日,出了一身汗,她才收起弓箭。

“你今日心不靜。”黃帝的聲音傳來。

黃帝拄著拐杖,站在桑林外。 小夭走過去,扶著黃帝坐到桑木榻上,她沒大沒小地坐在了黃帝旁邊,端起一碟子冰葚子,一串串吃著。 估計現在整個大荒,也只有她敢和黃帝平起平坐。

黃帝說:“讓我看看你的手。”

小夭伸出手,黃帝摸了摸她的手指,拉弓的地方已經結了厚厚的繭子,“小姑娘練箭,怕長了繭子不好看,都會戴上特製的手套,為什麼不去找工匠定做?”

小夭笑起來,“我和她們的目的不一樣,她們是為了秋天狩獵遊玩,我是為了殺人,難道敵人會等我戴上手套再出手?”

黃帝放開了小夭的手,“防風邶不可能把防風家的箭術傳授給你,回頭我再給你找個師父。你的靈力低微,弓和箭需要找技藝高超的大鑄造師專門為你打造,但這個不急,等你箭術有小成時,我再命人去請鑄造師。”

小夭不在意地說:“高辛缺什麼都不會缺好的鑄造師,回頭讓父王找鑄造師幫我做。”

黃帝看著小夭的媚眼,淡淡地問:“你父王待你如何?”

小夭的眼睛幸福地瞇成了月牙,“不可能有比他更好的父親。”

黃帝望向桑林,以少昊的精明,不可能看不出來小夭……他有什麼圖謀嗎? 黃帝緩緩說道:“他是一國之君,不要把他看作單純的父親。既然生在帝王之家,就不要指望任何純粹的感情,凡事只能靠自己。”

小夭嘆了口氣,“不是每個君王都像您這般雄才偉略的。”

黃帝並不在意小夭話語裡的譏嘲,忽然說道:“好好選個夫婿吧,在我死之前,我還能保證你嫁給任何一個想嫁的男人。”並儘可能安排她幸福。

黃帝的話題太跳躍,小夭愣住,過了一會兒,她心內忽然湧出又酸又澀的感覺。 不管她再怨他,他畢竟是她的外祖父。

小夭壓下了那些複雜的感覺,嬉皮笑臉地問道:“不管是誰都可以嗎?如果有婚約也可以嗎?如果是你的敵人也可以嗎?”

黃帝看向小夭,“你想要個什麼樣的男人?”也許因為黃帝出身平凡,沒有受過世家大族的教育,他說話時,要遠比俊帝直接犀利。

這麼直白的話,換成別的女子大概早就臉紅了,小夭卻沒有絲毫扭捏。 這一次有人問她這個問題,她也正兒八經地思考了一會兒,“我還沒成年就開始扮男人,人家少女懷春時,我也不知道我忙什麼呢,大概忙著活下去吧。也許我一個人的時間太長,我一直很想找個人陪伴,不是指嫁人,就是一起生活,分享苦、分享樂,即使吵吵鬧鬧,至少不用自己和自己說話,可我膽子很小,你想啊,我的親祖父、親爹、親娘都能因為這個那個的原因放棄我,我又能相信誰不會放棄我呢?我和孤苦無依的老者相伴,我收養孤兒,他們需要我,不會拋棄我。”小夭嘿嘿地笑,“人家覺得我心善,其實,只不過因為我懦弱,我和弱小者在一起,覺得自己掌握著一切,被倚靠,不會被放棄,才覺得心安。”

黃帝歪靠在桑木榻上,思量地看著小夭。

小夭說:“恢復女兒身後,總覺得嫁人還挺遙遠,也沒仔細想過,不過我知道我害怕像你這樣的男人,在你們心中,永遠會有比女人更重要的選擇。”

黃帝面無表情,淡淡地說:“我們本就不適合做夫君。”

小夭瞇著眼,慢慢地說:“我太害怕擁有後又失去了,如果那樣,我寧可從未擁有。除非有一個男人,不管面對任何選擇,我都是他的第一選擇,不管有任何原因,都不會放棄我,我才願意和他過一輩子。”

黃帝說:“很難。”

小夭笑起來,“我知道很難啊,所以,我根本不敢去想什麼男人,我怕一想救萬劫不復。就算……”小夭嘆氣,“就算心有點亂,我也會努力控制。 ”

黃帝說:“你剛才問我的問題,你自己已有答案。如果他選擇了別的女人,證明你在他子心中不是第一選擇;如果他選擇了做我或顓頊的敵人,證明你在他心中不是最重要,他可以放棄你。”

小夭覺得心裡堵得慌,抱膝縮坐在桑木榻角,望著桑林發呆。

黃帝說:“其實你想得太多了,人有時候要學會糊塗,只要選對了人,相敬如賓、白頭偕老並不難。”

小夭怔怔地思索著黃帝的話,半晌後,苦笑起來,“我明白外爺說的話,可是我已經是這樣的性子了,如果真找不到那樣一個男人,我寧願不嫁,收養幾個孤兒,日子照樣過。”

黃帝什麼都沒說,只是凝望著桑林。

小夭在朝雲峰待了五天,早上練箭,下午翻看醫書煉製毒藥,黃帝有空時,陪黃帝吃點東西說會兒話。

第六日清晨,顓頊帶著阿念來拜見黃帝。

阿念對黃帝一場地恭敬,黃帝看到阿念有些意外,估計沒想到阿念居然比小夭更像自己的女兒吧,也許因為這一點相像,黃帝對阿念多了一點親切。

阿念立即感覺到了,居然半撒嬌半央求地問黃帝:“我也好像要一個爺爺,陛下,我可以和顓頊哥哥一樣叫您爺爺嗎?”

黃帝笑起來,“只要你父王不介意,當然可以。”

阿念立即甜甜地叫:“爺爺。”

黃帝一時高興,命侍者拿了一個嫘祖戴過的鐲子賜給阿念。 阿念聽到是嫘祖娘娘的首飾,滿面歡喜,立​​即愛惜地戴上。

小夭目瞪口呆,覺得阿念才是和黃帝有血緣關係的孫女。

顓頊朝她眨眼睛,現在知道阿念的厲害了吧?

小夭只能豎豎大拇指,她以前覺得阿念小事糊塗、大事精明,並不蠢笨,只是脾氣沖、不會做人,可現在明白了,阿念不是不會做人,而是懶得浪費精力,對於影響不到她的人,阿念何必花心思花精力去討好? 其實仔細想想,阿念看似刁蠻,可實際上她從未逾越俊帝和顓頊的底線。

侍者進來奏報,“防風邶在山下求見王姬。”

小夭如釋重負,對黃帝說:“我出去玩了,如果晚上回來得晚,你們不用等我吃飯。”

黃帝正在和阿念說話,不在意地說:“去吧。”

小夭隨意地行了一禮就離開了。 顓頊悄悄跟了出來。

小夭去牽天馬,沒有帶弓箭。 除了防風邶,只有黃帝和顓頊知道她在練習箭術,小夭也不想別人知道,當日特意買了兩副一模一樣的弓箭,一套在小夭手裡,一套在防風邶哪裡。 縱使別人看到,也只當作是防風邶去山中射獵了。

顓頊拉住天​​馬的韁繩,“你在故意躲著璟嗎?”

“沒有。”

“這幾天,他每天都來找我,我想,他還沒有閒到想天天見我。”

小夭說:“防風邶在等我,我要走了。”

顓頊躊躇了一瞬說:“防風邶是妾妾侍所出,防風家他做不了主,你和他玩可以,但……先不要和璟鬧翻,我現在需要他。”顓頊低下了頭,握著韁繩的手,因為用力,有些泛青。 顓頊不是沒有經歷過屈辱,可這一瞬,他覺得最屈辱。

小夭握住了他的手,“哥哥,不要難受,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會去見璟的,並不勉強,也不是為了你,我其實……其實在對他發脾氣。”

顓頊依舊低著頭,自嘲地說:“我可真是個好哥哥,連讓你發點脾氣都不行,要你上趕著去給男人低頭。”他放開了韁繩,“去吧!”步履匆匆,向殿門走去。

小夭策天馬離開,到軒轅山下時,看到防風邶,小夭只是揮了下手,防風邶策天馬追上她,兩人默契地向著敦物山飛馳。

到了地方,小夭取下弓箭,拉滿弓射出,箭狠狠地釘入了樹幹。

防風邶笑道:“今日有火氣啊!”

小夭不吭聲,抽了一支箭,搭在弓上,慢慢地轉身,對著防風邶的心口,拉開了弓,“你究竟是誰?”

防風邶無奈,“我現在住在未來的妹夫家裡,和妹妹天天見面,你覺得我除了是防風邶,還能是誰?”

這會兒看他,又不像相柳了。 小夭瞪著他,“如果日後讓我發現你騙了我,我就在你心窩子射上一箭。”

防風邶笑起來,“你心裡到底希望我是誰呢?那個讓你想毒死的朋友?”

小夭指頭一鬆,緊繃的弓弦彈出,箭貼著防風邶的頭釘入了他身後的樹幹上。 防風邶笑著鼓掌,“我這個師父教得不錯!”

小夭抿著唇角笑。

防風邶說:“我看你心情不好,今日別練了!”

小夭抽箭,引弓對著樹靶子,“今日心情不好,不練!明日心情太好,不練!人生多的是藉口放縱自己,有了一必有二,我還學什麼?”

防風邶輕嘆一聲,沒再廢話。 他盯著小夭的動作,時不時指點一下小夭。

一直練到晌午,小夭收了弓箭。

兩人和以前一樣,打算回軒轅城,去歌舞坊吃飯睡覺。

兩人並驥行過軒轅街頭,雖然小夭戴了帷帽,可一看小夭騎的天馬,再看到防風邶,幾個心思活動的人猜到是王姬,不禁激動地叫了起來,行人聽聞,紛紛讓到路旁。

小夭這才發現早上心神不寧,牽錯了天馬,這匹天馬的絡頭用黃金打造,有王族徽印,估計是專給黃帝拉車的天馬。

此時,整條長街只有她和防風邶在移動,小夭覺得很怪異,卻無可奈何,只能擺出傲慢王姬的樣子,和防風邶行過長街。

防風邶低聲說:“我雖然臉皮厚,可眾目睽睽下帶著你進歌舞坊,我還真有點不好意思。”

小夭笑,“說明你臉皮還不夠厚,應該再練練。”其實,她也沒膽子,怕傳回高辛,讓父王難堪。

小夭說:“去顓頊那裡吧,他應該會在朝雲峰用過晚飯才回來。”

進了宅子,小夭跳下天馬,嘆道:“我這野路子的王姬畢竟和阿念不同,看著那麼多人盯著我,我總會下意識地檢討自己做錯了什麼,難道是以前做當賊的後遺症?”

防風邶半真半假地說:“不如你別當王姬了,跟著我四處去玩。”

小夭笑嘻嘻地說:“好啊,只要你能放棄一切。”

防風邶哈哈笑起來,小夭笑睨了他一眼,話誰不會講呢? 我浪跡天下當騙子的時候,你說不定還在家裡纏著婢女討胭脂吃呢!

正廳是顓頊接待官員談論政事的地方,小夭帶著防風邶去了顓頊日間休憩的花廳,隔子中間,懸著紗簾,外面的大間擺放了茶榻和几案,可待客,裡面的小間有睡榻,可小睡。

婢女們很快端上了飯菜。 用過飯後,防風邶斜靠在窗邊的坐榻上,一邊喝酒一邊看著窗外的風景。

小夭睡眼矇朧地說:“顓頊好像沒養舞伎,你若想看,自己去問問婢女。”

小夭走進里間,垂下簾幕,側身躺在榻上,悶頭就睡。 以前在歌舞坊時,兩人也是如此,用過飯後,防風邶在外間看舞伎跳舞,小夭在裡面窩在榻上睡覺,等小夭睡夠了,再商量去哪裡玩。

隱隱約約,小夭聽到防風邶說了句什麼,小夭揮揮手,示意他別煩,她還沒睡夠。 小夭的身體不比防風邶他們,練一早上的箭,十分疲累,如果不好好睡一覺,下午什麼都乾不了。

又睡了一會兒,半夢半醒中,聽到防風邶和什麼​​人說著話,小夭以為顓頊回來了,也沒在意,手搭在額上,依舊躺著。

“聽小夭說王子要用完晚膳才會回來,你若真有要緊事,不如派個人去軒轅山通傳一聲。”

“我已經打發人去軒轅山了。”

小夭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那從容沙啞的聲音,不是璟,還能是誰?

真奇怪,每一次聽他和別人說話,總覺得和自己認識的璟不是一個人。 和別人說話是,他說假話也十分從容淡定,而和她說話,小夭總覺得他有些笨嘴拙舌。

“你和王子的交情很好?”防風邶在試探。

“王子平易近人,與大家相處得都不錯。”璟回答得滴水不漏。

小夭坐了起來,紗簾外的兩人停止了談話。 小夭走到鏡前,稍微整理了一下髮髻。

防風邶說道:“小夭,剛才婢女來稟奏說青丘塗山璟求見王子,我看你還在睡覺,就自作主張讓婢女請了他進來。”

小夭掀簾走了出去,笑道:“幸虧你自作主張了,否則倒是我怠慢了哥哥的朋友。”

小夭只做剛才什麼都沒聽到,對璟客氣地說:“哥哥在朝雲峰,我這就打發人去請他回來。
公子若沒有急事,就在這裡等等,若有的話,可以先回去,我讓哥哥去找你。 ”說完,小夭真叫了婢女進來,吩咐他立即派人去軒轅山。

小夭對璟略欠欠身子,說道:“我和邶還有事,就不陪公子了。”

小夭和防風邶走出了屋子,小夭問防風邶:“待會兒去哪裡?”

防風邶笑說:“你想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

小夭覺得身後一直有目光凝著,沉甸甸的,壓得她幾乎要走不動,可她賭氣一般,偏是要做出腳步輕快,談笑風生的樣子。

走到門口時,小夭突然想起早上答應過顓頊的話,停住了步子。 剛才也不知道怎麼了,一心就是想和璟對著幹。

防風邶看她,“怎麼了?”

小夭說:“我突然想起哥哥叮囑的一件事,今日不能陪你去玩了,改日補上,可以嗎?”

防風邶盯著她,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又冒了出來,小夭的身體不自覺地緊繃,似乎下一瞬,防風邶就會撲過來,在她脖子上狠狠地咬一口。

突然間,防風邶笑了,不在意的說:“好啊!”

防風邶揚長而去,小夭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脖子,感覺像是逃過了一劫。

花廳內,微風徐徐,紗簾輕動,一室幽靜。

璟坐在榻上,身子一動不動,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小夭在心裡對自己說:他是塗山璟,不是破破爛爛沒人要的葉十七。

小夭笑瞇瞇地走了進去,坐到塗山璟對面,“你要喝茶嗎?我讓婢女煮給你。”

璟聲音暗啞,“不要。”

小夭殷勤地問:“那你要喝酒嗎?讓婢女給你燙點酒?軒轅城應該沒有青丘暖和,到了秋末,一般都喜歡燙酒喝。”

“不要。”

小夭笑,“那你要什麼?”

“你在這裡,已足夠。”

璟眉眼清潤,唇角帶著微微的笑,雖然笑意有些苦澀,卻是真的一點沒動氣,就好似不管小夭做什麼,只要她在這裡,他就心滿意足。

小夭突然覺得很洩氣,就如對著​​雲朵,不管怎麼用力,人家就是不著力。

璟把一個小盒子遞給小夭,小夭打開,裡面是一根銀白的鍊子,鍊子上墜著一顆紫色寶石,晶瑩剔透,散發著璀璨的光芒。

小夭想了想,不太確信地問:“這是魚丹紫?”

“本來想給你找顆紅色的,可這東西雖不算珍貴,卻真實可遇不可求,只找到了一顆紫色的。原想雕個什麼,但我想,你要這東西肯定是想含著下水玩,不管什麼模樣,都不如圓潤的一顆珠子含著舒服。你若想要什麼樣式,我再幫你雕。”

小夭問:“找這東西不容易吧?”
“不麻煩。”

小夭說:“不麻煩?連富可敵國的塗山氏也只找到了一顆紫色的。以後給女孩子送東西,一定要三分的麻煩說成五分,五分的麻煩說成十分,才能見誠意。”

璟不吭聲。

小夭把玩著珠子,“這個已經鍛造好了?”

“好了。”

“真的含著珠子就能在水里自由呼吸?”

“嗯,我試過了。”

小夭正拿著珠子,湊在唇邊欲含不含,聽到這話,忙把珠子收到手裡,可拿在手裡,也覺得那珠子變得滾燙。

璟也有些局促,不過他怕小夭貪玩出事,低聲叮囑道:“最長的一次,我在水里遊了一日兩夜,不過我有靈力,安全起見,你最好不要超過十個時辰。”

小夭低低嗯了一聲。 璟喜靜不喜動,為了測試珠子,居然在水里遊了一日兩夜。

小夭突然趴倒在案上,頭埋在雙臂間。

璟嚇​​了一跳,聲音都變了,“小夭,小夭,你哪裡不舒服?”

“我沒有不舒服,我只是有點恨你。”每一次,她剛狠下心,他總有辦法讓她心軟。 難道只是因為她把他撿回家,救了他,她就對他狠不下心了?

“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出現!”璟完全不知道小夭那百​​轉千迴的心思,他只知道,小夭現在很不高興,剛才和防風邶在一起時很高興。

小夭惱得把手裡的珠子砸到他身上,“你就是個大傻子,真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麼覺得你精明。”

璟不敢躲,只能一動不動地坐著。

小夭又擔心珠子被她摔壞了,問:“珠子呢?”

璟忙幫她四處找,把滾落在地上的珠子遞給小夭,“不會那麼容易摔壞。”

小夭瞪了他一眼,一邊把玩著珠子,一邊悶悶地說:“你來軒轅城,為什麼要帶……你還想取消婚約嗎?如果不想,你提早和我說一聲,我也犯不著守著和你的約定等待!”

璟急切地說:“我當然想取消!我已經和奶奶說了,我不想娶防風意映!”

小夭低著頭,顯然在等著他說下去。

璟說:“這些年,意映一直陪伴奶奶左右,和奶奶感情很深,奶奶沒有同意取消婚約,但同意將婚禮推後。這次,意映主動要求一起來軒轅城,我不想帶她,可奶奶說我們塗山氏欠她的,要我把她當成妹妹照顧。”

小夭搖晃著珠子,默默沉思。

璟說:“小夭,奶奶一直很疼我,我一定會說服奶奶同意。”

小夭說:“這枚魚丹紫,我收下了!”小夭將項鍊戴到脖子上,微微拉開衣領,把珠子滾了進去,貼身藏好。

璟看在眼內,心急跳了幾下,忙低下了頭。

小夭說:“我在學習箭術,防風邶願意教我,所以走得比較近。”

璟心裡一下子盈滿了喜悅,微笑著說:“不用解釋,現在我也沒資格要求你解釋。剛才,你回來了,已經足夠。”

可她剛才回來卻不是為了璟,而是為了顓頊! 小夭心裡十分壓抑,她和璟之間也要利用與被利用嗎? 小夭問:“你還記得答應過我不會傷害軒嗎?”

“記得。”

“我不知道我哥哥想做什麼,但如果不會侵害到塗山氏,你能否盡可能給他一點幫助?”

璟溫和地說:“如果只是這個要求,你根本不必開口。其實,我和豐隆這次來,是有事想和顓頊商談。”

“如果沒事商談,你就不來了?”小夭咬著唇,蹙著眉。

璟的心急跳了一下,有點遲疑地說:“本來豐隆想讓我等他一起來,但我……等不及,先來了。”

“這也叫先來?我到軒轅城已經二十個月了。”

璟翻來覆去思索小夭的這句話,覺得小夭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認為他來得晚了,可又不太相信小夭是這個意思,他不得不一個字一個字地揣摩,簡直恨不得求小夭再說一遍,讓他再分析一下語氣。

小夭看璟默不作聲,嘆了口氣,起身要走。

璟一把抓住她,結結巴巴地問:“小夭,你、你、你……想見我?”

小夭看著他,璟不安地說:“我知道我有些笨,如果誤會了,你、你別生氣。”

小夭好似又看到了回春堂裡的十七,她一下子心軟了,柔聲問:“你想見我嗎?”

璟重重點了下頭,正是因為思念入骨,所以他反復思考後,想出了個法子,先說服了豐隆,現在又拉著豐隆和馨悅萬里迢迢趕到軒轅城,來說服顓頊。

小夭不滿地質問:“那你為什麼不來?”

“有些事要做。”

小夭嘆氣,“你真的那麼篤定,我不會讓別的男人走進我心裡?”

璟搖了下頭。 不篤定,就是因為完全不篤定,所以他才想出了這個幾乎算是釜底抽薪的法子。

小夭無奈了,“你……好笨!”

璟黯然,和防風邶的瀟灑風流、揮灑自如比起來,他的確太木訥。

顓頊和阿念走了進來,彼此見禮後,顓頊笑道:“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璟淡淡笑著:“無妨,是我沒事先告知你。”他掃了一眼阿念,顓頊立即明白了,對阿念說:“陪了爺爺一天,你也累了,先去休息一會兒。”

阿念知道他們有事要談,可看他們不迴避小夭,不禁心內很不痛快,卻絲毫沒表露,只乖巧地說:“好。”

看阿念走遠了,璟對顓頊說:“估計豐隆和馨悅待會兒就到,我已通知過他們,他們一進城,會立即悄悄趕來這裡,和你碰頭。今晚見過你後,他們不會再單獨和你相見。”

顓頊聽完,神情一肅,忙快步走到屋外,叫來心腹侍從,低聲吩咐了幾句。

顓頊也不問璟是什麼事,讓婢女上了酒菜,對璟笑說:“我們邊吃邊等吧。”又對小夭說:“小夭,你也開坐。”

小夭坐下,顓頊和璟漫無邊際地說著話,小夭覺得無聊,一個人倒著酒喝,顓頊笑拍了她的頭一下,“你若再喝醉了,豐隆和馨悅肯定以為你酗酒,如果酗酒的名聲傳出去,你就別想嫁人了。”

小夭不滿地說:“誰又喜歡喝無聊的酒?咦,你不是精擅音律嗎?去奏一首來聽!”

顓頊自嘲地說:“在青丘璟面前,我可不敢說自己精擅音律,不如讓璟彈一曲。”

璟說:“我已十幾年沒有碰過琴。”

顓頊有些意外,說道:“那我就獻醜了。”

顓頊坐到琴前,撫琴而奏,琴音淙淙,竟然是一首小夭小時聽過的曲子,小夭嘆息。

突然,璟俯過身子,在小夭耳畔低聲說:“豐隆和馨悅到了,你去裡面。”

小夭忙迴避到裡面。

一曲結束,馨悅和豐隆推門而進,豐隆笑道:“為了聽完你的曲子,我都在外面站了好一會兒了。”

馨悅看著顓頊,臉有些紅。

顓頊請他們入座,豐隆道:“我們喝點水就行,待會兒還要去長輩們的接風宴,被聞到酒氣不好解釋。”

顓頊給他們斟了清水,豐隆說:“我特意讓侍從駕雲輦慢行一步,自己策坐騎趕來,爭取了這點時間,時間有限,就長話短說。”

顓頊肅容說:“你我之間,本就不需客氣,請直言。”

豐隆看了一眼璟,問顓頊:“你既然選擇回軒轅城,向來也是存了想要那個王座的心思,但你少時就離開了軒轅城,你的王叔們卻有上千年的經營,不是我小瞧你,而是你拿什麼和他們去爭呢?”

顓頊盯著豐隆,“我的確存了那個心思,我也的確在軒轅城走得非常艱難,可以說目前只是勉強保命而已,如果你有什麼建議,還請直言。”

豐隆又看了一眼璟,難掩激動之色,“既然軒轅城已經被你的王叔、弟弟們盤踞得密密實實,你為什麼不放棄軒轅城呢?”

“放棄軒轅城?”顓頊的臉色變了。

豐隆站起來,手掌一揮,出現了一幅水靈凝聚的大荒圖,他指著地圖說:“你看看軒轅城的位置,當年,黃帝陛下和嫘祖娘娘創建軒轅國時,選擇在軒轅城立都,非常有道理,它可以轄制整個西北。軒轅城四面環山,交通不便,卻易守難攻,讓當年的神農國無法剿滅軒轅,可是,已經數千年過去了,現在的軒轅國早已不是當年只有小小西北的軒轅國。西北、南疆、北地、整個中原,這些大好河山都屬於軒轅!”

豐隆用手指在整個版圖上掃過,無邊的沙漠、廣袤的草原、莽莽蒼蒼的林海、無垠的良田、奔騰的江河、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嶺……坐落在西北的軒轅城和軒轅國龐大的版圖相比,顯得是那麼不相稱,沒有一絲泱泱大國的王都氣象。 它的地理位置,隔絕了外面,看似安全,卻也讓它的影響力有限。

豐隆說:“顓頊,你看清楚了嗎?看清有朝一日,你應該統御的河山了嗎?”

顓頊的手在輕顫,“我看清楚了!”

豐隆激動地說:“放棄軒轅城!到中原來!中原才是整個大荒的中心,坐擁中原,才能俯瞰整個大荒,西北、南疆、北地、東海,盡在掌握,有朝一日,你若要揮師南下……”豐隆點了點高辛的河山,手用力地握住,“也輕而易舉。”

顓頊再坐不住,站了起來,凝視著整個地圖,打量了半晌後,手指緩緩地點向了神農山,是這裡! 和只有這連綿千里、二十八峰的神農山才配得​​上現在的軒轅國。

他看向豐隆,豐隆點點頭,他們所想一致。 兩張年輕的臉上,有憧憬、有激動,更有不惜一切代價的堅毅。

馨悅柔和地說:“選擇神農山,並不是我們神農族企圖做什麼,其實,這件事到現在也只有我知道,族裡的長輩還不見得願意……”

顓頊面容端肅,不耐煩地揮了下手,示意馨悅不必多言。

豐隆讚賞地看著顓頊,哈哈大笑,“女人畢竟是女人,再聰明也免不了小雞肚腸,哪裡懂得我們男人的雄偉抱負?什麼神農族、軒轅族的,還糾纏於那些陳年爛穀子的事情,真是鼠目寸光!”

顓頊也禁不住哈哈大笑,倒了一杯清水,豐隆端起水杯,兩人用力一碰杯子,咕咚咕咚喝下。

馨悅被哥哥罵得很難受,可看到顓頊和往日大異的樣子,只覺他如巍峨高山,讓她仰望崇拜,禁不住心如鹿撞,一顆驕傲的女兒心徹底陷落了。

豐隆扔了杯子,對顓頊說:“這事知道詳情的就我們四人,你如何能說服陛下放你到中原,就看你的本事了,我們在中原等你。”

豐隆揮手劃過整幅地圖,整個大荒的河山都熠熠生輝,他朗聲說:“我想要有生之年,看到一個真正的盛世帝國!千秋留名、萬世敬仰!”

顓頊對豐隆行大禮,“聽君一席話,驚醒夢中人,此恩永不敢忘!”

豐隆掃了一眼璟,回了大禮,笑道:“不敢居功!勸你去中原,就是要你放棄軒轅城,勝則全贏,輸則一敗塗地,再無轉機。你敢豪賭,也是好氣魄,令我欽佩!”

顓頊笑道:“我的志向本就不僅僅是一個王座,為何不敢放棄?”

馨悅不解地說:“我本以為這一趟會白跑,哥哥和我壓根兒沒有給你任何許諾,就讓你放棄一切到中原來,你竟然真會願意?”

顓頊笑對豐隆說:“如果我能有所作為,豐隆自然會選擇與我共成偉業,如果我不能,幾個許諾又能管什麼用?”

豐隆大笑,用力拍了拍顓頊的肩膀。

璟提醒道:“你們該離開了。”

豐隆看著顓頊,依依不捨,好似還有千言萬語要說,卻知道今夜之行絕對要保密,萬萬不可洩露,所以不得不告辭,“我們得走了,離開軒轅城前也無法再和你相聚。”千言萬語最後變成一句話,“我在中原等你!”

顓頊心懷激盪,也是依依不捨。 男女之情固然纏綿悱惻,可男兒和男兒之間志同道合、浴血奮鬥的情誼才更驚心動魄,他說道:“今夜只能清水一杯,等到中原,再大醉!”

豐隆和馨悅穿上披風,在暗衛的護送下,悄悄離開。

顓頊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呆,才突然想起小夭在里間,剛才豐隆曾提到“揮師南下”,他心中一緊,急急走進里間,卻看小夭躺在榻上,睡得正香。

顓頊輕舒口氣,拍了自己腦袋一下,真是關心則亂,剛才豐隆在說話前,他親眼看到豐隆又施了個禁制法術,顯然是豐隆察覺到里屋還有人,但看他和璟沒什麼舉動,知道可以信任,只是豐隆十分謹慎,依舊不願洩露。

“小夭,起來了。”

小夭睜開眼睛,“他們都走了?”

“璟還在。”

小夭爬起來,迷迷糊糊地走出去,璟問道:“中午來時你就在睡,怎麼又困了,晚上沒好好休息嗎?”

“不是,就是有些累,中午被你擾得壓根兒沒睡好。”

“你做什麼了?”

小夭掩嘴打了個哈欠,“學習射箭。”

此刻的小夭睡眼惺忪,鬢髮有點散,唇邊帶著一絲笑意,十分嬌憨可愛。 璟抬起手,想起顓頊在,又強壓著收了回去。

小夭看顓頊眉宇間難掩激動,不禁奇怪地說:“談了什麼竟然能讓你這種七情不上面的人都激動?”

顓頊問道:“小夭,你願意去神農山嗎?”

神農山? 那裡不是距離青丘很近? 小夭下意識地看向璟,璟緊張地看著她,小夭不解地問顓頊:“我為什麼要去神農山?你需要我幫你做什麼嗎?”

“我也要去神農山。”

“啊?你不是說要軒轅山嗎?”小夭真正清醒了,雙眼睜得滴溜溜圓,瞪著顓頊。

“計劃變了。”

“哦!”小夭很暈,只能推測到顓頊應該是和豐隆達成了什麼協議,“我無所謂了,去神農山就去神農山吧!”

顓頊和璟都如釋重負。

璟垂眸看著案上的酒杯,忍不住露出了笑意,籌謀一年多,終於把她帶到了身邊,不再是萬里之遙。

婢女進來說道:“阿念姑娘問王子要不要一起用晚飯。”

顓頊看小夭,小夭揮揮手,讓他走,“我若和她同席,你估計就忙著勸架了。”

顓頊朝璟苦笑一下,離開了。

小夭問璟:“你什麼時候離開軒轅城?”

“明天。”

“明天?”小夭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了。

璟問:“你去過青丘嗎?”

“沒有,我有一陣子特別討厭九尾狐,傳說九尾狐出自青丘,所以連帶著討厭上青丘了,兩次經過都是繞道走。”小夭忽然有些擔心,“我殺的那隻九尾狐妖不會是你們的親戚吧?”

“只怕是。”九尾狐本就稀罕,有數的那幾隻九尾狐妖的確都是塗山氏或遠或近的親戚。

“啊?”小夭的嘴巴張著。

璟忍不住笑起來,“親戚歸親戚,他做了那樣的事,是咎由自取,就算說到奶奶那裡去,你也佔著理。”

小夭拍胸口,“你要嚇死我!”

璟溫言軟語地說:“其實,青丘很好玩,等你到神農山後,我可以帶你在青丘玩。”

小夭不說話,璟不安地問:“小夭,你不想去中原嗎?”

小夭搖了下頭,“不是。”她浪跡天下時,因為對俊帝和黃帝都心存芥蒂,所以大部分時間都在中原廝混,也是有感情的。

小夭低下了頭,低聲說:“你送了我九瓶青梅酒。”

“嗯。”

“再沒消息了。”

璟反復地思索了幾遍小夭的話,才小心翼翼地說:“你是說為什麼我再沒給過你消息?”

“嗯。”

璟想了一會兒,說道:“第一,豐隆給我送的東西被人翻動過,我身邊的人有了異心,沒查出是誰前,我必須很小心。第二,我和顓頊的身份都很特殊,並不方便來往過密,塗山氏有家規,奶奶因為我給顓頊送謝禮的事,已訓斥過我。第三,上次見你時,你抱怨我變著法子提醒你守約,所以我也想盡力克制,不要太惹你煩。”

第一條和第二條理由還算是理由,可第三條……小夭氣得趴到案上,頭埋在雙臂間。

“小夭……”

“別和我說話,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

璟果真默不作聲,小夭畢竟是個話多的,憋了半晌後就憋不住了,問:“你明日什麼時候走?”

“清早。”

“今晚陪我玩吧!”

璟的眉眼舒展開,無限的欣悅,點了下頭。

“不怕人發現嗎?”

“狐尾人偶早已回去。”

小夭嘆氣,“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聰明還是笨了。”

璟不說話。

小夭拉開門看了一眼,四下無人,她對璟招招手,拖著璟悄悄地溜去自己的屋子。

進了屋子,關好門,才放心。

“我不在朝雲峰時就住這裡。”小夭讓璟坐,歪頭看他,“我們玩什麼呢?”

“什麼都好。”

小夭看看屋子,琴棋書畫——真的是什麼都沒有,小夭對自己也很無奈。

箱子裡有幾瓶毒藥的汁液,桃紅、天藍、粉紫……倒是什麼色彩都有,小夭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拿出來,擺到璟面前,又把自己的四條絹帕放到案上。

小夭把自己做毒藥時用的一根細細的小刷子遞給他,“幫我畫幾幅畫吧!”

“你想要什麼?”

“嗯……荷花吧。”

璟蘸了深綠色的汁液,畫荷葉。 小夭道:“小心點,這可是埋廣的汁液,很毒!南疆那邊的人叫它見血封喉。”

璟倒絲毫不在意,依舊該怎麼畫就怎麼畫,小夭坐在他身旁,看他畫畫。

“還要什麼?”

“蝴蝶吧,我上次想做一隻蝴蝶毒藥,可我畫畫不好看,做出來有些醜。”

璟聽她說要做毒藥,想著肯定不能太大,所以畫得小一些,一隻只仔細描繪,畫了十來只。

小夭趴在案頭,凝神看著。

璟看她有些困,說道:“你想要什麼告訴我,我畫我的,你要困,就睡吧。”

小夭搖頭。

璟畫完了蝴蝶,小夭說:“剩下的兩塊帕子你決定。”

璟提筆就畫,一塊帕子畫了海邊礁石圖,一塊帕子畫了桃花,不見綠色的枝葉,只見嬌豔的桃花一朵又一朵,就好似小夭額間的緋紅飛落,印染在了雪白的絹帕上。

小夭臉紅了,“你又來了!生怕別人忘記了似的!”

璟本沒多想,只是畫了心裡想畫的,被小夭一說,又是不好意思,又是緊張不安。 手一顫,小刷掉落,一滴緋紅的毒汁飛到手背上,“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小夭垂著頭,半合著眼睛,聲如蚊吶,“我……沒有不許你那個意思。”

璟看著小夭,怔怔的。 突然,身子向著小夭撲下去,把小夭壓在了身下,唇恰恰親在了小夭的唇角。

璟根本顧不上體驗是什麼滋味,緊張得臉都白​​了,“不、不是我。我、我不是。”想坐起來,卻怎麼都起不來。

小夭扑哧一聲笑了出來,抱著璟翻了個身,“我知道不是你,你肯定中毒了,都讓你小心了!”

小夭把了一下他的脈,端了杯清水,把一顆藥丸融在裡面,跪坐到璟身旁,抱起璟的上半身,把杯子湊到他唇畔,“半杯就夠了。 ”

璟的臉也有些麻,只能一點點地喝,一時間,兩人都有些失神。 在清水鎮時,小夭這麼餵他吃飯喝水,餵了小半年。

“哎呀……不是說半杯嗎?”小夭趕緊把杯子移開,“再喝下去,又要給你灌另一種解藥了。”

小夭把杯子放到案上,對璟說:“再過一會兒,就能動了。”

璟沒說話,靜靜地倚在小夭懷裡。 小夭也沒放下他,依舊抱著他。

過了很久,小夭問:“你能動了嗎?”

璟閉著眼睛,不吭聲,好像仍然動不了。

小夭把一粒藥放在他唇畔,璟微微動了下唇,藥丸落進他嘴裡。

小夭說:“都不問問是什麼啊?”

璟不吭聲。 小夭對他說:“你不是想查出誰對你有異心嗎?把那幅荷花的帕子拿回去,放進他有可能翻動的東西里,你多年沒畫畫了,他看到了定然起疑,一定會仔細看,琢磨畫裡是否夾帶了消息,消息是琢磨不出來,但毒一定會進入他體內。這世上沒有能解百毒的靈丹,剛才那顆藥丸,在半年內,能讓一部分的毒藥傷不到你,所以那帕子你可以隨便碰。”

“他會死?”

“見血封喉,若不見血,沒什麼事。即使真見了,只要及時把帕子上的荷花剪下來,敷在傷口上,有好的醫師,也死不了。”小夭嘆氣,“我就知道你會要解藥,你太心軟了!”

璟不說話。

小夭解開了他束髮的玉冠,讓他一頭烏髮散開。 她的手探到他頭髮裡,從頭順到尾,只覺一手軟滑,比綢緞還柔順,小夭問:“現在是靜夜還是蘭香給你洗頭?”

“都不是。”

“你還有別的近身服侍的人?”小夭簡直想把他的頭髮揪下來了。

“不習慣,我自己洗。”

小夭轉怒為喜,輕撫著他的頭髮,璟猶如被撫摸的小貓,很舒服愜意的樣子。

小夭抿著唇角偷偷笑了一會兒,對璟說:“上次在海上,你趴在欄杆上,頭髮散在背上,我就想摸一下。”

璟唇邊綻開笑意,想睜眼看她,小夭蓋住了他的眼睛,“別,就這樣。”他睜開了眼睛,她會不好意思。

璟很聽話地閉著眼睛。

小夭樂此不疲地玩著他的頭髮,拿起他的頭髮在鼻端嗅嗅,也是她喜歡的藥草香。 小夭自言自語般地念叨:“好久沒給你洗頭了,下次我給你洗頭吧,用槿樹的葉子,清晨摘下,泡上一上午,下午時洗,再趁著太陽的餘熱晾乾頭髮,聞起來是陽光青葉的味道。”

璟微微地笑著,“好。”

小夭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璟坐了起來,“小夭,你累了,睡一會兒。”

小夭覺得懷裡空落落的,璟伸手推她,“聽話。”

小夭的確是很疲乏,無力抗爭,順著璟的力道倒在了榻上,小夭拽拽璟,“你躺下,我要摸你的頭髮。”

璟側身躺下,小夭的手指捲著他的髮絲繞來繞去,“是不是明天我睜開眼睛,你就不見了?”

“你到中原後,我來看你。”

小夭合上了雙眼,“給我消息,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反正不要讓我等太久。”

“好。”

璟鼓了半晌的勇氣,才敢低聲問:“小夭,你、你是在惦念我嗎?”

一直沒有人回答他。

璟黯然神傷,半晌後,忽而反應過來,小聲叫:“小夭。”

小夭雙目緊閉,丹唇微啟,好夢正酣。 璟不禁暗嘆了口氣,微微而笑。

早上,小夭醒來時,身上搭著被子。

她看了看案頭,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絹帕只剩下了三條。

小夭坐起,想去拿絹帕,覺得手上有什麼,她低頭一看,竟是一縷青絲,柔軟地纏繞在她指間。 估計是璟要離去時,不想她醒,索性把頭髮割斷了。

小夭看著指間的髮絲發了會兒呆,直挺挺地躺倒。 這會兒,已不知他人在哪裡了,卻留下一縷青絲,亂她心思。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1 02:39 AM

第十七章: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顓頊在高辛時,畢竟是寄人籬下,空有王子之尊,其實什麼都沒有享受過。

現如今回了軒轅,和倕梁越走越近,每日宴飲尋歡,被倕梁勾得把那些糜爛銷魂的玩意兒都嘗試了一遍,顓頊食髓知味,漸漸地沾染了倕樑的一些惡習。

原本清清靜靜的府邸也養了一些舞孃歌姬,好色縱慾倒沒什麼,反正哪個大家族子弟沒養女人呢?

倕梁他們對了助興,覺得烈酒不過癮,偶爾會服食巫醫用靈草煉製的藥丸,那些藥丸分量重時可令人昏迷,分量輕時,卻可使人興奮產生幻覺,醉生夢死間能得到極致的快樂。 倕梁讓顓頊也嚐嚐,剛開始顓頊還矜持著,不肯吃,倕梁也從不勉強他,可日子久了,倕梁經常吃,又有女人在一旁誘哄著,用櫻桃小嘴含著藥丸送到顓頊唇邊,顓頊終於嘗試了一次。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顓頊和倕梁是越發好了。

倕梁帶著人到顓頊府上鬼混,結果被小夭撞見了一次,小夭大怒,直接告到了黃帝面前,一個女孩家也不害臊,一五一十地說給黃帝聽。 黃帝下令,把顓頊和倕梁一人抽了六十鞭子,打得倕梁一個月下不了地,還當著許多朝臣的面把蒼林和禹陽臭罵了一頓,蒼林和禹陽跪了兩個多時辰。 倕梁算是怕了小夭,再不敢來顓頊府裡,見了小夭都繞道走。

顓頊索性很少回府了,常常跟著倕梁東遊西逛,軒轅城中本就沒有人在乎顓頊,自然也沒有人為顓頊惋惜,反正這軒轅城內多一個浪蕩貴公子也不多。 只有大將軍應龍有一次碰到喝醉的顓頊,顓頊顛三倒四地問好,應龍卻扇了顓頊一耳光,對顓頊說:“這一巴掌我替你爹娘打的。”

顓頊被打悶了,半晌後,才反應過來,好似真有些羞愧,在府裡閉門思過,可剛修身養性了幾日,倕梁揀著小夭不在的日子來找他,幾杯酒下肚,顓頊就又跟著倕梁出了府。

剛開始,顓頊還一時羞慚幾天,一時又瘋玩幾天,到後來羞慚的天數越來越少,直到有一次再碰到應龍時,應龍訓斥他,顓頊竟然抽出了鞭子,對著應龍嚷,想揮鞭抽應龍,倕梁他們拖著顓頊趕緊跑。 應龍是跟著黃帝打天下的心腹重臣,性子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倕樑的老子蒼林都對應龍客客氣氣,倕梁哪裡敢招惹?

這軒轅城內,估計最為顓頊傷心的人就是阿念了。

她每每苦勸顓頊,可顓頊總是溫柔地答應著,一轉身就什麼都忘記了。 到後來顓頊壓根兒不回府,阿念在軒轅城人生地不熟,連找都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只能整夜整夜地苦等。 好不容易等到顓頊回來,卻要麼昏醉得根本聽不到她說什麼,要麼就還是那樣,溫柔地全都答應,卻全都做不到。

阿念被逼急了,和顓頊吵,甚至破口大罵,可不管她溫柔地勸誡,還是刁蠻地撒潑,甚至威脅說她要回高辛,永不再理他,顓頊都只是溫軟地應著。

漸漸地,阿念沒有了脾氣,她開始哭泣,她痛恨軒轅城! 在這座天下最重要的城池裡,她遭遇了這輩子最傷心無力的事情,看著顓頊漸漸變得陌生,看著他擁著不同的女人,她卻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顓頊!

因為顓頊的事,阿念從不知道愁苦的雙眸都含了憂鬱,好似突然間長大了許多。

在無數次徘徊後,阿念終於對小夭低頭,求小夭阻止顓頊和倕梁他們來往,實在不行,她願意帶顓頊回高辛。

小夭無奈地說:“我不是沒有阻止,我勸過他,也和他吵過,甚至把外爺都請了出來,該打的打了,該殺的殺了,可是結果你也看到了。”

阿念傷心地哭泣,小夭說:“你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若真的不願再見他,就回高辛去。”

小夭的平靜和阿念的傷心截然不同。

阿念突然遷怒小夭,“你個冷血怪物!如果不是你,哥哥根本不會回來軒轅,都是因為你要祭奠你那個壞母親,還非要哥哥護送,哥哥才會來軒轅。如果哥哥沒有回軒轅城,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你既然已經失蹤了,為什麼還要回來?你根本就不該回來!”

小夭盯著阿念,“不要辱罵我的母親,否則別怪我不念姐妹之情!”

阿念心裡透著寒意,卻不肯承認自己膽怯,更高聲地哭罵:“我從沒有當過你是姐姐,壓根兒和你沒有姐妹情!你娘如果不是壞女人,她會拋下自己的丈夫?她就是個壞女人,不知道她跟著哪個野男人跑了……”

啪一聲,小夭扇了阿念一巴掌,阿念倒在地上,渾身顫抖。

小夭說:“這裡不是高辛,是軒轅,你罵的人是軒轅王姬,為軒轅百姓戰死,至今百姓仍在感念她,就你剛才的幾句話,足以讓皇帝找到藉口對高辛起兵。你要想撒潑,滾回高辛,別在軒轅鬧騰。”

小夭吩咐海棠:“把她帶回屋子,毒半個時辰後就會解掉。”

海棠什麼都不敢說,趕緊上前抱起阿念,匆匆離開。

小夭坐在顓頊的屋子前等候,顓頊昏醉不醒,被侍從背回了府邸,婢女們已經很有經驗,麻利地服侍著顓頊寬衣睡下。

小夭讓她們都下去,她坐到榻旁,看著顓頊。 這是一場戲,可顓頊並未和她商量。 她只能稀里糊塗地陪著他演。

小夭提起顓頊的手腕,把了一會兒脈,給他嘴里扔了一顆藥丸。

顓頊悠悠醒轉,小夭說:“這齣戲再演下去,別戲結束了,你卻已經成了廢人。”

顓頊看著小夭,“如果不是戲呢?如果我是真的變了呢?”

“你想測試什麼?你不和我商量,是想看看我會不會拋棄你嗎?抱歉,試驗不出來,因為我很了解你,知道你在演戲。你怎麼幹這麼幼稚的事情?”

顓頊嘆氣,“有些時候人都會犯傻。”他的確是想知道小夭會如何對待這樣不堪的他,“如果我真的變成了現在這樣,你會有一日受不了離開我嗎?”

小夭無奈地笑著,“你只需問問自己,如果有一日我變得不堪,你會拋棄我嗎?”

顓頊凝神想了一瞬,說道:“不會!如果你變成那樣,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我一定會守著你,讓你一點點好起來,就算你不願意好起來……那也沒什麼,我會陪著你。”

小夭問:“知道我的答案了?”

顓頊笑點下頭。

小夭說:“你吃的那些藥……為什麼不提前讓我給你配點解藥?”

“別擔心,我早已經詢問過巫醫,這些藥會成癮,也許對一般人很可怕,但我能戒掉。既然決定了演戲,就必須逼真,想要讓他們放心地把我流放到中原,必須讓他們相信我已經不能成事。”

“不僅僅是成癮,其實這些藥都是慢性毒藥,在毒害五臟六腑。”

顓頊笑,“不是有你嗎?”

小夭說:“即使日後解掉了,你的靈力也會受損。”

顓頊笑道:“我不是早說了,我又不是靠靈力混?”

“還要吃多久?”

“快了,很快我們就能去中原了。”

小夭說:“阿念很傷心,她的傷心並不是因為你變了,其實表面上看去,你的放縱對一輩子不愁吃穿的貴族子弟來說也不是多麼可怕,並不值得她日日以淚洗面,我看到過她看你那些女人的眼神,我想她對你不只是兄妹之情。”

顓頊用手蓋著眼,“你想我怎麼樣?”

“我怎麼知道?反正你要記得,她是我父王的女兒,父王不僅對你有養育之恩,還有授業之恩。”其實,小夭比較希望阿念回高辛,所以她才刻薄地逼她回高辛,但阿念不見得會走。

顓頊嘆了口氣,“我明白,所以我一直是真心護她,和對馨悅她們不同。”

“還是她們?”小夭狠擰了他耳朵一下,“四舅和舅娘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離不棄、生死相隨,你卻和他們截然相反,我倒是要看看你這輩子能招惹多少女人。”

顓頊齜牙咧嘴地揉耳朵,委屈地說:“我又不是故意招惹的。”

小夭懶得理他,起身要走,嘲諷地問:“要不要我給你叫個女人進來?”

顓頊閉上了眼睛,“我還昏著呢!”

小夭把門關上,回了自己屋子。

小夭躺在榻上,怎麼睡都睡不著。

阿念罵母親的那些話是藏在她心底最深的恐懼,她不願回想,可眼前依舊浮現出一襲血紅的衣袍,那男子睥睨張狂得好似要踏碎整個世界,可是他看著母親的眼神卻是那麼溫柔纏綿,而母親看他的目光……小夭當時不明白,現在卻懂了。

母親滴落的淚,似乎還印在小夭的臉上。

小夭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想擦去那些眼淚,卻什麼都沒有。

小夭驚得一下坐起來,打開榻頭的小箱子,從擺滿了毒藥的瓶瓶罐罐中,拿出了一瓶青梅酒。

這是璟送來的酒,也不知道他是揪出了內奸,還是想出了瞞過奶奶的方法,或者因為顓頊和豐隆有了協議,更信任璟,肯動用暗衛和他聯繫,反正現在每兩個月,小夭會通過顓頊收到兩瓶青梅酒。

小夭大喝了幾口酒,好似從璟那裡獲得了力量,慢慢平靜下來。 小夭把關於母親的思緒都趕走,她一邊啜著酒,一邊想著父王,漸漸地笑了,恐懼淡去。 她的心清清楚楚地告訴她,父王很愛她! 她肯定是父王的女兒!

一個人突然從窗戶躍進來,又迅速地把窗戶關好。

隱隱地有士兵的呼喝聲傳來,顯然是在追捕什麼人。

小夭沒叫、沒動,把玩著手中的酒瓶,帶著幾分被打擾了的不悅說:“我不會被你要挾幫你遮掩,趁早離開,重新選人還來得及。”

來人顯然沒接受小夭的建議,向著榻走來,小夭替他數數:“一、二、三……”一直數到了十,男子走到了榻前,依舊沒有倒。

小夭知道這次來的人靈力高強,毒藥很難毒倒。

男子伸手挑起了紗簾,坐在小夭的榻上。

小夭說:“你雖然靈力高強,不過你受傷了,我還是建議你不要找我。”

男子戴著面具,靜看著小夭。

小夭的身體緊繃,感覺告訴她這是個熟人。 她伸手,男子沒阻止,小夭緩緩摘下了他的面具,是防風邶。

小夭苦笑,“我比較希望你是專程深夜來探訪我的香閨。”

防風邶沒說話,小夭說:“你就不能去找你的狐朋狗友嗎?幹嗎要投奔我?”

“你也說了他們是狐朋狗友。”防風邶一句話,唇角有鮮血溢出,他不在意地擦掉了。

小夭無奈,很無奈,可不得不抓起他的手腕,然後把俊帝和黃帝給她的靈丹妙藥分了防風邶一些。

“你躺下吧。”

防風邶躺到榻上,小夭也躺下,蓋好被子,“我哥哥如今完全鎮不住場面,我的身份不見得管用,待會兒人家要硬搜,我也沒辦法。”

防風邶不說話,小夭覺得他今晚十分怪異,正狐疑地琢磨,聽到外面鬧騰起來了。

小夭什麼都不能做,只能靜靜等待。

她低聲問:“你究竟乾了什麼?不會是去刺殺皇帝吧?應該不是,多少刺客轟轟烈烈而來,淒淒慘慘而死,你這麼個聰明人應該不會幹這種傻事。”

防風邶依舊不理她。

小夭嘆氣,“真可惜你不是真正的浪蕩子!”

婢女來敲門,小夭配合地讓她敲了幾下,才裝出剛睡醒的樣子問:“怎麼了?外面鬧什麼呢?”

婢女回道:“是世子帶兵在抓人。”

“倕梁?”小夭披衣而起,“他打算搜府嗎?表哥怎麼說?”

“王子還昏睡著呢!”

另一個婢女急急忙忙地說:“王姬,快點穿好衣服吧!士兵已經搜了王子的屋子,把王子的屋子翻得亂七八糟,衣服都挑破了,奴婢怕他們待會兒衝進來冒犯到您!”

小夭不禁捏了捏拳頭,不得不佩服顓頊真是能忍,堂堂王子竟然由著幾個士兵搜自己的房間,亂翻自己的東西。

小夭打開門,讓兩個婢女進來,她端坐在榻上。

兩個婢女小聲提議:“那些士兵都很粗魯,不如王姬暫時迴避一下,奴婢們在這裡看著就行了。”

小夭笑笑,“沒關係,我也正好見識一下。”

幾隊士兵正挨著房間搜,似乎都聽說過小夭的潑辣名氣,都刻意避開。 一隊搜到了阿念的房間,士兵沒客氣,海棠剛一開門,他們就想往裡衝,海棠也沒客氣,立即動手。 海棠是俊帝訓練來保護阿念的,對付著幾個士兵自然小菜一碟。

小夭坐在榻上,看得直笑。

軒轅的士兵向來以悍勇著稱,在四個低等神族的指揮下,一下子竟然擺出了陣形,將海棠團團圍住,海棠開始漸漸顯得吃力。

小夭暗嘆,難怪皇帝令天下畏懼,就這麼一群普通的人族士兵都絲毫不畏懼靈力高強的神族。

阿念走出了屋子,揮手射出一排冰刃,將幾個士兵射倒,但她也很有分寸,沒傷及性命。 更多的士兵擁了進來,結成陣形,圍攻阿念,還有兩個驅策坐騎的妖族立在半空。 看樣子是打算觀察清楚後,一擊必殺。

小夭對婢女說:“你去問候倕梁,他是不是不想活了?”

一個婢女遲疑著不敢,另一個婢女卻毫不猶豫地走到門口,揚聲問:“王姬問世子是不是不想活了?”

一瞬後,倕梁賠著笑走了進來,給端坐在榻上的小夭行禮,“表姐何來此言?”起身時,眼睛滴溜溜地把屋子掃了一圈。

小夭笑著說:“你腦子裡也不知道裝了些什麼,一點顏色沒有。你看看那個婢女,你覺得一般人能用得了嗎?不是我瞧不起你,就是是身邊,要找出模樣這般好、靈力又這般高的女子,只怕也沒一個。”

倕梁不陰不陽地說:“我以為是表姐的人。”

“不是,是我妹妹的。”小夭指指阿念。

倕梁臉色變了,大喝了一聲“住手”。

倕樑的臉色很難看,“高辛王姬來了,表姐卻隱匿不奏?”更怒的是,竟然沒有人通知他。

小夭笑瞇瞇地說:“你以為我想隱匿就能隱匿?不過是外爺懶得讓你們知道而已,怕你們幾個動什麼歪主意,擾了我妹妹的清淨,不信你回去問你爹!”

倕梁這邊住手了,阿念卻沒住手,把對顓頊的傷心、小夭的討厭全部發洩到了軒轅士兵身上,把所有士兵都打倒在地,還怒問:“想動手的都過來!”

倕梁知道了黃帝默許阿念在此,心裡再怒,也不敢給小夭甩臉子了。 他賠著笑說:“還請表姐安撫一下王姬,不是我有意冒犯,實在是完全不知道。”

小夭站起,拉開紗簾,讓倕梁看,“要不要仔細搜搜我的房間呢?”

倕梁忙道:“不敢,不敢。”卻仍舊是掃了一眼,只見被褥零亂,顯然是匆匆起身,榻角還有一件大紅的繡花抹胸若隱若現。 倕梁不禁心裡一盪,下意識地看向小夭的胸,表姐只怕沒穿……

小夭也看到了自己的抹胸,臉色立變,忙放下紗簾,冷了臉,強裝著鎮定說:“出去!”

倕梁越發心裡癢癢,恨不得能摸一把,可再有色心,也不敢動小夭,只能退了出去。

倕梁琢磨著小夭的房間他已經看過,並不像藏了人,現在他懷疑的是阿念。 可士兵都被阿念放倒在地,他不想和阿念直接起衝突。 畢竟小夭算是半個自己人,有什麼不周,和爺爺還好交代,可如果對阿念真有失禮之處,那就是對高辛的公然挑釁。

倕梁想了想,命人退出小院,卻在外面守著,一邊給阿念賠罪,一邊說:“因為有奸徒作惡,怕王姬遇險,所以特意派兵保護。”

阿念深恨倕梁帶壞了顓頊,巴不得倕梁說錯話,讓她借題發揮,狠狠揍他一頓,再去和黃帝告狀,可倕梁曲意奉承,硬是讓阿念一個錯都挑不出,只能氣鼓鼓地回了屋子。 因為很坦然,阿念對外面的士兵是一點不在乎。

外面漸漸安靜了,兩個婢女行禮退出,把門關上。

小夭熄了燈,坐到榻上,把紗簾放下,掀開被子,露出防風邶的頭,低聲問:“沒悶死吧?”

防風邶閉著眼睛沒理她,小夭也不能點燈,只能收塞進被子裡去摸他的手,搭在他腕上,查看他的傷勢,剛才餵給他的稀世靈藥沒有發生一點作用。

小夭猛地放開他的手,躺倒,呆呆地盯著帳頂。

半晌後,她才問:“你究竟是誰?”

“你希望我是誰?”防風邶的聲音很冷。

小夭不吭聲,好一會兒後說:“你愛是誰就是誰吧!”

防風邶半撐起身子,頭緩緩地伏下,唇就要挨著她的脖子,小夭的手擋了下,“別!”他的唇挨在了她的掌心。

防風邶立即躺了回去,小夭側身而躺,把手腕遞給他,“咬這裡。”

“為什麼那裡不行?”防風邶的臉很冷。

小夭開始和懷念隨意隨性、風趣無賴的防風邶,“你說呢?防風邶!”

防風邶沉默了一瞬,扶著小夭的手腕,幾顆尖尖的小獠牙,刺破了小夭的手腕,這是小夭第一次親眼看到他吸她的血,並不覺得痛,反而有種涼颼颼的快感。

小夭專注地看著防風邶,防風邶掃了一眼小夭,小夭立即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她鬱悶! 她還是怕他啊!

好一會兒後,小夭覺得頭有些暈,卻沒吭聲,這裡是軒轅城,他的傷必須盡快好!

防風邶停止了吮血,他輕輕舔舐著小夭的傷口,小夭的血凝住,不再往外流,等他放下小夭的手腕,已經看不出是傷,只像一個激烈的吻痕。

防風邶輕聲叫:“小夭。”

小夭睜不開眼睛,喃喃說:“沒事,你療傷,我睡一覺就好。”

防風邶翻了翻小夭的療傷藥,揀出一瓶玉髓,餵著小夭吃了。

防風邶躺下,閉目療傷。

小夭一覺睡到快晌午才醒,她睜開眼睛,立即去看防風邶,看他依舊閉目靜靜躺著,才放下心來。

小夭知道他雖不能動,卻能聽得見,低聲說:“我餓了,去吃點東西。不會有人進來,你安心療傷。”

小夭起身,把紗簾掩好,走到角落裡,窸窸窣窣地把衣服換了,梳好頭髮,走了出去。 邊走邊下毒,在門口又布了一層毒藥,才放心。

昨夜敢大聲傳話給倕樑的婢女正在庭院內侍弄花草,小夭對她悄聲吩咐:“看著他們。”就憑昨夜她敢對倕梁傳話,小夭肯定她是顓頊的人。

那婢女提著水壺,掃了一眼庭院外守著的士兵,回道:“奴婢明白,若有事,奴婢必會立即鬧起來。”

小夭笑起來,“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瀟瀟。”

小夭去顓頊屋裡,阿念也在,顓頊仍懶懶地半躺在榻上,滿屋狼藉,衣箱敞開,被翻得亂七八糟,地上幾件被撕毀的衣袍。

阿念怒氣沖沖地說著昨夜的事,顓頊也好似十分生氣,一遍遍承諾,必要去找倕梁算賬。

阿念看到小夭進來,心中有一絲畏懼,瞪了小夭一眼,離開了。

小夭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嘖嘖兩聲,“他們不會連你的身子都搜了一遍吧?”

顓頊笑笑,“那倒沒有,只是掀開被子看了兩眼。”

小夭沉默了,他們竟然真敢!

顓頊大叫一聲:“來人!”

婢女們立即端了洗漱用具進來,小夭和顓頊一起洗了臉,漱了口。

婢女送來飯菜,小夭吃飯。

顓頊說:“昨夜應該算是奇恥大辱,我好像再沒血性也該發作一下,所以我得去找他們算賬,你若覺得這里烏煙瘴氣,就帶阿念回朝雲峰。”

小夭說:“你問一下是為了什麼倕梁要親自帶兵搜查。”

“你不說,我也得要他們給我個交代。”顓頊蒼白著臉,出去了。

小夭吃完飯,回了自己屋子。

小夭怕擾到相柳療傷,剛一進門,就低聲說:“是我。”

她掀開紗簾,防風邶依舊靜靜地躺著。

小夭盤腿坐在榻上,靜靜地看著他。

小夭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夏日的早上,她仔細地裝好送給相柳的毒藥,去塗山氏的車馬行里,把東西送出,還想著相柳看到她那一盒子絢麗美豔的毒藥該是什麼感覺,也許要罵她變態。

當她心情愉悅地走出車馬行時,他翩翩而來,就像所有浪蕩子勾引女人一般,含笑搭訕,居然要教她射箭。 小夭一邊好笑,一邊並不排斥他的接近,也許是因為他總讓她覺得熟悉。

從他教她射箭的那日到現在,已經兩年。

兩年間,兩人結伴玩遍了軒轅城的每個角落,他有時候失蹤,有時候出現,隨意隨性,小夭都覺得他們能這麼天長地久地玩下去,因為兩人的態度太像了,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介意嘗試,什麼都感興趣,什麼都能令他們微笑。 他們欣賞一切美麗美好,卻什麼都不想要,他們的生命就好似踩在明與暗的交界處,如果選擇面朝光明,則背後是千里荒涼,如果選擇了面朝黑暗,則紅塵繁華只在他們身後絢爛。 但即使面朝光明,他們依舊踩著黑暗,不是不明白純粹的光明,但曾經歷的一切永不會遺忘,如影隨形地跟隨著。 他們堅強、獨立、冷漠,不管遇見什麼,都可以好好地活著。

昨夜,她知道他是相柳時,一點詫異的感覺都沒有,就好似一切本該如此,甚至她心裡的某個角落如釋重負,可同時另一個角落又懸了起來。

第二日傍晚,顓頊才七倒八歪地回來了。

他如何去質問倕樑的,無法知道,只是看到他摟著兩個美貌的女子,邊說邊笑地進了屋子。

侍從小聲給小夭和阿念解釋:“是世子為了賠罪,送給王子的婢女。”

阿念不敢相信地怒問:“為了兩個女人,哥哥就連人家搜他的屋子,搜我們的屋子都不計較了?”

侍從為難地低著頭,“世子也給王子道歉了。”

“道歉?前夜的事是一聲道歉就能了的事?”阿念氣得聲音都變了,軒轅士兵都對她動了手,只是一句道歉?

阿念推開侍從,衝進顓頊的屋子,可又立即退了出來,臉漲得通紅,眼中淚花滾滾,顯然是看到了不該看到的畫面,應該是顓頊和那兩個女人在親熱。

阿念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猛地轉身,匆匆向自己的屋子奔去。 不一會兒,就看海棠提著行囊,陪著阿念走出屋子。

小夭問道:“你是回高辛嗎?”

阿念盯著小夭,冷冷地嘲諷:“聽說昨夜倕梁連你的床榻都翻看了,你卻什麼都不敢做!你的本事也不過是欺負我!”

小夭什麼都說不了,只能沉默。

海棠已經召喚了玄鳥坐騎,阿念躍上坐騎,騰空而起。

匆忙間,小夭只來得及對海棠叮囑:“護送王姬回高辛。”

瀟瀟看小夭一直凝望著天空,輕輕走過來,低聲道:“大王姬不必擔心,會有人暗中保護二王姬。”

小夭說:“我知道。”顓頊一直是最保護阿念的人,卻是他帶給了阿念人生中的第一次風暴和傷害。 並不是阿念在顓頊心中的地位變了,只不過因為顓頊有更重要的事,他選擇了放棄保護阿念。

小夭回了屋子,她握住防風邶的手,查探了一下防風邶的傷勢,他的療傷快要結束了。

小夭把一套男子衣衫放在他身旁,輕輕離開了。 她可以從容地面對防風邶,也可以嬉笑地面對相柳,但現在還不知道該如何同時面對防風邶和相柳。

小夭躺在花園裡的青石板上,看月亮。

顓頊披著外袍,坐到她身旁,“阿念走了?”

“嗯。”

顓頊問:“你生我的氣了嗎​​?”

小夭側頭看顓頊,他的頭髮仍濕著,顯然剛洗過澡。 顓頊本不喜熏香,現在身上卻有一股濃重的龍涎香,顯然是想熏去個更讓他討厭的氣味。 小夭問:“這段荒淫的日子你過得開心嗎?”

顓頊苦笑,“噩夢!不是只有女人與不喜歡的男人虛與委蛇時才會難受,男人一樣難受,說老實話,我寧願被人刺上兩劍。”

小夭幸災樂禍地笑,“這次的事最苦的人是你,你都已經對​​自己下了狠手,我還生什麼氣?”相比顓頊給自己的傷害,他給阿念的傷害簡直不值一提。

顓頊敲了小夭的頭一下。

小夭握住了顓頊的手腕,靜靜把了一會兒脈說:“抓緊時間,你對藥的依賴會越來越強,如果再過半年,我也不敢保證能把你身體內的毒全部清除。”

顓頊喃喃說:“快了,就快了,現在萬事俱備,只差最後一步。”

小夭問:“前夜的事是為了什麼?”

“丟了東西。有蒼林和禹陽府邸的地圖,估計還有他們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所以他們十分緊張。不過我看那賊子的意圖可不是蒼林和禹陽,而是不起眼的另兩張圖。軒轅在中原有一些秘密的糧倉和兵器庫,是為了防備突然爆發戰爭,可以及時調運兵器和糧草。我猜測有人打上了糧倉和兵器庫的主意。”

小夭沉默了一會兒,回道:“你打算告訴外爺嗎?”

“為什麼要告訴他?如果真是相柳派人做的,現在神農義軍是蒼林和禹陽的麻煩,與我無關。某種程度上,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小夭放下心來。 小夭說:“哥哥,幫我做一件事情。我想知道所有關於防風邶的事,從他出生到現在,一切你所能查到的。”

顓頊審視著小夭,“你……不會真被他勾得動了心吧?”

小夭受不了顓頊的銳利目光,偏過頭說道:“我只是好奇,反正你幫我查查。”

“好。”能讓小夭上心,現在顓頊也很好奇。

他出來已經有一陣子,顓頊抓著小夭的袖子,頭埋在她衣服間,輕輕地嗅著,像是撒嬌一般,惱怒地說:“我不想回去,我討厭那兩個女人!”

小夭忍不住笑,“沒人逼你回去。”

顓頊靜靜趴了一會兒,抬起頭,淡淡地說:“從我娘自盡那一刻起,我就不能再任性。”

他起身要走,小夭抓住他的衣袖,“我雖不能幫你把那兩個女人趕跑,但我能解救你的鼻子,讓它暫時什麼都嗅不到。”

顓頊笑了,眉間的陰鬱散去,溫柔地搖搖頭,“不,我要讓自己好好記住一切的屈辱,日後若有懈怠時,我可以想想當年為了活下去我都曾忍受過什麼。”

顓頊離去了,小夭看著月亮發呆,直到沉睡過去。

清晨,她回到屋子時,床榻整整齊齊,已經空無一人。 小夭緩緩坐在榻上,雙手互握,無意識地撫弄著指上的硬繭。

三個月後,顓頊負責的河運出了大差錯,黃帝惱怒,令顓頊搬回朝雲殿,不許再下山,好好思過。

恰好神農山的一座小宮殿因為幾百年無人居住,年久失修,坍塌了,惹得神農族的不少老頑固們不滿,上書黃帝應該好好維修神農山的宮殿,神農山可是中原的象徵。 黃帝同意整修神農山的宮殿,尤其是紫金殿。

眾位官員商討該派誰去,身份太低的不足以代表黃帝,身份高的又沒有人願意去已經廢棄的神農山虛耗生命。 這是一件看上去很不錯,其實非常差的差事。

黃帝身邊的近侍偷偷和倕梁、始均他們說,黃帝打算從他們幾個孫子中挑選一個,倕樑和始均嚇壞了,神農山能叫得上名字的山峰就有二十八峰,一座座宮殿整修,每個百八十年根本回不來,修好了,是應該,修不好,那些中原氏族恐怕會不停上書批駁,現在爺爺的身體那麼差,萬一爺爺有個閃失,他們人在萬里之外,那……

始均想了個鬼主意,和倕梁一說,倕梁再和父親商量完,都覺得如此辦既能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又可以趁著黃帝現在氣惱顓頊,徹底把顓頊趕出去。 否則顓頊在軒轅城,指不准又能把黃帝哄得上了心,畢竟只有顓頊能住在朝雲殿,和黃帝日夜相伴,他們卻是沒有黃帝的召見,連朝雲殿的門都進不了。

朝臣們幾經商議後,有人提議讓顓頊去,得到眾朝臣的紛紛贊成,黃帝思索了一夜,同意了朝臣們的提議,派顓頊去中原,負責整修神農山的宮殿。

小夭從沒有去過神農山,對這座曾是神農國歷代王族居住的神山很是好奇,向黃帝請求,允許她去神農山玩玩。

蒼林和禹陽都反對,認為小夭是高辛王姬,已經在軒轅住了一段日子,實不適合去神農山,委婉地建議黃帝應該送小夭回高辛。 黃帝竟然大怒,對蒼林和禹陽一字一頓地說:“小夭是我和軒轅王后的血脈,軒轅國是我和王后所建,只要我在一日,她就是在軒轅住一輩子,玩遍整個軒轅國,也全憑她樂意!”黃帝說這話時用了靈力,威嚴的聲音一字字清晰地傳到了殿外,所有站在殿外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蒼林和禹陽不明白很少動怒的黃帝為​​什麼會生氣,卻感受到了黃帝眼中那一瞬的怒意,嚇得腿軟,忙跪下磕頭,連帶著殿內的幾個心腹重臣都紛紛跪倒。

沒有多久,整個軒轅朝堂的臣子,連帶著大荒所有氏族的族長都明白了,小夭在黃帝心中非比尋常,把外孫女的那個外字去掉會更貼切。

小夭覺得黃帝的那些話是特意說給整個軒轅的臣子聽的,不太明白​​黃帝這麼做的用意,她覺得黃帝對她去中原似乎有些不放心,似乎認為俊帝的威儀都不足以保護她,所以要再加上黃帝的威儀,讓所有人明白,她是軒轅黃帝和軒轅王后嫘祖的血脈,傷她,就是在辱黃帝和嫘祖。

可誰能傷她呢? 小夭想不出來,她可從來沒和誰結過生死仇怨,只能覺得是自己想多了,畢竟帝王心思難測,也許黃帝只是尋個藉口警告蒼林和禹陽。

春暖花開時,在擇定的吉辰,顓頊帶著十來個侍從,離開軒轅城,去往中原。

小夭帶了一個貼身侍女珊瑚,十來個高辛侍衛,隨著顓頊一起去往中原。

當云輦從朝雲峰飛起時,小夭忍不住再次看向朝雲殿,那些高大的鳳凰樹,開著火紅的鳳凰花,像晚霞一般籠罩著朝雲殿。

顓頊卻未回頭去看,他只是靜靜地坐著。

上一次離開,小夭身旁是娘親,她對站在鳳凰樹下送別的顓頊頻頻揮手,以為很快就能回來和顓頊哥哥一起在鳳凰花下盪鞦韆,可不管是天真懵懂的小夭,還是已初嘗人世疾苦的顓頊,都沒有想到這一去就是三百多年。

這一次離開,已經歷了世事無常、悲歡離合的他們都很清楚,想再次在鳳凰花下一起盪鞦韆難如登天,就算能再次回來,也不知又會是多少年。

顓頊看小夭一直趴在窗口往後眺望,說道:“我會在神農山的紫金頂上也栽下鳳凰樹,再給你做個鞦韆架。”

小夭坐直了身子,回頭看向他。 顓頊放棄了一切,去往中原,選擇了一條不成功就全輸的路。 如果他不能在神農山紫金頂種下鳳凰樹,那麼他只怕也永不會有機會看到朝雲峰的鳳凰樹,所以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在紫金頂上種下鳳凰樹。

小夭笑瞇瞇地說:“好的,我肯定會喜歡在紫金頂上盪鞦韆的。”

小夭為了祭拜母親回軒轅山,是她和黃帝的血緣關係,沒有牽涉到軒轅的朝堂鬥爭內,在所有人眼中,她只是和黃帝有血緣關係的高辛王姬。 可是,當小夭選擇了和顓頊同赴中原,小夭等於告訴天下,她選擇了站在顓頊一邊,在所有人眼中,小夭變成了和俊帝有血緣關係的顓頊的妹妹。 顓頊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小夭,甚至小夭的性命。

顓頊看著自己的手,譏諷地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其實我應該讓你和阿念一樣,離開我。”

小夭握住了顓頊的手,“外祖父有句話沒有說錯,我是軒轅王后的血脈,整個朝雲殿,只剩下你、我了。外婆臨終時叮囑過我們,要我們相互扶持,如果你現在過得很好,我可以什麼都不理,可你現在的情形,我縱使遠走,也不得心安。”

顓頊自嘲:“相互扶持?我只看到你扶持我,沒看到我扶持你。”

小夭搖晃著顓頊的手,開玩笑地說:“你著急什麼啊?我們神族的壽命那麼漫長,你還怕沒機會扶持我?我小算盤打得精著呢!如今讓你略微靠靠我,日後我可打算完全靠著你了!”小夭看顓頊依舊眉頭蹙著,頭靠到顓頊肩頭,聲音變得又低又柔,“你和我需要分那麼清楚嗎?”

顓頊雖然唇角依舊緊抿,沒有一絲笑意,眉頭卻漸漸地舒展開,他輕輕地叫了聲“小夭”,緊緊地握住了小夭的手。

小夭不知道中原等待著顓頊和她的是什麼,那是一個俊帝幾乎影響不了,即使征服了它的黃帝也影響力有限的地方,那裡有大荒最古老的世家大族,有神農義軍心心念念的神農山,有大荒內最繁華的商邑,有驕傲保守的中原六大氏……但不管等待他們的是什麼,小夭只知道他們必須走下去。

------第一部.完結.------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1 03:14 AM

第二部 - 訴衷情

第一章:青梅賦相思


神農山位於中原腹地,風景優美,氣勢雄渾,共有九山兩河二十八主峰,北與交通軍事要塞澤州相連,南望富饒的燕川平原,東有天然屏障丹河守衛,西是著名的城池軹邑。

軹邑曾是神農國的王都,在軒轅和神農的戰爭中受到重創,繁華煙消雲散,百姓生活困頓。 一百多年前,神農族的小祝融受黃帝委任,成為軹邑城主,掌管中原民生。 他說服了塗山氏的太夫人,再次把軹邑做為了塗山氏生意的中心,再加上小祝融的夫人是四世家之首赤水氏族長的女兒,有了赤水氏和塗山氏兩大家族的支持,軹邑恢復的很快,不過一百多年,天下商賈雲集軹邑,軹邑成為大荒內最熱鬧的城池。

小夭和顓頊已經到中原一個月。 按理說顓頊有公務在身,應該住到神農山,可他沒有去神農山,而是待在軹邑,日日宴飲。

第一天是小祝融舉行的接風宴,介紹顓頊和神農族、中原六大氏的子弟們認識。 大家族子弟眾多,良莠不齊,自然不乏花天酒地者,軹邑更繁華熱鬧,顓頊簡直如魚得水,比在軒轅城還暢快。 第二天是宴飲,第三天是宴飲……消息傳到蒼林和禹陽處,蒼林和禹陽更加放心了。

直到遠在軒轅山的黃帝派人來申斥了顓頊,顓頊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離開了軹邑,去往神農山。

神農山紫金頂上的紫金宮是歷代炎帝起居的地方,也是整個中原的象徵,看守這裡的侍衛十分小心,宮殿基本 ​​保存完好。 顓頊和小夭住在紫金宮,為了表示對炎帝的敬重,兩人都不願入住炎帝和炎後曾經居住過的宮殿,挑了兩座毗鄰的小殿,據說是神農的王子和王姬住過的地方。

雖然皇帝派人申斥了顓頊,可顓頊到達神農山後,依舊沒個正經樣子,身邊養了兩個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美貌婢子,一個清麗,一個嫵媚,都是世間絕色。

晚上,顓頊和婢子通宵達旦的玩樂,白日里總是沒精打采,有時候說著說著話就會閉上眼睛,昏睡過去。 幸虧顓頊離開軒轅城時,黃帝給他派了一批懂得修築宮殿的幕僚下屬。 凡事幕僚們商議好後,去請示顓頊,顓頊做做決定就好。
眾人都不敢隨便動紫金宮,所有幕僚商量後,決定先從不重要的宮殿開始修飭,顓頊要做的不過是偶爾去工地晃一圈,表示督促。

修整宮殿,除了工匠,材料是關鍵。 塗山氏是大商家,不管修要什麼,塗山氏總是能以最合理的價格提供最優質的貨物。 幕僚們仔細商議後,建議顓頊能從塗山氏採購的原料都盡量從塗山氏採購,寧可價格貴一點,但質量有保證,到貨時間也有保證,日後出了什麼事,還能找到青丘去算賬。

顓頊聽完後,沒什麼精神的說好,採納了幕僚們的建議。

外人以為顓頊是因為晚上縱慾,所以白日沒有精神,可實際上,是小夭在幫顓頊戒藥。

顓頊身邊的兩個美貌婢子,清麗出塵的是金萱,嫵媚妖嬈的是瀟瀟。 小夭第一次見金萱,就發現她是難得的美女,可沒想到,看似普通的瀟瀟,洗去易容的脂粉,竟然也是絕色佳人。

金萱為顓頊蒐集信息,擅長整理資料;看似嬌媚的瀟瀟居然是顓頊親手訓練出的暗衛,還是暗衛中的第四高手。 小夭只能感嘆,人不可貌相。 瀟瀟對顓頊的忠誠毋庸置疑,只怕顓頊扔把刀給她,她就能立即自盡。 至於金萱,小夭就不知道顓頊的想法了,她可不相信顓頊能那麼容易的相信一個人。 不過,既然顓頊選擇了把金萱帶在身邊,那麼她是否可靠就是顓頊要操心的事,在顓頊沒有發話前,小夭選擇相信金萱。

每天夜裡,顓頊都在封閉的密室內,忍受著蝕骨鑽心之痛。 顓頊以為憑藉自己的意志,能控制一切,可沒有想到,藥癮遠比他想像的強大,縱使以他的意志,也會控制不住。 當藥癮發作時,他會狼狽地翻滾嘶喊,撕扯抓撓,甚至撞牆去傷害自己的身體。

顓頊不允許任何人看到他最狼狽脆弱的一面,只有小夭能陪著他。

想要戒掉藥癮的人通常都會選擇捆綁住自己,但小夭知道顓頊不想捆綁住自己。 如果顓頊不能靠著自己的力量戒掉藥癮,那麼他就會懷疑當初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 所以當金萱悄悄給小夭一條龍筋做的繩索時,小夭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對金萱說:“他不需要,這世間唯一能鎖住顓頊的繩索是他的意志。 ”

每個夜晚,小夭和顓頊躲在密室中,小夭陪著顓頊說話,給顓頊講各種各樣的事情,或者讓顓頊給她講他經歷過的事情,轉移他的注意力。 當顓頊控制不住時,她會用自己的身體去壓制他,總能讓顓頊更清醒一些。

在最痛苦的那幾夜,極度失控下,顓頊也會傷害到小夭,讓小夭受傷。 只要小夭一流血,顓頊很快就能清醒。 他倒在地上,雙臂抱著自己的雙膝,蜷縮成一團,簌簌發抖。 所有的力量都把用來和藥癮對抗,他脆弱的像個嬰兒。

小夭抱著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會想哼唱小時候聽過的歌謠,有些是娘親唱給她聽的,有些是舅娘唱給顓頊聽的,很多歌謠她甚至記不清歌詞,只能半唱、半胡亂哼哼著過去。

聽著她的歌聲,顓頊會再次熬過去,慢慢平靜,漸漸地睡著。

夢中的他,眼角有淚漬,小夭也會有淚盈於睫。

在這個密閉的空間,顓頊變得脆弱,她也是。 他們都曾是娘懷中最珍貴的寶貝,被小心呵護,如果他們的母親知道自己的寶貝要經歷這麼多的痛苦,她們可會毅然的捨棄他們?

顓頊晚上和藥癮艱難痛苦的搏鬥,白天還要處理各種事物。

金萱呈上的消息,他會全部看完,根據各種信息,對瀟瀟做出指示,瀟瀟再把他的命令通過他親手訓練的心腹傳到大荒各處。

金萱還能感覺到,顓頊在給暗衛們佈置新的秘密任務。 顓頊看似散漫,由著下屬和幕僚去決定如何修整宮殿,實際上,金萱親眼看到他把神農山上大大小小近一百座宮殿的圖稿全部仔細看過,用發顫的手仔細寫下批註。

金萱曾看過藥癮發作的人,不管再堅強,都會變作一灘爛泥,可顓頊居然一邊和藥癮對抗,一邊還能處理如此多的事。

金萱真正明白了小夭說的話:世間唯一能捆縛住顓頊的繩索是他的意志。

熬過了最難熬的那幾夜之後,顓頊已經能憑藉自己強大的意志控制住一切痛苦。 他不會再失態,最痛苦時,他一邊聽小夭說話,一邊把自己的胳膊放進嘴裡,狠狠地咬著。

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下,小夭卻好像什麼都沒看見,依舊輕快地說這話。 直到痛苦過去,顓頊虛軟地倒在地上,小夭才會走過去,幫他上藥。

一夜又一夜過去,顓頊的藥癮越來越淡,到後來他甚至已經完全不會有任何表露。 他只是安靜地坐著,通過聆聽小夭說話或者唱歌,就能把藥癮的發作壓製過去。

兩個多月後,顓頊完全戒掉了藥。

等顓頊體內殘餘的毒素也清除乾淨,小夭才算真正放心了。

顓頊依舊過著和以前一樣的生活,晚上和婢女玩樂,白日昏昏沉沉,除了小夭,只有金萱和瀟瀟知道他經歷了什麼。

金萱以前對茱萸承諾過,把顓頊看做要效​​忠的主人,她對顓頊的感情只是因為欣賞一個容貌出眾、才華過人的男人而生的尊重和戀慕,現在卻多了一重敬仰和畏懼。

侍從把幾個箱子放到小夭面前,顓頊笑道:“塗山璟瘋了!”

顓頊把箱蓋一一打開,總共裝了一百零五瓶酒。 從顓頊和小夭到中原,已經一百零五日。

剛到中原的第一日,顓頊就和小夭說,璟想見她。 但因為小夭要為顓頊解毒和戒藥,小夭讓顓頊轉告璟,她暫時不能見他,等她可以見他時,她會再給他消息。

璟很聽話,並未擅自跑來找小夭,只是每隔十五日,他就會送顓頊一箱青梅酒,酒的數目恰恰是天數。

如果是以前,這些酒小夭也喝的完,可是這段日子,小夭每日每夜都密切注意著顓頊的身體,生怕一步出錯,就會終生懊悔,所以她壓根兒不敢喝酒。 每次璟送來的酒都放進了酒窖,現在酒窖內已經有幾百瓶酒。

顓頊拿出一瓶酒:“你們之間有什麼事和十五有關嗎?我看璟總喜歡繞著十五做文章,似乎一直在提醒你什麼。”

小夭打開一瓶酒,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長長舒了口氣:“幾個月沒喝酒,還真想念。”

顓頊低著頭,把玩著手中的酒瓶,淡淡地說:“想酒沒什麼,別想人就成。”

小夭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喝了口酒,說:“你幫我給他遞個消息吧,說我可以見他了。”

顓頊凝視著手中的酒瓶,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線。

小夭叫:“顓頊?”

顓頊彷彿剛剛回神,拔開了酒塞,喝了一大口,微笑道:“好。”

晚上,小夭在酣睡,突然感覺有東西在她臉旁,睜開眼睛,看到一個栩栩如生,實際虛化的白色九尾狐蹲在她枕旁,專心致志地看著她。

小夭笑著披上衣服起來:“你的主人呢?”

九尾狐從牆壁中穿了出去,小夭趕忙來開門,追了上去。

紫金宮的殿宇很多,可已經好幾百年沒有人住過,很多殿宇十分荒涼,小白狐蹦蹦跳跳,領著小夭專走最僻靜的路,來到一處樹林,一隻白鶴優雅的走到小夭面前。

小夭認識它,是璟的坐騎,名字叫狸狸。

小夭笑著和狸狸打了聲招呼,就騎到它背上。

神農山的上空有大型陣法的禁制,阻止人從空中隨意出入,但在神農山內,只要低空飛行,避開巡邏的侍衛,就十分安全。

狸狸載著小夭,飛到了一處山崖。

山崖半隱在雲霧中,一道不大的瀑布飛濺而落,匯聚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水潭。 距離水潭不遠處,有一間茅屋,茅屋外不過三丈寬處,就是萬仞懸崖。

璟一襲天青的衣衫,站在茅屋和水潭之間,凝望著翻滾的雲霧,靜靜相候。 皎皎月華下,他就如長於絕壁上的一桿修竹,恣清逸、骨清絕。

白鶴落下,九尾小白狐飛縱到璟身前,鑽進他的袖子,消失不見。

小夭從狸狸背上下來,笑道:“白日才讓顓頊送消息,我還以為要過幾日才能見到你。”

璟怔怔地看著小夭,說不出話。 自上次軒轅城分別,他已經十七個月沒有見到小夭,前面十幾個月有心裡準備,知道顓頊來中原需要時間,還不算難熬,可最近這三個月,簡直度日如年。 理智告訴他,小夭肯定因為有事要處理,才不能見他,可感情上無法克制地恐慌,生怕小夭不想見他的原因就是因為已經不想再見他。

小夭歪頭看著璟:“咦,你怎麼不說話?”

璟說:“你上次說••••••要給我洗頭,槿樹的葉子已經長得很好了。”

小夭笑瞇瞇地說:“好啊,找個天氣晴朗的日子我們去采葉子。”

璟的心終於安寧了,唇角溢出了笑意。

小夭問:“你來看我麻煩嗎?”

“神農山的守衛外緊內松,現在塗山氏進山不難,進山後,山里幾乎可以隨便逛,只有你和顓頊住的紫金頂看守很緊,我不想驚動侍衛,所以讓小狐去找你。”

小夭突然反應過來:“你一直在附近?”只有距離神農山很近,才有可能得到消息後趕在白天進山。

“嗯,我已經來過好幾次神農山了,藉著勘察宮殿,把附近都轉了一遍,無意間發現這個地方,覺得十分清靜,一見就喜歡上了。”

小夭大量了一圈四周,讚道:“這地方真不錯,三面都是懸崖,只有一條下山的路,又僻靜有隱秘,只是神農山上什麼人會住茅屋呢?”

“我也問了守山的侍衛,沒有人知道。只知道這裡叫草凹嶺,曾是神農的禁地。”

小夭的面色變了一變,向著茅屋行去,璟忙走到懸崖的一側,把小夭護在裡側。

小夭推開茅屋的門,裡面並不陳舊,木榻上鋪著獸皮,案頭的木盤子裡有新鮮的水果,窗戶兩側的牆上葛掛著一隻陶罐,插了兩束野花。 茅屋佈置得簡單溫馨,就好似主人剛剛出去。

璟道:“我發現這個地方後,略微打掃佈置了一下,不過本來也不髒舊,這茅屋應該是木靈的絕頂高手搭建,千年之後,靈氣仍未完全散去,讓茅屋一點不顯陳舊。很難想像,居然有靈力這麼高強的人。”

小夭仔細地打量著屋子,一切都是最簡單的。 很明顯,曾住在這裡的主人並不注重享受,只需要最簡單的生活。

小夭坐在榻上:“你知道茅屋的主人是誰嗎?”

璟已經看出小夭知道,問道:“是誰?”

“那個名震大荒、最暴虐、最兇殘的的大魔頭。我翻看過紫金宮內收藏的典籍,炎帝就是為他才把草凹嶺列為禁地。”

這世上魔頭有很多,可名震大荒,配得上“最”字的只有一個,璟十分意外:“蚩尤?”

小夭笑點點頭:“所以人把他想像成窮奢極欲的人,可沒想到他在神農山的住處竟然這麼簡單。”

璟知道小夭的母親死在了和蚩尤的決戰中,抱歉地說:“我沒想到這是蚩尤的住處,我們離開吧!”

小夭搖搖頭:“何必為了一個已經死了幾百年的人和自己過不去?你喜歡這裡,我也挺喜歡,咱們就把這里當作我們的••••••屋子,以後可以在這裡見面。”

璟有些羞怯,他佈置茅屋時,的確是希望將來能常常在這裡見到小夭。

小夭走到窗旁,俯下身,嗅了一下陶罐裡的野花:“這是你采的?”

璟輕輕地應道:“嗯。”

小夭咪著眼笑起來:“你進來過得可好?那個內奸找到了嗎?”

“找到了,你的帕子很管用,是蘭香。”

這種貼身服侍的婢女都是自小相隨,感情很深。 小夭說:“你肯定繞過她了吧?”

“她不肯說出為了誰背叛我,我不想殺她,但我也不可能再留她,所以我讓靜夜悄悄送她離開。靜夜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對她又恨又憐,估計說了些什麼,她自盡了。”璟眼中有悲傷,“其實,我知道她是為了誰背叛我,我讓靜夜安排她離開塗山家,只是希望她失去利用價值,大哥就不會再對她感興趣,她也許就能忘掉大哥。”

小夭想起了那個驅策大魚、逆著朝陽,在碧海中馳騁的矯健男子,飛揚炫目,和璟的清逸安靜截然不同,的確更能吸引女人的目光。

小夭問:“你還是不想殺葔?”

“雖然母親一直偏心,可自小到大,大哥從來沒有對我不好過。我們從小就沒有父親,他又得不到母親的關懷,所以他把對親情的渴望都放在了我身上,明明和我一般大,可總說長兄如父,凡事都讓著我,處處都照顧我,別人誇獎我時,他也會覺得自豪。我曾不解地問他,他告訴我,他是為自己難受,可因為我是他弟弟,並不影響他為我感到驕傲。我們兄友弟恭,是所有人都羨慕的好兄弟。他曾經是極好的哥哥,我們做了四百多年的好兄弟。小夭,我沒辦法殺他!”璟的語氣中有濃濃的抱歉,因為他的這個選擇,他不僅束縛了自己,還束縛了小夭。

小夭走到他面前,額頭抵在璟的肩上,說道:“雖然我常常抱怨說你心太軟,可其實我••••••我很願意你心軟。”她身邊已經有太多心狠手辣的人,外祖父、父王、顓頊。 兩個舅舅、幾個表哥,甚至包括她自己,都是心狠手辣的人。 璟的心軟,讓她覺得安全,也讓她歡喜。

璟忍不住輕輕攬住了小夭,小夭依舊額頭抵著他的肩膀,半響都未動。

璟問“小夭,你怎麼了?”

“顓頊的一點私事需要我幫忙,這段日子很忙、很累,倒不是說身體有多累,就是心特別累,生怕出什麼差錯。明明忙的無暇分心,我卻常常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有時候都不敢相信,我和顓頊沒爹沒娘,竟然也長大了。”

璟輕撫著小夭的背:“早知你累,我就不該今晚來找你,要不你睡一會吧!”

小夭抬起頭,笑道:“心累可不是睡覺能睡好的。”她看向窗外的水潭,笑拉著璟的手,“陪我去玩水。”

小夭走到潭水邊,撲通一聲,直接倒了進去。

已是夏天,潭水一點都不冷。 小夭遊了一圈後,向著潭底潛下去,本以為不會太深,沒想到潭水居然出乎意料地深,小夭一口氣沒有潛到底,不得不浮出水面換氣。

璟坐在潭邊的石頭上,笑看著她。

小夭拍了自己腦門一下:“我好笨啊!”她從衣服內拉出璟送給她的魚丹紫,“我居然忘記你送我的這個寶貝了。”

小夭趴在石頭上,一邊踢踏水,一邊對璟說:“我們下次去大海裡玩吧,海底很美,玩上一夜都不會膩。”

“好。”

小夭想起了相柳,臉埋在胳膊間,默默不語,不知道他現在是相柳,還是防風邶。 突然,她抓住璟的胳膊,用力把璟拽進了譚水里:“陪我去潭底。”

沒有等璟回答,小夭把魚丹紫含在嘴裡,拉著璟向著潭底潛去。

含了魚丹紫,果然可以在水底自由呼吸。

她拉著璟不停地向著潭底潛下去,潭底卻似深不見底,縱使璟靈力不弱,氣息綿長,也覺得難以支撐了。

璟捏了捏小夭的手,指指上面,示意他要上去了,讓小夭自己玩。

小夭搖頭,表示不准,她要他陪。

璟不再提要上去,臉色卻漸漸地變了,可他依舊隨著小夭往下潛。 小夭展臂,摟住了璟的脖子,唇湊在璟的唇畔,給他渡了一口氣,璟整個人都呆住,怔怔地看著小夭,居然嗆了水。

小夭趕忙又貼著他的唇,給他渡了一口氣。

璟身軀僵硬,兩人一直往下潛,很快就到了潭底。 黑黢黢地什麼都沒有,小夭帶著璟往上游。 璟這才好似清醒,用力向上游去。 小夭指指自己的唇,示意璟如果覺得氣息不夠時,就來親她。 可璟一直沒有來碰她,上浮又不比下潛速度要快很多,璟憑著一口氣,硬是浮出了水面,可也很不好受,趴在石頭上,一邊喘氣一邊咳嗽。

小夭吐出了魚丹紫,游到璟身邊,又羞又惱地問:“為什麼?”

璟看著遠處,低聲道:“剛才你眼鏡裡沒有我。”

小夭一聲不吭地上了岸,徑直走進茅屋。

小夭靈力低,不像璟他們能用靈力讓濕衣服變乾,她脫了衣服,擦乾身子,鑽進被子,“你可以進來了。”

璟走進茅屋,自然而然地坐在榻頭,拿了毛巾,幫小夭擦頭髮,待頭髮乾透,他用大齒的木梳,幫小夭順頭髮。 當年,小六曾這麼照顧過十七,十七也曾這麼照顧過小六,不知不覺中,氣氛緩和,兩人的唇角都帶上了笑意。

小夭嘆道:“以前天天都能見到,不想現在一兩年才能見一次,有時候想個人說話,也找不到。”

璟說:“以後塗山氏的商隊會常常出入神農山,我來看你很方便。青丘距離神農山很近,你來青丘也很方便。”

“老天好像很幫我們,顓頊想要來中原,神農山居然就是宮殿坍塌,神農族鬧著要維修宮殿。顓頊和我住進了神農山,看似守衛森嚴,可偏偏修建宮殿離不開我們這些大商賈,塗山氏自然成了首選,你進出神農山很容易。太多水到渠成了!”小夭側頭看向璟,“是不是豐隆和顓頊騙著你弄出的這些事情啊?”

璟說:“不是他們,是我自己想這樣做。”

小夭笑道:“我可沒責怪你,反正宮殿總是要修得,那些錢與其給別人,不如給塗山氏。你與哥哥的關係,如果總是你幫他,並不是好事,如今他能惠你,反倒能讓哥哥更放心。”

其實,這正是璟所想,豐隆有雄志,他和顓頊要的是宏圖霸業,而他想要,不過是和小夭更近一些,但是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與其讓顓頊懷疑他所圖,不如讓他們都認為他所求是錢財,現在顓頊給了他錢財,他給予顓頊一點幫助,顓頊心安理得,才是長久相處知策。 但這話從小夭嘴裡說出來,意義截然不同。 證明了璟和顓頊的關係中,小夭站在璟的角度,為他考慮過。

璟看著小夭,忍不住微笑起來。

小夭氣惱,在璟手上重重咬了一口;“我眼裡有你嗎?”

璟痛在手上,卻甜在心裡,含笑道:“有”

第二日,顓頊已經起身,小夭才回來。

顓頊正在用早飯,小夭也坐到食案前,靜靜地用飯。

顓頊淡淡問道:“去見璟了?”

小夭笑瞇瞇地說:“嗯。”

顓頊說:“我知道他在你心中與眾不同,但他畢竟不是葉十七,而是塗山璟。我收到消息,塗山氏的太夫人身體不太好,想讓璟盡快接任塗山氏的族長。他背負著一族命運,並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璟和防風意映還有婚約,防風氏絕不會捨得放棄和塗山氏的聯姻,璟想退婚,並不容易!你可別一股腦兒地紮進去!”

小夭眉眼中的笑意散去,低聲說:“我知道了。”

顓頊看到她的樣子,不再多言。

吃完飯,要離開時,小夭突然說:“哦,對了!這是給你的。”她拿出一個青玉盒,遞給顓頊。

顓頊打開,是一個毛茸茸的小小傀儡,眉眼精緻。 顓頊明白是用九尾狐的尾巴鍛造的靈器,扔回給小夭:“我不要!”

“哥哥,你必須要!這是我讓璟特地為你鍛造的,為了凝聚靈力,這個傀儡唯一能幻化的人就是你,還能施展幾招木靈的法術,你用它做替身,保證連瀟瀟和金萱一時半會兒都看不出是個假的。”小夭走到顓頊身邊,跪坐下,“我知道你介意九尾狐傷害過我,正因為如此,你才更應該好好利用它,保護好自己,讓我略微放心!”

其實,顓頊不想要的原因不完全是因為九尾狐妖,還因為這是另一個男人做的,但看著神色難得嚴肅的小夭,顓頊心裡發酸,不管傀儡是用什麼做的,是誰做的,所凝聚的只是世間最關心他的人的心意,他只有好好地活著,才能更好的照顧她,顓頊終於釋然,伸出了手掌。

小夭把小傀儡放在顓頊的掌心,顓頊緩緩握緊了傀儡,說道:“我也有一樣東西給你。”

“什麼?”

顓頊把一枚玉簡遞給她:“這是你讓我幫你查的防風鄴的所有經歷。”

小夭愣了一愣,才接過。

一整日,小夭一直在閱讀琢磨玉簡裡的資料。

這份資料按照時間羅列,記錄了防風鄴出生到現在的經歷。

防風鄴幼時的生活就是一個大家族普通庶子的普通生活,認真學習修煉,表現很不錯。 奈何哥哥和妹妹也都天賦很高,又是嫡親血脈,不管他怎麼努力,哥哥妹妹都比他更受矚目。 因為內心苦悶,他沾染上賭博的惡習。

大概四百七八十年前,還未成年的防風鄴為了籌錢還賭債,離家出走,偷跑去極北之地找冰晶,一去四十五年。 對神族而言,四五十年不歸家不算什麼,只不過因為防風鄴去的地方太過凶險,防風家的人都以為他凍死在了極北之地,沒想到他突然冒了出來,帶著不少冰晶,堪稱衣錦歸家,揚眉吐氣。

小夭覺得這四十五年很值得懷疑,四十五年,縱使歷經磨難歸來的防風鄴變得異樣,眾人也能接受。 可那些人畢竟是看著防風鄴出生長大的親人,相柳想假扮防風鄴幾天也許可以,但根據資料記錄,他回家後,在家裡住了四年,悉心照顧病重的母親,端湯奉藥,餵飯餵水,可謂盡心盡力,以至於蒐集資料的人寫道,幾百年後提起舊事,仍有老僕感慨“鄴至孝”。

之後四百多年,防風鄴就是個很典型的大家族出來的浪蕩子,有些本事,卻得不到重用,只能寄情於其他,練得吃喝玩樂樣樣精通。 他在防風家的地位不高,手頭的錢財比較緊,為人又隨性,在錢財上很疏朗,所以常做一些撈偏門的事,時不時會失蹤一段日子,短時三五月,長時兩三年,他的家人和朋友都習以為常。

因為防風鄴性子散漫,什麼都不爭,可以說不堪重用,這三四百年來,他和哥哥防風崢,妹妹防風意映的關係都不錯。

小夭輕嘆口氣,如果真如她所推測,四百七八十年前,真正的防風鄴就已經死了。 那麼,所有人都辨認不出防風鄴是假的,就解釋得通了。 因為相柳已經假扮了防風鄴四百多年,即使本來是假的也已經變做了真的—所有人認識的防風鄴本就是相柳。

可是為什麼呢? 相柳究竟圖什麼呢? 防風氏在大荒雖然算得上有名望的家族,可比他更有名望的家族多了去了,防風鄴又是妾室所出,根本影響不了防風家。 相柳就算想利用什麼,也該找個更有影響力的家族的嫡系子弟。

小夭想了很久,都想不出相柳的目的,畢竟這場假扮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在她出生前,人家就已經是防風鄴了,小夭只能放棄思考。

仲夏之月的第十日,顓頊收到豐隆和馨悅的帖子。 過幾日是兩人的小生辰,邀請他和小夭去小祝融府玩耍。

神族的壽命很長,眾人對生辰看得很淡,一般只會慶祝整百歲或者整千歲的生辰。 其實,活得時間長了,大部分人都會忘記自己的歲數,壓根兒不慶祝生辰。 只有很講究的家族中得寵的子弟,才會常慶祝生辰。

大概因為豐隆和馨悅是雙生子,只要過生辰時,兄妹倆在一起,就會邀一些朋友,小聚熱鬧一下。

小夭到時,才發覺所謂的小聚並不算小,看來豐隆和馨悅在大荒內很受歡迎。 不過也是,男未娶,女未嫁,家世、相貌、才幹都是大荒內最拔尖的,但凡還未成婚的男女都不免會動動念頭。

守門的小奴進去通傳後,豐隆和馨悅一起迎了出來。 馨悅親熱地挽住小夭的胳膊:“你一直什麼宴席都不參加,我和哥哥還擔心這次你也不來。”小夭笑道:“我性子比較疏懶,能推的宴席就都推了,不過,這次是你和豐隆的邀請,自然非來不可。”雖然說的是場面話,馨悅聽了也十分高興。

馨悅和豐隆帶著他們走進一個大園子,園內假山高低起伏,種著各種奇花異草,一道清淺的小溪從園外流人,時而攀援上假山,成小瀑布,時而匯人院內一角,成一潭小池,九曲十八彎,幾乎遍布整個園子,消散了炎夏的暑意。

馨悅指著高低起伏的假山對小夭說:“從外面看只是錯落有致的假山,其實那是一個陣法設置的迷宮。我和哥哥小時候都性子野,聚到一起時更是無法無天,父親特意佈置了這個迷宮,我和哥哥在裡面能一玩一天。今兒人多,你若喜歡清靜,待會兒我們可以去裡面走走。”因為天熱,眾人皆穿著木屐。 花影掩映下,兩個少女脫了木屐,赤腳踩在濕漉漉的鵝卵石小徑上玩耍。

馨悅笑對小夭說:“那是姜家和曋家的小姐,她們是表姊妹,我外婆是暉家的姑奶奶,所以我也算是她們的表姊妹。關係遠一點的客人都在東邊的園子,這個園子中的人仔細一說,大家全是親戚。”小夭道:“我不是。”馨悅笑道:“你哪裡不是呢?你外婆嫘祖娘娘可是西陵家的大小姐,你外婆的娘親是我爺爺的小堂姑奶奶,你外婆就是我爺爺的表姨,說起來我應該叫你一聲表姨。可現如今西陵氏的族長,你的堂舅娶了姜家的大小姐,他們的兒子、你的表弟就是姜家小姐的表弟,姜家小姐是暉家小姐的表姐,我是暉家小姐的表妹,我應該也可以叫你表姐……”她們說著話已經走進一個花廳,小夭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我已經被你一堆表啊堂啊的繞暈了。”

意映挑起簾子,搖著團扇走了過來,笑道:“這是從赤水氏那一邊順的親戚關係,我聽奶奶說西陵家和塗山家也是有親的,好像哪個太祖奶奶是西陵家的小姐,只是不知道順下來,我們是表姐、表姨,還是表奶奶。”屋子裡的幾個人全都笑了出來,小夭心裡暗自驚嘆,難怪連黃帝都頭疼中原,所有家族血脈交融、同氣連枝,平時也許會各自相鬥,可真到存亡關頭,必然會聯合起來。 更讓小夭意外的是原來西陵氏和外婆曾那麼厲害,每個人都樂意和西陵氏、嫘祖娘娘攀上親戚,反倒軒轅黃帝的血脈顯得無足輕重。

馨悅拽拽小夭的面紗:“小夭,在這個花廳裡休息的都是最相熟的朋友,快快把你的帷帽摘了。”他們所在的這個花廳十分寬大敞亮,中間是正廳,左右兩側各有一問用斑竹簾子隔開的側廳。

右邊的廳房,意映剛才從裡面走出來,想來是專供女子休息的屋子,左側的廳房應該是男子的。

意映也道:“是啊,上次沒看成,這次你可不能再藏著了。”馨悅把遠近親疏分得清清楚楚,眾人沒有忌諱,都沒戴帷帽。 小夭本就沒打算與眾不同,遂大大方方地摘下了帽子。

馨悅仔細打量一番,拉住小夭的手,嘆著氣說: “真不知道將來誰能有福氣得了你去。”她 ​​把豐隆拉到小夭面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不是我替自己哥哥吹噓,這大荒內,還真挑不出一個什麼都趕得上我哥哥的。”意映笑嘲:“真是不害臊!”馨悅在軒轅城長大,頗有軒轅女子的風範,笑道:“男婚女嫁乃是最正大光明的事,有什麼需要害臊的?”豐隆在中原長大,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對顓頊說:“我們去看看碌他們在做什麼。”和顓頊走進了左側的屋子。

馨悅對婢女吩咐:“若裡面沒有人休息,就把竹簾子打起來吧,看著通透敞亮。” “是。”婢女進去問了一句,看沒有人反對,就把竹簾子捲了起來。

屋子內有三個人,塗山篌和防風邶倚在榻上,在喝酒說話。 璟端坐在窗前,在欣賞風景,剛走進去的豐隆和顓頊站在了他身旁。

小夭愣住,璟在,是意料之內,可是,防風邶居然也在!意映把小夭拉了進去,笑道:“二哥,看看這是誰。”剛才在簾子外說話,簾子內的人自然聽得一清二楚,意映這舉動頓時讓人覺得防風邶和小夭關係不一般。

防風邶看著小夭,漫不經心地笑道:“你也來了。”他身旁的塗山篌站起,和小夭見禮,小夭微笑著給塗山篌回禮,心裡卻鬱悶,什麼叫我也來了?塗山篌和小夭寒暄了幾句,就走開了,去院子裡看人戲水。

意映笑朝防風邶眨眨眼睛,說道:“二哥,你照顧好小夭,我去外面玩一會兒。”園子很大,假山林立,花木繁盛,意映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後。

小夭低聲對防風邶說:“你跟我來!”她在前,防風邶隨在她身後,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庭院,身影消失在山石花木間。

窗前的璟、顓頊、豐隆和馨悅都看了個正著 ​​,馨悅推了豐隆一下: “哥哥,你可真笨!再不加把勁,小夭可就要被人搶走了。”有心想數落意映幾句,竟然自不量力、敢和豐隆搶人,可礙著璟,終把那幾分不滿吞了回去。

馨悅對顓頊說:“我哥平時也挺聰明,可一見到小夭就有些犯傻,你和我哥最好,可要幫幫我哥。”豐隆不好意思說什麼,只對顓頊作揖行禮,意思顯然一清二楚。

顓頊笑道:“我只能幫你製造機會,至於小夭的心意,我可做不了主。”馨悅笑道:“已經足夠了。”馨悅想了想,對顓頊和豐隆說: “我們也去外面玩,順便找找他們。”她 ​​想著他們一走,只剩了璟,又笑道:“璟哥哥,屋子裡坐著悶,你也來吧!”

四人遂一起出了屋子,在假山花木中穿行.這本就是個迷宮,路徑和景緻隨時在變換,又時不時碰到朋友,停下聊兩句,走著走著,四人走散了,只剩下馨悅和顓頊.

馨悅和眾人在一起時,活潑俏皮,可和顓頊單獨在一起時,反倒變得安靜。 她想起了顓頊身邊的兩個美貌婢子,只覺得心亂。 哥哥說:如果你想要癡情的男人,就不要想著顓頊,如果你想嫁顓頊,就不要指望他只有你一個女人,不但不要指望,還要心胸大度,有容人之量,對那些女人都要客氣有禮。 道理馨悅十分明白,可還是覺得難受。

因為恍惚走神,馨悅沒有看到路徑又變換了,居然一頭撞到假山上,她疼得哎喲一聲,摀住了額頭,顓頊忙低頭看她:“怎麼了?有沒有傷著?”

馨悅覺得額角也不是那麼疼,卻不知為何,眼淚都下來了。

顓頊如哄小女孩子一般,柔聲安慰著馨悅:“只是有點紅,沒有破皮,用冰敷一下就會好。”

馨悅猛地撲進顓頊懷裡,臉埋在顓頊的胸前,嗚嗚咽咽地低泣起來。

顓頊愣住,雙臂僵垂在身側。

馨悅卻沒察覺,緊緊摟住了顓頊的腰,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抓住他,讓他把自己放在心裡比其他女人都重要的位置。

半晌後,顓頊虛接住了馨悅,輕聲安慰著她。 馨悅嗅到顓頊身上的男子氣息,聽著他醇厚的聲音,越發意亂情迷,雙手纏住了顓頊的脖子,踮起腳,去吻顓頊。

小夭帶著防風邶走進迷宮,不知道往哪裡走,亂走了一通,直到看四周林木幽幽,蝴蝶翩躚,是個能說話的地方,小夭停住腳步。

小夭回身,再也憋不住地嚷了出來:“你瘋了嗎?這是小祝融府,萬一被人發現,我可救不了你第二次!”

防風邶笑笑地說:“這是不是軒轅城,是中原。”

小夭呆住了,是啊! 這裡是中原,曾經屬於神農國的土地! 雖然中原的氏族都歸順了黃帝,可他們也依舊尊敬神農王族的共工,對不肯投降的神農義軍心情同情,尤其小祝融,他也是神農王族後裔,只怕對神農義軍還很愧疚和敬重。 中原的氏族雖然不會支持義軍對抗黃帝,可也絕不會幫黃帝去抓捕義軍。

“算我多管閒事了!”小夭要離開。

防風邶伸手搭在樹幹上,擋住了小夭的路:“人的箭術練得如何了?”

“一直在堅持練習。外祖父給我找了個擅長射箭的師傅,據說能千軍萬馬中取人性命。可是他的方法不適合我,他的箭術對靈力的要求很高,認為我好逸惡勞、想走捷徑,非要逼著我去練什麼基本功提高靈力,我跟著他學習了幾次,就把他打發了。”

防風邶說:“那我繼續教你吧!”

小夭瞪著他,相柳教她箭術? 似乎很荒謬。

防風邶笑起來:“不敢吧?逗弄蛇妖的勇氣哪裡去了?”

小夭也笑:“好啊,我跟你學。”她 ​​需要學會箭術,誰教都不重要,相柳就相柳吧!

小夭上下打量著防風邶,用手指戳戳他的胳膊:“你是不是已經死在極北之地了?”

這話別人都聽不懂,防風邶卻淡淡地說:“是。”

“為什麼選擇他?”

“不是我選擇了他,而是他選擇了我。他快死了,卻放不下苦等他回去的母親,所以他願意把一身的靈血和靈力都給我,求我代他寬慰母親,讓他的母親過得好一點。難得碰到一個心甘情願讓妖怪聽的神族,所提條件不難做到,我沒拒絕。”是否甘願區別很大,如果不願意,妖怪即使吸食了神族的靈血,也就是相當於吃了一些補藥,強身壯體而已;可如果是願意,妖怪能獲取神族辛苦修煉的靈力,妖力大進。

小夭曾經苦苦等候母親回去接她,明白等待的可怕,竟有些羨慕防風邶的母親,小夭柔聲問:“你回去後,見到母親了嗎?”

防風邶垂下了眼眸:“見到了,她身體很虛弱,孤苦淒涼、無人照顧。因為我帶回去了很多冰晶,防風家給她換了住處,派了婢女。我陪伴了她四年,四年後她含笑而逝。”

小夭輕嘆了口氣,防風邶和相柳的交易有一個了無遺憾的結局。 只是難以想像,相柳竟然能悉心陪伴照顧一個老婦四年。 這大概是防風家對他的身份再無疑慮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也是連顓頊那麼精明強幹的人看完資料,都沒有起穎的原因。

小夭問道:“你也踐諾,為什麼還要繼續假扮防風邶?”

防風邶嗤笑,冷眼看著小夭:“我是為了踐諾做了四年的戲,可這四百多年,我只是做自己,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在繼續假扮防風邶?不管是防風邶,還是相柳,或者九命,都不過一個稱呼而已。”

少時的防風邶和後來的防風邶其實截然不同,但眾人早忘記了少時的防風邶是什麼樣子了。 小夭默默回想,防風邶看似和冷酷的相柳截然不同,可那種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想要的隨性何嘗不是另一種冷酷? 只不過,相柳像是披上了鎧甲的他,在血腥的戰場上廝殺,防風邶像是脫下了鎧甲的他,在熙攘的紅塵中游戲。

防風邶嘲諷地問:“你換過的身份只怕比我多得多,難道都是在假扮?"

小夭搖頭:“不管怎麼換,我都是我。不過,我畢竟沒有你通透,對於外相的東西看得比你重。”

小夭看著防風邶,期期艾艾地問:“你……這是你的真容嗎?”

“誰耐煩披著一張假臉活四百年?每次化身還要仔細別變錯了。”

“你和防風邶長得一樣?”

“不一樣,但防風邶離家出走時,還未成年,相貌有些出入很正學,他還在極北大西洋之地凍傷了臉,請醫師修理工補過臉。”

小夭終於釋然,笑了出來:“他們都說你有九張真容,八十一個化身,是真的嗎?”

防風邶掃了一眼林間,不悅地皺了皺眉頭,對小夭勾勾手指。

小夭又驚又怕,摀住自己的脖子:“我又能沒有說你壞說!我只是好奇地問問。”

防風邶瞇著眼睛,冷冷地問:“你自己過來,還是我過去?”

小夭不敢廢話了,慢慢靠近防風邶,防風邶漸漸俯下頭,小夭縮著下頜,雙手摀著脖子,嘟囔著哀求:“要咬就咬胳膊。”

防北邶卻只是在她耳畔低聲說:“有個人躲在那邊偷窺我們。”

小夭一下怒了,壓著聲音質問:“你居然也不管?”

防風邶笑笑地說:“提醒一下你,我是庶子,風事不好強出頭。”防風邶把一個冰霜凝結成的箭頭放在小夭手裡,“王姬,讓我看看你箭術的準頭練習得如何了。”

小夭低聲問:“人在哪裡?”

防風邶握著小夭的手,對準林中的一個方向:“那裡。”

小夭靜氣凝神,把箭頭投擲出去,一個人影閃了一下,從樹林內走出。

竟然是璟!

小夭忙問:“打到你了嗎?我不知道是你。”

“沒有。”

璟把箭頭遞給防風邶,防風邶接過,似笑非笑地說:“怎麼只你一人,沒有陪我妹妹去玩嗎?”

小夭已經明白自己被防風邶戲弄了,氣惱地叫:“防風邶!”

防風邶看著她,笑瞇瞇地問:“叫我做什麼?”

小夭無語,只覺得他現在是又無賴又狡詐又惡毒,簡直把防風邶和相柳的缺點會聚一身,她能做什麼? 只能指望下次他受傷時,再收拾他了!

小夭轉身就起,連縱帶躍,恨不得趕緊遠離這個死妖怪。

璟下意識地想跟過去,剛走了幾步,防風邶笑瞇瞇地追上來,拍拍璟的肩膀,回頭指著另一個方向,對璟說:“我剛才看到妹妹在那邊,正四處找你。”

璟不得不停住了步子,看著防風邶和小夭一起消失在草木間。

小夭瞪著防風邶,譏嘲道:“欺負老實人好玩吧? ”

塗山璟老實? 防風邶挑挑眉頭:“沒有欺負你好玩。”

小夭苦笑,又不甘於認輸,說道:“來日方長,咱倆誰欺負誰,誰逗誰,還得走著瞧。”

防風邶嘲諷:“不錯,當上王姬果然膽氣壯了。”

小夭停住腳步,四處打量,這個迷宮果然不簡單,難怪能困住豐隆和馨悅一整天。

小夭看防風邶:“怎麼出去?”

防風邶笑道:“這個迷宮裡現在可是有很多熱鬧可以看,你不去看看嗎?”

“不看!”

防風邶領著小夭往外走:“將來不要後悔。”

小夭冷哼。

迷宮外,眾人正在飲酒玩樂。

順著九曲十八彎的溪流,有人坐在花木下,有人坐在青石上,有人倚著欄杆,有一人獨從,有兩人對弈,有三人清談……婢女在溪流上游放下裝酒的螺杯,擊鼓而奏。 螺杯順流而漂,鼓聲停下時,螺杯漂到哪裡,誰就取了酒喝,或撫琴、或吟詩、或者變個小法術都成,只要能博眾人一笑。

既散漫隨意,各自成樂,又彼此比試,眾人同樂,小笑看了一會兒,笑道:“馨悅真是個會玩的。”

些時,鼓聲恰停了,眾人都看向螺杯,螺標緩緩地漂到了離風邶和小夭面前。

小夭趕緊往後縮,小聲說:“我除了會做毒藥,什麼都不會。”

防風邶嗤笑,拿起螺杯,飲完酒,懶洋洋地站起,對眾人翩然行了一禮:“變個小法術吧!”

防風邶對小笑指指溪水邊:“站那裡。”

眾目睽睽下,小夭僵硬地站過去。

防風邶摘下一朵白色的玉簪花,將花瓣灑到小夭身上,小夭冷著臉,低聲說:“你要敢耍我,我和你沒完!”

話剛說完,那些白色的花瓣化成了水漬,在小夭衣服上暈染開,將一件梔黃的衣衫染成了白色,小夭臨水而立,裊裊婷婷。

有少女笑道:“還能換顏色嗎?”

防風邶問:“你想要什麼顏色?”

少女把身旁的紫羅蘭花摘了兩朵,用靈力送到防風邶面前,防風邶撕下花瓣,撒到小夭的衣衫上,紫藍色的花瓣化作了水滴,漸漸地暈染,將白色的衣衫變作了一套紫羅蘭色的衣裙。

眾人看得好玩,尤其愛美的少女都笑著鼓掌。 不知何時,馨悅、顓頊、豐隆、璟、篌、意映都站在了溪水邊,也笑著鼓掌。

豐隆將一枝紅色的蜀葵花送到防風邶面前:“再變一套紅色吧!”雖然剛才小夭穿的各色衣衫都好看,可也許因為小夭第一面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他總覺得,紅色衣衫的小夭妖嬈得讓人心驚,可小夭好似不喜紅色,自拜祭大典後,再未穿過。

防風邶笑:“壽星的要求,那就再變最後一套。”他把紅色的蜀葵花瓣拋撒到小夭身上,綠色的衣衫漸漸地變作了紅色。

小夭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一絲笑意都沒有,可又不好缺了禮數。 她張開雙臂,轉了一圈,對豐隆遙遙行了一禮,示意遊戲已經結束,轉身離開。

一聲短促的尖叫突然響起,一個少女緊緊地摀住嘴巴,臉色煞白地看著小夭.一個坐在樹下的少年緩緩地站起,陰沉地盯著小夭。

雖然當年,他們還年紀幼小,可是那噩夢般的一幕幕,他們永遠不會忘記。 那個滅了他們全族的惡魔也是穿著一襲紅衣,也是有一雙好似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的雙眸,面對著父兄們的哭泣乞求,他只是冷漠不耐地眺望著遠處。

小夭不在意地看了一眼驚叫的少女,那少女立即低下頭,迴避開了小夭的視線,身子無法抑制地在顫抖,只是隔著花影,沒有人留意到。

小夭和防風邶回了屋子,豐隆和顓頊他們也都跟了進來。

馨悅和意映圍到防風邶身邊,馨悅軟語相求:“好二哥,把你的法術教給我吧!”

防風邶笑指指小夭:“中是一時,學去也沒用。”

果然,小夭衣衫的紅色在褪去,露出本業的梔黃色。 馨悅和意映嘆氣,居然連半個時辰都堅持不了,真的是學會了也沒用。

婢女端了糕點進來,小夭正好覺得餓了,取了糕點。

豐隆和顓頊坐到棋榻上下棋,馨悅坐在豐隆的身旁觀戰,小夭端著一碟糕點,坐到顓頊身旁,一邊吃糕點,一邊看。

意映過來湊熱鬧,靠近馨悅而坐,璟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坐到意映旁邊,恰挨著小夭。

意映看了一眼璟,滿是鄙夷嫌惡,一閃而過,眾人都沒發現,卻恰恰落在小夭眼內。 一剎那,小夭比自己被鄙夷嫌惡了都難受。

意映好似連和璟坐在一起都難以忍受,盈盈笑著起身,去拿了杯酒,倚靠到榻上,和歪在榻上喝酒的防風邶,篌小聲說著話。

小夭挑了幾塊糕點,連著碟子遞給璟,笑瞇瞇地說:“很好吃的。”

璟不明白為什麼小夭突然對他格外地溫柔,但從心裡透出歡喜來,接過糕點,抿著唇角笑。

小夭忽然覺得很不舒服,就好像有一條毒蛇在盯著她。 她抬起頭,發現窗外有個少年看著她。 少年看到小夭察覺了,笑著點了下頭,走開了。

小夭說:“那個人剛才看著我,他是誰?”

年輕的男子看美麗的女子再正常不過,幾人都沒在意,馨悅知嘻嘻地說:“那是沐氏的一位表兄。沐氏很可憐,當年也是中原有名望的氏族之一,可是因為和蚩尢抄家滅族,只逃了他一人出來。”

豐隆落下一子,接口道:“被蚩尤抄家的滅族的可不止沐氏一族,中原恨蚩尤的人一大堆,所以,蚩尤雖是神農國的大將軍,可戰死後,中原的氏族幾乎都拍手稱慶。”

馨悅道:“怨不得別人恨他,誰叫蚩尤那魔頭造了太多殺孽!”

防風邶突然插嘴道:“這天下誰都能罵蚩尤,唯獨神農氏的人不該罵蚩尤。”

馨悅不高興,盯向防風邶,防風邶依舊是懶洋洋無所謂的樣子,搖著酒杯,淡淡地說:“你若不服所,妨去問問你爹。”

本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因為顓頊在,馨悅覺得防風邶在情郎面前掃了她的面子,不禁真動了怒,再加上之前的怨氣,馨悅對意映說“防風小姐,管好你哥哥,說話做事前都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

意映心中惱怒馨悅瞧不起防風氏,面上笑容不減,給了馨悅一個軟釘子:“我這十來年一直住在青丘,幫奶奶打理生意,哪裡管得動防風家的事?你若想管,自個兒去管?”

馨悅氣得笑起來,反唇相譏:“人還沒真進塗山氏的門呢!別話裡話外處處以塗山氏族長夫人自居!就算你……”

“馨悅!”璟溫和卻不失強硬地打斷了馨悅的話。

小夭忙揀了塊糕點給馨悅:“這個可甜了,你嚐嚐。”

馨悅正在氣頭上,冷著臉,沒有接。

顓頊道:“你嚐嚐可好吃,若好吃,麻煩你給我和豐隆也拿些,如果有瓜果,也拿一些。”

馨悅這才臉色緩和,接過小夭的糕點,帶著婢女出了門,去拿瓜果。

豐隆站起身,對意映行禮道歉:“你千萬別往心裡去,馨悅被我娘慣壞了。”

意映滿心怨恨,她哪裡都不比馨悅差,可因為馨悅是神農氏,她就要處處讓著馨悅,豐隆的道歉也不是真在意她的反應,完全正確是為了塗山璟。 塗山璟又哪裡好了? 一個軟弱的廢物,只因為他是塗山氏未來的族長,人人都得讓著他! 一切都是因國身份!

意映細聲細語地說:“怨不得馨悅,是我自己的輕狂了!”

豐隆看意映的敢還沒消,再次作揖行禮。

畢竟是未來的赤水族長,已經給足了面子,意映站起,回禮道:“自家姐妹,偶爾伴幾句嘴,實屬正常,我再小氣,也不至於往心裡去!”

待馨悅拿著瓜果回來時,馨悅和意映都已經冷靜下來,說說笑笑的,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顓頊和豐隆一盤棋還沒有下完,到了晚飯時間。

顓頊趁眾人不注意,悄悄對小夭說:“我和豐隆有事商量。待會兒你和馨悅待在一起,不要亂跑。我談完了事,會派人去接你。”

小夭點點頭,乖乖地跟在馨悅身 ​​邊。

等她們用完飯,顓頊那邊也談完了事情。

馨悅親自送小夭到門口,看著她和顓頊乘上雲輦,才離開 。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1 03:19 AM

第二章:風露立中宵

小夭的生活好像恢復了在軒轅城時的日子,早上練習箭術,下午煉製毒藥,每日安排得滿滿噹噹。

隔上幾日,她會去找防風邶,學習箭術,一起去軹邑、澤州遊玩。 防風邶不愧是吃喝玩樂了四百年的浪蕩子,對軹邑和澤州依舊很熟,每個犄角旮旯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他都能翻出來。 兩人結伴,享受著生活中瑣碎簡單的快樂。

軹邑、澤州距離五神山和軒轅山都很遠,不管是俊帝,還是黃帝,都顯得有些遙遠,見過小夭真容的人很少,只要穿上中原服飾,把膚色塗抹得黯淡一些,再用脂粉掩去桃花胎記,就變成了一個容貌還不錯的普通少女。

和防風邶在一起時,小夭常常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有時她甚至覺得她仍舊是玟小六,不過穿了女裝而已。

小夭知道防風邶就是相柳,可也許因為這裡不是戰場,不管再冷酷的殺神,脫下戰袍後,依舊過的是普通人的日子,所以,他只是一個沒有什麼出息的庶子。

一個無權無勢的庶子,一個靈力低微的普通少女,毫不引人注意。

兩人走在街上,碰到貴族的車輦,會讓路;被呵斥了,就溫順地低下頭;被濺污了衣服,就拿帕子擦。

自從小夭回復王姬身份,再沒缺過錢,第一次碰到防風邶的錢不夠時,小夭自然而然地想付錢,防風邶的臉色剎那間冷了,嚇得小夭趕緊把掏出的錢袋又收了回去,防風邶一言不發地走出去,一會兒後拿著錢回來,估計是把什麼隨身的東西抵押或者賣掉了。

走出鋪子後,防風邶很嚴肅地對小夭說:“付錢是男人的事,你以後別瞎摻和!”

看著防風邶的臉色,小夭不敢笑,只能面色嚴肅,默不作聲地忍著,可那一夜,紫金宮內是不是就會傳出小夭的大笑聲,小夭邊捶塌邊滾來滾去地笑,笑得肚子都痛。

自那之後,小夭就明白了,不管錢多錢少,只能邶有多少花多少。 兩人去吃飯,邶有錢時,他們就去好館子,沒錢時,兩人就吃路邊攤。

有一次吃完中飯,邶身上只剩了兩枚錢,沒有辦法,兩人只好先去賭場轉一圈,才籌夠了下午的開銷。 賭場的人見到防風邶,臉色很不好看,顯然防風邶不是第一次到賭場打鞦韆,不過幸虧他有錢時,出手大方,也知道輸一些,才不至於被趕出去。

小夭漸漸明白了相柳的意思,他沒有假扮防風邶,他只是在做自己。 於他而言,防風邶像一份有很多自由、不用天天上工的差事,他為防風家做事,防風家給他發工錢,工錢不夠花時,他會去撈撈偏門。 至於相柳於他而言算什麼,小夭就不知道了,也不敢問。

璟每隔三四日來神農山看一次小夭。

神農山很大,有太多地方玩,除了看守宮殿的侍女、侍衛,再沒有人居住,十分清靜。 有時候他們去水邊遊玩,有時候哪裡都不去,兩人在草凹嶺的茅屋待著。

紫金宮外就長了不少槿樹,小夭常常摘了槿樹葉,為璟洗頭。

她把葉片泡在清水里搓出泡沫,用水瓢把含著泡沫的水一點點澆到璟的頭髮上。 璟的頭髮十分好,比絲緞還光滑柔軟,小夭喜歡手指滑過他頭髮的感覺。

也許因為她與璟的相識,就是她照顧他,小夭很習慣於照顧璟。 有時候,小夭想起第一次給璟洗頭的情形,覺得恍如做夢,那個發如枯草的人真是現在這個人嗎?

她甚至想解開他的衣袍,查看一下他身體上是否真有那些醜陋可怖的傷痕,可她不是玟小六,他也不是葉十七,她不敢。

小夭從不隱瞞自己的行蹤​​,璟知道小夭常去見防風邶,卻什麼都沒問。

其實,心底深處,小夭希望璟問,可也許因為璟覺得自己還沒有資格干涉小夭,什麼都沒問。 他甚至從沒有提起過防風邶和相柳的相似,不知道他是調查過沒懷疑,還是他覺得壓根兒不重要。

既然璟不提,小夭也就什麼都沒解釋。

就這樣,平平靜靜地過了一年。

經過四年的練習,小夭的箭術已有小成,原來的弓箭不再適用。 防風邶帶小夭去塗山氏開的兵器鋪子選購新的弓箭。

小夭知道好的兵器價值不菲,如果想讓店家拿出來給他們看,自然不能穿得太寒酸,特意穿了一套好布料的衣衫。

防風邶讓伙計把所有金天氏打造的弓箭都拿出來,伙計聽他們口氣不小,悄悄打量了一番防風邶和小夭,把他們領進能試用兵器的後院。

小夭拿起弓,一把一把地試用,仔細感受著每一把弓的不同。 一張紅色的弓,小夭拉了一次沒有拉開,她覺得不適合自己用,放到了一邊。

防風邶卻拿了起來,遞給她:“再試一次。”

小夭兩腳站穩,對準遠處的人形靶子,凝神再拉,已經沒有拉開。

防風邶走到她身後,握住她的手,輕輕牽引了她一下,小夭拉開了弓。

小夭射出箭矢,正中木頭人的胸口。

小夭驚喜地說:“就這​​把弓。”

“二哥、小夭。”意映笑叫。

小夭回頭,看到璟和意映走了進來。 雖然璟一直知道小夭和防風邶常見面,可這是大家第一次狹路相逢。 小夭沒覺得有什麼,坦然地笑了笑,璟看了一眼小夭和防風邶,安靜地站在一旁。

意映好笑地看著幾乎半摟著小夭的邶:“我們也來買兵器,沒想到能碰到你們,二哥是要教小夭學射箭嗎?”

邶鬆開了小夭的手,笑得十分曖昧。 小夭明白她的想法,因為四年前,她也是這想法,認為教授箭術只是邶接近女子的手段。

意映看到案上的弓箭,隨手拿起一把弓,拉了拉,讚道:“不愧是金天氏鍛造的兵器,對得起它們的天價!”

小夭忽然想起了洞穿顓頊胸口的那一箭,笑道:“一直聽聞你箭術高超,在我眼裡,邶已經很厲害,可他都說自己的箭術不如你,今日可能讓我開開眼界?”

意映盯著假山上的木頭人靶子半晌沒說話,小夭正要自己找台階下,意映抿著唇笑了笑,說道:“有何不可呢?”

她拿起一支箭,緩緩拉滿了弓。 剎那間,意映整個人的氣質截然不同了,她凝視著遠處的人形靶子,眼中盡是凜凜殺氣,緊閉的唇壓抑著滿腔恨怒,就好似她箭頭瞄準的不適木頭人靶子,而是一個真正讓她憎惡的人。

嗖一聲,箭離弦,貫穿了木頭人的喉嚨,小夭都沒看到意映拿箭,又是快若閃電的兩箭,貫穿了木頭人的兩隻眼睛。 意映姿勢未改,只唇角透出一絲發洩後的冷酷笑意。

一瞬後,她才身體鬆弛,恢復了嬌弱的拂柳之姿,笑道:“獻醜了。”

小夭的身子有點發冷,卻笑得明媚燦爛,鼓掌喝彩,一派天真地對邶說:“你可要好好教我,我也要像意映一樣厲害。”

意映看著小夭,眼中的不屑一閃而逝。 邶倚著廊柱,懶洋洋地說道:“這箭法你可永遠學不會。”

意映笑嗔道:“二哥,哪有徒弟還沒洩氣,師傅就先打退堂鼓的呢?好好教王姬!”

意映挑選的兩把匕首送了過來,她確認無誤後,伙計把匕首放回禮盒,仔細包好。

伙計當然不可能知道璟和意映的身份,卻非常有眼色地捧給了璟,等著璟付賬。

意映一邊隨意打量陳列出的兵器,一邊漫不經心地說:“璟,麻煩你幫二哥把弓箭的錢一起付了吧!”

那種理所當然一下子讓小夭很不舒服。 小夭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就是覺得這一刻任何一個男人都可以為她付賬,唯獨璟不行!

小夭從伙計手裡拿過包好的弓箭,塞進邶懷裡,帶著點撒嬌,笑瞇瞇地說:“如果是璟公子付錢的話,那不就成了璟公子送我的了嗎? ”

邶盯著小夭,眼神很冷。

小夭咬著唇,慢慢地低下了頭,相柳不是任何一個男人,她犯大錯了!

邶的眼神依舊冷著,唇邊卻帶著笑意,掏出錢付賬,對璟和意映抱歉地說:“心意我領了,不過這是我要送給小夭的弓箭,自然不能讓你們付錢。”

意映笑起來,向小夭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太粗心了。”

邶對璟和意映說:“你們慢慢逛,我們先走了。”

小夭跟在邶身後,亦步亦趨。

邶把弓箭扔給小夭,冷冷地說:“把錢還給我。”

小夭掏出錢袋,邶一文不多、一文不少地拿走了剛才買弓的錢。

街角有兩個乞丐在乞討,防風邶把剛才從小夭手裡拿來的錢,放在了他們面前。 兩個乞丐的眼睛驚駭地瞪大。

邶微微一笑:“贈給你們。”說完,揚長而去。

小夭看著那兩個興高采烈、抱頭痛哭的乞丐,清楚地明白了相柳的意思。

晚上,九尾小白狐來找小夭,小夭用被子蒙住頭,沒有理它。

過了很久,小夭從被子裡探出腦袋,小白狐仍舊守在塌旁。 它歪著腦袋,黑溜溜的眼睛專注地盯著小夭,好似不明白小夭為什麼要和它玩捉迷藏。

小夭對它說:“走開!”它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知道聽懂沒有。

小夭揮手趕它,可它根本沒有實體,小夭的手從它的身體中穿過,它依舊搖晃著九條蓬鬆的尾巴,乖巧地看著小夭。

小夭吞了顆藥丸,背對著它呼呼大睡。

清晨,小夭醒來,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一睜眼,小白狐仍蹲在塌頭,捧著小爪子專注地看著她。

小夭呻吟:“你怎麼還在?”

因為它的存在,小夭都不敢出屋子,只叫了珊瑚一人進來服侍。

珊瑚看到小白狐,伸手想抱,卻從小白狐的身體中穿過,原來是個虛體:“這是這麼法術變出的九尾白狐,真是太可愛了!”

小夭起身洗漱,吃早飯,小白狐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一整天,不管小妖做什麼,小白狐都跟著她,小夭被黏得徹底沒了,脾氣。

晚上,小夭和九尾小白狐面對面而坐。

小夭雙手捧著頭,在犯愁,一夜一日小白狐都沒離開,璟那個傻子不會一直在草凹嶺傻等著吧? 小夭有點賭氣地想,如果我一直不出現,難道你真能永遠等下去? 這世上,誰都不能等誰一輩子!

九尾小白狐兩隻小小的爪子捧著尖尖的狐狸臉,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專注地看著小夭,好似也很犯愁。

顓頊的聲音突然傳來:“小夭!”

珊瑚應道:“王姬在裡面。”

小白狐好似很清楚它不能得罪顓頊,憋著嘴哀怨地看了小夭一眼,瑤瑤九條尾巴,扑哧一聲,煙消雲散。

顓頊快步走了進來,小夭問道:“怎麼了?”

顓頊說:“今日,璟和意映去參加朋友的宴席,從朋友家出來時,遇刺了。”

小夭跳了起來,心慌地問:“他、他……怎麼樣?”

顓頊扶住小夭,說道:“傷勢應該很嚴重,我收到的消息是兩柄浸毒的長槍刺中了璟的要害。塗山氏封鎖了消息,目前還不知道璟的生死,我已經拜託豐隆去查探……”

小夭推開顓頊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顓頊急問道:“小夭,你去哪裡?”

“我去找璟。”

顓頊抓住了她:“就算你趕到青丘,也見不到他,不如等豐隆……”

小夭說:“我不去青丘,我想去的地方就在神農山。”

顓頊看到小夭急切的眼神,立即召來坐騎:“我帶你去。”

在小夭的指引下,顓頊驅策坐騎,飛到了草凹嶺。

山嵐霧靄中,璟站在茅屋的門口,一動不動,好似變成了一根柱子。

小夭鬆了口氣,半喜半嗔,罵道:“真是個傻子!”

顓頊詫異地說:“是璟?”

未等坐騎挺穩,小夭已飛快地衝了出去。

璟看到小夭,恢復了幾分生氣,衝著小夭笑:“你來了!”

在山嵐霧靄中站得太久了,璟的袍擺濕漉漉的,鬢角都凝著露珠,小夭不禁又是氣又是笑,撞了璟幾下:“你個傻子,嚇死我了!”

顓頊想起璟為他鍛造的那個能以假亂真的傀儡,明白過來,問道:“你一直在神農山?外面的那個璟是你的傀儡?”

璟道:“昨日下午我進山後,就沒出去。本來今天要去一個朋友家赴宴,但我沒見到小夭,就讓傀儡去了。”

顓頊一時間辨不清心中滋味,璟活著對他有百利而無一害,剛聽到璟遇刺的消息時,他明明很不高興,這會兒看到璟活著,他卻也高興不起來。 顓頊笑道:“你平安就好,快快回去吧!你的傀儡受了重傷,青丘都亂成一鍋粥了。”

小夭央求道:“哥哥,我想和璟單獨呆一會兒,就一會兒。”

顓頊笑了笑,轉身上了坐騎:“我先回去,待會兒讓瀟瀟來接你。”

小夭看顓頊的身影消失在雲霧中,轉過身看著璟。

璟猛然抱住了小夭,他身上的涼意一下子浸沒了小夭。 小夭抱住他,輕撫著他的背,像是要讓他暖和起來。

經歷了一場驚嚇,小夭也沒心思鬧彆扭了,低聲道:“我不來見你,不是因為我心裡有了別人,只是因為我不高興了,你說你會取消婚約,兵器舖裡的事,算什麼?”

“一個朋友邀請我和意映去做客,朋友喜歡收集匕首,我打算去買兩把匕首,半路上遇到意映,她硬跟了過來。”

“你究竟有沒有正式和意映提出取消婚約的事?”

璟說道:“意映明明對我越來越冷淡,我本打算找個機會,和她商量一下取消婚約的事。可上次豐隆生辰,從小祝融府回去後,她突然轉變了態度,不但對我分外殷勤,還對奶奶說她常常被人嘲笑,暗示奶奶應該盡快舉行婚禮。奶奶本來就覺得對不起她,看她實在可憐,竟然反過來勸我,讓我給意映一個名分,說就算我喜歡其他姑娘,大不了都娶回家。

小夭用力推了璟一下:“你做夢!”

璟忙抓住她:“我當然沒有答應奶奶了!我看沒有辦法說服奶奶,就去找意映。只要她同意退婚,奶奶也沒有辦法。我告訴意映,我已經有意中人,想取消我們的婚約,不管她要求什麼補償,我都會做到。可意映竟然說,她不介意我多娶幾個女人。”

小夭笑起來:“真沒想到,意映竟然如此大度!我看你就娶她算了,日後妻妾成群,享盡風流!”

璟痛苦地說:“小夭,你別譏嘲了!難道你不明白嗎?正因為她根本對我無意,才什麼都不介意,她想要的只是塗山氏族長夫人的身份!”

小夭斂了笑意,問道:“後來呢?”

“意映知道了我想取消婚約,跑去奶奶面前大哭了一場,說當年她父親想要退婚,她穿著嫁衣私自跑來青丘時,就沒想過再離開青丘,如果我非要趕她走,她只能一死了之。還說什麼她知道自己不夠好,願意和其他妹妹一起服侍夫君、孝敬奶奶……奶奶現在覺得我在無理取鬧,根本沒有必要退婚,意映能干大度、溫柔賢惠,她完全幫著意映。”

小夭說:“你就和她們僵持住了?”

璟無奈地點了點頭:“我沒有辦法取消婚約,她們也沒有辦法逼我迎娶意映。”

小夭嘆了口氣,果然如顓頊所說,璟想退婚,並不容易。

璟道:“小夭,你別生氣!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會想到法子解決。”

瀟瀟駕馭坐騎,從懸崖旁一掠而過,顯然在催促小夭,應該回去了。

小夭說道:“我承諾了等你十五年,只要你沒娶親,我就會坐到。意映的事先不緊要,聽哥哥說,這次有十幾個刺客襲擊你,你覺得會是誰?是篌嗎?”

“能在青丘刺殺我,只能是他,可……”璟蹙眉,“大哥不是這麼沉不住氣的人,怎麼會突然出此昏招?我回來後,他一直很謹慎,幾次動手都很隱秘,讓人抓不住一點錯處。今日究竟受了什麼刺激,突然不惜一切代價想要殺死我?難道不是大哥?”

小夭說道:“不管是不是他,反正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下在青丘行刺你,你仔細想想如何保護好自己吧!我當年花費了那麼多心血救你,不是讓你去送死!”

“你放心,我雖然不想殺大哥,可也絕不會在讓大哥來傷我。他這次鬧得這麼​​難看,我正好趁機徹查,把他在族中經營的勢力壓制下去。這樣也防止塗山氏再有人給顓頊添亂。”

小夭說:“反正你一切小心。”

璟說:“我知道。”

瀟瀟又飛了過來,小夭說:“我走了,再不回去,顓頊該生氣了。”

小夭招手讓瀟瀟落下,躍上了坐騎。

璟目送她,直至身影全無,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第二日,小夭從顓頊哪裡知道,這次刺殺佈置周密、來勢洶洶,如果不是璟恰好用了傀儡,很難說能否逃生。

幾日後,塗山氏傳出消息,璟已無生命危險,但究竟是誰刺殺璟,卻一直沒有查出眉目,成了一樁無頭公案。

私下里,只有篌和璟兩人時,篌張狂地承認了是他派人去刺殺璟,讓璟來找他算賬。

璟依舊狠不下心除掉篌,不過,他開始剪除篌的羽翼。

隨著清查刺客,塗山氏的不少鋪子都換了主管,這場風波持續了三個多月才慢慢平息。

塗山氏的商舖遍布中原,從男人用的兵器到女人用的脂粉,什麼生意都做。 篌支持蒼林和禹陽,自從顓頊來到中原,塗山氏的人一直在監視和打壓顓頊。

這次璟出手,顓頊和豐隆的壓力大大減輕。

豐隆悄悄來神農山時,大笑著對顓頊說:“刺殺得好!往日看著篌不算個笨蛋,怎麼這次走了這麼昏的一招,完全不像他的行事風格,簡直像個氣急敗壞的女人突然發了瘋。”

顓頊笑道:“你就會事後叫好!當時聽聞璟出事時,你怎麼補這麼說?公然刺殺這招雖然走得​​有些急,卻是最狠毒有效的一招,一旦成功,篌不僅剷除了璟,還可以像璟如今一樣,以追查兇手的名義,把璟的所有勢力連根拔除,乾淨利落地掌控塗山氏。”

小夭聽到豐隆和顓頊的對話,心裡一動,眼前浮現出那日在兵器鋪子,防風意映挽弓射箭的畫面。 可仔細分析,璟若死了,篌會繼任族長,就算防風意映願意捧著靈位成婚,她也只能在一個冷清院落裡,守節終老,得不到一絲好處。 只有璟活著,意映才能當族長夫人,才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小夭搖搖頭,不可能是意映!

小夭暗責自己,不能因為璟,就把意映往壞處想。 意映對璟雖無男女之情,可她和璟休戚相關,無論如何,也不至於想殺璟。

紫金頂,陽光明媚的早上。

小夭守在火爐前,臉頰發紅,額頭有細密的汗珠。

她看時間差不多了,戴上手套,打開鍋蓋,將模具取出,全部放入冰水里冰著,待模具裡的汁液凝固,小夭將模具倒扣,一個個凝結好的東西擺在案上,有的粉紅,有的翠綠,有的嫩黃。

顓頊悄悄走進“煉藥室”。 看小夭在凝神做事,他未出聲叫他,站在屋角,靜靜地看著。 案上的東西色澤晶瑩,卻形狀怪異,有的像撕裂的花瓣,有的像半片葉子,實在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小夭拿出一個長方形的琉璃盤,上下兩端和左右兩端是黑灰色,中間是白色,猶如一幅攤開的捲軸畫,只是白色的畫布上還什麼都沒有繪製。

小夭用小刷子蘸了透明的汁液,把雪白的盤子刷了一遍。

小夭洗乾淨手,把手放在冰水里浸了一會兒,用雪白的布擦乾淨。 她一手拿起剛才用模具凝結的東西,一手拿著小刻刀。 一邊雕刻,一邊把東西輕輕放到白色的琉璃盤上,就好似在白色的畫布上繪畫。

顓頊很​​是好奇,輕輕走到小夭身後。 只看小夭細長的手指靈巧地忙碌著,漸漸地,白色的托盤上,生出了綠色的荷葉,葉上的露珠好似馬上就要滾落,粉色的荷花也長了出來,嫩黃的花蕊若隱若現,剛結的蓮蓬嬌羞地躲著,兩條鯉魚在花間戲水。

不知不覺一上午過去,一幅錦鯉戲蓮圖出現,除了沒有聲音,連荷的清香都是有的。

小夭仔細看了看,滿意地笑起來。

顓頊鼓掌,讚道:“色香味俱全,看得我都想吃一口。”

小夭做了個鬼臉,笑道:“全是毒藥。”

顓頊搖頭:“也不知你這是什麼癖好?竟然把毒藥當成美食去做,你的煉藥室完全就像個廚房。”

小夭小心翼翼地把捲軸琉璃盤端起,放入一個精美的木盒,再把盒子蓋上,用白綢包好。

顓頊詫異地說:“你不會把這東西送人吧?”

小夭笑笑:“秘密。”

顓頊嘆氣:“真不知道你是喜歡此人還是憎惡此人。”

坐了一上午,腰酸背痛,小夭一邊捶著自己的腰,一邊問道:“你怎麼有空來看我做藥?”

顓頊說:“我有事和你商量。”

小夭收了嬉笑的表情:“你說。”

“豐隆約了你好幾次,你都推掉了?”

“嗯。”小夭眼珠子轉了轉,歪著頭問:“你希望我答應?”

顓頊點了下頭,小夭不解:“不是有馨悅嗎?你們若決定了要向天下宣布結盟,你娶了馨悅不就行了!”

“馨悅是馨悅,她是神農氏。豐隆是豐隆,他是未來的赤水氏族長。你則是你,俊帝和黃帝的血脈。”

小夭蹙眉:“你不會是希望我嫁給豐隆吧?”

“豐隆有什麼不好呢?”顓頊倒是不解,塗山璟有婚約,防風邶浪蕩不羈,豐隆和他們比起來,好了太多,要人有人,要才有才,要家世有家世,小夭卻寧可和防風邶去荒山看野花,也不願和豐隆去神農山賞名卉。

小夭乾笑兩聲:“如果我說出來,你先保證不會揍我。”

顓頊無奈:“看來不會是好話,好吧,我保證不會揍你。”

小夭笑嘻嘻地說:“豐隆沒什麼不好,只是他有點像你,凡事算得太清楚,他想見我,並不是說我在他心裡有多好,不過是他把身邊的所有女子比較了一番,覺得我最適合做他的夫人。”

顓頊舉起拳頭,作勢要捶小夭:“因為像我,你就不要?”

小夭閃躲:“說好了不揍人的。”

顓頊還是敲了小夭的頭一下:“身在他那個位置,不可能不計較。雖然有比較衡量,但不見得沒有真情實意。”

小夭不滿地瞅著顓頊:“你真要幫豐隆啊?你到底是我哥哥,還是他哥哥?”

顓頊嘆了口氣:“我當然是你哥哥,如果你真不喜歡他,我不會勉強,我也勉強不了。但你就算是給我幾分面子,好歹和豐隆接觸一下。馨悅為了這事,已經拜託了我好幾次,豐隆骨子裡還是有些傲氣的,不好意思明說,但顯然也是希望我幫忙撮合。”

小夭思索了一瞬,問:“你在中原是不是離不開豐隆的支持?”

顓頊點了點頭,把小夭拉到懷裡,在小夭耳邊低聲說:“我在秘密練兵。”

小夭一時間屏住了呼吸。

修建宮殿,必然需要大量錢財,材料由塗山氏提供,價格可以作假,人工也可以作假,養兵的錢解決了。 工匠進進出出,招募的士兵自然可以進入神農山,神農山連綿千里,借助陣法,藏兵沒有絲毫問題。 有了豐隆的幫助,在中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招募士兵,不過以顓頊的性子,必然不會完全依賴豐隆。

細細想去,一切都解決了,可是如果、如果被外爺知道了……是死罪!

小夭看著顓頊,顓頊笑了笑,眼中是義無反顧的決然。

顓頊道:“四世家的族規傳承了數万年,要求子孫明哲保身,不得參與任何爭鬥,也許適合璟那樣的人,卻束縛住了豐隆的手腳,豐隆早已不耐煩聽老頑固們的訓斥。我是離不開豐隆,不過,豐隆也離不開我。只有明君,沒有能臣,霸業難成;沒有明君,能臣再有才,也只能埋沒。只有明君和能臣相互輔助,才能成就千秋霸業,萬載聲名。”

小夭說:“我會把豐隆看做朋友,見面、說話、一起玩都可以,但我肯定不會嫁他。”

顓頊笑道:“這就夠了,至於以後的事,誰都說不准,順其自然吧!”

小夭笑說:“那我過幾日去找豐隆玩。”

顓頊輕輕咳嗽了兩聲,尷尬地說:“馨悅邀請你去小祝融府住一段日子。”

也不知是豐隆的意思,還是馨悅另有打算,在撮合豐隆和小夭這事上,馨悅不遺餘力。

小夭問:“顓頊,你真的會娶馨悅嗎?”

顓頊邊思索邊說:“看她的意思!如果她願意嫁,我會娶,畢竟她是神農王族的後裔,娶了她,對所有的中原氏族來說,無疑是一顆定心丸。統御天下需要剛柔並濟,剛是要有絕對的力量去征服一切,柔卻就是這些看似無聊,實際非常必要的手段。”

小夭嘆了口氣:“既然是未來嫂嫂的邀請,那我去吧,得趁早搞好姑嫂關係。”

顓頊凝視著小夭,眼神非常複雜。

小夭納悶地問:“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顓頊垂下了眼眸,笑道:“早知道你會為這個理由答應,我廢話那麼多幹嘛?為了說服你,連自己的秘密都交代了。”

“後悔也晚了!我這會兒要出去一趟,先讓珊瑚幫我收拾衣物,明天就搬去馨悅那裡。”小夭推著顓頊往外走,“我這'廚房'裡到處都是毒,我不在的時候,你千萬別進去。”

歌舞坊內,舞伎在輕歌曼舞 ​​。

小夭陪著笑臉,把白綢包著的大盒子放在防風邶面前。

邶掃了一眼,漫不經心地問:“什麼玩意兒?”

小夭說:“你打開看看。”

邶搖晃著酒樽,說道:“我在喝酒。”

小夭握拳,忍、忍、忍! 她鬆開拳頭,把包好的白綢解開。

小夭說:“打開蓋子。”

邶依舊沒有興趣伸手,一邊啜著酒,一邊看舞伎跳舞。

小夭無可奈何,只能自己打開了蓋子。 做的時候,為了那股荷花的清香廢了不少心思,可這會兒,周圍的脂粉氣、酒菜香都太濃烈,荷花的清香一點不顯。

小夭興沖衝而來,本來有一肚子話要說,炫耀荷花是什麼毒做的,蓮蓬是什麼毒做的,現如今看著那一幅“錦鯉戲蓮圖”只覺索然無味,什麼都懶得說。 端起酒樽,開始喝悶酒。

邶終於把目光從舞伎身上收了回來,看向案上。 一幅攤開的捲軸圖,瀲瀲清波中,團團翠葉,露珠晶瑩,荷花半謝,蓮蓬初結,一對錦鯉在蓮下嬉戲,魚唇微張,好似在等著蓮子落下,趕緊去搶吃。

邶凝目看了一會兒,拿起木勺,吃了一口荷葉。

一口又一口,一會兒荷葉、一會兒錦鯉、一會兒蓮蓬……慢慢地,他把一幅“錦鯉戲蓮圖”幾乎全部吃完了。

小夭呆看著他:“你、你別撐著自己。”

邶掃了她一眼,小夭立即閉嘴。

邶吃完最後一口,把勺子放下,喝了一樽酒,淡淡說:“不錯。”

小夭看著吃得空空的琉璃盤,高興起來,得意地說:“天下能把毒藥都做得這麼好吃的人只有我!”

邶笑嘲:“天下也只有我能欣賞你的好廚藝!”

小夭可不接受打擊:“得一知音足矣!”

邶似笑非笑地看著小夭,什麼都沒說。

小夭問:“可以繼續教我箭術了嗎?”潛台詞是——不生我的氣吧?

邶喝完樽中酒,說:“我要離開一段日子,等我回來。”

小夭猜到,他是要回清水鎮,雖然一直沒有戰事,可他畢竟是神農義軍的將軍,還是有不少事要他定奪。

小夭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低聲嘟囔:“如果你一直都是防風邶,該多好!”

邶好像什麼都沒聽到,放下了酒樽,起身離開,身影消失在重重簾幕中。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1 03:22 AM

第三章:歲月靜好與君同

清晨,小夭搬去小祝融府。

小夭本打算只帶珊瑚一個婢女,可顓頊又給了她個婢女,叫苗莆。 小夭猜到是他訓練的暗衛,什麼都沒說地收下了。

小祝融的夫人並為居住在這裡,馨悅說她娘常年在赤水,所以小祝融府裡的女主人就是馨悅。

馨悅知道小夭的性子有些怪,顓頊又一再叮嚀她不要束縛住了小夭,所以馨悅給小夭安排了一座獨立的小院,除了小夭帶來的兩個婢女珊瑚和苗莆,只有兩個灑掃丫頭,還不住在院內。

小夭對馨悅的安排十分滿意,馨悅放下心來,留下兩個婢女收拾屋子,她帶著小夭逛小祝融府,讓小夭熟悉一下她將要生活的地方。

晚上,小夭第一次見到大名鼎鼎的小祝融,是個身材魁梧、五官英朗的男子,可也許因為常年政事纏身、案牘勞神,縱使溫和地和小夭說著話,他的眉頭也是緊縮的,透著疲憊。

小祝融和小夭說了一會兒話,叮囑馨悅好好款待小夭後,就離去了。

馨悅輕輕地吐了口氣,對小夭說:“是不是很沉悶?不過,別擔心我爹,他忙得很,我都是好幾天才能見他一面,若哪裡有事,他趕去處理,幾個月見不到也正常。這府邸雖大,平日里其實就我在家。”

馨悅拉住小夭的手:“我哥哥也是大忙人,尤其你哥哥來了之後,他更是忙得連影子都抓不住,很多時候,我想找人說話都找不到,至少我們兩能做個伴。”

小夭笑點點頭:“好。”

馨悅說:“雖然你年級比我大,可我總覺得你什麼都不多想,我卻事事操心,倒像姐姐。你不要和我客氣,就把這里當你家,不管想要什麼,想玩什麼都和我說。”

小夭笑道:“我哪裡什麼都不想?其實該想的都想了。”她只是什麼都不想要,所以給馨悅的感覺是什麼都不多想。

小夭和馨悅一起用完晚飯,兩人又說了一陣子話。

馨悅也是個健談的,把她小時候的事情講給小夭聽,小祝融掌管中原後,哥哥在赤水,她和娘留在軒轅城,她是在軒轅城長大的,所以她對軒轅城很有感情,她也去過朝雲殿玩耍過。

小夭聽著聽著,反應過來,其實馨悅和她娘是人質,估計那個時候黃帝還未完全信任小祝融,所以一邊把中原交託給了小祝融,一邊卻扣押了他的妻子和女兒。 想來馨悅也是明白的,但她什麼都不提,只講著軒轅城的趣事,自己哈哈笑,小夭也笑得前仰後合。

等馨悅離開,小夭躺在榻上,才意識到,馨悅竟然是她的第一個閨中女友。 扮了幾百年的男子,沒機會和女子這麼親近,恢復了女兒身後,身份特殊,一般人不敢接近,阿念雖然是她妹妹,可兩人在一起不要打架就不錯了,哪裡可能像今晚一樣,邊聊邊笑?

這種少女間交談的感覺和小夭與其他人說話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小夭覺得挺喜歡。

在小祝融府住下後,小夭感覺很不錯。

雖然馨悅比她年紀小,可馨悅做女人的時間要比她長很多,在小夭的成長中,缺乏一個成年女性的引導,小夭跟著馨悅,還真有點像是妹妹跟著姐姐,馨悅教小夭如何調和胭脂,分析小夭適合什麼樣子的髮髻,幫她染腳指甲,告訴小夭,男人更喜歡偷看女人的腳,一定要好好保養腳。

小夭把以前在軒轅城買的花露拿出來,兌以草藥,幫馨悅調製了四種很特別的香氣,讓她春夏秋冬分開用,馨悅高興得不得了。

豐隆也很有禮貌,即使想接近小夭,可知道剛住到府裡,所以一直都迴避著。 直到小夭熟悉後,他才偶爾和馨悅​​一起來看小夭,他處理得大方自然,小夭把他看做朋友,平常心對待,三人一起說話玩耍,不覺尷尬沉悶,反倒很有意思。

搬到馨悅這裡,練習箭術倒沒什麼,別人看到也只當她在玩,只是不方便再煉製毒藥,小夭有些不習慣,只能翻看醫書,煉製些藥丸,聊勝於無。

一日,小夭正在配置藥草,馨悅來找小夭,笑道:“有個事要提前徵詢一下你的意思,璟哥哥要來軹邑,我哥哥小時候曾跟著他學習過,兩人同吃同住,一直交好,雖然璟哥哥在軹邑多得是宅邸,可只要哥哥在軹邑,都會邀請他住過來,但這次你在,哥哥怕你介意,所以讓我來問一聲。”

小夭緩緩道:“這麼大的府邸,自然是人越多越熱鬧越好。”

馨悅拍手:“和我想的一模一樣,我就和哥哥說,你看著冷淡,不容易接近,可實際真相熟了,十分隨和健談。”

馨悅道:“你忙吧,我趕緊派人給哥哥送消息,還要去把璟哥哥住的園子收拾好,等璟哥哥到了,我再來找你。”

小夭看著手中的藥草,突然想不起來,自己剛才想幹什麼。

傍晚,馨悅來叫小夭:“璟哥哥住的院子叫木樨園,在一片木樨林中,每年秋天,香氣馥郁,林下坐久了,連衣衫上都帶著木樨香。今晚我們就在木樨園用飯,既是朋友相聚,也是賞木樨花。”

小夭說:“好。”

馨悅帶著小夭往木樨園行去,小夭問:“意映來了嗎?”

“沒有。”馨悅撇撇嘴,欲言又止,看看四下無人,說道:“這事就咱們姊妹私下說,千萬別再跟人提起。”

小夭還不知道這是女孩子講別人閒話時的必備開場白,十分鄭重地承諾:“好。”

馨悅壓著聲音說:“其實,璟哥哥很可憐,意映並不喜歡璟哥哥。”

小夭愣住:“你怎麼知道?意映告訴你的?”

“意映怎麼可能和我說這種話?璟哥哥的娘是曋氏,我外祖母也是曋氏,我外祖母是他娘的親姑姑,璟哥哥的外祖母是赤水氏,是我外祖父的大堂姐,我們和璟哥哥是正兒八經的親戚。意映算什麼?”馨悅眼含不屑,“如果意映不是璟哥哥的未婚妻,我怎麼可能和她走得那麼近?”

“那你怎麼知道……”

“女子喜歡一個人時可以藏得很深,甚至故意做出討厭的樣子。可真討厭一個人時,再掩飾也會從小動作中流露出來。有一次璟哥哥遠遠地走來,一瘸一拐,意映異常冷漠地看著璟哥哥,那個眼神……充滿了鄙夷厭惡,我都打了個寒戰。意映發現我在看她後,立即向著璟哥哥走去,親熱地噓寒問暖,可自那之後,我就暗自留了心,越是仔細觀察,越是驗證了我的猜測。”

小夭以為只有自己看到過意映對璟的鄙夷憎惡,沒想到馨悅也看到過,意淫不是不小心的人,只能說明,她真的很討厭璟。

馨悅說:“還有件事我印像很深。有一次我們一群人去山里玩,男子們都去狩獵,璟哥哥因為腿腳不方便,沒有去。意映卻和另外幾個善於狩獵的女子隨著男子們一塊兒出去狩獵了。小夭,你說,如果是你的心上人因為腿腳不方便不能去狩獵,你會怎麼做?”

小夭低聲說:“我會陪著他。”

馨悅說:“就是啊!所以我說璟哥哥可憐,後來我哥都帶著獵物回來了,意映卻還在山里玩,我哥看璟哥哥孤孤單單,半打趣半責怪地說,璟哥哥把自己的女人縱容得太貪玩了。我哥那傻子哪裡明白,再貪玩的女人,如果心系在了男人身上,自然會守著自己的心。”

小夭喃喃說:“既然那麼討厭,為什麼不取消婚約呢?”

馨悅冷哼:“取消婚約?她才捨不得呢!意映生得美,又自恃有才,做什麼都想拔尖,可惜她再要強,也只是防風家的姑娘,中原六大氏的女孩子壓根兒不吃她那一套,見了她都淡淡的,壓根兒不帶她玩。那時候,我還小,她就小心接近我,和我玩好了,中原六大氏的姑娘才不得不接納了她,別人見她和我們玩得好,自然都高看她一等。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璟哥哥的娘相中了她,把她定給了璟哥哥,她一下子就不一樣了,對我也不再像以前一樣言聽計從、軟意奉承。那時,我已經懂事,覺得沒什麼可介意的,畢竟她是將來的塗山氏族長夫人,我自然得使點手段,籠絡住她。”

木樨園已經快到了,馨悅再次叮嚀小夭:“千萬別和別人說啊!”

“嗯,你放心。”

馨悅讓婢女把酒席擺在了木樨林中,估計以前就曾如此玩樂過,有一整套木樨木雕的塌、案、屏風、燈。 燈不是懸掛起來,而是放在每個人的食案上,一點微光,剛好能看清楚酒菜,絲毫不影響賞月。

坐席上,放著兩張長方的食案,中間擺著一個圓形的酒器,盛滿了美酒。 璟和豐隆已經在了,各自坐在一張食案前,正好相對。 馨悅拉著小夭高高興興地走過去,自小就認識璟,也未行禮,只甜甜叫了聲“璟哥哥”。

小夭朝豐隆笑笑,坐在了璟旁邊,馨悅不好再讓小夭起來,只好坐到了小夭對面,和豐隆同案。

馨悅吩咐侍女都退下,不要擾了他們自在。

豐隆笑指指酒器,對小夭說:“你酒量好,今日可別客氣。”

小夭和他已混熟,笑嗔道:“別亂說,別人聽了還以為我是酒鬼。”說著話,卻已經自己動手舀了一勺酒,倒在酒杯中。

小夭給豐隆和馨悅敬酒:“謝謝二位款待。”

三人同時滿飲了一杯。

小夭又給璟敬酒,卻什麼都沒說,只是舉了舉杯子,一飲而盡,璟也飲盡了杯中酒。

豐隆回敬小夭,小夭毫不推拒地飲完一杯。

馨悅笑道:“小夭,你悠著點。”

小夭揮揮手,說道:“放心吧,放倒你們三個不成問題。”

豐隆大笑起來:“行,我們就看看你能不能一個人放倒我們三個。”

婢女捧了琴來,馨悅道:“本不該在璟哥哥面前亂彈琴,可是只吃酒未免無趣,正好這幾日我新得了一支曲子,就獻醜了。”

小夭笑著調侃:“可惜顓頊不在,沒有人和你琴簫合奏。”

馨悅臉紅了,啐道:“和你不熟時看你清冷少言,沒想到一混熟瞭如此聒噪煩人。”

小夭舉起酒杯:“我自罰一杯,給妹妹賠罪。”

馨悅坐到琴前,撫琴而奏。

小夭對著豐隆舉杯,兩人連著飲了三杯,小夭又給璟敬酒,也是連飲了三杯,豐隆竟然陪飲了三杯。

豐隆給小夭敬酒,兩人又是連喝了三杯。

待馨悅奏完曲子,小夭笑著點點豐隆,說道:“今晚第一個醉倒的肯定是你。”

豐隆豪爽地說:“飲酒作樂,不醉還有什麼意思?和你喝酒很爽快,夠痛快!”

小夭對婢女說:“上酒碗!”

豐隆喜得直接扔了酒杯:“好!”

婢女倒滿酒碗,小夭和豐隆各取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喝下,同時亮了亮碗底,笑起來。

馨悅無奈地搖搖頭,對璟說:“以前就我哥一個瘋子,現在又來了一個,以後可有得熱鬧了。”

豐隆對小夭說:“再來一碗?”

“好啊!”小夭爽快地和豐隆又喝了一碗。

豐隆走到空地處:“我來舞獅助酒興。”他手一揮,一隻水靈凝聚的藍色獅子出現,栩栩如生地盤踞在地上,好似隨時會撲噬。

豐隆對馨悅說:“妹妹。”

馨悅展手,凝出一個紅色的火球,將球拋給了豐隆,小夭才知道馨悅修煉的是火靈,豐隆卻好像是罕見的水火兼修。

豐隆展臂、伏身、踢腿,像是踢毽子般,把火球踢得忽左忽右,時高時低,獅子追著火球,時而高高躍起,時而低低撲倒。

馨悅故意使壞,時不時把火球往獅子嘴里送,豐隆卻顯然技高一籌,總會及時撲救,不讓獅子吃到球。 水火交映,流光飛舞,煞是好看。

小夭鼓掌喝彩,又去拿酒杯,璟擋住了她,低聲問:“你是高興想喝,還是難過想喝?”

小夭說:“我又難過又高興。”難過意映竟然那樣對璟,高興意映竟然這樣對璟。

璟不解地看著小夭。

小夭悄悄握住了璟的手,她的眼睛亮如星子,盈出笑意,比她身後的流光更璀璨。

璟不禁呆看著她,小夭回頭看,豐隆在醉舞獅子,馨悅笑嘻嘻地撥動火球,給豐隆添亂,兩人一時間都沒看他們。 小夭用力拽璟的手,璟的身子向前傾,小夭借了一把力,半直起身子,飛快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小夭又甜蜜喜悅,又心慌意亂,飛快地轉身,一邊偷眼去看馨悅有沒有看到,一邊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地去舀酒。

可沒料到,她拽得用力,松得突然,璟又一瞬間腦中一片空白,砰一聲,璟竟然跌倒在坐榻上,帶著酒杯翻倒,叮叮咚咚響成一片。

豐隆和馨悅都看過來,馨悅趕忙問:“璟哥哥,你沒事吧?”

璟坐了起來,臉通紅:“沒、沒事,一時眼花,被絆了一下。”

豐隆大笑:“我還能舞獅子,你倒先醉倒了。”豐隆對小夭說,“看來今晚最先醉倒的人要是璟了。”

馨悅怕璟尷尬,忙對哥哥嗔道:“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燈光暗,一時看不清,摔一下也正常。”

璟低頭靜坐著,有些呆,有些笨拙。 小夭飲了一杯酒,笑著站起,翩然地轉了一圈,輕舒廣袖:“我給你們唱首山歌吧!”

也未等他們回應,小夭就自顧自地邊唱邊跳起來:

君若水上風妾似風中蓮相見相思相見相思君若天上雲妾似雲中月相戀相惜相戀相惜君若山中樹妾似樹上藤相伴相依相伴相依緣何世間有悲歡緣何人間有聚散唯願與君長相守、不分離長相守、不分離長相守、不分離……

天高雲淡,月朗星暗,木樨林內,花影腐熟,香氣四溢。 小夭踏著月光香花,輕歌曼舞 ​​,身如扶柳,眸如春水,她歌月徘徊,她舞影凌亂,最後一句長相守、不分離,聲如游絲飄絮,一唱三歎,情思繾綣,纏綿入骨。

一時間,席間三人竟都怔怔無語。

小夭走回坐席,只覺臉熱心跳,腳步踉蹌,軟坐在榻上。 小夭撐著額頭,醉笑道:“我頭好暈,看這几案都在晃。”

馨悅嘆道:“果然像哥哥說的一樣,飲酒作樂,一定要醉了才有意思。”她 ​​端起酒杯,“小夭,敬你一杯。”

小夭搖搖晃晃地拿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小夭的酒量很好,往日喝酒,即使身醉了,心神也還清明,可今夜,竟喝得心也糊塗了。 馨悅在月下踏歌,笑叫著小夭,她想去,卻剛站起,腳一軟,人就向後栽去,倒在了璟的臂彎裡。

小夭對著璟笑,璟也眉眼間都是笑意,小夭想伸手摸摸他的眉眼,卻慢慢合上了雙眼,睡了過去。

第二日,起身時,已快要晌午。

小夭揉了揉發痛的腦袋,不禁笑起來,難怪男人都愛酒,果然是最後才能放浪形骸。 珊瑚兌了蜜水給小夭,小夭慢慢喝完,略覺得好過了些。

小夭洗漱完,婢女端上飯菜。

小夭問珊瑚和苗莆:“馨悅他們都用過飯了嗎?”

珊瑚笑道:“早用過了,豐隆公子​​和璟公子清早就出門辦事了。馨悅小姐也只是比平時晚起了半個時辰,這麼大個府邸,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馨悅小姐管,偷不了懶。”

小夭不好意思地笑:“看來只有我一個閒人。”

小夭用過飯,練了一個多時辰的箭,就開始翻看醫書,看一會兒醫書,在院子裡走一會兒,時而站在花前發會兒呆,時而倚在廊下思索。

傍晚,馨悅派人來請小夭一塊兒用飯,小夭看豐隆和璟都不在,裝作不經意地問:“豐隆和璟都在外面用飯了?”

馨悅笑道:“我哥哥以前幾乎完全不著家,這段日子你在,他還能六七日里回來吃一次。璟哥哥倒不是,他下午就回來了,但我和哥哥從來不把他當客,讓他怎麼自在怎麼來,如果哥哥在,他們就會一起用飯,如果哥哥不在,璟哥哥都是在園子裡單獨用飯。”

小夭吃了會兒飯,說道:“我聽說你的琴藝已是相當好,為何你昨日還說不該當著璟亂彈琴?”

馨悅嘆了口氣:“不是我妄自菲薄,你是沒聽過璟哥哥撫琴,當年青丘公子的一曲琴音不知道傾倒了多少人!娘為我請過兩個好師傅,可其實,我全靠璟哥哥的點撥,才真正領悟到琴藝。只是他經歷了一次劫難後,聽哥哥說他手指受過重傷,不如以前靈敏了,所以他再不撫琴。”

小夭說:“雖然自己撫琴會受到影響,可應該不會影響教人彈琴。”

馨悅問:“你想請璟哥哥教你彈琴?”

“是有這個想法,你也知道,我小時候就走失了,一直流落在外,並未受過正經的教導,很多東西都不會,其實有時候挺尷尬的。”

馨悅理解地點點頭,世家子弟間交往,如果沒有些才能,的確十分尷尬,即使礙著小夭的身份,不敢當面說,可背地里肯定會輕蔑地議論。

小夭說:“我一直都想學學音律,可好師傅難尋,顓頊根本沒時間管我,聽到你盛讚璟,不免心思就動了,恰巧他如今也住在府裡。”

馨悅說:“要真能請動璟哥哥,那是極好的,不過璟哥哥如今的性子……反正先試試吧!”畢竟小夭身份特殊,璟哥哥再怪癖,也還是會考慮一下。

小夭笑道:“我也這麼想的,說不准他看我誠心,就同意了。”

馨悅笑問:“要我和哥哥幫你先說一下好話嗎?”

“不用了,小祝融府是那麼容易近的?我既然能住在你府裡,璟自然明白我和你們的關係,我自己去和他說,才比較有誠意。”

馨悅點頭,小夭就是這點好,看似什麼都不在意,可真做事時,卻很妥當。

第二日,小夭一起身,就悄悄叮囑珊瑚和苗圃:“你們留心著點,如果木樨園裡的璟公子回來了,就來和我說一聲。”

珊瑚和苗莆什麼都沒問,苗莆對小夭說:“璟公子回來了。”

小夭洗漱梳頭,換好衣衫,帶著珊瑚去木樨園。

白日里的木樨林和晚上很不同,林中十分靜謐,一簇簇黃色的小花綻放在枝頭,香氣馥郁,小徑上一層薄薄的落花,踩上去,只覺足底都生了香。

珊瑚去敲門,開門的是靜夜。 小夭笑問:“你家公子在嗎?”

靜夜認出小夭是前夜醉酒的王姬,笑著說:“公子在,王姬請進。”

小夭暗自腹誹,當年對我橫眉怒目,現在卻這麼有禮,真是太可惱了!

璟正在屋內看賬冊,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沒等靜夜奏報,他就迎了出來,看到小夭,又驚又喜。

靜夜看璟半晌沒有說話,以為他並不歡迎小夭,不得不提醒說:“公子,請王姬進去吧。”

璟這才強自鎮靜地請小夭進去,小夭進門前,對珊瑚說:“讓靜夜給你煮點茶吃,自己玩去吧,不用管我。”

靜夜覺得這王姬口氣熟稔,實在有點太自來熟,但看璟頷首,顯然是讓她照做。 她恭敬地應道:“是。”帶著珊瑚退下。

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小夭立即冷了臉,質問璟:“你怎麼都不來看我?難道我不來找你,你就不會想辦法見我嗎?”

璟說:“我去見過你。”昨夜他隱在林間,一直看她睡下了才離開。

“你偷看我?”

“不算是,我沒靠近,只能看到你的身影……”璟越解釋,聲音越小。

小夭笑起來,問道:“你想見我嗎?”

璟點了下頭,正因為想見,他才住到了小祝融府。

小夭道:“我對馨悅說,想跟你學琴,你教我彈琴,就能天天見到我了。”

璟驚喜地笑起來,小夭得意洋洋地問:“我是不是很聰明?”

璟笑著點了下頭。

小夭看著他因為笑意而舒展的眉眼,不禁有些心酸。 當眾人都去狩獵,他獨自坐在屋內時,會是什麼表情呢? 當他走向意映,意映卻鄙夷地看著他時,他又是什麼表情呢?

小夭抱住了他,臉貼在他肩頭。

小夭的動作太柔情款款,縱使一字未說,可已經將一切都表達,璟攬住了小夭,頭埋在她發間,只覺歲月靜好,別無所求。

兩人靜靜相擁了很久,久得兩人都忘記了時間。

直到屋外傳來一聲輕響,小夭才好似驚醒一般,抬起了頭。 璟愛憐地撫撫她的頭:“沒事,這次帶來服侍的兩人時靜夜和胡啞,他們看到了也無所謂。”

小夭笑笑,推璟去榻邊,說道:“我想仔細查看一下你這條腿。”

璟靠坐在榻上,小夭跪坐在塌側,從他的腳腕子一點點往上摸,一直摸到膝蓋,又慢慢地從膝蓋往下摸,最後停在他的斷骨處。 小夭一邊思索,一邊反反復復地檢查,最後,她對璟說:“我能治好你的腿,不能說十成十全好,但走路時,肯定看不出異樣。”

璟問:“你介意它嗎?”

小夭搖搖頭,彎身在璟的小腿受傷處親了一下,璟的身子劇顫,小夭也被自己的舉動嚇著了,十分不好意思,放開了璟,低頭靜坐著。

璟挪坐到她身旁:“只要你不介意,就先不治了。”

“可是……可是我介意別人介意,也不是我真介意,我不想任何人看低了你……我希望你開心,我想你……”

璟的食指放在小夭的唇上,阻止她繼續說:“我明白,你是擔心我因為別人介意的目光而難受,可我不會。小夭……”璟的手從她的額頭撫下,“只要你肯看我一眼,不管任何人用任何目光看我,都不可能傷到我。”

小夭咬了咬唇,剛想說話,突然覺得璟呼吸好似急促了一些,他的身子向她傾過來,小夭一下忘記想說什麼了。

璟輕輕地吻了下她的唇角,小夭閉上了眼睛,一動不敢動。 璟又吻了一下她另一邊的唇角,小夭依舊沒有躲避,他終於輕輕地含住了小夭。

璟的唇柔軟清潤,讓小夭想起了夏日清晨的鳳凰花,她小時候常常把還帶著露珠的鳳凰花含在唇間,輕輕一吮,將花蜜吮吸出,一縷淡淡的甜從唇角涔入喉間,又從喉間滑入心中。 只不過這一次,她是鳳凰花,被璟含著。

璟輕輕地吮吸,用舌尖描摹著小夭的唇,一遍又一遍後,他才戀戀不捨地把舌尖探入了小夭的口中。

小夭身子發軟,頭無力地向後仰,她不明白,明明是璟在吮吸她,可為什麼她依舊覺得甜,比鳳凰花的蜜還甜,從唇間甜到喉間,從喉間甜到心裡,又從心裡散到了四肢百骸,讓她一點力氣都沒有。

小夭一點點地軟倒在榻上,璟抬起頭看小夭,小夭的髮髻亂了,嬌唇微啟,雙加酡紅,眼睫毛如同受驚的蝴蝶般急速地顫動著。

璟忍不住去吻小夭的睫毛,輕輕地用唇含著,不再讓它們受驚顫動,可又喜歡看它們為他而顫動,遂又放開。 他親小夭的臉頰,喜悅於它們為他而染上了晚霞的色彩;他吻小夭的髮絲,喜歡它們在他指間纏繞。

小夭羞怯地睜開了眼睛,卻又不敢全睜開,依舊半垂著眼簾,唇角盛滿了笑意。

璟忍不住去吮吸她的唇角,想把那笑意吮吸到心間,永遠珍藏起來。

小夭笑,喃喃說:“是甜的。”

“嗯?”璟不明白她說什麼。

小夭往他懷裡躲:“你的吻是甜的。”

璟明白了,他喜悅地去親她:“因為你是甜的,我只是沾染了一點你的甜味。”

小夭嚶嚀一聲,越發往他懷裡縮,想躲開他的唇:“癢!”

璟身體的渴望已經太強烈,不敢再碰小夭,只是鬆鬆地摟著她。

小夭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是現在?上次在海灘邊,我請你……你都不肯。”

“不知道,也許是因為你太好了,也許是因為我現在很自私,只為自己考慮,也許是因為你剛才……”璟笑看著小夭,最後兩個字幾乎沒發出聲音,小夭只能根據唇形,猜到好像是“誘人”。

小夭敲了璟的胸膛一下,璟居然抓住她的拳頭,送到唇邊,用力親了一下。

小夭的心急跳著,覺得在男女之事上,男人和女人真是太不一樣了。 她看著主動大膽,可一旦過了某個界,她就會忍不住害羞、緊張、慌亂,雖有隱隱的期待,卻也本能地害怕。 璟看著羞澀清冷,可一旦過了某個界,他就主動熱烈,只本能地渴望佔有,沒有害怕。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靜夜叫道:“公子。”

小夭趕緊坐起來,璟卻依舊慵懶地躺著,小夭推了他一下,璟才坐起來:“什麼事?”

小夭整理髮髻,璟把歪了的釵緩緩抽出,替她重新插好。

靜夜說:“馨悅小姐的婢女剛才來問王姬是不是在這裡,我和她說在,她去回話了,估摸著馨悅小姐待會兒要過來。”

小夭一下著急了,立即站起來。 璟摁她坐下:“還有時間,你慢慢收拾。”

小夭把頭髮梳理好,又檢查了下衣衫,她問璟:“可以嗎?”

璟凝視著她,笑著點了下頭。

小夭站在窗邊,深吸了幾口氣,平復著自己的心情。

璟說:“馨悅到了。”

敲門聲響起,靜夜去打開門,馨悅走進來。

“璟哥哥。”馨悅一邊和璟打招呼,一邊疑惑地看著小夭,小夭點了下頭,馨悅笑起來:“恭喜,恭喜。”

小夭說:“要謝謝璟肯收我這個笨徒弟。”

馨悅說:“既然小夭要學琴,那就要先找一張琴。我恰好收藏了四張好琴,待會兒我帶你去選一張。”

小夭忙擺手:“不用、不用。”她哪裡真有興趣學琴? 有那時間不如玩毒藥,即可保命又可殺人,小夭是個非常現實的人。

馨悅以為小夭客氣:“你別和我客氣,反正我也用不了那麼多。”

璟幫小夭解圍:“她才入門,沒必要用那麼好的琴,明日我帶她去琴行轉轉,選張適合初學者的琴。”

馨悅覺得有道理,說道:“也好,不過真是不好意思,明日我還有事要處理,就不能陪你們了。”

小夭說:“都說了不當我是客人,自然你忙你的,我玩我的。”

馨悅賠罪:“是我說錯話了。”

馨悅對璟說:“璟哥哥,今晚一起用飯吧,讓小夭敬你三蠱敬師酒。”

“好。”璟頷首同意。

第二日上午,璟來找小夭去買琴。

兩人並不是第一次一起逛街,卻是璟和小夭第一次單獨逛街,能光明磊落地走在大街上,兩人的心情都有些異樣。

小夭總是忍不住想笑,因為她快樂,璟也覺得快樂,眼中一直含著笑意。

璟帶小夭去了琴行,琴行的伙計一看璟的氣度,立即把他們引入內堂,點了熏香、上了茶,把適合初學者用的琴都拿了出來,讓他們慢慢挑選,有事隨時吩咐,自己乖巧地退到了外面。

璟讓小夭挑選自己喜歡的琴,小夭說:“你隨便幫我選一張就行了,我又不是真想學琴。”

璟卻沒有馬虎,認真幫小夭選琴。

他看琴,小夭看他。 璟禁不住唇角上翹,抬眸去看小夭,視線從小夭的眉眼撫過,緩緩落在小夭的唇上,小夭臉頰發紅,匆匆移開了視線,低下頭裝模作樣地撥弄琴弦。

璟忍不住握住了小夭的手,小夭忽閃著眼睛,緊張地看著他。

璟把她的手合攏在掌間:“我只想告訴你,我覺得我是天下最幸運的男人。”

小夭笑:“為什麼?”

璟彎下身、低下頭,捧著她的手掌,在她掌心親了下,卻沒有抬頭,而是保持著這個好似在向小夭彎身行禮祈求的虔誠姿勢:“因為你看我的眼神,你對我說話的語氣,你為我做的每一件事。”

小夭不好意思,用力抽出手,兇巴巴地說:“我看你和看別人一樣,我對你說話一點不溫柔,經常對你生氣發火,我是幫你做了不少事,可你也幫我做了不少事。”

璟笑起來,愛憐地捏了捏小夭的臉頰,去看另一張琴。 因為感受到小夭已經把他放在了心裡,他變得從容了許多,不再那麼患得患失,緊張擔憂。

璟對小夭說:“這張琴可以嗎?”

小夭用手指隨意撥拉了幾下:“你說可以就可以。”

璟叫伙計進來:“我們要這張琴。”

伙計看是音質最好、價格也是最貴的一張琴,高興地說:“好,這就給您去包好。”

小夭低聲問:“這是你們家的鋪子嗎?”

“不是。”

“哈!你竟然不照顧自己家的生意!”

璟笑了笑,說道:“我覺得這樣才算真正給你買東西。”

小夭抿著唇角笑起來。

璟把包好的琴交給胡啞,對小夭說:“我們走路回去吧!”

小夭點頭:“好。”

璟帶著小夭慢慢地走著,也不是想買什麼,只是想青天白日下陪著小夭多走一程。

碰到賣小吃的攤子,璟要了一些鴨脖子、雞爪子,讓小販用荷葉包好。

他拎在手裡,對恨不得立即咬幾口的小夭說:“回去再吃。”

小夭說:“我更想吃你做的。”老木滷肉的一手絕活,小夭和桑甜兒都沒學到手,十七卻全學會了。

璟笑:“好,回頭做給你。”

“你怎麼做?怎麼和馨悅說?”

“這你就不要操心了,反正你也只管吃。”

小夭嘟嘴,又笑。

兩人一路走回了小祝融府,璟把小夭送到她住的院子門口,小夭看他要走,一臉毫不掩飾的依依不捨,簡直像是一隻要被遺棄的小狸貓,璟心內又是難受,又是歡喜:“你好好休息,明天我給你做好吃的。”

小夭點點頭,一步三回頭地進了屋子。

璟每天早上要出門處理生意上的事,小夭練箭。

中午吃過飯,小夭睡一覺起來時,璟已經在木樨園內等她。

璟是認真教小夭學琴,小夭怕豐隆和馨悅日後考問,認真學了一會兒,可學著學著就不耐煩起來:“要多久才能學會彈好聽的曲子?”

璟只能說​​:“看你怎麼定義好聽。”

小夭說:“還是聽人彈琴舒服,你給我彈一首曲子吧!”

璟已經將近二十年沒有彈過琴。 有一次,他看到以前用過的琴,自然而然地坐在琴前,信手撫琴,可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手指和以前截然不同,每個流淌出的音符都有偏差,提醒著他,這具身體上曾發生過什麼,大哥對他的身體施虐時侮辱他的話一一迴響在耳邊。 他打翻了琴,不想再聽到那些話,更不想再回憶起那些痛苦,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再不會碰這些東西。

可是,小夭現在說她要聽他彈琴。

璟沒有辦法拒絕小夭,他凝神靜氣,盡力把一切都屏蔽,手放在琴上,卻不知道彈什麼,在反復的折磨羞辱中,他已經失去了一顆享受音樂的心。

小夭羞澀地笑了笑:“就彈那天晚上我唱給你聽的那首歌吧,你還記得嗎?”

怎麼可能忘記?

君若水上風妾似風中蓮相見相思相見相思君若天上雲妾似雲中月相戀相惜相戀相惜君若山中樹妾似樹上藤相伴相依相伴相依緣何世間有悲歡緣何人間有聚散唯願與君長相守、不分離長相守、不分離長相守、不分離……

隨著小夭的歌聲在腦海中迴響起,璟的心漸漸安寧。 他撫琴而奏,琴音淙淙,每個音符依舊不完美,可是,在璟眼前的是小夭的舞姿,伴隨著琴音的是小夭的歌聲,她月下起舞,對他一唱三歎,要長相守、不分離。

奏完一遍,璟又重新彈起,這一次卻不是在重複小夭的歌聲,而是他想要告訴小夭:你若是風中蓮,我願做水上風,相見相思;你若是雲中月,我願做天上雲,相戀相惜;你若是樹上藤,我願做山中樹,相伴相依;縱然世間有悲歡,縱然人間有聚散,但我心如磐石無轉移,只願和你長相守、不分離!

小夭聽懂了他的傾訴,鑽進了他懷裡,緊緊摟住他的腰,他的琴音停住,小夭呢喃:“我喜歡聽。”

璟繼續彈給她聽,心裡沒有痛苦,耳畔沒有羞辱聲,他的心再次因為美妙的樂音而寧靜快樂,甚至比以前更快樂,因為現在還有個人因為他奏出的曲子而快樂。

靜夜和胡啞聽到琴音,都從自己的屋子裡衝了出來,彼此看了一眼,不敢相信地看著璟的屋子。

他們的公子竟然再次撫琴了! 不但在撫琴,那琴音裡還流淌著快樂和滿足!

靜夜緩緩蹲在了地上,掩著嘴,眼淚顆顆滾落。

這些年來,公子雖然回到了青丘,可他再不是當年的青丘公子璟。

靜夜本以為防風意映會撫平公子的傷口,但是,她發現自己錯了。

公子的傷腿在陰冷的雪天,一旦站久了,就會十分疼痛,她都發現公子不舒服,可公子身旁的防風意映卻毫無所覺,依舊忙著遊玩。

防風意映喜歡參加宴席,也喜歡舉辦宴席,她在宴席上言笑風生,撫琴射箭,被眾人的恭維喝彩包圍,公子卻獨自坐在庭院內。

靜夜把公子以前最喜歡的琴拿了出來,公子看到後,果然沒有忍住,信手彈奏,可突然之間,他打翻了琴,痛苦地彎下身子,防風意映不但沒有安慰,反而鄙夷地看著。

宴席上,有人要求公子奏琴,公子婉言拒絕,不知道因由的眾人起哄,知道因由的防風意映不但不出言相幫,反而眼含譏嘲,笑著旁觀。

後來,公子想退婚,和防風意映長談了一次,靜夜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麼,只知道那夜之後,防風意映又變了,變得像是公子剛回來時,對公子十分溫柔恭敬,但靜夜已經明白,她只是在演戲。

璟在小祝融府住了小半年,從秋住到了冬。

小夭每天都能見到他,璟是真心教小夭彈琴,可小夭是真心沒有興趣學,每日練一會兒指法就不耐煩,對璟說:“反正以後我想聽曲子時,你就會奏給我聽,我幹嗎要學呢?”

兩人的教與學最後都會變成璟彈琴,小夭要麼在啃他做的鴨脖子,要麼在喝他釀的青梅酒,要麼就是裹著條毯子趴在榻上,一邊翻看醫書,一邊和璟講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豐隆每次見了小夭,都會問她琴學得如何了,小夭只是乾笑、傻笑。

小夭決定走捷徑,強迫璟幫她想一首最簡單的曲子,不許要求她的指法,不許要求節拍,只教她如何能把​​一首曲子彈完,什麼都不需要理解掌握,彈完就行!

小夭彈完一遍後,激動地說:“我也會彈曲子了。”

她孜孜不倦地練習了幾天,覺得自己真的彈得不錯了,當豐隆回來時,她對豐隆和馨悅宣布:“我要為你們奏一曲。”

豐隆和馨悅都期待地坐好,神情鄭重,就差焚香沐浴更衣了。

小夭開始彈奏,馨悅的臉色變了變,看了璟幾眼,璟正襟而坐,一派泰然​​。 豐隆雖然琴技不如馨悅,可畢竟是大家族裡的子弟,琴棋書畫都要有涉獵,豐隆欣賞的能力還是很高的,他無奈地看看小夭。

小夭彈完,期待地看著豐隆和馨悅,馨悅怕傷她自尊心,急忙鼓掌喝彩,溫柔地說:“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繼續努力。”

豐隆憋了一會兒,還是不知道說什麼,小夭瞪著他:“當不當我是朋友?是朋友的就說真話!”

豐隆艱難地說:“我覺得你的天賦在別的地方,以後若有人請你撫琴,你還是拒絕吧!別難過,你看我和璟擅長做的事情就截然不同。”

馨悅也終於忍不住了:“小夭,你辜負了一個好師傅。以後即使彈琴,也千萬別說你是青丘公子璟的弟子。”

小夭點頭:“我是很聰明的。”

璟忙道:“和她無關,是我沒有教好。”

馨悅又嘆又笑:“師傅太寬容,弟子太無恥,活該一事無成!”

小夭撲過去。 要掐馨悅的嘴:“你說誰無恥?”

馨悅笑著躲:“誰著急就是說誰!”

小夭站住,猶豫著自己是該著急,還是不該著急,豐隆和璟都大笑了出來。 小夭不管了,決定先收拾了馨悅再說,馨悅趕忙往哥哥背後躲。

嘻嘻哈哈,幾人鬧成一團。

冬末時,璟必須要回青丘,和家人一起迎接新春來臨,陪奶​​奶祝禱新的一年吉祥如意。 璟一拖再拖,直到不得不走時,才動身。

從軹邑到青丘,如果坐雲輦的話,一個時辰就能到,駕馭坐騎飛行就更快了,小半個時辰而已。 可璟離開那天,恰下著大雪,不能乘坐雲輦,只能坐雪獸拉的車回去,至少要四五個時辰才能到。

小夭一再叮嚀璟路上小心,又把幾瓶藥膏交給靜夜,叮囑她,如果路上耽擱了,璟腿疼,就抹這藥。 以後璟雪天出門,記得提醒他提前把藥抹在傷腿上。 回去時,若覺得腿疼,就泡個藥水澡,藥她已經分成小包都包好了,放在行囊中。

靜夜一一應下,把東西都仔細收好。

待雪車出發了,靜夜回頭,看到小夭和豐隆、馨悅站在門口。 距離漸遠,豐隆和馨悅已經轉身往回走了,小夭卻落在後面,邊走邊回頭。

靜夜不禁嘆了口氣,對胡啞說:“如果王姬能是咱們的夫人就好了。”靜夜說這話時,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

胡啞擔憂地看了一眼璟,低斥靜夜:“不要亂說話,公子已有婚約,王姬不過是感激公子這段日子的教導。”

靜夜不服氣地說:“有婚約又如何?還沒有成婚,什麼都沒定!難道你不知道世上有兩個字,叫'退婚'嗎?”

璟一直靜坐著,好似什麼都沒聽到,從水晶車窗望出去,天地間,大雪紛飛,白茫茫一片。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1 03:26 AM

第四章:生相依,死相隨

雖然小夭和顓頊都不在乎辭舊迎新之力,但小夭想著神農山上太冷清,她打算回神農山去陪顓頊。

馨悅說:“就算你回去了,也就你們兩個人,那麼大個紫金宮,照樣冷冰冰的,還不如讓顓頊過來,我們一起熱熱鬧鬧地賞雪烤肉。”

小夭疑惑地問:“可以嗎?我哥和你哥為了避嫌,除了那些不得不見面的場合,從不公開見面​​,上一次還是藉著你們生辰做藉口。”

馨悅道:“沒問題,哥哥都安排好了。顓頊是王子,為了重修神農山的宮殿才孤零零地留在神農山。我爹不僅是神農族的族長,還是軹邑城主,掌管整個​​中原的民生,無論哪種身份,他都應該禮節性地款待感謝顓頊。去年爹不在府中,自然什麼都沒做,今年如果爹什麼表示都沒有,才會奇怪。哥哥讓爹爹出面邀請顓頊來家中小住,一起辭舊迎新,任誰都不會懷疑。”

小夭笑起來:“這樣好,我也不想回神農山,留在城裡才熱鬧好玩。”

數日後,顓頊應小祝融的邀請,來了小祝融府。

馨悅帶顓頊到小住的園子後,很想多待一會兒,可辭舊迎新時,別人都等著過節,最是清閒,唯獨家裡的女主人反倒是最忙的,她只能依依不捨地和顓頊說:“我晚上再來看你,哥哥要明日才能到家。”

小夭在旁邊竊笑,馨悅瞪了小夭一眼,紅著臉離開了。

小夭對顓頊說:“幸虧你沒把金萱和瀟瀟帶來,我看馨悅雖然認可了金萱和瀟瀟跟著你,但畢竟還是緊張這事,看到你沒帶婢女,一下子鬆了口氣,笑得都格外甜。咱們剛遇到馨悅時,她是多麼高傲的一個姑娘啊!好哥哥,你說你怎麼就把人家給馴得服服帖帖了呢?不但心甘情願地跟著你,還心甘情願地看著你左擁右抱。”

顓頊沒理小夭的打趣,盯著她問:“你這段日子開心吧?如果我不來,你是不是要把我完全丟到腦後了?”

小夭心虛地笑:“如果你不來,我肯定乖乖回神農山。”

顓頊哼了一聲,小夭諂媚地說:“不信你去問馨悅,我都和她辭行了,只不過聽完豐隆的安排,才繼續住著。”

顓頊的臉色好看了一些,卻仍有些恨恨地說:“這個塗山璟真是無孔不入!他已經訂下了防風家的人,有什麼資格和豐隆爭?”

小夭斂了笑意,走到顓頊面前坐下:“哥哥!”

顓頊看著她,小夭認真地說:“我說他有資格他就有資格,而且根本沒有爭,他也不用和豐隆爭,我從沒考慮過豐隆。”

顓頊沉默著,面無表情,半晌後,才說道:“據我所知,塗山氏的太夫人很喜歡防風意映,這些年一直把她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儼然已經把她當作未來的族長夫人。對塗山太夫人來說,璟喜歡不喜歡意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意映符合不符合她的要求,她不會同意璟取消婚約,防風氏也不可能放棄和塗山氏的婚約。”

“我知道。”小夭的眉眼中有難掩的惆悵。

顓頊長嘆了口氣:“算了,不談這些不開心的事了,反正日子長著呢,日後再說吧!”

小夭瞪了顓頊一眼:“都是你!”

“好,都是我的錯!”

小夭露了笑意,開始和顓頊雜七雜八地聊著瑣事,小夭把俊帝寫給她的心讀給顓頊聽,因為小夭告訴了父王她在學箭,所以俊帝對這個問得最多,一再叮囑小夭不要強求,縱然學不好,也不要在意。

顓頊頷首同意:“我也覺得你太執著了,你現在不是孤身流浪的玟小六,你有父王,還有我,再不濟軒轅山上還有個外祖父呢!”

俊帝在信裡提到了小夭和阿念的終身大事,他自嘲地說,一個女兒估計他想操心,也不會允許他操心,另一個女兒卻是要他操碎心。

小夭不明白父王的意思,顓頊解釋道:“上一次阿念回到五神山後突然鬧著要嫁人,師傅就幫她選夫婿。可每選一個,阿念相處一段日子後,就橫挑鼻子豎挑眼。”

小夭又是好笑又是無奈,這個阿念啊,幸虧有個天下無雙的好父親。 小夭對顓頊抱拳,敬佩地說:“你竟然連五神山上都有眼線,厲害厲害!”

顓頊白了小夭一眼:“這需要眼線嗎?我好歹在五神山長大,有一堆兄弟!這是蓐收那混蛋給我訴苦的信裡寫的,他是生怕哪天師傅看上了他。還說,我在時,覺得我是個假惺惺的混蛋,可我離開了,每次他對阿念咬牙切齒時,就會對我甚為思念。”

小夭大笑起來,顓頊也是滿臉笑意,輕嘆道:“其實,我也蠻想念他們。我是流落異鄉的落魄王子,他們是一群高辛的貴族子弟,在一起時不是沒有矛盾,甚至惡意的爭鬥,但長大後,回想過去,只記住了年少輕狂,大家一起胡作非為的快樂,那些不快樂都模糊了。”

小夭微微而笑,當年,顓頊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高辛,也終於順利回到了軒轅,以後不管他多麼懷念在高辛時的日子,以他的身份,都不可能再回到高辛了,就如黃帝從未踏足高辛的土地。 五神山只能永遠印在顓頊年少時的記憶中。

傍晚,馨悅來找顓頊和小夭吃飯,小夭用完飯後,自覺地早早離去了,留馨悅和顓頊單獨相處。

第二日,一年的最後一日,豐隆回來了。

晚上,小祝融和他們四人一起用了一頓豐盛的晚飯。 吃完飯,小祝融沒有像以往一樣離去,而是和他們圍爐而坐,詢問著兒子、女兒的生活瑣事,又問了顓頊不少事,小祝融待顓頊的態度很特別,顓頊對小祝融也透著一點異樣。

豐隆、馨悅都知道他們的爺爺神農祝融和軒轅四王子同歸於盡的事,小夭也很清楚四舅舅是為何而死,但對豐隆和馨悅而言,爺爺實在距離他們太遙遠,他們感受不到那曾經讓無數人拋頭顱、灑熱血的刻骨恨意,對小夭而言,她明白顓頊在幾百年前就已經舍私情擇大義,所以他們三人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察覺。

小夭感慨地想,其實小祝融何嘗不是捨了私情,擇了大義? 他成全了中原百姓的安穩生活,捨棄了自己的國仇家恨。 也許正因為顓頊和小祝融做了同樣的選擇,所以他們對彼此都有一份敬重。

新舊交替時,小祝融領著他們四人去樓上看煙花。

城池的四角都有神族的士兵在放特殊製造的煙花。 煙花高高地飛上天空,開出美麗的花朵,映得整個天空都好似變成了五彩繽紛的大花園。

街道上有無數百姓在放自己購買的煙花,雖然飛不了多高,可勝在別緻有趣,兒童們拿著各種煙花追逐嬉戲,笑鬧聲洋溢在空氣中。

這是一種只有盛世太平,才會有的歡樂氣象。

馨悅湊在小夭耳畔,低聲說:“我爹對煙花有很特異的情感,每年澤州和軹邑兩城的煙花他都會親自過目,為了讓煙花足夠美麗,甚至不惜自己拿錢出來。”

小夭默默看著漫天煙花。 青丘此刻想必也是如此美麗,璟大概攙扶著奶奶,和眾人一起看著繽紛燦爛、漫天綻放的煙花;而清水鎮外的茫茫大山中,應該是黑暗的,蕭瑟寒風中,士兵們圍著篝火,就這粗劣的烈酒,唱一曲故國的歌謠。 相柳大概一身雪白的衣,陪著共工,默默地穿行在黑暗中,從一個營地巡邏到另一個營地。

看完煙花後,小祝融就去休息了,讓他們四人隨意。

四人笑著說再玩一會兒,去了暖閣。

馨悅和小夭在外間一邊打著瞌睡,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顓頊和豐隆則在里間,一直商議他們的事。

小夭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感覺到有人給她蓋被子,她睜開眼睛,看著她和馨悅依偎著,竟然枕在一個枕頭上睡著了。

馨悅也醒了,含糊地問:“你們談完了?”

顓頊把被子給她們蓋好,低聲說:“沒有,半晌沒聽到你們的說話聲,所以出來看一眼,你們接著睡吧!”

馨悅這段日子累得夠嗆,也真是起不來,閉上眼睛接著睡了。

小夭也閉上了眼睛。

顓頊看她們二人並肩躺著,髮髻蓬鬆,睡顏嬌憨,風情各異,卻相得益彰,真如兩朵水靈靈的嬌花並蒂開著。 顓頊心頭急跳了幾下,怔怔看了一瞬,輕撫了小夭的額頭一下,輕手輕腳地走回了內室。

顓頊在小祝融府住了四天,豐隆卻只逗留了一夜,新年第一天的傍晚他就駕馭坐騎趕往赤水。

馨悅對小夭吐舌頭:“沒辦法,每年他都是這樣忙忙碌碌,今年陪了我和爹辭舊迎新,必須趕快趕回去陪爺爺和娘,其實爺爺和娘並不在意。可赤水族裡的那幫老頑固總喜歡指手畫腳,哥哥已經煩透他們了!他們把赤水氏的族長之位看的比天還大,殊不知哥哥並沒多稀罕,反而覺得那些破家規這也不准幹,那也不准幹,顯示了他的手腳。”

顓頊回神農山時,馨悅比小夭還要難過不捨,顓頊的雲輦早消失在天空中,她還呆呆地站著,直到小夭笑出了聲,她才收回目光,嘆了口氣,悵然道:“你別笑我,遲早有你的一日。”

小夭嘆息,已經有了,只不過她更克制,也更會掩飾。 其實,小夭不知道的是,並不是她的掩飾有多麼天衣無縫,而是馨悅壓根兒不相信小夭會看上璟,小夭又有些男兒氣,玩得興起時,和豐隆也照樣哥兒倆好的親密,所以馨悅壓根兒沒往那方面想。

馨悅問小夭:“你對我哥哥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

小夭搖頭,笑道:“其實你哥哥對我也沒什麼男女之情。”

馨悅知道小夭是聰明人,老實地承認:“我哥哥的心根本不在女人身上,他對你已經算上心的了。其實,沒感覺也沒什麼,只要不討厭就行,神族間的婚姻有幾個還真恩愛了?只要兩人能像朋友般相處,就是好夫妻。而且我哥和你哥可不一樣,我哥從不對女人上心,你嫁給我哥,不用擔心還會有其他女人來煩你。”馨悅說著,悵然地嘆了口氣。

小夭可不敢接嘴,趕緊傻笑著轉移話題。

小祝融去了軒轅城,向黃帝奏報事務。 豐隆在赤水、顓頊在神農山、璟在青丘,偌大的小祝融府只剩下了馨悅和小夭。

曋氏的小姐給馨悅送了帖子,請她和王姬去郊外看梅花。

馨悅對小夭說:“梅花沒什麼看頭,她們只是找個由頭玩而已,我也是真覺得悶了,咱們去轉轉吧!”

小夭和馨悅不一樣,她曾獨自一人在深山二十幾年,又被九尾狐幽禁過三十年,她雖然喜歡有人陪伴,可她對陪伴對象卻很挑剔,如果不喜歡,寧可自己一個人待著自娛自樂。 她懶洋洋地說:“你自己去吧,我在家裡玩射箭。”

馨悅不依,搖著她的胳膊說:“好姐姐,人家帖子上都寫了你,你不去的話,她們肯定在背後嚼舌頭,說我一副輕狂樣子,看似和高辛王姬多麼要好,實際上人家也是一點面子不給。”

小夭知道他們這些人很講究這些,馨悅又向來高傲,的確不好讓她在那些公子小姐中落了面子,小夭笑道:“嫂嫂有命,豈敢不遵?不過,咱們事先說好,我懶得說話,到時候嫂嫂你可要幫我應付他們。”

馨悅又喜又羞,捶了小夭一下:“咱兩將來誰叫誰嫂子還不一定吧!”

小夭和馨悅到梅林,已經有不少人到了。

小夭戴著帷帽、跟著馨悅,馨悅讓她走她就走,馨悅讓她停她就停,馨悅讓她打招呼她就打招呼,雖然沉默少語,可眾人都知道這位高辛王姬十分難請,所以都不介意,只是羨慕馨悅竟然能和她玩得這般好。

小夭看到了那位沐家公子,雖然上次他只是隔著窗戶,看了她一會兒,可小夭自小的經歷,讓她警惕性很高,所以她依舊記得他。

有人在梅林中打起了雪仗,馨悅被她的表姐妹和堂姐妹們拉去加入了戰鬥。

一個少女邊打邊躲,不小心把一個雪球砸到了小夭身上,她不好意思地頻頻道歉,小夭不在意地說:“沒事。”

為了不再被誤傷,小夭遠離了戰場,在梅林裡隨意地逛著。 一路行去,梅花越開越好,因為一直能聽到少女的笑聲和尖叫聲,小夭覺得自己距離她們並不遙遠,也就一直朝著花色最好的地方走去。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梅林依舊安靜地絢爛著,小夭野獸的本能卻讓她立即停住了腳步,她謹慎地看了一會兒前方,慢慢回身,想沿著自己來時的足跡返回。 但是,雪地白茫茫一片,沒有一個腳印。

小夭摘下了帷帽,四處張望,潔白的雪,沒有足印,就好似她是從天而降到這裡。

小夭掌中握了毒藥,看向天空,卻找不到太陽在哪裡,她觀察梅樹,梅樹居然沒有陰面與陽面,小夭無法辨別方向,唯一的解釋就是她被困在了一個陣法中。

不管設陣、還是破陣,都是一門極深的學問,沒有上百年的學習,不可能掌握,小夭在玉山時,年紀小,王母還沒來得及教導她,之後不可能有師傅教導她,所以小夭對陣法幾乎一竅不通。

小夭知道碰上了高手,也許人家壓根兒不會出現,她的毒藥好像用處不大。

小夭雖凝神戒備,卻並不擔心。 畢竟她的身後是俊帝和黃帝,沒有人會冒著抄家滅族之險來取她性命。 可她也想不透是誰困住了她,往好裡想,也許是她誤入了別人的陣法,等主人發現就會放她出去。

但小夭很快就明白了自己判斷錯誤了。

所有的梅樹都開始轉動,他們伸出枝條抽打纏繞著她,小夭只是憑藉在山里鍛煉出的猿猴般的敏捷盡力閃避,可是她靈力低微,難以持久。 在梅樹的圍攻下,被絆倒了好幾次,每一次,小夭都咬牙站起,繼續奔跑閃避。

突然,從雪裡冒出一隻枯黑的手,抓住了小夭的腳,小夭用匕首去刺那隻手,手鬆開,卻化為長刺,迅雷不及掩耳地刺穿了小夭的腳掌,將小夭釘在地上。

梅樹的枝條結成了一把巨大的鎚頭,向著小夭的頭狠狠砸下。

小夭咬著牙,用力拔出了腳,顧不上腳掌傳來的劇痛,連滾帶爬地逃開,那把錘子砸在地上,濺起漫天雪花。

小夭腳掌上鮮血汩汩地湧著,她嘶聲大喊:“你是誰?你要殺我,就出來,藏頭露尾算什麼?”小夭不想大吼大叫地去威脅,因為此人既然周密地部署了一切,一定是完全明白後果是什麼。 小夭只是想知道誰這麼恨她,寧可面對兩大帝王的憤怒,也要不惜一切殺了她。

沒有人回答她。

這個陣法比當年赤水獻攻擊愚疆的陣法更靈力充沛,除非是像愚疆、赤水獻那樣大荒內的頂尖高手,才有可能以一人之力設置出這樣的陣法,可小夭真的想不出她幾時和這樣的人結了抄家滅族的仇怨。 另一個猜想更可怕,這個陣法不是一個人所設置,而是好幾個人聯合設置推動,居然有很多靈力不弱的人非要她死!

野獸的咆哮聲傳來,兩隻兇惡的怪獸出現在梅林內。 這種兇猛的怪獸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裡,必是有精通馴獸的神族在驅策它們。 小夭明白了,是有好幾個人聯合起來要她死!

怪獸聞到了血腥氣,向著小夭慢慢地走來。

小夭一直腳掌剛被刺穿,血仍汩汩地流著,力氣已經耗盡,她根本逃不過兩隻猛獸的襲擊。

小夭坐在雪地上,安靜地盯著怪獸。

怪獸看著柔弱的小夭,居然本能地覺察出了危險,它們微微低下了頭,開始一步步地退後,以野獸的姿態,表示出它們屈服於小夭,沒有進攻的意圖。 可是,幾聲尖銳的鳴叫,讓怪獸在主人的脅迫下,昂起了頭,不得不選擇進攻。

一直怪獸撲了過來,張開血盆大口,小夭竟然將手直接遞進了它的嘴裡,只要它閉攏嘴巴,小夭的胳膊就會被生生地咬斷。

怪獸合嘴,鋒利的牙齒被一把豎立的匕首卡住,小夭握著匕首立即退出了它的嘴,身子一蜷,縮到了怪獸的肚皮下,恰好避開了另一隻怪獸的撲擊。

怪獸高高抬起上半身,雙爪撲下,想用爪子撕裂小夭,小夭只是冷漠地看著它,怪獸雙手往下落時,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遠離,它悲傷地號叫,當雙爪落到地上時,號叫聲戛然而止,身子重重倒下。

另一隻怪獸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同伴,電光石火間,小夭猛地躥出,將匕首狠狠刺進了它的眼睛,再迅速躍開,以剛死掉的的怪獸的屍體作為暫時的壁壘,避開了另一隻怪獸的攻擊。

怪獸皮糙肉厚,很難下毒,身上唯一容易下毒的地方就是嘴巴和眼睛,所以小夭冒險把手直接伸進怪獸嘴裡下毒,又利用第二隻怪獸看到同伴莫名死去時的呆滯,給它的眼睛下毒。 看似沒有費多少工夫,但每個動作都需要恰到好處,否則,她會立即缺胳膊少腿,葬身怪獸腹中。

兩隻怪獸都死了。

小夭雖然活下來了,可是她最後的力氣都用在了剛才的搏鬥中。

小夭叫道:“你們有本事就繼續啊!我倒要看看你們還有什麼花招。”

小夭能感受到他們深恨她,否則不可能明明能用身法殺她,卻還驅策怪獸來撕裂她,唯一的解釋是他們都不想她死得太容易,恨不得讓她嚐遍各種痛苦。 小夭希望他們多用點法子來折磨她,因為馨悅不是笨蛋,她應該會覺察不對,只要馨悅覺察出,小夭就有希望躲過今日一劫。

一個男人從梅林深處走來,是那位沐氏的公子。

小夭心中透出絕望,他們不再隱藏身份,說明她已經沒有拖延時間的機會了。

沐公子說道:“我們恨不得讓你嚐遍世間最痛苦的死法,但是,我們更不想你有機會活下去。”

梅林瘋狂地舞動著,從四面八方探出枝丫,小夭已經沒有力氣再逃,梅樹枝條將小夭牢牢捆縛住,吊懸在了半空。

小夭問:“為什麼?你我從沒見過面,我做過什麼讓你這麼恨我?”

沐公子悲憤地說:“你做過什麼?我全族三百四十七人的性命!”

“是蚩尤滅了你全族,和我有什麼關係?”小夭的身體不自禁地顫抖著。

沐公子大吼道:“蚩尤和你有什麼關係?你不要再裝了!他屠殺了我們所有的親人,今日我們就殺掉他唯一的親人,血祭我們一千零二十二個親人的性命!”

小夭搖頭,叫道:“不!不是的!我和蚩尤沒有關係!我爹是俊帝!”

地上的雪片化作了四把利刃,刺入了小夭的手掌和腳掌,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雪地上,觸目驚心。

劇痛從骨肉間漫延開,好似連五臟六腑都要絞碎,小夭卻是一聲未哼,反而一字字平靜地說:“我和蚩尤沒有關係,我爹是俊帝!”

沐公子吼道:“這些血是祭奠詹氏!”

六把利刃,插入了小夭的腿上,鮮血汩汩落下,小夭痛得全身痙攣,她卻依舊未慘叫、未求饒:“我、我爹……是俊帝。”

沐公子叫道:“你不承認也沒有用!這些血是祭奠晉氏!”

三八利刃刺入了小夭的身上,鮮血如水一般流淌著,沐公子說:“這些血是祭奠申氏!”

小夭臉色煞白,斷斷續續地說:“你、你……殺……錯了人。”

沐公子眼中全是淚,對天禱告:“爺爺、爹爹、娘,你們安息吧!”

他揮舞雙手,梅花漫天飛舞,化作了梅花鏢,沐公子,沐公子對小夭說:“這些血是祭奠沐氏!”

鋪天蓋地的梅花鏢向著小夭射去,釘入了小夭的身體。 鮮血如雨一般,飄灑在梅林內。

清水鎮外的深山。

屋內,相柳正和義父共工上衣春天的糧草,突然,他站了起來,面色冷凝。

共工詫異地看著他:“怎麼了?”

“我有事離開。”

相柳匆匆丟下一句話,發出一聲長嘯,向外狂奔去,白玉金冠雕還未完全落下,相柳已經飛躍到它背上,向著西北方疾馳而去。

共工和屋內的另一位將軍面面相覷。

神農山,紫金頂。

殿內,顓頊靠躺在榻上,瀟瀟溫順地趴在他膝頭,顓頊一邊無意識地撫著瀟瀟的頭髮,一邊懶洋洋地聽著下屬奏報宮殿整修的情況。

突然,顓頊覺得心慌意亂,好似有些喘不過氣,他不禁推開瀟瀟,站了起來,下屬見他面色不愉,忙告退離去。

瀟瀟恭敬地看著顓頊,以為他有什麼重要的命令。

顓頊面色茫然,凝神思索,他想起來,當年爹在萬里之外出事時,他也是這般的心慌。 顓頊面色大變,對瀟瀟說:“你立即帶人去軹邑找小夭,立即帶她回來見我,無論發生什麼,一定要保住她的性命。”

“是!”瀟瀟轉身就走。

顓頊在殿內走來走去,突然衝出了殿門,叫道:“來人!我要去軹邑!”

在坐騎上,顓頊仰頭望天,竟然在心裡默默祈求:“爹、娘、姑姑、奶奶、大伯、二伯,求你們,求求你們!”

不管再艱難時,他都告訴他們:“你們不要擔心,我會好好走下去!”可這一次,他求他們,求他所有的親人保佑他唯一的親人! ”

青丘,塗山氏府邸。

塗山太夫人的屋子內,璟、意映、篌和篌的夫人藍枚陪著奶奶說話,奶奶對他們四人念叨:“我活不了幾年了,第一是希望璟兒能趕緊成為塗山氏的族長,第二是希望你們兄弟和睦,一起守護好塗山氏,第三是希望你們給我生個重孫。若這三件事你們做到了,我就能含笑而終。”

四人都默不作聲,奶奶咳嗽起來,璟和篌趕緊幫奶奶端水拍背,璟道:“奶奶,你不要操心了,安心休養,只要你身體好,一切都會好的。”

太夫人瞪他:“我最操心的就是你,讓你成婚,你不肯;讓你舉行繼位儀式,成為族長,你也不肯。你到底打算拖到什麼時候?”

正在這時,璟掛在腰上的香囊,突然無緣無故斷開,掉在了地上,璟愣了一愣,俯身去撿,握住香囊,只覺心悸。 這藥草香囊是小夭所贈! 璟面色驟變,轉身就往外跑,心神慌亂,什麼都忘記了,只一個念頭:小夭,他必須立即找到小夭。

意映和藍枚都驚訝不解,意映叫道:“璟,璟,你去哪兒?”

太夫人道:“肯定是有什麼事要發生,璟兒能感覺到、卻並不真正知道。”

意映和藍枚都疑惑地看著太夫人。 太夫人解釋道:“真正繼承了塗山先祖血脈的塗山子弟都會有一種能力,沒有辦法解釋,也說不清楚,但的確存在,他們能模糊地預感到一些重大事情的發生。從上古到現在,塗山氏歷代族長的靈力並不很高,可我們塗山氏一直是最強大的氏族之一,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個能力,它能讓塗山氏趨吉避凶。 ”太夫人看了一眼篌,望著牆上的九尾狐圖,語重心長地說:“璟兒是命定塗山氏族長!”

藍枚低下了頭,不敢看篌,意映擔憂地看向篌,篌不屑地冷冷一笑。

璟瘋狂地驅策坐騎快點再快點,趕到小祝融府時,小夭不在。

珊瑚詫異地對璟說:“王姬去郊外的梅林了。”

璟趕到梅林時,梅花正開得如火如荼,男男女女散佈在花下,少女們的嬌笑聲飄蕩在梅林內,沒有絲毫危險的氣息。

璟越發心悸,召出小狐,和小狐循著小夭留下的點滴蹤跡,追蹤而去。 九尾狐天生善於追蹤和藏匿,璟又對小夭心心念念,不管混雜了多少別人的氣息,只要小夭的一點點氣息,他都能分辨出。

璟有天生靈目,能看透一切迷障和幻化,再叫上識神小狐的幫忙,他一直追蹤到了另外一個山谷。 眼前是一個水、木、火三靈結合的陣勢,是個必殺的殺陣。 不過滿地是雪,對他卻最有利,璟從地上抓起一團雪,握在掌中,從他的掌間逸出白霧,將他裹住,整個人消失不見。

璟走進陣勢中,聽到男人的悲哭聲,他循著聲音而去,沒有看到男人,卻看到地上的白雪已經全被鮮血染紅,一個血淋淋的人吊在半空中,血肉模糊,難辨男女,可她的面孔異樣的干淨,粉雕玉琢般的晶瑩,眼睛依舊大大的睜著。

璟瞬那間肝膽俱裂,發出了一聲悲痛得幾乎不是人聲的低呼,飛撲上前,揮手斬斷枝條,抱住了小夭。

璟伸手去探小夭的脈搏,卻感受不到任何跳動。 他全身都在發抖,緊緊地摟住小夭,企圖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冰涼的身體。

他把手放在小夭的後心,不管不顧地給小夭輸入靈力:“小夭,小夭,小夭……”

璟一邊喃喃叫著小夭,一邊去親她。

他親她的臉​​頰,可是,她的面色依舊像雪一樣白,她不會在為他臉紅。

他親她的眼睛,可是,她的睫毛再不會像受驚的小蝴蝶般撲搧著蝶翼。

他含住她的唇,輕輕地吮吸,可是小夭的唇緊緊地閉著,冰冷僵硬,她再不會花朵般為他綻放,讓他感受到世間最極致的芬芳甜蜜。

璟不停地吻著小夭,小夭沒有絲毫回應。

璟整個身體都在劇顫,他淚如雨下,小夭,小夭,求求你!

不管他輸入多少靈力,她的脈搏依舊沒有跳動。

璟發出悲痛欲絕的叫聲,他的眼淚浸濕了小夭的衣衫。

小夭啊,這世間如果沒有了你,你讓我如何活下去? 我錯了! 我真的錯了! 我不該離開你! 不管有什麼理由,我都不該離開你!

陣勢的最後一步發動,每一朵梅花都變作了火焰,熊熊大火燃燒起來。 將一切都焚毀,點滴不留。 縱使俊帝和黃帝發怒,也找不到一點證據。

火舌席捲而來,燒著了璟的衣袍,灼痛了他的肌膚,他卻只是把小夭更緊地摟在了懷裡,任憑火舌將他們吞沒。

小夭,我只想做你的葉十七,說好了我要聽你一輩子的話,你不能丟下我! 如果你走了,我也要跟隨著你,不管你逃到哪裡,我都會追著你!

顓頊和瀟瀟趕到山谷時,看到整個山谷都是烈火。

顓頊要進去:“小夭在裡面,小夭肯定在裡面!”

瀟瀟拉住他:“殿下,這是個絕殺陣,陣勢已經啟動,你不能冒險進去,我們去救王姬。”

顓頊壓根兒聽不到她說什麼,一邊不管不顧地往裡衝,一邊大叫:“小夭、小夭……”

瀟瀟咬了咬牙,用足靈力,猛地一掌砸在了顓頊的後頸上,顓頊昏倒。

瀟瀟對兩個暗衛下令:“保護好殿下。”

她領著另外四個暗衛衝進了火海,最後的吩咐是:“如果半個時辰後,我們還沒回來,就是已死,你們立即護送殿下回神農山。殿下冷靜下來後,會原諒你們。”

四周都是火,火靈充盈了整個天地,隔絕了其他靈氣,五個暗衛只能依靠自己本身的靈力和火對抗,的確如瀟瀟推測,最多只能堅持半個時辰。

除了火的紅色,什麼都看不到,他們一邊搜索,一邊叫著:“王姬,王姬……”

時間在流逝,五個暗衛中靈力稍低的已經皮膚變焦,可是他們沒有絲毫懼色,依舊一邊搜索,一邊叫著:“王姬,王姬……”

突然,瀟瀟說:“停!”

五個人靜靜地站著,瀟瀟側耳傾聽了一瞬,指著左方:“那邊!”

五人急速飛奔而去,看到火海中,一個男子緊緊地抱著一個女子,他依舊在不停地給女子輸送靈力,女子的身體沒有被火損傷,他自己卻已經被燒得昏迷。

他們立即圍繞著男子,把火焰隔開,瀟瀟認出是塗山璟,先滅掉他身上的火,下令道:“我帶王姬,鈞亦帶公子璟。”

鈞亦想抱起璟,可璟緊緊地扣著小夭,整個身體就像藤纏著樹一般,他們竟是怎麼分都分不開。

瀟瀟不敢再耽誤時間,說道:“先一起吧,回去再說。”

一個修煉木靈的暗衛用自己的兵器化出了木架子,他們把小夭和璟放在架子上,瀟瀟和鈞亦抬起架子,飛速向或海外奔去。

進來時,要找人,只能慢慢走,如今找到了人,他們又都是精通陣法,出去很簡單。

不一會兒,已經到了陣外。

顓頊仍昏迷著。

瀟瀟檢查了下小夭和璟,臉色很難看:“璟公子還活著,王姬卻……已經沒了氣息。”

她手貼在了小夭的後心上,對幾個暗衛下令:“立即回神農山,從現在開始,即使沒有用,我們也要輪換給王姬輸入靈氣。還有,立即去找馨悅小姐,說王姬受了重傷,我們要中原所有最好的醫師,但請她先封鎖消息。”

回到神農山後,顓頊醒過來,他立即跳了起來:“小夭!”

瀟瀟稟奏:“我們已經將王姬從火海中帶回。”她不敢說救,只能說帶回。

顓頊大喜:“小夭在哪裡?”

金萱提心吊膽地領著顓頊去看小夭。

經過幾個暗衛的努力,他們終於分開了璟和小夭,現在小夭平躺在一張特殊的水玉榻上,據說是當年炎帝用來療傷的榻,水玉能匯聚靈氣,護住身體。 一個暗衛盤踞坐在榻頭,手掌貼在透明的水玉榻上,在給小夭輸入靈氣。

小夭全身裹得像個粽子,只有臉還露在外面。 顓頊的醫師鄞(yin)跪坐在榻尾,看到顓頊,站了起來。

顓頊問道:“小夭如何?”

鄞是個啞巴,自小沉迷醫術,不解人情俗事,完全不懂得回答某些問題要委婉,用手勢直接地回道:“她已經死了。”

顓頊瞪著鄞,如同一隻要擇人而噬的怒獸。 鄞第一次覺得畏懼,急忙跪下。

半晌後,顓頊從齒縫裡擠出兩個字:“退下。”

鄞沒有看懂顓頊的唇語,瀟瀟給他打手勢讓他離開,鄞如釋重負,趕緊退了出去。

顓頊坐到小夭身旁,從她的臉一直摸到了腳,臉色陰沉,神情卻異常平靜,簡單地下令:“說!”

瀟瀟立即利落地奏道:“王姬手掌、腳掌都被利刃貫穿,左腳被利刃刺穿了三次,右腿三次,左臂兩次,右臂兩次,腹部三次,身體還被無數飛鏢刺入。這種虐殺方式多用於血債血償的仇殺。最後見到的雖然是火陣,但根據王姬身上的傷,應該還有水靈和木靈的高手,初步推斷,這個陣勢至少由三個人聯合設置。這是一次計劃周詳、佈置周密、目標明確的殺人計劃,非短時間內能完成。殺人者必定有一個和曋氏的小姐認識,所以才能影響或者提前得知曋小姐會請馨悅小姐和王姬去遊玩。”

顓頊的呼吸有些急促,一瞬後,他緩緩說道:“查!查出來後,千萬不要讓他死!”

“是!”瀟瀟轉身走出了殿門。

金萱問:“要派人稟奏俊帝和黃帝殿下嗎?”

顓頊說:“怎麼可能不稟奏兩位陛下?讓軒轅和高辛最好地醫師立即趕來。”

“是。”

金萱退了出去。

小夭沒有一絲生氣,但因為有靈力源源不絕地輸入,她的身體還是溫暖柔軟的,並沒有冰涼僵硬。 雖然感覺不到她的脈搏和呼吸,可顓頊覺得她的心臟仍在微微地跳動。

顓頊輕撫著小夭的頭,說道:“我知道你很堅強,一定會挺過去。小夭,你嚐過被人丟下的痛苦,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不會丟下我。我已經在紫金頂種了鳳凰樹,再過幾十年,它們就會長大,你答應過,要陪我一起看到神農山上也盛開出鳳凰花。”

馨悅帶著中原最好地兩位醫師趕到神農山,看到小夭死絕的樣子,她腿一軟,跌坐在地上,一時間竟然連話都不敢說。

醫師上前檢查小夭,顓頊走過去,扶起了馨悅:“和你無關,他們能計劃這麼周密,不利用你也會利用別人,沒必要因為別人的錯誤而責怪自己。”

馨悅的眼淚用到了眼眶裡,因覺得溫暖,心更加柔軟,反倒越發愧疚,也就越發很那些竟敢利用她的人,她哽咽道:“我一定會從曋氏表姐那裡仔細追查下去,給小夭一個交代。”

顓頊和馨悅都看著醫師,兩位醫師仔細檢查後,相對看了一樣,跪下磕頭:“殿下,我等無能。”語意婉轉,可意思和鄞一模一樣,認為小夭已經沒有救了。

這兩位醫師的父親都曾跟著炎帝神農氏學習醫術,可以說,是得了炎帝醫術親傳的傳人,他們若說沒救,整個大荒應再無醫師能救小夭。 馨悅的眼淚落了下來,怕顓頊傷心,壓抑著不敢哭。

顓頊卻很平靜,揮揮手示意醫師下去,對馨悅說:“小夭不會丟下我,她一定會挺過去。”

馨悅想說社麼,金萱朝她悄悄搖頭,馨悅吞下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把帶來的一箱子稀釋靈藥交給顓頊。

顓頊說:“謝謝。你留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但有件事情你卻能幫我做,也只有你最適合做。”

馨悅道:“我明白,我這就回去,曋表姐那裡我去盤問,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出端倪。”

顓頊說:“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你照顧小夭吧!”

顓頊對金萱說:“你代我送一下馨悅。”

金萱把馨悅送到​​了殿門外,馨悅說:“剛才謝謝你。”

金萱行禮:“小姐太客氣了。”

兩個女人本沒有任何關係,可因為喜歡上了同一個男人,關係變得微妙。

馨悅問兩個醫師:“王姬可……真死了?”

兩個醫師回道:“已死,五臟雖還有生氣,但那全是靠著源源不斷的靈力在支撐,一旦停止輸入靈力五臟就會死透。”

馨悅猶豫了下,對金萱說:“小夭已死,顓頊卻還不願接受現實,你們盡力寬慰一下他。”

馨悅躍上畢方鳥坐騎,帶著醫師,一行人離開了神農山。

金萱回道殿內,顓頊仍坐在塌旁。

輸靈力的暗衛臉色發白,另一個暗衛立即換下了他。

顓頊問:“璟的傷勢如何?”

金萱回道:“璟公子只是燒傷,鄞醫師說他傷勢並不算嚴重,但他悲痛欲絕,在主動求死,所以一直昏迷不醒。”

顓頊沉默了一瞬,說道:“他還算對得起小夭的另眼相待,用靈藥吊住他的性命,小夭若能熬過來,他自然會醒來。”

顓頊一直守著小夭,一整夜都未離開。

瀟瀟回來時,金萱低聲問:“從昨日下午到現在一直在裡面,要想辦法勸一下嗎?”

瀟瀟搖搖頭:“殿下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不能發怒,不能痛哭,更不能倒下,只能選擇這種方式宣洩。我們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突然,守護神農山的護山陣勢發出了尖銳的警告聲,表示有人在硬闖神農山。

負責警戒天上的侍衛們驅策坐騎,向著某個方向飛去。 霎時間,冷清了許久的神農山天上地下都是士兵。

瀟瀟拔出了兵器,大聲喝道:“所有人各司其職,不許驚慌。”

金萱退進殿內,守在顓頊身邊。

顓頊輕蔑地一笑:“如果現在真有人想趁這個機會取我性命,我必讓他後悔做了這個決定。”

靈力和陣法撞擊,發出雷鳴一般的轟鳴聲,顓頊笑對金萱說:“來著靈力很高強,可不是一般的刺客,應該不是籍籍無名之輩,我們去會會。”

金萱想勸他,終究忍住了,應道:“是。”在這個男人面前,一切都只能交由他掌控,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服從。

顓頊對幾個暗衛說:“不管發生什麼,你們的任務就是保護好王姬。”

顓頊帶著金萱走到殿外,看到天空中全是士兵。 一個人突破了陣法,向著紫金頂而來,白衣白髮,銀白的面具,長身玉立在白色的大雕上,纖塵不染得就如一片剛凝成的雪,在清晨的朝陽中異常刺目。

顓頊笑道:“原來是老朋友。”

士兵將相柳圍住,相柳用靈力把聲音送到顓頊耳中:“顓頊,你是想小夭活,還是想她死?”

顓頊臉色陰沉,消息一直在封鎖中,除非相柳就是想殺小夭的人,否則他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得到消息?

顓頊怒到極點,反倒笑起來:“讓他下來。”

相柳落在殿前,他走向顓頊,一排侍衛將他隔開。 相柳問:“小夭在哪裡?”

“你想要什麼?”顓頊想不通相柳的目的,如果他想要求什麼,那需要保住小夭的命才能交換,而不是殺了小夭,可是梅花谷內設陣的人顯然是想要小夭的命。

相柳也是絕頂聰明的人,立即明白顓頊誤會了他。 他道:“不是我做的,昨日下午之前我一直在清水鎮外的大山中,這會兒剛到神農山。”

顓頊相信相柳說的話,因為相柳想撒謊不用這麼拙劣。 顓頊越發困惑:“那你怎麼可能知道小夭有事?”

相柳道:“在清水鎮,軒被小六下了一種怪毒,小六為了替軒解毒,把毒引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顓頊盯著相柳,抬了抬手:“都退下。”

侍衛全部退下,相柳走到顓頊面前,顓頊轉身向殿內走去:“跟我來。”

相柳看到了小夭,他走過去,坐到水玉塌旁,凝視著無聲無息的小夭。

顓頊看了眼瀟瀟,瀟瀟過去,替換下正在輸靈力的暗衛,殿內的侍者都退了出去。

顓頊問:“那個蠱在你身上?”

“嗯。”

“為什麼?”顓頊能理解小夭為了幫他解蠱,不惜禍害另一個人,卻不能理解相柳竟然容忍了小夭這麼做。

相柳淡淡地說:“這是我和小夭之間的事。”

顓頊說:“你來此想幹什麼?為什麼你剛才問我想小夭生還是想她死?”

“你把她交給我,我能救活她。”

“什麼叫交給你?難道你不能在這裡救她嗎?”

“不能!”

顓頊苦笑:“你是殺人無數的九命相柳,如果我腦袋還沒糊塗,咱倆應該勢不兩立,你讓我把妹妹交給你,我怎麼可能相信你?”

“你不把她交給我,她只能死。”

顓頊的醫師鄞,師承軒轅和高辛兩邊的宮廷醫師,醫術十分好,他判定了小夭生機已斷。 馨悅帶來的兩位醫師是中原最好地醫師,他們也認為救不了小夭。 顓頊相信,即使軒轅和高辛宮廷中最好的醫師趕來,肯定和三位醫師的判斷相同。 相柳是唯一認為小夭還未死的人,顓頊不相信相柳,可他更不能放棄這唯一可能救活小夭的機會,顓頊說:“你讓我考慮一下。”

相柳平靜地說:“她就快沒有時間了。”如果不是有這麼多靈力高強的人不停地給小夭輸靈力,縱使他現在趕到,也不可能了。 只能說顓頊奢侈浪費的舉動,為小夭爭取了一線生機。

“你需要多少時間?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小夭?”

“不知道,也許一兩年,也許幾十年。”

顓頊在殿內走來走去,面色變來變去,終於他下定了決心:“你帶她走吧!”顓頊盯著相柳,冷聲說:“如果你敢傷害她,我必剷平神農義軍,將你碎屍萬段!”

相柳十分心平氣和,淡然道:“我不傷害她,難道你就會不想剷平神農義軍,不想將我砍成幾段?”死都死了,幾段和萬段有何區別?

顓頊無奈地看著相柳,他有點明白小夭為什麼能和相柳有交情了,這人雖然混賬,但是混賬得很有意思。

顓頊嘆了口氣,也心平氣和地說:“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

相柳說:“把你所有的好藥都給我。”

顓頊讓金萱把紫金殿中所有的好藥都拿出來,和馨悅帶來的靈藥一起裝好:“夠了嗎?不夠的話我可以再派人去黃帝、俊帝、王母那裡要。 ”

相柳看著地上的大箱子,嘲道:“足夠了,難怪人人都想要權勢。”

相柳附身,抱起了小夭。

顓頊雖然做了決定,可真看到相柳要帶走小夭,還是禁不住手握成了拳,他對瀟瀟說:“帶他從密道出去,我可不想我妹妹的名字和個魔頭牽扯到一起,我還指望著她嫁個好人家!”

相柳毫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抱著小夭隨著瀟瀟進了密道。

顓頊拿出兩個若木做的傀儡,點入自己的精血,幻化成了兩個人,一個是小夭的模樣,放到水玉榻上。 一個是相柳的模樣,顓頊對金萱說:“你送相柳出去吧!”

金萱送相柳出了大殿。

半晌後,瀟瀟回來,奏道:“已經送相柳離開神農山,我派了幾個人暗中跟蹤。”

顓頊說:“不會有用,相柳肯定會甩掉他們。”

瀟瀟沉默不語,奏道:“已送相柳離開。”

顓頊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

金萱說道:“殿下,塗山氏的公子還在紫金殿。不可能不給青丘那邊一個交代,可璟公子的情形……處理不好只怕會影響殿下和塗山氏的關係。 ”

顓頊沉吟了一會兒,說:“馨悅一定已經通知了豐隆,豐隆應該很快會趕到,等他到了,麻煩他吧璟送回青丘。”

半夜裡,豐隆趕到了神農山。

顓頊知道榻上的傀儡瞞不住豐隆,也沒打算瞞豐隆,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了豐隆,只是隱下了相柳體內有蠱的事,豐隆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小夭和相柳以前就認識。 但相柳本就以心思詭詐、能謀人所不能謀在大荒內聞名,所以豐隆並未深究相柳的出現,只是分析他這麼做的目的。

在小夭的事上,豐隆比顓頊更冷靜理智,他說道:“不管相柳說的話是真是假,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選擇相信他,畢竟只有這樣,還有一線生機。而且,我覺得他真能救小夭,因為只有救活了小夭,他才能和你或者黃帝談條件。”

從昨日到現在,顓頊終於露出第一絲真心的微笑:“我相信你的判斷。”

豐隆道:“其實這事你本不必告訴我。”

顓頊說:“有些事是私事,的確不方便告訴你,但這事有可能關係大局,你都願意把性命壓在我身上,我豈能不坦誠相待?”

豐隆道:“你難道不是把性命也押到了我身上?你若留在軒轅城徐徐圖之,不是沒有勝算,可你卻來了中原。”

顓頊道:“因為我要的不僅僅是權勢,一個王座算什麼呢?”

豐隆道:“一個族長算什麼呢?”

顓頊和豐隆相視而笑,顓頊道:“你隨我來,我還要帶你見一個人。”

豐隆看到昏迷的璟,愣住:“這是怎麼回事?”

顓頊道:“我也不知道。我剛才和你說,我趕到山谷時,已是一片火海,我想衝進去,卻被瀟瀟敲暈了,等我醒來時,瀟瀟已經救回小夭。讓瀟瀟告訴你吧!”

瀟瀟對豐隆簡潔明了地說:“我們進入陣勢中搜救王姬,找到王姬時,看到璟公子護著王姬,如果不是璟公子用靈力護住了王姬,王姬的身體只怕早就焚毀,也正是因為他一直給王姬輸入靈力,王姬才能留一線生機。可以說,其實是璟公子真正救了王姬。當時,璟公子已經昏迷,我們帶著王姬和璟公子回道紫金頂,醫師說璟公子傷勢並不算嚴重,是他自己不願求生,所以不能醒來。”

豐隆滿臉茫然,喃喃道:“璟不是在青丘嗎?怎麼會出現在梅谷中?這倒不重要,反正幸虧他出現,才救了小夭,但他為什麼不願求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處理璟的事就成,至於兇手……”顓頊冷哼,“就算掘地三尺,我也會把他們都挖出來。”

豐隆護送著璟,星夜趕到了青丘。

豐隆小時曾在塗山府住過十幾年,與璟同吃同住,所以和太夫人十分親近。 雖然這次半夜裡突然出現,但僕人們依舊熱情地把他迎了進去,立即去稟奏太夫人。

太夫人年紀大了,本就瞌睡少,這個時候已經醒了,只不過沒起身而已。 這會兒她正躺在榻上琢磨璟昨日的異常舉動,不知道他究竟預感到了什麼,只希望不會是禍事,一直沒他的消息,天亮後該派人去找他了。

太夫人聽到婢女說豐隆求見,立即讓婢女扶著坐起:“叫豐隆兒趕緊進來。”

婢女為難地說:“豐隆公子請太夫人移步過去見他。”

太夫人倒沒介意,一邊穿衣服,一邊說:“豐隆兒不是不知禮數的人,這麼做必定有原因,我們趕緊過去。”

走進豐隆的屋子,太夫人看到了躺在榻上的孫子,身子晃了一晃,豐隆趕緊說:“傷勢不重。”

太夫人平靜下來,坐到塌旁:“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豐隆把高辛王姬遇險的事仔細交代了一番,把瀟瀟的話原封不動地重複了一遍,只把相柳的事隱瞞了下來。 豐隆說道:“王姬現在生死未卜,兇手還未找到,如今只能看出是璟救了王姬,可為什麼璟萌生死志,不願求生,我們都不清楚。顓頊王子拜託我把璟送回來,也許璟回到家中,能甦醒過來。”

太夫人立即讓婢女去叫醫師。

醫師趕來,把完脈後,對太夫人回道:“公子的傷沒有大礙,他是哀傷過度,心神驟散,五內俱傷,這病卻是無藥可醫,只能用靈藥保住性命,再設法喚醒公子,慢慢開解他。”

豐隆安慰太夫人:“奶奶不必擔心,我很了解璟,他看著柔和善良,卻心性堅韌,一定不會有事。”

太夫人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孫兒。

璟失蹤十年,回來後,不肯說究竟發生了什麼,卻堅決要求取消婚約,太夫人勸不動他,想著先用緩兵之計,表面上說需要時間考慮退婚,暗地里處處製造機會,誘哄著璟和意映多相處。 她想著只要兩人多點機會相處,意映姿容不凡,璟遲早會動情,可沒想到璟竟然直接對意映表明心有所屬,想說服意映取消婚約。 她和意映拗不過璟,一再退讓,都同意了璟可以娶那女子,她甚至告訴璟,人娶進了門,他想寵愛哪個女人,隨他意,就算他一次不進意映的房,那也是意映自己沒有本事。 璟卻依舊堅持要退婚,太夫人一直想不通原因。 現在,終於明白了,如果璟心有所屬的那個女子是王姬,一切就說得通了。

太夫人又氣又傷,恨不得狠狠捶璟一頓,可當務之急,是要保住璟的命。

太夫人思來想去,半晌後,對心腹婢女小魚說:“璟兒的病情不許外洩。”

小魚回道:“奴婢已經在外面設了禁制,除了診病的醫師胡珍,只有豐隆和太夫人知道。”

豐隆說:“我來時很小心,沒有人知道我是帶著璟一起來的。”

太夫人對豐隆說:“我有一事相求。”

豐隆忙起身行禮,恭敬地說道:“奶奶有事儘管吩咐,千萬別和豐隆兒客氣,否則我爺爺該揍我了。”

太夫人扶起豐隆,握著豐隆的手,道:“你把璟兒帶去小祝融府,讓他在小祝融府養傷,我會命靜夜和胡啞,還有剛才給璟診病的醫師胡珍一塊兒跟去,平日他們會照顧璟兒。”

豐隆立即猜到太夫人是覺得自己畢竟老了,擔憂塗山府中有人會趁這個機會取璟的性命。 豐隆說:“奶奶放心,小祝融府的護衛本就很周密,這次出了這樣的事,妹妹一定會把府裡的人看管得更緊。我也會安排幾個死衛保護璟。 ”

太夫人用力地拍拍豐隆的手:“好、好!”太夫人的眼淚差點要落下,表兄弟像親兄弟,真正的兄弟卻揮劍相向。

太夫人說:“為了保密,趁著天還沒亮,你趕緊帶璟兒離開吧!”

豐隆應道:“好。奶奶,您保重,我會讓妹妹經常派人給您送消息。”

在太夫人的安排下,豐隆帶著璟從青丘秘密趕回軹邑。

馨悅聽完因由後,把璟安頓在了他早已住慣的木樨園。

除了靜夜、胡啞、醫師胡珍,馨悅還安排了幾個靈力高強的心腹明里照管花木,暗中保護木樨園,豐隆也留下了幾個赤水氏訓練的死衛保護璟。

回到木樨園,靜夜覺得公子的心緒好像平和了許多,也許太夫人為了保護公子的舉動,其實在無意中真的救了公子。

只是,每次她一想到胡珍說的話,就覺得害怕,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能讓公子在瞬間悲痛到心神消散,只想求死?

靜夜隱隱猜到原因,暗暗祈禱那位能讓公子再次奏出歡愉琴音的高辛王姬千萬不要出事,否則她真怕公子永不會醒來。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1 03:32 AM

第五章:但感別時久

神農山的地牢。

牆壁上燃著十幾盞油燈,將地牢內照得亮如白晝。

沐斐滿身血污,被吊在半空。

地牢的門打開,顓頊、豐隆、馨悅走了進來。 馨悅蹙著眉,用手帕摀住口鼻。 顓頊回頭對她說:“你要不舒服,就去外面。”

馨悅搖搖頭。

豐隆說道:“我們又不在她面前動刑,這是中原氏族的事,讓她聽著點,也好有個決斷。”

一個高個的侍從對顓頊說道:“我們現在只對他動用了三種酷刑,他的身體已受不住,一心求死,卻始終不肯招供出同謀。”

顓頊說道:“放他下來。”

侍從將沐斐放了下來,沐斐睜開眼睛,對顓頊說:“是我殺了你妹妹,要殺要剮,隨君意願。”

豐隆說:“就憑你一人?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沐斐冷笑著不說話,閉上了眼睛,表明要別的沒有,要命就一條,請隨便拿去!

顓頊蹲了下去,緩緩說道:“你們在動手前,必定已經商量好你是棄子,所有會留下線索的事都是你在做。我想之所以選擇你是棄子,不僅是因為你夠英勇,還因為縱使兩位陛下震怒,要殺也只能殺你一人,你的族人早已死光,無族可滅。”

沐斐睜開了眼睛,陰森森地笑著,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神情看著顓頊,悲憫著顓頊的無知。

顓頊微微笑道:“不過,如果沐氏一族真的只剩下了你一個人,你一死,沐氏的血脈也就滅絕了,當年為了從蚩尤的屠刀下保住你,一定死了無數人。我相信,不管你再英勇,再有什麼大事要完成,也不敢做出讓沐氏血脈滅絕的事。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應該已經有子嗣。”

沐斐的神情變了,顓頊的微笑消失,只剩下冷酷:“你可以選擇沉默地死去,但我一定會把你的子嗣找出來,送他去和沐氏全族團聚。”

沐斐咬著牙,一聲不吭。

顓頊叫:“瀟瀟。”

瀟瀟進來,奏道:“已經把近一百年和沐斐有過接觸的女子詳細排查了一遍,目前有兩個女子可疑,一個是沐斐乳娘的女兒,她曾很戀慕沐斐,在十五年前嫁人,婚後育有一子。還有一個是沐斐寄居在親戚曋氏家中時,服侍過他的婢女,叫柳兒,柳兒在二十八年前,因為和人私通,被趕出了曋府,從此下落不明。”

顓頊道:“繼續查,把那個婢女找出來,既然是和人私通,想來很有可能為奸夫生下孩子。”

“是。”

瀟瀟轉身出去。

沐斐的身子背叛了他的意志,在輕輕顫抖,卻還是不肯說話,他只是憤怒絕望地瞪著顓頊。

顓頊道:“你傷了我妹妹,我一定會要你的命,但只要你告訴我一件事,我就不動你兒子。”

沐斐閉上了眼睛,表明他拒絕再和顓頊說話,可他的手一直在顫抖。

顓頊說:“你不想背叛你的同伴,我理解,我不是問他們的名字,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殺小夭,只要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殺小夭,我就放過你兒子。”

顓頊站起:“你好好想想,不要企圖自盡,否則我會把所有酷刑用到你兒子身上。”

顓頊對豐隆和馨悅說:“走吧!”

馨悅小步跑著,逃出了地牢。 等遠離了地牢,她趕緊站在風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

顓頊和豐隆走了出來,馨悅問:“為什麼不用他兒子的性命直接逼問他的同謀?”

豐隆說:“說出同謀的名字,就是背叛,那還需要僵持一段時間,才能讓他開口。顓頊問的是為什麼要殺小夭,他回答了也不算背叛,不需要太多心理掙扎,只要今夜讓獄卒多弄幾聲孩子的啼哭慘叫,我估計明天他就會招供。只要知道了他為什麼要殺小夭,找他的同謀不難。”

地牢裡,沒有時間的概念,所以時間顯得特別長、特別難熬。

沐斐半夜裡就支撐不住,大吼著要見顓頊,還要求豐隆必須在場。

幸虧馨悅雖然回了小祝融府,豐隆卻還在神農山。

當顓頊和豐隆再次走進地牢,沐斐說道:“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要殺你妹妹,但我要你的承諾,永不傷害我兒子。”

顓頊爽快地說:“只要你如實告訴我,我不會傷害他。”

沐斐看向豐隆,冷冷地說:“他是軒轅族的,我不相信他,我要你的承諾,我要你親口對我說,保證任何人都不會傷害我兒子。”

豐隆對沐斐笑了笑,說道:“只要你告訴顓頊的是事實,我保證任何人不能以你做過的事去傷害你兒子,但如果你兒子長大後,自己為非作歹,別說顓頊,我都會去收拾他!”

沐斐愣了一愣:“長大後?”他似乎遙想著兒子長大後的樣子,突然也笑了,喃喃說:“他和我不一樣,他會是個好人。可惜,我看不到了……”

因為豐隆的話,沐斐身上的尖銳淡去,變得溫和了不少,他對豐隆說:“你也許在心裡痛恨我為中原氏族惹來這麼大的禍事,可是,我必須殺她。如果換成你,你也會做和我一模一樣的事,因為她根本不是什麼高辛王姬,她是蚩尤的女兒。”

豐隆說:“不可能!”

沐斐慘笑:“我記得那個魔頭的眼睛,我不會認錯。自從見到假王姬後,我雖然又恨又怒,卻還是小心查證了一番,假王姬的舅舅親口說假王姬是蚩尤的女兒,他還說當年軒轅的九王子就是因為撞破了軒轅王姬和蚩尤的奸情,才被軒轅王姬殺了。”

顓頊冷哼了一聲:“胡說八道!不錯,姑姑是殺了我的九叔,但不是什麼姦情,而是……”顓頊頓了一頓,“我娘想刺殺九叔,卻誤殺了九叔的親娘,我爺爺的三妃。我娘知道九叔必定會殺我,她自盡時,拜託姑姑一定要保護我,姑姑答應了我娘,姑姑是為了保護我,才殺了九叔。 ”

外面都說顓頊的娘是戰爭中受了重傷,不治而亡,竟然是自盡……這些王室秘聞,沐斐和豐隆都是第一次聽聞,沐斐知道顓頊說的是真話。

豐隆也說道:“你從沒見過俊帝,所以不清楚俊帝的精明和冷酷,但你總該聽說過五王之亂。俊帝可是親自監斬,斬殺了他的五個親弟弟,還把五王的妻妾兒女全部誅殺,你覺得這樣一個帝王,連你都能查出來的事,他會查不出來?如果他有半分不確信小夭是她的女兒,他會為小夭舉行那麼盛大的拜祭儀式?那簡直是向全大荒昭告他有多喜愛小夭!”

沐斐糊塗了,難道他真殺錯了人? 不、不會! 他絕不會認錯那一雙眼睛! 沐斐喃喃說:“我不會認錯,我不會認錯……”

顓頊冷冷地說:“就算知道錯了,也晚了!你傷害了小夭,必須拿命來還!”

顓頊轉身就走,豐隆隨著他走出了地牢。

顓頊面無表情地站在懸崖邊上,雖然剛才他看似毫不相信地駁斥了沐斐,可心裡真的是毫不相信嗎? 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小夭是蚩尤的女兒了,顓頊開始明白小夭的恐懼,一次、兩次都當了笑話,可三次、四次……卻會忍不住去搜尋自己的記憶,姑姑和蚩尤之間……

豐隆靜靜站在顓頊身後。 顓頊沉默了許久,說道:“被蚩尤滅族的氏族不少,可還有遺孤的應該不會太多,首先要和沐斐交好,才能信任彼此,密謀此事;其次應該修煉的是水靈、木靈。另外,我總覺得他們中有一個是女子。只有女子配合,才有可能在適當的時機,不露痕跡地分開馨悅和小夭,阻攔下我派給小夭的護衛苗莆。有了這麼多信息,你心裡應該已經約莫知道是誰做的了。”

豐隆說:“你明天夜裡來小祝融府,我和馨悅會給你一個交代。”

顓頊道:“沐斐剛才說的話,我希望只你我知道。不僅僅因為這事關係著我姑姑和俊帝陛下的聲譽,更因為我那兩個王叔竟然想利用中原的氏族殺了小夭。”

豐融說道:“我明白。”小夭的事可大可小,如果處理不好,說不定整個中原都會再起動盪。

顓頊說:“我把小夭放在明處,吸引所有敵人的注意,讓我的敵人們以為她是我最大的助力。就連把她送到小祝融府去住,也是讓別人以為我是想利用小夭討好你,他們看我費盡心機接近你,反而會肯定你還沒站在我這一邊,其實是我給小夭招來的禍事。豐融,小夭一直都知道我在利用她。 ”

豐隆拍了拍顓頊的肩膀:“小夭不會有事。”

顓頊苦笑:“只能把全部希望寄託在相柳身上。”

深夜,顓頊在暗衛的保護下,秘密進入了小祝融府。

馨悅的死衛將顓頊請到密室。

豐隆和馨悅已經在等他,顓頊坐到他們對面。

豐隆對馨悅點了下頭,馨悅說道:“經過哥哥的排查,確認傷害小夭的兇手有四個人,除了沐氏的沐斐,還有申氏、詹氏和晉氏三族的遺孤,申柊、詹雪綾、晉越劍。”

顓頊說:“很好,謝謝你們。”

馨悅說:“雪綾是樊氏大郎的未婚妻,他們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三個月後就要成婚,越劍和鄭氏的嫡女小時就定了親,樊氏、鄭氏都是中原六大氏。”

顓頊盯著馨悅,淡淡問:“你是什麼意思?”

馨悅的心顫了一顫,喃喃說:“我、我……只是建議你再考慮一下。”

豐隆安撫地拍了拍妹妹的背一下,對顓頊說:“其實也是我的意思。你現在正是用人之時,如果你殺了他們,就會和中原六大氏的兩氏結怨,很不值得!顓頊,成大事者,必須要懂得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小夭受傷已成事實,你殺了他們,也不能扭轉,只不過洩一時之怒而已,沒有意義!但你饒了他們,卻會讓你多一份助力,成就大業。”

顓頊沉吟不語,一會兒後才說道:“你說的很對。”

豐隆和馨悅都放下心來,露了笑意​​。

顓頊笑了笑,說道:“我想給你們講個我小時候的事。那時,我還很小,我爹和我娘去打仗了,就是和你們爺爺的那場戰爭,我在奶奶身邊,由奶奶照顧。有一天,姑姑突然帶著昏迷的娘回來了,姑姑跪在奶奶面前不停地磕頭,因為她沒有帶回我爹。我爹戰死了!奶奶問姑姑究竟怎麼回事,姑姑想讓我出去,奶奶卻讓我留下,她說從現在起,我是這個家中唯一的男人了。姑姑說的話,我聽得半懂不懂,只隱約明白爹爹本來可以不死,是九叔害了他,可爺爺卻會包庇九叔。我看到奶奶、姑姑,還有我娘三個人相對落淚。”

顓頊看著豐隆和馨悅說:“你們從沒有經歷過痛失親人的痛苦,所以無法想像三個女人的痛苦,她們三人都是我見過的世間最堅強的女子,可是那一刻,她們三人卻淒苦無助,茫茫不知所依,能令見者心碎。就在那一刻,我對自己發誓,我一定要強大,要變得比黃帝更強大,我一定要保護她們,再不讓她們這樣無助淒傷地哭泣。可是,她們都等不到我長大,我娘自盡了,我奶奶傷心而死,我姑姑戰死,我沒能保護她們,她們最後依舊孤苦無依地死了……”

顓頊猛地停住,他面帶微笑,靜靜地坐著,豐隆和馨悅一聲都不敢吭。

半晌後,顓頊才說:“我是因為想保護她們,才想快快長大,快點變強,才立志要站在比爺爺更高的地方。我現在長大了,雖然還不夠強大,但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我的親人。如果今日我為了獲取力量,而放棄懲罰傷害了小夭的人,我就是背叛了朝雲殿上的我,我日後將不能再坦然地回憶起所有過往的快樂和辛苦。”

顓頊對豐隆說:“的確如你所說,這世間有事可為,有事不可為,但無論什麼理由,都不該背叛自己。我希望有朝一日,我站在高山之巔、俯瞰眾生時,能面對著大好江山,坦然自豪地回憶一切,我不希望自己變得像我爺爺一樣,得了天下,卻又把自己鎖在朝雲殿內。”

豐隆怔怔地看著顓頊,顓頊又對馨悅說:“你勸我放棄時,可想過今日我能為了一個理由捨棄保護小夭,他日我也許就能為另一個理由捨棄保護你? ”

馨悅呆住,訥訥不能言。

顓頊說:“我不是個好人,也不會是女人滿意的好情郎,但我絕不會放棄保護我的女人們!不管是你,還是瀟瀟、金萱,只要任何人敢傷害你們,我都一定不會饒恕!”

馨悅唇邊綻出笑,眼中浮出淚,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

顓頊笑道:“絕大多數情況下,我都是個趨利避害、心狠手辣的混賬,但極少數情況下,我願意選擇去走一條更艱難的路。得罪了樊氏和鄭氏的確不利,我的確是放棄了大道,走了荊棘小路,但又怎麼樣呢?大不了我就辛苦一點,披荊斬棘地走唄!”

豐隆大笑起來:“好,我陪你走荊棘路!”

顓頊道:“我相信,遲早有一日,樊氏和鄭氏會覺得還是跟著我比較好。”

豐隆忍不住給了顓頊一拳:“瘋狂的自信啊!不過……”他攬住顓頊的肩,洋洋自得地說:“不愧是我挑中的人!”

顓頊黑了臉,推開他,對馨悅說:“我沒有特殊癖好,你千萬不要誤會。”

馨悅扑哧一聲笑了出來,一邊匆匆往外走,一邊悄悄印去眼角的淚:“懶得理你們,兩個瘋子!”

豐隆看密室的門合上了,壓著聲音問:“你究竟是喜歡我妹妹的身份多一點,還是她的人多一點?”

顓頊嘆氣:“那你究竟是喜歡小夭的身份多一點,還是她的人多一點?”

豐隆乾笑。

顓頊說:“雖然決定了要殺他們,但如何殺卻很有講究,如果方式對,樊氏和鄭氏依舊會很不高興,不過怨恨能少一些。”

豐隆發出嘖嘖聲,笑嘲道:“你剛才那一堆話把我妹妹都給忽悠哭了,原來還是不想走荊棘路。”

顓頊盯著豐隆:“你不要讓我懷疑自己挑人的眼光。”

豐隆笑道:“你想怎麼殺?”

“如果把沐氏、申氏、詹氏、晉氏都交給爺爺處理,有心人難免會做出一些揣測,不利於小夭,所以要麻煩你和馨悅把此事遮掩住,讓你爹只把沐斐交給爺爺。申氏、詹氏和晉氏,我自己料理,這樣做,也不會驚動王叔。”

“你打算怎麼料理?”

“雖然有無數種法子對付詹雪綾,不過看在她是女人的份上,我不想為難她,給她個痛快吧!但晉越劍,先毀了他的聲譽,讓鄭氏退親,等他一無所有時,再要他的命,申柊交給我的手下去處理,看看他能經受多少種酷刑。”

豐隆心裡其實很欣賞顓頊的這個決定,但依舊忍不住打擊嘲諷顓頊:“難怪女人一個兩個都喜歡你,你果然對女人心軟!”

顓頊站起:“我得趕回去了。”顓頊走到門口,又回身,“璟如何了?”

豐隆嘆了口氣,搖搖頭:“完全靠著靈藥在續命,長此以往肯定不行。”豐隆猶豫了下,問道:“你說他到底是為了什麼傷心欲絕?”

顓頊道:“等他醒來,你去問他。”

顓頊拉開了密室的門,在暗衛的護衛下,悄悄離開。

又過了好幾日,眾人才知道高辛王姬遇到襲擊,受了重傷。

小祝融捉住了兇手,是沐氏的公子沐斐。 因為沐斐是沐氏最後的一點血脈,中原的幾個氏族聯合為沐斐求情,不論斷腿還是削鼻,只求黃帝為沐氏留一點血脈。

黃帝下旨將沐 ​​斐千刀萬剮,暴屍荒野,並嚴厲申斥了聯合為沐斐求情的幾個氏族,甚至下令兩個氏族立即換個更稱職的族長。

俊帝派了使者到中原,宴請中原各大氏族,當眾宣布,高辛不再歡迎這幾個氏族的子弟進入高辛。 自上古到現在,高辛一直掌握著大荒內最精湛的鑄造技藝,大部分的神族子弟在成長中,都需要去高辛,尋訪好的鑄造師,為自己鑄造最稱心如意的兵器。 俊帝此舉,無疑是剝奪了這幾個氏族子弟的戰鬥力。

一時間中原人心惶惶,生怕又起動盪。 幸虧有小祝融,在他的安撫下,事件才慢慢平息,眾人都希望王姬的傷趕緊養好,俊帝能息怒。

小夭覺得自己死前看見的最後一幅畫面是鋪天蓋地的梅花飛向自己。

不覺得恐怖,反而覺得真美麗啊!

那麼絢爛的梅花,像雲霞一般包裹住了自己,一陣劇痛之後,身體裡的溫暖隨著鮮血迅速地流逝,一切都變得麻木。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漸漸地微弱,可就在一切都要停止時,她聽到了另一顆心臟跳動的聲音,強壯有力,牽引著她的心臟,讓它不會完全停止。 就如被人護在掌心的一點燭光,看似隨時會熄滅,可搖曳閃爍,總是微弱地亮著。

小夭好似能聽到相柳在譏嘲地說:“只是這樣,你就打算放棄了嗎?”

小夭忍不住想反唇相譏:什麼叫就這樣? 你若被人打得像篩子一樣,全身上下都漏風,想不放棄也得放棄。

她真的沒力氣了,就那一點點比風中燭火更微弱的心跳都已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即使有另一顆心臟的牽引鼓勵,她的心跳也越來越微弱。

突然,源源不絕的靈力輸入進來,讓那點微弱的心跳能繼續。

她聽不到、看不見、什麼都感受不到,可是她覺得難過,因為那些靈力是那麼傷心絕望。 連靈力都在哭泣,小夭實在想不出來這些靈力的主人該是多麼傷心絕望。

小夭想看看究竟是誰在難過,卻實在沒有力氣,只能隨著另一顆心臟的牽引,把自己慢慢鎖了起來,就如一朵鮮花從盛放變回花骨朵,又從花骨朵變回一顆種子,藏進了土壤中。 等待嚴冬過去,春天來臨。

小夭看不見、聽不到、感受不到,卻又有意識,十分痛苦。

就像是睡覺,如果真睡著了,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也無所謂,可是身體在沉睡,意識卻清醒,如同整個人被關在一個狹小的棺材中,埋入了漆黑的地下。 清醒的沉睡,很難捱!

寂滅的黑暗中,時間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一切都成了永恆。

小夭不知道她在黑暗中已經待了多久,更不知道她還要待多久,她被困在了永恆中。 小夭第一次知道永恆才是天下最恐怖的事,就好比,吃鴨脖子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可如果將吃鴨脖子變成了永恆,永遠都在吃,沒有終點,那麼絕對不是享受,而是最恐怖的酷刑。

永恆的黑暗中,小夭覺得已經過了一百萬年。 如果意識能自殺,她肯定會殺了自己的意識,可是,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永遠如此,她甚至開始怨恨救了自己的人。

有一天,小夭突然能感覺到一點東西,好似有溫暖從外面流入她的身體,一點點驅除著冰涼。 她貪婪地吸收著那些溫暖。

每隔一段日子,就會有溫暖流入。 雖然等待很漫長,可因為等待的溫暖終會來到,那麼即使漫長,也並不可怕。

一次又一次溫暖的流入,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心臟的跳動漸漸變得強勁了一些,就好似在微弱的燭火上加了個燈罩,燭火雖然仍不明亮,可至少不再像隨時會熄滅了。

有一次,當溫暖流入她的身體時,小夭再次感受​​到了另一顆心臟的跳動,她的心在歡呼,就好似遇見了老朋友。

小夭想笑:相柳,是你嗎? 我為你療了那麼多次傷,也終於輪到你回報我一次了。

一次又一次,小夭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只是覺得時間真是漫長啊!

在寂滅的永恆黑暗中,相柳每次來給她療傷成了她唯一覺得自己還活著的時候,至少她能感受到另一顆心臟的跳動。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天,當溫暖慢慢地流入她的身體時,小夭突然覺得自己有了感覺,她能感受到有人在抱著她。

很奇怪,她聽不到、看不見,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可也許因為體內的蠱,兩顆心相連,她能模糊感受到他的動作。

他好像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頰,然後他好像睡著了,在她身邊一動不動,小夭覺得困,也睡著了。

當小夭醒來時,相柳已經不在。

小夭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時辰,她再次感受到了相柳,就好像他回家了,先摸了摸她的額頭,跟她打招呼,之後他躺在了她身邊。

他又睡著了,小夭也睡著了。

因為相柳的離開和歸來,小夭不再覺得恐怖,因為一切不再是靜止的永恆,她能通過他感受到時間的流逝,感覺到變化。

每隔二三十天,相柳會給她療傷一次,療傷時,他們應該很親密,因為小夭覺得他緊緊地擁抱著自己,全身上下都能感受到他。 可平日里,相柳並不會抱她,最多摸摸她的額頭臉頰。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夭只能估摸著至少過了很多年,因為相柳給她療傷了很多次,多得她已經記不住了。

漸漸地,小夭的感覺越來越清晰,當相柳擁抱著她時,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也開始清楚地意識到流入她身體的溫暖是什麼,那應該是相柳的血液。 和一般的血液不同,有著滾燙的溫度,每一滴血,像一團小火焰。 小夭只能推測也許是相柳的本命精血。

相柳把自己的本命精血餵給她,但大概他全身都是毒,血液也是劇毒,所以他又必須再幫她把血液中蘊含的毒吸出來。

小夭知道蠱術中有一種方法,能用自己的命幫另一個人續命,如果相柳真的是用自己的命給她續命,她希望他真的有九條命,讓給她一條也不算太吃虧。

有一天,小夭突然聽到了聲音,很沉悶的一聲輕響,她急切地想再次驗證自己能聽到聲音了,可是相柳竟然是如此沉悶的一個人,整整一夜,他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

小夭記得壓根兒睡不著,一個人在無聲地吶喊,可是怎麼吶喊都沒用,身邊的人平靜地躺著,連呼吸聲都沒有。

早上,他要離開了,終於,又一聲沉悶的聲音傳來,好似什麼東西緩緩合上的聲音。 小夭既覺得是自己真的能聽到了,又覺得是自己太過想聽到而出現的幻覺。

小夭強撐著不休息,為了再聽到一些聲音。 可是相柳已經不在,四周死寂,沒有任何聲音。

直到晚上,終於又響起了一點聲音。 相柳到了她身邊,摸了摸小夭的額頭,握住了她的手腕。 小夭激動地想,她真的能聽到了,那一聲應該是開門的聲音,可小夭又覺得自己不像是躺在一個屋子裡。

剛開始什麼都聽不到時,覺得難受,現在,發現自己又能聽到了,小夭無比希望能聽到一些聲音,尤其是人的說話聲,她想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證明她仍活著,可相柳竟然一點聲音沒發出。

整整一夜,他又是一句話沒說。

清晨,相柳離開了。

一連好幾天,相柳沒有一句話。 小夭悲憤且惡毒地想,難道這麼多年中發生了什麼事,相柳變成了啞巴?

又到了每月一次的療傷日。

相柳保住小夭,把自己的本命精血餵給小夭,用靈力把小夭的經脈全部遊走了一遍,然後他咬破了小夭的脖子,把自己血液中帶的毒吸了出來。

等療傷結束,相柳並沒有立即放開小夭,而是依舊擁著她。

半晌後,相柳輕輕地放下了小夭,撫著小夭的臉頰說:“小夭,希望你醒後,不會恨我。”

小夭在心裡囔:不恨,不恨,保證不恨,只要你多說幾句話。

可是,相柳又沉默了。

小夭不禁恨恨地想:我恨你,我恨你! 就算你救了我,我也要恨你!

小夭想聽見聲音,卻什麼都聽不到,她晚上睡不好,白日生悶氣,整天都不開心。

相柳每日回來時,都會檢查小夭的身體,覺得這幾天,小夭無聲無息,看上去和以前一樣,可眉眼又好似不一樣。

相柳忽然想起了小夭以前的狡詐慧黠,總囔囔害怕寂寞,他對小夭說:“你是不是在海底躺悶了?”

小夭驚詫:我在海底? 我竟然在海底? 難怪她一直覺得自己好似漂浮在雲朵中一般。

相柳說:“我帶你去海上看看月亮吧!”

小夭歡呼雀躍:好啊,好啊!

相柳抱住小夭,像兩條魚兒一般,向上游去。

他們到了海綿,小夭感覺到海潮起伏,還有海風吹拂著她,她能聽到潮聲、風聲,小夭激動得想落淚。

相柳說道:“今夜是上弦月,像一把弓。每次滿月時,我都要給你療傷,不可能帶你來海上,我也好多年沒有看見過滿月了。”

小夭心想,原來我沒有估計錯,他真的是每月給我療傷一次。 聽說滿月時,妖族的妖力最強,大概正因為如此,相柳才選擇滿月時給她療傷。

相柳不再說話,只是靜擁著小夭,隨著海浪起伏,天上的月亮,靜靜地照拂著他們。

小夭舒服地睡著了。

相柳低頭看她,微微地笑了。

從那日之後,隔幾日,相柳就會帶小夭出去玩一次,有時候是海上,有時候是在海裡。

相柳的話依舊很少,但會說幾句。 也許因為小夭無聲無息、沒有表情、不能做任何反應,他的話也是東一句、西一句,想起什麼就說什麼。

月兒已經快圓,周圍浮著絲絲縷縷的雲彩,乍一看像是給月兒鑲了花邊,相柳說道:“今晚的月亮有點像你的狌狌鏡,你偷偷記憶在狌狌鏡子裡的往事……”

小夭簡直全身冒冷汗。

相柳停頓了好一會兒,淡淡說:“等你醒來後,必須消除。”

小夭擦著冷汗說:只要你別發火,讓我毀了狌狌鏡都行!

有一次,他們碰上海底大渦流,像陸地上的龍捲風,卻比龍捲風更可怕。

相柳說:“我從奴隸死斗場逃出來時,滿身都是傷,差點死在渦流中,是義父救了我。那時,炎帝還健在,神農國還沒有滅亡,義父在神農國,是和祝融、蚩尤齊名的大將軍,他為了救我一個逃跑的妖奴,卻被我刺傷,可他毫不介意,看出我重傷難治,竟然以德報怨,給我傳授了療傷功法,他說要帶我去求炎帝醫治,可我不相信他,又逃了。”

小夭很希望相柳再講一些他和共工之間的事,相柳卻沒有繼續講,帶著小夭避開了大渦流。

很久後,某一夜,相柳帶她去海上時,小夭感覺到一片又一片冰涼落在臉上。 相柳拂去小夭臉頰上的雪:“下雪了。你見過的最美的雪在哪裡?”

小夭想了想,肯定地說:在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極北之地,最恐怖,也最美麗!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飄下,落在了相柳身上。

相柳說:“極北之地的雪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雪。我為了逃避追殺,逃到了極北之地,一躲就是一百多年。極北之地的雪不僅救了我的命,還讓我心生感悟,從義父傳我的療傷功法中自創了一套修煉功法。”

小夭想:難怪每次看相柳殺人都美得如雪花飛舞!

相柳笑了笑,說:“外人覺得我常穿白衣是因為奇怪癖好,其實,不過是想要活下去的一個習慣而已。在極北之地,白色是最容易藏匿的顏色。”

相柳又不說話了。 小夭心癢難耐,只能自己琢磨,他應該是遇見防風邶之後才決定離開。 神農國滅後,共工落魄,親朋好友都離共工而去,某隻九頭妖卻主動送上了門,也許一開始只是想了結一段恩情,可沒想到被共工看中,收為了義子。 恩易償,情卻難還。

想到這裡,小夭有些恨共工,卻覺得自己的恨實在莫名其妙,只能悶悶不樂地和自己生悶氣。

相柳撫她的眉眼:“你不高興嗎?難道不喜歡看雪?那我帶你去海裡玩。”

相柳帶著小夭沉入了海底。

又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小夭感覺自己好像能感受到自己的腳了,她嘗試著動腳趾,卻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動,她也不可能叫相柳幫她看一看。 可不管動沒動,小夭都覺得她的身體應該快要甦醒了。

有一天,相柳回來時,沒有像以往一樣,摸摸她的額頭,而是一直凝視著她,小夭猜不透相柳在想什麼,唯一能感覺到的是他在考慮什麼,要做決定。

相柳抱起了小夭:“今夜是月圓之夜,我帶你去玩一會兒吧!”

小夭不解,月圓之夜不是應該療傷嗎?

相柳帶著她四處閒逛,有時在大海中漫遊,有時去海面上隨潮起潮落。

今夜的他和往日截然不同,話多了很多,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說話。

“那裡有一隻玳瑁,比你在清水鎮時睡的那張榻大,你若喜歡,日後可以用玳瑁做一張榻。”

“一隻魚怪,它的魚丹應該比你身上戴的那枚魚丹紫好,不過,你以後用不著這玩意兒了。”

大海中傳來奇怪的聲音,既不像是樂器的樂音,也不像是人類的歌聲,那聲音比樂器的聲音更纏綿動情,比人類的歌聲更空靈純淨,美妙得簡直難以言喻,是小夭平生聽到的最美妙的音樂。

相柳說:“鮫人又到發情期了,那是他們求偶的歌聲,據說是時間最美的歌聲,人族和神族都聽不到。也許你甦醒後,能聽到。”

相柳帶著小夭遊逛了大半夜,才返回。

“小夭,你還記得塗山璟嗎?玟小六的葉十七。自你昏睡後,他也昏迷不醒,全靠靈藥續命,支撐到現在,已經再支撐不下去,他就快死了。”

璟、璟……小夭自己死時,都沒覺得難過。 生命既有開始,自然有終結,開始不見得是喜悅,終結也不見得是悲傷,可現在,她覺得很難過,她不想璟死。

小夭努力地想動。

相柳問:“如果他死了,你是不是會很傷心,恨我入骨?”

小夭在心裡回答:我不要璟死,我也不會恨你。

相柳說:“今晚我要喚醒你了。”

相柳把自己的本命精血餵給小夭,和以前不同,如果以前他的本命精血是溫暖的小火焰,能驅開小夭身體內死亡帶來的冰冷,那麼今夜,他的精血就是熊熊熱火,在炙烤著小夭。 它們在她體內亂衝亂撞,好似把她的身體炸裂成一片片,又一點點糅合在一起。

小夭喊不出、叫不出,身體在劇烈地顫抖。 漸漸地,她的手能動了,他的腿能動了,終於,她痛苦地尖叫了一聲,所有神識融入身體,在極度的痛苦中昏死過去。

小夭醒來的一瞬,覺得陽光襲到她眼,她下意識地翻了個身,閉著眼睛接著睡。

突然,她睜開了眼睛,卻不敢相信,愣愣地發了會兒呆,緩緩把手舉起。

啊! 她真的能動了!

“相柳!”小夭立即翻身坐起,卻砰地一聲,撞到了什麼,撞得腦袋疼。

沒有人回答他,只看到有一線陽光從外面射進來,小夭覺得自己好像在什麼殼子裡,她嘗試著用手去撐頭上的牆壁,牆壁像是花兒綻放一般,居然緩緩打開了。

一瞬間,小夭被陽光包圍。

只有被黑暗拘禁過的人才會明白這世間最普通的陽光是多麼寶貴! 陽光刺著她的眼睛,可她捨不得閉眼,迎著陽光幸福地站起,眼中浮起淚花,忍不住長嘯了幾聲。

待心情稍微平靜後,小夭才發現自己穿著寬鬆的白色紗衣,站在一枚打開的大貝殼上,身周是無邊無際的蔚藍大海,海浪擊打在貝殼上,濺起了無數朵白色的浪花。

原來,這麼多年,她一直被相柳放在一枚貝殼中沉睡,小夭不禁微笑,豈不是很像一粒藏在貝殼中的珍珠?

小夭把手攏在嘴邊,大聲叫:“相柳、相柳,你在哪裡?我醒來了。”

一直白玉金冠雕落下,相柳卻不在。

小夭摸了摸白雕的背:“毛球,你的主人呢?”

毛球扇扇翅膀,對著天空叫了一聲,好似在催促小夭上它的背。

小夭喜悅地問:“相柳讓你帶我去見他?”

毛球搖搖頭。

小夭遲疑地問:“相柳讓你送我回去嗎?”

毛球點了點頭。

不知道相柳是有事,還是刻意迴避,反正他現在不想見她。 小夭怔怔地站著,重獲光明的喜悅如同退潮時的潮汐一般,嘩嘩地消失了。

毛球啄小夭的手,催促小夭。

小夭爬到了白雕的背上,白雕立即騰空而起,向著中原飛去。

小夭俯瞰著蒼茫大海,看著一切如箭般向後飛掠,消失在她身後,心中滋味很是複雜。

第二日早上,白雕落在軹邑城外。 小夭知道不少人認識相柳的坐騎,它只能送她到這裡。

不知為何,小夭覺得無限心酸,猛地緊緊抱住了毛球的脖子,毛球不耐煩地動了動,卻沒有真正反抗,歪著頭,鬱悶地忍受著。

小夭的頭埋在毛球的脖子上,眼淚一顆顆滾落,悄無聲息而來,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毛球的羽毛上。

毛球實在忍無可忍了,急促地鳴叫了一聲。

小夭抬起頭,眼角已無絲毫淚痕,她從毛球背上跳下,拍打了毛球的背一下:“回你主人身邊去吧!”

毛球快走了幾步,騰空而起。 小夭仰著頭,一直目送著再也看不到它。

小夭進了軹邑城,看大街上熙來攮往,比以前更熱鬧繁華,放下心來。

她雇了輛馬車,坐在車內,聽到車外的人語聲,只覺親切可愛。

馬車到了小祝融府,小夭從馬車裡躍下,守門的兩個小奴已是新面孔,並不認識她,管他們的小管家卻還是老面孔,他驚疑不定地看著小夭,小夭笑道:“不認識我了嗎?幫我先把車錢付了,然後趕緊去告訴馨悅,就說我來了。”

小管事姐姐巴巴地說:“王姬?”

“是啊!”

小管事立即打發人去付車錢,自己一轉身,用了靈力,一溜煙就消失不見。

不一會兒,馨悅狂奔了出來,衝到小夭面前:“小夭,真的是你嗎?”

小夭在她面前轉了個圈:“你看我像是別人變換的嗎?”

馨悅激動地抱住了她:“謝天謝地!”

小夭問:“我哥哥可好?”

馨悅道:“別的都還好,唯一掛慮的就是你。”

小夭說:“本該先去神農山看哥哥,可我聽說璟病得很重,想先去青丘看看璟,你能陪我一塊兒去嗎?”

馨悅拽著她就往裡走:“你來找我算是找對了,璟哥哥不在青丘,他就在這裡。”

小夭忙說:“你現在就帶我去看他。”

馨悅一邊帶她往木樨園走,一邊說:“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璟哥哥會在梅花谷?”

小夭回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記得那個人把梅花都變作梅花鏢射向我,然後我就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到了。”

馨悅想起小夭當時的傷,仍舊覺得不寒而栗,她疼惜地拍拍小夭的手:“那些傷害你的人已經全被你哥哥處理了,他們不會再傷害你。”

小夭沉默不語。

到了木樨園,馨悅去敲門。

靜夜打開門,看到小夭,霎時愣住,呆呆地問:“王姬?”

“是我!”

靜夜猛地抓住小夭,用力把她往屋裡拽,一邊拽,一邊已經淚滾滾而下。

馨悅詫異地斥道:“靜夜,你怎麼對王姬如此無禮?”

小夭一邊被拽著走,一邊回頭對馨悅說:“這裡的事情交給我處理,你給顓頊遞個消息,就說我回來了。”

馨悅也想到,小夭突然歸來,她的確要處理一堆事情,她道:“那好,你先在璟這里呆著,若有事,打發人來叫我。”

“好!反正我不會和你客氣的!”

馨悅笑著點點頭,轉身離開了。 也許因為神族的壽命長,連親人間都常常幾十年、上百年才見一次面,所以即使幾十年沒有見小夭,也不覺得生疏。

靜夜似乎怕小夭又消失不見,一直緊緊地抓著小夭。

她帶小夭來到一片木樨林中,林中單蓋了一座大木屋,整個屋子都用的是玉山桃木,走進桃木屋,屋內還種滿了各種靈氣濃郁的奇花異草,組成了一個精妙的陣法,把靈氣往陣眼匯聚。 陣眼處,放著一張用上等歸墟水晶雕刻而成的晶榻,璟正靜靜地躺在榻上。

小夭走到塌旁坐下,細細看璟,他身體枯瘦,臉色蒼白。

靜夜說:“前前後後已經有數位大醫師來看過公子,都說哀傷過度,心神驟散,五內俱傷,自絕生機。”

小夭拿起了璟的手腕,為他把脈。

靜夜哽咽道:“為了給公子續命,太夫人已經想盡一切辦法,都請求了俊帝陛下允許公子進入聖地歸墟的水眼養病,可公子一離開木樨園反而會病情惡化,在充盈的靈氣都沒有用。王姬,求求您,救救公子吧!”

靜夜跪倒在小夭面前,碰碰磕頭。

小夭納悶地說:“的確如醫師所說,璟是自己在求死。發生了什麼事?他竟然傷心到不願活下去?”

靜夜滿是怨氣地看著小夭:“王姬竟然不明白?”

“我要明白什麼?”

“顓頊王子說他們去救王姬時,看到公子抱著王姬。當時王姬氣息已絕,整個陣勢化作火海。公子天生靈目,精通陣法,又沒有受傷,不可能走不出陣勢,可是他卻抱著王姬在等死。”靜夜哭著說:“公子寧可被烈火燒死,也不願離開已死的你。王姬難道不明白公子的心嗎?他是不管生死都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啊!”

小夭附身凝視著璟,喃喃自語:“你真為了我竟傷心到自絕生機?”

小夭覺得匪夷所思,心上的硬殼卻徹底碎裂了,那一絲斬了幾次都沒有斬斷的牽念,到這一刻終於織成了網。

胡珍端了藥進來:“該吃藥了。”

靜夜扶起璟,在璟的胸口墊好帕子,給璟餵藥。 藥汁入了口,卻沒有入喉,全部流了出來,滴滴答答地順著下巴落在帕子上。

靜夜怕小夭覺得腌臢,趕緊用帕子把璟的唇角下巴擦乾淨,解釋道:“以前十勺藥還能餵進去兩三勺,這一年來連一勺都餵不進去了,胡珍說如果再這樣下去,公子……”靜夜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小夭把藥碗拿過來:“你們出去吧,我來給他餵藥。”

靜夜遲疑地看著小夭,小夭說“如果我不行,再叫你進來,好嗎?”

胡珍拽拽靜夜的袖子,靜夜隨著胡珍離開了。

小夭舀了一勺藥,餵給璟,和剛才靜夜餵時一樣,全流了出來。

小夭撫著璟的臉,嘆了口氣,對璟說:“怎麼辦呢?上次你傷得雖然嚴重,可你自己還有求生意志,不管吞嚥多麼艱難,都盡力配合,這次卻拒絕吃藥。”

小夭放下了藥碗,抱住璟的脖子,輕輕地在他的眼睛上吻了下,又輕輕地在他的鼻尖吻了下,再輕輕地含住了璟的唇。 她咬著他的唇,含糊地嘟囔:“還記得嗎?在這個園子裡,我跟著你學琴。每一次,你都不好意思,明明很想親我,卻總是盡力忍著,還刻意地避開我。其實我都能感覺到,可我就喜歡逗你,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看你自己和​​自己較勁,可你一旦親了,就從小白兔變成了大灰狼,不管我怎麼躲都躲不掉,我就從大灰狼變成了小白兔……”

小夭咯咯地笑:“現在你可真是小白兔了,由著我欺負。”

小夭端起藥碗,自己喝了一口藥,吻著璟,把藥汁一點點渡進他的嘴裡。 璟的意識還未甦醒,可就如藤纏樹,一旦遇見就會攀援纏繞,他的身體本能地開始了糾纏,下意識地吮吸著,想要那蜜一般的甜美,一口藥汁全都緩緩地滑入了璟的咽喉。

就這樣,一邊吻著,一邊喝著酒,直到把一碗藥全部喝光。

璟面色依舊蒼白,小夭卻雙頰酡紅,她伏在璟的肩頭,低聲說“醒來好嗎?我喜歡你做大灰狼。”

靜夜在外面等了很久,終究是不放心,敲了敲門:“王姬?”

小夭道:“進來。”

靜夜和胡珍走進屋子,看到璟平靜地躺在榻上,藥碗已經空了。

靜夜看藥碗旁的帕子,好像只漏了兩三勺的藥汁,靜夜說道:“王姬,您把藥倒掉了嗎?”

“沒有啊,我全餵璟喝了。”

靜夜不相信地舉起帕子:“只漏了這一點?”

小夭點頭:“你漏了一勺,我漏了一勺,總共漏了兩勺藥,別的都喝了。”

靜夜呆呆地看著小夭,胡珍輕推了她一下,喜道:“只要能吃藥,公子就有救了。”

靜夜如夢初醒,激動地說:“你趕緊再去熬一碗藥,讓公子再喝一碗。”

小夭和胡珍都笑了,靜夜也反應過來自己說了傻話。

小夭對胡珍說:“你的藥方開得不錯,四個時辰後,再送一碗來。”

靜夜忙道:“王姬,您究竟是如何給公子餵的藥?您教教我吧!”如果小夭是一般人,靜夜還敢留她照顧公子,可小夭是王姬,不管靜夜心裡再想,也不敢讓小夭來伺候公子進藥。

小夭的臉色有點發紅,厚著臉皮說“我的餵藥方法是秘技,不能傳授。”

靜夜滿臉失望,卻又聽小夭說道:“我會留在這裡照顧璟,等他醒來再離開,所以你學不會也沒關係。”

靜夜喜得又要跪下磕頭,小夭趕緊扶起了她:“給我熬點軟軟的肉糜蔬菜粥,我餓了。”

“好。”靜夜急匆匆地想去忙,又突然站住,回頭看小夭。

小夭說:“從現在起,把你家公子交給我,他的事不用你再管。”

靜夜響亮地應道:“是!”

等靜夜把肉糜蔬菜粥送來,小夭自己喝了大半碗,餵璟喝了幾口。

小夭的身體也算是大病初癒,已經一日一夜沒有休息,現在放鬆下來,覺得很累。

靜夜進來收拾碗筷,小夭送她出去,說道:“我要休息一會兒,沒要緊事,就別來叫我。”

靜夜剛要說話,小夭已經把門關上。

靜夜愣愣站了一會兒,笑著離開了。

小夭把璟的身體往裡挪了挪,爬到榻上,在璟身邊躺下,不一會兒,就沉入了夢鄉。

一覺睡醒時,小夭只覺屋內的光線已經昏暗,想來已是傍晚。

花香幽幽中,小夭愜意地佔了個懶腰,顓頊的聲音突然想起:“睡醒了?”

小夭一下坐起,顓頊站在花木中,看著她。

小夭跳下榻,撲向顓頊:“哥哥!”

顓頊卻不肯抱她,反而要推開她“我​​日日掛念著你,你倒好,一回來先跑來看別的男人。”

小夭抓著顓頊的胳膊,不肯鬆開,柔聲叫:“哥哥、哥哥、哥哥……”

“別叫我哥哥,我沒你這樣的妹子。”

小夭可憐兮兮地看著顓頊:“你真不肯要我了?”

顓頊氣悶地說:“不是我不要你,而是你不要我!”

小夭解釋道:“我是聽說璟快死了,所以才先來看他的。”

“那你就不擔心我?”

“怎麼不擔心呢?我昏迷不醒時,都常常惦記著你,進了軹邑城,才略微放心,見了馨悅,第一個問的就是你。”

顓頊想起了她重傷時無聲無息的樣子,一下子氣消了,長嘆口氣,把小夭擁進懷裡:“你可是嚇死我了!”

小夭很明白他的感受,拍拍他的背說:“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顓頊問:“跟我回神農山嗎?”

小夭咬了咬唇,低聲道:“我想等璟醒來。”

顓頊看著榻上的璟,無奈地說:“好,但是……”顓頊狠狠敲了小夭的頭一下,“不許再和他睡在一張榻上了,看在別人眼裡算什麼?難道我妹妹沒有男人要了嗎?要趕著去倒貼他?”

小夭吐吐舌頭,恭敬地給顓頊行禮:“是,哥哥!”

顓頊詢問小夭,相柳如何救活了她了。

小夭說道:“我一直昏迷著,具體我也不清楚,應該和我種給他的蠱有關,靠著他的生氣,維繫住了我的一線生機,然後他又施行了某種血咒之術,用他的命替我續命。”

顓頊沉思地說:“蠱術、血咒之術都是些歪門邪道,你可覺得身體有異?”

小夭笑起來:“哥哥,你幾時變得這麼狹隘了?濟世救人的醫術可用來殺人,歪門邪道的蠱術也可用來救人,何謂正,又何謂邪?”

顓頊自嘲地笑:“不是我狹隘了,而是怕你吃虧。我會遵守承諾,自然不希望相柳耍花招。”

小夭立即問:“相柳救我是有條件的?”

顓頊道:“之前,他只說他有可能救活你,讓我同意他帶你走,我沒辦法,只能同意。前幾日,相柳來見我,讓我答應他一個條件,你就能平安回來。”

相柳可真是一筆筆算得清清楚楚,一點虧不吃! 小夭心中滋味十分複雜,說不出是失落還是釋然,問道:“什麼條件?”

“他向我要一座神農山的山峰。”

“什麼意思?”

“我也這麼問相柳。相柳說,所有跟隨共工的戰士都是因為難忘故國,可顛沛流離、倥傯一生,即使戰死,都難回故國,如果有朝一日,我成為軒轅國君,他要我劃出一座神農山的山峰作為禁地,讓所有死者的骨灰能回到他們魂牽夢繞的神農山。”

“你答應了?”

顓頊輕嘆了口氣:“神農山里再不緊要的山峰,也是神農山的山峰!我知道茲事體大,不能隨便答應,但我沒有辦法拒絕。不僅僅是因為你,還因為我願意給那些男人一個死後安息之地。雖然,他們都算是我的敵人,戰場上見面時,我們都會盡力殺了對方,但我敬重他們!”

小夭默默不語。

顓頊笑了笑:“不過,我也告訴相柳,這筆交易他有可能會賠本,如果我不能成為軒轅國君,他不能因此來找你麻煩。相柳答應了,但我還是擔心他耍花招。 ”

小夭道:“放心吧!相柳想殺我容易,可想用蠱術、咒術這些歪門邪道來害我可沒那麼容易。”

“每次你都言語含糊,我也一直沒有細問,你如何懂得養蠱、種蠱?還有你出神入化的毒術是和誰學的?”

小夭問:“此處方便講秘密嗎?”

顓頊點了下頭,又設了個禁制,小夭說:“你可知道《神農本草經》?”

“當然,傳聞是醫祖炎帝的一生心血,天下人夢寐以求,可惜炎帝死後就失傳了。”

“實際在我娘手裡,你還記得外婆和外爺重病時,都是我娘在醫治吧?”

“當然,我一直以為,姑姑向宮廷醫師學習過醫術。”

“我也是這麼認為,後來才明白傳授娘醫術的應該是炎帝。”

“可是……怎麼可能?爺爺可是一直想滅神農國。”

“誰知道呢?也許是我娘偷的。”

“胡說!”在很多時候,顓頊對姑姑的敬意要遠大於小夭對母親的敬意。

“娘把我放在玉山時,在我脖子上掛了一枚玉簡,裡面有《神農本草經》,有我娘對醫術的心得體會,還有九黎族巫王寫的《九黎毒蠱經》,專門講用毒和用蠱之術。王母發現後,說這些東西都是大禍害,被人知道了,只會給我找來麻煩,勒令我每天背誦。等我記得滾瓜爛熟後,她就把玉簡銷毀了。”小夭記得當時她還大哭了一場,半年都不和王母說話,恨王母毀了娘留給她的東西。

小夭說:“本來我把這些東西都忘到腦後了,知道我被九尾狐妖關起來時,​​突然就想起那些毒術。我知道我只有一次殺九尾狐妖的機會,所以十分謹慎小心,怕巫王的毒術還不夠毒辣隱秘,又把炎帝的醫術用來製毒。”

小夭攤攤手,自嘲地笑道:“娘留這些東西給我,估計想要我仁心仁術,澤被蒼生,可我看我要成為一代毒王了。”

顓頊只是笑著摸了摸小夭的頭:“你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

顓頊在外面叫道:“顓頊、小夭,我哥哥趕回來了。”

顓頊拉著小夭往外走:“陪我一塊兒用晚飯,等我走了,你愛怎麼照顧那傢伙隨你便,反正我眼不見、心不煩!”

小夭笑道:“好。”

出門時,小夭對靜夜說:“既然璟住在這裡,你就把璟以前住的屋子給我收拾一下,我暫時住那裡。”

靜夜看顓頊一言未發,放下心來,高興地應道:“好。”

小夭、顓頊、馨悅、豐隆四人用晚飯時,小夭才知道自己已經沉睡了三十七年。

小夭剛回來,顓頊三人都不願聊太沉重的話題,只把三十七年來的趣事揀了一些講給小夭聽。 最讓豐隆津津樂道的就是一心想殺了顓頊的禺疆居然被顓頊收服,經過俊帝同意,他脫離了羲和部,正是成為軒轅族的人,跟隨顓頊。

小夭十分驚訝:“他不是一心想為兄長報仇嗎?怎麼會願意跟隨哥哥?”

顓頊微微一笑,淡淡說:“他是個明事理、重大義的男人,並不是我做了什麼,而是他想做什麼。”

馨悅對小夭說道:“才沒顓頊說的那麼輕巧呢!禺疆一共刺殺了顓頊五次,顓頊有五次機會殺了他,可顓頊每次都放任他離去,第六次他又去刺殺顓頊時,被顓頊設下的陷阱活捉了。你才顓頊怎麼對他?”

小夭忙問:“怎麼對付他?”

馨悅說:“顓頊領禺疆去參觀各種酷刑。禺疆看到,那些令他都面色發白、腿發軟的酷刑居然全是他哥哥設計的,通過使用在無辜的人身上,一遍遍改進到最完美。剛開始,他怎麼都不相信。顓頊把一份寫滿人名的冊子遞給禺疆,是禺疆的兄長親手寫下的,每個人名旁都寫著施用過的酷刑。禺疆才看了一半,就跪在地上嘔吐了。禺疆那時才發現,他想為之復仇的兄長和他小時記憶的兄長截然不同。轉序告訴他'我從不後悔殺了你哥哥,因為你哥哥身為一方大吏,卻罔顧民生,只重酷刑,冤死了上萬人,他罪有應得。如果你認為我做錯了,可以繼續來刺殺我。'顓頊放走了禺疆。幾日後,禺疆來找顓頊,他對顓頊說'我想跟隨你,彌補哥哥犯的錯',所有人都反對,顓頊居然同意了。不僅僅是表面的同意,而是真的對禺疆委以重任,和禺疆議事時,絲毫不提防他,說來也巧,正因為顓頊的不提防,又一次有人來刺殺顓頊,幸虧禺疆離得近,把射向他的一箭給擋開了。”

馨悅看似無奈,實則驕傲地嘆道:“我是真搞不懂他們這些男人!”

小夭笑著恭喜顓頊,得了一員大將! 幾人同飲了一杯酒。

四人聊著聊著,無可避免地聊到了璟。

顓頊對馨悅和豐隆說:“我剛才告訴小夭,當日若非璟恰好出現救了她,縱使我趕到,只怕也晚了。小夭很感激璟的相救之恩,她恰好懂得一些民間偏方,所以想親自照顧璟。”

馨悅和豐隆雖覺得有一點奇怪,可目前最緊要的事就是救回璟,別說要小夭去照顧他,就是要馨悅和豐隆去照顧也沒問題。

豐隆急切地問小夭:“你有把握璟能醒來嗎?”

小夭說:“十之八九應該能醒。”

豐隆激動地拍了下食案,對顓頊說:“小夭真是咱們的福星,她一回來,全是好消息。”

顓頊目注著小夭,笑起來。

四人用過晚飯後,顓頊返回神農山。

小夭送顓頊離開後,回了木樨園。

靜夜已經熬好藥,正眼巴巴地等著小夭。 她剛才偷偷地給公子餵了一下藥,發現壓根兒餵不進去,只得趕緊收拾好一切,等小夭回來。

小夭讓靜夜出去,等靜夜離開後,小夭一邊扶璟坐起,一邊說:“也不知道你聽不聽得到,我昏迷時,雖然人醒不過來,卻能聽到外面的聲音。 ”

小夭餵完璟喝藥後,又扶著他躺下。

小夭盤腿坐在榻側,拿出一枚玉簡,開始用神識給父王寫信。 先給父王報了平安,讓他勿要擔憂,又說了一些雜七雜八的事。 小夭靈力弱,沒寫多少就覺得累,休息了一會兒,才有繼續,不敢再東拉西扯,告訴父王她還有點事情,暫時不能回高辛,等事情辦好,就回去看他。

小夭收好玉簡,對璟說:“我和父王說要回去探望他,你願不願意和我一塊兒回去?”

小夭下了榻:“我得回去睡覺了。”她看著璟清瘦的樣子,低聲說:“我也想陪你呀,可我哥哥不讓,明天早上我再來看你。”

小夭回到璟以前住的屋子,在璟以前睡過的榻上翻來覆去、覆去翻來,熬了半個時辰都沒有睡著。

小夭想起自己昏迷不醒時,最高興的時候就是相柳陪著她時,即使他什麼話都不說,她也覺得不再孤寂,永恆的黑暗變得不再是那麼難以忍受。

小夭披衣起來,悄悄地溜出了屋子,溜進了璟住的桃木大屋、她不知道的是整個桃木大屋都有警戒的禁制,她剛接近時,靜夜和胡啞就出現在暗處,他們看到小夭提著鞋子、拎著裙裾,躡手躡腳的樣子,誰都沒說話。

小夭摸著黑,爬到榻上,在璟身邊躺下,對璟低聲說:“我不說、你不說,誰都不知道,哥哥不知道,就是沒發生。”

小夭下午睡了一覺,這會兒並不算困。

她對著璟的耳朵吹氣:“你到底聽不聽得到我說話?”

她去摸璟的頭髮:“頭髮沒有以前摸著好了,明日我給你洗頭。”

她去捏他的胳膊:“好瘦啊,又要硌著我了。”

她順著他的胳膊,握住了他的手,和他十指交纏:“他們說,你是因為我死了才不想活了,真的嗎?你真的這麼在意我嗎?”

小夭把頭窩在璟的肩窩中:“如果你真把我看得和自己性命一樣重要,是不是不管碰到什麼,都永遠不會捨棄我?”

屋內寂寂無言。

小夭輕聲笑:“你真聰明,這種問題是不能回答的,有些事情不能說,一說就顯得假了,只能做。”

小夭閉上了眼睛:“璟,快點醒來吧!”

第二日清晨,靜夜、胡啞和胡珍起身很久了,卻都窩在小廚房裡,用蝸牛的速度吃著早飯。

小夭悄悄拉開門,看四周無人,躡手躡腳地溜回了自己的屋子。

靜夜和胡珍都輕噓了口氣,胡啞吃飯的速度也正常了,等吃完,他走進庭院,開始灑掃。

小夭在屋子裡躺了會兒,裝作剛起身,故意重重地拉開門,和胡啞打招呼:“早。”

胡啞恭敬地行禮。

靜夜端了洗漱用具過來,小夭一邊洗漱一邊問:“你們平日都這個時候起身嗎?”

靜夜含含糊糊地說:“差不多。”

小夭微微一笑,去吃早飯。

靜夜知道她大病初癒,身體也不大好,給她準備的依舊是爛爛的肉糜蔬菜粥,小夭邊吃邊問:“你什麼時候到的璟身邊?”

靜夜回道:“按人族的年齡算,八歲。公子那時候七歲。”

小夭的眼睛亮了:“那你們幾乎算是一起長大的了,你肯定知道很多他小時候的事情,好姐姐,你講給我聽吧!璟小時候都做過什麼調皮搗蛋的事?”

靜夜愣了一愣,防風意映在青丘住了十幾年,從沒有問過她這些事情,只有一次把她和蘭香叫去,詢問她們所掌管的公子的私帳。

靜夜給小夭講起璟小時的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小夭卻聽得津津有味,邊聽邊笑,靜夜也想起了小時候的快樂,不禁愁眉展開,笑聲不斷。

胡珍在外面聽了好一會兒,才敲了敲門:“藥熬好了。”

小夭跑了出去,端過托盤,對靜夜說:“晌午後,我要給璟洗頭,找張木榻放在樹蔭下,多準備些熱水。”

“是。”

小夭腳步輕快地朝著桃木屋走去。

過了晌午,小夭果真把璟從桃木大屋裡抱了出來,放在木樨榻上。

靜夜怕小夭不會做這些事,站在旁邊,準備隨時接受,可沒想到小夭一舉一動都熟練無比,而且她的舉動自帶著一股溫柔呵護,讓人一看就明白她沒有一絲勉強。

璟雖然不言不語、沒有表情,卻讓人覺得他只願被小夭照顧,在小夭身邊,他就猶如魚游於水、雲浮於天,有了一切,身邊舒展放鬆。

靜夜看了一會兒,悄悄地離開了。

小夭坐在小杌子上,十指插在璟的頭髮中,一邊按摩這璟頭部的穴位,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等會兒洗完頭髮,你就躺這裡曬會兒太陽,我也曬會兒。其實,我還是喜歡竹蓆子,可以滾來滾去地曬,把骨頭里的懶蟲都曬出來,全身麻酥酥的,一點不想動彈……再過一個月,木樨就該開花了,到時你總該醒來了吧……”

小夭並沒有等一個月。

四日後,木樨林中,一張木樨木做的臥榻,璟躺在榻上。

絢爛的陽光從樹葉中曬下,落在他身上時,溫暖卻不灼熱,恰恰好。

小夭剛洗了頭,跪坐在榻旁的席子上,一邊梳理頭髮,一邊哼唱著歌謠:“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儂之思兮……”

璟緩緩睜開了眼睛,凝視著眼前的人兒,雲鬢花顏、皓腕綠裳,美目流轉、巧笑嫣然,他眼角有濕意。

小夭自顧梳著頭髮,也沒覺察璟在看著她。

靜夜端了碗解暑的酸梅湯過來,看到璟凝視著小夭,她手中的碗掉到了地上。 小夭看向她:“你沒事吧?”

靜夜指著璟:“公子、公子……”

小夭立即轉身,和璟的目光膠著到一起。

小夭膝行了幾步,挨到榻旁:“為什麼醒了也不叫我?”

璟道:“我怕是一場夢,一出聲就驚走了你。”

小夭抓起他的手,貼在臉頰上:“還是夢嗎?”

“不是。”

璟撐著榻,想坐起來,小夭趕緊扶了他一把,他立即緊緊地摟住她,小夭不好意思,低聲說:“靜夜在看著呢!”

璟卻恍若未聞,只是急促地說:“小夭,我一直希望能做你的夫君,能堂堂正正地擁有你。你是王姬,只有塗山璟的身份才有可能配上你,所以我一直捨不得捨棄這唯一有機會能明媒正娶到你的身份,可我錯了!我不做塗山璟了,能不能堂堂正正地擁有你不重要,即使一輩子無名無份,一輩子做你的奴僕,都沒有關係,我只要在你身邊,能守著你。”

小夭忘記了靜夜,她問道:“璟,你真把我看得和性命一樣重要嗎?”

璟說:“不一樣,我把你看得比我的性命更重要。小夭,你以前埋怨我一邊說著自己不配,一邊又絕不放手。其實,我知道你離開我依舊可以過得很好,我明白防風邶才更適合你,可我沒有辦法放手,只要我活著一日,就沒有辦法!對不起、對不起……”

小夭用手摀住了璟的嘴:“傻子!我想要的就是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把我抓得緊緊的,不要捨棄我!”小夭的額頭抵著璟的額頭,低聲呢喃,“你沒有辦法捨棄,我真的很歡喜!”

靜夜站在木樨林外,稟奏道:“公子,馨悅小姐來看王姬。”

小夭衝璟笑笑,揚聲說:“請她過來。”

小夭替璟整理好衣袍,一邊扶著璟站起,一邊簡單地將璟昏迷後的事情交代清楚。

馨悅走進木樨林,驚訝地看見了璟。

站在木樨樹下的璟雖然很瘦削,氣色也太蒼白,精神卻很好,眉眼中蘊著笑意,對馨悅說:“好久不見。”

馨悅呆了一瞬,激動地衝過來,抓住璟的胳膊,喜悅地說:“璟哥哥,你終於醒了。”

璟說:“這段日子勞煩你和豐隆了。”

馨悅哎呀一聲:“對、對!我得立即派人去通知哥哥,還有顓頊。”

她匆匆出去,吩咐了貼身婢女幾句,又匆匆返來。

馨悅對璟和小夭說:“我估摸著要麼今晚,最遲明日,他們就會來看璟哥哥。”

靜夜問道:“公子,是否派人告知太夫人您已醒來?”

璟對靜夜說:“你去安排吧!”

馨悅和璟相對坐在龍鬚席上,一邊吃著茶,一邊說著話。

馨悅將這三十七年來的風雲變幻大致講了一下,話題的重心落在塗山氏。 自從璟昏迷後,篌就想接任族長,可是太夫人一直不表態,族內的長老激烈反對,再加上四世家中的赤水氏和西陵氏都表現得不太認可篌,所以篌一直未能接任族長。 但篌的勢力發展很快,太夫人為了箝制他,只能扶持意映。 現如今,整個家族的重大決定仍是太夫人在做,一般的事務則是篌和防風意映各負責一塊。

小夭蜷坐在木樨榻上,聽著馨悅的聲音嗡嗡不停,她懶懶地笑起來,剛才,整個天地好似只有璟和她,可不過一會兒,所有人、所有事都撲面而來。

馨悅正說著話,璟突然站了起來:“我去拿條毯子。”向屋子走去。

馨悅想起小夭,側頭去尋,看到她竟然睡著了。

璟把薄毯輕輕地蓋到小夭身上,又坐到了馨悅對面:“你繼續說。”

馨悅指指小夭,問道:“我們要換個地方嗎?”

璟凝視著小夭,微笑著說:“不用,她最怕寂寞,喜歡人語聲。”

馨悅覺得異樣,狐疑地看著璟,再看看小夭,又覺得自己想多了,遂繼續和璟講如今塗山氏的情況。

小夭一覺睡醒時,已到了用晚飯的時間。

馨悅命婢女把飯菜擺到了木樨林裡,正準備用飯,婢女來奏,豐隆和顓頊竟然都到了,馨悅讓婢女又加了兩張食案。

豐隆看到璟,一把抱住,在他的肩頭用力砸了一拳:“我以為你老人家已經看破一切,打算就這麼睡死過去,沒想到你還是貪戀紅塵啊!”

璟作揖:“這次是麻煩你了。”

豐隆大咧咧地坐下:“的確是太麻煩我了,所以你趕緊打起精神,好好幫幫我!”

馨悅無奈地撫額:“哥,你別嚇得璟哥哥連飯都不敢吃了。”

豐隆嗤笑:“他會被我嚇著?他在乎什麼呀?”

小夭餓了,等不及他們入席,偷偷夾了一筷子菜。

璟笑道:“行了,別廢話了,先吃飯吧,用完飯再說你們的大事。”

五人開始用飯。

因為璟剛醒,他的飯菜和其他人都不同,是燉得糜爛的粥,璟喝了小半碗就放了勺子,和豐隆說著話。 小夭蹙眉,突然說道:“璟,你再吃半碗。”

璟立即擱下手中的茶杯,又舀了半碗粥,低頭吃起來。

豐隆哈哈笑道:“璟,你幾時變得這麼聽話了?”

馨悅和顓頊卻都沒笑。

用完飯,小夭知道他們要商議事情,自覺地說:“我去外面走走。”

顓頊道:“你去收拾一下東西,待會兒跟我回神農山。”

“沒什麼可收拾的,待會兒你要走時,叫我就行。”小夭悠閒地踱著步子走了。

馨悅有點羨慕地說:“小夭倒真​​像閒雲野鶴,好像隨時都能來,隨時都可以走。”

顓頊嘆了口氣,對豐隆說:“你來說吧!”

豐隆開始對璟講他和顓頊如今的情形,顓頊秘密練兵的事,不能告訴璟,只能把自己這邊的情況粗略介紹一番。 豐隆說道:“現在跟著我的人不少,什麼都需要錢,赤水氏有點閒錢,但我一分都不敢動。顓頊那邊本來有一部分錢走的是整修宮殿的賬,但前幾年篌突然查了賬,幸虧你的人及時通知了我們,才沒出婁子,可已經把那邊能動的手腳卡得很小,而且,現在和當年不一樣,用錢的地方太多,所以我和顓頊都等著你救急。”

璟微微一笑,說道:“我明白了。”

豐隆嚷:“光明白啊?你到底幫是不幫?”

璟說:“我能說不幫嗎?”

“當然不行!”

璟道:“那你廢話什麼?”

豐隆索性挑明了說:“我和你是不用廢話,可你得讓顓頊放心啊!”

璟含笑對顓頊說:“別的忙我幫不上,但我對經營之道還算略懂一二,以後有關錢的事,就請放寬心。”

豐隆得意地笑起來,對顓頊說:“看吧,我就說只要璟醒來,咱們的燃眉之急絕對迎刃而解,咱倆都是花錢的主,非得要他這個會斂財的狐狸幫襯才行。只可惜他和咱們志向不同,幫咱們純粹是情面。”

顓頊也終於心安了,笑對璟說:“不管衝誰的情面,反正謝謝你。”

幾人議完事,顓頊讓人去叫小夭。

璟對顓頊和豐隆說:“我想和你們說幾句話。”

馨悅站起,主動離開了。

璟對顓頊說:“要解決你們的事,我必須盡快回青丘。回去後,我打算告訴奶奶一切,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回到小夭身邊,永遠守著小夭。”

顓頊的臉色驟然陰沉,冷冷地問:“你是在和我談條件嗎?”

璟說:“我怎麼可能用小夭來談條件?我是在請求你允許。”

豐隆茫然地問:“你要守著小夭?小夭又有危險嗎?”

璟看著豐隆,眼中滿是抱歉和哀傷。

豐隆十分精明,只是對男女之事很遲鈍,看到璟的異樣,終於反應過來,猛地跳起來:“你、你是為了小夭才傷痛欲絕、昏迷不醒?”雖然豐隆這麼問,卻還是不相信,在他的認知裡,男人為了大事頭可斷、血可流,可為了個女人? 太沒出息! 太不可想像了!

璟對豐隆彎身行禮:“對不起,我知道你想娶小夭,但我不能失去小夭。”

豐隆一下子怒了,一腳踹翻了食案:“你知道我想娶小夭,還敢覬覦我的女人?我就納悶,你怎麼能在我家一住半年,我還以為你是想躲避家裡的事,可沒想到你居然在我家勾引我的人!我把你當親兄弟,你把我當什麼?塗山璟,你給老子滾!帶著你的臭錢滾!老子不相信沒了你,我就做不了事情了!”

豐隆說著話,一隻水靈凝聚的猛虎撲向璟,璟沒有絲毫還手的意思,顓頊趕忙擋住,叫道:“來人!”

馨悅和幾個侍衛聽到響動,匆匆趕到,顓頊對他們說:“快把豐隆拖走。”

豐隆上半身被顓頊摁住,動彈不得,卻火得不停抬腳,想去踹璟,一把把水刺嗖嗖地飛出,璟卻不躲避,兩把水刺刺到了璟身體裡,馨悅駭得尖叫,趕緊命幾個侍衛抱住豐隆,拼了命地把豐隆拖走了。

顓頊在滿地狼藉中施施然坐下,對璟冷淡地說:“我相信你對小夭的感情,可是塗山璟已有婚約,我看塗山太夫人非常倚重防風意映,絕不會同意退婚。”

璟說:“我曾無比渴望站在俊帝陛下面前,堂堂正正地求娶小夭,為此我一忍再忍。但當我經歷了一次失去後,發現什麼都不重要,只要能和小夭在一起,我願意放棄一切。如果奶奶不願意塗山璟退婚,我可以放棄做塗山璟。”

塗山璟這個名字代表著什麼,顓頊非常清楚,不僅僅是可敵國的財富,還是可以左右天下的權勢。 顓頊見過各種各樣的男人,但他從沒有見過願意為了一個女人捨棄一切的男人。 顓頊不禁也有些動容,神色緩和起來:“其實,這事我沒有辦法替小夭做主,要看她怎麼想。”

小夭從一株木樨樹後走出,走到璟身前,檢查了下他胳膊上的水刺傷,捏碎了兩顆流光飛舞丸,把血止住。

顓頊和璟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夭,緊張地等著她的答案。 小夭看了一眼璟,笑了笑,對顓頊說:“反正我救他回來時,他就一無所有,我不介意他又變得一無所有。”

璟如釋重負,微微笑起來。

顓頊一語不發,低下頭,端起案上的一碗酒一飲而盡,方抬頭笑看著小夭,說道:“不管你想怎麼樣,都可以!”

小夭抿著唇笑。

顓頊對璟說:“今夜你打算住哪裡?豐隆現在不會樂意你住在這裡。”

“你們的事很著急,越早辦妥越好,我想早去早回,打算現在就回青丘。”

顓頊笑說:“也好!我和小夭送完你,再回神農山。”

顓頊和璟聊了一會兒,靜夜和胡珍已經簡單地收拾好行囊,胡啞駕著雲輦來接璟。

小夭和璟站在雲輦前話別,璟說:“我回來後,就去神農山找你。”

小夭笑點點頭:“照顧好自己,別讓篌有機可乘。”

“我知道,你也一切小心。”

小夭朝顓頊那邊努努嘴:“就算我不小心,某個謹慎多疑的人也不會允許我出錯!放心吧!我會很小心!”

璟依依不捨地上了雲輦。

小夭看璟的雲輦飛遠了,才轉身走向顓頊。

顓頊扶著她,上了雲輦。

小夭有些累了,閉著眼睛休息,車廂內寂寂無聲。

顓頊突然問:“你真的想好了?璟不見得是最好的男人,也不見得是最適合你的男人。”

小夭睜開了眼睛,微笑著說:“你和我都是被遺棄的人,你應該明白,我要的是什麼。”

顓頊說:“就算他肯放棄塗山璟的身份,但你和我都明白,有些牽絆流淌在血液中,根本不是想放棄就能放棄的,想割捨就能割捨。塗山氏的太夫人是出了名的硬骨頭,十分固執難纏,你想過將來嗎?”

“將來如何不取決於我,而取決於他,我只是願意等他給我個結果。”

顓頊嘟囔:“也不見你願意等別人,可見他在你心中還是特殊的。”

小夭溫和地說:“不要擔心我!我經歷過太多失望,早學會了凡事從最壞處想。你和我都明白,想要不失望,就永遠不要給自己失望。”

顓頊輕嘆了口氣,說道:“不管結果是什麼,我都在這裡。”

小夭把頭靠在顓頊肩膀上,笑道:“我知道。”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1 03:36 AM

第六章:相煎何太急

子夜時分,璟回到了青丘,他命僕役不要驚動奶奶,他就在外宅歇息,等明日奶奶起身後,再去拜見奶奶。

璟惦記著顓頊和豐隆的事,顧不上休息,見了幾個心腹,了解了一下這幾十年的事,忙完後已是後半夜。

他睡了兩個時辰就起來了,洗漱後,去內宅見奶奶。

太夫人居中,坐在榻上,篌、篌的夫人藍枚、防風意映站立在兩側。

璟看到太夫人,快走了幾步,跪在太夫人面前:“奶奶,我回來了。”

太夫人眼中淚光閃爍,抬手示意璟起來:“你總算回來了,我還以為熬不到見你了。”

璟看太夫人氣色紅潤,精神也好,說道:“奶奶身子好著呢,怎麼可能見不到孫兒?”

太夫人把璟拖到她身畔坐下,說道“瘦了,太瘦了!可要好好養一養了,別讓我看著心疼!”

璟笑道:“孫兒一定多吃,胖到奶奶滿意為止。”

太夫人笑著點頭。

璟和大哥、大嫂見禮寒暄後,太夫人指著意映說:“你該給意映也行一禮,這幾十年,她可幫你操勞了不少!”

璟客氣地對意映行禮,卻什麼話都沒說,起身後,對太夫人道:“我有話想和奶奶說。”

太夫人說:“我也正好有話和你說。”

太夫人看​​了看篌、意映,說道:“你們都下去吧,讓我和璟兒好好聚聚。”

篌、藍枚、意映依次行禮後,都退了出去。

璟跪下:“我想盡快取消我和意映的婚約,求奶奶准許。”

太夫人沒有絲毫驚詫:“我就知道你會說這事,我也告訴你,不可能!”

璟求道:“我對意映無情,意映對我也無意,奶奶為什麼就不能允許我們取消婚約呢?”

“我只看出你對意映無情,沒看出意映對你無意!”

璟磕頭“我已經心有所屬,求奶奶成全!”

太夫人長嘆了口氣:“傻孩子,你以為情意能持續多久?日復一日,天長地久,不管再深的情意都會磨平,到最後,都是平平淡淡!其實,夫妻之間和生意夥伴差不多,你給她所需,她給你所需,你尊重她一分,她尊重你一分,一來一往,細水長流地經營。”

“奶奶,我絕不會娶意映!”

“如果你是篌兒,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隨你便!可你是未來的塗山族長,族長夫人會影響到一族興衰!意映聰慧能幹,防風氏卻必須依附塗山氏,又牽制了她,相信奶奶的判斷,防風意映會是最適合的族長夫人!為了塗山氏,你必須娶她!”

璟說道:“我並不想做族長,讓大哥去做族長……”

“孽障!”太夫人猛地一拍案,案上的杯碟全震到了地上,熱茶濺了璟滿身。 太夫人揉著心口,說道:“六十年了!我花費了六十年心血調教出了最好的塗山族長夫人,我不可能再有一個六十年!”

璟重重磕頭,額頭碰到地上碎裂的玉杯晶盞,一片血肉模糊:“如果奶奶不同意退婚,那麼我只能離開塗山氏。”

太夫人氣得身子簌簌直顫,指著璟,一字一頓地說:“你如果想讓我死,你就走!你不如索性現在就勒死我,我死了,你愛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再沒有人會管你!”

璟重重地磕頭,痛苦地求道:“奶奶!”

太夫人厲聲叫心腹婢女:“小魚,讓這個孽障滾!”

小魚進來,對璟道:“請公子憐惜一下太夫人,讓太夫人休息吧!”

璟看太夫人緊按著心口,臉色青紫,只得退了出來。

可他走出屋子後,並未離去,而是一言不發地跪在了院子裡。

婢女進去奏報給太夫人,太夫人閉著眼睛,恨恨地說:“不用管他!去把所有長老請來!”

璟在太夫人的屋子外跪了一日一夜,太夫人不予理會,讓長老按照計劃行事。

待一切安排妥當,太夫人派人把篌、藍枚、意映都請來。

璟久病初癒,跪了那麼久,臉色慘白,額上血痕斑斑,樣子十分狼狽,篌和意映看到璟的樣子,眼中的恨意一閃而過。

意映走進屋內,見到太夫人,立即跪下,抹著眼淚,為璟求情。

太夫人看​​人都到齊了,對小魚說:“把那個孽障叫進來!”

璟在侍者的攙扶下,走了進來。

意映忙走過去,想幫璟上點藥,璟躲開了,客氣卻疏遠地說:“不麻煩小姐!”

意映含著眼淚,委屈地站到了一旁,可憐兮兮地看著太夫人。

太夫人一言不發,冷冷地看著小魚幫璟把額上的傷簡單處理了。

太夫人讓篌和璟坐,視線從兩個孫子臉上掃過,對他們說道:“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三日後舉行典禮,正 ​​式宣布璟兒接任塗山氏的族長。事情倉促,沒有邀請太多客人,但黃帝、俊帝、赤水、西陵、鬼方、中原六大氏都會派人來觀禮,已經足夠了。”

璟和篌大驚失色,誰都沒想到太夫人竟然無聲無息地安排好了一切,連觀禮的賓客都請好了。

璟跪下,求道:“奶奶,族長的事還是過幾年再說。”

太夫人怒道:“過幾年?你覺得我還能活多久?你爹剛出生不久,你爺爺就走了,我不得不咬牙撐起一切,好不容易看著你父親娶妻,接任了族長,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喘口氣了,可那個孽障居然……居然走在了我前面!那一次我差點沒撐下去,幸虧你娘撐起了全族……我麼兩個寡婦好不容易拉扯著你們長大,你娘一點福沒享,就去找那個孽障了。我日盼夜盼,終於盼到你能接任族長,你卻又突然失蹤!等了十年才把你等回來,沒讓我太平幾年,你有昏睡不醒,你覺得我還能被你折騰多久?”

太夫人說著說著,只覺一生的辛酸悲苦全湧到了心頭,一生好強的她也禁不住淚如雨下。

篌、藍枚、意映全跪在了她面前,太夫人擦著眼淚,哭道:“我不管你們都是什麼心思,反正這一次,塗山璟,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必須接任族長之位。”

璟不停地磕頭,哀求道:“奶奶,我真的無意族長之位!哥哥為長,何不讓哥哥接任族長呢?”

太夫人泣道:“孽障!你是明知故問嗎?有的事能瞞過天下,卻瞞不過知情人,你外祖父是曋氏的上一任族長,現如今曋氏的族長是你的親舅舅,你的外祖母是赤水氏的大小姐,赤水族長的嫡親堂姐,篌兒卻……他們能同意篌嗎?”

太夫人揉著心口,哭叫著問:“孽障,你告訴我!赤水、西陵、中原六氏能同意你不做族長嗎?”

璟磕著頭說:“我可以一個個去求他們,求他們同意。”

太夫人哭著說:“塗山氏的所有長老也只認你,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年你背著我做的事嗎?你折騰了那麼多事,哪個長老同意你不做族長了? ”

璟無法回答,只能磕頭哀求:“奶奶,我真的無意當族長,大哥卻願意當族長!”

太夫人看​​著榻前跪著的兩個孫子,聲音嘶啞地說:“族長要族內敬服,天下認可,才能是真正的一族之長,不是誰想做就能做!”

“篌兒,你過來!”太夫人對篌伸出雙手,篌膝行到太夫人身前。

太夫人把篌拉起,讓他做到自己身邊:“篌兒,奶奶知道你才幹不比璟兒差,可是族長關係到一族盛衰,甚至​​一族存亡。如果你做族長,九個長老不會服氣,塗山氏內部就會分裂。到時,你也得不到外部的支持,赤水氏和曋氏會處處刁難你,一族興衰要幾代人辛苦經營,一族衰亡卻只是剎那。”

太夫人抱著篌,哀哀落淚:“你爹臨死前,最後一句話就是求我一定要照顧好你,這麼多年,奶奶可有薄待你一分?”

篌回道:“奶奶一直待孫兒極好,從無半點偏頗。”所以這麼多年,他本有機會強行奪取族長之位,可終究是不忍心殺害從小就疼愛他的奶奶,只能僵持著。

太夫人撫著篌的頭:“你爹臨死前,放不下的就是你。不管你有多恨你娘,可她終究沒有取你性命,而是撫養你長大了,給你請了天下最好的師傅,讓你學了一身本事。你骨子裡留著塗山氏的血,難道你就真忍心看到塗山氏衰落,讓我死不瞑目嗎?”

篌神情哀傷,跪下,重重磕頭:“奶奶身體康健。”卻始終不承諾不去爭奪族長之位。

璟也重重磕頭:“求奶奶把三日後的儀式取消,我不想做族長。”也始終不答應接任族長。

太夫人看著孫子,傷心、憤怒、絕望全湧上了心頭,只覺氣血翻湧,一口腥甜猛地嘔了出來,濺到篌和璟身上。

篌和璟都驚駭地躍起,去扶太夫人。 太夫人已是面如金紙、氣若懸絲,璟要給太夫人輸入靈力,篌狠狠打開了他:“我來!”

璟知道他靈力比自己深厚,也不和他爭,按壓奶奶的穴位,幫奶奶順氣。

意映和藍枚忙著叫:“醫師、醫師!”

平日照顧太夫人的女醫師蛇莓兒跑進來,看到璟和篌身上的血跡,臉色變了變,上前給太夫人餵了一顆龍眼大的丸藥,太夫人的氣息漸漸平穩。

璟和篌都稍稍放下心來,篌對太夫人說:“奶奶,三日後的儀式取消吧!您的身子最緊要。”

璟也說:“是啊,先養好身子。”

太夫人苦澀地笑:“我也不瞞你們了,我的壽命最多只剩下一年。”

璟和篌都不相信,看向醫師。

醫師蛇莓兒道:“太夫人說的是實情,最多一年。”

篌激動地叫了起來:“不會、不會!這幾十年奶奶的身體一直很好,一定有辦法醫治。”

太夫人虛弱地說:“璟昏迷後,我猜到你必定不會安分。我一個寡婦能撐起整個塗山氏,也不是好相與的人,如果你不是我孫兒,我必定已經除了你,可你是我抱在懷裡疼大的親孫兒。因為你娘疼璟兒多,我一直更偏疼你,你就是我的心頭肉,我捨不得動你,又打消不了你的野心,那我只能打點起精神,守住祖祖輩輩的基業。為了有精神和你們這幫小鬼頭周旋,我讓蛇莓兒給我施了蠱術,你們看我這幾十年精神足,那是因為體內的蠱蟲在支撐著。”

篌和璟都神色大變。 璟因為小夭,私下蒐集了不少蠱術的資料,楠楠說:“這是禁忌的咒術。”

篌問:“沒有破解的方法嗎?”

蛇莓兒說:“如今蠱蟲反噬,已無力回天。”

篌著急地問:“反噬?反噬是什麼?”

蛇莓兒回道:“禁忌的咒術往往能滿足人們的某個心願,可在臨死前都要遭受極其痛​​苦的反噬,先要承受蠱蟲鑽噬五臟的痛苦,直至全身精血被體內的蠱蟲吞食掉,最後屍骨無存。”

璟看著奶奶,淚湧到了眼睛裡,篌也淚濕雙眸:“奶奶、奶奶,你、你……何苦?”

太夫人笑:“我何苦?還不是因為你們兩個孽障!縱使萬痛加身,屍骨無存,只要能保住塗山氏平安,我就死得無愧于塗山氏的列祖列宗…… ”太夫人的說話聲突然中斷,她痛苦地蜷縮起身子,篌和璟忙去扶她。

太夫人痛苦地對蛇莓兒說:“都出去,讓他們……出去!”

蛇莓兒對篌和璟說:“太夫人一生好強,不願人看到她現如今的樣子……若你們真心尊敬長輩,就都出去吧!”

篌和璟看著已經痛苦地蜷縮成一團的奶奶,對視一眼,都向外退去。 藍枚和意映也忙隨著他們快速走了出去。

“啊——啊——”屋子內傳來撕心裂肺的痛苦叫聲。

篌和璟都憤怒地瞪著對方,可聽到奶奶的慘叫聲,又都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就是因為他們,他們至親的親人竟然要承受蠱蟲吞噬血肉的痛苦。

太夫人的心腹婢女小魚走了出來,對他們說;“兩位公子,都回去吧!如今太夫人每日只需承受一個時辰的痛苦,神誌還清醒,再過一段日子,痛苦會越來越長,神誌會漸漸糊塗。剛才太夫人說最多還能活一年,很有可能,只是半年。”

小魚眼中淚花滾滾,聲音哽咽:“幾百年來,我跟在太夫人身邊,親眼看到太夫人為了塗山氏,為兩位公子付出了什麼。如果兩位公子真還有一絲一毫的孝心,只求兩位公子為了整個塗山氏,成全老夫人的心願,讓老夫人能在神誌清醒時,親眼看到族長繼位,死能瞑目,也就算這場痛苦沒有白白承受。”

小魚說完,抬手,示意他們離開。

篌猛地轉身,向外衝去,一聲長嘯,縱躍到坐騎上,騰空而起,半空中傳來他痛苦憤怒的吼叫聲。

璟一言不發,一步又一步地慢慢走著,走出了塗山府,走到了青丘山下。

坐騎狸狸飛落到他身旁,親熱地蹭了蹭他的胳膊,好似在問他想去哪裡,璟茫然地看著狸狸,他不知道能去哪裡。 本以為只要走出青丘,就能天高海闊,長相廝守,可原來他根本走不出青丘。

璟回身望向青丘山——

塗山氏的宅邸依著青丘山的山勢而建,從上古到現在,歷經數十代塗山族長的修建,佔地面積甚廣,大大小小幾十個園子。 夕陽映照下,雕欄玉砌、林木蔥蘢、繁花似錦,一切都美輪美奐。

他願意割捨這一切,卻割不斷血脈。

天漸漸黑了,璟依舊呆呆地站在山下。

轟隆隆的雷聲傳來,大雨嘩嘩而下,驚醒了璟,他對狸狸說:“去神農山!”

小夭已經睡下,半夜裡被驚雷吵醒。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打在屋頂上,叮叮咚咚響個不停。

小夭臥聽了會兒風雨,迷迷糊糊正要睡過去,突然聽到幾聲鶴鳴,她披衣坐起,打開了門。

天地漆黑一片,風捲著雨,撲面而來,寒氣襲人。

小夭裹著披風,提著燈張望,一會兒後,看到兩個黑黢黢的人影過來。

小夭驚疑不定:“璟?是你嗎?”

人影走近了,一個是瀟瀟,披著斗篷,戴著斗笠;另一個真是璟,他全身上下濕透,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發冠也不知道掉哪裡去了,頭髮散亂地貼在臉上,襯得臉色煞白。

瀟瀟說:“侍衛說有人闖入紫金宮,我見到璟公子時,他就是這般樣子,殿下讓我送他來見王姬。”

瀟瀟說完,行了一禮,悄悄離去。

“璟,你……先進來!”小夭顧不上問璟為何深夜來神農山,推著璟進了屋子。

小夭讓璟坐到熏爐旁,幫他把頭髮擦乾,看他額頭上都是細密的傷痕,小夭撫著傷痕,輕聲問:“發生了什麼事?”

璟猛地把小夭緊緊抱住,在雨水里泡久了,他的身體寒如冰塊。

小夭默默地依在他懷裡。

半晌後,璟說:“奶奶用了禁忌的蠱咒術,已經被蠱蟲反噬。”

蠱蟲反噬,命不久矣。 小夭愣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璟,輕輕地撫著璟的背。

璟說:“奶奶要我三日後接任族長,我沒有辦法再拒絕了。”

小夭道:“我明白。”

“我本來打算,不管奶奶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可是現在……對不起!”

“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

小夭嘆息,她不是不難過,可如果璟連奶奶的命都不顧,自私地選擇離開塗山氏,​​和她在一起,那他也就不是小夭喜歡的璟了。 ”

這一夜,璟沒有回青丘。

這一夜,篌也沒有回去歇息,藍枚早已習慣,壓根兒不敢聲張,半夜裡,它悄悄化作狐狸,溜去查探防風意映,發現防風意映也不知去向。 六十年來,已經不是第一次篌和意映同時不知去向,藍枚一個人躲在被子裡,偷偷哭泣了半晚,並不是為篌的不歸傷心,而是因為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恐懼害怕。

第二日,晌午過後,璟和篌才回到青丘。

太夫人叫璟和篌去見她。

太夫人靠坐在榻上,面色看著發黃,可因為收拾得整潔利落,給人的感覺一點不像是將死之人。

太夫人問璟:“你可想好了?”

璟跪下,說道:“孫兒願意接任塗山氏族長之位。”

太夫人唇角露了一點點笑意,她看向篌:“你可想好了?”

篌跪下,說道:“孫兒永不爭奪族長之位。”

太夫人緊緊地盯著他:“你可願意在先祖靈位前發下血誓?永不爭奪族長之位,永不傷害璟。”

篌沉默了一瞬,說:“孫兒願意!”

太夫人長長地吐了口氣,一邊欣喜地笑著,一邊用手印去眼角的淚:“我總算沒有白疼你們兩個!”

篌和璟磕頭,異口同聲地說:“孫兒讓奶奶受苦了!”

太夫人說道:“待會兒就讓長老去準備祭禮,明日先到先祖面前,篌兒行血誓之禮。”

篌恭順地應道:“是。”

太夫人讓他們起來,左手拉著篌,右手拉著璟,左看看、右看看,滿臉笑意,嘆道:“就算死,我也死得開心啊!”

璟看著篌,自從回到塗山家,他嘗試了很多方法,想化解篌和他之間的仇怨,可篌從不接受,篌竟然真的能為奶奶放下仇恨?

從太夫人屋內出來後,篌腳步匆匆,璟叫道:“大哥。”

篌停住了步子,璟問:“你真的願意?”

篌冷笑:“你能為了奶奶捨棄想要的自由,我為什麼不能為奶奶捨棄一點野心?”

一瞬間,璟說不清楚自己心裡是什麼感受,璟道:“既然大哥明知道我並不想要族長之位,為什麼幾十年前不肯配合我?我當年就告訴過大哥,我不願做族長,我也不恨你,如果大哥肯配合我,早已經順利接任族長。”

篌譏嘲地笑起來:“我想要的東西自己會去爭,不需要高貴完美的璟公子施捨!你為什麼不來復仇?是不是原諒了我,能讓你覺得比我高貴?是不是又可以高高在上,憐憫地看著我這個被仇恨扭曲的人?”

篌一步步逼到璟眼前,璟被逼得步步後退,說不出話來。

篌抓住了璟的肩膀,利器大得好似要捏碎璟:“你為什麼不來復仇?我寧願你來復仇,也不願看到你這假仁假義的虛偽樣子!為什麼不恨我?看看你身上噁心的傷痕,看看你噁心的瘸腿,連你的女人都嫌棄你,不願意要你,你真就一點不恨嗎?來找我報仇啊!來報仇啊……”

璟抓住了篌的手,叫道:“大哥,我真的不恨你!”

篌猛地推開了璟:“為了奶奶,我們做好各自分內的事就行了,不需要哥哥弟弟的假親熱,反正該知道的人都知道我是賤婢所生,和高貴完美的你沒法比。”

璟揉著酸痛的肩膀,看著篌揚長而去,心裡終於明白,他和篌之間真的不可能再像當年一樣兄友弟恭了,也許現在奶奶犧牲自己換來的兄弟各司其職、不自相殘殺,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兩日後,塗山氏舉行了一個不算盛大卻非常隆重的族長繼位儀式。

黃帝、俊帝、四世家、中原六大氏,都來了人觀禮。 俊帝派來觀禮的使者是大王姬和蓐收,小夭不禁暗自謝謝父王,讓她能名正言順地出現在青丘,觀看璟一生中的盛典。

也許因為九尾狐都是白色,所以塗山氏也很尊崇白色,祭台是純白色,祭台下的白玉欄杆雕刻著神態各異的九尾狐。

璟穿著最正式的華服,先祭奠天地和祖先,再叩謝太夫人,最後登上祭台,從長老手中接過了象徵塗山氏財富權勢的九尾狐玉印。 兩位長老把一條白色的狐皮大氅披到了璟身上,這條狐皮大氅據說是用一萬隻狐狸的頭頂皮所做,象徵著九尾狐是狐族之王,表明塗山氏可統禦狐族。

鼓樂齊鳴,長老宣布禮成。

璟轉身,走到祭台邊,看向祭台下的塗山氏子弟。

在他的身後,一隻巨大的白色九尾狐出現,九條毛茸茸的尾巴,像九條巨龍一般飛舞著,幾乎鋪滿了整個天空,彰顯著九尾狐強大的法力和神通。

這樣的吉兆並不是每任族長繼位都會出現,所有塗山氏子弟情不自禁地跪倒,對璟叩拜。 就連太夫人也跪下了,含著眼淚,默默祝禱:“願先祖保佑塗山氏世代傳承、子孫昌盛。”

在塗山氏子弟一遍遍的叩拜聲中,站在白色祭台上的璟顯得十分遙遠。

小夭有些茫然,從這一刻起,璟必須背負起全族的命運! 他,再不是她的葉十七了。

慶祝的宴飲開始,小夭喝了幾杯酒後,藉口頭暈,把一切扔給蓐收,自己悄悄離開,沿著山間小道慢慢地向山下走去。

幽靜的小道,曲曲折折,時而平整,時而坑坑窪窪,看不到盡頭所在,就像人生。

小夭不禁苦笑起來,她害怕孤獨,總不喜歡一個人走路,可生命本就是一個人的旅途,也許她只能自己走完這條路。

腳步聲傳來,小夭回過頭,看見了防風邶。

一瞬間,她的心撲通撲通狂跳,竟然不爭氣地想逃跑,忙又強自鎮定下來,若無其事地說:“剛才觀禮時,沒看到你。”

防風邶戲謔地一笑:“剛才你眼睛裡除了塗山璟還能看到誰?”

他的語氣活脫脫只是防風邶,小夭自然了許多,不好意思地說:“來觀禮,不看塗山璟,難道還東張西望嗎?”

兩人沿著山間小道並肩走著,腳踩在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顯得空山越發幽靜。

防風邶說:“聽小妹說璟不願做族長,他為了取消和防風氏的婚約,在太夫人屋前跪了一日一夜。如果他真能不做族長,以小妹的性子,很有可能會想個法子,體面地取消婚約,可現在璟做了族長,小妹熬了多年的希望就在眼前,她不可能放棄。”

邶看向小夭:“本以為希望就在眼前,卻轉瞬即逝,你難過嗎?”

小夭:“肯定會有一些難過,不過,也許因為我這人從小到大倒霉習慣了,不管發生再好的事,我都會下意識地準備著這件好事會破滅;不管聽到再感動的誓言,我都不會完全相信,所以也不是那麼難過。”畢竟,連至親的娘親都會為了大義捨棄她,這世間又有誰真值得完全相信呢?

防風邶輕聲地笑:“這性子可不怎麼樣,不管再歡樂時,都在等待著悲傷來臨。”

小夭笑:“所以才要貪圖眼前的短暫歡樂,只有那才是真實存在的。”

防風邶停住了腳步,笑問:“王姬,可願去尋歡?”

“為什麼不去?”

防風邶拇指和食指放在唇邊,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一匹天馬小跑著過來,防風邶翻身上馬,把手伸給小夭,騎到了天馬上。

防風邶駕馭者天馬去了青丘城,他帶著小夭走進離戎族開的地下賭場。

小夭接過狗頭面具時,讚歎道:“看不出來啊,狗狗們居然把生意做到了塗山氏的眼皮子底下。”

防風邶給她後腦勺上來了一下:“你不怕得罪離戎族,我可是怕得很。”

小夭戴上面具,化作了一個狗頭人身的女子,朝他齜了齜狗牙,汪汪叫著。

防風邶無奈地搖搖頭,快步往裡走:“離我遠點!省得他們群毆你時,牽連了我!”

小夭笑嘻嘻地追上去,抓住防風邶的胳膊:“偏要離你近!偏要牽連你!”一邊說,一邊還故意汪汪叫。

防風邶摀住小夭的“狗嘴”,求饒道:“小姑奶奶,你別鬧了!”

防風邶是識途老馬,帶小夭先去賭錢。

小夭一直覺得賭博和烈酒都是好東西,因為這兩樣東西能麻痺人的心神,不管碰到多不開心的事,喝上幾杯烈酒,上了賭台,都會暫時忘得一干二淨。

防風邶做了個六的手勢,女奴端了六杯烈酒過來。 防風邶拿起一杯酒,朝小夭舉舉杯子,小夭也拿起了一杯,兩人甚麼話都沒說,先各自喝乾了三杯烈酒。

小夭笑著去賭台下注,防風邶也去玩自己的了。

小夭一邊喝酒,一邊賭錢,贏了一小袋子錢時,防風邶來找她:“去看奴隸死鬥嗎?”

小夭不肯起身:“你們男人怎麼就那麼喜歡看打打殺殺呢?血淋淋的有什麼看頭?”

防風邶把她揪了起來:“去看了就知道了,保證你不會後悔。”

坐在死斗場裡,小夭一邊喝酒一邊漫不經心地東張西望。

兩個即將進行死鬥的奴隸走了出來,小夭愣了一愣,坐直了身子,其中一個奴隸她認識,在軒轅城時,她曾和邶拿他打賭。 於她而言,想起來,仿似是幾年前的事,可於這個奴隸而言,卻是漫長的四十多年,他要日日和死亡搏鬥,才能活下來。

小夭喃喃說:“他還活著?”

雖然他蒼白、消瘦,耳朵也缺了一隻,可是,他還活著。

邶翹著長腿,雙手枕在腦後,淡淡道:“四十年前,他和奴隸主做了個交易,如果他能幫奴隸主連贏四十年,奴隸主賜他自由。也就是說,如果今夜他能活著,他就能脫離奴籍,獲得自由。”

“他怎麼做到的?”

“漫長的忍耐和等待,為一個渺茫的希望絕不放棄。其實,和你在九尾狐的籠子裡做的是一樣的事情。”

小夭不吭聲了,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把錢袋扔給收賭注的人,指了指她認識的奴隸:“我賭他贏。”

周圍的聲音問問響個不停,全是不解,因為她押注的對象和她的強壯對手比,實在顯得不堪一擊。

搏鬥開始。

那個奴隸的確是太虛弱了! 大概因為他即將恢復自由身,他的主人覺得照顧好他很不划算,所以並沒有好好給他醫治前幾次搏鬥中受的傷。

很快,他身上的舊傷口就撕裂,血湧了出來,而他的對手依舊像一頭獅子般,威武地屹立著。

酒壺就在小夭手邊,小夭卻一滴酒都沒顧上喝,專心致志地盯著比鬥。

奴隸一次次倒在血泊中,又一次次從血泊中站起來。

剛開始,滿場都是歡呼聲,因為眾人喜歡看這種鮮血淋淋的戲劇化場面。 可是,到後來,看著一個渾身血淋淋的人一次又一次站起來,大家都覺得嗓子眼髮乾,竟然再叫不出來。

漫長沉默,靜靜地看著一個瘦弱的奴隸和一個強壯的奴隸搏鬥。

最終,強壯的奴隸趴在血泊中,站不起來,那個瘦弱的奴隸也趴在血泊中,再站不起來。

死鬥雙方都倒在地上,這是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比賽。

眾人嘆氣,準備離開,小夭突然站了起來,對著比賽場內大嚷:“起來啊,你起來啊!”

眾人都停住了腳步,驚詫地看看小夭,又看向比賽場內。

小夭叫:“你已經堅持了四十多年,只差最後一步,起來!起來!站起來……”

那個瘦弱的奴隸居然動了一動,可仍舊沒有力氣站起來。 眾人卻都激動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小夭嘶喊著大叫:“起來,站起來,站起來!只要你站起來,就可以獲得自由!起來,站起來!”

小夭不知道為什麼,冷漠了幾百年的心竟然在這一刻變得熱血沸騰,她不想他放棄,她想他堅持,雖然活著也不見得快樂,可她就是想讓他站起來,讓他的堅持有一個結果,讓他能看到另一種人生,縱使不喜歡,至少看到了!

還有人知道這個奴隸和奴隸主之間的約定,交頭接耳聲中,不一會兒整個場地中的人都知道他已經堅持了四十年,這是他通向自由的最後一步。

小夭大叫:“起來,你站起來!”

眾人禁不住跟著小夭一起大叫起來:“起來、起來、站起來!”

有時候,人性很黑暗,可有時候,人性又會很光明。 在這一刻,所有人都選擇了光明,他們都希望這個奴隸能站起來,創造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奇蹟。

人們一起呼喊著:“起來、起來,站起來!”

瘦弱的奴隸終於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雖然他站在那裡,滿身血污,搖搖欲墜,可他站起來了,他勝利了!

幾乎所有人都輸了錢,可是每個人都在歡呼,都在慶祝。 奴隸的勝利看似和他們無關,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讓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得失,只為奴隸的勝利而高興,就好似他們自己也能打敗生命中無法克服的困難。

小夭哈哈大笑,回過身猛地抱住了邶,激動地說:“你看到了嗎?他贏了,他自由了!”

邶凝視著蹣跚而行的奴隸,微笑著說:“是啊,他贏了!”

小夭看到奴隸主帶著奴隸去找地下賭場的主人,為奴隸削去奴籍。

小夭靜靜地坐著,看所有人一邊激動地議論著,一邊漸漸地散去,到後來,整個場地只剩下她和邶。

小夭凝視著空蕩蕩的比賽場地,問道:“為什麼帶我來看比賽?”

邶懶洋洋地說:“除了尋歡作樂,還能為了什麼?”

小夭沉默,一瞬後,說道:“我們回去吧!”

小夭和邶歸還了狗頭面具,走出了地下賭場。

“等、等一等!”

一個人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簡陋的麻布衣衫,漿洗得併不干淨,可洗去了滿臉的血污,頭髮整齊地用根布帶子束成髮髻,如果不是少了一隻耳朵,他看上去只是個蒼白瘦弱的普通少年。

他結結巴巴地對小夭說:“剛才,我聽到你的聲音了,我記得你的聲音,你以前抱過我。”

小夭喜悅地說:“我也記得你,我好開心你贏了!”她指指防風邶,“你還記得他嗎?”

防風邶並沒回頭,在夜色的陰影中,只是一個頎長的背影,可少年在死斗場裡,看到的一直都是狗頭人身,他也不是靠面容去認人。

少年點了下頭:“記得!我記得他的氣息,他來看過我死鬥,一共七次!”少年突然熱切地對防風邶說,“我現在自由了,什麼都願意幹,能讓我跟隨您嗎?”

防風邶冷漠地說:“我不需要人。”

少年很失望,卻不沮喪,對防風邶和小夭說:“謝謝你們。”

他要離去,小夭出聲叫住了他:“你有錢嗎?”

少年滿臉茫然,顯然對錢沒有太多概念,小夭把剛才贏來的錢塞給他:“這是我剛才押注你贏來的錢,你拿去可一點都不算佔便宜。”

少年低頭看著懷裡冰冷的東西,小夭問:“你叫什麼?打算去做什麼?”

少年抬起頭,很認真地說:“他們叫我奴十一,我想去看大海,他們說大海很大。”

小夭點頭:“對,大海很大也很美,你應該去看看。嗯……我送你個名字,可以嗎?”

少年睜著黑白分明的雙眼,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小夭,鄭重地點點頭。

小夭想了一會兒,說:“你的左耳沒有了,就叫左耳好嗎?你要記得,如果將來有人嘲笑你沒有一隻耳朵,你完全不用在意,你應該為自己缺失的左耳驕傲。”

“左耳?”少年喃喃重複了一遍,說道:“我的名字,左耳!”

小夭點頭:“如果你看夠了風景,或者有人欺負你,你就去神農山,找一個叫顓頊的人,說是我推薦的,他會給你份工作。我叫小夭。記住了嗎?”

“神農山、顓頊、小夭,左耳記住了。”

左耳捧著小夭給他的一袋子錢,一瘸一拐地走進了夜色中。

小夭凝視著他的背影,突然想,五六百年前,相柳從死斗場裡逃出來時,應該也是這樣一個少年,看似已經滿身滄桑、憔悴疲憊,可實際又如一個新生的嬰兒,碰到什麼樣的人就會成就什麼樣的命運。

可是,那時她還未出生!

邶在小夭耳畔打了個響指:“人都走遠了,還發什麼呆?走了!”

小夭邊走邊說:“我在想,如果你從死斗場裡逃出來時,是我救了你該多好!如果那樣的話,我就會讓你只做防風邶!真恨不得能早出生幾百年,我一定會去死斗場裡找你……”

邶停住了腳步,凝視著小夭。

小夭回身看著他,兩人的眼眸內都暗影沉沉、欲言又止。

邶伸出手,好似想撫過小夭的臉頰,可剛碰到小夭,他猛然收回了手,掃了一眼小夭的身後,不屑地譏嘲道:“就你這樣還能救我?你配嗎?”

小夭喃喃解釋:“我不是說共工大人不好,我只是、只是覺得……”

“閉嘴!”突然之間,邶就好似披上了鎧甲,變得殺氣凜凜。

小夭戒備地盯著相柳,慢慢往後退。

她退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中:“璟?”

“嗯。”璟摟著小夭,盯著邶,眼中是威懾警告。

邶身上的殺氣散去,嘲笑道:“聽說你想退婚,剛成為族長,就嫌棄我妹妹配不上你了嗎?”

璟的殺機也消散:“不是意映不好,而是……”

小夭抓住璟救跑:“他是個瘋子,不用理會他!”

小夭也不知道她想去哪裡,只是下意識地朝著和塗山氏宅邸相反的方向跑去。

漸漸地,小夭跑累了,她放慢了腳步,緩緩地走著。

走著走著,小夭停下了。

璟未等她開口,就說道:“小夭,不要離開我。”

小夭微笑著說:“我沒打算離開你。”

“真的嗎?”璟並不相信,他太了解小夭了,小夭從小就靠著自己生存,她的心過於堅強獨立,也可以說十分理智冷漠,不依賴與任何人與物,即使小夭喜歡他,可一旦她覺得這份喜歡讓她難受了,她就會選擇割捨。

小夭老實地說:“剛看到你成為族長時,是有點失落猶豫,但現在沒有了。”

璟終於放心,握著小夭的手,說道:“謝謝!”

因為顓頊和豐隆都等著用錢,璟接任族長的第二日,就隨小夭一起回到了軹邑。

璟沒有去自己的私宅,而是像以往一樣,去了小祝融府。

僕役和他熟識,連通傳都免了,直接把他帶去了木樨園。

馨悅聞訊趕來,滿面不解地說:“璟哥哥,你明知道哥哥不歡迎你,你這算什麼?”

璟翻著書卷,閒適得猶如在自己家中一般:“我等豐隆來趕我走。”

馨悅看小夭,小夭攤手,一臉無奈:“他無賴起來,很無賴的!”

馨悅對小夭使了個眼色,小夭跟著她出了屋子。

兩人站在木樨樹下,馨悅問:“小夭,你怎麼會舍哥哥,而選璟哥哥呢?我哥哥哪點比他差呢?”

“哪點都不比璟差,這就像人的吃菜口味,不是以好壞論,只不過看合不合胃口而已。”

“我本來還以為你能做我嫂子呢!”

“你做我嫂子不是一樣嗎?長嫂如姐,我還真想有個姐姐疼我呢!”

馨悅本來就沒生小夭的氣,此時更是心軟了,有些好奇地問:“你和璟哥哥在一起快樂嗎?”

“有快樂的時候,也有不快樂的時候。”

馨悅倒是心有戚戚焉地嘆氣:“和我一樣。不過,你可比我慘,防風意映,我想著都替你發愁。我寧可面對你哥哥身邊的所有女人,也不願意麵對一個防風意映。”

砰砰的拍門聲傳來,未等珊瑚和靜夜去開門,院門就被踹飛了。

豐隆怒氣沖沖地走進來:“璟,你還有臉來?”

馨悅嚇得趕緊去攔,小夭拉住了她:“男人的事讓他們男人自己去解決吧!”

馨悅花容變色:“我哥的靈力十分高強,真打起來,三個璟哥哥都不夠他打!”

小夭拍拍她的肩:“死不了人......”

豐隆衝進了屋子,璟施施然地放下了書卷。 豐隆看到他那雲淡風輕的樣子,越發怒了,二話沒說,衝上去就給了璟一拳。

璟擦了下嘴角的血跡:“我讓你三拳,如果你再動手,我就也不客氣了。”

“不客氣?你幾時客氣過?”豐隆連著兩拳砸到璟肚子上,把璟砸得整個身子彎了下去。

豐隆去踹璟,璟一拳打在豐隆的膝關節上,豐隆的身子搖晃了下,差點摔倒,氣得豐隆撲到璟身上連砸帶踢。 璟也沒客氣,對豐隆也是一陣狠打,兩個身居高位、靈力修為都不弱的大男人竟然像頑童打架一般,毫無形像地廝打在一起。

劈裡啪啦,屋子裡的東西全被砸得粉碎。

馨悅聽到聲音,覺得牙都冷:“你肯定死不了人?”

“......”小夭遲疑著說:“也許會躺幾個月。”

豐隆和璟打著打著,也不知道是誰先停了手,兩人都不打了,仰躺在一地狼藉中,沉默地看著屋頂。

豐隆記得小時候,璟一向斯文有禮,衣衫總是整潔乾淨,從不像他,弄得和毛猴子一樣,可有一次他辱罵篌,被璟聽到了,璟立即和他急了,舉著琴就砸他,兩人在泥地上狠狠打了一架,明明他比璟更能打,可璟和他拼命,迫得他不得不發誓以後絕不辱罵篌。 那時,他就開始羨慕篌,他若有個肯為他拼命的弟弟該多幸福啊! 他鬱悶了半年,有一天表姑姑叮嚀他,和璟要像親兄弟般好好相處,他突然想通了,如果沒弟弟,讓璟做他哥哥也成啊!

這麼多年,璟從沒有讓他失望,他的雄心、野心、私心,都可以告訴璟,璟從不覺得他是胡思亂想。 當他偷偷告訴璟,他想打破四世家的族規,璟也只是微笑著說:“規矩既然是人定的,自然人也能破”,他咄咄逼問“你會幫我嗎”,璟嘆道“我不想惹這些麻煩,不過我肯定也不能看著你死”。

這麼多年,不管他琢磨什麼,璟都能理解他,也都會幫他,從不介意為他打掃麻煩,他看到篌和璟生分了,還暗暗高興,從今後,就他和璟兩兄弟了!

其實,他不是生氣璟搶了小夭,他只是生氣璟不當他是兄弟,如果璟想要,和他說就行,璟為什麼不肯告訴他? 如果璟把小夭看得和自己性命一樣重要,他怎麼可能不讓給璟?

璟的聲音突然響起:“在小夭還不是小夭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她。你肯定怪我為什麼不早告訴你,可我根本沒有辦法告訴你。很多時候,我自己都很矛盾。我覺得配不上小夭,你、防風邶都是更好的選擇,不管你們誰接近小夭,我都覺得這對小夭好,不管小夭選擇誰,也許都比和我在一起幸福,我常常告訴自己該放棄,可我又沒有辦法放棄......”

豐隆覺得心裡的怒火淡去了,另一種怒火卻又騰起:“什麼叫你配不上小夭?塗山璟,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怯懦無用了?難道篌的一點折磨把你的骨頭都折磨軟了?”豐隆抓住璟的衣襟,“你給我聽好了!我豐隆的兄弟都是最好的,別說一個小夭,就是十個小夭你也配得上!”

璟問:“還當我是兄弟?”

豐隆重重冷哼了一聲,把頭扭到一旁,不理會璟。

璟說:“我知道你當我是兄弟,也知道你一定會讓著我,我才敢放肆地在你的地盤上搶人。”

豐隆的氣漸漸消了,甕聲甕氣地問:“你剛才說,在小夭還不是小夭的時候,就已經喜歡她,什麼叫在小夭還不是小夭的時候?”

“我和她其實很早就認識,在她流落民間,還不是王姬的時候。”

豐隆的火氣又上來了,砰地給了璟一拳:“原來你一直把我們當猴耍!”

璟看著豐隆:“你以為我想嗎?你覺得我那時看著你向小夭大獻殷勤,頻頻討好她,我是什麼樣的心情?”

豐隆沉默了,憋了一會兒,蹦出句:“你活該!”

璟問:“氣消了沒?”

豐隆翻身站起,沒好氣地說:“沒消!”卻伸手給璟,璟拉住他,站了起來。

豐隆看著璟的樣子,不禁得意地笑了:“說出去,我把塗山氏的族長揍成了這樣,肯定沒人相信。”

馨悅在門口探了探腦袋:“你們打完了嗎?要不要請醫師?”

豐隆冷哼,大聲說:“準備晚飯!”

馨悅白了他一眼:“打個架還打出氣勢了!”轉身出去,吩咐婢女把晚飯擺到木樨園來。

小夭拿出藥瓶,倒出幾顆流光飛舞丸,沒有先給璟上藥,反而走到豐隆身旁,對豐隆說:“閉上眼睛。”

豐隆閉上了眼睛,小夭把藥丸捏碎,藥汁化作流螢,融入了傷口中,一陣冰涼,豐隆覺得十分受用,不禁得意地看了璟一眼。 璟微笑地看著小夭和豐隆。

小夭給豐隆上完藥,又給璟上了藥。

馨悅站在門口嘆氣:“你們就這麼浪費流光飛舞丸,小心遭雷劈!”

馨悅操辦酒宴早駕輕就熟,不過一會兒工夫,已置辦得有模有樣。

一張龍鬚席鋪在木樨林內,兩張長方的食案相對而放,四周掛了八角絹燈。

木樨花還未到最絢爛時,可香氣已十分濃郁,一陣風過,須臾間,龍鬚席上已有薄薄一層白的、黃的小碎花,腳踏上去,足底生香。

馨悅請璟和小夭坐,待他們兩人坐下,馨悅只覺眼前的一幕看著眼熟,突然回過味來,不禁笑對豐隆說:“這兩人啊,原來在我們眼皮底下已經郎有情妾有意,難怪當日小夭一曲歌謠唱得情意綿綿,撩人心弦。”

小夭一下子羞紅了臉,低下頭。

璟對豐隆說:“不如吧顓頊請來吧,省得馨悅聒噪不停。”

馨悅又羞又惱,腮染紅霞:“璟哥哥,你、你……你敢!”

璟對靜夜吩咐:“把青鳥放了,顓頊應該很快就能收到信息。”

“是!”靜夜去放青鳥傳信。

馨悅著急了,對豐隆叫:“哥哥,你看著璟哥哥欺負我啊?”

豐隆笑起來:“看你平日挺聰明,被璟一逗就傻了,璟找顓頊有正事。”

馨悅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璟戲弄了,不禁對小夭恨恨地說:“你如今有了大靠山,我以後是不敢欺負你了。”

小夭眨巴著眼睛,稀罕地看著璟,她也是第一次看到璟談笑戲謔的一面。

豐隆舉起酒杯,對璟說:“你總算恢復昔日風采了。”

兩人同時一飲而盡。

飯菜上來,小夭秉持一貫愛吃的風格,立即埋頭苦吃。

璟對小夭的喜好瞭如指掌,大部分心思都放在小夭身上。 小夭喜歡碎餅浸透了肉汁吃,他就把餅子都細細地撕成指甲般大小,放在羊肉湯汁裡泡好,待軟而不爛時,再拿給小夭。 小夭還有一種怪癖,不喜歡吃整塊的肉,喜歡吃碟子底的碎肉,她說這些碎肉入味又爛軟,最香。 璟把自己碟子裡的碎肉塊都挑了出來,拿給小夭。

豐隆大大咧咧,光忙著和璟說話,並沒有留意這些細節,馨悅卻恰恰相反,一直留意著細節,看璟雖然一直和豐隆在說話,心卻一直掛著小夭,那些瑣碎可笑的事,他做得自然無比,眉眼間洋溢著幸福,她看著看著竟然有些嫉妒小夭。

馨悅突然插嘴問道:“璟哥哥,你是不是很開心?”

璟楞了一下,點點頭:“我很開心。”他終於可以在朋友面前大大方方地和小夭坐在一起,可以照顧小夭,他怎麼可能不開心?

半個時辰後,顓頊趕到。

顓頊對璟抱拳賠罪:“你接任族長的典禮,我不方便請求爺爺派我去觀禮,不得已錯過了,讓豐隆去,豐隆小心眼鬧彆扭不肯去。”

璟道:“不過一個儀式而已,去不去沒什麼。”

顓頊看看璟臉上的淤青,再看看豐隆,不禁笑了出來:“你們兩可真有出息!好歹也是族長和未來的族長,竟然沒一點輕重,我看你們明日兩天都得躲在家裡好好養傷!”

馨悅擔心地問:“你過來得這麼匆忙,可有人留意?”

顓頊道:“如今不同往日,處理正經事要緊,就算留意到也沒什麼大礙。”

璟對馨悅說:“小夭就住以前的地方,你讓人打掃一下。”

馨悅明白璟的意思,對小夭說:“我帶你去看看,如果覺得缺什麼,我叫人立即補上。”

小夭隨著馨悅走出了木樨園,她問道:“我是自己對他們的事沒興趣,可你為什麼要特意迴避呢?”

馨悅說:“你不告訴你哥哥,我就告訴你。”

“我不告訴他。”

“不是我想迴避,是我哥讓我盡量迴避。我哥說,如果我想做個幸福的女人,男人的事情還是少摻和,不能完全不知,卻絕不能事事都知。”

“你哥看似大大咧咧,實際是抓大放小,該糊塗時則糊塗,真正的聰明人。”

馨悅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哦!我哥是很樂意娶你的,他說你像男人,搭伙過日子不麻煩。”

小夭覺得黑雲壓頂,豐隆這混賬說的是讚美的話嗎? 小夭乾笑道:“如果璟不要我了,我就來投奔你哥。”

顓頊和璟聊完後,立即就離開了,都沒顧上來看小夭。

在璟的安排下,顓頊和豐隆的燃眉之急逐漸解決。

顓頊可以繼續從整修宮殿中獲得一部分錢,璟又把塗山氏從整修宮殿中獲得的利潤全部轉給了馨悅,馨悅自然會把這部分錢設法交給豐隆。

璟和離戎族的族長離戎昶(chang)頗有些交情,璟把離戎昶介紹給顓頊,讓顓頊和離戎昶秘密談判。 離戎族不但同意每年給顓頊一筆錢,還願意把族中最勇猛的子弟派給顓頊,任顓頊差遣。

因為篌發了血誓,不爭奪族長之位,所以他不載處處和璟對著幹。 璟雖未表態支持顓頊,卻在家族大會上,明確表示不希望塗山氏和蒼林、禹陽有密切的聯繫。 篌對蒼林、禹陽漸漸疏遠起來。

剛開始,蒼林和禹陽還以為只是篌的手段,向篌一再承諾一定會設法讓他當上族長,可漸漸發現篌竟然是真的不再企圖爭奪族長之位。

雖然顓頊和豐隆的往來很隱秘,但畢竟已經四十多年,隨著顓頊在中原實力的擴展,有些事情相瞞也瞞不住,再隱秘也有蛛絲馬跡可查。 蒼林和禹陽都明白,豐隆選擇了顓頊。

璟和豐隆要好是全大荒都知道的事情,蒼林和禹陽認定篌的背叛是顓頊在暗中搗鬼,不禁重新估量顓頊。 卻是越估量越緊張,一個他們認為流放出去做苦差事的廢人,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自成一股勢力,而且這股勢力獨立於軒轅族之外,不要說他們,就是皇帝也難以控制。

蒼林和禹陽召集幕僚,商議如何對付顓頊。 幕僚們意見不統一。

有人認為該立即剷除。

有人卻認為小題大做,就算顓頊和中原氏族交好,那又能如何? 所有的軍隊都牢牢控制在軒轅族手中,只要黃帝不把位置傳給顓頊,顓頊什麼都做不了,現在看來,黃帝既然把顓頊扔在中原不聞不問,顯然不看重他。 如果這時候企圖殺顓頊,反倒有可能引起黃帝的反感,萬一黃帝改變心意,又把顓頊召回朝雲殿,朝夕陪伴,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還有人建議,黃帝一直很提防中原的氏族,不妨由著顓頊和中原氏族來往,時機成熟時,給顓頊安個意圖謀反的罪名。

蒼林和禹陽越聽越心亂,不知道到底是該立即設法除掉顓頊,還是該按兵不動、靜觀其變,思來想去,覺得還是第三種建議最穩妥,先養著顓頊,由著他去勾結中原氏族,等個合適的時機,讓黃帝自己除去顓頊。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2 04:43 AM

第七章:愛恨兩依依

璟把顓頊和豐隆的事解決妥當後,準備回青丘,去陪奶奶。

小夭本不打算插手太夫人的事,太夫人身邊的人能給她種蠱,自然是巫蠱高手。 小夭不認為自己這個半吊子能比對方強,可那人畢竟是璟的奶奶,小夭不可能真的漠不關心。

小夭說:“我想跟你去看看太夫人。”

璟知道小夭的毒術幾乎冠絕天下,蠱術雖然只看她使用了一次,可能讓顓頊束手無策,也絕不一般。 璟握住了小夭的手:“謝謝。”

小夭道:“我不見得能幫上忙,說謝太早了。”

璟微笑:“我不是謝你做了什麼,而是謝你對我的心意。”

小夭甩掉他的手,嘟著嘴說:“少自作多情,我哪裡對你有什麼心意?”

璟笑看著小夭,不說話,小夭紅了臉。

璟帶小夭回到青丘時,恰好碰上太夫人蠱毒發作。

璟匆匆跑進去探視,小夭在外面等著。

陣陣慘叫聲傳來,令聽者都毛骨悚然,苗莆悄悄對小夭說:“難怪大荒內的人聞蠱色變,蠱蟲反噬時真可怕!塗山氏的這位太夫人年紀輕輕就守寡,是大荒出了名的硬骨頭,能讓她慘號,想來蠱毒真是可怕。”

一會兒後,璟、篌、意映和藍枚從太夫人院內走出來,璟和篌的表情是一模一樣的愧疚難受,讓人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倆是兄弟。

小夭走上前,對璟和篌說:“能讓我幫太夫人診察一下身子嗎?”

篌和意映都愣住了,想到璟堅持退婚,立即意識到了什麼,卻是不願相信。 篌驚訝地問:“王姬為何在此?”

璟替小夭回道:“是我邀請她來的。”

只有太夫人知道璟昏迷的真相,意映一直以為璟是重傷昏迷,完全沒想到小夭會和璟走到一起。 意映質問璟:“是她嗎?”

璟沒有吭聲,意映震驚下,都忘記了掩飾,激動地說:“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看得上你?”

意映語氣中赤裸裸的鄙夷讓眾人都吃驚地看著意映。 篌咳嗽了一聲,對小夭道:“實在對不起,奶奶不方便見客,請王姬離開吧!”

小夭道:“我想見太夫人,是因為我懂得蠱術。沒有具體查看前,我不敢承諾什麼,但若有一分機會能幫到太夫人,我沒去做,於心不安。”

篌將信將疑:“你懂蠱術?這可是九黎族的秘術,你怎麼會懂?”

小夭笑了笑:“反正我懂。”

璟對小夭說:“我們先回去吧,待奶奶好一點時,我和奶奶說。”

璟帶著小夭離開了,篌和意映看著他們的背影,都面色古怪。 如果是其他女子,還可以說貪圖璟的身份和財富,可小夭什麼都有,連眼高於頂的豐隆都在殷勤追求,難以想像她挑來挑去,竟然挑中了璟!

太夫人不想見小夭,可耐不住璟軟語相求,終於答應了讓小夭來看她。

璟剛剛繼任族長,雖然是眾望所歸,但事關太夫人的安危,小夭不想落人口實,才會特意當著篌的面提出要看太夫人,同樣的,她去看望太夫人時,也特意對璟說希望篌在場。

璟明白小夭的心思,嘴裡什麼都沒說,心裡卻是千種滋味。

小夭隨靜夜走進太夫人的屋子時,除了太夫人、璟、篌,還有一位老婦,是長期照顧太夫人的醫師蛇莓兒。

太夫人微笑著說:“聽璟兒說,王姬懂得蠱術?”

小夭應道:“懂一點。”

太夫人指指站立在她身側的女醫師:“她叫蛇莓兒,是九黎族人,曾跟隨九黎族的巫醫學習巫蠱術,後來淪為女奴,偶然被我所救,帶回了塗山氏。我找了名醫,讓她學習醫術,她在大荒內雖然沒有名氣,可醫術絕對不比高辛和軒轅的宮廷名醫差。”

小夭打量蛇莓兒,看到她衣襟上繡著小小的彩色飛蛾,不懂的人肯定會看作蝴蝶。 小夭突然想起,在九黎巫王寫的書裡,她見過這些蛾子,旁邊還有一串古怪的暗語和手勢。 小夭不禁對著蛇莓兒邊打手勢,邊唸出了那一串暗語。

太夫人和篌都莫名其妙地看著小夭,一直面色漠然的蛇莓兒卻神情驟變,跪在了小夭面前,又是激動又是敬畏,她一邊叩拜,一邊用巫語對小夭說著什麼。

小夭小時,娘教過她九黎的巫語,所以她能看懂巫王留下的東西,可她畢竟沒有在九黎生活過,不怎麼會說,聽也只是勉勉強強。

小夭連聽帶猜,總算明白了。 蛇莓兒把她當作了巫王,害怕小夭懲罰她施用蠱術,對小夭解釋她沒有害人。

小夭用巫語,姐姐巴巴地說:“我不是巫王,我只是”如果沒有巫王留下的毒術,她早就死了,雖然她從沒有見過九黎族的巫王,可是他的的確確救了她。 小夭懷著尊敬,對蛇莓兒說:“巫王救過我一命,還教了我盅術和毒術。我知道你沒有害人,巫王不會懲罰你。”

蛇莓兒欣喜地給小夭磕頭,說道:“您是巫王的徒弟。”

她算是巫王的徒弟嗎? 小夭不知道,她對蛇莓兒叮囑:“不要告訴別人我和巫王的關係。”

蛇莓兒立即應了,在小夭的拖拽下,蛇莓兒才恭敬地站了起來。

太夫人和篌已認識蛇莓兒一百多年,深知她沉默冷淡的性子,就是對救命恩人太夫人也只是有禮貌的尊敬,可她對小夭竟然尊崇畏懼地叩拜,他們已然都相信了小夭懂得蠱術。

蛇莓兒對太夫人說:“她能幫到您,不僅能減輕您的痛苦,也許還能延長您的壽命。”

太夫人雖然為了兩個孫兒和塗山氏,不惜承受一切痛苦,可沒有人不貪生畏苦,聽到能減少痛苦,還有可能多活一段日子,太夫人熱切地看著小夭。

小夭苦笑,蛇莓兒對巫王真是盲目地崇拜啊! 竟然不等她給太夫人診斷,就誇下海口。 不過,有蛇莓兒在,再加上她腦中有毒王的《九黎毒蠱經》和醫祖的《神農本草經》,減輕痛苦還是很有可能的。

小夭幫太夫人診察身體,太夫人十分配合。

小夭沒有先問蛇莓兒,而是待自己判斷出是蠢娥蠱後,才和蛇莓兒求證。 蛇莓兒立即點頭:“是我養的蠢娥蠱。”

小夭有了幾分信心,她昨夜就推測過太夫人體內的蠱蟲是什麼,已經考慮過蠢娥蠱,也設想過如果是蠢娥蠱該如何緩解痛苦。

太夫人和篌都緊張地看著小夭。 小夭對太夫人說:“太夫人養幾隻棒槌雀吧!棒槌雀是蠢娥的天敵,再厲害的東西對天敵的畏懼都是本能,若有那百年以上、已有些靈性的棒槌雀最好。讓棒槌雀貼身相伴,雖不能減輕痛苦,卻能延緩蠢娥蠱的發作,日復一日地壓制著蠱,自然而然就能偷得一段時日。我再回去配些緩解痛苦的丸藥,至於能減輕幾分痛苦,卻不好說,吃後才能知道效果。若真能減輕痛苦,再好好調理身子,多了不好說,多活一年還是有可能的。”

篌忙道:“我立即派人去尋棒槌雀,一定能幫奶奶尋到。”

太夫人對小夭說:“我不怕死,可我總不放心璟兒和篌兒,希望能看顧著他們多走一段路,謝謝王姬。”

小夭客氣地說:“太夫人不必客氣,我也算半個醫師,為人治病是分內之事。”

小夭看了璟一眼,說道:“王姬若不嫌老身張狂,不妨跟著璟兒喊我一聲奶奶。”

小夭看璟,璟希冀地盯著她,小夭笑了笑:“奶奶。”

太夫人笑點著頭。

小夭讓璟去準備煉藥的工具和所需的藥材,還問蛇莓兒要了一碗她的血,來做藥引。 ?

塗山氏不愧是天下首富,準備的東西比王族所藏都好。 一切準備妥當後,小夭開始煉藥。 ?她煉製毒藥煉習慣了,雖然現在目的不同,一個殺人,一個救人,可煉藥和煉毒藥並沒有多大區別,所以做起來駕輕就熟。 ?

璟用帕子替她擦去額頭的汗:“累嗎?”

小夭笑道:“不用擔心,這和給相柳煉製毒藥比起來,實在太簡單了。”?

璟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一直在給相柳做毒藥?”?

小夭觀察著鼎爐裡的火,不在意地回答:“是啊!”

璟緩緩說:“那夜,我幾乎覺得防風邶就是相柳。”?

小夭楞了一愣,不想欺騙璟,可又不想洩露相柳的秘密,她有幾分倦怠地說道:“我不想談這兩個人。”?

璟說:“我幫你看著爐火,你去休息一會兒。”?

小夭靠著他肩膀,說道:“這事你可不會做,全是經驗活,日後我再慢慢教你。”?

一句“日後、慢慢”讓璟揪著的心鬆了,忍不住眉梢眼角都帶了笑意。 被爐火映著的兩人,浸在溶溶暖意中。

七日七夜後,做好了藥丸,一粒粒猩紅色,龍眼般大小,散發著辛、苦味。

小夭把藥丸拿給太夫人,太夫人向她道謝,小夭說:“我只是出了點力,蛇莓兒卻流了一碗血。”

蛇莓兒說:“太夫人給了我不少靈藥,很快就能補回來。”

太夫人道:“你們兩個,我都要謝。”

小夭說:“用雄黃酒送服,每日午時進一丸,這次一共做了一百丸,如果管用的話,我再做。

篌看了眼水漏,提醒道:“就快要到午時了。”

小魚拿了雄黃酒來,璟和篌服侍著太夫人用了藥。

太夫人說:“有沒有效果,明日就知道了。這裡有蛇莓兒和小魚照顧,你們都回去吧!”

第二日清晨,小夭剛起身,太夫人的婢女已經等在外面。

小夭以為藥有什麼問題,胡亂洗漱了一把,立即趕去見太夫人。

璟、篌、意映和藍枚都在,屋子裡沒有了這段時日的沉悶,竟都微微笑著。

太夫人看​​到小夭,招手叫道:“快坐到奶奶身邊來。”

意映袖中的手捏成了拳頭,卻一​​臉溫柔喜悅,盈盈而笑,好似唯一在乎的只是太夫人的身體。

小夭做到了太夫人身旁,拿起她的手腕,為她把脈。

太夫人笑道:“昨兒夜裡蠱毒發作,雖然也痛,可和前段日子比起來,就好似一個是被老虎咬,一個是被貓兒撓。”太夫人笑拍著小夭的手, “不管能多活幾天,就憑少受的這份罪,你也是救了我這條老命。”

小夭終於鬆了口氣:“有效就好。”

小夭告辭離去:“剛才怕有事,急忙趕來,還沒用飯,既然藥有效,我先回去用飯了。”

太夫人看​​小夭清清淡淡,並沒有藉機想和她親近,再加上這幾日的暗中觀察,倒覺得璟兒的確好眼光,只可惜她是王姬太夫人不禁嘆息。

待小夭走後,太夫人讓篌、藍枚、意映都退下,只把璟留了下來。

太夫人開門見山地問璟:“你是不是想娶高辛王姬?”

璟清晰地說:“是!”

太夫人長嘆了口氣,說道:“可惜她是高辛王姬,又是黃帝的外孫女!你該知道,族規第一條就是不得參與任何王族的爭鬥,四世家靠著明哲保身才長生到現在!小夭身為王姬,不在高辛五神山待著,卻一直跟在軒轅王子顓頊身邊,深陷軒轅爭奪儲君的鬥爭中,顯然不是個能讓人省心的女人,我不想塗山氏被牽連進去。而且現在大荒是很太平,可根據我的判斷,軒轅黃帝和高辛俊帝遲早會有一戰,小夭會給塗山氏帶來危機,我不是不喜歡小夭,但為了塗山氏,就算你和意映沒有婚約,我也不能同意你娶小夭。”

璟本以為奶奶見到小夭後,會有轉機,可沒想到奶奶依然堅持已見,他跪下求道:“四世家是有明哲保身的族規,但規矩是數万年前的祖先規定,當年的情勢已截然不同,不見得會永遠正確,應該根據情勢做變通”

太夫人本來對小夭的兩分好感剎那全消,疾言厲色地說:“你可是一族之長,這些混賬話是你能說的嗎?你自小穩重,幾時變得和豐隆一樣沒輕沒重了?是不是高辛王姬教唆你的?”

“不是,小夭從沒有說過這些話,是我自己觀察大荒局勢得出的想法。”

太夫人卻不信,認定了是小夭教唆,想利用塗山氏幫顓頊奪位:“塗山璟,你現在是一族之長,不要為了個女人連老祖宗定的規矩都拋在腦後!你對得起”太夫人氣得臉色青白,撫著心口,喘著大氣,說不下去。

璟忙把靈氣送入太夫人體內:“奶奶、奶奶,你仔細身子!”

太夫人說:“你答應奶奶放棄高辛王姬。”

璟跪在榻旁,不說話,只一次又一次重重磕頭。

太夫人看​​他眉眼中盡是凜然,心酸地嘆道:“你個孽障啊!”她撫著璟的頭,垂淚道:“璟兒,不要怪奶奶,奶奶也是沒有辦法啊!”



小夭練習了一個時辰箭術,覺得有些累時,把弓箭交給珊瑚,打算去看看璟。

從她暫住的小院出來,沿著楓槭林中的小道漫步而行。 因為貪愛秋高氣爽、霜葉紅透,並不急著去找璟,而是多繞了一段路,往高處走去,待攀上山頂的亭子,小夭靠在欄杆上,看著層林盡染落霞色。

苗莆拽拽小夭的衣袖,小聲說:“王姬,您看!”

小夭順著苗莆指的方向看去。 她受傷後,身體吸納了相柳的本命精血,發生了不少變化,目力遠勝從前。 只見山下的小道上,璟和意映並肩走著,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麼,腳步都非常沉重緩慢。

到璟居住的暄熙園了,璟停住步子,和意映施禮告別,意映突然抱住了璟,她似乎在哭泣,身體簌簌顫抖,如一朵風雨中的花,嬌弱可憐,急需人的呵護。

璟想推開她,可意映靈力並不比他弱,他用力推了幾次都沒有推開,反而被意映纏得更加緊,他畢竟是君子,沒辦法對哀哀哭泣的女人疾言厲色,只能邊躲邊勸。

苗莆低聲道:“璟公子太心軟了,有的女人就像藤蔓,看似柔弱得站都站不穩,可如果不狠心揮刀去砍,就只能被她纏住了。”

小夭默默地走出了亭子,向著遠離暄熙園的方向走去。 苗莆低聲嘟囔:“王姬若覺得心煩,不妨和殿下說一聲,殿下有的是法子,把防風意映打發走。”

小夭道:“兩人還沒在一起,就要哥哥幫忙解決問題,那以後兩人若在一起了,要過一輩子,肯定會碰到各種各樣的問題,難道我還要哥哥一直幫我去解決問題?”

苗莆吐吐舌頭,笑嘻嘻地說:“就算讓殿下幫王姬解決一輩子問題,殿下也肯定甘之若飴。”

小夭在山林裡走了一圈,就回去了。

珊瑚看她們進來,笑問:“璟公子有事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苗莆對珊瑚打了個眼色,珊瑚立即轉移了話題,笑道:“王姬,渴了嗎?我走時,馨悅小姐給我裝了一包木樨花,我去給您衝些木樨花蜜水。 ”

下午,璟來看小夭,神情透著疲憊,精神很消沉,小夭裝作什麼都沒察覺,一句都沒問。 ?兩人靜靜坐了一會兒。 小夭端了一杯木樨花蜜水給璟:“這次跟你來青丘,是為了太夫人的病,如今太夫人的病情已經穩定住,日後只要按時煉製好藥丸,送來給太夫人就可以了,所以我想先回去了。”?

璟說:“再過三四日,我就會軹邑,咱們一起走吧!”?

小夭笑了笑:“實不相瞞,我在這裡住得併不習慣,你知道我的性子,散漫慣了,連五神山都住不了,父王因為明白,所以才由著我在外面晃蕩。在這裡住著,言行都必須顧及父王和外祖父的體面,不敢隨意。”?

璟忙道:“那我派人先送你回去,我陪奶奶一段日子,就去軹邑。”?

小夭笑點點頭。



第二日,小夭帶著珊瑚和苗莆離開了,沒有去小祝融府,而是去了神農山紫金頂。

顓頊去巡查工地了,不在紫金宮,金萱把小夭安頓好。

晚上,顓頊回來時,看到小夭躺在庭院中看星星。 顓頊去屋內拿了條毯子給她蓋上,在她身旁躺下:“倦鳥歸巢了?”

“嗯!”

顓頊說:“璟沒有料到塗山太夫人只能活一年,打亂了計劃,防風意映也沒料到。璟已是族長,太夫人一旦死了,塗山家再沒有人能約束璟,也就沒有人能為防風意映的婚事做主。即使有婚約,可只靠防風氏的力量,肯定沒有辦法逼得塗山氏的族長娶她。防風意映想成為塗山氏的族長夫人,只能抓緊時間,在太夫人死前舉行婚禮。她本來就很著急,你又突然出現在青丘,更讓她如臨大敵、緊張萬分,自然會想盡一切辦法去纏著璟,所以這事,你不能太怪璟,也沒必要往心裡去。”

小夭早知道苗圃必定會把所有的事情向顓頊奏報,沒有意外,嘆道:“我都不知道你派了苗莆給我,到底是在保護我,還是在監視我?”

顓頊笑道:“你以為珊瑚不會把你的事奏報給師父?關愛就是這樣,如寒夜裡的被子,能給與溫暖,可終究要壓在身上,也是一種負擔。我們能克制著只派一個人在你身邊,你就知足吧!”

小夭道:“我想回一趟高辛,去看看父王。你有什麼口信要我捎帶的嗎?”

“沒有。不過我有些禮物,你幫我帶給靜安王妃和阿念。你什麼時候回去?”

“如果你的禮物能明天準備好,我明天就走。”

顓頊嗤笑:“你這到底是思念師父了,還是想躲開璟?”

“都有。從我甦醒到璟接任族長,我們一直在被形勢推逼著做出選擇,可不管如何,如今他已是塗山氏的族長,有一族的命運需要背負,我覺得他應該靜下心,好好想想自己的新身份,想想自己究竟需要什麼。”

“你一直說他,你自己呢?你的想法呢?”

小夭翻身,下巴搭在玉枕上,看著顓頊:“不要說我,我和你一樣!我們看似是兩個極端,可其實我們一樣,我們都不會主動地去爭取什麼,怕一爭就是錯,都只是被動地被選擇!”

顓頊神情複雜,看了一瞬小夭,大笑起來:“我和你不一樣,男女之情對我無關緊要。”

小夭笑道:“這點上是不一樣,我想要一個人陪我一生,你卻選擇了讓權勢陪伴一生。”

顓頊撫了撫小夭的頭,嘆了口氣:“明日禮物就能準備好,你明日就出發吧!在五神山好好休息,發悶了就去找阿念吵架。”

小夭扑哧笑了出來:“有你這樣的哥哥嗎?鼓勵兩個妹妹吵架?”

顓頊笑道:“也只有兄弟姊妹,不管怎麼吵,還能下次見了面依舊吵,若換成別的朋友,早已形同陌路。阿念只是有些天真,並不蠢笨,你上次激走了她,她不見得現在還不明白你的苦心。”



小夭在珊瑚和苗莆的陪伴下,悄悄回了五神山。

中原已是寒意初顯,五神山卻依舊溫暖如春。 小夭恢復了以前的悠閒生活,早上練習箭術,下午研製毒藥,不過最近新添了一個興趣,會真正思考一下醫術。

一日,俊帝散朝後,特意來看小夭練箭。

小夭認認真真射完,走回俊帝身畔坐下,感覺髮髻有些鬆了,小夭拿出隨身攜帶的狌狌鏡,邊整理髮髻,邊問:“父王,我的箭術如何?”

俊帝點點頭,把小夭的手拉過去,摸著她指上硬硬的繭子:“你的執著和箭術都超出我的預料。小夭,為什麼這麼渴望擁有力量?是不是因為我們都無法讓你覺得完全?”

小夭歪著頭笑了笑:“不是我不信你們,而是這些年習慣了不倚靠別人,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總要找點事情來做。”

小夭抽回手,要把狌狌鏡裝起來,俊帝拿了過去,展手撫過,相柳在蔚藍的海底暢遊的畫面出現。 小夭愣愣地看著,雖然在她昏迷時,相柳曾說要她消去鏡子中記憶的往事,可等她醒來,他從未提過此事,小夭也忘記了。

俊帝問:“他是九命相柳嗎?這一次,是他救了你?”

小夭低聲道:“嗯。”

俊帝的手蓋在鏡子上,相柳消失了。

俊帝說:“小夭,我從不干涉你的自由,但作為父親,我請求你,不要和他來往。他和顓頊立場不同,你的血脈已經替你做了選擇。”俊帝已經看過一次悲劇,不想再看到小夭的悲劇了。

小夭取回鏡子,對俊帝露出一個明媚的笑:“父王,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和他之間只是交易,他救我,是對顓頊有所求。”

俊帝長吁了口氣,說道:“反正你記住,我寧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出兵滅了防風一族,幫你把塗山家的那隻小狐狸搶過來,也不願你和相柳有瓜葛。”

小夭做了個目瞪口呆被嚇著的鬼臉,笑道:“好了,好了,我記住了!囉嗦的父王,還有臣子等著見您呢!”

他竟然也有被人嫌棄囉嗦的一天? 俊帝笑著敲了小夭的腦門一下,離開了。

小夭低頭凝視著掌上的鏡子,笑容漸漸消失。



俊帝看完小夭的箭術,找來了金天氏最優秀的鑄造大師給小夭鍛造兵器。

就要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兵器,還是神秘的金天氏來為她鍛造,凡事散漫的小夭都認真梳洗了一番,恭謹地等待著鑄造大師的到來。

一個蘋果臉,梳著小辮,穿著破破爛爛的少女走進來,上下打量小夭:“就是要給你打造弓箭嗎?你靈力這麼低微,居然想拉弓殺人?族長倒真沒欺騙我,果然是很有挑戰性啊!”

小夭不敢確信地問:“你就是要給我鑄造兵器的鑄造大師?”

少女背起手,揚起下巴:“我叫星沉,是金天氏現在最有天賦的鑄造大師,如果不是族長一再說給你鑄造兵器非常有挑戰性,縱然有陛下說情,我也不會接的。”

小夭忙對少女作揖:“一切拜託你了。”

星沉看小夭態度恭謹,滿意地點點頭,拿出一副弓箭,讓小夭射箭。 小夭連射了十箭,星沉點點頭,讓小夭站好,她拿出工具,快速做了一個小夭的人偶,又拿起小夭的手掌,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眼中流露出詫異。

星沉問:“你對兵器有什麼要求嗎?比如顏色、形狀、輔助功能,等等。”

小夭說:“只一個要求,能殺人!”

星沉愣了一愣,說道:“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女人。”

小夭笑著說:“其實我對你也有懷疑。”

星沉哈哈大笑,說道:“我先回去思索,待兵器鍛造好時,再通知你。快則一二十年,慢則上百年的都有,所以你不用太上心,全當沒這回事吧!”

沒想到一個多月後,星沉來找小夭,對小夭說:“你想要的殺人弓箭已經差不多了。”

小夭詫異地說:“這麼快?”

“並不快,這副弓箭本是另一個人定制的,已經鑄造了三十五年,他突然變卦不要了,我看著你恰好能用,所以決定給你。”

“原來這樣,我運氣真好!”

星辰點頭:“你運氣不是一般二般的好,你都不知道那副弓箭的材料有多稀罕,鮫人骨、海妖丹、玳瑁血、海底竹、星星砂、能凝聚月華的極品月光石”

星沉說得滿臉沉痛,小夭聽得一臉茫然。 星沉知道她不洞,嘆道:“反正都是稀世難尋的東西,就算是陛下,想集齊也很難!真不知道那人是如何收集齊了所有材料!”

小夭點頭,表示明白了,問道:“這樣的兵器怎麼會不要了?”

星沉皺著眉頭,氣鼓鼓地說:“不要了就是不要了!能有什麼原因?反正絕不是我沒鑄造好!”

小夭道:“我相信你!”

星沉轉怒為笑:“那麼好的東西我寧可毀了,也捨不得給一般人,但我覺得你還不錯,所以給你。”

小夭說:“原諒我好奇地多問一句,究竟是誰定造的?”

星沉說:“究竟是誰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應該和鬼方氏有瓜葛,他每次見我都穿著寬大的黑袍,戴著帽子,捂得嚴嚴實實。”

“你怎麼知道是鬼方氏?”

“他找到金天氏時,拿著鬼方族長的信物,金天氏曾受過鬼方氏的恩,所以族長命我為他鑄造兵器。本來我不想接,但族長說,他想要一副弓箭,能讓靈力低微的人殺死靈力高強的人,我聞所未聞,決定見見他,沒想到他給了我幾張設計圖稿,在我眼中,都有缺陷,卻讓我發現,有可能實現他的要求。”星沉抓抓腦袋,對小夭道,“如果不是她不認識你,簡直就像為你量身定造!你確定你們不認識?”

小夭想了想,能拿到鬼方族長的信物,和鬼方族長的交情可不淺,她認識的人只有顓頊和詭秘的鬼方氏有幾分交情,小夭笑道:“不可能是我認識的人,鍛造弓箭送給我是好事,何必不告訴我呢?我又不會拒絕!”

星沉點頭,說道:“這副弓箭所用的材料真實太他娘的好了,又是我這麼傑出的鑄造大師花費了三十五年心血鑄造,使我此生最得意的作品,不過”

小夭正聽得心花怒放,星沉的“不過”讓她心肝顫了一顫:“不過什麼?”

“不過這副弓箭需要認主。”

“很多兵器都需要認主啊!”

“這副弓箭比較桀驁不馴,所以要求有點特殊,不過你是王姬,陛下應該能幫你解決。”

“怎麼個特殊法?”

“需要海底妖王九頭妖的妖血,還必須是月圓之夜的血。”星沉乾笑,似乎也覺得自己的這個要求實在誇張,”那個我也知道如今大荒內聽說過的九頭妖只有那個、那個九命相柳,聽說他很不好相與,不過你是王姬嘛!你爹可是俊帝陛下啊!總會有辦法的!”

小夭的眼神有些空茫,遲遲不說話。

星沉一邊撓頭,一邊乾笑,說道:“那個認主的辦法也有點特別。”

小夭看著星沉,星沉小心翼翼地說:“九頭妖的血不是祭養兵器,而是要、要兵器的主人飲了,兵器主人再用自己的血讓兵器認主。”

小夭似笑非笑地盯著星沉:“難怪你這兵器沒有人要了。”

星沉乾笑著默認了:“沒辦法,那麼多寶貝,沒有九頭妖的妖血鎮不住它們。”

小夭微笑著沒說話,星沉不知道相柳是用毒藥練功,他的血壓根兒喝不得! 也許那個人正是知道什麼,所以放棄了這兵器。

星沉說:“王姬,真的是一把絕世好弓,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要它。”

小夭問:“何時可以認主?”

星沉說:“只要是月圓夜就可以。”

小夭說:“好,這個月的月圓之夜,我去找你。”

星沉瞪大眼睛,結結巴巴地說:“王姬是說這個月?兩日後?”

“是!”

“九頭妖”

“你也說了我是王姬,我爹是俊帝!”

星沉笑道:“好,我立即去準備,兩日後金天谷見。”

月圓之夜,金天谷。

侍者領著小夭走進了星沉的鑄造結界內。

不遠處有一道人工開鑿的瀑布,是從湯谷引的湯谷水,專門用來鍛造兵器。 瀑布右側是一座火焰小山,火勢聚而不散,如果沒有炙熱的溫度,幾乎讓人覺得像一塊碩大的紅寶石。

星沉依舊梳著亂糟糟的辮子,不過穿著純白的祭服,神情沉靜,倒是莊重了不少。

星沉問小夭:“你準備好了嗎?”

小夭說:“好了!”

星沉看了看天空的圓月,開始念誦祭語,她的聲音剛開始很舒緩,漸漸的越來越快,火焰小山在熠熠生輝,映照得整個天空都發紅。

隨著星沉的一聲斷喝,火焰小山炸裂,滿天紅色的流光飛舞,妖艷一場,一道銀白的光在紅光中縱躍,好似籠中鳥終於得了自由,在快樂地嬉戲。

星沉手結法印,口誦咒語,可銀白的光壓根兒不搭理她,依舊滿天空跳來跳去。 星沉臉色發白,汗水涔涔而下,她咬破了舌尖,銀白的光終於不甘不願地從天空落下。

隨著它速度的減慢,小夭終於看清了,一把銀白的弓,沒有任何紋飾,卻美得讓小夭移不開目光。 小夭禁不住往前走了幾步,對著天空伸出了手,袍袖滑下,皎潔的月光照在她的皓腕玉臂上。

弓從她的手臂快速劃過,一道又一道深深的傷口,可見白骨。

小夭能感受到,它似乎在桀驁地質問你有什麼資格擁有我? 如果小夭不能回答它,它只怕會絞碎她的身體。

可隨著弓弦浸染了她的血,它安靜了,臣服了。

小夭心隨意動,喝道:“收!”

銀白的弓融入了她的手臂內,消失不見,只在小臂上留下了一個月牙形的弓箭,彷若一個精美的文身。

星沉軟坐到地上,對小夭說:“你現在應該明白我為什麼要求必須有九頭妖的血了。”

小夭說:“謝謝你!”

星沉吞了幾顆靈藥,擦了擦汗說:“不必了!機緣巧合,它注定了屬於你,何況我問陛下要東西時,不會客氣的!”

小夭一邊給自己上藥,一邊笑道:“需不需要我提前幫你探查一下父王都收藏了什麼好寶貝?”

星沉搖搖頭:“我早就想好要什麼了。”

星沉恢復了幾分體力,她站起,送小夭出谷:“你靈力低微,這張弓一日只能射三次,慎用!”

小夭真誠地謝道:“對一個已成廢人的人而言,有三次機會,已經足夠!”

星沉看著小夭手上厚厚的繭子,嘆道:“我不敢居功,是你自己從老夭手里奪來的!”至今她仍然難以理解,堂堂王姬怎麼能對自己如此狠得下心?



小夭在五神山住了將近三個月。

估摸著太夫人的藥快吃完,她必須回去時,小夭才去向父王辭行。

這段日子,阿念和很少見面,偶爾幾次一起陪著俊帝用飯,兩人都不怎麼說話。

聽聞小夭要走,阿念來尋小夭:“你明天要去神農山了?”

“嗯。”

“聽說這些年顓頊哥哥又好了,不在和人瞎混。”

“嗯。”

“父王說顓頊哥哥當年只是做戲。”

小夭說:“的確是。”

阿念不滿地瞪著小夭:“你為什麼當年不肯告訴我?要​​讓我誤會顓頊哥哥?”

“當年顓頊什麼都沒和我說,我所知道的和你所知道的一模一樣,你讓我和你說什麼?說我的判斷?你會願​​意聽嗎?”

阿念聽到顓頊也沒告訴小夭,立即心平氣和了,低聲問:“我、我想和你一起去神農山,可以嗎?”

阿念居然為了顓頊向她低頭,小夭不禁嘆了口氣,問道:“我聽說父王在幫你選夫婿,難道高辛就沒一個讓你滿意的嗎?”

阿念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他們每一個都不如顓頊哥哥。”

小夭禁不住又嘆了口氣,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對阿念說:“小妹,你過來。”

阿念居然乖乖地坐到了小夭身旁,小夭說:“你是我妹妹,所以我其實不想你喜歡顓頊。”

小夭本以為阿念會發怒,沒想到阿念一聲沒吭。 小夭說:“我和你說老實話,當年顓頊雖然是做戲,可他女人多卻是事實。現在他身邊光我知道的就有三個,至於我不知道的,肯定也有。”

阿念低聲說:“我聽說了一些,他身邊有兩個姿容出眾的侍女,估摸著遲早會收了做侍妾。”

“不僅僅會有這些女人,日後,若有女人喜歡他,想跟他,對他有幫助,他又不討厭,只怕他都會收下。”小夭苦笑著搖搖頭,嘆道,“我說錯了!只要對他有幫助,即使他討厭,他也會收下。”

阿念困惑地看著小夭。 小夭給她解釋道:“父王拒絕從高辛四部納妃,除了你和我,大概整個高辛再沒有滿意父王此舉。很多人說,如果父王肯從常曦、白虎兩部選妃,根本不會爆發五王之亂。雖然五王之亂被父王以鐵血手段鎮壓了,可死了多少人?禍及多少部族?到現在常曦部和白虎部還心存芥蒂,是不是給父王添麻煩。如果這件事換成顓頊,他不會拒絕,有時候娶一個女人,可以少很多紛爭,讓侍衛少死幾十個、幾百個,甚至能避免一場戰爭,你覺得顓頊的選擇會是什麼?”

阿念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小夭輕輕嘆了口氣,苦澀地說:“其實,我也不喜歡顓頊這樣做,但因為我在民間流浪了幾百年,曾是最普通的人,所以我完全支持顓頊,也許,這就叫苦了他一人,澤被全天下。”

阿念沉默,眉梢眼角全是哀傷。

小夭說:“小妹,我真的不想你喜歡顓頊,讓父王幫你在高辛好好選個夫婿,別惦記顓頊了。”

阿念眼中淚花滾滾,盈盈欲墜:“我也想忘記他啊!可是我從一出生就認識他,母親又聾又啞,父王政事繁重,我小時候說話晚,別人都懷疑我是啞巴,他卻毫不氣餒,總是一遍遍指著自己讓我叫哥哥,為了逗我說話,模仿各種鳥叫。別人在背後議論母親身份低微,我躲在角落裡哭,他卻鼓勵我去打回來。即使出門在外,他也記得每年給我捎帶禮物。從小到大,是他一直伴著我,我所有的記憶都是他的身影,你讓我怎麼去忘記?這時間再到哪裡去尋個男人能像他那麼了解我,懂的我的心意和喜好?縱使他只給我一分,也勝過別人給的十分。”

阿念用手帕印去眼淚:“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是真把我當妹妹,才會說這些話給我聽,可我我已經努力了四十年想忘記他,我真的做不到!我反反復復想了很久,已經想明白了,反正這世間除了父王,又有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呢?縱使顓頊哥哥有了別的女人,只要他一直對我好,我什麼都不在乎。”

小夭又是憐又是恨:“你、你怎麼就不能對自己心狠點?哪裡就會離開一個男人,真沒辦法過日子了?不過剜心之痛而已!”

阿念哭:“我不是你和父王,我沒有你們的本事,受了剜心之痛,還能笑著過日子。我只知道,如果沒有了顓頊哥哥,每一天不管做什麼,一點樂趣都沒有,生不如死!”

“你這樣,會讓父王很難過。”

阿念抹著眼淚說:“父王都明白,要不然我怎麼可能知道顓頊哥哥身邊有女人的事情呢?師傅王告訴我的,他還說顓頊哥哥會娶神農族的馨悅。我知道父王是想打消我的念頭,但我已和父王說了,我就是忘不了!”

小夭不解,忘不了? 難道以神族漫長的生命,都會忘不掉一個人嗎?

阿念哭求道:“姐姐,這世間除了父王和娘親,只有你能幫我了,姐姐,你幫幫我吧!”

馨悅也叫過小夭姐姐,可阿念的一聲姐姐,卻叫得小夭的心發酸。 有一種縱使滿腦子詭計,都拿阿念束手無策的感覺。 小夭無奈地說:“我要和父王商量一下,你先回去。”

“我就在這裡等你。”

小夭沒辦法,只能立即去找俊帝。

沒有想到,沒走出殿門不遠,就看到父王站在水榭中。

小夭走到俊帝面前,背著手,歪著頭看著俊帝:“父王,你知道我會去找你?”

俊帝道:“阿念想跟你去神農山?”

“嗯。”

俊帝遙望著渺茫的星空:“小夭,我該讓阿念去神農山嗎?”

小夭說:“四十年,我想父王能用的方法一定都用了,可顯然沒有效果。現如今阿念已經和我們攤開來說,如果我們反對,她一定不會聽。父王想阻止她,就必須要用硬的了。如果父王想逼迫阿念嫁給別人,肯定能做到,可父王你捨得嗎?”

仰望滿天星辰,俊帝清楚地記得他曾一個人去看過人間星河,俊帝說:“你娘和我是政治婚姻,在你們還沒長大前,我就曾想過,我不要我的女兒再經歷你娘的痛苦,我絕不會拿你們的婚姻去做政治聯姻,也絕不會強迫你們的婚事,一定要讓你們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小夭鼻子發酸,她裝作眺望星空,把淚意都逼了回去:“父王,我剛才為了打消阿念的念頭,在阿念面前說了顓頊的一堆壞話。可平心而論,父王,就算你給阿念親自挑選的夫婿,你就能保證他一生一世對阿念好?你就能保證他是真心喜歡阿念,而不是衝著你?你就能保證他不會娶了阿念之後又看上別的女人?”

俊帝強硬地說:”我不能保證他的心,但我能保證他的人。”

小夭扑哧笑了出來:“父王,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偷香竊玉?你越是這樣,只怕那男人越是想偷偷摸摸,你根本管不住。何況這種男人要來有意思嗎?本來我還不太能理解阿念,這會兒突然明白了,真正有骨氣、有本事,像蓐收那樣的男人,根本不會娶阿念,而那些動念想娶的卻真的不如顓頊。不管怎麼說,顓頊看著阿念從小長大,對阿念有很深的感情,對她的關懷絲毫不加。阿念看似糊塗,可實際,她在大事上從來都很清醒,她明白哪個男人是真心疼她,哪個男人是假意討好她。她剛才有句話說得很對,相比那些男人而言,她寧可要顓頊的一分好,也不要他們的十分好。 ”

俊帝沉默,半晌後,他問道:“小夭,你說阿念跟著顓頊能幸福嗎?”掌控著無數人性命的帝王,卻對女兒的未來茫然了。

“阿念要的不是唯一,她只要顓頊對她一輩子好,我相信我哥哥,也相信阿念和哥哥從小到大的情意。阿念應該能幸福,雖然這種幸福不是我能接受到,但就如我看靜安王妃不覺得那是幸福,可對靜安王妃而言,她一定覺得自己很幸福。幸福是什麼呢?不過是得到自己想要的,即使那想要的在別人眼裡一文不值。”

俊帝苦笑:“你居然敢拿父王打趣了?”

小夭吐吐舌頭:“請陛下恕罪。父王,既然四十年的隔絕都不能讓阿念忘記顓頊,反而讓她思量著顓頊的每一分好,覺得離開顓頊生不如死,那不妨讓阿念去親眼看看。有的事聽說是一回事,親身經歷是另一回事,她親眼看到顓頊身邊的女人,受上幾次委屈,也許就會覺得,即使顓頊真是蜜糖,裡面卻浸泡了黃連,每喝一口,都要再將黃連細細咀嚼碎了吞嚥下去,也許阿念會放棄。”

俊帝沉思了一會兒,說道:“你帶阿念去神農山吧!有你照看她,我還能放心幾分。”

小夭踮起腳,替俊帝揉開他鎖著的眉心:“父王,阿念不是孤身一人,就如你所說,我們身後可有你呢!不管阿念最後嫁給誰,誰都不敢怠慢她!現在該犯愁的可不該是你,而是顓頊!”

俊帝笑起來:“你啊!別光顧著給我們分憂,自己的事卻全壓在心裡!”

小夭笑了笑:“父王別為我操心,我和阿念不一樣,我不會有事。”

俊帝嘆了口氣,正因為小夭和阿念不一樣,連操心都不知道該怎麼為她操,才讓人掛慮。



清晨,小夭和阿念一起出發,去往神農山。

小夭的惡趣味又發作,故意什麼都沒跟顓頊說,連苗莆都瞞著,直到出發時,苗圃才知道阿念也要去神農山。

待到神農山,已是傍晚。 前幾日恰下過一場大雪,紫金頂上白茫茫一片。 顓頊怕小夭衣服沒穿夠,聽到小夭的雲輦已經進山,他拿著一條大氅在外面等著,看到雲輦落下,立即迎了上去,卻看車門推開,躍下來兩個玲瓏的人兒,美目流轉,異口同聲地叫道:“哥哥!”

顓頊愣住,一時間不知道該把大氅裹到誰身上。

小夭笑起來,邊笑,邊輕盈地跑過雪地,衝進了殿內。 瀟瀟已另拿了大氅,小夭把自己裹好,笑瞇瞇地看著外面。

顓頊把大氅披到阿念身上:“明知道中原是寒冬,怎麼也不穿件厚衣服?”

阿念眼眶紅了:“哥哥,我上次誤會了你,不辭而別,你不生我氣嗎?”

顓頊笑著刮了阿念的鼻頭一下:“我還能為這事生你的氣?那我早被你氣死了!趕緊進去,外面冷。”

阿念隨著顓頊進了殿,顓頊對她說:“正好山上的梅花都開了,回頭帶你去看。長在神山上的寒梅比當年清水鎮裡種給你看的那兩棵可是要好看許多。”

阿念笑起來,嘰嘰喳喳地說:“哥哥帶給我的禮物有一隻繪著梅花的大梅瓶子,我看那畫像是哥哥的手筆,不會就是畫的山上的梅花吧?”

“被你猜對了,有一次我看著好看,惦記起你喜歡梅花,就畫了一幅,讓人拿去做了瓶子。”

阿念越發開心,笑道:“我估摸著你最近不會回高辛,這次來時把以前我們埋在竹林裡的酒都挖了出來”

在高辛時,阿念黯淡無光,這會兒整個人好似被雨露澆灌過的花朵,晶瑩潤澤了許多。 小夭不禁想著,不管將來如何,至少現在阿念是真正快樂的,也許這就是阿念不願放棄的原因。

小夭用過晚飯,藉口累了,回了自己的屋子,讓顓頊陪阿念。 阿念已經四十年沒有見過顓頊,她應該想和顓頊單獨聚一下。

小夭沐浴完,珊瑚幫她擦頭髮,瀟瀟帶著一壇酒進來,笑道:“這是二王姬帶來的酒,殿下讓給王姬送來。”

小夭笑起來:“這是哥哥以前釀的酒?放那裡,我待會兒就喝。”

小夭靠坐在榻上,慢慢地吸著酒,喝著喝著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

“為誰嘆氣?為誰愁?”顓頊分開紗簾,走了進來。

“阿念呢?”

“喝醉了,讓海棠照顧她歇息了。”

小夭笑道:“怎麼?還想找我喝?”

顓頊坐到榻的另一邊,拿了酒杯,給自己倒了酒:“你把阿念帶來是什麼意思?”

“她想見你了,我就讓她跟來了。”

“就這麼簡單?”

“你想多複雜?”

“我記得,你好像以前暗示過我最好遠離阿念。”

“縱使她是我妹妹,我也無權替她做決定。”

顓頊苦笑:“你這算什麼?”

小夭笑得幸災樂禍:“反正你要記住,阿念是你師父的女兒,我的妹妹。”

顓頊撫著額頭,頭痛地說:“我現在一堆事情要做,阿念來得不是時候。”

小夭攤攤手,表示無能為力,你自己看著辦。

顓頊說道:“塗山璟在小祝融府,你打算什麼時候去見他?””我明天就會去見他,打算和他一起去青丘,幫太夫人再做一些丸藥,至少要七八天才能回來,阿念就交給你了。”

顓頊啜著酒,笑瞇瞇地看著小夭。

小夭憋了半晌,終於沒忍住,問道:“他最近可好?”

顓頊笑問:“你想我告訴你嗎?”

小夭無可奈何:“哥哥!”

顓頊說:“你離開後,他過了十來天才來找你,發現你去了高辛,臉色驟變,我向他保證你一定會回來,他才好一些。不過,那段日子他有些反常,馨悅說他通宵在木樨林內徘徊,而且特別喜歡沐浴和換衣服。”

“沐浴,換衣服?”小夭想起,那次他被意映抱住後,來見她時,就特意換過衣衫。

顓頊說:“我看璟是不可能在太夫人還活著時,退掉和防風氏的婚約,只能等著太夫人死了。說老實話,我一直看不透塗山璟這個人,豐隆看似精明厲害,飛揚狂妄,可我能掌控他,因為我知道他想要什麼。塗山璟看似溫和,可他就像泉中水,握不住,抓不牢,根本無法駕馭掌控。他表現得很想和你在一起,卻一直沒有切實的行動,想要防風氏心甘情願退婚是不容易,可逼著他們不得不退婚卻不難!”

小夭睨著顓頊:“不會是防風氏又給你添麻煩了吧?你想讓璟出頭去收拾防風氏?”

顓頊沒好氣地說:“我是為你好!”

小夭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不在乎防風意映的死活,是有方法逼防風氏退婚,甚至索性除掉防風意映,人一死,婚約自然就沒了。但婚約是璟的娘親和奶奶親自定下的,防風意映只是想做族長夫人,並沒有對璟做什麼大惡事。老實說,如果璟和你一樣,真能狠辣到以不惜毀掉防風意映的方式去擺脫防風意映,我反倒會遠離他。像你這樣的男人看上去殺伐決斷、魅力非凡,可我只是個普通的女人,我想要找的是一個能陪伴我一生的人。一生很漫長,會發生太多變故,我相信只有本性善良的人才有可能善良地對我一生,即使我犯了錯,他也會包容我。我不相信一個對世人皆狠辣的人會只對我例外,我還沒那麼強大的自信和自戀。”

顓頊氣惱地扔下酒杯,起身就走:“是啊,我狠辣,那你趕快遠離我吧!”

小夭忙抓住顓頊:“你是唯一的例外。”

顓頊低頭盯著小夭,小夭賠著笑,討好地搖顓頊的胳膊:“你是這世間唯一的例外。”

顓頊依舊面無表情,小夭把頭埋在顓頊的腰間,悶悶地說:“就是因為知道不管我怎麼樣,你都會縱著我,我才敢什麼話都說。”

顓頊坐了下來,挽起小夭披垂到榻上的一把青絲:“小夭”他低著頭,看著髮絲一縷縷纏繞住他的手掌,遲遲沒有下文。

小夭仰起臉看著他:“怎麼了?”

顓頊說:“希望璟能擔得起你對他的一番心意!”

小夭笑著輕嘆了口氣:“我也希望,說著不要給自己希望,可哪裡真能做到?在五神山時,總會時不時就想到他。”

顓頊放開了掌中的青絲,微笑著說:“明日一早要去找璟,早點休息吧!”

顓頊起身,把小夭手中的酒杯收走,拉著她站起來,叫道:“珊瑚,服侍王姬歇息。”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2 04:45 AM

第八章:忽聞悲風調

早上,小夭帶著珊瑚和苗莆離開了神農山。

她心裡另有打算,藉口想買東西,在街上亂逛。 好不容易支開了珊瑚和苗莆,她偷偷溜進塗山氏的車馬行,把一個木匣子交給掌事,拜託他們送去清水鎮。

匣子裡是小夭製作的毒藥,雖然相柳已經問顓頊要過“診金”,可他畢竟是救了她一命,小夭在高辛的三個月,把五神山珍藏的靈草,靈藥搜刮一番,煉製了不少毒藥,也算對相柳聊表謝意。

等交代清楚、付完帳,小夭從車馬行出來,看大街上商舖林立、熙來攘往,不禁微微而笑,大概經歷了太多的顛沛流離,每次看到這種滿是紅塵煙火的生機勃勃,即使和自己沒有絲毫關係,她也會忍不住心情愉悅。

正東張西望,小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防風邶牽著天馬,從熙攘人闢中而來。 他眼神溫和,嘴角噙笑,就像個平常的世家公子。

小夭不禁滿了腳步,看著他從九曲紅塵中一步步而來,明知道沒有希望,卻仍舊希望這煙熏火繚之氣能留住他。

防風邶站定在她身前,笑問:“你回來了?”

小夭微笑著說:“我回來了。”

兩人一問一答,好像他們真是街坊鄰居,親朋好友。 可小夭很清楚地記得,上一次,兩人在賭場門口不歡而散,他殺氣迫人,她倉皇而逃。

防風邶問:“最近可有認真練習箭術?”

“劫後餘生,哪裡敢懈怠?每日都在練。”

防風邶點點頭,嘉許地道:“保命的本事永不嫌多。”

小夭問:“你打算在軹邑待多久?還有時間教我箭術嗎?我從金天氏那裡得了一把好弓,正想讓你看看。”

防風邶笑道:“擇日不如撞日,現在如何?”

小夭想了想,半個時辰就能到青丘,太夫人的藥丸不急這一日,說道:“好!”

防風邶翻身上了天馬,小夭握住他的手,也上了天馬。

苗莆和珊瑚急急忙忙地跑來,小夭朝她們揮揮手:“在小祝融府外等我。”說完,不再管她們兩人大叫大跳,和防風邶一間離去。

天馬停在了一處荒草叢生,沒有人煙的山谷,小夭和防風邶以前就常在此處練箭。

防風邶說:“你的弓呢?”

小夭展開手,一把銀色的弓出現在她的掌中。

防風邶瞇著眼,打量了一番,點點頭:“不錯!”

小妖說:“想讓我射什麼?”

防風邶隨手摘了一片葉子,往空中一彈,葉子變成了一隻翠鳥,在他的靈氣驅使下,翠鳥快如閃電,飛入了雲霄。

防風邶說:“我用了三成靈力。”

小夭靜心凝神,搭箭挽弓。

嗖一聲,箭飛出,一隻翠鳥從天空落下。

防風邶伸出手,翠鳥落在了他掌上,銀色的箭正中翠鳥的心臟部位。

小夭禁不住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師父,對我這個徒弟可還滿意?”

防風邶似笑非笑地瞅著小夭:“我對你這個徒弟一直滿意。”

小夭有點羞惱,瞪著防風邶:“我是說箭術!”

防風邶一臉無辜:“我也說的是箭術啊!你以為我說的是什麼呢?”

小夭拿他無可奈何,悻悻地說:“反正吵也吵不過你,打也打不過你,我什麼都不敢以為!”

防風邶從小夭手裡拿過弓,看了會兒說:“如果只是玩,這個水準夠了,如果想殺人,不妨再狠一點。”

小夭說:“這本來就是殺人的兵器,我打算給箭上淬毒,一旦射出,就是有死無生。”

防風邶把弓還給小夭,微笑著說:“恭喜,你出師了。”

弓化作一道銀光,消失在小夭的手臂上,小夭問:“我出師了?”

“你靈力低微,箭術到這一步,已是極致。我所能教你的,你已經都掌握了。從今往後,你不需要再向我學習箭術。”

小夭怔怔不語,心頭湧起一絲悵然。 幾十年前的一句玩笑,到如今,似乎轉眼之間,又似乎經歷了很多。

防風邶含笑道:“怎麼了?捨不得我這個師父?”

小夭瞪了他一眼:“我是在想既然出師了,你是不是該送我個出師禮?”

防風邶蹙眉想了想,嘆了口氣,遺憾地道:“很久前,我就打算等你箭術大成時,送你一把好弓,可你已經有了一把好弓,我就不送了。”

小夭嘲笑道:“我很懷疑,你會捨得送我一把好弓。”

防風邶看著小夭胳膊上的月牙形弓印,微笑不語。

小夭鄭重地行了一禮:“謝謝你傳授我箭術。”

防風邶懶洋洋地笑道:“這箭術是防風家的秘技,送給你,我又不會心疼。當年就說了,我教你箭術,你陪我玩,我所唯一付出的不過是時間,而我需要你償還的也是時間,一直是公平交易。”

“一筆筆這麼清楚,你可真是一點虧不吃!”

防風邶笑睨著小夭:“難道你想占我便宜?”

小夭自嘲地說:“我可算計不過你的九顆頭,能公平交易已經不錯了。”

防風邶瞇著眼,眺望著遠處的悠悠白雲,半響後,說:“雖然今日沒有教你射箭,但已經出來了,就當謝師禮,再陪我半日吧!”

小妖說:“好!”

下午,小夭才和防風邶一起返來。

苗莆和珊瑚看到她,都鬆了口氣,小夭躍下天馬,對防風邶揮揮手,轉身進了小祝融府。

馨悅陪小夭走到木樨園,等靜夜開了園子門。 馨悅對小夭說:“我就不招呼你們了。”

小夭道:“我們來來往往,早把你家當自己家了,你不用理會我,待會兒我和璟就直接趕去青丘了。”

馨悅笑道:“行,幫我和哥哥給太夫人問好。”

靜夜領著小夭走進屋子:“公子,王姬來了。”

璟站在案前,靜靜地看著小夭,目光沉靜克制。

小夭心內咯噔一下,竟得他好似有點異樣,笑問道:“怎麼了?不歡迎我來嗎?太夫人的藥丸應該要吃完了,我們去青丘吧!”

璟好似這才清醒過來,幾步走過來,想擁小夭入懷,可又好似有所猶豫,只拉住了小夭的手。

小夭笑說:“走吧!”

“嗯。”璟拉著小夭,出了門。

兩人上了雲輦,璟依舊異常沉靜。

小夭以為是因為她不辭而別去了高辛的事,說道:“我獨自去高辛。只是覺得自從我甦醒,我們一直被形勢逼著往前走,你需要靜下心來仔細想一想,我也需要去陪陪父王。”

璟低聲叫:“小夭。”

“小夭。”

“嗯,我在這裡。”

“小夭…”

小夭疑惑地看著璟,璟卻什麼都沒說。

日影西斜時,到了青丘。

璟帶著小夭先去拜見太夫人。

一進太夫人的院子,就看廊下掛著一排鳥架子,幾隻棒槌雀正閉目打著瞌睡。

一隻精神抖擻的棒槌雀停在太夫人的手上,太夫人餵牠吃著靈果,牠吃一口歡快地鳴叫一聲。 看到璟和小夭進來,好似懂得人們要談正事,用頭挨了挨太夫人的手,咕咕了幾聲,從窗口飛了出去,衝到藍天之上。

小夭笑起來:“這小東西已經不需要籠子了。”

太夫人笑道:“它精怪著呢,知道我這裡有靈果吃,我們又都把它當寶貝供奉著,哪裡捨得離開?”

小夭為太夫人把脈,太夫人說:“不用把脈,我都知道自己很好。以前我睡覺時,最怕鳥兒驚了瞌睡,可現在我聽著這幾隻棒槌雀叫,卻覺得舒心。”

小夭對蛇莓兒說:“你把太夫人照顧得很好,又要麻煩你取一碗自己的血。”

蛇莓兒誠惶誠恐地給小夭行禮,訥訥地道:“都是應該做的。”

篌對小妖說:“所需的藥草都已經準備好。”

小夭對眾人說:“為了煉藥,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就先告退了。”

太夫人忙道:“王姬只管好好休息,任何人都不許去打擾!”

小夭用過晚飯後,好好睡了一覺。

第二日清晨,睡醒後,檢查了所有的藥材和器具,看所有東西都完備,她打發侍女叫了蛇莓兒和胡珍來,讓胡珍用玉碗取了蛇莓兒的一碗血。

和上次一樣,小夭用了七日七夜,煉製了一百粒藥丸。 不過,這一次,她把胡珍帶在身邊,讓他跟著學。 胡珍醫術精湛,人又聰慧,在小夭的悉心教導下,七日下來,已經完全學會,下一次胡珍可以獨自為太夫人做藥。

胡珍向小夭誠心誠意地道謝,他身為醫師,自然知道這七日跟在小夭身旁,學到的不僅僅是一味藥的煉製。

藥九成時,已是傍晚,小夭吩咐珊瑚用玉瓶把藥丸每十粒一瓶裝好。

小夭十分疲憊,連飯都懶得吃躺倒就睡。

一覺睡到第二日晌午,小夭起身後,嚷道:“好餓。”

珊瑚和苗莆笑著把早準備好的飯菜端了出來,小夭狼吞虎咽地吃完,休息了一會兒,對珊瑚說:“準備洗澡水。”

把整個身子泡在藥草熬出的洗澡水中,小夭才覺得神清氣爽了。

苗莆坐在一旁,幫小夭添熱水:“王姬。”

“嗯?”

“奴婢看到防風意映去暄熙園找璟公子,靜夜冷著臉,堵在門口,壓根兒沒讓她進門,真是一點情面都沒給。靜夜敢這麼對防風意映,肯定是璟公子吩咐過。謝天謝地,璟公子終於開竅了!”

小夭笑起來:“你啊,有些東西是你的自然是你的,不是你的盯著也沒用。”

苗莆撅著嘴,什麼都沒說。

小夭穿好衣服,掩理好發鬌,帶上煉製好的藥丸去看太夫人。

璟,篌,意映,藍枚都在,正陪著太夫人說笑。

小夭把煉製好的藥丸拿給太夫人,太夫人讓貼身婢女小魚收好,篌問道:“不能一次多煉製一些嗎?”篌並不信任小夭,雖然太夫人時日無多,可這樣依賴小夭供藥,他總覺得像是被小夭抓住了一塊軟肋。

小夭淡淡回道:“以塗山氏的財力,靈藥、靈果自然想要多少有多少,可蛇莓兒的血卻絕不能多取,每三個月取一碗已是極限,再多取,血就會不夠好,即使煉出了藥,藥性也會大打折扣,太夫人吃了,根本壓制不住痛苦,這就好比靈草要找長得最好的靈草,蛇莓兒也一定要在身體的最佳狀態,取出的血才會藥效最好。”小夭的話半真半假,她也不相信篌和太夫人,她怕他們為了得到藥而傷害蛇莓兒,所以用話唬住他們,篌和太夫人對蠱術一點不懂,聽到小夭平淡道來,不能說十成十相信,可也不敢再胡思亂想。

小夭話鋒一轉,說道:“我已經教會胡珍煉藥,日後縱然我有事不能來。太夫人也大可放心,絕不會耽誤太夫人的藥。”

太夫人和篌又驚又喜,都不相信小夭會如此輕易把藥方教給胡珍,就是對平常人而言,救命的藥方也能價值千金,何況這可是能讓塗山氏的太夫人減輕痛苦,延長壽命的藥方?

篌立即命人把胡珍叫來,太夫人問道:“聽王姬說,你已能獨自為我煉藥,可是真的?”

胡珍回道:“是真的,幸得王姬悉心傳授。”

太夫人看​​著胡珍長大,對他穩重仔細的性子十分了解,否則當年也不會把昏迷不醒的璟託付給他照顧,聽到胡珍的話,太夫人終於放心,讓胡珍退下。

太夫人有些訕訕的,笑對小夭說:“王姬身份尊貴,煉藥太過辛苦,總是麻煩你來煉藥,我實在不好意思。”

小夭好似完全不知道太夫人的小心眼,笑道:“煉藥的確辛苦,幸好胡珍學會了。”

璟凝視著磊落聰慧的小夭,只覺心酸。 他何嘗不明白奶奶的心思? 可那是他的奶奶,一個生命行將盡頭的老人,他無法去怨怪。

小夭略坐了會兒,打算向太夫人告辭,如果現在出發,晚飯前還來得及趕回神農山。

她剛要開口,突然看到一直站在榻旁的意映搖搖晃晃,就要摔倒。

小夭叫道:“快扶住…”話未說完,意映已軟軟地倒在地上,昏厥過去。

太夫人叫:“快。快…”

婢女忙把意映攙扶起,放到榻上,叫著:“醫師,快去傳醫師!”

意映已經清醒過來,強撐著要起來:“我沒事,估計昨夜沒睡好,一時頭暈而已。”她剛坐起,哇的一下,嘔吐起來,吐了婢女一身。

醫師還沒到,太夫人著急地對小夭說:“王姬,麻煩你先幫忙看看。”

小夭走到榻邊,手指搭在意映的手腕上,一瞬後,臉色驟變,她自己竟然搖晃了一下,好似要跌倒,婢女忙扶住她。

太夫人急問道:“怎麼了?很嚴重嗎?”

小夭深吸了口氣,扶著婢女的手坐到榻上,她強壓著一切情緒,再次為防風意映診脈。 一會兒後,她收回手,走到了一旁。 掩在袖中的手簌簌發顫,甚至她覺得自己的腿部在打戰,卻微笑著,聲音平緩地說:“防風小姐有身孕了。”

屋內一下子​​鴉雀無聲,靜得落針可聞,人人都面色古怪,有身孕是大好事,可未婚有孕,就很難說了。

太夫人先開了口,問意映:“你和璟已經…”

防風意映飛快地瞅了一眼璟,滿面羞紅,眼淚簌簌而落:“求奶奶原諒璟…不怪他…都是我的錯!是我一時糊塗…”

這等於是承認了孩子是璟的,所有人面色一鬆,雖然未婚先孕很出格,可如今太夫人壽數將盡,能有孫子比什麼都重要。

太夫人一把抓住了意映的手,喜得老淚縱橫,不停地說:“死而無憾了,死而無憾了!”

意映低著頭,抹著眼淚,羞愧地說:“我、我…一直不敢告訴奶奶。”

太夫人寶貝地看著防風意映:“不怪你,怪我!因為我的身子,一直顧不上你們的婚事,你放心,我會讓長老盡快舉行婚禮。”

所有婢女七嘴八舌地向太夫人道喜,小夭力持鎮靜地看向璟,璟臉色煞白,滿面悲痛絕望。

小夭笑了起來,她本來還存了僥倖,希望這孩子和璟無關。

屋內的人都圍聚在榻旁,小夭轉身,向外走去,沒有人留意到她的離去,只有璟一直看著她,嘴唇哆嗦著,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珊瑚和苗莆見小夭從太夫人屋內走出,一直微笑著,好似心情十分好。

苗莆笑嘻嘻地問:“王姬,有什麼好事?”

小夭說:“立即回神農山。”

珊瑚和苗莆應道:“是!”

主僕三人乘了雲輦,返回神農山,苗莆問:“王姬,我剛才聽太夫人屋子內吵吵嚷嚷,到底發生了什麼高興事?”

小夭微笑著,好似什麼都沒聽到。 苗莆叫:“王姬?”

小夭看向她,笑瞇瞇地問:“什麼事?”

苗莆搖了搖頭:“沒事。王姬,您…沒事吧?”

小夭笑起來:“我?我很好呀!”

苗莆和珊瑚覺得小夭看似一切正常,甚至顯得十分歡愉,可又偏偏讓她們覺得瘆得慌。

到紫金宮時,天色已黑。

阿念看到小夭,立即撲了上來,委屈地說:“姐姐,你要幫我!顓頊哥哥帶我去看梅花,馨悅居然也要跟著去,她在我面前老是做出一副嫂子的樣子,看似事事對我客氣,​​卻事事擠對我!她老和哥哥說什麼這個氏族如何,那個氏族如何,顓頊哥哥為了和她說話,都沒時間理我。我在旁邊聽一聽,馨悅擠對我說這些事情很煩人,讓我去玩,沒必要陪著她!我哪裡是陪她?顓頊哥哥卻真聽她的話,讓我自己去玩!姐姐,你幫我趕走馨悅!來神農山前,我是說過能接受顓頊哥哥有別的女人!”阿念跺腳,“可絕不包括馨悅,除了馨悅,我誰都能接受!”

小夭微笑著,木然地一步步走著。

阿念搖著小夭:“姐姐,姐姐,你到底幫不幫我?”

顓頊從殿內出來,看到阿念對小夭撒嬌,不禁笑起來,可立即,他就覺得不對勁了,小夭呆滯如木偶,阿念竟然把小夭扯得好像就要摔倒,忙道: “阿念,放開…”

話未說完,小夭的身子向前撲去,顓頊飛縱上前。 抱住了她,小夭一口血吐在顓頊衣襟上。

顓頊立即抱起小夭,一邊向殿內跑,一邊大叫:“立即把鄞帶來!”

阿念傻了,一邊跟在顓頊身後跑,一邊急急地說:“我沒用力。”可提起馨悅就很惱怒,她也不確定了,“也許…用了一點點。”

顓頊小心翼翼地把小夭放在榻上,小夭用衣袖抹去嘴角的血,笑道:“沒事,這是心口瘀滯的一口血,吐出來反倒對身體好。”

瀟瀟抓著鄞,如風一般飛掠而來,小夭說:“真的不用!”

顓頊瞪著她,小夭無可奈何,只得把手腕遞給鄞,鄞仔細診察過後,對顓頊比畫。

阿念邊看邊講給小夭聽:“他說你是驟然間傷心過度,卻不順應情緒,讓傷心發洩出來,反而強行壓制,傷到了心脈。剛才那口血是心口瘀滯的血,吐出來好,他說這段日子你要靜心休養,不應再有大喜大悲的情緒。”

顓頊讓鄞退下,阿念困惑地問:“姐姐,你碰到什麼事了?竟然能讓你這種人都傷心?”

小夭笑道:“我這種人?說得我好像沒長心一樣。”

顓頊道:“這屋子裡就我們兄妹三人,你既然笑不出來,就別再強撐著笑給別人看了!”

小夭微微笑著:“倒不是笑給別人看,而是習慣了,根本哭不出來,反正生命就是如此,哭也一天,笑也一天,既然總是要過,最好還是笑著面對,比較笑臉人人愛看,哭聲卻沒幾個人喜歡!”

顓頊只覺心酸,阿念卻若有所悟,呆呆地看著小夭。

顓頊問道:“你想吃飯嗎?”

小夭苦笑:“這會兒倒真是吃不下,給我熬點湯放著吧!我餓了時喝一點。你們不用陪著我,去吃你們的飯,我睡一覺,一切就好了。”

顓頊拉著阿念,出了屋子。 他對珊瑚說:“照顧好王姬。”看了一眼苗莆,苗莆立即跟在顓頊身後離去。

小夭吃了顆安眠的藥丸,昏昏沉沉地睡去。

半夜裡,小夭醒了,她覺得難受,可又身子無力,起不來。

在外間休息的顓頊立即醒了,快步過來,扶著小夭坐起,給小夭披了件襖子,把一直溫著的湯端給小夭。 小夭一口氣喝了,覺得胸腹間略微好受了點。

顓頊摸了下她的額頭:“有些發燒,不過鄞說,你體質特異,先不著急吃藥,多喝點湯水,最緊要的是你自己要保持心情平和。”

小夭倚著軟枕,軟綿綿地問:“你怎麼在外間守著?難道紫金宮沒侍女了嗎?”

“我不放心你。”

“我沒事,自小到大,什麼事沒碰到過啊?難道還真能為個男人要死要活嗎?”

“是啊,你沒事,吐血發燒生病的人是另一個人,不是你。”

“別說得那麼嚴重,過幾日就全好了。”

“我問過苗莆了,她說你去給塗山太夫人送藥時,一切都正常,可從太夫人屋子裡出來時就不對頭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小夭懨懨地說:“我想再睡一覺。”

顓頊說:“你連我都要隱瞞嗎?”鄞說小夭性子過於克制,最好設法讓她把傷心事講述出來,不要積鬱在心上。

小夭笑著嘆了口氣:“不是要瞞你,而是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提不提無所謂。”

顓頊覺得心如針扎,很多次,他也曾一遍遍告訴自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娘自盡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反正每個人的娘遲早都會死;叔叔要殺他,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反正誰家都會有惡親戚…

顓頊柔聲問:“那到底是什麼事呢?”

小夭笑道:“只不過防風意映突然暈倒了,我診斷出她有了身孕。”

顓頊沉默了,一會兒後,譏嘲道:“你說的是那個一箭洞穿我胸口的防風意映?她會突然暈倒?”

“她當然有可能是故意暈倒,但懷孕是千真萬確。”

“多長時間了?”

“只能推斷出大概時間,應該在三個月左右,具體什麼時候受孕的只有防風意映和…璟知道。”

“真會是璟的孩子?”倒不是顓頊多相信璟會為小夭守身如玉,而是王叔磨刀霍霍,顓頊實在不希望這個時候,鞏固了防風意映在塗山氏的地位。

“我沒有問他,不過看他面色,應該是他的…意映又不傻,如果不是璟的孩子,意映哪裡敢當眾暈倒?”小夭笑起來,自嘲地說,“沒想到我回了趟高辛,就等來了璟的孩子。”

顓頊對小夭說:“別傷心了,這世間有的是比璟更好的男人。”小夭眼中淚花隱隱,卻嘴硬地笑道:“我不是為他傷心,我只通傷心自己信錯了人。”

顓頊裝作什麼都沒看見,微笑著說:“好好休息吧!你不也說了嗎?過幾天就會好的。等你好了,我帶你和阿念去山下玩。”

小夭縮進了被窩裡,顓頊揮手,殿內的燈滅了,只皎潔的月光瀉入。

小夭的眼淚滾落,她轉了個身,背對著顓頊,用被子角悄悄擦去:“哥哥,你別離開。”

顓頊拍著她的背,說道:“我不離開,我會一直陪著你。”

雖然小夭沒有發出一聲哭泣,可隨著眼淚,鼻子有些堵,鼻息自然而然就變得沉重,在靜謐的殿內格外清晰。

顓頊什麼都沒說,只是靠坐在榻頭,一下下地輕拍著小夭的背。

第二日,小夭的病越發重了,整個人昏昏沉沉。

鄞安慰顓頊,寧可讓王姬現在重病一場,總比她自己強壓下去,留下隱疾的好。

阿念看到小夭病了,把小性子都收了起來,很乖巧地幫著顓頊照顧小夭。 顓頊很​​是欣慰,他知道小夭心裡其實很在意阿念,阿念肯對小夭好,小夭也會開心。

璟聽說小夭病了,想來看小夭,馨悅也想來看看小夭,顓頊全部回絕了。 因為他夜夜宿在小夭的寢殿,顓頊的暗衛自然都嚴密地把守在小夭的寢殿四周,連璟的識神九尾小狐都無法溜進去找小夭。

璟拜託豐隆想辦法讓他見小夭一面,豐隆知道防風意映懷孕的事後,勸璟放棄,可看璟七八日就瘦了一圈,又不忍心,只得帶了璟去見顓頊。

顓頊見了璟,沒有絲毫不悅,熱情地讓侍女上酒菜,好好地款待豐隆和璟。

璟道:“請讓我見小夭一面。”

顓頊說道:“小夭前段日子不小心感染了風寒,實不方便見客。”

璟求道:“我只看她一眼。”

顓頊客氣道:“你的關心我一定代為轉達,不過小夭…”

豐隆看不得他們耍花槍,對顓頊說:“行了,大家都別做戲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璟和小夭的事!防風意映懷孕了,你和小夭肯定都不高興,不過,這畢竟是小夭和璟的事,就算小夭打算和璟一刀兩斷,你也應該讓小夭親口對璟說清楚。”

顓頊對豐隆很無奈,思量了一瞬,對瀟瀟說:“你去奏報王姬,看王姬是否願意見璟。”

半晌後,瀟瀟回來,說道:“王姬請族長過去。”

顓頊對璟道:“小夭願意見你。”

璟隨著瀟瀟去了小夭住的宮殿,推開殿門,暖氣襲人,隱隱的藥味中有陣陣花香。

珊瑚和海棠拿著一大捧迎春花,說著水鄉軟語,咕咕噥噥地商量該插到哪裡,珊瑚看到璟,翻了個白眼,重重地冷哼了一聲。

隔著水晶珠簾,看到小夭穿著嫩黃的衣衫,倚在榻上,對面坐著阿念。 兩人之間的案上有一個大水晶盆,阿念用靈力幻化出了滿盆荷花,小夭拊掌而笑命。

瀟瀟和苗莆打起珠簾,請璟進去。

阿念笑對小夭說:“姐姐的客人到了,我晚些再來陪姐姐玩。”

阿念對璟微微頷首,離開了。

小夭指指剛才阿念坐的位置,笑請璟坐。

小夭面色蒼白,身子瘦削,但因為穿了溫暖的嫩黃色,又暈了一點胭脂,並不覺得她沒精神,反而像是迎著寒風而開的迎春花,在料崤春寒中搖曳生姿,脆弱卻堅強的美。

璟心內是翻江倒海的痛苦:“小夭,我…”

小夭靜靜地凝視著他,在專注地聆聽。

璟艱難地說:“三個多月前,就是你第一次給奶奶製藥那段日子,意映纏我纏得非常緊,往日,我可以立即離開青丘,躲開她,可奶奶有病,我逃都逃不了。有一晚,她竟然試圖自盡,連奶奶都驚動了。在奶奶的訓斥下,我只能守著她,後來…我覺得我看到你了,你一直對我笑… ”璟滿面愧疚,眼中盡是痛苦,“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我醒來時,我和意映相擁而眠。”

小夭淡淡說:“你應該是中了迷失神誌和催發情慾的藥,可你跟我學習過很長一段日子的醫術,怎麼會那麼容易中了意映的藥?”

璟的手緊握成拳頭,似乎滿腔憤怒,卻又無力地鬆開:“是奶奶給我下的藥。”至親的設計,讓他連憤怒都無處可以發洩。

小夭有點驚詫,輕聲說:“竟然是太夫人。”

璟痛苦地彎著身子,用手摀住臉:“意映告訴我,她只是想做我的妻子,如果我想殺了她,可以動手。那一刻,我真的想殺了她,可我更應該殺了的是自己…我從她屋內逃出,逃到了軹邑,卻不敢去見你,躲在離戎昶的地下賭場裡,日日酩酊大醉。十幾日後,離戎昶怒把我趕到小祝融府,我才知道原來你早去了高辛。”

小夭想,難怪那三個月來,璟很反常,一點沒有聯繫她。

璟說:“我本想尋個機會告訴你這事。可你要趕著為奶奶製藥,一直沒機會。等你製完藥,沒等我和你坦白,意映就、就暈倒了…小夭,對不起!”

小夭沉默了半響,說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至少讓我覺得我沒有看錯你,我的信任沒有給錯認,但事情已經發生了,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你也不要再怨怪自己了。”

小夭摘下脖子上戴的魚丹紫項鍊,輕輕放在了璟面前:“太夫人應該近期會為你和意映舉行婚禮,到時,我就不去恭賀你了,在這裡提前祝福你們,相敬如賓,白頭偕老。”

璟霍然抬頭,盯著小夭。

水晶盆裡,阿念剛才變幻的荷花正在凋零,一片片花瓣飄落,一片片荷葉枯萎,隔著調敝的殘荷看去,小夭端坐在榻上,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沒有看他。 不過是一個水晶盆的距離,卻像是海角天涯。

璟的手簌簌輕顫,默默拿起魚丹紫,向著殿外走去。 他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了顓頊起居的殿堂。

豐隆看到璟失魂落魄的樣子,為了調解氣氛,開玩笑地說:“顓頊,這人和​​人真是不一樣,我看你身邊一堆女人,也沒見你怎麼樣,璟才兩個女人,就弄得焦頭爛額、奄奄一息了。你趕緊給璟傳授幾招吧!”

顓頊笑了笑,璟卻什麼都沒聽到,面如死灰、怔怔愣愣。

顓頊對豐隆說:“今日是談不了事情了,你送他回去吧!”

豐隆嘆了口氣,帶著璟離開了。

十幾日後,在塗山太夫人緊鑼密鼓的安排下,青丘塗山氏匆匆放出婚禮的消息,塗山族長不日將迎娶防風氏的小姐。

這場婚禮倉促得反常,但塗山太夫人將一切因由都攬到了自己身上,說自己時日無多,等不起了。

眾人都接受了這個解釋,贊防風意映孝順,為了太夫人,連一生一次的大事都願意將就。

顓頊收到塗山長老送來的請帖,命瀟瀟準備了重禮,恭賀塗山族長大喜,人卻未去。

顓頊明明知道,小夭和璟分開了,他更應該小心拉攏璟,往常行動不得自由,現在能藉著塗山族長的婚禮,親自去一趟青丘,對他大有好處,可顓頊心情很複雜,一方面是如釋重負的欣喜,一方面又無法克制對這場婚禮的厭惡。 最後,他索性把一切拜託給了豐隆,自己留在神農山,陪伴小夭。

午後,小夭倚在暖​​榻上,和顓頊、阿念說話,她拎著塗山氏的請帖,問道:“幫我準備賀禮了嗎?”

顓頊淡淡說:“準備了。”

阿念不解地問:“你們為什麼都不肯去青丘?這可是塗山族長的婚禮…”

“阿念,別說了!”顓頊微笑著打斷了阿念的話。

明明顓頊神情溫和,阿念卻有點心悸,不敢再開口了。

小夭看著水漏,默默計算著時辰,馬上就是要吉辰了,此時,璟應該已經和意映站在喜堂中。

水漏中的水一滴滴落下,每一​​滴都好似毒藥,落到了小夭心上,腐蝕得她的心千瘡百孔。 小夭知道自己不該想,卻如著了魔一般,盯著水漏,一邊算時間,一邊想著璟現在該行什麼禮了。

塗山府肯定張燈結彩,十分熱鬧!

璟一身吉服,和意映並肩而戰。

禮官高聲唱和:一拜天地!

璟和意映徐徐拜倒…意映如願以償,肯定心花怒放,可璟呢? 璟是什麼表情…

小夭突然覺得心一陣急跳,跳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跳得眼前的幻象全部散開。

顓頊問道:“你不舒服嗎?”

小夭搖頭,“沒有!只是有點氣悶,突然想呼吸點新鮮空氣。”

小夭匆匆出了殿門,顓頊忙拿了大氅,裹到小夭身上,小夭站在庭院內,仰望著藍天,為什麼相柳突然讓她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是感受到了她的痛苦,還是因為他此時正在青丘,親眼看著璟和意映行禮,想到了她不會好受? 他是在嘲笑她,還是想安慰她?

顓頊問:“你在想什麼?”

小夭說:“我突然想起種給相柳的蠱,我身體的痛,他都要承受,那我心上的痛呢?他也需要承受嗎?他說他是九命之軀,我身體的痛對他而言不算什麼,可心呢?心他只有一顆吧!”

顓頊按住小夭的肩膀,嚴肅地說:“我不管你之前在清水鎮和他有什麼交往,但不要和相柳走近!”

小夭苦澀地說:“我明白!”

顓頊說:“雖然你一再說那蠱沒有害處,但等你病好後,再仔細想想,如果能解除,最好解除了。”

“嗯!”

小夭仰望著藍天,靜靜感受著自己的心在和另一顆心一起跳動,那些強壓著的痛苦,也許因為有了一個人分擔,似乎不再那麼難以承受。

小夭的病漸漸好了,她又開始做毒藥。

生病的這段日子,顓頊代她收了不少靈草靈藥,小夭沒吃多少,正好用來調製毒藥。

小夭談笑如常,可她做的毒藥全是暗色調,黑色的蝙蝠、黑色的葫蘆、黑色的鴛鴦、黑色的芙蓉…一個個擺放在盒子裡,看上去簡直讓人心情糟糕透頂。 但通過製作這一個個黑暗無比的毒藥,小夭卻將痛苦宣洩出來一些。

攢暖劃開時,小夭帶阿念去軹邑城遊玩。

阿念被小販用柳枝編織的小玩意兒吸引,打算挑幾個拿回去裝東西,小夭讓海棠和珊瑚陪阿念慢慢選,她悄悄走進塗山氏的車馬行,把毒藥寄給了相柳。

想到相柳看到毒藥時的黑雲壓頂,小夭忍不住嘴角抿了絲淺笑。

小夭返回去找阿念時,看到阿念竟然和馨悅、豐隆一起。

馨悅埋怨小夭:“你有了親妹妹,就不來找我玩了,連來軹邑城,都不來看我。”

小夭連忙把責任都推到顓頊身上:“顓頊不讓我隨便亂跑,要我好好休養,今日是我生病後第一次下山,打算過一會兒就去找你的。”

馨悅這才滿意,親熱地挽住小夭的胳膊:“既然來了,就別著急回去,到我家吃完飯,我派人給顓頊送信,讓他一起來。”

阿念立即挽住小夭的另一隻胳膊,不停地扯小夭的袖子,暗示她拒絕。

馨悅立即察覺了阿念的小動作,睨著小夭:“你難道打算和我絕交嗎?”

小夭頭疼,求救地看向豐隆,豐隆咳嗽了兩聲,轉過身子,表明他愛莫能助。

小夭乾笑了兩聲,對阿念說:“我們就去馨悅家裡玩一會兒,等吃完晚飯,和顓頊一起回。”

馨悅笑起來,阿念撅嘴,不滿地瞪著小夭,小夭悄悄捏著她的手,表明還是咱倆最親,阿念這才勉強點了點頭。

小夭怕阿念和馨悅鬧起來,根本不敢現在就去小祝融府,只得藉口想買東西,帶著兩人在街上閒逛,大街上人來人往,阿念和馨悅還能收斂一些。

好不容易熬到顓頊趕來,小夭立即衝動顓頊身邊,咬牙切齒地說:“從現在開始,阿念和馨悅都交給你了,不許她們再來纏我!”小夭一把把顓頊推到馨悅和阿念中間,去追豐隆。

豐隆笑著祝賀小夭:“終於逃出來了,恭喜!”

小夭沒客氣地給了他一拳:“見死不救!”

豐隆回頭看,不知道顓頊說了什麼,馨悅和阿念居然都笑意盈盈,豐隆不​​禁嘆服地說:“還是你哥哥厲害啊!”

小夭回頭看了一眼,扑哧笑了出來:“估計他是拿出了應付各路朝臣的魄力和智慧。”

到了小祝融府,也不知馨悅是真的想熱情款待顓頊和小夭,還是存了向阿念示威的意思,一個倉促間準備了晚宴,居然十分隆重。 在馨悅的指揮下,整個府邸的婢女僕役進進出出,鴉雀無聲,井井有條。

阿念本來還不當回事,可當她知道馨悅的母親常年住在赤水,整個小祝融府其實是馨悅在打理,她看馨悅的眼神變了。 小祝融府看似只是一個城主府邸,可整個中原的政令都出自這裡。 所有中原氏族的往來,和軒轅城的往來,複雜的人際關係都要馨悅在背後打理,這不是一般女人能做到的,至少阿念知道她就完全沒有能力做到。

阿念沉默地用飯,因為她的沉默,晚宴上沒有起任何風波,眾人看上去都很開心。

晚宴結束後,豐隆和馨悅送顓頊三人出來,豐隆和顓頊走在一旁,聊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

小夭她們雖然距離很近,卻什麼都聽不到,顯然是豐隆或顓頊下了禁制,看來談的事情很緊要。

回到紫金宮,瀟瀟和金萱都恭候在殿內,顓頊對小夭和阿念說:“我要處理一點事情,你們先去洗漱,洗漱完到小夭那裡等我,我有話和你們說。”

小夭和阿念答應了,各自回去洗漱。

小夭洗漱完,珊瑚幫著她絞乾了頭髮,阿念才來,頭髮還濕漉漉的,她急急忙忙地問道:“姐姐,哥哥要和我們說什麼?”

海棠拿了水晶梳子,一邊給阿念梳理頭髮,一邊慢慢地用靈力把阿念的頭髮弄乾。

小夭說:“不知道,只是看他那麼慎重,應該是重要的事。”

顓頊走進來,海棠和珊瑚都退了出去。

阿念緊張地看著顓頊:“哥哥,你到底要說什麼?”

顓頊看了看阿念,目光投向小夭:“我是想和你們說,我要娶妻了。”

“什麼?”阿念猛地站了起來,臉色煞白,聲音都變了,“你,你…你要娶馨悅?”

“不是。”

“不是?”阿念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該傷心,呆呆地站著,臉上的表情十分怪異。

顓頊說道:“我要娶曋氏的嫡女,不是我的正妃,但應該僅次於正妃。”

阿念茫然地看向小夭,壓根兒不知道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女人,小夭解釋道:“曋氏是中原六大氏之一,而且是六大氏中最強大的一個氏族,以前神農國在時,神農王族都要常和他們聯姻。”

阿念問道:“馨悅知道嗎?”

顓頊說:“現在應該知道了,豐隆會告訴她。”

阿念低聲道:“哥哥的事情說完了嗎?”

“說完了。”

“那我走了。”阿念飛快地跑了出去。

顓頊看著小夭,面容無悲亦無喜。 小夭拿出了酒:“你想喝酒嗎?我可以陪你一醉方休。”

顓頊苦澀地笑著,接過小夭遞給他的酒,一飲而盡。

小夭說:“曋氏的那位小姐我見過,容貌雖比不上瀟瀟和金萱,​​但也很好看,性子很沉靜,據說她擅長做女紅,一手繡工,連正經的繡娘見了都自愧不如。”

顓頊沒有吭聲,只是又喝了一大杯酒。

小夭說:“你如果娶了曋氏的小姐,就等於正式向舅舅們宣戰了,你準備好了?”

顓頊頷首。

小夭緩緩道:“外爺對中原的氏族一直很猜忌,因為不是你的正妃,外爺會准許,但畢竟是你正式娶的第一個女人,怕就怕在舅舅的鼓動下,那些軒轅的老氏族會不滿,詆毀中傷你,萬一外爺對你生了疑心,你會很危險…”

顓頊說:“我明白,但這一步我必須走,我必須和曋氏正式結盟。”

小夭伸出手,顓頊握住了她的手,兩人的手都冰涼。

小夭用力握住顓頊的手,一字字說:“不管你做什麼,不論你用什麼手段,我只要你活著!”

顓頊也用力握住小夭的手:“我說過,我要讓神農山上開滿鳳凰花。”

小夭舉起酒杯,顓頊也舉起了酒杯,兩人相碰一下,喝乾淨。

顓頊放下酒杯,對小夭說:“我很想和你一醉方休,但我還有事要處理。”

小夭搖搖酒杯:“你去吧!只要你好好的,反正我一直在這裡,我們有的是機會喝酒。”

顓頊終於釋然了幾分,叫道:“小夭…”

小夭歪頭看著他,顓頊沉默了一瞬,微笑著說:“婚禮上,不要恭喜我。”

“好!”小夭很清楚,那並不是什麼值得恭喜的事,甚至可以說是顓頊的屈辱。

顓頊轉身,頭未回地疾步離去。

小夭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的啜著。

喝完後,她提起酒壇,去找阿念。

海棠看到她來,如釋重負,指指簾內,退避到外面。

小夭走進去,看到阿念趴在榻上,嗚嗚咽咽地低聲哭泣著。

小夭坐到她身旁,拍拍阿念的肩膀:“喝酒嗎?”

阿念翻身坐起,從小夭手中搶過酒杯,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乾,一邊咳嗽一邊說:“還要!”

小夭又給她倒了一杯:“現在回五神山還來得及。”

阿念說:“你以為我剛才沒想過嗎?我現在是很心痛,可一想到日後再看不到他,他卻對別的女人好,我覺得更痛,兩痛擇其輕。”阿念就像和酒有仇,惡狠狠地灌了下去,“這才是第一次,我慢慢就會適應。”

小夭嘆氣:“你沒救了!”

阿念哭:“這段日子,哥哥從不避諱我,常當著我的面抱金萱,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肯定和你一個想法,想逼我離開。在五神山,我只有思念的痛苦,沒有一點快樂,在哥哥身邊,縱然難受,可只要他陪著我時,我就很快樂。即使他不陪我時,我想著他和我在一起時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也很快樂。”

小夭忽而發現,阿念從不是因為顓頊即將成為什麼人,擁有什麼權勢而愛慕他,而其他女人,不管是金萱,還是馨悅,她們或多或少是因為顓頊的地位和握有的權勢而生了仰慕之心。

小夭問道:“阿念,如果…我是說如果現在顓頊還在高辛,是個空有王子頭銜,實際卻一無所有的男人,你還會願意和他在一起嗎?”

阿念一邊抹眼淚,一邊狠狠地瞪了小夭一眼:“你一說這個,我就恨你!如果不是你,哥哥就不會回軒轅,他永遠留在高辛,那多好!”

小夭肯定,如果顓頊是留在高辛的顓頊,馨悅絕不會喜歡顓頊。 馨悅要的是一個能給予她萬丈光芒的男人,而阿念要的是一個肯真心實意對她好的男人。 阿念愛錯了人,可她已經無法回頭。

小夭抱住了阿念。

阿念推她:“你走開!我現在正恨你呢!”

小夭道:“可我現在覺得你又可愛又可憐,就是想抱你!”

阿念抽抽噎噎地說:“我恨你!我要喝酒!”

小夭給阿念倒酒:“喝吧!”

小夭本來只是想讓阿念醉一場,可阿念絮絮叨叨地說著她和顓頊的往事,小夭想起了璟,平日里藏起的悲傷全湧上了心頭,禁不住也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稀里糊塗地醉睡了過去。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2 04:48 AM

第九章:風回處,寄珍重

一年多後,在軹邑城,由小祝融主婚,顓頊迎娶曋氏的嫡女淑惠為側妃,軒轅的七王子禹陽趕來軹邑,以顓頊長輩的身份,代黃帝封賜了淑惠。

顓頊是軒轅黃帝和嫘祖王后唯一的孫子,曋氏是中原六大氏之首,雖然只是迎娶側妃的禮儀,並不算盛大,可大荒內來的賓客卻不少。

嫘祖娘娘出自四世家的西陵氏,西陵氏的族長,顓頊的堂舅親自帶了兒子來參加婚禮,第一次正式表明了西陵氏對顓頊的支持,這倒不令大荒各氏族意外,畢竟顓頊是嫘祖娘娘的血脈,西陵氏支持他是意料中的事。

最令大荒氏族震驚的是神秘的鬼方氏,這個不可冒犯,卻一直游離在大荒之外的詭秘氏族,對待任何事都帶著超然物外的漠然,居然派子弟送來了重禮——九株回魂草。 當禮物呈上時,所有人都靜了一靜,九為尊,鬼方氏似乎在向顓頊表達著敬意,眾人揣測著,鬼方氏好像也選擇了支持顓頊。

四世家中依舊態度含糊的就是赤水氏和塗山氏了,雖然眾人都聽說豐隆和顓頊往來密切,但豐隆不是族長,只要赤水族長一日未明確表明態度,那些往來就有可能是虛與委蛇,當不得真。

顓頊的這場婚禮,來參加的各氏族的族長、長老們都很忙碌,不停地觀察,不停地分析,唯恐一個不小心,判斷錯誤,給氏族惹來大禍。

因為西陵族長不遠萬里來了,顓頊覺得讓別人接待都顯得不夠分量,他自己又實在分不開身,特意吩咐小夭去接待西陵族長。

西陵族長看到小夭,愣了一下,未等小夭開口,就嘆道:“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嫘祖娘娘的血脈。”

小夭恭敬地給西陵族長行李:“外甥女小夭見過舅舅。”

小夭是高辛王姬,本不應該給西陵族長行這麼大的禮節,可小夭的稱呼已表明只論血緣,不論身份,做得十分誠摯。 西陵族長坦然地受了,心裡很高興,把自己的兒子西陵淳介紹給小夭認識,西陵淳行禮,有些羞澀地叫道:“表姐。”

小夭抿著唇笑起來,回了一禮。

小夭怕阿念會鬧事,把阿念帶在了身邊,指著阿念對西陵淳說:“這是我妹妹,淳弟就跟著我和表哥叫她阿念吧!”

西陵淳給阿念行禮,阿念雖悶悶不樂,畢竟在王族長大,該有的禮數一點不少,學著小夭,回了一禮。

西陵族長不禁滿意地笑點點頭。

吉時到,鼓樂聲中,顓頊和淑惠行禮。

小夭陪著西陵族長觀禮,一手緊緊地抓著阿念,幸好阿念並沒鬧事,一直低著頭,好似化作了一截木頭。

看著正一絲不苟行禮的顓頊,小夭臉上保持著微笑,心內卻沒有絲毫欣悅。 跌跌撞撞、顛沛流離中,她和顓頊都長大了,顓頊竟然都成婚了。 可這場婚禮,並不是小夭小時想像過的樣子。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還記得大舅舅和神農王姬的盛大婚禮,她和顓頊吵架,顓頊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也記得四舅娘自儘後,顓頊夜夜做噩夢,她安慰他說我會永遠陪著你,顓頊說你遲早會嫁人,也會離開我,她天真地說我不會嫁給別人,我嫁給你…

隔著重重人影,喧鬧的樂聲,顓頊看向小夭,四目交投時,兩人臉上都是沒有絲毫破綻的愉悅笑容:不管怎樣,至少我們都還好好地活著,只要繼續好好地活下去,一切都不重要!

待禮成後,司儀請賓客入席。

四世家地位特殊,再加上軒轅、神農、高辛三族,這七氏族的席位設在了里間,隔著一道珠簾,外面才是大荒內其他氏族的席位,因為賓客眾多,從屋內一直坐到了屋外。

俊帝派了蓐收和句芒來給顓頊道賀,句芒也​​是俊帝的徒弟,和顓頊一樣來自外族,孤身一人在高辛。 他性子十分怪誕,顓頊為人隨和寬容,所以他和顓頊玩得很好。

小夭陪著表舅舅和表弟進了里間。 阿念見到熟人,立即跑到了蓐收身邊,小夭和表弟一左一右陪在表舅舅身邊。

眾人都站了起來,因為軒轅王后嫘祖娘娘的緣故,就連禹陽也站了起來,和西陵族長見禮問好。

西陵族長先和禹陽寒暄了幾句,又和蓐收客套了兩句。 馨悅和豐隆一起來給西陵族長行禮,西陵族長和他們就親近了許多,把這個長輩、那個長輩的身體問候了一遍,說起來好似沒完沒了。 西陵族長看到璟一直低著頭,沉默地坐在席位上,帶著幾個晚輩走過去,故作發怒地說:“璟,你架子倒是打了!”

淳和璟也相熟,活潑地說:“璟哥哥,上次我見你,你還是很和藹可親的,怎麼才一年不見,就變得冷冰冰了?”

璟站了起來,微笑著和西陵族長見禮,西陵族長和淳都愣了,璟的兩鬢竟已有了幾絲白髮,淳還是少年心性,失聲問道:“璟哥哥,你怎麼了? ”

西陵族長掃了他一眼,淳立即噤聲。 西陵族長笑呵呵地問著太夫人的身體,璟一一回答。

小夭已一年多沒見過璟,看到他這樣子,小夭保持著微笑,靜靜地站在西陵族長身後。 還記得歸墟海中,他扯落髮冠時,她的心悸情動,也記得耳鬢廝磨時,她指間繞著他的發,一頭青絲、滿心情思。 一切就好似昨日,卻已是青絲染霜,情思斷裂。

小夭只覺心如被一隻大手撕扯著,痛得好似就要碎裂,她卻依舊笑意盈盈。 突然,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小夭再維持不住微笑,這就好像一個人能面不改色地忍受刀劍刺入的疼痛,卻無法在劇烈運動之後,控制自己的臉色和呼吸。 小夭不禁撫著自己的心口,深吸了幾口氣。

馨悅忙扶住她,擔心地問:“你沒事吧?”

小夭強笑著搖搖頭,西陵族長看她面色發紅,忙說:“我忘記你身體不好了,趕緊坐下休息一會兒。”

馨悅扶著小夭坐在了璟的坐席上。

璟焦灼地一手握住小夭的手腕,一手握著酒杯,化酒為霧。 眾人都知​​道塗山氏的障術可惑人五感,用來止疼最是便捷,所以都沒覺得奇怪。

心依舊在劇烈地跳著,跳得她全身的血都好似往頭部湧,小夭忍不住喃喃說:“相柳,你有完沒完?”

其他人只隱約聽到完沒完,璟離得最近,又十分熟悉小夭的語聲,將一句話聽了個十分清楚。

心跳慢慢恢復了正常,小夭輕輕掙脫了璟的手:“謝謝,我好了。”

璟的手縮回去,握成了拳頭,強自壓抑著心內的一切。

小夭站起,客氣地對他行了一禮,縮到了淳和西陵族長的身後,西陵族長說道:“我們過去坐吧!”

西陵族長帶著小夭和淳去了對面,和赤水氏的坐席相對,旁邊是高辛和鬼方的坐席。

璟問馨悅:“你不是說她的病全好了嗎?”

馨悅怨怒地說:“顓頊親口對我和哥哥說小夭病全好了,你若不信我,以後就別問我小夭的事!”

豐隆對璟打了個眼色:“你今天最好別惹她!”

顓頊身著吉服進來敬酒,眾人紛紛向他道賀:“恭喜、恭喜!”

馨悅微笑著說:“恭喜!”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阿念今日一直板著臉,看到馨悅竟然還能笑,她也強逼自己擠出了笑,給顓頊敬了一杯酒:“恭喜!”

小夭只是沉默地和眾人同飲了一杯,顓頊笑著謝過眾人的道賀,去外面給其他賓客敬酒。

小夭低聲問淳:“淳弟,可能喝酒?”

淳不好意思地說道:“古蜀好烈酒,我是古蜀男兒,自然能喝。”

小夭說:“今日賓客多,你去跟著表哥,伴著擋擋酒,照應著表哥一點。”

這是把他當兄弟,絲毫不見外,淳痛快地應道:“好。”悄悄起身,溜出去找顓頊了。

西陵族長笑瞇瞇地對小夭說:“來之前,害怕你們沒見過面,一時間親近不起來,沒想到你和顓頊這麼認親,淳也和你們投緣,這就好,這就好啊!”

小夭說:“我和表哥在外祖母身邊待過很長時間,常聽她講起古蜀,外祖母一直很想回去。”

西陵族長長嘆了口氣:“這些年來,西陵氏很不容易,顓頊更不容易,日後你們兄弟姐妹要彼此扶持。”

“小夭謹記。”

西陵族長道:“我待會兒要出去和老朋友們喝幾杯,敘敘舊,你也別陪著我這個老頭子了,自己找朋友玩去。”

小夭知道他們老頭子的敘舊肯定別有內容,說不定表舅舅想幫顓頊再拉攏些人,應道:“好,舅舅有事時差遣婢女找我就行。”

小夭看著蓐收在給阿念灌酒,明白蓐收又在打鬼主意,打過有他打鬼主意,她倒樂得輕鬆,笑對蓐收拱手謝謝,蓐收笑著眨眨眼睛。

小夭叮嚀海棠:“待會兒王姬醉了,你就帶她回紫金宮去睡覺。”

海棠答應了,小夭才放心離開。

小夭貼著牆,低著頭,悄悄走過眾人的坐席。

走到外面,輕舒了口氣。

一陣喝彩聲傳來,小夭隨意掃了一眼,卻眼角跳了跳,停下腳步,凝神看去。 只看案上擺了一溜酒碗,一群年輕人正斗酒取樂,防風​​邶穿著一襲白色錦袍,懶洋洋地笑著。

小夭驅策體內的蠱,卻沒有絲毫反應,小夭氣絕,這到底是她養的蠱,還是相柳養的蠱? 相柳能控制她,她卻完全無法控制相柳! 難道蠱都懂得欺軟怕硬?

防風邶看向小夭,小夭想離開,卻又遲遲沒有動。

防風邶提著酒壺,向小夭走來。

小夭轉身,不疾不徐地走著,防風邶隨在她身旁,喧鬧聲漸漸消失在他們身後。

老遠就聞到丁香花的香氣,小夭尋香而去,看到幾株丁香樹,花開得正繁密,草地上落了幾數紫蕊。

小夭盤腿坐到草地上,防風邶倚著丁香樹而戰,喝著酒。

小夭看著他,他笑看著小夭。 小夭不說話,他似乎也沒說話的打算。

終是小夭先開了口:“你去參加了璟和意映的婚禮?”

“我再浪蕩不羈,小妹和塗山族長的婚禮總還是要去的。”

“我心裡的難受,你都有感覺?”小夭臉色發紅,說不清是羞是惱。 心之所以被深藏在身體內,就是因為人心裡的情感,不管是傷心還是歡喜,都是一種很私密的感覺。 可現在,她的心在相柳面前變得赤裸裸,她覺得自己像是脫了衣服,在任憑相柳瀏覽。

相柳輕聲笑起來:“你要是怕什麼都被我感覺到,就別自己瞎折騰自己,你別心痛,我也好過一些。”

小夭聽到他後半句話,立即精神一振,問道:“我身體上九分的疼痛,到你身上只有一分,可我心上的疼痛,​​是不是我有幾分,你就有幾分?”

相柳坦率地說:“是!你心有幾分痛,我心就有幾分痛,那又如何?難道你打算用這個對付我?”

小夭頹然,是啊! 肉體的疼痛可以自己刺傷自己,但,傷心和開心卻做不得假。

相柳突然說:“我有時會做殺手。”

小夭不解地看著相柳,相柳緩緩說:“只要你付錢,我可以幫你把防風意映和她的孩子都殺了。”

小夭苦笑:“你這可真是個餿主意!”

相柳似真似假地說:“你以後別鬧心痛,再給我添麻煩,說不定我就決定把你殺了!”

小夭不滿:“當年又不是我強迫著你種蠱。”

“當年,我知道你很沒用,肯定會時常受傷,但沒想到你這麼沒用,連自己的心都保不住。”

小夭張了張嘴,好似想辯駁,卻什麼都沒說出來,沒精打采地低下了頭,好似一株枯萎的向日葵。

一匹天馬小跑著過來,相柳躍到馬上:“走嗎?”

小夭拾起頭,看著相柳:“去哪裡?”

“去海上。”

小夭猶豫,這裡不是清水鎮,大海距離中原很遙遠。

相柳並未催促小夭,手拉韁繩,眺望著天際。 天馬也不敢出聲,在原地輕輕地踩踏著馬蹄。

小夭再無法壓制自己骨血裡對海闊天空的渴望,猛地站了起來:“我們去海上。”

相柳回頭,凝視著小夭,伸出了手。

小夭握住他的手,攀上天馬的背。

天馬好似也感覺到可以出發了,激動地昂頭嘶鳴。 相柳抖了下韁繩,天馬騰空而起。

苗莆從暗處衝了出來,焦急地叫:“王姬!”

小夭說道:“告訴哥哥,我離開幾天。”

待天馬飛離軹邑,相柳換了白雕。

小夭坐在白雕背上,看著相柳,覺得恍若隔世。

她問道:“你不把頭髮顏色變回去嗎?”

相柳說:“這顏色是用藥草染的,不是靈力幻化。”

“為什麼選擇這麼麻煩的方式?”

“第一次怕出錯,是染的,之後習慣了而已。”

小夭看著身邊的悠悠白雲,想著相柳也曾笨拙緊張過,不禁笑了出來。

相柳似知她所想,淡淡說:“在剛開始時,所有的惡人和普通少年一樣。”

小夭的笑意漸漸褪去。

半夜裡,他們到了海上。

小夭不禁站起來,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海風。

相柳抓住她,突然,就​​躍下了雕背。

大概知道相柳不會讓她摔死,小夭只是驚了下,並不怕,反而享受著從高空墜落的感覺。

風從耳畔刮過,如利刃一般,割得臉皮有點痛。 全身都被風吹得冰涼,只有兩人相握著的手有一點暖意。

小夭忽而想,如果就這麼掉下去,摔死了,其實也沒什麼。

落入海中時,沒有想像中的滔天水花。

小夭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

海水在他們身前分開,又在他們身後合攏,他們的速度漸漸地慢了,卻依舊向著海下沉去。

過了好半晌,小夭終於切實地感受到了海水,將她溫柔地浸潤。

小夭一直憋著口氣,這時,感覺氣息將盡,指指上面,想浮上去。 相柳卻握住了她的雙手,不許她上浮。

小夭惱怒地瞪著相柳,他難道又想比她…那個什麼嗎?

相柳唇畔含著笑意,拉著小夭繼續往下游去,小夭憋得臉色由青轉白,腦內天人交戰,親還是不親?

當年是因為和璟的承諾,如今已事過境遷,璟都已經成婚,她又何苦來哉,和自己的小命過不去…小夭終於做了決定,她拉著相柳的手,借他的力,向他湊了過去。

相柳端立在水中,笑吟吟地看著她,小夭有些羞、有些惱,垂下了眼眸,不敢直視他。

就在她要吻到相柳時,相柳居然側了側頭,避開了她,放聲大笑起來。

小夭羞憤欲絕,只覺得死了算了! 甩脫相柳的手,不單沒有向上游,反而又往下游去。

相柳追在她身後,邊笑邊說:“你別真憋死了自己!試著呼吸一下。我不讓你上去,可不是想逼你…吻我。”相柳又是一陣大笑, “而是你現在根本無需用那東西。”

小夭將信將疑,試著呼吸了一下,居然真的和含著魚丹一樣,可以像魚兒一樣在水里自如呼吸。 小夭這才反應過來,相柳用本命精血給她續命,她能擁有一點他的能力並不奇怪。 從此後,她就像海的女兒般,可以自由在水里翱翔。

可此時,小夭沒覺得高興,反而恨不得撞死在海水里。

小夭氣得狂叫:“相柳,你…你故意的,我恨你!”叫完,才發現自己居然和相柳一樣,能在海水里說話。

“我,我能說話!”小夭驚異了一瞬,立即又怒起來,“相柳,我討厭你!你還笑?你再笑,我、我…我就…”卻怎麼想,都想不出對相柳強有力的威脅,他遊戲紅塵,什麼都不在乎,唯一在意的就是神農義軍,可再給小夭十個膽子,小夭也不敢用神農義軍去威脅相柳。

相柳依舊在笑,小夭真是又羞臊,又憤怒,又覺得自己沒用,埋著頭,用力地游水,只想再也不要看見相柳了。

相柳道:“好,我不笑了。”可他的語聲裡仍含著濃濃的笑意。

小夭不理他,只是用力划水,相柳也沒再說哈,小夭快,他則快,小夭慢,他則慢,反正一直隨在小夭身邊。

海底的世界幽暗靜謐,卻又色彩絢爛豐富。

透明、卻身姿曼妙的水母;顏色各異的海螺、海貝;色彩明媚的魚群;晃晃悠悠的海星,在水波中一盪一盪,還真有點像天生的星星在一閃一閃…

遊久了,小夭忘記了生氣,身與心都浸潤在海水中。

以前,不管她再喜歡水,水是水,她是她,縱使含了魚丹,也隔著一層。 可這一次,卻覺得她在水中游,水在她身流,她就是水的一部分,她永遠待在水里,她可以永遠待在水里。

相柳突然問:“是不是感覺很奇怪?”

小夭自如地轉了幾個圈,游到相柳身前,面朝著相柳,倒退著往前漂:“是很奇怪,我的身體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相柳淡淡說:“這就是你活下去需要付出的代價,變成一隻怪物。”

小夭愣住,想起了有一次相柳為她療傷時說“不要恨我。”

相柳看小夭呆愣住,默不作聲,以為她為自己身體的異樣而難受,他笑了起來,猛然加快速度,從小夭身旁一掠而過,想著碧藍的大海深處游去。

小夭立即反應過來,急急去追他:“相柳,相柳…”

可是,她一直追趕不上相柳,相柳雖然沒有拋下她,卻也沒回頭,留給她的只是一個遠遠的背影。

“啊——”小夭猛地慘叫一聲,團起身子,好似被什麼水怪咬傷。

相柳回身的剎那,已​​出現在小夭身旁,他剛伸出手,卻立即反應過來,他和小夭有蠱相連,如果小夭真受傷了,他不可能沒感覺。 相柳迅速要縮回手,小夭已經緊緊地抓住了他,一臉詭計得逞的笑意。

相柳冷冷地盯著小夭:“不想死,就放開!”

小夭看著相柳,怯怯地放開了手,可又立即握住了相柳的衣袖:“我開個玩笑!何必那麼小氣呢?”

相柳沒理會小夭,自顧向前游去,小夭抓著他衣袖,緊緊地跟著他:“我的身體是變得和別人不一樣了,可我沒覺得這是為了續命付出的代價,簡直就是得了天大的好處!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相柳依舊不理小夭,但也沒甩掉小夭的手。

小夭一邊琢磨,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你是九頭妖怪,有九條命,你為我續了一次命,我變得和你一樣在海裡自由來去。你說,如果我再死一次,你再為我續一次命,我會不會變得和你…”

相柳盯著小夭,面沉如水。

小夭的聲音漸漸低了,囁嚅著:“變得、變得…我的意思是說…”她開始傻笑,“我、我什麼都沒說!”

相柳猛地掐住了小夭的脖子,湊到小夭臉前,一字一頓地說:“你要敢再死一次,我就把你剁成九塊,正好一個腦袋一口,吃掉!”

小夭用力搖頭,小夭一邊咳嗽,一邊嘟嚷:“下次輕一點行不行?你救我也很麻煩,萬一掐死,你捨得嗎?”說完後,小夭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猛地拾起頭,和相柳默默對視一瞬,小夭乾笑起來:“我是說你捨得你耗費的心血嗎?”

相柳微笑著,兩枚牙齒慢慢變得尖銳,好似正欲擇人而噬:“你要我現在證明給你看嗎?”

小夭忙捂著脖子後退:“不用,不用,我知道你捨得,很捨得!反正都能吃回去!”

相柳的獠牙縮回,轉身遊走。

小夭忙去追趕相柳。

小夭漸漸地追上了相柳,一群五彩的小魚從他們身旁游過。

小夭伸出手,細長的五彩魚兒親吻著她的掌心,她能感受到它們簡單的平靜,小夭說:“它們好平靜,似乎沒有任何情緒。”

相柳說:“這種魚的記憶非常短暫,不過幾彈指,也就是說,當你縮回手時,它們就已經忘記了剛才親吻過你的掌心。”

沒有記憶則沒有思慮,甚至不可能有欣悅和悲傷,它們的平靜也許是世間最純粹的平靜。

小夭一邊游著,一邊回頭,那幾條五彩魚還在水里游來游去。 小夭說:“我記得它們,它們卻已經忘記了我。以後我再看見它們的同類,就會想起它們,縱使初遇也像重逢,而它們,每一次的遇見都是第一次,即使重逢也永遠是初遇。”

相柳問:“你想記住,還是忘記?”

小夭想了一會兒,說道:“記住,縱使那是痛苦和負擔,我也想記住。”

小夭突然停住,凝神傾聽,空靈美妙的歌聲傳來,讓靈魂都在發顫,是世間不能聽到的聲音,小夭記得自己聽過。

相柳說:“那是…”

“鮫人求偶時的情歌。”

“你怎麼知道?”相柳狐疑地看著小夭。

小夭裝作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猜的,傳說鮫人的歌聲十分美妙動聽,大海中除了鮫人還能有誰有這麼美妙的歌聲?”相柳不想讓她知道在她昏迷時,他曾陪著她做過的事,她也不想讓他知道她知道,那些擁抱和陪伴,就都埋葬在漆黑的海底吧!

相柳說:“鮫人的歌聲是很美妙,不過他們的歌聲也是他們的武器,傳說你們高辛族的宴龍就是聽到鮫人的歌聲,才悟出音殺之計。”

小夭問:“能去偷偷看看他們嗎?”

相柳第一次露出為難的樣子。

小夭央求:“我從來沒有見過鮫人,錯過這次機會,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

相柳伸出手:“他們是很機敏的小東西,我必須掩蓋住你的氣息。”

小夭握住他的手,隨著相柳慢慢游著。

小夭看到了他們。

鮫人是人身魚尾,女子有一頭海藻般捲曲濃密的秀發,寶石般的眼睛,雪白的肌膚,十分美麗妖嬈;男子卻長得比較醜陋,可雙臂和胸膛肌肉鼓帳,顯然十分強壯有力。 男鮫人舉著一個巨大的海貝,追逐著女鮫人邊歌邊舞。 女鮫人一邊逃,一邊唱著歌,靈敏迅捷,總是不讓男鮫人碰到她。

在追逐中,女鮫人好似有些意動,慢了下來,男鮫人打開海貝,裡面有一顆拳頭大小的紫珍珠,發出晶瑩的光芒。

女鮫人笑著游進了海貝,捧起珍珠,欣悅地唱著歌,好似接受了男鮫人,在讚美他。

男鮫人也游進了海貝,抱住女子,熱情地親吻著女子,兩人的魚尾交纏在一起,有節奏地簌簌震顫。

相柳想拉著小夭離開,小夭卻不肯走:“他們在幹什麼?”

相柳沒有回答,小夭專心致志地研究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這就是交尾啊! 猛地轉過了身子。

貝殼裡兩個正交配的鮫人察覺了動靜,都露出利齒,憤怒地看過來。 相柳抓住小夭就跑。

待確定鮫人沒追上來,小夭不相信地說:“你會害怕他們?”

“我不怕他們,但被他們撞破偷窺他們…總不是件光彩的事!”

小夭羞得滿臉通紅:“我哪知道他們會那麼直接?”

“這世上除了神族和人族,所有生物在求偶交配上都很直接。從數量來說,直接才是天經地義,不直接的只是你們少數,所以你無權指責他們。”

小夭立即投降:“是,是,我錯了。”

相柳唇畔抿了絲笑意。

小夭好奇地問:“為什麼男鮫人要托著一個大海貝?”

“海貝就是他們的家。大的海貝很難獵取,越大表明男鮫人越強壯,女鮫人接受求歡後,他們會在海貝里交配,生下他們的孩子,珍珠其實是這些大貝怪的內丹,是鮫人給小鮫人的食物。”

小夭想起她昏睡在海底的三十七年就是住在一個大海貝里,當時沒留意,只記得是純白色,邊角好似有海浪般的捲紋,卻記不得它究竟有多大。 小夭相問相柳,又不好意思,暗自後悔,當時怎麼就沒仔細看看自己睡了三十七年的貝殼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相柳看小夭一言不發,臉色漸漸地又變得酡紅,不禁咳嗽了一聲:“我看你臉皮挺厚,沒想到今日被兩個鮫人給治住了。”

小夭看了相柳一眼,難得的沒有回嘴。

兩人在海底漫無目的地逛著,到後來小夭有些累,躺在水中,一動都不動。

相柳問她:“累了?”

小夭覺得又累又困,迷迷糊糊地說:“我打個盹。”說是打個盹,卻是沉沉地睡了過去。 只不過以水做榻,雖然柔軟,可水中暗流不斷,睡得畢竟不安穩。

一枚純白的海貝朝他們漂過來,到了他們身邊時,緩緩張開。 相柳把小夭抱起,輕輕放在貝殼裡,他卻未睡,而是倚靠著貝殼,凝視著海中星星點點的微光。

小夭已經一年多沒有真正睡踏實過,每夜都會醒來兩三次,有時候實在難以入眠還要吃點藥。

這一覺卻睡得十分酣沉,竟然連一個夢都未做,快醒時,才夢到自己在海裡摘星星。 海裡的星星長得就像山里的蘑菇一般,摘了一個又一個,五顏六色,放到嘴裡咬一口,還是甜的。 小夭邊摘邊笑,笑著笑著,笑出了聲,自己被自己給笑醒了,知道是個夢,卻依舊沉浸在美夢裡不願意睜開眼睛。

小夭睜開了眼睛,看到相柳靠著貝殼,一腿平展著,一腿曲著,手搭在膝上,低頭看著她,唇邊都是笑意。 小夭笑著展了個懶腰,甜蜜地說:“我做了個好夢。”

相柳道:“我聽到了。”

小夭突然反應過來,他們在貝殼裡,想立即查看,又怕露了痕跡,只得按耐著躺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起來,裝作不經意地四下看著,是那個貝殼,純白的顏色,邊角捲翹,猶如一朵朵海浪,十分美麗。

貝殼很大,裡面躺兩個人也一點不顯擁擠。 在她昏迷時,她和相柳就睡在這裡面,三十七年,算不算是同榻共眠? 那兩個鮫人把貝殼看作愛巢,相柳把這個貝殼當什麼?

小夭只覺一時間腦內思緒紛紛,臉發燙,心跳加速。

小夭暗叫糟糕,她能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動作,卻不可能控制自己的心跳。 果然,相柳立即察覺了,看向她,小夭忙道:“我餓了!餓得心慌!”

小夭的臉紅得像是日落時的火燒雲,努力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相柳。 相柳的心急跳了幾下,小夭剛剛感覺到,卻又立即什麼都沒有了,她以為是自己心慌的錯覺。

相柳淡淡說:“走吧!”

相柳在前,領著小夭往上游去,小夭回頭,看向剛才棲息的貝殼。 貝殼如一朵花一般,正在慢慢閉攏。

到了海面,天色漆黑,小夭才驚覺,他們居然在海下已經待了一夜一日。

相柳帶小夭到了一個小海島上。

小夭給自己烤了兩條魚,給相柳烤了一條像乳豬般大小的魚,用個大海螺烤了一鍋海鮮湯,小夭裝藥丸的袋子走哪帶哪,她自己的魚是什麼都沒放,給相柳的魚卻抹了不少藥粉,還沒熟,已經是撲鼻的香。

小夭看著流口水,可實在沒膽子吃,只能乖乖地吃自己的魚。

相柳吃了一口魚肉,難得地誇了小夭一句:“味道不錯。”

小夭笑起來,問相柳:“我先喝湯,喝完後再給你調味,你介意喝我剩下的嗎?”

相柳淡淡說:“你先喝吧!”

小夭喝完湯,覺得吃飽了,身上的衣服也乾了,全身暖洋洋地舒服,她往湯裡撒了些毒藥,和海鮮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鮮香誘人。

相柳也不怕燙,直接把海螺拿起,邊喝湯,邊吃魚肉。

小夭抱著膝蓋,遙望著天頂的星星,聽著海潮拍打礁石的聲音。

相柳吃完後,說道:“我們回去。”

小夭沒有動,留戀地望著大海,如果可以,她真想就這麼浪跡一生。

“小夭?”相柳直到小夭面前。

小夭仰頭看著相柳,笑道:“你覺不覺得這就像是偷來的日子?有今夕沒明朝!”

相柳愣了一愣,沒有回答。

小夭指著海的盡頭問:“那邊是什​​麼?”

“茫茫大海。”

“沒有陸地嗎?”

“只有零星的島嶼。”

“什麼樣的島嶼?”

“有的島嶼寸草不生,有的島嶼美如幻境。”

小夭嘆了口氣:“真想去看看。”

相柳默默不語,忽然清嘯一聲,白雕落下,他躍到雕背上,小夭不得不站了起來,爬上去。

快到軹邑時,相柳把坐騎換成了天馬。

他們到小祝融府時,恰有人從小祝融府出來,雲輦正要起飛,相柳用力勒著天馬頭,讓天馬急速上升。 那邊的馭者也急急勒住了天馬,才避免相撞。

相柳掉轉馬頭,緩緩萍,雲輦內的人拉開窗戶,撲向外面。 相柳見是璟,笑抱抱拳:“不好意思。”

璟道:“我們也有錯。”

小夭沒理會璟,跳下天馬,對相柳說:“你這段日子會在軹邑嗎?”

“也許在,也許不在。”

小夭笑著嘆了口氣,說:“我走了。”

相柳點了下頭,小夭利落地跑進小祝融府。

相柳對璟笑點點頭,策著天馬騰空而去。

璟緩緩關上窗戶,對胡啞說:“出發吧!”

小夭找到馨悅,馨悅對小夭說:“顓頊就住了一夜,今日下午已經帶淑惠去神農山了,不如你今晚就住在這裡吧!”

小夭道:“下次吧,今日我得趕緊回去,我沒和顓頊打招呼就和防風邶出去玩了,我怕他收拾我。麻煩你派輛雲輦送我去神農山。”

馨悅道:“那我就不留你了,立即讓人去準備,略等等就能走。”

馨悅陪著小夭往門外走去,小夭問道:“這段日子忙著哥哥的婚事,一直沒顧上和你聊天,你還好嗎?”

馨悅嘆了口氣,微笑道:“不開心肯定是有一點的,但自從我決定要跟著你哥哥,早就料到今日的情形,所以也不是那麼難受。”

小夭也不知道能說什麼,只能拍拍她的手。

馨悅送小夭上了雲輦,叮囑道:“你有時間就來看看我,別因為璟哥哥跟我也生分了。”

小夭笑著應了,待雲輦飛上天空,她卻臉色垮了下來。

到紫金宮時,天色已黑。

小夭急匆匆地奔進殿內,看到顓頊、淑惠、阿念正要用飯,淑惠看到小夭立即站了起來,顓頊盯了小夭一眼,冷著臉,沒理她。

小夭向淑惠行禮,說道:“嫂嫂,你坐吧,一家人無須客氣。”

淑惠紅著臉,羞答答地坐下了。

阿念卻扔掉筷子,跑出了殿,小夭忙掩飾地說:“我和妹妹單獨吃,嫂嫂和哥哥用飯吧!”

小夭追上阿念,阿念邊走邊抹眼淚。

小夭攬住她,阿念推開小夭,哽咽著說:“你幹什麼去了?身子一股子海腥味,別靠近我。”

小夭苦笑,這姑娘連傷心時都不忘記撒嬌。

進了阿念住的殿,海棠命婢女上菜,小夭對阿念說:“你先吃,我去沖洗一下。”小夭側著頭想了想,“你看事情就是從你喜歡不喜歡的角度出發。”

“我怎麼才能像馨悅一樣?”

“你羨慕她?”

阿念咬著唇,十分不想承認地點了下頭:“我覺得哥哥會比較喜歡馨悅那樣聰明能幹、言辭伶俐、識大體、知進退的女人。”

小夭說:“阿念,你是有些任性傲慢,也有點急躁衝動,但你不需要變成馨悅那樣。”

“可是我怕哥哥會討厭我。”

小夭笑著搖搖頭:“他看著你長大,你是什麼性子,他一清二楚,既然當年他一無所有時都能慣著你,日後他權勢滔天時當然也要慣著你。”

“可是…”

“你唯一需要改變的地方就是克制你的脾氣,不能把你的不開心遷怒到別的女人身上,你若真要恨,應該恨顓頊。”

“我沒辦法恨他…”阿念眼眶有些紅。

小夭說:“而且,就如我剛才據說,你發脾氣,只會讓人家看輕顓頊,現如今大家都盯著顓頊一舉一動,對顓頊不利。”

“我會改掉自己的脾氣,以後我若不開心,就立即走開。”

“阿念,我再問你一遍,你還是決定要跟著顓頊嗎?”

阿念非常堅定地說:“我要和顓頊哥哥在一起。”

“你能接受他只分出一小部分時間陪伴你?”

“我說了,寧要哥哥的一分好,不要別人的十分好。”

小夭嘆氣:“那你聽姐姐一句話,顓頊身邊的女人,你都不需要理會,不管是馨悅,還是這個、那個的,你都不要去理會。既然你不能改變一切,你就全當她們不存在,你只需當顓頊來看你時,盡情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時光,當顓頊去陪其他女人時,你就當他去處理正事了。”

“可萬一…萬一哥哥被別的女人迷住,忘記了我呢?”

顓頊會被女人迷住? 除非那個女人叫王圖霸業才有可能,小夭大笑出來,阿念癟著嘴。

小夭忍著笑對阿念說:“只要你還是阿念,顓頊永不會忘記你,你和她們都不同,所以顓頊一直在變相地趕你走,他對別的女人可從來都不會這麼善良!”

阿念似懂非懂,迷惑地看著小夭。

小夭覺得阿念的這個心魔必須消除,她很嚴肅地說:“顓頊絕不會因為別的女人而忘記你,但如果你一方面要跟著他,一方面卻接受不了,老是發脾氣,他倒是的確有可能會疏遠你。”

阿念對這句話完全理解,默默思索了一會兒,說道:“姐姐,你相信我,既然這是我的選擇,我一定不會再亂發脾氣。”

小夭說:“那你信不信我告訴你的話?”

阿念苦澀地說:“你是哥哥最親近的人,你說的話,我自然相信。”曾經,就是因為嫉妒小夭和顓頊密不可分的親​​近,她才總對小夭有怨氣,後來出現了別的女人,對小夭的怨氣反倒漸漸淡了,想起了小夭的好。

小夭愛憐地捏捏阿念的臉頰:“不要去學馨悅,你也學不會,你只需要做一個能克制住自己脾氣的阿念就可以了,別的事情交給父王和我。”

阿念鼻子發酸,低聲說:“我是不是特別傻,總是要你們操心?”

小夭道:“過慧易損,女人傻一點才能聚福。”

阿念破涕為笑:“那我為了有福氣,應該繼續傻下去?”

小夭點頭:“傻姑娘,好好吃飯吧!”

顓頊連著十幾天沒理會小夭,小夭也不認錯,隻時不時笑嘻嘻地在顓頊身邊晃一圈,若顓頊不理她,她就又笑嘻嘻地消失。

十幾天過去,還是顓頊讓了步,當小夭又笑嘻嘻晃悠到他身邊時,顓頊不耐煩地說:“沒正事做,就帶著阿念去山下玩,別在這裡礙眼!”

小夭笑對淑惠做了個鬼臉,坐到顓頊身邊,和顓頊說:“那我帶阿念去找馨悅了,馨悅老抱怨我現在不理她,也許我們會在她哪裡住幾日。”

“去吧!”

小夭問淑惠:“嫂嫂去嗎?”

淑惠悄悄看了眼顓頊,紅著臉回道:“這次就不去了,下次再去看馨悅表妹。”

小夭帶著阿念去找馨悅,馨悅果然留小夭住下,本以為小夭會因為阿念拒絕,她也只是禮貌地一問,沒想到小夭答應了。

阿念知道小夭這是在磨她的脾氣,自己也的確想改掉急躁的脾氣,所以一直試著用平靜的心去看待馨悅,不要老想著她會和自己搶顓頊哥哥。 阿念告訴自己必須記住,顓頊哥哥永不會被搶走,只會因為她的脾氣而疏遠她。

剛開始,每次馨悅和阿念談笑時,阿念都面無表情,說話硬邦邦的。 有時候,馨悅故意撩撥她,嘰嘰喳喳地笑說她和顓頊的事,阿念好幾次都變了臉色,可每次想發作時,看到小夭倚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她,她就又咬牙忍了下去。

日子長了,阿念發現忍耐並不是那麼難的一件事。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變得自然了許多。 忍耐也是一種習慣,需要培養。 而且,當她真正平靜下來,去聽馨悅說的話時,阿念有一種古怪的感覺,馨悅看到的顓頊,並不完全是顓頊。

阿念有了一種古怪的心理優勢,她開始有點明白小夭的話,不論顓頊將來會有多少女人,顓頊都不會再以平常心對待,因為他已不再平常,她卻是獨一無二的。

阿念越來越平靜,有幾次馨悅好似無意地說起顓頊和她的親近時,阿念忍不住也想告訴馨悅,顓頊對她有多好,一直懶洋洋趴著的小夭拾頭盯了她一眼,阿念居然打了個寒戰,立即把要說的話全吞回去了。

事後,阿念才覺得不服氣,她知道自己怕父王和顓頊哥哥,可幾時竟然也怕小夭了? 待馨悅走了,阿念質問小夭:“你為什麼要瞪我?她能說得,我就說不得嗎?”

小夭悠悠說道:“酒是釀好了,立即打開了香,還是封死了,藏在地下香?”

顓頊跟著俊帝學習了很長時間的釀酒,阿念也常在一旁幫忙。 阿念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是封死了,藏在地下香了!真正的好酒,埋得時間越久,越香醇!”

小夭攤攤手:“道理你都明白啊!”

阿念靜靜思索了一會兒,明白了,她和哥哥之間的經歷,是平常歲月中的點點滴滴,不應該拿來炫耀。 何況,為什麼要讓別的女人知道哥哥的好? 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不是更好嗎?

小夭看阿念明白了,嘆道:“這世上,不只人會嫉妒,老天也會嫉妒,好事、快樂的事,都只要自己知道就好了,拿出來四處炫耀,萬一被老天聽到了,也許他就會奪走。”老天奪不奪,小夭不肯定,卻肯定人一定會奪。

阿念記起父王曾有一次感慨“自古天不從人願”,差不多就是小夭的意思吧! 阿念說道:“我知道了。”

小夭帶著阿念在小祝融府住了將近兩個月,到走時,阿念已經和馨悅說說笑笑,連馨悅都不敢相信,這還是那個一撩撥就著火的王姬嗎? 不管她怎麼故意試探,阿念都能平靜地聽著,眉眼中有一種好似藏著什麼秘密的從容,倒變得有一點小夭的風範了。

回到紫金宮,阿念對淑惠就更加從容了,畢竟,在阿念眼中,只有馨悅可以和她一爭,別人阿念都沒放在眼裡。

顓頊驚嘆,問小夭:“你怎麼做到的?”

“不是我,而是因為她自己。女人…”小夭嘆氣,“為了男人能把命都捨去,還有什麼做不到呢?”

顓頊聽出了小夭的話外之意,一時間卻不想思考這事。 把話題轉到了小夭身上:“你和璟已經沒有關係,豐隆試探地問我,你有沒有可能考慮一下他。”

“啊?”小夭暈了一會兒,才說道:“雖然璟已成婚,可我目前沒有心情考慮別的男人。”

顓頊沉默了一瞬,說:“你對璟另眼相待,他卻辜負了你…他將來會後悔的!”

小夭眉梢有哀傷:“他的後悔我要來何用?既然不能再一起,不如各自忘得一干二淨,全當陌路吧!”

“你到現在,還沒忘記他?”

小夭想嘴硬地說“忘記了”,可她欺騙不了自己。

自從失去了璟,她再沒有睡過整覺。

她想他! 她對璟的思念,超過了任何人以為的程度,甚至嚇住了她自己。

她一直以為自己把一切控制得很好,即使璟離開,她也能坦然接受。 可是,當一切發生時,她才發現高估了自己。 她能憑藉強大的意志,理智地處理整件事情,控制自己的行為。 不生氣、不遷怒、不失態、不去見他,依舊若無其事地過日子。 可是每個夜晚,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思念。

有一次,她夢到了璟在吻她,夢里甘甜如露。 驚醒時,卻滿嘴苦澀,連喝下的蜜水都發苦。

小夭不想回憶,可不管睜開眼睛、閉上眼睛,心裡的一幕幕全是兩人耳鬢廝磨時。 記憶是那麼清晰,溫存似乎還留在唇畔,卻一切不可再得。

每次想到,以後再看不到他,聽不到他說話,他的一切與自己無關,她的生命裡也不會再有他的身影,那種痛苦,讓小夭覺得,寧願永墜夢裡,再不醒來。

小夭低聲說:“我以為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可原來,感情是不由人控制的。”

顓頊拍了拍她的背,無聲地嘆了口氣:“我陪你喝點酒吧!”

小夭正想大醉一場,說:“好!”

顓頊讓珊瑚去拿幾壇烈酒和兩個大酒碗。

小夭一口氣和顓頊乾了一碗烈酒,顓頊眼睛都不眨地依舊給她倒酒。

小夭漸漸醉了,對顓頊說:“你幫我挑個男人吧!”

顓頊問:“你想要什麼樣的男人?”

“能做伴過日子,打發寂寞,別的都不緊要,關鍵是絕不能有其他女人!否則我一定閹了他!”

顓頊不知道在想什麼,酒碗已經倒滿,他卻未察覺,依舊在倒酒,酒水灑了一案。 小夭笑:“被我嚇到了嗎?我說的是真的!”

顓頊不動聲色地揮揮衣袖,案上的酒水化作白煙消失。

小夭端起酒,邊和邊道:“也許就像外爺所說,鶼鰈情深可遇不可求,但只要選對了人,相敬如賓、白頭到老並不難。我已經不相信自己了,你幫我選一個吧!”

顓頊緩緩說:“好,只要你想,我就幫你選一個,如果他做不到,不用等你閹他,我幫你剁了他!”

小夭笑起來,醉趴在顓頊膝頭,喃喃說:“還是哥哥最可靠。”

顓頊一手端著酒碗,一手撫著小夭的頭,臉上是譏諷悲傷的微笑。

一年多後,防風意映順利誕下一個男嬰,塗山太夫人賜名為瑱。

塗山太夫人親眼看到璟接掌塗山氏,親眼看到篌不​​再和璟爭奪族長之位。 親眼看到重孫的出生,終於放下了一切心事。

塗山瑱出生不到一個月,塗山太夫人拉著篌和璟的手,含笑而終。

這個堅強霸道的女人少年喪夫,中年喪子,經歷軒轅和神農的百年大戰,用瘦弱的身軀守護了塗山氏上丟掉。 她離去後,塗山氏的九位長者一致決定,全大荒的塗山店鋪為太夫人掛起輓聯,服喪一個月。 這是塗山氏幾萬年來,第一次為非族長的一個女人如此做,但沒有一個塗山氏子弟有異議。

顓頊不想小夭再和璟有絲毫瓜葛,並沒告訴小夭塗山太夫人去世的消息,但澤州城內到處都有塗山氏的店鋪,小夭去車馬行給相柳寄毒藥時,看到店鋪外掛著輓聯,知道太夫人走了。

當年,給太夫人看病時,小夭預估太夫人只能多活一年,沒想到太夫人竟然多活了兩年,應該是篌和璟的孝順讓太夫人心情大好,活到了重孫出生。

太夫人走得了無遺憾,可她想過給別人留下的遺憾嗎?

小夭心神恍惚地回到神農山,苗莆奏道:“蛇莓兒求見,瀟瀟姐讓她在山下等候,看她樣子,好像急著要離開。”

小夭剛下云輦,又立即上了雲輦,下山去見蛇莓兒。

蛇莓兒見到小夭,跪下叩拜,小夭扶起她,說道:“這段日子我很少出山,剛才在山下才知道太夫人去世了,你日後有什麼打算?”

蛇莓兒說道:“太夫人臨去前給了恩典,允許我落葉歸根。我準備回故鄉九黎,特來向王姬辭行。”

苗莆撇撇嘴,說道:“這個太夫人總算辦了件好事!不過就算她不這麼做,王姬也打算把你弄出塗山家。”

小夭敲了苗莆的頭一下:“別再這裡廢話了!你和珊瑚快去收拾些東西,給蛇莓兒帶上。”

蛇莓兒搖手:“不用,不用!”

小夭說道:“你少小離家,老大才回,總要帶些禮物回去。”

蛇莓兒道:“族長已經賞賜了不少東西。”

小夭眼中閃過黯然,笑道:“族長是族長的心意,我們的禮物是我們!”兩人說完,衝出門,躍上坐騎離開了。

小夭猶豫了會兒,問道:“太夫人過世後,塗山族長可還好?”

蛇莓兒道:“看上去不大好。以前,族長很和善風趣,這兩三年,除了在太夫人面前強顏歡笑著盡孝,我從沒見族長笑過。”

小夭眉梢藏著一縷愁思,默不作聲,蛇莓兒約略猜到她和璟之間有糾葛,怕她難過,不再談璟。 說道:“太夫人去世後的第三日,篌公子的夫人藍枚也去世了。”

小夭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那個存在感十分微弱的女子。 在青丘時,她們見過幾次面,卻從沒說過話,小夭說:“怎麼會?她看上去不像有病。”

蛇莓兒說:“好像是為了篌公子外面的女人,她大概說​​了什麼,被篌公子打了幾巴掌,她一時想不通就服毒自盡了。據說她臨死前,還企圖去找族長評理。”

小夭嘆了口氣:“是個可憐人。”

蛇莓兒也長嘆了口氣:“女人最怕把心給錯人!”

小夭凝視著手中的茶碗,默默不語。

蛇莓兒打量了一圈,看四下無人,說道:“之前王姬提過體內的蠱,我思索到如今也沒想清楚到底是什麼蠱,但我想起九黎傳說中的一種蠱。 ”

小夭精神一振,仔細聆聽:“什麼蠱?”

蛇莓兒說:“一般的蠱都是子母蠱,母蠱可控制子蠱,養蠱、種蠱都容易,但傳說中有一種極其難養的蠱,蠱分雌雄,養蠱很難,比養蠱更難的是種蠱。若是女子養的蠱,必須找個男子才能種蠱,若是男子養的蠱,必須找個女子才能種蠱,常常養了一輩子都種不了蠱,所以這種蠱只在九黎的傳說中。”

“究竟是什麼蠱?”

“究竟是什麼蠱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它的名字,叫情人蠱,據說'情人蠱,心連心',和王姬說的情形很相似。”

小夭怔怔發了會兒呆,問道:“女子養的蠱,必須找個男子才能種蠱,這世上不是女人就是男人,聽上去不難種蠱啊!怎麼可能養一輩子都種不了蠱? ”

蛇莓兒搖頭,愧疚地說:“我所學太少,當年聽完就聽完了,只當是傳說,也沒尋根究底。但我們的巫王一定知道,王姬若有空時,就來九黎吧!雖然外面人說我們很可怕,可鄉親們真的都是好人!”

小夭道:“有機會,我一定會去九黎。”

蛇莓兒道:“我總覺得王姬和九黎有緣,希望有生之年,我能在故鄉款待你。如果不能,我也會讓我的族人款待你。”

蛇莓兒已經很老,這一別大概就是永別,小夭突然有幾分傷感。

蛇莓兒笑道:“我已心滿意足,多少九黎的男兒、女兒死在異鄉,我能回到故鄉,要謝謝王姬。”她在塗山家太多年,知道不少秘密,如果太夫人和篌不是顧忌到也會蠱術的小夭,不可能讓她發了毒誓就放她離開,只怕她會是另一個下場,珊瑚和苗莆拿著兩個包裹跑進來,蛇莓兒收下,道謝後,向小夭辭別。

小夭目送著蛇莓兒的身影消失在蒼茫的天地間,轉頭看向了東邊,那裡有清水鎮,還有遼闊的大海,小夭喃喃說:“情人蠱?”

小夭腦海裡有太多思緒,讓珊瑚和苗莆先回去,她獨自一人,沿著山徑,慢慢地向紫金頂攀爬。

從中午爬到傍晚,才看到紫金宮。

看著巍峨的重重殿宇,小夭突然覺得疲憊,疲憊得就好像整個人要散掉了,她無力地坐在了石階上。

山風漸漸大了,身上有些冷,小夭卻就是不想動,依舊呆呆地看著夕陽餘暉中,落葉瀟瀟而下。

顓頊走到她身後,把自己的披風解下,裹到她身上:“在想什麼?想了一下午都沒想通嗎?”

“本來想了很多,一直都想不通,後來什麼都沒想了。其實,人生真無奈,不管再強大,世間最大的兩件事情都無法掌握。”

顓頊挑挑眉頭:“哦?哪兩件?說來聽聽!”

“生!死!我們無法掌控自己的生,也無法掌控自己的死,有時候想想,連這兩件大事都無法掌控,別的事情又有什麼好想、好爭的呢?真覺得沒意思!”

顓頊笑起來:“傻瓜,你不會換個角度想嗎?正因為生、死都無法掌控,我們才應該爭取掌控其他,讓生和死之間的一切完全屬於我們自己。比如,你現在不高興,我就決定了,無論如何,一定要設法讓你快樂起來。”

就為了顓頊的最後一句話,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小夭禁不住眼中露出笑意,卻故意板著臉說:“好啊,你逗我笑啊!”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2 04:50 AM

第十章:等閒平地起波瀾

仲春之月、腓日,黃帝下詔,要來中原巡視。

上一次黃帝來中原巡視還是二百多年前,那一次巡視的經歷非常不愉快,曾經的神農山侍衛頭領刑天行刺黃帝,竟然一路突破重圍,逼到了黃帝面前,幾乎將黃帝斬殺,危機時刻,幸得后土相救,黃帝才險死還生。

那之後,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中原死了一大批人,軒轅的朝堂內也死了一大批人,黃帝的六子軒轅休就死在那一次風波中,八子軒轅清被幽禁,煊赫顯耀的方雷氏沒落。

如果把黃帝打敗蚩尤、統一中原,率領屬下登臨神農山頂、祭告天地算作黃帝第一次來中原巡視;刑天行刺那一次就是第二次;那麼如今黃帝第三次巡視中原。 對中原的氏族而言,黃帝每一次來中原,都血流成河,第三次會不同嗎?

沒有人能回答,每個氏族都嚴格約束子弟,謹慎小心地觀望著。

當顓頊把黃帝要來中原的消息告訴小夭時,小夭緊張地看著顓頊:“他為什麼要來中原巡視?他知道什麼了?還是兩個舅舅告密了什麼?”

顓頊心裡也發虛,卻笑著安慰小夭:“不要害怕,不會有事。”小夭苦笑,能不害怕嗎? 在她眼中,父王很和善,可父王能親手誅殺五個弟弟,株連他們的妻妾兒女,上百條性命,一個都沒放過。 在軒轅山時,外祖父也算和善,可是小夭清楚地知道,外祖父只會比父王更可怕! 那是白手起家,率領著一個小小部落,南征北戰,創建了一個王國,又打敗了中原霸主神農國,統一了大半個大荒的帝王!

顓頊握住小夭的肩膀:“小夭,我們一定不會有事!”

小夭的心漸漸地沉靜下來,她的目光變得堅毅:“縱使有事。我們也要把它變得沒事!”

顓頊的心安穩了,笑著點了下頭。

望日前後,黃帝到達阪泉。

阪泉有重兵駐守,大將軍離怨是黃帝打下中原的功臣。

黃帝在阪泉停駐了三日,邀請了中原六大氏的長老前去觀賞練兵。

大將軍離怨沙場點兵,指揮士兵對攻。 士兵並沒有因為安逸而變得缺乏鬥志,依舊像幾百年前他們的先輩一樣,散發著猛虎惡狼般的氣勢。

六大氏的長老看得腿肚子發軟,當黃帝問他們如何時,他們只知道惶恐地重複“好”。

黃帝微笑著讓他們回去,隨著六大氏長老的歸來,沒多久,整個中原都聽說了軒轅軍隊的威猛。

離開阪泉後,黃帝一路巡視,晦日時到中原的另一個軍事要塞澤州,澤州距離神農山的主峰紫金頂很近,驅策坐騎,半個時辰就能到。

顓頊想去澤州迎接黃帝,黃帝拒絕了,命他在紫金頂等候。

澤州也有重兵駐守。 顓頊笑問小夭:“你說爺爺會不會在澤州也搞個練兵?別只六大氏了,把什麼三十六中氏,八十一小氏都請去算!”“外爺應該不會把一個計策重複使用,只怕有別的安排。”

顓頊嘆道:“也是,威嚇完了,該懷柔了。”

季春之月正是百花盛開時,黃帝名蒼林準備百花宴,邀請各氏族來賞花遊樂。

璟、豐隆、馨悅都接到了邀請,眾人紛紛去赴宴。 顓頊被晾在紫金頂。 如果這個時候,顓頊還不明白黃帝在敲打他,那顓頊就是傻子了。

俊帝也察覺了形勢危急,不惜暴露隱藏在中原的高辛細作,命他們迅速把小夭和阿念接離中原,送回高辛境內。 為了安全,還下令他們分開走。

阿念糊里糊塗,只知道父王有急事要見她,擔憂父王,立即上了坐騎,隨他們走了。

小夭卻對來接她的人說:“請你們告訴父王,我現在不能回去,原因他會理解。”

來接她的人沒辦法,只得離開。

小夭平靜地走進她居住的宮殿,拿出弓箭,開始練習箭術,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顓頊來趕小夭走,小夭好整以暇,問道:“你沒有信心嗎?”

顓頊說:“我有!”

小夭笑瞇瞇地說:“那麼你就無須趕我走!”

顓頊惱道:“那好,我沒有!”

小夭依舊笑瞇瞇的:“那麼我就不能走,你需要我的支持和保護!”

顓頊看著小夭,帶了一分哀求:“小夭,離開!”

小夭微笑著,眼中卻是一片冰涼:“你無須擔心我,我不是母親,黃帝對我沒有養育之恩,他要敢對我們下狠手,我就敢對他下狠手!”

顓頊凝視著小夭,緩緩說:“那好,我們一起。”

小夭嗖一聲射出一箭,將宮牆上的琉璃龍頭射碎,她收起弓箭,淡淡地說:“他畢竟撫養了你幾十年,若真到了那一步,你​​對他下不了手,交給我。”

小夭轉身離去,走向她的“廚房”。

顓頊握了握拳頭,他不想走到那一步,但如果真走到了那一步,他絕不會讓小夭出手!

一連幾日,黃帝在澤州大宴賓客。

顓頊在紫金頂勤勤懇懇地監督工匠們整修宮殿,沒有正事時,就帶著淑惠在神農山遊玩,去看山間的百花。

季春之月、上弦日,有刺客行刺黃帝,兩名刺客被當場誅殺。 據說,刺客死時還距離黃帝很遠,和百年前刑天的刺殺相比,簡直像小孩子胡鬧。

可是,事情的嚴重性並不比當年小,都說明——有人想黃帝死。 據說兩名刺客的身上有刺青,證明他們屬於某個組織,效忠某個人。

黃帝下令嚴查,一時間中原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顓頊走進庭院,小夭正在拉弓射箭,一箭正中木偶人的心臟。

顓頊鼓掌喝彩,小夭笑問:“查出那兩個刺客背後的主使是誰了嗎?”顓頊說:“我估計應該沒有人能查出來。”

“為什麼?”

“我收到消息,那兩個刺客身上的刺青是用若木汁紋出。”若木是大荒內的三大神木之一,也是若水族的守護神木,顓頊的母親曾是若水族的族長,她死後,若水族未推薦新的族長,從某個角度而言,顓頊就是現任的若水族族長。

小夭問:“紋身能檢查出年頭,外祖父讓人查了嗎?”

顓頊苦笑:“正因為查了,所以我說再不可能查出是誰主使。刺青究竟紋了有多久,查驗屍體的醫師沒有明說,但他說不少於三十年。”

小夭感慨:“兩位舅舅可真夠深謀遠慮,竟然早早就準備了這樣的人,不管刺殺誰,都可以嫁禍給你。一看刺青有幾十年的時間,自然沒有人會相信這是一個嫁禍的陰謀,誰能相信有人幾十年前就想好刺殺某個人時要嫁禍給你呢?”

顓頊嘆道:“爺爺對中原氏族一直很忌憚,我卻和中原氏族走得越來越近,大概有人進了讒言,爺爺動了疑心,所以突然寅布巡視中原。但在刺客行刺前,爺爺應該只是想敲打警告我一番,並不打算真處置我,可他們顯然不滿意,非要讓爺爺動殺意。”

小夭沒有搭箭,拉開弓弦,又放開,只聞噌的一聲:“這種事連辯解都沒有辦法辯解,你打算怎麼辦?”

“靜觀其變。”

“外祖父這次來勢洶洶,一出手就震懾住了中原六大氏,緊接著又讓眾人明白只要別鬧事,大家可以繼續花照看、酒照飲。已傾向你的那些人會不會被外祖父又嚇又哄的就改變了主意?”

顓頊笑道:“當然有這​​個可能!爺爺的威脅和能給予他們的東西都在那裡擺放著,實實在在,我所能給他們的卻虛無縹緲,不知何日才能實現。”

小夭嘆息,盟友倒戈,才是最可怕的事! 她急切地問:“那豐隆呢?豐隆會變節嗎?”

顓頊笑了笑:“他應該不會,他想要的東西爺爺不會給他,兩個王叔沒膽魄給,全天下只有我能給。但人心難測,有時候不是他想變節,而是被形勢所迫而不得已,畢竟他還不是赤水氏的族長,很多事他做不了主,要受人左右。”

“那曋氏呢?”“他們不見得不想,但他們不敢。我娶的是曋氏的嫡女,就算曋氏想和王叔示好,兩位王叔也不會信他們。”這就像男女之間,有情意的未必能在一起,在一起的並不需要真情意,難怪氏族總是無比看重聯姻,大概就是這原因。

小夭問:“你什麼時候娶馨悅?”

顓頊自嘲地笑著:“你以為是我想娶就能娶的嗎?她現在絕不會嫁給我!這世上,除了你這個傻丫頭,所有人幫我都需要先衡量出我能給他們什麼。”

小夭這才驚覺馨悅的打算,她自己一直不肯出嫁,可為了幫顓頊鞏固在中原的勢力,就把曋氏推了出來,這樣她進可攻、退可守。 如果顓頊贏,她就站在了天之巔,縱使顓頊輸了,她依舊是神農族沒有王姬封號的王姬,依舊可以選擇最出色的男子成婚。 馨悅對顓頊不是沒情,但那情都是有條件的。 馨悅就像一個精明的商人,把顓頊能給她的和她能付出的衡量得很清楚。

一瞬間,小夭心裡很是堵得慌,她收起弓箭,拉住顓頊的手,問道:“你難受嗎?”

顓頊奇怪地說:“我為什麼要難受?這世上,誰活著都不容易,感情又不是生活的全部,餓了不能拿來充飢,冷了不能拿來取暖,哪裡會有那麼多不管不顧的感情?女人肯跟我,除了一分女人對男人的喜歡外,都還有其他想得到的。馨悅所要,看似複雜,可她能給予的也多,其實和別的女人並無不同,我給她們所要,她們給我所需,很公平。”

“你自己看得開,那就好。”小夭無聲地嘆了口氣。 顓頊身邊的女人看似多,可即使阿念,也是有條件的,她們喜歡和要的顓頊,都不是無論顓頊什麼樣都會喜歡和要的顓頊。

顓頊掐掐小夭的臉頰:“餵!你這什麼表情?像看一條沒人要的小狗一樣看著我。我看你平日里想得很開,怎麼今日鑽起牛角尖了?”

小夭瞪了顓頊一眼:“人不都這樣嗎?冷眼看著時想得很開,自己遇上了就想不開了!我雖然知道世間事本如此,可總是希望馨悅她們能對你好一點,再好一點!”顓頊大笑起來,點了點小夭的鼻子說:“行了,我是真的一點都不在意,你就別再為我憤憤不平了!”

小夭說:“既然馨悅選擇了作壁上觀,看來神農族絕不會幫你。”

顓頊笑道:“別胡思亂想了,現在最重要的是爺爺的態度,他們想利用帝王的疑心除掉我,很聰明!可爺爺也不會是傻子!”

幾日後,黃帝派侍者傳諭旨,召顓頊去澤州見他。

接到諭旨後,紫金宮內氣氛壓抑,瀟瀟和暗衛都面色嚴肅,流露出壯士赴死的平靜決然。

金萱為顓頊收集和整理消息,自然最清楚黃帝那邊的狀況,拜求顓頊千萬不要去澤州,澤州駐守著重兵,顓頊一旦去澤州,生死就都捏在黃帝的手掌心,而黃帝顯然已經懷疑顓頊是第二個軒轅休。

淑惠雖然並不完全清楚事態的危急,但她也感覺到此行凶多吉少,不敢干涉顓頊的決定,只是自己偷偷哭泣,哭得整張臉都浮腫了。

顓頊把所有的心腹都召集起來,對他們說:“我必須去澤州,如果不去,就證實了王叔的讒言,讓爺爺相信我是真有反心,想殺了他、取而代之,那麼爺爺可以立即派兵圍攻神農山。整個軒轅國都在爺爺背後,兵力糧草可源源不斷地供給,神農山卻只能死守,我根本沒有辦法和爺爺對抗。等到神農山破時,所有跟著我的人都會被處死。我不想死得那麼不值得,也不想你們那麼多有才華的人死得那麼不值得,你們是全天下的財富,不管我生、我死,你們都應該活著。”禺疆他們都跪了下來,對顓頊砰砰磕頭,勸的、哭的、求的都有,顓頊卻心意已定,不管他們說什麼,都不為所動。

瀟瀟和一群暗衛求道:“我們陪殿下去澤州。”

顓頊笑道:“不必,如果爺爺真想殺我,你們去了也沒用,反倒引人注意,你們在澤州城外等我就可以了。”

瀟瀟紅著眼眶,應道:“是!”

站在殿門旁,靜靜聆聽的小夭走進去,說道:“我和你一塊兒去澤州。”

顓頊要開口,小夭盯著他,用嘴型說:“別逼我當眾反駁你!”

顓頊無奈地說:“好!”

小夭隨顓頊走向雲輦。

顓頊擋在雲輦外,不讓小夭上車,顓頊說:“小夭,你真的不用跟我去,我既然敢去,就還有幾分把握能活著回來。”

小夭說:“既然你有把握,我為什麼不能跟著去?正好我也好久沒見過外祖父了。”

顓頊氣得說:“你裝什麼糊塗?你跟著我去,有什麼用?你靈力那麼低,真有事逃都逃不快,就是個拖累!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給我添麻煩?”

小夭狠狠地推了顓頊一把,從顓頊的胳膊下鑽進了雲輦,蠻橫地說:“就算是給你添麻煩,我也要去!”

顓頊瞪著小夭,小夭又扮起了可憐,好聲好氣地說:“你不用擔心我,我好歹也是高辛王姬,舅舅他們絕不敢明著亂來。這會兒你就算趕了我下車,我也會偷偷跟去澤州!”

顓頊知道小夭的性子,與其讓她偷跟著去,還不如帶在身邊。

顓頊無奈地吩咐馭者出發。 這次去澤州,顓頊只帶了一名暗衛,就是駕馭天馬的馭者,叫鈞亦,是暗衛中的第一高手。

到了澤州,侍者領著他們去艦見黃帝。

正廳內,黃帝和蒼林都在,黃帝倚靠在榻上,蒼林和另外三個臣子陪坐在下方。

四十多年沒有見,黃帝越發蒼老了,整個人就像一塊枯木,能明顯地感覺到生命在從他體內消失。

顓頊和小夭上前磕頭,小夭只是平靜地問候,顓頊卻是黃帝親自撫養過幾十年,對黃帝的感情不同,雖然很克制,可和小夭的淡漠一對比,立即能看出顓頊的問候是有感情的。

這種對比,讓蒼林暗自蹙眉,黃帝卻神色複雜地看了一會兒顓頊。

黃帝讓顓頊和小夭坐,小夭笑嘻嘻地坐到了靠近蒼林的坐席上,顓頊挨著榻角,跪坐下。

黃帝詢問顓頊神農山的宮殿整修得如何了,顓頊把修好了哪些宮殿還有哪些宮殿等待修葺,一一奏明。

蒼林嘲諷道:“你倒是真上心,難怪中原的氏族都喜歡你,連曋氏都把女兒給你了。你不會是在神農山住久了,就把這里當了家吧?”

顓頊沒吭聲,好似壓根兒沒聽到蒼林的話。

其餘三個軒轅的臣子說道:“殿下的確和中原氏族走得太近了,要知道對他們不可不防!”

“軒轅有很多氏族,豎沙、月支…都有好姑娘,殿下迎娶的第一個妃子怎麼也應該從軒轅國的這些老氏族中挑選。”

“殿下此舉的確傷了我等老臣的心。”

顓頊依舊垂眸靜坐,不說話。

黃帝一直盯著顓頊,突然開口問道:“如果你是軒轅國君,你會怎麼對待中原氏族?”

眾人面色全變,大氣都不敢喘。

顓頊立即艟頭:“孫兒不敢。”

“我問你話,你只需回答。”

顓頊思索了一會兒,緩緩回道:“鴻蒙初開時,天下一家,這大荒沒有神農國,也沒有軒轅國,後來興衰更替,先有盤古大帝,後有伏羲、女媧大帝,現如今有軒轅黃帝。孫兒想,如果是盤古大帝、伏羲女媧大帝復生,他們必定會把軒轅族、神農族都看作是自己的子民。只有把中原氏族真正看作自己的子民,才會是他們真正的國君。爺爺,您打下中原是為了什麼呢?難道只是為了日日提防他們嗎?孫兒斗膽,覺得既然有魄力打下,就該有魄力把中原看作自己的,既然是自己的東西,哪裡來的那麼多忌憚和提防?軹邑和軒轅城有何區別?神農山和軒轅山又有何區別?只不過都是萬里江山中的城池和神山!”

顓頊一邊說,黃帝一邊緩緩地坐直了身子,他緊盯著顓頊,目光無喜無怒,卻讓廳內的其餘四人都跪到了地上,只有小夭依舊閒適地坐著,好似在看一場和自己沒有絲毫關係的戲。

一會兒後,黃帝看向蒼林,問道:“如果你是軒轅國君,你會怎麼對待中原氏族?”

蒼林又驚又喜,聲音發顫:“兒臣、兒臣…不敢!”

“說!”

蒼林立即回道:“軒轅國是倚靠著軒轅各氏族打下了中原,只有這些氏族才最忠於軒轅國君,他們勇猛又忠心,身為國君就應該倚重這些氏族。而對中原氏族,兒臣覺得父王如今的做法是最睿智的做法。對中原氏族不可不用,卻不可重用,不可不妨,卻要適可而止,所以要有重兵駐守在中原四處,原本神農的軍隊要麼困在西北,要麼拆散編入軒轅軍隊中,中原氏族子弟在軍中的升遷看似和軒轅各氏族一樣,卻都必須再經過秘密的審批。軒轅國君要想讓軒轅國保持今日的興盛、長治久安,就應該背後倚靠著軒轅的老氏族們,一手拿著武器,一手拿著美酒,對付中原氏族。”

黃帝沒說話,依舊面無表情,卻徐徐點了下頭。

蒼林心花怒放,強抑著激動,給黃帝磕頭。

黃帝說:“你們都起來吧!”

幾人都鬆了口氣,各自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蒼林看顓頊,顓頊依舊是剛才那樣子,既不見沮喪,也​​不見緊張。

蒼林心內盤算了一番,悄悄給一個臣子遞了個眼色。

那個臣子站起,奏道:“陛下,關於刺客的事一直未查出結果,紋身是唯一的線索,也許可以讓顓頊殿下幫忙參詳一下。”

皇帝說道:“好,你把有關刺客的事說給顓頊聽一下。”那個臣子修行的應該是土靈,土靈凝聚成了兩個栩栩如生的男子,每個男子的左胸口都紋著一個複雜的圖案,臣子指著紋身說道:“紋身是用若木汁液紋成,醫師判斷至少有三十年。大荒內都知道若木是若水族的神木,未得若水族的允許,任何人都不可靠近,怎麼有人可能折下若木枝?殿下可能給我們一解釋?”

顓頊說:“我不知道,近幾十年若水族的長老沒有向我奏報過若木枝折損的事。”

臣子對黃帝奏道:“恕臣大膽,目前最有嫌疑的是顓頊殿下。為了陛下的安全,臣奏請陛下將殿下暫時幽禁。若能查到真兇,再還殿下清白。”

小夭嗤一聲譏笑:“若查不到,是像對付八舅舅一樣幽禁一輩子,還是像對付六舅舅一樣殺了呢?”

一個老臣子自恃是老臣身份,斥道:“我等在議事,還請高辛王姬自重,不要擅自插嘴!”

小夭冷笑:“好啊,當年軒轅被蚩尤逼到軒轅城下時,怎麼沒有人對我娘說這句話?你如此有氣魄,當時去了哪裡,竟然要我娘領兵出征?你把我娘還給我,我立即閉嘴!”

老臣子氣得臉色發紅,卻實在無法回嘴,只得跪下,叫道:“請陛下為臣做主!”

黃帝淡淡說:“你一大把年紀,半隻腳都踩進黃土的人,和個小姑娘計較麼?”

老臣紅著臉碰頭道:“是,臣失禮了。”

蒼林對小夭說:“六弟和八弟都心有不軌,意圖謀害父王,父王的處置十分公平,王姬難道是覺得父王處置錯了?王姬到底是同情他們,還是同情顓頊?”

小夭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說得有欠考慮,抱歉地看了眼顓頊,顓頊對蒼林說:“王叔現在是在議我的罪,還是議小夭的罪?”

蒼林不再逼問小夭,對黃帝道:“父王一人安危,關係到整個軒轅國的安危,刺客事關重大,還請父王為天下安危,謹慎裁奪。”

黃帝垂眸沉思,眾人都緊張地看著黃帝。

小夭突然說:“外爺,我有話想說。”

蒼林想開口,黃帝掃了他一眼,他閉上了嘴,黃帝對小夭溫和地說:“你說吧。”小夭問蒼林和三位臣子:“你們覺得顓頊是聰明人,還是個笨蛋呢?”

蒼林沒有吭聲,三個臣子對視了一眼,看黃帝看著他們,顯然在等他們的回答,一個臣子說道:“殿下當然算是聰明人了。”

小夭說:“天下皆知若水族和顓頊的關係,若木汁的紋身就相當於在死士胸膛上刺了'顓頊'兩字,你們都是軒轅的重臣,估計都會養幾個死士,幫你們做些見不得人的事,你們幾個會在這些死士的胸膛上刻上你們的名字?”

三個臣子氣得說:“王姬休要胡言!”

小夭譏諷道:“這個嫁禍的人把顓頊當什麼?白痴嗎?用若木汁紋身,唯恐別人不知道刺客是顓頊派的嗎?五舅舅,你會給自己養的死士身上刻上'蒼林'兩字嗎?我看你絕對做不出這麼愚蠢的事,你覺得比你聰明的顓頊​​會做嗎?”

蒼林憤怒地吼了起來:“高辛玖瑤,你…”

小夭笑瞇瞇地說:“不過,這個嫁禍的人也很聰明!他明白只要帝王的疑心動了,殺機一起,紋身不過是個引子,想要意圖不軌的證據有的是!王子們有幾個真的幹乾淨淨?如果外爺現在仔細去查舅舅,絕對也能搜羅出一堆舅舅有不軌意圖的證據。可那真能代表舅舅想謀反嗎?當然不是!那隻不過說明舅舅想要那個位置。”小夭看著黃帝,朗聲問道:“身為軒轅黃帝的子孫,想要,有錯嗎?”

蒼林說:“想要沒有錯,可想殺…”

黃帝對蒼林揮了下手,打斷了他的話:“你們都退下。”

蒼林急切地說:“父王…”

黃帝看著蒼林,蒼林立即低頭應道:“是!”和三個臣子恭敬地退了出去。

黃帝問顓頊:“真是你想殺我嗎?”

顓頊跪下:“不是我。”

黃帝冷冷問:“你在神農山只是修葺宮殿嗎?”

顓頊掌心冒汗,恭敬地回道:“孫兒一直謹記爺爺的教導,努力做好分內之事。”

黃帝盯著顓頊,顓頊紋絲不敢動地跪著,半晌後,黃帝說:“我信這次刺客不是你主使。你回去吧!”顓頊建了三個頭後,站起。

小夭跪下,磕頭告辭:“謝謝外爺。”這會兒她說起話來倒是真誠了許多,笑容也分外甜美。

黃帝笑起來:“你啊,若是個男孩兒,還不知道要如何作亂!”

小夭笑道:“再亂又能如何?就算我要搶,也是去搶我父王的位置。”

黃帝說:“《神農本草經》應該在你手裡吧!你的醫術究竟學得如何?”

小夭估摸著黃帝是想讓她為他檢查一下身子,誠實地回道:“我的醫術遠遠不如我的毒術。不過,外爺想讓我幫您看看身子,我會盡力。”

黃帝嘆了口氣,笑道:“讓你看病,需要勇氣,我得再想想。”小夭笑做了個鬼臉。

黃帝道:“你們去吧!”

顓頊和小夭出了黃帝暫時居住的府邸,顓頊加快了步子,低聲對小夭說:“小心!”

小夭明白了,不管黃帝是否會放顓頊離開澤州,蒼林都沒打算讓顓頊活著回到神農山。

上了雲輦,顓頊神情凝重地對馭者鈞亦說:“全速離開澤州,和瀟瀟會合。”

四匹天馬展翅揚蹄,雲輦騰空而起。

雲輦正在疾馳,無數羽箭破空而來​​,鈞亦靈力高強,並未被箭射中,可有兩匹天馬被射中。

受傷的天馬悲鳴,另兩匹天馬受了驚嚇,開始亂衝亂撞,雲輦歪歪扭扭,眼看著就要翻到。

“棄車!”顓頊把小夭摟在懷裡護住,飛躍到一匹未受傷的天馬上,鈞亦翻身上了另一匹天馬,揮手斬斷拖車的繩子。

遠處,十幾個殺手驅策坐騎飛來,成扇形包圍住了顓頊。 射箭的殺手只有兩人,可因為設了陣法,到顓頊身邊時,箭密密麻麻。 雖然有鈞亦的拼死保護,也險象環生。

小夭動了動,想鑽出來,顓頊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按住小夭,喝道:“別動,衝出澤州城就安全了!”

小夭的手上出現一把銀色的弓:“你防守,我進攻!”顓頊愣了一愣,小夭已挽起了弓,弓弦一顫,銀色的箭疾馳而去。 正中遠處坐騎上一個人的心口。

顓頊雖然知道小夭一直苦練箭術,可他從沒想到小夭會這麼厲害,驚喜下,竟忍不住低頭在小夭的頭上親了一下。

小夭說:“我只能射三箭。”顓頊說:“足夠了!”截殺他們的殺手選擇了利用陣法遠攻,他們只能挨打,此時有了小夭,顓頊沒打算客氣了。 小夭不懂陣法,顓頊卻能看出陣眼所在,顓頊說:“坤位,第三個。”他聲音剛落,小夭的銀色小箭已射出,對方已有防備,可小夭的箭術實在詭異,箭到身前,居然轉了個彎,但小夭畢竟是靈力不夠,箭被對方的靈力一震,偏了偏,沒射中要害。

鈞亦正可惟箭只是射中了小腿,那人居然直挺挺地摔下了坐騎。 鈞亦這才想起,王姬好像會用毒。

設陣的人被射死,箭陣被破,追殺他們的殺手只能放棄靠遠攻殺死顓頊的打算,驅策坐騎包圍了過來。

小夭看看周身,十幾個靈力高強的殺手,澤州城的城牆卻還看不到。 她靈力低微,近身搏鬥完全是拖累,顓頊的靈力在這些專業殺手面前,也實在不能看,只鈞亦一個能打,顯然,逃生的機會很小。

顓頊和小夭卻都很平靜。 趁著鈞亦暫時擋住了殺手,兩人從容地打量了一番四周。

顓頊說:“這麼大動靜,澤州城的守衛竟然沒有絲毫反應。”

小夭勾起一抹壞笑,說道:“我有個主意,不過需要你幫我。”

顓頊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小夭挽弓,對準的是他們來時的方向——黃帝暫居​​的府邸,顓頊的手撫過箭,用所有靈力,為箭加持了法術。

小夭盡全力射出了箭,箭到府邸上空時,突然化作了無數支箭,像雨點般落下。

這些箭當然傷不到人,但聲勢很驚人,再加上剛發生行刺,侍衛們都心弦緊繃,立即高呼:“有人行刺!”

就像一顆巨石投入了湖水,漣漪從黃帝的居所迅速外擴。

被蒼林買通的將領可以對追殺顓頊的殺手視而不見,但對刺殺黃帝卻不敢有一絲怠慢。 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甚至性命,他們顧不上蒼林的交代了,迅速全城警戒,所有人出動。

士兵從四面八方湧來,十幾個殺手都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被誤會成是來行刺黃帝的刺客。

統領上甫給顓頊行禮,顓頊指著那一堆殺手,說道:“我看他們形跡可疑,你們仔細盤問。”

十幾個殺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顓頊大搖大擺地離開了澤州城。

剛出澤州城,瀟瀟他們立即迎了上來,都露出劫後餘生的笑意,顓頊棄了天馬,換成重明鳥坐騎,他對小夭說:“小夭,謝謝你!”

小夭昂起頭,睨著顓頊:“我是你的拖累嗎?”

顓頊攬住小夭:“你不是!我起先說的那些話…反正你明白。其實,有時候,我倒想你是我的拖累,讓我能背著你。”

小夭笑起來,故意曲解了顓頊的話:“你想背我?那還不容易,待會兒就可以啊!”

顓頊笑道:“好,待會兒背你!”

小夭問顓頊:“此行孤身入澤州,你究竟有幾分把握能出來?”

顓頊對小夭說:“本來只有三成,可我收到了師父的密信,又加了三成,六成把握。已經值得走一趟。”

“父王說什麼?”

“師父告訴了我大伯的死因,其實大伯不能算死在蚩尤手裡,當年爺爺誤以為大伯要殺他,所以對大伯動了殺意,大伯的死絕大部分是爺爺造成的。”

小夭愣住。

顓頊說:“師父說大伯是爺爺最悉心栽培的兒子,也是最喜歡、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可就因為一念疑心動,一念殺機起,失去了最好的兒子。師父說,他已經致信給應龍將軍,請他奏請爺爺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師父說大伯的死一直是爺爺心中無法釋懷的痛,叮囑我一定不要輕舉妄動。”

小夭說:“看來外爺傳你去澤州,是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顓頊點頭。

小夭說:“暫時逃過一劫,但外爺最後問你的那句話可大事不妙。”私自擁兵比我意圖行刺,很難說哪個罪名更重,反正結​​果都是殺頭大罪。

顓頊面色凝重:“其實這才是我最擔心的事,別的那些事情,只有蒼林那幫鼠目寸光的東西才會揪著不放。”

到了紫金頂,顓頊驅策坐騎重明鳥落在紫金宮外的甬道甫前。

顓頊拉著小夭躍下坐騎,蹲下了身子:“上來啦!”

小夭驚笑:“你真的要背我?”

“難道你以為我在逗你玩?”顓頊回頭,瞅著小夭,意有所指地說,“我說了,我願意背你!”小夭說:“我明白,我們趕緊回去吧!他們都等著你呢!”

“怎麼?你不肯讓我背嗎?小時候,是誰偷懶不肯走路,老讓我背的呢?”小夭看看瀟瀟他們,低聲說:“你不怕別人笑嗎?”“誰敢笑我?紫金頂上我還能說了算,上來!”

“背就背,你都不怕,我怕什麼?”小夭挽起袖子,躍上了顓頊的背。

顓頊背著小夭,一步步踩著台階,向著紫金宮走去。

從下往上看,紫金宮外種植的鳳凰樹分外顯眼,再過幾年,應該就會開出火紅的花,燦若錦緞、雲蒸霞蔚。

小夭嘆道:“鳳凰樹已經長大了。”

顓頊說:“是啊!”

小夭摟緊了顓頊的脖子:“哥哥!”

“嗯?”

“我們一定要好好活著!”

“好!”

顓頊背著小夭一直走進紫金宮,才放下了小夭,顓頊對小夭說:“夜裡,我要出去一趟,你和我一塊兒去嗎?”“去啊!”

“璟會在。”

小夭笑笑:“我和他已沒有關係,只當他是哥哥的朋友,為什要迴避他?”

“那好。”

深夜,顓頊帶小夭和瀟瀟悄悄去神農山的丹河。

到了密會的地點,瀟瀟消失在林木間。 顓頊把一枚珠子投入水中,不一會兒,一個大水龜浮出水面。 水龜張開嘴,顓頊拉著小夭,躍入龜嘴中。 水龜合攏嘴,又潛入了水底。

顓頊領著小夭往前走。 小夭這才發現,這並不是真的水龜,只是一艘和水龜一模一樣的船,因為四周密閉,所以可以在水底潛行。

走過龜脖子的通道,進入龜腹,裡面就如一個屋子,榻案簾帳一應俱全,璟和豐隆正在喫茶。

小夭早知道璟會在,已有心理準備。 神情如常,笑著對兩人問好,真的就是把璟看作了顓頊的朋友。 璟卻沒料到小夭會來,神色驟變,當發現小夭對他自然大方,已經把過去一切都當作了過眼雲煙時,他更是難掩神傷。

小夭微微笑著,毫不在意,其他兩人只能當作什麼都沒感受到。

豐隆笑對小夭說:“以前聽馨悅說,你妹妹很是瞧不上我們赤水家造的船,這艘船如何?”

小夭點點頭:“很好,在這裡談事情,隱秘安全,絕不會有人能偷聽到。”

豐隆對顓頊舉杯:“先給你賠罪,知道你今日孤身犯險。我卻什麼忙都幫不上。”

顓頊道:“有些事情必須我自己承擔。現在形勢不明,眾人都巴不得躲著我走,你和璟能在這個時候,主動要求見我,已是危難時方見真義。”

豐隆看了眼璟,說道:“我和璟商量過,現在的局勢看似對你不利,但實際上,你不是沒有優勢,四世家中的西陵、鬼方都站在你這一邊,塗山氏也站在你這一邊,只要我當時赤水氏的族長,我保證赤水氏也支持你。四世家,再加上六大氏之首的曋氏,已經是不容小覷的力量。就算神農族仍舊不願表明態度,可很多人總會把我和神農族聯繫到一起,只要神農族不明確表示反對你,中原的氏族絕大多數都會選擇你。現在的關鍵是,你如何利用這個劣勢的機會,我怎麼能盡快當上族長。”

從豐隆的話中,顓頊得到一個重要訊息——璟以族長的身份決定了支持他。 他又驚又喜,本以為小夭和璟分開了,璟會選擇中立,沒想到璟不但願意給他幫助,還明確表明塗山氏會支持他,看來豐隆花了不少力氣遊說璟。 顓頊只覺這真的是大旱中來了雨露,不禁站起,對璟和豐隆作揖:“人人自危,你們卻…此恩不敢忘,謝謝!”

璟站起,還了一禮:“殿下不必客氣,天下能者居之,我和豐隆如此選擇,是因為你值得我們如此選擇,要謝該謝你自己。”

豐隆嘲笑道:“顓頊,這天下能像你一般,毫不客氣地把整個天下都看作自己家的人可沒幾個!至少我沒見過!別說那幫故步自封、自己特把自己當回事的中原氏族,就是看似超然物外的四世家,還不是只盯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軒轅的那些氏族就更不用提了,和地頭的老農一樣,苦哈哈一輩子,好不容易豐收了,整日戰戰兢兢,生怕人家去搶了他們的瓜果。”

小夭嗤嗤笑了出來:“你可真夠毒辣的,一句話把整個天下的氏族都罵了。”

豐隆可憐兮兮地說:“其實老子的日子過得最苦,看他們都不順眼,卻整日要和他們磨,幸虧還有顓頊這個異類,否則我這個異類非苦死了不可,逼到最後,也許只能去造反!可這已不是亂世造英雄的時代了,造反注定會失敗!”

顓頊敲敲几案,示意豐隆別再胡說八道,豐隆咳嗽了一聲,肅容道:“今日來見你,主要就是告訴你,我和璟都堅定不移地支持你。另外,就是希望你有些事情要當斷則斷,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和璟這般有眼光,大部分的俗人都必須要看到你切實的行動,才會決定是否投靠你。你明白嗎?”顓頊對豐隆說:“爺爺問我在神農山除了修葺宮殿還做了什麼。”

豐隆臉色變了:“他知道什麼了嗎?”

顓頊搖頭:“就是不知道他知道了什麼心才懸著,也許爺爺只是試探,也許他真的覺察到了什麼,今日這裡正好很隱秘,把這事跟璟說一聲吧!”

豐隆對璟說:“顓頊在神農山里藏了兩万精兵。”

璟沒有絲毫異樣,只是頷首,表示知道了。 豐隆難以置信地搖搖頭,這傢伙可真是天塌下來,也能面不改色。

豐隆對顓頊說道:“不管陛下是試探還是真察覺了什麼。反正你都想好該怎麼辦吧!就如我剛才所說的,陛下在澤州,看似你處於劣勢,但你也有很多優勢。關鍵就是你怎麼處理。”

顓頊點了下頭:“我明白。”

顓頊起身,向兩人告辭:“出來有一陣子了,我得回去了。”

豐隆瞅了小夭一眼,好似有些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又吞了回去。

侍從送顓頊和小夭出來,水龜張開了嘴,顓頊拉著小夭從龜嘴飛躍到了岸上。

水龜迅速潛入水中,消失不見。

瀟瀟顯身,對顓頊說道:“岸上沒有人跟蹤。”

顓頊點點頭:“回紫金宮。”

顓頊把小夭送到了寢殿,轉身想走,卻又停住步子,回身問道:“見到璟是什麼感覺?”

“你一大堆事情要做,還有閒情操心我的瑣事?”

顓頊問:“你心裡真和你表面一樣,把一切都當作了過眼雲煙?”

小夭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不是,我看到他難受的樣子,居然覺得有點開心。如果他今日和我一樣,談笑如常,雲淡風輕,我只怕會很難過。”小夭自嘲地籲了口氣,“明知道一切都已過去,我想盡快忘記他,嘴裡也說著大家只當陌路,可心底深處並不想他忘記我。我心口不一…我自己表現得什麼都不在乎,卻不允許他不在乎,如果他真敢這麼快就不在乎,我非恨死他不可…”小夭搖頭苦笑,“我是不是很有病?”

顓頊怔怔地聽著,一瞬後,才道:“這不是有病,只是你對他動了真情。”顓頊苦澀道,“小夭,我現在很後悔,如果不是我當年太想藉助塗山璟的力量,也許就不會有今日的一切。”

小夭走到他身前:“你忘記了嗎?在你出現之前,我就救了他。”

“那時你可沒對他動情,是我不但給了他機會,還為他創造機會,讓他一步步接近你。”

和璟走到今日,的確很多次都是因為顓頊——如果不是顓頊要抓她,她不會找璟求助,某一天換掉容貌,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如果不是顓頊把他們關在龍骨地牢裡,璟不會有機會提出十五年之約;如果不是因為顓頊需要璟,她不會明明決定了割捨又回去找璟…

小夭推著顓頊往外走,笑道:“我和璟之間的事,你只是適逢其會,何況我並不後悔喜歡他,你又何必趕著自責?不要擔心,時間會撫平一切,我只是還需要一些時間去忘記他。”

顓頊扭頭:“小夭…”

小夭嚷:“睡覺了!一大堆人的生死都係在你身上,你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

顓頊說:“好!你也好好休息。”

“放心吧,我從不虧待自己。”

小夭關上了門,走到榻旁,緩緩躺倒。

她很清楚今夜不借助藥物,怕是難以入睡,取了顆藥丸吞下,藥效發作後,昏睡了過去。

夢到了璟,小夭從沒見過他的兒子,夢裡的小孩看不到臉,伏在璟懷裡,甜甜地叫爹爹,璟在溫柔地笑。

小夭奔跑著逃離,一眨眼,從青丘逃到了清水鎮,小夭跳進了河裡,用力地划水,她游進了藍色的大海,無邊無際,自由暢快。 可是,她真的好累! 這忙忙天地,她究竟該去往何處? 防風邶出現在海上,他坐在白色的海貝上,笑看著她,一頭漆黑的頭髮飄拂在海風中,小夭朝他游過去,可突然之間,他的頭髮一點點變白,他變作了相柳,冷漠地看著她,白色的貝殼,白色的相柳,就如漂浮在海上的冰山。

黑髮的他,白色的他,忽近忽遠…小夭猛然轉身,向著陸地游去,一邊划水,一邊淚如雨下…

小夭從夢中驚醒,枕畔有冰冷的濕意,一摸臉頰,才發現竟然真的是滿臉淚水。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2 04:51 AM

第十一章:滿院春風,惆悵牆東

黃帝來中原巡視,理當登神農山,祭拜天地,祭祀盤古、伏羲、女媧,還有炎帝。 即使兩百多年前那次巡視中原,碰到刑天行刺的重大變故,黃帝也依舊登了神農山,舉行了祭拜和祭祀儀式,才返回軒轅山,可這一次,黃帝一直停駐在澤州,遲遲沒有來神農山。

黃帝一日不走,中原所有氏族一日提心吊膽。

季春之月、十八日,黃帝終於擇定孟夏望日為吉日,宣布要上紫金頂,卻未命一直在神農山的顓頊去準備祭拜和祭祀儀式,而是讓蒼林準備。

因為上一次蒼林和顓頊的回答,蒼林認定了黃帝

一日,小夭接到馨悅的帖子,請她到小祝融府飲茶。

自從黃帝到中原巡視,馨悅一直深居簡出,和顓頊一次都未見過,這次卻主動邀請小夭,小夭自然是無論如何都要跑一趟。

小夭到小祝融府時,馨悅把小夭請進了密室,豐隆在裡面。

馨悅笑道:“我去準備​​點瓜果點心,哥哥先陪陪小夭。”

小夭很是詫異,她以為是馨悅有話和她說,沒有想到竟然是豐隆。

待馨悅走了,小夭問道:“你神神秘秘地把我叫來,要和我說什麼?”

豐隆抓著頭,臉色有點發紅,支支吾吾了一會兒,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小夭好笑地看著他。 他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灌下,重重擱下酒碗,說道:“小夭,你和我成婚吧!”

“啊?”小夭愣住。

豐隆一旦說出口,反倒放開了:“你覺得我們成婚如何?”

小夭有點暈:“你知道我和璟曾…你和璟是好朋友,好兄弟,你不介意嗎?”

“這有什麼好介意的?好東西自然人人都想要,我只是遺憾被他搶了先,可惜他終究沒福,和你沒有夫妻的緣分。我做事不喜歡遮遮掩掩,來問你前,已經告訴璟我想娶你。我和他直接挑明說了,只要你答應了嫁我,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你,希望他也把一切念頭都打消。你於他而言,從今往後,只是朋友的妻子。”

“他怎麼說?”

“他什麼都沒說,看得出他很難過,但只要你同意,我相信他會祝福我們。”

小夭微笑著,自己斟了一碗酒,慢慢地啜著:“豐隆,你為什麼想娶我?”

豐隆不好意思地說:“你長得好看,性子也好,還能和我拼酒。”

小夭笑道:“這三樣,娼妓館裡的娼妓都能做得比我好。”

豐隆笑著搖頭:“你…你可真有你的!這話都能說出口!”

小夭說:“告訴我你真正想娶我的原因。”

“剛才說的就是真正的原因,不過只是一部分而已。顓頊現在需要幫助,我如果想給他幫助,就必須當上族長,可族裡的長老都覺得我的想法太離經叛道,一直讓爺爺再磨煉我幾十年,把我的性子都磨平。如果我想立即接任族長,必須讓所有的長老明白他們不可再與我作對,還有什麼比娶了你更合適?”

“你娶我只是因為哥哥需要幫助?”

豐隆嘆了口氣:“你可真是要把我的皮一層層全剝掉!好吧,我也需要你,現在需要你幫我登上族長之位,將來需要通過你,鞏固和顓頊的聯盟。這世間,縱有各種各樣的盟約,可最可靠的依舊是姻親。你是軒轅黃帝和蠶神嫘祖娘娘唯一的外孫女,顓頊唯一的妹妹,娶了你,意味著太多東西,你自己應該都明白。”

小夭道:“也意味著很多麻煩,塗山太夫人就是很不喜歡我帶來的麻煩,我記得你們四世家都有明哲保身的族規。”

豐隆大笑起來:“小夭,你看我所作所為像是遵守族規的人嗎?如果你擔心我爺爺反對,我告訴你,我爺爺可不是塗山太夫人,我們赤水氏一直是四世家之首,幾千年前,嫘祖娘娘都向我們赤水家借過兵!若沒有我們赤水氏的幫助,也許就沒有後來的軒轅國!我能娶你,我爺爺高興都來不及!”

“顓頊和你說過想娶我的條件嗎?”

“說過,有一次我拜託他幫我牽線搭橋時,他說如果要娶你,就一輩子只能有你一個女人,讓我考慮清楚。”豐隆指了指自己,“你我認識幾十年了,我是什麼性子,你應該知道幾分,我對女色真沒多大興趣,有時候在外面玩,只是礙於面子,並不是出於喜好。如果我娶了你,我不介意讓所有酒肉朋友都知道我懼內,絕不敢在外面招惹女人。我發誓,只要你肯嫁給我,我一定一輩子就你一個,我不敢保證自己對你多溫柔體貼照顧,但我一定盡我所能對你好。”

小夭喝完一碗酒,端著空酒碗,默默不語。

豐隆又給她斟了一碗:“我知道我不比璟,讓你真正心動,但我真的是最適合你的男人,我們家世匹配,只要你我願意,雙方的長輩都樂見其成,會給予我們最誠摯的祝福。你不管容貌性情,自然都是最好的。我也不差,至少和你站在一起,只會惹人欣羨,不會有人吹噓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小夭剛喝了一口酒,差點笑噴出來,豐隆趕緊把酒碗接了過去,小夭用帕子摀住嘴輕聲咳嗽。

豐隆說道:“說老實話,就這兩條,在世間要湊齊了就不容易。縱使湊齊了,指不准還會前路有歧路,但你和我永遠都在一條路上。你永遠都站在顓頊一邊,我會永遠追隨顓頊,就如像罔和黃帝,是最親密的朋友,是最可靠的戰友,也是最相互信任的君臣。我也會永遠效忠顓頊,我和你之間永不會出現大的矛盾衝突。我知道女人都希望感情純粹一點,但有時候,你可以反過來想,這些不純粹反而像是一條條看得見的繩索,把我們牢牢地捆綁在一起,難道不是比看不見,摸不著的感情更可靠嗎?至少你知道我永遠離不開你!因為背叛你就是背叛顓頊!”

小夭把酒碗拿了回去,笑道:“我算是明白為什麼你可以幫哥哥去做說客,遊說各族英雄效忠哥哥了。”

豐隆有些赧然:“不一樣,我和他們說話會說假話,但我和你說的都是大實話。”

小夭說:“事情太倉促,畢竟是婚姻大事,一輩子一次的事,我現在無法給你答案,你讓我考慮一下。”

豐隆喜悅地說:“你沒有拒絕我,就證明我有希望。小夭,我發誓,我真的會對你好的!”

小夭有些不好意思:“老是覺得怪怪的,人家議親,女子都羞答答地躲在後面,我們倆卻在這里和談生意一樣。”

豐隆說:“所以你和我才相配啊!說老實話,我以前一直很抗拒娶妻,可現在想著是你,覺得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都可以這樣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商量著辦,就覺得娶個妻子很不錯。有時候,我們還可以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小夭喝著酒不說話。

篤篤的敲門聲尚起,馨悅帶著侍女端著瓜果點心進來。

豐隆陪著小夭略略吃了點,對小夭道:“我還有事,必須要先走一步。”

小夭早已習慣:“沒事,你去忙你的吧!”

豐隆起身要走,又有些不捨,眼巴巴地看著小夭:“我真的很期望你能同意。”

小夭點了下頭:“我知道了,我會盡決給你回復的。”

豐隆努力笑了笑,做出灑脫的樣子:“不過,不行也無所謂,大家依舊是朋友。”說完,拉開門,大步離去了。

馨悅請小夭去喫茶。

兩人坐在茶榻上,馨悅親自動手,為小夭煮茶。

馨悅問:“顓頊近來可好?”

小夭回道:“現在的情勢,我不能說他很好,但他看上去的確依舊和往常一樣,偶爾晚飯後還會帶著淑惠去山澗走一圈。”

馨悅說:“如果你想幫顓頊,最好能嫁給我哥哥。”

小夭抿著抹笑,沒有說話,如果真這麼想幫顓頊,為什麼自己不肯嫁?

馨悅一邊磨著茶,一邊說:“本來有我和哥哥的暗中游說,六大氏站在顓頊這邊毫無問題,可是,樊氏和鄭氏都對顓頊生了仇怨。當年,在梅花谷中害你的人,除了冰斐,還有一男一女,女子是樊氏大郎的未婚妻,男子是鄭氏小姐的未婚夫。我和哥哥都勸顓頊放過他們,但顓頊執意不肯,把他們都殺了,和樊氏,鄭氏都結下了仇怨。樊氏大郎為要復仇,行動很瘋狂,而且中原畢競有不少人對軒轅族不滿,不敢去謀害黃帝,就都盯上了顓頊,漸漸地起鬧越兇,如果不把他們壓制住,不僅僅是顓頊的事,說不定整個中原都會再起浩劫,所以顓頊選擇了娶瞫氏的嫡女。”

水開了,馨悅把茶末放進水中,將菜煮好,她熄了火,盛了一碗茶,端給小夭:“雖然顓頊娶瞫氏嫡女,不僅僅是因為你,他肯定還有他的考慮,我和哥哥也有我們的考慮,但不可否認,他也的確是為了你。”

小夭端過茶碗,放到案上:“我哥哥對我如何,我心中有數,不用你費心遊說我,我也不是那種因為哥哥為我做了什麼,立即頭腦發熱,要做什麼去回報的人。”

馨悅做笑:“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知道這些事。”

馨悅舀起茶湯,緩緩地註入茶碗中:“有一次我和我娘聊天,娘說女人一輩子總會碰到兩個男人,一個如火,一個如水,年少時多會想要火,渴望轟轟烈烈地燃燒,但最終,大都分女人選擇廝守的都水,平淡相守,細水長流。我哥哥不是你的火,無法讓你的心燃燒,但他應該能做你的水,和你平平淡淡,相攜到老。”

小夭默默思量了一會兒,只覺馨悅娘的這番話看似平靜淡然,卻透著無奈哀傷,看似透著無奈哀傷,卻又從悠悠歲月中透出平靜淡然。

小夭問道:“我哥哥是你的火,還是你的水?”

馨悅道:“小夭,我和我娘不同。我娘是赤水族長唯一的女兒,她是被養在手心中呵護著長大,她有閒情逸致去體會男女私情,而我…我在軒轅城長大,看似地位尊貴。但在那些軒轅貴族的眼中,我是戰敗族的後裔,只不過是一個質子,用來牽制我爹和我外祖父。你知道做質子是什麼滋味嗎?”

小夭看著馨悅,沒有說話。

馨悅笑:“我娘一直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編著各種藉口,告訴我為什麼我們和爹不能在一起,可她不知道小孩子間沒有秘密。她們會把從大人處聽來的惡毒話原封不動,甚至更惡毒地說給我聽。宴席上,黃帝給我的賞賜最豐厚,他們就會惡毒地說,不是陛下寵愛你,陛下是怕你爹反叛,你知道你爹反叛的話,陛下會怎麼對你嗎?陛下會千刀萬剮了你,你知道什麼是千刀萬剮嗎?千刀萬剮就是用刀子把你的肉一片片割下來。”

馨悅笑著搖頭:“你知道有一段日子,我每日睡覺時都在祈求什麼嗎?別的孩子在祈求爹娘給她們禮物時,我在祈求我爹千萬不要反叛,因為我不想被千刀萬剮,不想被掏出心肝,不想硬剁下手腳,做成人棍。”

馨悅的語聲有點硬咽,她低下頭喫茶,,小夭也捧起了茶碗,慢慢地吸著。

一會兒後,馨悅平靜地說:“我知道你覺得我心機重。連我哥哥有時候都不耐頊,覺得我算計得太過了,可我沒有辦法像阿念那樣。在軒轅城時,我就發過誓,這一輩子,我再不要過那樣的日子,我一定要站在最高處。”

小夭說:“馨悅,你真的不必和我解釋,這是你和顓頊之間的辜,顓頊沒有怪過你。”

“他…他真的這麼說?”

“顓頊在高辛做過兩百多年的棄子,他說大家活著都不容易,我當時沒有多想他這句話,現在想來,他應該很理解你的做法,他真的一點都沒怪你。”

馨悅默默地喝著茶,沉默了半晌後,說道:“不管以前在軒轅城時,我暗地裡過的是什麼日子,表面上人人還是要尊敬我。我是神農王族的後裔,我有我的驕傲。顓頊要想娶我,必須有能力給我最盛大的婚禮,不僅僅是因為我想要,還因為這是軒轅族必須給神農族的。小夭,你明白嗎?我不僅僅是我,我代表著神農族,一個被打敗的王族,我還代表著中原所有的氏族,用驕傲在沒落的氏族們!你可以隨意簡單的嫁人,沒有人會質疑什麼,因為你身後是繁榮的高辛國,人家只會覺得你灑脫,可我不行,我的隨意簡單只會讓世人聯想到我們的失敗和恥辱。”

小夭真誠地說:“即使剛開始不明白,現在我也理解了,顓頊一定比我更理解。”

馨悅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本來只是想勸你同意嫁給我哥哥,也不知道怎麼就燒到了我身上。”

小夭笑道:“我們好久沒這樣聊過了,挺好啊!”

馨悅說:“你和璟哥哥在一起時,我就知道你和璟哥哥會分開,我能理解意映的某些想法,因為我們都太渴望站在高處,她絕不會放手。你鬥不過她,我暗示了你幾次,你卻好似都沒聽懂。”

小夭說:“都過去的事了,不必再提。”

馨悅道:“相較璟哥哥,我哥哥真的更適合你。

小夭笑道:“豐隆已經說了很多,我真的會認真考慮。”

小夭喝乾淨茶,看看天色:“我得回去了。”

馨悅道:“我送你。”

快到雲輦時,馨悅說:“小夭,所有人都知道你和顓頊親密,你的夫婿就意味著一定會支持顓頊。而我哥哥的身份很微妙,雖然他是赤水氏,可他也是小祝融的兒子,你嫁給我哥哥,看似是給赤水氏做媳婦,可你照樣要叫小祝融爹爹。只要你和哥哥定親,我相信連黃帝陛下都必須要重新考慮自己的選擇。”

小夭說:“我一定會仔細考慮。”

馨悅說:“要快,時間緊迫!”

小夭帶著沉甸甸的壓力,上了雲輦。

回到紫金宮,小夭洗漱過,換了套舒適的舊衣衫,沿著小徑慢慢地走著。

在她告訴馨悅,她會仔細考慮時,她已經做了決定,現在只是想說服自己,她的決定是為自己而做。

不知不覺中走到一片槿樹前,還記得她曾大清早踏著露水來摘樹葉,將它們泡在陶罐中,帶去草凹嶺的茅屋,為璟洗頭。

槿樹依舊,人卻已遠去。

小夭摘下兩片樹葉,捏在手裡,默默地走著。

她走到崖邊,坐在石頭上,那邊就是草凹嶺,但云霧遮掩,什麼都看不到。

還記得茅屋中,捨不得睡去的那些夜晚,困得直打哈欠,卻仍要纏著璟說話,說的話不過都是瑣碎的廢話,可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開心。

茅屋應該依舊,但那個說會一直陪著她的人已經做了爹。

小夭將槿樹葉子撕成了一縷縷,又將一縷縷撕成了一點點,她張開手,看著山風將碎葉吹起,一片片從她掌心飛離,飛入雲霧,不知道去往了何處。

掌間依舊有槿葉的香氣,小夭看著自己的手掌想:和豐隆在一起,只怕她是不會趕早起身,踏著露珠去採摘槿樹葉子;不會兩人一下午什麼事都不想,只是你為我洗頭,我為你洗頭;不會晚上說廢話都說得捨不得睡覺,即使她願意說,豐隆也沒興趣聽。 就如豐隆聽說,他們就是有事發生時,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商量,沒事時…沒事時豐隆應該沒多少空在家,即使在家也很疲憊,需要休息;只怕她永不會對豐隆生氣發火,任何時候兩人都是和和氣氣,相敬如賓。

其實,不是不好。 有事時,她可以和豐隆商量;沒事時,她有很多自由,可以在府裡開一片藥田,種草藥。 也許她可以再開一個醫館,豐隆自己就很張狂任性,想來不會反對妻子匿名行醫。 豐隆如果回家,他們就一起吃飯,豐隆如果不回家,她就自己用飯。

若有了孩子,那恐怕就很忙碌了。 自從母親拋下小夭離開後,小夭就決定日後她的孩子她要親力親為,她要為小傢伙做每一件事情,讓小傢伙不管任何時候想起娘親,都肯定地知道娘親很疼他。

孩子漸漸大了,她和豐隆也老了。

小夭微微地笑起來,的確和外祖父說的一樣,挑個合適的人,白頭到老並不是那麼難。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顓頊坐到了她身旁:“馨悅和你說了什麼,你一個人躲到這裡來思索?”

“她解釋了她不能現在嫁給你的理由,希望我轉述給你聽,讓你不要怨怪她。我告訴她,你真的沒有怨怪她。她說…”

顓頊笑道:“不必思述了,她說的,我完會能理解。”

小夭嘆了口氣,顓頊是完全理解,他對馨悅從沒有期望,更沒有信任,自然不會生怨怪。 馨悅不知道,她錯過了可以獲取顓頊的期望和信任的唯一一次機會,之後永不可能了。 但也許馨悅根本不在乎,就如她所說,她不是她的母親,她在乎的不是男女之情。

顓頊說:“馨悅不可能只是為了解釋這個,就把你叫去一趟,你們還說了什麼?”

“我見到豐隆了。”

“他要你給我帶什麼話嗎?”

小夭笑著搖搖頭:“他是有事找我。”

顓頊臉上的笑容僵住,小夭說:“他向我求婚了。”

顓頊記默地望向雲霧翻滾的地方,那是草凹嶺的方向,難怪小夭會坐在這裡。

小夭看著顓頊,卻一點都看不出顓頊的想法:“哥哥,你覺得我嫁給豐隆如何?”

“你願意嫁給她嗎?”

“他發誓一輩子就我一個女人,還說一定會對我好。我們認識幾十年了,都了解對方的性子,既然能做朋友,做相敬如賓的夫妻應該也不難。”

顓頊依舊沉默著,沒有說話,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

小夭很奇怪:“哥哥,你以前不是很希望我給豐隆機會嗎?”

“給他追求你的機會和讓你嫁給他是兩回事。”

“你不想我嫁他?”

顓頊點點頭,又搖搖頭。

“哥哥你到底在想什麼?”

顓頊深吸了一口氣,笑起來:“我沒想什麼,只是覺得太突然,有些蒙。”

“我也很蒙,剛開始覺得想都不用想,肯定拒絕,但豐隆很認真,我被他說得不得不仔細思索起來,想來想去,似乎他說的都很有道理。”

“他都說了什麼?”

“一些誇我和自誇的話啊!他誇我容貌性情都好,說我能和他拼酒,聊得來,還說他自己也很不賴,哦,對了,還說我們什麼都相配,我們成婚,所有人都會祝福,水到渠成。

“只說了這些?他沒提起我?”

小夭笑道:“提了幾句,具體說了什麼我倒忘記了,不外乎你和他關係好,也會樂見我和他在一起了。”

顓頊盯著小夭。

小夭心虛,卻做出坦然的樣子,和顓頊對視:“你究竟想知道什麼?”

顓頊說:“我不想你是為了我嫁給他。”

“不會,當然不會了!豐隆,的確是最適合我的人,不管是我們的家世,還是我們個人,都相配。”

“你真在乎這些嗎?你自己願意嗎?”

小夭說:“我肯定希望父王和你都能贊同,祝福我,最重要的是他發誓一輩子只有我一個女人,一定會對我好。哥哥,大荒內,還能找到比她更合適的人嗎?”

顓頊默不作聲,半晌後,突然笑了起來:“不可能再有比他更適合的人了。日後,他是我的左膀右臂,你距離我近,見面很容易,若有什麼事,我也方便照顧。有我在,諒他也不敢對你不好!”

顓頊又嘆又笑,好似極其開心:“的確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好的人選了!”

小夭站起,眺望著雲海,深深地吸了口氣,終於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她轉身,面朝顓頊,背對著草凹嶺,說道:“哥哥,我同意嫁給豐隆!”

顓頊瞇了下頭:“好。”

小夭笑著拽起他,往紫金宮的方向走去:“我立即回去寫信,明日清晨父王就會收到消息。”

顓頊說:“我派人去告訴豐隆,赤水族長應該會立即派人去五神山議親。”

回到紫金宮,顓頊和瀟瀟說了此事,讓她親自去通知豐隆。

小夭看瀟瀟走了,感嘆道:“我居然要出嫁了!”

顓頊笑著說:“是啊,你居然要出嫁了!”

小夭笑起來:“我去給父王寫信了,晚飯就不陪你吃了,讓婢女直接送到我那邊。”小夭說完,急步向著自己住的殿走去。

顓頊面帶微笑,目送著小夭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朱廊碧瓦間。 突然,他一拳砸在了身旁的樹上,一棵本來鬱鬱蔥蔥的大樹斷裂,樹幹倒下,砸向殿頂。 恰好金萱看到了這一幕,立即送出靈力,讓樹幹緩緩靠在殿牆上。

金萱急步過來,驚訝道:“殿下?”

顓頊淡淡說:“失手碰斷了,你收拾乾淨。”顓頊頓了頓,笑著說,“此事,我希望你立即忘記。”

金萱跪下應道:“是。”

顓頊提步離去,等顓頊走遠了,金萱才站起,看了看斷裂的大樹,望向小夭居住的宮殿。

金萱是木妖,很快就把斷樹清理得乾乾淨淨,還特意補種了一棵,不仔細看,壓根兒不會留意到此處發生過變故。

豐隆想到了小夭有可能同意,但沒有想到早上和小夭說的,傍晚瀟瀟就來告訴她,小夭同意嫁給他。 如果傳消息的人不是瀟瀟,他都要懷疑是假消息了。

豐隆不得不再次感慨他選對了人,小夭的這股子爽快勁不比男兒差。

豐隆解下隨身攜帶的一塊玉佩,對瀟瀟說:“這塊玉佩不算多稀罕,卻自小就帶著,麻煩你交給王姬,請她等我消息。”

瀟瀟收好玉佩,道:“我會如實轉告,告辭。”

豐隆都顧不上親口告訴馨悅此事,立即驅策坐騎趕往赤水,半夜裡趕到家,不等人通傳,就闖進了爺爺的寢室。

赤水族長被驚得跳下了榻:“出了什麼事?”

豐隆嘿嘿地笑:“是出了事,不過不是壞事,是好事,你的寶貝孫子要給您娶孫媳婦了。”

赤水族長愣了一愣,問道:​​“誰?”

“高辛大王姬。”

“什麼?你說的是那個軒轅黃帝和嫘祖娘娘的外孫女,王母的徒弟?”

“是她!”

赤水族長喃喃道:“這可是大荒內最尊貴的未婚女子了,沒想到竟然落在了我們赤水家,你倒本事真大!”

豐隆笑道:“不過娶她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豐隆說:“我要當族長,我要以族長夫人的婚典迎娶她。”

赤水族長皺眉:“這是她提出的?”

“當然不可能!她是高辛的大王姬,俊帝對她的那個寶貝程度,人家想要什麼沒有?還需要眼巴巴地來和你孫子較勁?是我自己的要求,你總不能讓賓客在婚禮上議論我不如我娶的女人吧?何況,我想給她,她值得我用赤水族最盛大的典禮迎娶。”

赤水族長瞪了豐隆一眼:“到底是你自己想當族長,還是想給她個盛大的婚典?”

豐隆嘿嘿地干笑。

赤水族長其實早就想把族長之位傳給豐隆,可族內的長老一直反對,但如今的情形下,他們應該不會再反對了。 赤水族長思索了一會兒,笑敲了豐隆的腦門一下,說道:“你喜歡挑這個重擔,就拿去吧!我早就想享享清福了。我知道你志高心大,一個赤水族滿足不了你,我不反對你志高心大,但你要記住,所作所為,要對得起生了你的娘,養了你的我。”

豐隆跪下,鄭重地說:“爺爺,您就好好享清福吧,孫兒不會讓您失望。”

赤水族長扶他起來,嘆道:“老了,你們年輕人的想法我是搞不懂了,也不想管了,若我有福,還能看到重孫子。”

豐隆著急地說:“趕緊派人去把那些傢伙都叫起來,趕緊商議,趕緊派人去向俊帝陛下提親,趕緊把親定了,再趕緊讓我當族長。”

豐隆一連串的趕緊逼得老族長頭暈:“你…”赤水族長搖頭,“罷了,罷了,陪你瘋最後一把!”

赤水族長派人去請各位長老,各位長老被侍者從夢中叫醒時,都嚇著了,一個個立即趕來,不過一柱香的時間,居然全來齊了。

赤水族長把豐隆想要娶妻的事情說了,幸虧小夭的身份足夠重要,各位長老只略略抱怨了一兩句。

一個平目總喜歡挑剔豐隆的長老問道:“高親大王姬真會願意嫁給你?即使她願意,俊帝可會同意?”

豐隆不耐煩地說:“你們立即派人去提親,俊帝陛下肯定答應。”

長老聽豐隆的語氣十拿九穩,不再吭聲。

一個處事謹慎穩重的長老說道:“高辛大王姬的身份十分特殊,族長可考慮清楚了!”

赤水族長明白他暗示的是什麼,肅容說道:“我考慮過了,利益和風險是一對孿生兒,永遠形影相隨,這個媳婦,我們赤水族要得起!”

長老點點頭,表示認可了高辛王姬。

赤水族長看長老都無異議了,說道:“我打算派三弟去一趟五神山,如果俊帝應下了婚事,我們就立即把親定了。另外,我年紀大了,這些年越發力不從心,我打算傳位給豐隆,你們有什麼意見嗎?”

各位長老彼此看了一眼,都沉默著,本來想反對的長老思量著高親王姬和豐隆定了親,這個族長之位遲早是豐隆的,現在再反對只會既得罪了族長,又得罪了王姬。 如果今日落個人情,不但和豐隆修復了關係,日後還可拜託王姬幫忙,讓金天氏最好的鑄造大師給兒孫們打造兵器。

衡量完利弊的長老們開口說道:“一切聽憑族長做主。”

赤水族長笑道:“那好!我已經吩咐了人去準備禮物,明日就辛苦三弟了,去五神山嚮俊帝提親。”

赤水雲天是個與世無爭的老好人性子,因為喜好美食,臉吃得圓圓的,笑瞇瞇地說:“這是大好事,只是跑一趟,一點不辛苦,還能去嚐嚐高辛御廚的手藝。”

清晨,赤水雲天帶著禮物趕趕五神山。

俊帝已經收到小夭的信,白日里,他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依舊平靜地處理著政事,可晚上,他握著小夭的玉簡,在片下徘徊了大半夜。

阿珩、阿珩,你可願意讓小夭嫁給赤水家的小子?

月無聲,影無聲,只有鳳嗚咽低泣著。

甚少回記往事的俊帝突然想起了過往的許多事,青陽、雲澤、昌意…一張張面孔從他腦中閃過,他們依舊是年輕時的模樣,她卻塵滿面、鬢如霜。

父王、中容…他們都被他殺了,可他們又永遠話著,不管過去多久,俊帝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雙腳依舊站在她們的鮮血中。

有人曾歡喜地叫他少昊,有人曾憤怒地叫他少昊,現如今,不管喜與怒,都無人再叫他一聲少昊了,他唯一的名字就是再沒有了喜怒的俊帝。

俊帝仰頭望著漫天繁星,緩緩閉上了眼睛。

季春之月、二十三日,赤水雲天求見俊帝,試探地向俊帝提親,俊帝微笑著答應了。

赤水雲天立即派信鳥傳信回赤水,赤水氏得了俊帝肯定的回復,一邊派人送上豐厚的聘禮,和高辛正式議親,一邊開始準備豐隆接任族長的儀式。

豐隆堅持要在她和高親王姬定親前接任族長,眾人都明白他的心思,沒有男人喜歡被人議論是因為妻子才當上族長,反正一切已成定局,也沒有長老想得罪來來的族長和族長夫人,所以都沒有反對。

沒有時間邀請太多賓客,赤水族長效仿了塗山氏族長的繼任儀式,隻請了軒轅、高辛、神農三族,四世家中的其他三氏和中原六大氏。

季春之月、晦日,在十二位來賓的見證下,赤水氏奉行了簡單卻莊重的族長繼任儀式,昭告天下,赤水豐隆成為了赤水氏的族長。

孟夏之月、恆日,俊帝和新任的赤水族長先後宣布赤水族長赤水豐隆和高辛大王姬高辛玖瑤定親。

很快,消息就傳遍了大荒,整個大荒都議論紛紛。

高辛大王姬依舊住在神農山的紫金宮,顯然和顓頊親厚無比,她與赤水族長的親事,是否意味著赤水族正式宣布支持顓頊? 而且豐隆是小祝融的兒子,神農族又是什麼意思呢?

豐隆和小夭的婚事引起的關注竟然壓過了黃帝要去紫金頂祭祀天地的大事,本來向蒼林示好的人立即偃旗息鼓,覺得還是睜大眼睛再看清楚一點。

孟夏之月、十一日,瞫氏的族長宴請顓頊,赤水族長豐隆、塗山族族長璟、西陵族長的兒子西陵淳、鬼方族長的使者都出席了這次宴會。

瞫氏和顓頊的關係不言而喻,西陵氏的態度很明確,鬼方氏在顓頊的婚禮上也隱約表明了態度,他們出席宴會在意料之內。 可在這麼微妙緊要的時刻,赤水族長和塗山族長肯出席這個宴席,自然說明了一切。

整個大荒都沸騰了,這是古往今來,四世家第一次聯合起來,明確表明支持一個王子爭奪儲君之位。

有了四世家和瞫氏的表態,十三日,中原六氏,除了樊氏,其餘五氏聯合做東,宴請顓頊,還有將近二十個中氏、幾十個小氏赴宴。

本來已經斷然拒絕參加宴席的樊氏,聽說了宴席的盛況,族長在家中坐臥不寧,一直焦慮地踱步。 就在這個時候,豐隆秘密要求見她,樊氏族長立即把豐隆迎接進去,豐隆並未對他說太多,只是把黃帝在洛川城詢問顓頊和蒼林的問題告訴了樊氏的族長。

“如果你是軒轅國君,你會如何對待中原的氏族?”

豐隆把顓頊和蒼林的回答一字未動地複述給樊氏族長聽,樊氏族長聽完神情呆滯。 豐隆說道:“究竟是你家大郎的私仇重要,還是整個中原氏族的命運重要,還請族長仔細衡量。”

豐隆說完,就要走,樊氏族長急急叫住了豐隆:“您父親的意思…”

豐隆笑了笑:“如果不是我的父親,你覺得我有能力知道黃帝和顓頊、蒼林的私談內容嗎?”

豐隆走後,樊氏族長發了一會兒呆,下令囚禁長子,帶著二兒子急急去趕宴,當樊氏出現後,陸陸續續,又有不少氏族來參加宴席。

那天的宴席一直開到了深夜,黃帝詢問的那個問題,和顓頊、蒼林各自的回答悄悄的所有的中原氏族間流傳開。

神農族依舊沒有出面,但現在誰都明白,沒有中原首領神農族的暗中推動,中原氏族不可能有如此的舉動。

從黃帝打敗神農、統一中原到現在,中原氏族一直被黃帝逼壓得喘不過氣來,這是第一次中原氏族聯合起來,以一種委碗卻堅定的態度,向黃帝表明她們的選擇和訴求。

孟夏之月、幾望日,黃帝上紫金頂住進紫金宮為望日的祭祀做準備。

黃帝的年紀大了,早上忙了一陣子,用過飯後,感到疲憊困倦,讓顓頊和小夭都下去,他要睡一個時辰。

密室內,顓頊和心腹跪了一地,他們在求顓頊抓住這個實際。

因為黃帝的不信任,原來的紫金宮侍衛已經全被調離,現在守護紫金宮的侍衛是黃帝帶來的三百多名侍衛,應該還有一些隱身於暗處保護黃帝的高手。

可不管黃帝身邊究竟有多少人,這裡是顓頊放棄一切、孤注一擲、全力經營了幾十年的神農山,這裡的顓頊訓練的軍隊,有對顓頊無比忠誠的心腹,有秘密挖掘的密道,黃帝身邊的侍衛再凶悍勇猛,他們只熟悉軒轅山,對神農山的地勢地形卻很陌生。

雖然山外就是軒轅大軍,可只要出其不意、速度夠快,趕在大軍得到消息前,控制住局勢,那麼軍隊並不可慮,畢竟軍隊效忠的是軒轅國君,軒轅國君卻不一定要是黃帝。

顓頊沒有立即同意心腹們的懇求,卻也沒有立即否決,只是讓他們準備好應對一切變化。

下午,黃帝醒了,他恢復了一些精神,先召見蒼林和幾個臣子,聽蒼林稟奏明​​日的安排。 看蒼林一切都安排得很妥當,黃帝心情甚好,誇獎了蒼林​​幾句,意有所指地讓蒼林安心做好自己後,別的一切他自有安排。

因為四世家和中原氏族而忐忑不安的蒼林終於鬆了一口氣,很是喜悅,高興地離開了。

黃帝又召顓頊、小夭來見他,和他們兩人沒有說正事,只是讓他們陪著閒聊,顓頊一如往日,恭敬沉靜,沒有絲毫異樣,小夭卻心不在焉。

黃帝打趣小夭:“你不會是在想念赤水氏的那小子吧?明日就能見著了。”

小夭問道:“外爺,您的身體究竟怎麼樣?”

黃帝說:“這個問題的答案,全大荒都想知道,他們都想知道我這個老不死的還能活多久。”

黃帝笑著看著顓頊和小夭:“你們想讓我活多久呢?”

顓頊恭敬地說:“孫兒希望爺爺身體康健,能親眼看到心願達成。”

黃帝眼中閃過一道精光,笑道:“不管明日宣布什麼,你都希望我身體康健?”

顓頊平靜地應道:“是。”

黃帝不置可否,笑看小夭:“你呢?”

小夭說:“你不信任我,我說什麼你都不會信任我,我幹嗎還要說?”

黃帝嘆了口氣:“我先走的確不敢讓你醫治我,你們下去吧!明日要忙一天,都早點歇息。”

小夭邊走邊琢磨,如果結合傳言,外爺的這句話可以理解為因為想立蒼林為儲君,所以她不敢讓小夭為他醫治身體,但是理解為,外爺還沒做最後的決定。

小夭低聲問顓頊:“明日,外爺真的會宣布立蒼林為儲君嗎?”

“爺爺最近的舉動很奇怪,不到最後一刻,誰都不知道爺爺究竟想做什麼。”

“你想怎麼做?”

顓頊問:“你有能讓人沉睡的藥嗎?最好能沉睡十二個時辰。”

“有。”小夭把兩顆藥丸遞給顓頊。

顓頊接過:“去休息吧,我需要你明日精力充沛!”

“好!”小夭走向寢殿。

顓頊看小夭離開了,低聲叫:“瀟瀟。”

瀟瀟從暗處走出,顓頊把兩顆藥丸交給瀟瀟:“下給王姬。”

“是。”瀟瀟應後,立即又隱入了黑暗。

顓頊默默地想,不管爺爺做的是什麼決定,明日晚上一切都會有結果。 小夭,哥哥能為你做的事已經很少,我不要你再看到親人的鮮血!

孟夏之月、幾望日和望日交替的那個夜晚,很多人通宵未合眼。

顓頊的幾個心腹和統領神農山中軍隊的禺疆都長跪不起,他們懇求顓頊今夜發動兵變,不要讓黃帝明日把那個傳言的決定宣布,一旦正式昭告天下蒼林為儲君,顓頊就危矣。 支持顓頊的氏族越多,蒼林只會越想除掉顓頊。

顓頊讓他們退下,他們不肯走,雙方開始僵持,他們一直跪著,顓頊一直沉默地坐著。

他們知道自己在逼迫顓頊,可自從他們決定跟​​隨顓頊起,他們已經把自己的性命全部放在了顓頊身上,他們不能讓顓頊錯失良機。

直到金雞啼叫,顓頊才​​好似驚醒,站了起來,禺疆焦急地叫道:“殿下,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顓頊緩緩說:“我已經決定了,你們都退下。”

“殿下…”

顓頊對瀟瀟說:“服侍我洗嗽,更換祭祀的禮服。

“是!”

暗衛請幾個心腹從密道離開,心腹們不解地看著顓頊,他們都不是一般人,能令他們心悅誠服的顓頊也不是優柔寡斷的人,他們不能理解顓頊為什麼要錯失眼前的良機。

顓頊盯著他們:“我讓你們退下!”

在顓頊的日光逼迫下,他們慢慢低下了頭,沮喪困惑地從密道一一離開。

顓頊用冰水洗了個澡,在瀟瀟和金萱的服侍下,更換上祭祀的禮服。

待一切收拾妥當,顓頊準備去恭請黃帝。 臨走前,他問瀟瀟:“王姬可好?”

“苗青給王姬下了藥後,王姬一直在昏睡。”

“派人守著王姬,若有變故,立即護送王姬從密道離開。”

瀟瀟恭敬地應道:“是!”

顓頊到黃帝居住的寢殿時,蒼林已到了,正焦灼地在殿外守候。 顓頊向他行禮,他卻只是冷哼了一聲,連掩飾的虛偽都免了。

顓頊默默起身,平靜地等著。

幾個內侍服侍黃帝更換上莊重威嚴的禮服,黃帝在神族侍衛的護衛下,走了出來。 蒼林和顓頊一左一右迎上去,恭敬地給黃帝行禮,蒼林迫切不安中帶著濃重的討好,似乎唯恐黃帝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顓頊卻平靜無波,就好似這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蒼林和顓頊伴隨著黃帝去往祭壇。

祭壇下長長地甬道兩側,已經站滿了軒​​轅的官員和各個氏族的首領,高辛的使者,赤水族長、西陵族長,塗山族長、鬼方氏的使者站在最前端。

大宗伯宣布吉時到,悠悠黃鐘聲中,黃帝率領文武官員,天下氏族,先祭拜天地,再祭拜盤古,最後祭拜了伏羲、女媧,炎帝。

當冗長繁瑣的祭拜儀式結束時,已經過了晌午。

黃帝站在祭台上,俯瞰著祭台下的所有人,他雖然垂垂老矣,可依舊是盤踞的猛虎飛龍,祭台下沒有一個人敢輕視這位蒼老的老人。

黃帝蒼老雄渾的聲音遠遠地傳了出來,令不管站得多遠的人都能聽到:“諸位來之前,應該都已聽說今日不僅僅是祭祀儀式,我還會宣布一件重要的事,你們聽聞的重要事是什麼呢?”

沒有人敢回答。

黃帝道:“是傳聞今日我要宣布儲君嗎?”

眾人的心高高地提起,都精神集中,唯恐聽漏了黃​​帝一個字。

黃帝說:“你們聽說的傳言錯了,今日,我不會宣布誰是儲君。”

所有人精神一懈,有些失望,卻又隱隱地釋然,至少今日不必面對最可怕的結果。

蒼林和顓頊站立在黃帝下首的左右兩側,蒼林震驚失望地看著黃帝,顓頊卻依舊很平靜,面無表情地靜靜站著。

黃帝含著笑,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 他說道:“我要宣布的是一一誰會在今日成為軒轅國君。”

聽前半句時,眾人還都沒從今日不會宣布儲君的消息中調整回情緒,帶著幾分心不在焉,後半句,卻石破天驚,眾人一下子被震駭得蒙了,懷疑自己聽錯了,遲疑地看向身邊的人,看到他們和自己一樣的震駭神色,明白自己沒有聽錯。

黃帝似乎很欣賞眾人臉上表情的急劇變化,微笑地看著,待到所有人都肯定自己沒有聽錯,驚駭地盯著黃帝時,黃帝才緩緩說道:“今日,我們在此祭拜盤古、伏羲、女媧、炎帝,從盤古開天闢地到現在,有無數帝王,可為什麼只有他們四人值得天下人祭拜?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我這一生可謂戎馬倥傯,給無數人帶來了安寧和幸福,也給無數人帶來了離亂和痛苦,在朝雲殿時,我常常想,等我死後,世人會如何評價我呢?毫不隱瞞地說,我希望有朝一日,後世的人認為我軒轅黃帝,也值得他們祭拜。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做,還有很多心願想要完成,我想要天下人看到我能給所有我的子民帶來安寧和幸福,我想要所有種族都能平等地選擇想要的生活,我想要中原的氏族像西北、西南的氏族一樣愛戴我,我想要看到賤民的兒子也有機會成為大英雄。可是,我正在日漸衰老,軒轅王國卻正在走向繁榮,它需要一個新的國君,這位國君應該有宏偉的志向、敏銳的頭腦、博大的心胸、旺盛的精力,只有這樣的國君才能帶領軒轅國創造新的歷史、新的輝煌。這世間,人們只懂得緊抓自己的慾望,很少懂得適時地放手,成全了別人,就是成全了自己。我已為軒轅培養了最好的國君,所以我選擇退位,讓新的國君去完成我未完成的心願。”

所有人都看著黃帝,能在這裡聆聽黃帝說話的人都在權利的頂端,沒有人比他們更能體會黃帝話中的意思,很多時候,放棄權勢比放棄自己的聲明都艱難,可是黃帝選擇了放棄。 這個男子,從年輕時,就一直在令大荒人吃驚,他總會做出眾人認為絕不可能的事。 今日,他又讓所有人都震驚了。

黃帝看向顓頊,溫和地說:“顓頊,你過來。”

蒼林想大叫:父王,你弄錯了! 卻發現自己被無形的壓力捆縛,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絕望悲憤地看著顓頊走到黃帝面前,緩緩跪下。

黃帝摘下了頭上的王冠,將王冠穩穩地戴在了顓頊頭上,顓頊仰頭看著黃帝,眼中有隱隱的淚光。

黃帝扶著顓頊站起,看向眾人,宣布:“從今日起,軒轅顓頊就是軒轅國的國君。也許你們覺得我太兒戲,這個儀式不夠莊重和盛大,絲毫不像一國之君的登基,可我想你們記住,不管是伏羲、女媧,還是炎帝,都沒有什麼像樣的登基儀式,世人不會因為盛大的店裡記住一個君王,世人只會因為這個君王做了什麼記住他。 ”

黃帝向台階下走去,也許因為辛勞了一個早上,他的腳步略顯踉蹌,內侍立即上前扶住他。 須鬢皆白的黃帝,扶著內侍的手,走下了合階,從甬道走過。

沒有人宣布叩拜,黃帝也已脫去了王冠,可是當黃帝走過時,隨著他的腳步,甬道兩側的人卻都陸續彎下了胳蓋,低下了頭顱,自動地為這個衰老的男人下跪。

第一次,這些站在權力巔峰的男人跪拜他,不是因為他的權勢,而只是因為尊敬。

這個男人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偉大的傳奇,他打破了神族、人族、妖族的階級,告訴所有種族,他們是平等的;他打破了貴賤門第血統,讓所有平凡的男兒都明白這世間沒有不可能,只有你​​敢不敢想、敢不敢去做,不管再平凡的人都可以成為英雄! 現如今,她又在締造另一個傳奇。

你可以恨這個男人,可以攻擊他,可以咒罵他,但縱使他的敵人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偉大令他們仰望。

直到黃帝的身影消失在甬道盡頭,人們才陸續站起。

祭台上下,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不相信,沒有恐怖的血雨腥風,沒有垂死的掙扎等待,顓頊竟然就這麼平穩地登基了?

可是,顓頊就站在​​她們面前,正平靜地看著她們。

這位年輕的君王真的如黃帝所說,有宏偉的志向、敏銳的頭腦、博大的心胸、旺盛的精力嗎? 真的能帶領軒轅國創造新的歷史、新的奇蹟、新的輝煌嗎?

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跪下,人們紛紛跪下,異口同聲地說:“恭賀陛下!”

顓頊抬了抬手:“眾卿請起。”

黃帝聽到了身後傳來的叩拜聲,他一邊走著,一邊瞇眼望著前方,微笑起來。

很多很多年前,軒轅國初建時,他和阿嫘就曾站在祭壇上,舉行了一個完全不像國君登基的儀式。 他的兄弟可不像現在這些教養良好的臣子,還能齊聲恭賀,兄弟們的恭喜聲七零八落,說什麼的都有,一個以前做山匪的虎妖居然說道:“希望大王以後帶領我等兄弟多多搶地盤,最好再幫我搶個能生養的女人。”他都覺得窘了,阿嫘卻毫不在意,哈哈大笑。

黃帝無聲地嘆息,祭台下的兄弟和祭台上的阿嫘都已走了,有些人,縱使死後,只怕也不願再見她。 可是,今日他可以坦然地面對著他們,驕傲地告訴他們,他們一起親手創建的王國,他已經交託給一個最合適的人。

阿嫘、阿嫘,是你和我的孫子! 他不僅僅像我,他還像你!

小夭腳步輕快地走到黃帝身旁,對內侍打了個手勢,內侍退下,小夭攙扶住了黃帝。

黃帝笑看了一眼小夭:“明日起,幫我治病,我還想多活一段日子。”

“嗯。”小夭笑起來,“外爺,你今日可是把所有人都戲弄慘了。”

黃帝哈哈笑起來:“有時候做帝王很悶,要學會給自己找點樂子。”

小夭遲疑了一下問:“外爺既然早就決定要傳位給哥哥,為什麼不告訴哥哥呢?為什麼…您不怕這樣做,萬一哥哥…”

黃帝笑道:“你說的是顓頊藏匿在神農山的那些精兵吧?”

雖然明知道身旁的老人已經不是一國之君,可小夭依舊有些身子發僵,支支吾吾地說:“原來外爺什麼都知道。”

黃帝拍了拍小夭的手,淡淡說:“不管顓頊怎麼做,他都會是國君,我都會退位,既然結果一樣,過程如何並不重要。”

小夭愕然,外爺根本不介意顓頊發動兵變奪位?

黃帝微笑道:“如果他發動兵變奪位,只能說明我將他培養得太好了,他很像我,一定會是個殺伐決斷的好國君。不過,我很高興,他不僅僅像我,也像你外祖母,既有殺伐決斷的一面,也有仁慈寬容的一面,希望他能給這個天下帶來更多的平和。”

小夭覺得眼前的黃帝和記憶中的黃帝不太一樣,不過她更喜歡現在的黃帝。

黃帝問道:“你剛才在哪裡?我沒在祭祀儀式上看到你,還以為顓頊為防萬一把你看押起來了。”

小夭笑吐吐舌頭:“哥哥果然是您一手培養的人啊!他可不就是想這麼做嗎?可是,我是誰呢?他是軒轅黃帝和嫘祖娘娘的血脈,我也是啊!我不過順水推舟,讓他專心做自己的事,不要再操心我。”

黃帝笑搖搖頭:“你的計劃是什麼呢?”

“我躲起來了,我、我…”小夭一橫心,坦率地說:”我打算,只要你宣布蒼林是儲君,我就會立即射殺蒼林舅舅。”

黃帝嘆了口氣:“你果然是我的血脈!”

小夭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黃帝說:“蒼林、禹陽、你的幾個表弟,都不算是壞人,一切只是因為立場不同,帝位之爭已經結束,我希望你能換一種眼光去看他們。”

小夭忙點頭:“只要他們不害顓頊,我肯定會好好待他們。”

黃帝道:“幸虧顓頊比你心眼大,一定能容下他們。”

小夭問:“外爺,你打算以後住哪裡?是回軒轅山嗎?”

黃帝說:“我現在不能回軒轅山,顓頊剛登基,中原的氏族肯定都擁戴他,但西邊、北邊的氏族只怕不服氣,我現在回軒轅山,會讓人覺得一國有二君,我既然決定了退位,那就是退位!沒必要做這種讓朝臣誤會,讓顓頊的下屬緊張的事。我留在神農山,等顓頊把所有氏族都收服時,再考慮是否回軒轅山。”

“軒轅的那些氏族都在外爺的手掌心裡,還不是外爺一句話的事!”

“顓頊都有本事把中原的氏族收服,那些氏族他肯定能收服,畢竟他是我和阿嫘的嫡孫,只要那些氏族不想背叛軒轅國,就不能背叛顓頊。只不過,正因為他們對軒轅國忠心耿耿,心裡才不服氣,會想和顓頊梗著脖子發火,想倚仗著功勞落顓頊的面子,這就像家裡的兩個孩子,老大會嫉妒父母對老二好,和父母慪氣,但你可曾見到老大去嫉妒別人的父母對別人的孩子好嗎?”

小夭點了點頭,黃帝說:“顓頊若能體會到他們的心情,憑藉所作所為化解了他們的怨氣,讓他們也真心把他看作國君,才算真正墜到了她在我面前誇下的海口,不管軒轅,還是神農,都是他的子民,不偏不倚,公平對待,不能因為中原的氏族對他擁立有功,他就偏向了中原的氏族。”

小夭說:“我對哥哥有信心。”

黃帝笑:“我們就在神農山慢慢看他如何做好國君吧!”

顓頊處理完所有事情,立即趕回紫金宮,去探望黃帝。

聽到內侍說顓頊來了,小夭從內殿走了出來,低聲道:“外爺已經歇息。”

顓頊看著小夭:“你…”

小夭嗔了顓頊一眼:“我什麼?如果我被自己煉製的藥給迷倒了,那才是大笑話。”

顓頊和小夭走出了黃帝所住的殿,向著顓頊所住的殿走去,,小夭說道:“對了,外爺說讓你搬去以前炎帝所住的乾安殿。”

顓頊想了想說:“也好。”

小夭笑道:“恭喜。”

顓頊道:“同喜。”

小夭低聲問:“為什麼選擇了等待?如果外爺今日選擇了蒼林,你不會後悔嗎?”

顓頊道:“每一種選擇都是賭神,我只能說我賭對了。至於別的,已經塵埃落定,無須再多說。”

小夭說:“外爺說他暫時不回軒轅山,從明日開始,我會幫他調理身體。”

顓頊道:“你好好照顧爺爺。”

“禹陽、倕梁他們都還在軒轅山,會不會鬧出什麼事?”

“爺爺來之前,已經部署好了,應龍留守軒轅城,我想在今日清晨時,爺爺已經送出密信,告知應龍他退位了,有了半日的時間,應龍肯定不會讓禹陽他們鬧出什麼事。這次爺爺巡視中原,接見了好幾個帶兵的大將軍,看似是敲打中原的氏族,但也敲打軍隊裡的將領,讓他們明白他們效忠的不是哪個王子,而是軒轅國君。”

“那就好。”小夭徹底放心了。

顓頊和小夭走近殿內,瀟瀟、金萱、禺疆…一眾人都在,他們朝著顓頊跪下,改了稱呼:“賀喜陛下。”

顓頊請他們起來:“謝謝諸位陪我一路走來,未來依舊艱辛,還需要諸位鼎力支持。”

眾人都喜笑顏開,禺疆說道:“未來也許會更艱辛,但今日之前的這段路卻是最壓抑、最黑暗的一段路。”

所有人都笑著點頭,顓頊讓侍女為眾人斟了酒,向大家敬酒,所有人同飲了一杯。

禺疆知道顓頊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向顓頊告辭,其他人也紛紛告辭。

顓頊看他們離去了,對小夭說:“我邀了豐隆他們來聚會,你也來喝兩杯,省得豐隆抱怨。”

瀟瀟和金萱都笑,金萱說道:“自訂婚後,王姬還沒見過赤水族長吧?”

“我去換衣服。”小夭笑著跑走了。

在瀟瀟和金萱的服侍下,顓頊換下了白日的禮服,沐浴後換了一套常服。

待一切收拾停當,內侍來稟奏,豐隆他們已經到了,顓頊派人去叫小夭。

顓頊帶著小夭走近殿內時,坐席上已經坐了五個人,左邊起首是赤水族長豐隆,挨著她的是馨悅,右邊起首是塗山族長璟,旁邊坐席上做的是西陵淳,西陵淳旁邊是淑惠的大哥淑同。

看到顓頊,眾人都站了起來,顓頊走過去,坐到了正中的上位,下意識地就招手讓小夭坐他旁邊。

以前和顓頊坐在同一張食案前很正常,可現在不比以前,,小夭不想當著眾人的面和顓頊平起平坐,對侍者說:“加一個席案,放在馨悅旁邊。”

別人都沒說什麼,馨悅笑道:“何必麻煩?你坐哥哥旁邊就是了。”

幾人都看著豐隆和小夭笑,璟和顓頊卻垂眸看著案上的酒器。

小夭低著頭不說話,豐隆盯了馨悅一眼,馨悅笑了笑,沒再打趣小夭。

待小夭坐下,豐隆咳嗽了一聲,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對顓頊說:“鬼方氏的人已經離開了。鬼方氏一直都很詭秘,不怎麼參與大荒的事,所以…你別見怪。”

顓頊道:“怎麼會見怪?他們可是幫了我大忙,況且都知道他們的行事風格。”

顓頊站起,舉起酒杯對在座的人道:“多餘的話就不說了,總而言之,謝謝!”顓頊一飲而儘後,對所有人作揖。

眾人也都站起,喝盡杯中酒後,還了顓頊的禮。

顓頊坐下,眾人也紛紛落座。

豐隆笑道:“這段日子發生的事情,真是波瀾起伏,出人意料,我現在都覺得像是在做夢。”

淑同笑道:“你這段日子,又是當了族長,又是定了親,的確是一個美夢接著一個美夢,難怪現在還不願意醒來。”

淳和馨悅大笑,豐隆看了小夭一眼,恰好小夭也在看他,豐隆不禁呵呵地笑起來。

因為大局終定,眾人心情愉悅,一邊說笑一邊喝酒,不知不覺中,幾壇酒已經全沒了。

也不知道璟究竟喝了多少,第一個喝醉了,淳也喝醉了,嚷嚷著要聽璟彈奏琴,璟未推拒,揚聲道:“拿琴來!”

侍者捧了琴來,璟撫琴而奏,曲調熟悉,是當年小夭在木樨林中,為璟、豐隆和馨悅邊唱邊跳的歌謠。

其他人都未聽過,不以為意,淑同還笑道:“早知道灌醉了璟就能聽到他撫琴,我們早就灌醉他了。”

小夭、馨悅、豐隆卻都有些異樣。

馨悅看豐隆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說道:“璟哥哥你喝醉了,別再奏了!”

璟卻什麼都聽不到,他的心神全都沉浸在曲聲中。 從別後,萬種相思,無處可訴,只有喝醉後,才能在琴曲中看到你。

去掉纏綿哀慟,令聞者幾欲落淚。

淑同、淳也漸覺不對,都不再笑語。

豐隆猛地揮掌,一道水刃飛過,將琴切成了兩半。

琴聲戛然而止,璟卻毫不在意站了起來,朝著小夭走去。

小夭端了酒杯:“璟,喝了它。”

璟看著小夭,笑起來,接過酒,一如當年,毫不猶豫地喝下。

璟昏醉過去,軟倒在席上。

顓頊說道:“今夜的宴會就到此吧!璟家裡有些煩心事,醉後失態,還請諸位包涵。”

淳和淑同都表示理解,起身告辭,一起離去。

豐隆沒好氣地拽起璟,帶著他離開,馨悅卻躑躅著,落在最後。

小夭追上豐隆:“豐隆,豐隆!”

豐隆停下了腳步,小夭看他臉色:“還在生氣嗎?”

“我這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我知道他喝醉了,是無心之舉,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豐隆有些茫然:“璟去參加我繼任族長的儀式時,我告訴他你已同意嫁給我,他還恭喜了我,我以為他已經放下,可今夜,他竟然會醉到失態。我從小就認識他,從未見過他如此。明明我才是你的未婚夫,可我偏偏有一種我搶了他心愛東西的負疚感。”

小夭看著昏迷不醒的璟:“別那麼想。”

豐隆道:“我明白。小夭,你真的願意嫁給我嗎?”

小夭看向豐隆:“你是覺得尷尬麻頊,心里後悔嗎?”

豐隆趕忙擺手:“不、不,你別誤會,璟的事我知道怎麼處理,我是怕你聽了璟今夜的琴聲,心里後悔。”

小夭道:“我不後悔,我從小流落在外,一直在漂泊,看上去,隨波逐流,很是灑脫,可其實,我真的厭煩了漂泊不定的日子,我想停駐。可我遇到的人,有心的無力,有力的無心,只有你肯為我提供一個港灣,讓我停下,謝謝!”

“小夭…”豐隆想摸摸小夭的臉頰,撫去她眉眼間的愁緒,可見慣風月的他竟然沒膽子,低聲道:“你放心吧,只要你不後悔,我絕不會後悔。”

小夭笑起來,豐隆也笑。

豐隆道:“我看馨悅還要和你哥膩歪一陣子,我就不等她,先帶璟回去了。明日我要趕回赤水,顓頊突然繼位,族里肯定措手不及,我得回去把事務都安排一下。

小夭道:“路上小心。”

豐隆抓抓頭:“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我下次來看你時,帶給你。”

小夭道:“你的安全就是最好的禮物,別費心思照顧我了,如今哥哥剛繼位,不服氣的人一大把,你們要處理的事還很多,你好好忙你的事吧!”

豐隆高興地說:“那我走了。”

小夭看著雲輦隱入雲霄,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禮物這種東西很奇怪,一旦是自己開口要來的,一切都會變了味道。 其實,禮物不在於那東西是什麼,而在於送禮人的心意,若真把一個人放在了心中,自然而然就會想把生活中的點滴和他分享,所以,一朵野花、一塊石頭皆可是禮物。

小夭倚著欄杆,望著星空,突然想起了清水鎮的日子,無數個炎熱的夏日夜晚,他們坐在竹蓆上乘涼,老木、麻子、串子東拉西扯,十七沉默地坐在她旁邊,她總是一邊啃著鴨脖子,一邊喝著青梅酒,不亦樂乎。

那時,生活中唯一的苦難就是相柳。

清水鎮的日子遙遠得再觸碰不著,卻一直在她的記憶中鮮明。 小夭不禁淚濕眼角。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2 04:54 AM

第十二章:煙水茫,意難忘

軒轅的王位之爭,以黃帝退位、顓頊登基為結果,雖然蒼林和禹陽還不服,可大局已定,大的風波肯定不會再起,至於小風波,顓頊又豈會放在眼裡?

俊帝看軒轅局勢已穩,把一直軟禁在宮中的阿念放了出來。 阿念怒氣沖沖地趕往神農山,俊帝苦笑,只能感慨女大不中留。

阿念不僅生父王的氣,也生顓頊和小夭的氣,她覺得他們都太小看她了,憑什麼危急時刻,小夭能陪著顓頊,她卻要被保護起來? 難道她是貪生怕死的人嗎?

到了神農山,她本來打算要好好衝顓頊發一頓火,可是看到顓頊,想到她差點就有可能再見不到他,一腔怒火變成了後怕,抱著顓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等被顓頊哄得不哭了,她也顧不上生氣了,只覺得滿心柔情蜜意,恨不得和顓頊時時刻刻黏在一起。 可惜顓頊如今是一國之君,再遷就她,能陪她的時間也很有限,阿念更捨不得拿那點有限的時間去賭氣了。 於是,她把一腔怨氣全發到了小夭身上,不和小夭說話,見著了小夭和沒見著一樣,小夭只得笑笑,由著她去。

黃帝在紫金頂住了下來,他選擇了最偏僻的一座宮殿,深居簡出,從不過問政事,每日做些養氣的修煉,閒暇時多翻閱醫書,嚴格遵照小夭的叮囑調理身體。 淑惠、金萱她們都很怕黃帝,向來是能躲就躲,阿念卻是一點也不怕黃帝,日日都去陪黃帝,總是“爺爺、爺爺”地親熱喚著,比小夭更像是黃帝的孫女。

也許因為小夭和阿念每日下午都在黃帝這裡,一個發呆,一個陪黃帝說話下棋,顓頊也會在這個時間抽空過來一趟,不拘長短,一屋子人有說有笑。

黃帝十分淡然,好似不管小夭、顓頊來與不來,他都不在乎。 可有一次,阿念送顓頊出去後,黃帝凝視著小夭的側臉,說道:“很多年前,那時你外祖母還在,有一天傍晚,我從密道溜迸朝雲殿,看到你再鳳凰樹下盪鞦韆…”

小夭回頭,詫異地看向黃帝,她眼中的悲滄竟讓她不忍目睹。

“我隱身在窗外,一直看著你們,你們圍聚在阿嫘身邊,將她照顧得很好。當時我就想我會擁有天下,卻會孤獨地死去,可沒想到我竟然也能有子孫承歡膝下的日子。”

如果黃帝到現在依舊要緊抓權勢,只怕他真的會在權勢中孤獨地死去,,小夭說:“雖然你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心願而放棄了權勢,可你也成全了顓頊。”

“年少時,都是一腔意氣,為著一些自己以為非常重要的堅持不願退讓,等事過境遷,才發現錯了,卻已經晚了。”黃帝看著小夭,語重心長地說,“小夭,你也要記住,有時候,退一步,不見得是輸。”

小夭趴在窗戶上,默不作聲。

顓頊又要納妃了,是方雷氏的嫡女。

方雷氏是大荒北邊的大氏,黃帝也曾娶過方雷氏的嫡女,立為二妃,地位僅次幹王后嫘祖,方雷王妃生養過兩位王子,六王子休、八王子清,可惜一子死、一子被幽禁,方雷氏受到牽連,這兩百多年一直被黃帝冷落。 又因為休和蒼林爭奪王位時,方雷氏對休的支持,讓蒼林深惡痛絕,這麼多年,蒼林和禹陽還時不時痛踩落水狗,讓方雷氏的日子越發艱難。

眾人本以為顓頊即使要納北方氏族的妃子,也會挑選一個掌權的大氏族,可沒想到他竟然選擇了已經被打壓得奄奄一息的方雷氏。

方雷氏終於有機會重振家族,對顓頊十分感激,再加上他們和蒼林、禹陽是死對頭,只能選擇毫不猶豫地全力支持顓頊。

方雷氏畢竟從軒轅剛建國時就跟隨黃帝,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旦自上而下的打壓消失,很快就展現出雄踞北方幾萬年的大氏族的能力。

小夭和阿念聽聞顓頊要納方雷妃的事,是在黃帝起居的殿中。

小夭捂著扇子,瞇眼閒坐著,阿念在跟黃帝學圍棋,時不時能聽到阿念嘰嘰呱呱的聲音。 夏日的陽光從絲瓜架上篩落,照在青磚地面上,一片明暗交錯的光影,顯得這樣的下午閒適、靜謐、悠長。

顓頊走進來,站在阿念的身後看了一會兒棋,坐到小夭身旁。 他拿過扇子,幫小夭輕輕地打著。

小夭低聲問:“今日怎麼這麼有時間?”

顓頊瞇眼看著窗外的綠藤和陽光,沒說話。

阿念急急忙忙地結束了棋局,立即問道:“哥哥,你今日沒事嗎?”

顓頊笑道:“我來就是和爺爺說事情的。”雖然黃帝從不過問政事,可顓頊總會以閒聊的方式把​​一些重要的事說給黃帝聽。

黃帝說:“那些事你不必特意講給我聽。”

顓頊說:“這事一定得告訴爺爺,我打算立方雷氏的女子為妃。”

黃帝笑了笑,沒有不悅,只有嘉許:“選得好。”

小夭看阿念,也許因為這已經是第二次,也許因為顓頊已是軒轅國君,阿念沒有上一次的強烈反應,只有幾縷悵然一閃而過。

顓頊道:“孫兒要謝謝爺爺,把方雷氏留給了孫兒去起用。”

黃帝淡淡說:“你能體會我的苦心很好,但如今你才是軒轅的國君,重用誰、不重用誰,全憑你的判斷,無需理會我。”

“孫兒明白。”

顓頊向黃帝告退,把扇子還給小夭時,他低聲說:“不要…明白嗎?”

不要給我道喜,小夭仍清楚地記得顓頊娶淑惠時,他的叮囑,小夭點了下頭:“我知道。”

顓頊向殿外走去,阿念凝視著顓頊的背影,滿眼不捨。

黃帝朝阿念指指顓頊,示意她可以去追顓頊。 阿念羞得臉色道紅,黃帝笑眨眨眼睛,揮揮手示意:快去快去,我個糟老頭子不需要你陪!

阿念一邊羞澀地笑著,一邊穿上木屐,輕盈地追了出去。 木屐在迴廊間發出踢踢踏踏的清脆聲音,給靜謐的夏日,留下了一串追趕情郎的輕快足音,讓整座殿堂都好似變得年輕了。

小夭想微笑,又想嘆氣,對黃帝悠悠地說:“你想要阿念嫁給顓頊?”

黃帝說:“阿念是個很好的小姑娘,天真刁蠻、乾淨透徹,沒別的小姑娘那些複雜的心眼。”

小夭瞇眼看著窗外,覺得自己和阿念比起來,顯得好老。

黃帝說:“出去玩吧!別和我這老頭子一樣整日縮在宮殿裡,有我和顓頊在,你該向阿念學學,任性一些,放縱一些。”

小夭淡淡說:“正因為您和顓頊,我才不敢任性放縱,我的血脈注定了束縛,何必自欺欺人?如果說,我現在去我相柳玩,您會同意嗎?”

黃帝沉默了,神情十分複雜,半晌後說:“不會同意,顓頊遲早會和他決一死戰,我不想你日後痛苦,但你別的要求,我一定會盡全力滿足。”

“顓頊是個男兒,又是一國之君,你必須嚴格地要求他,我卻不一樣,您願意寵著我。我知道,您想把虧欠我娘、大舅舅、二舅舅、四舅舅他們的彌補到我身上,但再鼎盛的權勢都保證不了我幸福,何況您欠他們的就是欠他們的,永遠彌補不了,我也不要!您就乖乖做我的外祖父吧,和天下所有的祖父一樣,操心孫女的終身幸福,卻無力控制,只能乾著急,最後沒辦法了,無奈

地感嘆一聲'兒孫自有兒孫福'! ”小夭搖著扇子,笑看著黃帝,“您一輩子還沒嘗試過什麼叫有心無力吧? 在我身上嘗試一下好了! ”

黃帝滿面無奈。

傍晚,顓頊議完事,從殿內出來,看見黃帝的內傳,忙快走了幾步:“爺爺要見我?”

“是!”內侍恭敬地說。

顓頊隨著內侍去見黃帝,侍女正在上飯菜,顓頊說:“我就在爺爺這裡用飯了。”

顓頊陪著黃帝用完飯,侍女上了酸棗仁茶,顓頊喝了一口:“還怪好喝的。”

黃帝道:“小夭不讓我晚上喫茶,這是特意給我配來飯後喝的水。”

顓頊笑道:“難得她肯為爺爺專心研習醫術。”

黃帝道:“叫你來,是有一件事想讓你盡力去做一下。”

“爺爺請講。”

“你看看有沒有辦法招降相柳,我知道非常難,幾百年來,清、后土、蒼林、小祝融他們都先後嘗試過,全被相柳拒絕了,但我還是希望你再嘗試一下。”

“好。”顓頊遲疑了一下,問道:“爺爺為什麼會留意相柳?”

黃帝道:“不過是一個糟老頭子的一點愧疚。”

顓頊看黃帝不願細說,他也不再多問:“我會盡力,但我覺得希望渺茫。”

黃帝嘆了口氣:“盡人事,聽天命!”

方雷妃是顓頊登基後正式的娶的第一個妃子,和當年迎娶淑惠時氣派自然不同,紫金宮內張燈結彩,煥然一新。

阿念再自我開解,也難免氣悶,顧不上和小夭賭氣了,對小夭說:“姐姐,我們去山下玩一陣子吧!”

小夭道:“你想去哪裡玩?”

阿念想了一會兒:“要不然我們去找馨悅?”

小夭和黃帝、顓頊打了聲招呼,帶阿念去小祝融府找馨悅。

女人之間很奇怪,本來因為一個男人有隱隱的敵意,可因為這個男人要娶另一個女人,兩個女人反倒同病相憐,暫時間相處得格外投契。 馨悅和阿念的成長壞境相近,她們之間能說的話很多,哪個織女的布料最好,哪種剪裁最時興,哪種衣衫配色最別緻,最近流行什麼樣式的髮髻,玩過什麼樣的遊戲…小夭完全插不上話,只能看著她們邊笑邊講。

小夭沉默的時間起來起多,馨悅和阿念都沒有註意,在她們的印像中,,小夭本就是一個性子懶散,不太合群,有些清冷的人,她們不知道其實小夭最怕寂寞,很喜歡說話。

因為國君納妃,軹邑城內也多了幾分喜氣,幾個店鋪都裝飾得很吸引人。

馨悅和阿念把一腔失意化作了瘋狂的購物,脂粉,買! 絲綢,買! 珠寶,買…

逛完香料鋪子,馨悅和阿念很快就衝進了下一個鋪子。

半晌後,,小夭才慢吞吞地從香料鋪子走出來,左子提了四五個盒子,右手提了四五個盒子,也不知道是伙計沒把繩子繫牢,還是盒子太重,提著的東西一下散開,各種香料落了一地。

昨夜剛下過雨,地上還有不少積水,,小夭手忙腳亂地收拾。 一輛馬車經過,絲毫未慢,髒水賤了小夭滿臉。

小夭隨手用袖子抹了把臉,查看香料有沒有弄髒,有人蹲下,幫她撿東西。

“謝謝…”小夭笑著抬頭,看到幫她的人是璟,突然之間,,小夭再笑不出來,一分的狼狽化作了十分。

璟把散開的盒子,用繩子係好:“散到地上的甘松香就不要了,我讓夥什再幫你重新裝一份。”

小夭只覺眼眶發酸,眼淚就要滾下,她突然站起,順著長街奔了出去,卻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是想遠離。

她一直告訴自己,失去一個男人,不算什麼,依舊可以過得很好。 她也一直憑藉意志,將一切控制得很好,可此時此刻,積鬱在胸腹間的情緒突然失控了。

小夭東拐西鑽,從一個小巷子裡進入了離戎族開的地下賭場。

地下賭場開不是什麼客人都接待,小夭以前來都是相柳帶著她,這一次她自己來,守門的兩個男人想趕她出去,正要出聲呵斥,看到一個小小的九尾白狐漂浮在小夭的頭頂,對他們威嚴地比畫著小爪子。

兩個男人立即客氣地拿了狗頭面具,遞給小夭,按下機關,一條長長的甬道出現。

小夭戴上狗頭面具,走進了地下賭場。

等坐到賭台前,將喜怒哀傷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時,,小夭忽然很佩服開設這個賭場的人,戴上了面具,才敢將平時不敢暴露的情緒都表露出來。

小夭一直不停地贏著錢,一把比一把賭得大,沒有適可而止,她期待著鬧點事情出來,用黃帝的話來說,任性放縱一下。 可賭場也奇怪了,小夭一直贏錢,居然沒有人來設法阻止,到後來,周圍賭錢的人都圍聚在小夭周圍,隨著她下注,和小夭一塊兒贏錢。

小夭覺得索然無味,難道顓頊和離戎族的族長有什麼協議,在他納妃期間,不許狗狗們在城裡鬧事?

小夭不知道在一個房間內,離戎族的族長離戎昶正坐在水鏡前,津津有味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邊看,邊對璟說:“這姑娘究竟是誰?你上次躲我這裡日日酩酊大醉,該不會就是因為她吧?”

璟不說話,只是看著小夭,水月鏡花,可望不可得。

離戎昶不滿地嘀咕:“這姑娘出手可夠狠的,我可是小本生意,這些錢你得還給我!”

在大廳另一頭賭錢的防風邶看人潮全湧到那邊,他散漫地起身,走了過來,看到小夭面前小山一般的錢,防風邶笑著搖頭。

圍在身周的一堆人,都是狗頭人身,看上去有些分不清誰是誰,可偏偏他就是顯得與眾不同,小夭一眼就認了出來。

小夭瞪著防風邶,把所有錢都押了注,居然一把全輸掉了。

眾人噓聲四起,漸漸地散開。

小夭朝賭場外走去,防風邶笑道:“你看上去好似很不痛快,可現如今,我還真想不出來整個大荒誰敢給你氣受。”

兩人已經走進甬道,小夭諷刺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防風邶笑問:“未來的赤水族長夫人,你那位天之驕子的夫婿呢?怎麼獨自一人跑到這種地方?”

小夭沉默地摘下狗頭面具,防風邶也搞下了面具。

小夭說:“你知道我定親了?”

“這麼轟動的事,想不知道,很難!我,忘記說恭喜了,恭喜!”

小夭靜靜看了一瞬防風邶,搖頭笑起來:“有兩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

防風邶拋玩著面具:“說。”

“第一,是為你做毒藥的事,我現在還可以為你做,但…我成婚後,不會再幫你做毒藥了。”

防風邶接住面具,微笑地看著小夭:“第二件事情呢?”

“我想解掉你和我之間的蠱,塗山氏的太夫人生前養著一個九黎族的巫醫,巫醫說…我們的蠱好像是傳說中的情人蠱,這個蠱顧名恩義是情人間採用…你和我實在…不搭邊!”小夭自嘲地笑,“你上次已很厭煩這蠱,所以我想你有空時,麻煩你和我去一趟九黎,找巫王把蠱解掉。”

防風邶盯著小夭,在賭場的幽幽燈光下,他唇畔的笑意透著一絲冷厲。

小夭道:“縱使蠱解了,我以前的承諾依然有效。”

防風邶淡淡地說:“好啊,等我有空時。”

兩人沉默地走出甬道,小夭把麵具還給侍者,和防風邶一前一後走出了明暗的屋子。

大街上已經月照柳梢、華燈初上。

小夭強笑了笑,對防風邶說:“毒藥我會每三個月送次,我走了。”

防風邶抓住了小夭的手臂,小夭沒有回頭,卻也沒有掙脫他的手,只是身體繃緊,靜靜地等著。

好一會兒後,防風邶說:“陪我一塊兒吃完飯。”

小夭的身體垮了下去,笑著搖搖頭,拒絕道:“我沒時間!”

防風邶說:“對乾某人決定的事,你最好不要拒絕。”

“你現在是防風邶!”

“你剛才說的那一堆話是對誰說的?”

“我…”小夭深吸了口氣,“好吧,相柳將軍!”

防風邶帶著小夭去了一個小巷子,還沒走近,就聞到撲鼻的香氣。

推開破舊的木門,簡陋的屋子中,一個獨臂老頭拿著一個大木勺,站在一口大鍋前,看到防風邶,咧著嘴笑:“稀罕啊,幾百了第一次看你帶朋友來,還是個女娃子。”

防風邶笑笑,穿過屋子,從另一個門出去,是一個小小的院子。

防風邶和小夭在露夭的竹蓆上坐下。 獨臂老頭舀了兩海碗肉湯,在碟子裡裝了三塊大餅,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放到案上。

小夭問:“什麼肉,怎麼這麼香?”

“驢肉。”防風邶指詣老頭,“他是離戎族的,擅長燉驢肉,選料考究、火候講究,這大荒內,他燉的驢肉若排第二,無人敢排第一。”

老頭給小夭上了一盤子素菜:“特意為你做的。”

小夭並不怎麼餓,一邊慢慢地喝酒,一邊吃著菜。

老頭坐在砍柴的木墩上,一邊喝酒,一邊和相柳說著話,老頭和相柳說的話,小夭不怎麼聽得懂,隻大概明白是在說一些老頭和相柳都認識的人,這個死了,那個也死了。 老頭神情很淡然,防風邶的口氣很漠然,可在這樣一個微風習習的夏日夜晚,小夭卻有了友朋凋零的傷感。

僻靜的小卷子裡,離戎昶一邊走,一邊數落璟:“你看看你,女人在時,你連走到人家面前的勇氣都沒有,看著人家跟著別的男人走了,又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

璟苦澀地說:“我走到她面前又能怎麼樣?”

離戎昶推開了破舊的木門,說道:“我和你說,對付女人就三招,衝上去扛到肩上,帶回家扔到榻上,脫掉衣服撲上去!一切搞定!你要照我說的做,管保她乖乖跟著你。”

小夭聽到如此彪悍的言論,不禁嗤一聲笑了出來。

離戎昶寒道:“哪個小娘子在嘲笑我?我今晚就把你扛回去!”

小夭笑道:“那你來扛扛,仔細別閃了腰!”

離戎昶大笑著挑起簾子,走進院子,看是小夭和防風邶,愣了一下,先和防風邶打了個招呼。 語氣熟絡,顯然認識。

昶回頭對璟笑嘻嘻地說:“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璟僵站著沒有動,離戎昶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另一張食案前,對老頭說:“上肉。”

老頭放下酒碗,笑著站起,對璟說:“坐吧!”

璟這才走過來坐下。

老頭給他們上了肉湯和餅子,自己又坐在木墩上,一邊一碗碗地吃著酒,一邊繼續和防風邶閒聊。

離戎昶笑瞇瞇地看著小夭:“餵!我說…小姑娘,你怎麼稱呼?”

小夭沒理他,裝出專心致志聽防風邶和老頭說話的樣子。

離戎昶說:“小姑娘,防風邶和這熬驢肉的老傢伙一樣,都不是好貨,你跟著他可沒意思,不如好好考慮一下我兄弟。我兄弟就是一不小心被女人設計了,弄出個兒子來,但不是不能原諒的大錯…”

“昶!”璟盯著離戎昶,語氣帶怒。

“你警告歐文也沒有用,老子想說話時,你拿刀架在老子脖子上,老子也得說!”

離戎昶探著身子,對小夭說:“這世上沒有完美的東西,是人都會犯錯,璟是犯了錯,可真不是什麼不可原諒的錯。你想想,正因為他這次犯了錯,以後同樣的錯誤,肯定不會再犯,成婚後,你多省心!你找個沒犯過錯的男人,難保他成婚後不會犯錯,到時你更鬧心!”

小夭問:“你說完了沒有?”

離戎昶說:“沒有!”

小夭扭過頭,給防風邶倒酒,表明壓根兒不想聽。

離戎昶說:“你不喜歡青丘的那對母子,大不了就在軹邑安家,讓璟陪你長住軹邑,我和你說句老實話,防風邶的日子都是有今夕沒明朝,縱是犯了錯的經也比防風邶強…”

小夭砰一聲,把酒碗重重擱在案上,盯著離戎昶說:“我已經定親,未婚夫不是他,所以——拜託你、麻顧你,別不停地踩人家了!”

“什麼?”離戎昶愣了一下,怒問道:“是作?誰敢搶我兄弟的女人?我去我他談談!他若不退婚,我就打斷他的腿…”

小夭擠出一個笑,冷冷地說:“赤水豐隆,你去我他談吧!”

“豐隆…”離戎昶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豐隆的未婚妻?你是高辛王姬,顓頊的妹妹?”

小夭狠狠瞪了昶一眼,對防風邶說:“你對他倒是好脾氣。”

防風邶啜著酒,淡淡道:“他說的是實話,我本來就不是適合女人跟的男人,你不是也知道嗎?”

小夭看著防風邶,說不出話來。

獨臂老頭盯著小夭,突然問道:“你是軒轅王姬的女兒?”

小夭對獨臂老頭勉強笑了笑:“是。”

“你爹是…”

剛才離戎昶已經說了她是高辛王姬,獨臂老頭沒聽見嗎? 小夭有點奇怪地說:“高辛俊帝。”

獨臂老頭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小夭,仰頭喝盡碗中酒,竟高聲悲歌起來:

中原地古多勁草,節如箭竹花如稻。

白露灑葉珠離離,十月霜風吹不倒。

萎萎不到王孫門,青青不蓋讒佞墳。

遊根直下土百尺,枯榮暗抱忠臣魂。

我問忠臣為何死? 元是神農不降士。

白骨沉埋戰血深,翠光瀲灩腥風起。

山南雨暗蝴蝶飛,山北雨冷麒麟悲。

寸心搖搖為誰道? 道傍可許愁人知?



註釋:摘自王冕《勁草行》,有修改

小夭怔怔地聽著,想起了泣血夕陽了,相柳一身白衣,從焚燒屍體的火光中,冉冉走到她面前。

離戎昶頭痛地嚷:“大伯,你別發酒瘋了!”

老頭依舊昂頭高歌,離戎昶把老頭推進了屋中,幾分緊張地對小夭說:“老頭酒量淺,還喜歡喝酒,一發酒瘋,就喜歡亂唱一些聽來的歌謠…他一隻胳膊沒了,一條腿只能勉強走路,早已是廢人…”

小夭道:“我只是來吃飯的,出了這個門,我就全忘了。”

離戎昶放下心來,聽著從屋內​​傳出的囈語,神情有些傷感,嘆道:“我大伯不是壞人,反倒是太好的人,所以…他無法遺忘。”

小夭忽而意識到,離戎昶剛才一直說的,其實是相柳,他知道防風邶是相柳?

那璟現在一一肯定也知道邶是相柳。

小夭看看璟,又看看邶,對邶說:“你吃完了嗎?吃完我們就走吧!”

小夭和邶走出了門,昶追出來,叫道:“姑娘!”

小夭停步回頭,無奈地問:“你還想說什麼?”

“知道了你的身份,我還敢說什麼?我只是想告訴你,璟的那個孩子是中了自己親奶奶和防風意映的圈套,這些年來,璟一直獨自居住,根本不允許防風意映近身。我敢以離戎昶的性命發誓,璟對你用情很深,眼裡心裡都只你一人。”

小夭轉身就走,夜色幽靜,長路漫漫,何處才是她的路?

小夭輕聲問:“邶,你說…為什麼找一個人同行會那麼難?”

防風那說:“找個人同行不難,找個志趣相投,傾心相待,能讓旅途變得有意思的人同行很難。”

小夭問:“真的會一輩子都忘不掉一個人嗎?”

“看是什麼人了,如果你說的那個人是璟,我看很有可能。”

“你到底是說他忘不掉我,還是說我忘不掉他?”

防風邶笑:“隨你理解。”

小夭皺著眉頭,賭氣地說:“大荒內好男兒多​​的是!”

“好男人是很多,但能把你真正放進心裡的男人只怕不多。”

“你是什麼意思?難道我不該嫁給豐隆。”

“我沒什麼意思,你問我,我只是如實說出我的看去。”

“相柳,我真的弄不懂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你我都是紅塵過客,相遇時彼此做個伴,尋歡作樂而已!何必管我心裡想什麼?”

小夭自嘲地笑:“是我想多了!不管你心裡琢磨什麼,反正都和我無關!”

相柳望著漆黑的長街盡頭,默不作聲。

小夭沉默了一會兒,若無其事地說:“璟已經知道你是相柳,他肯定不會告訴我哥哥,可如果豐隆知道了,哥哥肯定會知道。你…一切小心。”

相柳盯了小夭一眼,小夭避開了他的視線,問道:“那個賣驢肉的老頭是誰?”

“曾經是蚩尤的部下,冀州決戰的倖存者,背負著所有袍澤的死亡繼續活著,還不如死了。”相柳笑了笑,“其實,對一個將軍而言,最好的結局就是死在戰場上。”

明明是溫暖的夏夜,可小夭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已經到了小祝融府,相柳和小夭同時停住了腳步,卻一個未離開,一個未進去,都只是默默站著。

以前,還覺得見面機會多的是,可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小夭就老是覺得,見一次少一次,到了今夜,這種感覺越發分明。

半晌後,相柳說:“你進去吧!”

小夭總覺得有些話想說,可仔細想去,卻又什麼都想不起來,她說:“現在不比以前,你最好還是少來中原。”

小夭本以為相柳會諷刺她,究竟是擔心顓頊會殺了他,還是擔心他會殺了顓頊,可沒想到相柳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她。

小夭靜靜地等著,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麼。

相柳清冷的聲音響起:“你進去吧!”

小夭微笑著對相柳斂衽一禮,轉身去拍門。 門吱呀呀打開,小夭垮了進去,回過頭,相柳依舊站在外面,白衣黑髮,風姿卓然,卻如北地的白水黑山,縱使山花遍野時,也有揮之不去的蕭索。

小夭再邁不出步子,定定地看著相柳,門緩緩合攏,相柳的身影消失。

小夭回到住處,馨悅和阿念都在,正拿著白日買的衣料在身上比畫,說得熱鬧。 看到她回來,兩人笑著抱怨道:“好姐姐,你下次突然失蹤前,能否給我們打個招呼?幸虧香料鋪子的伙計說你和朋友一起走了,讓我們別擔心。”

小夭笑笑,沒有答話。

她們兩人繼續商量著該做個什麼樣式的衣裙,說起某個貴族女子曾穿過的衣裙,糟蹋了一塊好布料,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小夭縮在榻上,只覺恍惚,這些人才是她的親人朋友,為什麼她卻覺得如此孤單寂寞?

顓頊娶方雷妃那一日,中原的氏族,軒轅的老氏族全都匯聚神農山,紫金宮熱鬧了一整日。

現在顓頊是一國之君,凡事都有官員負責,小夭只是旁觀,本來還有點擔心阿念,卻發現阿念將一切處理得很好,知道自己不喜歡,拖著小夭早早迴避了。

小夭陪著阿念大醉一場,第二日晌午,兩個人才暈沉沉地爬起來,賓客已經離開,一切都已過去。 唯一的不同就是,紫金宮的某個殿多了一個女子,但紫金宮很大,一年也不見得能見到一次。

生活恢復了以前的樣子,阿念依舊快快樂樂,每日去陪黃帝,每天都能見到顓頊哥哥。

小夭卻不再練箭,大概因為顓頊登基後,小夭覺得危機解除,不再像以前那麼克己自律。 整個人變得十分懶散,一副什麼都沒興趣,什麼都不想做的樣子,每日就喜歡睡覺。 一個懶覺睡醒,常常已經是中午,用過飯,去看黃帝,坐在黃帝的殿內,沒精打采地發呆。

在阿念眼裡,小夭一直很奇怪,自然不管她什麼樣子,都不奇怪。

黃帝問了幾次:“小夭,你在想什麼?”

小夭回道:“就是什麼都沒想,才叫發呆啊!”

黃帝遂不再問,由著她去。

顓頊關切地問:“小夭,你怎麼了?”

小夭懶洋洋地笑著回答:“勞累了這麼多年,你如今已是國君,還不允許我好逸惡勞嗎?難道我什麼都不干,就喜歡睡懶覺,你就不願意養我了?”

顓頊溫和地說:“不敢你怎麼樣,我都願意養你一輩子。”

阿念聽到了,立即探著脖子問:“那我呢?我呢?”

顓頊笑:“你也是,反正…”

阿念急切地說:“反正什麼?”

“反正你如果吃得大多了,我就去找師父要錢。”

“啊…你個小氣鬼!”阿念撲過來,要打顓頊,一邊掐顓頊,一邊還要告狀,“爺爺,你聽哥哥說的什麼話?”

黃帝笑瞇瞇地說:“反正你父王總要給你準備嫁妝的,顓頊不要,你父王也會送。”

阿念一下子羞得臉通紅,躲到了黃帝背後,不依地輕捶黃帝的背。

晚上,小夭已經快睡時,顓頊突然來了。

小夭詫異地笑道:“稀客!有什麼事嗎?”

顓頊坐到榻上:“沒事就不能來看你了?”

“當然不是了,只不過下午不是在外爺那裡見過了嗎?”

“只聽到阿念嘰嘰喳喳了,根本沒聽到你說話。”

小夭笑道:“一切順心,沒什麼可說的。”

顓頊盯著小夭,問:“小夭,你過得好嗎?快樂嗎?”

小夭愕然:“這…為什麼突然問我這個?”

顓頊說:“聽苗青說,你晚上常常一個人枯坐到深夜,我本來以為過一段日子就會好,可你最近越來越倦怠,我很擔心你。”

小夭笑道:“我沒事,只不過因為你登基後,我沒有壓力了,所以沒以前那麼自律。”

顓頊盯著小夭。 漸漸地,小夭再笑不出來:“你別那樣看著我!”小夭躺到了軟枕上,胳膊搭在額頭,用衣袖蓋住了臉。

顓頊說:“我登基後,能給你以前我給不了的,我希望你過得比以前好,可你現在…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小夭說:“沒有,你什麼都沒做錯,是我自己出了錯。”

“小夭,告訴我。”

顓頊挪坐到小夭身旁低聲說:“小夭,你有什麼不能告訴我的呢?”

小夭終於開口:“和璟分開後,我心裡不好受,一直睡不好,但我覺得沒什麼,一直都挺正常,可你登基後,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很累,感覺看什麼都沒意思。沒有了第二日必須起來努力的壓力,夜裡起發睡不好。我常常想起和璟在清水鎮的日子,還常常想起我們小時在朝雲殿的日子。我喜歡那些時光,但我不喜歡自己總回憶過去,不管過去再美好,過去的就是過去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這麼軟弱沒用,我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顓頊靜靜思索著。

人所承受的傷害有兩種,一種是肉體的傷,看得見,會流血;另一種是心靈的傷,看不見,不會流血。 再堅強的人碰到肉體的傷,都會靜養休息,直到傷口癒合,但對心靈的傷,越是堅強的人越是喜歡當作什麼都沒發生,繼續如常的生活,可其實這種傷,更難治愈。

被母親拋棄,被追殺逃亡,變成了沒臉的小怪物,獨自在荒山中生存,被九尾狐囚禁虐待,孤身漂泊…這些事都給小夭留下了傷害,可小夭一直用堅強,把所有的傷害壓在心底深處,裝作沒什麼,告訴自己她已經長大,一切都過去了。

小夭看似灑脫不羈,可因為她從小的經歷,其實,小夭比任何人都渴望有個安穩的家,不然不會做玟小六時都給自己湊了個家。

小夭把所有的期侍都放在了璟身上,璟的離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小夭承受不住了。 明明已承受不住,可當時,軒轅的儲君之爭正是最凶險時,小夭為了顓頊,依舊對自己心上的傷視而不見,直到顓頊安全了,她才垮掉了。

顓頊心酸,第一次對璟生了憎惡。 小夭付出信任和期待,需要常人難以想像的勇氣和努力,那是在累累傷口上搭造房子,璟卻把小夭的信任和期待生生地打碎了。

顓頊撫著小夭的頭說:“沒有關係,現在你不是一個人了,我在這裡,你真的可以軟弱,也可以哭泣!沒有關係!”

小夭鼻子發酸,從小到大,每走一步,只要有半點軟弱,肯定就是死,她從不允許自己軟弱,她自己都不明白,那麼艱難痛苦的日子都走過來了,現在她會受不了? 可是,每每午夜夢迴時,悲傷痛苦都像潮湧一般,將她淹沒。

小夭說:“別擔心,我相信時間會撫平一切傷口。”

顓頊道:“我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了,心上的傷很難平復,否則我不會到現在都無法原諒我娘。”

“既然肉體的傷有藥可治,心裡的傷也肯定有辦法治療。”

“我沒說沒有。”

“如何治療?”

“今日的得到能彌補往日的失去,現在的快樂會撫平過去的傷痛。我是沒有辦法原諒我娘,可因為你的陪伴,那些失去她的痛苦早已平復。”

小夭默默想了一會兒,強笑道:“你是鼓勵我去找新的情人嗎?”

顓頊說:“我只希望,有一個人能撫平璟給你的痛苦,讓你相信自己被重視、被珍惜、被寵愛,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捨棄的。”

小夭的眼淚湧到了眼眶,喃喃說:“我一直都比較倒霉,這種好事,已經不敢奢望了。”

顓頊低聲說:“有的,小夭,有的。”

顓頊陪著小夭,直到小夭沉睡過去,他起身幫小夭蓋好被子。

雖然小夭好強地沒在他面前流淚,可此時,她眼角的淚在緩緩墜落。

顓頊用手指輕輕印去,如果當年的他知道,有朝一日小夭會因為璟哭泣,不管他再想要塗山氏的幫助,也絕不會給璟機會接近小夭,現如今他憎恨塗山璟,可更憎恨自己。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2 04:56 AM

第十三章:欲歸道無因

春去冬來、冬去春來,時光如梭,轉眼已經三年。

顓頊是黃帝和嫘祖娘娘唯一的嫡孫,他繼承王位雖然出乎意科,卻順乎情理,軒轅的老氏族剛開始一直和顓頊對著幹,顓頊不急不躁,一面施恩分化,一面嚴厲懲戒,逐漸令軒轅的老氏族全都臣服於他,真正認可了顓頊是軒轅的國君。

顓頊看時機成熟,提議遷都,打算把軒轅的國都從軒轅城遷到軹邑城,雖然之前,政令已多從神農山出,軹邑城儼然有陪都之勢,可當顓頊正式提出此事時,仍然是一石驚起千層浪。 中原的氏族自然樂見其成,軒轅的老氏族自然是強烈反對。

可顓頊心意已決,下令禺疆出具遷都方案。 禺疆的方案考慮周詳安排齊全,眾人皆知禺疆是顓頊的心腹重臣,顯然顓頊籌劃遷都已不是兩三年了。 在完備周詳的方案前,所有人的質疑都顯得軟弱無力。 如果拋開自己的鄉土觀念,軒轅的老氏族也不得不承認,軒轅城的確已不適合做日漸繁榮強盛的軒轅國的都城。

經過半年多商討,顓頊力排眾議,下令遷都。

顓頊手下有一幫人,已經建了四五十年的宮殿,對建築施工有著豐富的經驗,再加上中原氏族的鼎力支持,王令頒布後,他們熱火朝天、快馬加鞭,經過一年多的改造建設,在原神農都城的基礎上,建起了一個佈局更合理、城牆更堅固、宮殿更盛大的國都。

也許是為了照顧軒轅老氏族的心情,也許是自己念舊,顓頊把軹邑的王宮命名為上垣宮,和軒轅城的王宮同名。 中原的氏族沒介意這細枝末節,軒轅的老氏族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畢竟還是正統,結果是皆大歡喜。

軒轅城的那座上垣宮沒有更名。 因為在西邊,不知誰第一個叫出了西上垣宮的叫法,人們為了區別,漸漸地把軒轅城的上垣宮叫做了西宮,和軹邑的上垣宮區別開。

顓頊挑選了吉日,宣布軒轅遷都,軹邑城成為了新的軒轅國都。

顓頊每日來看望黃帝時,都會把朝堂內的事說給黃帝聽,黃帝從不發表任何意見,沒有嘉許,也沒有批駁,有的只是一種冷靜的觀察,似乎在暗暗考核,顓頊是否真的如他對天下所宣布的那樣,有著宏偉的志向、博大的心胸、敏銳的頭腦、旺盛的精力。

顯然,顓頊的所作所為讓黃帝真正滿意了,這個他寄予了厚望的孫子不僅沒有讓他失望,反而讓他驚喜。

當軹邑城成為軒轅國都的那日,黃帝聽著外面的禮炮聲,對小夭說:“顓頊,做得很好!”

小夭笑:“您一直沉默,很多老臣子還拿您壓過顓頊呢!說軒轅城是您和外祖母一手建造,您絕不會願意遷都。”

黃帝說道:“遷都就意味著要打破舊的傳統,會承受非同一般的壓力,可顓頊做到了,很好!”

小夭也為顓頊驕傲:“哥哥想做的事情絕不會放棄!”

待遷都的事塵埃落定,一日,顓頊來看黃帝時,黃帝找了個藉口,把阿念打發出去。

黃帝對顓頊說:“是時候立王后了,讓中原的氏族徹底安心。”

顓頊下意識地看向小夭。 一直沒精打采的小夭霍然轉頭,問道:“哥哥想立誰為王后?”

顓頊緊抿著唇,不發一言。

黃帝盯著顓頊,心內暗嘆了日氣,緩緩說道:“當然只能是神農馨悅。”

小夭說:“我不同意!”

顓頊驚喜地看著小夭,小夭不滿地說:“我不是反對馨悅當王后,可阿念呢?你們把阿念放在哪裡?”

顓頊眼內的驚喜慢慢地退去,他低下了頭,愣愣怔怔,不知道在想什麼。

黃帝對小夭說:“如果現在立阿念為後,神農族肯定不滿,赤水氏也會不滿,所有的中原氏族會認為顓頊過河拆橋,欺騙了他們。如果我們一直待在軒轅山,沒有遷都到中原,我們有退路,至少能維持當時的狀況,可現在我們已經沒有退路,只能走下去。小夭你想怎麼樣?難道為了阿念一人,讓天下再大亂麼?”

小夭回答不出來,這幾年她雖然很少下山,可就那麼偶爾的幾次,她也能感受到整個大荒正在發生變化一一中原的氏族正在警惕小心地接納,軒轅的老氏族正在警惕小心地融入。 這個時刻,就像兩頭猛獸本來生活在兩個山頭,互不干涉,卻被趕到了一處,正在徘徊試探,如果試探清楚彼此沒有敵意,就能和平其處,日子久了還能友好地做伴,可如果一旦有一絲風吹草動,那麼就很有可能撲上去咬噬對方。

小夭走到顓頊身邊,問道:“哥哥,馨悅和阿念,你想立誰為後?”

顓頊笑起來:“你們喜歡誰就誰吧,我無所謂,反正,我這輩子就這樣了!”說完,竟然起身,揚長而去,都沒給黃帝行禮告退。

小夭跺腳:“哥哥!你、你…什麼叫你無所謂!”

黃帝道:“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吧!”

小夭沮喪又氣惱地看著黃帝:“如果外爺早就認定馨悅是王后,為什麼還要給阿念希望?”

黃帝道:“這事我來和阿念說,你就不要管了。阿念,你進來!”

阿念咬著唇,紅著眼眶走了進來,顯然已經偷聽了顓頊要立馨悅為王后了。

黃帝對小夭揮揮手,示意她離開,黃帝對阿念溫和地說:“過來,到爺爺身邊來,我有些話要和你說。”

“爺爺!”阿念趴在黃帝膝頭,嚎啕大哭起來。

小夭在阿念的哭聲中,走出了殿堂,心中俱是無奈。 黃帝畢竟不是一般的老人,縱是在這小小的殿堂裡,他依舊操縱著人心。

天色黑透後,阿念才回了自己所住的寢宮。

小夭在殿內等她,看到阿念的眼睛紅腫得像兩個小桃子,小夭嘆息:“你難道是把一生的眼淚都在今日流光了嗎?”

阿念說:“我倒希望。”

小夭問:“外爺和你說了什麼?”

阿念說:“我答應了爺爺,這是我和他之間的秘密。”

“你打算怎麼辦?”

“我明天回高辛。”

小夭喜悅地說:“你不想嫁給顓頊了?那可大好了!”

阿念道:“你胡說什麼?我只是覺得我再待在這裡不合適了。不管顓頊哥哥娶多少女人,都和我沒有關係,可是王后和別的女人不同。紫金宮要有女主人了,而這個女主人開不歡迎我住在這裡,我好歹是高辛王姬,我可以為顓頊哥哥做任何事,但我不能讓高辛跟著我丟臉。”

小夭皺眉看著阿念,猜不透黃帝到底給阿念說了什麼。

阿念對小夭說:“姐姐,別整日無所事事地發呆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該為自己的將來好好想想了。”

“啊?你說我?”小夭回不過神來。

阿念語重心長地說:“你整日沒精打采、無所事事,只有哥哥、爺爺、我時,誰都不會在意。可馨悅做了軒轅王后,她就是紫金宮的女主人,以前你是尊,她為卑,但日後,她是尊,你為卑,連她的父親見了她都得行禮,何況你只是個未過門的嫂子呢?人與人的地位發生變化後,很多事情都會變化,她看待你的目光,對待你的方式,都會自然而然變化,我覺得,她不會樂意看到你這個喪氣樣子,讓她感覺到你很清楚她是至高無上的王后,但你能做到嗎?你連對俊帝和黃帝兩大帝王都隨心所欲,你會把一個王后放在眼裡?”

小夭自嘲地說:“我的確做不到敬重親暱且略帶討好地對她。”

阿念說:“不管你怎麼對父王和爺爺,他們都是你的親人,他們會包容你,可馨悅不會。女人的心眼很小,尤其馨悅這種,一生經營就是為了自己的地位,你的隨意只會讓馨悅覺得你沒把她放在眼裡,她會掩飾得很好,但她一定會心生怨恨,至於她會怎麼對付你,我就想像不出來了。”

小夭驚訝地看著阿念:“這些話是不是外爺給你分析的?”

阿念瞪著小夭:“爺爺是說了一點,但爺爺並不是特意說你,他是給我分析為人處世的道理。我從小生長在宮廷中,很多事情,即使沒看過,也聽聞過。我對爺爺不就是敬重親暱且略帶討好嗎?”

小夭想了想,大笑道:“倒真的是呢!原來那樣就是敬重親暱且略帶討好。”

阿念不滿:“看在你白日幫我說話的份上,人家幫你,你卻渾不當回事!我告訴你,你若再這個樣子,遠早要吃馨悅的大虧!我看你還是跟我回高辛吧!在五神山你愛怎麼樣都不會有人敢對付你!”

小夭微笑著不說話,雖然五神山有父王,可也許因為母親休棄了父王后,小夭一直跟母親生活在朝雲峰,小夭總覺得父王、靜安王妃和阿念是完整的一家人,她像個格格不入的客人,反倒在顓頊和黃帝身邊,她才覺得像是和家人在一起。

可是,阿念說得很對,顓頊的家就要有女主人了,她的性子只怕不討女主人的喜歡。

曾經天真地以為,不管怎麼樣,這世上,哥哥的家就是她的家,可真走到這一步,才發現願望總是美好的,現實卻總是冷酷的。 哥哥的家只是哥哥的家,她可以短住,如果長住,那叫寄人籬下,必須要懂得看主人眼色,否則只會惹人厭棄。

阿念看小夭的樣子應該是不想和她回五神山,說道:“你不喜歡住在五神山,神農山又不適合長住,那就只有一條出路了。”

“什麼?”

“嫁人啊!嫁人是所有女人唯一的出路,當然,除非你打算到玉山去做王母。”阿念嘆了日氣,“不過,你嫁了人也麻頊,我看豐隆常年留在軹邑,說不定顓頊哥哥還會賞賜他住在神農山,豐隆交遊廣闊,又是赤水族的族長,做他的夫人也應該長袖善舞,你卻…有些呆笨,不會說話​​,連怎麼打扮都不會。現在都有人在背後笑話你,將來還不知道你要鬧出多少笑話,如果你再不討王后的歡心,你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唉!”

小夭道:“你別再說了,我本來就夠絕望了,你再說下去,我簡直覺得活得失敗透頂,前路沒有一絲希望。”

阿念扑哧笑出來:“本來我心情挺糟糕,可看到你,覺得我比你還是強多了。”

小夭站起來,說道:“睡吧!明日我和你回五神山。”

“咦?為什麼?”

“你說為什麼?我和馨悅少接觸一點,至少還能保留一點以前的情誼,若住在一個宮殿裡,抬頭不見低頭見,遲早把那點情誼消磨乾淨,惹得她厭煩,所以我還是趁早離開吧!”

阿念笑:“原來你還是把我的話都聽進去了。”

“這宮廷女人的生活,你比我有經驗得多,我應該聽你的。”

阿念滿意地點頭:“這還差不多。”

小夭從阿念的寢殿出來,想著如果明天要走,今晚應該去和顓頊辭行,可顓頊歇息在哪個女人的殿內呢?

小夭苦笑,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 她再不能像以前一樣,想找他時,就叫著哥哥,快活地衝進去找他。

小夭嘆了口氣,回去吧! 反正不管辭行不辭行,都要離開,今夜說,明日說,沒有區別。

小夭回到寢殿,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失去璟時,她覺得還有顓頊,無論如何,她不可能失去顓頊。

可是,今夜,她第一次意識到,她正在逐漸失去顓頊。

當年,他們攜手走上朝雲峰時,都艱辛,不管任何困難危險,都分不開他們,他們一定會彼此扶持,走到最後。

的確,他們做到了,不管任何困難危險,都沒有打敗他們,沒有讓他們放棄對方。

可是,走到最後,他們中間開始有起來越多的人和事,自然而然就要分開了。

開不是誰想疏遠誰,也不是誰不在乎誰,可世事竟然就是如此無情,不知不覺中已走到這一步。

小夭覺得心頭悶得發疼,不禁翻身坐起,大口地吸著氣。 本來只是失眠,可日子長了,竟好似落下了心痛的毛病。 她知道相柳又要被她打擾到了。

這些年來,無數個漆黑寂靜的夜,​​痛苦難忍時,因為知道還有個人感同身受,並不是她孤單一人承受一切,就好似有人一直在陪伴她,讓她安慰了許多。

也曾在寄送的毒藥中夾帶了信息,抱歉自己打擾他,提醒他如果有空時,他們可以去九黎,但相柳沒回復。 小夭提了一次,再沒有勇氣提第二次。

小夭撫著心口,緩緩躺倒,靜躺了許久,慢慢地沉睡了過去。

翌日,小夭去看黃帝時,阿念和顓頊都在。

阿念氣色很不好,眼睛依舊紅腫,看來昨晚又哭了一場。 顓頊卻也氣色不好,眼眶下烏青,簡直像通宵未睡。

小夭覺得好笑,卻不知道自己也是氣色難看,只不過她向來睡到晌午才起,今日難得起得早,沒有睡夠也是正常。

顓頊對小夭說:“我和爺爺商量過了,決定立馨悅為王后。”

阿念靜靜地坐在黃帝身旁,雖然沒有一絲笑意,卻十分平靜。

既然阿念都不反對,小夭更沒有反對的理由,說道:“好啊!”

顓頊盯著小夭,目光灼灼,小夭笑了笑。

阿念對小夭說:“我剛才已經和爺爺、哥哥辭行了,待會兒就出發,回五神山。”

小夭對黃帝和顓頊笑道:“我也很久沒回去看望父王了。所以,我打算和阿念一起回去。”

黃帝說:“回去看看你父王也好。”

顓頊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小夭愣了一下,什麼時候回來? 她還真沒想過! 不像以前,每次回去,都知道自己肯定會回到顓頊身邊,所以收拾東西時,都只是帶點衣物就離開。 這一次,竟然潛意識裡有了不再回來的打算,剛才珊瑚問她哪些東西打包,她隨口給的吩咐是:都收起來吧,反正拉車的天馬有的是。

小夭笑道:“還沒決定具體什麼時候回來,陪父王一陣子再說。”

小夭以前回高辛時,也常常這麼說,可不知道為什麼,顓頊覺得,這一次小夭的語氣很敷衍。 他想問她,可當著爺爺和阿念的面,又問不出來,反倒淡淡說:“也好。”顓頊第一次明白,原來越是緊張的,藏得越深。

顓頊沒有回去處理政事,一直陪著小夭和阿念。

阿念依依不捨,叮嚀著顓頊,顓頊只是微笑著說好。 小夭坐在黃帝身邊,幫他診脈,囑咐著黃帝平日應該留神注意的事。

這些年她幫黃帝細心調理,黃帝自己又用心配合,身體好了不少。 只要平日躲在神山精心修煉,再用靈草慢慢滋補,再活幾百年一點問題沒有。

顓頊傳了點心小菜,陪著小夭和阿念用了一些。

待吃完茶,消了食,海棠來稟奏:“行李都已經裝好,王姬是否現在出發?”

小夭和阿念站起來,給黃帝磕頭,黃帝對顓頊說:“你送完她們就去忙你的事吧,不必再回來陪我。”

“是!”

顓頊陪著小夭和阿念出來。

行到雲輦旁,顓頊看小夭和阿念坐一輛雲輦,還有五輛拉行李的大雲車。

小夭離開時從來不用載貨的雲車,顓頊笑道:“阿念,你的行李可真不少,該不會把整個殿都搬空了吧?”

阿念眨巴了幾下眼睛:“不全是我的。”

顓頊轉身,看向苗莆,苗莆奏道:“有三輛車裝的是大王姬的行李。”

顓頊的面色驟然陰沉,嚇得苗莆立即跪下。

顓頊緩了一緩,徐徐回身,微笑著說:“小夭,你下來,我有話和你說。”

小夭已經在閉著眼睛打瞌睡,聽到顓頊叫她,打了個哈欠,從雲輦裡鑽了出來。

顓頊拽著她走到一旁,小夭懶洋洋地問:“什麼重要的話啊?”

阿念好奇地看著他們,可顓頊下了禁制,什麼都聽不到。

顓頊問小夭:“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我還沒想好,總得陪父王住一陣子,再考慮回來的事吧!”小夭納悶,不是已經問過了嗎?

“一個月能回來嗎?”

“不可能!”現在才剛開始商議婚事,一個月,馨悅和顓頊有沒有行婚典還不一定。

“兩個月能回來嗎?”

“也不太可能。”

“三個月能回來嗎?”

“不行。”

“四個月能回來嗎?”

“不行。”

顓頊居然一個月一個月地問了下去,,小夭從不可能到不太可能、不行到恐怕不行



“十三個月能回來嗎?”

小夭只覺得那個“恐怕不行”再說不出口,她遲疑著說:“我不知道。”

顓頊說:“那好,十三個月後我派人去接你。”

小夭忙說:“不用了,我要回來時,自然就回來了。”

顓頊像沒聽到她說什麼一樣:“十三個月後,我派人去接你。”

未等小夭回答,顓頊就向雲輦走去,顯然打算送小夭走了。

小夭一邊走,一邊哼哼唧唧地說:“來來回回,我早走熟了,哪裡需要人接?如果十三個月後,萬一…我還…不想回來,那不是白跑一趟嗎?算了吧!”

顓頊停住步子,盯著小夭,小夭居然心一顫,低下了頭。

顓頊說:“如果你不回來,我會去五神山接你。”說完,顓頊提步就走,步子邁得又大又急。

自古王不見王,就算俊帝是顓頊的師父,可如今顓頊是一國之君,怎麼能擅自冒險進入他國? 小夭懷疑自己聽錯了,追著顓頊想問清楚:“你說什麼?”

顓頊把小夭推上了雲輦,對她和阿念說:“路上別貪玩,直接回五神山,見了師父,代我問好,一路順風!”

顓頊走開幾步,對馭者說:“出發!”

馭者立即甩了鞭子,四匹天馬騰空而起,拉著雲輦飛上了天空。

小夭和阿念擠在窗戶前,阿念衝顓頊揮手,顓頊也朝她們揮了揮手。

直到看不到顓頊了,阿念才收回了目光,她幸災樂禍地看著小夭:“挨訓了吧?難得看哥哥朝你發火啊!他為什麼訓你?”

小夭躺到軟枕上:“我腦子糊里糊塗的,得睡一會兒。”

“你每天晚上都去幹什麼了?難道不睡覺的嗎?”

小夭長長嘆了口氣,她每夜要醒好幾次,即使睡著了,也睡不踏實,睡眠質量太差,只能延長睡眠時間。

阿念說:“餵,問你話呢!”

小夭把一塊絲帕搭在臉上,表明,別吵我,我睡了!

一個半月後,軒轅國君軒轅顓頊迎娶了神農王族後裔神農馨悅為主後。

婚典十分盛大,舉國歡慶三日。 這場婚典,等於正式昭告天下,以軒轅氏為首的黃帝部族和以神農氏為首的炎帝部族真正開始融合。

在婚典上,神農馨悅按照神農族的傳統,尚紅,吉服是紅色,顓頊卻未按照軒轅族的傳統,尚黃,著黃衣,而是穿了一襲黑衣,點綴金絲刺繡。

沒有人知道顓頊此舉的含義,但這套黑色正服顯得威嚴莊重,金絲刺繡又讓衣袍不失華麗富貴,以至於婚典過後,不少貴族公子都模仿顓頊穿黑袍。

豐隆戲稱顓頊為黑帝,開了尚黑的風氣,豐隆的戲稱在一群和顓頊親近的臣子間很快傳開。 因為黃帝仍在世,人們為了區分二帝,暗地裡都跟著豐隆他們稱呼顓頊為黑帝,顓頊聽聞後,笑道:“我正為稱呼犯愁,既然如此,以後我就是黑帝吧。”

從此,黑帝顓頊的名號正式確定。

三日婚典後,顓頊頒布了法令,鼓勵中原氏族和軒轅老氏族通婚,凡有聯姻的,顓頊都會給予賞賜,那些聯姻家族的子弟也更受關注,更容易被委以重任。

本來不屑和中原氏族交往的軒轅老氏族,因為遷都,不得不嘗試融入中原生活。 人又畢竟都是現實逐利的,在顓頊的鼓勵和強迫下,漸漸地,軒轅老氏族和中原氏族通婚的越來越多。

不管有再多的敵對情緒,一旦血脈交融的下一代誕生後,口音截然不同、飲食習慣截然不同的爺爺和外爺看著一個冰雪可愛的小傢伙,臉上疼愛的表情一模一樣。

雖然,軒轅和神農兩大族群真正的融合還需要很長時間,但無倫如何,顓頊成功地走出了第一步。 也許千萬年後,當黃帝和顓頊都看不到時,這大荒內,既沒有了神農炎帝的部族,也沒有了軒轅黃帝的部族,有的只是血脈交融的兩族子孫。

大半個大荒都在為國君和王后的婚禮歡慶,高辛也受到影響,酒樓茶肆裡的行遊歌者都在講述軒轅國君的婚禮盛況,讓聽眾嘖嘖稱嘆,阿念很不開心,,小夭也不開心。

小夭開始真正明白阿念說的話,王后和其他女人都不同。 以前不管顓頊娶誰,小夭都沒感覺,只是看著阿念和馨悅糾結,反正不管顓頊娶多少女人,她都是他妹妹。 可這一次,小夭覺得顓頊真的屬於別人了,縱然她是他妹妹,但以後和他同出同進、同悲同喜的人是馨悅。 小夭和他再不可能像以前一樣躺在月下,漫無邊際地聊天;以後她再生了病,顓頊也不可能就睡在外間,夜夜守在榻邊,陪著她。

小夭不得不承認,馨悅奪走了她最親的人。

小夭把自己的難受講給阿念聽,阿念不但不同情她,反而幸災樂禍:“你也終於有今日了。”嘲笑完小夭,阿念更加難受了,以前因為小夭和顓頊密不可分的親近,她總有一種隱隱的優越感,覺得自己和其他女人都不同,可現在連小夭都覺得顓頊被馨悅奪走了,她豈不是距離顓頊更遙遠了?

小夭晚上睡不好的病症依舊,她一般都是晌午才起身,用過飯,就去漪清園待著,也不游泳,一個人坐在水邊,呆呆地看著水。

有一火,俊帝走進漪清園,天色已黑透,小夭依舊呆坐在水邊,以她的靈力修為,只怕不可能視黑夜如白晝。

俊帝問:“你​​每日在水邊冥思,已經思了幾個月,都想出了些什麼?”

小夭說:“我想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娘很疼愛我。可是那麼疼愛,她依舊為了什麼家國天下的大義捨棄了我。她捨不得別的孩子沒有爹娘,可她捨得讓我沒了娘。我最近會忍不住想,如果她沒有捨棄我,好好地看著我長大,我會是什麼樣子?我的性格是不是不會這麼彆扭,我是不是會比現在快樂一點? ”

俊帝說:“小夭,你魔障了,你得走出來,別被自己的心魔噬了。如果是為了塗山家的那隻小狐狸,我去幫你把他搶來。”

小夭笑道:“父王,你忘記了嗎?我已經有未婚夫了。”

俊帝愣了一愣,說:“我寫信讓赤水豐隆來陪你。”

小夭道:“好啊,讓他來看看我吧!”

正如顓頊所說,治療悲傷的唯一方法就是用得到彌補失去,讓快樂撫平痛苦。 其實,治療失去舊情人痛苦的最好方法就是找到新情人,可是,豐隆…他的情人是他的雄心壯志。

豐隆接到俊帝的信後,星夜兼程,趕來看小夭,陪了小夭一天半,又星夜趕回了中原。

俊帝有心說豐隆兩句,可豐隆的確是放下了手頭一堆的事情來​​看小夭,他回去也是處理正事,開不是花天酒地。 對男人的要求都是以事業為先,豐隆完全沒有做錯。 俊帝只能無奈地長嘆了口氣。

小夭對俊帝說,她不想住在神山上了,但俊帝絕不允許小夭離開五神山,兩父女爭執的結果是各做了一步退讓,小夭離開承恩官,去了瀛洲島。

以前,小夭總處於一種進攻和守護的狀態,所以,對毒藥孜孜不倦地研究,堅持不懈地練習箭術。 自從失去了璟,顓頊登基後,再無可失去,再無可守護,小夭突然洩了氣,徹底放棄了箭術,除了為相柳做毒藥,也不再琢磨毒術。

大把時間空閒下來,為了打發時間,小夭在瀛洲島上開了一家小醫館。 在大荒,女子行醫很常見,可小夭總是戴著面紗,病人對一個連長相都看不到的醫師很難信任,小夭的醫館門庭冷落。

小夭也不在意,每日晌午後開門,讓珊瑚在前面守著,她在後面翻看醫書,研磨藥材。

偶爾來一兩個窮病人,看不起其他醫館,只能來這個新開的醫館試試,將信將疑地拿著小夭開的藥回去,沒想到還挺管用。 漸漸地,醫館有了稀稀落落的病人,大都分都是海上的苦漁民。 有時候,病好後,還會給小夭提來兩條魚。

小夭下廚燒給珊瑚和苗莆吃,珊瑚和苗莆都驚得眼睛瞪得溜圓,王姬做的魚竟然不比王宮裡的御廚差呢!

這樣的生活瑣碎平凡,日復一日,小夭忘記了時間,當顓頊派人來接她時,她才驚覺已經十三個月,可是,她不想回去。

以前,她陪伴著他,是因為他走在一條步步殺機的道路上,除了她,再無別人。

可現在,他是一國之君,有大荒內最優秀勇猛的男兒追隨,有大荒內最嫵媚美麗的女子相伴,他的王圖霸業正在一點點展開,

而她累了,只想過瑣碎平凡的日子,不想再面對那些動輒會影響無數人命運的風雲。

小夭寫了一封信,讓侍從帶給顓頊。

小夭等了幾天,顓頊沒什麼反應,看來是同意她不回去了,小夭鬆了口氣,安心過自己的日子,卻又十分悵然。

晌午後,一個漁民應小夭的要求,給小夭送來一桶新鮮打撈的海膽。

小夭最近發現了不少《神農本草經》中沒有記載的藥材。 大概因為炎帝生活在內陸,所以寫《神農本草經》時,對海裡的藥材記錄不多,,小夭從漁民的小偏方中發現了不少有用的藥材,海膽就是其中之一。

小夭挽起袖子,在院內收給海膽,海膽的肉剝出來晚上吃,殼曬乾後,就是上好的藥材。

虛掩的院門被推開,一個人走了進來。

小夭正忙得滿手腥。 頭未抬地說道:“看病去前堂等候。”

來者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

小夭抬頭,看是顓頊,驚得小刀滑了一下,從左子手指上劃過,血湧了出來。

“嚴重嗎?”顓頊忙問道。

小夭捏住手指:“你怎麼來了?你瘋了嗎?”

“讓我看一下。”

小夭把手伸給顓頊,沒好氣地說:“我沒事!有事的是你!”

顓頊先用帕子和清水把傷口清理了一下,拿出隨身攜帶的小藥瓶,倒出一顆流光飛舞丸,捏碎了。 這麼點血口,一顆流光飛舞,很快就讓傷口凝合。

小夭問:“你來這裡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如果你現在跟我走,不會有多少人知道。但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知道了,也許一一全大荒!”

“你…你在脅迫我?用我對你安危的關心?”小夭匪夷所思地說。

顓頊挑了挑眉頭,思索了一瞬,認可了小夭的說法:“是啊,我在脅迫你。”

顓頊在耍無賴! 小夭在市井混時,也做過無賴,那就看誰更無賴唄! 小夭說:“我才不相信我不跟你回去,你就不回去了!你要想留就留吧!”小夭坐在木墩上,繼續收拾海膽。

顓頊踢了根木樁過來,挽起袖子,把長袍一撩,坐在木樁上,幫小夭收拾海膽,他連刀都不用,手輕輕一捏,乾脆利落收拾乾淨一個,他也不是沒在市井混過,兩無賴相遇,誰更無恥,更心狠,誰就贏。

顓頊一邊收拾海膽,一邊和小夭商量怎麼吃海膽,他在高辛生活了二百多年,論吃海鮮,,小夭可比不過他,顓頊娓娓道來,儼然真打算留下了。

小夭茫然了,顓頊一直對她很遷就,她也從未違逆過顓頊的意願,這竟然是他們倆第一次在​​一件事情上出現了分歧,小夭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兩人收拾完海膽,顓頊幫小夭把海膽殼洗乾淨。

間中有病人來看病,小夭戴好帷帽,跑出去給人看病,心裡默默祈禱,等我回去,顓頊就消失了!

等她回去,顓頂依舊在,正在幫她劈柴。

天色漸漸黑了,顓頊洗乾淨手,進了廚房,開始做晚飯。

小夭站在院子裡發呆,像一根木樁子,珊瑚和苗莆也化作了人形木樁子。

半個多時辰後,顓頊叫:“吃飯了!”

苗莆如夢初醒,趕緊衝進府房去端菜。

高辛四季溫暖,平常人家都喜歡在院子裡吃飯,小夭的院子裡就有一張大案,珊瑚趕緊把大案擦乾淨。

不一會兒,放滿了碗碟。

顓頊對院子外面說了一聲:“你們也進來一塊兒吃一些。”

刷刷地進來了八九個暗衛,苗莆用大海碗盛上飯,撥些菜蓋在飯上,他們依次上前端起,沉默地走到牆邊,沉默地吃飯。

顓頊說:“我們坐下吃吧!”

他給小夭盛了飯,小夭捧著碗,默默扒拉飯。 顓頊給小夭夾了一筷子海膽肉:“你嚐嚐如何?”

小夭塞進嘴裡,食不知味。

用完飯,顓頊依舊沒有要走的意思,竟然讓苗莆幫他去鋪被褥,而他自己在府房裡澆水,打算洗澡。

小夭撐不住了,站在廚房門口問:“你來真的?”

顓頊問:“難道你覺得我萬里迢迢跑來五神山,是和你玩假的嗎?”

小夭知道這件事,誰更無賴誰更狠,誰就贏,可是她真的不能拿顓頊的安危來鬥狠,所以她只能投降。 小夭恨恨地說:“我跟你走!但你記住,我不是心甘情願的!”

顓頊什麼都沒說,隨手一揮,灶膛裡的火熄滅。

他走出廚房,說道:“立即回神農山。”

苗莆箭一般從屋子裡衝出來,背著個大包裹,對小夭笑道:“姬,所有東西都收拾好了。”

小夭瞪了她一眼,低聲說:“叛徒!”

苗莆癟著嘴,低下了頭。

顓頊的玄鳥坐騎落下,他對小夭伸手,示意小夭上來。 小夭沒理他,走到一個暗衛身前:“我乘你的坐騎。”

暗衛看顓頊,顓頊頷首,暗衛讓小夭上了他的坐騎,說道:“請王姬坐下,抱住玄鳥的脖子。”

玄鳥騰空而起,立即拔高,隱入雲霄。

也不知道蓐收從哪裡冒了出來,驅策坐騎,護送著他們飛過一道道關卡,直到飛出了五神山的警戒範圍,顓頊對蓐收道:“謝了!”

蓐收苦著臉說:“算我求你,你以後千萬別再來了!你要是太想念我,我去拜訪你,你要是想見誰,除了陛下,我都綁了。親自送到你老人家面前!”

顓頊笑著揮揮手,在暗衛的保護下,呼嘯離去。

蓐收喃喃說:“早知道你這麼渾,我當年就是被我爹打死,也不該和你一起學習修煉!”蓐收嘆了口氣,去向俊帝復命。

一路風馳電掣,所幸平安到達神農山。

顓頊沒有帶小夭去紫金頂,而是帶小夭去了小月頂,顓頊給小夭解釋道:“爺爺早已搬來小月頂住,你應該想和爺爺住得近一些。”

想到可以不用和馨悅經常見面,小夭如釋重負:“聽說小月頂有個藥谷,炎帝晚年長年居住在藥谷中,爺爺是住那裡嗎?”小夭對醫術的興趣遠遠不如毒術,雖然在紫金頂的藏書中看到過藥谷的記載,卻從沒來過。

顓頊說:“是那裡。”

坐騎還來落下,小夭已經看到鋪天蓋地的火紅鳳凰花,如烈焰一般燃燒著,小夭驚訝地說:“你在這裡也種了鳳凰樹?”

顓頊說:“是啊,當年看這個山上的章莪宮不錯,想著也許你會喜歡,就在山里種了一些鳳凰樹。”

小夭從坐騎上下來,如同做夢一般走進鳳凰林中,漫天紅雲,落英繽紛,和朝雲峰上的鳳凰林一模一樣。

小夭伸手接住一朵落花,放進嘴裡吸吮,甜蜜芬芳,也和朝雲峰上的鳳凰花一模一樣。

從朝雲峰到小月頂,隔著幾十萬個日夜之後,她終於再次看見了鳳凰花。

小夭把一朵鳳凰花,遞給顓頊:“你做到了!”

顓頊拿住鳳凰花:“不是我做到了,是我們做到了!”

顓頊把鳳凰花插到小夭髻邊,拉著小夭往鳳凰林深處走去。

密林深處,一株巨大的鳳凰樹下,一個能坐兩人的鞦韆架,靜靜等著它的主人。

小夭禁不住微微而笑,心中湧起難言的酸楚。 小時候,她一直想在鳳凰林內搭個大大的鞦韆架,和顓頊一起盪鞦韆,可那時娘親很忙,沒時間帶她進山。 娘親為了能一邊照顧外祖母,一邊看顧她和顓頊,只在庭院內的鳳凰樹下給她搭了一個小小的鞦韆架。 如今,大大的鞦韆架終於搭好了,卻再不會有人看她和顓頊一起盪鞦韆。

顓頊似知她所想,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肩:“我們自己能看到。”

小夭點點頭。

顓頊問:“要盪鞦韆嗎?”

小夭搖搖頭:“我們先去見外爺。”

顓頊帶小夭走出鳳凰林,順著溪邊的小徑,走進了一個開闊的山谷。

山谷內有四五間竹屋,竹屋前種了兩株鳳凰樹,花色絢爛。 幾隻九色鹿在屋後的山林中悠閒地吃草,屋前的山坡上是一塊塊的藥田,黃帝挽著褲腳,戴著斗笠,在田裡勞作。

顓頊說:“這條進藥谷的路不方便,平時你可以從另一條路走,那條路上有個花谷,種滿了藍色的花。”

小夭走到田裡,蹲下看了看藥草,不禁點了下頭,揚聲對黃帝說:“種得還不錯。”

黃帝笑道:“我小時,為了填飽肚子,耕地打獵都乾過,雖然多年不做,已經生疏,但人年少時學會的東西,就好似融入了骨血中,不管隔了多久,都不會忘記,再做時,很快就能上手。”

小夭看黃帝,他滿腿是泥,黑了許多,卻更精神了,笑道:“不用給您把脈,都能看出您身體養得不錯。”

“土地和人心不一樣,以前和人心打交道,勞心傷神,現在和土地打交道,修心養神,身子自然而然就舒暢了。”

小夭道:“是啊,你精心侍弄土地,土地就會給予豐厚的回報,人心,卻無常。”

黃帝從田裡走出來,對顓頊說:“你趕緊回去,雖然有瀟瀟幫忙遮掩那九尾狐傀儡,可你娶的女人沒一個是傻子。”

“孫兒這就回去。”顓頊對黃帝行禮又看了眼小夭,才離開。

小夭驚訝地對黃帝說:“您居然知道?您居然允許顓頊胡來?”

“我能怎麼樣?他那麼大個人了,難道我還能把他綁起來嗎?我幫著她,他還會來和我商量,萬一有什麼事,我能及時處理,不至於真出亂子,如果我動輒反對,他背著我還不是照做?”

小夭無語反駁,因為黃帝說的都是事實。

珊瑚和苗莆站在竹屋前,黃帝指指右邊的三間:“你們隨意安排吧!”

珊瑚和苗莆打開行囊,收拾起來,小夭也就算在小月頂安了家。

晚上,顓頊竟然又來了。

小夭依舊有怨氣,對他愛理不理。

顓頊一直笑瞇瞇地哄著小夭,小夭沒好氣地說:“別把你哄別的女人的那一套用到我身上,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顓頊的笑意驟然逝去,默默地看著小夭,眼中隱有悲傷。

小夭被他瞅得沒了脾氣,無奈地說:“你還想怎麼樣?我已經跟你回來了。難道還要我向你賠禮道歉?”

顓頊又笑了,拽住小夭的衣袖:“知道逃不掉,以後別再逃了。”

小夭哼道:“這次我可沒想逃。我若真想逃,一定會去個你壓根兒沒有辦法的地方。”

顓頊微笑著說:“那我就去把那個地方打下來,變作我的地方。”

小夭笑:“好大的口氣!整個天下總有不屬幹你的地方。”

顓頊笑瞇瞇地說:“那我把整個天下都變作我的,反正不管你逃到哪裡,我總能把你找回來。”

小夭笑得直不起身子:“好啊,好啊,整個天下都是你的。”

黃帝散步歸來,聽到一對小兒女的笑言,盯了顓頊一眼,禁不住暗暗嘆息,說者有心,聽者無意!

黃帝走過去,,小夭往顓頊身旁挪了挪,給黃帝讓位置。

顓頊依舊捏著一截小夭的衣袖,在指上繞著結。 小夭笑著拽回,顓頊又拽了回去,小夭往回拽,顓頊不鬆手,小夭對黃帝告狀:“外爺,你看哥哥!”

黃帝笑笑,攤開手掌,把一個像半個鴨蛋模樣的東西遞給顓頊。

顓頊拿過去,低頭把玩,好似在回想著什麼,一瞬後驚異地說:“河圖洛書?”他小時曾聽黃帝講述過此物,卻是第一次見到。

黃帝頷首。

小夭湊到顓頊身前看,顓頊遞給她。 小夭翻來覆去也沒看出什麼名堂,就是半個玉石蛋,裡面好似有些小點,乍一看,有點像天上星辰的排布。

顓頊說:“據說這裡面藏著一個關於天下蒼生的大秘密,現在看不出來什麼,要兩半合在一起,湊成一個完整的玉卵,才能窺察天機。”

小夭問:“另一半在哪裡?”

黃帝沒有說話,顓頊也沉默不語。

小夭以為是軒轅的秘事,不再詢問,把半枚玉卵還給顓頊,笑道:“我去收拾一下,待會兒睡了。”

顓頊看小夭走了,立即下了禁制。

顓頊遠遲未說話,黃帝靜靜地等著。

顓頊終於開口:“因為一點不能釋然的疑惑,自從登基,我一度在查小夭的身世,本以為查證後,能解除疑惑。卻越查越撲朔迷離,甚至開始相信謠言。爺爺,小夭的父親究竟是誰?”

黃帝回道:“你姑姑未曾告訴我實話,但我想…小夭的父親是蚩尤。”

懷疑和證實畢竟是兩回事,顓頊呆了一會兒,喃喃說:“師父知道嗎?姑姑和他鬧到了決裂,他不可能不知道…可為什麼…就是因為他對小夭的態度,我才一直沒動過疑心,難道師父不知道?”

“就算以前不知道,見到小夭的真容後也該知道了,蚩尤的一雙眼生得最好,小夭要了他最好的,眼睛和蚩尤幾乎一模一樣,額頭也有些像。”

顓頊說:“可師父對小夭真的十分疼愛。”

黃帝道:“我曾懷疑過他的居心,現在也沒釋然,但大概因為我不再是君王,肩上沒了擔子,不必事事先以最壞的角度去考慮。我覺得很有可能他沒任何居心,只是一點對故人的愧疚和懷念。”從青陽的死到昌意的死,甚至蚩尤的死,俊帝做過什麼,只有他自己心裡最清楚。

顓頊低頭凝視著手中的半枚玉卵,沉吟不語。

半晌後,他收起了玉卵對黃帝說:“其實很好,小夭不是俊帝的女兒,我倒覺得輕鬆了許多!”

黃帝說:“難道你打算讓小夭知道?”

顓頊沒有回答黃帝的問題,只是說道:“就算全天下知道了她是蚩尤的女兒又怎麼樣?不管蚩尤當年殺了多少人,現如今有多少人恨小夭,我有數十萬鐵騎在,難道還護不住她?”

黃帝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

顓頊站起,對黃帝說:“爺爺早點休息吧,我去看一下小夭,也回去了。”

顓頊走進竹屋,小夭靠躺在榻上,翻看著地理風物誌。

顓頊問:“怎麼對這些書感興起了?”

“一方水土養一方草木,山水草木皆關身,我也是最近才發現醫術可不僅僅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往大里說,可以包羅萬象。”

顓頊笑道:“回頭我命淑全整理藏經峰的藏書,再蒐集天下書入藏經峰,你要包羅萬象,我就給你包羅萬象,保管你看一輩子也看不完。”

小夭抿著唇笑起來:“無賴!”

小夭擱下書卷,翻身躺下:“我要睡了。”

顓頊彎身幫她合上了海貝明珠燈,卻未離開,蹲在她的榻頭,問道:“還生我的氣嗎?”

“哥哥,你現在已經不需要我。”

“你說錯了,我現在只是不需要你的幫助。以前,雖然我是哥哥,可我一直在倚靠你,從現在起,你可以倚靠我了。”顓頊握住小夭的手,“有什麼是你父王能給你,我卻給不了你的呢?你能住在五神山,為什麼不能住在神農山?”

小夭笑,好吧,好吧,滿足一下顓頊想翻身當大男人的願望!

小夭道:“好,我住下。不過先說清楚,我這人就這樣子,基以後讓你丟臉了、為難了,你可別怪我。”

小夭從來沒有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本事,神農山和軹邑城卻越來越複雜,顓頊身邊的人也越來越複雜。

顓頊笑道:“我很期待那一日的到來。”

小夭推他,說道:“我能睡到晌午才起,你卻大清早就得起,趕緊回去休息吧!”

顓頊幫小夭蓋好被子,輕聲道:“我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2 04:59 AM

第十四章:追往事,空慘愁顏

小月頂上的日子,十分空閒散漫。

顓頊說神農山和五神山一樣,其實不對,五神山沒有記憶,可神農山、澤州、軹邑都有大多曾經的記憶。 不管走到哪裡,都能想起過去的事情。

小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想面對過往,還是真的懶惰,反正她哪裡都不願去,顓頊提議她像在五神山時一樣,在軹邑開個醫館,小夭也不願意。

每日,小夭都是日過中天才起,起來後,有一搭沒一搭地翻一下醫書,只有煉製毒藥的時候她才稍做精神點。

黃帝看她實在萎靡,好心地建議:“防風家那個小子,叫防風邶,對吧?我看你們玩得不錯。怎麼這幾年沒在一起玩了?你可以找他陪你四處逛逛。 ”

黃帝不說還好,一說小夭更加萎靡,連毒藥都不願做了,整日坐在廓下發呆,一日,黃帝把小夭叫了過去,領著小夭走進一間竹屋。

屋內陳設簡單,就榻頭的一個玉石匣子引人注目。

黃帝對小夭說:“這間屋子是炎帝生前所居。”

雖然已經知道黃帝說的是哪位炎帝,,小夭依舊忍不住問:“那位被尊奉為醫祖的炎帝?”

“對,就是寫了《神農本草經》的炎帝。”

雖然從沒見過面,可因為《神農本草經》,小夭對這位炎帝還是有幾分好奇,默默打量著屋子。

黃帝走到榻旁,指著那個玉石匣子說:“這是炎帝生前研究醫術的札記,你可以看一看。”

小夭不太有興趣的樣子,隨口“嗯”了一聲。

黃帝說:“不管是他生前,還是他死後,世人對炎帝的敬重遠勝於我。統一中原後我為了安撫天下氏族,不得不祭​​祀他,可說心裡話,我不服!但來到小月頂,無意中發現他生前的札記,仔細看完後,我終於承認我不如他,至少過去的我不如他!小夭,我平生只信自己,炎帝是唯一令我敬重、敬佩的男人。 ”

小夭詫異地看著黃帝,很難相信雄才偉略、自負驕傲的黃帝能說出這樣的話。

黃帝說:“《神農本草經》在你腦中幾百年了,不管你背得多麼滾瓜爛熟,不管你能治愈多少疑難雜症,你都沒有真正懂得它。你別不服氣地看著我,等你看完這些,會明白我的意思。”

小夭不禁打開匣子,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枚玉簡開始閱讀。

這一看就看了進去,連黃帝什麼時候走的,小夭都完全不知道。

從下午到晚上,從晚上到天亮,小夭未吃未睡,一直在看。

札記的開頭,炎帝寫道,因為嘗百草、辨藥性,發現自己中毒,他開始給自己解毒。

炎帝條理分明地記下了他服用過的每一種藥物。

因為要分析藥物使用前的症狀和使用後的症狀,炎帝詳細記錄了每一次身體反應:手足無力,嘔吐,五臟絞痛,耳鳴,眩暈,抽搐、心跳加速,半身麻痺,口吐白沫…

札記精煉,沒有任何感情的流露,小夭看到的是一個個冰冷的字眼,可那背後的所有痛苦卻是肉身在一點點承受,剛開始,小夭不明白,寫下《神農本草經》的人難道連減緩痛苦的方法都不懂嗎?

可看著詳細的症狀記錄,她明白了,不是不知道,而是炎帝不願用,他想要留給世人的就是每一種藥物最原始的反應,讓後來者知道它們會造成的痛苦。

到後來,炎帝應該已經知道他的毒無法可解,可他依舊在用自己的身體嘗試著各種藥物,不是為了解毒,只是為了能多留下一些藥物。

能緩解心臟絞痛,卻會導致四肢痙攣;可以減輕嘔吐症狀,卻會導​​致亢奮難眠;可以治療五臟疼痛,卻有可能導致失明脫髮…

在這些冰冷的字跡後,究竟藏著一顆多麼博大、仁愛、堅毅的心?

一代帝王,甘願承受各種痛苦,只為了留下一種可能減緩他人痛苦的藥草。 神族的壽命長,但漫長的生命如果只是去一次次嘗試痛苫,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氣?

這些札記只是炎帝中毒後的一部分,大概因為沒有時間進行反複試驗和確認,《神農本草經》沒有收錄札記中的藥物。 《神農本草經》中的每一種藥草,每一個藥方、每一種診治方法都詳盡確實,那究竟需要多少次反復的嘗試,多少的痛苦,多少的堅持,才能成就一本《神農本草經》?

小夭看完札記,呆呆坐了很久,才走出了屋子。

黃帝靜靜地看著她,小夭說:“我錯了!我從沒有真正看懂過《神農本草經》!”以前總聽到人說《神農本草經》是炎帝一生心血,她聽在耳裡,卻沒有真正理解,現在終於明白了,她輕慢的不是一本醫書,而是一個帝王的一生心血。

黃帝點了點頭:“錯了,該如何彌補?”

小夭回答不出來。

黃帝說:“炎帝來不及把最後的札記整理出來,他肯定不在乎我是否祭祀他。如果我能把這都分札記整理出來,惠及百姓,才是對他最好的祭祀,但我不懂醫術。 ”

黃帝拿起鋤頭去了田裡。

小夭盤膝坐在廓下,靜靜地思索。

傍晚,顓頊來看黃帝和小夭時,小夭對顓頊說:“我想學習醫術。”

顓頊詫異地說:“你醫術不是很好嗎?”

小夭說:“我只是投機取巧。”小夭學習醫術走了一條詭徑和捷徑,為了殺人才精研各種藥草,靠著《神農本草經》,她治療某些疑難雜症,比很多醫術高超的大醫師都厲害,可基本功她十分欠缺,一些能簡單解決的病症,她會束手無策,甚至複雜化,給病者帶來痛苦,所以她並不是一名真正的醫師。

小夭在瀛洲島行醫時,就發現了自己的這個問題,但她一直沒往心裡去,反正她又沒打算去普濟世人,她看不好的病,自然有人看得好。 今日她開始直面自己的問題,最後決定不破不立,忘記腦中一切的知識,從頭開始學習醫術。

顓頊問:“你打算如何學習醫術?我命鄞來教你?”

小夭搖搖頭:“現在的我還不配讓鄞來教導。”

顓頊道:“不管你想怎麼做,我都會支持你。”

軹邑城中有官府辦的專門教習醫術的醫堂,顓頊還下令凡宮廷醫師必須輪流去醫堂授課。

小夭戴起帷帽,讓自己變作一個完全不懂醫藥的人,去醫堂從最基礎的一步步學起。

小夭不再睡懶覺,每日早起,去醫堂學習,黃帝也每日早起,吐納養身,照顧藥田,翻看醫書。

小月頂上的一老一少過著平靜的日子。

每日,風雨無阻,顓頊都會來小月頂陪黃帝和小夭用晚飯,也許因為經過好幾年的試探,顓頊明白黃帝已經真正放手,並沒有想做國君的國君的打算,也許因為經過好幾年的經營,顓頊已經真正掌控了整個軒轅,不需要畏懼黃帝,他不再像以往那樣,把朝堂內的事件件都說給黃帝聽,只有真正重要的決策,顓頊才會和黃帝說一下。

大多數時候,顓頊不提政事,不提紫金宮,和黃帝談談土地雨水,詢問小夭今日學到了什麼,學堂裡可認識了新的朋友,可有什麼好玩的事。

顓頊有時候用完飯就離開,有時候會留得晚一些,陪小夭乘涼盪鞦韆,幫小夭做些瑣碎的事,或者和小夭去鳳凰林內散步。

小夭覺得,她和顓頊之間一切都好似沒變化,顓頂依舊是她最親的人,可一切又不同,自從她回到神農山,顓頊從未讓她去過紫金頂,也從未讓她去過上垣宮,她其實被顓頊隔絕在他的生活之外。 對此,,小夭倒沒什麼意見,反正現在的他已不需要她。

寒來暑往,時光流逝,小夭已經在醫堂學習了兩年醫術。

下午,小夭從醫堂走出來時,看到豐隆等在路邊。

小夭笑走過去:“今日又有空了?”

豐隆笑道:“我送你回去。”

這兩年來,豐隆在軹邑時,就會抽空來小月頂看小夭,陪黃帝聊聊天,等顓頊到了,四人一起吃頓晚扳。

小夭到小月頂後,馨悅只來過一次。 因為黃帝,小月頂無形中成了眾人迴避的地方,尤其馨悅。 大概因為她從出生就在軒轅城做質子,黃帝在她心中代表著死亡的威脅,她對黃帝的畏懼伴隨著她所有的成長記憶。 即使如今她已成為軒轅國的王后,明知道黃帝已經不會威脅到她的生命,可那種成長中的畏懼早已深入骨髓,馨悅每次見到黃帝,都會很不自在,所以,馨悅一直很迴避見黃帝,如果她能做主,她真恨不得立即把黃帝趕回軒轅山。

那唯一一次的拜訪,馨悅非常拘謹,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豐隆和馨悅截然不同,豐隆一出生,就被赤水族長帶到了赤水,在爺爺的呵護中,無憂無慮地長大,雖然長大後,他明白了黃帝令他們一家四口分居三地,但明白時,一切已經結束。 他也許憤怒過,可他對黃帝沒有積怨,更沒有畏懼,甚至他對黃帝有一種隱隱的崇拜,這不涉及感情,只是男人天性中對強大的渴望,就如一頭猛獸對另一頭猛獸力量的自然敬服。

其他臣子因為避嫌,都和黃帝保持距離,一國無二君,他們生怕和黃帝走近了,引起顓頊的猜忌。 豐隆這人精明的時候比誰都精明,可有時候,他又有幾分沒心沒肺的豪爽。 豐隆從不迴避黃帝,反而藉著小夭,時常和黃帝接近。 他喜歡和黃帝聊天,從一族的治理到書上看來的一場戰爭,都和黃帝對論,黃帝的話語中有隻會,豐隆願意從一個睿智的老者身上汲取智慧。 這樣的機會,許多人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有一次,而他因為小夭,可以有無數次。

小夭和豐隆回到小月頂,豐隆立即跑去找黃帝。

他興沖沖地用水靈凝聚了一幅地圖,排出軍隊,興奮地和黃帝說著他的進攻方案。 黃帝微笑著聆聽,待他講完,隨手調換了幾隊士兵,豐隆傻眼了,時而皺眉沉思,時而興奮地握拳頭。

小夭搖頭嘆氣,她十分懷疑,豐隆每次來看她,不是想念她這個未婚妻,而是想念黃帝了。

小夭不理一老一少,去傀儡前,練習扎針。

顓頊來時,豐隆還在和黃帝對論用兵,顓頊笑瞧了一會兒,走到小夭身旁,看小夭扎針。

大概因為練習了多年的箭術,,小夭把射箭的技巧融入了針法中,她用針的方法和醫師常用的針法很不同。

雖然只是個傀儡,小夭卻當了真人,絲毫不敢輕忽,一套針法練習完滿頭大汗。

顓頊拿了帕子給她擦乾,有些心疼地說:“宮裡多的是醫師,你何必在這些細枝末節上下功夫呢?”

小夭笑了笑道:“白日專心做些事情,晚上倒能睡得好些。”

“你的失眠比以前好了?”

“自從開始專心學習醫術,比以前好了很多。”雖然還是難以入睡,可從夢中驚醒的次數卻少了很多。 因為睡得好了,心痛的毛病也大大減輕。

顓頊的眼神很是複雜,​​小夭這病是因璟而起,雖然她現在絕口不提璟,可顯然,這麼多年過去,她依舊沒有忘記璟。

豐隆看顓頊和小夭站在個傀儡前嘰嘰咕咕,嚷道:“陛下,你勤勉點行不行?沒看我在這里和外爺商討行兵布陣嗎?雖然有我在,肯定輪不到你上戰場,可你也該來學學!”

顓頊走過去,指揮著士兵,不一會把豐隆困死了,豐隆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顓頊不屑地說:“很小時,我已經跟在爺爺身邊學習這些了,爺爺把他打過的仗,不管幾十人還是幾萬人的戰役,都和我重演過。當年正是神農和軒轅打得最激烈時,我站在爺爺身旁,聆聽了軒轅和神農的每一場戰役。好多次,爺爺帶著我去看戰場,他說只有雙腳站在屍體中,雙手感受到鮮血的餘熱,才會真正珍惜自己的士兵。”

豐隆的表情十分精彩,羨幕、嫉妒、惱怒,到最後又很同情顓頊,他舉著樹枝和伴們扮演打仗時,顓頊已經踩著鮮血前進。

真實的戰爭,真實的死亡,即使成年男子承受起來都很困難,所以士兵多好酒、好賭,顓頊卻小小年紀就站在了戰場上。

豐隆拱拱手,嘆道:“帝王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珊瑚來稟奏晚飯已預備好。

四人坐下後,豐隆突然有些不自在起來。 他給黃帝敬酒:“外爺,您隨意喝一口就成。”他咕咚咕咚地喝完了。

豐隆又給顓頊敬酒,顓頊陪著他喝了一碗。

豐隆又倒了一碗酒,敬給小夭,小夭笑著喝完。

豐隆期期艾艾,看看黃帝,又看看顓頊,顓頊不耐煩地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豐隆嘿嘿地笑:“那個…我是覺得…我和小夭的婚事該辦了。我爺爺還希望能看到重孫子,外爺肯定也希望能看到重外孫。”

小夭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走在懸崖邊的人突然一腳踩空了,她的手不自禁地在顫,她忙緊緊地握著拳頭,低下了頭。

豐隆眼巴巴地看著黃帝,黃帝笑道:“我沒什麼意見,你們年輕人的事,你們自己做主。”

豐隆放心了,立即眼巴巴地看著顓頊。 顓頊微笑著,拿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不緊不慢地喝著。 豐隆可憐兮兮地說:“陛下,您看您都一堆女人了,您也可憐可憐兄弟。我承諾過小夭,這輩子就小夭一個女人。我絕不是有意見,我心甘情願。只是家裡催得緊,我想把婚事辦了。”

顓頊喝盡了杯中的餘酒,微笑著說:“這是小夭的事,聽憑她的意願。”

豐隆暗籲口氣,一個、二個說得都好聽,可這兩位陛下比高辛的那位陛下難纏得多。 豐隆都坐到小夭身旁,小聲問:“你覺得呢?”

小夭咬著唇沒說話,豐隆和她回來時,一點徵兆都沒有,可顯然豐隆早已計劃好。 其實,豐隆開不像他表現得那麼大大咧咧。

豐隆柔聲說:“你若喜歡住在神農山,咱們求陛下賞我們一座山峰,反正修葺好的那些宮殿總是要住人的,便宜別人還不如便宜咱們。你若喜歡軹邑,赤水氏在軹邑有個大宅子,回頭讓人按照你的喜好翻新一下。你若覺得這兩個地方鬧騰,喜歡清靜,可以去赤水。赤水城你去過嗎?那裡很多河,很多湖泊,有點像高辛,你肯定會喜歡。赤水的老宅子十分美麗,整個宅子在湖中心,夏日時,接天映日的荷花。”

豐隆看著小夭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你喜歡學習醫術,可以繼續學習,將來即使你想行醫,我也絕對支持。”

小夭覺得,如果真如豐隆所說,生活已經厚待了她。 赤水城不大不小,美麗安寧,也許她可以在赤水城開個醫館,沒有激盪心扉的喜悅,也不會有撕心裂肺的傷痛,平平淡淡地過日子。 她想說同意,可話到了嘴邊,總是吐不出,只能點了點頭。

豐隆問:“你同意了?”

小夭再次點了下頭:“恩。”

豐隆樂得咧著嘴笑,挪回了自己的位置,說道:“我晚上就寫信給爺爺,讓爺爺派人去和俊帝陛下商議婚期。”

正事說完,四人開始用飯。 小夭一直沉默,顓頊只是微笑,話十分少。 黃帝陪著豐隆聊了幾句,別的時間都是豐隆自得其樂、自說自笑。

吃完飯,豐隆不像住常一樣還纏著黃帝說話,而是立即告辭,興沖沖地駕馭著坐騎飛走了。

小夭走進屋子,給父王寫信,請父王幫她擇定吉日完婚。

寫完信,小夭召來赤鳥,把信簡系在赤鳥腿上,剛放飛赤鳥,顓頊一手把赤鳥抓住,一手握住了她的手。

小夭疑問地看著顓頊,顓頊問:“你真想清楚了?”

小夭道:“已經訂婚,遲早都要嫁,既然豐隆想近期完婚,那就近期完婚吧!”

顓頊說:“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別人?”

小夭笑起來:“說老實話,你手下雖然人才濟濟,豐隆也是數一數二的,難得的是他性子豪爽,對男女情事看得很淡,肯遷就我,當年我和他訂婚時,你也說過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顓頊沉默。

小夭叫道:“哥哥!”

顓頊說:“我不想你嫁人!”他的手冰涼,指尖微微地顫著。

小夭拍了拍他的受:“我明白。”

“你不明白!”顓頊垂眸看著自己的腳尖,眼中滿是哀傷和絕望。

小夭說:“我真的明白!當年,你和馨悅完婚時,我心裡很不痛快,覺得你好像被馨悅搶走了,從此後,我只是個外人。”

顓頊猛地抬眸,目光迫切地盯著小夭:“我成婚時,你難過了?”

小夭自嘲地笑,點了點頭:“當時真的很難受,焚得就像本來只屬於自己的東西被人給搶走了。後來才知道自己小心眼了,你和馨悅已經成婚三年多,你依舊是我哥哥,並沒有被馨悅搶走,將來,即使我嫁給了豐隆,你依舊是我最親近、最信賴的人。”

可他要的並不僅是這些,他還想要…顓頊笑著,心內一片慘淡,小夭什麼都不在乎,只要求唯一,他如今還有什麼資格?

他不是沒有機會,他比所有男人都更有機會,當他們還在辛苦接近小夭時,他已經在小夭心裡,只要他肯伸手,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機會,可他為了借助那些男人,一次又一次把小夭推給了別的男人。

軒轅城步步危機時,他得到了璟的幫助,來到了中原;神農山重重殺機時,他得到了豐隆和璟的聯手支持,讓整個中原都站在了他身後;等到他不需要藉助他們時,小夭卻把心給了璟,把身許了豐隆。

軒轅城時,明知道璟深夜仍在小夭屋中,他卻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凝視著大荒的地圖,枯坐到天明;紫金頂時,明知道小夭去草凹峰私會璟,通宵未歸,他依舊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憋著一口氣處理案牘文書,通宵不睡;最危急時,明知道小夭答應嫁給豐隆是為了他,他卻什麼都做不了…彼時的他,自保都困難,口口聲聲說著喜歡他的女人,連他的面都避而不見,可小夭為了他,答應了嫁給別的男人。

顓頊把小夭的手越抓越緊,赤鳥不安地鳴叫,掙扎著想逃生…黃帝突然出現,叫道:“顓頊!”

顓頊和小夭都看向黃帝,黃帝異常溫和地說:“顓頊,放鳥離開。”

顓頊緩緩鬆開了手,赤鳥振翅高飛,向著高辛的方向飛去。

小夭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說道:“這事是比較突然,豐隆做事真是太冒失了。”

顓頊轉身就走,聲音陰沉:“他冒失?他比誰都算得精明!”

小夭看顓頊消失在雲霄間,困惑自問黃帝:“顓頊和豐隆有矛盾嗎?”

黃帝淡笑:“君王和臣子之間永遠相互借助、相互忌憚。”

小夭欲言又止,黃帝道:“沒什麼可擔心的。豐隆是聰明人,他會為自己謀求最大利益,但不會越過為人臣子的底線。這世間,但凡能者肯定都有些脾性,顓頊既然用他,就要容他!為君者,必須有這個氣量!”

小夭嘆道:“等成婚後,我還是去赤水吧!這裡的確是太鬧騰了!”

黃帝微笑著,輕嘆了口氣。 豐隆的確是最適合小夭的男人,他雖然給不了小夭深情,但能給小夭平靜安穩的生活。

黃帝本來已經離開,卻又轉身走了回來,看到小夭歪靠在窗前,望著夜色盡處,怔怔發呆。

黃帝輕輕咳嗽了一聲,小夭如夢初醒:“外爺,你還沒去睡?”

黃帝說:“我曾讓顓頊設法招降九命相柳。”

小夭不自禁地站直了身子,盯著黃帝。

黃帝說:“這些年,用盡了計策和辦法,他都拒絕了。”

小夭看向黑夜的盡頭,表情無喜也無憂。

“顓頊把神農山最北邊的兩忘峰列為了禁地,守峰人都是顓頊的心腹,你應該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雖然相柳救了你一命,但你不欠他一絲一毫。”

顓頊去了軒轅舊都軒轅城,處理一些西邊的事情,一連十幾天都沒有來小月頂。

從不來小月頂的馨悅卻來了小月頂。

上一次,馨悅和小夭見面,還是小夭剛到小月頂不久。 那一次,馨悅離開時,是有禮數周到地邀請小夭去紫金頂看她,馨悅已是王后,她十分享受王后之位帶給她的萬丈榮光,她喜歡每個人在她面前低頭,連曾經當眾給她軟釘子碰的意映都再次向她低下了頭。 可是,小夭是個例外。

小夭對她客氣禮貌,卻沒有在她面前低頭。 馨悅不知道該拿小夭怎麼辦,以利益誘之,小夭簡直無欲無求;以權勢壓之,她的權勢是顓頊給的,紫金宮裡有太多女人盼著顓頊厭棄她,馨悅很清楚她不能挑戰顓頊的這個底線,哥哥已經一再警告過她,千萬不要仗著身後有神農族就輕慢顓頊。 所以,馨悅只能暫時選擇迴避,不讓小夭出現在紫金頂。

每次馨悅想起小夭,感覺會很複雜。 從小到大。 她沒有碰到過像小夭一般的女子。 小夭不輕慢低賤者,也不迎合尊貴者,她無所求也無所圖。

馨悅喜歡小夭,因為小夭和她們不一樣,身上有一份坦蕩磊落,馨悅也討厭小夭,因為小夭和她們不一樣,她們所看重的東西到了小夭那裡就輕如微塵。

馨悅心裡還有一重隱秘的畏懼。 她和顓頊大婚時,顓頊一直面帶微笑,可女人的直覺讓她覺得顓頊其實心情很糟糕,她甚至覺得顓頊的黑衣其實是他在向全天下表達他的不悅,新婚第一夜,顓頊沒有要她、她忍著羞澀,袋作無意翻身,暗示性地靠近了顓頊,顓頊卻無意地翻身,又遠離了她,用背對著她。 馨悅不明白為什麼,惶恐了一夜,一遍遍告訴自己,顓頊太累了。 天亮後,她強打起精神,裝出滿面喜色,去接受眾人恭賀。

第二夜,顓頊依舊沒有要她,馨悅胡思亂想了一夜。 天亮後,妝粉已掩蓋不住她眼眶下的青影,幸虧白日的顓頊像往常一樣待她溫柔,眾人都想到了別處,離戎昶開玩笑地讓顓頊節制,別累著了王后。

第三夜,馨悅被恐懼壓得再顧不上羞澀,當顓頊又背對著她睡了時,她褪去了褻衣,從背後抱住了顓頊。 她不如金萱清麗、不如瀟瀟嫵媚、不如淑惠嫻靜、不如方雷妃明艷…可她一直非常自信,因為她能給顓頊的,是她們都無法給予的,但此刻,她害怕了。

顓頊沒有回身,冷漠如石塊,馨悅含著眼淚,主動去親吻顓頊。

終於顓頊回過身,把她壓在了身下。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只能通過身體去感受,這一刻的​​顓頊和剛才判若兩人,他的動作有著渴望的激情,愛憐的溫柔,馨悅覺得自己被他寵溺珍惜,當顓頊進入她身體的剎那,馨悅的眼淚簌簌而落。 朦朦朧朧中,她聽到顓頊好似喃喃叫了一聲“小夭”,她如受驚的貓一般豎起了耳朵,可顓頊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她很快就被情慾席捲得忘記了一切。 清晨起身時,已分不清昨夜聽到的聲音是真是幻。

那三夜的事成了馨悅的秘密。

漸漸地,馨悅忘記了那三夜的事,也許是因為她想忘記,也許是因為顓頊對她雖不熱情,可也絕不冷淡,準確地說比對其他妃嬪略好,馨悅很滿意。

但是,就在她要忘記一切時,小夭回來了,馨悅甚至完會不知道小夭是怎麼回來的,當她知道時,,小夭已經在小月頂了,那一

夜顓頊似真似幻的呢喃聲,讓馨悅生了隱秘的恐懼。 這種隱秘的恐懼,不能告訴任何人,只能自己悄悄觀察。 兩年多來,顓頊風雨無阻地去小月頂,當然,在小夭沒來之前,他也是日日都去小月頂給黃帝請安,在其他人看來,沒有任何異樣。 但馨悅覺得就是不一樣,是根本無法用言語說清楚的不一樣,是顓頊去時唇畔的一縷笑意,是他回來時眼神的一絲溫柔,甚至是他偶爾眺望小月頂時一瞬的怔忡。

馨悅越觀察越害怕,可她的害怕連她自己都覺得毫無根據。 以顓頂的性格,如果是真的,他為什麼不要了小夭? 他已是一國之君,根本不必如此克制壓抑自己! 馨悅只能告訴自己,她想多了,一切都是那晚聽錯的呢喃聲惹出來的。

可馨悅終究是不放心,馨悅去見豐隆,詢問哥哥打算什麼時候娶小夭,幸好哥哥的回答讓她很滿意,哥哥說他正在考慮這事。

豐隆嘆了口氣,說道:“要娶就得現在娶,否則等開戰了,還不知道小夭願不願意嫁給我。”

馨悅警覺地問:“什麼意思?”

豐隆說:“你必須保密。”

馨悅點頭:“哥哥該知道我向來能藏事。”

豐隆說:“看最近顓頊的舉動,我覺得顓頊在考慮對高辛用兵。”

馨悅驚駭地瞪大了眼睛,豐隆笑了笑道:“所以我一再告訴你不要輕慢顓頊。顓頊、他一一是個很可怕的男人!”

震驚過後,馨悅十分喜悅,她有一種在俯瞰小夭命運的感覺。

當豐隆告訴馨悅,小夭同意近期舉行婚禮,馨悅立即問:“陛下怎麼說?”

豐隆道:“兩位陛下都同意。”

馨悅終於放心了,她覺得真的是自己多心了,那一夜,那聲呢喃只是顓頊無意識的喘息,她聽錯了!

馨悅再次去小月頂看望小夭,以一種窺視到小夭命運、高高在上的心態,洋溢著喜悅,夾雜著淡淡的悲憫。

小夭並不知道馨悅前後兩次的心態變化,她只是覺得,大概因為她和豐隆就要成婚了,馨悅突然對她和善了許多。

小夭對馨悅依舊如往常一樣,有禮卻不謙卑。

馨悅和小夭東拉西扯,遲遲不願離去。

直到黃帝拄著鋤頭,站在竹屋前。

黃帝戴著斗笠,挽著褲腿,腿上都是泥。 他微笑地看著馨悅,沒有一絲嚴厲,馨悅卻覺得自己的一切心思都暴露在黃帝的目光下,猶如芒刺在背。 馨悅再也坐不住,向黃帝叩拜告退。

俊帝給小夭回信,他已和豐隆的爺爺商量好了婚期,在兩個月後。

自從小夭訂婚後,俊帝就命人準備嫁妝,一切都已準備好,小夭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穿上嫁衣出嫁。 但俊帝要求,在昭告天下婚期前,小夭必須回五神山,在五神山待嫁。

小夭明白父王的意思,並不是因為出嫁的禮儀,父王對那些不看重。 此時的父王不再是運籌帷幄的帝王,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父親,為女兒緊張擔憂,他想最後再確定一次女兒的心意,確定豐隆是女兒想託付一生的男人。

小夭給俊帝回信,一點私事等事情處理完,她就回高辛。

小夭通過禺疆給赤水獻帶了口信,拜託獻幫她把幾年前埋藏的東西挖出來。

顓頊登基後,小夭第一次利用自己的身份大肆搜尋奇珍異寶。

她從西北的雪山頂上,找到了一塊雪山冰魄。 這種冰魄生在雪山之巔,本身沒有毒,但如果在凝結時,恰好有毒物融入,就會不停地吸納雪中的寒毒,經過千萬年孕化,結成的冰魄是毒中花魁。 小夭尋到的冰魄估什在形成時恰好裹住了一條受傷的冰蠶妖,冰蠶的毒融入冰魄,再加上千萬年雪山下的寒毒,形成了一塊十分罕見的劇毒冰魄,看上去如白玉一般溫潤細膩,實際卻冰寒沁骨。 毒氣鑽心。

小夭費了無數心血,把雪山冰魄雕刻成了一枚海貝一一潔白如雪的兩片貝殼,有著浪花一般起伏捲曲的邊角,呈現半打開的形狀,像一朵剛剛盛開的花。

小夭又用各種稀罕的靈草毒藥混雜,做出了兩個鮫人。 她把女鮫人嵌放在貝殼上,把男鮫人放在了遠離貝殼的一角。 小夭還做了紅珊瑚,五彩小海魚。

待全都做好後,小夭取出從極北之地尋來的上好冰晶,請了專門的師傅剖開掏空,先把紅珊瑚固定在冰晶底端,再將鴆毒,藍汪汪的妖毒和玉山玉髓混合調製好,注入掏空的冰晶中,藍汪汪的液體,猶如一潭海水。 小夭將做好的海貝鮫人小心地安入藍色的海洋中,放入五彩小海魚,再把剖開的冰晶合攏,用靈力暫時封住。

要想讓剖開的冰晶徹底長嚴實,必須派人把冰晶送回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極北之地,封入冰山中,再請冰靈高手設置一個陣法,這樣過上兩三年,原本被剖開的地方就會長攏融合在一起,再沒有縫隙。

當年,小夭生怕心血毀在最後一步,想來想法,大荒內現在最厲害的冰靈高手好像是赤水氏的獻,她問顓頊能否請到獻幫她一個忙,顓頊笑道:“你算找對人了,我讓禺疆幫你去請赤水獻,那個冰山女人對禺疆卻是有幾分溫情。”

獻來見小夭時,小夭本以為獻會很鄙夷自己,居然請她這個大荒內最有名的高手做這種事情,沒想到獻看到她做的東西後,竟然說道:“真美麗!應該很花費了一番心血吧?”

小夭點頭。

獻說:“我會幫你封入極北之地最寒冷的冰山中。你需要拿出時,讓人給我捎口信。”

四年過去,現在,小夭需要拿出它了,獻把冰晶送來時,冰晶盛放在一個盒子中,被冰雪覆蓋,看上去只是一塊形狀不規整,剛剛挖掘出的冰晶。

小夭請了師傅打磨,用了三日三夜,冰晶被打磨成了一個球形。

透明的冰晶,裡麵包裹著一汪碧藍的海。 在幽幽海水中,有五彩的小魚,有紅色的珊瑚,還有一枚潔白的大貝殼,如最皎潔的花朵一般綻放著,一個美面的女鮫人側身坐在貝殼上,海藻般的青絲披垂,美麗的魚尾一半在潔白的貝殼上,一半浮在海水中,她一隻手撫著心口,一隻手伸展向前方,像是要抓住什麼,又像是在召喚什麼。 在她手伸出的方向,一個男鮫人浮在海浪中,看似距離貝殼不遠,可他冷淡漠然地眺望著冰晶外,讓人覺得他其實在另一世界,並不在那幽靜安寧的海洋中。

冰晶包裹的海底世界,太過美麗,猶如一個藍色的夢。

當冰晶放在案上時,因為極寒,冷冽的霧氣在它周圍縈繞,更添了幾分不真實的絡紗,就好似隨時隨地都會隨風散去。 可其實冰晶堅硬,刀劍難傷。

黃帝看到小夭做的東西,都愣了一愣,走進屋子細細看了一會兒,他也沒問什麼,只是嘆道:“也就你捨得這麼槽塌東西。”

小夭凝視著冰晶球,說道:“最後一次。”

小夭把冰晶球用北地的妖熊皮包好,和一枚玉簡一起放在玉盒裡封好,送去了塗山氏的車馬行,付了往常五倍的價錢,讓他們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清水鎮。

玉簡內只有一句話:

兩個月後,我成婚,最後一次為你做毒藥,請笑納。

小夭從車馬行出來,走在軹邑的街道上,感受到軹邑越來越繁華。

這個新的國都比起舊都軒轅城更開闊、更包容、更有活力。 可不知為何,小夭卻懷念她和顓頊剛到中原時的軹邑城。

食鋪子裡有香氣飄出,,小夭去買了​​一些鴨脖子和雞爪子,讓老闆娘用荷葉包好。 又去一旁的酒舖子買了一小壇青梅酒。

那時候,她還喜歡吃零食,當年以為是因為零食味道好,惹得人忍不住貪嘴想吃,現在才明白,吃零食吃的不是味道,而是種心情。 那時候她覺得自己蒼老,其實仍是個少女,仍舊在輕快恣意地享受生括。

小夭走出了軒轅城,苗莆在雲輦旁等她,看她提著兩包小吃,笑道:“王姬好久沒買這些東西了。”

小夭上了雲輦,卻突然說道:“暫時不回去。”

苗莆笑問:“王姬還想去哪裡呢?”

小夭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陪我去一趟青丘。”

苗莆愣住,遲疑地問:“王姬去青丘幹什麼呢?”

小夭看著苗莆,苗莆說:“是!這就出發!”

一時辰後,雲輦落在青丘城外。

小夭下了雲輦,眺望著青丘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人事卻已全非。

她慢慢地走在青丘城的街道上。

青丘城距離軹邑很近,卻和軹邑截然不同,因為塗山氏,青丘城的人生活富裕,街上行人的腳步都慢了很多,有一種慢吞吞的悠閒,小夭來得突然,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麼,只能漫無目的地走著。 苗莆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旁。

小夭一直恍恍惚惚地走著,苗莆突然叫道:“王姬?”她拽了拽小夭的袖子。

小夭停住腳步,茫然困惑地看苗莆,苗莆小聲說:“那邊!”

小夭順著苗莆的視線看過去,看到了不遠處的璟。 兩人都沒有想到會在青丘城的街上相遇,長街上人來人往,他們卻如被施定身咒般,呆呆地站著。

終於,璟回過神來,飛掠到小夭面前:“小夭一一”千言萬語,卻什麼都說不出。

小夭笑得十分燦爛:“我隨便來轉轉,沒想到竟然碰上了你。”

小夭把拎著的荷葉包和青梅酒遞給他,璟下意識地接過,,小夭笑盈盈地說:“兩個月後,我和豐隆成婚,到時請你和尊夫人一定來。”

璟手中的東西跌落在地,酒壇摔碎,青梅酒灑了一地,霎時間,飄起濃郁的酒香。

小夭視而不見,笑對璟欠了欠身子,轉身快步離去。

“小夭…”璟伸出手,卻無力挽留,只能看著她的衣袖從他掌上拂過,飄然遠去。

半晌後,璟蹲下身,撿起地上的荷葉包,裡面是鴨脖子和雞爪子。

驀然間,前塵往事,俱上心頭一一

他第一次進廚房,手忙腳亂,小夭哈哈大笑,笑完卻過​​來幫他。

他學會做的第一道菜就是滷鴨脖,小六吃到時,瞇著眼睛笑起來,悄悄對他說:“你做得比老木還好吃,嘴巴被你養刁了後可怎麼辦?”他微笑著沒說話,心裡卻應道:“養刁了最好,我會為你做一輩子。”

木樨園內,他教她彈琴,她沒耐心學,總喜歡邊啃著鴨脖子,邊讓他彈曲子,她振振有詞地說:“反正你會彈,我以後想聽時,你彈給我聽就好了。”

神農山上,鴨脖子就著青梅酒,私語通宵…

一切清晰得彷如昨日,可是一一他就要成為別人的妻! 她的一輩子再與他無關!

璟只覺胸悶難言,心痛如絞,一股腥甜湧到喉間,劇烈地咳嗽起來。

顓頊傍晚來小月頂時,小夭親自下廚,為顓頊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飯。

小夭廚藝不差,可她懶,很少下廚,難得她下廚一次,顓頊很是賞臉,吃了不少,兩人陪著黃帝說說笑笑,很是歡樂。

飯後,小夭向顓頊辭行,打算明日出發,回五神山待嫁。

顓頊只是微笑,一言不發。

黃帝溫和地說:“你先回去吧,回頭我和顓頊會打發人把給你準備的嫁妝送去。”

顓頊讓苗莆上酒,小夭也正想喝酒,對苗莆吩咐:“用酒碗。”

小夭和顓頊一碗碗喝起酒來。 顓頊的酒量和小夭相當,以前在清水鎮喝酒時,從未分出勝負,只是當時兩人都有保留,看似大醉,實際不過七八分醉。

今夜兩人喝酒,都不知節制,只是往下灌,到後來是真的酩酊大醉,顓頊拉著小夭的手,一遍遍說:“別離開我!”小夭喃喃說:“是你們不要我!”

顓頊說:“我要你,你做我的王后,我誰都不要,我把她們都趕走…”

黃帝道:“今夜是哪個暗衛?”

瀟瀟從暗處走出,黃帝對瀟瀟說:“送顓頊回去。”

瀟瀟攙扶起顓頊,顓頊拉著小夭的手不肯松:“我一個女人都不要,只要你…”

黃帝揮手,顓頊被擊昏。

黃帝盯著瀟瀟:“今夜你守著他,他說的任何話,聽到的人立即殺了。”

“是!”瀟瀟抱起顓頊,躍上坐騎,隱入了雲霄。
清晨,小夭醒來時,依舊頭重腳輕。

珊瑚和苗莆已經收拾妥當,小夭用過早飯,給黃帝磕了三個頭後,上了雲輦。

回到五神山,果如小夭所料,俊帝一再詢問小夭是否真的考慮清楚嫁給赤水豐隆。

小夭笑嘻嘻地問:“如果不想嫁,當年何必訂婚?”

俊帝道:“當年顓頊四面危機,以你的性子,為了幫他,做任何事都不奇怪。事實證明,如果不是因為你和豐隆定下了親事,中原氏族絕不會聯合起來和黃帝對抗。”

小夭說:“其實,外祖父本就決定把王位傳給顓頊。”

俊帝道:“傻姑娘,那完全不一樣。如果沒有中原氏族的聯合,黃帝很有可能會再觀望顓頊的能力,推遲把王位傳給顓頊的時間,一個推遲,很多事情即使結果相同,過程也會完全不同,而且,如果不是在四世家的推動逼得中原氏族聯合起來支持顓頊,你覺得中原氏族會像如今那樣擁戴顓頊嗎?在他們眼中,顓頊畢竟流著軒轅氏的血,中原氏族天生對他有敵意,可因為有了他們和黃帝的對抗,他們覺得顓頊是他們自己挑選的帝王,而不是黃帝選的,無形中敵意就消失了。”

小夭不吭聲,當日她決定和豐隆訂婚,的確最重要的考慮是為了顓頊,她怕顓頊難受,所以一直表現得全是從自己的角度考慮。 可現在,她不想反悔,因為豐隆已經是最合適的人。 她知道她和璟的事,也願意遷就她,而且當日他就說清楚了,他們訂婚,她給他所需,他給顓頊所需,豐隆已經做到他的承諾,她也應該兌現她的許諾。

俊帝說:“我再給你七日考慮。”

七日間,小夭竟然像是真的在考慮,她日日坐在龍骨獄外的礁石上,望著蔚藍的大海。

阿念去尋她,看到碧海藍天間,火紅的蛇眼石楠花鋪滿荒涼的峭壁,開得驚心動魄,小夭一身白衣,赤腳坐在黑色的礁石上,一朵朵浪花呼嘯而來,碎裂在她腳畔。

眼前的一幕明明沒得難以言喻,可阿念就是覺得天荒地老般的蒼涼寂寥。 小夭的背影讓她想起了海上的傳說,等待情郎歸來的漁家女,站在海邊日等夜等,最後化成了礁石。

阿念忍不住想打破那荒涼寂寥,一邊飛縱過去,一邊大叫:“姐姐!”

小夭對阿念笑了笑,又望向海天盡處。

阿念坐到小夭身旁:“姐姐,你在想什麼?”

“什麼都沒想。”

阿念也望向海天盡處,半晌後,幽幽嘆了口氣:“我記得,就是在龍骨獄附近,我把你推到了海裡。當時覺得,我的日子過得太不舒心了,如今才明白,那壓根兒算不得不舒心。”

小夭笑:“你長大了。”

阿念問:“姐姐,那夜你為什麼會在龍骨獄外?”

小夭說:“來見一個朋友。”

“後來,那個九頭妖相柳還找過你麻煩嗎?”

小夭搖搖頭。

阿念說:“我覺得那個妖怪蠻有意思的。”

小夭凝望著蔚藍的大海默默不語。

七日後,俊帝問小夭:“想好了嗎?”

小夭說:“想好了,公佈婚期吧!”

俊帝再沒說什麼,昭告天下,仲秋之月、二十二日,大王姬高辛玖瑤出嫁。

赤水氏向全天下送出婚禮的請帖,赤水族長不僅僅是四世家之首的族長,他還是神農族長小祝融的兒子,軒轅王后的哥哥,軒轅國君的心腹重臣。 整個大荒,縱使不為著赤水豐隆,也要為了俊帝、黑帝、黃帝來道賀,更何況還有玉山的王母。

赤水式送聘禮的船隊,從赤水出發,開往五神山幾十艘一模一樣的船,浩浩蕩盪,一眼都看不到頭,蔚為奇觀,惹得沿途民眾都專門往河邊跑,就為了看一眼赤水氏的聘禮。

幾年前,軒轅國君和王后的婚禮,整個軒轅在慶祝,可這次,赤水族長和高辛王姬的婚禮,竟然讓登個天下都在慶賀,當高辛大王姬要出嫁的消息傳到清水鎮時,清水鎮的酒樓茶肆都沸騰了,連娼妓館的妓女也議論個不停。

相柳正在飲酒議事,隔壁的議論聲傳來。

有人說赤水族長是為利娶高辛王姬;有人說赤水族長是真喜歡王姬,據說都發誓一輩子只王姬一人;有人說王姬姿容絕代;有人說赤水族長風儀不俗…

各種說法都有,幾個歌舞伎齊齊感嘆:“這位王姬真是好命!”

座上一人也不禁感嘆道:“這場婚禮,估什是幾百年來,大荒內最大的盛事了。”

眾人也紛紛談論起赤水族長和高辛王姬的婚事來。

相柳微笑著起身,向眾人告退。

相柳走出娼妓館時,漫天煙雨。

他穿過長街,沿著西河,漫步而行。

碧水畔,一支支紅蓼,花色繁紅,因為沾了雨水,分外嬌豔。

相柳站在河邊,眺望著水天一色,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

半晌後,他收回了目光,攤開手掌,學上是一個冰晶球。

細細雨珠,簌簌落在他的掌上,在冰晶周圍凝成了寒霧,使得那一汪藍色波光瀲灩,好像月夜下的大海。

藍色的海底,幽靜安謐,女鮫人坐在美麗的貝殼家中,伸著手,似在召喚,又似在索要,那男鮫人卻冷漠地凝望著海外的世界。

相柳凝視著掌上的冰晶球,很久很久。

慢慢地,他伸出了一根子指,向著女鮫人伸出的手探去,他的手指貼在了冰晶上。

看上去,他們好像握在了一起,可是,隔著冰晶,他們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永不可能真正相握。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2 05:00 AM

第十五章:只影向誰去

仲秋之月,高辛送親的隊伍從五神山出發,由水路駛向赤水。

在蓐收對行程的精確控制下,二十二日清晨,送親的船隊恰恰駛入了赤水。 赤水氏迎親的船在前面護航,喜樂奏得震天響。

赤水兩岸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都是看熱鬧的百姓。

赤水的風俗是典型的中原風俗,尚紅,小夭在侍女的服侍下脫下了白色的王姬服,穿上了紅色的嫁衣。

船隊從赤水進入赤湖後,速度漸漸慢下來。

仲秋之月,恰是木樨花開的季節,赤湖邊有一大片木樨林,香飄十里,落花簌簌。 小夭坐在船窗邊,默默地看著水面上漂浮的小黃花。

船還未到赤水氏的宅邸,已經聽到岸上的喧鬧聲。

因為來的賓客太多,赤水氏的宅邸容納不下,赤水氏索性凝水為冰,把一大片湖面變成冰場,鋪上玉磚,做了宴席場地。 秋高氣爽,風和日麗,既能吃酒,又能賞湖光山色。

賓客都暗自讚嘆,不愧是四世家之首,要靈力高強的子弟有靈力高強的子弟,要錢有錢。

此際,眾人看到高辛送親的船隊到了,都站了起來。

一身紅袍的豐隆站在碼頭邊。

小夭在侍女的攙扶下,裊裊婷婷地走出了船艙,一身華麗的曳地大紅嫁衣,滿頭珠翠,面孔卻十分乾淨,只唇上點了絳紅的胭脂,​​再加上額間的一點緋紅,真正是艷如桃花含春露,嬌似海棠臥秋水。

豐隆對女色從不上心,可想到今夜這個可人兒會嬌臥在自己懷裡,任他輕憐蜜愛,也不禁心蕩神搖。

船靠了碼頭,豐隆依舊沒有動作,呆呆地看著小夭。

眾人高聲哄笑,豐隆難得地紅了臉,急急握住喜娘捧上的一株大紅的纏枝並蒂赤蓮,對小夭行禮:“蓮開並蒂,願結同心。”

小夭握住纏枝並蒂赤蓮,也對豐隆行禮,低聲道:“蓮開並蒂,願結同心。”

鼓樂聲中,豐隆攙扶著小夭下了船,只覺掌中握著的手小巧玲瓏,卻不像其他女子一樣柔軟細膩,指節很硬,指肚有繭,帶著嶙峋冷意,讓他心生憐惜,不禁緊緊地抓住。

小夭和豐隆握著纏絲並蒂赤蓮,每踏一步,地上就有兩深並蒂赤蓮生成,圈著赤蓮還生成了其他各色的蓮花,粉的、白的、黃的…有的絢爛綻放,有的結成蓮蓬。

赤水氏世世代代在水邊,視水中蓮為吉祥如意的花,赤蓮很罕見,並蒂赤蓮更是要用靈力精心培育。

步步並蒂,一生相守;花結蓮子,多子多孫,小孩子看得開心,雀躍歡呼著拍手掌,有被特意叮囑過的孩童摘下蓮蓬,輕輕扔到小夭身上,取一花多子的吉兆。

豐隆怕小夭誤會,低聲給她解釋:“他們可不是不喜歡你,赤水風俗,用蓮蓬砸新娘是祝福我們…”

小夭紅著臉,低聲道:“我知道。在船上時,有老嫗給我講解過。”據說行完禮後,夫妻晚上還要入蓮帳,也是取蓮花多子的吉兆。

豐隆看到小夭的樣子,只恨不得趕緊行禮,趕緊天黑,趕緊入蓮帳。 他低聲道:“小夭,待會兒行完禮,你可就一輩子都屬於我了。”小夭低下了頭。 豐隆咧著嘴笑。

小夭和豐隆將在古老的赤水氏祖宅內行婚禮,能在祖宅內觀禮的人都是赤水氏的親朋摯友。

祖宅外有人在唱名記錄禮單,一個個名滿大荒內的名字,一份份貴重珍惜的賀禮,凸顯著這場婚禮的尊貴顯赫。

“青丘塗山氏:東海明珠九十九斛,北極冰晶風鈴九十九串…”眾人都不禁看了塗山族長一眼,冰晶很稀罕,用處很多,可冰晶風鈴看著好看,實際卻是浪費了冰晶,華而不實,送禮時都是送冰晶,沒有人會送冰晶風鈴。

小夭走進租宅,看到璟坐在西陵族長身邊,一身青衣,瘦削清逸,臉上是含蓄得體的笑容,眉目間卻有一種倦怠的病色。

小夭心內咯噔一下,他生病了嗎? 看上去病得不輕,那又何必親自來參加婚禮? 是他自己想來,還是因為怕豐隆認為他心有芥蒂不得不來? 可有人知道他生病…一時間,小夭思緒紛雜。

豐隆悄聲叫她:“小夭!”

小夭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現在是她和豐隆的婚禮。 難言的苦澀瀰漫上心頭,從今往後,璟的事和她有什麼相關?

豐隆低聲說:“兩個月前璟抱病來見我,竟然求我取消婚禮,我氣得拂袖而去。希望我們成婚後,他能真正放下。”小夭默不作聲,豐隆低聲問:”小夭,你開心嗎?”

小夭笑問:“你覺得呢?”

豐隆看到小夭的笑臉,放心了幾分,說道:“璟說,他求我取消婚禮,並不是因為他心中有你,而是他覺得你不開心,並不願意嫁給我。我當時心情還挺複雜,去和妹妹商量,妹妹說,又不是幾位陛下逼你嫁給我,是你親口答應的婚事,怎麼可能不願意?”

一位鬚髯皆白的長老笑著傳音:“小兩口別說悄悄話了,吉時就要到了!”

豐隆和小夭忙屏息靜氣站好,不再說話。

當悠揚悅耳的鐘磬聲響起時,禮官高聲唱道:“吉時到!一拜天地。”

小夭和豐隆叩拜天地。

“二拜尊長一一”

豐隆的爺爺赤水海天、爹爹小祝融、娘親赤水夫人,都微笑地看著他們。

豐隆帶著小夭走到他們面前,小夭正要隨著豐隆跪下去,一聲清越的叫聲從外面傳來,打斷了婚禮。

“小夭!”

眾人都回頭,只看防風邶一襲白衣,從外面走了進來,朗聲說道:“小夭,不要嫁給他。”

小夭呆呆地看著防風邶。

所有人都傻了,沒有人想到防風家的一個庶子竟敢驚擾赤水族長的婚禮。 赤水海天震怒,呵斥道:“來人!把這個混賬無禮的東西拘押起來!回頭我倒是要去問問防風小怪,他怎麼養的兒子?”

幾個赤水家的侍衛衝到防風邶身邊,想把防風邶趕出去,卻被一股大力推住,根本難以靠近防風邶。

防風邶旁若無人,向著小夭走去,隨著防風邶的走動,想攔阻他的侍衛竟然劈劈啪啪全摔到了地上。

豐隆強壓著怒氣,語含威脅地說:“防風邶,今日有貴客在,我不想驚擾了貴客,望你也不要鑄成大錯!”

防風邶沒理會豐隆,只是盯著小夭:“小夭,不要嫁。”

小夭又惱又怒地問:“你究竟想做什麼?”

“不要嫁給赤​​水豐隆!”

“你現在告訴我不要嫁給他?”小夭簡直想仰天大笑,“你立即離開!”

小夭對豐隆說:“我們繼續行禮,我不想錯過吉時!”

赤水獻領著幾個赤水氏的高手擋在了防風邶身前,即使以相柳的修為,一時間也不可能突破。

豐隆對禮官點了下頭,示意繼續婚禮,禮官叫道:“二拜尊長一一”

小夭和豐隆面朝三位尊長,準備叩拜。

防風邶一邊和赤水獻交手,一邊說:“小夭,還記得你發過的毒誓嗎?如若違背,凡你所喜,都將成痛;凡你所樂,都將成苦。”

小夭的動作驟然僵住,她許過相柳一個諾言,要為他做一件事。

豐隆看小夭遲遲不叩拜,心提了起來,帶著慌亂叫道:“小夭!”

小夭緩緩回身,盯著防風邶:“你想要怎麼樣?”

防風邶說:“我要你現在跟我離開!”

小夭全身發冷,全大荒的氏族都匯聚在此,如果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場合悔婚,而且是跟著一個男人走掉,那不是在羞辱赤水氏和豐隆嗎? 赤水氏會怎麼看她? 全天下會怎麼看她?

小夭問:“為什麼?”相柳,你兩個月前就知道我要成婚,為什麼你要如此做? 你是想讓全天下都唾棄我嗎? 就算你要毀掉我,為什麼要用這種最羞辱人的方式?

防風邶冷冷地說:“你不需要問為什麼,你只需按我的要求去做,我要你跟我走,立即、馬上!”

當年的誓言猶在耳畔:“若違此誓,凡我所喜,都將成痛;凡我所樂,都將成苦。”可現如今的情形,守了諾言,難道就會沒有痛、沒有苦了? 小夭慘笑,這個誓言做與不做,她這一生都將永無寧日。

豐隆緊緊地盯著小夭,他都沒有發覺自己的語聲在顫抖:“小夭,該叩拜了!”

防風邶也緊緊地盯著小夭,冷冷地逼迫:“小夭,這是你欠我的。”

她的確欠他的! 不僅僅是一個誓言,還有她的命。

小夭臉色慘白,搖搖晃晃地走向防風邶,豐隆拉住了小夭的手,目中全是驚慌:“小夭,小夭,不要…”任何時候,他都是掌控一切的人,可現在,他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前一刻他的人生洋溢的都是喜悅,不過短短一瞬,那些喜悅就不翼而飛?

小夭的聲音顫抖著:“對不起,我、我…我今日不能嫁給你了!對、對不起!”

小夭的聲音雖然不大,可滿堂賓客都是靈力修為不弱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猶如平地驚雷,即使這些人都已看慣風雲,也禁不住滿面驚駭。

從小到大,豐隆一直是天之驕子,活得驕傲隨性,天下間只有他不想要的東西,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但在滿堂賓客的目光下,豐隆覺得他的世界坍塌了。

豐隆慢慢地鬆開手,站得筆挺,臉上掛著驕傲的笑,一字字緩緩說道:“我不知道你答應了防風邶什麼,但今日成婚是你答應我的!”

小夭的嘴唇哆嗦著,豐隆和她之間理遠遠大於情,即使拒絕和豐隆成婚,只要挑選合適的時間,心平氣和地和豐隆講道理,豐隆也不會介意,可今日這種情形下的悔婚,不是拒絕,而是羞辱,沒有男人會接受這樣的羞辱,更何況是天之驕子的豐隆?

小夭面色煞白,哀求地看著防風邶,防風邶冷冷地說:“立即跟我走!”

小夭對豐隆說:“我,我…是我對不起你!”小夭不僅聲音在顫,身體也在顫,“對不起!我不敢求你原諒,日後不管你想怎麼做,我都承受!”小夭說完,再不敢看豐隆,向著防風邶走去。

小夭靈力低微,豐隆完全能拉住小夭,強迫小夭和他成婚;這裡是四世家之首赤水氏的宅邸,他是赤水族長,不管防風邶靈力多麼高強,他都能讓防風邶止步。 可是,他的自尊、他的自傲,不允許他在滿堂賓客前哀求挽留。

兩個侍衛攔住了小夭,,小夭被他們的靈力逼得一步步退向豐隆的身邊。

豐隆驀然大喝道:“讓她離開!”

侍衛們遲疑地看向赤水海天和小祝融。

豐隆大喝:“我說了,讓她走!誰都不許攔她!”他臉色青白,太陽穴突突直跳,眼中竟有一層隱隱淚光,讓他的雙眸看起來明亮得瘆人,可他依舊在驕傲地笑。

所有侍衛讓開了。

小夭低下頭,默默對豐隆行了一禮。 禮剛行完,防風邶抓住她的手就向外走去。

一襲白雪,帶著一襲大紅的嫁衣,從眾人面前走過。

堂內,一片死寂,所有賓客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一動不敢動地站著。

堂外,還有歡樂的喜樂傳來。

璟凝視著小夭和防風邶的背影,臉上乏起異樣的潮紅。

防風邶帶著小夭躍上天馬,騰空而起,消失不見,璟猛地低頭咳嗽起來,這才好似驚醒了堂內的人,小祝融站起來,平靜地說道:“酒菜都已準備好,諸位遠道而來,還請入席用過酒菜後,再離去。”

眾人忙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紛紛點頭說好,在“請、請”的聲音中,走出了禮堂。

小祝融看了一眼仍站得筆挺的兒子,對蒼老疲憊盡顯的赤水海天說:“爹,您和豐隆都去休息吧!不要擔心,剩下的事交給我和小葉!”

赤水夫人輕嘆了口氣,和小祝融並肩站在一起。 又一次需要她和表兄並肩抗起責任,其渡難關。

天馬飛出赤水城,相柳確定無人跟蹤,更換了坐騎,攬著小夭飛躍到白羽金冠雕的背上。

小夭不言不動,如同變做了一個木偶,任憑相柳擺佈。

白雕一直向著大荒的東邊飛去,半夜裡,居然飛到了清水鎮。

相柳帶著小夭走進一個普通的民居,對小夭說:“我們在這裡住幾日。”

小夭一言不發地縮坐到榻角。

相柳問:“你很恨我阻止你嫁給赤水族長嗎?”

小夭蜷著身子,抱著腿,頭埋在膝蓋上,不說話。 不管恨不恨,這是她欠他的,他來索取,她就要還。

相柳看小夭不理他,說道:“廚房裡有​​熱水,洗澡嗎?”

小夭不吭聲。

“你隨便,我去歇息了。”相柳轉身離去。

他的一隻腳已經跨出門檻,小夭突然問:“你什麼時候知道我要成婚?”也許因為頭埋在膝蓋上,她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像是從極遠處傳來。

相柳沒有回身,聲音清冷:“兩個月前。”

小夭的聲音有些哽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相柳的聲音越發冷了:“你有資格問我為什麼嗎?交易的條件早已談妥,我提要求,你照做!”

小夭不再吭聲,相柳頭未回地離去,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發出輕輕的一聲響。 小夭想起,她在海底昏睡時,每次兩扇貝殼合攏,也會發出類似的聲音。 小夭的淚悄無聲息滑落。

一夜未合眼,天濛濛亮時,小夭覺得頭疼得厲害,輕輕走出屋子,去廚房裡打熱水,打算洗個熱水澡。

脫衣服時,看到大紅的嫁衣,,小夭苦笑,不知道父王、哥哥、外爺知道她逃婚後,會如何反應。 小夭看塌頭有一個衣箱,去裡面翻了翻,竟然有幾套女子的衣衫,小夭挑了一套素淨的。

小夭洗完澡,穿戴整齊,竟然覺得有些餓。 仔細一想,成婚的前一天她就沒怎麼吃東西,她已經將近三天沒吃過飯。

小夭走出屋子,看到相柳站在院內。

他的頭髮恢復了白色,隨意披垂著,如流雲瀉地。 他身後是一株槭樹,霜葉火紅欲燃,越發襯得他皎若雪、潔如雲,都無纖翳。

小夭預感到什麼,卻不死心地問:“防風邶呢?”

相柳淡淡說:“他死了。”

小夭定定地看著相柳,眼睛被那如云如雪的白色刺得酸痛,眼中浮起了一層淚花,防風邶帶走了她,但防風邶死了,永不會再出現,從今往後只有相柳。 那個浪蕩不羈、隨心所欲、教她射箭、帶她在浮世中尋一點瑣碎快樂的男子死了。

他曾說,他和她只是無常人生中的短暫相伴,尋歡作樂,他沒有騙她!

相柳靜靜地看著小夭,表情是萬年雪山,冰冷無情。

小夭猛然扭身,去井旁提了冷水,把冰冷的井水潑在臉上,抬頭時,滿臉水珠,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些將要墜下的淚是被逼了回去,還是已經墜落。

小夭去府房裡隨便找了塊餅子,躺在竹蓆上,一邊啃餅子,一邊曬太陽。

相柳問:“你夜裡睡不好的毛病還沒好?”

小夭當沒聽見,經過昨天的事情,夜裡睡不踏實算什麼? 換個貞烈點的女子現在都該自盡了。

相柳問:“你不想出去逛逛嗎?”

有什麼好逛的? 七十多年了,縱然街道依舊是那條街道,人卻已經全非,既然人已經全非,又何必再去追尋? 不去見,還能保留一份美好的記憶,若探究清楚了,顯露的也許是生活的千瘡百孔。

相柳不說話了,靜靜地翻看著手中的羊皮書卷。

小夭啃著啃著餅子,迷迷糊糊睡著了,依稀彷彿,她躺在回春堂的後院裡,十七在一旁安靜地干活,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對十七嘮叨,秋日的午後是一天的精華,讓十七躺到竹蓆上來,一塊曬太陽。

一連串孩童的尖叫笑鬧聲驚醒了小夭,小夭翻了個身,下意識地去看十七,看到的卻是一襲纖塵不雜的白,小夭把手覆在眼睛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遮住什麼。

相柳和小夭在清水鎮的小院裡一住就是一個多月。

清晨到晌午之間,小夭還在睡覺時,相柳會出去一趟,小夭卻從不出去。 她睡著時,翻來覆去,像仿醒著;醒著時,恍恍惚惚,像是在做夢。 說她恨相柳,她並不反抗,也沒有企圖逃跑;說她不恨相柳,她卻從不和相柳說話,視相柳不存在。

已經是初冬,天氣冷了下來,相柳依舊一襲簡單的白衣,常在院子里處理函件文書,小夭靈力低微,在院子裡再坐不住,常常裹著被子,坐在窗口。

相柳常常會長久地凝視著小夭。 小夭有時察覺不到,有時察覺到,卻不在意,她由著他看。

幾片雪花飄落。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小夭伸出手,雪花太輕薄,剛入她手,就融化了。

相柳走進屋子,幫她把窗戶關上。

小夭打開,相柳又關上。

小夭又去打開,相柳又關上。

小夭又去打開,相柳卻已經用了靈力,小夭根本打不開。

自離開赤水,小夭一直很平靜,此時,再忍不住,猛地一拳砸在了窗戶上,怒瞪著相柳。

相柳淡淡說:“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既然敢和惡魔做交易,就該有勇氣承擔後果。”

小夭頹然,相柳沒有說錯,她和他之間是公平交易,即使再來一次,明知道現如今要承受惡果,她為了保顓頊,依舊會選擇把蠱移種到相柳身上。 只不過因為相柳太長時間沒有向她索取報償,只不過因為她把防風邶當了真,兩人的關係蒙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小夭忘記了他與她之間本就是一場交易,不管他用任何方式對她,她都無權憤慨。

相柳坐下,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小夭,眼神複雜,不知道又在思謀什麼。

小夭終於開日說話:“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你的計劃是什麼?”

相柳沒有回答小夭的問題,把一壇酒拋到小夭手邊:“這酒是特殊製過的烈酒,一杯就能醉人。”

屋子裡沒攏炭爐,小夭的身子恰有些發冷,說道:“再烈的酒也不能讓我一醉解千愁!”

她拿起酒壇,大喝了幾日。 烈酒入喉,如燒刀子一般滾入腹間,身子立即暖了,心也漸漸鬆弛了。

小夭不停地喝酒,相柳陪著小夭也默默喝酒。

相柳突然問:“你願意嫁給豐隆嗎?”

小夭的表情出現了變化,她好像掙扎著要醒來,相柳的眼睛光芒更甚,聲音越發柔和地問:“你願意嫁給葉十七嗎?”

小夭喃喃說:“願意。”

一個問題就在嘴邊,可相柳竟然猶豫不決,一瞬後,他問道:“你最想和誰相伴一生?”

小夭張口,像是要回答,可她的表情非常抗拒,意志在拒絕回答。

幾次掙扎後,她越來越痛告,身子發顫,猛然抱住了頭:“痛,痛…”相柳用妖術窺探小夭的內心,可小夭的意誌異常堅韌,碰到她自己平時都拒絕思考的問題,她會異常抗拒,頭痛就是她反抗的爆發。

相柳怕傷到她的元神,不敢再逼她,忙撤去妖力,對小夭說:“如果頭痛,就休息吧!”

小夭疲憊地靠在枕上,痛苦地蹙著眉。

相柳給她蓋上被子,小夭突然睜開了眼睛:“為什麼?”

相柳看著小夭,不知道她問的是哪個為什麼,是為什麼逼她悔婚,還是為什麼用妖術窺探她的內心。

小夭卻己放棄追問,閉上了眼睛,喃喃說:“我好難受…相柳,我難受…”

相柳的手掌貼在小夭的額頭,低聲說:“你會忘記剛才的事,睡一覺就好了!”

小夭睡著了,唇畔卻是一縷譏諷的笑,似乎在說:“睡一覺,不會好!”

小夭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她覺得昨夜的事有點古怪,可想了半晌,想不出所以然,便放棄了。

也許因為近日起得早,相柳竟然不在。

小夭洗漱完,吃過飯,穿著絲襖,在陽光下發呆,聽到院外傳來一陣陣孩童的嬉鬧聲。

她打開門,看到七八個孩童在玩過家家的遊戲,此時正在準備婚禮,要嫁新娘了。 小夭不禁靠在門上,笑看著。 她忽然想起麻子和串子,她把他們撿回去時,他們大概就這麼大,不過那個時候,他們可沒這麼吵,十分沉默畏縮,警惕小心,盡量多幹活,少吃飯,唯恐被她再扔出去。 很久後,兩人才相信她和老木不會因為他們多吃一口飯,就把他們趕走。

這應該就是八九十年前的事了吧! 麻子和串子墳頭的青草都應該長過無數茬了,可在她的記比中,一切依舊鮮明。

不遠處的牆根下,坐著個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婆婆,看上去很老了,可精神依舊好,頭髮衣服都整整齊齊、幹乾淨淨,笑瞇瞇地看著孩子們玩鬧。

老婆婆對小夭招手:“小姑娘,到太陽下來坐著。”

小夭走了過去,坐在向陽的牆根下,十分暖和,有一種春日的舒服感。

老婆婆說:“以前沒見過你,你是寶柱的…”

小夭不知道寶柱是誰,也許是相柳幻化的某個人,也許是相柳的下屬幻化的某個人,反正應該是這位老婆婆的鄰居,小夭隨口道:“親戚,我最近剛來。”

老婆婆說:“是不是被孩子給吵到了?你還沒生孩子吧?”

小夭嘆了口氣,說道:“誰知道這輩子有沒有福氣有孩子。”她悔了赤水族長的婚,跟著個野男人跑掉了,這輩子只怕再沒男人敢娶她。

老婆婆道:“有沒有福氣,是你自己說了算。”

聽這話倒不像是一般的山野村嫗,,小夭不禁細看了一眼老婆婆,又看了看四周,只覺有點眼熟。 如果把那一排茂密的灌木叢扒掉,讓路直通向河邊,如果老婆婆的屋子變得小一些、舊一些,小夭遲疑地問:“這是回春堂嗎?”

老婆婆說:“是啊!”

小夭愣住,呆看著老婆婆:“甜兒?”

老婆婆愣了一愣,眼中閃過黯然,說道:“自從我家串子過世後,很久沒聽到人叫我這個名字了。你怎麼知道我叫桑甜兒?”

小夭說:“我…我聽鎮上的老人偶然提過一次。”

桑甜兒笑起來:“肯定又是在背後念叨我本是個娼妓,不配過上好日子,可我偏偏和串子過了一輩子,生了四個兒子一個閨女,現在我有十個孫子、八個孫女,三個重孫子。”

“老木、麻子、春桃她們…”

“都走了,只剩我一個了。”

小夭沉默了良久,問道:“老木…他走時可好?”

“老木雖沒親生兒子,可麻子和串子把他當親爹,為他養老送終,不比親生兒子差,我和春桃也是好兒媳婦,伺候著老木含笑離去。”

小夭微微地笑了,她逃避著不去過問,開不是不關心,而是太關心,知道了他們安安穩穩一輩子,終於釋然,小夭問桑甜兒:“串子有沒有嫌棄過你?你有沒有委屈過?這一輩子,你可有過後悔?”

桑甜兒覺得小姑娘問話很奇怪,可從第一眼看到她,桑甜兒就生了好感,莫名齊妙,難以解釋,就是想和她親近,桑甜兒道:“又不是娼妓和恩客,只見蜜糖、不見油鹽,過日子怎麼可能沒個磕磕絆絆?我生了兩個兒子後,都差點和串子鬧得真分開,但禁不住串子求饒認錯,終是湊合著繼續過,待回過頭,卻慶幸當時沒賭那口氣。”

能把一個女人逼得生了兩個兒子後,還想分開,可見串子犯了不小的錯,但對與錯、是與非,可一時而論,也可一世而論。 顯然過了一世,到要蓋棺論定時,桑甜兒覺得當時沒有做錯。 小夭問道:“人只能看到一時,看不到一世,如何才能知道一時的決定,縱使一時難受,卻一世不後悔?”

桑甜兒道:“你這問題別說我回答不了,只怕連那些活了幾百年的神族也回答不了。人這一輩子不就像走荒路一樣嗎?誰都沒走過,只能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有人走的荒路風景美,有人走的荒路風景差一點,但不管什麼樣的風景,路途上都會有懸崖、有歧路、有野獸,說不定踏錯一步,會跌大跟頭,說不定一時沒看清,會走上岔路…正因為是荒山行路,路途坎坷、危機四伏,所以人人都想找個伴,多了一雙眼睛,多了一雙手,彼此照看著,你提醒我有陷阱,我提醒你有岔路,遇到懸崖,扶持著繞過,碰到野獸,一起打跑…兩個人跌跌撞撞、磕磕絆絆,一輩子就這麼過來了。

小夭默默不語。

桑甜兒好似想起了過往之事,瞇著眼睛,也默默發呆。 一陣孩童的笑叫聲驚醒了桑甜兒,她看向她和串子的重孫子,笑道:“我這輩子哭過笑過,值了!”

小夭從沒有想到站在生命盡頭的桑甜兒是這般從容滿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已經觸摸到死亡,她顯得非常睿智剔透。

桑甜兒對小夭語重心長地說:“小姑娘,一定要記住,想要得到什麼,一定要相信那東西存在。你自己都拒絕相信,怎麼可能真心付出?你若不肯播撒種子,就不會辛勤培育,最後也不要指望大豐收。”

小孩子的過家家遊戲已經玩到成了婚,小女孩怎麼都懷不上孩子,小男孩很焦急,“夫妻”倆一起去看醫師,“醫師”用樹葉子包了土,讓他們回家煎服,一本正經地叮囑他們房事最好每隔兩三日一次,千萬不要因為心急懷孕而過於頻繁。

小夭扑哧一下笑了出來,桑甜兒尷尬地說:“他們時常在醫館裡玩耍,把大人的對話偷聽了去。”

小夭對桑甜兒笑道:“很長一段日子,我沒有開心過了,今日,卻是真的開心。”

相柳已經回來了,站在灌木叢邊,看著小夭和桑甜兒。

小夭站了起來,摸了桑甜兒的頭一下:“甜兒,你做得很好,我想串子肯定覺得自己娶了個好妻子,老木和我都很高興。”

小夭朝著相柳走去,桑甜兒聲音嘶啞,叫道:“你、你是誰?”

小夭回身,對桑甜兒笑了笑,沒有回答桑甜兒的問題,她和相柳穿過樹叢,消失在樹影中。

桑甜兒眼中有淚滾落,她掙扎著站起來,對著小夭消失的方向下跪磕頭。

小夭對相柳說:“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那些天天吵我好夢的孩子是串子和麻子的孫子、重孫們?生命真的很齊妙,當年被她撿回去的兩個沉默安靜的孩子,竟然會留下了一堆吵得讓她頭痛的子孫們。

相柳淡淡道:“第一天我就讓你出去轉轉了,是你自己沒興趣。”

小夭說:“我失蹤了這麼長時間,外面該鬧翻天了吧?”

相柳沒有吭聲。

小夭道:“你做的事,卻要防風氏背黑鍋,防風意映勢必要為防風氏擋這飛來橫禍,她是塗山族長的夫人,等於把塗山氏拖了進去。”

相柳冷笑道:“你以為我阻你成婚,只是為了讓顓頊和四世家結怨嗎?坦白和你說了吧!那不過只一半原因。”

“另一半呢?”

“塗山璟僱我去阻止你的婚事,他承諾,只要我能阻你成婚,給我三十七年的糧草錢。”

“什麼?”小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璟竟然僱相柳去阻婚?

“不相信的話你可以自己去問問塗山璟。”

小夭說:“你什麼時候能放我走?”

相柳無所謂地說:“我已得到我想要的,你要走,隨時!”

小夭轉身就走,相柳說:“提醒你一聲,蠱扔在,你若敢洩露防風邶就是我,休怪我讓你心痛而死。”

小夭霍然止步,回身看著相柳。

相柳道:“不相信嗎?”

小夭的心口猶如被利劍穿透,傳來劇痛,她痛得四肢痙攣,軟倒在地,狼狽地趴在草地上。

相柳猶如掌握著她生死的創世神祗,居高臨下,冷漠地看著她:“不想死,不該說的話一句都不要說!”

小夭痛得面容煞白,額頭全是冷汗,卻仰起臉,笑著說:“這就是你沒空去九黎解除蠱的原因嗎?掌控我的生死,有朝一日來要挾我?好個厲害的相柳將軍!”

相柳冷冷一笑,轉身而去,一聲長嘯,踩在白雕背上,扶搖而上,消失在雲霄間。

小夭的心痛消失,可剛才痛得太厲害,身子依舊沒有力氣,半晌後,她才恢復了一點力氣,慢慢爬起來,步履蹣跚地向著鎮子內走去。

清水鎮肯定有為顓頊收集消息的據點,可小夭不知道是哪個。 為俊帝收集消息的秘密據點,小夭更不可能知道。 反倒是塗山氏的商舖很容易找,小夭走近西河街上塗山氏的珠寶鋪,對伙計說:“我要見俞信。”

夥什看小夭說話口氣很是自信,一時拿不准來頭,忙去把老闆俞信叫了出來。

小夭對俞信說:“送我去青丘,我要見塗山璟。”

俞信對小夭直呼族長的名諱,很是不悅,卻未發作,矜持地笑著,正要說什麼,小夭不耐煩地說:“塗山璟一定會見我!如果我說大話,你不過白跑一趟,反正我會在你手裡,你可以隨意懲戒,但如果我說的是真話,你拒絕了我的要求,卻會得罪塗山璟。”

俞信常年浸淫在珠寶中,見過不少貴客,很有眼力,他思量了一瞬,做出判斷,吩咐下屬準備雲輦,他親自送小夭去青丘。

雲輦上,俞信試探地問小夭:“不知道姑娘為什麼想見族長?”

小夭眉頭緊蹙,沉默不語。 為什麼? 她才有很多為什麼想問璟! 為什麼要阻她婚事? 為什麼要雇用相柳? 為什麼? 為什麼?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7-22 05:05 AM

第十六章:風不定,人初靜

兩日後,小夭到了青丘。

俞信對小夭說:“我的身份不可能直接求見族長,幸好我和族長身邊的侍女靜夜姑娘有一點交情,我們可以去求見靜夜姑娘。”

小夭點了點頭:“麻煩你了。”

俞信去求見靜夜。 當年因為俞信,靜夜才找到失蹤多年的璟,所以一直對俞信存了一分謝意,聽下人奏報他有事找她,靜夜特意抽空出來見他。

俞信期期艾艾地把事情說明,靜夜覺得俞信做事太荒唐,人家說要見族長,他竟然就真的帶了來。

俞信陪著小心解釋道:“我也知道這事做得冒失,可那位姑娘真的挺特別,我這雙眼睛見過不少人…”

靜夜心內一驚,問道:“她叫什麼?”不會是那位婚禮上拋夫私奔了的王姬吧? 黑帝、俊帝、黃帝都在找她,折騰得整個大荒沸沸揚揚,她卻像是消失了,不見絲毫蹤影。

“不知道,我問什麼,她都不回答,只說族長一定會見她。對了,她額間有一個緋紅的桃花胎記。”

靜夜立即道:“快、快帶我去見她。”

俞信看靜夜的反應,知道自己做對了,鬆了口氣,也是個會做事的,忙道:“我怕姑娘要見她,讓她在外面的馬車裡候著呢!”

靜夜對俞信說:“你出去,讓人把馬車悄悄趕進來,記住了,悄悄!”

俞信點頭應下。

馬車悄悄駛進了塗山府的外宅,靜夜看到小夭從馬車上下來,既鬆了口氣,又很是為難,現如今全天下都在找她,她卻跑來青丘,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

靜夜上前行禮,恭敬地道:“請…請小姐先洗漱換衣,稍事休息,奴婢這就去稟告族長。”

小夭正覺得又累又髒,點點頭,跟著兩個婢女去沐浴。

小夭從清水鎮出發時,帶著一腔怒氣,想質問璟是不是真的僱用了相柳去阻止她成婚,想質問他為什麼要如此羞辱她,可因為拉雲輦的天馬不是最好的天馬,竟然走了兩日半,為了見靜夜又等了半日,如今三日過去,一腔怒氣也淡了,反而生出了無奈,質問清楚了又如何? 就算是璟做的,她能怎麼樣? 難道殺了他嗎?

小夭甚至開始後悔,她真是被相柳氣糊塗了,怎麼就這麼稀里糊塗地來了青丘?

小夭躲在浴室裡不肯出去,婢女倒是不催她,只是隔上一陣子,叫她一聲,確定她沒暈倒。

小夭在浴室裡待了將近兩個時辰,到後來,覺得自己也不肯躲一輩子,才擦乾身子,穿上了乾淨的衣衫。

小夭走出去時,璟在暖閣裡等她。 他們這些人身有靈力,都不怕冷,可大概怕小夭冷,暖閣裡放了個半人多高的大熏爐,屋內有些悶熱。

聽到小夭的腳步聲,璟立即站起來,小夭沒理他,走過去把窗戶打開,璟忙道:“你頭髮還沒幹,仔細著涼。”

璟想要關了窗戶,小夭說:“不許關!”

璟依舊把窗戶掩上了,不過沒有關嚴,留下了一條縫。

小夭想發作,卻發作不得。

璟又在小夭身後,放了一個暖爐,把一碗木樨花茶放在小夭手邊,這才坐到小夭對面。

小夭在浴池裡泡了將近兩個時辰,的確渴了,捧起木樨花茶慢慢地喝著,一碗茶喝完,她說道:“你不問問我,這一個多月和防風鄴去了哪裡嗎?”

璟道:“我知道防風鄴是相柳,他應該帶你去了神農義軍駐紮的山里。”

“我是顓頊的妹妹,他會帶我去神農義軍的軍營?你當他是傻子嗎?”小夭沒好氣地說,“我一直都在清水鎮,就在回春堂的隔壁。”

璟有些詫異,清水鎮各方勢力魚龍混雜,小夭在清水鎮一個多月,怎麼會沒有人留意到?

小夭說:“我一直沒出過屋子,直到最後一日才發現自己竟然住在回春堂的隔壁。”

璟問:“你見到桑甜兒了?”

小夭很是意外,璟這麼問,顯然表明,他知道只有桑甜兒還活著,小夭說:“見到了。”

璟說:“不要難過,老木他們都是善終。”

“你…一直都關注他們?”

璟頷首:“老木臨終前,我去見過他一面,告訴他小六過得很好,讓他安心。”

小夭心內僅剩的氣一下子消失了,呆呆地看著白玉茶碗中小小的黃色木樨花,半晌後,她心平氣和地說:“相柳說,你給了他很多錢,僱他阻止我嫁給豐隆。”

“是我做的,不過我沒想到相柳會行事那麼極端。”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日,你在青丘街頭告訴我你要成婚了,可你的眼睛裡沒有一絲喜悅,我不明白,沒有人逼迫你,你為什麼要逼自己嫁給豐隆。我…我沒有辦法讓你這樣嫁給豐隆。我求豐隆取消婚禮,豐隆拒絕了我。我想去找你,可我很清楚只會火上澆油,正百般無奈時,恰好碰到防風鄴。我想起,你說你承諾為相柳做一件事,作為解蠱的代價。顓頊登基後,共工的軍隊糧草緊缺,於是我和相柳談了一筆買賣,買下了你許給他的那個承諾,讓他去要求你取消婚禮,但我真的沒有想到他會在婚禮上要你兌現諾言,是我大意了。小夭,對不起!”

小夭淡淡說:“沒什麼對不起,大家都是公平交易。我和相柳是公平交易,你和他也是公平交易。不過,我希望你以後別再插手我的事!我高興不高興,和你無關!”

小夭本就覺得自己來青丘十分莫名其妙,現在話說清楚了,再沒什麼可說的,起身告辭,準備離開。 璟一下就跳了起來,下意識地擋住門,急急叫道:“小夭…”人竟然晃了幾晃,就要摔倒。

小夭忙扶住他,看他一臉病容,下意識地想去把脈。

璟卻推開了她的手,說道:“我沒事!現在天已黑,你歇息一晚,明日再走也不遲,你若不願意見我,我立即離開。”璟的臉色蒼白,一雙眸子越發顯得黑,影影綽綽,似有千言萬語,卻無法出口,全凝成了哀傷。

小夭想起了桑甜兒的話,心內長嘆一聲,又坐下:“我明日走。”

璟默默看了小夭一瞬,黯然地說:“我走了,你好好休息,靜夜就在門外守著,你有事叫她。”璟向門外走去。

小夭突然說:“我有話跟你說。”

璟回身,靜靜等著。

小夭指指對面的坐榻:“請坐。”

璟跪坐道小夭對面,小夭凝視著從熏爐飄出的裊裊青煙,遲遲沒有開口。

璟屏息靜氣地看著小夭,希望這一刻無限長。

小夭說:“這些年,我夜裡總是睡不好,常常把過去的是翻來覆去地想。”

璟滿面驚訝,這些年,他也從沒睡過一夜安穩覺,也總會把過往的事翻來覆去地想,可小夭一直表現得太若無其事,讓璟總覺得小夭已經徹底放下他。

小夭說:“防風意映是卑劣,但也是你給了她機會。最開始的幾年,我嘴裡說著沒有關係,我不在乎,可我心裡是恨你怨你的。所以,每次你在的場合,我明明能迴避,卻偏偏不迴避,我故意談笑正常,做出絲毫不在意你的樣子,實際上一直暗暗留意你的反應。”

璟道:“我知道,是我錯了。”當年,總覺得防風意映無辜,是塗山氏和他對不起防風意映,不想傷害防風意映,可他忘記了,他不傷害防風意映就會傷害小夭。

小夭說:“你是有錯,不過,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最近幾年,我專心學醫,心態變了很多,看事情的角度也變了,想得越多,越發現我把所有事怪到你頭上,其實不對。”

“不是,你一直都對我很好…”

小夭對璟做了一個手勢,示意璟聽她說:“桑甜​​兒說,人這一生,就像黃山行路,誰都不知道會碰到什麼,都是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走,會跌跟頭,會走錯路,會碰到野獸,所以才會想要有個人攜手同行、相互扶持。我是答應了和你同行,但我一直很消極地等待,這就好比,我明明答應了和你一同去爬山,本該齊心合力,可一路之上,我看到你走到岔路上,不叫住你,由著你走錯路;看到前方是懸崖,也不拉你一把,由著你摔下去。我一直站在一旁,自以為清醒地冷眼旁觀。”

小夭問璟:“你可知道防風意映曾三番四次想殺顓頊?有一次她把顓頊的胸口都射穿了。”

“什麼?”璟震驚地看著小夭。

小夭自嘲地笑了笑:“防風意映在你面前,言行舉止一直聰慧有禮、溫柔善良、可憐可愛,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心機深沉、手段狠辣,更知道你心腸軟,對她很愧疚,防風意映肯定會利用你的性子和你的愧疚對付你,可我什麼都沒做,甚至連提醒都未提醒,一直袖手旁觀。因為從小的經歷,我一直對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很悲觀,總覺得一切都不會長久,誰都靠不住,我從沒有真正相信過你,也不肯主動付出,最後的結果發生時,我還覺得,看吧,一切如我所料!我就知道人心不可靠!可不知道,世間事,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自己正是這個結果的推動者。正如桑甜兒所說,我既未播種,又不肯辛勤培育,怎麼可能指望收穫?”

小夭的眼中有隱隱淚光:“每個夜裡,我失眠時,都會想起過去的事情。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錯了,我因為自己的自以為是,因為自己的悲觀消極,因為自己的不信任,失去了我喜歡的人。當時只要我稍稍做點努力,肯多說一點,多做一點,也許結果就會截然不同。顓頊看我一直不能釋然,以為我依舊恨著你,其實不是,我一直無法釋然的是自己。璟。你無須再自責,也無須對我覺得愧疚。我們倆在外人眼裡,也許都是精明人,可我們在處理自己的感情時,都犯了錯。人生有的錯誤,有機會糾正,有的錯誤,卻沒有機會糾正…”

每個夜裡,從過去的夢裡驚醒,知道自己錯了,可一切已經無法挽回,那種痛苦就好似有人用鋸子鋸她的骨頭。 但,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小夭的淚水潸然而下,她背轉了身子,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淚水,卻越擦越多。

璟情急下,摟住了小夭:“小夭、小夭…別哭!你沒有錯,我承諾了先付出,先信任,我該保護好你,是我沒有做到。”

小夭伏在他肩頭,失聲痛哭。 幾千個夜晚,在寂靜的黑暗中,她回憶網還是,恨過防風意映,恨過璟,最後,卻恨自己。

聽到小夭的哭聲,璟心如刀絞,這是小夭第一次為他落淚。 之前,連突然聽到防風意映懷孕時,小夭都笑容滿面。 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小夭像以前一樣淡然得好像絲毫不在乎,他寧願小夭真正忘記了他,也不要小夭承受和他一樣的痛苦。

璟輕輕地撫著小夭的背:“小夭、小夭、小夭…”一遍遍的低喃,一遍遍的呼喚,多少次午夜夢迴,他想著她,念著她,卻觸碰不到她。

小夭用力打著璟,哭嚷:“為什麼不讓我嫁了?為什麼不讓我裝著若無其事,微笑地繼續走下去?”

璟沒有辦法回答。 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小夭站在青丘街頭的茫然,他不想她一輩子都如此;也許是因為他愛得太深,無法放手讓她嫁給別人;也許是因為他心底深處還有不肯死心的期冀。

璟說:“之前,我和你說對不起,但現在我收回對不起,我一點不後悔,即使相柳用力那種極端的方式,鬧得整個大荒不得安寧,我依舊很高興沒有讓你嫁給豐隆。”

“你…混賬!”小夭邊哭,邊打他。

璟心中竟透出一絲甜蜜:“我一直都是混賬!”

小夭哭了一會兒,擠壓多年的情緒發洩出來,理智漸漸恢復,發現自己竟然在璟懷裡,她猛然推開了璟。

璟也未勉強她,起身端了碗熱茶給小夭:“喝點水。”

小夭捧著茶碗,又羞又愧,根本不敢看璟。 自己這算什麼? 已經說過了陌路,卻趴在人家懷裡哭得淚雨滂沱。

小夭的臉色漸漸冷了下來,說道:“我的話說完了,你可以走了。明日清晨我就回神農山,你不用送我了。”

璟凝視著小夭,沒說話。 壓抑了十年,才讓小夭失態了一會兒。 她眼角的淚痕​​還在,卻已經又變得冷靜克制。 這一次,她已經把最後的話都說清楚,這一別,只怕永不會再見他。

小夭微笑著說:“錯了就是錯了,即使後悔也無法回頭,只能努力忘記,繼續往前走。不管是為了你好,還是為了我好,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因為猜中了小夭的話,璟竟然笑了笑,淡淡說:“先吃點飯,用過飯後,我有話和你說。”

小夭剛要拒絕。

璟說:“我聽了你的話,你也應該聽聽我的,才算公平。”

小夭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靜夜端著粥進來,給小夭盛了一碗,給璟也盛了一碗。

小夭連著幾日沒正兒八經吃過飯,聞到飯香,也是真餓了,埋著頭專心用飯。

璟也低頭用心用飯,這些年,每次吃飯都食不知味,今日卻覺得粥十分可口,陪著小夭吃了兩碗。

靜夜看到一砂鍋的粥都吃完了,不禁心下嘆了口氣,又喜又悲,把碗碟都收拾好後,向璟和小夭行禮告退。

待靜夜出了門,小夭問:“你要和我說什麼?”

璟說:“你先答應我,不管我說什麼,你都耐心聽完,不要生氣離開。”

“我答應,你說吧!”小夭已經決定,明日一別,再不見璟,今夜是兩人此生最後的相聚,不管璟說什麼,她肯定都會聽完。

璟道:“自從我和意映…發生了那事後,我一直過得渾渾噩噩,一切隨奶奶安排,唯一的抗拒就是不願見意映,不過,反正婚禮舉行了,孩子也有了,意映壓根兒不在乎,直到大嫂去世,我突然清醒了幾分,開始振作。”

小夭聽得莫名其妙,她記得那個沉默的女子,好像是因為篌外面的女人,服毒自盡了,和璟有什麼關係?

“大嫂和靜夜、蘭香一起進的塗山府,因為性子柔和,處事周到,奶奶讓她去服侍大哥,和我也算是自小相熟,她以前雖然話不多,卻愛笑,待人又寬和,靜夜、蘭香都和她玩得好。後來,母親把她嫁給了大哥,她越來越沉默,漸漸地,幾乎再看不到她笑。我知道大哥對她冷淡,但我做不了什麼,只能暗地裡照顧她一下,讓靜夜有空時,多去看看大搜。大概怕大哥罵她,大嫂從不和我多話,但每年春天,只要我在府裡,她都會給靜夜一束雲銀娟,插在我的書房裡。那花十分美麗,只開在青丘山頂,我小時常常和大哥帶她們去看花。大嫂看似笨拙木訥,其實心裡什麼都明白,她送花,既是想我表達謝意,也是請求我,不要忘記小時候和大哥的情意,原諒​​大哥…”璟沉默了一瞬,說:“大嫂不是服毒自盡,而是被人投毒害死的。”

“什麼?誰毒殺了你大嫂?”小夭難以相信,不管藍枚的出身多麼卑微,她也是塗山氏明媒正娶的夫人,誰敢這樣對她?

“防風意映。”

小夭驚得再說不出來話,雖覺得匪夷所思,可這事防風意映的確做得出來。

璟說:“大嫂去世後,我開始真正面對我和防風意映的事。這些年,我一直想回憶那夜的事,甚至找了妖力高深的狐妖,用惑術催眠我,喚醒我潛藏的記憶,卻怎麼也想不起那一夜的記憶。所有的記憶就是我覺得昏沉,把意映看作了你,你脫衣服,抱住了我,想和我親熱,我努力想推開你…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璟說話時,一直看著小夭的神色,生怕她惱怒下,拂袖而去,幸好小夭向來守諾,雖然面色不愉,卻一直靜靜聽著。

璟說:“我的靈力修為雖然不能和相柳、豐隆這些大荒內的頂尖高手相比,可畢竟是九尾神狐的血脈,從小刻苦修煉,修為並不低。催發情慾的藥,對我們這些人而言,不過是助興而已,根本不可能克制不住。”

小夭點點頭,的確如此,對神族而言,不要說是璟,就是給倕梁那些風流多情的傢伙下藥,也不可能真讓他們無法克制,一桶冰水就能做解藥,不過是願意不願意克製而已。

璟看小夭認可了他的判斷,繼續說道:“意映肯定也知道,只催發情慾的藥並不能讓我和她…行夫妻之事,所以她還讓奶奶幫她下了迷幻藥,讓我產生幻覺,把她當做了你。可是,意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正因為那個人是你,我才絕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要了你。”

小夭禁不住問:“即使我主動,你也不願意嗎?”

璟說:“如果你主動,我反而會越發克制。你願意,說明你相信我,我更不敢辜負你的信任,更想給你更好的一切。小夭,當時是因為意映自盡,我去看望她,那是另一個女人的寢室,另一個女人的睡榻,我一直渴望的就是堂堂正正和你在一起,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在另一個女人的榻上就要了你?這是對你的羞辱和傷害!不管我神智有多昏亂,可我堅信,我不會違背自己心底深處的渴望。”

小夭沉默不語,她見識過顓頊戒毒藥,顓頊都痛苦到用自己的頭去撞牆自戕了,可一旦傷到了他,顓頊會立即後退。

小夭精通藥性,所以更明白,這世間再厲害的迷藥,如果只用一次,絕不可能真的迷失一個人的本心,被迷失者不過是因為潛藏的邪念被激發了。 璟是喜歡她,可愛越深,敬越重,她相信璟絕不可能隨隨便便在另一個女人的睡榻上和她歡好。

小夭沉吟半晌,說道:“你這麼分析,事情的確很蹊蹺。可是…我聽表舅西陵族長說,你的兒子長得像你,也很像他爺爺。”

璟說:“如果孩子像爺爺,自然會像我。”

小夭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璟的意思,像爺爺,自然會像璟,和像璟也像爺爺,也什麼區別嗎?

璟說:“聽奶奶說,我和大哥都長得像爹爹,尤其是大哥,據說有八九分像。”

猶如一個驚雷炸響在小夭耳畔,小夭被震得半晌不能言語,可很多小事卻全銜接道了一起。 好一會後,小夭才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說…意映的孩子並不是像你,而是像篌?”

“大哥和服侍大嫂的婢女說,大嫂是因為大哥外面的女人,被大哥打了幾巴掌後,一時想不開,服毒自盡。當年,母親命大哥娶大嫂,奶奶沒有反對,可為了彌補大哥,給了大哥好幾個妾侍,大嫂從沒有說什麼,上百年都過來了,何至於為大哥外面的女人和大哥鬧?就算鬧,以大嫂的性子,也不可能明知道我和大哥不和,還想見我,要我評理。我知道大嫂的死一定有蹊蹺,她臨死前想見我,肯定另有原因,可惜我當時不在府裡,等我趕​​回去,大哥已經把一切都料理乾淨,我什麼都查不出來。那兩三年,因為要陪伴奶奶,倒是常常能見到大嫂,可每次不是大哥在,就是意映在,我和大嫂從沒真正說過話,唯一一次說話,是奶奶去世的前一日,我把瑱兒抱到奶奶屋裡,大哥不在,大嫂卻恰好在,我要走時,她湊過來看瑱兒,對我說:'瑱兒長得真像他爺爺。'奶奶說過很多遍這話,幾個長老和府裡的老嫗也都說過這話,我並沒往心裡去。可大嫂死後,我想起這句話,才發現古怪處,奶奶這麼說,很正常,但大嫂進府時,我爹已經過世,她從沒見過我爹,怎麼可能說孩子像爺爺?“

小夭說:“如果你大嫂真的是因為知道了什麼被害,那個時候,她應該已經被監視,所以她只能通過那句話企圖告訴你什麼。“

璟說:“這幾年,我一直在尋找證據,可什麼都沒找到,我和大哥是親兄弟,就算是他的兒子,也和我血脈相連,連神器都無法辨認。“

小夭腦內思緒紛紜——

當年,篌為了族長職位,和璟爭得死去活來,甚至不惜投靠蒼林和禹陽,與顓頊為敵,可突然之間,他就放棄了,甚至發下血誓,不會為了族長之位去謀害璟。 如果意映的孩子是篌的,一切就合乎情理了,縱然璟當上族長又如何? 到最後還不是會落入他兒子的手中。

篌是發了血誓,不會謀害璟,但意映沒有發過誓,只要他們想,意映隨時可以出手……

這件事,也不知道篌和意映究竟商量了多久,在太夫人病情的推動下,一切安排得天衣無縫,只要在害死璟前,篌和意映絕不私會,甚至做出彼此憎恨的樣子,那麼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發現這個秘密。

小夭打了個寒戰,如果不是這幾年,黃帝禪位、顓頊繼位、軒轅遷都…大荒內一直大事不斷、局勢充滿了變數,意映是否已經出手?

那個膽小心細、善良寬厚的女子是否就是因為知道了他們要謀害璟,才無法再保持沉默,想去提醒璟,卻被意映和篌殺了?

璟說:“這些年,我表面上不動聲色,暗中一直在觀察篌和意映,但他們太精明了,意映三番四次當眾反對我給了篌太多權利,篌也當著所有長老的面怒斥過意映依仗著我干涉了太多族內事務,所有人都認定意映和篌不合,如果說他們倆有私情,簡直就像是說太陽是從虞淵升起、湯谷墜落(神話傳說中湯谷是日出之地,虞淵是日落之地)。我現在沒有辦法向你證明我的話,但我一定會找到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

小夭說:“還記得那次鬧得很大的刺殺嗎?”

“一群殺手在青丘行刺我的傀儡?”

“就那次!當時你和豐隆都說不像篌的行事風格,豐隆說簡直像個氣急敗壞的女人,篌卻親口承認是他做的。”

“我也想到了此事。刺殺事件前,我剛向意映表明心有所屬,懇請她同意退婚。大概正是此事激怒了她意​​映。刺殺應該是意映的私自行動,篌怕我查到意映頭上,索性承認了是他所做。

小夭說:“雖然沒有一點證據,可有太多的蛛絲馬跡,其實,我已經相信了你的話。“

璟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可那笑容並不真切,就如劫後餘生的人,看似活下來了,但面對滿目瘡痍、一片廢墟,很難真正開心。

小夭道:“這事不能輕舉妄動,否則一旦引起他們的警覺,只怕一輩子都查不出真相了。要麼不出手,如果出手,一定要一擊必中。但你一定要小心!”小夭在心裡默默感激那個叫藍枚的女子,如果不是她,也許璟已經遇害了。

璟說:“大嫂死後,我就對意映和大哥很戒備,你不必擔心。”

小夭很是心酸,這些年,璟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 大荒內的風雲變幻,他作為一族之長,必須走好每一步,不能有負族人;本是最需要親人幫助的時候,大哥和妻子卻都想置他於死地。

小夭問:“你大嫂死後,你就動了疑心,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

“沒有證據的事,如果你已經放下了,我何必再說出來再招惹你?知道今夜,知道你還…我想,反正事情不可能再糟了,全告訴你吧!”

靜夜敲了敲門,捧著小托盤進來:“公子,吃藥了。”盤上放著一盞溫水,一丸蜜蠟封著的藥丸。

璟將蜜蠟捏碎,用溫水把藥丸送服。

小夭忍不住問:“你是什麼病?”

璟道:“不是什麼大病,就是日常調理的藥。”

靜夜插嘴道:“公子幾十年前,就因為悲痛欲絕,傷了心脈。這些年,為了王姬,寢不能寐,食無滋味,鬱結在心。三個多月前,王姬還特意跑來青丘送禮,說什麼要成婚,請公子去赴宴,逼得公子大病了一場,直到現在還未好…”

“靜夜!”璟語氣不悅。

靜夜眼中淚光點點,滿是怨氣地盯了小夭一眼,扭身出去了。

小夭看著璟,璟道:“沒有靜夜說得那麼嚴重。”

“手給我。”

璟仍不想伸手,小夭盯著他,他終於把手伸了過去。

小夭搭指在他腕上。 半晌後,她心情沉重,一聲不吭地收回了手。 本來心裡還有各種想法,可現在——在死亡的威脅面前,什麼都顯得不重要了。

估計璟已經從胡珍那里略知道自己的情形,並沒有問小夭診斷結果,反而笑著安慰她:“其實沒什麼,慢慢會好起來。”

小夭心情沉重,面上卻笑了起來:“是不打緊。”

璟問:“這些年,你身體如何?”

“我還好,索然夜​​裡睡不大好,不過,我不比你。你日日有事操心,我自顓頊登基後,就沒什麼事操心,想在被窩裡賴多久就賴多久,而且也沒個人隔三差五地來刺激我一番,非要看著我難受,才覺得痛快了。”

璟禁不住笑起來:“若我難受了,你真心裡痛快了,我其實心裡也就痛快了。”不管是恨還是怨,都因為仍然在意。

小夭說:“你又不知道我當時心裡痛快了。”

“現在知道也不遲。”

小夭默不作聲,即使相信了璟和意映之間清清白白,什麼都沒有,孩子是意映和篌的,可就能和璟重新開始嗎?

璟本來就沒指望更多,小夭能相信他的話,他已經喜出望外。 沒清理乾淨廢墟前​​,他什麼都不敢多說,什麼都不敢奢望。

小夭問:“豐隆,他…可還好?”

“看上去一切正常,但他從小驕傲,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是他從出生到現在,最大的挫折了,只是強撐而已。我怕他找不到防風鄴,把火發到防風家,已經向他坦誠是我指使防風鄴去阻止婚禮。”

“啊?”小夭緊張地看著璟,“你們…又打架了?”

“這次不是打架,他是真想宰了我,被我的侍衛擋住了。目前,他和我絕交了。”

“你幹嘛要承認呢?反正塗山氏本來就會保護防風氏。”

“豐隆是我兄弟,因為我的疏忽,讓相柳鑽了空子,我已經有愧于他,不能再不坦誠,讓他恨都恨錯人。”

小夭說:“對豐隆而言,女人就如衣服,他又和你從小玩到大,估計過一段日子,他就會原諒你。可對我,他一定恨死了。”

“不要太擔心,這只是一時之辱,讓豐隆兩三個月就釋懷,的確很難,但兩三年以後,以他豁達爽朗的性子,自己會想通。”

小夭嘆了口氣,現在不管做什麼,豐隆都不會接受,也只能如此了。

兩人默默相對,都覺得好似還有什麼話要說,可能說的又已經都說完了。

璟站了起來,道:“夜已深,你休息吧!”

這一夜,小夭不知道璟有沒有休息好,反正她是一夜都沒睡好,一會兒想著璟的身體,一會兒想著意映和篌,一會兒想著日後該怎麼辦…

清晨,小夭早早起身洗漱。

沒多久,​​璟就來了。

小夭和璟用過早飯,小夭沒說要走,璟也沒主動提起,他很清楚,小夭能留在這裡的時間不多。

小夭對璟說:“我今日想幫你仔細診察一下身子,這些年,我的心境和以前不同,認真學習了醫術。昨日,我要幫你診脈,發現你的病有些麻煩,不過幸好還來得及,你不要擔心…”

璟淡淡說:“我從沒擔心,如果你不願為我治病,我不在乎生死,我知道我一定能好。”

小夭定了定心神,說道:“胡珍是你的醫師嗎?請他一塊兒來吧!”

靜夜立即去請胡珍。

胡珍來後,小夭再次為璟診脈,一邊診脈,一邊詢問日常起居作息,飲食寡淡,哪些味道聞著舒服,哪些聞著難受…有些問題是璟自己回答,有些問題卻是連他自己也沒注意,要靜夜和胡珍答復。

小夭問胡珍現在用的是什麼方子,胡珍把方子背出,小夭和他討論起來。

“夜難入寐、氣短懶言、神疲乏力…”

小夭和胡珍商議了半晌,胡珍心悅誠服,按照小夭的建議,將藥方更改了一味主藥,去掉了兩位輔藥,分量全部減輕,用藥的法子從按時服用,改成了長流水煎服、不拘時服。

胡珍意味深長地說:“族長的病起自四十多年前,未將心養好,又頻起變故,王姬這方子好是好,卻是要長期調理,至少一二十年的慢功夫,王姬可真想好了?”

小夭沒有說話。

璟對胡珍說:“一切按照小夭的吩咐做。”

胡珍俯身行禮:“是!”

小夭對璟說:“還有一件事,我想見見近身服侍你的心腹。”

璟對靜夜說:“把胡啞和幽叫來。”

靜夜和胡珍愣住,靜夜低聲道:“是!”

胡啞,小夭見過。 幽,卻是第一次見,是個很飄忽的女子,影影綽綽總好像在一團霧氣中,連面目都看不分明。

靜夜低聲道:“幽是很厲害的狐妖,是保護族長的侍衛首領,一般不會見人。”

小夭衝璟笑:“我想單獨和他們說幾句話,可以嗎?”

璟為小夭設了禁制,走開幾步,背轉過身子。

小夭對靜夜、胡啞、胡珍、幽,行了一禮。 靜夜、胡啞、胡珍都還了禮,幽卻是提前讓開了,沒有受小夭的禮,也未還禮。

小夭說:“我下面說的話有點古怪,但我想你們記住。”

靜夜說:“王姬請講。”

“防風意映很有可能會伺機殺害璟。”

四人都詫異地盯著小夭,小夭面不改色,鎮靜地說:“你們都是璟的貼身侍從,璟和意映的關係如何,你們心裡很清楚。如果璟有什麼事…那麼就是意映的兒子繼位,孩子幼小,其實相當於意映掌握了塗山氏。”

四人悚然而驚,靜夜急切地說:“王姬還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她會選擇什麼時候殺璟,也不知道她會採用什麼方式來殺璟,我唯一確定的就是她一定會動手,擺脫你們務必保護好璟。”

胡啞說:“王姬客氣了,這是我們分內之事。”

小夭說:“還有塗山篌,他與璟的恩怨,你們也都約略知道,應該本就防著他,但不夠,很不夠!還請你們再提防一些,篌也許會和意映聯手殺璟。”

靜夜震驚地說:“這怎麼可能,夫人和大公子勢同水火,一直交惡。”

小夭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但小心永不會有錯!疏忽卻會鑄成大錯!請你們務必時時小心。“

胡啞說:“王姬放心,我們一定會謹記在心。“

“拜託你們了!”小夭再次向四人行禮。

這一次,四人都向小夭回禮,靜夜說:“謝謝王姬提醒。”

小夭對璟說:“我說完了。”

璟依舊背對他們站著,小夭反應過來璟聽不到,笑走向璟身後,輕輕拍了璟一下,璟回身:“說完了?”

四人向璟行禮告退。

小夭對璟說:“我請他們提防意映和篌。”她不當著璟的面說,不是不想讓他知道,而是怕他聽著難受。

小夭對璟殷殷叮嚀:“你自己也警惕些,一般的毒傷不到你,要想真正傷到靈力高深的神族,毒藥必須進入五臟六腑,不許喝也不許吃來歷不明的東​​西。”

璟笑著說:“記住了!”

靜夜輕敲了幾下門,奏道:“黑帝陛下派人來詢問族長可有王姬的消息。”

璟暗嘆了口氣,只是一夜半日,顓頊就找來了。

小夭也知道顓頊肯定會派人留意塗山氏的動靜,俞信的那番舉動並不隱秘,顓頊追查過來很正常。

小夭對靜夜說:“你讓他們等一下。”

靜夜道:“是。”

小夭對璟說:“我要走了。”

璟心中不捨,可知道他現在還沒資格留小夭。

小夭邊走邊說:“心地善良、寬宏大量並不是缺點,可碰到篌和意映這樣的人,卻會變成弱點。”

璟說:“我明白,一切到此為止,我不會再退讓了。”

小夭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璟把小夭送到院門,小夭道:“別送了,靜夜會帶路。”

“等等!”璟叫住小夭,拿出貼身藏著的魚丹紫,遞給小夭。

小夭沒有接受,可也沒有斷然地拒絕。

璟說:“這是我的診金,還請王姬收下。”

小夭想了想,說:“我若收了你的診費,可就得保證治好你的病。”

璟說:“我一定會遵從醫囑,好好養病。過段日子,我會去軹邑,還請王姬繼續為我看病。”

小夭拿過了魚丹紫,一言未發,轉身離去。

璟鬆了口氣,只要她願意見他,即使只把他當做病人,他也很開心。

回神農山的路上,小夭一直在想顓頊會怎麼處置她。

憤怒,是肯定的;生氣,也是肯定的。

她給顓頊扔了這麼大個爛攤子,他不怒、不氣,才怪! 但畢竟已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再大的怒氣也該平靜了。 現在,估計只剩下些餘怒和無可奈何的頭疼了吧!

雲輦在小月頂降落,小夭剛下云輦,就看到了顓頊。

顓頊看上去很平靜,小夭卻不敢放鬆,陪著笑,一步步走到顓頊前面,甜甜叫道:“哥哥。”

顓頊盯了她一瞬,淡淡說:“走吧。”

小夭跟在顓頊身邊,偷眼看顓頊,實在看不出顓頊在想什麼,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小夭再次清醒地意識到,現在的顓頊是擁有大半個天下的黑帝。

山谷中有不少積雪,因為少有人過往,白皚皚的雪沒有一絲痕跡,就如一幅雪白的絹帛,讓人忍不住想在上面留下點什麼。

小夭時不時彎下腰,用手快速地在積雪上覆下個手印,顓頊不理會她,卻慢了腳步。

經過一整片如白帛的雪地時,小夭蹲下,用手在雪上撲撲地拍著,拍出十幾個參差交錯的手印,她用手掌從手印中間拖下,留下一道粗粗的痕跡,像是一根樹幹。

小夭仰頭看顓頊:“哥哥。”

顓頊彎下身子,在小夭拍下的手印旁也隨意地拍了十幾個手印,在略加了幾道划痕,就成了一株畫在雪地上​​的桑樹。 他們小時常在雪地上作畫,用手掌畫桑樹,還是顓頊教小夭的。

小夭笑,腆著臉湊到顓頊身畔:“還氣惱嗎?”

顓頊淡淡道:“我沒有氣惱。”小夭出嫁那一日,他一個人枯坐在鳳凰林內,只覺滿眼灰寂,聽聞小夭悔婚是,眼中的一切剎那鮮亮,竟是無可抑制的喜悅。

“豐隆那邊…”

顓頊說:“有我在,你擔心他什麼?從今往後,你就把他當成不相干的人就好了。”

“我覺得對不起他。”

“完全沒必要,我已經在補償他,不過就這幾個月流言蜚語多一些,難熬一些,待豐隆大權在握、美人環繞時,世人就會完全忘記還有這麼一場鬧劇般的婚禮。 ”

小夭困惑地看顓頊:“我給你惹了這麼大的麻煩,我還以為你好歹要給我點臉色瞧瞧!”以前為了她跟防風鄴跑掉去玩的事,顓頊都給了她好幾天臉色看。

顓頊拉住小夭的手,把她從雪地裡拽起來,一邊為她搓著手暖和她,一邊問:“你想我懲戒你?”

小夭立即搖頭,難得顓頊發善心,她可別自討苦吃。

顓頊道:“我們走快點,別著涼了。”

顓頊拖著小夭快步走,小夭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反拉著顓頊跑了起來。

兩人邊跑邊笑,衝到竹屋,小夭飛快地脫去鞋子,跳到屋裡,揚手宣布:“我又回來了!”

顓頊笑,慢條斯理地脫了鞋,走進屋子。

黃帝從里屋走出來,小夭立即斂了笑意,有點緊張地躲到顓頊身後。 世人都怕黃帝,可她從來不怕,但這一次是她錯了,她還真有點害怕黃帝。

顓頊好笑,卻又很是歡喜,給黃帝行了禮後,拖著小夭坐下,把小手爐放到小夭懷裡,讓她抱著。

黃帝盯著小夭,眉頭擰在一起。

小夭一點點往顓頊身後蹭,好似恨不得完全躲到顓頊背後。

黃帝說:“你都有膽子當著全天下的面悔婚,我還以為你什麼都不怕了。”

小夭低著頭,不說話。

黃帝道:“其實,正因為是王姬,想找個好男人並不容易,真有才華的男子往往有幾分傲骨,不見得願意借你的勢,衝著你的身份去的男子不要說你看不上,就是我也看不上。豐隆各個方面都和你般配,既有才幹,又願意借你的勢,他也藉得起,你放棄了他,實在很可惜。”

小夭低聲說:“我知道。”

黃帝嘆氣:“你以後想嫁個像樣的人很難了!”本想讓小夭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安頓下來,可沒想到,小夭不但沒把自己安頓下,還連自己的聲譽都毀了。

小夭說:“我知道。”

黃帝問:“你​​和防風鄴是怎麼回事?他要想娶你,難道連來見我們的勇氣都沒有嗎?”

小夭心虛地看著黃帝,再看看顓頊,最後又往顓頊身邊蹭了蹭,顓頊輕拍了拍她的背,示意不管什麼,一切有他。 小夭說:“防風鄴,他、他…死了。”

黃帝和顓頊都意外地看著小夭,小夭說:“不要問我,我不想多說,反正這個人死了,以後再不會出現!”

“你殺了他?”

“我…他算是因我而死,我和他之間的事,我不想再提!”

黃帝看小夭神情黯然,以為是男女私情的糾葛,不再追問,對顓頊說:“眾目睽睽下,防風鄴和小夭一起離開,小夭回來了,他卻死了,要給防風家一個交代。”

顓頊淡淡道:“我派侍衛追到小夭時,防風鄴拒不放人,侍衛為了救王姬,一時心急,殺了他。殺了防風鄴,正好給赤水氏和全天下一個交代,讓豐隆消消氣,諒防風氏也不敢為個庶子再說什麼。”

黃帝頷首同意。

小夭苦澀地想,這就是防風鄴的下場,不知道相柳知道後,會怎麼想。

黃帝嘆氣:“小夭,你以後怎麼辦?”

“我怎麼辦?”小夭看顓頊,“我不能和以前一樣過日子嗎?不管天下人怎麼看我,反正父王、哥哥又不會嫌棄我。”

顓頊道:“當然可以!”

黃帝看著顓頊,長嘆了一口氣。

小夭笑嘻嘻地說:“外爺,你今天嘆氣聲太多了!可不像​​是英明睿智的黃帝啊!”

黃帝嘆道:“我現在就是個看著孫子和孫女發愁的可憐老頭!”

小夭對顓頊做了個鬼臉,能讓黃帝長吁短嘆,她也算是天下第一人了。

冬日,天黑得早,晚飯也用得早。

用過晚飯,小夭拽拽顓頊的衣袖,示意顓頊跟她去她的屋子。 苗莆把屋子熏得很暖和,還為小夭準備了清酒。

小夭和顓頊窩在榻上,顓頊端著酒杯,笑看著小夭,眉目舒展,一臉愜意。

小夭說:“我明日去五神山,唉,我這次算是讓父王在大荒顏面掃地了!”

顓頊微笑道:“我讓瀟瀟陪你一塊兒去五神山。”

小夭不在意地說:“好。”

顓頊問:“你這一個多月在哪裡?”

小夭說:“我在清水鎮,因為腦子裡很亂,什麼都不想想,什麼都不想做,一直足不出戶,所以你的人壓根兒沒注意到。後來想回來了,卻不知道怎麼聯繫你和父王,就跑去找了認識的俞信,讓他把我送到青丘。”

顓頊說:“不就是悔婚了嗎?有什麼大不了的?難道你還真擔心自己嫁不掉?”

小夭笑吐吐舌頭:“我不擔心,我怕你和父王擔心。”

顓頊凝視著小夭,說:​​“你若一輩子嫁不掉,我就養你一輩子。”

小夭笑:“養到後來,見到我就發愁。”

顓頊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拈起一縷小夭的頭髮,在指間纏繞,好似漫不經心地說:“小夭,如果真沒人肯娶你,其實,陪我一輩子,是不是也挺好的?”

小夭想到了璟,也想起了那段痛苦的日子,是顓頊每夜陪她,小夭說:“如果真沒一個人願意娶我,也只得你陪著我了。”

顓頊微笑著,將手中那縷髮絲握緊了。

在瀟瀟和苗莆的陪伴下,小夭回到了五神山。

對於她悔婚的事,俊帝毫不在意,甚至笑道:“我本就不贊同你嫁給赤水豐隆,你逃了,倒正合了我心意。”

小夭問:“我沒有給你惹下什麼難處理的事吧?”

俊帝道:“你忘記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了嗎?你可以胡作非為,因為你的父王是個強勢的郡主,我有能力讓自己的女兒胡作非為。”

小夭看俊帝如此,既覺得愧疚,對不起父王,又覺得喜悅,因為被父王寵護著。

阿念嘲笑小夭平時看著乖巧,結果是不闖禍則已,一闖禍就是震驚天下的大禍。

小夭自嘲地說:“所以你千萬不要跟我學。”

阿念洋洋自得地說:“我再出格,也不會比你更出格。有你做對比,我如今在高辛朝臣和百姓眼中好得不得了。

小夭苦笑,她也隱隱聽聞了一些,不少朝臣在父王面前彈劾她,要求父王嚴懲她,以正禮法。 但父王就如他自己所說,是個很強勢的國君,沒有人能左右他的意志。 他將小夭周全地保護了起來。

自從知道意映和篌會謀害璟,小夭就像為璟煉製些危急時保命的藥。 煉製毒藥,小夭手到擒來,可煉製保命的靈藥卻不容易,尤其她想煉製的丹藥非比尋常,要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從天地間奪去三分生機,否則塗山氏並不缺靈丹妙藥,小夭壓根兒不要費這個心。

幸好這些年,她潛心醫術,已經將《神農本草經》融會貫通。 再加上高辛有萬水歸流的歸墟水眼,日出之池的湯谷,三大神木之首的扶桑木,還有歷代俊帝的收藏,可以說天靈地寶皆有。

小夭反復思索後,精心配好藥材,借來青龍部的神器青木鼎,誠心誠意祭祀了天地後,開始煉藥。 日夜扶桑火不斷,又每夜子時把自己的鮮血注入青木鼎中,一共煉製了一百日,終於製作出來一丸丹藥。

小夭卻因為引血煉藥,自己像是大病了一場,虛弱得幾乎難以行走,不得不臥床休養。

等小夭身體康復,行動自如時,她已在五神山住了四個多月。 瀟瀟婉轉地提醒小夭該回神農山了,正好小夭也擔憂璟的安危和身體,向父王請辭。

臨別前一日,俊帝早早下朝,帶小夭和阿念乘船出海,父女三人釣魚、烤魚,忙得不亦樂乎。

小夭知道阿念愛吃螃蟹,特意潛到深海給阿念抓了兩隻大螃蟹。 阿念越來越覺得,有個小夭這樣的壞姐姐挺不錯,以前還嫉妒小夭搶了她的風頭,現在才發現有小夭作對比,她不管怎麼做,都顯得好;平時還能讓小夭做苦力,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誰叫小夭是姐姐呢? 活該小夭讓著她!

父女三人一直玩到天色黑透,才興盡而歸,俊帝看著環繞在身畔的兩個女兒,聽著她們的軟語嬌聲,如北地山般冷峻的眉眼全化作了江南的水。

晚上,小夭洗去一身海腥,正要睡覺,阿念裹著披風來了,絲毫沒客氣地霸占了小夭的榻:“我今夜和你一起睡。”

小夭愣了一愣,笑起來:“好啊!”

合上紫玉海貝燈,室內陷入黑暗。 阿念往小夭身邊挪了挪:“姐姐,你為什麼逃婚?”

小夭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閨中私語,這樣頭挨著頭,聲音小小,可不就是私語嗎?

小夭詫異地說:“我以為你是來問問顓頊的事呢!怎麼突然關心起我的事了?”

阿念不屑地說:“我和顓頊哥哥一直有通信,而且他現在是一國之君,一舉一動都有人留意,我常常去向蓐收大廳,只怕顓頊哥哥做了什麼,我比你還清楚。姐姐,你逃婚是不是因為不喜歡赤水族長?”

小夭想了想說:“算是吧!”雖然逃婚是被相柳逼的,可歸根結底是因為她和豐隆無情。

阿念激動地說:“你和那個大鬧婚禮的防風鄴是什麼關係?所有人都說你們早有私情,在軒轅城的時候就眉來眼去,勾搭上了。”

小夭看著綠松窗外的月光如水銀一般瀉到青玉地上,苦笑不語。

阿念簡直比打了雞血還激動:“宮女還說,因為軒轅的士兵殺了防風鄴,你傷心下和黑帝陛下鬧翻,跑回了五神山,你這段日子收集了那麼多靈草,還向青龍部借用他們的神器青木鼎,是在煉製起死回生丹,相救防風鄴。他們說,一直沒有找到防風鄴的屍體,肯定是被你藏起來了…”

小夭目瞪口呆:“這是外面的謠傳?”

阿念興奮地說:“是啊!是啊!”

“你相信嗎?”

“不信!”

“那你還來問我?”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逃婚。好姐姐,你告訴我吧!”

“我逃婚看似牽扯了很多人,但其實,和任何人無關,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我不喜歡豐隆。你應該能理解,真喜歡一個人,沒有人能擋得住,不喜歡那個人,任何一個理由都會是放棄的理由。”

阿念嘆道:“是啊!”

小夭的話勾動了阿念的心思,她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的心事來,兩姐妹困了,才稀里糊塗地睡過去。

第二日,小夭上雲輦時,困得直打哈欠。

俊帝和阿念來送她,阿念說:“姐姐,你怕冷,等到冬天就回來,在五神山暖暖和和地過冬,到時我們再出海去玩。”

小夭應道:“好!冬天時,我回來教你游泳。”

俊帝看著兩個明顯沒好好睡覺的女兒,愉悅地笑起來。

雲輦飛上了天空,小夭趴在窗戶上,朝俊帝和阿念揮手,直到看不到父親和妹妹了,她才含著笑坐直了身子。

小夭合著眼,手指摩挲著魚丹紫,笑意漸漸消失。

篌和意映都不是心慈手軟的人,以他們的性子,忍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可以說,璟如今每一日都在被死亡威脅。 雖然璟會很小心,可時間長了,難免不會有個疏忽,讓篌和意映有機可乘。 最好的解決方法自然是徹底解除危機。

殺了篌和意映,不難! 但璟想要的是真相。

否則即使篌和意映死了,璟也無法釋然,更無法面對那個孩子塗山瑱。

想要真相,就必須要篌和意映活著。 可篌和意映活著,就意味著璟會有危險。

小夭蹙眉,這可真是個難解的結!

但,必須解開,她也想知道真相!

(長相思2訴衷情第二部全文完)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29 PM

第三部 - 思無涯

第一章:東風惡,歡情薄


顓頊來小月頂看小夭時,小夭正坐在廊下繡香囊,黑色的錦緞,用金線繡出—朵朵小小的木樨花,一針一線十分精緻,已經快要繡完。

顓頊等她繡完最後一針,稀罕地問:“你怎麼有性子做這些東西了?”

小夭說:“一舉兩得。針法也是醫技,可以用來縫合傷口,多練練,能讓手指更靈活些,病人少受點苦。”

“還有一得呢?”

小夭笑說:“我打算繡好後,送給璟。”

顓頊愣住,半晌後問:“你……你和他又在一起了?”

小夭搖搖頭:“沒有。”

“那這……算什麼?”顓頊指著小夭手裡的香囊。

“上次我去青丘,發現他病的不輕,如果再不及時醫治,只怕活不過百年。我現在只是他的醫師。”

顓頊沉默地坐著,無喜無怒,十分平靜。

小夭卻覺得有些心驚,叫道:“哥哥?”

顓頊笑起來,溫和地說:“你繡完這個香囊,也給我繡一個,繡鳳凰花,你和我最喜歡的花。”

小夭爽快地應道:“好。”

小夭去看璟,發現璟的身體在康復中,對胡珍滿意地說:“很好!”

胡振道:“這段日子,族長氣色好了許多,幾個長老都誇我醫術精湛,我只好厚著臉皮受了。”

小夭說:“本來就有你的一半功勞。”

小夭把做好的木樨花香囊拿給璟,裡面裝了一顆蜜蠟封著的藥丸,小夭說:“這顆藥丸是個防備,危急時刻,能暫時續住一口氣。”

以小夭的身份和醫術也只能煉製一顆的藥丸,可想而知其珍貴程度。

璟仔細收好:“不要擔心,我會很小心。”

小夭嘆道:“事情一日沒解決,我一日不能放心。”

璟說:“我大半時間都在軹邑,只有處理族中的事務時才會回去。”

小夭勉強地笑了笑:“那最好了。”

璟不想讓小夭老想這些不開心的事,問道:“你在五神山玩得高興嗎?”

小夭笑了:“父王年少時肯定不是個老實人,他那釣魚、烤魚的技術我都甘拜下風,明顯吃喝玩樂樣樣精通。”

小天和璟聊了幾句,告辭離去。 壕雖然心裡不捨,卻沒有挽留,目前這樣已經很好,不能再奢望更多。

回到小月頂,小夭想起答應了顓頊,要給他做個鳳凰花的香囊,開始在絹帛上描摹鳳凰花。

顓頊來小月頂時,看到小夭屋內各種形狀的鳳凰花,不禁笑起來。

小夭說:“我實在沒什麼繪畫的天賦,你快幫我畫幾個花樣子。”

顓頊不樂意地說:“我不畫,難道你送璟的香囊也是比他給你畫的花樣子嗎?既然是你送我的東西,自然從頭到尾都要是你的心意。”

小夭又氣又笑:“你可真夠挑剔的!好,我自己畫!”

顓頊站在小夭身後,看了一會兒,無奈地嘆氣:“你啊,可真夠笨的!”他握住小夭的手,教小夭畫,“你這裡就不能稍微輕一點兒嗎?手腕放鬆,柔和一些,你畫的是鳳凰花,不是鳳凰樹……”

顓頊一邊教,一邊訓。 剛開始,小夭還笑嘻嘻地還嘴,後來被顓頊訓惱了,把顏料往顓頊臉上抹去。

顓頊邊躲邊笑,時不時偷襲—下小夭:“瞧瞧你這點出息,從小到大都這樣,自己做不好,還不許人家說!”

“你有出息得很人家哥哥都讓著妹妹,就你小肚雞腸,怪我笨,你怎麼不怪自己笨,不會教人呢?”

兩人吵吵鬧鬧、嘻嘻哈哈地鬧成了一團。

黃帝從窗外經過,駐足笑看,只覺依稀彷彿,又看到了兩個在鳳凰樹下追逐嬉鬧的孩子。

自從昌意戰死​​,兒媳自盡在顓頊面前,—夜之間顓瑣就長大了,眼中有著銳利的寒冷,像個大人一般不苟言笑,只有和小夭在一起時,他才會又像個孩子。 這麼多年後,經過重重磨難,顓頊早已把外露的銳利藏了起來,眾人看到的顓頊,不管什麼時候都喜怒不顯,溫和平靜,可當他和小天在一起時,依舊像個孩子一般又鬧又笑。

黃帝嘆氣,顓頊和小夭,手心、手背都是肉,傷了哪個他都捨不得,可這世上的事,自古難兩全。 他暗問,難道是我老了嗎?當年兵臨城下、四面危機時,都沒像現在一樣左右為難。

黃帝又嘆了口氣,踱著步子,走開了。

晚上,小夭躺在榻上,一邊想著意映和篌,—邊無意地把玩著魚丹紫。

燈光下,晶瑩剔透的魚丹散發著柔和的光芒,珊瑚一邊幫小夭拉帳子一邊竊笑。

小夭瞋了她一眼:“你偷笑什麼呢?”

珊瑚忙道:“沒,我沒笑什麼,就是覺得這魚丹紫挺稀罕,以前我見過一枚紅色的魚丹,沒這塊大,也沒這塊純淨。”

小夭說:“我以前也見過一枚紅色的魚丹,比這塊大,沒有一絲雜質,十分好看。”

珊瑚打趣道:“王姬若喜歡,讓塗山族長買來送給你好了!”

小夭瞪珊瑚,珊瑚做了個鬼臉:“王姬要睡了嗎?我熄燈了。”

“嗯.”

珊瑚把海貝明珠燈合攏,屋內暗了下來。

小夭握著魚丹紫,閉上了眼睛,腦中卻不自禁地想起了當年在海上的事——

那次出海玩,她和璟獨自在船上待了一夜,可除了顓頊,沒有一個人留意到. 現在想來,豐隆對男女情事從不上心,根本不會多想;馨悅忙著和顓頊調情,無暇注意;篌和意映……只怕那一夜,篌和意映也在私會。 當時,璟剛回去不久,估摸著意映正在和篌鬧彆扭,為了氣篌,才刻意對璟十分溫柔體貼。

小夭禁不住輕輕嘆了口氣,原採一船人,除了豐隆,都是別有心思,所以誰都沒留意到誰的異樣。

那一日,篌最晚歸來,他驅策魚怪從朝陽中飛馳而來,繞著船轉了好幾個圈,當著一船人的面殺了魚怪,取出魚丹紅。 那枚魚丹紅晶瑩剔透,璀璨耀眼,連見慣寶物的馨悅都動了心,開口索取,出手大方的篌卻沒有給馨悅。

小夭雖然沒有想去擁有,可也忍不住盯著看了一會兒,好奇地打聽是什麼寶石,璟看出她心動了,才送了這枚魚丹紫給她。

船上的三個女子,只有意映從頭到尾沒有流露出對魚丹紅一絲興趣,甚至連看都沒多看一眼,這太不符合意映的性子。 意映壓根兒不看,並不是不喜歡那枚魚丹紅,而是因為她知道篌會把那枚美麗的寶石送給她。

篌當眾殺死魚怪,取出璀璨耀眼的寶石。 就如同勇猛的雄獸當著雌獸的面獵殺獵物,這是一種對雌獸的示愛求歡。 朝陽中駕馭著魚怪的男兒,身姿矯健,瀟灑倜儻,充滿了男性的陽剛魅力,讓碧映情動神搖,其實,篌在變相地羞辱璟,當著璟的面,讓璟的未婚妻看看他比璟強多少,讓璟的女人為他臣服。

篌的折磨羞辱,沒有擊垮璟,篌也沒有辦法決在權力的角逐中勝過璟,他通過征服璟的女人來證明自己比璟強。 璟的貼身侍女蘭香為了篌背叛了璟,璟的妻子也因為喜歡篌而背叛了璟……

小夭猛地坐了起來:“可惡!”

第二日,清晨,小夭急急忙忙地去找璟。

璟正要出門,駕車的胡啞面色很難看。

看到小夭,璟讓胡啞等著,自己陪小夭進去:“怎麼突然來了。有事嗎?”

小夭摘下帷帽:“我不是找你的,我要見靜夜,'

璟道:“靜夜在屋內,我陪你去見她,”

小夭說:“你去忙你的事,我有話單獨和靜夜說。”

“那我盡快回來。”

小夭笑了笑,沒有說話,轉身就往裡去了。

靜夜正在屋內和胡珍說話,小夭走進去,靜夜行禮道:“王姬來了,公子呢?”

小夭問:“我看胡啞神色不對,怎麼了?”

“昨兒晚上,一個保護公子的侍衛悄悄給公子吃的藥裡投毒,幸虧王姬上次提醒過我們,我們都格外小心,沒讓他得手。投毒的侍衛沒等審問,就服毒自盡丁。那個侍衛和胡啞一起長大,胡啞心裡很難受。”

靜夜嘆了口氣,“這種感覺真可怕,上一刻還是彼此信賴的伙伴,下一刻卻成了舉刀相向的敵人。胡珍說藏在暗中的敵人就是要我們惶惶不安,連最親的人都去懷疑,幸好公子心大,竟然絲毫沒受影響,還一直寬慰胡啞。”

小夭的臉色也難看起來,意映和篌已經開始行動了!

胡珍說:“雖然我從沒告訴任何人組長的病情,但那兩人不是傻子,估計早已清楚,一直等著族長病發,但這幾個月來,族長氣色明顯好轉,長老都已經看出來,他們自然也能看出來。我想,昨夜的投毒只是開始。”

胡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小夭,小夭明白他想說什麼,對他說:“你放心,我不會讓別人傷害到我的病人。”

胡珍鬆了口氣,作揖行禮:“有勞王姬了。”

小夭說. . “我有話和靜夜說。”

胡珍看了靜夜一眼,退了下去。

小夭坐到璟平日坐的主位,盯著靜夜。

靜夜被她盯得毛骨悚然,問道:“王姬想吃了奴婢嗎?”

小夭說:“我問你話,你老實交代,否則,我說不定真會吃了你。”

璟向來溫和有禮,對她從未疾言厲色過,靜夜心裡有些不舒服,可知道小夭在璟心中的分量,只能不卑不亢地說:“能說的奴婢自然會說。”

小夭說:“你告訴我,篌有沒有送過你禮物,有沒有對你示過好,有沒有勾引挑逗過你?”

靜夜的臉刷一下全紅了:“王姬懷疑我背叛了公子嗎?我沒有!”

“你回答我的問題,篌有沒有勾引挑逗過你?說實話!”

靜夜咬著嘴唇,半晌後,點了點頭。

“你的身子可被他玷污了?”

靜夜眼中含著淚花:“有一次差點,奴婢以死相抗,他才放過了奴婢。”

“你對篌心動了嗎?”

靜夜立即說:“公子失蹤後,我就一直懷疑是篌做的,怎麼可能對他動心?只有蘭香那個糊塗蟲才會把篌的虛情假意當真,竟然不惜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既然你沒有對他動心,為什麼不把這些事告訴璟?”

靜夜忍著淚說:“我在外人面前再有體面,也不過是塗山家的婢女,篌公子看上我,那是我的福氣,我能抱怨嗎?何況,那種事情……我一個女子如何啟口對公子說?”

小夭思量地盯著靜夜,靜夜抬手對天:“我發誓,絕沒有做對不起公子的事。我……我……已經有喜歡的人,絕不可能喜歡篌。”

“你喜歡誰?”

“胡珍。公子為王姬昏睡了三十七年,我和胡珍一起照顧了公子三十七年,那種絕望地看著公子的生命日漸消失的感覺十分可怕,是胡珍陪著我… —起走了下來。他不像篌……不會甜言蜜語,老是呆呆笨笨的,可他讓我心安。在他身邊,我知道,就算天塌了,他也會陪我一起扛。 ”

胡珍呆呆笨笨嗎?小夭可一點沒覺得,明明是個好聰明的人。 女人也只有真心喜歡了,才會把呆呆笨笨四個字都說得滿是柔情蜜意。

小夭問:“篌現在還騷擾你嗎?”

“沒有了,自從公子接任族長後,篌再沒對我說那些混賬話、做那些混賬事。後來,篌知道我對胡珍有情,他也沒有惱,反而賞了我一套玳瑁首飾。”

小夭露了笑意,說:“我相信你。其實,我本來就不覺得你會背叛璟,只不過想要問清楚,畢竟你瞞著璟是不對的。不過,你說的也很有道理,這種事的確不可能拿出來說,尤其太夫人還在時,一個不小心,太夫人一句話就能把你賞給篌。”

靜夜鬆了口氣,抹去臉上的淚:“謝謝王姬能體諒奴婢的難處。,'當年她也正是有這層顧慮,生怕做了第二個藍枚,無論如何都不敢開口。

小夭撐著下巴,沉思著。

靜夜輕聲叫:“王姬?”

小夭揮揮手:“你忙你的,我在思索一些事。”

靜夜安靜地退出屋子。

小夭琢磨著篌的心思,靜夜的拒絕就是在告訴篌,他不如璟,這是篌無法容忍的,所以他一直沒放棄糾纏,只不過,他發現了靜夜喜歡的是胡珍,即使勾引到靜夜,他贏的是胡珍,而不是璟,篌自然對靜夜就沒了興趣。 篌竟然真的是在通過征服“璟的女人”去證明他比璟更好! 既然篌有這種心思,他不可能放過意映,畢竟相比蘭香和靜夜,意映才是最有分量的證明。

回想過往一些意映的異常舉動,意映肯定是真心喜歡篌,可篌對意映幾分是真情,幾分是洩憤?

璟一直想化解篌的怨恨,卻不知道篌的心理已經扭曲,從虐待璟,到爭奪族長之位,甚至搶奪“璟的女人”,他只是想證明自己比璟強。 可那個從他出生起就否認打擊他的女人已經死了! 永不可能看到他的證明!

小夭嘆氣,如果璟的母親知道她親手釀造的這杯毒酒被自己的兒子一點一滴地吞下去,她可會對少時的篌好一點點? 小夭再沒有一刻比現在更能理解璟不忍對篌下手的原因,但璟已經退讓太多,她不能在允許篌傷害璟。

璟走進屋子時,看到小夭撐著下頜,皺著眉頭,歪頭思索著什麼。 斑駁的陽光將她的身影照得半明半暗,幾縷烏黑的髮絲散在臉頰旁,襯得她的面龐細膩柔和,猶如一株含苞待放的玉蘭花。

璟靜靜地看著她,只覺那陽光照在小夭的身上,卻透到了他的心底,讓他如同喝了酒,有一種暖熏熏的沉醉感。

璟慢慢地走過去,小夭兀自沉思,直到璟到了身前,她才驚覺,抬起頭,看是璟,她笑了。 那笑意先從心底透到漆黑的眼眸裡,又如霧一般從眼眸散人眉梢眼角,再從眉梢眼角迅速暈開,整個面龐都舒展了,最後,才嘴角彎起,抿出一彎月牙。

笑意綻放的剎那,是令人驚豔的美麗,而這種美麗的綻放,只是因為看到了他。 璟覺得心被裝得滿滿的,忍不住歡喜地呢喃:“小夭”

小夭笑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事情處理完了?”

“把要緊的事處理完了,不要緊的先擱一擱。”璟坐到小夭對面“剛才在想什麼?”

小夭自嘲地說:“我能想什麼呢?我這種人,要麼什麼都不想,稀里糊塗,要麼就是滿肚子壞主意。璟,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你說。”

“相信我!不管發生什麼,都無條件地相信我!”

“我答應。”

小夭似乎仍有些不放心,叮嚀道:“不管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閉起眼睛,先問問自己的心。”

璟說:“你放心,我以前答應過你的事,都沒做到,這次,我一定會做到!”

小夭笑了笑:“好,我等著看。”

傍晚,顓頊來小月頂時,小夭向他打聽:“最近有沒有哪個妃嬪有點什麼喜事要慶祝啊?比如生辰啊,娘家有人升職什麼的?”

“你想做什麼?”

“我想有個水上的宴會,最好能在船上,開到大湖里去。”

顓頊叫:“瀟瀟。”

瀟瀟走了過來,顓頊問:“王姬要一個水上的宴會,讓誰去辦適合?”

瀟瀟回道:“方雷妃在河邊長大,每次宴席都喜歡設在水邊。再過十幾日,正是大鏡湖的垂絲海棠開得最好的時候,可以讓方雷妃以賞花為名邀請眾人聚會。”

小夭笑著點頭:“這樣好,一點不會讓人生疑。”

瀟瀟問:“王姬想請誰?奴婢去安排。”

小夭說:“璟、防風意映、塗山篌、離戎昶,別人我不管,但這四人一定要請到。”

瀟瀟說:“奴婢記住了。”

小夭說:“瀟瀟,謝謝你。”

“王姬太客氣了。”瀟瀟行禮,告退。

顓頊問小夭:“我還以為你不想看到防風意映,你想做什麼?”

“我想做壞事,所謂壞事就是只能自己偷偷幹,誰都不能說。”

顓頊笑道:“好啊,那天若有空,我去看看你會做什麼。”

仲春之月,方雷妃在神農山的大鏡湖設宴,邀請賓客遊山玩水,觀賞垂絲海棠。

方雷妃邀請了不少客人,準備了七八艘大小不一的船隻,喜歡熱鬧的客人可以坐大船,喜歡清靜的可以坐小船。 船沿著蜿蜒的水道,迤邐而行,賓客可以賞湖光山色和溪邊的垂絲海棠,若想近玩,隨時可以讓船靠岸,有山間小徑走進海棠花海中。

小夭如今在大荒內十分有名,可她深居淺出,沒幾個人能見到她。 這次來赴宴,幾乎人人都盯著小夭,想看清楚這個婚禮上跟著浪蕩子奔逃了的王姬長什麼模樣。

方雷妃命貼身婢女去請眾人上船,大概怕小夭尷尬,和小夭同船的人很少,要麼是熟人,要麼是親戚——璟、防風意映、篌、離戎昶、西陵淳、淳的未婚妻姬嫣然、方雷妃,還有方雷妃的妹妹方雷芸。

方雷妃和意映坐在榻上,說著家常,方雷芸陪在姐姐身旁,說的少,聽得多,很是文靜有禮。 姬嫣然也是大家閨秀的樣子,面帶笑意,陪坐在意映下手。 璟,昶,篌,淳四個男子都站在船尾,一邊聊天,一邊拿著釣竿釣魚。 小夭獨自倚著船欄,欣賞風景。

昶看到小夭,不停地用胳膊肘搥璟。 璟沒有動,昶索性拽著璟走到了小夭身旁。

昶大大咧咧地說:“王姬,要不要考慮一下我的兄弟?”

小夭側身倚著欄杆,笑而不語。

昶說:“你拋棄了豐隆,被防風邶毀了名聲,再想找個像樣的男人很難了,我這兄弟對你一往情深,你不如就跟了他吧!”

小夭用手攏了攏頭髮,笑吟吟地說:“她對我一往情深嗎?我看不出來。”春衫輕薄,勾勒得小夭身段玲瓏,漫不經心的慵懶,有一種天真的嬌媚,猶如水邊的垂絲海棠,無知無覺地綻放在春風裡。

昶幾乎要咬牙切齒了:“璟還有怎麼對你,你才能看出來?”

小夭咬著唇,想了一瞬,指著遠處的岸邊,說道:“我想要一隻海棠花。”

昶剛想說“這還不簡單”,就聽到小夭笑著說:“不能用靈力法術,我想要的事親手摘下的海棠花,現在就要。”

昶愣住了,這事很小、很簡單,可世間的事不是很小、很簡單,就真的容易做了,所以往往最簡單的事卻是最難做到的。 昶看了看意映和方雷妃那邊. 又看了看篌和淳那邊,再看看湖上別的船隻,乾笑道:“王姬,你這不在是故意刁難人嗎?”

小夭不說話,只是是笑意盈盈地看著璟。

昶還想再勸,撲通一聲,璟跳下了船,向著岸邊游去。

這一聲驚動了聊天的四個女人,都站了起來。

方雷妃驚問道:“塗山族長?發生了什麼事?”

小夭笑嘻嘻地說:“塗山族長去摘海棠花。”

自離戎昶拉著璟走到小夭身旁,篌看似在和西陵淳釣魚,暗中卻一直留意著璟。 昶和小夭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篌知道璟對小夭有情,卻沒想到璟為了小夭真的什麼都不在乎。

其他船上的人雖然不知道璟為何突然跳進了水里,可看到一向舉止有禮的塗山族長做此怪異舉動,也都停止了談笑,全盯著璟瞧。

有和璟相熟的人揚聲問道:"塗山族長,需要我等效勞嗎?有事請儘管吩咐。”

璟一邊游水,一邊溫和的回道:“多謝,不過此時需要我自己去做。”

眾人七嘴八舌地問:“什麼事需要族長親做?”

璟坦然回道:“摘花。”

眾人愕然,繼而哄笑起來。

昶趴在欄杆上,無力地遮住眼睛,好似不忍再看,他惡狠狠地問小夭:“妖女,你可滿意了?

璟游到岸邊,選了一枝開得最好的海棠花摘下,又從岸邊遊回來。

當他渾身濕淋淋地躍上船時,所有人都看向他手裡的垂絲海棠花,柔蔓輕舒,綠葉滴翠,垂英鳧鳧下,十幾朵海棠花吐露芬芳,花姿嬌美,色澤紅艷。

璟把海棠花遞給小夭,小夭抿著笑,隨手摘下了最美的兩朵,簪在了鬢邊,將剩下的花枝繞在腕上,做了海棠花臂釧。

眾人本來以為塗山族長摘花是為了防風意映,都在善意地哄笑,此時笑聲戛然而止,眾人全都盯著小夭。

離戎昶高聲笑道:“我們和王姬打賭打輸了,賭約就是不用靈力法術,親手摘下海棠花,我想賴賬,璟卻一板一眼,認賭服輸!”

眾人都知​​道離戎昶的荒唐不羈,笑著打趣了幾句,也就散開了。 和小夭同船的幾人卻知道,根本不是什麼玩鬧的賭約。

小夭舉起手臂,笑問璟:“好看嗎?”

璟點了下頭,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幾個女人也不得不承認,很好看。 姬嫣然甚至悄悄瞟了眼淳,幾分惆悵的想,原來世間最美的首飾不是那些珠玉,而是有情人摘下的幾朵野花。

小夭對璟說:“小心身子,快把衣服弄乾了。”說完,她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裊裊婷婷地走開了。

意映的臉色十分難看,所有人都尷尬地站著,小夭卻一臉然然,站在船頭,和珊瑚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欣賞風景。

方雷妃定了定神,笑道:“各位來嚐嚐小菜,這幾道小菜都是我從家鄉帶來的廚子做的,若不喜歡,嘗個新鮮,待會兒還有主菜,若喜歡,就多吃點。”

眾人心神不寧地坐下,食不知味地嚐著婢女端上的小菜。

篌含著絲笑,打量著小天,也許是因為流落民間多年,這女子雖然身份尊貴,性子卻和貴族女子截然不同,像是野地裡的罌粟花,野性爛漫、不羈放縱,難怪敢當眾拋棄豐隆,和防風邶鬼混。 防風邶死了,也不見她難過,反而又挑逗著璟。

完美出色的璟向來冷冷清清,無欲無求,人人夢寐以求的族長之位他壓根兒不在乎,姿容絕麗的防風意映他不屑一顧,連用藥都無法誘逼他和意映親熱,可璟對這朵罌粟花動了情、上了心、有了欲。

篌自小喜歡狩獵,越是危險的妖獸他越喜歡,因為越危險,征服時的快感也越強烈。

湖上行來一艘船,眾人起先都沒在意,待船艙內的人走出來時,才發現竟然是王后馨悅和赤水族長豐隆,方雷妃他們全都站了起來。

馨悅和豐隆躍上了船,方雷妃和其他人都向馨悅行禮。 小天開始頭疼了,縮在眾人身後。

馨悅對方雷妃笑道:“聽說你在湖上賞花,所以來湊個熱鬧,希望沒有擾了你們的雅興。”

方雷妃笑說:“王后來只會讓我們興致更高。”

馨悅的視線越過眾人,盯向小夭:“真是沒想到王姬居然也會來。”

小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什麼都沒回答。

馨悅對豐隆說:“哥哥,這應該是那場鬧劇婚禮後,你第一次見王姬吧?”

豐隆看了小夭一眼,一聲未吭。

小夭已經明白今日馨悅是特意為她而來,她可以完全不理會馨悅,但小夭覺得對不起豐隆,如果這樣能讓豐隆解氣,她願意承受馨悅的羞辱。

馨悅走到小夭身邊,繞著她走了一圈,嘖嘖嘆道:“都以為王姬對防風邶深情一片卻不想防風邶死了不過幾個月,王姬就來宴飲遊樂,一絲哀戚之色都沒有。”

馨悅對意映說:“你二哥算是為她而死,可你看看她的樣子!碰到這麼個涼簿的女人,我都替你二哥不值,難為你還要在這裡強顏歡笑。”

馨悅笑對豐隆說:“哥哥,你該慶幸,幸虧老天眷顧赤水氏,沒讓這種女人進了赤水家!”

豐隆陰沉著臉,沒說話。

昶乾笑兩聲,想岔開話題,說道:“大家都是來賞花的,賞花就是了!”

馨悅笑指著小天手腕上的花:“這不就有海棠花可賞嗎?王姬竟然打扮得如此妖嬈,這嬌滴滴的海棠花不知道是戴給哪個男子看的?又打算勾引哪個男人……”

璟擋到了小夭身前:“這是我送她的花,王后出言,還請慎重。”

馨悅掩嘴笑:“哦——我倒是忘了你們那一出了。現在倒好,反正也沒有正經男人會要她了,塗山族長帶回去,做個妾侍倒也不錯,只是要看緊了,要不然誰知道她又會跟哪個男人跑了呢?”

璟要開口,小夭拽了他的衣袖一下,帶著懇求,搖搖頭,璟只得忍下。

“快看看,快看看!”馨悅嘆氣,“意映啊意映,你倒真是大度,人家在你眼前郎情妾意,你居然一言不發,難道你還真打算和這個害死了你二哥的女人共侍一夫嗎?你好歹是夫人,拿出點氣魄來……”

“王后打算拿出氣魄做什麼?”不知何時,顓頊上了船,正笑走過來。

眾人紛紛行禮,顓頊越過眾人,笑拉起方雷妃,問道:“海棠花可好看?”

方雷妃恭敬地回道:“好看,陛下可要一同賞花?”

顓項笑,瞅著方雷妃打趣道:“人比花嬌,海棠花不看也罷!”

方雷妃臉色泛紅,馨悅的臉色發白。

顓頊對小夭招招手,小夭走到他面前,他從小夭的髻上摘下了海棠花,海棠花在他手上長成了一枝嬌豔的海棠。 顓頊想把花枝繞到方雷妃的腕上,做一個像小夭腕上戴的臂釧,卻沒繞好,顓頊笑起來,把花枝遞給小夭:“這種事情還是要你們女人做。

小夭把花枝繞在方雷妃的手臂上,幫方雷妃做了個海棠花釧,顓頊道:“好看!”

方雷妃向顓頊行禮:“謝陛下厚賜。”

小夭也向顓頊行禮:“陛下,我有些頭疼,想先告退了。

顓頊說:“正好我要去見爺爺,和你一起走。”

顓頊對方雷妃和其他人說:“你們繼續賞花吧!”顓頊已經要走了,忽又回身,低下頭,在方雷妃的耳畔低聲吩咐了兩句,方雷妃含羞帶笑地點了下頭。

小夭和顓頊乘著小舟,離去了。

方雷妃笑著招呼大家繼續賞花遊玩,馨悅臉色不善,幾欲發作,方雷妃卻當做什麼都沒察覺,談笑如常。 方雷妃和淑惠那來自中原氏族的妃子不同,她屬於軒轅老氏族,對馨悅看似恭敬,卻無一絲懼怕。

意映惱恨剛才馨悅羞辱小夭時連帶著踩踏她,此時,笑對方雷妃說:“陛下對王妃可真是寵愛,剛才在船上那一會,眼裡只有王妃,再無他人。”

方雷妃抬起手腕,看了看海棠花臂釧,盈盈一笑,什麼都沒說。

馨悅惱羞難堪,顓頊從來到走,看似一點沒有責備她,可他當著所有人的面對她視而不見,狠狠地掃了她的面子。 馨悅只覺滿目的海棠花都在嘲笑她,想要立即逃離。

豐隆傳音道:“我之前就和你說,不要來,你非要來。現在既然來了,就不能走。你跑了,人家在背後會說得更難聽,你若無其事地撐下去,別人能想到的是,不管顓頊怎麼寵別的女人,你卻是王后,根本無須爭寵。

馨悅只能忍著滿腔憤怒,做出雍容大度的樣子,繼續和眾人一同賞花遊玩。

待小船開遠了,顓頊立即開罵,狠狠地戳了戳小夭的頭:“你幾時變成豬腦子了?馨悅罵你,你不會還嘴?你就算有這份好脾氣,用到我和爺爺身上行不行?怎麼不見你對我好一點?每次說你兩句,立即牙尖嘴利地還嘴!對著個外人,你倒變得溫吞乖順起來,我告訴你,下次若再讓我碰到,我先收拾你個不爭氣的東西!”

小夭低著頭,沉默。

顓頊斥道:“說話啊!你啞巴了?”

小夭無奈地攤手:“你不是怪我平時牙尖嘴利嗎?我這不是在溫吞乖順地聽你訓斥嗎?”

“你……”顓頊氣得狠敲了小夭一下,“有和我較勁的本事怎麼不用在對付外人身上?”

“我和豐隆的事……我還是覺得對不起他,馨悅要罵就讓她罵幾句吧,正好讓豐隆解一下氣。”

“對不起?有什麼對不起的?我和你父王該對赤水氏做的補償都做了,該說的好話也都說了,豐隆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得到的利益都實實在在,損失不過是別人背後說幾句閒話!不要說日後,就算現在,他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可你呢?你可是名譽盡毀,這件事裡吃虧的是你!”

小夭說:“就這​​一次吧!如果下次馨悅再找我麻煩,我一定回擊​​。”

顓頊冷哼:“和我說做壞事,我以為你要禍害誰,特意抽空,興致勃勃地趕來看熱鬧,結果看到你被人禍害。”

小夭展開雙臂,伸了個懶腰,笑道:“我的壞事才撒了網,看他入不入網,入了網,才能慢慢收網。回頭一定詳細告訴你,讓你看熱鬧。”

顓頊只覺小天臂上的海棠花刺眼,屈指彈了下中指,小夭腕上的海棠花釧鬆開,落入了水中。

“唉,我的……花!”小夭想撈,沒撈到,花已經隨著流水遠去,小夭滿臉懊惱。

顓頊不屑地說:“幾朵破花而已,回頭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

小夭悄悄嘀咕:“不一樣……”

幾日後,小夭和珊瑚走進塗山氏的珠寶鋪子。

小夭戴著帷帽,伙計看不到小夭的容貌裝扮,可看珊瑚耳上都墜著兩顆滾圓的藍珍珠,立即熱情地招呼她們,請她們進內堂。

婢女奉上香茗,老闆拿出一套套珠寶給小夭和珊瑚看,小夭靠在坐榻上,隨意掃了一眼,就看向窗外,顯然沒有一件瞧得上。 珊瑚挑了半晌,選了一個七彩魚丹做的手釧,這種魚丹色澤絢麗,看著好看,實際在魚丹裡是下品,但這條手釧上的魚丹色澤大小幾乎一模一樣,要從上千顆魚丹中挑選出,能成這條手釧也是相當難得。

小夭讓老闆包起手釧,打算結賬離開。

篌挑簾而人,笑道:“王姬不給自己買點東西嗎?篌對老闆揮了下手,老闆退了出去。

小夭懶洋洋地說:“只是閒著無聊,帶珊瑚出來隨便逛逛。”

篌說:“真正的好東西,他們不敢隨便拿出來,王姬,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兩個婢女進來,把一個個盒子放在案上。

篌打開一個盒子,裡面是一套玳瑁首飾,好的玳瑁雖然稀罕,可對小夭來說並不稀罕,難得的是這套首飾的做工,繁複的鏤空花紋,配以玳瑁的堅硬,有一種別緻的美麗。

小夭拿起看了一下,讚道:“塗山氏的師傅好技藝,比宮裡的師傅不遑多讓。”小夭又放了回去。

篌打開另一個盒子,拿起一根花絲蓮花簪,說道:“這隻小小的七瓣蓮花簪,要一千八百八根金絲做成,每片蓮花瓣上就有二百多根金絲,經過掐、填、攢、堆、壘、織、編,數道工藝才能把本來冰冷的金絲變成這朵美麗的蓮花,裝點女子的髮髻。光編絲這一項工藝就相當於一個女人天天編辮子,編六十年。”

篌又拿起一條鏨花紅綠寶石項鍊:“這條項鍊用了四十八顆寶石,取四平八穩之意,平刻、陽鑑、抬、採、鏤空、雕琢、打磨、鑲嵌共二十八道工序,從選料到完工,花費了兩個師傅十年的時間。兩個師傅十年的心血為一個女子奉上一瞬的美麗。”

篌隨手拿起一件件首飾,每一種都向小夭詳細介紹,他講得仔細,小夭聽得也仔細。

小夭不禁問:“你怎麼對這些首飾這麼了解?”

篌笑道:“這些首飾都是我設計的,從選料到挑選合適的師傅,都是我一手負責。”

小夭是真有點意外和驚嘆,不禁細看了篌幾眼。

篌道:“沒什麼好驚嘆,塗山氏是做生意的,珠寶是所有生意中風險最大的幾個,我從小下了大功夫,你若花費了和我同樣的功夫和心思,做得不會比我差。”

小夭說:“首飾看似冰冷,實際卻凝聚著人的才思、心血、生命,所以才能裝點女子的美麗。”

篌鼓了兩下掌:“說得好!不過我看你很少戴首飾。”

“我以前有段日子過得很不堪,能活下來已經是僥倖,我對這些繁碎的身外之物,只有欣賞之心,沒有佔有之欲。”

篌挑了挑眉頭:“很特別。”

小夭自嘲地說:“其實沒什麼特別,只不過我更挑剔一些,不容易心動而已。''

篌笑看著滿案珠光寶氣,嘆道:“看來這些首飾沒有一件能讓你心動。”

小夭笑笑,起身告辭。

篌突然問道:“你明日有時間嗎?明日有一批寶石的原石會到,有興趣去看看寶石最初的樣子嗎?”

小夭歪頭看著他,唇畔抿著絲笑,開門見山地說:“你應該知道璟喜歡我。”

篌挑眉而笑,以退為進:“如果你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嫁他,我收回剛才的話。”

小夭笑道:“防風邶教我射箭,後來他死在了箭下,你若不怕死,我不介意去看看你剖取寶石。”

篌笑說:“那我們說定了,明日午時,我在這裡等你。”

小夭不在乎地笑笑,戴上帷帽,和珊瑚離去了。

第二日,小夭如約而至。 篌帶小夭去看剖取寶石。

有了第一次約會,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自然就有了第三次……

小夭不得不承認,篌是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 他英俊、強健、聰慧、勤奮、有趣,工作時,嚴肅認真,玩耍時,不羈大膽。 他的不羈大膽和防風邶的截然不同,防風邶是什麼都不在意、什麼都不想要的漠然,篌卻是帶著想佔有一切的熱情,他的不羈大膽不像防風邶那樣真的無所畏懼,篌​​的冒險和挑戰其實都在他可控制的範圍內,他看似追尋挑戰刺激,實際非常惜命。 大概這才是防風意映想要的男人,他的野心,可以滿足女人一切世俗的需求,他的玩心,可以給女人不斷的新鮮刺激,卻不是那種危及生命的刺激,只是有趣的刺激。

篌知道小夭是聰明人,男人接近女人還能是為了什麼呢?所以雖未挑明,卻也不掩飾,他送小夭女人可能喜歡的一切東西,並且戲謔地說:“我知道你不見得喜歡,但這是我表達心意的一種方式,你只需領受我的心意,東西你隨便處理,扔掉或送掉都行。”

小夭笑,難怪連馨悅都曾說過篌很大方,篌送她的這些東西,只怕換成顓頊,也不見得賞賜了妃子後,能瀟灑地說你可以扔掉。

從春玩到夏,兩人逐漸熟悉。

一個夏日的下午,篌帶小天乘船出去玩,小天和他下水嬉戲,逗弄鯉魚,採摘蓮蓬,游到湖心處,小夭和篌潛入了水下.

戲水、戲水. 一個戲字,讓一切遠比陸地上隨意。 篌明知道小夭靈力低微,依舊逗引著小夭往深水潛去,待小夭一口氣息將盡時,他想去幫小夭,小夭笑笑,朝他擺擺手,從衣領內拽出一枚魚丹,含入嘴裡,倒是比他更氣息綿長,想在水下玩多久都可以。 待兩人浮出水面,小夭翻身坐到小舟上,吐出了口中的魚丹,拿起帕子擦頭髮,一枚晶瑩剔透的紫色珠子掛在她胸前,搖搖晃晃。

篌說道:“原來這枚魚丹紫在你這裡,是璟送你的吧?當年都說被個神秘人買走了,搞了半天是璟自己。”

小夭不在意地說:“是璟送的。”

篌道:“看來你也不是不喜歡寶石,璟倒是懂得投你所好。

小夭笑道:“說起來這事,還和你有關。你還記得那年,你們來五神山參加我的祭拜大典嗎?我們出海遊玩,你捉了一隻魚怪,從魚怪身體裡取出了一枚美麗的魚丹紅,我和馨悅都被吸引住了,我當時也動了想要的心思,可馨悅開口,你都拒絕了,我和你不熟​​,更不可能。後來,我向豐隆和璟打聽這是什麼寶石,想著回頭讓父王幫我找一枚,但沒想到這東西可遇不可求,就是高辛王宮裡也找不出塊好的,一般的我又看不上,本來還很失望,不曾想璟留了心,竟然送了我這枚魚丹紫。”

篌想起了當日的事,的確是馨悅開口問他要,被他拒絕了。 小夭當時和豐隆、璟站在一起,議論著魚丹。 篌心裡窩火,臉上卻笑意不減:“沒想到倒是我成全了璟。”

小夭說:“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篌說:“三日後,我們再見。”

小夭爽快地說:“好!”

三日後,小夭和篌再次見面。

篌搖著小舟,盪入了荷花叢中,在接天蓮葉無窮碧中,篌停下小舟,對小夭說:“能讓我看一下你的魚丹紫嗎?”

小夭把魚丹紫摘下,遞給篌,篌拿在手裡把玩了一下,暗暗嘲諷璟倒真是上了心思,這枚魚丹應該是璟親手煉製的。

篌對小夭說:“閉上眼睛。”

小夭問:“幹嗎?”

篌說:“閉上眼睛就知道了。”

小夭笑看著篌,卻不肯閉跟睛。 篌放軟了聲音,哄道:“相信我,閉上眼睛。”

小夭閉上了眼睛,篌起身把魚丹項鍊掛在小夭的脖子上,又坐了回去:“好了,睜開吧!”

小夭睜開了眼睛,好笑地說:“你還我項鍊弄得這麼神秘幹什麼?”

篌指指小夭胸前,小夭低頭看,是魚丹項鍊,可魚丹變成了一枚更大、更璀璨的魚丹紅。 她驚喜地拿起魚丹紅,反復看著,簡直愛不釋手:“你送給我的?”

篌說:“送給你的。不過,一個人只能戴一條項鍊,你若要了它,就不能要這枚魚丹紫了。”篌展開手,掛在他中指上的魚丹紫垂落,在他掌下晃來晃去。

小夭凝視著魚丹紫,蹙眉不語,一瞬後,把魚丹紅摘下,要還給篌,冷冷地說:“既然送禮的人沒有誠意,我沒興趣要!”

篌沒有拿小夭掌上的魚丹紅,—提手,將魚丹紫握在了掌中。 他半哄半求道:“我只是告訴你遲早要選—個。但我會等,一直等到你願意。”

小夭這才笑了,捏著魚丹紅晃了晃:“我不喜歡別人逼我,否則再好的,我也懶得要!”

小夭這話,篌絕對相信,能捨得放棄赤水豐隆的女人天下沒有幾個,小夭的確是個怪胎。 篌道:“這枚魚丹紫我先幫你收著,不管最後你是想你回去還是想扔掉,都隨你。”

小夭笑著把魚丹紅掛到了脖子上。

兩人在湖上玩了大半個時辰,篌送小夭回去。

小夭一直淡然平靜,直到回到小月頂,進了竹屋,她猛地抱住珊瑚,又跳又笑地說:“我拿到了,我終於拿到了!

珊瑚被她折磨得搖來晃去:“你拿到了什麼?”

小夭說:“我拿到了能解開事實真相的鑰匙。”

以篌對寶石的態度,縱然這是可遇不可求的頂級魚丹,他也不見得稀罕,這枚魚丹紅能在他身邊保留了六七十年,肯定是他送給意映的禮物。 可是,璟見過這枚魚丹紅,意映畢竟是璟的妻子,她的屋子,包括她的身體,對璟而言都不能算保密的地方。 意映傲賊心虛,肯定沒有膽子把這枚耀眼的魚丹紅藏在身邊,篌肯定也不會冒這個險,所以,東西雖然送給了意映. 但依舊是篌在保管。 也許當兩人私會時,意映才會戴上。

自從孩子出生後,篌和意映越發謹慎,不但沒有私會,反而刻意製造矛盾,讓所有人以為他們不合。 這枚魚丹紅大概就靜靜地鎖在了某個盒子裡,盒子被藏在某個密室內,被篌遺忘了。 直到他看到小夭戴的魚丹紫,在小夭的講述中,他才想起了當年的戰利品。

一個被鎖在盒子裡十幾年的東西,篌不介意再用它去換取另一個女人的歡心,尤其這個女人才是璟真正想要的。

小夭拜託顓頊再幫她弄一個宴會,像上次一樣,要在水邊,要請璟、意映、篌、昶,別人無所謂。

顓頊道:“這段日子,你一直和篌偷偷相會,你究竟想幹什麼?”

雖然小夭每次去見篌都很隱秘,但她從沒覺得自己能瞞過顓頊,聽到顓頊問,也沒覺得意外,神秘地笑了笑,說道:“我想幹什麼,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十幾日後,離戎妃設宴邀請朋友來神農山遊玩。

恰是夏日,為了消散暑意,都不用瀟瀟思謀如何安排,自然而然,離戎妃就把宴席設在了湖邊。

離戎妃是離戎族族長離戎昶的堂姐,是個很隨性的女子,邀請的要麼是自己的至交好友,要麼是堂弟昶的至交好友。 客人不多,總共二十來人,乘了一艘大船,在湖上一邊賞荷花,一邊看歌舞。

小夭上船時,賓客已經都到齊了,小夭的視線從璟和意映臉上掃過,落在了篌身上,篌對她笑了笑,小夭回了一笑,坐在了離戎妃身旁。

看了會兒歌舞,客人三三兩兩散開,各自談笑戲耍。

離戎妃和意映聊著首飾、衣裙,小夭帶著珊瑚獨自站在欄杆邊,欣賞湖光山色。

昶拉著璟走了過來,怒氣沖沖地張嘴就問:“你和篌是什麼關係?”

從春到夏,小夭和篌見了幾十次面,不可能瞞過這些世家大族的族長,小夭怕璟問,也怕篌起疑心,已經很久沒去看過璟。

小夭瞟了眼璟,不耐煩地回昶:“我和篌是什麼關係,你管得著嗎?”

昶憤憤不平地說:“你既然和璟要好,就不該再和篌私會。”

小夭笑了笑,冷冷地說:“我和璟只是普通朋友,我和篌也只是普通朋友,你別多管閒事!”

篌站在陰影裡,聽到小夭的話,臉色陰沉。

他走了出來,對眾人笑道:“聽說這湖里有一種銀魚,專喜歡吃荷花的落蕊,時日長了,肉自帶了一股荷花香,不管燒烤,還是熬湯,都極其鮮美,只是它們很警覺,藏於深水中,十分難捉,而且必須一捉住立即烹飪,否則肉質就會帶了酸味,我看今日船上的廚子不錯,正好我有魚丹,不如去為大家捉幾條銀魚。”

離戎妃也是個愛玩的,笑道:“如果你能捉到銀魚,我來為大家烤,我的燒烤手藝可不比廚師差。”

眾人紛紛附和,笑道:“早聽說這湖里的銀魚十分鮮美,可因為難捉,一直沒機會吃,如果今日能吃到,可就不虛此行了。”

篌走到欄杆邊,拿了魚丹紫出來,晶瑩剔透的魚丹紫在陽光下散發著璀璨的紫色光芒,眾人都盯著魚丹紫看。 璟完全沒想到他贈送給小夭的魚丹會在篌手中,不禁露出驚愕的神色,難以置信地看向小夭。 小夭好似有些驚慌不安,低下頭,迴避了璟的視線。

篌瞅了他們一眼,縱身躍人湖中。

看篌潛入了水底,小夭才抬頭,飛快地看了璟一眼。 璟面沉如水,難辨喜怒,小夭走了幾步,站在他身邊,卻什麼都沒解釋。 ,

過了半晌,篌從湖水里浮起,荷葉幻化的籠子裡,居然真的有一條將近兩尺長的銀魚,眾人鼓掌喝彩,船上的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離戎妃興致勃勃地挽袖子,讓廚子去殺魚,她來烤魚。

篌看向船上,小夭和璟肩並肩站著,看似親密,可兩人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篌笑起來,朝小夭的方向招手,看似對著眾人,實際對這小夭說:“要不要一起去捉銀魚?很有趣的。”

幾個人陸陸續續跳下了船,笑道:“即使捉不到銀魚,去湊湊熱鬧也好!”

小夭看了眼璟,什麼都沒說地躍進了水里。

璟盯著篌,篌浮在水面,笑看著璟,一副由著你看清楚一切的樣子,等到小夭游到了他身邊,他才不慌不忙地和小夭一塊兒向著遠處遊去。

意映看到篌向著小夭招手,招呼她下水玩,心裡咯噔了一下,看到幾人跳下了水,意映覺得是自己多心了,篌那句話是衝著船上所有人說的,並不只是小夭。 可待小夭躍進水里,意映看到她和篌並肩游水,眾目暌暌下,兩人並無過分的舉止,但女人的直覺就是讓她覺得不安。

意映心神不寧,不禁暗自留意起璟來,只見昶滿面怒氣,對璟說著什麼,璟卻只是沉默地凝視著湖天交接處。

船上的入本就不多,五六個下了水,五六個圍在離戎妃身旁,剩下的五六個人都趴在船欄上,意映看沒有人注意她,悄悄繞了一下,去船尾偷聽昶和璟的對話。

意映不敢太接近,但她自小練習射箭,耳聰目靈,斷斷續續聽到昶在說小夭和篌,意映不禁屏息靜氣靠近了一些。

“那個妖女隔三岔五就和篌偷偷相會,同出同進,遊湖、賞花、爬山……她說是普通朋友,你相信嗎?我可不信……”

篌和小夭暗中私會? 意映不相信,篌絕不會! 絕不會……意映盼望璟能反駁昶的話,可是昶費盡了口舌,璟都一言不發。 顯然,昶說的是真話。

那麼——篌和小天真的在頻繁地私會?

意映只覺得眼發黑,頭髮暈。

昶氣怒交加地說:“你可別以為是篌一頭熱,看看那妖女,剛才篌—叫她,她就扔下了你!璟,你是不是瞎了眼睛,怎麼瞧上了這麼個女人……”

意映如同掉進了冰窖,通體寒涼,是不是全天下都知道了篌和小夭的事只有她還蒙在鼓裡。

離戎妃叫道:“意映、意映,快來嚐嚐我烤的魚……”

意映忙收拾心情,強擠出一絲笑,走了出去。

侍女夾了塊魚肉給意映,可也不知道是意映心神不寧,還是侍女笨手笨腳,魚肉掉在意映的衣衫上,骨碌碌地滾落,在意映的衣衫上留下一道油膩膩的污跡。 侍女忙跪下磕頭賠罪,離戎妃斥罵侍女,意映道:“沒有關係,一套衣衫而已,換掉就可以了。”

離戎妃命另一個侍女帶意映去船艙裡更換乾淨衣衫。

在貼身婢女的服侍下,意映更換了乾淨的衣衫,婢女問她:“夫人,要出去嗎?”

意映呆呆地坐著,臉色慘白,一言不發。

婢女不說話了,默默地守在一旁。

意映心亂如麻,一會兒覺得一切都是假的,絕不可能,一會兒又覺得昶說的肯定都是事實,這種事又不是什麼機密,只要派個心腹出去,自然能查出來。

意映正魂不守含、左思右想,門拉開了,小夭濕淋淋地走了進來,看到她,有些意外,禮貌地點了點頭,徑直走到里間。 意映想起小夭靈力低微,別人一上岸,只要催動靈力,衣衫就能幹,她卻沒那個本事,必須要更換衣衫。

隔著紗簾,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小夭和珊瑚嘰嘰咕咕地笑著,小夭說:“不要這條裙子,你重新拿一條來。

意映聽到小夭的聲音就煩,想離開,剛起身,恰好珊瑚掀開紗簾,走了出來。 在紗簾掀開,還未合攏的一瞬,意映的視線一掃,只覺一團火紅耀眼的光芒躍人了她的眼睛。 她霍然轉身,想要看清楚,紗簾已經合攏。

意映居然再顧不上禮儀,直接走了過去,猛地掀開簾子,看到只穿著小衣的小夭,她的胸前,墜著一枚璀璨耀眼的魚丹紅。 意映以下子站都站不穩,踉踉蹌蹌地扶住了艙壁。

珊瑚不滿地說:“夫人,王姬在更換衣服。”

意映恍若未聞,直勾勾地盯著小夭,卻還要強迫自己去笑,盡力若無其事地說:“王姬的這枚魚丹紅項墜真是好看,不知道在哪裡買的,可能讓我看一眼?”

小夭穿上了外衣,順手把墜子拿下,扔給意映,意映忙接住,生怕摔壞了,小夭笑道:“不過一個玩意而已,夫​​人不必緊張,壞了也沒什麼大不了。 ”

這種話,意映以前常常對別人說,彰顯著自己的尊貴,不管什麼珍寶,在富可敵國的塗山氏面前,都不過一個玩意而已,可今日意映終於明白了,究竟是玩意還是珍寶,因人而異。 她視若珍寶,恨不得用整顆心去捂著,可在小夭眼裡,不過一個玩意,可以隨手拋扔!

其實,第一眼,意映就知道這顆魚丹紅是篌送給她的魚丹紅,可她不願意相信,非要拿到手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才終於明白,她的一顆心,本應該被珍藏起來,卻已經被篌做成了墜子,送給了另一個女人,由著別人當成個玩意,隨意地拋扔。

意映把墜子還給小夭,慘笑著說:“很好看。”

小夭微笑著接過墜子,隨手掛回了脖子上。

意映盯著小夭胸前的魚丹紅,紅色非常襯肌膚,越是白皙細膩的肌膚越是美麗,當篌和小夭私會時,篌是否也像當年一樣,拿著魚丹紅,在小夭的身體上滾玩? 是否也會說“唯其紅艷,方襯你如雪肌膚”?

意映猛地轉身,朝著門外走去,一步快過一步。

小夭看意映走了,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坐下,長長地籲了口氣,覺得疲憊,這場仗從春天打到了夏天,到這一刻,她能做的已經都做了,剩下的就要交給璟了。

珊瑚默默地幫小夭把衣衫係好:“王姬,你要奴婢去給你端碗熱茶嗎?”

小夭搖搖頭:“不用了,我略略休息一會兒就出去。我打算乘小船先離開,你悄悄給璟遞個消息,就說我在老地方等他,讓他設法脫身去見我。”

“奴婢記住了。”

小夭出去吃了些銀魚,向離戎妃告辭。 離戎妃是個很隨性的入,毫不介意,只是說道:“說不定陛下待會兒要來,你不等等陛下嗎?”

小夭說:“不等了,反正天天能見到。”

離戎妃命侍從放下小船,送小夭回去。

小夭乘著小船靠了岸,沒有回小月頂,而是去了草凹嶺。 草凹嶺上的茅屋依舊,當年,她和璟常在這里相會。 小夭到茅屋裡轉了一圈,坐在潭水邊,等著璟。

很久後,璟來了。

璟坐到了小夭身旁,小夭側頭看他:“看到你送我的東西在篌手裡,生氣了嗎?”

璟說:“就算你真給了他,我也不可能為個身外物和你置氣。小夭,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麼?”

小夭瞇著眼睛笑起來:“你已經猜到了一些吧?”

璟說:“有些隱隱約約的念頭,但我希望我猜錯了,小夭,我不希望你……”

小夭從衣領裡拽出了魚丹紅:“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反正我的事已經做完了,剩下的事,都是你的了。”

璟握住了魚丹紅:“這是……篌當年在歸墟海中獵取了一枚魚丹紅……是那顆嗎?”

小夭點頭:“你看到篌手中有你送我的東西時,即使堅信我和篌之間沒有什麼,可當時也有些不舒服吧?”

璟自嘲道:“第一瞬的反應的確是震驚和難過,不過立即就明白了,你肯定另有打算。卻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麼,也幫不上你,只能面無表情、不發一言,以不變應萬變。”

小夭抿著唇笑:“你覺得意映和篌之間會有我們的信任嗎?意映看到這枚魚丹紅在我這裡,會有什麼想法?”

璟很快就想通了前因後果:“這枚魚丹紅是篌送給意映的,但他為了博取你的歡心,轉送給你了?”

小夭頷首:“本來只是一個猜測,可今日意映的反應證實了我的猜測。意映和篌之間的約定要打破了,意映勢必會去找篌,當篌無法把魚丹紅拿給意映時,意映肯定會爆發,估計篌要使出渾身解數才能安撫意映……你明白嗎?”

“我明白。”意映和篌之間因為共同的秘密,攻守配合,毫無弱點,可小夭讓兩人生了猜忌懷疑,他們自亂陣腳,一定會尋找機會見面。

璟按捺住激動,仔細思量了一番後,說道:“小夭,能把你的那面狌狌精魂所鑄的鏡子借給我嗎?”

小夭明白了璟的打算,他想用狌狌鏡子記憶下篌和意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拿給她看。 小夭把小鏡子掏出來,讓璟滴一滴心頭精血給鏡子,教璟如何使用。 待璟學會後,小夭叮囑:“一切以你的安全為要,反正我相信你,沒必要非要用鏡子記憶下來給我看。”

璟收好了鏡子,說:“小夭,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小夭嘆道:“你謝我做什麼?要謝就謝你自己吧!如​​果不是你,篌也不會急切地想要征服我。”

璟的表情有點迷惑,小夭道:“篌曾經勾引過靜夜,不過沒成功。蘭香、靜夜、意映、我,篌一個都沒放過,難道你真以為是我迷惑住了篌嗎? ”

璟漸漸反應過來,臉色一時白、一時紅:“他……他……想證明他比我……更好?”

小夭嘆了口氣:“我的這個計策不是沒有漏洞,可因為你這個從來不爭不搶的人表現得非我不可,篌太想通過征服我去摧毀你了,忽視了漏洞。”

璟勉強地笑了笑,說道:“不是我表現得非你不可,而是他知道我真的非你不可。我們是一起長大的親兄弟,大哥一直都知道如何去真正毀滅我。”

小夭沉默了一瞬,說:“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撒網,後面的收網要全靠你了。不管你使用多麼卑劣無恥的手段,反正篌和意映之間的每一句話都不能漏掉,我要知道真相。"

璟一字字說:“我也想知道真相!”這些年,他一直在黑暗中跋涉,沒有盡頭的黑夜終於有了一線曙光,無論如何,他都會去抓住。

兩人在水潭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小夭說:“你趕緊回去吧!出了今天的事,你正好裝作心灰意懶,順理成章地回青丘,篌不會懷疑。”

璟說:“我怕篌和意映有意外之舉,你不要隨意出神農山,剩下的事我會處理好。”

小夭叮囑,“你也一切小心,兔子逼急了都會蹬鷹,何況篌和意映這種人呢?一定要小心!”

璟微笑道:“我會小心。”

璟、意映、篌,先後回了青丘。

青丘現在肯定暗潮湧動,可小夭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根據意映看到魚丹紅的反應,小夭十成十地肯定意映和篌有私情,可他倆有私情並不能證明孩子就是篌的。 孩子和璟也有血緣關係,到底是篌的孩子還是璟的孩子,只能由意映親口說出。 按照小天的推測,人在情緒激動下容易失控。 不管多麼聰明的女人,當心被嫉妒和仇恨掌控時,都會變得瘋狂,這次意映和篌大鬧,很有可能會說出孩子的秘密,但小夭也只是推測,不能肯定他們會說出。

萬一,他們沒有說呢?

以篌和意映的精明狠辣,這樣的陷阱只能設一次,也就是說,只有這一次機會,能從篌和意映的嘴裡探​​到真相。 錯過這一次,篌和意映會寧願把一切帶進墳墓,折磨璟一輩子,也不會讓璟知道真相。

小夭忐忑不安,不管做什麼都做不進去,索性每日跟著黃帝去種地,在太陽的暴曬下,揮汗如雨地勞作,通過身體的疲憊,緩解精神的壓力。

十日後,小夭和黃帝正在田地裡耕作時,黃帝的侍從來奏報,塗山氏的族長涂山璟求見王姬。 這是小夭住到小月頂後,璟第一次公然要求見面,小夭蒙了,扶著鋤頭不知道該如何回復。

黃帝道:“讓他進來吧!”

侍從領命而去,黃帝對小夭說:“你不去換件衣服嗎?”

小夭呆站著,顯然什麼都沒聽到,她緊張得幾乎要站不穩。

黃帝看小天神情一會兒憂、一會兒懼,搖搖頭,嘆了口氣,把鋤頭從小夭手裡拿了過去,扶著小夭坐到田埂上。

璟跟在侍從的身後,進了藥谷。 遠遠地就看到田埂上坐了兩個穿著麻布衣服、戴著斗笠的人,待走近了,才發現是黃帝和小夭。

璟上前給黃帝行禮,黃帝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後,說道:“你和小夭去樹下說話吧!”

璟跟著小夭走到槐樹蔭下,小夭摘下了斗笠,笑看著璟,十分平靜的樣子,也許因為太陽,小夭的臉泛著潮紅,額頭有一層細密的汗珠。

璟把手帕遞給她:“擦一下汗。”

小夭右手接過,卻用左手去擦汗,蹭了滿臉泥,她還沒發覺,依舊擦著。

璟這才驚覺小夭在看似平靜下藏著多少的緊張不安,他只覺又喜又愧,喜小夭對他如此緊張,愧他讓小夭如此不安。

璟拿過帕子,幫小夭把臉上的泥拭去。

小夭覺得心跳如擂鼓,再等不下去,問道​​:“意映和篌見面了嗎?你聽到他們的對話了嗎?”

“如你所料,他們見面了。”璟把狌狌鏡子給了小夭,想告訴小夭結果,“我……”

小夭忙道:“我……我……自己看。”如果是好的結果,不在乎這一會兒半會兒,可如果是壞的​​結果,晚一會兒是一會兒。

璟不說話了,小夭的手輕輕撫過狌狌鏡,鏡子開始回放它記憶下的一切。

一個裝飾奢華的屋子,卻沒有窗戶,看上去像是在地下,有隱隱的水流聲。

意映打扮得異常美艷,在屋裡來回踱步,焦急地等待著。

過了很久,不知道篌從哪裡走了進來,意映撲上去。 篌抱住她,皺眉說道:“不是說好了,在璟死前,不再私下見面嗎?你到底為了什麼要逼著我來見你?”

意映說:“你送我的那枚魚丹紅呢?有沒有帶來?”

篌楞了一愣,道:“忘帶了。”

意映急促地說:“忘帶?以前你來見我,每次都會帶上,你不是最喜歡看它在我身上滾動嗎?還說唯其紅艷才配得上我雪般細膩的肌膚。”

篌笑道:“我們十幾年沒有歡愛過了,忘帶也是正常。”

意映冷笑著說:“是啊,我們十幾年沒有歡愛過了,所以你才有了新人,忘記了舊人。”

也許因為心虛,篌猛地打橫抱起了意映,把她扔到榻上:“你知道,我心裡只有你一個,你可千萬別把自己和那些女人比。”

篌趴下去,想要親吻意映,意映用手擋住了他:“高辛王姬呢?”

篌的動作僵住,意映譏諷地說:“你是忘帶了你送我的魚丹紅,還是已經把它掛在別的女人身上了?”

意映猛地一掌推開篌,因為恨,用了不少靈力,篌竟然被推翻在地。

篌急急爬起,叫道:“你聽我解釋,我把魚丹紅送給小夭,只是想……”

“小夭?叫得可真親熱!”

“王姬,是王姬!我把魚丹紅送給王姬,只是暫時之策……”

意映憤怒地叫:“是很暫時!從春天到夏天,你三四日就見她一次,還叫暫時?這十幾年來我們才見了幾次?如果她和你的關係是暫時,你會怎麼說我和你的關係,不存在嗎?”

篌急切地說:“我去逗弄那個王姬只是為了欺辱璟!我對她真沒動心,她在我眼裡不過就是個獵物!只不過因為她是璟的女人,我就想奪過來,你該知道我有多憎惡璟……”

意映愣了一愣,盯著篌,臉色煞白,“那我呢?你對我是什麼心思?是不是因為璟那個廢人,你才想要我?”

“不、不,意映,你和她們都不同!你在我心中是唯一的……”

篌想去抱意映,意映卻後退。 她相信篌剛才說的話,他只是因為璟喜歡小夭,所以才想佔有小夭。 可正因為相信了篌說的是實話,意映才心驚。 她曾確信篌喜歡她,她願意為他做一切事,但是,現在她不知道了,篌真的喜歡她嗎? 還是,其實她和小夭一樣? 都只折辱璟的工具?

篌著急地說:“意映,你相信我,你和她們都不同……”

意映盯著篌:“你站在那裡,不要動,看著我的眼睛。”

篌看著意映,意映盯著篌的眼睛:“你說我和她們都不同,是因為你真心喜歡我,還是因為璟什麼都沒做,我卻用你的孩子幫你困死了璟? ”

在意映明亮的目光前,篌不禁眨了下眼睛,笑道:“當然是因為我真心喜歡你。”

意映怔怔地看著篌,悲傷從心底湧起,霎時間,瀰漫了全身。 篌抱住意映,想去吻她,意映卻狠狠地甩了篌一巴掌,慘笑著說:“你說的是假話!”

“不,不是……”

意映猛地轉身,向外跑去,跑出了鏡子的畫面,篌追著她也消失在鏡子外。

小夭捧著狌狌鏡,發呆。

璟說:“他們約會的地點非常隱秘,我進不去,幸虧有你的小鏡子,我讓幽派了一隻小狐狸,把鏡子放在隱秘的地方,才記憶下了他們相會的過程。”

小夭好似有點清醒了,抬頭看著璟:“意映的意思是……”

璟說:“我和她之間什麼都沒發生,瑱兒是我的侄子,不是我的兒子。”

小夭緩緩閉上眼睛,頭輕輕地伏在膝蓋上。

璟能理解小夭此時的反應,因為他看完這些後,第一感覺不是喜悅,而是一種劫後餘生的心酸。 他一個人呆坐了一夜,直到天明,才猛然何湧出了喜悅。

璟說:“小夭,我以後不會再讓別人傷害你,更不會讓自己傷害你,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半晌後,小夭抬起了頭,看著璟,盈盈而笑。 璟猜不透她的意思,緊張地問:“你願意嗎?”

小夭猛地撲進璟懷裡,抱住了他。

璟緊緊她摟著小夭,因為心酸,難以成言,只能用圈緊的雙臂表達他不想再失去她。

黃帝站在田埂上,望著他們。

夏日的陽光,透過繁茂的槐樹枝葉灑在相擁的倆人身上,竟好似將他們的身影凝固在了雋永的溫暖中。

黃帝不知道是因為自己老了,還是閉著眼睛的小夭長得太像記憶中那個年輕的她,黃帝竟然覺得眼睛有些酸澀。 他這一生成就了無數人中幸福,他的親人卻大多不幸,就如太陽,光輝普照大地,令萬物生長,可真正靠近太陽的,都會被灼傷。 他已經垂垂老矣,逝去之事不可追,但現在,他很希望槐樹下相擁的溫暖真的能天長地久。

黃帝走過去,輕輕咳嗽了兩聲,璟不好意思地立即直起身子,小夭臉頰緋紅,卻滿不在乎地看著黃帝。

黃帝坐到了璟的對面,問小夭:“他有妻有兒,你不介意了嗎?”

璟不知道小夭的打算,沒有開口,看向小夭。

小夭思考了一瞬,把狌狌鏡拿給黃帝。

黃帝猶如見到故人,滿面唏噓感慨,撫摸著鏡子道:“這面狌狌鏡竟然流落到了你手裡!”

“外爺知道這面鏡子?”

黃帝說道:“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以後有時間了再慢慢和你說,現在你想給我看的過往之事呢?”

小夭讓鏡子去回憶它所看見的事情,黃帝看完後,嘆道:“原來如此,倒是要恭喜塗山族長了。”

恭喜人家的妻子有了姦夫? 小夭扑哧笑了出來,黃帝反應過來,禁不住也笑。 氣氛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黃帝說:“對男人而言,最大的仇恨不過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你有這個證據,縱使休了防風小怪的女兒,把篌逐出家族,都無人敢為他們說話。不過,也免不了讓天下嘲笑你和塗山氏,令每個塗山氏的子弟蒙羞,塗山氏的長老肯定不會同意你公開此事,你想好怎麼做了嗎?”

璟說:“我今日來神農山,正是想和小夭商量此事。若公開此事,唯一的好處是讓所有人知道真相,篌也許罪有應得,可瑱兒想他小小年紀就背負天下的罵名,所以,我也想私下處置此事。”

黃帝點了點頭:“私下處理的確更好。”如果防風意映和塗山篌還不老實,過個一二十年,把兩人悄悄除掉,眾人早就遺忘了他們,壓根兒不會留意。

璟對小夭說:“我不打算公開處置篌和意映,瑱兒依舊記名為我的兒子,只有這樣,他才不會在辱罵中長大。小夭,如果你不願意……”

“不,我同意你和外爺的意思,越隱秘處理越好。”是非對錯自己明白就好,沒必要攤開給天下人議論,更沒必要在此事上讓璟和全族的榮辱對立。

黃帝把狌狌鏡遞給璟:“這個先不著急還給小夭,我想你還會用上它。”

璟道:“我回青丘後,就召集族中長老處理此事。”

黃帝笑笑,對小夭說:“你去送送塗山族長。”

璟眼中閃過驚喜,這表示黃帝認可他了嗎?

小夭帶著一抹羞色,對璟道:“走吧!”

傍晚,顓頊來小月頂時,看小夭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整個人猶如沐浴春雨後的桃花,散發著勃勃生機。

顓頊笑問道:“發生了什麼好事?”

小夭坐在他身旁:“你還記得在高辛時,有一次我們出海,篌捉了一隻魚怪嗎?他得了一枚罕見的魚丹紅……”小夭嘰嘰呱呱地從頭講起,越講越興奮,顓頊越聽越平靜。

黃帝端著一杯藥酒,一邊啜著酒,一邊沉默地看著小夭和顓頊。

小夭全部講完,笑瞇瞇地說:“我聰明吧?讓意映自己說出了真相!”

顓頊唇畔含著笑,視線落在遙遠的天際,好像什麼都沒聽到。

小夭不滿,推了顓頊一下:“餵,我知道,在日理萬機的黑帝陛下眼裡這些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可對我很重要!你宄竟有沒有聽?”

顓頊如夢初醒,說道:“對我也很重要。”他笑著又補了一句,“非常重要,重要到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小夭當然不信,笑著打了他一下:“你就拿我逗趣吧!我今天心情好,不和你計較!”她拿起酒壺為顓頊斟了一杯酒,雙手捧著,敬給顓頊,“這次的事,如果沒有你幫我,篌和意映不會中計。”

顓頊大笑了幾聲,接過酒,一飲而盡。

黃帝溫和地說:“顓頊,你累了,今日早點回去,早些休息!”

顓頊看著黃帝,黃帝盯著顓頊,兩人之間竟隱隱有對峙之勢,一瞬後,顓頊作揖告辭,笑道:“我這就走。”

小夭目送著顓頊的坐騎消失在雲霄中,對黃帝說:“顓頊有點不太對勁,是不是朝堂裡有什麼事?”

黃帝笑了笑,淡淡地說:“朝堂里當然有事,不過,不用為他擔心,這就是一國之君的生活。”

小夭在神農山等了十幾天,一直沒等到確實的消息。

小夭心神不寧,連地都種不了,在田埂邊走來走去,問黃帝:“外爺,為什麼還沒消息呢?”

黃帝直起腰,拄著鋤頭,說道:“如何處置防風意映和篌,關係著無數人的利益,對璟來說只是休妻,可對家族來說,是一次利益的再分配,必定會有爭執。身為一族之長,塗山璟必須小心行事,把對整個氏族的傷害降到最低。否則,一個氏族的分崩離析只是剎那。”

小夭知道黃帝說得很有道理,可實在按捺不住,每日都催問黃帝的侍從有關塗山氏的消息。 黃帝對小夭十分縱容,於是,曾經締造了軒轅帝國的情報組織開始為小夭打探塗山氏的家事,再加上璟的配合,每一日都能將前一日的情報送上。

璟回青丘後,並沒有立即召集族中長老,而是先約了篌和意映,三人進行了一次私密的談話,談話內容密探沒有打聽出來,但小夭完全能猜到,肯定是璟想給篌和意映一條生路,結果卻是有人縱雷火燒宅,企圖毀掉狌狌鏡,殺死璟。

璟並不是傻子,只是因為心存了一分良善,所以一再退讓。 這一次,璟早做了準備,篌和意映的反撲完全落空。

璟召集所有長老,公佈了篌和意映的秘密,九位長老嘩然,沒有一個人相信,直到看完神器狌狌鏡的記憶,他們震驚地沉默了。 然後就是冗長煩瑣的審問和爭論。 意映始終一言不發,什麼都不願說,篌卻說出了一切。 原來,他們在璟失蹤後的第一年就開始私下來往,第四年有了男女之實,篌把一切過錯都推給了意映,說意映難耐寂寞,主動勾弓了他。

篌第一次說這話,是單獨的審問,第二次卻是在長老的安排下,當著意映的面。 意映依舊一言不發,只是一直看著篌,一直看著,就好像她從來沒有見過篌一樣。 當長老質問她“篌所說可屬實”,她依舊一言不發,原本明亮的眼睛卻漸漸地變得空洞,猶如失去了光亮的屋子,裡面除了黑暗,什麼都沒有。

因為意映不出聲,長老自然認定篌說的就是真相。

在男女偷情這種事情上,男人本就更容易被原諒,當然也因為篌畢竟是塗山氏的血脈,九位長老把所有憤怒全部發洩到了意映身上,恨這個女人享受著塗山氏給予的榮耀,卻做著羞辱塗山氏的事,更恨她將他們所有人玩弄於股掌間。 九位長老召來了防風族長,面對女兒的醜事,防風族長羞恥惱怒,竟然一點不反對塗山長老的提議:秘密處死意映。 只要不讓女兒的醜事影響到防風氏,防風族長不介意將最嚴酷的刑罰施加到女兒身上。

意映聽著父親和塗山長老就如何處死她討價還價,如果不是璟堅決不同意,只怕她早已經嘗試了各種酷刑。 自審訊開始就沉默的她突然笑了起來,眾人都驚駭地看著她,她卻越笑越大聲,笑得軟倒在地,依舊蜷著身子,滾來滾去地笑。

長老覺得意映瘋了,命侍從把她拖下去。

璟去了拘禁意映的屋子,詢問意映:“你願意回防風家嗎?畢竟那裡還有你的母親。"

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說過話的意映終於有了反應,幽幽地說:“那已不是我的家!如果不是放不下瑱兒,死亡才是我最好的歸宿!”

“明白了。”璟轉身離去。

意映問:“為什麼?你才應該是最恨我的人。”

璟站在門口,回過身,看著意映。

明明他風姿卓然、高高在上,她滿身污穢、萎靡在地,可他的目光一如往日,沒有絲毫鄙夷。 意映說:“以前,我不明白篌的感覺,現在終於明白了,我對你做了那麼多事,你才是最有資格懲罰我的人,可我在你的眼裡看不到一絲恨意,為什麼你不同意用酷刑折磨我?”

“你已經在承受酷刑的折磨。”

意映愣了一愣,說:“是啊!我已經在被世間最冷酷的刑罰折磨!”

璟說:“不管大哥說什麼,我始終認為,你喜歡大哥沒有絲毫不對,但你不應該為了遮掩自己的感情,而殺了大嫂,你還記得她嗎?”

意映喃喃說:“篌的妻子,我當然記得!”

“我母親的所作所為已經告訴了我,恨永不可能終結恨。殺了你並不是懲罰,只是洩憤,我不想我們之間的仇怨再禍及下一代,讓瑱兒變成第二個篌。”

意映仰頭看著璟,夏日的陽光從他頭頂照下,映得他的眉目分外精晰,和篌相似的五官,卻沒有篌的詭秘飛揚,而是若清水皓月般坦蕩磊落、平靜溫和,第一次,意映真正看清楚了璟長什麼模樣。 意映微笑著說:“以前認定了你懦弱無能,今日才明白,仇恨並不需要智慧,那隻是受到傷害後的本能反應,寬恕才需要智慧和堅強,可惜我做不到。原來是我配不上你!我還是喜歡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和篌倒真的很相配!”

璟說:“在你能照顧瑱兒前,我會照顧好他。”

璟離開了,侍衛關上門,意映蜷縮回黑暗中,閉上了眼睛。

第二日,為了意映的生死,璟和九位長老意見相左,防風族長都已經同意塗山長老的刑罰,璟卻堅決不同意,和九位長老相持不下。

一直跪在下方的意映抬起了頭,說道:“我願意以一身精血靈力為塗山氏祭養識神。”

眾位長老愣了一愣,眼中露了喜色。 在民間傳說中,九尾狐既是和鳳凰一樣的祥瑞神獸,可也是吞噬人的兇猛妖獸,傳得年代久了,人們也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只是又敬又畏。 其實,兩個都是真的。 人以獸為食,獸以人為食,並無正邪對錯,都是天道。 守護塗山氏的識神據說是一縷塗山先祖的遊魂,享塗山氏祭養,佑護塗山子孫,意映是血脈純正的神族,一身靈力修為不弱,若能得她精血祭養,自然對塗山氏大有益處。

璟要反對,意映仰著頭,平靜地說:“族長,求您允許!”

璟說:“你不是塗山氏的血脈,識神一旦得了你的精血,就會貪婪地享用,不會節制,你要受錐心之痛……”

意映重重磕頭:“這是我罪有應得,求族長允許!”

執法長老道:“這倒也是個辦法,讓防風意映去一身罪孽。”

眾位長老紛紛附和,璟卻遲疑未決。

意映再次重重磕頭,抬起頭乞望著璟,眼中盡是決然。

她還要再磕頭,璟說道:“好!”

意映的身子頓了一頓,依舊磕了個頭,只是沒有用力,慢慢地磕下,額頭貼著玉石地,再沒有起來,直到執法長老,宣判完,兩個侍從將她帶走。

防風族長離開青丘,回到北地的防風谷。 沒過多久,從防風谷傳出消息,塗山族長夫人防風意映重病,經防風族長和塗山族長商議,防風意映移居塗山氏在青丘山中的密谷養病。

塗山氏試圖隱瞞,可大荒內依舊漸漸地有了謠言,說防風意映得的是癲病,一種類似人族的麻風病的病症,會慢慢侵蝕神族的身體,靈九會漸漸消失,肌膚會一塊塊乾枯變形,到最後人甚至會變瘋。

小夭唏噓,世人以為自己獲知了塗山氏企圖遮瞞的家醜,卻不知道那本就是塗山長老們有意散播出去的。 意映用自己的精血靈力祭養識神,自然會靈力漸漸消失,身體乾枯變形,若承受不了痛苦,也很有可能發瘋,

幾個月後,塗山篌去往高辛,表面上是為家族打理在高辛的生意,實際上是流放。 所有長老簽署的氏族內秘密命令是他終身不得返回中原,永不許再踏入青丘,但他依舊可以在高辛四處走動,依舊享受著塗山大公子的身份,相較意映所要承受的一切,他所承受的懲罰太輕太輕。

小夭知道璟其實心底深處是想成全篌和意映,可惜篌為了盡可能保全自己,將一切過錯推給了意映,意映不發一言,默認是她主動勾引篌,承擔了一切罪名。

小夭曾因為意映對璟的惡毒很討厭她,但現在,小夭卻對意映有深深的憐憫,當篌說出那些指責意映是蕩婦的話時,承受的已經是千刀萬剮。 小夭不相信是意映主動挑逗篌,但她和篌之間的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當一切平靜,已經是大半年後。

小月頂上飛舞著入冬來的第一場雪。

小夭站在竹屋前,看著璟一襲青衣,踏雪而來,從遠到近,從模糊到清晰,站在了她身前。 璟伸手為她撣去了落在大氅上的雪花,微笑著說:“小夭,我來了。”

小夭鼻子發酸,從高辛五神山的龍骨獄到今日神農山的小月頂,這一句看似雲淡風輕的“我來了”,是七十多年的光陰。 看似撣指剎那,可那一日​​日、一夜夜的痛苦,都是肉身一點一滴地熬過。 終於,終於,他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她面前。

璟攤開手掌,一枚晶瑩的魚丹紫在他掌心散發著美麗的光芒,璟把魚丹紫為小夭戴上,鄭重地說:“這一次不是診金。”

小夭抿唇而笑,把魚丹紫放入衣領內,貼身藏好。

小夭從荷包裡拿出那枚璀璨耀眼的魚丹紅,放到璟的掌心:“很難得的寶石,可惜篌壓根兒不在乎,意映已不想要了。”

璟輕嘆了口氣,暗聚靈力,漸漸地,紅色融化在他的手掌中,一陣風過,點點紅光被吹起,漫天飛舞,猶如紅色的螢火蟲。

璟和小夭看著它們一點點黯淡,直到一陣風過,全部消失在風鴛中。

璟攏了攏小夭的大氅:“當心受涼,我們進去吧!”

小夭笑點點頭,握住璟的手,相攜向屋內走去。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31 PM

第二章:此身出何處

小夭在軹邑的陋巷開了一個小醫館。 已不是第一次開醫館,可這一次不像是在清水鎮,用《神農本草經》上學來的半吊子醫術混口飯吃,也不像是在五神山,用來打發時間,她是真正地用醫之心在行醫救人。

小夭一邊行醫,一邊學習醫術,只不過不再去醫堂學習,醫堂裡教授的只是已經不能滿足她的要求,她讓顓頊命軒轅宮廷內最好的醫師來教導她。

顓頊笑道:我身邊最好的醫師就是鄞了,只是他是個啞巴,交流起來不方便。

小夭說:沒有關係,我可以學手語。

鄞是個醫痴,認為教小夭醫術純屬浪費時間,但不敢違逆顓頊的命令,不情願地來了,可當他真和小夭相處後,卻非常慶幸他來了。

論醫術的紮實全面,小夭肯定不能和自小學醫的鄞比,但小夭浪跡天下,視荒山野嶺為家,浸淫在毒術中幾百年,對藥性的了解,遠遠勝過鄞,各種稀奇古怪的藥草和藥方隨口道來,鄞常常得不是他在教導小夭,而是小夭在啟發教導他。

還有兩個月就是年底,新的一年即將來臨。

璟如今雖然孤身一人,可身為族長,大事小事都落到他頭上,辭舊迎新時肯定要在青丘。 小夭想著等過完年,璟沒那麼忙時,帶璟回五神山住上幾天。

璟自然是願意,半開玩笑地說:只要你父王不反對,我隨傳隨到。

小夭從璟的書案上取了一枚玉簡,一邊給父王寫信,一邊笑道:父王……自然一切都隨著我的。

璟等小夭寫完信後,說道:最近,有一件在大氏族內流傳,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你。

“什麼事?”

“當年在梅花谷內設陣想殺你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四個。”

小夭不在意地說“這個我早就知道了,除了被外祖父處決的沐斐,好像還有三個人,馨悅說他們被哥哥秘密處決了,為了這事,樊氏、鄭氏還有哥哥結了怨。”

璟的表情卻很凝重:“談起當年的事,所有人都會疑惑為什麼這四個人會不顧大好前途,冒著被黃帝合俊帝千刀萬剮的危險傷害你。”

小夭的身子一僵,梅花陣中,沐斐字字帶血的話,他努力遺忘了,但並未真的忘記。

璟說:“這四個人只有一個共同的特徵——他們都是被蚩尤滅族的遺孤,所以就有了一個謠言一旦出現,只會越傳越快,我想洩露出這個消息的人肯定會把一切指向……”璟停頓住,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表述那句話。

小夭笑了笑:"說我是蚩尤的孽種,對嗎?"

從小時起,這就是她最恐懼的噩夢,害怕被證實,甚至不敢回五神山和父王相認,以為一切已經過去了,可是,沒有想到,噩夢追趕了上來。

"小夭,不要這麼說自己。"

小夭望著窗外,目中盡是茫然,面對任何困難,她都知道該怎麼辦,可現在,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璟說:"當年知道這事的人應該很少,如果樊氏和鄭氏知道的話,想洩密早就洩密了,不可能等到今日,那麼只有豐隆和馨悅……"

小夭說:"不是豐隆,就是馨悅了,我羞辱了赤水氏,她們想毀了我,很正常。"

璟說:"馨悅更有可能。"

小夭心煩意亂,嘆了口氣,道:"算了,不想了。我們阻止不了謠言,我是誰的女兒不是我說了算,是我娘說了算,可我娘又不在了,他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靜夜在屋外奏道:"公子,珊瑚來接王姬了。"

小夭起身,將寫好的玉簡放入袖中:"我回小月頂了。"

璟陪著小夭,往後門走去。

門口停著一輛普通的雲輦,一身男裝的珊瑚站在一旁等候。

小夭停住了步子,看著牆角的一株藤蘿,遲遲沒有上車。

璟輕聲問:"小夭,你在擔心什麼?"

小夭沒有看璟,低聲說:"萬一,我是說萬一,人人都相信了我我是蚩尤的……人人都厭棄我,你……"

璟把小夭拉進懷裡:"別問這種傻問題,在你把我救回去時,你,只是你,誰的女兒都不是,我可是那時就決定了要死纏著你。"

小夭忍不住把頭輕輕的靠在璟的肩頭,璟拍了拍她的背:"別擔憂,一切都會過去。"

"嗯!"小夭衝璟笑了笑,快步上了雲輦。

待雲輦騰空,一隻玄鳥飛來,落在珊瑚肩頭,珊瑚問:"王姬,你不是說有信要給陛下嗎?信鳥已來。"

小夭緊緊地捏著袖中的玉簡。

珊瑚看小夭半響沒有做聲,叫道:“王姬?”

小夭說:“沒有,我還沒寫信。”

珊瑚有些鬱悶,卻沒多問,揚起手,放飛了玄鳥。

晚上,顓頊來小月頂時,小夭本想把璟告訴她的事告訴顓頊,轉念一想,璟都已經知道的事,顓頊怎麼可能不知道? 既然他一直沒有告訴她,顯然不想她為此煩心,如果顓頊能把這個謠言壓制下去,一切就像沒發生過一樣,她無須知道,如果顓頊不能把這個謠言壓制下去,那麼他現在告訴她,也於事無補。

小夭決定不和顓頊商量此事了,反正她無能為力,由著顓頊和璟去處理吧!

因為從小的經歷,小夭看事歷來很悲觀,習慣從最壞的可能去預期,可這次,也許因為處理此事的人畢竟是顓頊和璟——黑帝陛下和徐山族長,即使向來悲觀的小夭也不禁給了自己希望——謠言會被壓制,一切都會平復。

但是,不到一個月,小夭是蚩尤孽種的謠言就在中原轟轟烈烈地傳開了。

當所有人知道此事後,自然而然就分成了兩派,一派相信,一派不相信。 不相信的人斥責謠言是無稽之談,最有利的證據就是軒轅王姬殺了蚩尤。 相信的人也羅列著各種證據,曾經見過蚩尤的人回憶著蚩尤的容貌,繪製出了蚩尤的畫像,判定小夭的確更像蚩尤。

漸漸地,所有捕風捉影的事都變成了言之鑿鑿。 因為沒有辦法解釋殺了蚩尤的軒轅王姬怎麼會有蚩尤的孩子,竟然有人推測出是兇殘的蚩尤姦污了軒轅王姬。

在髙辛,因為對俊帝的敬仰,人們選擇相信俊帝的判斷,小夭是俊帝的女兒,可心裡對這個不停地給俊帝和髙辛帶來羞辱的王姬很是厭惡,恨不得她當年沒有被找回來。

在軒轅,因為對蚩尤的恨意,人們竟然越來越傾向於相信小夭是蚩尤的孽種。

蚩尤曾帶領神農的軍隊,對軒轅攻城掠地,他屠城,殺俘,死在他手下的軒轅人的屍骨如山,幾乎每個軒轅氏族都有子弟死在蚩尤手中,軒轅的老氏族恨他入骨。

中原的氏族也恨蚩尤,他暴虐殘忍,在中原也殺人無數,將很多家族滅族,就是中原六大氏都曾被蚩尤逼得搖尾乞憐,發年的屈辱全變成了對蚩尤的滔天恨意。

軒轅的老氏族和中原的氏族沒有絲毫共同點,可在恨蚩尤這點上,完全一致。 可以說,軒轅舉國上下,所有氏族都恨蚩尤,蚩尤死了,恨沒有了發洩的對象,縱然恨,也只能唾罵幾句,可蚩尤的女兒出現了。 人們的恨意有了具體的對象,所有平復的傷痛都被喚醒,他們把對蚩尤的恨轉嫁到了小夭身上。

雖然,身居高位的人仍理智地看待這件事,可大部分的普通人都只顧著發洩恨意,他們沒有膽子去刺殺小夭,畢竟不管小夭是誰的女兒,她都是黃帝的外孫女,這一點是鐵打的事實,他們只能把所有的恨意都變成了謾罵。 從酒樓到茶肆,到​​處是謾罵小夭的言論,甚至有張狂的中原氏族子弟聚集到神農山下,高叫:“蚩尤的野種滾出神農山”。

各種各樣的奏章了送到了顓頊面前,含蓄婉轉的、開門見山的,目的都一樣,希望顓頊顧全自己的名望,把高辛大王姬送回高辛。

小夭苦笑,既然是因為認定她不是俊帝的女兒才恨她,那把她送回高辛算什麼呢? 難道希望俊帝相信了謠言,殺了她嗎?

舊的一年就要過去,新的一年就要來臨,小夭卻再沒有對璟提起要一起回五神山。

俊帝給小夭寫過四封信,信不長,但拳拳愛意表露無遺,俊帝並未假裝沒有聽到流言,他主動提起流言,寬慰小夭不必憂慮。

小夭把俊帝的信放在枕下,每個晚上枕著它們睡覺,就好似有了一份保護,幫她抵擋那些傷人的話語。

一年的最後一日,璟不得不回青丘,主持族裡的祭祀儀式;顓頊在紫金頂舉行宴會,與百官同樂。

小月頂上就小夭和黃帝,祖孫兩人對著一案豐盛的酒菜,說說笑笑地守候著新的一年來臨。

新舊交替時分,紫金頂上騰起千萬道煙花,照亮了天空。 小夭跑到窗前去看煙花,黃帝也下了榻,站在她身後,和小夭一起看著滿天的奼紫嫣紅綻放又謝落,猶如人世間最迷離的夢。

小夭的聲音在震天的砲仗聲中若有若無地傳來:“外爺,我究竟是誰的女兒?”

黃帝的手放在小夭肩膀上,遲遲沒有說話。

小夭微微側首,執拗地等著答案。 在漫天煙花映照下,她的面孔時明時昧。

半晌後,黃帝說:“你是軒轅開國君王黃帝和王后嫘祖的我孫女,這一點永不會變,只要我在,軒轅永遠是你的家!”

小夭嘆息:“原來外爺也不知道。”

黃帝攬住了小夭:“不要管別人說什麼,你永遠是你!”

小夭仰起頭,衝著天上的煙花笑:“這樣也好,反正娘已經死了,真相如何,再無人知道,我認定自己是父王的女兒,那就一定是了!”

半夜,小天已經睡下很久,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會兒後,寢室的門被輕輕推開,顓頊坐在了榻旁。

小天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滿懷心事、難以人眠,裝著沉睡未醒,背對著顓頊。 黑暗中,只聞顓頊身上傳來濃郁的酒氣,也不知道他到底被臣子灌了多少酒。

一會兒後,顓頊側身躺下,隔著被子輕輕抱住小夭,低聲說:“別害怕,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他們不明白,我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神農山、澤州、軹邑……都是你的,沒有人能讓你離開”。

小天咬著唇,估計中原的氏族又說了什麼,顓頊的話中有隱隱的怒氣。

醉意上頭,顓頊分不清過去和現在,喃喃說:“別害怕,我已經長大了,絕不會讓人傷害到你,我不會再讓你去玉山……你會一直陪著我!”

“姑姑,我能保護小天,你不要送小天去玉山……”

“姑姑,我和小天說好了一直要在一起……小天,不要離開!姑姑,我害怕……”

顓頊醉睡了過去,小天的淚無聲而落,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究竟是在哭那個過去的少年,還是在哭現在的自己。

新年的第一個月圓之日,小夭主動提出要去軹邑城裡看花燈,璟和顓頊自然都說好。

下午,璟來小月頂接小夭,身著一襲布衫,小天穿上半舊的男裝,戴了頂帽子,顓頊也換了布衣。 三人出了神農山後,乘著一輛牛車,夾在趕往城裡看花燈的人群中,晃晃悠悠地慢慢行著。

小夭看看璟,再看看顓頊,不禁笑起來:“你們說我們如今像什麼?”

顓頊和璟對視了一眼,璟笑而未語,顓頊笑道:“有些像在清水鎮上時。”

小夭樂道:“可不是嘛!”

牛車後是扶老攜幼的人群,有錢的坐著牛車,沒錢的自己走著,可不管坐車的、走路的,人人都穿著簇新的衣裳,臉上帶著辛勞一年後滿足的笑容。 一個騎在父親肩頭的小男孩嘰嘰喳喳地和父親說:“阿爹,進了城要買糖果子啊!”父親洪亮地應道:“中!”

小天的笑容中掠過悵然。

牛車進了城,此時天已將黑,顓頊說:“花燈還沒全點亮,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小夭,你想吃什麼?”

坐得久了,身子有些發冷,小天跺跺腳,笑道:“這麼冷的天,當然是烤肉了,再來幾碗烈酒。”

顓頊大笑,對璟說:“上一次說好了你請客吃烤肉,可半道上你跑了,這次得補上。”那一次三人相約去吃烤肉還是在清水鎮,因為防風意映的突然出現,變成了顓頊和小夭的兩人之約。

璟笑了:“你竟然還記得?好!”

商量好了吃什麼,顓頊和璟卻茫然了,一位是陛下,一位是族長,不再是軒和十七,,實在不知道街上哪裡有烤肉舖子,哪家好吃。

小夭笑著搖搖頭:“跟我走吧!”

小夭領著顓頊和璟走街串巷,進了一家烤肉舖子,小夭道:“在我吃過的烤肉舖子中,這家算是又乾淨又好吃的,不過,我也好久沒來了,不知道現在味道如何。”

這些大街小巷的食鋪子都是防風邶帶她來的,面對著她最親的兩個人,小夭也沒刻意掩飾,話語中帶出絲絲悵惘。 顓頊和璟都是絕頂聰明的人,立即猜到以前小夭和防風邶來過這裡。 顓頊拍了拍小夭的肩,示意她別多想了,璟卻是心裡一聲嘆息。

烤肉舖子被一扇扇山水屏風隔成了一個個小隔間,小夭他們來得早,佔據了最裡面的位置,這樣縱使再有客人來,也不會看到裡面的他們。

三人叫了羊肉、牛肉和一壇烈酒,邊吃邊喝起來。 炭火燒得發紅,烈酒下了腸肚,顓頊吃得分外香,不禁嘆道:“好多年沒這麼暢快了,日後應該常來外面吃。”

小夭一邊用筷子翻著肉塊,一邊嘀咕:“人心不知足,這世間哪裡能好事全被你佔了?”

顓頊愣了一愣,深深盯了小夭一眼,笑道:“誰說的?我還偏就是全都要!”

小夭把烤炙好的肉放到顓頊的碟子裡:“要就要唄,反正你折騰的是瀟瀟他們,又不是我!”

顓頊在小夭額頭彈了一記:“牙尖嘴利,一點虧不吃!”

小夭瞪顓頊,璟指指自己面前的空碟子,愁眉苦臉地對顓頊說:“她對你只是嘴頭厲害,實際好處一點不落,對別人倒是笑言笑語,好處卻一點不給!”

顓頊笑起來,剛要舉箸夾肉,小夭把顓頊碟子裡的烤肉轉移到璟的碟子裡,璟笑道:“謝了!”

顓頊愣了一愣,無奈地笑起來,對小夭說:“再給我烤一碟。”

小夭忙忙碌碌,一邊撒調料,一邊說:“想吃自己烤!我還得餵自己的尖牙利嘴,否則哪裡來的牙尖嘴利?”

顓頊軟聲央求小夭:“自己烤的沒你烤的香!”

小夭說著不給,可等肉熟了,還是先給顓頊夾了一碟子。

三個身材魁梧的男子走了進來,恰被小二領到了隔壁的位置,顓頊和璟都沒有再說話。 只聽到隔壁的三人在點菜,除了牛羊肉,他們還點了幾盤蔬菜和瓜果。 這個季節,新鮮的蔬菜和瓜果遠比肉貴,一般人根本吃不起,小夭怕引人注意,剛才只點了一碟醃菜。 顯然,這幾人非富即貴。

聽他們的口音帶著明顯的軒轅城腔,小夭低聲問顓頊:“你認識?”

顓頊點了下頭,皺著眉頭在案上寫了兩個字:“將軍。”

小夭對顓頊做鬼臉,誰叫你把他們召來神農山覲見? 活該!

等點完菜,隔壁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必然是下了禁制,不想讓別人聽到他們談話。

小夭嘀咕:“肯定在講秘密!”

她湊到璟身旁,低聲對璟說:“不公平,我們怕引起他們的注意,不敢下禁制,他們卻下了禁制。”

小夭瞅了顓頊一眼,笑嘻嘻地說:“如果是在議論哥哥,那可就有意思了。”小夭拽璟的袖子,“我想聽到他們說什麼,你有辦法嗎?”

璟笑了笑:“沒有也得有!”他握著一杯酒,酒水化作白霧,白霧沉在地上,從屏風下涔到隔壁,消失不見。

隔壁的說話聲傳來,倒沒有說什麼要緊事,只是在比較新都軹邑城和舊都軒轅城,聽上去這三人都是明理的人,雖然難捨舊日家園,卻都承認現在的新都更適合做都城。 根據他們的稱呼,小夭推斷出,三人中職位最高的是離怨大將軍,另外兩人,一位是他的內弟,一位是他的侄兒。

三人說了會兒都城,又說起了黃帝,一人嘆道:“也不知道能不能見到黃帝陛下。”

另一人說道:“我們肯定不行,但叔叔也許有機會叩見陛下。”

小夭笑看著顓頊,顓頊給她寫道:“離怨,澤州守軍的將軍,曾隨爺爺攻打中原……”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才繼續寫道:“冀州大戰中,他在姑姑麾下效力。”

小夭臉上的笑容一滯。

隔壁的三人喝了幾碗酒,一個人說道:“姐夫,你曾跟隨王姬大將軍打贏了冀州之戰,想來和王姬大將軍交情很好。”

王姬大將軍是軍中將士對母親的特殊稱呼,小天努力裝作不在意,耳朵卻驟然豎了起來,捕捉著離怨的聲音,可離怨遲遲沒有開口中,半晌後,他才說:“那一戰,很難說是我們打贏了。”一句話,隔著幾百年光陰,依舊有重如山岳的哀傷,讓屏風兩側的人都默默地喝了一碗酒。

沉默了一會兒,另一個語聲輕快的男子問道:“叔叔,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聞最近的流言?就是說高辛大王姬的。”

“聽聞了。”

離怨的聲音波瀾不驚,小夭卻不自禁地身子向前探。

“叔叔和王姬大將軍是好友,那……”男子好似也覺得有些尷尬. 遲疑了一下,才說:“高辛大王姬究竟是誰的女兒?”

離怨不吭聲,小夭的身子緊繃。 璟握住了她的手,小天卻沒察覺,只是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他。

另一個年紀大一些的男子道:“姐夫,這裡就我們三人,都是至親,有什麼話不能說呢?”

離怨終於開了口:“我不是王姬大將軍的好友,應龍大將軍才和王姬交情深厚,當年的我只是在王姬麾下效力,從沒和王姬私下說過話,我也不知道高辛王姬究竟是誰的女兒。”

小天的身子驟然鬆弛了下來,竟然有些乏力。

突然,離怨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一日清晨,應龍將軍帶著我巡營,軍營外有喧嘩聲傳來,我們趕過去時,看到王姬和蚩尤被蚩尤的部下圍在中間… …”

小天的身子顫了一下,好似不想再聽,璟抬手想撤去法術,小夭又猛地抓住了他的手,眼睛圓睜,如野獸一般瞪著前方,凝神傾聽。

“蚩尤的部下大吵大嚷,我聽了一會才明白,原來王姬和蚩尤通宵未歸,他們看到王姬和蚩尤一同歸來,還擁抱告別,所以在質問蚩尤。蚩尤一直不說話,應龍將軍呵斥了對方,本來將士們已經要散了,可王姬突然對所有人說'我是和蚩尤有私情'。我們震驚地呆住,以為漏聽了個'沒'字,可王姬又非常大聲地說了一遍'我已經喜歡蚩尤好幾百年了'!聲音大得就好似巴不得全天下都聽到。

猶如被噩夢魘住,小天恐懼害怕,全身動彈不得,所有人的聲音好似從一個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

“為……為……為什麼?蚩尤……蚩尤是……大魔頭啊!”年輕男子的聲音結結巴巴,充滿了沮喪,完全無法接受心目中為民戰死的王姬居然公喜歡蚩尤'他寧願如流言所說王姬是被姦污了。

離怨一直平穩的聲音驟然嚴厲了起來:“我知道你們詢問此事不僅僅是關心流言,想來是有人遊說你們迫害高辛大王姬,我警告你們,不行!只要應龍大將軍和我活著一日,就不允許軍中有任何勢力迫害王姬的女兒!”

“可是……可是,叔叔……”

“沒有可是!”離怨的聲音千鈞壓下,真正顯示出他是鎮守一方的沙場老將。

兩位男子都如軍人般應諾:“是!”

離怨的聲音又恢復了平靜:“人生的很多無奈與殘酷,你們都不曾經歷,所以不懂,是王姬合棄了一切,才給了你們機會不去經歷。蚩尤……他是我們的敵人,可他也值得王姬喜歡!”離怨說完,起身大步離去。

剩下的兩人呆坐了一會兒,都跳了起來,匆匆去追離怨。

“小夭、小夭……”

小夭茫然地抬起頭,顓頊和璟擔憂地看著她,小夭嘴唇翕動,卻嗓子發澀,半晌都說不出話。 璟拿了水給她,小夭搖頭,顓頊把一碗酒遞給小夭,小夭咕咚咕咚喝下,烈酒從喉嚨燒到腸胃,小天覺得自己好像又活了過來。

不知何時,天已經黑透,街上燈如誨、車如龍。 小夭坐得筆直,沒有看璟,也沒有看顓頊,只是望著窗外。

很久後,她異常平靜,異常肯定地說:“我是蚩尤的女兒!”

顓頊急速地說:“小夭,不管你是誰的女兒,你都是我最親的人。”

璟慢慢地說:“小天,你我初相逢時,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女兒,日後,不管你是誰的女兒,你依舊是你。''

小夭站了起來,向外走去,顓頊和璟忙站起,小夭說:“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們不要跟著我!”

顓頊和璟都停住了步子,目送著小天走出了門。

小夭剛走遠,一隻虛體的九尾白狐從璟袖中躍出,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夜色中,顓頊快步走出了食鋪,對一直守護在外面的暗衛下令:“再派幾個人去保護王姬。”

顓頊對璟淡淡地說:“暗衛會護送小夭回小月頂,你回去休息吧!”

顓頊轉身離去,璟問道:“陛下,為什麼要這麼做?”

顓頊慢慢地轉回了身子。 台階下,花燈如海,人群熙來攘往,歡聲笑語不斷,可台階上,也不知道是因為有暗衛的靈力屏蔽,還是恰好沒有人來,冷冷清清,寂靜無聲,只顓頊和璟隔著兩盞羊皮燈籠,對視著。

顓頊唇角似含有一點譏笑:“你如何知道的?”

璟回道:“起初,我以為是王后所為,只有她既想傷害小夭,又有能力散佈流言。我想當然地認為陛下也一定在盡力壓制流言,可我竭盡所能,甚至不惜以西陵、鬼方、塗山三氏的力量向赤水氏和神農氏施壓、仍沒有辦法阻止流言的傳開,我才覺得不像是王后。推動流言的力量未免太強大了!今夜,看似一切都是小夭的選擇,可陛下若真不想掃了小夭的玩興,離怨將軍根本不可能踏人這間食鋪,唯一的解釋就是陛下想讓小夭與離怨將軍三人'偶遇'。”

顓頊淡淡而笑:“豐隆曾一再說你心有百竅,聰慧無雙,我還不太相信,如今看來,你倒是擔得起豐隆的盛讚。

璟說:“陛下,不是小夭不夠聰慧想不到,而是她永不相信陛下會傷害她。”

顓頊的笑意消失,冷冷地說:“我就是想保護她才這麼做。,”

雖然璟已經推測到顓頊的用意,但證實了,依舊震撼,他沉默地後退了幾步,向顓頊行禮:“草民告退。”

顓頊沒有說話,只是冷然而立,看著璟走下了台階,匯入人群中。

小夭隨著觀賞花燈的人潮,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可究竟走過了幾條長街,看到了多少盞花燈,卻是完全不知。 時兩經過長街,時而走入陋巷,小夭覺得自己是漫無目的、隨意亂走,可當她停在那扇破舊的木門前,小夭才明白,她想來的就是這裡。

小夭緩緩推開了木門,上一次來,這裡爐火通紅,滿鍋驢肉,香味四溢,這一次,卻是灶冷鍋空,屋寒燈滅。 那個做得一手好驢肉的獨臂老頭已經不再做驢肉了嗎?

小夭掀起破舊的布簾子,走到院內,四周漆黑一片,沒有燈光,沒有人聲。 幸好月色明亮,可以看到院內一片枯敗蕭瑟,待客的兩張木案堆在牆角,滿是灰塵。

小夭敲門:“有人嗎?有人在嗎?老伯、老伯……”

沒有人回答,小夭推開了屋門。 屋內的舊木案上有一個靈位、三炷未燒完的殘香。 眼前的一切已經清楚地告訴她,獨臂老頭去了何處。

小夭怔怔站了半晌,走進屋子,緩緩坐到了木榻上。

屋子本來就很破舊,如今沒了人住,聞著有一股霉味,小夭卻不願離開,也許,只有這個地方才真正歡迎她。

小夭看著靈位,默默坐了很久,突然輕聲說道:“老伯,他們說你曾是蚩尤的將軍,你一定和蚩尤很熟吧!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我娘?其實,我一直想來看看你,和你聊一聊,可我不敢!我逃避著一切和蚩尤有關的事,現在,我逃不掉了,終於有勇氣來問問你,蚩尤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是不是真的是個六親不認的大惡魔、大混賬?他可曾對你們提過我娘?他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有太多的問題想問你,你卻已經走了……”

小夭靠著牆壁,閉上了眼睛,淚如決堤的海,剎那已是滿​​面。

這位燉驢肉的將軍已是世上唯一熟悉蚩​​尤的人! 她曾有千百次機會來問他,可她沒來,等她來時,卻已經晚了。

小夭張著嘴,想要痛苦地大叫,卻又一聲都發不出來,極度的痛苦和壓抑交織在一起,讓她整個身子都在顫抖:“老伯,所有人都恨他,所有人都恨他!我也恨他……我只是想聽一個不恨他的人說說他,告訴我,我不該恨他,我想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老伯,不管我走到哪裡,所有人都在咒罵他,也許你是這世上唯一不會咒罵他的人,可現在,你也走了……我恨他!我恨他……”

小夭一遍遍說著“我恨他”,她恨蚩尤帶給娘和她的恥辱,她恨他從沒有以父親的名義給予過她一點關愛,她更恨他們拋棄了她,既然不要她,為什麼要生下她?

可今夜來這裡,她想說的並不是“我恨他”,她渴望的是有人給她一個理由,讓她不去恨他,讓她能坦然地面對世人的鄙視和辱罵。

但,最後一個人也走了! 她對自​​己爹爹的唯一了解就是世人的咒罵!

淚眼模糊中,小夭看到一個人影從屋角的黑暗中浮現,小夭立即用手臂抱住頭,匆匆把淚擦去。

“你是誰?為什麼躲在這裡?”小夭的聲音又悶又啞,卻已很平穩。

人影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走到了榻旁。

小夭沒有抬頭,卻清晰地感受到,另一顆心漸漸走近了她,和她的心在一起跳動:“相柳!”她仰起頭,看到了相柳。 他穿著一襲黑袍,外面又披了一件黑色的兜帽大氅,全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好似畏寒的普通人。 可此時,大氅的兜帽有些鬆了,露出幾縷白髮。

小夭想到剛才的痛哭失態全被他看了去,十分尷尬,冷冷地說:“你躲在這里幹嗎?看我笑話嗎?”

相柳說:“講點道理好不好?我來祭奠故友,你突然跑來,明明是你打擾了我!再說了,你有什麼笑話可看?”

“難道相柳將軍沒聽說我是蚩尤的孽種嗎?”

相柳笑起來,冷峻的眉目柔和了幾分:“原來是這事呀!可這事哪裡可笑呢?你說給我聽聽。”

小夭狠狠瞪了相柳一眼,只不過她頰上仍有淚痕,這一瞪實在沒有任何力量。

相柳坐到她身旁,笑道:“看樣子,謠言是真的,你真的是蚩尤大將軍的女公子。”

“閉嘴!”小夭埋下頭,不理他。

“突然換了個父親,還是個臭名滿天下的惡魔,的確難以接受。”

“閉嘴!”

“你不了解蚩尤,可你應該了解你的母親,既然她選擇了蚩尤,你就該相信她的眼光!”

“我說了,閉嘴!”

“不管怎麼說,你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總比我強!像我這種從蛋裡鑽出來的​​妖怪,壓根兒不知道父母是誰。”

小夭抬頭看著相柳,似乎想看清楚相柳說的是真是假。 相柳一本正經地說:“你也知道我有九顆頭,比別人能吃一些,我從小就為生計奔波,日子過得慘不忍睹,一會兒別人喊打喊殺,一會兒九顆腦袋還要自相殘殺,有一次餓急了,一顆腦袋差點把另一顆腦袋吃了……”

小夭瞪大眼睛,“真的​​?”

“假的!”

“你——”小夭簡直氣絕。

相柳繼續一本正經地說:“我記得有個人曾和我說'人的心態很奇怪,幸福或不幸福,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過比較來實現',我正在通過講述我的悲慘過往,讓你比較出你過得不錯!”

小夭想起來了,那個“有個人”就是她。 小夭不滿地說:“我可沒編造假話!”

“從蛋裡鑽出來是真的,有九顆頭也是真的,後面的……”相柳敲敲自己的額頭,小聲嘀咕,“編得太順嘴,我剛剛都說了些什麼'?”

小夭不知道自己是該氣還是該笑,但胸間的悲苦卻是真的淡了許多。

相柳問:“你還需要我講述一些我的悲慘過往,讓你覺得有個大魔頭的父親其實也沒什麼嗎?”

小夭瞪了相柳一眼,問道:“你見過蚩尤嗎?”也許因為相柳就是個魔頭,在他面前提起蚩尤,容易了許多。

“沒有。我真正跟隨義父時,蚩尤已死。​​”

“共工和蚩尤關係如何?”

“當年很不好,幾乎算交惡,但蚩尤死後,義父祭奠祝融時,都會祭奠蚩尤。”相柳笑了笑,譏嘲地說:“你不能指望當年那幾人交情好,如果他們交情好,神農國也不會覆滅了。”

小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相柳,為什麼選擇共工,只因為他是你的義父嗎?”小天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膽子問這個問題,大概因為今夜的相柳不太像相柳吧!

“不僅僅是為了義父,還有並肩作戰、同生共死的袍澤,我們一起喝酒,一起打仗,一起收殮戰友的屍骨……''相柳看向案上的靈位,“幾百年來,你能想到我究竟親手焚化過多少袍澤的屍體嗎'? ''

小夭無法想像,可她能理解相柳的意思,就像四舅舅,明明能逃生,明明深愛四舅娘和顓頊,卻選擇了和袍澤一起赴死。 這世間,有些情義,縱然含棄生命,也不能放棄。

相柳微笑著,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也數不清了,但他們全在這裡。

小夭把頭埋在膝蓋上,默默不語,只覺心裡堵得慌,卻說不清楚究竟是為相柳,還是為自己。 '

“在想什麼?”

“身為蚩尤的女兒,天下之大,卻無處可去。”

相柳抬起了小夭的頭:“實在不行,就揚帆出海,天高海闊,何處不可容身暱?”

小夭想起她已擁有海妖一般的身體,無邊無際的大海是別人的噩夢,卻是她的樂園,就算軒轅和高辛都容不下她,她也可以去海上。 就像是突然發現了一條任何人都不知道的逃生秘道,小夭竟然有了一絲心安。

她盯著相柳,眼前的男子分明是那個浪蕩子,可當她剛要迷惑時,一縷白髮從兜帽內落下,提醒著她,他究竟是誰。 小天輕輕摸了一下他的白髮,說道:“此處不宜久留,祭奠完舊友就離開吧!”

因為剛哭過,小夭的眸子分外清亮,相柳能清楚地看見她眼眸中的自己。 他伸手撫過,把她的眼睛合攏:“我走了!”

小天只覺額上一點柔軟的清涼,輕輕一觸,又立即消失,小天猛地摀住額頭,睜眼看去,眼前已空無一人。

錯覺! 一定是錯覺!

相柳從屋子內飛出,躍上牆頭,只看街巷上霧氣瀰漫,無路可走。

相柳笑著回身,看到璟一襲青衣,長身玉立。 他笑問:“塗山族長,聽壁角可好玩?我剛才沒叫破你偷聽,你現在又何必設迷障來刁難我?”

璟溫和地說:“如果不想和顓頊的暗衛撞見,從北面走同,我在那邊留了路。”

“倒是我誤會族長了,多謝!”相柳把兜帽戴好,遮去了面容,向北面飛掠而去。

璟說:“謝謝!”

相柳猛地停住了腳步,回身說道:“塗山族長的謝謝,倒是要聽仔細了,省得錯過了什麼好處。”

璟笑著說:“謝謝你勸慰她,好處我當然願意給,但你願意要嗎?”

相柳似笑非笑地說:“我當然願意要,不過——不是問你要!”

璟的臉色變了,相柳大笑起來。 笑聲中,他的身影消失在霧氣中。

冰冷黑暗的屋子中,小夭恍恍惚惚地坐著。

一個人從屋外走進來,隨著他的步子,屋簷下的幾盞燈籠、屋內的兩盞油燈全都亮了,當他一步步走近小夭,就好像把燦爛的光明一步步帶到了小天身邊。

小天有些意外,叫道:“璟!”

璟把一件狐皮大氅披到她身上,小夭這才覺得身子冰涼,攏了攏大氅,把自己裹住。

璟將香爐內三炷未燃盡的香點燃,對小夭說:“我們一起祭拜一下離戎伯伯吧!”

小夭和璟一起作揖行禮。

行完禮後,璟說:“我們可以決定很多事情,卻無法決定自己的父母,不要因為自己無法決定的事折磨自己。”

小夭正想說話,瀟瀟走了進來,一邊行禮,一邊說道:“王姬,夜已很深,請讓奴婢送您回小月頂,要不然兩位陛下該擔心了。”

小夭看璟,璟溫和地道:“是該休息了,明日我來看你。”

小夭盡力擠了個笑:“好。”

小夭回到小月頂時,黃帝和顓頊正在燈下對弈。

看到小夭,黃帝似鬆了口氣,面容透出疲憊,扶著近侍的手,'回屋休息了。

顓頊走到小夭面前,看她臉頰被寒風吹得通紅,手搭在她肩上,用靈力為她去寒意,待小夭全身都暖和了,顓頊才幫她脫了帽子和大氅。

苗蒲端著一碗熱湯進來:“王姬,用點……”小夭猛地把熱湯打翻了。

小夭向來隨和,別說發火,連句重話都不曾說過,苗蒲立即跪下:“奴婢該死!”

小夭疲憊地說:“不是你該死,是我該死!以後不要叫我王姬!”

苗蒲嚇得不知道該回什麼,只能頻頻磕頭。

顓頊說:“你下去吧!”苗蒲忙躬身退了出去。

顓頊拖著小夭往暖榻走去:“王姬,逛了半夜了,坐下休息會兒。”

小夭怒瞪著顓頊,要甩掉顓頊的手,顓頊握著不放,笑嘻嘻地看著小夭。

小夭氣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你還……你和著所有人一塊兒欺負我!”

顓頊說:“你哪裡不是了?我明日就可以昭告天下,封你為軒轅的王姬,別說王姬,你就是想做一方之王也可以,凡我所有的土地山川,你盡可挑選,我封給你。”

小夭沒好氣地說:“你別給我添亂!我現在煩著呢!”

顓頊問:“你很在意自己是不是王姬嗎?”

“你明知道我在意的不是王姬的身份,而是……我好累!”小夭只覺得身心皆累,頭搭在顓頊的肩膀上,一動不動,好似睡著了。

顓頊也一動不動,由她靠著。

很久後,小夭低沉的聲音輕輕響起:“你現在還恨舅娘嗎?你已經擁有了一切,再沒有人敢欺負你,是不是不會在像小時候那樣怨恨舅娘了?”

“我依舊會夢到她在我面前自盡了,不管我現在擁有多大的權勢,我依舊沒有辦法阻止她把匕首插進自己的心口,依舊只能無助地看著鮮血染紅她的衣裙,依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跳進父親的墓穴。”

小夭說:“我恨她!”這個她不是顓頊的娘,而是顓頊的姑姑,小夭的娘。

顓頊不知道該如何開解小夭,就如同他也不知道如何開解自己。 那是他們至親的人,這樣的恨讓他們痛苦,他和小夭都不想恨,想原諒,可理由呢? 誰能給他們一個理由?

小夭說:“那時候,我雖然小,可每次蚩尤和娘見面的事我都記得,我想……我心裡一直都知道真相,所以我寧願顛沛流離,也不願回到五神山。今夜聽到離怨的話,我一面憤怒傷心,一面卻是如釋重負,就好像一個人做了一件壞事,一直努力隱瞞,可又預感遲早會暴露,他就得非常辛苦,當秘密暴露時,是很可怕,可也終於鬆了口氣,因為不用再辛苦地隱瞞了!我很捨不得父王給我的寵愛,可我也真的不想再騙他了!”

顓頊輕撫著小夭的背:“小夭,這不是你的錯。”

小夭苦笑:“我一直在想,什麼人敢把駐顏花封印在我體內,讓我變成一個沒臉的人,現在我明白了,是我娘!他肯定是想藏住我的長相,荒繆!是不是?從我出生,一切就全是謊言,他們兩個轟轟烈​​烈地死了,一個讓萬民敬仰,一個讓天下唾罵,留給我的就是謊言!哥哥,你說他們同​​歸於盡前,可又想到我?可有一點點不捨得?“

“小夭,我沒有辦法代替他們回答你,但我知道,我不會捨得離開你。”

小夭輕聲說:“我知道:”

他們相依想靠,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只不過,小時候是小夭給顓頊依靠,讓顓頊明白縱然爹娘都不在了,她依舊會陪著他​​,現在是顓頊給小夭依靠,讓他明白縱然世人都唾棄仇視她,他依舊在她身邊。

仲春之月望日,俊帝昭告天下,將高辛玖瑤的名字從高辛王族的族譜中除名,天下嘩然。

雖然謠言傳得天下皆知,可那畢竟是好幾百年前的事,除了軒轅王姬復生,再沒有人知道事實的真相,俊帝此舉看似懲罰了小夭,卻將恥辱落實在了自己身上。

自小夭出生,她就擁有大荒內最尊貴的氏之一:高辛氏。 即使她顛沛流離時,即使她沒有臉時,她也清楚的知道她是高辛玖瑤,可一夕之間,她失去了她的氏,和低賤的奴隸一樣成為沒有氏族的人。

小夭拿出留言剛傳出時父王寫給她的信,過去的幾個月,她枕著它們,就能安心的睡著。 小夭苦笑,不過小半年時間,父王就從不信變成確信。 把他賜予她的一切全部剝奪了。 不對! 她不應該再叫俊帝父王了! 他與她再無關係,她應該稱呼他為陛下。

小夭把玉簡遞給璟,"幫我毀了吧!"

璟卻沒有照做,而是將玉簡放入袖中。

小夭也沒在意,說道:"其實,這樣也好,本來我還想帶你去五神山,現在你不用討好那位陛下,也不用擔憂一堆朝臣的反對了。"

廊下的風鈴響了幾聲,珊瑚進來,為璟和小夭奉了兩碗茶,又悄悄退了出去。

小夭喝著茶,輕輕嘆了口氣,璟問:"是在為珊瑚犯愁嗎?"

"我想送她回去,可她服侍了我幾十年,人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婢女,高辛人視我為高辛的奇恥大辱,她回去之後,只怕日子很難熬,所以我又想留下她,這幾天思來想去,都還沒個主意。"

如果她是孤身一人,願意留下就留下,但她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哥哥在軍中,妹妹已經嫁人,把她留在軒轅,對她和她的親人都不好。 "

小夭沒想到璟已經把事情查的這麼清楚,"那你說怎麼辦?"

"塗山氏在高辛有不少生意,像珠寶、香料這類生意都是女主顧多,一直缺女掌事,珊瑚在宮裡多年,見過的寶物不勝其數眼界見識都非一般人,很適合去掌管珠寶生意,有塗山氏的名頭,一般人不敢擾她麻煩,我還和蓐收打招呼,蓐收說他會吩咐下去,照顧一二。"

"就照你說的辦。"事情不大,難得的是璟考慮周全,讓小夭放下一樁心事。

小夭把珊瑚叫進來,給珊瑚說了璟的安排。 璟又具體說了是哪裡的店鋪,珊瑚聽到距離父母很近,一下子哭了出來。 這段日子,小夭苦,她心裡也苦,小夭身邊還有親人,她卻孤身一人,苦無處可訴,不管離開或留下,都是錯! 沒想到她的苦。 小夭和璟都看在眼裡,惦記在心。

小夭說:"你先別哭,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願意不願意。"

珊瑚對小夭和璟磕頭,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塗山氏的掌事是極好的差事,多少人夢寐以求,還能離爹娘這麼近,我當然樂意!謝謝,

珊瑚對璟和小夭磕頭,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塗山氏的掌事是極好的差事,多少人夢寐以求,還能離爹娘那麼近,我當然樂意!謝謝,王……謝謝小姐,謝謝族長!”

小夭笑道:“謝謝他是真的,我就算了!你去收拾一下,和苗莆道個別,待會兒璟離開時!你就和他一塊兒下山吧!”

珊瑚又磕了三個頭,才出了屋子,雖然還在抹眼淚,腳步卻輕快了許多。

小夭握住璟的手,搖了搖:“你再這麼幫我,我遲早被你慣成個懶蟲!”

璟笑了笑,問道:“你上次說要幫我製作一些外傷的藥丸。給幽他們用,做好了嗎?”

“哎呀!我忘記了!”雖然這段日子發生了太多事情,可居然忘記了答應璟的事,小夭依舊不好意思。

璟說:“現在有時間做嗎?我幫你。”

小夭忙道:“我如今被外爺和哥哥拘在小月頂,有的是時間。”

她跑出了屋子,忙忙碌碌地搬運製藥的器具,不知不覺中,蹙起的眉展開了,璟這才放心了幾分。

顓頊來小月頂時,璟也在,幫小夭在研磨藥材。

顓頊笑打了聲招呼,進屋去找黃帝。 不一會兒,屋內傳來爭執聲。 小夭詫異地抬頭看去,小聲對璟說:第一次! “

小夭側耳傾聽,原來兩人竟然是為了她在爭執。 黃帝想賜小夭軒轅氏,讓小夭真正地變成軒轅王姬,有這個天下最尊貴的氏,也算是一種保護。 顓頊卻想賜小夭西陵氏,顓頊的理由是,不用軒轅氏,天下也會明白小夭是軒轅王族血脈,那些跟隨黃帝和嫘祖打天下的軒轅老氏族再恨蚩尤,也不敢動黃帝和嫘祖的嫡親血脈,可中原的氏族壓根兒不會買軒轅氏的賬,西陵氏是四大世家之一,對中原的氏族有很大的影響力,只要西陵氏認可小夭,就意味著很多的中原氏族都必須認可小夭。

爺孫倆為了小夭究竟該叫軒轅玖瑤,還是西陵玖瑤,吵得不可開交,小夭實在聽不下去了,跑到門口,大叫:“你們問過我的意思嗎?”

黃帝和顓頊都看著小夭,這才想起還需要徵詢小夭的意見。

顓頊說:“爺爺,孫兒說服不了你,那就讓小夭自己選。”

小夭剛要開口,黃帝慈祥地說:“你不和璟商量一下嗎?”

顓頊立即說:“爺爺,璟和此事有什麼關係?”

黃帝露出狐狸般狡猾的笑,瞅著顓頊說:“你說和他有沒有關係呢?”

顓頊眼中閃過一抹羞赧,氣惱得竟然如孩子般抱怨:“沒見過你這樣的爺爺,一點都不肯幫自己的親孫子,你還是不是我爺爺?”

眼看著他們又要吵起來,小夭忙說:“我幾時說過我想要一個氏?難道我不能只有名,沒有氏嗎?”

黃帝和顓頊異口同聲地說:“不行!”決然斷然,​​十足的帝王口氣。

小夭扑哧笑了出來,對顓頊說:“看,外爺還是幫你的!”

小夭低頭思索,沒打算問璟的意思,顓頊和黃帝是她的親人,她得罪了誰都沒關係,可對璟而言,他們是兩位帝王,帝心難測,小夭不想讓璟冒險。

小夭默默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我選西陵氏。”西陵和塗山正好門當戶對,軒轅卻太尊貴了,會有太多束縛。

幾日後,西陵氏的族長宣布將小夭寫入族譜,小夭成了西陵家的大小姐。

軒轅國君為了恭賀西陵氏,賞賜了無數奇珍異寶,還將神農山小月頂的章莪殿賞賜給了小夭。 章莪殿曾是炎帝女兒瑤姬的宮殿,章莪山以出產美玉聞名,“章莪”二字有蘊藏美玉之意,不僅和玖瑤的名字相合,還暗示了小夭如王姬一般尊貴。

自從黑帝登基,黃帝就從未頒布過政令,可對小夭的賞賜是以黃帝和黑帝兩位陛下的名義賜下,聖諭上同時蓋著兩位帝王的印鑑,也算古往今來的一大奇觀。

王母派侍女送來蟠桃酒四十八壇、玉髓四十八瓶,恭賀西陵玖瑤。 王母向來冷淡,黑帝大婚時,她也只不過送了九十九壇蟠桃酒,給小夭的厚禮讓眾人都明白,這位徒弟在王母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當小夭被奪去高辛大王姬的身份時,所有懼小夭的人以為機會來了,可沒想到黃帝和黑帝竟然毫不介意小夭是蚩尤的女兒,大張旗鼓地表明了對小夭的寵愛。

對軒轅的老氏族而言,西陵這個姓氏提醒著他們,就算小夭是蚩尤的女兒,可她更是軒轅開國王后西陵嫘祖的血脈,為保護他們而戰死的軒轅王姬的女兒。 以應龍和離怨為首的握有實權的重臣,將軍都表明他們只認小夭是軒轅王姬的女兒,其他不管。 再加上黃帝和黑帝兩位陛下的態度,軒轅的老氏族很清楚,不管他們再恨蚩尤,都不能把仇恨轉嫁到流著軒轅氏和西陵氏血脈的小夭身上,更不能傷害小夭。

中原的氏族面對兩位帝王的聖諭心驚膽戰,沐氏遺孤重傷小夭後,黃帝的冷酷再次浮現心頭,知道內情的中原六大氏也想起了黑帝的狠絕,當年孤立無援的黑帝都能不惜開罪樊氏和鄭氏誅殺了兇手,現在大權在握的黑帝會怎麼對待傷害小夭的人可想而知。

他們無法放下對小夭的仇恨,可究竟是報幾百年前的仇,還是滅族? 所有氏族都做了最理智的選擇。

小夭帶著璟遊覽章莪殿,傳聞瑤姬愛花,雖然人已逝去了近千年,宮女們依舊將花草照顧得很好,園內奇花異草、奼紫嫣紅,又遍布琥珀溪流,倒有幾分像承恩宮的漪清園。

小夭走到湖畔,掬起一捧水,看著水滴從指間滴落,微笑著說:“父王曾對我說,他不是一般的父親,唯一能給我的就是一國威儀,可最終他收了回去。錯了,我該叫他陛下,可我總是忘記。”

璟拿過了小夭的手,說道:“掬起的水終會從指間流掉,看似你的掌中什麼都沒有,可你不能因為結果就否認了過程,剛才你手裡確確實實地掬著一捧水。”小夭怔怔不語,璟將她的手擦乾淨,“俊帝陛下曾經是你的父親,非常寵愛過你,那些都真實地存在過。”

小夭眼中有濛濛霧氣:“你說得對。”

璟拖著小夭坐到湖畔的草地上:“這場流言來勢洶洶,揭穿了你的身世秘密,在兩位陛下的安排下,你從高辛大王姬變成了西陵氏的大小姐,看似一切都結束了。可對你而言,一切才剛剛開始!縱然有兩位陛下的庇護,可他們不能阻止人們敵視、嘲諷、孤立、刁難你,你需要學習如何以西陵大小姐的身份面對很多人的恨意。也許沒有人敢冒著滅族之禍去挑戰兩位陛下的威嚴,可難保不會有人暗中僱傭殺手來刺殺你,你也要學習如何作為蚩尤的女兒堅強地活下去。小夭,逃避不會讓一切過去,勇敢的面對它!”

小夭呆呆看了一會兒璟,居然伸手掐了璟的臉頰一下:“你,我剛相逢時,你的名字叫什麼?誰給你起的?”

璟笑道:“葉十七,你起的。”

小夭扶著心口籲氣:“你是真的璟!難道是因為你做了族長,怎麼說話的語氣這麼像顓頊?”

“我一直都這樣,只不過……”璟笑看著小夭,欲言又止。

“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因為一個叫玫小六的人,被愛意蒙蔽了雙眼。”

小夭又氣又笑,捶打璟,璟左躲右閃,兩人嬉鬧著滾倒在草地上,璟舉起雙手說:“休戰!投降,我投降!”

小夭四肢舒展,仰躺在草地上,望著藍天白雲:“其實,我早知道你是個奸猾的!只憑琴棋書畫,哪裡能讓赤水豐隆、離戎昶那幫世家的未來族長對你言聽計從?只不過你從未把你精明強勢的那一面展露在我面前,我倒真常常忘記了你其實也可以和他們一樣。”

璟坐在小夭身旁,低頭看著她:“小夭,不管日後碰到猛獸,還是遇到懸崖,我想你知道,我會陪著你一直走下去。”

小夭唇角含笑:“知道我為什麼選擇西陵氏嗎?”

璟含笑說:“我知道。”

小夭抬起一隻手,璟握住了,兩人默默不語,任由溫暖的陽光將他們縈繞。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34 PM

第三章:花開花謝故人別
       
季春之月,二八日,防風意映病危,防風族長趕往青丘,探望女兒。

兩日後,塗山長老和防風族長一起宣布防風夫人病逝。

大荒內各大氏族都派了人去弔唁,可真正為防風意映傷心的人沒有幾個,所有人關

心的是未來的塗山族長夫人會是誰。 中原風俗:妻死,夫為妻齊衰杖期,一年後方可再娶,可一些性急的族長已經託人去詢問塗山長老,打探璟的喜好。

辦完葬禮,璟從青丘返回,依舊常居於軹邑。

有黃帝的允許,璟出入神農山很方便。 他每日都來小月頂,卻不是陪小夭,而是在黃帝的要求下,陪黃帝下棋。 用神族特製的棋盤,方寸棋盤就是一個世界,天地山川都在其中,可四野征戰、逐鹿天下,下完一局棋常常要幾個月。

小夭窩在他們身畔,看看醫術,打打瞌睡。

一日傍晚,一局棋終於結束。

黃帝凝視著棋局嘆道:“可惜,你志不在此;可慶,你志不在此!”

小夭端著酸梅湯過來,探頭看了看棋局,什麼都沒看明白,問道:“誰贏了?”

璟說:“當然是我輸了。”

小夭甜甜一笑,先將一碗酸梅湯奉給黃帝,再遞給璟一碗。

黃帝突然不滿的說:“中原風俗最討厭,守喪有何意義?若心裡真存了亡者,世人不讓守,也自會惦念一輩子。若心裡無亡者,就算守了一年、三年又如何?還不是人前哀戚,人後作樂?在這些事情上,西北的氏族要比你們看得通透,亡夫去,只要小寡婦樂意,就是墳頭土未乾,都可以再洞房花燭,所以部落裡多的是早上喝喪酒,晚上喝喜酒的事。”

小夭一口酸梅湯笑噴了出來:“外爺,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人說老小孩老小孩,如今我算是信了!”

黃帝看著小夭搖搖頭:“你啊,我這是在為你操心!”

小夭有些臉紅,嚷道:“我又沒急著出嫁!”

“你不著急,有人著急。要不然為什麼明明防風意映還活著,他卻急急地發喪?”

小夭飛快的瞟了一眼璟,嘟囔:“他也是看防風意映太可憐了,才出此計策,防風意映死了,就不用再祭養識神,能看著兒子長大。”

璟卻坦然說道:“幫防風意映只是順便,我的主要目的是想儘早迎娶小夭。”

小夭想瞪璟,可目光與璟一碰,心突突地跳著,有些羞惱,更多的是甜蜜,她低下了頭,裝作專心致志地喝酸梅湯,雙頰卻盡染霞色。

璟對黃帝說:“陛下,有一事請求。”

黃帝說:“講!”

“我想帶小夭出去走一走。”

黃帝沉吟不語,璟說:“我知道陛下擔心小夭的安全,但小夭不可能永遠躲在神農山。這幾個月來,小夭把丟掉的箭術又撿了起來,也一直在煉製各種毒藥,一點自保之力是有的。”

黃帝嘆道:“我一直知道圈養的羔羊,雄鷹一定要放養,也一直希望我的子孫都是雄鷹。可也許年紀大了,總是不放心。”

“若陛下不放心,可以派侍衛暗中跟隨我們。”

小夭不滿的囔道:“外爺,你可別忘記了,我獨自一人在外流浪了幾百年,我是自己養大了自己!”

黃帝道:“小夭是該出去散散心,你們去吧!”

璟忙行禮,”謝陛下!”

顓頊聽聞小夭要和璟出去遊玩,不同意,可黃帝已經答應了小夭和璟。 小夭又不停地央求顓頊,顓頊無可奈何下,只得放行,條件是小夭必須帶瀟瀟和苗莆隨行。

仲夏之月,璟帶著小夭離開了神農山。 隨行的有靜夜、胡珍、胡啞、瀟瀟、苗莆。

一行人一路南行,一直行到了赤水,在赤水乘船,繼續南行,進入了高辛國界。

小夭驚疑不定的問璟:“你這究竟是要去做生意,還是另有打算?”

璟笑道:“生意要做,別的打算也有。”

“什麼打算?”

“打算之一就是遊山玩水。”

小夭走到船頭,眺望著熟悉的景緻,氣悶的說:“天下好山好水多的是,何必眼巴巴地帶我來高辛?難道你不知道這方土地上,從國君到百姓都不歡迎我嗎?”

璟將一瓶親手釀造的青梅酒塞到小夭手裡,摟住了她的腰:“赤水秋賽那一年,你離開時,我很想去送你,人到了碼頭,卻只能坐在馬車裡,讓侍從把一籃子食物送過去。本想遠遠看你一樣,可只看到顓頊、阿念、豐隆、馨悅四人話別,知道船消失在赤水上,也沒有看到你。明知道這一去你就會恢復王姬身份,我和你不見得能有緣分,心裡很難受,卻不停地安慰自己,將來我會陪著你一塊兒再走一次這條路,也會親口告訴你,那天我去送你了。”

小夭鼻子有點發酸,倚在璟懷裡,一邊喝著青梅酒,一邊看著兩岸景緻飛掠後退。

一路行去,璟還真的是遊山玩水,並不急著趕路,時不時讓船靠岸,帶小夭去尋幽探秘。

雖然小夭曾在大荒內流浪百年,可只在中原一帶遊蕩,並未真正在高辛遊玩過。 璟卻不一樣,自小被作為未來的族長嚴格培養,剛懂事就跟著塗山氏的商隊行走於大荒內,不管是毒蟲惡獸聚集的九黎,還是風雲變幻的海上,他都曾經走過,這一次帶著小夭遊玩,就像是舊地重遊,哪裡有好看的景緻,哪裡有好吃的食物,他都一清二楚,凡事安排得妥妥帖帖,一點不需要小夭操心。

自母親離去後,小夭第一次覺得她依舊可以做個孩子,什麼都不用考慮,什麼都不用操心,只需吃喝玩耍。

晚上,兩人露宿在山頂。

小夭笑道:“給你露一手!”她像只猿猴般,攀上樹去挑地方,打算在樹上歇息。

璟卻拿出一個一尺長的玉筒,擰開蓋子,幾隻蜘蛛爬了出來,揮舞著八隻腳,在樹與樹之間忙碌。

小夭辨認了一下:“盤絲蛛?你要紡紗嗎?”大荒內,和鮫綃齊名的盤絲紗就是用盤絲蛛吐出的蛛絲紡成,薄如蟬翼,柔若流雲,水火不傷,刀砍不斷,十分珍貴。

璟飛躍到小夭身旁,攬住她,將帶著寒意的山風擋在了外面:“這是我小時養的盤絲蛛,不過養牠們可不是為了紡紗。”

小夭目不轉睛的看著,八隻蜘蛛一邊吐絲,一邊忙忙碌碌地織網,它們就如世間最靈巧的織女,不過一盞茶功夫,一張精巧的網就織好了。

八隻蜘蛛向著璟爬來,璟給它們各餵了一滴玉髓,八隻蜘蛛好像很滿意,搖搖晃晃地爬回了玉筒裡。

小夭打量著蛛網,不知道璟用什麼常年餵養盤絲蛛,它們吐出的蛛絲是海藍色。 這張海藍色的蛛網呈八卦形,八個角與樹椏相連,中間懸空,蛛絲橫豎有序,呈細密的格紋,卻又一圈圈交纏,猶如漣漪,朦朧的星光下,整張蛛網好似一匹精美無比的藍色綢緞。

小夭左看右看,都想不出璟要這麼一張蛛網幹什麼,困惑的問:“你打算帶回去做衣衫?”

璟笑,猛地抱住小夭向下躍去,小夭還未來得及驚呼,就發現自己掉到了蛛網上,非常舒服,就像躺在一張柔軟的睡榻上。

小夭好奇的摸著蛛網,不但柔軟,還帶著一點暖意,她大笑起來:“璟,你小時也真是個淘氣的,竟然想出這種露宿荒野的方法,不過,也只有你們塗山氏才住得起。”

璟眼中有對過去的緬懷和傷感,微笑道:“母親和大哥一直很縱容我。”

小夭仰躺在盤絲榻上,望著頭頂的廣袤蒼穹,璀璨星辰。

自從流落民間,小夭露宿過無數次,露宿​​在她眼中,並不是風雅有趣的事,而是無家可歸,意味著各種危險,睡覺時要保持警醒。 可今夜,露宿變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樣。 小夭低聲說:“璟,這段日子我覺得我好想變得小了,又變成了一個小孩,和你在一起的感覺就像是在娘身邊。”

璟猛地咳嗽了幾聲,無奈地說:“這實在不像是誇我。”

小夭翻了個身,兩人四目相對,她含著笑說:“不是說你想我娘,而是說……就像小時候,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憂慮,每天都很快樂。”小夭唇畔的笑意漸漸地消失,“一切都像是做夢,我真怕像以前一樣,一下子夢就醒了。”

璟輕輕地親了她一下,說:“這不是夢,我們會這樣一直走完一輩子。”

小夭微笑:“嗯”

山風搖著他們的盤絲榻,兩人相依相偎,看著滿天星斗為他們而璀璨。

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個多月後,季夏之月的月末,璟和小夭的船行到了歸墟海中。

再往東南行駛,就要進入五神山的警戒區域,一直聽命行事。 從不多言的瀟瀟委婉地對璟說:“族長,如果想去海上游玩,不如往北行,東海的風光也是極好。如果要談生意,不如讓小姐在這裡等候。”

璟說:“也好。”

璟命大船改變了航道,向北行,去東海。 他帶著靜夜和胡啞乘小舟去五神山,等談完生意,他會去東海與小夭匯合。

小夭站在船尾,目送璟遠去。 一葉小舟,與大船背道而行,不多久,小夭和璟就在看不到對方的身影。

等小舟駛入五神山的區域,蓐收乘船來迎接,璟帶著靜夜和胡啞上了蓐收的大船。

快要到五神山時,璟對蓐收說:“還請大人先去向陛下奏報一聲,就說塗山璟和西陵玖瑤求見。如果陛下願意接見,我們再上去。如果陛下不願意接見,我們立即原路返回。”

蓐收愣住了,一直站在璟身後的靜夜上前兩步,摘下了人面蛛絲織成的面具,微笑著說:“蓐收大人,很久不見,近來可好?”

蓐收沉默了一瞬,說道:“我這就去見陛下。”他再顧不上禮節,召喚出坐騎,閃電一般消失在雲霄中。

小夭站在船頭,看似一臉平靜,心中卻忐忑不安。 璟拍了拍小夭的手,示意她不要多想。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當船到達山腳時,蓐收恰恰返來。

小夭看似一派泰然,心裡卻全是緊張。 蓐收微微而笑,對小夭和璟說:“陛下請兩位上山。”

小夭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心未及放鬆,又被另一種緊張盤踞,竟然不敢登上雲輦,璟先上去,伸出手,鼓勵的叫道:“小夭”

小夭的心安定了幾分,握住璟的手,躍上了雲輦,不過盞茶的工夫,雲輦停在了承恩宮的朝暉殿前。

蓐收說:“陛下在裡面。”

璟對小夭說:“在這裡等我。”

小夭點點頭。

璟走進大殿時,留意到俊帝的目光看向他身後,璟行禮,說道:“小夭在殿外。我想先和陛下單獨說幾句話。”

俊帝無喜無怒,平靜地看著璟。

璟道:“前段日子,我盡我所能,蒐集了一些陛下和蚩尤的資料,不管是陛下,還是蚩尤,都多智、多疑,小夭的母親想要瞞過天下,不難!想要瞞過你們,絕不可能!除非有人幫她。我推測,小夭剛出生時,陛下就知道小夭是蚩尤的女兒,正因為有陛下幫助封印住駐顏花,幼年的小夭才能酷似陛下。”

俊帝的表情依舊是無喜無怒,淡然地說:“你的推測正確,是我和阿珩將駐顏花封印在小夭體內。”

阿珩想來是軒轅王姬的小字,璟說道:“世人皆以為,陛下是不知道真相,才把小夭當成了親生女兒,卻不知道陛下是明知道真相,依舊把小夭看成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我能推測出是黑帝陛下讓流言傳遍大荒,多智如陛下自然也能看破,我能猜度到黑帝陛下的用意,多疑如陛下自然也能想到。”

璟跪下,行大禮::“璟謝過陛下對小夭的關愛保護。”璟是塗山氏的族長,見到黃帝和俊帝只需行天揖禮,無須行跪拜禮,他現在卻向俊帝跪拜。

俊帝無絲毫動容,抬了抬手,示意他坐:“族長專程來見我,就是說這些廢話嗎?”

璟坐下後,說道:“小夭知道自己是蚩尤的女兒後,一直很悲痛,現如今看似平靜了,其實只是用外表的不在乎掩飾內心的在乎。陛下知道小夭是什麼性子,她並不在乎自己的父親是帝王還是魔頭,她傷心的是不管母親還是父親,都遺棄了她,留給她的只是謊言。還有一份她不肯承認的傷心,是因為蚩尤。蚩尤是她的父親,可她對蚩尤的了解和天下人一樣,只知道他是暴虐嗜殺的魔頭。這世間,知道小夭父母之事的人只有陛下了。陛下,我求您把過去的事告訴小夭。”

俊帝的右手無意識的摸著左手小指上的白骨指環,視線越過璟的頭頂,不知道落在了何處,無喜無怒的表情並沒有變化,可因為眼神的空茫,透出了沉重的悲愴。 半響後,他自言自語地說:“阿珩真的想讓小夭知道一切嗎?我一直以為阿珩想讓小夭無憂無慮地生活。”

“從小夭出生起,就注定她不可能如阿念一般。現在小夭已經長大了,不管真相多麼殘忍,都請告訴小夭,唯有真相才能讓小夭解開心結,活的平靜。”

俊帝喃喃問:“她長大了?”阿珩生小夭時難產,小夭出生後,阿珩昏迷了一年多,是他帶著小夭吃,帶著小夭睡,阿珩,為什麼我覺得小夭依舊是需要小心保護的女兒? 可是,她的確已經長大了!

璟剛要說話,又聽到俊帝說:“阿珩,我們的女兒是長大了!”璟這才意識到俊帝剛才的話不是在問他。

俊帝對璟說:“你出去吧!”

璟試探地問:“我讓小夭進來見陛下?”

俊帝揮了揮手:“你們下山,船會送你們到赤水。”說完,無可奈何地出了殿門。

小夭看他出來,立即迎上前:“父……陛下和你談什麼生意?竟然說了那麼久?他……我現在就進去嗎?”

璟抱歉地說:“陛下讓我們下山,說船會送我們去赤水。”

小夭心裡十分失望難過,卻做出絲毫不在乎的樣子:“我早就和你說了,這片土地上從國君到百姓都不歡迎我,算了,不見就不見,我們走吧!”

從雲輦下來,小夭看到一艘刻著高辛青龍部的徽印的船停在海中,蓐收凝水為橋,請璟和小夭上船。

小夭走得飛快,好似一刻都不想停留。 璟邊走邊思索,不明白他究竟哪裡做錯了,以至於讓俊帝改變了心意,竟然將他和小夭趕下山。

待小夭和璟上了船,船立即出發,向著西北行去。

小夭對蓐收說:“我們自己會回去,你送我們出了五神山就行。”

蓐收一板一眼地說:“陛下的旨意是到赤水。”

小夭惱怒,叫道:“璟。”

璟心內一動,拉著小夭走開,低聲問:“你還有心情去東海玩嗎?”

小夭搖了搖頭。

璟說:“那我們就借他們的船行一程吧,掌舵的是神族,船速很快,一路不停的話,不過三四日而已。”

小夭苦澀地說:“我只是覺得,他們這樣子好像生怕我在高辛境內逗留一樣,非要親自押送到赤水。”

璟沉默了一瞬,指著海面上呼嘯而過的一群海鳥說:“看!”

小夭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水天遼闊,萬物自由,煙霞縹緲中,五神山若隱若現,想到這樣的美景此生只怕是最後一次看了,不禁凝目細望。

四日後,船進入赤水,小夭本以為蓐收會找個碼頭靠岸,讓他們下船,不想蓐收竟然逆流而上,絲毫沒有靠岸的意思。

小夭驚疑不定,但看璟一派淡然,索性不再著急,等著看蓐收究竟想幹什麼。

船向著赤水城的方向行去,當年,蓐收送親時,走的就是這條水路。 小夭倚著欄杆,還有閒心打趣:“蓐收,你難道還耿耿於懷我逃婚了?想把我押送到赤水家,讓他們懲治一番?如今的我可是人見人嫌,赤水家不知道多感激我當年逃婚呢!”

蓐收正和璟說話,全當沒聽到她的打趣,反倒璟似笑非笑地瞅了小夭一眼,瞅得小夭不好意思起來,扭頭去看岸上的風景。

因為水汽充沛,土地肥沃,兩岸一直鬱鬱蔥蔥,突然,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出現。

小夭記得,她和顓頊第一次來赤水秋賽時,看到過這片荒漠。 小夭問璟和蓐收:“你們知道這里為什麼有一片荒漠嗎?”

璟說:“傳聞裡面住著一個大妖怪。”

小夭的眼睛突然直了,璟順著她的視線,轉頭看去,竟然看到了俊帝。 他一襲普通的白袍,迎風而立,眺望著荒漠盡頭,沒有帝王的威嚴,反倒有幾分江湖遊俠的落拓不羈。

璟作揖行禮:“陛下。”

俊帝向著小夭走去,抓住了小夭的手,帶著小夭飄起,飛向河岸,璟趕緊跟上。

待三人落在岸上,璟回頭看去,船沒有減速,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依舊向著前方行去,船員在甲板上忙忙碌碌,準備著到了碼頭卸貨。

小夭抽了下手,俊帝沒有鬆開,小夭賭氣地說:“你都已經不承認我是你女兒,幹嘛抓著我不放?”

俊帝拉著小夭向沙漠深處走去,小夭拗不過他,只能跟隨而行。

剛開始,地上還有些駱駝刺之類生長在沙漠中的植物,可隨著他們的行走,漸漸地什麼都看不到了。

小夭將一塊絹帕扔出去,絹帕立即燃燒起來,還沒落到地上,就化成了灰燼。 小夭目瞪口呆,這才明白俊帝為什麼握著她的手不放,如果不是有俊帝的靈力保護,只怕她已經被燒傷了。

小夭不禁問道:“父王,你要帶我去哪裡?”話說出口,才發現叫錯了,可再改口已經晚了,索性緊緊地閉起了嘴巴。

俊帝溫和的看了小夭一眼,沒有回答小夭的話,卻說道:“我是高辛的大王子,我的母親是父王的結髮妻子,聽說他們感情非常好,可惜母親生我時去世了。沒有多久,常曦部的一對姊妹花進了宮,父王有了新歡。自小到大,我在宮內總是出著各種意外,好幾次險死還生。後來,在舅父的幫助下,我離開了五神山,在大荒內四處流浪。我開了個打鐵鋪,以打鐵為主,你大舅舅來找我修補破劍,我們在彼此都不知道對方身份的情況下,成為了至交好友……”

小夭豎起了耳朵,凝神傾聽。

“你娘是軒轅唯一的王姬,比我小了一千多歲,在你娘剛出生時,你大舅舅就半開玩笑地對我說'做我妹夫吧'!幾年後,因為俊後和幾個弟弟,我又一次差點死了,你大舅舅來看我時,正式提議,讓我和你娘定親。他對我分析,我能藉助軒轅王姬的身份讓自己多幾分生機,他也可以藉助我高辛大王子的身份保住母親和弟弟,我同意了你大舅舅的提議。與其說是我和你娘定親,不如說是出境艱難的我和青陽對外宣布,結成了聯盟。那時,你娘才剛會走路,話都不會說,說老實話,我完全無法想像娶她,所以一直沒把這親事當真……”

在俊帝的講述中,過去的時光猶如一幅畫卷在小夭眼前徐徐打開,那些早已逝去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在她眼前一一上演:大舅舅青陽,二舅舅雲澤,四舅舅昌意,外祖母嫘祖,還有調皮貪玩的娘……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夭聞到了焦糊味,側頭看去,只見俊帝的白衣已經發黃,嘴唇好似幾日幾夜沒有喝水,乾枯開裂,她一邊急急叫道: “父王!”一邊回頭去找璟,看到璟臉頰通紅、步履蹣跚,每走一步都好似走在滾燙的砲烙上,有青煙冒出。

小夭在顧不上聽故事,叫道:“父王!快停下!再走下去我們都會死的。”

俊帝回頭看向璟,問道:“你還能堅持嗎?”

璟勉強地笑著,說不出話,只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可以。 識神九尾白狐跑了出來,緊緊地皺著眉頭,趴在璟的肩頭,璟的氣色略微好了幾分。

俊帝繼續前行,小夭驚恐地說:“父王,越往裡走只會越炙熱。”

俊帝卻好像什麼都沒聽到,緊緊地握住小夭的手腕,一邊淡淡地講述著他和阿珩的故事,一邊帶著小夭飛掠向前。

往前看是無邊無垠的漫漫黃沙,往後看依舊是無邊無垠的漫漫黃沙。 也許因為太過炙熱,連藍天都變了色,透著橙紅的光,合著漫天發紅的黃沙,整個世界萬物寂滅,沒有一絲生的氣息。

因為有俊帝的靈力保護,小夭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究竟是多麼熱,可看到父王和璟的樣子,毫無疑問,那種酷熱可以焚毀一切,領萬物不生。

璟肩膀上的九尾白狐在慢慢縮小,最終消失不見,璟猛地吐出一口血,腳下騰起火焰,俊帝一把握住了璟的胳膊,火焰熄滅。

俊帝左手拉著璟,右手拉著小夭,依舊全速向前。 小夭清楚地看到他的外袍正在一寸寸變成灰燼,他胳膊上的肌膚猶如乾旱的大地,一點點龜裂開,血慢慢地涔出,染紅了他的衣衫。

小夭哭喊:“父王,你是一國之君,難道你想置高辛百姓不羈,死在這裡嗎?”

俊帝的腳步微微一頓,繼而越發迅疾地向前飛掠。

小夭看到俊帝的兩隻手已經乾枯如老藤,只見黑骨,不見血肉,小夭哭求:“父王,父王,求你停下!求你停下……”

俊帝聽而不聞,小夭邊哭邊罵:“你根本不是我爹,我和你什麼關係都沒有,你放開我、你憑什麼抓著我,你放開我……”

俊帝腳步踉蹌、靈力難以為繼,卻依舊抓著璟和小夭掙扎著向前。

他的神情與往常截然不同,不再是無喜無怒地俯瞰眾生,而是迷茫悲​​傷,執著急切,就好像一個人失去了最寶貴的寶物,正在焦急地尋找。

到這一步,連退路都尋不到時,小夭反而什麼都叫不出來,只能隨著俊帝,踉踉蹌蹌地向前行,可小夭真的不知道俊帝要尋覓什麼。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俊帝腳下一軟,跌倒在地,帶著璟和小夭都摔倒,幸好璟的靈力已經恢復了一點,他匆匆拉著小夭一把,小夭才沒有受傷,可俊帝的一條腿被嚴重炙傷,幾乎變成枯骨。

小夭掏出懷裡的玉瓶,想把裡面的藥液傾倒在俊帝的腿上,可藥液剛離開瓶子,都沒有來得及落下,就化為了水汽,消失不見。

小夭悲憤地大叫:“這究竟是什麼鬼地方?”

俊帝想站起,卻難以站起,他眼中滿是悲痛,仰望著橙紅的天,茫然不甘:為什麼? 我只是想知道她是否真主在裡面,為什麼連她是生是死都不讓我知道?

璟突然指著左手邊,驚叫道:“陛下,你看!你看!”

順著璟手​​指的方向,在橙紅的天和橙黃的地之間,有一片桃花林,輕如煙、燦如霞、嬌如脂、明媚芳菲,動人心魄。

小夭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在這萬物俱滅的地方竟然有一片桃花林?

俊帝悲痛絕望的眼眸中霎時透出了璀璨的光華,他扶著璟的胳膊,站了起來,三人不發一言,不約而同的朝著桃花盛開的地方踉踉蹌蹌地跑去。

待進入桃花林,璟和俊帝都撲倒在地,奄奄一息,反倒靈力低微的小夭完好無損地站著,只頭髮和衣裙有些枯焦。

璟覺得身周依舊是焚毀一切的炙熱,只不過在這桃花林內,有了水靈和木靈,他可以召集水靈,佈置陣法對抗炙熱,不像在那萬物俱空的荒漠中,只能依靠自己的靈力去對抗。

璟顧不上休息,急急的設置了一個簡單的陣法,正要把小夭拽進陣法內,卻看到小夭神態自若地漫步在桃花林內,像是在春日郊遊。

璟目瞪口呆,如果不是他肯定小夭靈力低微,幾乎覺得小夭是絕世高手。

璟問道:“小夭,你沒覺得熱嗎?”

熱? 沒有啊! 我覺得一進桃花林就很涼爽了,像神農山的春天。 ”小夭說著話,桃花簌簌而落,紛紛揚揚,猶如飄雪,將小夭籠罩其間,小夭不禁伸出手,接著落花。

難道是他感覺特異? 璟疑惑地看向俊帝。 俊帝坐在一個水靈匯聚的八卦陣中,顯然俊帝也感受到身周依舊炙熱,可他對小夭的異常,沒有絲毫奇怪,默默地看著小夭,眼神悲喜難辨。

小夭問:“你們打算在這裡療傷嗎?等傷好後我們再繼續往前走?”

璟苦笑,療傷? 勉強自保而已。

俊帝微笑道:“小夭,我們不是在療傷,這裡並不比荒漠裡涼快多少。”

“可是我什麼都沒感覺到。”小夭一臉茫然,“這些桃花開得多好,比神農山上的桃花都開得好。”

俊帝凝望著桃花林,默默不語,滿眼哀傷。

璟精通陣法,仔細觀察著桃花林,不禁對設置桃花陣的人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些古怪的桃花生長在絕境中,自成一格小天地,於死地創造了一份生機,封鎖住了妖怪的恐怖妖力,可令他奇怪的是,這陣法又有保護那妖怪的意思。 如果他繼續往裡走,桃花林勢必不會再讓他匯聚水靈,甚至他會面對桃花林的絞殺。

璟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向著桃林深處走去,果然,水靈在迅疾的流失,像是嚴厲的警告,璟又試探地走了幾步,桃林好似突然發怒了,千朵桃花瓣化作了利刃,向他飛來,小夭大驚失色,沒來得及多想,飛撲到璟身上,把他壓倒在地。

漫天緋紅飛罩而下,卻在就要刺穿小夭時,所有利刃又變作了柔軟的花瓣,猶如江南的雨一般溫柔的墜下,落得小夭和璟滿身滿臉。

璟突然想到,好似就是從他們走進來時,桃林才一直有落花飄揚,也許不是因為他們驚動了陣法,而是這些落花只是為了小夭而墜落。

璟明白了為什麼小夭感受不到一絲熱氣,他對俊帝說:“陛下,桃林……在保護小夭。”就如剛才在荒漠中,俊帝用靈力保護小夭一般。

小夭滿眼困惑:“父王,這究竟是哪裡?”

俊帝說:“小夭,我想……你娘應該還活著。”

小夭盯著俊帝。

俊帝又說了一遍:“你娘還活著。”

世界安靜得好像停滯了!

小夭的心飛快的沉了下去,沉到了世界的盡頭,讓她連喘息都困難。

她聽見桃花瓣墜落在肩頭的聲音,也聽見自己的聲音好像從一個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你說什麼?”

“你娘還活著。”

小夭聽見自己的心如擂鼓般地在跳動,是喜悅嗎? 可為什麼更多的是悲傷和憤怒? 她覺得自己很平靜,甚至在平靜地問自己,為什麼要悲傷,難道不是贏高興嗎? 可她也聽見了自己瘋子般地大叫聲,“我不相信!如果她還活著為什麼不來接我?你騙我!你騙我……”

俊帝悲傷地看著她。

小夭已相信,娘的確還活著! 可是這一刻,小夭真的寧願她死了! 至少小夭有藉口原諒她。

“如果她還活著,為什麼不去接我?為什麼不要我了?她知不知道我是怎麼長大的?我被人咒罵是孽種,被很多人追殺,我沒有臉,為了一點食物和狼群打架……我被關在籠子裡養了三十年,連畜生都不如!辛苦修煉的靈力被散去,被逼著生吞各種噁心的東西……她不是我親娘嗎?我被人折磨羞辱時,她在哪裡?難道她生下了我,就是為了讓我去受這些折磨羞辱嗎……”

小夭以為經歷了一切,已經足夠堅強冷酷,可原來,這世間有些痛,就算把心藏在層層的硬殼裡依舊躲不開,她以為再不會為過去的事情掉眼淚,所有的淚在無數個孤單無助的深夜裡已經落盡,可原來,當痛被層層扒開,她依舊會哭泣,會痛苦。

小夭朝著桃花林外奔去,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永遠離開!

璟想抓住她,可在這桃花林內,小夭來去自如,他卻步步艱難,根本抓不住小夭。

“小夭,站住!”俊帝攔在小夭面前,喝道。

小夭推開俊帝,依舊向著桃花林外跑去:“我恨她,我恨她!從她拋棄我那一日起,我就沒有娘了!不管她生她死,都和我沒關係!不管她是英雄還是蕩婦,也不關我的事……”

“啪”一聲,俊帝一巴掌甩到了小夭臉上。

小夭的臉火辣辣的疼著,她不能相信地看著俊帝。 從小到大,俊帝對她連句重話都沒有說過,在荒漠中,他寧可自己重傷都先用靈力護住她,可現在,他居然為了那個拋棄了他的女人動手打了她。

小夭倔強地瞪著俊帝:“她幾百年前就休了你,她不要你!”

“你娘是不要我,可她從沒有想拋棄你!如果不是為了你,她何必要這麼人不人、鬼不鬼的痛苦活著?你看看這裡的天,再看看這裡的地,你覺得這是人活的地方嗎?”

小夭呆呆地看著俊帝,俊帝的一隻腿乾枯如柴,兩隻手像枯藤,這是一個靈力高強如俊帝也待不過一天的地方,娘親卻日日夜夜在這裡,已經待了幾百年。

小夭心內的憤怒不甘都煙消雲散,唯有悲哀如烈火一般,燒灼著她的五臟六腑,她猛地轉身,向著桃花林的深處奔去,邊跑邊大叫:“娘!娘!娘……我來了,我來了,你的小夭來了……”

漫天桃花飛舞,就如江南四月的煙雨,綿綿沒有盡時。

小夭在桃花林內一遍遍呼喚:“娘,娘,娘,我是小夭……”

一襲青色的身影,出現在緋紅的桃花雨中,小夭停住了腳步,呆呆地看著那一天緋紅中的一抹青色。

隔著漫天花雨,她的身影模糊不清,只能看出她走得遲疑小心。

終於,她接近了小夭,卻隔著一長段距離,就停住了。 桃花雨越落越急,她的面目籠罩在桃花中,小夭怎麼看都看不清楚。

小夭張了張嘴,喉嚨發澀,什麼都沒有叫出,小夭向前走,桃花瓣溫柔卻堅決地把她向後推,她一步都動不了。

俊帝在小夭身後喚道:“阿珩,是你嗎?”

好一會兒後,嘶啞的聲音響起,就好似她的嗓子曾被火燒過:“少昊?”

“是我!”俊帝的聲音在發顫。

“你老了。”

俊帝想笑一笑,卻怎麼都笑不出:“你……可還好?”

“很好。”

非常平靜、非常淡然,就好似他們真相逢在江南煙雨中,縱然年華逝去,可故交重逢,依舊可以欣然道一聲好。

俊帝說:“我帶小夭來見你。”

青色的身影默默佇立,不知道她是何種表情,只看到她身周的桃花瓣飛來飛去,猶如朝雲散、暮雲合,變幻無端。

小夭撥開越來越多的花瓣,努力掙扎著往前走,青色的身影卻好似被嚇了一大跳,立即向後急退:“別,別過來!”

小夭大叫:“為什麼不讓我過去?我偏要過去,偏要!你為什麼要躲在桃花里,讓這些桃花散開!”

“小夭,聽話!”

小夭小時常常聽到這句話,“小夭,聽話!”她調皮搗蛋時,娘會這麼說;她只想吃零食不肯吃飯時,娘會這麼說;她不肯叫顓頊哥哥時,娘會這麼說……那時,娘的聲音溫柔動聽,不像現在這樣嘶啞難聽。

小夭的眼淚落了下來,她沒有像小時候一般和娘扭著幹,而是真聽話,停住了腳步,只是口氣依舊如小時一般倔強彆扭:“為什麼不讓我過去?”

“我體內有太陽之火,能把原本水草豐美的土地變作千里荒漠。距離太近,會傷到你。”

小夭腦內轟然巨響:“你……你是……那隻旱魃大妖怪?”

“世人叫我旱魃嗎?想來是了。”

小夭問:“你一直住在這裡嗎?”

“嗯。”

“你沒有去接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對嗎?”明顯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可小夭依舊要親口問出,她等這個答案等了太久。

青影好似知道小夭的痛苦,不自禁的伸出手,往前走了幾步,卻又立即縮回手,痛苦地後退:“我體內有太陽之力,所過之處,萬物俱滅,不能出去,只能在這裡等你,我等了四百年,就是想親口告訴你,娘對不起你,小夭,娘這一生,沒有虧欠國家子民,卻獨獨虧欠了你和你爹,娘對不起你……”

四百多年後,小夭終於等到了她要的解釋,她曾以為這一生都不可能得到。

這一刻,一切都釋然,小夭淚流滿面,雙膝發軟,跪在了地上:“娘!”

青色的身影猛地顫了一下,縈繞在她身周的桃花零亂飛舞,似乎在安慰她,又似乎在和她一塊兒悲傷。

小夭哭著問:“娘,四百年來,你就一直一個人在這裡嗎?”

“不是一個人,你爹陪著我。”

小夭下意識的回頭看俊帝,又立即反應過來,不是這個帝王爹,而是……小夭急切地問:“蚩尤也還活著?”

阿珩能理解小夭的心結,並未對小夭的稱呼動氣,卻也未回答小夭的問題,而是問道:“你身後的男子是誰?”

小夭回頭看璟,一陣心慌緊張,一陣羞澀甜蜜,就像是和情郎幽會,被父母當場抓到的小女兒,又羞又怕。

俊帝說:“他叫塗山璟,青丘九尾狐塗山氏的族長。”

璟對阿珩行跪拜大禮:“晚輩見過王姬。”

阿珩抬了下手:“你是一族之長,不必如此。”

俊帝道:“他想要你最寶貝的東西,自然要如此。”

阿珩看璟隨在小夭身後,長跪不起,自然明白了一切,心情複雜,一時間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

小夭和璟忐忑不安地跪著,半晌後,小夭終於按捺不住,叫道:“娘?”

阿珩如夢初醒,問道:“他待你好嗎?”

小夭說:“好,很好。”

阿珩問:“沒有別人待你好了嗎?為什麼是他?”

小夭說:“只有他,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捨棄我。”

阿珩似乎笑了一聲,叫道:“璟!”

“晚輩在。”

“請照顧小夭。”

這是表示認可他了? 璟愣了一愣,連磕了三個頭,喜悅地說“晚輩一定做到。”

阿珩問:“顓頊呢?顓頊在哪裡?”

小夭說:“顓頊已經登基為軒轅國君,如今常居神農山。”

阿珩沉默了一瞬,問道:“你外祖父什麼時候去世的?”

“外祖父還活著。”小夭唇齒伶俐,將黃帝如何禪位給顓頊活靈活現地講了一遍,又講了一些黃帝和顓頊如今的情形。

阿珩問道:“顓頊娶妻子了嗎?”

也許因為已經說了一長串話,小夭變得活潑了許多,話癆本色也恢復了,“哎呀”一聲,未說話先笑:“娘,你絕對做夢都想不到!你應該問顓頊現在究竟娶了多少個女人,而不是問他娶妻了沒有。”小夭說得興起,也不跪了,盤腿坐在地上,掰著手指頭數給娘親聽,“往後神農氏,王妃有中原的曋氏、姫氏、姜氏、樊氏,北邊的方雷氏、離戎氏,西邊的豎沙氏、小月氏,還有……唉!反正多的得我都記不清楚了! ”

阿珩輕嘆了口氣,有知道顓頊一切安好的欣悅,也有難掩的惆悵:“他和四哥、四嫂都不像。”

小夭看俊帝,娘親的這句話只有熟知幾個舅舅的俊帝能評判,俊帝說:“顓頊的容貌像昌意,性格卻是像青陽,也有一些地方像我,不過比我和青陽都強,兼具了我們的優點。”

剛才小夭講述黃帝禪位給顓頊時,已經告訴過娘親,顓頊在高辛長大,是俊帝的徒弟,阿珩道:“謝謝你照顧、教導顓頊。”

俊帝的聲音十分痛楚:“你知道……不必,是我欠青陽和昌意,還有你的。”

小夭說:“娘,我現在醫術很好,一定能找到辦法治好你,等娘身體好了,就能見到顓頊了。”她又急切地問:“蚩尤呢?娘不是說蚩尤一直陪著你嗎?他為什麼不出來見我?”

阿珩溫柔的說:“你一進桃林,你爹爹就在陪著你了。”

小夭疑惑的四處看:“哪裡?我怎麼沒看到?”

阿珩看璟還老老實實的跪著,說道:“璟,起來吧!”

璟恭敬的站起,阿珩對俊帝說:“少昊,我想和小夭單獨說會兒話。”

“好!”

俊帝和璟走開,坐到了不遠處的桃樹下,隔著飛舞的桃花,能模糊看到小夭和阿珩,卻聽不到她們說什麼。

阿珩溫和地說:“小夭,你想知道我和你爹爹是如何認識的嗎?”

小夭點點頭,又想起兩人隔著桃花瓣,不見得能看清,忙說道:“想知道。”

“我是軒轅黃帝的小女兒,上面有三個哥哥,可惜二哥雲澤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大哥青陽對我十分嚴厲,母后和四哥昌意卻對我十分縱容,我自小貪玩,常常偷跑下山,母后從來不管。我取母后的氏,化名西陵珩,在大荒內四處遊玩,一個夏日的傍晚,夕陽滿天,再去博父國的路上,我遇到一個紅袍男子……”

在娘親的講述中,小夭隨著少女阿珩,經歷著她和蚩尤的悲歡離合。

那個叫蚩尤的男人,漸漸地和小夭幼時的記憶重疊,變得不再陌生。

當阿珩和蚩尤在九黎的桃花樹下約定,年年歲歲相逢於桃花樹下,小夭既為他們高興,又為他們傷悲。

當阿珩聽聞黃帝要她出嫁,她打傷大哥逃出軒轅山,在桃花樹下等候一夜,蚩尤卻因為炎帝突然駕崩,失約未來,小夭為他們著急。

當阿珩為了母親和哥哥,選擇了出嫁,在玄鳥搭建的姻緣橋上,蚩尤來搶婚,卻因為靈力不敵少昊,被少昊打落到河裡,小夭為他們難過。

當阿珩和少昊在新婚中約定,只做盟友,不做夫妻,小夭即為阿珩和蚩尤慶幸,也為那個叫少昊的男子難過,那時的他不知道,他將為這個決定終身遺恨。

……

小夭的淚水無聲而落,大舅舅的死,四舅舅的死,蚩尤的痛苦,母親的絕望……

到後來,小夭已經哭得雙目紅腫,阿珩的聲音依舊很平靜:“他身後是神農;我身後是軒轅。他,不能背棄神農;我,無法背棄軒轅。所以,我們只能在戰場上決一死戰。對不起,小夭,娘騙了你,在玉山和你告別時,娘已是存了死志。”

“那……爹呢?”

聽過蚩尤和娘親所經歷的悲歡離合、生死聚散,在小夭自己都沒意識到時,她已經從心裡接受了自己是蚩尤的女兒,一聲“爹”叫的自然而然。

阿珩說:“我沒問過他,不過,應該不是。他那人太狂傲,不是隨意赴死的人。但最後,卻是他死了,我還活著。”

小夭急急地說:“可娘說過四百年來不是你一個人,爹一直陪著你。”

“我為了挽救軒轅,喚醒了身體內的太陽之力,太陽之力太龐大,縱然神族也無法承受,我的神智喪失,變成了一個沒有心智的魔,所過之處,一切成灰,你爹爹為了救我,用自己的心換去了我被太陽之力毀滅的心。我答應過他“藤生樹死纏到死,藤死樹生死也纏”,本想隨他而去,可他要我活下去,他說'我自己無父無母,不想我的女兒再無父無母,自小夭出生,我沒有盡一天父親的責任,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到的事情,就是讓她的母親活著,讓她有機會知道她的父親和母親究竟是什麼樣的,讓她不必終身活在恥辱中'。”

阿珩扶著桃樹,站了起來,對小夭說:“小夭,你的父親一生無愧天地,無愧有恩於他的炎帝和神農,他臨死前唯一不能放下的就是你,唯一遺憾的就是一輩子沒聽到你叫他一聲爹!他叮囑我說'你幫我親口告訴小夭,我很愛她。告訴她,她的父親和母親沒有做任何苟且的事,讓她不要為我們羞恥'。”

小夭淚如雨下,哀泣不成聲。

阿珩一手摀著自己的心口,一手指著桃林:“你爹爹的心在我的體內,你爹爹的身體化作了桃林。小夭,他一直陪著我,在等你來。”

小夭仰頭看著漫天桃花,緋紅的花瓣,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地墜落,拂著她的臉頰,落在她的肩頭,縈繞著她的身子,那麼溫柔,那麼溫暖,就像是爹爹的懷抱。

小夭淚若泉湧,衝著桃花林大叫:“爹!爹!爹……我是你的女兒小夭,你聽到了沒有?爹!爹……”

撕心裂肺的聲音在桃林內迴盪,好似有狂風驟起,桃林簌簌而顫,漫天漫​​地都是桃花在飛舞。

小夭哭著問阿珩:“娘,爹是不是聽到了?”

阿珩捂著心口,感受胸腔內的心跳,微笑著說:“小夭,娘要走了。”

“走?不,不,娘,你隨我回去,我能治好你……”

阿珩向著小夭走來,面容漸漸清晰。

在緋紅的流光中,小夭看見了娘,她的頭上沒有一根頭髮,面容乾枯扭曲,醜陋到令人心驚膽寒。

阿珩也終於看清楚了小夭,她微笑著說:“你的眼睛和你爹爹一模一樣!你爹爹沒有說錯,看到你時,一切的痛苦等待都值得!小夭,娘明白你捨不得娘走,可娘真的好累,如今你已長大,有了情郎,還有顓頊照顧你,娘可以放心離開,和你爹爹團聚了。”

小夭心如刀割,卻知道對娘而言,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脫,娘已經為了她,在這千里荒漠中,痛苦地等待了四百年。

阿珩終於走到了小夭的面前,在漫天飛舞的桃花中,阿珩伸手,把小夭緊緊地摟在了懷裡。

以死亡為結束的擁抱,世間最深沉,最喜悅的嘆息:“蚩尤,小夭!我們一家終於團聚了!”

為了能讓妻子和女兒有這個擁抱,所有的桃林灰飛煙滅,消失不見。

阿珩的身體也在慢慢地消散。

小夭用力去握:“娘!娘……”卻如同握住了一把流沙,怎麼握都握不住。

阿珩微笑著輕輕吻了一下小夭額上的桃花胎記,小夭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的身體化作了綠色的流光,隨著紅色的桃花瓣飛舞翩遷。

在漫天飄舞的流光中,小夭好似看到了,一襲紅袍的爹和一襲青衣的娘並肩而立,爹爹是她記憶中的魁梧矯健,娘親是沒有毀容前的嫻雅清理,他們相依相偎,笑看著她。

小夭向著他們跑去,伸出雙手,想拉住他們:“爹、娘!爹、娘,不要離開我……”

爹娘漸漸遠去,桃花瓣融化,流光消失,一切都煙消雲散,沒有了桃花林,沒有了炙熱的荒漠,沒有了橙紅的天。

小夭呆呆的站著,很久後,她茫然地回頭:“我爹和我娘走了。”

俊帝竟然已是滿頭白髮,眼角有淚滑落。

小夭正要細看,轟隆隆的驚雷響起,傾盆大雨突然而至,霎時間,每個人都是滿臉的水珠。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35 PM

第四章:有情終伴青山老

赤水之上,一艘刻著高辛青龍部徽印的商船平穩的行駛著。

船艙內,一頭白髮的俊帝靠在榻上休息,蓐收和璟站在一旁,小夭坐在榻側,將一碗湯藥奉給俊帝。

俊帝喝完後,對小夭冷淡地說:“我幫你取出駐顏花後,你們就下船。”

小夭跪下:“父王因我而重傷,我想照顧……”

俊帝不等她說完,就不耐煩地說:“我說了,和你無關,這是我欠青陽、昌意和軒轅王姬的,與蚩尤無關,與你更無關!真說起來,蚩尤曾重傷我,我和他還有仇。”

小夭十分難過,難道從出生起的萬千寵愛,難道荒漠裡的拼死保護,都只是因為欠了舅舅和娘嗎? 難道一點都不是因為她嗎?

俊帝凝視著小夭額間的桃花胎記,心內百感交集,阿珩含淚封印駐顏花的一幕猶在眼前,卻已與他生死永隔。 他伸手從小夭額間撫過,一道紅光閃過,桃花胎記消失,一枝嬌豔的桃花落在小夭手上。

俊帝閉上了眼睛,對蓐收說:“送他們出去。”

蓐收客氣地請小夭和璟離開,小夭只得磕了三個頭後,和璟出了船艙。

三人站在甲板上,蓐收看水天清闊,四下無人,問道:“幾千年前,陛下的靈力已經是大荒公認的第一,千年來,能傷到陛下的人唯有蚩尤,可這一次,陛一卻重傷歸來。我不是想探聽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想知道,需要我做提防嗎?”

小夭說:“傷到陛下的……不是人,而是那片荒漠。”

蓐收知道赤水之北的千里荒漠。 年少時,他也曾一時意氣,和夥伴一起闖過荒漠,比賽誰能殺死旱魃,結果,幾人差點死在裡面,那片荒漠的可怕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過,自昨日起,荒漠就下起了大雨,蓐收靈力高強,自然能感覺到恐怖的炙熱消失了,想來明年春天到來時,這片荒漠就要有青翠之意,遲早會變得鬱鬱蔥蔥。

蓐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知道,身為臣子,不該探聽的就不要探聽,既然俊帝不是被人所傷,他就鬆了口氣,恢復了嬉笑。 蓐收笑道:“不是我不想留二位,但……”他故作無奈地攤攤手,“反正我們就此別過了,日後二位大婚時,我再帶上厚禮,登門道賀。”

小夭的幾分離愁別緒全被蓐收給氣跑了,啐了他一聲:“身居高位,卻沒個正經!”

璟的坐騎白鶴收到召喚而來,繞著船徘徊。 璟向蓐收道別,攬著小夭的腰躍上了坐騎的背,白鶴幾聲清鳴,扶搖而上,隱入了雲霄。

璟問小夭:“我們是回神農山,還是去東海?”

小夭看著璟背上的包袱,說:“去九黎。”爹和娘生前唯一的願望就是想做一對平常的夫妻,廝守到老,可惜他們能號令千軍,卻無法給自己一個家。

小半日後,白鶴飛到了九黎,傳說中,這裡到處都是瘴氣毒蟲,兇禽惡獸,物產十分貧瘠,出名的東西就兩樣,第一是蚩尤,第二就是蠱術,都惡名昭著。

小夭是第一次來,可因為娘親的講述,感覺上很熟悉——蚩尤寨、白祭台、桃花林、綠竹樓,她甚至知道綠竹樓上懸掛的是碧螺簾子。

璟跟著塗山氏的商隊曾來過九黎,幾個大寨子都知道,驅策白鶴向著蚩尤寨飛去。

小夭一眼就看到了白色的祭台,不是說它多麼宏偉,而是因為,整個寨子裡,都是小巧簡樸的竹樓,唯有這個祭台是用白色的大石塊砌成。

小夭躍下坐騎,打量著熟悉又陌生的祭台。 古樸的祭台透著歲月的滄桑,四周懸掛著白色的獸骨做的風鈴,發出叮叮噹當的悅耳聲音。 幾千前,娘親和爹爹都曾在這裡聽過。

幾個巫師走了過來,戒備警惕地看著小夭和璟,一個年紀略大的巫師用生硬的中原話說:“這裡不歡迎外客。”

小夭用生硬的九黎話說:“我的父親是九黎人。”

幾個巫師的表情緩和了許多,可也許是被欺辱得太多了,依舊很戒備,剛才問話的巫師用九黎話問:“你阿爹在哪裡?”

“他……死了!”

小夭看向璟,璟把背上的包袱解下,遞給小夭,小夭抱在懷裡:“我帶了他和我娘回來,我想他們願意回到這裡。”

巫師們看著小夭手中的包袱,眼中是深沉的哀傷。 因為九黎是賤民,男子生而為奴、女子生而為婢,每隔二三十年,九黎的少年和少女就會被送出山去做奴隸,他們中的大部分都一去再無消息,永遠回不了家。

巫師問:“你阿爹是哪個寨子的人?我們可惟為他吟唱引魂歌,你把他的骨灰撒在他的寨子周圍,他就能回到家。”

“他就是蚩尤寨的,我想……”小夭四處眺望了一下,指著祭台東南面山坡上的桃林,說道:“他和我娘的家就在那裡。”

幾個巫師悚然變色,剛要驅策蠱蟲攻擊小夭,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喝道:“住手!”

“巫王。”巫師們恭敬地後退。

巫王走到祭台,細細打量小夭:“姑娘確定你爹娘曾住在那裡?”

“我娘說,他們的竹樓距離祭台不遠,在一片桃花林中,這附近只有那個山坡上有桃花林。”

巫王吟唱出了一長串蠱咒,蒼老的聲音抑揚頓挫,就好似吟唱著一首古老的歌謠,小夭背誦過,只是從不知道可以這樣吟唱,她隨著巫王一起吟唱起來。

巫王眼中淚光浮動,他身後的幾個巫師都驚駭敬畏地看著小夭,這首蠱咒歌是九黎最傑出的巫王所作,能完全吟唱完的只有歷代巫王。

有過蛇莓兒的先例,小夭並不意外,對巫王點了點頭,向著桃林行去。

巫王說:“姑娘,你可知道那個山坡是九黎族的聖地?那裡供奉著蚩尤,千年間,只有蚩尤和他的妻子西陵巫女在那裡住過。”

小夭的腳步停住,原來,在這裡,母親的身份只是爹爹的妻子。 過了一瞬,她繼續向著山坡走去:“現在知道了。”

“姑娘如何稱呼?”

“西陵玖瑤。”

小夭是蚩尤的女兒的事在外面鬧得沸沸揚揚,可因為山高路險,九黎族和外面的消息不通,並不知道外在的事,此時,巫王格外激動,看著小夭和璟的身影隱入桃林後,下令道:“傳召所有巫師,準備大祭祀。”

來之前,小夭曾以為,桃花林內的綠竹樓應該已經很破舊,甚至倒塌了,可沒有想到,綠竹樓完好無損。 四周的毛竹籬笆修葺得整整齊齊,繞著籬笆,開滿了各色鮮花:薔薇、牽牛、芍藥、玉蘭、紫茉莉……井台旁放著兩隻木桶,軲轆半懸,就好似主人隨時會回來,打上一桶水。

小夭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正廳內有香案蒲團,牆上懸掛著一幅蚩尤的木雕畫像,他一身紅袍,腳踩大鵬,傲嘯九天。

小夭將包袱放在香案上,仰頭看了好一會兒畫像,微笑著對璟說:“這就是我爹。”

璟跪下磕了三個頭,上了三炷香。

小夭倚靠在窗前,望著桃花林,說道:“剛才推門的一瞬,我竟有一種錯覺,似乎我揚聲一喚,爹娘就會應答。”

璟走到小夭身後,摟住了她:“累嗎?”

小夭半閉上眼睛:“是有些累,我並沒有我表現得那麼堅強,所有的辱罵、鄙視、敵意……我都有感覺。”

璟說:“已經七十多年過去,可有時看到身上的傷痕,我仍舊會覺得痛苦屈辱。有感覺才是正常,能感覺到痛苦,才能感覺到甜蜜,證明我們的心還活著。”

“話是這麼說,可我希望自己能堅強一點。”

“傷心時的哭泣,痛苦時的逃避,都很正常,一時的軟弱並不意味著不堅強,而是在休養傷口,積蓄力量。”

小夭笑:“好吧!有了你的這番說辭,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縱容自己軟弱了!”

璟也笑,握住了她的手。

從祭台的方向傳來低沉悠揚的吟唱,小夭說:“有人在唱歌,他們在做什麼?”

“祭祀。我想他們在歡迎你爹娘回家。九黎人對死亡的看法和中原不同,他們認為生命來自天地,死亡並不是結束,而是一種回歸。”歌聲告慰著死靈、引導著亡魂,有滄桑卻無悲傷。

小夭默默聽了一會兒,拿起香案上的包袱——裡面裝著泥土,是小夭離開赤水之北的荒漠時,特意挖的。

“璟,借用一下你的坐騎。”

白鶴翩翩飛來,小夭坐到白鶴背上。

白鶴騰空而起,小夭看到了祭台,二十多個巫師穿著古樸隆重的祭祀衣袍,在祭台前載歌載舞。 他們也看到了空中的她,卻沒有在意,依舊又唱又跳。

白鶴繞著九黎的山巒河流緩緩飛旋,小夭打開了包袱,裡面裝著桃花林中的泥土,也許因為浸染了幾百年的落花,泥土是一種緋紅的顏色。

小夭抓起一把,攤開手掌,任由山風把泥土吹散。

紅色的泥土隨風飄散,猶如點點落血,落入了山巒河流中。

巫王領著巫師,一邊叩拜,一邊歌唱。

多年後,九黎的山中有紅楓如血,其形矯矯、其色灼灼,常有青藤攀援而生。 也不知是哪個巫師說的,紅楓是蚩尤的鮮血化成,九黎人代代相傳,把紅楓視為神樹。

小夭醒來時,已日近晌午。

她不敢相信地看看日頭:“我竟然睡了這麼久?你也不叫我。”

璟一邊擺放碗筷,一邊說:“難得你睡個好覺,當然由著你睡夠了。”這一年來,小夭縱使笑,眼內也藏著一縷悲傷,到如今,終於心結盡解,踏踏實實睡了一覺,璟當然不忍心叫醒她。

小夭坐到案前,埋頭用飯。

等小夭吃完,兩人在山間漫步,小夭總覺得每個地方都似曾相識,斷斷續續地給璟講述著爹娘的事。

兩人走到白色的祭台時,看到巫王坐在青杠木下,喝著苦艾茶。

小夭停下腳步,想了一想,對璟說:“你先回竹樓,我有話想和巫王私下說。“

璟沒有離開:“你是想問巫王你和相柳體內的蠱嗎?”

小夭被點破心事,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想瞞你,只是不想你擔心。”

璟說:“你什麼都不讓我知道,我才會擔心,讓我陪你一起去,好嗎?”

小夭點了點頭。

看到璟和小夭,巫王邀請他們一起飲茶。

小夭喝了一口苦艾茶,說道:“我有個朋友叫蛇莓兒,想和巫王打聽一下,她是哪個寨子的人?”

巫王說:“原來你就是那位會蠱術,對蛇莓兒有恩的人,她已經死了。蛇莓兒是我娘的大姐,當年本該我娘去外面,可那時我娘已有情郎,剛懷上我,姨母就代替我娘,去了外面做奴隸,謝謝你讓她平安歸來。”

小夭默默地將一杯苦艾茶倒到地上。

巫王說:“聽蛇莓兒說,你想知道如何解除情人蠱。”

小夭飛快地看了一眼璟,心虛地說:“我下蠱時,不知道有這麼怪的名字。”

璟似笑非笑地說:“只是個名字而已,何必急著解釋?”

小夭趕緊說:“對、對!只是個名字而已。”

巫王咳嗽了一聲,鄭重地說:“情人蠱,顧名思義有一對雌雄蠱蟲,中蠱的男女命脈相連、心意相通,一人痛,另一人也會痛,一人傷,另一人也會傷。”

小夭說:“這些我都知道,還有呢?”

“蠱術在外人眼中,神秘歹毒,其實不過是我們九黎族一代代積累下的醫術和防身術。九黎多毒蟲、毒草、瘴氣,為了活下去,祖祖輩輩都在努力了解它們、駕馭它們。蠱術以狠毒聞名大荒,可實際上,我們更多地用蠱救人。情人蠱讓兩人命脈相連,也就是說,縱然一個重傷,只要另一人生機旺盛,就可以讓重傷的人活下來,這本是極好的事,即使難養,也應該有很多人想養,但為什麼一直罕有人養呢?”

小夭問:“為什麼?”

“孤陽不生,獨陰不長,萬物有利一面,則必有害一面,利越大,害就越大,情人蠱亦是如此。它能讓有情人心意相通、命脈相連,可情人蠱就像相戀的戀人,脾氣多變,非常難駕馭,蠱蟲極易反噬,一旦發作,兩人俱亡,所以情人蠱還有個名字,叫斷腸蠱。”

璟震驚地看向小夭,小夭忙道:“哪裡有他說的那麼可怕?這都七八十年了,我不一直好好的?”

巫王悚然變色:“難道你的蠱不是種​​給這位公子?”

“不是。”

巫王面色怪異,問小夭:“能讓我探看一下你的蠱蟲嗎?”

小夭點了點頭。

也不見巫王有何動作,想來是用自己體內的蠱蟲在探看。 巫王眉頭緊皺,喃喃說:“的確是情人蠱!怎麼可能呢?'有情人養情人蠱,斷腸人成斷腸蠱',情人蠱和其他蠱都不同,必須要一對情人心甘情願,才能種蠱,他若不是你的情郎,你怎麼可能給他種下情人蠱?”

小夭道:“你可大大比不上你的先祖,太拘泥於前人的經驗了。猛虎生於山野是百獸之王,但如果長於鬥定,不過是大一點的野貓。蠱蟲不是死物,所以蠱術才變幻莫測。”

巫王心中百般不解,可小夭的情郎明顯是她身邊的這位公子,有些話不好再說,只得敷衍道:“姑娘教訓的是,姑娘體內的蠱蟲的確不同於一般的蠱蟲,想來姑娘和那人都有特異之處。”

小夭嘆了口氣:“他是很特異!”自從中蠱,只能相柳感覺到她,她卻從沒有感覺到他。

璟急切地問:“請問如何解蠱?”

巫王的臉皺成了一團,說道:“要麼同心而生,要麼離心而死,情人蠱一旦種下,無法可解。我剛才還想說,這也是為什麼很少有人養牠的原因,只有一些執拗的女子才會養此蠱,即使養成,也很難找到男子願意種蠱。”

璟愣住,半晌後,才緩緩問:“如果種了情人蠱的一人死了,另一人會如何?”

巫王嘆了口氣:“我們九黎的歌謠說'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鶼鶼不獨飛,水中鴛鴦會雙死。'”

璟怔怔地看著小夭,猛地抓緊了她的手。

小夭笑著對他做了個鬼臉:“別擔心!巫王的話不能全當真。巫王說,只有情人才能種情人蠱,我和相柳可什麼關係都沒有,我們依舊種了情人蠱。巫王還說,一旦種下,無法解蠱,可你別忘了,我這蠱先種給了顓頊,相柳不是幫顓頊解了蠱嗎?”

璟鬆了口氣:“對!顓頊的蠱就解了!”

小夭笑嘻嘻地搖著璟的手:“別犯愁了,天下沒有絕對的事,前人解不了,我來解。”她做出一副豪氣乾雲的樣子,對巫王說:“等我尋找出解蠱的方法,我傳授給你,也算回報你的先祖傳授我蠱術的恩德。”

巫王苦笑,誠懇地說:“九黎族是賤民,能力有限,但為了保護姑娘,可以不惜一切代價,請姑娘以後不要再說什麼回報的話。”

這是第一次因為爹爹,接受到別人的善意,小夭心中滋味十分複雜,都捨不得拒絕:“謝謝。”

小夭望向桃林,璟問:“要再住一晚嗎?”

小夭搖搖頭:“要辦的事情都辦完了,我們回去吧!只怕這個時候,瀟瀟已經發現船上的小夭是假的了。”

小夭和巫王告別,對巫王說:“現在軒轅的國君是黑帝陛下,他和以前的帝王不同,在他眼中,不以種族分貴賤,不以出身論尊卑。請給他一些時間,他一定會將九黎的賤籍銷掉。”

巫王未置可否,彎下腰行禮,說道:“姑娘,保重!”

小夭和璟回到桃林內的竹屋,把屋子清掃乾淨。

小夭說:“可以走了。”

璟倚著白鶴在屋外等,特意留了一段時間,讓小夭能單獨和父母告別。

小夭在蚩尤的畫像前默默站立了一會兒,輕聲道:“爹、娘,我走了,不要擔心我,我會很好。”

她轉身跑了出去,對璟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歡快地說:“去東海找瀟瀟和苗莆了。”

回到塗山氏的船上時,瀟瀟果然已經發現船上的小夭是傀儡,可她也摸不准小夭究竟去了哪裡,只能命船在東海等候。

看到璟和小夭從天而降,苗莆簡直喜極而泣,瀟瀟卻一如往常,平靜地給小夭行禮。

小夭嬉皮笑臉地湊到瀟瀟身邊:“你別擔心,哥哥生氣的話,我會擔著的。”

瀟瀟既沒說謝謝,也沒說不必,只平靜地問:“小姐要返回神農山了嗎?”

小夭眺望著蔚藍的大海,默默不語,一會兒後才說:“我想在海上住一夜。”

夜裡,海浪拍打在船上,一陣又一陣的海浪聲傳來。

小夭翻來覆去都睡不著,索性下了榻,披上衣服,走出船艙。

微風習習,一輪明亮的圓月懸掛在天上,海面波光粼粼,十分靜謐美麗。

就在這片大海下,她躺在白色的海貝里,沉睡了三十七年。 沒有人知道相柳是如何救活了她,也沒有人知道她身體的變化,每次顓頊問時,她都說一直在昏睡,什麼都不知道,可她自己心裡一清二楚,她的身體內流著他的血。 就如現在,她體內翻湧著對大海的渴望。 以前,她也愛水,可那種感覺和現在的感覺完全不同。 當年,海是海,她是她,如今,她是海的女兒,能驅策魚群,能聽懂鮫人的歌聲,能像魚怪一樣潛入最深的海底,能比海豚游得更快。

只要一個縱躍,就可以跳進海裡,痛快地暢遊。 小夭卻就是不願,緊緊地握著拳頭,自己和自己較勁。

鮫人的歌聲從大海盡頭傳來,小夭心內一動,站在船頭,極目遠眺,看到銀色的月光下,有人白衣白髮,踏著粼粼波光而來。

他沒有說話,小夭也沒有開口,兩人一個船上,一個船下,一起聽著鮫人的歌聲,歌聲猶如天籟,在茫茫大海上飄散開,​​空靈、純淨,觸碰著心靈,像黑暗中的深情呼喚,像銷魂蝕骨時的嘆息,讓靈魂都隨著歌聲沉淪。

歌聲停止,小夭輕聲說:“真好聽!”

相柳淡淡“唔”了一聲。

鮫人的歌聲是天籟之音,可世間能聽到的人卻沒幾個,這一瞬,小夭覺得她和相柳的心無限接近,似乎無話不可說。 小夭說:“我爹爹是蚩尤。”

相柳的眼中掠過笑意,“我是蚩尤的女兒”和“我爹爹是蚩尤”看上去表述的意思一模一樣,態度卻截然不同。 “我是蚩尤的女兒”只是陳述一個事實,也許無奈,甚至怨恨,“我爹爹是蚩尤”卻有著認可和親暱。 相柳說:“剛認識你時,你叫玟小六,後來你叫高辛玖瑤,現在你叫西陵玖瑤,若再有第四個名字,只怕別人就記不住了。”

小夭哈哈大笑,立即摀住嘴,回頭看了一眼,見沒驚動別人,才伶牙俐齒地回敬道:“才三個而已,就算將來有第四個名字,你有九個腦袋,一個腦袋記住半個,都隨隨便便記住了。”

相柳冷冷地盯著小夭。

小夭毫不懼怕地說:“你敢動手,我就敢叫!”

相柳笑了笑,說道:“何必我動手?你爹是蚩尤,有的是人找你麻煩。”

小夭笑起來:“我剛去了一趟九黎,巫王對我詳細解說了一遍咱倆體內的蠱,別的我也記不清了,但有一句記得很清楚,這對蠱蟲同生共死,你和我性命相連,我若有了麻煩,你也別想逃掉!”

相柳笑看著小夭,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

小夭反應過來,吃驚地說:“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蠱,對嗎?”

“是又如何?”

“巫王說情人蠱是'天上鶼鶼不獨飛,水中鴛鴦會雙死',我若死了,你能活嗎?”

“不如反過來問,我若死了,你能活嗎?”

小夭好聲好氣地說:“不管誰死誰活,我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問你,你告訴我吧!”

相柳臉上的笑容十分邪惡,貌似無奈地說:“我如何能知道呢?你好歹還學過蠱術,我可是第一次玩蠱。不過,不用著急,等你和我死了一個時,結果不就知道了嗎?”

小夭簡直氣得要蹦蹦跳:“你能解了顓頊的蠱,一定知道如何解蠱,難道你不想解了蠱嗎?”

相柳笑瞇瞇地說:“不想!”

小夭無奈地問:“你到底想怎麼樣?”

相柳的身體向海下一寸寸沉去:“除了奇貨可居,你說我還能做什麼呢?”

“餵!你別走!”

小夭翻過欄杆,想跳進海裡去追相柳,一雙手卻硬生生地把她抓了回去。

“放開我……”小夭掙扎著回頭,見是璟,立即乖乖地由著璟把她拽回了甲板上。

小夭小心翼翼地問:“你幾時起來的?”

璟說:“起來一會兒了。”其實,他也一直睡不著,小夭從船艙內走出時,他就知道。 只不過小夭顯然想一個人靜靜會兒,所以他沒有去打擾她。

從一開始,相柳就知道他在一旁,設的禁制不讓船上的人聽到小夭和他說話,卻偏偏讓璟能聽到。

看到小夭要去追相柳,璟也說不清為什麼,想都沒想就衝出去,拉住了小夭,似乎生怕她會消失。

小夭說:“相柳剛來過,我問他解蠱的方法,他不肯告訴我。”

璟心內的不安散去。

小夭沮喪地說:“我嘴巴沒他惡毒,靈力沒他高,做的毒藥他當糖豆子吃,每次見他,都被他欺負。”

璟微笑著問:“你要我幫你嗎?”

小夭歪著腦袋想了一曖,搖搖頭:“你們之間是生意,我和他之間是私仇,一事歸一事。”

璟笑著點點頭,讚道:“如果我娘還在,聽到這話,肯定要贊一聲好兒媳。”

小夭笑著捶璟:“誰要做你媳婦?”

璟猛地把小夭拉進懷裡,緊緊摟住:“不許你做別人的媳婦!”

小夭愣了一愣,安靜地伏在了他懷裡。

璟望著幽靜神秘的大海,輕聲說:“小夭,明日離開。”

“嗯。”

“還想去哪裡?”

“回神農山吧!”

小夭回到神農山時,特意挑了個早上。

早上,顓頊要處理政事,顧不上搭理她。

黃帝正在田地裡耕作,看到小夭和璟,放下藥鋤,走了過來。

璟恭敬地行禮:“陛下,我和小夭回來了。”

黃帝道:“你們夏季離開,回來時已經是秋天,想來是走了不少地方,做了不少事。”

小夭聽黃帝話裡有話,喜怒難辨,說道:“外爺,不關璟的事,我……”

璟說:“小夭,我會告訴陛下。”他明明知道顓頊不想讓小夭再和俊帝有牽扯,也知道如果直接提出去見俊帝,顓頊肯定會激烈反對,小夭很難見到俊帝,所以,他用遊山玩水做藉口,欺騙了兩位陛下,這是大忌,可為了幫小夭解開心結,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即使要和兩位帝王敵對!

小夭並不知道璟為了此行承擔的風險究竟有多大,但知道璟算是欺騙了黃帝,她對璟說:“這是我們的家事!我自己會告訴外爺和哥哥!”

黃帝說:“小夭沒有說錯,這是我們的家事。璟,你先回去吧!”

小夭對璟笑笑,示意不會有事,讓他離開。

璟對黃帝行禮,告辭離去。

黃帝洗乾淨手,坐在了廊下,端起一碗半涼的茶啜著。

小夭跪坐到他對面,只覺各種各樣複雜的感覺,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從何說起,“我……我去了赤水之北的荒漠,見到我娘了。”

黃帝手中的茶碗砰然而碎,一句話都說不出,半晌後,才問道:“她走得可痛苦?”

小夭的眼眶發酸,低聲道:“對娘而言,活著才痛苦。”

黃帝痛苦地低下了頭,好一會兒後,問道:“小夭,你恨我嗎?”

“你其實是想問,我娘恨你嗎?她沒說,但我想,過了這麼多年,她已經看明白,軒轅取代神農是必然,我娘和我爹的命運,在相遇的那一夜就注定了,除非不動心,一動心就是兩人的劫。顓頊說您就像太陽,光輝普照大地、恩澤萬物,可距離太陽太近的人卻會被燒傷。”

“你恨我嗎?”

小夭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如果我沒有偷下玉山,如果我一直在宮廷內長大,我想我肯定會恨你,可我曾經賣過炭、拉過纖、販過酒、養過馬、當過賬房、做過醫師……我曾經是沐浴在黃帝光輝中的天下萬民之一,感覺過你的溫暖,所以我沒有辦法徹底地恨你。顓頊曾經深恨奪去他父母性命的祝融,最終卻為了中原百姓,饒過了小祝融。大概就如顓頊據說,這世間,有的男子只是為一家而生,有的男子是為一族而生,而你和顓頊都是為天下萬民而生,為了天下千千萬萬的賣炭翁、縴夫、酒販子……你們必須舍私情、全大義。外爺,其實你根本無須問我是否恨你,因為不管我恨不恨,一切都已經發生。”

小夭站起來:“我去沐浴更衣了。對了,如果顓頊生我氣,你可得站在我這一邊。至於赤水之北的荒漠為什麼突然變了天,你解釋給他聽吧!我娘是他的姑姑,他應該知道真相。”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實不想再經歷一遍,所以才選擇了先見黃帝。

黃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小夭停住了腳步。

“當年,我的確逼了你娘上戰場,可我只想讓她消耗掉蚩尤軍隊的士氣,待士氣低迷時,我再領奇兵突襲。我真的沒有想到她會用體內的太陽之力,更沒有想到太陽之力那麼恐怖,待發現你娘魔變時,我再悔不當初,已經晚了。小夭,我這一生是利用了無數人,可我從沒有想過犧牲女兒的性命來成就我的雄心。”

小夭輕輕擦去眼角的淚,說道:“我相信,顓頊肯定也會相信。”

晚上,顓頊來小月頂時,小夭坐在鳳凰樹下的鞦韆架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蕩著。

顓頊臉色不善,狠狠地盯著小夭。

小夭全當沒看見,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說:“外爺有話和你說!”

顓頊卻沒有離開,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夭,急步走過來,一手托著小夭的頭,一手去摸小夭的額頭:“你額間的桃花呢?”

小夭指指髻上一支小小的桃木簪:“在這裡。”

“怎麼會這樣?師父幫你解開了封印?”

“外爺在等你,他會告訴你發生了什麼。”

“等我!”顓頊放開小夭,快步走進屋子。

直到天色黑透,顓頊才走了出來

小夭仍坐在秋午架上,手裡玩著一個熏球,引得螢火蟲繞著她飛來飛去。

顓頊走過去,坐在了草地上。

小夭把熏球拋給顓頊,顓頊又拋回給她,兩人逗著螢火蟲一時飛向小夭,一時飛向顓頊。 暗夜中,就好似看到無數流光疾馳。

小夭哈哈大笑起來,顓頊也笑。

顓頊說:“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姑姑還活著……我應該陪你去。”姑姑從死到生,又從生到死,小夭承受的痛苦難以想像。 每一次他最痛苦時,小夭都在他身邊,可小夭最痛苦時,他都不在她身邊。

小夭把玩著熏球,螢火蟲在她身周縈繞飛舞:“誰都沒有想到,就連外爺和俊帝陛下也不敢確定我娘活著。不要擔心我,我真的沒事,以前我總是恨娘拋棄了我,每一次想想她,就會覺得心裡很空,現在我才明白,娘和爹都很疼我,雖然他們已經不在了,但每次想起他們,我心裡很滿。”

顓頊依舊沒有辦法原諒自己,小夭顛沛流離時,他不在她身邊;小夭被九尾狐囚禁時,他不在她身邊;小夭去見姑姑時,他又不在她身邊,顓頊真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

小夭歪著頭打量顓頊:“你不再生我的氣了吧?”

“沒有,我在生自己的氣,以前就不說了……可現在,我應該陪著你的。”

“你是黑帝陛下,有太多事情要做,不可能陪著我四處遊蕩,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夠了!”

顓頊默不作聲,心中漸漸瀰漫起悲傷,他擁有天下,卻沒有辦法陪著小夭瀏覽這天下!

“顓頊?”小夭把熏球扔向顓頊,螢火蟲飛向他。

點點流光中,他的面容清晰可見。 盡是哀傷無奈。 顓頊說:“我真的很希望,能像璟一樣陪你游山玩水,消解愁悶,陪著你去見姑姑。”

“顓頊,真的沒有關係!我很好!”

顓頊凝望著頭頂的天空,突然問:“如果我爹和我娘沒有死的話,我們現在在做什麼?我會是什麼樣子?”

小夭愣住了,想要去思索,卻沒有一絲頭緒:“我不知道,也許就像現在一樣,一個坐在鞦韆架上,一個坐在草地上,一邊說話,一邊逗著螢火蟲玩。你覺得呢?”

顓頊把熏球拋給小夭,說道:“我會像爹爹一樣,一生一世只喜歡一個女子。我會吹笛子給她聽,為她搭鞦韆,幫她畫眉,給她做胭脂,我還會帶她回若水,在若木下和她成婚,廝守一輩子,不管發生什麼事,都陪著她。

本應該是很傷感的話題,可小夭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扑哧一聲笑了出來,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笑的,可我實在……實在……想像不出來……你如果這樣了,紫金頂上的那些女人怎麼辦?她們該嫁給誰呢?”

顓頊哈哈大笑起來。

小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笑聲中隱有悲怒,忙把熏球朝顓頊拋過去:“顓頊?”

顓頊接住了熏球,在螢火蟲的光芒中,他的神情十分正常,滿臉笑意,好似也覺得自己說的話很可笑,小夭放下心來。

顓頊站起身:“我回去了,你也趕緊休息。”

小夭從鞦韆架上跳下,小心翼翼地問:“哥哥,你不會生璟的氣吧?他只是為了幫我。”

顓頊一邊拋玩著熏球,一邊說:“是我沒照顧好你,和他有什麼關係?”

“你會處罰瀟瀟和苗莆嗎?”

“你這麼問,顯然是不想我處罰她們,那我就不處罰了。”

“我就知道你不會生氣!”小夭甜甜一笑,朝屋內走去,“我睡了,明日見。”

“小夭!“

小夭回身,笑瞇瞇地看著顓頊。

顓頊凝視了她一瞬,唇角微挑,笑了笑,把熏球拋還給她:“明日見。”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36 PM

第五章:兵戈近,空奈何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遲,孟春之月的下旬時,小月頂上仍能看到不少殘雪。

不過倒是方便了小夭,她喜歡在殘雪裡埋一壇果子酒,吃飯時拿出來,倒在玻璃盞裡喝,起來別有一番風味。 比用靈力快速冰鎮的酒滋味要好許多。

雖然小夭有了一座自己的章莪宮,不過大部分時間她仍住在藥谷,和鄞研習醫術,有時候還和鄞一起去醫館坐診。

小夭和鄞學習醫術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在用藥上常常發生分歧,時不時就會比著手勢吵架。

一日,小夭說服不了鄞,著急起來,竟然讓黃帝評斷。

“我承認鄞的用藥沒有錯,甚至效果更好,可我們現在說的這個病人住在湖邊,我用的藥就長在水邊,運氣好可以採摘到,即使採摘不到,買起來花費也不是很多,鄞用的藥卻長在深山里,當地根本不生長,必須去買,藥資肯定不會便宜。”

鄞像黃帝比劃,小夭解說;“為病人治病,首先考慮的是藥到病除,小夭的藥見效慢,服用時還會食慾不振。”

黃帝笑道;“你兩都沒錯,到這一步時,那個藥方更合適不是取決於你們的醫術,而是取決於病人的家境,如果是富庶之家,就用鄞的藥方,總不能明明可以用更好的藥,卻棄而不用,如果是貧寒之家,當然用小夭的,治病固然重要,可一家人的生計也很重要,總不能病好了,卻餓死了人。 ”

鄞想了會,同意了皇帝的話;陛下說的有道理,我的病人都是貴族,所以我從沒考慮過有很多病人根本吃不起藥。 ”

小夭忙說;“我也過於偏重'就地取材'了。”

黃帝嘆道;“治病救人不應該局限於一個藥方,比如你們剛才說的病例,如果那個病人家在山地,鄞用的藥反而會比小夭的便宜。”

小夭笑道;“對的,所以藥方不僅僅取決於病人的家境,還取決於病人的家在哪裡。當年,我在高辛開醫館時,病人多是漁民,我按照《神農本草經》開的藥方,很有效,可那些藥來自中原,漁民們不熟悉,也買不起。後來我嘗試著用當地的藥材,比《神農本草經》裡的藥方受歡迎多了!”

鄞難以置信,比劃著手勢;竟然有人會嫌棄《神農本草經》的藥方! ”

黃帝默默沉思了一瞬,突然說;“八荒六合內,水土不同,氣候不同,一本《神農本草經》不夠,遠遠不夠!你們想不想蒐集編纂出幾十本《神農本草經》?”

小夭和鄞震驚的看著黃帝,鄞比畫手勢;“不可能,做不到,幾萬年來只有一本《神農本草經》!”

小夭也說;“太難了,不太可能!”

黃帝這一生南征北戰,創造了無數奇蹟,在他的腦海裡,從來沒有“不可能”的字眼,他說;“我只問你們,這件事是不是好事?值不值得做?”

“如果真能收集整理出大荒各地的各種藥草和藥方,不僅僅是好事,而是天大的好事!惠及的是天下萬民,子孫後代,每一個人!”

黃帝咄咄逼問;“既然肯定了這件事的價值,為什麼不做呢?一個'難'字就成了不敢做的理由?”

鄞和小夭苦笑,不是每個人都是黃帝,敢想人所不敢想,敢做人所不敢做,小夭想了會,咬了咬牙說;“能做多少算多少,即使只多一百個藥方,也會有人從這一百個藥方中受益。”

鄞點頭;“即使只多十中藥草,也是好的。”

黃帝說;“好!”

當天晚上,黃帝告訴顓頊,打算修撰醫書,希望顓頊全力支持他。 ”

黃帝自禪位後,從沒對顓頊提過要求,這是第一次,顓頊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

黃帝先從軒轅過內,選撥了一批醫師,又從所有醫師內,挑選了二十幾位最好的醫師,把他們召集到小月頂。

小夭和鄞開始為編撰醫書做準備。

小夭每日忙著和醫師們討論醫術,沒有留意,自開春以來紫金頂上就分外忙碌。 顓頊居住的乾陽殿即使深夜也燈火通明,重臣大將進進出出,顓頊已經兩個多月沒去過任何一個妃子的寢宮。

但不管再忙,再累,顓頊每日風雨無阻地去小月頂,給黃帝請安。

看在朝臣的妃嬪眼裡,最多就是感嘆一句“黑帝陛下甚為孝順”,可看在王后馨悅眼裡,一切都別有深意,讓她寢食難安,一時覺得只有她看穿了顓頊的秘密,一時又告訴自己,全是她胡思亂想。

季春之月,上弦月,軒轅的女將軍赤水獻帶兵夜襲高辛在赤水之南的荊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荊渡佔領。 荊渡像一把匕首探入高辛腹地,保證了縱然軒轅大軍深入高辛,軒轅也可以從水路提供娘草物資的補給。

你什麼都做不次日,黑帝命赤水豐隆為大將軍,發兵三十萬攻打高辛。

高辛已經上萬年沒有經歷過戰亂,高辛的軍隊就像一把藏在匣內的刀,即使本來是寶刀,可因為上萬年沒有經過磨礪,已經失去了鋒芒。 軒轅的軍隊卻不一樣,自軒轅建國,一直出入沙場,經歷了千年的錘煉,像虎狼一樣兇猛,像磐石一般堅定。 前鋒將軍禺疆來自高辛羲和部,靈力純粹,善於控水,精通水戰,又熟悉高辛的地形和氣候,在他的率領下,強將加強兵,三日內連下高辛兩城。

面的此劇變,整個大荒都在震顫。

小月頂上的小夭卻對一無所知,只是覺得醫師們的話少了,幹活常常走神。

璟來探望小夭時,小夭問璟:“該不會是顓頊忘記給醫師們發工錢了吧?我覺得他們最近幹活的熱情不高啊!”

璟還未開口,黃帝咳嗽一聲,璟沒有說話,卻迎著黃帝的銳利視線,毫不畏縮的看著黃帝。

小夭看看黃帝,看看璟,第一次發現璟的威儀竟然絲毫不弱於黃帝,她突然跳到黃帝面前,擋住了璟,做了個鬼臉,嬉皮笑臉地問:“外爺,有什麼古怪?”

“女大向外!”黃帝無奈的搖搖頭,“究竟有什麼古怪,你去問顓頊,我和璟可不想擔上這多嘴的責怪。”

小夭笑笑,推著黃帝坐到廊下:“讓璟陪您好好下盤棋,我為你們煮茶。”她取了茶具煮茶,又鑽進廚房忙忙碌碌,好似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日頭西斜時,小夭對苗莆吩咐:“派人去一趟紫金頂,就說今兒我下廚,陛下若有空,一起來用晚膳。”

半個時辰後,顓頊來了,看食案仍空著,小夭在不緊不慢的搗藥,他笑問道:“不是你下廚嗎?菜呢?”

小夭慢條斯理地洗乾淨手:“就等你來了。”

說著話,侍者拿出四個小巧的炭火爐子,在四張食案旁各擺了一個,將火鉗放好,又陸陸續續的端出小夭醃製好的肉——白玉盤子裡放著一條條小羊排,碧綠的芭蕉葉子上擺放著薄薄的鹿肉,還有切成兩指寬的獐肉,兔肉。

小夭對顓頊說:“除了肉,還有今天早上剛採摘的山茵,野菜。大茵子留下和肉一起烤著吃,小茵子做了茵子湯,野菜過水去掉苦澀後涼拌了,待會兒喝點茵子湯,吃點野菜,正好解肉的油膩。”

黃帝,顓頊,璟依次落了座,小夭吧剛才搗好的藥材兌在調料裡,端給黃帝,顓頊和璟,荷花形狀的白玉碟子,五個荷花瓣是一個個小碟子,盛放著五種不同味道的調料,中間的圓蝶,放著碧綠的芥菜末,十分辛辣。

顓頊聞了聞,禁不住食指大動,忙拿了兩塊鹿肉銬起來:“上一次自己動手烤肉吃還是去年的上元節,野菜倒好像已經十幾年沒有吃過了,每年春天都會想起,可一忙就又忘記了。”

小夭笑道:“不管怎麼做,野菜都帶著一點苦澀,沒吃過的人肯定吃不慣,吃習慣了卻會喜歡上。我自己有些饞了,想著你們都是吃過的,所以做來嚐嚐鮮。”黃帝少時,連肚子都填不飽,野菜自然沒少吃;顓頊混跡於市井間時,常常用野菜下飯;璟是在清水鎮時,每年春天,老木為了省錢,都是以野菜為主,璟自然而然就吃習慣了。

這頓飯足足用了一個時辰,吃飽喝足後,黃帝和璟繼續下還未下完的棋。

小夭躺在藤榻上,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拎著兩個玻璃盞,顓頊接過玻璃盞,小夭打開酒壺,將紫紅的桑葚酒倒入,酒液的溫度極低,不一會兒玻璃盞外就凝結了點點水珠。

顓頊喝了一口:“封在雪窖裡的?的確比用靈力冰鎮的好。”

小夭笑道:“那是自然、”

顓頊說:“我聽鄞說,你自從去年遊玩回來,一直在蒐集和蠱術有關的記載。”

“我去了一趟九黎,自然會對蠱術感興趣。”

顓頊盯著小夭:“這些年你身體可好?”

“在你的命令下,鄞每年都會檢查我的身體,難道他沒有告訴你嗎?”

“他一直都說很好,可你自己覺得呢?”

“我也覺得好。”

“你和相柳的那個蠱到底解了沒有?”

“算是解了吧!”一個璟為他擔心就夠了,小夭不想再來一個。

“什麼叫算是?”

“那蠱是我養的,我種的,你擔心什麼?難道還擔心我被自己養的蠱害死嗎?我看你是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聽多了。蠱術沒那麼神秘可怕,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該相信九黎族。”

顓頊說:“我只是不相信相柳。你也小心一點,如果相柳來找你,立即告訴我。”

小夭點頭如搗蒜:“遵命,陛下!”

顓頊一巴掌拍過去,小夭縮了縮脖子,顓頊的手落到她頭上時,已經很輕了,手指從她烏髮間緩緩滑過,帶著幾分難以言說莪戀慕和纏綿。

小夭啜著酒,說道:“外爺,璟,還有那些醫師都有些古怪,外面發生了什麼大事?”

顓頊吃吃沒有說話,搖晃著玻璃盞,欣賞著光影隨著酒液的搖晃貳變化。

小夭說:“只要我下一趟山,自然就什麼都知道了,但我想你告訴我。”

顓頊一口喝盡盞中的酒,一手撐著塌,坐起來一些。 他直視著小夭,說道:“我下令發兵攻打高辛。”

小夭嘴角的微笑凝結,她本來猜測,因為她的身世,顓頊做了什麼事,卻沒想到. . . . . 小夭覺得自己聽錯了:“顓頊,你再說一遍。”

顓頊說:“我下令發兵攻打高辛。”

小夭猛地站起來,把手中的酒盞砸向顓頊。

就盞重重的砸在顓頊的額頭上,紫紅的酒液濺了顓頊一頭一臉。

小夭轉身就跑,顓頊都顧不上擦臉,急急去追小夭。

黃帝和璟聽到聲音,全望過來,璟要起身,被黃帝一把拉住。 黃帝把璟拽進了室內,下令侍者把門窗都關上。

小夭跑進屋內,砰一聲,門在顓頊眼前重重關上,顓頊拍著門叫:“小夭,小夭......”

小夭用背抵著門,就是不讓顓頊進來。

“小夭,你聽我說。”

“我聽你說什麼?難道是聽你說,當年你被四個舅舅逼的走投無路時,是高辛俊帝收留了你嗎?還是聽你說,他收你為徒,教你彈琴釀酒,教你如何體察民生,處理政務,幫你訓練暗衛嗎?”

“小夭,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麼?你倒是給我說明白啊!難道我剛才說的都是假話?”

“你剛才說的話都是真的,但還有更多的事情你不知道。如果不是他,你和我根本不會成為孤兒,我又何須他收留?你也不必顛沛流離三百年。”

小夭一愣:“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姑姑在給你講述過去的事時,和你爹爹有關的事都講得很仔細,可所有關于俊帝的事都隱去未提,也許是姑姑已原諒了他,也許是姑姑為了保護你,不想讓你知道。”

“什麼過去的事?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可知道大伯為什麼會被你爹誤殺?”

“娘說大舅舅本打算讓外爺退位,所以娘為他配製了一種藥水,可以讓人在一兩個月內無法凝聚靈力,沒料到大舅舅自己誤喝了她配製的藥水,所以擋不住爹爹。”

“不是大伯想讓爺爺退位,而是師父遊說大伯,同時親手把姑姑配製的藥水交給了大伯。姑姑配製藥水時,根本不知道大伯要用。那是姑姑為師父配製的藥水,讓師父成功地逼上一世俊帝退位。之後,前俊帝被幽禁,知道神秘地死去。為什麼會有五王之亂?師父又為什麼那麼血腥的鎮壓五王?現在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質疑師父如何獲得帝位。小夭,那時你就在五神山,如果自己回憶,肯定能想起來。前俊帝,那個你曾叫爺爺的人,是被師父毒殺的!五王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造反。”

小夭很想否認,可心頭浮現的零碎記憶讓她明白,顓頊說的一切應該都是真的,她還想起了那個她曾叫爺爺的俊帝。 其實,她親眼目睹了他的死亡,娘還大哭著打了父王一耳光。

顓頊悲傷地說:“如果不是師父,大伯會死嗎?如果大伯沒死,你娘和你爹不至於無可挽回!”

小夭貼著門板,無力地說:“不能全怪父王。”

“那我爹呢?姑姑發現祝融的陰謀後,第一時間向師父求救,師父拒絕了姑姑!”小夭搖頭,喃喃說:“不會!不可能!”那是悉心教導顓頊,疼愛寵溺她的父王啊!

他怎麼可能拒絕娘去救舅舅? 可那也是親手斬殺了五個弟弟,毒殺了自己父王的俊帝!

顓頊說:“你小時候不是問過姑姑'為什麼娘少了一根手指'嗎?姑姑回答你說'不小心丟掉了'。師父左手的小手指上一直截著一枚白骨指環,你肯定看到過。你知道那枚白骨指環是用什麼做的嗎?就是姑姑的一根手指啊!是姑姑哭求他救爹時,自斷一根手指起毒誓求他,但他...... .拒絕了!”

顓頊聲音嘶啞,一字一頓地說:“小夭,他拒絕了!”

小夭用手緊緊地摀住租戶的嘴巴,身子一寸寸地往下滑。 她還記得,有一日發現娘的一隻手只剩下四根手指頭,她問娘“為什麼娘少了一根手指”,娘笑嘻嘻地說“不小心丟掉了”,她問娘,“疼嗎?”娘說“不疼,現在最疼的是你四舅舅和顓頊哥哥,小夭要乖乖的,多陪著哥哥”。

如果四舅舅沒有死,四舅娘就不會自盡,外婆不會病情惡化,娘不用上戰場,也許,一切的一切都會不用. . . . . .

顓頊說:“還有你爹!直到現在,世間都在傳聞,蚩尤麾下有兩員猛將,一個是風伯,一個是雨師。你直到雨師的真實身份是誰?他另有一個名字,叫羲和諾奈。現在無人知道,可在千年前,他卻是聞名高辛的翩翩公子,羲和部的大將軍,也是師父的至交好友。事情太久遠,人都已死光,我查不出雨師究竟做了什麼,但你覺得師父會無緣無故地派他到你爹的身邊嗎?是!也許如你所說,這些事完全怪師父。但是.....小夭,每當我想起,我爹可以不死,我娘不用自盡在我眼前,奶奶可以多活幾年,姑姑不用上戰場,你不會離開我,我真的......”顓頊的呼吸十分沉重。 “我真的沒有辦法只把他當做我的師父!”

小夭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覺得自己的喉嚨好似被扼住。 喘息都困難。

顓頊說:“以前師父一直對我說,'你無須感激我,這是我欠青陽,阿珩和你爹的'。我從沒當過真,反而覺得師父光風霽月。直到我登基後,查出這些舊事,我才真正明白,師父一點沒說錯!”

小夭清楚地記得,赤水河上,她叩謝父王的救護之恩時,父王也清楚地說:“這只是我欠青陽,昌意和你娘的。”

“小夭,我沒有忘記他是我師父,可我也沒辦法忘記.....小夭,還記得那把匕首嗎?”

“舅娘用來自盡的匕首嗎?”那把匕首,讓顓頊夜夜做噩夢,他卻非要日日佩戴。

“嗯。”顓頊譏嘲地笑道,“那把匕首是師父親手鑄造,送給我爹和我娘的新婚禮物,娘卻選擇了用它自盡,娘死時,肯定恨著師父。”

“你是因為恨他才攻打高辛嗎?”

“不是!他於我而言,恩仇兩清,他是高辛俊帝,我是軒轅黑帝,我做的決定只是因為我是帝王。”

小夭說:“那裡有和你一起長大的蓐收,句芒,有你看著出生長大的阿念.....顓頊,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的感受呢?”

“蓐收,句芒他們是男人,即使和我對立,也會明白我的決定。阿念....大概會恨我.小夭,我沒想過他們的感受,也不會在乎他們的感受,但我會承受一切結果。”

“既然你不在乎我們的感受,那你走吧,我不想見你!以後小月頂也不歡迎你來!”小夭跑進室內,撲到榻上,用被子摀住頭。

“小夭,小夭....”顓頊拍著門,門內再無聲音。 明明一掌就可以劈開門,他卻沒有膽量強行闖入。

顓頊的額頭無力地抵著門,輕聲說:“我在意你的感受!”所以,才會將本該三年前發生的戰爭推遲到今日,才寧可讓俊帝猜到他的用意,也要先斬斷俊帝和小夭的父女關係。 在這個決定後,是一場更加艱難的戰爭。 是無數的人力,財力。

顓頊不敢進去,又捨不得離開,只能靠著門,坐在地上,迷茫地望著夜色深處。

不管面對任何人與事,他總有智謀和對策,可現在腦內一片空白,什麼都思考不出來。 反倒想起很久遠前的事——

他和小夭剛見面時,相處的並不好。 雖然他是個男孩,打架卻打不過刁蠻的小夭。 他還玩了點小心眼,想趕走小夭,可漸漸地,兩人玩到了一起。 爹娘離開後,小夭夜夜陪伴他;他做噩夢時,小夭會親吻他的額頭。 發誓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 他不相信地說'你會嫁人,遲早會離開我的'。 小夭著急地說'我不嫁給別人,我嫁給你,不會離開'。

從五神山到軒轅山,從軒轅山到神農山,小夭陪著他一步步走來,無論發生什麼,無論他是什麼樣子,她都堅定地站在他的身邊。 禺疆刺殺他時,是小夭用身體保護他;密室內戒除藥癮時,是小夭和他一起熬,寧可自己受傷,都拒絕了金萱的提議,絕口不提用繩索捆縛他,她明知道,只要她提,他會答應. . . . .

夜深了,小夭以為顓頊已離開,推開了窗戶,默默地凝望著月色。

顓頊猜不到她在想什麼,是想起了她幼時​​在五神山的日子嗎?

兩個人,一個縮靠在門前,一個倚靠在窗前,隔著不過丈許的距離,凝望著月色、風露一通宵。

東邊露了一線魚肚白,瀟瀟踏著落葉從霧氣中走來,面朝著屋子跪下。

小夭以為瀟瀟在跪自己,忙抬手要她起來,卻聽瀟瀟說:“陛下,請回紫金頂,大臣們就要到了。”

小夭愣住,眼角的余光看到顓頊走出來。

他竟然在門外枯坐了一夜? 小夭低著頭,不去看他。

顓頊也未出聲,躍上坐騎,就想離去,瀟瀟勒住坐騎,叫道:“陛下,請先洗把臉。”

小夭抬頭,恰好顓頊回頭,四目交接處,兩人都是一愣。

昨晚小夭破了顓頊一臉酒,他只用手胡亂抹了幾下,並未擦乾淨。 此時臉上紅一道白一道,甚是精彩,他自己卻忘了,居然這個樣子就想回紫金定,宮人看到了,非嚇死不可。

小夭拉開門,對瀟瀟說:“浴室裡可以沖洗一下。”

瀟瀟還沒答應,顓頊已經快步走進了浴室,似乎生怕小夭反悔。

箱子裡有顓頊穿過的舊衣,小夭翻出來,拿給瀟瀟:“隔間裡的架子上都是乾淨的帕子。”

顓頊快速地洗了個冷水澡,換好了衣衫,束好頭髮,又上了藥,才走出來。

小夭站在院內,聽到他的足音,回頭看了一眼,顓頊額頭上有一塊紫紅的瘀傷,想來是被琉璃盞砸傷。 剛才臉上有酒漬,沒看到,這會兒人收拾乾淨了,反到格外顯眼。

小夭昨夜那一砸,盛怒下用了全力,顓頊流了不少血,雖然上了藥,可靈藥只能讓傷口癒合,無法令瘀傷立即消散。

顓頊笑道:“沒有關係,過兩日就散了。”

小夭低下頭,徑直從顓頊身邊走過,進了門。

顓頊黯然地站了一會兒,轉身上了坐騎,飛向紫金頂。

顓頊額上的傷,自然讓紫金宮的宮人妃嬪驚慌失措了一番,也讓朝臣心中直犯嘀咕。

顓頊沒有解釋,也沒有一個人敢去問他。 眾人只能小心地從侍從那裡打聽,瀟瀟的回答是“陛下打盹時不小心磕的”。 所有人都知道顓頊這段日子的勞累,倒也相信了,唯獨王后馨悅不相信,可如果不相信,她覺得那個猜測太讓她害怕,所以她寧願相信。

黃帝走出寢室,看到璟端坐在竹榻上。 榻上的被褥和昨夜一模一樣,案上的棋盤卻已是半滿,顯然他一夜未睡,一直在和自己對弈。

黃帝低頭看了一​​會兒棋盤,溫和地說道:“顓頊是帝王,他能允許小夭用酒盞砸他,願意苦苦求小夭原諒,卻不見得能允許外人看見他的狼狽。顓頊和小夭自小經歷坎坷,很多時候,在他們之間,我也是個外人。”

璟躬身行禮:“我明白,謝謝陛下的呵護。”

黃帝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一定要記得過剛易折,過強易損。”

璟說:“記住了。”

黃帝笑道:“去看看小夭吧!一起用早飯。”

小夭洗了個澡,坐在小軒窗下梳頭,挽好髮髻,正對鏡插簪,看到璟從山谷中走來,一隻手背在身後,踏著晨露,行到她的窗前。

小夭看他衣衫依舊是昨日的,顯然沒有離開過小月頂:“你昨夜.....歇在哪裡?”

“我在黃帝陛下的房內借宿了一夜,”璟將一束藍色的含笑花遞給小夭,嬌嫩的花瓣上仍含著露珠。

小夭探頭聞了一下,驚喜地笑道:“好香!”

她放下手中的簪子,指指自己的髮髻,轉過身子,微微低下頭。

含笑香氣悠長,沁人心脾,花形卻不大。 盛開的花也不過拇指大小,並不適合插戴。 璟想了想,選了一枝長度合適的含笑,將枝條繞著髮髻,插了半圈。

“好了”

小夭舉起鏡子照,只看髮髻右側密密地插著含笑花,呈半月形,就像是用藍寶石打造的半月形花簪,可縱然是世間最好的寶石,哪裡有這樣沁人心脾的香氣?

小夭放下鏡子,說道:“謝謝你,不僅僅是花,還有....我帶給你的所有為難。”

璟輕彈了小夭的額頭一下:“是誰曾和我說,兩人要相攜走一輩子,自然該彼此看顧?”

小夭低下了頭,沮喪地說:“璟,我該怎麼辦?”

“你覺得你有能力讓黑帝陛下撤軍嗎?”

小夭搖頭,他太了解顓頊了,他想得到的東西,沒人能阻止。

“你想站到高辛一邊,幫高辛大軒轅嗎?”

小夭搖頭:“我不過是懂點醫術和毒術,哪裡有那個本事?再說,我雖然討厭顓頊這麼做,但絕不會幫別人對付顓頊。”

“小夭,這是兩位帝王之間的事,你什麼也做不了。”

“可是他們一個是我最親的人,一個對我有養育之恩,難道我真就....冷漠的看著嗎?”

“你不是冷漠的看著,你是痛苦地看著。”

“塗山璟!”小夭瞪著璟,“現在你還打趣我?你知不知道昨晚我胡思亂想了一夜?”

璟掐掐小夭的臉頰;“別什麼事都還沒發生,就想最壞的結果,這場仗沒個一二十年打不完。現在的軒轅國不是當年的軒轅國,黑帝不是當年的黃帝,俊帝也不是當年的蚩尤。”

黃帝站在門口揚聲問;“你們是吃飯呢,還是隔著窗戶繼續談話呢?”

小夭不好意思,大聲說“吃飯!”

用完早飯,璟下山兩人。

小夭懨懨的坐在廊下發呆,黃帝也不去理她。

小夭一直坐到中午,突然跳起來,拿起弓箭,衝到山里,惡狠狠地練了兩個多時辰的箭術。 累極時,她爬到榻上,倒頭就睡。

顓頊晚上來時,小夭依舊在睡。 顓頊陪黃帝用完飯,叮囑了苗莆幾句後,就離去了。

小夭一直睡到第二日凌晨,起身後,告訴苗莆她以後晚上歇在章莪殿,晚飯也單獨在章峩殿吃。

每日,顓頊來,都見不到小夭,也不見他生氣,失望,看上去和以前一樣,陪皇帝說會兒話,神色如常的離去。

軒轅和高辛的戰事真如璟所說,一時半會根本分不出勝負。

顓頊在發兵之日,就昭告了天下,不傷百姓,剛開始,一直是軒轅佔上風,可隨著軒轅步隊進入高辛腹地,遭到了高辛百姓的激烈反抗,不管豐隆,禺疆,獻他們麾下的軍隊多麼英勇,手中的兵器多麼鋒利,都不能傷及高辛百姓,所以一邊倒的情形立即扭轉。

顓頊顯然也做好了打長期戰爭的準備,對豐隆早有交代,所以豐隆並未讓大軍繼續推進,而是好好治理起已經攻下的城池。

盛夏是高辛的汛期,會普降暴雨,免不了洪澇災害。 豐隆自小生長在赤水,親眼目睹過決堤時,洪水剎那間毀滅了整個村莊,他曾在爺爺的教導下,認真學習過如何疏通河水,修建堤壩,防洪抗澇。

在高辛的汛期來臨前,豐隆從赤水家抽調了善於治水的子弟,把他們分派到各地駐守城池的軍隊裡,帶領著軒轅的士兵幫各地百姓去疏通河水,維護堤壩。 高辛百姓剛開始很排斥,可這幫軒轅士兵不殺人、不放火,幹活賣力,除了說的話聽不懂,別的和一般人沒啥兩樣。 眼看著汛期就要來了,為了地裡的莊稼和一家老小的性命,他們無法拒絕人家的幫助。

軒轅軍隊雖然深入高辛腹地,可背靠赤水,又有荊渡,通過船運,糧草物資的補給源源不斷,高薪的軍隊沒有辦法奪回被軒轅佔領的城池;但越往南氣候越悶熱潮濕,雨季也即將到來,雖然豐隆很適應潮濕的氣候,可有很多軒轅士兵不適應,軒轅也無法繼續攻打,兩軍只能僵持對峙。

小夭一直躲著顓頊,卻不可能躲開外面那場正在進行的戰爭,明明清楚自己知不知道都不會改變結果,卻總會忍不住的打聽;“豐隆如今在哪裡?最近可有大戰?”

璟打趣她;“你仔細被人聽到,說你悔不當初,心心念念惦記著豐隆。”

小夭被璟弄的哭笑不得,撲上去要打璟,璟一邊躲,一邊故作正經的說;“現在豐隆是大將軍,前途不可限量,遠比我這小族長有權有勢,你倒是和我說句心實話,心裡可有後悔,豐隆還沒有娶妻,你若真反悔,也不見得沒有機會。”

小夭恨不得在璟的嘴上抓幾下,卻壓根抓不到,她咬牙切齒的說;“以前總聽說青丘公子反應機敏,言辭笑謔,我還傻傻的覺得,他們不是欺負你吧!如今我是後悔了,可不是因為豐隆前程不可限量,而是發現你是個大壞蛋!”

璟湊到小夭身邊;“那怎麼才算是好人,我讓你打一下?”

小夭扭頭,仰頭望著另一側的天;“不稀罕!”

璟轉到小夭面前;“那打兩下?”

“哼!”小夭扭著頭,看著另一邊的天空。

“三下?“

黃帝的笑聲突然傳來,小夭和璟忙站開了一些,黃帝咳嗽了兩聲,說道;“我來喝口水,你們繼續玩你們的。”

“誰跟他玩了?是他在欺負我!”小夭臉色發紅,跑到廊下倒了杯水,端給黃帝。

黃帝看著小夭,笑道;“我看倒欺負的好,璟不在時,你焉搭搭的,璟一來,又生氣了許多。”

小夭看了璟一眼,什麼也沒說。

仲夏來臨,高辛進入雨季,對軒轅和高辛的軍人而言,意味著暫時不用打仗。 對璟而言,他為“亡妻”服喪一年的喪期已滿,按照風俗,可以議親。

一日下午,璟去小月頂探望小夭時,說道;“我們出去走走吧。'

小夭正在整理前人的醫術筆記,剛好整理的累了,說道;“好啊!“

小夭跟著璟走出藥谷,璟招來了他的坐騎白鶴,請小夭上去。

小夭笑道;“我以為就在小月頂走一走呢,你打算帶我去哪裡?“

璟笑而不語,白鶴載著他們飛掠在山峰間。

沒有多久,小夭看見了草凸嶺,雲霧繚繞,山峰陡峭。

白鶴停在潭水邊,小夭躍下白鶴,看著茅草屋說道;“有時候覺得冥冥中自有註定。“

璟拉著小夭坐下;“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小夭彎下身子掬水玩,漫不經心的說;“你說啊!”

“漢水的民謠裡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每個少年在聽得懂這句歌詞後,都會忍不住憧憬一下未來的妻子是什麼樣子。我年少時也一樣,想著她該有花容月貌,性子溫柔嫻靜,會琴棋書畫,略懂烹飪和女紅,不沉默寡言,也不多嘴饒舌,會治家理事,進退得宜,最後還懂一些如何做生意,這樣也不至於我提起家族裡的事務時,她完全聽不懂.....”

小夭心裡一條條的和自己比對,臉色難看了起來。

“母親為我選親時,詢問我有什麼想法,我就把我的憧憬告訴了母親。”

小夭期待的問;“你娘有沒有說你痴心妄想?”

璟含著笑說;“母親說'這些都不難,除去姿容是天生的,別的那些,不要說是世家大族,就是一般的家族,只要想讓女兒嫁的好,都會悉心栽培,難的是她是否會真心待你'。”

小夭靜靜想了一想,璟說的那些要求聽著很高,可的確不難滿足,畢竟璟要求的只是“會和略懂”沒有要求像他一樣聞名天下,驚才絕艷。

璟說;“可沒想到....我遇見了你!”

小夭皺鼻子,不屑的說;“遇見了又怎麼樣?反正我沒有花容月貌,不溫柔嫻靜,不會琴棋書畫,女紅一竅不通,倒是很精通如何毒死人,話多聒噪,自言自語都能說一兩個時辰,我不會穿衣打扮,不懂得如何治家,討厭交際應酬,更不會談生意.....”

璟點點頭,“你的確是這樣!”

小夭鼓著腮幫子,手握成拳頭,氣鼓鼓的盯著地面。

“可是當我遇見你時,才明白不管以前想過多少,當碰到喜歡的那個人時,一切的條件都不在是條件。”璟溫柔的看著小夭,“你不嫻靜,可是我已經很靜了,正好需要聒噪好動的你;你不溫柔,一言不合就想動手,可你幫我洗頭,餵我吃藥時,無比細緻耐心;你不會琴棋書畫,但我都會,恰好方便我賣弄;你不懂女紅,但我又不是娶織女,一百個玉貝幣就可以買到大荒內最手巧的織女了;你不會做生意,我會,養你綽綽有餘;你不懂做生意,可有了你的聒噪,再過一千年,我和你也不怕沒話說,壓根不需要和你提起家族裡的事務,你懶於人情往來,我求之不得,因為我巴不得把你藏在深宅,不要人看到,不要人搶去....”

小夭臉色好轉,歪頭看著璟。

璟微笑著說;“小夭,你剛才說的很對,你的確不是花容月貌,你是.....”小夭的鼻子剛剛皺起,璟點了一下她的鼻頭,“縱世間萬紫千紅,都不抵你這一抹風流。”

小夭霎時間臉通紅,站起身要走;“真不知你今日發什麼瘋,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璟抓住小夭的手,不知何時,他們四周已是白霧繚繞,在瀰漫的白霧中,桃樹一株株拔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結成花骨朵,開出了嬌豔的花。 不過一會兒,千朵萬朵的桃花,繽紛的怒放著,燦如晚霞,絢如胭脂,微風過處,落葉繽紛。

小夭明知道這是璟結出的幻境,仍舊忍不住伸出手,去感受那繽紛絢爛。

璟說;“這裡是你爹爹曾經住過的地方。我今日到你來這裡,是想當著你爹娘的面告訴你,青丘塗山璟想求娶西陵玖瑤。”

小夭的身子僵住。

璟問;“小夭,你願意嫁給我嗎?'

當年,小夭和豐隆孤男孤女在密室議親,都沒覺得不好意思,現在卻是又羞又臊,恨不得立即跑掉。 她低聲嘟囔;“你想求娶,應該去問外祖父和顓頊。”

“我當然會和他們提,但在徵詢他們的意見前,我想先問你的。小夭,你願意嫁給我嗎?”

漫天桃花簌簌而落,猶如江南的雨,小夭好似看到了爹和娘,正含笑看著她。

“我願意!”小夭甩掉璟的手,逃進了茅屋,覺得臉頰滾燙,心砰砰直跳。 在鏡子前照了照,如何飲了酒,整張臉都是酡紅色的,她雙手摀住臉頰,對鏡子裡的自己說;“真沒出息!”

晚上,顓頊來小月頂時,看到小夭也在,分外驚喜。

他笑對璟點點頭,坐到了黃帝下首,和小夭相對。

璟對黃帝和顓頊恭敬地行禮,說道;“我想求娶小夭,懇請二位陛下恩准。'

顓頊心裡咯噔一下,看向小夭,上一次豐隆求婚時,小夭滿面驚詫茫然,而現在,她低著頭,眉梢眼角三分喜,三分羞,還有四分是心甘情願。

顓頊覺得自己好像坐在一個人都沒有夫人荒涼山頂,身還在,心卻飛了出去,穿行在漫長的光陰中,看著一幕幕的過去——

因為小時候的經歷,他早慧早熟,偶爾也會享受逢場作戲的魚水之歡,可是一顆冷硬的心從未動過,被人調侃的問究竟想要個什麼樣的女人時,他總會想起小時候,小夭抱著他說;“我不嫁給別人,我嫁給你,永遠陪著你”!

陪著小夭,從瑤池回來的那一夜,他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眼前全是小夭,小時候的她,現在的她,身著男裝的小夭,身著女的小夭,不管哪個她,都讓他時而歡喜,時而心酸,他不是毛頭小伙子,很清楚發生了什麼。

可是,他能怎麼辦? 一個連睡覺的屋子都是別人賜予的人有什麼資格? 一個朝不保夕,隨時會被人刺殺的人有什麼資格?

他一直記得,姑姑送小夭去玉山時,他懇求姑姑留下小夭,誠心誠意的應諾“我會照顧小夭,不怕牽累”。 姑姑卻微笑著說;“可是你現在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更沒有能力保護她,只是不怕可不夠”!

他曾立志,要快長達,等能照顧好小夭時,就去玉山接她,可幾百年過去了,她再次回到他身邊時,他依舊沒有能力照顧她,只能告訴自己:你連保護她都做不到,你沒有資格!

那是,小夭對璟有心動,卻還沒有情,對豐隆則完全無意,可因為那些男人是塗山氏,是赤水氏,每一個都比他有資格。 所以,他一半是退讓,一半是利用,由著他們接近小夭。

軒轅城中,危機四伏,璟萬里迢迢而來,小夭卻和璟鬧翻了,壓根兒不肯見璟。

軒轅山上,他抓住小夭的天馬韁繩,請她去見璟。 這一輩子,他曾被很多人羞辱過,可從沒有為自己感到過羞恥,但那一次,他覺得羞恥和屈辱。

小夭不僅見了璟,還和璟在屋裡待了一個通宵,他在冰寒刺骨的誰里浸泡了一夜,可他洗不去心上的痛苦,也洗不去自己的羞恥和屈辱。 他想衝進去,把璟趕走,可他知道不行,倕梁府邸前,小夭用身體保護他的一幕就在眼前,他沒有資格!

那一次,他如願得到了豐隆和璟的鼎力支持,做了他這一生最重要的決定,選擇神農山,放棄軒轅山。 當他放浪形骸、醉酒吃藥,和倕梁他們一起半瘋半癲、哭哭笑笑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並不是在做戲,他是真的很痛苦,在麻痺和宣洩,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他放棄的不僅僅是軒轅山,還有他的小夭!

來到神農山,璟和小夭的交往越來越頻繁,他一遍遍告訴自己,只做兄長! 只要兩個人都活著,只要小夭快樂,別的都不重要!

那一天,小夭從青丘回來,軟倒在他懷裡,一口血吐在他衣襟上時,他覺得自己的心在被一刀刀凌遲。

小夭為璟重病,臥榻不起,他夜夜守著她。 無數個深夜,看著她在昏睡中哭泣,他痛恨得到卻不珍惜的塗山璟,可更痛恨自己。

黃帝巡視中原,軒轅上下人心惶惶,王叔和他已經徹底撕破了臉。 他站在一個生死關口,上一步乾坤在握、俯瞰天下,下一步則一敗塗地、粉身碎骨,連馨悅都開始和他有意地保持距離,小夭卻在最微妙的時刻,同意嫁給豐隆。

一夕之間,四世家全站在了他這一邊。 雖然小夭一直笑著說“豐隆是最適合的人選”,可他心裡很清楚,如果不是為了他,縱然小夭因為璟心灰意冷,也不會同意嫁給豐隆。

豐隆和小夭的婚期定了,他心內有頭躁動的猛獸在咆哮,爺爺語帶勸告地說:“小夭想要平靜安穩的生活,用你的權勢守護她一生安寧,才是真正對小夭好。”

為了小夭嗎? 他緊緊地勒住了猛獸,不讓它跑出來。

小夭出嫁那日,他在小月頂的鳳凰林內坐了一夜,鳳凰花隨風搖曳,鞦韆架完好如新,那個賞花、盪鞦韆的人卻走了。

他一遍遍告訴自己“豐隆的確是最適合的人選靜,他可以守護她一輩子,只要他在一日,豐隆絕不敢輕慢小夭一分。

可是,當小夭逃婚的消息傳來時,滿天的陰翳剎那全散了,他竟然忍不住歡喜地在鳳凰林內大叫大笑。

顓頊微笑著看向身周,黃帝和璟都在看著他,顯然黃帝已經答應,只等他的答復了。

小夭抬起了頭,看向他,眼含期冀。

顓頊微笑著對璟說:“你讓族中長老去和西陵族長提親,把親事定下來吧!”

璟懸著的心放下,躬身行禮,真心實意地說:“謝陛下。”

年末,塗山氏、西陵氏一起宣布塗山族長和西陵玖瑤定親。

大荒內,自然又是沸沸揚揚,但璟和小夭都不會去理會。

親事定下後,就是商議婚期了。

璟想越快越好,看著璟長大的鉞長老笑著打趣:“你自小就從容有度,不管做什麼都不慌不忙,怎麼現在這麼急躁?”

璟說道:“別人看著我著急,可其實,我已經等了幾十年了。”

鉞長老也知道璟對小天情根深種,不再取笑他,呵呵笑道:“別著急,這事也急不來!族長和西陵小姐的婚禮名義上是續娶,依照禮儀來說不該越過了那個女人,可族長捨得嗎?就算族長捨得,老頭子我也不答應!婚禮倒罷了,以我們塗山氏的能力,一年的準備時間足夠了。可你算算.屋子要不要重建?家具器物要不要重新置辦?要不要為西陵小姐開個藥園子?反正照我的意思,但凡那個女人住過、用過的都拆了、扔了,一切按照族長和西陵小姐的喜好重新弄過。這可是個大工程,也是個精細活,族長,真急不來!”

璟不吭聲,鉞長老說的話很有道理,明媒正娶,本該如此。

鉞長老說:“就是因為知道族長在意西陵小姐,我這個過來人才提醒你,一輩子一次的事,千萬別因為一時心急,留下個一輩子的遺憾。”

璟頷首:“鉞長老說的是。”

鉞長老笑道:“不過,族長放心,以塗山氏的財力,全力準備,不會讓族長久等,到時,保管族長滿意。”

璟不好意思地說:“關鍵是要小夭喜歡。”

鉞長老大笑:“好!我一定把西陵小姐的喜好都打聽清楚。”

黃帝詢問小夭對婚期的想法。

小夭看著窗外忙忙碌碌的醫師,想了一會兒,說道:“我想等編篡醫書的事情有了眉目後,再確定婚期。”

黃帝說:“這可不是兩三年的事,你確定嗎?”

小夭點點頭:“《神農百草經》在我手裡已經四百多年,它救過我的命,我卻從沒有為它做過什麼,或者說,我想為那位遍嚐百草、中毒身亡的炎帝做點什麼。他耗費醫生心血的東西,無論如何,都不該只成為幾個醫師換取錢財名望的工具。”

黃帝嘆道:“小夭,你一直說你不像你娘,其實,你和你娘很像!”

小夭皺著眉頭:“我不像她!”

黃帝笑道:“好,不像,不像!”

傍晚,顓頊來小月頂,聽到小夭對婚期的決定,笑到:“很好。”

也許因為和璟定親了,小夭開始意識到,她在小月頂的日子有限,和顓頊相聚的時光並不是無限;也許因為軒轅和高辛的戰爭雖然互有傷亡,可並沒有小夭認識的人死亡,如果不去刻意打聽,幾乎感受不到萬里之外的戰爭,小夭不再躲避顓頊。

兩人之間恢復了以前的相處,每日傍晚'顓頊會來,和小天說笑,消磨一段時光。

寒來暑往,安寧的日子過得分外快,不知不覺中,八年過去了。

不管是巫王,還是小夭,都沒有找到解除情人蠱的方法。

小夭雖然有些失望,可並不在意,這個蠱在她身上已經八十來年了,似乎早已習慣,實在緊張不起來。

璟卻很在意,每次解蠱失敗時,他的失望都難以掩飾。

小夭笑嘻嘻地安慰他:“那個心意相通沒那麼'親密'了,實際只是相柳能感覺到我的一些痛苦,我完全感受不到他,這根本算不得心意相通。”

其實,璟並不是在意小夭和相柳“心意相通”,他不安的是“命脈相連”,可這種不安,他沒有辦法講給小夭聽,只能任由小夭誤會他的“在意”。

一日,小夭從醫館出來,一邊走,一邊和苗莆說話。

天色將黑,大街上都是腳步匆匆的歸家人,格外熱鬧。 茫茫人海中,也不知道為什麼,小夭一眼就看到了一個錦衣男子。 她一直盯著男子,男子卻沒看她,兩人擦肩而過,男子徑直往前走了,小天卻漸漸地停住了腳步,回過頭去張望。

苗莆奇怪地問:“小姐看到什麼了?”

小夭怔怔站了會兒,突然跑去追,可大街上,熙來攘往,再找不到那個男子。 她不肯罷休,依舊邊跑,邊四處張望。

苗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邊寸步不離地追著小夭,一邊問:“小姐在找什麼?”

“我……我……也不知道。”小夭倒不是騙苗莆,她是真不知道。

無頭蒼蠅般地亂轉了一圈,正準備離開,突然看到陰暗的巷子裡,一扇緊閉的門上有離戎族的地下賭場的標記。

小夭走到門前,靜靜看了一瞬,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竟然敲了敲門。

“小姐想賭錢?”苗莆問。

“隨便看看。”

地下賭場只對熟客開放,守門的侍者想趕小夭走,苗莆拿出一個令牌晃了晃,侍者竟然恭敬地行了一禮,將兩個狗頭面具遞給苗莆。

小夭戴上面具,在賭場裡慢慢地逛著。

大概因為天才剛黑,賭場裡的人並不算多,小夭走了一大圈後,要了幾杯烈酒,坐在角落裡,默默地喝著。 苗莆看出來她有心事,也不出聲打擾,安靜地陪在—旁。

夜色漸深,賭場裡越來越熱鬧,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小夭又看到了那個錦衣男子,因為戴了面具,他變得狗頭人身,可小夭依舊認出了他。

小夭急急地追了過去,燈光迷離,衣香鬢影,跑過好幾條長廊,好幾層台階,終於追到了錦衣男子。

錦衣男子站在一面半圓形的琉璃牆邊,也不知道離戎族用了什麼法術,琉璃牆外就是星空,漫天星斗璀璨,流星時不時墜落,讓入覺得就站在天空中。

錦衣男子含笑問:“你追了我這麼久,所為何事?”

小夭遲疑著問:“你不認識我嗎?”

“我應該認識你嗎?”

小夭摘下了面具。

錦衣男子仔細瞅了幾眼,吹了聲口哨:“如果我認識你,應該不會忘記!抱歉!”他說完,就要離開。

小夭一把抓住了他:“相柳!我知道是你,你別裝了!”

錦衣男子想甩開小夭,可小夭如章魚一般難纏,就是不放開,錦衣男子似有些不耐煩:“再不放開,休怪我不客氣了!”

“那你不客氣啊!反正我痛了,你也別想好受!”

錦衣男子嘆了口氣,摘下面具,徐徐回過身,漫天星光下,他的面容漸漸變幻,露出了真實的五官。

小夭盯著他,笑了起來,眼中盡是得意。

相柳無奈地問:“西陵姑娘,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我……”小夭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張口結舌了一會兒,說道:“幫我解掉蠱,條件你提!”

相柳笑:“半個時辰前,塗山璟剛對我說過這句話。”

“你來這裡是和璟見面?”

“準確地說是塗山璟約我談點生意。”

小夭明白了,肯定是璟看她解不了蠱,只好去找相柳談判,“你答應璟了嗎?”

“他給的條件很誘人,我非常想答應,但不是我不想解掉蠱,而是我真的解不掉!

“你騙人!當年你幫顓頊解了蠱,怎麼可能現在解不了?”

相柳嘖嘖嘆氣,搖著頭說:“你真應該讓塗山璟教教你如何和人談生意,談生意可不是吵架,尤其是有求於人時,更不能隨意指責對方,你的目的是讓我幫你,不是激怒我。”

小夭瞪著相柳:“你明明就是騙人!”

“你覺得我會撒這麼拙劣的謊言嗎?塗山璟可比你聰明得多,虛心詢問的是,為什麼以前能解,現在卻不能解了'。”I

“為什麼?”

“蠱蟲是活物。此一時.彼一時!難道你能打死剛出生的小老虎,就代表著你也能打死上千年的虎妖嗎?”

小夭覺得相柳說得有點道理,可又覺得他並沒完全說真話。 悻悻地說:“我是不行,可你也不行嗎?”

“你不相信我,何必問我?”

小夭不吭聲,沉默了一瞬,問:“你來軹邑就是為了見璟嗎?什麼時候離開?”

“如果不是你拉住我,我已經離開了。”

小夭才反應過來,她一直拽著相柳的胳膊,幾分羞赧. 忙鬆開了。

“璟呢?他還在賭場嗎?”

相柳似笑非笑地看著幽暗的長廊:“一直在你身後。”

璟走過來,握住了小夭的手。

小夭想叮囑相柳小心,儘早離去,可又說不出口,只能沉默。

相柳掃了一眼璟和小夭交握的手,對璟微笑著說:“告辭!”說完,立即轉身離去,不一會兒,人就隱入了黑暗中。

璟對小夭說:“我和相柳談完事,為了避人耳目,各自離開,可我看到你竟然在,就跟了過來,順便把苗莆引到了別處。”

小夭不想再提起相柳,搖了搖璟的手,笑道:“我可沒介意這個,我知道你是擔心我。走吧,我還沒吃晚飯呢!”

兩人攜著手,並肩而行。 小夭說:“別再擔心蠱的事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辦法解決。”

“好!”璟頷首答應了,心裡想著,既然蠱無法可解,唯一慶幸的就是顓頊和小夭感情很好,如果有朝一日. 真到了那一步。 顓頊應該會為了小夭,手下留情。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37 PM

第六章:卻道相思苦

軒轅和高辛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十年,在十年的時間裡,雙方各有勝負,軒轅略佔優勢,以十分緩慢的速度蠶食的高辛的土地。

在高辛的時間長了,很多軒轅的士兵學會了講高辛話。 顓頊下過嚴令,不得擾民。 否則殺無赦,士兵對高辛百姓總是分外和善。 每年汛期。 士兵幫著百姓一塊兒維護堤壩、疏導河水。 農閒時。 士兵常帶著樂器和麵具走進每個村寨,不給錢地給百姓演方相戲。

只要不打仗,高辛百姓對軒轅士兵實在憎恨不起來。

夏末,軒轅攻打高辛的重要城池白嶺城,戰役持續了四天四夜。 豐隆敗於蓐收。

顓頊得到消息後,擔心的並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豐隆。 豐隆年少氣盛,出生尊貴,天賦又高,被眾人捧著長大,勇猛足夠,韌勁欠缺,蓐收卻被師父千錘百煉,打磨得老奸巨猾,不怕別的,就怕豐隆因為敗仗心中有了陰影,影響到士氣。 萬事好說,唯士氣難凝,士氣一旦散了,就敗象顯露。

顓頊一番思量後,決定還是要親自去一趟軍中,就算什麼都不做,只陪著豐隆喝上兩壇酒,一塊兒罵罵蓐收。 以豐隆的聰明勁,也就慢慢緩過來了。

顓頊去小月頂看黃帝時,小夭和璟恰好都在。

顓頊對小夭說:“我要離開一段日子。”

“去哪裡?”

“對外說是去軒轅山,實際是去一趟軍中,來回大概要一個月。”

小夭反應過來這個軍中是指豐隆的軍中,有些彆扭地問:“有危險嗎?”

“危險總是哪裡都會有,最艱難的日子都走過來了,現在有什麼危險能比那時可怕?”

小夭輕輕點了下頭:“嗯,你放心去吧,我會照顧好外爺。”

顓頊說:“你前段日子說有些藥草生長在高辛,可惜沒有機會看到,只怕記載不夠準確,想不想和我一塊兒去高辛,正好親眼看一下那些藥草?”

“不想!”小夭回答得很乾脆。

顓頊微微一笑,對璟說:“有一件事想和你商議。軒轅和高辛產物截然不同,因為兩國聯繫並不緊密,以前雖然有一點互通有無,但只限於貴族喜好的物品,並未惠及普通百姓。物產流通各地,互通有無、互惠互利。對整個大荒的百姓都是好事。塗山氏的生意遍布大荒,若輪對大荒各地產物的了解,首推塗山氏,我想請你隨我去一趟高辛,看看現如今有什麼合適引入中原的物產。如果可能,日後這事還要麻煩塗山氏,畢竟物產流通要考隨意自願,並不適合大張旗鼓地派幾個官員去做,做了也絕對做不好!”

璟看了小夭一眼,笑道:“這是對天下萬民都好的大好事,塗山氏也能從中獲利,璟願意隨陛下前往高辛。”

顓頊睨著小夭:“你要不要一塊兒去?”

小夭羞惱於自己被顓頊拿捏住了。 嘴硬地說:“不去,不去,就不去!”

顓頊笑著未再多言,把瀟瀟叫來,吩咐她去準備東西,記得把小夭算上。

小夭自去和黃帝說話,裝作什麼都沒聽到。

出行那日,顓頊派瀟瀟來接小夭,小夭早收拾妥當。 和苗莆兩人利落地上了雲輦。

到高辛時,顓頊並不急於去軍中,而是和璟,小夭閒逛起來。

本就是私下出行,並沒有帶大隊的侍衛,顓頊命瀟瀟他們都暗中跟隨。

顓頊、璟和小夭換上了高辛的服飾,顓頊和小夭是一口地道的高辛話,璟也講的像模像樣,走在街上,讓所有小販都以為他們是高辛人。

也許,城池剛被攻下時,有過戰火的痕跡,可經過多年的治理,小夭找不到一絲戰火的痕跡。 街道上,人來人往,茶樓酒肆都開著,和小夭以前看到的景像差不多,唯一的差別就是——好像更熱鬧了一些,有不少中原口音的女子用高辛話在詢問價格、選買東西。

小夭不解,瞧瞧問璟:“為什麼會這樣?”

璟笑道:“軒轅的軍隊常駐高辛,士兵免不了思念家人,陛下特意撥了經費,鼓勵士兵的家眷來此安家,只要沒有打仗,每個月士兵可輪換著回家住三日,有孩子的士兵還能多領到錢。陛下此舉既安了兵心,又無形中讓士兵守護巡邏時更加小心,因為他們守護的不僅僅是別人的城池,還是他們的家。”

小夭看到不少夫人手中拎著菜籃子,背上背著孩子,不禁問道:“他們的孩子就出生在高辛了?”

“是啊!”璟想著,不僅僅出生在這裡,估摸著顓頊的意思,很有可能他們會在高辛長大,從此落地生根、

牆根下,一群半大的孩子蹲在地上鬥蟈蟈,時不時大叫,一時也分不清到底哪個是高辛人,哪個是軒轅人,小夭看著他們,喃喃說:“這和我想像的戰爭不一樣。”

璟道:“黑帝陛下和黃帝陛下不一樣,俊帝陛下和蚩尤不養,最重要的是,如今的軒轅國和以前的軒轅國不一樣。”

小夭和璟的對話,顓頊聽的一清二楚,但小夭自進入高辛,就擺出一副不想和他說話的樣子,所以他一直沉默,這會兒也一言不發,由著小夭自己去看、自己去聽。

夕陽西斜,天色將晚。

顓頊說:“待會兒城門就要關了。我不想住在城裡,打算歇在村子裡,你們若不反對,我們就出城。”

璟看小夭,小夭對顓頊硬邦邦地說:“你是陛下,自然是全聽你的。”

他們出了城門,乘著牛車南行。 天黑時,到達一處村莊。

村口燃著大火把,人頭攢動,十分熱鬧。 有人坐在地上,有人坐在石頭上,有孩子攀在樹上,還有人就站在船上。

小夭對駕車的暗衛說:“停!”我們去看看! ”

因為人多,暗衛只能把牛車停在外面,小夭站在車上,伸著脖子往裡看。 原來里面在演方相戲。 方相氏是上古的一位神,據說他非常善於變換,一天可千面。 扮女人像女人,做男人像男人,他死後,化作了一副面具,人們只要戴上它,就可以隨意變幻。 沒有人見過真正的方相面具,可人們用巧手製作了各種面具,戴起不同的面具,扮演不同的人,又唱又跳。 漸漸地,就形成了方相戲。

說白了,面具是一種表徵,戴起面具,就好像如同方相氏一樣擁有了變幻的法力,邊做那個人,可以演繹那個人的故事了。

方相戲盛於民間,講的是多是大人和小孩都喜歡的英雄美人傳奇。 今晚的方相戲已經演了一大半,估計是從傳說中劈開了天地的盤古大帝講起,故事裡有聰慧多情的華胥氏。 有忠厚勇猛的神農氏,有倜儻風流的高辛氏,有博學多才的西陵是,有狡黠愛財的九尾狐塗山氏,有身弱智詭的鬼方氏,與善於禦水的赤水氏,有善於鑄造的金天氏……他們和盤古大地一起剷除妖魔鬼怪,創建了大荒。 那時的大荒天下一家,沒有神農王族,沒有高幸王族,更沒有軒轅王族。

看戲的大人和孩子時而被狡黠的九尾狐塗山氏逗得哈哈大笑。 時而為身若詭智的鬼方是抹眼淚,時而為忠厚勇猛的神農氏喝彩,時而為聰慧多情的華胥氏嘆息。 看到倜儻風流的高辛氏為了大荒安寧放棄了中原的富庶繁華,去守護遙遠荒涼的湯谷,他們甚至會一起用力鼓掌,大聲喝彩。

小夭也看的入了神,唏噓不已。 雖然當一切成為了傳奇故事時,肯定和真相有不少出入,可她相信,故事裡的英勇、友誼、忠誠、犧牲都是真的。

在唏噓感慨故事之外,小夭更感嘆顓頊的心思,這些只是農閒時難等大堂之雅的方相戲,高辛的百姓也都是看著玩,反正不要錢,笑一笑,哭一哭,第二日依舊去幹活。 但是,笑過哭過之後,他們卻在不知不覺中接受者顓頊傳遞的一個事實:天下一家,無分高辛和軒轅,不管是中原,高辛的百姓,還是北地、南疆的百姓,都是大荒的百姓。

看完了方相戲,夜已很深,顓頊三人沒有再趕路,當夜就歇在了這個村子裡。

第二日,坐著牛車除法,村口的大榕樹下,一群孩子在玩遊戲,沒有錢買麵具,就用鄉野間隨處可得的草汁燃料把臉塗成五顏六色:你,是神農氏;我,要做塗山氏;信哥兒長得最俊,就做高辛氏;大山最會游泳,就做赤水氏;小魚兒老愛生病,鬼主意最多,就做鬼方氏……

英雄美人的傳奇,在孩子的遊戲中,古怪奇趣地上演。

小夭邊看邊笑,邊笑邊嘆氣。 只要顓頊和豐隆別造殺孽,等這群孩子長大時,想來不會討厭赤水氏,也不會討厭顓頊。

牛車緩緩離開了村子,孩童的尖叫聲漸漸消失。

小夭對顓頊拱拱手,表示敬佩:“真不知道你怎麼想出來的?就連我看了昨夜的方相戲,都受到影響,他們肯定也會被影響。”

顓頊說:“方相戲講述的是事實,我只是讓百姓去正視一個事實。”

小夭忍不住譏嘲道:“希望正視這個事實不需要付出生命。”

顓頊眺望遠處的山水,說道,我在高辛生活了兩百多年,曾和漁民一起早出晚歸,辛苦捕魚;曾和販夫走卒一起用血汗錢沽來劣酒痛飲;曾個同伴挖完蓮藕後,繞著荷塘月色下踏歌;也曾和士兵一起刺殺盜匪。 當我被逼離開軒轅,在高辛四處流浪時,是這片土地上的百姓陪著我走過了那段孤獨迷惘的日子,他們雖然早就死了,可他們的子孫依舊活在這片土地上,依舊會為了養活家人早出晚歸,依舊會用血汗錢去沽酒,依舊會在月下踏歌去追求中意的姑娘,也依舊會為了剿殺盜匪流血犧牲,我知道他們的艱辛,也知道他們的喜悅!”

顓頊回頭看著小夭,目光坦然赤誠:“小夭,論對這片土地的感情,我只會比你深,絕不會比你淺!”

小夭無言以對,的確,雖然她曾是高辛王姬,可是她並不了解高辛,顓頊才是那個踏遍了高辛每一寸土地,每一條河流的人。

顓頊說:“我承認有自己的雄心抱負,可我也只是適逢其會,順應天下大勢而為。統一的大荒對天下萬民都好。戰爭無可避免聚會有流血,但我已經盡了全力去避免傷及無辜。小夭,我沒有奢望把你贊同我的做法,但至少請你看見我的努力。”

小夭扭頭看著田野的風光,半晌後,她低低地說:“我看見了。”聲如細絲,可顓頊和璟耳聰目明,都聽得一清二楚。

顓頊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雙手交叉,枕在頭下,靠躺在牛車下,遙望這藍天白雲。 他向來喜怒不顯,可這會兒他想著小夭的話,猶如少年郎一般,咧著嘴高興地笑起來。

洪厚嘹亮的歌聲,顓頊竟是用高辛話唱起了漁歌:

腳踏破船頭

手擺竹梢頭

頭頂猛日頭

全身雨淋頭

寒風刺骨頭

……

不遠處的河上,正搖船捕魚的漁民聽到他的歌聲,扯開了喉嚨,一塊兒唱起來。

顓頊好似要和他比賽一般,也扯著嗓子,興高采烈地大吼:

吃的糠菜頭

穿的打結頭

漁船露釘頭

漁民露骨頭

黃昏打到五更頭

柯到野魚一籃頭

……

璟心中非常訝異,她知道顓頊流浪民間百年,也知道他身上市井氣重,只是實在想不到他現在依舊會流露出這一面,小夭卻見怪不怪,顯然很習慣於這樣的顓頊。 看來顓頊在小夭面前一直都這樣,只不過今日恰好讓他撞到了。

璟想起了黃帝的那句話“在顓頊和小夭之間,我也只是個外人”,璟忽而有幾分不安,可細細想去,又不明白為何不安,他和小夭的婚事已定,顓頊和黃帝都讚同,一直以來,顓頊從沒反對過他和小夭交往。

第二日傍晚,他們到了豐隆的大軍駐紮地。

小夭想到要見豐隆,別彆扭扭,低聲對顓頊說:“要不我換套衣衫,扮作你的暗衛吧!”

顓頊說:“這都躲了快二十年了,難不成你打算躲一輩子嘛?不就是逃了一次婚嗎?豐隆和璟都不介意你這點破事,你怎麼就不放下呢?”

顓頊說話時嗓門一點也沒壓著,走在後面的璟和剛出營帳的豐隆都聽得一清二楚,兩人都有些尷尬,顓頊卻全當什麼都沒看到,吧小夭拎到豐隆面前,含笑問道:“豐隆,你倒是和她說說,你現在心裡可還有地方惦記她逃婚的事?”

豐隆對顓頊彎身行禮,起身時說道:“我現在從大清早一睜開眼睛到晚上閉上眼睛都在想蓐收,夜裡做夢也都是蓐收。”

顓頊又問璟:“你可介意小夭曾逃過婚?”

璟凝視著小夭,非常清晰地說:“一點不介意。”

顓頊說:“聽到沒有?一個早忘記了,一個完全不介意,你是不是也可以放下了?”

小夭雖然很窘迫,可也明白顓頊是趁機把事情說開了,畢竟就算她能躲豐隆一輩子,璟還是豐隆的好友,不能因為她,讓豐隆和璟疏遠了。 小夭向豐隆見禮:“大將軍。”

豐隆客客氣氣地回了一禮:“西陵小姐。”

小夭退到顓頊和璟身後。

豐隆看著璟,好奇地問:“你怎麼跟著陛下來了?”剛才的尷尬已經煙消雲散,恢復了往日的隨便。

璟含笑說:“我以為你這輩子碰不到治你的人了,沒想到蓐收居然讓你連吃了三場敗仗,我自然來看個熱鬧了。”

豐隆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怪叫:“陛下,你聽聽!”

三個男子走進營帳,談起了正事。

小夭悄悄離開,去洗漱換衣。 現在她真的相信,豐隆已經放下了一切,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男人的世界更寬廣,很多事很快會被沖淡,就像璟和顓頊當年所說,三個月內,豐隆的確會很介意,可三年後豐隆就不會又什麼感覺,到今日,做了大將軍的他,統領幾十萬兵馬,更不會在乎小夭的逃婚,更何況小夭已不是高辛王姬,頂著是蚩尤女兒的傳聞,只怕雄心勃勃的豐隆很慶幸沒有娶她。

顓頊派了一個人來見璟,能提供璟需要的所有消息,幫助璟一塊兒完成顓頊交託的事,居然是金萱。

故人重逢,小夭格外高興,特意備下酒菜,和金萱小​​酌了幾杯。

小夭問:“你怎麼會在高辛?”

金萱到:“陛下現在最需要高辛的消息,我就來了高辛,幫陛下收集消息。”

小夭笑道:“我以為你和瀟瀟會成為陛下的妃嬪,可沒想到你們兩個竟然都繼續做著原來的事情。以你的功勞,想要封妃,很容易,我看你是對陛下……還以為你會留在紫金頂,看來是我誤會了。”

金萱笑看著小夭,一時沒有說話,慢慢地喝完了一杯酒,才道:“你沒有誤會,我的確動情了。正因為我對陛下動情了,所以我才主動要求離開。”

小夭驚訝地說:“為什麼?”

“如果不動情,一切不過是付出多少、得到多少,陛下向來賞罰分明,只要我恪守本分,定不會薄待我。可懂了情,就會控制不住地想要更多,但我清楚地知道,陛下給不了我。與其我被心魔折磨,痛苦難受,甚至鑄下大錯,惹陛下厭棄,不如還趁著情分在時,遠避天涯。以我的功勞,反倒能得到陛下一生眷顧。”

小夭嘆道:“你……你……可真聰明,也夠狠心!很少有女人能在你這種情形下還能給自己一個海闊天空!”

“也要謝謝陛下肯給我海闊天空!我知道的秘密不少,換成其他人,勢必要把我留在身邊才放心,可我想要離開,陛下就讓我離開了!”金萱搖晃著酒杯,笑了笑,說道:“忘記陛下這樣的男人不容易!不過我相信,時間會淡化一切,天下之大,只要我還在路上,總有新的希望,我遲早能碰到一個男人,讓我忘記陛下。”

小夭舉起酒杯,給金萱敬酒:“祝你早日遇見那個人!”

金萱笑著飲了酒,告辭離去,帶璟去收集璟想要的信息。

孟秋之約,十七日,蓐收的大軍發起主動攻擊。

蓐收挾之前三次勝利的士氣,大軍步步緊逼,句芒打敗了獻。

為了不至於陷入孤軍深入的困境,豐隆下令獻撤退,獻率領軍隊撤退到麗水北,和豐隆的大軍匯合。

有精通水站的禺疆守在麗水岸邊,蓐收不敢貿然下令強行渡過麗水追擊,下令大軍在岸邊駐紮,兩軍隔著麗水對峙。

這已是第四次敗給蓐收,豐隆很羞慚,顓頊卻寬慰豐隆:“保存兵力最重要,疆域總會有得有失,人死卻不能複生,如果讓獻孤軍深入作戰,失去了獻和右路軍才是無可挽回的失敗,只要他們活著,我相信他們打下的疆域只會越來越多。”

因為獻是赤水氏的弟子,豐隆本來還有點擔心,怕顓頊誤會他是捨不得讓自己子弟冒險,才下令撤退,沒想到顓頊沒有絲毫懷疑,十分理解信任他,豐隆放心之餘也很感動,當年他沒有選擇錯,顓頊的確是值得追隨的明君。

豐隆約了璟去外面走走。

四下無人是,豐隆對璟說:“當年,我雖然覺得顓頊不錯,可看他勢單力薄,一直維下決心支持他爭奪帝位,幸虧你不停地遊說我,促我下了決心,謝謝你!”璟為了促使他下決心,甚至說:“正因為顓勢單力薄,你才更應該選擇他。不管你選擇倕梁還是禺號,都是錦上添花,你只是眾多擁戴者中的一個,可如果你選擇顓頊,你就是第一個,也會是顓頊心中的唯一。”

璟笑道:“我只是就事論事地分析,你是憑藉自己的眼光做的決定。”

豐隆眺望著遠處的麗水,嘆道:“你總是這樣,什麼都不願居功!你想出了爭奪帝位的計策,放棄軒轅山,選擇神農山。你分析給我聽,陛下根基淺薄,既然無法和蒼林他們在軒轅城爭奪,不如索性示弱,放棄軒轅城,遠走中原,爭取中原氏族的支持。有我和你的幫助,一切很有希望。待中原定,再有四世家的支持,以陛下是黃帝和嫘祖的嫡長孫身份,軒轅的老氏族不可能激烈反對他繼位。你的遊說和計策打動了我,讓我決定支持陛下。陛下到現在都以為是我的計策,是我慧眼識英雄,對我一直有一份感念和信任,我才能和陛下亦臣亦友,地位卓然。”

豐隆困惑地問:“璟,為什麼你什麼都不和我爭?”他和璟一樣的出生,一個是赤水氏未來的族長,一個是塗山氏未來的族長,在顓頊成為黑帝的路上,璟比他出的力只會多,不會少,可璟一直躲到幕後,扮演者他的追隨者,凡事都讓他居功,成就了他的雄心壯志。

璟說:“我怎麼沒和你爭?我讓出的都是我不想要的,我真正想要的可真沒捨得讓給你。”

“你是說……”豐隆皺眉思索了一瞬,反應過來,“你是說小夭?”

璟嘆息了一聲,說道:“你一直視我為兄,可我對你並不光明磊落。明明知道你看中了小夭,我卻在你府裡搶了她;明明知道你想娶小夭,我卻讓防風邶幫我去搶婚。我一生未做虧心事,只有這兩件,卻全是對你。”

豐隆想起當年事,依舊有些憤憤:“當年小夭悔婚,讓我難受了好長一段日子,幾乎覺得無顏見人。”

璟說:“我以為我能放手,可我高估了自己,對不起!”

豐隆盯了璟一瞬,忽而笑起來:“我以為你為人從容大度,行事是光光風霽月,每次看到你都自慚形穢,原來你不過也是個自私小氣陰暗的男人!”

璟到:“小夭和我訂婚時,你已在高辛打仗,你送的那份賀禮應該是赤水氏的長老一邊咒罵我一邊準備的,這幾年我們雖有通信,卻從未提過此事,全當什麼事都沒有,但我希望得到你真心實意的祝福。”

“你很在乎嗎?”

“我很在乎。你知道,此生我不可能得到大哥的祝福了,我不想也沒有你的祝福。”

豐隆心內禁不住樂了,璟把他和篌相提並論,可見是真把他看做兄弟,面上卻故作為難地說:“我會考慮。”

璟和豐隆朝夕相處三十多年,一眼就看出了豐隆眼內的促狹,他笑起來:“你慢慢考慮,反正我和小夭成婚還有一段日子。”

豐隆也不裝了,笑道:“說實話,剛知道你和小夭訂婚石,我是有點氣惱,畢竟很難不想起往事,可更多的是欽佩你的勇氣。小夭今非昔比,以前是個寶,人人都想要,如今卻是個大麻煩,誰都不想招惹,至少我是絕沒勇氣去碰,所以氣了幾天也就過去了,但我也不可能開心,就吩咐長老隨便給你準備點賀禮。”豐隆拍拍璟的肩膀,“你放心,等你成婚時,我去親自給你準備賀禮,只要蓐收那死人沒有正和我打仗嗎,我一定會抽空去參加婚禮。”

“謝謝!”

“你謝我做什麼?真要說謝,也該是我謝你。人人都羨慕四世家的一族之長,在我眼內卻是牢籠。以前,只要你肯定聽我胡說八道,也只有你不會斥責我膽大妄為,不但不斥責,還一直支持我。現在,我終於打破祖訓,入朝為官,成為了大將軍,去追逐我的夢想!璟,你幫我得到了我真正想要的,別說小夭本就不屬於我,就算是我的,你拿去就拿去了,她並不是我想要的,卻是你願意用生命去交換的。”

豐隆色住了璟的肩膀,笑嘆了口氣:“其實,我該慶幸你想要的是小夭,如果你想要的和我想要的一樣,一山不容二號,我真怕我們做不了兄弟。”

璟沒有像以前一樣應為抗拒身體接觸,不動聲色地甩掉豐隆,經歷那麼多悲歡離合之後,他知道在權利名勢下,在他們今日的位置上,一份勾肩搭背的親密並不容易,在這一刻,豐隆和他全然信任彼此,所以都給了對方可以一擊致死的距離。

豐隆和璟剛到營地外,禺疆匆匆而來,奏道:“抓到一個潛入軍營的女子,來路不明,但應該是高辛貴族。”

豐隆詫異地說:“你難道沒審問清楚?”

禺疆的臉上有兩道傷痕,神情很是尷尬:“那女子太刁蠻,我……我……還是大將軍去審吧!”

豐隆對璟說:“反正沒事,順道去看一眼吧!”

璟沒有反對,跟著豐隆,向著禺疆的營帳走去。

老遠就看見一個女子正被捆的結結實實,她卻不肯服軟,依舊左發一隻水箭,右扔一把水刃。 士兵不敢殺她,又不能放棄職責,只能把她圍在中間。

豐隆嘆到:“如果說是高辛細作,這都已經被抓住了,還這麼張揚,沒道理啊!可她若不是細作,為什麼不肯好好說話?”

璟已經認出是誰,沒有說話,隨著豐隆快步而去。

待走到近前,看到女子的臉,豐隆愣住了。 這個被堵著嘴,手腳都被困住的女子竟然是高辛王姬。 禺疆雖然來自高辛羲和部,可他從沒有見過王姬。

豐隆忙問:“誰堵的嘴?”

一個士兵高聲奏到:“是屬下,她一直在罵陛下和將軍,我就用汗巾把她的嘴塞起來了。'

豐隆趕緊揮手解開妖牛筋,把汗巾拿下,阿念破口大罵:“死顓頊,你個黑了心腸,忘恩負義的混蛋!還有禺疆,忘恩負義的混蛋,你滾出來……”

豐隆愁的眼睛鼻子都皺到了一起,很想把汗巾塞回阿念的嘴裡,卻沒那個膽子。

璟端了一杯乾淨的水,遞給阿念:“先漱漱口。”

阿念愣了一下,顧不上罵人了,立即端過杯子,用力地漱口,想起剛才那竟然是一個臭男人用過的汗巾,她簡直恨不得拿把刷子把自己的嘴從裡到外刷洗一遍。

璟好像很了解她的想說,說道:“要罵也先洗漱了再罵,我帶你去洗漱。”

阿念歪頭打量著璟,眼前的男子眉眼清雅,身材修長,若空谷清泉,山澗修竹,見之令人心靜,“我見過你,你是青丘公子——塗山族長。”

璟笑著頷首:“這裡都是男子,不干淨,請王姬隨我來。”

阿念乖乖地跟著璟離去。

豐隆暗自慶幸把璟拉了來,他對士兵下令,今日的事不許洩露! 然後,他立即趕去見顓頊,這個“高辛細作”他很審不起,要審也得陛下親自去審。

璟帶著阿念來到小夭住的營帳,交到:“小夭,你猜猜誰來了?”

璟掀開簾子,請阿念進去,他態度平和、語氣自然,似乎完全沒覺得他們如今立場對立,小夭也只微微愣了一下,看阿念一身狼狽,立即對瀟瀟和苗莆說:“快為王姬準備沐浴用具。”

阿念站在營帳口。 不說話,也不動,只是瞪著小夭。 顯然,她完全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小夭。

璟對小夭做了個要漱口的手勢,小夭拿了歸墟青鹽,扶桑花水給阿念:“漱下口吧。”

阿念覺得該拒絕,可那條臭烘烘的汗巾更困擾她,她微微掙扎了一下,就開始忙著漱口洗牙

璟疑問地看著小夭,小夭笑點了下頭,璟掀開簾子,靜靜離開了。

阿念洗完牙、漱完口,剛想氣勢洶洶地說幾句狠話,小夭平靜地說:“你身上有一股子臭汗味,快去洗澡。”

阿念沮喪地問問自己,立即跟瀟瀟去洗澡。

等洗完澡,換上乾淨的衣衫,再次回到小夭的屋子是,阿念覺得剛才的那股氣勢已經沒有,真實的情緒湧上心頭。

小夭突然出現在五神山,搶走了她的父王,搶走了她的顓頊哥哥,她討厭小夭,從不願喊小夭姐姐,但她又時時刻刻關注著小夭。 因為王姬的尊貴身份,從沒有敢當面得罪她,卻又在背後議論她。 小夭卻不一樣,從不在背後說她是非,甚至不讓婢女去告狀,可是敢罵她。 也敢打她。 當她和馨悅有矛盾是,小夭會毫不遲疑地維護她,會教導她怎麼做,她漸漸接受了小夭這個姐姐,甚至喜歡上了這個姐姐。

父女三人一起出海遊玩,姊妹兩通宵夜話。 離別時,明明約定了冬季再見,她甚至為小夭準備了精美的禮物。

可是,小夭沒有來!

她突然又消失了。 就像她突然出現在五神山一樣,沒有和阿念打一聲招呼。

阿念恨小夭,並不是因為她是蚩尤的女兒,對高辛人而言,雖然都聽聞過蚩尤很可怕,但究竟如何可怕卻和高辛沒有絲毫關係,阿念恨小夭只是因為小夭失約了,一聲招呼沒有打地失約了!

阿念看著平靜從容的小夭,忽然覺得很傷心很憤怒。 看! 小夭過的多麼好! 壓根兒不記得答應過她冬天時要回五神山,要教她游泳!

如果換成小夭,此時肯定會用平靜驀然來掩飾傷心憤怒,用不在乎來掩飾在乎,可阿念不同,她氣極了時就要把心裡的不滿發洩出來。

阿念對小夭怒嚷:“蓐收勸我不要怨怪你,說你其實很可憐。可你那裡可憐了?我才是最可憐的,一個假姐姐,騙著我把她當做姐姐,還有顓頊,他竟然……”阿念說不下去,眼中全是淚,“你們兩個都是狠心腸的大騙子!我恨你們!”

小夭說:“我沒有騙著你把我當做姐姐,我是真心想成為你姐姐,只是……”小夭想說天不從人願,但又覺得雖然做不成父王的女兒很難過,可她是爹爹的女兒也很好,既然她喜歡做爹爹的女兒,那麼說天不從人願顯然不合適。

阿念見小夭說了一邊突然不說了,大聲地質問:“只是什麼?”

“當時我並不知道我的親生父親是蚩尤。”

“你後來知道了,所以你就不想做我姐姐了?”

小夭走到窗前,望著遠處的丘陵,不想讓內心的軟弱暴露在阿念面前:“不是我想不想,而是……阿念,俊帝陛下將我從高辛族譜鐘除名,不允許我再以高辛為氏。”

阿念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去譴責小夭,被除名後,小夭的確再無資格上五神山,想著朝臣對小夭的鄙視和惡毒咒罵,阿念心軟了。

阿念說:“那你……你……不能來五神山,至少該和我打聲招呼,我……我……還在等你。”

“你在等我?”小夭十分意外,這才意識到阿念對她的態度是生氣而不是鄙夷。

阿念哼了一聲,不耐煩地說:“我可不是來和你敘舊的!既然你在這裡,是不是顓頊那個黑心腸的混帳也在,我要見他!”

小夭走到阿念身旁坐下,說道:“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突然知道後,心裡非常痛苦,從一出生,一切就是謊言,我什麼都不知道,卻人人都恨我,都想殺我!我真的沒想到你會等我。我以為你也會瞧不起我,不願意再見我。畢竟所有人呢都覺得是我娘對不起你父王,我爹爹又是蚩尤。就是現在,我面對你,依舊小心翼翼,生怕一言不合,你會說出​​最傷人的話。我怕你罵我娘,也怕你罵我爹,還怕你罵我是孽種。”

阿念盯著小夭,猶疑地說:“我看不出你痛苦,也看不出你小心翼翼。”

小夭微笑著說:“小時候無父也無母,不管再痛都不會有人安慰,哭泣反倒會招來欺軟怕硬的惡狗,我已經喜歡將一切情緒都藏在心裡。”

阿念沉默了一會,表情柔和了。 問道:“顓頊是不是和你一樣?”

“差不多。”

“是不是他在高辛時受了什麼委屈,卻沒有讓我和父王知道,所以他現在才會攻打高辛?”

顓頊在高辛時,肯定受過委屈。 但他攻打高辛,絕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

阿念又急又悲,問道:“那是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麼做?我和父王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嘛?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

小夭正不知該如何回答,顓頊挑簾而入,說道:“你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這是我和你父王之間的事。”

小夭鬆了口氣,輕手輕腳走出營帳,讓幾十年沒見過的兩人單獨講會兒話。

阿念看到顓頊,百般滋味全湧上心頭,自己都能沒有意識到,淚珠兒已經一串串墜落,她軟跪在地上,哭著說:“我不明白!父王也說一切和我無關,這是你和他之間的事,可怎麼可能和我無關?你們是在打仗啊!會流血,會死人,怎麼可能和我沒有關係?”

顓頊說:“師父怎麼會讓你偷偷溜出來?我派人送你回五神山。”

阿念哭求道:“顓頊哥哥,你不要再攻打高辛了,好不好?父王真的很辛苦,他的頭髮已經全白了,身體也越來越差,連行走都困難!”

阿念抓著顓頊的袍角,仰頭看著顓頊,淚如雨下:“顓頊哥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以前每當她撒嬌央求顓頊時,無論再難的事顓頊都會答應她,可現在,顓頊只是面無表情地沉默。

良久的沉默後,顓頊終於開口說道:“對不起,我無法答應。”

阿念既悲傷又憤怒,質問道:“如果小夭還是父王的女兒,如果是她求你,你也不答應嗎?”

顓頊平靜地回答:“十年前,她已經逼求過我。阿念,我是以一國之君的身份做的這個決定,絕不會因為你或者小夭求我,就更改。”

阿念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恨顓頊無情,卻又隱隱地釋然,原來小夭已經求過顓頊,原來顓頊也沒有答應小夭。

顓頊畢竟是看著阿念出生長大,心下不忍,蹲下身,將手帕遞給她:“我知道你會恨我,也知道我這麼說顯得很虛偽,但我是真這麼想。有些事是軒轅國和高辛國之間的事,有些事是我和你父王之間的事,但在你和我之間,你依舊是阿念,我也依舊是你的顓頊哥哥,只要不牽涉兩國,凡你所求,我一定盡力讓你滿足。”

阿念用手帕掩住臉,嚎啕大哭,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一邊是父王,一邊是顓頊,為什麼父王和顓頊都能那麼平靜地說“和你無關”? 如果和她無關,為什麼自從兩國開戰,蓐收不再為她收集顓頊的消息,顓頊也不再給她寫信? 如果和他無關,為什麼連什麼都不懂的娘都讓她不要再記掛顓頊?

顓頊沒有像以往一樣,哄著阿念,逗她破涕為笑,他坐在阿念身邊,沉默地看著阿念。 眼睛內有過往的歲月,流露著哀傷。

阿念哭了小半個時辰,哭聲漸漸小了。

顓頊問:“你說師父的頭髮全白了,是真的嗎?”

阿念嗚咽著說:“父王宣布小夭不再是王姬那年,有一天我去看他,發現他受了重傷,頭髮也全白了,本來一直在慢慢養傷,沒想到你竟然發兵攻打我們,父王的病一直不見好轉……我覺得父王是因為傷心,頭髮和身體才都好不了。”

顓頊說:“既然師父重病,你為什麼不好好在五神山陪伴師父,去跑來這裡?”

阿念立即抬起頭,瞪著淚汪汪的眼睛,說道:“我可不是來找你!我是看到小夭,才知道你來了。”

“我知道。”

阿念說:“我是來刺殺禺疆和豐隆。”

顓頊啞然,暗暗慶幸阿念不是來刺殺獻。 豐隆認得阿念,也不會傷到阿念,禺疆性子忠厚,對高辛懷著愧疚,看阿念一個弱女子,也不會下殺手,唯獨那個冰塊獻,一旦出手就會見血。

顓頊沒好氣地說:“高辛有的是大將,還輪不到你來做刺客!我看我得給蓐收寫封信,讓他加強五神山的守衛。”

阿念又開始流眼淚,嗚嗚咽咽地說:“你知道的,白虎部和常曦部因為記恨父王沒有從兩部中選妃,卻選了出身微賤,又聾又啞的母親,一直都不服父王,也一直瞧不上我。這些年,軍隊忙著打仗,父王的身體一直不見好,他們就開始鬧騰,嚷嚷著要父王立儲君,父王就我一個女兒,青龍部和羲和不提議立我為儲君,白虎部和常曦部堅決不同意,說我能力平庸,愚笨頑劣,不堪重用,他們要求從父王的子侄中選一位立​​為儲君,父王一直沒有表態,他們就日日吵。我才不稀罕當什麼儲君,可我不見得他們日日去鬧父王。他們說我能力平庸、愚笨頑劣、不堪重用,我就想著非干一件大事給他們看看不可,所以我就打算來刺殺禺疆或豐隆。禺疆是我們高辛的叛徒,豐隆是領兵的大將軍,不管我殺了誰,他們都得服氣!”

顓頊說:“以後不許再做這樣的傻事了!你不必在意白虎部和常曦部,他們和師父的矛盾由來已久,並不是因為王妃和你。你不要因為他們說的話,就歉疚不安,覺得是因為王妃和你才讓師父陷入今日的困境。”

阿念將信將疑:“真的嗎?”

“真的!只不過師父當年的確可以用選妃來緩和矛盾,可師父沒有做。”

阿念癟嘴,眼淚又要落下來:“那還是和我們有關了。”

顓頊說:“師父是因為自己的執念不肯選妃,應不是為了你娘,才不肯選妃!跟你們無關,明白嗎?”

阿念想了一想,含著眼淚點點頭。

“阿念,你要相信師父,有時候看似是困境,也許只是想蜘蛛織網。”顓頊指著窗外的蛛網,“蜘蛛結網,看似把自己困在了網中央,可最後被網縛住的是飛來飛去的蝴蝶。”

阿念似懂非懂,琢磨了一會兒,哇一聲又大哭起來,“你為什麼要攻打高辛?你要不攻打高辛,我就可以早點問你了,你告訴我怎麼可能做才對,我也不用來刺殺禺疆,還被臭男人的汗巾堵嘴……”

顓頊一邊輕拍著阿念的背,一邊琢磨著:以師父的手段,白虎部和常曦部肯定討不著好,可是立儲君的事既然被提了出來,師父就必鬚麵對。 因為這不僅僅是白虎部和常曦部關心的事,還有青龍部、羲和部,所有高辛氏和朝臣關心的是。 除了阿念,沒有人再名正言順,可師父從未將阿念作為國君培養過……師父這一步如果走不好,高辛會打亂,最穩妥的做法自然是為阿念選一個有能力又可靠的夫婿,立阿念為儲君,在悉心栽培阿念的孩子。 師父要選蓐收嘛? 難道就就是蓐收最近一直在強硬進攻的原因?

顓頊實在猜不透師父的想法,雖然他在師父身邊兩百多年,可他依舊看不透師父,就如他永遠都無法看透爺爺,也許這就是帝王,永遠難以預測他們的心思。

為了刺殺禺疆和豐隆,阿念連著折騰了幾日,昨兒夜裡壓根兒沒合眼,這會兒哭累了,緊繃的那根弦也鬆了,嗚嗚咽咽地睡了過去。

顓頊對侍女招了下手,讓她們服侍阿念歇息。

顓頊走出營帳,順著侍衛指的路,向著山林中行去。

夕陽下,璟和小夭坐在溪水畔的青石上,小夭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璟一直微笑地聽著,小夭突然飛快地在璟唇角親了一下,不等璟反應過來,她又若無其事地坐了回去,笑咪咪地看著別處。

顓頊重重踩了一腳,腳下的枯枝折斷,發出清脆的聲音。

小夭立即回頭,看到他,心虛地臉紅了:“哥哥。”

璟若無其事地站起,問道:“王姬離開了嗎?”

顓頊說:“她睡著了,我看她很是疲憊,不想再折騰她,命侍女服侍她在小夭的帳內歇下了。小夭,你今夜就和苗莆湊合著睡一晚。 ”

“我和阿念睡一個營帳也可以啊!”

顓頊不想小夭和阿念接觸太多,說道:“不用,我讓瀟瀟在照顧她,你去和苗莆湊合一晚。”

小夭說:“好。”

璟看顓頊好像有心事,主動說道:“我先回去了。”

小夭笑著朝他揮揮手。

顓頊沿著溪水慢步而行,小夭跟在他身側,等他開口,可等了很久,顓頊都只是邊走邊沉思。

小夭不得不主動問道:“你在想什麼?是為阿念犯愁嗎?”

“我在為這片土地上的百姓犯愁。”顓頊嘆了口氣,“我在軒轅出生,在高辛長大,有時候,我分不清我究竟是把自己看作軒轅人,還是高辛人。作為軒轅國君,我應該很高興看到高辛出亂子,對軒轅而言是有機可乘的大好事,可我竟然一點都不高興,反而衷心希望師父能想出妥當的法子,解決一切,不要讓這片土地被戰火蹂躪。”

小夭眨巴著眼睛:“現在究竟是誰再用戰火蹂躪這片土地?”

顓頊氣惱,拍了小夭一下,“我雖然挑起了戰爭,但我和師父都很克制,迄今為止戰爭並未波及平民百姓,但如果高辛真出了內亂,那些人可不會有師父和我的克制,他們只會被貪婪驅使,瘋狂地毀滅一切。”

小夭心中驚駭:“究竟會出什麼亂子?”

“告訴你也沒用,不想說!”

“你……哼!”小夭氣結,轉身想走,“我去找璟了。”

顓頊一把抓住她:“不許!”

顓頊的手如鐵箍,勒得小夭忍不住叫:“疼!“

顓頊忙鬆了手,小夭揉著胳膊,“你怎麼了?太過分了!“

顓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越走越快。

小夭看出他心情十分惡劣,忙跑著去追他:”好了,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慢一點,我追不上你了……“

顓頊猛地停住步子,小夭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顓頊望向西北方,低聲說:“還記得在軒轅山的朝雲殿時,你曾說……”

小夭靜靜等著顓頊的下文,顓頊卻再沒有說話,小夭問:“我怎麼了?”

顓頊微笑著說:“沒什麼。”

顓頊的微笑已經天衣無縫,再看不出他的真實心情,小夭狐疑地看著他。

顓頊拉住小夭的手,拖著她向營帳行去,笑道:“回去休息吧,我沒事,只是被阿念的突然出現擾亂了心思。”

小夭卻沒有隨著顓頊走,她看著他說:“我不喜歡你攻打高辛,時不時會諷刺打擊你,但我並不是完全不理解你。雖然你出生在軒轅,可你在高辛的時間遠遠大於軒轅,這片土地讓你成為今天的你,從感情來說,只怕你對高辛的感情會多於軒轅。我知道你這次帶我出來,只是想讓我不要那麼緊張擔憂,你想告訴我,你沒有變!你是帝王,可你也依舊是那個和普通人一樣會傷心難過的男孩,自己失去過親人,自己痛過,所以絕不會隨意奪去別人的親人,讓別人也痛。我不知道高辛會發生什麼,但我知道你會阻止最壞的事發生。”

顓頊緩緩回過了頭,笑看著小夭,這一次的笑容,很柔和、很純粹,是真正的開心。

小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搖搖顓頊的手:“我們回去吧!”

清晨,阿念醒來時,發現自己在飛往五神山的雲輦上。

她不甘心,覺得顓頊不能這麼對她,可又隱隱地覺得這是最好的告別方式。 能說的都說了,剩下的都不是能說的,或者說了也沒用的!

阿念摸著手腕上纏繞的扶桑游絲,這是她請金天氏為她鑄造的刺殺兵器,昨日,她距離顓頊那麼近,卻壓根兒沒有動念想用它。

豐隆的大軍進攻緩慢,仗打了十年,所佔的高辛國土連十分之一都沒有,可如果有朝一日,軒轅大軍到了五神山前,她會不會想用扶桑游絲去刺殺顓頊呢? “

未解相思時,已種相思,剛懂相思,嚐的就是相思苦,本以為已經吞下了苦,可沒想到還有更苦的。

細細想去,對顓頊的愛戀,竟然從一開始就是九分苦一分甜,到今日,已全是苦,卻仍割捨不下。

阿念彎下身,用手摀住臉,眼淚悄無聲息地墜落。 原來能號啕大哭時,還是因為知道有人聽,盼著他會心疼,獨自一人時,只會選擇無聲地落淚。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38 PM

第七章:天下本一家

高辛和軒轅兩軍隔著麗水僵持了十日後,蓐收突然率兵大舉進攻,派羲和部的青漣將軍和禺疆交戰。

雖然軒轅和高辛已經打了十年,可因為禺疆的有意迴避和蓐收的暗中安排,禺疆從未在戰場上和以前的朋友交戰。 禺疆本以為這一次和他交戰的是句芒,沒想到竟然是他少時一起玩耍練功的青漣,一個事出意外,一個早有準備,一個心懷愧疚,一個滿心怨憤,禺疆縮手縮腳,青漣勇往直前,勝敗立分。

獻率領的右路軍遇見了句芒。 句芒也是俊帝的徒弟,和顓頊一般年紀,卻總喜歡幻化成童子,看似一派天真爛漫,實際狡詐如狐,碰上性子沉穩,靈力高超的禺疆,他就如狐遇見虎,諸般花招都難以施展,可碰到獻,諸般花招都可施展,佔著地勢之便,句芒竟然重傷了獻。

主將重傷,軍隊潰敗。

句芒趁勢追擊,想殺了獻,就在句芒差點得手時,禺疆不顧一切,闖入了句芒的陣法中。

蓐收的計劃,本就不僅僅是殺獻,而是讓句芒用獻做誘餌,誘殺禺疆,所以那個陣法是專門為禺疆佈置的。

蓐收這個誘敵計策對一般人不會起作用,可禺疆為了救獻,竟然失去了一切理智,軍紀軍法都不管了,明知道是刀山火海也往下跳,九死一生救出了獻,他卻重傷將死。

蓐收率領的中路軍這才出擊,在禺疆和獻都重傷的情況下,豐隆再勇猛也難以抵擋蓐收,何況顓頊就在軍中,豐隆不敢冒險,只能下令撤退。

這一退,就連丟了三個城池。 前兩個城池是吃了敗仗不得不丟,永州則是豐隆​​下令放棄。 永州城牆低矮,無險可守,且城內糧草儲備不足,在這兩個主將重傷的情況下,豐隆不認為撤入永州會是個好戰略。

顓頊面對頹勢,淡定地說:“你是大將軍,軍中一切你做主。”豐隆一咬牙,也不管顓頊是否會認為他無能了,下令撤到三面環水的晉陽城,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次戰役可謂兩國開戰以來,軒轅最慘的一次敗仗,敗得非常淒慘,差一點獻和禺疆就都死了。 軒轅大軍本就推進緩慢,施行的是蠶食政策,一次敗仗就相當於三年的仗白打了。 再加上前面三次的敗仗,軒轅相當於五年的仗白打了。

因為這次戰役,蓐收揚名大荒,顓頊後來下令把蓐收刁鑽的用人策略詳細記錄,但凡鎮守一方的將軍都必須揣摩學習。 為什麼蓐收之前寧可一直輸,也不允許羲和部的子弟上戰場? 為什麼要用句芒對付獻? 至於為什麼能用獻誘殺沉穩的禺疆時,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同時也都明白了,他們不得不驚嘆於蓐收的見微知著,當年就能連這點都看出、利用上。

豐隆氣得大罵、罵禺疆、罵蓐收。 可罵也沒用,輸了就是輸了。

這一次是他們幸運,幸虧小夭恰好在軍中,一身醫術已經出神入化,禺疆才僥倖活下來,獻才沒有殘廢,否則一下子失去兩員年輕有為的大將,不要說豐隆,就是顓頊也承受不起。

面對慘敗,豐隆擔心顓頊會震怒,沒想到顓頊反過來寬慰他:“我早料到禺疆會大敗一次,他是未開封的寶刀,只有大敗一次後,才會真正露出鋒芒,只是沒想到蓐收竟然和我的想法一樣,一直不給禺疆這個機會。一旦給了機會,就是想要他的命。這次險死還生,對禺疆是好事,讓他明白,一旦做了選擇,就不可再猶疑,否則毀掉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別人。”

豐隆鬱悶地說:“這個蓐收往日里看著嬉皮笑臉,沒個正經,沒想到竟然如此難以對付。”

顓頊笑道:“他是師傅親自教導的人,如果容易應付,俊帝也就不是俊帝了。”

豐隆心裡嘀咕,陛下也是俊帝親自教導的人,只是不知道陛下和蓐收誰更勝一籌。

顓頊似知他所想,說道:“我和蓐收不同,沒有可比性。不管是爺爺,還是師父,都是培養我如何成為一國之君。蓐收從小學習的是如何做人臣子,​​為官給一方富庶,為將守一方太平。”

豐隆嘿嘿地笑:“陛下既得黃帝教導,又得俊帝教導,自然是陛下遠勝蓐收。”

顓頊笑盯了豐隆一眼:“你別學著朝堂上那幫老傢伙阿諛奉承。”

豐隆理直氣壯、厚顏無恥地說:“我這也是學習如何為人臣子。”

顓頊笑而未語,豐隆和馨悅這對雙生兄妹,看似豐隆粗豪遲鈍,馨悅聰慧細緻,可實際真正精明的是豐隆,他懂得合適能進一步,何時該退一步,馨悅卻不懂取捨,也不懂退讓。

豐隆問道:“陛下打算什麼時候回神農山?不是我想趕陛下回去,這裡畢竟是戰場,我實在擔心陛下的安危。”

顓頊道:“本來應該回去了,可我總是覺得會有事發生,再等等吧!”

半個月後,豐隆接到密信,高辛白虎部和常曦部竟然暗示,他們願意投降。

豐隆大驚,立即把密信拿給顓頊,顓頊看完後,對豐隆說:“你回信,態度擺得倨傲一些,表示不相信。”

豐隆按照顓頊的命令,回了信。

幾日後,密使攜密信到,要求必須見到豐隆,才能呈上密信。

豐隆請示過顓頊後,召見密使。

密使走進豐隆的大帳,作揖行禮。

豐隆端坐在上位,顓頊化身為侍衛,站在豐隆身後,豐隆按照顓頊的吩咐,依舊做出倨傲不信的樣子,言談間很是冷淡:“不是我多疑,而是此事實在蹊蹺,讓人難以相信。如果我們軒轅已經佔領了高辛大半國土,勝局注定,白虎和常曦兩部來投降,還算合情合理,可如今,我們剛吃了大敗仗,高辛佔上風,白虎和常曦兩部為何如此?凡是不合理則必有陰謀!”

密使摘去面具,竟然是常曦部的大長老泖。 豐隆成年後,來高辛尋找金天氏鑄造兵器時,爺爺拜託的就是泖長老幫忙,常曦部和赤水氏有姻親關係,論輩分,豐隆還得叫泖長老一聲爺爺。

豐隆愣了一愣,忙站起,和顓頊眼神一錯而過間,看顓頊讚許,他放下心來,說道:“泖爺爺,您怎麼來了?快快請坐!”

泖長老很滿意豐隆的謙遜有禮,含笑道:“事關重大,你不相信也是正常,有些話實不方便在信裡說,為了讓你放下疑慮,所以我親自跑一趟。”

泖長老說著話,視線從顓頊和另一個侍衛的身上掃過,豐隆只當沒看見,誠懇地說:“在這個帳內說的話絕不會外洩,泖爺爺有話請直講。 ”

泖長老猶豫了一瞬,說道:“常曦部和赤水氏祖上有親,當年常曦部落難時,你太爺爺還收留過常曦部子弟,我們常曦部的遭遇你應該聽說過,想來知道常曦部和青龍部的恩怨。”

“略聞過一二。”

“前代俊帝的結髮夫妻,第一位俊後,也就是現如今俊帝的母親來自青龍部,在生俊帝時去世。我的兩個姑姑美貌聰慧,被選進宮,很得前代俊帝喜歡,大姑姑大常曦氏被立為俊後,養育了四位王子,小姑姑小常曦氏養育了兩位王子兩位王姬,兩位王姬嫁給了白虎部,兩位王子的王子妃也來自白虎部。大概因為兩位姑姑太得寵愛,青龍部總覺得姑姑想殺俊帝,從那個時候起,青龍部和我們兩部就矛盾不斷、年代久遠,已經沒有人相信,可前代俊帝的確很不喜歡還是大王子的俊帝,而是偏愛二王子宴龍,大姑姑對我父親說,前代俊帝已經決定立二王子為儲君。但變故突生,一夕之間,二王子和俊後都被關入龍骨獄,俊帝登基,幾年後前代俊帝神秘逝世,大姑姑和小姑姑自盡。二王子被削去神籍,不知所蹤,其他五位王子流放的流放、幽禁的幽禁。五位王子不堪忍受,聯合我們常曦和白虎兩部起兵造反,這就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五王之亂。”

泖長老眼內流露出深切的悲痛:“後來,五位王子全死了,誅連妻妾兒女。”

豐隆說:“這一集好幾百年前的事,豐隆不明白和泖爺爺今日秘密來此有什麼關係。”

“幾百年來,看似常曦、白虎二部與青龍、羲和二部是地位平等的高辛四部,可實際俊帝​​只信任青龍和羲和二部,凡事都偏向他們。俊帝只有一位王姬,王姬性子頑劣、才能平庸,實在難當大任,可俊帝在青龍、羲和兩部的鼓動下,竟然想立王姬為儲君。”

豐隆困惑地看著泖長老,表示他依舊什麼都沒聽明白。

泖長老氣憤地說:“青龍部和羲和部打得好主意!他們想讓蓐收成為王姬的夫君,王姬平庸,陛下身子一年不如一年,等陛​​下逝世後,高辛不就是蓐收說了算嗎?與其等到日後整個高辛落入青龍部手裡,常曦和白虎兩部被逼到末路,不如現在就未雨綢繆、早作打算。”

豐隆說:“我沒有聽聞一點消息,可見俊帝還未做決定,泖爺爺可以聯合諸位朝臣反對啊!”

泖長老說:“我們反對了,本來不少朝臣支持我們!可蓐收打了一次又一次勝仗,名揚天下的同時也俘獲了人心,現在不僅朝中大臣很支持蓐收娶王姬,只怕民間百姓也會高興王姬嫁給蓐收。白虎和常曦孤掌難鳴啊!”

豐隆這才徹底明白了為什麼他們打了大敗仗,白虎和常曦反而向他們示好,想要投降。 豐隆說道:“泖爺爺,豐隆實話實說,白虎和常曦兩部雖然實力不如以前,但在高辛依舊舉足輕重,兩部投降,會動搖高辛的根基,泖爺爺想要什麼?”

泖長老遲疑著沒有說話,豐隆說:“泖爺爺請直言,只有這樣豐隆才能清楚明白地奏報黑帝陛下,讓陛下做決斷。”

聽到豐隆表示自己無權做任何決定,只是個傳話人,泖長老反倒放心了,因為他所求,本就不是豐隆能做主的。 泖長老咬了咬牙,說道:“我們幫黑帝陛下取得高辛,陛下封常曦和白虎兩部的部長①為王,將青龍、羲和兩部的領地賞賜給我們。”

饒是豐隆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還是被驚得心顫了一下,白虎和常曦竟然是要將青龍和羲和,甚至高辛王族驅逐這片土地。 難怪他們願意投降!

豐隆定了定神,回道:“事關重大,我會立即密信稟奏陛下。五日內必有答復。”

泖長老聽到明確的時間,略微放心,卻看向豐隆身後站著的兩名侍衛,眼含殺意。

豐隆也知道剛才泖長老說的話關係到兩部的生死存亡,必須給泖長老一個滿意的答案:“實不相瞞,這兩位侍衛是陛下指派給我的人,就算不讓他們知道,陛下也會讓他們知道。”

泖長老知道是黑帝的心腹,不敢再計較,戴上面具,告辭離去,臨別時,殷殷叮囑道:“陛下一有回音,請立刻通知我。”

豐隆一一答應,親自把泖長老送到營帳口,泖長老也知道不好引人注目:“大將軍就送到這裡吧!”

【注①部長:古代氏族部落的首領。 《續資治通鑑?宋哲宗紹聖四年》:“五國部長貢於遼。”】

待泖長老走了,豐隆回身看著顓頊,難掩激動。 顓頊卻平靜地坐在豐隆剛才坐的位置上,以手支頜,默默地沉思著。

豐隆不敢打擾,恭敬地站立在一旁。

半響後,顓頊說:“地圖。”

豐隆趕緊手握圖珠,注入靈力,屋內出現一幅水靈凝聚的藍色地圖,山川河流歷歷在目,顓頊凝視著高辛的版圖,問道:“你怎麼看?”

豐隆興奮地說:“划算!要讓璟那傢伙聽到,肯定會說,是我們賺了大買賣!如果不靠白虎和常曦兩部,等軒轅千辛萬苦攻下高辛,陛下也要論功行賞,將土地封給某個家族,讓他們去做諸侯王。封給誰都是封,只要常曦和白虎真的歸順軒轅,封給他們也可以啊!這可是於國於民都有利的大好事,唯獨可惜的就是我要少打好多仗了。”

顓頊說:“答應了他們,可就沒有你的份了。”

豐隆嘿嘿地笑說:“怎麼會沒有呢?”豐隆點著地圖,“這裡、這裡,還有這裡……我們已經打下的,正好和赤水相連,封給我剛剛好,再多了我也不敢要。”

顓頊含笑瞅了豐隆一眼:“你要的都是好地方。”

豐隆嘟囔:“不好的地方陛下給了我,陛下也沒面子啊!”

顓頊笑而不語,他並不怕臣子和他討東西,他反倒喜歡豐隆這種大大方方的態度,所謂天下,本就是讓天下人共享,好地方交給能幹的人去治理,變成更好的地方,對他也是好事。

豐隆試探地問:“陛下打算答應他們嗎?”

“不急,五日後再說。”

豐隆明白了,即使顓頊打算答應,也要先晾他們五日,待他們坐臥不寧時,再附加一些條件。 豐隆十分慶幸自己早早就選擇了站在顓頊這邊。

五日後,豐隆通知泖長老,陛下已有回復,但必須兩部部長親來商談。

泖長老有點不滿,可豐隆態度誠懇,一再說事關重大,所以才十分慎重。 泖長老覺得豐隆說得也有道理,換成是他,只怕也會如此。

在豐隆和泖長老的安排下,兩部的部長秘密趕來。

當他們看到接見他們的人不是豐隆,而是黑帝時,又驚又喜。 兩部都沒想到顓頊居然會萬里趕來,親自和他們商談,待他們若上賓,受寵若驚之餘也徹底定了心,決意跟隨顓頊。

經過商議,顓頊同意了他們提出的條件,日後封常曦和白虎兩部的部長為王,子孫世世代代安居於此,常曦和白虎兩部承諾彼此永不通婚,嫡系子孫的正妻必須選自軒轅的大氏。

簽訂了血盟後,兩部部長和長老行大禮跪拜顓頊,表明常曦和白虎兩部從此歸順軒轅,對顓頊效忠。

泖長老主動提議,兩部可以即刻發兵,和豐隆的大軍前後夾擊,將蓐收的大軍全部殲滅。

顓頊婉轉地謝絕了泖長老的提議。

泖長老詢問,他們該如何配合軒轅大軍。

豐隆說:“你們只需昭告天下,常曦和白虎兩部從高辛脫離,從此效忠黑帝,以軒轅為國。”

兩位部長滿面驚訝:“只需要我們做這個?”他們本來以為一旦歸順,黑帝必定會先要他們出兵,一則看他們的忠心,二則他們畢竟不是軒轅的士兵,縱然損傷,黑帝也不會心疼。 與其等著黑帝發話,不如他們主動請戰,所以他們才主動提議前後夾擊,殲滅蓐收。

顓頊說:“只需要你們做這個。雖然從現在起,你們已是軒轅人,但士兵將領都祖祖輩輩生於此、長於此,命他們將刀劍對向一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只怕心中不會情願。能不動兵就不動兵吧!”

兩位部長和幾位長老既感激,又惶恐,應道:“是!我們這就往回趕,一回去,兩部就聯合昭告天下,從今後,常曦和白虎兩部屬於​​軒轅國。 ”

顓頊道:“靜候佳音。”

第二日,常曦和白虎兩部宣布脫離高辛,歸順軒轅。

消息迅速傳遍大荒,整個大荒都震驚了。 在高辛氏的祖先還沒有創建高辛國時,常曦和白虎兩部就追隨著高辛氏,至今還有他們動人的故事在流傳,可幾萬年的情誼終於毀於一旦。

天下氏族一邊唏噓感嘆,一邊密切地註意著俊帝的反應。 按理來說,俊帝應該討伐常曦和白虎,但黑帝的三十萬大軍還在高辛北邊,他一旦調兵,黑帝必定會揮軍南下。 如果他不討伐,等於他默認了常曦和白虎以後不再屬於高辛。

顓頊也在等著俊帝的反應,他在軍中的時間已太長,再隱瞞行蹤很不方便,反正神農山有黃帝坐鎮,無須擔心出亂子,顓頊索性藉機大張旗鼓地表露了行蹤,讓軒轅和高辛兩國的大臣看到:他親自到軍中督戰,以一種虎視眈眈、勢在必得的姿態。

兩日後,俊帝宣布討伐常曦和白虎兩部,蓐收的軍隊按兵不動,俊帝將率五神軍御駕親征。

現在,天下氏族又等著看黑帝的反應,雖然俊帝還未出征,可所有人都認定了常曦和白虎必敗。 常曦和白虎已宣布了自己是軒轅子民,黑帝必須援救,否則會讓天下部族寒心,誰還敢歸順軒轅?

一場波及整個高辛的驚天大戰難以避免,全大荒都屏著一口氣,在不安地等待。

顓頊的眉頭緊緊地皺著,不允許任何人打擾他,總是望著五神山的方向沉思。

就在劍拔弩張、千鈞一發時,突然傳出消息,五神軍陣前換帥。 原來——就在俊帝全副鎧甲、驅策坐騎起飛時,突然踉蹌摔下,將士們這才發現俊帝一條腿上有傷,行走都困難,他根本無法領兵作戰。

王姬高辛憶船上了鎧甲,宣布代父出征。

也許因為百姓愛戴的俊帝竟然被常曦和白虎兩部逼得抱病都要出征,也許因為王姬一個纖纖弱質的女子居然要臨危受命代父出征,高辛百姓無比痛恨常曦和白虎兩部,都盼著王姬大敗常曦和白虎。 但所有氏族的首領都認為,如果高辛王姬能打敗常曦和白虎兩部,就相當於太陽要從虞淵升起,湯谷墜落了。

大概因為顓頊也是這個認定,所以他按兵不動。

顓頊按兵不動,蓐收自然也按兵不動。

小夭沒心情管誰贏誰輸,他聽聞俊帝竟然病到連坐騎都難以駕馭,立即決定趕往五神山,就算俊帝不想見她,她也要闖進去見他。

顓頊勸道:“你先別著急,好不好?你不覺得代父出征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嗎?阿念是師父一手養大的,師父怎麼可能會認為阿念能打仗呢?”

小夭怒嚷:“我不管!我不管你的計謀,也不管他的計策,你們的王圖霸業和我沒有絲毫關係!現在,我只知道他養育過我,疼愛過我,用命保護過我!顓頊,我沒有能力阻止你攻打高辛,你也休想阻止我去看他!”小夭怒瞪著顓頊,一副要和顓頊拼命的樣子。

顓頊嘆氣:“好、好、好,我不管!你去吧!”

他看向璟,璟說:“陛下放心,我會陪她去。”

顓頊看著小夭上了璟的坐騎,兩人同乘白鶴,飛入雲霄,漸漸遠去。 也不知為何,顓頊心裡很難受,竟然一個衝動,也躍上了坐騎,追著他們而去。

待飛到小夭身旁,顓頊才覺得自己太衝動了,可已經如此——衝動就衝動吧!

小夭詫異地看著顓頊:“你是送我們吧?你肯定不是要跟我們一起去五神山吧?”

顓頊板著臉說:“一起!”

“你還是回去吧!”畢竟兩國在交戰,小夭不敢用己心揣度俊帝的心,她擔心顓頊的安危。

“少廢話!”顓頊語氣雖凶,臉色卻緩和了許多。

“那你變個樣子,承恩宮的人可都認識你。”

“別嘮叨了,我知道怎麼做。”雖然是一時衝動,但顓頊有自信能安全回來,看小夭依舊憂心忡忡,他的心情終於好了。

到五神山時,小夭不能露面,顓頊更不能露面,只能璟出面,求見俊帝。

塗山族長的身份很好用,即使俊帝在重病中,侍者依舊立即去奏報。 沒多久,​​內侍駕馭雲輦來接他們。

到了這一刻,小夭反倒豁出去了,反正她不會讓顓頊有事,顓頊和俊帝見一面不見得是壞事。

在內侍的引領下,三人來到俊帝起居的梓馨殿。 小夭心內黯然,俊帝往日處理政事、接見朝臣都是在朝暉殿,看來如今是身體不便,所以在梓馨殿見他們。

走進正殿,俊帝靠躺在玉榻上,滿頭白髮,額頭和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 小夭和璟倒還罷了,畢竟上次在赤水分別時,俊帝就重傷在身。 顓頊卻自從隨小夭離開高辛,就再未見過俊帝,雖然小夭說過俊帝受傷,阿念也說過俊帝身體不好,可顓頊的記憶依舊停留在一百年前,那時的俊帝如巍峨大山,令人景仰懼怕,眼前的俊帝卻好似坍塌了的山。

顓頊震驚意外,一時間怔怔難言,都忘記了給俊帝行禮。

小夭想著如何掩飾,俊帝揮了下手,所有侍者都退了出去,殿內只剩,俊帝和小夭他們三人。 俊帝凝視著顓頊,叫道:“顓頊?”

“是我。”顓頊向著俊帝走去,一邊走,一邊恢復了真容。

俊帝笑道:“我正打算設法逼你來見我,沒想到你竟然自己主動跑來了。”

顓頊跪在俊帝面前:“師父,為什麼會如此?”在這個殿堂之內,師父重病在身,卻沒有叫侍衛,依舊把他看做顓頊,對他沒有絲毫防備。 他也只是師父的徒弟。

俊帝笑道:“你都已經長大了,我自然會老,也遲早有一天會死。”

顓頊鼻子發酸,眼內驟然有了濕意,他低下頭,待了無痕跡時才抬起頭,微笑道:“小夭現在醫術很好,有她在,師父的身體肯定會好起來。”

小夭跪在顓頊身旁,對俊帝說:“陛下,請允許我為您診治。”

俊帝把手給小夭,小夭看完脈,又查看俊帝的傷腿,待全部看完,小夭說:“陛下雖然在赤水之北的荒漠中受了重傷,可高辛有很好的醫師,更有無數靈藥,陛下只要放寬心,靜心休養,到今日就算沒有全好,也該好了七八成。但陛下心有憂思,日日勞心,夜夜傷心,不能安睡,現如今傷不但沒有好轉,反而加重。陛下再這樣下去,可就……”小夭語聲哽咽,說不下去。

顓頊驚問道:“日日勞心,夜夜傷心?”小夭說的真是師父嗎?

俊帝無言,他可以瞞過所有人,卻無法瞞過高明的醫者,他能控製表情,以笑當哭,身體卻會忠實的反映出內心的一切。

顓頊說:“師父,日日勞心我懂,可夜夜傷心,我不懂!”

俊帝說:“顓頊,你應該懂。當你坐到那個位置上,​​會連傷心的資格都失去,並不是我們不會傷心了,只不過一切都被克制掩藏到心底深處。”俊帝自嘲的笑,“很不幸,在我受傷後,我藏了一生的傷心都跑了出來,如脫韁的野馬,我竟再難控制。”

顓頊眼中是了然的悲傷,低聲說:“我知道。”

俊帝好似十分疲憊,合上了雙目,正當顓頊和小夭都以為他已睡著時,他的聲音突然響起:“我每夜都會做夢,一個又一個零碎的片段。有

時候夢到我是個鐵匠,在打鐵,青陽笑嘻嘻地走進來;有時候夢到雲澤和昌意,他們依舊是小孩子,就像你剛來高辛時那麼大,他們一聲聲喚我“少昊哥哥”,一個求我教他劍法,一個求我教他彈琴;有時候夢到我的父王,我出生時,母后就死了,父王怕我不知道母后的長相,常常繪製母后的畫像給我看;有一夜,我還夢到父王抱著我,教我辨認各種各樣的桃花,我從夢中驚醒,再難以入睡,就坐在榻頭,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背桃花名,碧桃、白桃、美人桃……一百多個名字,我以為早就忘記了,可原來還記得。 ”

俊帝喃喃說:“這些夢很愉悅,做夢時,我甚至不願意醒來,大概心底知道,夢醒後只有滿目瘡痍。不過一個夢裡、一個夢外、卻已是滄海桑田、人事全非。有時候,整宿都是噩夢,我夢見青陽死在我懷裡,他怒瞪著我,罵我沒有守諾;夢見昌意在火海中淒厲的叫:'少昊哥哥,你為什麼不救我?'夢見滿地血泊,五個弟弟的人頭在地上擺了一圈,我站在圈中央,他們朝著我笑;還夢見父王,他笑吟吟地把我推到王位上,一邊說'你要嗎?都給你',一邊脫下王冠和王袍給我,他撕開自己的皮膚,鮮血流滿他的全身,他把血肉也一塊塊遞給我,直到變成白骨一具,他依舊伸著白骨的手,笑著問我'你要嗎?都給你!'”

顓頊、小夭、璟三人都聽的心驚膽戰,不敢發出一絲聲音,似乎承恩宮裡的殿堂裡真會走出一個白骨人,捧著自己的血肉,笑著問“你要嗎?都給你!”。

俊帝用手掩住了眼睛,喃喃說:“所有人都遺憾我沒有兒子,他們不知道我十分慶幸沒有兒子。我害怕我的兒子會像我,如果他像我一樣,殺了我的父……”

“陛下!”璟突然出聲,打斷了俊帝的話。

俊帝睜開了眼睛,神情迷惘,像是從夢中剛醒,不知置身何處。

也許因為顓頊和小夭都是局內人,不管再心志堅忍,都不知不覺被帶入舊日往事,心神恍惚。 反倒璟這個局外人最淡定,他將一碗茶端給俊帝,溫和的說:“陛下,喝幾口茶吧!”

俊帝飲了幾口茶後,眼神漸漸恢復了清明。 他無聲的慘笑,有些事一旦做了,他不能對人言,也無人敢聽。

俊帝說:“靜安王妃生完阿念後就無法再懷孕,我又不打算再選妃,很早我就知道此生只有兩女兒了。“

小夭咬著嘴唇,看著俊帝。

俊帝伸手:”小夭,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每日傍晚都會坐在宮殿前的台階上,眼巴巴地望著路,一旦看到我,就會歡天喜地跳起,飛快地奔向我,那是我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你對我的喜歡親暱,不是因為我的權勢,也不是因為其他,只是因為你喜歡我這個父王,我對你的疼愛呵護,也只是因為你是我的女兒。即使我沒有答應過你的母親,從不認識你的舅舅,我也依舊會像當年一樣對你。不要怨恨我曾冷酷地對你,我只是不想讓你在我和顓頊之間左右為難。”

小夭緊緊地抓住了俊帝的手,好像唯恐再失去:“我知道……我心裡能感覺到……我沒有怨恨你。”

“沒有怨恨嗎?從你進來,一直陛下長、陛下短,似乎生怕我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

“我是有點怨氣,就一點點,絕對沒有恨。”

“那你該叫我……”

小夭毫不遲疑地叫:“父王!”

俊帝笑了,顓頊卻眉頭蹙起。

俊帝瞅了顓頊一眼,說道:“我的子侄不少,卻無一能成大器。三個親手教導的孩子倒都很好,句芒可倚靠為臂膀,蓐收可委以重任,顓頊… …”俊帝盯著顓頊,目光炯炯。

顓頊覺得自己被一覽無餘,下意識地想迴避俊帝的目光,卻終是沒有低頭,和俊帝平靜地對視著。

俊帝說:“撫養教導了你兩百年,我很清楚,你的心不在一山一水,而是整個大荒。當你離開高辛時,我就在等待你回來。”

顓頊的心劇顫了幾下:“既然師父知道,為什麼允許我回軒轅?”

“璟,幫我個忙。”俊帝指了下案上的圖球。

璟走過去,把手搭在上面,隨靈氣的灌注,一幅氣勢磅礡的大荒地圖出現在殿內,佔據了整個大殿,把他們幾個人都籠罩其間,群山起伏,江河奔湧。 在這一刻,不要說俊帝和顓頊,就是小夭和璟也被這萬里江山震撼。

俊帝說:“很多年前,在冀州的曠野上,小夭的娘親指著遠處問:'那裡有什麼',我極目遠眺,說'有山、有水,有土地,有人群',她一連換了三個方向,分別是高辛、神農、軒轅,我的回答都一模一樣。我想,她在那時就預見到,高辛和軒轅遲早有一戰,可她不想再有人像她和蚩尤一樣,所以她寄希望於我,試圖點化我。”

顓頊凝望著萬里江山,思索著姑姑的話。

俊帝笑對小夭說:“顓頊到高辛後,我看他年紀不大,行事已有青陽的風範,我又驚又喜,盡心盡力地培養他。見識不凡的臣子地我說'虎大傷人',那時,我就時時想起阿珩的話。我沒採納臣子的建議,以溫柔繁華令顓頊喪志,反而怕他們私下縱容子弟引誘顓頊走上歪路,所以鼓勵顓頊去民間,像平凡百姓那樣生活,鼓勵顓頊走遍高辛,只有真正了解一方土地,才能真正治理好一方土地。”

顓頊困惑地看著俊帝,俊帝說的每一句話他都懂,可連在一起後,他不明白俊帝的用意了。

俊帝溫和地道:“顓頊沒有讓我失望,更沒有讓青陽、阿珩和他的爹娘失望,顓頊像我期待的那樣長大了,不對,應該說比我期待的更好。常曦和白虎兩部認定我沒有為高辛培養儲君。身為一國之君,還是個百姓讚譽的賢明君主,我怎麼可能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我不但為高辛培養了儲君,還培養了重臣,我教導的三個孩子,句芒可倚為臂膀,蓐收可委以重任,顓頊可託付天下。”

顓頊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不明白師父的意思。”

俊帝笑道:“傻孩子,你就是我培養的高辛儲君啊!”

俊帝的話雲淡風輕,甚至帶著幾分打趣,可聽到的三人全被震得一動不能動,就連萬事從容的璟也滿面驚訝。

俊帝笑看著三個晚輩的表情。

半響後,顓頊說:“師父,你說的是真的嗎?”

“你覺得我會拿這事開玩笑嗎?花費幾百年的心血栽培你,只是一個玩笑?”

“可是……”顓頊強​​壓住混亂的思緒,盡量理智平靜地思索,“可是我不是高辛氏,我是軒轅氏!”

“誰規定了軒轅氏不能成為高辛百姓的君主?你都能讓士兵去田間地頭演方相戲,宣揚天下本是一家,怎麼今日又說出這種話?”

“朝臣會反對。”

“難道你攻打高辛,想將高辛納入軒轅版圖,他們就不會反對?”

“不,不一樣!”

小夭實在聽下去了:“顓頊,父王不給你時,你硬想要,父王願意給你時,你反倒推三阻四,你什麼意思?難道你是覺得東西一定要搶來吃才香,還想接著打仗?”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顓頊深吸了一口氣,苦笑起來:“我只是覺得枉做了小人,有些羞愧,一時間不好意思要而已。”

俊帝哈哈大笑,指著顓頊說:“他這點無賴的磊落像足了青陽,我和黃帝都是端著架子寧死不認錯的。”

小夭只覺滿天陰雲都散開了,笑著問:“父王,你既然早早就想過要傳位給顓頊,為什麼不告訴顓頊呢?你還讓他枉做小人,發動了戰爭?”

俊帝說:“我能想通,不管是高辛還是軒轅,都是山、水、土地、人群,高辛的百姓也能接受不管誰做君王,只要讓他們安居樂業就是好君王,可顓頊剛才說的很對,朝臣不會答應,這不是我一人之力能改變的,必須顓頊有千萬鐵騎,刀劍逼到他們眼前,當然還要有實實在在的利益,他們才會接受。比如常曦和白虎兩部,不就是因為逼迫和利益,已經接受了顓頊為帝嗎?”

顓頊頭疼地說:“本來以為是我賺了,沒想到是他們賺了。”

俊帝問:“你​​究竟答應了他們什麼?”

顓頊沮喪地把和白虎、常曦兩部的約定說出。

本以為俊帝就算不發火,也要訓斥他幾句,沒想到俊帝說:“和我想的差不多。你做的很好,不允許他們通婚,待他們成為諸侯國時,就會彼此牽制。”

顓頊深感愧疚,不安地問:“青龍部、羲和部怎麼辦?他們一直忠心追隨師父,不能讓他們心生不滿。”

俊帝說:“在五神山住了一輩子也住膩了,我想問你要一座山。”

“哪座山?”

“我想遷居軒轅山,青龍、羲和兩部隨我過去,請你將軒轅山一帶的土地賜封給他們。”

軒轅山在軒轅國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迄今為止唯一的主人就是黃帝。 在小夭眼內,用五神山換軒轅山算是公平交易,可在顓頊和璟的眼裡截然不同。 俊帝移居軒轅山,一則向天下表明,自己和黃帝的地位一樣尊崇,讓所有氏族明白高辛絕不是亡國投降,二則​​類似於當年黃帝禪位後,放棄軒轅山,長居神農山,他們都不想讓舊臣心存幻想,以為國能有二君。 兩位帝王都用封死自己的退路為代價,讓顓頊的路走得容易一點,減少沒必要的流血和犧牲。

影響更深遠的一點是,俊帝此舉等於將高辛一分為二,一半留在高辛,一半遷往西北,隨著一代代通婚,口音會同化,風俗會彼此影響,高辛會完完全全融入軒轅族群中。 顓頊剛開始攻打高辛時,就鼓勵士兵舉家遷徙到高辛,待城池穩固時,又採取各種政策,讓軒轅的百姓遷居,也是和俊帝一樣的心思,讓高辛和軒轅先雜居,後交融。 甚至顓頊答應豐隆,將赤水以南的土地賜給赤水氏,最終的目的也是希望藉助赤水氏,讓赤水南北無分彼此。

顓頊心中感動,卻實不願師父為了他離開從小長大的故鄉。 說道:“師父,實不必如此。五神山和軒轅山的氣候截然不同……”

俊帝抬了下手,打斷了他的話:“神農山和軒轅山的氣候也截然不同,黃帝不住得好好的?我聽聞黃帝的身體養得比在軒轅山時好多了。軒轅山對軒轅國意義非同一般,肯定會有很多氏族反對,你敢給我,我很欣慰。”

“師父……”

“顓頊,我是真心實意想離開五神山,固然有你想到的那些原因,可我也有私心。五神山到處都是我父王的身影,一叢花、一潭池,甚至隨便一個亭子上的楹聯,都是他的作品,他一生的精力都花在了這些瑣事上,我走到哪裡都能看見。雖然我出生長大在這裡,可這裡沒有什麼快樂的記憶,回想過去,總是一個又一個陰謀,一次又一次謀殺。我累了!軒轅山看似沒有我的記憶,可青陽、雲澤、昌意、阿珩都在那裡出生長大,我對朝雲峰很熟悉,不會覺得寂寞。”

俊帝眼內都是疲憊:“在那裡,我應該不會再做噩夢。”

小夭說:“顓頊,答應父王吧!”

顓頊重重地磕頭,額頭貼著地面,遲遲不肯起來。 知道父親死亡的原因後,他一直對師父心存芥蒂,今時今日,芥蒂終於完全消失。

顓頊能輕易地原諒小祝融,卻沒有辦法原諒師父,只因為小祝融和他沒有任何關係,而師父——危難時的收留,兩百多年的悉心教導,在他心中,早逝父親的面容已經和師父的面容逐漸融合。 正因為在心裡已經把師父看作了父親,所以他無法用大道理說服自己去原諒。 現在,一切恩怨都淡去,只留下心底最純粹的感情。 俊帝在以父親之心待他,為他細細打算了一切;而他也如世間所有的兒女,竟無可回報父恩。

俊帝讓小夭把顓頊扶起來。

璟看俊帝說了好一會兒話,擔心他累了,端了碗蟠桃汁奉給俊帝,俊帝喝了幾口,微微咳嗽了一聲,說道:“正事說完,我們談點私事。”

顓頊和小夭都看著俊帝,俊帝瞅了一眼璟說:“小夭的事不需要我操心,我只需準備好嫁妝,等著她成婚就好了,可另一個女兒……”俊帝長長的嘆氣,“卻實在讓我發愁,顓頊,你說讓她嫁給誰好?”

小夭扑哧笑了出來,顓頊尷尬的說:“我以為師父想讓蓐收娶阿念。”

“蓐收?他寧可為我出生入死地去打仗,也不會願意娶阿念。就算他願意娶,阿念也不會嫁。”

顓頊說:“那就慢慢再找。”

“從你離開高辛,我就在找,已經找了一百年了,還是沒有找到一個她喜歡的。”俊帝揉了揉眉頭,嘆道:“我應付她竟是比應付白虎、常曦兩部都累!該講的道理全講了,能逼的也逼了,本想藉著你攻打高辛,讓她斷了心思,沒想到她竟是執迷不悟,還是一門心思念著你。顓頊,你說我該拿她怎麼辦?”

顓頊低著頭,如坐針氈,小夭笑得趴在俊帝身邊,只是捶榻。

俊帝說:“小夭,你說說該怎麼辦?”

小夭笑道:“妹妹想怎麼辦?”

“當然是嫁給那個顓頊了。”

“父王不反對嗎?”

“我反對有用嗎?反對了幾十年,我也累了。如今想通了,罷罷罷!人生一世,看似漫長,也不過轉眼滄海變桑田,不如稱了她心,如了她意。小夭,你說父王說得對不對?”

小夭想了想,點點頭,讓阿念求而不得,她一生都會痛苦,與其如此,不如遂了她的心願。 就算日後有什麼差池,顓頊看在父王的情分上,也不至於薄待阿念。

俊帝問:“小夭,你說那顓頊可願意娶我的女兒?”

小夭看俊帝一本正經,忍不住又捶著榻笑起來。 可憐天下父母心,連俊帝也逃不過! 阿念是高辛的王姬,嫁給顓頊,有利於顓頊統一高辛,可俊帝絕不要女兒的婚事和政治利益扯上一點關係,一定要先談妥了正事,才提出阿念的婚事,還強調是私事。 俊帝想直接問顓頊的意思,卻又擔心自己有逼婚的嫌疑,只得讓小夭做個緩衝。

小夭扯著顓頊的衣袖:“餵,你願不願意娶我父王的女兒啊?”

顓頊看著小夭的手,覺得萬分荒謬,如果當年他沒有幫助塗山璟接近小夭,如果當年他像塗山璟一樣向小夭表明心意,如果他從來沒有放手……是不是今日小夭的問話“你願不願意娶我父王的女兒”指的是她自己,而非阿念? 是不是他就會欣喜若狂地說“願意”,而不是又一次在她面前,痛苦無奈地答應另一個女人的婚事?

顓頊一直低著頭,默不作聲。 小夭把頭探到顓頊膝上,歪著頭,從下往上看:“顓頊?”

顓頊抬起頭,微笑著,說道:“只要師父不反對,我自然願意。只是……阿念是王姬,而我已經有王后。”

俊帝顯然早考慮過此事,說道:“只聽說過國無二君,沒聽說過國無二後,你能立神農馨悅為王后,當然也可以立阿念為王后。”

小妖忽然想起,當年顓頊娶馨悅為王后時,阿念和黃帝說了一通悄悄話後就平靜地回了高辛,難道黃帝早就有此打算……小夭立即說:“我同意,我同意!我妹妹自然也要做王后!”

顓頊看著小夭,唇畔的笑意越發的深,兩隻眼睛卻黑沉沉的,如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透不出一點光亮來,小夭莫名地心驚,為了擺脫心里古怪的感覺,小夭大聲問:“怎麼?我說錯什麼了?”

顓頊笑,“沒有,你說的很有道理,我會以王后之禮迎娶阿念,阿念與馨悅地位平等。”

俊帝說:“我遷居軒轅山後,五神山上所有的宮殿就是你的宮殿,我的想法是不如你將一座宮殿賜給阿念。你看著阿念出生長大,她是什麼性子,你一清二楚,我實在不放心讓她和神農家的姑娘住在一起。與其到時你左右為難,不如索性讓兩人一個居於神農山,一個居於五神山,永不見面。”

小夭拍掌:“這個主意好!”她也正擔心阿念如何應付紫金頂上的一群女人,沒想到父王早有安排。 當高辛歸入軒轅版圖,顓頊必定要年年來一趟,即使每年只到五神山住一個月,那這一個月也是完全屬於阿念。

顓頊笑說:“好!說老實話,我本來還有點犯愁怎麼給中原氏族交代,現在這樣安排很妥當。

小夭暗中嘆了口氣,雖然父王努力讓女兒的婚事純粹一點,可如果阿念背後沒有一位強大的父親和一個帝國,她怎麼可能獨享一座神宮? 父王禪位給顓頊,與阿念無關,只是因為他和顓頊的感情,但在外人眼裡,卻像一次奢侈額嫁娶,俊帝將整個帝國做了阿念的嫁妝,中原氏族再自以為是,也不能說什麼。

俊帝對小夭說:“我餓了,你去問問有什麼吃的,幫我拿幾樣。”

“好。”小夭往外走。

璟明白這是俊帝想支開小夭,他道:“我陪小夭一塊兒去,可以多拿一點。”

待小夭和璟都走了,俊帝盯著顓頊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你並不高興娶阿念。”

顓頊的微笑淡去,說道:“我不想隱瞞師父,阿念不是我喜歡的女人,就如靜安王妃也不是師父喜歡的女人,但我會如師父對靜安王妃一樣,讓阿念一生安穩。”

俊帝一直知道顓頊對阿念沒有男女之情,並沒有意外,他嘆道:“記住你今日的諾言。”其實,只有他明白,顓頊和阿念相比,幸福快樂的那一個是阿念。

顓頊的臉上浮現出悲傷,問道:“師父,娶自己喜歡的女人是什麼感覺?”

俊帝黯然一笑,說:“我不知道。”

“師父不是娶了姑姑嗎?”

“我娶她時,並未喜歡她,待喜歡她時,她已把自己看作蚩尤的妻。”

顓頊嘆道:“原來師父也不知道!”

俊帝輕聲嘆道:“是啊!”

顓頊幽幽地說:“有時候覺得很荒謬,我好像把整座花園都搬進了家裡,可偏偏沒有我想要的那一朵,偏偏沒有!其實,我根本不想要一座花園,我只想要那一朵花!”

俊帝的手放在顓頊的肩上,輕輕地拍了拍,只有他明白,顓頊的平靜下有多少苦澀和無奈。 坐在了至高的位置上,看似擁有一切,實際上,連每一次的婚姻都不能隨心所欲。 一次又一次的聯姻,不是顓頊多情,而是只有聯姻可以化解矛盾,減少流血,避免戰爭……如果當年他能像顓頊一樣委屈自已,也許就不會到今日,高辛四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小夭和璟繞著梓馨殿轉圈子。

小夭面朝著璟,倒退著走:“以前,你和我說'顓頊不是黃帝,俊帝不是蚩尤',讓我不要事情剛發生就想最壞的結果,我沒把你的話當真,可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璟說:“其實,最重要的是現在的軒轅國不是以前的軒轅國。”

“怎麼講?”

“一場戰役比的是將帥,漫長的戰爭比的卻是國力,大半個天下都屬於軒轅,炎、黃兩大族群融合後,軒轅人才濟濟、物產富饒、兵強馬壯,以軒轅的國力來說,不論是強攻還是蠶食,遲早會將高辛納入版圖。所幸黑帝陛下並不著急,選擇了蠶食,軒轅對高辛就會像蠶吃桑葉一般,不管桑葉再大,蠶吃完桑葉都不會弄出太大動靜。從顓頊發兵那日起,高辛注定會屬於軒轅,俊帝陛下選擇禪位給顓頊,很英明……”

小夭摀住耳朵,嚷道:“不要聽了!被你一說很多事都變了味道。”

璟拽住小夭,讓她低頭避開路邊橫生的樹枝,笑道:“大勢雖不可逆,可人力也決定了很多,若沒有黑帝的克制、俊帝的豁達,很難有現在皆大歡喜的結局。”

小夭踮著腳往殿內看:“你說他們談什麼呢?談完沒有?”

璟看她等不住了,笑道:“過去看看。”

小夭立即跑到殿外,大叫:“父王!”

顓頊走到門口,向她勾勾手,示意她進去。

小夭蹦過門檻,朝著顓頊跑過去,到了顓頊身邊,才記起自己兩手空空,忙回頭看,發現璟提著食盒。 她向顓頊吐吐舌頭,笑起來:“有你愛吃的糕點。”

進了正殿,小夭把裝著糕點的大拼盤放在俊帝手邊,笑瞇瞇地問:“阿念真去打仗了嗎?”

“真去了。不管我如何安排計劃,常曦和白虎兩部的行為必須懲戒,否則不能以儆效尤、給天下交代。”

“啊?”

“句芒在她身邊。”

“那就是阿念會打個大勝仗了?”

“對。”

“打完了呢?”

俊帝看向顓頊,顓頊滿面笑意,拿起塊糕點丟進嘴裡:“打完仗,師父就宣布阿念會嫁給我。這樣做兩全其美,阿念以高辛王姬的身份懲戒了常曦和白虎兩部的背叛,但她馬上又是軒轅的王后了,縱然打了兩部,也相當於是我打的,不會逼得我還要去打回來。”

小夭哈哈大笑:“所有人以為等的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沒想到等來的是一場盛大的婚禮。”

仲冬之月,十七日,代父出征的高辛王姬大敗常曦和白虎二部。

同一日,軒轅黑帝派赤水豐隆為使者,去五神山求娶高辛王姬為王后,高辛俊帝同意了婚事。

婚事一定,兩國之間的戰爭自然就停止了,本來還打算哭求黑帝幫他們報仇的常曦和白虎兩部什麼都不敢再說,只希望王姬千萬不要記仇。

宮殿是現成的,只需佈置一下;嫁妝早就準備好了,到時候不過是換個地方。 經兩國的大宗伯商議,用伏羲龜甲卜算後,婚期定在了第二年的季秋。

別人看著神農山和五神山來往密切,以為是在籌備婚事,實際上,俊帝和黑帝是在為禪位做準備。

自顓頊離開高辛時,俊帝就在為今日做準備,很多人與事早安排好。 黃帝讓顓頊放心留在高辛,有他在神農山,軒轅國的一切暫不需要顓頊操心,所有阻撓此事的人都會乖乖表示支持。

俊帝禪位給顓頊看似是一件絕難完成的事,但在三位聰明卓絕的帝王謀劃下,一步步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40 PM

第八章:多情卻似總無情

雖然顓頊已經迎娶過很多女子,可小夭從沒為他準備過賀禮,每次都是顓頊幫他準備,吩咐苗莆以她的名義送出,很多時候,小夭連送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這一次,顓頊和阿念大婚,小夭第一次親自準備賀禮,她真的希望顓頊和阿念幸福快樂。 雖然她很清楚,顓頊可以得到一切,某些簡單的幸福卻遙不可及,但她希望在顓頊給阿念快樂的同時,阿念也能給顓​​頊一點點快樂,畢竟阿念和其他女人不同。

婚禮的前一夜,當小夭正在最後檢查準備的禮物時,顓頊走了進來。

小夭張開手,用身體擋住她的禮物:“不許看,不許看,這是要你和阿念一起看的。”

顓頊壓根兒沒興趣,連掃都沒掃一眼,拽著小夭就往外走:“陪我去漪清園走走。”

小夭沮喪了:“你根本不在乎我的禮物。”

“對!我不在乎,我根本不想要!”

顓頊大步流星,小夭得小跑著才能跟上,直到進了漪清園,顓頊的步子才慢了下來,小夭側著頭看顓頊:“你喝酒了?你沒有喝醉吧?”

“沒有!”顓頊冷笑,譏嘲地說,“明日不是一般的婚禮,可是軒轅黑帝迎娶高辛王姬的婚禮,高辛國內和邊境的軍隊加起來有上百萬,事關重大,我哪有資格喝醉?”

小夭困惑地看著顓頊:“我以為你娶阿念會有一點點開心,難道在你心中,阿念和紫金頂上的女人一模一樣嗎?”

“阿念和她們不一樣!但那種不一樣不是我想娶她的不一樣!”顓頊猛地朝著水面揮出一拳,漫天水花飛起,又劈劈啪啪地落下。

以前,顓頊成婚時也會不開心,可他控制得很好,這一次卻好像要失控了。 小夭問:“既然你如此不願意,為什麼要答應?”

顓頊猛地轉身,盯著小夭,怒氣沖沖地說:“為什麼我要答應?你們不都覺得我理所當然應該答應嗎?你有真正關心過我想要什麼嗎?你關心的知識阿念想要嫁給我!在你心裡,反正我已經有那麼多女人了,多一個阿念根本不算什麼!”

小夭也火了:“難道不是嗎?紫金頂上有那麼多女人,再多一個能怎麼樣?你當年能興高采烈地娶馨悅,阿念和她比,哪裡差了?阿念給你的難道比馨悅少了?她給你的是整個高辛的太平安穩!”

顓頊臉色鐵青,胸膛被氣得一起一伏,一步步逼向小夭:“我幾時興高采烈地娶馨悅了?你倒是說說,我怎麼興高采烈了?”

小夭一步步後退,當年她在婚禮前就跑回了高辛,壓根兒沒親眼見到顓頊成婚,小夭心虛,卻嘴癮地說:“高辛的酒樓茶肆裡都在說你的婚禮,又盛大又熱鬧,全天氣都知道你興高采烈了!”

小夭退到亭子的欄杆邊,再無可退的地方,顓頊卻依舊逼了過來,小夭縮坐在長凳上,背緊緊靠著欄杆:“顓頊,你別借酒撒瘋!有本事你明日當著全大荒來賓,兩國重臣的面前鬧去!”

顓頊雙手撐在欄杆上,把小夭圈在了中間,他彎下身子,臉湊在小夭臉前,一字一頓地說:“我告訴你,每一次成婚時,我都很難受,娶馨悅那次,難受到我都恨我自己!也恨你!”

小夭身子往後仰,作勢想用腳踹顓頊:“我告訴你,你再撒酒瘋,我就動手了!”

顓頊凝視著小夭,頭慢慢俯下,小夭的眼睛瞪得滴溜溜圓:“我真踹了!”

就在顓頊的唇要碰到小夭時,顓頊忽然頭一側,伏在小夭的肩頭,呼哧呼哧,小夭耳畔是他沉重紊亂的喘息。

小夭沒敢動,柔聲問:“顓頊,你究竟怎麼了?

顓頊抬起頭,雙手用力在小夭頭上胡亂揉了一通,坐在小夭身旁:“你說得對,我沒本事!明日,我依舊會像你說的那樣,讓全天下看到我興高采烈!“如果他真有本事,當年何需為了塗山氏和赤水氏的支持,將小夭拱手相讓?

小夭正在抓頭髮,聽到顓頊的話,扭頭看顓頊,可顓頊臉朝著亭子外面,她完全看不清顓頊的表情,小夭用手指頭戳了戳顓頊的肩膀:“你究竟是為什麼生氣?以前你的心思我能感受到,可現在我真的不明白。好吧,我承認我只考慮了阿念,沒有考慮你,但我真的以為……對你而言,多一個少一個沒什麼差別!“

“小夭!“顓頊的聲音又帶著怒氣了。

小夭忙道:“你不要這樣!如果你真的不願意娶阿念,我們想辦法取消婚禮。”

顓頊沉默了一瞬,語氣緩和了:“怎麼取消?明天就是婚禮,全天氣都已知道,上百萬大軍在嚴陣以待,一個不小心,就會天下大亂,阿念會恨死你我!”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阿念恨不恨我,也不管什麼百萬軍隊,天下安穩,反正只要你真不願意,我就支持你!我們一起想辦法,總有辦法的。”

小夭為了他,可以不要性命,可以和全天下做對。 可她想要長相廝守的卻是另一個男人,顓頊輕聲笑起來,聽不出是悲是喜。

小夭猛地站起來:“我去找父王!”

顓頊拉住了她,笑著說:“反正紫金頂上已經有那麼多女人了,多一個少一個的確沒有什麼關係,只不過我今天喝多了!但……已經好了!”

小夭盯著顓頊,顓頊拍拍身邊,示意她坐,小夭做下,顓頊說:“老規矩不要給我準備賀禮,不要說恭喜,明日也不要出現!”

“那我怎麼對父王和阿念解釋?”

“你是被俊帝除名的王姬,你出現本就很尷尬。”

雖然小夭很在乎俊帝和阿念,可和顓頊比,他們都沒有顓頊重要。 小夭說:“好,我明天躲起來。”

顓頊懶散地靠著欄杆而坐,搭在膝上的手無意地彈著,每彈一下,一道靈力飛出,在湖面上濺起一朵水花。

小夭抱膝而坐,看著水花發呆,良久後,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你一次都沒有高興過嗎?”

顓頊回答得很快:“沒有。”

“我想你總會高興一次的,遲早你會碰到一個喜歡的女子。”

“我也很想知道娶自己喜歡的女子是什麼感受,我想感受一次真心的歡喜,我想在別人恭喜我時,開心地接收。”

小夭忽而十分心酸,很用力地說:“肯定會知道的。”

顓頊笑,低沉的聲音在夜色中散開:“我也是這麼覺得,只要我有足夠的耐心,肯定會等到。”

“嗯,肯定會等到。不過,真等到那一日,你可不許因為她就對阿念不好。”

顓頊溫柔地看著小夭,只是笑,小夭用手指戳他:“你笑什麼?”

顓頊笑著說:“只要我娶了她,這是我全聽她的。”

“什麼?”小夭用手指狠命地戳顓頊,“你……你有點骨氣好不好?什麼叫全聽她的?你可是一國之君啊!”

顓頊慢悠悠地說:“這可和骨氣沒關係,反正我若娶了她,一定凡事都順著她,但凡惹她不高興的事,我一定不會做。”

小夭連狠命戳他都覺得不解氣,改掐了:“那如果她看我不順眼,萬一她說我的壞話,你也聽她的?”

顓頊樂不可支,笑得肩膀都在輕顫,小夭有點急了,掐著他說:“你回答我啊!”

顓頊一臉笑意地看著小夭,就是不回答。

小夭雙手舉在頭兩側,大拇指一翹一翹,做出像螃蟹一般“掐、掐、掐”的威脅姿勢,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說清楚,到那一日。你聽她的,還是聽我的?”

“兩個人都聽行不行?”

“不行!”

“也許你們倆說的話都一樣。”

“不一樣的時候呢?”

“也許沒有不一樣的時候。”

小夭著急了:“顓頊,你給我說清楚!我也好早做準備,省得到了那一日,我招你們嫌棄!”

“我自然是聽——”顓頊拖長了聲音,“你的!”

“哼!這還差不多!”小夭長舒了一口氣,又覺得自己幼稚,竟然被顓頊給逗得著急了,可看顓頊眉眼都含著笑,神情十分愉悅,又覺得沒有白被顓頊逗。

小夭問:“心情好一些了沒?”

顓頊點頭。

小夭說:“明天不開心時,就想想你得到的。即使你不開心,但讓阿念開心吧!”

顓頊盯著小夭,眼睛瞇了起來,小夭立即說:“不是說我在意阿念多過在意你,而是為了你好……反正你明白的。”

明明可以說“我答應你”,顓頊卻偏偏說“我聽你的”,顯然還惦記著剛才他和小夭的玩笑,小夭笑著捶顓頊。

顓頊一手握住了小夭的拳頭,一手搭在小天身後的欄杆上,笑吟吟地看著小天:“五神山上你最喜歡的就是這個漪清園,日後,我在神農山的小月頂照著漪清園修個一模一樣的園子給你。”

小夭明白顓頊的意思,雖然娘已離開很久,可父王依舊將娘常去的地方維持得和娘離開前一樣,但以後這座園子不再屬於父王。 阿念勢必會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修葺,所有屬於小夭的記憶都會消失

小夭凝望著不遠處的竹林,默不作聲,半晌後,微笑著搖了搖頭。

不是不心動,只不過小月頂也不會是她長居之地,何必白費功夫? 可以考慮讓璟幫她在青丘山上建一個漪清園。

顓頊扭過頭,唇畔的笑意猶在. 跟神卻驟然轉冷。

兩人各懷心事,在亭內默坐了許久,小夭說:“回去歇息吧,你明日還要早起。”

兩人走出亭子,才發覺繁照滿天,不禁都放慢了腳步。

小時,夏日的晚上,洗過澡後,小天和顓頊常在廊下的桑木榻上戲耍,玩累了時,頭挨著頭躺下,就能看到滿天的繁星。

顓頊輕聲說:“有時候會很懷念在朝雲蜂的日子。只是當年的朝雲峰不屬於我,我沒有能力留住你。”他一直清清楚楚地記著姑姑要送走小夭時,他求姑姑留下小夭,慷慨地應諾“我會照顧小夭,不怕牽累”,姑姑卻微笑著說“可是你現在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更沒有能力保護她,只是不怕可不夠”。

小夭默默不語,眼中有淡淡的悵惘,直到走到自己的寢殿時,她才說道:“一切都已過去!現在,軒轅山、神農山,五神山都屬於你了。”

顓頊微笑,自嘲地說:“是啊!都屬於我了!”

小夭覺得顓頊的笑容中沒有一絲歡欣,她擔心地說:“明日的婚禮……”

顓頊揮揮手,示意她進屋:“難道我還能出什麼差錯?安心去體息,明日讓苗莆和瀟瀟陪你出海去好好玩一天。”

小夭想了想,是啊! 從小到大,顓頊從不會出差錯! 她放下心來,點點頭,轉身進了屋子。

顓頊負著手,在漫天星辰下,慢慢地走著。

他當然不會出差錯! 因為只有他不出差錯,小天才能想什麼時候出差錯就什麼時候出差錯,才能縱然是蚩尤的女兒,依舊自由自在、無拘無柬。

顓頊在心裡說:姑姑,現在我是不是既有能力保護自己,又有能力保護小夭了?

季秋之月,望日,軒轅黑帝顓頊迎娶高辛王姬高辛憶為王后。

婚禮第二日,俊帝召集群臣,宣布了他決定:因為他的身體實在難以再負荷繁重的朝事,為了不愧對列祖列宗,不辜負黎民百姓,他決定定禪位給顓頊。

滿朝然然,可是常曦、白虎兩部已經歸順顓頊,青龍、羲和兩部堅定地支持俊帝的決定,俊帝的五神軍自然也支持顓頊,等於高辛所有的軍隊都支持顓頊為帝,而赤水豐隆率領的三十萬大軍在高辛西北,離怨率領的三十萬大軍壓逼到高辛東北,軒轅國內還有大軍隨時待發,反對的聲音再激烈也沒有用。

在上百萬鐵騎的擁護下,顓頊以強硬的姿態,成為了高辛的帝王。

軒轅和高辛的戰爭徹底結束,兩國合併,共尊黑帝為君,

自此,整個大荒幾乎都在黑帝的統治下。

但,成為高辛的帝王並不是一個勝利的結束,而只是一個艱難的開始。 以前只中原氏族和軒轅老氏族就矛盾不斷,如今再加上高辛氏族,三方勢力相爭,更是大小衝突頻起;大臣不僅彼此針鋒相對,還會顓頊針鋒相對,政令的實施遭遇困難。

不過,顓頊的帝王路一直都風雨不斷,從小到大,所有的磨難錘煉出了他今日的性格——平和寬容、堅忍智慧。 他以博大的胸襟去容納所有的反對質疑,以堅忍智慧去化解一個又一個危機。 對於打敗過軒轅大軍的蓐收,顓頊不但沒有絲毫刁難,反而厚待尊重,私底下兩人過從甚密;對於曾經反對他繼位的臣子,顓頊也沒有打壓迫害,在處理政事時,顓頊依舊會聆聽和採納他們的建議;對於少數心懷惡意,四處煽風點火,企圖以亂謀利的臣子,顓頊則是毫不留情地鎮壓

在俊帝和黃帝的幫助下,顓頊扛過了繼位後最艱難的日子,讓臣子和百姓都意識到,他們的帝王真的是黑帝了。

顓頊的婚禮後,小夭在五神山又住了一段日子,主要是確定俊帝的身體無礙。

也許因為這一年來的忙碌讓父王無暇去傲噩夢,俊帝的身體有所好轉,但要想全好,則必須精心休養。 眼前顯然不可能,只能等顓頊的帝位穩固,俊帝將一切事都真正放下,遷到軒轅山後,才有可能療傷。

看俊帝身體已無大礙,小夭沒有等顓頊,決定隨璟先回中原。

回到神農山,神農山依舊是老樣子'五神山的歡喜並沒有傳到這裡

小夭悄悄問黃帝:“馨悅沒有反對嗎?”

黃帝漫不經心地說:“肯定很不高興,但她是個聰明人,知道無力阻止,也知道這事於她並無影響,總比顓頊把阿念娶回神農山好。”

小夭想想也是,阿念居於遙遠的五神山,也就這幾年顓頊要多花時間在高辛,待一切穩定,絕大部分時間顓頊都在神農山,可以說阿念只擁有五神山和王后的名分,不行使任何王后的權力,不會搶走馨悅已經擁有的一切。

小夭道:“父王真的很睿智,他知道放棄才能讓阿念真正安穩—生”

黃帝面容一肅:“能看清天下大勢的人不多,看清了又能甘心捨棄,順應的人寥寥無幾,我以前小瞧了他的胸襟和氣魄,可惜你娘先遇見了……”黃帝悠悠一嘆,來再多言。

小夭拿出一個玉蠶絲袋,遞給黃帝:“這是顓頊讓我帶給你的.他說他沒時間琢磨這東西,讓爺爺看著辦。”

黃帝打開袋子,裡面是半枚像鴨蛋的玉卵,黃帝拿出自己的半枚,合在一起,變成了一枚完整的玉卵。

黃帝悠悠一嘆,幾百年後,河圖洛書終於完整。 傳聞說得到它就能得到天下,可其實是得到了天下,才能得到它。 難怪蚩尤、顓頊都不稀罕!

小夭好奇地問:“這裡面究竟藏著什麼秘密?”

黃帝說:“我研究了幾百年,已經有些頭緒,很快就能知道。”

黃帝閉起雙目,將靈力探入玉卵,半響後,他睜開了眼睛,笑著嘆了口氣。

小夭問:“外爺,看到了嗎?”

黃帝說:“裡面有大荒的地圖,記載了很多陣法,可以變換出各種氣候地勢。還有一段盤古大帝的筆記。”

“看來這東西真的是盤古大帝的遺物,他說什麼?”

“只是一些稼穡筆記,記錄著什麼氣候適宜種植什麼,有點像炎帝留下的醫術筆記,是盤古大帝還未完成的東西。那些陣法,並不是用來行兵打仗,而是用來模擬各地氣候,研究如何種植作物。”

小夭想了想,明白了:“炎帝想去除天下萬民的病痛,盤古大帝想讓天下萬民再無飢餓。”

黃帝點了點頭,嘆道:“如何得到天下從來不是秘密,讓天下方民免於飢餓,免於痛苦,自然就能得到天下!”

黃帝看向窗外山坡上的一塊塊田地,若有所思。

小夭偷笑,外爺又有事要忙了。 外爺不但想完成炎帝的遺願,還想完成盤古的遺願,授民稼穡,豐衣足食。

黃帝回過神來,收起了玉卵:“你笑什麼?”

小夭彎下身子行了一禮,說到:“黃帝陛下,您把天下人的疾苦都裝在了心上,天下人也會把您真正放進心裡。千秋萬代後,您會像炎帝一樣,被萬民祭祀敬仰。”

黃帝笑搖搖頭:“我現在倒不在乎這些,只想盡力做些惠及黎明百姓的事。”

一年多後,俊帝移居軒轅山,入住朝雲峰的朝雲殿,廢俊帝之稱,改稱白帝。 白帝這麼做的原因連顓頊也猜不透,也許只是因為他想徹底擺脫過去的噩夢,也許是因為他想告訴天下從此再無高辛國君。

青龍、羲和兩部隨白帝遷往軒轅山。 顓頊將軒轅山附近原本屬於軒轅王族的肥沃土地封賜給了青龍、羲和兩部,除了土地,還有無數其他賞賜,十分豐厚,讓原本因為背井離鄉而心情低落的兩部看到賞賜,都目瞪口呆,忘記了低落。

全部落遷居新地,必須要有大的祭祀活動。 在用伏羲龜甲卜算是,青龍部的祭司卜出不吉,青龍部得白帝准許後,請黑帝為他們改名,顓頊賜名青陽部。

本來,眾人也沒多想,後來才得知這是黑帝大伯的名字,青陽曾是軒轅黃帝最鍾愛的兒子,也是軒轅王族都敬愛的一位大英雄。 聽聞鎮守軒轅城的大將軍應龍就十分尊崇青陽,黑帝在賜名前不僅詢問了白帝和黃帝的意思,還問過應龍,兩部都明白,“青陽”這個部落名代表了軒轅王族對他們的尊重,也代表了大將軍應龍的認可。 有了應龍的照應,不管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碰到什麼麻煩,想來都不會成為真正的麻煩。

最嘲諷的是,黑帝雖然將原屬於青陽,羲和兩補的大部分土地賜給了常曦、白虎兩部,卻讓蓐收成為大將軍,率兵鎮守常曦和白虎的封地,蓐收可是天下皆知的青陽部子弟。

雖然黑帝此舉的確狠辣,但所有人也小得不佩服黑帝的胸襟氣魄,他竟然就如此放心地把五十萬大軍交給了蓐收,沒有猜忌、沒有打壓,連監軍都沒有派一個。

黑帝又任命句芒為大將軍,統領原屬于俊帝的五神軍,鎮守五神山。 句芒和蓐收都是白帝的徒弟,彼此交情很好,顯然,黑帝對蓐收和句芒完全信任,不怕他們“私下勾結、意圖不軌”

青陽、羲和兩部真正感受到了黑帝對他們的與眾不同。

不管這種看重是因為想補償他們遠離故土,還是因為黑帝對白帝的感情,反正黑帝對他們比對早早歸順了他的白虎、常曦兩都要好很多,青陽、羲和兩部本來的幾分不甘和郁悒也就漸漸地消失了。

整個大荒幾乎都在黑帝的統治下,不再有以前的諸國紛爭和壁壘。 各國珍藏的醫書都能收集到一起翻看閱覽,印證對錯,增補各自不足。

以前,各國的優秀醫師還怕醫術外傳,互不交流。 如今在黃帝的傳召下,匯聚到小月頂,一起討論醫術。

剛開始,他們還是說五分,留五分,當小夭毫不藏私地將整理好的《神農本草經》分給他們時,他​​們捧著天下至寶,震驚到難以置信。

小夭說:“各位都是大荒內最好的醫師,翻閱一遍自然知道這本書是真是假。我不想多解釋為何失傳的《神農本草經》會再次出現,我只想給各位講一段我的小故事。”

在所有醫師專注的目光中,小夭娓娓道來:“我剛開始接觸醫術不是為了救人,而是為了殺人。我殺的人遠比我救的人多。那時候,我從不覺得醫者值得尊敬,也從不覺得《神農本草經》有多麼珍貴,直到有一日,我遭遇了痛苦,對所有事都心灰意懶,我的外祖父,黃帝陛下領著我走進醫祖炎帝曾住過的屋子。在那個屋子裡,有半箱炎帝的手札。你們肯定都聽過炎帝以身試藥,嘗百草中毒身亡,那些手札記錄的就是炎帝從毒發到逝世前的所有用藥和身體反應。”

小夭的表情很凝重,所有醫師的表情也都很凝重。

“說的是百草,可單一本《神農本草經》就何止百草?你們是醫師,應該能想像萬毒齊發的痛苦,但就在那麼巨大的痛苦中,炎帝不僅要處理國事,還堅持這記錄下他所用的每一種藥物。我從沒見過炎帝,但在閱讀炎帝的手札時,我邊看邊哭,看了一夜也哭了一夜。在炎帝承受的痛苦前,我不能說自己的痛苦就變輕了,畢竟炎帝是炎帝,我是我。可因為感受到了一位偉大帝王的胸襟和情懷,我看待事情的眼界發生了變化。我為自己曾經輕視《神農本草經》而羞愧,更為自己身懷寶物卻未惠及他人而羞愧。從那一刻起,我才立志要學習醫術,我一邊學醫一邊行醫,醫館沒什麼名氣,來看病的都是普通人,但正因為接觸了他們,我才開始理解一個醫者帶給別人的是什麼,不僅僅是接觸身體的痛苦,他給予的還是一個人,甚至一個家庭的喜樂安寧。因為我治好了一個小姑娘的父親,小姑娘不用再被賣掉。她每日都和弟弟把採摘的野果放在我的門口。從那時起,我才真正開始用醫者的心去學習醫術。諸位都是名聞天下的醫師,你們可還記得自己最初想學習醫術的原因?”

小夭的目光清如水,從他們面上一一掃過。

“為了學習醫術,我請求黑帝陛下派了個老師給我,就是陛下御用的醫師鄞,我們經常一起交流學習醫術,我是有小小的私心的,我只是一個人,不管醫術再好,都能力有限,所以我希望鄞的醫術更好,能更好地照顧陛下的身體。我的外祖父黃帝陛下看到我和鄞時不時為了一種藥草、一個藥方爭執,當外祖父聽我說《神農本草經》中記載的藥草長於中原,很多海裡的藥物《神農本草經》中都沒有記載,外祖父突然生了一個念頭,想集天下醫師之力共同整理編纂出一套醫術,補《神農本草經》之不足,讓更多的藥草和藥方能惠及世人。”

所有醫師震驚地看著小夭,瘋狂,太瘋狂了! 竟然有人相比《神農本草經》做得更多?

小夭平靜地說:“當時,我也覺得不可能!這個念頭很瘋狂,全天下估計也只有皇帝陛下敢想、敢做。我沒有外祖父的氣魄,根本不相信能編纂出一套記錄全大荒藥方和醫術的醫術,只是覺得能收集一點就是一點,我雖比不上炎帝以身試藥的情操,但只要盡了全力,至少問心無愧。可沒想到,竟然真有這一日,全大荒的優秀醫術匯聚在小月頂,大荒各地還有外祖父派出去深入民間、蒐集整理藥方的小醫師們,我想外祖父的心願有希望完成了!”

小夭誠懇地說:“我們每個入學習醫術的原因各不相同,在座諸位都是大醫師,醫術給諸位帶來了名和利,但名和利終不過身死,這世間無數人來了又走了,不過飛鴻飄絮、爪影不留,有幾人能為後世留下點什麼?又有幾人能為千秋萬代留下點什麼?外祖父給​​諸位的不僅僅是彼此交流和提高醫術的一個機會,還是讓各位能影晌千秋萬代的機會。很久很久後,恢宏雄偉的城池坍塌了,一代又一代的帝王死了、無數的英雄傳奇湮滅了,可我堅信,你們所編撰的醫書依舊會在世間流傳,依舊會讓無數的父親康復、無數的女兒歡笑。”

小夭站起,對所有的醫師行大禮:“我懇求各位,將一所學分享給世人,讓大荒、讓千秋萬代的人,因為你們,而重獲健康和幸福!”

不知何時,黃帝站在一旁聆聽,此刻,他徐徐說道:“你們能學有所成,都是有智慧的人,請明白,在分享你們所學的同時,不是失去,而是得到。”

所有醫師看著手中的《神農本草經》,再看看黃帝,最後望向了小夭,有人震驚,有入深思,還有人滿目熱切,到後來都漸漸地變成了堅定。 開始三三兩兩地向小夭回禮,最後全都在給小夭行禮:“我們願效仿醫祖炎帝,盡一生所學,編纂醫書。”

黃帝看著伏地對拜的小夭和醫師,微微而笑。

四海之內無戰事,春去春回,寒來署往,忙碌的日子過得格外快,不知不覺中,十五年過去了。

傍晚,顓頊到小月頂時,看到小夭和幾個醫師在忙忙碌碌地整理書籍,門外站著二三十個醫師。 他們神情疲憊,臉上卻帶著滿足的笑,期特地盯著屋內,就連黃帝也好像有些焦灼,看似和璟品茶聊天,卻時不時看向醫師圍聚的方向。

顓頊停住了步子,好奇地看著。

一會兒後,聽到有人說:“完成了!完成了!最後一冊也完成了!”

所有醫師都擠到了門口,黃帝也站了起來。

小夭捧著兩摞厚厚的帛書向黃帝走去,所有醫師尾隨在她身後。

小夭跪倒在黃帝面前,朗聲說道:“不負陛下重托,醫書歷時四十二年完成。前後共有六十八位大醫師編纂,三千七百七十三名小醫師蒐集整理,為了蒐集藥物,小醫師們足跡遍布大荒,三十八人墜下懸崖身亡,五十二人在山洪和暴風雪中失蹤,六十一入死於怪獸毒物瘴氣,還有七位大醫師病歿於書案前,死時仍握著筆,在記錄藥方。”

幾十年的努力,無數人的心血,甚至是生命,隨著小夭的話,所有醫師都默默地掉下了眼淚。 小夭跟中也淚光閃爍,她將手裡的書高高舉起:“醫共有五十五卷,分為兩大部,三十七卷記錄了大荒內的藥草,藥方和醫術,論述生死之途,十八卷是未有病而防病,論述養陰養陽之道,請陛下賜名!”

創建一國,征戰四方、統一中原、刺殺、禪位……所有大荒內驚心動魄的大事黃帝都經歷過,他從來喜怒不顯,沒有動容,可是這一次他的手在微微發顫。

黃帝輕輕地撫著書,說道:“這套醫書雖然是我召集所有醫師完成,但沒有黑帝,我不可能做到。因為黑帝,才有可能召集到天氣各族醫師,踏遍大荒,一起完成一套醫書。所以,顓頊,你來賜名吧!”

顓頊本來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著、突然聽到黃帝叫他的名字,有些意外,卻沒有推辭。 他走到黃帝身邊,拿起侍者準備的筆,微微沉吟了一瞬,在十八卷醫書上揮毫寫下:《黃帝內經》,又在三十七卷醫書上揮毫寫下:《黃帝外經》 。

八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宣告著曠古醫書《黃帝內經》和《黃帝外經》的誕生,眾人齊聲歡呼。

黃帝愣了一下,歡暢地大笑起來。 醫書成,令天下蒼生去病痛,讓萬民得歡樂,是帝王喜! 有孫如顓頊,是他的喜!

編纂醫書的心願完成,持續了幾十年忙忙碌碌的生活突然結束,小夭十分興奮,覺得終於可以什麼事都不做地休息了,她和璟去了一趟軒轅山. 看望白帝。

大概因為不再有案牘勞神、政事操心,白帝的傷恢復得很好,只是耽擱的時間有些長了,所以走路時略有些不便,小夭很遺憾。

白帝瞅了璟一眼,笑道:“我已是糟老頭子,又沒有姑娘看我,走得難看一些有什麼關係?倒是璟的腿,如果能治還是治了。”

璟淡淡一笑,什麼都沒說,白帝也就沒再提起。 ”

黃帝住在神農山時,連小月頂都不下,除了組織醫師編纂醫書,就是研究稼穡。 曾經行兵打仗的陣法被黃帝用來變幻出大荒內各地的氣候,種植各種各樣的作物,有的是藥草,有的是糧食,有的是瓜果,還有的連小夭都不知道是什麼。 反正黃帝待在小月頂上天天種地,只關心他田地裡的作物,對外面的事情全不在意。

白帝卻是相反的,他在軒轅山上根本待不住,總是在山外面,連帶著小夭和璟也住在了山下。

白帝在軒轅城的一個偏僻巷子裡開了個打鐵鋪子,從農具到廚具什麼都打,就是不打兵器。 鋪子很偏僻,但手藝真的很沒話說,十幾年下來,已經很有名氣,每日來打東西的人絡繹不絕。 白帝迎來送往,親切和藹,耐心周到,各家大嬸大伯都很喜歡這個俊俏的老頭。

不打鐵時,白帝會從一個號稱千年老字號的小酒舖子裡沽一斤劣酒,一邊喝酒,一邊和一個留著山羊胡的三弦老琴師下一盤圍棋。

白帝總是輸得多,山羊胡老頭贏得高興了,會拍著白帝的肩膀說:“不怪你天賦差,而是這玩意可不是一般人能玩的,知道是誰發明的嗎?是黃帝!我是祖上很有來歷,身世不凡,才學了點。”

白帝笑呵呵地聽著,老頭高傲地翹著他的山羊胡。

鐵匠鋪子前,有一株大槐樹,槐樹下堆了不少木柴。

璟幫白帝劈柴,小夭坐在一塊略微平整的大木頭上,雙手托著下巴,呆滯地看著完全陌生的白帝。 這是那個在五神山上幾乎不笑,一個眼神就能讓臣子心驚膽戰的白帝嗎?

璟劈完了柴,走到小夭身邊坐下。

小夭喃喃地說:“怎麼就變成了截然不同的一個人呢?如果讓蓐收和句芒看到,非嚇死不可!”

臻說道:“也許他只是做回了自己,你大舅青陽認識的白帝大概就是這樣吧!”

“也許吧!明明軒轅山上有的是美酒,他卻偏偏要去打這種劣酒喝,總不可能喝的是酒的味道吧!應該是酒裡有他想留住的記憶,難道那家破酒鋪子真的是千年老字號,他和大舅以前喝過?”小天嘆了口氣,“本來擔心他在軒轅山會不適應,顯然,我的擔心多餘了。我們在這裡反倒打擾了他,明日,我們就離開吧!”

回到神農山,小夭突然發現無事可干,她有些不能適應,和璟商量:“你說我要不要去澤州城開個醫館?”

璟道:“不如去青丘城開醫館。”

“可澤州近,青丘城遠,每日來回不方便啊!”

“如果你住在青丘,肯定是青丘城更方便。”

“嗯?我住在青丘?”小夭一時還是沒反應過來。

璟含笑道:“青丘的塗山府已經收拾佈置好,隨時可以舉行婚禮。”

小夭的臉上漸漸染上了一層霞色,璟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小夭,我們成婚吧!從訂婚那日起,我就一直在盼著娶你。”

小夭心裡溢出甜蜜,輕輕點了下頭。

有了小夭的同意,當天晚上,璟就和黃帝,黑帝商量婚期。

璟說不清原因,可他一直有種直覺,黃帝對小夭嫁給他樂見其成,黑帝卻似乎並不高興小夭嫁給他。

按理說,不應該,因為當年璟和小夭不方便聯繫時,都是靠著黑帝幫忙,他才能給小天寫信,到了神農山後,也是靠著黑帝的幫忙,他才能和小夭頻頻在草凹嶺見面,應該說,沒有黑帝的支持,他和小夭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

璟也曾靜下心分析此事,顓頊態度的變化好像是從那次意映懷孕,小夭傷心重病後,大概因為當年他傷小夭太重,而且在顓頊眼裡,和身家清白,年少有為的豐隆相比,他根本配不上小夭。 不過,顴頊依舊答應了他和小夭訂婚,璟只能寄希望於日久見人心,讓顓頊明白他會珍惜小天,絕不會再犯錯。

果然,當璟提出他想近期完婚時,黃帝和黑帝都在笑,可璟就是覺得黑帝並不高興。

黃帝說:“你們訂婚這麼多年,是該成婚了。我這邊嫁妝已經置辦好,只要塗山氏準備妥當,隨時可以舉行婚禮。”

璟立即說:“全準備好了,就算明日舉行婚禮也絕對可以。”

黃帝和黑帝都笑,小夭也紅著臉笑,璟忙道:“明日……明日肯定不行,我的意思是……已經全部準備好了。”

黃帝問黑帝:“你的意思暱?”

黑帝微笑著說:“先讓大宗伯把一年內適合婚嫁的吉時報給我們把!”

瀟瀟領命而去,半個時辰後,瀟瀟就帶著大宗伯寫好的吉時返來。

黑帝看了一眼後,拿給黃帝看,黃帝看完又遞給璟,小夭忍了忍,沒有忍住,湊到璟身旁,和璟一起看。

黃帝問璟:“你看哪個日子合適?”

真到做決定時,璟反倒平靜了,想了想道:“一個月後的日子有些趕了,不如選在三個月後的仲夏之月,望日。”

黃帝道:“很好的日子!”

璟和小夭都看向顓頊,等他裁奪。

顓頊的眼神越過了璟和小夭,不知道落在何處,他微笑著喃喃說了一遍:“仲夏之月,望日?”

璟道:“是。”

顓頊遲遲未語,好像在凝神思索什麼,正當璟的心慢慢提起來時,顓頊的聲音響起,十分清晰有力:“是很好的日子,就這樣定吧!”

璟如釋重負地笑了,朝黃帝和黑帝行禮:“謝二位陛下。”

黃帝看了一眼顓頊,打趣道:“要謝也該謝小夭,我們可捨不得把她嫁給你,只不過小夭眼裡、心裡都是你,我們真心疼她,自然要遂了她的心願,讓她嫁給你。”

璟笑起來,竟然真給小天行禮:“謝謝小姐肯下嫁於我!”

小夭又羞又惱:“你們怎麼都沒個正經?”匆匆離席,出了屋子。

小夭覺得臉熱心跳,有些躁動,不想回屋,沿著溪水旁的小徑,向著種滿鳳凰樹的山坡走去。

走進鳳凰林內,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一個大鞦韆架上滿是落花。

小夭用袖子拂去落花,坐在鞦韆架上,蕩了幾下,心漸漸地寧靜了。

顓頊穿過鳳凰林,向她走來,小夭笑問:“璟呢?”

“在和爺爺商量婚禮的細節。”

鞦韆架很大,足以坐兩個人,小天拍了拍身旁,讓顓頊坐。

兩人並肩坐在鞦韆架上,看著漫天亂紅,簌簌而落,隨著風勢,紅雨浙浙瀝瀝,時有時無,

小夭心內有現世安穩的喜悅幸福,還有幾縷難以言說的惆悵悲傷。

從朝雲峰的鳳凰花,到小月頂的鳳凰花,一路行來,她和顓頊一直相依相伴,不管發生什麼,都知道另一個人就在身邊,三個月後,她就要出嫁了,雖然青丘距離神農山不遠,可不管再近,她和顓頊只怕也要幾個月才能見一面了。 她有璟,可是顓頊呢? 到時候,傷心時誰陪著他,喝醉後護花說給誰聽?

小夭問:“你找到想娶的女子了嗎?”

顓頊伸手接住一朵鳳凰花,凝視著之間的鳳凰花,微微笑著,沉默而憂傷。

小夭安慰道:“遲早會碰到的!”可自己都覺得很無力,顓頊經歷了無數困境磨難,無數陰謀鮮血,各種貪婪慾望,各式各樣的女人,小夭是在想像不出來究竟什麼樣的女子才能讓顓頊那顆冷心動情。

顓頊將鳳凰花插到小夭鬢邊,問道:“如果我找到了她,是不是應該牢牢抓住,再不放開?”

“當然!”小夭肯定地說:“一旦遇見,一定要牢牢抓住。”

顓頊凝視著小夭,笑起來。

小夭和璟的婚期定下,塗山西陵兩族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婚禮.

季春之月,月末,顓頊要去一趟大荒的東南,處理一點公事,自然還會順便去五神山住一小段日子,來回大概一個月。

臨走前,顓頊對小夭說:“我把瀟瀟留給你。”

“不,你自己帶著。”

“小夭,我身邊有的是侍衛,比她機警厲害的多的是!”

小夭十分固執:“不,你自己帶著,她是女人,有時候方便幫你打個掩護,最最重要的是她對你忠心。”

顓頊只得作罷:“那我另派兩個機靈的暗衛給你。”

小夭笑道:“別瞎操心了,這都多少年過去了?何況有外爺在,沒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動我!”小夭不好意思說還有璟,她如今是西陵氏的大小姐,又即將是塗山氏的族長夫人,小夭真不覺得還會有人像沐斐那樣毫不畏死地來殺她。 畢竟爹爹做事狠絕,一旦動手從不手軟,留下的遺孤很少,沒有滅族之恨的人縱然憎惡她,也犯不著得罪兩位陛下和西陵、塗山兩大氏。

小夭說:“倒是你,一路之上小心一點,雖說兩國合併已久,這些年沒有前幾年鬧得厲害,可畢竟還是有危險。”

“危險總是哪裡都會有,就算我待在紫金頂也會有人來刺殺我,放心吧,我最精通的就是怎麼應對危險,一定在你婚禮前平平安安回來。”

“嗯。”小夭輕輕點了下頭。

顓頊走後,小月頂冷清了不少,幸好璟打著商議婚禮的名號,日日都來小月頂。

璟和黃帝坐在廊下,一邊品茶,一邊下棋。

苗莆給小夭算日子:“過了今日,還有四十九日小姐就要出嫁了,趕緊想想還缺什麼,再過幾日,就算想起來,也來不及置辦了。”

小夭摀住苗莆的嘴,做了個噓的手勢:“你別再折騰了,塗山氏負責婚禮的那兩個長老都被你折騰得去掉半條命了。”

苗莆嗚嗚幾聲,見反抗無用,只能閉嘴。

內侍走來,給黃帝行禮,奏道:“王后神農氏求見,說是來恭賀小姐喜事將近,為小姐添嫁妝。”

黃帝問小夭:“你相見她嗎?”

小夭想起她和顓頊初到神農山時,馨悅是她的第一個閨中女友,兩人曾同睡一榻,挽臂出遊,可當馨悅真成了她嫂子時,兩人反倒生疏了,她逃婚後,更是徹底反目。 這些年,從未相聚過。

小夭說:“她是王后,既然主動示好,我豈能還端著架子?何況畢竟是我先對不住豐隆和赤水氏。”

黃帝對內侍吩咐:“讓她進來吧!”

馨悅進來,跪下叩拜黃帝。

黃帝溫和地說:“起來吧,一家人沒必要那麼見外。我正在和璟下棋你也不用陪我,讓小夭陪你去隨便走走,這裡什麼都沒有,就花還開得不錯,值得一看。”

馨悅看到棋盤上的落子,知道自己的確打擾了黃帝的興致,不安地說:“爺爺繼續下棋吧,我和妹妹說會兒話就走。”

小夭陪著謦悅往外行去,馨悅看璟,人雖坐在黃帝面前,目光卻一直尾隨著小夭,她心中滋味十分複雜,有點羨慕,又有點釋然。

待看不到黃帝和璟時,馨悅說:“恭喜你。”

小夭笑道:“光口頭說說可沒意思,要有禮物我才接受。”

馨悅笑起來:“禮物有的是!已經派人送到章莪宮,估計這會兒你的侍女正清點記錄呢,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不用了,王后送的東西肯定都是好東西。”

雖然兩人都刻意地表達了善意,可已經破裂的關係,想回到當初不再可能。 說了這幾句話後,竟然就無話可說。

小夭搜腸刮肚都想不出來說什麼好,馨悅卻好像神遊天外。 兩人順著山徑,沉默地走著,一直到了山頂,馨悅才驚覺她們竟然沉默了小半個時辰。

沉默的時間長了,小天也無所謂了,大大咧咧地坐在石頭上,怡然自得地享受著山風拂面。

馨悅突然說:“我真的非常開心你能嫁給璟。”

小天仰著頭,笑得很燦爛,毫不扭捏地說:“我也非常開心。”

馨悅看到她的笑容,不禁笑起來,這一次,小天真的要嫁給一個男人,真的要徹底離開神農山,離開——顓頊了!

站在山頂,能遠遠地看見隱在雲霄中的紫金頂,馨悅望著紫金宮,大聲說:“我祝福你和璟恩恩愛愛、美美滿滿。”

小天抱抱拳,表示謝謝,她歪頭看著馨悅,問道:“做王后快樂嗎?”

馨悅笑著說:“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快不快樂我說不清楚,但很滿意。”

小天笑著說:“我也該恭喜你。”

馨悅盯著小天,很認真地說:“因為得到了,所以最害怕的就是失去。誰要是和我搶,我一定不會饒了她。”

小天暗嘆了口氣,幸好父王讓阿念永居五神山,不摻合到紫金頂上的爭鬥中,不過,搶的與被搶的都是顓頊的女人,要嘆氣也該顓頊嘆氣,和她無關。

小夭站起,迎著山風,張開雙臂,忍不住大喊了一聲:“餵”!

餵—一餵——餵——

在一波的回音中,璟快步走了過來,先把站在峭壁邊的小夭拉到自己身邊,才向馨悅行禮。

馨悅對小天說:“看看!這才不過大半個時辰,他就不放心地尋了過來。小夭,你是個有福的,一定要好好惜福!”

小夭總覺得馨悅話裡有話,可仔細想去,又沒有一點惡意,小天微笑著說:“我會的。”

馨悅說:“我先走一步,去和爺爺拜別,你們慢慢下山吧!''說完,不等璟和小夭回答,她就施展靈力,飛掠下山。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41 PM

第九章:魂夢安能定

孟夏之月,距離璟和小夭成婚只剩一個月,按照習俗,兩人不能再見面。 璟不得不回青丘,試穿禮服,檢查婚禮的每個細節,確保一切順利,然後就是——等著迎娶小夭了。

整個塗山氏的宅邸都翻修了一遍,他和小夭日後常住的院子完全按照小夭的心意設計建造:小夭喜歡吃零食,園內有小廚房:小夭喜歡喝青梅酒,山坡上種了兩株青梅:小夭喜水,引溫泉水開了池塘……

雖然長老已經考慮的十分周到細緻,可當璟把園子看成了他和小夭的家時,對一切的要求都不同了,他親自動手,將家具和器具都重新佈置過,長老看璟樂在其中,也就隨璟去。

孟夏之月,二十日,胡聾傳來消息,塗山瑱病危,已經水米不進,清醒時,只知道哭喊著要見爹爹。

胡聾和胡啞是親兄弟,也是璟的心腹,自塗山瑱出生,他就一直負責保護塗山瑱,雖然​​他深恨意映和篌,卻無法恨怨塗山瑱,對瑱一直很好。

璟不忍意映被識神吸乾靈力精血而亡,巧施計策,讓意映病故,暗中卻安排意映離開了青丘。

意映以前很愛熱鬧,各種宴請聚會都會參加,和各個氏族都有交情,整個大荒從西北到東南,很多人都見過她。 如今意映卻十分害怕見到人,璟想來想去,也只有清水鎮可以讓意映安心住著,所以把意映送到了清水鎮。

雖然意映不必再用靈力精血供奉識神,可畢竟以身祭養過識神,已經元氣大傷。 縱然仔細調養,頂多熬到瑱兒長大。 璟為了不讓意映消沉求死,也為了讓瑱兒能多和母親聚聚,每年春夏,都會派胡聾送瑱兒去清水鎮住三四個月。 今年因為他要成婚,特意囑咐胡聾秋末再回來。 可沒想到瑱兒竟突然病重。

胡聾是穩重可靠的人,消息絕不會有假,還有二十多天才是大婚日,來回一趟並不耽誤,可璟心中隱隱不安,似乎不應該去,但瑱兒縱然不是他的兒子,也是他的侄子,何況在瑱兒心中,他就是父親,如果瑱兒有什麼事情,璟無法原諒自己。

璟思量了一會兒,決定帶著胡珍趕往清水鎮,同時命令幽帶上所有暗衛。

這是璟第一次要求最嚴密的暗衛,幽愣了一愣,說道:“下個月就要大婚,如果族長有什麼預感,最好不要外出。”

璟問道:“如果瑱兒出了什麼事,我和小夭還能如期舉行婚禮嗎?”

幽躬身說道:“明白了!請族長放心,我們一定讓族長順利回來舉行婚禮,這就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臨行前,璟給小夭寫了一封信,告訴小夭他必須去一趟清水鎮,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解釋清楚,讓小夭不要擔心,有暗衛跟隨,他會盡快趕回青丘。

璟趕到清水鎮時,已是第二日拂曉時分。

意映坐在榻旁,身穿黑衣,臉上帶著黑紗,整個人遮的嚴嚴實實,只一雙剪秋水為瞳的雙目留在外面。

璟問道:“瑱兒如何了?”

意映神思恍惚,指指榻上沒有說話,胡珍上前診脈,璟俯下身子,柔聲說:“瑱兒,爹爹來了。”

瑱兒迷迷糊糊中看到璟,哇一聲就哭了出來,伸手要璟抱,聲音嘶啞地說:“爹,我好難受,我是不是要死了?”

璟把瑱兒抱在懷裡:“不哭,不哭!你可要堅強,爹帶來了最好的醫師,待病好了,爹帶你去看大海。”

瑱兒有氣無力地說:“我要看大海。”

璟和瑱兒都期待地看著胡珍,胡珍皺皺眉,放下瑱兒的手腕,查看瑱兒的舌頭和眼睛。 璟看胡珍臉色難看,微笑著對瑱兒說:“睡一會兒,好不好?”

瑱兒本就很疲憊困倦:“嗯,我睡覺,爹爹陪我。”

“好,爹爹陪你。”璟的手貼在他的額頭,瑱兒沉睡了過去。

璟這才問胡珍:“是什麼病?”

胡珍說:“不是病,是毒。”

璟顧不上探究原因,急問道:“能​​解嗎?”

胡珍慚愧地說:這是狐套毒,下的刁鑽,我解不了,但西陵小姐能解,只是時間有點緊……“

一直沉默的意映突然道:“胡珍,這些年倒有些長進,居然能辨認出狐套毒。其實,何必往遠處尋什麼西陵東陵,直接找下毒的人要解藥不就行了!“

璟說:“這倒也是個辦法,可下毒的人是誰?你有線索嗎?”

意映指著自己:“近在你眼前。”

胡珍失聲驚呼,下意識地擋在了璟面前,怒問道:虎毒不食子,你竟然給自己的兒子下毒? ”

璟驚訝地盯著意映,眼中也全是難以置信。

意映笑道:“你安排的這些人一個比一個像狐狸,如果不是用這刁鑽的毒,讓他們相信瑱兒快死了,如何能把你請來?”

璟冷冷道:“我現在來了,你可以給瑱兒解毒了。”

意映愣了一下,笑問:“你就不問問為什麼要把你誘騙來?”

璟猛地抓住意映的胳膊,把她拖到榻前:“解毒!”因為憤怒,他的聲音變得十分陰沉,清俊的五官也有些猙獰。

意映無力地趴在榻上,仰頭看著他,眼內忽然就有了一層淚光:“你是真的很在意瑱兒。”

璟冷冷地說:“解毒!”他掌下用力,意映痛的身子發顫。

意映掙扎著說:“解藥再讓我下毒的人手裡。”

璟把意映甩到地上,大叫道:“塗山篌!”

篌走進屋內,笑睨著璟,輕佻地說:“中毒的是我兒子,我還沒著急,我的好弟弟,你倒是著的什麼急?”

璟問道:“你究竟想要什麼?”

“你留在清水鎮的人已經全部被……”篌做了個割喉的動作,“你的暗衛也被拖住了,現在這個屋子外都是我的人,只要我一聲令下,你會立即被萬箭攢心。”

胡珍不相信,立即大聲叫:“胡聾,聾子,聾子!胡靈、小冬瓜……幽!幽……”竟然真的沒有人回應他,胡珍氣怒交加地說:“篌,你不要忘記在列祖列宗面前發的血誓!如果你敢傷害族長,你也會不得好死!”

篌好似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我不得好死?你以為我會怕死嗎?”

璟問篌:“既然想殺我,為什麼還不下令?”

篌瞇著眼笑起來:“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你比我強,不管我做什麼,你都比我強。這一次,我要求一次公平的決鬥,用生死決定究竟誰比誰強。 ”

璟說:“我有個條件,放過胡珍。”

篌笑道:“他是你那個侍女的情郎吧?好,為了不讓她掉眼淚,我放過胡珍。”

胡珍叫到:“不行,不行!族長,你不能答應……”

篌一掌揮過,胡珍昏倒在地。 葔攤攤手掌,笑瞇瞇地說:“終於可以和我的好弟弟安靜地說話了。”

璟問:“公平的決鬥?”

篌說:“對,直到其中一個死去,活下的那個自然是更好的,誰都不能再質疑最後的結果!即使母親看到,也必須承認,對嗎?”

璟盯著篌,黑色的眼眸中透出濃重的哀傷。

篌笑嘻嘻地說:“從小到大,母親一直在幫你作弊,不管我幹什麼,總是不如你。塗山璟,你欠我一次公平的比試。”

璟眼眸中的哀傷猶如濃墨一般,他說:“既然這是一次公平決鬥,你已經選擇了決鬥的方式,我來選擇決鬥的地點。”

篌不屑的笑笑:“可以!”

“好!我答應你!”

“這是解藥!”篌把一丸藥扔給意映,轉身向外廳走去。

璟默默地跟在篌身後。 從小到大,他曾無數次跟在篌的身後,跟著哥哥溜出去玩,跟著哥哥去學堂,跟著哥哥去打獵,跟著哥哥去給奶奶請安……當年的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有一日,他們會生死決鬥。

兩人乘坐騎飛出清水鎮,璟選了一塊清水岸邊的荒地:“就在這裡吧!”

篌說:“有山有水,做你的長眠地也不錯!”

璟看著篌,篌做了個請的姿勢。

霧氣從璟身邊騰起,漸漸地瀰漫了整個荒野,篌不屑地冷哼:“狐就是狐,永遠都不敢正面對敵,連子子孫孫都改不了這臭毛病!”

篌手結法印,水靈匯聚,凝成一條藍色的猛虎,在白霧裡奔走咆哮。 老虎猛然跳起撲食,一隻隱藏在白霧裡的白色九尾狐打了個滾躲開。

篌大笑起來:“璟,我知道你答應決鬥是想拖延時間,希望幽他們能趕來,下個月可是你的大日子,你很想活著回去做新郎,可我告訴你,絕不可能!”

篌驅策猛虎去撲殺九尾狐,因為篌自小就更擅長殺戮,猛虎明顯比九尾狐厲害,好幾次都差點咬上九尾狐的脖子,九尾狐借助瀰漫的霧氣才堪堪閃躲開。

篌笑了笑:“不止你是狐的子孫。”靈力湧動。 藍色的猛虎變作了白色,白虎的身影也隱入了霧氣中。

白霧裡,忽然出現了很多只九尾狐,一隻又一隻從白虎身旁縱躍過,白虎急的左撲一下、右撲一下,卻始終一隻都沒撲倒,累的氣喘吁籲,老虎的身形在縮小。

篌知道這是璟的迷術,那些九尾狐應該全是假的,如果再這樣下去,他的靈力會被消耗到枯竭,篌猛然閉上了眼睛,白色的老虎也閉上了眼睛。

看不見,一切迷惑皆成空。 雖然九尾狐就在老虎身邊跑過,老虎卻不為所動,藏身於迷霧中,只是警惕地豎著耳朵。

篌暗自慶幸,幸虧璟的喉嚨和手都被他毀了,再唱不出也奏不出迷之音。 世人只道青丘公子琴技歌聲絕世,成風流雅事,卻不知道那是璟自小修煉的迷術。 如果璟現在能用迷之音,他得連耳朵都塞上,一隻又瞎又聾的老虎海真不知道該如何殺九尾狐了。

老虎的耳朵動了動,猛地和身向上一躍,從半空撲下,看似是攻擊左邊的九尾狐,鐵鍊般的尾巴卻狠狠地剪向了右邊的九尾狐,九尾狐向外躍去,身子躲開了,毛茸茸的打尾巴卻沒躲開,被老虎尾剪了個結結實實,一下子就斷了兩條。

璟喉頭一陣腥甜,嘴角沁出血來,白色的霧氣淡了許多,老虎長大了一圈。

九尾狐失去了兩條尾巴,再不像之前那麼靈活,因為白霧淡了,它也不容易躲藏了,老虎開始兇猛的撲殺牠。 不一會兒,九尾狐又被老虎咬斷了兩條尾巴。

篌說:“璟,如果你認輸,承認你就是不如我,我讓你死個痛快。”

璟面色煞白,緊抿這嘴,一言不發。 篌說:“那我只能一條條撕斷你的尾巴,讓你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老虎又咬斷了九尾狐的一條尾巴,璟一面對抗著體內好似被撕裂開的痛苦,一面還要繼續和篌鬥。

老虎一抓拍下,九尾狐又斷了一條尾巴,篌怒吼著問:“璟,你寧願五臟俱碎,都不願意說一句你不如我嗎?”

璟的身體簌簌輕顫,聲音卻清冷平靜:“如果是以前的大哥問我這個問題,我會立即承認,我的確很多地方不如他。可現在你問我,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我瞧不起你!你不過是一個被仇恨掌控了內心的弱者!”

篌氣得面容扭曲,怒吼一聲。

一聲虎嘯,好像半天裡起了個霹靂,震得山林都在顫抖。 老虎幾躥幾躍,把九尾狐壓在了爪下。

璟跌倒在地,滿身血跡。

篌咆哮著說:“現在誰是弱者?你還敢瞧不起我?說!誰是弱者?”

璟一言不發,看都不看篌。

猛虎一爪用力一撕,九尾狐的一條尾巴被扯下,璟的身子痛得痙攣。 篌怒吼著問:“究竟誰比誰強?你回答啊!究竟誰不如誰?你回答我……”

白虎的後爪按著九尾狐,前軀高高抬起,兩隻前爪就要重重撲到九尾狐的身體上,將九尾狐撕成粉碎。

突然,篌的身體僵住,怒吼聲消失,白虎的身體在慢慢地虛化。

篌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到心口有一支刻著交頸鴛鴦的箭,他摸著箭簇上的鴛鴦,喃喃低語:“意映!”

篌抬眼看向天空。

一匹白色的天馬降落,一身黑裙的意映趴在天馬上,手中握著一把鑄造精美的弓。

因為身體虛弱,大概怕自己射箭時會掉下,意映用繩子把自己捆縛在了天馬上。 現在,意映解開了繩子,身子立即從天馬上滑落,她好似站都再站不穩,卻用弓做杖,一步步,蹣跚地走了過來。

篌盯著意映,心口的鮮血一滴滴滑落,唇畔是諷刺地笑:“這是我為你設計鑄造的弓箭。”

“這也是你給我的!”意映一把扯落了面紗。

她的臉猶如乾屍,幾乎沒有血肉,一層乾枯的皮皺巴巴地黏在骨頭上,偏偏一雙眼睛依舊如二八少女,顧盼間,令人毛骨悚然。

篌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不知道他究竟是想笑還是想哭呢:“你救他?你竟然來救他?如果沒有他,你我何至於此?”

“也許你該說,如果沒有你,一切會截然不同!”意映看向璟,眼中有極其複雜的感情,她曾一再傷害他,可他卻寬恕了她,她曾經鄙夷地把那種善良看成軟弱,可直到自己也經歷了傷心徹骨的痛苦。 她才明白,仇恨很簡單,寬恕才需要一顆堅強寬廣的心。

意映朝著篌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可是偏偏我先遇見的是你!那年的五月節,我和女伴在高辛游完,看高辛百姓放燈,沒想到出了意外,不小心掉進了水里,我不會游水,偏偏又被水草妖纏住,是你救了我,你撐著一葉扁舟,一邊帶著我觀賞花燈,一邊幫我尋找同伴,我看你不是第一次來高辛,問你來高辛做什麼,你說'特意來看一個女子,聽說她來看花燈了',我明知道自己已經訂婚,心裡竟然微微有些失落,後來,尋找到了我的同伴,你聽到她們叫我'意映',突然問道'你是防風小姐'?我說'是',你盯著我看了一瞬,笑著說'原來是你'!說完,你就撐著扁舟,滑向了燈海,我聽到遠處有人叫'塗山公子',你應了一聲,女伴們都看著我哄笑起來,我們都以為你就是和我定親的塗山公子,特意來看我。我眺望著你離去的方向,又驚又喜,心里居然也迴盪著一句話'原來是你'!我準備好嫁衣,歡喜地等著出嫁,卻傳來你病重的消息,婚禮被取消。父親打聽你不是生病而是失蹤,捨不得把我這枚精心培育的棋子浪費在個死人身上,想要退婚,我卻眼前總是你的身影,花燈如海,你撐著小舟,笑吟吟地說'原來是你'!我不顧父親的反對,穿上嫁衣,千里迢迢趕到青丘,唯一的念頭就是,我一定要找出殺害你的兇手,誰殺了你,我就為你殺了他!雖然你沒有娶我,可我以你的妻子自居,盡心盡力地侍奶奶,當我確信是塗山篌害了你時,我決心要為你復仇。等篌回來後,就設法殺了他。那日是上元燈節,你剛做完一筆大生意,從軒轅城歸來,我攙扶著奶奶去迎接你,滿府都是花燈,你提著一盞水晶燈,徐徐行來,我呆呆地看著你,耳畔轟鳴的是'原來是你'!”

意映竭盡全力才射出了那一箭,此時,顧著說話,再走不穩,背荒草一絆,跌倒在地上。 她顧不上擦拭臉上的泥污,仰頭看著篌:“那一刻,我的恨化作了滿腔歡喜,我不管你究竟是誰,你又做過什麼,只要你還活著,我就很開心。”

意映柔聲問:“篌,我只想知道,你對我可有一份真心?”

篌冷笑,譏諷地說:“人都要死了,有真心如何,沒真心又如何?”

意映往前爬了幾步,顫顫巍巍地站起,她回頭對璟說:“我答應篌設置這個陷阱,不是為了誘殺你,而是為了誘殺篌。我以前就和你說過,我和你不一樣,辜負了我的人,我必要他償還!瑱兒的毒已經解了,我留了一封信給他,讓她知道他的父母做錯了事,希望他長大後,能幫我償還欠你的。璟,對不起!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好!老天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讓我先遇見了他!”

意映走到篌身前,抱住了篌,在篌耳畔說:“不管你是真心,還是假意,反正你答應過我做交頸鴛鴦,​​同生共死。”她一手緊抱著篌的腰,一手握住篌背上的箭,用盡全部力量往前一送,箭穿過篌的心臟,插入了她的心臟。

篌雖然受了致命的一箭,可體內的靈氣還未散盡,完全可以推開意映,可不知道篌是沒反應過來,還是對意映有一分真心,竟然任由意映緊緊地抱住了他。 篌好像對於意映想做什麼一清二楚,在意映剛握住箭時,他竟然伸出雙手,緊緊摟住了意映,一邊把意映用力地按向懷裡,一邊對璟笑說:“這一次,依舊不公平,又有人幫你作弊!還是我的妻子!”

當箭刺入意映的心口時,篌用盡所有殘餘力量,向前衝去,狠狠一腳踹在了璟的心口:“一起死吧!”

璟的身子飛起,落入了清水。

那一腳大概用盡了篌的全部靈力,他怒睜著雙目,氣息已斷,身子卻去勢未絕,像一頭山野猛虎般向前撲去,帶著意映落入了清水。

意映緊緊地抱著他,依靠在他懷裡,眼角的淚珠簌簌而落。

被一隻交頸鴛鴦箭連在一起的兩人一起消失在滾滾波濤中。

小夭趕到清水鎮時,正是夕陽西下。

一片血​​跡斑斑的荒地:一匹未系的天馬,悠閒地啃吃著草葉;一把染血的鴛鴦弓,靜靜躺在草叢裡,弓身上反射著點點金色的夕陽。 人,卻一個都不見。

小夭很清楚璟根本不擅長與人打鬥,他和篌之間的差距就如山林中的狐和虎的差距,山林裡老虎不見得能捉住狐,可狐如果和老虎正面決鬥,肯定是死路一條。 篌口口聲聲地說著公平決鬥,實際卻是用己之長去和璟之短比試,讓璟不管答應不答應都是死。

可是小夭不相信,她一遍遍告訴自己,璟一定活著! 一定活著! 因為再過二十四天他就要迎娶她,他怎麼可能不活著呢?

小夭沿著河岸,不停地叫著:“璟——璟——”沒有人回應她。

小夭不肯罷休,嗓子已經嘶啞,依舊不停地叫,靜夜跪在她面前,哭著說:“我們都搜尋過了,沒有族長。”

胡啞和幽在荒草地裡走來走去,幽停留在岸邊一堆被壓倒的草上,胡啞對小夭說:“這是族長的血,應該是因為靈力凝聚的九尾狐被一條條砍去了尾巴,族長的五臟受到重創,再難支​​撐,倒在了這裡。”

胡啞在四周走了一圈,抬頭看幽,幽搖搖頭,胡啞說:“這是族長最後停留的地方,他受了重傷,動作會很遲緩,不管朝哪裡移動都會留下蹤跡,除非……”幽點點頭,胡啞指著清水說:“除非族長從這裡躍入了河中。”

靜夜欣喜地說:“那就是說族長逃掉了,他一定還活著。”

靜夜看了一眼幽,陰沉著臉說:“幽說不一定。如果族長是逃掉的,那麼篌應該還活著,可是她聞到了篌的死氣。”胡啞指著地上一長串的血,從遠處一直蔓延到岸邊,“這些血全是從篌的心口流出,到岸邊時,血裡已經沒有一絲生氣,說明他生機已斷。”

小夭急切又害怕地問幽:“你能聞到篌的死氣,那……那別人的呢?”

胡啞說:“族長是狐族的王,幽沒有能力判斷他的生死。”胡啞看小夭面色煞白,目中都是焦灼,好似隨時會大哭出來,不忍心地補充道:“目前,只有篌,聞不到防風意映的死氣。”

小夭說:“反正你們肯定璟掉進了河裡。”

胡啞說:“族長總不可能憑空消失,這是唯一的可能。”

“我去找他!”小夭撲通一聲跳進了河裡,身影瞬間就被浪花捲走。

胡啞叫:“已經派了船隻在順河尋找。”

靜夜流著淚說:“讓她去吧,如果什麼都不讓她做,她只怕會崩潰。“

這一夜,清水河上燈火通明,有的船順流而下,有的船逆流而上,來來回回地在河裡搜尋,還有幾十個精通水性的水妖在河底在河底尋找。

到後半夜,更多的船、更多精通水性的水妖陸續趕到了清水鎮,加入搜尋的隊伍,清水河上熱鬧得就像過節。

天色將明,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也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刻,顓頊趕到。

他一身戎裝,風塵僕僕,顯然是在軍中聽聞消息後,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驅策最快的坐騎飛奔而來。

小夭仍在河裡尋找璟,從昨天傍晚到現在'她就沒有出過水。 她在水下,一寸寸地尋找,竟然從清水鎮一直搜到了人海口。

船把小夭帶回清水鎮,小夭不肯罷休,竟然想從清水鎮逆流而上,所有人都看出小夭已經精疲力竭,可沒有人能阻止她。 小夭跳進河裡時,雙腿抽搐,根本無法游動,她卻緊緊地抓著船舷,就是不肯上來,好似只要她待在水里,就能靠近璟一點,就能讓璟多一分生機。

直到顓頊趕到,他強行把小夭從水里拎了出來。

小夭面色青白,嘴唇紫黑,目光呆滯,頭髮濕淋淋地貼在臉頰上,整個人冷如冰塊,顓頊叫她,讓她喝點酒,她沒有任何反應。 顓頊掐著她的臉頰,強迫她張開嘴,將一小壺烈酒硬給她灌進去,小夭俯下身子劇烈地咳嗽,整個人才像是活了過來。

瀟瀟用帕子把小夭的頭髮擦乾,又用靈力把她的衣衫弄乾。 顓頊用毯子裹住小夭,想抱她離開。 小夭的眼睛驚恐地瞪著,一邊往後縮,一邊用力地搖頭,顓頊無奈,只能由著小夭坐在岸邊。

小夭呆呆地看著河上的船隻來來往往,不管顓頊說什麼,她都好像聽不到,只是過一會兒,就問一句:“找到了嗎?”

一直到正午,清水被翻了個底朝天,不但沒有找到璟,也沒有找到篌和意映,唯一的收穫就是一枚玉鐲。 青碧的軟玉,不見任何雕飾,只是玉本身好,色澤晶瑩、質地細膩,因為還未做好,形狀還沒全出來。

靜夜看到,哭著說:“族長說小姐不喜歡戴首飾,鐲子戴著倒不累贅,所以自己動手做了這鐲子。”

小夭猛地站起. 顓頊拉住她,問道:“在哪裡發現的?”

一個人分開眾人,上前奏道:“在河下游,已經靠近入海處。”

小夭急切地說:“璟……璟在那裡!”

“因為發現了這個玉鐲,所以小人們把上上下下又搜尋了一遍,連大點的石頭底下都沒放過,可一無所獲。想來是順著水流,漂入大海了。”

“那去大海裡找。”小夭的聲音好似繃緊的琴弦,尖銳得刺耳。

眾人不敢多言,低聲道:“入海口附近已經都找過了。”

不管塗山氏的人,還是顓頊派來的人,都盡了全力,把附近的海域都找了,可那是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別說一個人,就是把一座山沉進去,也不容易找到。 何況海裡有各種各樣兇猛的魚怪,神族的身體含著靈氣,是它們的最愛。

顓頊下令:“繼續去找!”

“是!”眾人上船的上船、下水的下水,不過一會兒,全部走空了。

明亮的陽光下,河水氾著一朵朵浪花,迅疾地往前奔湧,沒有遲滯,更沒有一絲悲傷,絲毫沒有意識到它吞噬的是兩個人的幸福。

小夭搖搖晃晃地說:“我要去找他!”

顓頊說:“就算去找璟也要吃點東西,你沒有力氣怎麼去找他?乖,我們先吃點東西。”

小夭想掙脫顓頊的手,固執地說:“我要去報仇!”

顓頊看了瀟瀟一眼,瀟瀟立即快跑著離開,不一會兒,她搖著一艘小船過來,顓頊攬著小夭飛躍到船上。

船向著下游行去,小夭手裡握著那枚沒有做完的鐲子,呆呆地盯著水面,像是要看清楚,無情帶走了璟的河究竟長什麼模樣。

瀟瀟靈力高強,船行得飛快,太陽西斜時,船接近了入海口,從河上到海上有不少船隻,依舊在四處搜索。

瀟瀟撤去了靈力,讓船慢慢地順著水流往前漂。

小夭摸著鐲子喃喃說:“就在這裡找到的鐲子嗎?”小夭掙扎著站起,想要往水里跳。

顓頊拉住她:“你連站都站不穩,你下去能幹什麼?”

船晃了一下,小夭軟倒在顓頊懷裡,卻仍堅持要下水,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水面:“我……我……去找他!”

顓頊掐住她的下巴,用力抬起她的頭,強迫她看四周,幾乎怒吼著說:“你看看,有多少人在找他?他們比你身強體壯,比你熟悉這裡的水域,比你懂得如何在水下尋人,你下去,我還要讓他們緊跟著你、保護你,你是在找人,還是在給他們添麻煩?”

小夭的嘴唇顫抖著,身體也在顫。

顓頊擁住她,放柔了聲音:“小夭,如果璟還在,他們肯定能找到。”

小夭緊緊地盯著再水下搜尋的人,他們兩人一組,互相配合,真的是連一寸地方都小放過。

瀟瀟撐著船,慢慢地跟在搜尋璟的人身後。

從太陽西斜一直搜尋到半夜,小船已經進入深海。

這是一個沒有星星也沒有風的夜晚,天上的月兒分外明亮,月光下的大海分外靜謐。 上千人依舊在搜尋璟,因為每個人都戴著塗山氏緊急調來的夜明珠,上千顆明珠散落在大海裡,就好像上千顆星辰,在海水里搖曳閃爍。

從落水到現在,已經兩日兩夜,所有搜救的人都知道已經沒有任何希望,可沒有顓頊的命令,沒有人敢放棄,甚至不敢有一絲懈怠。

小夭盯著黑色的大海,喃喃說:“我不明白。以前每一次出錯,我都知道哪裡錯了,有的是因為他仁而不決,有的是因為我不相信他,沒有抓緊他,可這一次我們究竟哪裡錯了?他趕去看一個病危的孩子沒有錯,他小心地帶了所有暗衛沒有錯,他在出發前給我寫了信沒有錯,他在立即被亂箭射死和能拖延時間的決鬥中,選擇了決鬥沒有錯,我一接到他的信就立即趕來,我也沒有錯,那究竟是哪裡錯了?”

顓頊說:“你們誰都沒有錯。”

“如果我們誰都沒有錯,那為什麼會出錯?”

顓頊回答不出來。

“以前出錯了,我們改了,一切就會好,可這一次怎麼辦?哥哥,你告訴我:我們究竟哪裡做錯了?我改,我一定改,不管我做錯了什麼,我都改小夭的身子痛苦地向前傾,喉嚨裡發出乾嘔聲,兩日兩夜沒有進食,根本吐不出東西,她卻一直在痛苦地干嘔,就好似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小夭小夭”顓頊輕托著小夭的背,靈力能減輕身體的痛苦,卻無法減輕小夭的痛苦,她的痛苦是因心而生。

月兒靜靜地從西邊落下,太陽悄悄地從東方探出,半天火紅的朝霞將天與海都染得泛著紅光。

一個統領模樣的軍士來奏報:“已經接連搜尋了兩夜一天,不少士兵靈力枯竭昏厥了。陛下看是稍做休息後繼續尋找,還是再調集人來?”

顓頊說:“稍做休息後繼續尋找。再傳旨,調一千水族士兵過來。”

軍士欲言又止,一瞬後,彎身應諾:“是!”

精疲力竭的士兵爬上船休息,連水都沒力氣喝,橫七豎八躺在甲板上。

不少人陸續昏厥,時不時聽到大叫聲:“醫師!醫師!”

還有人連爬上船的力氣都沒有,爬到一半,撲通又掉進海裡,連帶著後面的士兵全摔了下去。

也許因為顓頊在,沒有人敢發出一點聲音,縱然摔了下去,他們不過蒼白著臉,緊咬著牙,再次往上爬。

小夭呆呆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目光投向了無邊無際的大海。

大海是如此廣袤無垠,就算傾大荒舉國之兵,也不過滄海一粟。

她找不到璟了!

小夭低聲說:“讓他們別找了。”

顓頊說:“也許,璟會被哪條漁船救了;也許,他會碰到鮫人,被鮫人送回陸地。”

小夭的淚如斷了線的珍珠簌簌而落:“還有二十二天,才是我們大婚日,他抓緊點時間,依舊趕得回來。”

話剛說完,小夭突然直直地向前倒去,顓頊趕緊伸手抓住她。 兩日兩夜沒有進食休息,又悲痛攻心,小夭終於再撐不住,昏死過去。

顓頊小心地用毯子裹住小夭,把她攬在懷裡,細細看著。

小夭面色發青,嘴唇泛白,兩夜間就好似整個人脫了形,顓頊覺得胸口發悶,漲得疼痛,他望向天際絢爛的朝霞,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小夭,一切都會過去,遲早你會忘記他!”

小夭昏迷了四日,鄞說她身體一切正常,可她卻好像得了重病,昏迷不醒,即使在昏迷中,她都會痛苦地顫抖,卻就是醒不來。

顓頊急得不行,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守在小夭身邊。

四日四夜後,小夭終於醒來,整個人乾瘦,猶如大病初癒。

顓頊也累得瘦了一大圈,他想帶小夭回去,小夭不肯,顓頊只得又陪著小夭在東海邊待了十幾日。

夜夜小夭都在等候,日日她都會下海,顓頊拿她一點辦法沒有,只能派瀟瀟日日跟隨著她。

直到十一日,還有四天,就是望日——璟和小夭的婚期,小夭對顓頊說:“我要回神農山。”

顓頊帶著小夭回到神農山,小夭看到黃帝時,問道:“外爺,我的嫁衣修改好了嗎?”

黃帝說:“好了。”

“嫁妝都裝好了?”

“裝好了。”

小夭好像放下心來,回了自己的屋子。

黃帝面色陰沉,著不遠處的青山。 早上剛下過一場雷雨,青山蒼翠,山下田裡積了不少水,一群白鷺一低頭、一抬頭地在覓食。

黃帝沉默地佇立了很久,才開口問道:“璟死了?”

顓頊說:“死了。”

黃帝閉目靜站了一瞬,好似突然之間很疲憊,蒼老盡顯,他彎著腰. 向屋內走去:“這段日子,你荒於政事了。”

顓頊說:“我並未荒於政事,即使在東海邊,依舊每日不敢懈怠,白日都是讓瀟瀟看著小夭,我只能晚上陪她。”

黃帝疲憊地說:“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就最好。塗山氏的生意遍布大荒,族長突然出事,不僅僅會影響到大荒的各大氏族,你若處理不好,甚至會影響整個大荒,危機現在的安寧。”

顓頊在庭院內站了一會兒,躍上坐騎,趕回紫金頂,不能休息,而是立即傳召幾個重臣和心腹。

十四日夜,天上的月兒看上去已經圓了,依舊沒有璟的消息。

章莪殿冷冷清清,沒有絲毫送親的樣子,可那早早就佈置好的喜慶裝飾卻依舊在,沒有人敢用,也沒有人敢取下,人人都在努力的裝作明日沒有什麼特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半夜裡,小夭從夢裡驚醒,好似聽到有人叩窗,她光著腳就跳到了地上,幾步躍到窗旁,打開窗戶:“璟……璟,是你回來了嗎?”

苗莆一手拿著明珠燈,一手拿著衣服:“小姐,只是風吹樹枝的聲音。”

小夭覺得頭有暈,站不穩,她倚在窗上,喃喃說:“真的不是他嗎?”

明亮的月光下,窗外一覽無餘,只有花木,不見人影。 小夭失望傷心,幽幽問“苗莆,你說為什麼我一次都沒有夢見璟暱?”

苗莆把衣服披到小夭身上,又拿了繡鞋給小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小夭的問題,只能含糊地說:“奴婢不知道。”

小夭仰頭看著月亮,說道:“我很想他。就算真的見不到了,夢裡見見也是好的。”

苗莆鼻子發酸,她跟在小夭身邊,看著小天和璟一路走來的不容易,本以為一切要圓滿了,卻變故突生。

小夭說:“大概因為我沒有親眼看見,一切都不像真的,總覺得他隨時會出現。為什麼一個人可以說消失就消失?為什麼他都沒有和我道別?我寧可他死在我懷裡,好歹兩人能把最後想說的話都說了,可這樣算什麼暱?頭一日我還收到他親手寫的信,叮囑我要好好睡覺,別總夜裡看書,可隔一日,所有人就都說他沒了。怎麼可能,我不相信!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我恨他!”小夭對著月亮太叫:“塗山璟,我恨你!”

夜風徐徐,銀槃無聲。

小夭無力地垂下了頭,淚如雨一般墜落:“可是,我捨不得恨你,我知道,你不能守約,你肯定也很痛苦。”

苗莆用衣袖悄悄擦去臉上的淚:“別想了,睡吧!”

小夭對苗莆說:“去拿截湯谷扶桑枝來。”

苗莆猜不到小夭想幹什麼,也沒問,立即跑去拿。

她回來時,小夭站在廊下,居然搬著個梯子。 苗莆把用玉石包著的扶桑枝拿給小夭:“小姐,拿來了。小心點,這東西看似無火,實際全是火,手要握在外面的玉石上。”

小夭放好梯子,接過扶桑枝,爬到了梯子頂,用扶桑枝把廊下的大紅燈籠點燃。

小夭跳下梯子,想要搬梯子。

苗莆已經明白小夭想幹什麼,立即說:“我來!”她是顓頊訓練的暗衛,靈力高強,輕輕鬆鬆地把梯子移到了另一盞燈籠下。

小夭爬上去,點燃了燈籠。

安靜黑沉的夜裡,苗莆陪著小夭,一個搬梯子,一個點燈籠,將章莪殿內的紅燈籠一盞盞點亮。

廊下、門前、亭中、橋頭花燈掛在不同的地方,樣子各式和樣,圓的、八角的、四方的材質也各種各樣,羊皮做的、鮫綃做的、琉璃做的、芙蓉做的可不管什麼樣的花燈,都是同一種顏色——吉祥喜慶的紅色。

隨著一盞盞紅色的花燈亮起,整個章莪殿都籠罩在朦朧的紅光中,平添了幾分熱鬧和歡喜。

點亮殿門前最後的兩盞紅燈籠,小夭跳下梯子,望著滿殿的喜慶,對苗莆說:“好了!”

回到屋內,苗莆看小夭眼眶下有青影,勸道:“天就要亮了,小姐趕緊歇息吧!”

小夭坐到鏡前,對苗莆說:“幫我梳妝。”

這段日子,小夭連飯都懶得吃,幾曾梳妝打扮過? 苗莆愣了一下,明白了小夭的心意,她忍著心酸說:“是!”

苗莆並不會梳理嫁婦的髮髻,那要專門訓練過的老嫗才會梳,可因為璟出事了,本來應該來的老嫗都沒來。 苗莆梳了小夭最喜歡的垂雲髻,把以前璟送給小夭的步搖為小夭插好。

小夭對著鏡子照了照,和苗莆一起動手,為自己上了一個淡妝。

小夭問:“我的嫁衣呢?”

苗莆打開箱籠,拿出了紅底金繡的嫁衣,有些遲疑地叫:“小姐?”

小夭展開雙手,肯定地說:“我要穿!”

苗莆咬了咬牙,展開嫁衣,服侍小夭穿衣。

自顓頊遷都軹邑後,西邊和中原的衣飾漸有融合,小夭的嫁衣就兼其二者之長,有神農的精緻繁麗,也有軒轅的簡潔流暢,穿上後,莊重美麗,卻不影響行動。

待收拾停當後,小夭就好似等待出嫁的新娘一般,安靜地坐在了榻上。

小夭問:“苗莆,你知道定的吉辰是什麼時候嗎?”

“不知道。”

“你說璟知道嗎?”

“肯定知道。”

“那就好。”

小夭從榻頭拿了一冊帛書,竟然翻閱起醫書來,苗莆呆呆站了一會兒,出去端了些湯水糕點來,擺在小夭身側的小几上。

正午時分,黃帝來章莪殿,看到小夭穿著嫁衣端坐在榻上,嫁衣的明媚飛揚和翻看醫書的沉靜寂寞形成了詭異的對比。

仲夏日,燦爛的陽光從窗戶活潑地灑入,照在小夭身上,卻沒有照出吉祥如意、一世好合,而是生離死別、一生情殤。

低垂著眼眸的小夭是多麼像她啊! 黃帝好似看到眼前的小夭守著一個寂寞的屋子迅速老去,青絲染上了飛霜,花般的容顏枯槁,朝雲殿內蒼老寂寥的身影和眼前的小夭重合,黃帝竟不忍再看,猛然閉上了眼睛。

小夭聽到聲音,抬頭看去,見是黃帝,她探頭去看窗外的日冕。

黃帝走進屋子,看小几上的糕點和湯水一點沒動,他說:“小夭,陪我吃點東西。”

小夭收回目光,拿起一塊糕點,一點點吃著。

黃帝陪著小夭,從正午一直等到天色黑透,苗莆把明珠燈一一打開。

因為璟的突然身亡,顓頊這段日子忙得焦頭爛額。

等忙完手頭的事,天色已黑,他顧不上吃飯,就趕來小月頂。

小夭這段日子都在章莪殿,他也徑直去往章莪殿,坐騎還在半空,就看到章莪殿籠罩在一片喜慶的紅色中。

待飛近了,看到——從門前,廊下到橋頭,亭角的花燈都點亮了,各式各樣的花燈,照出了各種各樣的喜慶。

坐騎落在正殿前,顓頊躍下坐騎,陰沉著臉問:“怎麼回事?”

瀟瀟彎身奏道:“是小姐昨夜點燃的。”當日佈置時,所用器物都是最好的,這些燈籠裡的燈油可長燃九日。

顓頊靜靜地凝視著廊下的一排紅色花燈,瀟瀟屏息靜氣,紋絲不動。

半晌後,顓頊的神情漸漸緩和,提步要去小夭的寢殿。

瀟瀟立即跪下,小心地奏道:“小姐換上了嫁衣、上了妝。”

顓頊猛地停住了步子,面色鐵青,一字一頓地問:“她穿上了嫁衣?”

“是!”

顓頊沒有往前走,卻也沒有回身,瀟瀟彎身跪著,額頭緊貼著地,看不到顓頊,卻能聽到顓頊沉重的呼吸,一呼一吸間,瀟瀟的身子在輕顫。

一會兒後,顓頊轉身,一言不發地躍上坐騎,離開了章莪殿。

瀟瀟癱軟在地,這才敢吐出一口一直憋著的氣,背上已經冒了密密麻麻一層的冷汗。

瀟瀟走進寢殿,向黃帝和小夭奏道:“黑帝陛下有要事處理,今晚就不來了,明日再來看陛下和小姐。”

小夭心神根本不在,壓根兒沒有反應。 黃帝卻深深盯了瀟瀟一眼,什麼都沒說,揮了下手,示意她出去。

小夭低聲問:“是不是吉辰已經過了?”

黃帝說:“小夭,璟不會回來了,你的一生還很長,你忘記他吧!”

小夭說:“外爺,我想休息了,你回去休息吧!”

黃帝擔心地看著小夭,小夭說:“我沒事,我只是……需要時間。”

黃帝默默看了一會兒小夭,站起身,腳步蹣跚地走出了屋子。

小夭走到窗前,看著天上的圓月。

望日是月滿之日,璟選定這個日子成婚,應該想要他們的婚姻圓圓滿滿吧? 可竟然是團圓月不照團圓人。

小夭告訴黃帝她只是需要時間,可是,這個時間究竟是多久呢? 究竟要有多久才能不心痛?

小夭問:“苗莆,你說究竟要有多久我才能不心痛?”

苗莆訥訥地說:“大概就像受了重傷一樣,剛開始總會很痛,慢慢地,傷口結疤,痛的輕一點,再後來,傷疤慢慢脫落,就不怎麼疼了。”

小夭頷首,她不是沒受過傷,她很清楚如何才能不痛苦。

想要不痛苦,就要遺忘! 時間就像黃沙,總能將人心上的一切都掩埋。

可是——

璟,我不願意!

如果不痛苦的代價是遺忘你,我寧願一直痛苦,我會讓你永遠活在我心裡,知道我生命的盡頭。

我已經穿起嫁衣,對月行禮,從今夜起,我就是你的妻!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42 PM

第十章:日日思君不見君

小夭對月三拜,起身時,一隻小小的白鳥飛落在窗上,它沒有鳥兒的聒噪,格外沉靜,嬤嬤地看著小夭。

小夭伸出手,白鳥落在小夭的手掌上,突出了一枚晶瑩的水晶珠子。 小夭撿起珠子,這並不是真的水晶珠子,而是回音魚怪的魚卵。 回音魚怪並無智慧,可它有一種古怪的本事,能記起人說過的話,一字不改的重複,世家大族常用它的魚卵,煉製成音珠,用來傳遞消息。

小夭將音珠貼在耳邊,指尖用力捏碎,聲音想起的剎那,小夭身體劇顫:“小夭,立即來東海,不要告訴別人。”竟然是璟的聲音。

小夭下意識地說:“璟,你再說一遍。”

可一枚音珠,只能記憶一次聲音,不可能重複。

白鳥撲搧著翅膀飛走了,小夭回過神來,一把抓住苗莆,說道:“我要去東海,立即!不能告訴任何人!

苗莆面色大變,拼命的搖頭:“不行!不行!”

“苗莆,你究竟幫不幫我?”

苗莆結結巴巴地說:“可是……可是……陛下命令瀟瀟守在門外,我打不過她……”苗莆突然閉上了嘴巴,看著門外。

瀟瀟出現在門口,手裡握著剛才飛走的那隻白鳥,但已經是死的。 瀟瀟對小夭行禮:“小姐,這隻白鳥剛才交給你了什麼?”

小夭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瀟瀟盯著苗莆,苗莆遲疑了一下,低聲說:“一枚音珠。”

瀟瀟問:“說了什麼?”

苗莆說:“我沒聽到”

瀟瀟彎腰對小夭行禮:“請小姐告訴我,音珠說了什麼。”

小夭歪著頭想了想,說道:”你不問清楚,沒有辦法向顓頊交代!算了,不為難你了!我告訴你吧!”小夭走到瀟瀟面前,手搭在瀟瀟的肩膀上,頭湊到瀟瀟耳畔,壓著聲音說:“瀟瀟,你是個好姑娘,可有時候太古板。我要去東海,不帶你去,因為你肯定不會讓我去。”

瀟瀟眼前發黑,身子發軟,向後倒去。 苗莆趕緊抱住瀟瀟,驚慌地瞪著小夭。

“還不幫忙?”小夭讓苗莆把瀟瀟抬放到榻上,蓋好被子,放下紗帳,乍一眼看去,好似小夭在​​睡覺。

小夭麻利的穿好衣服,對呆呆站著的苗莆說:“還愣著幹嘛?趕緊準備走啊!”

顓頊並不是只派了瀟瀟來保護小夭,可只有瀟瀟和苗莆近身守護,其餘的四個暗衛是男子,都守在外面。 他們一直提防著外人潛入,並沒有想到小夭會暗算瀟瀟,此時瀟瀟被小夭放倒,他們都沒有察覺。

小夭打開隱藏的機關,帶著苗莆從密道悄悄出了寢殿。 當年在紫金頂時,因為顓頊負責修葺神農山的宮殿,小夭也沒少看各個宮殿的圖卷,每個宮殿都有密道,只是多或者少的區別。

苗莆一臉沮喪,邊走邊說:“我一定會被陛下殺了!”

小夭說:“那他一定得先殺了我!”

小夭的話顯然沒有任何寬慰的作用,苗莆依舊哭喪著臉。

密道盡處已經遠離了章莪宮,竟然恰好是一個養天馬的馬廄,小夭說:“不知道章莪殿以前的主人中哪一個貪玩,今夜倒是方便了我們。”

苗莆挑選了兩匹最健壯的天馬,和小夭一起架好雲輦。

小夭縮到車廂裡,把一塊玉牌遞給駕馭天馬的苗莆:“這是外祖父的令牌,可以隨便出入神農山。”

苗莆深吸了口氣,對自己說:“死就死吧!”苗莆揚起馬鞭,一聲“駕”,天馬快跑了幾步,騰空而起。

經過神農山的東天門時,苗莆傲慢地舉起令牌,侍衛仔細看了幾眼。 順利讓苗莆通過、

遠離了神農山後,小夭從車廂裡探出個腦袋,對苗莆說:“謝謝!”

苗莆沒好氣地說:''我的大小姐,你到底為什麼非要深夜趕去東海? 就不能讓瀟瀟去請示陛下嗎?陛下一向順著你,你要去,肯定會讓你去,何必非要偷偷摸摸,和做賊一樣呢? ”

“我聽到了璟對我說,立即去東海,不要告訴任何人。”

苗莆驚訝地叫:“什麼?音珠裡是塗山族長的聲音?他說了幾句話?”

“兩句話。”一句讓她趕去東海,一句讓她不要告訴別人。

苗莆默默思量了一會兒,說道:“既然能說兩句話,為什麼不能再多說幾句?找個精擅口技又聽過塗山族長聲音的人,絕對可以惟妙惟肖模仿塗山族長說話,但是,再相似的模仿都只是模仿,越是熟悉的人越容易發現破綻,所以話越少越可信。我覺礙這事有古怪,好小姐,我們還是回去吧!”

“也許你說的對,可也許情況緊急,只來得及說兩句話。苗莆。你明白嗎?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就算是個陷阱,我也必須立即趕去。”

苗莆輕嘆了口氣,用力甩了一下天馬鞭,驅策天馬飛的更快。 如果這是一個陷阱,只能說是設置陷阱的人太毒辣,他抓住了小夭的心理,知道小夭縱然看到各種疑點,依舊會毫不遲疑地趕去東海。

苗莆忍不住祈求,就讓那萬分之一的可能變為現實吧!

兩匹最健壯,最迅速的天馬,一刻未停地飛馳。 小夭為了給它們補充體力,不惜用玉山的瓊漿餵牠們,第二日中午時分,趕到了東海邊。

苗莆把雲輦停在一個海島上,眺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茫然的問:“現在怎麼辦?”

兩匹天馬累得口吐白沫,想要駕御它們去海上四處尋找,太危險! 力竭時尋不到陸地,就得一起掉進海裡去餵魚怪。

小夭指著東方:“那邊!那邊!”蔚藍的大海上,碧藍的天空下,一艘美麗的白梔船在迎風而行,風帆上有一隻美麗的九尾狐。

小夭說:“我先過去看看,你躲在這裡等我。"

苗莆立即說:“不行!我陪你一塊兒去!”

“那誰看著天馬?天馬跑了,萬一要逃命時,難道靠我們的兩條腿?”

苗莆回答不出來,想了想說:“瀟瀟肯定會追過來,他們靈力高,坐騎飛得快,估摸再過兩三個時辰就能趕到,不管什麼事,等他們來了再說。 ”

“我們等得,璟卻不見得能等得。”小天拿起脖子上掛著的魚丹紫晃了晃,循循善誘,“我從海底游過去,悄悄探看一下。如果有危險,我就一直往海底沉,他們拿我沒辦法。你和我一起去,反倒是個拖累。再說,你守在這裡,等於我有個策應,進可攻、退可守,真要有個什麼,你既能告訴瀟瀟他們,也可以去找駐紮在附近的軒轅軍隊求救。”

苗莆不得不承認小夭說得有道理,她臉色難看地說:“那你快點回來,只是探看一下,不管船裡有什麼,我們商量後再行動。”

“好!''小夭藉著礁石遮擋,慢慢潛進了大海。

實際上,小夭並不需要魚丹,可她一則不想讓別人發現她身體的怪異,二則這是璟送她的東西,所以一直貼身戴著。 此時,含著魚丹紫,小夭十分心酸,只能在心裡默默祈求:老天,你可以做任何殘酷的事,不管璟是重傷還是殘廢,我只求你讓他活著。

小夭悄悄游近了白梔船,還是在水下悄悄的觀察。 一個風姿綽約的紫衣女子趴在船舷邊,探頭說道:“想見到塗山璟,就上船。”

小夭浮出水面,吐出口中的魚丹紫,問道:“憑什麼我要相信,你能讓我見到璟?”

紫衣女子將一塊從裡衣上撕下的白帛扔給小夭,小夭抬起手接住,是璟的字跡,寫著:

君若水上風

妾似風中蓮

相見相思

相見相思

君若天上雲

妾似雲中月

相戀相惜

相戀相惜

君若山中樹

妾姜似樹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緣何世間有悲歡

緣何人生有聚散

唯願與君

長相守、不分離

小夭看完,忍著淚意,一聲不吭地攀住船舷,翻上了船

紫衣女子把一碗酒推給她,笑道:“聽聞你精遙藥理,不敢在你面前用毒,這只是一碗玉紅草釀的酒,凡人飲用一碗可睡三百年,神族飲用了不過是頭髮暈,四肢乏力,睡上一覺就好。不是毒藥,不是迷藥,自然也沒有解藥。喝下後,我送你去見塗山璟。”

小夭端起酒碗,湊在鼻端,搖了搖,的確只是玉紅草釀的酒,久喝會上癮,只喝一次,對身體沒有任何危害。

紫衣女子說:“我從來不迫人,你若不願喝,就回去吧!”

小夭仰起頭,咕咚咕咚喝盡酒,說道:“璟呢?帶我去見他。”

“我向來有諾必踐!”紫衣女子開船,向著大海深處行駛去。

風聲呼呼,從小夭耳畔迅速地掠過,小夭頭髮沉,四肢發軟,她靠躺在甲板上,仰望著碧藍的天,潔白的雲。

船停在大海深處,四周再看不到一點陸地的樣子。

紫衣女子走過來,抱起小夭,把她放進一個厚實的水晶棺材裡。

小夭有氣無力的問:“你想做什麼?”

紫衣女子把那片寫了歌謠的里衣毀了,又從小夭的衣領裡拽出了魚丹紫。 小夭抬起手,想阻止她,手上卻使不出勁,被紫衣女子隨手一拍,就推到了一邊。 紫衣女子用力一扯,魚丹紫被拽下,她湊在眼前看了看,笑道:“這倒是個好東西,可惜太惹眼,不能據為己有!”她掌間用力,把魚丹紫化作了紫色的流光,消失在海風中。

小夭眼中的淚搖搖欲墜,問道:“璟呢?”

紫衣女子趴在棺材上,笑著說:“塗山璟已經死了!我現在就是送你去見他!這艘船已經在進水,沒有多久就會沉到海底,你也會被棺材帶入海底。我只是個殺手,奉命行事。雇主做了具體要求,不能見血,卻要你永遠徹底地消失,消失得連一根頭髮都再找不到。我冥思苦想了一夜,想起這片海域下面的可怕,才想到這個法子。”紫衣女子輕佻地拍拍小天的臉,“你說雇主得多恨你,竟然連一根你的頭髮都不允許存在?不過,也只有這個方法才能真的不留一點痕跡,否則黃帝和黑帝可不好匝付。”

小夭望著碧藍的天空,沒有被欺騙的憤怒、沒有將死的恐懼,只有希望破滅後的悲傷。 從小到大,她一直活得很辛苦,一顆心一直在漂泊,總覺得自己隨時會被拋棄,和璟訂婚後,一顆心終於安穩了,本以為一切都不一樣了,可沒想到璟竟然走了,他像她的父母一樣,也因為不得已的原因,不得不拋棄了她!未來的日子太漫長,她不想再痛地堅持,既然璟長眠在這片海域中,她願意和他在一起。

紫衣女子看小夭異樣的平靜,一點不像以前她要殺的那些人。 竟然有些惋惜,幫小夭整理好衣服和髮髻,真心讚美道:“你的嫁衣很好看,髮髻也梳的很好看,你是個很美麗的新娘子,塗山族長見到你一定會喜歡。”

小夭竟然展顏而笑:“謝謝!”

紫衣女子愣了一愣:“你不想知道是誰要殺你嗎?”

小夭懶得說話,知道了又能如何?

紫衣女子說:“我也不知道是誰,反正雇主付了天大的價錢,我和我的搭檔就決定乾了,幹完你這一次買賣,我們就可以找個地方養老了。”

海水浸到了她的腳麵,船就要沉了。 紫衣女子封上水晶棺,看了看天空,嘀咕:“真討厭,又要不得不露出​​妖身。”說著,她化作了一隻信天翁,向著高空飛去。 紫金的衣衫從半空掉落,燃燒起來,還沒等落到甲板上,就化作了灰燼。

水晶棺向著海底沉去。

小夭覺得憋悶. 喘不過氣,好似就要憋死,可等海水滲進水晶棺裡. 浸沒了她的口鼻,她反而覺得舒服了,就像一條已經擱淺的魚兒又回到了大海裡。 小夭不禁無奈地苦笑,這是一次計劃周詳的完美謀殺:海天深處. 沒有見血,甚至都沒有動手殺死她,連一條穿過的紫色衣衫都被燒為灰燼,沒有留下一點證據,可唯一的不完美就是——他們不知道她淹不死。

因為喝了玉紅草,小夭的頭昏昏沉沉,難以清醒的思索,被沉下海時,竟然也以為自己要死了。 她已經決定平靜的迎接死亡,可突然發現死不了,就好像從懸崖上躍身縱下,本來期待的是粉身碎骨,一了百了,可突然發現懸崖小沒有底,只能一直往下墜,往下墜……看不到始處,也看不到盡處,就那麼痛苦地卡在了中間。

小夭躺在水晶棺裡,看著身周的魚群游來游去。 一群紅黑相間的小魚圍聚在水晶棺周圍,好奇地探望著,小夭突然敲了敲水晶棺,問道:“你們見過璟嗎?”

魚群受驚。 呼啦一下子全都散去。

小夭只能繼續躺在水晶棺發呆。

夕陽西斜,天漸漸黑了,海水的顏色越來越深,變得如濃墨一般漆黑。

很多魚都能發光,閃爍著藍光,綠色的熒光,飄來蕩去。 海底的蒼穹比繁星的夜空更絢爛,像是永遠都下著彩色的流星雨。

不知道瀟瀟趕到沒有,顓頊是否在找她,苗莆一定在哭。 小夭突然想到,如果顓頊找不到她的話,真會一怒之下殺了苗莆。 小天再不敢躺在海底看“流星雨”了,她用力去推棺蓋,卻完全推不開。

小夭又踹又推,直到她精疲力竭,棺蓋依舊紋絲不動。 也許因為折騰了一通,肚子居然有些餓,小夭無力地看著棺蓋,覺得好諷刺,原來這個謀殺計劃還是很完美的,只不過,她不是被淹死的,而是被餓死的。

小夭記掛著苗莆,休息了一會兒,又開始用力地踹棺蓋。

正砰砰地踹著,突然,她感覺到了危險,本能在告訴她,快逃!她四處看,發現不知道何時已經一條魚都沒有了,本來五彩繽紛的海底蒼穹變得漆黑一片。 小夭感覺整個大海都在顫抖,她想起那隻信天翁妖這片海域下面很可怕。 突然,她腦內閃過一段相柳說過的話,他從奴隸的死斗場裡逃出來時,差點死於海底的大渦流。 雖然那個時候相柳並不強大,可無論如何他都是海之妖,能殺死他的大渦流一定很可怕。

小夭沒見過大渦流,只能想像大概類似於陸地上的龍捲風,所過之處,一切都被摧毀絞碎。 原來,這才是信天翁妖說的“永遠徹底地消失,還真的是一根頭髮都不會再存在!

小夭拼命地踹棺蓋,想趕在大渦流到之前逃出去,但棺蓋嚴絲合縫,沒有一絲鬆動的跡象,小夭這會才明白為什麼信天翁妖要多此一舉地把她關在棺材裡。

濃墨般的海水在咆哮翻湧。 水晶棺被捲了起來。 沒等小夭反應過來,水晶棺隨著水流急速地旋轉,小夭在棺材里左翻右倒,被撞得眼冒金星。

她聽到,棺材被擠壓的變形,發出“哢擦哢擦”破裂的聲音。 小夭現在又巴不得棺材再結實一點,如果大渦流的力量強大到能把堅固的水晶棺材擠成粉碎,那麼水晶棺裂開的剎那,她也會立即變成血肉末。

隨著水流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大渦流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一聲巨響,水晶棺轟然碎裂。 小夭“啊”一聲尖叫,閉上了眼睛,卻沒有感受到剎那間碎成肉末的痛苦。

她緩緩睜開了眼睛,在天旋地轉中,看到相柳白衣飄飄,屹立在她身前,飛揚的白髮張開,猶如一雙巨大的鳥兒翅膀,將小夭輕柔的呵護在中間,阻隔住了大渦流撕碎一切的巨大力量。

小夭幾疑似夢,呆呆地看著相柳。

相柳皺了皺眉眉頭,顯然,身處大渦流中間,他也很不好受,而且他們正被急速地帶向渦流中心,真到了渦流眼,相柳也會粉身碎骨。

他的手撫過小夭的眼,讓小夭閉上了眼睛,小夭的腦海裡響起他的話:“我必須露出妖身才能剛離開這裡,不要看!”

小夭點了下頭,感覺到翻山倒海般的震顫,就好像打渦流被什麼東西生生的撕開了一跳縫隙。

小夭感覺到他們在遠離,危險在消失。 她忽而很好奇,十分想睜開眼睛看看相柳的妖身,猶豫了一下,在心內告訴自己“就一眼”,睜開了眼睛——

層層黑雲,猶如即將傾倒的山巒一般壓在他們頭頂。 滔天巨浪中,一隻通體雪白的九頭海妖和整個大海搏鬥。 大海憤怒的咆哮,想要撕碎他們,九頭妖卻夷然不懼,從容地迎接著大海的攻擊。 一波又一波的海浪砸向九頭海妖的身軀,釋放出強橫至極的力量;浪峰猶如利劍,直衝雲霄,想要把九頭海妖的頭撕下。 這是最強者和天地的對抗,沒有絲毫花招,沒有絲毫技巧,有的只是力量和力量的碰撞,令天地失色,日月無光。

風起雲湧,驚濤駭浪中,相柳竟然察覺了小夭的小動作,一隻頭看向她。

小夭立即閉上了眼睛,心撲通撲通直跳,不是害怕,而是震撼,就如從未見過大海的人第一次看到大海翻湧,從未見過高山的人第一次見到火山噴發,無關美醜,只是對力量的敬服和畏懼。

“我讓你不要睜開眼睛。”相柳的聲音冷冰冰地響起。

小夭睜開了眼睛,發現他們在一個荒島上,相柳衣衫凌亂,很是狼狽,臉上脖上都有傷痕。

小夭努力笑了笑,盡量若無其事地說:“我只是太好奇你的九顆頭是怎麼長的了。”

“現在你知道了!”相柳轉身就走。

“相柳……相柳……”眼看著他就要消失不見,小夭情急下,猛地撲上去,相柳竟然沒能躲開,被小夭報了個正著,而且他連站都站不穩,帶著小夭一起摔倒了沙灘上。

小夭驚問:“你傷的很重?”

相柳用力推開小夭,想要隨著潮汐離開。

小夭又抓又纏,用盡了全身力氣,就是不讓他走:“是我不對!我答應了閉上眼睛不看,卻言而無信,偷偷睜開了眼睛!我只是……只是……我承認,是卑劣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你究竟長什麼樣,我錯了!我錯了……”

海浪呼嘯著湧上沙灘,又嘩啦啦地退下,兩人一會二被海浪淹沒,一會兒又露出來。 小夭的聲音時而清楚,時而模糊,也不知道相柳究竟聽到了多少,衛衣肯定地就是相柳不接受她的道歉,一次又一次的想推開小夭。

他再次甩開了她,小夭著急了,用力鉤了一下他的腿,猛地跳起,如同摔跤一樣,把他撲倒,用身體緊緊地壓住他,相柳連推開小天的力量都沒有了,卻如倔強彆扭的孩子一般,蠻橫地掙扎著。

海水里漂浮起絲絲縷縷的血紅色,肯定是相柳身上的傷口破了,小夭求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要打要罰,怎麼都行!只求你別再亂動了!”

相柳:“放手!”

“不放!除非你先答應我不走!”

相柳暴怒下,露出了獠牙:“不要逼我吃了你!”

“你想吃就吃吧!”

相柳猛地把小夭拽向他,一口咬住了小夭的脖子,小夭痛的身子顫了幾顫,卻依舊沒有鬆口,反而放軟了身子,溫馴的配合著相柳。

相柳猶如沙漠中頻死的旅人,大口大口地吸食著鮮血,小夭靠在他的肩頭,閉上了眼睛,只感受到潮汐漫上來,又退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節,相柳停止了吸血,小夭暈沉沉地睜開眼睛:“你可以再吸一點,我沒事。”

相柳望著頭頂的星空,目光迷濛:“你一點都不怕嗎?你應該知道妖怪畢竟是妖怪,重傷時,會失去神智,被本能驅使,我很有可能把你吸成人幹!”

小夭輕輕碰了一下他染血的唇角,溫和地說:“是你在怕!”

相柳不屑地冷笑:“我怕?”

“我看到了你的妖身,並不醜陋!你也並沒有把我吸成人幹!相柳看向小夭,臉色陰沉,小夭卻依舊不怕死地說:“你的身軀是比我大了一點……嗯,好吧! 不止大了一點,大了很多……腦袋也比我多了一點點,只多了八個而已……但天生萬物,誰規定我這樣一個腦袋的小身板才算正常? 只不過恰好一個腦袋的我們佔了絕大多數,如果九個腦袋的你們多一些,大概我們會自卑自己只有一個腦袋。 ”

“你精神那麼好,我看我的確應該再吸點血!”相柳臉色很臭,可當他咬住小夭的脖子,吸吮鮮血時,小夭值感到一陣酥麻,並沒有覺得痛。

小夭說:“餵!餵!我剛才只是隨便客氣一下,你還真吸啊?妖怪就是妖怪……”小夭昏厥了過去,終於閉嘴了!

相柳停止了吸血,靜靜的凝視著懷裡臉色蒼白的小夭。

小夭是被食物的香味勾醒的,她睜開眼睛,看到相柳坐在篝火旁,在烤魚。 魚兒已經被烤得金黃,魚油一滴滴落在火焰上,發出滋滋的響聲。 小夭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眼巴巴地盯著烤魚,垂涎欲滴地問:“我能吃嗎?”

相柳把烤魚放在一片大貝殼上,遞給她。 雪白的貝殼上還有一份海藻做的綠色小菜。

小夭吞了口口水,開始狼吞虎咽,都顧不上說話,待海貝碟子裡的魚和菜都進了肚子,才嘆道:“好吃,真的好吃!”

“只是你餓了,”相柳把一個海螺遞給她,裡面是溫熱的海鮮湯,小夭雙手捧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海鮮湯喝完,小夭說:“謝謝!”

相柳冷冷地說:“不必!這是我買你血的報酬!”

小夭不滿的嘀咕:“我有那麼廉價嗎?”

“你想要什麼?”

小夭說:“我說謝謝,是謝你救了我!你該不會忘記自己為什麼受傷了吧?”

相柳蹙眉說:“不是我想救你,我只是沒興趣拿自己的命去驗證巫王的話。”

哦,對! 情人蠱不獨生,她若死了,相柳很可能也會死。 小夭苦笑:“不管怎麼說,你總是救了我。”

相柳同:“你為什麼會被關在那片海域裡?”

“有人要殺我。”

相柳鄙夷她看著小夭:“有人要殺你,你就被關住了?”

小夭凝視著篝火,不說話。

相柳問:“為什麼沒有反抗?”

小夭低聲說:”璟……不見了。”她忽而想起什麼,急切的問:“東海就像你家一樣,你……你……你見沒見過璟?”

相柳譏嘲地問:“你以為我閒得整天守在海上,只等著救人嗎?”

“不是……我只是覺得……清水鎮算是你的地盤,也許你察覺了塗山篌的異動,東海雖大,可你是海妖……也許……”

相柳冷冷地說:“沒有那麼多也許!”

小夭埋下頭,眼淚無聲地落著。

相柳轉過了身子,望向海天盡頭,明明背對著她,可就是清楚地聽到了淚珠墜落的聲音,一滴又一滴,又細又密,傳入耳朵,就好似芒刺一樣,一下下戳著心尖。

相柳說:“有哭得時間,想想究竟是誰要殺你。”

小夭想起苗莆,忙用袖子擦去眼淚:“我得回去了,要不然顓頊非殺了苗莆不可!”

“黑帝想殺苗莆也找不到人。”

小夭想起,信天翁妖說她還有個搭檔,苗莆一直沒有來救他,肯定是遇見了另一個殺手。 小夭的臉色變了:“苗莆……苗莆……死了嗎?”

“不知道!我趕來時,看到海島上有兩匹天馬的屍體,她應該遇到襲擊了,淡沒有發現她的屍體。”小夭剛鬆了口氣,相柳又惡毒地補充了句:“也許也被沉到海底了。”

相柳永遠有本事讓她前一刻感激他,後一刻想掐死他,小夭又急又怒,卻拿相柳一點辦法也沒有:“我要去找苗莆,你送我去哪個海島。 ”

相柳說:“我正好有點空,可以陪你去找苗莆。”

“你幾時變成善人了?”

“當然有條件。”

“我只有一​​個頭,實在算計不過你的九個頭,這買賣不做也罷。”

相柳乾脆利落​​地縱身躍進大海,打算離去,壓根兒不吃小夭以退為進的討價還價。 小夭趕忙也跳進了大海,去追他,抓住了相柳的一縷白髮。

相柳回頭,像盯死人一般盯著她,小夭訕笑著放開了:“幫我找到信天翁妖,我答應你的條件。”信天翁妖會利用海底的大渦流讓她徹底消失,可見對這片海域十分熟悉,唯有相柳能最快地找到她。

相柳從海水中緩緩升起,站在海面上,白髮如雲,白衣如雪,纖塵不染,銀色的月光將他映照得高貴聖潔,可他俯瞰著小夭的表情卻透著邪惡:“任何條件都答應?”

小夭也站在了海面上,平視著相柳說:“只要和顓頊無關,任何條件我都答應!”為了苗莆的命,就算真和惡魔做買賣,她也只能做,何況現在,她還有什麼能失去的呢?

相柳說:“活著!就算塗山璟死了,你也要活著!”

小夭呆呆地看了一瞬相柳,視線越過他,望向大海盡頭的夜色。 漫長的生命,沒有盡頭的思念……不放棄地活著,那是什麼感受? 大概就像永遠不會有日出的黑夜。 小夭不明白,相柳為什麼要關心她的死活?

相柳冷冷地說:“我只是沒興趣和你一塊死!你想要放棄,必須先想到解蠱的方法。”

對了! 她的命和相柳相連,還真要先尋出解蠱的方法。 小夭說:“我答應你的條件,帶我去找信天翁!”

相柳召來坐騎白羽金冠雕,帶著小夭向海天深處飛去。

他們已經在海深處,可廣闊無垠的大海好似沒有編輯,白羽金冠雕飛了一夜,大海依舊和之前一模一樣,從空中俯瞰,沒有一塊陸地,只有茫茫大海,小天說:“大海真的能吞噬一切!”

相柳淡淡說:“到了!”

小夭看到了一艘褐色的帆船,苗莆昏躺在甲板上。 信天翁穿著一襲火紅的衣衫,正在和一個男子吵架。 那男子背對著小夭她們,看不見長相,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身材頎長,有些瘦弱,一點不像殺手。

“殺了她!不殺了她,黑帝和黃帝遲早會找到我們!你想死嗎?我說,殺了她!”信天翁妖氣得已經失去了理智,大吼大叫,恨不得連著面前的男子一塊殺了,可她眼裡有深深的忌憚,始終不敢動手。

她面前的男子好像不喜歡說話,對信天翁妖的大吵大叫置若罔聞,只是平靜筒短地說:“不殺!”

相柳驅策白羽金冠雕向著船飛去,絲毫沒有遮掩身形。

小夭低聲說:“他們是殺手!一對二,你的傷如何了?”

相柳掃了小天一跟:“二對二。''

小夭翻白眼,真不知道是該高興相柳如此高看她,還是該氣憤相柳如此高看她。

信天翁妖在氣怒中,一直沒察覺相柳和小夭的接近,那個瘦弱的男子卻立即察覺到了,猛地回身,像一隻蓄勢待發的野獸,全身都散發出危險的氣息,小天竟然有一種咽喉被扼住了的窒息感,想要後退。 幸虧相柳身上也發出強大的壓迫感,逼得那個男子只能緊緊盯著相柳,往後退了一步。

相柳和小夭落在船上,信天翁指著小夭,驚恐地叫:“你……你沒死?”

小夭展開雙手,轉了個圈,笑著說:“沒死,從頭到腳,完好無損。”

信天翁妖看向小天身旁的相柳,白衣自發、容顏俊美,她想起了荒內一個很有名的妖,面色劇變,立即躲到了搭檔的身後,卻又好像不能相信,探出個腦袋,遲疑地問:“相柳,九命相柳?”

相柳顯然沒把信天翁妖放在眼裡,根本懶得掃她一眼,只是饒有興趣地看著她身前的男子。 兩人如兩隻對峙的野獸,看似一動不動,實際都在等待對方的破綻。

小夭看信天翁妖被嚇得躲在後面,壓根兒沒有動手的勇氣,不禁笑問:“是相柳如何?不是相柳又如何?”“j

信天翁妖道:“不可能是相柳。你是黃帝的外孫女,相柳不可能救你。”

原來連不把人情規則放在眼裡的妖族也是這麼看她和相柳的關係! 小天突然覺得索然無味,不想再逗信天翁女妖,​​板著臉說:“把我的侍女還給我!”

正在此時,那個蒼白瘦弱的少年發動了攻擊,如猛虎下山,又如靈狐騰挪,向相柳撲去。 信天翁妖立即化回妖身,振翅高飛,如閃電一般逃向遠處,竟然拋棄了她的同伴,

小夭的箭術足以讓信天翁妖明白,長著兩隻翅膀可沒什麼大不了!可相柳身有重傷,她擔心相柳,顧不上看信天翁妖,目光一直緊緊地鎖著少年。

相柳和少年快速地過了幾招,不過一瞬,已經分開,又恢復了對峙的情形,只不過少年胸膛劇烈地起伏,目光冰冷駭人,相柳卻很閒適,微笑著說:“小夭,你可還認得這隻小野獸?"

小夭也覺得少年似曾相識,盯著少年打量。 少年聽到小夭的名字,似乎有些動容,可此時他就如在一隻猛獸的利爪下,根本不敢擅動,沒有辦法去看小夭。

小夭看到少年少了一隻耳朵,終於想起了他是誰,那個堅持了四十年,終於獲得自由的奴隸。 小夭高興的跑向少年:“餵,你怎麼做殺手了?我是小夭啊!你還記得我嗎?”

相柳沒有阻止她,如同縱容幼崽去探索危險的大獸,並不像打​​擾孩子尋找點樂子,他只是緊盯著少年,但凡少年露出攻擊意圖,他必定會瞬間殺了少年。

少年也感覺出相柳暫時不會殺他,他害怕引起相柳的誤會,不敢動,只把目光稍稍轉向小夭,努力擠出了一絲微笑,不過顯然因為不經常做微笑這個動作,看上去十分僵硬。

少年說:“我是左耳。”

小夭說:“你用的是我起的名字呢!你還記得我?”

左耳說:“記得。”他永不可能忘記她和另一個被她喚作——“邶”的男子。

小夭問:“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你的錢,花完了。餓肚子,很餓,快死了。殺人,有錢。”

小夭愣了一下,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對相柳說:“他竟然用十八個字就說完了幾十年的曲折經歷,和我是兩個極端,我至少可以講十八個時辰。”

相柳笑了笑,說:“你肯定十八個時辰夠用?能把一隻猴子都逼得撞岩自盡,十八個時辰不太夠!”

左耳看相柳沒有反對,跑過去,抱起苗莆:“給你​​,不要你的錢!”

小夭檢查了一下苗莆,還好,只是受傷昏迷了過去。 小天給苗莆餵了一些藥,把苗莆移進船艙,讓她休息。

相柳質問左耳:“你為什麼沒有殺苗莆?”

小夭走出船艙:“是啊,你為什麼沒有殺她?”以左耳的經歷和性子,既然出手,肯定狠辣致命,可苗莆連傷都很輕。

左耳說:“她身上的味道和你以前一樣。”

小夭想了想,恍然大悟。 那時候,邶帶她去花妖的香料鋪子裡玩,她買過不少稀罕的香露,因為覺得新鮮好玩,自己動手調配了十來種獨特的香,送了馨悅四種,阿念四種,她自己常用一種被她命名為“夢”的香,後來看苗莆喜歡,就送給苗莆用,她自己反倒玩厭了,不再用香。

小夭有些唏噓感慨,嘆道:“我都很久不玩香了,沒想到幾十年了,你竟然還記得?”

左耳說:“記得!”那時的他,有髒又臭,人人都嫌棄畏懼地閃避,連靠近他都不敢,小夭的擁抱是他第一次被人擁抱,他一點不明白小夭想幹什麼,但他永遠記住了她身上獨特的味道,若有若無的幽香,遙遠又親近,猶如仲夏夜的絢爛星空。

小夭不得不感慨,人生際遇,詭秘莫測!緣分兜轉間,誰能想到她幾十年前無意的—個舉動竟然能救苗莆—命?

相柳問左耳:“誰僱傭你殺小夭?”

“不知道.阿翁說她會殺另一個人,讓我去殺她。”左耳指了下船艙裡的苗莆,“事成後,阿翁給我十枚金貝幣,她說我可以去鄉下買間房子和幾畝地,娶媳婦生孩子。”

小夭難以置信,指著自己的鼻子,惱火地說:“什麼?她才給你十枚金貝幣?我怎麼可能才值那麼點錢?你被她騙了!”

左耳低下了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愧疚不安地說:“我不知道是你,我不該答應阿翁。”

小夭拍著他的肩膀說:“沒事,沒事!這不是大家部活著嗎?”

一聲清亮的雕鳴傳來,白雕毛球雙爪上提著一隻信天翁飛來,得意洋洋地在他們頭頂上盤旋了幾圈,還特意衝著小天叫了兩聲。 小夭這會兒才理解了相柳起先的話“二對二”,二是指他和毛球,而不是小夭,他都不屑把小天算作半個。

毛球炫耀夠了,收攏雙翅,落在甲板上,一爪站立,一爪按著信天翁。

信天翁瑟瑟發抖,頭貼著地面,哀求道:“我實不知道西陵小姐是相柳將軍的朋友,求相柳將軍看在大家都是妖族的分兒上,饒我一命,以後絕不再犯。”

相柳說:“雇主的身份。”

“我不知道。對方肯定明白西陵小姐身份特殊,和我的接觸非常小心,我只能聽到他的聲音,聲音很有可能是假的。”

相柳冷哼一聲,毛球爪上用力,信天翁慘叫,急急地說:“有一幅寫在裡衣上的歌謠,對方說,拿給西陵小姐看,西陵小姐就會聽話。但我和左耳都不識字,不知道寫的是什麼。”識字是貴族才特有的權利,別說信天翁妖這個浪跡天涯的殺手,就是軒轅朝堂內的不少將領,都不識字。

毛球用嘴拔了一撮信天翁頭上的羽毛,信天翁慘叫著說:“別的真都不知道了,什麼都不知道了,將軍饒命……饒命……”

小夭說:“不必迫她了。如果我真死了,的確沒有線索可以追尋,但我沒死,其實有很多蛛絲馬跡可查。”

相柳問小夭:“想出是誰了嗎?”

小夭神情黯然,說道:“音珠裡是璟的聲音,裡衣上寫的是我唱給璟的歌謠,就連里衣的布料也是璟一直喜歡用的韶華布,想殺我的人一定和璟很熟悉。我不能確定,但大致有些推測。”

毛球撲搧著翅膀,對相柳興奮地嗚叫,相柳對毛球點了下頭,小夭還沒反應過來,一聲淒厲的慘叫,毛球的利爪已經插進了信天翁的身體。 它叼起信天翁,背轉過身子,藏到船尾去進食了。

相柳眼睛眨都沒眨一下,左耳也是平靜漠然地看著,就好像毛球真的只是捉了一隻普通的信天翁吃。 小夭在深山里待了二十多年,看慣了獸與獸之間的捕殺,她明白,對妖族而言,這只是正常的弱肉強食。 其實想得深刻點,人和妖的分別,只不過一個是弄熟了吃,一個是生吃活吞,可聽著船尾傳來的聲音,小夭還是有點不舒服,她對相柳說: “我知道你又要嘲諷我了,不過,你能不能讓毛球換個地方進食?”

相柳瞥了小​​夭一眼,說道:“毛球,聽見了嗎?”

毛球不滿地哼哼了幾聲,抓著信天翁飛走了。

沒有了嚼骨頭的嘎巴聲,小夭長長吁了口氣,得寸進尺地對相柳說:“你做個小法術,用海水沖洗一下甲板唄!血腥味你聞著也不舒服啊!”

“我不覺得。”相柳倚在欄杆上,顯然不打算照顧小夭的不舒服。

左耳卻提了水,開始刷洗甲板,小夭很是感動,一邊感慨妖和妖真實不同,一邊和左耳一起幹活。

幹完活,小夭餓的眼冒金星:“有吃的嗎?”

“有!”左耳跑進船艙,端了一堆食物出來。

小夭揀了塊陰涼處,和左耳一起吃飯。

待吃飽了,小夭拿了酒碗,邊喝邊問:“我不是告訴你可以去神農山找顓頊嗎?你餓肚子時為什麼不去神農山呢?”

“太遠了,餓得走不動,後來有了錢,有飯吃,就沒去。”

小夭估摸著那時候他已經到了東海,沒有坐騎,想去神農山的確不容易,“原來是這樣。”

左耳問:“顓頊是誰?”

世人都知道黑帝,可知道黑帝名字的人倒真不多,小夭說:“他就是黑帝。”

“以前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公子呢?你叫他'邶'。”左耳在奴隸死斗場裡見過好幾次邶,可邶都是狗頭人身,左耳並不知道邶的真正長相。

小夭下意識的看向相柳,相柳也恰看向她,兩人的目光一觸,小夭立即迴避,小夭對左耳說:“他死了。”

左耳冷漠的眼睛內流露出傷感,在他的心裡,邶不僅僅是他的同類,還是指引他重生的老師。 很多次重傷倒下,覺得再沒一點希望時,看到邶坐在看台下,靜靜地看著他,雖然什麼也沒說,可邶的存在,本身就差傳遞著溫暖和希望,他總能再一次站起。 左耳對小夭的感激和親近,不僅僅因為小夭給予了他一個擁抱和一袋錢,還因為小夭和邶的關係,小夭接受他的同類,是他同類的朋友。

左耳問:“你會想念他嗎?”

小夭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左耳非常固執,盯著小夭,又問了一遍:“他不在了,你會想念他嗎?”

小夭道:“會!”

左耳笑了,對小夭說:“他會很開心!”

小夭盯著相柳說:“你不是他,你怎麼知道他會不會在乎別人的想念?他根本不在乎!”

左耳面容嚴肅,明明不善言辯,卻激動地說:“我知道!我們從來都不怕死,我們什麼都不怕!可我們怕黑!如果我死了,有一個人會想念我。”左耳手握成拳頭,用力的砸了砸自己的心口,“這裡就不會黑了,很明亮!很開心!”

小夭問相柳:“他說的對嗎?”

相柳似笑非笑地看著小夭,輕佻地問:“難道你竟然想相信?我完全不介意!”

“我瘋了,才會相信!”小夭哈哈大笑,用誇張的聲音和動作打破了古怪的氣氛,她對左耳說:“你會開船嗎?會開的話,送我們回陸地吧!”

“會開。”左耳扯起帆,掌著舵,向著陸地的方向駛去,

小夭走到相柳身旁,說道:“至少要四五天才能看到陸地,海上就我們這一艘船,很安全,你正好可以養傷。”

相柳眺望著大海,沉默不語。

小夭以為他拒絕了時,聽到他說:“也好。”

相柳指了指在認真駕船的左耳:“回到陸地後,你打算拿他怎麼辦?讓他繼續四處流浪,去做廉價殺手?日子長了,他要麼變成真正的渾蛋,要麼被人殺了。”

左耳的耳朵很靈,聽見了相柳的話,不滿地反駁:“我能吃飽飯!”

小夭笑看著左耳:“你能為信天翁妖幹活,也能為我幹活吧?我也能讓你吃飽。”

左耳很爽愉地說:“好,我幫你殺人。”

小夭覺得額頭有冷汗滴落,乾笑道:“我不是請你做殺手!”

“我只會殺人。”左耳的神情很平靜,眼睛中卻流露出悲傷和茫然,從記事起,他就是奴隸,唯一會的技能就是殺人​​。

小夭收起了嬉笑的表情,靜靜想了一會兒,很認真地說:“我請你做我的侍衛。平時不需要你殺人,但如果有人來殺我,我要幫我殺了他們可以嗎?”

左耳盯著小夭,似乎在思索小夭到底是真需要人保護,還是在憐憫他。

小夭說:“我不是憐憫施合,是真的需要。你也親眼看到了,有人要殺我。我沒有自己的侍衛,苗莆是顓頊賜給我的,她還打不過你。你很厲害,如果你願意保護我,其實是我佔大便宜了。”

左耳的眼睛變得亮閃閃的,洋溢著開心,他說:“我願意!我願意做你的侍衛!”

小夭道:“那就說定了,以後你保護我,我負責你有飯吃,有衣穿,還會幫你討個媳婦。”

左耳蒼白的臉頰竟然慢慢地變紅了,他緊抿著唇,專心致志的駕船,不好意思看小夭和相柳。

小夭微笑著,溫柔地看著他,心中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多很多年前,相柳是不是也是這樣子?看似狡詐凶狠,卻又質樸簡單,如果那個時候,她能遇見相柳,是不是相柳也可以找到一個心愛的女子?他會帶著她一起去花妖的店舖裡買香露,一起去找藏在深巷裡的食鋪子……小天下意識地去看相柳,相柳側身而立,望著海天深處,唇畔含著一絲溫和的笑意。 因為唇角這個淺淺的弧度,他完美的側臉臉不再冰冷無情,有了一點煙火氣。

小夭怔怔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也將各種胡思亂想都收好。 她進船艙去看苗莆,餵她喝了點水和藥,看她一切正常,才走出船艙。

小夭找了個舒適的角落坐下,望著蔚藍的碧空,聽著海鳥的鳴叫,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

相柳的聲音突然響起:“根據你的推測,要殺你的人是誰?”

小夭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清醒了一會兒,說道:“音珠裡的聲音倒罷了,聽過璟說話的人很多,模仿璟說話並不難。可里衣上那首歌謠聽過的人卻不多,除了璟的侍從,我的侍女,還有豐隆、馨悅,就連顓頊都沒聽我唱過。我的侍女不可能!璟的幾個侍從,我也相信他們!那隻有豐隆、馨悅了,他們有這個能力膽魄,也給得起信天翁妖說的天大的價錢。”

“赤水豐隆,神農馨悅?”

“嗯,但我想不通為什麼,我和他們唯一的過節就是當年的悔婚,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看上去,豐隆真的一點不介意了。至於馨悅,我的確不夠討好她,可除了我和豐隆的事,我也沒得罪過她,她就算討厭我,也不至於想殺了我。”小夭揮揮手,像是趕走了討厭的蒼蠅,“算了,不想了!”

小夭這樣子,完全不把一位大將軍族長,一位王后當回事,豐隆和馨悅都不是一般人,不管是誰做的,有第一次,就絕對會有第二次,下一次可不會這麼好運。 左耳都不贊成,插嘴道:“應該殺了他們。”

小夭笑起來,對左耳說:”這不是山野叢林,不是覺得他危險,就能打死他。”天下初定,豐隆和馨悅的身份都十分敏感,顓頊正在盡全力讓各族融合、和諧共處,小夭不想因為自已讓顓頊頭痛,更不想因為自己引起氏族間的衝突,甚至戰亂。

船平穩快速地向著西邊行駛,一群群白色的海鳥時而盤旋而上,衝上碧藍的天空,時而飛撲而下,衝進蔚監的大海。 相柳望著海鳥,慢慢地說:“以前我認識的玟小六有很多缺點,唯獨沒有逆來順受、愚蠢白痴的缺點,你是不是這些年被塗山璟照顧得太好了?他一死,你連如何生存都忘記了?”

小夭現在最忌諱人家說璟死了,怒瞪著相柳。

相柳輕蔑地看著她,譏諷地說:“難道我說錯了嗎?你的確不是置身於山野叢林,你在比山野叢林更危險的神農山。山野叢林中,再危險的猛獸不過是吃了你,可在神農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這次如果你死了,會有多少人因你而死?赤水豐隆已經打破了幾萬年來四世家的均衡格局,現在塗山氏的族長突然亡故,唯一的子嗣還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死了,塗山氏也許就會被赤水豐隆和其他氏族瓜分了?在權勢利益的引誘前,都有人甘冒奇險去弒君,殺個你算什麼?我現在是真後悔和你這個愚蠢軟弱的女人命脈相連!算我求你了,在你蠢死前,趕緊想辦法,把我們的蠱解了!”

小夭走到船舷邊,眺望著海天盡處,海風呼嘯而過,血紅的嫁衣獵獵飛舞。 夕陽的餘暉將她的身影勾勒得濃墨重彩,她身上的嫁衣紅得就好似要滴下血來。

太陽漸漸落下,月兒從海面升起,剛過滿月之日不久,不仔細看,月亮依舊是圓的。

小夭指著月亮,對相柳說:“你看!”

相柳冷冰冰地看著她,動都沒動,左耳倒是扭過頭,看了看月亮,乾巴巴地說:“很圓的月亮!”

小夭扑哧笑了出來,凝視著月亮,說道:“璟選了滿月之日成婚,我本來想問他為什麼,但有些不好意思,想著成婚後有的是時間,就沒有問。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三十二天前,孟夏之月的滿月日。他下午來小月頂和我辭行,說是晚飯前走,可用過晚飯後依舊沒走。一直到月亮攀上了山頂,我們依舊在山澗踏著月色散步。那一晚的月亮很美,我拉著他月下踏歌,他不會,我邊唱歌邊笑他笨拙。後來,他騎白鶴離去前,指著月亮,對我說'下個滿月之日後,不管月亮陰晴圓缺,人世歡離合,我和你長相守、不分離。”

小天突然對著遼闊的大海唱起了歌:

君若水上風

妾似風中蓮

相見相思

相見相思

君若天上雲

妾似雲中月

相戀相措

相戀相惜

君若山中樹

妾似樹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緣何世問有悲歡

緣何人生有聚散

唯願與君

長相守、不分離

銀色的月光哀傷地灑落,波光粼粼的大海溫柔地一起一伏,小夭的手伸向月亮,微笑著說:“沒有見到他的屍體,他在我的記憶力,永遠都是倚著白鶴笑看著我,指著月亮對我說'下個滿月之日後,不管月亮陰晴圓缺、人世悲歡離合,我和你長相守、不分離'。我大概真的很愚蠢、很軟弱,我沒有辦法相信他死了,總覺得也許下個滿月之日,他就會回來。”

小夭轉過身,看向相柳,雙眸清亮冷冽:“相柳,我現在沒有辦法解掉你我的蠱。神農山危機重重,清水鎮也不是祥和之地,咱倆究竟誰會拖累誰,還說不定。你與其擔心我拖累你,不如多擔心一下自己吧!”小夭走到相柳面前,挽起袖子,伸出胳膊,“趁著我還能讓你吸血,趕緊養好傷,別拖累了我!”

相柳也沒客氣,托著小夭的手腕,一口咬了下去。

之後的旅途,每日的清晨和傍晚,相柳會吸食一次小夭的血,有時候兩人會說幾句話,有時候誰都不理誰,一個抱膝坐在船頭,悲傷地凝視著大海,像是在等候;一個盤膝坐在船尾,面朝大海,閉目療傷,無喜也無憂。 三日後的夜裡,相柳結束了療傷。 他站起,對左耳說:“謝你載我一程。”

左耳說:“你要走了?”

小夭聞聲回頭,想要說什麼,去口又閉上了嘴巴。

相柳說:“明日,你們就會碰到黑帝派出來搜尋小夭的人。”他把一枚龍眼大小的珠子扔給小夭,從船上躍下,落到海上。

“這是什麼?”小夭跑到船尾,舉著珠子問。

“海圖。如果你沒本事在神農山活下去,可以來海上。這個海圖只是一小部分海域,不過以你現在的身體,用不了多久,就會像水中的魚兒一般熟悉大海了。 ”

小夭想起來,相柳曾說過,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有很多島嶼,有的寸草不生,有的美如幻境。

“我用不著這個!”小夭想把珠子還給相柳,可他已經轉身,踩著碧波,向著北邊行去,看似閒適從容,卻不過一會兒,身影就被夜色吞沒。

左耳看到,小夭一直凝望著相柳消失的方向。

很久後,小夭收回了目光,把海圖珠貼身藏好,對左耳說:“明日清晨,我會喚醒苗莆,不要讓她知道相柳來過,也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是相柳殺了那隻信天翁妖。如果有人問起,你就說帶著苗莆回到船上時,發現信天翁妖要殺的人是我,你殺了信天翁妖,救了我。”

左耳點了下頭,

小夭不擔心左耳會露餡,左耳既簡單質樸,又狡詐兇殘。 他不是不會撒謊,只是認為沒有那個必要。

清晨,小夭將一直昏睡的苗莆喚醒。

連睡了幾日幾夜,苗莆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她看到小夭還活著,喜極而泣。 小夭正勸慰,她又看到了左耳,怒吼一聲,就衝了出去。

小夭大叫:“自己人!自已人!”

苗莆不是沒聽到,但她太惱左耳,並沒有停手,依舊攻向左耳。 左耳沒有還手,苗莆的兩掌結結實實地打到了他身上,苗莆居然還想打,小夭嚴厲地說:“苗莆,住手!”

苗莆這才停下,小夭厲聲說:“我說了是自己人,你幹什麼?就算他打敗了你,那是你技不如人,也不能遷怒到想殺了他。”

苗莆又是羞惱又是委屈,含著眼淚說:“我打他不是因為他打敗了我,而是……他輕薄我!”

左耳會輕薄姑娘? 小夭十分好奇,興致勃勃地問:“他怎麼輕薄你?”

“我不能動,他在我身上嗅來嗅去。”

小夭明白過來,如果要解釋清楚來龍去脈,勢必會牽扯出邶,小夭不想提起邶,直接命令道:“左耳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好奇納悶,在靠著氣味判斷,絕不是輕薄你,不許你再介意此事。左耳以後會跟著我,你不要欺負他!”

她能有膽子欺負他? 苗莆狠狠瞪著左耳,不說話,她是顓頊訓練的暗衛,早見慣了各種殺人的方法,可看到左耳徒手撕裂兩匹天馬時,還是被驚住了,她毫不懷疑,左耳殺人時,也會採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

一個多時辰後,他們碰到了一艘在搜尋小夭的船。

瀟瀟恰在船上,看到小夭完好無損,她腿一軟,跌跪在了甲板上,小夭忙上前,扶著她坐下,看她面色憔悴,抱歉地說:“讓你受累了!”

瀟瀟說:“奴婢受點累沒什麼,陛下晝夜擔憂小姐,不肯吃、不肯睡……小姐趕緊隨奴婢回去見陛下。”

小夭對左耳說:“我先走一步,你隨著船,晚一點就能到。”她又叮囑苗莆:“左耳剛到,人生地不熟,你照顧一下他。”

苗莆翻白眼:“他一出手,全是最惡毒的招式,誰敢招惹他?”

小夭知道她也就是嘴巴上惡毒,笑拍了拍她的腦袋,對左耳說:“苗莆心軟嘴硬,她說什麼,你別理會,跟牢她就行了!”

瀟瀟驅策坐騎,帶小夭趕去見黑帝。

飛了半日,小夭看到大海中的一個小島,正是那日她和苗莆駕馭天馬逃出來時停落的島嶼。

天馬屍體仍在,殘碎的身軀靜臥在荒草中,一地的鮮血已經變成了黑紅色的血污。 一個人也不怕髒,就坐在黑紅的血污中,呆呆地看著不遠處的大海。 他的衣服上都是泥污和亂草,完全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他頭髮散亂,滿臉鬍子拉碴,幾乎看不出他的本來面貌。

小夭不敢相信地走了過去,不太確信地叫:“顓頊,是你嗎?”

顓頊緩緩扭頭,看到小夭,臉上閃過喜色,可立即變成了緊張,遲疑地說:“小夭,是你嗎?”

小夭走到他面前,蹲下,摸著他蓬亂的頭髮說:“是我!天啊!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不是幻象?”顓頊的眼眶深陷,顯然幾日幾夜沒睡。

小夭心酸,猛地抱住了他:“不是!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

顓頊這才相信小夭真的活著回到了他身邊,失而復得,有狂喜,更多的卻是懼怕。 他緊緊地摟住小夭,就好像要把她牢牢鎖在身邊,再不丟失:“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我已經幾百年不知道懼怕為何物,可這幾天,我真的很害怕!”

小夭伏在顓頊肩頭,眼淚緩緩滑落:“對不起,我錯了!”

顓頊說:“不怪你,不是你的錯,是我大意了。”

小夭默默地流著淚,不敢告訴顓頊,那一刻,她放棄了! 她忘記了一切,也忘記了顓頊,沒有盡力逃生,竟然只想結束痛苦。 小夭對顓頊許諾:“以後我不會了。”

顓頊以為她是說以後絕不會再輕信別人、上當中計。 顓頊拍了拍她的背,說道:“我也不會給你機會再犯錯誤。”顓頊的話中有刀光劍影,透出難心承受的沉重。

小夭擦去眼淚,摀住鼻子,故作嫌棄地說:“你好臭!”

顓頊舉起胳膊聞了聞,贊同地說:“是挺臭的,可我是為誰變得這麼臭的?”顓頊說著話,竟然要把又臭又髒的衣袖按到小夭臉上。

小夭邊躲,邊推了一下顓頊,不想靈力不弱的顓頊竟然被幾乎沒有靈力的小夭推得摔倒在地上。 小夭嚇了一跳,趕緊去拉他:“我扶你回去休息,你得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了。”

顓頊聽而不聞,舉著胳膊,依舊想把臭袖子罩到小夭臉上,小夭抓起他的袖子,貼到自己臉上,用力地吸了吸:“滿意了?可以去休息了嗎?”

顓頊笑起來,終於不再鬧了。

小夭扶著他站起,暗衛想上前幫忙,被顓頊掃了一眼,立即又退回了暗處。

小夭和顓頊乘坐雲輦,去了清水鎮外軒轅駐軍的營地。

扶著顓頊走進屋子,小夭探頭探腦地四處看,顓頊說:“出來得匆忙,沒來得及帶服侍的人,瀟瀟他們被我派去尋你,都累得夠嗆,我命他們去休息了。 ”

顓頊倒不是非要人服侍的人,可現在他這樣子,小夭還真不放心他一個人,只得自己動手服侍顓頊沐浴換衣。 顓頊打了小夭的頭一下:“你別不樂意!本來就該你做!”

小夭知道自己這次錯了,點著頭說:“我沒不樂意,能伺候黑帝陛下,小的深感榮幸。”

顓頊沒好氣地在小夭腦門上彈了一下。

顓頊洗完澡後,說沒有胃口,不想吃飯。 小夭也不敢讓他驟然大吃大喝,只讓他喝了小半碗稀粥,又兌了一點百花釀的瓊漿服侍顓頊喝下。

小夭讓顓頊休息,顓頊躺在榻上,遲遲不肯閉眼,小夭說:“你不累嗎?”

“雖然幾日日夜沒合眼,可一直沒覺得累,洗完澡,放鬆下來覺得很累,累得好像眼皮子上壓了兩座山,只想合上。”

“那你合上啊!”

顓頊沉默了一會兒,苦笑著說:“你別笑話我!平生第一次,我竟然有點後怕,不敢睡覺,怕一覺睡醒,你又不見了!”

小夭心酸,推了推顓頊,讓他往裡睡。 她又拿了一個玉枕放好,脫下鞋子,上榻躺下,“我陪你一塊兒睡。”

顓頊的手探過去,想握小夭的手,猶疑半晌,終只是握住了小夭的一截衣袖。

小夭瞅著他,笑道: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

顓頊微笑著,沒有說話。 其實,並不像小時候,那時兩人親密無間,小夭偎在他懷裡,不會在兩人之間留下半尺的距離,他也不會只敢握一截她的衣袖,他會摟著她,耳鬢廝磨間,聽她哼唱歌謠。

小夭說:“還不閉眼睛?睡了!”

顓頊說:“你唱首歌。”

小夭嘟嚷:“多大人了?還要哄睡嗎?”說是說,卻依舊哼唱了起來。

熟悉的旋律中,顓頊終於再撐不住,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小夭卻睜著雙眸,定定地看著帳頂。 在告訴顓頊和不告訴顓頊之間猶豫了很久,小夭決定了,不告訴顓頊實情。 一是還沒確定究竟是馨悅做的,還是豐隆做的,或者他們二人聯手做的,甚至不是沒有可能,別人探聽出了她和璟的私事,相嫁禍給馨悅和豐隆;二是此事牽涉相柳和她體內的蠱,真要解釋起來,得把幾十年前的事情重新交代一遍,顓頊從一開始就非常反對她和相柳來往,她也答應過顓頊不和相柳打交道,總是說體內的蠱無足輕重,所以撒謊就是這樣,如同滾雪球,只能越滾越大。

顓頊從傍晚一直睡到第二日中午,迷迷糊糊醒來時,一個鯉魚打挺坐起,眼睛還沒全睜開,就揚聲叫:“小夭!”

小夭掀開簾子,探出腦袋,笑瞇瞇地說:“你醒了?餓了嗎?我已經做好吃的了,你洗漱完就可以吃了。”不等他回答,小夭就縮回了腦袋。

不一會兒,瀟瀟進來,一邊服侍顓頊洗漱,一邊詳細稟奏了一遍昨日如何尋到小夭的。

顓頊聽到苗莆也在船上時,臉色很是陰沉,瀟瀟小心地說:“可以用飯了,都是小姐新手做的,忙了一早上。”

顓頊的眉目柔和了,​​穿好外袍,向外行去,剛走了兩步,又回身,在鏡子裡打量了一番自己,看沒有差錯,才出了寢室。

食案上擺了六碟小菜,四素兩葷:薑米茼蒿、核仁木耳、酸甜紅菜菔、石渠白靈蘑、炙鵪鶉、銀芽燒鱔絲,綠是綠、黑是黑、紅是經、白是白,顏色鮮亮,分外討喜。 顓頊只看到已覺得胃口大開。

小夭將一碗肉糜湯餅端給顓頊,笑瞇瞇地說:“今日可以多吃點,不過也不要太多,七八分飽就好了。”

小夭坐到他對面的食案上,端起碗,靜靜用餐。 顓頊一邊吃,一邊禁不住滿臉都是笑意。 如果每天都能如現在一般,勞累一日後,和小夭一塊兒吃飯,那麼不管再多的勞累都會煙消雲散。

用完飯,小夭和瀟瀟一塊兒把碗碟收了。

顓頊打算晚上出發,趕回神農山,臨走前,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小夭想做些東西晚上吃,帶著苗莆在廚房忙碌。 左耳坐在樹下,閉著眼睛打盹。

瀟瀟剛悄無聲息地出現,左耳就睜開了眼睛。 瀟瀟盯了左恥一眼,走到窗前,對苗莆說:“陛下召見你。”

苗莆的臉色剎那慘白,小夭說:“你先去,我會立即過去的,放心,絕不會有事。”

苗莆隨著瀟瀟走進花廳,一看到顓頊,立即跪下。

顓頊淡淡說:“從頭說起。”

苗莆將小夭如何得到音珠,如果迷倒瀟瀟,如何打開暗道,偷了兩匹天馬,如何用黃帝的令牌溜出神農山,如何到了東海,看到一艘船,一一交代清楚。

苗莆說:“小姐下海後,好一會兒沒回來,我決定去找小姐,剛要走,左耳——就是跟著小姐回來的那個男人,出現了,一言不發就徙手撕裂了兩匹天馬。我和他打了起來,他出手非常狠毒,我打不過他,本以為要被他殺死了,沒想到一陳風過,他嗅了嗅,竟然放棄了殺我。只是封了我的穴道,在我身上嗅來嗅去,我掙扎反抗,他把我敲暈了。等我再醒來時,在一艘船上,就是瀟瀟看到的那艘船,不是我和小姐最早看到的那艘,小姐和左耳都在船上。我問過小姐究竟怎麼回事,小姐說她和左耳以前就認識,左耳殺了信天翁妖,救了她,還說左耳以後跟著她了,我覺得左耳對小姐很忠心。”

顓頊說:“你認為該怎麼處罰你?”

苗莆磕頭:“我沒有勸阻小姐,及時奏報陛下,反而擅自幫助小姐逃出神農山,差點鑄成大錯,萬死難辭其咎,不敢求陛下寬恕,只求陛下賜我速死。 ”

顓頊對瀟瀟頷首,瀟瀟剛準備動手,小夭走了進來,說道:“陛下不能處死苗莆。”

顓頊寒著臉,冷冷地說:“功不賞,何以立信?罪不罰,何以立威?賞罰不明,何以治國?這事不是你能插手的。小夭,出去!”

小夭說:“兼聽才明,請陛下聽我說幾句話。”

“你說!”

“苗莆以前是陛下的暗衛,可陛下已經把她給了我,她現在是我的侍女。也就是說陛下是她的舊主人,我才是她的新主人了?”

“對。”

“那她究竟是該忠於陛下這位舊主​​,還是該忠於我這位新主?”

顓頊沉默了一瞬,說道:“該忠於新主。”

小夭說:“苗莆所作所為都是我下的命令,她只是忠實地執行了我的命令,我認為她對我很忠心,我很滿意。”

顓頊看著小夭,嘆了口氣,神色緩和了:“盡會胡攪蠻纏!”

小夭笑起來:“哪裡是胡攪蠻纏了?難道我說得沒有道理嗎?難道陛下送我侍女,不想侍女對我真正忠心嗎?賞罰是要嚴明,可賞罰也要有道理啊!”

顓頊說:“苗莆不再是合格的暗衛,倒是勉強能做你的侍女,罷了,你領她回去吧!不過,我說清楚了,你若有半分差池,我就扒了她的皮!”

苗莆打了個寒戰,瑟縮地說:“奴婢一定會保護好小姐。”

小夭對顓頊說:“說起保護,倒是有件事要和你說一聲,我收了個侍衛,叫左耳。”

“根據收到的調查,他是個殺手。”

“以前是,以後就是我的侍衛。”

顓頊說:“你先告訴我,在你失蹤的幾天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僱用左耳和另一個殺手信天翁妖殺我,但左耳和我是故交,之前他不知道要殺的人是我,等發現後,自然不願意殺我,信天翁妖還想殺我,就被左耳殺了。我問過信天翁妖是誰僱用他們殺我,她壓根兒沒有見過雇主,完全不知道。

“你叫左耳進來,我要單獨問問他。”

“左耳以前是地下死斗場裡的奴隸,常年被鎖在籠子裡,不善言辭,也不喜說話,對人情世故完全不懂,反正你見過就知道了。”

小夭領著苗莆出去,讓等在門外的左耳進去見顓頊。

以左耳的性子,在他眼裡,顓頊和別人沒什麼不同,肯定不要指望他恭敬有禮。 但小夭並不擔心顓頊會為難左耳,顓頊不是一直生長在神山上的貴族公子,他見過各種各樣的苦難,也經歷過各種各樣的苦難,他會理解左耳的怪誕,也會尊重左耳的怪誕。

小夭完全可以想像,顓頊問左耳時,左耳肯定面無表情,惜言如金,一問三不知。 不過,他的確什麼都不知道,在刺殺小夭這件事中,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殺了苗莆,他能賺十個金貝幣,希望顓頊不要被左耳眼中的“天價”給氣著了。 顓頊壓根兒想不到相柳牽扯了進來,所以他不會問。 他只會追問信天翁妖的事,左耳只需按照小夭教他的,不管顓頊問了什麼,簡單地說“她要殺小夭,我殺了她”就可以了。 不需要任何解釋,他也做不出任何解釋。

大半晌後,左耳出來,小夭問:“怎麼樣?”

左耳想了想,說:“他很好,不當我是怪物。”

小夭笑著拍拍左耳的肩膀:“早和你說了,我哥哥很好的,沒有說錯吧?”

瀟瀟走出來,對小夭恭敬地說:“陛下讓小姐進去。”

小夭跑了進去,問道:“如何,你覺得左耳如何?”

顓頊說:“左耳是頭無法駕馭的猛獸,但他會對自己認定的人奉上全部的忠心。小夭,你真的相信他嗎?”

小夭很嚴肅地說:“我相信他!”

“那讓他跟著你吧!在我沒有查出是誰僱用殺手殺你前,你身邊的確需要一個這樣的人。”

小夭忽而想,相柳不會也是怕她再次遇到,才提醒她為左耳安排條出路吧?

顓頊看小夭突然發起呆來,站起身,走到小夭面前,問道:“在想什麼?是不是有什麼線索?”

“啊?沒有!想殺我的人那麼多,像沐斐那樣明著來的都不敢了,只能躲在暗處僱用殺手了。”

顓頊說:“我不相信查不出來。別害怕,像左耳這麼愣的殺手很少,一般的殺手不敢接,不管錢再多,他們也怕沒命花。”

小夭點點頭:“我知道。”她很清楚,如果不是顓頊,世間會有太多的人想要她的命,因為顓頊,他們中的絕大部分才只能想想,永遠不敢付諸行動。

顓頊走回案前坐下,拿起一沓文書,一邊翻看,一邊說:“你去和苗莆他們玩一會兒,我還有事情要處理,等全部處理完了,我們就回神農山。”

小夭看著顓頊,一時沒有動,他前幾日熬得太狠了,即使休息了一整夜,眼眶下仍有青影,看著很憔悴,可從睜眼到現在,他一直沒有閒過。

顓頊抬頭:“怎麼了?”

“哥哥,我……”小夭的聲音有點哽咽,她轉過了身,背對著顓頊,說道:“我現在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顓頊說:“我會的!”

小夭匆匆向外行去,顓頊的叫聲傳來:“小夭!”

小夭停住了步子,因為眼中都是淚,她沒有回頭。

顓頊凝視著她的背影說:“我一直都守在你的身後,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你願意回來,就會看到我。”

小夭擦去眼角的小,微微點了下頭,掀開簾子,出了門。

用過晚飯後,顓頊又接見了幾位當地駐軍的將領,和他們談了半個時辰左右。 直到天色黑透,顓頊才帶著小夭乘雲輦返回神農山。 小夭知道他這次為了她耽誤了不少事,所以只能趁著晚上睡覺的時間趕路。

顓頊的雲輦是特別定做的,為了速度,並不大,平日里就他一人乘坐,即使晚上趕路時,躺倒睡覺也還寬裕,可現在加上小夭,兩個人都睡,就有些擠了。 顓頊讓小夭休息:“你睡吧,我恰好要看點東西,困了時,靠著車廂瞇一會兒就好了。”

小夭劈手奪過他手裡的文卷:“你躺下睡覺,我坐著就能睡。”

顓頊伸手要文卷:“給我!你怎麼老是和我扭著干呢?聽話,乖乖睡覺。”

“你明日回到神農山,還有一堆事情要忙,我回去躺倒就能睡,所以你該聽我的話。”

顓頊把臉板了起來,一本正經地說:“我真有事要做,你可別鬧了,我讓你睡你就睡,別的事少瞎操心。”

小夭問:“這次我私自溜出神農山,你就不給我點處罰?”

顓頊失笑:“你想我處罰你?你倒是提醒我了,的確要罰你!你想怎麼罰呢?”剛聽聞她偷偷溜走時,不是沒氣得想要好好收拾她一頓,可真發現她消失不見時,他唯一的祈求就是她平安歸來。 等她回來了,他只有高興、後怕和自責,哪裡不捨得罰她?

小夭用手指比了個一點點的手勢:“一點點處罰,可不可以?”

顓頊故作為難地想了一想,說:“好,就罰一點點。”

小夭說:“君無戲言!”

顓頊皺著眉頭,說道:“我怎麼覺得又被你帶進了溝裡呢?”

“懲罰就是——罰我今晚坐著睡覺。好了,誰都不許再反悔!”小夭手腳麻利地把文卷塞到抽屜裡,迅速地把掛在車頂上的明珠燈拿下合上,車廂內陷入了黑暗。

雖然他又被小夭給騙了,可顓頊心裡沒有惱,只有甜,他把一條薄毯子搭在小夭身上,自己躺下休息。

“小夭,唱首歌吧!”

小夭哼唱起了那些伴隨她和顓頊長大的古老歌謠,在低沉舒緩的哼唱聲中,顓頊沉睡了過去。

小夭閉著眼睛,仍舊隨意地哼唱著。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旋律變成了那首踏歌:

緣何世間有悲歡

緣何人生有聚散

唯願與君

長相守、不分離……

小夭的眼角,一顆顆淚珠,緩緩滑落

清晨,顓頊和小夭回到神農山。

顓頊把小夭放在小月頂,都來不及和黃帝問安,就匆匆趕去了紫金頂。

黃帝坐在廊下,靜看著青山白雲,面色憔悴。 小夭跪在他面前:“讓外爺擔心了。”

黃帝沒有說話,似乎在凝神考慮著什麼。 小夭一直跪著,跪得腿都酥麻了時,黃帝悠悠嘆了一口長氣,好似終於有了決定。 他說道:“自你失蹤,顓頊一直守在東海,誰勸都不聽,下次涉險前,先想想顓頊。”

“不會再有下一次。”小夭不僅和相柳做了交易,也對顓頊許諾過,絕不會再放棄。

黃帝說:“你起來,去休息吧!”

小夭磕了個頭,起身要走,黃帝又說道:“我很喜歡璟那孩子,但不管怎麼樣,你和他沒有緣分,他已經死了,你忘記他吧!從今往後,你安心留在神農山,顓頊會給你一世安穩。”

不夭沒有吭聲,低著頭回了自己的屋子。 連著兩夜沒有睡好,她很疲憊,卻睡不著,配了點藥喝下,才有了睡意。 迷迷糊糊中,她悲傷地想,本以為再也用不著這些藥,沒有想到,又要開始依靠藥物才能入眠了。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43 PM

第十一章:故人心易變

章莪殿裡所有婚​​慶的飾物,已經全部摘去,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沒有人提璟,也沒有人提小夭失蹤的事。 小夭的生活變得和以前一樣,不管是黃帝,還是顓頊,都表現得沒有什麼不一樣,可小夭知道不一樣了——當她眺望天際時,即使看上一整天,也不會再看到一隻白鶴馱著璟翩翩而來。

小月頂上的侍衛更多了,顓頊肯定和左耳說了什麼,不管小夭去哪裡,左耳都會跟著。 他安靜到像是不存在,剛開始,小夭常常以為他離開了,可等她揚聲叫:“左耳!”也許頭頂的樹蔭裡會探出一個腦袋,也許路邊的荒草中會傳出應答聲,也許身側的廊柱陰影中會冒出一截衣袖,左耳就像山林裡的野獸一般,總有辦法把自己隱匿在周圍的環境中。

小夭問起塗山氏的事,顓頊說:“有些混亂。塗山瑱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可那些長老也知道塗山瑱並不是璟的孩子,都在各懷私心地耍花招。在各大氏族眼裡,塗山氏是塊大肥肉,所有人都想吃一口,巴不得塗山氏越亂越好​​,都拼了命地在亂上加亂。”

在和璟有關的事情上,顓頊從不主動提起,但小夭提起時,他也從不迴避。 他的態度大概就像醫師對待病人的傷口,既不去刺激,也不會藏著捂著,必要時,甚至明知道小夭會痛,他也會像割去腐肉一般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比如,他明知小夭很忌諱人家在她面前說璟死了,可顓頊該講時,從不刻意避諱。

小夭問顓頊:“你方便插手塗山氏的事情嗎?”

“當然不方便!但那些氏族就方便了嗎?大家不都在暗地裡插手摻合嗎?”

小夭說:“只要我還活著一日,我不想看到塗山氏垮掉。”

顓頊問:“你想怎麼做?”

小夭說:“塗山瑱雖不是璟的孩子,卻也是血脈純正的塗山氏,我想塗山太夫人不會反對讓他繼任族長。”

顓頊問:“他的父母害死了璟,你不恨他嗎?”

小夭被顓頊的話刺得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如果篌還活著,我會千刀萬剮了他,可塗山瑱只是個孩子,他並沒有做錯什麼。你和我都是從小沒有父母的人,知道孤兒的艱難,他又是那樣不光彩的出身,活著對他而言很不容易。如果他不能被確立為未來的族長,只怕有人會動手除掉他,畢竟他才是名正言順的繼位者。我可不想璟哪一天回來了,再見不到他。”

顓頊被小夭的話刺得沉默了一陣,微笑道:“那好,讓塗山瑱做塗山族長。”

小夭說:“謝謝。”

顓頊在小夭的額頭上敲了一記:“你和我客氣?是不是想討打?”

小夭揉著額頭說:“別仗著你現在有靈力就欺負人,我不是沒有辦法收拾你。”

“那你來啊!”顓頊十分囂張。

小夭頹然,她最近根本提不起精神折騰那些迷藥、毒藥。

顓頊揉了揉小夭的頭:“你整日這麼待在小月頂上,會待出毛病的。”上一次因為璟而痛苦時,小夭還知道自己給自己找事做,分散心神,可這一次她好像什麼都無所謂。

“你派了那麼多侍衛跟著我,難道我要帶著一群侍衛滿大街跑嗎?再說了,神農山附近哪裡我沒去過呢?”小夭苦笑,“這就是活得太長的弊端,活到後來,什麼都是見過的。”

顓頊說:“不如這樣,你去軹邑開個醫館,省地整天胡思亂想。”

“你放心讓我跑來跑去?我可不想醫館不是因為我的醫術出名,而是因為醫館裡有一堆侍衛而出名。”

“我不放心讓你跑來跑去,可我更不放心你這樣子下去,侍衛的事我會想辦法,不用你操心。小夭,反正你閒著,不如用自己的醫術去幫別人解除痛苦。當年是誰慷慨激昂地說什麼用醫者之心在學習醫術?”

小夭想起,璟曾和她商量,在青丘城開個醫館。 小夭微微笑越來,對顓頊說:“好啊,我去軹邑城開個醫館。”正好可以查查究竟誰要殺她,這樣整天待在小月頂上,被保護得嚴嚴實實,別人完全接觸不到她,她也沒有辦法接觸別人。

小夭用自己的私房錢在軹邑城開了個醫館。

為了出入方便,她穿了男裝,打扮成個男子。 醫館裡除了苗莆和左耳,只有兩個小夭僱用的少年。 小夭特意試探過他們,真的就是普通人,絕不會是顓頊派來的高手冒充。

醫館的生意不同於別的生意,顧客很認醫師,因為小夭沒有名氣,生意很不好,小夭也不著急,教兩個少年辨認藥草,還開始教左耳和苗莆認字。

苗莆跟在她身邊多年,已經七零八落地認識了一些字,有時候小夭忙著收拾藥草,就讓苗莆去教左耳識字,總能聽見苗莆嘰嘰呱呱訓斥左耳的聲音。 苗莆很清楚,看上去蒼白瘦弱的左耳有多麼厲害,每次小夭讓她照顧左耳,她總喜歡翻著白眼說:“誰敢欺負他啊?”卻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欺負左耳。

因為小夭的醫術是真好,但凡偶然來過一次的人,就知道這個每日都笑瞇脒的少年真的堪稱藥到病除。 她的診金不便宜,可用的藥材都很常見,很少會用到那些貴重的藥材,畢竟診金是一次性,抓藥的費用才是大頭,折算下來,並不算貴。 漸漸地,附近的人有個頭疼腦熱都會來找小夭,小夭的醫館開始有了進賬。

小夭對左耳和苗莆說:“我終於能養得起你們了。”

苗莆完全無法理解小夭為什麼那麼執著於自己賺的錢,左耳卻放心地笑了笑,不再擔憂自己會餓肚子,在左耳眼裡,只有小夭的錢才可靠,別人的都不可靠。

除了擔憂餓肚子的事,左耳更大的擔憂是小夭的安全,在他眼裡,顓頊派的侍衛不算是自己的,都不可靠。 左耳問小夭:“為什麼你不追查誰想殺你?”

小夭說:“已經在追查了啊!”

左耳困惑地看著小夭,小夭笑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左耳整日和麵部表情格外豐富的苗莆在一起,現在左耳的表情也多了一點,開始越來越像一個人了。

小夭說:“那人想殺我,如果不是為了利益,就是很憎惡我。如果有一個人很憎惡你,恨不得你立即消失,結果你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整天在他跟前晃來晃去,日子還過得滋潤得不得了,你說那個人會怎麼辦?”

左耳很痛快地說:“我會殺了他。”

小夭無語地拍拍左耳的肩膀,安慰自己,沒有關係,繼續努力,遲早左耳會改掉這個口頭禪。

苗莆不屑地說道:“那個人害小姐沒有害成功,看到小姐回來了,肯定會寢食不安,密切注意小姐。小姐的日子過得越滋潤,他越難受,恐懼加上憎恨,說不定他就會再次想辦法害小姐。只要他行動,.我們就能知道他是誰了。”苗莆抬起下巴,高傲地看著左耳,“這就是陛下說的以靜制動,你這樣的蠻人,是不會懂的。”

左耳像以往一樣,沉默不語,面無表情。 但小夭相信,左耳明白,在看過他出手後,苗莆還敢在他面前這麼囂張,苗莆也從來沒不把他看成怪物。 小夭微微咳嗽了一聲,壓低了聲音,對苗莆說:“這事我還不想告訴陛下。”

苗莆沉默了一瞬,堅定地說:“奴婢明白。”上一次小夭和陛下爭論她的生死時,她就明白了,舊主和新主之間她只能忠於一個。

小夭拍了下手,笑道:“好了,我要去幹活了,咱們就等著看那個人能熬多久。”

一日下午,小夭診治病人時,豐隆走了進來。 小夭對他笑了一笑,繼續和病人說話。 苗莆迎上前,招呼豐隆坐下。 左耳看似木然,卻是將身體調整到了能瞬間發動進攻的姿勢。

待豐隆喝完一碗茶,小夭才看完病人。 病人離開時,邊走邊抱怨診金有點貴,小夭一副生意人的態度,賠笑聽著,不反駁,也絕不降價。

豐隆道:“這些看病的人如果知道為他們看病的醫師,是修撰《黃帝外經》和《黃帝內經》的大醫師,肯定不會嫌診金高。”自從醫書修成,全天下醫師都交口稱讚,雖然大部人壓根兒不知道這套醫書講的是什麼,卻都知道是比《神農本草經》更好、更全面的醫書,能救很多人的性命,修纂醫書的大醫師被傳得醫術高超無比,一副藥方價值千金,還很少人能請到。

小夭說:“他的病不是疑難雜症,一般的醫師就能看好,我的診金的確有點高。他嫌貴,下次別找我就好了。”

豐隆好奇地問:“如果不是做善事,何必隱姓埋名開醫館?如果是做善事,又何必把珍金定得偏高?”

小夭理直氣壯地說:“我的醫術那麼好,如果診金便宜了,誰都來找我看病,我能受得了麼?再說了,我是不用靠著醫術去養家糊口,可別的醫師需要,我不能為了自己做善事,斷了別的醫師的生路。還是該怎麼來就怎麼來,老老實實地做生意,大家都有錢賺,大家都老老實實地過自己的日子。”

豐隆笑起來,小夭的想法永遠和別人不同,他永遠抓不住她的思路,也許真正能理解小夭的人只有璟,可是……豐隆的笑苦澀了起來,他說:“塗山氏的長老同意了讓塗山瑱繼任族長,九位長老會一起教導、輔助他,在他能獨立掌事前,塗山氏的事務會由所有長老商議決定。我想,有陛下的暗中幫助,塗山氏可以熬到塗山瑱長大。”

這些事顓頊已經告訴她了,小夭可不相信豐隆突然出現是為了告訴她這些事,她默默地看著豐隆。

豐隆說:“今日,我和曋氏、姜氏的一些老朋友相聚,以前他們就對我唯唯諾諾,現在更是我說什麼,他們就順著我說什麼,我覺得特沒意思,找了個藉口就中途離席了。我只是隨便轉轉,並沒打算進來,也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就拐了進來。璟的事,我很難過。”

小夭垂下了眼眸。

豐隆說:“小時候總是盼著長大,覺得長大後可以自由自在、幹很多事,現在卻總會想起小時候。那時候,璟和篌好得讓我嫉妒,我和篌都好動,卻玩不到一起。每次我被師傅責罵後,都會鑽到璟房間裡,對他憤憤不平地談我的宏偉抱負。還有昶那個狗頭軍師,老是和我針鋒相對,每次也去玩,只要璟不在,我們總會打架……我們一群臭小子打著鬧著,不知不覺就變成了現在這樣。昶如今和我說話,總是笑容親切、有禮有節,就好像我是他的主顧,篌死了,璟也不在了。突然之間,我發現竟然再找不到一個一塊兒胡吃海喝、胡說八道的朋友了。”豐隆苦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和你說這些,大概因為我以前總是一有煩惱就會去找璟,和他胡說八道。今日竟然對著你也胡說了,你別嫌煩。”

小夭溫和地說:“只是藉出一副耳朵,不會嫌煩。”

豐隆站起身,說道:“我走了。你……你不要太難過,日子還很長,璟肯定希望你過得好。”豐隆覺得很荒謬,小夭曾是他的新娘,她扔下他逃婚後,他以為自己絕不會原諒她,恨不得她一生淒慘孤苦。 可沒想到,現如今真看到她如此,他竟然也不好受。

小夭送著豐隆到了門口,不經意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開了一家醫館?”

“王后隨口提了一句。”其實馨悅不是隨口提了一句,而是厭惡地提了很多句。 這也是豐隆不明白的地方,自從小夭逃婚後,馨悅就對小夭十分憎惡,張口閉口妖女,到現在他都已經完全不介意了,馨悅卻只要提到小夭,總是厭憎無比,有一次竟然說小夭像她母親一樣是淫娃蕩婦,咒罵小夭遲早會像她母親一樣不得好死。 豐隆厲聲訓斥了馨悅兩句,馨悅卻甩袖離去。 豐隆無可奈何,馨悅現在是王后,他已經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管束她。 兩人雖然是雙胞兄妹,可一個是赤水氏,一個是神農氏,一個在赤水長大,一個在軒轅城長大,他和馨悅從沒有像篌和璟那樣親密過。 所幸,馨悅表面上依舊舉止得體,並未流露出對小夭的憎惡。

小夭回到醫館,靜靜地坐著,問自己,是馨悅嗎? 為什麼呢? 豐隆剛才說,不明白為什麼舊日朋友死的死、散的散,縱然見面也言不及義、客套敷衍,小夭也不明白為什麼,當年她和馨悅曾同榻而眠,曾一起為哥哥們打掩護,曾一同為顓頊擔憂……為什麼到了今日,非要置她於死地?

左耳問:“苗莆說他是赤水豐隆,是他嗎?”

小夭說:“如果不是他太會演戲,我想……應該不是他。”

“是神農馨悅?我去殺了她。”

“站住!”小夭拉住左耳,嚴厲地說:“沒有我的吩咐,你什麼都不能做,明白嗎?要不然,我就不要你做侍衛了!”

左耳木然冷漠的臉上,好似閃過委屈不解,悶悶地說:“明白了。”

小夭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相柳受委屈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心軟,放柔了聲音:“我會處理好這件事,你不要老是惦記著殺人,侍衛和殺手不同。 ”

左耳倔強地說:“殺了她,保護你。”

小夭頭疼,揚聲叫:“苗莆,你給左耳好好講解一下殺手和侍衛的區別。”

苗莆笑嘻嘻地跑到左耳面前,開始了她的嘰嘰喳喳。

在顓頊迎娶馨悅之前,小夭就離開了紫金頂。 從那之後,小夭再未去過紫金頂。

小夭再次站在紫金宮前,宮人都不認識她。 小夭拿出了黃帝的令牌,在宮人震驚的眼神中,苗莆對宮人說:“是小月頂章莪宮的西陵小姐。”

宮人都聽說過這位身世奇怪,命運多舛的西陵小姐,更聽聞過黃帝和黑帝陛下都十分寵愛她。 如今看到如同黃帝親臨的令牌,確定傳聞無誤,他們打開了宮門,恭敬地請小夭進去.

小夭離開時,紫金宮還有幾分荒涼。 現如今已是煥然一新,一廊一柱都紋彩鮮明,一草一木都精心打理過。 來往宮人絡繹不絕,卻井然有序、鴉雀無聲,讓行在其中的人感受到了一種沉默的威壓,不知不覺就放輕了腳步,屏住了呼吸,收斂廠眼神,唯恐一個不小心冒犯了天顏。

小夭微微而笑,原來這就地馨悅想要的一切。

今日是三月三,中原的上巳節。 白日人們會去河濱沐浴,祭祀祈福,晚上則會相約於春光爛漫處,插柳賞花。 上巳節對中原人非常重要,相當於高辛的五月五,放燈節。

顓頊對各族一視同仁,既保留了軒轅的重大節日,也保留了中原和高辛的重大節日,每一個節日,顓頊都要求官員要依照各族的風俗去慶祝,至於百姓們過與不過,則聽憑自願。

紫金宮內的妃嬪來自大荒各族,每個節日都會慶祝,可王后是中原人,上巳節這一天宮裡會格外熱鬧。 顓頊為了晚上的宴會,下午早早去看過黃帝和小夭,就回了紫金頂。

在宮人的引領下,小夭走進了百花園。

園內,清流掩映,林木蔥蘢,芳革萋萋,百花綻放,有小徑四通八達,與錯落有致的亭閣、拱橋相連,步步皆是美景。 溪水畔、亭榭間,零零落落地坐著不少妃嬪,還有數位女子坐於花蔭下,居中放著一張高尺許的龍鳳坐榻,顓頊和馨悅坐在上面,只不過顓頊歪靠著,很是隨意,馨悅卻端坐著,很是恭謹。 眾人正在聽幾個宮娥演奏曲子,絲竹管弦,彩袖翩飛,看上去,一派花團錦簇,美不勝收。

待曲子奏完,掌聲響起,一個小夭不認識的妃嬪道:“好雖好,但比起王后可就差遠了。”

姜嬪笑道:“聽聞陛下和王后是在赤水湖上初相遇,那夜正好起了大霧,陛下聽到王后的琴曲,吹簫相合,人未見面,卻已琴簫合奏了一曲。不如陛下和王后今夜再琴簫合奏一曲吧!當年合奏時,還未相識,如今合奏時,卻已是夫妻,可真是姻緣天注定。”

有嬪妃跟著起哄,央求顓頊和馨悅答應;有妃嬪只是面帶微笑,冷眼看著;還有兩三個不屑地撇撇嘴。 小夭讓苗莆拉住宮人,先不要去奏報,她站在花蔭下,悄悄旁觀了起來。

馨悅眉梢眼角似嗔還喜,三分惱,三分羞,四分喜,顯然已是願意撫琴,顓頊卻一直微笑著不說話。 起哄的妃嬪摸不准顓項的心思,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冷眼旁觀的妃嬪心中暗笑,唇畔的笑意漸漸深了起來。

馨悅視線輕掃一圈,臉朝著顓頊,羞澀地嚷道:“陛下,快讓她們別鬧了,竟然一個兩個拿我當琴女取笑!”

顓頊含笑說:“今日過節,既然她們要你做琴女,你就做一回,我陪你一起,看誰敢取笑你?”

妃嬪們的神情變幻甚是精彩,馨悅眉目間都是笑意,機靈的宮娥已經將琴擺好,把簫奉到顓頊面前。

馨悅輕移蓮步,坐到琴前,顓頊拿過簫,走到了溪水邊。 馨悅先撥動了琴弦,奏的是當日她和顓頊在赤水湖上相遇時合奏的曲子,顓頊吹簫相和。 四周寂靜無聲,只聞琴簫合鳴。 一個瀟灑飛揚,一個溫柔纏綿;一個大開大合,一個小心謹慎;一個隨意縱橫,一個步步追隨,倒也很和諧。

小夭卻想起了赤水湖上那自傲自矜、隨性飛揚的琴聲,敢和簫聲比鬥較勁,敢急急催逼,也敢怒而裂弦。 馨悅竟然放棄了那樣的琴音,選擇了這樣的琴音,小夭不禁嘆息了一聲。 嘆息聲不大,可黑帝和王后在合奏曲子,人人都屏息靜氣,唯恐聽得不夠專心,唯恐顯得不夠恭敬。 在寂靜肅穆中,小夭的嘆息聲顯得很不專心,很不恭敬。 顓頊和馨悅都微微蹙眉,眼含不悅,視線掃向了花蔭下。

小夭也知道自己失禮了,心裡感嘆自己果然是沒有教養,上不得大場面。 她上前幾步,面朝顓頊和馨悅彎身行禮,本是表示請罪的恭敬動作,可抬起頭時,小夭想到只有顓頊和馨悅能看到她的臉,心念一轉,卻是對顓頊和馨悅做了個鬼臉,無一絲恭敬,更無一絲請罪的意思。 馨悅的手一抖,琴弦斷了,琴聲驟止。 恰好顓頊看到小夭,驚愕下也忘記了吹簫,倒好像兩人同時停止,誰都沒顯得突兀。

顓頊定了定神,問道:“你怎麼來了?”

小夭低下頭,很是恭敬地說:“外祖父種的櫻桃提前成熟了,知道陛下和眾位娘娘在過節,特命我送一些過來。”

苗莆上前,把一籃子櫻桃奉上,內侍接了過去,躬身聽命,顓頊說:“是祖父的心意,都嚐嚐吧!”

內侍忙給每位娘娘都分了一小碟櫻桃。

黃帝自從避居小月頂,從未來過紫金頂,也從未召見過任何一個他的孫媳婦,只有王后偶爾能去拜見。 眾位妃嬪得了這份意​​外的賞賜,都十分驚喜,一個個妙語連珠,又要讚美好吃,又要感謝黃帝,還要感謝送了櫻桃來的小夭。 當然,最最要緊的是做這一切時都是為了讓顓頊留意到自己。 一時間,滿園內鶯鶯嚦嚦,燕燕喁喁,真是櫻唇軟、粉面嬌、目如水、腰似柳,一派婉轉旖旎。

小夭微瞇著眼,笑看著各位沒人。 顓頊臉上掛著和煦的微笑,心理卻不自在起來,就好像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被小夭正好逮住了。 他看了眼身邊的內侍,內侍說道:“時辰不早了,各位娘娘也該歇息了。”

所有妃嬪都沒有意外,黑帝看似隨和,實際很清冷,對宴飲歡聚並無興趣。 每次宴會,要麼來的早,提前離開,要麼來的晚,讓宴席早點散,從沒有耐性從頭玩到尾。

眾位嬪妃行李告退,顓頊把剛才用過的簫遞給了馨悅,微笑著說:“麻煩王后收好。”所有妃嬪深深盯了馨悅一眼,低下了眼眸,將各種不應該流露的情緒都藏了起來。

馨悅笑意盈盈,雙手結果了簫,只覺得一口氣堵在心口,苦澀難言,她幾乎想大叫:難道你們瞎了嗎? 都看不見嗎? 他根本不是寵愛我! 他只是利用我,讓你們忽略了,小夭一來,他就解散了宴會,讓你們日後一想起這場宴會,忘記了其他,只會想起他和我在宴上琴簫合奏,還宴後贈簫。 你們這幫瞎子! 他保護的是被他一直藏起來的人啊! 你們要嫉妒,要仇恨,也該衝著她! 可馨悅什麼都不敢說,她只能屈身行禮,謝過陛下後,禮儀完美地退下。

馨悅明知道不該再去看,卻又無法克制,她刻意落在所有人後面,兜了個圈子,藉口尋找掉落的香袋,往回走去。 待走近花蔭畔,馨悅不敢再靠近,聽不到顓頊和小夭說什麼,只能看到,溪水邊,兩人並肩而行。

馨悅仔細她回憶過往,自從她嫁到紫金頂,竟然從沒有和顓頊並肩而行過。 不管任何時候'她都會微微落後顓頊一步,她想不起來究竟是顓頊的威嚴,還是她的不敢僭越,讓她如此做,反正不知不覺中已經成了習慣。 連王后都不敢真和顓頊並肩而,其他妃嬪更不敢。 大概正因為整個紫金頂上都沒有女人真能站在顓項身旁,馨悅從沒覺得自己“微微落後的一步”有什麼問題。 可今夜,她突然發現,原來,顓頊是可以與人並肩而行的。

顓頊走得沉穩從容,小夭卻時而走在草地上,時而在石塊一蹦一跳,但不管小夭是快還是慢,顓頊總是隨在她身旁。 小夭踩在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腳一滑,身子搖搖晃晃,就要跌進溪水里,顓頊忙伸手拽住她。 人是沒跌進溪里,一隻腳卻踩在了溪水里,裙裾都濕了。 顓頊自然而然地蹲下,撩起小夭的裙裾,幫小夭把濕攙的裙子擰乾。

小夭彎下腰,一手扶著顓頊的肩膀,一手脫掉了濕鞋,顓頊起身時,順手拿了過去,幫小夭拎著。 小夭指著溪水. 不知道在說什麼,顓頊搖頭表示不同意。 他的坐騎飛來,顓頊拽著小夭躍到了坐騎上,向著小月頂的方向飛去。

藏在暗處偷窺的馨悅想要離開,可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她勉強行了兩步,腳下一個踉蹌,狼狽地跪在了地上。 馨悅覺得這一刻的感覺,就好像小時候突然得知她並不是風光無限的尊貴小姐,而只是一個質子,隨時都有可能被殺掉,她又冷又怕,看似擁有一切,其實一個不小心,自己擁有的一切剎那都會消失。

曾經,她以為顓頊風流多情,擔心自己不得不一輩子忍受他常把新人換舊人,可真嫁到紫金頂後,才發現顓頊對女人其實很冷淡,一心全在國事上,待她並不溫存,可待別的女人也不溫存。 只要她不觸犯他,他一直很給她面子,一直在所有妃嬪面前給予她王后的尊重。 她以為顓頊就是這樣的無情,反倒放下心來,可是當她心裡藏了那個猜測後,一日比一日害怕,她害怕顓頊既不是多情,也不是無情,他只是把所有都給了一個人。

顓頊把小夭保護得太嚴實,她觀察了幾十年也所見不多,可數十年來,顓頊風雨無阻地日日去看小夭;他允許小夭砸傷他的臉,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摸著傷痕時,眼內都是痛楚思念;他能心甘情願地為小夭擰裙拎鞋……

紫金頂上的女人鬥來鬥去,但她們不知道顓項陪伴時間最長的女人不是紫金頂上的任何一個女人,而是小夭。 她身為王后,也最多一個月見一次顓頊,​​可只有小夭,日日都能見到顓頊。

當年,嫁給顓頊時,馨悅認為自己獨一無二。 她的自信並不是來自己,而是她背後的神農氏赤水氏和整個中原,可後來有了阿念。 她所有的,阿念都有,甚至比她更多。 阿念以整個帝國做嫁妝,嫁給了顓頊,所有人都勸她接受,甚至是哥哥去五神山嚮白帝提親,幫顓頊求取阿念為王后。 她不得不接受,因為她無法抗爭。

對阿念,馨悅有怒有妒,卻無怕,阿念會永居五神山,只有王后之名,並無王后的實權,對她並無威脅。 有時候,馨悅心裡會不屑地想,就阿念那樣子,即使給了她王后的實權,她哪裡會做呢? 白帝也算對自己的女兒有先見之明,不讓她丟人現眼。 但現在,馨悅真的害怕了。 隨著天荒的統一,隨著顓頊帝位的穩固,隨著顓頊刻意地扶植中願其他氏族,神農氏對顓頊而言,重要性已經越來越淡……顓頊能允許小夭砸傷他的臉,能為小夭擰裙拎鞋,但凡小夭所要,顓項會不給嗎? 到時不要說什麼寵幸,只怕連她王后的位置也岌岌可危。

馨悅悲哀地想,甚至不用小夭主動要,就如今夜,只要小夭出現,顓頊就會讓所有妃嬪都離開,他想要給小夭的是他的全部! 馨悅很清楚,自己想除掉小夭的念頭很可怕,如果被顓頊發現,後果難以想像,可如果不除掉小夭,後果會不可怕嗎? 真到了那一日,會比現在更可怕!

自上巳節去過紫金頊,小夭就一直等著馨悅的反應,可馨悅竟然一直沒有反應。 小夭糊塗了,難道不是馨悅? 她那次去紫金頂還被顓頊狠狠訓斥了一頓,難道她白挨罵了?

四月末,顓頊去高辛巡視,離開前叮囑小夭暫時不要去醫館,等他回來再說,如果悶的話,就在神農山里轉轉。

小夭答應他一定會小心,保證局不會離開神農山,顓頊才放心離去。

小夭接到了離戎妃的請帖,邀請她五月初五去神農山里放燈。 請帖裡夾了一張圖紙,解說花燈該如何製作,不像高辛的花燈,燈口開在上面,離戎妃註明,燈口一定要開在下方。 請帖裡還特意寫明是很好玩,很特別的放燈,請小夭一定要來看看。

離戎妃在紫金頂上是中立的勢力,既不反對王后,也不支持王后,肯定不會幫馨悅做什麼,反而因為離戎昶和璟的關係,小夭和離戎妃對彼此很友善,可並無深交,小夭搞不懂為什麼會突然接到她的帖子。

小夭想了想,決定去看看,正好她也很多年沒有過放燈節了。

傍晚時分,小夭帶著左耳和苗莆出發了。

左耳還沒學會駕馭天馬,又被苗莆狠狠嘲笑了一番,但嘲笑歸嘲笑,苗莆教起他來卻格外認真仔細。

小夭坐在雲輦裡,看著他們倆肩並肩坐著。 左耳嘗試地握住了韁繩,卻力度過大,勒得天馬不滿地嘶鳴,弄得云輦猛地顛了幾下。 苗莆一邊嘲笑,—邊握住了左耳的手,教他如何控制。 隨著天馬的奔馳,苗莆的身子無意中半傾在左耳懷裡。

小夭在他們身後,清晰地看到左耳肩膀緊繃,僅剩下的那隻耳朵變得通紅。 小夭不禁偷偷地笑,誰能想到出手那麼冷酷狠毒的左耳竟然會羞澀緊張? 小夭心中漸漸瀰漫起了苦澀,她的璟也曾這樣笨拙木訥。 當年,小夭常被他氣得以為他不夠喜歡、不夠在意,甚至想過斬斷那絲牽念。 可當一切都經歷過,回首再看,才明白那份羞澀拘謹、笨拙木訥是多麼可貴,那是最初、也是最真的心。

在左耳緊張笨拙的駕駛中,雲輦飛到了離戎妃約定的地點。

倒真是很別緻的景緻,一塊巨大的四方石塊猶如從天外飛來,落在一座小山峰的峰頂,看上去顫顫巍巍',好似風大一點就會被吹落下去,實際卻一直沒有掉下去。 此時,雲霧掩映的四方石塊上已經有不少人,三三兩兩、說說笑笑,很是熱鬧。

小夭的雲輦落下,另一輛雲輦也緩緩落下,小夭和馨悅一前一後從雲輦上下來,離戎妃迎了上來,三人客客氣氣地彼此見過禮。

馨悅看看四處,笑道:“這麼古怪的地方,你是怎麼發現的?”

離戎妃哈哈大笑起來:“神農山綿延千里,就算住在此山,很多地方一生都不見得會去,我閒著沒事就在山里瞎轉悠,無意中發現的。可惜王后沒空,否則還有很多古怪有趣的地方。”

離戎妃的話看似灑脫,實際卻透著寂寥,馨悅矜持地一笑,沒有接腔,問道:“你帖子上說放燈,我可是準備了好幾個花燈,可水呢?沒有水,如何放燈?”

高辛人靠水而生,愛水敬水,放燈節就是把花燈放人河中,讓水流把美好的祈願帶走,人們相信只要花燈不沉,漂得越遠,就代表著遍布高辛的河流湖泊越有可能聽到他們的祈願,讓願望實現。 每年放燈節時,千萬盞花燈遍布湖泊河流,猶如漫天星辰落入了人間,蔚為奇觀,傳說這一日祈禱姻緣格外靈驗,大荒內的貴族女子都喜歡去祈禱姻緣,馨悅、離戎妃她們在未出嫁前,也曾和女伴相約去過高辛,放過花燈。

離戎妃笑說:“神農山畢竟不同於五神山,只我們一群人到河邊放燈,一會兒燈就全跑了,沒得看也沒得玩,所以我就想了個很別緻的放燈。”

“怎麼個別緻法?”

離戎妃對不遠處的侍女點了下頭,侍女躬身行禮後離去。 離戎妃對馨悅和小夭指了指四周:“請看!”

她們身處山峰頂端的四方巨石上,身周是白茫茫的雲海,隨著風勢變幻,雲海翻湧不停。 一群侍女騎著鴻雁飛入雲海,點燃了手中的花燈,將花燈小心翼翼地放人云海,一盞盞花燈飄浮在雲海上,隨著雲霧的翻湧,搖曳飄搖,有幾分像是漂蕩在水波上,可又截然不同,水上的花燈都浮在水面,可現在是在空中,有的花燈飄得高,有的花燈飄得低,高低錯落,燈光閃爍,更添一重瑰麗。

馨悅點頭讚道:“的確別緻!”

離戎妃笑問小夭:“你覺得如何?”

小夭說:“很好看!”

離戎妃說:“待會兒放的燈多了,會更好看。”離戎妃做了個請的姿勢,“請王后先放吧!”

侍女已牽著鴻雁恭立在一旁,馨悅道:“那我就不客氣了。”馨悅的侍女拿出了準備好的花燈,馨悅提起一盞花燈,駕馭著鴻雁飛了出去,閉著眼睛許了願後,將花燈放入雲海。

眾人看王后放了花燈,也都陸陸續續駕著鴻雁去放花燈。 有幾個懶惰的,就站在巨石邊,將花燈扔進云海,有人扔得好,花燈飄了起來,有人扔得糟糕,花燈翻了幾個跟頭,燃燒起來,惹來眾人的哄笑。 雖然沒幾個人會把傳說中的祈願當真,可觸了霉頭,畢竟心裡不舒服,靈力不高的人再不敢偷懶,老老實實地駕著鴻雁去放燈。

每個人的花燈樣子不同,顏色也不同,隨著一盞盞亮起的花燈越來越多,雲海裡的花燈高低錯落、五光十色,紅得、妊的、紫的、黃的……猶如把各種顏色的寶石撒入了雲海,璀璨耀眼,光華奪目。

離戎妃問小夭:“好看嗎?”

小夭凝望著身周閃爍的花燈:“好看!”

離戎妃說:“昶讓我告訴你,不管璟是生還是死,他的心願永遠都相同,希望你幸福,縱然這個幸福不是璟給你的,他也只會祝福。”

小夭眼眶發酸,原來這就是離戎妃盛情邀請她的原因,她是在幫昶傳話。

離戎妃望著漫天璀璨的花燈,眼中滿是苦澀:“逝者已去,生者還要繼續​​活著,悲天愴地並不能讓逝者回來,與其沉溺於痛苦,不如敞開胸懷,給自己一條生路。”

小夭默默不語,離戎妃微笑道:“小夭,你也許覺得我說這話很容易,勸慰的話誰不會說呢?痛苦卻只是你自己的。你的痛苦,我也曾經歷過,我很清楚什麼叫痛不欲生,但我知道自己每一次的歡笑,都會讓他欣慰,所以我一直在很努力地笑。”

小夭驚訝地扭頭,看著離戎妃,她一直愛玩愛笑,所有人都以為她沒心沒肺。 離戎妃說:“小夭,不妨學著把逝者珍藏到心裡,不管你日後是否會接受其他人,都記得璟喜歡看的是你的歡笑,不是眼淚。讓自己幸福,並不是遺忘和背叛,逝者不會責怪,只會欣慰。”

小夭說:“我知道。”

離戎妃輕輕嘆息了一聲:“去許個心願,把花燈放了吧!”

離戎妃的侍女對小夭說:“這只鴻雁很溫馴,只要小姐抓牢韁繩,絕不會有問題。”

“謝謝。”小夭翻身坐到了鴻雁背上,苗莆駕馭著另一隻鴻雁跟隨著小夭。

小夭將韁繩繞在手腕上,把一盞木樨花燈放進了雲海,一陣風過,隨著翻湧的雲海,花燈飄向了遠處。

連放了三盞木樨花燈,燈油用的是木樨花油,此時已能聞到濃郁的木樨花香,小夭不自禁地駕馭著鴻雁,追隨著花燈。 放花燈時,小夭沒有許願。 從小到大,她許的願全都被以最殘忍的方式撕碎,她已經不敢奢求,更不敢許願。 小夭總覺得老天聽到她的願望,就會故意地毀滅一切。 這會兒,她遙望著花燈,默默地說:璟,我在小月頂上種了木樨,等到木樨花開時,我唱歌給你聽。

馱著小夭的鴻雁突然尖鳴了幾聲,發瘋一般疾馳起來。 一邊疾馳,一邊發出淒厲的嗚叫。 猝不及防間,小夭差點被甩了下去,忙緊緊地抓住韁繩。

苗莆驚恐地叫:“小姐,小姐!”她試圖去追趕小夭,想攔截住發瘋的鴻雁,可那隻鴻雁的速度太快,她根本追趕不上。

鴻雁左沖右突,一會兒急速拔高、一會兒急劇俯衝,一會兒痛苦地翻滾。 小夭被甩了出去,她緊緊地抓住韁繩,隨著鴻雁的飛翔翻滾,小夭就好似一片葉子,在天空中飄來蕩去。

驚叫聲此起彼伏,不停地有人大叫:“來人!快來人!”

離戎妃尖叫:“小夭,抓住,無論如何都不要放手!”她等不及侍衛趕來,直接自己召喚坐騎,向著小夭飛去,企圖救小夭。 可是鴻雁完全發了瘋,全部力量都凝聚在最後的飛翔中,速度快若閃電,又完全沒有章法,離戎妃根本追趕不及。

小夭勉力睜開眼睛,看到血從鴻雁的嘴角滴落,她明白這只鴻雁並不是突然發瘋,而是中了劇毒。 那個要殺她的人再次動手了!

這一次竟好像是真正的絕境,離戎妃選的地方遠離各個主峰,附近的山峰沒有侍衛,等待侍衛趕來,已來不及,小夭體質特異,即使被沉入大海也不會死,可從高空摔下,無論如何都會摔成粉末。

小夭的眼前浮現出顓頊蓬頭垢面的樣子,心裡默念,不能放棄,決不能死! 她咬破了舌尖,用疼痛緩解在空中翻來滾去的噁心暈沉,她必須要慶幸地思考!

小夭觀察下方的地形,不知道鴻雁飛到了哪裡,四周都是懸崖峭壁,突然,一片茂密的蒼綠映入眼簾。

小夭咬緊牙關,抓住韁繩,一寸寸地向著鴻雁背上爬去。 雖然韁繩都是用最柔軟的皮革製成,可也禁不住這種勒壓,小夭的手掌劃裂。 她每靠近鴻雁一寸,傷口就深一分,血汩汩流下。

鴻雁痛苦地翻滾了幾圈,小夭也被甩了幾圈。 小夭怕自己會因為發暈失去了力氣,她用力地咬著自已的唇,努力地維持著清醒。

待鴻雁不再翻滾,小夭又順著韁繩,向著鴻雁背上挪去。 不長的韁繩,可是每挪動一寸,都鮮血淋漓。 終於,小夭艱難地挪到了鴻雁身下,她地咬了咬牙,一手鬆開韁繩,勾住鴻雁的脖子,趁著鴻雁還沒反應過來,另一隻手也迅速鬆開韁繩,雙手合力抱住了鴻雁的脖子,雙腳鉤在鴻雁身側,整個人倒掛在鴻雁身上。

鴻雁已經是強弩之末,隨時會從高空直接墜落。

左邊山上一片濃郁的蒼綠掠人眼簾,小夭顧不上多想,決定就選擇那片樹林為降落地。 騰不出手,她就像野獸一般用嘴去咬鴻雁右面的脖子,鴻雁的頭避向左面,飛翔的方向也自然地向著左面調整了。

鴻雁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伸長脖子哀哀鳴叫,小夭再不敢遲疑,猛她胳膊用力,互相一扭,鴻雁的咽喉折斷。 小夭雙手緊緊接著鴻雁的脖子,雙腿鉤住鴻雁的身子,翻了個身,讓鴻雁在下,她在上,向下墜去。 看到綠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就在要碰到綠色的一瞬,小夭盡力把自己的身子蜷縮在鴻雁柔軟的肚子上。

砰! 砰! 砰……震耳欲聾的聲音一聲又一聲傳來。

昏天黑地中,小夭覺得全身上下都痛,不知道自己究竟斷了多少根骨頭,也不知道當碰撞聲結束時,她是否還能活著感受到身體的痛苦,她只能努力得蜷縮著身子,將傷害減輕到最低。

在砰砰的碰撞聲中,小夭痛得昏厥了過去。

一會兒後,小夭被瀰漫的血腥氣給熏醒了,她掙扎著從一堆血肉中爬了出來,從頭到腳都是血,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血,還是鴻雁的血。

不管那人是不是馨悅,敢在種農山下手。 必定還有後手,小夭不敢停留,撿起了一根被砸斷的樹枝當作拐杖,努力掙扎著遠離此處。 幸虧她曾獨自在山林中生活了二十多年,對山野的判斷是本能,她向著有水源的地方行去。

多年的習慣,不管什麼時候,小夭都會帶上一些救命的藥,可這一次被甩來甩去,又從高空摔進了樹林,所有藥都丟失了,只能看看待會兒能不能碰到對症的草藥。

越靠近水源,植被越密,小夭發現了兩三種療傷的草藥。 待找到水源,她癱軟在地上,喘息了一會兒,咬牙坐起,走進了河水中。 正一邊清洗身上的血腥,一邊檢查身體時,聽到身後的山林間有飛鳥驚起,小夭展開手,銀色的弓箭出現在手中。

從半空中摔下時,她都痛得昏厥了過去,相柳肯定能感受到,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要後悔和她種了這倒霉的連命蠱。 小夭苦笑著,輕輕摸了下弓:“這次要全靠你了!”

拉弓時,小夭一直雙手直哆嗦,可當弓弦拉滿時,多年的刻苦訓練終於體現出價值了,她的雙手驟然變得平穩,趁著那一瞬的穩,小夭放開了弓弦,銀色的箭嗖一下飛出。

一聲慘呼傳來,有人罵罵咧咧地說:“還好,沒射到要害。”

她的箭都淬有劇毒,小夭可不擔心這個,她擔心的是,她只有三次機會,已經用掉一次。

幾個蒙面人走出了山林,一共六個人。

他們看到衣衫襤褸,重傷到坐直都困難的小夭時,明顯輕鬆了幾分。 估計都知道小夭靈力低微,看到她哆哆嗦嗦地挽弓,竟然哄笑了起來。

銀色的箭射出,從低住高,擦破了一個人的大腿,歪歪扭扭射中了另一個人的胳膊。 沒等他們看清,又一支箭飛出,依舊箭勢怪異,從兩人的耳畔擦過,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正中第三個人的眼睛。

二箭,五人! 小夭已經盡了全力!

弓消失在她的掌中,小夭疲憊地笑了笑,在心中輕聲說:“謝榭!”

這時,林中才傳來—個人的驚呼聲:“有毒!小心!”

一個蒙面人從林中奔了出來:“箭上有劇毒,七號已經死了。”

隨著他的話音,一、二、三……五個人陸續倒下,只剩了未被射中的一個人和剛從林內出來的一個。

兩個蒙面人驚駭地看著小夭,他們靈力高強、訓練有素,執行任務前,被清楚地告知小夭靈力低微。 他們知道此行很危險,但這個危險絕不該來自靈力低微的小夭。

小夭剛射完三箭,全身力竭,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她卻盯著兩個蒙面人,拿起了剛才做拐杖的木棍,當作武器,橫在胸前。 兩個蒙面人再不敢輕視小夭,運足靈力,謹慎地向著小夭走過去。 小夭知道,以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和一根木棍武器,反抗他們很可笑,但她告訴自己,就算要死,也要殺一個是一個。

兩個蒙面人沒有任何廢話,抽出劍,迅速地出手,一左一右配合,竟然把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小夭當作了大敵,全力搏殺,不給小夭任何生機。 小夭的木棍在他們的靈氣侵襲下,碎裂成了一截截。

就在小夭要被劍氣刺穿時,一個身影迅疾如電,撲入了兩個蒙面人中間,他沒有用任何兵器,徒手對付兩個手握利器的人,身形卻沒有絲毫凝滯。

一個蒙面人用利劍刺向他的手,以為他會躲,沒想到他的手迎著劍鋒去,就在要碰到時,他的胳膊變得柔弱無骨,生生地逆轉了個方向,抓住了蒙面人的胳膊,慘叫聲中,鮮血飛濺,他的手如利爪,竟然生生地把蒙面人的整隻胳膊撕扯了下來。

三人搏鬥時,動作迅疾飄忽,小夭一直沒看清是誰,這會兒看到這麼血腥的手段,喃喃說:“左耳!”她鬆了口氣,再支持不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兩個蒙面人不見得不如左耳厲害,但左耳出手的兇殘狠辣他們見所未見,撕裂的血肉濺到左耳臉上,左耳眼睛眨都不眨,居然伸出舌頭輕輕舔一下,好似品嚐著鮮血的味道。 他們心驚膽戰,左耳卻心如止水,就如在死斗場裡,唯一的念頭不過是殺死面前的人,不論何種方式只有殺死他們,才能活下去。

一會兒後,搏鬥結束,地上又多了兩其屍體。

左耳走到小夭身邊蹲小,小夭說:“我的一條腿斷了,肋骨估計斷了三四根。你呢?”

“胳膊受傷了。”

小夭扔了一株藥草給左耳,既能止血,又能掩蓋血腥味。 她給自己也上好藥後,對左耳說:“我們找個地方藏起來。”

左耳背起小夭,逆著溪流而上,左耳說:“你的箭術很高明,換成我,也很難躲避。”

小夭微笑,嘆道:“我有個很好的師傅。”

也許是小夭聲音中流露的情緒,讓敏銳的左耳猜到了什麼,左耳問:“是邶?”

“嗯。”

左耳說:“我會幫他保護你!”

左耳和相柳一樣,恩怨分明,在左耳心中,邶有恩於他,他肯定想著一旦有了機會就要報恩,可邶死了,他就把欠邶的都算到了她身上。

小夭笑著嘆息:“你們還真的是同類!不過,我和他……並不像你以為的那麼要好!”

左耳疾馳了一個時辰後,說:“附近有狼洞。”

小夭說:“去和他們打個商量,借住一晚。”

狼洞很隱秘,可小夭獨自一人在山林裡生活過二十多年,很會查看地形,左耳又嗅覺靈敏,不過一會兒,兩人就尋到了洞去。 左耳先鑽進去,小夭用手慢慢爬了進去。 狼洞不高,但面積不小,七八隻小狼盯著他們,還有一群大狼環伺著他們。 小夭正納悶它們為什麼不進攻時,看到左耳屁股下坐著—只強壯的雄狼,估計是這群狼的首領。

小夭失笑,左耳不懂兵法,卻深諳擒賊先擒王。

左耳拽著雄狼出去,估計是要把他們進來的痕跡掩蓋,消泯氣味的最好方法自然是請狼首領撒幾泡尿。 一會兒後,左耳進來了,沒再拽著狼首領。 狼首領躥進狼群中,二十來隻狼呈半圓形,圍著左耳和小夭,想要撲殺,卻又不敢。

小夭知道這也算打好商量了,問左耳:“你身上有藥嗎?”

左耳拿出一個玉瓶和一個小玉筒:“苗莆給我的。”左耳做奴隸做久了,習慣於身無一物,就這兩樣東西還是苗莆強塞給他的。

玉瓶裡是千年玉髓,小拇指般大小的玉筒裡是一小截細細的扶桑木。 小夭笑道:“苗莆可真是大手筆,知道你懶得帶什麼火石火絨的,竟然把這寶貝都給你了。”

小夭把玉筒收了起來,玉瓶還給左耳:“收好了,關鍵時刻能續命。”這點玉髓對她的傷用處不大,與其她喝了,不如留給左耳,只有左耳活著,她才能活著。

左耳說:“我來時,看到很多侍衛四處搜救你,要和他們會合嗎?”

“先看看再說。外祖父雖然厲害,但這些年他為了避嫌,刻意地不插手神農山的防衛,除了小月頂的侍衛,神農山的侍衛沒有一個是外祖父的人。顓頊不在,我不知道哪些侍衛能相信,哪些侍衛不能相信,萬一人家明為搜救,實際是想殺了我們,我們送上門去,不是受死嗎?”

左耳不再多想,閉上眼睛,蓄養精力,常年生死邊緣的掙扎,讓他心境永遠平靜,能休息時,絕不浪費。

雖然身體痛得厲害,小夭依舊迷糊了過去。

左耳突然睜開眼睛,輕輕推了下小夭,指指外面。

有人來了! 只是不知道是想救她的人,還是想殺她的入。 小夭凝神傾聽,腳步聲紛雜而來,不一會兒,又去了,漸漸寂靜。 小夭剛鬆了口氣,突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是豐隆和馨悅。 他們大概正站在狼洞的某個通風口上說話,豐隆肯定設了禁制,沒刻意壓低聲音。 可因為左耳之前動的手腳,豐隆的禁制有了破綻,不過,傳出的聲音非常小,即使小夭很熟悉他們的聲音,極力去聽,也只能隱約辨出他們說的是什麼。

是馨悅的聲音,嗡嗡嚶嚶,完全聽不到說什麼,只能感覺她說了很多。

“你瘋了嗎?”豐隆的聲音,因為帶著怒火和震驚,格外洪亮,很是清楚。

“我已經做了……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只能趁著陛下趕回來前殺了小夭,我已經想好退路,將一切推到……”馨悅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地什麼都聽不清了。

“……”

不知道豐隆說了什麼,馨悅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激憤和悲傷:“你在赤水快樂無憂地長大成人時,想過我在軒轅城過的是什麼日子嗎?我在小心翼翼討好那些公子小姐!你玩累了睡得死沉時,我每晚擔驚受怕,從噩夢中驚醒!你纏著爺爺要新年禮物時.我唯一的渴望不過是爹爹千萬不要造反,祈求黃帝不要​​殺了我!從小別大。我當質子,讓你過得好,你幾時幫過我?陛下要封阿念為王后時,你竟然就因為赤水氏多了幾塊封地,就反過來勸我接受!這是我第一次求你,你不幫,就滾吧!反正從小到大,我也沒靠過你!”

“我勸你接受阿念為王后,不僅僅是為了封地,也是為你好!”

“你走吧!我不想聽!我死、我活,都和你無關!”馨悅的聲音漸漸遠去,想來她正在急速地離開。

“馨悅,你聽我說……”豐隆的聲音充滿了痛苦無奈,追著馨悅的聲音消失了。

小夭沒有聽到豐隆最終對馨悅的回答,但她知道,豐隆會答應! 不僅僅是因為他們血脈相連,還因為豐隆的確欠了馨悅,正因為馨悅在軒轅城做質子,他才能在赤水自由自在地長大。

豐隆並不想傷害小夭,但這世上總會有一些不得不做的選擇,即使做了之後,要承受心靈的痛苦鞭笞。 也不得不做,小夭完全能理解,她依舊悲傷,當年一起在木樨林內,月下踏歌、,喝酒嬉戲,到底為了什麼,馨悅非要她死不可?

左耳總結說:“他們要聯手殺了你。”

小夭說:“我聽到了。”

左耳說:“他們會回來的。”

小夭說:“我知道。”

殺手擔心小夭逃掉,所以趕著往前搜,但當他們發現前面找不到小夭時,肯定還會回來,到那時,即使左耳佈置過這個狼洞,也會被發現。

左耳目光炯炯地盯著小夭,小夭搖頭:“別再老想著殺人了,豐隆靈力高強,馨悅身邊有死衛,你殺不了他們。我們還是乖乖逃命吧!”

左耳在苗莆的教導下,已經明白侍衛的唯一目的是保護,殺人只是保護手段,對殺人不再那麼執著,他靜聽著小夭的下文。 小夭想了一會兒說:“逃出神農山不可能,而且逃出去了,更不安全。”

神農氏和赤水氏,小夭絕不敢低估馨悅和豐隆聯手的力量,在神農山他們好歹還有顧忌,除了神農山,只怕就無所顧忌了。 小夭說:“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小月頂。我們要麼想辦法回小月頂,要麼堅持到顓頊趕回來。”

天已快亮,她出事的消息應該送出去了,兩日兩夜後,顓頊應該能趕回,生與死的距離是——兩日兩夜。

小夭說:“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離開!”

左耳背起小夭時,小夭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左耳擔憂地問:“你能堅持嗎?”

小夭從高空墜落,雖然還活著,但真的傷得非常重,連受慣了傷的左耳也擔憂她能不能活下去。 小夭說:“我可以!別擔心,我的身體比常人特異。”

左耳鑽出狼洞,向著小月頂的方向疾馳而去。

一路上,小夭一直四處查看,時不時讓左耳採摘點藥草,還讓左耳摘了一把酸酸的果子,兩人分著吃了。 後來太過疲憊,小夭支撐不住,在左耳背上昏死過去。

小夭醒來時,發現自己靠著樹,坐在地上。 左耳和六個人在纏鬥,地上已經有四具屍體。

左耳終於真正理解了侍衛和殺手的不同,殺手只有不惜一切代價殺死的目標,侍衛卻有了心甘情願守護的對象;殺手要死亡,侍衛卻要生存。 左耳必須保證使出每一個招式時,不會有人趁機來殺小夭,他不能再肆意地攻擊,就如同被鍊子束縛住了的野獸,威力大打了折扣,身上已經到處都是傷。

小夭看了看風向,一邊咳嗽,一邊抓了一點枯葉,覆蓋在扶桑木上,把早上讓左耳摘的藥草一點點小心地放了進去。

煙霧升起,被風一吹,飄散開,瀰漫在四周。

“小心,風裡有毒!”

待那幾個殺手發現時已經晚了,他們腳步虛浮,攻擊有了偏差,左耳抓住機會,將他們一一殺死。

左耳好奇地問:“這些事毒藥?”

小夭笑道:“不是毒藥,好的毒藥必須經過煉製,這些藥草只會讓人產生非常短暫的眩暈感,我們早上吃的那個又酸又苦的果子恰好能解它的藥性。”

左耳想把火滅了,小夭對左耳吩咐:“撿點濕枝丟到火上。”

左耳毫不猶豫地執行,濃黑的煙霧升起,隔著老遠都能看到。

左耳背起小夭,重新開始逃跑。 小夭解釋道:“反成已經暴露了,所幸暴露得徹底點。濃煙肯定會引來真正想救我們的侍衛,有了他們在,豐隆和馨悅的人必定要顧忌收斂一點。而且,我不想讓他們推測出我們怎麼殺的那些人,秘密武器如果被猜出了,就不靈了。”

左耳看小夭臉色慘白,精神萎靡,. 說道:“你再睡一會兒。”

小夭說:“好。”卻強打起精神,眼睛一直在四處搜尋,尋找著能幫左耳療傷的藥草,或者能救他們的毒草。

也許因為小夭的計策起了作用. 想殺他們的人有了顧忌,不敢追得太急;也許因為左耳擅長藏匿,邊逃邊將行蹤掩藏得很好,一直到天黑,左耳和小夭都沒有再碰到截殺他們的人。

雖然小夭一直沒有表現出很痛苦,只在左耳偶爾躥跳得太急促時,會微微呻吟一聲,但左耳感覺得到小夭很痛苦。

天色將黑時,他選擇了一個隱秘的地方,讓小夭平躺下休息一會兒。 小夭指點他把草藥敷到自己傷口上,左耳問:“沒有找到治療你的藥嗎?”

小夭苦笑:“我的體制很特異,小時候吃了無數好東西,受傷後比常人的康復速度快。但是凡事有好必有壞,我的身體很抗藥,一般的靈草、靈藥對我沒用,一旦重傷,必須用最好的靈藥。”

左耳獵殺了一頭小鹿,他可以生吃活吞,卻不知道該怎麼對小夭,如果一點食物不​​補充,小夭會撐不住。 左耳問:“周圍無人,要不生火烤一下?”

小夭無力地說:“現在生火太危險,把鹿給我,肉我吃不下,血可以喝一些。”

左耳咬破了柔軟的鹿脖子,將傷口湊到小夭唇邊,溫熱的新鮮鹿血湧出,小夭用力地喝著,估摸著喝了一大碗時,小夭搖了搖手,表示夠了。

左耳蹲到一旁,背對著小夭,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地進食,他還記得當日在船上時,小夭請相柳讓白雕去別處進食。

左耳吃飽後,把所有蹤跡掩蓋好,洗乾淨手,去背小夭。

小夭說:“現在,我們朝遠離小月頂的方向逃,寧可慢一點,也不要留下任何蹤跡。”

左耳張望了一下四周,躍上了樹,打算從樹上走。

小夭對他解釋:“豐隆和馨悅也知道只有小月頂能給我庇護,我們之前又一直在朝小月頂逃,他們肯定會將人往小月頂的方向調集,竭盡全力截殺我。我們不以卵擊石,我們往人少的地方逃,只要拖到顓項回來,就算顓頊想不到是馨悅和豐隆,但他一貫謹慎多疑,誰都不會相信,他肯定會把其他人都調出神農山,只用自己的心腹。”

左耳聽她氣息紊亂,說道:“你多休息一下,不用事事和我解釋,我相信你的判斷。”

小夭昏昏沉沉中,眼前浮現過相柳,她道:“遲早有一日,你會變得很精明厲害,再不需要我,我只是不甘心你的變化中,沒有我的參與,所以趁著還能教導你時,多囉嗦幾句吧!”

左耳果然非常聰慧,立即說:“我會變得像相柳?''

小夭迷迷糊糊地說:“我希望是邶,不過……都一樣了!反正不管你什麼樣,我都會陪你走完一程……”

小夭又昏死了過去。

天快亮時,左耳停下休息,看到小夭的臉色由白轉紅,額頭滾燙。

左耳叫:“小夭……小夭……”

小夭沒有任何反應,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害怕的左耳竟然心裡有了恐慌,他拿出小夭讓他好好收著的玉髓,全都餵給了小夭。

左耳不敢停留,背起小夭繼續跑。 一路之上,他碰到兩撥搜尋他們的侍衛,左耳靠著靈敏的嗅覺和聽覺,小心地躲開了。

附近沒有人時,左耳不停地叫:“小夭……小夭……”

背上的小夭沒有絲毫反應。

夕陽西斜時,精疲力竭的左耳停下了.

他將小夭放在最柔軟的草上,小夭的額頭依舊滾燙,左耳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摘了一片碩大的芋艿葉,用力地為小夭搧風;把木槿樹葉捲成杯子,盛了水給小夭餵下。

終於,小夭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左耳說:“你再堅持一下,熬過今夜,天一亮.我們就安全了,你堅持住。”

小夭目光迷離,好似壓根兒沒看到左耳,含著笑喃喃說:“木槿花。”

不遠處有一叢灌木,開滿了粉色的花,想來就是小夭說的木槿花,左耳看小夭喜歡,忙去摘了一大兜,拿給小夭。

小夭的手根本抬不起來,左耳撿了一朵最好看的花,放在她的掌心。 小夭說:“明日如果陽光好,我給你洗頭,你也幫我洗頭……璟,別忘了清晨摘葉子。”

左耳明白小夭已經神誌糊塗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一遍遍說:“熬過今夜,天一亮陛下就要來了,你堅持住。”

小夭看著木槿花,一直在微笑。

夕陽的餘暉漸漸消失,天色漸漸黑沉。

小夭的眼淚突然滾了下來:“木槿花不見了!璟,我看不見你了!”她的眼睛就要慢慢合上,左耳也不知道為什麼. 反正覺得決不能讓小夭合上跟腈,否則她就會永遠也睜不開了。

左耳急急忙忙拽了幾根枯木樁,把扶桑木扔進去,火光燃氣,左耳說:“你看,木槿花!很多木槿花!”

小夭勉力睜開眼睛,笑看著木槿花。

左耳再也顧不上隱藏行蹤,不停地往火里扔柴,讓火光照出木槿花給小夭看,至於火光會不會引來殺手,精疲力竭的他能否應付,他都沒有去想,就如在死斗場上,他唯一的目的是殺死對手,現任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讓小夭看到木槿花,不會閉上眼睛。

所幸,因為相柳暗中動了點手腳,顓頊提前得到了消息,比小夭估計的時間早趕了回來,左耳點燃的篝火誤打誤撞,反倒幫了顓項。

當顓頊循著火光趕到,看見的一幕是一—

熊熊燃燒的火焰旁,衣衫襤褸、滿身血污的左耳不停地往火焰里扔枯枝,一片木槿花開得如火如茶,小夭躺在一棵木槿樹下,手上裙邊全是木槿花。

顓頊跑過木槿花,大叫道:“小夭!”

小夭凝視著木槿花的視線轉向顓頊,她的目光迷離,臉頰緋紅,唇釁含著甜蜜的笑。

自璟去後,顓頊第一次看到小夭笑得這麼甜蜜,一瞬間,顓項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第一次和情人幽會的少年郎,竟然臉頰發燙,心不爭氣地撲通撲通急跳著。

他快步走到小夭身旁,屈膝跪下:“對不起,我回來遲了!”

小夭的目光迷離,唇邊綻放出最美的笑:“璟,你終於回來了!”

顓頊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僵住,動作卻毫不遲疑,依舊堅定地把小夭輕輕抱起,摟進了懷裡:“我們回去。”

顓頊抱著小夭,上了雲輦。 小夭的身子動不了,臉卻一直往他胸前貼:“璟,我很想你,很想你……你不要離開……不要離開……”

顓頊的手貼在小夭背心,護住她已經很微弱的心脈。

因為晝夜趕路而憔悴疲憊的面孔沒有一絲表情,漆黑的雙眸內流露著濃濃的哀傷,聲音卻是溫柔堅定的:“我不離開,小夭,我不離開!我永遠都在!”

小夭聽著顓頊堅實的心跳,終於安心了,璟在! 璟就在她的身畔!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44 PM

第十二章:錯將生死作相思

小夭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水玉榻上,腿上裹著接骨木,身上也綁著接骨木,一動不能動,隔著一道珠簾,隱約看到顓頊坐在案前,批閱公文。

小夭略微動了下,顓頊立即扔下公文,衝了進來:“你醒了?”

小夭問:“左耳呢?”

顓頊說:“受了些傷,沒有大礙。”

“我昏睡了多久?”

“一夜一日。”

小夭看他神情憔悴,苦笑著說:“又讓你擔心了。”

顓頊說:“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我已經下令把離戎妃幽禁了起來。”

小夭問:“你覺得會是她嗎?”

“自從離戎妃進宮,她除了喜歡在神農山四處遊玩,好像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對我也是清清淡淡的,這事不太像是她的性子。昨天鄞確認你沒有生命危險後,我親自審問過她,她說請帖是她親手寫的,放燈活動是她計劃的,鴻雁也是她命人挑選的,兩個侍女畏罪自盡了,所有證據都指向她。她無法自辯,聽憑我處置。”

“那你懷疑會是誰呢?”

顓頊蹙眉說:“正因為是離戎妃,反倒連懷疑的人都不好確定。她在宮裡沒有敵人,可也沒有朋友,誰都有可能陷害她。敢在神農山做這事的人肯定頗有點勢力,但能被大氏族選中送進宮的女人有幾個沒有手段?不過——”顓頊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冷冷地說:“現存範圍已經縮小了。上一次她僱用殺手殺你,我曾考慮是因為蚩尤,花了很大精力追查,現在看來和蚩尤無關,而是這宮裡有人想殺你。雖然還不能確定是誰,可有能力做這事的人左右不過七八個,我倒是要看看她還能躲多久。”顓頊的手握成了拳頭,心中十分氣惱自責,他一再提防,卻沒想到紫金頂上竟然有人敢對小夭下手。

小夭喃喃問:“你說她為什麼想殺我呢?”

這個問題,在顓頊剛知道小夭出事時,就問過自己,查清楚了為什麼有人想小夭,自然就能查出兇手。 可他很清楚,從某個角度而言,紫金頂上所有女人都可以恨小夭,但那是他心底的秘密,藏得太深,也藏得太久,以至於他覺得已經變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他會永遠背負,永不會有人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黑帝非常護短,所有人都知道是黑帝一手促成了豐隆和小夭的婚事,所有人都知道是黑帝命西陵氏同意璟的提親……在一次又一次由他親手促成、親口同意的婚事面前,不要說別人,就連顓頊自己都覺得荒謬到不可相信。

顓頊冷笑著,譏嘲地說:“不知道,也許她發現了什麼秘密。”

小夭疲憊地閉上了眼睛,馨悅和豐隆要殺她! 一個是顓頊的王后,一個是顓頊的第一重臣、璟的好兄弟,小夭不知道該怎麼辦,縱然顓頊是帝王,但怎麼可能去殺了王后和一個大將軍,而且王后是神農氏小祝融的女兒,大將軍是四世家之首赤水氏的族長。

一個多月後,小夭已經可以拄著拐杖、在苗莆的攙扶下慢慢行走。

小夭給苗莆開了藥單子,讓她吩咐人依照單子去準備藥材,還讓苗莆去製作箭靶,她打算等身體再好一些,就重新開始煉製毒藥、練習箭術。

小夭走累了,躺在樹蔭下的竹榻上,一邊納涼,一邊教左耳識字,左耳很聰明,每個字教一遍就記住了,可他對字和字連在一起後的意思卻常常難以理解,比如他就完全沒辦法理解“敢怒不敢言”,他的理解是“怒就殺之”,小夭解釋得口乾舌燥時,想到相柳也曾讓共工如此頭疼過,又覺得好笑。

正一個頭疼地教,一個頭疼地學,侍者來稟奏,王后和赤水族長、還有離戎族長來看望小夭。

小夭想了一會兒,說道:“請他們進來。”

左耳看著小夭,顯然不明白小夭為什麼要見敵人。

小夭拍拍他緊繃的肩膀,微笑著說:“剛才你問我什麼叫'若無其事、不動聲色',我們馬上就會演給你看,你也學學若無其事、不動聲色。學會了,我可有獎勵哦!”

馨悅、豐隆、昶走了進來,小夭靠在竹榻上沒有動,微笑著說:“行動不便,不能給王后行禮,請王后見諒。”

馨悅和顏悅色地笑道:“我們是來探病的,可不是讓你行禮的,你好好靠著吧!”

苗莆已經擺好坐榻,請馨悅、豐隆、昶坐。

豐隆低著頭品茶,一直不說話。

馨悅和昶倒是談笑如常,問小夭身體養得加何,最近都吃了什麼,叮囑小夭仔細休養。 小夭笑意盈盈,一一回答,時不時看一眼站在她身側的左耳。 左耳面無表情,像冰雕一樣立著。 小夭想,這也算是左耳式的若無其事吧!

馨悅笑道:“今日來看你,除了探病,還是來求你一件事。”

小夭說:“求字可太重了,王后有話儘管說。”

昶的笑容淡去,說道:“是我求王后帶我來見你。我想你已經猜到原因,自你出事後,姐姐一直被幽禁,一點消息都得不到,家里人放心不下,日夜焦慮。我知道口說無憑,很難說服你相信不是姐蛆做的,但姐姐真不是那樣的人。以姐姐的性子,怕牽扯不清,把我和家族都扯進來,肯定會獨自承擔,不會和陛下說實話。實際上,是我特意拜託姐姐邀請你放燈節一起玩玩,我讓她幫忙給你帶幾句話,還拜託她有機會多找你出去散心。我不知道出事前,姐姐有沒有來得及和你說這些。小夭,求你看在你我也算相識一場的分兒上,幫姐姐在陛下面前求個情,好歹讓家里人見姐姐一面。”昶站起,向小夭行禮。

小夭忙說:“你別這樣,坐下說話。”

昶不肯起身,馨悅說:“我雖然和離戎妃交往不多,但昶和哥哥卻是自小就認識,昶說的話,我相信。我已經在陛下面前為離戎妃求過情,但陛下盛怒下,完全聽不進去。小夭,這事估計也只有你的話,陛下能聽進去一點。”

昶對馨悅深深地作揖行禮,感激地說:“謝王后。”

平日里,昶這個地下黑市賭場的老闆,也是倜儻風流、狂放不羈的人物,如今卻透著疲憊憔悴。 小夭看看馨悅情真意切的樣子,再看看一直沉默不語的豐隆,忽而覺得,再沒有辦法若無其事了,她對昶說:“出事前,離戎妃已經把你的話帶到。你不要擔憂,我相信不是離戎妃做的。”

昶驚喜地問:“真的?”

小夭說:“真的。陛下可不會被人隨意愚弄,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去查清楚一切。”

昶終於放心了幾分:“謝謝。”

小夭說:“我要謝謝你和離戎妃,你們把璟當好朋友,才會還惦記著我。”

提起璟,昶的神色更加黯然:“離戎一族因為和蚩尤牽扯到一起,曾經很落魄,璟幫了我太多,可以說,對我離戎族都有大恩,我能回饋的不過一點心意麵已。”

豐隆忽然站了起來,硬邦邦地說:“事情說完了,我們回去吧!”

昶以為豐隆還介意小夭逃婚的事,忙和小夭告辭:“不打擾你養病了,再找機會相聚。”

小夭對馨悅笑了笑,說道:“我想和王后再聊一會兒,不如讓他們先走?”

馨悅笑道:“好啊!反正也不順路,他們是回軹邑城,我待會直接回紫金頂。”

待豐隆和昶走後,小夭對苗莆說:“這裡有左耳就好了,你去幫我準備點消暑的​​果汁。”

苗莆知道小夭不想讓她聽到談話內容,也是不想她為難,應了聲是,退下。

小夭盯著馨悅。

馨悅本來還笑著說話,可在小夭的目光下,她的笑容漸漸僵硬,馨悅強笑著問:“你這麼看著我千什麼?”

小夭說:“你為什麼想殺我?”

馨悅急促地笑了兩聲,故作鎮靜地說:“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小夭慢慢地說:“我問你,為什麼想殺我?”

馨悅慌慌張張地站起,匆匆要走。

小夭說:“站住!神農馨悅,既然你膽子這麼小,為什麼還要做?做了一次不夠,還要做第二次。”

馨悅停住了腳步,徐徐回身,面上神情已經十分鎮靜。 她憎惡地看著小夭,冷冷地說:“你既然已經知道了,為什麼不告訴陛下?”

小夭問:“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馨悅搖著頭大笑起來,小夭竟然不知道,她竟然什麼都不知道! 馨悅忽然為顓頊感到可悲,堂堂帝王,擁有整個天下,卻連對一個女人的渴望都不敢表露! ”

小夭問:“你笑什麼?”

馨悅說:“我在笑我自己,也在笑顓頊!你問我為什麼要殺你,我早就告訴過你。”

小夭凝神回想,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你告訴過我什麼?”

馨悅說:“在你和璟的婚禮前,我來小月頂,親口告訴你,只要有人想搶我擁有的東西,我一定不會饒了她!”

小夭更糊塗了:“我搶了你的什麼?”

“你搶了我的什麼?整個紫金頂上的女人有誰能日日見到陛下?”

“那麼多妃嬪,不可能有人能日日見到顓頊。”

馨悅譏嘲地笑:“原來,你也知道沒有人能日日見到陛下!但是,只要陛下在神農山,一定有一個女人能日日見到他。小夭,她是誰呢?”

小夭愣住,紫金頂上有女人能日日見到顓頊? 難道顓頊已經尋到了心愛的人?

馨悅朝著小夭走了兩步:“整個紫金頂上,哪個女人敢違逆陛下?我們連句重話都不敢說,可有人敢砸傷陛下的臉,讓陛下帶著傷去見朝臣。小夭,她是誰呢?”

小夭滿面震驚,張了張嘴,什麼都沒有說出。

馨悅又朝小夭走了兩步,冷笑著問:“整個紫金頂上,所有妃嬪,誰敢直呼陛下的名字?誰敢和陛下並肩而行?誰敢讓陛下擰裙拎鞋?”

小夭心慌意亂,急急說道:“就算全是我又如何?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和顓頊,在你剛認識我們時,我和顓頊就這樣相處的。”

馨悅盯著小夭,滿是憎恨地說:“小夭,你還敢說你沒有搶我的東西?所有我們得不到的,你都得到了!現在是這些,有朝一日,你想要當王后呢?”

小夭憤怒地說:“你瘋了!我……我……我怎麼可能想當王后?”

馨悅哈哈大笑:“我瘋了?我看我最清醒!陛下把你視若生命,你也能為陛下不惜性命!如今璟死了,遲早有一日,你會發現陛下和你……”

“閉嘴!閉嘴!”

“閉嘴!”

前面兩聲閉嘴是小夭叫的,後面一聲閉嘴卻是顓頊說的。 他冷冷地看著馨悅,不疾不徐地走了過來。

馨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習慣成自然,立即就彎身行禮:“陛下。”

顓項說:“我想著十之八九是你做的,就是沒證據,沒想到,你倒自己認了。”

馨悅沒有跪下討饒,反而慢慢地直起了身子,昂然看著顓頊,豁出去的夷然不懼。

顓頊對瀟瀟說:“送王后回紫金官,最近官裡不太平,多派幾個侍衛保護王后。”

“是!”瀟瀟和兩個暗衛護送,或者該說押送馨悅登上雲輦,離開了小月頂。

顓頊對左耳說:“你下去。”

小夭忙說:“不要!”她竟然害怕和顓頊獨處。

顓頊也未勉強,坐在榻邊,靜靜地看著小夭。 小夭看看東,看看西,好像有太多東西吸引她的注意,反正就是不看顓頊,顓頸卻恰恰相反,一直凝視著小夭,就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了小夭。

顓頊一直不說話,似乎能就這樣默默相對到地老天荒,小夭舔了舔髮乾的嘴唇,乾笑幾聲,說道:“馨悅誤會了,我……我……你,不可能!一定是她誤會了!”

“既然你認定她是瘋言瘋語,何必煩惱呢?”顓頊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小夭如釋重負,笑看向顓項,顓項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漆黑的眼眸裡,除了兩個小小的她,只剩下壓抑得如黑夜一般的悲傷。 小夭害怕了,她想逃、想躲,卻被那黑夜一般無邊無際的悲傷卷在其中,無處可逃、無處可躲。 她努力地想笑、努力想讓一切回到以前。

小夭慌亂地說:“馨悅說我是神農山上唯一能日日見到你的女人,她誤會了,你是為了看望外祖父才日日都來小月頂的;她說你陪伴我的時間最多,她說錯了,瀟瀟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才最多;她說只有我敢直呼你的名字,也說錯了,還有阿念,阿念不也總是叫你顓頊哥哥嗎?還有,馨悅說我敢打你,可那也不能怪我啊!是你突然發兵攻打高辛.我好歹做過幾年高辛王姬,總不能叫我一點反應都沒有吧?至於什麼擰裙子、拎鞋子的,其實沒什麼的,小時候你幫我做的事更多,只不過現在你是陛下了,人人都盯著!我下次會注意,我不讓你做了……”

小夭的聲音在顫抖,人也在不自禁地顫抖,臉上的笑容變得可憐兮兮,就好像在哀求顓頊,哀求他同意她的話,哀求他說,馨悅誤會了。

顓頊沒有回應小夭的哀求,他垂下了眼眸。 ,終於不再盯著小夭,小夭急急拿起靠在榻頭的若木拐杖,想要逃離。

顓頊的聲音,沉沉地響起:“聽聞馨悅、豐隆、昶三人一起來小月頂找你,我盡快趕了過來。我到時,正好聽到你質問馨悅為什麼要殺你。我很清楚答案是什麼,明明可以阻止她回答,但我什麼都沒做,任由她說出了答案。”

顓頊痛苦地嘆息:“馨悅想殺你,我本來很憤怒,但當我聽到馨悅一句句質問你的話,我竟然對她生了感激。秘密藏在心底太久,做了太多無情的事,你不會相信,全天下的人不會相信,就連我自己都覺得荒謬,可竟然有一個人看出來了!原來,在別人眼裡,我對你還是很好的,黑帝顓頊並不是那麼無情!”

顓頊說:“小夭,我本來以為我可以一直等,一直等到你回頭,但我越等越絕望,我真怕你永遠不會回頭,或者就算你回頭了,看到的卻不是我!你能看到璟對你好,能看到豐隆想娶你,能看到防風邶風流有趣。但在你眼裡,你只能看到,我讓你和別的男人幽會,我同意你嫁給別的男人,不但笑著同意,還會親手奉上嫁妝,不僅同意了一次,還同意了兩次……”

小夭再站不穩,無力地軟坐在榻頭,手中的拐杖滑落,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

顓頊蹲下,撿起拐杖,卻沒有給小夭,而是放到了一邊:“每一次娶親,我都不許你說'恭喜',更不許你送賀禮。我是軒轅顓頊,從娘自盡的那天起,我就選擇了這條路,我沒有辦法拒絕婚事,沒有辦法告訴別人我不願意、不高興!唯一的慰藉就是你的不恭賀,我天真地認定,只要你沒有恭賀我,所有的婚禮就都沒有得到你的同意,沒有你的同意就不算數!”

顓頊笑起來,眼中盡是自嘲和悲傷:“是不是很可笑?全天下都看到了,我卻至今覺得都不算數!因為沒有你的同意!”

小夭眼中淚光閃爍,每一次迎親前,顓頊的反應都一一浮現在心頭。

顓頊說:“在軒轅城時,你曾取笑我和爹娘截然不同,說他們一生一世都只一人,我卻一個女人又一個女人。當時,我也以為我會是和他們完全不一樣的人,並不是因為我有很多女人,而是因為我明知道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卻可以捨棄!我甚至笑看著你和璟,心裡想,只要我們能好好地活著,只要你不會像奶奶、姑姑、娘親一樣痛苦哭泣,別的都不重要!不管是我有了女人,還是你有了男人,都不重要!但後來,我明白了,我終究是他們的兒子,我想要的不只是活著,我還想和你一起活著!我想每日清晨,和你一起迎接朝陽;想辛勞一天后,和你一起吃晚飯;想為你搭鞦韆架,想推你盪鞦韆;我想為你栽種鳳凰樹,想和你一起看鳳凰花開,想和你一起吮吸鳳凰花蜜;我想聽你說話,想看你笑,想聽你唱歌……”

“別說了!”小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淚珠滾落。

顓頊蹲在小夭面前,雙手扶在榻沿,仰頭看著小夭:“你曾誠心誠意地祝福我尋到那個讓我心甘情願娶的女子,我已經尋到了。小夭,我知道你還沒有忘記璟,但我能等,我願意等到你心裡的傷平復,等到你同意嫁給我。我不求你忘記璟,我只是希望你能把你的心分一些給我,只要一點點,讓我和你一起度過我們餘下的人生。”

顓頊的姿態十分卑微,他的話語更是卑微。 這一生,縱然最落魄時,他也只是堅強地去爭取,從不曾這樣卑微地祈求過。 小夭的眼淚一顆又一顆滾落,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究竟是在哭自己的愛而不得,還是在哭顓頊這麼多年的愛而不得。

“小夭,你別哭!”顓頊想安撫小夭,卻不知道自己該以身份去說話,他只能猜度著小夭的心思,盡力去寬慰,“小夭,你別哭,別哭… …其實一切都沒有變,只不過你知道了我想娶你而已,我沒有逼你答應,我說了我能等,就算等到死,都沒有關係……”

小夭撲倒在榻上,竟是越哭越傷心。

顓頊沉默了,其實一切都會改變,因為本就是他想要更多,顓頊痛苦地說:“小夭,不要恨我!我喜歡你,並不是錯!”

小夭的臉伏在榻上,沒有看顓頊,哭聲卻漸漸小了,她說:“我沒有恨你。我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麼辦……你先回去,今天我想一個人。”

顓頊的手伸出,想像以往一樣輕撫一下小夭的頭,可就在要碰到小夭時,他又縮了回去。 他默默地站起身,拖著沉重的步予離開了小月頂。

小夭聽到他足音裡從未有過的沉重,知道現在痛苦傷心的不只是她一個人,顓頊比她更痛苦、更傷心。 小夭的眼淚又滾了下來,她和顓頊一直是彼此的依靠和慰藉,誰能想到有一日,他們會讓彼此傷心?

小夭並不想躲顓頊,的確如顓頊所說,他喜歡他,並沒有做錯什麼! 可是,一時間她也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只能盡量避免兩人獨處,每次顓頊來時,小天都會賴在黃帝身邊。

顓頊似知道她所想,並沒有逼她,絕口不提那日的事,但也絕不放棄,依舊像以前一樣,每日都來小月頂,或長或短地待一會兒,陪黃帝喝碗茶、說會話。

漸漸地,小夭不再那麼緊張和不自在,只要兩人別提起那個話題,很多事的確仍和以前一樣。

一天晚上,顓項陪著黃帝說了一陣閒話後,準備離開。 他已經走出門,看到月色正好,轉身對小夭說:“好久沒去鳳凰林了,陪我去走走。”

“我要休息了。”天剛黑不久,這個藉口連小夭自己都覺得實在有些爛。

顓頊什麼都沒說,靜靜看了一瞬小天,默默地出了院子,一個人踏著夜色向鳳凰林走去,背影盟得很瘦削孤單。

小夭看著顓頊的身影漸漸被夜色吞沒,就好像自己也一點點被夜色吞沒,徬徨茫然,無所憑依。

小夭呆呆地站著。

良久後,她突然衝出了屋子,撩著裙裾,跑向鳳凰林。

浮雲遮蔽著月亮,黯淡的星光下。 鳳凰林隨著晚風輕輕舞動,鳳凰花簌簌而落,鞦韆架上鋪了厚厚一層落花。

小夭站在鳳凰樹下,一邊彎著身喘息,一邊四處張望,“顓頊!顓頊……”沒有聲音應答,也沒有看到人,顓頊已經走了。

小夭慢慢地坐在了草地上,雙手抱住膝,額頭抵在膝蓋,有點難過,也有點釋然,顓頊要的東西她終究是給不了的。

一陣急風過,浮雲散開,月亮露出,銀色的月光如水一般傾落。 小夭感覺周圍好像突然亮了許多,她抬起了頭一—

月光映照下,成千上萬朵白色薔薇花在靜靜綻放,一朵朵花像寶石般晶瑩剔透。 顓頊長身玉立在白色薔薇花海中,笑瞇瞇地看著小夭。 隨著他的靈力漫延,白色的薔薇花如湧起的浪潮般,繽紛地盛開,一直開到了小夭腳前,鋪滿了她身周。

小夭愣愣看了顓頊一會兒,隨手抓起一叢薔薇花,向顓頊丟去,氣惱地問:“你沒走為什麼不吭聲?”

顓頊接住了花,走到小夭面前,笑道:“靈力低微,還一生氣就喜歡動手,你這毛病可不好!”

小夭說:“我問你為什麼不吭聲?”

顓頊聳了聳肩,在小夭身畔坐下:“想嚇你唄!沒想到月亮突然出來了,沒嚇成!好看嗎?”

看顓頊這樣,小夭反倒輕鬆起來,在他胳膊上捶了一拳,兇巴巴地問:“你叫我出來幹什麼?就看你變戲法嗎?”

“我想知道,害你的人除了馨悅,還有誰。”

小夭說:“你想知道,難道不該去盤問馨悅嗎?”

“她說沒有同夥,是她一人所為。”其實,馨悅是滿面譏諷地說,我倒也希望還有人能看破陛下的秘密,可惜只有我! 陛下不覺自己很可悲嗎?

小夭想,馨悅沒有招出豐隆,是打算自己一人承擔一切了。

顓頊問:“小夭,這事豐隆參與了嗎?”

小夭說:“沒有!至少我覺得沒有,豐隆和馨悅雖然是兄妹,但豐隆的性子和馨悅截然不同,而且他們一個是赤水氏,一個是神農民氏,豐隆不會那麼糊塗。”

顓頊輕籲了口氣:“那就好!只是馨悅,這事就好處理多了。”

小夭暗嘆了口氣,神農氏王后加赤水氏大將軍,縱然顓頊,也有點吃不消。

顓頊說:“馨悅第一次僱用殺手暗害你的事,幾乎沒有人知道,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我也不想抖出來了。但第二次想殺你的事,發生在眾目睽睽下,我必須給所有人一個交代。不過,馨悅是王后,還是小祝融的女兒,我不想公開做什麼,省得中原的氏族以為我針對他們。”

小夭聽顓頊這話自相矛盾,疑惑地看著顓頊。

顓頊說:“我和離戎妃談了一次,謀害你的這個罪名就讓離戎妃擔了。”

“什麼?”

顓頸笑道:“你別著急,我慢慢解釋給你聽。離戎妃並不喜歡紫金頂,只要她擔了這個罪名,就可以搬出紫金頂。神農山除了二十八座主峰,還有九十多座山峰,她可以挑選一個喜歡的住。看似是被打入冷官幽禁,實際上沒有了紫金頂的鉤心鬥角,也沒有了各種繁文縟節、規矩束縛,她盡可以隨著心意過自己的日子。”

“離戎妃願意?她的家族願意?”

“她是個聰明人,擔了這個罪名看似吃了大虧,卻得到了她想要的,也照顧了家族。我清楚不是她做的,不但不會打壓離戎氏,反而會補償離戎氏,我看她現在不知道多感激陷害她的人!”

小夭嘲笑顓頊:“沒想到還有人這麼嫌棄你呢!寧可跑去冷宮幽禁,也不樂意待在紫金頂。”

顓頊笑嘻嘻地說:“誰在乎她嫌棄不嫌棄?我巴不得她們都嫌棄!只要……”

小夭打斷了顓頊的話:“罪名都讓離戎妃擔了,你打算如何處置馨悅呢?雖然馨悅害了我兩次,但我又沒有死,你懲罰她一下也就好了,動靜不要鬧得太大。”

顓頊說:“這麼大的事,你這麼笨,就不要操心了,反正我會處理好!一切會風平浪靜,悄無聲息,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畢竟我是想化解矛盾,而不是製造矛盾,讓更多的人來恨你。”

小夭忽然想到,顓頊這樣處理,神農氏壓根兒不知道,自然不會遷怒於她,離戎氏得了好處,也不會恨她。

顓頊說:“我今晚和你說這些,只是讓你明白,一切都過去了。小夭,以後絕不會再有人傷害你!”

小夭摘下一朵薔薇花,湊在鼻端嗅了嗅,微笑著說:“顓頊,沒必要把我想得像這朵花一般嬌弱。我們曾討論過什麼是磨難,只要沒有被磨難打敗,所有磨難其實都是生命的財富。馨悅的事至少讓我重拾舊業,又開始練習箭術和毒技了。”

月光下,小夭的笑容就像帶露的白色薔薇花,清妍秀麗。 顓頊禁不住想,如果承受了磨難就會有所獲得,那麼只要未來的日子能像今夜一般,兩人並肩而坐、喁喁細語,他願意承受任何磨難。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46 PM

第十三章:往事未思心未痛

自高辛王姬嫁給軒轅黑帝,高辛和軒轅兩國合併,共尊黑帝為君,整個大荒幾乎都在黑帝的統治下。 除了那些散落在大海內的島國以外,還有一個地方不在黑帝的統治下——神農義軍共工佔據的群山和清水鎮。

高辛和軒轅合併之初,時不時有矛盾爆發,甚至有過局部的戰爭,但經過黑帝二十多年的治理,大荒內的文化交融、物產流通,百姓安居樂業,一切都安定興盛。 即使還有零星的反對聲音,也絲毫不能影響天下統一的大勢。

孟春之月,黑帝派小祝融去招安共工,被共工拒絕。 三個月內,黑帝又派小祝融去見了三次共工,條件一次比一次優厚,甚至承諾封共工位諸侯王,擁有兵權,清水鎮一帶歸他管轄,但都被共工拒絕。

孟夏之月,黑帝發布了討伐共工的檄文,正式派兵圍剿共工。

因為顧慮到共工是神農王族,顓頊既不想派應龍、離怨這額軒轅的老將軍出戰,將真正淡化的軒轅老氏族和中原氏族的矛盾又加深,也不想派豐隆、獻這些中原的新將領出戰,讓豐隆他們承受不必要的壓力。 所以,顓頊決定派蓐收出大任將軍,禺疆為左副將軍,句芒為右副將軍,雖然共工和相柳市硬骨頭,但有了這三人,重要的是有整個帝國源源不斷的物資和兵力,顓頊相信共工必敗。

就在顓頊宣布諭旨前,豐隆來跪求出征,甚至源於屈居蓐收麾下,只求能出征。

顓頊對豐隆一直與眾不同,親手扶起豐隆,說道:“豐隆,不是我認為蓐收比你強,才選他而棄你。實際上,用你更讓我立於不敗之地。你應該明白,你的身份很特殊,雖然你是赤水氏,可你依舊是神農王族的血脈。如果派你出征去攻打共工,就代表神農王族都不認可共工的所作所為!這場戰爭,我們肯定會勝利。但,成就的是我的天下,背負罵名的卻會是你!我是想保護你,才不想讓你出征!”

豐隆知道顓頊的這番話句句發自肺腑。 顓頊讓他敬服,不僅僅因為顓頊的帝王胸襟和能力,更因為顓頊在帝王之外,還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他會生氣發怒、記仇報復,也會心存感激、報恩還情。 帝王之路,一步步走來,站得越來越高,很容易迷失,可顓頊一直記得他對好的人,在實現自己的目的時,不忘記給予那些人尊重和保護,甚至友誼。

豐隆說:“我明白陛下的苦心,但當年我們在軒轅城中密探時,我們的約定就不僅僅是神農山或者軒轅山,而是整個天下!那時我就知道會有這一日!一百多年了,我們的雄懷壯志一點點實現,現在,只差最後一步,陛下,那個男人沒有過年少胸懷,凌雲壯志呢?但這世間有幾個真能實現?不是每個有才華的男人都有機會會率領千軍萬馬,更不是每個有壯志的將軍都有機會指揮締造一個帝國的戰役。罵名又如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更知道我這樣做是對的!我不想在最後一戰退出!求陛下准許我出征!”

當年,軒轅城中,豐隆星夜來訪的一幕回到了顓頊眼前。 很多人認為,黃帝禪位是黑帝的帝王路上最重要的事件。 還有不少人認為,白帝退位、高辛和軒轅兩國合併,是黑帝的帝王路上最重要的事件。 但顓頊知道,那些都不重要! 那些只是他艱難跋涉後的結果! 在顓頊心中,影響他帝王路的最大事件,發生在軒轅城的一個普通房間裡,沒有刀光劍影,沒有歌舞酒宴,沒有史官會記載,甚至沒有幾個人知道,只是他和豐隆的一番暢談,一次交心,一個連盟誓都沒有的約定。 那時,他是看不到任何繼位希望的王子,豐隆是族內所有長老都反對的離經叛道者,豐隆匆匆來、匆匆去,連酒都沒有喝,兩人只是飲了一杯清水,但兩倍清水對碰的一瞬,兩個男子都毅然做了自己的選擇。 從那一日到現在,他從沒有遲疑,豐隆也從沒有遲疑!

顓頊下令說:“重新擬旨,赤水豐隆為大將軍,羲和禺疆為左副將軍,赤水獻為右副將軍。”

豐隆笑著磕頭:“謝陛下!”

顓頊說:“這次戰爭不同於當年和高辛的戰爭,相柳不好應付,一切小心!”

豐隆豪邁地笑起來:“好打了我還不稀罕去打呢!”

自顓頊派小祝融去招安共工,每一個動向,每一個決定,顓頊都會告訴黃帝。 黃帝從不發表任何意見,好像一點不關心,但是,以前顓頊稟告政事時,黃帝會說“你自己看著辦,不必告訴我”。 這一次,黃帝從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大概對他而言,這是他未完成的事,他沒有辦法不關心。

小夭常伴黃帝左右,顓頊議事時,又從不迴避她,所以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麼。 當顓頊告訴黃帝,他任命豐隆為大將軍,正式出兵圍剿共工,正在煮茶的小夭突然失手,將沸水倒在了手腕上。

顓頊驚得立即衝了起來,趕忙用冷水沖洗小夭的手腕,又把苗莆拿來的藥給小夭敷上。 顓頊不滿地說:“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心裡想什麼呢?”

小夭強笑到:“什麼都沒想。”她想繼續煮茶,顓頊把她趕到黃帝身邊坐著去,自己動手煮好茶,為黃帝和小夭都分了一碗。

小夭問:“任命宣布了,豐隆是不是就要出發了?”

“是啊,就這幾天。”

小夭安靜地坐著,耳邊傳來黃帝和顓頊的聲音,心卻飛了出去——

小小的回春堂,從後門出去,是一片藥田,藥田下是西河,順著西河能進入清水,奔湧的清水會匯入東海。 在西河邊,她救了璟。 為了捉腓腓,遇見了白雕毛球,被相柳抽了四十鞭子。 她想毒倒相柳的毒藥毒倒的是璟。 為了幫顓頊解蠱,和相柳做了交易,不想卻是心意相通、命脈相連的情人……

“小夭!”不知何時,黃帝已經離開了,顓頊盯著小夭,“你在想什麼?”

“我想起了清水鎮。”

顓頊道:“我也在那裡生活過,你放心,我已經命官員去妥善安置清水鎮的居民。”

小夭點點頭。

顓頊說:“你是想起了相柳嗎?”

小夭沒有吭聲。

顓頊說:“我知道你和他有點交情,我也很欣賞他,我甚至非常敬佩共工和他的剛毅忠貞,但神農國早已經過去……我必須討伐他們!”

“我明白。”小夭很清楚,顓頊已經盡力。 莫種意義上,這場戰爭對軒轅而言,是必須,對神農義軍而言,是一種解脫。 這是顓頊沒有做錯,作為帝王,這是他必須做的,可共工和相柳似乎也沒有錯。

顓頊嘆道:“不管我多欣賞相柳,大家立場不同,我實不希望你和他有任何牽扯。”

小夭道:“你放心吧!我知道。”正因為從一開始就知道,所以他一直都清醒地警告著自己,她和相柳,永不可能是朋友。

豐隆出征前,來小月頂見小夭。

上一次兩人見面,還是四年前,他、馨悅、昶三人來小月頂看小夭。 自那之後,小夭從沒有見過豐隆,也從沒有去探聽過她的消息,可以說,對小夭而言,這個人幾乎消失了四年。

黃帝在地裡忙活了一上午,這會兒在屋內休息,小夭不想打擾黃帝,帶著豐隆去山林裡走走。 豐隆一直沉默,小夭想著他明日就要去領兵去圍剿共工,也提不起興致說話,兩人竟一路無話地走到了山頂。

小夭看到雲霄中的紫金宮,才想起,她和馨悅也曾站在這裡,但那一次,璟居然扔下了黃帝,跟了過來,這一次,無論發生什麼,璟都不會出現了。 小夭眼眶發酸,裝作整理被山風吹亂的額發,悄悄將眼角的淚印掉。

豐隆指著左耳問:“是他救了你嗎?”左耳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身後,這會更是毫不避諱地坐在樹上,虎視眈眈地盯著豐隆。

小夭道:“是他救了我。”

“幸虧有他,我才沒有鑄成大錯。”

小夭沉默的看著豐隆。

豐隆說:“那一次我真想幫妹妹殺了你,被他殺了的十幾個黑衣人就是我派出去殺你的心腹。”

左耳插嘴道:“不是我殺的,是我和小夭一起殺的。”

豐隆說:“難怪!我也在想,以他們十人之力,無論如何都不該無功而飯,可居然被你一人殺了。”

左耳不在說話,豐隆對小夭說:“你知道我想殺你,對嗎?”

既然豐隆挑明了,小夭也不想否認:“我聽到了你和馨悅的對話。你們當時都情緒太激動,不夠小心。”

豐隆問:“你為什麼不告訴陛下?”

“當年,我在整個大荒的來賓面前,羞辱了你和赤水氏。你不計較,是你大度,但終歸是我欠了你。如今,我們就算真正兩清了吧!”

“你憎惡、瞧不起我嗎?”

小夭搖搖頭:“你從小到大,無憂無慮,唯一的磨難不過是雄心壯志沒人理解,被長老看作是離經叛道的混賬。馨悅卻是在噩夢中長大,當別的女孩子希望得到的一條美麗的裙子時,她的願望是明日依舊能活著。有的事,不願做,一旦做了,就會成為心的桎梏,折磨自己一輩子,可也不得不做!當時當地,你只有選擇幫馨悅,如果你為了自己和赤水氏,棄她於不顧,我反倒會瞧不起你。”

豐隆盯了小夭一瞬,大笑起來:“我赤水豐隆這輩子只向一個女人求過婚,沒想到還被她悔婚了,但我一點不後悔向她求過婚,也一點不後悔以赤水氏最隆重的禮節迎娶她,她值得!只可惜,只差一點點。他沒有成為我的妻子。”

小夭笑著搖搖頭,指指自己的心:“不是差一點點,而是差了一顆心。你等什麼時候把一個女子看得比你打勝仗還重要時,你就會明白我的話了。”

豐隆說:“我這次向陛下請求出征,不是為了官職,也不是為了封地,更不是為了千秋功名,只是為了馨悅。陛下沒有奪去馨悅的王后封號,也沒有幽禁她,他只是徹底無視馨悅。但慢刀子割肉更痛,沒有了陛下的尊重,紫金頂上的那幫女人個個都會趁機啄馨悅幾口,不過三年,馨悅已經像是老了幾百年。我想打個大大的勝仗,以陛下的性子,必定會重重賞賜我,我什麼都不要,只求他原諒馨悅一次。”豐隆向小夭作揖行禮,“到時,求你為馨悅說幾句話。我保證會派人看牢她,絕不會讓她在做同樣的事。其實,經過這三年的煎熬,她也絕沒膽子做了!”

小夭嘆了口氣:“你們覺得陛下對我百依百順,那隻是因為我太了解他,從不提他不會答應的要求,像以前他出兵打高辛,還有現在他要…… ”小夭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很清楚,縱然我求他不要出兵,他也絕不會答應。”所以,當年顓頊發兵攻打高辛時,她衝著顓頊發脾氣、吵他、罵他,卻始終沒有開口求他不要那麼做,而現在圍剿共工,他連發脾氣的立場都沒有,只能沉默悲傷的看著。

豐隆撲通一聲,跪在了小夭面前。

小夭嚇得趕忙去扶她,四世家的族長連帝王都可以不跪,小夭急道:“豐隆,你快起來,快起來!”

豐隆靈力高強,執意跪下,身重如山岳,小夭一點都扶不起他。 小夭無奈下,也跪下,表明實在不敢接受豐隆的大禮。

豐隆神情十分悲傷,小夭從未在自信驕傲的豐隆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 豐隆說:“我和馨悅是雙生子,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如果當年是她先出生,她被帶到了赤水,我留在了軒轅城,她現在會是怎麼樣?也許他不會有那麼重的執念,也許她壓根兒不會選擇嫁給陛下,也許她現在過得很快樂幸福!小夭,求你!求求你!”豐隆對小夭用力磕頭。

小夭說:“陛下有時候也會非常執拗,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停,但到時,我一定盡力幫馨悅求情。”

豐隆說:“希望我的功勞和你的求情能讓馨悅逃過這一劫。”

小夭說:“我們可以不跪著了嗎?讓人看到,我會死的很慘!”

豐隆深吸了一口氣,好似將一切複雜的情緒都壓進了心底,他又變成了出身尊貴、年少得志、飛揚自信的赤水豐隆。 豐隆站起身,笑著打趣:“我怎麼感覺我們像是在做那次婚禮上沒做完的事呢?”

小夭直接一大掌拍在了豐隆的肩膀上,很是哥倆好地說:“你就別傲夢了,好好去打你的仗去吧!”

當年,小夭住在小祝融府時,言談舉止很是男兒氣,有時候豐隆都覺得,小夭是男扮女裝。 後來也不知道是小夭越來越女人,還是他們疏遠了,豐隆再沒有這種感覺,此時既覺得親切,又覺得惆悵,笑道:“走之前,要不要祝福我幾句?”

祝福豐隆,那對相柳算什麼呢? 小夭沉默了一瞬,搖搖頭:“這是你們男人的事,和我沒關係。既然我無力阻止你們,那我也什麼都不想說。”

豐隆大笑,衝小夭抱抱拳:“好嘞!我走了!待勝利歸來時,我們去拼酒!”

小夭微微而笑,也對豐隆抱抱拳。 豐隆大步流星,向著山下行去。 沒有多久,小夭看到有云升起,飛向大軍駐紮的方向。

明日,豐隆就會率領千軍出發。 小夭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和自己無關! 但是,還是那麼難受!

在豐隆出發前,顓頊告訴豐隆:這次戰爭雖然勢在必得,但不用著急立馬分勝負。 先打一場小仗立威,然後採用策略,千萬不要被共工誘入深山。 共工的軍隊藏匿於深山,一旦入山,就可以化整為零,想要剿殺並不容易。 否則,不會黃帝派兵幾次都失敗。

軍隊駐紮肯定需要物資從外運入,共工當年選擇清水鎮,是因為清水鎮與高辛接壤,還可以東出大海,即使皇帝封鎖了軒轅國內所有的通道,共工依舊可以取道高辛,或者由海路進行物資補給。 當年高辛出於維護自身的利益,樂見於軒轅國內有爭端,會暗中給予共工很多便利。 利益驅使下,也會有世家大族暗中和共工來往。 但是,現在已經和以前不同,整個大荒都在顓頊的統治下,帝國的軍隊不僅有善於陸戰的軒轅和中原軍隊,還有善於水戰的高辛軍隊和赤水氏子弟。

顓頊告訴豐隆“緊圍之”,就是從陸上。 海上都嚴密把守,阻絕任何物資到達共工手中,不管共工的軍隊多麼強橫堅韌,但缺少衣食、沒有藥物,圍困他們十年、二十年,遲早會拖垮他們,等軍隊士氣潰散,意志瓦解後,在“緊圍之”的策略上,在“徐徐剿殺”。

豐隆出征後,貫徹了顓頊的策略,以一場小戰役,將共工軍隊在清水鎮的勢力清除,把他們逼入深山,然後就開始了圍困。

圍困一年後,共工的軍隊依舊龜縮不出,反而時不時的偷襲一把豐隆的軍隊。 他們從不和豐隆的軍隊正面接觸,就是搞破壞,今日燒點火,明日放點毒,弄得豐隆的軍隊一到晚上就緊張,睡覺都睡不踏實。

在攻打高辛時,豐隆一點不著急,他很清楚他要的是什麼,縱然大敗給蓐收,但豐隆很清楚,只要穩紮穩打,最後的勝利肯定是他的! 可這一次,豐隆的目的和以前不同,他要的不是名利權勢,也不是自己的壯志雄心,而是想就妹妹。 戰爭打個十年二十年,沒有一點關係,顓頊等得起,但是馨悅等不起!

雖然出征前,豐隆特意去探望過馨悅,叮囑她千萬要忍耐,不管發生什麼,都先忍一忍,一切等他打完仗回來,但馨悅神情冷漠,後來竟然不耐煩地走了,壓根兒聽不進去豐隆的話。 豐隆擔心馨悅熬不住,人會崩潰,也擔心馨悅會孤注一擲,再做成什麼可怕的事,讓她和顓頊之間無可挽回。

因為對馨悅的掛慮,當探子奏報發現了共工軍隊時,豐隆決定派兵追擊共工軍隊,不想中了相柳的計,大敗。

消息傳回神農山,顓頊又是生氣又是不解,豐隆雖然飛揚跳脫,可大事上從不含糊。 當年,他和高辛打了十年。 也從沒有貪功冒進,即使大敗於蓐收,被逼的撤退時,豐隆也是該捨棄就捨棄,毫不貪功,更不冒進。

因為想不通為什麼豐隆會犯糊塗,顓頊越發氣惱。 氣惱下,顓頊動了念頭想要換掉豐隆。

黃帝淡淡地問:“你確定你要陣前換將?”

顓頊不確定! 陣前換將,不是明智之舉,尤其豐隆的身份特殊,如果此時換將,相信風流史真敗了的人會說:黑帝不信任中原將領,一次敗仗就換了大獎;而不相信豐隆是真敗了的人會說:我就知道那些中原將領藏有異心,肯定會勾結叛逆,陛下以前被蒙蔽了,如今終於看出來了。

顓頊怒火平息。 冷靜下來,他對黃帝說:“我相信豐隆。不打算換掉它。但我想親自去一趟清水,弄清楚他為什麼會貪功冒進。​​”

黃帝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小夭卻突然說:“我想和你一塊兒去。”

顓頊心裡很願意,理智卻不想小夭置身險地:“這不同於和高辛的戰爭,會有危險。”

“我一直呆在你身邊,你沒有自信自保嗎?如果沒有的話,我想,我和外祖父都不會同意你去。”

顓頊笑道:“伶牙俐齒,就會狡辯!那我們一起去!”

三日後,安排妥當一切,顓頊帶著小夭秘密趕往清水鎮。

昔日繁華的清水鎮已經人去屋空,經過回春堂時,顓頊對小夭說:“所有清水鎮的居民都遷到了附近的城鎮,分了田地和屋子,待戰爭結束後,如果他們願意回來,可以回來。”

小夭默默的點了點頭。

整個清水鎮都變作了大軍營地的一部分,屋子被徵用,豐隆住在屬於塗山氏的一個宅字,恰是璟曾經住過的宅子,豐隆趕出來迎接顓頊,精神很萎靡。

顓頊未提戰況,笑道:“這是鎮子上最好的宅子,我若不住,也沒人敢住,索性就拿來住了。陛下怎麼知道這是塗山氏的宅子?”這種瑣事可不會有人去奏報顓頊,否則顓頊每日光看各種奏報都看不完。

顓頊道:“以前我在清水鎮住過幾年,對這裡還算熟悉。”

豐隆十分詫異,幾年可不短,想來發生在他和顓頊認識前,否則他不可能不知道,“陛下那是還在高辛吧?難道陛下那個時候就在為今日做準備?”

顓頊笑道:”一半一半,那時我可沒有把握自己一定能繼位,只是想來看看讓爺爺和叔叔都頭疼的硬骨頭。當然也免不了會想,如果有一日,我要來啃下這塊硬骨頭,該怎麼辦。”

豐隆很是羞愧,低著頭說:“必須的策略非常好,但我讓陛下失望了。”

顓頊放慢了腳步,拍拍顓頊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百年的相識,一次勝負不會讓我對你失望,我倒更擔憂你會對自己失望。”

豐隆沉默不語,神情複雜。

行到一處園子的月門前,豐隆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說道:“陛下,這幾日就住到這裡。”

顓頊雖然知道璟曾住在這座宅子,但他並沒有來過,所以沒有什麼感覺,小夭卻對這個園子很是熟悉,璟當年就住在這裡。

炎炎夏日時,廊下會掛這一排風鈴,是用終年積雪的極北之地的冰晶所做,赤紅色、竹青色……配合著冰晶的色彩,雕刻成了各種花朵的形狀。 微風吹過,帶起冰晶上的寒氣,四散開來,讓整個庭院都涼爽如春。 庭院中開滿各種鮮花,有茉莉、朱槿、玉桂、麝香藤……

小夭走進圓月型的拱門,看見各種鮮花繽紛綻放,一如當年。 一瞬間,小夭幾乎覺得,會有一位如金如錫的清潤君子從花叢中站起,含笑凝視這她。

可是,沒有!

陽光依舊明媚燦爛,鮮花依舊繽紛爛漫,那個曾無數次凝視她的人卻不見了! 小夭心口發疼,眼前發黑,就要跌倒,顓頊忙回身,攔住她:“小夭!''

"沒事,不小心被絆了下。”小夭盡力克制,可她急促的喘息,落在身有靈力的顓頊和豐隆耳朵裡十分清晰。

顓頊輕聲問:“璟以前就住在這裡?”

豐隆也想起來了,璟以前說過,其實他和小夭早就認識,看樣子小夭也來過清水鎮。 豐隆忙道:“我命人另外準備地方。”

顓頊剛想說好,小夭強笑著說:“就住在這裡。”至少這裡還有他的氣息。

豐隆遲疑地看著顓頊,顓頊對豐隆點了下頭,示意他依照小夭的意思辦。 豐隆行禮告退:“一路風塵,陛下先洗浴休息一下,我和其他將領在前廳邊做事邊等候。”

顓頊沐浴更衣後,走出屋子,看到小夭坐在廊下,呆呆地看著滿庭的鮮花。

顓頊坐到小夭身旁,問道:“景緻和當年像嗎?”

“花開得和以前差不多,不過,當年廊下掛了很多冰晶風鈴."

“我命人去找,依舊掛上。”

小夭側過頭,視線與顓頊一碰,立即避開了,她低聲說:“顓頊,你……你不要這樣!”

“不要哪樣呢?”顓頊的聲音如同江南暮春時節的雨,柔軟悲傷,“我不能阻止你去思念璟,只能盡力讓你開心點。如果思念璟能讓你開心,我也會幫你。 ”

“這樣做,你會開心嗎?"

“對我來說,開心或傷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依舊在我身邊。”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璟,你就永遠這樣嗎?”

顓頊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小夭,我從沒有要你忘記璟!沒有人能抹掉過去的記憶,我甚至知道,直到我白髮蒼蒼時,璟仍活在你的記憶裡,一如他離開時。我只是希望,在你的未來里,允許我和你相依為伴。”

小夭看向顓頊,嘆息:“顓頊,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把自己放在這麼卑微的位置上? 為什麼要如此固執? 你是整個天下的君王啊!

顓頊凝視著小天,微笑著說:“一切只因為你是我的小夭。”

他的語氣很溫柔,眼神卻很堅定,小夭再次倉皇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顓頊伸手攏了攏她零碎的鬢髮,說道:“你好好休息,我去見豐隆他們。我還打算去軍中轉一圈,如果傍晚沒回來,你自己先用飯。”

小夭沒有抬頭,顓頊站起,看了一眼滿庭的鮮花,將悲傷藏到心底,向外行去。

小夭一直坐在廊下,看著滿庭鮮花,明媚絢爛。

直到夕陽斜映。

園外,突然傳來驚慌的呵斥聲、尖叫聲,小夭抬起頭,看到半天晚霞、流光溢彩,相柳戴著銀白的面具,一身如雪白衣,腳踩白羽金冠雕,端立在七彩雲霄中。 他手拿一張銀色的大弓,顯然已經射出了一箭,正在搭箭彎弓,準備射出第二箭。

“顓頊!不!”小夭厲聲尖叫,向著府外狂奔,看到相柳射出箭時,她腦中一片空白​​,只有唯一的念頭:顓頊,你不可以有事! 不可以!

當她跑到府門,看到顓頊跌坐在地上,滿身鮮血,正仰頭看著天空。 雖然侍衛很多,可未等侍衛追上去,相柳已經驅策坐騎離開。

顓頊用靈力將聲音送了出去:“相柳,他日我必取你性命!”

雕聲清嗚中,相柳翩然遠去,只留下一陣傲慢狂妄的大笑聲,在天地間迴盪。

小夭衝到顓頊身邊,緊緊抓住顓頊,整個人都在發顫:“你……你……”唇齒哆嗦,竟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顓頊握住她的手:“我沒事,豐隆幫我擋了第一箭,第二箭射中了一個暗衛,我身上的血是豐隆的。”

豐隆已經被侍從抬進屋子,軍醫正在帶豐隆處理傷口。

雖然相柳一箭穿透了豐隆的身體,可並未射中要害,顓頊相信,以豐隆的靈力和小夭的醫術,豐隆不會有大礙。

顓頊說:“幾百年來,收集了無數相柳的資料,可從沒有人知道他的箭術居然如此高超。豐隆,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幫我擋下第一箭,我今日必死。”

豐隆說:“相柳應該早就埋伏在附近,等著我們從軍營回來。踏進府門那一剎那,正是心神最鬆懈的一刻,是最好的刺殺時機。我看相柳,不做軍師,去做殺手,也肯定會名揚天下。可是,今日中午陛下才到,僅僅兩個多時辰。相柳竟然就知道了消息,是我失職了!我一定會徹查此事……”

豐隆突然身體抽搐,肌膚變得烏黑。

小夭急叫:“護他他的心脈!”一個靈力高深的暗衛忙用靈力護住了豐隆的心脈。

軍醫茫然驚懼地說:“傷口​​已經處理乾淨,以將軍的靈力不應該如此。”

小夭匆匆給豐隆餵了一顆藥丸:“箭上有毒。”

顓頊說:“趕快幫豐隆解毒。”

豐隆眼巴巴地看著小夭,小夭的醫術不見得是天下第一,可毒術絕對是天下第一。

小夭手腳冰涼,聲音不自禁地發顫:“相柳這次來行刺,是抱著必殺的心,他用了自己的血做毒。”

“他的血?”

“相柳長期服用各種毒藥練功,這天下沒有任何毒藥能毒倒他,他的血才是天下至毒。”

顓頊的心沉了下去'面色發青。

豐隆強笑著問小夭:“是你也解不了的毒嗎?”

一百多年來,她費盡心機想毒倒相柳,把各種奇毒都下給相柳過,如果能解,她早已經將相柳毒倒了。 小夭臉色發白,嘴唇發顫:“我……我……盡力!”她號稱醫術高超,堵術冠絕天下,可原來有朝一日,竟然要跟看著親朋好友死去。

小夭正在配製解藥,又一波疼痛襲來,豐隆胸口以下的身體變得烏黑。

這種毒發的速度,連配製解藥的時間都完全不給,相柳果然很倔毒辣,小夭的眼淚落下:“我沒用!我太沒用了!”

顓頊本以為豐隆沒大礙,可如今豐隆竟然是一命換一命救了他……顓頊不知道能說什麼,只能痛苦地說:“對不起!豐隆,對不起!”

豐隆笑起來:“你們別這樣!遲早一死,雖然比我以為的早了許多,但這一生,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沒有什麼後悔遺憾。只有一個人放不下……”豐隆掙扎著起來,想給顓頊跪下,可身體完全不受控制。

顓頊摟住豐隆的肩膀,讓他躺下:“這都什麼時候了?你有話只管說!”

“陛下,求您饒過馨悅!神農山中謀害小夭的事,我也有參與,本來無顏求陛下饒恕,可我真的放心不下馨悅,她……她是個看著精明,實際愚笨的姑娘,對我爹一直有怨,根本不會聽我爹的話,以前還能聽我幾句,可因為五神山上的那位王后,她也恨上了我。我……我……”豐隆的身體痙攣,聲音斷在口中,眼睛卻直勾勾地看著顓項。

顓頊面色鐵青,一言不發。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豐隆為什麼會貪功冒進。

小夭哭著說:“哥哥,求你答應豐隆吧!”

顓頊握住了豐隆的手,盯著豐隆的眼睛,一字字有力地說:“我承諾你,保馨悅一世平安,紫金宮內所有妃嬪以她為尊!”

“謝……陛下!”豐隆終於鬆了口氣,眼睛內透出歡喜,黑氣已經從胸膛漫到脖子。

顓頊快速地說:“這一生,只有兩個人在我最危難落魄時,給予了我信任和支持。一個是小夭,一個就是你!小夭就不用多說了,她和我本就性命相系,可你與我無親無故。在當年的形勢下,你給我的不僅僅是一份助力,還是一份來自一個傑出男兒的認可。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那對我有多重要… …”

顓頊用力地握著豐隆的手,眼中含著淚:“不管再過多少年,我都會清楚地記得,軒轅城中,我們站在大荒的地圖前,用一杯清水,約定了神農山相聚!我曾經想過,等打敗共工,我會請你喝一杯清水;我還想過,當我們自發蒼蒼,一起回顧我們的崢嶸一生時,要飲一杯清水!帝王之路,注定孤單。我這一生注定了沒有朋友、沒有知己,但我心底深處,一直視你為知已好友!就連我最珍愛的小夭,我也只願意託付給你!”

黑氣已經瀰漫到豐隆的鼻子,豐隆微笑,卻因為臉一半黑、一半白,笑容顯得猙獰恐怖。 他嘴唇翕動,小聲喃喃。 顓頊低下頭,才能聽到豐隆的話。

“陛下,其實……其實……想出'棄軒轅山、佔神農山'的人不是我,是璟。他一直比我聰明,是他最早看出陛下的才幹,是他說服了我支持陛下,也是他的主意,四世家一起出面讓中原氏族聯合支持陛下……我……我霸占了他的功勞……對不起……陛下、璟,對不起……”黑氣瀰漫過了眼睛,豐隆睜著雙眼,停止了呼吸。 不知道他的對不起是對顓頊說的,還是對璟說的。

豐隆最後的話太讓人驚駭,死亡的悲傷都被沖淡了,顓頊呆呆地坐著,面色慘白。 他一直以為璟是因為小夭和豐隆才不得不選擇了他,可原來竟然是反過來的,豐隆是因為璟才選擇了他。

小夭輕輕合上了豐隆的眼睛,淚珠簌簌而落。 赤水河畔初相逢,瀛洲島上再相遇,歸墟海中同船共嬉,小祝融府內飲酒唱歌,赤水府裡的盛大婚事……百年時光,恩恩怨怨,到這一刻只剩下了看故人離去、無力回天的悲傷。

殘酷的現實是連悲傷的時間都不給人,禺疆衝進來奏報,相柳率兵突襲,一邊進攻,一邊叫著豐隆已死,惑亂軍心。

顓頊立即將一切紛亂複雜的心緒都壓下,匆匆穿起鎧甲,離開了。

從射中豐隆的那一刻起,相柳就知道豐隆必死。 回去之後,立即帶兵來襲擊。

軒轅大軍失去了主將,士氣低迷。 右副將軍赤水獻又為了給豐隆報仇,不聽禺疆的調遣,橫衝直撞,亂打亂衝,導致大軍節節敗退。

關鍵時刻,顓頊表明身份,士氣大振,才沒有慘敗,可大半的糧草都被相柳搶走,沒搶走的也被燒了。

相柳帶兵撤退時,已是半夜。

顓頊顧不上休息,召集將領開會,商量如何盡快補給糧草,擬旨傳召蓐收和句芒趕來清水鎮,蓐收將接任大將軍,句芒則為右副將軍,解除獻的軍職,先為豐隆守靈,待蓐收趕到後,獻護送豐隆的靈柩會赤水。 在蓐收和句芒來到之前,軍中一切事務由顓頊親自決斷。

待一切忙完,已經天亮。

顓頊帶著禺疆去軍中巡查,糧草未到前,肯定要餓肚子,既要安撫士兵的情緒,又要提防相柳趁機進攻。

直到天黑,顓頊才疲憊地回來。

小夭將晚飯藏起的野鴨湯拿給顓頊,顓項清晨時宣布,在糧草未到前,所有將領和士兵一起用飯。 據說獵了十幾頭野豬,可幾萬人哪裡夠分? 顓頊晚上吃的是野菜湯,小夭吃的卻是暗衛悄悄獵來的野鴨湯。

顓頊看到野鴨湯,眉頭蹙起。

小夭未等他開口,說道:“我吃過了,再說了,我又不是沒餓過肚子,這點苦還受得起。幾萬士兵的命在你肩上,全天下百姓的安穩日子在你肩上,你必須保持最好的精力,別說這一碗野鴨湯,必要時,我會親自割肉給你燉湯!”

顓頊看小夭面色肅然,沉默地把一碗野鴨湯連肉帶湯都吃了。

他怕相柳晚上會再來襲擊,連鎧甲都沒脫,直接躺下:“小夭……,,

顓頊欲言又止,侍衛來奏報禺疆求見。

禺疆進來後,開門見山地說:“有一件事不能當眾說,只能此時來打擾陛下休息。昨日相柳來得太快,如果不是陛下身邊有了奸細,就是將領們出了問題,不管哪一種,都事關重大,不查清楚不行,可現在人心惶惶,引發將領彼此猜忌更不好。”

顓頊說:“此事我會處理,你不用多想。”

“難怪陛下一直不提,原來陛下早有安排。”禺疆放下心來,行禮告退。

待禺疆離開後,小夭說:“十之八九是我把相柳引來的。”

顓頊問:“還是那個蠱?”

“嗯。剛到這裡時,因為看到熟悉的景緻,我心口劇痛了下,想來

就是那個時候,相柳知道我到了清水鎮,以他的精明肯定能推測到你也來了。 ”

小夭的淚水盈滿了眼眶,卻硬是憋著,沒有讓眼淚掉落,顓頊拍了拍小夭的手:“豐隆的死和你無關,不要自責了,是我太大意。”

小夭咬著唇,不吭聲。

如果不是豐隆幫顓頊擋了那一箭,死的人就是顓頊! 一想到那個被黑氣瀰漫、睜著雙眼死去的人會是顓頊,小夭就禁不住身體發寒、心發顫。 以前她也知道相柳和顓頊立場對立,可直到今日豐隆死在她眼前,她才真正徹底地明白了——相柳是顓頊的敵人! 他會要顓頊的命!

顓頊說:“不要擔憂蠱,鄞說寄主死了,子蠱要麼死,要麼自動回到母蠱身邊,等相柳死了,這蠱就能解了。”

鄞說的話適用於所有蠱,唯獨不包括情人蠱。 小夭說:“你趕緊休息吧!”她合上了海貝明珠燈。

顓頊心中各種思緒交雜,豐隆臨死前說的話一直迴響在耳畔,可畢竟是兩日兩夜沒睡了,又打了一場惡仗,不一會兒,就沉沉睡了過去。

半夜裡,相柳果然又帶兵來襲擊,顓頊聽到動靜,立即衝出了屋子。

混亂中,沒人留意小夭,小夭用駐顏花變幻成獻的模樣,在左耳的幫助下,悄悄溜出了府邸。

左耳已經有自己的坐騎,在小夭的指引下,帶著小夭飛過重重山嶺,來到一個葫蘆狀的湖邊。

小夭催動蠱蟲,在心內默念:相柳,我要見你!

月華皎潔,湖面上波光粼粼,相柳卻遲遲沒有出現。 小夭忍不住大叫起來:“相柳,我知道你感受得到!滾出來見我!”

當小夭吼得聲音都嘶啞了時,幾聲清越的雕鳴傳來,白羽金冠雕從高空俯衝而下,貼著湖面飛來。 相柳躍下了坐騎,踏著碧波,向小夭走來。 他是九曲紅塵世外客,白衣如雪、白髮如云不沾半點煙塵,縱然一步步踏下的是十萬里戰火、百萬百姓性命,都不能令他動容。

小夭舉起了她的銀色小弓,引弓對準相柳:“共工將軍心懷故國,堅持不肯投降,的確令人敬重!可是,人力不可與天下大勢對抗,如今軒轅、神農、高辛一統,各氏族、各部落和睦相處,你殺了顓頊,大荒必定要分崩離析,陷入戰火紛飛中,會有無數百姓流離失所。舍天下大義,成全個人小義,難道這就是共工將軍的的忠義嗎?”

相柳嘴角微揚,漫不經心地笑:“如果顓頊被我殺了,只能說明天下大勢還不是統一,又何來與大勢對抗之說?”

“我的話是否有理,你心裡截清楚!”

相柳看向小天手中的銀色弓箭,瞇著眼笑:“你想用我交給你的箭術射殺我?”

小夭的手有些發顫,喝道:“站住!”

相柳依舊向著小夭走來,笑道:“真沒想到你會想為赤水豐隆報仇,既然如此情深,為什麼不嫁給他呢?反正璟都已經死了多年……”

小夭氣得一咬牙,嗖一聲,銀白色的箭飛出。

相柳親手教出的箭術、金天氏最好的鑄造大師鑄造的弓箭,兩人的距離又不算遠,幾乎眨眼的瞬間,箭就射入了相柳的胸膛。 相柳只是身形微微一頓,依舊向著小夭走來,笑著說:“別忘記我被叫作九命相柳!想殺我,一定要多射幾箭!射得準一點!朝著這裡!”棚柳指指自己的心口,袍袖飛揚,姿態瀟灑。

“你以為我不敢嗎?”小天一邊說話,一邊又搭箭引弓。

可是——如雪的白衣上,殷紅的血如怒放的桃花一般氤氳開,讓小夭忍不住閉了下眼睛,射出的箭,偏了偏,擦著胳膊飛過。 相柳停住了步子,唇角揚起,笑看著小夭,看似譏嘲,卻藏了幾分愉悅。

小夭想再取箭,卻因為心志不堅,半晌都沒有拿出箭來。 她頹然地垂下了手,因為豐隆的死,聚集起的殺意已經耗盡,小夭對站在身後的左耳說:“我們回去!”

相柳卻對左耳說:“一邊待著去,我要想殺她,十個你在這裡也沒用!”左耳已經明白相柳就是邶,他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切,默默地退後了幾步。

小夭踏上湖面,踩著波光,向相柳走去:“你想怎麼樣?殺了我,和老天賭一下情人蠱是否靈驗?”小夭一直走到相柳面前,盯著他說:“我雖然很傷心、憤怒、後怕,但的確做不到,為了豐隆殺了你!可是,你聽好,如果你再敢打顓頊的主意,我就去刺殺共工!我的箭術,是你傳授的,你很清楚你教會我的是殺戮,我的毒,你也嚐過很多,對你是沒用,可讓共工死易如反掌!”

相柳似動了怒氣,妖瞳出現,伸手掐住了小夭的脖子,小夭夷然不懼,喘著氣冷笑道:“你要不敢殺我,就別搞這些沒意思的東西!九尾狐妖折磨人的玩意比你多多了,我受了三十年,難道還會懼怕你的一點折磨?”

相柳跟中的紅光散去,一邊含笑打量著小天,一邊輕撫著小夭脖子上的血管:“不錯,又有了幾分我初認識你時的風采了!看來你還沒被顓頊圈養成寵物!”

小夭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放手!”

相柳不但沒放手,反而鉤著小天的脖子,把她拉到了身前:“你忘記了嗎?剛剛才射了我一箭!血債得血償!”他俯下頭,一口咬在了小夭的脖子上,吮吸著鮮血。

小夭狠命推他,卻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只能緊咬著唇,一言不發。 相柳卻也沒吸很多,更像是一種象徵性的懲罰。 他抬起頭,幾乎貼著她的面頰,笑吟吟地說:“璟已經去世六年了吧?直到今日,你依舊不肯去面對他的死亡,來了清水鎮,都沒去他死前最後待過的地方憑弔一下。”

小夭憤怒地瞪著相柳,相柳好像完全看不到小夭的憤怒,一邊輕撫著她鎖骨下的動脈,一邊微笑著侃侃而談:“在認識你之前,我已經和塗山璟做了幾百年的生意,他不是個狠辣的人,卻也絕不是個可欺的人,至少幾百年來,我從沒占到他的一點便宜。他能一再容忍塗山篌,只是因為他把塗山篌當親人,但當他把塗山篌驅逐到高辛,就應該很清楚,他和塗山篌之間的仇怨再難化解​​,以他的精明,絕不可能不提防塗山篌,一定會監視塗山篌在高辛的活動,禁止他發展自己的勢力,這樣不管塗山篌再恨他,都不可能報復他。”皓月當空,清風徐徐,相柳的聲音幾如情人低語,“小夭,你同意我的分析嗎?”

小夭的聲音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你到底想說什麼?”

相柳笑了笑,溫柔地說:“我只是想說,塗山璟行事不狠辣,但也絕不會任人欺負,你同意嗎?”

小夭硬邦邦地說:“是又怎麼樣?”

相柳說:“在塗山璟的監控下,塗山篌是有可能擺脫他的監視,偷偷混到清水鎮,聯絡防風意映,一起設下陷阱。但是,當時在清水鎮上有多少塗山璟的人?除了看守防風意映的一幫侍衛,還有一群保護塗山璟的暗衛。也許,你不太了解塗山氏的暗衛,塗山氏的族長向來只擅長做生意,不擅長殺戮,所以塗山氏一直非常注重暗衛的培養。幾百年前,我做殺手生意時,曾見過一次塗山氏的暗衛出手,當時我做的決定是,除非義父有危險,否則我絕不會去刺殺塗山氏的族長。”

小夭似乎聽出了什麼,漸漸露出了專注聆聽的樣子,相柳的語速越來越慢:“塗山篌帶去的人不但殺了所有看守防風意映的侍衛,還殺了塗山璟的三十多個暗衛,將剩下的幾個絕頂高手圍困住,讓他們無法去救塗山璟。乾淨利落地屠殺那麼多塗山氏的高手,要有多少高乎才能做到?被塗山氏驅逐的塗山篌​​無錢無勢,怎麼可能在塗山璟的嚴密監控下發展出那麼多的高手?如果塗山璟是這麼無能的人,那我只能說,幾百年來和我打交道的是另一個塗山璟。”

小夭仰頭盯著相柳,眼睛亮得可怕:“你到底想說什麼?。

相柳笑笑,雲淡風輕地說:“塗山璟的死,看似是兄弟相爭,實際背後另有人要塗山璟死,如果沒有此人的安排,塗山篌根本不可能靠近璟。”

小夭一把抓住了相柳的手腕,因為太過用力,整個身體都在顫。 她直勾勾地盯著相柳,漆黑的眸子裡熊熊燃燒著什麼,似乎下一瞬,就會撲上去殺死相柳。

相柳依舊一副置身事外的閒適,語氣溫柔卻冰冷地說:“雖然不知道究竟是誰,但殺塗山族長的原因不外乎仇怨和利益,能培養出和塗山氏對抗的那麼多高手,並不容易。只要你好好分析,遲早能查出兇手,要實在查不出,也不妨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小夭身子發軟,搖搖欲倒,相柳想扶她,小夭卻如被毒蛇碰到,憎惡地尖叫起來:“不要碰我!”她往後退,腳下一個踉蹌,軟跪在湖面上。

相柳眸色黑沉,拂了拂衣袍,坐在了湖面上,靜靜看著小夭。

小夭眼神呆滯,怔怔愣愣,半晌後才好像真正接受了相柳說的話:“你早就知道一切,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相柳微笑著說:“以前又沒打仗,我告訴你有什麼好處呢?”

小夭心寒,禁不住問道:“是不是除了你的大恩人共工。所有人在你心中都只是棋子?除了可利用和不可利用,再無一絲其他?以前人人說你行事狠絕、冷酷無情,我總覺得……如今,我真正相信了!”

相柳笑著搖搖頭,像看白痴一樣看著小夭,憐憫地說:“我本來就是冷血的妖怪,不是我無情,是你太愚蠢!”

小夭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相柳:“相柳將軍,如果你想利用我,挑起軒轅國的內亂,我保證你會失望。”

相柳笑如春風:“不管我目的如何,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

“我不會饒過傷害璟的人,也不會讓你稱心如意。如你所說,塗山璟從沒有讓你占到便宜,他的妻子也不會​​!”小夭說完,就想離開。

“且慢!我向你提供了消息,你不需要付點代價嗎?”

小夭冷冷問:“你想要什麼?”“

“你的血!將來戰事不會少,煉製些療傷的藥丸儲備著,總不會有壞處。”

小夭怒極反笑:“你要多少?”

相柳面帶笑容,說出的話卻冷酷至極:“只要死不了,越多越好!”他揮手在身前劃過,凝水為鼎,大得足夠把小夭全身的血放乾。

“我給你!”小夭手握彎弓,用弓弦在手腕上狠狠劃過,鮮血汩汩湧出,她含著淚說:“不過不是為了你今夜的消息!而是我曾經以為我欠你的一切!”

小夭站在鼎旁,看著猩紅的血順著她的手腕落下,過往一幕幕都從眼前閃過——他和她一起看海上明月生,他帶著她在海底邀遊,他手把手教她射箭,他帶她去喝酒賭錢,他將她的毒藥當美食品嚐,他在冰冷漆黑的海底陪了她三十七年……所有溫暖繽紛的記憶都蒙上了一層冰冷的血紅色,小夭覺得很冷,冷得直打哆嗦,卻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失血而身冷,還是因為悲傷而心冷。

隨著鼎內的血越聚越多,小夭的臉色越來越白,身子也開始搖搖晃晃,相柳卻只是冷酷地笑看著,似乎如果不是有連命盎,他都恨不得直接把小夭煉製成藥。

小夭眼前發黑,身子向前撲去,差點跌進鼎中,幸虧左耳及時衝上前,扶住了她。 左耳拿起她的手,想為她止血。 小夭昏昏沉沉,連站都站不穩,卻倔強地推開了左耳:“你不要管……這是……我和他之間的恩怨!”

小夭無力地趴在鼎上,鮮血仍在滴滴答答地落著。 左耳說:“不管她曾經欠了你什麼,以血償還,都足夠了!”

相柳卻冷冷地說:“還死不了!”

小夭慘笑起來,竟然咬著牙,又拿起彎弓,把另一隻手腕也狠狠劃開,讓血流得更多更快。 兩隻手都鮮血淋漓,小天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了,四周寂靜無聲,只聽到鮮血不停滴落的聲音。

半晌後,相柳終於開了口:“你可以帶她離開了。”

小夭抬起頭,臉色慘白地說:“你最好一次要夠了!今夜之後,你我陌路,此生此世我永不想再見你!”

因為失血過多,小夭憑著一口氣硬撐著才沒有昏厥,她頭暈目眩,看不清相柳的表情,只聽到他說:“帶她走!”

小夭心中的一口氣洩了,頭無力地垂下,昏死了過去。 她眼中一直倔強地不肯落下的淚,也終於緩緩墜落,滴入了一鼎殷紅的鮮血中,濺起幾個小小的漣漪。

相柳靜靜地看著,那一圈圈血紅的漣漪映入他漆黑的雙眸,就好似平靜無波的眼眸中也皴起了碎紋。

左耳屈膝跪下,默默對相柳磕了一個頭,帶著小夭離開了。

相柳不言不動,一直含笑看著眼前的水鼎。 鼎身透明,能清楚地看到裡面的鮮血,靈氣流溢,煞是好看。 他雙掌緩緩伸出,催動靈力,藍綠色的光影急劇地閃爍變幻,猶如有無數流星在飛舞,水鼎漸漸收縮,最後​​凝聚成了一個鴿子蛋般大小的血紅珠子,落在相柳的掌心。

凝血為珠的舉動好似耗費了相柳很多靈力,他臉色發白,手輕顫,閉目休息了好一會兒後,撮唇為哨,發出只有水族能聽到的低嘯。 一會兒後,遠處的湖面起了波瀾,水花中,一個鮫人乘風破浪,疾馳而來,行到相柳面前,恭敬地停住。

相柳把血紅的珠子遞給鮫人,鮫人小心翼翼地接過,用一個金天氏特殊鍛造過的藍色貝殼藏好。 相柳用鮫人的語言吩咐了他幾句,鮫人仔細地聽完,甩著魚尾對相柳行了一禮,轉身向著大海的方向疾馳而去。

相柳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湖面上後,低下頭,看著胸口的小箭,伸手輕輕撫過,手在箭上停駐了一瞬。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猛然一用力將箭拔出,隨著鮮血的噴出,他好似累了,直挺挺地躺倒在水面上,仰望著天空,笑容慢慢淡去。

黑雲遮蔽住了圓月,相柳的雙眸內映出的是——沒有一顆星辰的蒼穹,無邊的黑暗、無邊的寂寥。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47 PM

第十四章:道淒涼,與誰說

小夭失血過多。 元氣大傷,苗圃給小夭餵了好多靈藥,小夭依舊昏迷了一整夜,幸好顓頊一直留在軍中,第二日傍晚才回來,那時,小夭已經甦醒,讓苗圃幫她上了妝,顓頊又有許多事物要處理。 來去匆匆,在小夭的刻意掩飾下,沒有察覺任何異樣。

小夭把靈藥像水一樣灌下去,可傷及了元氣,不是說好就能好,整天都昏昏沉沉,她常常靠在廊下,望著庭院中的花怔怔發呆。 顓頊以為他是因為豐隆的死想起了璟,也沒多想,只囑咐瀟瀟和苗圃陪著小夭,盡量多開解她。

休養了幾日後,小夭才漸漸緩了過來。 蓐收和句芒也押運著糧草趕到了。 顓頊將一切交代清楚後,帶小夭返回神農山。

豐隆是赤水族的族長,小祝融的兒子,他的死讓顓頊要面對很棘手的局面。 顓頊回到神農山後,立即和黃帝商量,如何處理豐隆的後事。

黃帝說:“凡事都是禍福相依,只要處理得好,禍也可以是福。豐隆的意外死亡,如果不考慮你情感上的難以接受,對整個國家而言。不見得是壞事。”

顓頊靜下心來想了一會兒,明白了黃帝的意思,共工和中原氏族之間,總有若有若無的關係,兩軍僵持著沒有什麼,可真正到生死決戰那一日,只怕很多氏族都會有想法。 可現在,共工竟然殺了豐隆,赤水氏和神農氏就絕對不能原諒共工,其他中原氏族自然會選擇站在赤水市和神農氏這一邊。 可以這麼說,豐隆的死,將共工和中原的聯繫徹底斬斷了。

顓頊對黃帝行禮:“謝謝爺爺指點,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黃帝嘆了口氣:“不是你想不到,只是豐隆的死讓你心亂了,看來你是真把豐隆當朋友。”

顓頊想起豐隆死前說過的話,心中滋味極其複雜。

黃帝說:“豐隆在時,馨悅不重要,你想怎麼對他,我都不管。豐隆死了,你必須厚待馨悅,待會兒回了紫金宮,去看看她吧!”

“豐隆臨去前說'一生無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馨悅',我已承諾了他,保馨悅一世平安,紫金宮內所有嬪妃以她為尊。”

黃帝很意外,嘆道:“豐隆這孩子也是個重情的,難怪他會貪功冒進,原來竟是為了馨悅。”

顓頊說:“看似豐隆是被相柳射殺,實際上,他是被神農馨悅逼死!如果不是豐隆,我真想……神農馨悅!”顓頊面無表情,語氣十分平靜,可自豐隆死後,一直壓抑著的怒氣終是迸發出了來,他的手緊緊握成拳,無聲的砸了一下案,案上的茶碗變成了粉末。

黃帝淡淡道:“難道你就沒有錯嗎?馨悅為什麼會想殺小夭?如果她不殺小夭,何來她逼豐隆?你小時候,我就給過你選擇。你選擇的是捨私情、全大義!一直以來,你從沒讓我失望過!可在小夭的事情上,你讓我非常失望!”

自從禪位,黃帝對顓頊一直溫和,第一次,他說了重話。

顓頊看著黃帝,坦然地說:“我知道,我任性了,自私地先考慮了自己,自爹爹戰死,娘親自盡,我一直嚴苛的要求自己,從無一日,從無一事敢怠慢,此生此世,小夭是我唯一的自私任性,求爺爺成全!”

黃帝無聲地嘆息,他何嘗不明白呢? 黃帝神色緩和:“豐隆的死如果處理不好,會釀成大禍!你先回紫金頂吧,記住,你是整個天下的君主,必須要以整個天下的利益為先!”

顓頊默默地給黃帝行禮告退。

經過鳳凰樹下的鞦韆時,顓頊回頭看向小夭的屋子。 昏暗的燈光透出,卻不知道小夭在幹什麼。

苗圃碎步跑到顓頊面前,行禮說道:“小姐請陛下離開前去見見她,她有話和陛下說。”

顓頊露出笑意,快步走進小夭的屋子,小夭靠窗而坐,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為顓頊斟了一杯酒,小夭舉起酒杯,緩緩倒在地上:“豐隆,請飲!”

顓頊也將酒灑在了地上。

小夭說:“出征前,豐隆拜求了我一件事,我救不了他,只能盡力完成他的拜求。”

顓頊蹙眉,不耐煩的說:“如果是想談馨悅,我已經答應了豐隆。”

小夭嘆道:“果然和我想的一樣,你雖然答應了豐隆,心裡卻壓根兒沒原諒馨悅,甚至因為豐隆的死,越發憎惡馨悅。縱然你會信守承諾,但女人都很敏感,馨悅又尤其敏感多疑,肯定能感受到你的真實情緒。”

顓頊冷冷地說:“怎麼像是她的事,我會做到承諾。”

小夭說:“其實,馨悅和我有些像。因為父母不得不承擔責任,我被母親遺棄在了玉山,她被父親遺棄在了軒轅城,少時的不愉快經歷讓我們的心又硬又冷,必要時,都是狠毒無情的女子。馨悅倚靠這家族親人,卻又不完全相信家族親人,他周圍的男人,父親、哥哥、祖父……都有更重要的責任和使命,她只能靠自己,所以她緊張、多疑、偏執、狠毒。我沒有希望你能立即放下對馨悅的憎惡,只希望你每次見到她時,心懷一些憐憫,畢竟她不是生來就是這樣的。”

顓頊說:“小夭,她和你一點都不想!也許你們都有一副冷硬的心腸,可你因為經過痛苦所以珍惜每一點溫暖,不管是師傅、阿念,還是老木,苗圃、左耳。不管他們給予了你多少,你都珍惜、感激。馨悅卻因為經歷過苦難,變得貪婪。一直不停地索取,不管別人給了多少,只要一點沒順她的意,她就全盤否定,覺得別人都辜負了她!小祝融和豐隆為他做的還少嗎?就算是我,她想要王后的權勢和尊榮,難道我沒有給她嗎?她只把我看做交易,卻妄想我能像對你一樣對她?這世上,不止她受過罪、受過苦!”

小夭道:“我今日跟你說這些,不僅僅是為了豐隆,還是為了你自己,都好好待馨悅。”

顓頊說:“你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

小夭道:“天色已晚,你趕緊回去吧,我就不送你出去了。”

顓頊離開後,小夭神色恍惚呆呆的坐著。 苗圃問她要不要歇息,小夭揮揮手,示意別打擾她。

小夭用手指蘸了酒,在案上寫下和塗山氏有恩怨利益,有握有實權的氏族和人名:防風氏、神農氏、赤水氏、鬼方氏、禺疆小夭甚至把“相柳”的名字也寫了下來。

防風氏——因為防風意映,他們肯定恨璟,璟若死了,有防風氏血脈的塗山瑱會繼位,他們肯定樂見其成,但防風氏有能力和塗山氏對抗嗎?

神農氏——馨悅再恨她,也不會瘋狂到想去殺璟,甚至可以說,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小夭順利嫁給璟。 小祝融要的是中原百姓安居樂業,璟活著對他有利。

小夭想了好一會兒,把“神農氏”抹去。

赤水氏——因為豐隆,四世家的均衡格局被打破,赤水氏一家獨大,璟若不在了,的確能讓赤水氏變得更強大,但小夭想起豐隆提起璟時的悲傷,出征前,豐隆和她告別時的爽朗笑聲,抹去了赤水氏的名字。

鬼方氏

最後,小夭的視線停在了相柳的名字上。

相柳——賊喊捉賊不是沒有可能。 防風意映隱居在清水鎮,瞞得了天下人,卻不可能瞞過相柳。 殺了璟,看似相柳得不到任何直接的好處,卻可以給顓頊帶來很多麻煩,處理不好就發氏族紛爭。 相柳偏偏最近才揭露此事,如果小夭寧可錯殺,也不願放過,以小夭冠絕天下的毒術,必定會有很多氏族的族長和長老莫名而死,一定會引發所有氏族的恐慌和猜忌,只要相柳善加利用,很有可能變成一場浩劫,讓共工得益。

小夭用手指一遍遍描摹著相柳的名字,是你嗎? 是你嗎?

苗莆好奇地看著案上留下的幾個名字,不明白小夭為什麼半夜都不肯睡,對著幾個名字發呆。 “小姐,你寫他們的名字做什麼?”

小夭笑了笑,將案上的名字抹去,苗莆卻畏懼地打了個寒戰。 小夭的神情很像陛下對瀟瀟下旨時的神情,雲淡風輕一句話,卻是無數人的性命。

“左耳。”小夭叫。

左耳從窗戶外翻了進來,小夭說:“你去刺殺防風氏的族長,但不要殺死他。刺殺他三次,看他能調集到多少高手保護自己,回來告訴我。”

左耳不說話,也不行動。

小夭說:“在你回來之前,我不會離開小月頂半步。”

左耳道:“好!”轉身就走。

苗莆滿面擔憂,都顧不上和小夭說一聲,就追了出去:“餵,你等等,我給你準備點東西。記住啊,小姐不是要他的命,你不需要靠近,只需要弄點動靜出來,讓他感受到有危險就可以了”一會兒後,苗莆噘著嘴,一臉怒氣的回來了。

小夭笑道:“別擔心,左耳遠比你想像的聰明厲害,只要別碰到”小夭的笑意淡去,只要別碰到那個比他更厲害的同類,無論如何,左耳都能保住性命。

苗莆恨恨地說:“我才不擔心他呢!誰會擔心那個野蠻無禮、粗魯愚笨的傢伙?”

小夭忍不住搖搖頭,女人,你的另一個名字應該叫口是心非。

經過大半年的仔細調查,小夭留下的幾個名字被一一抹去,只剩下了“相柳”。

小夭晝思夜想,時不時會在案上、地上寫下“相柳”二字,對著發呆。 其實,能分析的都分析過了,現在心裡翻湧的一句話不過是:是不是你做的?

苗莆很擔心小夭,她完不知道小夭到底在做什麼,有時候小夭像被遺棄的孩子,非常迷惘悲傷害;有時候她又像是出鞘的利劍,在冷酷地擇人而噬。 如果換成往常,陛下應該能發現小夭的異常,可是因為豐隆將軍的意外死亡,陛下十分忙碌,每次來都心事重重,略微坐一下就走,偶爾待得時間長一點,卻是和黃帝陛下商量事情。

瀟瀟像以往一樣來問過她小夭的事,可苗莆不敢說,也不能說。 她的主人只有小夭一人,未經小夭許可,說出的任何話都是背叛。 苗莆只能奏報一切正常。

小夭歪靠在榻上,手卻無意識地一直寫著“相柳”。

苗莆實在忍不住了,問道:“小姐,你每日都在寫那個名字,有時候還念念有詞,'是你、不是你'究竟什麼意思?”

“我在思索到底是不是他做的。如果是他做的,我該如體去求證?”

苗莆終於理解了“是你、不是你”的意思,順著小夭的話,問道:“如果不是他做的呢?”

“如果不是他做的,那就是另一個握有實權的人做的,可是不可能,所有人我都查過了,難道還有漏掉的?”小夭非常煩惱,用力拍自己的頭。

苗莆忙拽住她:“小姐!小姐!”

小夭頹然地躺倒,看到左耳站在苗莆身後,也不知道他何時的,黑黢黢的眼睛,像野獸一般冷漠狡黠,專注地盯著小夭。

小夭問:“你想說什麼?”

左耳說:“不是相柳!有一個權勢很大的人,你漏掉了。”

還有她沒想到,左耳卻能想到的人? 小夭不太相信,眨眨眼睛:“誰?”

“陛下。”

小夭猛地坐了起來,氣指著左耳:“你你你胡說八道什麼?”

左耳一臉迷惘,困惑地問:“我說錯了?陛下沒有權勢嗎?那是我理解錯了權勢的意思。”

左耳的樣子讓小夭沒有辦法生氣,她耐心地解釋道:“陛下很有權勢,非常有權勢,應該說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但你很清楚我在追查什麼,陛下和”小夭看了一眼苗莆,苗莆立即摀住耳朵,一溜煙地跑掉了,小夭說:“陛下跟璟沒有恩怨,更沒有利益糾葛。”

左耳用沒有絲毫起伏的音調,冷靜地說:“他們有恩怨。”

小夭無奈,被氣笑了:“你倒比我更了解他們了?你懂不懂什麼叫恩怨?”

“我懂!就是爭奪更好的洞穴、更大的領地、更多的獵物。”

“好吧,類似於野獸的這種糾紛。你說,陛下怎麼可能和璟去爭奪這些?”

“每年春天,不為了洞穴、領地、獵物,還有一種爭鬥。只要雄獸看中同一隻雌獸,也會決鬥,越是強壯的雄獸,決鬥越激烈。”

小夭反應了一瞬,才更解了左耳的話,火冒三丈:“你你”

左耳說:“陛下和璟都看中了你,如果誰都不放棄,他們只能決鬥。”

小夭用力砸了下榻:“一派胡言!出去!”

左耳立即聽話地離開了,小夭跳下榻,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灌下:“真是胡說八道!人能和野獸一樣嗎?”小夭搖搖頭,甩開了左耳說的話。

可是,不知不覺中,左耳上說過的話留下了影響。 每當小夭凝神思索如何查證璟的死因時,顓頊就會跳進她的腦海裡。 小夭被這種可怕的思緒嚇住,立即屏息氣,告訴自己,不可能,絕不可能! 但思想不受控制,總會時不時地想到顓頊和璟之間的一舉一動,線索被她忽略的很多細節,都漸漸浮現。

豐隆臨死時,顓頊親口對豐隆說:“我這一生注定了沒有朋友,沒有知已,但我心底深處,一直視你為知己好友!就連我最珍愛的小夭,我也只願意託付給你!”

小夭知道顓頊並不喜歡璟,她以為那是因為璟傷害過她,也以為是因為顓頊認為璟配不上她,至少顓頊一直認為豐隆遠比璟優秀,更願接受她嫁給豐隆,可是,如今她已經知道了顓頊對她的感情,再回看過去,很多事不再像當年她以為的那樣,發現曾經的感受和事實不一致。 小夭越發想弄清楚她到底忽略了多少事。 到後來,小夭幾乎整日躺在榻上,回憶過去。

當父王昭告天下,小夭不再是高辛王姬時,外祖父黃帝想賜她軒轅氏,讓她真正地就成軒轅王姬,有空上天下最尊貴的氏,自然是最好的何護。 顓頊卻堅持賜小夭西陵氏,甚至為此第一次和黃帝起了爭執小夭當時只惦記著要和璟“門當戶對”,壓根兒沒有深思顓頊為什麼不肯讓她成為軒轅王姬

在阿念和顓頊成婚前一夜,顓頊怒氣沖沖地來找她,不允許她參加他的婚禮。

小夭問:“你一次都沒有高興過嗎?”

顓頊說:“沒有。”

“我想你總會高興一次的,遲早你會碰到一個喜歡的女子。”

“我也很想知道娶自己喜歡的女子是什麼感覺,我想感受一次真心的歡喜,我想在別人恭喜我時,開心地接受。”

“肯定會知道的。”顓頊笑說:“我也是這麼覺得,只要我有足夠的耐心,我想我肯定會等到那一日。”

“嗯,肯定會等到。不過,真等到那一日,你可不許因為她就對阿念不好。”

顓頊溫柔地看著小夭,只是笑,小夭用手指戳他:“你笑什麼?”

顓頊笑著說:“只要我娶了她,這事我全聽她的。”

“什麼?”小夭用手指狠命地戳顓頊,“你你有點骨氣好不好?什麼叫全聽她的?你可是一國之君啊!”

顓頊慢悠悠地說:“這可和骨氣沒關係,反正我若娶了她,一定凡事都順著她,但凡惹她不高興的事,我一定不會做。”

小夭連狠命戳都覺得不解氣,改掐了:“那如果她看我不順眼,萬一她說我的壞話,你也聽她的?”

顓頊笑得肩膀輕顫,小夭有點急了,掐著他說:“你回答我啊!”

顓頊一臉笑意的看著小夭,就是不回答。

小夭雙手舉在頭兩側,大拇指一翹一翹,像螃蟹一般做出“掐、掐、掐”的威脅淨勢,半天玩笑、半認真地說:“你說清楚,到那一日,你聽她的,還是聽我的?”

“兩個人都聽行不行?”

“不行!”

“也許你們倆說的話都一樣。”

“不一樣的時候呢?”

顓頊說:“也許沒有不一樣的時候。”

傍晚,顓頊來小月頂,看到小夭又懶洋洋地躺榻上。

他挑起珠簾,走到榻邊坐下​​:“你怎麼了?最近老是沒有精神的樣子,聽爺爺說飯也不好好吃。”

顓頊溫和地問:“又想起璟了?”

“也想起了很多你的事。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一起出海去玩,豐隆、意映、篌都在,那時馨悅還很驕傲活潑也沒覺得過了多久可是豐隆、意映、篌都已經死了,璟也離我而去。”

顓頊對苗圃吩咐:“去拿些酒”。

顓頊斟了兩杯酒,小夭舉起酒杯,一口飲盡,晃晃空酒杯,忽而一笑,神情十分溫柔:“我知道,在你眼中,豐隆比璟好了太多,你一直瞧不上璟,覺得璟目光短淺,只想著為塗山氏賺錢,行事又優柔寡斷,連篌和意映都擺不平。”

顓頊想起了豐隆臨死前在他耳畔的喃喃低語,只覺得胸中憋悶難言,將酒狠狠地一口灌下,沒有否認小夭的話:“我的確曾經這麼想。”

小夭說:“你們都只看到我救了璟,璟就賴上了我,可是實際上,是璟救了我。”

顓頊愕然的看著小夭。

小夭說:“離開玉山時,我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之後碰到的那些事,我給你提過,卻沒仔細講過,不是因為我忘記了,而是那幾十年的日子只有屈辱痛苦,我根本難以啟齒。被九尾狐妖關在籠子裡打罵折磨時,被他逼著吃下難以想像的噁心東西時,我活的連畜生都不如,我恨所有能恨的人,恨他們拋棄了我,讓我經歷這噩夢般的一切。我是熬過來了,但心已傷痕累累!我遇到璟時,他比最骯髒的乞丐都骯髒,本來只是一念間的隨手相救,並不在乎他的生死。可當我發現他身上的傷時,好似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突然萌生了很強烈的渴望,渴望他活下去!似乎他能克服一切陰影,好好地活著,我就能看到自己痊癒的希望。我自己經歷過那一切,我很清楚,被那麼殘忍地折磨羞辱後,變得偏激、冷漠、多疑,很容易,想要依舊溫和善良、信任他人,卻非常非常難!但璟做到了!他讓我明白,不管別人怎麼對我們,我們都可以選擇讓自己的心依舊柔軟美好。哥哥,你覺得他處置篌時優柔寡斷,可你告訴我,如果有朝一日,我突然背叛了你、傷害了你,你能痛快地殺了我嗎?”

顓頊斬釘截鐵地說:“你根本不可能背叛我,更不可能做傷害我的事!”

“璟對篌何嘗不是這樣的信念呢?篌是璟信任敬愛的大哥,在篌做出那些事之前,璟就如你今日一樣,堅信篌不可能傷害他。我本來以為,璟經歷了篌的背叛和傷害,無論如何都會變得冷漠多疑、心狠手辣一些,就如你和我的改變,但是他沒有!哥哥,難道你不覺得這是另外一種堅強嗎?看似和我們不同,但璟只是以自己選擇的方式去打敗他所遇見的苦難。”

顓頊沉默不語,如果是以前,他縱然嘴裡不說,心裡也不會認同,但現在他不確信了人。 一個對天下大勢分析得那麼精準的人,一個懂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人,難道會不明白如何去複仇嗎?

小夭說:“璟清楚地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告訴他'我不會付出,也不會相信',他對我說'他會先付出,他會先相信',說這句話時,他已經為我做了很多。說老實話,我雖然感動,也只是感動一瞬,因為我壓根兒不相信!在我看來,做得了一時,做不了一世!何況人心善變,今日真,不代表明日真!哥哥,你在經歷那些事之後,還能說出'先付出,先相信'的話嗎?還願意去這麼做嗎?”

顓頊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話。

小夭說:“我們是一類人,我們都做不到!璟一直在努力接近我,但我從來沒有真正信任他,可以說,時時刻刻,我都做好了抽身而退的準備!雖然我從來沒有說過,但我想璟一直都明白。哥哥,也許在你眼中,我什麼都好,可實際上,和這樣的我在一起,非常累!”

顓頊淡淡地說:“他也許是為你付出很多,可我看到的是,他為了防風意映,把你傷到吐血。”

小夭嘆氣:“是啊!璟的確有做錯的地方,可我何嘗沒有錯呢?明明我可以和他一起處理好這事,可我偏偏什麼都不做,只是袖手旁觀地看著,等著璟向我證明。那時我還不懂,相戀可以只有一方的付出,相守卻一定要兩個人共同努力!我們犯了錯,所以我們承受懲罰。我們倆都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犯點錯很正常,只不過我們的錯被防風意映和塗山篌利用了而已。”

顓頊一直不敢去深思豐隆臨死前的話,可那些話一直縈繞在他心間,灼燒著他。 此刻,壓抑在心中的所以情緒突然失控了,他不耐煩地說:“就算璟千好萬好,你對我說這些有什麼意義?不管怎樣,璟已經死了!”

“砰”一聲,小夭竟然將手中的琉璃酒杯捏碎,碎片扎入了手掌。

顓頊忙拉過她的手,一邊清理琉璃碎片,一邊歉疚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本來是看你不高興,想陪你喝點酒,讓你高興一點,我卻算了,不提了,不管你想說什麼,都慢慢說吧,我會仔細聽著!”顓頊低著頭,把碎琉璃一點點挑乾淨。 挑完後,又仔細檢查一遍,才幫小夭上藥。 其實,這不過是普通的傷口,顓頊卻慎重地像是小夭的手掌要斷了。

小夭怔怔地看著顓頊,破碎的畫面在眼前閃過——

左耳說:“雄獸只要看中同一隻雌獸,也會決鬥,越是強壯的雄獸,決鬥越激烈。”

鳳凰林內,顓頊將鳳凰花插到小夭鬢邊,問道:“如果我找到了她,是不是應該牢牢抓住,再不放開?”

“當然!”小夭肯定地說:“一旦遇見,一定要牢牢抓住。”

左耳說:“陛下和璟都看中了你,如果誰都不放棄,他們只能決鬥。”

相柳笑笑,雲淡風輕地說:“塗山璟的死,看似是兄弟相爭,實際背後另有人要塗山璟死,如果沒有此人的安排,塗山篌根本不可能靠近塗山璟。”

小夭的淚珠猶如斷線的珍珠,簌簌墜在顓頊手上,顓頊抬起頭,焦急地問:“怎麼了?很疼嗎?”

小夭一言不發,只是落淚。

顓頊急得問:“小夭,小夭,你究竟哪裡難受,我立即傳召鄞。”

小夭問:“是你派人去清水鎮幫塗山篌的嗎?”

顓頊微微一僵,又立即恢復了正常,不過短短一瞬,如果不是他正好握著小夭的手,小夭根本感覺不到。 顓頊說:“你為什麼這麼問?”

“我想知道真相。顓頊,是你派人去幫塗山篌的嗎?”

顓頊想否認,可是他的自尊驕傲不允許他否認,他沉默了半晌後,說道:“是我!”

“竟然是你!”小夭以為她已經經歷了世間一切的痛苦,可沒想到原來世間至痛是最信任、最親近的人拿著刀活生生地挖出你的心肝,敲開你的骨頭,五臟六腑在痛,骨髓在痛,每一寸肌膚在痛,連每一次呼吸都在痛,以前的所以痛苦都不抵現在的萬分之一,痛得她只想永墜黑暗,立即死去。 小夭閉上了眼睛,甚至無法再看顓頊一眼:“滾出去!”

“小夭”顓頊緊緊地抓著小夭的手,可是小夭的力氣大得驚人,使勁把手從他的掌中掙脫了出來剛剛長好的傷口崩裂,鮮血染紅了他們的手。

“小夭”

“滾!”小夭怒吼,猛地掀翻了几案,酒器落在地上,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音。 她臉色發青,身體簌簌直顫,猶如一葉即將被怒海吞噬的小舟。

“小夭,我你聽我說”

“我讓你滾!”小夭的掌上出現了一把銀色的小弓,她開始搭箭彎弓,只是眼睛依舊閉著,她緊緊地咬著嘴唇,咬的血都流了出來。 顓頊一步步倒退著走到了門口,卻不肯跨出去,一道門檻就是兩個世界,一個有小夭,一個沒有小夭。

黃帝聽到動靜,匆匆趕來,一看小夭和顓頊的樣子,立即明白她知道了璟的死因,忙一把把顓頊拽出屋子。 他一邊掌間蓄力,戒備地看著小夭,一邊急促地對顓頊說:“立即離開!不要比小夭殺了你和她自己。”

黃帝用力把顓頊推到暗衛中,對瀟瀟命令:“立即護送顓頊回紫金頂。”

瀟瀟不顧顓頊的掙扎,強行把顓頊推上了坐騎。

坐騎馱著顓頊,剛剛飛到空中,一聲椎心泣血的的悲嘯從屋內傳來。 顓頊回頭,看到小夭睜開了眼睛,她唇角是殷紅的血,手上也是殷紅的血,漆黑的雙眸冰冷,就好似在她眼中,一切都已死了,包括她自己!

不管多艱難絕望時,小夭都在他身邊,每次他回頭,總能看到她溫暖堅定的目光,可現在她卻用最冰冷無情的目光看著他。 顓頊就好似五臟六腑都被剖開了,痛得他整個人站都站不穩,軟跪在了坐騎上。 “回去!我要回去!”他竟然想命令坐騎回頭,瀟瀟甩出長鞭,勒住了坐騎的脖子,強行帶著坐騎往前飛。

“小夭!”顓頊的叫聲無限淒涼,傾訴著他願意用一切去守護她,也願意做一切讓她快樂無憂。 可小夭什麼都聽不到,她手一鬆,一隻銀色小箭射入坐騎小腹,一箭斃命,坐騎急速下墜,幸虧瀟瀟反應快,立即把顓頊拉到了自己的坐騎上。

又是一箭飛來,射中了顓頊的發冠,所有人魂飛魄散,失聲驚呼,顓頊披頭散發,呆呆地看著小夭。 明明靈力不弱,他卻絲毫沒有躲避的念頭,這一刻,顓頊竟然想起了母親自盡時的樣子,她心口插著匕首,痛得身子一直顫抖,卻笑著跳入了父親的墓穴。 原來情到深處,真的會寧死也不願失去,他終於理解了母親的選擇。

顓頊用力推來瀟瀟,面朝著小夭的箭鋒站立,如果不能生同衾,那就死同穴吧!

暗衛們看小夭又在搭箭拉弓,衝上去想擊殺小夭,顓頊吼叫:“不許傷她!不許!誰敢傷她,我就殺了誰!”

黃帝擋在小夭面前,伸手握住了小夭的箭,悲痛地叫:“小夭,顓頊已經一時糊塗,你不能再糊塗!”

小夭盯著黃帝,身子搖搖晃晃,喃喃說:“你早知道!你們都騙我!”黃帝和顓頊是她世間僅剩的血緣至親,卻都背叛了她!

小夭悲痛攻心、氣血翻湧,連射了兩箭,已經神竭力盡,手中的弓箭漸漸消失,身子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黃帝抱住了她,對空中的顓頊怒叫:“你還不走?真想今日就逼死所有人嗎?”

顓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耳畔風聲呼嘯,就好像耳畔有人一直在悲鳴。 這一生每個決定都有得有失,他從沒有後悔做過的任何事,可這一刻,第一次有了一個陌生的念頭,我做錯了嗎?

黃帝下令,給小夭用了安心寧神的藥,小夭幽幽轉醒時,已是第二日中午。

小夭想坐起,卻全身酸軟無力,又倒回了榻上,這是過度使用力量、透支身體的後遺症。

苗圃扶著小夭靠坐好,小夭揉著酸痛的手指說:“我這是怎麼了”顓頊悲痛欲絕的臉突然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 顓頊經歷過各種各樣的磨難,早被千錘百煉得堅如磐石,即使做夢,小夭也不可能夢到這樣的顓頊,她想起了昏厥前的一幕幕,“我我射殺顓頊?”小夭也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麼也許她是希望苗圃告訴她,一切都只是噩夢!

苗圃蒼白著臉,低下了頭。

是顓頊殺了璟! 而讓顓頊動殺機的原因是她! 小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真寧願永睡不醒! 其實,她最應該射殺的人是她自己! 小夭大笑起來,可那笑聲比哭聲更讓人難受,苗圃急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黃帝走了進來,苗圃立即退出了屋子。

一夜之間,黃帝蒼老了很多,他默默看著小夭,竟不知該如何開口,縱然他智計百出,能令天下臣服,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小夭。 半晌後,黃帝說:“顓頊已經鑄成大錯,就算你殺了他,也不可能讓璟活過來。”

小夭痛苦地問:“你們是我最親的親人,卻一個殺了我的夫婿,一個幫著隱瞞欺騙!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你們要這樣對我?”

黃帝嘆息:“對不起!我盡力化解了。顓頊是個聰明孩子,一直懂得如何取捨,我以為他能明白可我還是低估了他對你的感情。等知道璟出事時,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我只能暗暗祈求你一輩子都不知道。”

“自從知道有人害了璟,我就一直在想該怎麼對付他。殺了他?太便宜他了!我打算讓他做我的藥人。聽說禺疆的哥哥曾是大荒第一酷吏,發明了無數酷刑,其實他可真笨,想要這麼人應該先學好醫術,只有醫師才知道人體最痛苦的部位,也只有醫師才能讓一個人經受了以前折磨,恨不得自己死了,卻依舊活著”小夭悲笑起來,“竟然是顓頊,讓我恨不得連千刀萬剮都覺得便宜了他的人,竟然是顓頊!”

黃帝勸道:“人死不能複生,你殺了顓頊,除了讓天下陷入戰火中,你能得到什麼?”

“我至少為璟報仇了!”

“報仇了,你就痛快了嗎?就高興了嗎?”

小夭決然地說:“是,我就痛快了!”昨日她挽弓射顓頊時,心裡唯一的念頭就是殺了顓頊,再自盡,讓一切都結束!

“究竟是痛快還是痛苦,你肯定會有答案!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你是誰?你的母親是為軒轅戰死的軒轅妭,你的父親是寧死也沒有放棄神農的蚩尤,你的父王是為了天下萬民毅然放下權勢的白帝。你若為了自己,讓天下傾覆、萬民流離,你根本不配做他們的女兒。”

小夭冷笑:“不配就不配!你們都是名傳千秋的大英雄,你們願意承擔大義責任,是你們自己的事,我只想做個自私的普通人,找個小小的角落,為自己的喜怒哀樂活著!睿智英明的黃帝陛下。如果你想阻止我去找顓頊報仇,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現在殺了我!為了你的天下大義,你應該能狠下心動手!”

幾千年都沒有人敢對他如此說話了,黃帝無奈,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他起身離去,走到門口時,突然回身,說道:“你可以不考慮他們,但你至少該考慮一下璟。璟的性子如何你最清楚,他可願意讓你這麼做?|

小夭的臉挨在枕上,冷冷地說:“這話你應該去對顓頊說,璟究竟做錯了什麼,他要殺璟?”

黃帝嘆息,佝僂著腰,離開了、

屋內寂寂無聲,小夭的倔強鋒利消失,眼淚無聲地滴在枕上。

幾日後,小夭的身體恢復,她發現,所有她做好的藥都不翼而飛;所有她製藥的工具都消失不見;藥房裡存放的藥材,不管有毒沒毒,全部清空;就連藥田里中的藥材也全被拔掉了。 可以說,現在的藥谷完全是空有其名,別說藥,連藥渣子都找不到。

侍衛一天十二個時辰,寸步不離的盯著小夭,左耳和苗莆也被監視,小夭根本無法離開小月頂,更不可能進入防守嚴密的紫金頂,甚至,她連章莪殿都不能去,除了居住的藥谷,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鳳凰林,小夭被黃帝軟禁了起來,可她既沒有試圖離開小月頂,也沒有和黃帝吵鬧,每日里只是發呆,常常凝望著鳳凰樹下的鞦韆架,一動不動地做好幾個時辰。

每天,黃帝都對小夭說些勸解的話,小夭不再像之前一樣,冷言冷語,針鋒相對,她沉默安靜,不言不語,黃帝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聽進去,也猜不透小夭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苗圃來收拾食案,看到半個時辰前端來的飯菜一點沒動,含淚勸道:“小姐,吃一點吧!

小夭笑了笑說:“苗圃,你坐下。”

苗圃神情緊張地坐下,以為小夭要吩咐她什麼要緊事。

小夭問:“你喜歡左耳嗎?”

苗圃愣了一下,彆扭地說:“小姐問這個乾嗎?”

小夭說:“左耳以前的日子過得很苦,是你難以想像的苦,他很聰慧,可在世情俗事上卻半懂半不懂,你要對他耐心一點,好好照顧他,別讓他被人騙了。他這種人都是死心眼,一旦認定了什麼,不管對錯,就算變成魔,化成灰,都絕不會回頭!你看牢,他千萬不要讓他走入歧途。其實左耳的心願很簡單,有個遮風避雨的洞穴,找個雌獸,自由自在地生活。”

小夭十分鄭重溫柔,苗圃羞赧淡去,說道:“我是孤兒,幸虧有天賦,被陛下選中做了暗衛,我不像瀟瀟姐他們那麼能幹,權勢富貴不敢求,也不想求,唯一的奢望就是有個家,我會照顧好左耳,不會讓別人欺負他!”

小夭看向窗外,叫道:“左耳!”

左耳竟然從屋頂上翻下,坐在了窗台上,苗圃“啊”一聲,臉騰地紅了:“你你偷聽!”

“不是偷聽。”左耳蒼白的面容依舊沒有絲毫的表情,可剩下的那隻耳朵卻有點發紅。

小夭說:“當日,你跟我回來時,我答應了你,每日有飯吃,還會幫你找個媳婦。你看苗圃這個媳婦可中意?”

左耳瞅了一眼苗圃,點了下頭,看似鎮靜得沒有絲毫反應蒼白的臉頰卻漸漸紅了,耳朵更是紅的好似要滴血。

“小姐,你!你”苗圃捂著臉,衝出來屋子。

小夭對左耳說:“苗圃經常兇巴巴的,其實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對你的關心和擔憂。我知道你不習慣和人解釋,但她會是你媳婦,媳婦娶回家就是用來疼的。盡量嘗試和她解釋一下,就算只說一句'我會小心',她也會好受很多。”

“媳婦是用來疼的?”左耳思索了一瞬,像是完全明白了小夭的話,點點頭。

小夭走到窗邊,揚聲大叫:“苗圃,我要喝水。”

不一會兒,苗圃端著兩盅水進來,低著頭,不敢看左耳。 小夭將一枚玉簡交個左耳,對左耳和苗圃說:“我現在無法離開小月頂,你們幫我送一封信。軒轅城西的狗尾巷裡有一家沒有招牌的打鐵鋪,有個白髮蒼蒼、長相清俊的打鐵匠,你們把這封信交給他,然後一切聽他吩咐,明白了嗎?”

苗圃問:“為什麼要兩個人送信?”

小夭嚴肅得說:“這件事很緊要,我派你們兩個人去自有我的原因,左耳一個人完成不了。”

苗圃猶豫,說道:“可是我和左耳都走了隻小姐一個人”

小夭淡淡而笑:“外面那麼多侍者,何況還有外祖父在,難道你還怕有人會欺負我?”

左耳面無表情地看著小夭,完全不表示他回去執行命令。

小夭說:“只要我不離開你小月頂,他們不會傷害我。苗圃,你說我說的對嗎?”

苗圃對左耳點了下頭:“黃帝陛下限制了小姐的自由,既是在保護黑帝陛下,也是在保護小姐。”那一日,小夭射殺黑底陛下,很多人都看到了,難保不會有對黑帝死忠的人為了黑帝的安全,做出過激的事。

左耳把玉簡收好,對苗圃說:“走!”

苗圃問小夭:“侍衛會放我們離開嗎?”

小夭說:“你如實回答,是去軒轅城給狗尾巷的打鐵匠送信,外祖父肯定會放行。”其實,黃帝巴不得把左耳遠遠打發走。

苗圃說:“小姐,你照顧好自己,我們會盡快回來。”

小夭目送他們的背影漸漸遠去,暗暗嘆了口氣,本想做一個沉默的守護者,看著左耳和苗圃慢慢地發展,可世事多變,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只能挑明一切,讓左耳和苗圃相互扶持,彼此照顧。 小夭在心裡默默祝福:左耳、苗圃,後會無期! 祝你們幸福! 相柳沒有得到的,我和璟也沒有得到的,但你們一定會得到。

黃帝一直堤防著小夭用毒,把藥谷內所有的藥材都收走了,可小夭一直是個牢記教訓,絕不犯同樣錯誤的人。 自從上一次從鴻雁上摔下,危機時刻卻無藥可用後,小夭就仔細研究了一番如何收藏藥才不會丟失,耳墜子,鐲子,頭髮,甚至一件衣服,只要用藥水侵泡後處理好,需要用時,撕下布片,加入水,就是藥. . . . . 當年費盡心思做這些事,不過是不想讓皇帝和顓頊再為她操心,可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會用來對付他們。

顓頊雖然從未出現在小夭面前,可小夭就是直達他肯定來過小月頂,皇帝嚴禁小夭和顓頊接觸,可他不知道每個孩子都有大人不知道的秘密,小夭和顓頊從小同吃同住,更有很多傳遞消息的方式。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小夭提著個白玉蓮花盞,一邊哼唱著那些古老的歌謠,一邊沿著山經慢慢地走,侍衛們看著她是去鳳凰林,也未阻攔,只是暗中跟著。

小夭和顓頊剛來神農山時,神農山上沒有一棵鳳凰樹。 顓頊在紫金頂和小月頂一棵棵親手種下了鳳凰樹,百年過去,鳳凰樹已經蔚然成林。 鳳凰花的花期很長,從春到秋,整個山坡都是火紅的鳳凰花,遠望璀璨如朝霞,絢爛似錦繡,近看花朵繁密,落英繽紛。

小夭漫步在鳳凰林內,不停地有落花飄下,小夭隨手接住,把花放到蓮花盞內,不一會就裝了滿滿一盞鳳凰花。

月光下的鳳凰花沒有陽光下的鳳凰花那麼明艷奪目,張揚熱烈,如果把陽光下的鳳凰花比作一位漫步飛旋,美目流轉的艷麗女子,月光下的鳳凰花則像靜靜端坐,垂眸沉思的清麗女子。 小夭像小時候一樣,時刻放重了腳步,聽落花枯葉發出的窸窸窣窣聲。

走到鞦韆架前,小夭停住了。

雖然很久沒用了,但因為有顓頊的靈力在,鞦韆架並沒有被藤蔓攀爬,依舊乾淨整潔,小夭跳坐到鞦韆架上,雙腿懸空,一踢一晃,她一邊悠閒地欣賞著鳳凰花,一邊不時從蓮花盞內拿出一朵花放進嘴裡吸吮花蜜。

花蜜的甘甜盈滿唇齒間,小夭想起小時候的事。 顓頊並不喜歡吃花蜜,卻總會清晨練功時,趕在日出那一刻,幫他採摘帶著露水的花,只因為她說日出那一刻的花蜜最甘甜,蓮花蕊裡的露珠都是甜的,每天清晨醒來,不管再痛苦,只要想起朝雲峰,總覺得嘴裡透著甜。 即使身處黑暗狹小的籠子,仍覺得美麗的鳳凰花就在不遠處沒及時母親父王不要她了,可顓頊哥哥會要她。

顓頊踏著月光露珠,穿過紛飛的鳳凰花,走了過來。

一襲黑色金繡的長袍,頭髮用摸魚冠束著,五官清俊,氣態儒雅,乍一眼看去,倒像一位琴棋詩書作伴的閒散公子,江湖載酒,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看煙柳畫橋,秋水長天。 可真與他眉目相對了,就會立即感受到他乾坤在握的從容,一言定生死的威嚴。

小夭很恍惚,竟然覺得顓頊的面相有些陌生,好像她從沒有真正地仔細看過顓頊。 一直一來,顓頊對她而言就是顓頊。 歡喜時,可以一起大笑;累了時,可以讓他背;生氣時,可以讓他哄,困苦時,可以倚靠他;危難是,可以交託一切。

在小夭心裡,她和顓頊至親至近,無分彼此,只要顓頊想得到的,她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幫他去得到,所以從五神山到軒轅山,從軒轅山到神農山,但凡她所有,顓頊都可以拿去用,包括她的生命。 她也一直以為,顓頊待她亦如此,但凡她想要的,顓頊必定會幫她爭取;但凡她想守護珍惜的,顓頊也必定會視若珍寶。

可原來,一切都是她想當然了! 究竟是她沒看清楚顓頊,還是顓頊不再是她心裡的顓頊? ”

不過幾日沒見,兩人猶如隔世重逢,顓頊小心翼翼,輕聲喚道:“小夭!”

小夭微微一笑:“知道我要殺你,還敢一個人來?”

顓頊說:“如果你沒有把握我回來,為什麼要在這裡等候?”

小夭淡淡說:“以前我覺得我很了解你,現在我卻不知道。”

顓頊眼內一片慘然,笑問:“要盪鞦韆嗎?”

“嗯!”

顓頊輕輕地推著小夭,小夭仰頭看著火紅的鳳凰花,紛紛揚揚飄落。

靜謐的鳳凰林內,一個沉默的男子推送著鞦韆,一個沉默的女子盪著鞦韆,兩人的腦海內都清楚地浮現——

火紅的鳳凰樹下。

鞦韆架越盪越高,鞦韆架上的小女孩一邊尖叫,一邊歡笑:“哥哥,哥哥,你看我,你看我啊!”

鞦韆架旁的男孩仰頭看著,眉眼間都是笑意。

火紅的鳳凰樹下。 鞦韆架旁的男孩已經變成了謙謙君子,鞦韆架旁的女孩也​​變成了窈窕​​少女。 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推著鞦韆,鞦韆架上的女子側頭看著男子,一時盪幾下,一時就坐著。 兩人說著話,話題並不輕鬆,他們的神情卻都很輕鬆,一直含著笑,並不將前方路上的生死放在心上。

百年的光陰,也許讓他們失去了幼時的歡笑聲,卻給了他們堅強自信,不管遇到什麼,不過是披荊斬棘,殺出一條血路而已。

從小到大,他們有過無數次盪鞦韆的記憶,可在他們的記憶中,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

幼時的盪鞦韆就好像彩虹,明媚喜悅;長大重逢後的盪鞦韆就好像烏雲中的太陽,縱然四周黑暗,可他們是彼此的陽光;但這一次的盪鞦韆卻像是暴風雨前的黑夜,沒有一點色彩,沒有一縷光明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顓頊的手越來越沉重,幾乎再推不動。 可是,他很清楚,這大概是他和小夭最後一次一起盪鞦韆,他捨不得停下,縱然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他也願意就這麼一直推下去。

小夭把白玉蓮花盞遞到顓頊面前:“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恨你,還是在恨自己,大概一起在恨吧!畢竟我一直都認定,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會幫你去承擔,你犯了錯,我也有一半。”

顓頊從盞內拿了一朵鳳凰花,輕輕吮吸花蜜。

小夭說:“甜嗎?”

顓頊說:“很甜。”

小夭吃了朵花,說道“外婆去世時,我們當著我娘,大舅娘,茱萸姨的面發誓會照顧彼此,不離不棄,我做到了,可你沒有做到!哥哥,你沒有做到!”

顓頊拿起一朵鳳凰花,放進嘴裡;“我知道我沒有做到,不過,不是因為我殺了璟,而是……從一開始就錯了!我不該把你當作棋子去利用,我不該為了得到塗山氏和赤水氏的幫助,就將你讓給了璟。”

小夭說:“這段日子,外爺給我講了一大堆道理,什麼家國天下的,可是我不是我娘,我的心很小,只裝得下我在乎的人,裝不下天下萬民,我以前裝模作樣的關心什麼家國天下,萬民蒼生,只是因為你在乎,但我現在恨你!那些和我沒有關係!”

顓頊笑了笑說:“那些的確和你沒有關係!”

小夭說:“所以,不管外爺說什麼,我還是要殺了你,你殺了璟,我一定要殺了你,你明白嗎?”

顓頊微笑著,溫柔地撫了撫小夭的頭:“我知道!”

小夭遞給顓頊一朵鳳凰花:“殺了你後,我會陪著你一起去死。”

顓頊說:“這樣也好,留下你一個,我也不放心!痛恨蚩尤的氏族,紫金宮內的一群女人,還有禹疆那些忠臣……我實在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去應對他們,還是把你帶在身邊最安心。”

小夭吃了一朵鳳凰花,笑著說:“本來我想了好多好多殘酷的方法,打算去折磨那個害了璟的人,但我沒有辦法用到你身上,所以想了這個法子,很甜,一點都不會痛苦。”

顓頊贊同的說:“是很甜。”他想再推一下鞦韆,可是在提不起一絲力氣,他扶著鞦韆架旁的鳳凰樹,慢慢地坐在了桃花上,拍了拍身旁“坐地上吧,省的待會兒摔下去了,會跌疼。”

小夭扶著鞦韆架,踉踉蹌蹌地站起,步履蹣跚地坐下。 顓頊爬了幾步,伸手攬住小夭的腰,小夭想推開他,卻難以掌控自己的身體,向側面翻過去,顓頊用力拽了她一把,小夭跌進了顓頊懷裡。

小夭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顓頊如同小時候一般,將小夭密密實實地抱在了懷裡,顓頊問:“你常年浸淫在毒藥中,體質應該會抗藥,為什麼你的毒發得比我早?”

“我比你服毒服得早,我坐在鞦韆架上等你來時,就開始給自己下毒。其實,你不該來的,你真的不應該來的,我雖然給你留了消息,但並不希望你赴約……”小夭的眼淚一顆顆滾落。

顓頊撫去小夭臉頰上的淚:“如果我不來的話,你就打算一個人死在鳳凰樹下的鞦韆架上嗎?讓我親眼看到我究竟犯了什麼樣的錯誤!小夭,你可真狠!”

小夭笑起來:“我的外祖父是黃帝,父親是蚩尤,哥哥是顓頊,一個比一個狠,你還能指望我善良?”

顓頊笑著說:“也對!總不能指望狼窩裡養出隻兔子。”

小夭一邊笑著,一邊眼淚不停的滾落。

顓頊輕聲問:“小夭,如果璟殺了我,你會為我如此懲罰璟嗎?”

“璟絕不會傷害你!璟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他寧願自己受盡一切苦,也絕不會把我放在這麼痛苦的絕境中……”小夭的聲音越來越小,氣息越來越弱。

顓頊用力摟緊了小夭,親吻著小夭的額頭:“小夭,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自小到大,所作所為,只有遺憾,沒有後悔,第一次他承認錯了。

顓頊的眼角慢慢沁出了淚,在月光下晶瑩剔透,小夭嘴角上翹,微微而笑:“顓頊,哥哥……我……我原諒你!恨​​你,太痛苦了……比剜心還痛……我原諒你……”

顓頊眼角的淚滾落:“小夭,告訴我!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你剛回到五神山,我就牢牢地看住你,絕不給璟機會接近你,你會選我嗎? ”

小夭的眼前昏暗,什麼都看不清,思緒順著顓頊的話飛回了一切剛剛開始時,極久遠的過去,可又清晰得宛若昨日:“我被九尾狐關在籠子裡時,一直想著你……你沒認出我時……我願意用命救你……那時……璟……”聲音越來越低,漸漸消失,小夭如睡著的小貓般,安靜。

顓頊一遍遍喃喃低叫:“小夭!小夭……”卻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氣息。

朝雲峰上,白日嬉戲玩鬧,深夜相擁依偎,一起送別親人,一同承受痛苦……小夭說她的心變得冷硬如頑石,可他一直被小夭珍藏在石頭包裹的最中間、最柔軟的的地方。 當璟要先付出、先相信,去爭取小夭時,小夭早已為他做了一切,明明不喜歡權勢鬥爭,明明不關心大義責任,卻為了他,陪他回軒轅山,一直守護在他身後……

他一直覺得璟配不上小夭,照顧不好小夭,只會帶給小夭傷心,可是他呢?

顓頊親吻著小夭的臉頰,眼裡濡濕了小夭的臉,小夭卻再不會摟住他,安慰他:“不怕不怕,我會陪著你。”

如果再來一次,他一定會把小夭放在最前面,一定會先考慮她想要什麼,而不是自己想要什麼,只是一切都遲了……

顓頊摟著小夭,額頭貼著額頭,臉頰挨著臉頰,緩緩閉上了眼睛。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48 PM

第十五章:心有千千結

顓頊睜開眼睛時,看到窗外煙霞縈繞,繁花似錦。 他恍恍惚惚,只覺景緻似熟悉似陌生,一時想不起自己在哪裡。 直到聽到玄鳥清鳴,才想起這不就是承恩宮嗎? 原來自己在武神山。

不知不覺,已是看了二百多年的景緻,可很多次,他依舊會以為自己還在朝雲峰,以為睜開眼睛,看到的應該是火紅的鳳凰花,聽見的是鸞鳥鳴唱。

顓頊輕嘆了口氣,他竟然已經漂泊異鄉二百多年,歸鄉的路還很漫長,不止何時才能再見到朝雲峰上的鳳凰花,更不知道呢個和他一樣喜歡鳳凰花的女孩究竟流落何處,小夭,她應該已經長大了吧!

也許因為心底深處太想回到軒轅山,也太想找到小夭,他昨晚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面,他找到了小夭,小夭陪著他離開了武神山,回到他心心念念的軒轅山,可是他卻捨棄了軒轅山,選擇了神農山,小夭幫著他一步步登上了帝位,他還統一了整個大荒,但是,他好像弄丟了小夭?? ????

真是一個噩夢? 難怪他覺得十分疲憊,根本不想起來。

瀟瀟進來,恭敬地行禮:“陛下,王后在外面守了三日三夜,剛被侍女勸去休息了。”

顓頊驚得猛的坐起:“你叫我什麼?”

“陛下”

顓頊扶著額頭,眉頭緊蹙:“我是陛下?我什麼時候是陛下了?王后是??????”

“原高辛國的王姬高辛念。”

就如堤壩崩潰,紛亂的記憶想失控的江水一般全湧入了腦海——

瑤池上,小夭一身綠衣,對他怯怯而笑;武神山上,小夭一襲華美的玄鳥桃花長袍,對他微微而笑;朝雲殿內,小夭坐在鞦韆架上,含笑看著他;倕梁府邸前,小夭用身體擋在他身前,保護他;紫金宮內,小夭握著他的手說,不管你做什麼,我只要你活著;澤州城內,小夭彎弓搭箭,兩人心意相通,相視而笑;小月頂上,小夭雙眸冰冷,射出利箭;鳳凰林內,小夭伏在他懷裡,漸漸沒有了氣息??????

顓頊分不清究竟是頭疼還是心疼,只是覺得疼痛難忍,慘叫一聲,抱著頭,軟到在了榻上。

瀟瀟忙扶住了顓頊,大叫:“鄞!”

鄞進來,查看了一下顓頊的身體,搖搖頭,對著瀟瀟筆劃手勢,瀟瀟一句句讀出,方便顓頊聽到:“陛下的身體沒有事,只是解毒後的後遺症,記憶會有點混亂,等陛下將一切都理順時,頭疼自然就會消失。”

顓頊強撐著坐起。 急促地說:“小夭??????小夭??????”

鄞要打手勢,被瀟瀟狠狠盯了一眼,鄞收回了手,瀟瀟說:“小姐沒死。”

顓頊伏下身子,雙手掩住了臉,身體簌簌輕顫,喉嚨裡發出嗚嗚咽咽的莫名聲音,似哭又似笑,鄞和瀟瀟第一次見到顓頊如此失態,跪在榻邊,低垂著頭,一動不敢動。

半響後,顓頊抬起頭,呻吟沙啞的問:“為什麼我還活著?”

鄞用手語回答:毒藥分量不夠,以小夭精湛的毒術,不可能因為疏忽犯錯,應該是小夭本就沒有打算要陛下的命,她配製的毒藥雖然陰毒,卻曾給我講過解毒的辦法,陛下中毒的藥量,只要在六個時辰內找到陛下,就能先用藥保住陛下的性命,在二十四個時辰內用歸墟水眼中的活水清洗五臟六腑,就能完全解去毒。

顓頊喃喃道:“小夭,你終究是狠不下心殺我??????”他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突然反映過來,急問道:“小夭給我的毒藥分量不夠,那她呢?”他每吃一朵鳳凰花,小夭也陪他吃了一朵,可小夭從剛進鳳凰林時,就開始吃鳳凰花了。

鄞回答:小夭給自己下的毒藥,是必死的分量。

顓頊猛地站了起來,鄞快速地打了個手勢,顓頊卻無法理解:“什麼叫沒有死,卻也沒有活?”

顓頊對瀟瀟說:“小夭在哪裡?我要見她。”

“陛下??????”

“我說,我要見她。”

“是!”

歸墟海上的水晶洞內,漂浮著一枚白色的海貝,海貝上遍布血咒,小夭無聲無息地躺在咒文中央,充沛的水靈靈氣匯聚在她身周,就好似藍色的輕煙在縈繞流動,讓她顯得極不真實。 顓頊伸出手,想確定她依舊在,卻怕破壞了陣法,又縮回了手,只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

瀟瀟說:“小姐給自己下的毒分量很重,我們找到陛下時,小姐氣息已絕,可鄞發現小姐仍然有極其微弱的心跳,我們就帶著陛下和小姐一起趕來了歸墟,鄞知道如何救陛下,卻不知道該如何保住小姐的命,後來是王后拿來了這枚遍布血咒的海貝,她說把小姐放在裡面,也許有用,鄞觀察了幾天,發現這枚海貝的確有用,一直維持著小姐的心跳,鄞想找到用海貝設置陣法的人,可王后說,這枚海貝在武神山的藏寶庫裡很多年了,她是無意中發現的。 ”

顓頊問鄞:”小夭能想來嗎?”

鄞打手勢:按照小夭給自己下的毒,必死無疑。 可不知是她的身體對毒藥有一定的抵抗,還是別有原因,反正從氣息來說,小夭已死,但古怪的是,心卻未死,照這個樣子,小夭很有可能會永遠的沉睡下去,我無法救醒小夭,不過,也許有兩個人能做到。

“誰?”

鄞回答:一位是玉山王母,聽聞她精通陣法,也許能參透海貝上的陣法,救醒小夭;一位是上一次小夭重傷,我判定小夭已死,卻救了小夭的人。

顓頊說:“準備雲輦,我們立即去玉山。”

瀟瀟和鄞對視一眼,都明白勸誡的話說了也絕對沒用,卻仍然都說道:“陛下剛剛醒來,身體虛弱,實在不宜趕路,不妨休息一天再走。”

顓頊凝視著小夭,面無表情地說:“半個時辰後,出發!”

瀟瀟躬身行禮:“是!”

晝夜兼程,顓頊一行人趕到了玉山,顓頊命暗衛報上名號,希望能見王母,

不一會兒,一個身著黑色衣袍的男子匆匆而來,長著一雙風流多情的狐狸眼,一開口說話,聲音難以言喻的悅耳動聽,幾乎令所有人的疲憊一掃而空,獙君道: “我和烈陽正商量著去一趟神農山接小夭,沒想到你倒來了,顓頊,哦,該叫陛下了!玉山不問世事,雖然聽聞陛下統一了大荒,可總有幾分不真實,小夭跟你一塊兒來了麼?”

顓頊想笑一笑,但在阿獙面前,實在撐不住面具了,他疲憊的說:“小夭也來了,但……她生病了,我來玉山就是想請王母看看她。”

獙君看向侍衛抬著的白色海貝,神情一肅,說道:“跟我來.”

他邊走邊對顓頊低聲說:”上一次,你和小夭來時,王母就說過,她的壽命不過一兩百年了,這幾年,王母已經很虛弱,記憶時常混亂,又是連自己住在哪裡都會忘記,我和烈陽寸步不離。前幾日,王母清醒時,和我們商量下一任的王母,我們都知道王母只怕就要走了,所以我和烈陽商量著要去接小夭,讓小夭送王母最後一程。“

顓頊神情黯然,生老病死,本事人生常態,可看著自己熟悉的人一個個離去,卻總會有難以難說的荒涼感。

獙君道:”這會兒王母正好清醒著,先讓她看看小夭。”

王母身形枯瘦,精神到還好,聽完顓頊的來意,命烈陽去打開海貝。

白色的海貝緩緩打開,靜靜躺在裡面的小夭,就如同一枚珍藏在貝殼裡的珍珠,王母檢查完小夭的身體,又仔細看了一會兒貝殼上的血咒,竟然是以命續命的陣法,真不知道顓頊從哪裡弄來的這奇珍,王母揮手把海貝合攏,對烈陽吩咐:“把海貝扔到瑤池中去。”

顓頊大驚,擋住了烈陽:“王母!”

王母罕見的笑了笑,溫和地說:“我再糊塗,也不會當著陛下的面殺了陛下的人,何況小夭是我撫養了七十年的孩子!”

顓頊鬆了口氣,說道:“就是活人沉到瑤池底,時間長了,都受不了,小夭現在很虛弱……”

“我不知道這些年小夭究竟有何奇遇,她的身體……”王母想到顓頊完全不知情,不知是小夭不願意告訴他,還是小夭自己也不知道,不管哪種原因,她都不該多言,王母把話頭打住了,“我也說不清楚,但我肯定小夭的身體並不怕水,小夭氣息已絕,如果不是因為這枚罕見的海貝,她的心也早就死了。把她沉到瑤池中,對她只會有好處。”

顓頊不再擋著烈陽,卻自己搬起了海貝,向著瑤池走去,王母盯著顓頊,看他緊張痛楚的樣子,心內微動。

顓頊按照王母的指點,把海貝沉入了瑤池。

王母半開玩笑半試探的說:“烈陽那裡有一枚魚丹,陛下實在不放心,可以下去看一看。”

“好!”顓頊竟然一口同意,接過魚丹,就跳進瑤池,潛入了水底。

岸上的眾人面面相覷。

大半個時辰後,顓頊才浮出水面,躍到王母身前,懇切的說:“請王母救醒小夭。”

王母說:“我沒有辦法喚醒她,我只能判斷出,小夭目前這個樣子不會死。也許睡個二三十年自然就醒了。也許二三百年,也許更久。”

獙君和烈陽本來很擔心小夭,可聽到小夭遲早會醒,兩人都放下心來,他們住在玉山,年年歲歲都一樣,是不是還要閉關修煉幾十年,感覺一二百年不過是眨眼,可對顓頊而言,卻完全不一樣,一二百年是無數世事紛擾,無數悲歡離合,甚至是一生。 顓頊剛清醒就連夜奔波,此時聽到小夭有可能幾百年都醒不來,竟然身子晃了晃,有些站不穩,瀟瀟忙扶住她。

王母突然一言不發的離開了,烈陽化成白色的瑯鳥,跟了上去。

獙君對顓頊說:“王母又開始犯糊塗了,我先帶你們去休息,不過,玉山古訓,不留男子,最多只能住三夜,三日後,陛下必須離開。”

瀟瀟不滿的問:“那你和烈陽呢?”

獙君眨了眨眼睛,狐狸眼內盡是促狹:“我們不是男人,我是狐,烈陽是鳥。”

瀟瀟的臉不禁泛紅,匆匆移開了視線。

顓頊對獙君說:“你給我的隨從安排個地方住,我在瑤池邊休息就好了。”

獙君愣了一愣,說道:“玉山四季溫暖如春,睡在室外完全可以,距小夭不遠處就有一個亭子,放一張桃木榻,鋪上被褥,再垂個紗帳,盡可休息。”

深夜,顓頊吃吃未睡,一直坐在亭內,凝視著瑤池,突然,他含著魚丹,躍入了瑤池,去水底看小夭。

扇形的白色海貝張開,邊角翻捲,猶如一朵朵海浪,在明珠的映照下,小夭就好像躺在白色的海浪上休憩,她的面容沉靜安詳,唇角微微上翹,似乎做著一個美夢。

顓頊凝視著她,難以做決定,他可以去找相柳,很有可能相柳能喚醒小夭,他也不是答應不起相柳的條件,大不了就是讓共工的軍隊多存活幾十年,但他想喚醒小夭,真的是為了小夭好嗎?

一路行來,身邊一直有小夭的陪伴,不管發生什麼,她都堅定的守在他身後,他想喚醒她,不過是自私地奢望著她能依舊陪伴在他身邊,可是,如果小夭真的醒來了,會願意陪在他身邊嗎?

他殺了璟!

在死前,他平生第一次懺悔道歉:”我錯了!“不僅因為小夭,還因為他虧欠了璟,小夭親口說:“我原諒你!”但是,她的原諒是建立在兩人生死相隔之上,她無法為璟報仇,所以選擇了死亡,以最決然的方式離開他。

顓頊很​​清楚,就算小夭醒來了,她也絕不會再留在他身邊,與其讓小夭在痛苦中清醒,不如就讓她安靜的睡吧。

漫長的時光,會將花般的少女變成枯槁的老婦,會將意氣飛揚的少年變作枯骨,會將滄海變成桑田,會將平淡經歷變作刻骨銘心,也會將刻骨銘心變作過往回憶。

顓頊輕輕的吻了小夭一下,在心裡默默說:希望你睡醒後,能將一切淡忘,不管你睡多久,我都會等,一直等到你願意和我重新開始! 一百年,一千年,我都會等著!

三日後,顓頊向王母告別,實際上是對烈陽和獙君說:“小夭就暫時麻煩你們照顧了,等我在神農山選好靈氣充裕的湖泊後,就來接小夭。”

回到神農山,顓頊先去叩見黃帝。

自從顓頊登基為帝后,黃帝第一次大發雷霆,他怒問顓頊:“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對整個天下意味著什麼?如果你壓根兒不在乎,為什麼要選擇這條路?當年我不是沒給你選擇的機會,是你自己選擇了這條路!”他想盡一切辦法,防備著小夭去殺顓頊,可沒想到顓頊竟然派暗衛消除了他設置的多有障礙,把自己送到了小夭面前。

顓頊跪在黃帝面前,說:“我很清楚我對天下意味著社麼。”

黃帝幾乎怒吼:“既然清楚,為什麼明知道小夭想殺你,還去見小夭?”

顓頊沉默,滿面哀傷,一瞬後,他說:“自始至終,我一直覺得小夭不會為了璟殺我,在她心中,我比璟更重要!”

黃帝氣極,指著顓頊,手都在抖:“你……你……你竟然在賭!拿自己的命去賭你和璟究竟誰在小夭心中更重要!”

顓頊微微一笑:“事實證明小夭不會殺我。”

黃帝說:“可她也沒有選擇你,她寧可殺了自己,也不願在你身邊。”

顓頊緊抿著嘴,面無表情。

黃帝深吸了幾口氣,克制著怒氣說:“最後一次,你記住,這是最後一次!”

顓頊唇角彎起,一個苦澀無比的笑,他看著黃帝,輕聲說:“世間只得一個小夭,爺爺,你就是想讓我有第二次,也不可能了!”

人族常說“兒女情”,黃帝現在是真正理解了,本來對顓頊滿腔憤怒,可看到顓頊這個樣子,又覺得無限辛酸,他無力的長嘆了口氣:“你起來吧!”

顓頊給黃帝磕了三個頭,起身坐下。

黃帝說:“給白帝寫封信,小夭拜託白帝教左耳一門手藝,讓左耳能養活自己和媳婦,白帝擔心小夭有事,來信問我,如果不是他一旦離開軒轅山就會引起軒轅大波,他肯定已經直接跑來了,你自己去向白帝解釋一切把!”

顓頊說:“我會給師父一個解釋。”

黃帝說:“在赤水海天的幫助下,赤水氏的新族長是選出來了,危機暫時化解,但是你不要忘記赤水海天想要什麼。”

“赤水海天想要共工和相柳的命,為孫子豐隆報仇,我原來的計劃是徐徐剿殺共工的軍隊,以來可以避免和中原氏族起衝突,二來也不想犧牲太多,但豐隆意外死亡,徐徐剿殺的策略只會讓赤水氏和神農氏不滿,覺得我不在乎豐隆的死,回來的路上,我已經決定,我要傾舉國之力,盡快擊潰共工的軍隊,用他們的性命祭奠豐隆。”

黃帝滿意的點了下頭,只要不牽扯到小夭,顓頊行事從不會出差錯。

夕陽西下,落日熔金,暮雲閉合。

玉山之上,千里桃花,蔚然盛開,與夕陽的流光交相輝映,美不勝收,一隻白羽金冠雕穿過漫天煙霞,疾馳而來,白衣白髮的相柳立在白雕上,衣袂飄揚,宛若天人。

一襲黑衣的獙君站在桃花林內,靜靜等候,相柳看到他,從雕背上躍下,隨著紛紛揚揚飄落的桃花瓣,輕輕落在了獙君面前。

相柳對獙君翩翩行禮,說道:“我來看望王母,義父命我叩謝王母上次贈他的蟠桃酒,義父喝過後,舊疾緩和了很多,”

獙君說:“王母這會神誌不清,認不出你,不如你休息一晚,明日早上再見王母。”

相柳顯然清楚王母的病情,並未意外,彬彬有禮的說:“聽憑獙君安排。”

“依舊住原來地方嗎?”

“照舊”

獙君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相柳欠欠身子:“有勞了!”

兩人並肩而行,待到了相柳的住處,獙君並未離去,而是取出珍藏的蟠桃酒,和相柳喝起了酒。

王母和炎帝曾是結拜兄妹,所以對共工有幾分照拂,但玉山獨立於紅塵之外,不問世事,王母雖常命人送些靈藥靈草給共工,卻從不過問共工的其他事。

相柳多次往返玉山,和獙君是君子交,每次相逢,兩人總是幾壇好酒,月下花間對酌,談的是美食佳景,風物地志,興起時,也會撫琴弄簫,唱和一番,卻從不談世間事。

獙君的聲音天生魅惑,迷人心智,連烈陽都不敢聽他的歌,化為人形後,獙君只偶然唱過一次歌,卻弄得玉山大亂,自那以後,獙君就再未唱歌。 相柳卻沒有畏懼,聽獙君聲音異常悅耳,主動邀獙君唱歌。

獙君說:“我是獙獙妖,歌聲會迷人心智。”

相柳笑言:“我是九頭妖,想要九顆頭都被迷惑,很難!如果真被你迷惑了,也是難得的經歷,我所做所為,並無休於示人處。”

也許就是因為這份坦蕩不羈,獙君和相柳倒有幾分默契,只不過,一個是出世之人。 萬物不縈胸懷,一個是人世之人,萬事纏身不得自由,所以君子交淡如水。

幾斤中天,獙君才醉醺醺的離去。

四下無人時。 合目而憩的相柳睜開了眼睛,眼淚一片清明,沒有一絲醉意,他出了屋子,猶如一道風,迅疾的掠向瑤池。

一輪滿月,懸掛在黛色的天空,清輝靜靜灑下,瑤池上水波蕩漾,銀光點點,相柳猶如一條魚兒無聲無息的沒入瑤池,波光乍開,人影已逝,只幾圈漣漪緩緩蕩開。

相柳在水下的速度很快,不過一息,他已經看到了白色的海貝。

海貝外,有烈陽和獙君設置的陣法,相柳未敢輕舉妄動,仔細看了一遍陣法,不得不感嘆,難怪沒有人敢輕視玉山,這陣法短時間內他也破不了,想要接近小夭,只能硬闖,可一旦硬闖,勢必會驚動烈陽和獙君,相柳想了想,在烈陽和獙君的陣法之外,又設置了一個陣法,如此倉促佈置的陣法,肯定擋不住烈陽和獙君,但至少能拖延他們一段時間。

待佈置停當,相柳進入了保護小夭的陣法中,為了爭取時間,只能全力硬闖,等他打開海貝,抱出小夭時,獙君和烈陽也趕到了瑤池,卻被相柳設置的陣法擋在了外面。

獙君懇切的說道:“相柳,請不要傷害他,否則我和烈陽必取你性命。”

相柳顧不上​​說話,召喚五色魚築起屏障,密​​密麻麻的五色魚首尾相交,重疊環繞在一起,猶如一個五彩的圓球,將他和小夭包裹在其間。 外面轟隆聲不絕於耳,是陣法在承受烈陽和獙君的攻擊,裡面卻是一方安靜的小天地,只有小夭和他。

相柳摟著小夭,盤腿坐在白色的海貝上,咬破舌尖,將心頭精血餵給小夭,情人蠱同命連心,只要一息尚存,精血交融,生機自會延續。

相柳設置的陣法被破,烈陽和獙君闖了進來,烈陽怒氣沖衝,一拳擊下,五色魚鑄成的五彩圓球散開,密密麻麻的五色魚驚慌的逃逸,看上去就好似無數道色彩絢麗的流光在相柳和小夭身邊飛舞,十分詭異美麗。

烈陽知道小夭體質特異,看到相柳和小夭的樣子,以為相柳是在吸取小夭的靈氣練什麼妖功,氣得怒吼一聲,一掌打向相柳的後背。

正是喚醒小夭的緊要關頭,相柳不敢動,只能硬受,幸虧獙君心細,看出不對,出手護了一下。

“你幹什麼?”烈陽對著獙君怒吼,還想再次擊殺相柳。

獙君拉住烈陽,傳音道:“他好像是不是在害小夭,小夭的生機越來越強。”

烈陽是受虞淵和湯谷之力修煉成的瑯鳥妖,耳目比靈力高深的神族都靈敏,他仔細感受了一下,果然像獙君說的一樣,小夭的生機越來越強,烈陽嘀咕:“古古怪怪!反正不是個好東西!”卻不敢再亂動,反倒守在水面上,為相柳護法。

約莫過了半盞茶工夫,相柳抱著小夭徐徐浮出水面,對烈陽和獙君說:“謝二位相助。”

烈陽伸出手,冷冷的說:“把小夭還給我們。”

相柳低頭看著小夭,未言未動,任由烈陽吧小夭從他懷裡抱走。

雖然已經感覺到小夭氣息正常,但獙君還是握住小夭的手腕,用靈力檢查了一遍她的身體。 果然,一切都已正常,其實,小夭現在就可以醒來,不過相柳似乎想讓她沉睡,特意給她施加了一個法術,封住了她的心神。

獙君對烈陽說:“你送小夭回屋休息,她應該明日就會醒來。”

烈陽剛要走,相柳說:“且慢!”

烈陽斜眼看向相柳:“你和黑帝之間的紛爭和小夭無關,如果你敢把主意打到小夭身上,我和阿獙就先去殺了共工,再殺了你! ”

相柳知道烈陽的脾性,絲毫沒有動怒,只是看著獙君,平靜的說:“請留下小夭,我有話和你單獨說。”

獙君想了想,把小夭從烈陽懷裡抱了過來,烈陽鼻子裡不屑的冷哼,卻未再多言,化作瑯鳥飛走了。

獙君隨手折下了一枝桃花,把桃花變作一艘小小的桃花舟,將小夭輕輕地放到桃花舟上。

相柳靜看著獙君的一舉一動,皎潔的月色下,他整個人纖塵不染,如冰雪雕成。

獙君安置好小夭後,才看向相柳,她指了指美麗的白色海貝,溫和的說:“看到這枚海貝,連王母都驚嘆設陣人的心思,我特意問過顓頊的隨從,他們說是高辛王宮的珍藏,今夜我才明白這應該出自你手,否則你不可能短短時間內就救醒了小夭,只是——我不明白五神山上的王后為何會幫你隱瞞此事?”

相柳說:“很多年前,阿念曾承諾為我做一件事,我請她用這枚海貝去保住小夭的命,但不能讓黑帝和小夭知道,她是個聰明姑娘,不但遵守了諾言,還知道有些事做了,就該立即忘記!”

獙君嘆道:“白帝不但教出了幾個好徒弟,還撫養了個好女兒。”

相柳說:“我聽小夭說,她曾在玉山學藝七十年,看得出來,你們是真關心她,不只是因為黑帝的拜託。”

獙君坦然的說:“人生悲歡,世間風雲,我和烈陽都已看盡,若說紅塵中還有什麼牽念,唯有小夭。”

“此話何解?”

獙君道:“我出生時,母親就死了。我被蚩尤無意中撿到,送到了玉山,小夭的娘養大了我。烈陽還是一隻瑯鳥時,被蚩尤捉來送給小夭的娘親,幫他們送信。”

“原來如此。”

獙君瞇著狐狸眼,問道:“聽說你在外面的名聲很不好?”

相柳笑了笑說:“比蚩尤還好點。”

獙君沉默的盯了一眼相柳,問道:“小夭和你之間……只是普通朋友?”

相柳唇角一挑,揚眉笑起來,看著桃花舟上的小夭,說道:“小夭心心念念的人是塗山璟。”

獙君鬆了口氣:“那就好。”

相柳自嘲的說:“沒想到我的名聲,連蚩尤收養的妖怪都會嫌棄。”

獙君搖搖頭,“不,我沒有嫌棄你,相反,我很敬重你!你心如琉璃剔透,連我的歌聲都不能迷惑你,名利權勢更不可能迷惑你。”獙君凝視著相柳,眼神十分複雜,看的好像是相柳,又好像不是相柳,“不是你不好,只是??????”獙君長嘆一聲,“即使塗山璟已經死了,我依舊慶幸小夭選擇的是他。”

相柳笑笑。 對獙君的話全未在意:“有一事​​,想請你幫忙。”

獙君道:“只要我能做到,必盡全力。”君子交,淡如水,可君子諾,重千金。

“我要了結一些我和小夭之間的未了之事,待會兒不管發生什麼,請你只是看著。”

獙君一口應道:“好!”

相柳招了下手,小小的狌狌鏡從小夭懷中飛出,落在了相柳手中,他凝視著狌狌鏡,遲遲沒有動作。

獙君只是站在一旁,靜靜等候,沒有絲毫不耐。

相柳笑了笑,對獙君說:“這是狌狌鏡,裡面記憶了一點陳年舊事,也不知道小夭有沒有消除,”他伸手撫過,狌狌鏡被開啟,一圈圈漣漪蕩開,鏡子裡浮現出了相柳的樣子。

在清水鎮的簡陋小屋內,相柳因為受了傷,不能動,小夭逮住機會,終於報了長期被欺壓的仇。 她用灶膛裡拿出的黑炭在相柳臉上畫了七隻眼睛,加上本來的兩隻眼睛,恰好是九隻眼睛,嘲諷他是個九頭怪。

當時,小夭應該是一手拿著狌狌鏡,所以只能看到小夭的另一隻手,她戳著相柳的臉頰,用十分討打的聲音說:“看一看,不過別生氣哦,岔了氣可不好。”

相柳睜開了眼睛,眼神比刀刃還鋒利,小夭卻一邊不怕死的在相柳臉上指指戳戳,一邊用著那討打的聲音說:“一個,兩個,三個?? ????共九個。”

小夭用黑黢黢的手指繼續在相柳的臉上蹂躪,畫出腦袋,九隻眼睛變成了九個腦袋,小夭嬉皮笑臉地說:“我還是想像不出九個頭該怎麼長,你什麼時候讓我看看你的本體吧!”

相柳鐵青著臉,用看死人一樣的眼神看著小夭,嘴唇動了動,無聲地說:“我要吃了你。”

九命相柳的狠話在大荒內絕對很有分量,能令聽者喪膽,可惜他此時臉上滿是黑炭,實在殺傷力大減。

……

相柳看到這裡,無聲的笑了起來,他無父無母,從一出生就在為生存掙扎,從沒有過嬉戲玩鬧,成年後,惡名在外,也從沒有人敢和他開玩笑,小夭是第一個敢戲弄他,卻又對他沒有絲毫惡意的人。

相柳凝視著他滿臉黑炭的樣子,發了好一會兒呆,才喚出了第二段記憶——為了替顓頊解蠱。 小夭和他達成了交易,他帶小夭遠五神山,給自己種蠱,解完蠱後,他們被五神山的侍衛發現,為了躲避追兵,他帶著小夭潛入了海底。

遼闊的海底,有五彩斑斕的貝殼,有色彩鮮豔的小魚,有芬芬蒼蒼的大草原,有長得像花朵一樣美麗的動物,還有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海草??????相柳白衣白髮,自如隨意的在水里游著,白色的頭髮在身後飄舞,小夭隨在他身旁,好奇的東張西望著。

也許因為小夭第一次領略到大海的神秘多姿,也許因為一切太過奇詭美麗,她竟然趁著相柳沒有註意,用狌狌鏡偷偷記憶下了一段畫面,當時,她應該一直跟在相柳的身側,所以畫面裡的他一直都是側臉,直到最後,他扭頭看向她,恰好面朝鏡子。

小夭肯定是害怕被他發現,立即收起了鏡子,相柳的正面將露未露,眼神將睇未睇,一切戛然為止。

……

相柳還清楚的記得,第一次發現狌狌鏡裡的這段畫面是,他的意外和震驚,沒有想到小夭會偷偷記憶他,更沒有想到一向警覺的他竟然會一無所知。 可以說,那一刻他心神徹底放鬆,小夭完全有機會殺了他。

相柳凝視著鏡中的自己,輕輕嘆息了一聲,陪小妖去五神山,好像就在昨日,可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 他手捏法決,想要毀掉狌狌鏡裡所有關於他的記憶。 獙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滿面驚詫:“這是小夭珍藏的記憶,你不能??????”

相柳靜靜的看著獙君,獙君想起之前的承諾,慢慢的鬆開了手。

相柳催動靈力,鏡子裡的畫面倒退著一點點消息,就如看著時光倒流,一切都好像要回到最初相逢時,可誰都知道,絕不可能!

相柳面無表情的看著鏡子,獙君卻眼中盡是不忍。

知道所有關於他的記憶全部被毀掉,相柳才微微一笑,把鏡子原樣放回了小夭的懷裡,就好像他從未動過。

相柳坐到桃花舟旁,凝視著沉睡的小夭,輕聲說:“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鶼鶼不獨飛,水中鴛鴦會雙死,情人蠱同命連心,的確無法可解!當年我能幫顓頊解蠱,只因為顓頊並非心甘情願種蠱,你根本沒有真正把蠱給他種上,我卻是心甘情願,真正讓你種了蠱!你三番四次要我解蠱,我一直告訴你解不了,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的確沒有騙你,我是真解不了蠱!”

相柳拿起了小夭的手,以指為刀,在兩人的手掌上橫七豎八的劃出了一行咒語,血肉橫飛,深可見白骨。 “我雖然解不了蠱,卻可以殺了他。”相柳唇角含笑,僅僅握住了小夭的手,雙掌合攏,血肉交融,再分不清究竟是誰的血肉,“不過,你可別怪我騙你,是你沒有用!”

相柳開始吟唱蠱咒。

隨著吟唱,一點,兩點,三點??????無數的藍色的熒光出現,就像有無數流螢在繞著他們兩人飛舞,夜空下,瑤池上,漫天流螢,映入水中,水上的實,水下的影,實影相映,真假混雜,讓人只覺天上水下都是流光,美如幻境。

相柳手中突然出現一把冰雪凝成的鋒利匕首,他把匕首狠狠插入自己的心口,獙君幾乎失聲驚呼,忙強自忍住。

相柳拔出了匕首,鮮血從心口噴湧而出,所有熒光好似嗜血的小蟲,爭先恐後的附著到他的心口,一點點消失不見,就好似鑽進了他的身體中。

很久後,所有熒光都消失了,相柳面色慘白,一手摀著心口,一手拿出靈藥,卻不是給自己療傷,而是撒在了小夭的手上,她的傷口迅速癒合,完好得再看不出一絲痕跡,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相柳微笑著,對小夭說:“你的蠱,解了!從今往後,你和我再無一絲關係!”

相柳輕輕地把桃花舟推到了獙君面前:“明日清晨,她就會甦醒。”

獙君完全明白了,小夭和相柳種了同命連心的情人蠱,所以相柳能救小夭,等小夭生機恢復,相柳又為小夭解了蠱。 其實,他並不是解了蠱,而是用命誘殺了蠱,這種同歸於盡的解蠱方法,也只有九命相柳能用。

獙君拿出隨身攜帶的玉山靈藥:“需要我幫你治療嗎?”

相柳笑說:“謝了,不過這些藥對我沒用!”

獙君不安的問:“你的傷……我能為你做什麼?”

相柳淡淡道:“不必如此,你應該明白,面對軒轅大軍,多一命少一命,無所謂!”

獙君黯然。

相柳說:“你倒的確能幫我做一件事。”

獙君立即說:“好!”

“如果日後有人問起小夭體內的蠱,你就隨便撒個謊!”相柳笑了笑,好似雲淡風輕的說:“小夭曾說,此生此世永不想再見我,今夜之後,我和她再無關係,我也永不想再見到她!”

獙君怔怔的看著相柳,一會後,一字字道:“我會請王母幫忙,就說蠱是王母解的,你放心,今日之事,除天地之外,就你我知道,我永不會讓小夭知道!絕不會辜負你的安排!”

相柳蒼白著臉,捂著心口,笑著欠了欠身子,獙君無言以對,只能鄭重的回了一大禮,表明他一定堅守承諾,決不失言。

相柳看看天色,東邊的天已經有了微微的亮光,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我告辭了。”

獙君早已跳脫紅塵,超然物外,此時竟有幾分不捨:“聽聞最近戰事非常吃緊,你這次來玉山只是為了救小夭?”玉山雖然不理外界紛爭,但最近顓頊舉全國之力攻打共工,共工軍隊危在旦夕,獙君還是知道一點。

相柳笑道:“不過是忙中偷閒,出來玩一趟而已!”說完,他對獙君笑抱抱拳,躍上了雕背,剛要離開,又突然想起什麼,揮揮衣袖,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舞而下。

雪花落在白色的海貝上,海貝快速的消融,上面的血咒也都漸漸變回了血。 不一會兒,海貝和血都融入了瑤池,隨著水波蕩漾,消失不見。

這一次,所有關於他的痕跡都被徹底消除了,就如美麗的雪,雖然真實的存在過,也曾耀眼奪目,可當太陽升起,一切都會消失,變得了無痕跡。

相柳最後看了一眼小夭,驅策白雕,迎著初升的朝陽,向著東方飛去。

漫天朝霞,焚彩流金中,他去如疾風,白衣飛揚,身姿軒昂,宛若天人,獙君想說“珍重”,可一句簡單的送別語竟然重如山岳,根本說不出口,這一別,也許就是碧水洗血,青山埋骨,永無重逢時,不知為何,獙君想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謠,他眼中含淚,用激越悲涼的歌聲為相柳送別:

哦也羅依呦

請將我的眼剜去

讓我血濺你衣

似枝頭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羅依呦

請將我的心掏去

讓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49 PM

第十六章:相逢猶恐是夢中

小夭醒來時,看到窗外陽光明媚,桃花盛開。 她不知道這是哪裡,卻肯定地知道,自己還活著。

小夭用手摀住了眼睛,早知連死都會這麼艱難,當年無論如何,都不該把蠱種給相柳!

半晌後,小夭披衣坐起,揚聲問道:“有人嗎?這是哪裡?”

緋紅的花影中,一道白影飄忽而來,一瞬間,小夭幾乎忘記了呼吸,待看到一雙碧綠的眼眸,她緩緩吐出了一口氣,問道:“烈陽,我怎麼會在玉山?”

“你生病了,顓頊送你來請王母救治。”

顓頊說她生病了? 那就是生病吧……小夭問:“顓頊呢?”

“走了。”

小夭放下心來,問道:“王母救了我?”

烈陽不說話,化作白色的瑯鳥,飛出了庭院。

獙君走了進來,含笑道:“你的身體本就沒有事,氣息雖絕,心脈未斷,王母看出來你可以在水中換息,把你沉入瑤池中,借了你一些玉山靈氣,你就醒來了。”

小夭苦笑,必死的毒藥竟然毒不死她,她和相柳的這筆交易,讓她都好像有了九條命。 只是,這麼活著,又有何意義?

獙君看小夭神情悲苦,溫和地說:“你在玉山住一段日子吧!王母時日無多,即使黑帝陛下不送你來,我也打算去接你。”

小夭震驚地看著獙君。

獙君平靜地說:“不用難受,有生自然有死。”

小夭想了想,也是,當生不可戀時,死亡其實是一種解脫。 小夭說:“我想見王母。”

獙君說:“王母這公兒神誌清醒,我帶你去。”

王母正坐在廊下賞花,看到小夭,未露絲毫驚訝,反而招了招手:“小夭,用過早飯了嗎?一起吧!”

小夭幾曾見過如此和藹可親的王母? 如果不是獙君和烈陽都在,她都要懷疑有人在冒充王母。

小夭從到王母下首,端起桃花蜜水,喝了幾口。

王母喝的卻是酒,她一邊喝酒,一邊翻看著一片片玉碟,玉碟上繪著女子的畫像,畫像旁有小字。

王母看了一會兒,不耐煩地把一盒子玉碟扔到地上,侍女忙去撿起來。 一個素衣女子從桃花林內走來,對王母說道:“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身體,說不定哪天就醒不來了,你必須做決定了。”小夭記得她叫水葒,負責看守玉山的藏寶地宮,很少露面,小夭住在玉山的七十​​年,只見過她三四次。

王母仰頭灌了一杯酒,把玩著空酒杯說:“你也知道我都要死了,還不讓我清靜幾天?”

水葒把裝玉碟的盒子捧給王母:“我讓你清靜了,等你死了,我就不清靜了!”

王母道:“都是好好的姑娘,不明白她們為什麼會想當王母。”她拿著枚玉碟,剛要看,又放下,盯著小夭,問道:“小夭,你可想過日後?”

小夭茫然地問:“什麼?”

王母悠悠說:“有時候,茫茫天下何處都可去,心安處,就是家;有時候,天下之​​大卻無處可去,甚至不惜一死解脫。玉山,不是個好地方,卻遺世獨立,隔絕紅塵。小夭,你可願意留下,做王母,執掌玉山?”

王母的神情好似已經知道了一切,小夭眼眶發酸,這天下盡在顓頊手中,就算她想黃泉碧落永不相見,卻連躲都無處可躲,也只有遺世獨立的玉山能給他一方容身之處。

小夭說道:“我願意!”

王母拍拍手,對水葒說:“好了,事情解決了,你可以消失了。”

水葒看著小夭,嘆道:“沒想到,最不願意留在玉山的人竟要永遠留在玉山。”水葒收起玉碟,翩然離去。

烈陽飛落在桃花枝頭,說道:“小夭,做王母就意味著永生不能下玉山,一世孤獨,你真想清楚了嗎?”

小夭說:“我想清楚了,天下雖大,我卻無處可去,留在玉山做王母,是我唯一的歸宿。”以前,她貪戀著外面的絢麗景緻,可如今,失去了一切,所有的景緻都和她無關,她累了,只想有一處安寧天地,打發餘生。

烈陽不再吭聲,獙君想反對,卻想不出理由反對,也許走到這一步,終老玉山的確已是小夭唯一的歸宿。

王母看沒有人反對,說道:“三日後就昭告天下,新的王母接掌玉山。”

從玉山回來後,顓頊命人在神農山仔細查訪,終於在神農山找到了一處適合小夭沉睡的湖泊。

顓頊召集高手,用神器設置了層層陣法,既可以讓靈氣充裕,又可以保護小夭。 待一切佈置停當,顓頊親自來玉山接小夭。

上一次來見王母時,因為王母重病,王母是在起居的瑯琊洞天見的黑帝,這一次侍女卻引著顓頊一行人向玉山的正殿走去。

一路行來,傀儡宮女來來往往,正在佈置宮殿,一派歡慶忙碌的樣子。

顓頊不解,問道:“王母的身體大好了嗎?”

侍女恭敬地回道:“娘娘的病越發重了,已經不再見客,不過娘娘已經選好了繼任的王母,現在玉山一切事務由新娘娘掌管。”

顓頊詫異地說:“原來新王母已經接掌了玉山事務,怎麼沒有昭告下下?”

侍女道:“定的是十九日昭告天下,舉行繼位儀式,就是明日了。”

顓頊還是覺得怪異,不過王母行事向來怪誕,不能以常理度之。

行到殿門前,侍女止步,水葒迎了出來,向顓頊行禮:“玉山執事水葒見過黑帝陛下。”

顓頊謙和有禮地說:“今日第一次見新王母,竟然沒有準備任何賀禮,空手而來,實在抱歉。”

水葒道:“是玉山失禮,讓陛下不知情而來,陛下莫要見怪才好。明日舉行繼位儀式,陛下若有時間,不妨逗留兩日,觀完禮再走。”

顓頊躊躇,玉山地位特殊,王母又對他有恩,能邀他觀禮,也是玉山對他的敬重,可如今蓐收和共工的戰事已到最後關頭,今日來本就是百忙之中擠出的時間,原打算謝過王母后,接了小夭,立即離開。

水葒道:“陛下先不忙做決定,不管走與留都不在這一刻。陛下,請!”

顓頊跨進殿門,看到幽深的殿堂用珠簾分了三進。 兩側的十八扇窗戶大開,一側是千里桃花倚雲開,一側是萬頃碧波連天際,氣象開闊美麗。

隔著三重珠簾,在殿盡頭,有一位白衣女子,倚窗而站,手內把玩著一枝緋紅的桃花。 她好似在欣賞煙波浩渺、青山隱隱、白雲悠悠的景緻,又好似在焦灼不耐地等人,手指無意地將桃花瓣扯下,那桃花扯之不盡,已經落了一地。

顓頊心內暗思,不知這位新王母又是個什麼樣的怪性子。

隨著顓頊的走動,侍女掀開了一重重珠簾,當侍女掀起最後一重珠簾時,恰一陣疾風從窗口吹入,把白衣女子腳下的桃花瓣全吹了起來,就在桃花滿殿飛舞中,白衣女子徐徐回過了身來。

顓頊本已掛上客氣有禮的微笑,剎那間,他笑容凍結,震驚地叫:“小夭——”

小夭走到殿堂中央王母的御座前坐下,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陛下,請坐。”

顓頊心中已經明白,卻不願相信,都顧不上詢問小夭如何甦醒的,他衝到小夭面前,焦急地問:“小夭,你為什麼做王母的打扮?”

“明日,我就是王母。”

“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玉山是我生活過七十年的地方,我很清楚我的決定。”

顓頊悲怒交加,幾乎吼著說:“王母終身不能下玉山,必須一世孤獨!你是在畫地為牢,把自己囚禁到死!就算璟死了,就算你看不上我,可你的一生還很長,天下之大,你總能找到另一個人相伴!難道整個天下再​​沒有一人一事值得你留戀嗎?”

小夭平靜地說:“陛下,請坐!另外,請陛下稱呼我王母。從今往後,只有玉山王母,沒有紅塵外的名字。”

顓頊搖搖頭,抓起小夭的手,拖著小夭住外走:“你跟我去見王母,我會和她說清楚,你不能做王母,讓她重新找人!”

玉山的侍女攔住了他們的去路:“請黑帝陛下放開娘娘!”

顓頊的侍衛護在顓頊身旁,抽出了兵器。

水葒走了進來,不卑不亢地說:“陛下,這是玉山,玉山從不插手世間紛爭,世間人也不能插手玉山的事!天下分分合合、興亡交替,歷經地數帝王,玉山從未違背古訓,從盤古大帝到伏羲、女媧大帝都很尊敬玉山!黃帝和白帝兩位陛下也對玉山禮遇有加,還請黑帝陛下不要忘記古訓,給玉山幾分薄面!”

小夭對顓頊的侍衛說:“玉山無兵戈!世間的神兵利器到了玉山都不會起作用,若說打人方便,還不如玉山的一要桃木枝,你們還是趕快把兵器收起來!”

侍衛這才想起似乎是有這麼一條傳聞,看了一眼顓頊,陸陸續續,尷尬地收起了兵器。

小夭對玉山的侍女說:“你們也退下!”

侍女立即退到一旁,連水葒也退到了珠簾外。 顯然,小夭這個玉山王母做得還是頗有威嚴。 顓頊卻通體寒涼,猶如在做噩夢,一顆心一直往下墜,墜向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

小夭對顓頊說:“兩日前,我已甦醒,本來王母要派青鳥給你報個信,是我攔下了。在我甦醒的那日,我就做了接掌玉山的決定,王母怕我一時糊塗,特意延遲了三日昭告天下,讓我有時間反悔。顓頊,沒有任何人逼我,是我自己的決定!”

顓頊握著小夭的手,越收越緊,就好像要變成桎梏,永不脫離,他喃喃問:“為什麼?”

小夭淡淡地笑,平靜得就好像說事和她無關:“顓頊,你不知道是為什麼嗎?我本可以像世間普通女子一樣嫁人生子,過上平凡又幸福的日子,是你把它奪走了!我殺不了你,也死不了,就連想離開你,都不可能!普天之下,皆知我是蚩尤的女兒,普天之下,都是你的疆域,就算我能躲開那些氏族的追殺,也躲不過你的追兵。顓頊,天地之大,可你已經逼得我,除了你的身邊,再無我容身之所!”

“只要你不做王母,我可以放棄……”

小夭搖搖頭:“顓頊,我累了,讓我休息吧!”

顓頊緊緊地抓著小夭的手,哀求道:“小夭,只要你不做王母,我給你自由,隨你去哪裡!”

小夭跪下,仰頭看著顓頊,“哥哥,求你看在過往情分上,同意我當王母,給我一方天地容身。”

她神色平靜,一雙黑漆漆的眼眸中,無愛亦無恨,只有一切無可留戀的死寂。

曾幾何時,這雙眼眸晶瑩剔透若琉璃,顧盼間慧黠可愛,會歡喜、會得意、會憧憬、會憂慮、會生氣、會悲傷……就算在神農山的最後一段日子,也是充滿了恨。

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乾涸如死井……

顓頊驚得一下子全身力氣盡失,竟然踉踉蹌蹌後退了兩步。

小夭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手,未見絲毫情緒波動,依舊跪著,對顓頊平靜地說:“求哥哥同意我當王母。”

顓頊竟然不敢面對這雙眼眸,它們在提醒著他,那個陪伴著他一路走來的小夭,那個沒有被任何困難打倒的小夭,已經死了! 是他一步步逼死了她!

顓頊身子搖搖欲墜,看著小夭,一步步後退。 突然,他一個轉身,向殿外逃去,跌跌撞撞地衝出了一重重珠簾,在珠璣相撞的清脆聲中,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殿外。

小夭緩緩站起身,對水葒下令:“如果黑帝陛下要住一晚,就好好款待,如果陛下要離開,就恭送。別的一切按照我們之前的商議辦。”

水葒躬身行禮:“是。”

晚上,瑤池畔。

小夭一身素淨的白衣,頭髮鬆鬆綰起,雙腳懸空,坐在水榭的欄杆上,呆呆望著碧波中倒映的一輪身影。

獙君穿行過盛開的桃花林,走進了水榭中,對小夭說:“黑帝陛下沒有說離去,也沒有說留下,一直坐在崖頂,對著軒轅山的方向,不吃不喝,不言不語。”

小夭淡淡說:“隨他去!反正最多只能留三日。”

獙君說:“小夭,你真想好了嗎?一旦做了王母,就要一世孤獨,終身不能離開玉山!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我真的想好了!你和烈陽這些年在玉山不也生活得很好嗎?”

獙君不知道該如何反駁,沉默擔憂地看著小夭。

小夭笑著獙君:“好了!好了!回去休息吧!從明日起,我可就是王母了,你和烈陽都得聽我的!”

獙君只得離開,走進桃林後,他頭望去,小夭依舊坐在水榭內發呆,清冷的月光下,她孤零零一人,形單影只。 想到這幅畫面會千年萬年長,獙君忍不住長長嘆息。

清晨,玉山之上,千里檔共灼灼盛開,萬頃碧波隨風蕩漾。

小夭在侍女的服侍下,穿起了最隆重的宮服,戴上了王母的桃花冠,只等舉行完繼位儀式,從王母手中接過象徵玉山的玉印,在昭告天下她繼位王母的文書上蓋下印鑑,她就算正式接掌玉山了。

打扮整齊後,小夭在兩隊侍女的護送下,沿著甬道,走向祭台。

白玉甬道兩側,遍植桃樹,花開繁茂,隨著微風,落花簌簌。

小夭看著迷濛的桃花雨,想起了璟求婚時的景象。 那是在神農山的草凹嶺,山上並無桃樹,可因為璟知道她的父母在桃花樹下定情,所以特意用靈力營造了千里桃花盛開的景象。 漫天桃花下,他緊張地說:“青丘塗山璟求娶西陵玖瑤。”

小夭伸手接住幾朵落花,微微而笑。

王母盛裝打扮,在兩位侍女的攙扶下,站在祭台上。 她目光清明,神態安詳地看著小夭。 祭台下,站著唯一的觀禮賓客——顓頊,他面色蒼白,神情憔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小夭。

小夭目不斜視,不疾不徐地走到祭台前,王母溫和地說:“按照慣例,我最後問一遍,一旦繼任王母,終身不能下玉山,也永不能婚嫁,你可願意?”

小夭還未開口,顓頊叫道:“小夭——”他眼中泛著淚光,千言萬語的哀求都無聲地傾訴在了雙目中。

漫天緋紅的桃花影中,小夭好像看到了璟,她緊緊地握著手中的落花,對著他微笑,一字字清晰地說:“我願意!”

王母點點頭:“好!”

顓頊痛苦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水葒上前,引領著小夭登上祭台,小夭姍姍跪下,王母拿出玉印:“萬丈紅塵,一山獨立,望爾秉持祖訓,心如明鏡……”

小夭伸出雙手,正要接過玉印,天空中突然傳來一聲聲急促的鶴鳴,猶如有人砸門闖關,所有人都詫異地望向天空。

王母不悅,傳音出去:“今日玉山不接待外客,何人大膽闖山?”聲音猶如怒雷,震得人頭痛分欲裂。

漫天雲霞,熙彩流光中,一隻白鶴翩然而來。 白鶴上,一個青衣人端立,身如流雲,姿若明月。

顓頊神色驟變,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幾步,小夭也豁然站了起來,雙目圓睜,身體簌簌直顫。

青衣人從白鶴上躍下,站在了祭台前,他好似久病初癒,臉色泛白,身材瘦削,可五官雋秀,神情自若,風流天成。 落英繽紛中,他恭敬地對王母行禮:“青丘塗山璟,來接晚輩的未婚妻,已聽侍女說過玉山正在舉行王母繼位儀式,不接待外客,本該依禮等候,但晚輩事出有因,不得不硬闖,還請王母海涵。”

王母愣住了,驚異地問:“塗山璟?你沒死?”

璟看著盛裝的小夭,眼中淚光隱隱:“小夭,我回來了,希望你不要嫌我來遲了!”璟走向小夭,祭台兩側的侍女用桃木杖攔住了他,璟不想觸怒王母,只能止步。 他輕聲叫:“小夭,不要做王母,你答應了要嫁給我!”

小夭神情恍惚,猶如做夢一般,​​一步步走下了祭台,朝著進璟走去,侍女們看王母沒有反對的意思,陸陸續續收起了桃花杖。

直到站到了璟面前,小夭依舊不敢相信,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撫摸著璟的臉頰:“璟,真的是你嗎?”

璟說:“我是玟小六的葉十七,因為你隨手拿起的藥草上有十七片葉子,所以,我就叫十七。”

小夭含著淚笑:“你真的回來了!”

璟握住了她的手:“對不起,讓你等得時間太久了!”

小夭一頭撲進了璟的懷裡,淚水滾滾而下,嗚嗚咽咽地說:“璟,璟,你終於回來了!”

璟擁著她說:“別哭……別哭……”

小夭卻號啕大哭起來,一邊淚如雨落,一邊捶打著璟:“我一直等你,一直在等你,我不相信你死了,每個月圓的日子都以為你會回來,可你總是失約!我等了太久,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我以為你真的扔下我了……我恨你,恨你……”

璟由著小夭又打又罵,一遍遍地說:“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是我失約了,對不起!對不起!”

小夭伏在璟懷裡,只是痛哭。

等小夭發洩完,情緒平復下來,已是半個時辰。 祭台前早就空無一人,小夭和璟都不知道他們何時離開的,看來王母繼位的儀式算是不了了之了。

璟看著小夭的王母裝扮,又是心酸,又是後怕,說道:“幸好來得及時!”

小夭問:“這些年你在哪裡?”

璟說:“篌逼我和他決鬥,我趁著意映和篌說話時,悄悄吃下了你給我的那顆起死回生丹,打算跳入清水逃命。沒想到,我被篌踢進了清水,倒也符合我的計劃,可篌的那一腳踢得很重,我落水後立即昏死了過去。再醒來時,已經是五日前的清晨,人在東海的一個荒島上。是一對鮫人夫婦救了我,我們語言不通,難以交流,只能通過手勢比畫。好不容易,我才大致明白,他們在海裡發現了昏迷的我,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救我,只能把我安置到荒島上,時不時那些藥草餵給我。幸好海底有無數奇珍異寶,被他們誤打誤撞,竟然稀里糊塗救醒了我。我心中掛念你,匆匆趕回中原,才知道已經七年過去。黃帝陛下告訴我你不在神農山,讓我立即趕來玉山。”

小夭抹著眼淚說:“我一定要親自去拜謝救了你的鮫人夫婦。”

璟嘆道:“鮫人終生漂泊,沒有固定居所,我離開時,一再詢問將來如何尋找他們,可不知他們是聽不懂,還是說不清楚方位,只是指著大海。大海無邊無際,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到他們。”

小夭說:“日後我們慢慢找,總有希望能遇見,現在我們還是先去給王母賠罪。”

微風徐徐,陽光絢爛。

小夭拉著璟的手,行走在桃花林中,她一邊走,一邊時不時看一眼璟,似乎在一遍遍確認璟就在她身邊。

獙君迎面而來,小夭對璟說:“這就是我以前常和你的阿獙。”

璟彎身行禮,獙君忙閃避開,小夭知道妖族等級森嚴,也未勉強。 笑道:“你來得正好,陪我們去拜見王母吧!”

“先不著急見王母,顓頊在崖頂……”獙君嘆了口氣,“無論如何,你們去見他一面吧!”

小夭的笑容消失,緊緊地抓住璟的手,生怕他會消失一樣。 璟用力地反握了一下小夭的手,對獙君說:“我們會去的。”

獙君對璟行了一禮後,離開了。

小夭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笑對璟說:“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回。”

璟問:“為什麼我不能去見黑帝陛下?”

小夭張了張嘴,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璟道:“去清水鎮前,我心裡很不安,特意帶了許多暗衛,想著一定要平安回來迎娶你。可篌的人竟然能圍剿塗山氏的暗衛,這是連赤水氏的族長都做不到的事!當時,我就想整個天下,只有一個人能有如此勢力。正因為已經猜到是黑帝陛下,我推測清水鎮內還有其他人,以防篌萬一失手,所以我只能小心計劃,藉著每次被篌打傷時,逐漸靠近清水,想藉助清水逃亡。”

原來璟已經知道,不用親口對璟解釋,小夭竟然鬆了口氣,低聲道:“對不起!”

璟長嘆了口氣,把小夭攬進懷裡,“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

“你……你……知道顓頊想殺你的原因?”

“即使當時沒有想到,現在也明白了。”

小夭喃喃說:“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你小心一點。我去見他,等他走了,就沒事了。”

璟說:“我去神農山找你時,和黃帝陛下聊了幾句,我想我也犯了一個大錯,我們現在就去黑帝陛下,把一切說清楚。”

小夭遲疑,不是不想見顓頊,可她怕!

璟說:“黑帝陛下是你最信任的人,不要因為一次錯誤,就失去了對他的信心!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陛下沒有阻止你嫁給豐隆,卻要阻止你嫁給我?難道當年他看著你出嫁就不痛苦嗎?”

“因為……他覺得你不如豐隆。”

璟搖搖頭:“這只是表面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陛下認定我沒有能力保護你!從小到大,陛下承受了太多失去,他怎麼可能把你託付給一個懦弱無能的人?告訴我,去崖頂的路在哪裡?”

小夭乖乖地指路:“那邊!”

崖頂,雲霧繚繞。

顓頊獨自一人站在懸崖邊,好似眺望著什麼。 小夭上前幾步,順著他眺望的方向,極目遠望,可除了雲就是霧,實在看不到別的什麼。

小夭輕聲問:“你在看什麼?”

顓頊沒有回頭,溫和地說:“看不到軒轅山,從軒轅山到神農山,一步步走來,本以為擁有了一切,可回望過去,原來再也看不到朝雲峰的鳳凰花了,不管我在神農山上種多少棵鳳凰樹,它們都不是朝雲峰的鳳凰樹。”

小夭說:“你站在這裡,自然看不到朝雲峰的鳳凰花了。如果想看朝雲峰的鳳凰花,就去朝雲峰!你已經擁有了整個天下,想在哪裡看花的自由應該還有!”

顓頊轉身,在看到小夭時,也看到了另一個人,有匪君子、如圭如壁、寬兮綽兮、清兮揚兮。

璟對顓頊揖禮:“見過陛下。”起身進,他握住了小夭的手,一白一青兩道身影,猶如皓月綠竹,相依相伴。

顓頊默默凝視了他們一會兒後,視線越過他們,又望向了翻湧的雲霧。

小夭本以為顓頊會說點什麼,或者問點什麼。 可是,顓頊既沒有詢問璟如何活下來的,也沒有詢問她日後的打算,他面無表情,無喜無悲、無傷無怒。 璟也十分怪異,一直沉默地站著,既不開口詢問解釋,也不說告辭離去。

顓頊和璟,一個巋然不動如山岳,一個長身玉立如青竹。 小夭不安地動了動,璟捏了捏她的手,對她笑笑,好似在說別急,小夭只得又安靜下來。

顓頊緩緩走到小夭和璟的面前,盯著璟說道:“豐隆臨死前告訴我,'棄軒轅山、佔神農山'的計策是你提出的,你還說服了他接受。”

璟坦然地回道:“是我。”

“為什麼一直隱瞞?”

“當時並未多想,只是簡單地想著,我所求只是小夭,不如將一切讓給豐隆,幫他實現所求。”

“為什麼幫我?因為小夭?”

“不是!我開始外出,學著做生意時,黃帝陛下統一中原還沒有多久,我跟著​​商隊,足跡遍布大荒,看到了太多人流離失所,深刻地意識到,天下需要一位真正胸懷天下的君王。一國之君,事關天下蒼生,千萬百姓,我可以為小夭做到恪守族規,不支持蒼林和禹陽,卻絕不可能做到不惜違背祖訓、打破族規,聯合四世家和中原氏族,支持陛下登基。我之所以那麼做,只是因為陛下的胸懷和才幹讓我堅信,我所作所為是正確的!直到今日,我都沒有後悔自己的選擇,豐隆肯定也沒有,我們的選擇和堅持全是正確的。”

顓頊深深地盯了璟一瞬,一言不發地從小夭身畔走過,在侍衛的保護下,向著山下行去。 侍衛環繞著他,可每個侍衛都不敢接近他,恭敬地保持著一段距離,顯得顓頊的身影異常孤單。

小夭目送著顓頊的身影漸漸遠去,就好似看著生命中最珍貴的一部分在漸漸遠離她,身體猶如被割裂般地痛著,她摀住了心口,靠在了璟的肩頭。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50 PM

第十七章:結髮兩不疑

小夭帶著璟到瑯琊洞天去拜見王母時,看到一隻白色的瑯鳥停在桃花枝頭,小夭對璟說:“這就是烈陽。”

璟對白鳥行禮,烈陽居高臨下地打量了一番璟,說道:“王母清醒著,你們進去吧!”

璟和小夭走進屋子,看到王母靠躺在桃木榻上,,獙君和水葒垂手立在一旁。 璟上前行禮:“晚輩塗山璟見過王母娘娘。”

王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喝著百花釀,不願搭理的樣子。

璟跪下:“小夭的娘親在出征前,將小夭託付給娘娘,娘娘撫養了小夭七十年,之後又多有照顧,小夭為娘娘做事很應該,但小夭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讓她接掌玉山。”

王母冷哼,不悅地說:“你以為玉山王母是說做就做,說不做就不做的嗎?”

小夭坐到了王母身邊,搖著王母的胳膊說:“我的好姨外婆,您就別逗他了!”

王母無奈,對璟說:“起來吧!女大外向,留也留不住!”

“謝娘娘!”璟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才站起。

水葒鬱悶地問:“小夭不做王母了,誰來接任王母?”

王母掃了一眼獙君,獙君說:“我已經派青鳥通知了白芷,推遲兩三日舉行繼位儀式應該沒有問題。”

“白芷?”水葒想了一瞬,輕嘆口氣,頷首道:“她倒也合適。”

王母說:“既然你不反對,那就這樣吧!等繼位儀式後就昭告天下,白芷成為王母,接掌玉山。”

“是!”水葒行禮後,退下。

王母問小夭和璟:“你們以後有什麼打算?”

璟看小夭,小夭笑道:“娘娘說過,心安處,就是家。天下之大,總能找到一處世外洞天讓我們安居。”

王母點點頭:“只要心能安,處處都能安家。你們收拾收拾,就離開吧!”

小夭說:“我不想走,我想……”

“我知道,你想看著我死。”

“娘娘,我只是……”

王母抬了下手,示意她都明白:“你們想看著我死,可我不想讓你們看著我死。”

小夭、獙君都難掩悲傷,小夭說:“我們再住幾日。”

“隨便你們!我累了,你們……”王母想讓小夭和璟離開,獙君輕輕咳嗽了一聲,王母話鋒一轉,問道:“你們知道小夭體內有蠱嗎?”

小夭表情一滯,沒有回答,璟說:“知道!”

王母道:“小夭昏迷時,我發現她體內有蠱,幫她解了,你們沒意見吧?”

璟欣喜若狂,結結巴巴地問:“娘娘的意思是小夭的蠱已經解了?”

王母冷冷地說:“你質疑我說的話?”

璟忙道:“不是,不是!晚輩只是太高興了!”王母性子清冷,話不多,但向來說話算話,她說解了,就肯定解了。

小夭心中滋味難辨,其實早在相柳行刺顓頊,卻殺了豐隆時,她已經以血還債,和相柳恩斷義絕,但聽到兩人最後的一點聯繫在她不知道時就被斬斷了,還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 小夭嘲諷自己,人家自始至終不過是把你看作了一枚棋子,你有什麼好悵惘的? 難道悵惘他的冷酷無情嗎?

王母疲倦地閉上了眼睛,揮揮手。 小夭和璟行禮告退,獙君也隨著他們,出了屋子。

行到桃林內,獙君說:“事情太多,一直沒來得及問究竟是誰救了璟,為什麼這麼久才歸來?”

璟將東海鮫人的事情說出,獙君聽完後,心頭一動。 九頭妖是妖力強大的海妖,驅策鮫人做點事完全可能,但是,完全不懂人語的鮫人,廣袤無垠的大海,即使真是他做的,他也狠絕到一點痕跡沒留。

小夭問:“阿獙,你怎麼了?為什麼表情這麼古怪?”

獙君忙道:“沒什麼!”

兩日後,白芷趕到玉山,玉山按照古訓,舉行了繼位儀式,繼而昭告天下,新王母接掌玉山。

第二日清晨,小夭和璟去探望王母,被水葒攔在了外面。

水葒說:“阿湄已逝。”

一瞬後,小夭才明白過來,阿湄就是王母。

水葒對小夭說:“不必難過,她在睡夢中,安詳地離去了,臉上有笑容,我想她夢見了她想見的人。”

水葒對璟說:“你已在玉山住了三日,今日天黑前,請離開。”

璟拉著小夭往回走,小夭恍恍惚惚地想,是不是因為每個王母接掌玉山時,都已斬斷塵緣,所以每個王母都會走得這麼決絕?

小夭和璟留在玉山的原因是為了王母,如今王母走了,小夭和璟準備離去。

烈陽和獙君來送他們,小夭問烈陽和獙君:“你們有什麼打算?”

烈陽和獙君相視一眼,獙君說:“我們在玉山住習慣了,不打算離開,你們呢?”

小夭看了璟一眼,說:“我們還沒商量過,應該會去一趟青丘,璟要處理一點未了之事。”

獙君道:“等你們定下婚期,通知我和烈陽。”

璟道:“好!”

小夭說:“那……我們走了。”

獙君對璟說:“小夭就交給你了。”

璟彎身行大禮,如待兄長:“我會好好照顧小夭。”

烈陽毫不在意,大大咧咧地受了,獙君卻躲到了一邊。 妖族等級森嚴,獙君是狐妖,九尾狐是狐族的王族,可以說獙君一見到璟,就天生敬服,只不過他妖力高深,能用靈力壓抑住本能。

深夜,小夭和璟到了青丘。

小夭問:“休息一晚,明日再去塗山府嗎?”

“現在去,正好不用驚動太多人。”

當小夭和璟出現在靜夜和胡珍面前時,兩人驚駭得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璟笑道:“怎麼,你們不高興看到我嗎?”

靜夜腿一軟,跪到了地上,泣不成聲:“公子……公……”

胡珍漸漸冷靜下來,行禮道:“族長,請坐!”

璟笑道:“換回以前的稱呼吧!我已不是族長。”

小夭把靜夜扶起:“你哭什麼呢?璟回來了,不是該高興嗎?”

幾日前,也不知道誰號啕大哭了半個時辰。 璟瞅了小夭一眼,手握成拳,掩在唇畔微微咳嗽一聲,擋去了笑意。

璟問胡珍:“瑱兒可好?”

“好,很好!”胡珍將塗山瑱當上族長後的事講了一遍,最後說道:“族長雖然是篌公子和防風意映的兒子,可大概因為他一直受公子教導,我觀察他行駛頗有公子的風範,肯定會是一位好族長。”

靜夜這會兒已經平靜,補充道:“本來我們不打算告訴他公子因何失蹤,但人多嘴雜,總免不了有人在他面前說,與其讓他胡亂猜測,不如告訴他事實。我和胡珍商量後,把防風意映留下的信提前交給了他,將一切都如實告訴了族長。族長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後,難受了好一段日子,我擔心他恨公子,沒想到他說: '是伯伯和娘親做錯了',還說'如果不是為了來看我,爹爹不會失蹤'。直到現在,族長依舊不肯叫篌公子爹爹,一直稱呼他伯伯,稱呼公子是爹爹。”

璟說:“人死萬事空。你們平時多找機會,給他講講大哥少時的事,也多講講我們兄弟沒有反目前的往事,讓他明白大哥所作所為也是事出有因,是他的奶奶先做錯了事。”

靜夜本來深恨篌,壓根兒不願提他,可現在璟平安歸來,她的恨淡了,應道:“奴婢明白。”

胡珍聽出了璟的言外之意,問道:“為什麼不是公子講給族長聽?難道公子要離開青丘?”

璟微微一笑,道:“今夜是專程來和你們告別。”

靜夜的眼淚又要出來,胡珍問:“公子想去哪裡?”

璟看向小夭,笑道:“小夭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胡珍想說什麼,可如今塗山氏一切安穩,瑱也可堪大任……想到璟和小夭一路走來的艱難痛苦,胡珍將一切挽留的話都吞了回去。

璟把兩枚玉簡遞給胡珍:“一封信交給瑱兒,一封信交給長老。”

胡珍仔細收好:“公子放心,我們一定會守護族長平安長大。”

璟拉著小夭的手站起。

靜夜哭著說:“公子,你……你……”

璟笑道:“都已經嫁人了,怎麼還這麼愛哭?胡珍,快勸勸你家娘子!”

璟轉身要走,靜夜叫道:“公子,等等。”靜夜很清楚,此一別再不會有相見之日,“公子,以後奴婢再不能服侍您了,讓奴婢給您磕三個頭​​。 ”

靜夜跪下,邊哭邊給璟磕頭,少時的收留之恩,多年的維護教導之恩……沒有璟,就沒有今日的她。

靜夜磕完三個頭,璟對胡珍笑點了下頭,牽著小夭的手,出了門,衣袂飄拂間,已翩然遠去。

靜夜哭著追出來:​​“公子……公子……”只看到漆黑的天上,皓月當空,一隻白鶴馱著兩人,向著月亮飛去,越飛越高,越去越遠,一陣風過,蹤跡杳然,只皓月無聲,清輝灑遍大地。

第二日中午,小夭和璟到了軒轅城。

白帝不在軒轅山,小夭想直接去打鐵鋪找白帝。 璟拉住了她:“先找家客棧,洗漱一下,休息一晚,明日再去拜見白帝陛下。”

小夭問:“為什麼?”

璟竟然好像有些羞澀,低聲道:“收拾整齊一點,去拜見岳父大人比較好。”

小夭忍著笑點點頭:“有道理,一直趕路,難免有點旅途風塵,實在有損公子風儀。”

璟拽著小夭走進了客棧。

兩人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日穿戴整齊,才去狗尾巷的打鐵鋪。

大清早,街上已經熙來攘往,很是熱鬧,但走進破舊的狗尾巷,依舊戶戶閉著大門,有些冷清。

璟上前敲門,裡面傳來苗莆的聲音:“誰啊?這麼早來打鐵?晚點再來!”

小夭對璟做了個“噓”的手勢,不吭聲,只重重地拍門。 本以為苗莆會受不了,衝出來拉開門,正好嚇她一跳,不想一個人影無聲無息,突然從屋頂落下,飛撲向小夭,璟和小夭倒被驚得一跳。 璟立即一手把小夭護在懷裡,一手攻向來人,想把他逼退。

小夭忙擋住了璟,叫道:“左耳!停!”

來者頓時停住,璟也收回了靈力,小夭還沒來得及給璟和左耳介紹彼此,苗莆撲了過來,抱住小夭就哭,小夭忙安撫她:“別哭,你別哭……”

好不容易,苗莆平靜了一點,她一抬頭看到璟,竟然被嚇得啊一聲慘叫,沖向左耳,還不忘拽著小夭。 小夭靈力低微,只能任憑苗莆擺佈。 苗莆把小夭推到左耳和自己身後,靠著左耳,才有底氣看璟,哆嗦著問:“你……你……你是誰?”

璟笑道:“你說我能是誰?”

“璟公子?你活了?”

小夭在苗莆的腦袋上敲了下:“就你這樣,還曾是暗衛?真不知道當年你是怎麼通過選拔的?”小夭走回璟身旁,牽起璟的手,對左耳說:“他就是璟。”

左耳早已經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璟,面無表情地說:“你沒死,很好!”轉身就進了院子,顯然沒有寒暄的意思。

小夭對璟做了個鬼臉:“不用我介紹,你也該猜到他是誰了。”

四人走進堂屋,白帝已坐在主位上,看到璟,別說驚疑,連眉毛都沒抬一下。

璟和小夭上前,跪下磕了三個頭,璟說:“晚輩平安歸來,讓陛下擔心了。”

白帝點了點頭:“我倒沒什麼,你讓小夭受苦了。”

璟緊張地說:“晚輩明白。”

白帝說:“你明白就好,日後慢慢彌補吧!”

璟的緊張散去,說道:“晚輩一定做到!”

“都起來吧!”

璟和小夭起身坐下,小夭看白帝一直不搭理她,嬉皮笑臉地問道:“父王,你教了左耳什麼手藝?”

白帝冷冷地說:“你們認定了我不能離開軒轅山,一個兩個都想糊弄我。你倒是說說,為什麼突然打發了他們倆來我身邊?還一再叮嚀我,十年內不許他們離開?

再說顓頊為什麼突然秘密去了一趟歸墟? 還有,顓頊為什麼說你身體不適? 一個月內,顓頊去了兩趟玉山,如此反常又是為了什麼? “

小夭張了張嘴,不知道能說什麼。 不是不信任父王,可她就是不想告訴父王顓頊做過什麼,這是顓頊和她之間的事,就算親如父王,她也不想說。

璟完全明白小夭的心思,解圍道:“小夭,你去和左耳、苗莆敘舊吧,我和陛下單獨說會兒話。”

“好!”小夭如釋重負,和左耳。 苗莆出了屋子,去廚房,一邊看苗莆燒早飯,一邊聽苗莆講他們這段日子的生活。

待苗莆的早飯做好,璟和白帝的話也說完了。 白帝對小夭不再冷言冷語。 小夭悄悄拽璟的袖子,光動嘴唇,不出聲地問:“你告訴父王實話了?”

璟笑了笑,沒有說話,給小夭舀了一碗湯。

好不容易憋到吃完飯,正好有人來打鐵,白帝去前面招呼生意時,小夭趕緊問璟:“你把實話告訴父王了?”

“當然沒有了!既然你不想讓人知道,我怎麼能說?”

小夭舒了口氣:“沒說就好。”繼而,小夭又納悶起來,“既然沒說實話,父王怎麼就不追究了?”

“我告訴父王,所有事已經發生了,既然我和小夭如今都平平安安,就沒有必要再追問過去,而是要努力未來依舊平平安安'。”

“就這麼一句話,父王就什麼都沒問了?”

璟道:“小夭,陛下只是如今在打鐵,以前可不是在打鐵。很多事,陛下應該都已猜到,他剛才那麼質問你,並不是真想知道什麼,大概只是傷心了,發生了那麼多事,你居然一點沒有想過向他求助。”

“我不是把左耳、苗莆託付給他照顧了嗎?”

璟盯著小夭,不說話。

小夭心虛地低下了頭:“我知道父王、烈陽、阿獙都對我很好,可那是我和顓頊之間的事,我不想任何人插手!”

璟低下頭,溫柔地吻了一下小夭的額頭:“我們都沒有怪你,只是心疼你。”

小夭抱住了璟的腰:“我明白。”

兩人靜靜相擁了一會兒後,小夭問:“你只說了一句話,就讓父王不再生我的氣,可你們聊了那麼長時間,在聊什麼?”

璟笑道:“我以為你不會問了。你覺得什麼才能讓我們連個男人聊了好一會兒呢?”

“我?”

“聰明!”

小夭皺眉:“總覺得你不懷好意,快點老實交代說了什麼!”

“我們在聊,什麼時候我可以改口叫陛下父王。”

小夭臉燒得通紅,卻做出一副談論正事的樣子,一本正經地問:“那你們聊出結果了嗎?”

璟在小夭的臉頰上刮了兩下,也一本正經地說:“這頰上的顏色好看是好看,不過染嫁衣還是不夠。”

小夭再繃不住,扑哧笑了出來,一手羞捂著臉,一手惱捶著璟:“快點說!再不講,我就走了!誰稀罕聽?”

璟握住她的拳頭,說道:“我無父無母、無權無勢,除了己身,一無所有,你也只有幾個親人。我和陛下商量,四日後,正是吉辰,在朝雲峰舉行一個小小的婚禮,你覺得可以嗎?”

小夭淚光盈盈,點點頭:“好!”

四日後,軒轅山。

山坡上荒草叢生、野花爛漫,六座墳塋坐落在其間。

小夭沿著彎彎曲曲的山徑,慢慢地走上了山坡。 她站在五彩斑斕的野花叢中,遠遠望了墳塋半晌,才好似鼓足了勇氣,朝著墳塋走去。

小夭跪在嫘祖的墓前:“外婆,我來看你了。”

她一邊擦拭墓碑,一邊說:“外婆,我要嫁人了,本想帶他一塊兒來,可父王說行禮前不可見面,等明日我再帶他來見你。”

小夭沉默地拔著草,不知不覺,淚珠滾落。 從小到大,每次祭奠,都是和顓頊一起。 身邊有個人陪伴,可以分擔一切,即使悲傷,也不會覺得很痛苦。 這是第一次她獨自來,很多久遠的記憶湧現到心頭——

外婆彌留時,娘和大舅娘整夜守在外婆的榻邊,茱萸姨為了方便照顧她和顓頊,讓他們同睡一榻。 小夭雖然模模糊糊地知道外婆死了,可畢竟從沒經歷過生離死別,對死亡沒有深刻的感受。 顓頊卻親眼目睹過娘親自盡,他又一出生就撫養在奶奶身邊,和奶奶感情深厚。 他的懼怕悲傷遠比小夭強烈,夜裡常會驚醒,生怕奶奶在他睡著時就離開了。 顓頊驚醒後,再無法入睡,有時候是無意,有時候是故意,反正小夭也會被他弄醒。 小夭早已經習慣,每次醒來,就學著娘親哄自己入睡的樣子,抱住顓頊,輕拍著他的背,困得眼皮子都睜不開,卻會哼哼唧唧地胡亂唱著歌謠。

那一夜,顓頊又醒來了,穿戴整齊後,搖醒了小夭:“奶奶要死了。”他拿了小夭的外衣,要幫她穿衣服。

小夭想睡覺,往被子裡縮:“你別做噩夢了,我給你唱歌。”

顓頊說:“小夭乖,別睡了!你要打扮好,去見奶奶最後一面,讓奶奶不要擔心,以後……”顓頊說著眼淚掉了下來。

小夭忙一個骨碌坐了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說:“你別哭,我起來就是了。”小夭羞了顓頊的臉一下,“你眼淚可真多,你看我,從來不哭!”

顓頊彆扭地轉過了臉,小夭忙討好地說:“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誰都不告訴!”

小夭剛穿戴整齊,茱萸姨衝了進來,原打算叫醒他們,可竟然看到兩個人手拉著手,站在門前。 茱萸姨顧不上多想,拉著他們就走:“我們去見王后娘娘,你們記住啊,待會兒不管娘娘說什麼,都要聽仔細了,也要牢牢記住。”

進了外婆的屋子,娘和大舅娘一人抱起一個,把她和顓頊放在外婆身子兩側。

外婆把小夭和顓頊的手放在一起:“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也都是苦命的孩子,不管世人如何對你們,你們都是彼此最親的人,不管發生什麼,都要不離不棄,照顧彼此。這世間,只要還有一個人能倚靠、能信任,不管再難的坎,總能翻過去。”

外婆說完,劇烈地咳嗽起來,她枯瘦的手緊緊地拽著顓頊和小夭。 小夭想到,死了就是睡著了,再也醒不來,那日後外婆再不會給她講故事,也再不會在顓頊惹惱她時幫她了……小夭的眼淚撲簌簌落下,嚷道:“外婆,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

顓頊此時卻一滴眼淚沒有,沉穩如大人,對奶奶說:“我記住奶奶的話了。”

外婆盯著小夭,等著她的回答,可小夭壓根兒沒聽明白外婆剛才說了什麼,只是哭著說:“外婆,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外婆想要再叮囑一遍,卻咳嗽得說不出完整的話,顓頊情急下,用力擰了小夭的耳朵一下,小夭痛得摀住耳朵,止住了哭聲。 顓頊盯著她,一字字清晰地說:“奶奶說'我們都是苦命的孩子,不管世人如何對我們,我們都是彼此最親的人,不管發生什麼,都要不離不棄,照顧彼此',你記住了嗎?”

小夭含著淚,卻沒敢再放聲哭,點點頭。

顓頊說:“你給奶奶說一遍。”

小夭把顓頊的話重複了一遍,外婆抓著他們的手,凝視著他們,似乎還有千言萬語,最後只是咳嗽著對顓頊說:“顓頊,以後不要讓人欺負小夭,保護好小夭。”

顓頊鄭重地答應了:“我記住了,會保護妹妹!”

小夭不滿地哼了一聲。 顓頊打架都打不過她,明明是她會保護顓頊,不讓別人欺負顓頊!

外婆讓茱萸姨把他們領了出去,留下娘和大舅娘說話。

小夭和顓頊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後,聽到了大舅娘的哭聲,顓頊不顧茱萸姨的阻攔,拉著小夭衝進了屋子。 小夭看到外婆閉著眼睛,安詳地睡著了。

顓頊直挺挺地跪下,沒有一滴眼淚,倔強地緊抿著唇。

小夭叫了好幾聲外婆,都聽不到應答,號啕大哭起來……

一隻手突然伸出,幫著小夭清理剩下的一點野草。 小夭抬起頭,淚眼模糊中,看到了顓頊。

他神情平靜,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著,一如他小時候。 一時間,小夭悲從中來,扶著外婆的墓碑,放聲大哭起來。

顓頊低著頭,快速地拔草,直到野草全部拔乾淨,他走到小夭身旁,擰了小夭的耳朵一下:“好了,別哭了!在哭下去,奶奶還以為你是被我強逼著嫁人呢!”

小夭捂著發痛的耳朵,呆呆地看著顓頊。

顓頊別過了臉,走到大伯的墓前跪下,給大伯磕了三個頭,又給墓旁的茱萸磕了三個頭。 緊接著,他開始清理野草。 小夭擦乾眼淚,走了過去,跪下磕頭,磕完頭,擦拭墓碑。

兩人各干各的,誰都不說話。 小夭偷偷瞅了顓頊好幾眼,顓頊卻是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清理完大伯、大伯娘的墓,顓頊又去打掃二伯的墓。 小夭跟了過去,先給二舅磕頭,然後擦拭墓碑。

小夭擦完墓碑,盤腿坐在地上,顓頊仍彎著身子,低著頭,在清理荒草。

小夭咬了咬唇,開口問道:“那天夜裡,你怎麼會知道外婆要走了?”那夜之後,悲悲切切、紛紛擾擾,一次離別接著一次離別,小夭忘記了詢問。

顓頊說:“說不清楚,就是突然驚醒了,覺得心慌、心悸,好像不管怎麼樣都不妥當。第一次我有這種感覺時,天明後,聽到姑姑說爹爹戰死。第二次我有這種感覺時,沒多久娘親就自盡了。”

“原來是這樣。”

打掃完二伯的墓,顓頊走到爹和娘親的合葬塚前,跪下。

小夭去溪邊提了一桶水回來,顓頊仍舊不言不語地跪在墓前。

小夭跪下,磕了三個頭:“四舅舅、四舅娘,我和顓頊又來看你們了。”說完,小夭擰了帕子要擦拭墓碑,顓頊說:“我來!”

小夭把帕子遞給他,坐在了地上,看著顓頊仔細擦拭墓碑。 聽說四舅娘自盡時,鮮血灑在了墳墓四周,所以這座墳上沒有野草,只有紅色的花開滿整座墳塋。

顓頊擦完墓碑,磕了三個頭,說道:“娘,我不恨你了。你說有朝一日,等我遇到一個能讓我送出若木花的女子,我就能體諒你的做法了。我已經遇到她了。你還說,等我遇到她時,一定要帶她來給你和爹看一眼,我帶她來了,我想你和爹爹肯定都會喜歡她。”

顓頊回頭看著小夭:“過來!”

小夭全身僵硬,狐疑地問:“你想做什麼?”

顓頊攤開了手掌,掌間有一朵紅色的花,花蕊頎長,花瓣繁麗,整朵花嬌豔欲滴,就好似剛剛從枝頭摘下。 這是若木族的神木若木結出的若木花,自古以來,不是若水族的族長戴著,就是族長夫人戴著。 小夭記得,四舅娘的髻上一直簪著這朵花,知道她自盡那日,交給了顓頊。

顓頊說:“小夭,你過來,讓我爹娘看清楚你。”

小夭不但沒過去,反而手撐著地,開始後退。 顓頊淡淡地說:“如果你想待會兒的婚禮取消,儘管走。”

小夭不甘地捏了捏拳頭,膝行到顓頊身邊,瞪著顓頊。

顓頊打量了她一番,把若木花簪到了她髻上,笑著點點頭:“很好看!娘,你覺得呢?”

小夭剛想張口,顓頊摁住她的頭:“磕頭!”

本來就是舅舅和舅娘,小夭沒有抗拒,和顓頊並肩跪著,一起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磕完後,小夭才覺得有些怪異,她和顓頊這樣,很像婚禮上一對新人叩首行禮。

小夭問:“顓頊,你究竟想做什麼?”

顓頊沒理她,徑直起身,走到了姑姑的衣冠塚前,開始清掃墳塋。

小夭想拔下若木花扔掉,可這是舅娘唯一的遺物……小夭根本不敢,也不捨得。 她衝到顓頊身邊,也許是因為在母親的墓前,她膽氣壯了很多,大聲說:“顓頊,你別裝聾作啞!你到底想怎麼樣?今日當著我娘、你娘,還有外婆、舅舅的面,咱們把話說清楚!”

顓頊淡淡瞥了她一眼:“等我清掃完姑姑的墓。”

小夭立即偃旗息鼓,乖乖坐下,看著顓頊,心裡七上八下。

顓頊拔完野草,擦拭完墓碑,在墓邊挖了個很深的洞,把一把刀埋了進去。

小夭忍不住問:“你埋的什麼?”

“你爹用過的兵刃,被叫做蚩尤刀,很多痛恨你爹的人為了搶奪這把神兵,打得你死我活。我命人拿了來,把它和姑姑的衣冠合葬,你日後祭拜時,總算有個寄託。”

小夭心中感動,卻什麼都沒說。

顓頊用靈力將墳墓修整好,對小夭招招手,示意她過來。

小夭跪到墓前,顓頊也跪下,說道:“姑姑、姑父,今日小夭會嫁給塗山璟,你們放心,他還不錯,會照顧好小夭。”

小夭驚疑不定地看著顓頊,顓頊淡淡地說:“不給你爹娘磕頭嗎?”

小夭和顓頊並肩跪在一起,給爹娘磕了三個頭。

小夭起身,準備趕回去換衣服,她摸著頭上的若木花,想要取下。

顓頊說:“這朵花是你的了,仔細收好,這不僅僅是神兵,還是若水族的信物,不管任何時候,憑藉此花,都能調動若水族的兵力。”

小夭心內一軟,表情柔和了許多,說道:“哥哥,你……你……究竟是來喝喜酒、祝福我,還是……還是……你明知道舅娘是要你把這朵花送給自己的妻子……”

顓頊問:“你想順利嫁給塗山璟嗎?”

小夭看了一眼親人的墳塋,痛快地說:“想!”

“只要答應我一件事,今日之後,我就只是你哥哥。”

小夭立即說:“我答應!”話出口後,她懊惱地捶了一下自己的頭,急忙改口:“你先說什麼事?”

顓頊說:“一生一世都戴著這朵若木花。”

就這麼簡單? 小夭摸著髻上的花,想了一瞬,說:“好,我答應你!”

顓頊說:“待會兒,婚禮儀式上也不許摘下!”

小夭皺眉:“你別太欺負人!”

“誰叫我是天下人之君呢?我已做了最大的退讓!”顓頊語氣清淡,面無表情。

小夭跺跺腳,憤憤地說:“戴就戴!我就當是舅娘送我的!”

顓頊笑笑:“隨你便!反正你要一直戴著!”

小夭看看日頭:“吉辰要到了,我得趕緊回去了!”她大步跑著離開,都已經跑了老遠,卻一個轉身,又匆匆地往回跑,跑到顓頊面前,一邊喘氣,一邊問:“從今以後,你還是我哥哥,是外婆叮囑的哥哥嗎?”

“是!”

“你說話算話?”

顓頊的視線掃了一遍六座墳塋:“我敢說話不算話嗎?”

小夭咧開嘴,想笑,眼淚卻落了下來,她伸出小指,顓頊也伸出小指,兩人鉤了一下。 小時,兩個搗蛋鬼要一起偷偷做什麼壞事時,都會鉤手指盟誓。

小夭一邊抹眼淚,一邊轉身就跑,邊跑邊大叫道:“顓頊,你別遲到!”

顓頊目送著小夭的身影消失在山坳處,收回了目光。

顓頊看向山坡上的六座墳塋——他和小夭的親人。 到這一刻,顓頊徹底相信了豐隆臨死前說的話,璟不愧是想出了“舍軒轅山、佔神農山”奇謀的人,他知道,如果天下還有一處能讓小夭順利出嫁的地方,必定是軒轅山。

在這座山上,有那個小顓頊和他的小夭妹妹的全部快樂回憶;在這裡,那個快樂無憂的小顓頊一夕之間失去了父親,親眼目睹母親自盡,悲傷地看著奶奶死去,無奈地送姑姑出征;也是在這裡,孤獨無助的小顓頊目送著小夭被送走,軒轅山那麼大,卻沒有一個地方能留住小夭,他不怪別人,只怪自己太弱小。

姑姑戰死的消息傳來時,他在奶奶和爹娘的墓前跪了一夜,他知道小夭會很悲傷害怕,他多麼想把小夭接回來,日日夜夜陪著她,就如她曾經陪伴他一樣。 可是,他在王叔的眼睛裡看到了殺意,他終於理解了姑姑的話,他照顧不了小夭。

就在那一夜,他對自己發誓,對他所有死去的親人發誓,他絕不會再失去他最後的一個親人了! 他要強大,強大到任何人都不能再傷害他唯一的親人,他會去玉山接小夭,他會保護照顧她!

人生真是諷刺,他是為了不再失去小夭而上路,可當他跋山涉水、歷盡艱險地走到路的盡頭,他卻失去了她!

顓頊對他和小夭的親人輕聲說:“對不起,我沒有辦法遵守當年的誓言了!我必須讓另一個男人來保護照顧我們的小夭了!他叫塗山璟,秉性善良,智計過人,對小夭一心一意,把小夭託付給他,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你們都放心吧!“

微風徐徐,四野無聲,野花雖然繽紛爛漫,卻難掩寂寞荒涼。

數千年,陰謀、奪位、戰爭、刺殺……所有親人都化作了白骨。 但,不管如何,他和小夭活了下來,不僅活了下來,還都活得很好!

顓頊轉身,姿態從容,腳步堅定,向著灑滿陽光的山徑走去。

苗莆最後幫小夭整理好嫁衣,讚道:“好看!真好看!”

小夭看著水鏡中的自己,吐了口氣,自嘲道:“第三次穿嫁衣了!”

苗莆笑道:“這次一定一切順利!”

小夭問:“你可知道到底請了誰?”

苗莆搖搖頭:“陛下和公子都很神秘,我只看出賓客肯定不多,因為廚房準備的酒菜不超過十人量。”

小夭鬆了口氣:“那就好。”

喜樂聲響起,侍女來催促新娘子。

苗莆為小夭戴上鳳冠,瓔珞垂旒,珠光寶輝,小夭的面容若隱若現。

苗莆扶著小夭姍姍而行。

快進大殿時,小夭感覺到有人站在了她身邊,卻不好扭頭去看,正緊張,感覺有人隔著衣袖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是璟! 小夭放下了心,忍不住抿著唇笑起來。

兩人並肩走入朝雲殿的正殿。 隔著垂旒,小夭看到黃帝坐在正中,白帝坐在黃帝左側略下方,顓頊坐在黃帝右側更下方。 顓頊的下首,坐著阿念。 白帝的下首,坐著阿獙和烈陽。

小夭愣住,竟然不顧禮節,掀開鳳冠的垂旒,脫口問道:“外爺,你怎麼也來了?”

黃帝故作不悅地說:“什麼叫我也來了?你不歡迎我?”

“不……不是,當然不是!只是我以為顓頊來了,您就不能來了,本來我心裡還很遺憾……”

黃帝笑道:“我和顓頊分開走,看你行​​完禮,我就立即回去,不妨事。”

小夭看著眼前三帝齊聚的奇景,一面覺得很是怪異,一面又覺得很幸福。

禮官開始唱詞。 隨著唱詞,小夭和璟一起行禮。

第一拜,拜天地。

第二拜,拜尊長,小夭和璟跪下磕完頭,黃帝和白帝虛抬了下手,示意他們起來。

第三拜,新人對拜。 小夭這才真正能看到璟,她卻又不好意思看了,一直垂著眼睛,

禮官高聲宣布,禮成。

小夭暈乎乎,她和璟已經成了夫妻? 那下面該做什麼?

侍者和侍女開始上酒菜。

白帝說:“待會兒黃帝陛下和顓頊都要離開,就不要拘泥於俗禮了。小夭、璟,你們都坐過來。”

璟幫小夭摘下鳳冠,拉著小夭的手,坐在了白帝下首。

璟斟了酒,和小夭一起敬黃帝。 敬完黃帝,又敬白帝,兩位陛下都笑著飲了。

去給顓頊敬酒時,小夭有點緊張,顓頊和璟都若無其事。

璟恭敬地敬酒,顓頊端起酒,對璟說:“我用了你的計策,你奪了我的至寶,也算互不相欠。”

顓頊一飲而盡,璟躬身行禮:“謝陛下。”

小夭給顓頊敬酒,好似有很多話要說,卻又無從說起,小夭索性一仰脖子,先乾為敬。 顓頊將酒飲盡,祝福小夭和璟:“夫妻結同心,恩愛到白頭。”

小夭愣愣地看著顓頊,她能聽出,顓頊是真心實意祝福她和璟。

顓頊溫和地說:“只有你安好,我的天下才會有意義。”

小夭眼眶發酸,哽咽著說:“你……你……也要安好!”

小夭拉著璟走到烈陽和獙君面前。

璟行禮,獙君立即站起,想避開,小夭按住了獙君,璟說道:“我是以小夭夫婿的身份給兩位兄長行禮。”

獙君只得站著,勉強接受了璟的禮。 烈陽卻是大馬金刀地坐著,高傲坦然地接受了璟和小夭的行禮敬酒。

獙君飲完酒,微笑著對小夭說:“你爹和你娘一定很開心。”

小夭和璟走到阿念面前,阿念忙站了起來。

小夭打趣道:“雖然你是王后,可今兒是家宴,你最小,應該你給我和璟敬酒!”

阿念笑瞅了一眼璟,對小夭說:“姐姐、姐夫,你們這杯敬酒,我是吃定了!”

小夭斟了酒,璟給阿念敬酒,阿念笑飲了,說道:“祝姐姐姐夫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阿念倒了一杯酒,經給小夭,話裡有話地說:“當年你打了我一頓,給了我兩條路選擇,我們誰都沒想到,最後竟走了第三條路!你是個好姐姐,對我一直維護照顧,我也可以坦然地說,我是個好妹妹。”

小夭笑著聽完後,並未多想,接過酒盅,一口飲盡了酒。

等小夭、璟敬完酒,黃帝和顓頊略微吃了點菜,就準備動身,趕回神農山。

一行人送著他們出了殿門,小夭突然叫道:“哥哥,能單獨和你說幾句話嗎?”

其他人都走在了前面,顓頊和小夭落在後面。

小夭說:“聽說,在蓐收猛烈的攻勢下,共工的軍隊節節敗退。”

顓頊道:“傾舉國之力攻打彈丸之地,勝利是肯定的,只是以何種代價而已。本來我想以最小的代價,可豐隆的死逼得我只能不惜代價。”

小夭說:“哥哥,你……你……能不能放過相柳?”

顓頊很​​意外,說道:“他殺了豐隆,難道你不想為豐隆報仇?”

“殺了他也不能讓豐隆復生。”

顓頊若有所思地盯著小夭。

小夭說:“我知道你很為難。但我從未求過讓你為難的事,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後一次。”

“相柳就是防風邶,對嗎?”顓頊看似是在問小夭,神情卻很篤定。

小夭也不想隱瞞,沉默地點點頭。

“原來如此!難怪我一直覺得有些事很奇怪,現在終於全想通了。難道你們現在還有交往?”

“我們已經恩斷義絕,我此生此世永不會再見他,他也絕不會想再見我!但不管他如何對我,我……我還是希望他能活著。”

顓頊嘆了口氣:“相柳殺了豐隆,我必須給赤水氏和神農氏一個交代!否則不能安撫中原氏族!不過,只要相柳肯放棄,我可以給他一次消失的機會。”

消失並不等於死亡,顓頊已是答應了她所求,小夭笑道:“謝謝哥哥。”

“你先別謝我,爺爺和我曾多次招降相柳,我甚至允諾隨便他提條件,可他依舊不肯背叛共工。其實,一直以來,都不是我不肯放過他,而是他不肯放過我。如果他執意要決一死戰,我也不可能讓蓐收他們冒著生命危險退讓!他的命是命,所有將士的命也是命!”

小夭咬了咬唇,低聲道:“我明白。”

顓頊拍了拍小夭的肩膀,說道:“他有他的選擇,你已做了你所能做的,也算對得起你們相交一場了!不管結果如何,你都可以將一切忘記了!”

小夭點點頭。

顓頊登上了雲輦,小夭叮囑:“你保重!”

顓頊凝視著她髻上的若木花,平靜地說:“我一定會的!”我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小夭,他對璟笑了笑,“小夭就交給你了!”

璟彎身行禮:“請陛下放心!”

顓頊關上了車門,吩咐瀟瀟:“起駕!”

雲輦騰空而起。

小夭目送著黃帝和顓頊各乘各的雲輦,各帶各的侍衛,各自趕回神農山,這就是帝王,縱使血脈相連、互相信任,卻不得不各自走各自的路,就好像只有燕雀才成群結伴,雄鷹從來都獨自飛翔。

小夭輕嘆了口氣,從今往後,神農山就遠離了她的生活,她不再是承歡於黃帝膝下的孫女,也不再是陪顓頊攜手而行的妹妹。 小夭看了看身旁的璟,頭輕輕靠在了他的肩頭,從今往後,她是他的妻!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51 PM

第十八章:委心任去留

清晨,璟坐在榻邊,叫道:“小夭,小夭……”

小夭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嘟囔道:“讓我再睡一會兒。”

璟說:“昨兒晚上,你可是答應了烈陽和阿獙,今日要一起去為岳母和岳父掃墓。”

小夭揉揉眼睛,清醒了。

昨兒送走了黃帝和顓頊,他們重回大殿,繼續喝酒。

幾百年後,阿獙和烈陽重回故地朝雲殿,在阿珩女兒的婚禮上,與故人白帝重逢,更多的故人卻已不在,百般滋味上心頭,都喝酒如喝水。

小夭陪著他們也喝了很多,即使酒量再大,也喝得暈暈乎乎,似乎提起娘,還和烈陽抱頭大哭了一場。 後來,好像是璟把​​她抱回屋子……

小夭猛地坐起:“我們成婚了?”

璟摸了摸小夭的額頭,故作納悶地說:“沒聽說醉酒會失憶。”

小夭結結巴巴地說:“昨夜……昨夜我……你……我們……”

璟含笑道:“昨夜你醉的厲害,讓你睡了。以後日子還很長,我不著急。怎麼?你很著急?”

小夭瞪了璟一眼,紅著臉開始洗漱穿衣。

穿戴整齊後,小夭和璟去找烈陽和阿獙。

用完早飯,四人一起去祭拜小夭的親人。

雖然璟早知道小夭的親人都葬在這裡,可親眼看到六座墳墓時,還是很震驚。

烈陽和阿獙一座座墳墓祭奠,小夭把璟介紹給外婆和舅舅們。

小夭看璟、烈陽和阿獙都神情嚴肅,笑道:“餵,你們別這樣!今日可是我的好日子,多笑笑!外婆和我娘他們也會喜歡看到我們笑!”

烈陽點點頭,對阿獙感嘆道:“阿珩的女兒是真長大懂事了。”

小夭撇嘴:“說得好像你很懂事一樣,這話阿獙說還差不多。”

阿獙忙道:“你們兩吵嘴,千萬別把我拉進去!我中立,誰都不幫!”

小夭挽住璟的胳膊,得意洋洋地說:“好稀罕嗎?我如今有人幫!”

烈陽看看小夭和璟,忍不住欣慰地笑了起來,小夭倚在璟的身上,也是笑。 笑語聲迴盪在山林間,墳塋四周的野花隨風搖曳,好似隨著笑聲起舞。

烈陽和阿獙又住了幾日後,告辭離去。

小夭和璟送完他們後,去軒轅城找父王和阿念。

反正五神山無事,阿念打算多住一段日子,陪陪父王。 這幾日,她都隨著白帝去了打鐵鋪,幫點小忙,甚至跟著侍女學做菜。

小夭和璟道打鐵舖時,阿念和白帝不在,苗莆說白帝帶阿念去那個號稱千年老字號的破酒舖子喝酒去了。 小夭不禁笑起來,對璟說:“看來父王打算給阿念講講他過去的經歷了,我們不去打擾他們了。”

兩人在街上隨意逛了一圈,小夭帶璟去了一家飯館,點了一些軒轅的風味菜餚。

兩人正在安靜用飯,七八個士兵走了進來,領頭的官爺滿臉喜氣地大叫:“店家,上好酒好菜!今日我請客,見者有份!小二,給每個人都上一杯酒,慶賀軒轅軍隊打了大勝仗!”

店內的人都興奮起來,七嘴八舌地詢問,原來是蓐收大將軍又打了勝仗,幾個食客笑道:“蓐收將軍最近不是一直在打勝仗嗎?”

請大家吃酒的官爺說:“這次是非同一般的大勝仗!九命相柳死了!你們這些商人肯定不知道相柳那廝有多兇殘厲害……”

猶如猝不及防間,被利刃穿心,小夭只覺雙耳轟鳴,胸口疼痛欲裂,手中的酒杯掉落。

璟擔心的叫:“小夭!”

小夭喃喃說:“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就這麼死了!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什麼感覺都沒有……”她突然想起,情人蠱已經被王母解了,她的確不可能有感覺,小夭眼前發黑,身子向後軟去。

璟忙扶住小夭:“我們先會軒轅山,讓苗莆拿父王的令牌去打聽一下。”

小夭頭重腳輕,昏昏沉沉,心頭嘴邊翻來覆去都只是三個字“不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的朝雲峰。

璟吩咐著苗莆,又對她說了什麼,她卻什麼都聽不清。

苗莆匆匆離去,感覺中,好像只過了一會兒,又好像過了很久,苗莆回來了。

小夭立即問:“是假消息吧?”

苗莆說:“應龍大將軍說相柳戰死了。”

小夭厲聲尖叫:“不可能,我不相信!”

苗莆被嚇了一跳,不敢再說話。

璟端了一大碗烈酒,半強迫著小夭喝下,他柔聲問:“你還要聽嗎?如果不想聽,我陪你喝酒。”

小夭扶著額頭,對苗莆說:“你繼續說吧!”

“赤水族長死後,陛下命令不惜一切代價,全殲共工軍隊!蓐收大將軍集結二十萬大軍圍剿共工軍隊。在軒轅的猛烈進攻下,共工的軍隊節節敗退,縮在深山不出,不正面應戰。蓐收大將軍堅壁清野,放火燒山,逼得共工不得不撤出山林。陸上都是軒轅的軍隊,不僅有蓐收大將軍的軍隊,離怨將軍的二十萬大軍也隨時可以策應,共工只能率領軍隊逃往海上。蓐收大將軍早料到共工只能逃往海上,早派了精通水戰的禺疆將軍率領水兵把守,準備截殺共工。本來接話萬無一失,可相柳實在厲害,竟然帶著一隊死士,以弱勝強,擊退了禺疆將軍,為共工開出一條血路。但蓐收大將軍、禺疆將軍一路緊追不放,一連追擊了幾日幾夜,最後,終於在海外的一個荒島上追上了共工。蓐收大將軍領兵將海島重重包圍,據說都動用了上古神器設置陣法,就算共工是條小魚,也逃不掉。禺疆堅決則帶兵攻上了荒島,和共工展開激戰……”

苗莆的聲音小了下去:“一千多人對十萬大軍,沒有一個人投降,全部戰死。禺疆是神族第一高手,卻一直打不過早已受傷的共工。後來,蓐收大將軍下令所有士兵萬箭齊發,共工被萬箭射殺。他死後,露出了原身,是九頭妖……蓐收大將軍這才知道上當了。”

小夭彎下身子,雙手摀著臉,肩膀在不自禁的輕顫,苗莆不敢再說,璟一邊輕撫著小夭的背,一邊說:“你接著講!”

苗莆遲疑地看左耳,左耳面無表情的頷首,苗莆才有勇氣繼續說:“蓐收大將軍發現上當後,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高興的說'相柳死,最艱難的戰役已經打完'。因為相柳實在傷了我們太多的士兵,聽說很多士兵想拿相柳的屍體洩憤,可蓐收大將軍鞭笞了企圖冒犯相柳屍身的士兵,下令撤退。他們剛撤出海島,相柳的屍體竟然化作了黑血,噴湧而出,毒性劇烈,所過之處,草木皆亡,連土地都變得焦黑,到後來竟然整個海島再無一個活物,所有士兵都很恐懼,連蓐收大將軍都覺得後怕。如果不是他敬重這位對手,不允許任何人褻瀆,只怕連他也逃不掉。”

小夭的身子軟軟地伏在了榻上,如果說之前還不相信,那麼這一刻,她不得不相信了……這種事只有相柳才能做得出來。

璟對苗莆和左耳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出去。

璟把小夭擁進懷裡,柔聲說:“你要是心裡難受,就哭出來吧!”

小夭臉色泛白,身子不停地打哆嗦,卻自己騙自己,喃喃說:“我沒事!我早有心理準備……剛認識他時,我就知道有這一日,我一直知道! ”

璟提起酒壇:“我們喝點酒吧!”

璟給小夭倒酒,小夭端起就喝,一碗碗烈酒灌下去,小夭的臉色白中透出紅來。

天漸漸黑了。

璟說:“你要是不想休息,我陪你去外面轉轉。”

小夭搖搖晃晃的爬到榻上:“我能睡得著。”

璟看她非要和自己較勁,也不再勸,放下了簾帳,躺下休息。

小夭呼吸平穩,一動不動,好像很快就睡沉了。

半夜裡,小夭突然睜開了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帳頂。

她悄悄起身,看璟依舊安穩地睡著,放下心來。 她披上衣服,走出了寢殿,坐在玉階前。

宮牆外,一輪皓月,冷冷清清。

小夭想起了清水鎮的月亮,相柳死時,天上的月亮可也是這樣靜靜地照拂著他? 他可有想起他們曾一起看過的月亮?

雖然東海與軒轅山遠隔萬里,但只要相柳願意,總能讓她知道。 可是,縱然死亡,他都不屑於和她告別。 在他眼中,她和他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一直都是交易,每一筆都清清楚楚地公平交易。

軒轅突然想起了什麼,急急忙忙地在身上翻找,拿出了貼身收藏的狌狌鏡。 鏡子裡面有兩段記憶,是他唯一無償留給她的東西了。

一段記憶是在清水鎮時,他因為受傷不能動。 玫小六逮住機會,趁機報了長期被欺壓的仇,用灶膛裡拿出的黑炭在他臉上畫了七隻眼睛,加上本來的兩隻眼睛,恰好是九隻眼睛,嘲諷他是個九頭怪。

還有一段記憶是在海裡,玫小六和相柳達成交易,相柳帶著她遠赴五神山,為顓頊解蠱。 解完蠱後,他們被五神山的侍衛追擊,為了躲避追兵,相柳帶著她潛入了海底,那是小夭第一次真正領略到大海的瑰麗多姿。 趁著相柳沒注意,她悄悄把相柳自由自在,隨意遨遊的樣子記憶了下來。

小夭深吸了口氣,用靈力開啟鏡子,一圈圈漣漪蕩開後,卻什麼都沒有。

小夭一下子慌了,一邊說著:“不可能!不可能……”一邊急急地用靈力探查鏡子。 可是,不管她尋找多少遍,都沒有了相柳的記憶。

他唯一留給她的東西也徹底消失了!

小夭難以置信,不甘心地翻來覆去地看鏡子:“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突然,她想起了,在她昏迷時,相柳發現了鏡子裡的秘密,還要她將一切刪除。 等他清醒後,他卻沒有再提,她以為他忘記了,原來不知何時,他已經銷毀了一切!

小夭摩挲著鏡子,含著淚問:“相柳,我在你眼中,真就那麼不堪嗎?你竟然連一段記憶都不屑留下!”

“九頭妖怪!我恨你!”小夭猛地將鏡子狠狠砸了出去,一串串淚珠卻潸然落下。

在清水鎮時,她是玫小六,他是相柳,雖然總是針鋒相對,他卻會在受傷時,藏到她屋子療傷,她也會不知不覺,把從未對人提起的不堪過去講給他聽。

在軒轅城時,他是浪蕩子防風邶,溫柔體貼、玩世不恭,卻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傳授了她十幾年的箭術。

在海底沉睡了三十七年時,他們曾夜夜相伴,那大概是相柳最溫和的時候,沒有利用交易、沒有針鋒相對,有的只是一個帶著另一個在海底徜徉,一個偶爾說幾句話,一個永遠的沉默。

在赤水婚禮上,他來搶婚,要她履行承諾,還問璟要了三十七年的糧草,他付出的代價不過是失去了一個虛假的身份,她卻名譽盡毀。

從那之後,他是共工的將軍,她是顓頊的妹妹,兩人每次說話都刀光劍影。

最後一次見面,是因為豐隆的死,在兩人曾一起遊玩過的葫蘆湖上,她想射殺他,他利用璟的死煽動她為璟報仇。 那一夜,他幾乎要盡了她全身的血,只是為了儲備一點療傷的藥丸。 她恨他冷酷,發誓永不相見!

如果她知道那是他們此生此世最後一次見面,她一定會說點別的,不管他對她多冷酷無情,她也不想說那些話!

小夭淚流滿面,仰著頭,無助地看著天。

相柳,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為什麼連最後的記憶都不肯留下……難道百年相識,對你而言,都只是交易算計嗎?

相柳走的太決絕,沒有片言只語留下,連屍骨都化成了毒水,再沒有人能回答小夭的問題。

璟從小夭身後抱住她時,小夭才發覺天已濛濛亮。

被冷風吹了一夜,小夭身體冰冷,璟用靈力溫暖著她的身體:“什麼時候起來的?”

小夭一邊匆匆地擦去眼淚,一邊心慌地說:“剛起不久。”

璟在她後頸上,輕輕地吻了下。

小夭無力地靠在了璟懷裡,半晌後,她低聲說:“剛才我說假話了​​,我起來很久了,其實,我昨夜一直沒有睡。”

璟輕聲說:“沒有關係!縱然親密的夫妻,也需要一些獨處的時間,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很痛苦,更需要獨處。”

小夭不安:“我……我……”

璟摀住了她的嘴:“不要把你的夫君想的太小氣,相柳對你有數次救命之恩,我對他很感激。”

小夭的眼淚緩緩滑落,濡濕了璟的手掌,璟卻一言未發,只是靜靜地抱著小夭。

小夭喃喃地說:“雖然我一直警告自己他是顓頊的敵人,可我……我並沒有準備好!我好希望一切都是假的……他那麼狡猾,想活著總能活著!”

璟沉默不語,他知道小夭不需要他說話。

“他就是太狡猾了,才不想活著!有一次,他對我說'其實,對一個將軍而言,最好的結局就是死在戰場上',他為自己選擇了最好的結局!”

“什麼最好的結局?他就是世間最傻的傻子!他對得起共工,對得起所有死去的袍澤,可他對得起自己嗎?”

“我才是傻子!他根本不在乎,我為什麼要難過?我不要難過……”

小夭邊哭邊說,漸漸地,話少了,到最後,她蜷縮在璟懷裡,沉默地看著高高的鳳凰樹。 一朵朵緋紅的落花凋零在風中,就如一幕幕逝去的往事,不管曾經多麼絢爛美麗,都終將隨風而逝。

小夭疲憊的閉上了眼睛:“璟,我想離開了!”

“我們去哪裡?”

“去海上!萬里碧波,天高海闊,相柳曾說過海外有很多無名小島,也許我們可以找一個美麗的小島安家。”

“好!”

小夭本想讓左耳和苗莆跟著白帝,等左耳學會鑄造技藝後,哪裡都可安身,可苗莆哭著要求:“小姐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左耳默不作聲,卻一直盯著小夭,顯然比苗莆更難纏。

小夭只得投降:“只要你們不怕苦,就跟著我和璟把!”

小夭開始收拾行囊。 其實,主要就是慶典結婚時收到的禮物。 外祖父送了兩箱珠寶首飾,應該是外婆的遺物;父王的禮物是他親手鍛造的​​一柄短刀、一把匕首;顓頊的禮物非常實用,是軒轅城內的一座宅邸,軒轅城外的百畝良田;阿念的禮物是一捆扶桑神木;烈陽的禮物是一對靈丹妙藥,估計是他幾百年來收羅的,連見慣了好藥的小夭都暗自咂舌;阿獙的禮物是一對用玉山古玉琢的同心佩,一個用扶桑神木雕刻的大肚笑娃娃。 都是他親手做的。

小夭從外祖父送的首飾裡挑了三件喜歡的收了起來,留做紀念;父王送的短刀和匕首既可做防身兵器,又可以用來削水果,留下;顓頊的禮物,小夭仔細看了一會兒後,收了起來;阿念的禮物也是仔細收好;烈陽的禮物自然是要全部藏好;阿獙送的同心佩平平日戴著可以頤養身體,關鍵時刻還可以當奇藥續命,小夭把玩了一會兒,順手給璟係了一塊在腰間,自己也戴上了另一塊。

最後是大肚笑娃娃……小夭一開始就很好奇,阿獙為什麼不用玉山桃木,卻用了扶桑神木,扶桑神木無火自燃,並不適合用來雕刻東西。 也不知道阿獙用了神木法術,才能讓這塊扶桑神木不燒手。

小夭捧著大肚笑娃娃,對璟說:“阿獙可真逗,人家雕的胖娃娃就是頭大,他的娃娃連肚子都大,難道表示這胖娃娃是因為貪吃才胖的? ”

璟看了一眼大肚笑娃娃,說道:“這是數万年的扶桑神木,水火不侵、刀劍不傷,可不好做,阿獙應該費了不少心血。”

大肚笑娃娃看起來沒什麼實際用處,但小夭覺得可愛,捧在手裡越看越喜歡,。 大大的腦袋,大大的肚子,穿著個石榴圖的肚兜,咧著小嘴,笑的憨態可掬,小夭也忍不住對著他笑起來。

這是幾日來小夭第一次展顏而笑,璟終於鬆了口氣,低聲對苗莆叮囑:“把這個笑娃娃一定要收好了!”

離別的那日天氣晴朗,微風徐徐,正式適合遠行的日子。

白帝和阿念送著他們來到了官道,道路兩側綠柳成蔭,不少人在此折柳送別,時不時有淒切的笛聲、嗚咽的哭聲。

左耳和苗莆一個挽著馬車,一個坐在車轅上,等小夭和白帝話別。

小夭對阿念說:“你若在五神山呆的無聊時,就來軒轅山看父王,但記住,永不要踏足中原!永不要過問顓頊的事情!”

阿念道:“你放心!我依然如當年一樣喜歡顓頊,可曾經的哭泣讓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阿念。你可別忘記,我連戰場都已上過,仗雖然是句芒幫忙打的,但所有的鮮血和死亡,是我自己去面對的。”

小夭徹底放心了。

白帝問璟和小夭:“想好去哪裡了嗎?”

璟回道:“沒有,先四處走走,如果能遇到兩個人都喜歡的地方,也許就會住下來。”

白帝半開玩笑地說:“定居下來後,記得告訴我們,千萬別一去就總計杳然。”

璟笑了笑,什麼都沒說,和小夭一起跪下,給白帝磕了三個頭。 小夭說:“父王,您多保重,我們走了。”

白帝暗嘆了口氣,笑著說:“你們去吧!”

璟和小夭上了馬車,車輪轆轆,匯入了南來北往的車流中。

小夭乘坐的馬車,普普通通,與所有行在路上的車輛一樣,分辨不出車上的人與其他人有何不同。

白帝的目力雖好,也漸漸分不清楚哪輛車是小夭乘坐的,只看到無數輛車在趕路。 所有行人都是世間最平凡的人,小夭也變成了他們中的一個。

白帝心中滋味難辨,有悲傷,更多的卻是釋然。

小夭有著世間最尊貴、最沉重的姓氏,她的母親曾盡全力想掙脫,都沒有掙脫,她卻終於掙脫了。

小夭有駐顏花,璟是九尾狐的後裔,一旦離去,他們就會徹底消失。

白帝早已察覺到璟和小夭的心思,卻一直沒有點破,反而故作姿態,任由黃帝和顓頊以為小夭會留在軒轅城。

幾百年前,當小夭逃離玉山、流落民間時,大概就已註定今日的結局。 她短暫的回歸,從五神山到軒轅山,從軒轅山到神農山,見證了大荒的統一,也許只是為了完成她母親的遺願,讓顓頊平安。 如今阿珩的遺願已了,小夭選擇了水歸海、鳥入林,再次回到了她來的地方。

白帝帶著阿念,安步當車,慢慢走回鐵匠鋪。

此時正是軒轅城內最熱鬧的時刻,大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各種叫賣聲不絕於耳。 小夭有可能是那當壚賣酒的小娘子,有可能是在藥堂內打瞌睡的醫師,有可能是那搖著扇子追孩子的婦人……

白帝不禁微微笑著,等顓頊找不到小夭時,肯定會震怒,但他遲早會明白,小夭在芸芸眾生中,芸芸眾生就是小夭,只要這天下太平,他們的小夭就會快樂地生活著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10-11 10:52 PM

番外:願你一世安樂無憂

群山連綿,層林起伏。

在一處靠近水源的山谷內搭建著一座又一座營帳。 此時天已盡黑,本該篝火熊熊,營帳千燈,可是,為了隱匿蹤跡,漆黑的山谷裡,不見一點燈光,沒有一點聲音,只有一隊隊衣衫污濁、神情疲憊的士兵來回巡邏著。

相柳悄無聲息地走過一座座營帳,如雪的白衣猶如一道微風,緩緩飄過營地,成了壓抑黑夜中唯一的明亮,每個看到他的士兵不知不覺中都覺得心情一松,精神振作了一點。

很多年前,曾有新兵不滿地對老兵抱怨:“那個九頭怪整日顯擺什麼?我們是去打仗,又不是去相親,非要穿得那麼扎眼嗎?”

已經歷經生死、親手焚燒過袍澤屍體的老兵們總是帶著滄桑,淡然而笑:“等打上幾次硬仗後,你們就明白了!”

等新兵們的眉梢眼角也染上了滄桑時,他們理解了老兵的話。 所有士兵都害怕紅到白色的身影,可在戰場上,只要那道白色的身影一出現,就會立即吸引敵人的注意,最厲害的攻擊都被他引走了,總會有更多的士兵能活到下一次戰役;在夜晚的營地,只要看到那道白色的身影,不管敵人距離自己多麼近,士兵都能睡得踏實。

當焚燒過一具又一具並肩作戰的袍澤屍體後,士兵們覺得自己明白了相柳為什麼總是一襲白衣——也許他只是太狂傲自大,想讓敵人能一眼看到他;也許他只是個好將軍,想讓所有浴血奮戰的士兵,不管多麼黑暗時,都能一眼看到他。 究竟是哪個原因,沒有人敢去向相柳求證,相柳為什麼總穿白衣的原因成了營地里永遠爭論不出結果、卻永遠被爭論的話題。

相柳巡視過了營地,走到了山頂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營地。

遠處的山林有隱隱火光,那是蓐收在放火燒山、逼他們應戰。 最後決戰的一刻就要來了,所有士兵都清楚自己的命運,但他們依舊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條路。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他們已經被時光無情地拋棄,成為了多餘的人,死亡是最好的解脫,也是最好的歸宿。

相柳在青石上坐下,拿出一塊扶桑神木的木雕,仔細雕琢著,一個憨態可掬的大肚笑娃娃已經成形,只眉眼還差了一點。

相柳仔細雕好後,上下打量一番,覺得還算滿意。 他把大肚笑娃娃頭朝下,倒放在了膝上,打開底座,露出中空的肚子,又拿出一枚冰晶球。

晶瑩剔透的冰晶球裡包裹著一汪碧藍的海。 幽幽海水中,有絢麗的彩色小魚,有紅色的珊瑚,還有一枚潔白的大貝殼,像最皎潔的花朵一般綻放著。 一個美麗的女鮫人側身坐在貝殼上,海藻般的青絲披垂,美麗的魚尾一半搭在潔白的貝殼上,一半浮在海水中。 她身旁站著一個男子,握著女鮫人伸出的手,含笑凝視著女鮫人。 角落裡,一個男鮫人浮在海浪中,看似距離貝殼不遠,可他疏離的姿態讓人覺得他其實在另一個世界,並不在那幽靜安寧的海洋中。

相柳靜靜凝視了一會兒,以指為刃,在冰晶球上急速地寫下了兩行小字。 此際,恰一縷皎潔的月光穿過樹丫,照在冰晶球上,將男鮫人旁的兩行小字映了出來:有力自保、有人相依、有處可去,願你一世安樂無憂!

一隻白羽金冠雕從空中俯衝而下,落在峭壁上,嘴裡叼著一個玉桶,裡面盛滿了濃綠色的扶桑汁液,靈氣充裕到綠霧縈繞。 白雕毛球知道那扶桑神木看著灰不溜秋,實際一個不小心就會把它的羽毛燒壞,它小心翼翼地把玉桶放到相柳身旁,立即跳開了幾步,不敢出聲打擾,只是好奇地看著相柳的一舉一動。

相柳把冰晶球放進了笑娃娃中空的肚子中,不大不小,剛剛容納下冰晶球,蓋上底座,冰晶球被封在了笑娃娃的肚內。 冰晶為水,扶桑為火,水火相濟、冷熱相伴,恰好冰晶不再寒氣逼人,扶桑木也不再滾燙灼人,及時沒有靈力的一般人也能拿起扶桑笑娃娃。

相柳把笑娃娃浸泡到扶桑汁液裡。 笑娃娃的身子和底座本就是同一塊扶桑神木,只要設置個陣法,過上幾個月,底座就會和笑娃娃長到一起,但現在沒那麼多時間,只能耗費靈力。

相柳以血布陣,用數十顆萃取了上萬年日光精華的日光石做引,催動靈力,玉桶內的綠色扶桑汁液翻湧起伏,猶如煮開的開水。 漸漸地,汁液被笑娃娃吸收,越來越少,等汁液完全乾涸時,笑娃娃的身子已經完全和底座長到一起,看不到一絲裂痕,就好像整個木雕是用一塊實心木做的。

相柳用了四五成靈力,想打開笑娃娃,都沒有打開;他又抽出兵器,砍了兩下,笑娃娃也沒有絲毫裂痕,相柳終於滿意地點點頭。

毛球單腳獨立,歪著腦袋,像看瘋子一樣盯著相柳。

相柳凝視著掌上的大肚笑娃娃,笑娃娃眉眼彎彎,咧著小嘴,笑瞇瞇的看著他,相柳的唇角也慢慢上彎,微微地笑起來。

他把笑娃娃裝進一個袋子,綁到毛球背上,毛球咕咕問,相柳說:“去玉山,告訴獙君,這是他送給小夭的結婚禮物。”

毛球瞪大鳥眼,嗷一聲尖叫,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是九頭妖做的東西,卻要說成是那隻狐狸做的,相柳打了它腦袋一下,冷斥:“別廢話,就這麼說!”

毛球喉嚨裡咕嚕咕嚕幾聲,振動翅膀,騰空而起,向著玉山的方向飛去。 相柳仰頭,目送著毛球越飛越遠,漸漸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還記得清水鎮外初相逢,你嬉皮笑臉、滿嘴假話,唯一的一句真話是:我無力自保、無人相依、無處可去。

數十年箭術,你已有力自保,不必再危急時只能用自己的身體去保護想守護的人;一個如意情郎,你已有人相依,不必再形單影只,與孤寡作伴;天高海闊,你已有處可去,不必再被人追逼、無處安家。

相柳在心裡默默地說:小夭,從今往後,我再不能守護你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願你一世安樂無憂!

(長相思3-思無涯,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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