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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戒大師 -【大官人】《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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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40 PM
標題:
三戒大師 -【大官人】《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3 10:49 PM 編輯
【書名】:
大官人
【作者】:
三戒大師
【內容簡介】:
永樂九年,盛世天下,國大民驕,四海來朝!
值此時,問一聲,誰不想當大官人!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41 PM
第一卷 富春山居圖
第一章 第一日
秋雨在黎明前停歇,外面雞鳴天白,他也緩緩睜開眼。
這幾天,他一直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中——他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另一個人,不僅樣子變了,腦海中還多了份陌生的記憶。直到今天,震驚漸漸變成麻木,他終於接受了這一荒誕不經的現實——自己的靈魂竟回到了六百年前,和一個叫王賢的年輕人的身體融合在一起!
『能活著就是萬幸了……』他輕嘆一聲,慶幸自己大難不死,慶幸自己是個沒有妻兒牽掛的孤兒,生活在哪裡都沒區別……
想到這,他對自己那一身腱子肉,變成現在這副枯瘦如柴,連手指都動彈不得的小身板,也就沒什麼不滿了。
他正在尋思著,如何去面對『自己』的家人,突然聽到外面吱呦一聲門響,緊接著便是一個怒氣衝衝的聲音:
「這瘟雞,天都大亮了還不打鳴!早晚把你燉了!」
這聲音,來自一個潑辣的女人,這正是王賢的老娘。她訓完了雞,又訓起人來,「一群懶種還不滾起來,再睡天就黑了!」
在老娘的喊聲中,王賢的大哥王貴趕緊穿衣起床,胡亂抹把臉,便要去做飯。
「你媳婦呢?」老娘正端著簸籮在喂雞,見是兒子做飯,登時拉下臉。
「翠蓮……」王貴的上眼皮厚厚的、嘴唇也厚厚的,一看就很老實。在老娘面前,更是跟老鼠見了貓似的,聞言縮縮脖子道:「今天那個不舒服……」
「一個月來十五天的身子……」老娘哼一聲,罵道:「騙鬼呢!」
「娘,俺去挑水了。」王貴憨憨的笑笑,拿起豎在牆角的扁擔。
「俺俺,難聽死了,跟誰學的!」老娘又哼一聲,喂完了雞,在圍裙上胡亂擦擦手,一隻胳膊夾個木盆,一隻手提個桶,便往西廂房走去。還不忘吩咐老大道:「吃飯之前,把天井掃了!」
「嗯。」王貴乖乖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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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賢就住在西廂房,他雖然已經醒了,但還沒想好該怎麼去面對這家人,尤其是那位憤怒的老娘,決定還是閉眼裝昏。
房門被重重推開,頭裹青巾的老娘,提著桶、端著盆,啪嗒啪嗒走進來。其實這位母親長得很秀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非常的有神,不發作的時候,並不像母老虎。但當她一發作,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便變得寒光四射,銳利逼人!
一張利嘴更是能把活人罵得背過氣,然後再氣活過來。
進屋之後,她第一眼先看兒子,見他還是閉著眼,一動不動,便習慣性罵道:「兔崽子還不醒,老娘要被你拖累死了!」說著走到床邊,掀開被子,給他翻身擦洗,按摩敲打……還把貼身的衣褲給他換了。
說起來,臥床這麼久,王賢身上卻仍光潔如初,一個褥瘡都沒有,這在悶熱潮濕的江南地區,簡直是個奇蹟。
雖然已經入秋,但一個瘦小的女人翻動一個十六歲的男子,還是很吃力的。忙活到一半,老娘就已是滿頭大汗。她一邊擦汗一面鬱悶道:「人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養兒養兒、防病防老。老娘倒好,上輩子欠你們王家爺們的,給你們當牛做馬!」
說完繼續給他擦拭腋窩,王賢是個怕癢的,不禁一哆嗦。
老娘登時就激動了,一下竄到床頭。王賢還要裝昏,老娘大耳刮子已經啪啪的抽上了……一下下是真打啊,痛得他忍不住呲牙裂嘴。
「王貴,王貴!」老娘看著他臉上生動的表情,滿臉驚喜的尖叫起來:「快來呀!」
王貴在外面掃地,聽到老娘叫,扔了笤帚就衝進來,蒙頭蒙腦的問道:「娘,咋了?」
「你看你弟弟,他醒了!」老娘說著話,翻開王賢的眼皮,便見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轉,這下是裝也裝不了了,「吳大夫怎麼說的來著?」
「吳大夫說……」王貴撓頭想了想道:「俺忘了!」
「還不快去請大夫!」老娘最看不慣他這窩囊樣,飛起一腳,把大兒子踢出去。
很快,縣醫學的吳大夫便匆匆趕來,為王賢診視。王賢既然已經接受了現在的身份,也就藉著這機會『醒』過來。
其實不用診視,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王賢緩緩睜開眼了。
全家人徹底鬆了氣。小妹銀鈴一蹦三尺高,圍著床大笑大跳,王貴也直抹淚,就連王貴媳婦都很高興,問吳大夫道:「不用再花錢抓藥了吧?」
吳大夫正在喝茶解渴,聞言噴了王貴一臉。
老娘狠狠瞪王貴媳婦一眼,對吳大夫道:「她是問啥時候能好利索?」
「這急不得,」吳大夫慢悠悠道:「他身子太虛弱了,我開個補養的方子,吃上一個月看看。」
「啊,還得吃藥!」王貴媳婦喜色盡去,大聲抱怨道:「他都把家吃空了,還吃!」
「慢慢養不行麼?」老娘其實也不捨得再花錢了,她哪還有錢?
「當然可以,」吳大夫撚鬚道:「但他躺得太久了,身子虧空極大,要是不趕緊調養過來,只怕將來好了,也是個病秧子。」
「那直接給他進補行不?」老娘又問道。
「虛不受補,你現在給他補,要害死他的。」吳大夫搖頭晃腦,一臉悲憫道:「弟妹,王賢年紀這麼輕,不能讓他落下病根啊!」
「嗯。」老娘面色一陣陰晴變幻,終是狠狠點頭道:「先生開方吧!」
於是王貴磨墨,吳大夫攤開紙,筆走龍蛇開出一張方子,吹乾了墨跡,遞給王貴道:「抓藥去吧,早吃早好!」
「嗯嗯。」王貴應著聲,小心翼翼將方子接過,又看了一眼老娘。
「把先生送回去,再順道把藥抓了。」老娘嘆口氣道,「你跟陸員外說一聲,先記賬,月底一併結。」
「娘,人家藥鋪都說了不佘給咱了……」看著妹妹在給吳大夫收拾藥箱,王貴小聲對老娘道:「人家說你這人忒沒信用,這話都說仨月了,也沒見一文錢……」
「你不去纏磨怎麼知道?」老娘惱火的從手腕上解下個金鐲子,拍在他手裡道:「把這個押在那,先抓了藥再說!」
「嗯嗯。」王貴這下鬆了口氣。
吳大夫早就收拾好了,一直優哉游哉的喝茶,待娘倆說完了,才起身告辭。
「王貴,去送送先生。」老娘又從腰間摸出一串錢,差不多二十文的樣子,遞給兒子。
吳大夫見狀笑道:「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竟然見著弟妹的錢了。」
「麻煩你那麼多回,終於把小二看好了。」老娘大言不慚道。「這次把診金一併結清了。」
吳大夫邁步往外走,差點跌倒,回頭苦笑道:「合著我出診一次,就值一文錢?」說著擺手道:「算了算了,我好人做到底,義診了!」
「那多謝先生了。」老娘也不推讓,便從兒子手裡一把拿回錢,道:「等我家啥時候發達了,也給先生封兩包雪花銀子。」
「你敢送我還不敢要哩。」吳先生搖頭大笑出門,王貴趕緊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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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王貴送吳先生走了,老娘瞥一眼兒媳道:「你身上不難受了?」
王貴媳婦臉一紅,訕訕道:「還不好,我過來看看還得回去躺著。」便灰溜溜回屋了。
老娘哼一聲,目光又轉向兒子,心裡是又高興又火大。高興好理解。火大是因為,她這兒子是從賭坊出來,被人打傷的。縣裡也沒破案,最後只能以『賭博爭執遭報復』定案。是以在老娘心中,這兒子就是因為賭錢被打的!
對這個遊手好閒、又好賭博的兒子,老娘早就絕望了。一想到他日後難免故態復萌,害得家裡雪上加霜,老娘就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王賢剛剛醒過來,少不了一頓臭罵。
「日後再跟你算賬!」老娘把兒子看了又看,最後狠剜一眼,便留下銀鈴照看他,自個回屋幹活去了。許是興奮後的虛脫,她的腳步有些虛浮,走到門口時,被門檻絆了一下。老娘踢一下門檻,怒道:「早晚鋸下來燒柴禾!」
老娘走後,小妹銀鈴將早晨熬得小米粥,兌了點熱水,喂給王賢喝。銀鈴的性格很像老娘,但畢竟年幼,還不潑辣,只是活潑而已。她一邊微粥,一邊嘰嘰喳喳,講述王賢昏迷後的情形,免不了也要數落他的不是。
通過她的話,王賢知道家裡雖然境況很不好,但要是沒他這一放倒,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欠一屁股債不說,連飯都要吃不上了……想到這,王賢才意識到,方才老娘腳下拌蒜,似乎就是餓的四肢發軟所致。
在六百年後,還有『一病返貧』的說法,王賢記得魯迅家裡也是這麼敗了的,是以對妹妹的話深信不疑,不禁生出老大的愧疚。
「街坊都跟娘說,你肯定醒不了了,拖一天花一天的錢,還得把好人拖累壞了,還不如早斷了利索。也就是娘這樣的脾氣,認準了的事兒誰也拉不回,要是換了別人家,幾個你也死得透透得了!」
「哥,就算我求你了。家裡為了給你治病,欠了這麼多債。等你好了千萬跟那些人斷了吧。安生找份工,好麼?」小妹說完就灰心了:「算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怎麼能指望你改呢?」
被個十來歲的小妹妹鄙視成渣,王賢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哪還好張嘴?
「張嘴啊!」見他拒吃,銀鈴杏眼圓瞪道,「說你兩句就想絕食?有骨氣就改給我們看,到時候妹妹給你磕頭賠罪!」
王賢的臉通紅通紅,臊得。
見他還是不吃,小妹小嘴一癟道:「二哥,你別不懂事了,咱家不是以前了。咱們富陽不出小米,娘用正下蛋的老母雞,才換了這十來斤,我們可一口都沒嘗過!」
王賢深深一嘆,一口口吃完了稀飯,一粒都沒浪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41 PM
第二章 哎呦我滴哥
這時候,王貴抓藥回來了,老娘正忙著做鞋,見他提著藥,登時大喜道,「他們真給了?」
「嗯。」王貴點點頭,把藥包交給老娘,又從懷裡摸出個鐲子,遞給老娘。
「怎麼?」看他那一臉熊樣,當娘的就啥都明白了,訕訕笑道:「他們沒上當?」
「見是娘拿出來的東西,人家得多長兩個心眼,」王貴悶聲道:「讓個懂行的一看,說是銅的,刷了層金粉。」
「一群睜眼瞎,這明明是真金!」老娘臉不紅不臊,把那鍍金的鐲子套在腕上,不再提這茬道,「那你咋抓的藥?」
「林家姑娘在給她老娘抓藥,見我被那些人搶白,便替我墊上了。」王貴老實答道,「她說這兩天還要來看弟弟呢。」
「哼,假惺惺。」老娘罵一聲,「她林家害得咱家這麼慘,要是敢上門,我打斷她的腿!」
王貴哪敢跟他娘頂嘴,縮縮脖子不說話了。
「還沒問,這藥到底多少錢一副?」
「一百文……」王貴小聲道。
「這麼貴?」老娘倒吸一口冷氣,擦汗道:「這要吃一個月,把老娘賣了都不夠……」
「再想辦法吧……」王貴嘆口氣道:「娘,我去看看弟弟。」說完來到西廂房坐了會兒,便心事重重的走了。
中午吃飯時,老娘見王貴媳婦又沒出來,知道她又嫌飯難吃了,王家幾乎是一天三頓青菜湯泡糙米飯,最多再加點醬蠶豆,確實讓人難以下嚥……當然你得有的挑才好挑三揀四。老娘和王貴、銀鈴沒得挑,自然吃的一點不剩……
見王貴媳婦還不出來,老娘便將給她盛的一碗飯,勻給了兒女,「別浪費了。」沒有人擔心王貴媳婦會不會餓著,因為她總能神不知鬼不覺買好吃食,趁著王貴上工,躲在屋裡吃獨食。
所以見她這會兒還不出來吃飯,一家人便知道,王貴媳婦又吃獨食了。但人家花的是自己的嫁妝,又不吃在你眼前,誰也不好直說她什麼。
老娘先吃完了,便將半個月來,偷空趁閒做好的十幾雙布鞋,用包袱包成一包,去集上售賣。今天正好是個集,本來她該上午去的,但讓王賢的事兒耽誤了……
兄妹倆吃完飯,銀鈴收拾碗筷,王貴則一臉心事的回屋,妹妹叫他都沒聽見。
以為哥哥又跟嫂子吵架,銀鈴也沒放在心上,幹完家務就端著藥碗,去喂王賢吃藥。一大碗藥湯快吃完的時候,東廂房突然爆發出王貴媳婦的喝罵聲。
銀鈴鬱悶的拍拍額頭,嘟囔道:「又來了……有本事老娘在家的時候罵呀。」雖然氣憤,可她小孩子家家的也沒法摻和,只能在那聽著。
「好啊,你個王鼻涕,鼻涕了半輩子,終於長本事了!」聲音陡然清晰了許多,顯然兩人的戰場從屋裡轉移到天井,「竟然學會偷東西了!」
「你說誰偷東西?」如果是泛泛的罵,銀鈴也就裝著沒聽見的,但聽嫂子罵大哥是賊,她登時火大,把碗往桌上一擱,衝到門口,質問起大嫂來。
「你自己問他,偷沒偷!」王貴媳婦拿著笤帚疙瘩,指著躲在水缸後的王貴,橫眉豎目道,「他趁著我睡覺,偷我的首飾,被我抓了現行!」
「兩口子之間哪叫偷啊?」見妹妹也出來了,王貴滿臉通紅,訕訕道:「娘說夫妻一體,你的也是俺的。」
「放屁!那是我的嫁妝!」見王貴狡辯,王貴媳婦憤怒的朝他衝過去:「那是我侯家的財產,跟你王家沒關係!」
這婆娘高大有力,讓她打上一下,王貴還真吃不消,只好被攆得滿院子跑,一邊跑一邊告饒道:「就算俺借的還不行,回頭賺了錢,還你就是了!」
「你偷我首飾幹什麼,是不是在外頭有相好的了?」王貴媳婦憤怒道。
「別瞎說,」當著妹妹面,王貴倍感尷尬,「怎麼可能呢?」
「那倒是,就憑你……」王貴媳婦輕蔑的哼一聲。猛然想起上午時,他娘倆為王賢的藥錢發愁,這下還有什麼不明白。原來王貴偷自己的嫁妝,是要去給王賢買藥!
這可碰到她的忌諱了!她是王家當年好的時候嫁過來的,門當戶對,嫁妝很是豐厚。誰知公公犯事之後,王家很快就衰落了,這讓她心裡一直憋火,只是攤上個厲害婆婆一直發作不得。
直到婆婆和老公傾家蕩產,也要給王賢續命時,王貴媳婦終於開始鬧彆扭,她堅決不同意往活死人身上花錢,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便是『救活了也是個禍害,還不如讓他死了利索!』
久而久之,王賢竟成了她對王家怨念的集合,王貴只要一提就火冒三丈,何況是偷她的錢去給他買藥!王貴媳婦這下氣瘋了,張牙舞爪的撲向王貴道:「王鼻涕,你知道老娘最恨什麼,我不跟你過了我!」
王貴自覺理虧,一邊喊著『不敢了,再不敢了!』一邊在天井院子東躲西藏。侯氏整天窩在屋裡不動彈,腳下很是沒根。你追我趕了好一陣子,她心虛氣短一拌蒜,竟狠狠摔在地上,腦袋磕到鐵鍁上,登時血流滿面……
「哎呦,殺人啦……」侯氏痛得七葷八素,又一摸額頭,滿手是血,沒人聲的大叫起來:「救命啊,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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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前,老娘賣光了鞋,給王賢抓了兩副藥回家。她心裡十分得意,因為一百文一副的藥,硬是被她砍到一百七十文兩副。能從陸員外那鐵公雞身上拔毛的高手,這富陽縣裡怕是一隻手都能數過來。
誰知一進門,便看到地上的血跡,老娘登時大怒道,「老娘一不在家,你就翻了天!王貴媳婦,跟我去衙門說理去!」以她多年的經驗看,定然是王貴那夯貨被侯氏打出血了……
「娘……」話音未落,王貴從房裡掀簾子出來,小聲道:「不是我傷了,是翠蓮……」
「嚇?」老娘登時神情一鬆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兒竟然男人一次?!」
「不是……」王貴這個汗啊,囁喏道:「是她追我的時候,自己摔的。」
「我說麼……」老娘嘆口氣,失望道:「狗改不了吃屎。」
把藥擱下,她到東廂房裡看了一眼,只見侯氏腦袋纏得跟個紡錘似的,躺在床上直哼哼。鮮血滲出紗布,看上去確實挺驚人。
侯氏知道她進來,卻仗著病不起身,她已經讓人通知娘家了,什麼事兒等家裡人來了再說,省得白挨這個老東西排炮。當年,她不知好歹,竟想跟婆婆掰掰手腕,被婆婆直接罵暈過去,如今想起來還直打哆嗦……
侯氏這個樣子,老娘也沒法說什麼,她潑辣歸潑辣,心裡精明的很,知道這種事,自己不能摻和,只能先靜觀其變。
從王貴房裡出來,老娘生火做飯,吃飯刷碗,然後再給王賢推拿一遍,見侯家人還沒來,罵了一聲:「真磨蹭!」
過晌,侯氏的哥哥和弟弟才來,兩人衣著光鮮,趾高氣揚,還帶著幾個長工,轟轟烈烈一大群人……他們家有百畝茶園,還有在縣裡當差的,面對王家這樣的破落人家,自然大有心理優勢。
無奈老娘把閒雜人等都轟了出去,只讓侯家兄弟進來。
他倆一進門便捂著鼻子,彷彿在這破院子裡站一站,就會污了自個的貴氣似的。
看到妹妹躺在床上,要死要活的樣子,兩人登時火冒三丈,像訓孫子似的訓斥王貴,只是因為王貴老娘在場,不敢用髒字問候罷了。倒不是他們尊老,而是人的名、樹的影,一旦惹火這母老虎,可就不知誰訓誰了。
但老娘像轉了性似的一聲不吭,任由他們把兒子訓得暈頭轉向,陰著臉不知在想什麼。
直到訓得口乾舌燥後,兩人停下來,喝口水……人家是自帶的紫砂壺,裡面用自家的水,泡自家的茶……才問妹妹:「該說的都說了,諒他以後也不敢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兩個事兒,答應了我就和他過下去,不答應,就散夥。」侯氏在婆婆的陰影下壓抑透了。她整天躲在屋裡,那是不敢看婆婆那雙冷眼啊!侯氏感覺再這樣下去,不然不出半年自己就要瘋了,這次好容易找到個蹬鼻子上臉的機會,決心趁機改變處境!
「先說說吧。」她哥點頭道。
「第一,我要分出去過。王家的東西,我一絲一毫都不要,只要分出去過就行!」侯氏不敢看婆婆,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終於把心裡憋了兩年的話,道了出來:「第二,他得起個毒誓,分開過後,不許拿錢給他家裡人花,不然生兒子沒屁眼!」
此言一出,滿室安靜,老娘攏在袖中的手,已經攥得咯咯直響,卻仍沒有表示。
「呃,」侯氏她哥覺著這話太欠妥,忙補救道:「妹妹的意思是,分居不分家。分開過,各花各的錢。這樣也好,既然過不到一起,就各過各的,大家都清心。」頓一下,心虛的望著王貴老娘道:「是吧,王大娘?」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42 PM
第三章 猛回頭
之所以侯氏一說要分家,自個氣焰馬上弱三分,是因為這個年代有法律,父母健在不得分家析產!不然子女要坐牢的!每個月官府都會在申明亭前宣講這個,三歲孩子也知道。
所以侯氏才會那麼『大方』的說,自己不要王家任何東西;又刻意不說分家,而是用『分開過』代替,其實是在掩耳盜鈴!
不過這種事都是民不告官不究的。過不到一塊的兄弟多了,分開過的有的是,也不是各個都沒爹娘。只要不打分家官司,官府是不會管的,除非有人想整你。
侯氏想要得逞且不留後患,就必須徵得婆婆的同意,讓她出個『分居不分家』的證明,才敢破牆而出。
所有人都望向老娘,只見她抽出握得發白的手,攏了攏額前的頭髮,也不急也不燥,平靜的望向王貴。
看了看兒子,她又望侯家人道:「我也早跟這又饞又懶、心黑惡毒的婆娘過夠了……」侯家人剛要發飆,卻聽她話鋒一轉道:「你們不就是要分居不分家文書麼?只要王貴答應,我出!」
侯家人登時大喜,轉向王貴,齊聲催促到:「愣著幹什麼,答應啊!」以他們的經驗看,王貴這種一輩子不敢說不的軟蛋,那是決計不敢反對的。
「別……」王貴可憐兮兮的央求侯氏道,「小二還病著,妹妹還小,老娘身體又不好,哪能撐得起來?咱們這時候分開過,是要被戳脊樑骨的。」
「你不用操心。」老娘冷笑道,「那麼難的日子老娘都熬過來了,沒了王屠戶,還吃不了帶毛的豬?!」
「娘……」二十幾年的母子,王貴焉能聽不出老娘這是反話,愈加不敢鬆口了。
「娘都這麼說了,你還猶豫什麼?」侯氏也顧不上裝死,從床上一躍而起,頂著個紡錘腦袋道:「你傾家蕩產,給小二治了半年,現在他終於醒了,你這個當哥哥的,已經夠份兒了!街坊四鄰誰能說你什麼?」她曉之以情後又動之以利道,「王貴,你不是做夢都想當東家麼?分開過後,我的嫁妝都拿出來,給你開個造紙作坊,也讓你嘗嘗當東家的滋味!」
「嗯,住得地方你也別擔心。」大舅子焉能不知道妹妹的心思,便順著她道:「我在縣城那套兩進的宅子空著呢,今天你們就可以搬過去!裡面還有個老媽子,到時候吃飯穿衣都有人伺候,不比你現在當牛做馬強一萬倍?!」
「家裡老爺子最疼你媳婦,只要你答應搬過去,你家欠我家的錢,肯定就一筆勾銷了。」小舅子也道:「不信我可以給你立字據!」
錢又不是他借出去的,他寫的字據有個屁用?這些鬼都不信的空話,也只有王貴這種夯貨會信……侯家兄妹如是想道。
果然,王貴在聽到第三點後,臉上現出濃重的掙扎之色,緊緊咬著嘴唇,不知該說什麼好。
「王貴,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去告官!」侯氏知道這貨最不會的便是拿主意,不使出殺手鐧不行,便嚇唬他道:「剛才我哥的話你也聽到了,我可帶著傷,要是去告官的話,你就得被官府抓起來!」
王貴一下如遭雷擊,老娘勃然變色,霍得站起來,戟指著侯氏道:「好啊,老娘奉陪!把你這些年干的醜事,全給你抖摟出來,讓你頂風臭十里!」
婆婆一發威,侯氏嚇得直縮脖子,但已經到了這份上,豈能前功盡棄?她吃力的轉過頭去,不看老娘只看王貴道,「不信你試試!」
王貴還是緊咬著嘴唇,一臉便秘狀,還是一言不發。
「王貴,別磨蹭了,趕緊答話。」侯家兄弟不耐煩的催促起來,他們晚上還要去吃酒呢,哪有時間在這裡耗?小舅子煩躁的抬起頭,看見小銀鈴在門外張望,脫口罵道:「看什麼看,滾回屋去!」
銀鈴畢竟還是小了,嚇得一哆嗦。
小舅子回過頭,剛要再訓王貴幾句,就聽一聲響過他十倍的吼聲:「你住口!」
這一聲吼,把所有人都震呆了,頓了一下,都望向王貴王大郎!
這一聲吼,竟然是從來都低聲下氣的王鼻涕口中發出來的!
好一會兒,侯家兄弟才回過神來,小舅子乾笑道:「你什麼意思?」
「不許吼俺妹妹!」王貴兩眼通紅的掃過大舅子、小舅子,最後落在侯氏身上,又漸漸沒了氣焰,小聲道,「俺不分家……」
「你再說一遍?」侯家人驚呆了。
「俺不分家。」王貴聲音更小了,「你要走就走吧……」
「好好,」侯氏本以為自己吃死了王貴,誰想到這廝竟敢不從,登時氣沖沖的收拾衣裳,「你等著官府來抓你吧!」
「王貴,你現在改口還來得及。」大舅子見要崩,趕忙補救道:「一旦我妹子踏出這個門,可就不是你媳婦了。還有,你家欠我家的債,可早就到期了。原先因為是親戚,我們不好意思討。現在為了一個廢物弟弟,就不要媳婦了,那我們也不必講情面。趕明一張狀子抵到縣裡,告你欠債不還,還打傷妻子,你這輩子就完了,知道麼?」
「俺不分家……」王貴果然被嚇得臉發白,卻仍低著頭,反覆只說那四個字,兩腳都快把地磚搓透了。
「王貴,你可想好了。」老娘竟也勸道:「現在就是東街的啞巴寡婦,都要五貫錢的彩禮,娘可沒本事給你再娶!」
「俺不分家……」王貴已經想的很清楚了,終於抬起頭道。「翠蓮有娘家照顧,俺放心。」
「呸!」侯氏一口濃痰險些吐到王貴臉上,挽起包袱,怒氣衝衝的出門而去,「王鼻涕,有你悔青了腸子,跪下來求我的那天!」
走到天井裡,她羞惱憤恨難平,又走到西廂房中,便見小叔王賢,正平靜的看著自己,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明亮瘆人,竟比老娘的還可怕。
暗罵自己今天腦袋被撞壞了,這個廢物病秧子有什麼好怕的?侯氏面目猙獰的瞪起眼來,指著他鼻子罵道,「廢物,你活著就是禍害這個家的!老娘我就看著你把王家,禍害到家破人亡!」
王賢依然平靜如水,卻終於開口說話了:
「大嫂,往日我的不是太多,讓你氣壞了,是我的不對。但我現在已經洗心革面,若是因為我,你要跟大哥分家,大可等等再說,用不了幾個月,王家就會有起色的!否則我走,不會再拖累你們。」
「哈哈哈……」侯氏像聽到什麼好笑的話,大笑道:「你能轉性?狗改不了吃屎,只要有你在一天,王家就永遠沒起色!」
「你可以看著……」王賢輕嘆一聲,不再說話。
「好,我看著!」侯氏大笑著揚長而去,「看你怎麼繼續禍害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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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家兄妹走了,自然還帶著他家的嫁妝,王貴這夯貨,竟還幫他們叫車、搬箱子,好一個忙活。
這讓街坊四鄰摸不著頭腦了,早聽王家吵翻天,怎麼王貴轉眼又幫著侯家,搬起嫁妝箱子了?莫非是要分家?
有街坊忍不住問道:「王貴,你是要搬出去過麼?」
王貴搖搖頭,黯然道:「翠蓮要回娘家,俺還留下。」
街坊們很是意外,不禁朝王貴投來刮目相看的眼神,可見侯氏在街坊面前,真沒啥好名聲。
待王貴回去,見老娘站在天井裡。他低下頭,小聲道:「娘……」
「王貴,你做得對。」老娘露出讚許的目光道:「你弟弟雖然的確是個廢物,但終究是你弟弟。你要是這時候撇下他,老娘肯定會把你們告到官府的。」
王貴不安道:「現在侯家也要告官的。」
「告個屁!」老娘啐一口道:「你這蠢貨,虧著你爹還當過司刑大爺,連這點律條都不懂?夫毆妻,非折傷勿論!她不過破了點皮,打了也白打!」
「哦……」王貴悶悶的點頭,卻也放心了。
「去歇歇吧。」老娘知道,他做這個決定,肯定很難受,便打發王貴回屋歇著了。自個卻轉到西廂房門口,睥著小兒子道:「你剛才說的話,我可都聽見了!」
「我也是說給娘聽的。」王賢與老娘對視,兩雙眼睛一樣的黑白分明,目光銳利。
「空口說白話有個屁用。」老娘卻不屑道:「做出個樣子來再說大話,不然老娘就當你放屁。」
「看著就好了。」王賢明知道她是激將法,還是眉頭一挑,沉聲道:「我王賢不一樣了……喔……」
擲地有聲的誓言,換來一塊黑乎乎的抹布,老娘出手很準,不偏不倚落在他臉上。
「小兔崽子,先自己能擦腚再說。」老娘拍拍手,去準備晚飯了。
「唔唔,先把抹布拿開,要憋死了……」王賢的手,竟然抬都抬不起來。還是銀鈴救了他一命。
這一反差,讓剛剛發下宏願的王二郎苦笑連連。身體是一切的本錢,動不了,什麼都是空話。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43 PM
第四章 林姐姐
王賢已經醒了,但他躺得太久,全身肌肉不僅萎縮的厲害,而且不受控制,因此動彈不得。
這種感覺太糟糕了,但好在他只有十六歲,身體恢復很快,幾天後便能被扶著坐起身來,再也不用人喂水喂飯、了。
一捱能動彈,他便開始按照心裡盤算好的方案復健,最先是手腳小關節的復健操。他只要睜著眼,就會反覆循環的做,直到動彈不得為止。
起先家裡人看了十分恐慌,以為他犯了什麼魔怔,想要請道士來鎮魔哩。王賢解釋了半天,才讓他們明白,這是自己在為加快康復而努力。
儘管不信這樣能幫助恢復,但老娘很忙的,只要他沒魔怔,根本不管他是鬼上身還是跳大神。
於是王賢繼續發他的神經,其實復健過程是極痛苦的,每一次發力都像有千萬根針在扎,都是要付出極大毅力的。好在他性情極為堅韌,既然決心盡快擺脫廢物的頭銜,那是多少苦頭都能吃的。
全程陪伴他的銀鈴知道,哥哥每次躺在床上跳完大神,都像水裡撈出來的,顯然是承受了極大的痛苦。可她從來沒聽他哼一聲,哪怕他有時候,不知不覺,嘴唇都咬破了……
這不是一回兩回,而是每天十來次,且日日如此。這還是自己那嬌氣的二哥麼?難道大病一場能讓人脫胎換骨?銀鈴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看向二哥的目光,漸漸變了。
八天後,王賢便能下地了,對這種神速,他自個也十分吃驚。本以為,以自己那二把刀的復健操,就算再努力一倍,也不能這麼快就見效。想來想去,他估計是自己在昏迷時,老娘一直堅持給他推拿,讓他的身體還沒徹底鏽死。
其實還有個原因,就是吳大夫那一百文一副的湯藥,雖然價錢坑人,但效果真不坑人。
無論如何,能下地了,就比整天在床上強。
當銀鈴將這個好消息,告訴老娘和大哥後,兩人竟飯也不吃,便跑來西廂房。
看到王賢在王貴的攙扶下,下地緩緩走了兩步,老娘轉過頭去,望著門外的天空,深吸了好幾口氣,還是沒忍住,掉下一串淚來,罵道:「破屋,灰落到老娘眼裡了!」
王貴也是一把一把直抹淚,銀鈴更哭得稀里嘩啦,倒讓王賢有些摸不著頭腦。他記得自己醒來的時候,家人高興歸高興,可沒到現在這樣喜極而泣。
不過轉念一想,其實也不難理解,畢竟在這個年代,很多傷病都會造成永久性傷害。當時雖是醒了,但誰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站起來。如果不能站起來,又跟昏死有什麼區別?
是以直到這一刻,家裡人才徹底鬆了口氣,知道他真的能復原了!
第二天,王貴便央人做了副枴杖給王賢拄著。這樣練了幾天,王賢終於可以走出房間,看一看自己生活的院子,看一看頭頂那方藍天!
天可真藍啊,雖然只有小小的一方,但像剔透的藍寶石,王賢貪婪的深吸口氣,感受久違的自在……
正在陶醉著呢,門外傳來門環被叩響的聲音。
銀鈴開門一看,見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一手提著個竹筐,她便脆生生的問道:「這位大叔,請問你找誰?」
「你是王家姑娘吧。」那中年人咧嘴笑笑道:「請問王大娘在麼?」
「我娘不在哩。」在外人面前,銀鈴還是很有禮貌的,「大叔有什麼事?」
「眼看中秋,我家姑娘來給王大娘送月餅了。」中年人說著側過身,便見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摘下了頭上的冪羅。
銀鈴定睛一看,登時變了臉色:「你是林榮興他妹妹!」
「王家妹子認得我?」這少女眉目如畫,瘦比黃花,雖然衣裙是保守的寬大式樣,但那白皙的手腕纖細的難以置信。臉也瘦得只有巴掌大,彷彿一陣秋風就能把她吹跑似的。
這是個讓人望之便心生憐惜的女孩,但銀鈴卻拉下臉道:「廢話,你來幹什麼?」
「方才我家大叔說過了……」少女的聲音輕柔低緩,隱有掩不住的疲憊。
「我娘才不會要你家的東西!」銀鈴的聲音卻又脆又急,真是人如其名。不過說著說著,她還是不自覺的,對少女放緩了語氣,「你們快走吧,要是碰上我娘,你們就死定了。」
少女這個汗啊,心說有這樣說自己娘的麼?不過她挑這個時候來,就是趁著王大娘去趕集,一時半會回不來。以她這兩年來的經歷,對付個十來歲的小丫頭,還是綽綽有餘的。
便見她微微一笑道:「前些日子,在陸家藥鋪碰上王家大哥,聽說二郎醒了,我便說要來看望一下。」說著欠欠身道:「只是家中事多,不想竟拖到今天,實在是不應該……」
「不用你假惺惺。」銀鈴撇撇嘴道。
「我從杭州買了幾條遼東參,權且算是賠罪了。」林家姑娘卻不以為意的接著道。
「喔……」銀鈴登時表情一滯。前天老娘還在發愁,說二哥再吃兩副藥,就可以進補了。但是上等的補品都貴的要死,王家能撐著把藥抓完,就已經到了極限。現在是借都借不到,佘也佘不著,徹底一籌莫展了。
雖然二哥說,不進補,慢慢養就是,但吳大夫說,流失的精氣不趕緊補回來,他將來還是個病秧子……這兩天把老娘愁得,晚上睡覺跟攤煎餅似的。
本著老娘『面子值幾個錢,實惠最重要』的原則,銀鈴一呲牙,改口道:「老杵在門口,人還以為王家不知禮數,進來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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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民居本來就緊湊,王家的院子更是逼仄,林家姑娘一進來,便看見王二拄著雙拐,目光幽怨的望著自己。
林家姑娘的心一緊,趕緊斂衽一禮道:「王家弟弟安好。」
「好,很好。」王賢打量一眼林家姑娘,嘴角掛著冷笑道:「林姐姐好久不見哇!」
「是好久不見了。」在銀鈴面前不卑不亢的林家姑娘,對著王賢卻顯得很不自在,竟解釋道:「我那半年,一直在杭州和京師奔走,前些日子回來,才知道你受傷了……」
「是麼。」王賢冷淡道:「你以為這樣,就說得過去麼?」
「說不過去。」林家姑娘深吸口氣,迎上他的目光道:「所以我來了,要打要罵,隨你處置。」
兩人的對話,讓銀鈴和那大叔驚掉了下巴,這是什麼情況?兩個人顯然是舊識,而且有些不得不說的故事……
『天哪,我哥莫非和仇人之妹發生私情了?』銀鈴妹子展開豐富的想像,迅速腦補起來,『這是多麼狗血的劇情啊?』
『不可能,不可能……』那大叔也表情痛苦的暗叫道,『我家姑娘就是瞎了眼,也不會看上這種廢物點心的!』
兩人是如此震驚,以至於王賢和林姑娘提出要單獨談談後,他們竟覺著理所當然。只是那大叔在扶著王賢進屋的時候,手上用了暗勁,低聲威脅道:「敢對我家姑娘無禮,我饒不了你!」
殊不知,王賢已經對疼痛麻木了,嘴角掛起一絲苦笑道:「我現在這樣,能對誰無禮?」
「也是。」那大叔看王賢弱柳扶風的樣子,不禁笑自己傻氣,把他擱在椅子上,然後掩門出去,又對仍大張著嘴巴,坐在天井裡的銀鈴道:「這事兒,請不要說出去。」
「我說了有人信麼?白惹人笑話。」銀鈴回過神,白他一眼,便去給王賢煎藥了。想到吃了今天這最後一副,明天就可以用人參進補了,銀鈴簡直開心壞了。既然是二哥的小情人送來的,自然用得心安理得。
只是以二哥那副德行,林家姑娘怎麼會看上他?儘管對方是仇家,銀鈴也不得不承認,林姑娘長得真好看啊,據說還識字。聽說林家好的時候,到她家提親的媒人,能排一條街呢。
小姑娘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簡直可以煎藥了。她恨不得變成一隻蚊子,鑽進西廂房裡,聽聽裡面人,到底在說什麼。
估計她要是聽見了,就得提刀追殺林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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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廂房中,王賢與林姑娘相對而坐,目光平靜如秋。
「對不起。」林姑娘深表歉意道:「是我害了你。」
「確實是你害了我。」王賢的語氣不那麼生硬,冷冷淡淡道:「你竟然讓一個白痴,去做這種要命的事,居心是何等不良!」
聽了他的誅心之言,林姑娘面色發白,她右手緊緊攥在胸前,再次垂首歉然道:「是我考慮不周,我當時只想擺脫你的糾纏,才跟你打了那種賭,」說著抬起頭,眸子裡起了水汽,顫聲道:「我怎麼也沒想到,你竟然真會去攔駕……」
「你知道我原先是個白痴……」王賢心中苦笑,自己原先真二啊,二到拿根棒槌就當針。覺著這話簡直弱爆了,他聲音一沉道:「為了救我爹,我能豁上一切!」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44 PM
第五章 誰是誰冤家?
西廂房的窗上有蜘蛛在結網,老娘不讓掃,說這是好兆頭。
聽了王賢的話,林姑娘十分錯愕,她不禁再端量這傢伙一番,發現幾乎無法跟那個糾纏自己的無賴對上號了。在她的記憶裡,這傢伙就像癩皮狗一樣,沒有骨氣,惹人生厭。
但眼前的王賢,雖然模樣沒變,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卻再沒有輕佻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深如潭水的目光,那樣的沉靜冰冷。
只因為這一點改變,他整個人的氣質便大不一樣。老娘、銀鈴這樣朝夕相處的親人還不好發覺,但像林姑娘這樣,隔了半年才又見面的,感受到的差別就很明顯了。
莫非腦袋被打壞掉,到現在還沒恢復?林姑娘如是想。嘴上卻輕聲道:「是我看錯了你,抱歉……」
「光說抱歉有什麼用?」王賢冷笑道,「真要有誠心,把我躺這半年的湯藥費出了吧!」雖然這樣幹有些不厚道,但想想老娘那虛浮的腳步,妹妹裙上的補丁,還有哥哥跑了的老婆……他無論如何也要從這林姐姐的身上,敲下幾貫鈔來!
「這是應該的……」林姑娘要收回自己方才的想法,原來王二還是那個王二!想到這,她不禁心中一顫,難道被敲詐的日子,又要開始了?
林姑娘閨名清兒,本是本縣數得著的富裕人家,兄長林榮興更是縣學廩生,也算得上詩書傳家了。誰知道兩年前一場官司,將這個家庭拖入了深淵,而正是這個案子裡,林榮興招供自己行賄了縣裡的官吏,結果讓王賢的老爹下了大獄,王家才開始走背字。
林清兒的哥哥被判了斬監侯,家裡已經夠慘的了,卻又被王賢這無賴小子糾纏。兩年來,他仗著林家對不起自家,今天說自己老娘病了,明天說自己哥哥摔了,變著法子登門問她要錢。林姑娘那會兒才十五歲,還不像現在這樣歷經世事,洞悉人心,覺著是自己哥哥害得王刑書下了大獄,讓王家和自家一塊遭了殃。所以向來要錢便給。
其時林家為了給林榮興翻案,已經把林清兒的嫁妝都用上了,各項開支自然能減則減。但哪怕後來知道,這小子每次要了錢,不是去跟那幫狐朋狗友吃喝,就是去賭博,王家沒見著他一文錢後,林清兒也沒讓王賢空手而回過。
當時她天真的以為,這樣也算自家補償一下王家,殊不知別人會將你的好心當軟弱,得了寸又進尺!
半年前,王賢又來了,一般林姑娘是不會見他的,都是讓管家支點錢打發走了事。但這次王賢說,我不是來要錢的,我是來送錢的,執意要見林姑娘。
林清兒只好見了他,王賢果然掏出一個紅包,裡面應該有個百十文錢,但更驚人的還在後面,他竟然說,這是提親的彩禮。
林姑娘當時就懵了,問,你跟誰提親?
『跟你呀。』王賢竟大言不慚道:『反正你婆家也退親了,我不嫌棄,你跟我結婚吧。』
林清兒的臉,登時就通紅,然後鐵青鐵青,但她也知道,跟這種打不得、罵不羞的癩皮狗,根本沒法講理。要是自己把他攆出去的話,還不知道這種無賴會幹出什麼事兒來!
尋思一下,她想了個辦法,忍著噁心對王賢道,我是被人退過婚的,現在能蒙你不棄,十分的感動,但是我已經對天起誓,誰能替我家把案子翻過來,還我一個清白,我就嫁給誰,為婢為妾再所不惜,否則終身不嫁!
『啊?』王賢吃驚道:『你怎麼會發這種誓?』
『我哥的冤案不昭雪,我就生不如死,又怎麼會考慮嫁人呢。』林姑娘嘆口氣,眼圈登時紅了,這完全不用做戲。
『呃……』王賢不甘心道:『違背誓言會怎麼樣呢?』
「如違此誓,天打雷劈,永墜十八層地獄!』林清兒看他一眼道:『未來男人則渾身膿瘡,潰爛而死!』
王賢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打個寒噤道:『你個女人,也太狠了。』他可不想一身膿瘡,潰爛而死。
林清兒本以為,這傢伙定可知難而退,再不提此事了。便拿出張寶鈔,想把他打發走。
誰知王賢這次竟不要錢,拍著胸脯道:『這些年,你對我比我媽還好……』林姑娘險些吐血,便聽他繼續道,『出來混的,義氣最重要,這個忙咱幫了!』
林姑娘登時哭笑不得,「你怎麼幫?」
「嘿嘿,我還沒想好。」王賢撓頭笑道:「等我想好了,自然會告訴你的……」
之後王賢便離開了,林清兒也就把這事兒拋到腦後了,誰會寄託哪怕一絲希望,在王二這種人身上呢?
哪知不久便傳來他被打昏的消息,林姑娘當時心裡咯噔一聲,讓人去打聽,結果聽說這廝是在賭場出千被人打的,林姑娘這才安心……
後來她還登門探望了一次,卻被王賢老娘轟了出來,之後林清兒便離開富陽,去杭州、南京奔波,漸漸忘了有這麼一號人。
但是上個月,她從杭州坐船回富陽,途中聽到幾個浪蕩青年,談起王賢王二郎。忍不住細聽之下,讓她驚詫難名——便聽一人感嘆,當年王賢在時,整天請咱們吃飯,多好。可惜竟敢在賭場出千,被打成活死人。
另一人冷笑道,什麼賭場出千,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王二是惹了禍,讓人弄死的!
『什麼人下的手?』眾人一驚,林清兒更是驚呆了。
『不知道,但我那次在錢家賭坊,聽老闆喝醉了酒說的。』那人神秘兮兮道:『他說這小子打算在大老爺上任那天攔駕告狀,結果聽人說告狀得有狀子,就傻乎乎的去找人寫狀子,誰知道人家轉頭就捅給趙家了!』
『你說是趙家下的手?』
『我可沒說。』
幾個青年說著說著便聊開旁的,但林清兒卻震驚的說不出話。回到富陽,她便盤算著到王家說明真相,可這樣一說開,自己的責任就大了去了。
而不說,則一切照舊。
林清兒又不是君子,還非得問心無愧。何況她傾盡家財、身心俱疲,只為兄長的案子作最後一搏,別的事情都要往後放放。
她對自己說,無論那一搏是成是敗,事後自己定去王家請罪,認打認罰,絕無二話……
誰知道,都說再也醒不了的王二郎,他突然就醒了!
那日在陸家的藥店碰到王貴,得知了這個消息,林清兒是既高興又鬱悶。高興的是,王二終究還活著,這樣自己的負疚會小很多。鬱悶的是,這傢伙都躺了半年了都,為啥不能再躺會兒,等我忙完了再醒?
那樣本姑娘也能爭取個主動坦白,哪像現在這樣尷尬,好像是他不醒,自己就會繼續瞞下去似的!
唉,現在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林姑娘幽怨的想道。
~~~~~~~~~~~~~~~~~~~~~~~~
立志要打造『勵志傳奇——浪子回頭金不換』的王二郎,沒想到一個討要湯藥費的舉動,竟讓自己前功盡棄,在林姑娘眼裡,又成了那個無賴王二!
不過他也確實是無賴,就算王二聽了林姑娘的話去告狀,也沒理由非讓人家負責,又不是人家逼他去的。甚至,他打算攔駕喊冤,都不是為了林姑娘!
在這世上,所有人都把王二當成廢物、敗家子,根本沒有一個人理解他。直到現在的王賢和他融為一體,才知道這孩子並不是人們想像的那麼壞,他只是個一心想回到過去的可憐人兒。
要知道,就在兩年前,王家還是縣裡很有地位的上等人家。當時王老爹還沒下大獄,而是縣裡的刑房司吏!後世人總以為微末小吏,不足道哉,但其實真不是這樣。一個縣裡才幾名官?除了縣太爺和『二尹三衙四老典』之外,就數六房司吏權力大了。打個不恰當的比喻,王老爹原先的職位,那就是縣公檢法、司法局、政法委……這一系列司法機關的總辦主任!
當時的王老爹,那真是縣太爺倚仗、士紳巴結、百姓畏懼的大人物!縣裡只要跟司法刑律有關的事情,都要過他的手,所謂『吃了原告吃被告』、再加上各種陋規常例,不用去枉法害理,也賺得盆滿缽滿!
當時的王家,稱不上大富,卻絕對是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銀的、大宅子住著、丫鬟僕人使喚著,王賢這位鬥雞走狗、遊手好閒的富少爺,自然應運而生。
但福禍無常,王老爹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終於在兩年前,這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老江湖,一頭栽進了林家的案子裡……
對於那個改變自己人生的案子,王賢自然刻骨銘心,起先只是一樁普通的人口失蹤案,後來家屬上告,卻被知縣駁回。誰知正逢分巡道巡視縣裡,家屬再次上告,不僅把案子反過來,還把知縣以下數名官吏拖下水,王老爹身為刑房司吏,首當其衝,如何倖免?先是擬判杖二百、流放三千里。後來家裡花了重金疏通,才改在紹興鹽場服勞役。
這案子對王家的打擊是致命的,老爹在任上的收入、特權沒有了,還被追了贓款,繳了罰金,再加上關係都打點到京師了,就是有座金山也掏空了。
何況王老爹當上司刑相公也沒兩年,家底並不豐厚,王家焉有不敗之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44 PM
第六章 問世間情為何物
一家人一下子從天上掉到地下,自然百般不適,其中最不適應的就數王賢了,他不再是那幫狐朋狗友的老大,從整天欺負人,變成被人欺負,從花錢如流水,變得手頭拮據,都讓他感到無比難受。
他染上賭錢的惡習,其實是夢想一夜暴富,回到以前的日子。他想娶林清兒為妻,是妄想把林家的錢據為己有,讓自己回到以前的日子。甚至他去攔新任縣太爺的轎子喊冤,也是想讓父親回到縣衙,自己好繼續當少爺,回到以前的日子。
他的一切行為,都為了舊夢重溫,現在卻要讓林姑娘負責,不是無賴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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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應該的……」人心隔肚皮,林姑娘還以為,他的遭遇皆因自己那番話而起呢。她點點頭,正色道:「來之前,我已經問過了,吳大夫是義診,主要花費在陸員外家的藥鋪,一共是二十七貫,我湊個整,出三十貫,可以麼?」
「呃……」王賢有些吃驚,這林姑娘真是大方啊,大方到他都不好意思提價。
「但是,」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但是』,它意味著前面全是廢話,「但是我現在,拿不出這個錢……」
「呵呵……」王賢冷笑起來,三十貫雖然多,但對林家這樣的大戶來說,又算得了什麼?
「你也別冷笑,」林姑娘苦笑道:「我真沒騙你,這半年我都在南京、杭州為我家的案子伸冤,在外面花錢如流水,家裡又後院起火,被惡奴把細軟捲了個乾乾淨淨,這案子全縣都知道。」
王賢心下有些失望,暗道,怎麼原先王二每每敲詐得手,到了我這兒,就沒戲了呢?
卻又聽林姑娘道:「你且容我些日子,待到十月,我會把錢給你湊齊的。」
「為什麼是十月?」王賢問道。
「那是秋審的日子……」林姑娘輕聲道。
「秋審……」王賢竟然不明白,沒辦法,誰讓他原先只知道吃喝玩樂呢?
「斬監候的犯人,在秋後會最後一次過審,再無問題了,便會押赴河堤……」林姑娘覺著他不知道,是很正常的事兒。
「這跟給我的錢,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林姑娘想一想,覺著不能跟這種人說太細,不然非得走漏消息不可,便直接說結果道:『到時候我要上告,如果翻過來,我就可以借到錢給你。」
「翻不過來呢?」
「到時我就有權變賣家產了……」林姑娘幽幽道。
「哦。」王賢點點頭道:「這麼說,這半年你去省城和京師,已經找到門路了?」
林姑娘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
「判了秋後問斬的案子,不大可能翻過來吧。」王賢憑著那點匱乏的歷史知識分析道:「估計所謂秋審也就是走個過場,除非你能走通關係,得到某個大官重審的許諾。」
林姑娘更意外了,雖然對明朝人來說,這只是建立在嘗試上的簡單推理,但王賢的腦子竟會繞彎了!真讓人刮目相看。但她不打算跟他討論這種事兒,「你就安心養病吧,等到十月,我自然會把錢給王家大哥。」把錢給王賢,她實在不放心。
說完,她便站起身,福一福道:「告辭了。」事情說完,她要趕緊離開,不然撞上王大娘,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但林清兒剛要開門,卻聽身後一聲冷笑:「天真。」
「你說我麼?」林清兒轉過身來,眉頭微蹙,無論是誰,被個自己鄙視的人鄙視,都不會好受。
「難道還有別人?」王賢平靜的看著她道:「你不要對秋審寄望太高,不然會受不了打擊的。」
「怎麼?」林清兒忍不住問道。
「我不知道你找到什麼人,給了你什麼保證。」王賢淡淡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我要疏通關係,一定會幹的神不知鬼不覺。」說著瞥她一眼道:「像你這樣,大搖大擺去省城和京城送禮,又這麼早就回來等秋審。就是聾子也知道你去幹啥了,就是我這樣的白痴,也知道你肯定得到了某種承諾!何況翻案像翻煎餅一樣的趙家?」
頓一下,他一字一頓道:「你說,他們會不會想盡辦法反制?」
「……」林姑娘本來只是出於禮貌,才耐著性子聽他說下去,但聽到一半,就驚得手腳無力,趕緊坐下來,平靜了好長時間,才滿是驚恐道:「你怎麼會想到的?」
其實她想問的是,你說的是真的?但實在無法相信,王賢一個白痴,能比自己還聰明。是以她覺著,是不是有人教他這樣說的。
「這是常理而已,但凡在這紅塵中打滾的,都知道這些。」王賢嘆口氣道:「也就是你這樣足不出戶的大小姐想不到。」
「你……」林清兒顧不上生氣,追問道:「你說趙家會如何反制?」
「見招拆招就是。」王賢淡淡道:「比如散佈林家行賄大員,要翻案的消息,鬧得盡人皆知,你說誰還會給你家出頭?」
林清兒面色煞白,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有更簡單的,只要通知一下原先辦案的分巡道,你說他會不會拼了命,也要阻止這個案子翻過來?」
林清兒被嚇呆了,是啊,如果受到來自內外的巨大壓力,那位答應為自己翻案的大老爺,會不會走個過場就知難而退了呢?
想想趙家的那些手腕,這簡直是一定的……
「那,那該怎麼辦……」林清兒大大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緊緊咬著沒有血色的下唇道:「難道我傾家蕩產,也換不來沉冤昭雪嗎?」想到自己竭盡全力,還是無法讓含恨而死的老父瞑目,她終於忍不住,趴在桌上痛哭起來。
江南女子,吳儂軟語,哭得都那麼低低切切、婉轉如歌,王賢聽起來竟覺著很享受。
外面的那大叔卻不這麼認為,他猛的推開門,低吼著:「姑娘,怎麼了?他欺負你了?!」定睛一看,才發現兩人隔著方桌好生坐著,並沒有想像中的耳鬢廝磨。
林清兒卻不管他,只是痛哭,情緒完全失控。
千里之堤潰於一穴,林清兒家遭大難,哥哥犯了死罪,父親又在憤懣中病逝,她才十六歲便不得不用嬌嫩的肩膀,挑起林家的重擔。這半年來,在省城和南京,不知吃了多少閉門羹,受盡了白眼和嘲諷,她早已是不堪重負,只是憑著一個信念強撐而已。現在王賢將她的信念打破,她焉能不崩潰?
那大叔和銀鈴,卻以為是兩人的感情出了問題,心下暗暗吃驚道,乖乖隆地洞,竟然是林姑娘傷心成這樣,莫非是女追男?
想到這,大叔望向王賢的目光變了,高手!能癩蛤蟆吃天鵝肉的才是真高手!
銀鈴畢竟是女孩子,看不得另一個女孩子,為情所傷成這樣。但讓她安慰林清兒是不可能的,便走到王賢身邊,偷偷扭他一把,小聲道:「還不勸勸?」
「我怎麼勸?」王賢哪知道,他們竟然腦補成那樣,苦笑道:「又不干我事。」
「你是不是個男人!」大叔登時咆哮起來,倒把林姑娘嚇一跳,抬起螓首,淚眼汪汪道:「七叔,不干他事。」
「姑娘,你還護著他!」大叔一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心說就算你家遭了難,你也不該這麼作踐自己啊。說著晃動缽大的拳頭道:「小子,你想挨揍是吧!」
「好吧。」王賢想不通,這到底是哪跟哪,但好漢不吃眼前虧,為了避免挨揍,他只好對林清兒道:「回頭你再來一趟,咱們合計合計,看看還有沒有活路。」
林姑娘已經被王賢給弄暈了,竟乖乖點頭道:「嗯。」說完才發覺,自己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哭泣,感到很不好意思。趕緊止住哭,一邊擦拭眼角,一邊忍不住抽泣。
七叔和銀鈴把王賢佩服到天上去了,七叔以過來人的心思暗嘆:『我家姑娘這輩子要被他吃死了……』
「快走吧,我娘要回來了。」銀鈴既然將林姑娘視作未來嫂子,自然改變了立場,好心提醒道:「就算你們要成事……也得小火慢燉是吧。」
「嗯。」王賢點頭道:「日子還長,不急在這一時。」
「那我先告辭了。」林姑娘起身福一福,又有些著急道:「下次有集市還得十天,太久了吧。」
七叔恨不得找個縫鑽進去,姑娘,你留點矜持好吧?
「大後天,我娘和我大哥要回鄉下,去給三叔公拜壽。」本著老娘的『面子值幾個錢,實惠最重要』的原則,銀鈴果斷當了奸細。沒辦法,好容易逮到一個願意跟著哥哥的,還這麼死心塌地,管她是什麼仇家冤家了,先拿下再說。
「那好,三天後我再來。」林姑娘再福一福,戴上冪羅,和七叔告辭走了。
離開王家所在的巷子,七叔終於忍不住道:「姑娘,你不要讓那小子騙了,他不是個好東西。」
「我知道,」林姑娘點點頭道:「但這次,他好像不一樣了……」
「沒看出來。」七叔小聲嘟囔著,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只能暗嘆一聲:『看來情人眼裡不光出西施,還出潘安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45 PM
第七章 注定
老娘回來後,看到那倆竹簍子,奇怪道:「誰來過?」
「林家姑娘……」銀鈴小聲道。
「她?」老娘大怒道:「不是說了,不許林家人踏進家門一步麼?!」
「可她帶了月餅、燒肉、遼東參。」銀鈴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摞寶鈔道:「還有十貫鈔。」原來人家林姑娘還是帶錢來了,只是防著王二呢。
「呃……」老娘接過鈔,咂咂嘴道:「其實想想,罪不及家人麼,是她哥造的孽,她跟我們也沒啥化不開的仇,是吧?」
「是啊是啊。」銀鈴點頭連連道:「林姑娘還許了二十貫呢,說眼下周轉不靈,待過後補上。」
「哦?」三十貫可是個大數目,雖然眼下寶鈔貶值的厲害,但他們這樣的窮人家,沒白沒黑也得整整攢兩年。老娘雖然見錢腦熱,但還有些清醒道:「她為啥要包你哥的藥費?」
「我知道我知道。」銀鈴登時激動起來,一副小八婆模樣,伏在老娘肩上,繪聲繪色講起了所見所聞,當然還有腦補的部分……
『哦?』『啊?!』『咦?!』『哈!』老娘一邊聽一邊驚嘆,聽完了震驚好久,才摸著下巴道:「雖然她是個被退了婚的,家裡看樣子也窮了,但是怎麼可能看上你哥呢?」
「也許我哥有什麼,我們沒發現的長處呢。」銀鈴對哥哥的印象,不知不覺改觀了不少,竟然能把王賢往好處想了。
「莫非他們那個了?」老娘兩拳一對,倆大拇指一勾勾,這才想起對方是自己女兒,馬上變臉道:「該幹嘛幹嘛去!」
「這是啥意思?」銀鈴也學著她的動作,天真的問道。老娘登時面紅耳赤,咆哮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還不滾去做飯,你要餓死老娘麼!」
「知道啦……」銀鈴嚇得趕緊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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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便是中秋節,這是華夏的三大傳統節日。中秋吃月餅,卻是太祖皇帝發明的。如今這習俗已經深入人心,要是誰家中秋節不吃塊月餅,那簡直就不叫過中秋。
今年有了林姑娘的餽贈,老娘不用再傷腦筋,去哪弄塊月餅回來了。不過老娘只留下一個,夠全家人分著吃的,其餘的便讓銀鈴給街坊送去了。倒不是她突然大方了,而是這半年,四鄰著實幫了不少忙,現在得了杭州月餅,卻關起門來吃獨食,就連老娘也幹不出。
何況老娘啥時候吃過虧?銀鈴回來不久,四鄰便陸續過來回贈,你提個西瓜,我拎兩段藕,還有那種大方人家,竟回了一尾活魚!
兄妹三個見老娘拿出一小筐月餅,換回了足以開一席中秋宴的食材,還順道賺了好名聲!簡直佩服的五體投地,這就是生活的智慧!
老娘得意的冷笑連連,看著掛在屋簷下的那塊腊肉,盤算起到底是每頓做飯起個葷,一直吃到冬至呢?還是留到臘月裡,再跟街坊換一桌年夜飯?唉,真傷腦筋啊……
第二天一早,老娘便和王貴換上乾淨衣裳,往鄉下趕去,給王家族長三叔公賀壽。
老娘一走,銀鈴便翹首以待,連做鞋面的活計都耽誤了。
王賢在院子裡揮汗如雨的復健,面前還放著一本厚厚的《大明律》,王家雖然不是讀書人家,但因為他老爹的緣故,家裡不僅有《大明律》,還有《大誥》,不過聽說後者已經基本不用了,要熟悉大明的法律,只看前者便可。
他看《大明律》,不只是為了林家的案子,因為大明的禮、戶、刑、吏、工,方方面面的條例法規,都涵括在《大明律》內。熟讀這本書,便能大體瞭解這個社會的規則,知道自己能幹什麼,不能干什麼,以及未來到底該幹什麼!
雖然只看了一部分,已經能讓他瞭解自己的處境,怪不得王二會做夢都想回到從前呢!原來這大明朝是個森嚴的等級社會,你所處的等級越高,享受的權利就越大,反之,你所受的限制就越大。
自己如今是犯官之子,只比賤民高一線。不能考科舉,無法當吏員,甚至連經商都不行,因為離開富陽縣要去官府開路引,人家根本不開給他!
在這個信奉血緣高於一切的時代,因為他爹是犯人,他就只能一輩子坐困愁城,不得舒展!
一道道在後人看來,毫不通清理的律條,就是一條條沉重的枷鎖,纏繞在他身上,讓他動彈不得。
這些天他反覆在想,將來的路該怎麼走,但到頭來才發現自己竟然無路可走……
如果不想像從前那樣,當個混混混下去。只能要麼像大哥那樣,沒白沒黑的給人家做工,每日累成稀泥,只能賺幾十文。一旦有病有傷,就斷了收入,還得自己花錢看病!
要麼就得無視王法,幹些船到江心,問一聲客人是吃滾刀面,還是餛飩麵的營生。
兩個選擇都那麼的苦澀,以至於他竟跟王二做起了同樣的白日夢——如果能給老爹翻案,那該多好?
想到這,他不禁暗暗苦笑,原來王二的自暴自棄,竟也有可憐之處……
「哥,你還有心思笑?」銀鈴嘟著小嘴道:「這都啥時候了,你的林姐姐怕不來了嚇?」
王賢回過神來,笑笑道:「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
「哥,你真變了。」銀鈴看了他半天,很認真道:「現在像個老頭子。」
王賢無聲的苦笑,該要如何向她解釋,還是永遠不要解釋了吧。
「從前你整天呱呱亂叫,沒事兒就和我吵架。」小姑娘家家竟有些傷感道:「好了之後,就從沒見你主動說過話,更別說吵架。」
「你說就行了,我都聽著呢。」王賢微笑道,「再說,你那麼懂事,我跟你吵架不成犯渾了?」
「哎,其實偶爾吵吵架也挺好……」不愧是老娘的閨女,竟有如此強烈的戰鬥慾望。
「呵呵……」王賢笑笑不再理她,專注鍛鍊自己的兩腿。
一直到了傍晌,終於響起敲門聲,銀鈴一蹦三尺高,趕緊去開門,果然是頭戴冪羅的林清兒,身後還跟著她的老家人七叔。
「抱歉,今天家裡有事,剛剛才能走開。」摘下冪羅,林清兒先朝銀鈴道歉。今天她還是穿著素色的衣裙,面色蒼白,嘴唇全無血色,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令人很是痛惜。
「你病啦?」銀鈴將她迎進來,關切問道,「怎麼臉色這麼差?」
「沒事。」林清兒搖頭笑笑。其實她這樣子,跟王賢脫不了關係,若非這廝毀滅掉她的希望,林姑娘還能靠一股心火堅持下去,直到那根弦崩斷為止。
這幾天,她像是失了魂一樣,昨晚中秋佳節,卻只有她和母親一起過,想想死牢裡的兄長不瞑目爹,這哪是八月十五團圓節,分明是七月十五中元節!
林姑娘悲傷逆流成河,終於一夜病倒,今早起來她頭暈腦脹,渾身無力,一點都不想出門。何況她回去冷靜下來,壓根不相信,王二能幫自己什麼忙。只是出於信用,才拖著病體前來……
銀鈴將她讓進屋,老娘今早把西廂房打掃的一塵不染,連她最珍惜的蜘蛛網,也未能倖免。還擺上了盆菊花……聽銀鈴說,似乎是從縣衙門口偷的。可惜林姑娘心事重重,根本沒有看一眼。
英明一世的老娘,竟也有失算的時候。
王賢倒是奇怪,為什麼老娘突然這麼好,還給他佈置起房間來了,但老娘自有安排,他哪裡敢多問?
兩人還是隔著方桌坐下,只是中間多了盆菊花。王賢仔細的翻看著,林姑娘帶來的案件記錄。他已經下定決心,哪怕這案子有一絲翻案的希望,也要全力以赴搏一把!
通過卷宗,他終於看清了案件的全貌……其開端是一樁普通的人口失蹤案。當時林家長子林榮興的繼室趙氏失蹤,趙氏的父親告到縣裡,指控女婿殺害女兒。
對此,當時的陳知縣並不相信,因為林家即是本縣首富,又是首善。縣裡修橋鋪路、興建縣學義倉時,給知縣老爺很大的支持。且林榮興還是縣學的生員,平日裡品學兼優,風評很好,陳知縣當然要盡所能的維護林家。
於是陳知縣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為由,暫不審理此案,而是命兩家全力尋找趙氏,縣裡也出動人手尋找,甚至還發文臨縣求助。兩個月後,本縣靈橋鎮地保報告,在河灘發現一具女屍。
現在是太平光景,縣裡出一樁命案,那是了不得的大事件。陳知縣馬上將女屍和失蹤的趙氏聯繫起來,命刑房司吏王興業……也就是王賢的父親,帶上仵作,陪自己赴現場,並通知家屬認屍。
一到現場,趙家人便認出,這就是趙氏,於是哭天搶地。但林秀才卻矢口否認,認為此女子雖然被野狗咬得面目全非,但仍能看出與妻子有差別。
最後仵作驗屍後認為,女屍雖然年齡與趙氏相仿,但是死去不超過七天,而趙氏已經失蹤兩個月,自然不是同一人。
趙家人當時便鼓噪不休,被官差彈壓下來。最後陳知縣採信了仵作的判定,將此女屍另案處理,命兩家人繼續尋找趙氏。
恰此時,浙西分巡道來本縣巡視司法、放牌接告,趙家人悍然上訴,這次他們不僅告林家,還把陳知縣和王興業一併告了,告他們貪贓枉法、包庇富戶、捏造驗屍結果!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47 PM
第八章 真相只有一個!
明朝基本沿襲元朝的區劃,但分行省之權為三,承宣佈政使司行政,提刑按察使司司法、都指揮使司掌軍,三權分立,以為制衡。
其中提刑按察使司之下,又設分巡道分道督查行政、司法,皆由按察副使或按察使司僉事擔任。如浙江便分為浙東道和浙西道,其中杭州府屬於浙西道所轄。
浙西分巡道何觀察,對趙家所控十分重視,因為它不僅是人命案,還是一縣官吏受賄枉法案,這在浙江一省絕對是大案要案了。
於是他立即調按察司的仵作再次驗屍,結果大有不同——按察司的仵作,勘察現場並驗屍後判定,女屍已經死去數月,只是被綁在石頭上沉入河底,後來繩子脫落,才浮上水面。因此看上去,不像去世那麼久的樣子。
見富陽縣的驗屍結果被推翻,何觀察心裡的天平,自然偏向了原告。他將懷疑的目光對準了富陽縣一干人等,命陳知縣停職待查,然後親自審訊起林榮興來。
林榮興面對何觀察侃侃而談,矢口否認自己殺妻。但何觀察通過問詢證人得知,他有毆打妻子的記錄。林榮興便說,自己原配難產去世,後來續絃趙氏。但趙氏水性楊花,經常和他的同窗打情罵俏,讓他十分尷尬,有時候兩人發生爭吵,也曾動過手。這次趙氏失蹤,就是在兩人打架之後,回娘家的路上……
何觀察登時怒道,你們兩家相距不到十里,且趙氏是大白天出門,怎麼可能出意外呢?分明是你這廝殺人之後,謊稱她回娘家了!
林榮興連說不知,因為他有秀才功名,何觀察動不得刑。又見趙家狀紙上,有證人胡三才,是林榮興的同窗同學。
何觀察馬上傳他上堂問話,胡三才揭發說,當年一起喝酒時,曾數次聽林榮興抱怨趙氏不守婦道,他恨不得殺了她。
這下何觀察認定了林榮興是殺人犯,竟去函提學道,奪了他的秀才功名,然後大刑伺候!
林榮興骨頭雖硬,但在嘗遍了十八般刑具之後,還是屈打成招,承認自己與趙氏不和,將她騙到河邊打殺,然後綁在石頭上,沉入江底……
後來,林榮興又招出了埋藏血衣和凶器的地點,公差一去勘察,果然發現有染血衣裙一件和哨棒一根。見終於打開缺口,何觀察大喜,命將奄奄一息的林榮興壓下,又提審周仵作。周仵作起先堅持,自己沒有收錢,就算是勘察有誤,也只是學藝不精罷了。再問刑房書吏王興業,也是一樣的答覆!
仵作這話是正理,就算結果有誤,他也不過是失職而已,最多被開革不用,卻不至於攤上官司。但何觀察盤問無果,又轉而提審那林榮興,林榮興被打垮了,自然有什麼招什麼,承認自己行賄陳知縣寶鈔一百貫,由刑房司吏王興業轉交。
得到林榮興的口供,何觀察再次提審富陽縣胥吏,這次他學聰明了,把吏滑如油的王興業放在後面,先提審周仵作。
果然,周仵作看到那口供,便承認自己拿了十貫錢的辛苦費,是王司吏給的。
拿到周仵作的口供,何觀察大喜過望,立即提審王司吏。大堂上,王司吏哭笑不得,說那書呆子不食人間煙火,當衙門裡的人都是喝西北風的。縣老爺固然清廉如水,但出門一次,下面抬轎的轎伕,隨行的三班衙役,還有白役、民壯加起來好幾十人,他們沒有收入,或者就一點工食銀,根本不夠養家。全靠這種差事,賺點辛苦錢花花。
比如去靈橋鎮,事主按例要出『鞋腳錢』。因為在十里外,又要再加三十文,並二十文的酒飯錢。然後屍體運去義莊、驗屍、這都是都得由事主出,官府是沒這義務的。所以我向他討要一百貫費用,是執行歷來的常例罷了,並非索賄。
話雖不中聽,可就是這個道理,換了誰在王興業的位子上,都得這樣做。何況這種事也不是區區小吏能扭轉過來的。誰知那何觀察書呆氣十足,竟認定這就是受賄。繼而逼問陳縣令是否受賄,王興業死死咬定,說一切都是下面人的勾當,知縣老爺什麼都不知道。
何觀察為了撬開王興業的嘴,竟又一次上了大刑,但不知是碰上一塊硬骨頭、還是衙役放水,總之王興業熬住大刑,抵死不承認陳知縣有瓜葛。何觀察無可奈何,只好不再追查下去,不過這已經夠陳知縣喝一壺的了。
將此案辦成鐵案後,分巡道將案情上報。因為是人命大案加官吏舞弊,按察使司得報到刑部,由皇帝御批後再層層下達回來,才好遵照執行。
這期間,林家人不服,還告到省城,案子來來回回,拖了一年有餘,直到去年冬月,判決終於下來,陳知縣雖然沒有貪污,但是御下不嚴、昏聵不明,被革職冠帶閒住。林榮興被判斬監侯,王興業以舞弊罪被杖一百,發往鹽場服苦役五年。至於周仵作,則以瀆職杖二百,流放三千里,後來因為傷勢太重,瘐斃在獄裡……
雖然現在不是貪墨二十兩就要剝皮的洪武年間,但依然刑法嚴峻、尤為苛酷,王興業這樣下場,絕對是輕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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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賢看完後,發現林清兒已經靠在桌邊、支頤睡著了。這女孩兒柔弱的像一根小草,卻堅韌的讓人心疼。雖然他不是個憐香惜玉之人,還是對林姑娘十分欽佩。
儘管這姑娘看起來倦極了,但王賢也不能陪她幹坐著,只好輕咳一聲。
林清兒一下警醒,揉著通紅的腮幫,羞赧道:「看完了?」
「嗯。」王賢點點頭。
「怎麼樣?」林清兒抱著一絲僥倖問道。
「從程序上看,已經被辦成鐵案了。」王賢緩緩道:「如果只看最終呈上去的報告,連我都相信,你哥哥是殺人兇手了。」
「絕對不是。」林清兒斬釘截鐵道:「你知道那所謂的物證是哪來的麼?」
「哪來的?」
「是牢子看我哥被打懵了,才好心提醒他,實在想不起凶器埋在哪,不如重新埋一遍。」林清兒面帶濃濃的嘲諷道:「我哥讓人帶話回家,我才和我娘,找了我嫂子件裙子。我娘又刺破了手臂,將其變成血衣,再找一根哨棒,埋到村頭的歪脖樹下。然後通知我哥,我哥才有得招供的。」
「這麼說,物證是假的了?」
「當然是假的了,」林清兒咬牙道:「因為我哥哥是冤枉的,他根本沒殺人!」
「哦……」
「還有,」林清兒又把自己上次,在船上聽到的事情告訴王賢,「如果他們心裡沒有鬼,還怕你個無……去攔駕告狀麼?」說著看看王賢道:「他們說的是真的麼?」
王賢點點頭道:「應該是這樣。我狐朋狗友裡,有個叫廖三的,他哥哥專門包攬訟詞,替人寫狀子,我就讓廖三求他哥,幫我寫個狀子,結果還沒拿到手,就被打了。」頓一下,他仔細回想道:「應該是他哥報的信,後來被廖三傳出去的。」
「所以,我哥一定是冤枉的!」林清兒重重點頭道。
「你跟我說沒用。」王賢淡淡道:「得讓官府相信,這案子才有可能翻過來!」
「怎麼讓官府相信?」
「你說……」王賢想了片刻,突然壓低聲音,一字一頓道:「你嫂子會不會還沒死?」
「怎麼會……」林清兒不相信。就算那女屍不是嫂子,她也失蹤兩年多了,怎麼可能還在人世。
「我覺得極有可能。」王賢翻開卷宗,找到其中一頁道:「你看靈橋鎮驗屍這段,說的很明白,這具女屍在水裡泡了很久,已經變形,而且野狗已經把屍體撕咬的面目全非。趙家怎麼可能一眼就認出是,就是他們女兒呢?」
「就算勉強能認出來。可是人之常情都是不到最後一刻,不願接受親人已逝的事實。那時連屍都沒驗,趙家人著急號喪作甚?」頓一下,王賢接著道:「所以只有兩種可能——他們早知道,這屍體是你嫂子的;或者早知道,這屍體不是你嫂子。」
「如果是前者的話,他們肯定知道殺你嫂子的兇手是誰,而且意欲包庇這個兇手。但如果是這樣,他們應該希望此案消停下去,後來絕不會上告,所以前者不能成立!」
在後世不算什麼的邏輯推理,卻讓林姑娘佩服的五體投地,她仔細想了又想,發現確實是這麼回事兒,頓時肅然起敬道:「你真厲害!」說完難以置信道:「真想不到,這話能從你嘴裡說出來。」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王賢淡淡道:「所以真相只有個——他們知道那女屍不是你嫂子!而且一定沒死!」說著輕輕一拍桌案道:「把她找出來,這案子就翻過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48 PM
第九章 很黑的手
「可是,就算趙家知道我嫂子沒死,他們也該消停了呀。」林姑娘尋思片刻道:「怎麼一心想把案子鬧大?」
「要麼是和你林家有深仇大恨。」王賢沉聲道:「要麼他們在替什麼人消災!」
「怎麼說原先也是親家,最多只是磕磕絆絆,不至於要死要活。」林清兒想一想,恍然道:「你是說,他們在替殺害女屍的兇手消災?」
「嗯。」王賢點點頭道:「這個案子我原先就有印象,現在看了一遍,終究發覺哪裡不對勁——趙家的行為太反常了,完全是損人不利己。應該還有個幕後人,指使甚至是脅迫他們,一直死咬著林家不放!」
「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殺害那具女屍的兇手!」王賢將卷宗合上,沉聲道:「我記得我爹在何觀察來富陽之前,已經把你嫂子的失蹤案放到一邊,在全力查辦無名女屍案!」
在王二的記憶裡,陳知縣實指望能在觀察使到來前將此案破獲,以免被尋了差池發落。是以命老爹帶著胡捕頭,沿著發現女屍的河灘朔流而上,一村一莊的排查。當時知縣大人催逼甚急,三五日便一比,板子都打到老爹屁股上了,是以王二記得清楚。
「你的意思是,那兇手眼看要露餡了,才攛掇著趙家,將陳知縣一併告了?」林姑娘不可思議道:「趙家會那麼傻?」雖然民告官在明初時不需要吃板子,可一旦告不成,日後你還在縣裡混不?哪怕告成了,其餘的官吏會怎麼對你?繼任的縣令會怎麼看你?
事實上,趙家雖然贏了官司,這二年也不好過,一直不受新任縣太爺的待見,下面的屬吏也將最難辦的差事,攤到他家裡。如今趙家混得是灰頭土臉,半死不活……
「這不是問題,那幕後之人肯定有辦法脅迫趙家,讓他們不得不從。」王賢想一想,冷聲道:「他以為自己藏在幕後,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興風作浪的久了,總會露出馬腳!」
聽了王賢嚴絲合縫的推論,林姑娘動了動嘴唇,卻忍著沒說。
誰知王賢好似能洞悉她的心事似的,冷笑道:「你若現在去告發,說自己嫂子沒死,這案子就徹底沒戲了。」
「為何?」林姑娘一驚,她顯然是這樣想的。
「觀那幕後之人,心狠手黑、陰險狡詐,且稔熟浙江官場,其能量之大,超乎想像!」王賢沉聲道:「所以你一旦告訴官府,他很快就會知道,必然要殺人滅口、毀屍滅跡!到時候死無對證,萬事皆休!」
「你怎麼知道他熟悉官場?」林姑娘的腦袋已經一片漿糊了,她難以相信王賢憑著一份卷宗,便如有親見一般,推斷出這麼多事實。
「有道是『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官場更是如此。那何觀察到了富陽縣,拿著針鼻當棒槌,動輒三木俱下,屈打成招。尤其是對我爹動刑,那是一定要把陳知縣拖下水!要說沒有仇,誰信?」王賢卻淡然如菊道:「如果不是篤定了這點,趙家哪敢冒此大不韙?」
「嗯。」林清兒點點頭,證實了他的猜測。她還是在省城疏通關係的時候,聽幾個吏員說起,陳知縣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永樂權臣陳瑛,是以這個案子才會久拖不決。今年年初,陳瑛下獄賜死,判決才得以下達。
而何觀察之所以會在兩年前,陳瑛權勢正盛時,便敢對陳瑛的兒子下手。是因為當年陳瑛在大辦附逆建文案時,誅殺了何觀察的父兄,連何觀察也險些丟了性命。後來卻證明是冤枉的,他才官復原職,但何觀察自此恨死陳瑛,哪怕當時陳瑛權勢滔天,他也要趁機將其兒子往死裡整!
這樣一來,就可以解釋,為何老爹會死保陳知縣了。他肯定知道陳知縣的父親是誰,要是自己敢把陳瑛的兒子拖下水,定然難逃死罪。還不如指望著陳知縣度過難關後,再拉自己一把呢。
如果換成自己,王賢也會做同樣的選擇。只是人無前後眼,當時誰能知道,如日中天的陳老大,不出兩年便被下獄賜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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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該如何是好?」林姑娘自己都發現,我怎麼老是這句詞?
「神不知鬼不覺的找到你嫂子。」王賢垂下眼瞼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這……」林姑娘聽他分析的頭頭是道,以為定有什麼好主意呢,聞言不禁搖頭道:「我家也找了她兩年,也在找她,卻一點音信都沒有。眼下秋決在即,趙家更要小心行事了。」
「如果你嫂子還活著,應該不會在趙家。」王賢沉聲道:「趙家既然明知是誣告,案子越鬧越大,家裡又人多嘴雜,肯定不敢把她藏在家裡。」頓一下,不是很肯定道:「她很可能,在那幕後之人手中……」
「所以,現在應該,先把那幕後之人找出來?」林清兒眼前一亮道。
「嗯。」王賢點頭道:「這比找你嫂子,容易多了。我們可以雙管齊下,一方面盯著趙家,秋決臨近,他們又知道了你的動作,肯定要商議對策。讓我們看看這段日子,趙家都有什麼客人,趙家人又會去哪裡作客。」
「另一方面,幕後之人就是無名女屍案的兇手,我老爹八成心中有數,至少已經很接近真相了。我爹服役的鹽場,不過在百里之外,我想去看看他,能從他那裡得到點幫助,再好不過。」
「可是你這身子?」林清兒頗為意動,但看王賢走路還得拄拐的樣子,心下又有些不落忍。
「我聽說有種交通工具叫滑竿。」王賢看看她道:「再說大部分路程還是坐船。」
「也好。」林清兒點點頭道:「那就辛苦你了。」
事不宜遲,兩人便約定三天後出發,之所以要三天之後,是因為鹽場雖然不是大牢,但也戒備森嚴,閒人免進,去探視是需要有理由的。王賢不知不覺秉承老娘『利人更要利己』的精神,對林姑娘說,咱們去探視的藉口是送冬衣。準備冬衣的任務,自然就落在林清兒身上。林姑娘早被他敲詐慣了,想也不想一口答應。
話已說完,林姑娘起身告辭,待她推門出來,發現外面已經過晌。
天井裡,銀鈴和七叔,已經把午飯吃了。銀鈴小姑娘自然不會給七叔做飯,而是一個勁兒的喊餓,她模樣幼稚嬌美,弄得大叔愛心氾濫,到街上買了燒雞、燒餅回來請她吃。
吃完飯還不見林姑娘出來,七叔心下黯然,『這下完了,姑娘肯定變媳婦了。』
待見到林清兒出來,兩人便見她氣色也好了,眼睛也亮了,嘴唇也有血色了。再想想她進去前的樣子,銀鈴驚呼道:「林姐姐,我哥用什麼法子把你治好的!」
「你哥……」林清兒笑著拉著她的手道,「真得很厲害。」
「嚇。」銀鈴難以置信道:「真的假的。」
「從前都看不出來。」林清兒笑著點頭道:「這次我是親身體會了。」
七叔聽了卻險些暈過去,心中狂叫道,沒救了沒救了,徹底沒救了……
心情好了一些,林清兒和銀鈴拉了幾句家常,才告辭而去。
待她戴著冪羅,在七叔的陪伴下,離開牛尾巷後,王家隔壁的院門緩緩打開,露出兩張中年婦女的臉。
一個是這家的主人張嬸,另一個,竟然王賢老娘!
本該到鄉下赴宴的老娘,竟然埋伏在了鄰居家!
兩人張望著巷口,見已經沒了人影。老娘才回過頭,對張嬸冷笑道:「你這猢猻可信了?」
張嬸人很瘦,嘴有些尖、腮有些削,因此得了這麼個諢號。聞言一臉服氣道:「我信了,真是林家姑娘咧。她雖然罩著臉,但邊上那是她家老長工田七。」
「哼哼。」老娘得意的冷笑道:「現在信了吧,我兒子雖然萬般不會,但追女娃娃還是有一手的。」說著自己心裡也嘖嘖稱奇:『當初他跟我說,要把林家姑娘娶回來,我還笑話他痴心妄想,想不到這小子,還真說到做到!』
「不過,」張嬸接受現實後,馬上咸吃蘿蔔淡操心道:「兩個娃娃這樣私下來往,難保傳出什麼風言風語,你還是得管管。」
「不管。」老娘兩手叉腰道:「我們行得正坐得端,他們愛說說去吧!」她主意拿得正,自家上哪裡出彩禮去?何況對方還是仇家!不如裝作不知,讓他倆繼續發展下去,待生米煮成熟飯,再作計較。
「呸!」張嬸啐道:「王二躺了半年,你就忘了他是誰?」
「唉,那是他小不懂事,長大了就改好了……」老娘雖然戰力強大,但別人只要一拿王二說事兒,她就心虛氣短。
「但願吧……」張嬸適可而止道,誰知話音未落,便見個啷哩噹啷的圓臉青年,搖搖擺擺從門前走過,張家是巷子裡倒數第二家,再往裡就只有王家了。
「這些兔崽子,還敢來找找他!」老娘登時怒氣衝衝,挽起袖子就要出去,卻被張嬸使勁拉住道:「你現在可該在王家村坐席,這會兒露面,不就露餡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50 PM
第十章 烏篷船上
送走了林清兒,銀鈴便從竹簍裡,端出兩個燒餅、半隻燒雞,給王賢當午飯。
王賢拿個燒餅咬一口,既酥又脆,滿口留香,不禁大讚,原來這年代也有美食啊!
「那是,天下的美食多了去了,吃一輩子不帶重樣的。」銀鈴笑道:「不過得有錢才吃得起。」說著雙手支頤,口水嘩嘩的憧憬道:「真想吃個遍啊……」
話音未落便聽院門口一聲笑道:「好香啊……」
兄妹倆回頭一看,只見個頭戴栗色絹巾,身穿綠褶子,面容清秀狡黠的年輕人,伸進頭來,朝王賢笑眯眯道:「哥,你好了?」
王賢還沒說話,銀鈴登時變了臉色,拿起豎在屋角的笤帚,朝那年輕人喝道:「帥蚱蜢,你還敢來!」說完便揮舞笤帚要打。
帥螞蚱自然是諢號,這小子姓帥名輝,動作很是敏捷,像個蚱蜢似的躲開銀鈴的笤帚,閃身到王賢身邊,腆著臉笑道:「來者是客,妹子你不上茶,卻請我吃笤帚,這不合適吧?」
「滾出我家去!」銀鈴卻瞪大眼睛,怒氣衝衝道。
「哥,你得管管你妹子啊。」帥輝嬉皮笑臉的對王賢。
「我要是手腳利索,早把你揍一頓了!」王賢冷哼一聲道:「還有臉來見我!」這帥輝原先是王二的狐朋狗友,當日他和王賢一起從賭坊出來,但王賢被套了麻袋後,這小子便逃之夭夭,一點義氣都不講。
「哥,你是知道我的。」帥輝不好意思的笑道:「他們五六個人,都是彪形大漢,我這細胳膊細腿的,就是留下,也陪你一起挨揍。本著最小損失的章程,我才當機立斷,去叫人來幫忙……」
「二哥,你不是說,以後要改過自新麼。」見兩人磨嘰上了,銀鈴又急又氣道:「不要和這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了!」
「妹子,你先進去,我跟他說幾句話。」王賢朝妹妹笑笑道,「就一會兒。」
「哼!」銀鈴狠狠瞪王賢一眼,氣鼓鼓的回房去了。
「不愧是王大娘的閨女,烈性!」銀鈴一走,帥輝在王賢身邊坐下道:「哥,我聽說你好了,趕緊來瞧瞧,這半年可想死我了!」
「你想的是白吃白喝吧。」王賢冷笑道。
「哥,瞧你說的,咱們還是有感情的。」
「少來。」王賢一抬手道:「我有個事兒,你給我辦一下。」
「哥,你說。」帥輝見王賢似乎真生氣,忙正經了點。
「打我的那幫人,你還記得長什麼樣?」
「記得。」帥輝想一想道:「一共六個,各個膀大腰圓,面生的很。反正不是咱們縣城的,不然小弟不可能一個都不認得。」說著望向王賢道:「哥,你不會想找他們報仇吧?」
「他們差點殺了我,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王賢恨聲道,「你去趙家莊給我盯緊了,看到他們趕緊來報信!」
「嗯,沒問題,這可是咱的強項,」帥輝說著卻又撓著腮幫笑道:「不過本著量力而為的章程,咱們還是把他們當個屁,放了吧…」
王賢不願跟他廢話,抬手打住道:「事成之後,我給你兩貫鈔!」
「幾成新的?」帥輝馬上不勸了,不過他也不猴急。因為大明寶鈔如今貶值嚴重,舊鈔的價值,甚至不足面值的一成,不過越新的鈔票越值錢,全新的寶鈔一貫能值銅錢四百文。
王賢也不廢話,從懷裡摸出一摞嶄新的寶鈔,點出五百文,遞給他道:「這是預付你的工食錢。」林姑娘今天走前,給了王賢五貫錢,作為盯梢的經費。幹這種這盯梢望風的勾當,王二的狐朋狗友,比林家的長工不知專業多少倍。
這就是銅錢二百文啊,帥輝口水都下來了。忙不迭搶過來,看了又看,然後小心收到懷裡,嚥著口水問道:「另外一貫五百文,也是這樣的成色?」
王賢點點頭。
「你瞧好吧。」帥輝擦乾口水,再不廢話,一溜煙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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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兩天,銀鈴都氣鼓鼓的不理王賢,一家人看他的目光,也變成老樣子。王賢情知是自己病還沒好,又和狐朋狗友接觸,還大手送錢,讓家裡徹底失望了。但他不想解釋什麼,一是徒惹家裡人擔心,二是怕老娘不放他出門,還是讓時間來說明一切吧。
好在他越是這樣,老娘就越對他和林姑娘的事情大開方便之門,恨不得兩人明天就成親,好把這這死不悔改的混賬,踢給他媳婦頭疼去!
就這樣被家人鄙視了兩天,終於捱到第三日,一早便有人敲門道:「這是王小哥家麼?」
老娘一開門,見是兩個轎伕,抬著個空滑竿,說是來接王小哥去碼頭的。所謂滑竿,就是兩根竹竿上綁了把椅子,乃轎子的最簡易版本。
老娘二話不說,便和王貴一邊一個,架起王賢往外走。
「娘,你有啥話要帶給老爹?」王賢問道。
「讓他早點死,別耽誤老娘改嫁!」提起老爹,老娘氣呼呼道。嚇得兩個轎伕趕緊抬著王賢,一溜煙跑出了巷子。
街坊們紛紛探出頭來,目送著王賢坐滑竿離去後,張嬸大聲道:「這是林家姑娘接小二去泛舟呢,據說明天才回來!」
『嘖嘖……』鄰居們紛紛驚嘆,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啊,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王賢沒聽到那些閒言碎語,他已經坐在滑竿上,置身於富陽縣的大街上。
這還是他醒來後,第一次上街呢。雖然市肆店舖都是記憶中的樣子,但只有親眼看到街兩側的簷廊上,那些店舖的招牌幌子,街上那些往來行走的人群,還有挑著擔子叫賣的各種南北貨物……才能對自己生活的大明朝,有生動鮮活的感知。
轎伕們不解風情,轉眼就將他送到了碼頭上,便見七叔早就等在那裡。
七叔付了錢,把轎伕打發走,便背著王賢往一艘烏篷船走去。
一邊走,還一邊小聲警告道:「小子,你敢負了我家姑娘,我田七就宰了你!」
王賢心說這哪跟哪啊,但這種事情如何解釋?估計自己說一句『你誤會了』,就會被他直接丟到河裡。
悶不作聲的上了船,把王賢丟進艙,田七便化身船伕,搖船離開了碼頭。
田七以為他倆早就那啥了,所以只顧著解氣,把王賢扔進去了事。誰料林清兒聽到動靜,正要掀簾子相迎,便見一個黑影摔了進來。
一聲嬌呼,她就被王賢撲倒在地,再一聲悶哼,又被王賢結結實實壓在底下。
林清兒登時就懵了,她冰清玉潔的身子,哪曾跟男人這樣親密接觸過?
王賢倒是清醒著,有林姑娘柔軟的嬌軀作墊子,他一點沒摔著。他也意識到,兩人目前的姿態,對姑娘家的太不禮貌,想趕緊直起身子來。
可是雙手那點力氣,還不足以支撐他的身體,王賢的身子起來了三寸,便重又落了下去。
『哦……』林清兒剛鬆口氣,又被結結實實壓上,眼淚登時就下來了,也不知道是羞惱,還是被壓的。
「你幫我一把。」王賢雖然覺著她的身子柔若無骨,壓著舒服,但不想被田七扔到江裡喂王八,還得趕緊起來。
林清兒玉面霞燒,淚珠滾滾,一邊咬著嫣紅的下唇抽泣,一邊用力推他,王賢再自己使勁,終於一翻身,落在她身邊。
這時,田七掀開簾子,道:「姑娘……」卻見兩人並肩躺在艙裡,他趕緊捂眼退了出去。
艙內的空氣尷尬極了,林姑娘抱著雙臂,轉向艙壁,肩頭一抽一抽哭起來。
王賢費老大勁坐起來,看一眼難過的林姑娘,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便從褡褳裡摸出本書看起來,看到專注處,還嗚啊嗚啊的發出聲。
林姑娘等不來他道歉,自然更加鬱悶,但轉念一想,還能指望個無賴賠不是?便擦擦淚,委委屈屈的坐起來。又沒臉出去見大叔,只好雙手抱膝,和王賢對坐著。
這時她定睛一看他手裡的書,不禁愣住了。本以為是什麼豔情傳奇之類,誰知竟是本《洪武正韻》。
王賢家裡書不多,除了幾本律法書,就是這本被他爹當字典使的《洪武正韻》。他看這個一是學一些繁體字,二是想學學官話。將來不管做什麼,必須要會說官話。
王賢似乎在很認真的學習發音,嘴巴像魚一樣一張一合,卻顯得很滑稽。林清兒繃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王賢茫然抬頭問道:「怎麼,我發音不對麼?」
「當然不對。」林清兒這陣子總被這傢伙教訓,整的自己像個白痴。這下可逮著機會,便板著小臉教訓起來,「《洪武正韻》的作者太多,結果編了個亂七八糟的四不像,用這本書學不成官話,只能學一嘴怪話。你得讀《韻會定正》,而不是《洪武正韻》。」
「啊?」王賢驚得張大嘴,感情自己白看了。
「嗯,白看了。」林清兒點點頭,很是快意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51 PM
第十一章 老爹
但讓林清兒意外的是,王賢很快便收起沮喪,認真的向她請教正確的音韻。
林清兒對能有強過他的地方很是高興。大明官話也叫江淮官話,沒有吳語那麼軟,沒有粵語那麼硬,也沒有北方話那麼粗糙簡陋,作為大明的官方語言,中正大氣,又比被蒙元胡化過的中原官話雅緻。
這個年代的讀書人和商人,都要學習官話的,因為各地方言不同,尤其是南方,甚至一府之內都會有數種方言,在外地人聽來如同鳥語。只有會說官話,才能跟當地的士紳官吏交流。
說白了,官話就是上流社會的語言,不會說官話,根本無法擠進上一階層去。
林家家學淵源,林姑娘會一口標準的江淮官話,又好為人師,王賢悟性很高、學得又極認真,讓林老師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一路上就這樣一個學、一個教,不知不覺一天過去了。下午時分,烏篷船抵達了位於紹興西北二十里的錢清鎮。
在碼頭泊下船,田七便去鎮上的鹽課司辦探視的票照,鹽場雖不是牢房,出入之禁也不差太多,擅入者以盜竊官鹽論罪。
等到天擦黑,田七才辦好了票照,但今日已經無法探視,三人只好在鎮上歇著。
這麼晚,碼頭也沒有滑竿可雇了,田七隻好對林清兒道:「姑娘幫我把他駕到岸上,然後咱們去客店投宿。」
林清兒小臉騰地紅了,心裡暗暗埋怨七叔不懂事,男女授受不親,你怎麼能讓我個大姑娘扶他呢?但這話沒法說出口,只好忍著羞,和田七一邊一個,架起了王賢。
王賢比林清兒高出半頭,站起來,手臂正好搭在她肩上,就像摟著她一樣。
林清兒小臉滾燙,心快跳出嗓子眼了,腳像踩在棉花上,自個都不知道怎麼把他扶上岸的。
好在上了岸,七叔便把王賢背起來,不用林清兒再搭手。到了鎮上的客店,要了兩間客房,七叔小聲問道:「姑娘,還是我跟王小哥睡一間吧。」
林清兒氣的直哆嗦,難不成我跟他睡一間?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七叔對林清兒道:「小姐在客店等消息吧,我和王小哥去,傍晌就能回來。」
林清兒才知道,能讓鹽場放兩人進去,已經是極限了,心中苦笑道,那我這趟是來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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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七背著王賢來到鎮外鹽場門口。先在攢典處驗了票牌、路引。其實王賢沒有路引,但田七使了錢也一樣。放行之後,兩人在一個場丁的帶領下,進入了一望無際的錢清鹽場。
打眼看上去,這裡開闊平坦、阡陌縱橫,切割出一方方鹽田,人在田間勞作,在田壟行走,很像江南的水田。
看著一具具水車,遠處的蘆葦蕩,嗅著空氣中腥鹹的味道,王賢感到很是愜意。讓人背著,不用走,當然愜意了……
場丁帶著田七穿過數片鹽田,把七叔累得汗流浹背喘粗氣,才來到一片曬鹽場前。場丁對忙碌的役丁道:「王頭呢?」
「蘆葦蕩裡歇著呢。」役丁赤著腳、光著背、手持大耙,渾身曬得黝黑。說完朝蕩子裡高聲道:「王頭,錢爺來了!」
「錢爺稀客啊……」蘆葦蕩裡站起幾個男子,其中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長著跟王貴一樣的圓臉厚嘴唇,一副忠厚老實像,正是哥倆的老爹王興業。只見他未曾開口先堆笑,話裡透著親熱,「快進來歇歇,走這一趟可真夠遠的。」
那老錢對他的態度,明顯跟對一般人不同,笑道:「你兒子來給你送冬衣了。」
「呃……」王頭看到田七,還有他手裡的包袱,愣了一下,邊上人起鬨道:「王頭,你還有這麼大的兒子?」
「別瞎說!」王頭瞪他們一眼,朝田七抱歉道:「老七別在意,一幫子賊配軍,說話跟放屁一樣,臭不可聞。」同樣是見到仇家,老爹的表現可比老娘強多了。
田七笑笑側過頭,便露出王賢的臉,「爹,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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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進了蘆葦蕩,才見裡面別有洞天。鹽丁們將蕩子裡砍出一片空地來,鋪上厚厚的蘆葦,再搭起棚子,就是可遮風避雨的休息處。
王賢看見位置最好的個棚子裡,擺著一張矮桌,上面幾個瓷碗,碗裡有茴香豆、拌海帶、醉蝦、醃魚,還有一壇黃酒。看四周的筷子酒盅,骨牌魚刺,顯然老爹方才在跟人吃酒耍牌……
王賢當時就無語了,來之前,他設想過老爹各種悲慘狀況,已經做好了慘不忍睹的準備。還在為到底要不要掉淚,是無聲飲泣還是放聲大哭而糾結,此刻卻張大了嘴合不上,請問,你這是在勞改,還是在度假?
王老爹有些尷尬,兒子拖著病體來看自己,自己卻在這裡喝著小酒玩著牌,確實不太像話,只好呵呵笑道:「苦中作樂、苦中作樂嘛。」
說著背起兒子,對一個手下道:「趕緊弄兩個熱菜,陪錢爺和田兄弟喝幾盅。」他進來的時候身上帶著錢,又有個當刑書時賣過人情的朋友,在這裡當司吏,是以一來就當上這一片的灶長,基本沒下田曬過鹽。
不過他會做人,上下逢源,倒也沒人特別不爽。
眾人知道,王頭的兒子讓人背著來找他,肯定不是為了送冬衣,必然有什麼事要說,便只管喝酒,讓他父子倆到遠處說話。
王老爹背著王賢往海邊無人處走,半晌才低聲問道:「你咋弄成這樣了?」
王老爹每月都會收到報平安的家信,竟對兒子差點被打死,家裡債台高築,兒媳跑回娘家這些事兒一無所知。
王賢講完這半年來發生的事兒,低聲道:「娘可能是覺著,爹在這裡服勞役,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白擔心,所以沒說。」
「唉……」王老爹嘆口氣,他知道兒子方才,為何是那副表情了。
一路沉默的背著王賢,來到海邊,找了塊大石頭讓他坐下。王老爹緩緩站直了腰,又嘆一口氣道:「你娘看著精明,實際是個笨蛋。她要是告訴我,老子總能給她弄到錢。」說著看王賢一眼,目光中閃過一絲狠厲道:「是誰吃了豹子膽,敢動我的兒子?」
王賢眼淚差點湧出來,心說,怪不得王二那樣的傢伙,做夢都想讓老爹回家。有爹的感覺,實在太是太好了……
「說話!」老爹催促道。
「不知道,是六個膀大腰圓的外縣人,」王賢輕聲道:「但應該和趙家有關係。」
「……」聽到『趙家』兩個字,王老爹眼裡的寒芒盛了十倍,雙拳攥得咯咯直響,良久才長吁口氣,問道:「趙家為何要置你於死地?」
「因為……」王賢低頭道:「孩兒找人寫狀子,想為老爹伸冤……哎呦!」話音未落,腦袋上便挨了一拳,痛得他眼淚都下來了,趕忙兩手抱頭。
「混賬臭小子,也不看看自己吃幾碗乾飯,還想學人家翻案!」老爹氣得鬍子直翹:「要不是看你還病著,老子非把你卸成八塊!」
「爹,陳知縣他爹已經下獄死了……」王賢抱著頭道:「林榮興也要秋後問斬了。」
「唉……」老爹登時頹然。王賢猜得一點錯沒有,當年他吃了大刑也要保陳知縣,就是指望陳知縣的爹,那位凶名赫赫、震古爍今的左都御史陳瑛,能在救兒子的同時,拉自己一把。這選擇一點錯沒有,可是陳瑛這一倒台,自己就成了個笑話。
所謂『造化能人』,不外如是。
「爹,你是被冤枉的。」王賢輕聲道。
「廢話。」老爹撇撇嘴道。「老爹我從來不收造孽錢,就是怕報應在你們身上。」
「林秀才也是冤枉的。」王賢又道。
「嗯。」到這地步,老爹也無可不言了:「就他那個熊樣還殺人,連隻雞他也殺不了。」
「那女屍根本不是他媳婦,而是被上游一家大戶人家殺死的!」王賢接著道。
「咦……」老爹面現驚疑之色道:「你怎麼知道?」
「我大明齊民編戶、裡甲互保,小戶人家失蹤人口,根本瞞不住,父親查訪那麼久,都沒有消息,說明死者肯定是深宅大院裡的。」
「你還知道什麼?」老爹不禁重新打量起王賢,這還是自己的兒子麼?
「我還知道這個兇手,為了避免查到他頭上,才暗中脅迫趙家上告,因為他知道,何觀察和陳知縣有仇,只要有機會,一定會把他往死裡整!」
「對!」老爹一拍兒子大腿道:「龜孫子就是打的這主意!」說完嘆口氣道:「知道有什麼用,人家用的是陽謀,已經板上釘釘了。」
王賢痛得呲牙裂嘴道:「但是林榮興他媳婦很可能沒死!」
「什麼?」老爹又是一驚道:「怎麼可能?」
「很有可能……」王賢沉聲道:「我聽說,那趙美娘是個遠近聞名的大美人。」
「美則美矣,就是太浪,不然林秀才也不會打她。」老爹色色的嘖嘖道。
「現在所有人都認為她死了,而且案子已經結束,那幕後兇手有什麼理由殺掉她?」王賢悠悠道:「家裡死一個人,他既然能瞞住,當然也能瞞住,家裡多一個人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52 PM
第十二章 胡捕頭
「嗯。」老爹想想也是,上一個女子死亡的後果,應該把那兇手折騰怕了。現下好容易才抹平,只要沒感到什麼威脅,他估計不會再殺人的。
「所以只要找到趙氏,就能翻案!」王賢一臉果決道。
「廢話!」老爹罵道:「老子找了她半年,把個富陽翻了個底朝天,人毛都沒見到一根!」
「肯定有沒搜到的地方。」王賢道:「比如當年爹排查無名女屍案,即將查到的那個大戶家!」
「不錯,老子後來在牢裡想過,就數他們家嫌疑最大!」老爹嘆口氣道:「可惜何觀察為洩私怨,根本不容我開口。」
「那,是誰家?」王賢沉聲問道。
「是……」老爹回頭看看他,一下下揪著鬍子道:「算了,這事兒你辦不成,等我家去再想辦法吧。」
「那時候,黃花菜都涼了!」王賢斷然反對道:「林榮興的人頭一落地,誰還敢翻這個案子?那可是當今皇帝御筆勾決過的啊!」
「嗯。」老爹知道,他說的是正理,卻搖頭道:「我差不多猜出,那廝的身份了,可正是這樣,我才不能告訴你。」
「為啥?」
「老子還不想絕後!」
「這樣窩囊的活著,跟死有什麼區別?「!」王賢激動的揮舞著雙手道:「若不能平反,老爹這一生毀了,你兒子這一生毀了,甚至你孫子的一生,也毀了!這比斷子絕孫更可怕!至少斷子絕孫了,兒孫不用來世上被人踐踏一生,還能投個好人家!」
王興業瞪大眼睛,看著血脈賁張的兒子,雖然他素來信奉『好死不如賴活著』,但也不影響他認為,兒子說得也對。
「這件事,家裡沒人知道,連累不到他們!」王賢壓低聲音道:「何況就算我死了,也不過是給家裡減少負擔。爹,你就讓兒子試一次吧!我,不甘啊!」
「……」老爹面色變幻許久,方盯著王賢咬牙道:「兒啊,你今年十六了,這是你選的路!要是被人宰了,可不許後悔!」
「我不後悔!」王賢早想清楚了,這樣的人生不是他想要的,豁出命去,闖出一片天!不然,毋寧死!
回富陽的船上,王賢心潮澎湃,望著兩岸蒹葭蒼蒼、蘆花飄飄、偶有水鳥從眼前掠過,他竟有劍客赴約決鬥之感,不是狂熱,而是冷靜!不是害怕,而是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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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第二天早晨,回到了富陽縣,在碼頭停穩後,田七招呼個滑竿過來,把王賢弄上岸去。
林清兒一上了岸,正要跟王賢告別,突然聽到不遠處有熟悉的說話聲。她眼角一瞥,便看見一男一女,女的二八年華枝招展,體態風流眼兒媚。男的頭戴方巾、身穿寶藍夾紗直裰,生得唇紅齒白,濃眉大眼,後頭還跟著個提籃子的小廝。
林清兒卻轉過臉去,似乎不想和來人照面。
然而這碼頭狹窄,不照面是不可能的。果然,走到近前時,那女的站住了腳,像是才發現她似的,一臉驚喜道:「這不是林姐姐?」
林清兒只好轉回頭來,抬出笑容道:「刁妹妹,好久不見。」
「是啊,想死小妹了。」刁小姐親熱的笑問道:「姐姐,這是要出去啊,還是剛回來?」
「回來。」林清兒輕聲道。
見她不問自己去幹嘛,刁小姐瞥一眼滑竿上的王賢,大驚小怪道:「嚇,這不是王二麼,林姐姐,莫非傳言是真的?」
「什、什麼傳言?」林清兒愣了。
「好了玉娥,別說了,船要開了。」邊上的玉面書生有些繃不住,他叫李琦,是刁小姐的丈夫,也是林清兒的前未婚夫。
刁小姐的父親是本縣主簿,李公子的父親則在直隸為縣丞,兩人無論家世年紀,樣貌才情,都很般配,至少刁小姐自己這樣認為。無奈神女有情、襄王無意,李公子卻迷上了林家姑娘,央著家裡和林家訂了親。
眼看就要成親,結果林榮興案發,林家成了犯罪家屬,李家這樣的官宦人家,自然避之不及。為了斷了兒子的念想,李縣丞專門告假回鄉,向刁家求親。刁家小姐把李琦當成狗頭金,這門親事自然一拍即合。
婚後刁家小姐很是快意,唯有一樁,就是夫婿一直對林清兒唸唸不忘,讓她很是不爽。是以想抓住機會,讓林清兒顏面掃地,徹底斷了丈夫的念想。
「急什麼,我和姐姐說兩句話。」她白一眼李琦,用團扇捂著嘴,壓低聲音道:「姐姐剛回來不知道,縣裡已經傳開了,說你和王二同船出遊……」說著忍不住輕笑道:「我是不信的,姐姐怎麼可能,跟這種人鬼混在一起?沒想到……」
她一口吳儂軟語,其實挺悅耳,但林清兒聽了,卻羞憤難當,臉都紅到耳根,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你是豬啊!」她正無言以對時,突然聽王賢一聲冷哼。
那刁小姐登時變了臉色,因為王賢是對著她說的。王賢坐在滑竿上,陰著臉道:「看不見老子癱著?林姑娘幾輩子沒見過男人,抬著個癱了的無賴二混子出遊,這得什麼樣的豬腦子才能想出來?又得什麼樣的豬腦子才能信?」老娘在家裡連打兩個噴嚏,暗道:『哪個猢猻背地罵我?』
刁小姐氣得嘴唇直哆嗦:「那,那你們孤男寡女的出去作甚了?」
「你瞎麼?沒看到還有田七叔一起?」王賢睥她一眼道:「至於我們去幹什麼,幹嗎要告訴你?」說完不再搭理這女人,轉而對林姑娘道:「教你一句話。」
「啊……」林清兒錯愕道。
「下次遇到這種女人,你就像這樣對她說……」王賢拍拍轎伕,示意起轎,然後冷笑著對刁小姐道:「賤人就是矯情!」
刁小姐哪曾被這般羞辱?更要命的是一針見血,登時暴跳如雷。
林清兒歉意的笑笑,放下冪羅,也離開了碼頭。
走在回家的路上,田七憂心忡忡道:「姑娘,你和王小哥的謠言……」
「管不了那麼多了。」林清兒沉默一剎,方輕聲道:「正事要緊。」
「哎……」田七再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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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賢回到家,還帶回了老爹給的一罈子醉蟹。他去時是蟹子正肥的時候,鹽場這玩意兒多的成災,吃不了便用酒醉起來,到過年都可以享用。
老爹不能讓他空手回家,便讓人裝了一壇帶回來,給老婆孩子嘗嘗鮮。
「分了不?」王賢回來時,可不少街坊都看到了。
「別急。」老娘眉頭緊皺,裡外端詳這一壇醉蟹道:「你爹鬼名堂太多,裡面不一定夾帶什麼呢。」
「不能。」王賢搖頭道:「出來時候檢查的仔細,沒有任何夾帶。」
「哼……」老娘卻只是冷笑,她讓銀鈴端個盆來,將裡面的東西倒出來,發現螃蟹和酒湯都沒有異樣,老娘便將那罈子往石桌一摔。
「別……」話音未落,兄妹倆就看見,那罈子厚厚的底部,竟然是中空的。摔碎之後,便露出雪白的食鹽,撒了一桌子,足有三斤……不愧是兩口子,果然心意相通!老娘就知道老爹終究不純!
一夜無話,翌日一大早,王賢便讓哥哥給縣裡的捕頭胡不留,送去老爹的親筆信。
胡不留正要去衙門應卯,見王貴送來老上司的信,便重新坐下,撕開『胡賢弟親啟』的信皮,掏出信瓤看了起來。越看他臉色越凝重,最後竟站起來,背著手在堂中踱步。
王貴侷促的坐在客座上,也不知自己老爹寫了什麼內容,竟讓胡大叔這樣為難。但是弟弟囑咐他,無論如何也得有個准信才能回去,也只能硬著頭皮等下去。
好半晌,胡不留才意識到自己要遲到了,趕緊把信收到靴頁子裡,對王貴道:「我得去應卯了,不然要吃板子的。」
王貴趕緊站起來,小聲問道:「胡大叔,那這事兒,你答應不?」
「我能不答應麼?」胡不留無奈苦笑道:「你回去吧,我會向縣尊稟報的。」
「啊……」王貴也不知道什麼事兒,聽說還要跟縣太爺匯報,登時有些害怕,喏喏的送胡不留出了門,自己也去上工了。
卻說胡捕頭一路上,乃至應卯排衙時,都魂不守舍,一直想著自己的心事。
當年轟動一時的秀才殺妻案,如今伴著林榮興被判秋後問斬,似乎已經落下塵埃。雖然作為當時的經辦人,胡不留仍有滿肚子疑竇,但眼見著昔日的縣太爺、上司、同僚紛紛落馬,周仵作還被活活打死,他哪裡敢多說一句?只盼著林秀才趕緊人頭落地,徹底掀過這一頁。雖然他也知道,林榮興是冤枉的……
但是王興業一封信,讓他不得不再次捲進這個要人命的案子裡。儘管很不情願,但他不得不照做,因為他欠著王興業的人情……當年王興業攬下所有罪責,才沒有牽連到他,不然他也得去鹽場曬鹽。更因為王興業手裡有他的把柄,自己若不照他的吩咐去做,就不只是去曬鹽那麼簡單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54 PM
第十三章 知縣的決斷
京師官場流傳著一個段子,說外任官與京職官相遇,外任官曰:『我愛京官有牙牌。』京官卻道:『我更愛外官有排衙。』
排衙又叫『小上朝』。皇帝老兒在京城金鑾殿上大升朝,縣太爺們則在地方縣衙裡小上朝。雖然是典型的蒼蠅腦袋蚊子頭、螺螄殼裡做道場,但禮儀和制度不可廢。每日卯時,縣衙梆發炮響,縣丞、主簿、訓導、教諭、典史、巡檢、驛丞、稅監……這些頭戴烏紗的芝麻綠豆官,還有六房司吏、典吏、三班首領這些身穿黑衫的胥吏,全都在二堂分班肅立。
待到二梆敲過,堂鼓擊響,長隨出來高唱一聲:『縣尊升堂了!』
知縣大人才端著方步,從『海水朝日』的屏風後轉出,在大案後坐定。
一眾官吏齊齊拜見,高唱道:「拜見堂尊!」
然後知縣叫免禮,請一眾佐貳雜官就坐。一眾胥吏沒資格坐,只能站著聽大老爺講話。
縣老爺在上面講,眾官吏卻眼觀鼻,鼻觀心,心神渙散……只盼著趕緊結束,好各回各衙,再拿自己的屬吏擺威風。
這種縣裡的衙參,也跟國家大朝一樣,只是個儀式而已。正經的公務,有案牘往來,有單獨面議,只有形成決議,才會在這裡公佈而已。
可能不少官迷,對排衙百試不厭,但富陽知縣魏源,今年只有二十九歲,正是意氣風發、銳意進取的年紀,對這種暮氣沉沉的儀式很是不耐。他一看到堂下那些貌似恭謹、實則各懷鬼胎的臉,就恨不得把他們統統打板子!
可惜也只能想想罷了……
寒暄之後說幾句套話,魏知縣便問眾官吏,可有事奏來?
見眾人都不說話,他便微微頷首,長隨馬上唱道:「退堂!」
眾官吏趕緊起身拱手:「送堂尊。」
魏知縣朝眾人拱拱手,便轉到屏風後,回到自己的簽押房。
又一名長隨為他更衣,然後端上茶點,魏知縣用了兩塊點心,感到心情不那麼灰惡了,才問道:「誰在外面?」
長隨稟道:「是胡捕頭。」
「讓他進來吧。」魏知縣對胡不留這個人,印象還是不錯的,至少對自己交代的事,還算兢兢業業。
胡不留進來後,深深一揖道:「拜見堂尊。」
「有什麼事?」魏知縣面沉似水道,作為一縣之長,他不能讓人看出自己的好惡。
「卑職有要事稟報。」胡不留低聲道。
「你先下去。」魏知縣一揮手,長隨便退出簽押房,將門掩上。
「說吧。」魏知縣點點頭,胡不留便湊到近前,小聲道:「縣尊可記得,你上任之前,那個傷人案麼?就是原先縣裡的刑書王興業的兒子,被人打成了活死人那個。」
「嗯。」魏知縣這才想起來。因為是他上任前的案子,且傷者應該是因為賭博糾紛受傷,不算什麼良民,是以只是例行公事的查問一番,便不了了之了。
「那受傷的王賢,如今醒過來了。」胡不留輕聲道。
魏知縣聞言驚奇道:「倒是命不該絕。」
「今天早晨,王賢的哥哥王貴,到小人那裡稟報說,」胡不留按照王老爹的吩咐,低聲道:「他弟弟受傷並不是因為賭博糾紛,而是被人滅口。」
「滅口?」魏知縣眉頭一鎖,一樁普通的傷害案,居然要發展成大案?
「據王賢說,那時他已經請人寫狀紙,打算在大老爺上任那天,攔駕喊冤。」胡不留道:「結果不知怎麼走漏風聲,險些被人滅口……」
「他要喊什麼冤?」魏知縣眉頭皺得更緊了。
胡不留吸口氣,方低沉道:「林榮興殺妻案。」
「……」魏知縣心裡咯噔一聲,暗道果然是那個,將他前任拉下馬的秀才殺妻案!
他上任後,林家人也遞了狀子喊冤,狀紙上列明了此案諸般疑點,魏知縣看後深以為然,然而此案由分巡道定案,經按察司報到刑部,業已結案了。他哪能因為區區幾個疑點,就把省裡、京裡的大員得罪一串呢?
所以魏知縣只推說此案已經上交分巡道,自己無權過問。後來聽說,林家人不屈不撓,竟到杭州按察使司告狀,繼而又去了南京,風聞有大員已經答應,秋審時重問此案!
更要命的是,新任浙江按察使周新,以善於斷獄而著稱,人稱『冷面寒鐵』,據說林家也告到他那裡,以周新的性格,估計不能不管!
魏知縣早和西席商定,橫豎林家沒有實證,自己只要置身事外,誰也挑不出錯。到時候泡一壺茶,坐看風起云湧就是。待塵埃落地,自己還是自己,不會惹什麼麻煩。
是以魏知縣很快平復心情,緩緩道:「我聽聞那王二是個遊手好閒的破落戶,他的話不一定可信。」
「堂尊說得對。」胡不留點頭道:「但是王賢提供了一條線索,卑職必須稟明堂尊。」
「講。」
「王賢說,那趙氏並沒死,而是藏在……」胡不留聲音越來越輕,只有魏知縣能聽到。
「什麼!」魏知縣震驚的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方低聲道:「你覺著有幾分可信?」
「卑職以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胡不留照著王老爹教他的話,複述道:「既然林家把此案捅到省裡,以周臬台的性格,八成要細細查問的。萬一秋審時,他親自來督查怎麼辦?」
「嗯……」一想到那位周臬台,魏知縣就渾身寒毛直豎。在傳說中,這是一位見微知著、善斷奇案的青天大老爺。今年初來浙江,那些蒙冤下獄的百姓喜極而泣說,『我得生矣。』等到周新到任,果然斷案如神,而且出其不意,令那些貪贓枉法的官員防不勝防。
比如有一次,為了瞭解一個案件的真情,他微服出訪,故意觸忤山陰縣令而被捕入獄。在獄中,他從囚犯口中瞭解到知縣貪贓枉法的實情,從而彈劾整治了貪官,此事一時傳為美談。
但對他治下的官員來說,就是不折不扣的噩夢了。攤上這麼個愛微服私訪,還喜歡往牢裡鑽的臬台大人,下面各府縣一刻不敢大意,不僅不敢胡亂抓人了,就連對牢房裡的犯人,都得當祖宗供著,這日子簡直沒法過。
估計林家也是聽了他的事蹟,才毅然省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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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魏知縣讓胡捕頭先下去,然後把西席司馬先生請來了。
司馬先生是個老秀才,教過書、在衙門裡混過飯吃,後來被推薦到魏知縣幕下做師爺……當然這年月還不興叫師爺,而是叫西席,其實都是一回事兒。
他本來在後頭睡懶覺,聽說知縣找,趕緊穿上衣服洗把臉,急匆匆來到簽押房,便見魏知縣在那裡一臉便秘狀,似有什麼事委實難決。
「東翁,您找我。」
「先生來了,快幫我拿個主意。」魏知縣趕忙招呼他坐下,將方才胡捕頭所稟道與司馬先生。
「哦……」司馬先生捻著幾根山羊鬍,聽完後沉吟片刻道:「東翁,知道了那趙氏還活著,我們不宜再裝聾作啞了。萬一要是由別人破了這案子,東翁往輕裡說是瀆職,重裡說便是同謀。」
說著他眉頭一挑道:「況乎此案曲折離奇,牽扯極廣,如果能翻過來,必然震動全國!人怕出名豬怕壯,做官卻最怕沒名聲!想想吧,刑部已經批決的案子,卻被你翻過來,東翁必然名噪海內,成為周臬台那樣的名宦,將來還用為前程發愁麼?」
「先生說得太遠了……」魏知縣忍不住憧憬起來,嘴上還不能承認。
「那就退一步說。」司馬先生卻激動難抑道:「東翁能破了此案,最少可以在本縣樹立威信,一掃顢頇敷衍之氣,倒看看誰還敢陽奉陰違?」
原來魏知縣上任以來,縣裡的官吏欺他年輕,又沒有背景,卻偏偏多事,很是讓他碰了幾個軟釘子,弄得魏知縣啥也幹不成,有力無處使,整天干著急……
聽了司馬先生的話,魏知縣終於說實話道:「不瞞先生說,我也這樣認為的。」說著嘆口氣道:「但是此案乃何觀察定案,我若是貿然插手,必然惹他憤怒。此人最是偏狹,看他對我前任便可見一斑,若是那王賢撒謊,可就坑死本官了。」
「東翁這話在理,那王賢風評不好,他的話不能輕信,」司馬師爺點點頭道:「不如這樣,今晚我悄悄去他家一趟,摸摸實底,要是他說的不假,咱們再作計較。」
「嗯,不急在這一時。」魏知縣點點頭道:「但千萬不能走漏風聲。」顯然他心裡的天平,已經傾向於管這閒事了。
「東翁要是不放心,」司馬師爺笑道:「不妨給刑房派個明差,讓他們去給王賢補個口供,好了結他那個案子。」
魏知縣想一想,拊掌讚道:「大善,虛虛實實,孰能料之!」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58 PM
第十四章 一觸即發
王賢對老爹佩服的五體投地。這叫什麼?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反正老爹一封信,調動了胡不留,打動了魏知縣,讓他的司馬師爺出現在自己面前……
回憶當時,他老爹說,要是想翻案,現在其實機會很好。因為浙江按察使周新,以善於斷獄著稱,人稱『冷面鐵寒』,在他手下的官員,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推搪塞責的現象會輕很多。
「爹的意思是,讓我去省城找周臬台?」王賢問道。
「笨蛋!」王興業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氣哼哼道:「你要是直接去找周臬台,置縣尊於何地?置太尊於何地?我們翻案是為了什麼?破家的知縣、滅門的府尹,得罪了他們還怎麼過?」
「是。」王賢抱頭道:「爹教訓的是。」
「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像林家那樣越級上控。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何況既是縣官又是現管?凡事你得先考慮他的體面,讓他出彩,他得了面出了彩,自然不會忘記你的好處,隨便照拂一下,就能讓咱王家鹹魚翻生!」王興業用他多年混跡衙門的經驗,教訓兒子道:「所以這一次,咱們搭好台,讓縣太爺登台唱戲,博個滿堂彩,明白了麼?」
「明白了。」王賢怕再挨揍,挪開身子小聲道:「要是知縣怕事怎麼辦?」
「不會的,你不是說,林家到省裡告狀了麼?估計『冷面鐵寒』已經盯上這個案子了。」王興業笑道:「只要知道趙氏沒死,縣太爺肯定坐不住,他怕被周臬台摘了烏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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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王賢對老爹的分析,還只是將信將疑,但當看到胡捕頭和司馬師爺時,他徹底服氣了。
「二郎,這位是縣尊的西席司馬先生,有些話要問你。」胡捕頭給兩人引見一下,便退出屋去,把門守住。
司馬師爺叫司馬求,以文人的尿性,有話是不會直說的,他打量著四下,只見屋中家徒四壁、孤燈如豆,桌上卻堆著好些書,哪像是浮誇浪子的住處,分明是窮書生的寒舍。
司馬求是多年不第的老秀才,非但不覺寒酸,反倒有些親切道:「你在看什麼書?」說著自己拿起來一看,是一本《韻會定正》,這是林姑娘讓七叔給他送來的。司馬先生不禁笑道:「是要學作詩麼?」
「學識字而已。」
「為什麼要學識字?你要讀書麼?」司馬師爺好奇道。
「是。」王賢早有『勵志傳奇——浪子回頭金不換』的腹稿,聞言嘆氣道:「晚輩這次死而復生,才知道生命之寶貴,深悔當年浮浪無行、蹉跎光陰,現在洗雖已心革面,可惜讀書已經晚了,只求識字明理,做個孝子良民。」
「呃……」要是一般文人,估計就要被王賢這番話,感動的熱淚盈眶了,可司馬師爺混跡江湖多少年,自能從這番『肺腑之言』中,嗅出一些別樣的味道。這麼文縐縐的話,怕是打過腹稿的吧?
他不禁端詳起這個青年。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模樣,卻能看清一雙亮若晨星的眸子……嗯,有心計,卻不讓人討厭,難得難得。
收回目光,司馬師爺撚鬚笑道:「不晚不晚,蘇老泉二十七始讀書。你十七歲都不到,還有大把時間呢。」話鋒一轉,終入正題道:「老夫這次來,一是為了你的案子,二是為了你提供的線索,」說著笑笑道:「按你的說法,這其實是一件事。」
「是一件事。」王賢點頭道。
「但是縣尊不太相信,」司馬求緩緩道:「你知道,這個案子朝廷早已定案,人犯只待秋決,不能憑你幾句空口白話,就貿然行事。」
「是,那就還是當成兩件事吧。」王賢早就反覆推敲過,成竹在胸道。
「何解?」
「後日是縣衙放告的日子,」王賢道:「我會去向縣老爺告狀,請緝捕謀殺我的兇手。」
「兇手何在?」司馬師爺沉聲問道。
王賢看看他,司馬師爺失笑道:「我是南京人氏,與你們富陽縣素無瓜葛。此番跟著東翁履新,實指望他能飛黃騰達,我也好跟著衣食無憂,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背主報信。」
王賢雖然知道,這種口頭的保證沒有任何約束,但他實在太弱小,不得不選擇相信對方。要是被賣了,也只能自認倒霉了。想到這,他也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無妨,小心駛得萬年船。」司馬師爺呵呵一笑、王賢便將計劃有條不紊的和盤托出,聽得司馬師爺連連點頭,最後斂容抱拳道:「富陽縣藏龍臥虎!吾必向縣尊薦之!」
「小人見識淺薄,瞎說一氣,先生能耐心聽完,便是錯愛。」王賢趕忙道:「還請先生自行斟酌,計劃周全,以免誤了老父母的大事。」也不知從啥時候興起的,縣裡的官紳百姓,無論大小,都管知縣叫『老父母』,哪怕是致仕的尚書還鄉,稱呼知縣時也是如此。
司馬師爺一聽,心說,這小子真上道啊。小小年紀還知道不居功,實在是有前途。他本來打算,回去張冠李戴,把王賢的主意說成自己的,以獲取魏知縣獎賞。但王賢顯然知道他會這麼做,又說得這麼讓人舒坦,倒叫他不好意思獨吞功勞了,遂笑道:「老夫還需要借花獻佛,討好縣尊?不過你的主意確實有些欠妥,待老夫回去想想,為你查缺補漏一番,再稟明老父母。」
說了半天,他還是要佔功,王賢還得一臉感激道:「多謝先生援手,我王家若能翻身,必不忘先生的大恩。」
「好說好說。」司馬師爺心裡苦笑,這小狐狸,翻案還不知足,還要翻身。不過看他如此識情知趣,又頗有計謀,似乎正是縣尊所急需……罷了罷了,若此事真能成,我就賣他個人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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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師爺返回縣衙,魏知縣竟還沒睡,在書房看書等他。
聽司馬求說完經過,魏知縣深感振奮道:「想不到,這王賢竟與傳聞判若兩人,可見此中必有文章!」
司馬求心說,這能有啥文章?不過既然決定要賣人情,他便順著說道:「應該是趙家故意混淆視聽,讓東翁以為,他不過是個無賴,忽視他的案子。」
「應該是這樣!」魏知縣深以為然道:「本縣竟有如此大奸大惡之徒,本縣定為子民斬之!」說完問司馬求道:「先生可有計教我?」
司馬求呵呵笑道:「學生正有一計,請東翁斟酌。」
「請講。」魏知縣聞言一振。
司馬求便把王賢的那一套,原封不動的搬了出來。
魏知縣聞言振上加振,拊掌激讚道:「先生真乃子房再世也!」
「呵呵……」司馬求竟還有節操殘存,有些羞臊道:「東翁謬讚了,其實此計離不開那王賢的配合。此人沉著機敏,又有擔當,萬一事敗,願意包攬罪責。正是天降此人,助東翁成事!」
「唔!」讓司馬求這樣一說,魏知縣對那王二生出幾分好奇,笑道:「事成之後,倒要見見他。」
隨後說了一句,兩人又反覆推敲了幾遍,直到窗外天光大亮,雄雞報曉,才最終定計。
「東翁眯一下吧,老朽也要回去補一覺了。」司馬求揉揉眼,眼裡滿是眼屎。
「不睡了,」魏知縣也是兩眼通紅,精神卻很亢奮,起身到臉盆架邊,用濕毛巾擦把臉道:「本官直接等排衙了!」
這天早晨,縣裡的一眾官吏,都發現堂尊大人不一樣了,心說,不會是要納如夫人了吧?日,又要備份禮錢了!
待散班之後,魏知縣留下胡捕頭,命他派幾個最精細的捕快,去富春江畔的三山鎮,密切監視鎮上首戶何員外宅,以防萬一。又吩咐他將最好的捕快、民壯,設法都集中在明日當值,以備所用。
安排妥當之後,他便坐臥不寧的等待明天到來……
那廂間,王賢也在為明天的決戰,有條不紊的做著準備。
林清兒頂著風言風語,又來到王家。這節骨眼上,她根本無暇顧及其它。按照王賢的意思,林清兒一筆一劃的填寫『官定狀格』……就是從官府領的狀紙,每套正副兩紙,必須按要求填寫,否則不予受理,而且也不是白領,收費六十文。
當年王賢就是求人填這玩意兒,結果遭了橫禍,這次他學乖了,讓林清兒來填,而且林家常年告狀,家裡的空白狀紙成摞,不用去衙門現眼。
另一面,帥輝和一個黑不溜丟的大個子,都繃著臉聽王賢吩咐。黑大個叫劉二黑,也是王賢的死黨,和帥輝一起在趙家外面蹲守了三日,便發現了那伙兇徒中的一個。
待那人醉醺醺從趙家出來,兩人跟著他出城十餘里,最後來到三山鎮何常何員外府外!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 11:58 PM
第十五章 告狀!
翌日一早,帥輝和劉二黑兩個,便抬著片門板來接王賢,卻被銀鈴攔在門口。兩人好說歹說,就是進不了門。
最後還是老娘發話:「讓他們進來。」
「娘……」銀鈴癟著嘴,氣呼呼的讓開去路。
兩人趕緊閃進去,不一時,便抬著王賢從西廂房出來。
王賢看見老娘心裡發虛,裝作若無其事道:「娘,我出去一趟,中午就不會來吃了。」
「嗯。」老娘竟沒有劈頭蓋臉的罵娘,而是點點頭,別過臉去,半晌才道:「不用擔心沒人給你送飯……」
「娘……」王賢鼻頭一酸,這一聲娘叫的心誠意切,低聲道:「是胡大叔告訴你的吧……」
「嗯。」老娘點點頭,眼圈子通紅的伸手摸一下兒子的臉,恨恨道:「你那死鬼爹不當人子,拿兒子當槍使,但我想他總不會害你……」頓一下,又惡狠狠道:「要是害了你,老娘去鹽場把他醃成腊肉!」
「呃……」王賢哭笑不得,老娘真是氣氛殺手,好容易有點催淚的溫馨,轉眼便給破壞殆盡了。
「滾吧,滾吧,老娘晚上殺雞燉湯,回來晚了湯都不剩!」老娘不耐煩的擺擺手,把三人趕出家門。
目送著三人出了巷子,銀鈴才小聲問道:「娘,二哥不是出去鬼混?」
老娘搖搖頭,忍了半天的淚珠子,終於順著面頰滴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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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三六九放告聽訟,據說是包拯傳下來的規矩。當年包龍圖打坐開封府,下令打開衙門的大門,令民眾可以直接到他案前起訴,據說這樣一來,就使奸吏無法從中搗鬼。
太祖皇帝覺著這手很好,因此規定州縣長官必須向老包學習,親自接受民間的起訴,不得經由書吏轉手,亦不准佐貳官代理。朱元璋精力超人,起草這項制度時,肯定沒考慮過,像包拯那樣精力過人的官員是少數。在整個洪武朝,官員們整日坐堂、無暇他顧,疲累欲死,痛不欲生。
朱元璋一死,下面就自行調整,限定只有在一些特定的日期才可起訴,按照富陽縣『三六九放告』的土政策,今天是八月十九,正是衙門接受告訴的日子。
一大早,衙門發頭梆、打開大門後,皂隸便打出放告牌。
要告訴的人群,一見開門放告,便蜂擁上來,自然遭到皂隸的呵斥推搡。幾個公人一起,連罵待踹,才讓人群排好了隊。
待發二梆後,公人們將告狀的領進縣衙大門,命其在堂前右側空地上跪好,才看見還有個躺著的。
今日當值的侯班頭走過去,踹王賢一腳道:「滾起來!」在老百姓面前,就算這些屬於賤籍的皂隸,也是惹不起的凶神惡煞。
帥輝趕緊陪笑道:「這是苦主,癱著呢。」
「球,癱著還不忘了告狀。」侯班頭啐一口,走開了。
『呸,狗腿子……』帥輝朝他背影無聲罵一句,心道:『早晚有一天,也得讓你跪老子一次。』
又過了一會兒,堂上鼓響,便有親隨高唱:「大老爺升堂了。」
堂外的百姓便亂七八糟的請了通安。
然後當值的刑房徐典吏便出來,向眾原告講解幾句注意事項,大家都聽得極認真,因為違反了是要吃板子的。
接著,在徐典吏的指揮下,跪在衙前的諸原告,依次從東階上月台,將狀紙遞交給坐在長桌後的刑房司吏……王老爹去曬鹽了,自然有新人替補。然後到月台中間給老爺叩頭後,再從西階下來,仍舊跪下等候。
刑房司吏將狀紙逐一登記,等到全部收齊,再交給值堂親隨,由其呈給魏知縣。
魏知縣便逐張翻閱,並逐個傳喚起訴人上月台問話,實在認為荒唐的,可以當堂駁回起訴,不過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問完後即退堂,把一疊訴狀交給內衙的司馬師爺,由司馬師爺看過後,才送刑房辦理。
不過也有例外,比如人命大案、或者縣老爺極為重視的案子,也可能當堂發票,拘傳被告前來過堂。今天就遇到這麼一例……
問過幾個互毆爭訟的小案子後,魏知縣拿起一份狀紙,問道:「哪個是王賢?」
「在這在這。」帥輝和劉二黑,趕緊抬著王賢上堂,把門板往地上一擱,兩人跪下給縣老爺磕頭。
王賢也掙紮著要跪,縣太爺一聲『免了』放過了他,問道:「你是王賢?」
「回稟老父母,小人正是王賢。」王賢趴在門板上道。
「所告何事?」
「告今年二月十六,有兇徒六人,伏擊小人於錢家賭坊外,致使小人昏迷半載,老娘為了給我治病,不僅傾家蕩產,還舉債纍纍……」王賢說著,放聲哭起來:「請青天大老爺做主,緝拿兇手,賠償敝家!」
『啪』地一聲,魏知縣一拍驚堂木,堂下皂隸便喝道:「肅靜!」
嚇得王賢一聲不敢吭。
「李刑書,你對此案可有印象?」魏知縣轉向刑房司吏道。
那司吏是原先王老爹的手下,叫李觀,四十出頭,面沉似水,聞言起身稟道:「回稟堂尊,此案發生於堂尊上任之前,當時由二尹老爺接狀,令快班查訪多日,但因為王賢昏迷,不知兇手何人,故而暫時擱置下來。」
「王賢,你可知道是何人傷你?」魏知縣又問王賢道。
「知道。」王賢點頭道。
「姓甚名誰,家住哪裡?」魏知縣追問道。
「姓甚名誰小人不知。」王賢道:「只知道他們家住哪裡。」
「何處?」
「他們住在三山鎮何常何員外家!」
「休得胡說!」魏知縣皺眉道:「何員外乃本縣七糧長之一,德高望重,豈會容留歹人?」
「小人不敢胡說,我有證人。」王賢說著看一眼帥輝道:「他是我從小到大的兄弟,當日也見過兇手,前日到我家說,親眼見其中一個在縣城現身,他跟了那人一路,最後跟到了何員外家。」
「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氏?」
「回老、老父母,小人叫帥、帥輝,本、本縣人氏。」帥輝被縣衙的威勢,嚇得結結巴巴道。
「將你看到的如實講來。」
「那個,這個……」帥輝越是緊張,就越是說不成串,只好簡化道:「就像我哥說的那樣,二黑也是見證。」
「你又是何人?」魏知縣望向那黑大個道。
「俺叫劉二黑,大老爺叫俺二黑就行了。」劉二黑甕聲道,惹得堂上人吃吃直笑,心說縣老爺跟你娘舅麼?還叫你二黑。
「劉二黑,將你看到的如實講來。」
劉二黑是個渾人,從不知緊張為何物,便將他所見講了一遍,誰都能聽出不是騙人的。或者說,沒人相信這樣的蠢物也會騙人……
「看來此事不虛。」魏知縣目似朗星、鼻若懸膽,正氣凜然道:「兇徒謀殺半載,逍遙法外至今,天理國法何在?!胡捕頭!」
「卑職在!」胡不留趕緊出班,今天他頭戴瓦楞帽、斜插孔雀翎,一身青衣外罩紅背甲,腰間懸著口賓鐵刀,腳上蹬著雙漆黑的快靴,一看就是精心打扮過的。
魏知縣看了不禁暗嘆,粗人就是粗人,你搞成這樣子,就太刻意了。遂輕咳一聲轉向王賢道:「本官警告你,若是查實是誣告,你可要反坐,且罪加兩等的!」
「小人知道了。」王賢暗嘆一聲,這下真是不成功便成仁了!
「好,」魏知縣命刑書當堂出具勾票,然後硃筆一點,交給親隨道:「本縣命你速去三山鎮,鎖拿本案疑犯歸案!」
「喏!」胡捕頭雙手接過,又道:「卑職請攜證人同往!」
「可以。」魏知縣點頭道。
「大老爺,小人也請一同前往。」王賢請求道:「我願跟何員外對峙!」
「也罷!」魏知縣裝模作樣尋思一下,點頭道:「何家是三山鎮上的首戶,若不與他心服口服,必會生出事端。」便下令道:「備一輛馬車,帶原告一同前往!」
「得令!」胡捕頭領命而下,帥輝和劉二黑,也抬著王賢跟了下去。
因為早有準備,胡捕頭一聲令下,快壯兩班七十餘人,便全副裝備,集結完畢。
「今日這差事,關係干天,誰敢懈怠苟且,回來不用大老爺發作,老子就讓你後悔生在世上!」胡捕頭看一眼手下,冷聲道:「目標三山鎮首戶何常家,分兩班出發,第一撥二十人,張麻子領隊,徑直帶原告、證人前去何家拘人!剩下的第二波,我親自帶隊!」說完把手重重一揮道:「出發!」
因為無關人等,不得入內,外面人看到官差出動,不禁議論紛紛,猜測哪家又要倒霉了。
衙門裡一個青衫吏員,卻叫過一個白役,低聲吩咐道:「快去何員外家,告訴他胡捕頭要勾打王二的兇手,叫他好自為之!」
那白役點點頭,簡單換了身便服,從便門離開衙門,到街上客店門口,取了一匹快馬,徑往三山鎮而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03 AM
第十六章 進莊
何員外叫何常,在三山鎮乃至富陽縣,都是響噹噹的大人物。他今年四十出頭,生得面大魁偉、兩隻眼睛圓睜著,透著過剩的精力,一張大嘴緊抿著,帶著一股子傲慢勁兒。
他的確有資格傲慢,因為他是三山鎮的糧長老爺。
全國三千萬石稅糧,是靠全國三千名糧長收解上來的。為了籠絡這些不領俸祿的鄉官,朱元璋給了他們許多特權,比如可以世襲,有權管理鄉民,干預司法。若是干得出色,經舉薦可不必參加科考入朝為官。朱元璋也時常把他們叫去問話,瞭解民情,甚至請教解決問題辦法,經談話滿意,也有被留下當官,最高甚至能當上佈政使!
這年代的糧長,無不是威福一方的大人物,比如何常何員外。他從他爹那裡,繼承了偌大的產業,以及在鄉下人眼裡,不得了的糧長頭銜。
他住在三山鎮上的高門大院裡,養著數房妻妾、整日裡縱情酒色。又好舞槍弄棒,結交江湖人物,在富陽乃至浙西,名頭十分響亮。
這天上午,他正在家中抱著最寵愛的小妾菱花飲酒,那菱花粉面含春、秋眸多情,穿一件剪綵合體的湖綠色長裙,粉紅色繡花端襖,緊掐著那窈窕的細腰,顯得分外嬌美。
何員外摟著美人的纖腰,聽著她呢噥軟語,無限陶醉道:「菱花,爺都和你膩歪兩年了,怎麼就不膩呢?」
「爺就會哄人。」菱花捂著嘴笑道:「怕是跟她們也這樣說吧。」
「跟她們說的是假的,跟你說的才是真的。」何員外色迷迷的笑著,手便不老實開了。
菱花卻按住他的手道:「這大白天的……」
「白日宣淫才看的清楚,黑咕隆咚有啥意思?」何員外說著,便去解她纏腰的絲帶。
「別。」菱花聲音發顫:「我這陣心裡慌,老是夢見官差衝進來,把我抓走。」
「怕啥?」何員外哈哈大笑道:「我是世襲糧長,誰敢到我家來搜查?何況我家前朝末年修的避難之所,可謂天衣無縫。你躲在裡面,一百年也搜不到!」說著一把捏住美人的椒乳,寬慰她道:「再說了,外面早就以為你死了,哪裡還會尋找?」
「嗯。」美人兒這才放下心事,被他摩挲的也動了情,哼哼唧唧的扭動起嬌軀。
何員外邪邪一笑,正待提槍上馬,與美人大戰三百回合,突然聽外面響起管家何福的聲音:「老爺,縣裡來人送信,說有官差持票來家裡拿人!」
「啊!」菱花被嚇得魂飛魄散,何員外也緊張起來道:「怎麼可能?」趕緊整好衣裳,對菱花道:「你躲起來,外面有我應付。」
「嗯。」菱花顧不上收拾衣裳,便踉踉蹌蹌進了內室。
何員外則來到前廳,見是刑房的白役侯三,自己結交的刑房徐典吏的跟班,便一抱拳道:「侯幫辦請了,到底發生了甚事?」
那侯三便將早先過堂的情形,講給何常知道。何員外聽後鬆了口氣道:「我還當什麼事呢。」
「對員外來說自然是小事,」侯三陪笑道:「但還是有備無患吧,我看他們來的人不少,肯定是想敲員外竹槓。」
「哼。」何常哼一聲道:「敲竹槓敲到我頭上了!」
俗話說『堂上一點朱,民間千滴血』,那一點朱,就是縣太爺簽票的硃筆,捕快便靠這張牌票去訛詐被傳的人家。先騷擾一番、嚇唬一番,索要『跑腿錢』、『鞋腳錢』、『酒飯錢』。乃至更進一步的『買放錢』、『寬限錢』……如果被勾人不買帳,不願出錢、或出價太低,捕快就會自己撕破衣服、弄點血跡,回報被勾人武力拒捕,再得到拘票,被拘人就等著家破人亡吧。
是以一聽到官差持票上門勾人,百姓無論貧富,都有天塌地陷之感。當然何員外是不怕的,只是覺著很麻煩,耐著性子對侯三道:「侯爺辛苦了,後面酒菜擺好……」
「我得趕緊回去了,要是碰上就尷尬了。」侯三忙推辭道。
「唔,那就改日吧。」何員外從袖中,掏出五貫半新的寶鈔,打發侯三走人。
侯三一走,何員外重重的一拍桌子:「柱子幾個蠢貨,還是給人認出來了!」說著煩躁的吩咐何福道:「讓他們六個,趕緊去桐廬縣躲一躲,沒我傳話不許回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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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把柱子六個打發走,官差便上門了。
因為是一區之糧長,眾捕快也不敢造次,客客氣氣的敲門道明來意,才被何家人迎進宅去。
何員外已經換上綸巾、身穿大袖寬袍,腰繫革帶,足蹬烏靴,笑容可掬的站在的廳前迎候。他這身裝束可不一般,那是永樂五年運糧進京時,當今陛下所賜。
張麻子恭恭敬敬行禮,被何員外請到花廳,上茶後方問道:「不知諸位差爺來敝莊有何貴幹?」
「奉縣老爺命,來貴處拘拿嫌犯,若有得罪,還請公正海涵。」公正是糧長的雅稱。
「哦?」何常面現訝異道:「我家裡會有什麼嫌犯?」
「是這樣的……」張麻子便將事情始末講過一遍,聽得何員外火冒三丈,拍案道:「污衊,純屬污衊!我府上人這半月,都未曾到過縣城!」
「公正息怒,」張麻子笑道:「小得也是絕不相信,公正家裡會窩藏歹人,但是奉命行事,不得不走這一遭。」
「那請張爺回去向老父母講明,我何家無犯法之男。」何常說著,從袖中摸出一沓寶鈔,推到張麻子面前道:「弟兄們來回一趟不容易,我請大夥吃酒了。」
「呵呵,要不了這麼多。」張麻子接過鈔票,喜不自勝道:「那成,我跟告狀的說說去。」
「有勞了。」何常點點頭。
張麻子出去片刻,何常便聽到院子裡又哭又嚎,何福慌張跑進來道:「老爺可不好了,要出人命了。」
「你他娘的才要出人命呢!」何常啐他一口道:「晦氣!」趕緊出去一看,便見躺在門板上的那王二滿頭是血,手裡還拿著把剔骨尖刀,抵著自己的心口,對一眾差役大叫道:「反正我回去也得被砍頭,還不如死在這兒!」
張麻子一臉怒意,但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只能從旁勸說道:「你別亂來,我沒說不搜,千萬別亂來……」說話間看到何員外出來,他忙道:「公正幫個忙,原告要是死在你家,實在沒法跟大老爺交代。」
張麻子已經給過面子,何常要是不還個面子,實在說不過去,厭惡的看了王賢一眼,道:「張爺要我怎麼配合?」
「請張爺將府上男丁集合到這裡,讓這小子認一認。」
「好,就給張爺這個面子。」何員外悶聲道:「何福,照張爺的吩咐做。」
「是。」何福應聲下去,不一會兒,府上的門子護院賬房廚子……十五號人來到前院。
「這是全部男人了?」張麻子問道。
「嗯。」何常點點頭道:「還有我八歲的兒子,要不要也叫過來。」
「當然不用。」張麻子不好意思的笑笑,轉過頭道:「愣著幹什麼,認人!」
帥輝便走過去認了一圈,回來搖搖頭,「不在。」
「不是不在,是沒有。」何員外哼一聲道:「這下滿意了吧?」
「你騙誰呢?」王賢大聲道:「我早就打聽過了,你家護院號稱八大金剛,這裡只有兩個壯漢,另外六個呢!」
何員外意外的看王賢一眼,沒想到這小子有備而來,便哼一聲道:「年成不好,府上養不起這麼多閒人,早就打發他們回家了。」
「騙人,大前天我還看見了一個!」帥輝見他矢口否認,氣壞了,大聲道:「那傢伙腦袋上有個肉瘤子,我肯定人不錯!」
「差爺,他肯定把那幾個歹人窩藏起來了!」王賢大聲嚷嚷道:「你搜一下,肯定能搜著!」
「胡鬧,這裡是鄉紳宅邸,哪能亂搜。」張麻子大怒,見王賢舉起刀子就往心口攮,連忙大叫道:「別別別,一切好商量!」
「你不搜,就是要害死我,那我還不如死了算完。」王賢盡使潑皮招數。
「你有完沒完?」張麻子怒道:「一出接一出!」
「就這一出,搜不著我認了。」
「再反悔我不攔你了。」張麻子回過頭,一臉商量道:「公正,不如……」
「不行!」何員外斷然道:「驚了我宅中女眷,你吃罪不起!」說完覺著語氣太硬,又緩和道:「別受這種潑皮要挾,我與你一併去見縣尊,不讓你擔干係!」
「還是搜一下吧!」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一身鮮亮的胡捕頭,出現在大門口。
他身後,十幾名捕快、民壯,擁著三條五花大綁的漢子進來,正是何員外讓逃去臨縣的六人中的三個。
朝何員外拱拱手,胡捕頭粗聲道:「兄弟在外面逮到這幾個東西,招認說,宅中還有三個同夥。」
「胡說八道!」何員外一看,變了臉色,脫口道:「明明是一塊走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04 AM
第十七章 金屋藏嬌
胡不留提前兩天,就在各要道安排了便衣捕快,本是為防止趙氏潛逃,誰成想那六個背著包袱、行色匆匆的壯漢,一頭撞了上來。
捕快眼毒,一看就知道這些傢伙要跑路,於是上前盤查,沒問兩句,六人倉惶逃竄,捕快人手不夠,只逮到這三個。
胡捕頭雖然粗豪,但幹他這行的,慣會使詐唬人,一下就讓何常露出了馬腳。
「我家老爺的意思是,他們六個早走了,誰知道這仨又回來幹啥。」何員外一時口誤,一旁的何福趕緊補救道。說著還一直朝那三個夥計擠眼。
無奈三人嘴裡都被塞了核桃,只能嗚嗚嗚,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既然嫌犯也這樣招認。」胡捕頭當作沒聽到的,對何員外道:「咱們還是搜一搜,好還員外個清白。」
「……」何常黑著臉,半晌方恨恨點頭。
「不要驚擾家眷,不要破壞財物!」胡捕頭對手下吩咐幾句,又轉頭對何常道:「還請公正將府上女眷請出來,以免兔崽子毛手毛腳,冒犯了貴眷。」
「我後宅只有女眷,沒有男人!」何常鐵青著臉道。他已經從震驚中回過味來,自己分明被人下了套,但他以為,這多半是為了勒索自己:「胡捕頭,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我何常號稱賽孟嘗,一切都好商量!」
「方正,老胡正是給你面子。」胡不留一臉誠懇的笑道:「搜就得搜徹底,才好證明方正的清白,搜了前面不搜後面,到時候那潑皮又有話說了。」
「嘿……」何常發現,自己被一句句被擠兌到牆角,竟只能聽其擺佈。恨恨看一眼已經坐在椅子上的王賢,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
王賢的腦袋包成個紡錘,朝他呲牙一笑,氣得何常差點背過氣去。
何福趕緊去後宅通知,這次等候的時間長多了,待何員外六房妻妾並各自丫鬟,還有些僕婦婆子,二十多口女眷,集中到正廳時,已經過去小半個時辰了。
眾差人早等得不耐煩,呼啦一聲穿堂入室,開始地毯式搜查。
「哎哎,別打壞我屋裡東西!」
「要是少了什麼,你們可得賠!」
「真是沒王法了,我們這樣的人家也敢搜!」
鶯鶯燕燕們嘰嘰喳喳,前廳登時成了菜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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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員外並一眾男丁,都到後面盯著去了,花廳裡只剩下胡捕頭並王賢幾個。
胡捕頭卻也沒閒著,一腳踏進菜市場,鷹隼似的目光,在眾女子面前掃過,誰知卻招來一片群雌罵聲:
「看什麼看,沒看過美女?」
「賊眼睛盯著哪呢?」
「再看挖了一雙賊眼!」
「還不快出去,不然告你調戲良家!」
見她們一邊罵一邊湧過來,胡捕頭趕緊落荒而逃,身後一片浪笑。
回到花廳,胡捕頭看看兩個跟班,那是田七和林清兒假扮的,任務便是認人。
兩人一齊搖頭,方才胡捕頭頂著狂風暴雨,為他們贏得了足夠的時間,卻都沒見到趙氏的身影,連相仿的都沒瞧見。
「嗯……」胡不留看一眼,坐在椅子上的王賢,低聲道:「莫非趙氏不在這裡?」
田七和林清兒也緊張起來,今日所有謀劃,都建立在一個假設的基礎上——那就是趙氏在此!
王賢也緊張的手心冒汗,嘴裡發乾,只是在強自鎮定:「不會的,她哪敢露面?指定藏在哪呢。」見胡不留撇嘴,他趕緊解釋道:「何常是不會放心,將她藏在外面的。不然要時時擔心,會不會有人看到她,她會不會露餡?而且這傢伙好色如命,不會放著趙氏那個大美人不碰。放在外面與她相會也麻煩,來往次數多了,總要露出馬腳。」
胡不留不禁點頭,他在外面突審過柱子三個,知道何員外很少出門,更沒有規律可言。至少從安全出發,陽台相會肯定不如金屋藏嬌!
「那該怎麼辦?」
「聽說那是何員外的獨子。」王賢看看花廳與正廳之間,一個粉嫩可愛的小男孩,正在丫鬟的陪伴下逮螞蚱玩。
「我也正有此意。」胡捕頭點點頭,和王賢對望一眼,登時湧起惺惺相惜之感。
於是兩人一合計,決定由老胡把孩子夾回來,連打帶嚇,逼出實話。不過估計那就捅了馬蜂窩,後面難以收場。
正在皺眉間,林清兒自告奮勇道:「我去!」
「你行麼?」胡捕頭皺眉道,時間可是很寶貴的。
「瞧著吧。」林清兒哼一聲,昂首出去。
丫鬟秋香正百無聊賴的看著少爺,便見個唇紅齒白,眉目如畫的少年郎走過來。她頭一回見有人,能把捕快衣裳穿得這麼俊,就是太瘦了,瘦得惹人心疼……
不過少年郎卻不是衝她來的,而是蹲下與小少爺一道玩耍,真真好有愛心啊……秋香花痴一發,氾濫成災。
林清兒和那八歲的娃娃,很快便混熟了,兩人一邊逮螞蚱,一邊搭話道:
「你叫啥啊?」
「大寶……」
「看來你爹娘很寶貝你呀。」
「那當然。」娃娃驕傲道。
「你有幾個娘呀?」見離著那丫鬟有些距離了,林清兒小聲問道。
「七個……」娃娃不假思索道:「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
林清兒的心,登時緊成一團,顫聲問道:「我怎麼就看著六個?」
「七娘古古怪怪的,有外人從來不露面。」娃娃撇撇嘴道:「三娘說她是耗子精,一見到生人就鑽洞。」
「瞎說,人怎麼會鑽洞呢?」林清兒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不信拉倒。」娃娃生氣道。
「真有地洞?」
「嗯。」娃娃天真無邪的點頭道。
「在哪?」
「六娘說在我爹床底下,不過我也沒見過……唉,你去幹啥?」
「上茅房。」
「茅房在後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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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胡不留來到了後院,搜查已經臨近尾聲,只搜到幾根人毛……
張麻子迎上來,擦汗道:「頭,咋辦?」
胡不留沒理他,而是朝北屋走去,便見何員外冷笑連連道:「胡捕頭,咱們可得好好說道說道。」
「不忙。」胡不留邁步進了房,便見裡面擺設豪華,氍毹鋪地、金瓶插梅,桌椅家什皆乃檀木,上面還設著錦繡的坐墊靠枕,桌上的杯盤碗盅,乃上好描金瓷器,連筷子都是象牙的。
胡不留兩眼盯著桌上的酒菜杯筷,「公正這是和誰在飲酒?」
「方才與我娘子。」
「不知是哪一位?」胡不留說著,不露痕跡的遞個眼色出去。
「呃……」何常心裡咯噔一聲。
「方正記性這麼不好?」胡不留根本不給他思考的機會。
何常深吸口氣,故意大聲道:「我五娘子!」他實指望著,何福他們能機靈點,趕緊出去串供。
殊不知,胡不留問這句話時,已經命人把守住月亮門,不許任何人進出,然後讓張麻子去前面對證。
等待的分分秒,胡不留貪婪的打量著屋裡的擺設,心裡暗罵,這土財主過得是神仙般的日子。老子閨女出嫁還沒像樣的嫁妝呢……
那邊何員外卻備受煎熬,沒了之前的傲氣,走到胡捕頭邊上小意道:「胡爺看上哪件,我讓人給你送家去。」
「都看上了……」胡不留脫口而出,說完哈哈大笑道:「我家小門小戶,擺不了這些貴重貨。」
「哪裡哪裡……」何員外擦擦汗道:「是我說錯了,您老當然要買新的了。」說著低聲道:「一千兩銀子,胡捕頭放我一馬。」這年頭寶鈔貶值的厲害,朝廷越是禁止用金銀交易,金銀就越是值錢。
胡捕頭一年明明暗暗加起來,大概能收入一百兩銀子,這已經是高的嚇人了。現在只要答應何常,自己可以少奮鬥十年!
胡不留硬生生嚥下個『好』字,錢再多也得有命花才行,他倒不怕縣太爺怪罪,他怕的是那個在紹興曬鹽的王興業。王老爹干刑房書吏多年,對他幹過的那些貪贓枉法的爛事兒一清二楚,足夠讓他死上八回了!
轉念一想,只要把何常抓起來,多少錢榨不出來?還有這些家什,何必急在一時。胡捕頭拿定主意,便默不作聲起來。
「我再加五根金條!」何員外咬牙切齒道,「要不胡爺開個數?我就是傾家蕩產,也給你!」
胡不留看他一眼,心說這真是個人物,但說什麼都晚了,他還是一聲不吭。
「胡爺,別把我逼急了!」何常見求告無用,露出猙獰面目道:「到時候,就是你們縣太爺,也得跟著倒霉!」
「那就等著公正的高招。」胡不留站起身,他看到張麻子回來了。
「亂了套了,都說不是自己,我讓她們好好想想,最後才統一了口供,說是六娘。」張麻子哈哈大笑道:「公正,你怎麼看?」
何常淡淡道:「我和丫鬟偷情,她們不知道!」
「哪個丫鬟?」見他如此難纏,胡不留冷聲道。
「不用去問,她不敢承認,不然會被我娘子打死的。」何常早想好了說辭。
「哼,我看是金屋藏嬌吧!」胡不留徹底撕破臉,重重一拍桌案道:「給我把他的床,拆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05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3 12:05 AM 編輯
第十八章 踢出個未來!
何員外睡的是一張楠木朱金大漆雕花床,又叫千工拔步床。整個床就像一間房,所以胡捕頭才叫拆了!
「慢著!」何員外大喝一聲,伸手阻攔道:「這張床是我祖上傳下來的,最少價值萬金,拆壞了你們賠得起麼!」
「只管拆!」一身男裝的林清兒,脆聲道:「我家有張更好的!」
「你是誰?」何員外一愣。
「我大哥叫林榮興!」林清兒雙目噴火的望著他,一字一恨道。
「啊……」何員外這下徹底明白了,原來他們諸般算計,皆因知道趙美娘在此!登時手腳發軟……
「拆!」胡不留一聲令下,數名差人一擁而上,掀掉鋪蓋被縟,然後一起去撬床板。那床以楠木製成,極其堅固,幾條大漢使出吃奶的勁兒,連掰帶撬,終於轟得一聲,將整片床板撬了下來,待塵埃落定,眾人定睛一看,下面並沒有機關、也沒有暗道,不禁大失所望。
正一籌莫展之際。被帥輝兩個用門板抬進來的王賢,突然低聲道:「奇怪……」
「什麼?」眾人順著他的目光,便見臥室一角有一個小小的佛龕,嵌在牆壁之中。
江南信佛之風盛行,這樣的佛龕十分常見。不少信徒將佛像供在臥室裡,朝夕跪拜,所以眾人都覺著不是奇怪,而是他大驚小怪。
「別人供也就罷了,何員外白日欺心、淫人妻子,也敢在臥室裡供佛?」王賢輕聲道:「而且拜佛的蒲團哪裡去了?」
讓他這一說,胡不留也覺著蹊蹺,過去伸手掰了掰佛像,卻似生根一般、紋絲不動。他又越過佛像,在裡面亂摸胡撳,出了滿頭臭汗依舊沒動靜。正要放棄時,一手無意摸著了頂壁上一塊磚,似乎與其它的磚塊不太一樣。
他使勁摁下去,但聽一陣紮紮作響,那神龕竟然像大門一樣翻轉過來,露出一個可容人進出的洞口。
眾人爭先恐後的瞧時,只見裡面是糯米灌漿的石壁夾道,盡頭還有亮光。
許是聽到響動,裡面傳來怯生生的女聲:「爺,是你麼?」
「是我啊。」張麻子哈哈大笑,下去片刻,便擒了個身材窈窕、面色慘白的美貌婦人上來。
「嫂子!」「趙美娘!」見到那美婦人的剎那,林清兒和田七都瞪大了眼睛,一齊脫口而出:「你真的還活著!」
「哈哈,果然被何員外金屋藏嬌……」胡不留大笑著看一眼何常,才發現他趁人不備,已經溜到門口。
笑聲戛然而止,胡捕頭大喝道:「別讓他跑了!」
見被察覺,何常拔腿就跑,但是好死不死,門口還躺著個王賢。方才所有人都去看熱鬧,只有他動彈不了,只能在門口乾著急。
現在又成了何員外的絆腳石……
「小子,去死吧!」何常對他早就恨之入骨,手中多出一柄短刀,揉身朝王賢撲去,他要殺了這個害慘他的小子,然後奪路而逃。
「住手!」眾捕快趕緊追上去,但都已經鞭長莫及了。
「死吧!」何員外弓腰一刀,往王賢胸口插去。
「不要!」林清兒失聲尖叫,兩腿一軟,便跌坐在地。
帥輝已經恐懼的閉上眼睛,劉二黑卻張大嘴巴、瞪大眼睛,看到了終生難忘的一幕!
只見王賢仰躺在地上,雙手護胸,雙腿蜷縮,然後猛地蹬了出去!
那一蹬竟帶著風聲,堪稱迅猛!何員外猝不及防,被他正中小腹,短刀脫手而出,擦著王賢的面頰劃過,斬斷幾根髮絲……
何常踉蹌著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剛要爬起來,數把鋼刀加頸,已被捕快拿住!
「好一招兔子蹬鷹!」胡捕頭定定神,朝王賢豎起大拇指道:「好一個扮豬吃老虎,你比你爹,還狠!」
「你小子,原來你已經好了!」驚魂稍定,帥輝和劉二黑趕緊跑過去,使勁蹂躪王賢道:「裝得可真像啊,害得我們白擔心了!」
「這是預先計劃好的罷了,」王賢一邊招架一邊苦笑道:「再說我確實還沒好利索,剛才來這一下,兩腿到現在沒知覺……」
「瞎說,沒好利索能把姓何的踢倒?」兩人堅決不信。
「他以為我是個癱子沒防備,一彎腰下盤不穩、空門大開,」王賢笑道:「其實跟踢個麻袋沒區別……」
「話說,你剛才那招叫兔子蹬鷹?怎麼以前沒見你用過?」
「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真不要臉!」兩人罵一聲,再不管他,便大步走掉了。
「你們別走啊……」王賢無奈的喚道,他其實真沒好利索,方才生死之間亡命一擊,現在從腰到腿又痛又麻,根本站不起來。
「臭小子,」這時田七走過來,板著臉道:「去紹興那次,你是故意讓我背你吧?」
「絕不是。」王賢矢口否認,「當時確實走不動道。」其實他是報復田七上船時,摔自己那一下。
「哼,你的話,得反著聽……」田七叔說完哈哈大笑起來:「不管真的假的,我背你回去!」說著抄起他來,背在背上,低聲哽咽道:「多謝……」
山一眼的漢子,眼淚肆意流淌下來。田七卻不在乎,他只想放縱自己一次,好好流一場淚,慶祝從長久的噩夢中醒來。
林清兒跟在一旁,更是早哭成了淚人,她得用手捂著嘴,才能不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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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送人犯離開何府時,又遇到狀況了,原來臨近的農戶聽聞糧長被抓,全都湧了過來,把他們的去路生生堵死。
但胡捕頭應付這種狀況,可謂得心應手,但聽他暴喝一聲道:「何守業、李瘸子,立馬給老子滾過來!」
這兩個人是三山鎮的正副里長,本來躲得遠遠的,沒想到胡捕頭眼睛雪亮,早看見他們了。只好擠過人群,來到胡捕頭面前。
胡捕頭騎著匹大青騾,陰著臉道:「你們這是想造反麼?」
「不敢不敢……」何守業趕緊解釋道:「只是何公正素來深得民望,大家聽聞他被拘,一時都有些激動。」
「激動個屌!」胡捕頭啐一口,從袖中掏出勾票道:「這是縣尊大人硃筆點勾的拘票,老子奉命拿人,違者以造反論處!都讓他們滾蛋,不然你兩個就等死吧!」
他罵人的時候,只對準兩個里長,嚇唬人的時候,卻是無差別攻擊,對付老百姓的功力,已經十分高深了。
「總得給大家個說法,」何守業小聲道:「到底公正犯了什麼罪?」
「殺人、拐帶、教唆、誣陷、還有殺人未遂……」胡捕頭如數家珍,冷笑道:「夠了麼?」
「夠了夠了……」兩個裡正嚇壞了,要是亂套起來逃了罪犯,掉腦袋的可就是他倆。趕緊連哄帶嚇,把百姓驅散開,放官差押著何員外回城。
路上,一干捕快自然諛詞如潮,奉承胡捕頭大智大勇,臨危不亂、勇擒惡犯、震懾刁民……把個胡捕頭捧得暈暈乎乎,像喝了半斤老酒似的。
後面大車邊上,帥輝卻直撇嘴道:「主意是哥出的,地道是哥發現的,姓何的也是哥擒住的,這下倒好,全成了他的功勞。」
王賢枕著雙臂,舒服的躺在大車上,望著秋日的長空。只見天高云淡雁南飛,但覺心懷無比開闊,竟是從來沒有過的放鬆。聽了帥輝的話,他搖頭笑笑道:「難道不是這樣麼?」
人最怕貪心不足,既然已經達到目的,又何必得隴望蜀呢?
「是這樣麼?」帥輝看看二黑,「我怎麼不覺著?」
「因為你是笨蛋。」二黑咧嘴笑道。
「我總比你聰明一點!」帥輝怒道。
「笨蛋也這麼想。」二黑怪笑起來。
兩人說笑著打鬧在一起,跑離開了大車。
王賢笑望著他們的身影,忽然嗅道一陣清香,不用回頭,便知道是林清兒,那個梔子花般柔弱堅強的女孩子。
「那個……」林清兒的眼通紅通紅,臉也通紅通紅,聲如蚊鳴道:「你渴麼?」
「你有水麼?」王賢看她一眼,笑道。
「沒有,不過有這個。」她捧出一枚金燦燦的橘子,靈巧的剝去外皮,又細心的扯去白絲,將金黃色的橘肉送到他面前。
王賢還以為她會喂自己呢,但想想自己都兔子蹬鷹了,再沒有被照顧的理由,不由微微遺憾。將那橘子一分兩半,還給林清兒一半,林清兒哪好意思吃他過手的東西,搖頭表示不要。
王賢也不理她,送一瓣入口,呲牙道:「真酸啊……」
「啊。」林清兒趕緊拿過來,也嘗了一瓣,只覺甘甜如蜜,哪有一點酸頭,不禁嬌嗔道:「騙人!」
王賢撇撇嘴,悠然自得的吃著蜜橘。
林清兒也低下頭、紅著臉,斯斯文文的品著蜜橘,但覺口中甜絲絲的,心裡也一樣甜絲絲……
騾車吱呦吱呦行在鄉間的大道上,王賢看著一旁女孩兒開心的樣子,不禁也開心的笑了。尤其他想起老娘燉了雞湯等自己回家,笑容就更燦爛了。
歸去,夕陽正濃。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06 AM
第十九章 虎頭
胡捕頭回到衙門覆命時,已經是申時末了,魏知縣仍在焦急的等候著。得知他們馬到成功,縣太爺大喜過望,馬上命人前去逮捕趙美娘的父兄。
待疑犯押到,天已擦黑。魏知縣卻片刻不耽誤,命人掌燈點火,他要夜審這個撲朔迷離的奇案!
這一場閃電般的行動,真叫人眼花繚亂,縣裡的百姓也聞訊趕來,隔著柵門遠望大堂,眼睜睜瞧著知縣大人,看他如何剖斷此案!
『咚咚咚……』升堂鼓響。
『威武……』兩排皂隸用水火棍搗著地磚,聲音令人頭皮發麻。
『啪』地一拍驚堂木,魏知縣斷喝道:「堂下所跪,可是趙美娘!」
「民女張菱花。」那花容失色的美婦人顫聲答道。
「事到如今還敢狡辯!」魏知縣冷聲道:「你既然不是趙美娘,為何要藏在地道里,到底有何見不得人?!」
「這……」美婦人早被堂上這般威勢嚇壞了,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你這女人的心腸,到底是用什麼做的!」魏知縣繼續發力道:「你私自潛逃,害得你丈夫家破人亡,如今他眼看要被問斬,你就沒有一點愧疚麼?!」
「什麼?」美婦人聞言如墜雲霧,驚奇道:「逃跑的是我又不是他,他怎麼會被問斬?」
「現在承認自己是趙美娘了?」魏知縣哼一聲道。
「是,我是趙美娘。」美婦人終於點頭道:「但我沒害我丈夫。他打我罵我,還到官府告我與姦夫捐款潛逃,我怕被官府抓住要騎木驢,所以才藏在何員外家,可從頭到尾都沒害過人……」
「我讓你見一個人。」魏知縣冷聲道:「把他帶上來。」
於是兩名獄卒,將受盡折磨的林榮興扶上堂來。昔日玉樹臨風的林秀才,如今已骨瘦如柴,渾身是傷、一頭亂發直披到胸前,人不人鬼不鬼,把趙美娘嚇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後挪。
「你仔細看看他是誰?」魏知縣止住她,下令道。
趙美娘這才定下神來,睜大眼睛端詳半天,才認出他是自己的丈夫林榮興,登時哇的一聲,抱著他放聲大哭起來,撕心裂肺的問道:「怎麼會這樣呢,為什麼這樣子?」
林秀才卻神情木然,看都不看她一眼。
此情此景,哪怕是那些鐵石心腸的胥吏也不禁動容,有人暗嘆有人掉淚……
魏知縣強捺心情,一拍驚堂木道:「林趙氏,還不將經過從實招來!」
趙美娘此刻自然不會隱瞞,抽泣著一五一十招供……
原來,兩年前她失蹤前一天晚上,林秀才邀同窗到家中飲酒,趙美娘陪著飲了幾杯,便忘形放浪起來。林秀才窩了一肚子火,待散席後便罵起她來。趙美娘向來不吃他這套,跟他對吵起來,繼而扭打在一起。還是她公公和小姑子聽到動靜,把兩人拉開,才算告一段落。
趙美娘越想越氣,翌日一早便挽著包袱出門了,因為她有吵架後回娘家的先例,林家人也沒在意。
但趙美娘在回家路上,遇到了林秀才的一名同學。那人叫馮念,生得魁偉倜儻,兩人原先便眉來眼去,早有乾柴烈火之意。現在見她幽怨獨行,馮秀才自然不會放過大獻慇勤的機會,力邀她到自己家做客。
趙美娘本就是個水性楊花的婦人,亦對俊俏可人、風趣溫柔的馮秀才很有好感,覺著他比自己那木頭腦瓜的丈夫,簡直好一百倍。於是半推半就,跟著來到馮念家住下。
當時她想的是,玩一陣子再回夫家,誰知道兩人勾搭成奸後,竟如膠似漆、樂不思蜀,一下就是半個月。半個月後,馮秀才說要送她回娘家,結果用轎子把她送到了何家。
到了何家,馮秀才便消失不見,她見到的是何員外和她父親。
兩人告訴她,林榮興已經告到官府,說她與姦夫攜款潛逃,現在縣裡正在懸賞緝拿她。只要她一露面,就會被抓起來,騎木驢遊街,然後被凌遲處死。
趙美娘信以為真,嚇得渾身篩糠,問該如何是好?
何員外便笑道,你安心在我家住著別露面,誰能找到你?
她爹也說,是啊,何員外這裡深宅大院,離著縣城也遠,安全得很,你就安心住著吧。
雖然覺著不能出門太悶,但還是小命要緊,趙美娘於是答應下來。不久,便淪陷在何員外的溫柔攻勢中,徹底斷了回家的念想,一心一意做起了金絲鳥……
待她供述完畢、簽字畫押,魏知縣便命把她父親帶上來。
見趙美娘已經招供,她父親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便招供說,當時以為女兒被林家打死,悲憤之下告女婿殺人。結果不久之後,馮秀才便登門坦白,說美娘並沒有死,而是在他那裡。
聽聞女兒還活著,趙老頭是又喜又怕,喜不用說,怕是因為誣告要反坐,還得罪加兩等。
正在左右為難之際,他的老朋友何員外來做客,主動問起美娘的事情。趙老頭知道何員外見識廣、主意多,忍不住將真相說給他聽。
何員外聽了說,你們不去官府坦白是對的,不然就得反坐,是要掉腦袋的。何常是堂堂糧長,說出話來自然可信。這下可把趙老頭嚇壞了,央求何員外給想個辦法。
何員外想一想,便說既然如此,就讓美娘先住我那,你們還當她死了,繼續告就是。趙老頭一想,也只能如此,便讓馮秀才將閨女送去了何員外家……
就這樣過去一個多月,那具女屍出現了。官府通知趙家人去認屍,趙老頭趕緊知會他便宜女婿拿主意,何員外讓他們一口咬定,死者就是趙美娘,才有了驗屍現場那一幕!
但陳知縣最終認定,死者並非趙美娘,趙老頭也只好罷休。
就在趙老爹以為,事情要平安過去時,浙西分巡道何觀察,前來縣裡審視冤獄,何員外攛掇他將富陽縣上下,一股腦告上衙門。
趙老爹自然不敢。何員外拍胸脯保證,說只要你告,就一定會贏,從此永絕後患。趙老爹還是不敢,何員外便威脅要將趙美娘送回林家,他也只好就範……
結果,真的就打贏了官司,不但翻了案,還把富陽縣的官吏,拉下了馬。
再後來,他聽說王刑書的兒子,求人寫狀紙翻案,便趕緊通知何員外。因為王賢是個賭徒浪蕩子,加上富陽正處在沒有知縣的混亂期,是以何員外乾脆派幾個人,在賭場附近把他打死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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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提審趙老漢的兒子,也是一樣的口供,至此,案情已經差不多明確了,但有一點魏知縣不明白,問二人道:「你們為何這麼聽何常的話?怕不只是閨女在他手裡吧。」
兩人囁喏著不敢答話,魏知縣三木之下,才吐露真情道,何員外不只是糧長,還是錦衣衛的百戶!
魏知縣心裡一顫,對負責記錄的李刑書道:「這段抹去。」
李刑書點點頭,其實他壓根就沒敢記這三個字。
因為錦衣衛的凶名太盛了,在指揮使紀綱的帶領下,更到了無法無天、濫殺無辜的地步。在他們眼裡,什麼王公貴族、什麼朝廷大員,都如草芥一般。只消冠以建文餘孽的頭銜,便可殺其全家!
這是一群無視王法的凶神,哪怕一個小小的百戶,也是魏知縣得罪不起的!
那廂間,胡捕頭聽得心驚膽顫,怪不得那廝那麼大口氣,原來有錦衣衛這座大山撐腰啊!
待到提審何常時,魏知縣的氣場便弱了很多……
何常也已經恢復了鎮定。他是世襲糧長,見官平起平坐,可以不受刑訊。而且這個頭銜,得上報戶部才能奪去,州縣無權剝奪。是以大喇喇的坐在杌子上,回魏知縣的問話。
魏知縣問他,為什麼要窩藏趙美娘,他說是幫朋友忙。
魏知縣問他,為什麼要唆使趙家認屍,他說是幫朋友忙。
魏知縣問他,為什麼要脅迫趙家上告,他說是幫朋友忙……
魏知縣問他,為什麼要派人謀殺王賢,他說是幫朋友忙……
魏知縣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忍不住諷刺道,難道你金屋藏嬌,也是為了幫朋友忙?
「是的。」何常點頭道。簡直是天字一號熱心腸。
「那你為何要逃跑?還意圖殺人?」魏知縣冷聲道。
「我不是沒逃麼,」何常無恥道:「當時恨不得把那誣告我的王二碎屍萬段,但想想這是犯法的,我又停下了。不然他一個廢人,能把我踢倒?」
魏知縣拿他沒辦法,只能下令暫且收押。何常卻道:「縣尊,按洪武爺的規定,糧長是可以交錢免刑的,麻煩你幫著算算,我這些罪名,一共得罰多少錢!」說完便施施然下堂去了。
一場氣勢十足的審訊,竟如此虎頭蛇尾,回到後堂,魏知縣難過的要死,難道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自己又一次搞砸了?
司馬師爺安慰他道:「東翁不必如此,我們已經成功了,又何必求全責備呢?」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07 AM
第二十章 虎尾
是啊。想一想,自己已經將這樁,被刑部定了死罪的案子,成功翻了過來。來日必將聲名鵲起,前途一片光明,似乎應該知足了。
可是真要將此案含混過去,何常這個罪魁禍首,必將逍遙法外。自己就成了包庇兇手的共犯,怕是一輩子都難解這個心結!
魏知縣讀了二十年的聖賢書,自然將聖人之言奉為圭臬。聖人說君子有九思,頭一條就是『視思明』。君子視思明,要分得清是非,辨得明真假,要把人和事看得通透!
當年讀書時,魏知縣將此視為天經地義。然而出仕後才知道,人往往就是看不清是非曲直,或是不敢、不想看清真假虛實。因為分得太清、辨得過明,難免會碰的頭破血流,甚至害了卿卿性命。但要是裝作糊塗,固然可換得一時太平,卻遭受良心的煎熬,痛苦一生……
當現實與信念發生衝突時,妥協的往往是後者。但對魏源來說,這個選擇尤其艱難。這跟他的經歷有關,他是永樂四年進士,因年齡太小,面相太嫩,永樂皇帝讓他進士榮歸,讀書候用,他永遠無法忘記陛見時,皇帝的溫言勉勵、拳拳期望……
『魏小愛卿,你要時時自省、嚴以律己,莫失朕所望!』
時至今日,永樂皇帝的這句話,仍時時在他腦海迴響,讓他不敢對自己有所放鬆……
這一夜,魏知縣天人交戰,睜著眼直到天亮,他終於做出了決斷!
當日排衙,富陽縣的官吏們,看到了一個血紅著眼睛的縣太爺,聽到了他的決斷:
「今日辰時,大堂重審何常!」
一眾官吏無不驚詫,然後肅然領命,完全與往日不同。
縣衙分大堂二堂。平日理政斷案,縣老爺都是升二堂。升二堂時,知縣一般穿戴公服,使喚的吏役一般也限於值堂書吏和經承差役,與事件無關之官吏則不必出現。
升大堂則縣官必須穿戴朝服,六房三班吏役都要齊集排衙,其鄭重程度遠高過前者。按規制,一般只有宣讀聖旨、奉旨辦差、或者有特別重大案件時,才會升大堂!
今日,魏知縣要升大堂問案,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退堂後,魏知縣沐浴焚香,除掉公服換穿朝服。
他穿著白襪黑履站在銅鏡前,兩個親隨為他套上赤羅青緣的上衣、下裳,然後整理衣領,露出齊刷刷一道中單白領。然後圍上銀革帶、帶上掛著赤羅無緣的蔽膝。革帶之後佩綬系而掩之,最後垂下兩條表裡俱素的大帶……
這既是穿戴,又是儀式,當一件件服飾加身,魏知縣感到責任,也一分分壓在肩上。為天子牧民,為百姓主持公道,是自己穿這身朝服的意義啊!
「東翁……」穿衣鏡上現出司馬求的老臉,他嘆氣道:「你真打算豁出去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是我上任前的誓言。」鏡子裡的縣令,雖然板著臉,卻依然顯得很年輕:「富陽有何常這樣的惡霸不除,算什麼忠君之事、造福一方?」
「不知東翁打算怎麼辦?」司馬師爺肅然起敬道。
「等著先生出主意呢……」魏知縣兩手一攤,實誠道。
「唉……」司馬求嘆口氣道:「攤上你這樣的東家,真是麻煩啊……」
「先生果有良策?」魏知縣聞絃歌而知雅意,激動的轉過頭來。雖然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但不用成仁取義,那是最好不過的……
「我反覆思量,這何常其實並沒那麼可怕。」司馬求苦笑一下,輕聲道:「先說咱們最忌憚的錦衣衛身份。這一點很是蹊蹺。如果他是錦衣衛百戶,昨日過堂為何隻字不提?只怕必有難言之隱。既然他不提,咱們便當作不知。至於將來錦衣衛會不會幹涉,那就是上面的事了,與東翁沒有關係。不知者不為罪,錦衣衛再跋扈,也不至於找東翁的麻煩。」
「唔,不錯。」魏知縣點頭道:「那糧長的身份呢?這個也很麻煩。」
「都說糧長犯死罪可以納鈔贖罪。我昨晚睡不著,翻看《大誥》,發現這一條出自洪武八年十二月癸巳,『糧長有雜犯死罪及流、徙者,可納款贖罪。』」司馬求輕聲道。
「哦……」魏知縣讀聖賢書靈光,對法律條文的鑽研,還只是剛起步。不過也知道,所謂『雜犯死罪』,就死罪中性質較輕的一種,與『真犯死罪』相對,處刑一般也較輕。
簡單說來,雜犯死罪就是十惡、故殺人、反逆緣坐、監守內姦盜略人、受財枉法中死者之外的死罪。
但這是什麼意思捏?
「嗯,什麼意思?」魏知縣不願顯出自己的無知。但時間緊迫,也只能不恥下問了。
「即是說,如果能讓何常招認故意殺人之罪,他便罪無可贖。」司馬求解釋道:「否則,教唆、誘拐、藏匿這些雜七雜八的罪名,是動不了他的。」
「但他不招怎麼辦?」魏知縣皺眉道:「這種有恃無恐的凶頑之徒,又不能用刑,真是麻煩。」
「是可以用刑的。」司馬求搖頭道:「朝廷對糧長,並無像對生員、舉人一樣明文規定之優待。只是因為太祖皇帝重視糧長,糧長又關乎朝廷賦稅,地方官不敢得罪,才陳陳相因罷了。」
糧長是給朝廷收糧運糧的。苦水裡泡大的太祖皇帝,目睹了每每收稅時節,貪官污吏下鄉逼索,害得百姓傾家蕩產的景象。待他登上皇位,便別出心裁地設計了這套民間自治的收解辦法,整個稅糧徵收、解送的過程,統統不許官吏插手。
加上洪武朝的糧長可以面聖,還肩負為皇帝收集地方民情的任務,致使地方官對其心懷忌憚。又怕糧長撂挑子,耽誤了運糧,自己吃罪不起,是以優待糧長,給予秀才乃至舉人一樣的待遇,才成了地方官府的潛規則。
「原來如此。」魏知縣大喜道:「那就好辦了,三木之下,保管讓他開口!」
「但是動刑有動刑的麻煩。」司馬求苦笑道:「一者,屈打成招,將來容易翻供。二者,打馬騾子驚,本縣還有六位糧長,見東翁打破成規,難免會心生怨懟,等到收稅時節,八成會有麻煩。」
「鄉願,德之賊也!」魏知縣恨恨罵一句:「先過了這關再說,車到山前必有路!」
「其實不必用刑,智取也可。」司馬求臉微紅心微跳道,其實他今天一早,就去找王賢問計,在他看來無解的難題,卻被王小子三言兩句,就給解開了。沒辦法,上了年紀,腦袋就不靈光了……
司馬求依舊將王賢的辦法據為己有,伏在魏知縣耳邊輕聲道:「既然之前的法子奏效,照方抓藥就是。聽昨晚何常最後那句話,似乎也對『只有雜犯死罪才可交錢免刑』的規定一無所知。」這是很正常的,因為洪武皇帝駕崩十幾年後,《大誥》幾乎徹底廢棄了。就連司馬求這樣的專業師爺,都需要去翻查資料,更別說何常了。
「既然他要東翁幫著算算,這些罪名一共得罰多少錢,那就幫他算算唄……」司馬求小聲結束道。
魏知縣聽完放聲大笑道:「真奸詐,不過我喜歡,哈哈哈哈……」笑畢,他有些奇怪的望著司馬求道:「先生最近腦筋突然靈光起來,竟接連有妙計獻出,跟之前簡直判若兩人啊。」
司馬求老臉微紅,暗罵道:『說委婉點會死人啊!』只好幹咳道:「之前初來乍到,不知此地風土如何,學生自然只看不說了……」
「原來如此!」魏知縣大讚道:「吾得先生,如漢高之得子房啊!」
「東翁謬讚了……」司馬求一張老臉笑成了菊花。
這時,親隨將梁冠奉到魏知縣面前,他卻不接道:「不穿朝服了,換公服!」
兩個親隨差點吐血,知不知道穿一次朝服很麻煩啊,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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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刻辰時,縣衙的六房三班,都換好了公服,在大堂集合,誰知縣老爺的隨堂跟班卻過來通知,過堂改在二堂。
眾胥吏聞言大嘩,暗罵魏知縣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除了刑房的司吏和經承差役,其餘人各回各房,鳥獸四散。
二堂之上,魏知縣頭戴烏紗,身穿青色官服,胸前補著鸂鶒,端坐在大案之後,先提審了何福、柱子等一干何府家人。
因為人不是他們殺的,而且魏知縣答應坦白可以減刑。幾人很痛快便招供了,兩年前那具女屍的來源。
原來,何常買來的小妾菱花,因為脾氣剛烈,時常頂撞於他,結果被何常失手打死。打死人後,何常唯恐被發現,便讓柱子幾個,把菱花綁在石頭上,沉入富春江心……
待幾人在口供上畫押,魏知縣一拍驚堂木道:「帶何常!」
不一會兒,何常沒帶刑具,像散步似的走上堂來,朝魏知縣拱拱手,算是行禮。
「看座。」
皂隸便搬個杌子上來,讓何常坐下。
魏知縣板著臉對何常道:「本官想了一夜,你是本縣七糧長之一,還有一個月就要收秋糧了,本著太祖祖訓,我決定放你一馬!」
作者:
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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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3 12:08 AM
第二十一章 智取
「多謝老父母寬宏。」何常也鬆了口氣。
「我們一樁一樁的來,」魏知縣便道:「先說教唆。」
一旁的司馬師爺便道:「按照《大明律》,教唆逼人犯罪者,作為主謀,當坐首罪。在本案裡,趙家以誣告反坐罪加兩等,應判斬刑,根據前年戶部頒佈的『納米贖罪條例』,納米一百一十石可免死罪,改五年徒刑。」其實何止是糧長,從洪武二十六年以後,任何人只要不是『真犯死罪』,都可以納米贖罪。如今鈔法日壞,朝廷自然不傻,收米不收鈔。
「那五年徒刑要是也免了呢?」
「四十石。」
「好。」何常心說,我一條命還不算太貴。
「又,贖罪米須輸往北京行在,你是打算自己運去,還是由朝廷代運?」
何常心說,那不廢話麼:「由朝廷代運。」
「那麼還要付一倍的運費,統共三百石。」司馬師爺說著自己都暗嘆,黑,真黑,永樂爺真是窮瘋了。
「這麼多……」何常倒吸口冷氣。
「這是朝廷的規定。」司馬師爺板著臉道,「交不交你看著辦。」
「交、交。」何常一臉肉痛道,卻見魏知縣在那喜不自禁,不禁暗罵,不知得有多少,進了這廝的私囊!
他還真猜對了,按照規定,地方官府可以留三成充作經費。
「再說誘拐窩藏婦女。按《大明律》,凡設方略,而誘取良人,不分已賣未賣,皆杖一百,流三千里。」李觀道:「按『納米贖罪條例』,可納米八十石免死罪,改四年徒刑。」
「免徒刑又要多少石?」
「三十石。」司馬師爺道:「你懂得……也就是二百二十石。」頓一下道:「再就是,你派人謀殺王賢未遂……」
「直接報個數吧。」何常是蝨子多了不咬,已經麻木了。
「按《大明律》,凡謀殺人,若傷而不死,造意者絞。跟斬刑的贖罪標準是一樣的。」司馬師爺道:「也就是三百石。」
『一共是八百二十石……』何常心裡暗暗合計,差不多就是我打算行賄胡不留的金銀。便裝作肉痛道:「我交了這八百二十石,就可以回家了吧?」
司馬師爺看看堂上的縣太爺,見魏知縣喉嚨發癢,咳嗽不停,才恍然道:「還有最後一個。」
「還有?」何常對這倆貪官污吏恨極了,自己就算渾身是鐵,也都得被他們打成釘!
「是你的管家何福,長工趙柱等人供述的,你殺人沉屍一案。」司馬師爺翻一下卷宗道:「你承認麼?」
「他們污衊我,我沒殺什麼人。」何常雖然已經放鬆了警惕,卻仍下意識道。
「那你兩年前買來的小妾去了哪裡?」
「跑掉了……」
何常話音未落,便聽『啪』地一聲,魏知縣一拍驚堂木,呵斥道:「姓何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以為這堂上三木是擺設麼?」
『威武……』皂隸們便一齊用水火棍捶著地面。
「何員外,這幾人是單獨審訊,口供卻完全一致,憑此便可以定你的殺人罪了。」司馬師爺勸道:「橫豎已經認下那麼多罪名,還差這一份麼,不就是多出一份錢?」
何常心說果然是敲詐……想一想,便試探問道:「這個罪很重麼?」
「不重,不過是殺了個小妾。」司馬師爺笑道:「按照《大明律》,只是充軍而已,若是罰米,不過兩百石,以員外的萬貫家財,還差這兩百石米了?」
「……」何常默然不語良久,還是小聲道:「我真沒殺人……」
「還敢嘴硬!」魏知縣氣壞了,從籤筒抽出一把火籤,灑在地上道:「杖責八十,給我狠狠的打!」
便有四個皂隸立刻動了,先是兩根水火棍,從何常的腋下穿過去架起了他的上身,將他拖離了杌子,接著後兩根分別朝他的後腿彎處擊去。
何常先是跪了下去,隨著前兩根架著他的水火棍往後一抽,整個身子便趴在了堅硬的磚地上。四個皂隸的四隻腳分別踩在他的兩隻手背和兩個腳踝上,何常呈大字形被緊緊地踩住了!
緊接著便聽兩個皂隸『嘿』地深吸口氣,掄圓了水火棍,就要打下去!
「別打,我說,我說!」既然知道可以納米抵罪,何常的抵抗意志十分薄弱,還沒打就撕心裂肺的叫起來。
「還不從實招來,否則讓你嘗遍這堂上的刑具!」魏知縣一拍驚堂木,沉聲喝道。
「唉,我先問一句,這罪肯定可以免死吧?」何常猶不放心的問道。
「當然,不過一小妾爾。」司馬師爺很肯定道:「比別的罪名還輕。」
何常又看向魏知縣道:「縣太爺起個誓,保證我不死,不然打死我也不說。」
「你!」魏知縣怒髮衝冠道:「你敢要挾本官?!」
司馬求忙勸道:「堂尊就發個誓唄,橫豎我們又沒騙他。」說著給魏知縣遞個眼色。
魏知縣這才勉強發誓道:「打死小妾罪不至死,如有欺瞞,天誅地滅。」
何常這才徹底放了心,將自己如何打死小妾,如何沉屍,又將凶器和血衣埋藏在何處,竹筒倒豆子講出來。
一旁的司馬師爺奮筆疾書,將他的口供錄完,看了一遍再無紕漏,便讓何常簽字畫押,然後奉給知縣大人。
魏知縣結果那份口供,仔細看了一遍,確認無誤,然後拍案道:「退堂!」
見衙役又來押自己,何常抗議道:「老父母,在下已經招供,又答應納米,為何還不讓我回家?」
「納米一事,得上報刑部批准,所以何員外還得等上月餘。」魏知縣皮笑肉不笑道:「只能委屈員外,先在牢裡待上一段時間了。」
「啊……」何常登時懵了。
「帶走!」魏知縣一揮大袖,像趕蒼蠅似的,命人將這惡棍帶回牢裡。
「唉……」何常無奈嘆氣,還是沒免了這段牢獄之災。
~~~~~~~~~~~~~~~~~~~~~~
回到簽押房,魏知縣摘下官帽,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偷天換日』,姓何的死到臨頭還不自知!」
司馬師爺撚鬚笑道:「是啊,他以為只是毆死小妾那麼簡單。卻忘了這小妾是怎麼來的!」
原來,據何福和柱子交代,那菱花是何常從枴子手裡,買來的良家女孩,性情十分剛烈,雖然被他糟蹋,但一直抵死反抗,才會被何常活活打死!
這就不是打死小妾那麼簡單了!而是略買良家、強暴殺人了,十足十的真犯死罪!
而魏知縣和司馬師爺,根據王賢的定計,先充分麻痺何常,然後故意不提菱花的來路,單以打死小妾誘供,讓何常以為罪不至死可納米抵,而將罪行全盤招供,待其簽字畫押,殺人的罪名便坐實了。
這時候,何常的生死,已經不在他自己掌握中,而是由菱花的身份決定!
只要官府調查出,菱花確係被誘拐的良家,不需要何常再招供,他強暴殺人的罪名,便徹底坐實!
而菱花的身份並不難調查,因為《大明律》規定,買妾的前提是自願,而且必須在官府登記,否則便是非法。
魏知縣早讓戶房去查,壓根沒有張家的買妾記錄,僅此一條便足矣!
這也說明了,為何那女屍死去兩年,都沒人認領。因為她根本不是本地人!
至此,此案才算徹底查清,再無遺漏。最讓魏知縣滿意的是,沒有對何常用刑,也沒把他逼到,說出自己是錦衣衛的程度……這會兒何員外還在大牢裡,做著待一段時間就回家的美夢呢!
這樣,把案子往上一交,就算上面吵翻了天,也跟他這個七品芝麻官沒關係了。至少魏知縣已經做到問心無愧……
他親自和司馬師爺,在簽押房忙活了個通宵,終於將全部卷宗整理完畢。然後稍事盥洗更衣,直奔省城杭州!
之所以馬不停蹄,也是為了趕緊甩掉這燙手的山芋……
富陽距離杭州不過六十里,又是順流而下,乘船一個時辰即到。
進了杭州城,魏知縣先去了知府衙門……以他的意思,是直接去找『冷面鐵寒』的,但司馬師爺說,千萬別,你敢無視自己的上司,日後等著挨整吧。
其實杭州知府虞謙是個溫厚長者,聽了魏知縣的匯報深感震驚,又仔細看了卷宗,良久方掩卷嘆道:「千古奇冤,千古奇冤啊!」說著起身拱手道:「文淵神目如電,能平此等冤獄,實乃本府之幸、百姓之福啊!請受我一拜!」
魏知縣趕緊扶住知府大人,手足無措道:「屬下也是機緣巧合,加上有能吏相助……」
「快去向臬台大人匯報吧!」虞知府緊緊握著他的手道:「何觀察要是問起來,就說是我的意思!」
「多謝府尊回護。」魏知縣感激不盡,深施一禮,離開知府衙門,直奔不遠處的按察使司衙門。
周臬台恰巧在與何觀察議事,聽說是富陽知縣前來,而且是找臬台匯報的,何觀察登時臉色就難看起來。
周新見狀笑道:「那就一起看看,這個不懂事的知縣,到底要說什麼!」
作者:
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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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3 12:10 AM
第二十二章 糨糊
魏知縣進來客廳,拜見按察使後,才發現何觀察也在,趕緊恭敬行禮。
何觀察本想刺他兩句,無奈上司在場,只好含糊哼一聲,算是應答。
周臬台讓魏知縣坐下,問道:「大令前來所為何事?」
魏知縣抬頭看那大名鼎鼎的冷面鐵寒,果然生就一張冷肅的臉,哪怕是笑,都像在冷笑,讓人膽顫:「下官有案情上稟臬台。」
「有案情,你應該呈送知府才對,怎麼自己跑來了?」周新問道。
「下官已經向虞黃堂匯報過了。」
「那也還有分巡道,」周新面無表情道:「要是都像你這樣越級上報,置道台於何地?」
「下官不敢,」魏知縣硬著頭皮道:「只是因為此案,與何觀察有些關礙,下官才不得不越級上稟。」
「哼……」何觀察終於忍不住,冷哼道:「倒要聽聽是什麼案子!」
「這……」魏知縣詢問的看一眼周臬台,見他點頭,方一字一句道:「本縣原生員林榮興殺妻案!」
「此案已由按察司審結、刑部批決,」何觀察大為不悅道:「怎麼又翻出來了?」
「因為有了新的情況,」魏知縣抬起頭,無畏的迎著何觀察道:「原先被認定死亡的林趙氏,近日現身了!」
「真是海外奇談,」何觀察聞言心裡咯噔一聲,面上卻不屑道:「那林趙氏的屍身已經驗明、人證物證口供俱全,難道那都是假的不成?」
「人證物證口供、都是刑訊逼供所得!」魏知縣沉聲道。
「此案是本官親自審理,」何觀察的臉色愈發難看了,截斷他的話頭道:「人證物證俱在才動的大刑,逼供之詞從何說起?」
「既然林趙氏還健在,人證物證口供自然都是編造出來的。林榮興豈能好端端的,就承認自己殺人,還偽造出凶器血衣?」魏知縣初生牛犢不怕虎,被何觀察的傲慢激怒了。
「你!」何觀察怒極拍案。
「咳……」周新咳嗽一聲,何觀察才猛然想起,這是在上司的會客廳裡。連忙擦擦汗道:「下官失禮了,實在是這姓魏的狂犬吠日、一派胡言!」
「呵呵……」周新的兩道濃眉,像刷子一樣又硬又直,一雙眼不大,但目光十分銳利,雖然是在笑,卻讓人透體生寒:「胡不胡言,不要急著下結論。既然出現新的線索,自然要辨其真偽。」頓一下,周臬台淡淡道:「如果那林趙氏是真的,此然自然要重審!」
「可是,刑部已經批決了!」何觀察一百個不願意道。
「這世上沒有草菅人命的理由!」周新冷冷說一聲,又望向魏源道:「魏知縣,你手裡可是此案卷宗?」
「正是下官拿獲一干人犯後突審的結果。」魏知縣趕緊雙手奉上。
周新接過來,一頁頁看得仔細,看完後,他遞給了何觀察。
何觀察早就如坐針氈,接過來看了幾頁,豆大的汗珠便淌下來,大腦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後面看的是什麼。
待他看完,周臬檯面無表情道:「你怎麼看?」
「看來真的……別有內情……」何觀察艱難道。
「嗯。」周臬台點下頭,對魏知縣道:「你呈上的卷宗,按察司會即刻發往南京,請朝廷決斷。」因為是分巡道出了錯案,按察使司也不能擅自處理,必須要上報刑部。
「全憑臬台安排。」魏知縣恭聲道。
「你公務繁忙,趕緊回去吧。」周臬台點點頭,竟起身將他送到衙門口。
魏知縣受寵若驚,連連請臬台回轉,周新淡淡道:「本官只敬好官。」
魏知縣聞言激動的鼻子發酸,深深一揖道:「臬台謬讚了!」
「你當得起。」周新冷硬的臉上,綻出難得的笑容。
魏知縣再次施禮,拜別了周新,又去知府衙門回話,虞知府留他用了午飯,席間和他說了許多從政心得,過晌才放他回去。
永樂年間,官場還未有頹靡的風氣,繁瑣的規矩,魏知縣拜見了三回上官,竟還能當日返回富陽。
回到縣裡,倍受鼓舞的知縣大人,便一面著手整頓政務,一面日盼夜盼,等待朝廷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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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日盼夜盼的還有王賢。
從三山鎮回來,他便安安穩穩的待在家裡,每日看書復健,生活又恢復如常。
唯一有變化的,是銀鈴的態度。她現在知道,二哥是為了給父親翻案,才被打傷的。一顆小心肝直接被愧疚和後悔給淹沒了,小丫頭哭得淅瀝嘩啦,非要讓王賢打她一頓,以懲罰自己冤枉好人的罪過。
又從林清兒那裡,聽說是二哥堅持認為,她大嫂還活著。又巧施妙計,從何員外家裡,將趙氏挖了出來……好麼,讓林清兒一說,都成了王賢的功勞。不過也難怪,因為她不知道王老爹那封信的存在。
無論如何,銀鈴對她二哥的感觀,是徹底大轉彎了,從原先的瞧不起,到現在刮目相看,甚至有點小崇拜。看著王賢的目光都閃閃發亮……
就是有一點,她最近老是拿著根門閂,朝自己腦袋比量,琢磨著這麼來一下,會不會也讓自己開竅呢?
「唉……」她正猶豫著要不要下狠心,突然聽到二哥一聲嘆,趕緊把門閂一丟,小兔子似的蹦到西廂房,殷切道:「二哥,你渴了麼?還是悶了,妹妹給你唱小曲吧?」
「咳咳……」王賢這個汗啊,苦笑道:「銀鈴,你轉變這麼大,我還真有點不習慣。」
「以前是妹子不懂事,讓哥哥受委屈了,」銀鈴大眼睛眨呀眨道:「你就讓我對你好一點吧,不然都要內疚死了。」
「我先被你給肉麻死了。」王賢把頭埋在桌上,無奈道:「出去,我需要安靜。」
「遵命。」銀鈴趕緊閃出去,王賢剛抬頭,又見她探頭探腦。兩人目光一對,銀鈴眯眼笑笑道:「最後一件事,中午想吃什麼?」
「有的挑麼?」王賢翻白眼道。家裡一天三頓都是糙米飯、青菜湯,他現在也沒了優待,吃得腸子都細了。
「當然,你可以選擇米飯是稀一點、還是乾一點……」小妹殷切道。
「出去!」王賢直接把書丟到門口,銀鈴才徹底消失,只留下一串清脆的聲音:「那就不乾不稀吧……」
攤上這麼個聒噪的妹妹,可讓人怎麼活啊?王賢搖頭苦笑,扶著桌子站起來,緩緩走到門邊,慢慢彎腰撿起地上的書,登時一陣陣頭大。
其實可憐的銀鈴是撞槍口上了,王賢剛才正煩躁著。而他煩躁的原因,就是手裡這本《論語》,這是他問林清兒要的。
找到趙氏的興奮勁過去後,王賢便感到了迷茫。作為一個習慣了快節奏、目的明確的生活的人,王賢分外受不了漫無目的、無所事事的日子。
原先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給父親翻案上,現在趙氏找到,翻案已成定局,王賢發現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走了……
自己下一步該幹什麼?讀書當然是最好的,雖然現在年紀大了點,但哪怕用十年時間,半工半讀,考個秀才出來,也是極好的。
王賢已經初步體會到,什麼叫做等級社會,這大明朝就是個一級一級的金字塔。你站高一層,就會享受到一層的特權,再往上一層,地位便上升一層,特權亦全方位的增加。而處在下層的人,竟將被上層踩在腳下,視為理所當然,自然各種盤剝壓榨也是理所當然了。
王賢不想欺壓誰,但他更不想被誰踩在腳下。現在他家裡,可以從最底層的罪民掙扎出來,恢復了平民身份。雖然平民百姓依然是被踩的對象,但至少有了追求更高層級的權力!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感謝隋煬帝,為平民子弟打開了一道進階之路。實現它的途徑,就是讀書科舉!
雖然永樂朝武將的地位比文官高,但當兵是軍戶的特權,他就是想去『收取關山五十州』,人家都不給他『男兒何不帶吳鉤』的機會,徒之奈何?
對於平民子弟來說,科舉是至高無上的金光大道。而且王賢知道,日後讀書人的地位會越來越高,再過幾十年,甚至會騎到武將脖子上去!
有此正途,王賢自然會先考慮讀書。按他的想法,王二雖然不學無術,但自己上輩子好歹讀了十幾年書。就算不是一回事兒,從頭學起也不至於太吃力吧。
於是他興致勃勃的弄來一本《論語》,準備束髮讀書,來一場華麗的逆襲。
誰知道看著看著……呃,書濕了一片,咦,我怎麼睡著了?這才看了幾頁?不行不行,趕緊繼續看,『子云:吾不試,故藝。』呃,這話什麼意思?『子云,吾不是故意?』莫非我看的是言情小說?
終於某個時刻,他才想起自己當年高考,語文才考了一百零五分……滿分是多少來著?一百五十分好像。
這個麼,基本上,很難……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10 AM
第二十三章 路在何方?
「這句話的意思是,孔子說過,『我因為年輕的時候沒有去做官,生活比較清貧,為了謀生才學會了許多技藝』。」
那江南女子的婉約聲線中,帶著世事磨礪後的堅韌淡定。不用抬頭,王賢便知道是林清兒來了。
「莫非,我也得走這條路?」王賢苦笑道:「可我會的東西,現在都用不著……」
聽了這話,林清兒搖搖頭,感觸良深道:「不做官,日子太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日子固然高潔,可遇到點事便任人宰割,又能自在到哪去呢?
「我還不知道麼?」王賢抬起頭,見林清兒一身白色的衣裙、提個竹籃,人淡如菊的立在門口。打從三山鎮回來那天,這還是她頭一次登門。「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林清兒雖然依舊消瘦,但面色已經不那麼蒼白,聞言面色微紅道:「重陽金風。」說著舉舉籃子道:「給大娘送點糕。」
「重陽節了啊……」王賢輕嘆一聲,自己醒來整一個月了:「怎麼沒見七叔?」
「他,他家裡有事。」林清兒的臉更紅了,螓首微低道:「這點東西,我自己來送就行了。」
「進來坐吧。」王賢轉過身來:「嘗嘗我娘自制的荷花茶。」說著去提茶壺。
「我最愛花茶了……」林清兒說完耳垂都紅了,見王賢要泡茶,她趕緊放下籃子道:「你歇著吧,還沒好利索呢。」
王賢便鬆開手,大爺似的坐定,待林清兒將茶斟好,端起一杯道:「京裡有消息麼?」
林清兒也端著一杯,望著淡綠色的茶湯,輕聲道:「沒有,但不會有太大問題,因為有周臬台在。」
王賢恍然道:「原來你當初,找到周臬台門上了!」
「不是周臬台答應,我也不會放心。」林清兒飛快的瞥一眼王賢道:「當初咱倆不熟,所以沒告訴你……」
「那應該沒問題了。」王賢喝口茶水,嘆氣道:「趕快結束吧,大家好安生過日子。」
「嗯。」林清兒輕輕點頭,過一會兒問道:「日後,你準備做什麼?」
「沒想好呢,」王賢苦笑道:「我覺著讀書是正路,可惜你給我那本《論語》,看來看去,還有好些不懂的地方。」
『噗……』林清兒聞言,險些一口茶水噴出來,趕忙摀住小嘴,輕咳了好幾下,才順過氣道:「你一共才看了幾天,就只有一些地方不懂,要還不知足的話,天下讀書人,都要找塊豆腐裝死了。」
「呃。你誤會了……」王賢頗為尷尬道:「我也不完全是白丁來著。」
「那你讀過什麼書?」
「呃,」王賢想了想,實話實說道:「《百家姓》、《千字文》、《論語》……再就沒了。」
「怪不得……」林清兒以為,王賢是老爹出事前,讀過幾天書,便很認真的盤算道:「你能開讀《論語》,定已經讀完蒙學。如果能堅持苦讀,再有良師指點,差不多十年後,就可以考縣試了。」
「這麼久?」王賢張大嘴巴,苦讀十年,怎麼可能?
「沒辦法。」林清兒道:「咱們浙江讀書人太多,考個秀才比別處中舉人還難。據我所知,再聰明的天才也得十年寒窗……像我哥哥用了十二年。你現在連字都不會寫,我說十年,已經是……」頓一下,她小聲道:「把你當天才了。」
「我可不是天才。」王賢搖頭苦笑,他自家事自家知,自己唸書時十分用功,卻依然無法名列前茅,不得不承認資質有差別。
「騏驥一躍,不能千里,駑馬十駕、功在不捨。」林清兒似乎很高興見他上進,為他打氣道:「就是三十歲考上秀才,也是不晚的!」
「……」王賢這個汗啊,「要是三十歲考不上呢?」
「那就比較慘了……」林清兒小聲道:「不過到時候,至少可以給人寫寫字、算算賬,也能養活自己。」
王賢不跟她搭腔了。
林清兒想說點什麼,但實在羞於開口,只能也悶頭坐著。
「還有沒有別的路?」王賢問道。
「也有的。」林清兒如今也算見多識廣,為他出謀劃策道:「國朝選官三途並舉,正途之外,還有薦舉和吏員兩途。遇到皇帝下旨地方貢舉人才時,咱們縣便會有個名額,推薦到京裡考試合格,就可以授予官職了。不過當今永樂皇帝登極九年,統共下旨令地方州府舉薦過兩次,遠不如洪武年間多。」
「再就是吏員陞遷了,吏員三年一考,三考滿後,即可獲得出身,有資格參加吏部銓選了。」
「哦……」聽了林清兒講解,王賢才知道,原來明朝在這個時代,選官任官還是三途並舉的,雖然已經有重科舉的苗頭,但貢舉和吏員出身的官員,仍能獲得正常陞遷。
這讓他鬆了口氣,問道:「舉薦很難麼?」
「但凡被貢舉者,無不是才學兼優之輩,因為是要天子親試的。如今永樂皇帝英明神武,沒個十年寒窗苦讀,你是過不了關的。」林清兒看看他道:「有這功夫去考科舉多好,何必要擔個僥倖之名?」
「……」想想前世的保送生,王賢對舉薦也沒了指望,嘆口氣道:「看來我只有吏員一途可走了。」
「你怎麼會瞧不起吏員呢?」林清兒不解的望著王賢道:「王大叔就是吏員啊?」
「沒瞧不起,只是老聽人家說,小吏小吏的……」王賢是受前世影響,總覺著當小吏不太體面。
「只有當官的才會這樣稱呼,真不知你為何也這樣想。」林清兒卻覺著不可思議道:「吏,百姓在官者也。元朝和國初時,朝中大員大都出身吏員,哪怕如今不復當初盛況,但任侍郎、布政使的仍比比皆是!」
說著她看看王賢,輕咬下唇道:「況且你想當還當不了呢……」
也不知是幻聽還是怎著,王賢感覺她像在撒嬌似的,不禁一陣惡寒,老子也太自作多情了,人家怎麼會對個無賴撒嬌呢?
他有些不服氣的問道:「怎麼當不了?」
「凡僉充吏役,例於農民身家清白無過,年三十以下,能書者選用。」林清兒看看他道:「前兩條不說,單說這第三條……」
王賢這個汗啊,第一他寫不了毛筆字,第二他寫不了繁體字……不禁老臉通紅道:「我練字就是了!」
「嗯,要練字的。不管吏員、貢舉、還是正途,都得會寫字才行。」林清兒說著,螓首漸漸低垂,聲音漸小道:「其實,我可以教你的……」
「是該練練字了。」王賢點點頭。連個字都不會寫,說啥都白搭,「回頭買點紙買只筆,先把字練出來,再說別的。」
「你不用去買……」林清兒看著他,柔聲道:「我家裡有好些存貨,用不了也浪費,明日給你送些過來。」
「那就多謝了。」王賢笑道:「其實我也沒錢。」
「……」林清兒對王賢的無賴已經麻木了,剛要再說什麼,突然聽到外面門響,原來是王賢老娘回來了。
林清兒登時坐不住了,侷促不安的起身出門,向王賢老娘問好。
老娘心情不錯,看看她,笑道:「林姑娘來看我兒啦?」
林清兒一張粉臉登時成了紅布,小聲道:「不是,侄女來給大娘送重陽糕。」
「是麼?」王賢老娘是過來人,看林清兒臉紅成這樣,登時曖昧的笑道:「不打擾你們了,你們接著聊……」
「侄女先走了,改天再來看大娘。」林清兒的臉紅到耳根,也不跟王賢打招呼,落荒而逃了。
待林清兒走了,老娘對王賢笑道:「這閨女不錯,關口是你落難時,人家都沒嫌棄。」
「娘……」王賢乾咳兩聲。換個話題道:「我爹是怎麼一步步當上刑房司吏的?」
「這個麼……」老娘想想道:「你爹年輕時,也是讀過書的,只是家境不好,沒唸兩年就下來幹活、在家當鋪幹了幾年夥計,又學會了算賬。後來機緣巧合,認識了縣府醫館典訓,也就是吳大夫。吳大夫藉著身份便利,幫他介紹了一份衙門的差事。」
「你爹從替人寫狀紙的代書幹起,一步步進了刑房當貼書,後來終於熬到轉正,成了在朝廷有告身的刑房書吏,又幹了幾年,才當上那個司吏……」
「一共用了多少年?」王賢記憶裡,老爹似乎一直挺厲害的。
「二十年吧……」老娘想了想道:「不過你爹在衙門才幹了幾年,家裡就寬裕了,我倒寧肯他不當這個司吏。」
「……」王賢無語了,看來自己真得重新認識,這所謂的『小吏』了。
其實只要代入後世,就一點不難理解了。六房相當於各縣局,有誰能一步登天當上局長?還不都得奮鬥十幾二十年?
看來老爹,還真挺了不起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12 AM
第二十四章 塵埃落地
細細的筆管懸在紙上,握筆的人只覺輕若無物,感覺不到筆尖壓在紙上的力度,完全有勁沒處使。
他硬著頭皮寫了個『永』字,可寫出來的字像被大風吹過,或是用雞爪刨出來的一樣,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一旁的林清兒卻稱讚道:「至少筆畫沒有錯,寫出來別人也認識……」今天她如約送來了文房四寶,開始教他寫毛筆字。
王賢老臉一紅道:「感覺這毛筆輕若無物,又重逾泰山……」
「那是難免的,因為你以前沒寫過毛筆字。」林清兒的笑容,能讓人感到寧靜:「我們先從握筆練起吧。」說著從筆筒中,抽出另一支毛筆,握在手中為王賢講解道:「初學者練正楷,執筆應該低一些,手指離筆尖一寸,這樣筆畫穩健些。執筆高了,變化大,寫楷書就不容易掌握。」
王賢點點頭,自己剛才握了兩寸,趕緊減一寸。
「還有執筆的鬆緊。太緊手會發顫,太鬆無法發力。你握筆太緊,應該放鬆些。」林清兒道:「但也不是不用力。有道是『力在筆尖』,但用的是巧力而不是死力,要把力量傳到筆尖上,你才能運筆自如。」
這個好理解,硬筆字比軟筆字好寫,就在這個地方。王賢點點頭,問道:「如何力在筆尖?」
「雖叫巧力,卻最無法取巧,只能來自久練。勤練不輟,時日一久,你就會運筆自如,也就過了執筆關了。」林清兒看一眼王賢的手道:「再就是指法。訣竅在於用『按、押、鉤、頂、抵』的方法把筆執穩,使五指各司其職……」
林清兒便具體演示起,每一根手指該如何發力、如何配合出正確的握筆姿勢。
王賢照著她所說,很認真的學習,無奈實在生疏的緊,總是不得要領。
見他握來握去也握不好,林清兒只好強忍著羞意,手把手幫他調整,儘管她已經很小心了,但細若蔥管的手指,還是難免和王賢的手指相觸。
每一次輕觸,林清兒的心尖都一顫,一張玉面被羞意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弄得火燒火燎,倒叫進來送水的銀鈴好生奇怪:「林姐姐,你很熱麼?」
「啊,是,是有點熱……」林清兒做賊似的縮回手,竟口吃道:「我是急、急得……」
「唉,喝口茶降降火,」銀鈴同情的望著她道:「我哥從小學啥都特別笨。」
「你哥已經很聰明了……」林清兒接過茶杯,小聲道:「就是早年耽誤了而已。」說著問銀鈴道:「家裡有雞蛋麼?」
「怎麼,你餓了?」銀鈴問道:「我給你煮倆去。」
「不是吃,給你哥練字用。」林清兒哭笑不得道。
「哦。」銀鈴趕緊去取了一個過來,林清兒讓王賢握在手裡道:「這樣練一段時間,直到領悟到指實掌虛為止。」
「嗯。」王賢點點頭,照著林清兒的指示,一板一眼的練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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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天起,王賢便勤練不輟起來。他不是天才,起步又晚,只能付出加倍的汗水。林清兒拿來的紙哪裡夠用?王賢本打算學習范仲淹,蘸著水在石板上練字,但被大哥看到後,卻埋怨他不早說。
有道是『京都狀元富陽紙,十件元書考進士』,富陽是赫赫有名的造紙之鄉,王貴更是在造紙作坊幹活,每天回家,都會給他帶一些作坊不要的紙。這些紙的品質其實不錯,只不過是有殘有皺,或者沒切整齊,但用來練字一點問題都沒有。
就這樣日復一日,看到自己的字在一點一滴的進步,王賢甚至有些喜歡上了練習寫字,不禁暗罵自己變態。
其間,林清兒隔三差五便會來看看,點評一下他的習作,再手把手教他進一步的筆法……雖然每次都會紅臉,但不影響她再次教學。
這天她一早過來,王賢正摹完一幅字,拿起來對她笑道:「今天感覺又有些進步。」
「今天不寫了,」林清兒小手捂著胸口,喘勻氣道:「快去縣衙,冷面鐵寒來了!」
「好。」王賢擱下筆,胡亂套個衫子,和林清兒出了門。他已經可以不用拐走路了,只是不能太快。
「我也去,我也去。」銀鈴丟下手裡的活計,跟著兩人一起上了街。
大街上,老百姓也聽到消息,爭先恐後朝一個方向湧去看熱鬧。等三人來到縣衙前,發現柵門外早就堵得水洩不通。
好在不少人認識王賢和林清兒,紛紛道:「讓一讓,苦主來了!」眾人才閃出一條道來,讓他們仨擠到柵門前。
隔著柵門,王賢看見站在衙門前的已經不是皂隸,而是兩排手持長槍、頭戴紅氈笠、身穿青直身、白襪黑鞋的按察司兵丁。院子裡還有兩列身穿飛魚服、腰掛繡春刀的錦衣衛官兵!
再往裡看,只見大堂上竟坐著個三個緋色官服的高官,竟不知哪個是冷面鐵寒?
不過周新確實在三人之中。將案情上報後,周新沒有坐等朝廷回話,而是將此案打開始的檔案調出來,從頭仔細審閱,很快就發現幾處漏洞。
首先是那作為物證的血衣。從實物看,血衣經緯完整,沒有任何漚壞的跡象。但從案卷看,到發現時已經在地下埋藏了將近一年,江南多雨潮濕,血衣埋藏的又很淺,一年時間竟沒有一點漚壞,豈非咄咄怪事?
而且,如果按照案卷,死者是因頭部受傷而死,那血衣上的血跡,應該是從上到下,而周新看到的卻是從下到上,這讓他相信林清兒所說的,證據是迫不得已偽造的……
這時,周新派出去的捕快,也將一個叫陳三的人販子,從嘉定逮了回來。那人供述出,三年前曾將一個拐來的女子賣給了何常。周新按人販子所供,行文到揚州府,果然有三年前的人口失蹤案對上號,失蹤的女子正叫張菱花!
周新把這些實實在在的證據,拼進魏知縣的報告裡,終於將所有案情敲定。這時,朝廷重審此案的諭令下來了。永樂皇帝對此案十分震怒,派了刑部侍郎高鐸和一名錦衣衛千戶前來審理。
待朝廷來人,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案情,已經清晰完整、證據確鑿,不需要再去費時偵破了……這讓高侍郎和那位千戶十分高興,於是拍板決定,起駕到富陽會審此案!
升堂之後,高侍郎依次傳喚了所有人犯、證人和當事人。外面百姓隔著柵欄聽不真切,只看到大堂上不時傳來驚堂木響,聽到主審官嚴厲的斥責不絕於耳!
過堂從卯時起,到了辰時便宣告結束。正午時分,數名按察使兵丁,護著個七品經歷出來,將一份蓋著欽差關防的審判文告貼出來。有本縣刑房司吏李觀大聲為百姓念道:
「審得富陽縣林榮興殺妻一案實屬誣陷。林生被誣下獄、歷盡苦刑、無辜蒙冤,著即刻釋放歸家!原知縣陳如柏執法公正、清正廉明,貪贓受賄實屬誤判;原刑房司吏王興業奉公守法、實為良吏,慘遭苦刑、蒙冤數年,著即刻釋放回家;原仵作周喜勇雖有誤勘、並未包庇、受刑而死、實屬冤枉,著本縣厚葬優撫。以上人員待奏明朝廷後,另有撫卹優容!」
「審得富陽縣民趙彥、趙大有通伙作弊、誣告良民、誣陷縣官、按律擬判斬決,秋後執行。審得富陽縣民何常,掠賣民女、強暴殺人、沉屍滅跡!為掩罪行、教唆誣陷、鑄成冤獄,罪大惡極,雖死莫贖,擬處凌遲之刑!趙氏私逃、與人通姦、致壞風紀、擬發往教坊為奴!生員胡三才貪圖錢財、受賄偽證、品行惡劣,著提學道除名後,擬杖責四十充軍!何福知情不報,為虎作倀,擬杖責四十充軍!趙柱等一干惡奴,充當爪牙、謀殺未遂,著判絞監候!縣吏徐山、趙二貪贓枉法、通風報信,擬杖一百流放兩千里!」
聽到判決,百姓齊聲叫好,為這個拖了多年的奇案,能得到公正的審判而喝彩。林清兒用羅帕捂著嘴,強忍著淚水。王賢卻在一旁好死不死道:「冤獄平矣,但是誰也回不到過去了……」
其實王賢是在感嘆自己的際遇,他已經完全是現在的自己,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林清兒卻想到自己家破人亡,就算平反了冤獄,也換不回含恨而死的老爹了。終於忍不住靠在柵門上,淚水決堤而下。
一旁的銀鈴狠狠擰一把王賢,瞪眼道:「還不快哄哄?」
王賢也意識到自己誤傷了,只好猶豫著伸出手,輕輕拍下林清兒的肩膀,低聲道:「子云,吾不是故意的……」
『噗……』林清兒本來哭得傷心,又被他這一逗,登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時氣不過,竟朝王賢捶了兩拳。
王賢裝作受傷的樣子,退了兩步,朝林清兒笑道:「我要回去練字了,林姑娘也早點回家,把這好消息告訴你娘吧。」
望著兄妹倆離去的身影,林清兒的一雙眸子晦明晦暗,最後閃過一絲堅定,快步追上去道:「王二……弟,我有話要對你說。」
王賢回過頭來,笑道:「什麼事,林姐姐?」
「我……」林清兒卻又面紅耳赤,羞赧的說不出話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13 AM
第二十五章 老王回來了
「林姐姐,你到底想說什麼啊?」銀鈴湊過來,好奇的問道。
「……」林清兒的臉漲得更紅了,低頭一下下揪著羅帕。等抬起頭來,肚裡的話卻變成了:「你可以不用握雞蛋了……」
「那太好了,」王賢大喜道:「省得老娘整天懷疑我偷吃!」
「呵呵……」林清兒撩下額發,輕咬著嘴唇道:「你,有沒有話,想對我說?」
「沒有。」王賢搖搖頭。
「是麼?」林清兒眯起了眼睛,聲如蚊鳴道:「再好好想想……」
其實從三山鎮回來,她便有一種作繭自縛的困擾……八個月前,王賢向她求婚時,她為了免受騷擾,說自己曾發誓,誰能為她家的冤案平反,自己就嫁給誰,為奴為婢也在所不惜,否則終生不嫁。
在當時看來,這沒有任何問題,因為誰也不能相信,王二這樣的廢物點心,有本事將這樁鐵鑄的冤案翻過來。
然而世事之難料莫過於此,雖然方才張貼的公告上,隻字未提王賢的名字,但全程參與的林清兒,卻知道他才是扭轉乾坤的那個人!
到底要不要把當時的託詞當真?近日來,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林清兒。當真吧,這只是託詞,哪裡是什麼誓言?不當真吧,可在王賢聽來,卻是言之鑿鑿的。他要是開口,自己真不知該怎麼回應。
所以起初,林清兒一直躲在家裡,唯恐被王賢用話拿住。但過一段時間,他卻一直沒上門,只是讓妹妹來借了本《論語》回去看。
林清兒心思細密,琢磨來琢磨去,竟認為他是用《論語》來提醒自己,為人要講信用。越想越覺著是這麼回事兒,林清兒覺著臉上掛不住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索性去挨這伸頭一刀……
誰知道到了才發現,王賢借《論語》的目地,竟然真是為了閱讀……林清兒當時是大鬆了口氣,卻也有小小的遺憾。畢竟女孩子都有虛榮心,王賢放棄到手的權利,就是對她最大的蔑視。
後面的日子,林清兒教王賢寫字,一顆芳心卻片刻無法寧靜,她怕他隨時會提出要求,又氣他一直物我兩忘,書呆子一樣只知道用功寫字,甚至連兩人肌膚相處都毫無反應。難道本姑娘真的毫無魅力?
就在這樣的芳心撩亂中,林清兒心裡的天平,竟漸漸起了變化。越是接觸她就越是覺著,王賢真得變了,變得深沉多智、穩重可靠。和這樣一個上勁的、沉靜的男子廝守一輩子,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
漸漸的,她忘了他原先的樣子,眼裡只有現在的王賢……
今日心情激盪之下,林清兒竟要主動將這層窗戶紙捅破,誰知話到嘴邊口難開,何況還有銀鈴在邊上。於是她決定,提示一下王賢。
誰知王賢竟想不起有什麼事,恨得林姑娘想一把掐死他!想到這,她再顧不得淑女的矜持,「本姑娘信守承諾,可不代表我會一直等下去!」
頓一下,她氣沖沖道:「過了這一村,我原先說過的話,統統作廢!」惹得大街上的人紛紛側目。
讓她這一吼,王賢恍然道:「我想起來了!」說著激動的指著林清兒道:「你不說我還真忘了……」
「糊塗蟲……」林姑娘像一朵雛菊花,在金風中不勝嬌羞的垂首道:「小聲點,這麼多人呢。」
「嗯。」王賢點點頭,湊近了壓低聲道:「你答應的那三十貫湯藥費,該兌現了吧?」
「……」林清兒呆滯了半晌,方恨恨的悶聲道:「放心,我這人說話從來都是算話的!」說著冷笑連連道:「不像某些人,慣會食言而肥……」她恨恨的盯著王賢,如果目光能夠殺人,王賢已經死了一百回了。
「你是說我麼?」王賢一臉無辜道:「我原先不懂事,喜歡胡說八道,你千萬別當真。」
林清兒冰雪聰明,怎會聽不出他這弦外之音,原來他沒忘記,只是存心不想再認賬了。
「對了,可不要拿寶鈔糊弄人,我要銅錢,當然銀子就更好了……」王賢不放心的補了一句,卻見林清兒已經抄起道邊攤子上的雞毛撢子,趕忙拉起妹子,落荒而逃。
「哼哼也好,能跟你個無賴潑皮錢貨兩清,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望著王賢逃跑的背影,林清兒心裡大聲讓自己不要丟臉,高高揚起頭來,可淚水,卻已從眸子裡滾滾而下,摔落在石磚鋪就的街道上,紛紛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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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銀鈴奇怪問道:「哥,你是故意氣林姐姐的吧?」
「小丫頭,不要太早熟。」王賢瞪她一眼,呵斥道:「你才十一歲,說話行事要像個蘿莉的樣子!」
「蘿莉是什麼?」
「就是你這樣的。」
「書上說的?」銀鈴知道哥哥最近一直在用功,學問突飛猛進。
「嗯。」
「怎麼說的……」
「蘿莉有三好,咳咳……」王賢又瞪她一眼,罵道:「哪來那麼多問題?」
「那好吧,最後一個問題……」見二哥似乎心緒不佳,銀鈴只好先把『蘿莉』的問題擱一邊,執著問道:「林姐姐到底要說什麼?我總覺著,不大可能是雞蛋……」
「……」王賢看道邊有賣麥芽糖的,從襪子裡摸出一文錢道:「你要是閉上嘴,就給你買糖吃。」
銀鈴登時化作小貓狀,可憐巴巴望著著二哥道:「閉著嘴咋吃糖?」
「吃東西不算。」王賢無奈的把錢丟給妹妹,看著她蹦蹦跳跳去買糖,深深嘆了口氣。回過頭來,只見街上人來人往,卻已沒了伊人的芳蹤。
他豈是不通風情的魯男子?自然知道只要當時開口,林清兒就是自己的了。可是他相信,這只是因為這個年代的人重信守諾,林清兒作繭自縛罷了,並非真的看上自己……因為在別人眼裡,自己就是一隻癩蛤蟆。他本來以為自己二世為人,應當相當淡定才是。可當日在碼頭上,那刁小姐的冷嘲熱諷,還有街坊鄰居那些『癩蛤蟆竟然吃上天鵝肉』的議論,都深深刺痛了他!讓他如芒在背、如鯁在喉,不拔不吐,便難以安寧!
他不願意被人看做癩蛤蟆,就算要吃天鵝肉,他也要先讓自己變成雄鷹才行!
他要讓富陽縣的人們重新認知自己,他要讓那些鄙夷的目光去見鬼,他要成為那隻翱翔在富春江上的鷹!
只是心底裡,難免有揮不去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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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天天過去,林清兒果然沒再出現,王賢每日裡所臨的字帖,也再沒換過樣子,仍是林姑娘當時為他寫的那幾張。看著那雋永的字體,他眼前時常浮現出那個人淡如菊的瘦弱女孩,可惜,就這樣錯過了……
每當夜深人靜睡不著,他也會狠狠罵自己幾句,死要面子活受罪,活該自我安慰一輩子……
第二天洗完褲衩後,他都會加倍用功的練字。老娘看他身體已經好了,本打算攆他出去找份工,別老在家裡吃閒飯,還這麼廢紙。但見兒子這股勁頭,也就忍著不說了。
到了九月末的一天,王賢正在屋裡寫字,突然聽銀鈴一聲尖叫,嚇得他趕緊跑出去一看,便見老爹戴一頂破氈帽,背著個包袱,笑眯眯的出現了……
「爹啊爹,嗚嗚嗚嗚……」從驚訝中回過神來,銀鈴便撲到老爹懷裡,抱著他的脖子放聲大哭道:「爹啊爹,是你麼,是你麼……」
老爹最疼這個女兒,摸摸她的腦袋,眼圈發紅道:「閨女,是爹啊,是爹啊……」目光卻望向正屋門口。
只見老娘肩倚在門框上,眼眶通通紅紅,她不想在子女面前哭出來,最後還是忍不住抽泣道:「死鬼,你終於回來了……」
「孩他娘,我回來了。」老爹點點頭,沉聲道:「再也不走了……」
一家人還沒說幾句話,街坊鄰居便絡繹不絕過來看望。當天下午,街坊們才湊錢,從飯館裡叫了三桌席面,給老爹接風洗塵。街坊們輪流敬酒,老爹也是來者不拒,他們高談闊論,笑語不斷。久違的熱鬧聲,重新出現在這小小天井裡……
夜幕快降臨的時候,田七背著個沉重的包袱,扶著個瘦弱的書生,出現在王家門口。
那書生自然是林榮興,一進門,他便噗通給王老爹跪下,重重磕頭道:「卑鄙人林榮興,來給恩公請罪了!」
王老爹趕緊上前,爽朗大笑道:「林相公哪裡話。都是血肉之軀,衙門裡的刑具,誰能扛得住?我可從沒怪過你……」說著扶起他來,硬拉他入席道:「來來,難友一場,一起喝一杯!」
他這話說得極漂亮,不僅街坊們喝彩連連,林秀才更是感動的熱淚盈眶:「恩公寬宏大量,學生慚愧……」
「不說那些了。」王老爹給他盛一碗黃酒道:「喝了這碗酒,讓過去的事情,都過去吧!」
「嗯!」林秀才雖然不勝酒力,還是端起酒碗,咕嘟嘟一飲而盡。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14 AM
第二十六章 父母心
酒席一直到半夜才散。
第二天老爹從宿醉醒來,才看到那個大包袱。問坐在床尾納鞋底的老娘道:「裡頭是啥?」
「自己瞅瞅唄。」
「以我的經驗看,應該是錢串子,差不多三十貫。」老爹說著打開一看,竟分毫不差,便得意道:「看,我功力不減當年吧?」
「別得意了。」老娘白他一眼道:「這錢不能要。」
「為啥不能要?」老爹不同意道:「林榮興害得我這麼慘,出點血也是應該的。」顯然,光看表面是無法明白腹黑老爹的內心的。
「林家現在也不寬裕了。」老娘嘆口氣道:「這二年又是打官司,又是讓內賊順,花錢跟淌水似的,湊這些錢出來,估計得崽賣爺田了。」她還真說對了,要是沒有林家花出去的錢,這個案子重審的效率,不可能這麼高,至少王興業現在,肯定還在鹽場曬鹽呢。
在這個銅貴錢賤的時候,三十貫銅錢,實在是個大數目。老爹奇怪道:「孩他媽,你這是咋了,不屬貔貅了麼?」
「你才光進不出嘞!」老娘狠狠瞪他一眼道:「老娘做事,自有我的道理。」
「啥道理,說來聽聽?」老爹爬過去,摟著老娘的腰。
「老實點,大白天的。」卻被老娘一巴掌拍開,道:「我看上林家的姑娘了。」
「哦……」老爹坐起來道:「你要給小二說媳婦?那這錢確實不能要。」說著又奇怪道:「你說的是林榮興妹妹?」
「還有兩個林姑娘?」
「你開什麼玩笑。」老爹失笑道:「人家是書香門第的大家小姐,能看上小二了?」
「別瞧不起你兒子,」老娘白他一眼道:「他別處不隨你,勾女娃娃的本事,倒是比你還厲害。」說著將這倆月來觀察到的情況,當然也包括腦補部分,講給老爹聽。
「哦?哦?哦!」老爹聽完恍然道:「好小子,時機把握的真好啊,此事可成矣!」說著穿鞋下地道:「事不宜遲啊,我得趁著林家那股熱乎勁兒還沒過去,把生米給做成熟飯。」
「就是這意思。」老娘點頭道:「收拾收拾趕緊去吧!」
「好嘞。」老爹胡亂吃幾口早飯,便背著包袱出門去了,待到下午時分才打著酒嗝回來,還背著那個包袱。
「怎麼,沒成?」老娘難得一次見錢不爽的。
「怎麼說呢……」老爹把包袱丟在床上,道:「先倒碗水喝。」
老娘端了碗水,給老爹灌上道:「快講,你要憋死我啊!」
「唉,你這個糊塗娘們,害得我丟死人了。」老爹擦擦嘴,瞪老娘一眼道:「林秀才他爹才死了一年,人家正守制呢!好歹我也是干過六房掌案的,這會兒跑去提親,白讓人家笑話……」
「守孝怎麼了,先佔下唄。」老娘卻不在乎道:「林家怎麼說?」
「林家人倒是沒意見,說只要兩個孩子願意,等到除了服,咱們就可以下聘了。」
「就知道沒你辦不成的事兒!」老娘大喜道。
「別高興太早,」老爹撇撇嘴道:「後來林秀才留我吃飯,席上對我說,他準備處理一下家業,待恢復學籍後,搬回蘇州老家去。」
「去蘇州……」老娘可以理解,林秀才雖然平反,但他被老婆戴了綠帽子,後來趙氏又成了妓女,這讓林榮興在鄉親面前抬不起頭來。到蘇州去休養生息,換個地方重新開始,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了。
可是蘇州離著富陽四百里地,雖然說起來不遠,但在這年代,不啻於天海永隔。老娘焦躁道:「林家要是搬去蘇州,我這個兒媳婦可就沒影了!」
「嗯。」老爹點點頭,苦笑道:「但我也不能仗著林家有愧於我,就提什麼過分的要求。」說著拍拍那袋錢道:「還是這個實在,有這個,還愁兒子娶不上媳婦?」
「那不一樣,你就是再有錢,知書達理的姑娘,打著燈籠都找不到。」老娘卻不和他一股勁兒道:「我還盼著孫子能出個秀才呢。這林姑娘,我還非要不行了!」
「有本事你就把她留下。」老爹嘟囔一聲道:「反正我是沒招了。」說著翻個身,呼呼睡著了。
「我就不信這個鞋了!」老娘說著重重一錐子,捅在鞋幫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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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天,老爹衙門裡的老同僚,輪流坐莊請他吃飯,像胡捕頭、李司吏這樣體己的,還來家裡送過錢。不是他們突發善心,覺著要接濟一下老上司了,而是知道王老頭肯定要高昇了。而且他本來就是吏頭了,往上一步就是官。雖然指定不在富陽當官,但將來的事情誰說的準?雪中送個炭,總是有好處的。
這天晚上老爹單獨請李司吏來家裡吃飯,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說長道短,話題自然離不開衙門裡的事兒。
「縣尊這次是風光了。」李司吏抿一口小酒道:「挾翻盤鐵案之威風,在衙門裡大刀闊斧,著實做了很多事情。」
「呵呵……」老爹自然聽出,這話裡有等著看笑話的意思,但他關心的不是縣尊,而是徐書吏空出來的位子:「有人歡喜有人愁,徐山那小子完蛋了吧。」
「那是自然。」李觀點頭恨恨道:「這吃裡爬外的王八羔子,收了何常的黑錢,竟然敢不吱聲,活該這個下場!」
「他空出來的位子……」老爹淡淡道:「很多人盯著吧。」
「那是自然。」李觀點點頭。衙門裡正式編制很少,編制內的是所謂的『經制吏』,只有每房一司吏兩典吏共三人,這是洪武爺定下的。但朱元璋顯然以為別人,都跟自己一樣精力超人。然而各方繁雜的事務,根本不是兩三個書吏能勝任的,衙門為了辦事,就雇了若干幫著書寫文件的『書辦』、幫著跑腿的『幫差』,這些不在編的吏員叫做『非經制吏』,其實就是臨時工的意思。
非經制吏的數量遠比經制吏多得多,誰不想從臨時工轉為正式編制?但經制吏的編制是祖制,誰也動不得,只有出缺才能遞補,這次一名刑房典吏翻了船,該有多少人覬覦,也就可想而知了。
「定了沒?」老爹有些著緊問道。
「沒。」李觀搖搖頭,看看老爹道:「老哥哥你眼看要當官了,還想跟小得們搶飯碗?」
「第一,官尾不如吏頭,我將來能混成啥樣,還真不好說。」老爹給李觀斟一杯酒道:「再者,也不是我要干,而是我兒子。」
「哦,」李觀撓撓頭道:「按說老哥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可惜我這個刑房司吏,也沒法任命自己的手下。現在各房都盯著這個缺,把郭老三給愁的呦……」頓一下,他壓低聲音道:「跟你說實話吧,別白費勁了,據說這個缺,已經被司馬師爺要去了。」
「他要這個幹啥?」老爹大失所望道。
「誰知道?硬邦邦的經制吏,賣錢換人情,都是再好不過的。」李觀說著笑笑道:「要是老哥不嫌棄,這次還空了幫差出來,這個我能做得了主。不如讓大侄子先干著,等啥時候有機會,再爭取轉成經制就是。」
「呃……」老爹微微皺眉,他對衙門裡的門道,比誰都清楚,自然知道『幫差』主要是跑腿的。想一下,他搖頭道:「幫差這活可沒啥出息,最起碼得是個書辦吧。能寫能算才有出息。」
「書辦的話,倒也可以嘗試。」李觀道:「可是選用書吏得三衙老爺親自考試過,才能錄用。」說著苦笑道:「賢侄連字都不會寫,怎麼能過關?」
「不要拿老眼光看人。」老爹冷笑道:「我家二郎如今的字,已經可以入目了。」說著翻出一張紙遞給他道:「雖然很還生疏,但在衙門裡,應該算是夠用了。」
李觀接過來一看,確實是這樣。心說不會是找人代寫的吧。便笑道:「那好,我回頭跟吏房說說,怎麼也得給大侄子謀個出路。」
待把李觀送走,老爹看到王賢仍在屋裡練字,便踱進去問道:「小二,你天天練字,到底是為了啥?」
「爹,我想自食其力,一時又沒法干力氣活。」王賢苦笑道:「只好先把字練出來,好找個寫寫算算的活計。」
「有這分志向就好,」老爹點點頭道:「我今天已經跟你觀叔說了,過陣子再送送禮,讓你去當個書辦,怎麼樣?」
「呃……」王賢有些不知該怎麼說了。他其實一直等司馬求表示表示,幫自己謀個差事,誰知竟如泥牛入海,沒有消息。
老爹卻以為,他嫌書辦是臨時工,板起臉來訓道:「臭小子還不知足。當年老爹熬了好幾年,才當上書辦的!你幹好了,我再讓你觀叔給你盯著,將來出了缺就是你的。」
「爹,你誤會了。」王賢輕嘆一下道:「我知足。」
「這還差不多,我這幾天追緊點,把這事兒敲定了。」老爹這才點頭道:「以免夜長夢多。」
「讓爹爹勞心了。」王賢本想說,我其實準備去找找司馬求,但想到多條門路多分希望,也就沒吱聲。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15 AM
第二十七章 縣衙
要說辦事還是老爹強。司馬求那邊還沒動靜,李觀已經告訴老爹,和吏房打好招呼了,可以讓王賢去縣衙報名,只要能過主簿老爺一關,就沒啥問題了。
王賢也覺著,司馬求那個老混蛋,八成要放自己鴿子了,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答應去縣衙報名。
其實攤上一個腹黑爹和一個強勢娘,也由不得他不答應……
老娘對這事兒極其重視,特意將老爹的長袍找出來讓王賢穿上,早晨起床還給他下了面條,打了兩個荷包蛋。畢竟兒子活了十幾年,頭一次要去找正經營生干,而且還是去衙門裡當差。實惠估計一時看不到,但是體面!
在這一點上,這個時代的看法,顯然和王賢的認知有很大偏差。在大明百姓眼裡,吏員真的很體面……
官府裡的人員分四類,官、吏、胥、隸。元朝時人分十等,其中『一僧二道』之下,乃『三官四吏、五胥六隸』,就是最明確體現。
第一等自然是官。但官員的人數少,而且本著籍貫迴避的原則,除了僧道、醫士、陰陽等不領俸祿的雜職官外,全都是外省人,且期滿離任。所以在老百姓眼裡,存在感甚至不如吏、胥強。
第二等是吏,這是介乎於官和民之間的一群人,由官府從地方上選取有德有才、家世清白的百姓充任。『有德』是循良無過,『有才』的標準是能寫會算,因為吏員的職責是輔助官員處理政務,管理地方。其實履行的是官員的職責,只是身份上仍是民。
是以才有『吏,百姓在官者』的說法。
第三等是皂。皂者,黑衣公人也。分皂班、快班、狀班,所謂三班衙役者。這一等是官府的爪牙之輩,欺壓百姓的事情都由他們做,黑鍋自然也由他們背。朱元璋估計當年沒少被這些人欺負。建國之後,竟大筆一揮,下令曰,倡優皂隸及其子孫三代不得參加科舉……
最後一等是隸,也就是在衙門裡當轎伕、馬伕、伙伕、更夫、閘夫之類的了……這些人又分兩種,一種是平民服勞役,一種是以此為業者,但往往被混為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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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百姓眼裡,吏員那一襲青衫,還有那頂吏巾,就是官人身份的象徵。如果王賢能被錄用,雖然不是正式編制,但至少能自食其力,而且在街坊眼裡也成了官家人,老娘還能要求更高麼?
在老娘千叮嚀、萬囑咐之下,王賢跟著老爹出了家門。街坊們也早聽說了,紛紛開門鼓勵道:「小二好好表現,千萬要過關。」
「你要能當上官人回來,我給你說媳婦。」
「可千萬別跟你大叔似的,見了官人就緊張。」
王賢本來挺放鬆的,讓他們這麼一搞,反而有點緊張起來。
出了巷子,穿過好幾條街道,來到本縣最繁華的衙前街。衙前街,顧名思義,便是縣衙前的街道。除了縣衙之外,還有巡捕總鋪、醫學、陰陽學、藥鋪、旅店、茶館、酒家、錢莊、米行、典當、果鋪……林林總總的店舖,穿流如織的人群,都讓不大上街的王賢,感到有些驚訝。想不到小小一個富陽縣,竟還如此繁華。
此時王賢還不知道,這條街上幾乎所有的生意,都跟他此行的目的地——富陽縣衙有關。
過了那座專門曝光惡人壞事的『申明亭』,父子倆來到衙門的八字牆前,只見牆上貼滿了告示、判書之類。牆根下還蹲著幾個戴著枷鎖的犯人,這就是枷號示眾了。
走過八字牆,老爹帶著王賢直入衙門。要是等閒人,不是三六九放告的時候,想進這個門,那必須有孝敬才行。不過王老爹雖然不在衙門了,這點面子還是有的。
進去大門,是一個軒敞的前院,正中一條甬道,東側兩側各有跨院,也不知是干什麼的。
甬道直通第二道門——儀門,進了儀門便看到甬道正中裡著個亭子,亭中一塊石碑,上書『公生明』三個大字,背後則是十六個字:
『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這是寫給堂上官看的,縣老爺在大堂問案,一抬頭就看見這十六個字,那真是相當的刺激。估計這也是縣太爺總在二堂排衙問案,沒事兒不坐大堂的原因。
大堂和儀門之間的是正院,正院東西兩側各有數排廊房,這裡便是六房書吏辦公之處。州縣官署被稱為『堂前』、『門上』,就是這個意思。
不過六房並不是六間房,而是好幾排房。一個縣裡事務龐雜,遠非六房可以覆蓋。是以『吏戶禮兵工刑』之外,尚有承發房、架閣庫等諸般對內科房,只是統稱六房罷了。
老爹帶著王賢來到東側第二排房,便見打頭一間門楣上嵌著塊石牌,上書『吏房』二字,進去後是個套間,外間坐著個穿白衫的書辦,正在神遊九州。見他父子倆進來,才回過神道:「二位有何公幹?」
顯然這位仁兄是新來的,竟然不認識大名鼎鼎的王刑書,老爹尷尬的咳嗽一聲道:「我找你們張吏書,你跟他說王興業來了。」
那書辦還沒答話,裡間便傳來笑聲道:「你老弟啥時候這麼客氣了?快快進來。」說話間,一個身穿青色盤領衫,頭戴黑色吏巾……那吏巾類似於老人巾,但其後有一雙烏紗翅,正是官人身份的象徵……的中年人,笑容可掬的掀簾迎出來。
那中年人胖乎乎一團和氣,一雙小眼睛透著精明勁兒,卻是本縣群吏之首,名叫王子遙。
王興業笑著上前與他見禮,又讓王賢給王子遙行禮,笑罵道:「求人矮三分,為了這兔崽子,兄弟我也得規矩一回啊。」
「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自家兄弟客氣啥?」王子遙笑道:「快裡面請。」
進裡間了,兩人推讓了半天,王興業堅持在靠牆一溜椅子上坐下。王子遙也沒上坐,而是坐在他一旁。
自然,這裡沒有王賢坐的地方,他只能站在老爹一旁了。
兩人不急著說正事兒,而是道起了別後之情。王子遙笑道:「老哥此番逢凶化吉,日後必有造化,到時候可別忘了小弟。」
「什麼造化?」王興業苦笑道:「經過此番磨難,我是看淡了,能過兩天安穩日子,就知足了。」
「可是朝廷不會放過你這位『良吏』的。」王子遙笑道:「授官是一定的,只是不知道是典史還是別的什麼。」
「只要不是驛丞,我就謝天謝地了。」王興業苦笑道:「得官有啥好的?從此背井離鄉,個人生地不熟的,哪有本鄉本土來的自在?」說著看了王子遙一眼:「以老哥你的本事,考個優等,得張告身,不費吹灰之力。為什麼一直沒升上去?你是看透了,不想當這個芝麻綠豆官。」
「嘿嘿……」王子遙被說中心思,笑道:「還是老兄弟知道我的心思,可笑一幫子後生,老在背後罵我昏聵,站著茅坑……」看到王賢站在一旁,他沒再接著說下去:「可惜你老弟這次是通了天,誰也不敢動手腳。要不哥哥我給你活動活動,咱們兄弟繼續在一起,那多快活!」
「那敢情好……」王興業嘆口氣道。
「對了,你咋沒去南京疏通疏通呢?」王子遙問道。
「唉,真是提起來就頭大。」王興業罵道:「老子讓個官司,拖得傾家蕩產。府裡京裡那些傢伙,別看跟你稱兄道弟,其實他媽只認錢。我就算打聽清楚了,都沒法活動,索性不管了。」
「唉,這年頭,沒錢辦不了事。」王子遙怕他開口借錢,不敢再往深裡說,話鋒一轉道:「不過咱兄弟之間沒這套。小二的結狀已經開具,老哥哥把保書帶來了吧?」
國朝自鼎革以來,致力於用高素質的吏員隊伍,取代腐敗已久的元朝舊吏,是以吏員的僉充選拔非常嚴格。雖然只是個『非經制吏』的書辦,也不是想當就能當的。
按照規矩,這是個自上而下的程序,由縣官從良民中僉選。所以哪怕王興業這樣的衙門舊人,想讓兒子當個書辦,也得先拿到衙門開的無罪證明,再請街坊在保書上聯保,然後經過縣官考試,才有當吏員的資格。
按規制,經制吏由知縣試,非經制吏由主簿試,王賢要見的是後者。
拿到保書後,王子遙便讓王興業在房裡喫茶等候,自己帶著王賢從大堂左側的門房進去主簿衙。主簿衙是個單獨的院落,與縣丞衙分列大堂左右,正是他二位地位的寫照。
王子遙讓王賢在門口等著,自己進入正堂,問明了刁主簿正好有空。讓人通稟一聲,進去行禮道:「三老爺,昨日跟您老說的那人到了,三老爺要是有空,煩請試他一試。」
那刁主簿生得面皮白淨,三縷長鬚,點點頭道:「結狀拿來。」
王子遙雙手奉上,刁主簿看一眼那人的名字,不禁皺眉道:「王賢……」
作者:
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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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3 12:16 AM
第二十八章 試吏
看到這個名字,刁主簿就眉頭一皺,他對這王賢的印象,可以說惡劣極了。
堂堂本縣第三號人物,本該和一個小小的無賴沒有任何交集,直到一個多月前的一天,他女兒哭著回來說,自己在碼頭被個叫王二的小痞子羞辱了。那句『賤人就是矯情』,雖然是聽女兒轉述的,依然氣得他吐血。
什麼是賤人?倡優皂隸才是賤人!刁主簿堂堂書香門第,朝廷命官,女兒竟被罵成賤人,他能不光火?只是他不能去找一個無賴的麻煩,那不是作踐自己麼?
若僅此一樁,還不足以讓刁主簿如此切齒。還有另外一樁,便是那個懸而未決的刑房典吏!
這個位子,刁主簿已經答應幫小舅子謀取了,誰知司馬求那狗才竟也想要!
刁主簿懼內,沒法交差是要跪搓板的,便不相讓。在他看來,魏知縣肯定給自己這個面子,誰知道那司馬求新近立了功勞,讓魏知縣好生難決,這事兒就槓在那兒了。
刁主簿從魏知縣那裡打聽到,司馬求要舉薦的人,正是王賢!
你說他看到這個名字,會是什麼感覺?
冷著臉合上卷宗,刁主簿便想把那王二攆走,但話沒張口,又覺著不妥,我這不是給司馬求把柄麼?何況王子遙的面子也不能不給。
沉吟片刻,他又改了主意,『聽聞這王二不學無術,不如試他一試,讓他出了醜,我再義正言辭的拒絕他,這樣王吏書的面子也給了,司馬求也沒法說什麼。』
「讓他進來吧。」拿定主意,刁主簿沉聲道。哼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合該落在我手裡,咱們新帳舊賬一起算!
正想著,便見一個身材高瘦的青年,穿著個不合體的直裰,面容白皙,五官清秀,兩隻眼睛又大又亮,一點都不讓人討厭。
『果然不能以貌取人。』刁主簿心中暗想,面無表情道:「你就是王賢?」
「小人正是。」行禮之後,王賢直起身道。
「吏房推薦你為書辦,這書辦要求品行端正、能寫會算。」刁主簿冷笑著問道:「你覺著自己能佔哪一條?」
一旁的王子遙聞言,不禁眉頭一皺,不過是個書辦而已,又是自己推薦的,按說也就是來走個程序。怎麼聽姓刁的這話,是要給王二顏色看的節奏呢?
他兀然想起最近傳聞,刁主簿和司馬師爺為了個典吏起爭執,不過這王賢要謀求的不過是個書辦,完全不是一碼事啊!
「小人不敢自誇。」王賢不卑不亢的答道:「但從沒犯過法,也能寫也會算。」心說,甭管我寫得多醜,至少我會寫字,這一點沒法否認。
「好一個避重就輕,」刁主簿冷哼一聲:「為何本官聽說,你向來遊手好閒,喜歡賭博呢?」
「老大人明鑑,原先我父親蒙冤下獄,我一家人受牽連,當時小人處處碰壁,實在不知道該在幹什麼。至於賭博一說,早已證明是假的,知縣老爺已經還我清白。」
聽他伶牙俐齒,偷換概念,知道從言語上拿不住他,刁主簿哼一聲道:「我不管你那些爛事,還是手底下見真章吧。」頓一下道:「書吏要幫助官員處理政務,是以第一要寫一手好字,第二要精通律學和算學。」說著指一下屋角的桌上道:「現成的紙筆,你把《大明律刑律》的『略人略賣人』一條,給我默寫出來。」
王賢本來額頭冒汗,大明律那麼厚,他怎麼可能背得過?但聽到是這條,不禁大喜過望,當初為了給何常定罪,他不知把這條反覆看了多少遍。但他極沉得住氣,應一聲遵命,便提筆寫道:
『凡設方略、而誘取良人、及略賣良人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為妻妾子孫者、杖一百、徒三年……」
「不光是正文,還有下面的細則。」刁主簿又補充道。
王賢暗罵一聲,只好接著寫道:『若以乞養過房為名,買良家女子轉賣,罪亦如之……』接下來還有九條,他記得沒那麼清楚,只能寫個大概,但意思不會有錯。
但寫著寫著,他心裡便犯了嘀咕,這刁主簿跟我有仇麼?我爹都默寫不出《大明律》,為啥這麼難為我?得虧是這條,要是換成自己沒記住的,豈不直接就瞪了眼?
刁主簿坐在大案後,看不到王賢寫的內容,但見他一直在寫,便知道他有料可寫。不禁有些意外,想不到這小子還真下苦功夫了。不過接下來再考一道算學題,就不是死記硬背能成的了。
「第二題是道算術題,聽好了。設若當鋪放貸千錢,月收息三十錢。今有貸人七百五十錢,九日歸之,問息幾何?」
「六又四分之三文。」王賢提筆一算,便得出答案,還有什麼比考他數學,更讓人開心的事?
「你看過《九章算術》?」刁主簿難以置信道,這小子怎麼也不能算不學無術吧。
「沒有,小人自己算出來的。」王賢突然想起,一個半月前在碼頭上,那位『賤人就是矯情』的刁小姐,不正是本縣主簿的女兒麼?
「那你再算一道。」刁主簿想起自己早年看過的一首詩,多年來一直沒得出答案,便決定用這個難為住王賢,便清清嗓子道:「巍巍古寺在山林,不知寺內幾多僧。三百六十四隻碗,看看用盡不差爭。三人共食一碗飯,四人共吃一碗羹。請問堂下明算者,算來寺內幾多僧。」
王賢列個二元一次方程一算,便給出答案道:「六百二十四個和尚。」
「你不是蒙的吧?」見他一眨眼就有了答案,刁主簿萬般難以接受。
「三百六十四隻碗,二百零八個碗盛飯,一百五十六個碗成湯,大人自己算算看。」王賢心裡已經瞭然,這老混賬是在故意為難自己,看他這副吃驚樣,就知道他自己都不會!
刁主簿提起筆來一算,可不正是這個數。登時狐疑道:「這道題你也看過?」
「沒有,小人自己算出來的。」王賢還是那副表情,心卻已經冷了。遇上這麼個公報私仇的老混賬,自己就是過了這一關,日後在衙門裡怎麼混?
「怎麼可能……」刁主簿大搖其頭,接連出了好幾道高難度的算數題,都被王賢輕易解出來,這才徹底無語了……
一旁的王子遙都看傻了,心說怪不得王小子老往賭場跑,原來算數這麼厲害!
這樣會算賬的人才,正是縣裡急需的,他就不明白了,為啥刁主簿愣是看這小子不順眼呢?
「下一題,你為這副『黃山迎客松』題首詩吧。」刁主簿無計可施,竟然考起了作詩。他打的好算盤,就算王賢會作詩,自己還可以讓他作文,就不信這小子連八股文也會做。這就是掌握主動的好處,一樣樣的考,總有一樣他不會的。
「三老爺,書吏就沒必要作詩了吧。」連王子遙這種老狐狸,都實在忍不住道。
刁主簿看王子遙一眼,淡淡道:「王吏書此言差矣,有道是『詩言志』,我是要看看他的品性。」
「這……」王子遙無話可說了,只好望著王賢,希望他能再接再厲,展現出在詩歌上的超凡造詣。
王賢卻全要鬱悶死了,至於麼,不過考個吏員而已,我要是會作詩,早去考秀才去了,還跟你在這兒蘑菇?老王八蛋想讓我完蛋就直說,何必這麼噁心人?
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此情此景哪容得他說個不字?王賢只能壓下心裡亂竄的邪火,用心去想該如何應付……他看著那幅畫,上面是一株紮根在懸崖峭壁上的迎客松,開動腦筋回想起自己背過的詩。
說起來,王賢肚裡的唐詩宋詞還真不少,可惜現在是明朝……
明朝中後期和清朝的詩人,本來就不出名,傳世名篇更是屈指可數。王賢倒也想找首一般的糊弄一下,可是一般的詩誰去記?所以他想得起來的,也就是那幾篇名作。
見終於把他難倒,刁主簿鬆了口氣,心說要不是和這小子有仇,讓他幹個戶房書辦綽綽有餘。不過,誰讓你得罪我了?
刁主簿正打算開口說『你還不夠格,回去繼續努力吧』,卻見王賢提起筆來,不是在紙上寫,而是往他那幅畫的留白處,落下了筆!
「別……」刁主簿登時心提到嗓子眼,那可是他最鍾愛的一幅畫啊,但是別字還沒說出口,王賢的筆已經落下,筆走龍蛇,刷刷刷題寫起來。
『好臭的一筆字哦……』刁主簿看到王賢那明顯初學者的字跡,簡直要抓狂了:「你給我住手!」
王賢字雖臭,寫得卻很快。刁主簿話沒說完,他已經寫完最後一句,把筆一扔,回頭一臉茫然的望著刁主簿。
「誰讓你往上面寫字的!」刁主簿一張白臉氣得通紅通紅,大吼道:「這是元代的名畫,就被你這樣毀了,毀了!」
「是主簿大人說,你為這副『黃山迎客松』題首詩吧……」王賢縮縮脖子,一臉惶恐道。
「我讓你真題了麼?你算哪根蔥,敢往我的畫上寫字?」刁主簿發火歸發火,腦子卻很清醒。既然畫已經毀了,該考慮的是挽回損失,如何利用這件事做文章!想到這,他起身走到桌邊,把那畫一把摘下來,卷在手裡道:「走,跟我去找知縣老爺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16 AM
第二十九章 白衫
縣衙二堂後面,有一道月亮門,這是前後衙的分界。後衙是縣令生活和辦公的地方,核心便是簽押房。
知縣簽押房裡,刁主簿大發雷霆道:「大人,這是黃公望的真品啊,就這麼讓這小子糟蹋了!這該當何罪?」
「是主簿大人讓小人給他題字的,不然就是借小人一百個膽,我也不敢亂寫啊……」王賢可憐兮兮的反覆嘟囔道。心裡卻解恨極了,反正自己話柄在手,老東西徒之奈何?至於什麼書吏之類的,他已經不指望了,自己只是想自食其力、奉養老娘,難道那些衙門之外的人,都統統餓死不成?
那廂間,魏知縣被刁主簿的口水,噴得滿臉都是,只好側開臉,去看那幅被污了的畫卷,只見確實是一筆臭字,私塾裡練幾年的孩子,都比他寫的好。真是白白糟蹋了一副名畫。
司馬師爺也湊上來,忍著吐,把王賢的文字看了一遍,然後竟不顧刁主簿,拊掌大讚道:「好詩!好詩!」說著大聲念了出來: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哦?」魏知縣聞言大震,趕緊重新看那些字,果然是一首七言絕句。雖然詩句淺顯直白,但字裡行間洋溢的那種高風傲骨,身處厄境卻絕不低頭的氣勢,還是讓魏知縣激動的渾身顫慄。
這不就是我魏源的真實寫照麼?魏知縣暗暗激動的自戀道。他滿懷壯志上任,立志要為國為民、造福一方,誰知道地方上的勢力盤根錯節,根本不把他這個知縣放在眼裡。自己每每推行國策善舉,都有官吏豪紳,處處與自己作對。弄得他處處碰壁,倍感壓抑。現在讀到這首詩,真如有萬千人為他擊節、為他鼓勁,讓他熱血澎湃,精神大振!
反覆讀著這首詩,魏知縣忍不住熱淚盈眶,真是好詩好詩,知音難覓,當浮一大白!
見知縣大人又犯了書呆子氣,司馬求只好拽了拽他的衣角。
「呃,哦……」魏知縣回過神來,望著一臉錯愕的刁主簿,「抱歉,失態了。仁安兄,這幅畫我很喜歡,你不是一直想要我那副《溪山雨意圖》麼,我們交換吧。」
「大人……」刁主簿老臉發白,他看著那筆臭字,就不願打眼看,誰知道竟然是一首絕好的詩。更麻煩的是,似乎觸動了魏知縣的騷情……自己本打算徹底斷了司馬求的念想,誰知竟出現這種神轉折,讓他無言以對。
「不反對就是答應了。」魏知縣喜滋滋道:「司馬先生,快把畫換上。」
司馬求便將掛在牆上的《溪山雨意圖》摘下來,把《黃山迎客松》掛上去。
魏知縣滿意端詳著這幅畫,他甚至覺著這些字也不醜,而是古拙,你看那一筆一劃力透紙背,都蘊含著蓬勃的氣勢啊!
此時沒人會知道,這副畫在六百年後的拍賣會上,拍出了十六億華金的天價……為此刁家後人還和魏家後人大打官司,爭奪這幅畫的所有權,當然,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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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消停下來,魏知縣也該處理正事兒。
他讓王賢退出去,和刁主簿談心道:「仁安兄,他不過應個書辦,何必要苦苦為難他呢。」
「大人有所不知,此人聲名狼藉、心術不正,一旦讓他進了衙門,必然為禍一方。」刁主簿悶聲道:「下官因他是王子遙介紹來的,不好面辭,所以才出此下策。」
「聲名狼藉怕是謠傳,心術不正亦是謬論。」魏知縣不以為然道:「沒有一份傲骨,一腔正氣,是寫不出這樣的好詩的。」
「大人……」刁主簿只好換個角度道:「問題是,我們是僉吏,不是取士,他詩做得好,可這筆字實在是有礙觀瞻……」
「字不好可以練,難得的是他擅長算學,正是本縣所急需,」魏知縣卻拿定主意道:「就錄用他吧!」
「是……」正印官發話了,刁主簿也沒法再堅持。兩人說了幾句話,但都沒提那典吏一職,干扯無聊,刁主簿便告辭回衙去了。
「東翁,」待姓刁的一走,司馬求便忍不住道:「為何不索性任命王小子為典吏,也好還他個人情。」
原來魏知縣因為平反冤獄,受到了朝廷的嘉獎,雖然他剛到任,不可能馬上陞遷,但有這份榮譽在身,就算戴上了『能吏』的帽子,還用為前途發愁麼?
魏知縣是信孔孟的讀書人,飲水思源,雖然不知道司馬求那些主意都是王賢捉刀,但沒有王賢獨攬責任,魏知縣是不敢悍然搜查何常家的,所以一直覺著欠了這小子點什麼。
加上司馬師爺還有殘存的節操,也幫著王賢說話,是以魏知縣答應,將徐山空出來的典吏位子給他。但顯然這會兒,魏知縣變卦了,他嘆口氣道:「我想過,這樣不妥,有那麼多人等著上位呢。姓刁的來鬧這一場,還不是為了給他小舅子,爭這個典吏?我要是直接把這個位子給他,太招人怨了。還是一步步來吧……」
其實這些道理,司馬求何嘗不知?但是吏員的位子相當穩固,有人甚至能在一個位子上幹一輩子。要是錯過這次機會,誰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官場上最怕的就是欠人情,不趕緊還清了,光利息就能把自己賠死。
「如果他真有本事,也用不了等多久。」見他還要說什麼,魏知縣低聲道:「本官也正是用人之際啊!」
「唉,好吧……」司馬求鬱鬱道,心說,什麼時候能把最後的節操也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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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吏房,王子遙對王興業繪聲繪色講起來,方才發生的經過。聽得王老爹一愣一愣,心說這還是我兒子麼?會寫字會算賬,還會作詩?不是坐哪哪濕吧?
「孩兒是抄來的。」王賢很誠實道:「原先在哪看過,記不得出處了。」
「胡說八道。」卻騙不了王子遙和王興業兩條老狐狸,兩人壓根不信道:「大老爺是進士,三老爺是舉人,那麼大學問的倆人,都沒聽說過的詩,你卻知道?騙誰呢。」
「呵呵,這孩子不錯,還知道藏拙,我剛要說說你,日後可不要恃才傲物,不然是要碰釘子的。」王子遙擺出一副長輩的架勢道:「方才我問明白了,刁主簿之所以為難你,是因為你原先羞辱過他女兒,什麼『賤人就是矯情』虧你能想得出來。」
王賢承認認錯道:「侄兒不懂事,給伯伯惹麻煩了。」
「這算什麼。」王子遙擺擺手道:「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這衙門是咱們這些蒼王信徒、蕭王子孫的,他姓刁的想找不自在,儘管不給我面子!」
這霸氣側漏的話語,讓王賢目瞪口呆,方才他可看到了,王子遙在刁主簿面前,是多麼的畢恭畢敬。但看老爹一臉深以為然,他顯然不是在說大話……
「罷了,今天這事兒,不要放在心上了。」這時候,吏房的白役進來,拿著一身疊好的白衫、衫上擱著皂巾、鞋襪。
王子遙見狀站起身,接過衣衫親手遞給王賢道:「有我在,誰能欺負到你頭上?」
「還不謝謝你伯伯。」王興業不勝歡喜道:「日後好生跟你伯伯學著,能有他三成功力,將來我就不愁了。」
「唉,小二將來肯定比我強,」王子遙搖搖頭道:「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也就是扶他走一程罷了。」
王興業又謝過王子遙,才領著王賢從衙門出來。離開縣衙,王賢終於忍不住道:「爹,你和王伯伯交情真好。」
「呸。」王興業啐一口道:「林家的一袋子錢,老子給了他一半,不然他能這麼熱情?」說著恨恨道:「花了錢還讓你這麼驚險才過關,他那是不好意思了,才說了幾句好聽的。」
「也不怨他,是我得罪了刁主簿。」王賢鬱悶道:「本來以為,這下肯定沒戲了,我才往他的畫上寫字,誰知道峰迴路轉,縣太爺竟給我解了圍。」說著嘆口氣道:「日後刁主簿少不得給我小鞋穿。」
「那是一定的,不過也沒啥。」王興業滿不在乎道:「他要是敢對你過分,我自會設法收拾他。」
王賢不禁佩服萬狀,王子遙也就罷了,老爹一個白身,竟敢說收拾本縣三把手,真是霸氣啊……也不知是不是吹牛。
回到家,便見屋裡坐滿了人,街坊鄰居們正在喫茶拉呱,等他的消息。
見父子倆回來,王賢手裡還捧著白衫黑巾,街坊們便都高興的笑起來,紛紛讚揚王老爹本事大……在他們看來,王賢這個小混子,能人模狗樣的成了官家人,自然全是王老爹的功勞。
王興業卻一反常態,大肆吹噓起自己兒子,有多麼的能寫會算會作詩,極力證明兒子是憑自個本事考上的,聽得街坊們一愣一愣。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18 AM
第三十章 新人
當天,老爹叫了酒席,回請街坊們吃酒,也慶祝兒子成功成為官家人。
席間,街坊們對王賢說了很多鼓勵的話,但中心思想依然沒變,就是好好幹,千萬別犯事兒,連累我們吃官司。街坊們為王賢這個不靠譜青年作保,自然要平添許多擔心。
王賢除了哀嘆成見之深、難以扭轉之外,也只能點頭應著。不過看到老爹老娘大哥小妹滿臉的歡喜,他的心情又愉快起來,能自食其力、讓家裡人鬆口氣,不是自己一直以來的願望麼?
如今期望達成,怎麼也算小小的成功,理應敬自己一杯。
第二天天不亮,老娘就把王賢叫起來洗臉穿衣。
當他頭戴黑色的無翅吏巾,身穿月白色的圓領衫,腰繫黑色的絲絛,腳下是黑鞋白襪,一身簇新的出門時,相送的銀鈴咯咯笑道:「想不到二哥穿戴起來,還真挺好看的。」
王賢白他一眼道:「難道我以前很難看?」便與大哥一起出了門。
王貴還是去作坊上工,對老爹讓弟弟去衙門上工,他只有滿心的高興,儘管他的字比王貴寫的工整多了。
「大哥,爹要給你找河泊所的差事,你為啥不去?」兄弟倆走在巷子裡,王賢問道。
「這半年,俺沒少問東家借錢,東家待俺不薄,俺也不能對不起他啊。」王貴憨厚的笑道:「俺要是一走,作坊裡就沒人會下料了……再說俺也喜歡造紙,看著一紮扎雪白的紙,覺著特別滿足。」
「可是這活太累了。」王賢嘆氣道:「整天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不要緊,你哥身體棒著呢。」王貴說著,吞吞吐吐了半晌,方道:「那啥,改天我請你吃飯吧,咱兄弟倆,在外頭吃。」
「該我請哥哥,等我發了錢。」王賢笑道。
「那要等太久了……」王貴小聲嘟囔道。
「你有啥事兒?」王賢奇怪道。
「沒、沒事兒,」說話間到了巷口,王貴與王賢分開道:「我上工去了。」
「什麼情況?」王賢摸不著頭腦,也往衙門走去。
這時候,街上已經有擺攤賣早點,推著大車收馬桶的了,見到王賢都紛紛打招呼,笑道:「二郎這是去衙門啊?」
往日王賢走在街上,都是被無視的,突然這麼多人開始跟他招呼,讓王賢頗不習慣,只好連連應道:「是啊,六叔。」「早啊,七哥。」「我吃過了,蘭妹子……」
就這樣一路走到衙門口,他看到被枷號那兩人仍在。昨天兩人低著頭,今天正好對上目光,王賢才發現他倆似乎是縣裡的糧商,也不知犯了什麼罪。
跟門口的差人打個招呼,王賢進去衙門,徑直到吏房報導,但王子遙並兩典吏去二堂排衙了,只有三個書辦和兩個白役坐在那裡聊天。
見王賢進來,昨天那個書辦劉源,便指著他笑道:「喏,這就是咬定青山不放鬆。」
眾人笑著起身與王賢見禮,都道久仰久仰。因他是王興業的兒子,故而對他很客氣。劉源拉著王賢坐在穿白衫的書辦中間,笑道:「大家一個屋簷下當差,彼此以兄弟相稱,你最小,我們這些都是當哥哥的,日後有什麼不懂的,只管問我們就是。」
王賢是二世為人的,待人接物上無師自通,與眾人小意應承,很快便和他們熟絡起來。
「兄弟分到富貴威武貧賤哪一房去咯?」劉源問他道。
「呃?」王賢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
「這是老百姓對咱們六房的形容。」眾人笑著為他解釋道:「『富』是戶房,本縣的戶籍、田賦、財稅、婚姻,全都由戶房承辦,不富得流油才怪。『貴』是咱們吏房,全縣的裡甲、保正、鄉官,還有本縣的吏胥檔籍,全歸本房經管,自然要『貴』一些。『威』是你老爺子原先管的刑房,管著本縣刑獄,自然威嚴。『武』是兵房,這不消說。『貧』是禮房,管著本縣的考試、祭祀、禮樂、旌表、說它貧是相對其它各房,其實『呆出息』還是不少的,比如考試的時候。」
「至於『賤』,則是工房,管本縣修造河工,乍一聽都是執役,故名之『賤』。膽子大一點,其實比戶房還肥。」眾人笑道:「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好去處,有道『當官不如為娼,為娼不如從良』。要是能分到倉庫和糧庫去,那真是老鼠掉到米缸裡,等著撐死吧你……」
「咳咳。」劉源覺著他們說得有些離譜,便打斷道:「其實哪一房都有好處,也有不好處,比如戶房富,可事務雜且多。累不說,還容易出岔子,吃賠累。倒不如禮房清清閒閒,拿些呆出息,日子過得自在。」
「不過對老弟你來說。」幾個書辦看看門口,壓低聲音道:「千萬別分到戶房裡去。」
「為啥?」王賢聽得很是用心,聞言奇怪道。
「因為李司戶跟你老爹,是多少年的死對頭了。」劉源壓低聲道:「要是分到戶房,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哦……」王賢點點頭,心說,我有的選麼?
一眾前輩又跟他講了會兒古,王子遙和兩個典吏回來了,眾人連忙起身相迎。
「賢哥兒,縣太爺叫你。」王子遙看看王賢道:「用不用找人帶你過去?」
「小侄認識路。」王賢搖搖頭,告辭出去,王子遙便對手下訓話,也沒再搭理他,熱情程度比昨天差了好多。
王賢順著昨天的道,來到月門洞前,便見昨天的門子坐在那裡,他朝那人作揖問好,便要往裡走。卻被那門子攔住,打量著王賢道:「新來的吧,這是後衙,未經通稟不得擅入。」
「是大老爺找我。」
「那也得通稟。」門子撇撇嘴,腳下生根道。
「……」王賢這才明白,這廝是要進門錢,登時一陣不爽。但昨天才往刁主簿的畫上寫字,今天再跟魏知縣的門子吵架,自己在眾人眼裡,就徹底成刺頭了。
無奈,他從靴頁裡摸出一張破破爛爛的寶鈔,那門子竟然不收,王賢一翻白眼道:「就這一張,愛要不要。」
「愛進不進、沒錢滾蛋。」門子大怒,一個新來的小白,竟敢他堂堂門政大爺不客氣。
「這是你說的,那我回去了。」王賢轉身就走。這老東西以為他是新人,就什麼都不懂?求見和應招而來,他能一樣麼?
「唉,別……」那門子這個鬱悶啊,怎麼這小子頭天來,就跟老油條似的。不知是家學淵源還是個愣頭青?
把那張最多值十文錢的破鈔丟給門子,王賢進了後衙。
~~~~~~~~~~~~~~~~~~~~~
王賢通稟之後,親隨將他領進外簽押房,等了好一會兒,魏知縣才出來見他,身後還跟著司馬求。
「小人拜見大老爺。」當上書辦以後,除非大老爺命令他跪下,否則面前縣令時,只需作揖即可。
「免了。」魏知縣在主位上坐下,司馬求坐在他右手邊,至於王賢,當然還是站著。
「王賢,本官要謝你兩件事,」魏知縣身穿著七品公服,派頭十足道:「一個是你幫我翻了案子。另一個,是你那首詩,讓本官很受感動。」
「大老爺過獎了。」
「本縣有功必賞,本欲賞你個經制吏,無奈旁人對你的過往頗有微詞,何常那個案子,又無法對他們名言。」魏知縣擺擺手,不聽他廢話道,「所以只能先委屈你一下,待時機成熟再行提拔。」
「不過你也得爭氣。」司馬求在一旁搭腔道:「早日立個功勞,大老爺就能早日提拔你,否則熬資歷的話,你前面好幾十號人呢,猴年馬月能輪到你?」
「……」王賢又不是真菜鳥,焉能聽不出這倆人是在給自己下套,但他昨晚就想好了,既然得罪了刁主簿,自己就得抱好魏知縣這根大腿。他的福禍沉浮,都在這位縣太爺手裡掐著呢。
只是沒想到,這才第一天,就有自己『立功表現』的機會了,這也太迫不及待了吧?王賢湧起炮灰的自覺,橫下心道:「小人得大老爺垂青,實乃三生有幸,當肝腦塗地,以為報效。」
「唔。」魏知縣聞言大喜,笑道:「別緊張,本官還有些事,讓司馬先生跟你說說安排吧。」說著起身拍拍王賢的肩膀道:「好生練練字,再多讀幾本書,將來考個秀才出來,我也好重用你。」明朝規定,吏及官不入流品者,都有權參加科舉,但這明顯是個嘴炮。
「小人牢記大老爺的諄諄教導。」王賢激動的熱淚盈眶,送魏知縣進去。
待回過頭來,卻見司馬求挪揄的笑著,顯然在笑話自己表演的痕跡太重。王賢咧嘴一笑道:「多謝先生的大恩。」
「咳咳……」司馬求登時心虛起來,王賢的功勞,魏知縣只知道一成不到,其餘九成多,全被自己私吞了,卻對王賢沒有任何回報,此刻還要把他往火坑裡推,實在是不像話。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19 AM
第三十一章 爹坑
外簽押房裡,司馬求對王賢道:「其實你誤會老夫了,我是誠心誠意想幫你謀個經制吏來著,誰知道刁主簿跟我槓上了,大老爺雖然和老夫親近,但也不好得罪刁主簿,只能先把這位子空著,讓你和他小舅子公平競爭……不過你放心,他小舅子不學無術,怎麼會是你的對手,只要你立個功勞,包管大老爺選你上位。」
「在下也是不學無術……」王賢卻不為所動。
「你不一樣的,你是真人不露相。」司馬求一個勁兒的給他戴高帽,越是這樣王賢就越警惕,嘆口氣道:「先生有話還是直說,能辦到的我自會盡力……」
「嘿,鬼精鬼精的小子……」司馬求訕訕道:「是這樣的,大老爺準備把你分到戶房去。這可是一等一的好差事……」
「據說李司戶和我爹是老冤家。」王賢面無表情道。
「是麼?」司馬求一愣,道:「這下更麻煩了。」
「原先的麻煩是什麼?」王賢問道。
「原先的麻煩是……」司馬求順口說完,才發現被套了話,不由苦笑道:「算了,實話實說吧。這不眼看要收秋糧了麼?按照規矩,縣裡要根據黃冊,派人到坊、鄉,指導坊長、里長挨家挨戶登記核驗,然後彙總上來,得出應收的稅額。黃冊是什麼,你知道吧?」
「呃……」王賢想一想道:「不太清楚。」
「咳咳。」司馬求搞不懂,這小子如此聰明,卻如此缺乏常識,只好耐著性子解釋道:「黃冊,又叫賦役黃冊,上面以戶為單位,詳細登載鄉貫、姓名、年齡、丁口、田宅、資產,是官府核實戶口、徵調賦役的依據。但因為生老病死,每年都有許多變化,是以夏秋兩稅之前,縣裡都要重新登記核驗的。」
「哦……」讓他這麼一說,王賢想起來了,上個月他們積善坊的坊長還上門,核實過他家的情況呢。記得當時坊長想把他家定為『下等上』,結果被老娘一陣咆哮,說你放眼富陽城,誰家比我家還慘?嚇得坊長趕緊改成『下等下』……
「日前,戶房已經造冊完成,送到大老爺案前審閱,結果讓大老爺很是光火。」司馬求嘆口氣道:「按照戶房的統計,本縣戶口數,竟比四月統計時,減少了七百餘口!上等戶更是減少了一成,本縣今年並無大災大難,怎麼會出現這種狀況呢?」
「哦……」王賢點點頭,他有些明白了。八成是下面的官吏和裡甲因緣為奸,瞞報一些戶口,這樣本縣所收稅額就會減少。但百姓納稅時,卻一點不少,這樣多出來的錢糧,自然進了官吏和鄉紳們的腰包,卻讓知縣大人頂缸。
「其實這種事,不是頭一次發生了,」司馬求接著道:「十幾年來,本縣每年的戶口數都會少一些。而這兩年愈演愈烈。截止到本次,兩年半時間,本縣已經少了七千人口,上等戶更是減少了一半……」說著嘆口氣道:「這意味著本縣稅收,整整減少了兩成!大老爺能不生氣?」
王賢點點頭。在哪個朝代,稅收都是考核地方官的主要標準,現在本縣的稅收少了兩成。魏知縣在上司面前,肯定要吃掛落的。
其實何止是吃掛落?國朝官員三年一考,富陽縣的稅收銳減,魏知縣若是被扣上不稱職的帽子,那是要被降職甚至免官的!
何況,他剛剛被朝廷嘉獎,若是在考察中丟了臉,難免會淪為官場笑柄,這對仕途剛剛起步的魏知縣來說,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
「所以呢?」見司馬求抿著嘴、瞪眼看著自己,王賢只好小聲問道。
「所以,大老爺將白冊打回了戶房,限期重新核查。」黃冊十年一修,是要呈送朝廷的,地方官府每年所修叫白冊,這才是正經的收稅依據。司馬求道:「雖然已經五日一比,追迫甚急了,但大老爺知道,若是沒個法子整治他們,恐怕到時候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所以呢……」王賢知道橫豎躲不過一刀了,索性直接問道。
「所以,我們想讓你去戶房,蒐集他們欺上瞞下的證據,大老爺好整治他們。」司馬師爺笑眯眯道:「你不用擔心將來會無法立足,你只要把證據偷偷給我就行,保證沒人知道是你幹的。」
果然是讓我當間諜……王賢心下大怒,你個生兒子沒屁眼的司馬求,你家大老爺當上幾年官,拍拍屁股就走了,老子還要在富陽縣待一輩子,這種事兒萬一要是傳出去,我就成富陽縣人人喊打的叛徒了!
到時候,同僚恨死他、里長恨死他、富戶恨死他,老百姓也不會說他好,他還有法在富陽混麼?這年代又不能隨便移民,自己躲都沒地方躲……
雖然心裡問候了司馬求十八輩祖宗,王賢卻不敢拒絕這廝,得罪了他就是得罪了知縣大人,自己一樣沒法混。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啊……
「容我回去想想……」王賢撓撓頭,真心實意道:「俺頭一天上班,還懵著呢……」
「不行!」司馬求斷然道,開什麼玩笑,要是讓王興業那老狐狸知道,肯定不會答應。他沉聲道:「王賢,這是大老爺的信任,答不答應,你都得當場回話。」頓一下,又無恥的威脅道:「要是答應了,不管這事兒成不成,你都是大老爺的心腹。要是不答應,呵呵……大老爺寬宏大量,我卻很失望。」
「那,好吧……」王賢鬱悶的點頭道:「俺盡力而為。」
「不是盡力而為,而是一定要成功!」司馬求沉聲道:「還有,這件事誰都不能告訴,包括你爹,若走漏了風聲,為你是問!」
「知道了……」王賢趕緊點頭道:「肯定不跟別人說。」
「不用跟大老爺告辭了,直接回去吧。」司馬求揮揮手,便進了內簽押房。
房內,魏知縣一直支愣著耳朵在聽,見司馬求進來,便問道:「能不能成啊?」
「懸。」司馬求嘆口氣道:「這小子賊猾賊猾的,一聽就打退堂鼓……」
「唉,」魏知縣聞言心一沉道:「人都說『任你官清如水、怎敵吏滑如油』,這富陽縣更是官吏沆瀣一氣,合起伙來坑我一個外人。想不到,頭一天進衙門的新人,都知道屁股該往哪邊坐。」
「呵呵,龍生龍、鳳生鳳,這小子家學淵源,自然不能以新人視之。」司馬求卻狡黠的笑道:「不過有其利必有其弊,他在享受他爹的人脈的同時,也繼承了他爹的冤家。我聽說戶房司吏李晟,和王興業可是一輩子化不開的仇家……」
「你是說?」
「當他被李晟整得死去活來,就會想起我們來了。」司馬求陰陰的笑起來,那幾根山羊鬍子顫啊顫,有說不出的猥瑣。
「先生真是高招!」魏知縣聞言大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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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簽押房,王賢暗啐一口。他方才答應司馬求,不過是應付而已,他壓根就沒想過,要去當這個二五仔。
整理好心情,王賢回到吏房,劉源起身問道:「怎麼樣,分哪了?」
「戶房……」王賢苦笑道。
「啊……」劉源作勢給自個一嘴巴道:「瞧我這張烏鴉嘴。」
「這跟哥有什麼關係,是我運氣不好。」王賢搖頭道。
「唉,兄弟多保重。」劉源拍拍他的肩膀,進去稟明了王子遙,旋即出來個青衫典吏道:「我帶你過去吧。」
「有勞大人了。」王賢恭聲道。
「走吧。」那典吏並不理會他,帶著王賢到了對面的戶房。戶房事務最繁雜,佔了整整兩排房。典吏帶著王賢,來到第二排中間一間,通報一聲,一個身材瘦高,面色陰沉的青衫吏員便迎出來。
「老李,這是新分到你們房的書辦,我給你帶來了。」那典吏說著,將一摞紙遞給對方。
那人便是戶房司吏李晟,他擠出一絲笑容道:「有勞兄弟了,進去喝茶?」
「改日吧,我手頭還有事呢,先回了。」典吏婉拒道,這又不是夏天需要降暑,誰願意跟這個冷冰冰的死人臉一起喝茶。
「也好。」李晟點點頭,待那典吏一走,他臉上僅存的笑容也消失了,轉身進去房間道:「進來吧。」
「我聽多了你的惡名!也能猜出,你是怎麼混進來的。」待王賢在屋裡站好,李晟坐在桌案後,便毫不留情面的開訓道:「朝廷規定,吏員當以良善之民充之,你這種劣跡斑斑的無賴,竟也能混進來!實在是可笑之極!」
王賢低著頭,心裡嘆口氣道,司馬求,我日你祖宗……
「你要是聰明,就趕緊讓你爹想想辦法,把你調去別的房。」李晟冷冷道:「不然等著我把你趕出本房,你爺倆臉上都難看!」說著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攆人道:「出去吧!」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20 AM
第三十二章 悲歡離合
坐在自己的桌前,王賢仍然愣愣出神。人生真是悲喜無常啊,早晨他還在為終於成了官家人而沾沾自喜,兩個時辰後,卻開始為日後的悲慘日子發愁了……
從李司戶的房間出來,一個白役領他到隔壁一間房裡,房裡滿滿噹噹,堆滿了賬冊。在賬冊的空隙裡,擺著幾張桌子,每張桌後都坐著個伏案忙碌的白衫書辦。
那白役跟裡面人交代一聲便出去了,幾個書辦抬起頭來,或是冷漠、或是同情、或是幸災樂禍的望著王賢,還是圓臉的小胖子站起來,幫他收拾了張桌子出來,朝他呲牙笑道:「你歇會兒,我先忙一陣。」
王賢朝他感激的笑笑,便在桌前坐下,聽著耳邊劈裡啪啦的算盤聲,自己卻不知該幹什麼,想去幫別人忙,又插不上手,只好給每人的茶碗裡續了水,然後坐在那裡發呆。
好在沒發呆多久,聽到外面一聲梆子響,眾書吏齊齊鬆了口氣,收拾好桌面,便快步出門去了。
王賢正不知所措時,那小胖子又走到他身邊道:「飯點到了,我帶你吃飯去。」
「多謝兄台,」王賢感激的笑道:「你怎麼不避著我?」
「我叫吳為,人送外號『無所謂』。」小胖子笑道:「開玩笑的,我爹給你瞧過病的。」
「你是吳大夫的兒子?」王賢恍然道:「我說怎麼面善。」
「嘿嘿,快走吧,晚了就沒飯吃了。」小胖子領著王賢,趕緊往食堂奔去。
不錯,就叫『食堂』,後世不過是沿用了這個叫法罷了。這還是唐太宗時定下的規矩,李世民命令從中央到地方各衙門,都興辦食堂,讓官吏們坐在一起吃飯,借此溝通信息,和睦感情,也是延長議政辦公的一種手段。
後世朝代將食堂繼承下來,但議政辦公的功能已經消失了,剩下的就是吃了,所以叫吃食堂。對收入不豐的小官小吏來說,這也是一份很貼心的福利了,是以百姓羨慕的稱其為『吃官家飯』的。
到了明朝,食堂也分等級了,尤其是地方州縣。比如富陽縣就有三個食堂,在縣衙左側的是官員食堂,右側的是吏員食堂,前院還有個胥隸食堂,三個食堂一個比一個大,當然檔次是成反比的。
王賢和吳為兩個,進了怎麼數都算中不溜的吏員食堂。這食堂竟也分兩個檔,裡頭一間為經制吏準備的,外頭才是他們這樣非經制吏吃飯的地方。可見在大明朝,等級觀念是何等的無處不在。
王賢一進屋,就見滿眼的白衣黑帽,圍坐在一張張方桌邊,一邊嘻嘻哈哈聊天打屁,一邊不耽誤下筷如風。吳為帶他到自己那一桌,看了看沒有王賢的飯碗,便笑道:「你今天來晚了,廚房已經統計過人數了,吃我這碗吧。」
王賢連忙推辭,吳為卻把他往條凳上一按,道:「吃就是了,我再去盛一碗。」
王賢不再說什麼,點頭坐下,待吳為端著碗米飯回來,他還沒動筷子。
吳為趕緊夾一筷子肥肉片,努嘴道:「手快有手慢無啊!」
「嗯。」王賢點點頭,其實他早看著桌上的飯菜眼饞了。雖然只是四菜一湯,有肉有魚,但對一個整天吃糙米飯、青菜湯的人來說,已經是無上的誘惑了。
『想不到吏員的伙食這麼好……』王賢暗暗道,卻聽耳邊罵聲不絕,不少人在抱怨說,自從司馬旦管伙食以來,飯菜是越來越差了……司馬旦是司馬求的弟弟。
儘管罵聲一片,但一個個吃得賊快,王賢統共沒動幾筷子,面前便碗碟光光,最後吃了碗米飯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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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時,王賢主動提出,要幫吳為幹點活,但吳為哪敢讓他幫忙,「算了吧,出一點錯,我就得從頭算,你先熟悉熟悉情況吧。」
王賢無奈,只好隨便找了本戶房章程,然後攤開紙,練起了毛筆字。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四十多歲的青衫吏員進來,眾書辦抬頭一看,作勢要起:「令史來了。」令史是漢朝縣令屬吏的稱呼,如今則是對吏員的尊稱。
那令史未曾開口先帶笑,擺擺手道:「都忙,我來看看新來的小子。」說著王賢桌邊,見他方才在抄章程,笑道:「還真轉性了啊。」說著一拍他膀子道:「出來吧。」
「令史……」王賢跟著他離開了公房,出來之後,見他笑眯眯望著自己。
「什麼令史,叫叔就行了。」令史是戶房典吏,叫張華,原先是王賢老爹的手下,後來才轉到戶房。前陣子王興業回來,他還到王家去探望過,對他自然要親切一些,「我上午出去了,要不早就看你來了。」
「還是叫令史吧。」王賢苦笑道:「司戶聽到就不好了。」
「嗨,他順風耳啊……」張典吏撇撇嘴道:「他給你顏色看了?」
「那是司戶大人的愛護。」
「愛護個屁,心眼比針鼻還小!」張典吏罵道:「不就是當初沒娶著你娘麼?在你爹那裡佔不到便宜,來欺負個小輩,算什麼本事!」
王賢聽得目瞪口呆,他還想回去問問老爹,難道跟李司戶有殺父之長,奪妻之恨?鬧了半天還真讓自己蒙對了。
不過看張典吏這樣子,也對李司戶很有意見。
但是王賢深知『禍從口出』的道理,一路只是聽著而已。
跟張典吏來到戶房後面,過了個虛掩的門,便見三排朝西的房,每一排有十八間屋,密密麻麻,十分逼仄。
張典吏帶他到第二排緊裡頭一間,打開門道:「這是吏舍,按規定,吏員平時應該住在這裡,節假日才能回家。這些年雖然管的鬆了,但你新來的,上頭又有人盯著,還是老實在這兒住一段!」
「嗯。」王賢點點頭,跟他進去一看,裡面是個一丈寬兩丈長的房間,地上積著厚厚的灰塵,有床有桌椅,還有個臉盆架……
「你打掃一下。」張典吏道:「然後從家拿個鋪蓋來,衙門管穿衣吃飯,但鋪蓋用度不管……至少不管你這樣的。」
「嗯。」王賢除了點頭,還能說啥。
「行了,你在這兒收拾吧。」張典吏道:「忙完了就回家吧,不用再去戶房了。」
「好。」王賢點點頭,送張典吏出去,看了看屋裡,脫掉嶄新的衣帽。赤著腳,打著短褲,出去找井打了桶水,把地板家什洗了一遍。
待屋裡徹底乾淨了,已經日頭偏西,王賢擦擦汗,便穿好衣裳離開了衙門。
來到大街上,他長長鬆了口氣,衙門裡那種森嚴的等級,真讓人壓抑,尤其是還有個恨屋及烏的上司時……
同情的看一眼還在那裡枷號的倆糧商,王賢快步往家走,離家越近,和他打招呼的就越多:「二郎,今天散堂這麼早?」「二郎,稱斤橘子回去吃吧,算你便宜點……」
當然最多的問題還是,『二郎,分到哪房了?』
當聽到『戶房』的答案後,眾人看他的眼神變了……
王賢一陣陣心裡發毛,我這又得罪誰了?
「哎呀,二郎快拿一簍橘子回去給你妹妹吃,什麼,沒錢?這不是打大叔的臉麼,這麼多年街坊,給你兩個橘子還要錢……」買橘子的六叔突然熱情加倍,非要送他一簍橘子。
「二郎,這是剛打上來白鰱魚,正要送去給你補補身子呢,快拿著拿著……」賣魚的七哥也拎起兩尾魚,湊了上來。
「老七就是傻,哪有吃魚補身子的。」賣肉的朱大昌手起刀落,啪啪啪啪,剁下四個豬蹄,用荷葉一包,遞給王賢:「喏,黃豆燉豬蹄,保你滿地跑!」
一時間,街上眾人竟全成了慈愛的父兄,不僅送他東西,還沒口子的誇讚道:
「我一早就說過,二郎是有大出息的,你看怎樣,應驗了吧!」
「二郎,晚上劉家酒館,我請你吃羊肉鍋,貼秋膘!」
「二郎這小夥子,一看就是當官的料,將來肯定不得了……」
「……」
無事獻慇勤,準沒好事兒,王賢啥也沒要,幾乎是奪路而逃,誰知街坊們竟追到家裡。他不管了,躲進房裡練字,外頭交給老娘應付。
外面人來人往,諛辭如潮,竟一直不斷,讓王賢目瞪口呆,這也太誇張了吧……
一直到晚飯後好一陣子,才沒有客人上門。王賢從西廂房出來,見老娘愉快的哼著小曲,在東廂房裡收拾方才街坊送來的東西。打眼一看,吃的用的,琳瑯滿目,好一陣子不用再花錢了。
「兒子好樣的。」見王賢進來,老娘笑眯了眼道:「托你的福,老娘終於又有機會收禮了。」
「娘,街坊怎麼會白白送東西給咱們……」王賢一點也不清高,但見老娘來者不拒,不得不好心提醒道:「他們必有所求。」
「我知道,不就是官府要重新登記黃冊麼?」老娘笑道:「街裡街坊的,就是不送東西來,你還不得想辦法,放他們一馬?」
「唉……」王賢心說,你們可真瞧得起我,殊不知,俺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呢!但他不想說出來害老娘煩心,便問道:「我爹呢?」
「你爹最奸詐了,昨天還跟人說隨便去哪,今天又去杭州活動了。」老娘撇撇嘴道:「活動活動也好,他要是給分到云南去,老娘可不跟著去。」說著看看王賢,狀若不介意道:「對了,林姑娘今天來過。」
「哦?」王賢裝作不經意,卻支楞起耳朵。
「她家明天就要搬到蘇州了……」
「哦……」王賢吃驚道:「去蘇州幹啥?」
「林姑娘姥姥家在那裡……」
「哦……」王賢雙目一黯。
老娘看他一眼,幽幽道:「林姑娘也已經訂婚了……」
「哦?」王賢一驚,一下蹦起來,倏地竄了出去。
「你幹啥去?」老娘探頭問道。
「出去……」王賢話音未落,人已經消失在門口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21 AM
第三十三章 世間難買後悔藥
雖然已夜色深沉,林家大院仍燈火通明。
僅剩的幾名老長工,正在忙著打包裝車,雖然家道中落了,但真要舉家搬遷時,箱籠包袱還是不少。
屋裡,林家姑娘正趴在林家老太太懷裡哭泣,林老太太輕撫著女兒的青絲,也是淚水連連道:「清兒,後悔還來得及,他們家是對咱們家有恩,咱們可以用別的方法報恩麼,犯不著,犯不著啊……」
「娘……」林清兒眼淚滾滾,嗚咽道:「別說了,我怕我會後悔……」
「可憐的兒啊,」林老太太長吁短嘆道:「早知今日,我打死也不會同意,跟姓趙的結親。造孽,造孽啊!」
「娘……」這話讓剛進來的林榮興聽見,神色黯然下來道:「王賢來了……」
「哼,我不要見他!」林老太太怒道:「這個害我女兒一輩子的無賴!」
「娘,怎麼說他也是……」林榮興為難道:「咱們裝也得裝出個樣子來。」
「我不裝,要裝你去裝吧,我們娘倆今晚不想見他!」林老太太一提起『王賢』兩個字,就恨得牙根癢癢。
「娘,我還是去吧。」林清兒擦擦淚,坐起身道。
「唉,可憐的孩子……」林老太太唯剩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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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賢呆坐在林家客廳裡。
衝出家門的一刻,他根本沒有細想,跑在無人的長街,也沒有功夫細想,整個人只有一個心思,就是趕緊見到林清兒。
直到此刻,他才開始梳理自己的心情。原來,在要失去一個願意嫁給你的好女孩面前,那些所謂的男人尊嚴、物質基礎、心理準備,全都是那樣的輕如鴻毛。
可笑自己,非得錯過、失去,感受到那份不可承受之重後,才能掂量出孰輕孰重……
難道自己本質上和那刁小姐一樣,都是個矯情的賤人?
「唉,賤人就是矯情……」王賢無奈的搓著臉道。
「你說誰呢?」一聲冷哼,剛出現在帷簾後的,那一抹白色的倩影,憤怒的轉身欲走。
「我說我自己。」王賢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兩步躍了過去,一把抓住林清兒纖細的手腕道:「你別走!」
「放手!」林清兒使勁甩也甩不開:「你再不放我喊人了!」
「你聽我說兩句話,就兩句。」王賢卻不撒開,沉聲道:「第一句是,你知道我腦子被打壞過,所以記性不好,後來終於想起來了,原來你答應要嫁給我……」
「……」林清兒抽不動手,只好任他攥著,卻仍背對著他,冷冷道:「可惜我也說過,過時不候。」
「你沒盡到提醒義務……」王賢小聲道。
林姑娘聞言倏地轉身,怒目而視:「無賴!」
「這回是我求你,留下嫁給我,好麼?」王賢望著她哭紅的眼睛,低聲下氣道。
「呵呵……」林清兒竟然笑了:「我已經定親了,我家明天就去蘇州,再也不回來了。」
王賢聲音發顫道:「能不走麼……」
看到他這樣子,林清兒卻笑得愈發燦爛了:「你以為是小孩過家家啊,我家已經收了人家的文定,退婚是要吃官司的。」
「……」王賢聽到了心碎的聲音,漸漸鬆開了手。
看他這樣子,林清兒也住了口,臉上笑容斂住。
兩人沉默半晌,王賢垂首低聲道:「我只是想,等自己稍稍配的上你,再向你求婚的……」說著深深看一眼這白雛菊般的女孩,便轉身失魂落魄的離開了……
望著他的背影,林清兒幾次欲言又止,不由也嘆了口氣。
「是不是有點過了……」林榮興出現在妹妹身邊。
「都是婆婆教我的……」林清兒輕咬下唇道,說著揚起尖尖的下巴,嬌哼道:「再說他害得我死去活來,可不能便宜了他!」
「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林榮興搖搖頭,他恢復了生員的身份,似乎整個人也恢復了生機,「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
「哥……」林清兒嬌嗔道:「你打一輩子光棍好了!」
「只要娘能答應……」林榮興苦笑道:「唉,你要去哪?」
「我出去看看,他跟丟了魂兒似的,別有什麼三長兩短……」
「還說要教訓他呢。」林榮興拉住她道:「放心,男人不像女人,被甩了要死要活,男人頂多大醉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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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榮興沒說錯,王賢失魂落魄的走在安靜的街道上。
走著走著,他突然聽到絲竹嬉戲聲,抬頭一看,見是一座掛著紅燈籠、燈火通明的兩層樓。
幾個幫閒正蹲在門口拉客。看到他走進,便一起湊上來道:「大官人來了,我家姑娘等你好久了,快進去喝杯酒暖暖身子,聽我家姑娘給大爺唱小曲……」
「我沒錢。」王賢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走到妓院門口了。
「那下次吧,別讓我家姑娘等太久哦……」幾個幫閒熱情消散,又蹲了回去。卻有個瘦子仍站在那裡,問道:「哥,你咋了?」
「你怎麼跑來當龜公了?」王賢見是帥輝,奇怪道:「你爹不揍死你!」
「沒法子啊,總得混口飯吃。」帥輝撇撇嘴道:「再說我也沒當龜公,我這叫樓下相幫,是幫著攬客的。」
「哦。」王賢見他沒戴綠帽子,點點頭道:「請我喝酒吧。」
「啊……」帥輝摸一摸懷裡,客人的幾個打賞錢,一陣肉痛道:「好吧。」
妓院門口有個小食攤子,是給裡面提供小菜的,也有幾副桌椅,可以讓客人在攤前吃。
兩人坐下,帥輝點了糟決明、脆螺、小鹹魚之類的幾個小菜,又篩了一壺酒,陪著王賢借酒澆愁。
「哥,你這到底是咋了?」
「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感情方在我面前,我沒有去珍惜,等我失去時才追悔莫及……」王賢飲酒如喝水,醉眼惺忪道:「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我肯定不會錯過她……」至尊寶的台詞,自己說了那麼多遍,每一次都那麼搞笑,這次為何字字如刀,割人心扉?
「可惜這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帥輝一臉感慨道:「如果當年我知道自己今天這樣,早就答應給人倒插門了,在日子面前,面子算什麼?」
「是啊,面子算什麼……」王賢灌一杯酒道:「何況我們這種人,哪還有面子可言?」
「哥,你現在有了,你是官家人了。」帥輝按住酒杯道:「明天你還得點卯呢,今天就喝到這兒吧。」
「屁官家人,還不讓人訓得跟孫子似的。」王賢狠狠啐一口道:「難道咱們這種小人物,就該一輩子被人踩?」
「當然不了!」帥輝雖然身為下賤,但心比天高道:「太祖皇帝放過牛、要過飯、還不是開創了大明朝的江山?把那些欺負他的、瞧不起他的,全都踩在腳底下!」說著重重一拍王賢的肩膀道:「哥,咱哥幾個就你有希望!好好混,把那些敢欺負你的,全都踩在腳底,讓那些瞧不起你的,全都扇自個的耳光!」
「說得好!」王賢聞言瞪著眼,拍著桌,大喊大叫道:「是啊,我要努力,把那些瞧不起咱的,都踩在腳底下!狠狠抽那些孫子的耳光!」
「對,正著抽了反著抽!抽成豬頭了用腳踹!」帥輝哈哈大笑道。
看著兩個陷入幻想的小夥子,擺攤的於老頭暗暗搖頭,唉年輕就是好,再摔打兩年,連這樣的狠話都不敢撂了……
兩人忘了時間,忘了酒錢,勾肩搭背,胡吹海喝……直到相繼趴在桌上睡著。
等街上人聲嘈雜,兩人才揉著眼坐起來,見於老頭已經開始改賣早點了。
定定神,王賢突然跳起來,一溜煙跑掉了。
帥輝也想跟著開溜,卻被於老頭一把抓住衣領道:「付賬!」
看著一桌子的酒瓶子,帥輝兩眼發直,這得多少錢?
「五十文,銅錢。」於老頭板著臉道。
「啊……」帥輝掏摸全身,也只有十幾文,只好一臉討好道:「我刷碗抵債吧。」
「半個月。」
「太久了,最多七天。」
「最少十天!」
「……」兩人爭了半天,最後以七天成交。
「說起來,我哥急著去幹啥了,他不是那種逃賬的人。」帥輝一邊刷碗一邊問道。
「我看是往碼頭去了。」於老頭嘆口氣道:「有什麼用,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
「唉。」帥輝也嘆口氣,唱起了小曲道:「問世間情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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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賢一路跑到碼頭上,宿醉讓他頭重腳輕,抓住個人便氣喘吁吁問道:「林家的船……」
「已經開走好一會兒了。」他還真問對人了。
「……」王賢聞言拔腿就跑,沿著河岸跑出城好幾里,哪能追到林家的船影?最後腳下拌蒜,摔倒在江邊,懷裡一樣東西,也摔了出去,滾到江水裡。
王賢翻身去救,已經來不及。只見一個紙袋飄在江上,袋子已經破裂,灑出片片干菊花瓣,那花瓣被清澈的江水一浸,竟又重新舒展開來,一朵朵、一片片順著江水向東流去……
那是他親手曬得菊花茶……
王賢仰天長嘯,翻身躺在江邊,整個身子都被草叢淹沒……
一直到了臨近中午,他才滿身泥濘,光著只腳,一瘸一拐的回到家,扣動門環。
開門的是一個消瘦的如雛菊花般的白裙少女,她輕咬著嘴唇,抬起小臉,眉目如畫,輕聲道:「你回來了……」
作者:
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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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3 12:21 AM
第三十四章 後悔藥
世上最幸福的,是你明明以為已經失去了,下一刻卻見她還在你面前……
王賢使勁揉了揉眼,見自己沒有幻視,那俏生生站在面前的,正是老娘口口聲聲已經和人定親的林清兒。
「你,你不是走了麼?」王賢捏自己一把,痛,那就不是在做夢。可不做夢的話,怎麼會出現這種神轉折?
「這裡是我家,我去哪兒,弟弟?」林清兒掩口笑道,雖然眼還腫得像桃子,看著他的目光卻是歡快的。
「你家,那我家在哪……」王賢的大腦停機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道:「你,你叫我什麼?」
「弟弟呀。」林清兒笑道。
「弟弟……」王賢差點沒噎死。
「是啊,你們是失散多年的姐弟。」老娘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得意,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道:「呼哈哈哈哈……」
「是啊,是啊,這是我姐姐呢。」銀鈴蹦到林清兒身邊,抱住她的胳膊道:「你看我們長得多像……」
「開什麼玩笑。」王賢這個汗啊,這又不是瓊瑤小說,還有情人都是失散多年的姐弟……
「蠢蛋,快進來吧。」老娘瞪他一眼道:「弄成泥猴了都!」
王賢進了門,看看林清兒,又看看老娘。「到底怎麼回事兒……」
「哼哼,笨蛋,」老娘得意洋洋道:「當然是老娘出馬了!」
原來,那天老爹回來後,老娘覺著不能讓林清兒這麼走了,她雖然不識字,但很明白道理。知道在這個年代的大明朝,哪怕是以文教著稱的浙江,讀書人都少之又少,讀書的女孩子,更是鳳毛麟角。
至於既有學問又願意嫁給王賢這個『無賴』的女孩子,大明必定只此一位,全國別無分號!
老娘做夢都想讓王家出個讀書人,兒子這一輩是沒指望了,只能寄希望於孫子輩。這世上還有比林清兒,更適合的兒媳人選麼?為此,老娘親自登門,跟林家人商量,看看能不能收林清兒為養女,將她養在家裡,保證會像對親閨女一樣待她……不過話說回來,就是對親閨女,她也一樣從早罵到晚……
養女跟童養媳不同,是老百姓規避孝期的方法。按規制,為父母祖父母丁憂得二十七個月,將近三年時間,對正常生活影響極大。老百姓又不是做官的,一舉一動沒人盯著,便想出各種辦法糊弄。『收養女』還是其中最有節操的一種哩。
但林家當初和王興業說願意結親、只是因為在孝期云云,不過是拖延之計而已。他們根本不想把林清兒,嫁給聲名狼藉的王賢……
現在面對老娘的『無理』要求,林老太太自然不願答應。可惜,她的對手是天上地下海裡江裡多棲全能超無敵的王大娘。老娘本著咬定青山不放鬆,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精神,纏了她整整三天!林老太太終於被折磨的神魂顛倒,點頭同意了……
其實林老太太是被老娘感動了,覺著女兒能攤上這麼個看重她的婆婆,也不失一件幸事。
獲得林家人的首肯後,老娘終於見到了林姑娘。
林清兒早被老娘感動的稀里嘩啦,可是王賢那日的無情拒絕,傷透了她的心,更讓她毫無自信……難道他根本就是嫌棄我,是被人退過婚的?
老娘聽了少女幽怨的心曲,哈哈大笑道:「傻丫頭,男人都有病,有病治病就是了!」說著拍胸脯道:「聽老娘的,咱們演一齣戲,保準一下就試出那小子的賤骨頭來!」
「娘……」林清兒扭捏起來。
「唉,閨女哎……」老娘摟著林清兒,樂得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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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你們就玩弄我的感情?」王賢瞪大眼睛,憤怒道,「明明已經訂好的事情,為什麼要騙我?!」
「沒有這一出。」老娘冷笑道:「你還稀里糊塗的矯情呢!」
「……」老娘總有辦法讓王賢啞口無言。
「洗乾淨了趕緊吃飯,吃了飯趕緊滾去衙門!」
「哦……」王賢摸摸臉上的泥巴,不禁有些尷尬,趕緊打了盆水,在天井裡洗刷起來。
一條毛巾遞過來,王賢伸手去接,和那人手指相觸,抬頭看是林清兒。
林清兒縮回手,紅著臉道:「你怎麼又改主意了?」
「因為我想明白一個道理。人生長著呢,就算現在一時潦倒,只要努力,終有一天可以翻身……」王賢說著,深深望著她那精細的五官,低聲道:「但是好女孩不會一直等你,錯過了就真錯過了……」
「這兩件事其實並不矛盾看,為什麼不先娶了她,再和她一起努力呢?」林清兒的聲音細小卻堅定。
「嗯,是我矯情了,好在還有機會挽回。」王賢點點頭,誠懇認錯道。白雲悠悠,天地可鑑,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於有後悔藥可吃……
「我的菊花茶呢……」林清兒哪好意思再討論下去,轉個話題道。
「這……」王賢嘴巴微張,肯定是老娘把自己的舉動,獻寶似的告訴她了。「其實我是想曬來給你道歉的,記得你說自己喜歡喝花茶。」
「……」林清兒心裡一陣欣喜,他果然是記得的。
「但現在已經掉到富春江裡了。」王賢實誠道:「我娘還曬了些,比我弄得好多了,你先喝那些吧。」
「我等明年秋天的……」林清兒淺笑著用腳尖踢踢他的腳尖:「還有玫瑰茶和荷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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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過後,王賢便收拾東西,要搬去衙門住了。至於他的房間,自然歸林清兒所有了……林清兒除服之前,他們的身份是姐弟。
王賢的東西也簡單,一個鋪蓋卷,兩身換乾洗濕的衣裳,再就是幾本書了。
臨走時,林清兒塞給他一本《論語集注》,輕聲囑咐道:「公務閒暇時多看看書。你不是說過,能用十年時間,把秀才考出來,也是極好的麼。」
「嗯。」王賢點點頭,苦笑道:「沒有老師指點,干看書行麼?」
「你先把上面的內容背熟了,」林清兒紅著小臉道:「自然有人指點你。」
「誰,你麼?」王賢眯眼道。
「你很不屑麼?」林清兒總是被他氣到,哼一聲道:「縣裡的教諭說,我若是男子,考個舉人綽綽有餘!」
「哇,姐姐是才女啊。」銀鈴驚嘆著蹦進來,拉住林清兒的衣袖,央求道:「先生收下我這個女弟子吧。」
「想什麼呢,趕緊過來搭把手!」老娘在天井裡忙著裱鞋面,聞言大怒:「識字有什麼用,能吃啊!」
「那我姐姐為啥識字……」銀鈴又跳出去抗議道。
「那是吃飽了撐的……」既然已經把人留下,老娘自然沒啥顧忌了,想咋說咋說。
林清兒在屋裡驚得目瞪口呆,彷彿不認識老娘一般。
「習慣就好了。」王賢尷尬的撓撓頭,小聲道:「不過以後也夠你受的,有個心理準備吧……」
「哦……」林清兒見他背起竹筐,連忙把鋪蓋卷壓在上面,捆實了。
「走了。」王賢朝她呲牙笑笑,家裡有個預備媳婦的感覺,真踏實。
「別忘了剛才跟你說的事兒。」老娘大聲囑咐道:「你要是辦不了,找找你張叔,把這事兒辦了。別讓我在街坊面前丟臉!」
「哦哦哦……」王賢無奈的應道。
走出巷子,正碰上張嬸的兒子張大哥。一見他背著這麼多東西,張大哥二話不說就搶過來,替他背著。
王賢說我已經好了,不用幫忙了。
「你現在是小官人了,哪能幹粗活呢?」張大哥一臉理所當然道:「傳出去會讓人笑話的。」
「什麼官人,一個臨時工而已。」王賢苦笑道,心說而且是即將去迎接狂風暴雨的臨時工……
「臨時工,這說法倒新鮮,果然是小官人,就是有學問。」張大哥讚一聲,一臉羨慕道:「管他什麼工了,都比咱老百姓強。坐在衙門裡,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啥體力活也不用干,就有銀子拿。進來的人都得低聲下氣,到哪裡去都是高接遠送,看哪個老百姓不順眼,說整他就整他……」
王賢這個汗啊,要真像他這麼說,吏員那可是一等一的美差。可惜,渾不是這麼回事兒,至少自己的日子,絕不會這麼舒坦……
張大哥一直把他送到衙門口,還想送進去,可惜人家不讓了。
謝過張大哥,王賢背著鋪蓋回去吏舍,也沒收拾就回戶房去了。
因為是午休時候,同屋的一眾書辦正圍在一起聊天,一個長臉的傢伙笑道:「這小子真是好漢,明知道大人看他不順眼,還敢第一天就早退,第二天乾脆不來,你沒見大人那張臉……」
「那是沒領教到大人整人的招數。」一個尖嘴猴腮的傢伙冷笑道:「到時候保準他悔青了腸子……」
話音未落,便見王賢從外面走進來,眾人趕忙打住話頭,吳為站起來,埋怨道:「你去哪了,也不打聲招呼?」
「我今天家裡有事。」王賢笑笑道。
「唉,你死定了。」吳為嘆口氣道:「大人讓我們告訴你,來了即刻去見他。」
「過會兒吧,午休時間呢。」王賢笑著坐下,看到桌上沒寫完的字,便繼續提筆寫起來。
同樣的一篇字,今天寫起來,和昨天是完全兩種感覺。那種沉重煩躁的感覺已經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滿心的輕鬆和滿腔的鬥志!
來吧,姓李的,要戰便戰吧!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22 AM
第三十五章 冤家
豪言壯語好說,婆婆不待見的媳婦難當。
王賢在李司戶的房裡,挨了整整一炷香的批,被訓得頭暈腦脹,末了抱著一摞子賬冊,回了自個的公房。
儘管早就告訴自己,當姓李的在放屁,但屁聞多了也會被臭暈,泥人尚有三分土性,當被罵得狗血噴頭,總是難免氣憤填膺。
王賢不是沒在職場混過的雛,當初他敢在刁主簿的畫上寫字,是看求職沒指望,出口惡氣罷了。現在既然已經進了這個門,自己就沒有理由再任性,一定要想方設法,殺出一條血路來!
因為他已經明白,這是讓家人生活無憂,讓自己活得體面的,最好的一條路!任何想把他趕走的人,都是他的敵人!
但眼下敵我實力懸殊,根本沒有一戰的可能,只能先夾起尾巴、避免犯錯,不給那姓李的再整治自己的機會……不過這個,基本上很難。因為對方是上司,想給你找麻煩,簡直是分分秒的事情……在找到對策前,只能先捱一天算一天。
定定神,王賢把注意力,投向手頭的工作。按照李司戶的命令,明天點卯之前,把這些賬冊核算出來,晚了或者出了錯,為他是問!
吳小胖子過來看了一眼,張張嘴欲言又止,搖頭嘆口氣,回去自己的桌前。王賢知道他嘆什麼氣,首先,這麼多賬冊,對一個從沒接觸過這行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噩夢,根本不可能完成。其次,這都是永樂五年的舊賬,就算核算出來,也根本沒有意義,純粹就是遛他……
王賢並不怕算賬,相反,手摸上算盤,他並不感到陌生,因為他上輩子的職業,是註冊會計師。雖然,後世都已經電算化了,但感謝學校教育的滯後,總還打過兩年算盤……
至於這明朝的官方賬冊,採用的顯然是單式記賬法,只記錄每一筆收支,然後按月、逐季、每年集合賬目,最後用四柱結算法核算出入。
這比起複式記賬法簡單明了,一看就會……當然是對他來說。
屋裡眾書辦,都放慢了手頭的工作,等著看王賢鬧笑話。卻見他一手算盤一手毛筆,雖然指法生疏,但顯然是有練過的……
『不愧是家學淵源』,這讓眾人一下興趣全無,都轉頭忙自己的去了。
用了一個下午,王賢差不多找回了當初珠算比賽全校亞軍的感覺,賬冊卻才清了一半。
差不多快到晚飯時,一名青衫典吏過來,問道:「哪個是王賢?」
「我是。」王賢站起來。
「跟我走一趟。」那典吏面無表情的轉過身。
王賢莫名其妙,但還是放下手頭的活計,乖乖跟了出去。
待他一走,眾書辦一下坐不住了,一邊張望一邊小聲道:「我說得罪大人要後悔吧,這不,把他交刑房處置了!」
「唉,其實我看他還不錯,」有書辦已經對勤快又低調的王賢,產生了同情心:「怎麼就這麼招大人恨?」
「別說了,讓大人聽見,連你一起整。」另一人勸說道。眾書辦深以為然,不再交談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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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間,王賢跟著那典吏,離開戶房,來到刑房。
一進去便引起一陣哄笑,眾刑房書吏笑道:「怎麼了,二郎第一天就要吃板子?」
這些都是王賢老爹的老部下,連帶李觀一起說著,都是受過王興業恩惠……若非當初王興業面對刑訊逼供,咬緊牙關,沒有牽連任何人,如今刑房裡這幫人,肯定要被何觀察一鍋端了。
是以王賢老爹出來,刑房的人往他家裡跑得最勤,這次王興業出去跑官,還是這幫人給他湊的錢!
愛屋及烏,他們對王賢自然也格外親熱。那典吏也不像在外頭那樣板著臉,啐道:「李晟那個王八蛋,拿著針鼻當棒槌,二郎不過一上午沒來,這廝就發票過來,要打他二十小板!」
「求!」另一個典吏怒道:「二郎剛來,還不懂規矩,李晟就要打要殺!這哪是衝著他來的,分明是衝著咱們老大人!還交給咱們刑房處理,這是擺明了打臉!」說著拍案道:「老子去罵他去!」
「站住!」李觀掀簾子從裡頭出來,訓斥道:「你吆喝什麼?按照規制,『缺勤一天處笞二十小板』,你憑什麼罵他?」
「我……」那典吏嘆氣道:「我不是想去給二郎打打氣麼。」
「就你這張臭嘴,當時罵痛快了,回頭還讓不讓二郎,在他手下混了。」李觀不耐煩的揮揮手道:「都滾蛋回家去!」
「哦……」眾刑房書吏朝王賢擠眉弄眼,這個拍他一下,那個摸他一把,然後鳥獸散了。
「進來吧。」李觀轉身進屋,王賢跟進來。
「喝什麼茶?」讓他坐下,李觀親手沏茶道:「喝碧螺春吧,我喜歡喝……」
「……」王賢這個無奈啊,怎麼這些司吏一個個都牛氣衝天。
「怎麼,覺著李叔不一樣了?」李觀淡淡道:「那是自然,原先你是老百姓,我是你爹的老下屬,自然和你客客氣氣。但現在你既然穿上這身白衫,那就是吏員,我自然要跟你按衙門的規矩來。」
「是。」王賢虛心受教道:「我什麼都不懂,求李叔多教我。」
「呵呵……」李觀才顯出一絲笑道:「知道我笑什麼嗎?」
「不知道。」王賢搖頭道。
「我笑你捨近求遠。」李觀給他斟一杯茶道:「我這點見識,大半還是你爹教的呢,你說你該找誰學?」
「他不在富陽。」王賢苦笑道。
「行,那我越俎代庖一次。」李觀點下頭道:「就跟你說一點,當差不自在,自在不當差。不管你是吏是官,只要身在衙門,就得守規矩,就得不自在。比如這每日五更起來,徑至司吏公房畫卯。你要是遲了甚至曠工,都是要吃板子的。次數多了,還要坐牢。要想自在,當你的老百姓去……」
「侄兒已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王賢輕聲道:「李叔別用老眼光看我。」
「我怎麼看你不要緊,看在你爹的份上,我肯定得護著你。」李觀在六房司吏裡,算是年輕的,主要還是託了王興業的福,不然論資排輩,怎麼也得四十開外才能上去。「但是六房各有天地,你偏偏運勢不濟,分到了戶房,我平時想幫你,也幫不上忙。」
「我知道。」王賢點點頭,李觀替他說話根本沒用,只能讓自己的處境更糟糕。
「回去吧。」李觀嘆口氣道:「小心點,守好規矩,李叔只能保你不挨打,其他只能靠你自己應付了。」
「我不用吃板子了?」王賢瞪大眼道。
「用不著。」李觀淡淡道:「我跟下面打聲招呼就行,不過你這幾天別太歡實,走路慢一點,最好能裝裝瘸,不然李晟非得變著法子折騰你。」
「我明白。」王賢起身,恭聲道:「那我先走了。」
「嗯。」李觀點點頭,待王賢走到門口,卻又幽幽道:「李晟這廝,早晚沒有好下場,你忍忍吧……」
王賢一愣,點點頭,徑直離去。
離開刑房,王賢便見吳小胖子在不遠處張望,趕緊一瘸一拐的過去。
「你沒事兒吧?」吳為趕緊扶住他,關切道:「我也是吃過小板子的,雖然不傷人,但真疼啊。」
王賢點點頭,含混道:「你怎麼跑來了?」
「散班了呀。」吳為道:「我扶你回吏舍,給你看看傷,用不用找我爹。」
王賢才想到這小子家學淵源,再說自己騙誰也不能騙他,便小聲道:「我挨得很輕,淤青都沒有。」
「哦?」吳為想一想,瞭然道:「他們手下留情了。」
「嗯。」王賢點點頭道:「我得回去拿賬冊,晚上不加班幹不完了。」
「你是真不懂啊。」吳為苦笑道:「戶房的賬冊怎能讓你帶回吏舍?只能在公房裡看,散班就鎖門,明早再重打開。」
「那我明天完不成任務!」王賢怒道:「豈不又要挨訓?甚至挨打?」
「挨打不至於,」吳為安慰他道:「頂多訓兩句,你當耳旁風就是了。」
「……」王賢這個鬱悶啊。
真讓吳小胖子說著了,次日王賢又挨了頓狠批,然後李晟勒令他下午交工。
這次時間充裕了,王賢也熟練了,早早就把賬冊核算完,建起四柱清冊,賬目一核對,新收減開除等於見在減舊管,數目可以對上。
他微微鬆了口氣,心裡卻有些異樣,因為以他多年審計的的眼光看,這賬目,很有問題!
這賬目應該是老手所作,每一筆收入都記得明明白白,每一比支出,也列得清清楚楚,單純用四柱清冊法,是看不出什麼問題的。但是,如果改用複式記賬呢?王賢感覺,有些東西八成會顯現出來!
本著一個註冊會計師鑽牛角尖的精神,他重新拿起了第一本賬冊……他要重新記賬,看看裡面到底有什麼貓膩!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33 AM
第三十六章 如何擠走上司(一)
在明初,還沒有三腳賬、四腳賬,記賬的方法仍是單純反映現金收支盈虧的單式記賬法。這種記賬法根本無法反映財務活動的方方面,只是一本現金賬而已。
只要學過一點會計的人都知道,僅通過一本現金賬,是無法真正了解一個部門的真實收支,最簡單的例子就是,已購入的材料物資的耗用,因為不涉及錢款支出,是不會記在賬上的。
總之,這種鬍子眉毛一把抓,只給結果不給過程的記賬法,十分容易造假。
王賢只是核算了一遍,便感覺肯定有問題。看看時間還來得及,他單抽出一個月的賬目來,改用借貸記賬法,檢查收支是否平衡,如果不平,自然可以找出不平的流入和流出,繼而發現問題所在。
但一番忙碌下來,他發現對方是個老手,把賬做得很平……
但這難不倒專業人員,王賢還有『本福特法則』這樣的法寶。這條法則說,在一堆未經修飾的數字中,開頭是一的數,出現機率約為總數的三成。開頭是二的數,出現機率約為總數的一成七,開頭是三的數,出現機率約為總數的一成二……之後依次遞減,開頭是八和開頭是九的數字,出現機率總和,才是總數一成。
只要樣本夠大,數字未經修飾,都會遵守這個法則。換言之,如果數字是捏造的,那麼統計結果就會大大背離這個法則。審計師用它來初審是否存在舞弊,可以大大提高審計效率。
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王賢統計了一年的賬目數字,看著紙上的十個統計數,是那樣的平均,他笑了……再看一眼賬目的負責人一欄裡,赫然是當時還擔任典吏的李晟,他的笑容更盛了。
「還笑,核對出來了麼?」吳小胖子出現在他身邊,見他紙上只有九個數字,登時著急道:「大人待會兒要看了。」
「早弄好了。」王賢笑笑,拿起上午就核算出的結果。
這時候雲板響了,眾書吏趕緊去司吏房集合。
果不其然,李晟訓話之後,又走到王賢面前,一聲不吭的伸出手。
王賢便將賬目遞給他。
李晟掃了一眼,扔在地上道:「都是錯的……」然後一臉冷漠的望著王賢道:「明天重算。」最折磨人的不是算賬,而是算了半天,發現錯了,還得從頭重算。李晟相信,王賢這樣的門外漢,算十遍也算不對,何況就算對了,自己也可以說錯了。這樣反復折磨幾次,就是個泥人也能被活活逼瘋……就算他賴著不走,自己也可以『不稱職』,將他踢出衙門,自己解了恨,也替刁主簿出氣,一箭雙雕。
「是,大人。」但讓李晟失望的是,王賢沒有任何過激反應,只是彎腰撿起來,很老實的點頭道:「那我重算。」
「再算不出來你就滾蛋,衙門裡不養廢人!」李晟輕蔑的瞥他一眼,轉身進了裡屋。
「是,大人。」王賢點點頭。
一眾書吏都同情的望著他,讓一個啥也沒學過的新人,統計繁雜的賬目,還不許出錯,這整人也太過了……再說王興業在衙門裡的口碑很好,大家都很服他。國法還講禍不及妻兒呢,你李晟怎麼就抓著他兒子不放了?
只是大家懾於李晟的淫威,也不敢跟王賢多說什麼。只能嘆了氣,拍拍王賢的肩膀道:「先去吃飯吧……」
王賢點點頭,一聲不吭,一副小受模樣。只是誰也不知道,他其實是故意算錯的……
接下來三天,王賢依然天天算錯,天天挨罵,聽得這群刀筆吏都忍不下心了……唉,這小伙子其實真挺不錯的,人勤勤懇懇,對前輩都很尊敬,每天打水倒茶,從不懈怠,跟傳聞一點都不一樣,怎麼就落在李大人手裡了呢?
王典吏實在忍不住,這天散衙後,跟著李晟進了裡間,勸道:「沒必要這樣對王賢吧,他一個門外漢,你整天這麼折騰他,我看他都要傻了。」
「本來一天就要的東西,我已經給了他五天!還想怎麼樣?」李晟做事,第一要務是在道理上站得住,是以他總是理直氣壯道:「難道衙門要變成養閒人的地方麼?」
「總得給他點時間,讓他慢慢學著來吧。」
「有那麼多現成的,還在等排隊呢,我為何要用他?」李晟哼一聲道。
「唉……」王典吏嘆口氣,不再說什麼。
待王典吏出去,李晟枯坐了很久,表情陰沉的滴水。他何嘗不知,這事兒拖得越久,造成的影響就越不好。只是萬沒料到,那王賢竟然如此有韌性,能一直忍到現在。
『不行,得換個法子了。』李司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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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中午,王貴突然來衙門,叫王賢出去吃飯。
王賢才記起這茬,收拾下東西,知會同僚一聲,便跟王貴來到衙前街上。
衙前自古好景觀,除了鋪房、醫學、陰陽學這些官方機構外,還有四大寄生產業……第一個是旅店。縣城外的人,來縣里打官司,大都來這裡投宿,原告方便及時遞狀子,作證人的方便隨時被傳喚,在押被告或在監犯人的家屬,也圖個就近活動人情,打探消息的便利。
第二個是茶館。上述人等安頓下來,就會到這裡頭打聽消息,找人幫忙,因為那些替人寫狀子的代書,幫人打官司的訟棍,就整天窩在這裡。
第三個是酒樓,官府裡的胥吏差役、師爺長隨之類,在酒桌上頭通消息、講頭存、勾結舞弊、討價還價。還有官府的公費吃喝,老闆要麼賺死要麼賠死……
第四個是藥舖,往往開在醫學隔壁,醫官只管診病開方,病患不妨就近抓藥。據說醫官每開一張方子,都是有抽頭的,吳大夫免了王賢的診金,其實一點沒少賺。加上衙門裡隔三差五的打板子、拶指頭、上夾棒,傷筋折骨、皮綻肉爛司空見慣,是以跌打損傷藥賣的極好。藥舖的主人陸員外,也成了縣里數一數二的富戶。
除了這四大旺舖之外,還有些錢莊、米行、典當、果舖等其他買賣,都是與衙門催徵糧賦、課罰敲剝等業務,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繫。
此外還有專以衙門公人、以及進衙辦事者為服務對象的飲食攤檔。王貴就在這兒請王賢吃飯。
叫了幾個炒菜,還有一盅雞湯,王貴便像長蟲吃雞蛋似的,吭吭哧哧,憋得滿臉通紅。
「到底有啥事兒,現在總能說了吧?」王賢嘆口氣道:「是不是嫂子的事兒?」
「你怎知……」王貴一愣,又了然道:「你現在可真聰明,是你嫂子的事兒。」說著一咬牙,「我倆已經和好了。」
「那感情好。」王賢笑道。
「你不生氣?」
「我生什麼氣?」王賢正色道:「我當時那樣子,大嫂受不了也是正常。」
「小二你真是懂事了。」王貴高興道:「我想把她接回家,你答應麼?」
「我怎麼會不答應?」王賢兩手一攤道:「問題是,我答應沒用啊。」
「是,得娘答應。」王貴一下頹然,然後巴望著王賢道:「你點子多,幫哥哥想想辦法。」
「我都被老娘耍成猴子了,」王賢苦笑喝口茶水道:「你覺著我能有啥主意?」
「……」王貴鬱悶的垂下頭。
「你透過口風麼?」菜上來了,王賢接過盤子,一邊擺一邊問道。
「嗯。」王貴點點頭。
「老娘怎麼?」
「她說侯家人不是說了麼,出了王家門,翠蓮就不是王家媳婦了……」王貴小聲道:「還說西街劉大叔家的翠妮,黃花大閨女,不過才要二十貫彩禮……」
「……」王賢這個汗啊,老娘真有一代女皇的風範,「你覺著呢?」
「那不過是氣話。你嫂子人挺好的……」王貴垂首道:「她當閨女的時候,哪吃過那種苦,跟咱家也捱了一年多,最後才受不了的。」說著小聲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再說她已經認錯了……」
「嗯。」王賢點頭道:「這個忙,我得幫,誰讓當初因為我呢。」
「咋幫?」
「這個……」王賢嘆口氣道:「老娘那回是真生氣了,不是那麼容易就能鬆口的,除非……」
「除非什麼?」王貴瞪大眼問道。
「除非有什麼可以讓她鬆口的理由。」王賢笑道:「老娘不是說麼,在裡子面前,面子算個屁……」
「什麼理由?」王貴的眼瞪得更大了。
「你想老娘最盼什麼?」王賢循循善誘道。
「孫子唄……」王貴道:「看見人家的小孫子,她恨不得搶回家養著。」
「這不就結了……」王賢夾一筷子筍絲,細嚼慢嚥起來。話說在衙門吃了幾天飯,他明顯不像餓鬼投胎,那麼缺肚子了。
「……」王貴迷茫的看著他,半晌方道:「你的意思是,讓我給她抱個孫子回去?」
「不用等生出來,懷上就行。」王賢道:「要是一般的婆婆,糊弄一下也行,但以老娘的火眼金睛,指定是要露餡的。」
「唉,要是能生,不早生了……」王貴聞言失望道:「成親兩年了,她就懷上過一次,還小產了……」
「不要緊。」王賢輕聲道:「我授你一套種玉大法,回去掐日子一算,最多仨月,保你藍田種玉!」
「這麼神?」王貴張大嘴巴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2:42 AM
第三十七章 如何擠走上司(二)
翌日點卯時,李司戶訓話道:「各鄉收解秋糧的日子到了,大老爺卻下令重新核實黃冊,諸位雖然加緊趕工,但已經等不及所有帳冊重核完成了,只能核實一部分,收解一部分。大老爺已經點頭同意……」
眾書吏聞言面色大變,誰要是擔上這差事,那可是曹操遇蔣幹——倒了大霉。
「荀三,你去吧。」李司戶目光落在個油頭滑腦的書辦身上,
「大人,我手頭還一攤活呢,」荀三苦著臉道:「千頭萬緒的賬目,光交接就得好幾天,只怕耽誤不起。」
「說得有些道理。」李司戶點點頭,目光轉向站在末位的王賢道:「你算賬不中用,在這兒光添亂,滾出去收稅吧,也算廢物利用了!」
「……」王賢低聲道:「可是大人,屬下沒學過怎麼收稅。」
「又不是讓你親自收。」李晟冷聲道:「收解都是糧長的事兒,你只是去監督該收的都收上來罷了,這樣簡單的差事,你要是再幹不了,趁早就滾出衙門吧!」說著不待他答應,便轉身進了裡間。
回到公房,王賢見幾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著自己……雖然只相處了短短數日,但許是同情弱者的心態,許是王賢為人處世周到,總之眾人對他的態度好了很多。儘管懾於李司戶的壓力,不敢和他太近乎,但正常說話還是沒問題的。
「怎麼,有什麼不妥?」
「唉,這次你麻煩大了。」眾人嘆氣道:「想辦法告個病假吧,不然非得吃不了兜著走……」言盡於此,說完便搖著頭各自做事了。
「至少告訴我,下面該幹什麼吧?」王賢苦著臉道。
「去糧科找王典吏,他會告訴你的。」吳為拍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大伙的話,你得聽。」
「多謝。」王賢感激的笑笑,離開公房往糧科值房走去。話說戶房事務最雜,三個經制吏下,又有三十多名非經制吏,並專設一糧科司夏秋兩稅,王典吏便是糧科的的頭目。
王賢進去時,王典吏已經準備好白冊、簽牌、並完稅告示,一併交給他道:「放鬆點,別有壓力,我找個人和你一起去。」說著叫個秦守的白役進來,吩咐道:「你跟王書辦走一趟,他是頭一回當差,有什麼事你提醒著點。」
秦守點頭哈腰的應下,又朝王賢行禮。白役是正編差役之外的臨時工,各房都有,專供跑腿,地位自然比書辦還低。
王賢讓李司戶磨成了小豆腐,也很客氣的與他見禮,這讓秦守受寵若驚,連稱不敢。
兩人先拿著戶房的文書,去壯班房要兩個民壯,套了輛騾車,出縣城往北十五里外的長新鄉而去。
路上,王賢見秦守和兩個民壯一臉笑意,似乎很期待這趟差事,不禁奇怪的問道:「有啥好高興高興?」
秦守三十多歲,白白胖胖,一撮狗油胡,七根朝上,八根朝下。兩隻小眼睛,很是聚光,一看就很精明那種,聞言笑道:「像我們這樣的白役和民壯,都是沒有錢拿,白給官府乾活的。除了上面定時給點『呆出息』,全指著出這種差事,能有些花頭。」
「哦。」王賢點點頭道:「那為何他們看我的眼神,都像看死人一樣呢?」
「呵呵……」秦守笑笑想含混過去,卻被王賢逼問不已,只好說實話,「這不明擺著麼,長新鄉是頭一個複核完的,別的鄉都還沒出結果呢。他們一看白冊,發現不僅比原先的稅額多,甚至還比去年要多,肯定要拖下去,等別的鄉也複核完了,看看他們什麼情況再說。」
「原來如此。」王賢點點頭,跟他猜的一樣,便問道:「那我們有什麼辦法對付他們?」
「沒辦法。」秦守乾脆的搖頭道:「糧長都是鼻孔朝天的人物,別說王小哥這樣的書辦,就是咱們李司戶也不放在眼裡,人家都是跟三衙甚至大老爺直接說話的。咱們能奈若何?」
「……」王賢想想那何常的囂張氣焰,簡直把胡捕頭罵成豬頭了,自己一個白衫書辦,人家怎麼可能放在眼裡?
「要我說,咱們就去吃點喝點拿點,然後回來交差。」見他滿面愁容,秦守為他支招道:「然後明天開點巴豆吃上,跑幾天肚子,司戶自然會換人。」
「好主意。」王賢苦笑道:「實在不行,只能這樣了。」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李晟可以變著花樣整他,這根本不是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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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晌時到了長新鄉,王賢持著戶房文書,找到了此區晁糧長家。果然又是個狗大戶,光看台門就跟何員外家不相上下,門房也帶著鄉紳家丁的優越感,對王賢愛搭不理。
待王賢亮出的文書,門子才正眼瞧他一眼道:「我家公正去訪友了,倒讓官人白跑一趟。」
「啥時候回來?」秦守心咯噔一聲,不會連腿腳錢都沒了吧。
「這個沒數,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個月,也是有可能的。」門子不緊不慢的答道。
「那不什麼都耽誤了。」秦守急道:「去找找不行麼。」
「這可沒法找,我家員外交友廣泛,有可能在橋山寺和方丈下棋,也可能去仙霞嶺尋幽探勝,每次都是盡興而歸,我們可找不到。」門子說著皮笑肉不笑道:「家裡只有夫人小姐,就不請幾位爺進去了。」說著從靴頁中抽出一摞半新不舊的鈔,遞給王賢道:「不能讓幾位爺白跑一趟,小小心意,幾位喝茶吧。」
那種渾不把你當盤菜的表情,讓王賢恨得牙根癢癢,奶奶的,李晟瞧不起我,你個門衛也瞧不起我!但是看看左右三人,都被那摞錢饞得口水直流,估計自己發作起來也只是自取其辱……他終是強忍住怒火,轉頭就走。
秦守趕緊接過來,笑嘻嘻道:「多謝多謝,我們走了。」
三人跟著王賢離開了莊門口,那門子輕蔑的撇撇嘴,轉身進去,來到後院,便見個穿著道袍的老者,正在那裡打太極。
「老爺,已經打發走了。」門子耐心等到他收招,才恭聲稟道。
「嗯。」老者便是據說出游去的長新鄉糧長晁天焦,聞言捋著鬍鬚道:「本來聽說要咱們鄉頭先納糧,我還有點懵。孰料李司戶又派人來說,只管搪塞過去,一切有他擔待。這到底葫蘆裡買的什麼藥?」
「老爺不懂,小的自然也不懂了。」門子笑道:「不過來的是個小後生,帶著幾個白役,像打秋風的多過來催收稅的。」
「呵呵。」晁天焦接過毛巾擦擦汗道:「管他耍什麼花槍,反正今年按之前談好的解送,多出來的二一添作五,這個就是他李司戶也改不了!」
「那是,咱們大明朝皇權不下鄉,官府不能插手稅糧收解,收上來多少,給他們多少,還不全是老爺說了算?」門子阿諛奉承道。
「唔哈哈哈……」晁天焦得意的大笑起來。
有人歡喜就有人愁,晁天焦大笑的時候,王賢正鬱悶的走在回城的路上。秦守建議在路上打個尖再說去,也被他置若罔聞了。
真的是忍無可忍了,再這樣下去,自己非被活活玩死不可!姓李的,這是你逼我的!
想到這,王賢摸摸懷裡,那裡有他審計出來的九大財務問題,就不信幹不死你個老王八!
回到縣城,已經過了飯點,王賢不理他們三個,跳下車就回家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似乎街坊們跟他打招呼,都不如往日熱情了。有道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自己被姓李的整得死去活來,估計全縣都知道了……
果然,六叔不再給他橘子,七哥沒有魚送,更別提朱大昌的豬蹄子了。大家雖然仍客氣的叫他小官人,但他一走過去,便竊竊私語:
「李大官人真要對付王二?」
「那還有假,當年王二他娘跟了王興業,沒跟李晟,他記恨一輩子了。現在可逮著機會,能不發落小二麼?」
「那小二可慘了,還不像螞蚱一樣任人捏?」
「可不,唉,這孩子運氣真差……」
「可惜我那橘子唉……」
「你閉嘴,我四個豬蹄都沒說,你兩個爛橘子算個屁!」
他們以為是背著王賢說,殊不知那些話順著風,全都飄到他耳朵裡了。王賢嘆口氣,看來還真是沒人看好我呢……
胡思亂想著,他進了巷子,推開家門道:「娘,我回來了。」
「怎麼,這麼快就被辭了?」老娘正在納鞋底,冷笑地看著他道。
「娘……」王賢鬱悶的要拿頭撞牆,俺在外頭就夠鬱悶了,回來還得受妳奚落……
誰知老娘拿起鞋底,照著他的腦袋就抽,一邊抽還一邊罵道:「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別個要搞你,你就讓他搞?把他搞死不就得了!還回來求安慰,你還沒斷奶啊你!」
王賢抱頭鼠竄,大叫道:「我沒被開,我是正好回來看看……」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09:06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3 09:20 PM 編輯
第三十八章 如何擠走上司(三)
老爹也正好在家,笑瞇瞇的喝著茶,看著老婆追打兒子。銀鈴也在一旁高呼加油,弄得林清兒哭笑不得,只好躲進屋裡。
待老娘終於放過自己,王賢坐到老爹身邊,問道:「爹,你啥時候回來的?」
「傍晌,」老爹笑著打量他道:“這身白衫不好穿吧。」
「唉。」王賢嘆口氣道:「我先吃點飯吧……」
「喏,爹從杭州買回來的麻餈。」銀鈴獻寶似的捧出個荷葉包道。
「你們吃吧,這玩意兒沾牙。」家裡仍舊不寬裕,王賢在衙門裡吃得不錯,哪好意思跟妹妹搶食,「還有沒有剩米飯,泡點水就行。」
「看你這樣下鄉去了吧。」老爹瞇著眼道:「沒人管飯麼?」
「管飯了。」王賢拗不過妹妹,只好拿一個麻餈嚐嚐道:「不過是閉門羹。」
「球,出去別說你是我兒子!」老爹聞言大怒:「老子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見老爹拿起鞋底也要抽自己,王賢一面躲一面鬱悶道:「還不都是爹造下的孽。」
「唉,」老爹一下沒話了,收回手道:「姓李的雖然恨我,但他做事向來陰險,這次怎會如此猴急?」頓一下道:「應該是做給姓刁的看的……」
「甭管給誰看。」王賢苦笑道:「反正兒子要被活活玩死了……」
「沒出息!」老爹瞪他一眼道:「我的兒子要是連富陽縣衙都混不下去,我把姓倒著寫!」
「爹,王字倒著寫還是王……」銀鈴小聲道。
「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麼嘴,跟妳姐姐去學繡花去!」老爹把女兒轟走道:「把這些天來的事兒,都跟我說道說道。」
「好。」王賢早就憋壞了,終於找到機會大倒苦水了。
王興業聽著兒子的描述,一雙眼睛越瞪越圓,硬把那張憨厚的臉,變成了怒目金剛。剛要發作,卻聽老娘一聲怒喝:「欺人太甚了!敢這麼整我兒子,老娘不出馬,他李狗子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
「妳少摻和!」王興業一輩子被老婆管得服服帖帖,唯獨在李晟這事兒上,保持著高度敏感的自尊。見老娘瞪眼,老爹忙軟下來道:「殺雞不用宰牛刀,愚夫出馬就足夠了……」
「哼,先把你的事兒放放,給兒子弄利索了。」老娘發號施令道:“不說還不知道,小二竟被李狗子欺負成這樣!」
「好好好,」王興業擺手道:「妳先進屋去,我跟兒子細說。」
「一定要讓他死得難看!」老娘下了命令,抱著簸籮進了屋。
看老娘關上門,老爹擦擦汗,尷尬道:「你娘這二年,簡直變成女大王了。」
「不然怎麼撐下這個家?」王賢嘆口氣道:「兒子那時候那麼不懂事。」
「知道知道,要不我這麼讓著她?」老爹很在意在兒子面前的形象,只是有越描越黑之嫌:「說你的事兒吧,晁天焦那老東西一定不知道你是我兒子,不然他不敢欺負你。」
「爹要陪我去一趟?」王賢問道。
「放屁!」老爹一臉『我怎麼有你這樣兒子』的表情,怒道:「老子是官,他是民,啥時候都該是他來見我!」說著指著兒子數落道:「小子,你這衙門混的,實在是太丟人了!」
「我才混了幾天,還光被欺負了去了……」王賢鬱悶道:「到現在還一頭霧水呢。」
「唉,也是。」王興業點下頭道,「先過去這關,再慢慢教你吧。」說著摸摸下巴道:「晁天焦那你先別去了,這幾天就在家裡歇著吧,等他上門來求你。」
「啊……」王賢瞪大眼道:「怎麼可能?糧長都牛哄哄的……」
「哼哼,」王老爹冷笑道:「你且看著吧……」
見老爹這樣信心滿滿,王賢也放心了,心說看來我要學的東西,還真多啊。
「不過這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除不了根。」卻聽老爹一邊摳腳一邊嘆氣道:「李狗子辦事兒湯水不漏,從來不落把柄,要不我早把他整死了。」這都是在鹽場養成的毛病,也不知買麻餈之前扣沒扣腳……
「說起來,爹先看看這個吧。」王賢從懷裡,掏出個紙袋,遞給老爹道,「就看第一頁就行。」
老爹拍拍手接過來,掏出裡面的一摞紙打眼一看,就再也拔不出來,良久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抬起頭道:「這是哪來的?」
「我自己弄的。他把陳年老賬拿出來讓我算,我從裡面查出來的。」王賢道。
「你還有這本事?」老爹不信道。
「也不看我是誰的兒子。」王賢討好笑道。
「那倒是……」老爹點點頭,還是不信:「這是誰給你的吧?」
「唉,甭管哪來的了。」王賢不禁暗嘆,怎麼說實話就是沒人信呢,「總之這上面的結論,都是以永樂五年的賬冊為依據,絕對錯不了。」
「要是這東西流出去……」老爹面色凝重道:「從縣太爺到書辦,沒一個逃得了,都得掉腦袋!」
「所以讓老爹拿主意。」王賢嘆口氣道:「不審不知道,一審嚇一跳,這富陽縣裡上下勾結,營私舞弊,實在是無法無天!」
「唉,其實哪個衙門不是這樣?」老爹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也嘆口氣道:「大明朝的官俸低、吏祿更低,就靠那點工食銀,哪能養家糊口?何況大老爺還得養師爺、養門房、講排場,這些錢從哪來?朝廷不給發,大家就要想辦法,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衙門裡的人自然要吃手裡的權了……當年太祖皇帝多狠吶,貪污二十兩銀子,就要剝皮充草。知道縣衙的土地祠,為啥又叫皮場廟麼?那是因為幾任知縣的皮囊,還在裡頭掛著呢,可這還擋不住上下其手,所以這裡頭,也不光是我們的錯……」
王賢聽得不寒而慄,小聲道:「爹,你不用急著辯白,我沒說要把這些捅出去,我讓你看看,有沒有能拿來整治李晟的。」
「你不早說!」老爹這才大鬆了口氣,端起茶壺一飲而盡,罵道:「小兔崽子嚇死我了!」
於是再次仔細看了一遍,琢磨道:「衙門的錢糧進出,九成九要經過戶房,是以戶房司吏其實是在給大家擦屁股,你要是隨便拿筆假賬告他,他定能夠一推二五六,說我就是大丫鬟帶鑰匙,當家不做主。衙門裡的縣太爺、二尹三衙四老典都拿過錢,自然要幫他遮掩……」
「但其實,官老爺們拿的是小頭,大頭都讓他揣懷裡了。」王賢冷聲道。
「這是肯定的,李晟這廝看著小心,其實賊膽包天!」老爹恨恨道:「這是讓老爺們擔惡名,他來撈好處做好人,老爺們知道了,肯定恨死他!」頓一下又搖頭道:「老爺們還是得保他,這麼些年來,誰從公中撈了多少好處,從庫裡拿了多少東西,他全都一清二楚,老爺們要是不保他,難保他會說出什麼來!」
「這真是……」王賢嘆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總之,這個大管家不是這麼好整的。」老爹也嘆道:「也幸虧就是你爹,幹了一輩子刑房,才能專治各種疑難雜症!」
「噗……」王賢一口茶水險些沒噴到老爹臉上,苦笑道:「爹,你能不能不自誇?」
「嘿嘿。」老爹笑笑道:「想不想聽?」
「想!」王賢立刻諂媚的湊過去,給老爹端茶道:「洗耳恭聽您老的高招。」
「唔。其實也是他自找的。」老爹接過茶,搖頭晃腦,就差拿把扇子裝孔明了:「這二年,因為那個案子,縣裡上下懶散慣了,上下哪個把公務放在心上?光想著怎麼撈錢去了。我聽說,魏知縣上任後,因為想要做一番政績出來,頗有刷新之意,無奈那幫人懶慣了的,不願配合,更不願吐出到口的肥肉,於是處處跟他作對,給他使絆子。李晟因為是大管家,很多惡人最後都是他當了。是以縣老爺早就想除之而後快了。」
「是啊,所以司馬求才讓我到戶房蒐集證據。」王賢點頭道。
「哦,是麼?」老爹瞪大眼道:「你咋不早說?」
「現在說晚麼。」王賢奇怪道。
「早說我還用費腦筋?」老爹怒道:「你個頭一天進衙門的新丁,人家能指望你蒐集到什麼要命的證據?無非就是想尋他個小錯,好藉故撤了他!人家不是讓你整出這種大殺器來的,人家只要你找出他一點小毛病!」頓一下,強調道:「沒聽你說之前,我就判斷出來了,你話只是印證了我的判斷,你爹十幾年的老刑房……」
「多小的錯?」打斷老爹的自吹自擂,王賢問道。
「那種他瞞著大家,自己獨吞,但數額不大,不至於身敗名裂的。」老爹想一想道:「有沒有?」
「有!」王賢指指紙上的某處道。
「唔,極好。」老爹一看,點點頭道:「再就是,讓誰把這事兒捅出來了。」
「我覺得張典吏不錯。」王賢小聲道。
「不愧是我兒子,果然有天分!」老爹聞言大喜,比知道王賢有查賬的本事還高興。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 11:05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3 11:13 PM 編輯
第三十九章 如何擠走上司(四)
王賢畢竟二世為人,深諳職場鬥爭之道,知道職場如戰場,初入這方戰場的新人,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不如意,比如對你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上司。被欺壓的狠了,自然會想到反擊,但這樣的反擊十次有九次以失敗告終,剩下一次是同歸於盡。
直接鬥爭勝利者,從來沒有新人。因為你一個新人,就敢於挑戰上司,必然會給人『以下犯上』的好鬥印象,誰還敢和你共事,關鍵時刻,又有誰為你說話?
所以要麼先做好媳婦,等著熬成婆再說,要麼學會更高級的鬥爭手段——借勢。在一個職場、一個衙門裡,因為資源有限,利益相關,不可能沒有矛盾存在。尤其是正職和副職,往往都是面上親密如夫妻,心裡卻恨不得對方出門就摔死。
借勢還有個好處是不需要親自上陣搏殺,可避免成為鬥爭的犧牲品,亦能保全自己的名聲。不管是職場還是衙門,能力並不太重要,至少遠不如口碑重要……
只是藉勢是一門藝術活,既要保護好自己,又要提供足夠的彈藥,使被借勢者有信心、有能力贏得這場戰爭。哪怕你有必勝的把握時,還要時刻牢記,不能傷害自己的人品。因為人品一旦壞了,你就算贏了眼前,也必定輸了將來……
所以王賢這些日子,一直擺出一副『司吏虐我千百遍,我待司吏如初戀』的小受面孔,就是在給自己攢人品,沒辦法,誰讓他是新人,沒有人品積累呢?只能靠這種方法,來喚起人們的同情心。
因為無論他如何小心,都不可能瞞天過海,衙門裡是什麼地方?那是一群人精所在,一切鬼蜮伎倆都無所遁形之處。所以只能用陽謀,讓大家知道他不反擊只有死路一條,這時候,就算是以下犯上,也不會有人說什麼,反而要讚一聲,應該的、有血性!
其間分寸的把握,運用的精妙,非得像王興業這樣的積年老吏,或者王賢這種二世為人者方能把握,我輩沒有此等閱歷者,還是老老實實做媳婦,等著多年熬成婆吧。
見兒子竟然無師自通這樣高深的學問,王興業樂不可支,「果然是老子英雄兒好漢啊……」
王賢這個汗,啥時候不自誇,就不是老爹……
「不過似乎還少點什麼……」王興業一手摳著腳丫子,一手摸著腮幫子道:「周公瑾草船借箭之前,先用了一招什麼計?」老爹平生最愛三國,大多數智慧,也是從三國學到的。
「苦肉計唄。」王賢說著看看老爹道:「爹,你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雖然已經夠慘了,但還不夠慘,」王興業又換隻腳丫子道:「得更慘點,才好用這一計。張華這小子,雖然是我的老部下,但這些年下來,也就那麼回事兒。你不能指望他來護著你,得自己保護好自己。」
「怎麼講?」
「置之死地而後生!」王興業雙手一拍,咬牙道:「只有這樣,才沒有後患!」
「……」王賢苦著臉道:「不過是個飯碗,要犧牲這麼大麼?」
「錯,不是飯碗,是人生!」王興業瞪他一眼道:「你得在衙門裡幹一輩子,要是起步就走偏了,這輩子就完了!」
~~~~~~~~~~~~~~~~~~~~~~~~
於是老爹料理晁天焦的計劃推後,讓王賢先演他的苦肉計。
所有計策裡,苦肉計是最沒有技術含量的,因為你只要夠蠢,就總有吃板子的機會。
但凡衙門裡派的公差,不是派了就算完,而是要限期完成的。如果不能按期完成,上司就會打板子以示警懲,叫做追比……
李晟要料理王賢,自然用最嚴苛的三日一追、五日一比要求他!王賢每天一趟往上新鄉跑,每次都灰頭土臉的回來,五天時間很快過去。
見王賢仍舊空手而歸,李晟勃然大怒道:「五日一比,期限已到,你卻一無所獲,分明偷懶耍滑,虛應差事!」說著立馬簽票發往刑科。
上午時,上次那個典吏又過來,將王賢帶走,來到刑房後,李觀道:「二郎,上次我饒了你,結果被李晟告到大老爺那,好吃了一頓罵。這次不能再徇私了,你忍著點吧。」
「啊……」王賢不禁緊張道:「意思意思還不行?」
「不行。」李觀讓人往地上鋪了個毯子,命王賢趴上,又讓四個書吏按住他的手腳,然後朝兩個皂隸點點頭。
兩個皂隸一呲大黃牙,咧嘴笑道:「二郎,得罪了。」說完操起板子,朝王賢雪白的屁股打去。
伴著啪啪的打板聲,王賢撕心裂肺的嚎叫起來,六房書吏聽得清清楚楚,全都面面相覷,這是誰挨打了?
不一會兒,十二大板打完了,倆皂隸用塊門板,把王賢抬出刑房,正趕上吃飯的點兒,六房大小書吏百多人,都看見王賢被打得滿腚是血,雪白的吏衫都打破了,一條條血布條,觸目驚心。
「這太狠了吧。」見王賢已經被打暈過去,眾書吏紛紛搖頭道:「李晟還是不是人!」「就是,太過分了,王二挺不錯的小伙子,就要被他活活整死了!」「實在看不下去了,我們明天求求大人,把王賢調到禮房來吧……」
風言風語傳到李晟耳朵裡,他的臉色更陰沉了。本以為刑房的人,就算不像上次一樣庇護王賢,頂多也就意思意思,哪想到他們真打啊!
『把他打成這樣,被動的緊……』李司戶想一想,暗暗咬牙道:『橫豎再比一次,就可以開除他了,讓他們說去吧……』於是裝作沒聽見的,徑往食堂吃飯去了。
飯後,同屋的幾個書吏,打了份飯給王賢送過去。還沒進吏舍,便聽他在不斷呻吟,口裡還在罵人,說什麼:『人家都是坑爹,我卻老讓爹坑……』
眾書吏都以為,他說的是他爹和李司戶的恩怨,都暗暗搖頭,進去後看見吳大夫把王賢的腚包成了個粽子,白紗布上還有殷紅的血跡滲出來……
「爹,他沒事兒吧?」吳為看著面色蒼白的王賢道。
「唉,太狠了。」吳大夫搖頭道:「腚都打爛了,好在沒傷到骨頭……」
「啊……」眾書吏不少吃過板子,但大都是意思意思,當天就能走道,哪被打得這麼狠過?不禁都懷疑,是不是李司戶買通了打板子的皂隸?
王賢的傷情並書吏的猜測,很快便傳遍了六房,又引起一陣對李司戶陰險狠毒的討論……
下午時分張典吏到王賢的吏舍探望他,還給他帶了點紅糖雞蛋。看著老上司兒子的這副慘樣,張典吏都不知該怎麼安慰他了……
未曾開口,王賢先哭起來:「嗚嗚,張叔,司戶大人是要整死我麼?」
「說什麼呢……」張典吏尷尬道:「李大人不過嚴苛了點,他對誰都是這樣,不是單純整你。」
「可是為啥只有我被打成這樣?」王賢哭道:「他們都說,是李司戶給行刑的塞錢了。」
「別瞎說。」張典吏嚴厲道:「這話傳到司戶耳朵裡,你少不了又要挨一頓!」
「嗚嗚,我不管了,我實在受不了了……」王賢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從進衙門頭天起,他就一直整我,我把他當成上司,發現了問題都不吭聲,他卻要整死我……」
「什麼問題?」張典吏眉頭一皺。
「他讓我核查永樂五年的賬本時,結果我發現縣裡每個月撥給吏員食堂、胥役食堂的糧食,雜七雜八加起來,平攤到每個人的頭上是九百斤。而每月的伙食尾子,平攤到每人也不過三十斤。所以每個人每天能吃二十九斤大米。」
「還有,倉庫裡撥給吏員胥役作衣裳的布,春天足足每人一百尺。秋天更達百五十尺!」王賢竹筒倒豆子道:「還有筆墨紙硯、蠟燭菜油之類都是這樣,一個人能分到十個人的量!」
「你,你是怎麼發現的?」張典吏瞪大眼睛道。
「我把所有的開支從賬簿中單列出來,結果自然就出來了。」王賢一臉理所當然道:「大人讓我核算,又不告訴我方法,我只能這麼瞎弄,也不知對不對。」
「……」張典吏這個汗啊,老劉啊老劉,八十老娘倒繃孩兒,你做了一輩子假賬,竟讓個門外漢用這麼簡單的法子就識破了。他仔細打量著王賢道:「你為何不早說?」
「因為那賬簿是李司戶編造的……」王賢小聲道。
「是麼?」張典吏聞言眼前一亮道:「這件事不要告訴別人!」
「哦,我聽張叔的……」王賢老實的點點頭。
「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張典吏說著離開了吏舍,卻沒有馬上回衙,而是在花池子周圍踱起步來。他也幹了幾年戶房,自然明白王賢所說的情況,是當時任典吏的李晟虛增費用、套取收入的手段。但問題是,這件事自己竟不知道!也就是說,李晟是瞞著所有人,在偷偷的中飽私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4 02:47 PM
第四十章如何擠走上司(五)
口口聲聲說,我在為大家謀福利,卻暗中飽了自己的私囊,這就很招人恨了。
當然也可能是前任司吏搗的鬼,但無論如何,李晟是賬目編造人。按照規定,他對每一筆賬目都要經過核實後才能確認,還要加蓋朱色戳記來明確結果。
比如收受清楚便加蓋『收訖』字樣,支付完畢加蓋『付訖』字樣,過賬加蓋『過入』二字,賬目對應結清則加蓋『結清』戳記。而且凡收入事項,突出說明該筆收入的來源;凡支出事項,首先突出說明其去向,然後附帶說明該筆支出之來源。儘管不能完全彌補單式記賬法的不足,但這種方法至少讓事後倒查時,可以明確找到責任人。
所以李晟至少也是夥同者,其罪難逃!
而且這件事發生在四年前,當時的司吏已經得急病死了,李晟完全可以將責任推到上司身上,再活動活動,避重就輕,只背個失察之罪。
失察的話,最多就是開革,甚至只是降職,這樣就算自己舉報他,也沒有太大心理負擔……
是的,張典吏十分想幹掉李司戶,一是更進一步的欲望。典吏和司吏雖然都是經制吏,但地位和權力差的太遠。且不說一房事務由司吏大權獨攬,典吏不過是個帶著書辦們幹活的,誰吃肉誰喝湯不言而喻。單說在堂官面前,非正式場合下,司吏是可以看座的,典吏只能站著,司吏還能得到免呼其名的待遇,典吏就只能被直呼其名了。
種種差距,不一而足,你讓張典吏如何不動心?
加上李晟是個媚上欺下的主,對頂頭上司刁主簿,那是百般逢迎,唯恐不周。對自己這個下屬,則向來不放在眼裡,連起碼的尊重都欠奉。你讓張典吏如何不懷恨在心?
但張典吏叫張華,不叫張飛,不是想幹就幹的主,他得考慮後果。畢竟李晟也算根深蒂固,上面還有刁主簿保他,要是自己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那就不划算了。
是以琢磨了一下午,他也沒拿定主意。過晌散衙後,他離開衙門準備家吃飯,恰巧碰上司馬師爺。向來摳門的司馬求,一反常態拉他到酒樓喝酒。張典吏心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但不敢得罪司馬師爺,不僅欣然願往,還表示一定要自己請。
兩人來到臨縣衙的周家酒樓,見司馬師爺和戶房二爺來了,酒樓老闆周禮忙親自迎進去,安排在二樓雅間,又親自布菜,燙了壺好酒。見兩人有話要說,便知趣的退了出去。
寒暄之後,張典吏便等著司馬求交底,誰知這廝扯東扯西拉家常,就是不說正事兒。張典吏終於憋不住道:「先生向來都是從後門出入,這次在前門碰見,想必不是偶遇吧。」
「呵呵,隨便你怎麼想吧,」司馬求呷一口小酒,翹著老鼠鬍子笑道:「張令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啊。」
「是麼?」張華摸摸臉,乾笑道:「可能是最近有些累了。已經到了收秋糧的日子,本房卻還忙著重核黃冊,能不著急麼?」
「這也是自找的。」司馬求淡淡道:「本縣這三年來風調雨順,亦無水旱蝗災,為何人口會連年銳減?有些人做的太過了吧!」
「這種事……」張華心一緊,又一顫,暗道司馬求這話裡有話啊!分明是衝著李晟去的!想到對方莫名其妙請自己喝酒,他似乎一下有了答案……這真是想睡覺有人送枕頭啊,張典吏暗暗道,遂謹慎試探道:「在下也覺著不太正常,但是先生知道,黃冊登記都是由本房司吏獨攬,我這個典吏也無法知情……」
「哼,李晟太張狂了……」司馬求似乎也很生氣,怒哼道:「大老爺早就想換了他,可惜找不到理由!」說完好像自知失言,不再提李晟,轉而沒口子誇獎起張典吏道:「張令史真不錯,大老爺很欣賞你,只是吏班論資排輩的厲害,沒什麼機會提拔你,一直深以為憾呢。」
張華被司馬求忽悠的暈暈乎乎,當晚回家就失眠了。既然睡不著,索性拿出偷帶回家的賬冊,開始按照王賢的法子,將那些異常零散、十分分散的購買記錄,從賬冊上一條條提取出來,然後匯總起來……
等他完成統計,已經是日上三竿了,張華卻不累也不困,反而興奮的渾身顫慄,因為經過他親手驗證,證明王賢所說完全屬實!
再想想昨晚司馬求的那些話,他終於一咬牙,拍案道:「幹了!」便胡亂抹把臉,穿好青衫,抱著賬冊衝出家門,直奔縣衙!
進了縣衙,張華過六房而不入,徑入後衙簽押房!
簽押房裡,魏知縣正和司馬求枯等,雖然感覺已是水到渠成的事兒,但今日排衙沒見張華出現,讓魏知縣的心提得老高……
聽到戶房張典吏求見的消息,魏知縣長長鬆了口氣,對司馬求笑道:「先生真乃神人也,算計的一絲不差!」
其實,這又是人家王賢的主意……司馬求接受奉承的同時,又有些悲哀,他發現自己快要離不開那小子了。
待張華進來,魏知縣十分客氣的看座,讓張典吏受寵若驚。
「子華所來何事啊?」知縣大老爺和氣的問道。
「回答老爺的話,」張典吏咬咬牙道:「卑職近日無意聽屬下說起,四年前本縣的胥吏可都是巨人,一天能吃二十九斤米,還不算菜和肉。一年能穿二百五十尺的布,還不算日常便裝……」
「開什麼玩笑?」魏知縣失笑道:「我以為宋朝宰相趙溫叔,一喝酒就是三斗,下酒的豬羊則要各五斤,已經是史上之冠了。感情來我縣食堂的話,還算個食慾不振的呢……」
「雖然聽著是玩笑,但卑職呵斥了那屬下,誰知他竟說,不信你去查永樂五年的賬簿,」張典吏一本正經道:「卑職被他這一說,覺著事關官府錢糧,不能馬虎,於是調閱賬簿、仔細核查,結果發現……」說著將自己所列清單,雙手奉上。
司馬師爺接過來,呈給魏知縣,知縣大人一看,勃然變色道:「果有此事?」
「每一條都可在賬簿上查證!」張華又呈上一摞厚厚的賬簿道。
「……」魏知縣隨手翻開一本,看到記賬人是李晟,陰下臉道:「叫刁主簿來!」
刁主簿片刻便至,這時張典吏已經迴避了,外簽押房裡只有魏知縣和司馬求。
刁主簿進來,便見魏知縣在生悶氣,他詢問的望一眼司馬求,司馬師爺便努努嘴,讓他看桌案上的清單與賬簿。
「這……」刁主簿是專管縣裡文書賬冊的,打眼一看,變色道:「這是誰幹的!」
「李晟。」魏知縣冷聲道答。
其實刁主簿的意思是,這種翻舊賬的缺德事兒是誰幹的?但見魏知縣臉陰得滴水,他只好壓住怒氣,低聲道:「眼下正是收秋糧的關口,卻有人拿這些陳穀子、爛芝麻來找李司戶麻煩,我看這是存心破壞大局!要徹查,徹查!」說著說著,又忍不住提高了聲調。
「不錯!」魏知縣本來是想讓刁主簿別管閒事的,現在卻見他氣焰囂張,存心要壓住自己。登時也來了火氣,大聲道:「要徹查!查查這些年來,他到底做了多少假賬!」
「大人……」刁主簿神情一滯,接著擺出一副『你還是太年輕的表情』道:「誰在他那個位子上,都免不了這個。要是他來真格的,縣裡從上到下,五百多口,只能喝西北風了,大人哪有錢給司馬師爺開束脩?」
見他又來了那套『貪污有理』的理論,雖然魏知縣承認這是事實,但他實在聽不慣,堂堂朝廷命官,也公然掛在嘴上說事兒!
「不如本官這就下令,讓這五百多口集合起來,咱們一起說道說道!」魏知縣現在是身懷利刃,根本不懼這老油條。
「這……」刁主簿登時沒了火氣,氣焰低了好多。
他哪敢答應,因為縣裡根本沒有五百多胥吏!
富陽縣府衙六房三班,正式工加臨時工,共有二百五十三人。此外還在縣境設有縣學、鋪房、巡檢司、驛站、河泊所、課稅局、批驗所這樣的管理機構,都有正式官吏編制。還有慈幼局、養濟院、安濟坊、漏澤園這樣的官辦公益機構,亦有州縣衙門委任的管理者,自然也要縣里開工錢……林林總總、各種機構加起來,人員竟比縣衙裡的人數還多。
實際上,三班六房還好些,那些派出機構全都缺編嚴重,本來該胥吏幹的活,皆用不花錢的役夫頂替。然而每個月,縣裡都是按照五百三十人發放俸祿。自然,多出來的差額,便進了經手人的腰包……
這個,李晟跑不掉,刁主簿更是首當其衝!要是魏知縣踢爆的話,他非得掉腦袋!
豆大的汗珠從刁主簿額頭沁出……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4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4 07:15 PM 編輯
第四十一章如何擠走上司(六)
刁主簿雖然知道魏知縣,不會真把吃空餉的事情踢爆。但也知道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對你們那些門門道道一清二楚,你要是再不鬆口,就陪他一起完蛋吧!
『看姓魏的這樣子,就知道他手裡已經有確鑿的證據,真把這種二愣子惹急了,他什麼都幹得出來……』權衡利弊之後,刁主簿不出意料的選擇了自保……
回到主簿衙,刁主簿尋思了好久,才讓人把李司戶找來。
李晟一進門,便掛起謙卑的笑容道:「大人,您找我有何吩咐?」
「老李,坐。」刁主簿讓李晟坐下,又讓人上了茶,幾次都難以啟齒。
「大人,到底有什麼事?”李晟奇怪道:「只管說就是,讓屬下赴湯蹈火,也再說不辭!」
「沒那麼嚴重,」刁主簿呵呵笑道:「不用赴湯蹈火,只是要派你個差事。」
「什麼差事?」李晟一愣。
「咱們富陽地處要津,會江驛的事務十分繁忙,張驛丞三番五次要縣裡派得力吏員前去輔佐。」刁主簿硬擠出笑容道:「大老爺經過慎重考慮,決定讓你去擔任這個驛吏……」
「呵呵……」李晟聞言乾笑道:「大人講的笑話真可樂,笑死屬下了,哈哈……」一個平日死板著面孔的傢伙,此刻要把臉笑成菊花,實在是件很恐怖的事。
「我不是說笑的。」刁主簿嘆口氣道:「這是調令,你明天就得去會江驛報導……」
「……」那朵殘菊凝固在李晟的臉上,久久不能散去。
刁主簿等他接受這一噩耗,「我知道這很艱難,但我已經盡力了……」
「為什麼?」李晟終於斂去笑容,聲音冰冷而憤怒。
刁主簿又嘆口氣道:「數年來,你虛支費用、中飽私囊的事情,被人捅出來了。」
「怎麼可能?」李晟顧不上否認,震驚道:「我的賬本做得天衣無縫!」
「殊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刁主簿道:「人家從永樂五年的賬簿裡,倒查出來的……」
「永樂五年的?」李晟又懵了,這不是自己用來難為王賢的麼?難道那小子比我水平還高?怎麼可能!一定是有高人幕後相助……他登時想起,今天早晨張典吏沒有應卯,直到現在還不知所蹤。
「張華!」李晟額頭青筋直跳,咬牙切齒道:「果然是『咬人的狗兒不露齒』,我真低估了他!」
「我也琢磨著是他。」刁主簿點點頭道:「只有他才會整天琢磨著,找你的漏洞……」
「大人,你可要幫我!」李晟壓下恨意,他知道現在什麼最重要,忙起身哀求道:「這些年,我待大人如何?大人可不能不管我!」
「我要是不管你,出了這麼大的簍子,你還能去當驛吏?」刁主簿嘆氣道:「是我為你苦苦辯解,魏知縣才相信,是原先的司吏貪瀆,你不過是失察而已,事先並不知情。魏知縣這才答應不把你移送法辦,也不開革你,只是讓你離開戶房,舊賬一筆勾銷……」
「這跟殺了我有什麼區別?」李晟抬起頭,血管雙瞳道:「大人的家業,多了不敢說,一半以上都是我給掙來的。這些年來,壞名聲都讓屬下擔了,大人只管坐享其成!才出了這點破事兒,大人都不能擔待麼?」
「我怎麼沒擔待?!」刁主簿不快的皺眉道:「你以為自己就這點破事兒?實話告訴你吧,吃空餉、倒庫糧、拿銀庫的錢放貸……你幹的這些事兒,都讓人家查出來了!要不是我給你擔下來,你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的!」
「啊?”李晟登時呆住了,難道張華那廝這麼厲害?竟能讓我無所遁形?
「老李,你先起來聽我慢慢說。」刁主簿放緩語氣道:「這些年你撈的錢,八輩子也花不完。凡事物極必反,還是要見好就收的……到驛站呆幾天,你可以告病回家,買田置地,當你的富家翁。同時呢,我還給你保留著吏員的資格,要是將來有機會,再調你回來當司戶就是…… 」
「……」李晟明白自己除了接受,別無選擇。他頹然坐在椅子上,感到一下被抽空了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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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值房的,他在自己的桌案後,枯坐了整整一個下午,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只是死死盯著屋裡的一花一草、一桌一櫃……
當年接替去世的上司,成為戶房司吏不久,他便重新裝修了這間值房,並精心佈置了每一樣家具擺設。當時他以為,自己可以在這間屋裡坐到老,所以不惜工本的購置。誰知道這才三年不到,這間凝聚自己心血的值房便要易主了!
李司戶越想越傷心,最後竟伏案無聲痛哭起來……
「大人……」正哭得傷心,簾子被掀開了,戶房另一名荀典吏,也是他提拔的心腹進來,便見李晟哭得梨花帶雨。荀典吏打了個寒噤,就想退出去。
「什麼事?」李司戶已經坐直身子,把頭側向窗外道。
「外頭風傳……大人要離開縣衙了,是不是真的?」荀典吏小聲問道。
「不錯。」李司戶淡淡道:「大老爺對我另有任命。」心中嘆道,這種時候才能看出遠近,不枉我對他栽培一番,還知道來看看我。
「那,有沒有說……」荀典吏小聲問道:「誰來接大人的班?」
「滾!」李晟登時氣炸了肺。還以為是好心來安慰的,原來是惦記自己空下來的這把椅子。
「你那麼大動靜幹什麼?」荀典吏卻沒像往常那樣應聲而滾,而是拉下臉道:「你當我是你養的狗麼?在位的時候隨便你折騰,下台了也還任你折騰?」
「你……」李晟氣得險些吐血。
「估計你現在還不知道,是誰搞得你吧?」荀典吏撇撇嘴道:「我告訴你,是那個你最瞧不起的王賢。」
「他,怎麼可能?」李晟哪裡肯相信?如果是被自己的副手擊敗,他還能好受點。要是被那個他視若狗屎的王賢,那他豈不是連狗屎都不如?
「是張華親口說的,」荀典吏道:「他說昨天去探視王賢,那小子拿出一份清單,上面是他核查永樂五年的賬簿時發現的問題,請他轉交知縣。他怕惹惱了王賢,再查出別的問題來,大家一起報銷。是以昨晚想了一宿,今天還是決定大義滅親,保住大家……」
『噗……』李晟一口鮮血,終究還是噴了出來……
他怎麼能想到,自己大風大浪都過來了,竟然栽在一個剛到衙門的新丁手上,而且還是自己親手給他的刀子。
人生之悲慘有甚於此乎?李晟眼前一黑,又軟軟癱坐在椅子上。
「大人,你沒事兒吧?」荀典吏說完,便暗罵自己賤骨頭。
「沒事兒……」李晟突然想到什麼,強撐著站起來,用袖子胡亂擦下嘴角道:「他在哪裡,帶我去見他。」
「誰?」
「王……賢。」這是他第一次提到這個名字,沒有用輕蔑的口氣。
「吏舍。」
「帶我過去。」李晟說完,便跌跌撞撞往外走。
荀典吏哪能再鞍前馬後,只找了個書辦,讓他帶李晟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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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人的一大好處是,可以享受免費醫療。縣醫學的醫官們,不能光顧著給外面看病賺錢,還得對衙門裡的官吏差人承擔起醫療義務。甚至老百姓在服勞役的階段,也可以享受到這種醫療。當然規定從來不能當真,朝廷的政策能不能落實,還得看你的身份高低。
王賢雖然只是個非經制吏,但有他爹的面子,加之吳大夫對自己救活的『活死人』,難免懷著特殊的感情,是以這點小傷也親自出診。
吏舍中,吳大夫正在給他換藥,痛得王賢哎呦哎呦的叫喚……
「行了,別裝了,你瞞得了誰,也瞞不了我吳康遠。」吳大夫說著,往他腚上撒了點藥粉道:「老夫在醫學坐館十幾年,看過的屁股比你見過的臉都多。還看不出你這是最輕最輕的皮外傷,瞧著血淋淋的,其實屁事兒都沒有。」
「還是很疼的。」王賢這個尷尬啊,以他的耐受力,根本感覺不到疼痛,但這是苦肉計的一部分。必須要裝得很慘很慘……
「你這是要騙誰啊?」吳大夫說著,便聽外面有人問道:「王賢兄弟在哪個屋?」
「這兒呢。」吳大夫手麻腳利的給王賢把腚包上,便見個書辦和李晟出現在門口:「王賢兄弟,李大人來看你了。」
「嗯……」王賢呻吟一聲,彷彿渾身都動彈不得,「是李大人……來了,吳大夫快……扶我起來,給大人磕頭……」
「還是算了吧,」吳大夫鄙視王賢一眼,替他遮掩道:「棒傷發作,都燒糊塗了……」
「算了算了。」李晟忙道:「吳大夫,我想和王賢兄弟單獨說兩句話。」
吳康遠點點頭,和那書辦退出去。
吏舍中,兩人一趴一立,李晟深深看王賢一眼,然後,竟撲通一下,雙膝跪地,俯身磕頭道:「是我一時糊塗,害慘了兄弟,我給你磕頭賠罪了!」
「使不得,使不得……」王賢看一會兒磕頭,才想起來微聲道:「快起來吧……」
「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歲兒子,我要是完了,他們都活不成。」李晟磕頭哭泣道:「還請兄弟放我一馬,我李晟發誓,將自己的萬貫家財奉送給兄弟,這輩子當牛做馬也要報答兄弟。我求求你了,不然我就不起來!」
「那就跪著吧……」王賢小聲道:「不,我是說,我也沒辦法啊……」
「有,我做得賬只有你能看懂,你只要說那清單,是你想報復我捏造出來的,我自然就得救了。」李晟像抓著救命稻草一般,連忙道:「你不用擔心自己會有事,我會承認錯誤,說自己不對在先,大人們看在你年輕無知的份上,自然會放過你這次。日後,我會好好栽培你,讓你接我的班……」
他正滔滔不絕,突然聽王賢含糊說了個字。李晟馬上閉嘴道:「兄弟你說什麼?」
王賢又說了一遍,但更含糊。
李晟便膝行上前,湊到他嘴邊,側耳道:「再說一遍。」
「我是說……」王賢聲音微弱依舊,只是到最後一個字,突然暴喝一聲道:
「滾!」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6 06:02 AM
第四十二章 鳳凰落毛
王賢舌綻春雷,一個『滾』字噴出。李晟猝不及防,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兩耳嗡嗡,驚愕的望著他。
「你,你……」錯愕之後,李晟恍然大悟:「你是裝的!」
王賢只是冷笑,顯然默認了。
「原來是你陰我啊!」李晟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霍得從地上彈起來,揮舞著雙手,竟要掐死王賢。
他顯然沒見識過,當初何員外是如何屁股朝後平沙落雁的……
只見王賢雙臂抱胸,雙腿蜷起,兩腳猛地一彈,便踹到了他的小腹上。
喔地一聲,李晟便倒飛回去。吏舍狹窄逼仄,李司戶的身形還沒舒展開,後背就撞在牆上,狼狽的跌落到地下,又吐了一口血。
李司戶滿眼金星,痛不欲生,擦擦嘴角的血痕,目光陰狠道:「小子,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哈哈哈……」李晟如睡佛般側躺在床上,笑容燦爛道:「你以為我爹會放過你麼?」
「……」李晟眼前浮現出王興業那張笑眯眯的面孔,登時不寒而慄,竟連狠話都不敢放了……
丟了魂兒似的從吏捨出來,李晟又直奔吏房,要求見王子遙。劉源說司吏大人不在,他根本不信,徑直闖進了裡間,果然見王司吏在怡然自得的喝功夫茶。
「大人,我攔不住他……」劉源小聲惶然道。
王子遙擺擺手,示意他出去,才對李晟道:「坐下喝茶。」
李晟搖搖頭,他的吏巾早不知去了何處,頭髮一綹綹散落下來,嘴角還掛著血絲,一身青衫更是髒得不像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唉……」看著他這樣子,王子遙嘆息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王大哥!王大人!」聽到這一句,李晟掉下淚來,雙膝一軟,又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道:「看在多年兄弟的份兒上,拉我一把吧……」
「起來,像什麼樣子。」王子遙皺眉道。
「你不答應我就不起……」
「那你就跪這兒吧。」王子遙作勢起身道:「我走。」
「別……」李晟只好站起來,在杌子上擱了一絲屁股。
「還沒看明白麼?你把大老爺得罪恨了,這次非要撤掉你不可,」王子遙給他斟上一小盅茶湯:「連三老爺求情都沒用,你找我有什麼用?」
「我知道王大哥跟省裡關係硬,看看能不能從上面使勁兒,讓大老爺放我一馬!」李晟忙道:「兄弟我願傾家蕩產,讓大哥運作這件事!」
「……」王子遙面上八風不動,心裡卻歡喜異常,他知道李晟這些年,貪下了萬貫家財。戶富吏貴,自己這個群吏之首,可光是名頭響,實惠比李晟差遠了……這種敲大財主竹槓的機會,可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不趁機把他骨髓都敲出來,哪能對得起他這麼信任自己?
心裡雖然如是想,面上卻假惺惺勸道:「你撈也撈夠了,回去買田置地當你的富家翁多好,何必在衙門裡當牛做馬受夾板氣?」
「我倒也想,可是沒有這身皮,萬貫的家財也守不住!」李晟咬牙道:「我要是離開縣衙,王興業肯定把我往死裡整!大哥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那倒也是。」王子遙聞言頷首道:「你當年給何常支招,太不地道了,也難怪王興業會恨死你。」
「這……」這看似不經意的一句,一下戳中了李晟的心窩,讓他剛恢復點血色的臉,瞬間變得煞白煞白。
「你以為別人都是傻子來著?」王子遙搖頭嘆道:「王興業一直不明白,何常那種土老財,怎會知道何觀察一定會乘機發難。他早就猜到有人在背後支招,這個人八成就是你。」
「……」李晟額頭沁出汗珠,微微發顫道:「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王子遙冷笑道:「他是糧長,你當年是糧科典吏,你倆交情可不是一年兩年了。你又和王興業有仇,他肯定第一個懷疑到你頭上!後來何常下了獄,王興業讓李觀私刑伺候,一問便知果然是你!」
「啊……」李晟的眼裡,終於只剩下驚恐之色。
王子遙說得沒錯,當初何常之所以能在何觀察來時上告,就是李晟在背後使壞。但後來王興業鹹魚翻生,把李憲嚇得不輕,才會對王賢表現的那麼極端——他看不得王興業的兒子在眼前晃悠,那會讓他神經過敏的。
原本以為,王興業只會報復他欺負王賢,破財就能免災。但現在王興業知道,是自己害他險些家破人亡,肯定會要自己老命的……
「大哥,救命……」李晟雙膝一軟,滑下杌子,又一次跪在地下。
「不是我不幫忙。」這次王子遙沒讓他起來,而是板著臉道:「弄不好,我可得得罪王興業……聽說吏部擬授他仁和縣典史,也算是在省裡為官了,你說我該交好他,還是得罪他?」
典史和典吏,雖然只差一橫,但卻是天壤之別。典史就是古代的縣尉,掌管一縣的獄囚警邏,也就是後世的縣公安局長。雖是不入流的小官,但權力著實不小,尤其是讓王興業這種人來當,必然風生水起。
「大哥請放心,只要我能出得起,砸鍋賣鐵,絕對不含糊!」李晟反而鬆了口氣,因為王子遙這話,分明就是要錢。
「這話說的,好像我管你要錢似的。」王子遙一臉正直道:「除了打點的花費,你一文錢不用多給。」
「那,我先準備一千兩銀子,如何?」他越是這麼說,李晟就越不敢摳門,一咬牙道。
「一千兩啊……」王子遙捏著小小的茶盅,享受的呷一口道:「先辦辦看吧,不夠再說。」
「沒問題,多謝哥哥。」李晟千恩萬謝爬起來,又說了好些表決心的話,才離開吏房。
待他離去,王子遙將給他的那杯茶潑在地上,想了想,又把那個茶盅也扔到廢紙簍裡,啐了一口道:「晦氣!」
~~~~~~~~~~~~~~~~~~~~~~
待回到戶房,李晟見大門已經鎖了。原來散衙的時間一到,眾書吏便把大門一鎖,作鳥獸四散……渾不顧李晟的便裝、挎包什麼的還在裡頭。
見人還沒走,茶就已經涼了,李晟不勝悲涼,望著房門前的一叢殘菊,滾下幾滴淚珠。
他就這樣狼狽的回到家。李司戶是不住在縣衙吏舍的,他住在鄰著衙門兩條街的巷子裡。推開虛掩的院門邁步進去,李晟心說終於回家了,不用再受氣了……
誰知另一腳還沒邁進去,他家的長工便操著根棍子出來,罵道:「你這叫花子,快滾出去!」說著就要打。
「二蛋,是我……」李司戶險些被打到頭,狼狽的躲開道。
「啊……」長工聞聲驚呆了:「東,東家,你這是怎麼了,掉溝裡了?」
「沒事兒。」李晟鐵青著臉甩甩袖子,進去院子。他家從外頭看不出什麼,但一進去,就會發現裡面出奇的軒敞精緻,一重重門廊亭台、屋舍樓閣不說,竟還有花園假山花池子,可謂是內有洞天!
原來他買了相鄰的兩座三進宅子打通了,一座為家眷居住,另一座則推倒修成亭台花園,這樣既享受到庭園舒適,又不招搖,顯然花了大心思。
裡頭的擺設比何常家還要奢侈,不是親見你根本想不到,這是一個小吏的住處。
此刻,他一妻四妾倆孩子,正坐在燈火通明的飯廳裡,有說有笑的吃飯。因為李晟常在外面應酬,這個點不回來,肯定是到外面快活去了,是以家裡人也沒等他。
正吃著飯,卻見一個披頭散髮、衣衫骯髒的男人闖進來。
一見到他,他六歲兒子尖叫一聲:「鬼呀!」
他四姨太則怒道:「二蛋他們死哪去了,怎麼讓個叫花子進來了!」
「你他娘才是叫花子呢!」李晟憋了一肚子的火,終於爆發出來,像一頭憤怒的瘋狗,朝著四姨太咆哮起來。
四姨太驚呆了,摀住嘴道:「老爺,你怎麼弄成這樣了?」
「我,我怎麼成這樣了……」李晟看看桌上的殘羹冷炙,雙眼血紅的咆哮道:「連你們也不把我放在眼裡,叫我吃剩飯麼?我叫你們吃,我叫你們吃!」說著操起把杌子,把餐桌上乒乒乓乓打得杯盤碎裂、湯水四濺……
一家人都嚇壞了,倆孩子更是哇哇大哭。李晟咯咯獰笑道:「哭,再哭掐死你倆!大家一起不活啦!」說完掄著杌子,見什麼砸什麼,彷彿要把滿腔的怨毒都砸出來。
還是他二姨太見事明白,出去叫了幾個長工進來,趁著他沒注意,將他用繩子捆了,然後扛到床上。見他還是劇烈的掙扎,她趕緊讓人去請吳大夫和道錄司的人來看,因為誰也不敢說,他是得了瘋病,還是魔怔了。
好在是吳大夫先到,看了看說,不是魔怔了,是痰迷了心竅。
「那該怎麼治?」李晟老婆們問道。
「這麼治。」吳大夫一把揪住在那裡掙扎不止的李司戶,重重一個嘴巴扇了下去,然後反手又是一個!
在李家人驚詫的目光中,吳大夫正反打了十八個耳光,把個李晟硬生生打成了豬頭,終於暈過去……
「好了!」吳大夫揉著生痛的手面道:「把他弄醒看看。」
李晟老婆們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弄了半日,他漸漸喘息過來,兩眼直淌淚,卻也果然不再瘋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6 06:05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6 06:07 AM 編輯
第四十三章 回家
話分兩頭,說回王賢這邊。
因為檢舉有功,翌日,知縣大人批假讓他回家休養,其實也有讓王賢避避風頭的意思。
秦守簡單幫他收拾好東西,又和兩個壯丁用門板將他從屋裡抬到大車上。就連秦守這種白役,都知道王賢要發達了,伺候起來比先前慇勤許多。怕王賢硌著,他還在板車上鋪了棉被……
其實王賢只受了很輕的皮肉傷。有道是術業有專攻,皂隸這一手打板子的絕活,都是從十幾歲就開始練,一練十幾年。一共練兩招,一招叫『外輕內重』,另一招叫『外重內輕』。
前一招,是用衣服包裹著一塊厚石板,要求打完之後,衣服完好無損,裡面的石板卻要打成碎石。照這樣的打法,不消二十下,犯人的骨盆甚至內臟便被打碎,從外表卻看不出什麼損傷,實際上非死即殘。
後一招則是用衣服包裹著一摞紙張,要求打完之後,衣服破破爛爛,裡面的紙張卻毫髮無損。照這樣的打法,看起來是皮開肉綻,實際上是傷皮不傷肉,更別說骨頭,沒什麼危險。
皂隸把這兩手練熟了,便可玩出無數花樣,才能勝任衙役這份很有錢途的差事。說很有『錢途』一點不虛,譬如唐朝宰相畢誠出身微寒,他舅舅就是太湖縣衙門裡的皂隸,靠賺杖頭錢致富。畢誠顯貴後,想替舅舅謀一個官職,他舅舅還執意不肯,說『我幹這個行當,每年光事例錢便有六十緡可拿,且苟無敗闕、終身優渥,不知道你想替我謀什麼官職?』言外之意,天下還有比行杖更好的差事麼?
六十緡就是六十貫,而且不是坑爹的寶鈔,相當於一個縣令加縣尉,縣裡一二把手的俸祿總和了,也難怪老娘舅堅決不想做官……
給王賢打屁股的兩個,就是老娘舅那樣的老闆子,技術爐火純青,把他打破了皮,打出了血,卻一點肉沒傷著……
只是你總不能剛把上司幹掉,馬上就活蹦亂跳。做戲要全套,王賢趴在大車上出了吏舍。路過六房時,認識不認識他的書吏,都探出頭來指指點點,隱約在說:
『就是這小子,查出賬有問題,把李晟幹掉的……』
『才進衙門幾天,就能把戶房司吏給幹倒,這小子不凡啊……』
『哎,他哪有這能耐,你忘了他爹是誰了?肯定是他爹在後面使勁了。』
『也對,不然我們都一頭撞死好了。』
可謂眾說紛紜,但值得慶幸的是,沒有人質疑他的人品,這才是王賢最在意的,人品要是壞了,日後可就沒法混了。不過想想也是,自己都被欺負成那樣了,反抗也是理所應當,誰能說自己不是呢?
板車離開衙門,招搖過市……
縣城的八卦速度令人瞠目結舌,昨天李司戶才倒台,今天就已經傳遍大街,而且盛傳是王賢被他欺負慘了,一怒之下把他告倒的!
街上做買賣的人們難以置信,六房司吏這樣的『大人物』,在普通民眾心裡,就像山一樣。除非有何觀察那樣強大的神仙下凡,否則應該永遠佇立在富陽縣才對。怎麼讓才進衙門沒幾天的王二郎,給掀翻了呢?
但上午從醫館傳來消息說,李晟昨天晚上痰迷心竅,差點瘋了。這就由不得他們不信了……
「哎呀,王小官人這是怎麼了?」見到王賢趴在車上,街上人呼啦一聲湧了上來,硬把去路給堵住了。
「唉,都是李晟那廝太狠毒!」秦守一臉義憤的演講道:「竟把小官人打成這樣!不過李晟罪有應得了,大老爺命小人秦守護送小官人回家養傷,待小官人復原後,定要大用的!」
「哎呀,那李晟真活該!」街坊們義憤填膺道。
「小官人沒事兒吧……」街坊們愛心氾濫道:「可得好好養著,要是落下什麼傷,那李晟就是死一百次也賠不起!」
「小官人,這是早晨剛摸上來的王八,這麼大個可不常見,肯定是知道小官人受傷了,巴巴趕來給小官人補身子呢……」賣魚的七哥奉上個殼有碟子大的王八。那王八一對綠豆眼裡滿是無奈,好像在說,我有那麼賤麼……
「小官人,別聽他的。傷筋動骨還得吃排骨!」賣肉的朱大昌把一扇最精細的肋排,剁得一塊塊大小相等,用荷葉一裹,放到大車上:「蓮藕燉排骨,強筋又壯骨!」
「小官人,拿只烏雞回去燉湯喝,最補了……」
「小官人,天快冷了,阿膠可是補元氣的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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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他家巷子時,大車上竟然快堆滿了,弄得王賢很是尷尬。
那秦守倒很會說話,「可見小官人人緣真好……」
「呵呵……」王賢乾笑兩聲,便讓他去叫門。
家門打開,銀鈴探出頭來,一眼就看到王賢趴在車上,嚇得她大叫道:「二哥,你怎麼又受傷了,還傷得這麼重?!」
話音未落,便聽天井裡有瓷器破碎聲,接著林清兒也面色慘白的衝到門口,未曾開口先紅了眼圈,「你沒事兒吧……」眼神裡的濃濃關切,讓王賢很是受用。
狠狠瞪一眼大驚小怪的銀鈴,王賢道:「進屋再說。」
於是秦守便將王賢背下大車,進了天井問道:「哪個是小相公的房間。」
「西廂房。」王賢不假思索道。
秦守便向左轉,掀開粗布簾子進了屋。只見裡面乾淨樸素,除了一副桌椅,僅牆上掛著幾幅花中四君子,案上一隻青瓷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幾部書,一個茶杯而已,除此之外再無一樣器物。
再看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但就是瞎子,也能看出這是個知書達理的女子居處,而不是男子房間。
王賢才想起,自己搬去衙門住後,這間屋便成了林姐姐的,回頭看她一眼,只見她玉面粉紅,裝作低頭收拾打碎的茶壺。
秦守不敢多問,將王賢放在床上,連鞋也沒給他脫,便趕緊退出去,告辭離去了。
王賢趴在床鋪上,聞著床褥上殘留的少女清香,陶醉的閉上了眼睛。
不一會兒,感到有人在給他脫鞋。王賢是被銀鈴服侍過的,知道妹妹沒有這麼輕柔的動作,顯然是林姐姐了。
給他除下兩隻鞋,林清兒又給他解開襪帶,把兩隻襪子脫下來,然後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自己的被子攤開,輕輕蓋在他身上,然後悄悄退出去。
王賢起先是裝睡,但被這樣溫柔的服侍著,身心都感到熨帖,竟真的睡著了……
等他被叫醒,已經是中午了,王賢感到嘴角冰涼,趕緊擦擦嘴。低頭一看,好大一灘口水印在床單上,不禁尷尬道:「抱歉,趴著睡覺難免……」
林清兒溫柔的笑笑,將個托盤端到床邊,輕聲道:「吃飯了。」
王賢看那托盤上一碟一碗,碟子裡是黑乎乎的一碗菜,碗裡是米飯。不禁皺眉道:「銀鈴這死丫頭,今天是用腳炒菜麼?!」
林清兒的臉騰地紅了,險些咬破嘴唇,聲如蚊鳴道:「這是我做的……」
「啊……」王賢趕緊補救道:「不過米飯悶得極好。」
「米飯是妹妹悶得……」林清兒快要哭出來了,說著要去端那碗菜,「我給你重新炒……」
林清兒一伸手,王賢看到她雪白的手背上,起了幾個小水泡,不由關切問道:「油燙的?」
「我笨死了……」林清兒泫然欲泣道:「學了好幾天,還是學不會。」
「其實挺好吃的。」王賢擋住她的手,夾一筷子嘗嘗道:「就是醬放多了,所以賣相不佳,但這樣味道足,下飯絕了!」
「真的?」林清兒驚喜道。
「你說呢?」王賢運筷如飛,就著米飯將一碗菜飛快的消滅。
「下次我會改進的,爭取做到色香味俱全!」林清兒破涕為笑,開心極了。
「呃……」王賢狂飲了一大碗水道:「別了,你這是繡花彈琴的手,怎麼能炒菜呢?這些粗活還是讓銀鈴幹吧……」
「不讓我幹讓妹妹幹?」林清兒一邊收拾碗筷,一邊笑道:「你是親哥哥麼?」
待她端著托盤出去,銀鈴氣哼哼的衝到床邊,伸手去擰王賢的軟肉,怒道:「你是親哥哥麼?」
「當然,你是親妹妹麼?」王賢反問道。
「當然。」
「那就千萬別讓你林姐姐再做飯了,」王賢面色慘白道:「不然我可能會早逝的……」
「撲哧……」銀鈴忍不住笑了,小聲道:「娘也不讓姐姐幹活,她刷碗刷破盤子,洗衣裳能用一整塊胰子,老娘說看姐姐幹活夭壽……」
「唉,人家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小姐,現在能學著刷碗洗衣裳,已經很努力了,」王賢正色道:「可不能笑話她。」
「哦哦,知道了!」銀鈴伴著鬼臉道:「二哥,你就光知道疼林姐姐,不知道疼妹妹,不理你了!」說著蹦蹦跳跳出去,不一會兒就興高采烈的叫嚷起來:「哇,這是什麼,我愛吃的大棗哦,這是二哥買的麼,二哥最疼我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6 07:43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6 07:44 PM 編輯
第四十四章 十年河西
下午繼續趴在林清兒的床上,一邊吃著妹妹新剝開的蓮子,一邊喝著林姐姐泡好的菊花茶,王賢愜意的合不攏嘴。
直到老爹回來,無情揭穿了他裝傷病、博同情的醜惡嘴臉,他的待遇登時驟降。被老娘一腳踢到東廂房,去和王貴睡一屋。而本來,林清兒是打算衣不解帶整宿照顧他的……
王貴震天的呼嚕聲中,王賢是一宿沒合眼,也不知大嫂是如何在這種環境中睡著的。
早晨起來,王賢問道:“你晚上老咧嘴笑啥?做什麼美夢了?”
“哪有?”王貴訕訕笑道,下一刻又忍不住主動說出來:“我已經按照你說的法子辦了,感覺真神了,從沒這麼……刺激過……”
“呵呵……”王賢乾笑兩聲,心說兩個只知道在床上摸黑搗鼓的傢伙,換成白天在蘆葦蕩裡偷情,不爽才叫怪了。
吃過早飯,王貴去上工,老娘帶著銀鈴和林清兒去趕集,只有老爹和王賢兩個在家。
老王一手端著茶壺,一手摳腳,得意洋洋道:“怎麼樣,你爹的計謀不比周公瑾差吧?”
小王馬上諛詞如潮,把老爹誇得暈暈乎乎,方問道:“聽說李晟臨走前,和王子遙談了很久。爹,王子遙不會插手吧?”
“你消息倒靈通。”老爹看他一眼;“李晟不找王子遙還好,這下非讓他榨光骨髓不可。”
“爹說王子遙不會幫他忙?只會敲詐他?”王賢吃驚道。
“哼哼……”老爹吸一口茶水,一臉得意道:“沒有老子唱白臉,王子遙一個人紅臉有什麼用?”
“啊?”王賢瞪大眼,難以置信道:“原來是老爹和王伯伯是一伙的!”
“你小子真是沒臉沒皮,剛才還一口一個'王子遙',這下又改叫'王伯伯'了。”老爹笑罵一聲道:“你以為省裡京裡的跑官不花錢? ”說著嘆口氣道:“吏部那幫書吏黑著呢,不打點到位,就等著去雲貴那邊送死吧。可老子是刑名口的,要說跟刑部打交道麼,還有些門道。吏部那邊,也只有王子遙能使上勁,不然老子豈會白便宜他?”
“為何那次王子遙主動提起來,爹爹還要矢口否認呢?”王賢想一想,不解道。
“竟然問這種愚蠢的問題!”老爹氣得鬍子直翹道:“我那時候不知道能把李晟將死,拿什麼去求王子遙?你以為他'王扒皮'的外號是假的麼?見不著真金白銀,豈能替我辦事?”
“原來如此……”王賢撓頭苦笑道:“老爹還真是算無遺策!”
“那是!”老爹剛要自吹自擂一番,突然聽到巷子裡有腳步聲,便住了嘴。
果然,外面響起敲門聲,老爹開門一看,是縣裡的白役秦守。
“給老大人磕頭了,”秦守一見王守業,趕緊作勢要下跪,王守業扶他一把道:“瞎跪什麼,我還不是官呢。”
“那還不是板上釘釘的。”秦守討好的笑道,最後還是行了稽首禮。
老爹讓他進來後,王賢已經改成趴姿,秦守又向他行過禮,站在一旁恭聲道:“小人是來給小官人報信的。”
“什麼事?”王賢問道。
“今天大老爺在堂上宣布,鑑於秋糧完稅任務緊迫,命張典吏署理本房司吏。他空出來的典吏一職,不再論資排輩,而是由戶房眾書吏競爭,誰能最快最好的完成稅收任務,就讓誰當這個典吏!”頓一下又補充道:“大老爺還特意強調,不拘是經制吏,還是非經制吏。”
“……”王賢聞言默然,聽秦守接著道:“得知這消息後,本房便炸了鍋,從原先對下鄉收稅避之不及,到現在狼多肉少,七個糧區根本不夠分……張司戶讓小人來問問,是不是安心將養身子,把上新鄉讓給別人?”到上新鄉催稅的票牌還在王賢手裡,張司戶當然也可以重新出一份,但他腦子還沒進水,知道得先問問王賢的意思。
“張司戶想讓我讓賢?”王賢皺眉道。
“倒是沒這樣意思,應該只是詢問一下。”秦守搖搖頭道。
“你答復張司戶,”王興業開口道:“說王賢輕傷不下戰場,就是躺著也會把差事辦好!”
“……”秦守這個汗啊,又望向王賢。
“自然聽我爹的。”王賢苦笑道。
“那好,小人明早套車來接小官人。”秦守哈腰道。
“不用。”王興業一本正經道:“你明天去一趟上新鄉,跟晁公正說'依法納稅是大明子民的義務,相信他一定會保質保量的儘早完稅'。”
秦守這個汗啊,但哪敢再問,喏喏應下離開了。
待秦守一走,王賢便有些不快道:“司馬求這傢伙,真把我當成拉磨的驢了!”
“這次你怪不著他。”王興業卻搖頭道:“是我讓王子遙攔你一下的。”
“啊?”王賢吃驚道:“爹是什麼意思?”
“靠踩上司上位,怎麼說都不光彩,你又是新人,這麼上去後患無窮。”王興業道:“還是來一場'公平競爭'做做樣子,不凸顯點本事,怎麼服眾?”說著冷冷一笑道:“再說本就打算修理那晁天焦,這下摟草打兔子,兩不耽誤。”
“爹爹真是高招……”王賢都無力吐槽了,老頭子整天算計來算計去,到底累不累啊,“孩兒拭目以待了。”
“嗯,”王興業點頭道:“這邊都安排好了。你在家安心養傷便是,為父明天去趟南京,爭取把差事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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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賢現在有些迷信老爹了,既然讓他靜觀其變,便兩耳不聞窗外事,安心在家裡養傷看書。
對和王賢生活在同一屋簷下,林清兒起先還有些緊張,但見他對自己持禮甚恭,並沒有什麼輕浮舉動,也就漸漸放下了心。又見他雖已是官家人,卻每日里用功不輟,更是欣喜不已,於是按下羞赧,與他促膝而坐,為他一句句講解經典。
王賢在國文方面,悟性只能說普通,記性卻是極好。這也難怪,能考出注會來的,哪個記性差了?用了這小半月時間,他把一本《論語》愣是囫圇吞棗,背了下來。現在林清兒拿著《論語章句》,為他掰開揉碎了講。王賢每每聽得昏昏欲睡,但一看到她那張如花嬌顏,露出淡淡的失望神情,便強打精神繼續,心裡不禁苦笑:'這也算美人計的一種! ’
因怕他貪多嚼不爛,林清兒每天只講十句,讓他融會貫通,再將朱熹註釋背牢。第二天要能講出來,背得全,方會接著講下去。
王賢雖然學得認真,但一直沒忘了收稅的事兒,這些天吳為幾個來看過他,說六個糧區的負責人,皆是資深書辦或與張司戶關係密切的傢伙。這些人如今已不來衙門報導,一天十二個時辰與本區糧長泡在一起,督促他們盡快完稅。
不過因為重訂的黃冊,比原先多徵兩成稅,令糧長們大為不滿。他們似乎商量好了,要拖到官府讓步、答應按原先標準徵稅為止,是以各路人馬都很不順利。
但也有例外,便是去三山鎮收稅的一路。何常被捕後,兩個副糧長為了爭奪他的位子,打得不可開交。到那裡收稅的書辦宣布,誰能多收兩成稅上來,就把糧長位子給誰。只是副糧長也不是被哄大的,一個小小書辦空口無憑,他們怎能相信?
不過那書辦在衙門頗有能量,正在全力運作此事,據說已經快申請下來了……
總之,最沒進展的就是王賢這一路,吳小胖子言語間,對他佔著茅坑不拉屎頗為不滿。那意思是,你不去讓給我試試,總好過這麼白白浪費了吧?
王賢故作高深的笑而不語,實際上心裡一點底兒都沒有。直到兩天後的傍晌,他正讀書悶了,給林清兒和銀鈴講笑話道:“朱子說聖人門下有七十二賢人,請問姐姐,不知有幾個是大人,有幾個是小孩?”
林清兒仔細回想半晌,搖頭道:“書上沒有。”
“怎麼沒有?《論語》裡說得明明白白,成人三十人,小孩四十二人。”王賢一臉'你竟不知'道。
“何以見得?”林清兒大奇,她自問經義爛熟於胸,完全不記得有這茬。
“《侍坐》一篇裡明明說,'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六七四十二,加起來正好是七十二賢人。”王賢嘿嘿笑道。
“啊……”林清兒一愣,旋即明白過來,掩口笑著白他一眼:“淨會胡扯,我要是先生,非你打板子不可!”
銀鈴見兩人笑得眉來眼去,卻完全沒聽懂。這時聽到有人敲門,她便蹦起來道:“我去開門!”
她打開院門,便見個身材高大的白髮老者,正一臉拘謹的站在門口,身後還跟著兩個挑擔子的長工。
“請問這是戶房王小官人家麼?”
“是啊,”銀鈴點頭問道:“老爺爺是?”
“老夫晁天焦,乃上新鄉糧長,特來拜見王小官人。”平素趾高氣揚的晁公正,很是客氣道。
“啊,你就是晁天焦?”銀鈴杏眼一瞪,拉下臉道:“我哥不在家,倒讓公正白跑一趟!”
“不知道啥時候回來?”晁天焦心說,這話咋這麼耳熟?
“這個沒數,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個月,也是有可能的。”銀鈴稚聲稚氣,不緊不慢的答道。
“那不什麼都耽誤了……”晁天焦急道:“去找找不行麼?”
“這可沒法找,我哥哥交友廣泛,有可能在富春江和人釣魚,也可能去仙霞嶺找他兄弟賭錢,每次都是盡興而歸,我們可找不到。”銀鈴笑容假假道:“家裡只有姐妹兩個,就不請幾位爺進去了!”說著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6 11:56 PM
第四十五章低頭
“老爺,怎麼辦?”看著砰然關閉的大門,外面仨人傻眼道。
“唉……”晁天焦哪會不知,這是人家在報復自己。可是誰知道他是王興業的兒子,誰知道李晟能轉眼倒台?兩條知道一條,當初他也不至於,將王賢拒之門外。
“太不像話了,他以為自己是誰?戶房司吏也不敢這樣對咱們!”長工們憤憤道。
“唉,誰讓少爺他……”看到晁天焦面色陰沉,長工的聲音越來越小,“中了人家的奸計呢……”
原來,晁天焦的大兒子晁蔡端坐家中、禍從天降,莫名其妙吃上了官司……
晁家家大業大,在上新鄉有宅院,在鄉下有莊園,秋收曬場的季節,晁蔡都是住在莊園裡,帶著長工們幹活的。
這種鄉下的莊園,向來安靜無事,然而昨天早晨,長工們起來幹活時,便發現曬糧的場院裡,躺著一具死屍……
晁蔡被叫來一看,見是個倒斃的乞丐,他又不是專業仵作,無從判斷死因和死亡時間,只能瞎猜可能是翻牆進來想偷糧食,結果發急病死了。
晁蔡一面暗叫晦氣,一面和老長工們商量該怎麼辦?有人說當然報官了,但另外一些人說,人死在咱們場院裡,報官說不清楚,只怕要被敲竹槓的!
晁蔡聽說過,官府的公人最是流氓,每每發生這種人命案子,也不做調查,先把死屍附近的、沒有背景的富戶指為嫌疑犯,然後把他們拘押起來敲詐勒索。那些被拘押的富戶,就算破財消災,也免不了一場牢獄之災,倒霉的還會被不分青紅皂白,大刑伺候一頓再說。
晁蔡是越想越害怕,跟幾個老長工一合計,決定把死屍遠遠運出去丟掉,省得惹麻煩。
拿定主意,長工們便將屍體抬上大車,在上面蓋好草蓆子。趁著天還不亮,兩個長工便趕車出了莊園。
一上午,晁蔡都心神不寧,一直盯著莊口,等那兩個長工回來。一直等到傍晌,兩個長工回來了,不過是五花大綁,被一大群捕快、民壯押解著過來。
'壞了……'晁蔡心裡咯噔一聲,趕緊在眾長工的簇擁下迎上前,拱手連連道:“諸位差爺請了,這兩人是我家中長工,身家清白,並無犯罪…… ”
“呸!殺人兇手也敢稱清白?”領頭的正是縣裡副捕頭張麻子,他冷笑一聲道:“有人親眼看見,他倆在蘆葦蕩裡挖坑埋死人!”
“差爺誤會了。”晁蔡心說怎麼這麼寸,竟被人看到了?只好實話實說,說這具屍體是今早,在自家場院中發現的,因為怕惹麻煩,故而讓長工偷偷運出去。
“不說別的,若是乞丐生病倒閉,你應當通知里長,請官府來驗屍後才能掩埋!”張麻子冷笑道:“你偷偷摸摸,必然是害了人命,怕被官府追究,才讓幫兇毀屍滅跡的!”說著一揮手,捕快便將鐵鍊套到了晁蔡頭上。
晁蔡連呼冤枉,長工們也大聲爭辯,卻被官差一股腦捉了,又把莊園搜了個底朝天,結果發現刀槍若干,還有弓箭……這都是莊園備來防盜的,此刻全被當成了罪證。
待官差壓著一干嫌犯返程時,晁天焦聞訊趕來,求諸位差爺放他兒子一馬。所奉的腿腳錢、酒飯錢比平時豐厚十倍。
張麻子笑納了他的孝敬,一抱拳道:“公正莫慌,咱們也沒說人是你兒子殺的,認定兇手那是大老爺的事兒。讓令公子跟咱們走一趟,保證不難為他。”
因為拘押嫌犯是官府的權力,晁天焦也無可奈何,只能放他們回城。
回到家裡,晁天焦收拾了一包銀子,讓長工套車拉自己進縣城。他也是個老江湖了,焉能不知此事必有蹊蹺?有道是'皇權不下鄉',除非有案子,否則官差是不會在鄉下晃蕩的,哪會那麼巧,正好碰上去埋屍體的長工?
在衙前街上的旅店住下後,他四處拉關係走門路,終於從刑房的某位典吏口中得知了真情,原來是自己得罪了王興業的兒子,有人在替老上司出氣呢。
晁天焦找到縣里主管刑獄的馬典史,請他放人,誰知馬典史說,你兒子被抓了現行,搜莊子又搜出刀劍,不經縣老爺審判,誰敢放人?
晁天焦請他代為說和,馬典史卻道:“我說是可以說,但縣老爺九成九是不肯放人的。”
“為啥?”晁天焦傻眼道。
“縣老爺上任以來,頭一次正經收稅,實指望能得個開門紅,在上司面前好看。誰知道你竟躲起來,不見上門的官差,這不是想給縣老爺拆台是什麼?”馬典史一副'你老糊塗了'的表情道:“現在令郎落在他手裡,你覺著能輕易放人麼?”
“不能……”晁天焦滿嘴苦澀道。
“這不就結了。”馬典史起身要走,卻被晁天焦一把拉住,央求道:“馬四爺指條明路!老朽定有重謝!”
“其實也沒啥,我送你一句話,”馬典史甩開他的糾纏道:“解鈴還須繫鈴人。”
晁天焦恍然大悟,趕緊讓人買了禮品,以向王賢賠禮道歉的名義,直奔王家而來。誰知卻吃了閉門羹!
儘管肚裡窩火,但想到兒子在牢裡,還不知被獄卒折騰成什麼樣,有沒有被同監舍的犯人爆菊……他就一點脾氣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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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晁天焦又來一次,又吃了閉門羹。
次日上午,晁公正再來一次,再吃閉門羹。
下午,他第四次登門拜訪,這次更是直接跪在了王家門口,這才終於見到了,那個曾經十分想見自己而不得的王賢王書辦!
天井裡,王賢趴在躺椅上,一臉挪揄道:“公正好生彆扭,在下數次登門,均被你拒之門外,現在我不去了,你又來四顧茅廬,”說到最後,他的聲音愈發陰冷,真得很有敲竹槓的潛質。 “這樣很好玩麼?!”
“小官人息怒,”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晁天焦陪著小心道:“那都是李司戶的意思,老朽不敢不從啊。”
“你倒推得乾淨。”王賢冷笑道:“李晟為何不讓你見我?”
“李晟倒沒說不讓我見你,只是囑咐我,千萬不要聽小官人的,收糧的事情能拖則拖,等其他糧區定下來再說。”晁天焦一張方方正正的臉上,寫滿了懊悔道:“李司戶也算我們糧長的頂頭上司,他的話我不敢不聽,考慮到無顏面對小官人,我才不得不躲著不見。”
“那現在怎麼又來了?”王賢瞥他一眼道。
“是這樣的……”晁天焦看看院子裡,並無王興業的人影,遂小聲問道:“令尊呢?”
“去南京了。”王賢淡淡道:“你不放心跟我說,就等他回來吧。”
“他什麼時候能回來?”晁天焦問道。
“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個月……”王賢搖頭晃腦道。
晁天焦知道自己又得罪小子了,只好低聲道:“其實,跟小官人說也是一樣的……”
“說吧。”王賢呷一口茶道,“我不保證會聽。”
“本鄉定於明日收糧,請小官人前去驗看。”晁天焦恭聲道,心裡卻暗罵不裝逼會死麼?
“準備按照哪個冊子收?”王賢眼皮都不抬道。
“當然是……”晁天焦暗暗嘆道,諸位兄弟勿怪,我救兒子要緊,只能不仗義一次了。 “按新核定的賬簿收了……”
說完他便感到心下滴血,損失實在太慘重了……
“你也別跟瘟雞似的!”王賢看不慣他這副嘴臉,冷聲道:“上新鄉到底瞞下了多少戶口,你比誰都清楚。就算多上繳兩成,你依然有的是賺頭,無非就是賺多賺少罷了!”說著冷冷一笑道:“不信我把上新鄉的黃冊貼出來,看看老百姓會站在誰這邊!”
“這……”晁天焦語塞,要是讓老百姓知道,他們多年來交的稅,有四分之一沒進國庫,而是被他這個受人尊敬的糧長,和官府的人瓜分了。那晁家在上新鄉,真沒有立足之地了。
不過晁公正也知道,王賢只是在嚇唬自己,因為他根本承擔不起,公開黃冊帶來的後果——別忘了黃冊可是官府造的,賬面上的人口減少,是衙門裡相關官吏的傑作。沒有官府的包庇,給晁天焦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的侵吞朝廷稅糧。
官府需要這筆穩定豐厚的收入,來支付像王賢這樣的非經制吏、白役等臨時工的工食銀。來供給諸位老爺的日常所需,沖銷縣裡的各項雜費……可以說,誰敢掐斷這筆收入,就是跟本縣全體官吏為敵,王賢一個小小書辦,敢麼?
但晁公正知道王賢的意思,是在警告自己越線了。他和某些人的貪婪,已經嚴重損害了本縣的賦稅水平,讓縣老爺很不高興了!別人沒有把柄被捏著還好說,自己兒子在人家手裡,要是還不配合,只能是自尋悲劇了!
想到這,晁天焦頹然道:“小官人教訓的是,我這就回去統治鄉親們,明日場院裡完稅。”
“去吧!”王賢揮揮手,按捺住喜意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7 09:47 PM
第四十六章 踢斛淋尖
國朝的制度設計,完全由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心意決定。比如收稅,他認為貪官污吏會藉機魚肉鄉里,讓百姓不堪其苦,便想出了以'良民治良民'的方法,按照賦稅水平,將一個縣化為若干糧區,以其中田產最多、名聲最好的富戶為糧長,全權負責稅糧收解。
通常一個糧長負責幾千到一萬石的稅收任務,但也有少至數百石的,這主要跟州縣的地理環境有關,像富陽縣這樣'八山半水分半田'的地方,人口居住分散,耕地也少,一個糧長基本負責一個鄉、十幾里、千餘石的徵稅任務。
每到納稅時節,本區的糧長副糧長,便會知會各里里長組織鄉民,於指定日期到指定地點納糧。期間,官府會派書辦充任會計,也行監督之實。這種半官方的徵收方式,自然談不上什麼效率,一天最多能有兩三里的百姓完稅,七八天收完,就算頂厲害的了。
其實也不少了,兩三里就是兩三百戶,一戶戶的錙銖必究,工作的確很繁重。是以徵糧這些天,糧長並縣裡書辦,都是天不亮便到河埠頭,支起桌子、攤好冊簿,等百姓前來完稅。
天剛擦亮,便有十幾艘敞口船,破開清晨的霧氣,橫七豎八靠近上新鄉的河埠頭。船上蓋著草蓆,把船身壓得很低,裡面裝得自然是新米……這是離著鎮上最近的一里百姓,前來完稅了。
碼頭上的晁家長工,大聲提醒帶隊的里長,讓他盡量把船停得密實,好給後來完稅的船隻,留出地方來。
國朝行里甲制,一里十甲,共一百一十戶。其中上等十戶稱為里長戶,戶主輪流為里長。其餘百戶稱為甲首戶,則輪流為甲首。故而里長之下,總有十個甲首,每個甲首管十戶人家。
里長吩咐各甲首照辦,自己則跳上埠頭,來到窄窄的棧橋盡頭,便見一張長桌橫在眼前。桌上擺著賬簿筆墨,桌後擱著兩把椅子。左邊椅上坐著一身絳紫色直裰,頭帶**帽的晁天焦,右邊坐著個頭戴吏巾,身穿白衫的年輕人,應該是縣里來的書辦。
里長朝兩人行了大禮,方對晁天焦道:“公正,我們十八里的秋糧已經運到,勞煩您老收驗。”
“嗯。”晁天焦攏著鬍鬚,看看王賢,待他點頭後便道:“老規矩,上等戶先來吧。”
“公正貴人多忘事,我們十八里沒有上等戶。”里長陪著笑道。
“又有了,要按重核的冊簿繳。”晁天焦翻翻賬簿道:“統共是三戶,上中下各一則。”
“啊……”里長有些發蒙道:“之前沒聽說啊。”
“這不就聽說了麼?”晁天焦緩緩道:“還有中戶也多了十戶。喏,這是名單,你跟這十三戶說下,讓他們要麼今天先交一部分,明天再來補上,要麼明天一併交齊。”說著咳嗽一聲道:“先讓其餘人來完稅吧。”
“這,這一時間,如何交代……”里長拿著名單,愁苦萬狀道:“上調戶等的,非罵死我不可。”明朝將百姓按田產、財富、人口分為三等九則。等級越低,稅率也就越低,等級越高、稅率也就越高。下等戶最低三十稅一,上等戶最高十稅一,上下竟相差三倍,也無怪乎百姓會如此低調謙遜,家有良田千畝,也說自己是中等人家,家有百畝田產的,皆以下等自居了。
當然,歸在何等何則,是要官府說了算,這就孳生了極大的尋租空間。每年登記時節,便是戶房書吏、里長、坊長的盛宴。切身利益相關,每一戶都不敢省這個錢。拿了錢就得替人辦事兒,現在又告訴人家辦不成了,不光是退錢肉痛,還有個患不均的麻煩。
憑什麼是我家不是別人?那些倒霉的家戶,非把他罵死不行。
“跟他們直說便罷!”立在晁天焦邊上的,是他的弟弟晁地焦,聞言一翻白眼道:“無論如何,他們今年都得按這個數交了,要是不想交也行。等過了期,自有官府追比,到時候和差爺慢慢理論就是。”
別看收稅的前半程是以'良民治良民',非強制性的。可一旦有拖欠發生,官府便會露出猙獰面目,派人下鄉催課。那一番騷擾,可謂雞飛狗跳、鬼哭狼嚎。要是催繳還不交,官府就會追比,打板子、站枷號,非讓你傾家蕩產也得把欠稅補上……
里長見沒法講理,只好轉回去,讓第一甲的鄉親先去完稅,卻留下其中一個道:“你家被上調為中等上了。”
“為啥?”那人的反映如出一轍,大驚道:“不是訂好了下等上麼?”
“這是王八的屁股——規定!”里長兩手一攤道:“我還被上調為上等中了,上哪說理去。”
“不行,俺也是給了錢的!”鄉民就是直,從簡單的心裡噴出憤激的話道:“憑什麼別人不漲,就俺家漲!”
鄉親們紛紛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
“大家都漲你就高興了?“里長怒道:“縣老爺嫌定的太鬆,讓下面緊一緊而已!今年你家多交點,明年他家多交點,十年才一輪,嚷嚷個啥勁!”說著呵斥其他人道:“還不趕緊去完稅,也想跟著漲漲麼?”
鄉親們由同情變成了氣憤,不再理會他和里長的爭吵,爭先恐後卸船、挑著擔子去排隊交糧。
第一個交糧的鄉民,向晁公正報上自家姓名。晁天焦便翻找到他家的冊簿,唱道:“十八里一甲甲首戶,戶主季大年,下等上,交米三斗六升,絲七兩二錢。”他用的不是官府核定的白冊,而是自家統計的私冊。
那季大年應一聲,將一束絲交給收稅的過秤,過秤的副糧長隨手一抓,板著臉道:“太潮壓秤,打八折,應收九兩!”
這是睜著眼說瞎話,但老百姓這麼多年早習慣了,那季大年陪著笑道:“您老稱稱看,正好九兩。”人為刀殂、我為魚肉,你要是敢異議,待會兒他還在稱上玩手腳,非讓你交過一斤去不可。
這邊副糧長稱了稱絲的重量,唱道:“絲完稅!”
那邊季大年倆兒子,交糧時也遇到了同樣的麻煩,收糧的晁地焦抓一把米道:“太潮壓秤!打九折!應收四斗!”
季大年倆兒子同樣不敢囉唣,將擔子上的糧食,小心翼翼將白花花的大米,倒入寫著'四斗'的斛中……斛是官府用來量糧的標準容器,這樣收糧可以不用過磅,只消用不同的斛來組合便可。
按規定,斛裡的糧食要倒滿不說,還得超出斛壁,堆成尖堆型……季家倆兒子,按照要求,將斛裡堆得不能再滿,剛要為終於完稅鬆口氣。卻見那晁地焦將袍子下襟挽起,退了兩步,凝神屏氣、氣沉丹田,然後大喝一聲,衝到斛前,猛地一踹!
超出斛壁部分的大米,自然嘩啦啦落到地下,季家兒子慌忙去撿,卻聽晁地焦大聲道:“別撿,這是損耗,沒聽見?再撿就別交了!”
季家兒子只好再把斛倒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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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這一幕的王賢,自然是目瞪口呆。
一旁的晁天焦微微自得道:“這一踹,叫'踢斛淋尖',踢斛,可以讓米粒密集充實以便再裝。淋下來的尖,就算是耗羨了。”
“鄉民們能服氣?”王賢嚥下口水道,這一腳下去,最少多交半斗米。
“不服可以不交,等著官府催收時,就不止這點耗羨了。”晁天焦滿不在乎道:“千百年來都是這樣,不服又能怎樣?”
“唉,實在是沒必要……”王賢心說,把斛做得稍微大點,效果不也一樣麼,吃相還好看點。
“呵呵……”晁天焦笑瞇瞇道:“這些灑在地上的米,可有一半是歸小官人的……”
“唔……”王賢乾咳兩聲,他爹囑咐過他,喪良心的錢不能拿,'呆出息'也不必拒絕,因為你不拿就全進了別人的腰包,人家還罵你蠢豬……
太祖皇帝體恤百姓,所定稅率是極低的,哪怕加上這些花頭,鄉民們也承受得起。這也是讓糧長收稅的好處,他們土生土長,不敢盤剝太過,激起民變,基本不會超出鄉民的承受範圍。
忙忙碌碌一天下來,收了三里三百三十戶,一千五百口百姓的糧食。實際上,經過四十多年的休養生息,這三里的百姓早超過兩千口,但為了避稅,全都隱匿不報,當了黑戶。所以別看交稅的弱勢,一樣滿是心眼跟收稅的暗戰……
至於收稅的晁公正,則是收解兩本賬……按照洪武年間的標準收,按照官府核定的白冊解。收解之間,差不多便截留下兩成。這兩成二八分賬,兩成歸晁天焦所有,八成由王賢帶回衙門,交給戶房處理。
至於地上的糧食,官府就見不著了,由收稅的人私分了事,所以說這是個肥差。
天擦黑時,該交的稅糧已經入倉,截留的部分並那些耗羨則直接賣給糧商,連夜運走……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7 09:48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8 12:14 AM 編輯
第四十七章大功告成
因為要監督入庫,王賢謝絕了晁天焦到家裡吃飯的邀請。晁公正便讓人將酒菜送到庫房,陪他在倉庫裡用飯。
晁天焦再不敢小覷這王小官人了,且不說他那個陰險狡詐的爹,單說王賢本人,也是精明強幹的嚇人。一天下來,收多少、欠多少,多少該入庫,多少歸官府,全都算得絲毫不差。讓晁天焦徹底絕了糊弄他的心思。
晁天焦估計用不了多少年,這小子就能坐上戶房司吏的位子。往後打交道的日子還長著呢,盡快修復好關係是正辦。他甚至有用美人計將其收為孫婿的衝動,可惜王賢已經定親了,讓晁天焦連呼可惜。
本就沒什麼化不開的怨,又經過晁天焦這幾天刻意奉承,兩人早就一笑泯恩仇了。晁天焦見火候差不多,方問道:“小官人能幫著打聽下,我兒子啥時候能回家麼?”
“這燒雞味道真不錯,哪買的?”王賢笑道:“這是刑房的事情,在下哪裡知道?”
“自家瞎做的,難得小官人喜歡,回去帶兩隻給家裡嚐嚐。”晁天焦強笑道:“刑房都是你父親的老部下,打聽一下總沒問題吧?”
“好,收完稅我就回去問問。”王賢點點頭,便見那個叫周洋的糧商稱完糧食過來。說起來這周洋,正是半月前被枷號的那位。王賢白天問過他犯了什麼事兒?周洋鬱悶道,啥事兒也沒犯,就是因為收稅在即,大老爺找由頭整治他一番。
原來這富陽縣產糧有限,百姓大都以種茶、造紙、絲織為業,買糧納稅。是以每逢納稅時節,富陽縣便會糧價騰貴,糧商們趁機大撈一筆。誰知道新任的魏知縣,十分重視治下民情的穩定,唯恐糧價暴漲、百姓怨聲載道。竟提前把縣裡的兩大糧商拿了,在衙門外枷號三天,以示警告……
一說起這事兒來,周洋便眼淚汪汪,做生意不就是賤買貴賣麼?又不是什麼飢荒缺糧、囤積居奇,何況他還什麼都沒幹……至少今年沒幹,怎麼就把他枷了呢?
沒辦法,誰讓這年代,商人地位低下來著?官老爺想立威揚名,邀買民心,不拿他開刀拿誰開刀?沒見老百姓一片叫好聲麼。
不過周糧商也真夠敬業,脖子還沒好利索,就跑來上新鄉收糧了。他僵直著脖子在王賢身邊坐下道:“小官人算得分毫不差,統共是四十三石三鬥七升米,按照小官人的要求,全用銀錢支付。”說著把一袋錢擱在桌上道:“小官人查收一下。”
王賢打開錢袋一看,見是個二十兩的銀元寶,還有幾串銅錢,皺眉道:“多了。”
“不多,剩下的算是一點心意,感謝小官人照顧敝號。”週糧商討好笑道。他是糧商,對王賢這樣年輕有前途的戶房書吏,自然要好生巴結。
“好說好說,咱們都是朋友了麼。”王賢知道,老爹眼看就要去杭州了,以後的路全靠自己走。想在縣里吃得開、混得好,只能學那宋公明不拘身份、廣交朋友。 “來,我敬公正和周老闆一杯,小弟頭一天出差,什麼都不懂,給二位添麻煩了。”
兩人趕緊舉杯飲下,晁天焦笑道:“小官人雖說頭天出差,但這份老練持重,卻比許多老人還厲害。可見小官人非常人也,將來必將飛黃騰達!”
“那是一定的!到時候,可一定提攜兄弟呀!”周洋也吹捧道。
三人把酒言歡,一直喝到半夜,晁天焦請王賢家裡去睡,王賢卻執意要睡在庫房。他前世的職業告訴他,該謹慎的時候,一定不要嫌麻煩,安安生生的交差,比什麼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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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繼續收稅,帥輝和劉二黑兩個也來了,其實王賢沒啥事兒要他倆辦,只是單純叫他倆過來蹭飯。收稅這幾天,晁天焦自然要管飯,而且每頓大魚大肉,極其豐盛,不吃白不吃……
畢竟是多少年的兄弟,帥輝兩個把王賢的事兒當成自個的事兒,不像秦守那樣,光算計著自個怎麼撈錢。有他倆處處盯著,王賢倒省了好些精力,只是他仍不敢大意,依舊每日睡在倉庫裡。
直到第七天,所有的兩千八百石稅糧收訖,裝船運抵縣城後,王賢才鬆了口氣。來不及換身乾淨衣裳,他馬上到縣衙交差。
在原先李晟的值房裡,張司戶給王賢倒杯茶,微笑道:“這些天累壞了吧。”
“讓大人費心了,坐著收稅沒什麼可累的。”王賢卻沒有給了顏色開染坊,神態恭謹道:“所幸不辱使命,上新鄉的稅糧已全數收訖……”說著雙手遞上賬簿。
“哦?”張司戶不無意外道:“那被上調的十幾戶,沒有異議麼?”
“有是有,但屬下讓其他人先交,使那些被上調的感到孤立無援。然後又告訴他們,這個是輪流上調的,這次交完了,至少可以安生九年。在這九年裡,其餘人家也都會輪到,誰也跑不了。”王賢答道:“他們想想是這麼回事兒,就都補交了。”
“好。”張司戶拊掌笑道:“這一手看似簡單,其實深諳人心。看來這個典吏,你可以勝任!”
“多謝大人栽培!”王賢一臉感激道:“屬下定將鞍前馬後,為大人排憂解難!”
“好好好!”張司戶笑得更加燦爛了:“我果然沒看錯人!”好似自個有多大功勞似的……
“另外。”王賢將個沉重的包袱擱在茶几上,打開道:“這是所有的零頭和耗羨。”
看見白花花的七錠銀子,還有幾十串銅錢,一串是一百枚。張司戶有些意外道:“這麼多?”
“這裡有清單。”王賢又從靴頁裡掏出張紙,奉給張司戶。
張華接過來仔細一看,見每一日的每一筆收入,都列得清清楚楚。看完後,張司戶讚道:“晁糧長也好,週糧商也罷,都是老油條了,你竟然沒讓他們坑去一文錢。看來我可以徹底放心了!”
“也許只是他們出於種種原因,不敢弄虛作假。”王賢謙虛道:“屬下其實什麼都不懂,還請大人耳提面命、多多教誨。”
“唔哈哈……”拍馬屁的最高境界,就是像王賢這樣不露痕跡,讓被拍的人自己爽,那才是真的爽。張華合不攏嘴道:“我現在就教你件事兒,該自己留下的,不用拿給上司看,大家心知肚明即可。”
“屬下還不懂,哪些該拿哪些不該拿。”經過李晟的蹂躪,王賢太知道一個看你順眼的上司,有多重要了。因此毫無節操道:“而且機會都是大人給的,由大人處置也是應當的。”
“呵呵,規矩不能破。”張華笑道:“你把這些銅錢收起來,要是覺著過意不去,就請戶房的兄弟們吃一頓,自然就心安理得了。”
“多謝大人教誨!”王賢便將銅錢重新包起來,告辭出去。他其實想留下一半給張華來著,但那樣顯得太老練,跟他粉嫩新人的形像不符,容易引起上司警惕。
回到公房,眾書吏紛紛朝他道喜。上新鄉是七糧區裡第一個完稅的,那典吏的位子,自然就落在負責此處的書辦身上——王賢以區區二八年華,進衙門不足一個月,就成了他們這幫老書辦的的上司。這讓眾人恭維之餘,難免有些又酸又苦。
這還是王賢通過競爭,誰也無話可說的上崗呢,要是光憑著告發之功,坐上典吏之位,今日還不知有多少怪話呢……
不過恭維的話說一萬句,也不值一文錢。書吏們便商量著去哪裡,請未來上司吃酒慶賀。
王賢卻堅持要自己掏錢,請諸位前輩吃酒。書辦們知道他今天剛發了財,按說他請也是應該的,但哪敢讓未來上司壞鈔。
爭來爭去,最後的結果是,今天王賢請大夥,慶祝大發利市。等正式任命下來,大夥再為他祝賀一番。這番推讓可不是無意義的,至少讓大夥知道了,未來的王典吏,不是個吝嗇的傢伙!
這一點很重要,尤其對不求出息只求財的書辦來說,跟著誰混不重要,重要是的是能分到多少好處……
中午時,王賢讓秦守在周家酒樓定了三桌酒席,沒辦法,誰讓戶房人多?這還是有六路人馬沒回來呢……
下午時,王賢又去請張司戶和荀典吏,都被兩人謝絕了。其實也好理解,前者是因為當了領導,要端著。後者則是因為沒當上司戶心緒不佳,更有些遷怒於王賢的意思,不願和他攪和……
不過對書辦們來說,沒有上司出席才好放開了喝酒耍樂。散衙後,一群白衫書辦便成群結隊來到周家酒樓,一直喝到半夜。王賢這個東道兼未來上司,自然成了灌酒的對象。他酒量本就一般,又不好推辭,車輪大戰之下如何招架?儘管吳為替他擋了好些,還是被灌得爛醉如泥,被橫著扛回家去……
家裡頭早都睡下了,聽到動靜,王貴披衣起來一問,趕緊開門讓人把他抬進門。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8 08:19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8 08:19 PM 編輯
第四十八章 小冤家
老娘和林清兒也被吵起來,披衣出來看他,只有銀鈴不受打擾,依然呼呼大睡。
老娘最煩老爹醉酒,一看王賢爛醉如泥,登時大怒道:“小小年紀不學好,誰再敢帶他喝酒,老娘打斷他的孤拐!”嚇得眾書辦鳥獸四散。
見王賢吐了一身,老娘氣哼哼的要給他收拾,卻聽林清兒小聲道:“交給女兒就行,娘去睡吧。”
老娘聞言轉怒為喜道:“好主意。”便很利索的轉身進屋去了。
“大哥把他扶到西屋吧。”林清兒紅著臉道。
“這不好吧,熏臭了你的屋。”大哥很厚道的說:“還是讓他睡東屋吧。”
“沒事兒。”林清兒輕聲道:“大哥明早還得上工,就讓我陪他熬吧。”
“那辛苦妹子了。”王貴也是實在人,點點頭,便將王賢架到西廂房,看著整潔的床鋪,他又有些猶豫道:“還是算了吧……”
“放下他吧,扛著怪累的。”林清兒低著頭,心下無奈道,自己還能嫌這無賴小子又髒又臭?
王貴將王賢平放在床上,囑咐林清兒,有事兒叫一聲,便掩上門出去了。
門關上,屋內孤燈如豆,萬籟俱寂。只有王賢粗重的呼吸聲。這是林清兒頭一遭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心下難免緊張。但聞到他身上濃濃酒味,令人一陣陣胸悶,便也顧不得許多,斟了壺濃茶想服侍他喝下。卻看見王賢的衣衫已經臟得不成樣子,林清兒只好給他寬衣解帶。雖是深秋初冬,但一個弱質纖纖的小女子,給個大男人脫衣服,還是累得香汗淋淋,手腳發軟。
好容易除下外衫,卻又見中單上也沾上了不明污漬,林清兒輕嘆一聲,只好再動手,把王賢脫得僅剩褲衩一條。
昏黃的燈光下,王賢那年輕的身體,已經初顯出淺淺的肌肉線條,與兩個月前骨瘦如柴的樣子截然不同。身體不會說謊,它會忠實的體現出,你付出了多少汗水。
可惜林清兒的目光,卻落在他的中單上。只見本應是雪白的衣領、袖口,如今卻油黑油黑的,整件內衣都散發出濃重的汗臭味……按說現在這季節,就是一個月不洗衣服,也不該這麼臟,何況王賢下鄉前,不僅里外一新,還帶了一身換洗的。
這七天他到底出了多少汗,晚上睡在哪裡?林清兒想想就覺著心疼,目光終於移向王賢的面龐。和從前比起來,他清秀的五官沒什麼變化,但輕浮市儈之氣已然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讀書人才會有的沉靜斯文。
‘他果然變了,是因為我麼? '少女想到王賢曾經的那番話,一顆正芳心微微甜蜜呢,卻見王賢眉頭緊皺,胸中似有滿溢之狀。
接著見他掙扎著要起身,林清兒趕緊扶住,讓他朝床外垂著頭。見王賢一個勁兒的打幹噦,林清儿知他要吐,忙用手撫摩其背。說時遲那時快,王賢喉間忍不住了,張口盡情一嘔,林清兒怕他摔下床去,也不敢躲閃,終究被吐髒了衣裙。
嘔畢,王賢閉著眼討茶,林清兒支著身子,一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杯濃茶回頭,才發現他已經換了姿勢,仰躺在自己兩腿上,腦袋還拱啊拱的。
林清兒已經狼狽萬狀,哪還顧得上害羞,只管餵他喫茶,王賢連吃了兩碗,便又轉了身子,面朝林姐姐的小腹,兩手環抱著她的纖腰,不太肅靜的睡著了。
林清兒哪被人這樣摟過腰,雖然與他定了姻緣,卻羞赧不已,想把他搬回床上,卻沒那力氣。又聽王賢叫'頭痛',她只好任其趴在腿上,用蔥管般的手指,幫他輕輕按壓太陽,紓解痛苦。
長夜漫漫,纖雲弄月。林姑娘低頭看著偎在懷裡的王賢,認命似的暗嘆道:'今日方知什麼叫前世的冤家……'她想起唐朝小曲《醉公子》,便輕啟朱唇,婉轉低哼起來:
‘門外猧兒吠,知是蕭郎至。剗襪下香階,冤家今夜醉。
扶得入羅幃,不肯脫羅衣。醉則從他醉,還勝獨睡時……’
唱到最後一句,林姐姐的芳心撲撲亂跳,暗罵自己怎會唱這種淫詞濫調,實在是太不應該。可是為何心底里,總覺著是那樣有共鳴呢……嗯,人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猴子滿山跑,一定是受這無賴影響了了……林姑娘狠狠瞪王賢一眼,卻見他在睡夢中緊皺著雙眉,好像心事重重。
林清兒伸出手指,輕輕撫平他的眉頭,暗暗心疼道,這人也是個喜歡把心事藏起來的……便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像哄嬰兒似安撫他沉沉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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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賢這一覺睡到天大亮,睜眼時見自己在林清兒房間,身上還蓋著她的被褥。
這是咋回事兒?他揉著腦袋坐起來,只覺頭痛欲裂,半晌回不過神來。
“醒了醒了。”聽到屋裡有動靜,銀鈴探進頭來,對外面叫一聲,然後轉頭對王賢扮鬼臉道:“二哥丟死人了,把林姐姐吐了一身不說,還壓得她到現在都兩腿發麻……”
“呃……”王賢這才發現,自己光著身子,不禁吃驚道:“誰給我脫的衣裳。”
“林姐姐唄。”銀鈴一臉笑意道:“壞了,大哥被看光了……”
“胡說什麼!”王賢見林清兒端著個碗出現在門口,忙呵斥妹妹道。
“不打擾你們了。”銀鈴吐吐小紅舌,蹦出去道:“剩下的衣裳我來洗,姐姐照顧你的小冤家吧。”
銀鈴只是無心之語,卻讓林清兒的臉變成大紅布,把酸筍湯端給王賢,小聲道:“以後別喝那麼多了。”
“嗯嗯。”王賢闖了禍,自然虛心受教。
“還有,以後不要那麼拼命,”林清兒看著他把湯喝下去,輕聲道:“倉庫裡哪是睡覺的地方,年輕不注意,等老了會落下病根的。”
“你咋知道?”
“帥輝早晨來看過你。”林清兒低聲道:“他說你在上新鄉七天,就沒離開過倉庫。”
“唉,沒辦法。”王賢嘆氣道:“不盯緊點是要出問題的。”
“都已經入庫了,糧食還能少了不成?”林清兒不解問道。
“糧食雖然不會少,但會被掉包。”王賢解釋道:“我聽說,解送京城的大米,總是摻著沙石、稻殼,還有一部分糙米。但看百姓上繳的都是精細的上等大米,更別說摻沙子了,便暗暗警惕。後來讓帥輝偷偷去周糧商的船上一看,果然發現了帶殼的糙米。你說我要是不盯緊了,不得讓他們在眼皮底下耍了?”
“唉,都是些奸猾之輩。”林清兒聞言不安道:“你和他們打交道,可得處處小心,別讓他們坑了。”
“正是這個理。”王賢點點頭,安慰林姐姐道:“估計完稅之後,就會輕鬆很多。”
“嗯。”林清兒點點頭,輕輕撩起額邊的髮絲,淺笑著福一福道:“還沒恭喜弟弟,榮陞戶房典吏呢。”
“小吏而已,有什麼好高興的?”王賢也笑了,“哪能入得了姐姐的法眼。”
“你想岔了。”林清兒搖搖螓首,低聲道:“看到你上進,我是極高興的。”
“咱說話能不這麼客氣不?”王賢不禁苦笑道:“整天跟唱戲似的。”
“……”林清兒無奈道:“我也覺著累,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改?”
“算了,還是順其自然,日後再說吧。”王賢說著穿鞋下床,兩眼四下尋找起來。
“找什麼?”
“我隨身的褡褳呢?”
“洗了。”
“裡頭的錢串子呢?”
“被娘收走了……”林清兒說著指指桌上道:“給咱倆一人留了一串。”
“昨晚的酒席還沒結賬呢。”王賢鬱悶道。
“帥輝說已經有人結了。”林清兒告訴他。
“這幫傢伙……”王賢還以為是戶房同僚們付了帳,不禁暗嘆當上典吏果然不同了。
當天下午,王賢沒去衙門,本想在家好生歇著,誰知道家裡來客不斷,有提著禮物前來探望的,還有拿著請帖來請他出席的。
到了傍晚時候,王賢竟收到六份請柬,這讓習慣了二哥無人理睬的銀鈴很是興奮。加之她最近識字不少,存心顯擺,便打開一份念起來:
“小女本月十日于歸,荷蒙厚儀,謹訂於是日下午五時淡酌候教。席設仙鶴樓,恕不介催。周有財頓首……”
“于歸是啥意思?”念完後,銀鈴不解問道:“周財主的閨女怎麼了?”
“就是嫁女兒的意思。”林清兒解釋道。
“十日不就是明天麼?”銀鈴忽閃著大眼睛道:“怎麼現在才請我哥?”
“這是臨時下的請柬。”林清兒掩口笑道:“誰讓你哥才當上典吏?”
“原來如此,還真是勢利眼呢!”銀鈴撇撇小嘴,翻開下一份道:“'小秦淮'是哪裡?他們家閨女出閣,怎麼還要請客吃酒。”
“……”林清兒登時無語。她雖然是正經人家的閨女,也知道那是縣裡數一數二的窯子……
“咳咳,”王賢將那請柬一把奪過來,團成一團罵道:“小孩子瞎看什麼,是要長針眼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8 10:09 PM
第四十九章 青衫令史
雖然對那勞什子『小秦淮』的清倌兒出閣很感興趣,但當著林姐姐的面,王賢還是要裝出正人君子樣道:「如今真是世風日下,妓院居然把請帖送到人家裡來了。」
「這沒什麼。」林清兒卻淡淡道:「原先我哥和一干同窗,時常在青樓宴飲,也算一樁雅事。」
「呃……」王賢瞥她一眼,不知林姐姐此話當真,還是在詐自己?索性岔開話題,拿起一份素淡封面的請柬道:「說起來,還有一份秀才相公的請帖呢。」
林清兒接過來一看,娥眉一蹙道:「這個李寓,不是好人……」說著玉面竟閃過一絲怒氣。
「怎麼了?」王賢問道。
「沒什麼,他是官宦子弟,也算有幾分才學,可惜德行敗壞。」林清兒憤憤道:「當年我哥下獄後,他以為我哥伸冤為藉口,騙了我家好些錢去,還想納我為妾,幸虧我娘堅決不答應……」
雖然林清兒說得的別人,王賢卻臉上發燒,這李寓的德性,真跟自己有一拼啊。
「這就奇怪了,」王賢乾咳兩聲,把話題拉回來道:「就算我當上典吏,也入不了官宦子弟、秀才相公的法眼吧。」
「是,」林清兒實誠的頷首道:「而且他們開的是詩會,你哪會作詩啊。」
「咳咳……」王賢一陣尷尬,心說我卻也作過一首,現在還掛在縣太爺的書房呢。心裡也差不多明白了,那幫秀才為啥會請自己,八成是好奇想見見,他這個會作詩的小吏。
可惜王賢這種抄詩公,可是不敢參加什麼詩會的,萬一人家要分韻作詩,或者詩詞唱和之類,自己豈不原形畢露?是以把那請柬隨手一扔,便將此事拋之腦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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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賢已經養成早起的習慣,翌日天不亮,便爬起來洗臉穿衣。今天他卻不再穿白衫,擺在他面前的,是一頂帶雙翅的烏紗吏巾,和一襲疊得整整齊齊的青衫……其實明明是藍衫,他到現在也無法區分青色和藍色。
穿好白襪黑靴,在白紗中單外面,罩上藍色的盤領衫,腰間繫上黑色的絲絛,最後將吏巾穩穩戴上。王賢輕輕搖頭,耳後一對烏紗翅便微微搖晃,感覺確實不錯。
不知何時,老娘出現在他背後,看了又看,怎麼看都看不夠。在老娘的意識裡,這身青衫烏紗,是世上最好看的打扮,因為她老頭子一穿就是十幾年……
不過老娘總覺著少了點什麼,想了好一會兒,才恍然一拍腦門,快步回到正屋,翻箱倒櫃一番。回來後,在他腰間絲絛上,繫了一塊帶紅信子的玉珮。
老娘退後幾步,上下一看,拊掌笑道:「這才對味!」
「娘,戴這個太扎眼了。」君子佩玉,這是讀書人的特權,當然有錢人也會附庸風雅。
「我兒如今是令史了,如何不能戴玉?」老娘拍拍手道:「這是我和你爹的文定之物,磕了碰了丟了,你就提頭來見吧。」
「那還是還你吧。」王賢心說,感情我腰上別著枚炸彈啊。
「戴著!」老娘不容商量道,然後一腳把他踢出門去。
藉著濛濛亮的天光,王賢來到衙門口。守門的皂隸見了,不再喚他『二郎』,而是改口稱『令史』,神態也恭敬了一些。進去衙門,王賢習慣性回到戶房,幾個早來的書辦正聊天呢,見他出現在門口,趕緊起身恭聲問安。
前些天還給這幫傢伙端茶倒水呢,現在卻成了他們的上司,王賢頗不習慣,乾笑兩聲道:「不要拘禮,咱們還是以兄弟相稱。」
「禮不可廢。」眾人哪會當真,忙拒絕道:「對了,令史怎麼不去排衙,來房裡作甚?」
「哦,差點忘了這茬。」王賢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是經制吏了,得參加大老爺升堂的。朝眾人拱拱手,趕緊奔到二堂,幸虧還不算晚,不然遲到是要挨板子的。
只見二堂裡已經鬧鬧哄哄一大堆人,坐著的八九位是本縣各色官員,清一色的綠袍。站著的二三十個是各房司吏、典吏,清一色的藍衫,倒是涇渭分明。
王賢第一感覺就是,誰說古代機構精簡,可以來這裡看看。一個不到十萬人口的富陽縣,科級以上幹部四十人,不在編的財政供養人員,更有十倍之多,跟精兵簡政可扯不上邊。
不過想到自己現在,也算是副科級幹部,吃得是官家俸祿,不再只是個臨時工了,他又覺得很高興。
人啊,在哪個層次操哪個層次的心,你讓王賢一個小小的副科長,去關心什麼國家大事,那不是咸吃蘿蔔淡操心麼?
他目前只想好生過日子,活出個樣子來,給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看看,這有什麼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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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堂之後,王子遙叫住王賢,笑眯眯道:「賢侄,還得一番例行公事,你跟我去一趟吏房吧。」
「遵命。」王賢恭聲應下,跟王子遙來到吏房,填了三代情狀,並一應文書,這都是要送到吏部備案的。從今往後,他在吏部有自己的人事檔案,正式成為官吏階層的……最底層一員。
幫他填供狀的正是劉源,這個王賢來衙門頭一天認識的老書辦,臉上寫滿了羨慕道:「老弟造化非常人啊,一個月不到,就到哥哥前面去了。」
「我倒寧肯沒有這番造化,也不想讓李司戶那樣折辱。」王賢苦笑道。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麼。」劉源心說要是能當上典吏,我願意被折辱一百遍啊一百遍:「再說李晟現在日子可不好過,整天在家裡裝病,到現在沒去會江驛報導呢……」
「辦完了嗎。」王子遙在裡間等得不耐煩,催促起來道。
「辦完了,辦完了。」劉源呲呲牙道:「快進去吧。」
王賢點點頭,進到裡間,王子遙笑容可掬的招呼他坐下,親手沏茶道:「賢侄,這身青衫比白衫,穿著要舒服吧?」
「還沒感覺到。」王賢答道。
「很快就感覺到了。」王子遙笑道:「尤其是戶房的典吏,那真是百般好處,只待你自行體悟。」說著給王賢斟一杯道:「其實你早些日子,就能穿上這身青衫,是老夫拖了你幾天。」
「聽我爹說了,伯伯一片苦心,小侄豈能不識好歹?」
「呵呵,不管怎麼說,老夫也得補償你一番。」王子遙笑道:「你既然是令史了,再住在吏舍,也有些不成體統了。前年陳縣尊在任時,在縣衙西邊,為我們這幫司吏,起了一排直廬,雖然也不大,但好歹獨門獨院,總比和一幫子書辦混在一起強。」說著笑笑道:「老夫從二尹那裡,給你要了一套。」
「這不合適吧。」王賢知道,典吏可都住在吏舍裡,不過大部分都嫌條件差,在外頭賃房而居。如今自己一個新人,若是住進司吏直廬,豈不讓那幫典吏眼紅?
「甭擔心那個,因為那套房,是你爹當年住過的。」王子遙笑道:「你住進去,誰也不會說什麼。」
以王子遙不容商量的態度,王賢甚至沒有拒絕的可能,只好拿了鑰匙,回到本房。
戶房裡,接掌糧科的荀典吏下鄉巡察去了,今年秋糧收得頗為不順,除了上新鄉和三山鎮基本拿下外,其餘五個糧區都進展遲緩。
張司戶也在發愁,他這個司戶還是署理,要是把這頭等差事辦砸了,大老爺一怒換人都有可能。是以看王賢進來,張司戶只是擠出一絲笑容道:「都辦妥了?」
「辦妥了。」王賢點頭道。
「原本各方典吏,都是按班排輩,這樣雖然拘泥,上位的卻無不是老成稔熟之輩。」張華閒言少敘道:「但你當典史之前,當差統共半個月,估計對本分事務還不清楚吧。」
「幾乎一無所知。」王賢很實誠道。
「簡單說來,舉凡本縣有關財政錢糧、戶口耕地的一切事務,都歸戶房打理。此外,本房還負責處理有關田土、房宅、錢債等等方面的訴訟事務。」張華嘆口氣道:「本該好好教教你的,但眼下徵收秋糧、事務繁重,我明日也要下鄉催收去了,只能待日後再細說。」
「那戶房這邊?」王賢問道。
「你來坐鎮。」張華看看他道:「不太緊急的事情,你先壓一壓,緊急的就讓人送到鄉下,總之以不出錯為要。」
王賢自然無不應允,從張華值房出來,便見吳為在門口張望。看見他出來,吳為笑道:「令史這邊走。」
王賢朝他笑道:「沒打招呼就把你要過來,實在不好意思。」
「那是令史看得起我,屬下高興還來不及呢。」吳為心態調整的倒快,領著王賢進了最頭上一間房。
一進去,王賢便見九名白衫書辦,站在那裡一齊向自己行禮:「拜見令史!」
這就是他的公房,這就是他的手下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2:49 AM
第五十章 敲詐
一丈見方的單間裡,王賢捧著香茗一杯,端坐在桌案後面。
從剛才開始,他咧著傻笑的嘴角,便一直沒合上。好在一道門簾將公房分成了內外兩間,裡間雖小,卻是他一個人的天地。外間雖大,卻是十個書辦擠在一起。
更重要的是那份自在,至少在這間公房裡,他再不用看別人的臉色行事。相反,別人要看他的臉色行事。他再不用給別人端茶倒水,相反別人要給他端茶倒水,就像現在這樣……
王賢呷一口香茗,不禁暗暗警醒,有些小自滿了,這樣是不對的。不過又是苦肉計又是離間計的,不就為了這一刻麼,且容小生得意片刻……
於是他一直傻笑到中午,一直到吳為進來提醒他該吃飯了,王賢才合上嘴,道:「我想招兩個白役。」
「沒問題,」吳為想一想道:「李晟一走,他那幾條走狗都呆不下去,掃地出門就是。」
「好。」王賢起身笑道:「那就拜託吳兄了。」
「呃……是。」吳為不禁目瞪口呆,他發現有些人真是天生的領導胚子,支使起別人來根本不用教。
到食堂吃飯時,王賢再也不用八個人一桌,去搶那點可憐的飯菜。如今他改到裡間吃飯,同樣大小的餐桌,只有四人吃飯,卻有水晶膀蹄、炒河蝦、炒紫角葉、白魚蕨菜湯、還有一盤紅馥馥柳蒸的糟鰣魚,骨刺皆香,入口即化。
正因為伙食豐富,眾司吏、典吏才能優哉游哉地喝著小酒,低聲說著話,比外面劍拔弩張、打仗似的吃飯場面,格調要從容太多。
王賢被刑房的三位前輩招呼過去。李觀幾個看著他的青衫怪笑不已,弄得王賢飯都吃不安生,只好小聲道:「小弟明晚仙鶴樓做東,懇請三位哥哥賞臉。」
「這還差不多。」那個兩次傳他去受刑的臧典吏,笑嘻嘻道:「不過估計你也沒錢。怎樣,飯後打個秋風去吧?」
「那敢情好,去哪兒?」
「很近,兩步就到了。」臧典吏笑道:「趕緊吃飯,然後咱去找張麻子。」
其餘兩人一副好笑的表情,顯然很清楚臧典吏要去作甚。
吃罷飯,臧典吏便領著王賢,先去了捕快房叫上張麻子,然後直奔鄰著衙門兩條街的一戶人家。
許是來得慣了,見大門虛掩,臧典吏和張麻子也不等門子通稟,便帶著王賢徑直闖了進去。
王賢跟在兩人後頭,一邊打量一邊暗暗稱奇道,這家從外頭看不出什麼,裡頭卻騷包的很,真不知主人是個什麼樣兒。
進到大廳,臧典吏和張麻子大刀金馬坐下,又招呼王賢也坐下。張麻子便大呼小叫道:「李大人,李大人?」叫了兩聲沒人應,他便氣哼哼對兩位典吏道:「這李晟也忒瞧不起人了,咱們來了老半天,他不睬不理也不上茶,何必管他的閒事!」
「是啊。」臧典吏也點頭道:「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咱們還是走吧,管他是死是活。」
王賢本來對敲詐民財還有些不安,一聽說這是李晟家,登時來了精神,饒有興致的看兩人表演。
只見兩人起身走到廳門口,便聽屏風後一陣咳嗽道:「二位大人留步。」在明朝,『大人』不算什麼尊貴的稱呼,用於雙方地位相差不大時,下級稱呼上級。如果差得大了,則需用專門的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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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賢聞聲轉過頭去,只見屏風後轉出一個弓腰曲背的老頭兒。仔細一看,這人年紀倒也不怎麼老,只是愁眉苦臉,滿是皺紋,鬚髮也花白了大半。再凝神一瞧,這不正是昔日的頂頭上司李晟麼?
「哎呀呀,大人怎麼老成這樣了。」王賢見李晟陡然衰老,不禁起了憐憫之心,但跟著想起當年正是這廝在幕後搗鬼,害得自己家破人亡,險些萬劫不復,就一點同情心都沒了。趕忙搶上一步,深深一躬道:「這些日子過得很幸福吧?」
「咳咳……」李晟也才認出來,這穿青衫的小子竟然是王賢。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小子是踩著他的屍體上位的。現在聽他幸災樂禍的問好,李晟差點沒背過氣去。轉過頭去不理他,對另兩位道:「二位大人請坐,在下的事情,讓二位費心了。」
「原也沒什麼,同僚一場麼,替你操點心也是應當。」臧典吏愁眉苦臉道:「可是杭州那邊三天一催,這次務必要請李兄到按察司問話,弟兄們實在沒法再推脫啦。」
「這,二位大人也看到了,在下病得厲害,恐怕不耐舟船,還請代為通融則個。」李晟低聲下氣道,心裡滿是悲涼。放在半個月前,自己都不用正眼看這兩人,可是打自己離開戶房,一切都不一樣了。
數日前,這臧典吏和張麻子突然登門,說按察司行文告知,被押到杭州去的何常,招供出一些新的罪行,其中不少與他頗有牽扯,故而按察司命他們,帶他到杭州走一遭,按察使大人要親自問話。
李晟聽得冷汗直流,那何常正是他的命門!因為按照《大明律》,教唆犯罪者以首惡論處,如果何常要砍頭的話,他也難逃死罪!
其實他並非想不到,這兩人是在胡亂捏造言語,來誆騙自己。但一想到杭州那位『冷面鐵寒』,他就一點僥倖的勇氣都沒有,便低聲下氣問兩人,自己該怎麼辦?自然,少不了一人一錠銀子的謝儀。
拿了錢,兩人才換了副面孔道:「其實也不是沒辦法,因為杭州那邊也不是特別相信,所以只是讓大人你去問話。我們可以幫你報個病重,按例是要待痊癒後才能啟程。至於大人什麼時候痊癒,還不是弟兄們說了算?這樣拖上一年半載,按察司案件繁多,誰還記得這個案子?」
「好計策!」李晟當時大讚道。
只是沒幾天,他就贊不起來了。因為這兩位三天兩頭就過來,說上頭催得緊啦,還派人來探查真假了,下令抬也要把他抬去啦,變著法子的嚇唬他。李晟已是驚弓之鳥,每次都破財消災。
雖然對萬貫家財的李大人來說,幾錠銀子不過是九牛一毛,但隔天就來這麼一遭,心理壓力太大。他的頭髮倒有大半,是這幾日愁白了的……
「這次是真沒辦法了。」張麻子從懷裡掏出張拘票道:「喏,大老爺已經批了朱,我們要是再拖延,就得吃板子了。」
「啊……」李晟一臉絕望,心裡卻是不信的。因為他知道,他們拉王賢一起來,無非就是想多敲詐一份,又怎會捨得自己這棵搖錢樹,就這樣被砍倒呢?
可是誰想一直任人宰割,尤其是被害慘自己的人宰割?要是光臧典吏和張麻子來,李晟八成也就乖乖就範了,但一看到王賢,他便萬般不想低頭,竟悶聲道:「既然如此,也不再讓二位為難了,咱們定個日子上路吧。我問心無愧,相信周臬台不會冤枉好人的……」
張麻子和臧典吏這才知道,原來人家早識破自己的把戲了。豁上死豬不怕開水燙,他們也拿他沒辦法。
兩人抱歉的看王賢一樣,抱歉了小兄弟,沒讓你看上好戲,卻看到笑話了。
王賢除了進門時諷刺了李晟兩句,便一直默不作聲,見兩人詞窮才開腔道:「二位大人,李大人怎麼說也是在下的老上司,實在不忍心看他拖著病體受審,在下斗膽打個商量,不如再拖上兩天。」
「已經拖了好一陣子,再拖兩天有啥意義?」臧典吏不解道。
「是這樣的,我爹從京裡來信說,他授浙江按察使司司獄,不日即將上任,」王賢煞有介事道:「我爹和李大人同僚一場,到時候有他照拂,李大人會好受很多。」
聽說王興業授按察司司獄,李晟魂都快飛出來了。那何常如今關在按察司大牢裡,如果王興業去當司獄,頭一件事肯定是秋審他。以姓王的手段,什麼口供問不出來?
想到這,李晟顫聲道:「不是說授仁和縣典史麼?」
「唉,人算不如天算,都已經訂好了的典史,卻被冷面鐵寒一句,『典史不入流,不足以酬義士』,硬是讓吏部給重定個品官……結果定了個從九品司獄,還不如典史呢!」王賢無比鬱悶道。
「啊……」李晟手腳發軟,只覺天旋地轉,失聲道:「這可如何是好?」
「說起來,還有半個月就秋決了。」王賢嘆了一聲:「我爹說,他還想在京裡活動活動,看看能不能再改改,他實在不想當勞什子司獄。」
「對!」李晟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道:「讓你爹在京裡活動活動,一定要改回典史來。」
「可惜沒錢了。」王賢又嘆口氣道:「說不得只能回來上任了。」
「不要緊,我有啊!」李晟急忙從袖中摸出個錦囊,打開一看,裡面是四五根金條,巴巴道:「先拿去,我這就再湊湊,湊個幾百兩銀子出來,務必讓你爹得償所願!」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9 10:28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9 10:31 PM 編輯
第五十一章 秀才告狀
回到捕快房時,兩位老前輩還合不攏嘴。
「他奶奶的,不愧是家傳淵源啊!」張麻子興奮的每粒麻子都放光,咧嘴大笑道:「這一下趕上咱們十趟!」
「果然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換舊人』啊!」臧典吏也大讚道:「本來只打算幫你賺個酒錢,哪知道老弟才是敲竹槓的聖手!」
王賢這個汗顏啊,家學淵源算不上,這該屬於自帶技能吧……畢竟不會敲竹槓的注會不是好注會,至於節操那東西,早就捲著一份份審計報告吃掉了。
「咳咳……」王賢乾咳兩聲,把那錦囊遞給臧典吏道:「我就是解解恨,這個錢哥哥們分了吧。」
「開什麼玩笑,你不拿就是瞧不起我們!」臧典吏卻不容商量道:「一共五根,咱們一人一根,剩下兩根,一根給李大人,一根孝敬老王大人,畢竟打著他倆的旗號,捅了簍子也得他倆擦屁股。」
王賢無奈接過兩根金條,不知道這算不算老爹說的『黑錢』?罷了,等老爹回來再說吧。畢竟上輩子也算斯文人,他對這種赤裸裸的敲詐忒不感冒,要不是因為對方是李晟,他是不會開這一腔的。
「不用理馬四爺麼?」喜滋滋的收好金條,張麻子小聲問道:「李晟好像求到他門上了,昨天把我們胡爺罵了一頓。不過話外的意思是,嫌我們吃獨食了。」
「不用管他。」臧典吏滿不在乎道:「改天你弄幾緡錢打發他一下就是了。」在衙門裡雖然官尊吏卑。但官是外地人,勢單力孤,吏是本地人,成群結夥,到底是官能壓住吏,還是吏能反制官,還得鬥過才知道。顯然,馬四爺就沒把威信豎起來,故而存在感極低……
分贓結束,張麻子問王賢:「對了,你說王大人要當提刑司司獄,當不當真?」
「張大哥手裡的拘票,當不當真?」王賢笑著反問道。
「哦……」張麻子聞言一滯,旋即哈哈大笑道:「真狡猾!」
其實,李晟猜得一點錯沒有。什麼何常招供、按察司審訊,根本子虛烏有,都是臧典吏和王麻子編出來,敲詐他錢財的。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教唆何常一事,被人家知曉了。他擔心一旦不從,對方便會舉報自己,以那冷面鐵寒的脾氣,肯定要徹查的!
李晟就盼著何常秋決、死無對證,到時候隱患消除,便沒什麼好怕的了。
臧典吏和張麻子這等老胥吏,正是洞悉了他這種心理,才三天兩頭的登門敲詐。因為越是臨近秋決,敲詐起來就越容易。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秋決之後,他們就沒法得逞了。
至於王興業,自從他進京後,就沒跟家裡聯繫過,王賢哪知道他的最新動態,純屬瞎咧咧而已。但這節骨眼上,李晟不敢不信……而且他還存了破財消怨的心思,實指望王興業能看在錢的份上放過他……
興奮的摩挲著金條,張麻子情緒高漲道:「明天咱再去?」
「咳咳……」王賢乾咳兩聲道:「有些過了吧?」
「不抓緊不行啊。」臧典吏一臉『時不我待』道:「羊雖然肥,但架不住虎狼多啊。咱要是下手慢了,可就全便宜王扒皮了。」
「也是。」王賢點點頭,那王子遙也不是個好東西。他去看了分給自己的直廬,確實獨門獨院不假。進去一看,兩年沒住,已經敗壞的不像樣子,非得大修不可,登時意興闌珊。
接下來半個月,王賢的日子不要太自在。張華和荀典吏帶著大部分人下鄉,他領著十來個人留守,因為張司戶怕出簍子,把戶房的印章全都帶走了,王賢只能處理些日常事務,熟悉一下工作,十分輕鬆。
閒暇時,他不時被請去赴宴吃酒,隔三岔五回家去住一宿,自然每次都不空著手。不是拎一隻雞、就是提一條魚,給老娘和哥姐妹妹改善下伙食。他甚至覺著能這樣過一輩子,也不算失敗的一生。
直到那天,他親眼目睹了那一幕……
那天是十月十七,不是放告的日子,衙門裡靜悄悄的。王賢正在公房裡與吳為喝茶說話,突然聽到外面咚咚咚有鼓聲響起。吳為不禁大奇道:「有人擊鼓鳴冤!」說著打開側窗望出去。
王賢的公房在頭上一間,側窗正對著儀門,便見皂班的差役,聞聲慌忙跑出去查看究竟,不一會兒又匆匆跑進去,向知縣大人稟報。
那鼓聲響徹縣衙,早驚動了簽押房裡的知縣大人。這還是他上任以來,頭一次有人擊鼓鳴冤呢,魏知縣聞聲有些激動,一面命人伺候穿戴,一面分付傳點發梆,升堂問事。
還是司馬師爺老練,提醒道:「東翁,昨天才是放告的日子,怎麼事主卻要等到今天告狀?還是弄明白了再說。」
「這有什麼,事出突然唄。」魏知縣渾不在意道:「再說國朝制度,有人擊鼓必須即刻升堂,不得有誤。」
說話間,那皂隸進來稟報說:「大大大老爺,不好了,有人擊鼓鳴冤!」
「早聽到了。」魏知縣沒好氣白他一眼道:「是何人擊鼓?」
「縣學裡的一干秀才相公。」
「啊……」魏知縣大吃一驚,登時不再躍躍欲試道:「所為何事?」
「這,他們不肯說,要等大老爺升堂才遞狀子!」皂隸答道。
「……」魏知縣眉頭緊蹙,望向司馬求。能讓一群秀才集體告狀的,肯定是什麼壓不住的大事。魏知縣沒意識到,自己當官不到一年,遇到事情的第一反應,不是如何解決,而是能否壓下去……
司馬求也皺眉道:「只能看情況再說了,東翁若是覺著棘手,先接了狀子,改日再開堂便是。」
「誠然。」魏知縣點點頭,便出了簽押房,來到二堂端坐。
「升堂……」皂隸們心裡罵了一百遍,叫升堂的聲音自然響亮。
「何人擊鼓?」魏知縣一拍驚堂木道。
「啟稟堂尊,」刑房臧典吏趕緊稟道:「乃本縣生員李寓、于逸凡等十二人,狀告本縣戶房司吏張華,典吏荀三才等憑空捏造、橫徵暴斂、調戲婦女、魚肉鄉里等十八條罪狀!」
「哦……」魏知縣一聽頭就大了,眼看收稅期限將至,卻還沒完成一半,自己追比甚急,估計下面也用上手段了。想不到這麼快就遭到反彈,而且是最讓人頭痛的生員告狀。
「傳。」魏知縣有些有氣無力道。
不一會兒,十幾名身穿玉色皂緣寬袖襕衫,腰繫黑色絲絛,頭戴黑色軟巾,腦後垂下兩根長帶的縣學生員,一起昂著頭,黑著臉進來。
在堂下站定後,眾生員朝魏知縣拱拱手,便算是行了禮。大明朝優待讀書人,只要考中秀才便可見官不跪,不用受刑。眼下又是狀告衙門,不肯弱了氣勢,是以連作揖都欠奉。
魏知縣原先也是生員中的一名,對這些後學之輩有天然的好感,當然前提是他們別給自己搗亂。他也不拍驚堂木,和顏悅色道:「諸位庠生不在學中用功,來本官這裡作甚?」
「回稟老父母。」回話的生員二十七八歲、相貌堂堂、體態魁梧,正是那為首的李寓,他一抱拳,不卑不亢道:「學生等本當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然而鄉有不平之情,百姓悲苦萬狀,我等讀書是為了上報國家、下安黎庶,豈能視若無睹?」
「有何不平之事?」魏知縣沉下臉道。
「有本縣胥吏張華等數人,公然違背國法祖制,冒用老父母之名,帶爪牙下鄉催課,巧取豪奪、無惡不作,影響極其惡劣,請老父母立即將其捉拿歸案,嚴加懲處,以安民心、正視聽!」李寓悲憤激昂道。
「爾等可有證據?」魏知縣問道。
「學生乃聖人子弟,沒有證據豈會誣告?」李寓朗聲道:「有此等數人之罪證近百條,可謂證據確鑿,請老父母立即將此獠捉拿歸案!」他話音一落,兩個秀才各捧著一摞厚厚的狀紙,呈於堂上。
「另有本縣百姓聯名血書呈給老父母!」另一名身材瘦小,面色陰沉的生員,將一卷厚厚的帛書展開,只見上面觸目驚心,起碼上千個血手印!便聽他高聲誦唸起來:「昔孔子過泰山曰:『小子識之,苛政猛於虎也!』今我富陽惡吏、不啻於虎狼哉……」
這篇《為黎庶討污吏檄文》寫得極其有力,當堂誦讀出來,可謂一摑一掌血,一鞭一道痕,把魏知縣直接打懵了。卻又不好叫停,只能強耐著性子聽完了,方迫不及待道:「你們的狀子本官接下了,待審閱之後,便擇日過堂!」說著一拍驚堂木道:「退堂!」
「萬萬不可!」誰知生員們登時聒噪起來:「老父母拖延不得!」
衙役們趕緊高呼『肅靜』,但根本沒有用處,生員們呼啦上前,將魏知縣圍住:「黎民倒懸之際,老父母安得拖延,請立即發簽捉拿人犯歸案!」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0 07:30 PM
第五十二章 我和小夥伴都驚呆了
見魏知縣被圍住了,臧典吏趕緊命衙役護駕。別看皂隸們平日裡煞氣逼人,卻不敢碰秀才相公們一指頭,反倒不少人挨了黑腳。
臧典吏想要表現一番,無畏的擋在大老爺面前,卻被魏知縣一把推開,怒斥道:「胡鬧,他們都是讀聖賢書的秀才,豈會傷害本縣?」
臧典吏猝不及防,腳下又被個秀才絆了一跤,摔趴在地上,痛徹心扉……其實身痛難及心痛萬一。
然而魏知縣這番表態,非但沒讓生員們安靜下來,反而助長了他們的氣焰。李寓一把從公案上抓來硃筆,塞在魏知縣手裡,「請老父母萬勿猶豫,須知拖延片刻,便可能有一戶家破人亡啊!!」
「……」魏知縣被一群襕衫秀才圍在當間,看著他們一張張貌似正義,實則兇狠的臉,突然明白了自己和他們,已經不是同類,而是對頭……原來分立場的時候,出身永遠不如屁股重要。
魏知縣愣神間,越來越多的差役湧進二堂,二尹三衙四老典並各房司吏也出現來,但那十幾個生員卻毫不畏懼,反而隱隱顯出興奮之色。
幾位老爺威逼利誘、嘴皮磨破,也沒讓生員們動搖,仍舊堅持要縣令當堂發票,將下鄉的胥吏召回受審。
魏知縣卻是個有骨氣的,他知道自己要是就此低頭,日後哪還有威信可言?於是鐵青著臉,一聲也不吭。
最後還是司馬求緊急找來了縣學的韓教諭,呵斥生員們『咆哮公堂、目無縣官』,威脅要上報提學道,才把生員們的氣焰壓住。
「學生等救民心切,一時冒失了,日後定向老父母謝罪。」李寓向魏知縣抱拳道歉,後半句卻又話鋒一轉道:「但我父老鄉親在水深火熱中一日,學生等人也不得安寢一日。請老父母給個準話,什麼時候能召回那些虎狼胥吏?如果拖得太久,學生等人只好去府城另行投狀,還請老父母見諒!」
「你這庠生好生糊塗,本朝為防亂訴濫訟,是不許越級告狀的。」魏知縣鐵青著臉沒說話,刁主簿先開腔道:「再說大老爺也沒說不召回他們!只是事關朝廷賦稅大計,萬萬草率不得,還需斟酌一番。」說著揮揮衣袖道:「你等暫且退出二堂,片刻之後必有答覆。」
「那,好吧。」李寓並眾秀才方拱手退到門外。
儘管秀才們大鬧一番,衙門卻不敢怠慢,馬典史吩咐眾書吏將他們領到客廳,端茶倒水,低聲下氣的陪著。但一干秀才卻高傲的緊,自顧自的喝茶吃點心,互相聊著天,根本不把老百姓眼裡的『官人們』當回事兒。
王賢震驚的看著這一幕,他從沒像今天這樣,清晰感受到了什麼叫階級!
儘管經制吏乃民之在官者,算是平民中的頂層了,論權勢財力,也比窮秀才強之百倍。但是秀才是有功名的,雖然是最底層的士大夫,在社會地位上,卻足以蔑視這些刀筆小吏!
更可怕的是,人人都覺著這是理所當然的,哪怕王子遙、李觀這樣極有威嚴的司吏,都從心理上比那些酸秀才矮一截。倒是禮房司吏原先乃國子監生,因為考課不及格,被罰充作吏。兵房司吏原先是個老秀才,後來屢試不中,迫於生計當了吏員,這二位因有讀書人的身份,還能和他們說上幾句話……
這讓王賢剛剛生出的一點小自滿,頓時蕩然無存。其實他不知道的是,眾司吏之所以敬著這幫傢伙,卻不是因為他們的生員身份多值錢,而是因為其中有幾個官宦子弟。
因為經濟發達,江浙的讀書人特別多,做官的也就多,各縣便不乏官宦子弟。比如那李寓的父親,在京中任太僕丞。那於逸凡的大伯,則是山東東平府的同知……儘管都不算什麼大員,但他們的衙內在這富陽縣裡,還是可以橫著走的。
這邊王賢正有些小自卑不可自拔,那邊二堂裡,魏知縣卻陷入了左右為難,更加不可自拔。
在他眼前,司馬求和刁主簿爭得面紅耳赤。刁主簿認為應當立即召回張華等人,息事寧人。司馬求卻堅持說,這樣就正中了人家的奸計。
「顯而易見,我們重核黃冊人口,恢復朝廷賦稅的行為,觸動了某些人的利益!」司馬求沉聲道:「他們不甘心失去到口的肥肉,故而一直消極對待秋糧徵收。戶房的人催逼急了,他們便使出這招『釜底抽薪』,攛掇這幫生員來告狀,迫使縣裡就範,仍按原先的水平收稅!」
「就算猜對了又如何?」刁主簿冷笑道:「書生鬧事,極易引發士林關注,若是讓他們告到杭州府,到時候如何收場?」頓一下,又語重心長的望著魏知縣道:「大人仕途才剛起步,若是背負上橫徵暴斂之名,只怕未來要大受影響的!」
這話說到魏知縣心坎上了,如果鬧大了,他的官聲肯定大受影響。而知府大人以寬仁出名,八成是要息事寧人的,到時候自己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未來的路可就黯淡了……
但是重修黃冊、整理稅收,是自己發誓要做好的事情,如果遇到點困難便半途而廢,自己如何對得起皇上,如何對得起自己?
到底是堅持還是放棄,魏知縣委實難決,只好徵詢一下,另兩位副手的意見。「二位別光當扎嘴葫蘆,也說說你們怎麼看?」
「大人。」蔣縣丞的地位比較尷尬,魏知縣沒到任前,縣衙大小事務皆由他代理,但魏知縣到任後,他的職責便變成了輔佐知縣處理全縣事務,並沒有具體的分工。是以在魏知縣熟悉了本縣事務後,他這個縣丞便變得可有可無,平日裡很少說話。
現在魏知縣問起來,蔣縣丞只好開口道:「其實關口還是稅收,只要能在這方面讓步,生員們自然散去。」
「已經降到洪武末年的八成了,還要怎麼降?」魏知縣皺眉道:「本縣的職責是上保社稷、下安黎民,要是按照蔣兄的法子,黎民倒是安了,可我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了麼?」
「保一方平安無事,難道不是忠君麼?」蔣縣丞低聲道:「若是一味追求政績,不顧其它,也算不得忠君吧?」
「這……」魏知縣終於明白蔣縣丞的態度了,但他無從辯駁,只好望向馬典史道:「馬兄的意思呢?」
典史雖然號稱首領官,但那是對小吏而言,在三位老爺面前,馬四爺只是個不入流的小官,哪敢亂摻和,聞言模棱兩可道:「朝廷的賦稅不能不顧,士紳百姓不能不安撫,要想處理好這兩者關係,委實不易。但屬下相信,以大人的英名,必然可以想出兩全其美的法子……」
「……」魏知縣徹底無語,縣衙四名上官,兩個反對一個裝傻,合著沒有支持自己的。
內外交困之下,他不得不暫時鬆口,令張華等人收隊回衙……其實潛台詞已經很明白了,你們糧長愛收多少收多少,官府不管了。
按說到這一步,秀才們成了全縣的英雄,可以適可而止了。誰知道李寓等人竟不肯罷休,喊著『除惡務盡』的口號,堅決要求黜革張華、荀三才這種惡吏。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在衙門值班的王賢也躺著中槍,名列張華、荀三才之後。當他聽到這個消息,和帥輝、劉二黑兩個小夥伴都驚呆了……
「這該你屁事兒啊?」帥輝剛剛吃上公家飯,就又面臨失業危機,難免情緒激動。
「應該是你幹掉了何常,又抓過晁天焦的兒子,被糧長們恨死了。」吳為冷靜為他分析道:「所以你也不算無辜。」
「早先看司戶和荀兄情緒低落,我還安慰他們來著。」王賢苦笑道:「想不到原來我也沒逃掉。」
「那,該怎麼辦?」帥輝著緊問道。
「其實我不要緊,他們把我的名字列上也沒用。」王賢輕聲道:「怎麼說,我也完成了一個糧區的徵稅。如果因為收稅收得好而被罷職,日後還有誰肯為官府賣命?」說著又無奈搖頭道:「但張司戶和荀典吏要是被整倒了,日後富陽縣誰還把本房放在眼裡?就算這次過去了,下次還會變本加厲,我早晚也免不了。」
「說的對,」傻大黑粗的劉二黑,其實比帥輝明白多了:「不能乾等著,咱們得幹點什麼!」
「幹什麼?」王賢看他一眼。
「看誰不順眼揍一頓,我也就這點能耐。」劉二黑訕訕道:「還是得你來想辦法。」
「也不是沒辦法。」王賢嘆口氣道:「只是這法子太招恨,我是不能用的……」正說話呢,外間傳來一陣問好聲,接著是司馬求的聲音道:「你們典吏在麼?」
「能用這招的來了。」王賢微微一笑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1 08:33 PM
第五十三章 司馬求問計
吳為和帥輝退出去,裡間只剩王賢和司馬求。
「賢侄,計將安出?」以司馬求的年紀,叫王賢一聲賢侄倒也合適,只是兩人啥時候關係這麼近了?
「小人現在被殃及池魚,自顧尚且不暇。」王賢起身給司馬求斟茶道:「還想跟先生求救呢。」
司馬求就知道,這傢伙慣會順桿爬,接過茶盞道:「這個不用擔心,你現在在大老爺眼裡,份量愈來愈重,只要實心任事,大老爺會保護你的。」
王賢心說,你就騙鬼吧。大老爺八成都不知道,我是哪一號?
依賴是一種可怕的習慣,魏知縣現在是『有難題,求司馬』,司馬求現在『有困難、找王賢』……要是王賢想不出好辦法,司馬先生八成也要拙計了。
「真的沒有辦法麼?」見他默然不語,司馬先生著急道:「只管說。不管對錯,都是一片忠懇之心,大老爺會很欣慰的。」
「請問先生,事情如何會鬧到這一步?」王賢不答反問道。
「如今你也算大老爺的心腹了,老夫便實話實說。其實這次事情鬧到這一步,歸根結底是大老爺犯了個為官的忌諱。」司馬求嘆口氣道:「『為官不得罪於鄉紳巨室』,這是千百年來,州縣官們總結出的經驗。老夫反覆說與大老爺,但他畢竟年輕銳氣,竟不肯聽,終究惹出這般禍事來!」
所謂鄉紳、巨室,無非就是官宦人家、豪強地主,這些人在地方上勢大財雄,更兼手眼通天,能和府裡、省裡甚至朝廷扯上關係。發起狠來,魏知縣這樣的縣太爺,也根本不是對手。
「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地頭蛇上頭還有人。他們敬著你時叫你『老父母』,惱了你時,給你使絆子、上眼藥、甚至讓你捲鋪蓋滾蛋,都不是辦不到的。」司馬求滿腹牢騷道:「大老爺上任伊始,我就讓他去拜會下本縣的鄉紳大戶,誰知他竟自顧身份,不肯折節。是以從一開始,他和鄉紳的關係就沒處理好。」
「不過也不能全怨他,因為當時富陽縣的情況,太讓人氣憤了。你也知道,之前將近兩年時間,富陽沒有知縣。雖有蔣縣丞署理,但他名不正言不順,也不肯替未來知縣得罪人。於是這段時間,成了貪官污吏和土豪劣紳的狂歡,他們聯起手來,瘋狂的損公肥私、貪贓枉法!」司馬求一臉正氣凜然,其實心裡大喊,為什麼不算我一個?
「大老爺下車伊始,便發現富陽縣兼併嚴重、賦役不均、國稅流失、大為民患!」司馬求接著道:「不用說,也知道是鄉紳富豪和縣衙官吏聯手搗的鬼。其實一開始,他們也曾試圖拉攏賄賂過大老爺,無奈東翁深受皇恩,力圖報效,不肯與他們同流合污,便被他們處處掣肘,半年下來,幾乎要被架空了。」
「後來,藉著林家的案子,大老爺受到了朝廷的嘉獎,在士林也終於有了名氣,這讓他看到了扳回局面的希望。」司馬求看看王賢道:「說起來,都是你小子惹得麻煩。」
「我哪知道會是這樣?」王賢苦笑道。
「老夫說笑的。」司馬師爺呷一口茶水道:「不過大老爺確實藉著此案立威,壓住了對方的氣焰,開始著手整頓衙門。」頓一下道:「攘外必先安內,不把那些勾結豪紳的官吏清除掉,又何談整理賦稅、打擊豪強?」
這顯然是司馬師爺的謀劃,他被魏知縣一口一個『賽張良』給誇暈了,殫精竭慮整出了一套行動計劃。
第一步便是對戶房開刀,所謂官紳勾結,九成以上的勾當,都發生在這一房。此房的司吏李晟,就是官紳勾結的紐帶,打掉他,則可以切斷內外勾結的聯繫。然後趁機壓制豪強、整理稅賦,一掃本縣沆瀣之風!
這套方案被魏知縣寄予厚望,而且一上來也順利的拿下了李晟,但在觸及到鄉紳土豪的根本利益時,終於引起了強力反彈。出動十幾個生員告狀,就是鄉紳們在將魏知縣的軍!
。
聽了司馬求講述來龍去脈,王賢暗暗扼腕,老爹手段再高,終究只是個吏員出身,還是缺乏戰略眼光,沒有及早察覺上面的意圖,結果給魏知縣當槍使了。當初自己就該聽吳小胖子的意見,回家裝病,讓魏知縣自個和李晟鬥去,待大局定下再說……
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自己以十六歲的年紀,當上戶房典吏,已經被打上知縣馬仔的烙印,躲都躲不掉了……
「日下,那些鄉紳正在運作,逼迫大老爺重新啟用李晟……」司馬求看著王賢,幽幽道:「如果沒什麼好辦法,大老爺也只能先讓步,以保證秋糧按時進倉。」
「……」王賢幽怨的看一眼司馬求,就知道拿李晟嚇唬我,「那些糧長就不怕誤了日期,被朝廷治罪?」
「雖然按規制,秋糧應該十月份收訖,但來年二月之前運抵京城便可。從富陽到南京,六百里水路,一個月內怎麼也能到。是以他們還有時間。」司馬求苦笑道:「退一萬步說,就算延誤了日期,只要朝中有人替他們說話,完全可以把責任推到大老爺身上。所以他們一點也不急。」
「為了兩千石糧食,還真是拚命呢!」本縣豪紳的所作所為,連王賢這種人都不齒了:「勻下來一家能分幾百石?」
「兩千石不過是個由頭,這是本縣豪紳和大老爺的一次鬥法。」司馬求沉聲道:「大老爺要是輸了,就徹底被架空,這富陽縣裡再沒人聽他的。」
「要是贏了呢?」王賢幽幽問道。
「要是贏了,大老爺的威信自然會高一些……」司馬求看著王賢那雙亮得瘆人的招子,不有些喪氣道:「但估計鄉紳們也不會幹休,怕是要鬥到離任了……」
司馬求很沮喪,他本想證明一下自己,才撇開王賢制定了這個計劃。誰知竟導致東家和本縣豪紳交惡,日後必定焦頭爛額。慘重的教訓面前,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真不是出主意的料。可憐巴巴望著王賢道:「賢侄幫我想想,有沒有好辦法,能讓大老爺過去這一關?」
「先生都說了,就算這次贏了,對大老爺也不見得有好處。」王賢輕嘆道:「那麼索性退一步海闊天空,和光同塵就是了。」
「唉,你以為我沒這樣勸過?」司馬求苦著臉道:「不瞞你說,大老爺深感受辱,竟要上書朝廷,揭露富陽縣隱瞞戶籍的真相,要求派欽差監督,逐戶重核黃冊。並按洪武年間的規定,如有隱瞞作弊,家長處死,家屬流放化外……」
「朝廷會聽他個七品縣令的麼?」王賢不信道。
「他準備死諫……」司馬求神情複雜道:「他在奏章裡說,如果核查結果與黃冊出入不超過一成,他將以死謝罪!」
「啊!」王賢的心震動了一下,想不到斯斯文文的魏知縣,竟是這樣剛烈的漢子。看來自己還是小瞧了大明朝的讀書人。「已經上書了麼?」
「沒有……」司馬求心說這不廢話麼,要是已經上書了,我還在這兒跟你磨嘰?早就收拾收拾跑路了。「奏本已經寫好,我好說歹說,保證有辦法解決問題,還不用玉石俱焚,這才讓東家遲一些發。」
說完竟站起身,朝王賢深深一揖道:「賢侄,我知道你是富陽人氏,不願為了個外來的縣令,得罪鄉里鄉親,故而一直三緘其口。」司馬求一張老臉上,竟現出鄭重之色道:「但是大老爺是個好官,沒有這樣忠君愛國、肯得罪人的官員,大明朝跟蒙元又有什麼區別?」
見王賢還不吭聲,司馬求面上難掩失望之色。「我真是老糊塗了,竟跟年輕人說元朝時的日子多慘多慘,你們根本不會當回事兒。」他自嘲的笑笑道:「你們只知道維護自己的家、自己的族,哪知道第一個要維護的,其實是別人家建立的大明朝……」
說完,司馬求蕭索的轉過身,要離開這間屋子。
他手已經掀起門簾,卻聽身後王賢道:「我不是在想辦法麼,又沒說不幫忙……」
「呃……」司馬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縮手、轉身、坐下,雙手握住王賢的手,老臉笑成菊花道:「我就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
見他上一刻還大義凜然,下一個又恢復了猥瑣的本相,王賢無奈的抽出手,嘆口氣道:「要被先生坑死了。」
「我絕對不會虧待你的!」司馬求笑嘻嘻道。
「唉,其實大老爺的路子是對的,只是先生太膽小。」王賢壓低聲音道:「我看邸報上說,朝廷正在修建北京行在、重修大運河。永樂皇上剛剛親征漠北;英國公、黔國公在交趾用兵,鄭和的船隊還在下西洋……先生說,朝廷現在最缺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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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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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11 08:34 PM
第五十四章 反擊之廣陵散
「無非『錢糧』二字。」司馬求想一下道。
「對,你說如果這時候,富陽縣爆出官紳勾結、侵吞國稅的醜聞來!」王賢沉聲道:「永樂皇帝會怎樣?」
「當然是暴怒了!」僅僅是想一想,永樂大帝的赫赫凶名,司馬求便驚出一身冷汗道:「天子一怒、血流漂杵!所以我才說,萬萬不能上奏啊!」
「先生是菩薩轉世麼?」王賢搖頭嘆道:「死多少人也輪不著你,你擔什麼心?」
「你當只富陽一縣有隱瞞戶口的事兒?告訴你,哪個縣、哪個府、哪個省都有,只是有輕有重而已。」司馬求嘆氣道:「你當朝廷那麼多明白人不知道?大家都知道!只是都在摀蓋子,瞞著永樂大帝一個人而已。」說著怒瞪王賢一眼道:「要是讓大老爺成了這個揭蓋子的人,那我大明幅員萬里,也沒有他的立錐之地了!」
「先生消消火,」王賢給他再斟一杯茶道:「《孫子兵法》上說,『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想不到這小子竟然還懂兵法,司馬求不禁刮目相看道:「那該如何『不戰而屈人之兵』呢?」
「孟子曰,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王賢緩緩道。
「哦……」司馬求尋思片刻,一雙老眼漸漸放光,道:「願聞其詳!」
「要擊敗一個人,不一定非得毀滅他,還可讓他因恐懼而妥協。人感覺最恐懼的時候,並非斧刃加身、身首異處之時,而是當你拉滿弓箭,瞄準他的時候!」王賢沉聲道:「這就叫威懾力!」
「威懾力?」司馬求似懂非懂道:「如何才能有威懾力?」
「三個條件,你要讓對方知道,你能且有決心殺死他!」王賢解釋道:「如果你沒有殺死他的能力,就是虛張聲勢。如果沒有殺死他的決心,能力便形同虛設。而如果對方不知情,你能力再大、決心再強,他也感受不到威懾。」頓一下道:「三者兼具,則不戰而屈人之兵!」
「這樣啊……」聽著王賢的分析,筆墨難以形容,司馬求此刻心裡的震撼。他驀地生出一個念頭,此子絕非池中之物!
不過現在不是走神的時候,一閃念,司馬求便按照王賢的思路說下去:「第一個能力,沒問題。第二個決心,也沒問題。這麼說只要讓那些鄉紳明白,大老爺的能力和決心,就可以震懾住他們麼?」
「這只是理論而已,要想實際可行,還得從長計議。」王賢微微搖頭道:「而且地主老財最是頑固,都是些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主。想讓他們真害怕,空口白牙是沒用的。」
「哈哈哈。」司馬求的心情卻放鬆下來,心說今天真是長見識了,這『威懾』真是個好東西,只要不真用出來,就可以長期有效。將來只要能讓魏知縣任期內,保持住對鄉紳巨室的威懾,一切問題便迎刃而解。
至於如何保持威懾,就不用自己操心了。司馬求笑眯眯看著王賢,不負責任道:「有了骨頭不愁肉,具體方略你來定,肯定沒問題的!」
「咳咳……」王賢乾咳兩聲道:「我定方略沒問題,先生得保證不打折扣的執行,否則演砸了可別怪我。」
「沒問題!」司馬求替魏知縣答應下來。
。
離開戶房,司馬求回到內衙簽押房。向一身布袍、鬍子拉碴的魏知縣稟明方略。聽得魏知縣驚喜連連,雙目終於有了神采,拍案道:「先生真是我的子房!」
「咳咳。」司馬求吞吐片刻,還是實話實說道:「這是那王賢想到的,學生只是轉述而已。」司馬先生終於良心發現,至於以前的功勞……司馬求心說,過去的就過去吧,沒必要那麼較真。
「王賢……」魏知縣果然對不大上號,「你是說戶房的那個小典吏?」
「東翁好記性。」司馬求心說,典吏就典吏,還小典吏,「正是那個幫咱們破案的王賢!」
「他這麼厲害?」魏知縣先是一驚,旋即又吃不準道:「這法子可行麼?」
「可行!」司馬求重重點頭道:「唯一可慮的,是上官的態度!」
「決心行動之前,我曾跟府尊大人匯報過。」魏知縣回憶道:「聽完他只說了句,『此美政也,其豪右如何?』當時我並未放在心上,現在想來,真是老州縣的金玉之言。」頓一下道:「不過從府尊的態度看,只要不把他牽扯進來,他應該還是樂見其成的。」
「那就好。」司馬求捻著稀疏的鬍鬚道:「還有就是周臬台的行蹤,不要露餡才好。」
「周臬台素來神出鬼沒,誰知道此刻在哪裡公幹,」魏知縣笑道:「謠傳駕臨本縣,也是很正常的。」
「那就幹吧!」司馬求重重點頭道。
「好,幹!」魏知縣沉聲應道。
翌日早晨排衙,闔縣官吏都在猜測,知縣大人還能撐多久。顯然在他們看來,魏知縣一定會向鄉紳低頭的。而且官吏們還議論紛紛,說知縣大人要是服軟的話,肯定會把李晟請回來,眼下也只有他能收拾殘局云云……
在此背景下,眾官吏望向王賢的目光,都有些同情,當然刁主簿是幸災樂禍的。事實上,這些話題也都是刁主簿挑起來的……
聽了大人們的談論,張麻子有些心緒不寧,開始盤算著,要不要把敲詐來的錢,偷偷退還給李晟?臧典吏還好些,不像張麻子那麼沒出息,但也面色陰沉,心情很不愉快。
倒是王賢依然如故,微笑著聽上司和前輩們談話,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待到卯時的梆子聲響起,眾官吏這才停下聊天,想起大老爺到現在還沒升堂……正待去問問,魏知縣的長隨轉出來,對眾人道:「大老爺抱恙,需要休養,這幾日不必排衙,一應公事由二老爺代理。」
『怎麼不早說?』眾官吏心說,早說還能睡個懶覺。蔣縣丞便起身道:「各幹各的去吧。」又對刁主簿和馬典史道:「我們去看望下大老爺。」
兩人點點頭,便與蔣縣丞來到後衙。因為魏知縣沒有帶家眷上任,也沒有納小妾,故而三人沒有通報,直入上房。卻見號稱『抱恙』的魏知縣,一襲白衣,披散長發,坐在滿池殘荷邊,不勝悲憤的彈奏一具古琴!
不用看他的動作神情,只要聽那憤怒躁急、如雷霆風雨、戈矛縱橫的琴聲,便能體會到他的悲憤慷慨。
三人在月亮門站住腳,蔣縣丞變色低呼道:「廣陵散?!」
「嗯。」刁主簿也點點頭。
「不是說失傳了麼?」馬典史是難蔭出身,琴棋書畫上一竅不通。
「人們一度以為失傳,但後來在隋朝皇宮裡發現了此譜。歷唐至宋,輾轉流傳於本朝,為寧王所獲,從此大白天下。」蔣縣丞緩緩道:「我也是當年在杭州,聽琴操姑娘彈過一次,想不到知縣大人竟也會彈奏。」
「那誰彈得好呢?」
「論琴藝,當然是琴操姑娘。但她弱質纖纖,彈不出『聶政刺韓王』的慷慨激昂。」讀書人的騷情一發,拉都拉不住,刁主簿也忍不住品評道:「魏大人雖然琴藝不算高超,但勝在氣勢上。能彈出聶政那種『士為知己者死』的無畏氣概,也足以讓人擊節了!」
「士為知己者死?」蔣縣丞不禁打個寒噤道:「魏大人這是要學聶政麼?不知道誰是俠累?」
「……」刁主簿的眉頭緊蹙起來,聽到這激越的琴聲,他感到有些不安。
這時候,魏知縣終於一曲奏完,仰面長嘆一聲,似要吐盡胸中郁躁之氣!
這一聲才讓三人想起,自個是來幹嘛的,趕緊加重腳步走過去,蔣縣丞抱拳道:「想不到大人深藏不露,竟會彈奏《廣陵散》。」
魏知縣回過頭,像是剛看到三人似的,「瞎彈而已,污了三位的耳朵。」
「這算瞎彈,大明朝八成的琴師都該跳河了。」刁主簿皮笑肉不笑道:「不過大人身體不好,還當以休養為主,莫要太過勞累。」
「本官曉得。」魏知縣點點頭道:「不過我身上沒病,只是心病而已。」
「心病?」三人都錯愕了,他們沒想到他會這樣直接。
「心病,看不見摸不著,但別的病一樣,都是實實在在的痛苦。」魏知縣緩緩道:「本官沒治好心病前,是沒法辦公了……」
「大人,秋糧還沒收呢……」刁主簿心說,你歇菜就歇菜,把這事兒交給我吧。
「已經過了日子,也不差這一時了……」魏知縣根本不接他的茬,憤憤道:「現在的頭等大事,是讓那些貪贓枉法、魚肉鄉里的土豪惡霸,統統下地獄!為此,本官這條命何所惜?」
「……」三人本以為他說瘋話,卻見魏知縣一臉的深沉。且以魏知縣如今的處境,更不可能是在開玩笑。他到底要幹什麼?三位大人面面相覷。
作者:
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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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11 08:37 PM
第五十五章 反擊之易水寒
「不知大人要怎麼做?」三位佐貳著緊道。
「我正在謀劃一件大事……」魏知縣沉聲道。
「什麼大事?」三人追問道。
「這大事就是……」魏知縣看著三人,三人也屏息巴望著他,直到憋紅了臉,才見他咧嘴一笑道:「保密!」
「……」三人一陣狂暈,卻見魏知縣哈哈大笑,甩著寬袍大袖,長發飄飄而去,只留下一串慷慨的高歌: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荷花池邊,三位佐貳面面相覷。
「好麼,先是聶政後是荊軻……這是要跟鄉紳巨室拚命麼?」邊緣人物有邊緣人物的好處,馬典史說起風涼話來,一點沒有壓力。
「胡鬧!」刁主簿就沒這份輕鬆了,一甩袖子恨恨道:「死不悔改,一意孤行,非把大家都害死不可!」
「沒那麼嚴重吧……」蔣縣丞也有些頭大道:「先打聽打聽,他到底要幹什麼吧?」
「嗯。」刁主簿點點頭。魏知縣身邊有個長隨,其實是他安插的,如今已經進了簽押房,雖然只是端茶送水,但打探到點消息,還是沒問題的。
回頭他便讓人通知那長隨,密切注意魏知縣的一言一行。接下來幾天,便有消息源源不斷反饋回來……
先是聽說魏知縣命戶房,將永樂以來的戶籍檔案,全都送到簽押房。又聽說魏知縣找工房的人,命他們趕工刻八十塊石碑。還聽說他寫了份奏章,卻被司馬求死死攔住。為此兩人還爆發了爭吵。
那長隨在外間,清楚聽司馬求高聲道:『東家不能這樣啊,一旦掀起大獄來,要有多少人頭落地?造孽啊!』
『就是永樂皇帝太仁慈了,那些人才會肆無忌憚!太祖皇帝才賓天十幾年,大明朝的州縣就已經敗壞若斯了!』又聽魏知縣憤慨道:『蒙元的殷鑑不遠,若是再這樣官紳勾結、上下沆瀣下去,我大明的江山要被蛀蟲挖空了!』說著重重拍案道:『非得再來一次郭桓案!讓那些貪污國稅的傢伙都人頭落地,我大明朝才有希望!』
『東翁,你要是這樣幹,將來還有立足之地麼?』司馬求惶然道。
『魏某深受皇恩,為國捐軀,死得其所!』魏知縣斷然道:『先生不必再勸,我意已決,一定要將富陽縣人口減少、稅賦縮減的真相,大白天下!』
『東家……』司馬求悲聲道:『那老朽只能辭館了……』
『就算所有人都離開,我也不會動搖的!』便聽魏知縣大聲道。
「魏源真是這麼說的?」刁主簿聽完,竟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千真萬確。」他的親隨道:「老五要是沒聽到,還能捏造不成?而且本縣石匠都被他關在縣衙裡,從早到晚叮叮噹噹,這總不會有假吧?」
「老五沒說他們刻的是什麼?」刁主簿問道。
「是黃冊……」親隨說著從懷裡,摸出幾張刻碑用的墨紙道。「這是他趁人不注意帶出來的。」
刁主簿接過來一看,有幾張是本縣洪武三十年的黃冊檔籍頁。另有幾張則是永樂八年的黃冊頁……登時他就明白,對方要幹什麼了!
魏知縣竟然要將洪武年間的黃冊,和最新的黃冊刻成石碑,公諸於眾!讓富陽百姓看看,他們這些年來多交了多少賦稅!
這樣一來,那些欺上瞞下、吮吸民脂民膏的糧長,還有自己這個主管錢糧的主簿,恐怕不用等朝廷處置,就要被暴怒的百姓生吞活剝了!
「這個瘋子!」刁主簿跌坐在椅背上,手腳發軟道:「瘋了,瘋了,徹底瘋了……」
。
好半天回過神來,刁主簿再也坐不住,直奔縣丞衙而去。
聽了他的講述,蔣縣丞也震驚了,「這魏大人的性子還真烈呢……」
「哎呦,我的老哥,就別說風涼話了。」刁主簿一邊擦汗,一邊急道:「他這是要魚死網破了!你說我們咋這麼倒霉,攤上這麼個二桿子知縣?」
「還不是讓你們逼的。」蔣縣丞幽幽道:「當初讓生員告狀,是一招狠棋,但碰上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不該用。否則就像現在這樣,把他徹底惹毛了……」
「木已成舟,說這些有什麼用?」刁主簿不耐煩打斷道:「你說,現在該怎麼辦吧?」
「還能怎麼辦?要麼低頭,要麼幹掉他。」蔣縣丞嘆口氣道。
「怎麼幹掉他?」刁主簿問。
「刀砍斧劈,毒藥絞繩,哪條都行。」蔣縣丞面無表情。
「開什麼玩笑,堂堂一縣之長,要是莫名其妙死了,冷面鐵寒肯定會一查到底的。」刁主簿大搖其頭道:「設法把他趕走吧。」
「來不及了。」蔣縣丞搖頭道:「不等你運作完,他早就把石碑立起來了。」
「你……」刁主簿這下明白蔣縣丞的意思了,瞪著他道:「想讓我低頭就直說啊,兜什麼圈子!」
「不這樣你能知道別無選擇?」蔣縣丞苦笑道:「仁安老弟,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你們橫,他卻是又愣又不要命。他還是本縣的父母官,和他鬥下去就是這個結果。」
「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刁主簿皺眉道。
「當然有用了。亡羊補牢為時不晚。」蔣縣丞是巴不得息事寧人的,雖然他參與不深,但是鬧大了一樣跑不掉。「誰願意鬧到今天這一步,還不都是你們逼的?他丟了面子,你們給他找回來,他想多收兩成稅,你們也可以商量,無非就是少賺一些麼。」說著看看刁主簿道:「不是我說你,老刁。你在富陽只有三年任期了,何必要陷得那麼深呢?」
「唉,現在想抽身,晚了。」刁主簿滿嘴苦澀道:「永樂八年的黃冊,就是我主編的。你說我還能置身事外麼?」
「先過去眼下這一關,日後再慢慢想辦法吧。」蔣縣丞也嘆口氣道:「你去勸勸他們別鬧了。跟魏知縣坐下來好好談談吧。」
「唉……」刁主簿鬱悶道:「你也幫著跟姓魏的說說,別讓他把奏章發出去。」
「嗯。」蔣縣丞點點頭道:「我們分頭行動。」
誰知兩人都碰了釘子……
蔣縣丞那邊,魏知縣根本不聽勸,一副烏龜吃秤砣——鐵了心的架勢,要跟大戶們死磕到底。
刁主簿那邊,鄉紳們也認為魏知縣乃虛張聲勢,要是這樣向他低頭,日後富陽縣不成了他的天下?!他們不相信,世上還有這樣不要命的官……
其實歸根結底還是,就算出了事兒,也是五個糧長倒霉,跟大部分鄉紳沒關係。所以他們感受不到那種切身的恐懼,自然可以向五個糧長沒口子保證,有我們在,一定不會有事!嗯,放心吧,一定不會有事的……
糧長們自然惶惶不安,但他們不敢犯眾怒,只能死撐著……直到他們聽到一個消息,冷面鐵寒周臬台,極可能已經微服私訪至本縣了!
許多人都看到一個穿青布道袍的外鄉中年人,在兩個伴當的陪伴下,沿著富春江步行而上,每逢村鎮便走街串戶,尋訪冤情,跟傳說中的周臬台完全吻合……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而且據說魏知縣也得到消息,命石匠日夜趕工,準備在周臬台抵達縣城前,將那些石碑立起來!
刁主簿幾個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據說有糧長跪在李晟爺爺面前,求他放一條生路。還有糧長嚇得懸樑自盡,幸虧被發現得早,才保住一條老命。
刁主簿更是放狠話說,要是他們幾個進去了,就把鄉紳們隱瞞土地、寄名絕戶、巧取豪奪、倒賣庫糧的舊賬全翻出來,大家一起完蛋!
見敵人還沒出招,後院已經起火,鄉紳們不得不好好商量一下,到底該怎麼辦了。
這天過晌,十幾名有頭有臉的鄉紳地主,齊聚環山鄉李家。李家老爺子的兩個兒子皆進士及第,長子在四川任布政使參議,次子乃當朝太僕丞。一門兩進士的榮耀,哪怕在浙江這樣的科舉大省,都極為罕見,本縣鄉紳自然公推李老爺子為首了。
李老爺子七十多歲,頭戴東坡巾,身穿栗色蝙蝠暗花氅衣,舉手投足都透著德高望重。只見他撚鬚緩緩道:「想不到,這位大老爺脾氣還真不小……」
「其實真不怕他鬧騰,關鍵是那冷面鐵寒來了,這個人太可怕了。聽說京師小兒夜啼,百姓輒呼『冷面鐵寒來了』,便能嚇得小兒立即收聲。」坐在他右手邊的是王家老爺子,因其子乃刑部員外郎,是以坐了本縣鄉紳的第二把交椅,「要是這節骨眼上鬧出事來,怕是不好收場。」
「可是都鬧到這一步了,」坐第三把交椅的于老爺子,代表眾人問道:「我們的顏面往哪擱?」
「讓他道個歉吧。」王老爺子道:「讓人傳話過去,只要他魏源來給李老哥賠個不是,一切都好商量……」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2 10:28 PM
第五十六章 反擊之八字牆
「他們做夢去吧!」這些天,魏知縣入戲太深,已經有些不可自拔了,只見他拍案大叫道:「本官不會向他們低頭的!」
「東翁,終究要講規矩的,」司馬求這個汗啊,皺巴著老臉道:「總得給他們個面子吧……」
「先生,這不是面子的事。」王賢終於被請到了內簽押房,再不用司馬求傳話了:「就像這次爭的,也不是那點秋糧的歸屬,而是這富陽縣,到底誰說了算!」頓一下道:「屬下說句不中聽的話,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在大老爺這邊。人家聯合起來,根本不怕大老爺手裡的印把子。要想鎮住他們,除了夠狠夠硬,別無他途!」
「說得好!本官也是這樣認為的!」魏知縣拊掌大讚道:「就是要談,也得來縣衙,按我的規矩來,否則免談!」
「東翁,過猶不及啊,」司馬求快要把幾縷老鼠鬍鬚揪下來了,著急道:「這齣戲再演下去,可就不容易往回收了,萬一他們就是不上套,咱們可就騎虎難下了!」
「呃……」魏知縣看看王賢道:「那個誰,你有辦法收場麼?」
「應該可以。」王賢心說讓領導記住自己可真難啊,費了這麼大勁兒,竟然還是『那個誰』。
「嗯,那就繼續!」魏知縣好似演戲上癮一般。
「唉。」司馬求看著年輕的知縣和更年輕的王賢,心裡暗嘆一聲,有代溝啊有代溝……
。
三天後是冬月初一。
按規制,每月朔望,也就是初一、十五兩日,知縣都要親率闔縣官吏,在衙前向百姓宣講聖諭,使縣民可以時常聆聽聖訓、瞭解聖意,從而忠君愛國,深受教化。
今天又是宣講聖諭的日子,辰時不到,衙前街上便摩肩接踵,擠滿了人。這裡頭,有必須要來聽講,好回去轉達給鄉民的裡甲老人;有來湊熱鬧、看光景的縣民;也有些特意趕來的鄉紳大戶、各區糧長,人數是平時的兩倍不止。
這是因為有傳聞說,大老爺會在今天發飆!
至於發飆的內容,小老百姓自然不得而知,但這更讓他們感到好奇。而知道些內情的鄉紳們,則懷著惴惴的心情,看知縣大人是否真敢揭蓋子!
辰時差一刻,衙前街上的鄉紳百姓,便見府衙大門緩緩打開,三班衙役排成兩排列隊,每隔幾步站定一個,手持水火棍警戒,一直來到八字牆前紮起的高台,兩隊正好抄起手來。
待衙役們列好隊,厚重的禮樂奏響,嘈雜的人聲頓小,儀門徐徐打開。六名皂隸打著『肅靜』、『迴避』、『欽命』牌各一對走在前面。緊接著又有四名皂隸,打著大老爺的銜牌出來,上書『乙酉舉人』、『丙戌進士』、『富陽縣正堂』等花頭,以彰顯大老爺的資歷。
儀仗過去,一身赤羅朝服,頭戴二梁冠的魏知縣,昂首邁步走出縣衙。
他身後,跟著同樣穿朝服的蔣縣丞、刁主簿、馬典史、以及縣學教諭、訓導等官。再往後,才是一票青衫吏員,王賢也在其列。看著這威風凜凜的場面,王賢不禁好生羨慕,奶奶的,這才是主角好不好,我這不起眼的青衫小吏,連主要配角都算不上吧……
八字牆前的檯子上,已經擺好一張方桌,桌上鋪著黃帛,黃帛上擺放上太祖皇帝的《聖諭》和《大誥》。待知縣攜闔縣官吏在八字牆前依次立定,擔任司儀的禮房司吏高聲唱道:
「跪拜聖諭!」
於是所有人都隨魏知縣,向《聖諭》行叩拜大禮。
「宣—聖諭-——」待眾人起身,禮房司吏又高唱道。
魏知縣便走上宣講台,雙手捧起聖諭,朝民眾高聲朗誦道:「太祖皇帝聖諭六條,一、孝順父母,二、尊敬長上,三、和睦鄉里,四、教訓子孫,五、各安生理,六、毋作非為!爾等需朝夕謹記,不得有違!」
「遵旨!」百姓在官紳的帶領下,轟然應聲道。
頓一下,魏知縣又道:「今次為爾等宣講第六條,勿作非為!」
「從來教萬民、訓子弟、黨正族、師月吉、朝夕告誡人知自愛,不敢偶蹈於非。」魏知縣接著,翻開太祖皇帝的《大誥》,沉聲道:
「勿作非為的要求是不做禁止之事,更不作違法之事。譬如太祖聖訓曰:『天下利病,士、農、工、商,諸人皆許直言,惟生員不許!如有一言建白,以違制論,黜革治罪。生員本身切己事情,許家人報告,其事不干己,輒便出入衙門,以行止有虧革退。若糾眾扛幫,罵幫官長,為首者問遣,盡革為民!』」
衙前鴉雀無聲,老百姓聽不懂文言,鄉紳們則陷入了震驚……他們萬想不到,知縣大人竟從老掉牙的《大誥》上,找到了懲治那些生員的依據!
蔣縣丞又用白話為百姓講解道:「太祖聖訓規定,對國家大事,士、農、工、商都可以提出意見,唯獨在校生員不許。只要提一句意見,以違反祖制論,開除治罪。如果是關係到生員切身的事情,允許其家人報告。若是事不干己,卻出入衙門的,以行止有虧革退。如果膽敢聚眾公堂,咆哮官長的,為首者問罪發配,其餘人盡革為民!」
這下連老百姓也聽懂了,大老爺果然開始發飆了,這第一刀便砍向了那些告狀的生員!
這富陽縣本就沒有秘密,何況那樣轟動的大事。老百姓都知道十天前,十幾名縣學生員擊鼓告狀,要求知縣召回並懲治下鄉催稅的胥吏。縣老爺不願答應,又不想得罪他們,便欲拖後再說。
誰知這群生員膽大包天,竟包圍了大老爺,迫使他不得不先召回手下,並進行審查。
對於生員們的作為,老百姓是眾說紛紜,有人覺著他們太無法無天了,竟不把縣老爺放在眼裡。但更多的人還是站在他們這邊,畢竟生員們打著『解黎民倒懸』的旗號,在大家看來,是替老百姓說話的……
現在才知道,原來生員們的舉動,違反了太祖皇帝制定的法律,這讓百姓們好生為難。因為太祖皇帝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實在太高太高,老百姓把他的每一句話,都當成金科玉律,絕對不願違背。
但另一方面,因為種種原因,官府已經不再宣講《大誥》好幾年了,百姓們又感到有些陌生。而且考個秀才多難啊,只是替老百姓說了幾句公道話,就要革掉人家的功名,這不是在打擊報復麼?
。
「韓教諭,那日到衙門告狀的十三名生員,你處置了麼?」當著闔縣百姓的面,魏知縣沉聲問道。
「暫時沒有,」縣學教諭連忙出列道:「主要是縣學無權開革生員,還需上報提學道!」
「需盡快上報,本縣也會行文提學道,對公然違反祖制的生員嚴懲不貸!」魏知縣沉聲道:「並非本縣不仁,實乃祖制難違,且這幫人也罪有應得!就算沒有祖制,本縣也要治他們的罪!」
人群一片嘩然,這也太坦白了吧……
「諸位知道,太祖皇帝為何於百忙中編寫《大誥》,教化官民麼?」魏知縣卻話鋒一轉道:「是發生『郭桓案』案之後!」
「『郭桓案』是個什麼樣的案子呢,為什麼會讓太祖皇帝痛下決心,編寫《大誥》呢?諸位聽我細細道來。」魏知縣的目光掃過人群,在幾名糧長身上稍稍停留,方道:
「這是一起規模巨大的貪污窩案,大明朝上至戶部侍郎郭桓,下至小小糧長,沆瀣一氣,朋比為奸,合謀搜刮百姓錢財,貪污朝廷稅賦!」八字牆有回音功能,使魏知縣的聲音振聾發聵:
「太祖皇帝聽聞有貪官污吏剝削子民,馬上命人徹查,結果查來查去,有問題的官吏越來越多,涉案數額竟達兩千四百萬石!太祖皇帝眼裡揉不得沙子,一狠心,下令處死了全國三萬貪官、污吏、壞糧長!」
此言一出,百姓大嘩,殺了三萬多人啊,那還不把全國的官吏和糧長殺光了?
「就是殺光了,才一掃蒙元遺毒,遏制了貪污腐敗,讓國家政治清明,國力蒸蒸日上,年紀稍大點的,應該都有體會!」魏知縣悠然神往,一副恨不得『再來一次』的表情道。
「是啊……」四十歲以上的紛紛點頭,緬懷道:「太祖爺時確實沒有貪官污吏,稅賦也輕得多,日子比現在好過多了。」
「他們是如何貪污了這麼多錢糧?」也有人好奇問道。
「他們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先說諸位身邊的糧長。《大誥》上說,他們在徵收稅糧時,踢斛淋尖、起立名色、肆意加征!其加派的名目花樣繁多,如水腳錢、車腳錢、口食錢、庫子錢、蒲簍錢、竹簍錢、神佛錢等……」
魏知縣沒說完,百姓再次喧嘩,因為這些撈錢的名目,現在又復活了!
「現在為非作歹的又多了,真該請太祖爺重臨,再殺一批貪官污吏!」百姓們恨恨道。
糧長們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哪還有臉見人?
「但這只是上不得檯面小手段,還有真正的大招數呢!」魏知縣沉聲道:「《大誥》上說,朝廷和地方相勾結,官吏和糧長、裡正相勾結,在黃冊上搗鬼,以達到『多收少解』的目地!比如洪武十八年的浙西秋糧,應該是四百五十五萬石,但只解赴太倉兩百多萬石,其餘的兩百五十五石,就被他們私分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3 01:49 PM
第五十七章 反擊之黃冊碑
「這下你們說,那些貪官、污吏、壞糧長,到底該不該殺!」
魏知縣話音一落,百姓一片大嘩:
「這也太猖狂了吧,怪不得太祖爺要殺人,殺得好,殺得好哇!」
「就是,我們交的皇糧,他們竟貪去一大半,這大明朝到底是誰的天下?該殺該殺!」
老百姓一片『該殺』聲中,魏知縣高聲道:「距離此案過去已經將近三十年,國家又生出新一批蛀蟲來!郭桓案中的種種手段,再次在大明的土地上蔓延!諸位說,該不該再來一次清掃!還我大明、還我百姓一片清明!」
百姓的情緒已經完全調動起來,千百人一齊高舉手臂,狂呼起來:「該!」
「想不想知道,我們富陽縣,有沒有這樣的蛀蟲?」魏知縣又大聲道。
「想!」老百姓狂呼道。
「好!本官讓你們看得明明白白!」魏知縣一揮手,兩個差役推出輛大車,扯掉車上覆蓋的紅綢,便露出兩塊石碑來,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字。只聽魏知縣道:「本官將本縣的賦役黃冊,刻在石碑上,立在各裡村頭!諸位回去後,可告知鄉人查看,如果發現碑上沒有你家的名字,而你卻一直在交稅,就立即來縣衙稟報,本縣定將上達天聽!想我永樂皇帝的氣魄直追先帝,絕不會讓百姓失望的!」
「好!」老百姓已經陷入狂熱狀態,恨不得這就回去查查看,自己這些年交的皇糧,到底是進了國庫,還是被王八羔子貪去了!
一片喊打喊殺聲中,那些糧長被嚇得腿都軟了,膽子最小的一個,竟然尿了褲子……
鄉紳們的老臉也青的青、白的白,這群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東西,終於見到了棺材……
人群外圍,一個孔武有力的勁裝漢子,眉頭緊皺的對個戴著斗笠、身穿青布直裰的中年男子道:「老爺,這魏知縣在玩火啊……」
那男子向上推了推斗笠,瘦削的臉上,浮現出淡淡挪揄道:「你剛才不是擊節叫好麼……」
「剛才是剛才,老爺不是常說,過猶不及麼?」壯漢憂慮道:「他抬出『生員條例』來,懲治那些鬧事的秀才;用『郭桓案』教訓那些糧長,都是極好的招數,可要是真揭開蓋子,怕是要掀起大獄了。」
「呵呵……」中年男子淡淡一笑,只是因為那張臉過於冷峻,笑容跟冷笑無異:「你小子,竟然也開始動腦子了。」
「俺不是心疼這樣的好官麼?」壯漢撓撓頭道:「再說了,真要掀起大獄,對老爺也是大麻煩。」
「瞎操心。」中年男子哼一聲:「魏知縣有分寸,是不會揭蓋子的?」
「為啥?」壯漢看這節奏,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除非他嫌命長,否則萬不會用這種方式揭蓋子。」中年男子緩緩道:「現在這樣大張旗鼓,恰恰說明他的目的只是唬人。」
「這哪是唬人啊?他已經把棋走死了,這時候停下來,要成為笑柄的。」壯漢難以置信道。
「因為他的對手,是一群有恃無恐的老狐狸。」中年男子冷冷道:「任你張牙舞爪,我自八風不動。對他們嚇唬是沒用的,非得動真格的不可!」
「老爺你咋給自己下絆子呢,」壯漢笑道:「剛說他只是唬人,又說他要動真格的。」
「唉,朽木不可雕也……」老爺嘆了口氣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運用之妙、收發自如啊……」
「哦……」壯漢縮縮脖子,看向台上時看,見魏知縣已經打道回衙,眾官吏衙役也跟著離開八字牆,「老爺,咱們這就去見魏知縣?」
「等等吧。」中年男子隨著人群轉身道:「魏知縣還有下半場,這會兒沒工夫見咱們。」
「啊,老爺,我好像明白了。」壯漢快步追上去道:「那些石碑不是說立就能立起來的……」
「看來還沒徹底朽掉……」中年人搖頭笑笑,和壯漢一前一後,消失在街角。
。
魏知縣前腳回到簽押房,剛剛摘下樑冠,後腳便有六大糧長聯袂求見。
魏知縣沒有理會,讓長隨為他解下大帶、敝膝、朝服、又接過浸濕的毛巾壓在臉上,藉著冰涼的觸感平復下亢躁的情緒。
「大老爺,糧長們跪在簽押房外了。」簽押房的值班長隨又稟報導。
魏知縣換上燕坐時的公服,坐回大案後,見他還在,端起茶盞潤潤喉嚨道:「你還站這兒幹什麼?」
那長隨只好退出去,魏知縣便拿起一本《大誥》細細翻閱,他可知道什麼叫『化腐朽為神奇』了,那王賢從已經快被遺忘的大誥裡,翻出的兩條條文,讓他今天這場翻身仗打得有理有據。實在是比當年金榜題名還痛快!
『看來沒有無用之物,只有無用之人!』魏知縣深恨自己不熟悉律條,結果白白受辱。要是早知道這條律例,當場就能把那些生員轟出去,不比事後補救強多了?
魏知縣剛學了兩頁《大誥》,那親隨再次返回來道:「大老爺,韓公正剛才一頭撞向假山,虧著旁邊人拉了一把,還是頭破血流。」
魏知縣沒做聲,一張白面漸漸冷峻。
「大老爺,還是見見他們吧……」親隨硬著頭皮勸道。
『砰!』魏知縣將手裡的書重重一摔,嚇得那親隨一縮脖子。
魏知縣兩眼緊緊盯著他,厲聲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多嘴多舌!」
那親隨在衙門裡混久了,竟絲毫不慌,從容答道:「大老爺消消氣,小人也是一片忠心,只因為那些糧長不僅尋死覓活,還盡說些嚇人的話,小人怕鬧出人命來,才不得不稟報。」
「都說了些什麼嚇人的話?」
「您要是不見他們,他們就一起死在門外。」
「你怎麼當值的?」魏知縣黑著臉,尖刻的譏諷道:「簽押重地,就由著他們在外面胡攪蠻纏?我就是養條狗,也知道朝他們汪汪兩聲!」
那親隨被罵狗都不如,一張臉漲得通紅。
「你現在去辦兩件事!」魏知縣沉聲道:「第一件,命人將他們叉出縣衙,要尋死去漏澤園,省得人家收屍了。」
親隨張張嘴,想要說什麼,卻聽魏知縣接著道:「第二件,你去找司馬師爺,把這個月的工食銀結了,然後捲鋪蓋離開縣衙,不再錄用!」
親隨徹底愣怔了,嘴巴半張著,不知從何說起。
「你是不是還要問我為什麼?!」魏知縣替他說道。
「是……不敢!」親隨這才醒悟過來,趕緊撲通跪下道:「大老爺,小人到底犯了什麼錯,要被開革出去?」
「你自己清楚。」魏知縣繼續拿起《大誥》,不再理會他道:「天下哪個長官,也不會用個吃裡爬外的東西!」
親隨這才明白原因,原來是東窗事發了,便不再說什麼,重重哼了一聲,爬起來便往外走。
「來人!」魏知縣突然斷喝一聲。
兩個皂隸聞聲進來,正好堵住那親隨去路,抱拳道:「大老爺!」
「把他帶出去杖責六十,祿米也不必給他了!」魏知縣冷冷道:「再傳話下去,今後凡有通風報信、偷看簽稿者,一律杖四十,移送法司。有替人說情、不敬上官者,一律杖二十,立即開革!
「喏!」感受到大老爺的氣場,皂隸應得十分響亮。
那親隨才感到害怕,被皂隸拖了出去。
。
過了一炷香,司馬師爺掀簾子進來,稟道:「大老爺吩咐的事,都已經辦妥了。」他終於從魏知縣身上,感受到了百里侯的威嚴。
「先生不必如此。」魏知縣露出一絲笑容道:「官威要靠立威,那王賢說得真對。」
「呵呵……」見王賢在縣老爺眼裡的地位暴漲,司馬求心裡未免酸澀,他似乎看到了一代新人換舊人的悽慘場景。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道:「蔣縣丞和刁主簿在外面求見。」
「不見。」魏知縣沉聲道:「你出去告訴他們,我意已決,多說無益,讓他們回去候著吧!」
「好。」司馬求出去,把魏知縣的話轉告兩位佐貳。
蔣縣丞聞言目瞪口呆,刁主簿惶惶如喪家之犬,兩人一人拉住司馬求一隻手,苦求道:「先生,指條活路吧!」
「唉,」司馬求嘆口氣道:「縣老爺犯了牛脾氣,誰也拉不回,你們二位說都沒用,這富陽縣還有誰說話管用?」
說完抽出手,搖頭著轉身進去,蔣縣丞和刁主簿卻若有所悟,他們終於明白,該找什麼人來求情了。
兩人出去縣衙,叫上六名糧長,來到周家酒樓。單間裡,幾位老爺子在坐臥不寧的等消息,他們聽說,縣衙的民壯全都出動,分赴各鄉去立碑,老爺子都是膽顫心驚……雖然編造黃冊、收解糧草跟他們沒有直接關係,但兼併萬頃田畝而又將賦役轉嫁到小民頭上,是他們發家致富的不二法門,要是黃冊公開了,非得全漏了餡!
就算最後抹平官司,毫髮無傷,他們在鄉里的名聲也要臭了,今後還怎麼有臉,擺出那副德高望重的臭架子?
這幫老先生之所以和知縣僵到今天,不就是爭個面子麼?
現在魏知縣不和他們爭了,直接改大耳光子抽臉!老爺子們才意識到,比起身家名聲來,面子其實也沒那麼重要……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3 01:52 PM
第五十八章 一篇新聞稿
當天下午未時許,冬日和煦的陽光,照耀著富陽縣後衙客廳。富陽知縣魏源在這裡親切會見了本縣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並進行了親切友好的交談……
魏知縣首先對幾位老先生致以的親切問候和良好祝願。幾位老先生對此表示感謝,並表達了他們對魏知縣的親切問候和祝願。
隨後雙方本著誠摯友好的態度,進行了友好且富有建設性的交談。
魏知縣先是充分肯定了幾位老先生對本縣工作的大力支持,他說沒有幾位老先生,本縣工作不會取得如此令人矚目的成績,今天我縣能有這樣的大好局面,與幾位老先生卓有成效的工作是分不開的。
幾位老先生則高度讚揚了魏知縣近一年來的領導工作。他們謙虛的表示,自己儘管熱心為本縣著想,但因為缺乏學習、觀念陳舊,產生了不應有的本位主義思想,沒有為本縣團結髮展的大局,做出應有的貢獻。他們表示將進一步提高認識、解放思想、戒驕戒躁、謙虛謹慎,不搞特殊化,不搞小團體,緊密團結在知縣大人周圍,為本縣建設發揮餘熱。
魏知縣高興的表示,幾位老先生年高德劭、見識高遠,對本縣各方面工作,有著十分清醒和長遠的認識。他高度重視幾位老先生的意見,相信雙方在本縣重大事務上,一定會取得高度一致,坦誠相待、齊心協力,為本縣各項事業進一步發展而共同努力。
幾位老先生激動的表示,他們為富陽百姓能有這樣一位識大體、顧大局的領導而激動。本縣在知縣大人的領導下,必將政通人和、蒸蒸日上,必將擁有更加美好的明天!
之後,雙方就本縣各鄉立黃冊碑一事,充分交換了意見和看法。幾位老先生表示,這件事功在千秋、利在當代,一定全力支持這項工作盡善盡美、不留遺憾的完成,並主動要求承擔相關費用,為這項事業盡一份綿薄之力。
魏知縣對老先生們積極支持本縣事業,表達了高度讚揚。他說,這是一項很敏感的工作,做得好,則功在千秋,做不好,則禍在當代,是以要慎之又慎,還要充分聽取各位老先生的意見。
他指出,現在縣裡有兩套方案,一套是以洪武三十年和永樂八年黃冊刻碑,這樣可以早日完工。但是明年又逢十年一度的重新造冊之年。是以另一套方案是,先立起洪武三十年黃冊碑,待來年重新造冊後,再以永樂十年黃冊立碑。不知幾位先生以為如何?
雙方就此展開了熱烈而友好的討論,最後老先生們一致認為,寧肯慢一些、也要盡善盡美,是以後一種方案更為妥貼。
魏知縣認真聽取了老先生們的建議,表示會慎重考慮,三思而行,不辜負老先生和全縣百姓的厚望,讓黃冊碑成為富陽縣繁榮富強的奠基石。幾位老先生也表示,會全力支持來年的清冊工作,務必做到戶無遺漏、人丁歸冊,製成本縣有史以來,最準確翔實的黃冊出來。
雙方還就處罰鬧堂生員一事交換了意見,老先生們表示,生員們膽大妄為、目無尊長、確實需要嚴加管教,但他們還年輕,出發點還是好的,也是在踐行偉大導師孔聖人的『仁愛』思想,行為並非出於惡意,懇請縣裡考慮他們的建議,寬宏大量、治病救人、予以從輕處罰。
老先生們還表示,鑑於縣學部分生員生活困難,願意捐助學田一千畝,用於縣學補貼貧困生員。
魏知縣高度評價了老先生們的善舉,替將受到資助的生員,對老先生們表示感謝。他說,年輕人犯錯誤,太祖都會原諒。何況李寓等生員古道熱腸、樂於助人,國家正需要這樣的人才。處罰的目的是為了警醒,如果他們端正態度、檢討錯誤、並保證日後洗心革面、絕不再犯,可以考慮從輕甚至免於處罰。
老先生對魏知縣愛惜人才、不為己甚,表示十分的讚賞和感動,並再次許諾為慈幼局、養濟院各捐獻善田百畝。魏知縣對此再次表示了讚賞。
會談進行了一個時辰,氣氛始終友好而熱烈,雙方都表示,這樣的會談開誠布公、暢所欲言,對消除誤會、增進感情、加強交流、促進合作有很大作用,並商定建立長效機制,日後定期舉行會談。
參加會談的還有本縣縣丞、主簿、魏知縣的私人智囊、以及各區糧長、戶房有關人員。
會後,魏知縣親自將老先生們送出縣衙,夕陽光輝萬丈,給縣衙的廳堂屋舍上一層閃閃的金光,似乎也彰示著富陽縣,將有一個金光閃閃的未來!
本縣戶房典吏,署理戶房事王賢,現場報導。
。
回到簽押房,魏知縣十分興奮,對居功至偉的王賢,更是沒口子稱讚。他知道,要是沒有王賢一連串的精心謀劃、以及一直不斷的打氣鼓勵,自己根本沒可能戰勝那幫強大而狡猾的老狐狸!
「實在太驚險了!」回想整個過程,魏知縣依然心旌搖動道:「我做到八成、九成、乃至九成五,他們依然不為所動。說實話,那時候本縣都不報什麼希望了,只是為爭一口氣而已!」他攥緊拳頭,不無慶幸道:「終於,在最後一刻,他們還是屈服了!」
「呵呵……」司馬求笑道:「反正學生是嚇得要死,尤其是到最後,魂都要飛出來了。」說著嗔怪的瞪一眼王賢道:「以後不許出這等驚險的主意,不被你害死,也要被嚇死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王賢苦笑道:「敵強我弱,只能出奇制勝。要是實力差不多,也不至於這般置死地而後生。」
「是啊。」魏知縣聞言恨恨道:「否則本官怎會放過那些秀才?」
王賢發現魏知縣很記仇。那個通風報信的親隨,被他下令打六十大棍。刑房為了在大老爺面前表忠心,命皂隸用了外輕內重的杖法,那人的皮肉看不出什麼,骨頭已經被打斷了……
而那些秀才大鬧公堂,圍困縣官,當時魏知縣反應失措,丟盡了顏面,事後每每回想,都痛苦到不能呼吸。你說魏知縣能不恨他們麼?
但他們大都是大戶子弟,魏知縣要是奪人功名、斷人前程,那些老爺子肯定要跟他不死不休。再者《大誥》雖然是祖訓,但畢竟早不援引,自己拿來嚇唬人可以,用作處罰依據則有些站不住腳,還給士林留下睚眥必報、不愛護讀書種子的惡評,殊為不智。
「可惜我們沒保住張華和荀三才。」司馬求嘆口氣道:「兩人也算盡心盡力,可惜可惜。」
「沒辦法……」魏知縣也嘆口氣道:「他們為了逼我就範,把案子捅到了分巡道,又有充分的證據,他倆怕是逃不掉了。」
其實張華和荀三才吃點貪點都不為過,但兩人犯了個大忌諱——大明的祖制是糧長收解制,不允許官差親自徵稅,只能監督糧長收解。然而因為衙門追比甚急,加之兩人都想在知縣面前,顯示自己比對方強,是以都不顧禁忌,命差役持票上門催收,不想被人抓住把柄,告到了分巡道。
分巡道原先的何觀察,因為刑訊逼供、釀成冤假錯案,被連降四級,去當知縣去了……現在署理分巡道的按察副使季大人,素來與何觀察交好,對他被降為知縣耿耿於懷,自然不會給魏知縣的面子。
對於無法搭救手下,魏知縣很不開心,但一切要向前看。何況收穫王賢這個好幫手,那是張華和荀三才綁一起,也比不了的。
正在說著話,長隨在外頭敲門,叫進來後,長隨呈上一本名刺。魏知縣隨意看一眼,登時變了臉色道:「那位人在哪?」
「在縣衙門口等著呢。」長隨稟道。
「快快有請。」魏知縣竟坐臥不安起來。
「什麼人能讓東家如此緊張?」那長隨出去後,司馬求翻看一下那本名刺,只見上面赫然寫著『周新拜見』,不禁失聲道:「壞了,周臬台竟真在本縣!」
「啊……」王賢也驚呆了,之前盛傳周新在本縣微服私訪,其實是他扯虎皮、拉大旗,編造出來朝那些大戶施壓的。現在周新真的出現了,他反而不知該如何收場了……
「怎麼辦?」魏知縣趕緊戴上烏紗帽,準備出去相迎。因為對方是微服私訪,不方便開中門迎接,但至少得到後衙門前恭候。
「大人別緊張。」王賢定下神道:「周臬台這個時候來訪,不可能是湊巧,他很可能已經瞭解內情了,所以大人最好還是照實匯報吧!」
「唉。」已經不容細想,魏知縣嘆氣道:「這算什麼事兒啊……」
魏知縣來到月亮門前,侷促不安的等了片刻,便見一個穿著青布道袍的中年男子,在兩個伴當的陪同下,出現在甬道那頭。
定睛一看,不是周臬台又是誰?他趕緊快步上前,大禮參拜道:「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4 05:42 AM
第五十九章 文淵真君子
簽押房門外,一頭站著周臬台的兩個伴當,一頭站著王賢和司馬求,周臬台和魏知縣屏推左右,在房內談話。
周新坐在正位上,微笑端詳著這個年輕的知縣。魏源不到三十歲,生得劍眉星目、相貌堂堂,更難得是眉宇間自有一股正氣,讓周臬台十分喜愛。
可惜周新那張臉太嚴肅,就是笑起來也像冷笑,尤其是魏知縣這樣只見過他幾面的下屬,就更是感到壓力巨大了。被周新那雙鷹目打量著,魏源感覺自己被看穿了一樣,如坐針氈,惴惴不安。
「咱們是第三次見面了。」好半天,周新終於開了口。
「是。」魏知縣忙點頭道:「在臬司衙門一次,三堂會審一次,還有就是這次。」
「每一次見面,本官對你的評價都上一層。」周新道:「第一次我看到了你的正直敢言,第二次我看到了你的細緻周密。但都不如這次……」頓一下,他毫不吝惜溢美之詞道:「這次,我又見識到了你過人的膽略!」
「臬台謬讚了。」魏知縣不禁臉紅紅道。
「本官沒必要拍你的馬屁。」周新淡淡道:「其實今次,本官不該與你相見,但我還是來了……」
「是……」魏知縣感激涕零道:「臬台愛護之意,屬下銘感五內!」
富陽距離杭州城幾十里,甚至比錢塘縣的一些鄉鎮還近,但魏源在縣裡鬧成這樣,府裡、省裡卻一點反應沒有。顯然是上官們不想惹上麻煩,一齊裝聾作啞。
因為在大明官場上,『賦稅黃冊』是公認『三大碰不得』之一,僅次於『建文行蹤』和『儲君之爭』。後兩個自不消說,至於『賦役黃冊』,其實大家心知肚明,現在的問題,比當年『郭桓案』還有過之無不及,不管你持何種態度,只要沾上了就很麻煩。
比如這次,魏知縣雖是虛張聲勢,但畢竟是玩火了,善後十分麻煩。折騰這一頓,你是向上級匯報還是不報?匯報的話,不啻給上級添麻煩,還會被視為『擅自行動』的不安分者。不匯報的話,又是『知情不報』,將來萬一有人揭蓋子,他也一樣跑不了。
這些後遺症,魏知縣不是不知道。儘管他官場經驗不足,但深諳官場世故的司馬求,早就反覆提醒過,也因此一直反對他玩火。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要堅持自己的信念,就非得面對這些荊棘不可。
魏知縣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如果有人能幫他掃除這些荊棘,讓他免於遭受傷害,那自然再好不過……
現在周新這一現身,別人都會以為,這一切是他授意,至少經過他允許的。這樣便把責任攬過去,幫他掃除了荊棘。你說魏知縣能不感激麼?
「我只是出於公心,並無私念,所以你不必感激。」周新卻不領情道:「本官監察浙省百官,除了糾察枉法不稱職者,還要發掘保護正直賢能者。在本官看來,正直敢言者,可為言官,若再細緻周密,可謂循吏,再加上過人的膽略,便有成為治世能臣的潛力,這樣的官員,通省出不了一兩個,本官要保護好……」
「臬台……」魏知縣感動的熱淚盈眶,原來大明朝不光有何觀察那種器量偏狹、公報私仇的壞官,有虞知府那樣圓滑世故、獨善其身的庸官,有刁主簿那樣貪贓枉法、欺上瞞下的貪官,還有周臬台這種公忠體國、愛護下屬的好官!
「誇完了你,我還要說你。」周新話鋒一轉,不留情面道:「你行事太過孟浪了!」
「是……」魏知縣不禁錯愕,趕緊前傾身子,聆聽教誨。
「你是個剛正的人,敢說話,不怕得罪人,這是難能可貴的。可真要是得罪人多了,你這頂烏紗還能戴多久?能對付一個七品知縣的人太多了!」周新語重心長道:「像這次的事,你完全可以等一等,等到明年編訂黃冊時嚴加把關,其實效果也是一樣的,還不會鬧出這麼大動靜。歸根結底,你還是氣太盛,不想報隔年仇。年輕人氣盛是好事,氣盛才有銳氣,可氣太盛,終究會傷到自己的。」
「要想為國大用,你就得先安安穩穩平步廟堂,沉淪下僚,有多少才華也是枉然。這官場之路可謂難於上青天,學不會養氣,是休想走通的。」周新目光諄諄的望著魏知縣道:「本官就是年輕時氣太盛,得罪人太多,以至於多年困頓官場,不得舒展,前車覆,後車戒,你當深自警醒。」
「是。屬下謹遵教誨!」魏知縣站起身來,朝周新深深作揖。他對周新已經是五體投地、銘感五內了。周臬台目光如炬,看出了他性格的弱點,又以過來人的教訓,教育他勿重蹈覆轍。能得遇這樣的上官,何其幸哉?
「坐下。」周新淡淡道:「老夫就是這個討人嫌的脾氣,文淵切莫見怪。」
「中丞這是金玉良言,屬下豈能不識好歹?」魏知縣忙道。
「呵呵……」周新終於忍不住笑道:「文淵,你這副『黃山迎客松』,別緻的很。」原來魏知縣一直將那副畫,掛在簽押房的中堂上,周新一進來就看到了,沒辦法,王賢那筆字,實在太……驚人了。
而魏知縣能一直掛著,就更加驚人了。
是以連周臬台這種嚴肅之人,都忍不住要八卦一下了:「這上面的字,是何人所題?」
「是縣衙一名叫王賢的吏員。」魏知縣汗顏道:「字是醜了點,但這首詩卑職大愛,就這麼一直掛著了。而且這字,有提神的作用,學生每當案牘勞形,睏倦不已時,只要抬頭一看,就會馬上清醒。」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周新緩緩誦唸一遍,不禁讚道:「好一個『任爾東西南北風』,想不到富陽縣衙真是藏龍臥虎!」
「是……」魏知縣原本不打算告訴周臬台,自己背後有高人支招。但高尚的人格可以感染人,魏知縣覺著自己要是對周新不誠實,簡直就不算人了。於是他坦誠相告道:「此人確非凡品,下官此番正是,全賴他的謀劃!」
「哦?」周新頗為意外,旋即讚賞笑道:「文淵真君子也!」
「愧不敢當,」魏知縣說出來,也是心情輕鬆道:「不過是近朱者赤。」
「哈哈哈哈……」周新素來不吃馬屁,卻還是被拍得大笑起來:「看來我白擔心了,就憑這手馬屁功夫,你也能在官場遊刃有餘。」
「屬下從不說違心之言。」魏知縣正色道。
「那就多謝你美譽了。」周新斂住笑容道:「本官能見見王賢麼?」
「他就在門外。」魏知縣趕緊出去,對候在外面的王賢道:「臬台要見你。」
「啊……」司馬求失聲驚道:「不會吧!」對他這種草根師爺來說,按察使那是遙不可及的存在,不禁各種羨慕嫉妒恨。
「是。」王賢卻很從容,後世自己連國家主席都天天見,當然是在電視上,對一個省級幹部接見,自然不會誠惶誠恐。
見他波瀾不驚的樣子,魏知縣不禁心裡暗讚,果然不是凡品,但還是要囑咐幾句,以免他在臬檯面前失儀。
進去簽押房,大禮參拜之後,周新讓王賢坐下,魏知縣要告退,卻被周新叫住道:「文淵可一起參詳。」
「是。」魏知縣應一聲,重新坐下。
。
簽押房裡,周新看著王賢,見他其實還是個少年,樣貌清秀,雙目黑白分明,亮得瘆人,一看就是很聰慧的小夥子。
不過對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能做出那樣一首滄桑的詩來,想出那樣老謀深算的計策,周臬台還是難以置信。
但當著魏知縣的面,他也不好詢問真假,那不成了不相信魏源?何況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他只是想找人問計罷了。無非就是問了,對方答不出,但只要問了,就有一線可能,於是他開口道:「小友,夫有個難題,聽魏知縣說,你很有智慧,故而冒昧一問,還望不吝解答。」
「……」王賢這個汗啊,我什麼時候成了百事通?趕緊回道:「小人愚魯,恐不能讓老大人滿意。」
「你姑且聽之。」周新盡力和顏悅色,實際上仍是一臉冷寒道:「現在有一樁官司,讓本官委實難決。你知道,本朝自行開中法以來,允許商人運糧到北邊,再回到鹽課司換取鹽引,然後便可自由銷售食鹽。」
「是。」王賢如今是戶房吏,這些事情自然知曉。
「但是朝廷的法令之下,各省又有土規矩。比如我們浙江,因為浙東產鹽、浙西不產鹽,但兩浙都轉運鹽使司為了維持暴利,不許浙東的鹽銷往浙西。」周新緩緩道:「但商人趨利,他們費盡辛苦,才拿到了鹽引,自然不甘心只在浙東銷售,便時常有越界運銷發生。對此,府縣裡向來睜一眼閉一眼,但鹽司衙門卻全力抓捕越界的鹽商,扭送按察使司,要求按販售私鹽論處。」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4 08:59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14 09:01 PM 編輯
第六十章 江南第一吏
從春秋時期,食鹽就是政府壟斷的專利。到了明朝依然如是,大明設六大都轉運鹽使司,分掌全國鹽務。其中浙江隸屬於兩浙都轉運鹽使司,凡該省鹽政都歸其管轄。
從地位上看,轉運司和布政司、按察司平級,都是直接向朝廷負責,因此誰也管不著誰。而且因為浙江只是兩浙轉運司轄區的一部分,是以從感覺上,轉運司總覺著自己是布政司、按察司的上級。
因此儘管浙江布政使、按察司幾次發公文協商,希望轉運司通融。對方卻不肯諒解,說食鹽分區售賣,是祖宗立下的規約,誰也不能違背。越界運售就是販賣私鹽,應當依法處死。
「這件事比較麻煩,因為查找律條發現,洪武初年確實規定,轉運分司分區專賣。」周新微微皺眉道:「但那指的是開中法實施之前,當時食鹽都是由轉運司下屬各分司專售,才會有此規定。然而開中法以後,全國商人都可以通過運糧輸邊,拿到轉運司的鹽引。浙西的商人,從浙東的鹽場拿到鹽,卻不能運回浙西銷售,豈不太可笑了?」
「轉運司為壟斷浙西食鹽,卻要按察司為虎作倀,這是我萬萬不願接受的。」周新接著道:「但轉運司執意不肯讓步,要解決此事,勢必通天,才能打破陋規。但要革除舊規並不容易,你們也知道,如今朝廷十分缺錢,永樂皇帝對能給國庫找錢的衙門,向來偏袒非常。是以真鬧到朝廷去,贏得八成是他們。」
周新說完看著二人道:「此事與二位無關,只是本官苦思無方,今日見了貴縣的高超手段,若有所悟。故而講出來,看看二位有沒有好主意。」
魏知縣便對王賢道:「你要慎重考慮,切不可給臬台惹麻煩。」
周新聞言笑道:「二位暢所欲言即可,不管對錯,後果如何,均與二位無關。」
「還是要慎重,不能再出險招了。」魏知縣把周臬台的話當成金科玉律了,「這可是兩司之間的矛盾,不是咱們小小的富陽縣!」
「是。」王賢心裡無奈道,你當週臬台跟你一樣,人家說啥信啥、咋說咋辦?
「呵呵……」周臬台笑笑,示意魏知縣閉嘴。
尋思了好一會兒,王賢抬頭道:「老大人、大老爺,小人有個不成熟的想法,卻不敢保證能否成功……」
「只管講。」周新沉聲道。
「小人替老大人,給鹽司寫封信吧。」王賢輕聲道:「說不定能管用。」
「好。」周新點點頭。
簽押房裡各種尺寸的公文紙都是常備的,魏知縣立刻拿出一摞紅格信箋,擺在書案上。硯盒裡的墨用上等絲綿浸泡著,直接就可以寫字了。
這會兒工夫,王賢已經打好了腹稿,雙手接過知縣遞來的筆,便一筆一劃的寫起來。
魏知縣在一旁看著,發現雖然才過了一個月,王賢的字卻長進不少。原先像是大風吹過一樣,東倒西歪,現在至少能站穩了,展開了。顯然沒少下功夫。
王賢也是特意寫得工整些,加之還要字斟句酌,寫得自然就慢,一頓飯功夫才擱下筆。吹乾了墨跡,呈給大老爺。
魏知縣又轉呈給老大人。周臬台接過來一看,只見信裡雖然語句直白,但很有氣勢。王賢在信裡分析了一省之內,分販食鹽的不合理,又強調革除舊規的必要性,說得頭頭是道,有條有理!
但周臬台並不感到欣喜,這樣的文字,他府上的幕僚也能寫,怎麼可能打動那些掉到錢眼裡的鹽官呢?
直到他翻到第二頁,看到上面一句話——『列國紛爭,尚且移民移粟;天朝一統,何分浙東浙西?』周臬台才不禁動容,這王賢確實不凡啊!
古人云一字千金,這二十個字,價值絕對超過兩萬金!因為有了這段話,就是把官司打到永樂皇帝那,他也不擔心會輸了。
因為這話的意思是,連四分五裂的戰國時期,人員物資流動尚且不受限制。我大明朝的一省之地卻還要分浙東浙西,不許往來。難道我江山一統的大明朝,比四分五裂的戰國還不如?
這話的厲害之處,就在於上綱上線到了永樂皇帝的紅線上。要知道,如今的永樂大帝,可是古往今來有數的雄壯之主,說白了就是好大喜功,憋著勁兒要做千古一帝。南邊的交趾、北邊的蒙元,東邊的倭寇、西邊的吐蕃,但凡有敢侵擾大明國土者,都遭到他毫不猶豫的討伐!
試問這樣一位大一統的皇帝,又怎會容忍自己的國土四分五裂,不如紛爭的戰國呢?雖然只是比喻,但比喻也不能接受!
緊接著,王賢又將浙西近年來發生的饑饉、匪患列在後面,造成一種強烈的因果關係,好像因為浙西鹽價畸高,便民不聊生了一般。那兩浙都轉運使看到這樣一封信,不可能不緊張……如果他不妥協,那就把官司打到皇帝那裡,有了這段能觸動永樂大帝的文字,周新很有底氣。
。
「刀筆之功,大巧若拙。」看完之後,周新輕嘆一聲,對王賢道:「我代那些商人,還有浙西的百姓,寫過小兄弟了。」
王賢立刻站起來,恭聲道:「小人是浙江人,理當為父老盡一份力。何況還有老大人吩咐。」
「呵呵,你很好。」周新撚鬚讚賞道:「不過你幫了老夫的忙,我該怎麼謝你呢?」
「還不知這法子能不能行,臬台不急著賞他。」魏知縣忙道:「再說為臬台分憂是分內之事,哪能要什麼賞賜?」
「一碼歸一碼。」周新搖頭笑道:「不過本官素來貧寒,拿不出多少潤筆之資,不如這樣,我也附庸風雅,送你幾個字吧。」
「小人榮幸之至。」王賢忙恭聲道。
魏知縣又將一張裁成條幅的元書紙,在書案上擺好,再壓上鎮紙。
周新便提起筆來,寫就五個力透紙背的大字。
「江、南、第、一、吏!」魏知縣一字一頓的念道,「臬台真要捧殺他了,這小子可當不起……」
「臬台謬讚,實不敢當。小人至濁至愚,懇請臬台收回。」王賢有些懵了,這位周臬台要幹什麼,樹先進典型麼?
「有什麼當不起,」周臬台擱下筆,淡淡笑道:「就算天下第一吏,也還是一小吏,比不入流的雜官還不如。」
「……」王賢這個汗啊,那份誠惶誠恐登時蕩然無存。
「別喪氣。」周臬台好笑的看著他道:「你才十六七歲,日子長著呢……」
「是啊。期滿考課合格,就可以做官了。」魏知縣忙附和道。原來每個人的心裡,都住著個狗腿子。
「還是要多讀書的。」周新看著王賢道:「你這麼聰明,年紀又不算大,苦讀十年未嘗不能成功。」頓一下道:「就算不能進學,也要讀書明理,否則你就做一輩子江南第一吏吧。」
「小人謹遵教誨。」王賢忙應道。
。
周臬台和魏知縣還有話說,王賢便捧著題字告退。
一出簽押房,司馬求便湊上來,一看王賢手裡的字,再一看落款,登時羨慕壞了,「小子,你何德何等,竟得臬台如此稱讚?」儘管在周臬台眼裡,這稱號算不得什麼,但在下面人看來,可就大大值錢了。
這可是冷面鐵寒公的評語,那是最斤兩十足、童叟無欺的了!
那兩個侍衛也看見了題字,笑道:「恭喜小兄弟,有了這道護身符,日後誰敢動你?」
聽了這話,一直雲山霧罩的王賢,這才有些明白周新的用意……那些大戶巨室吃了虧,肯定要設法找回場子。魏知縣是一縣父母官,他們不敢動他,但他不過是個青衫小吏,沒有功名護身,動他的話就容易太多了。而且魏知縣就算有心護他也未必護得住。
譬如他的上司張華、荀三才,正因為自身無足輕重,才淪為鄉紳們保存體面,魏知縣安撫巨室的犧牲品……
現在有了周臬台的題字,自己也算是被樹起了典型,任何人想動他,都要考慮周臬台的面子。以周新的赫赫威名,護住一個小小的書吏,自然不在話下。
所以說,這副字很可能是周臬台送給他的護身符。
當然,也可能是他自作多情……
回到戶房,眾書辦見了題字更是諛辭如潮,馬上叫工匠來裱上,要懸掛在他的值房中。
王賢不想招搖,但堂堂按察使的題字,不裱好了掛起來,豈不是大大的不敬?只好任他們去了。
搖搖頭,他掀簾子進屋,卻見桌子上空空如也,不禁奇怪道:「我的東西呢?」
「大人糊塗了還是怎著,」眾書辦笑道:「您得搬到司吏房辦公了……」
「哦……」王賢這才想起,自己現在是典吏署理戶房事,就是張華原先的差事了。當然,新司戶一到任,他就得交差了。想到這,王賢暗罵他們亂拍馬屁,過兩天老子再搬出來,豈不丟死個人?
遂拉下臉道:「胡鬧,給我搬回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4 09:03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14 09:06 PM 編輯
第六十一章 果然有料
王賢終究還是在原先的公房辦公。雖然逼仄狹小,但有一片『江南第一吏』的牌匾懸在腦後,照樣能亮瞎來訪者的狗眼。
一個才進衙門一個多月的年輕人,就能白衫換青衫,繼而代理戶房司吏,你讓那些論資排輩十幾年,還沒熬上一襲青衫的老書辦,怎能不酸水氾濫?
但是沒辦法,有周臬台的題字在,誰敢當面說一句怪話?難道冷面鐵寒親封的江南第一吏,連一襲青衫也穿不得?連一個戶房也管不得?
其實魏知縣也不放心將重中之重的戶房,交給一個新丁打理,儘管他不懷疑王賢的能力,但戶房事務繁雜遠超同列,沒有十幾年的經驗,是玩不轉的。
但是其餘五房的司吏,乃至眾典吏統統不肯接這個爛攤子。他們口裡說,自己不通戶房事務,不能勝任,而且周臬台封他為『江南第一吏』,與其並列尚且戰戰兢兢,誰敢凌駕其上?
其實真正的原因還是,沒人願意給王賢當上司。因為最近這些日子,也不知從何而起,他竟得了個『上司剋星』的諢號。說來也是邪門,吏員階層最是死水微瀾,能十多年各安其位,白頭到老。可王賢才到戶房一個月,一司二典三位經制吏,便紛紛落馬,只有他扶搖直上,你說邪門不邪門?
吏員最是迷信,哪個司吏房中,都供著不動尊佛,恨不能一輩子不挪窩。李晟更是給佛爺塑了金身,可就是這樣還沒破了王賢的邪功,誰還敢不信這個邪?
當然老東西們也沒安好心,他們在等著王賢搞砸了差事,被調離戶房後,再去搶這個富得流油的差事。
還是那句話,這一房掌管全縣的民政、財政、賦稅、田土、徵稅納糧、災荒賑濟,佔了縣裡大半的事務……而且眼下運轉停滯快一個月,事務積壓如山。本來說好的是,等張華和荀典吏回來處理,誰知兩人竟再也回不來了,到頭來還落在他的身上。
更要命的是,現在已經過了徵稅期限,秋糧卻只收上兩成,若來年二月之前,不能按時解赴京城,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還有最最要命的,就是李晟在位時,戶房的窟窿越來越大,靠著拆東牆補西牆,才一直沒露餡。現在這個大窟窿終於被捅破了,魏知縣又投鼠忌器,無法追究李晟,填坑的責任便落到繼任者身上,弄不好就是逮不著狐狸還惹一身騷……誰願意接這個爛攤子?
說句不好聽的,大家都等著看王賢的笑話,甚至盼著他出醜。俗話說『竄得越高,摔得越狠』,一定不會有錯的!
可惜,王賢十六歲的身體裡,是個三十歲的靈魂,而且最擅長的便是風險內控。戶房的事務再繁雜,也無法與後世的上市公司相比。他既然能從賬目和各環節雙向監測一家上市公司的財務和管理,自然同樣可以對戶房事務洞若觀火。
他先將自己的想法,結合一個月來的觀察,落實為一套縝密可行的方案,寫成詳細條陳,呈給魏知縣過目。魏知縣已經對這小子很看重了,但看了王賢的條陳,又不得不刮目相看。
對於縣衙裡敷衍塞責、人浮於事的弊病,魏知縣早就深惡痛絕,也一直在想辦法整改。他之前以為,是因為自己威信不夠,壓不住一眾奸官猾吏所致,但如今他已經立威成功,在縣衙說一不二了,但衙門裡推諉拖拉、執行不力的狀況,卻仍沒有改善。
看了王賢的條陳,他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光有決心、有權威不行,還得有辦法!
魏知縣被王賢所描述的管理方法所傾倒,恨不得馬上在衙門裡推行!還是王賢苦勸他,先在戶房試點,如果大獲成功,再推廣開來,這樣阻力也小。如果失敗了,也是他一人的責任,無損大老爺的威信。
魏知縣很不悅道:「本官是那種讓下屬背黑鍋的人麼?」
「當然不是!」王賢矢口否認,心裡卻想起張華、荀典吏……不知道他們背上背的是什麼。「只是這套方法從沒人用過,還不知道能不能行,還是慎重點好。」頓一下又道:「就算是在戶房施行,也得仰賴大老爺的大力支持,否則屬下人微言輕,是斷斷無法成功的。」
「那好吧。」魏知縣被說服了,「不過現在施行的話,會不會影響稅糧收解?畢竟時間已經很緊迫了。」
「磨刀不誤砍柴工!」王賢斷然道:「正因為時間緊迫,才需要趕緊施行!」
「好。」魏知縣點點頭道:「你需要本官怎麼支持你?」
「日後屬下的差事,直接向大老爺匯報,其他人無須過問。」王賢沉聲道:「除此之外,屬下別無所求。」
「嘿嘿……」司馬求對兩個年輕人的冒失舉動很不感冒,但他也知道,如今大老爺更信任王賢,是以一直沒言語。聽到這兒,才忍不住笑出聲道:「你小子,鬼點子就是多!」顯然對這件事,他至少是贊同的。
魏知縣也品過味來,快意笑道:「准了!」
。
得到大老爺的全力支持,又沒有別的經制吏掣肘,王賢對戶房的事務,動起了大手術。
他先改變過去鬍子眉毛一把抓的陋習,將戶房分科。原先負責糧稅的糧科之外,又設了稅科、民政科、戶籍科和檔案科,將各種繁雜事務分科別類,明確責任。
他更是將差事細化到了每個人,哪個書辦負責『分限比』,哪個書辦負責『立比簿』,哪個負責『流水簿』,哪個負責『日報簿』……都規定的清清楚楚,讓你無法推脫敷衍。
但是王賢知道,規定的再詳細,沒有執行力也是白搭。指望手下這幫偷奸耍滑慣了的老吏,循規蹈矩、踏踏實實的工作,那簡直是痴心妄想。
不過不要緊,他太熟悉後世公司管理那套,隨便拿出幾招來,就能治得這幫傢伙沒脾氣。他改採用的辦法,一是自己最熟悉的記賬——王賢命眾書辦以旬為節點,將自己接下來十天,要完成的工作列明成冊,一式兩份。一份自己留著,一份交給王賢。
到了旬末一對賬,若是基本完成,算你稱職,若是沒完成的多了,那麼對不起,這個月沒有積分……
所謂『積分』,便是王賢的第二招,他將戶房事務按照難易程度,給定不同的分值,比如『僉催頭』、『清丈量』的難度,顯然比『流水簿』,『日報簿』要難多了,積分自然也高得多。
如果你能基本完成每旬任務……至少完成九成,就會得到你所辦事務的積分。在戶房這一方小天地,積分就是一切。比如在每一科裡,誰的積分最高,誰就是科長,第二高的是副科長。如果積分被別人超過,只能乖乖讓賢……在本方空缺兩個經制吏的情況下,當上科長自然最有希望青衫換白衫!
除了這些惠而不費的好處,王賢還將本房的『陋規常例』統統收上來,統一分配!
戶房和錢糧打交道,凡經手必然雁過留毛,這些抽頭即所謂的『陋規常例』,也叫『呆出息』,算是戶房的合法收入。僅僅明著收取的,便有里長應役錢、黃冊造冊錢、糧長應役錢、征絹解絹錢、農桑絹錢、秋糧錢、折色錢……另外凡徵收賦稅錢糧,可抽千分之一的常例;凡征均徭可抽百分之一的常例,諸如此類,總共幾十項。這還都算是合法的,難怪戶房富得流油。
但也不是每個書辦都有機會收錢,即使是有機會收錢的,也存在肥瘦不均。因此以前眾書辦都拚命鑽營,以求肥差,得到後便大撈特撈。而那些沒機會撈錢的,自然心裡窩火,消極怠工,甚至使絆子都是常事。
是以戶房裡的關係向來最難處,其關口就在於貧富不均太嚴重。於是王賢乾脆將所有陋規都收上來,由他分配,但又不能均貧富,不然大家干孬幹好一個樣,誰還會給他賣力幹活?
怎麼辦?靠積分說話!誰當月積分最高,誰拿的就多,之後依次遞減,當月積分為零,只能拿那點乾巴巴的工食銀。這樣哪怕攤上最沒油水的差事,只要努力工作,把差事完成的又快又好,依然可以名列前茅,拿最高的收入。
在王賢那毒辣目光注視下,任何人都別想耍花樣,誰敢私吞常例,誰想矇混過關,統統都會被揪出來。前者直接攆出衙門,後者則積分清零,從頭開始……
那些老書辦們被整治地俯首帖耳,只能暗暗罵道,這廝是妖孽轉世吧!
不過對王賢的改革,大多數人還是發自內心支持的。因為他所定的規矩雖然不少,但細化到每一個人,卻是出奇的簡單明了。對於戶房眾書辦來說,想得到更豐厚的收入麼?想當科長麼?想白衫變青衫麼?那麼請努力工作,換取積分吧!因為在這裡,一切都是公開透明、標準清晰的,你得到的一切,取決於你的積分,你的工作成效!其他都是虛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6 09:41 AM
第六十二章 大不一樣
王賢並不想改變這個世界,他對戶房的改革,不過是為了讓自己的工作更順利。一個習慣了現代企業權責明晰、有條不紊的人,根本無法忍受這個年代衙門的混亂無頭緒。改以自己熟悉的方式駕馭工作,要比改變自己適應工作,要輕鬆得多。
當然前提是,你得有全力支持你的上司,沒有掣肘你的同僚,還得有讓人信服的能力。王賢取信於屬下靠三點,一是公信力,定下的章程嚴格執行,絕不因人廢事。二是不貪財,他雖然將所有的進項都收上去,但每一筆收入都有賬可查,絕不中飽私囊。三是他超強的能力,讓人相信他可以嚴格監督,杜絕弄虛作假。
這第三條才是根本,一個沒有能力的上司,給他再完善的制度,也一樣會被人玩弄於鼓掌之間。而沒有一個相對公平的競爭環境,指望那些老油條,會跟你按規則玩?
所以這套制度之所以能在戶房實施,還是因為王賢在主事,那些幾百年前的歪門邪道、貪污伎倆,在他眼裡簡直是小兒科。有個註冊會計師坐鎮,誰能玩出花樣來?
說穿了,他這套法子並不具備推廣性,只是高手為自己量身打造的兵器而已。換個人來執行這套制度,恐怕就要紕漏百出了。而王賢哪怕沒有這套制度,也一樣能將戶房打理的井井有條,無非就是多費幾倍功夫而已。
但高手有了趁手的兵器,自然如虎添翼,立竿見影。在王大官人恩威並施、嚴格督促下,戶房一掃多年混亂低效之風,吏員們勤勤懇懇、努力工作,效率大大提高,按部就班的便完成了秋糧收解任務。
這是因為戶房本來就配備了大量的人員,只是以前混亂無序,人浮於事,人數再多也沒效果。但當王賢把工作流程理順,讓每個人知道自己該幹什麼,給他們足夠動力時,工作效率自然提高,完成任務自然不在話下。
而且王賢對眾書辦也有寬鬆的一面,他規定每日畫卯之後,眾人只要完成當日工作,便可提前下班,不需要等到申末散衙。是以雖然管理更嚴格了,眾書辦反而感覺更輕鬆了。這就是管理的魔力。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高興,王賢為了避免被刁難,現在所有事情都直接向知縣匯報。刁主簿手裡的錢糧冊簿之權,自然也就移到了魏知縣手中,等於被徹底架空了。現在除了一點常例銀子,他什麼好處都撈不到,自然恨死王賢了。
但王賢並不在乎他,一個得罪了知縣,又被奪去了權力的主簿,還有什麼可怕的?姓刁的聰明點,就老老實實吃幾年乾飯,等著捲鋪蓋滾蛋,要是他還不安分,敢搞什麼小動作,非讓他跟老部下李晟作伴去!
說起李晟來,魏知縣贏了鄉紳巨室,他也徹底沒了希望。失去權勢的庇護,萬貫家財就成了招禍的根源,不僅吏房、刑房、快班的人三天兩頭打秋風,連地痞流氓都敢上門敲詐,據說日子過得生不如死!
。
轉眼到了月底。
這時候,北國應該已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了。但在江南卻感覺不到隆冬的肅殺,儘管這幾日一直風雨交加,空氣卻有些悶熱,倒像是晚春時節一樣。
這天下午,王貴到衙門來,叫王賢晚上回家,原來老爹終於回來了,他媳婦也搬回家了,全家要一起吃頓團圓飯。
王賢自然沒二話,讓人都出去,笑著對王貴道:「怎麼樣,我沒騙你吧?」
「嘿嘿……」王貴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對了,還有個事兒。」王賢從抽屜裡翻出一份文契道:「張家紙坊你知道麼?」
「當然知道,他們家原先是我們作坊的對頭。」王貴點頭道:「不過前陣子,聽說他家東家張千吃上官司了,說是偷著加入明教了。」
「是,張千確實入了明教,判決已經下來了,判他斬監侯。」王賢點頭道。
「那太可憐了。」王貴嘆道,「他人不錯的。」
「不過朝廷最近缺錢,頒佈了個『納米贖罪條例』。」王賢道:「允許一般的死罪拿錢買命,張千為了籌錢,打算賣掉作坊。」
「呃……」王貴兩眼發亮,那可是他夢寐以求的。可惜張家紙坊有完整的造紙器具,熟練的工人,以及幾個獨家秘方。這樣的一家作坊,得值一千兩銀子,他一輩子也買不起。
「來不及商量,我已經做主,給大哥買下來了。」誰知王賢卻輕描淡寫道:「待會兒讓帥輝帶你去把戶過了。」
「啥?」王貴難以置信道:「你買下來了?」
「是。」王賢點頭道:「昨天晚上吃飯時,我聽刑房的人說他要賣作坊,便隨口問了句,多少錢。」
「多少錢?」
「五百兩,要現銀不要寶鈔。」王賢道:「我記得戶房有過戶記錄,同樣規模的作坊,全套買下來要一千兩的,五百兩算是很值了。」
「何止是值,簡直跟白撿一樣!」王貴激動道:「別的還好說,關鍵是配方。本縣雖然家家作坊,都號稱能做『元書紙』,但只有五家才正宗,張家紙坊就是其一。光這個秘方,就不只五百兩。」說著有些多餘的問道:「五百兩包括秘方吧?」
「你說呢……」王賢白他一眼,我是那麼不著調的人麼?「一盤算,我覺著機不可失,飯桌上就把這事兒敲定了。又怕被人截了胡,乾脆把一應文契先抽出來了。」說著呵呵一笑道:「擔心還真不多餘,今天就有好幾個消息靈通的來戶房問,聽說被我佔下了,有人還出八百兩買呢。」
「八百兩也不能賣給他!」王貴脫口道,說完才想起什麼似的問道:「你哪來那麼多錢?」說著板著臉教訓弟弟道:「人家都說你成了咱富陽的財神爺了,可也不能這麼過分,這才幾天,就先貪了五百兩?長此以往,還怎麼得了?」
「大哥,你把我當什麼人了。」王賢苦笑道:「不該拿的錢,我是一文都不取的。」見不說明白,王貴是不肯放過自己了,他只好把敲詐李晟的事兒簡單一說:「當時我得了兩根金條,值二百兩銀子。加上這個月收完秋稅,連上雜七雜八的抽頭,得了八十兩。剩下一小半,是我管他們借的,回頭慢慢還就是了。」
如今以他戶房老大的身份,只要一張嘴,各房老大都爭著借給他……太熱情了也不好,借誰的不借誰的都是麻煩事兒,王賢只好每人都借了幾十兩。
「呃……」王貴聽得目瞪口呆,怪不得人家說,『戶房司吏做三年,給個宰相都不換』,這也實在太富了。
「主要是趕上秋稅完稅了,別的月份可沒這麼多。」王賢咳嗽兩聲道:「快去吧,王老闆。」
「啊。」王貴這才回過神來,忙搖頭道:「這是你花錢買的,俺去過戶算怎麼回事兒?」
「咱不是沒分家麼?我的你的有什麼區別?」王賢搖頭道:「原先哥哥不也是這麼想的,才傾家蕩產給我治病?」
「二郎。」王貴感動壞了:「大哥真高興,大哥沒白疼你。不過還是你當東家吧。雇我當個大珰頭,哥哥就心滿意足了。」
「聒噪。」王賢不耐煩的擺擺手道:「我又沒興趣做生意,要不是你一直想開個紙坊,我買它作甚?」說著咳嗽一聲,叫進帥輝來,道:「陪我大哥去把戶過了,休要聽他羅唣。」
「二郎……」王貴咧著嘴,一副又想笑又想哭的樣子。
「大爺,你就別爭了,」帥輝笑道:「我家大人說一不二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麼?」說著把王貴拉出公房去。
「唉……」王貴深情地回望弟弟一眼,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這輩子的夢想,竟然是弟弟給實現的。
待王貴離開,王賢卻苦笑起來,家裡的外債還沒還清,這下又背上二百二十兩的債。估計王貴的作坊開業,還需要一大筆錢啟動,錢錢錢,上哪找錢去?要是每個月都收秋糧就好了。
正在發愁呢,吳為掀簾子進來,笑道:「大人,送錢的來了。」
「什麼送錢的?」王賢一愣。
「周糧商,」吳為說著,奉上一張燙金的請帖道:「他來給大人送請柬。」
「無事獻慇勤。」王賢掃一眼,請客的地方竟然在小秦淮,不禁嚥下口水道:「我今晚要回家吃飯。」
「那我回了他。」王賢現在是戶房老大,自然不是誰都能見的。
「別急,」王賢問道:「你為什麼說,他是來送錢的?」
「他應該是來求大人,把常平倉的陳糧賣給他的。」吳為道:「每年新糧收上來,常平倉都會減價處理掉一批霉爛的陳糧,換上一批新糧進倉。他每年都會來一遭。」
「原來是收購黴變陳糧啊……」王賢奇怪道:「那該我們求著他才是,他來求我作甚?」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6 09:44 AM
第六十三章 何苦來哉
「呵呵,這裡頭是有花頭的。」吳為現在以王賢的心腹自居,自然知無不言。「常平倉是用來儲糧備荒的,按規制,不遇到災荒饑饉,是不准開倉放糧的。」
「但是糧食儲存的再好,都是要壞掉的,衙門每年都要賣一批黴變陳腐的,然後再買一批新鮮糧食,這是定規了。」吳為接著道:「但多少糧食黴變陳腐,需要買多少、賣多少,就需要大人實地勘察後,定個數字報上去,等到批下來,就可以找糧商賣糧買糧了。」
「這樣啊。」王賢明白了,這裡頭確實花頭不少,比如將好糧食充作腐爛變質的賤賣,再將次貨粗料當好糧食買進來,這一出一進之間,有多少牟利的空間啊!而且老母雞變鴨,也不會賬實不符,沒什麼太大的風險。
「往年這時候,縣裡幾家糧商,都爭著搶著給李司戶上供,等到完事兒後,又有大筆的抽頭,還不用跟下面人分。」吳為道:「關鍵是安全啊,大人要是手頭緊,不妨蕭規曹隨。」顯然是聽到了王賢到處借債的事兒,所以吳為才有此言。
「呵呵……」王賢頗為意動,但細細一想,卻又一驚道:「萬一要是需要開倉放糧呢?」
「且不說我們富陽風調雨順,多少年沒災沒害的了。」吳為笑道:「就算真要開倉,好糧和糙糧有區別麼?無非就是多帶點糠……」
他正說著,卻見王賢拉下臉來,只好趕緊打住。就見王賢目光冰冷的掃著他道:「哪裡弄不到錢,非要貪老百姓救命的糧食?不怕遭報應?」
「我就是這麼一說,讓大人知道這裡頭有貓膩,」吳為見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忙改口道:「大人不願幹當然最好。」
「哼……」王賢這才緩下口氣道:「錢雖然是好東西,但為錢昧了良心,掉了腦袋,就太不值了。你我之間推心置腹,我說得絕不是假話,你日後切記為我把好關,不要讓我被人坑害。」
「是。」吳為肅容道,其實有底線的上司,更易受人尊敬。他雖然被訓了,對王賢卻增加了幾分好感。
「讓你一說,我覺著有必要去常平倉看看。」王賢微微皺眉道:「別到時候前任造孽,後人遭殃,那就太窩囊了。」
「好,我這就安排。」吳為從靴頁裡掏出一片紙,那是王賢的行事曆,看一下道:「明天申時空閒,可以過去。」
「不用知會常平倉,直接過去就行。」王賢點點頭道:「多帶點人,我要盤庫。」
「好,現在未時以後,大部分都閒了,」吳為道:「我明天中午招呼一聲。」給公家做事,沒必要那麼拚命,王賢也只要求屬下,完成分內工作,很少派差事。這還是他上任以來頭一遭。
「嗯。」王賢點點頭。
。
未時一過,王賢便離開衙門,身邊還跟著帥輝、秦守、劉二黑三個。
按說吏員身邊是沒有長隨的,只有官員才配親隨,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戶房這樣近百十口人的大房,總會有幾個白役,鞍前馬後跟著老大,還不用自己開工錢,比當官的還安逸。
路過集市時,王賢讓帥輝去買了只燒雞、臘腸、活魚、還沽了三斤花彫酒,當然是付錢的。以他如今的身份,再白拿人家東西,豈不被笑掉大牙?
路上遇到相熟的街坊,一個個都堆滿了笑容,只是如今這笑容裡,似乎多了些謙卑:「官人許久不見了。」
「這陣子衙門裡太忙。」王賢微笑答道。
「聽說官人當上司戶老爺了?」
「哪有,」王賢搖頭否認道:「我才當上典吏幾天?」
「說的也是。」小民粗鄙,心裡藏不住話:「聽說衙門裡有熬了十幾年的老書辦,官人才進衙門幾天,能當上令史就很了不起了,怎麼可能又當上司戶呢?」
「哼哼,」秦守聞聲冷笑道:「你懂個屁,我家大人如今署理戶房事,過不了幾天就升為司吏了。」
「啊!」登時滿街倒吸冷氣聲,街坊們難以置信的望著王賢,心說真是見了鬼了,莫非王二昏迷期間,狐仙上身了?要麼就吃了仙丹,反正跟原先是渾然不同了。
帥輝和二黑買好東西回來,王賢朝眾街坊告聲罪,便回家去了。
街坊們熱情與他道別,待王賢走遠了,便望著他的背影,紛紛議論起來。
「你們說,王小官人是吃了啥仙丹,咋就變化這麼大?」
「是啊,原先看著跟市面上的混混有啥區別?這才幾天,就得大老爺賞識,成了戶房管事了?」
「一群愚夫,就知道趨炎附勢,」算卦的張瞎子冷笑道:「當年我早說過,王小官人印堂飽滿、根骨清奇、生就一副富貴相。之前落魄不過是時運不濟,如今風雲際會,自然時來運轉,一飛衝天了!」
「嚇,你真說過?」好些大嬸震驚道:「真算得這麼準?」
「他就靠這句話騙吃騙喝,對誰都這樣說。」買肉的朱大昌哈哈大笑道:「說他算的不准,就是說自己一輩子倒霉,誰敢揭穿他?」
「原來如此。」大嬸們露出失望的表情。
見自己的生意被攪黃了,張瞎子憤怒道:「豬大腸,你就沒有轉運的一天,活著殺一輩子豬,死後下十八層地獄!」
「哈哈,我不殺豬幹啥?」朱大昌卻滿不在乎道:「你個老騙子也得拔舌地獄,到時候咱們做個伴哈。」說完便賣肉去了。
見剛聚上來的客人又散開了,張瞎子忙大聲道:「我說的是真的,不信你們看,王大官人肯定不止於此,將來是要當王爺的!」
「瞎說也得有邊!」擺攤賣字的落第秀才笑罵道:「異姓不得封王,你連這都不知道?」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張瞎子面紅耳赤的分辯道:「命裡有時終須有,錯不了的!」
眾人哪裡相信,全都哄笑著散開,再也不信張瞎子一句。
「我這是張天師嫡傳的先天易數……」聽著人都離開了,張瞎子無比委屈道:「錯不了的……」
可惜他微弱的聲音,轉眼便被嘈雜的市場所吞噬,就算聽到的也當成個笑話……
。
到家門口,王賢接過東西,打發帥輝幾個回去。然後推門進去。
銀鈴聽到動靜,從屋裡探出頭來,一見是王賢,登時瞪大眼道,「嚇,二哥回來了?」說著小兔子似的竄出來,接過王賢手裡的簍子道:「都快一個月沒著家了,可想死我了。」
王賢從懷裡掏出熱乎乎的糖炒栗子,寵溺笑道:「是想好吃的吧?」
「都想都想。」銀鈴忙把他迎進天井,這時東西兩廂房同時掀開簾子,西廂的林清兒似歡喜似幽怨似想念的看了王賢一眼,險些把他魂兒勾去,卻對對面開了口道:「嫂嫂趕緊回屋,小心凍著。」
原來東廂房裡出來的,竟然是侯氏,她紅著臉,低著頭,對王賢道:「二叔,你回來了。」
「是,大嫂,聽說你回來了,我趕緊回來看看。」王賢一襲青衫,外罩灰色的披風,臉上的笑容真誠而富有自信。
看著換了個人似的小叔子,侯氏恨不得找條地縫鑽下去,當初王賢求留下來,說『用不了幾個月,王家就會有起色。』她卻惡毒的諷刺說『只要有你在,王家就永遠沒有轉運的一天。』
誰知王賢竟沒有說大話,三個月的時間,王家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大翻身,公公平了反,當上了正九品的杭州府知事,小叔更是難以置信的實現了三級跳,成了富陽縣的財神爺。
王家從無可救藥的破落戶,轉眼成了炙手可熱的官宦人家。這一翻天覆地的變化,就發生在這三個月裡簡直跟白日做夢一樣,卻實實在在的擺在她面前!讓她把腸子後悔青了……
侯氏的老爹都快罵死她了,這個不爭氣的女人,九十九步都走過去了,最後一步當了逃兵,還把話說得那麼死。現在好了,人家王家恨不得休了你,挑著樣的找黃花大閨女!你卻只能找個娶不上媳婦的老光棍!
不用她爹罵,侯氏也恨不得抽自己一百耳光,自己咋就這麼點背?就不能多忍耐一個月?這下好了,婆婆、小叔、小姑子全得罪了,可怎麼有臉回去?關鍵是,就算豁上臉不要,也過不了婆婆這關……
不過她還沒蠢到家,知道王貴是個心軟的,便天天去紙坊纏他。王貴果然很容易就心軟了,和她一起想辦法。為了回去,侯氏也真是拼了,好歹也是富戶家的女兒,聽了王賢的餿主意,竟二話不說,跟王貴算準日子,到蘆葦蕩裡野合。
終於,前幾日天癸未至,請錢婆子一看,說是有喜了。兩口子喜極而泣、抱頭大哭一場,又叫上老丈人、倆舅子,一起到家裡賠不是。
老娘性子硬歸硬,但盼孫子盼得發狂,看在侯氏有了王家種的面子上,終於沒把她攆出去……不過也沒好臉給她。
不過對侯氏來說,能再回家就是大喜了,哪還要求那麼多。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6 09:46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16 09:48 AM 編輯
第六十四章 哎呦我的娘
說句心裡話,王賢一眼都不想看到這娘們。但沒辦法,誰讓大哥就認這個老婆呢,衝著大哥,他也得認這個大嫂。
好在侯氏還知道羞愧,一個勁兒對王賢說抱歉,「二叔要是氣不過,就打我一頓吧。」
「呵呵,大嫂此言差矣,從前是我太渾,你那樣對我一點錯沒有,」王賢心說我倒是想踹你兩腳,可你肚子裡懷著我娘的孫子,她不殺了我才怪,「現在我改好了,你也回來了,咱們一家子安安生生過日子,多好?」
「就是就是。」侯氏自是心情大鬆\,抿嘴笑道:「我和弟妹的感情可好了。」
王賢聞言看看林姐姐,只見她眼角閃過一絲苦笑。
「杵在外頭幹啥?」老娘出現在堂屋門口,「王貴媳婦你滾回床上躺著去,大夫不是讓你別累著麼?」
「哦。」侯氏縮縮脖子,哪敢反嘴,朝王賢笑笑道:「回頭再跟二叔說話。」便縮進屋裡。
「好的。」王賢點頭笑笑,林清兒怕她尷尬,便到東屋陪侯氏說話。
王賢有些同情的看著林姐姐的背影,卻發現經月不見,她豐腴了一點,雖然還很苗條,卻有了微微的曲線,這還是穿著冬裙呢……嗯,就該這樣,太瘦了不好。
正暗自品嘖,耳朵卻是吃痛,王賢『哎呦』一聲,回過頭來,就見老娘滿臉醋意的瞪著自己。
這麼多天不回來,一進家兩眼就光盯著林姐姐,活該被老娘揪耳朵。
王賢連忙叫了一聲娘。老娘不會說自己吃醋了,板著臉哼道:「你個小王八羔子,翅子硬了,這麼大的事兒,不跟家裡商量!」
「啥事兒?」王賢摸不著頭腦道。
「還裝傻!」老娘劈手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拎到屋裡,罵道:「這是什麼?」
王賢打眼一看,桌上正是那份紙坊的文契,不禁有些奇怪,看剛才侯氏的樣子,顯然還蒙在鼓裡。
「王貴媳婦還不知道,他拿回來讓老娘做主。」老娘有些得意道:「哼哼,你大哥雖然蠢了點,卻不像你這樣,敢自作主張。」
「親娘,先放手,耳朵都要被揪掉了!」王賢捂著發紅的耳朵道:「這種好事兒,手快有,手慢無,我來不及回來商量啊。」
「哼。」老娘哼一聲,終於放開手道:「算你還有點良心,發達了沒忘了大哥。」
「第一我沒發達,現在欠了一屁股債,第二,大哥對我怎樣,我就對他怎樣,這是天經地義的。」王賢苦笑道:「娘,當著林姐姐的面,你給我留點面子吧。」
「嘿,還知道要臉了……」老娘揚手要打,但終究是收回來道:「不過這作坊,不必全給他,我做主,你們兄弟一人一半,他負責造紙,你給他賣,掙了錢一人一半,就這麼定了。」
「娘,這是我送給大哥的。」王賢苦笑道:「我再留下一半,就沒意思了。」
「我知道,你是因為王貴舅子那番話。」老娘冷笑道:「想不到你個小崽子,還挺有性子呢。」
「就是要讓侯家看看!」銀鈴一邊大口嚼著金黃的栗子,一邊揮舞著小拳頭道:「不用靠他們,我哥也能當東家!」
「大人說話,小孩子少插嘴。」老娘瞪一眼銀鈴,對王賢道:「只要老娘還在,你兄弟倆的事兒,都是我說了算,管你有沒有意思。」
「這……」王賢徹底無奈了,他當然知道,按照大明律,父母有權支配子女的一切,包括婚姻財產,否則就是不孝。尤其是攤上這麼個說一不二的老娘,自己更是沒有發言權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娘也不能讓你吃虧。」不過老娘也知道兒子如今出息了,放在以前可不會跟他解釋,「再說王貴那憨樣,甩開你單幹,還不讓人坑死?」
「娘,我平時也挺忙,沒多少時間上心。」王賢苦笑道。
「你盯著點就行了,」老娘一揮手道:「再說了,你如今是富陽財神爺,有多少紙賣不出去?我這也是讓他沾你點光。」
「老娘英明神武。」王賢馬屁奉上道:「既然如此,再把我這份一分為二,給銀鈴當嫁妝吧?」
「那多不好意思……」銀鈴羞羞道:「謝謝二哥。」
「想得美,滾去把魚收拾出來!」老娘一腳把銀鈴踹出去,對王賢道:「不用你瞎操心,顧好自己就行了。」頓一下道:「你爹的差事已經定下來了。」
「聽我哥說了,杭州府知事。」王賢點頭道。
「過完年,你爹就得去杭州上任了。」老娘道:「雖然離富陽不遠,但終究是外地了。」
「嗯。」王賢點點頭,不知道老娘要說什麼。
「你爹的意思是……」老娘的臉上,竟閃過一絲羞赧道:「讓我也一起去。」說完覺著太弱了,又惡狠狠道:「老東西色色的,老娘不看住他,非給你弄一堆小娘出來。」
「哦。」王賢哪敢接茬,點點頭道:「爹年紀也大了,老娘去做個伴,兒子也放心。」
「本來我想的是,帶著他們三個一起走,你自己留在富陽。」王賢這話,讓老娘深感受用,「反正你整天不著家,離我們遠近也沒啥區別。」
「呃……」王賢一時沒想明白,『他們三個』包括哪三位。便聽老娘接著道:「誰知道計劃趕不上變化。現在王貴有作坊要打理,媳婦又懷孕了,他是走不了了。」頓一下,老娘終於把心思說出來:「你說老娘是該顧老的還是小的?」
「當然是老的了。」王賢趕緊知情識趣道:「娘已經為我們付出太多太多了,再讓你和老爹分開,我們就太不孝了。」
「誰稀罕他個臭老頭。」老娘眉目間閃過欣喜,嘴上卻狠狠道:「我主要是為了看住他,他太不老實了!」
王賢這個汗啊,老爹無非就是好喝個花酒,可從沒敢把女人往家裡領過。
「但是你們這一窩不省心的,讓老娘咋放心?」老娘又嘆口氣,看來也真是很為難。
「我們都這麼大了,哪個不能照顧自己?」王賢笑道:「就算是大嫂,雇個婆子照顧一下,何必要老娘伺候?」
「老娘伺候她?哼哼……」老娘哼一聲道:「家裡還欠一屁股債呢,也沒閒錢給她雇婆子!」說起來王家人真是奇葩,人都說『欠債是心病,無債一身輕』,誰有了錢都是先把債還上,王家人卻不。說起來,這幾個月進項著實可觀,卻跑官的跑官、置業的置業,大把的往外花,就是想不起還債來……
只有在哭窮的時候,才會想起那一屁股債。
「也不差那點錢了。」比起老爹老娘來,王賢的厚黑功夫還是不到家,「我先出上就是。」
「貧窮乍富的東西,別人都不如你闊氣是吧?」老娘狠狠瞪他一眼道:「王貴他大舅子不是說,他家在縣城裡,有處三進的宅子閒著,裡頭還有丫鬟老媽子麼?」
「咳咳。」明白老娘的意思,王賢不禁大為佩服道:「老娘要讓大哥大嫂搬過去?」
「她不是早就盼著這樣麼?」老娘哼一聲道:「老娘就遂了她的願。」
「問題是,她哥答應麼?」王賢無奈道。
「以咱們家今時今日的地位,住他房子是瞧得起他,除非他腦子被驢踢了才不答應。」老娘冷笑道:「讓侯家人伺候王貴媳婦去吧,肯定比老娘細緻多了。」
「那是……」王賢嚥下吐沫道。侯家還指望大嫂肚裡的孩子,栓牢這段婚姻呢,自然會像小心呵護大嫂。
不得不承認,老娘這法子可謂兩全其美,惠而不費。但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出來的,就算想出來,也張不開這個口……
其實放在以前,老娘也張不開這口,但此番歷經磨難,終於和老頭相聚,又見兩個兒子都立業了,王賢的婚事也有著落,她覺著自己已經完成任務了,也該為自己活幾年了……當然也有很大原因,是她看著侯氏就煩。
王賢只想誠心誠意說一聲,老娘威武!但他更關心的不是大嫂,便問道:「那銀鈴和林姐姐咋辦?」
「銀鈴當然跟我走了。」老娘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道:「你林姐姐也跟我走吧……」
「不要了吧。」王賢竟然扭捏起來:「人家跟你去杭州,還不如去蘇州照顧自己老娘呢。」
「我就是她娘!」老娘一個爆栗捶下,「你想咋辦?」
「娘啊,我是你親生的吧?」王賢抱頭哀叫道:「你們去杭州了,大哥大嫂搬去大宅子了,總得留個人照顧我吧……」
「你不是有錢雇老媽子麼?」老娘故意逗他道。
「咳咳,我最近讀書雖然用功,但不懂得地方越來越多,」王賢嗓子發癢,一個勁兒乾咳道:「很需要有人時時指點。」
「哼哼哼,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老娘冷笑起來:「我說怎麼孝心發作,支持老娘去杭州,原來是想和你林姐姐過小日了!」
「咳咳……」王賢假撇清道:「兒子絕無此心,而是在衙門這段時間,深覺沒個功名的壞處,故而決心發奮圖強,立志十年……哦不,五年內考個秀才出來!」他知道老娘最稀罕啥,專揀她愛聽的說。
「小狐狸。」老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6 09:51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17 08:20 PM 編輯
第六十五章 四喜臨門,各遂所願
天快黑時,老爹回來了。王賢一問,老爹竟然到衙門裡辦手續去了。只是老爹先去的吏房,父子倆便錯過了。因為老爹是要到上級衙門當官,而不是不相干的仁和縣典史,自然比前兩次回衙,更受縣裡的重視。甚至魏知縣都撥冗見了他一面,一口一個『兄台』,把個王老爹都抬暈了……
「吾兒,為父聽聞你近月表現,甚是欣慰。」回到家裡,王興業依然不捨得摘下那頂烏紗帽。他身上是綠色的團領官袍,胸前補著個小鳥,大刀金馬的坐在家長位上,回味著和縣老爺見面時的場景,不禁支著胳膊捻著鬚,說話竟也文縐縐起來。
王賢站在堂下,聽得渾身雞皮疙瘩,他還是習慣那個在蘆葦蕩裡賭錢,在天井裡摳腳,一口一個『老子』的爹。只好忍著不適道:「孩兒能取得一點進步,都是父親大人教導有方。」
「誠然……」王興業端起茶盞喝一口,又猛地擱下,噴了自個一胸道,「燙殺吾舌!」
「啥?」銀鈴奇怪問道。
「燙著嘴了。」王賢小聲道,「還不趕緊給爹擦擦。」
「哦。」銀鈴便拿起抹布,要給老爹擦,卻被王興業擋住道:「此拭案布也!」
「啥?」銀鈴小嘴微張道。
「這是擦桌子的抹布!」王賢乾咳兩聲,心說爹啊,人家魏知縣兩榜進士,說話也沒這麼費勁。你不就當了個九品芝麻官麼,拽啥文啊?
銀鈴只好拿袖子,給老爹擦去胸前水漬,一邊擦一邊盯著他那片補子道:「爹爹,你胸前這片布,有小鳥,有云彩,有浪花,好漂亮啊!」
「此非布乃補。」老爹怒道。
「這不是布,叫補子。」不待銀鈴問,王賢先解釋道,「不同的小鳥代表不用的品級。」
「這是啥小鳥?」銀鈴好奇道:「認不大出來呢……」
「鶉。」老爹有些尷尬道。
「鶉是啥鳥?」銀鈴瞪著求知的大眼睛,望向自己的二哥。
「這個麼……」王賢輕咳一聲道:「就是鵪鶉。」
「噗……」銀鈴撲哧一聲,笑得花枝招展道:「爹爹真逗,放個鵪鶉在胸前。」
「咳咳,」老爹惱羞成怒的瞪著王賢道:「孽畜,不當人子!」
「爹,難道你要一直這麼說話麼?」王賢苦笑道。
「無知小兒,省城大官雲集,皆操此言也,吾若不然,何以自處?」老爹怒道。
「人家說話文縐縐,那因為是書生出身。」王賢苦笑道:「老爹咱們吏員出身的,也學人家拽文,豈不惹人笑話?」
「呃……」老爹想想,好像是這麼回事兒。今天看魏知縣幾次忍俊,應該就是在笑話自己。不禁羞赧道:「老子也覺著怪彆扭的,原來是受了那幫促狹鬼捉弄。」原來老爹在省城跑官時,幾個布政司書吏對他說,省城的大人們都講文言,說白話是要被笑話的。
老爹也不是被哄大的,不信道:『我也伺候了幾任大老爺,怎麼都說白話?』
人家便嗤笑道,那是在縣裡,對著你們這幫土包子,到了省城來,你們知縣也一樣說文言。又說你從前是吏員,自然不講究,如今做了官,便要成體統,說官話是頭一條。
老爹官迷心竅、暈暈乎乎,智商僅剩平時一半,竟信了。於是一直用文言說話,讓王賢這一說,才意識到,自己丟老人了……
「丟死人咯……」老爹無地自容,起身進了裡屋,出來時已經換上慣常穿戴的六合帽,綢面夾棉袍、老布鞋,頓時順眼多了……
。
晚上老娘親自下廚,燒了滿滿一桌好菜。
一家人圍坐在桌旁,老爹老娘端坐在上首,王貴兩口子坐在左邊,王賢和林清兒坐右邊,小妹銀鈴打橫坐在下首。這也暴露了老王家的底蘊,人家真正的大戶人家,吃飯時媳婦都是不上桌的……
不過話說回來,規矩算個屁,自家覺著舒服就行了。
王興業坐在椅子上,看著滿堂兒女,想著去年這時候,自己在淒風冷雨中被發配到鹽場,當時萬萬沒想到,僅僅過了一年,自己便否極泰來,重新過上好日子了。想到這,他那張憨厚的臉都笑開了花,望著小閨女道:「今天咱們家四喜臨門,小銀鈴,你知道是哪四喜啊?」
「我知道我知道,」銀鈴像隻小喜鵲,嘰嘰喳喳道:「第一喜,是爹爹當上官了!」
「不錯,」王興業的笑眯眯道:「你們不該一人敬我一杯?」
「當然應該了?」便從王貴開始,連帶媳婦兒,一人敬了老王一杯酒,把個王興業樂得笑開了花。
「第二喜是大嫂終於有身孕了……」銀鈴大讚道:「真不容易啊,都三年了!」
說者天真爛漫,聽者卻面紅耳赤,王貴兩口子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管怎麼樣,懷上就好的。」老爹打個哈哈道:「還不敬你嫂子一杯?」
「嫂子,恭喜啦,一定要生個胖小子哦!」王貴媳婦不能喝酒,銀鈴也不能喝,兩人便以水代酒碰了一杯。
王賢和林清兒也敬了哥嫂,王貴坐不住了,偷拉侯氏一把,與她一起站起來,給爹娘敬酒道:「俺們以前不懂事,從今往後再不會了。」
老娘心裡冷笑,但這樣大喜的日子,不好口無遮攔。便淡淡道:「但願吧。」喝了這一杯,算是給他倆個面子。
「這第三喜麼,」見他們磨嘰完了,銀鈴趕緊接著道:「是二哥成了咱們富陽的財神……二哥,人家為啥叫你財神啊?」
「因為我很有才。」王賢一本正經道,引得林清兒撲哧一笑。
「笨丫頭,咱們富陽縣的銀庫、糧庫都歸你二哥管,你說他是不是財神?」見女兒似懂非懂,老爹又一臉得意的對老娘道:「今天去衙門,我最得意的不是自個被奉承,而是那幫傢伙對小二的誇獎,聽得我一愣一愣,都懷疑這說得是我兒子麼?」說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老娘瞪老爹一眼道:「老王賣瓜、自賣自誇,連個奉承話都聽不出來?」
「不是奉承話,是真服氣。」王興業搖頭笑道:「在一起十幾年了,他們說得是真話假話,我還聽不出?」
「當然是真的,叔叔的人品能力,在縣裡早就傳開了,誰不知道冷面鐵寒親封的『江南第一吏』,就是年僅十六歲的王家二郎!」侯氏忍不住接話,討好王賢道:「叔叔原是有大能耐的,嫂子原先真是有眼無珠,幸虧叔叔大人大量,嫂子真是又羞愧又感激……」
王賢連說了好些寬心話,才讓侯氏停下喋喋不休。銀鈴等不及道:「第四喜,是我大哥,終於得償所願,當上紙坊東家了!」
「呵呵……」王貴憨笑起來,今天他已經跟原先的東家說了,東家感念他這些年任勞任怨,又想著日後靠他,跟王賢扯上關係,便給他算了二十貫工錢……全都是錢串子。
「啥?」侯氏有些懵了,望著王貴道:「你當啥東家?」
王貴便將王賢給自己買了張家紙坊的事情,簡單一說。他只是忠厚,並不傻,只說兄弟倆一人佔一半,其它的一概沒說。
侯氏聽完,大驚大喜之下,不禁有些失態,忍不住呵呵傻笑。望向王賢的目光閃閃發亮,徹底把他當財神了。「二叔在衙門住著,肯定很不舒坦吧?」
「還好,吃飯有食堂,早晚還有白役服侍。」見林清兒也很關切的望著自己,王賢只好打起精神答道。
「那等人服侍叔叔,如何關顧周全?」侯氏慇勤道:「回頭嫂嫂給你找兩個勤快可人的丫鬟早晚服侍,家裡才能放心。」
「深謝嫂嫂,不勞掛懷。」王賢這個汗啊,心說當著林姐姐的面,你要送我可人小丫頭,這是跟我有仇麼?
林清兒倒只是微笑,看不出情緒變化。
「咳咳。」老娘終於聽不下去了,嗆聲道:「王貴媳婦,王賢不用你操心,你還是省下錢,雇兩個伺候你自己吧。」見侯氏愣住了,老娘乾脆宣佈自己的決定道:
「我和你爹過了年,就帶著你妹妹去杭州了。」老娘說完,明顯見大兒媳眼裡閃過驚喜,二兒媳則滿是惴惴。「王貴媳婦說的對,王賢住衙門,也得有個人照顧。再說沒老人在家,清兒也不方便和哥嫂同住了。索性讓她搬去照顧王賢,王貴兩口子願意在家住就在家,願意去住你們的大宅子也可以,老娘給你們自由。」
「娘……」從開始,林清兒一直很淡然的聽著,直到聽到老娘的安排,她登時滿臉通紅,頭低得快要折斷,卻就是不說『不行』……
「就知道你們早就想過自己的小日子了。」老娘冷笑連連道:「都是娶了媳婦忘了娘的東西。不過王賢我可提醒你,你倆現在可還是姐弟,姐姐弟弟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不用我囑咐吧!」
這下連王賢的臉都紅了,哭笑不得道:「娘,你放心吧……」弄不出人命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6 09:05 PM
第六十六章 永豐倉
這娘倆說話素來口無遮攔,卻把林姐姐羞得滿臉通紅。王賢側目看她,只見林姐姐的臉蛋如紅玉一般,真叫個嬌豔欲滴,叫人真想摸上一把。
他大著膽子,在桌下偷偷伸出爪子,一把握住林姐姐的小手。林姐姐嬌軀一震,但當著公婆兄嫂,哪敢露出半分異常,只能強忍著羞意讓他握著。
王賢暗喜得逞,把玩著林姐姐綿軟無骨的小手,怎麼捨得再鬆開?竟真一直握到吃完飯……
可苦了林姐姐,又羞又怕,還帶著絲絲甜蜜,陣陣銷魂,待到王賢鬆手起身後,她竟一下子空落落的,兩腿酥軟,站都站不起來。
「姐姐,你怎麼了?」王賢關切問道。
林清兒朱唇緊咬,恨恨的瞥他一眼,悶哼道:「無妨,不勝酒力。」
「娘,我送姐姐回屋。」王賢便去扶她,卻聽老娘道:「清兒那點份量,讓銀鈴就行了,你把你哥扛回去!」
王賢這才發現,自己光顧著調戲林姐姐,沒看見那邊大哥已經醉歪了。只好去把王貴扛起來,架著他回房。
往廂房的路上,王貴摟著他的脖子,嗚嗚痛哭道:「兄弟,二郎,哥哥我對不起你啊,其實我沒少在背後罵你,尤其是翠蓮離家出走後,我都不想看見你……」說著使勁抱住他道:「你對我這麼好,哥哥卻在背後罵你,我真不是人,我不配當你哥。嗚嗚,以後我管你叫哥吧……」
王賢無奈苦笑道:「不罵我,你就真是鼻涕了。」把他費勁的弄到東屋,侯氏趕緊打開門,兩人給王貴扒了衣裳,塞進被窩了。王賢剛要走,又被王貴拉住道:「你欠的債我來還,我這裡有二十貫……」
侯氏雖然討厭雪中送炭,卻喜歡錦上添花,竟也肉痛的笑道:「是啊,二叔,我還有個百多兩,趕明兒的咱先把賬還了。」
「不用,你們日後開銷大,作坊運轉也還要錢,不用管我,我自有辦法。」王賢笑道。
「你看看我兄弟,打著燈籠沒處找!」王貴躺在床上,大聲道:「翠蓮,你當初真瞎了眼啊……」
「是,我瞎了眼。」侯氏是一點脾氣都沒了,順著王貴說道。
「打住吧,別再提這茬了。」王賢笑笑,關門出去,直奔西廂房,卻吃了閉門羹……
「姐姐,開開門啊。」王賢小聲叫門,裡頭沒人應聲。過一會兒,銀鈴從堂屋探頭出來,「姐姐睡了啊。」
「睡了,誰給閂的門?」王賢瞪眼道。
「那誰知道?」銀鈴扮個鬼臉道:「興許是夢遊唄。」
「去你的……」王賢明白了,這是林姐姐怕自己在興頭上,幹出什麼丟人的事兒來,讓她在公婆面前抬不起頭。
「嘿嘿,沒地兒睡了吧?」銀鈴幸災樂禍道。
「哼哼……」王賢小聲道:「你看我怎麼進去。」說完提高聲調道:「是啊,沒地兒睡了,只好去小秦淮湊合一晚。」
然後朝銀鈴無聲的比劃『一、二、三、四……』,還沒數到十,『喝醉了』的林姐姐,果然紅著臉開了門。
王賢朝銀鈴比劃個勝利的手勢,邁步進去林姐姐的香閨,誰知那邊林姐姐卻閃身出來。
「進去睡吧,我和銀鈴擠擠去……」林姐姐示威似的聳聳小鼻頭,便挽著銀鈴的胳膊進堂屋了。
看著屋門哐得關上,王賢咂咂嘴,真是的,你躲過初一,還能躲過十五?進去廂房一看,好在林姐姐還沒把被子抱走,頓時大感欣慰,脫光衣服鑽進去,嗅著滿滿的少女體香,進入了香豔的夢鄉。
睡夢裡,他和林姐姐好似那並蒂蓮、兩角菱,五彩的鴛鴦戲水忙……
早晨起來一看,壞了,丟人丟到姥姥家了。遂早飯也不吃,招呼也不打,溜之大吉……
。
回到衙門,吃過早飯。王賢頭一件事,便是吩咐秦守去找幾個工匠,抓緊把分給自己的院子修葺出來。
秦守拿著鑰匙過去一看,是個一進三向有房的小院子,空空蕩蕩,家具動用全無,且門窗破舊、內牆剝落,非得找泥瓦木工大修一番不可。秦守見狀自以為是道,這定是大人給我們孝敬的機會。
於是他回戶房故意打聽,哪能找到稱心的工匠,眾人聞絃歌而知雅意,便你包了木匠、我去找瓦匠、他購置桌椅,我買床鋪……不一時,舉房的書辦,便將一應開銷瓜分完畢。
這麼大動靜,王賢就是沒聽到,帥輝也會打小報告。王賢聞言不禁愕然,他還真沒藉機斂財的意思,但讓秦守這狗腿子一宣揚,自己再矢口否認也沒意思了。只能提醒自己下不為例,以後再有這種事,千萬不要聲張,由家人操持即可。
其實婚喪嫁娶喬遷之喜,向來是上司斂財、下級上貢的機會,千百年來習以為常,王賢又沒打算當清官,何況他連官都算不上,何苦為難自己?一切循例就好。
下午向魏知縣報過上月賬目,王賢便提出,希望到永豐倉盤庫。
讓王賢一提醒,魏知縣才意識到,自己上任之後,一直忙於奪權,竟疏忽了常平倉這茬!
永豐倉就是常平倉,本朝又叫預備倉,是朝廷為穩定民生的一項善政。它主要有三個功能,一個是『平糶』,即所謂春買秋賣,調解糧價。一個是『出借』,農村青黃不接時,向百姓出借籽種口糧,春借秋還,當然要加收利息。還有一個是『賑濟』,遇到大面積水旱蝗災時,開倉賑濟百姓……
毫不誇張的說,常平倉就是一州一縣的穩定器,這個制度運行的好,百姓便經得起災荒,生活便比較安定。若是運行不好,則時有破產之民,災荒時更會出現大面積饑饉,導致餓殍遍地、流民失所……
魏知縣既然立志要上報皇恩、下安黎庶,常平倉搞得如何,可以說是重中之重,一經提醒,自然無比重視。
聽了那些偷樑換柱的花招,魏知縣咬牙切齒,冷冷盯著王賢道:「本官現在也知道,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但你給我記住了,傷天良、害國法的錢,一文不許貪,否則本官砍了你的狗頭!」
「屬下正與大老爺不謀而合,」王賢心裡苦笑,我要是想貪污,何必巴巴跟你匯報,「屬下身為闔縣的賬房,有些陋規常例,不得不因循,不然這麼大的攤子,一日都無以為繼。但傷天害理、貪贓枉法之事一定杜絕,必不給大老爺惹麻煩、亦不讓大老爺被老百姓戳脊樑骨。」
聽了他的表態,魏知縣深感貼心,才換上笑臉道:「本官力排眾議,讓你來管戶房,一是看中了你能力出眾,但更是看中你性情忠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
「是。」王賢一副感激涕零狀。
從知縣手裡拿到票牌,王賢便到壯班點了二十名民壯,與吳為所率的二十名書辦匯到一處,趕往位於城東的永豐倉。
盞茶功夫來到倉庫所在的永豐巷。王賢讓眾人在大門口等候,自己在吳為的陪同下,先進去與倉大使驗看票牌。
本縣的倉大使叫杜子騰,雖是不入流的小官,卻也比吏員高一個層級。王賢儘管炙手可熱,依然不敢託大,與杜子騰執禮相見後,到他的值房就坐。
杜子騰四十多歲,肥頭大耳,一副腐敗相,不過也正常。官場有句話,叫『當官不如為娼、為娼不如從良』,意思是從實惠論,當官的不如管倉庫的,管倉庫的不如管糧庫的。可見庫大使官位雖卑,油水卻無比豐厚。
王賢道明來意,杜子騰並不意外,因為歷年初冬,都要賣出舊米、買入新米,也算是例行公事,今年拖到冬月底,已是著實晚了呢。這裡頭當然有許多花頭,但杜子騰和王賢不熟,前番讓周洋周糧商去探口風,也吃了閉門羹。加上王賢又是知縣的親信,杜大使不敢貿然開口,決定先公事公辦。
驗看了票牌之後,杜子騰讓倉吏去取賬冊來,介紹道:「本縣原來有四座預備倉,分設在四鄉,但這些年沿海鬧倭寇,布政司下令,將常平之糧集中在縣城,不再設倉於鄉下。」
在王賢前世的記憶中,好像明中葉才鬧倭寇,但其實從洪武年間到永樂,沿海的倭寇亦十分猖獗,好在此時明軍戰力強勁,倭寇只是騷擾,不足為患……不過倭寇來去無蹤,又有內應,官軍想要消滅他們,也十分困難。
王賢一邊聽杜子騰介紹,一邊翻看賬冊。厚厚的賬冊來不及細看,大致有數後,他便起身道:「杜大人,咱們去庫裡看看吧。」
「好。」杜子騰點點頭,拿起一大盤鑰匙,帶著王賢穿過數道防水防火的院牆,來到掛著『甲字號』的倉庫外。
杜子騰將庫門打開,便見一個個磚石壘出的糧槽裡,裝滿了白花花的大米。杜子騰伸手抓起一把米道「江南多雨潮濕,糧食儲藏必須保持通風乾燥,這糧庫地下還有火龍,擱上十天半個月,就得燒一次。」
王賢點點頭,問道:「今年要處理多少糧食?」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7 08:21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17 08:24 PM 編輯
第二卷 錢塘春朝圖
第六十七章 嘗一嘗
「兩千七百一十石七斗五。」杜子騰不假思索的答道。
「這麼多?」王賢皺眉道:「庫裡一共才九千多石糧食。」
「沒辦法,」杜子騰嘟著肥厚的嘴唇道:「江浙這邊整天下雨,糧食太容易發潮了,」說著一臉自豪道:「兄弟可以打聽打聽,整個浙江省,黴變折耗三成以下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想不到大人還是高手。」王賢笑著應付一句。
「不敢。」杜子騰正色道:「兄弟位卑不敢忘國憂。」只是那張胖臉,似乎跟『正氣』二字很難扯上關係。
「要被處理的,都是什麼樣的糧食?」王賢話鋒一轉,問道。
「老陳糧、黴糧、還有讓老鼠拉尿過的糧食。」杜子騰道:「兄弟跟我來看看就知道。」便領著王賢到了丁字庫,一開門,刺鼻的霉味險些把人頂個跟頭。
王賢連忙摀住鼻子,杜子騰卻好像習慣了,捧出一把糧食灑在地上,用腳一踩便成了粉,「這是發了黴又乾了的糧食,連老鼠都不吃。」
「人吃了呢?」帥輝好奇問道。
「會死人的。」杜子騰道:「所以必須處理掉。」
「嗯。」王賢點點頭,倉裡通過風,霉味差了點,他便走進去轉了圈,出來問道:「都是這樣的糧食?」
「差不多吧。」杜子騰點頭道:「按規矩,倉裡養著豬,但凡豬不吃的,必須要處理掉。」
「那……」王賢狀若不經意的問道:「其餘的糧食又如何?」
「其餘糧食分兩種,新糧和陳糧。」杜子騰道:「陳糧是去年的秋糧,新糧是今年的秋糧,因為今年秋稅耽擱了,所以庫裡絕大部分,都是陳糧。」
「甲字庫裡也是麼?」王賢咳嗽兩聲道。
「那不是,」杜子騰道:「那是老百姓還的春荒糧,不過咱們富陽百姓普遍有錢,所以春天借糧的並不多,秋天還的也就少……只有甲字庫一倉新糧而已。」老百姓借的都是帶殼的稻米,回頭卻要還白米,你跟官府根本沒法講理。「等把舊糧處理了,再買進新糧來,新糧舊糧四六開,也算符合規制。」
「別的縣是多少?」帥輝又問道。
「產糧縣是六四開,像咱們這樣的縣,一般是五五開。」杜子騰捧著肥厚的肚腩大笑道:「那是因為他們浪費太多,才每年都要多買新糧食!」
「大人果然是高手。」王賢微微一笑,道:「大體情況大人都介紹過了,那麼,我們開始盤庫吧?」
「盤……盤庫?」杜子騰肥厚的嘴唇一哆嗦。難道不是走過場麼?
「有什麼問題?」王賢淡淡掃他一眼,目光雖不凌厲,卻讓杜子騰渾身肥肉一顫,忙搖頭道:「能有什麼問題……」說著看看天色道:「不過都這時候了,肯定盤不完了,不如明天一早再來……」
「盤多少算多少吧。」王賢拍下手,帥輝便出去,將一眾書辦、民壯領進來。
杜子騰這才知道,對方是夜貓子進宅——善者不來!大冬天掏出帕子擦汗道:「讓他們幹吧,兄弟屋裡喝茶去?」
「大人只管去喝。」王賢一身青衫,身材筆挺,微微搖頭道:「我不渴。」
。
永豐倉戌字庫內。
一隻隻寫著又黑又大的『官』字的一石大斛,擱在一個個糧槽邊。
每個糧槽邊,立著一個白衫書辦,手裡拿著毛筆和賬簿,王賢帶來的民壯和永豐倉的斗級,用大木鍁將糧食鏟到斛裡。不一會兒,倉裡便灰塵騰騰,嗆得人睜不開眼。
王賢和杜子騰在外頭坐著喝茶,聽著裡頭此起彼伏的咳嗽聲,他挪揄笑道:「糧食裡不少灰啊。」
「沒辦法,陳糧就是這樣,習慣就好了。」杜子騰尷尬的笑笑道。
「但願吧。」王賢眯著眼,望著西沉的紅日道:「杜大人,這庫裡的糧食,除了春荒放貸之外,還有啥時候會用?」
「還有就是平抑糧價和賑災放糧。」杜子騰道。
「平抑糧價,沒感覺有什麼用啊?」王賢奇怪道:「別的縣都是一兩銀子兩石糧,咱們縣差不多要貴一倍,春荒時還到過二兩銀子一石糧呢。」
「沒辦法,誰讓咱們縣『八山半水分半田』,老百姓又有錢呢?」杜子騰苦笑道:「大半的人靠買糧吃飯交稅,糧價能不高麼?」
「富陽離著杭州、紹興都不遠,交通也方便,按說不該差這麼多啊?」王賢奇怪道:「是不是有人在裡頭搗鬼。」
「這就不好說了。」杜子騰咳嗽兩聲道:「不過浙江種糧的越來越少,杭州紹興也沒餘糧,不賣給咱們的糧商怎麼辦?」
「這樣啊……」王賢點點頭,這時候,一個渾身灰土的人形物體出來,一邊咳嗽一邊罵道:「太缺德了,往米裡頭摻沙土也就罷了,還摻石灰!」看身形、聽聲音,應該是吳小胖子無疑。
「那是為了防潮防蟲的。」杜子騰忙解釋道:「快拿菜油來。」
想不到的是,糧倉裡竟然常備菜油,一個老斗級……就是倉吏裡的役夫……很快端了盆菜油過來。那人把臉洗出來,果然是吳為,朝王賢呲牙道:「大人,能不能對上數兩說……您還是先看看這些糧食吧。」說著將個大瓢端到王賢面前。
這一庫的糧食都是不帶殼的秈米,按說就算是陳米,也該是一水兒的淡黃色,但王賢見這瓢裡雜七雜八的成分……多的實在過分。
「篩一下!」他面無表情的看一眼杜子騰,見這死胖子的臉有些發白。
有民壯馬上拿來篩子,將一斗米細細篩了一遍,當簸箕裡只剩下大米時,地下的大粗布上,已經落滿了稻殼、枯草、土、還有白灰塊……
再把米一量,已經不到七升了。
王賢抓一把深黃色的大米,嗅到了濃重的霉味,他冷冷看一眼杜子騰道:「這米也太陳了吧?」
「呵呵……」杜子騰哆嗦著肥厚的腮幫子,不停擦汗道:「這麼多個庫,近萬石糧食,難免有疏漏。」
「是啊。」王賢點點頭道:「倒要看看是疏漏,還是存心的!」他轉頭對滿眼血紅的吳為道:「告訴弟兄們,先不盤數量了,只抽查糧食本身的狀況。」
「好嘞。」吳為聞言大喜,眾手下得知後,也是一片歡呼,終於可以解脫了……
盤庫只是個幌子,這才是王賢的真實目的。
民壯們用完全中空的竹筒,深深插入每一個糧槽底部,然後將取到的糧食,匯入一個寫著相應庫號的斛中。
待所有糧斛都貼上封條,匯聚到燈火通明的前廳時,天已經黑了,王賢一擺手,民壯們便將糧斛搬到車上去。
「杜大人,一共是十二斛、六石糧食,這是縣衙的借條。」王賢將一份借據遞到杜子騰面前。
從方才開始,杜子騰就面色慘白,顫抖著不敢去接那借據,彷彿那是塊燒紅的鐵板。他哆嗦著嘴唇,可憐兮兮的望著王賢,顫聲道:「兄弟,放我條生路吧……」
「杜大人此言差矣,」王賢面沉似水,聲音十分柔和道:「我正是要救你的命。」說著看看他那張油光光的胖臉道:「不然我要是白天招搖過市,讓全縣父老知道,他們的救命糧成了這個鳥樣子,你說他們會不會吃了你?」說著一揮手道:「護送杜大人去縣衙!」
兩個民壯便上前,把杜子騰夾在中間,看倉庫的兵丁想要阻攔,卻被王賢惡狠狠的眼神嚇住了!
慘白的燈光反照下,王賢那雙眸子閃著狠厲的光,他掃過一眾兵丁,冷聲道:「今晚統統不許回家,給我把倉庫看好!要是出一點差池,全都死無葬身之地!讓開!」
一聲斷喝之下,庫兵們竟真的讓開了……
王賢還不放心,又讓吳為等人,今晚在倉庫值班,自己押著糧食和杜子騰,返回來了縣衙。
縣衙後衙裡,今夜燈火通明,魏知縣已經得到報信,命人將周洋並本縣另兩個大糧商押來。他尤氣不過,把李晟和刁主簿也喚到了花廳中。
待到杜子騰和那些糧斛押到,但凡參與過倒買倒賣官糧的人,哪還不知道東窗事發了?
「今天我請諸位吃飯。」便見魏知縣面無表情道。
「豈敢豈敢,」眾人忙強笑道:「我們已經吃過了。」
「就當宵夜吧。」魏知縣說完,便一聲不吭。差役們在花廳外支起鍋子,用王賢帶回來的米,煮了一鍋大米飯。然後讓皂隸給他們一人盛了一碗。
「這是給富陽十一萬老百姓,預備的救命糧!」」魏知縣正好坐在燈下,看不見表情,但單聽聲音,也能聽出他極不平靜。「請諸位用飯。」
「這……」眾人望著面前氣味刺鼻、混著稻殼、沙土的一碗飯……姑且稱之為飯吧。單聞聞就覺著噁心,更別說往嘴裡送了……全都呆在那裡。
「吃!」魏源重重拍案,咆哮起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7 08:22 PM
第六十八章 知縣的煩惱
「吃!」魏知縣重重一拍桌案。
這能吃麼?吃下去是要死人的。但在魏知縣冷冷的注視下,眾人只好端起碗,夾一筷子送到口中,登時呲牙裂嘴,跟吃了死耗子差不多。央求的目光都落在刁主簿身上,希望三老爺能幫他們說句話。
「這……」刁主簿哪還敢再招惹魏知縣,卻又不能不管他們,雖然此事他沒直接參與,但作為保護傘,好處一點沒少拿,只好小意陪著笑:「大人,有話好好說……」
魏知縣瞥一眼刁主簿,「混賬,怎麼漏了三老爺一碗?」
差役只好也給刁主簿端上一碗。刁主簿眼睛瞪得溜圓,半晌方艱難道:「大人,吃了會死人的……」
「不可能,」魏知縣斷然道:「這是你們為富陽百姓準備的救災糧,怎麼可能吃死人呢!」
「這……」刁主簿登時語塞。
「現在不吃也可以,」見眾人都苦著臉,不肯再動筷子,魏知縣冷冷掃過眾人道:「明日八字牆前,當著全縣父老的面吃!」
「別……」眾人被嚇得魂不附體,他們知道這二桿子真能幹出來,要是讓老百姓知道真相,還不撕碎了他們?
「遵大老爺的命,吃!」杜子騰是首犯,知道別人能拖自己不能拖,把心一橫,捧起飯碗,抓了一把米就往嘴裡送,被噎得兩眼翻白,但還是拚命嚥了下去。
「遵大老爺的命,吃!」周洋一見自己姐夫吃上了,只好也端起碗,把米飯使勁往嘴裡扒,一把鼻涕一把淚,艱難的吞著米飯。
另兩個糧商知道沒轍了,只好也抓起碗裡的米,往嘴裡塞,有人還沒嚥下頭一口,就俯身一陣大吐,一邊吐還一邊放聲哭道:「媽呀!真難吃,比殺頭還難受啊!」
「全當死一回吧……」杜子騰已經吃了一半,涕淚橫流道:「誰讓咱們幹了缺德事兒呢……」
四個人一邊哭一邊往嘴裡塞,看的李晟和刁主簿毛骨悚然。但兩人依然沒吃……刁主簿自不消說,李晟卻因為有『既往不咎』的保證,硬著膽子死扛。
「看來二位是想明天吃了。」魏知縣冷哼一聲。
「魏大人,單獨說兩句吧。」刁主簿站起身,深深抱拳道。
「哼……」魏知縣哼一聲,但還是起身到了裡間。
「魏大人今天過了,你無權處置本官!」一跟進去,刁主簿便忍不住咬牙道。
「那好,我上報朝廷處理。」魏知縣冷笑道,「六千石存糧,只有一千石可撐門面的新糧,兩千石勉強可食的陳糧。其餘的都是三年陳、五年陳、還摻了稻殼、沙子、石灰……你說,有幾顆腦袋夠砍!」
「這,本官只負責賬目,只能保證每一筆糧食的賬面進出,都是符合規制的。」刁主簿忙分辯道:「至於倉庫裡的糧食是好是壞,這是戶房把關的。」頓一下,他決定出絕招道:「何況,大人上任伊始,不是親自查過庫麼?!」
「你……」一句話戳中了魏知縣的軟肋。是啊,縣官上任的頭等大事,就是與前任交接,盤點糧庫更是重中之重,魏知縣自然也不例外。但當時他和司馬求的注意力,全放在賬面上積欠多少、有多大的窟窿要補上。糧庫裡自然也勘察過,但沒有王賢這樣的專業人才,是沒法看破杜子騰的迷魂陣的。
現在三千石糧食被以劣充好的真相,被王賢踢爆。魏知縣登時有大禍臨頭的感覺,因為富陽縣的錢糧倉儲,自己已經簽字接收,現在出了問題,他這個正堂官說不清,也跑不了。哪是上報那麼簡單?
「本官一時失察,被宵小矇蔽,」但魏知縣知道,此時氣勢稍弱,就要被這幫人挾制,是以疾言厲色道:「正要上書自劾,以全名節清白!」
「大人這是何苦呢?」刁主簿心中冷笑,從前番立黃冊碑他就看出,這魏知縣是有官癮的……你小子這官兒剛當出滋味來,捨得再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給下面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刁主簿沒看錯,魏知縣是有野心的。他身懷經綸,立志要為國為民,做一番事業出來,留得青史一段名!換個說法這叫做『上進心』,魏知縣想當名臣,自然不願留下污點,讓仕途剛起步就壅塞。否則他應該直接封庫,一本奏上朝廷,讓欽差來盤查,才是正辦!
而現在他連夜在後衙處理,不就是為了避免鬧得沸沸揚揚麼。
見魏知縣默然不語,刁主簿更篤定了猜測,連忙道:「其實此事可大可小,常平倉的糧食,七成從不動用,只是年復一年的任其腐朽,那幫傢伙才想出這麼個安全的創收之法……」
「要是突然遇到水旱蝗災,需要開倉放糧呢?」魏知縣冷聲道:「本官拿什麼給災民救命?」
「浙江已經十年風調雨順了。哪會那麼巧。」刁主簿說著,見魏知縣又要發飆,忙道:「讓他們想辦法,把庫裡不能吃的糧食,全都換成能吃的,不就行了……」
「哼……」這正是魏知縣要的結果,他冷哼一聲,拂袖道:「我給你們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內不把屁股擦乾淨,本官不要這頂烏紗,你們也別要腦袋了!」
「一個月……」刁主簿一驚,見魏知縣已經出去,只好嘆口氣道:「是。」
魏知縣出去,見那四個已經吃完,杜子騰也變成了『肚子疼』,抱著小腹在地上呻吟。再看李晟還是一口沒吃,滿腔無處發洩的怒氣,這下終於找到出口了。一聲悶哼道:「喂他!」
便有兩個差役一左一右按住李晟的胳膊,一個捏開他的嘴,另一個抓起米飯,填鴨式的塞到李晟的口中!
待一碗飯全都硬填進食道,李晟的臉憋成紫色,他兩眼突出,使勁抓著胸口,竟暈厥過去。
厭惡的看一眼滿地死狗似的糧商污吏,魏知縣拂袖離開花廳,回到簽押房中。
內簽押房裡,王賢正在一手打著算盤,一手飛快的翻動賬冊。他報出一個數,司馬求便趕緊記錄下來,兩人正在配合著核算糧庫的賬目。
魏知縣並不打攪他們,而是頹然坐在外間,面色一片灰敗。他自幼束髮受教,學的是聖人之學,講得是神鬼不欺、俯仰無愧,如今卻接連替一幫蛀蟲打掩護,實在大違他的心性,這讓他產生了濃濃的厭倦之意,甚至覺著自己出來做官,就是個錯誤。
自己為何要出來做官?一展平生所學麼?可是為什麼聖人之言,在縣衙裡一點用處都沒有?為了永樂皇帝的殷殷期待麼?可是自己困頓一隅,與永樂大帝的帝國偉業,相隔十萬八千里……直到他想到周新周臬台的殷殷教導,才漸漸恢復了些力量。要保護好自己,要熬到高位上去,才有機會一展所學,才有機會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好吧……』魏知縣緊緊攥拳、暗暗發誓道:『不能在濁流裡時間太長!要及早掙脫出州縣!』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王賢和司馬求已經立在一旁了,正一臉關切的望著自己。
「算好了?」魏知縣嘶聲問道。
「東翁,你累了,明天再說吧。」司馬求輕聲道。
「沒有,本縣只是在想事情,」魏知縣看看司馬求,滿嘴苦澀道:「現在想想,當時真是幼稚。去年覲見,陛下想讓我進翰林院,我卻說,『微臣百般不會,只會讀書。臣聞故宋,京官必起於州縣。臣亦願為一知縣,為陛下牧民一方,亦早日熟練政務。』」
「其實我是厭倦了讀書,迫不及待想一展抱負。之前我就聽說,為官有清流、濁流,一入濁流便難以自拔,日後登堂入室更是千難萬難,卻偏偏沒放在心上。直到現在才知道自己錯了,可惜悔之晚矣……」魏知縣年輕的臉上,滿是惶恐猶疑道:「這官再當下去,我只怕連名節都保不住了……」
「咳咳。」司馬求忙勸道:「東翁何出此不吉之言?連周臬台都誇獎你可謂能臣,要對自己有信心啊!」覺著自己勸得不得法,又用胳膊捅捅王賢道:「你說是吧,王兄弟。」
「是啊,大老爺。正如您所言,宋朝的宰相哪個不是起於州縣?不在這濁流裡歷練一番,如何煉就一雙火眼金睛?這樣將來身居高位後,才能治住那些歪門邪道,才能深諳民瘼政弊,否則如何對症下藥、治病救國?」王賢便勸說道:
「再說,如今大明朝總體還算清明,只是富陽縣的情況著實特殊,爛擺了兩三年,才會出這麼多問題。但現在,大人已經理好了稅賦,再藉機將常平倉整頓出來,對富陽縣的整頓,基本就算成功了。而且富陽爛,在浙省都是出了名的,將來在大人手下煥然一新,才顯出大人的非凡!又有周臬台的賞識,還愁不能早日掙脫州縣麼?!」
還是王賢會說話,句句都勸到魏知縣的心坎上,聽得他連連點頭,竟生出知音之感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18 10:36 PM
第六十九章 表字
讓王賢這麼一勸,魏知縣又覺著情況沒那麼糟了。看著這個比自己年輕十多歲的青年,他是愈加喜愛,頭腦一熱道:「王賢,你有台甫麼?」
「台甫?」王賢一愣,方反應過來道:「屬下沒進過學,哪裡有字號。」
「本官給你起一個吧。」魏知縣笑道。
「啊……」王賢一愣,這是要幹嘛。
「還不謝謝大老爺!」司馬求又捅他一下道:「賜字,就是收你這個學生。」
「啊……」王賢心說好突然啊,我還沒細想利弊呢。心念電轉間,飛速盤算起來……跟知縣成了師生,以後富陽縣裡,自己就橫著走了。而且魏知縣這麼年輕,估計仕途沒有上限,自己跟著他,肯定有光沾。
當然也有壞處,這魏源是個道學家,而且好大喜功,自己跟他扯上關係,將來免不了要吃掛落,弄不好還得把身家性命賠進去……
「看這小子,高興傻了。」見他呆瓜一樣,司馬求笑道:「大老爺是兩榜進士,道德文章連當今皇上都讚不絕口,現在竟動了收徒之念,這是你前世的福分,還不磕頭拜師?」
「啊,是……」日後福禍兩說,但現在敢說個不字,自己還用在富陽縣混麼?王賢只好一臉驚喜,跪下磕了仨響頭,擺出感激涕零狀:「老師在上,請受學生一拜!」
魏知縣端坐著受了他的大禮,又接過王賢奉上的茶,輕呷一口,算是完成了拜師禮,方緩緩道:「《說文》上說,賢,多才也。你倒也擔得起這個字。但才僅為用,還需以德為體,即德才兼備,才能稱為中道。你又在兄弟排行老二,便叫你『仲德』吧!」
「仲德謝恩師賜名!」王賢激動道。
「呵呵……」魏知縣笑笑道:「仲德,你雖然十分聰明,但讀書太少。不讀書怎麼算是我聖人門徒?日後公務有暇,要多讀經史,若有不懂可隨時來問為師……」頓一下,又囑咐道:「為師一時起了愛才之心,收了你這個學生,但公門之中無私誼,怎麼說都是有些忌諱的……」
「學生一定嚴守秘密,」王賢忙保證道:「不會到處宣揚的。」
「如此甚好,不過私下裡,還是可以師生相稱的。」魏知縣點點頭,方回到正題道:「算出結果了麼?」
「回老師的話。」王賢拿起手裡的清單,報賬道:「賬目顯示,永豐倉存糧九千三百一十二石,待售陳糧兩千七百一十石七斗五,餘六千六百石。這六千六百石裡,新糧佔一千一百石,其餘的是陳糧。問題就出在這些陳糧上,根據抽樣,差不多只有四成尚可食用,其餘的糧食都是多年陳糧,不能食用了。」
「跟估計的差不多。」魏知縣點點頭道:「怎麼會有那麼多多年陳糧呢?」
「原因並不複雜。」王賢通過賬目的流動,已經將他們的把戲看得清清楚楚,「只要糧庫和糧商勾結起來,每年要出售陳糧時,由糧商出價收購,但並不運走陳糧。因為出售的同時還要補倉,糧庫會再將這些陳糧,從糧商那裡買回來。其實在買賣過程中,陳糧沒有離開糧庫。但糧庫和糧商之間,卻發生了兩筆賬面交易。糧商購買陳糧的花費微乎其微,官府卻支付了購買新糧的價錢,這之間的差價十分巨大,便被那幫蛀蟲分了贓。」
「糧食一動不動,卻能每年騙到大筆的收入,這幫人還真聰明!」司馬求無比感慨道。心裡卻難免惋惜,多好的撈錢機會,都讓這倆二貨給攪黃了……
「也不是一動不動,一部分實在無法儲存的陳腐糧食,還是會藉機處理掉。」王賢道:「但補進來的糧食,也都是糧商賣不掉的陳糧,還摻了沙土、白灰。陳陳相因,自然滿是多年陳糧。」
「一群目無國法的東西!」魏知縣正義勃發,旋即又被現實所掩埋道:「這麼說,要讓他們補上三千三百石糧食?」
「是六千石,還有今年要處理的陳糧兩千七百石呢。」王賢嘆口氣道:「而那群奸商空手套白狼慣了,估計連一千石也拿不出來。」
「那五千石如何解決?」魏知縣急道。
「只能想辦法買了。」王賢輕聲道:「但賬上沒有那麼多錢,砸鍋賣鐵也買不起。」
「這個錢不能縣裡出,得讓他們出!」魏知縣恨恨道:「一個個貪了這麼多年,不能便宜了他們!」
「是。」王賢皺眉道:「那必須要抓緊了。這個數字太大,放在兩個月前還有點希望,現已進了臘月,各地糧商都開始惜售了……」
「無論如何,年前必須有著落!最後一批糧食進倉的時間,絕對不能超過正月!」魏知縣斷然道:「你全權負責此事,必要時可採取一切手段!」
「是。」王賢心說,就知道要把這爛攤子甩給我。
待王賢出去,司馬求方問道:「東翁怎麼動了收徒的念頭?」
「其實也不是衝動,宦海凶險,到哪裡都是以寡敵眾、以客敵主,沒有好幫手怎麼行?」魏知縣嘆口氣道:「這王賢是個奇人,年紀輕輕,卻如此深沉老練、足智多謀,正是天賜給本官的好幫手,我得把他栓緊了才行!」
「原來如此……」司馬求心裡酸酸道,那麼我算什麼?你的拖油瓶麼?
魏知縣聞到那股醋意,笑著勸解道:「先生是本官的蕭何,他是本官的張良,還是你更重要,但要擰成一股繩才行。」
「是。」孰料司馬求心裡更酸了,原先都說我是張良的……
。
第二天排衙過後,王賢又來到永豐倉。吳為等人還在那裡值守,萬幸一夜無事沒有走水。
「都回去睡覺吧。」王賢看看又累又髒的一干手下道:「今天不用上班了。」
眾人歡呼一聲,鳥獸四散。王賢又看一眼那畏畏縮縮的倉吏道:「你家大人呢?」
「肚子疼,」倉吏忙答道:「回來之後就上吐下瀉,折騰了一宿,才剛睡下。」
「他能睡得著就怪了。」王賢冷笑道。
「是,他說大人來了,隨時把他叫起來。」倉吏忙道。
「那還愣著幹什麼!」秦守瞪眼道。
片刻之後,倉大使值房中,王賢笑望著面色蠟黃,如被大象踩過的杜子騰道:「滋味如何?」
「唉,就像死了一回,」杜子騰頹然道:「不過還是謝謝兄弟,否則我今天就不是坐在這裡和你說話了。」
「不記恨我就好。」王賢不以為意的笑道。
「哪能呢,你也是奉差辦事。」不管真心還是假意,杜子騰都矢口否認,說著小意問道:「不知大老爺是個什麼意思?」
「大老爺的意思是,自然要盡快補上糧食了。」王賢淡淡道:「補上糧食怎麼都好說,不然休怪他不講情面了。」
「我把周洋他們叫來。」杜子騰讓人去把一干糧商叫到永豐倉。趁著幾個人還沒來,王賢問杜子騰,這些年他是如何騰挪應付的。
「其實沒啥訣竅,幹的年歲多了,自然就會了。」杜子騰道:「糧倉日常支出就是兩項,一個是春荒時賒貸,一個是糧價過高時糶米壓價。前者每年最多不超過一千石,這一塊我肯定要預備出來。」頓一下,方道:「至於糶米時,糧倉會故意用老陳米出糶。南方人吃米講究,富陽老百姓又有錢,摻了沙土的陳米,看都不看一眼,自然影響不到糧價。」
「你就沒想過,萬一要開倉放糧怎麼辦?」王賢問道。
「我也不是要錢不要命。」杜子騰苦笑道:「但咱們富陽跟別處不一樣,老百姓大都買米吃,糧價自然比別處貴許多。商人趨利,各地的糧商都是優先把糧食賣給富陽,老百姓無非就是多花點錢,不至於餓肚皮。」
「要是全省都缺糧,官府管制糧食外流呢?」王賢追問道:「富陽怎麼辦?」
「這,」杜子騰嘟囔道:「要是浙江都缺糧,肯定先下大亂,那時候逃命就是……」
「要是天下不亂,只是浙江缺糧呢?」王賢冷笑道。
「怎麼可能……」杜子騰見自己有些激怒王賢,忙改口道:「要是這種事兒都能發生,兄弟只好認栽了。」說著嘆口氣道:「兄弟你不熟悉情況,常平倉只有在北方,才會被當回事兒。咱們江南魚米之鄉,糧食又不耐久貯,常平倉的用處其實不大,都被當成州縣的搖錢樹了,永豐倉可不是個例。」
王賢不吭聲了,這杜子騰膽子不大,竟也敢大當倉鼠,別的州縣的情況,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管別的州縣如何,富陽的常平倉,必須要有救命糧!」王賢很清楚,要是把所有撈錢的路都堵上,這幫人能跟自己不共戴天。何況他也沒有當青天的自覺,只是不想隨時有掉腦袋的風險,不想生兒子沒屁眼罷了。
杜子騰聞言大喜,他當然聽出王賢的言外之意……必須要準備好備荒糧,但你怎麼糶糧我不管!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0 02:08 AM
第七十章 買賣雙方
頓飯工夫,一干糧商到來,杜子騰向他們轉述了王賢的要求。
糧商們本以為在劫難逃,現在卻有機會納糧消災,而且日後還可以繼續賣高價糧,自然喜出望外。只是聽說一個月內,要補齊六千石糧食,一下又都犯了難。
正如王賢所料,因為江南交通便捷,糧食不耐久貯,糧商們向來存糧不多,大都是按月購糧按月銷貨,這樣資金壓力小、存糧損耗也少,是以三家加起來,也只有一千七百石……
就這點糧食還不能動用,因為這是富陽百姓的口糧。臨近年關,正需要富足安定的氣氛,魏知縣肯定不同意,縣裡出現缺糧的局面。
「不是我們不盡力,實在是力有不逮啊大人。」周洋周糧商嘶聲道:「要是剛秋收那會兒還好說,可現在進了臘月。天一冷,糧食能放得住了,糧商們都屯著糧食等開春漲價呢。」
「那你們的糧食從哪進?」王賢問道。
「這都是長期買賣。像我,是和嘉興幾個縣的糧商搭上線,他們一年十二個月,每月賣我五百石糧食,但這已經是上限了,糧賤時我不要,糧貴時他們不給。」周洋嘆氣道:「總之,在臘月裡有錢都買不到六千石糧食。」這話矯情了,有錢還是能買到的,只要肯出大價錢。
「是啊,大人,能不能寬限一下,」另兩個糧商也點頭道:「給我們半年的時間,待夏糧下來,我們砸鍋賣鐵,也會把這六千石糧食補上!」六千石糧食,如果等到夏收時,他們的進價是四千兩白銀,三個糧商加上個杜子騰,還有那李晟,五人分攤是八百兩,基本上兩年白幹了。
但要是現在去進貨,一萬兩銀子也不夠,他們非破產不行……
見王賢不說話,幾人交換下目光,和他還算有交情的周洋,小聲道:「當然不會讓大人吃虧,快過年了,我們糧商按例要給戶房上貢,這次多包一百兩給大人。另外,原先給大人的四時常例,我們再加兩成,只求大人通融幾個月,日後保證不敢在庫糧上耍花樣了。」
顯然來的路上,他們便已經商量過了。幾個糧商一致認為,他們之所以遭此無妄,很可能是沒有及時給王賢上貢所致……
「……」這條件不可謂不優厚,弄得王賢都心裡癢癢,但職業謹慎告訴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明春發生饑荒怎麼辦?老百姓的救災糧可不能等到夏收。萬一鬧大了,掙多少錢都沒命花。
拿定主意,他迎著眾人乞求的目光,緩緩搖頭道:「不行,多大的困難都要克服,最晚正月底,六千石糧食必須入庫。」
「大人逼得再緊,我們進不到糧食也是白搭。」眾糧商無奈道:「到頭來,就是殺了我們也完不成。」
「你們既然說那些外縣糧商,屯糧是為了高價出售。」王賢淡淡道:「那你們現在就按春荒時的價錢買便是了,他們能早幾個月回籠資金,肯定求之不得。」
「這……」周洋苦笑道:「哪有那麼多錢?我們砸鍋賣鐵也不夠。」
「呵呵……」王賢卻挪揄笑道:「都說商人狡猾,你們怎麼這般死心眼?」頓一下道:「誰說開高價,就要花大錢的?」
「什麼意思?」眾糧商茫然道。
王賢便笑道:「我給你們出個主意,保管你們多花不了多少錢,就能完成任務。」
「我等洗耳恭聽。」糧商們瞪大眼道。
「人要學會逆向思維,所謂物稀為貴,物多則賤……」王賢便輕聲道出一套方略來,「這樣,把賣方市場變成買方市場,價錢自然就降下來了。」
眾糧商聽得目瞪口呆,這王賢,簡直就是奸商中的奸商啊……
。
事不宜遲,當天下午,周洋三個立即寫信給臨近的海寧、餘杭、臨安、新城、昌化、建德、桐廬、淳安、壽昌等縣糧商,向他們宣佈一則驚人的消息——因為新任縣老爺突然嚴格起來,富陽縣糧商賣給常平倉的糧食,被判為陳糧,縣老爺大為光火,已經將他們下獄,並限他們一月內換成新糧,否則統統殺頭!
為了保命,富陽縣三家糧商不得不下血本,宣佈以三兩銀子一石的價錢,收購今年的新米!
聽到這個消息的糧商都驚呆了,這樣的價錢即便在春荒時,也是不可能出現的!
現在各縣普遍的糧價,是八錢銀子一石糧,當然賣給外縣進貨的糧商時,按例是要漲價的。尤其是這種臨時緊急購糧,自然要狠宰一刀。但是再漲也頂多就是翻番,即一兩六錢一石糧。
因為哪怕春荒時,賣給富陽縣糧商的糧價,也沒超過二兩銀子一石糧。現在畢竟離春荒還有幾個月,最少也得給人家打八折!
是以在各縣糧商看來,一兩六錢的價格就是厚利了。現在,富陽縣的糧商,竟然以三兩銀子的價錢收糧,那簡直就是暴利!
要知道,以他們收糧的價格,再把損耗算進去,也不過六錢銀子一石米。這一下就是五倍的利潤,足以讓任何人瘋狂了!
儘管對方要求由賣方,將糧食運送到富陽,但這麼點距離,在暴利面前,一點運費算得了什麼?
可想而知,糧商們會以何等熱情,對待這筆大買賣。
但可惜的是,來送信的是糧店的夥計,無權與他們簽署契約,只說他們老闆同時向很多個縣的糧商求援,便匆匆去下一家送信了。
不過在暴利的誘惑下,一切都不是問題。糧商們盤算著,橫豎離著富陽不遠,大不了白跑一趟,弄好了卻可以賺個盆滿缽滿,過個肥美的新年!
於是,一袋袋糧食從各縣糧商的庫房裡搬出來,裝上船,沿著水道運往富陽縣……
僅僅幾天時間,富陽縣的各處埠頭上,便停滿了滿載的糧船。船兒靠岸後,各家糧商或者他們的掌櫃的,便上岸到三家糧店知會說,糧食運來了,趕緊驗貨入倉吧,大夥還趕著回家過年呢。
糧店的掌櫃陪著笑說,這事兒我們可做不了主。幾位爺稍候,我們這就去牢裡跟東家商量,一有了章程便告訴你們。
聽說人家的東家還在牢裡關著,糧商和掌櫃的也不好多說什麼,便吩咐夥計守好船,自個到縣城的酒館茶樓打聽消息去了。
這一天從早到晚,一直絡繹不絕有糧船到達富陽。後來的老闆和掌櫃的,一看見碼頭上一艘挨著一艘的糧船,心情便緊張起來。船一靠岸,趕緊去糧店打聽,得到的答覆自然毫無例外,都是請稍候一宿,等我們問過東家後再說。
糧商們心裡不快,但現在是狼多肉少,誰都怕得罪了金主,非但一句難聽的話不敢說,還得表現出寬宏大度:
「應該的,應該的,誰家還沒個難處。」
「不著急,不著急,問明白了再說吧……」
糧商們離開糧店,見天色不早,誰願意回船上,和一幫子雇工擠一起?便尋青樓酒館吃酒耍樂去了。
富陽縣屁大的地方,統共就那麼幾座像樣的青樓酒館,糧商們無論去哪一家,都會碰上一堆同行。大家一見面,自然親切無比,幾乎每一家館子裡,都上演著這樣的場景:
「想不到張老哥親自來了,小弟給您拜個早年了!」
「哎呀,劉賢弟你也來了,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夥計,快加把椅子!老哥,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我們縣另外三家糧行的東家、掌櫃……」
「久仰久仰!」儘管從沒見過,卻更要表現出親熱。
「久仰久仰,請上座!」
「您請上座!」
一番虛讓之後,眾人重新坐定開席,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自然要說話聊天了。大家是同行,又為了同一個目地而來,繞來繞去,話題終要回到這次富陽糧商收糧上。
「老哥,你這次帶了多少糧食?」劉賢弟問道。
「不多,幾十石罷了。」那張老哥撚鬚道:「年根下了,誰家也不寬裕,只是周洋他們身陷囹圄,咱們身為同行,能幫一把就幫一把。誰還圖那點錢?」其實,他帶了好幾條船,幾十石後面還得加個零才行……
「是啊,誰也不圖那點錢。」眾人紛紛點頭,覺著自己好崇高。
「不過我今天下午走了一圈,幾個碼頭看下來,最少有一百條糧船,看吃水,都得裝著四十石以上的樣子。」劉賢弟又道。
「那不得四千石了?」眾人倒吸冷氣道:「他們用得著這麼多糧食麼?」
「肯定用不著。」劉賢弟皺眉道:「我打聽過了,富陽縣永豐倉,今年不過才買兩千七百石糧食。」
「天!」眾糧商變了臉色,「光咱們這些頭天到的,就有四成人要白跑一趟!」
「是啊,明天肯定還有到的。」劉賢弟苦著臉道:「想不到,動作都這麼快,這邊又不能馬上收糧,這可如何是好?」
「是啊,如何是好?」眾糧商發愁道。
「甭管別人,是咱們先來的。」關鍵時刻還是張老哥有主意:「明天一早,大夥就去周洋店裡等著去,咱們佔他頭一份!」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0 02:09 AM
第七十一章 囚徒困境
「好!」眾糧商紛紛應和,因為心裡有事,早早就散了。
和劉賢弟幾個分開,張老哥回到投宿的旅館,對跟班的說,「你去過周糧商的掌櫃家吧?」
「前年韓掌櫃結婚,我喝過喜酒。」跟班的小聲問道:「老闆的意思是?」
「你去他家一趟。」張老哥從靴頁子裡掏出一摞寶鈔道:「看看能不能把咱們的糧食收下。」
「還用給他送禮?」跟班的瞪大眼道。
「廢話。」張老哥嘆氣道:「這才頭一天,就這麼多人,趕明天肯定更多,到時候給誰不給誰?更加撕扯不清。還是破費破費,早點落袋為安吧。」
「是。」跟班的便揣著票子出去了,半個時辰後,又拿著錢回來了:「他沒回家,住在店裡了。」
「那去店裡敲門啊。」張老哥已經鑽被窩了,聞言罵道:「你怎麼這麼死心眼?」
「別提了。」跟班鬱悶道:「你當小的沒去啊,可是怎麼敲都敲不開門,結果還撞上好幾個同行……」
「也是送禮的?」
「是啊。」跟班的點頭鬱悶道。
「唉,」張老哥嘆一聲道:「都不傻,看來明天不好辦了……」
這一夜,張老哥攤煎餅似的一宿無眠,好容易捱到天濛濛亮,他便爬起來胡亂洗把臉,吃點東西,直奔周氏糧店而去。
他以為自己來的夠早了,誰知到了糧店門口,竟看見幾個同行已經先到了。
「早啊,諸位。」張老哥趕緊擠出一絲乾笑道:「這大早晨,還挺冷的呢。」
「早啊您老。」眾人也勉強笑道:「也不知啥時候開門,趕緊進去暖和暖和。」
「叫開就是了。」張老哥道:「又不是來買糧食的,還受他的規矩?」
「叫了,沒人應。」眾人苦笑道:「你說這是咋回事兒,成了咱們求著他們買糧食了!」
「是啊,」有人不忿道:「向來都是他們求咱們,咋成了咱們求他們了?」
「嘿嘿。」張老哥笑道:「誰讓咱貪圖高價呢?」
「唉,一口吃不了個胖子,何苦來哉呢?」那人負氣道:「他要是再推三阻四,索性不賣了,回家過年去!」
「就是!」眾人紛紛附和道。
張老哥也點頭,心裡卻冷笑道,你們誰捨得走就怪了。都盼著別人走是真的!
眾人口不對心的等在店外,來的糧商越來越多,到了卯時還不見鋪板卸下來,眾糧商憤怒的拍打著鋪板,大聲叫道:「開門開門!」惹得街上人紛紛駐足旁觀。
終於,在震天的砸門聲中,鋪板卸下一片來,露出韓掌櫃那張睡眼惺忪的臉。他朝眾糧商團團作揖、連連抱歉道:「沒想到諸位來得這麼早,真是對不住!」
「砸門這麼長時間,你才聽見!」
「唉,我這人睡著了跟死豬一樣,在耳邊放炮也聽不見。」掌櫃的卸下門板,將眾糧商讓進店舖,「都凍壞了吧,快進來暖和暖和。」
判斷一方強勢還是弱勢,不是看誰的嗓門高、火氣大,而是看他們對蹩腳的理由的反應,像眾糧商這樣,竟然默不作聲接受的,顯然跟強勢不沾邊了……
糧商們魚貫進店,把個前廳坐得滿滿噹噹。掌櫃趕緊沏茶,又對眾人噓寒問暖。
耐著性子應付他幾句,終於有急脾氣的出聲道:「韓掌櫃,你去問過你東家了麼,他怎麼說的?!」
「唉,別提了,我被東家臭罵了一頓。」掌櫃一臉鬱卒道:「不過我也該罵,竟然不相信諸位老闆,才想出這麼個『廣撒網』的餿主意。本以為能來一半就不錯了,沒想到諸位老闆都這麼古道熱腸,竟一個不落都來了!」
「難道周洋的信是你代寫的?」很多人當場就毛了。
「當然不是,但是東家只要我找幾家古道熱腸的老闆,沒讓我搞得人盡皆知。」韓掌櫃嘆氣道:「我給東家出大難題了,諸位都是朋友,都是恩人,不買誰的都不合適,所以東家得慎重考慮一下,到底是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買呢,還是每人買一部分呢,或者砸鍋賣鐵全買下來。」
「當然是全買了。」馬上有人出聲道:「這樣誰也不得罪。」
「全買的話,肯定沒法三兩一石了,東家就是砸鍋賣鐵,也沒那麼多錢。」韓掌櫃兩手一攤,實誠道:「請諸位再等一天,明天,明天一定有個准信。」
「為啥得等到明天!」眾糧商不樂意道:「在碼頭上停一天,就要交一天的泊位錢、還有夥計的人工、糧食的損耗,這損失誰負責。」
「因為本縣衙門的規矩,只有申時才能探監。」韓掌櫃苦笑道:「這次我一定要個章程出來!」
眾老闆面面相覷,難道要再等一天?
這時候,已經有百姓上門買糧了,進來一看好傢伙,滿屋子是人。小心問道:「韓掌櫃,開張了麼?」
「開了開了。」韓掌櫃欠身道:「抱歉諸位,店裡的幾個夥計出去送信,留守的一個,前天又死了老娘。唉,就剩我一個人忙活。」
「賣什麼糧食啊,先把這茬解決了,」眾糧商不滿道:「讓他上別家買去!」
「這,好吧……」韓掌櫃只好朝那顧客歉意道:「到錢家糧行買去吧,抱歉抱歉。」
「好吧……」都是老熟人了,顧客也不能說什麼,便空手離去了。
韓掌櫃剛坐下,要和眾糧商繼續說話,又有客人進來,他只好再起身招呼。還沒把人打發走,又有進來的,那叫一個絡繹不絕,什麼事都談不成。
終於,眾糧商忍不住道:「上鋪板吧!關張個一天半日的,死不了人。」
「好。」韓掌櫃倒好說話,立馬上了鋪板,還掛出『今日停業』的牌子。轉身進去問道:「諸位有何高見?我可以跟東家說說……」
「你得快刀斬亂麻,來得人越多,就越不好處理。」糧商出主意道:「你趕緊把我們這些人的收下,再跟後面人賠禮道歉,大不了賠人家個運費,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就是,這次算你救主心切,日後切記別這麼孟浪!」
「這主意不錯……」韓老闆眼前一亮,旋即又苦著臉道:「可是,昨天有好些比諸位來得早的,只是此刻還沒到罷了。」
「他們睡懶覺怨誰?」糧商們見他有些鬆口,馬上一擁而上道:「立文契吧!」
「我不是東家,如何立得了文契?」韓老闆被一群如狼似虎的糧商包圍著,顯得很是無助。
「你怎麼這麼死心眼!」糧商們給他支招道:「你跟我們草擬份文書,待會兒對後來的也有話說。然後下午拿給你家東家簽字畫押,不就結了。」
「這倒沒問題,」韓老闆苦笑的:「可是沒有東家簽押的文書,人家誰當回事兒啊。」
「這個簡單。」糧商們就是不缺辦法道:「你可以付我們一部分定金。」
「這……」韓掌櫃為難道:「這種事我不敢擅自做主!」
「真是死心眼。」糧商們罵道:「我們可以給你家折扣,一石糧食我饒你一百文,這樣你家老闆只能說你會做生意,別人也說不得什麼!」
「這……」韓掌櫃看看眾糧商道:「可是櫃上只有一點零錢,老闆買糧食的錢存在錢莊,要用他的印章才能取。」
「就是個堵人嘴的,不拘多少。」眾人毫無底線,只求速速簽好文書。
「那好吧,請諸位老闆寫下高姓大名,以及有多少糧食要賣……」韓掌櫃終於招架不住群虎,到櫃面上寫文契,寫完一份,便有糧商在賣方下面簽字畫押,然後韓掌櫃從櫃檯裡,摸出一摞寶鈔遞給他。
那摞寶鈔破破爛爛,值一百文撐天了,糧商們也不嫌少,立即打了收條,揣入懷中,頓時感覺安心不少。
十幾個商人依次立契,可不是一時半刻能辦完的。裡面剛寫了兩份,便聽到外面響起一陣高過一陣的砸門聲。
「今日不營業!」有糧商替韓掌櫃答道:「客人明天再來吧。」
「我們不是買米的,是賣米的。」顯然,外面敲門的也是糧商,而且人數比裡面的還多。「趕緊開門,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在裡頭幹什麼!」
「是啊,裡面的朋友,有財大家發,不好吃獨食吧!」外面的人大聲道:「再說也得講個先來後到,我們可是昨天上午就到的!」
裡面的人面面相覷,不開不合適,但是一開又會生變數。
「別管外面!」還是張老哥拿得定主意道:「你們幫著韓老闆,趕緊把文契寫完!」
眾糧商趕緊去找毛筆,五六個人幫著一起寫文契……
外頭按捺著性子等了一會兒,見裡頭毫無動靜,知道人家是打算生米煮成熟飯再開,各種被愚弄被損害被欺凌被侮辱的複雜情緒,登時佔據眾人的心田,也不知誰帶頭喊了一聲:
「不能讓他們得逞!把門砸開!」
「對,太欺負人了,把門砸開!」便有年輕力壯的,朝著糧店舖板又踹又撞起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0 02:12 AM
第七十二章 降價
周家糧店對面,有一家供應早點的飯館。上下兩層,下層擺著長條桌椅,是在臨近作坊做工的百姓吃飯的去處,已經過了卯時,工人們都吃過飯上工去了,樓下空空如也。
樓上的格局要精緻一些,擺著八仙桌、官帽椅,牆上還附庸風雅的掛著畫,是給有錢人準備的地方。這會兒還有三五桌客人,其中臨街的一桌上,坐著個穿醬色長袍,外罩綢面裌襖的年輕人,正在慢條斯理的吃臘腸粥。
他左邊坐著個大胖子,面對一桌子早點,卻探頭探腦往外張望,右邊一個面帶橫肉的大鬍子,倒是吧唧吧唧的大嚼大咽。
三人旁邊的桌上,還坐著七八個便裝隨從,時刻注意著各自那位的動靜。
「哎呀呀,」胖子雙手扶著桌案,驚呼道:「不好了,開始砸店了!」說著回頭對大鬍子道:「胡捕頭,趕緊讓人管管啊!」胖子便是杜子騰,周洋是他妻弟,他在這家店裡是有股份的。
「驢肉火燒真香啊,就是塞牙。」胡捕頭滿足的拍著肚皮道:「急個球,我就是來蹭頓飯,王兄弟說了,只要不出人命,我是不出面的。」
「啊。」杜子騰苦著臉望向王賢,「兄弟,你可不要見死不救啊。」他雖然是官,但在胡言兌和王賢這一胥一吏面前,卻弱勢的很。
「老杜糊塗了吧,王兄弟不讓我出面,是愛護你們。」胡捕頭端起一碗云吞面,呼啦呼啦的喝下去,抹一把沾滿油光水漬的鬍鬚道:「真要我出面多簡單,找個查私鹽的藉口,把他們的船統統扣下,還不隨意揉捏?」
「但那樣人家一下就明白是圈套了,往後誰還跟你們打交道?」頓一下,他朝杜子騰呲牙笑道:「我們是無所謂,只要你們受得了,我這就找批驗所的人發票!」
「別別,千萬別……」杜子騰忙擺手道:「這要是光顧眼前,把各縣的糧商都得罪了,日後周洋他們可怎麼進貨?」
「其實也不要緊。」年青人自然是王賢,他已經吃好了,用帕子擦擦嘴,折起來收回袖中,淡淡道:「這都是些認錢不認人、記吃不記打的主。你們的進價本來就比他們零售高一半,日後他們不賣,有的是願意賣的,所以最後他們還是會賣。」
頓一下,王賢呷一口薑茶清清口道:「其實這次也一樣。都嫌糧店拖拖拉拉、推三阻四,一口一個『不賣了』,但誰也不甘心兩手空空回家過年。」
「因為他們擔心,自己一走,就成全了別人。」胡不留攏須大笑道:「王大人就夠精的了,想不到你比你爹還上一層樓,李晟輸在你手上,不冤!」
其實他想說『夠陰』,只是怕惹王賢不高興。且不說王二郎如今是縣裡的財神爺,單單這份『算死人不償命』的心計,就讓他不敢造次。
「李晟是自己作死,與我無關。」王賢也感覺到,自己最近被扣上陰謀家的帽子,這讓他頗為鬱悶,盡力撇清道:「公帑糧稅、倉庫俸祿,沒有他不敢沾手的,早晚都會完蛋。」
「呵呵……」見他不喜歡這個評價,胡不留便不說了,心裡卻冷笑道,就算李晟作死,張華和荀三才怎麼解釋?
見兩人跑題了,杜子騰忙提醒道:「裡頭真不會打起來?」
「不要緊,老子兩個孩兒在樓下盯著。」胡不留輕蔑笑道:「商人最是膽小,真要鬧將起來,一個個不想回家過年了?」
「也不知他們談得怎麼樣了,」杜子騰心裡像貓撓一樣。
「耐心等吧。多靠一天,他們就越騎虎難下。」王賢淡淡道:「也別光顧著看熱鬧,你們錢湊得怎麼樣了?」頓一下道:「要是還湊不夠的話,只能讓胡捕頭出動了。」畢竟王賢只是幫他們以合理的價錢買糧,而不是整治那幫糧商。
「已經湊出來了,」杜子騰苦著臉道:「按照大人的意思,一家一千兩,我們四家東湊西借,終於湊出四千兩。」說著鬱悶道:「四五年的收成全吐出來了……」
「就當長個教訓吧。」王賢冷冷道:「李晟給了麼?」
「他說沒錢,只肯給一半。」杜子騰道。
「那老小子又想不開了。」胡不留嘿嘿笑道:「待會兒我去開導開導。」
「勞煩胡大叔了。」王賢現在和衙門裡的一幫人,稱呼亂得很,除了王子遙之外,沒人敢倚老賣老,但他也不好意思管人家叫老兄,於是出現了這種各叫各的亂輩分狀況。
。
周家糧店內。
外面的糧商們終於砸開門,呼啦湧了進去,儘管裡面人奮力阻擋,卻被他們一把推開。
「大白天的關什麼門!」後來者憤怒的討伐道:「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呢!」
「不是擋你們的!」張老哥見事不好,趕緊分辯道:「是買米的人太多,亂的慌,才……」
後來者們根本不相信,目光越過阻攔者,他們看到櫃檯上,一份份未完成的契書,登時憤怒翻倍道:「原來是怕我們搶生意啊!」
「你個臭不要臉的老東西,昨晚不是說好一起過來麼!」一個昨天和張老哥一起喝酒的年青老闆怒道:「虧我們還專程去找你,哪知道你竟撇下我們吃獨食!」
張老哥被罵得啞口無言,後來一方卻沒有放過他們的意思,又抓住韓掌櫃討伐起來:
「老韓你什麼意思,我可是昨天早晨就到了,難道不講先來後到了麼!」
「就是,昨天你紅口白牙的說,一定會給個章程,原來你的章程,就是把我們撇下啊!」
「說,他們給了你多少好處,你敢這麼坑人!」
韓掌櫃被罵得暈頭轉向,說了句:「這不過是個意向,做不得數的……』
「原來如此……」後來一方聞言大喜。
「怎麼做不得數?」先來一方卻不干了:「我們定金都拿了!」
「他們東家還沒畫押,來的哪門子定金!」後來一方卻堅決反對,雙方便在擁擠的前廳裡吵開了,聲音能掀翻屋頂,甚至有脾氣暴躁的,動手動腳推搡起來。
得虧這時候,進來兩個官差喝道:「幹什麼?聚眾鬥毆麼?!」
這一聲,登時把一干糧商唬住,這年代商人雖然有錢,地位卻很低微,又是在外縣,哪個敢造次?全都使勁搖頭道:「沒有的事兒!」
「沒有,那吵吵什麼?」官差黑著臉道。
韓掌櫃趕忙上前,摸出一摞寶鈔,塞到官差袖中,賠笑道:「差爺,我們在談生意呢。」
「談生意就好好談,別吆喝。」官差臉色好看了不少,教訓道:「縣老爺聽說,最近有大批商人云集本縣,特意命咱們加強戒備,誰敢在富陽縣亂來,那就到縣衙大牢裡吃年夜飯吧!」
「是是是。」韓掌櫃連聲應著,送走了倆官差,回頭對眾糧商苦笑道:「諸位別吵了,你們先心平氣和的商量下該怎麼辦,我去看看另兩家是個什麼章程。
「也好!」眾糧商便涇渭分明的或坐或站,開始了艱難的談判,但雙方分歧太大,根本談不攏,反而火藥味越來越大,又有劍拔弩張的趨勢。
終於,有人提出來,那就降價唄。一降價不就啥問題都解決了?
「嚇!」張老哥最不願見到的『自相殘殺』還是發生了,這時候最需要有一能服眾者站出來穩住陣腳,遏制眾人競相降價的衝動!
但這屋裡二十多個糧商,竟然來自十三個縣之多,大家互相之間都叫不上名,更別談熟識了。而且沒有來自杭州、紹興的大糧商,上哪找服眾的人去?
本來自己還可以倚老賣老,但因為一念之差,甩下昨天那幾個後生,結果被他們罵得狗血噴頭、顏面掃地,哪還有臉開口。
果然,不少糧商露出意動之色,心說反正降降價還是暴利,何苦要槓在這兒進退不得呢?
張老哥見狀,再也顧不上許多,大聲道:「諸位,除了降價之外,還有別的法子!」
「什麼法子?」眾人問道,能不降當然最好了。
「我們每人賣一半米給他們,剩下的一半拉回去,也比降價划算!」張老哥是徹底不要節操了。
誰知那幾個罵他的糧商,對他成見太重,卻毫不領情道:「老東西又耍心眼了,昨天說自己就一艘船,今天才知道,他整整帶了八條船來!八條船的一半,還是一百六十石呢,比我們全部的糧食都多!」
「就是,又想賺便宜!再說了,又不光咱們這些人有糧食,別的糧店也擠滿了糧商,還有後到的。人家要是先降價怎麼辦?誰還買咱們的呀?」成見真是害死人啊,張老哥這一最合理的建議,旋即被一片反對聲淹沒。
但是降價的話,又都覺著肉痛……
不過很快,他們就感覺不到肉痛,而是感到肉緊了。因為打聽消息的小廝回報說,今天新到的糧商,直接降到二兩五,錢家糧鋪已經答應收糧了。
接著又有夥計匯報說,早先到的糧商又饒了一錢,降到二兩四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0 02:15 AM
第七十三章 義不養財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價錢一旦鬆動,便有收不住的架勢,到了下午時分,糧價已經降到了二兩一石。沒有繼續往下滑的原因,還是掌櫃們要到牢裡,去跟東家報告的緣故……
天黑以後,糧商們依然聚集到青樓酒館裡,卻哪還有心思吃酒作樂?出現眼下這個局面,是他們始料未及的,到底該怎麼辦?相熟的糧商需要合計一下,他們一面讓人打探消息,一面商量著對策……
「看這架勢,明天還會降。」有人嘆氣道。
「最多讓到一兩八,不然咱們這趟就沒意思了。」有人算起賬道:「他們要是去咱們那兒買糧,得要他一兩六。現在咱們給他運來了,運費加上花銷得一錢。眼下就是年根了,咱們來回這六七天,怎麼也得多掙一錢吧?所以一兩八已經到頭了,再低是不行了!」
「是啊,原先他們出三兩的,這就饒他將近一半了。」
「賬不能這麼算……」卻也有不同意的道:「難道低於一兩八,你還能運回去不成?這來回運費,三天的碼頭錢,回去卸船入倉的人工錢、還有損耗……」說著看看窗外陰沉沉的天道:「要是就這麼回去了,可就是一文錢沒賺,反而賠進去不少……」
「還有更麻煩的呢,」糧商們越想越覺著頭大道:「要是咱們不賣給他,回去後只能賣八錢,而無論咱們賣不賣,估計這次富陽縣都半年不用買糧了……」他們並不知道,富陽縣庫糧的缺口有多大,而是以常理度之,以為富陽糧商只需要買兩千七百石糧食。但這次八方糧船會富陽,他們顯然不能只買夠必須的,而要儘量多收糧,以平息眾怒。
這樣的結果必然是,富陽縣會在很長一段時間,不需要進口糧食。那他們的高價糧賣給誰去?而且不只是高價的問題了,一個大主顧突然沒有需求,多出來的糧食賣給誰去?留著慢慢賣是不現實的,春荒只有短短的一季而已,一旦到了夏收,糧食又會大跌價……
糧商們終於明白了問題的嚴重——富陽縣的糧商固然高度依賴他們,但他們也高度依賴富陽縣的糧商,來維持目前的價格體系。一旦缺失這一塊,價格體系便轟塌,利潤空間不復存在,甚至有賠錢的可能!
這讓糧商們的情緒,從沮喪轉為驚恐,開始坐臥不安起來。
「有沒有辦法避免?」
「有,就是今天那姓張的說的,大家只賣給他們兩千七百石,多了一石也不賣……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那不可能。」眾人卻紛紛搖頭道:「狼多肉少,怎麼分都會有人不滿意。本來年根底下遇到這種事,大夥脾氣就躁,哪有那麼好說話的。」
「不能再拖了,拖一天多一份損失。」雖然很艱難,眾人還是達成了共識,哪怕低於一兩八都可以。但無論如何,今晚一定要談妥!
打定主意,糧商們便出了酒樓,直奔周家糧鋪……因為白天鋪板被踹壞了,韓掌櫃再也沒法裝睡死,因為他得燈火通明的在前廳守夜。
糧商們這次不費周折就見到了他,並從他那裡聽到了東家周洋的決斷:
『傾家蕩產也要盡力收購,但是價錢上希望能儘量優惠一些!』
「這也是沒辦法的。」韓掌櫃抱歉的解釋道:「東家沒有那麼多錢,要是想多收,就得便宜點才行……」
「已經讓到二兩了,還要怎麼便宜?」糧商們不滿道。
「錢家糧鋪那邊,已經讓到一兩六了。」燈底下,看不到韓掌櫃的臉,但想必掛著無恥的笑道:「不過沒必要和他們看齊。這樣吧,兄弟斗膽做個主,明日辰時以前,來我這裡登記的,統統都買下!」
「那價格呢?」眾糧商現在終於體會到,那些苦哈哈的農民賣糧時,是個啥感受了。真是比孫子還孫子啊!
「這個還得看有多少糧。」韓掌櫃拍著胸脯道:「除了原先準備的款項外,我們又向錢莊借了白銀千兩,明天儘量會給大家一個高價的。」言外之意,也有可能給出低價……
「別等到明天了。」糧商們咬牙道:「我們也出一兩六!」
「還是等等吧。」韓掌櫃果然已經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強勢一方,一張面孔果斷變得猥瑣可惡起來:「誰知道會算出個什麼數?」
「呔,你這老貨,別再耍花腔了!」糧商們一針刺破他的虛偽,「你開個價吧!」
「不好吧……」韓掌櫃咂咂嘴,有些含糊道:「一兩。」
「你說多少?」糧商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破口大罵道:「好你個姓韓的,也太無恥了吧,你還真敢說!」
韓掌櫃卻一臉理所當然道:「你們店裡都賣八錢,我現在加成一兩,你們扣掉開銷,每石糧食還多賺一錢,我有什麼不能說的?」
「你到我們那進貨,還得一兩六呢。」糧商們怒不可遏道:「現在給你運到門上了,卻砍成一兩,還講理麼你們?」
「在你店裡賣給別人是八錢,賣給我們就是一兩六,憑什麼我們就要翻番?」韓掌櫃反唇相譏道:「到底是誰不講道理?」
「那是你們自願的,誰讓富陽不產糧呢!」
「是,所以那時候我們認宰。」韓掌櫃冷笑道:「但現在情況變了,各地的糧食都往富陽運,明天還有一批到來哩!」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眾糧商還是被韓掌櫃這副小人得志的嘴臉氣得夠嗆,憤怒的賭氣道:「那我們便不糶了,搖回去放在店裡慢慢賣,讓你家東家去死吧!」
「呵呵,我們東家死不了了。」韓掌櫃卻好整以暇的笑道:「縣老爺經過勸說,認識到冤枉了我們東家,這兩天就放他回家了。」頓一下道:「現在糴米不過是出於道義,不想讓大夥白跑一趟罷了。我們東家仗義,你們是不是該也給個公道價!」
「啊……」眾人一聽,恍然大悟,怪不得突然就變臉了,原來是用不著糧食救命了。這讓他們最後的底氣也不復存在,但仍氣哼哼道:「我們去錢家糧鋪糶吧!他那裡一兩六!」
誰知韓掌櫃幽幽道:「不要說錢家、就是去盛行也一樣,我們同行公議過,就是一兩銀子一石米。」說著正色道:「咱們就是到官府理論,這個價也站得住!」
當然站得住,官府對糧價是有控制的,達到一兩一石是要放糧平糶的!而富陽的高糧價,是市場原因造成的,在官府那裡根本說不通……憑什麼你賣給別人是八錢,賣給富陽縣是一兩六?官府不會考慮什麼賣方市場的。
王賢正是以官府思維看待此事,才會給出一兩一石的糧價的。
在韓掌櫃的強橫面前,糧商們憋屈的無以復加,只能拿出殺手鐧,「你們難道永遠不買糧?到時候就是出五兩銀子,我們也不會賣給你!」
「出二兩銀子,就有的是送貨上門的。」韓掌櫃冷笑道:「而且我們還可以改從湖廣進貨,那裡的糧食賤如土!」狹路相逢瘋子勝,這時候就是比誰橫了,瞻前顧後必敗無疑!這最後一句還是王賢教的,其實周洋們和湖廣沒有一點聯繫。
「韓掌櫃,能不能抬高一點?」糧商們終於沒招了,轉而央求起來。
「抬高一點?哪有那麼容易。」韓掌櫃斷然道:「弄不好我們三家要吃進八九千石糧食,漲一錢就是八九百兩銀子呢!實在是負擔不起。」
「這個價錢實在太低了,我們等於白跑一趟。」糧商們可憐巴巴道:「韓掌櫃還是再饒一點吧。」
禁不起糾纏,韓掌櫃只好讓一步道:「最多一錢,限於今晚簽好文契的,天一亮就恢復一兩一石!」
糧商們面面相覷,這結果真是糟糕,但又並非不可接受。畢竟他們在自己縣裡賣,也就是八錢一石,現在能賣到一兩一,怎麼說都是賺的……只是賺多賺少,不存在賠錢的問題。而要是不開張便回去,就會面臨賠錢,甚至未來的生意都要受影響。
好長時間的爭論之後,糧商們終於做出了艱難的決定,丟掉最後一絲節操,接受了一兩一的報價。
雙方連夜簽署了文契,約定明日一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糧商又質疑文契合法性,卻見韓掌櫃摸出一枚印章來,蓋在文契上,赫然就是周洋的印章!
。
同樣的情形在三家糧店同時上演,這個夜晚三家店的掌櫃都沒法闔眼,他們整夜都在簽署售糧合同!
到了白天,已經有一半糧商簽了文契,累積售糧達到四千石。剩下的糧商也有賭氣回去的,但更多的還是同意了一兩一的報價。到中午時,三家收糧達到七千石,超過了所需數量。
下午時分,又有一批糧商不得不投降,將總數拉到九千石,所支付銀兩也到了九千五百兩!
這些錢,僅靠糧商們當然拿不出,但能在富陽縣進到如此便宜的糧食,顯然是穩賺不賠的,還愁無人肯借貸麼?縣裡幾家錢莊都提供了貸款……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1 12:43 AM
第七十四章 年根
接下來幾天,各家糧店忙得四腳朝天,九千石的糧食要卸船,檢驗、稱量、入庫,可不是一兩天能完成的。
富陽縣三家糧店的老闆,也終於露面了。掌櫃的唱了白臉,東家自然要唱紅臉。周洋幾個得知情況後,不知向眾糧商說了多少好話。三人還在縣裡最好的酒樓,連擺三天宴席,向眾糧商賠不是。臨別時,又給他們買上了豐厚的年貨……
雖然糧商們的收入沒有增加,但受傷的心靈畢竟得到了撫慰,受損的面子也修復不少。加上周洋他們也確實傾家蕩產,借貸纍纍,讓人不好再說什麼……再說也快過年了,誰也不想帶著一肚子怨氣回家,糧商們的態度終於緩和了不少。
如絲如織的冬雨中,王賢立在臨河酒家的二樓,看著一艘艘空載的糧船駛離了碼頭,嘴角掛起一絲微笑。
「能不動用官差,實在太好了。」立在一旁的司馬求,一臉慶幸道:「十幾個縣的糧商齊聚富陽,已經引起了整個杭州府,乃至浙省的注意……真讓人捏一把汗。」動用官差,就會讓人發覺此事背後有官府的影子,繼而懷疑到常平倉是不是出了什麼大問題。以分巡道和富陽縣的惡劣關係,肯定會徹查的,一查就會露餡。
但在王賢的指揮下,整個過程一直是糧商們在表演,無論是事先的白臉還是事後的紅臉,都沒用官府的人出面,成功的避免了一些致命的猜想。
現在就算分巡道的人回過味來也不怕了,因為六千石新糧已經入了永豐倉,看著滿倉滿囤白花花的大米,魏知縣還巴不得有人來查一查,替他揚名呢……
「不過日後富陽的糧價,怕是要被推高了。」司馬求有些擔心道:「糧商們將來肯定要找補回來的。」
「沒事,我跟周糧商講過,過了年去長沙聯繫買米了,」王賢輕聲道:「原先講『蘇湖熟、天下足』,但現在江浙一帶越來越多的農田改種棉桑了,日後都得從湖廣、江西那邊買糧食吃,怕要改為『湖廣熟、天下足』了』。」
「你小子,」對王賢超人的見識,司馬求已經見怪不怪了:「我在京師才聽戶部人說過同樣的話,來浙江後,你還是第一個這樣說的。」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王賢淡淡一笑,不帶煙火氣的將兩張紙片遞到司馬求手中。
司馬求掃一眼,見是兩張田契,一張是魏知縣老家江西建昌的,載明水田八十畝,另一張是他老家無錫的,載明水田二十畝。兩張田契上把畝數、塊數、界樁連屬情況記載得詳細明白,前一張田主欄下填的名字是魏源,後一張則是司馬求。
司馬求知道,這是他和魏知縣這一年的常例。因為知縣大人坐臥起居節儉樸素,一副清廉做派。王賢便給他在老家買成了地,正深得士大夫進而兩袖清風、退則優哉游哉的意趣。
至於司馬先生,自然也有束修外的進項了。王賢能扶搖直上,也多虧了司馬求,便替他在無錫也買了份田。一畝水田差不多要十五兩銀子,二十畝就是三百兩銀子,把個司馬先生樂得合不攏嘴。怪不得人家說,當師爺的都是『來時蕭索去時豐』,自己本以為攤上個二桿子,要跟他喝西北風呢,想不到才一年不到就成小地主了。
司馬先生是沒見過錢的,抱著一張田契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收入懷中,感激的看著王賢道:「真是多謝兄弟了。」
『咳咳……』王賢這個暈啊,錢帛的面子就是大啊,方才還叫自己『賢侄』來著,「先生不必謝我,這是衙門的常例,在下知道大老爺清廉,已經比陳知縣時縮減了一半。」
王賢此言不虛,後世都說明朝官員的俸祿奇低,故而官員收入不如宋朝云云,這是典型的胡說八道。因為明朝的地方官,從來不靠那點微薄的俸祿過日子,他們靠的是常例。
哪怕是後來著名的清官海瑞,在當知縣時,也會從官府的各項收入中抽取提成,一年有白銀兩千兩以上的收入。因為衙門裡所有非編制人員,都是他來發工資,還有各種迎來送往……沒有這筆超過官俸百倍的收入,他根本無法運轉整個縣衙。
按照慣例,這些收入是合理合法。扣除一筆筆開銷後,到年底一算賬,如果有結餘,是不會轉到下一年的,而是進了知縣的宦囊,成為他的私人收入。
所以知縣一年的收成多少,一看他刮得狠不狠,二看手下人能不能精打細算。魏知縣求愛民之名,對百姓刮得力度很輕。年底能剩下這麼多,自然要感謝王賢了。
「還有給知府衙門、布政司、按察司、分巡道、分守道的冰敬,也已經預備好了。」王賢有些鬱鬱道:「讓大老爺只管放心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司馬求拍拍王賢的肩膀道:「仲德,你真是天生的司戶啊,年紀輕輕就能湯水不漏!」
「先生謬讚了……」王賢唯有報以苦笑,說句心裡話,戶房的差事肥美歸肥美,他卻一點都不想幹了。因為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常例,都要從他手裡過。沒事兒時人家叫他財神爺,出了事他就是替罪羊,比如李晟……
為了不授人以柄,他不得不挖空心思做假賬,就像當初李晟那樣……儘管以他做假賬的水平,大明朝基本上沒有能識破的,但假的就是假的,別人真要整你的時候,『莫須有』三個字便足夠了。
何況心累……
但是這才剛進戶房幾個月,就是想挪挪窩也為時尚早,只能繼續小心翼翼幹上幾年,再作打算。好在,這差事確實是肥啊……
王賢這才正經幹了不到倆月,年底算一下,又有百多兩銀子到手。要知道,王貴在紙坊做工時,還算是工頭,一年起早貪黑下來,也不過掙個二三十兩銀子,真是沒法說理去。
。
回到衙門,王賢去簽押房向魏知縣交差。儘管不知道自己多了八十畝良田,魏知縣還是高興壞了,自從有了永豐倉這塊心病,他是寢食不安、憂思重重,一聽到門響就緊張,以為自己東窗事發,分巡道的人來查案了。
魏知縣毫不懷疑,再這樣下去自己非瘋了不可。但是現在,托王賢的福,他去了這塊大心病,那叫一個如釋重負、神清氣爽啊!
「仲德,這次為師能安安心心過個年,全是你的功勞!」魏知縣捻著三縷長鬚笑道,「實在想不到,這才十天不到,就能把為師的心病去了!」
「學生也沒幹什麼。」王賢謙遜道:「還是老師把周糧商他們都鎮住了,不然他們不可能這麼聽話。」
「哈哈……」不居功的下屬是上級的最愛,魏知縣端詳著自己的學生,那真是越看越喜歡,「你用的法子實在太巧妙了。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那些糧商為何會著了魔似的蜂擁而至,又中了邪似的降價呢?」
「其實學生也是學習古人。」王賢怎麼跟他解釋『囚徒困境』,只好換個說法道:「當年范文正公在咱們杭州時,就用這個法子平抑糧價。」
「哦?」魏知縣博聞強記,王賢一提,馬上想起來確有此事。北宋皇祐初,杭州大旱,糧食奇缺,更有不良商人乘機囤積哄抬,以至糧價暴漲一倍,仍勢頭不減。但時任杭州知州的范仲淹,沒有採取常規手段放糧平糶,而是派人沿運河張貼告示,廣為宣傳官府以市價兩倍的價格,開始收購糧食。
各地糧商見有利可圖,紛紛『日夕爭進』,運糧到杭州銷售。很快,杭州市面上糧食又充足起來。所謂物稀才貴,糧食多了,價格自然回跌。大飢之年,杭州竟看不出一點饑荒跡象……
「原來如此!」魏知縣恍然大悟,卻又不勝感慨。自己熟知典故,但事到臨頭,卻一點辦法沒有,王賢沒讀過幾天書,卻總能活學活用,看來自己真是讀書讀愚了……
「你能想到范公的法子,也很是難得了。」魏知縣讚道。
「可惜范公輕描淡寫,不帶一絲煙火氣。」王賢苦笑道:「學生用出來,卻是一副無賴嘴臉。」
「哈哈哈。」魏知縣卻笑道:「范公那是聖人,你能跟他比?再說史家為尊者諱,是要用春秋筆法的,誰知他當時,有沒有像你一樣,一擺出無賴嘴臉?」
「嘿嘿。」王賢見魏知縣難得的心情大好,趁機道:「學生有件事,想請老師定奪。」
「講。」魏知縣頷首道。
「戶房現在只有學生一個經制吏,每日很是吃力。今年眼看要封筆,倒也罷了。老師看看是不是,明年回來把編制補上。」王賢笑道:「橫豎是朝廷發俸祿,省下來也不是自己的。」
「庸俗!你這樣的東西,八輩子也當不了聖人!」魏知縣笑罵道:「你當為師是省錢呢?我是為了讓你在戶房站穩腳跟!」說著微笑道:「過了年,為師就提拔你當司戶,這樣你也算第二年了,說得過去。」頓一下道:「至於兩個典吏,你可以推薦一個……」
言外之意,剩下一個我要做人情。但給王賢一個名額,已經是極大的獎賞了。
「多謝師尊!」王賢大喜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2 01:12 AM
第七十五章 衣錦還鄉
老子回頭,不覺重添一歲,孩童拍手,喜得有遇新年。
對中華民族來說,春節是一年最重要的節日,無論哪個朝代。
儘管太祖皇帝嚴格要求他的臣子,不到年三十下午不許放假。但在富陽這種縣城裡,過了小年之後,衙門裡便處於放羊狀態,每天只留個值守的。其餘人各忙各年,基本不再來衙門了。
不過以魏知縣之奉公守法,排衙還是要的。是以王賢一直在衙門裡住到年三十,聽完縣令大人本年最後一次訓話,才得以回家過年。
大街上,小孩拿著爆竹在街上競相追逐,不時放一個竄到天上去,發出清脆的響聲。店舖已經全都關門,鋪板上貼著喜慶吉祥的春聯,地上還有紅紅的爆竹皮。家家都在準備年飯,各種腊肉、蜜餞的香氣飄到街上,混著爆竹的硝煙味,釀成一種叫除夕的氣息。
以前每逢春節,都是王賢最難過的日子,因為他沒有親人,無處團圓,只能在朋友家過年。感受著人家的團圓氣氛,卻不可能融入進去,因為他始終是個外人。
但今年不一樣了,因為他有爹有娘有哥有姐有妹子,他有家了!那種一年一度出現,啃噬他心靈的孤獨自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急切和興奮——那種心靈的牽連讓他不由自主的加快腳步,朝著家的方向大步走去!
「我回來了!」進了巷子,推開門,看到家裡的牆上、門上甚至水缸上,都貼上了顯眼的倒『福』,老爹正在銀鈴的協助下,往門框上貼春聯。老娘在炸魚,林清兒和侯氏在揉米團,王貴則在打掃堂屋。
感受到家裡濃濃的年味,王賢大聲叫道:「我愛你們!」
驚得老爹老娘張大嘴,小妹瞪大了眼,林姐姐羞紅了臉……
「滿嘴胡話!」老娘撿起掉在地上的笤帚,扔到他頭上道:「趕緊把堂屋掃了!」
「遵命,親愛的老娘!」王賢接住笤帚,像個頑童似的揮舞起來:「掃屋掃屋,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這小子,不會又犯病了吧?」老爹呆呆的看著他,一臉擔心道。
「呸呸!」老娘怒道:「大過年的,說點吉利話!」
。
待把家裡收拾停當,已經過了午飯的點。不過年根下怎麼會缺吃食?何況老王家今非昔比了……
胡亂吃點炸魚燻肉填下肚子,王家村便有人來接。除夕這一天,要拜祖先,還得給祖先守歲,自然要回鄉下王家村去了。
王家父子如今在縣裡都是炙手可熱。王家的親族平日裡尚且爭相巴結,如今來接他們回家過年,更是你爭我搶。最後還是族裡最有面子的幾個男女,搶到了這個光榮的任務。
王賢這才明白,老娘為啥讓他提前把過年的新方巾、銀湖綢直裰、黑鼠皮裌襖、粉底暖靴穿上……再看老爹老娘時,也是裡外一新,貂裘上身,活脫脫一對財主闊太。小銀鈴則頭戴昭君帽,額佩玉花頭箍,身穿粉色的裙裝,外罩絲絨披風,小臉吹彈得頗,眉目笑意盈盈,十足十美人胚子。
咳咳,原來是為了衣錦還鄉啊……
王貴和侯氏自然也換穿新衣,唯有林清兒仍在喪中,不宜穿紅帶綠,但是白裙外罩銀色披風,人雖素淡,卻更脫俗,和小銀鈴並肩站在一起,就好似一朵白菊一朵凌霄,看得王家來人眼都直了。
「咳咳。」老爹咳嗽一聲,踹一腳那個穿儒衫、戴方巾的年輕人:「有這麼看自己嬸子的麼?」
「唉,原來是新嬸子啊,爺爺早說麼,我說咋這麼面生呢……」年輕人顯然比王賢年長,又腆著臉對王賢笑道:「二叔,您老好福氣啊。」
「一邊玩去。」身後一個魁梧的中年人,一把他撥拉開,然後推金山倒玉柱、給王興業父子磕頭道:「爺爺,叔叔,孩兒接您老回去過年了!」
幾個婦女也跟著跪下,那年青人卻只是擺了擺樣子,嬉皮笑臉道:「孫兒這剛換上的衣裳……」
他是讀書人,王興業不會跟他計較,撚鬚頷首道:「嗯,時候不早了,出發吧。」
一家子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出了門,跟街坊們招呼一聲,便徑直往碼頭去了。
碼頭上,不復前陣子的繁忙,只停了幾艘烏篷船,一家子上了其中一艘,那中年人解下纜繩,和王貴撐著篙,緩緩駛離了縣城。
船兒行在河上,女人們在艙裡說話,男人們在甲板上聊天。
那個穿著儒衫的年輕人叫王金,生得也算眉清目秀,就是一雙眼珠子滴溜溜轉,總給人點賊眉鼠眼的感覺。他家裡是富戶,自小進學,人又聰明,是村裡最有希望考中秀才的。去歲第一次進場,結果成了落第秀才,不過他還不到二十歲,有的是時間,是以依然跳脫飛揚。
那個撐船的中年人叫王仝,是個王家村五個里長戶之一,明年就該他當里長了,此刻愁眉苦臉,幾次欲言又止。
老爹都替他憋得慌,罵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唉,四爺爺,」王仝看看王賢,小聲道:「我有事兒想求二叔。」
「啥事兒?」在老王家沒有民主二字,老爹直接替王賢問道。
「明年要重編黃冊了,」王仝的年紀比王興業小不了十歲,但沒辦法,輩分擺在那裡,「二叔能不能想辦法,讓侄兒錯過這一年去吧。」
「他是戶房的,你這事兒是吏房管啊。」老爹道:「再說裡甲正役,就是宰相家人也不能避,他才去衙門幾天,能有什麼辦法?」
王賢聽了暗暗感動,老爹果然分得清楚,不給兒子找麻煩。聽老爹又道:「再說了,重編黃冊啊,多肥的差事,你卻想逃開,莫非傻了是麼?」
「是肥差不假,可也是得罪人的差事!」王仝鬱悶道:「看縣老爺這架勢,明年是要來真格的了,咱們這一里管著兩個村,王家村都是親戚,於家莊咱又惹不起,上頭的差事指定完不成,我只有跳河了。」
「呵呵……」王興業看看王賢,父子倆會心一笑,便轉頭跟王金說話,不理會敢班門弄斧的王仝。弄得王仝面紅耳赤,不得不插話道:「還請二叔幫幫忙,修黃冊時把咱們這一里的要求放寬些。」
「明年黃冊是大老爺親自監修,動不得手腳。」王賢搖頭道。不過世上哪有動不了手腳的事兒?之所以說動不了,是因為他和王仝又不熟,憑什麼幫他這個大忙?
「想想辦法吧,二叔。」王仝央求道:「王家村裡不是你的叔叔大爺,就是侄子孫子,這事兒辦成了,不僅族親們誇你好,就是在祖宗面前都有面子!」
一提在祖宗面前有面子,王興業的態度也變了:「小二你明年看看,能有辦法就幫幫,橫豎肥水不流外人田麼。」
「是。」王賢嘆口氣道,國家幹部都這覺悟,大明朝不出事兒才怪呢。不過腹誹歸腹誹,忙該幫還是得幫,這可是宗法大於國法的年代,維護自己宗族的利益,被看做天經地義。要是在這件上外面無私了,非得被叔叔大爺侄子孫子們罵成豬頭不可。「明年定下方略來,你去找我一趟吧。」
「好嘞!」王仝興咧嘴笑起來。
。
王家村距離縣城不算遠,不過頓飯功夫,船便靠近村碼頭上。
站在船上,王賢和王貴兄弟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們看到村頭簡陋的棧橋上,密密麻麻擠滿了人。
「全村老少都來迎接四爺爺和二位叔叔了。」王仝把纜繩拋到岸上,棧橋上人接住,將船拉到岸邊穩住。
「不至於吧……」王賢目瞪口呆的對王貴道:「就算老爹現在當官了,也不過是個九品芝麻官,要是中個進士還差不多。」
王貴咧嘴笑笑,很有哲理的說道:「物以稀為貴。」
王賢深以為然,據說大明朝開國以來,王家村就沒出過一頂烏紗帽。
再看老爹,摘下頭上的皮帽子,露出了一頂烏紗……
『我的親爹,你能不這麼淺薄麼?』王賢無奈的呻吟道。
但老爹顯然更明白,父老鄉親們要看的是什麼,當他露出烏紗,果然引來了岸上的高聲歡呼。
王興業第一個踏上棧橋,朝三叔公並幾位長輩下拜,動作還沒做出來,就被七八隻老手同時扶住,也不知老人家們怎會如此敏捷?
寒暄之後,族親們將王家人一個個接下來,就像在搬運輕拿輕放的易碎品,這樣對侯氏一個孕婦也就罷了,但對老娘也這樣,老娘就受不了了。
「咱能不這樣嗎?」甩開眾嫂子攙扶的手,老娘自個跳下船道:「沒聽說有誰當上官太太,就不會走路了!」
族親們自然知道她的脾氣,放在以前,早與她笑罵成一團了,這會兒卻都陪著笑,一句廢話也不敢多說,讓老娘感到好生寂寞。
更離譜的還在後面,從碼頭到進村子也就是半里路,族親們竟然安排了轎子,要把他們抬回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2 01:13 AM
第七十六章 除夕
整個王家村都是姓王的,幾乎沒有外來戶。王賢看這個村子的規模,怎麼也超過一百戶人家了,但是在永樂八年的戶籍黃冊上,王家村只有五十三戶,最少一半黑戶。
這就是大明稅賦制度下的戶籍亂象啊。王賢心下暗嘆。直到老爹唸完了冗長的祭文,擔任禮讚的三叔公蒼聲道:「奏樂!」便有幾個老年族人,吹著笙、壎、籥、簫等樂器,竟奏出了莊重的雅樂。
聽到那樂聲,王賢這才回過神來,他現在身處王家祠堂內。黃昏時全族男丁一個不落來到這裡祭祖。今年擔任主祭的是王興業,這是早定好了的。所以王賢錯怪老爹了,人家穿著官服是為了表示鄭重,當然……以老爹的性格,也不排除有炫耀的成分。
樂聲中,三叔公蒼聲指揮道:「跪。升香。灌地。拜,興;拜,興;拜,興;拜,興。復位……」
向祖先四拜興後,三叔公道一聲:「樂止。」
接著又上祭品,再磕頭,把個王賢磕得頭暈腦脹,只想快點結束如此繁複的禮節。
卻也不是誰家都這樣複雜,關鍵是王家乃琅琊王氏的一支,就是那個『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王氏,雖然現在確是不能再尋常的百姓家,卻仍固守著千百年傳下來的禮節。
與當今的權貴之家,祭祖時以魚肉碗菜,盛以高碗,一股腦端上來不同,王氏是依次奉獻飯羹、奉茶、獻帛、獻酒、獻饌盒、獻胙肉、獻福辭……完全遵守古代士族用膳的禮儀順序,相形之下,那些鐘鳴鼎食之家,便顯得有些暴發戶味道了。
不過王賢寧願當暴發戶……琅琊王氏的後人有啥用,這又不是魏晉,自己爺們還不是得從濁流苦苦往上掙扎?
好容易捱道祭祖結束,三叔公將祭品分給參祭的族人,然後所有人出去,到場院裡吃年夜飯。
王家村的年夜飯十分有特點,竟然是五百多口族人在一起吃。曬糧的寬闊場院裡,擺著整整五十張桌子,每張桌上都點著數根粗大的紅燭,將個場院照得通亮。
祭祖的時候,女人們已經將涼菜布好,待男人們就坐後,一道道熱騰騰的菜餚便端上來。年夜飯除了豐富之外,還要口彩吉利……上菜的大嬸子端上一盤豬大腸,用濃濃的鄉音喊道,這叫做『常常順利』;又端上一碗魚圓肉圓,這叫做『團團圓圓』;還有鯗頭煮肉是『有想頭』;春餅裹肉絲暗指『銀包金絲』……就是尋常的菜蔬,也要起個吉利的名字,比如黃豆牙叫『如意菜』;落花生叫『長生果』;黃菱肉、藕、荸薺、紅棗四物並煮美其名曰『有富』……因為富陽話藕的諧音為『有』,黃菱肉形似元寶,音形相加等於『有富』。
總之都是為了給未來一年討個綵頭,希望能大吉大利,財源滾滾。
酒席沒開始多久,族人們便開始敬酒,王賢跟著王貴,給族中的長輩一一敬酒,長輩們看到王賢,必然要親熱的拉手道:「我早就說過,這孩子了不得,你們當初還不信,現在怎麼樣?成了咱們富陽縣的財神爺,來財神爺,大爺跟你喝一杯,日後拉一把你那不成器的堂兄啊。」
每個長輩的說辭都差不多,只是讓人想不通,那『不相信的大多數』,咋一個都沒出現呢?
好在託了老爹的福,王賢輩分算高的,敬了一會兒也就完成任務了。但他不敢回去坐,因為為數眾多的同輩和晚輩正等著給他敬酒,王賢已經有些不勝酒力,要是任其蹂躪,非得人事不省。
他拍一下王貴的肩膀道:「我去尿尿。」
「哦。」王貴道:「我陪你去吧。」
「不用,你先回去吧,咱倆都離開不好看。」王賢極不仗義的丟下兄長,特意穿過半個場院,繞到林姐姐的位子後,乾咳了一聲,才走出場院,望著黑漆漆的天空發呆。
呆了良久,微風送來一陣淡淡的菊香,王賢轉頭一看,便見林清兒紅著臉,俏立在自己身側。
看著她憂鬱的面龐,王賢輕聲道:「咱們走走吧。」
林清兒點點頭,便跟他漫步在空曠無人的小村中。
她跟在王賢身後半步距離,王賢故意走慢了,她仍離他半步,王賢故意走快了,她亦離他半步,顯然是刻意保持著距離。
王賢乾脆一把抓起她冰涼柔軟的小手,林清兒嬌軀一顫,抽了抽沒抽動,也就任他握著了。其實拉手這種事,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容易得多,何況林姐姐今日心情,正需要溫暖的安慰呢。
靜靜地走了一會兒,王賢開口道:「每逢佳節倍思親,姐姐你想我岳母和大舅子了吧?」
前半句觸動林清兒的傷懷,險些勾下她的淚來,後半句卻讓她哭笑不得,嗔怪的瞪他一眼道:「別瞎叫。」
「嘿嘿。」王賢卻得寸進尺的攬住她的纖腰,笑嘻嘻道:「難道我還叫錯了不成,娘子?」
「放開人家……」林清兒被攬住腰,又是緊張又是嬌羞,掙扎幾下,一聽到『娘子』二字,一顆芳心登時如吃了蜜,一下就失去了抵抗。
王賢卻聽話的一下放開手,林清兒險些摔倒在地,心裡更是空落落的,她幽怨的抬起頭,卻又被王賢一下緊緊攬在懷裡。
「討厭,就知道到作弄我!」林清兒雙手撐著他的胸口,一雙眸子水汪汪、亮晶晶的,目光裡流轉著輕嗔薄怒,以及絲絲情意……
王賢看呆了,低聲道:「姐姐,你真美……」
「瞎說。」林清兒嬌羞的低下頭:「黑燈瞎火的……」
她本意是天這麼黑,你能看見啥,卻被王賢當成了暗示,他緩緩伸出手,食指勾住她白瓷般的下巴,將那張江南女子細緻婉約的小臉,緩緩抬將起來。
「你的眉目顰笑,都深深印在我心裡了,無需用眼來看。」王賢的情話,放在後世那是不入流的,但在大明永樂年間,絕對是大膽奔放,無堅不摧的。
林清兒早就將自己視為他的人,聽到王賢如此熱烈的情話,一顆心如融化了一般,嚶嚀一聲閉上眼,緊緊抓著他的衣襟不撒手。
見美人一副任君憐惜的模樣,王賢哪還會猶豫?低頭吻上了她的朱唇……
觸電般的感覺,傳遍了兩人全身,林清兒緊張的渾身發抖,玉齒咯咯打顫,險些咬下王賢的舌頭。
王賢卻不以為意,反以為喜,這是少女珍貴的初吻啊。他輕撫著她的玉背,舌頭也不再以攻城掠地為己任,而是輕吻著她的唇齒,耐心的引導她品味初吻的美好。
在王老師的循循善誘下,林清兒終於漸漸不再緊張、雖然仍微微發顫,卻鬆開了牙關,嬌怯怯的任由這個無賴侵佔、品嚐、撫慰、漸漸的迷醉、酥軟、濕潤……
兩人意亂情迷起來,林清兒正要學著回應,卻聽一陣呼喚聲越來越近:「二叔,二叔……」
剎那呆滯之後,林清兒受驚小鹿般彈起來,摸著黑整理散亂的鬢髮、頭釵、衣裙,嬌羞得不敢抬頭。
「姐姐,其實我想說的,」王賢這才想起,自己出來的目地:「往後的新年都由我陪你過,無論天涯海角,無論七老八十。」
「嗯。」聽了這一句,林清兒歡喜的淚濕眼眶,本是充滿無奈的一條婚姻路,卻開出了滿地的芳菲,讓她如何不喜極而泣?
雖然沒勇氣抬頭,林清兒卻伸出小手抓住他的大手,將一樣東西塞到他手上。聲如蚊鳴道:「別嫌難看……」
憑感覺,王賢估摸著應該是個香囊。這時來找他們的人,已經到了跟前,不及細看,趕緊塞到懷裡。
。
年夜飯是要慢慢地吃,一直吃到深夜,又換上干鮮瓜果,男女老少強打精神,熬年守歲。
不過王賢是個例外,回去後,他果然被灌倒了,等到醒來時,已經是年初一上午了。胡亂吃了碗湯圓,他便被王貴拉著,去給長輩們磕頭拜年,收了不少紅包。
但是,輩分大的壞處就是,他收一個紅包,幾乎要送出去十個……好在有寶鈔!這種不值錢的票子,最適合當壓歲錢,又場面又惠而不費。
轉了一圈,兄弟倆散出去二百多貫寶鈔,折成銀子也得四兩多,弄得王賢很是肉痛,王貴卻開心笑道:「去年娘帶著咱空手回來,白吃白喝,沒少吃白眼,今年可算是把面子掙回來了。」
「原來大哥也有虛榮心。」王賢笑道。
「人活一張臉啊,原先那是沒辦法。」自從當上東家後,王貴說話明顯講究多了:「娘這二年常說,在裡子面前,面子算什麼。但其實她原先的說法是,面子不能丟,裡子更不能丟……」
「嗯。」王賢想想老娘,昨晚被一群三姑六婆眾星捧月,諛辭連連的場面,就忍不住笑起來:「這下老娘可得意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2 01:15 AM
第七十七章 喜當爹
見他倆進來,一幫叔叔大爺哥哥的,全都堆起謙卑的笑,讓王貴手足無措。王賢看到他們手裡都拿著田契,卻已經明白,這是咋回事兒了。
進去堂屋一看,便見三叔公和老爹坐在正位上,一干族中長輩在左右陪坐。
「你來得正好。」老爹對王賢道:「趕緊擬幾分文契出來。」
「是。」波瀾不驚的點點頭,王仝給他搬把椅子,王金給他磨墨,王賢穩穩坐下道:「請父親吩咐。」
「先擬三份過繼文書。」老爹咳嗽一聲道:「然後再擬幾分田產過戶文書。」
「不知誰要過繼給誰?」王賢看一眼老爹,這麼大事兒不跟我商量!
「咳咳。」老爹又幹咳道:「王介、王令、王金,還不見過你爹。」
「哎。」便見三個青年乖乖上前,給王賢和王貴磕頭,叫道:「爹……」
「咳咳咳……」這下輪到王賢咳嗽起來,幾乎要握筆不能。
「爹你說啥,」王貴瞪大眼道:「王賢可還沒結婚呢。」
「沒區別……」老爹大手一擺道:「你兄弟家的這幾個孩子,以後就過繼到咱們家了,兩個認你當爹,一個認你弟弟當爹。」
「為啥?」王貴雖然對老爹逆來順受,但還是驚呆了。
「咳咳,」老爹瞪他一眼道:「多子多孫多福氣,哪來那麼多為啥?」說著看看王賢道:「你看人家小二,就不問為什麼。」
「王貴啊,是這麼回事兒,」還是三叔公為他解釋道:「你看這三個小子,都是唸書的,要唸書就得在官府上戶籍,可上了戶籍就得服徭役……為了讓他們能專心讀書,為我王氏一族光宗耀祖,就把他們過繼到你兄弟名下吧。」
「哦……」王貴才反應過來,原來是衝著自己家的免役名額啊。明朝是個特權社會,官階越高,特權就越大。比如京官一品可以免糧三十石,人丁三十人,往下一層層遞減,到了九品官,則免糧六石,人丁六人,外官減半。是以老爹有免糧三石,丁三人的特權。而王賢這樣的經制吏,也可以免糧一石,丁一人……
是以父子四人共可免丁四人,而且不包括他倆本身。王貴自然要佔一個名額,剩下三個早被王家村的人惦記上了……雖然可以當黑戶逃避賦役,但沒有合法身份,意味著你也不享受大明朝賦予的各項權利。比如參加科舉、比如充吏,甚至你失蹤了,官府都可以不受理。因為戶籍檔案上查無此人!
對於貧苦百姓來說,只要能湊合著生活就夠了,管它有沒有檔案了。但富戶需要合法身份來保護財產,讀書人需要合法身份來參加科舉,商人需要合法身份來外出經商。可一旦在官府冊上有名後,就要負擔繁重的勞役……每年秋收之後,到開春之前,短則一兩月,長則三四月,要給官府當牛做馬,讓人苦不堪言。
有沒有既能享受合法身份,又不用服勞役的人呢?有,皇族、勳貴、官吏、舉人、秀才……老朱家賦予他們免稅免役的特權,甚至很多時候超出他們應負擔的數量。這塊多出來的特權,自然成了其它階層競相追逐的對象。
浙江沒有藩王封地,也沒有勳貴故里,但官員有功名者多不勝數,百姓往往投身官宦人家為奴,可讀書人是不行的,因為奴婢身為下賤,三代不得參加科舉。還有一種方法,就是過繼給人家當兒子,但是為了功名連祖宗都不認了,十分為人不齒。
最好的一種情況,就是同族出了官員,大家都是一個祖宗,自然沒有罵名。而且王家村讀書的人少,不多不少正好三個……這是很正常的,沒有三代積累是供不起讀書人的,一個村裡三個讀書人,真心不少了。
是以三叔公和王興業商量,要他把三個小子過繼過去,王興業根本無法拒絕,除非他準備跟宗族決裂。是以也沒必要和倆兒子商量了,直接收了三孫子。
。
『立信約人王賈,今將自己次子王介情願嗣於同族兄弟王貴為子,恐口無憑,立此為證。永樂十年元月元日,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業。』
『立信約人王賑,今將自己么子王令情願嗣於同族兄弟王貴為子,恐口無憑,立此為證。永樂十年元月元日,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業。』』
『立信約人王壩,今將自己三子王金情願嗣於同族兄弟王賢為子,恐口無憑,立此為證。永樂十年元月元日,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業。』』
身為戶房書吏,這樣的文書自然信手拈來,王賢擬好三分文書,又起草了另外三分文契,以避免日後出現繼子爭產:
『今王介為王賈、王貴兼祧子,若王貴另有所出,則王介不可繼嗣,然亦有奉養兼祧父母之責。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業。』
『今王令為王賑、王貴兼祧子,若王貴另有所出,則王令不可繼嗣,然亦有奉養兼祧父母之責。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業。』
『今王金為王壩、王賢兼祧子,若王賢另有所出,則王金不可繼嗣,然亦有奉養兼祧父母之責。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業。』』
當事人在該自己簽名的地方簽上名,在該自己按手印的地方按上手印,剩下的手續等過完年,王賢拿回戶房辦就成了……
但還沒完,這才是上半場——免丁四人之外,還有四石稅呢!
雖然比起達官貴人來不算什麼,但其實四石糧稅真心不少。一個下戶人家,一年交糧不過五斗,王家除了自家之外,還能為七戶人家免掉稅糧。
而且別忘了,一旦不用交稅,附加在稅糧上的各種苛捐雜費,也一並不用繳納!這才是族人熱情到諂媚的真正原因。
見裡頭過繼完了,外面的同族便拿著田契湧進來,圍著王興業七嘴八舌道:「四爺爺,要我家的地吧!」「四叔,我家的地最肥了!」「四叔,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囊球,老七,你們家那麼富了,還跟我們搶啊!」「怎麼,我和四爺爺是從小玩到大的!」
「都住嘴,丟不丟人啊!」見一下亂了套,三叔公用枴杖敲著地,罵道:「不就是三石五斗的糧食麼?我和老四已經商量好了,先濟著最困難的來,其餘的再等等,過二年老四和王賢升了官,再收你們的田。」
族長的威信還是不小的,三叔公點了八個下等下戶,其餘人雖然難掩失望,卻也不敢廢話。
王賢只好繼續草擬買賣田產的文書。自然不是真的買賣,王興業並不付錢,當然那些田產也還屬於原主,只是在官府過了個戶而已。這樣原主名義上是租種他們家的地,當然作為回報,要將應繳稅糧的一半,當成租子交給王興業。
就這樣,損害了朝廷的利益,王興業和原主卻因此得利。王賢不愛幹這事兒,怎麼說,他也是專管本縣田賦戶籍的公務人員,這幫傢伙卻讓自己幫他們鑽空子逃稅,實在讓他不舒服。
但包括他爹在內,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他也只能照辦……
吃了中飯,一家人要坐船回縣城了,當然仨兒子不會跟著。
回去的路上,老爹見王賢有些沉悶,拍拍他肩膀道:「怎麼,為了幾斗米的破事兒勞動你司戶大人,不高興了?」
「不是。」王賢搖頭道:「兒子還沒做好當爹的心理準備……」
「去你的!」老爹險些一腳把他踢到河裡去,不再理會這小子。
王賢當然沒說實話,其實他只是想到,明朝厚待官員士大夫,官員士大夫卻依然毫無節操的挖它的牆角,最終正是這種土地兼併越演越烈,使國家賦稅枯竭,百姓流離失所,導致了明朝的滅亡。
這種厚待有用麼?可以說毫無用處,反而貽害無窮。可惜自己見不到永樂皇帝,不過估計就是見到了,那位剛愎自用的大帝,也不可能聽自己的。除非讓他相信,明朝會因此滅亡。那樣的話,永樂皇帝信不信兩說,自己全家先滅亡是一定的……
想到這,王賢自嘲的笑起來,我操那閒心幹啥,反正大明朝還有二百多年國祚,到我孫子輩都沒事兒,還是過好我自己的小日子吧……
正在出神,他嗅到一股菊花清香,抬起頭來,便見林清兒關切的望著他,輕聲問道:「有什麼煩心事?」
王賢望著那張眉目如畫的小臉,心裡充滿溫馨道:「姐姐,咱們的小窩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趕明兒我和你去看看,需要購置什麼……」
林清兒小臉微紅,臉上生出掩不住的激動,口中卻偏偏道,「購置家什很煩麼?」
「是啊。」王賢點頭道。
「那就隨意點好了……」林清兒目光一黯。
「姐姐,你又誤會我了,」王賢笑嘻嘻道。「我的意思是,有太多想買的東西,可屋子那麼小,取捨困難啊!」
「討厭!」美人輕嗔,讓人憂愁頓掃……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2 07:59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23 06:03 AM 編輯
第七十八章 贛黨
回到縣城,自然要給上司同僚、街坊鄰居拜年了。儘管老爹如今身為九品朝廷命官,但依然要給縣裡的鄉官縉紳拜年,王賢則先到衙門給魏知縣拜年。
與街上濃濃的年味相比,衙門裡就冷清多了,不僅胥吏差役都放假了,就連後衙的長隨、僕婦也回家過年了。偌大的後衙裡,只有魏知縣和司馬求兩條光棍,跟著司馬旦一家湊合過年。
不過魏知縣性喜清靜,一年案牘勞形之後,難得有時間調素琴、閱金經,非但不覺清苦,反而樂在其中。為了避免與同僚鄉紳應酬,他學京師'望門投帖'之俗,只讓司馬求寫了賀貼,差人送到同僚、鄉紳門上,就算是拜過年了。
至於來給他拜年的,魏知縣在客廳放置一本記名本,造訪者只需留下姓名,最多再寫幾句吉祥話,就算是給他拜過年。這樣的形式比起繁文縟節來,自然輕鬆快捷,可惜只有魏知縣這樣的兩榜進士、一縣父母可用,要是別人也東施效顰,非得被口水噴死不可。
不過魏知縣對王賢還是另眼相看的,在書房裡接見了他。
給老師拜年後,王賢接過魏知縣給的紅包,坐在一旁道:“老師這年過得忒清苦了點,要是早將師娘師妹接來多好。”
“去歲的情形,為師尚且朝不保夕,隨時都可能丟官回籍,甚至是下獄,如何能取家眷來?”魏知縣微微苦笑道:“再說這樣清靜的日子可難得了,為師樂在其中。”
“老師雅士情懷。”王賢笑道。
“可惜明日還要去杭州拜年。”魏知縣苦惱道:“離著府城省城太近,真是讓人苦惱。”杭州城裡衙門眾多,且都是上級,富陽縣離著那麼近,魏知縣要是不去拜年的話,在官場就不要混了。
“這也是個跟上司拉近關係的好機會。”王賢忙安慰道:“老師如今頗有政聲,更要避免為小人嫉恨。”
“嗯,為師不會因小失大的。”魏知縣點點頭道:“不過為師不願去杭州,還有個原因是……”他有些難以啟齒,但又想讓王賢幫著參詳下,終究還是說道:“是因為有個同鄉大人物丁憂返籍,目前正在省城逗留。若是去杭州的話,難免要與眾同鄉前去拜會。”
“老師說的是左春坊大學士胡閣老麼?”王賢也是看邸報的,對於大人物的動向自然有些印象。
“嗯。”魏知縣點點頭,嘆氣道:“其實為師不想見他。”能對王賢說這種話,可見魏知縣對王賢的信任,已經不次於司馬求了。
“呃?”王賢有些不解道:“胡閣老是皇帝近臣,別人爭相巴結還來不及,老師為何……”
“唉,道不同……”魏知縣微微皺眉,很實誠道:“當然我不敢不去。”
王賢有些不理解,胡學士胡廣乃建文二年的狀元,魏知縣今年才剛剛出仕,兩人能有啥交集?
不理會王賢疑惑的目光,魏知縣緩緩道:“為師不是矯情之人,如果單是拜見,倒也無妨,但我擔心的是,他會……”頓一下方道:“命我上書朝廷,請求釋放解學士……”
王賢這下有些懂了,解學士便是大名鼎鼎的解縉,號稱大明第一才子,更是大明朝第一任內閣首輔,也是江西人。話說大明開國至今,江西一省幾乎壟斷了進士龍虎榜,朝中地方的大員,大半是江西籍。之所以出現這種局面,一是江西乃文教大省,但也要給解學士記個頭功。正是他開了江西人把持科舉,提拔後進的時代,以至於朝野中竊以'贛黨'稱之,並將解縉目為黨魁。
這位黨徒眾多、名聞天下的大學士,在永樂五年,修成《永樂大典》後,晉為翰林學士兼左春坊大學士,一時詔令製作,皆出其手,世人目為宰相。但因為立太子事,為漢王所記恨,欲處之而後快。
而解縉此人自命高才、不拘小節,把柄自然不少,很快便被錦衣衛查實'洩禁中語','廷試讀卷不公'等罪名,貶為廣西布政使司參議。旋即又為李至剛所構陷,改貶交趾布政使司……
從廣西被貶到越南,解縉從天上掉到了地獄,苦捱了三年後,朱棣終於想起他來,下詔命他進京面聖。接到旨意,解縉涕零萬狀,趕緊奔赴京城,無奈交趾距離京師太遠,等他跑到京城時,皇帝已經北伐了。
解縉只好在南京等待旨意,百官以為他定要起復,自然爭相拜訪,競相延邀,解縉很快找回了文壇領袖、百官之師的感覺,又一次春風得意起來。結果一得意就忘形,他竟私下謁見太子。孰料漢王早就盯著他了,馬上向在漠北的皇帝告密說,解縉私覲東宮,必有隱謀。
皇帝出征在外,最忌諱的就是這個,聞之非常生氣,命錦衣衛以'無人臣禮'罪,將其下獄,至今已經整一年了。解縉的人緣並不好,但朝中官員仍竭力營救,除了他是贛黨黨魁之外,還因為他是冊立太子的頭號功臣。
當今永樂皇帝有三個兒子,都是徐皇后所生。三個兒子裡,長子朱高熾是個大胖子、腳還跛,需要兩個宮人攙扶,才能行走,這讓強悍矯健的朱棣很是不喜。朱棣則一直偏愛次子趙王高煦,趙王性格頗似朱棣,武勇英俊,在靖難中立過大功、救過朱棣的命,而且朱棣也曾親口許願將來奪取天下,立他為太子。
但朱高熾是太祖為朱棣選擇的燕世子,而且性格仁愛儒雅,得到文臣們的全力支持。解縉當時身為文官之首,替太子說了太多好話。幾次關鍵時刻,都是解縉起了決定作用,最終才讓皇長子被立為太子。
百官為解縉喊冤,其實就是在保護太子。攤上今上那樣強勢多疑、殘暴不仁的爹,又有個如狼似虎、虎視眈眈的兄弟在側,太子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百官又不敢公開替他說話,就通過為解縉喊冤的方式,間接表達對'無人臣禮'的另一方,太子朱高熾的支持。
贛黨第二號人物的胡廣,與解縉是'生同里、長同學、仕同官'的鐵哥們,自然不遺餘力的設法營救。他還要求自己的同鄉、門生、下屬、都上疏朝廷,造起人心不可違的大勢,請求今上釋放解縉。
魏知縣雖然資歷尚淺,但是簡在帝心的臣子,至少在旁人看來,他的話肯定對皇帝有一定影響力,若是去見胡廣,八成是要被要求上疏的。
。
事涉宮闈隱秘,魏知縣其實知之不詳,但對解縉和胡廣兩人的惡感,讓他不想摻和此事。作為一名道學先生,魏知縣很看重'氣節'二字,但解縉和胡廣這兩個他昔日的偶像,都栽在這兩個字上。
毋庸諱言,今上是造了侄子的反,當上皇帝的。當年金陵城破,京師官員四百六十三人逃跑棄官。明初是沒有多少冗官,朝廷官員幾乎跑光了。
當然也有投降朱棣的,哦對,這不叫投降,叫'迎附',有多少人呢?二十四個,其中就有解縉和胡廣。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局面呢?因為大家都是聖人門徒,孔聖人講得是忠孝,忠臣不事二主,所以大家都跑了,不給朱棣做官,只有少數不知恥的官迷,才在皇帝還活著的時候,公然出城迎接篡逆亂賊!
更可恥的是,在金陵城破的前一天晚上,解縉、胡廣、吳溥、王艮這四位贛黨首腦,曾聚在一起商量過對策。當時,解縉正義凜然陳說大義,胡廣也不甘落後,慷慨激昂,說是如果朱棣打進來,就以身殉國,絕對效忠云云,結果第二天倆人就一起出去投降了。
當時一言不發默默流淚的建文二年榜眼王艮,卻服毒自殺,真得以身殉國了。
還有一位建文二年傳臚吳溥,為了保命,後來也在胡廣的勸說下表示投降。但他的兒子吳與弼深以為恥、發誓終生不應科舉。毅然返鄉後,吳與弼與在家讀書的魏源交好,時常表達對解縉、胡廣的不屑與厭惡。
受其影響,魏知縣對這二位自然沒好感,更不想摻和進他們的勾當裡。
“為師不過一小小知縣,妄言此等朝廷大事,實屬非分。”魏知縣字斟句酌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妄圖以輿情挾制聖上,更非臣子之道。”
“老師想遠離是非,獨善其身?”王賢輕聲問道。
“嗯。”魏知縣點點頭,實話實說道:“神仙打仗,小鬼遭殃,我還是躲遠一點好。”
“這不難。”王賢笑道:“老師只要對胡閣老說,解學士下獄,其實是趙王和紀綱在聯手整他,光喊冤沒用,要讓聖上了解到這倆人的真面目。他絕不敢讓你上書……”頓一下道:“當然,法不傳六耳,這種話絕對不能洩露出去。”
“哦……”魏知縣尋思片刻,展顏笑道:“你小子鬼名堂真多!”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3 05:59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23 06:06 AM 編輯
第七十九章上元節
俗話說過猶不及,胡閣老想救解縉不假,但他一定不敢惹惱漢王和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王賢給魏知縣支得這招,就是讓胡閣老怕他不知分寸摸了老虎屁股,從而不敢讓他摻和。
心下大定,魏知縣第二天便往杭州去了,他還特意讓王賢隨行。在魏知縣看來,這無疑是種看重和榮譽,但王賢卻苦不堪言,統共就這麼幾天過年假,還得去省城當跟班,真是苦煞吾耶……
接下來幾天,他跟著魏知縣拜了知府、同知、左右布政使、布政使參政、布政使參議、按察使、按察副使、分巡道、分守道、提學道、督糧道……大大小小幾十位上官。
當然,大部分都是望門投帖,連人都見不到,只能在門內行禮如儀而已。沒辦法,在省城裡,一個七品縣令只能這待遇。
好在周臬台、虞知府,還有杭州同知、督糧道都見了他,已經算是一幫同來賀歲的知縣裡,極有面子的了。
拜會上官外,魏知縣還參加了各知縣的聚會,以及江西籍官員的同鄉團拜會。在江西會館中,他果不其然見到了胡廣。可惜整場聚會下來,胡學士也沒跟他單獨說過話,更別提讓他上書了。
弄得魏知縣既鬆了口氣,又不禁失落,回杭州的船上,他自嘲的對王賢和司馬求道:“本官這次是孔雀開屏——自作多情了,人家胡閣老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
“呵呵……”司馬求笑著勸道:“這不更好麼,既沒惹麻煩,又沒得罪胡閣老。”
“唉。”魏知縣點點頭,卻不禁嘆了口氣,文人就是這樣矯情,比起被人找麻煩來,更不願意被無視。
“老師無須在意,此事很可能另有隱情。”王賢開口道:“我看胡閣老神情鬱鬱,不僅沒和你單獨說話,對其他人也疏於應酬,倒像是不方便開口的樣子。”旁觀者清,身為隨從人員,王賢能更仔細的觀察當時的情形。
“他有何顧忌?”讓王賢這麼一說,魏知縣也覺著好像是這樣。
“學生猜測,他身後寸步不離的長隨,有問題。”王賢輕聲道:“我注意到,胡閣老前後瞄了他六眼,試問,這是正常的主僕關係麼?”
“肯定不正常,主人瞄僕人作甚?”司馬求道:“你說那是個什麼人?”
“我猜,會不會是……錦衣衛。”王賢小聲道:“或者漢王府的人。”
“漢王府的可能性不大。”魏知縣目光一凝道:“應該就是錦衣衛,因為周臬台說,朝廷很重視胡閣老的安全,專門派了錦衣衛一路護送……”這樣一切都可以解釋了,紀綱怕胡閣老返鄉路上胡說八道,故而在錦衣衛裡安插了密探,甚至暗中威脅了胡閣老……以紀綱兇名之盛,這都是有可能的。
“無論如何,我們置身事外就好。”司馬求慶幸道:“要是惹到了紀綱,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連素來不畏強權的魏知縣,都流露出深以為然的神情……如果說周新可以止小兒夜啼,那紀綱的兇名,足可以把漢子嚇暈。
王賢不禁暗嘆,本以為文官在大明朝可以橫著走,原來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兒,且不說'錦衣衛'三個字就能把他們嚇成這樣……單說浙江都司的一干武將,就一個個趾高氣揚,不把文官放在眼裡。
在杭州時,他親眼看到一個六品武官和六品文官在街上發生衝突,結果武官把那文官從轎子裡揪出來用鞭子抽打,知府衙門的人卻連管都不敢管。後來聽說那文官是布政司的經歷,手下被打了,布政使卻裝作不知道,根本不敢惹都司衙門的武官。
真是不出門不知道,原來這年代的大明朝跟一百年後不一樣,文官還沒那麼牛……
這讓他終於有些明悟,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安全,想要百無禁忌的活著,無論是現在還是六百年後,都是不現實的。小心駛得萬年船,這應該是自己永遠的信條。
。
回到富陽,初六日衙門便開印上班,但官吏們竟日團拜、吃酒,各自會友遊耍,渾沒有收心辦公的意思,魏知縣也不管。這是因為兩天後,還有比春節假期還要長一倍的上元假期。
從永樂七年開始,當今聖上蓋以上元遊樂,為太平盛世之景象,思與臣民同樂,故賜燈節假十日。故上元節的假期反比元旦假期多一倍,而且元旦要祀神、祭祖、拜年、送年,而上元節就是一個'玩'字,無論是皇帝、大臣還是普通百姓,都更輕鬆,正是燕飲好時光。
是以正月初八這天,又叫'放魂',因為這是大明君臣連續十天肆意遊耍、忘情歡樂的開始。從這天起,大明朝無論南北、不分東西,少年遊冶、翩翩徵逐,隨意所之,演習歌吹。投瓊買快、鬥九翻牌、博成賭閒、舞棍踢球、唱說平話、無論晝夜……
這段時間,自然是妓館酒樓買賣最紅火的日子,王賢每日都能收到一票邀他吃酒狎妓的帖子,可惜他酒能吃得,妓卻狎不得……雖然有著老男人蠢蠢欲動的心靈,但他年紀才只有十六歲,要是敢這麼小就去狎妓,老娘不把他揍死才怪。
可去酒樓吃酒,那幫傢伙也必定招妓女陪酒,王賢其實已經血氣方剛,被撩撥的難以自禁,卻又無從宣洩,憋得臉上直冒青春痘。鬱悶之下,索性再不去應酬,每日裡帶著姐姐妹妹逛廟會、下館子,坐船去鄉下聽社戲,倒也有種清爽的快樂。
轉眼到了正月十五,這天吃了晌飯,王賢便帶著林清兒和銀鈴,搭船往杭州去看燈了。縣裡原先也有燈,但跟杭州城的燈比起來,簡直如皓月之於螢火,是以富陽百姓都攜家帶口的往杭州去觀燈。
後來縣裡乾脆就不辦了,改為租船免費送百姓去杭州觀燈。當然有錢人家會乘自家的烏篷船去,譬如李家、于家這樣的大戶,更是提前租了畫舫來接。船在江上,便見百舸爭流,人人興高采烈,讓王賢終於體會到了,太平盛世的光景。
因為去杭州的船太多,兩個時辰後,才抵達武林門碼頭,待王賢護著倆姑娘下船,天已經擦黑了……
“哇,好多人啊!”銀鈴與林清兒一樣,穿著白色的衣裙,因為白衣在月下更鮮明,不過她頭上還插著梅花,恰如那白雪映紅梅,渾身都洋溢著青春的活力。
看到寬闊的大街上,比肩接踵皆是服飾鮮明的遊人,連王賢都忍不住瞪大眼。沒辦法,在小縣城裡呆久了,突然見到這麼繁華的景象,難免有些失態……林清兒雖然顧忌著淑女的儀態,但一雙眼裡也滿是興奮。
王賢趕忙一臉嚴肅道:“這麼多人,小心走丟了,給拐子拐了去。”
銀鈴終究是小孩,嚇得緊緊抓住哥哥左手,唯恐走丟了,被拐子拐了去。看著王賢把右手伸過來,林清兒好笑的嗔怪他一眼,羞羞的伸出小手,和他緊緊握著。要不怎麼說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輕車熟路了……
三人穿過武林門,來到武林門大街,便見那寬闊的大街上人煙湊集,十分熱鬧,當街搭數十座燈架,四下圍列些諸門買賣。此時華燈處放,但天光仍亮,還看不到花燈的七分好處。王賢便帶著她倆,先在賣小食的攤前逛逛。這武林門大街乃是杭州城最熱鬧的所在,滿是兜售吃食的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如歌聲一般婉轉好聽。
不過饞貓似的小銀鈴,已將全都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花樣繁多的吃食上,口水嘩嘩道:“哥,我請你吃!”話說小姑娘今年紅包拿得手軟,不僅父兄有給壓歲錢,祖宗的長輩、親戚朋友、還有那些來家裡拜年的胥吏、街坊,哪個都有包利是。多則一兩貫,少則百八十文,銀鈴數錢數到手抽筋,都沒數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錢。
今番小富婆慷慨解囊,見到中意的吃食就掏錢買下來,才片刻工夫,王賢和林清兒的手中,就已經塞滿了各色吃食。什麼糟魚、粉絲素簽,砂糖冰雪冷丸子,香糖果子,羊肉串、炸斑鳩……真叫個葷腥不忌、只恨手少肚子小。
待到小銀鈴拍著肚子大呼過癮的時候,買到的東西才只吃了一半,看著那些誘人的吃食卻吃不下,她無奈的嘆了口氣,真是心有餘力不足了。
王賢瞪她一眼道:“再吃下去就肥成豬了,看你怎麼找婆家!”
“那就一直跟著哥哥姐姐嘍。”銀鈴被他訓慣了,笑嘻嘻道:“姐姐,我不和爹娘來杭州了,跟你們在富陽一起住吧。”
林清兒掏出帕子給她擦嘴,寵溺的笑道,“杭州多好啊,挨著這武林門夜市,你可以把想吃的都吃個遍。”
“也是哦。”銀鈴一聽,覺著是這個理,便又改主意道:“還是來杭州好了。”
王賢瞇眼看著林清兒,林清兒不好意思的別過臉去,卻被眼前的絢爛燈火驚呆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3 08:24 PM
第八十章 上船
一盞盞蓮花燈、龍燈、葡萄燈、槊絹燈、詩牌絹燈、走馬燈、琉璃燈、諸般巧作燈、平江玉珊燈、海鮮燈、人物滿堂紅燈,將夜空映得亮如白晝、七彩繽紛……
非但街巷間一片輝煌火樹,就連玉皇山、寶石山上都沿山襲穀,枝頭樹杪無不設燈。站在西湖邊望去,好像天上的星河倒注凡間,化作萬萬盞、閃閃爍的燈火,浴浴熊熊、遍地生輝。
更讓人目眩神迷的是那如夢似幻的西子湖。湖上有成百上千條畫舫,全都掛滿了各色彩燈,燈火璀璨,倒影在湖面上,更是一片流光溢彩,令人如墜仙境。
這仙境的中央,是一艘高達四丈、懸掛著上萬盞花燈、如一座燈山般的樓船。下麵人只見燈山上有丫鬟往來穿梭、傳送珍饈,有歌姬奏曲,如仙樂一般,還有身姿窈窕的舞女在翩翩起舞,她們穿著雪白的衣裙,頭頂各色發冠,轉動之間珠光流溢,幾乎將岸上人的眼都映花了。看著她們身姿優美的舉手投足,仿佛可以聽到環佩叮噹之聲,看到巧笑倩兮的俏臉,天上的瑤池仙女,也不過如此吧……
王賢和二女駐足岸上,都要看呆了。良久,小銀鈴才長長吐出口氣,贊道:“真是人間仙境啊!”
“我中國氣象!”林清兒也贊道,話語中帶著與有榮焉的自豪。王賢卻微微皺眉,剛要開口,卻聽身邊一聲冷哼:“荒唐!”
王賢轉頭一看,便見十四五歲的少年書生,面容極為清秀,卻板著一張臉,一副氣哼哼的樣子。
“這位兄弟,你幹嘛生那麼大氣?”王賢笑問道。
少年意識到自言自語被人聽到,連忙默念兩聲‘慎言慎言’,本不欲回答。卻聽那人身邊的小丫頭道:“哥,他肯定是撈不著上去玩,急的。”
“胡說,古人雲,業荒於嬉!”少年登時怒道:“我於謙是不願與他們為伍!”
“那你著什麼急?”銀鈴笑嘻嘻問道。
“你懂什麼?”少年哼一聲,還是說實話道:“這一艘是水師的樓船!”
“然後呢?”銀鈴眨著眼道。
“朝廷備倭的戰艦,卻被用來當作花船!”少年一臉‘你真愚蠢’的表情道:“這難道還不荒唐麼?”
“呃……”銀鈴有些不太明白,轉頭望向王賢道:“哥,你咋了……”只見王賢瞪大眼,一副活見鬼的模樣。“你說你叫啥?於謙?”
“是啊……”少年奇怪的看著,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你認識我麼?”
“咳咳,不認識。”王賢忙搖頭道:“只是聽說杭州太守也叫虞謙。”
“太守是帝舜的‘虞’,在下是‘之子於歸’的‘于’,”少年淡淡道:“音同字不同,沒有任何關係。”
“也沒人把你當成他啊。”銀鈴扮鬼臉道:“你這種小鬼,說是太守的孫子還差不多。”
“哼!”少年憤怒道:“聖人真沒說錯!”
林清兒拉一下銀鈴,小聲責備道:“不能跟人家這麼說話,快賠個不是。”
“哦。”銀鈴倒是很聽話,朝那少年斂衽作禮,嬌聲道:“鄉下丫頭不會說話,這位於哥哥別往心裡去。”
看著這青春嬌媚的小娘朝自己行禮,少年白玉般的面龐,竟漲得通紅,手足無措的還禮道:“是,是小生的不是。”
“本來就是……”銀鈴趁著哥哥姐姐看不見,吐吐小舌尖,挑釁似的回應。
“你……”少年卻再也發不起火來,只是覺著無奈,聖人真沒說錯啊……
“好了好了。”王賢回過神來,對那少年道:“于兄弟是一個人遊玩?”
“一班同窗拉我出來,結果走散了。”少年這才道:“還沒請教這位兄台大名?”
‘我叫郭德綱。’王賢真想來一句,但還是一本正經道:“小可王賢。”
“原來是王兄。”少年抱拳道:“久仰久仰。”
王賢心說我對你才是久仰呢,便笑道:“既然于兄弟找不到同伴,不如我們結伴同遊如何?”
“這……”少年見他帶了兩個女伴,有些意動,但還是拒絕道:“敬而遠之,禮也,不太方便。”
“是這樣啊,那于兄弟請便吧。”王賢笑道。
“抱歉,”少年倏地瞥一眼銀鈴,旋即目不斜視道:“若是有緣再會,定與王兄結伴、暢遊西湖。”
“好,一言為定。”王賢笑著拱拱手,便與他分道揚鑣。
銀鈴頻頻回頭看他的背影,待回過頭來時,便聽王賢打趣道:“魂兒都要被帶走了。”
“才沒有呢。”銀鈴羞赧地兩手拍打著哥哥道:“那種比老夫子還迂的傢伙,就是看個稀罕罷了。”
“咳咳……”王賢忍俊不禁,不愧是老娘的閨女啊。
“這後生眉目端正,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子弟。”林清兒也笑道:“若是尚未婚配,定是一樁好姻緣。”
“姐,連你也消遣我!”銀鈴的臉成了一塊紅布,又去捉林清兒。姐妹倆正在笑鬧,突然聽到一聲叫:“嚇,這不是林姐姐麼,真巧啊……”
林清兒笑容頓時斂去,下一瞬才轉過頭,輕聲道:“刁妹妹……”
正是久違了的刁小姐,只見她一身白裙,身段風流,確實是個美人。刁小姐笑眯眯的看看林清兒,又看看站在她身邊的王賢,一副這下你還怎麼狡辯的神情,用羅帕掩口笑道:“上次姐姐還否認,原來你們真是一對兒啊!”
“……”林清兒有些羞赧,卻沒有避而不答,她輕撩髮絲,點點頭道:“是。”
“哈哈哈……”刁小姐笑著轉向王賢道:“王小弟好福氣啊,上次還說癩蛤蟆吃不著天鵝肉,這不還是吃著了?”
王賢勃然變色,但見她身後還有李琦李秀才,並一眾穿著襴衫帶著皂巾的書生,強忍住‘賤人就是矯情’之類的話語,冷冷一笑沒有說話。
李琦頗為尷尬的上前,抱拳道:“王兄莫怪,拙荊開玩笑呢。”
“我說什麼了麼?”刁小姐淡淡道:“話都是他自己說的。”
“好了好了,子玉放心。”一個高大俊朗的書生走出來,哈哈大笑道:“王押司可不是鼠肚雞腸之人。”不是冤家不聚頭,和李琦同來的,正是李寓、於逸凡幾個當初鬧堂的生員。
“李相公、于相公,還有諸位相公。”見敵眾我寡,王賢很明智的收斂道:“好巧啊。”
“是啊,好巧啊,早知這樣咱們一起出發多好?”李寓說著,笑眯眯瞥一眼林清兒道:“清兒妹妹也在啊。”
“李相公是讀書人,”聽他當眾叫自己的閨名,林清兒面上浮現淡淡怒意道:“小處不可隨便。”
“唉,抱歉抱歉,過年過的忘形了。”李寓抱歉笑笑,說著親熱的拉著王賢的手臂道:“走,我請王押司和林妹妹吃酒。”
“好意心領了。”王賢情知宴無好宴,一邊抽手一邊道:“只是我妹子有些倦了,要早些回去。”
“唉,上元不眠夜,哪有睡覺的啊?”于逸凡把住王賢的另一隻胳膊,另幾個書生也上前,幾乎是架著他上了停在湖邊的畫舫。
刁小姐並一眾女子,亦簇擁著林清兒和銀鈴上了船,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
。
這艘畫舫是李家租下的,跟其他畫舫比起來,也算是中上。廳裡頭雕樑畫棟,明燈高懸,擺著兩張八仙桌,桌上鋪陳著豐盛的酒菜。看來他們是到岸上觀燈,然後回來吃酒。
見還有歌姬在彈琴,王賢不禁暗啐一口:‘有錢人真他媽會享受……’此時畫舫駛離了湖面,走是走不掉了,他也定下心來,管這群書生想幹啥了,反正他們不敢亂來。索性既來之、則安之,看看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再說……
於是他用眼神示意銀鈴聽林清兒的,便在男賓桌上就坐。姐妹倆自然跟刁小姐她們,在女賓桌坐下。
坐下後,那李寓端起酒杯,說了幾句場面話,又鄭重其事的向王賢和林清兒道歉,他人長得帥,此刻又風度翩翩,真讓王賢有些自慚形穢。奶奶的,這等高富帥應該統統閹掉才是……
李寓是調節氣氛的高手,連著勸了幾杯酒,廳裡的氣氛便融洽許多。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便有人提議說,如此幹吃悶酒有何樂趣?不如我們行酒令吧。
眾人轟然叫好,便推舉刁小姐為令官,刁小姐吃過一盅令酒,興奮的起身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為我是主,違了我的令,是要受罰的。”
眾人轟然道:“那是自然,酒令如軍令。”
“衙門有五刑,酒筵亦有五刑,笞、杖、徒、流、罰。”刁小姐又宣佈酒律道:“輪到某人行令,推辭不行者笞三十。行令犯諱者,杖一百。中途退出者,流三千里。不認罰者徒五年……”聽起來怪恐怖的,其實這是酒桌上的黑話。比如笞三十就是罰酒三杯,杖一百就是罰酒十倍,流三千里就是罰酒三百杯……
王賢登時明白了,原來這幫賤人,準備用這種方式報仇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4 01:19 AM
第八十一章 酒令
“知道知道,休要囉唣。”眾秀才急不可耐道:“你只管出令就好。”
“小可有言在先,若是籌令、花枝令、骰子令之類,我還能奉陪,”刁小姐未開口,王賢先把話撂下道:“若是讀書人的雅令,咱個刀筆小吏可玩不了。”
他一點都沒猜錯,這幫人早就看見他了,幾乎是一拍即合,決定藉機報復他。他們都是官宦子弟,又有功名在身,還怕他個青衫小吏不成?於是連拉帶拽把王賢弄進局來,非要他出個大醜不可!見他要自貶脫身,豈會答應?
“王押司這話誰信啊?”李寓笑道:“試問我們這些措大,哪個能寫出'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西南北風'來?”說著問眾秀才道:“你能麼,能麼?”眾人都是紛紛搖頭。
“就是,你就算是吏,也是雅吏,比我們有學問多了。”于秀才道:“王押司是不屑此道,否則考個秀才,豈不如探囊取物?”
“胡說八道。”銀鈴多機靈的小丫頭,一下就看出他們要整治哥哥,馬上生氣道:“要能考上秀才誰不考?我哥也就是識字而已。”
“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于秀才瞪她一眼道:“剛識字就能作詩,有可能麼?”
“我說過,那詩不是我作的。”王賢壓著火,悶聲道:“是我從古書上看來的。”
“哪本書?”眾人問道。
“破書沒皮。”
“在哪?”
“當柴火燒了……”
“呵呵……”眾秀才心說鬼才信。書籍是個稀罕玩意兒,王賢家裡兩代小吏,都只是識字而已,上哪去找古書去?
秀才們又互相看了看,暗道,看來沒猜錯,那詩是林清兒作的。
話說王賢題詩之後,好似除了把魏知縣感動得一塌糊塗外,便再無波瀾。那是因為他所處的圈子是又低又俗的胥吏百姓,對他們來說,詩是什麼,能吃麼?只有聽到秀才們交口稱讚,他們才會將王賢當成'才子'、'文人'、'雅吏'之類……
這就是話語權,向來歸讀書人掌握。富陽縣屁大點地方,讀書人自然都聽過那首詩,但幾乎沒有什麼公開評論,偶爾有幾句,也是'通篇不用一典,也叫詩麼? ’、‘就是一首打油詩! ’之類,自然引不起大反響。
但事實上,這幫傢伙都快要嫉妒死了,他們自幼學詩,當然知道古今勝句,多非假補,皆由直尋。比如白居易的《長恨歌》,通篇只用了'小玉''雙成'兩個典故,因為他的才氣綽綽有餘,不需要靠尋章摘句來增加詩文的文采。
可是,你讓這些自以為才華滿腹,不輸子建的傢伙,如何接受一個粗鄙小吏,也能作出這樣天才的詩句來?那樣的話,他們的十年寒窗,豈不成了笑話?
是以他們仔細打聽了王賢的過往,知道他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別說作詩了,連字都不會寫……這從刁主簿對女兒的描述上,也可見一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作詩呢?坐哪哪濕還差不多。
他們又想起韓教諭曾稱讚林清兒的才學,便篤定這首詩一定是出自林清兒之手。而今日的法子也正基於此,他們先讓男女分桌,斷絕林清兒暗助王賢的可能,再讓王賢把臉丟盡,看他還怎麼人五人六的在富陽縣混!
。
見王賢推脫,那刁小姐冷笑道:“酒令已經開始,想中途離席可以,流三千里!”
“……”王賢無語了。明朝的酒不是宋朝的,武松連喝十八碗都能打死老虎。他要是連喝三百杯酒,肯定就醉死了。
見他不滿,李寓勸慰道:“都不是外人,就算說不上來,多吃幾杯酒,醉了睡覺去,還有誰笑話押司不成?”
王賢只好不再言語,暗道,今日著了他們的道,且打落牙和著血往肚裡咽,日後再還他們顏色瞧瞧!
見他不吭聲了,刁小姐得意道:“你們大才子還是要用雅令的,我們小女子倒可以用花枝令。”
“雅令多著呢,謎語、詩詞、對聯、拆字、離合字……”眾秀才笑問道:“刁妹妹出哪一種?”
“既然王小弟說,自己沒讀過經書,那咱們就來詩令,這可以你擅長的,對吧?”刁小姐朝王賢幸災樂禍的一笑,道:“先來個'七平七仄令'吧,每人吟詩一句,要求七字都是平聲或都仄聲,合席輪吟,誤者笞十,不能者笞三十。”
於是她這個令主出頭一條道:“何方圓之難週兮。”七平。
李寓便接道:“翩何姍姍其來遲”七平。
于逸凡接著道:“有客有客筷子點。”七仄。
李琦接著道:“帝得聖相相曰度。”七仄。
輪到王賢了,他才剛剛懂平仄而已。這得從小浸淫十幾年,才能達到他們這種程度,只好認罰三杯。
又玩了兩圈下來,王賢已經喝了九杯,這下銀鈴看不下去了,怒道:“你們欺負人,為什麼光我哥哥喝?”
眾人哂笑道:“酒令如軍令,行不上來自然喝了。”
“誰知道你們以前行過沒。”銀鈴雖然只是氣話,還真說中了,他們這幫公子小姐,三天兩頭的宴飲,在酒令上那是下足了功夫,這些詩都是早就準備好的。
“雖然絕對沒有,”李寓大度的笑道:“但為了讓小妹妹放心,刁妹妹,你就換一個吧。”
“那……好吧,”刁小姐想一想,又道:'飛春字令',諸位每人吟詩一句,第一人所吟詩句必須'春'字居首,第二人所吟春字居次,依次而降至'春'字居尾後,再從頭起。 ”
“這個簡單。”眾秀才聞言大喜,因為他們日常吃酒,飛字令不知玩了多少回,包括這個'春字下樓令'。
於是令主刁小姐先來第一句:“春城無處不飛花。”
李寓便接道:“新春莫誤由人意。”
於逸凡接道:“卻疑春色在人家。”
“草木知春不久歸。”下一人道。
“十二街中春色遍。”又一人道。
該輪到王賢了,他想了想,答不上來,只好認罰三杯。
“昨夜日日典春花。”人家卻能接下去。
“詩家情景在新春!”
秀才們又玩了三圈,王賢依然沒對上來,自然又喝了九酒杯,一張臉已經成了塊紅布。
秀才們卻幸災樂禍,大聲催他喝酒,催刁小姐出新令。
那廂間,女眷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有的跌足道:“你倒是對上一個呀。”有的捧腹道:“還頭次見這種草包呢。”還有的摀嘴笑道:“'咬定青山不放鬆',怎麼成了'咬緊牙關不開口'?”
聽她們對自己敬愛的哥哥冷嘲熱諷,銀鈴氣得眼圈通紅,霍得站起身來,卻又被林清兒一把拉住,道:“你坐下。”
“不行,我哥都被欺負成這樣了!”銀鈴怒道。
“我去。”林清兒卻站起來,走到王賢身邊,朝眾人斂衽一禮道:“我家郎君已經不勝酒力,接下來就讓妾身替他吧。”
“你……”眾秀才互相看看,心說把兩公母一起灌倒,然後扔到小船上才有趣哩。便都望向令主。
刁小姐巴不得林清兒跟王賢一樣出醜,她壓根不信,以有備對無備,他們還能輸了不成。便笑道:“當然可以,只是姐姐也要一樣罰才行。”
“那是自然。”林清兒點點頭。
於是接著又起什麼《四書五經》令、天干支令、林清兒行令如流,根本難不住她。
眾秀才不禁刮目相看,心說這小娘子天性聰慧,博聞強記,且又生得如此可人,嫁與這草包小吏,真是鮮花插牛糞了。
“我來一令。你若對上來,就算你贏。”見等閒酒令奈何不了林清兒,李寓只好出絕活道:“有水也是溪,無水也是奚。去了溪邊水,添鳥便成雞。得勢貓兒雄似虎,褪毛鸞鳳不如雞!”這分明是在諷刺王賢在縣裡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現在卻原形畢露,醜態百出。
林清兒一聽,玉面生寒,冷聲道:“有木也是棋,無木也是其。去了棋邊木,添欠便成欺。魚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直接把李寓等人說成是蝦、狗之輩。
一番反駁,讓李寓無言以對,瞇眼望著林清兒,咂咂嘴道:“可惜可惜……”
“李相公請自重。”林清兒扶著王賢道:“我家郎君醉了,煩請幫叫一條小舟,我們不打攪諸位的雅興。”
“呃,”李寓正沉吟著要不要就此放過王賢,那邊李琦站起來道:“我去給你叫船。”
說著不理刁小姐要吃人的眼神,掀開門簾出去,旋即卻又轉回道:“諸位,陳師兄來了。”
“哎呀呀,什麼風把叔振兄吹來了。”李寓馬上把王賢拋到腦後,帶著眾人起身相迎。
來者是個二十五六歲,穿一身黑色直裰,頭戴黑色逍遙巾的男子,他哈哈大笑道:“子里老弟,來了杭州也不找我,太不夠意思了。”
“叔振兄如今往來應酬的都是達官貴人,小弟這樣的小秀才,可不敢打攪。”話雖如此,李寓卻一臉的自豪。
“哈哈,這是你的不對了,險些害你們錯過一次千載難逢的良機。”那叔振兄爽朗大笑道:“看你們的樣子,還不知道胡閣老今晚要品評我浙江士子吧?”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4 05:09 PM
第八十二章 無題
“叔振兄快快請坐。”李寓連忙將那叔振兄拉入席中,著緊問道:“到底是何情形?”叔振兄叫陳鏞,高中今年浙江鄉試第三名,未來的進士前程,乃至選庶吉士入翰林都是十拿九穩。足以讓李寓這樣高富帥,也自慚形穢了……
眾秀才也是著緊至極,就連李琦也不例外,歉意的看一眼林清兒,便圍到陳鏞身旁,唯恐漏聽了什麼。
林清兒見走不了了,只好先扶著王賢坐下,擔心的看他一眼,見他朝自己笑笑,才回到女賓桌。
便聽那陳鏞笑道:“今日胡學士應我浙省三司長官之邀,於西子湖賞燈。為此,新昌伯甚至出動了水師樓船……”
一眾富陽秀才登時恍然道:“怪不得……”也只有浙江都指揮使唐雲,才能調動那樣的巨艦。聽說浙省的三巨頭在那樓船上招待胡閣老,眾秀才無不心馳神往,暗道,這要是能在場……哪怕端茶送水呢,都是這輩子吹牛的本錢。
“在下因藩台錯愛,有幸侍奉左右,”陳鏞雲淡風輕道:“便聽徐提學提議說,今夜杭州放燈,浙省的士子多半雲集,何不讓他們一展才學,請胡閣老品評一二?”
“嚇……”眾秀才的眼睛全都瞪得溜圓,那胡閣老是何人?十二年前的狀元,當今的內閣首輔、解學士入獄後的贛黨魁首、文壇盟主!若是能得他一句好評,哪怕無名小卒,也會聲名鵲起,享譽文壇,從此人生大不一樣!
“這建議得到了鄭藩台、虞府台的大力支持,胡閣老推脫不過,只好答應。”陳鏞接著道:“幾位尊長商定,命本省書生以上元為題賦詩一首,不限格也不限韻,由我等收上去共同品評。”頓一下笑道:“尊長們會挑出十名優秀者,邀其上船共賞佳節。”
“哇……”秀才們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個別想像力豐富的,甚至開始幻想,自己從此青雲直上,過不了幾年就成了兩榜進士……
“先把口水擦掉。”陳鏞笑罵道:“我這是頭一個通知你們,別浪費時間了,一會兒我就會回來收稿。”陳鏞的父親和李寓的父親,是同榜及第的進士,兩家也算有世誼,這點優待還是有的。
說完,他朝眾人拱拱手,去往別的畫舫,眾秀才已經一個個咬著指頭、皺著眉頭、撓著狗頭苦苦尋思著,竟沒有起身相送的……
那邊女賓也知道,這時刻對相公們的重要性,不比科舉應試差多少,全都老實坐著,一點動靜不敢出。銀鈴見哥哥醉態朦朧的坐在那裡發呆,想要卻陪陪他,卻被那幫女人一起惡狠狠的瞪視,還同時做出噤聲的動作。
林清兒攬住銀鈴,示意她少安毋躁,至少那幫秀才的注意力,已經不在王賢身上,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吧……
時間的快慢是相對的,對那些在邊上作呆鵝狀的女人來說,無比漫長,但對尋章摘句、唯恐不工的秀才來說,卻如轉瞬一般,陳鏞便回來了。手裡還拿著一摞信封,笑問道:“諸位定有佳作了吧?”
眾秀才擦著汗,乾笑道:“不堪入目,不堪入目。”便將自己憋出的酸文,工整謄抄在詩箋上,然後裝入信封封好口。這是為了防止被人抄去,到時候說不清。
陳慵耐心等著,卻掃見有一人面前的稿子上空空如也,心說,這一定是個不會作詩的。誰知那李寓一直盯著他的目光,見陳慵看向王賢,便笑道:“還沒給叔振兄介紹,這位就是作出'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西南北風'的王押司。”
“哦?”陳慵眼前一亮,拱手笑道:“原來是冷面鐵寒公親封的'江南第一吏',久仰久仰!”
對方是舉人老爺,王賢忙起身還禮。
“為何不見王押司落筆?”陳慵奇怪道。
眾秀才聞言暗暗竊笑,心說他林姐姐沒給提前準備唄……
“胡閣老要品評的是書生,”王賢卻淡淡笑道:“在下刀筆小吏爾,豈能魚目混珠。”
“哎,王兄弟太過自謙。”陳慵搖頭笑道:“太祖還是淮右布衣呢,英雄不問出身,有才者必後來居上。”
這番話大得林清兒和銀鈴的好感,心說終於有個說人話的了……
“是啊。”卻聽李寓又接話道:“以王兄的才學,科名如探囊取物,叔振兄都這樣說了,你不能再推脫了。”眾秀才也紛紛勸說,給陳鏞面子是一方面,更是要讓王賢繼續出醜。
銀鈴氣得咬碎銀牙,這幫人太可惡了,一點同鄉情誼都沒有,剛要大聲斥責他們,卻聽王賢悠悠道:“那在下便獻醜了。”
說完,把手一伸,邊上人下意識把筆遞給他,就好像是他的書僮一般。
便見王賢筆走龍蛇,一氣呵成。然後捧起紙片,吹乾墨跡,裝入信封,雙手遞給那陳鏞。
朝眾人抱抱拳,陳鏞笑道:“各路人馬,我差不多是最後一個了,諸位繼續吃酒,敬候佳音吧。”說完便離開畫舫,乘小艇往那樓船上去了。
陳鏞一走,李寓叫人重開一桌新席,眾人卻已無意吃酒,那點心思全飛到高高在上的樓船上。
“子理和子玉都在杭州遊學,時常參加文會詩社,見識比我們高多了,”眾生員問道:“不知咱們富陽縣在省裡是個啥水平?”
“論起詩詞來,肯定是省城的士子更好,”李琦不太自信道:“紹興、嘉興難分伯仲,其餘地方都要差一些。咱們富陽比浙西要好,但比起杭州和二興來,還是要遜色的。”
“這沒辦法,咱們縣城裡有什麼詩人?大家不過閉門造車罷了。”眾秀才道:“看來就指望子理和子玉了。”
“讓我製藝還有些信心,這詩詞一道麼,可就非我所長了。”李寓搖頭笑道:“子玉的詩卻是極好的,在杭州城的名氣可不小。”
“子玉快將佳作,給我們欣賞一下。”眾秀才聞言催促李琦道。
李琦推脫不過,只好清清嗓子,將他所填的一首《生查子》誦出來,果然贏得滿堂喝彩。
那廂間,女賓桌上,刁小姐興奮的臉蛋漲紅道:“我家夫君還真是有才呢,連大名鼎鼎的鶴山先生,都說他在詩詞上是一絕。”說著朝林清兒掩嘴笑道:“我說這個姐姐又該不高興了吧……”
“妹妹這話說的。”林清兒淡淡道:“你的夫君有出息,我當然替你高興了。”
“其實王小子也不錯啊,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姐姐跟著他吃香喝辣、穿金戴銀,這輩子還圖啥?”刁小姐笑容更盛道:“是不是,姐妹們? ”
“是啊是啊。”一眾女眷自然和刁小姐是一國的,幫她一起笑話林清兒這個小吏之妻道:“林妹妹將來成了富婆,可別不理睬我們這些酸秀才家的。”
“你太賤了。”林清兒俏面煞白,顯然在強抑著怒氣,銀鈴卻再也忍不住,罵道:“秀才很了不起麼?去年富陽縣上吊死了仨,倆就是窮秀才!”
“噗……”王賢和林清兒當時就噴了,這小妮子還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富陽縣哪有上吊自殺的秀才?但她確實說中了,大部分秀才屢試不第、窮困潦倒的真相。
其餘人的臉色就難看了,儘管他們大都是官宦子弟,將來就算屢試不中,也不至於淪落到那一步。可這死丫頭一句話,卻讓他們的優越感蕩然無存,是啊,考不中舉人,秀才算個屁?有什麼好得瑟的?
而且身在浙江這個死亡之組,就連李寓也不敢打包票說,自己一定能殺出重圍、桂榜提名,有是有信心也不敢壞人品啊!
表面的和睦被銀鈴撕破,船廳裡陷入了尷尬的安靜。唯獨刁小姐要吃人似的瞪著銀鈴,因為她從'你們太賤了',聯想到了'賤人就是矯情',刁小姐一直和文雅人打交道,講得是罵人不帶髒字。哪能受得了這種讓人無地自容,毫無還手機會的攻擊。她恨不得撕爛這小蹄子的嘴,但那太破壞自己的淑女形象,最後只好朝可憐的李琦發作道:“李子玉,你給他們叫的船呢?趕緊讓這些俗人消失!”
“就你不俗。”銀鈴撇撇嘴,脆生生道:“一晚上光見你上躥下跳、扇陰風、點鬼火、唯恐天下不亂,李大哥娶了你這樣的媳婦,還不如娶個大馬猴呢!”
這下不光王賢和林清兒,就連幾個素來看不慣刁小姐做派的秀才公母,也忍不住吃吃笑起來。
“我撕爛你的臭嘴!”刁小姐怒不可遏的撲上去,林清兒沒想到她能動手,趕緊站起來去擋,卻已然來不及。
但林清兒卻低估了小銀鈴的敏捷,只見她倏地一竄,便閃開身子,躲到王賢的背後,刁小姐撲了個空不說,還不知怎地,猛地腳下拌蒜摔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地板上,登時鮮血崩流。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5 04:02 AM
第八十三章 意外
“哎呦,誰絆我?!”刁小姐摸一把腦門,見是滿手鮮血,登時嚎啕大哭起來。 “救命啊,救命啊……”
那廂間,極其隱蔽的伸腿的王賢,在飛快收腿的同時,早就轉過身去,摸著妹妹的小腦袋,一臉關切道:“她有沒有傷到你?”
銀鈴瑟瑟地靠在哥哥身邊,一臉'驚魂未定'道:“嗚嗚,好可怕……”說著便哇哇大哭起來。兄妹倆心有靈犀,配合的天衣無縫,豈能讓那刁小姐摔一下,就從惡人變成了苦主?
船廳裡同時兩個女人嚎啕大哭,引得相鄰船上紛紛停了絲樂,人們翹首探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這讓李寓無比尷尬,因為畫舫外面高挑著'富陽李氏'的燈籠,豈不讓他家丟人?
“都別哭了!”他低喝一聲道:“你們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
這一聲罵對小銀鈴無所謂,她過了年才十二歲,又有一顆遺傳自老娘的心。可對那刁小姐就不一樣了,她可是書香門第、大家閨秀,向來自我感覺良好,卻鬧得如此狼狽,還沒得到同情,反倒被人厭棄。實在無地自容,只好暈過去了事……
“我們走吧,”王賢拉著妹妹的手,先對林清兒點點頭,又對眾人微笑道:“感謝諸位的款待,小可難忘今宵,日後必有厚報!”
“還是等結果出來再說吧。”李寓說道:“要是押司被點中了,人卻不在,豈不惹惱了老大人們。”
“老大人們豈能會跟我個小吏一般計較。”王賢淡淡笑道:“若是僥倖被叫到,煩請諸位幫著解釋一下,說在下不勝酒力,先回去了。”
說完他便離開艙室,誰知一出來,就見樓船上一支煙花沖天而起,發出響亮的啪地一聲,然後是幾十人齊聲高唱道:
“今夜上元詩會,前十名出來嘍!請叫到名字的相公上船來!”
眾秀才聞言呼啦一聲湧出艙室,乞食小狗一樣仰頭巴望著,心裡狂念道,'一定要有我,一定要有我。 ’
熱鬧的湖面上剎那安靜下來,只聽樓船上的差役們齊聲高唱道:
“第一位,慈溪鄭維桓相公!”
“好!”一陣歡呼聲響起,眾人循聲望去,便見一艘掛著'慈溪'燈籠的畫舫,在船上人的歡呼聲中,開始朝樓船駛去。
好半天才收回艷慕的目光,眾人又聽樓船上高唱道:
“第二位,杭州黃振相公!”
“好!好!好!”坐地戶就是不一樣,歡呼聲比方才高出十倍。又一艘畫舫向樓船駛去,經過處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第三位,山陰縣周誠相公!”
“第四位,錢塘縣羅思誠相公!”
“第五位,餘姚縣王翰相公!”
果然如李琦所言,除了第一個寧波慈溪的秀才外,後面基本被杭州和紹興壟斷了……杭州府城由仁和錢塘二縣組成,紹興府城則由山陰和會稽二縣組成。
“第六位,仁和縣于謙相公!”
“嚇!”銀鈴一直支愣著耳朵聽著,聞言激動道:“是早先那個小子麼?”
“安靜!”卻引來眾秀才一起喝斥,銀鈴吐吐舌頭,小聲道:“橫豎沒你們啥事兒,瞎緊張乾啥……”
“我們沒戲,你哥哥更沒戲!”一個秀才怒道。
“那可未必。”銀鈴撅撅鼻頭,她簡直討厭死這幫秀才了。
“要是有你哥哥,我們寧可跳下船遊回去!”秀才們冷笑道。
“呃……”銀鈴扮個鬼臉。卻聽她哥沉聲道:“我們不妨打個賭!”
“打賭就打賭!”眾秀才也徹底受夠了和王賢虛與委蛇。
“要是有我,你們就一起游回去。”王賢掃他們一眼,淡淡道:“沒有的話,我游回去。”
“我們這麼些人,你卻只一個,不公平!”
“我裸泳。”王賢露出本色道。
女眷們一陣吃吃直笑,秀才們聽著,已經到了第八個,還沒有富陽的,便有人沉不住氣道:“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王賢點下頭,眾人全都支楞起耳朵來,細聽最後兩位。
“第九位,于潛縣周易相公!”
“還有最後一位了,”秀才們嘲諷的望著王賢道:“想必非押司莫屬?”
“嗯。”王賢點點頭,“把船起錨吧。”
“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眾秀才毫無顧忌的嗤笑起來。
笑聲未落,便聽樓船上的差役們,高聲唱出最後一個名字:
“第十位,富陽縣令史王賢!”
“呃……”笑聲戛然而止,一眾秀才驚得合不攏嘴,女眷們更是掉了一地下巴,只有小銀鈴在那裡又蹦又跳,歡呼道:“贏了,贏嘍!”
西湖上也是一片安靜,各船的人們面面相覷,他們當然知道'令史'是書吏的尊稱了,難道這第十位,竟然是一名書吏?這讓自詡才高的浙江士子們,把臉往哪擱?
一片複雜難言的氣氛中,富陽縣的畫舫向樓船駛去。
富陽畫舫上的氣氛,更加複雜難言。本來麼,這種詩詞比賽,又不真是科舉,被唱名自然是莫大榮譽,可沒被唱到名字,也沒啥損失,是以各縣士子們尚能保持著良好的風度,為被取中的同鄉喝彩。
但富陽縣這一船上,秀才們是存心為了作弄人,才把王賢拉到船上來的。而且成功驗出了他的成色,逼得他顏面掃地,得靠兩個女人來護駕。
就在前一刻,所有人都瞧不起他,把他當成個笑話,誰知這一刻,他竟狠狠扇了他們的耳光,讓他們之前的所作所為成了笑話!
對富陽秀才們來說,不被唱名也沒啥,縣城來的就是跟省城、府城的有差距嘛。但是被唱到名的是王賢,之前的嘲笑豈不成了笑話?這讓他們情何以堪?
“這,這也太過離奇了吧……”越靠近樓船,畫舫就越密集,能清楚聽到臨船上秀才們的議論聲:“有這份才學,還當胥吏作甚?”
“就是,一個胥吏能有啥才學?”又有人道:“莫不是他想要揚名,買的詩吧?”
“或者是老大人們看錯了?”眾秀才們半是冒酸水、半是難以置信,的確,若是才華能蓋過闔省的生員,又怎會跑去當小吏呢?
“這個人選怕是難以讓人信服……”剎那的震驚後,秀才們心情複雜的漸漸統一口徑,他們不能接受被一個小吏騎在頭上。 “不如,我們請求老大人們說明一下!”
“都住口!”一聲斷喝從樓船的二層傳來,眾秀才一看,是個一身錦袍、三縷長須的中年人,趕緊齊齊行禮道:“宗師!”
那中年人正是本省提學道徐觀,闔省生員都是他取中的,因此'宗師'之稱當之無愧。對生員的議論,他聽得清清楚楚,終於忍不住開口訓斥起來。
他一開口,場中一片安靜,眾生員都俯首帖耳,乖乖聽徐提學訓斥道:
“我問你們,爾等之前見過王賢此人?此人之前可有何劣跡為爾等所知?”
“這……”眾秀才無言以對。
“事不目見耳聞,便臆斷其有無,可乎!”徐提學又問道。
“不可……”眾秀才答道。
“這般心性,妄讀了聖賢書!”徐提學哼一聲,放緩語氣道:“爾等可曾聽過,'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西南北風'?”
“聽過,不是無名氏所作麼?”
“哪個混賬說的,”徐提學冷哼道:“就是那王賢所作!”
“嚇,他一個小吏……”眾人還是難以置信。
“小吏怎麼了?”徐提學冷笑道:“藩台老大人還是吏員出身呢。”
“這……”秀才們頓時不敢多言了,心裡卻大不以為然,洪武朝時科舉停了十幾年,才有大把吏員竊居高位,早晚要把他們都清理掉!
“都好好反省反省吧。”徐提學說完,拂袖而去。
這時候,畫舫也靠上了樓船,王賢朝眾秀才抱拳笑笑道:“失陪了。”
李寓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勉強抱拳回禮,滿嘴苦澀道:“押司要替我富陽爭光。”
“不給你們丟人就不錯了。”王賢淡淡一笑,但這次,誰都認為他是在說反話。
那廂間,刁小姐其實沒暈,只是裝死而已,不過這下差不多要真暈了……
。
攀著梯子上得樓船,穿越一層層戒備森嚴的樓梯,待到眼前豁然開朗時,王賢看到讓他終生難忘的景象。
只見無比寬闊的平台上瓊香繚繞,燈火繽紛。屏風紗幔下,幾十名身穿輕紗的舞姬在樂聲中翩翩起舞。四周擺設著一圈楠木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擺著珍饈百味、異果佳餚,就是王母娘娘的瑤池會,也不過如此吧。
“來了來了。”一名身穿錦袍,滿面虯髯的大漢哈哈大笑道:“人來齊了,快停了這鳥舞吧!”
邊上的一眾文士心裡暗嘆道,真是對牛彈琴,這麼好霓裳舞,卻說是鳥舞……卻也不敢違背他的意思,只好叫停了舞蹈。
舞姬們款款行禮,魚貫而出,將中央位置讓給王賢加上九個秀才……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6 04:21 AM
第八十四章 王樂天
王賢這輩子頭一次,體會到了趕鴨子上架的感覺。
他是個不吃虧的人,雖然大多數時候是冷靜的,但今晚卻被那幫秀才徹底惹火了,甚至等不及日後再報仇。於是抱著出口氣的想法,寫下了那首詩。但那陳鏞一走,他便後悔了……要是被叫到樓船上,進一步考這考那,自己豈不露了餡?
他當即決定腳底抹油,誰知老大人們在處理閑務時,效率竟出奇的高,害得他沒來得及走脫,就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事到如今,也只有硬著頭皮撐下來,能裝到啥時候算啥時候了……
懵懵懂懂的跟幾個秀才一起,朝幾位老大人行禮。按說他是要跪拜的,不過沾了秀才們的光,只是深深作揖。
“今日上元詩會,爾等十人出類拔萃,有幸得胡學士親口指點,還不謝過學士?”眾人行禮後,那徐提學便沉聲道。
眾人再次向那撚鬚頷首的胡學士行禮,“謝學士指點!我等洗耳恭聽。”
“指教不敢當,我等相互切磋罷了……”胡廣四十開外、氣度雍容、十分有文壇盟主範兒。他對眾人溫和笑道:“人說浙江多才子,果然不假,諸位的詩作或是婉約、或是大氣,或是清麗、或是考究,對你們這個年紀來說,實在算是不錯了。”頓一下道:“譬如那句‘瑤空湧出秀芙蓉,寶樹參差近九重。’還有那句‘正憐火樹千春妍,忽見清輝映月闌。’就頗有小李小杜之風,很是不錯……”
能考中狀元的,果然是非人類,胡廣只是看過一遍,就能把那些拗口的詩詞,記得七七八八,點評起來也是讓人信服。
“不過有一首,卻要勝過餘子一籌,”待將九個秀才的詩點評了一遍,胡學士點評起最後一首,而且頭一次背誦全詩道:
“有燈無月不娛人,有月無燈不算春。
春到人間人似玉,燈燒月下月如銀
滿街珠翠觀燈女,畫舫笙歌樂銷魂。
不展芳尊開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胡學士抑揚頓挫,貼合著整首詩的意境,一氣成的背誦下來,便將一副熱鬧的西湖上元景象,活靈活現展現在眾人眼前。眾秀才聞之無不心服,暗道,確實非吾所能及……
在座眾位大人,已然品評過這首詩,但此刻再聽,卻又有新的感受。起先他們覺著這首詩平白直敘,談不上煉字和雕琢。但才氣順流而下,渾然天成,令人耳目一新,大呼過癮。此刻再品,他們更真切感受到詩的意境空靈高遠,卻又極有人間煙火氣息,那似乎就是他們一直以來,在尋找的東西……
。
詩詞發展到明朝,已經進入了瓶頸期,在國初四傑被太祖悉數弄死之後,更是落入了萬馬齊喑的境地。幾十年來,詩人們一直尋求突破,但窮盡辭工者難免流於浮豔,返璞歸真者往往失於直白,整個詩壇陷入漫漫黑夜,找不到方向。
再加上這次作詩的都是在校的生員,生員們以舉業為要,並不放多少精力在詩詞上,是以水平都是一般。
這就不難理解,胡廣與諸位老大人為何會看得那麼了。換成誰,翻看那一摞摞臨時抱佛腳,堆砌典故辭藻的玩意兒時,都沒有心情仔細品味,不過是應付公事罷了。
也就不難理解,他們看到一首超凡脫俗的詩時,會是何等的興奮了。真如大夏天吃到了冰鎮酸梅湯、在黃土上看到一叢綠一般……
“唔,好詩好詩。”最早發現這首詩的,是杭州知府虞謙,他攏須讚道:“諸位聽我念這首,我為大明朝發現了個白樂天。”
眾人聞言大感興趣,都抬起頭,聽虞知府緩緩念道:“有燈無月不娛人,有月無燈不算春。春到人間人似玉,燈燒月下月如銀……”
虞謙念完之後,眾大人回味良久,才紛紛歎氣道:“這份才華,天造地成,我等難忘項背……”
“解學士當年曾說,高才不需用典,才氣綽綽有餘,何需尋章摘句?”胡廣也大加讚許道:“今日聽聞此詩,才知道解學士所言誠然。”說著高舉酒杯道:“當為詩此浮一大白!”
“當浮一大白!”眾人紛紛舉起酒杯,幹杯之後,有人笑道:“僅憑這一首詩,我大明第二才子也當得。”第一才子自然是關在牢解學士了,僅憑其修《永樂大典》之功,地位無人可以撼動。
“是啊,此等高才,不當籍籍無名。”胡廣重重點頭,興奮道:“吾當為其揚名!”說著問虞謙道:“不知詩人姓甚名誰,哪人氏?”
虞知府光陶醉去了,這才想起去看那名字,見是自己治下的,便很自豪的答道:“富陽小吏王賢……呃……”說完就愣住了。
眾人也都愣了,難以相信一個小吏,竟把浙江的秀才全比下去了……
“不會是開玩笑吧?”眾人問道,“越是有才的秀才越孟浪,也是有可能的。”
“不會。”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周新,這才出聲道:“咬定青山不放鬆,就是他作的。”
“哈,原來是鐵寒公親封的‘江南第一吏’!”眾老大人恍然道:“難怪難怪!”既然之前有過佳作,老大人脆弱的小心靈便容易接受一些。
“如此才華,為何甘願作吏呢?”有人不解道。
“不是誰都有錢讀書的,”周新對王賢的印象很不錯,而且他用王賢的法子,將了都轉運鹽使司一軍,果然讓鹽司不敢再亂來,取消了浙東西販鹽的限制。
此舉不僅解救了鹽商,更讓浙西鹽價大降,惠澤無數百姓。為此周新一直很感激王賢,此時自然要替他說幾句話了,“這王賢的父親叫王興業,因為當年的秀才殺妻案,而被冤枉下獄數載,耽誤了他讀書。去歲他父親平反,富陽知縣才照顧他進縣衙,當上了書吏,這才解決了生計問題。”
“原來如此,”聽了周新的解釋,眾大人紛紛歎氣道:“可惜可惜,如此才華卻沉淪下僚,真如明珠暗投啊……”
“沒什麼可惜的。”那徐提學心中一動,笑道,“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他還不到十七歲,現在督促他認真讀書,未嚐不是又一個蘇明允!”他對此事極為上心,聽到有質疑聲,還專門出去替王賢解釋……
見他如此熱心,周新一愣,旋即明白了徐提學的小算盤,不禁眉頭輕皺,自己好像幫倒忙了……
。
樓船上,就著王賢的詩,胡學士擺足了天下大宗師的派頭,教育諸生道:
“這首詩平白直敘、談不上煉字和雕琢,但琅琅上口,美不勝收。為什麼呢?因為它如琴瑟叮咚而無雜響,如行雲流水而無阻滯。”頓一下,胡學士看了一圈,才想起件很重要的事道:“哪個是王賢?”
“小人在。”王賢不是讀書人,自然沒法自稱學生,趕緊出列行禮。
眾人見他眉目清秀,根骨清奇,渾沒有衙門刀筆小吏的庸俗勁兒,心的疙瘩登時去了不少……若這種詩的作者,是那種一看就俗不可耐的胥吏,得讓人多堵得慌?
“你可有表字?”胡學士和氣問道。
“草字仲德。”王賢恭聲道:“乃縣老爺所賜。”
“很好。”胡學士心暗歎,要是沒有多好,老夫賜你一個,也是一樁美談。“仲德,我來問你,你上過幾年學?”
“回學士的話,小人只上過幾天蒙學。”王賢雖然不明白胡廣啥意思,但似乎要替自己洗白,自然乖乖配合答道。
“跟誰學的作詩?”胡廣又問道。
“沒人教。”王賢道。
“嚇,”眾老大人笑道:“那你怎麼會作詩?”
“小人只知道基本的對偶、平仄,平日好讀《唐詩三百首》,”王賢怯怯答道:“日子久了,也鬥膽做些打油詩、順口溜啥的……”
說完心一塊大石落了地,至少把話撂這兒,再不用擔心露餡了。當然,這都得感謝胡廣胡學士,就是存心當托兒,都沒這麼稱職的。
“自學有自學的好處,譬如稚子,一切都發乎自然,可以不受師承、風氣的影響,反倒可以學到唐詩的意境。”胡學士對王賢的配合,也很滿意,繼續教訓眾生員道:
“而你們都是科班出身,作詩的時候難免為了賣弄學問,而苦心孤詣的雕琢用典,結果反而詰屈聱牙,有失自然之意境。薑白石說‘雕刻傷氣’就是這個道理。”
“但也不是讓你們學他,那樣又會邯鄲學步,學不到那份自然,連原先的精巧也沒了,結果成了兩頭不靠。”頓一下,胡學士沉聲道:“如何平衡好雕刻和自然的關係,委實大可講究!最後,老夫用陸放翁的一句話,送給你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方向我已經給你們指出來了,至於將來能達到何等成就,一看爾等天分,二看爾等努力,好自為之吧……”
“學生受教了!”生員們激動的一塌糊塗,這可是大宗師的教誨啊,他們仿佛看到了一條通往詩神寶座的金光大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6 04:26 AM
第八十五章 提學的賞識
“盛世上元夜,學士教孺子,必是一段佳話啊……”見胡廣說完了,那位據說也是小吏出身的鄭藩台站起來。
幾十名舞姬端著托盤上來,每個托盤上一個高腳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來來,年青人們,滿飲此觴,感謝學士的教誨!”他端著酒杯站起來,笑吟吟朝胡學士敬酒。
胡廣一飲而盡,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他甚至覺著,解縉一直不出來也挺好,自己還能過足文壇盟主的癮。
鄭藩台也一飲而盡,兩人相視一笑,望向那群年青人,催促他們把杯中酒一氣喝乾。
眾秀才受寵若驚,都趕緊一飲而盡,王賢自然也不例外。唯有站在他一旁的于謙,沒有去接那托盤上的美酒。
“少年郎,大家都喝了,為何只有你未曾動一下酒杯?”鄭藩台問道。
“回稟老大人的話,小學生年紀尚幼,家父嚴禁飲酒,”于謙打了個禮,雖然面對著一省之長,仍面色平靜道:“還請老大人見諒。”
“哈哈哈……”鄭藩台定睛一看,這少年郎才十四五歲,生得唇紅齒白、眉目堂堂,不禁心生喜愛道:“喝一杯不打緊,回去你父親要問起來,就說是鄭棠讓喝的,他不敢歸罪你。”
“小學生不敢違父命,”于謙卻依舊搖頭,“更不敢拿老大人脅迫父親。”
鄭藩台麵子有些掛不住,咳嗽兩聲道:“這位小兄弟家教甚嚴,好事,好事。”
“好個鳥!”那虯髯大漢卻嘲笑起來。他是浙江都指揮使唐雲,奉天靖難的功臣,世襲罔替的新昌伯,哪會把一干文官放在眼,大笑著挪揄道:“這小子分明是瞧不起你老鄭!”
“小學生絕無此意。”于謙忙辯解道,“只是家父定下的規矩,不能不遵……”
“今天就改了規矩!”唐雲竟親自下場,從托盤上捏起夜光杯,頂到於謙嘴邊,獰笑道:“你要是不喝,老子就把你扔到西湖喝個夠!”
沒人懷疑唐雲這話的真實性,這個殺人魔王,每每逮捕倭寇後,不審不問,全都綁上石頭沉到錢塘江喇叭口。
于謙卻鎮定的迎著唐屠夫的目光,雙手接過酒杯,竟又擱回托盤上,然後深深作揖。
船上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到于謙身上,刺得他渾身都不自在,而他依然一動不動。
“你不怕我殺了你?”唐雲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捏起於謙的下巴,冷聲問道。
“怕。”于謙平靜答道。
“那還敢爾?”唐雲聲音陰、目光冷,讓人不寒而栗。
“威武不能屈。”于謙蹦出幾個字道。
“嗯……”唐雲哼出重重的鼻音,目光凶狠的瞪視著他,于謙夷然不懼的對視著。
“哈哈哈哈!”良久,唐雲仰天大笑起來,大手一下下拍著于謙的肩膀,“好小子,說不行就不行,九頭牛也拉不回,老子年輕時也是這脾氣。不錯,將來要成大事,非得有這份強勁兒不可!”
這讓眾人鬆了口氣,他們真怕新昌伯會發飆,把這小子弄死,那這場彰示著安定祥和的盛會,就要成為笑話了。
王賢在一旁看著,心暗歎道,不愧大明朝未來的救時宰相啊,從年輕就自帶主角光環……咱這種小人物,只有各種仰視的份兒。
正胡思亂想間,他突然見那唐雲眼中凶光一閃,暗叫一聲不好,便聽他獰笑道:“不過擔大任之前,還得學個聖人不教的理兒,今日我便教教你……”說著揚起蒲扇大手,就是重重一耳光,把個文弱小書生,割麥秸似的劈倒在地。“什麼叫‘好漢不吃眼前虧’!”
一片嘩然中,唐雲收回手,再不看他一眼,大笑著歸位坐下,對左手邊的黑鬚中年人道:“胡閣老,你說我教訓的是不是?”
那胡閣老的臉色,登時變得難看起來,這唐雲分明是指桑罵槐,在譏諷於他!胡廣這一生可謂超級贏家,科舉考狀元,當官當首輔,卻不大讓人瞧得起,就是德行有虧,太沒操守了……
那邊鄭藩台忙打圓場道:“伯爺你也真是的,跟個孩子一般見識。”說著揮揮手,讓人把于謙扶下去休息。然後笑道:“諸位小友入席吧,今晚我們共度上元佳節!”
“謝老大人。”眾人便在侍女的引領下,在下首新添的桌邊就坐。
待他們坐下,樂聲又起,舞姬們翩然而出,身姿優美的舞動起來。
坐下之後,生員們對著百味珍饈卻食不甘味,對舞蹈也視而不見,一個個盤算著該如何跟那些難得一見的大人物套套近乎,不然豈不太浪費這個機會了?
王賢卻沒什麼興趣,他覺得對大人物們來說,所謂品評詩詞不過是個娛樂插曲,完事兒自然不會再理會這些生員。所謂‘共度佳節’千萬別當真,只是讓你蹭頓飯罷了。
那就安心蹭飯唄,這麼多見都沒見過的好東西,怕是這輩子都吃不到第二回,王賢便專心致志的大朵頤,根本不理會那些秀才的目光。當小吏有當小吏的好處,可以不用像秀才們那樣酸氣……
不過胡吃海塞之餘,他的目光不時掃過胡閣老那桌。那個疑似錦衣衛的漢子,依然站在他身後,卻有些心不在焉的望著湖面上的遊船畫舫,好像很向往似的。
上次王賢就發現,這侍衛實在大牌。這次見他竟露出孩子氣的舉動,王賢不禁更加奇怪了,看他滿臉鬍子、黑鐵塔似的一老爺們,怎麼會是腦殘呢?再說腦殘能當錦衣衛,還執行這麼重要的任務?
這時,那人若有所覺,警惕的朝他看過來。王賢朝他呲牙笑笑,那人愣一下,也朝他笑笑,旋即轉過頭去。
這哪是錦衣衛啊……哪有這麼不著調的錦衣衛啊?王賢心大叫,到底是什麼人呢?竟能讓胡廣如此收斂!
正在尋思著,突然見身邊秀才都起身行禮,王賢定定神,發現是那浙江提學道,端著酒杯過來了。他趕緊也起來行禮。
“都坐下吧。”徐提學說著,也在王賢身邊坐下,問他道:“飯菜可口麼?”
王賢想站著回話,卻被他拉著坐下,趕忙正襟危坐道:“回稟提學,小人還是頭一次嚐到此等美味。”
“那就多吃點……”徐提學笑道:“其實也不用急在這一時,你今日中了胡學士的頭彩,很就會名聲鵲起的,還愁沒人請你吃飯?”
“小人惶恐。”王賢忙道。
“放鬆點,”徐提學微笑道:“就當是和家長輩聊天,不必把我當成一省提學。”話雖如此,卻把最後四個字咬得很重。
“小人不敢。”
“瞧你這點出息。”徐提學笑道:“我問你,日後有何打算?”
“回縣,繼續當我的戶房書吏。”王賢老老實實答道,心卻暗暗警惕起來,這是要作甚?
“你打算當一輩子書吏?”徐提學淡淡問道。
“老大人這話說得,誰願意當一輩子小吏?”王賢苦笑道:“但是沒辦法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還等米下鍋呢。”
“這樣啊……”徐提學勸說的話,一下憋了回去,好久才道:“話雖如此,但人不能只看眼前。說實話,胥吏之列,道德敗壞,幾無一人不貪贓枉法。你若在此道沉淪太久,難免也會染上一些惡習。”
“小人也這樣認為,”甭管心咋想的,先聽徐提學說完是正辦,王賢恭敬道:“請老大人指點迷津!”
“離開公門,專心向學!”徐提學撚著三縷長鬚,一副為人師表的架勢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以你的才華,不應該和一群卑賤胥吏混在一起的。還是要多結識些良師益友,這樣才能長進。”
“這樣啊……”王賢面上浮現出醒悟之色,心卻把徐提學罵成豬頭了,你知道老子弄個肥缺多不容易?這輩子就指著它過活了。你卻讓我辭職!辭了職我一家老小你養著啊?“可是讀書的花銷太大,小人實在負擔不起。”
“本官與杭州西泠書院的山長有些交情,可以免費讓你入讀。”徐提學如大慈大悲觀世音道:“你只需安心向學就好了。”
“老大人錯愛,小人銘感五內。”王賢感動熱淚盈眶道:“但小人無法當即答應,因為還要問過縣老爺才行!”
“那是自然。”徐提學緩緩點頭道:“需要本官幫你寫個條子麼?”
“應該不需要,小人直說就行。”王賢搖頭道:“老大人,小人有個不情之請……”
“講。”徐提學點頭道。
“開春後,便是十年一度的重編黃冊了,我們縣太爺十分重視。為此小人籌備了一冬天,貿然換人的話,只怕事有不協,誤了縣的大事。”說著誠懇抱拳道:“懇請老大人能同意,讓學生完成心願,問心無愧的離開縣吧!”
徐提學暗暗盤算,時間上還來得及,便不那麼急切道:“本官也是起了愛才之心,才跟你多說幾句,至於該怎麼辦,那是你自己的選擇,別人幫不了了。”
“是……”王賢暗暗擦汗,心說好懸就把差事丟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6 10:48 PM
第八十六章 歸去歸去
浙江提學道,相當於浙江省的教育廳長,王賢不知道這麼大一幹部,為啥如此關心他這個小蝦米。
這樣想就說明他還不懂大明朝的文官和文化圈,一個能得胡廣如此贊許的詩人,必然名揚天下。但他胥吏的身份,註定要讓士大夫們感到各種不舒服……想想吧,大明朝最好的詩人,竟然不是讀書人,而是個粗鄙卑微小吏,這對大明朝的讀書人,是多大的諷刺?
這時候只有一個辦法,能讓士林感到舒服,就是讓他青衫變襴衫,由胥吏變為士人,則可皆大歡喜。而一手促成此事的徐提學,也會得到‘慧眼識珠’、‘不拘一格選人才’的好名聲,這正是提學道最需要的補藥……這件事操作好了,徐提學將受益匪淺。
徐提學總掌一省學政,對他來說,只是舉手之勞而已,如果沒啥效果,也談不上什麼損失。一盤算,硬是要得!他才會降尊紆貴,來跟王賢說話。
王賢不太明白徐提學的小九九,但他知道對方必是看中了自己的‘詩才’……可自家事情自家知,他撐死能吃幾碗乾飯?之所以被人刮目相看,那都是唐伯虎的功勞!但有名的明清詩詞本就不多,他能記住的就更少了,偶露崢嶸還能糊弄糊弄,要是真混入文人圈子裡,還不幾天就露餡了?
傷仲永的故事他很清楚,那傢伙不就是穿越者當文抄公失敗的例子?誠然有了機遇一定要抓住,但還有句話是‘機遇總是給有準備的人’,自己還沒準備好,貿然好高騖遠,八成要偷雞不成蝕把米的……王賢沒有被突如其來的好事兒沖昏頭,他始終記得魏知縣才是自己的靠山,抱緊那根年輕有為的大腿,自己一樣可以得到想要的,無非就是慢點費勁點罷了,但踏實。
當然他也不會傻到不識抬舉的份兒上,所以他沒有拒絕徐提學的好意,只是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將辭職時間拖後半年。貴人都是多忘事的,估計半年後,徐提學八成忘了此事……
徐提學離開後,一眾生員都難以理解的看著王賢,坐在他身邊的一個搖頭歎氣道:“多好的機會啊,就讓你錯過了……”
“兄台此言差矣,”王賢正色道,“王某深受知縣大恩,早立志肝腦以報。在下雖然不是讀書人,卻也知道聖人曰‘有始有終’,焉能半途而廢、忘恩負義?”
眾生員聞言肅然道:“仲德真吾輩也!”在他們看來,這就是對一個小吏最大的讚賞了……
“慚愧啊,比起王兄弟來,我真是枉讀了聖賢書。”那生員更是一臉尊敬道:“在下周易字不難,日後定要多多走動。”
“榮幸至極。”王賢小聲笑道:“周兄若是有暇,可到富陽一游,富春江的美景甲於天下,還有富春江的鰣魚,保准讓周兄滿意。”
眾生員聞言笑道:“難道只請周不難,不請我們?”
“諸位想來,在下隨時恭候。”王賢笑道,“巴不得諸位賞光,只是怕耽誤了你們的學業。”
“這點時間還是有的。”眾生員笑道。他們也意識到,自個和老大人們的身份差距實在太遠,除非像王賢那樣,人家主動跟他說話,否則根本沒可能套近乎。於是便收起巴結之心,相互間交談起來,頓時感覺輕鬆許多。
愉快的聊了一會兒,那周易小聲道:“也不知那被打的小子怎麼樣了?”
“是啊,下手可夠重的。”眾人唏噓道:“真擔心把他打壞了……”
“小聲點,別讓人聽見。”有膽小的趕緊阻止道:“再連咱們一起打了……”
說話間,就見王賢站起身,眾人問道:“你去哪?”
“去看看他。”王賢說著朝眾人拱拱手,便下了樓梯。
“膽子真大……”望著他的背影,秀才們搖頭歎道。這樓船可是浙江大佬齊聚的地方,未經允許,他們可不敢到處走動,萬一行差踏錯怎麼辦?
但其實他們想多了,王賢下樓問了問,便有人帶他進了一間艙室,看到于謙正失神的坐在床上,半邊臉腫成發糕。
“冰敷一下會舒服些。”王賢見床頭銅罐裡是冰塊,便夾了幾塊出來,用紗布包了,貼到于謙的臉上。“人家都給你備好了。”
“嘶……”痛得于謙絲絲倒抽冷氣,這才回過神,看一眼王賢道:“王兄。”
“傷得重不重?”王賢拉把椅子,坐在他身邊道。
“還好。”于謙小聲道:“就是臉腫了。”
“看出來了。”王賢呵呵笑道:“怎麼,擔心會毀容?”
“不是。”于謙搖搖頭,小聲道:“實在沒想到,新昌伯會如此霸道。”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王賢笑道:“下次學乖點就是了。”
“你也覺著我錯了?”于謙黯然道。
王賢默然,片刻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錯在哪兒了?”于謙抬起頭來,一個眼瞪得溜圓,一個眼眯成一條線,雖然滑稽,卻難掩鄭重。
“哪有什麼對錯?有道是‘寧折不彎’,”王賢淡淡道:“你不想在強權面前低頭,就得做好被折被辱被殺頭的準備。”
“……”于謙的神情更加黯然,“難道寧折不彎不對麼?”
“你得分什麼事兒,”王賢這個汗啊,自己竟教訓起民族英雄來了!這還了得?要是把好孩子教壞了,日後沒人站出來力挽天傾,這罪過可就大了去了!咳嗽兩聲,王賢決定還是不把庸俗的思想,灌輸給少年道:“事關大節,當然要寧彎不折。”
“言外之意,小節可以權變麼?”小于謙皺眉道:“可是大小之間如何分界?一個平日裡便處處從權的人,遇到大事時,真能靠得住麼?”
“呃……”王賢發現,自己真是多慮了,於少保是那種註定要改變世界的人,豈會被自己三言兩句就改變了?他便不再接話,站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已經問過船上的差役,說他們可以隨時離開。
于謙默默起身,跟他走出艙室,突然道:“王兄,我能搭你的船回去麼?”
“可以。”王賢知道,他是無顏見那些同窗,點點頭,與他搭乘小舟,卻遍尋不著掛著‘富陽李家’燈籠的畫舫。
正在船夫不耐煩時,王賢突然聽到銀鈴清脆的叫聲:‘哥、哥……’循聲望去,就見她和林清兒在一艘快船上朝自己招手。
趕緊讓船夫靠過去,王賢和于謙上了她們的船,“怎麼回事兒?”
“他們輸不起了唄……”銀鈴撇撇嘴,雖然被人攆下船,卻像一隻得意的小孔雀道:“怕大哥讓他們游回去吖!那個李寓給我和姐姐叫了條船,就先跑掉了。”說著奇怪道:“咦,二哥,這個人是誰,好可憐啊……”
“呃,你剛見過的。”王賢回頭一看,見于謙的半邊臉腫的厲害,辨識度確實不高。
“在下於謙。”于謙用袖子擋住半邊臉道。
“嚇,”銀鈴湊上前,瞪大眼觀察著,“你這是怎麼弄的?摔得麼?”
“是……”于謙心說,這不算說謊吧?
“我看像被人扇的……”銀鈴卻有了新的結論。
“呃……”小于謙也不知為啥要臉紅,紅著臉道:“不,是摔的。”
“摔成這樣可真不容易。”銀鈴奉承道:“你真有本事。”
“一邊玩去。”王賢把好奇寶寶踢到一邊,對于謙道:“回去照實說就行了,這事兒不丟人。”
“嗯。”于謙點點頭,不再言語。見那小丫頭一直盯著自己看,他使勁把臉藏在陰影裡,不願被見到。
到了花港將于謙放下,兩人拱手作別。開船之後,銀鈴大聲道:“用熟雞蛋滾一滾,可以消腫祛瘀……”
“多謝。”于謙撓撓頭,擺擺手,在碼頭站了好久。
船兒又向武林門駛去,在那裡可以搭乘夜航船回家。
槳兒劃水船兒推波,將上元夜的浮華喧囂漸漸拋在腦後,倦意也就湧上來。銀鈴偎在王賢身旁沉沉睡去,林清兒靠在他另一邊,夜風微寒,貼近了才會感到溫暖。林清兒也不說話,螓首貼在王賢的肩頭,望著越來越遠的西子湖,眼神中蕩漾著幸福的微笑。
也不知想到什麼,她突然伸手在王賢肋部輕輕擰了一把,讓同樣在想心事的王賢一愣。
“討厭,害得人家跟一幫臭男人吆五喝六。”林清兒的嗔怪說是撒嬌更恰當。
“咳咳,”王賢苦笑道:“其實那李寓說得對,最多就是喝醉了……”
“是我不對,後來你上了船,我才明白,你是宅心仁厚,是想讓他們出口氣,化解他們的怨氣。”果然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在林清兒看來,王賢的無能表現,竟成了‘宅心仁厚’,“以後我不自作主張了……”
王賢這個汗啊,明明是我被玩得七葷八素了好吧?只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沒有發作罷了……
“你閉上眼……”林清兒突然嬌羞道。
王賢以為她要獻吻,趕緊閉上眼,誰知道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伊人的香吻。睜眼一看,卻見她從袖中往外掏摸點心……
見他睜眼,林清兒羞赧的小聲道:“估計你在樓船上也吃不飽,我,趁人沒注意,給你拿了幾樣吃食……”
“差點忘了,”王賢一拍腦袋,也從懷裡掏摸出幾樣,用手絹包著的蘇樣點心,小聲道:“這是大老爺們宴席上吃的,咱們見都沒見過,快嘗嘗……”
月兒清輝照耀萬物,兩人的身影匯成了一條,倒影在這西子湖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7 03:24 AM
第八十七章 傲嬌的知縣
回富陽歇了兩天,轉眼到了正月十八,這天又叫‘收魂’,顧名思義,大傢伙兒都收收心,學子攻書,工人返肆,農商各執其業,衙門也得正經辦公了。
這天早晨,魏知縣穿戴朝服,帶著闔縣的大小官吏,先拜了土地、衙神,祈禱新的一年風調雨順,政通人和……別說還真靈,剛上完了香,天就陰上來,地上似乎看見雨點了。
‘我就靠了,老子拜的不是龍王……’魏知縣黑著臉從土地祠出來。話說每位知縣從土地祠出來,臉色都不會好看,因為明代縣衙的土地祠,又叫皮場廟,裡面除了住著土地公公,還陳列著數個人體標本,乃是太祖皇帝殺掉貪官後,剝皮充草製成的反腐倡廉道具。
回到大堂,官吏排衙,大老爺講了幾句‘新年伊始,萬象更新、勤勉有加、不可懈怠’之類,便問蔣縣丞道:“還有什麼事?”
“剛開年能有什麼事?”蔣縣丞搖搖頭道:“不過還真有件事……”說著看一眼立在吏班的王賢道:“三日前,西湖上元詩會,胡學士品評我浙江學子詩文,評出的第一名,正是我富陽縣的。”
“哦?”魏知縣淡淡道:“不知是哪個秀才?”
“此人不是秀才。”蔣縣丞搖頭道。
“那就是處士了?”
“也不是處士。”蔣縣丞不賣關子了,一指王賢道:“而是大人麾下的王司戶。”
“他?”魏知縣瞥一眼王賢,面無表情道:“老兄不會是聽錯了吧?”
“不會的,這有王司戶的詩文為證。”蔣縣丞從袖中掏出片紙詩箋,將那首《元宵詩》念了出來。
“好詩好詩!”縣學韓教諭聽完拊掌大贊,卻見別人都面無表情……排衙時書吏就是個背景,沒有他們說話的地方,典史、巡檢、驛丞之類的官員,都是從吏員升上來的,沒那鑒賞能力。但魏知縣和刁主簿應該有反應吧?可他倆一點表情都欠奉……弄得韓教諭有些惴惴道:“難道不好麼?”
“好,”蔣縣丞道:“不好能被胡學士評為第一?”
“那為何……”韓教諭讀書讀迂了,摸不著頭腦道。
“不務正業!”魏知縣冷哼一聲。
“作詩是書吏該幹的事兒麼?”見知縣也惡了王賢,刁主簿大喜過望,忙落井下石道:“我聽說他原先啥都不會,突然就迸出這麼首詩來,恐怕是找的槍手吧?!”
“這怎麼可能?”韓教諭是地道的書呆子,否則也不會二十多年了還當教諭,“這樣的驚采絕豔,怕是在大明朝都數得著,怎麼可能甘當槍手?”
“這世上不可能的事兒多了!”刁主簿惱火的瞪他一眼,說著站起來拱手道:“王賢這廝還踢傷了我女兒,請大老爺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堂上譁然,心說刁小姐怎麼和王賢攪一起了?
“竟有此事?”魏知縣看看王賢道:“你這狗才,還不從實招來?”
“回稟大老爺。”王賢趕緊出班道:“那天晚上的情形亂的很,容屬下慢慢道來。”說著連說帶比劃道:“當時我們一桌十個人,九個男的,一個女的便是刁小姐……”
“咳咳……”魏知縣連忙打斷他的話,“胡說八道,你們九個男人吃酒,刁小姐一個女子摻合什麼?”
“她是錄事啊……”王賢忙答道。
‘噗……’‘撲哧……’大堂上響起一片忍俊不禁,眾官吏肚子都快笑抽了,還得使勁板著臉。錄事,原先是官名,比如錄事參軍。後來在酒席上督酒的人,被雅稱為錄事。再後來,因為酒宴上往往由妓女督酒,因而又成了妓女的雅稱。
總而言之一句話,錄事就是妓女的別稱……
“一派胡言!”刁主簿氣得面皮發紫道:“你竟敢玷污我閨女的清名,大人,小吏淩辱上官,當如何處置?”
“呃……”魏知縣惱火的瞪一眼王賢道。“你怎敢胡亂誹謗?”
“大老爺明鑒,屬下若有半句虛言,願遭天打雷劈。”王賢指天發誓道:“當日吃酒的秀才都在本縣,大老爺可招來詢問!”
剛剛拜完了神,堂上官吏都信他不會咒自己,何況那麼多人在場,撒謊是立不住的。於是望向刁主簿的目光都變了……
‘刁德易的閨女似乎向來風評不好……’
‘據說結婚後,還跟那幫生員走得很近……’
‘唉,這種女兒,掐死算了……’
‘小娘們真騷啊,不知道咱有機會不……’
刁主簿則愣在那裡,聽王賢的意思,顯然閨女沒說實話……他女兒說,男女是分桌坐的!
魏知縣不敢再問下去,大堂之上,豈是開黃腔的地方?萬一再有什麼更香豔的情節,刁主簿還要不要做人了?想到這兒,他板起臉道:“事涉閨幃,慎言!”
“是……”王賢馬上閉嘴,不過其實後面也沒啥了。
“刁兄,你是本縣三衙,更應該合規合矩。”魏知縣又望向表情難堪的刁主簿,道:“若要告這狗才,還是先寫份狀紙,待放告時遞上來,本官自會秉公而斷!”
“是。”刁主簿也不敢糾纏了。他發現魏知縣沒有借機發作王賢,很可能是自己判斷有誤……
“你這狗才,本來要升司戶的,這下先擱著吧。”魏知縣又睥向王賢道:“等把案子查清了再說!”
“是……”王賢無奈道。倒不是無奈煮熟的鴨子飛了,而是因為魏知縣一口一個‘狗才’,不知哪來這麼大怨念?
散衙之後,王賢也顧不上回戶房訓話,徑直到後衙求見……往日裡他都是無需通報,直接進簽押房的,但今天門房卻不放行。
“老牛你個囊球。”王賢瞪他一眼,低聲罵道:“老子年前才給你二百兩……”
那門房叫牛文元,聞言苦笑道:“小人哪敢攔著司戶?是大老爺傳話說,不讓你進的。”
“你幫我進去說一聲,”王賢道:“說不定你聽錯了。”
“可不敢了。”劉文元心有餘悸道:“大老爺現在規矩大,那些敢不聽招呼、自作主張的,都被發落了……”
“那我回頭再來。”王賢只好先回去戶房,吃過午飯,他出去到了距離衙門不遠的一處小院找司馬求。司馬求最近在外頭養了個小的,從拉皮條到租房子,都是王賢一手操辦的……
敲開門,就見一個身材高大、胸前一對面瓜的胖女人迎出來,一看到王賢便掩口笑道:“媒人來了,快裡面請。”她就是司馬求新收的小妾如花。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司馬師爺獨愛大胸脯……王賢惡意的想到,不會是司馬求小時候沒奶吃吧?
如花將王賢迎進屋,只見飯桌上擺著幾盤精緻的小菜,司馬求正搖頭晃腦的喝著小酒,看王賢進來,招呼道:“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是給我溫鍋麼?”
“初六那天剛給你溫過。”王賢白他一眼,坐下道:“司馬先生是‘新人娶進門,媒人扔過牆’啊!”
“這話說的,我是很感激你的。”司馬求笑呵呵的拉起如花的手,“幫我找了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寶貝。”
“討厭。”如花嬌羞的捂住臉,她其實五官挺漂亮,就是胖,臉又大又圓,兩隻手捂不過來。
“噗……”王賢險些沒一口水噴到倆公母身上。
“寶貝,你先下去。”司馬求摸摸如花的小手,笑道:“我有事和王司戶談。”
待如花乖乖下去,司馬求捏一粒茴香豆,慢慢咀嚼到滿口生香,才挪揄道:“怎麼,才半天就沉不住氣了?”
“那可不,日子一長就生分了。”司馬求面前,王賢毫不掩飾道:“要是大老爺和我生分了,我也有空了,第一件事就是接我老嫂子來與你團聚。”
“去你的!”司馬求明知道他是嚇唬自己,還是驚出一身冷汗:“少拿那母老虎嚇唬我!”
“先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哦。”王賢苦笑道。
“好吧好吧。”司馬求也苦笑道:“本來大老爺囑咐我,起碼諒你十天,可誰讓我吃人嘴短呢?”說著煞有介事道:“實話告訴你吧,對於你在上元節的表現,大老爺很不高興。”
“為何?”官場沒有秘密,何況是那種萬眾矚目的場合。對於魏知縣這麼快就知道了,王賢並不奇怪。
“這不明擺著的麼!”司馬求瞪他一眼道:“胡學士問你師承時,你為何說是自學?把大老爺置於何地了?”
“是大老爺不許我對外人講的啊……”王賢叫起了撞天屈,“未經請示,我哪敢對胡學士說?”
“那也得分情況啊!”司馬求一副‘你咋這麼笨’的表情道:“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過去就不會再有,那些老大人還會重新聚起來,聽你解釋麼?”
“不會了……”王賢搖搖頭,不禁暗暗苦笑,這魏知縣未免也太傲嬌了吧?“但已然如此了,我該怎麼辦?”
“幸虧你還算有良心,沒有答應徐提學的邀請,還說了大老爺的好話。”司馬求露出笑容道:“所以大老爺雖然生氣,但對你的感情並沒變,從早晨刁主簿的事兒上,你還看不出來麼?”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7 09:02 PM
第八十八章 搬家
既然魏知縣只是矯情,王賢也就不往心裡去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兒要做——再過兩天,老爹和老娘就要帶著銀鈴去杭州了。
從過了年開始,老爹就一直忙於應酬官紳,到了正月十八才開始準備禮品、打點行裝,忙得一塌糊塗,二十早晨才收拾停當。
王賢今天告了假,準備送老爹老娘去杭州城安頓。不送不行啊,家里東一箱籠、西一挑子全是老娘要帶到杭州去的家當,不僅他兄弟倆得去送,還得找幾個人幫著一起抗才行。
王貴本打算上街去僱幾個勞力,卻被老爹踢了屁股,罵道:“你不是打小二臉麼?以他如今的地位,還用花錢僱人?”
跟王貴一個想法的王賢,只好無奈道:“是啊,秦守、帥輝幾個,待會兒就該到了。”說完對老娘道:“不過娘啊,馬桶就別帶了吧……。”
“你這貧窮乍富的熊孩子,不知道破家值萬貫啊?”老娘瞪他一眼道:“橫豎都有人幫著搬家,帶到杭州去就省下再買新的。”
“買個新的用著多舒服。”王賢苦笑道。
“等你真有了錢再說吧。”老娘嘆氣道:“一家分三家,開銷可就大了去了。你爹這差事,還不知怎麼樣,你哥的買賣也不知啥時候賺錢,到時候不靠你貼補就不錯了……”
“你說這話虧心不?”被老婆看扁,老爹不樂意了,“明明是換了別的馬桶就拉不出屎來……”
“嗷……”兒女們恍然大悟,老娘羞惱道:“笑什麼笑,還不是生你們這幫兔崽子,落下的老毛病!”
一句話震住全場,老娘心裡暗爽,這招真是屢試不爽啊,什麼毛病都以往上面安……
卯時剛過,秦守、帥輝和劉二黑,就帶著幾個民壯來了,開始在老娘的指揮下,一趟趟往大車上搬運。
“都小心著點,輕拿輕放,說你呢,別給我摔碎了!”
看著一輛輛板車推出去,家裡一點點被搬空,儘管知道這是舊的結束、新的開始,老娘還是忍不住罵了聲娘:'跟被抄了家似的! ’
“呸呸呸!”老爹怒道:“我這是去上任,吉利點!”
“就你講究多……”老娘還有下半句'也沒免了去鹽場曬鹽',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慢慢掩上院門,老娘告別了這個代表王家最艱難歲月的陋居,眼淚還是沒忍住滑了下來……
當她轉過頭,就見街坊四鄰都站在巷子裡,前幾日他們陸續送過程儀了……老爹老娘的行李所以用了八輛大車,大半都是街坊鄰居、還有那些同僚親朋贈送的……但這次仍然提著籃子,裡頭裝著些路上吃的團子、果子之類的吃食。
一邊低聲細語說著道別的話,四鄰們簇擁著老娘出來巷子,大街上的人們也紛紛向她揮手作別道:
“哎呀,王貴他娘,你這還沒走,我們就先捨不得了……”
“是啊大嫂子,你這一走,沒人跟我砍價了,我賺錢都不痛快……”
“別走了吧,哪天不聽你罵街,我們覺都睡不好。”還有人抹淚道:“杭州有啥好的,有我們這些被你罵慣了的街坊麼?”
老娘聞言很是感動,朝眾人點頭道:“既然大家如此挽留,那我就不走了!”
“千萬別!”街坊們登時慌了神,趕忙改口道:“還是省城好,咱們小縣城沒法比。”“人往高處走,我們不能拖你後腿啊!”“是啊,杭州城的百姓也需要你去教訓呢!”“我們想你了,可以去看你麼,反正這麼近……”
“虛頭巴腦,”老娘哼一聲:“就知道你們巴不得我趕緊滾!”
“不是不是,”街坊們忙笨嘴笨舌的解釋起來,但怎麼解釋,也解釋不清那種既不捨又解脫的複雜的心情……“”
“行了,別說了。”老娘見碼頭到了,朝眾人揮揮手道:“老娘光欺負你們也過意不去,所以老娘去禍害省城,你們也解脫了!”說著話鋒一轉道:“不過也別高興太早,我要是在杭州住不慣,還是會回來的!”
“哪能呢,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保你去了就不想回來……”眾人大笑道。
“老娘兒子還都在富陽呢,媳婦生了孩子,你們給伺候月子?”老娘冷笑道。
“你這婆婆真不著調,媳婦都懷孕了,還不老實伺候著……”眾人和老娘笑罵起來,那點好容易積起來的離愁別緒,一下子被葷腥不忌的調侃,沖得幹乾淨淨。其實這才是老娘習慣的調調,那種傷感的小情調,在她的領域裡,根本沒法存活。
。
碼頭送別的人群涇渭分明,穿體面長袍戴方巾的,是來送老爹的;穿布衣戴氈帽、布衣釵裙的是來送老娘的,後者的數量竟比前者多了十倍不止… …
這讓銀鈴大為不解,“為啥老娘整天欺負他們,他們還都來送她呢?”
“娘的人緣好唄……”王貴自豪笑道。
“瞎說……”這答案顯然無法讓銀鈴滿意,她又轉向王賢。
“他們雖然提起老娘就恨得牙根癢癢,”王賢輕聲道:“但都很尊敬她……”
“既然恨得牙癢癢,又咋會尊敬呢?”小銀鈴糊塗了。
“這不矛盾的,老娘牙尖嘴利、愛佔便宜,街坊們自然恨得牙癢癢,”王賢望著被圍在中央,神采飛揚、大聲說笑的老娘,向妹妹解釋道:“但她在咱們家遭受滅頂之災時,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一直撐到雲開月明,中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街坊們也都看得清清楚楚。”說著輕輕一嘆道:“越是生活艱辛的人們,就越知道這份堅韌多可貴,他們發自內心的尊敬她,有什麼奇怪?”
“哦……”銀鈴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小聲道。 “我也覺著老娘頂頂了不起。”
“是啊。”王貴也點頭道:“娘是世上最好的娘!”
“呵呵……”王賢微笑頷首,心裡卻直翻白眼道,也是世上最摳門的娘,把家裡錢搜刮的干乾淨淨,讓我和林姐姐怎麼過日子?
。
過午時,船到杭州,秦守下去雇了大車,又帶人將行李卸下來,運到老爹去歲賃好的宅子去。
杭州城是南宋古都,儘管已經歷經三朝,卻仍處處透著泱泱大氣,讓縣里上來的土包子們,難免縮手縮腳,頗有些自慚形穢的意思……
好在老爹老娘非常人也,就算心裡緊張也不會讓人看出來。車隊穿街過巷,來到了清河坊太平里。王賢扶著大車,正要拐入巷子,突然聽到驚喜的一聲叫喚:“仲德兄!”
循聲望去,便聽銀鈴歡快的笑道:“呀,是你呀,臉好的可真快!”
便見那小于謙夾著書冊,滿臉笑容走過來。聽到銀鈴的話,他的臉不爭氣的紅了,點頭道:“多謝妹子,你的法子很見效。”
“那是。”銀鈴得意洋洋道。
“咳咳……”王賢咳嗽一聲,把于謙的目光轉過來道:“還真是有緣分,又碰上了。”
“是啊,真巧。”于謙見車上滿是箱籠,還有馬桶,不由驚喜道:“仲德兄,這是要搬來杭州定居?”
“我爹娘搬來,我不來。”王賢笑道。
于謙這才意識到,後面坐在車上的兩公母,是王賢和小丫頭的爹娘,趕緊恭敬拜見。
王興業來到省城,還是比較收斂的,至少沒坐在車上摳腳,笑著與這少年秀才見禮。
于謙便陪著他們進了巷子,說來也巧,於家也住在太平里。王興業所賃的這處住宅,還是于謙他二大爺的房產呢。
聞聽此信,王興業不禁暗暗鬱悶,和老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同一個意思……要是早認識這小子多好,肯定能便宜不少。
于謙本來聽說王賢還要回去,感到十分遺憾,但聽說銀鈴要在杭州長住,不知怎麼,卻又感到十倍的喜悅。他也不知道為啥這麼高興,反正就是很高興。
王賢看到他這樣子,不禁暗道,他和銀鈴正是早戀的年紀,可別湊成一對了。對於民族英雄,王賢自然景仰萬分,可讓自己的妹妹嫁個民族英雄,他是一百個不樂意的。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記得歷史上于謙的老婆被發配山海關,好像還哭瞎了眼,王賢可不想自己的妹妹,來扮演這個角色。
轉念一想,又不禁失笑,這想得也太遠了吧?人家倆小孩還懵懵懂懂,我先想到幾十年後了……
果然,每個哥哥都是妹夫的大敵,此話一點不假。
定定心神進了門,王賢發現老爹還真會享受,這宅子比原先富陽的老宅可氣派多了,四水歸堂的三進兩層四合院,高高的馬頭牆,一水的黛青瓦,真有點大戶人家的氣派了。
“沒辦法。”老爹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道:“如今當官了,就得維持體面,打腫了臉也得充胖子……”
“沒事兒,應該的……”王賢擦擦汗,他終於明白老娘為啥把地皮都刮到杭州來了。因為老爹如今是官了,自然不能再讓官太太、官小姐洗衣做飯倒馬桶,出門也得帶跟班了。這可都是花銷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7 09:13 PM
第八十九章 小日子
把爹媽妹子安頓好,王賢便和王貴回富陽了。
侯氏已經搬去侯家的宅子住了,老娘果然神機妙算,侯家對此一點都不抵觸,還雇了一個丫鬟一個婆子伺候她。是以這一晚,王貴就要去新宅居住了,他依依不捨的拉著王賢的手道:“二郎,你倆還是過來一起住吧……”
“衙門裡有規定,我得住吏舍啊。”王賢當然搖頭道。
“唉……”王貴眼圈通紅道:“昨天還一大家子人,今兒卻要分三瓣了,真讓人難受……”
“有散就有聚,大哥放寬心,”王賢安慰大哥道:“我會時常過去看你們的。”兄弟倆在碼頭依依惜別,然後各奔東西。
王賢也不再回老宅了,他去杭州的功夫,已經安排帥輝和劉二黑,幫著林清兒將箱籠搬到吏員宿捨去了。
回到宿舍時,天已擦黑,王賢見一排院落都亮了燈,想到其中一盞是為自己而亮,他的心一下子又暖又軟起來……
但看到自家的院子時,他卻嚇得魂飛魄散……只見一股濃煙沖天而起!
竟然有人縱火!嚇得他箭一般衝進家去,見濃煙是從廚房冒出來的,再仔細一看,竟是林姐姐在燒火……
王賢登時哭笑不得,趕緊把咳嗽連連的林姐姐拉出廚房,然後自個對著濃煙滾滾的灶台發了會兒呆,最終也被嗆得逃了出去。他也沒燒過火,哪知道該怎麼辦?
林清兒臉上滿是黑灰,一雙眼被嗆成了桃子,見王賢也沒辦法,急得快哭出來了……
好在這時鄰居一位胖大嬸以為他家著火,過來看看是咋回事兒,見狀將灶台裡的柴火掏出大半,然後猛拉了幾下風箱,那濃煙才漸漸小了……
胖大嬸回過頭,像看白痴似的看著兩人道:“塞這麼多柴火進去幹啥?”
林清兒羞得躲在王賢背後,王賢尷尬的呵呵笑道:“沒做過飯,頭回生火……”
胖大嬸不信道:“她都這麼大了,竟不會燒火?”
“以前在家裡都是吃現成的。”王賢撓撓頭,心說這誰家老婆,這麼二?趕緊虛心請教起燒火的正確方法。
胖大嬸手把手教他燒火的要訣,想起自家還坐著鍋,又囑咐幾句千萬別把房子點了,才不放心的走掉了。
送走了好心的嘮叨大嬸,王賢轉回身,就見林清兒抱膝坐在廚房門檻上,小聲抽泣起來。
“姐,你哭啥?”王賢走過去,和她並肩坐下。
“我沒用,嗚嗚……”林清兒張飛似的小臉上,現出兩道雪白的淚痕,抽泣道:“看著家裡都收拾好了,還有現成的食材,想給你做頓晚飯來著,”可能是覺著太丟人,她雙手摀住小臉道:“結果發現我學了半天,卻忘了學燒火……”
“這不就學會了麼?”王賢無奈苦笑,也只能安慰道。 “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的……”
“嗯。”林姐姐振奮精神,用手背擦擦淚,徹底成了大花臉道:“你等著,我這就做飯去!”
“算了。”王賢趕緊拉住她道:“今晚喬遷之喜,咱們去下館子慶祝一下吧。”
“哦……”林清兒一聽,頓時如釋重負。她倒不饞,只是對做飯太打怵。但想到老娘的囑咐,又搖頭道:“可是娘說了,不許亂花錢。”
“人餓了吃飯,這是天經地義的。”王賢笑道:“再說我到誰家吃飯是給他面子,誰還收錢?”說著拉起林姐姐道:“快去洗把臉,咱們去吃大餐。”
“還是不要白吃的好,人家掙點錢也不容易,”林清兒道:“再說欠情欠意的將來也麻煩。”
“姐姐說的是。”王賢呵呵笑道。
林清兒便不再說什麼,進去屋裡把臉洗了,出來時已經換了身男裝,雖然一看就是西貝貨,但本就是為了出入方便,又不是真要掩人耳目。
王賢看著這俊後生,笑道:“真是別有風味。”
林清兒白他一眼,抱拳粗聲道:“小弟林青,請教尊姓大名。”
“在下姓倪,字老公。”王賢抱拳笑答。
“就知道佔人便宜……”林清兒不依的嬌嗔起來,從宋朝起,夫妻間就有老公老婆的稱謂,後來宋室南渡,這稱呼也傳到了杭州。
“早晚的事兒。”王賢打個哈哈,和她拉著手出去,將院門鎖上,幾步就到了衙前街。
衙前街上燈火亮堂,夜市繁華,當然跟杭州沒法比,林清兒趕緊把手抽出來,問道:“兄台,我們去何處用飯?”
“就這家吧。”王賢帶她進了一間飯館,笑道:“這家的三鮮暖鍋是一絕。”
“要不怎麼說王官人是吃行家呢。”一見是王賢,胖胖的店老闆趕緊從櫃檯後面迎出來,滿臉堆著笑道:“小人在杭州當廚子時,連臬台大人都吃過我的三鮮暖鍋!”他是那買肉的朱大昌的哥哥,叫朱大由,原先在杭州城飯店里當過廚子,後來攢了點錢,回鄉開了這家飯館。當初在省城做飯時的經歷,自然被他反復拿來吹噓。
對了,司馬求的小妾如花,就是他和朱大昌的妹子……
“你就吹吧。”王賢卻戳穿他道:“我上元節見過臬司大人了,人家說向來是吃素的。”
“小人說的是前任臬司……”朱老闆笑嘻嘻的回道,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笑完了,朱老闆把王賢請到二樓的雅座,幹這行的都眼明心亮。自然看出林清兒是個女的,便也不多問,只跟王賢說話。
“暖鍋之外,看著上幾個小菜。”王賢吩咐道:“再去隔壁沽斤梅子酒。”
“隔壁已經關門了……”店伙計傻愣愣道。
“關門不會敲開啊!說王官人要吃酒,讓他們看著辦吧!”朱大由一腳把伙計踢下樓去,對王賢陪著笑道:“剛來的,欠調教。 ”然後也不用伙計,親自把暖鍋端上來。
暖鍋就是火鍋,不過用的是紫銅皮的鍋子,大肚皮細腿,擦得錚亮的鍋蓋上,兩端有活絡的銅把手。鍋底下燒的是富陽特產的竹炭。竹炭無菸,正可避免煙熏火燎的尷尬。
朱大由將鍋蓋掀開,裡面鋪著一層雞,一層鴨,一層肉,都切成整齊的長條,錯落碼放的十分巧妙,在滾沸的鮮湯中也沒散亂。之外又有冬筍香菇點綴其間,用清淡中和肥美,正得中華美食之精髓。
朱大由又上了十幾樣精緻的小吃點心,這時候梅子酒也到了,兩人便就著暖鍋小酌起來,再不用擔心回家晚了、吃多了酒老娘會罵,真是其樂無窮。
用罷酒飯下樓,王賢對朱大由笑道:“多少錢。”
朱大由滿口拒絕道:“什麼錢不錢,官人來小店吃飯,是給小店面子。”
“還是要給錢的。”王賢便從靴頁裡摸出一摞寶鈔,笑道:“一碼歸一碼,你要是不收錢,我可再不來吃了。”
“瞧您說的……”朱大由只好不情不願收下,將王賢送出店門老遠。心裡卻暗罵,你裝清廉不要緊,我明天再給你送去不說,還得搭上個門包……
走遠了,林清兒突然莞爾道:“還以為你要吃霸王餐呢,最後還不是一樣會賬了。”
“那不是姐姐教導有方麼。”王賢笑著抓住她的小手道:“該怎麼獎勵我?”
“明天給你做一頓豐盛的早餐吧……”林清兒笑道。
“呃……太好了……”一想到林清兒的暗黑料理,王賢就胃疼。但為了不挫傷她的積極性,他覺著應該默默的忍受一下。
兩人都忙了一天,可回家想洗澡時又傻了眼,沒有熱水咋洗啊?平日王賢都是到澡堂泡澡,倒也沒感覺不便,但現在一來澡堂已經關門,二來也沒有女澡堂,只能在家裡洗了……
大眼瞪小眼片刻,王賢一拍大腿道:“燒水!”院子裡有水缸,被二黑挑得滿滿的。灶裡還有餘燼,按照胖嬸的法子添上柴火,林清兒輕拉風箱,果然爐火越來越旺,紅彤彤映紅了兩人的面龐。
兩人便像孩子似的歡呼起來。
讓林清兒看著火,王賢去西屋找出來一隻浴桶。他的窩雖小,但家裡的一應用度,全是富陽縣能買到的最好的,而且是一水嶄新。譬如這只浴桶是新伐後晾乾的松木製成,幾乎沒有疤,王賢用冷水刷乾淨,擺在堂屋裡。這時候水也燒開了,王賢提了一桶倒進去,一股松木香味便氤氳騰起。
又提了一桶熱水一桶涼水,伸手試試水溫,他拖長腔道:“娘子可以泡澡嘍……”
林清兒已經找好換洗的衣裳,紅著臉把王賢推出去,又把門閂上道:“不許偷看。”
王賢被關在屋外,只見燈光將美人的剪影印在窗上。她寬衣解帶的一舉一動都看的那麼清楚,卻又啥也看不見。急得他抓耳撓腮,到處找窗戶縫,可惜下面人為了討好他,花了大價錢請木匠重打了門窗,哪有一絲縫隙。
王賢又想起電視上的一幕,趕緊用口水濡濕了手指,往窗紙上捅去。哪知道窗上是厚厚的數層紗,根本就捅不破……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8 04:11 AM
第九十章 良機
翌日一早,帶著一夜的春夢和一肚子的暗黑料理,王賢無精打采的到衙門畫卯排衙。
一眾同僚上司,看他的眼神裡,都帶著幾分淫笑。住宿舍就是這個壞處,你有點風吹草動誰也瞞不了……
不少老傢伙以過來人的身份意味深長道:“年紀輕輕悠著點吧,不然將來要早衰的……”
把王賢給鬱悶的喲,他要是真吃著了也罷,可是林姐姐哪給機會呀?
捱道退堂,王賢剛要隨大流出去,魏知縣的長隨叫住他:“司戶,老爺在簽押房等你。”
“哦……”王賢整整衣冠,沒有像往常一樣一路小跑,而是不慌不忙踱著步,到簽押房去見魏知縣。
這陣子,他忙著自家的事兒,再沒到後衙門口求見過。這當然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一種策略,一種態度。
“不知大老爺喚小人來,有何吩咐?”見禮之後,王賢一本正經的問道。
“呵呵,還跟為師較上勁了?”魏知縣本打算訓他一頓出出氣的,但見他這樣子,卻感到心裡一緊,登時放緩語氣道:“不叫你自己就不會來麼?”
“老師吩咐,不許學生踏進後衙一步。”王賢答道。雖然還是一副受盡委屈的樣兒,但好歹改了稱呼。
“我那是氣話。”魏知縣卻一軟再軟道:“是為師不了解情況,委屈你了。”
“學生不敢。”王賢也見好就收道。
“好了,不說這事兒了。”魏知縣笑瞇瞇站起來,將一份蓋著吏部印章的文書,遞給王賢道:“戶房司吏的委任狀,已經下來了。”
“多謝老師費心。”王賢看了一眼,並無多大喜色。
“唉……”魏知縣嘆口氣,在他身旁坐下道:“為師知道,你現在名氣大了,眼界寬了,已經瞧不上這個小小的司吏了。”
“老師誤會了。”王賢正色道:“學生要是那樣的人,也就不會拒絕徐提學的好意了。學生雖然也盼望魚躍龍門,但老師對學生恩重如山,我甘願為老師驅策!”
他的意思是,我確實不稀罕當小吏了,但我知恩圖報,依然會給你當牛做馬。聽聽,多會說話!
對待上司並不是一味的服軟,那樣他根本不會尊重你,只會將你當成一件工具,你出多大力也不會感激,有了麻煩卻拿你當替罪羊……在確定對方已經對你形成依賴、並且自己不可替換時,可以適當表露一些情緒,讓上司意識到,你也是一個有尊嚴的人,得不到尊重可以另謀高就,不會在他一棵樹上吊死。
只有這樣,上司才會重新審視你的價值,如果他確認你是不可替代卻可能會流失時,自然會調整對你的態度。哪怕是假裝出來的尊敬,對你都是異常重要的……因為只有給你足夠的尊重,他才會正視你的付出,認真考慮給你的回報。否則你永遠只是個馬桶!
當然對新人來說,先爭取被上司當成工具再說吧……因為大部分人在上司眼裡,根本就是一文不值,有個屁得資格傲嬌?
。
王賢很清楚,自己對魏知縣的重要性。闔縣政務,七成在戶房,戶房所託非人,知縣便會陷入無窮的麻煩。反之,若司戶得力,把戶房處理的井井有條,知縣就會異常輕鬆,甚至是無為而治。
王賢自信,大明朝找不到比自己更優秀的司戶了。況且除了本職之外,他還成了魏源的頭號智囊,除非魏知縣瘋了,才會絲毫不顧他的面子。
更何況,他頭上有周臬台所賜的'江南第一吏'頭銜,還有胡學士所加持的'大詩人'光環,完全不是昔日吳下阿蒙了,完全有資格獲得一份尊重!
“你不要以為,我收你為徒,就是為了驅策你。”魏知縣的態度,果然發生了變化,語重心長的對王賢道:“為師是愛才。你年紀輕輕,人又聰明,還有才華,只是讀書少了而已。而為師這輩子百般不會,就會讀書。你要是有心科舉,為師自然會傾囊相授。若是只醉心詩文,要做個雅士,你也不必再叫我老師,我們以朋友相稱,詩酒唱和,豈不快哉?”
“學士還是盼望,能有個秀才功名的。”聽出魏知縣這是要幫他取功名的節奏,王賢自然不能再拿喬,老老實實道:“可惜只背過《四書》,連朱子的注還沒背完,不敢耽誤老師的時間。”
“已經不錯了。”魏知縣沉吟道:“但你別小看秀才。國朝科名,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舉人,由舉人而進士,由進士而翰林。秀才雖然是第一步,但這第一步卻是最難賣的,尤其是在遍地讀書人的浙江。”
“嗯。”這種事兒上王賢插不上嘴,只能支愣著耳朵聽著。
“大明朝無年不考試。學界有兩句諺語說;'子午卯酉、辰戌丑未',前四字為鄉試之年,後四字為會試之年。這一輪十二年之中,大考便佔去了八年,剩下的四年是小考的年份。”頓一下道:“即是說,明年又是考秀才的年份了。”說著他看一眼王賢,壓低聲音道:“明年,也是你中秀才的最佳良機,若是錯過了,就麻煩大了。”
“明年?”王賢苦笑道:“學生不是天才,就算是,也不可能一年讀完人家十年的書……”他對這年代的讀書人,也算有些了解了。幾乎對所有書生來說,讀書是一條不歸路,中不了舉人,這一輩就會毀在讀書上頭。是以幾乎所有人都三更燈火五更雞,懸樑刺股苦讀書,結果讀出了大片的書呆子。
不過不要緊,因為科舉考的是八股文,一股一股定得死死的,就如螺螄殼裡做道場,不下十年八年苦功夫,是不可能寫好的……這顯然是書呆子的強項。
林清兒斬釘截鐵告訴王賢,沒有十年八年的苦功夫,是做不好八股文的。王賢對此深信不疑,是以對魏知縣的判斷,唯有報以苦笑。沒有三兩三,怎敢上梁山?
“為師知道這是趕鴨子上架,”魏知縣沉聲道:“但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提學道一任三年,必會取一屆生員,但為了防止人情生弊,都是一上任即院試的。唯有這次特殊……因為皇上北伐,永樂七年的大比延期到去年才補上。但今年又是大比之年,所以兩屆大比連到一起了。”
“這跟院試有何關係?”
“當然有關係了,因為會試和院試不能同一年舉行的。去年本該是院試之年,結果要舉行會試,今年又有會試,所以去年的院試要拖到明年舉行。魏知縣不愧是科舉專家,為王賢分析道:“這就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了。以前提學都是一下車就考試,徐提學卻在浙江待了兩年才考試。而且院試雖然糊名,但卻是考生親手將卷子交給宗師。總而言之,如果你平日裡得到他的賞識,還愁取不中麼? ”
王賢恍然,怪不得徐提學信誓旦旦要提拔自己,還讓自己去書院讀書,原來他真可以讓自己成為秀才啊!
“可是院試之前,還有縣考府試兩關,就算老師放我過關,知府大人也一樣可以把我攔下。”想了想,王賢又道。
“你真是外行。”魏知縣終於有機會能教訓到王賢,自然要充分利用道:“其實縣試、府試既重要又不重要。說重要,是因為若拿到案首第一名,無論是縣考還是府試的,只要不在院試中犯忌諱,都會被宗師取中。這也算是給府縣面子吧。說不重要,是因為你就算沒被縣試府試取中,依然有機會參加院試……”
“那縣試府試還有啥意義?”王賢不解道。
“不合理的事情多了,你管那麼多作甚。”魏知縣瞪他一眼道:“總之,你若明年沒取中,日後就不是徐提學主考了,憑真本事和浙江學子拼殺,十年八年內,肯定是沒戲的。”
“不是說老師點的案首,也必會被取中麼?”王賢問道。
“案首是第一呀!”魏知縣大怒道:“你吃幾碗乾飯,富陽縣誰不知道。要是本官點了你的案首,別人能服氣麼?不上告才怪呢!到時候別說考秀才了,一起去吃牢飯吧!”
“是。”王賢點點頭,小聲問道:“那被徐提學取中,會不會有爭議?”
“沒事,一次院試全省取上千秀才,你別考個小三元出來,是不會引人注目的。”魏知縣微微皺眉道:“不過你的文章,總得說得過去才行,不然還是會露餡的。”說著咳嗽兩聲道:“別愁眉苦臉,有為師在,包你一年會寫八股文!”
“多謝老師!”王賢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久違的諂媚笑容。 “老師的大恩大德,學生就是肝腦塗地,也無以為報啊。”
“不用廢話那麼多。”魏知縣也似笑非笑道:“一切的先決條件,是把差事辦好。辦不好差事,就別想為師教你!”
“那還用說麼?”王賢笑逐顏開道:“老師一百個放心吧!”
“那就好。”魏知縣點點頭,響鼓不用重錘,說多了反而不好。他終於開始學著尊重王賢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8 07:31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7-28 07:34 PM 編輯
第九十一章 戶房司吏
魏知縣終於有個為人師的樣子了,囑咐王賢切記用功讀書,就算畫不了虎也得有個貓樣子,不然無法服眾,徐提學也愛莫能助。又指導他該如何讀書,還佈置了功課,十天後要親自檢查,這才放他回去。
戶房眾書吏一直在翹首以待,見他終於回來,便湧上來道賀。
如潮的諛辭比魏知縣的諄諄教導好聽得多,王賢臉上掛著矜持的笑容,享受了一會兒馬屁,才一揮手道:“現在該幹嘛幹嘛去,晚上都去周家酒樓吃酒!”
眾書吏一片歡呼聲中,王賢走入值房,卻見裡頭空空如也。已經當上典吏的吳小胖子進來笑道:“這是屬下的房間了,大人的東西都搬到正房去了。”
王賢之前是署理,所以堅持不去司吏房,現在終於名正言順,再不去也沒道理了。便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位於戶房中央,掛著'司吏'木牌的房間內。
司吏房是個套房,外間有他的直屬書辦坐鎮,負責上傳下達,內間才是他辦公會客之所。裡面的擺設器用,仍然是李晟的那一套……一水花梨木的桌椅案幾,案頭清供皆是名品,牆上掛著宋人字畫,其中竟有一副米芾的山水圖。米芾的畫幾近失傳,哪怕是在明朝,都極罕見。
李晟倒台後,張華接上,可椅子還沒坐熱,就被削職為民,結果全讓王賢受用了。要是李司戶能料到這結果,估計肯定不會花那麼多錢,打造這個奢華的值房……
待眾書辦都出去,王賢只留帥輝和二黑在里屋。
舒坦的坐在把高士椅上,王賢端著個紫砂一手壺,不時愜意的呷一口上好的龍井。茶也是李司戶的存貨,不過壺倒是自己的……
帥輝盤腿坐在椅子上,把玩著桌上的白玉老虎,朝王賢幸福笑道:“當初大人對我們說,跟我踹了三山鎮,從此與爾共富貴。當時我倆還不信,想不到半年就兌現了。”
“俺可沒不信。”二黑大刀金馬的坐著,搖頭道。
“現在貴談不上,富是早晚的事兒了。”王賢淡淡一笑,正色道:“但是當初的囑咐可別忘,不然別怪我不顧兄弟之情。”
“那是。”帥輝笑道:“絕不背著你收黑錢,你不讓收的錢絕不收。”
“嗯。”王賢點點頭道:“我只說一句,日後便不再嘮叨……跟著我,早晚給你們一人掙副前程回來,千萬不要因小失大。”
“明白。”見帥輝仍是一副憊懶樣兒,劉二黑踹他一腳,讓他正經答話。
“對了。”讓二黑一踹,帥輝想起件事兒來,他從靴頁子裡摸出一摞寶鈔道:“這是朱大由送來的,說承蒙惠顧,不敢收你飯錢。”
“留著自己花吧。”王賢點點頭愜意的呷一口茶,翹起了二郎腿。王賢骨子裡就是個俗人,之前裝孫子時看不出來,現在一有機會當大爺,馬上就原形畢露了。
“朱大由還有個事兒,”帥輝摸出錠銀子道:“他有個親戚叫陳德業,想辦張婚書,求官人通融。”衙前街上開買賣的,都乾著包攬訟詞、打通關節的副業。幹得順溜的,可比主業賺得多多了,所以才要使勁兒巴結衙門裡的胥吏。
“這種事也用找我?”王賢皺眉道:“是不是有什麼隱情?”
“這事兒本不用麻煩官人,但我估計官人肯定想聽。”帥輝道。
“別賣關子。”劉二黑又踹他一腳道:“正經講話。”
“好好。”帥輝趕忙道:“那陳德業是個包租公,早年有個房客叫于三,後來得病死了,留下個小寡婦柳氏,長得很是俊俏。陳德業也是個鰥夫,垂涎柳氏已久,便整日噓寒問暖,非但不收她房租,還給她送錢送物。柳氏沒了男人,正想要個依靠,一來二去便當了陳德業的外室。兩人偷偷搞了半年,還有了孩子……”
“為啥要偷偷搞?陳德業不是沒老婆了麼?”劉二黑問道。
“陳德業倒想娶她,是于家不答應,”帥輝笑道:“于三是于同知不出五服的堂侄子。于家如今是官宦人家,嫌婦人再醮丟人。但于家又小氣,不願意養著柳氏,柳氏只好偷偷和陳德業來往,後來肚子大了瞞不住了,才被于家知道。”
“于家知道後自然暴怒,將柳氏抓回去,要將她遠嫁廣東,還要告陳德業強姦寡婦。”帥輝接著道:“陳德業嚇壞了,就求到朱大由,讓他幫忙疏通一下,辦一張婚書。”
“他一個人怎麼辦?”二黑問道。
“陳德業已經和柳氏的爹娘商量好了,他倆可代柳氏辦理,再設法給柳氏通氣便可。”帥輝的性情跳脫,得虧有個二黑整天念叨他,才漸漸周密起來。
“這個婚書很重要啊。”二黑聞言緩緩道。
“是。”帥輝點頭道:“日期還得是柳氏懷孕以前的,才能證明他倆不是通姦,只是隱婚而已。”
“屁通姦。”二黑總是很有見地道:“一個死了老婆,一個死了漢子,正好搭伙過日子,咋算通姦呢?”
“于家說告通姦,只是威脅而已,但對陳德業和柳氏來說,真正的麻煩在於,柳氏死了老公,服喪期間不能論嫁,”王賢現在是法律專家了,打破沉默道: “如果柳氏是在服喪期間懷孕,那他倆就麻煩大了。”
帥輝想起來,自己有朱大由寫得詳情說明,趕緊遞給王賢。
王賢看了看,鬆口氣道:“還好,在第二十八個月上。”
“大人的意思是,幫這個忙?”帥輝問道。
“幫,這是行善積德啊。”王賢嘴角掛著高深莫測的笑道:“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的孩子也不會淪為孽種。”
“我們還可以賺上一筆。”二黑卻很直白道。 “大人還可以藉機整治于家一番!”王賢這人很記仇,在西湖被那幫秀才整治後,雖然出現了神轉折,卻仍念念不忘報復。只是那些秀才同氣連枝,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哦?”帥輝不解道:“你有高招?”
“簡單。”劉二黑黑色的臉膛上,透出興奮的光:“只要我們幫陳德業把婚書補好,他和柳氏就成了合法夫妻。于家卻成了強搶人口,要是他們再把柳氏賣了,又是掠賣人口,夠不夠他們喝一壺的?”
“嘿。”帥輝大為佩服道:“二黑,你越來越像個訟棍了!”說完轉而問王賢:“大人,他這法子靠譜麼?”
“還行。”王賢淡淡道:“不過得想辦法,把于逸凡牽進來……”
“這個簡單啊。”帥輝賤笑道:“這是我們的強項啊!”
“去吧。”王賢點下頭,語氣依舊波瀾不興道,“最起碼,把姓于的那身襴衫扒下來。”
。
戶房的事務繁雜,雖說不是徵稅季,也沒開始重編黃冊,但闔縣兩三萬戶人家分房立戶、財產繼承、婚姻登記、產業過戶……也夠一干書辦忙碌的。
但戶房司吏卻是個閒人,王賢去歲已將戶房分科辦事,又花了大工夫去具體細化每個人的差事,這讓他憑著一本積分冊,就可以讓手下高效運轉起來……雖然跟後世的企業沒法比,但可以甩出這個年代的衙門幾條街。
一上午喝茶聊天,就這麼輕鬆過去了。到了中午時,看著手下成群結隊去食堂吃飯,王賢吞了吞口水,然後毅然朝相反方向走去……在家裡,有他的林姐姐和她精心烹製的暗黑料理在等著他。
片刻後,王賢坐在自家飯桌旁,面前是三菜一湯,對面坐著一臉忐忑的林姐姐,“嚐嚐吧,我感覺有進步……”
王賢本打算跟她說,咱雇個做飯的老媽子吧,可看著林姐姐手指上的紗布,那是切菜傷到的,粉面上的小水泡,那是油星子濺上的……心裡暗嘆一聲,雲髻斜墜顏如玉,不吝素手弄羹湯。他豈能不懂林姐姐的心意,又怎能打擊她的熱情?
算了,先吃完這頓再說吧。以大義凜然的心情,王賢夾了一筷子青菜,送到嘴裡。味道還好,只是有些嚼不爛……
再嚐一筷子肉,沒放鹽麼?喝點湯吧,天,原來鹽都放這裡頭了……王賢吃著只是有些夾生的米飯,感動的眼淚都快下來了,“進步真的很大……用不了多久,就能趕上老娘了。”
遠在杭州的老娘打個噴嚏,莫名其妙怒道,老娘做菜有那麼難吃?聽得銀鈴和老爹一愣一愣的。
得到他的讚許,林清兒樂開了花,端上桌之前,她自然是嚐過的,也覺著有進步,雖然不太大。
“你也吃啊。”王賢心說,有難同當啊,姐姐。
“嗯。”林姐姐端起飯碗,卻沒什麼食慾。
“怎麼,不舒服麼?”
“可能是還不太習慣油煙味,”林清兒笑笑道:“習慣就好了。”
“呃,”王賢試探道:“夫子曰,君子遠庖廚,姐姐其實沒必要親自下廚的,我們請人做飯還是請得起的。”
“不行。”林清兒卻堅決道:“娘說女人一定要會做飯,因為這輩子總有請不起廚子的時候!”同樣經歷過家道中落,林姐姐很信老娘的經驗之談。
“唉,太悲觀了……”王賢除了乾笑,還能說什麼?心裡卻把在杭州的老娘怨上了,你這是把兒子往火坑里推啊……
杭州城,正在吃飯的老娘,又打了兩個噴嚏,米粒都嗆到鼻孔裡了。
好在王賢還有絕招沒出……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9 03:42 AM
第九十二章 于秀才的羞哀
吃過飯,收拾好飯桌,林清兒便為王賢沏茶。
雖然做飯的本事不敢恭維,但林姐姐於茶道卻是行家裡手。看著她用茶匙將花茶從茶荷中,撥進潔白如玉的茶杯,花幹和茶葉飄然而下,就像風吹落英一般。
“落英繽紛玉杯裡。”王賢笑著贊道。
林清兒朝他甜甜一笑,墊著一方棉帕,舉起小小的紫銅壺,微微一傾,熱水從壺中直泄而下,穩穩注入杯中。杯中的花茶便隨之上下翻滾。
“春潮帶雨晚來急。”王賢謂其名曰。
林姐姐將茶盞蓋上,促狹的望著王賢,意思是,大詩人再來呀?
“三才化育甘露美。”王賢笑眯眯道。
片刻之後,林姐姐雙手捧杯,舉案齊眉,一雙眸子含情脈脈的望著他。
王賢伸手接過來,還不忘摸一把林姐姐凝脂般的手背,笑道:“一盞香茗奉知音。”
“去你的……”林姐姐千嬌百媚橫他一眼,也端起一杯,她左手端起杯托,送到鼻前。右手輕輕地將杯蓋揭開一條縫,一股新鮮清和的花香伴隨著清悠高雅的茶香沁入心脾,令人陶醉。
王賢望著伊人優雅萬方的儀態,也陶醉了。
“怎麼不繼續了?”林姐姐輕聲問道。
“從來佳茗似佳人。”王賢回過神,笑道:“姐姐,這才是你的范兒。”
“范兒?”林姐姐探究的望著他。
“就是你該有的狀態。”王賢微微笑道:“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人,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蔭,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聽著王賢略帶磁性的聲音,林姐姐面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原來他說‘知音’,並非虛言……
。
好半晌,林姐姐才從小情調中醒悟過來,又好氣又好笑瞪著他道:“你這是拐彎抹角的說我,是個四體不勤的大小姐麼?”
“你這人忒消極了。”王賢苦笑道,“我的意思是,世間萬物,各有所能、比方說駿馬日行千里,為天下騎士所看重,可是如果叫它去捕捉老鼠,那它肯定不如一隻小貓;寶劍削鐵如泥,為天下勇士所青睞,可是如果用它來劈砍木柴,那它肯定不如一把斧頭。就象你林姐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卻要去搶廚子的飯碗,這是何苦來哉呢?還是讓廚子做飯,你來烹茶,才是正理啊。”
林姐姐這才知道,王賢這張嘴,是真會說話啊,之前那都是故意氣自己的……
“可是不灑掃庭院、洗衣做飯,我幹什麼呀?”林姐姐在沒有傷到自尊的情況下,明白了王賢的意思,自然不好意思再堅持,不禁苦惱道:“住在這裡家家雞犬相聞,我要是整天琴棋書畫,豈不讓人笑話。”
“我給你找個讓人尊敬的事兒。”王賢便將魏知縣的話,告訴林清兒知道。聽得她雙目異彩連連,“這麼說,明年你可能中秀才!”
“咳咳,只是老魏的推測,”王賢苦笑道:“況且我不能考得太次,不然宗師縱使有心提拔,也是愛莫能助的。”
“那是當然了!”林清兒一下被注入了活力,緊緊攥著粉拳道:“我會全力以赴幫你提高的!”
“呵呵……”看著她鬥志滿滿的樣子,王賢卻有種落入魔掌的感覺,乾笑兩聲道:“全情投入之前,我們是不是該先雇個廚子,或者買個丫鬟之類。”
“說得輕巧,錢呢?”林清兒苦笑道:“婆婆臨走留下的,加上你給我的,不到五兩銀子,日常用度自然是夠,可是沒有個十兩八兩的,粗使丫鬟也買不來。”
王賢這個羞愧啊:“過幾天發薪就有錢了……”
“還有一樁。”林清兒正色道:“我不稀罕錦衣玉食,只要……”她本想說‘只要咱倆在一起’,卻羞羞的不敢說:“只要粗茶淡飯便足夠,你切不要拿不該拿的錢,安貧樂道有什麼不好?”
王賢知道,這是林姐姐擔心自己犯法吃官司,心裡卻不禁苦笑道,除非離開衙門,否則怎麼可能‘不使人間造孽錢’?但他還是很鄭重的點頭道:“盡我所能,問心無愧。”
“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我懂。”林清兒小聲道:“你千萬有數就行。”
“嗯。”王賢點點頭,拉著林姐姐的小手道:“人都是女怕嫁錯郎,其實男人也一樣,找個好老婆,能格外活得長。”
“又亂講……”林姐姐嬌羞的抽出手:“都幾時了還不回衙門。”
“嚇。和你在一起時間過得真快……”王賢一看天色,苦笑道:“那我走了。”喝光杯裡的茶水,他趕緊回去衙門。
回去後,帥輝告訴他,那陳德業和柳氏的婚書已經補好了,還專門找人做了舊。王賢看了看,沒什麼問題,便讓他送去給朱大由。
那廂間,二黑也開始到處散播謠言,說于家之所以不同意柳氏改嫁,是因為柳氏的小叔子于逸凡,霸佔嫂子久矣云云。無事生非是混混最擅長,富陽縣又小,沒兩天便傳得滿城風雨。
連韓教諭也聽說了,將于秀才叫到值房詢問,儘管他矢口否認,還是被韓教諭狠批了一頓。
暈頭轉向的出來,又被一干同窗奚落‘好吃不如餃子,好玩不如嫂子’,把個于秀才委屈的一肚子邪火沒地兒發。正打算回家去算了,他堂弟匆匆跑來,慌裡慌張道:“官差持票把大伯勾走了,大娘叫哥趕緊回去。”
于秀才一聽,也顧不上生氣了,趕緊告假回去問仔細,竟然是那姦夫陳德業把他爹給告了,官府非但把他爹傳去問話,還將柳氏一併帶走了。
聽說家裡通知自己的同時,也去給鄉下的老爺子報信了,于秀才心下大定,便和幾個兄弟趕往衙門,去給他爹撐場面。
到了縣衙門口,皂隸也沒攔著,讓他們進去儀門內旁聽。
一進去儀門,于秀才就看到自己老爹、陳德業和柳氏、還有柳氏爹娘跪在月臺下。便朝堂上的魏知縣抱拳道:“老父母,生員的父親也在此中,請允許生員替他跪著。”這是種矯情的說法,因為生員是可以見官不跪的,生員的父母沒這個資格,但沒有兒子站著爹跪著的道理,是以往往知縣會說,那就讓你爹起來吧。
“好吧。”魏知縣卻淡淡道:“那就一起跪著吧。”
“這……”于秀才咽口吐沫道:“學生是生員……”
“我知道你是生員,還知道你叫于逸凡!”魏知縣冷聲道:“去歲秀才鬧堂就有你,本縣還沒那麼健忘。”
“學生不是來鬧堂的。”于秀才見魏知縣對自己很有惡感,趕緊解釋道:“只是聽說家裡吃了官司,趕緊過來看看……”
“混帳東西!”魏知縣卻一拍驚堂木道:“本官不健忘你卻健忘,又忘了秀才不許參與訴訟的祖訓?哪怕是自家的訴訟,也當由家人代理!”說冷哼一聲道:“上次的板子還記著呢,這次一併吃了吧!”
“學生只是來旁聽的……”于秀才忙分辯道。
“那就老實閉嘴站在一邊,”魏知縣面無表情道:“需要你回話時,自會傳喚。”
“是……”于秀才被弄得灰頭土臉,只好狼狽退後。
‘啪’地一拍驚堂木,魏知縣言歸正傳道:“陳德業,你說是你柳氏親夫,可有證據?”
“回大老爺,有當年定下的婚書為證。”陳德業趕緊從懷裡摸出一份文書。于家父子卻全都驚呆了……
“柳氏,果有此事?”魏知縣問道。
柳氏被勾來縣衙,就被人告知了此事。事關她的終身幸福和未出世的孩子,柳氏自然一口咬定確有此事,當初是父母做主的……
“呈上來。”魏知縣這才點點頭,親隨將那文書呈上,魏知縣看了看,又讓人把戶房書吏叫來。須臾,一身青衫、頭戴吏巾的吳為來到大堂,當場驗了文書,說沒問題,是縣裡開具的婚書……吳為心說就是我親手出的。不過這小子也很狡猾,沒說出具文書的日期,將來就算有事也好推脫。
見姦夫淫婦轉眼成了合法夫妻,自己爺倆卻成了強搶人口的罪犯,于秀才急得渾身大汗卻不敢開口。好在他老爹也意識到危險了,極力辯解道:“這婚事是非法的,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柳氏已經是我于家的人,沒有我于家允許,她絕不能再醮!”
“胡說八道。出嫁從父,再嫁從己。”陳德業得了指點,大聲反對道:“《大明律》上沒規定,女人改嫁還得公婆答應!”
“大人,此事必有蹊蹺……”于秀才他爹額頭見汗道:“之前從未聽柳氏說過,已經再醮之事,怎麼突然就冒出張婚書來了?”
“還不是被你們逼的!”陳德業悲憤道:“我托媒人去求親,岳父岳母已經答應,卻被你于家橫加阻撓。你們于家是大戶,我們惹不起,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沒有擺酒沒有聲張,只是悄悄辦了張婚書!”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29 07:15 PM
第九十三章 王司戶的陰險
雙方正在對薄公堂,于老爺子也聞訊趕來,他父因子貴,被封為正五品奉議大夫。雖然只是個榮銜,但魏知縣身為朝廷命官,豈能不以為然?
魏知縣趕緊下了官座,拱手相迎道:“老封君親自前來,下官有失遠迎。”
于老爺子年過花甲,身子卻硬朗著呢,只是此刻要倚老賣老,自然裝出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朝魏知縣緩緩抱拳道:“老父母哪裡話,老朽前來領罪了。”
“老封君何罪之有?”魏知縣忙道。
“看我那孽畜跪在堂下,想必是觸犯了國法。”于老爺子悠悠道:“子不教父之過,老夫自然也有罪……”
魏知縣只好叫于秀才他爹起來,又讓人給于老爺子搬了椅子,在堂下就坐。這才回到大案後坐定,但已經沒了之前獨斷專行的氣勢,對於老爺子簡單介紹了案情,然後溫聲道:“具體的情況就是這樣,老封君怎麼看?”
“初嫁母家主婚,再嫁夫家主婚,這是千百年來的規矩。”于老爺子垂著眼瞼道:“未經我於家同意便私自婚配,婚書不能成立。”老東西人老成精,自然明白這份婚書是否成立,決定著此案的勝敗。
“《大明律》上哪裡規定再嫁要夫家主婚?”陳德業大聲道:“反而規定女方父母、祖父母才有為女強行婚配之權!”這也是他打官司的底氣所在。
但于老爺子嗤之一笑道:“你也活了一大把年紀,出去打聽打聽,婆家沒死絕之前,哪個寡婦由娘家做主再醮?”
“但《大明律》才作準!”陳德業抗聲道。
“蠢材,我大明朝講得是德主刑輔。”于老爺子不屑的哼一聲,朝魏知縣抱拳道:“還請老父母以本縣風氣為重,禮教大防為要,慎重判決此案。 ”
“唔……”魏知縣點點頭,默然不語。他雖然是聖人門徒,但終歸是個有血有肉的年輕人,從感情上自然同情陳德業和柳氏,對於家擺出一副衛道嘴臉、實則只為一己之私也深感厭惡。
但是縣令極其重要的一項職責,便是掌導風俗、教化百姓。什麼是風序良俗?去縣衙外面旌善亭上,看看那些孝子賢孫、貞女節婦之事就知道了。國朝以忠孝治天下,忠孝的具體化就是三綱五常,綱常關乎道統,更重於律法,這是每個知縣都知道的。
魏知縣之前也認為維護綱常天經地義,可真遇到事兒上他才明白,衛道士其實就是劊子手……看著大腹便便的柳氏,讓他如何狠下心去,將其腹中孩兒定為野種?那會扼殺一條小生命啊!
況且,陳德業也不是毫無依憑,他手裡有婚書,還有《大明律》撐腰,自己若是判他妻離子散的話,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一旦鬧將起來,不給是分巡道找機會整治自個麼?
是循法還是從俗,魏知縣發現自己真是左右為難。沉吟良久,方對那于老爺子道:“老封君,此事鬧大了,對誰都不好。不如讓下官調解一番,化而了之吧。”
“大人好意老朽心領了。”于老爺子正色道:“但我於家三輩無犯法之男,五世無再婚之女,絕不能破這個例!”
“柳氏如今已是身懷六甲,”魏知縣又勸道:“如果生在於家,想必貴家不會舒服,孩子也沒法堂堂正正做人,何如高抬貴手,放他倆一馬。那樣,誰不說於家宅心仁厚、寬宏大量,老封君您說是吧?”
魏知縣這話,可以說給足了于家面子,誰知于老爺子並不領情,仍苦著臉道:“按說老父母開口相求,老朽不得不從。但我可以不顧於家的顏面,卻不能有違綱常。國朝以禮教治天下,我於家深受皇恩,豈能……”
任他說破嘴皮,老東西就是不鬆口,魏知縣只好將那柳氏收監,暫且退堂,宣布擇日重審。
回到簽押房,魏知縣讓人把王賢和司馬求找來,嘆氣道:“這個案子著實難辦,若由本官來裁決,不論何等結果,都會有人詬病。可於家又不接受調解,這可如何是好?”
“東翁莫急,”司馬求一臉篤定道:“仲德必有對策!”
“……”魏知縣和王賢一起看他一眼,你老倌兒也太會偷懶了吧!
“仲德你說。”魏知縣只好問王賢。
“是……”王賢的態度就端正多了,不端正也不行啊,因為在這事兒上他失算了……他本來以為那陳德業有婚書在手,於家不能把他怎樣,最後只能和解了事。誰知卻低估了于家的頑固程度。 “學生以為,我們可以採取拖延戰術。”
“拖延?”魏知縣皺眉道。
“是,”王賢點頭道:“柳氏已經懷孕七個月了,老爺怕她出意外,故而待其產後再決此案,自然合情合理。”頓一下道:“待到孩子生下來,那跟懷在肚裡完全是兩碼事。老師憐惜嬰兒無辜,欲全其父母,故判柳氏將財產並嫁妝留給於家,淨身出戶,嫁與陳德業!”
“善哉,此必為士林名判也。”司馬求也來了精神,笑著接話道:“最多再讓陳德業吃頓板子,算是他妄為背俗的懲罰。再勒石宣布下不為例,便可周全了。”
“呵呵……”魏知縣大為意動,幾個漂亮的士林名判,對自己的官聲大有裨益。但是前提是,自己得罩得住才行。 “就怕于家等不到孩子生下來,就告到上頭去。”
“所以還要圍魏救趙。”王賢淡淡道。
“哪個是魏國?”魏知縣問道。
“于秀才。”王賢沉聲道:“最近縣裡盛傳,於秀才是因為想霸占柳氏,才鼓動長輩阻止她再醮。”
“竟有此事?”魏知縣卻也不是好糊弄的,緩緩搖頭道:“我觀那于老爺子的主意就很正,哪用于秀才攛掇?”
“柳氏的前夫不過是于家的旁支,于老爺子在鄉下頤養天年,若沒有人告訴他,哪裡會管堂堂堂堂侄孫的閒事?”王賢很有道理的分析道。
“唔。”魏知縣想想也是,“想知道真偽也簡單,問問那柳氏便是。”便讓人把柳氏提來。
魏知縣宅心仁厚,沒有讓柳氏下牢,而是將其拘在寅賓館,著人不許為難。
一會兒工夫,柳氏被帶到。因她身子不便,魏知縣免了磕頭,又讓王賢搬把椅子給她,這才沉聲問道:“柳氏,本官私下裡問你個問題,你務必如實回答。”
“是。”柳氏怯怯道。
“我問你,于家不許妳再醮,真的單純為了名聲麼?”魏知縣頓一下道:“還是有別的原因?”
“民婦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別的原因。”柳氏低著頭,掩面哭泣道:“但是當年民婦孀居時,先夫的堂弟時常到家裡來,說些不三不四的話,還……動手動腳……”
“哪個堂弟?”
“就是今天被大老爺呵斥的那個于秀才……”
魏知縣聞言目光一凝,看一眼王賢,意思是,還真有此事?
王賢輕輕點頭,暗暗羞愧道,都是我讓人教她的。柳氏進了縣衙,就進了王賢的勢力範圍,傳話給她不是什麼難事。儘管柳氏不知是什麼人在背後幫忙,但她一個弱女子身陷囹圄、六神無主,只要有人支招,都會像抓救命稻草一樣言聽計從,根本不會考慮別的。
“一派胡言,于秀才品學兼優、有口皆碑,怎會幹出禽獸不如之事?”魏知縣突然聲色俱厲道:“妳若沒有證據,空口誣告,哪怕是孕婦,也要掌嘴不誤!”
“民婦……”柳氏嚇得如篩糠道:“嗚嗚,民婦……”
見她要露餡,王賢只好輕咳一聲道:“柳氏,你別慌,大老爺問妳有沒有證據,有就說有,沒有就說沒有。”
“證據……”柳氏這才恍然道:“有,有,有一次他對我摟摟抱抱,被我一下咬在胸口上,給他咬掉了一塊肉,這才逃脫了他的魔爪… …”
“真的?”魏知縣冷聲道。
“真…真的……”柳氏畏畏縮縮道,她畢竟是沒經過陣仗的。全靠一股要讓肚裡的孩子,正大光明出生的勁兒,才能超水平發揮。
“下去吧。”魏知縣擺下手道:“妳且安心養胎,本官會讓妳父母,來照料妳的起居飲食。”
“多謝大老爺……”柳氏感激的淚流滿面,要是有可能,她真不願意欺騙這位青天大老爺。
要是有可能,王賢也不願意騙魏知縣,但是于家家大勢大……他親眼目睹于老爺子一到,魏知縣頓時被壓住的場面,就知道要幫助柳氏,只能出陰招了。
這種見不得光的勾當,怎麼能跟正大光明的魏知縣講呢?
好在魏知縣不疑有他,待柳氏一走,他厭惡的罵道:“衣冠禽獸,斯文敗類!”便要發票將于秀才拘捕歸案,被王賢好容易才勸下。王賢自然不是為了于秀才,而是因為心虛……一旦鬧大了,于家人肯定要全力洗刷于秀才的罪名。假的就是假的,真要追查起來,一定是要露餡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0 10:03 AM
第九十四章 家法
從簽押房出來,司馬求笑嘻嘻的望著王賢。他雖然智商不太夠用,但情商還是蠻高的,自然看出王賢的異樣。
“笑個屁。”王賢沒必要瞞他,翻白眼道:“你大舅子給我找的麻煩,還不是看著你的面子?”
“你要是不想管閒事,他能請動你?”司馬求撇嘴笑道:“沒看出來,你心腸還不錯。”
“嗯,我還算是個好人。”王賢點點頭道。
“說你胖就喘上了……”司馬求翹著老鼠鬍子道:“你敢說,不是為了整于秀才?”
“我跟他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整他?”王賢斷然搖頭道:“既然要圍魏救趙,總得有個倒霉的吧?”
“你也真可以,挑個軟柿子捏就是了,幹嘛要找于秀才。”司馬求是老秀才,對讀書人自有一份憐惜。
“軟柿子捏不痛啊。”王賢淡淡道:“放心,這種事大老爺不是頭回幹了,他有分寸。”
“唉,臭小子,連大老爺都被你耍了。”司馬求搖頭嘆氣道。
“先生此言差矣,”王賢卻正色道:“惡人還需惡人磨,大老爺才能一心一意當青天。”
“也是,”司馬求也正經點頭道:“告訴他這些事,反而沒好處。”頓一下,他盯著王賢道:“但是將來有一天,你要是想坑他,我可不會講情面的!”
“那也是我老師!”王賢無奈道。
“嘿嘿,”司馬求也覺著口氣有些重,便換上一副嬉笑的表情道:“那我豈不是你的師公?”
“可以啊。”王賢冷笑道:“等著在大老爺面前,我也這麼叫!”
“嘿,臭小子……”司馬求笑罵道:“佔你點便宜可真難。”
。
過了兩日,于秀才想霸占嫂子的傳聞,非但沒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就連于老爺子都聽到了,氣得他七竅生煙,當即讓人把于秀才從學裡拎回來。
于秀才這個鬱悶啊,這些天他都快被折磨瘋了。所謂'三人成虎',現在富陽縣裡,議論他這事兒的何止三百?弄得他都有些迷糊,難道自己真對柳氏有意思?
在爺爺面前,他指天發誓說自己是冤枉的,于老爺子卻不信道:“家裡這麼多人,怎麼就傳你不傳別人?”
“孫兒更想知道……”于秀才委屈道。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老爺子怒哼道:“若非你時常出入青樓,給別人留下好色的印象,也不會遭此無妄。”
“那是在青樓舉行詩會。”于秀才小聲道。
“小小年紀不學好,”老爺子憤怒的用拐杖敲他:“才是個一文不名的秀才,有資格裝名士麼?先收心把舉人考上吧!”
“是。”于秀才趕緊點頭,又苦著臉道:“可是孫兒被傳言困擾,在學校亦不得安穩。”
“爹,”他爹方敢出言道:“還是催催縣裡吧,早點把案子了結,謠言自然就消了。”
“嗯,你去問問……”于老爺子想一想道:“算了,老朽親自走一趟吧。”便在兒子的服侍下,坐車來到縣衙。
當天不是放告的日子,衙門口靜悄悄的。于老爺子遞了名刺,很順利的見到了魏知縣。
簽押房裡,魏知縣親自給于老爺子斟茶,一陣客套之後,老頭子忍不住道明了來意,言語間頗有一點興師問罪之意。
“老封君誤會了,本縣不是有意拖延。”魏知縣解釋道:“實乃此案又出現了案中案,鑑於案情複雜,本官才不得不先行取證,押後再審。”
“什麼案中案?”于老爺子奇怪道。
“這個……”魏知縣為難的沉吟道:“沒查清之前,不好妄言。”
“這樣啊……”于老爺子反而更加想知道了,“難道與我于家有關?”
魏知縣點點頭。
“還望大人告知。”于老爺子追問道:“不管哪個不肖子孫,我絕不包庇!”
“老封君就別為難下官了。”魏知縣苦笑道。
“是不是跟逸凡有關?”于老爺子心中念頭一閃。 “還跟柳氏有關?”
“原來老封君都知道了……”
“我知道什麼我?”于老爺子悶聲道:“老父母不該捕風捉影哇!”
“下官當然不會信謠。”魏知縣正色道:“只是那柳氏有證據!”
“什麼證據?”
“她說當年于秀才試圖非禮她時,曾在他左邊胸口咬過一口,應該還留有痕跡。”魏知縣淡淡道:“下官念在于家是鄉宦,他又是生員的份兒上,沒有馬上出票拘人,而是著捕快暗中查訪,試圖還于秀才個清白。”
“多謝大人的信賴,”于老爺子前倨後恭,態度大不一樣道:“想我于家家教嚴格,三代無犯法之男,五世無再嫁之女,斷不會出那麼個畜生的。 ”以老爺子的閱歷,是深信'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的,是以絕口不提于秀才如何的好。
“是啊,本官也是不信的。”魏知縣重重點頭道:“其實有個最簡單的辦法,他來了麼?咱們看看他胸口,要是完好無損,本官饒不了那女人!”
“這個麼,”于老爺子卻躊躇起來,要是孫子胸口真驗出傷來,他這輩子可就完了,于家也要顏面掃地,“他此時應該還在學裡……”
“那就讓他明日告個假,老封君和他來一趟吧,我們一同驗傷。”魏知縣淡淡道。
“這……多謝老父母。”于老爺子終於露出感激之色道:“老朽真是慚愧啊。”
“老封君哪裡話,”魏知縣微笑道:“這都是人心換人心啊。”
“是。”于老爺子已經徹底沒了氣焰。不待魏知縣上湯送客便告辭了。
見老爹出來,他兒子趕緊迎上去,卻被于老爺子一把狠狠推開,不讓他碰自己。
回家下車時,于老爺子的臉仍黑得嚇人,兩腳剛剛落地,便使勁往地下拄著拐,怒道:“把那孽畜綁到祠堂來!”
眾家丁面面相覷,他兒子硬著頭皮問道,不知道是哪個孽畜。
“你那寶貝兒子!”于老爺子狠狠瞪他一眼。
須臾,于秀才被帶到祠堂,便見爺爺坐在祖先牌位邊,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立在兩旁,身後的屋門也被緊緊關閉,看這架勢就讓他心裡發毛。
“爺爺,您找我……”
“跪下!”于老太爺一聲怒喝,“脫掉他的衣裳!”
于秀才懵懵懂懂的跪下,幾個家丁便上前告聲罪,將于秀才的夾衫、道袍、中單統統扯掉,露出那副細小的身板。
于老爺子定睛一看,就見他左胸乳根四周,一圈牙印狀傷口清晰可見……
“孽畜……”于老爺子眼前一黑,險些背過氣去。家裡人又是揉胸又是掐人中,好容易才讓他緩醒過來。于老爺子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兩眼瞪著于秀才,眼珠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經過,便一疊聲道“捆起來,上家法,往死裡打!”
家丁們知道老爺子向來說一不二,將他按在凳子上,嘴裡塞上布……一是怕慘叫聲驚擾到先人,二是防止他咬到舌頭。然後便扯下他的褲子,舉起掌板,一下下打在那對雪白的腚上。
打了十來下,于秀才已經是痛不欲生,老爺子卻尤嫌打輕了,咆哮道:“打不死他,你們就等死吧!”
一眾家丁聞言再不敢手下留情,再說打少爺腚這事兒可不常有,多過癮啊。於是一個個咬著牙,掄著掌板朝于秀才腚上招呼,于秀才細皮嫩肉,哪承受過這個?沒幾下便皮開肉綻,暈了過去。
見再打就要出事兒了,于秀才他爹忙跪在老爺子面前苦苦哀求。老爺子哪裡肯聽,抄手就是一掌,扇在兒子臉上,“該連你一起打,若非你平日裡把他嬌慣壞了,他能幹出那種禽獸事!”
雖然被老爹訓斥,但不能看著兒子被打死,于秀才他爹又撲過去,拿身體護住兒子,家丁們不敢將二爺一起打了,只好罷了手。
“不要停,一起打死了賬,省得交到官府裡辱及先人……”于老爺子卻火氣愈旺,那口痰終究是湧上來,徹底氣暈過去。一眾家人趕緊扶住,這次不敢再掐人中了,把老爺子送回房中,趕緊去叫吳大夫來救治。
吳大夫將于老爺子救過來,卻發現他已經有中風的跡象,就算以自己的醫術,最晚秋天就該嘴歪眼斜流口水了。不過這老小子狡猾狡猾的,只說於老爺子另有隱疾,自己先開幾服藥維持著,還是得請省城的大夫來診治。這樣將來就算他中風,于家也不會怪到自己頭上……
到了傍晚時分,于老爺子醒過來,家裡人才鬆了口氣。他老婆子擦淚道:“你可嚇死我了,這是發的哪門子瘋?”
“發的哪門子瘋?”于老爺子一愣才想起來,再次怒氣上湧道:“那個孽畜呢?”
“還昏著呢……”想到孫子的慘狀,他老婆子滿臉都是淚水:“他到底犯了啥錯,恨得你要殺了他?”
“哼……”這種敗壞門風之事,哪怕對著自己的老婆,于老爺子都羞於啟齒,只在那裡生悶氣。
于老爺子是一宿沒合眼,第二天仍下不來床。正在吃藥時,他小兒子進來說:“逸凡醒了。”
老爺子不吭聲,繼續吃他的藥。
“他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錯。”于秀才他叔又道:“央兒子來問個明白,說爺爺讓他死,他不敢不從,只求做個明白鬼。”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0 09:44 PM
第九十五章 海潮
“死了倒是利索……”老爺子心裡已經判定了孫子的流氓罪,他現在只想把事情蓋住,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自己的兒子。神遊良久,方吩咐道:“你這就去收拾行裝。”
“啊?”小兒子不解。
“把那小畜生押到山東去,讓你大哥嚴加管教。”老爺子卻不解釋道:“別問為什麼,立即走,從後門!”
“這……是。”小兒子才明白問題嚴重了,這分明是讓他侄子去避難啊!
便不再問,出去趕緊讓人套車,叫老婆收拾衣裳,又從賬上支了錢。正忙活著,那邊家丁來報說,他侄子死活不上車,一定要見爺爺一面問個清楚。
他二哥也過來,求他再去求求老爺子,就是個死刑犯還要先問再斬呢,不管逸凡犯了什麼罪,總得給個辯解的機會吧。
“唉,老爹那脾氣,二哥又不是不知道,一旦認準了死理,就不聽人解釋。”他回答道:“老爺有話讓我捎給逸凡,日後若能考中舉人,還有相見之日。”
“啊……”二哥傻了眼,那豈不是說,要是中不了舉人,就一直不能回家?
“唉……”他嘆口氣,便讓家丁將侄子的嘴巴堵住,手腳捆上,綁在車廂裡。
“二哥你得往好處想,逸凡去跟著大哥唸書,總比在家裡瞎胡混強。”見兄長一臉痛苦,他勸說道:“將來逸凡考中舉人,受用的還不是他自己?”
“唉……”于秀才他爹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了,只好兩眼含著淚,將兒子送上船,看著他消失在富春江上……
。
其實於老爺子和魏知縣,昨日便心照不宣的達成默契……你放過我孫子,我也不再揪著柳氏不放。於是縣裡也不來傳于秀才去問話,於家也不再去縣衙催著結案了。
就連于秀才的八卦也戛然而止,倒不是人們轉了性。而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將老百姓的注意力,全都吸引過去……
二月二龍抬頭這天,龍王爺就像瘋了一樣,天空漆黑如墨,狂風捲著暴雨,瓢潑似的灑向大地。士紳們全都被堵在家裡,一開始還有心情偷閒賞雨,但見雨下了三天還不停,無論貴賤都憂慮焦躁起來。
對窮苦百姓來說,不開工就沒錢買米,吃飯都成問題。對士紳大戶來說,憂慮的是自己的竹林、茶園被澇壞了怎麼辦?
但此時所有人都想像不到,他們將面臨何等糟糕的境地……
十幾個穿著蓑衣,戴著斗笠,踏著木屐的身影,頂著狂風驟雨,手拉著手在富春江大堤上艱難的行走,一直走出幾里地,才進到個望江亭裡歇腳。
進去亭中,眾人摘下斗笠、解開蓑衣,露出一張張煞白的面孔。竟然是富陽知縣魏源和蔣縣丞,以及工房司吏並王賢等隨員……今晨得報說富春江水位暴漲,魏知縣十分擔心,遂頂風冒雨來巡視江防大堤。
“風雨如磐吶!”魏知縣感到腳下大堤都在微微顫動,不禁喃喃說道。
因為富陽縣的江堤,是蔣縣丞前年監修的,他自然也要到場。富陽縣的二老爺渾身濕透,牙齒打顫道:“真是邪了門了,江水怎麼會倒著流呢?”
“這是海溢。”工房司吏鄭言是個老河工出身,有著粗糲的醬色面孔,和一雙被江水鏽蝕的眼睛。為二老爺解答道:“一定是來了海嘯,這是海潮倒灌進錢塘江,將江水逼回來造成的。”錢塘江和富春江是一條江的下游和中游,分別取了不同的名字而已。
“海溢?怪不得江面上升的如此之快。”魏知縣面色發白道:“江堤會不會有事?”
“所幸現在不是汛期,水位原先低得很。”鄭言答道:“前年又新修了大堤,應該能頂得住。”
“一定不能有失!”魏知縣沉聲道。知縣都兼任境內河道總管,決堤如失土,是要掉腦袋的。 “調集民夫加固江堤!”
知縣大人一聲令下,富陽縣應服徭役的數千壯丁便被調動起來,背著鍤鍬 箕、頂風冒雨,艱難的將一袋袋泥沙,一筐筐石塊運送到江堤之上。
魏知縣一直堅守在堤上,指揮民夫固堤。民夫們見縣老爺幾天幾夜不下堤,比什麼鼓動都管用。為了保衛家園,那些不應勞役的百姓也自發前來,沒日沒夜的將江堤加高加厚。
王賢被委任為調度官,一應人員物資,由他按需調配,自然也一直在堤上待著。
幾天幾夜沒合眼,他的眼裡滿是血絲,喉嚨也喊得嘶啞了。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在他井井有條的調度下,人手物資按需分配,使加固大堤的效率大大提高。洪水雖然兇猛,卻始終無法奈何江堤……
到了初七這天,雖然依舊下雨,但人們明顯發現水面開始下降,雖然不明就裡,卻都激動的歡呼起來。
王賢卻高興不起來,因為鄭言告訴他,這很可能是哪個縣決堤了,洩去了洪水……
正愁眉不展,他的手被一隻冰涼柔軟的小手握住,不用看,便知道是女扮男裝的林清兒。這些天她一直陪在邊上,幫王賢寫寫算算,攆都攆不走。
“擔心爹娘還有小妹?”林姐姐輕聲道。
“嗯。”王賢點點頭,他感覺錢塘仁和二縣遭殃的可能性最大。
“應該不會有事,”林清兒安慰道:“杭州是府城又是省城,肯定有力量保護官眷的安全。”
“嗯。”王賢擠出一絲笑容道:“沒聽人說麼?禍害千萬年。誰有事兒爹娘也不會有事兒。”
“有這麼說自己爹娘的嗎?”林清兒無奈道。
既然水面開始下降,雨勢也小了很多,斷不會再有決堤的危險,魏知縣便撤下大部分民夫,只留了一些人監視江面,自己也回衙準備洗個澡,好生歇一歇。
誰知道剛回去,司馬求便迎上來道:“杭州急遞!”
魏知縣只好強打精神,也不換衣裳,便滿身是泥的去見信使。
信使從竹筒中掏出公文,雙手遞給他。魏知縣接過來一看,竟是布政司衙門的公函。這種越過府衙直接向縣里下令的情形極其罕見,只有在萬分緊急、不容耽擱的時候才會出現。
魏知縣趕緊驗看關防,拆開信封,掏出信瓤一看,是布政司命富陽縣準備接受三萬名災民的命令,他的目光登時凝重起來。尋思片刻,魏知縣問那送信的吏員道:“杭州遭災很厲害麼?”
“從沒見過那麼大的風潮。”那吏員心有餘悸道:“淫雨烈風、江潮滔天,浪頭高達數丈,錢塘、仁和兩個縣全淹了。後來又接報說溫州、寧波、嘉興也都遭災嚴重……”頓一下道:“整個浙東這次是遭了大殃,最少幾十萬人田廬盡毀,是以布政司命沒遭災的州縣接收,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吧。”
“……”魏知縣聞言默然,良久方道:“你先去吃飯,本官這就給藩司寫回信。”
“是。”吏員恭聲應道,跟著長隨下去吃飯了。
魏知縣便將司馬求找來,兩人斟酌出一封回信,無非就是說本縣也遭了災,多麼多麼困難,但布政司有命,多大困難也會克服。同時又說富陽不產糧,無法供養那麼多人,請布政司下令調糧草周濟云云。
寫好信,打發走了那吏員,魏知縣又找來王賢,與他商量接納災民的細節。兩人從中午一直商量到午夜,才將細節一一敲定。
魏知縣伸個懶腰,雖然已經倦極了,但精神仍很亢奮道:“仲德,你是為師的恩人!”他說的是永豐倉裡的糧食,要是王賢去年沒及時發現,並及時更換,今年魏知縣拿什麼救災?那可不是烏紗不保,而是人頭不保了!
魏知縣恨不得把閨女嫁給王賢,雖然他閨女才九歲……否則無以表達他此刻的慶幸與感激。魏源伸出大拇指道:“未雨綢繆、神機妙算,真神人也!”
“老師這是哪裡話。”王賢苦笑道:“誰也沒有前後眼,但世上事就這麼寸,你若一直準備著,可能一直用不著,但一旦失了準備,麻煩就來了。”
“嗯。”魏知縣起身拍著王賢的肩膀道:“仲德,你下面的任務很艱鉅,咬咬牙,挺過這一關,我一定為你向省裡請功!”
“學生敢不效死力……”王賢恭聲道。
。
翌日排衙。
“諸位,有布政司文移。”魏知縣目光掃過眾官吏,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他心裡一嘆,沉聲道:“浙東海潮,沿海十餘州縣被淹,百姓被迫轉移,布政司要求我們做好接收工作。”
此言一出,堂下大嘩,眾官吏毫不掩飾抵觸之情。讓他們給自己縣裡抗洪救災還行,誰願意給別的縣當奶媽?
“這是布政司的命令,不是商量。”魏知縣沉聲道:“分巡道、分守道不日便會來視察,若是準備不利,哪怕是本縣,也要就地撤職查辦!”
“救災如救火。”魏知縣威嚴的目光掃過眾人:“誰若是推諉塞責,本縣自將嚴懲不貸!聽明白了麼?”
“是。”眾官吏只好齊聲應下。
“現在宣布分工!”魏知縣沉聲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7-31 10:42 AM
第九十六章 盤庫
富陽縣永豐倉外,裡外三層的圍著看熱鬧的百姓。
但他們都沒法靠近永豐倉,因為倉庫大門口,站滿了浙江督糧道、分巡道、分守道的兵丁。
三道同至一縣的情況極為罕見,但今天早晨,三艘大官船同時抵達富陽縣。其中一艘掛著浙江布政使左參政、浙江督糧道的旗幟;一艘掛著浙江按察副使、浙東分巡道的旗幟;還有一艘規格稍低點的,掛著浙江布政使左參議、杭嘉湖分守道的旗幟。
老百姓那見過這麼多大官,知道肯定有熱鬧看了,竟都放下手頭的活計,一心一意的圍觀起來。
更讓人驚奇的是,魏知縣竟然不比老百姓知道的早,當他帶著一干屬下趕到碼頭時,三位身穿緋袍的高官,已經下船了。
魏知縣趕緊大禮參拜道:“下官有失遠迎,請三位道台贖罪……”
三人為首的督糧道笑道:“情況緊急,來不及通知貴縣,倒是我們唐突了。”
魏知縣忙道‘哪裡哪裡’。
“我等奉三總憲之命,至各縣巡察賑災準備情況。富陽縣是第一站。”分守道笑道:“還請魏知縣配合。”
魏知縣忙道‘一定一定’。
“閒言少敘,”分巡道卻冷言冷語道:“我們還要去別處。”
“請三位道台到衙門歇息,下官也好匯報情況。”魏知縣殷切道。
“不必了。”分巡道冷聲道:“徑直前往預備倉驗庫!”
“這麼急?”魏知縣吃驚道。
“大災之時,糧食比黃金還重要。”督糧道溫聲安慰他道,“還請魏知縣擔待。”
“是……”魏知縣暗暗苦笑,我不答應又能怎樣? 。
永豐倉內,杜子騰打開鎖頭,兩名鬥級將沉重的艙門推開。便見裡頭一摞摞糧袋碼放的整整齊齊、巍然如山,到處纖塵不染,井井有條。
杜子騰躬身讓到一邊,幾位大人面無表情的進去,跟在身後的督糧道屬吏捧著賬冊,一邊唱著存糧數,一邊點著倉存米袋,讓三位道台過目。
奇怪的是對於庫糧,分巡道竟比督糧道還上心。他命人從庫裡隨便抽取了三四十袋糧食,然後全都打開,倒在地上。
稻米傾瀉而下,不摻任何雜質,亦沒有陳腐之糧。
督糧道是行家,他隨即檢查了五個倉庫,個個都是這樣,便知道永豐倉的狀況出奇的好。好到令人難以想像……
讚許的望一眼因為勞累而身材瘦削,顴骨高聳的魏知縣,督糧道齊政問道:“魏知縣是怎樣做到的?”
“下官只是照章辦事。”魏知縣恭聲道:“並沒有特別的地方。”他雖然語氣淡淡的,但心裡爽得不能自已。裝逼的感覺,只有試過才知道……
“本官是說……”齊道台解釋道:“一些糧倉裡常見的陋規,在你這兒沒看見。”
“既然是陋規,自然沒有存在的必要。”魏知縣繼續裝逼道。氣得分巡道孫道台七竅生煙,卻偏偏挑不出毛病來。半天時間,他已經清點了一半的糧庫,發現裡頭的存糧,比規定數還多的多,讓人怎麼找麻煩?
“魏知縣,所存庫糧為何遠超限額?”孫道台冷著臉道:“全天下的糧庫裡,你這是獨一份吧。”
“回稟道台,因為富陽的耕地稀少,百姓大都不種糧食,全靠購買。”魏知縣解釋道:“一旦出現糧荒,富陽百姓就面臨斷糧的危險,故而本縣不得不多貯糧草,以備不時之需。”
“唔,有這傳統麼?”齊道台奇怪道:“本官怎麼沒聽說過?”
“這是縣老爺新立的規矩……”杜子騰小聲道:“之前也是沒有的。”
“很好,魏知縣少年老成,可謂能吏。”齊道台看看另兩位道,“我對永豐倉的情況很滿意。”
“下官也一樣看法。”那分守道也點頭道:“一般知縣對常平倉的態度是保倉。其實能把保倉做好,就已是很不錯的了。但魏知縣追求的卻是盈倉,可見魏知縣之實心任事。”
“不錯。”齊道台點頭道:“只有常平倉充盈起來,一旦這樣的逢上災年,方可確保賑災之急用。”
“看看別處再說吧!”孫道台卻悶聲道:“災民們住的地方都準備好了麼?”
“基本就緒了,”魏知縣答道:“請諸位大人隨下官來。”
“請。”三位道台結束了對糧倉的檢查,跟隨魏知縣離開永豐倉。
見眾大人離開,杜子騰趕緊對王賢深深施禮道:“恩公,你是我全家的救命恩人啊。”原先雖然被王賢整得服服帖帖,杜子騰卻不能不產生怨懟,但這下只剩下滿滿的感激了。
“杜大人此番出了大彩,高升指日可待,實在可喜可賀。”王賢淡淡笑道。
“都是恩公的功勞。”杜子騰誠心誠意道:“今後恩公但有差遣,子騰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不用你赴湯蹈火。”王賢正色道:“一是把永豐倉看好,二是知會那些糧商,讓他們趕緊去長沙運糧,有多少買多少。”過年時,周洋給王賢拜年,提過已經和長沙的糧商建立聯繫,隨時都可以買糧了。
“可是他們都沒錢了。”杜子騰苦笑道:“錢全都買了糧食,賠給官府了。”
“向錢莊、向鹽商借貸,能藉多少藉多少,縣裡可以作保,”王賢沉聲道:“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次就能全賺回來,我要不是身在衙門,肯定砸鍋賣鐵也要去販糧。”
“恩公的意思我明白了,多謝恩公指點。”杜子騰重重點頭道:“將來真賺了錢,絕對少不了恩公的一份。”
“那倒不必。”王賢道:“我是為了避免本縣出現糧荒。”
“是啊,”杜子騰深有同感道:“讓這場大風潮害得,各縣估計糧食都短缺,肯定不放糧食外流的。”
這對一般的縣來說問題不大,但對富陽這種高度依賴買糧的縣來說,糧價上漲肯定是別的縣的幾倍,而且依然會出現短缺的局面。為了避免糧荒發生,王賢和魏知縣商量著,從遠處購糧以補不足。
“讓他們三個千萬把這個差事辦好。”王賢吩咐道:“受用無窮、功德無量,這種好事千載難逢。”
“是。”杜子騰恭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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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838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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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7-31 09:49 PM
第九十七章 安置
兵荒馬亂之外,水旱蝗災造成的荒年,對百姓生活影響最大。很容易造成社會動盪,流民盜賊四起,傷了國家的元氣。故而荒政水平如何,是檢驗地方官能力的重要標尺。
荒政的核心是對災民的救濟,有三大要點,第一是得食,第二是有居,第三是得歸。其中‘得歸’是救災後期的事情,也不需要接納流民的縣裡考慮,各縣只需要做好前兩項,‘得食’和‘有居’就足矣了。
是以檢查完了糧庫,道台們又去檢查為災民準備的住處。
這次孫道台終於找到發作的機會了……他看到富陽縣並沒有專門為災民划出居住區域,亦沒有建造席棚之類的容身之處。自以為抓到魏知縣抗命的把柄,冷笑道:“富陽縣糧食倒是不少,可看起來是不打算給外人吃啊。”
“大人何出此言?”魏知縣不解問道。
“為容納災民清出來的空地呢?”孫道台冷哼一聲道:“連個窩棚都沒搭,打算讓災民們幕天席地睡在大街上麼?”
另兩位道台沒說什麼,表情亦不安樂,心裡埋怨魏知縣太不爭氣,讓他們早先的讚許成了笑話。
“大人容稟,”魏知縣卻自有一套說法道:“學生觀往日救災之法,無非就是將災民聚集在城裡,煮粥供應他們吃而已。這樣確實方便官府管理和賑濟,但是弊端也不小。”頓一下道:“災民聚集的太密集了,就容易流行疫病,及相蹈藉死。有的人嗷嗷待哺了好幾天,得不到粥就倒斃在路上。這種辦法名義上是救災民,實際上是不把災民當人,漠視他們生死的敷衍舉動。”
“哼……”就連孫道台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
“下官已經下令縣裡的衙舍、道觀、寺廟、庫房等處空出地方。又根據戶等,徵用本縣各鄉空閒房屋來安置災民。”魏知答道:“前者能容納災民數量有限,主要還是靠後者。縣裡人口密集,難得有空閒房屋。故而上等戶只需出三間,中等戶兩間,下等戶一間即可。鄉鎮上房屋寬裕,每等多出一間。如此安置三萬災民綽綽有餘,且災民分散各戶,既不會聚集生戾、亦無疫病之憂,要比聚集起來強得多。”
“你這法子倒是新穎。”齊道台道:“但是富陽百姓能答應麼?”
“本縣已經下達文書給各裡,曰‘流民且至,無以處之,若聚集城內,則疾疫並及汝等矣。故而由官府出面,賃民居以待之。’”魏知縣道:“我富陽百姓宅心仁厚,無不應允。”
“你說的是租賃。”孫道台耳朵尖著呢,當即指出,“但許多災民家產盡為洪水所沒,已是身無分文,哪裡有錢付房租?”
“付不起房租的,皆由本縣墊付。”魏知縣淡淡道:“其實免費徵用也可,但讓百姓得些好處,自然更加配合,將來和災民共處,也可以更融洽。”
“墊付了要還麼?”孫道台追問道:“不還的話你縣裡付得起麼?”
“當然要還,不然出得起的也不出了。”魏知縣道:“出不起錢不要緊,可以以工代賑。”
“原來如此。”齊道台又問道:“災民散處,如何熬粥?”
“既然散處,就不熬粥了。”魏知縣答道:“改為按人頭髮米,兩日一給。”
幾位道台相互看了看,似乎也無不可,孫道台雖然想吹毛求疵,但從來沒有法律規定,官員該如何救災。魏知縣的新法子究竟好不好,還得看效果……要是搞砸了,不用他參奏,姓魏的也得倒霉。
在富陽檢查了大半日,道台們對情況基本滿意……主要是永豐倉滿倉滿囤的糧食,讓他們歎為觀止。時間緊迫,道台們連夜便要趕往下一站臨安。
魏知縣自然到碼頭送行,督糧道齊道台對這位年輕的知縣觀感極好,在他的印象中,這樣肯實心用事的官員在洪武年間還常見,現在卻越來越稀罕,怪不得臬台大人對他讚不絕口。
臨別時,他支開旁人,與魏知縣走到碼頭一角,單獨說話。
“文淵,”齊道台輕聲問道:“知道為何如此著急盤庫麼?”
“按朝廷規制,開倉放糧之前,必須由布政司、按察司核查存糧數……”魏知縣答道:“應該是要奏請朝廷放糧了。”
分巡道、分守道、督糧道,不能算是**的行政機關,而是布政司、按察司的派出機構。常平倉也不是隨便就可以開倉放糧的,必須奏請朝廷批准,由布政司負責,按察司監督,嚴防有人以賑災為名,行貪臓之事。
“不錯。”齊道台頷首道:“本官啟程之前,鄭藩台已經八百里加急奏報朝廷了。同時請唐爵爺派了水師的戰艦,運送受災百姓分赴各縣就食。”頓一下道:“我們三個就是打前站的,按照藩台的憲令,查實一縣安置一縣,如今你富陽縣已經準備就緒,最晚後天就會有災民陸續抵達了。”
齊道台說完看看魏知縣,見他沒什麼反應,只好繼續道:“文淵不擔心,一旦本縣開倉放糧,會引發本地百姓不滿?”
“嗯,擔心。”魏知縣很實誠的點頭道:“百姓向來把常平倉的糧食,視為自己的救命糧。現在卻要拿出來賑濟外縣的人口,人數還這麼多。肯定是有情緒的。”
“百姓更加無法接受的是,永豐倉的糧食,是他們交上去的,但放糧時卻沒他們的份兒。”魏知縣又強調道:“到時候一旦形成對立,恐怕會釀成民亂,壞了藩司的賑災大計。”
“看來你也有牴觸哇。”齊道台笑道:“我不問還不說哩。”
“省裡的難處更大,”魏知縣淡淡道:“縣裡要做的是分憂而不是添亂。”
“是哇,文淵這樣的官員,真是太少了!”齊道台大讚道:“我一定把你這些話,轉告給臬台大人。”頓一下道:“就是得著眼全局看問題。你知道,皇上雖然登極九年了,還是有很多人面服心不服。這次浙江大風潮實屬罕見,那些人又要說怪話了。藩台大人的壓力很大,如果不能及時賑災、安撫百姓,將災害的影響降到最低,皇上肯定要怪罪的。”
“嗯。”魏知縣點點頭,聽齊道台繼續說下去:“我知道此事很棘手,但是沒辦法,杭州城的糧庫十個被淹了八個,損失極為慘重。不得不讓各縣幫著養活一批百姓。疾風知勁草。這時候咬咬牙,幫藩台渡過難關,日後必有厚報!”
“下官不求回報,災民雖然不是本縣之民,但同屬大明的子民,自然應當一體救濟。”魏知縣沉聲道:“只是希望省裡給個章程,好讓縣裡能安撫好富陽百姓,安置好災民,讓他們和平共處。”
“當然可以。”齊道台沉聲道:“藩台大人的信上不是說了,但凡接收災民的縣,與受災縣一體奏請蠲免錢糧賦役。而且我臨來之前,藩台大人有三點要求,一是不要死人,二是不要騷亂,三是不要讓災民離境。只要能做到這三點,你儘管灑漫去做,一切後果由省裡承擔。”
見魏知縣沒什麼反應,齊道台才又道:“省裡的公文不日下達,你一看便知。”
“是。”魏知縣深深作揖道:“下官定不負藩台和道台所托!”
。
兩天後的中午,一艘水師樓船從富春江下游駛來,船上是攜家帶口的上千災民,他們的家園被海嘯毀掉,已是身無分文,很多人甚至衣不遮體,在寒風冷雨中瑟瑟發抖。
更冷的是他們的心情,海堤修復、海水退去之前,他們已經無家可歸,只能任由官府驅趕,在官兵的監視下登船,被運到四面八方安置。一路上官兵們的粗暴對待,到現在不給飯吃,讓他們饑腸轆轆、滿心淒涼,對即將開始的流民生活,充滿了恐懼和怨氣……
“憑什麼城裡人都不走,就讓咱們鄉下人背井離鄉!”船上,到處是這樣憤懣的牢騷聲。
“糧食不夠吃的唄,又不想讓咱們這些鄉巴佬塞滿杭州城,”有老人冷笑道:“自然把咱們往各縣裡送。”
“人家縣裡就願意接收?受災的又不是他們。”災民們憂心忡忡道。
“咱們就是些討人嫌的累贅。”老人憤懣道:“哪有喜歡災民的官府?”
“這麼說,咱們肯定不受待見了。”災民們的情緒愈發低落。
“有口粥吃的就不錯了。”老人幽幽道:“就怕稀得沒幾粒米,那非得餓死人不可……”
讓他這一說,上了年紀的老人,不禁回憶起國初有一年蝗災厲害,他們也曾逃過荒,最後只有一半人回到家園,其餘人小部分餓死,大部分死於瘟疫,悲慘莫可名狀。
“世上最慘無過於逃荒了……”悲觀情緒愈發濃重,許多災民又怕又餓,嗚嗚哭起來。
“嚎喪什麼!”官兵持著鞭子,大聲呵斥道:“富陽到了,都趕緊滾起來!”
災民們不由往岸上望去,就見碼頭的牌樓上,寫著十六個紅色的大字。浙江識字的人多,不少人眼前一亮,大聲念出來道:
‘人饑己饑、人寒己寒,患難與共,賑災恤鄰!’
所謂‘良言一句三冬暖’,就是這個意思,就算是做做樣子,也讓災民們感到舒服多了。
樓船費勁的靠上碼頭,官兵下了船,半晌上來一群當地官吏,為首的是個穿著七品官服的年輕人,自然是本縣知縣無疑。
不待皂隷高唱,船上的百姓便呼啦啦跪倒,給知縣老爺磕頭。
“諸位快快請起。”魏知縣扶住一位老者道:“折殺本縣了。”
“求大老爺可憐,”白髮蒼蒼的老人,卻堅持給他磕頭道:“給我們一條活路!”
“求大老爺可憐,給條活路吧……”災民們七嘴八舌附和著,不分男女老幼,都使勁的磕頭。
魏知縣的眼眶濕潤了,之前他就災民說了許多冠冕堂皇的話,其實心裡還是想著自己的官聲和政績,但當他看到災民們如此卑微的乞求,只是為了一條活路時,終於深深震撼了。
感到沉甸甸的責任壓在肩頭,他親手扶起幾位鄉老,“諸位鄉親快快起來,且聽我一言。”上到樓船最高處,他指著岸上的十六個字道:“諸位看到那些字了麼?”
災民們點頭。
“知道是什麼意思麼?”
災民們又點頭。
“人饑己饑、人寒己寒,患難與共,賑災恤鄰!”魏知縣高聲道:“這就是富陽縣給你們的承諾!”
聽著這位知縣老爺的承諾,災民們那冰冷淒涼的心,一下子熱乎起來,又紛紛‘青天’、‘菩薩’的叫個不停。
魏知縣擺擺手,災民們便安靜下來,聽他接著道:
“請你們記住,你們來富陽不是逃難,而是來生活的,你們雙腳踏上富陽縣的一刻,你們的身份就不再是災民,而是和富陽百姓一樣,有房住有飯吃、有官府保護的百姓!”魏知縣朗聲道:
“為此,本縣十一萬百姓,為你們空出了七千間住房。待會兒上岸登記後,便可各自領取三天口糧,跟著你們的房東回去歇息了!”
災民們本以為來了有個窩棚、有口稀粥就不錯了,想不到竟有房住有飯吃,都感動的眼淚嘩嘩……
卻也有老成的問道:“那三天口糧吃完了怎麼辦?”
“按照規制是賑貸,”魏知縣道:“但你們短則三兩月,長則半載要回鄉的,所以普通的賑貸是行不通的。”頓一下道:“所以採取以工代賑。”
“以工代賑?”災民們面面相覷,有人問道:“我們還要幹活?”
“難道諸位在鄉里時,不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魏知縣淡淡道。
災民裡沒有富人,稍有點財力的都奔杭州城去了,是以整船上都是流汗吃飯的普通百姓,自然無言以對。
“本縣不將你們當災民,你們自然也要像富陽百姓一樣,衣食住行皆需用勞動換取……”魏知縣沉聲道:“之前有稅賦在身,你們不一樣可以養家餬口?如今朝廷蠲免了你們的錢糧和差役,自然更不在話下!”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8-1 03:17 AM
第九十八章 以工代賑
人在屋簷下,哪有不低頭。何況魏知縣的話是正理,憑什麼你在老家時靠勞動吃飯,來富陽卻想袖手高坐?你是逃難還是度假來了?
災民們便在官差的組織下,下船上了碼頭。碼頭上早圍起了柵欄,一次只放行十家,而且必須是十家互保才行。
這放在後世是不可想像的,還不立馬就亂套了。但是大明百姓本來就是十戶一甲的,無需臨時搭配。
十戶被放過柵門的災民,便在一排桌前登記。桌後坐著戶房的一眾書吏,他們詳細記錄每一戶的籍貫、里甲,戶等、每個人的姓名、年齡、人口、健康狀況……然後讓他們簽訂互保書。
簽了這份文書,任何一個人犯了罪,十戶人家都要連坐的……不這樣的話,魏知縣豈能放心讓三萬外鄉人湧進縣里?
登完記簽了字,災民們便被領到下一道柵門外,他們身後,另外十戶災民開始登記……
進了第二道柵門,便有書辦問災民,要住什麼檔次的房子。
災民們愣了,都有啥檔次?
“三個檔次,上等獨門獨院,每月一吊錢。中等兩家一院,每月二百文。下等四家一院,每月一百文。”書辦道。
“啥,住宿還要錢?”災民們瞪大眼道。
“住宿啥時候不要錢了?”那書辦眼睛瞪得更大:“你們住的房子,可是富陽百姓盡最大努力空出來,怎麼可能白住!”
“咳咳。”一個穿青衫、戴吏巾的年輕人咳嗽兩聲道:“沒錢可也以住……”災民們還沒高興起來,又聽他道:“先記著賬,日後以工付租即可。”
“嚇,”災民們不樂意道:“怎麼什麼都要錢,從沒聽說,安置災民還收錢的。”
“別的縣都是搭窩棚,本縣也在河邊搭了窩棚,”那書吏正是王賢,他面無表情道:“諸位不願住房,可以去住窩棚,同樣是不要錢的。”
儘管不情願,但已經到了這一步,何況房租真便宜,還可以先欠著,十戶人家都選擇了花錢租房。
於是書吏便給每家發了個竹牌,正面是戶主名,背面是所賃房屋的信息,吩咐道:“你們分在十三里,出了這道門,里長就在外頭。你們持牌與他碰頭,後面的事情由他安排,你們在富陽縣這段時間,亦由他負責了。”
這波人出去,下一波又進來,周而復始,似乎無窮無盡……
王賢看了一會兒,抬頭瞧見牌坊上那十六個大字,無奈的揉了揉太陽穴。這真是上司動動嘴、下級跑斷腿……何止跑斷腿,簡直是殫精竭慮,傷透腦筋好吧!
以一縣之力,來完成三萬人的賑災工作,同時還要保證本縣百姓的生活,這項工作之難之繁冗,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王賢卻要以一人之力,來完成整個規劃、並製定細節,乃至現場監督……毫不誇張的說,魏知縣只負責兩項工作——露臉和發號施令,最傷腦筋的謀劃和最麻煩的具體執行,卻都是王賢的差事。
若非有個高效率的團隊支持,即使以王賢的專業能力,也無法勝任此事。好在戶房經過他調教,效率大大提高,這才讓他不必為具體事務勞神,得以集中精力謀劃大略。
如今的富陽縣,二尹三衙四老典成了具體辦事兒的,魏知縣大權獨攬,卻對王賢言聽計從,在賑災這件事上,甚至讓他全權謀劃,自己都聽候差遣。因此刁主簿等人陰陽怪氣的說,現在富陽縣一個坐的泥塑縣令、一個站著的青衫縣令……
司馬先生也向魏知縣提過這茬,然而魏知縣渾不以為意,他說漢高祖治國不如蕭何,計謀不如帶兵,帶兵不如韓信,為什麼三位卻是他的手下?無它,因為劉邦能識人馭人。
當然還有更深層的原因是,兩人的地位相差太大,魏知縣不擔心權威會被王賢奪去。
其實若有可能,王賢也不想這樣鋒芒畢露,但非常時期,賑災最大,一個弄不好就是雞飛蛋打,根本容不得他藏拙。
之前王賢最擔心的,就是災民們會不會不接受'以工代賑'和'以工付租',鬧出什麼事端來。直到這會兒,看到大部分人都平靜的接受了安排,他心裡的大石才落了地。
甭管他的計劃多高明,首先得都接受他的玩法才行。好在這年代的老百姓還是很淳樸的,作為災民更是小心翼翼,對於官府的安排,只要不太過分,都會逆來順受。
至於富陽百姓之所以如此配合,除了王賢相對合理的安排外。還因為魏知縣宣布,但凡為災民提供住房、且不出問題的人家,都可以蠲免全年賦稅。但還不夠,這種幾乎牽扯到每一戶人家的大動作,沒有大戶巨室的支持,是萬萬不可能實現的。
魏知縣以不大修黃冊為條件,換取到富陽大戶的支持……
對此魏知縣十分痛苦,但他也知道不以此為交換,那些老奸巨猾的大戶,是不會配合的。
“不大修就不大修吧,只要能漂亮的完成賑災,東翁的聲望就足夠了。”司馬求安慰他說:“本來重修黃冊就是個雷,就算修成了,東翁也不大可能全身而退。”
“本官也知道,魚與熊掌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魏知縣嘆氣道,“但為了重修黃冊,我與仲德去歲費盡心力……”
“老師無妨,”王賢笑道:“沒有去歲捕到的魚,怎能換來熊掌?”
“也是。”魏知縣聞言露出笑道:“是不是不用修黃冊了,你感到如釋重負?”
“知我者老師也。”王賢不好意思的笑道:“學生也不想把父老鄉親都得罪了,最後沒法在富陽立足。”
“唉,鄉願,德之賊也,果然不虛。”魏知縣搖搖頭,揭過此事道:“一定要把賑災辦好,不然為師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是。”王賢沉聲應道。
。
得到鄉紳大戶的支持後,王賢才能號令動富陽縣的縣鎮鄉村,他除了下令各裡限期
騰房外,還命各里長甲首負責災民的看護任務,約束鄉里刁民,嚴禁騷擾災民、敲詐錢財。如有違反,以'破壞賑災'的罪名扭送大牢,不死也得脫層皮……
各縣長官為何最不願接收災民,因為這些外來戶會跟土著搶食。哪怕不需要官府放糧,他們還是會提高當地糧價,擠占土著的營生。是以各縣都把災民視為包袱、看做累贅,自然百般抵觸。
王賢卻不這麼看,他知道人是最寶貴的資源,災民們不過是失去了家園,卻沒有失去勞動力。若非海嘯讓他們成了災民,富陽縣焉能獲得這麼多廉價的勞動力?
把這些勞動力調動起來,他們怎麼可能還是累贅呢?而且只要安排得當,完全不會擠占富陽人的營生,反而會極大的促進富陽的發展。
對此,王賢那個來自六百年後的靈魂,實在是再熟悉不過,那便是大興土木!
當魏知縣為三萬災民無所事事,必然會滋生是非而發愁時,王賢獻計道:“老師,您不是一直發愁,本縣的田地太少,以至於糧食太依靠外購麼?如今有這麼多便宜的勞動力,為何不趁機大造梯田呢?”
魏知縣聞言眼前一亮,好主意!
要知道朝廷對官員的考察,是以人口和田畝為兩大重點的。不能增加人口,開除荒地也是極好的。而且開出荒地來就是官田,最對朝廷胃口!
富陽這地方比較特殊,八山半水分半田,適合種莊稼的平地,只有全縣面積的一成半,且又被住宅地侵占,能到一分田就不錯了。再想擴大耕地,只能造梯田了……
富陽最不缺的就是山丘,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都是梯田,不過卻大都是茶園。
因為起先種茶的收益比種田要高,但當大家都開始種茶時,茶價漸漸下行,糧價卻漸漸上揚,如今種茶和中糧的差距已經沒那麼大了。而且作為縣衙來說,更應該考慮的是民生,在這個年代的官員看來,八成的糧食靠購買,實在不成體統。如果能增加田畝,讓本縣糧食產量提高一些,實在是再好不過。
“好,你這就定出章程,除老弱病殘者和年幼兒童外,讓災民們都去營造梯田,以工代賑!”魏知縣興奮的直搓手道:“此法甚好,可謂一石四鳥!既讓災民有事做,不至於滋事,又給本縣增加了官田收入,還能緩解本縣的糧食受制於人的狀況。再則,也讓賑災糧食的發放有了依據! ”
“此事學生已經與工房的人商量過了,他們負責找富有經驗的老農,來指導造田。請老師親自負責工程指揮和賑糧分派之事!”王賢沉聲道。
“哦?”魏知縣一愣,旋即明白過來,大笑道:“好,本官也親自去挑石造梯,給富陽百姓留一段'魏源田'!”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8-3 11:38 AM
第九十九章 領養任務
現場指揮是為了體現魏知縣建造梯田之功,賑糧分派則是在災民中樹立口碑,將來這些人回到家鄉,亦將他的美名傳揚四方,對魏知縣來說,這比升官還要爽。
見王賢忙於籌劃之餘,還不忘為自己揚名,魏知縣心裡那叫一個感動,“仲德,你為為師做得太多了,為師都不知該如何感謝你。”
“老師言重了。”王賢忙謙虛道:“這都是學生的本分。”
“仲德,為師必不負你!”魏知縣感激的握著他的手道。
“老師……”王賢不著痕蹟的抽出了手。
於是感情進一步昇華的師徒二人,用了幾個通宵,敲定了百姓出房安置災民,縣里以工代賑,災民以工付租,為縣里修橋鋪路、建造梯田的大致方略,又一一細化,反復推敲,力求完美……
但讓兩人傷心不已的是,前日三位道台對這個方案都不感冒,孫道台甚至有等著看好戲的意思……更悲劇的是,為了落實方案,昨天魏知縣去杭州,向鄭藩台和虞知府匯報,二位上司竟也同樣不看好……
鄭藩台說的比較客氣,“魏知縣能針對以往存在的弊端,改革賑災之法,很值得嘉許。只是……賑災的目的是為了穩定,你這套新法未經驗證,萬一有什麼地方考慮不周,會不會滿盤皆亂?”
虞知府則從另一個角度質疑道:“這法子是否行得通,先放在一邊。單說安置災民還要收房租,難免為士林詬病。”
“府台容稟,房租是直接交給房東的,縣里一文錢都不過手。”魏知縣辯解道:“包括以工代賑,都是為了給富陽百姓個交代。再說讓災民自食其力,也省得他們無事生非。”
虞知府這才不再說什麼。
不誇張的說,一眾上司都對他的賑災新法不以為然,只是時間緊迫,已經來不及修改,才勉強同意他嘗試一下的。魏知縣的壓力之重可想而知,王賢的壓力之重,亦可想而知……
為了開個好頭,魏知縣親自帶人上船,向災民展示誠意、宣布政策,來一艘船說一遍,不打一點折扣。王賢則帶手下在碼頭一絲不苟的登記災民,分配住處。沒白沒黑忙了三天,才接收完三萬災民。
但三萬災民無法一刀切,其中兩萬七千多人順利完成登記,領到口糧分到住處,剩下近三千人……主要是在海嘯中失去親人的孤老傷病。這些人沒有勞動能力,又沒人願意接收,必須要另加對待,不然只有死路一條。
這就要指望本縣生老病死四大官辦慈善機構了。
孤兒孤女由慈幼局收養,孤老殘疾由養濟院收養,需要治病療傷的,歸安濟坊收治,實在治不了的,由漏澤園負責下葬……
這四大慈善機構由官府所辦,委任素有名望、亦有愛心者為負責人。縣里每年撥給經費,鄉宦士紳們也會捐給善田,以維持這一卹幼養老、生養死葬的體系運轉。
魏知縣上任後,更是將這四大機構視為'仁政'的體現,經費給得很足,對其負責人也很是尊敬。是以這四位雖然無官無職,卻一個個當得有滋有味,對王賢這位財神爺,自然想方設法的討好。
但這會兒,除了負責漏澤園的那位,另三位都一臉吃了黃連的樣子。
“大官人啊,你不能這樣哇……”慈幼局的局正李三才,苦著臉道:“慈幼局原先不到三十個孤兒,這次一下塞給我六百個,整整多出二十倍,還不如拿刀殺了我!”
“是啊大官人,”養濟院的柯守業也一臉痛苦道:“就是杭州府的養濟院,也養不了七百個老頭老太太……”
“一千多傷病號,上哪找那麼多大夫救治啊?”安濟坊的管事叫張懋輊,是本縣道會司道會張懋軒的弟弟,兄弟倆手裡有朝廷發給的道士度牒,以名山大派的嫡傳弟子自居。但平日里不穿道袍、喝酒吃肉,甚至還娶妻生子,讓人懷疑他倆的度牒是不是花錢買來的?
“你不是經常說,醫生只能治小病,大病還得道士治,”路過的吳大夫冷笑道:“不是有符水、咒語麼,還找大夫作甚。”
“人太多,法力有限。”張懋輊乾笑道:“還得靠老哥的草藥哇……”
“我渾身是鐵打得多少釘兒?”吳大夫冷笑一聲,繼續去給病患檢查,還給眾人潑下一盆冷水道:“而且許多災民別看現在沒事兒,陸續還會大批生病,縣醫學就這幾個人,再加上私人醫館的大夫,也是杯水車薪……”
縣里的醫療條件嚴重不足,王賢也無能為力,只好對起先兩位道:“你們搭個夥,慈幼局和養濟院一起辦,讓那些老人家幫著照顧下幼兒,讓那些少年幫著照顧下老人家,我再給你們從災民中僱一批婦女,這樣總可以了吧?”
“大官人就是有辦法。”李三才和柯守業又問道:“這些人的衣食如何供給?”
“縣里解決一部分,”王賢深感頭痛,揉著太陽穴道:“但官倉裡的糧食,是給富陽百姓和災民預備的,你們還是要發揮特長……募捐。”
“募捐?”兩人登時可憐兮兮道:“又要登門求人?”
“這是善舉,募的捐的都有功德,那些鄉宦都是大善人,都會慷慨解囊的……”王賢安慰兩句,話鋒一轉道:“總之,縣里只給你們一半的口糧,但不准讓那些老幼餓肚皮,我會隨時去查看的,要是有人沒吃飽,二位就去跟大老爺請罪吧。”
“唉……”兩人垂頭喪氣的應下,王賢又轉向張懋輊道:“去找找令兄,讓他想想辦法,還有僧會司的三痴和尚。他們麾下那麼多禿頭牛鼻子,不會一手半手的醫術,如何行走江湖?”
“哦……”張懋輊苦著臉也應下來。
打發走了一干雜官,王賢接過吳為遞上的茶壺,仰脖喝淨道:“冊簿都整理好了?”
“嗯。”吳為點頭道:“最後還是有一千多戶,選擇去江邊住窩棚。”
“隨他們住去吧。”王賢道:“你對兄弟們說,這陣子一是辛苦點,二是不要亂伸手,這是賑災,不要造孽。”頓一下道:“讓他們放心,我是不會虧待他們的。”
“大人有這句話就足夠了,弟兄們不會讓你失望的。”吳為說完,收起笑臉,壓低聲音道:“只是屬下得提醒一句,花錢如流水的日子開始了,官倉裡一天要出五百石糧食,就算省裡小有補充,最多只能撐一個月。”說著聲音更低道:“大老爺可以不算賬,大人必須要精打細算啊!”
“已經沒法再細啦。衣食足才能守秩序,人家吃不飽飯,是不會服管的。”王賢嘆息道:“大老爺已經下令全縣,在田間地頭,自家院中種植瓜菜。讓女人和孩子到山上去挖竹筍、野菜、還有江里的魚蝦、螃蟹,一切能吃的都弄來吃,這樣可以少吃糧。”
“那也是杯水車薪。”吳為嘆氣道:“需要有更多的糧食啊!”
“司馬先生和周洋他們幾個,應該已經到長沙了吧……”王賢眺望著西南方向,可惜連富春江對岸都看不到。
“只怕遠水解不了近渴。”吳小胖子雖然生得喜相,卻是個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
“一切順利的話,第一批糧食應該能及時送到。”王賢不禁眉頭一皺,他只恨分身乏術,不能親自去長沙購糧。
“希望一切順利,千萬別耽誤了。”吳為再嘆口氣。 “不然可就麻煩大了。”
王賢點點頭道:“但願如此。”
。
接下來的日子,王賢密切關注著各方面的運轉狀況,災民們基本安頓下來,開始在工房的組織下去開梯田。富陽縣百姓也被要求植桑種菜,以應春荒。三家糧店的糧食都被縣里管控起來,統一價錢,定量銷售。官府出錢鼓勵百姓下河捕魚,上山打獵……
因為準備充分,至少在目前階段,一切還都按部就班,看上去井然有序。除了慈幼局、養濟院和安濟坊之外……三家機構已然超負荷運轉,但仍然無法負擔如此多的孤老殘疾。
沒辦法,魏知縣只能同意慈幼局李三才提出的,將一部分孤兒孤女,分到本縣中等以上人家為養子女,年十二歲以上孤兒孤女,亦可為長工丫鬟……但是災荒年月,誰願意家裡多張嘴吃飯?除了大戶人家挑挑揀揀外,普通中上之家並不感冒。
倒是那些光棍無賴,想趁機渾水摸魚,但根本過不了戶房這關,王賢不允許無業之家收養孤兒!
魏知縣只好又下令,衙門帶頭收養,他和二尹三衙四老典,每人收養三個,其餘雜官兩個,經制吏一個。王賢這個戶房司吏,也領了養一個孩子的任務,和林清兒一合計,便決定找個會做飯的,這樣省了找老媽子……
這天去漏澤園看過義塚,囑咐一定要把墳挖深,不能淺埋後。從城外回來,路過慈幼局時,王賢想起這茬,便讓人停下馬車,進了慈幼局的院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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