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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袖唐 -【江山美人謀】《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21 AM     標題: 袖唐 -【江山美人謀】《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9 02:22 PM 編輯

【書名】:江山美人謀

【作者】:袖唐

【內容簡介】:

  謀士,運籌帷帳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她非美人,美人是她手中的棋子,她非權貴,英雄競為折腰。

  亂世之中,智計百出,傾盡所謀,她謀的是天下太平,謀的是與他一世長安。

  他們是藩王帳中最中堅的謀士,各為其主。然而她唯一一次感情用事,卻被他利用,慘死在城破之日。

  重生成一個普通的寒門士族之女,回到了與他相識的最初。何去何從?

  志在天下的諸侯,戎馬一生的將軍,愛意深沉的舊人,誰與攜手,共赴白首。

  ****

  文化女流氓縱橫戰國。非典型性、扭曲歡樂向的女性謀士文,品質三包,不天雷,不狗血,不腦殘……再送品質二包,不瑪麗蘇,不小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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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22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9 02:23 PM 編輯

卷一 起於野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第一章 春秋無義戰

  天氣連日陰沉,黑雲低低的壓著城頭,令人沉悶的喘不過氣來。

  遠處山坡上灰濛濛的一片,大纛旗在風中烈烈作響,蒼勁有力的「魏」清晰可見,彷如窺伺獵物的猛虎,隨時可能一躍而起,吞掉面前比它巨大千萬倍的城池。而大纛旗下,炊煙嫋嫋,魏軍正在紮營燒飯,濃郁的穀香肉香四溢。

  陽城的城牆隱隱浸染著血色,距離魏軍紮營不遠處,城下的主戰場上屍體累累,斷肢殘骸,充斥著血腥混合著腐敗的氣息。

  城樓上的兵卒已是強弩之末,身上盔甲殘破不堪,在呼嘯的風裡,嘴唇乾裂流血,尤其是望著遠處大快朵頤的魏軍,以及空氣裡的食物香氣,都毫不留情的摧殘著他們的意志力,不斷有人棄甲投降敵軍。

  城中一片蕭瑟,街道上沒有任何行人,寒風夾著冰雪從巷中怒吼席捲,地面一塵不染。

  空空蕩蕩的牢房裡。

  森冷潮濕,黴變腐臭的氣味充斥其中,兩側道路上點著的火把在這種環境下,幾乎燃燒不起來,光亮只能起到微乎其微的作用,整間牢房只在一丈高處有塊巴掌大小的透氣孔,一束耀白的光線從照射進來,牢房內隱約能看見人的身形面貌。

  「懷瑾先生懷瑾先生救我!」

  空蕩的室內有輕微的回聲,一遍一遍的重回尾音的顫抖,將說話之人的恐懼怯懦暴露無疑。

  一個身著葛麻衣袍的人靠在牆角的草堆裡,頭頂的鬆鬆亂亂的綁著一個髮髻,髮絲淩亂的披散下來,半遮掩住面容,身上的衣物黑裡泛白,亦看不清楚是何顏色。

  在這個階下囚的面前,跪著一名華服中年男人,卻是陽城之主——端陽侯。

  從透氣窗招進來的光線落在端陽侯身上,能清楚的看見那白皙的面龐上佈滿汗水,端陽侯見那人沒有動靜,急急向前膝行兩步,「先生救我!」

  因他動作揚起的灰塵,在那束白光中亂舞,不知最終是落了下去,還是飛出了窗外。

  靠在牆壁上那人終於微微動了動,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透過淩亂的髮絲看向端陽侯。

  這是一雙不算漂亮的眼,但是那眸子中透出的清明睿智,令端陽侯欣喜——就是這樣的眼神,漫不經心中透出冰雪似的清透,每每慌亂中,只要看見它,便會莫名的鎮定下來。

  被稱作懷瑾先生的人凝視他良久,忽然嗤笑了一聲,用乾澀低啞的聲線緩緩道,「真他娘的慫。」

  聲音雖然乾啞,卻依舊能聽出竟然是個女子。

  別說宋懷瑾只是罵人,便是煽他幾耳光,端陽侯亦不會有任何不滿,此刻正兵臨城下,魏軍的第一波攻擊持續了一天一夜,才如潮水一般的退去,暫作修整,他才有機會跑到這裡來求救。

  端陽侯緊張的望著她,面前這個女子,有著不輸一流謀士的智慧,只可惜他一開始從心底就沒瞧的起她,所以就算她幫助陽城渡過數次難關,當那所謂「通敵」罪證擺在眼前,他還是毫不猶豫的便將其打入大牢。

  「主公!城中斷水斷糧了!」一名渾身是血的人不顧阻攔沖了進來,聲音裡帶著驚怒和絕望。

  宋懷瑾艱難的抬頭看了來人一眼,昏暗的光線下,分辨不出他身的鎧甲是屬於士卒還是將軍,那張臉色長滿了亂如稻草的絡腮胡,加之魁梧健碩的身材,看起來像是一頭黑熊。但宋懷瑾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是端陽侯麾下最善戰的武將,齊武。

  端陽侯僵在原地,臉色煞白。

  「懷瑾先生……」齊武看向宋懷瑾,聲音弱了下去,當初他信了那份通敵證據,所以宋懷瑾被關押的時候,也不曾為她求情,此刻又怎麼有臉去求她。

  但他的話明顯提醒了端陽侯,端陽侯反應過來,給宋懷瑾深深一揖到底,再次懇切哀求道,「先生救我!」

  宋懷瑾虛脫的倚在斑駁的牆上,緩緩歎了口氣,「罷了,你於我有再生之恩,今日我最後保你一命,算是還了債。」

  儘管端陽侯懦弱無能,又生性多疑,但當年畢竟救了她,別人都不願意用她,端陽侯卻給了她發揮才能的機會,倘若要恨,只能恨她自己識人不清,強扶一把糊不上牆的爛泥要恨,就只能恨她錯信了情愛,將一顆真心交付與那人,在他手下一敗塗地!

  即便不為了救端陽侯,她也要親自去會會那個利用感情將她至於這等境地的閔遲!

  「懷瑾先生可有計策能保住城池?」齊武忍不住問道。

  宋懷瑾被他一句話嗆咳了幾聲,狠狠捶了一把地上的枯草,氣到極處竟是笑了起來,「齊將軍能天真這麼些年還真是讓人羨慕。」

  她恨恨的道,「你們留著這一盤爛棋,叫我怎麼收拾?我宋初一是人,不是他娘的神!陽城四周城牆堅固高大,魏國卻還是選擇攻城,明擺著聲東擊西為了截流!我便是待在這裡也知道,外面定然有人不斷的投降魏軍,閔遲在這裡人脈比你們一個個的都好多了,說不定一會兒就有人給他們開城門大軍殺進城,我給你們都插上翅膀飛,行不行,齊將軍?」

  宋懷瑾身體虛弱,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不停的喘著粗氣。

  尖銳的諷刺讓齊武這個血性的漢子漲紅了臉,好在身處暗處,面上又全是鬍子,根本看不清顏色。

  端陽侯感覺到的不是羞恥,而是從腳底板開始發涼,他只是一個在秦魏兩國之間艱難生存的小諸侯,帳下謀士本就不多,唯宋懷瑾和閔遲有些真才實學,其他都是混飯吃的狗頭軍師。

  閔遲棄主投靠魏國,這次正是他做為軍師反過來攻打陽城,也是他用計離間端陽侯與宋懷瑾。閔遲作為端陽侯手下曾經的首席謀士,對陽城的兵力分佈、地形可謂瞭若指掌,再借助魏國強兵,攻打陽城易如反掌。

  其他在端陽侯手下混飯吃的三流謀士一見大勢已去,立刻卷包袱走人,那些人別的不行,唯「走」之一計用的出神入化,可謂來去無蹤。

  「我命休矣!」端陽侯面色慘白的跌坐在枯草之上。

  「死不了。」宋懷瑾艱難的扶著牆壁站起來,瞪向齊武,「扶我一把。」

  端陽侯聞言,連忙站起來,也不嫌棄她身上的髒汙,伸手攙住她。齊武也急步走過來,扶住另一邊。兩人將宋懷瑾架了出去。

  宋懷瑾要求沐浴更衣,端陽侯雖則急的火燒火燎,卻還是命人去準備。

  ……

  空曠的正殿中,青黑的石磚地板,兩側是黑色兩人合抱的柱子,主座上端陽侯面色發白,卻比之前鎮定了許多。

  約候了兩刻,端陽侯放在膝上的手汗已經浸濕了厚厚緞衣,才看見一人從大殿門口緩步進來。

  她一襲緗色廣袖袍服,墨髮如男子那樣在頭頂綰了一個髻,簪了一根簡潔古樸的玉簪,身形瘦長如竹,寬袍被風吹揚起猶如一邊旗幟。因著這半個月來的牢獄生活,使得兩頰凹陷,面色萎黃。

  她的五官絕算不上漂亮,組合在一起也將將能入眼,普通到以往站在謀士堆裡也不會有多少存在感,但倘若與她對視,便會發現那清明如冰雪的目光背後隱含睿智。

  端陽侯疾步從主座上走下來,「懷瑾先生,眼看就要入夜……士兵饑餓疲乏,魏軍一定不會放過攻城的大好時機。」

  「為何不等你們索性都餓死了再坦然入城?」宋懷瑾在一側的席上跪坐下來,大殿裡的冷風,讓還在高燒中的她有些吃不消,「我深知閔遲的性子,他崇尚不戰而屈人之兵,倘若有辦法困死你,他不會攻城的。」

  不戰而屈人之兵,這也是謀士能發揮的最大意義,所謂戰術,是非戰不可時才會派上用場,而兵家比他們這些謀士更擅長領軍作戰。

  「魏王倘若想花大代價拿下陽城,早就成功了,哪裡輪的到閔遲出手?所以我猜測他可用的兵不多。我早準備好出城的路線,你帶上親信隨從,連夜偷偷出城投奔秦國,便說魏軍攻城,陽城將少兵寡,難以抵擋,願將城池獻給秦國,只求秦王收留。」宋懷瑾垂眸緩緩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卷羊皮,遞給端陽侯,「這是路線圖。」

  幸好她對閔遲還留了一手,否則此刻當真是求天不靈了。

  「不能帶太多人,會引起魏軍注意,倘若你捨不得那些美姬,就留在這裡與她們同生共死吧!」宋懷瑾盯著他一字一句的道。她太瞭解端陽侯了,他多疑,卻也善良,但善良在這世上就是一種致命的軟弱。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種軟弱,她才能有機會活到現在。

  端陽侯緊緊抿唇,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答應道,「好!」

  宋懷瑾咳了一陣,聲音微帶嘶啞的道,「走吧。」

  「懷瑾先生不一起走嗎?」端陽侯猶疑道。

  到現在還是在懷疑她,宋懷瑾嗤笑了一聲,冷冷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明智之人都會給自己準備出路,你倘若不願意走,也沒人逼你!」

  宋懷瑾何嘗不想走,可她已經命不久矣。她在牢獄中已經病了七日,如今早已經耗盡元氣,他們是逃命,不可能舒適的坐著馬車,長途跋涉、一路顛簸也唯有一死而已。

  相比那樣狼狽的奔逃而死,她寧願更坦然瀟灑一些。

  殿中響起腳步聲,宋懷瑾以為端陽侯離開了,肩膀上卻是一沉,卻是端陽侯將那件白色狼皮裘披在了她身上。



卷一 起於野 第二章 一別即永別

  「今日一別,君子珍重。」端陽侯誠懇的道。

  「保重。」宋懷瑾似有若無的一笑。

  此刻的她,面如土色,全然是病入膏肓的模樣,沒有絲毫美麗可言,但端陽侯卻覺得她身上的光華耀目,任何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姬都無法用容貌與之相比。

  外面的風雪漸大,宋懷瑾孤身一人坐在偌大的殿中,看著端陽侯消失在風雪裡的背影,微一抿唇。

  其實閔遲這個人太過自負,想保住陽城也不是無機可乘,卻很難挫傷魏軍。倘若閔遲首戰慘敗,魏國必將問罪,她就是要逼的他在魏國呆不下去,甚至被處死。

  秦國軍隊乃虎狼之師,陽城在秦魏邊界,只需一宿,附近城池的秦軍便可趕到。魏軍在風雪裡撐了數日,冬日的糧草也必然不多,秦國不會放棄這大好時機。

兵貴速,倘若魏軍進城,再攻打起來就困難的多,秦國也可能損失慘重,所以她料定秦國會迅速出兵。

  宋懷瑾起身,迎著風雪走了出去,對路邊凍死餓死的屍體恍若未見,徑直往城樓那邊走去。

  城頭上風雪呼嘯,宋懷瑾不扶著城牆,幾乎站不穩。

  「來人!」宋懷瑾揚聲道。

  她身上白色的狼皮昭示著非同一般的身份,立刻便有一名副將過來領命。

  「城主府裡還有些存糧,主公仁義,取出來分食吧。」宋懷瑾在風裡每個字都說的艱難無比。

  那副將精神一震,卻猶豫道,「可是主公……」

  「那些存糧甚至不夠大夥飽餐一頓,但主公派去秦國的人已經傳來消息,秦國大軍明早即至陽城,主公寧願挨餓,也請大家務必堅持一晚!倘若明早秦軍未至,主公將會投降魏國,絕不會罔顧諸位性命。」宋懷瑾的聲音不大,但附近守城的將士都聽的見,她說罷,掩面似泣道,「主公向來仁義,不想見大家枉死,但陽城乃是先人傳下來的基業,還請諸位助主公一臂之力,懷瑾在此代主公拜謝諸位!」

  宋懷瑾深深一揖到底。

  附近的將士連忙上前扶起她,「先生嚴重了,主公深明大義,我等定當誓死守城!」

  「誓死守城!」

  「誓死守城!」

  城頭上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夾雜在狂風暴雪之中,雖然力量微薄,但堅韌不屈。

  宋懷瑾微微抬手道,「秦國援軍之事,切不可外傳,倘若魏軍提早攻城……」

  「末將明白!」副將拱手,吩咐人交代下去,今日不許有人降魏,擅自逃跑者,殺無赦。

  這個消息一定會傳到魏軍那裡,宋懷瑾知道。但她只需一晚,只需一晚……

  暴風雪呼嘯,掩埋主戰場上殘破的屍體。陽城的士卒吃了稀粥,精神好了許多。

  端陽侯府儲存的都是白米,而這些人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一粒白米,此時此刻,他們覺得就算這麼死了,也值。

  宋懷瑾坐在城樓上的棚子裡,眯著眼睛盯著魏軍紮營的方向。夜色沉沉,風雪呼嘯,什麼也看不見,鼻息噴出的一朵朵霧花將視線遮掩的更加朦朧。

  上半夜便就這麼安靜的過去了,宋懷瑾疲憊至極,卻怎麼也合不了眼,瞬也不瞬的盯著東方逐漸發亮的天空,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了起來。

  夾雜在風聲裡的震動急速逼近。宋懷瑾雙目微微一睜,垂眼向下看去,天地交接的遠方,卷起大片的雪霧,紅甲魏軍如浪潮一般向著陽城撲來。

  「懷瑾先生,魏軍攻城!」副將衝進來稟報道。

  時不予人……她緩緩閉上眼睛,沉默久久才啞聲道,「打開城門,你們降了吧。」

  並非是宋懷瑾捨不得犧牲無辜,她的心裡此刻只有謀,沒有情,只是閔遲那樣一個人,居然出乎意料的急襲,必然是有不少內應,他有十足的把握,再看魏軍和守城士卒的力量懸殊,即便此時不降,也絕對撐不住半刻。

  「正門大開。」宋懷瑾補充一句,「傳信把北城門也打開。」

  正門大開是空城計,縱然總會被識破,卻總能夠拖延一時半刻,而北城門,是為秦軍而開……但願秦軍抓住這個時機吧。

  那副將緊緊抿著唇,一動不動。

  宋懷瑾抬頭看他,火把劇烈跳動的火光下,是一張堅毅俊朗的臉,「末將願死不降!」

  「大丈夫生於世,一為忠義,一為抱負,端陽侯不值得你忠義,陽城這塊巴掌大的地方也不能一展抱負,你死也是白死!」宋懷瑾有氣無力的說道,「休要犯蠢。」

  沉默了片刻,他才拱手道,「末將領命!」

  宋懷瑾看著那沒入風雪裡的魁梧身影,靜了許久,從袖袋裡取出一塊帕子,展開之後,露出一粒指甲大小的藥丸,芳香撲鼻。

  她用手拈了放入口中,微微皺眉,眯著眼睛看向外面的風雪連天,一股辛辣順著喉管而下,在腹中漸漸彙聚成絞痛,熱流順著喉管湧了出來,口中滿是腥甜。

宋懷瑾已經油盡燈枯,死,也不過是早一天遲一天的事情,只是她不想死前的日子裡天天看見閔遲,想想都堵得慌。

  無謀不詐,輸了也是她宋懷瑾技不如人,但她絕不能原諒。

  「初一!」一個熟悉身影闖入視線。

  宋懷瑾略略打量了一番,閔遲一襲煙色廣袖袍服,黑色貉子毛大氅,滿身落雪,依舊是那樣風姿翩然。

  他看見宋懷瑾的情形,滿面震驚,喃喃道,「初一,我來接你的。」

  閔遲不想她死,哪怕利用過,出賣過,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她置於死地。

  他見宋懷瑾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什麼,這才反應過來,大步衝入棚內扶住她,一雙鳳目中噙淚,「初一,你想說什麼?」

  宋懷瑾吐出一口血,湊近他,艱難的吐息道,「閔遲……去……你大爺!」

  聽著這句遺言,閔遲愣愣的看著她清明的眼失去光彩,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宋初一,字懷瑾,原字寅月。

  握瑜懷瑾,比喻美好的君子品德,這是因為她言語行為粗魯,性子不好,所以拜師時,其師對她的美好寄望。可是直到死,她也沒能奉行這兩個字的分毫。

閔遲笑罷,眼角有淚倏然滑落,在冰天雪地裡灼的面頰微疼。

  「軍師!北城門有秦軍!」棚外,有士卒急促的稟報道。

  閔遲身子一繃,垂眸看了一眼懷裡安詳的面孔,她帶血的唇角似有若無的翹起,彷如嘲笑他一般。他眉頭微微擰起,將宋懷瑾輕輕放下,抬頭看了看微微發亮的東方天際,緩緩吐出兩個字,「備戰。」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23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三章 重生於荒野

  東方浮白,廣袤的蒼穹上還綴著一彎淺淺的月牙,荒原四野遍地都是半人高的野草,朦朧之中泛著枯黃的顏色,上面結了一層淺淺的霜。

  寂寂的草叢裡,忽然響起嘩啦一聲,緊接著便是在枯草裡窸窣的穿行聲。

  很快,一名衣衫襤褸的人爬了出來。他身材瘦小,葛布麻衣襤褸的披掛在身上,黑乎乎小腿和手臂暴露在外,頭髮亂糟糟的披散著,遮掩住了面容。從身量和四肢來看,他年紀不大。

  少年手中握著削尖的竹片,跪在空地之上凸出的一個小土包前,拋開土壤。

  放眼放去,這一片有七個小土包,土都是新翻的,每個土包上面都插著一個竹片。

  少年手腳飛快的刨開一個土包,看見裡面露出的衣裳,唇角微微揚起,動作越發快速。不一會兒便從土中拽出一具用席子裹了的男屍。

  男屍頭上沾染了許多泥土,顏色青白,尚未有腐敗的跡象。少年心中一喜,伸手摸了男屍的胸前和腰間,不出意外的發現了一塊玉玦。

  少年放在掌心摸了摸,借著微弱的光線看了一下,玉質不好,連一張羊皮都換不到,但說不定能換上半豆黍子。少年將玉佩塞進懷裡,伸手扒掉了男屍的外衣,又將屍體用席子裹好塞進了坑裡,用土埋上,磕了幾個頭之後,拿起竹片開始挖下一個土包子。

  少頃,便見到一片紅色衣角。這片紅色衣角十分有光澤,少年驚喜的「咦」了一聲,沾滿泥土的手在自己身上使勁蹭了蹭,才伸手去摸那衣角。

  滑不留手的,竟是絲緞!

  少年大喜,動作也小心了不少,用竹片輕輕刮去泥土,讓整具屍體暴露出來。

展開席子之後,發現這是一具女屍,與方才那具男屍差不多,也不曾腐爛,一張青白的臉,頭髮上沾了許多泥土。

  少年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女屍穿著的衣物上——是一件大紅色的絲緞嫁衣,上面用藍色和金色的線繡了花樣,花朵中間墜了玉珠,個頭雖小,但散發著瑩潤的光芒,玉質上乘。

  少年小心翼翼的清理著那片沾上了泥的衣角,約莫過了一刻,才仔細的擺弄乾淨。如法炮製的脫了屍體上的衣物。

  這一次,他覺得有些異樣,這些屍體已經埋了一天,早就僵硬了,方才脫那具男屍的衣服,與以往每一次都沒有不同,可是這具女屍相對來說四肢卻要柔軟一些,難道女人死後身體也要比男人軟?

  少年想著,已經將衣物全部接下來抱在懷裡。他目光透過亂髮瞧見女人青白的臉,生的不醜,但也沒有他見過那些美姬好看,鼻樑太挺直,額頭太飽滿,或許是因為已經死了的原因,臉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女人那樣柔軟。

  秋風颯颯,少年忽然覺得有些寒意,連忙把嫁衣用剛剛從男屍身上剝下來的衣物包上,做成一個包袱狀,背在自己身後,才彎腰去扯席子的另一端,準備把女屍裹起來。

  驀地腳腕上一緊。

  少年驚呼一聲,慌忙低頭看去,驚愕的發現女屍一隻青白的手死死抓著他的腳腕,而女屍半睜著眼睛盯著他,眼睛黑白分明,隱在影影綽綽的草影裡顯得十分可怖。

  少年心裡一慌,伸手去掰女屍的手,卻發現抓著他的力氣也不是很大,很容易便掙脫了。

  他一息也不敢停留,跌跌撞撞鑽進草叢裡。

  女屍盯著他消失的方向,心裡暗罵:小王八犢子,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都不懂,太她娘的不上道了!

  「女屍」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看著廣袤無垠的蒼穹,有幾株枯草遮掩了視線,心中忽覺得不對勁,她明明已經服毒,並且在臨死前見到了閔遲。

  當時她咬牙切齒的罵了閔遲一句,其實是在暗恨自己服毒服的有點早,倘若再晚個半刻,她便有力氣捅上閔遲一刀!

  真她娘的死不瞑目!

  宋初一歎了口氣,身體能感受到空氣中的寒涼,心中越發疑惑,難道是閔遲氣不過被她問候一句大爺,所以將她曝屍於荒野?

  果然是個衣冠禽獸!

  宋初一心裡反復將閔遲祖宗十八代都問候幾遍,才抓著身下的席子,認真的去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思來想去良久,宋初一才再次動了動,試圖坐起來,但試了幾次卻怎麼都使不上力氣。她也只能認命的繼續躺下去,眼睜睜的看著天色一點一點變亮的天色,枯草上的薄霜在陽光照射下盈盈發亮,漸漸的融化彙聚成露水。

  直到陽光照在身上,宋初一覺得渾身發虛的冷,仿佛多少熱量都墜入不見底的深淵。不過汲取到這點微弱的溫暖,她動了動手腳,如灌鉛一樣,但好歹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

  四下裡只有風拂過草叢的窸窣聲,宋初一懂些醫術,心知道自己可能在高燒,現在的處境堪憂,倘若一直躺在這裡,無異於等死。

  她使盡全身力氣,依舊無法站起來,於是只好拽著草,一點一點往前爬行,她辨不清方向,便順著昨晚少年的逃離的地方爬行。

  那少年剝了她身上的衣物,定然是想拿去換糧食,況且在那種情況下,宋初一不信他還敢往深林裡跑。所以少年跑方向最有可能是通向村莊或城池,最不濟也應該距離道路不遠。

  當然也不排除少年慌不擇路……那只能算她倒楣。

  不知爬了多久,宋初一已經覺得渾身脫力,眼前卻還是草叢,仿佛無止無盡,令人頗感絕望。

  「麻黃……」宋初一卻未曾太在意這些,只盯著自己面前一株小灌木,忽然笑了起來,「看來天不亡我。」

  她伸手抓住那株麻黃便往嘴裡塞,特有的辛味和苦味在口中散開。

  麻黃的收割季節正在秋末,這些雖然不曾經過處理,但藥效應該也不錯。宋初一很想優雅的把這根草折斷塞進嘴裡,但奈何身體使不出一絲多餘的力氣。

  宋初一正學著羊一樣奮力的啃著麻黃莖,耳朵微微一動,聽見似乎有急促的腳步聲。

  她動作一頓,將耳朵貼在地上聽了一會兒,估摸來的有六七個人,方位就在她前面不遠處。

  宋初一伸手輕輕將面前草叢撥開一點縫隙,竟發覺前面就是一個坡,她正是趴在高地上的草叢裡,心中不禁鬆了口氣。

  透過草叢縫隙,她看見六個大漢正掄著粗棍追趕一名身材瘦弱的人,口中嚷嚷的話是趙國口音。



卷一 起於野 第四章 小王八犢子

  少年似乎跑了很久,體力顯然已經不如六名壯漢,很快便被堵住。

  六名壯漢體格魁梧,身上裹著已經看不清顏色的葛布,頭髮淩亂的在頭頂窩了一個髻,有兩人的衣物已經成了布條,大半個屁股露在外面,前面也只堪堪能遮掩住。

  宋初一將目光轉向那名少年,衣衫襤褸,頭髮蓬亂,四肢乾瘦如柴,背上還掛著一個灰色的包袱。

  哈!小王八犢子,竟然又落到我眼皮底子下!宋初一幾乎瞬間便認出了這少年正是昨晚扒她外衣的那個。

  坡下,少年已經被幾名壯漢死死按在地上,扯下他身上的包袱,抖了開來。

  宋初一看著那件紅色的嫁衣,瞳孔微微一縮——那不是她原本身上穿的衣服!

  昨晚她意識半醒之間只感覺到有人扒她衣物,睜眼時,少年已經將衣服裹了起來,她本以為少年是拿了她身上那塊雪狼皮和外衣……難道這豎子又跑去扒了別人的衣裳?

  宋初一想起自己方才躺的地方,有幾個小墳包,而她身下有草席,旁邊有個淺坑,似乎也不是被曝屍荒野。

  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她回過神來時,再看向坡下,少年已經被揍的趴在地上,而那些人絲毫沒有要住手的意思。

  宋初一自然不能指望這些人相救,她覺得自己雖然長得不怎麼樣,但好歹是個女人,落入這幫人手裡,少不了要落個慘遭蹂躪的下場。選擇一個弱者最好。

  拿定了主意,宋初一便百無聊賴的趴在坡上啃麻黃,瞧著少年被揍的差不多跑不動了,才開始模仿馬蹄聲。

  馬,是十分貴重的東西,現在各國連年征戰,幾乎所有的馬匹都在軍隊裡,有馬蹄聲,來者不是軍隊前哨便是極為有權勢之人。

  宋初一常年待在軍營裡,學馬蹄聲很像,由遠及近的感覺把握的極好。

  那六名大漢長相粗野,一聽到馬蹄聲卻都慌了手腳,連忙抓起那件紅色嫁衣,匆匆逃離。

  宋初一看了片刻,確定那幫人不會再回來,從身旁挖了一把泥握成團丟了下去。

  少年聽見動靜,抬頭向上看,正對上宋初一一張慘白帶著戲謔笑容的臉,驚的連滾帶爬,但奈何傷勢似乎太重,半晌也沒能跑出太遠。

  宋初一心道,有本事你再跑啊嘴上卻是放低了姿態,「喂,我救了你一命,難道你卻將我丟在這裡等死不成?」

  少年動作頓了一下,抬頭問道,「你是人?」

  「光天化日,不然你以為我是什麼!」宋初一沒好氣的道。

  少年探究的看了她幾眼,仿佛才確定宋初一的確是人不是鬼。看罷,便趴下來,躺在草叢中稍緩。

  宋初一方才又是學馬蹄聲,又是揚聲說話,也十分疲憊,她見少年一時半會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便將麻黃的莖拉低了一些,趴在地上嚼著。

  才躺了沒小半刻,便聽見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坡下往上來。這個坡不算太陡,但少年受了重傷,爬起來應該很費力氣,難道是那幫人返回來了?

  宋初一心裡微微一驚,吃力的向前爬了半尺,向下看去。少年正以不弱的速度往上面爬,不出片刻便上了高地,鑽進宋初一所在的草叢。

  宋初一立刻自我檢討起來,看來方才估算錯誤,這小子受的傷根本沒有到跑不動的地步,幸好他倒算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否則很可能白救了他一命。

  「你是齊人?」宋初一仰頭,剛剛少年說的是齊語。

  少年站在她身側喘著粗氣,日光從他頭頂照射過來,有些刺目,宋初一瞇著眼睛,只能隱約看到他淩亂的髮幾乎把整張臉都遮住,看人的時候都是透過髮絲的縫隙,唯一露出來的唇已經高高腫了起來,下顎連帶嘴角便一片泛著血絲的青紫。

  少年默不作聲的將宋初一從地上拽了起來,輕而易舉的便扛上肩膀。

  「你這細胳膊細腿的,看不出還挺有力氣!」宋初一被顛的嗆咳起來。

  少年也不理會她,悶頭穿梭在草叢裡。他似乎對附近的環境很熟,穿過一片小樹林,又不知繞了多少路,宋初一才聽見嘩啦啦的水流聲。此時她已經被顛的視線模糊。

  少年將她丟在一堆乾草上,轉身離開。

  宋初一剛想開口喚他,便看見前面的水潭附近有一片小菜圃,四周用木棍做了籬笆圍起來,很可能是少年生活的地方,所以便住了口。

  宋初一方才吃了麻黃,此刻躺在乾燥的草堆裡曬著太陽,不一會便昏昏欲睡,睡夢中仿佛聞見濃郁的穀香。

  睜開眼睛四處張望了一番,瞧見少年正蹲在潭水便捧著一隻破口的陶罐喝著糜子粥。宋初一咽了咽口水,乾咳了一聲道,「小兄弟,與你商量個事兒。」

  少年轉頭戒備的看著她,仿佛是一隻護食的小獸。

  宋初一翻了個白眼,躺在枯草上懶洋洋的用齊語道,「你把我扛回來不會就是為了埋屍吧?我看你也挺聰明,定能猜出我是出身士族。在出嫁的途中染疾,送嫁之人許是以為我死了,途中也只能草草入葬。倘若你救活了我,隨我回家,必有重謝……至少能吃上白米。」

  這些偏僻的地方都還是以物易物,連錢幣都見不著,更別提金了宋初一很清楚,白米對於百姓的吸引力遠遠大過於錢幣金銀。

  回答她的是一陣沉默,宋初一看著要涼掉的糜子粥,心裡著急,你他娘的倒是放個屁啊!

  良久,少年終於蹦出一句話來,「你如何會講齊語?」

  宋初一心中暗驚,難道這少年竟是認識自己的?不禁反問了一句,「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會講齊語?」

  少年沒有回答,而是將剩下半碗的糜子粥遞到了宋初一面前。

  汙黑的手,瓦罐上也是油黑發亮,糜子的香味混合著一種奇怪的餿味,瓦罐沿上還有少年方才喝粥時留下的痕跡,倘若宋初一真是士族女子,對著這樣的場面也許會食不下嚥,但比這樣更難的日子她也經歷過,自然不會在意。

  「聽說士族一諾都是千金不易。」少年看宋初一吃的忘乎所以,禁不住提醒了一句。

  宋初一心想,小子還有些見識,竟知道千金不易這句話。她嘴裡咽著粥,含糊的應了一聲,三兩口便將粥喝的快見了底,少年一見立刻急了,伸手搶過瓦罐。冷冰冰的道,「這是兩天的飯!」

  宋初一老臉一紅,乾笑道,「我身子虛,多吃兩口才撐得住。」

  瓦罐邊緣還沾了一下,少年伸舌頭舔了舔,用布包上鑽進樹叢裡藏了起來。

宋初一吃飽喝足,躺在甘草上想著方才的事情,她說自己是在出嫁途中染疾,不過是根據那件嫁衣編的,倘若嫁衣不是從她身上扒下來,少年必然不會信這個說辭,可是他信了。

  宋初一怎麼也想不明白,頭有些發暈,她不禁伸手撫了撫眉心。指尖觸到一片光潔的皮膚,她動作微一頓,連忙仔細摸了摸。

  當年她第一次出使秦國,為了勸退秦軍,孤身入秦軍營地,秦軍主將為了試探她,一劍揮至面門,她沒有躲,劍尖穩穩的指在了眉心,血立時順鼻樑流了下來。

  其實只是破了一點皮,傷口癒合之後,倘若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疤痕,只是她這些年來習慣用指腹去摩挲那個傷口,所以能清晰的感覺到,可現在居然沒有了?

  宋初一扶著旁邊的石壁站了起來,往水潭邊走去。吃過藥和糜子粥之後,身上有了些力氣,足夠支撐她走到潭邊。

  潭水清碧,宛如一面鏡子般,宋初一清晰的看見了裡面那個倒影。

  纖瘦的身子,巴掌大的臉,墨髮如瀑,身上髒亂不堪的中衣還隱隱能看出是白色。宋初一仔細端詳,水中映出的那張臉,額頭比常人要稍微飽滿些,鼻樑比一般的女子要筆挺,看起來不似平常女子那樣纖柔,還是那麼沒有風情,不過這張年輕的臉,卻是她十五歲時的模樣!

  秋風乍起,吹皺了一潭湖水,倒影晃的有些模糊。

  宋初一不禁彎腰輕輕觸碰水中那張臉,尚未等她理出點頭緒,腰上忽然一緊,連掙扎都未曾來得及,便被人撲倒在地,堅硬的石塊硌的她渾身要散架。

  「小王八犢子,你鬧哪樣!」宋初一呲牙咧嘴的沖少年咆哮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23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五章 倚樓聽風雨

  少年死死盯著她不說話。

  宋初一也能夠隱約感受到他的情緒,少年許是以為方才她是騙了吃食,吃飽了好做個飽死鬼。

  「我看看自己的儀容,你搗什麼亂!」宋初一揮了揮手,「別木頭似的,過來扶我一把!」

  仿佛是想探究她話的真假,半晌,少年才動了動身子,將她從地上攙起。

  他受了傷,之前是渾身戒備,所以不曾受到太大影響,現在似乎是到了他自己認為比較安全的地方,渾身一放鬆,疼痛就明顯的多了,行動不大穩便,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宋初一送回原處。

  「喂,你叫什麼名字?」宋初一坐到乾草堆裡。等了片刻,見少年沒有半點要回答的意思,便道,「姓名乃是長輩所贈厚禮,倘若有姓名便說來,堂堂丈夫,何故遮掩如賊!」

  在這個世界上,不是人人都可以有姓名,姓名代表身份,是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之人才有資格擁有。這少年既然見識不俗,定非野居於陌的尋常百姓。

  「趙。」少年從懷裡摸出幾個野果,在乾草上蹭蹭,丟了一個給宋初一。

  「氏?」宋初一問道。

  先秦時期,姓和氏並不代表同一個意思,女生者為姓,姓原本由母系氏族而定,後沿用下來,不能更改。而氏,是家族的標誌,根據家族變遷可以改變,氏沒有一定的規則,有的因出於公室,就稱公孫氏,有些以所居官職為氏,如司馬氏、司空氏,有些以封地為氏,如韓、趙……

  總而言之,賤者有姓無氏,只有貴者才有姓、氏之說。宋初一這麼問,只是想確定這少年的出身。

  「不知。」少年啃了口果子,酸的汁液浸泡到嘴上的傷口,痛的他齜牙。

  他這等模樣,觸動了宋初一心湖深處僅存的一抹溫暖,曾幾何時,她的處境與這少年如此相似,「可有名?」

  秋末的果實十分珍貴,雖然或酸澀或熟爛,但因為快要入冬,即將會有一個冬天和一個春天採摘不到野果。少年專心的啃食野果,只微微搖了搖頭。

  宋初一將手裡的果子遞還給他,「我給你取個名字吧?」

  少年的視線是先看見了她遞過來的野果,詫異之下,才抬頭望向宋初一。所有的人都為了爭一口食而互相攻擊,倘若不是他力氣大一些,早就死在荒野,從來沒有人會把得到手的食物送出來的道理。

  「倚樓聽風雨,淡看江湖路。趙倚樓。」宋初一保持這個動作,笑問他道。

  少年許多年以後回想起來,他根本沒有聽懂這一句話的意思,只是覺得當時她還回果子的舉動很好,在秋日陽光下,那張並不美麗的臉上,釋放的善意,他很喜歡。

  「好。」他飛快的伸手抓過宋初一手裡的果子,生怕她改變心意。

  倚樓聽風雨,看淡江湖路。宋初一躺在乾草堆裡,歎息一聲閉上眼睛,繼續休息。

  倚樓聽著風雨聲,心覺得世事如此平淡。這是宋初一此時此刻的心境。

  她方才在湖面上看見自己的倒影,再結合昨晚發生的事情,便是服毒的時候把腦子毒壞了,她此時也應該能猜出發生了何事。

  有一剎的震驚,但天道往復,自有因果,有些不會有結果的事情,還是不要白費腦力的去追究。

  宋初一翻了個身,揉了揉被摔痛的腰,迷迷糊糊睡了起來。

  朦朧中能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是少年正在往她身上堆乾草,心中微微一暖,在這樣的聲音裡睡去。

  夢中,看見了戰火紛飛的一座陽城。

  狂風暴雪之中,所有人的行動都顯得十分笨拙。城頭上站的這個人,身材修長,灰色的寬袖袍服,一襲黑色大氅,眉眼依舊,就連眉頭也是如平素那樣習慣性的皺起。

  宋初一踏著雪,緩步走到那人身旁,與他並肩看著城下廝殺,看了一會兒,忽然嗤的笑出了聲音。

  閔遲像是感覺到什麼,忽然轉過頭來,看著滿眼的落雪,片刻便又將注意力都放在城下的戰場上。

  毫無意義的夢……

  一覺睡醒來,天色已經漆黑。

  宋初一睜開眼睛,只能看見滿眼的乾草,以及零碎漏下來如銀的月光。回想方才夢見的畫面,她略一想,秦軍急急趕來,未必會有出色的謀士或良將,秦國隨後有援軍,魏國未必就沒有,所以勝負各占五成。

  這是她死後的情形?宋初一有些氣悶,這他娘的算什麼交代,就是不看戰場,她也能猜出來這個局面。

  宋初一從草堆裡鑽出來,立刻感受到了刺入皮肉的寒涼,不由哆嗦了一下,轉眼便瞧見一個黑影正在石壁邊蜷做一團,身上堆著一些雜草。

  宋初一身下躺的是稻草,雖然紮人,卻比那些還帶著泥土的雜草更能保暖。

  她伸手拽了拽他,「趙倚樓。」

  少年蹭的躥了起來,根本不曾反應過來那聲「趙倚樓」是在喚他,警覺的盯著她,緩了一會才稍微放鬆點。

  「一起睡吧。」宋初一說完,覺得有些猥褻少年的嫌疑,補充一句道,「現在這種處境,誰病了都不好,咱們沒有藥。」

  趙倚樓盯著她看了半晌,淩亂的頭髮蓋了滿臉,下顎上又是青紫又髒,分辨不出任何表情。

  宋初一開始不耐煩了,「你祖宗我都不曾介懷,你猶豫個什麼?」

  趙倚樓猶豫了一下,迅速的鑽進了草堆裡,冷和餓,他幾乎每天都在經歷,因此沒有那種氣魄,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以及那些不能當飯吃的規矩而平白的遭冷。

  宋初一也跟著鑽了進去。稻草本就不多,一個人睡還稍微舒適一些,兩個人就只能擠在一起。

   「晚上睡覺你就不能洗乾淨再睡!」宋初一嗅著從少年身上散發的怪味,忍不住伸腳將他往邊上踢了踢。

  她自問不是個挑三揀四的人,在軍營裡什麼臭味汗味沒聞過,但是趙倚樓身上這個味,她不得不嫌棄一下,否則實在有失格調。

  「要你管!」趙倚樓語氣不愉快,卻依舊是正面對著她。

  這是長期生活在野外的人,一種不信任的表現。

  「我覺得你還是轉過去比較好。」宋初一揉了揉鼻子,道,「我私以為,防野獸比防著我要重要,你看我一個弱智女流,沒有你,我也走不出這片地方,又如何會害你。」

  這裡杳無人煙,從少年方才的表現來看,分明是時時防備,大多是經常會遭受野獸攻擊。

  趙倚樓並未深想所謂的「弱質女流」怎麼會知道這些,只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便轉過身去。



卷一 起於野 第六章 如何不殘忍

  夜風颯颯,拂過枯樹林時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宋初一和趙倚樓許是太累了,很快便沉沉進入夢鄉,臨睡著的前一刻,宋初一還不忘將趙倚樓往邊上踢了踢。

翌日,宋初一直睡到天色大亮。

  稻草上落滿了白霜,陽光明亮耀白,卻沒有多少溫度,宋初一藏在厚厚的草堆裡尚且覺得寒冷,趙倚樓卻早已經蹲在水潭邊準備殺一隻山雞。

  見到這等情形,宋初一精神陡然來了,蹭的躥了起來,一溜小跑到趙倚樓身側,「你抓的?」

  趙倚樓似乎覺得她這個問題實在沒有回答的必要,低著頭用尖銳的石塊捅山雞的脖子,不一會便血肉模糊,可那山雞卻仍舊激烈的撲騰。

  「太殘忍了!」宋初一滿臉的不忍。

  趙倚樓冷哼了一聲,繼續拿石塊磨。猶記得有一回,他千辛萬苦的抓來一隻兔子,卻被一個士族女逼著放生,雖然後來她給了一小袋穀物作為補償,但那時他已經有半年沒有見過葷腥了,而且在冬季,吃肉食更能抗寒,所以他至今對士族女沒有任何好印象。此時宋初一的表現,恰是他最討厭的那種。

  宋初一蹲下來,從石潭邊挑了一塊大小趁手的石頭,伸手覆在趙倚樓手上,將他握著的山雞按在地上,揮起大石頭便是猛的一砸,霎時間鮮血四濺,山雞只抽搐了兩下便死絕了。

  趙倚樓臉上被濺了兩滴血,怔愣在原地。

  「少年,該出手時就出手。」宋初一丟了石頭,拍了拍手,在他旁邊盤膝坐下,「下手快著點,不然等吃上時,都已日落西山了。」

  趙倚樓愣愣的看著她,半晌才反應過來,低頭繼續處理山雞。

  山雞的行動靈敏,沒有經驗和工具的話很難捉的到,趙倚樓這次是純屬撞大運,直到宋初一摸起石頭砸雞頭的前一刻,他的心情還十分興奮。

  「喂,我烹食的手段尚可,你可要試試?」宋初一見他似乎沒有什麼處理山雞的經驗,便毛遂自薦。

  倘若在往常,趙倚樓勢必寧死不肯將食物遞交到別人手裡,但或許是昨日宋初一歸還果子的舉動讓他有點好感,又或許覺得即便交在她手裡,她也不敢私吞,所以遲疑了片刻,便鬆開手,往旁邊挪了挪。

  宋初一在旁邊的瓦罐裡燒了點沸水,把雞放進去燙了一下,然後飛快的拔掉雞毛。即便只有一塊比較尖銳的石頭,宋初一也將開膛破肚做的十分熟順。

  「這雞,咱們分開來做。」宋初一將雞劈成兩半,「這大半用火烤,能存放久一些,小半咱們今日煮雞湯,你覺得如何?」

  「好。」趙倚樓覺得這個做法極好,又能存下肉乾,今日又能吃飽喝足。

  宋初一手藝不算太好,她也不會做什麼精緻的菜肴,只是以前落魄時,食不果腹,她便靠這門簡陋的手藝幫一些商人將肉食烤乾、風乾成肉脯,以此每日換一碗粟子粥,倘若做的多,還會有半塊雞蛋大小的糜子餅,所以這項活兒,她做的又快又利索,只為了多換半塊糜子餅。

  作為一個謀士,用出賣勞動力來換取食物,無疑是可悲又恥辱。

  宋初一曾經也怨恨過父親,不過後來想想,父親倒是很有遠見,她長得不好看,家中窮困潦倒,日後恐也嫁得不好,於亂世之中自身難保。還是學點本事,日後自己謀個前程更實在些。

  縱然這條路上的艱辛,是別人無法想像的苦。

  宋初一不知道自己怎麼忽然想起那麼久以前的事情,或許現在的處境與以前太像了吧那個時候她每天都想著怎麼出人頭地,可現在卻覺得很滿足。

  宋初一架起兩攤火,很快便將山雞弄熟。

  兩人就著瓦罐便狼吞虎嚥起來,這時候誰也顧不上嫌棄誰,把肉撈到自己嘴裡才最重要。

  風捲殘雲般,瓦罐裡連一滴湯汁都不剩。

  沒有鹽、沒有任何調味的材料,煮出來的東西自然沒有烤的香味誘人,放下陶罐,兩人面對面籠著袖子盤坐在潭邊,盯著面前半隻烤山雞咽口水。

  從早晨一直坐到下午,宋初一道,「吃一口吧。」

  趙倚樓猶豫著點了點頭。

  兩人各撕下一塊肉,比對了一會兒大小,非得分的平均了,才塞進嘴裡。

  即便早上吃過了一鍋雞湯,此刻將烤到流油的山雞塞進嘴裡,立刻覺得舌根處一酸,讒的口水直冒,一塊雞肉吃下去,幾乎沒有任何滿足感。

  趙倚樓將雞包好收起來。又將昨天剩下的糜子粥找出來,加了點水,煮沸之後,兩人喝了個水飽。

  「唉!其實肉還是要放些鹽才好吃。」宋初一歎道。

  趙倚樓吃飽了,心情很好,竟也與她搭起話,「三年前,我在郢城也吃過一次,那回我是頭回吃,好吃。」

  宋初一微微一笑,她吃過最差的東西,也吃過最好的食物,但是人一生裡最難忘的,還是最落魄時最好的一餐。

  「我們什麼都沒有,在這裡過不了冬。」宋初一忽然轉了話題,道,「這幾日多打些野食吧,我同你一起去。我們冬天之前離開此處。」

  這裡連能躲雨的地方都很小,更遑論冬天的狂風暴雪,沒有避寒之處,沒有厚實的衣物蔽體,被凍死是遲早的事情。

  趙倚樓點頭。

  「不過。」宋初一挑起眉梢,猛的捉住他便往水裡按,「你這些天睡覺前都把身上給我洗乾淨!」

  趙倚樓失了先機,被宋初一佔據有利位置,一時竟不曾將她甩開。

  宋初一從潭中抄水抹著趙倚樓的臉,看著在水潭裡散開的髒汙,宋初一不禁罵道,「你他娘的攢了多少年!」

  「噗!」趙倚樓從水潭裡抬起頭來,吐出一口水,「要你管!」

  經過一個中午的日曬,水潭裡的水有微微的溫熱,不是太冰,宋初一索性將他的頭髮也給揉了揉。

  小半個時辰的奮戰,趙倚樓像是中午那只山雞一樣,變得光溜溜。

  「你……你是哪家的士族女!粗魯連村婦亦不如!」趙倚樓怒目瞪她。

  宋初一怡然自得在在水潭裡洗手,看也未曾看他一眼,「你面上有傷,倘若不清理乾淨,想爛掉嗎?」

  趙倚樓一愣,才想起嘴角的傷口已經開始有些紅腫的跡象,若是再不及時清理,免不了要潰爛。

  天色已經不早了,宋初一站起身來,回身看見趙倚樓的模樣,微微怔了一下,嘖道,「模樣生的不錯。」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24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七章 那一寸秋波

  暮色中,趙倚樓沾滿水的黑髮淩亂,幾縷長長的髮絲貼著脖頸蜿蜒到胸膛,那張臉只比巴掌大些,已經隱約有了些棱角,長眉斜斜飛入鬢,被髮絲半遮半掩的那雙眼分明是充滿怒氣,卻讓宋初一覺得猶如天際遙遠的寒星,加之筆挺的鼻樑,面相顯露出性格中的固執和堅毅。

  在這般容色之下,趙倚樓唇邊的傷痕竟也不難看。

  「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宋初一贊他如懷揣了日月一樣的容華懾人。

  這是極高的評價了,趙倚樓還是少年的身量,因長期饑餓,在加上正在抽條長高,看起來十分瘦削,但好在他的長相便不是柔弱型。

  趙倚樓被她灼灼目光看的有些窘迫,轉身走到石壁下,鑽進草堆裡,背對著宋初一,不再理會她。

  「少年,咱們商量點事兒。」宋初一抄手立於他身後,笑盈盈的道。

  「莫要如此喚我,你分明也不比我大。」趙倚樓硬邦邦的道。

  宋初一在看見趙倚樓容貌的時候便冒出一個想法,原本並不打算與他商量,但想到免不了需要他配合,便道,「此事關乎我二人性命。」

  趙倚樓聞言才從草堆裡坐起來,靠在石壁上盯著她,等著聆聽下文。

  宋初一怔了一下,原本他若是還是原本的模樣,做出這樣的動作,旁人只會覺得他是個孤僻的孩子,然而眼下這等模樣,竟是隱隱有些氣勢。

  「你可知我們在哪國?如今是哪年?」趙倚樓無意間露出的氣質,讓宋初一臨時改變了主意。

  她問這話時並未報多大希望,時下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取暖基本靠抖,這樣閉塞落後的情形下,各國之間大戰小戰不斷,土地一會被這國佔領,沒幾天又被那國打下,能知道自己是哪國人,國家的國君是誰,已經是很有見識的人了。

  但趙倚樓顯然算是一個比較有見識的人,「這裡是齊趙之間,如今是齊威王後某年。」

  宋初一聽著,猜測趙倚樓大約也就只知道這麼多了,便道,「我們去宋國。」

  「你不是要嫁到趙國……」趙倚樓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露了,立刻吞聲。

  貫穿這幾日趙倚樓的表現,分明與她並不相識,宋初一嘿嘿一笑,一屁股坐在了乾草上,懶懶的道,「讓我猜猜……」

  趙倚樓緊張的盯著她,仿佛生怕被她知道真相。

  「看你扒人衣服那麼順手,不是第一次了吧?」宋初一壓低聲音道。

  她故意說得十分有些歧義,其實心裡很清楚,趙倚樓定然是靠扒屍體上的隨葬物件來換取食物。他許是無意間遇見送嫁的車隊,發現新娘奄奄一息,便一路跟隨。

  這個年頭到處都是死人,能有一方席子卷了入土已經是比較高級的待遇了。而這身體的原主嫁的地方可能比較遠,沒有十天半個月到不了,為了防止屍體腐敗的不堪入目,便找個清靜安全的地方把屍骨葬了,等過段時間與新娘夫家商議之後,再帶了棺材前來接屍骨回去。那麼,她身邊的那幾個墳包很可能就是殉葬之人。

  趙倚樓面色有些發白,他七八歲便流落在外,不敢與旁人搶食,為了活命只能做這種事。

  人們敬畏鬼神,即便趙倚樓也不過是膽子稍大一些,更何況他刨的士族墳,倘若被那些規矩多的士族知道,趙倚樓必定會被挫骨揚灰。

  宋初一見好就收,就如同趙倚樓不信任她一樣,她也不信任他,誰知道把他逼急了,會不會做出殺人滅口之事。

  「點火堆,把頭髮烤乾再睡。」宋初一輕輕踹了他一腳。

  趙倚樓從善如流,起身去點火。

  宋初一鑽進草堆裡,打了個哆嗦,翻身看向趙倚樓。火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熠熠生輝,真正是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便是千斛明珠也抵不上明眸的一寸秋波吧。宋初一覺得昨晚實在有些虧得慌,縱然她也沒什麼興趣去猥褻他,但旁邊躺著一個美少年和躺著一個渾身臭味的泥人,睡眠品質顯然不一樣。

  畫面美好,宋初一看著看著,漸漸覺得睏意襲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不知道睡到什麼時辰,聽見趙倚樓在喚她,「喂喂!起來。」

  宋初一意識朦朧之中想起了昨日似乎答應和他一起出去狩獵,便半睜著眼起來,擁著乾草坐了一會。

  趙倚樓丟給她半塊乾硬如石的餅,「吃完這個就出發。」

  宋初一睜開眼,身子微微一動,那半塊餅便從腿上劃了下去,「哈?」宋初一趕緊趴在草叢裡找。

  趙倚樓燒好了水,端著瓦罐蹲在一塊大石上,沾著水將餅子泡的鬆軟些,一邊看著宋初一撅著屁股趴在草叢裡找餅子,一邊啃的歡快。

  天才朦朧,光線不好,虧得兩人睡覺時把下面的草壓平了些,宋初一好不容易找到那塊雞蛋大小的餅子,一轉臉便瞧見趙倚樓一副看熱鬧的模樣,不禁恨恨的罵了一句,「小王八蛋!」

  兩人根本就沒有什麼衣服,只有身上蔽體的一件,因此只簡單清理了一下,享用完餅子,便匆匆上山。

  現在是秋末,很多動物都開始冬眠,獵物不好找,而且找到了也不見得能幸運的獵獲,他們甚至連工具都是在山上現找的木棍,上山也純屬撞大運。

  不過雖然動物難找,但山上還有一些殘留的果子、草藥之類的東西,宋初一和趙倚樓都沒有放過。

  昨日捉到一隻山雞,今日便沒那麼好的運氣了,兩人從早上到傍晚,別說打獵,甚至連一個獵物的影子都不曾看見,倘若非說有的話,便是曾經從眼前飛過一隻雞蛋大小的鳥,而且動作快如閃電,幾乎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見了影子。

  「還好有些收穫,這附近麻黃很多,到了人多的地方裡能換到不少好東西呢!」宋初一也只能畫餅充饑,這方圓五裡有沒有人聚居的地方都難說。

  趙倚樓張口方欲答話,便聽得一陣地動山搖,以及沖天而起猶如雷震的吶喊聲,這是成千上萬人聲音彙集起來才有的陣勢。

  「打仗了!」趙倚樓一驚,拽著宋初一便準備跑。

  宋初一扯住他,「跑什麼呀,遠著呢,打不到這邊兒!看看!」

  趙倚樓定了定心神,仔細聽聲音好像真的不近,便隨著宋初一走到山頂,才發現這座山是一個峭壁,另一半塌陷下去,十分陡峭。

  宋初一鄙視的看了趙倚樓一眼,「你早就知道這裡的地形吧?那還嚇的屁滾尿流?」

  「胡說,何曾屁滾尿流!」趙倚樓臉色發黑。

  宋初一也不理他,兀自籠著袖子在山頭上坐了下來。

  秋日乾燥,因此放眼望去,遠處的平地上到處都是被激起的煙塵,滾滾如浪,彌漫在天地之間,只能隱隱看出是兩軍廝殺在一起,也分不清誰是誰。

  戰鼓震天而起,兩方都甘示弱的為軍士鼓氣。

  「太膿包了!」宋初一不禁咂嘴,「明明比對方多了一半人馬。」

  宋初一罵的自然是領軍,大概看起來,兩邊兵卒實力差距應該不大,怎麼能讓他們發揮最大的作用,還是要看領軍之人的水準。

  趙倚樓心下驚奇,他只看見煙塵滾滾,人潮如浪,別的什麼也看不見,便也學著宋初一瞇起眼睛去看瞧。



卷一 起於野 第八章 逆天的膿包

  看了半晌,卻還是什麼頭緒都沒有,趙倚樓懷疑的看著她,「分明是剛開打,你便能瞧出勝敗來?」

  「看見沒。」宋初一從旁邊拔起一根草,點著那一片混亂之中。

  趙倚樓心裡壓根不信她還懂戰事,但出於好奇心,還是湊近,順著她手中的草點出的位置一看,著褐色盔甲的那一方隱隱連成一個尖頭的三角形。

  「這個叫做雁行陣,此陣法兩翼相近,倘若為了凸出弓箭射擊,能取得奇佳效果。不過包角太小,根本無法包抄敵人,只能做弓箭射擊,而且平地移動速度不快,若非特殊情況,不太適合平地作戰。這種地形,這種兵力懸殊……」宋初一看著陣型左翼有些被攻陷的跡象,嘶了一聲,扶額道,「他日一定要見見這位‘奇人’,膿包成這樣,也實在……有些逆天。」

  作戰講究的是一個陣法,而不是打群架一樣,一聲令下,兩幫人就扭打在一起。從上古時期,由於人力相對比較弱小,所以去狩獵猛獸時就必須合作,從而有了最基礎的防禦陣型和伏擊隊形,後來的行軍作戰便是以此為本演化而來。

  所以選擇合適陣型,是取勝一大關鍵。

  主戰場地形相對平坦,秋日煙塵很大,一跑動起來,到處都是烏煙瘴氣,不僅僅可視條件差,兵卒還很容易便被沙塵迷了眼睛,這個雁行陣在此等情形下,到處都是弱點。

  而褐色盔甲這邊的兵力佔據很大的優勢,居然使用這種陣型,宋初一最終下了一個結論,「這主將若非是個逆天膿包,就是內奸!」

  「那趙軍輸了?」趙倚樓問道。

  宋初一看了他一眼,道,「大約是慘勝吧,比人家多了那麼多人,要是還能輸……」

  宋初一又看了下面慘不忍睹的戰場一眼,呻吟一聲,咕噥道,「不吉啊!睜眼便瞧見這麼讓人絕望的一場戰,這是上蒼預示我宋初一這輩子也是操蛋的一輩子嗎?」

  趙倚樓無語的望向宋初一,士族女啊有這麼出口成髒的士族女嗎?倘若不是他一路跟蹤送嫁車隊,曾經無意看見過她一眼,此刻必須得懷疑她說自己是士族女,是否騙人。

  「走,回去。」宋初一扯起趙倚樓,疾步往山下走。

  「你這麼急著做什麼,我還未看夠。」趙倚樓害怕戰爭,可是方才聽宋初一分析之後,覺得多看看這些,日後逃命應該也很管用。

  宋初一頭也不回,沒好氣的道,「看瞎你的眼!當心看多變白癡!」

  兩人兜著今日的收穫返回山下時,天色已經擦黑。

  趙倚樓在在水潭邊洗今日在山上採來的菌子,看著宋初一兜著一兜小石塊,仰頭望天的挪來挪去,心中疑惑,不知道她要做些什麼。

  今日在山上,宋初一的一番話令趙倚樓感觸很深,當然他根本聽不懂她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只是隱隱覺得,她是一個很有學識的人。在這個世上,但凡是有學識的人,各國都爭相邀請,所以縱然宋初一還依舊說髒話,但她在趙倚樓心目中的評價高了許多。

  趙倚樓見她終於找到一塊合適的地方,正蹲下來,把小石子在地上擺成一種形狀,也不知要做些什麼,卻也不曾過去打擾。

  宋初一正在擺卦,為自己蔔命。宋初一還陷在之前看見的那場戰爭裡,她活了這麼些年,從來沒見過這樣自殺型的戰爭,在聯繫她上輩子的結尾,頓時覺得是不是宿命?

  宋初一的父親擅長觀星術,師父研究天道輪回、陰陽八卦,因此宋初一也深受影響,自創了一套八卦對應星象的占卜術,只是,準頭就……

  宋初一雖然沒有完整的看到底那場戰,但開戰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可視條件會越來越差,即便趙軍後來變化了陣型,也依舊是令人髮指的一場戰鬥。

  折騰了半個時辰,趙倚樓早已經把菌子湯煮好,還放了幾粒雞丁。他見宋初一依舊沒有要用食的意思,便盛出來一半,端著瓦罐蹲到她身邊,邊喝湯邊看她擺弄小石頭。

  宋初一晨間就吃了一小塊餅子,早已經餓了,聞見菌子湯,肚子咕嚕嚕的如雷響。

  「你的在那邊。」趙倚樓見宋初一盯著他手裡瓦罐,仿佛發綠光的目光,立刻退了兩步。

  宋初一丟下小石頭,立刻奔著湯去了,看見黑乎乎的瓦罐裡飄著黑乎乎的菌子,咧嘴一笑,用袖子包著,從火堆上取了下來,迫不及待的吹散熱氣。

  趙倚樓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在山上轉悠了一天,也餓的厲害。兩人埋頭在各自的瓦罐裡奮戰,而宋初一早就把什麼「上蒼預示」忘到後腳跟去了。

  吃完最後一個菌子,宋初一打了一個飽嗝,四仰八叉的躺在乾草上,看著天上閃閃發亮的星子,道,「我琢磨著,這幾日許是會變天。」

  「你怎麼知道?」趙倚樓停下舔瓦罐的動作。

  「我掐指一算。」宋初一父親死了之後,就沒人教她觀星術,對於此術只是有個大概的瞭解,再加上看了她父親留下來的一些書籍,不過懂些皮毛而已。她父親也不是什麼大家,只有一兩本基礎書籍,還有平素的心得,真正觀星之術,各家都當做秘笈,誰都不肯拿出來給旁人瞧一眼的。

  「靠著這些乾草,肯定不能過冬。」宋初一看著自己和趙倚樓身上的衣裳,心覺得必須得離開此地,「睡吧,明日一早再談此事。」

  許是剛複生的緣故,宋初一覺得特別容易疲乏,吃飽之後便有了睡意。

  趙倚樓點點頭,也鑽進乾草裡。

  宋初一的觀星術準頭一向有限,然而這次很不湊巧,竟是中了

  睡到半夜的竟然開始下雨,倘若躺在溫暖的室中,聽著雨聲或許更加容易入眠,但宋初一和趙倚樓幾乎是被雨聲驚醒,兩人只迷糊了兩息,立時睡意全無。

  幾乎沒有任何對話,立刻很默契開始收拾起地上的乾草。在即將入冬之前,這些乾草是就是他們的命,倘若乾草有失,氣溫再驟降,必然要凍死。

  石壁下能躲雨的地方不大,雨夜的氣溫很低,噴出的氣息都化作白白的霧花,兩人身上衣衫單薄,幸好之前存了好些乾柴,趙倚樓便取一些來燒了。

  挨著火堆,宋初一感覺身上又溫暖了許多,但還是不敢睡,她怕自己再染上風寒就沒那麼幸運能夠很快治癒,不能總奢望老天再眷顧。

  趙倚樓腦袋抵著膝蓋,打算繼續瞇一會兒。

  「將軍,前面有火光!」驀地一個帶著急促喘息的粗獷聲音穿透夜雨之聲,傳到趙倚樓和宋初一耳中。

  趙倚樓連忙就要去熄滅火,宋初一伸手阻止他,「都被人看見了,還熄什麼?」

  倘若是晴夜,還能逃到別的地方,可眼下明顯無處可去。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25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九章 全都交給我

  宋初一瞇著眼睛看向一片漆黑的雨夜,光線不好,只能聽見夾雜在雨中的腳步聲。過了一會,才看見似乎有幾名衣甲殘破的士兵攙著一名銀色盔甲的人往這邊走過來。

  看著他們的衣著,像是趙軍,宋初一張了張嘴——不會吧!難道比人家多一半的人馬還敗北了?要不然怎麼落得如此慘況?

  那幾個人的身影越來越近,融融的火光照在來人身上,將兵甲寒光染上了一層暖意,待到他們快靠近的時候,宋初一才看清楚,一共來了七個人。

  六個兵卒的打扮,一人在前面開路,後邊兩人架著一名著銀色盔甲的將領,另有三人斷後。這種隊形,明顯是為了防追兵。

  「喂!你們二人速速離去!」最前面那兵卒高聲道。

  趙倚樓聞聲,拽了拽紋絲不動的宋初一。

  秋末的雨寒冷刺骨,兵卒和那人名將軍身上都受了傷,等了須臾,見火堆旁邊兩個形容不堪的人居然沒有要走的意思,聲音裡已帶了怒氣,「還不快滾!」

  宋初一背對著他們,把頭髮抓了抓,蓋住大半個臉。她要裝高深,頂著這一張稚嫩的臉怎麼行!

  趙倚樓以為這是為了安全,也連忙去抓自己的頭髮,卻被宋初一拍了一下,「你抓什麼!」

  「我比你長得好,露臉不是更危險。」趙倚樓很實誠的小聲道。

  「你他娘是個帶把兒的!」宋初一氣結,但奈何人家的確比她好看幾十倍。不過宋初一眼見那名兵卒要拔劍,也沒空與他囉嗦,低咳了一聲道,「他身上的傷再不處理,恐怕活不過今晚,你們有力氣不如趕快將他扶過來療傷。」

  宋初一的音調壓的很低,但不免還是帶著些稚聲,只不過被她說話的語氣和內容遮掩了大半。

  倘若這是在城內,說話之人是個有些身份的長者,倒也不奇怪,可是在這荒郊野地裡,從一個半大的孩子口中說出,就顯得十分怪異了。

  士卒一時愣住,那位一直沉默的將軍,道,「扶我過去。」

  他的聲音十分厚重,令人聞之便會覺得這是一個值得信賴之人。宋初一起身,把一捆乾草塞進趙倚樓懷裡,兩人向另一邊挪了挪位置,給他們空出了些地方。

  將軍在石壁前坐下,微微往後靠了靠,轉頭打量了宋初一和趙倚樓一眼。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宋初一說的是實情,倘若在耽誤下去,他很可能會沒命。

  有兩個人飛快的除去將軍身上的盔甲,把他上半身裸露。

  宋初一偷偷瞄了一眼,體格果然健壯!不過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被他胸口的一根殘箭吸引。那羽箭是被生生砍斷,只在皮肉之外露出一寸多些,而且分明沒入極深,很難拔出。

  穿著盔甲還中箭並不奇怪。其實無論是將軍還是兵卒,穿的盔甲都並非能夠絕對的防住利刃,譬如士兵的盔甲,就只護住了前胸腹的重要位置和頭部,身體其他部位都是普通的葛布衣。而地位稍高的將領則會好一些,他們的盔甲是用甲片串聯起來,製成戰甲,不僅防禦力強,而且身體的絕大部分要害都在保護之中。

  可即便這樣,也不能萬全。甲衣也有弱點,那便是每塊甲片中間都會存在縫隙,倘若由箭術高超之人射出羽箭,同樣能夠從借助這極小的縫隙穿透甲衣。

  「你會醫術?」將軍忽然轉過頭來,直直的盯著宋初一。

  正面直視,宋初一才看清楚,這位將軍長相不賴,劍眉星目,鼻樑高挺,長相很是端正。

  「略懂。」宋初一見那邊幾個人面色都不善,便只好承認。這裡在齊趙兩國交界,這些人的戒備心極強,倘若是於他們有用之人,一時半刻不會有被殺掉的危險。

  「你過來。」那將軍道。

  他話音方落,立刻便有人阻止道,「將軍,不可,此人有古怪。」

  作為一個醫者,應當不會淪落到宋初一這個地步,更何況在兩國交界的地方,荒山野嶺之中,怎麼恰恰好就遇上了一個醫者?

  你們願意讓醫,我還不樂意呢宋初一很想罵髒話,但為了小命,也只好忍著。不過,相對於罵人,她此時更想抓著那將軍問上一問,他是不是主將,是不是那個逆天的膿包。

  那將軍微微抬手,示意不用多心,「過來。」

  宋初一從善如流的走了過去。

  既然人已經過來了,兵卒便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全神戒備,其中一名兵卒道,「你可有法子取出斷箭?」

  宋初一嗯了一聲,沖將軍道,「冒犯將軍了。」

  說罷,見他沒有阻止,便伸手在他胸上的傷口部分摸了半晌,肅然道,「這箭沒入身體足有兩寸,且靠近心脈,須得一力大之人取箭,取箭時候要穩,取完之後,之後的事情便全都交給我吧。」

  宋初一說「交給我」的時候,神色顯得分外凝重。而且她很識趣,知道他們並不信任她,便要了傷藥和布,便退到火堆處,將濕了的布扯開烤乾,又讓趙倚樓取了瓦罐來燒開水。其餘人見她如此,也不敢怠慢,連忙開始準備拔斷箭。

  「你會醫術啊?」趙倚樓湊過來,壓低聲音問道。

  宋初一淡淡一笑,頗有些高深莫測的意味。

  趙倚樓見狀也不再多問,畢竟她連軍陣都懂,懂些醫術又有什麼奇怪?

  那邊正在生死關頭的取箭頭,每個人的神經都繃的緊緊的,這邊兩人卻在怡然自得的烤火,順便將包紮用的布烘乾,趙倚樓還時不時緊張的關注一下情況,而宋初一靠著暖烘烘的火坐了一會兒,眼皮開始打架,竟是在那將軍隱忍的聲音裡險些睡著。

  整整過了兩刻,才有一人跑過來,用歡喜且擔憂、鬆了一口氣卻又忍不住緊張,這種複雜情緒激動的大聲對宋初一道,「箭頭取出來了!」

  正在半瞇半醒宋初一被駭的一個激靈,蹭的站了起來,回頭看見一張陌生的臉,瞬間便進入了狀態,轉臉沖趙倚樓沉聲道,「端了水隨我來!」

  趙倚樓連忙將燒開又放涼的水端起來,隨著她走到那將軍的身邊。

  宋初一用截下來的一塊布沾了水擦拭他身上的血污,胸口傷了一個窟窿,還在不斷的往外冒血,宋初一仔細的擦拭一遍,將從兵卒那裡要來的傷藥整瓶都倒在了傷口處,或許是大量乾燥的藥粉吸了血,竟是止住了一些。

  宋初一連忙將周圍擦拭乾淨,用烘乾的布仔細裹上傷口。她以前經常幫士兵治療這些傷,包紮水準自然不在話下。

  「好了!」宋初一站起來,滿意的看著自己勞動成果。

  那六名兵卒和趙倚樓都長大了嘴巴,方才見她那架勢,好像拔了箭頭之後,將軍會命懸一線,而後她便施展醫術救人。

  如今看這狀況……難道所謂「之後的事情就交給我」,指的只是包紮?

  幾名兵卒心中憤怒,欲拔劍問罪,但仔細一想,她根本也沒有說之後要做些什麼?將軍生命無憂,她也並沒有騙過他們……

  可是心裡怎麼這麼不爽呢?



卷一 起於野 第十章 先生懂謀否

  宋初一亦並未多做解釋,只用趙語道,「將軍可能會染風寒。」

  當今的語言十裡不同音,大小國林立,語言發音更是多不勝數,而宋初一說的是邯鄲一帶的話。

  邯鄲是趙國都城,宋初一的話,讓幾名兵卒都稍稍放鬆了一些,畢竟她看起來年紀不大,趙國語言說的如此標準,多半可能是趙國人。

  「那怎麼辦?」其中一名士兵顯得有些焦慮。

  這個時代,便是風寒也很有可能要了人命,更何況這裡是荒山野嶺,倘若發起燒來,多半就要葬身於此。

  「我能救他,可是你們幾個要盟誓,不得取我二人性命。」宋初一必須要得到保證才能稍微放心些,畢竟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世上,她與趙倚樓的死活,也不過是這些兵卒一揮手的事,他們正在逃亡,為了不洩露行蹤,很有可能就殺了他們了事。

  果然,宋初一此話一出,那幾個人都猶豫了一下才單膝跪地,齊齊對天發誓。

  夜雨越下越大,氣溫驟降,已經能清楚感受到冬季的氣息。到了下半夜,大雨中竟然夾雜了冰粒。

  乾草全部都被幾個兵卒搶了去,為他們的將軍取暖。趙倚樓與宋初一偎在火堆前,依舊凍得嘴唇發紫,恨不能鑽到火中。

  虧得趙倚樓存了不少乾柴,火不曾斷,否則他們非得凍死不可。

  「喂!將軍似乎起燒了!」一名兵卒急急道。

  宋初一真想裝著沒聽見,但小命捏在別人手裡,不得不低頭,於是只好拖著凍到發僵的腿腳湊近將軍所躺之處,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似乎是被冰涼的東西貼著很舒服,將軍微微哼了一聲,更貼近她的手。

  「把草壓實,莫要讓他再受到涼氣。」宋初一說著,便讓趙倚樓拿出一些麻黃,放在瓦罐裡煮水。

  宋初一見他們忙著脫下盔甲給那將軍蓋上,便扯了趙倚樓離他們稍微遠了一些,用齊語道悄聲道,「他喝了這個藥,風寒也未必會愈,待會兒你趁著小解去收拾東西,天一亮咱們就尋機會逃走。」

  趙倚樓見宋初一應對自如,不僅懂軍陣,會齊語,還會趙語,心中對她十分信賴,因此宋初一說逃走,他便毫不猶豫的應了。

  兩人回到火堆旁,宋初一又向兵卒們要了一些布,用雨水把布浸濕之後稍微擰乾一些,放在將軍的額頭上。

  等到麻黃煮好,稍微涼了一些,她便交給兵卒,讓他們餵將軍服下。

  趙倚樓依著宋初一的意思,中間去了一趟林子裡,用雜草擰成繩子,將藏的食物全部都捆起來放在原處,等逃走的時候,經過這裡便可以隨手拿走。

  沒多久,天邊便微微發亮,雨勢也小了一些,然而氣溫卻越發寒冷起來,冰冷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刮的人皮肉發疼。

  令宋初一欣慰的是,那位將軍的燒退了一些,人已經恢復清醒。這並不能使她的生命得到保障,但是至少暫時安全了,因為他們還需要她繼續為將軍治病。

  所謂福兮禍之所伏,安全是安全了,可是那幾個人將宋初一看的很緊,幾乎是寸步不許離開,連她去方便也要跟著。逃跑計畫眼看就要化作泡影。

  快到午時,有兩個兵卒上了山上,去看看有無追兵,順便去找些吃食。

  那位將軍自從醒過來,便靠在石壁上,垂著眼眸,雙唇緊抿,下顎繃緊,宛如一尊雕像半,始終一動不動,有人給他端藥的時候,才接過藥一飲而盡。

  宋初一心道,難不成是在反思自己為什麼那麼膿包,比人家多一倍的人還打了敗仗?

  看著將軍魁梧的體型和俊朗的面容,宋初一暗嘖,真是「人不可貌相」,長得好有什麼用,還不是個草包!

  外面的雨漸漸停了,去尋食物的人還沒有回來,宋初一已經困的睜不開眼了,看著將軍屁股下的乾草,滿臉嚮往。不過臉都被頭髮蓋住,也無人明白她的心思。

  將軍察覺到她的目光,微微側過頭來,啞聲道,「過來。」

  宋初一挪了過去,自發的蹲在了乾草上,把腳埋了進去,才恭謹的問道,「將軍有何吩咐?」

  「可有姓名?」將軍垂眼看著她的動作,與方才沉思時的嚴肅不同,眼中似是帶著笑意。

  宋初一忙著捂腳,並未瞧見,而且地位低微之人,不可與權貴對視,她腦中飛快的思慮一番,決定要拉攏這位草包將軍,便如實答道,「宋初一,字懷瑾。」

  「還有字?」將軍有些詫異,但旋即又恢復如常,點頭道,「懷瑾握瑜,好字!」

  頓了一下,他又問道,「你可知我是誰?」

  宋初一這才飛快的抬眼看了看他的神色,才說實話,「趙國將軍。」

  「公孫谷。」將軍道。

  宋初一知道,所謂「公孫」並非指他的姓,而是氏,代表他是公室的後代。

  宋初一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問道,「昨日一場戰,公孫將軍是主將?」

  表現得有學識並不是一件壞事,這是個人命如草的世道,但無論是誰,對有才學之人會稍微寬容一些,如非必要,並不會有人無緣無故的殺掉有識之士。

  「你看見了?」公孫谷凝視著她,仿佛要透過頭髮看清楚她的面目。

  「是,因此對將軍落到這等境地,十分不解。」經過這短短的對話,宋初一認為公孫谷應該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草包,所以對於趙軍的慘敗,她越發好奇。

  「我不過是個莽夫,被小人陷害而已。」公孫谷歎息一聲,看向宋初一,話題順勢一轉,「懷瑾先生似乎年歲不大,不知是哪國人,因何落得如此境地?」

  公孫谷稱一聲「先生」,多半是包含感謝的意思在其中,不過是一種客氣,並不一定就覺得宋初一的學識當的上這兩個字,宋初一心知肚明。她也並未在意,而是片刻間對公孫谷的答案猜測了許多個可能。

  「不過是個莽夫」,這句話裡顯然有一種自責和自棄的意思,也有表示他僅僅是帶軍作戰,而並非這場戰役的主導者;「被小人陷害」,恐怕是有人故意設下圈套,想借此戰失利除掉他。

  「大千世界變化無窮,莫之命而常自然,我在此處悟道。」宋初一信口編了個幌子回答公孫谷的問題。

  然而這信口,並非人人都能說出一番高深道理的,公孫谷這才真正重視起來,「原來先生是道家高人!失敬了。」

  公孫谷頓了一下,轉頭對那幾名兵卒道,「你等到前面五丈處守著。」

  四名兵卒領命,向外走出五丈。

  公孫谷正身跽坐,朝宋初一拱手道,「懷瑾先生懂謀否?」

  道家也被稱作德家,道家思想主張返璞歸真、清靜無為、順應自然、貴柔等等,重視個人的修行,對待政治也是提倡無為而治,因此道學少出謀士。但是學識淵博的人,看待事情的也會與平常人不同,所以公孫谷才虛心請教宋初一。

  宋初一並未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直指重心,「趙國容不下你?」

  公孫谷心中一喜,連忙道,「正是,先生以為,我應當回趙還是投奔別國?」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26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十一章 你太失禮了

  宋初一對公孫谷也有些另眼相看了。道家崇尚無為而治小國寡民,在戰火紛爭的大環境下很難有諸侯國會採用道家學說治理國家,因此在地位上遠遠不如儒家和墨家,公孫谷在得知她是道家之後,卻還虛心求教,即使是病急亂投醫,但他這樣恭敬態度不是泛泛之輩能做到的。

  「倘若不回趙,公孫將軍可有去處?可有哪國能君主能容將軍?」宋初一這是明知故問,之前她見公孫谷愁眉不展,便知道他並無去處。

  公孫谷皺眉,他出自趙國公族,自小在趙國長大,倘若能夠辦法回答趙,他自然不願意去投奔別國,「我在秦國有舊友,若請他引薦,我或許也能有容身之處。」

  天地之大,容身之處自不少,公孫谷言下之意,是能在秦國任職。

  「然而將軍這一戰,必然會令威信大減,即便道出事情,秦國內也未必所有人都會相信。」宋初一道。

  公孫谷歎息一聲,緊擰的眉頭又深了幾分,「自先主與魏惠王在漳水會盟,迫於無奈接受屈辱之約,便憂思成疾,今上即位不到五年,趙國內自亂……」

  公孫谷再往後說了哪些,宋初一半個字也沒聽進去,她心中只反反復複的回蕩著「趙肅侯後五年,趙肅侯後五年」!

  之前趙倚樓只告訴她,這是齊威王某年,具體是哪一年,他並不知道,所以宋初一以為她是借了別人的屍體還魂了,只是這位士族女與她長得很像,由著這個因果,才借用她的身體。至於季節不對,她以為是自己還魂耽誤了些時間,畢竟往後時間是不斷往後推的,子曾經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有誰曾見時光倒流?

  眼下看來竟不是如此她記得清清楚楚,在陽城城頭上服毒的時候,是趙肅侯後十九年也就是她還魂到了十四年前……

  「先生以為呢?」公孫谷問道。

  宋初一回過神來,立刻收了心神,但她沒有聽見公孫谷的後半段話,又不欲令他知道,她根本沒有認真聽,便將重點放在了他前半句話上,「公孫將軍說的是,趙國兵力弱是不爭的事實,但主上乃是不可多得的賢明之主,這次事情既然是小人之計,想必主上必不會草率處理,將軍或可一賭。」

  宋初一故意稱「主上」,以拉近親切感。不過她倒是沒有說半句假話,趙國兵力不強,受中原大國欺侮,林胡、匈奴等遊牧民族也不時騷擾,連鄰境較小的中山國也時常進犯,趙成侯時期屢屢受辱。

  趙肅侯比起其父更加有勇有謀,雖然現在剛剛即位不久,但宋初一知道,將來的趙國會在他手裡逐漸強盛起來。

  「先生一席話,如醍醐灌頂。」公孫谷不顧身上傷勢,直身給宋初一深深做了個長揖。他原本請教宋初一,也是病急亂投醫,自知去秦國也未必能夠得到重用,更何況他也不想離開趙國,對於前路一片迷茫之中,宋初一的出現就如大霧中如豆的燈火,一點微弱的光亮。

  然而一番對話之後,公孫谷不得不重新衡量起宋初一的才學見識,「先生幽居深谷而知天下事,才可比孫臏!」

  宋初一悵然,孫臏這時候剛剛過世不久吧,「前輩的才學如昊日,懷瑾微末螢光,豈敢與之爭輝,未曾得以瞻仰前輩風采,實為憾事。」

  話雖這麼說,宋初一從前不曾把孫臏當做榜樣。孫臏信龐涓,而被其所害,殘了雙腿,在魏國裝瘋賣傻數年,才逮到個機會與齊國使節聯繫上,得以自救。謀者不能謀己,談何謀人?

  然而最終她宋初一竟也是枉信他人,付出生命的代價。上天給了一次重新活的機會,孫臏失去的一雙臏骨,而她失去的,是愛一個人、信一個人的能力。

  「懷瑾先生可願與我回趙?有先生相助,趙國定可以強盛。」公孫谷一雙黑眸熠熠生輝。

  宋初一屈膝支著下顎,抓了抓淩亂的頭髮,看了一眼公孫谷。他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正是熱血的時候,心中充滿抱負,因此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夠助他一展抱負的機會,什麼「趙國強盛」,都是些場面之言。

  「我昨晚給將軍卜了一卦。」宋初一沒有接著他的話題,而是說起旁的事情。

道家擅卜卦,能夠預測未來凶吉,而且他們輕易不會給人卜卦,所以此刻聽聞宋初一的話,公孫谷十分感興趣,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狀。

  「卻卜不出凶吉。」宋初一見他面色微有變化,緊接著道,「並非將軍前途不可測,而是懷瑾學藝不精。我父擅觀星術,我師是南華真人,我如今尚未出師,不足為將軍謀事。」

  宋初一半開玩笑的道,「將軍此去必是明潮暗湧,懷瑾可不想尚未學成便身死啊!」

  「原來懷瑾先生師出名門!」公孫谷略顯遺憾,但想到自己如今的確是連自身難保,以何求有才之士相助?所以也不逼宋初一。

  宋初一也瞧出他並非陰鷙之人,因此才直言,倘若換了個人,她未必會是這番話了。

  公孫谷下定決心之後,心情便開朗了許多,連帶著箭傷的影響亦減弱,拉著宋初一聊了足足一個時辰。

  宋初一也隱隱發覺,公孫谷雖並未認出她是個女子,卻對她分外感興趣。

  想來想去,她覺得也許是因為自己看上去分明年紀很小,說話卻十分老成的關係,因此她之後便收斂了許多,聽的多,說的少。

  直到出去打獵的兩名兵卒領著一隻四隻兔子回來,公孫谷才放過她。

  趙倚樓縮在石壁的一角,見宋初一過來,微微往旁邊挪了挪。

  兵卒在水潭邊飛快的將幾隻兔子剝皮,然後升起火堆,架在火上烤。

  宋初一的肚子不爭氣的發出一聲咕嚕嚕如雷般動靜,那邊的兵卒笑著看過來,宋初一乾咳了一聲,一本正經的對趙倚樓道,「雖則饑餓並非可以控制,但你在人前不稍加掩飾,實在太失禮。」



卷一 起於野 第十二章 為何要逃跑

  倘若是個識趣之人,多半是會很有風度的替她圓了這個謊,但趙倚樓顯然不是,他幾乎想也未想的便無情戳穿,「我敢對天發誓,是你的肚子在響。」

  那邊的兵卒幾乎要爆笑起來,只因著之前見公孫谷對她很是客氣,所以都憋著不敢出聲。

  「是嗎?那許是我聽錯了。」宋初一的臉皮向來是沒有最厚只有更厚,區區小事,她自然不會有絲毫羞憤的心情。這其實也因為她接觸道家思想比較多。

  士族想來將個人的德行、品質、名聲看的比命還重,而道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

  這句話的意思是,真正有道之人,其德行是出於自然、簡單、內在,所以表面上看是沒有「德」的痕跡,實際上是德已經融入骨髓。這樣的德才是上德。而普通的人完成德的操守,都是受其他因素左右,是表面的、外在的、形式的,所以雖然有「德」的種種表現,其實已經與真正的「德」的自然性質相差很多。這樣的德則是下德。

  換而言之,道家不追求表面上的儒雅風度、仁義君子。

  且不論宋初一骨子裡究竟有沒有德,反正她是將後半句話作為人生警句,並且奉行的很徹底。

  宋初一著實餓得厲害,饑餓會令人覺得寒冷難以忍受,她便只好與趙倚樓縮在一起,時不時的偷眼瞟那邊的烤兔子。

  「懷瑾先生。」一名兵卒得了公孫谷的命令,送了半隻兔子過來。

  這是那幾隻兔子裡最肥碩的,宋初一也沒有絲毫客氣,便同公孫谷道了謝,接過兔子肉,與趙倚樓分食。

  趙倚樓平時上頓不接下頓,所以一旦有食物,便一定要留下些,宋初一見他吃的捨不得吃,便道,「不用留,全都吃光。」

  趙倚樓遲疑了一下,見宋初一大快朵頤,也就不再客氣。他以前夢想有一天能夠大口吃肉,在他看來,這是需要奮鬥一輩子的目標,在昨天以前他從未敢輕易的奢望過,然而夢想成真的如此快,恍如夢中。

  飽餐一頓之後,公孫谷似乎有些乏了,那些兵卒也不堪疲憊,輪流著休息。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宋初一見除了兩個守衛的兵卒,其他人似乎都睡的沉了,便伸手扯了扯趙倚樓,用樹枝在地上畫圖讓他看。

  畫完,宋初一才用眼神詢問他:懂了沒有?

  趙倚樓盯著那圖半晌,才點點頭。

  宋初一看了他一眼,才小聲道,「你不是說是小解?」

  之前宋初一就偷偷與他說過,一旦說「小解」,意思便是讓他埋伏在林子裡,打暈兵卒之後逃跑。

  趙倚樓不明白,公孫谷對她禮敬有加,為什麼還要逃跑?但他覺得宋初一是個有才之士,所做的決定應該不會錯,而且他也很怕這些兵卒,所以只遲疑了一下,便起身往林子裡走去。

  這幾日趙倚樓都是去那片林子解決問題,兩名兵卒盯著他沒入林子裡,但見宋初一還在,便也沒有跟上去。

  過了一會兒,宋初一便顯得有些焦躁,不斷的往林子裡往,再過片刻,開始起身張望。

  「兩位壯士。」宋初一朝他們走了過去,生怕弄大了聲音吵醒其他人,她壓低聲音,言辭懇切的道,「這片林子裡有猛虎,我兄入林這麼久還未回來,我有些憂心,你們可否與我一起入林子瞧瞧?」

  兩名兵卒思慮了半晌,才有個人道,「此處不能沒有人守著,我陪你去看看,不過不能走遠,要儘快回來。」

  「是,是,多謝壯士。」宋初一連忙小聲道謝。

  那兵卒取了青銅劍,與宋初一往林子裡去。

  宋初一對這一片不是很熟,只在昨日上山的時候經過一次,她隨著枯草叢中踩出的痕跡走,儘量可能的靠近他能夠襲擊到的地方。

  他們必須一舉將這兵卒打暈,不能發出絲毫聲音,否則把其他人吵醒,非但走不了,還可能惹上殺身之禍。

  也不知道趙倚樓究竟看懂了沒有宋初一有些擔憂,倘若不是公孫谷有意無意將她看的緊,連去小解也會有人跟著,她定然選擇親自上陣。

  「沒有腳印了。」腳步中斷,宋初一喃喃道。

  那兵卒皺眉道,「這附近亦無野獸腳印,難道……」

  宋初一四處打量,終於從旁邊的一叢叢灌木下發現了端倪,她見那兵卒就要往前面那棵樹下走,便故意輕輕「啊」了一聲。

  那兵卒果然一驚,停住了腳步,「先生發現了什麼?」

  宋初一壓低聲音湊近他,道,「想必你也猜到肯定是有人埋伏,不過腳印雖到這裡,卻距離樹還有一段距離,人除非飛過去,否則不可能隱藏在那棵樹下。」

  說著,宋初一便將他拉著轉過身來,繼續小聲道,「我猜測,他們是故意往前走出腳印,為了迷惑我們,我們一旦跟著腳印走,他們就可以在身後偷襲。」

  「先生大才!」那兵卒讚歎了一聲,便要返回尋找。

  才走出沒半步,便聽砰的一聲悶響,兵卒應聲倒地。

  宋初一回過頭,正見趙倚樓手裡還抱著一根大木棍。他人雖長得瘦,力氣卻著實不小,再加上方才吃的飽,任何人中了這一悶棍,想不暈都難。

  「快走!」宋初一立刻道。

  趙倚樓丟下手中的木棍,轉身從樹洞裡拖出一個用乾草捆起來的包袱,然後與宋初一一路狂奔,直到出了林子,才稍緩下腳步。

  「我們往何處去?」趙倚樓喘著粗氣問道。

  宋初一早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緩了片刻,才道,「往魏國方向,你可知道走那邊?」

  趙倚樓抬手,「那邊。」

  兩人未作停留,便疾步往那個方向跑去。

  趙倚樓邊跑邊忍不住將心中疑惑問了出來,「我見那位公孫將軍對你頗為敬重,你與他說的話,他都毫不猶豫的接受了,為何還要逃?」

  宋初一腳步毫不停歇的道,「他何曾接受我說的話?」

  「你說去讓他返回趙國,他立刻就要返回了。」趙倚樓不知道這還不算虛心接受,什麼樣才算?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27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十三章 威風趙小蟲

  宋初一不可置否的一笑,「他心中本打算回趙國,我不過是幫他找了個理由罷了。」

  宋初一知道,即便沒有她的一番話,公孫谷最終還是會選擇回到趙國。看公孫谷種種表現,他是個有野心的人。

  秦國雖然任人唯賢,但它地處西戎,舉國皆兵,自秦穆公開始便是出了名的善戰,趙國兵弱,連臨旁的中山小國都應付不了,秦國憑什麼重用從趙國逃難來的將領?

  公孫谷想證明自己的實力,也非是一兩日能成,這需要機遇,但也許他永遠也等不到這個機遇。想必他也明白,自己去秦國並不比回到趙國更好。

  宋初一不算替他出謀劃策,也不過順著他的心理,說了一兩句他希望聽到的話而已。

  「別跑了。」宋初一扶著一棵碗口粗的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趙倚樓跑回去扯著她,急道,「才跑了沒多遠,他們馬上會追來!」

  「不會。」宋初一死死抱著樹幹,「公孫谷中了箭傷,又不是被貓抓破了皮他們自顧不暇了,哪有功夫管咱們?若見我們不是逃往齊趙兩國,不會費力氣追來……」

  趙倚樓聽她這麼說,似乎很有道理,便猛然撒了手。宋初一正用力與他對抗,一個不防,猛的撞到樹上,暈乎乎的從樹上滑落下來。

  「你他……」宋初一正要破口大罵,卻聽趙倚樓毫不在意的打斷她道,「你為何會有字?不如你也給我取個字吧?」

  「你要字做什麼」宋初一揉著腦袋怒瞪他。

  趙倚樓道,「我覺得很能唬人。」

  「那就叫趙憑欄吧。」宋初一隨口道。

  趙倚樓皺眉,不知道是對這個名字不滿,還是對宋初一敷衍的態度不滿。他抿唇想了半晌,才道,「你當初給我取名字時,念的那句……那句……」

  「倚樓聽風雨,淡看江湖路。」宋初一道。

  「對,對!」趙倚樓眉頭擰的更深了,「為什麼不能給我叫趙風雨,或者趙江湖?這兩個名字聽起來要威風許多。」

  宋初一看著他一臉真摯的模樣,忽然覺得額頭更疼了,她嘶了一聲,「你願意叫什麼便叫什麼,趙猛牛,趙鐵蛋,趙大蟲,豈不是比什麼風雨、江湖更威風!」

  「說的也是,趙大蟲的確威風些。」趙倚樓認真道。

  大蟲也就是老虎。在大多數的部落裡,還存留著很原始的取名習慣,他們靠打獵為生,便以打到的威猛獵物為名,所以倘若名字叫熊、大蟲之類,是很受到尊重的。

  宋初一鬱結,霍的起身,「趙小蟲,今晚倘若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咱們就等著餵大蟲吧!」

  這裡是曠野,四處都是半人高的草叢,偶爾能見到一兩片小林子、小土丘,根本沒有合適容身的地方。

  趙倚樓轉頭向四周看了一圈,心中也很有危機感,但還記掛著名字的問題,不滿的道,「為何我叫小蟲。」

  「這還用說?大蟲沒長大之前,都是小蟲。」宋初一翻了個白眼,撥開草叢,繼續往前走。

  趙倚樓悶悶的跟在她身後,無時無刻的散發著怨氣。

  「你有什麼不滿就說!」宋初一猛的止住腳步。

  趙倚樓十分勉強的道,「還是叫趙倚樓吧。」

  「隨你!」宋初一揉著腦袋,恨恨道,「我還沒找你算帳呢!我告訴你趙小蟲,我這渾身上下就只剩腦子最金貴了,你以後能不能吃的上肉,都得靠它,給我小心點!」

  趙倚樓先是盯著她的腦袋看了一會,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說的是,可是你最金貴的地方都被頭髮蓋上了。」

  宋初一胸口堵著一口氣,「你他娘的懂什麼,這叫財不露白!」

  趙倚樓滿臉莫名其妙的看著她怒氣衝衝的往前走,不知哪裡得罪她,他是真心覺得她聰明,也真心覺得她除了聰明點,別的地方都不值一提。不過這都是她自己承認的,為什麼還生氣?

  天色陰沉,明明是才剛剛過午不久,卻覺得已經馬上要入夜了。

  眼看已經有了初冬的感覺,他們身上還只有一塊僅僅能夠蔽體的衣服,黑沉沉的雲仿佛要壓低到曠野上,兩人急急向前行著,再沒有心思多說一句話。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宋初一頓住腳步,「辨不清方向了,先拔些草裹在身上吧,否則入夜之後便糟了。」

  用草做衣,是每個生存在這世上的人都要會的本領,趙倚樓獨自在荒郊生活這麼久,自然很是熟練。

  時間不多,兩人趕快找了一片看起來乾燥整齊的草,開始拔起草來。

  「可惜我那一捆稻草。」趙倚樓想到被公孫谷霸佔的稻草,就痛難自已。

  宋初一力氣不大,所以拔的很慢,根本沒有時間理會他。趙倚樓早就拔了大一捆,開始往自己身上綁。

  宋懷瑾正撅著屁股使盡吃奶的力氣對付一把草,忽聽趙倚樓一聲大叫。

  「懷瑾懷瑾快看!」趙倚樓丟下稻草沖過來,幾乎是提著宋初一的領子把她從草叢裡揪了出來,拎著她往左手方向看去。

  遠處,一片枯黃和灰濛濛的天相連,四周略有些霧氣,但依舊能清楚的看見有馬車朝這邊過來。

  「車隊!」蔫巴巴的宋初一眼睛陡然一亮,仔仔細細的觀察了一番。這車隊有十餘輛馬車,而大部分都是用來載人,只有四五輛載日常用物,護衛多而奴隸少。以宋初一的經驗,這多半是載著俳優、美人或者國貢的車隊。不過瞧著護衛的樣子,肯定不可能是是國貢,多半是俳優。

  優,倡樂也,以樂人為職。也就是用舞蹈、音樂等等娛樂活動取悅別人的行當。

  宋初一立刻伸手將趙倚樓的頭髮全部撥開,用袖子仔細的把他臉上的髒汙擦拭掉,「他們在急行趕路,車隊裡沒有多少奴隸,因此行速很快,我們跟不上的。你就委屈兩日,我知道俳優裡也有男優,你這張臉一擺出去,他們定會收留,我就扮作你的奴僕。」

  趙倚樓根本不欲答應,但聽宋初一到最後竟然主動要扮他的奴僕,若說俳優還有一絲絲地位的話,奴僕就是牲畜,根本不當做人的,既然宋初一為了活命都犧牲到這等地步了,他充當一兩天俳優又有什麼關係?

  眼見著車隊已經距離此處已經不足五十丈,宋初一便扶著趙倚樓走出草叢,發現前面就是一條不到一丈寬的路。

  走至路中央,宋初一小聲道,「快裝暈倒!」

  趙倚樓顯然不常作假,一聽見宋初一的話,便比直的躺了下去,宋初一暗罵一聲,噗通跪倒在他身邊,嚎啕大哭,「主啊主哇你快醒醒!」



卷一 起於野 第十四章 被綁者何人

  道路並不算寬敞,因著趙倚樓橫在路中央,車隊不得不在靠近他們三丈遠的地方停了下。

  宋初一哭的十分賣力,看見有人過來,立刻撲在趙倚樓身上,順便把他的頭髮全部撥開。以趙倚樓這個姿色,倘若真的是俳優車隊,不收留他簡直就是眼了瞎。

  少頃,車隊中有個人騎馬緩緩踱了過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宋初一和趙倚樓,粗獷的聲音道,「喂,如何橫在路中?」

  宋初一早已想好了說辭,立刻急促的道,「我主不知如何暈了過去,請壯士相救!」

  騎在馬上那人淡淡看了一眼,見只是兩個瘦弱的孩子,便放鬆了警惕,目光在趙倚樓的面上流連片刻,才道,「你且候著,我去幫你問問。」

  他調轉馬頭,咕噥了一句,「啐,居然又有人暈倒在路上」

  宋初一心中詫異,敢情早就有人用過這一招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前輩

那人回去片刻,便領了一名三十歲上下中年婦人過來。那婦人著暗褐色曲裾,行步端莊合度,顯見是經過嚴格禮儀訓練的。

  她走到宋初一面前,還未張口,目光便被趙倚樓吸引,立刻蹲了下來,伸手端住他的下顎仔細打量片刻,又伸手摸了摸四肢,眼中滿是喜色。但只是一瞬,她便掩飾了表情,問宋初一道,「你家主人是何身份?」

  宋初一心裡斟酌了一下,垂眼弱弱的道,「主家中敗落,我們逃難至此。」

  一般的奴隸都沒有什麼見識,有些因為長久的不說話,連語言能力都退化,像宋初一能表現出來的程度,已經是比較高級的奴隸了。

  「我們這一趟是去楚國,你願意隨我走嗎?」婦人問道。

  宋初一忙不迭的點頭,全然一副溺水中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婦人滿意的點了點頭,絲毫未曾留心眼前這個毫不起眼的女奴。宋初一衣衫襤褸,旁人可能分辨不出性別,但婦人閱人無數,卻一眼便瞧出了那是個女娃。一個身份低賤的女娃,有什麼可戒備的?一條命在她手裡,生死也不過是在她一念間。

  「將他們也放進那輛馬車裡。」婦人起身,目光又忍不住從趙倚樓面上掃過。

  「喏!」那壯漢伸手便將趙倚樓扛了起來,往車隊裡走去。

  宋初一疾步跟了上去,與婦人擦肩的時候,眼角餘光從她身上掠過,心知道趙倚樓裝的並不好,這婦人早就看破他是在裝暈,但是她還是收留他們,顯見是十分看重趙倚樓的美色,是有什麼特別的用處?

  宋初一仔細的回憶了一下,楚國哪個權貴好男色嗎?

  她想著,已經隨那漢子走到了一輛馬車前。他把趙倚樓放進去,轉頭對宋初一道,「你也進去。」

  宋初一應了一聲,飛快的爬上馬車。

  這是那種能載十餘人的大車,裡面很乾淨,車板上鋪了草席,在一面車壁的旁邊躺著一個年輕人。他身上蓋著薄薄的褥子,面容蒼白,生的很是好看,五官倒也算不得多麼出色,但很乾淨,所謂眉清目秀,大約說的就是他這種。即便這樣閉著眼睛,也能看出他氣質儒雅,想必是一個讀書人。

  「看夠了沒有!」那人霍的睜開眼睛,直直瞪向宋初一。

  宋初一打量他一眼,這人目光淩厲,全然不像是閉上眼睛時溫和。宋初一不理他,轉而伸腿踹了趙倚樓一腳,「行了,不用裝了。」

  趙倚樓揉了揉腰,也顧不上與宋初一置氣,伸手摸著身下鋪著的草席,讚歎道,「這草席織的真好。」

  躺在被褥中的青年看了趙倚樓一眼,蹙起眉頭,冷冷道,「堂堂丈夫,竟甘願做那輾轉在人身下的玩物嗎!」

  這話說的極重了,男寵與奴隸一樣,都是沒有絲毫地位的,趙倚樓怒視著他,似乎想要反駁,但緊緊抿著唇半晌,最終並沒有說什麼。

  宋初一從角落裡扯出兩條被褥,給了趙倚樓一條。

  「不知羞恥為何物!」青年卻不依不饒,還是針對趙倚樓。

  趙倚樓這回真的怒了,連軟軟的棉被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在他正要衝過去之前,宋初一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被他的力量帶的猛然撲向前去,重重的壓在了青年身上,痛的青年悶哼一聲。

  宋初一察覺到手下異樣,伸手將被褥扯開來,看見裡面的情形,不禁啞然一笑。

  被褥中,青年身上被五花大綁,像蠶蛹一般,幾乎看不見衣服的顏色,全都是草繩。

  「被人綁著去做男寵和自願去,有什麼區別嗎?你倘若真有羞恥,早就咬舌自盡了,又無人堵著你的嘴。」宋初一幸災樂禍的笑道。

  那青年似乎沒想到一個奴隸竟然敢如此囂張,不禁盯著她看了半晌,「你們究竟誰主誰僕?」

  青年在車隊裡待了很久,因此也稍微有些瞭解,這支車隊中載的並非美姬、俳優,而是美男子,全部都是用來獻給權貴。

  「你們是進來騙吃騙喝的吧!」青年道。

  宋初一壓低聲音,伏在他耳邊道,「想詐我們就動動腦子,不要用這麼拙劣的手法。」

  青年愕然,須臾,忽然一笑道,「妙哉」

  「在下張儀,不知小兄弟怎麼稱呼?」青年問宋初一,顯然並未看出來她其實是個女子。

  宋初一審視了他半晌,一屁股坐到草席上,輕聲道,「一月。」

  她也不算是撒謊,她原來的字是寅月,也就是一月的意思。宋初一出生在一月初一,所以她那個自詡很有才華的父親便把她的名字變成了日期記錄,並以此洋洋得意了好一陣子。

  張儀也看出了宋初一和趙倚樓不過是混吃混喝,他想要逃跑難免要借助別人的力量,因此見宋初一頗為冷淡,便開始主動講起他的遭遇,打算拉近關係。

  要說張儀實在也很背運,他本是魏國人,家境貧寒,在魏國入仕無門,便輾轉去了楚國,投奔在了楚國相國昭陽門下,成為了相國府內幾百名食客之一,混的也不甚如意。

  半年前,昭陽領兵大敗魏國,楚王將一塊和氏璧賜給了他。某日他及閘客同游之時,喝的酩酊大醉,便將和氏璧拿出來炫耀一番,結果傳來傳去的竟是不見了。

  因著張儀家境貧寒,出身低微,所有人都懷疑是他偷走了和氏璧。昭陽嚴刑逼供,張儀被打得遍體鱗傷,逃出楚國,跋山涉水、千里迢迢,終於快到了他的家鄉魏國邊境,結果身負重傷體力不支昏死過去,醒來便躺在車上了。

  「我在這車隊裡待了半月,發現這車隊不僅載的都是男寵,居然還是前往楚國!」張儀滿臉無奈,「其間我試圖逃走,結果就成了現在這樣。」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沒有最黴只有更黴!宋初一聽完他的敘述,很無良的大笑起來,笑著笑著,見張儀面無表情的盯著她,不禁乾咳了一聲。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27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十五章 貌美者有食

  宋初一本以為自己的笑聲會引起護衛的注意,未曾想,居然沒有一個人過問。

  「區區奴隸,你就是笑死,也沒人會管你。」張儀冷嘲熱諷的反擊回去。

  宋初一擁著被子躺下,對他的話毫不在意,轉而懶洋洋的道,「你如何落到這個地步,我倒是看出一兩分端倪。一點也不識時務!沒有絲毫還手的力量,居然還妄圖激怒我,於你有何好處?」

  張儀愣了一下,旋即垂眸沉思起來。在楚國相國的百餘門客之中,他敢說自己的才華不在任何一人之下,他心有抱負,卻一直輾轉不得志,原來竟是敗在這些小事之上嗎……

  宋初一閉上眼睛,她的心裡卻不似表面這樣平靜,她前世從來沒有見過張儀,但是對這個名字卻如雷貫耳,未來大秦的相國!

  初聽見「張儀」這個名字,宋初一還以為是重名,聽他的講述經歷之後才確定其身份。不管如何,結交張儀有利無弊。

  宋初一自醒過來便風餐露宿,縱然此時馬車顛簸,她擁著暖暖的棉被也很快進入了夢鄉。趙倚樓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摸到這樣好的被褥,這樣精細的草席,躺在上面,激動的久久不成眠。

  宋初一這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天色朦朧。她微微動了動手臂,入手一片溫軟,她怔了一下,伸手摸了又摸,腦中猛然空白了一瞬……這個物什……是……

  「趙小蟲!」宋初一冷颼颼的喊了一聲。

  趙倚樓迷迷糊糊的應了一聲,往她身邊湊了湊。

  「趙小蟲!」宋初一一聲怒吼,猛的將他被褥掀開,果不其然,趙倚樓渾身光溜溜的,一絲不掛。而宋初一方才手摸到的地方,明顯是他胯下。

  旁邊正在嘴裡塞飯的張儀被嚇的噎了一下,轉頭看了一眼,頓時那一口飯直接卡在了嗓子裡,咽不下去吐不出來,憋的臉色漲紅。

  趙倚樓被子被扯開,冷的一個哆嗦,陡然醒了過來,發現張儀漲紅著臉,宋初一臉被頭髮遮著,看不清神色,但可以感覺出她的目光在他身上遊移。

  這個場面太詭異了,男人瞧見他的身體害羞臉紅,女人瞧見他的身體卻看的起勁!趙倚樓飛快的拽過被子蓋上身子。

  「為什麼不穿衣服。」宋初一問道。

  趙倚樓把自己裹得像個蠶蛹,垂頭道,「被褥如此乾淨,我怕弄髒了。」

  「咯!」張儀狠狠的吐出一口氣,總算把東西咽下去了,喘了口氣道,「他睡在自己的被褥中,與你有何關礙,在下看的清清楚楚,是你鑽進那位兄弟被子中。」

  宋初一歎了口氣道,「唉!多謝足下提醒,其實我也並非責怪他,只是覺得他這個樣子睡在我旁邊,有些不安全。」

  張儀看了看趙倚樓,又看了看宋初一,不解道,「如何不安全?」

  「我擔心自己太容易衝動,他免不了要失身。」宋初一淡淡的道。

  張儀愣了一下,旋即乾笑了兩聲,「沒想到一月兄弟小小年紀愛好竟然如此別樹一幟,真是令人……令人歎為觀止。」

  趙倚樓瞠目結舌,一時竟有些懷疑自己幻覺了。

  許是車外護衛聽見宋初一兩人醒了,很快便有一名美姬送進來一隻食盒。

  「奴是湄,日後負責伺候公子起居。」美姬的樣貌只是中等,但勝在嬌小玲瓏,纖腰不堪一握,眉梢微垂,看上去便是能夠引起男人憐愛的模樣。

  公子,是極為尊重的稱呼,一般男子是沒有資格被這樣稱呼的。

  宋初一覺得,那婦人對趙倚樓似乎重視的有些過頭了。她往旁邊挪了挪,遣了湄過來伺候,這是嫌她擺不上檯面,特地給換了一個奴婢。宋初一暗暗戒備,既然他們這麼做,便是覺得她無用了,處置一個無用的女奴,無非就是賣了或者充當牲畜做苦力。

  湄掀開食盒蓋子,香氣立刻逸散出來。

  宋初一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她看了一眼,裡面是一塊炙鹿肉,烤的流油,外焦裡嫩,上面的油脂還在發出輕微的刺啦聲,熟的恰到好處,一旁描金漆碗中的白米飯冒著熱氣,勾動人食欲。

  挪開第一層之後,下面是一隻小陶瓿,旁邊的盤中是拌了白芝麻的卷耳菜。再移開一層,下面一隻精巧的青銅盤中盛著兩隻甘棠果。

  湄蔥白纖細的手打開陶瓿的蓋子,輕言細語道,「公子,這是狗肉湯,優喬說公子體弱,需要進補。」

  說著,她躬下身,雙手將筷箸高舉過頭頂,位置恰是趙倚樓抬手便能取到的位置。

  趙倚樓看著面前的食物,恨不得下手抓,但面前的美姬如此和善有禮,他倒是不好意思太過隨便,伸手取了筷箸,咽了咽口水,但是這麼高等級的寬待,實在讓他有些發怵,「優喬是誰?」

  優喬,並非是姓優名喬。所謂優,是俳優,指的是一種職業,這兩個字的意思是:名叫喬的俳優。

  「是我們車隊的主事。」那美姬說罷,身子更往下躬了躬,「公子請用食。」

  宋初一心歎,長得好果然有用處。她想著,轉頭看了一眼張儀的盤中,只有一塊普通的豬肉和一些粗糙的豆飯。

  很快便有侍衛掀開車簾,拎著一隻陶盂丟到宋初一面前。

  陶盂裡面是只有冷掉的豆飯,但分量著實不少。

  宋初一餘光瞥見張儀咧嘴笑的歡快,不禁暗罵一聲,五十步笑百步,有什麼好幸災樂禍的

  「這塊肉,我可否分一半給她?」趙倚樓指著宋初一。

  宋初一頓時熱淚盈眶,好小子,果然有情有義!

  「公子可隨意分配這些食物。」美姬恭敬道。

  趙倚樓立刻伸手去抓那肉,卻被美姬伸手隔住,「請恕奴無禮,這等粗活,請讓奴來做。」

  說著,她便從廣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輕輕切割下一小塊熱乎乎油滋滋的鹿肉,放到宋初一的陶盂裡,然後手腳飛快的把鹿肉切割成大小適口的肉塊,然後放了幾塊在一隻描金漆盤中。

  趙倚樓根本不瞭解那些繁文縟節,只知道美食當前,吃到自己肚子裡才是真,於是直接下手抓。

  那美姬滿臉驚愕,只怔愣一下便阻止不及,再想阻攔的時候,盤中的肉早已經都被他塞入口中。看著他黑髮半遮半掩下還帶著青紫的臉,即便是這副模樣,還隱能窺見三分顏色,可見待冠服整潔之後,定然是一位絕世風華的美男子。美姬暗暗歎了口氣,也不再阻攔,心覺得他能隨心所欲的日子畢竟不多了。

  宋初一和趙倚樓風捲殘雲一般的吃著,張儀垂頭看了看自己的飯食,竟也被他們帶出了幾分食欲,大口吃了起來。

  待趙倚樓吃完最後一粒米,那美姬道,「公子,請您隨奴來。」

  趙倚樓聽說死士都是給飽餐一頓,之後去執行九死一生的任務,他立刻往後縮了縮,「我不去!」



卷一 起於野 第十六章 天涯淪落人

  湄見趙倚樓做出如此失風度之事,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優喬只是覺得公子需要沐浴更衣。」

  趙倚樓看了宋初一一眼,見她規規矩矩的垂著頭,便道,「我能帶著她去嗎?」

  「優喬沒有交代,公子不必多慮,車隊會停下來紮營,供您沐浴,您的奴婢不會離您太遠。」湄輕言細語,但是眼眸中已有了不耐之色。

  趙倚樓薄唇抿成一條線,靜默了片刻,才動了動身子,從馬車上下去。

  「一月小兄弟……」人一離開,張儀往宋初一身邊湊了湊。

  宋初一不知道張儀的未來倒也罷了,既是知道,又有心交好,便道,「宋初一,字懷瑾。」

  張儀怔了一下,卻也並未怪她之前對他謊報名字,直身拱手道,「我癡長你幾歲,日後便喚你懷瑾,如何?」

  「哈,您太客氣了,您哪裡是癡長我幾歲啊。」宋初一拱手一笑。她只說了上半句,下半句可以接:就您這副尊容,恐怕是癡長我一輩吧!或可接:您看上去分明也與我相差無幾。

  完全是截然相反的意思,一為譏諷,一為奉承,怎麼理解要看聞者的心情了。

一言可以興邦,利口可以覆國,張儀作為一個縱橫家,本身也十分重視語言的巧妙性,宋初一這句不過是玩笑話,他知道有些擠兌的意味,但心裡倒是覺得很有趣,哈哈一笑道,「懷瑾真與我相投你我同困於此,也算是天涯淪落逢知己,我名張儀,字端容。」

  端容有平靜、舉止端莊從容之意,是為儀。

  一般的名與字都有相關,作為名的補充。宋初一,原字寅月,也就是一月初一的意思,不過是記錄日期,勉勉強強有些關聯,可見其父文化素養實在是……另闢蹊徑。後其師贈字「懷瑾」,本也想將她的名改為宋瑜,應懷瑾握瑜,不過為了她紀念亡父,最終保留了名。

  兩人聊天,因著宋初一刻意的迎合,很快便消除了敵視,聊了一會兒之後,竟然漸漸發覺兩人的許多想法竟是不謀而合,對時事的看法也頗有話說。

  興味相投,便為知己,戰國士人交往大抵都是如此。

  二人在車廂裡嘀嘀咕咕聊的忘我,直到有人撩開車簾,才意猶未盡的閉了嘴,一同轉頭看向來人。這一看,不由都怔住。

  站在車外那人,一襲牙白色的錦緞華服,寬袖帛帶,衣領袖口墨蘭色滾邊,繡寶藍和月白鴟鵂紋樣,頸間圍了一段黑色皮毛,還帶著微微濕意的墨髮在身後鬆鬆結起,一張容顏的輪廓,是少年特有的溫潤線條,然而他揚起如劍入鬢的眉,多了些許冷冽,那雙眼,還如宋初一初次見到的那般,寒星閃爍,宛如盛了整個深邃夜空,明亮卻悠遠寒涼。

  他一手挑起簾子,立於車外,瞧見車內兩個人癡傻的望著他,有些窘迫的側低轉過頭。

  「有匪君子,龍章鳳質,豔絕無雙!」張儀不由驚歎,若非趙倚樓嘴邊的青紫傷痕,他當真不會認出來,這美少年竟是方才那個衣衫襤褸,形容縮瑟之人。

  宋初一知道他好看,卻未曾想,一旦穿戴起來竟然這麼能入眼,想起不久之前還摸遍看遍了他,不由得鼻腔裡有熱熱的感覺。再一次覺得沒多摸幾把,實在虧的不輕。

  「公子,是否可以走了?」湄的聲音比之前溫柔婉轉幾倍,令人聞之心顫。

  宋初一這才明白那優喬為何這麼重視趙倚樓,人家可比她識貨多了!

  趙倚樓蹙起眉頭,站在車前遲遲不肯隨湄離開,他站在那裡,微一擰眉便令人心碎,沒有人過來勸,一時間四下靜謐。

  宋初一盯著他,看見外面似乎是下了雪,他頸間黑色的皮毛上落了瑩白細碎的冰粒。

  「公子不想去,就進來吧。」宋初一輕聲道。

  趙倚樓展開一個燦爛的笑容,翻身上了馬車。

  「公子!」車外,湄的聲音急促,「公子,優喬還等著您呢!」

  「說不去就不去,你這女姬,怎的如此糾纏!」張儀這些日沒少受他們虐待,他是被迫綁進來,滿肚子怨氣,自然不會給他們絲毫顏面。

  車外無人應聲,只聽見匆匆離去的腳步聲。

  宋初一歎了一聲,看來近日逃跑無望了,趙倚樓生成如此姿容,意味著他可以驕橫些也不會受到過甚的責難,以後的待遇也會更好,但優喬也必然會更加嚴密的看管趙倚樓。

  張儀也意識到這個問題,與宋初一兩人相顧無言。

  「懷瑾。」趙倚樓有些不安,他從來都知道自己的容貌不俗,因此才會隱居山林,不敢接近人群。方才他沐浴過後,那些人的看著他的眼神,他便知道是禍不是福。

  「放心吧。」宋初一輕聲安慰了一句。

  趙倚樓點點頭,便不再做聲。

  宋初一接著再歎了一聲。她原本也不過是存著利用趙倚樓的心思,等逃離車隊的時候也未必一定會把他帶出去,可是這孩子如此輕易的便將全部信任都交了出來,讓她心中頗為觸動。

  她知道趙倚樓看起來有些怯弱,不過是因為長久的獨處。從一個人的眼神中能看出性格,他是個倔強且有骨氣人,必不甘於做人玩物,生得這副容貌,到時候的下場難免淒慘。

  如預料的那般,優喬果然沒有太過逼迫,車隊只停了片刻,便繼續開始行使起來。

  「這優喬停下車隊紮營,難道只是為了給美人沐浴?」張儀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因為車隊在路上多耗費一日,消耗物資便頗多,並非一般俳優能花費起的。

  宋初一心裡暗暗籌畫,應該則時機逃走,否則一旦入城,優喬與其勢力聯繫上之後,恐怕更難,「她必是利用趙美人有大用處。」

  美人一詞雖不限於女子,聽起來卻總沒有氣概,趙倚樓頗為不滿,放低要求道,「你願意叫趙小蟲也可。」

  張儀抄手笑道,「容貌天賜,如你我這般風姿,都有泛泛之輩難以理解的痛苦,且忍受吧,倘若不想止於容貌,只能強大自己。」

  宋初一瞠目,不用問,所謂「泛泛之輩」除了她沒有別人!

  外面天色漸黑,雪一會兒停一會兒下,始終沒有太大。因著趙倚樓,當晚車廂裡添兩床厚厚的棉被,並且宋初一和張儀都特別給了個沐浴的機會,並且給了兩件衣物。

  接下來幾日,果不出宋初一所料,馬車附近的護衛多了整整三倍,幾乎包圍的密不透風。張儀和宋初一也不敢在談論時事,亦不敢謀劃逃離之事,只各自在心中盤算,一有機會便交流幾句。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28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十七章 冷雨夜遭襲

  自從入車隊以來,優喬一次也不曾出現過,只命人過來請趙倚樓。頭兩次還縱容著他,他不願過去也不加逼迫,第三次卻是直接派護衛把他抓了去。

  不過宋初一並不擔心,既然優喬需要利用趙倚樓的容貌,便不會用太強硬的手段引起他的反抗,她猜想,多半在是訓導趙倚樓的舉止禮儀。

  這些天趙倚樓身上的變化也證實了宋初一的猜測,至少他不再會露出那種接近野獸一般動不動就全身防備的姿態。

  宋初一但凡逮到時機,便讓趙倚樓事無巨細的彙報優喬都如何教導他。得知優喬只是在教導他禮儀、風度,以及簡單的識字,宋初一很滿意,也就讓趙倚樓跟著認真學習。

  在車隊裡整整半月,宋初一除了食物差一些,待遇比其他奴隸要好很多,至少不用徒步而行。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宋初一發現車隊是從衛國和宋國穿過。

  衛、宋兩國的國土不大,眼看在宋國境內已經有些時日了,張儀面上雖然平靜無波,一些小動作卻顯示他內心的焦躁。

  宋初一看在眼裡,很清楚他為什麼如此不安。

  張儀在楚國受辱一心逃回家鄉,未曾想,家鄉近在眼前,他竟然陰差陽錯又以男寵的身份被綁了回來,車隊一旦入楚境,他可能很快便會被送到某些權貴的府中,到時候即便逃跑成功,也背上一個「臠寵」的名聲,想他堂堂鬼谷子的得意門生,這種恥辱直接可以以死謝師門了

  接近楚境,氣溫比在齊趙之地時要高一些,剛剛過午,便遇上了一場大雨,道路泥濘不堪,根本適合趕路,但是道兩旁不是林子便是曠野,沒有合適落腳之處。

不過宋初一和張儀倒是絲毫不擔憂,尤其是張儀,從車窗裡瞧著磅礡大雨樂呵呵的拉著宋初一道,「看來天也憐我!」

  宋初一裹著被子睡的正酣,聽他如此說,便懶洋洋的含糊了一句,「天要真是憐你,你早回家裡見到妻兒了。」

  「時運有變!」張儀不悅的哼了一聲,繼續觀雨,越瞧越覺得這雨下的合心,轉頭看見宋初一還在睡,忍不住扯了她被子,「起來起來,半個月來你不是吃就是睡,究竟有沒有動過腦子想正事!」

  宋初一被她搖的頭暈,半眯著眼睛,敷衍道,「想了想了,我正與周公商議大計,你且侯一侯,周公很忙,莫誤我時辰。」

  張儀絕望的一鬆手把她丟下。

  咕咚!

  宋初一比直的摔到車板上,陡然間徹底的醒過來。

  車板上雖然鋪了草席,但依舊堅硬,宋初一揉著腦袋上包,瞪著張儀,怒道,「我說,這不是你的腦袋你不心疼是不是,你靠你舌頭吃飯,就捨不得咬舌自盡,老子還靠腦袋呢!不比你那舌頭輕賤!」

  縱橫之事,除了心中對天下大勢瞭若指掌,還要靠口舌之利。張儀很多時候要靠言辭去辦事,社都自然金貴的很。

  「我瞧著它不大愛動彈,實在是擔憂久而久之便朽了,心裡著急,所以就幫它動一動。」張儀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頭道,「你看,現在多活泛。」

  宋初一揮手拂開,「活泛你個腚!」

  張儀瞠目,嘴巴長的能塞下一隻鴨蛋,顫手指了她「你」了半晌沒說出半句話來。

  時下最狠的罵人言辭無非是就「汝母婢也」,再者就是「豎子」「汝非人也」……哪有宋初一這麼風格犀利又狠的

  宋初一摸著良心說,她已經很克制了。她也有分寸,經過一段時間與張儀的接觸,知道以他的為人,這句話他完全可以接受,才會毫無顧忌的罵出來,因此也懶得理他,擁著被子倒頭繼續睡。

  路上泥濘難行,所以車隊便停在了原地,派出了四五個侍衛到方圓五里查看。正好便宜了宋初一,睡了一個沒有顛簸的好覺。

  天完全黑透的時候,有護衛終於尋到了一個避雨的地方,但是在林子裡到處枯草雜枝,連一條小路都沒有。

  這場雨下的極大,道路恐怕一兩日干不了,此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再往前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適的落腳之處,所以車隊主事命一半人都去開路。

  趙倚樓一大早便被叫去了主事車裡學習認字,因此宋初一和張儀所乘馬車周圍,人手幾乎都撤去了,只餘一人在側。

  張儀終逮到機會,立刻抓住宋初一搖晃道,「懷瑾,懷瑾,這裡約莫已經快要到楚國了,再往前二三十里就能到達楚國一個小城池,不能再等了。」

  宋初一懶散的坐起身,沉吟須臾,小聲道,「你且靜心,我觀車隊這些天來每至一城必入,以儲備物資,這幾日給的食物分量明顯少了,想必再過一兩日就可以接近城池,我自有法子逃走。」

  張儀眼睛一亮,急促的道,「果真?可需我配合?」

  宋初一點頭,正欲繼續說話,只聞「砰」的一聲,馬車卻猛的頓住,車輪陷進了一個坑裡。

  宋初一和張儀被重重的摔在車壁上。

  兩人還未來得急爬起來,馬匹受驚嘶鳴起來,卡在坑裡的車輪猛的被拽了出去,馬開始四處逃竄。

  宋初一連忙抓住窗欄,張儀慌亂之下一把抓住宋初一腿,但被車子一晃,不曾抓穩,只揪住了深衣內的褲角。

  馬車不停的顛簸,不知道要往那裡跑,宋初一的褲子已經被拽到了屁股下面,幸虧上面還有一層深衣。

  張儀的半個身子已經滑到了車廂外面,宋初一咆哮道,「你她娘的把我褲子都拽掉了!使勁抓住腿啊!光抓褲子有什麼用!」

  她說著,一邊把腳繃直,讓張儀能夠更順利的抓住,一邊往窗外看。

  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樹木生長的很稀疏,馬車一直沒有撞到樹幹,但很容易就壓到了石頭,幾度有翻車的危險。雖然在車上也很不安全,但張儀若是掉下去砸到尖銳些的石頭上,至少也得重傷,到時候想逃跑可就難於登天了

  但是這種情況,宋初一力氣又弱,便是有十個腦袋也沒有任何辦法,但是她的腳離張儀還不算遠,只要加把勁一伸手便能抓到。

  嗚——

  正此時,一種熟悉的叫聲響在耳邊。

  「是狼!」宋初一驚道,她分毫不敢動,死死壓住褲子。褲子被拽掉不要緊,張儀若是摔下去,可能就要餵狼了!



卷一 起於野 第十八章 鬼谷子門下

  馬車幾次顛簸,張儀的身子被甩出車外大半,眼看已經沒有可能抓住宋初一的腳了。

  「看看能不能鬆開我的褲子,抓住車板!」宋初一道。

  張儀知道她的用意,便一手抓住她的褲子,一手拽住車板。因著大半個身子都在車外,根本借不上力氣,倘若宋初一反悔不救他,絕對是掉下車被狼群啃食的結果。

  張儀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決定賭一次,鬆開她,雙手抓住車板和門欄,馬車一顛,他整個身子又向下滑了幾寸。

  沒有了拖拽,宋初一堪堪能穩住身子,也顧不得去提褲子,飛快的爬向車門。一掃眼便能看見跟在車後三四雙幽綠的眼,越來越快速的靠近。

  宋初一暗暗心驚,因為狼大多數都是群出捕食,一般情況下有三匹,它們輪流追趕獵物,把獵物拖垮之後,再蜂擁而上。此時單單追趕他們的便有三四匹,可見這是一個規模不小的狼群!

  而且,狼也是一種謹慎的動物,不會看見獵物就立刻衝上來,它們會跟蹤觀察,找出破綻,抓住最佳時機進行攻擊。難道這些狼已經跟蹤車隊有些時日了?並且沒有被護衛發覺!

  太可怕了!

  念頭一閃而過,宋初一連忙伸手抓住張儀,用腳蹬著門欄,用力的把他往上拽。

  「快爬,狼就在後面!」宋初一眼見著那綠油油的眼馬上就要靠近張儀的腿邊,不禁大喊,用出吃奶的力氣把他往上拖。

  虧得張儀生的比較文弱,不算特別重,在兩人的配合下,張儀終於爬上了馬車。

  宋初一飛快的伸手將車門關上。

  就在電光火石之間,只聞「砰」的一聲,有什麼重重的撞到了車門上,宋初一被往後彈了幾尺,門又大開,外面傳來幾聲淒厲的狼嚎。

  馬車還是在一路顛簸的跑,宋初一和張儀兩人爬到門邊,飛快的將門關起來,在車裡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

  「我攢了這麼些天的力氣,全給這一下子耗光了!」宋初一順手把門閂扣上,爬到裡面,脫力的靠在車壁上。

  宋初一自從活過來之後,雖然吃了麻黃,退了高燒,但她一直沒能好好的休息進食,因此身體極弱,這半個月來,她在車隊裡吃吃睡睡,好不容易才養回來一些。

  「懷瑾救我一命,他日必當傾力相報!」張儀死裡逃生,心裡微微一鬆,便直身拱手給宋初一行了一禮。

  宋初一揮揮手,爬起來順著視窗看出去,「我們的命還險著呢,能不能活還尚未可知,但倘若有命活下去,你莫忘今日之言便好。」

  「定不相忘!」張儀道。

  宋初一歎道,「我二人能不能活,得看上天的意思了。」

  張儀也知道眼前的處境,這輛馬車是專門載俳優、美人所用,因怕他們控制車夫企圖逃跑,所以並不像是普通馬車那樣把門開在前面,它是後面開門。

  這種情形,他倆無法控制馬匹,就只能等馬車自己停下來了。

  宋初一從窗子縮回頭,麻利的扯了一床被褥丟給張儀,「把這個裹在身上,快!」

  張儀接過被褥,趴到窗口探出頭往外看了看,不禁驚呼一聲,「狼越來越多了!」

  「我知道,快把被子裹上到這邊來。」宋初一說著已經將自己裹在被褥裡面,挨著最裡面的車壁。

  張儀雖不知為何要這樣做,卻也依樣把自己裹起。他幾乎是剛剛挪到裡面,便聽馬匹慘烈的嘶鳴一聲,外面傳來轟隆一聲,馬車猛的朝前栽去。

  車內兩人重重的撞在了車壁上,不過因為有厚厚的棉被做了緩衝,都沒有受傷,只是五臟六腑像被震碎了一般,渾身鈍痛,忍不住嗆咳起來。

  咳了幾下,兩人都立刻噤聲,因為緊貼著車壁,能清楚的聽見那種類似狗分食的嗚咽聲音,濃烈的血腥氣息嗆鼻。

  宋初一的心提了起來,狼是一種很聰明的動物,方才它們追趕馬車的時候看見車裡有活人,必不會放過他們。

  猛虎怕狼群,在它們群攻之下,便是連百獸之王也難倖免於難,更何況是他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士人。

  怎麼辦!宋初一裹在被子裡的手心不知何時佈滿了汗水,直直盯著側壁上的小窗口。雖然明知道那個視窗的大小一般體型的狼進不來,但還是忍不住擔憂。

  忽然,耳邊狼群的嗚咽聲戛然而止,恢復一片靜謐,只有刺鼻的血腥味,還有雨滴落在樹葉的上的沙沙聲音。

  「有光……」張儀也看見了,壓低聲音道。

  宋初一緊緊抿著唇,死死盯著從窗子裡透過來那極弱的光線,它有著細微的變化,不知道是路過的人,還是在附近避雨,聽見聲響前來查看。

  不管是哪一種,都是天大的好事宋初一張嘴便大喊起來,「有狼群!小心有狼群!」

  那邊果然有了動靜,立刻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戒備!」

  外面的火光陡然大盛。

  宋初一在車內也能感受到外面緊繃的氣氛,狼群發出嗚咽的聲音,與人對峙了片刻,便果斷撤退。

  狼群不戰而退,定然是因為來人很多,超出它們的攻擊能力之外,宋初一和張儀渾身陡然卸去力氣,癱軟的靠在車壁上,聽著腳步聲漸漸靠近。

  腳步聲在不遠處停下,還是方才那個成年男人的聲音,喝道,「車內何人!」

  宋初一從小窗向外看,夜雨之中,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撐著傘,一身暗褐色的盔甲,兩側立著兩排撐著傘手舉火把的兵卒。

  那男人約莫三十歲上下,臉部線條剛毅,目光遮在在傘下陰影裡,看不出神色,只能清楚時時刻刻微抿的菱唇,下巴上短短的青須,以及握著傘柄的那只大而有力的手。

  「我們是遭襲的俳優車隊。」宋初一答道。

  那男人揚起傘,濃密的眉毛微微一皺,打量了宋初一一眼,火光下,她的臉蒼白無奇,被黑髮遮掩大半,但是那雙眼睛平靜清冽的讓人一見不能忘,他心知方才他們離此處還有些距離,如果不主動對狼群有威脅,狼群也絕對不會胡亂攻擊大隊人馬。眼前這個人,明為提醒,實際不過是引他們與狼群對峙罷了,當下聲音冷冽,「說實話!」

  好快的心思!宋初一心頭暗贊,見他略顯殺氣,便立刻道,「鬼谷子門下張儀。」

  頓時,男人兩側的士兵都不禁微微騷動,一種隱隱的歡喜蔓延開來。

  「哈哈哈!」那一隻沉默的男人忽然爆發出一陣朗朗的大笑,「看來天不亡我!」

  說罷,命人幫忙把馬車扶正,將傘一丟,親自走到車前來,單膝跪地,抱拳道,「請先生救我等性命!」

  宋初一伸手把張儀揪了出來,「人家讓你救命。」

  張儀剛剛定住驚魂便被宋初一推了出來,愣了一瞬,小聲道,「他們這副模樣,顯然是在行軍作戰,我行的縱橫之事,又非兵家,怎麼相救!」

  宋初一嘿嘿一笑道,「很巧合的是,我略通兵法,但你們師門不是比較有名嗎?旁人一聽便知道!」

  張儀這才略略放下心來,轉向外面道,「足下不必多禮,我們得以從狼口脫身,全賴足下相救,倘若能幫上忙,在下與在下的朋友自會盡力而為。」

  「多謝兩位先生!」那人大喜,其餘的兵卒也都爆發出歡呼聲,雨夜一下子熱烈起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29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十九章 政治流氓顯

  馬車的輪子斷裂,車扶正之後也不再能用了,但在這樣的雨天,有個避雨的地方也顯得十分可貴。

  宋初一向外張望了一下,雨夜黑暗的林子裡,縱使點著火把也只能照亮方圓六七丈的地方,看不清有多少人。圍繞在馬車周圍的兵卒都已經兵甲殘破,臉上髒汙被雨水浸濕,髒亂的看不清容貌,也正因此,顯得那一雙雙眼睛特別黑白分明,所以火光跳躍中他們眼裡的希望也尤為濃烈。

  宋初一知道,他們現在的希望有多濃烈,在此之前的絕望就有多深。

  張儀看著那男人渾身戰甲也已經殘破不堪,在雨水裡沖刷的幾乎睜不開眼睛,便道,「壯士不如進來說話吧!」

  男人看了一眼四周的兵卒,伸手抹掉臉上的雨水,「某渾身已然濕透,就不進去了。」他停頓了一下,想起來還沒有介紹過自己,又接著道,「某名籍羽,字鵬飛,是衛國帥師。」

  縱然時下各國的官位稱呼都不大一樣,但軍中大都是每一萬人設一將軍,每兩千五百人設一帥師。每個將軍共可統領四名帥師。衛國國小力弱,能統領兩千五百人的帥師在國內已經是極高的官職了。

  宋初一倒是有些好奇,衛國的軍隊怎麼會被困在宋國?這些年衛國被魏國鯨吞蠶食,國土所剩無幾,也不再與宋國接壤,衛成侯膽小怕事,幾乎是龜縮在衛國內,對大國各種求和,甚至見衛國國小勢弱,自行貶號曰侯。

  這樣的國君、這樣的國勢,難道想對宋國用兵?宋初一道,「你們想攻楚還是伐宋?」

  「嘴太毒了!」張儀鄙視她道。

  衛國周邊大國林立,以其國力,貿貿然行動,無異於自取滅亡,因此宜用張儀這樣的縱橫之士,而不宜輕易動兵。宋初一這話分明是質疑衛侯無能。

  宋初一乾咳了一聲,立刻義憤填膺的道,「我毒的不是他們,是魏王,太無恥了!」

  張儀心道,你是一起毒了吧!

  籍羽並無絲毫怒意,只是詫異的看了宋初一一眼,道,「想來先生已經料到了。三個月前,魏派使臣來衛國,揚言要揮軍滅衛,主上聞言大急,便大宴使臣,詢問是哪裡觸怒了魏王,竟要遭此滅頂之禍。那使臣說,楚國勢強,最有可能同一天下,魏國與之接壤,頗感危機。魏與秦交戰幾十年,兵疲將乏,為了充盈軍餉增強國力,只好攻打勢弱的衛國。」

  後面不用猜都知道,定然是使臣誘逼衛侯攻宋。

  籍羽繼續道,「魏使在宴上說宋國位處中原,土地肥沃,不管是魏還是楚,最想要的還是宋國這塊土地,如果主上肯助他們攻打宋國,魏王不但不會出兵我國,還會分與我們佔領的土地。」

  衛國要攻打宋國,從哪個方面來說都不大可能,因此更加出其不意。

  魏王的意思大概是衛國傾全國之力攻下城池,魏軍便負責護住,不讓宋國搶回去。衛宋兩國不接壤,經過一戰之後衛國定會越發勢弱,分一個遠遠的城池給他們完全沒有任何好處,他們也許連控制的能力都沒有。

  這與土匪頭領逼迫良民去搶劫沒有什麼區別。良民即使不願意,但屈於土匪淫威,為了活命也不得不去搶。魏國這使這一招,衛國贏了固然很好,魏國順勢就霸佔攻下來的城池,若是輸了,正好衛國元氣大傷,也可以吞併衛國。

  「禮樂崩壞,毫無禮義廉恥可言!」張儀雖然對天下大勢瞭若指掌,但魏王這種政治流氓實在讓人不能不感歎。

  表面上說鄙視,其實宋初一內心深處倒是不反感這種行為,政治流氓嘛,她還曾經立誓要做流氓之最呢。

  再說,倘若衛侯有些骨氣,抱著豁出去的心態,也許能從絕地尋到一線生機。眼下秦魏正掐的起勁,偷偷派出幾個縱橫之士遊說楚國攻伐,挑撥韓魏結盟,離間君臣,死也拖得他魏王內憂外患。

  不過此事說的容易,這樣的人才實在少之又少,衛侯的做派,即便有這種人才也不會屈就於衛,比如張儀。

  宋初一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道,「我私以為,籍帥師眼下還是令士兵防備狼群襲擊才是首要。」

  籍羽也常在野外生存,對狼的習性有一定瞭解,因此也並不奇怪。

  狼一般不會在雨天出來獵食,可能正因為知道這個習性,所以俳優的車隊放鬆警惕,才會被輕易的擊潰。

  也許是這群狼已經很久沒有獵到食物了,又或許跟蹤了車隊很久,好不容易等到合適的機會,但不管是哪一種情形,都顯示了這頓食物對它們很重要。狼是一種報復性很強的物種,它們正在分食的當口被打擾,必不會撤退太遠,一旦發覺有機可乘,絕不會放過攻擊的機會。

  籍羽正要去部署,卻被宋初一攔住,「我二人寄身在俳優車隊中,遭狼群襲擊離散,之前他們曾說這附近有避雨之處,可能避不下所有人,但至少能夠保存火種,兵卒也可輪流休息,籍帥師以為呢?」

  雨天裡,他們的火把很快就會燃盡,再有狼群窺伺,是很危險的事情。籍羽對宋初一的話深以為然,立刻致謝,起身去部署。

  宋初一攏著袖子坐在車門前看兵卒列隊。倘若她不是為了去尋趙倚樓,宋初一倒是寧願在這裡待著,至少不用冒雨夜行。

  張儀也看出宋初一的憂慮,便道,「趙兄弟與優喬在一處,車隊護衛必會全力保護,懷瑾無需太擔心。」

  「我猜測,這是一個極大的狼群,至少也有三四十頭成年狼。」宋初一一句話道盡險境。

  方才追趕他們的不過只有六七匹,只在頃刻間便咬死了兩匹馬。狼群是有戰術的,不會見到獵物便一窩蜂的衝上來就撕咬,誰知道趙倚樓所在的馬車會不會經歷和他們一樣的兇險?他們是靠上蒼眷顧,遇上了被困的軍隊,否則絕對的屍骨無存。

  張儀沉默,方才的遭遇還歷歷在目,在這種野蠻的力量面前,誰也不能保證結果。所以他也不做無謂的安撫,宋初一也並不是能夠輕易被糊弄的人。

  籍羽佈置好之後,便走到車門前,道,「某猜測狼的數量不少,不敢將兵卒分散,只能委屈兩位先生同我的一併尋路了。」

  這在宋初一和張儀意料之中,所以也都爽快答應,借了兩把最好的傘,披起棉被便跟著上路了。

  傘很破,沒走多久,身上的棉被就已經被水浸濕,十分沉重,他們也只能拋棄。

  宋初一在冷雨夜裡打了個哆嗦,撐著傘深一腳淺一腳的前行。不過令她欣慰的是,時正值秋末冬初,林子裡的地面上落了厚厚的一層枯葉,因此他們不需要在泥水裡撲騰。

  「有血跡!」前面有兵卒高喊。

  宋初一下意識的便看了看雨勢,被這樣大雨沖刷還未曾散去的血,不是特別大量便是剛剛留下。

  往前走了不到十丈,混合枯葉腐木氣息的濕冷空氣裡,已能清楚的分辨出血腥味。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章 驚天之解卦

  宋初一撥開前面的兵卒走到前面去。

在火把的光線下,宋初一能看見地上一層厚厚的枯葉淩亂不堪,被雨水和鮮血浸染,脈絡間全都是紅色,刺鼻的腥味從樹葉下散發出來。顯然不久以前在此地有過一場殊死搏鬥。

  「血都滲到樹葉下了。」籍羽半跪在地上,用青銅劍撥開樹葉,下面果然都是血水,更甚至能看見殘肉。

  宋初一握著傘柄的手微微一緊,抬眼往四周望過去。附近的大部分樹幹的樹皮都有嶄新的摩擦痕跡。回想起方才被狼群追趕的情況,宋初一可以肯定,俳優車隊裡還有別的車輛和他們經歷的同樣的遭遇,這裡既然沒有馬車殘骸,那麼在此地被狼群分食的人多半是護衛。

  她的目光落在一片沒有樹葉覆蓋的泥地,上面有雜亂的車轍,彎腰用手指測了測深度。

  並不深。

  車隊中除了她和張儀所乘馬車,便就只有優喬和另外一位主事的馬車上面人數不多,其餘俳優馬車上都坐了至少五六人,物資車輛更不用提,能留下這樣痕跡的……

  宋初一深吸了一口氣,滿鼻腔都是血腥味。

  籍羽轉頭看了宋初一一眼,方才她坐在車廂裡,他就只能看見一張被頭髮半掩著還隱在黑暗裡略顯蒼白的臉。

  當她站出來的時候,籍羽有些驚訝,她的身高居然還未至他胸口而且看整體的樣貌,分明是少年人的樣子。

  但是處於這種環境之下,籍羽在她身上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緒,便是平靜。這讓人忍不住生出一種探究的欲望。

  「在下有一事相求。」宋初一忽然丟了手中的傘,向籍羽一揖。

  「先生有事不妨直說。」籍羽伸手扶起她,並毫不猶豫的便答應了。他現在的處境已經近乎亡地,除了出去迎戰,求個痛快,或者做戰俘,已經沒有更好的出路,現在上天給了他一個機會,他又如何能不牢牢抓住。

  「在下有個朋友尚在俳優車隊中,遭狼群襲擊後便與在下失了聯繫,求籍帥師幫忙在方圓五六里尋找一番,不勝感激。」宋初一一揖到底,語氣也分外懇切。

籍羽微不可查的一皺眉,旋即道,「既然是先生的朋友,籍某一定不負重托。」

  在軍隊中,生死實在是平常事,宋初一又何嘗不知道,令受困的兩千餘人去尋一人,是強人所難,但她眼下也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狼群也許就在四周,她總不能一個人去尋人。

  「多謝籍帥師。」宋初一再施禮。

  籍羽虛扶起她,「先生不必如此多禮,某等還要仰仗先生相救。」

  正因如此,宋初一才會提出要求,她道了一句「必當全力以赴」便退了回原處,使整個隊伍還保持原來的佈局。

  張儀詫異的看了宋初一一眼,經過這些日來的接觸,宋初一給他的印象是極其散漫的,方才她走上前去時那個背影,鎮定從容,讓他覺得十分陌生。

  「懷瑾,你老實與我說,你究竟幾歲?」張儀覺得自己與宋初一很聊得來,頗有種相見恨晚之感,但從外貌來看,他們至少也相隔七八歲。

  宋初一神神秘秘的湊近他,張儀大感興趣,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狀。

  宋初一壓低聲音道,「七十。」

  「無稽。」張儀頗有種上當受騙之感。

  「我們道家從來淡薄無爭,修身養性,而且大都通醫理,駐顏有術,怎的就無稽了?」宋初一形容一派平淡,也看不出她言辭中是真是假。

  張儀也懶得去分辨,「懷瑾出門在外,還是莫報出處吧,實在有辱師門。」

  「大善。」宋初一咧嘴沖他一笑,道,「日後我便報自己乃鬼谷子門下吧。」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張儀不接她的話,面上帶著淡淡笑意看著她道,「我似乎從未說過自己是鬼谷子門下,懷瑾如何得知?」

  「唔。」宋初一頓了一下腳,抬手撫上自己的眉梢,「原來我說漏嘴了。」

  不過宋初一臉皮慣常很厚,這種程度於她來說實在不算什麼,除此之外,亂扯的功力也是無人能匹,「你當真要聽真相?」

  「自然。」張儀已經憋很久了,但因他有個不愛記人的毛病,生怕是忘記了故人,惹人不快,但仔細想了許多天,他覺得自己似乎的確未曾見過宋初一,因為倘若認識,像她這樣混世又散漫到極點的人,他不可能沒有任何印象。

  四周的氣氛分外壓抑,因為身在宋國境內,又是被人圍堵,並不能高喊,所以籍羽把命令下達之後,週邊之人,都開始用目光搜尋起來。

  而內側的人看不見外面,便將注意力放在了宋初一和張儀的談話上。他們處於這種境地,姿態語言都十分輕鬆,令人心生佩服。另外,聽有識之士說話也很有幸的事情,旁邊的兵卒一掃心頭的陰霾,準備靜心聆聽。

  宋初一咳了一聲,道,「說來慚愧,我方入師門時,便聽說了鬼谷子先生大名,實在仰慕的緊。因此我便對令師門尤為關注,尤其是孫臏、龐涓。咳,你兩位師兄一生糾糾纏纏,你死我活。我當初剛學了卜卦,因此便給他們卜了一卦。乃是大象卦,掛曰:憂愁常鎖兩眉頭,千頭萬緒掛心間,從今以後防開陣,任意行而不相干。我當年私以為,意思是只要他們放下心中對彼此的隱秘感情,不再執著於愛而不得,便能相安無事。」

  張儀長大嘴巴,臉色分外精彩,驚的半晌才反應過來,「此卦不是如此解的吧?」

  「不過是當年趣談,你姑且一聽。」話雖這麼說,但宋初一當初對人性、天下大勢只有朦朦朧朧的瞭解,並不理解龐涓為何總是針對孫臏,恨他卻既不殺他也不放他,於是,她那時候真是覺得孫臏和龐涓之間,有不可謂外人道的感情辛秘。

  宋初一接著道,「我因此也特別關注令師門,後來聽師父說,鬼谷子先生又收了你和蘇秦……於是我又卜了一卦……」

  張儀見偶爾有兵卒頗為興味的看向他,立刻滿臉驚慌的打斷宋初一,「我懂了,我懂了,但我和蘇秦絕沒有隱秘感情。我兩位師兄也沒有。你這卦解的也太……也太驚天地泣鬼神了。」

  「過獎過獎,在下當年才五歲,師父也曾如此誇讚在下。」宋初一笑眯眯的道。

  張儀無言以對,舉目望著傘邊緣搖搖欲滴的雨水,感覺宋初一又有要說話的跡象,連忙道,「懷瑾的意思在下都可意會,實在不必多言。」

  他此時深深覺得,同宋初一說話實在太危險,待聊到盡興,恐怕他師門人人都帶上「隱秘感情」,以後也無顏在列國混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29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一章 戰還是不戰

  宋初一與張儀時不時的會說幾句輕鬆的話,仿佛沒有絲毫擔憂,但現實的情形,實在是不容樂觀。

  冒雨在漆黑的林子裡走了小半個時辰,方圓二三里全部仔仔細細的找尋過,也找到了優喬所乘的馬車。

  從四周的痕跡來看,大約是馬匹在這裡被咬死,馬車一時不曾剎住,撞到了一塊巨大的石壁上,車身四分五裂,殘骸上能看見血被雨水沖刷之後,大片的紅印。

  宋初一默不作聲的站在一堆殘木前許久,衛國兵卒圍攏在四周,或望著馬車殘骸,或望著宋初一,無一人發出聲音,殘破的鎧甲在雨夜裡泛著幽淡的冷光,猶如一尊尊矗立的墓碑。

  「你們找地方避雨吧。」宋初一道。

  宋初一能看出來籍羽是個極愛惜兵卒的人,他們已經淋了一夜的雨,再繼續這樣下去,他們或許等不到和宋國軍隊交鋒便會崩潰。

  籍羽遲疑了一下,便立刻整軍朝著方才路過的一處斷崖去。

  「懷瑾,你……」張儀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話來安慰她。

  宋初一淡淡一笑,道,「生死乃常事,我與他萍水相逢,倒也動不著心傷。」

  張儀望著她,話雖這麼說,她也並未表現出太深的悲切,可他總覺得心裡有些發堵,歎了一口氣,他道,「罷了,早些離開此處才是正理,我已有四個月不曾見到城池了,在這荒山野嶺裡,越發覺得自己無能。」

  謀士,謀的是人,謀的是勢,在這裡,他們能發揮的餘地寥寥,未葬身狼腹已經是大幸了。

  兩人沉默,隨著衛軍穿過一片荊棘樹林,才到了斷崖的底下。

  斷崖呈倒插型,底下較窄,還有一部分掏空進去,擠一擠能容下一千餘人。剩下的人都在周圍戒備,輪番休息,以防狼群突襲。

  雨天沒有乾燥的樹枝乾草,衛軍便只能將火把的柄和傘柄堆起來燒,一邊燒,一邊烤乾些柴火,才不至於斷了火。

  宋初一和張儀剛剛在火堆前坐下,籍羽便走了過來,「兩位先生,不知可曾想到辦法?」

  柴不夠乾,燒著的火堆冒著滾滾濃煙,宋初一瞇著眼睛,把柴堆了堆,道,「倘若想戰便找我問策,不願戰,便找他。」

  其實以宋初一的口才和才智,也未嘗不能做一個縱橫之士,但她最大的缺憾便是個女人,又非美姬,眼下也沒有名聲,或許別人連城都不會讓她進。

  「若能不戰最好。」籍羽想也未想的道。不是他軟弱,而是不管是這些兵卒,還是衛國,都經不起拼死一戰爭。

  「秦國眼下正是內亂,魏與秦死磕了這麼多年,自然不會放棄這個大好時機,他們沒空管這邊的小事,機會就在楚、宋。」宋初一覺得畢竟大半夜的使喚人家兩千多人冒雨到處尋人,必須得賣點力氣還一還,佔便宜要有限度,她一貫不愛欠著旁人什麼。

  張儀攏著袖子跪坐在火堆旁,冷的有些發抖,顫聲道,「你們還有別的計畫嗎?不會來了兩千多人準備攻城掠地吧?」

  宋初一翻了個白眼,張儀也真好意思說她嘴毒,他也沒好到哪裡去。

  「有,我衛國共來了三萬人馬,某帶的這一支和另外兩隻軍隊,準備偷襲宋都睢陽,本來魏國也加入了,我們只需從三面突襲,造成大軍包抄睢陽的假像,睢陽一亂,魏國立刻派大軍正面攻擊。可是我們與宋軍對戰兩日,也不曾得到魏軍的消息。」籍羽覺得十分窩囊,這一仗沒有魏軍,他們兵力分散過來攻擊宋國都城,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這魏國,實在太寡廉鮮恥了!一點操守都沒有。宋初一心裡再次道,實在值得學習借鑒。

  「魏國不是沒出兵,說不定你回去之後,衛都改成魏了。」宋初一不過是危險聳聽罷了,她知道衛國雖然彈丸之地,但是與周王室同宗,歷代國主外交又做的都不錯,壽命長著呢。

  「衛留不住有才之士,倘若真是如此,也是氣數盡了。」籍羽歎道。

  張儀乾笑一聲,道,「他信口胡說你也信。縱然諸侯之亂起始便無義戰,眼下禮樂崩壞,周王室形同虛設,但畢竟還在,衛與周王室同一脈,只要周王室在一日,想滅衛,隨隨便便的理由可不行。」

  姬,乃是衛國國姓。周文王正妃太姒生子十人,衛國第一代國君康叔封與武王姬發是親兄弟。

  籍羽愣了一下,皺眉看向宋初一,見她屈膝抵著下顎,瞇著眼睛將要睡的樣子,心中更是氣。不過想到方才半途而廢,本答應她全力以赴的去尋她朋友,卻半途而退了,雖然他也費了不少功夫,但嚴格來說,並沒有真的履行諾言,她如今不認真,怕也是很有怒氣的。

  這麼一想,籍羽覺得宋初一果然不愧是士人,十分有修養,遇上這種情況既未曾指責他,又幫助他們想法子脫身。

  其實籍羽實在是誤會宋初一了,她胡扯是隨口就來的,不帶任何情緒。

  「此事還是從宋國下手較快些,也不難解決,畢竟形勢如此明顯。」張儀覺得此事根本不需要他出面,「首先你得與其他兩隊人馬聯繫上,令他們務必不要再與宋軍起衝突,而後在派人孤身進入睢陽談判。內容也十分簡單。」

  張儀停頓一下,繼續道,「只管哭訴便是,便說魏王以強淩弱,逼迫衛國舉全國之力對宋用兵,衛國既不與宋接壤,又無力抗衡宋國,出兵攻打實在是出於無奈。」

  「可是宋國即便會相信,也未必會放過我們。」籍羽擔憂道。

  宋初一忍不住偏過頭來,道,「你這漢子怎的如此不通世故,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誘之以利。宋國權臣霸國,據說宋剔成君好女色,你們衛國百十來個美人總送的起吧!莫要覺得送幾個美人抹不平此事,商之妲己,周之褒姒,傾國尚且只在一笑間。只要你把美人說的天上難尋地上沒有,他定然動心。」

  籍羽點頭,縱然衛國並沒有可比妲己、褒姒的美人,但吹噓總是會的,先脫身要緊,就算到時候送的美人不夠美,那也只能說明大家眼光不同。

  張儀乾咳了一聲,道,「籍帥師真有悟性。」

  是有悟性,這麼快就領悟了宋初一無恥的思想。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二章 急赴睢陽城

  這一夜,便在暴雨的侵襲裡度過。宋初一縮成一團,在人堆裡盯著從蒼穹中落下的雨點發呆,整夜未眠。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憂心過一個人的了,便是以往與閔遲在一處時,也能將生死看的很開。也許是因為趙倚樓如此輕易的便信賴了她吧!宋初一思慮了一夜,覺得自己應該不是因為他生的好模樣所以才擔憂他。

  天濛濛亮的時候,軍隊整頓一番,便離開此地。這裡狼群出沒,不適宜久留。

籍羽昨日得宋初一個張儀的點撥,也明白一件事情,衛國雖然弱小,也並非能夠隨隨便便被滅的,否則也不會弱了這麼多年,卻依然存在。

  「端容兄,你我在此別過吧。」宋初一起身拱手道。

  張儀驚訝的看著她,「你不隨他們一起出去?」

  「我打算再去附近找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宋初一道。

  倘若真的死了,哪會有什麼屍體,早就被狼群分食了。張儀這句話到底沒能說出口,只是勸道,「此處有狼群,你一個人生死難料,還是隨他們走吧。」

  「狼群晝伏夜出,我只在這附近找上兩三個時辰,倘若找不到,便離開此處。」宋初一說著,便向籍羽走去。

  籍羽得知來龍去脈,對宋初一越發好奇了。留下來尋人容易,可是這裡荒郊野外,到處都是未知的危險,而且一旦走錯了路,可能越走便越向叢林深處,再也找不到出來的路。這需要絕大的勇氣和決心。

  籍羽私以為是宋初一與朋友感情甚篤,但張儀知道,他們認識不過一個月,甚至宋初一見到趙倚樓真容的時候,驚訝不下於他。這不是相逢意氣,而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灑脫。

  籍羽抿唇思慮片刻,拱手道,「不知懷瑾先生可願去我衛國為士?倘若先生願意,我兩千將士便是拼盡一切,也必為先生尋到人。」

  衛國留不住有識之士,這是個絕好的機會,籍羽不會放棄。各國為求賢才,各自出招,對於客卿、食客,待遇都格外優厚,更重要的是,那些大國有力量爭雄,能夠讓他們有更多的發揮餘地。

  「你倒是忠心耿耿。」宋初一抄手仰頭看著這個比她高一頭還多的男人,「好!我也從來不愛占人便宜,這次的談和,我去,你在這裡替我尋人,這樣公平嗎?」

  這世界上沒有占不完的便宜,拿別人的總歸要還,所以宋初一從來都只拿自己能還得起的。

  籍羽本就有意讓宋初一欠下一個人情,但不可否認,除了張儀之外,她是最合適的人選,這裡都普通人,他也只會領兵打仗,如何舌燦生花打動宋剔成君需要學識和一張利口,不是說出送美人,宋剔成君便會答應。

  「如此,就有勞懷瑾先生了!」籍羽施禮。

  張儀道,「我亦隨你一併去吧。」

  「先生可否去我衛國看看?」籍羽很想把張儀也拐走,但畢竟張儀是鬼谷子的門生,應該不會把衛這種小國看在眼裡。

  張儀知道他的意思,便道,「我不願去衛國。不是因為它國力弱,或者國土小,而是衛侯從來沒有爭雄之心,我聽說衛侯最近生出自貶為君?」

  衛國的國君,從衛王自貶為衛侯,現在自覺得連侯也撐不下去了,又想自貶為衛君。

  「連衛鞅如今在秦都被封為商君。」張儀委婉的說道。

  衛鞅,也稱公孫鞅,現在叫商鞅。他姓姬,「衛」的意思是衛國,「公孫」指他是公族子孫,衛國國君的後裔。不管是「衛」、「公孫」還是「商」,都是氏,可以根據不同處境而更替。

  張儀的意思是,從衛國走出去的衛鞅都能憑著自己的才學能力被封了「君」,而衛侯本是一國君王,卻在一次自貶之後,不尋思強國之道,還想再自貶一次,他聽聞商君之事,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可恥可悲嗎?

  張儀這句話看似一點也不重,其實能聽懂的人,恐怕都恨不得刨坑把自己埋了。

  籍羽被說的臉熱,也不敢再勸,轉而看向宋初一,怕她反悔,再次確認道,「懷瑾先生想必也是如此認為,如此,先生也願意來我衛國嗎?」

  宋初一攏著袖子,心想:這算什麼,比衛侯再沒出息的我都扶過……當然,最後事實證明,爛泥無論如何都是糊不上牆的。

  「君子一言九鼎。」宋初一道。反正也沒答應把這輩子都賣給衛國了。

  三人談妥之後,籍羽便拍了兩名可信的護衛保護宋初一和張儀去睢陽。宋初一記得,這裡距離宋國都城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騎馬大約須得一日的功夫。

  天色大亮的時候,雨漸漸停了,宋初一身上穿了一層簡陋的雨蓑,身上有些潮濕的衣裳在風裡十分寒冷。並且她這具年輕的身體,出乎意料的嬌弱,行了不到半日,渾身像是散了架一般,腿上的皮也磨破,針刺一般的疼。

  一路泥濘,到暮色之時,幾人堪堪趕在睢陽城門關閉之間進去,幸而宋初一早早的便讓兩名充作護衛的衛卒將盔甲和標誌性的衣物都丟了,只剩下一層單衣。冷是冷了點,但只經歷了簡單的盤查之後,便輕易的入城了。

  寬闊的街道旁邊零星有樹木,時已經初冬,枯葉凋零,地面上的落葉被風吹拂,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兩側商鋪、民居鱗次櫛比,睢陽雖然比不上洛陽、大梁、臨淄、安邑這樣的大城,但宋國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十分富庶,都城自然不差。

這是宋初一再生之後第一次見到城池,雖然天色晚了,街道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行人,但也不妨礙她激動的心情。

  幾人在寬闊的街道上驅馬緩緩而行,宋初一道,「可要同我一起去拜訪陶定?」

  陶定是宋國大夫,在宋剔成君面前頗能說上話,最重要的是,陶定出自儒家,也一直奉行儒家以德治國,仁義禮信那一套。宋初一選擇去拜訪他,也就定了這次要談判時的內容方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張儀顯然不願意趟這趟水,「你倒是對各國權臣知道不少。」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30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三章 暮夜別張儀

  宋初一咧嘴一笑,「比起張子要遜色的多。」

  子,是一種尊稱,宋初一口中的張子也就是指張儀。

  「得了,少往我身上扯。」張儀笑道,經過這些天的相處,他對宋初一的性子也頗有些瞭解,「不知懷瑾師從何人,小小年紀竟知道如此之多?」

  陶定的名聲在列國之間並不顯,宋初一必是對各國情形瞭若指掌,才能隨口便道出他名字。

  宋初一忽然輕輕收住馬韁,張儀見狀也停了下來,轉頭望向她。

  華燈初上,微涼的夜色與橘色的燈光混在一起,糅合成一種奇特的光線,宋初一面上帶著淺淡的笑,拱手道,「端容兄,懷瑾出身道家,今年十六,宋國人。至於師門……英雄莫問出處,我與端容兄患難相識,他日各有高就,必將痛飲三百杯!端容兄既然不願蹚這水,咱們今日就此別過吧。」

  宋初一既然已經重生,師門怕是也不會再認識她,報出去,日後難免會被人以為是冒充道家名號。

  「好!」張儀爽快答應,「懷瑾既有難言之隱,不說也罷你我相識情分依舊在。兄此去秦國,懷瑾若是將來離開衛國,便來尋我痛飲暢談如何?」

  「一言為定。」宋初一道。

  張儀在馬上施了一禮,一揚鞭,在寬闊的街道上絕塵而去。

  兩人性子分外相投,兩人原本心中都存了要結拜的心思,但轉念一想,他日再見時,或有可能正是敵對之時,結拜又能如何,不過是彼此的羈絆,還不若灑脫一些。就算將來各為其主,對弈搏殺,也必要酣暢淋漓!

  張儀心知,雖然宋初一解的那一卦荒誕,但有有一點是不爭的事實,他的兩位師兄,確是生死相搏了一輩子。他與蘇秦,將來也不可能共事一主。

  直到看不見張儀的身影,宋初一才翻身下馬,伸手拍了拍馬頭,牽著韁繩順著街道前行。兩名護衛也默不作聲的下馬隨著她走。

  風呼嘯著從街道上穿過,宋初一不禁抖了一下,但在冷風裡吹了一會兒,皮膚是有些發熱的感覺。

  兩名護衛跟了一會兒,見宋初一漫無目的的晃蕩著,其中一人不禁問道,「懷瑾先生,不是去拜訪陶定嗎?」

  籍羽給宋初一派的兩名護衛,一個是叫季渙的千夫長,長得雖不好看,但身材雄奇魁梧,是女人們最喜歡的類型,另外一名叫允弱的兵卒。

  宋初一不回頭也知道問話的人是那名千夫長季渙,「你能找到他的府邸?」

  季渙道,「屬下頭一次來睢陽,自是找不到。」

  「我也是第一來睢陽。」宋初一理所當然的道。

  身後季渙皺起眉頭,允弱亦有些不安的看向她。原本他們以為宋初一在街上轉來轉去是有什麼深意,有謀之士不都是高深莫測嗎,敢情單純是因為找不到!

  「到了。」宋初一打斷他們的思緒。

  兩人心中一喜,轉眼看去,竟看見是處於一家衣店!

  鋪子老闆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關門,見到宋初一等人站在店前,三人身上雖然衣衫襤褸,但手中牽著三匹上好的馬匹,遂主動開口問道,「三位盤桓在小店前,可是要買衣袍?」

  「正是。」宋初一答道,「我用一匹壯馬換三件衣袍,一些吃食,不知可否?」

  時下以物易物也是正常的交易,縱然睢陽作為都城,大都用錢幣和絹帛購,卻也不拒絕這種交易。

  那店老闆走出店門,看了看三匹馬,問道,「不知足下要用哪一匹交換?」

  老闆是個識馬的,宋初一方才分明看見他的目光在她身後的黑色駿馬上停留了一瞬,這一匹是隨著籍羽征戰的戰馬,其神韻自不是一般馬匹能比。

  宋初一轉頭看了看三匹馬,其他兩匹都差不多,便伸手隨便指了一匹,「就它吧。」

  老闆心裡有些失望,但一匹壯馬換取宋初一方才說的那些東西,也綽綽有餘了,「可,三位進來吧。」

  三人將馬栓在門前的柱子上,隨店主進了屋內。

  牛油燈燃起,店主只消看一眼三人的身形,便知道該穿什麼樣大小的衣物。

  他從貨櫃上捧出幾件衣物,有綢緞有葛布麻衣,而綢緞的那件,竟是女裝。

  季渙和允弱兩人臉色驟變,季渙呵斥道,「你這老叟,竟敢欺辱我等,我們三個男人,為何捧出一身女!」

  「老叟這店從來不欺價,更不敢辱人。」店主看了宋初一一眼,意思再明白不過。

  兩人大驚失色,立刻用一種「你這個騙子」的憤然目光看向宋初一。

  「老闆,給我取一件士人所穿的麻布袍來。」宋初一道。

  季渙雙眼滿是血絲,幾乎要滴出血來,咬牙道,「你怎可欺我們!」

  他們被宋國圍困數日,早已經糧絕了,忽然來了兩個可救他們於水火的人,為了宋初一,他們兩千多人忍著冷餓在山林尋她一個友人大半夜,如今驟然得知這個士人竟然是個女子,季渙腦子中轟然炸開,將宋初一的言談才學等等一切都忘到腦後,一心以為她將衛國兩千將士玩弄於股掌之中。

  「我從未說過自己是個男人。」宋初一早已經習慣了別人因性別而對她的能力質疑,因此只淡淡的道,「我只要能做到答應的事情,是男是女重要嗎?」

  宋初一見兩人臉色緩了緩,接著道,「你二人不是帶著劍?倘若我不能做到,儘管取我頭顱便是。」

  店老闆見兩名護衛滿身殺氣,大氣不敢喘,雙手將一件黑色廣袖麻布袍捧到宋初一面前。

  宋初一抓過衣物,道,「可有更衣之處?」

  「請隨老朽來。」店老闆態度比方才要恭敬的多,微微躬身領著宋初一去換衣。

  片刻之後,一襲玄色廣袖袍服的宋初一走了出來。她的頭飽滿,鼻樑挺直,加之身形看不出曲線,穿著男裝,將頭髮束起來,竟然是個少年的樣子。

  季渙和允弱此時也已經冷靜下來,宋初一說的對,她手裡握著他們兩千將士的性命,但倘若沒那個本事救人,他們可以立刻一劍殺了她。

  即便如此,兩人也已經沒有之前那種放鬆,對待宋初一比之前也有了明顯的變化。

  季渙和允弱輪流著進去換了衣物,然後三人從老闆那裡拿了些吃食,問了路,便準備去拜訪陶定。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四章 攢著一把淚

  陶定,「陶」字起初並非是他的姓,而是表示一種職業,意思為,叫定的陶匠。但這並不能說明他絕對就是個陶匠。陶定是出身陶匠之家,祖輩都精通陶藝,因此便以陶為姓。

  匠者,在這種生產力很底下的社會中,地位是比較高的,手藝高超的匠者,更是會被各國爭相聘請,尤其是能做兵刃的鐵匠。

  宋初一對陶定的為人所知寥寥,只聽說他崇尚儒學,再加之匠者大多都是樸實之人,所以可以大概猜測出他的大致性格。

  其實宋初一可以充當衛國使節去拜見宋剔成君,但好色又暴躁如宋剔成君,他的夜晚,宋初一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叨擾。

  陶定是宋國上大夫,只需沿途問幾個人,便輕易的找到了他的府邸。

  宋初一上前去敲了敲門。少頃,便有一名老叟開了門,從門內探出頭來,略打量了宋初一幾人,問道,「不知三位暮色前來,有何貴幹?」

  「老人家,打擾了。此處可是上大夫陶定的府邸?」宋初一還是確認了一下。

  「正是。」老叟答道。

  宋初一拱手道,「在下乃是衛國使節,奉衛侯之命出使貴國,有要事前來拜訪陶大夫,勞請老丈代為通傳。」

  老叟一聽如此,立刻道,「你且候一候。」

  說罷,將門又關上。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老叟再次將門打開,「使節請入。」

  宋初一進了門,便見一名布衣中年男人在階下等候。他見三人進來,兩名壯漢跟在身後顯然是護衛,便未曾多留意,只滿臉不可置信看著宋初一的道,「你就是是衛國使節?」

  中年人身材乾瘦矮小,並沒有比宋初一高多少,五官倒是端正,只是兩頰微微凹陷,顴骨凸出,面相上便顯得頗為清高傲氣,一如他的語氣一般。

  「正是。」宋初一微微笑答道。

  中年人嗤笑道,「衛國無人了嗎?竟遣了一個乳臭未乾的童子過來!」

  宋初一走下門階,笑盈盈的看著他道,「素知宋國人傑地靈,曾出孔子、墨子、莊子、惠子,天下大學半數皆出於宋,又聽聞陶大夫又乃是一代大儒,懷瑾萬分仰慕。」

  中年人面色雖然不變,目光卻顯露出幾分驕傲之色。

  「不過,今日見到足下,懷瑾忽然明白……」宋初一眉梢微微一挑,聲音緩而冷,「宋國為何會出了這麼多聖人,還是從春秋五霸淪落至斯。」

  這是極重的話了,簡直是因為中年人的怠慢,而對他的人品德行能力,以及宋國所有人的人品德能力行產生了質疑。

  中年人聞言臉色驟變,幾欲發作,但宋初一把陶定也拉了進來,倘若他發作,宋初一保不准又會對陶定的德行質疑,他身為弟子,可不敢隨意辱沒老師的名聲,遂只好忍了又忍,向宋初一深深作揖,「吳遲以貌取人,怠慢了使節,實在是修養不足,還請見諒。」

  宋初一態度陡然一變,笑容滿面的伸手扶起他道,「先生嚴重了,懷瑾知先生如此說法,乃見我年紀輕,難免不信任,故而考驗。懷瑾也是宋國人,又如何會隨便貶辱母國?先生快快請起。」

  中年人老臉一紅,乾咳一聲,卻還是默認了宋初一的說法。她給的這個臺階,實在太不容拒絕了。

  「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宋初一客氣的問道。

  吳遲的比方才態度好了許多,「在下吳遲,字子須。」

  遲和須都是「待」之意。

  宋初一施禮道,「在下宋懷瑾,見過子須先生。還望先生莫怪懷瑾方才出言無狀。」

  吳遲以貌取人,輕視他人在先,宋初一不僅給了個臺階下,還如此謙恭有禮,他也是崇尚儒家仁義禮的人,心中自然羞愧難當,因此對待宋初一又親切了幾分。

  在宋初一身後的季渙和允弱見如此情景,對她又重新拾回了一點信心。

  吳遲引宋初一等人到了廳內,道,「使節稍候,老師片刻將至。」

  宋初一拱手道,「有勞子須先生。」

  「不敢當。」吳遲再次看了宋初一一眼,他心中此刻也重新估量了宋初一,從一開始進門,他的表現便十分沉穩,絲毫沒有少年人輕浮急躁。反過來想想,衛侯雖然一直龜縮著,卻並不算昏庸,三萬軍隊困於宋,他不會不謹慎。

  吳遲退了出去。宋初一便尋了一席,跪坐休息。她騎了整天的馬,渾身都要顛散架了。

  季渙抱劍立于宋初一身後,垂眸見她攏著袖子正身跪坐,閉眼休息,如其他士人沒有兩樣,全然看不出是個女姬。回想起來,自從入陶定的大門之後,她整個人的氣度便全然不同的了,便如一把沉穩卻隱藏鋒利的劍,令他感覺頗有一種勢如破竹的氣魄。

  其實在前世,宋初一的態度會更隨意一些,無論談正事還是私下裡,大都是同一副模樣。然而如今她的年齡使她顯得太稚嫩,倘若依舊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更加不能令人信服,恐怕那吳遲直接便會命人把她給丟出去了。

  一聲輕咳,鬢髮花白的陶定走了進來,他身著一領淺灰色的麻布衣,滿頭花白的頭髮鬆鬆挽起,尚且魁梧健碩,看上去倒像是武將更甚於文臣。許是因為在自己府中又是晚間,陶定並未高冠華服,這樣反而使他略有些嚴肅的面容顯得柔和了一些。

  宋初一聽見聲音,立刻起身相迎。

  「上大夫。」宋初一躬身作揖。

  儘管早聽吳遲說過宋初一年輕,見到她時卻還是略有些吃驚,但只是一瞬間,便恢復了常態,微微抬手道,「使節不需多禮。」

  宋初一抬頭,看見陶定在主座上跪坐下來,吳遲跪坐在他身後。陶定身材挺拔,雖則吳遲更年輕些,但兩相比較之下,倒是襯得吳遲形容猥瑣起來。

  「使節請坐。」陶定道。

  宋初一道了聲謝,便跽坐下來。

  有侍婢進來奉茶,陶定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才道,「不知使節前來所為何事?」

  明知故問!

  宋初一道,「在下為此次宋衛之戰而來。」

  「那就不必多言了,你回去轉告衛侯,此事我宋國絕不甘休。」陶定淡淡道。

  宋初一也不著急,微微一笑,「拋去使節的身份不說,在下也是宋國人。請恕我直言,宋國就算不甘休又能怎樣?難道想從魏國借道開戰不成?我想魏國肯定願意借道,但此一戰必耗宋國元氣,想必魏王會十分樂見其成,不過到時候宋國恐怕危矣!」

  衛國國土全部都被圍攏在魏國之內,乃國中之國。想攻打它,無論從哪個方向,也必須要經過魏國土地。

  宋初一說完,坦然的喝了一口茶。

  張儀說要哭訴,當然得哭訴,但不是對著陶定哭,宋初一得攢著這把眼淚去宋剔成君面前嚎。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31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五章 是誰更可悲

  陶定面色絲毫不變,只是上下打量了宋初一一番,「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上大夫過譽,懷瑾愧不敢當。」宋初一微微施了一禮,接著道,「懷瑾此次來,倒也並非全然是為衛國謀事,實不忍母國慘遭滅國之災。」

  「危言聳聽!」陶定冷笑一聲,「魏國在齊、秦等國連接進攻下遭到失敗,國力大衰,想必使節還不知,秦孝公薨了,秦魏死磕了這麼些年,怎麼能不趁著新君即位政權未穩時報仇雪恨?」

  宋初一攏著袖子,不可置否的一笑,卻也不接著這個話題,轉而道,「不知上大夫可知太子駟其人?」

  贏駟,也就是如今秦國的新君,前世時,宋初一所在陽城就在秦魏交界附近,因此雖未曾見過其人,卻對他瞭解極深。

  宋初一見陶定未曾答話,便繼續道,「秦國此番無爭儲之亂,上至大良造,下至庶民,毫無動盪,何來政權不穩之說?就算魏國出兵,依舊占不到任何便宜

況且在下聽聞,太子駟自小尚武,且在兵事上天賦異稟,太子太傅更是猛將贏虔。在下敢斷言,其即位之後,秦國將如猛虎出匣,便是魏國不主動出兵,秦魏遲早也有一場死戰。這一點連在下都看的一清二楚,魏國又怎能不知?所以當務之急,是備戰而非急襲。」

  陶定不禁坐直了身子,秦孝公薨也不過就是三五天前的事情,他處宋國權利中樞,得了快馬密報才得知此事,本以為這個消息會令宋初一措手不及,誰知她依舊沉著冷靜。

  此時,陶定才真正把宋初一的話放在心上。

  宋初一自然將他的變化看在眼中,面上愈發平靜了。她微微笑道,「何為備戰?兵馬糧餉也。宋國,沃野千里,物產豐富,自古便是富庶之地,倘若能以極小的代價攻下宋國土地,豈不正好?」

  「魏國當真有心伐宋?」陶定滿面肅然,倘若真是如此,宋國還真有可能陷入危境。

  「豈敢說假!」宋初一憤恨道,「上大夫應知,我主上從未有爭雄之心,這回倘若不是魏王脅迫,我們又豈能通過魏國,用區區三萬人馬圍攻睢陽!」

  說衛侯沒有爭雄之心,簡直是太抬舉他了。況且就算他有爭雄之心,衛國也已經有心無力。

  陶定沉吟片刻,立刻起身道,「使節且在府上休息一晚,老夫立時去面見君上!」

  「自當從命!」宋初一拱手作揖。起身時,便已見陶定疾步匆匆的走了出去。

  其實這次衛國攻宋,宋國上下也覺得很奇怪,但因為弄不清衛國究竟出了多少人馬,所以也猜不透其中原因。宋國雖不能攻衛,但倘若有戰俘在手,多少也能從衛侯那裡撈點好處。宋剔成君已經很久沒有嘗過壓迫人的滋味了,這次豈能放過?

  宋初一說破魏國陰謀,陶定豈能不急。

  「宋子好口才。」吳遲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

  宋初一未曾答話,只沖他淺淡一笑。

  吳遲出去後,很快便有侍婢過來領她去了住處。陶定的府邸從外面看實在很普通,可是屋裡面用的都是極好的東西。

  躺在溫熱的浴湯裡,宋初一舒服的瞇起眼睛。她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好好享受了……似乎時間也不甚久,但是經歷了一回生死,便覺得如隔了幾十年一般。

  宋初一困意襲來,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感覺一雙柔軟溫熱的小手在她上半身遊移,還挺舒服……

  手?

  宋初一猛的睜開眼睛,冷冷盯著這雙手的主人。

  「奴……奴是來伺候先生沐浴的。」少女見宋初一目光冷漠中帶著兇狠,嚇得噗通跪倒在地上。

  「你起來。」宋初一道。

  少女戰戰兢兢的從地上爬起來,卻是不敢站直身子,微微屈膝在浴桶旁,恰與宋初一的高度差不多。

  宋初一從水中伸出手來,狠狠的一把抓住少女的下顎,將她的臉抬了起來,仔細打量了她幾眼。

  也不知道是誰的安排,少女看起來與宋初一現在的年齡極為相仿,五官玲瓏可愛,身上只著了一件素白的中衣,領口微敞,露出一片宛若凝脂的肌膚。

  宋初一掐著她下顎用了力氣很大,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吃奶的力氣,痛的那少女頓時淚盈於睫。但她很平靜,仿佛並沒有刻意的使出力氣。

  「抬眼看著我。」宋初一聲音冷若冰霜。

  少女不敢忤逆,怯怯的抬眼,接觸到宋初一隱帶戾氣的目光,縮瑟著閃避目光。

  還好……宋初一故意這樣,只不過是為了不暴露女子身份,好在這只是一個未經人事的少女,從她的神態來看,確實沒有發覺異樣。

  少女感覺宋初一盯著她良久,氣勢也緩和了許多,撞著膽子小聲道,「管事說,倘若先生想讓人侍寢,亦可。」

  宋初一鬆開她。少女見宋初一良久未曾回應,又道,「奴還是處子。」

  「滾!」宋初一冷冷道。

  少女臉色倏白,不知哪裡又做錯了,也不敢再多言,連忙欠身匆匆跑了出去。

  宋初一靜默了片刻,才抬手摸上自己的胸脯,不禁罵道,「鳥!摸了半天竟然沒摸出來?是我太可悲,還是她太可悲?」

  宋初一回過神來之後,才發覺在水裡泡的久了,腿上被磨破的地方開始有些刺痛,於是也不再多待,將身上洗乾淨之後便爬了出來。

  陶府給她準備的是一件未漂染的素色麻布衣,對於宋初一來說大了很多,但廣袖寬袍,穿上之後別有一種不羈的落拓之姿。

  季渙和允弱早已經清理乾淨,等候在浴房門前。他們聽見房門吱呀一聲,抬眼看去,卻是怔了一下。眼前之人依舊不算美麗,但是一襲麻布素衣,趨步行動間廣袖微揚,宛若流雲,墨髮濕漉漉的在身後用帛帶松鬆綁起,露出飽滿的額頭,素淨的面容,她目光平靜望過來的時候,無端令人覺得安寧。

  「你們兩個混蛋!」宋初一一張口便破壞了這種高雅之資,「身為護衛,竟不知攔著那女姬倘若她捅我一刀,你們兩個又待如何?」

  季渙聽見她罵人的時候正欲發火,但聽見後面一句話,卻將反駁的話咽了回去。他們兩個是頭一次護使節入他國遊說,見宋初一與陶定談的很順利,便放鬆了警惕,那女姬說是伺候宋初一沐浴,他們一時大意,便放那她進去了。

  季渙現在想起來,連他知道宋初一是女子的時候都產生的極大的懷疑,更遑論宋國國君和權臣?即便那女姬不是刺殺,也會知道宋初一的女子身份,到時候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威信,頃刻便會毀於一旦。

  「那她……」季渙手心冷汗冒了出來,倘若此次因他一時大意葬送了三萬將士性命,他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六章 衣長者之衣

  「倘若出事我還有閒情罵人?」宋初一攏著袖子在廊上蹲坐下來。

  季渙鬆了口氣,才發覺自己背心都已經濕透了。此時他再也不敢存任何輕視之心,因為相形之下,他方才的作為實在愚蠢。

  雖則,季渙並非故意怠慢宋初一,但他潛意識裡便不曾瞧得起她,倘若坐在這裡的人是張儀,想必今日的紕漏也不會出現。

  「既然決定用我,就拿出萬分的忠誠來!不是對我宋懷瑾忠誠是對你們衛國三萬將士,是對你們衛國!」宋初一仰頭,目光平靜且淡漠的盯著季渙,「倘若現在說不信我,還來得及。」

  季渙無地自容,垂頭抱拳道,「屬下知錯!此等事情絕不會有第二次!」

  在這件事上,最大的錯要歸諸於季渙身上,允弱不過是個小小兵卒,在千夫長面前沒有多少說話資格,因此宋初一也並未責問於他。

  見宋初一轉身往寢房走,季渙忍不住問道,「懷瑾先生,陶大夫既然去面見宋君,此事是否已經有幾分勝算?」

  宋初一頓住腳步,回過神來,微一挑眉,「勝算,有,不過在我這裡,不在陶定。」

  非是宋初一狂妄,而是事實如此。

  陶定一心憂國憂民,以其地位在宋剔成君面前也能說上幾句話,但陶定是儒家的堅實擁護者,並且曾極推崇孟子,孟子曾提出「民貴君輕」的說法,在這個君權至上的年代,但凡是個君主都不會真心喜歡。

  據宋初一所知,宋剔成君最信任的人是上卿宋偃,不過宋偃好斂財,且十分「務實」,就算給他畫再大一張餅,許諾多少錢財寶物亦無用,除非帶著東西去敲他的門。宋初一兩袖清風,恐怕敲了門便會被人抬扔到大街上。

  說服陶定,事情也就成功了一小半,剩下那大半,就看明日了。

  身在宋國,有些話不能說出來,宋初一也就沒有同季渙解釋的意思,兀自進屋睡覺去了,臨關門前,宋初一咧嘴一笑道,「季君,希望今晚不會有女姬爬到我的榻上,屆時,我可就不能保證依舊穩妥了。」

  她雖然上面沒有,下面卻也沒有。

  「是!」季渙面色肅然。

  宋初一乾巴巴的笑笑,轉身關門,邊爬上榻邊嘀咕道,「難道這個笑話不好笑?還是說的太深奧了,那傻大個聽不懂?」

  宋初一果斷相信後者。

  一夜月光清冷,屋外季渙和允弱兩人輪流守夜,屋內宋初一躺在偌大的榻上,從豎著睡到橫著,從中間睡到床尾,又睡回床頭,從橫的又睡回豎的。

次日睜眼的時候,與昨晚睡的姿勢竟沒有多大差別,只是頭髮衣衫一片淩亂。因此宋初一從來都認為自己睡覺很端正,至今仍舊如此認為。

  簡單的洗漱,用過早膳之後,便有人過來伺候宋初一沐浴更衣。所謂沐浴,並非真的是要泡澡,而是在浴桶中放入香料,除去身上異味,是表示對君主的尊敬。

  宋初一遣散侍婢,自己沖了沖,穿上準備好的乾淨衣物才走出浴房。

  因著昨晚睡時頭髮還未乾,在榻上拱了一夜,今早又弄濕,兩名侍婢整整汗流浹背的梳了小半個時辰才疏通。

  「不用加冠。」宋初一認為年齡小,就不必刻意做成年人裝扮,這給人看起來,反倒如稚童衣長者衣。

  「這是主事吩咐的呢。」侍婢為難道。

  宋初一並未答話,反而擊節而歌,清淡的嗓音,在空曠的寢房中回蕩,倒也不失韻味,「芄蘭之支,童子佩觽。雖則佩觽,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芄蘭之葉,童子佩韘。雖則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這是詩經,衛風裡面的一首,叫做《芄蘭》,其大意便諷刺一個童子儘管佩戴著成人的服飾,作出一副端莊嚴肅的樣子,而行為卻仍幼稚無知。

  宋初一回頭看著侍婢慘白的臉色,微微笑道,「為了表示對貴國國君的尊重,還是莫要做此戲耍於人的裝扮,你說是嗎?」

  「奴婢不知。」侍婢匍匐在地上。

  「我乃衛國使節,謹慎些也是應當,你不必惶恐。」宋初一站起身來,對著鏡子照了照。她對這身素色的寬袍倒是很滿意,昨日著的玄衣雖然沉穩,卻顯得她腰肢纖細,倘若有人刻意留心,恐怕就能看出不妥來。而這一身衣袍,許是有人刻意想讓她出醜,準備的寬大許多,倘若不戴冠,到能顯出幾分少年人的不羈,也恰好掩飾了她的體型。

  「府內車輦已備好,使節是否可以出發?」門外有侍婢問道。

  宋初一便就這麼走了出去。由侍婢引領上了牛車,緩緩朝宋國宮殿駛去。

  時下的馬車有兩種,一種是牛車,一種是馬車,然而事實上,無論是牛車還是馬車,都是極為奢侈的東西,但戰火紛飛,馬匹大都用做征戰用,貴族普遍還是用牛車。

  約莫只行了一刻,車便停了下來。

  宋初一抬頭看去,長長的階梯,兩側衛軍林立,往上看只能見到一個宮殿的屋脊,隱約能瞧見神獸花紋。四處全部都用石磚鋪就,簡單的灰色正襯出一種儒雅和大氣。

  「衛國使節到!」

  宋初一的腳剛剛落地,樓梯的最上面便有個尖細的聲音高喊。季渙和允弱是無法跟著上殿的,只等在下面等候。

  宋初一走上去時,才聽見站在宮門口的寺人接著高喊,「衛國使節到!」

  這種情形,她並非第一次經歷,且經歷過一回生死以後,心境比以往更為淡然。

  宋初一在門口脫了鞋襪,走入殿中。殿內的地板上鋪了厚厚的羊毛氈,四周有火爐,光著腳也不冷。

  「衛國使節奉衛王之命拜見宋君。」宋初一作了長揖。

  頂坐上的人忽然冷笑了一聲,「怎麼,衛侯覺得不安心,還先後派了兩位使臣過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32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七章 見眉目如舊

  宋初一抬頭,見主座上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男人,形貌端方,頗有些溫文儒雅的氣度,但是兩鬢微霜,一副疲態,顯然縱欲過甚。

  宋初一早料到可能會撞見衛國使節,但她不懼,只要目的不相逆,她不信前來出使宋國之人是個傻蛋,會在殿上與她對峙起來,「主上之意,懷瑾不敢揣度,但懷瑾確是為那幾萬將士而來。」

  「哦?」宋剔成君垂眸,冷眼看著立於下面的兩人,「衛侯倒是有意思,派來的人一個比一個年幼,嘲笑寡人嗎?」

  聞言,宋初一轉頭,在看到那人容貌時,面上不由錯愕。

  那是一名年約十八九歲的男子,身材頎長,一襲月白深衣,深藍色的領口和袖口,高官華服,映襯一張俊美的臉,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卻是……閔遲。

  前世,宋初一遇見閔遲時,他已然二十餘歲,那時候的風姿自非現在可比,但眉目依舊。

  閔遲見她直直的盯著自己,不由蹙起好看的眉,也不再理會她,拱手回答宋剔成君的話,「宋君嚴重了,並非是嘲笑宋君,而是我衛國實在無人。」

  滿殿文武陡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在空曠的殿內轟如雷聲。宋初一也不再糾結是事後是否要捅閔遲幾刀洩憤,趁著眾人笑的正歡,她當即以袖掩面哇的一聲嚎了起來。

  笑聲幾乎是戛然而止。一名約莫三十五歲上下的華服男子滿臉輕蔑的笑意,頗感興趣的問道,「小兒因何殿上啼哭?」

  呼一國使節為「小兒」並言「啼哭」,這是極其無禮的行為。

  倘若是個顧忌顏面的清高士人,必然已經怒不可遏,但宋初一從來不在意這些,掩面抽噎,「懷瑾亦是宋人,今見母國將亡,心中哀傷欲絕,故而失態。」

  「無稽之言!」那華服男人面上笑容倏地斂起,從一隻笑面虎陡然肅然起來,他朝宋剔成君拱手道,「君上,此人妖言詛咒我宋國,該叉出去砍了!」

  「上卿莫急,寡人倒是要聽他如何說。」宋剔成君道。

  原來是宋偃!宋初一陡然明白他為什麼會如此刻薄,因為她來到宋國之後並沒有去拜訪他,而是去求見陶定,他定然以為她帶了許多金銀珠寶獻給陶定,故而心生不快。

  瞬息之間,宋初一便明白緣由,她也無暇顧及,立刻答宋剔成君,「魏軍屢屢戰敗,魏國聲勢大衰,兵力更比不上龐涓統領軍隊之時。但這也正是宋國最危險之時!」

  宋剔成君雖然縱情酒色,但他能夠篡位成功,就絕非一個庸碌之輩。

  他略一想,便覺得似乎有些道理,不禁坐直身子問道,「此話怎講?」

  「眾所周知的,秦魏兩國幾乎一年三小戰,三年一大戰。如今魏國國勢衰落,而秦自商鞅變法之後,國力大增。太子贏駟長於兵略,秦人亦好戰,如今新君即位,勢必要與魏國血戰到底。魏國必將備戰,但短期內如何獲得糧餉兵馬?」

  「何也?」宋剔成君問道。

  「以戰養戰。」宋初一微笑著緩緩道,「以最小的戰爭獲得最大利益。齊、楚、韓、趙、宋,君上以為,魏國會選擇向哪一國揮兵?」

  宋初一說的這五國,均與魏國接壤,除了宋國之外,其他四過都列數戰國七雄。其中齊楚實利最強,而韓趙魏三家分晉之後,便有過數次結盟,在這等情形之下,魏王應當會忙著與這幾家交好吧

  宋初一見眾人面色凝重,姿態越發從容,「外臣曾聽聞一趣事,想講給諸位聽一聽。」

  「先生請講。」宋剔成君態度比方才嚴肅的多了,並且也給了宋初一足夠的尊重。縱然他說是趣事,殿中也沒有幾個人抱著聽笑話的態度來聽。

  宋初一娓娓道來,「外臣經過睢水時看到一隻蚌露出水面在曬太陽,正巧飛來一隻鶩鳥去啄蚌肉。蚌馬上合攏其殼,將鶩鳥的長嘴緊緊地挾住,鶩鳥言:今日不下雨,明日不下雨,你就會被曬死。蚌回道:今天不放你,明天不放你,你就會被憋死。雙方都互不相讓,此時一漁翁經過,輕而易舉的便將二者擒獲。」

  閔遲靜靜立在殿上,與其他人一樣看著宋初一。她著了一襲素色廣袖寬袍,墨髮在頭頂鬆鬆窩了個髻,用一根木簪簪上,渾身上下,既無環佩裝飾,亦無過多顏色,正襯她素淨的面容。

  「先生這故事講得有趣。」宋剔成君話如此說,心卻是提了起來。魏國便是那等著鶴蚌相爭的漁翁啊!

  大殿上一片默然。

  陶定垂眸,昨晚宋剔成君交代他今早要想法子戲弄宋初一一番,他便想了《芄蘭》的法子。她雖未做全套的裝扮,但小小年紀便能以氣度撐起成人之衣,當真十分難得。

  宋初一歎道,「此次攻宋,實在是我主上受魏王脅迫,不得已而為之!我衛國與周皇室同宗,這一遭,魏王不過是找個由頭,讓周天子無話可說罷了唉如今恐怕魏王已經以借道為名,占了國土。」

  大軍從別國境內經過,要與之商議,大多數情形下,須得付出一定報酬。魏王定然以此為由,名正言順的吞併衛國城池。

  雖說眼下禮樂崩壞,但兵家說,師出無名,人心渙散,故逢戰必敗。所以便是為己方軍隊人心、氣勢,也得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行。

  閔遲知道是時機說話了,便緊接著道,「我主上,願奉上六車珠寶,百匹駿馬,七十名美姬,以及銅器若干,和解此事,還請宋君三思!」

  「哼,區區物品,便想將此事了斷?」陶定冷哼道。

  宋初一心中詫異,這些東西即便對於一個大國來說都已經不少了啊!還不知足?是不是狠了點?

  上卿宋偃大概是私囊飽滿,所以便也並未太多刁難。有士大夫建議,「我宋國如此輕易的便放過此事,未免讓臨邊強國以為宋國好欺,不如便讓衛侯親自致歉吧!」

  這對於霸國雄主來說是侮辱,但在衛侯這兒卻是最簡單的事情,只要能揭過此事,別說親自致歉了,就是為宋剔成君牽馬馭車,他也是肯的。

  「老夫,還要再加一條。」陶定忽然插嘴道。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八章 此地不宜留

  滿殿一片靜默,這都已經要求夠多了,還要加什麼?主要是,衛國還能拿出什麼?

  「他。」陶定看著閔遲道,「使節傳信告訴衛侯,我們宋國要宋懷瑾。」

  「額……」宋初一抬手撫上眉梢,信,是可以傳,她也不怕被拆穿,畢竟是幫助衛國,又非要禍害他們,但實在沒有這個必要,她自己就可以做主答應。可留在宋國也非是她所願,這具身體是宋國人,而且看嫁衣的樣子,亦非身份低微,萬一被認出來,也是有些麻煩。

  而且在列國之間,宋國最是重禮法,倘若發現她是女子,必不能容。絕不適合她久留。

  宋剔成君很欣賞宋初一小小年紀便有此見識,「怎麼,先生不說話,是不願來宋國?」

  他這話的意思,也就是認同了陶定的說法,只要衛侯能同意把宋初一讓出來,宋國便同意修和。

  宋初一從前一直待在小小的陽城裡,這一遭,卻發現原來自己還很有前途!

  「實不相瞞,懷瑾雖為衛侯謀事,卻未曾在衛國任官職,來去皆自由。只是有句話說出來,君上定會降罪於我。」宋初一拱手道。

  宋剔成君聽她並未在衛國任職,心中大悅,便道,「先生且說,寡人不怪罪便是。」

  得了宋剔成君的保證,宋初一才小心措辭的問道,「君上可曾想過,如商鞅者,因何不願在母國謀事?」

  此話,似乎戳到了所有人的痛處,殿上沒一個人說話,氣氛卻凝重起來。

  宋剔成君倒是不曾在意,反正宋國又不是在他手裡從春秋五霸敗落至斯,他是篡位接掌宋國,除了享樂之外,也想表現他比前任國君賢明,遂道,「我宋國國力比不上齊、楚、韓、趙、秦、魏、燕,才高者志高,宋國自然容不下他。」

  「非也。」宋初一環視四周,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秦穆公以前便經歷了四代亂政,到秦穆公又與魏國連年征戰,靠以戰養戰才得以維生,到秦孝公時,已經剩下一片殘破的山河,比之宋國能強多少?商鞅卻義無反顧的紮根秦國,是因為秦有魄力改變,有膽量接受新法」

  宋初一一番言辭慷慨激昂,說罷,緩了緩語氣,道,「能助宋國者,非得有商鞅變法之才,懷瑾無此才能,倘若留在宋國,恐怕將來無所作為,會令君上失望。」

  「秦不過蠻族耳,我宋國自春秋便舉國皆知法!」有人不滿的冷哼道。

  宋初一笑了笑,也不做評價。說話之人定然是宋國的老氏族,商鞅變法損害了秦國老氏族多少利益,他們知道的一清二楚,哪裡肯讓商鞅之流來損害他們的利益。

  「強國之法,一曰兵變,二曰變法,當世強國,哪個沒有經過這兩者?如今天下大勢初定,兵變的時代已經過去,想要增強國力,變法是唯一可行之道。」其實宋初一根本沒有想過要宋剔成君真的同意變法,宋國送宋襄公開始便一直彌漫著迂腐氣息,老氏族的思想也極其頑固。

  誠如方才那人話裡的意思一樣,宋國的庶民是被教化過的,不像秦國的庶民容易接受新法。

  「君上,此人言非所問,只知賣弄才學,必不堪大用!」終於有人繃不住跳出來說話。

  宋初一抄手而立,聞言眉梢微不可查的一挑。

  閔遲卻是看的清清楚楚,心中陡然明白,她說出變法之言,根本不是真的要勸宋剔成君變法,而是激起老氏族的危機感。縱然她說沒有變法之才,也不代表不會勸說宋剔成君變法。

  老氏族怕她留下來便會繼續慫恿變法,損害他們的利益,必然會阻止她留在宋國。

  縱然不少人有些猜疑,但她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宋國若想強,還真就只有變法這條路可走。倘若不是閔遲距離她只有一步之遙,看見了這個細微的動作,也絕不知道她是真心還是假意。

  閔遲未曾想到,自己初次出使他國,便遇上如此厲害角色。

  反對之言一出,很快就有了許多附和者。

  陶定微微歎了口氣,他,也出身老氏族啊!縱然他並不反對變法,但倘若真的公開支持,宗裡定然會將他逐出。自小受儒學薰陶,他有很強烈的氏族觀念,他沒有那種魄力。

  宋剔成君也是頭疼,他很想變法強國,但是他也是老氏族出身,連自己的宗裡都不會支持。

  「不知先生所長?」宋剔成君也只能先從別處著手,找個能留下宋初一的充分理由。

  宋初一略一思忖,答道,「戰。」

  殿內也都靜了下來,宋剔成君詫然,他以為宋初一會說「交」。交,也就是國與國之間的交際。

  宋初一拱手道,「懷瑾不才,最擅謀戰。」

  從字面意思,她擅長以謀略取勝戰爭。

  宋國不急需這種人才,因為宋國多出士人,一旦宋國被攻打,便會有士人在各國奔走,或勸退兵,或勸他國出兵相助,一般也打不起來。所以即便宋國兵弱,也不是非要會戰略的人才不可。

  但是兵家曰:上善伐謀。用兵的最高境界是使用謀略勝敵。

  宋初一所說的謀戰,是出自春秋時期「晉平公欲伐齊」的一件事,便派大夫范昭去觀察齊國是否可以攻打,結果被齊國太師和晏子輕易化解,避開了一場戰爭。

  所以,謀戰也可以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很多人都能想到,但是出於方才宋初一所說的變法,眾人都十分猶豫。但是權衡再三,宋國老氏族還是選擇保守,反正宋國暫時沒有太大危險,他們完全可以去尋一個不提倡變法的人才。

  「兩位先去驛館休息一晚,容寡人仔細思量一番。」宋剔成君只能暫時如此。

  這三萬兵馬再滯留於此,衛國國土可就剩不下多少了。閔遲雖然心中著急,卻也知道不可再說。便與宋初一退出殿外。

  兩人各自欲上車時,閔遲頓下腳步,質問道,「先生既是替衛國謀事,豈能因一己之私,誤了衛國。」

  倘若不是有宋初一這事,他有把握宋剔成君會當場就答應修和。倘若宋初一答應留在宋國,此事也成,偏她來了這一出留在宋國哪裡比不上待在衛國了?

  「啊。」宋初一頓住腳步,抬頭拍了拍光潔的腦門,似是想起什麼,「我記得……我只答應某些人救出三萬將士,可沒答應別的事情。」

  說罷,宋初一沖他咧嘴一笑,毫無誠意的道,「耽誤足下前程,真是愧疚萬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32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九章 大夢數十年

  閔遲怔住,看著她的車緩緩離開。

  宋初一並未返回陶定府中,而是經宋臣引領住進了驛館。

  待僕婢一退去,季渙便迫不及待的問道,「先生,宋君可同意修和?」

  「同意,他有何理由不同意。」宋初一跪坐在幾前,灌了一大碗水,才道,「不過需要一些時間。」

  季渙怔了一下,問道,「先生能否揣測,需要多久?」

  「最多兩日。」宋初一篤定的道,「讓別國軍隊滯留,宋國上上下下也都會不安心。」

  季渙有些憂心,兩天……兩天能發生很多事情,將士們已經幾日沒有餐飯,如今又正值入冬,還下過一夜暴雨,這足以死很多人,而魏國倘若想攻衛,以衛國的防禦,怕是兩天能被攻下四五個城池。

  宋初一看他那模樣,歎了口氣,「放心吧,我言兩日,只是最壞打算,我今日在宋國群臣面前勸宋君變法,倘若不出所料,老氏族必然會在今晚之前說服宋君。」

  宋初一說變法之事,其實也不完全是為了不留在宋國。

  閔遲之所以質問宋初一,根本是低估了那些老氏族對變法的排斥,但宋初一清楚的知道當初秦國變法,秦國老氏族做出了多麼激烈的反抗,變法之後其地位、權利、利益被奪去了多少。有這樣的前車之鑒,宋國的老氏族絕對要把這種可能掐死在搖籃裡。

  他們最先做的,便會是阻止宋剔成君再次接觸宋初一。

  季渙決定相信她,便強壓下心頭的焦躁,耐心等待。

  宋初一倒是很愜意自在,美食美酒的享受,就差擁美人入懷了。

  季渙在一旁看著她一樽接一樽的飲酒,時不時的會勸上幾句,但見她越喝,眼神居然越清明,心下暗暗驚奇,直到她毫無預兆的咕咚一聲栽倒在幾上,才大驚失色,連忙將她抗回寢房,令奴僕煮了醒酒湯給她灌下去。

  她這一醉不打緊,季渙與允弱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如兩隻熱鍋上的螞蟻,在寢房外轉來轉去。

  宋初一一覺睡到日落西山,才滿頭蓬亂兩眼無神的打開房門,看見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的季渙,不禁歎道,「我的個娘啊!難道我這大夢一覺數十年?」

  「懷瑾先生。」季渙咽了咽乾澀的嗓子,道,「一個時辰以前,宋君派人來請閔先生和你去赴宴,可屬下無論如何都叫不醒你,所以只有閔先生一人去了。」

  宋初一撓了撓蓬亂的頭髮,掩嘴打了個呵欠,返回幾前懶散的坐下道,「本就應該他去,他帶著美人、珠寶,我兩袖清風的去作甚?」

  季渙眼睛一亮,正欲說話,卻被宋初一鋒利的眼神一瞪,又生生咽了回去。

剩下的事情之需要用財物來解決就好,宋初一早就看出宋剔成君有變法之意,如果今晚赴宴,定然會被私下召見,一旦如此,事情的變數就大了,影響修和也未可知。

  過猶不及,需適可而止,她可不想死在宋國老氏族手裡。所以還是要活動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一切才能安安穩穩的進行。

  宋初一伸手給自己倒了杯水,問道,「可有瞧瞧衛國送來的美人兒?都生的如何?」

  「屬下只顧著憂心了,哪有功夫去看她們。」季渙道。

  「嗯。」宋初一喝了口水,點頭,「反正也是送出去,看多少眼都是旁人的。不過,宋君答應的快不快,恐怕還就得看這些美姬的姿容了。」

  宋剔成君有收藏美人的癖好,而且已然成癮,倘若這次的美姬姿容頗佳,又恰好是他宮裡沒有的類型,事情就成了。

  季渙沒想到原來在郊野時,宋初一並未開玩笑,還真得靠美姬來成事,當下心中有些後悔,方才見美姬從門口路過時候,他怎麼沒走向前幾步仔細看看。

  回憶了半晌,季渙道,「我瞧有兩三個身段大好。」

  宋初一放下茶盞,上上下下打量了季渙幾遍,直瞧到他有些窘迫,才開口評價道,「眼界還挺高。」

  「先生如何知道?」一向不多話的允弱忍不住好奇的問道。因為季渙的確眼界頗高,他身材雄奇魁梧,不少姝子愛慕他,可是他卻一個也看不上。

  「七十名精挑細選的美姬,他卻只說兩三個身段大好,這眼界怕能能趕上宋君嘍!」宋初一調侃道。

  正說話間,有婢女上來問是否需要用膳。

  宋初一正餓,遂讓人又上了一桌好酒好食,叫了季渙與允弱一起,三人吃喝暢快淋漓,不出兩刻,便叫所有食物掃蕩一空。

  飯後,宋初一端了棋盤,裹著被子坐在廊上自弈,兩名侍婢挑著燈籠立於一側,身旁陶盞中茶水冒出絲絲縷縷的熱氣。

  她正兀自殺的痛快,發覺棋盤上光線一暗。抬頭一看,卻是閔遲宴罷歸來。

「你倒是自在的很。」閔遲平淡的聲音微冷。

  宋初一指間還夾著一粒黑子,伸手揮了揮示意他往一旁站一站,「忙裡偷閒而已。」

  「忙?」閔遲倒是順著她的意思,往旁邊挪了幾步,然對她的話卻頗為不屑。

宋初一落下一子,滿意的點點頭,接他的話道,「你該回衛國了吧,難道也忙裡偷閒來瞧鄙人自弈不成?」

  「懷瑾先生對在下有敵意。」閔遲從罐中摸出一白子,啪的一聲落在棋盤上。

  「你看出來啦?」宋初一咧嘴一笑,摸了個黑子落下。

  兩人你來我往的落了十餘子,閔遲才接著問,「在下有哪裡令懷瑾先生覺得不滿?

  宋初一沉默。

  閔遲垂眸看著棋盤上淩厲的殺機,眼底閃過一絲驚訝,他執的白子已然被逼到絕境。

  「我有預感,我們會成為不錯的對手。」宋初一攏了攏身上的被褥,笑著看他。

  閔遲看著她平靜清澈眼,不解道,「為何必須是對手?」

  「人生在世,倘若沒有一二實力相當對手,豈不無趣?」宋初一眼眸裡滲出笑意,「扳倒現在的你,在下覺得很沒意思,所以給你一次機會。」

  在閔遲詫異的目光裡,宋初一站起身來「所以,閔先生莫要讓人失望才好。」

  想到和未來那個閔遲交鋒,宋初一血液便開始沸騰,目光中的戰意讓在場的幾個人都覺得可怕。

  現在,哪怕是將眼前的閔遲五馬分屍也難以解開宋初一心頭的怒。既然是敗在了謀上,她就要在這上面加倍的找回來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章 生死未可知

  為謀者,三分真七分假,真心假意難辨;為縱橫者,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真話假話不分。

  宋初一也不敢保證自己當初對閔遲就是掏心掏肺了,但她問心無愧,哪怕後來各事其主,她也從未想過利用與他之間的感情謀事。

  閔遲用一封信便離間了她與端陽侯之間那微不足道的信任,宋初一毫不詫異,只是那信中的內容,句句情真意切,連她險些都被騙了,更遑論旁人!

  敗了便敗了,宋初一認。

  上天給了重新活的機會,她自然要活的更加瀟灑肆意,但既然又遇上閔遲,她也不可能當做事情沒有發生過。

  宋初一在寢房裡一直坐在窗前直到下半夜才上榻。

  酣睡無夢。次日一早,宋初一便與季渙、允弱策馬離開睢陽,趕去與籍羽的軍隊會合。

  此處與睢陽城太近,籍羽不能再往前來,只能向後退。中途歇了幾回,奔馳一晝夜,才發現籍羽留下的標記。

  他們距離上回被狼群襲擊的林子不遠,但是天色才朦朧,三人不敢入林,站在道上踟躕了一會兒。宋初一望向季渙道,「先生,是否等天亮再入林?」

  宋初一沉吟道,「狼群晝伏夜出,眼看已經要天亮,遇到狼群的可能性不大……不過,你們衛軍三萬軍隊分散而行,都是如何聯繫?好歹是個千夫長,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除了留記號,還有一種聲音,發聲的東西是衛國宮內一名樂師所創,只有幾支,屬下沒有。」季渙道。

  宋初一點頭,看了看天際,「眼看就要天亮了,先等一會兒吧,小心戒備四周。」

  那群狼能夠在雨夜獵食,也能在天亮之前獵食,不得不小心一些。

  幾人上了馬,有時候動物的靈敏性比人要好,並且萬一真的遇上狼群,也可以立刻奔走。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三人正準備入林,忽聞林中想起一聲悠長清脆的鳥鳴。

  季渙大喜,將食指蜷起放入口中打了個哨子。片刻之後,林子裡奔出十騎,迎了過來。

  「息護賓士」季渙一眼便認出了為首那人。

  息護帶著其餘幾人電光石是般便衝至跟前,俐落的翻身下馬,向宋初一抱拳道,「師帥命屬下來迎接懷瑾先生!」

  「嗯。」宋初一抿著唇,幾息之後道,「走吧。」

  十餘人將宋初一護在中間,往林子裡走去。

  朝陽升起,透過光禿禿的枝椏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影子,偶爾有飄落的枯葉。

  在林中繞了一盞茶的時間,便看見了紮營的大軍。看人數,似乎三萬人馬已經會合了。

  「懷瑾先生!」籍羽走了過來。

  宋初一看著端詳他的表情,兩人都沉默了片刻,宋初一才道,「沒找到他?」

  「昨日我請求三位將軍搜索了那片林子,只找到一些碎布片,和四輛馬車殘骸。」籍羽道。

  其實當時的場面之血腥,讓征戰沙場的籍羽都覺得驚心,四輛馬車裝在了崖壁上,摔的粉碎,靠近石壁的地方全部被鮮血浸染,挖下去一寸,泥土還都是血紅的,地面上到處散落殘肉渣和臟腑。

  「宋君已經同意放行。」宋初一說完,轉而道,「可有將碎布片取回來?」

  籍羽聽說宋君同意修和,心中輕鬆了許多,揮手令人將一兜被血浸染的碎布片送了來。

  「你們去商量退兵吧,不用管我。」宋初一接過布兜,走到一塊空地前,兀自蹲下,將裡面的布倒出來,仔細辨認。

  籍羽看了她一眼,便大步離開去稟告三位將軍這個好消息。退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季渙立於宋初一身邊,看著她蹲在一大堆染血的碎布前,仔細的翻找,不知怎的竟覺得有些淒涼,但他也沒有開口打擾。

  宋初一的目光頓了一下,落在一塊牙白色的綢緞上。記得……當時趙倚樓便是穿著這這樣料子的衣袍。

  「罷了!我已仁至義盡。」宋初一丟下那塊綢緞,站起身來。

  「懷瑾先生,三位將軍想要見您。」有兵卒過來稟報道。

  「嗯,走吧。」宋初一道。

  那兵卒引領她入幕府營帳。帳內尚算寬敞,他們是突襲軍隊,並非穩紮穩打,因此帳內物件十分簡陋,甚至連一張幾也沒有。

  下面鋪了幾張厚厚的草席,正對面的帳上低低懸掛了一張羊皮地圖。三名身著戰甲的壯漢圍地圖而坐,他們之中年紀最大的約莫五十歲上下,最年輕的也有近四十了。兩側又坐了十餘人,籍羽也在其中。

  宋初一沖主座的三位將軍施禮,「宋懷瑾見過三位將軍。」

  「先生辛苦了,請入坐。」其中一位最年長的將軍伸手示意距離他們比較近的一方草席。

  老將軍一身鎧甲破舊,鬚髮皆白,面上黝黑且皮膚鬆弛,但是雙目如電,精神矍鑠。

  宋初一既然答應籍羽要去衛國,哪怕只是走走過場,她也是要去一遭的,況且她現一副少年的模樣,去哪國都不會有更好的發展,她需要一定的時間,也得趁著這段時間,考慮未來究竟何去何從。

  「懷瑾先生來的正好,某等正在說,魏國出爾反爾的小人行徑,實不可信,倘若某等率軍經過其國土時,他們是否會趁機襲擊。」一位四十歲出頭的將軍道。

  「會有這個可能,不過……魏國既占城池,便沒有理由伏擊你們,他們也不會費這個力,只要你們不主動攻擊,當能平安穿過。」宋初一其實真的很想說,魏國的主要目的就是占城池,這三萬人馬既無糧草輜重,又無精兵良甲,魏國怎麼會肯白費力氣的打仗。

  不過,魏國倘若存了吞併衛國的心思,說不定就會毀了三萬人馬,把衛國元氣傷盡,日後想怎麼擺弄便怎麼擺弄。

  「你們糧草可能供應?」宋初一問道。

  老將軍答道,「尚且可以維持十日。」

  作為突襲的軍隊,一般不會大量糧草輜重隨行,或者後有糧草車隊,或者有後方源源不斷的支持。

  「倘若魏國真想葬送你們這三萬人馬,早該斷了你們糧草。」宋初一暗歎,魏國怕是根本沒把衛國放在眼裡吧。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33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一章 如星子劃過

  「且行吧。」宋初一道。

  籍羽道,「懷瑾先生,昨日某等接到消息,魏國以借道為由,占我衛國數坐城池,先生可有良策?」

  這在宋初一的預料之內,魏國這個法子雖然無恥,但是頗見成效,不費吹灰之力的便得了城池。

  「占都占了,想從魏王手裡討要回來,恐怕就只能打。」宋初一緩緩道,她對眾人或失望或輕視的目光視而不見,繼續道,「衛多君子,其國無患。從春秋便有此言,至今仍可用。失去的城池也許要不回來,不過我有辦法讓魏王也嘗嘗這失國土的滋味。且此法可安衛國數年。」

  眾人滿面激動,有人忍不住出聲問道,「當真?」

  「自然。」宋初一淡淡笑道,「不過,當務之急,還是應立刻啟程回衛國。」

  在戰國早期,衛國與宋國相鄰,這兩國均是人才輩出。三皇五帝中的顓頊、帝嚳、舜皆是出於衛地。更有如柳下惠、商鞅者。當年孔子遊歷天下,卻獨獨在衛地停留了十年之久,是因為這裡有中斷與他相投的有才之士。

  這些都為是屬於衛國的聲譽,即便魏王再無恥,也不敢出師無名的滅了衛國。倘若他滅衛,便給了其他國家攻打魏國的理由。

  再加上宋初一知道衛國不會滅國,因此根本不擔心。

  諸將心中也明白宋初一的話可信,但為了預防萬一,還是商議好路線。之後起灶燒飯,飽餐一頓便整隊上路。

  宋初一在馬上,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林子,心頭微有黯然。那個龍章鳳質的俊美少年,那個戒備心極強卻又對她輕易卸下防備的少年,就彷如一顆星子,在她重生之初,劃過耀眼的光芒,而後便毫無預兆的消失在天際。

  也或許,他並沒有死,但黯然失色,唯別而已。更何況,是這樣生死未卜的相別。

  歎了一口氣,宋初一揮起馬鞭,加快了行速。

  急行軍非常辛苦,自然比不得宋初一在俳優車隊時舒適,而且這三萬人馬本就是用來突襲軍隊,肯定不會有馬車,宋初一只能與眾將士一樣,騎馬一路奔馳。

  每當苦不堪言時,宋初一便回頭看看徒步而行的那些兵卒,見他們有些人腳底的草鞋已然被血色浸染,心中頓時又覺得自己相比之下實在輕鬆。

  這一路,竟然就用這樣無恥的辦法堅持下來了。

  七天六夜,終於在第七天的深夜進入了衛國境內。縱然宋初一之前說過魏國襲擊他們的可能性不大,但所有人還是提心吊膽,直到真正到了衛國,才完全鬆懈下來。

  三位將軍下令在帝丘修整一晚,等天一亮,便回濮陽覆命。但剛剛在帝丘城郊紮下營,便有消息傳來,說衛國已經有七座城池失守,原本就已經極小的國土,生生縮至一半!

  霎時間全軍譁然,將士不顧渾身疲憊和傷痛,紛紛請戰,怒火燃燒成戰意,怒吼如受傷的野獸般,響徹帝丘城外。

  宋初一抄手站在土丘上,初冬夜裡的風冷冽鋒利,她背著風,髮絲被吹的淩亂,但心裡很清明。

  「懷瑾先生!」季渙興沖沖的跑上來,沖她一拱手,道,「魏賊欺人太甚,某等決定奪回城池」

  宋初一嗯了一聲,聲音被烈風吹的有些破碎,語氣裡辨不出情緒,「戰意燎原,或可一戰。」

  季渙喜道,「先生也認為可以一戰嗎?」

  宋初一沉默不語。倘若這三萬人保持這氣勢,趁魏軍不備立刻去奪回失守的城池,說不定就能成功一次。但那又如何?反應過來的魏軍不可能容許失掉第二座。而且七日急行軍,這裡所有人體力都已然透支,就算被這股血性支撐,這一戰,恐怕也要折損大半人馬。

  能不能戰還在其次,究竟值不值得,這才是一個須得慎重思量的問題。

  「懷瑾先生?」季渙見她久久不語,不禁喊道。

  「倘若你們要打,我有打的辦法,若不打,我也有不打的對策。利益得失的衡量,還在於諸位將軍手中,我說了又不作數。」宋初一微覺得有些冷意,便走下土丘去。

  季渙卻是沒太聽明白她話裡的意思,於是跟了上去,「先生大才,倘若認為不可戰,相信三位將軍也不會置若罔聞。」

  「哈,當然不會。」宋初一挑眉笑睨著他道,「有種你現在去振臂一呼,說不可戰試試,看憤怒的群眾不鏟死你!」

  「嘿嘿。先生挺會說笑。」季渙黝黑的臉,一笑顯得牙齒尤其白。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說笑了。」宋初一道。

  季渙在睢陽與宋初一相處幾日,也略有些瞭解她的性子,聽她如此說,笑的越發傻氣,髮髻鬆散,上面滿是灰塵,隨著動作一抖,散落了滿肩膀。宋初一咧嘴一笑,也沒比他好到哪裡去。

  季渙不說話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如鐵塔一般,極有氣勢,但熟悉之後便知道他根本就是個真性情的漢子,想法也都十分樸實。

  「懷瑾先生,礱穀老將軍、邴將軍與公孫將軍請先生入幕府一敘。」忽有兵卒急匆匆跑過來道。

  「引路。」宋初一道。

  這三位將軍早就知道去睢陽與宋國修和的不止宋初一,還有另外一位使節帶著衛國的財物前去,所以他們也未曾將功勞都歸諸於宋初一身上,那日叫她去軍帳內,也是想試探一下她的能力,不想宋初一並未展現出她的才能,給的建議,他們也都心知肚明,因此對她的能力還持懷疑態度。

  宋初一這段時間也並未與他們過多接觸,只知道那位老將軍叫做礱穀慶,另外一個四十餘歲的叫邴戈,最年輕的一位叫公孫敕。

  三人的氏能讓宋初一略略揣測到他們的身份背景。礱穀,是將稻去皮的一個過程,有耕地的人很多,以此為氏,可能是普通庶民,也可能是略有些田產的財主,但不可能是權貴,一般權貴可能會使用更榮耀的氏;而邴,是地名,在齊魯之地;公孫更無須多想,必是出於公室。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二章 憤怒的衛將

  待入帳內,諸將均已坐定。帳內很安靜,但壓抑之下的熊熊怒火,使得他們的眼神都帶著一股殺氣。

  宋初一施施然的走到中央,拱手沖三位將軍施禮,「不知諸位想見在下,有何要事?」

  公孫敕最看不慣宋初一,覺得她一個還未及冠的少年,大約不過是有些見識而已,根本稱不上士。他聽聞宋初一此言,不禁嗤道,「你看不見,三萬將士的怒吼聲總能聽見吧!」

  說罷,也不容宋初一接口,轉頭沖礱穀慶和邴戈嚷道,「要我說,立刻整軍殺魏賊一個措手不及才是正理,在這裡瞎耗著做什麼!」

  公孫敕身材魁梧,聲震如雷,吼起來一般人著實難以消受。

  礱穀慶面色紋絲不動的看向宋初一,「先生請坐。」

  宋初一從善如流的尋了一方草席跪坐下來,便聽礱穀慶繼續道,「魏國欺人太甚,某等咽不下這口氣,意欲率軍奪回城池,先生可有良策?」

  「諸位意欲奪回哪一座城?」宋初一問道。

  「當然是楚丘!此處已然逼近濮陽,不奪此處奪哪處!」公孫敕冷冷道。

  見其餘人也並未反對,宋初一抄手道,「不知衛國對此事的仇恨,能持續多久?」

  她話音一落,眾人立刻議論紛紛,怒意明顯更勝,不過這次是對著宋初一的。籍羽亦皺眉,插嘴道,「國恥豈能忘!魏賊如此卑鄙行徑,我衛國一日不奪回城池,一日不能雪恥!」

  「那就好!」宋初一鬆了口氣的樣子,「既然戰意依舊在,為何要挑這個將疲兵乏的時候去奪回城池?」

  邴戈道,「自然是想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諸將紛紛出言附和。

  在一片嘈雜中,宋初一歎了口氣,緩緩搖頭。

  礱穀慶微一抬手,示意大家安靜。待到聲音漸漸弱下來,才開口問道,「先生因何搖頭?」

  「懷瑾以為,諸位想突襲是在其次,主要還是因為各位都是錚錚鐵骨、血性男兒,咽不下這口氣罷了。」宋初一說的好聽,其實大意也就是他們被仇恨衝昏頭腦,「從魏王迫使衛侯出兵攻宋開始至今,懷瑾只有一件事情看的很明白。」

  她深吸了一口氣,朗聲道,「魏王根本不曾將衛國放在眼裡,在他眼裡,衛國可以任由他搓扁揉圓!」

  眾人臉色鐵青,但也無話反對,即便不願承認,這也是事實!有人的手不自覺的按到劍柄上,仿佛這樣能找到一絲尊嚴。

  「倘若魏王把衛國放在眼裡,或者再狠絕一點,早就斷了諸位的糧草之道,再挑撥宋國開戰。諸位以為,魏王對衛國懷有仁心嗎?」宋初一問道。

  當然沒有這答案是絕對的。

  既未曾懷仁心,那就是輕視。眾人雖然沒有回答,但心裡很清楚。

  「魏國既然設計強取豪奪,自然不會沒有絲毫防備,縱然能殺個措手不及,但行軍匆促,我軍人馬皆已疲乏,勝負之數尚且不論,但即便勝了,諸位可曾算過得失?」宋初一道。

  「且不論得失,你先說勝負之數。」公孫敕更想知道這個。

  宋初一看眾人都盯著她,便知道此時他們心中充滿仇恨憤怒,只想報復,必然是想先知勝負,再知得失。她道,「既然如此,懷瑾便姑且一說。兵者經之以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又言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用兵,要衡量五件事情。第一是社會政治條件,第二是氣候變化,第三是地形,第四是將帥的素質,第五是軍規法令。

  「諸位可知對方有多少人守楚丘?兵力如何分佈?可知衛國百姓是否願戰?可曾預計過天氣變化?可曾仔細勘探過地形?對方又是何人統兵?」在宋初一的一個個問題逼問之下,所有人都漸漸冷靜下來。

  一口氣說完,宋初一歇了片刻,也給眾人思考的時間,之後才緩緩道,「所以我言勝負難料。」

  帳中久久沉默,連一直輕視宋初一的公孫敕也都垂眸沉思起來。

  半晌,才有人打破沉默,「難道,我們就白白吃虧不成!」

  「自然不能白吃虧!」宋初一道,「既然將士們的氣勢一時不會散去,不如準備好之後再突襲。不過在此之前,衛國須得把魏王脅迫之事公諸天下。」

  她微微一笑,提醒道,「衛國在慎公時不就依附於趙?」

  倘若衛國在反擊之前默默的忍氣吞聲,到時候「割地借道」之事不是真的也成真的了。而要鬧的人盡皆知,除了向周王室申訴此事之外,趙國是不二之選。

  「懷瑾不過是一過客耳,戰或不戰,全在三位將軍。不過我既答應籍師帥為衛國效力,願共進退。」宋初一鄭重的做了一揖,以表示自己的決心,「懷瑾暫且告退。」

  「先生請便。」礱穀慶道。

  宋初一不覺得他們會立刻被她說服,還是需要商議一番,於是她才退出帳。因著所有高等些將領都在裡面議事,營帳雖然已經紮好,但未曾分配,宋初一也沒有去處,只好漫無目的亂轉。

  「懷瑾先生!」

  宋初一聽見有人喚她,便順著聲音來處看去,卻是允弱。

  「是你啊!」宋初一笑著應道。

  允弱見到宋初一很高興,見她竟然回應,便起身迎了上來,「先生到火堆前取暖吧。」

  「好!」宋初一正冷的哆嗦,這就有火可以取暖,她自然樂顛顛的就跟了過去。

  火堆旁圍坐的人年齡參差不齊,上到五六十歲、下至十五六歲皆有。見到宋初一過去,都偷偷投過來關注的目光。

  宋初一朝他們拱手微一施禮,便尋了空當盤膝坐了下來。

  允弱有些靦腆,方才興奮的將宋初一叫過來,此刻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好在宋初一比較能扯。

  宋初一從前落魄時,也與淳樸的百姓混在一處生活了一段時間,軍隊裡的這些也都是從各地征上來的百姓,因此她很快便將周圍的人也調動起來,一群人圍攏在一起談天說地。

  從種地耕田,到俳優女妓,再到美食美酒,宋初一交流起來毫無障礙,尤其是她對各色女姬、美食的描述,饞的一幫人流哈喇子。

  越來越多人聚攏過來。

  這邊正聊到興起,營地的北邊卻是一陣騷動。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34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三章 荒郊現美姬

  宋初一停下來,抬頭向那邊看去。一群兵卒圍攏在一起,似乎在看什麼。

「我去瞧瞧。」宋初一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灰塵,往那邊去。

  還未走近便聽見眾人議論紛紛,宋初一眼見著擠不過去,便蹲在地上透過人群縫隙看了看,「謔,香豔。」

  被眾人圍在中間的是兩名女姬,身上衣衫殘破,幾乎不能蔽體,修長的腿和渾圓的臀都露在外,雖沾染了髒汙,卻依舊隱隱能看見下面的白皙,纖腰不盈一握,胸口兩團鼓鼓囊囊。其中一名是伏在地上,宋初一看不見臉,但另一個正爬起來,縮瑟著將地上的女姬摟在懷裡,受驚的把頭埋起來。

  她的臉正是面朝宋初一這裡,雖只是一瞬間,宋初一依舊看的很清楚,散亂的髮絲將她的臉遮住,輪廓依稀,鵝蛋臉,瓊鼻小巧,居然是個美人兒。

  「嘖嘖,兩塊肥肉落入狼口。」宋初一攏著袖子站起來。

  正欲返回火堆,圍觀中有幾名百夫長看見了她,連忙出聲喚住,「先生!」

  眾人自動給她讓開了一條道,一名百夫長咽了咽口水,問道,「將軍們都在帳中議事,某等不知如何處置這兩人?」

  宋初一心中暗笑,不是不知道吧?而是不敢。

  宋初一在這支軍隊裡沒有任何官職,但是因籍羽對她的尊重,以及三位將軍也曾經找她問策,眾人早已經把她擺在謀士、門客這樣的位置上。

  宋初一餘光略略掃了一眼,這周圍可都是眼冒綠光的惡狼,她若是做主放了這兩人,怕是要惹人厭煩。遂淡淡一笑道,「諸位客氣了,在下可做不了這個主……」

  話未說完,那個還有意識的女姬猛然從人群中衝了出來,周圍的人立刻拔劍,不想女姬跌跌撞撞撲倒在宋初一腳前不遠處,爬行向前,扯住她的袍角哭求道,「求先生救我阿姊!求先生救救她!她快要不行了!」

  女姬的聲音沙啞乾枯,每說一個字都像是硬生生從嗓子裡逼出來,分外艱難,但依稀能分辨出,她年紀不大。

  「先生!」女姬見宋初一沒有反應,抬起頭來滿眼乞求的望著她。

  宋初一垂眸,看見她沾滿泥土的的臉上被淚水衝開,露出光潔白皙的皮膚。

  以宋初一的識人眼光,這個女姬著實不俗,且不說她生的美不美,便是此時如此狼狽的情形居然還能有三分我見猶憐的形容,便不得了。

  此女言語間是衛音,但衛國被魏國佔領的城池不在少數,即便宋初一會說多種語言,也沒有本事分辨十裡不同音。私自把來路不明的女姬留在軍營裡,正如她所說,她沒有那個權力。

  不過賣個恩情倒是可以有,宋初一對幾個百夫長道,「來路不明,先拘起來,等候將軍發落,在此發落之前,誰都不許碰她們。」

  「是!」眾人抱拳齊聲應道。

  事實上,這些兵卒也只是時間久了沒有見到女人而已,優點衝動罷了,宋初一不相信有哪個男人能急行軍七日之後,還有心思行那檔子事。

  「找醫者替那個瞧瞧,別讓死了。」宋初一抬了抬下巴,指向那昏過去的那名女子。

  「先生大恩大德,奴絕不相忘!」女姬艱難的直身,給宋初一行了大禮。

  宋初一微微挑眉,看她行禮的動作,分明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更非奴隸。

  時下奴隸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禮儀,見到高貴之人,就只有兩個動作——匍匐、躬身。在貴人面前,做任何事情的時候都要弓著身子,行禮時便是匍匐在地。而所謂禮儀,是用來規範有身份之人的高級東西。

  宋初一看著兩名女姬被帶走,身後響起了籍羽的聲音,「懷瑾先生。」

  「議完了?」宋初一回身問道。

  籍羽將青銅劍插入面前的土中,雙手拄劍。宋初一瞟了一眼,知道這是想要聊一會兒,便好整以暇的等著他說話。

  籍羽餘光掃視四周,朗聲道,「方圓五丈不許近人!」

  在附近的兵卒聞言,應了一聲,迅速退開五丈之外。

  籍羽再次打量了眼前這個人一遍,當時他被困在宋國境內,不僅無法回軍,更是一度與外界失去了消息,到走投無路,偶然間遇見張儀與宋初一,不由欣喜若狂。他當時孤注一擲的用了她,至今方才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

  宋初一給籍羽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分明是個少年模樣,但是渾身的氣度,以及她時時含著笑意的清冽目光,令他覺得,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成年士人。

  「烈烈北風啊,籍師帥不會只是想看在下風中蕭瑟的模樣吧?」宋初一咧嘴一笑,卻灌了一口冷風,嗆得她直翻白眼。

  「某雖與懷瑾先生有約定,但並未說定年數,先生大才,當不會一直屈居於衛國吧。」籍羽並不打算繞彎子,他畢竟沒有找到趙倚樓的屍骨,就算宋初一說約定不作數,也不算過分,「先生年紀甚輕,如今除了衛國,怕是沒有旁的地方肯用先生。」

  宋初一緩了緩,道,「籍師帥的意思是?」

  「礱穀老將軍願請將軍為門客,為謀政事,以三年為期限,三年之後,先生去留自由。」籍羽道。

  現在胸懷天下的有才之士紛紛前往七雄國,或為名利,或有壯志,七雄國對士人的待遇也很不錯,這也致使小國越發無人問津,日益衰弱,而強國愈強。

  「承蒙不棄。」宋初一作了一揖,直起身來,接著道,「籍師帥不棄,算是於在下有知遇之恩,但於我來說,茲事體大,且容我想一晚。」

  宋初一心知肚明,礱穀慶若真是打心底裡看重她,哪裡會等到現在以籍羽之口轉達?不過她審時度勢,眼下她的情況也只能在衛國混一混了。

  「自然。」籍羽爽快應下。

  緊接著便有人過來引領宋初一去她的營帳。因只有她一個士人,所以便特殊照顧,給了單獨一個營帳,營帳很小,在裡面只能鋪一榻,放一幾,但她很滿意,比起與一幫人擠在一起要舒適的多了。

  宋初一躺在榻上,渾身的酸痛疲累陡然席捲而來,她舒適的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總結失敗的上輩子,她認為,無論到哪裡,還是得有足夠的自保的能力。身為一個謀士,最起碼也得能做到自保,謂之謀己。宋初一決定就留在衛國這三年,好好的強大自己

  想到這裡,宋初一從榻上一骨碌爬起來,出了營帳,詢問守衛的兵卒那兩名女姬的方向,便走了過去。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四章 用我三年換

  宋初一暢通無阻的到了關押兩名女姬的地方,僅僅是在東邊營地的空地上用麻布圍了一圈來遮風。周圍有十餘名兵卒守衛。

  宋初一見無人阻攔,略頓了下腳步,思忖須臾,才進了圍帳內。

  昏迷的那名女姬躺在一堆乾草上,還未曾醒過來。另外一名女姬,就著微弱的火把光線看清楚來人,立刻匍匐在地上,「恩公。」

  宋初一略略盤算了一下,把自己的態度調整到既不過於殷切亦不顯得過於冷淡,「不需多禮,你且起來。」

  「是。」女姬直起身。

  宋初一尋了一處空的地方盤膝坐下,望著對面把自己藏在陰影裡的女姬,從她纖瘦的四肢,能略估計出她的年齡最多不超過十七歲,但宋初一還是問了一句,「你是哪裡人?」

  「奴是魏國人。」她說完,似是覺得聽起來會有歧義,便又補充道,「我王是魏惠王。」

  「何以淪落至此?」宋初一繼續道。

  女姬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父被奸人所害,全族充作奴隸,我姐妹與母親分做一處,母親重病將逝,又見那看押之人似有壞心,怕我姐妹受辱,便拼死助我們逃出來。」

  宋初一聽罷,喟歎道,「令慈愛女之心令人感動,然而逃出來又如何,不過是從狼口跳入虎穴,這天下……並不寬容。」

  女姬身子微微顫抖,顯然宋初一的話勾起了讓她恐懼的回憶,不說別的,便是方才,被一群兵卒圍觀的場面,也足以令她雙股顫顫。

  「你可知道,魏王對衛國做了什麼?」宋初一以最簡單易懂的語言道,「魏王脅迫衛侯出兵攻打宋國,衛國弱小不敢不從,衛國出兵後,魏王卻一割地借道為名,占了衛國七座城池,眼下正是群情激奮,你們此恰闖入衛國軍營,實在是天時不予人啊!」

  女姬渾身緊繃,忽然再次匍匐在地上,聲音裡帶了哽咽,「求先生救奴姐妹,奴願做牛做馬,報答先生救命之恩。」

  宋初一眉梢微不可查的向上揚起,過了片刻,才道,「我來,也是見你二人可憐,忽生惻隱。眼下衛國想留我,條件是三年之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得離開衛國,倘若我以你們二人為條件留下,衛國應當會放人。我雖有鴻鵠志,但以三年時光換兩條人性命,卻也是值得。我只問你二人,願不願意跟隨我?」

  女姬心中歡喜,抬起頭來望著宋初一,仿佛是想確定她說的是不是事實。她見宋初一依舊是一副端坐淡然的模樣,似不是作假,立刻行大禮,激動道,「先生大義,奴願意跟隨先生阿姊必然也願意跟隨。」

  如果宋初一不救她們,到最後難免會被衛軍糟蹋。女姬並未看出宋初一其實是個女子,她們也是士族出身,對士人難免會有一種親切感,更何況就算淪為別人榻上的玩物,也總比在這裡被這樣人胡亂糟蹋要來的好些。

  「如此,便安心吧。」宋初一達到目的便起身,將身上的外袍脫了下來丟給她,舉足離開。

  女姬雙手托著外袍,躬身道,「謝主!」

  偎在火堆旁的兵卒們看見宋初一衣袍整齊的進去,出來便沒了外衣,不禁投來曖昧的目光。

  宋初一心中早就決定留在衛國,三年,對於她現在的年紀來說並不算長,三年之後,她也不過只有十八歲,正是能幹一番大事業的時候。

  這兩個美姬,不過是順帶撈上一點便宜,衛國多半也不會在意這兩個魏女的去留死活。

  一夜北風呼嘯。

  次日天色剛剛熹微,籍羽便站在了宋初一的帳前,但他沒有打擾,只是拄劍而立。

  大風呼嘯著撩起他散亂的頭髮,在風裡顯得有一絲狼狽,卻不失氣概。

  直到天色大亮,宋初一才從帳子裡鑽出來,看見籍羽如石碑一般的佇立,微微怔了一下,打了個呵欠,伸手攏了攏單薄的衣襟,道,「籍師帥這麼早?」

  籍羽回過頭來,打量她一眼,「先生已經決意要用三年換那兩名魏女?」

  「是。」宋初一早知道他會得到消息,所以也並不驚訝,只是平靜的問道,「不知衛國可捨得那兩名女子?」

  「本就不是我衛國之物,先生要,便儘管拿去,不過那兩名魏女身份不簡單,或許是魏國密探,所以我等不會放棄監視,這一點,還望先生體諒。」籍羽道。

  宋初一嗯了一聲,「這是自然,倘若發現她們不妥之處,還望告之。」

  「好。」籍羽收起劍,朝宋初一抱拳拱手道。

  密探?宋初一輕笑,她也不過是利用她們的容貌而已,倘若她們忠,她自然有忠的用法,倘若她們不忠,也有不同的對策。只是這兩名魏女若真是密探,她可利用的程度就少了許多。

  不過是白撿來的便宜,宋初一也就不挑剔了。

  籍羽說話算話,很快便將兩名魏女送了過來。

  軍隊開始整裝返回濮陽,等待了一夜的的士卒,沒有聽到要突襲魏軍的消息,卻忽然按照原計劃返回濮陽,驚訝的同時,也沒有幾個人去詢問將令。

  因為過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眾人心中的憤怒仇恨漸漸平緩了一些,再加之急行軍的困倦來襲,他們忽然對突襲失去了信心,畢竟魏國擁有幾十萬的雄師啊,三萬人,是以卵擊石。

  整個軍隊的氣氛與昨晚是天壤之別。斷甲殘兵,他們身上只有與宋軍對戰時留下的傷痕累累,只有急行軍的滿身疲憊,一路上拖拖拉拉,與難民無異。

  戰意,不過只是一瞬間而已。

  魏國這次的流氓手段,令衛國元氣大傷,幾乎有亡國之危。

  對於衛侯,宋初一不抱有任何希望,無論是衛國還是衛侯,都沒有爭霸天下的資格,她留下,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緩衝的時間。

  以前宋初一的理想只在安身立命,因此在哪兒能混著,她便去哪兒混,但她眼下的心境卻是認為,擇主,一定要擇雄主,哪怕到最後兔死狗烹,至少曾經肆意的揮灑過自己的才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35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五章 寒夜撫琴人

  衛國在七國的威勢之下艱難求生存,它卻也曾經有輝煌過的時候。

  早期衛國的都城是朝歌,到春秋時期曾經遷至帝丘,在那時,諸侯常在衛國的戚城會盟,因黃河的水利之便,衛國農業和經濟都十分繁榮。紡織、皮革、竹木、冶鑄在當時處於領先的地位。

  暮至濮陽,三萬軍隊在城外紮營,礱穀慶賀公孫敕帶著兩千餘人入城。而宋初一也隨在其中。

  即將入夜的濮陽,路上的行人已經漸漸少了,只有少數幾家酒館中透出昏黃的燈光。

  街道上的行人見到軍隊便垂首退到了一邊去,每個人的表情都是木然的,無人交頭接耳的議論,也無人表現出驚詫,仿佛這樣的敗兵殘甲實在太正常不過。

  隨行的軍隊只能在宮外等候,礱穀慶獨自一人去覲見衛侯。

  宮內軍衛林立,每隔幾丈便立一人。往正殿的去階梯兩側,有石頭雕刻的路燈,半人高,做成亭子的形狀,裡面擺了牛油燈,四面用薄絹罩上,燈光微微。

  礱穀慶在階梯下靜立了幾息,伸手握住腰間冰冷的劍柄,壓制住心中陡然湧上的悲哀和蒼涼之感,抬步走了上去。

  到達正殿門口時,便有宦官上前接了他的兵刃。

  礱穀慶脫了鞋,抬腿步入殿中。衛國重臣都還未曾回府,正陪著衛侯等候。

  礱穀慶抬頭見主座上已經垂垂老矣的衛成侯,仿佛比他離開的時候又蒼老了幾分。

  「參見君上。」礱穀慶行禮。

  「無需多禮,將軍且報我軍情形。」衛侯心裡如何能不急,三萬軍隊,對於七雄國來說自然不算什麼,但在衛國,已經是極大的數目,幾乎是除了濮陽的守備軍,已經調動了全國大部分的軍隊。

  「是。」礱穀慶立即道,「回稟君上,我軍三萬人,在與宋國交手時折損四千餘人,隨後我軍久久等候不到魏國的主攻軍隊,臣便下令撤退,但遭到宋軍圍困,時正值初冬,有兩日雨雪交加,在加上與宋軍交戰時留下的傷,我又損失兩千餘人,回國途中,折損失百餘人。如今安全返回濮陽的,有兩萬三千餘。」

  礱穀慶作為統軍,已經盡力的保存實力了,倘若非他果斷撤退,指揮得當,恐怕三萬人會全軍覆沒在宋國。

  衛成侯嗆咳了幾聲,滿面的悲戚,「魏王欺我太甚!欺我太甚啊!」

  眾臣也以衣袖掩面,失聲慟哭。一時間,殿內哭聲竟是此起彼伏。

  「君上。」礱穀慶心中雖也萬分難受,但畢竟是征戰沙場多年的將軍,尚且不至於失態。

  礱穀慶一出聲,殿內的聲音小了很多,他拱手道,「此次臣等能順利脫困,全賴兩位使節,我衛國鄰強敵,國力又弱,實不能戰爭,不如招攬如此人才,保我衛國。」

  衛侯怔了一下,道,「兩個?」

  「正是。」礱穀慶這段時間也有處處留心宋初一,他自己不是一個善於謀算之人,但仗著年長,有閱人經驗,覺得宋初一像是個可堪一用的士人,遂將籍羽如何偶遇張儀和宋初一,又如何請宋初一去宋國做說客,如實與衛侯及眾臣說了一遍。

  「礱穀將軍的意思是,我的門客帶著我衛國的禮物和國書前去求和,後來卻全依仗那位士人之能?」一名年逾五十的老者抄手,淡淡的看著礱穀慶,聲音很是平淡,好像只是在確定這件事情。他哼了一聲,「倘若真是如此,這等門客不要也罷,老夫改日便將他轟出去。」

  「上大夫嚴重了。」礱穀慶轉向衛侯繼續道,「至於在宋國情形如何,臣並不知曉,只是以我數十年觀人經驗來看,覺得宋懷瑾宋先生也是個有才能的人,或可一用。」

  上大夫心中微嗤,他門客近百人,尚且不敢說能觀人,一個武夫有什麼觀人經驗!但礱穀慶這樣說也算全了他的顏面,便就不曾繼續挑毛病。

  「既然如此,你就先安置在府內,寡人擇日召見。諸卿都散了吧。」衛成侯由兩名內侍攙扶起身。

  縱然,早就做好了心裡準備,縱然得到的消息已經遠遠好於衛成侯預估數倍,但聽到舉國兵力折損如此之多時,霎時間顯得又憔悴蒼老了幾分。

  礱穀慶看著衛成侯顫巍巍的背影,靜立了片刻,才尾隨眾人出去。

  宋初一作為礱穀慶的門客,自然便被由他安排。礱穀氏遠是莊田大戶,家族中頗有資財,並且他的門客不多,只有不到十人,所以每個人的待遇都還不錯,至少不用與人共用一室。

  撥給宋初一住的地方,主體是個闊四間的石板屋,院中左右兩側各有幾間小屋,小屋內沒有地板,只能放置一些不太重要的東西,根本不能住人。

  因此宋初一便將得到的兩間屋子其中一間屋分給魏姬姐妹居住,自己住了一間。

  濮陽城上空的烏雲漸漸彙集,呼嘯著刮起了烈烈寒風,氣溫陡然降了許多,礱穀氏的管家飛快的將一些物資塞到宋初一的屋裡,略略客氣了一兩句,便急匆匆的離去。

  時間還不算太晚,宋初一沒有心思睡覺,便摸黑將屋內理了理。

  礱穀氏對宋初一的態度一般,但在用度上卻十分大方,不過這對她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宋初一正收拾著衣物,忽聞有琴聲從外面傳來。她頓下動作,細細聆聽片刻,便開門出去。

  順著琴聲來處看去,只見一素衣士人盤膝坐於廊上,肢體修長,脖頸比一般人要略長一些卻不會覺得奇怪,反倒宛若鶴般優雅。墨髮未曾紮束,被狂風吹起,亂舞的髮絲中半掩著一張清俊的臉龐,一舉一動間自有一股風流不羈。他閉著眼眸,似是沉醉在自己的曲中。

  宋初一攏著袖子立在門口聽了一會。

  那人的琴聲卻戛然而止,陡然睜開眼睛盯著她,似有一股怒氣,然後攜起琴便轉身進屋去了。

  宋初一微微張了張嘴,實在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既然跑到廊上來彈,不就是為了給人聽?我既然都捧場了,作何還擺出一張臭臉?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六章 公孫氏子雅

  「怪!」宋初一輕笑,轉身回屋子。

  床榻舒適,一夜好眠。

  次日天色微亮,魏女便在門外喚宋初一,「先生,該起榻了。」

  宋初一半睡半醒,根本不欲理會,她自出師之後,養成了見太陽才起塌的習慣,倘若哪日陰天,她能迷迷糊糊的睡上一天兩夜。

  但那魏女十分有耐心,頓了幾息,又道,「先生,該起榻了。」

  這麼喚了十餘聲,卻依舊沒有要停止的意思,宋初一聽見外面風聲呼嘯,遂半閉著眼睛,裹著被子走到門口,門一打開,暴風攜卷鵝毛大的雪花冷不防的襲面而來,宋初一陡然清醒過來。

  那名魏女還是穿著宋初一給在帝丘時給她的外袍,在風裡瑟瑟發抖。宋初一目光越過她,卻看見對面廊上站著一名素衣士人,身材瘦而不柔,肩頸上披著火紅的狐狸毛,因是站在避風處,墨髮從身後靜靜流瀉而下,隔著紛紛大雪過過去,猶如一支瘦梅,風骨奇俊。正是昨晚撫琴的那人。

  宋初一深深覺著,倘若他收起面上鄙夷神情,氣度恐怕會更好些。

  「進來吧。」宋初一讓開身,讓魏女進屋,而後才丟了被子,朝對面那人施禮,朗聲道,「在下宋初一,字懷瑾,不知閣下是?」

  那人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轉身步入雪地裡。

  宋初一滿臉莫名的回過頭來,看見魏女洗淨的臉龐,忽然明白了那人為何做出示好的舉動,卻又對她十分不屑,原來人家一直瞧的都是美人兒!

  「哈。有趣。」宋初一雖被嫌棄,倒是覺得這名士人很有性格。

  屋內,魏女顯得有些侷促,她的年齡與宋初一差不多,但她從宋初一身上感受到的,卻並非是少年人的氣息。

  「那邊的包袱裡有幾套女衣,你拿去吧。」宋初一裹上被子,在幾前蹲坐下來,輕抬下顎示意魏女去取那放在牆角漆櫃上的包袱。

  魏女應了一聲喏,便挪過去,將包袱抱在懷裡,又挪了回來,見宋初一沒有絲毫要穿衣服的意思,忍不住小聲詢問,「可需奴服侍先生更衣?」

  宋初一未答,轉而問道,「姝子可有名?」

  魏女頭垂的更低,「回先生,奴名雅。阿姊名喚朝。」

  這魏女舉止有禮,且頗有羞恥心,多半是出自士族,有如此佳名,宋初一也不奇怪,「好名字,可有姓氏?」

  「在主面前,不敢言姓氏。」雅躬身道。

  「但說無妨,我救你們,並無使你姐妹二人為奴之意。」宋初一斜倚在幾旁,形容有些懶散,聲音亦是有些漫不經心,話中的內容卻讓雅忍不住微微抬起頭,飛快的看了宋初一一眼,仿佛是確定她是真心還是假意。

  很快,雅便答道,「奴姓子,公孫氏。」

  宋初一微微直了直身子,沒想到她隨便撿兩個女人,竟是公室之女。

雅姓子,氏為公孫,可以喚做子雅,或喚作公孫雅,也可以連姓氏一起呼全名公孫子雅。倘若還有字,那稱呼的可就更多了。

  宋初一記得,子雅說她是父親被奸人所害,全族充作奴隸,想必家族已經不在。

  宋初一忍不住搓了搓手,上輩子活的太操蛋了,今世上天倒是待她不薄,一出手便撿到兩個教養、容貌一流,身份尊貴卻淪為奴隸的公室女,這比空有容貌要強的多了。

  擁有公孫氏的人,說明出自公室。所謂公室,指的是諸侯的家族。這並不一定表示她的家族主宰了某個國家,也有可能是延續使用姓氏:她的家族中曾經出過諸侯。

  春秋時號稱八百諸侯,小國林立,雖到現在也滅亡的差不多了,但以公孫為氏的人也絕對不少。

  宋初一遍想當世,能數得上名號的國家,並沒有以「子」為國姓的。

  這世間,血統有沒有高低之分,宋初一不清楚,但出身公室的女子,接受的教育自然與普通的士族女有一定區別,這使得她們身上自然而然有一種高貴氣質。

  「年歲幾何?」宋初一壓下思緒,繼續問道。

  子雅道,「奴今年十五,阿姊十六,快滿十七了。」

  宋初一頷首,「抬起頭來,看著我。」

  子雅遲疑一下,還是依言抬頭,直視宋初一。子雅雖然一直努力做到為奴的卑微,但畢竟不是真正的奴隸,目光中並無絲毫畏縮。

  「善。」宋初一贊了一聲,轉而一字一句緩緩的道,「舉族被害,雅可曾想過報仇雪恨?」

  「想。」子雅腦海中瞬間閃過許多畫面,她父親血濺三尺,高貴的母親卻慘遭蹂躪,恨意瞬間迸發出來,但片刻又消沉下去,眼淚決堤般的順著光潔的臉龐滑落,她伏在腿上失聲痛哭,「可是雅手無縛雞之力,眼見仇人逍遙而不能血刃。」

  宋初一盯著她柔弱顫抖的肩膀,道,「你能。只要你敢,毀了一個人又有何難?有時候美人的笑淚,比刀刃力量更可怕。曾有褒姒一笑傾國,可你什麼時候看過,有那個勇武之人能以一己之力戰勝千軍萬馬?」

  當然空有一副好皮囊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不是每個男人都如周幽王般昏庸,所以要謀。

  子雅聞言止住哭泣,含淚看向宋初一,「先生教我!」

  言罷,在她面前匍匐。

  「我自會幫你,但我從來不白白幫別人,你也須得幫我才行。」宋初一直接坦誠的道。

  「縱粉身碎骨絕不言棄。」言下之意,無論宋初一提出的條件是什麼,她都答應。

  「你的阿姊……」

  宋初一才說了四個字,子雅便急急的道,「先生,雅如何幫助先生都行,但阿姊她……阿姊她體弱多病,性情柔順,不可為仇恨所累,求先生能讓能她安度餘生。」

  宋初一曾經看過子朝,容貌楚楚可人,便是連病容都讓人憐惜,但她前凸後翹的身段,宋初一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驚心動魄。子雅比起其姐,卻是遜色的多了。

  「你心中有恨,又豈知她沒有?倘若能解開心結倒也罷了,否則空守絕色容顏,卻不能報仇,也是一種折磨。」宋初一攏了攏被子,歎道,「以朝的容色,若無人可依靠,到哪裡都會如無根浮萍。」

  這是眼下的風俗,沒有身份地位的美人,都如貨物。

  「以我阿姊之容,先生可動心?」子雅目光灼灼。

  宋初一哭笑不得,敢情這孩子早就想好了,把自己的阿姊託付給她!

  「不求先生聘娶阿姊,便是做滕也好,只求先生護我阿姊一世平安。」子雅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的姐姐,哪怕此時面對的人是她的主,她也不得不為姐姐求一個依靠。

  宋初一伸手扶額,無奈道,「容我想想。」

  子雅雖有勇,也聰明,但是想法還是過於天真,就算宋初一真的是個男子,為他的滕妾,焉知哪日不會把子朝獻與權貴?即便宋初一喜愛的不得了,倘若有權貴強取,又當如何?

  子雅覺得宋初一很喜歡子朝的容貌,還欲繼續再說,卻見她微微抬手,示意她噤聲。

  風雪夾雜中,有腳步聲急急而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36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七章 一枝瘦梅花

  砰砰砰!

  有人輕輕叩了叩門,聲音夾雜的風聲裡,是個男人,「懷瑾先生。」

  「何事?」宋初一揚聲問道。

  「主請您去主廳。」那人答道。

  這麼大冷天,宋初一有些不大願意出去,但到府的第一天,必須要去見過府內其他門客,那些都是以後要共事的人,不可怠慢。

  宋初一果斷從被子裡鑽出來,抓起軟榻上的衣物飛快穿上。速度之快,子雅都反還未曾反應過來,只來得及從榻上取了黑色大氅幫她披上。

  打開門,便見到一個僕從打扮的少年立在門外。風雪裹挾雪片砸在人臉頰隱隱作痛,宋初一攏了攏身上的大氅,道,「走吧。」

  「是。」少年躬身道。

  宋初一垂頭迎著風雪隨他匆匆往主院走。礱穀慶的府邸是屬於家族聚居式的,他們這一族的人並不多,只有六房,是一個個院落挨在一起,宋初一住的地方並不在礱穀慶的府邸裡面,而是和其他幾房一樣,是挨著礱穀府的單獨院落,只不過要小許多。

  走了十幾丈,便有一個側門通向主院,宋初一恍然,方才那枝「瘦梅」走的正是這個方向。

  入了礱穀府內,廊下有一個中年人接引。雖然昨日見到他的時候光線昏暗,但宋初一還是認出,這是礱穀府的管家,叫戚武。

  戚指的是衛國的戚城,那是個商人交易聚集大城,礱穀氏就是從戚城遷徙到濮陽。

  廳內,兩側的席上已經端坐了十餘人,皆寬袖大袍。

  宋初一進入廳內,飛快的掃了一圈,一共有八名士人,這對於礱穀慶的官職,以及礱穀氏家族實力來說,實在很少。不過,宋初一摸著良心說,不管這八名士人的能力才學如何,單單容貌氣度,都是上佳,也怨不得礱穀慶始終不願意多看她一眼,原來他收門客還要看長相的

  宋初一一進屋,所有目光便投了過來,她看到到有人見了她之後立刻便出現「瘦梅」面上曾經出現過的不屑。但她依舊坦然的迎接所有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見過主公。」宋初一施禮道。

  礱穀慶應了一聲,「先生請坐。」

  宋初一抬頭環視了一圈,便施施然的走向最後面的一個空位。

  原本昨晚就有僕從通知所有門客,請他們到廳內認識新入府的士人,除了「瘦梅」之外,所有人都無限想像,期待與一個風華氣度出色的人共事,因此一大早便冠服整潔來到廳內相侯,算是給了極大的尊重。未曾想,卻等來了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少年且是個長得不甚出色的少年!

  如何不失望?如何不氣悶?

  不過宋初一此時的舉動,讓其他八名士人心裡稍微舒坦了些:好歹還算是有自知之明

  「老夫門客不多,但去蕪存菁,留在老夫府內的,都是有識之士。」礱穀慶道。

  眾人一面謙虛的回應,一面心裡膈應,覺得宋初一就是那掉進鍋裡的老鼠屎,毀了一鍋的好粥。

  「懷瑾先生救我衛國於危難,君上頗為讚賞。」礱穀慶說著,看向宋初一道,「先生與諸位先熟悉一下吧。」

  宋初一將大氅放在幾上,微笑著拱手朝眾人道,「在下宋初一,字懷瑾,原字寅月。」

  「懷瑾莫不是出自宋國公室?」坐在左邊最上首的灰袍中年士人笑問道。

  中年士人約莫三十五歲上下,面白美須,面容端正,劍眉之下,是一雙眼角微微吊起的桃花眼,一笑間眼角略有一兩道淺淺的褶,顯得氣度雍容大氣且又隨和。

  宋初一也無從抵賴。嚴格來說「宋」是她的氏,而不是姓。宋初一繼續道,「在下祖上追溯到宋惠公,偏支而已,早已勢微,百年前便以宋為姓,算不得公室之人罷了!不知閣下是……」

  「在下息泓,字澈泉。」中年人拱手道。

  「惠叔雲,字子言。」依次是息泓下首的一位三十餘歲的男子。

  長幼有序,從外貌的年齡來看,他們是依照年齡順序往後坐,與宋初一住同院的那枝「瘦梅」正是坐在宋初一的對面。

  眾人一一簡單的自我介紹,輪到瘦梅,宋初一仔細看他,才發覺他似乎也不過是二十歲出頭,裡面最年輕的一位。

  「南祈,字允祀。」瘦梅懶懶道,從始至終只望著面前的茶水,眼皮也未曾抬一下。

  「諸位也算是相識了,懷瑾先生師從道家,在座諸位閑來可與之論道。」礱穀慶看向南祈,「匆促之下,先安排懷瑾與你同住一院,是無奈也是緣分,你二人趁此機會可互相問道。」

  宋初一心中微微詫異,難道這支瘦梅也是道家中人?她實在沒看出來,崇尚清靜無為、喜歡參悟天道的道家,怎麼會養出這樣的傲氣

  礱穀慶略略交代了幾句,便讓眾人散了,亦未曾談論任何政事。衛國上下都彌漫著一種哀戚的氣氛,礱穀慶多多少少也被感染,顯得而有些頹然。

  宋初一倒是樂得回被窩裡蹲著,這樣的天氣,實在不是人過的!

  一群士人在狂風暴雪裡從容而行,看起來頗為灑脫肆意。宋初一自問沒有這種自虐傾向,便攏著大氅要奔走,卻被息泓拉喚住。

  「懷瑾初來,不知濮陽事吧,明日,便是論政之會,在城郊,到時候懷瑾莫要忘記去了。」息泓提醒道。

  「論政?」宋初一也聽說過齊魯一帶流行聚集論政,未曾想衛國也有這樣的風俗。她感激的道,「多謝澈泉兄,懷瑾初來乍到,對衛國情形並不清楚,如澈泉兄不嫌棄,屆時我與你一道去。不知可否?」

  「善。」息泓笑著答應了。

  因與息泓聊了起來,宋初一也不好先跑,想著不過是短短路程,也就咬牙堅持了。

  硬是要從容的話,她也能從容。

  一群人慢悠悠的走著,前面的幾人說著話,時不時的傳來爽朗暢快的笑。

  宋初一吸了吸鼻子,心中暗罵,他娘的大冷天的在雪裡擺什麼瀟灑!還不趕緊進屋裡去,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宋懷瑾。」惠叔雲忽然回過頭來,「你師從何人?」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八章 衛國第一毒

  宋初一微微一怔,在士族圈子裡混,出身很重要。但她不能說。那枝瘦梅仿佛對道家略有瞭解,此生不同於前世,說出去萬一被人拆穿豈不貽笑大方?

  「天與地,皆為我師。」宋初一悠悠的道。

  風雪裡,一群人不由停駐腳步回過頭來仔細看她。之前在廳內離得遠,此刻相隔咫尺,能清楚的看見她一雙清明的眸眼,清澈如無波之潭,沒有一絲少年人的鋒芒銳利。

  「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好眼光!」忽然有人讚歎道。

  宋初一微笑著看向他。是一個黎色錦緞華衣的青年,臉盤略有些瘦長,但是下巴方正,五官硬朗,並不會讓人覺得尖刻,宋初一記得他叫姬眠,字悟寐。

  「悟寐兄謬贊。」宋初一道。悟寐,諧音有些像嫵媚,對著一個大男人嫵媚、嫵媚的叫喚,宋初一心裡多少覺得有些怪異。

  「看似灑脫,實則浮誇,言非所問不知所云!」南祈輕蔑的看了她一眼,首先抬步離開。

  息泓笑道,「懷瑾莫怪,允祀向來如此,不過嘴上不饒人,心地是好的。」

  「我明白的。從他名字便能猜測一二。」宋初一煞有介事的點頭。

  息泓大感興趣,好奇道,「懷瑾如何看出?」

  南祈走在前面隱隱聽到他們的談話,不由的微微放慢了腳步,其他人見狀,也莞爾一笑,隨之放慢行速,饒有興趣的等著聽答案。

  「祈,祀也。允有信之意,允祀的意思,想必是表示對神靈的忠誠和恭敬,不過配上他的這個姓卻不甚好,難允祀……嘖嘖。」宋初一滿臉惋惜的道,「允祀兄必然才華出眾卻鬱鬱不得志,如此名字,神靈豈能厚待於他?長久如此,心中難免不忿,說話刻薄些也在所難免,因此懷瑾也絕不會在意。」

  難以對神靈恭敬,哪裡能得到庇佑?

  這一通又是誇又是貶的,分明是擠兌南祈的意思,眾人都不禁翹起嘴角。南祈的名字被她解的還真有那麼點意思。

  南祈臉色發黑,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怪哉」惠叔雲一撫掌,哈哈大笑起來,「世人都說道家人淡薄世俗,今日忽見兩個滿身毒刺的,難道說,道家如今也入這大爭之世了?」

  其他人也隨之笑起來。雪地裡笑聲朗朗,宋初一聽得惠叔雲的語氣中並沒有真正奚落的的意思,也就坦然的接受這個打趣。

  宋初一從來都不是善茬,勉強因時因勢低頭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明明是平等的地位,憑什麼非要看他眼色過日子?而且還是住一個院,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宋初一隨著一群人走到書房,裡面早已經燒上了暖爐,她一進屋便不由哆嗦了一下,才發覺自己身上已被寒涼侵佔。

  「宋子。」一名老者五十余歲的老者迎上前來,微抬手示意牆角一幾道,「那裡是為你準備的習政之處。」

  宋初一觀他的打扮並不像是僕從,於是拱手施禮道,「多謝家老。」

  「家老」是稱呼大夫家臣中的長者,但一般表示尊重,都會如此稱呼。

  「不需客氣。」老者還禮道。

  這位家老的態度很溫和,不因她樣貌年幼而有輕視之意,宋初一對他比較有好感,便詢問道,「請教家老高姓大名?」

  「老夫夷師奎。」老者道。

  宋初一微微笑道,「家老莫非是祖輩是夷國人?」

  夷國,在春秋時期不過是齊魯那邊的一隅小國,以國名為氏。但要知道,春秋時候小國林立,大大小小不計其數,有些從只占了一二城池便可為國,在這個雞犬相聞而老死不相往來時代,想一口道出人出身,泛泛之輩難以做到。

  夷師奎果然滿面驚奇,上下打量她幾眼,「觀宋子年紀輕輕,見識竟如此廣博,實在令人稱奇。」

  「家老謬贊,家老可莫要呼在下為宋子,在下如今可當不起這樣稱呼。」宋初一謙遜的拱手施禮,「在下宋初一,字懷瑾,原字寅月。家老若是不嫌棄,喚在下懷瑾即可。」

  夷師奎面上有了些笑意,「好,幾上和書架上堆的都是衛國歷來的政事卷冊,懷瑾先熟悉一番,我們擇日再聊,老夫得給娃娃們授課去了。」

  「家老慢行。」宋初一施禮恭送。

  夷師奎,是礱穀氏的家臣,是負責為礱穀氏子弟授課的老師,每次議論政事時,他也是在參與。夷是氏,師是職業,奎是名。如果仔細計較起來,他整個名字的意思是,出自夷國叫做奎的老師。

  「哼!為討人歡心而賣弄才學,實不入流!」南祈冷颼颼的飄來一句譏諷。

  宋初一正在打量自己的位置周圍,便聽來這麼一句,卻也不怒,只涼涼的道,「有才學賣弄是好事,就怕沒有才學,只能賣弄體貌。」

  啪!南祈將手中書卷狠狠丟在幾上,回頭冷冷盯著她。

  宋初一抄著手,皮笑肉不笑的道,「懷瑾說的不過是世事耳,允祀兄因何怒視於我,莫非……」

  屋內幾人紛紛垂頭偷笑,看來這衛國第一毒的位置要易主了。

  「今日大雪紛揚,當行雅事,不如我等一起下六博棋如何?」惠叔雲興致勃勃的提議道。

  宋初一乾笑兩聲,六博棋能算所是風雅事嗎?

  「善!」姬眠第一個附和,立刻起身跑到身後的書架裡取來的棋盤棋子,放在屋中央,搓了搓手道,吆喝道,「來來來,都過來,莫要掃興。」

  「悟寐,六博棋算得風雅事?如今衛國正逢國難,若讓旁人知道我等如此作耍,恐怕不好吧?」有人出言勸阻道。

  說話之人叫做季彥,是儒家弟子。

  「怕甚,孔老夫子都說,飽食終口,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姬眠反駁道。

  孔子的話意思是說:整天吃飽飯,什麼事都不做是不行的,不是還有六博、下棋嗎?

  眾人一聽紛紛點頭稱是,立刻圍了過去,仿佛早就想下六博,只是等著一個藉口而已。

  宋初一無語,衛國屋宇將頹,他們身為重臣門客,能叫吃飽飯沒事幹嗎?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37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九章 二毒六博戰

  六博棋,在時下是一種十分盛行的遊戲。一共只有十二枚棋子,黑子六枚,白子六枚,其中有一枚相當於王的棋子,叫做「梟」,其餘相當於兵卒的棋子,名曰「散」。

  棋盤分為十二道,中央為「水」,「水」中置兩條魚,雙方互相猜拳行棋。這魚未必是真的魚,可以是用其他材料製作成魚的形狀。

  棋子走到水邊,稱作驍棋,可入水食魚,稱作「牽魚」。牽一條魚獲得二籌,翻一魚獲得三籌,如果在此期間擊敗對方,便視作贏家,如果把兩條魚都牽走,卻還沒有擊敗對方,稱作「被翻雙魚」,對方得六籌,大獲全勝。

  這其實是類似於行兵作戰的一種遊戲,因為每盤棋所需的時間相較於圍棋要短,玩法比較多,更能活躍氣氛,所以常常作為茶餘飯後的娛樂。

  「我們來猜雙拳。」姬眠道。

  雙拳顧名思義,是雙手一起出拳,並且行棋過程中以攻擊對方的棋子為樂,因此沒點智慧,是玩不來的。

  惠叔雲道,「悟寐,我倆先來一局如何?」

  「善!」姬眠笑道。

  其餘六個人都圍攏過去,宋初一也不想做特立獨行,所以從几上摸了冊竹簡,也走到附近觀看。

  姬眠和惠叔雲已經猜起拳來。

  「五!」

  「十!」

  「彩!」眾人轟然喝彩,姬眠顯然是個中高手,才兩下就開局了。

  息泓看著她手上的竹簡,小聲問道,「怎還拿簡?」

  宋初一壓低聲音道,「說不定一會兒礱穀將軍會來,我等如此散漫,免不了要落下口實。」

  息泓微微一笑道,「懷瑾想必不知,將軍養著我們這些人,一為謀劃軍政,二為與上大夫較勁,衛國每年都有各府門客的比拼,其中就有六博棋。」

  「哦?恕懷瑾見識淺薄,敢問比的都是什麼?」宋初一好奇道。

  「論政、策、辨、兵法,還有圍棋、賽馬、狩獵、六博棋。將軍府裡只有我們幾人,每人需的參加兩項才行,悟寐連續兩載都獲六博棋類目之冠。」息泓說到此事,眉飛色舞。

  宋初一暗道,六博棋下的好,至於引以為榮嗎?

  「聽起來聲勢浩大,君上也知道?」宋初一終於知道衛國為什麼衰弱了。國被人占了一半,士子們還在安然的玩六博棋,這樣的國家怎能不衰落?

  但宋初一也絕不會吃飽了沒事跑去指責他們,對於衛國,她沒有任何感情,也沒有寄予任何希望。

  兩人說話間,姬眠已經牽得一魚,並且惠叔雲也已經有了頹勢。

  「允祀,稍後你與懷瑾來一局如何?」姬眠勝券在握,轉頭問南祈和宋初一。

這個姬眠,真是個純屬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傢伙,宋初一腹誹。

  「可。」南祈淡淡答道。

  「大善!」姬眠隨著話音,啪嗒一聲棋子落定,哈哈一笑道,「汝敗吔又牽一魚!」

  「唉!」惠叔雲一拍大腿,「真真可恨!」

  姬眠從座位上起來,問宋初一道,「允祀已然應戰,懷瑾如何說?」

  「來吧。」宋初一爽快答應。這都已經被架在牆頭上,不翻也不行啊!

  南祈的六博棋水準僅次於姬眠,偶爾還能夠贏他幾局,眾人都很好奇,宋初一答應的如此爽快,是已然否胸有成竹。

  兩人落座之後,南祈像是吃了多大虧似的施了一禮,宋初一也淡淡回禮。一開始便冷箭四射。眾人愈發來的精神。

  「左首出拳。」姬眠道。

  坐在做手的正是宋初一。

  「七!」宋初一出拳同時,南祈道。

  「彩!」眾人興奮的大喝,居然一次就中。

  「哈,今日允祀運氣頗佳啊!」惠叔雲笑道,「原來地利影響不大,還是得看天時!」

  他的意思是,坐在什麼地方對輸贏影響不是很大,還是要看時運。

  南祈開了局,由南祈出拳。

  「五!」

  猜錯,依舊是南祈出拳。

  「六!」

  猜錯,還是南祈出拳。

  「七!」

  再錯,南祈行棋,並且繼續出拳。

  「一!」

  猜錯。

  「三!」

  繼續錯。

  ……

  待過了半刻之後,眾人張大嘴巴,盯著宋初一。

  半晌,姬眠才反應過來,哈哈大笑道,「懷瑾啊懷瑾!你可謂六博棋上第一人居然一步未動,被人攻破!我馳騁六博棋沙場多年,才見到頭一個!」

  眾人哄堂大笑,紛紛道,「奇哉奇哉!」

  宋初一乾笑兩聲,「其實這也是一種實力。」

  「哈,如此實力遠勝我矣!失敬失敬!」姬眠笑嘻嘻的拱手給宋初一作揖。

  宋初一輸了這一場,倒是讓氣氛更加和諧起來,眾人開著玩笑,彼此之間的陌生感也除去許多。

  南祈輕哼了一聲。

  其實宋初一很不理解,南祈因何對她產生的惡感,難道就是因為她擁有兩個美人?倘若是這樣,他至少也會為了親近美人而與她打好關係吧!

  玩了兩局六博,正要開始第三局的時候,有個豎子一溜煙的跑了進來,小聲嚷嚷,「將軍來了,將軍來了!」

  姬眠眼疾手快的將棋盤收了起來,眾人各自慢悠悠的散去,形態十分自然,宋初一亦握著手中的竹簡,緩步走到幾前。

  礱穀慶一身暗褐色的布袍,鬚髮花白,猶如街市上隨處可見的普通老人,但他行步間呼呼生風,雙目如電,自非一般人能比!

  眾人立于各自的席側,沖他行禮,「將軍!」

  「免禮,都坐下說話。」礱穀慶跪坐在主座席上。待眾人均落座之後,開口道,「諸位皆知我衛國此次被魏王脅迫,幾乎失去了一半國土,遭此奇恥大辱,老夫飯不能下,夜不能寐!」

  「願為將軍解憂!」眾人直身施禮道。

  「善。」礱穀慶坐直了身子,「諸位以為倘若欲出兵奪回國土,可行否?」

  礱穀慶一直都是主戰派,他寧戰死也不願窩囊的受割地之辱,從春秋時期開始,衛國的領土便被周邊各國鯨吞蠶食。縱然衛國有礱穀慶這樣的血性主將,但無奈,一隻巴掌拍不響,他想打,沒有人支持也打不起來。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章 驚四座之策

  在諸子百家盛行的春秋戰國,衛宋兩地最盛行儒家思想。孔子主張單靠政治手段治國是不行的,在政和刑之外,必須要借助「德」和「禮」,並且是要看做是首要治國手段。

  孔子生在禮樂開始崩壞的春秋末期,他畢生的追求便是以自己的能力改變現實,歸根究底都離不開「複禮」。以「德」治國,這是一種很理想的狀態,倘若真能達到,自然十分美好。

  然而,在禮樂徹底崩壞的戰國,政治流氓層出不窮的時代,沒有最卑鄙只有更卑鄙,沒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深受儒家思想教化的衛人,多性情溫和,並且極偏重於德,其他方面太過鬆散。

  在這樣的國情之下,想戰,難!

  那日在帝丘,眾將士被激發出的血性,宋初一深感震撼,然而一時意氣過後呢?

  所以宋初一才會問礱穀慶,這份戰意究竟能持續多久。從目前種種跡象來看,礱穀慶的估計真的太過於樂觀了,衛人哀遠遠勝於怒。

  哀兵必敗。這是兵家真理。

  宋初一正想著,便聽息泓答道,「此次魏王行事有失道義,我軍出師有名,倘若能激起我軍戰意,或可一戰。最重要的是,民意、君意。」

  宋初一垂眸,聽著息泓把民意擺放在先,便可知他也是儒家學派,並且怕是也崇尚孟子那一套民貴君輕的理論。

  南祈嗤了一聲,「魏王何時道義過?起初六國謀秦,因分配不均,仗還未打上便散夥了,這其中有多少因由魏王的不道義?倘若此時去別國求援兵,必然可行。用這個理由去說服君上,應也有幾分把握。」

  「不錯。」礱穀慶原本沉重的表情一鬆,微微點頭,又轉向宋初一道,「我記得,懷瑾曾在帝丘言,可使魏王也嘗一嘗失國土的滋味,不知有何見解?」

  宋初一抬頭,見眾人都看向她,便略一沉吟,道,「借兵。不過不是現在借。依我所想,我們現在當務之急,是應當立刻去周天子面前痛訴魏王的卑劣行徑,並且在各國之間大肆宣揚,這一點應當不難做到,衛國士子多的很。

  而後派人去秦國鼓動新君攻魏,秦魏世仇,秦人血性好戰,只要言辭得當,想發動兩國戰爭絕非難事。一旦兩國開展,魏王必然將注意力放在秦國,我們可以趁此時魏國后方空虛,前去韓、趙、楚、宋借兵,條件是,攻下的魏國城池我們都不要。幾國同時發動出兵,趁著魏王無暇顧及,我衛國伺機出兵,再輔以良策,以最小的代價拿下失去的城池。」

  眾人聽得瞠目結舌,這是真正將天下做棋盤,各國做棋子啊!而且這一招實在夠狠辣!

  礱穀慶撫掌大贊,興奮道,「壯哉!倘若運營得當,說不定就能讓魏國從此一蹶不振!」

  宋初一心中暗暗搖頭,難啊!縱然魏國現在霸權衰落,但還是一頭巨大的虎,並且衛國人才流失嚴重,這個計畫的運作離不開人,現在的衛國根本沒有那樣的實力。能拿回幾座城池就不錯了

  「彩!」眾人回過神來,齊聲喝贊。

  緊接著,南祈便開始挑毛病,「你憑什麼覺得秦魏開戰,魏王會忽略別處防衛?」

  「此言差矣,並非忽略,而是鬆懈。魏王素來有霸心,但實際卻是死盯著秦國一隅!倘若他趁霸權穩固之時趁機逐鹿中原,魏國統一大業也並非不可能,但魏王他老人家這些年都在幹些什麼?死啃秦國這塊瘦骨頭!」宋初一道。

  秦國經歷四代亂政,外戰內戰不消停,在秦孝公時,已經窮到鳥不拉屎、兔子不掏窩的地步了

  雖則秦地佔據隴西,一旦強大起來對魏國威脅最大,但倘若魏國將自己壯大到霸主無可撼動的地步,秦國又能如何?

  宋初一悠悠笑道,「如今秦國這塊骨頭是肥了,可魏王老矣!牙齒鬆動已然咬不動肉了。」

  姬眠看向宋初一的眼睛一亮,「哈!這話說的有趣!」

  「秦國新君剛剛即位,我聞內患未平,怎會輕言出兵與魏交鋒?」季彥疑問道。

  宋初一當初離秦國很近,因此有切身的體會,對秦人也更加瞭解,「我這計畫是在半年內完成,倘若有可能,諸位可去秦國一探。秦人上上下下,但凡提到魏國無不咬牙切齒,恨不能立刻殺出函谷關與魏死戰到底,可謂仇深似海。而所謂的‘內患’,不過是老氏族再提推翻新法之事,而老氏族是最恨魏國的,只要給個小小的機會,他們必然放過。」

  「懷瑾似對秦國很知之甚深?」惠叔雲問道。

  「略知一二。」宋初一不願把腦力浪費在為自己編個身世這種事情上。

  「大善!老夫這就去勸君上,諸位議論具體如何行使此策!」礱穀慶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宋初一還未反應過來,他人已經不再屋內。

  此時眾人看宋初一的眼神便略有不同了。原以為她年紀小,即便聰慧,在見識和策略方面也絕比不上成年人,然而方才一番話,卻讓他們覺得實在是低估她了!

  「懷瑾小小年紀便有此見識,實在難得!」息泓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南祈冷笑道,「策是好策,可你明知衛國未必有這樣的能力!不過沽名釣譽耳!」

  宋初一挑著眼梢看著他,語氣淡淡,「生死存亡,倘若還不敢放手一搏,不如趁早勸君上把封地都獻給魏王,然後自貶為君,如此便十分的穩妥。君子以為呢?」

  姬眠一拍幾面,霍的站了起來,接著便是一番慷慨激昂,「正是!一味固守自封,壓迫之下只知想法脫困,卻從不敢想於困境擊敗強敵,這樣的國家前途實在堪憂秦受魏的欺壓不比衛國少,不同的是,秦人寧死不屈,圖謀自強,衛人卻不斷妥協,安於現狀,所以秦國才越來越強盛,衛國越發衰落。」

  「悟寐是法家人士吧,這般犀利,這般慷慨激昂。」宋初一笑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38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一章 盡情飲風雪

  「哈,好眼力。」姬眠笑的更歡暢,仿佛找到知己一般,湊到宋初一面前,「懷瑾,我覺得與你投緣,今日一起去痛飲如何?去俳優館聽小調,花銷包在我身上。」

  「俳優就免了,我這一身嫩肉,目下還捨不得去糟蹋。」宋初一笑道,「不如煮酒暢飲。」

  姬眠越發覺得宋初一有趣,竟是立刻轉身招呼眾人,「走走,大夥一起去喝酒,替懷瑾接風洗塵!」

  門客的時間一般都是十分自由的,並不要求時時刻刻都坐在這屋裡,出門只需報備一聲行蹤,讓礱穀慶想尋人的時候,隨時能尋到即可。

  剛好今日下雪,正合適飲酒,所以眾人商議之下,定下了去他們平素最常去的一家酒館。

  宋初一請一個僕從照顧子朝和子雅的用食,便隨著他們一起出門。

  但在代步工具這件事情上,宋初一和南祈又產生了分歧。宋初一建議騎馬,南祈非要乘車,僵持之下,南祈乾脆直接坐上了馬車,眾人也就只好跟著乘車了,這本就是件小事,沒必要鬧的不愉快。

  ……

  兩盞茶後……

  三駕沒有四壁的馬車,每輛馬車上都有一頂銅傘蓋,四面風雪呼嘯,行速極慢。

  九個老老少少,縮在三駕馬車上瑟瑟發抖,宋初一咬牙看向南祈,「我說騎馬,你非要坐馬車,如何?現在你可敞開肚皮盡情飲風雪!」

  「無知騎馬豈是有身份的人能為之事?」拿起抖著嘴唇依舊端持著姿態。

  在春秋時期,但凡有些身份之人都不會騎馬,這在他們看來是很狼狽的行為,而到了戰國末期,隨著單騎在戰爭中的運用,也漸趨流行,很多士人趕路時亦會選擇騎馬。

  「周天子騎馬他還是周天子!俳優乘駟車還是俳優!」宋初一冷冷道。

  南祈一聽此言,頓時連目光都燒了起來,「我說的是事實,你為何張口罵人這是侮辱我的尊嚴!」

  宋初一不甘示弱,「我不過是講道理,是寓意!你非要往自己身上生搬硬套,我能阻止的了嗎!哪國也沒有下令不許士人用使用這種言辭!」

  宋初一的話雖看似強詞奪理,但有時候士人為了規勸上位者,經常會隱晦的說一些有寓意的故事,言辭激烈時,比喻自然也不會那麼好聽。

  「二位道家高人,可否兼顧一下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庶民?」姬眠縮在一角,抖著嗓子道插嘴。

  南祈冷哼一聲,別過頭去。宋初一把臉埋在袖子裡,也不再說話。

  他們是按照年齡來分坐馬車,否則宋初一怎麼會合南祈坐在同輛車上。

  姬眠回頭看了一眼,後面馬車上息泓、惠叔雲和季彥咧著嘴抄手看熱鬧,他不禁笑道,「三位吞風咽雪的姿態倒是分外瀟灑!」

  三人均笑眯眯的拱手道,「過獎過獎!」

  馬匹拉著極重的青銅車,頂著風在雪裡行了約莫有兩刻,終於到了他們所說的酒館。

  深褐色的酒旗飄揚,在風雪中烈烈作響,上面一個鬥大的「酒」字蒼勁有力。

  一行人凍得手腳發僵,挪了半晌才全部下來。宋初一現在恨透了南祈,本來好好的喝一頓酒,非得擺排場!

  酒館的門窗上已經掛了厚厚的毛氊子,眾人撩開毛氈,陸續走了進去。

  到宋初一時,一個踉蹌,險些沒撐得住毛氈的重量。推開厚重的氊子,一進屋便立刻被溫暖包圍。

  這是濮陽一家中等大小的酒館,有兩層,在大堂,靠北牆的地方有一個高出地板長寬兩丈的檯子。宋初一看了一眼,上面竟畫的是棋盤。檯子的兩側各放了一口淺口的陶缸,裡面放置棋子。倘若站在二樓護欄處,正能觀看棋局。

  「諸位先生是在堂坐還是去雅舍?」有個少年迎了上來詢問他們一行人。

  姬眠道,「雅舍。」

  「請隨奴來。」少年在前面領路,將九人領到了二樓。

  所謂雅舍也並非是四面封閉,而是只三面有牆,一面是帷幔。

  一群人拂去身上的雪,脫了履,走進雅舍內,姬眠挨著煮茶用的小火爐瑟瑟發抖,「我終於知道為何早先天下士子不入秦了,因為全都怕被凍死。」

  「照你這麼說,如今入秦的都是不怕死的了?」惠叔雲甩了甩衣袖上的殘雪。

  「不是不怕死,是有膽。」息泓接口道。

  姬眠緩過來一些,笑道,「哈哈,如此說來,去越國的人都是貪生怕死之輩!」

  他們這些話看似是沒有什麼意義的打趣,但是其實都暗合時事。秦國在秦孝公時期便發佈求賢令,對有識之士的待遇可謂六國之中最為寬厚,然而,秦國窮,能寬厚的只有放鬆在政事上的限制,去秦國的士子,只要有切實際的想法,都會得到無比的尊重。

  而越國雖大,但偏居一方,越王雖然不算昏庸,但實在不是個有才智有遠見的君主。

  「七斤炙羊肉,十壇好酒。」息泓道。

  「小店有楚酒、衛酒、秦酒、越酒、魯酒,不知先生要哪種?」少年笑問道。

  「來來來,每樣來一壇,教我等嘗遍這天下之味。」姬眠嚷道。

  「諸位稍候。」少年躬身退了出去。

  很快酒肉便送了上來。姬眠拍了拍宋初一的肩膀,「懷瑾,你得多吃些,如此瘦弱可不行我聽說安邑許多男人塗脂抹粉,瘦瘦弱弱一副女兒狀,還受到諸多少女的追捧,你可不能如此。」

  「對,對。」眾人點頭附和,顯然並不欣賞那種美。

  有婢女端了水來供眾人淨手,南祈一邊洗手,一邊冷颼颼的道,「悟寐大可不必擔憂,她渾身上下,哪有體貌可以賣弄。」

  「不知懷瑾哪裡得罪了你,因何處處為難?」宋初一直接了當的問道,她可不想成天吃飽了飯找氣受,能化解一下最好。

  南祈擦了擦手,看了她一眼,「我看別人不順眼,從來不需理由。」

  宋初一氣到了極處,忽而笑了起來,笑了幾聲,忽而一斂,「你他娘還真是吃跑了撐的!看不過眼你她娘的還看?衛國被魏王所欺,你看的過眼;天下禮樂崩壞你看的過眼;民不聊生你看的過眼,偏偏看我小小的宋懷瑾不過眼,真是有性格有氣度有胸襟有抱負!令人大開眼界!」

  眾人瞠目結舌,半晌沒有人說出話來,姬眠正在往嘴裡塞肉的動作僵住,拿眼角餘光去瞥南祈的臉色。

  不僅僅是他們這間雅舍,連周圍都安靜了下來。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二章 論天下大勢

  宋初一平時的樣子就如一只攤著肚皮曬太陽的貓,懶洋洋的看似無危害,一旦惹急了她,立刻便會化作猛虎把人往死裡咬,這會兒罵南祈的話,還是她控制再控制之後的十分客氣的結果。

  她怒起來的性子,在秦地也略顯彪悍,更遑論儒學盛行的衛國。

  南祈也有一瞬的吃驚,但轉而又恢復平靜,微微一笑道,「過獎。」

  四周的人頓時驚駭,嘴張的更大,姬眠小聲道,「我眼沒花吧?允祀,別人罵你,你竟然笑了」

  南祈的表情,一貫像是全天下都欠著他債似的,看誰都不順眼,也極少笑,方才居然被罵笑了?原來他喜歡受虐嗎?

  「道家講究的是平和淡然,她先動真怒,自然落了下乘。」南祈端起酒爵,坦然喝了一口酒。

  宋初一默然,她雖然覺得「上乘」「下乘」都無所謂,也沒什麼意思,但她的確太容易動怒了,為謀,要時時刻刻能守住自己的心神,用一顆永遠冷靜的心去衡量。

  宋初一忽然坐直身子,眾人一臉緊張,正欲上前勸解,卻見她鄭重的給南祈施了一禮,「允祀兄所言極是,懷瑾受教了。」

  「怪哉!」惠叔雲歎了一聲,轉而問道,「道家人都如你們這般神神叨叨的嗎?」

  宋初一嘿嘿一笑,伸手撕了一塊炙肉塞進嘴裡,「神神叨叨只有他一個,我很正常。」

  「倘若我未猜錯,你是莊子那一派的吧,正經的神神叨叨。」南祈慢悠悠的道。

  老子之後,道家逐漸也分了派系,其中一派把老子的「無為」發展成為虛無主義,莊子便是這一派系的代表,譬如「莊周夢蝶」,玄之又玄;而另一派則捨棄了老子思想中否定禮、法的成分,把老子的「道」解釋成為規律,起代表是齊國稷下學派中的黃老道法一派。

  宋初一和南祈,恰好便是分屬於這兩個流派。

  「原來懷瑾是莊子門生嗎!」息泓驚喜道。

  莊子尋求放浪形骸於山水酒池之間的精神自由,在時下也是很受追捧的思想學說。

  宋初一微笑,算是默認了。

  息泓用筷箸擊節而歌,「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

  「好壯麗!」姬眠讚歎道。

  這是莊子的《逍遙遊》。道家雖然未曾在治國邦交上做成什麼大事,但它在教人為心上,卻是很多思想學說都不能與之相比的,因此大部分的士人都曾經拜讀過老子、莊子。

  宋初一一遍往嘴裡塞肉,一遍含含糊糊的跟著哼哼。

  一群人正唱的起興,卻忽聽樓下有人吼道,「樓上方才罵娘的那位先生!」

  眾人聲音戛然而止,聽樓下之人又喊道,「我等聞先生言辭犀利,願請先生指教天下大勢。」

  這是邀請宋初一去向大家說說自己的論述。

  這種場合的論述是士子之間的交流,說好了很可能一夜之間名聲鵲起,說不好也無人會責怪,這種辯論倘若不接,便顯得太沒有氣度,於名聲有礙。

  宋初一忙將手裡的骨頭啃乾淨,丟在食案上,接過婢女遞過來的巾布拭了拭手,才從容起身。

  士子們最愛這種活動,因此宋初一一出現,酒館裡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在看見她形貌的同時,眾人目光或驚奇、或不可置信、或失望,實在精彩無比。

  站在堂內檯子上的人看見順著樓梯緩步走下來的宋初一,最開始心裡很是後悔,但瞧著宋初一姿態閒適從容,沒有一絲緊張不安,亦無少年人的鋒芒銳利、意氣風發,又感到很好奇。

  宋初一也在打量對方,他正是站在那個畫了棋盤的檯子,年紀越二十三四歲,一身青布袍洗的發白,墨髮整整齊齊的綸起,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上,眉寬廣清長,彷如懸犀,雙分入鬢,首尾豐盈,雙目朗朗,鼻樑硬挺,嘴唇薄厚適宜。

  「好一個眉目清朗!」宋初一不由讚歎道,「足下好俊的相貌!」

  那青年見宋初一如此年幼,竟是一時不知怎麼稱呼,頓了一下,拱手道,「過獎了。」

  宋初一走上台,「不知足下欲說何事?」

  「在下想請教先生,小國可爭天下否?」青年笑問道。

  這個問題一出,四周有些還在喝酒的人都將目光投了過來。

  「可。」宋初一毫不猶豫的,篤定答道。

  青年也不追問,因為論事的規矩擺在那裡,但凡應答者說出個看法,就必須詳細闡述原因。

  宋初一淡淡一笑,抄手道,「萬事萬物離不開一個‘道’。無論國之大小,順道者昌,逆德者亡。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小國正因弱小,而不被其它強國戒備,倘若能擅於利用這一點優勢。道無常道,然則萬物存在都有其存在的道理,焉知弱小者只有‘亡’這一條路可走?」

  「順道者昌,逆德者亡。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彩!」青年反復咀嚼這句話裡的意思,不由眼睛一亮,喝了一聲彩。

  順應道德的國家便會昌盛,違背道德的國家則會逐漸走向滅亡。聯繫時事,宋初一這句話頗有罵魏王無德的意思。也不管這句話是否真的有道理,眾人聽的心裡大為痛快。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意思是,事物的發展總是周而復始、返本複初的,下是高的基礎,後是先的前提,所以弱是一切之基,萬事萬物從弱起,因為有弱才有強。在處於劣勢的時候,要以謙卑柔軟的態度扭轉頹勢。

  理解宋初一話中深意的人,自然覺得很妙,但也有只理解了表面的人,聽聞她這話,不禁嗤笑道,「如此說來,魏王此次欺我衛國,我們還是要示弱,軟著任由他欺負?」

  「在下說的是國勢,目下衛國不示弱還能如何?」宋初一反問道,她向四周看了一圈,一字一句的道,「兔子與老虎肉搏,最終只能淪為食耳。柔中帶剛,乃是弱國的強國之道。倘若從外柔弱到裡,那才是真正的亡國之兆。」

  堂中靜默片刻,待眾人體味她話裡的意思,頓時轟然喝彩,南祈、姬眠等人喊的最響亮,有這個論述,宋初一便能在衛國揚名了

  「在下星守,請教先生大名。」青年拱手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39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三章 士人醉酒態

  星,是以觀星術為業之人。

  宋初一不禁仔細打量他幾眼,回禮道,「在下宋懷瑾。」

  「能飲否?」星守的目光中對宋初一是毫不掩飾的好奇。

  宋初一倒也十分坦然,「我正與朋友暢飲,我見足下氣度不凡,他們應也不會介懷,倘若足下不嫌棄,上樓一聚?」

  「好!」星守高興的應下。

  星守的風采氣度,實屬難得一見,雖則衣著看起來顯得有些落魄,但士人之間的交往,有時候連姓名都不問,更不會在意身份。宋初一欣賞他,自然願意結交。

  兩人相讓著上樓去,堂中之人還在久久回味宋初一方才的言論。

  做論述,不需要長篇大論,但必須要精闢。可能十幾句話裡,只有一兩句的點睛,其他都是輔助言辭,只要這兩句「點睛」足夠力度,便可以此揚名。

  宋初一帶星守走進雅舍。

  姬眠第一個撲了過來,「懷瑾,你方才實在太瀟灑了」

  作為一個出色的士人,必須要有自己的立場和看法,就如商鞅,他擅長「法」,並且從始至終都堅持以法治國,而息泓、季彥他們雖然師出名門,也有立場,但他們的立場都是儒家的立場,而沒有自己創新、迎合時事的論述,因此一直以來名聲不顯。

  宋初一咧嘴一笑,道「我為大家引見一下,這位是星守先生。」

  宋初一側開身,請星守進來。

  他們方才在樓上便看見星守,但近看之下,更覺得出色。息泓讚歎道,「好相貌好氣度!」

  「先生過獎了。」星守施禮道。

  「在下息泓。」

  「在下季彥。」

  「在下惠叔雲。」

  ……

  眾人一一介紹完畢,便安排星守挨著宋初一坐下,另一邊坐的是姬眠。

  「來,共飲此爵!」息泓舉起酒爵,笑道,「得遇奇人,快哉!」

  觀星師與巫、祝、蔔一樣,都屬於奇術,需要極大的天賦,且沒有一定的機緣巧合很難揚名,也不會在各國得到重用,生活難免落魄,一般的士人或許會有所涉獵,但自願選擇主修這些奇術的人並不是非常多。稱星守為奇人,也不為過。

  「得遇眾位有識之士,幸哉!」星守舉起酒爵。

  眾人寬袖微遮,仰頭一飲而盡。

  飲盡一爵相識的酒,眾人便開始天南海北的聊了起來,在座的都有遊學的經歷,見識廣,聊起來有說不完的話。

  宋初一很久沒有大快朵頤的吃肉了,因此趁著眾人聊的起興,她便埋頭苦幹。

  「懷瑾見識不凡,怎的不說話?」惠叔雲有些不滿的道。

  南祈嗤了一聲,「炙肉當前,她現在可恨沒長十張嘴,哪有功夫理會你。」

  宋初一正伸手欲再撕肉,見眾人目光齊刷刷的集中在她身上,她只頓了一下,便坦然撕了一大塊肉,「口腹之欲難以自持,諸位見諒啊!」

  「懷瑾灑脫!」星守也笑著撕下一塊肉。

  宋初一往嘴裡塞了一大塊肉,口齒有些含糊的道,「守爽利,我喜歡不像這世間有某些人,苛責萬事萬物,也不知累不累的慌,還是我輩的活法兒更暢快放浪形骸,逍遙自在!」

  南祈看著她滿嘴的油,不禁厭惡的皺起眉頭,痛苦的把頭扭向一邊,索性眼不見為淨。

  眾人看宋初一吃的津津有味,也開始有些餓,遂紛紛學著她大塊吃肉。

  南祈見原本都斯文的人忽然化作滿桌的惡狼,頓時想直接甩袖走人,但同時又覺得那樣十分沒有修養,便只好生生忍住。

  一番胡吃海喝,眾人都有了些醉意。最先不省人事的是南祈,他看著別人的吃相沒有絲毫食欲,只顧著喝酒,在眾人微醺的時候,他已然伏在食案上。

  待身邊躺倒一片,宋初一才不過微有些酒意,倘若不是她換了身體,眼下約莫連微醺都不會有。

  姬眠抱著星守嚎啕大哭,眼淚抹了他衣襟都是。星守閉著眼睛,像是入定一般。

  息泓手舞足蹈的唱歌,惠叔雲抱著桶子吐的天昏地暗,卻一直被息泓搖晃,要求一起唱,惠叔雲傻呵呵的看著他們笑。

  季彥和其餘幾個人將衣物都脫到只剩下一塊遮羞布……

  宋初一瞠目結舌的看著這個混亂場面,心裡一時不想不出什麼詞形容。

  姬眠哭著哭著,發現星守不理他,便一把推開他,擠到宋初一身邊,眼淚汪汪的看著她,「懷瑾。」

  「你沒醉啊?」宋初一滿臉吃驚。

  「誰說我醉了!」姬眠吐字清晰,抬袖擦這不停流出的眼淚,抽泣道,「我只是覺得有些悲傷。」

  「何故悲傷?」宋初一道。

  姬眠一聽宋初一有回應,頓時哭的更凶了,「我出師之事,曾懷有大志,然而卻四處碰壁……」

  接下來,姬眠從他幼時穿著開襠褲與師兄偷李子被罰三天不能吃飯,再到出師之後各國都不願用他,直至現在寄身衛國的悲傷成長歷史。

  姬眠才學不低,他是法家提倡變法的士人之一,並且精於「法」,但晚生了十幾年,七雄國的變法已經陸續落下帷幕,又因為他年輕,所以處處碰壁,沒有一國願意留用,無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尋一小國寄身。

  其遭遇也是可悲可歎。

  但宋初一終於確定他現在醉了。

  息泓陡然大聲歌唱,「陟彼三山兮商嶽嵯峨,天降五老兮迎我來歌。有黃龍兮自出於河,負書圖兮委蛇羅沙,案圖觀讖兮閔天嗟嗟,擊石拊韶兮淪幽洞微,鳥獸蹌蹌兮鳳皇來儀!」

  宋初一揉了揉太陽穴,乾脆趴在地上裝死。

  姬眠尚未哭訴完,便見宋初一倒下,立刻抓著她使勁搖晃,「懷瑾懷瑾!」

  「懷瑾先生可在?」驀地,一個急促的聲音從雅舍外傳來。

  這屋裡也只有宋初一一個清醒的,只好睜眼道,「何事?」

  那人連忙道,「君上召見請懷瑾先生!速速隨我去。」

  宋初一立刻爬起來,袖子卻還被姬眠死死拽住,她伸手扯了扯。

  外面的人焦急的催促道,「先生。」

  姬眠死活不撒手,宋初一陡然暴躁,咆哮道,「你大爺放手!」

  姬眠被呵斥的一愣,宋初一趁著這個空檔,立刻走出雅舍。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四章 願出使秦國

  外面傳信的少年被她這一喝,嚇的一愣。

  宋初一挑開帷幔,卻只見一個楞乎乎的少年,便也未曾多問,只道,「走吧。」

  宋初一才來了兩日,少年在府內也並未見過她,此時見她年紀與自己也差不多,不由得滿心震驚。

  宋初一走出兩步,發現少年並沒有跟上,立刻轉身道,「我滿身酒氣,要香湯沐浴才能去面見君上!還不快走!」

  少年這才反應過來,急急跟上,賠罪道,「一切已然備好,懷瑾先生放心。」

  兩人匆匆走出酒館,登上軺車急行回府。

  礱穀府的僕從果然已將一切準備妥當,宋初一也來不及享受,在浴湯了沖去酒氣,便匆匆爬了出來,穿上準備好的白衣寬袍。

  因是冬季,衣服厚重,穿在身上顯得宋初一不是那麼單薄。

  剛剛飲過酒,在風雪之中,宋初一倒是覺得並不是很冷。

  到達衛宮大門,便有宦官領著她一路快行,直奔偏殿。

  門外有宦官看見二人,便高聲通報道,「懷瑾先生到!」

  「先生請。」宦官躬身道。

  宋初一整了整衣衫,頭髮,才脫了鞋從容的走進殿內。

  「宋懷瑾參見君上。」宋初一甩開寬袖,行了長揖大禮。

  主座上,一襲褐色華服的衛侯斜靠在扶背上,看著宋初一,雖然方才礱穀慶已經再三強調,此人年紀輕,但見到真人的時候,還是有些微詫異,這哪裡是年紀輕啊!分明是年幼!

  「大善!天縱奇才,是不忍我衛國遭人欺淩!先生請入座。」衛侯滿心激動。宋初一小小年紀便能言出那等狠辣奇計,實在不容小覷,倘若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為無雙國士。

  「謝君上!」宋初一走到礱穀慶下手而坐。

  衛侯直起身道,「礱穀將軍已將先生之言告訴寡人,寡人深以為先生大才,不知先生可有詳細謀劃?」

  時下雖然對於有才之士,十分尊重,但宋初一知道,倘若衛侯不是被逼急了,也不可能如此的「唯才是用」,而不嫌棄她年幼。

  不管如何,衛國能用她,便是給了她揚名的機會,宋初一絕不會辜負如此良機。她看向衛侯,微微笑道,「在下自然敢說,便是有應對之策,絕不空言。」

  衛侯看她神態從容,目光卻無比堅定,更加高興,急急追問道,「先生可否說來?」

  「大致情形,也就如我之前所言,我之計,需徐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當務之急,需有三件事需要辦。」宋初一道。

  衛侯恨魏王恨的牙癢癢,從他繼位開始,便不斷遭到魏王欺淩,國土一失再失,眼看要舉國淪喪,倘若衛國當真亡在他手裡,他歸天之後,如何有顏面去面對列祖列宗所以聽見宋初一說「徐徐圖之」不由狠狠歎了口氣。

  但他明白,魏國縱使霸權衰落,也非是他能咬動的一塊肉,也就耐下心來,問,「先生請說。」

  「一是,君上立刻稱病,並派特使去向周天子痛訴魏王無德、無信,威逼脅迫衛國。再派特使趕赴趙國哭訴,借兵攻魏,趙國現在正內亂,必無暇顧及此事。其二,令衛國士子在各國之間散佈消息,傳魏王無道;其三,秘密派人去秦國勸兵,攻打魏國。」宋初一一口氣將…說完,接著道,「辦成這三件事,攻魏便已經辦完了七成。」

  衛侯高興道,「這三件事情似乎並不難辦。」

  宋初一笑道,「不難,但想要辦好,也不容易。尤其是勸秦國出兵。君上可曾打探過秦國消息?」

  「自然。衛國國力羸弱,只能在大國夾縫求生,寡人苦守衛國,又怎敢忽視各國消息!」衛侯喟歎道。

  「君上聖明!」宋初一行以大禮。衛成侯雖然不是什麼英主,但也不糊塗,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值得讚揚了。

  衛侯無奈一笑,轉而問道,「我聽聞先生說,魏王執意啃秦國這塊骨頭,可我素知魏國野心,舉國上下更看重中原爭霸……先生所言,不儘然啊?」

  「君上明察。」宋初一拱手,道,「早上龐涓任上將軍之時,的確是力主攻秦,且因其戰功赫赫,是鬼谷弟子,善謀兵,魏王對其信任有加,因此也採納他的意見,認為秦國佔據隴西,對魏國居高臨下,大有威脅,便一直致力於滅秦。」

  衛侯頷首道,「的確如此,但龐涓的看法也沒錯。」

  宋初一道,「正是。不過秦人性烈,極善馬上作戰,想要滅秦,最好從其國政入手,彼時秦國剛剛歷經四代亂政,政治弊端處處皆是,各處勢力也都不穩,若用挑撥內亂,挑唆其後方的戎狄部族叛亂,是最好不過。但龐涓非要以強兵滅秦,因而忽略中原戰局,錯失了穩固霸權的最佳時機,如今魏王回過味兒來,齊楚韓趙卻均已崛起。」

  「那魏國是否還有稱霸的可能?」衛侯立即問道,倘若魏國稱霸,衛國距離亡國也不遠了。

  「稱霸?」宋初一嗤笑一聲,搖了搖頭,「君上可安心,只要公子卬穩坐相國之位,魏國想稱霸,猶如登天,癡人說夢而已。」

  宋初一緊接著道,「公子卬吃喝玩樂倒是一把好手,讓他謀國,純屬誤國。早前看魏王還頗有霸主氣象,如今倒像是被公子卬傳染一般。倘若不是這樣,在下前兩件事情,也辦不起來。」

  「哈哈哈!」衛侯聞言爆出一陣大笑,拍著大腿道,「善!善!寡人許多年未曾像今日這般愉悅了,懷瑾先生好見識,好口才!」

  宋初一抿唇一笑。

  衛侯笑罷,抬手道,「先生請用茶。」

  「謝君上。」宋初一喝完酒不久,又說了這半天,的確有些口幹,便端起茶盞抿了兩口。

  「先生說的三件事,何時辦為好?」衛侯問道。

  宋初一放下茶盞,道,「前兩件事情,越快越好勢頭鬧的越大越好,最好能召集文采絕妙之士,寫出能令群情激憤的好文章。至於勸說秦國……」

  宋初一直起身子,拱手道,「懷瑾不才,願替君上解憂,秘密出使秦國!」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39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五章 永不言師門

  「這……」衛侯遲疑,「如此危險之事,還是由寡人另派人去做吧!」

  這個計謀是宋初一想出來,萬一她死了,會不會前功盡棄?儘管衛侯覺得宋初一雖能想出這個計策,但畢竟年紀還太小,不一定有能力掌控全域,可他依舊不能讓這個有前途的少年出事。

  「衛國沒有人比在下更熟悉秦國,熟悉秦人,在這個謀劃之中,能否鼓動秦國出兵,是關鍵,倘若此事失敗,一切便都是無用功。」宋初一心中早有規劃,這一次出使秦國對於別人來說可能僅僅是危險,但於她來說,是危險也是機遇。

  衛侯有些猶豫,看向礱穀慶道,「老將軍以為呢?」

  礱穀慶看了宋初一一眼,在這個計畫之前,他從來沒有真正重視過她,只覺得籍羽對此人過於上心,不過是個半大孩子而已,就算有能力,還是要些時日來培養,但今日他徹底顛覆了自己的看法——這個半大的孩子,完全有成年士人的心智和能力!

  「臣以為,此事關係重大,還是要確保萬無一失。」礱穀慶拱手道。

  「對!老將軍說的對!」衛侯重視人才,但只要能報一箭之仇,就算損失個把人才又有什麼關係?衛侯一經提醒,便立刻贊同。

  宋初一眉梢微微一挑,垂頭抿了口茶。

  衛侯興奮之下,向前探了探身子,問道,「寡人即刻明日為先生準備行裝,出使秦國,不知先生可需要財物、美人?」

  宋初一擱下茶盞,正坐道,「秘密出使,一切從簡。君上只需準備國書一份,令在下能夠順利拜見秦國國君。」

  「善!」不用出財物美人,衛侯更加高興,立即道,「礱穀將軍,我今任命懷瑾先生為我衛國特使,秘密出使秦國,老將軍代為打點行裝,待寡人與上大夫商議之後,明日便將國書擬好,送至府上。」

  宋初一見衛侯這麼說,立即道,「懷瑾還有一事相求。」

  衛侯微微斂容,道,「何事?」

  「懷瑾出使秦國,必然是險象環生,所以請求,在懷瑾未至秦國之前,請君上嚴守此事,不能外泄,否則萬一懷瑾半路遭人截殺,恐怕……」結果不用宋初一明說,定然是凶多吉少。

  「連上大夫等人也不可商議嗎?」衛侯有些為難。衛國這些年來沒有實力抵抗外敵,所以只能靠上大夫公孫健斡旋邦交之事,衛侯對他十分倚重。

  宋初一肅然道,「眾口難防!此事絕不可外泄!衛國此番國土失守大半,幸而軍隊戰力得以保存,還有可能一爭,倘若失去這次時機,下次衛國再失領土,君上以為,衛國還有掙扎的可能性嗎?況且衛地本就與魏國相鄰,民風民俗差異不大,極容易被同化融入魏國,時間一久,衛民皆為魏民,即便有機會奪回來,衛國要花多長時間再歸攏?那時衛國能等的起嗎?」

  庶民一旦習慣了某國的管理制度,想改變需要花很多時間去教化,有時候甚至需要經過一兩代人,才能夠將奪來的土地和人口融入本國。

  「這次對衛國來說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倘若此事外泄,導致功敗垂成,君上不覺得可惜?」宋初一見衛侯有些動搖,便繼續道,「等懷瑾安然到達秦國,君上再與上大夫商議,懷瑾可以在秦國等候君上的商議結果。君上若不想報仇雪恥,懷瑾也絕無二話。」

  「仇必須要報!」衛侯聽宋初一這麼一說,立刻便點頭同意,「大善!就依先生所言!」

  宋初一躬身施禮,「君上英明!」

  衛侯傳喚宋初一,原本只是聽了那個計策再加上礱穀慶的煽動,覺得熱血沸騰,想先聽一聽宋初一的詳細謀劃,然後再與上大夫等人商議之後再決斷,但宋初一的言辭太有煽動力,不知不覺他竟滿心高興的應了下來。

  出了衛宮,礱穀慶邀宋初一上了同一輛軺車。

  街巷之間風不大,漫漫大雪之中,軺車行的不快不慢。

  礱穀慶近距離打量了宋初一半晌,問道,「先生不讓上大夫知道,當真是因為怕半路遭遇敵軍截殺?」

  「當然。」宋初一坦然微微一笑,口中吐出的霧花飄散,既然礱穀慶有所疑慮,她也不隱瞞,「不過懷瑾不僅僅是為了防敵軍截殺,更防上大夫截殺。」

  礱穀慶心裡雖然隱隱有這種猜測,但聽到答案時,還是有些吃驚,因為宋初一才來衛國未到兩日,又怎會知道衛國的情況?

  「將軍很疑惑?」宋初一眼睛彎起,含笑望著他,「其實這也不難猜,我在書房看了一兩卷記錄,其中可全是上大夫的身影!且我聽悟寐等人說,將軍與上大夫較著勁,怕也是因為主戰、主和觀念不同吧?」

  公孫健頑固的主和,不會容許這樣冒險的計謀,且他十分以自我為中心,覺得衛國如果沒有他便會頃刻倒坍,他怎麼會容人如此悖逆他的觀念?

  「你看了?你不是在下六博棋?」礱穀慶詫異道。

  宋初一睜大眼睛,故作驚訝的道,「原來老將軍洞悉我等舉動!」

  礱穀慶愣了一下,旋即爆出一陣大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狡詐小子,被你繞進去了!」

  宋初一咧嘴笑道,「豈敢豈敢!」

  少年和少女的線條都比較柔和,宋初一正在這個年紀,加上她舉止風度有如男子,博學有見識,一般人根本不會料想她是個女子。

  礱穀慶這麼近的瞅了半晌都不曾有絲毫懷疑,他只是看著這個和自己孫子一樣大的孩子,心思靈活,卻又不符合年紀的冷靜、縝密,讓礱穀慶不禁動了惜才的心思,對待宋初一的態度也柔和許多,「老夫雖是一介武夫,但府中藏書也不少,你倘若有空便讓夷師奎帶你去大書房。」

  「多謝將軍!」宋初一拱手道。

  礱穀慶微微頷首,開始細細詢問其宋初一的出身,他實在很好奇,什麼樣的人家能出這樣的人才。

  宋初一仔細斟酌著回答,只言自己是宋國人,已無父母,從小離家從師。

  礱穀慶又問,「懷瑾師出何人?」

  宋初一恭敬且誠懇的答道,「懷瑾此生無論成事與否,永不言師門。」

  春秋百家爭鳴,到戰國各門各派的學說都已經有了成熟的體系,很多學派有古怪的門規,宋初一這麼說,礱穀慶也只當做是師門規矩了,轉而道,「老夫有一嫡孫,與你年紀相仿,但頑劣不堪,懷瑾見識不凡,難得又十分持重,改日老夫引見你二人認識,替老夫好好教教那頑童!」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六章 果然灑脫啊

  宋初一不是很瞭解礱穀慶的性格,但隱隱感覺他不會喜歡虛偽客氣,遂道,「自當從命。」

  礱穀慶心裡想著事情,便不再說話。宋初一今日的表現的的確讓他頗感震動,計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居然通過寥寥記錄,便斷定要防範上大夫公孫健,實在很不簡單。

  礱穀慶心知肚明,衛國有公孫健等人,宋初一根本無法施展拳腳,這一計能否成,還是未知數啊他必須要拉攏些主戰之人與公孫健等人周旋,等各國均已開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時,衛侯才絕對不會反悔。

  回到府中,礱穀慶便立刻又出去訪友。

  宋初一看著礱穀慶風風火火的模樣,不禁莞爾,這老人家還真是個急性子,說辦什麼事情,立刻就得去辦。

  宋初一已經說清楚利害得失,她相信礱穀慶不會胡亂洩露出去,因此並未出言勸阻。

  院中一片靜謐,沒有風,鵝毛大的雪片靜靜飄落,宋初一站在廊下看了一會兒。

  子雅從房中出來,看見一個人站在廊上,嚇了一跳,帶看清是宋初一,連忙屈身道,「主。」

  宋初一未曾回頭,問道,「子朝病情如何?」

  「今早管事請醫者過來替阿姊看過了,給了幾服湯藥,說阿姊的燒已經退了,只是體虛,要進補。」子雅答道。

  「你們的命是我的,作為僕從,要盡職盡責的幫我看管好才是,有什麼需要儘管來同我說。」宋初一說著,回過身看她。

  子雅穿了新的衣物,一張俏臉乾淨清爽,比起子朝,她並不會讓人一眼驚豔,但是眉眼之間透出的那份韌性,為她增色不少,總是在一群美人之中,應當也不會被埋沒。

  「是!」子雅明白,宋初一說不把她們當做奴隸對待,但也沒說要當寶貝一樣的供著,必須要有主從之分。能得到這樣的待遇,她應該對宋初一感激涕零了。

  「主可要去看看阿姊?」子雅輕聲道。

  「哈!」宋初一笑著睨了她一眼。她可沒忘記子雅要把子朝推給自己,讓她去看,無非是想讓她迷戀子朝的美色,而捨不得送給別人。

  子雅頓時有一種小心思被戳穿的窘迫之感,不禁侷促的垂下頭。

  「子雅,其實你方才倘若說‘醫者說無事,但子朝依舊昏迷不醒,令人焦心’,我多半會去看看的。」宋初一諄諄教誨道。

  子雅心底一抖,噗通一聲跪伏在地上,「主,雅錯了,求主責罰。」

  「嗯,是應該責罰。」宋初一點頭,呲牙道,「計用的太拙難以入目。」

  子雅愣了一下,宋初一說要責罰,似乎並不是因為她存了小心思,而是因為這小心思太明顯?

  宋初一彎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誠懇的安慰道,「一般人剛開始都不能運用自如,失敗一次也無關緊要,你看開點啊,繼續努力。」

  寒冷刺骨,宋初一手一伸出來立刻被刺的發疼,她連忙又塞回袖子裡,抄手往屋裡走去,喃喃道,「也不知他們回來沒有。」

子雅伏在地上,滿心莫名其妙側頭偷偷看宋初一的背影,頓了片刻,才想起來屋內沒有燒火,連忙起身跟進屋內去斷炭盆。

  子雅端著火盆進屋,見宋初一在榻上縮成一團盯著屋頂兩眼發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便放輕手腳,不敢弄出絲毫聲音打擾她。

  火盆燒起來,屋內一會兒便暖和許多,宋初一又活泛起來,叫了子雅過來,「可曾讀過書?」

  「讀過《詩》。」子雅跪坐在榻前,恭敬的答道。

  《詩》,也就是《詩經》,詩經裡的內容不僅僅是抒發情懷,也能夠令人略略瞭解各地某些風俗。能讀過《詩》的女子,算是特別有才學的了。

  「善。」宋初一點頭,「可通音律?」

  子雅遲疑了一下,道,「阿姊懂。」

  貴女也不是人人都通音律,宋初一再問,「可知周禮?」

  子雅看了宋初一一眼,又垂頭小聲道,「阿姊知道。」

  宋初一歎了一聲,罷了,知道基本禮儀便不算粗俗,便繼續問,「會弈棋否?」

  這回子雅答的順口了,也不再遲疑,「阿姊會的。」

  宋初一看著她,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敢情這姑娘就是個不學無術啊!其實放在普通貴女堆裡,子雅這個程度也不算什麼,但與其姐接受同樣的教育,卻還是一無所長,這就實在令人髮指了

  半晌,宋初一才感歎道,「子雅啊,我想不賣你阿姊都不行啊!」

  「先生!」子雅急道,「雅可以學!」

  「善,几上有一卷,你拿去看,不懂可以問我。」宋初一見她高興起來,接著道,「機會只有一次,如果你不行,就莫要怪我無情了。」

  「雅一定能行!」子雅目光堅定。

  「去吧,我睡會。」宋初一躺下來。

  子雅起身去几上取了竹簡,躬身退了出去。

  宋初一閉上眼,原準備想點事情,不想迷迷糊糊的竟睡著了,一覺昏天暗地,也不知過了多久,門人砰砰砰的砸響,緊接著便響起姬眠的嚷嚷聲,「懷瑾懷瑾!宋懷瑾!」

  宋初一翻了個身,把被子蒙在頭上繼續睡。

  沒半刻,便聽「嘭」的一聲巨響,宋初一被嚇的一個激靈,從榻上跳了起來,轉眼便看見自己屋裡的門四分五裂的躺在地板上,風雪從門外飄悠悠的落進來。

  「姬悟寐,你大爺!」宋初一也抓過衣裳胡亂的穿上,也顧不得穿襪,一陣風樣的沖了出去,恍惚之間看見一群人,但她沒有空理會,看見愣住的姬眠,便上前抓住他,「即刻、馬上找人來把我門裝上!」

  門客的待遇比普通食客要好,但是分了院子之後,每個月除了必須花費,以及特殊用處,其他要一概自己負責,宋初一能不急?她可不想餐風宿雪!

  靜默了半晌,廊下有人問道,「悟寐,這位就是懷瑾先生?」

  宋初一怔了一下,順著聲音看過去,院子裡約莫有二十餘個冠服整齊的士子,在雪中撐著傘瞠目結舌的看著望著她。

  「懷瑾……這……這都是仰慕你大名……前來拜訪……」姬眠結結巴巴的道。

  怎麼回事?宋初一一時沒反應過來,一般這麼正式的拜訪,不是要先遞拜帖詢問主人是否方便嗎?她回憶再回憶,也沒有收到拜帖啊!

  姬眠見狀,哈哈一笑,伸手攬住宋初一的肩膀,對眾士子道,「我就說吧,懷瑾是道家人,隨性灑脫,不拘禮的!」

  宋初一登時明白了,所有事兒都是姬眠惹來的!

  「果然灑脫啊!」有人笑著歎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41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七章 門板換酒席

  宋初一朝眾人拱手施禮道,「不知有客,懷瑾失禮了。」

  「我等不期而至,宋子莫怪才是。」眾人還禮道。

  宋初一整了整衣領,笑道,「雪天有朋翩然而至,懷瑾不亦悅乎,諸位請進。」

  眾人紛紛應禮,在廊上脫了鞋,隨著宋初一進了主廳。

  姬眠喚來幾個侍婢奉茶,也隨著進去。

  這間主廳在宋初一來之前,只有南祈一個人用,擺設十分講究,頗有種清貴之感。宋初一此刻這渾身淩亂的往屋裡一站,便如闖入了別人家裡的流民一般。

  宋初一坐下來之後,先與眾人打了聲招呼,「今日事今日畢,諸位且稍候片刻,在下要與某人把帳先清一清。」

  「懷瑾先生請便。」眾人紛紛拱手道。

  姬眠一見宋初一的架勢,立刻道,「懷瑾,我當真未曾用力,誰知道那門不經拍!我回頭便去找人幫你裝上新的,改日再擺一桌酒席給你壓驚。」

  「悟寐果然通達!」宋初一笑著道,「不如就今日吧,正好有眾位朋友專程拜訪,人多熱鬧。」

  姬眠笑容微微一僵,但面對二十幾雙眼睛,他也只好咬牙道,「好!」

  「爽快!」宋初一看向眾人道,「懷瑾感念上蒼,知我囊中羞澀,今有諸位貴客前來,特用門板一雙換得宴客酒席,不知諸位肯賞臉否?」

  屋內爆發一陣朗朗大笑,有人道,「如此隆重之宴,豈敢不赴。」

  眾人連聲附和。

  宋初一回到寢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形容,在管事給準備的衣服中找出一件帶黑毛的大氅,便抓過來披上擋風雪。

  在主廳內等候士子們再看見宋初一的時候,如以往第一回見她的人一樣,多多少少都有些訝異。方才宋初一形容不整,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將臉也掩去了大半,此時將頭髮都梳上去,顯然只是個少年。

  「想不到懷瑾如此年輕實令我輩汗顏。」士子中有人歎道。

  今日來拜訪宋初一也都是些年輕人,大都在二十歲上下,最小也有十八了,埋首苦讀十餘年還不如一個十五六歲的人,讓人如何不受打擊。

  宋初一怎能不明白他們的心情,遂順嘴給了一個臺階下,她笑著拱手道,「懷瑾初行於世,不過是仗著些小聰明,比不得諸位才德廣博厚重,日後懷瑾在衛國還要向諸位多多請教。」

  「懷瑾大才,我等愧不敢當!」眾人連忙回禮。

  即便宋初一不這麼說,所有士子也絕不會有任何不滿,能說出「順道者昌,逆德者亡。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之言的人,又豈是小聰明?但是他們見宋初一沒有絲毫傲氣,心下不由又多了幾分好感,說起話來也更加自在。

  宋初一也很明白曲高和寡,她不過是迎合衛國國情說了幾句言論,根基不穩,一旦太過離群,想成事恐怕困難重重。沒有穩固的大山墊腳,爬的越高便會摔的越慘。她想在衛國打下根基,所以不欲把自己捧到「高人」的位置上。

  天下士人多出齊魯衛宋,齊魯兩地未必能容得她一個少年言論橫行,宋國又不宜留,這也是宋初一為何選擇衛國的原因之一。

  一行人還是去了那日的酒館,酒至酣暢,有人問宋初一道,「懷瑾目光透徹,不如評一評魏王、魏國如何?」

  眾人也都一副洗耳恭聽狀。

  宋初一撫了撫眉梢,昨日剛剛在衛侯那裡將魏國批判的一無是處……今日就實話實說……

  沉吟片刻,宋初一道,「好,懷瑾就姑且一說。」

  宋初一直了直身子,道,「懷瑾曾聽聞有人言,魏王是個明君,只是時運不濟,在幾次重大決策失誤,導致魏國一蹶不振,懷瑾以為然。不過,魏王並非是時運不濟,而是無識人擅用之能!」

  「卻也是信龐涓而廢孫臏。」有人立刻便舉出一例。

  宋初一笑道,「龐涓也是把利劍,但魏王不會用,終究傷了自己。」

  「公子昂為相,也不是時機。」姬眠歎道。

  昨日宋初一把公子昂批判的一無是處,一是因為他現在的作為的確如此,二也是圖衛侯聽的高興。以前公子昂乃是頗負盛名的一位名將。二十年前河東之戰,商鞅詭計騙公子昂議和,將他擄回秦國,魏軍被輕易擊潰。

  魏王受人挑撥,認為公子昂叛國,一怒之下將其家小全部殺光。

  反而秦國善待公子昂,並委以重任。他在秦國任職期間,率秦軍兩次大敗楚國。後來魏王得知當初乃是商鞅詭計,悔恨不已,割地換回公子昂回魏。

  回魏國之後,公子昂心灰意冷,整日飲酒作樂,對政事也是得過且過,行事越發荒唐。但魏王對其愧疚,又念魏國暫時無人能任丞相之職,便依舊由公子昂擔當。

  公子昂七歲便能賦詩,才學高博,是一名儒將,在降秦以前任丞相之職時十分有建樹,勸農、鼓勵經商,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魏國的綜合實力,只可惜為人太恩怨分明,魏王殺其家小,他怕是至死難以釋懷,如今任丞相純屬屍位素餐。

  宋初一喝了口茶道,「魏國一片大頹之勢,好在魏王不昏庸。能否重振山河,就要看是否有無雙國士力挽狂瀾了。」

  「先生說的好!」隔壁雅舍內忽有個年輕的聲音贊道。

  宋初一微微挑眉,便又聽那人道,「不知先生是否稱得上無雙國士?」

  話中鋒芒畢現。

  緊接著有腳步聲傳來,眾人轉頭,只見一華服少年伸手挑開帷幔,一張俊美無暇的臉上帶著微微笑意,宛若楊柳月清風拂面。

  「懷瑾先生大名一夜之間若這蒼茫大雪,席捲了整個濮陽,今日有幸一見。」少年目光宋初一身上略一打量,「深以為還不如聞名不見面。」

  姬眠哼道,「公孫郢幾,你也就是趁著允祀不在才敢放肆,告訴你,我們礱穀府利口易主了。」

  「是嗎,我倒是想見識見識。」公孫郢幾一笑間貝齒微露。

  公孫郢幾是上大夫公孫健之子,年十八,頗有雄辯之才,與南祈辯論每每落於下風,但越挫越勇,每有辯論,都與南祈針鋒相對。

  「懷瑾,罵他!」姬眠捅了捅宋初一。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八章 瀟灑真君子

  宋初一也不理會姬眠,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看了公孫郢幾一眼,道,「公子是去是留?」

  「先生還未回答我的話,如先生這般人才,是否可稱為國士?」公孫郢幾追問道。

  評人容易,評己難。

  兩日來,關於宋初一的表現,眾人即使未曾目睹也有所耳聞,根本沒有少年的輕狂和銳氣,聽到如此犀利的問題,也都饒有興趣的等著看宋初一如何回答。

  真是一個個看熱鬧都不嫌事兒!大宋初一支著腦袋,慢悠悠的問道,「國之大才謂國士,敢問公子,何謂國之大才?」

  「能使國家昌盛者,是國之大才,諸位以為然否?」公孫郢幾問道。

  這話說的有些片面,但也不能說不對,眾人自然有贊同,也有不贊同的。

  「如此一說,懷瑾自以為並非國士,日後也不可能成為國士。」宋初一看著公孫郢幾,見他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乍然一笑,道,「因為懷瑾將一生致力於滅國之道不懂昌盛之法。」

  咳!

  正在喝酒的人不少不嗆住,咳嗽聲此起彼伏。

  公孫郢幾滿臉震驚的盯著她,半晌沒說出一個字。

  時下言論十分自由,即便是辱罵國君,只要能說出個充分理由,也不算什麼罪名。更何況宋初一只是說個人志向?

  滅國之道,說含蓄一點,就是幫助國家抵禦外敵,滅掉對國家具有威脅性的別國,說直白一些,就是幫效力的國家滅掉他國,一統天下。

  在場的也都是年輕人,乍聞此言不禁熱血沸騰。姬眠小聲提醒道,「無故滅人國不仁不義!光是儒、墨兩家的聲討你都難以招架,懷瑾慎言。」

  儒家提倡以「仁」治國,墨家提倡「兼愛、非攻」,宋初一的想法則是背道而馳。

  宋初一唇角上翹,看向四周,輕聲道,「滅國之道,才是帝王之道,才是雄主內心最渴望得到的東西,諸位以為呢?」

  大爭之世,七雄國哪個君主不藏霸心?哪一個君主不夢想滅掉其他國家做天下唯一的主宰?不可否認,宋初一所說的是事實。

  眾人沒有附和,但心裡都十分贊同她說的話。

  宋初一笑言道,「此言,是為感念諸君雪天專程拜訪,懷瑾特贈之禮,也正如悟寐所說,此言一旦傳出去,懷瑾必定會成為眾矢之的,更甚者有性命之憂。但禮物既是送出去了,是藏於家室仔細品評,還是丟棄於街市任人踐踏,諸君自便。」

  眾人靜默了片刻,都紛紛放下茶盞酒爵,施禮道,「先生金玉良言,自當視如絕世瑰寶!」

  宋初一拱手還禮。他們話是如此說,但宋初一可以料想,這言論是守不住的。不過是稍微能控制一住傳播速度罷了。

  幾巡酒罷,大多數人都微醺。姬眠是要結帳的,被宋初一看著,倒是沒有喝醉。

  從酒館裡出來,姬眠和宋初一向眾人道別,坐上軺車。

  大雪紛紛,姬眠哼著小調,顯得十分開心。

  宋初一見他來時還是一副剜心割肉的模樣,現在卻又不正常的興奮,不禁道,「姬悟寐,你瘋了?」

  姬眠伸手猛的捶了宋初一胸口一拳,哈哈笑道,「懷瑾,我發覺還是小看你了!不僅言辭犀利,手段也可以啊!」

  「你大爺的,以後不許動手動腳!」宋初一揉著胸口,這一拳倒不是很疼,她胸口也沒有什麼好藏掖的……但還是不爽。

  姬眠拍拍她的肩膀,面上的笑容絲毫不減。

  風攜卷大雪襲來,廣袖大袍烈烈作響,姬眠心中歡喜無處可放,忽而張臂高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宋初一在姬眠大聲吟誦裡,望著皚皚茫茫的一片,和漫天飛舞的大雪,忽而也有一種欲抒胸懷的衝動,不禁也大聲高呼,「雪兮,皓皓之白,覆世之污穢風兮,烈烈之寒,拂心之塵埃!」

  兩人吼罷,哈哈大笑起來。

  「兩位先生好胸懷!」雪中忽有人策馬而來。

  宋初一尚未看清人,便聽出了聲音,「于規兄!」

  星守一襲淺藍廣袖寬袍,在馬上如雲一般飄來,至近處,議能看見他眉如玄犀,目似清月,俊容朗朗,笑起來的模樣更是令人莫敢逼視。

  「于規兄好風采!」宋初一贊道。

  軺車停下,星守緩了馬速,打量了宋初一和姬眠一遍,目光落在宋初一身上,笑容明耀奪目。

  宋初一看見他馬上的包袱,微微一怔,「于規兄要遠行?」

  「正是,我此番遊歷至衛,昨日聽懷瑾一番話,已覺足矣今日啟程回師門,特地經過酒館,盼再見懷瑾一面,不想打聽之下竟得知擦肩而過,正自傷懷,卻聞懷瑾高歌,不勝歡喜」星守從袖袋中取出一隻小瓶丟給姬眠,「此是我師門秘藥,可治百病,給悟寐兄作別之禮。」

  他說著,又從懷裡掏出一隻錦囊,遞給宋初一,「臨別之禮。」

  宋初一接過錦囊,在身上摸了半晌,卻只找出一錢袋,不禁尷尬道,「匆匆相別,竟是無禮可贈。」

  「懷瑾無需介懷,他日若是有緣再見,還請我準備清酒一壺接風洗塵。」星守笑道。

  「一言為定!」宋初一拱手道,「君子珍重!」

  「珍重!」姬眠亦拱手告別。

  「等等。」宋初一從身上解下大氅,「風雪甚急,贈予君禦寒。」

  星守微微一笑,伸手接過大氅,「多謝。」

  黑色大氅一揚,星守將帶子系上,與兩人互相施禮告別之後,揚鞭策馬離去。

  「來去瀟灑,真乃君子也!」姬眠望著星守的漸漸消失在雪中的背影感歎道。

  「回府。」宋初一收回目光,對車夫道。

  姬眠知道,星守原本是只準備了宋初一的禮物,他平白的得了一件好東西,心裡也很高興。

  回到府中,宋初一便將錦囊打開來看,裡面是一個小瓶,還有一卷寫在小羊皮上的信。

  宋初一展開,見上面筆記清俊:

  懷瑾見信如晤,濮陽一見如故,吾心甚喜。山川壯麗、四時五行、陰陽晝夜之精,可生神芝,吾素知萬物造化,奇出不窮,然,懷瑾之奇,實難得一見。吾見汝,若絕壁乍見神芝,欣喜若狂。然數年之變,懷瑾必顯女兒態,吾恐如此大才淪落庭院,深感憂慮,輾轉不能寐,特贈秘藥,或可遮掩一二……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42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九章 士人的節操

  「遮掩一二?」宋初一手裡拎著羊皮卷,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和胯下,喃喃自語道,「究竟是一還是二呢……」

  宋初一雖覺得男子身份比較容易行於世,但從來沒想過要變成真的男人。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可她也不敢隨隨便便的弄出點什麼東西,或者弄少點什麼東西啊真若變成男子,百年之後,九泉之下,怕是連親爹娘都不認她了

  宋初一打了個冷顫,收回無限的胡思亂想,星守既然說是遮掩,肯定不會是變為男人。

  那會如何遮掩呢?

  宋初一大感興趣,拔開瓶塞聞了聞,味道不錯,有一股芝草芳香。她小心翼翼的將裡面的東西倒入掌心,一共有七粒紅褐色的小藥丸,每一顆都只有小指甲的一半大小。

  宋初一把藥丸放回去,仔細看了看羊皮卷,邊角處有一小行字,說明服用的方法。

  從開始服用計算,每七日一粒,連續服四十九日,便可使五年之內不顯女兒之態。

  「于規兄啊,你真是太看得起宋某了。」宋初一感動道。

  前生她二十四五的時候還沒顯女兒態呢!後來是有了點曲線,但整體身材高挑瘦長,胸口那兩團也不大,根本不需要刻意的裹束,再加之師父一共就收了她一個女弟子,從小便當做男子教養,常與師兄們混在一處,行為舉止與一般士人無異。能分辨她真身的人,還真是不多。

  星守算是很厲害了。

  「哪裡還有破綻呢?」宋初一想著出神,順手將羊皮卷丟進了火堆裡。

  過了片刻,子雅匆匆沖進來,以袖遮住口鼻,「主走水了?」

  宋初一回過神,才發現屋內彌漫起了煙霧,滿是皮毛燒焦的味道。盆裡的羊皮卷已經燒的只剩下一團焦黑,她連忙道,「快,快端出去。」

  子雅連忙用棍子叉住盆口,將盆子端出去。

  須臾,她那破門板便被人敲響,外面傳來南祈冷如冰霜的聲音,「宋初一你出來!」

  屋內氣味嗆的很,宋初一便順了他的意,走出房門。

  南祈嫌惡的退後了一步,將手中的竹簡丟給她,轉眼看見子雅離得比較遠,便冷冷道,「我勉強與你同住一個屋簷下,煩請你仔細看好上面的事項並且嚴格遵守!否則不是你走就是我走!」

  說罷,一甩寬袖,大步往自己房內走去。

  宋初一莫名其妙的打開竹簡,剛欲定睛去看,便聽「砰」的一聲,南祈將門摔上。

  竹簡上的內容,宋初一看了幾眼,第一條便是不許在院子中弄出奇怪的氣味,顯見南祈對這件事情有多麼深惡痛絕。

  第二便是必須保持個人儀容,不得影響他的食欲。

  ……

  以下還有種種對於宋初一來說,十分苛刻的要求。很多有涉及她私人問題,看的宋初一一肚子火氣。

  子雅用雪將火堆熄滅,剛剛清理好回到廊上。

  宋初一攏著袖子鄭重的告誡她,「隔壁住的那個允祀先生,別看一表人才,其實有個喜歡揉虐美人的愛好,方才他與我說用百金換你,我不換,所以他怒而摔門,為了安全起見,你和子朝以後都避著他點,別讓他看到。」

  子雅臉色微白,她方才離得遠,沒聽清南祈說的什麼,但聽見了他摔門的聲音,再想起這兩日南祈時不時的便盯著她看,所以此刻宋初一鄭重的提醒,她立刻便相信了,連忙道,「是。」

  宋初一眉梢一挑,轉身進了屋內。

  屋裡氣味太濃,子雅便將窗子全部打開通風,宋初一決定出去走走。

  她來濮陽這兩日,還未來得及仔細瞭解民情民風。反正在屋裡也是凍著,出去也凍,不如順道去瞭解些事情。

  宋初一打定主意之後,披了蓑衣斗笠,再次出府。

  礱穀府每兩個月便會送一次糧食,給的錢財也比較豐厚,出行有車,在府有食。從前,宋初一混到最如意的時候,也不過就是這樣的待遇。

  大雪天,街市上沒有多少行人,宋初一摸了摸錢袋,在街上轉悠了一圈,尋了個當地人,問了濮陽城最大的酒館所在。

  順著指引,宋初一很容易便找到了這家叫「酌幽泉」的兩層酒館,比宋初一之前去過的那家要大三四倍,這家酒館菜色倒是並無出奇,卻號稱但凡天下有的酒,酌幽泉都有。

  「入林酌幽泉,好自在!」宋初一讚歎一聲,抬步走了進去。

  裡面暖如春,數種混合的酒香撲面而來。

  「先生是去雅舍還是堂坐?」有僕役過來問道。

  宋初一抬頭看了二樓一眼,坐在靠近欄杆的雅舍也能聽見大堂裡的議論,便道,「雅舍。」

  「先生請隨奴來。」僕役在側引路,把宋初一領上了二樓。

  宋初一擇了一個靠欄杆的位置,剛剛坐下,便聽隔壁有人道,「可知君上招文采上佳的士人做什麼用?」

  「還能做什麼?大約也就是君上總聽那幾支歌,聽煩了吧!不過一旦確認文章的確出彩,便十分禮遇,不如咱們也去試試?」另一人道。

  眾人紛紛附和,又有人哼道,「國將不國,竟還思舞樂,如此吾君,真令吾輩羞恥!」

  此話便如一盆刺骨的冷水,將眾士子的熱情澆熄。

  有侍女過來問宋初一道,「先生想用些什麼?」

  「一壺熱米酒,一盤炙肉。」宋初一解下蓑衣斗笠,遞給侍女。

  侍女應了一聲,將蓑衣斗笠放好,便退了出去。

  不多時,熱米酒與炙肉便上來。

  侍女正欲上前伺候,宋初一便道,「我自己來。」

  那侍女應聲退到門外跪坐下來,聽候差遣。

  「諸位諸位!」大堂裡忽有人高呼,眾人紛紛停下動作,靜靜聽著那人有何話說。

  宋初一端了盞米酒倚靠在欄邊,垂眸向下看了一眼,是一名衣冠整齊的士子,約莫三十歲上下,五官端正,面白美髯,正是時下標準的美男子。

  「在下剛剛從宮內出來。」中年士人站在大堂中央,聲音朗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滿是沉痛的道,「魏王欺我衛國太甚,君上下求賢令招募文采斐然者,以筆桿聲討魏王,君上他……他言自己無能,使先祖受辱,使衛國受辱,使我衛國臣民淪落他國,然我國將少兵寡,開戰等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所以君上肯求我輩士人,以正道言論助一助衛國!」

  大堂中靜默兩息,忽有人痛哭起來,更有許多人捶胸頓足,一時間整個酒館內,哭歎聲陣陣。全然是,「悲乎吾君悲乎吾國」之聲。

  宋初一隔壁雅舍中,忽有人拍案而起,宋初一分明聽見刀劍出鞘「爭」的一聲。

  那人大聲道,「我君如此憂國憂民,我竟以言辭辱之實該以死謝罪!」

  言至最後高呼兩聲,「君上萬歲衛國萬歲!」

  緊著這便是「砰」的一聲。

  眾人立刻便知道是有人為自己的非議謝罪,這種激烈的行為,頓時引得所有人熱血沸騰,振臂高呼「君上萬歲衛國萬歲!」

  店主步履匆匆的親自到隔壁去問了自刎之人的姓名,待群情激昂稍緩之後,便大聲道,「穆緒先生以死謝罪,大節!」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章 以強攻眾弱

  這是一個士人階層自由的時代,可以隨意的抒發情懷,可以有顛覆認知的學術言論,這是一個對士人十分包容的時代,可以針砭時事,可以逆流而行,甚至可以對國君失德的行為進行指責,甚至可以指著對著國君破口大罵。

  然而也必須要對自己的言行負責。倘若所言的確有理,不但不會被責罰,反而會得到禮遇和尊重,但君主擁有至高的地位,豈是能罵完之後發現罵錯了,隨隨便便一句誤會能了事?

  穆緒以死謝罪的行為雖然激烈,卻也的確是時常會發生的事情。以生命為自己的言辭擔負起責任,這是令人稱讚的行為。

  宋初一抿了一口米酒,醇香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來。

  穆緒也不是隨隨便便揮劍自裁,他是有一腔熱血一顆愛國的心,才會用自己的鮮血染上這次的聲討。有了士人鮮血的融入,這次的聲討便會更有力度。這對宋初一的計畫無疑很有利。

  穆緒的屍首被恭敬的請出酒館,眾士人冒雪相送。

  一時間,酒館裡就剩下了宋初一一個文士打扮的人,不過好在她坐在雅舍裡,並不會太引人注目。

  吃了些炙肉,酒喝到一半,已經有士子返回,安靜的酒館裡又熱鬧起來。

  眾人滿腔的悲愴,紛紛要店家取來竹簡和筆墨,拿出自己的最高水準開寫下發自肺腑的聲討之言。整個酒館儼然變成了文學館。

  「先生不寫一篇嗎?」侍女不知何時也取來了竹簡,供著身子,雙手舉過頭頂。

  宋初一怔了一下,問道,「何人令你拿竹簡給我?」

  「是……」侍女有些遲疑。

  對面的雅舍裡一名華服青年端起酒爵走過來,「小兄弟如何知道不是這婢子想請你留下一篇佳作?」

  這名青年約莫二十五上下,臉盤方正,下顎蓄了短短的鬍鬚,整齊乾淨,分明是一副商人的打扮,卻沒有多少市儈俗氣。

  宋初一接過侍女手中的竹簡,在几上攤開,卻沒有提筆的意思,只伸手請來人坐下。

  「小子才疏學淺,雖心有餘而力不足,寫出來貽笑大方,難免有損此次聲討威嚴,反觀先生氣度不凡,腹內必有絕豔文章,不如一助聲勢?」宋初一微笑著將攤開的竹簡推至那人面前。

  那人連忙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在下是一介商賈,囫圇吞棗的讀了幾卷書,哪裡寫的出什麼文章更當不得‘先生’二字!」

  宋初一不再勸他寫,只是笑道,「既然我二人都無此才,還是安心等著看別人的吧!」

  侍女將這人那間雅舍裡的食物端出來,與宋初一的放在一起。

  「在下余奢,是楚國商人。請教先生高姓大名。」余奢拱手問道。

  宋初一注意到他方才還稱「小兄弟」,轉眼間卻稱「先生」,她沉吟一下,道,「宋懷瑾。」

  「懷瑾?難道是那位解衛國之危的懷瑾先生?」余奢驚訝的看著她。

  宋初一亦是一副驚訝的表情,「余奢兄怕是消息有誤吧,解衛國危局的,不是閔遲先生嗎?」

  宋國上上下下都覺得此次衛國與宋國得以修和,是閔遲斡旋的結果,大多數人還不知道有個宋初一。宋初一之所以有些名聲,是因為昨日那番弱國爭霸論,她的名聲也僅僅止於濮陽城,甚至可能只有這一條街上的士人知道,根本比不上閔遲。

  「哈哈,明人不說暗話,我等商人消息最是靈通,宋衛修和,閔遲先生只是明面上的,但懷瑾先生功不可沒。」余奢笑道。

  宋初一心想,你可沒和我說明話,這就怪不得我了。余奢見到她只驚訝於她的身份,而非如一般人那樣,對她的年齡表示吃驚。這說明之前他就已經見過她,更甚至已經調查過她,卻還是裝作只耳聞卻未見過的樣子,也不知有何企圖。

  「余奢兄果然消息靈通!不過余奢兄將功勞都歸諸我身上,未免對閔遲先生有所不公。」宋初一喝了一口酒,道,「余奢兄消息靈通,應知道近來有一派崛起,曰縱橫家。」

  余奢心有疑惑,不知宋初一為何提起此事,但還是點頭道,「有所耳聞,據說是出自鬼谷一門,卻未有幸拜讀縱橫之論,不知其所行何事。」

  「余奢兄頗有為縱橫家風範。」宋初一道。

  余奢好奇道,「哦?不知此話怎講?」

  宋初一咧嘴笑道,「最擅長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把商人與士人相比,本身就是一種抬高,並不算諷刺挖苦,而是打趣的成分要多一些。

  余奢哈哈一笑,他對縱橫家很有興趣,接著問道,「先生讀過縱橫之論?不知縱橫家所行何事?」

  「未曾讀過,不過略有耳聞。」宋初一說的十分誠懇,然而事實上,她不僅讀過,而且曾經仔細研讀數年。

  所謂縱橫家,縱者,合眾弱以攻一強;橫者,事一強以攻眾弱。她所行的滅國之道,與「橫」不謀而合,雖然所用的方法不同,但都主張事一強攻眾弱,因此她也十分贊同連橫之說。

  「先生可知道,鬼谷所出的縱橫家都有哪些?所出何地?」余奢問道。

  宋初一微一挑眉,抿了一口米酒,道,「余奢兄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商人逐利,聽這些無關生意的事情也不過是純屬好奇。一般商人,最多只會對縱橫的論說感興趣,而不會在不知道縱橫論的情況下,去打聽縱橫之士的所在。除非他想親自去找縱橫之士瞭解,一個商人,找縱橫之士做什麼?

  余奢愣了一下,才明白自己早被宋初一看穿,她不動聲色的把話題轉移到縱橫之士身上,可不是單純的想打趣他,而是為引出他真實目的。

  余奢被拆穿,不但未曾羞愧,反而隱隱帶著興奮,一甩寬袖,給宋初一施了一禮,「余奢他日定當登門拜訪先生!」

  宋初一只淡淡一笑,也不說歡迎還是不歡迎。

  仿佛宋初一的表現讓余奢很滿意,他心滿意足的起身離去。

  宋初一垂眸,看他從大堂穿過的身影,若有所思。片刻對侍女道,「筆墨。」

  侍女雙手奉上沾好墨的毛筆,宋初一將那空白竹簡攤在自己面前,放下酒盞垂頭飛快的書寫起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42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一章 雪地撿屍體

  一篇氣勢磅礡、言辭犀利的聲討魏國之文一氣呵成。

  宋初一把筆遞給侍女,兀自端起酒盞抿了一口,垂眼流覽了一遍自己所寫的內容,等著墨蹟乾掉。

  方才那個余奢,宋初一猜測根本就不是楚國商人,而是魏國人。也許是商人也許不是。

  現在的魏國同十幾年前鼎盛時期不同,那時候有公叔痤、龐涓、公子昂、龍賈等等文武兼備的強將,又有各國飽學之士不斷湧入,可謂人才濟濟。

  現在的魏國朝野人才凋零,秦國經過變法崛起之後,魏王也開始重視人才,四處訪賢,正是求賢若渴的時候。

  就在方才,宋初一察覺那人身份時,心想索性投魏算了,閔遲不是向來都看好魏國嗎?她就先入魏,學一回嫉賢妒能的龐涓又能如何?

  但這也只是宋初一縱容自己內心深處的一點衝動罷了,她心中已有了長遠的謀劃,並且已經付諸行動。做事,要嘛不做,要嘛就堅定不移。三心二意是大忌諱。

  宋初一將竹簡卷起來,遞給侍女,掏錢正要結帳,卻聽侍女道,「先生,我家主說,今日但凡寫了文章的,酒飯免費。」

  「呵,是嗎,你們家主還是位義商。」能省錢最好,宋初一笑著把錢袋塞進袖袋裡,起身穿上蓑衣。

  「先生尊姓大名?」那侍女又問道。

  宋初一動作一頓,回過身來看著她,這侍女知道這方才沒有寫姓名,必是識字的。一個小酒館用識字的侍女,又有這番義舉,顯然並非一般的商人。

  「我只出一份綿薄之力,不博名聲。」宋初一戴上斗笠,走出雅舍。

  侍女也沒有追問,她每日迎來送往,也是有些見識,各色士人都見過,卻從未見過如此少年老成的,心中不禁暗暗稱奇。她想著,便捧著宋初一寫的文章,匆匆去找管事。

  宋初一走出酒樓,在空曠的街上轉悠。越是臨近傍晚,風雪越緊,街上行人匆匆,根本看不見什麼市井民生。宋初一便加緊腳步趕回礱穀府。

  大雪掩世,地上的落雪已經沒了宋初一的小腿。她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只能看見道路兩旁有人兵卒在收屍,那些都是被凍死餓死的流民。

  十餘名兵卒用騾子拉著木板,在雪地裡慢慢往前走,看見有屍體,便撿起來扔在木板上,然後拉到城外的亂葬崗上丟棄,倘若遇上有些善心的兵卒,或許能得一捧黃土掩屍,不至於被未冬眠的野獸啃食。

  一會的功夫,兵卒們已經收了十二三具屍體,它們的姿勢各異,但都以稚童和婦人居多,有一兩具成年男屍,也都是四肢不全者。

  壯年的男子全部都在軍營,若死也是戰死沙場,絕沒有在這裡被凍死的道理,即便極少開戰的衛國亦是如此。

  宋初一與兵卒們擦肩而過時,看了一眼,便是這一眼,竟瞧見木板上的屍體有一個動了動。

  她本心不欲多管閒事,這世上無辜遭難的人多了,她管的過來嗎?但與那幫兵卒已經錯開了幾步,忽又轉回身去,「幾位壯士……」

  這裡前前後後,也就這些兵卒能稱得上「壯士」了,但他們如此大寒天出來做這等苦差,心情已經很不好,聽見有人喚他們,便充耳不聞。

  「幾位壯士!」宋初一往前幾步,提高了聲音。

  兵卒們這才頓住腳步,轉回身來兇神惡煞的盯著她,打量了幾眼,見她年紀雖然不大,但是蓑衣下隱隱露出士人樣式的廣袖袍服,因此態度稍緩,「先生喊住某等,所為何事?」

  這些兵卒面上被凍得通紅,有些已經凍瘡或皸裂,紅一塊青一塊,眉毛上落滿了白白的雪,分辨不出面目,情況也甚是狼狽。

  宋初一沖他們微一施禮,大步走到木板前。

  方才只是匆匆一瞥,發現有一隻手在動,但現在仔細看起來,所有的手都差不多,黑乎乎的蜷在一起,竟分辨不出。

  「在下方才見到其中還有活的。」宋初一道。

  卒長道,「即便是有還能動的,怕也不易救活,某等要在天黑之前把這些屍體扔到亂葬崗再趕回來,先生莫要讓某為難。」

  宋初一垂眸,仔仔細細的看那一隻隻手。

  趕驢的兵卒看向卒長。

  「先生。」卒長再次提醒了一句。

  宋初一從錢袋裡掏出八九個布幣遞給卒長,「天氣嚴寒,壯士們換些酒驅寒。」

  卒長看了一眼,都是十二銖的布幣,便接下了,「多謝先生。」

  宋初一只微微一笑,繼續看,片刻,目光鎖定一隻小手,那只手腕纖細到不可思議,卻死死的扣住木板上的漏洞,仿佛抓住什麼便能夠有一絲生的希望。還沒看見人,宋初一便覺得這是一個很有生命力的孩子。

  宋初一蹲下身來捏住那只手臂的脈搏,須臾,起身道,「我要他。」

  卒長為免耽誤時間,二話不說,揮手令人將上面的屍體移開,把宋初一制定的那個人拽出來丟到雪地裡。

  卒長抱拳道,「某等急著出城,告辭了。」

  「卒長請便。」宋初一彎腰將地上黑乎乎的一團往路邊拽。這是個十歲上下的孩子,衣衫襤褸,蜷縮成一團,本就黝黑的皮膚在雪地裡顯得更黑,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宋初一伸手摸了摸他的全身,腿腳是好的,心口還有一絲熱乎,胯下……是個帶把的。

  宋初一脫下身上的蓑衣把他包起來,孩子已然凍得僵住,那只手豎在外面收不回來。宋初一心知不能硬折,便抱起他,急匆匆的往府裡趕。

  孩子很輕,宋初一力氣並不大,但抱著他跑了那麼遠的距離,竟然絲毫不覺得重,她開始有些懷疑救不活這個孩子了。

  回到自己住的小院裡,宋初一便高聲喊道,「子雅子雅!」

  子雅聞聲從屋內跑出來,看見宋初一懷裡抱了什麼東西,也顧不上撐傘,連忙上前來幫她,看見那只露在外面的手,道,「先生,這是人?」

  「嗯。」宋初一把他交給子雅,「送到我屋裡去,我要看看救不救的活。」

  「是。」子雅應了一聲,便往屋內走去。

  宋初一正要跟上,卻看見南祈不知何時出現在院子裡,還是一襲白布袍,頸上圍著紅狐狸皮,從頭到腳都是清清爽爽的模樣。

  他皺著眉,冷聲道,「宋懷瑾,我不許你在這院子裡養些亂七八糟的玩意!」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二章 當真是美人?

  宋初一抹去臉上雪,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道,「允祀兄喜歡看美人,區區不才,就喜歡養美人你平白得了便宜,不謝也就罷了,還吹毛求疵,你們黃老道法一派一貫是這麼個說法?」

  宋初一說完,也不理會南祈是什麼反應,快步走進屋內。

  她也想明白南祈為何會看她不順眼了,學派之爭還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南祈這個人大約比較孤僻,而且個性很古怪,不喜別人闖進他的私人領地。

  南祈對任何看不順眼的人,一向都不客氣,更遑論宋初一這個占他地盤的傢伙。

  這也更加證明礱穀慶起初對她實在沒怎麼看得上眼,否則也不會想不到這一點,讓她進來同南祈掐。

  宋初一進屋,顧不得整理自己,便急忙去看那個撿來的孩子。

  「子雅,把火盆端近一些,再去準備熱水。」宋初一說著跑出去用木盆端了一盆雪進來。

  然後伸手將孩子身上僅有的幾片布扯掉,把雪放在他身上使勁搓。

  宋初一看著變黑的雪,嘖道,「可真夠髒的。」

  不過,這也是難免的。雪下了好幾天了,撿不到乾柴,也不是人人都會引取保存火種,別說燒熱水洗澡了,就是想烤烤火都是奢望。

  宋初一不斷的用雪幫他擦拭揉搓,不一會兒,她自己的手都已經火辣辣的熱了起來。再加上靠近火,不一會兒,孩子僵硬的軀體便漸漸軟了下來。

  但宋初一還是不敢大意,繼續賣力的揉搓,尤其是胸口。

  「主,熱水來了。」子雅端了熱氣騰騰的水進來,在宋初一腳邊放下。

  宋初一將盆邊的巾布丟到水裡,然後拎出來弄到半乾,等到溫度稍微降了一點,便疊成厚厚的一塊,捂在孩子的胸口。

  「屋裡可有水囊?」宋初一問道。

  「奴今日收拾的時候看見一個,還是新的。」子雅起身到外室的櫃子裡翻找。

  宋初一才搬來兩日,屋子都是子雅收拾的,有多少東西,她都一清二楚。

  子雅見宋初一在捂那孩子的心口,便知道她找水囊做什麼,立刻跑出去裝了滿滿的熱水進來。

  宋初一試了試溫度,用一件乾衣服裹起來放在了他的胸口,然後用被褥把孩子包起來。

  「被褥弄髒了,主晚上可怎麼睡?」子雅看著白白的新褥子包裹在一個小泥人的身上,有些心疼。倘若她知道宋初一為了從一堆屍體裡找出這孩子,還揮霍了八九個布幣,恐怕更覺得她是個敗家子。

  並非子雅無情,而是這個時代,很多時候,人命真就不值這一條被褥。

  「有火,怎麼都能將就一下,明日再去找管事要兩條。」宋初一忙活完,便坐在火盆邊將身上的衣物烤乾。

  子雅擔憂道,「管事會給嗎?」

  「兩條被褥而已,礱穀府不會這麼吝嗇。」宋初一心知礱穀慶對自己的印象稍有改觀,況且她現在是在為衛國出力,還與別人同擠一個院子,多要兩條被子禦寒而已,又不是多麼驕奢。

  子雅見她說的篤定,才道,「奴那邊有兩條被子,主若是不嫌棄,今晚奴與姐姐共用一條,騰出一條給您。」

  子雅出身士族,才敢這麼說話,若是真正的奴隸,說出這種話來絕對是對主子的侮辱。

  「不用,子朝還病著。」宋初一轉而問道,「我囑咐你們燒火,可有燒了?」

  「回主,燒了。」子雅垂頭道。

  宋初一看了她一眼,點頭道,「那就好。」

  屋內陡然陷入一片靜默,子雅手心有些出汗,她覺得自己明明沒有做錯事情,卻不知為什麼,竟然有些緊張。

  片刻之後,宋初一閒聊一般的問道,「子雅喜歡什麼樣的男子?」

  子雅愣了一下,旋即面色一紅,支吾道,「奴……奴未曾想過。」

  「誒?知好色而慕少艾,哪有你這個年齡不懷春的女子,莫要羞澀,來,說與我聽聽,我好給你物色個好人,不然我可就尋個老叟將你送了。」宋初一又是勸,又是誘,又是威脅。

  子雅緊張道,「奴喜歡壯士。」

  「壯士?」宋初一蹲在火堆前,攏起袖子,探著腦袋笑眯眯的問道,「不僅僅是壯士吧?只知武力,不通文墨,怕也不知道憐惜人。」

  子雅紅著臉搖頭,「奴說不清楚。」

  她是未曾說清楚,但經過這一探問,宋初一卻是清楚了。子雅喜歡什麼樣的人,宋初一不清楚,但她的眼界怕是不低。

  「去準備熱水吧,我要沐浴。」宋初一收起八卦的神情,吩咐道。

  子雅應了一聲,逃一般的跑了出去。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宋初一手指輕輕敲著榻沿,若有所思。

  片刻,轉頭伸手探進被子裡,捏住那孩子的脈搏。脈象稍微回復了一些,但還不能確定能不能養活。

  宋初一方才給他用雪搓身體的時候,發現他全身有許多出凍傷,有些破皮流水,如果處於溫暖的環境,難保不會化膿。

  子雅很快將熱水準備好,宋初一沐浴之後,又重新燒了熱水,將那個孩子放進熱水裡泡著,與子雅一起幫他將身上的髒汙清理乾淨。

  子雅十分愛乾淨,幾乎不用宋初一動手,她看見髒汙便忍不住要弄掉,宋初一也樂得清閒。

  這的確是個五官看起來還算周正的孩子,但乾巴巴的面容,黑中泛黃,實在不算賞心悅目。

  將人清理完之後,已經夜漏更深。

  宋初一將孩子包裹在被子中放在榻上,便將自己榻上的褥子裹起來挨著火盆睡了。

  次日清晨。

  宋初一還未睜眼,便聽見了劇烈的咳嗽聲。

  是那個孩子宋初一一骨碌爬起來,拖著褥子走到小榻前面,便見到一張蒼白的小臉,雙眼緊閉,嘴唇發白,在被子裡瑟瑟發抖。

  砰砰砰砰砰砰!

  禮貌中隱含怒氣。

  這個敲門的方式,宋初一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是誰。除了南祈,沒別人。宋初一昨晚忙的團團轉,這時才想起來,這門是裝好了的心道,姬眠動作還挺快。

  宋初一拖著褥子過去把門打開,果然見到一臉蒼白,滿眼紅血絲的南祈。

  他惡狠狠的盯著她,就在宋初一以為他要發飆的時候,卻見他猛的一抬手,將一個紅色的小瓶遞到她面前,「治風寒咳嗽!立刻給那人服下去,我不想今晚再聽見咳嗽聲!」

  有良藥,不要白不要。

  宋初一利索的伸手接了過來,「今晚會不會咳嗽,要看你的藥效用如何,我哪裡能控制的住!」

  南祈咬牙切齒,恨恨轉身,走了幾步,又猛的回過頭來,「當真是美人?」

  「不是美人我用得著這麼費力氣嗎?」宋初一扯謊,眼睛也不眨一下。

  「善。」南祈甩袖而走。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43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三章 為少主老師

  宋初一打開瓶子看了看,裡面是草藥的碎末。

  宋初一便讓子雅端來了煮酒煮茶用的小火爐,放上陶罐,把藥粉倒進去一些,煮至滾沸。

  「待藥涼了些,給他餵下去,我先去看看子朝。」宋初一從榻上扯了衣物穿上,開門出去。

  外面的雪已然停了,耀白的光線刺的人睜不開眼睛。空氣冰冷的像刀尖一樣,刺的人皮膚發疼。宋初一哆嗦了一下,連忙推開子朝居住的房門。

  自從救了子朝,宋初一只看過她三次,她身體很弱,每天都離不開湯藥,宋初一急啊,倒不是急子朝的病情,而是子朝每天喝的不是藥,都是她的「血」!

  「雅。」內室傳來虛弱的聲音。

  子朝的聲音輕輕柔柔,再加之體弱,帶著輕微的喘息聲,仿如羽毛劃過心底,令人心癢。

  「是我。」宋初一說著,挑開帷幔進了內室。

  子朝斜靠在榻上,略顯蒼白的臉,宛若含苞待放的白芙蓉一般,黛眉輕顰,墨髮如瀑從肩流瀉到淺緋色的被褥上。礱穀府提供的衣物有些小,使得子朝較為壯觀的胸顯露無疑。

  「這衣服有點小。」宋初一目光停留在子朝的胸脯上,在她看來,這麼大的胸,簡直就是神跡。

  子朝臉頰染上了一抹紅暈,微一垂頭,青絲從耳畔滑落,蝶翅一般的長睫因為羞澀,微微顫抖,手輕輕把被子往上扯了扯。

  子朝曾經半昏迷的狀態下見過宋初一一回,因而認得,她本欲下榻去跪謝宋初一的救命之恩,但沒想到,她身形還未動,宋初一就來了這麼一句輕佻的話。

  但轉念一想,宋初一是她們姐妹的救命恩人,不僅讓她們脫離險境,還給了安穩的生活,莫說只是言語輕佻,就算是要了她,也不算過分。這麼一想,子朝便掀開被褥,起身下榻,跪伏在宋初一面前,「朝拜謝恩公。」

  她身上的衣服緊小,做出這個動作,曲線頓時顯露無疑。

  宋初一心歎,真是一舉一動皆魅惑啊這樣的容色,倘若有哪個男人不動心,宋初一敢賭他肯定不僅眼瞎,還身殘。

  「快起來吧,上去躺好。」宋初一伸手扶起她,也沒覺得自己這句話有什麼不妥,但子朝聞言,臉色倏地紅的能滴出血來。

  那張芙蓉面,一時煙霞絢爛,有若沁血美玉,美不勝收。

  宋初一忽然也意識到自己這話有歧義,乾笑了兩聲,「其實我不是心疼你,我是心疼錢財,你這萬一再受涼,我可又要割肉了。」

  子朝怔了一下,旋即也抿唇一笑,兩腮綻開淺淺的小梨渦,乖順的依言上了榻。

  「近幾日感覺如何?」宋初一也毫無自覺的坐到了榻沿。

  在她看來,大家都是女人,沒什麼好避諱的,但子朝卻不知道她是個女人,這樣的舉動,無異於提前暗示。

  子朝心道:實在沒想到,主小小年紀,就知風月。

  「子朝?」宋初一見她神色不定,不由提高了些聲音。

  子朝猛然回過神來,垂頭小聲道,「朝覺著好多了,再過幾日便能恢復如常。」

  宋初一伸手捏住她的脈,首先便感覺到了滑膩的肌膚,然後才是脈象。

  「嗯,還不錯。」宋初一確認之後,起身道,「你先好生休息,短缺什麼只管同我說,調養好身子要緊。」

  「謝主。」子朝欲起來送宋初一,卻被她阻止。

  看著宋初一的背影,子朝覺得有些奇怪,方才捏著她手腕的那手指,雖有些繭子,但也十分柔軟,似乎不像是男人。

  「大約還是少年吧。」子朝喃喃自語。

  宋初一出了屋子,便抬步去了主院,問了兩個僕婢,才找到管事,說要兩床被褥,那管事便一口應承下來,害的宋初一有些後悔,應該多要點別的!

  宋初一正要去書房,便聽有人喚道,「懷瑾先生?」

  宋初一回身,看見一個灰布袍的老叟,卻正是為礱穀府啟蒙老師的夷師奎。宋初一連忙拱手,道,「原來是家老。」

  夷師奎回禮,笑道,「老夫剛為學生們上完一堂課,懷瑾這是要去書房?」

  「正是。」宋初一道,「家老欲往何處?」

  「老夫正要去找你。」夷師奎很欣賞宋初一,他學識淵博,一向都是為人師表,因此對待後生都很嚴苛,宋初一的年少穩重,讓他覺得有國士之相,因此待她也格外和藹可親,「昨日將軍言到想讓你與不妄少主見一見,但將軍最近忙於政事,便請老夫代為引見。」

  礱穀慶兒子不少,但是嫡長子三十歲便戰死沙場,留下一子,名不妄。礱穀慶特別疼愛這個孫子,也寄予厚望,因此對其要求特別嚴格。

  宋初一與夷師奎一起往學舍去,她問道,「將軍的意思是,讓我為伴讀嗎?」

  若不是這麼想,怎麼無緣無故的引見他們認識?

  「不。」夷師奎微微笑道,「懷瑾為伴讀豈非大材小用?將軍的意思是,從今日起,由你做少主的老師。」

  宋初一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我為少主的老師?家老,這是否太兒戲了?我畢竟年紀尚輕,不如家老師德厚重啊,少主豈肯屈尊?」

  「懷瑾莫要妄自菲薄。」夷師奎笑容中略帶了些狡黠,頓住腳步,看著宋初一道,「懷瑾可知道是誰安排你與南祈同住一院?」

  宋初一瞪大眼睛,「不會是家老吧?」

  「哈哈哈正是老夫!」夷師奎撫虛大笑。

  宋初一苦著臉道,「家老害苦我吔!」

  夷師奎被她的模樣逗樂,又是一陣大笑。笑罷才解釋道,「籍羽也是我學生啊!你剛隨大軍到帝丘時,我便收到了他的傳信,老夫早就有意為不妄尋一師,但他生性偏執,憎惡孔孟之學,請來多位老師,均被他觸怒而走,已殆誤學業多年,眼看已經十五,將軍為此事茶飯不思,老夫聽聞籍羽言你行徑,覺得可以一試。」

  原來是拿南祈試探她!

  「這麼說允祀兄是故意與我為難?」宋初一這才豁然明白,雖然厭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但他厭惡的也太猛烈了。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四章 我看不上他

  夷師奎笑著點了點頭,「不錯,老夫是請他代為考驗,不過允祀的性子本也十分古怪,你初次與他對罵之後,他便來尋了老夫。」

  地上的雪剛剛被清理掉,石板路上有些滑,兩人都放慢了腳步。

  「允祀如何說?」宋初一問道。

  「哈!他道,可以為少主師。無論是否有才學,至少在性子上定能治得住少主。」夷師奎道。

  宋初一想像一下南祈說這話的語氣,怎麼想怎麼覺得是挖苦。

  夷師奎湊過頭,小聲道,「懷瑾的滅國之道,實在令人熱血澎湃。」

  「家老不是儒家人?如何會贊同我這般狂妄、不仁之言?」宋初一好奇的看著他,心覺得,這老叟有些意思。

  「欸,如何能說不仁?列國紛爭,戰禍連連,一日不統一,天下蒼生便要繼續遭受災難,我心渴盼雄主橫掃中原,定國安邦。懷瑾行的天下大道。如此胸襟抱負,頗有氣吞萬里如虎之勢,令人欽慕之。」夷師奎壓低的語氣竟顯激動。

  宋初一眼眶一熱,忽而停下腳步,向後退了一步,一甩寬袖,在雪地裡朝夷師奎行了個大禮,「家老知我心者幸哉!」

  她前世便是主張滅國之道,她自問行事也不算魯莽,然而卻屢屢受挫,只能窩在陽城那個小地方聊以寄身,將此志向深埋於心底,直至身死,這宏願也就隨著她化作一柸黃土。

  在今世,她一改前世的藏藏掖掖,說出此事,原想著就算孤軍奮戰,她也要將這天下轟轟烈烈的捯飭一把,也算不枉她重生一場,卻未曾想,有人竟言中她心底所想,豈能不動容

  「哈哈,得識懷瑾這般少年英才,幸哉」夷師奎還了一禮。

  兩人經此一談,竟是有些像是忘年交一般。

  夷師奎提醒道,「老夫雖然學的儒家,可對旁的學派也都有些涉獵,並不只是忠於儒家學說,所以才能接受滅國之道,倘若真正儒家人士得知,必要聲討你。」

  「懷瑾受教。」宋初一也只打算說這麼一次。那天聽她言論的都是年輕士子,哪一個沒有雄心壯志?這個言論一旦傳揚出去,勢必受到攻擊,他們捨不捨得放棄這樣一個志向,還需要時間慢慢考慮,所以一時不會傳的沸沸揚揚。

  夷師奎也聽聞了那件事情,他沉吟片刻,問道,「懷瑾想開派立說?」

  宋初一微微一笑,算是默認了,她頓了一下道,「家老不覺得懷瑾小兒無知狂妄嗎?」

  「如此步步為營,哪裡來的狂妄之言?」夷師奎再次打量宋初一道,「奇!」

  這是宋初一的第一步鋪墊,算是極小範圍的試水,就算不成,她也有辦法將自己洗清。其實,宋初一對此並未報很大希望,最主要,她是個女子,就算有許多人私下贊同滅國之道,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夠接受開派者是個女子?

  兩人說著話,已然到了學舍中。

  因人丁並不是十分繁茂,礱穀府的族學占地不大,也只有十六七個學生,此時正在習字。開門進去,宋初一略略看了一眼,年齡從五六歲的稚童,到十六七歲的少年,可謂參差不齊,也難為夷師奎能夠一把抓。

  「不妄呢?」夷師奎目光落在最後面空空的幾上。

  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拱手,恭敬的道,「回老師,不妄方才去小書房了。」

  「去喚他來。」夷師奎道。

  那少年應了一聲,好奇的看了宋初一一眼,匆匆跑了出去。

  片刻,與一名華服少年一併走了進來。

  宋初一轉眼看了那少年一眼,目朗如星,劍眉飛揚,鼻樑高挺,雖只有十五歲,個頭卻已經比旁邊十六七歲的少年要高許多,形容懶散,行禮也十分怠慢,總體看上去,便知這少年的桀驁不馴。

  「這就是不妄。」夷師奎轉頭對宋初一道。

  這顯然是要交托了,宋初一心道,您老人家不用顯得這麼迫不及待吧!

  「不妄少主。」夷師奎微微笑道,「這位是老夫為你新找的老師。懷瑾先生。」

礱穀不妄滿臉錯愕,滿屋子的人也都震驚了。原本他們以為宋初一八成是礱穀氏哪個遠到不著邊的親戚,巴著關係進的礱穀氏族學,縱使正是想像力飛馳的年歲,也萬萬沒想到,這竟是位老師!

  礱穀不妄臉色的錯愕,轉瞬間便成了羞憤,指著夷師奎便罵道,「你這老匹夫無能也就罷了,如何這般羞辱於我!」

  夷師奎顯然習慣了他這種性子,對於他的話充耳未聞,全不覺得是在罵自己。

「羞辱你的不是家老,而是礱穀將軍。倘若沒有他的同意,誰敢隨便為你安排老師?」宋初一緩緩道。

  見少年皺眉,宋初一笑眯眯的道,「所以你這句,可是罵錯人了,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會如實幫你轉達給將軍。」

  「只會告狀的無恥小人而已。」礱穀不妄知道礱穀慶今日不在,所以便未曾立刻走開。

  宋初一抄手笑道,「如果你覺得由他人轉述不好,也可以自己去罵,在下是無所謂的。」

  「你!」礱穀不妄正雙眼冒火。宋初一這兩句話說的很讓人窩火,但是撲上去揍她一頓吧,又顯得不至於,他嗤笑道,「自己毛都沒長齊還打算做別人老師!」

  宋初一也不理他,轉向夷師奎道,「家老,懷瑾恐怕要讓將軍失望了。」

  「懷瑾此話怎講?」夷師奎覺得宋初一定然是有妙計,便配合著問道。

  宋初一慢悠悠的道,「這個少年,我看不上眼。懷瑾頭一次收學生,定要收個好的,以免誤了我名聲,以後再也沒人敢拜我為師了。」

  夷師奎頓時覺得頭大,果然他這廂還未接話,便見那少年衝過來,抓住宋初一的衣領。

  宋初一自然不肯如此乖乖的任由抓著,抬手猛的砸向他手肘的麻筋。

  礱穀不妄手臂陡然一麻,使不上力氣。

  宋初一趁機道,「你現在這副摸樣,不尊師長,莽撞如牛,遇事先用武力而不知動腦子!我憑什麼看的上你!」

  說罷甩袖而走。

  宋初一從容的出了學舍,然後拔腿便跑。沒跑多遠,便聽見學舍裡面摔摔砸砸,以及眾人或驚呼或勸慰的聲音。

  等礱穀不妄衝出來打算揍宋初一一頓,卻發現人早已經沒影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44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五章 教你如何玩

  「哼哼,折騰不了你!」宋初一本心是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礱穀不妄身上,但如今吃著礱穀氏的糧食,就得老老實實的給人家辦事。

  縱然也知道現在就算她高傲一些,礱穀慶也不會趕人,她既然打算實打實的努力,表面功夫還是要做足。

  礱穀不妄這樣的少年,宋初一見得多了,面對打擊,他必然會大力的反擊。

  所以宋初一回了書房,與眾人打了招呼之後,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隨手抽了一冊竹簡,好整以暇的等著礱穀不妄前來。

  果然,她才坐了幾息,書房的門邊被人一腳踹開。

  眾人回頭一看是礱穀不妄,便將頭轉向一邊,不是怕了他,是實在見著就頭疼。

  宋初一恍若未見一般,仿佛手裡的竹簡是什麼絕妙秘本,看的津津有味。

  礱穀不妄猛的將她手裡的竹簡奪了下來,扔到一旁,一把抓起她的衣襟。

  宋初一這才不屑的看了他一眼,懶懶的道,「怎麼,想動手打我?在下手無縛雞之力,如果打倒在下能令公子很驕傲,儘管打好了!但是不怎麼樣就是不怎麼樣,休想用拳頭令在下屈服。」

  礱穀不妄咬牙,鬆手丟下她,喘著粗氣道,「大善!我倒是要看看你有什麼能耐給你三日,倘若我覺得你無能,你就給我立刻滾出礱穀府!」

  「半個月。」宋初一不容置疑的道。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衽,在位子上坐下,「在下能耐有限,公子若覺得半月太長,不如就去另覓高人?若是氣不過,揍在下一頓也成。」

  「你服我?」礱穀不妄幾欲噴火的雙目,露出幾分不屑。

  「倘若你真揍我一頓……在下一貫沒什麼骨氣,為了求生,下回再見必然俯首貼耳。」宋初一將地上的竹簡撿起來,仔細卷上,看著他淡淡一笑,「但莽夫就是莽夫,草包就是草包,在下有眼睛,有心,自己會分辨,你就是殺了在下,也不會改變這個看法。」

  聽了宋初一這番話,礱穀不妄的火氣竟然消了不少,爽快道,「善!不是孬種,我就給你半個月時間從今天開始!」

  實事上,有骨氣的士人絕不止宋初一,比她性子烈的更不知凡幾,但礱穀不妄喜歡她前半句,既承認自己的軟弱,又承認堅持自己的觀點。有所為有所不為,比一般那種呆板的硬性子有趣些。

  「在下宋初一,字懷瑾,原字寅月。學的是道家。但最懂的並非道家。」宋初一向他正式的介紹自己。

  礱穀不妄怒氣來的快,去的也快,經過之前一番摔摔打打的發洩,此時已經沒有多少了,但還對宋初一依舊排斥,聽聞這介紹,不禁哼聲道,「學道家卻不懂道家?那你懂什麼!」

  宋初一微挑眉梢,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礱穀不妄倒是個守信之人,說過給半個月的時間,便配合的身子往前探了探。

宋初一靠近他,輕聲吐出一個字,「玩。」

  剛才礱穀不妄想了許多可能,但唯獨沒想到她會說這個不禁楞了一下,耳邊又響起宋初一輕輕的聲音,「以天下為棋盤,列國為棋子,這樣的玩法,公子有興趣嗎?」

  乍聞此言,少年的心頓時翻起了滔天巨浪,沒有人知道,他最欣賞的人是龐涓,也立志向龐涓那樣,成為一個有勇有謀的上將軍,能衝鋒陷陣,能幕府為謀。

  縱然最後龐涓失敗了,世人也只道他心胸狹隘、嫉賢妒能而已,且礱穀不妄並非是把龐涓當做目標,而是作為他要翻越的一座大山。

  宋初一看著礱穀不妄的表情,知道自己的一番話,已經激起了少年人內心的熱血,便不再多說,只是靜靜的看著他。

  宋初一有沒有這個本事暫且不提,這些話,也不過是她打算收服這個少年,計畫中的一部分。

  這塊大餅一定要給他畫好。有志向的人是值得尊重的,這個世界不排斥任何人有高遠的志向。

  礱穀不妄收回心神,看著宋初一。

  宋初一從小學的是老莊一派的道,所以骨子裡便是不拘禮法、灑脫不羈,因此即便從不失禮,也與其他把禮法刻進血脈的士人很是不同,她的目光透露出那份自在,令人為之嚮往。

  「道家說道法自然,先生覺得這世上是否該有禮法?」礱穀不妄想著,便就問了出來,連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自己的態度不知不覺變得恭敬了許多。

  「世人不知禮,世道怕是要亂了!」宋初一也不介意把這個當做給他上的第一堂課,「禮法是引導人們融洽相處的東西,我道家認為道法自然,禮法應時而生,使庶民不似遠古時粗莽,使得人知羞恥,人們需要禮法,所以它才能延續。」

  礱穀不妄厭惡繁文縟節,也曾經讀過道家,但是每每看到道家說什麼順應自然,清靜無為,就覺得不切實際,若世上人都不去爭,戰爭倒是沒有了,但那樣的世界有什麼意思?沒想到,「道法自然」竟然可以這樣理解。

  礱穀不妄正身坐起,恭恭敬敬的施禮,「學生受教,那世有禮法拘束,如何能如先生這般自在?」

  宋初一楞了一下,旋即笑了起來,沒想到,這個莽撞少年的確不是俗物,他能輕易看到人最本質的東西。

  「世有禮法,然我心自在。禮法本就是引導規範人行為之物,只要知禮、懂禮、遵禮即可,倘若反教它拘住了自己心的,是蠢物。」宋初一笑道。

  宋初一的說法、舉止恰恰合了礱穀不妄的心思,仿佛他一直沒有拜師,就是在等著宋初一的到來,當下欣喜不已。

  南祈看著宋初一的一舉一動,聽著她的言辭,心中佩服夷師奎的識人之能,以及大膽用人。看礱穀不妄的態度,什麼半月之限怕是也不作數了,其實礱穀慶之前給礱穀不妄找的老師也都是有真才實學之人,論學識,有些比宋初一要強的多了,但拜師這件事情是要看緣分的,有沒有學識是一回事,相合不相合才最重要。

  夷師奎學識倒是一般,但識人用人之能極佳,無奈他用人不拘一格,常常看上去很冒險,沒有絲毫說服力,就譬如這次用宋初一,誰敢動用一個少年為另外一個少年之師?看起來這樣荒唐的事情,但他就這麼幹了。

  也正因他這樣的做事風格,使得他處處碰壁,到最後竟然淪落到成為礱穀府的家僕,縱然負責啟蒙礱穀氏子弟,但不比一般的老師地位高。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六章 老師懂兵家?

  縱然宋初一看起來很穩重老成,但是看著兩個同齡少年為師徒,眾人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宋初一顯然也很明白這一點,便對礱穀不妄道,「你先回學舍吧,我稍後便至。」

  礱穀不妄沖宋初一拱手,便起身離開。

  姬眠立刻湊了過來,好奇的問道,「懷瑾,你方才湊著他耳朵說了些什麼?怎麼那個混豎子立刻變了態度?」

  這屋裡的人,都未曾做過礱穀不妄的老師,但是他們在府裡的時日也不短了,礱穀慶也曾讓他們推薦飽學之士,但也都沒教幾天便都請辭了。

  但眼看著礱穀不妄對宋初一的態度陡然一變,也都很好奇她究竟對礱穀不妄說了什麼。

  「我說……」宋初一笑盈盈的看著姬眠,「我最會玩,以後就教他怎麼玩。」

  這話,幾乎沒有人信,礱穀不妄雖然桀驁不馴,但他也是個極聰明的孩子,每每嫌棄老師沒有真才實學,又怎麼會貪玩?

  「我真是這麼說的!」宋初一滿臉誠懇的道。

  「罷了罷了,我也不問了。」姬眠湊近她耳邊小聲道,「我今日得了一壇好酒,懷瑾晚間來我院裡小酌對弈如何?」

  「哈。」宋初一忽然斂住笑,面無表情的道,「少來,我酒後從不吐真言,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倘若不是你酒品太差,我倒也是很喜歡美酒。」

  姬眠被人戳穿,也不羞惱,嘿嘿一笑道,「你說的也是我目的之一,其次我也實在很想同懷瑾暢飲。」

  宋初一逼近他,咫尺盯著他的眼睛。

  姬眠只見一雙澄澈透亮的眼眸裡清楚的映著他的臉,近看來,那張面容的皮膚雖然不算十分白皙,但質地細膩如溫玉,這樣近的距離,竟讓他的心忽然漏了一拍。

  「嗯,還算真誠。」宋初一頷首,轉而道,「不過我晚間有事,多謝悟寐兄相邀,改日懷瑾得了美酒,也定不會相忘。」

  宋初一起身,又返回學舍去。

  開始宋初一也沒有打算真的收礱穀不妄為徒,畢竟外表的年齡看起來,顯得實在有些荒唐。與他半月之約,不過是不想平白的多事,她恐怕過幾日就要出使秦國,到時候什麼約都得暫擱。

  「那小子竟然這麼不堅定。」宋初一邊走邊自語。

  回到學舍,夷師奎正立在廊下,看見宋初一回來,笑道,「老夫果然沒有看錯。」

  宋初一無奈歎道,「家老為我攬事吔!」

  「不妄是一匹烈馬,但凡烈馬,無不神駿,懷瑾這是得了便宜還向老夫賣乖啊!」夷師奎道。

  宋初一哈哈一笑,拱手道,「家老說的是,改日請家老吃酒。」

  「那老夫就靜候了?」夷師奎說著伸手示意她,礱穀不妄在書房等候。宋初一這個性子,怕也只能做礱穀不妄的老師,夷師奎可不敢把其他學生給她折騰。

  書房內,礱穀不妄似乎才回過味來,想不通自己方才為何要對一個和自己同樣大的人如此恭敬,心裡很有些氣惱自己沒骨氣的行為,然而再回想起宋初一的話,他還是壓抑不住的熱血澎湃,她所說的「玩」,真是准准的擊中了他內心深處的渴望,他希望自己那麼暢快的活著,不論結局如何。

  他正想著,見宋初一走了進來,心裡竟是不由有些激動,很想知道她會給他講些什麼。

  罷了!礱穀不妄心歎,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既然遇上了合心的老師,只顧及顏面到頭來怕是會後悔莫及,畢竟之前人家可是說沒看得上他。

  「不妄先前對老師有所怠慢,先向老師賠罪了。」礱穀不妄深深一揖到底,他打算先簡單賠罪,倘若半月之後,覺得她當真才高博學,他定然正式謝罪。

  宋初一在他對面的席上跪坐下來,卻也沒有為人師表的架勢,往几上靠了靠,看著他漫不經心的道,「嗯,還挺有策略。」

  一言,竟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礱穀不妄心中驚訝,忍不住抬起頭來,卻見宋初一正笑盈盈的看著他。

  「起來吧。我知道,讓我這個年歲的人為你老師,令你一時難以接受。這十五日之期,你要衡量我有沒有資格為你師,我也要看看是否要收你為徒,彼此目的很明確,那些禮節暫免也罷。」宋初一說著,乾脆直接靠在了幾上,「從前讀過些什麼書?」

  宋初一對於礱穀不妄的表現也算滿意,雖然比較衝動、任性妄為,但知錯能改,能屈能伸,人也聰明,倒也是塊未加雕琢的美玉,倘若能收下他為徒,也是一樁好事。

  「詩、論語、鬼谷子、孫臏兵法、韓非子、老子、墨子……」礱穀不妄一口氣說了十餘冊。

  宋初一撐著腦袋道,「讀的倒是不少,可有所得?」

  「無所得。」礱穀無妄垂頭道。

  礱穀不妄讀的可不是一些啟蒙書籍,而是各家各派的言論思想,博覽群書就算是囫圇吞棗,至少能夠增長見識,但是一個少年想僅僅通過讀各家言論便理解其精髓,恐怕就很困難了,尤其是像礱穀不妄這樣貪多的。

  「嗯。」宋初一點頭道,「在選擇一家修習之前,多看看也是好事。」

  礱穀不妄心中微酸,一向倔強堅韌的性子,此時竟然眼眶有些發熱,「可以前的老師都說貪多嚼不爛。」

  宋初一沉吟,認真的道,「他們這麼說也有道理,因為畢竟並非人人都能理解我輩天才。」

  礱穀不妄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起來,「老師真是有趣。」

  宋初一微微一笑,玩笑要說,正事也要做,「你讀了各家言論,最喜哪一言?」

  礱穀不妄也略略斂容,答道,「兵家,我幼時曾離家去訪鬼谷,但遍尋不得,被祖父捉了回來。」

  兵家,多談論用兵之道,說難也不難,即便唯讀其言論,也能明白個大概,礱穀不妄身為是礱穀慶的嫡孫,從小定然對兵事耳濡目染,結合之下,紙上談兵應是沒有問題的,但他卻說無所得,可見對自己的要求很高。但是說容易,卻又極難,兵事千變萬化,即便你讀懂了所有的言論,真正打仗時也未必能夠出謀取勝。

  礱穀不妄心裡也有些遺憾,為什麼好不容易遇上一個有趣的老師,卻是學道家而非兵家。

  他想起宋初一曾說過「學道家,最懂的卻非道家」,他便揣著一絲希望,道,「老師懂兵家?」

  「你猜。」宋初一微微挑眉。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45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七章 以卿禮待之

  「道家主張清靜無為,想來先生不會學習兵家吧?」礱穀不妄雖然希望宋初一懂,但事實擺在眼前啊。

  宋初一撓了撓脖子,「你覺得我是個清靜無為的?」

  礱穀不妄眼睛一亮,道,「先生精通兵家?」

  「你想學,我也教得。」宋初一為謀,無所不用。倘若單鑽研哪一家,思想很容易便被局限,不由自主的便會按照那一家的思考方式來考慮事情,如此,比較容易被對手摸清底,被人猜中計謀的機率較大。

  宋初一讀過各家言論,丟棄了她不認同的,將自己覺得有道理的東西都整理出來仔細研讀,總體便是以道家為骨、兵家為心、儒家為皮。

  「當真?」礱穀不妄大喜,搓著手道,「老師,現在可以授課了吧?」

  「兵家的言論,你不是大多數都讀過?」宋初一手指有規律的敲著幾,「再讀一遍,有哪裡不懂的可以問我。」

  礱穀不妄怔了一下,道,「老師不詳細幫我解意?」

  「你是天才,怎麼可以用這種愚笨的辦法侮辱於你。」宋初一打了個呵欠,起身道,「你先看書吧,明日正式授課。」

  礱穀不妄仔細咀嚼宋初一前半句話,若說是諷刺挖苦,她語氣顯得太誠懇了,若說是讚美,又覺得太隨意敷衍。直到宋初一出去,礱穀不妄依舊沒有琢磨出她是什麼意思,卻還是依言取了鬼谷子來看。

  宋初一從學舍中出來,便去尋管事要了一些藥材。

  回到自己的院子,宋初一去看了看那個孩子。服了南祈給的藥,孩子的病情看起來穩定了許多,已經暫時停止了咳嗽,只是身子依舊滾燙,即使睡熟也是縮在被子裡瑟瑟發抖。

  宋初一令子雅取來煮酒的小火爐,把乾藥材切碎放進瓦罐中煮。

  大雪已停,陽光蒼白,溫度比前兩日更低。

  宋初一攏著袖子,蹲在廊上看著院子裡厚厚堆積的雪,濃郁的藥味彌漫了整個院子。

  「懷瑾先生!」側門外有人喊道。

  宋初一收回神思,「門未閂。」

  門被推開,一個少年從門後探出頭,見宋初一蹲在廊上,才推開門,招呼後面的人將東西抬進來。

  「懷瑾先生,這裡是管事給您過冬物品,您看抬到哪間屋子?」少年語氣恭敬,卻忍不住偷偷打量宋初一。

  宋初一看著少年身後有四名僕役抬著兩個巨大的箱子,皺眉道,「這麼多東西……柳管事做的主?」

  「主曾經交代過,不過具體的東西是由柳管事做主的。」少年道。

  「子雅。」宋初一揚聲喚道。

  子雅從屋裡匆匆跑出來。

  「拿兩床被褥。」宋初一道。

  「是。」子雅輕輕應了一聲,垂頭上前。

  少年令人把箱子打開,子雅從中將被褥取了出來,送到寢房內。

  宋初一道,「其餘抬回去吧。」

  「先生?」少年滿臉詫異,微微躬身問道,「先生不要,可有話說?」

  作為門客,主賞賜東西,說明受到看重,也是證明自己才能的一種方式,一般人不僅不會拒絕,還生怕別人不知道。反而,拒絕主公賞賜是必須要給個說法的。

  「懷瑾入府三日,無大功,實不應該受此賞賜。」宋初一一邊瞇著眼睛用勺攪動陶罐裡的藥,一邊道。

  這倒是事實,少年心道。

  寒冷的空氣中,藥香嫋嫋,從陶罐裡冒出來的熱氣幾乎將宋初一的身影全部掩住。少年等了一會兒,見她已經沒有說話的意思,便道,「奴告退。」

  說罷,令人又將箱子抬了出去。

  宋初一看了一眼,實在剜心剜肉的痛,心想這礱穀慶太不厚道,倘若私下給她多好!

  「唉!」宋初一歎了口氣,用布包著陶罐,將裡面的藥倒入碗中,端進屋內。

  子雅鋪好榻,連忙過來接藥。

  宋初一挨著火盆坐下,想著應該弄些本錢做點買賣。衛國剛剛經歷戰爭,雖然國土淪喪一半,但必定也死了不少人,衛國與魏國交界之處,應該有不少荒地。

  所謂荒地,也不一定是沒有主人,而是家裡的男人戰死,家裡只剩下老弱婦孺,更種不了大片的田地,很多無人耕種的地方,都漸漸變荒。只需要用極少的代價便能得到這些土地,倘若運氣好,說不定還能收到一些人。

  子雅給那個孩子餵完藥,回身便看見宋初一出神,以為她是心疼那些東西,「先生為何要拒絕賞賜?」

  宋初一收回神思,「方才不是說過?」

  她來礱穀府才三天,之前替籍羽遊說宋國,很多知道內情之人以為是她的功勞,然而事實上,不管是閔遲獨自去還是她獨自去,都能夠辦成事,這份功勞,宋初一不能獨領。至於這次的計策,實在是一次龐大的動作,能不能成功都是未知數,且又是秘密進行,在眾人眼中,是無故受賞。

  宋初一暫時還不想做出頭鳥。

  子雅認定宋初一是個滿心謀算之人,所以不管宋初一做什麼說什麼,她都不會覺得是真實。

  宋初一垂眸,思慮究竟該怎麼安排子雅。

  火盆中偶爾傳出劈啪聲,子雅不敢打擾,把藥給那孩子餵完,便悄悄的退了出去。

  外面起了風,卷起地上的積雪,在空中打著旋。

  聲討魏國的聲音,宛若隨著這陣風,在列國之間刮起。

  魏國王宮在白雪中巍峨矗立,鐵甲軍衛林立,書房中忽然傳出一陣大笑。

  「衛國好文章倒是不少,有趣。」主座上的魏王冕旒上的珠簾一陣晃動,顯然樂不可支。

  「我王。」上大夫姚政拱手道,「此事萬萬不可小覷,據說衛侯已然派特使去周天子處斥訴我們。」

  「周天子,哈哈,也就是個擺設罷了,他能把我魏國如何?」魏王不以為意的道。

  姚政再欲諫言,魏王卻轉而道,「這裡有一篇文章,寫的十分犀利,且文采斐然,你令人去查一查,倘若他願意來我魏國,寡人欲以上卿之禮待之。」

  說著,令內侍將竹簡遞給姚政。

  姚政一聽此言,心中一凜,連忙伸雙手接了過來。

  展開讀罷,已經出了滿身冷汗。通篇氣勢磅礡,言詞華麗卻不虛浮,句句掐中要害,必定是透析世事之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啊!

  「我王,在尋此人之前,一定要阻止此篇文章流傳,否則對我大魏不利啊!」姚政連忙諫言。

  「嗯,你說的有道理。」魏王微微頷首,從案上取了另外一卷丟過來,「這幾卷也不錯,盡力拉攏。」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八章 姑婆南允祀

  內侍將竹簡卷好,雙手奉給姚政。

  「阻止文章流通之事?」姚政接過東西,不死心的追問道。

  魏王隔著冕旒瞪著他道,「你是上大夫!寡人已然贊同你的說法,該如何辦你就去辦!不會連這點小事都要請我核准吧!那寡人要你這個上大夫有什麼用!」

  「王,這並非一件小事……」姚政道。

  魏王抄手,正襟坐好,「那你詳細說來,如何非小事?」

  「臣隱隱覺得……」

  姚政的開頭便不能令人信服,魏王瞪眼,沒耐心的截斷他,「隱隱?覺得?」

  姚政隱隱覺得這件事情不太對勁,但是一時又摸不透。就如魏王所說,眼下禮樂崩壞,像宋、衛等這樣守禮的國家都沒落了,就算這件事情捅出去,他們又能怎麼樣?

  但是轉而一想,姚政心裡忽然透過一絲光亮,連忙道,「萬一衛侯故意將此事鬧的天下皆知,而後向趙國借兵,趙國便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向我們開戰……」

  「趙國。」魏王嗤笑一聲,「他們現在連自己都鬧不清,還有餘力向我們開戰?」

  話雖這麼說,魏王對此事卻是上了心,畢竟以前被魏國吞掉比這次更大的土地,衛侯也都是從來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現在居然大肆聲討,事情實在有些不尋常。

  按尋常來說,衛國從前依附趙國生存,此時也最有可能是向趙國求救,但現在趙國內亂,自顧不暇,怕是一時半會也騰不出手來。周邊的國家,也就楚國、秦國還有些可能……

  「嚴密監視趙、楚、秦三國的動向。」魏王道。

  「吾王聖明。」姚政躬身道。

  魏王站起身,眯著眼睛看外面白雪的反光,心中想著稍後攜哪位姬去踏雪。

陽光耀白一片,路上的行人貴人的臉都被映的極為通透,而面黃肌瘦者則是更加面色黑黃。

  宋初一帶了一個僕役到達衛國濮陽城週邊的大片荒地,站在烈烈北風中縮成蝦子狀。

  原野上的風比城中大幾倍,地上的積雪又是未經踩過,一陣大風呼嘯而過,卷起積雪,打在人臉上刺痛,不一會兒兩個人的臉頰都被拍打的發紅。

  僕役很想問問這大冷天的為何跑到荒郊野喝風,但風太大,張嘴不但未發出聲音,反而灌了一肚子的風。

  宋初一心裡也有些發苦,這個天氣到郊外絕對是自找苦吃,但也只有這個天氣,她的行蹤才不容易暴露。

  在僕役的帶領下,頂著烈風走了約莫兩盞茶的時間,終於在一處小土坡環繞的地方看見幾家破敗的茅草屋,簡易的木板門被大風吹的吱呀咣當作響,房頂有一塊沒一塊,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宋初一走過去,隨意選擇了間屋子,伸手敲了敲門,「可有人在?」

  裡面沒有人應聲,宋初一再喚了一聲,「屋內是否有人?」

  停頓片刻,見依舊無人應門,她便推門進去了。

  屋內傳來一股淡淡的黴味,頭頂上的陽光順著漏洞一束束投入屋內,有一些被風卷起的雪順著一束束光線旋轉落下。在屋子一角的一堆草叢裡,躺著兩具衣衫僅能蔽體的屍體,是一個母親蜷著身子抱住一個約莫六七歲大的孩子。

  兩具屍體都已經有些萎縮,顯然已經死了有一段時間,因為天氣太冷而沒有腐爛。

  宋初一粗略看了看屋裡的東西,只有幾隻陶具和一些簡便的日常用品。

  這母子二人,怕是因為家裡的成年男子戰死,冬日無食可吃,無人修葺草房,活生生的被凍死在這裡。

  「你去這附近去看看,其餘幾間屋子裡是否有人。」宋初一道。

  僕役領命,咬咬牙頂著風雪衝了出去。

  宋初一揣測,其他幾間房子多半是沒有人在,因為這種聚居的地方,倘若還有其他人,必然不會任由這母子凍死餓死。

  有些聚居的小氏族因為戰爭而舉族遷徙或者舉足滅亡,即便能剩下一兩個僥倖活著,最終也守不住氏族的土地。

  眼下這光景,宋初一猜測,應該是舉族遷徙,而這對母子怕是執意要等家裡的男人回來。也有老母老父在等候兒子回來,這種情況並不少見,宋初一就遇到過許多次。

  宋初一今天決定過來,主要是想看看這邊有沒有荒地,那個礱穀府的僕役知道這邊有,所以她讓那僕役領著她過來,她從前未到過衛國,只聽聞這裡十分沃野千里,十分富庶,她以為會比別處稍微好一些,因此也沒想到竟然第一次就遇到了,這倒遠遠出乎她的意料。

  她手裡也沒有可信任的人,就算想辦法占了土地,沒幾天便會被別人占去。

  「先生。」僕役攜風帶雪的沖了進來,「其餘幾間屋裡均無人。」

  「善。」宋初一沉吟。

  要想辦法將這一處荒地占下來,衛國本來國土便小,錯過了這一處,不一定能找到下一處。

  「先回去吧。」宋初一說罷出了門,看著外面茫茫不見邊際的雪原,心想,也不知是不是屬於這個小氏族的地方,還是別人土地。

  迎著冷風,宋初一的頭腦十分清醒,此事倘若要下手,便要迅速,若國府排查到此處無人,便會將土地收回。在這中間有一個空子可以鑽。衛國法不完善,所以制度也很鬆散。國府並不會太計較這土地的主人與從前記錄在冊的是否相同,他們會重新記錄,保證田主每年能按規矩納糧便可。

  宋初一回到城中時,天色已經朦朧。子雅已經將浴湯準備好,宋初一泡了個熱水澡,將體內寒氣驅除,然後看了看那個孩子的情況之後,便舒舒服服的躺進了新的被褥。

  一夜黑甜無夢。

  次日清晨,宋初一便被一陣敲門聲驚醒,外邊是姬眠的聲音,「懷瑾懷瑾聽說你又撿了一個美人?我來瞧瞧。」

  宋初一睡意朦朧中,也痛罵了南祈一通,看著一副清高的樣子,沒想到像個姑婆又多事,又長舌!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46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九章 帶他一起去

  「懷瑾!」姬眠有些耐不住,眼見便要抬腿踹門。

  宋初一才從榻上坐起來,「姬寤寐不許你踹門!」

  雖然被踹壞了有姬眠負責再裝上,但她也不想一天換一副門板。

  門剛打開,姬眠便迫不及待的了進來,「美人在何處?」

  「你和南允祀是這輩子沒見過美人?」宋初一打了個呵欠,往內室走。

  「正因見了美人之美,才思之如狂。」姬眠嘿嘿一笑,在宋初一之前跑進屋內。

  姬眠看了一眼榻上那個面黃肌瘦的孩子,轉眼又在屋內到處找,「美人呢?」

  宋初一跪坐在幾前抬手給自己倒了杯水,用下巴指了指榻上。

  「這就是美人?」姬眠不知道南祈根本未曾見過所謂美人,不可置信的道,「允祀最近喜好非同一般啊。」

  「他何時一般過。」宋初一喝了口水,冷的渾身一哆嗦。

  姬眠自是聽出了宋初一的諷刺之意,笑著認同,「說的倒是。對了,上次論政會咱們沒去,今日的辯論會你可要去?你初來乍到,與濮陽的士子打個照面也好。」

  「不去。」宋初一果斷拒絕。

  參加辯論者,一定要有自己的言論,不同意此論之人對本人提出辯論。她的滅國言論雖然只有那麼幾個人知道,但萬一被人提出辯論,怕是會立刻傳出去,到時候想捂也捂不住。

  姬眠略想了一下,也明白宋初一的意思,「我就說,你太衝動了,此種言論不可公諸於眾。」

  宋初一淡淡一笑,懂的人便知她的意圖,不懂之人覺她莽撞。

  事實上,這件事情的確帶有一定程度的賭,想謀大事,就算是步步為營,也是帶有一定風險的,哪有真正的萬全之策?

  滅國之道的言論一旦傳開,宋初一必然能夠揚名,可以預想,隨之而來的便是各個學派的抨擊,這些都還是其次,最重要的一點是,滅國論違背道義,縱然七國君主都藏霸心,但誰敢直言向天下宣佈要滅了其他六國?倘若宋初一的滅國之道宣揚開來,用她便等於將此心昭告天下。

  這未必能將宋初一置之死地,都必將使宋初一未來的路阻礙重重。

  「懷瑾,你撿個孩子做什麼?礱穀府再過幾日便會給你僕婢。」姬眠以為宋初一是因為沒有人伺候,所以想自己養一個。

  宋初一看向榻上的孩子,沉默片刻才道,「因為他是美人。」

  姬眠見她認真的模樣也不像是開玩笑,仔細端詳那張枯黃的小臉,看來看去,都未覺得哪裡好看。

  宋初一之所以要救他,其實是因為他強烈的求生欲望。在那種絕境中,還有一口氣的未必只有他一人,然而只有他保持最後一絲清醒,小手死死的扒住木板,縱然這麼做無濟於事,但至少,他在死前努力過。

  那種不到死地絕不放棄的勁頭,讓宋初一為之動容。她喜歡頑強的人。

  「當真不去?」姬眠問了一句,見宋初一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道,「那我也不去了,姬眠正要說話,卻聽見門外有個少年的聲音道,「懷瑾先生,將軍有請。」

  宋初一從榻邊扯起衣物,邊穿邊往外走,「可有說何事?」

  打開門房,宋初一看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俊秀白淨,卻並非以前經常傳話的那個。

  「回先生的話,未曾說。」少年躬身。

  宋初一整了整衣衽,抬手將頭髮胡亂的梳理幾下,順手在廊上的桶裡舀水漱口,洗臉。

  少年只覺得是一眨眼的功夫,宋初一便已經神清氣爽的站在他面前了。

  姬眠聽見宋初一要去前院,便走出來,「我出府遊玩去了。」

  宋初一頷首,「一起走吧。」

  姬眠仔細看了宋初一一眼,頭髮雖經過梳理,還是十分蓬亂,長相雖還能入眼,但也稱不上十分好看……

  還好眼下看起來感覺十分正常姬眠松了口氣,此時近距離看宋初一,也無昨天那一閃而過的異樣感覺。

  宋初一自是不知姬眠心中所想,走到子雅和子朝的房門前,「子雅,好好照顧那個孩子。」

  宋初一曾交代子雅莫要輕易出現在外人面前,因此她只在門內答道,「是。」

  兩人一起到前院,姬眠獨自出府,宋初一則隨著侍女進了正廳。

  礱穀慶一身布袍,一貫嚴肅的表情此刻卻帶著淡淡的笑意,顯得和善了許多。

  「將軍。」宋初一拱手施禮。

  「請上坐。」礱穀慶道。

  宋初一暗忖,對付魏國的計策一時半會看不出什麼作用,礱穀慶對待她如此溫和,大約是因為礱穀不妄之事。

  果然,宋初一剛剛坐下,便聽礱穀慶道,「聽說昨日不妄那混豎子對你服服帖帖,實在慰我心懷。」

  礱穀不妄倒並非頑劣不堪,他腦子靈活,卻十分叛逆,總是違背長者的意願,長輩認為是對他好的事情,他概不接受,請來的老師被他攆走了一個又一個,眼看就要蹉跎。這幾乎成了礱穀慶的一塊心病,昨日的事情,讓他十分高興,立刻命人賞賜了宋初一。

  「公子天賦異稟,心中自有得失計較,將軍放心,自然懷瑾與公子有眼緣,懷瑾必會傾囊相授。」宋初一誠懇的說了幾句場面話。

  「善。」礱穀慶略略斂了笑容,轉而道,「懷瑾先生訪秦的行李都已經備好,不知何時出發?」

  宋初一毫不思慮便道,「越早越好。」

  畢竟路上有無危險,尚且未知,光是行路便需要月餘的時間,最好是能趁著這股聲討的熱潮未曾過去說服秦國出兵。

  礱穀慶也是這個意思,但他主要想說的非此事,「我想讓你帶不妄一起去。」

  「此事危險重重,不宜冒險。」宋初一委婉的拒絕。她雖然覺得自己一定能讓礱穀不妄服帖,但她可沒有時間和精力放在一個叛逆少年的身上。

  「讓他鍛煉一下也好,還請懷瑾先生莫要推辭。」礱穀慶仿佛沒聽懂宋初一的意思。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章 我好生憂心

  宋初一心知礱穀慶如此裝蒜,必然是已經做了決定,她若繼續拒絕,只能惹人不快而已,她暫時還不打算離開衛國,該妥協的事情還是得妥協。

  想法一閃而過,便毫不猶豫的接口道,「既然將軍如此說,我自是無異議。」

  「大善。」礱穀慶神情更加和善,將幾上的羊皮推向宋初一,「這是為先生準備的用物,請過目。」

  宋初一起身將羊皮接了過來,垂眼粗略的流覽了一遍。

  她之前交代過,不需準備太多,因此眼下這些東西用於邦交的話,的確算是少的,然而宋初一根本不打算送秦國財物,這些東西于行路來說,肆意揮霍也綽綽有餘。

  「這些夠了。」宋初一將羊皮卷起來塞進袖袋裡,道,「如此,我便兩日後出發。」

  「邦交禮尚往來,更何況,秦國新君剛剛即位,不送賀禮實在說不過去啊!」礱穀不妄道。

  「賀禮有,給秦國新君一個伐魏的最佳時機和攻魏之策,若是情形好的話,能花極小的代價一舉攻下大片土地,有什麼賀禮可比?」宋初一微微笑道。

  礱穀慶再次仔細的看了宋初一幾眼,心覺得夷師奎的確有伯樂之才,在他府內做區區族學老師,實在是太屈才了,他決定等宋初一的事情辦成之後,向君上推薦他。

  礱穀慶又簡單的問了幾句,便讓宋初一回去準備了。

  宋初一得了一筆橫財,一出主廳便立刻開始計畫如何用。

  她看中了濮陽城外的那塊荒地,如果能儘快占了最好,不過她身邊沒有可以信任之人來做這件事情,沒有人,如何辦事?

  想來想去,宋初一覺得也只能靠機緣了。雖說是機緣,但她能得到的機率還是占六七成。一來近百年來各國征戰更加頻繁劇烈,每年都要死無數人,有些地方已經荒無人煙,眼下能做到「民無地可耕」國家屈指可數;二來,各國每年重新統計耕地的時間一般都是在開春,眼下正入寒冬,未來將有三個多月漫長的嚴冬,那塊地一時半會應該不會有人去管。

  況且,她也不是必須在衛國有土地,倘若能在趙國更好。

  宋初一也就暫且不再去想這件事情,去了學舍給礱穀不妄授課。

  她方一進院,便看見正在準備用午膳的族學弟子們紛紛朝她投來異樣的目光。

  這眼光不單單是好奇,宋初一能感覺的道,心裡有些莫名其妙。

  她自然不知今早族學發生了多大的震動。

  從前礱穀不妄想什麼時候去學舍便什麼時候去,不像其他族學弟子一樣天不亮便開始誦書,而今日卻早早的便來了,讓其他人驚奇不已。

  但是晨讀之後,夷師奎講了三堂課,眼見就要用午膳了,礱穀不妄左等右等,宋初一還不來。他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天色大亮的時候,猛的竄了起來,一抬腳踢翻了案幾,怒氣衝衝的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先生,堂兄在書房。」有個少年小聲的提醒道。

  宋初一沖他咧嘴一笑,讚美一句,「真是乖巧。」

  少年神情糾結,他已然十四五歲了,同宋初一看起來也差距不了幾歲,如何能用「乖巧」這個兩個字形容?而且他提醒宋初一也不過是想在吃飯前看看熱鬧,未曾想,先被宋初一的話弄的心中不爽快,可這是分明是誇讚的話,他不知如何反駁,宋初一也沒有給他機會反駁。

  旁邊有些人已經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還有人戲稱他「小乖巧」。

  少年一時間面紅耳赤。

  他們雖然鬧,但大部分都還把注意力放在宋初一身上,見她到書房前,果然沒有推開門,越發看的起勁,心想接下來該說話了。

  果然,剛想罷,便聽見宋初一道,「不妄,開門。」

  裡面沒有絲毫動靜。

  第一次見礱穀不妄的時候便知道他是個強牛犢,宋初一敢肯定自己就算喊多少聲都沒有用,她又不打算表演給別人看。

  宋初一回過身來,看見一群少年倏地別過頭去,心裡暗罵一聲,一群小王八犢子!

  她在學舍裡轉悠了一圈,找見一個方的青銅香爐,爐腿很長,上面部分短,她搬動了一下,發現重量可以接受,便拎著香爐腿往書房那邊去。

  眾人正奇怪宋初一拿著香爐做什麼,便看見她掄起香爐便去砸門。格窗很是脆弱,宋初一才砸了三下,門上便出現一個大洞,她丟掉香爐,伸手摸進去把裡面的門閂撥開。

  她一進門就瞧見目瞪口呆的礱穀不妄。

  「你無事便好。」宋初一鬆了口氣的樣子,「他們說你在裡面,我叫了卻無人應聲,還以為你出了事,教我好生憂心。」

  礱穀不妄聽她說的情真意切,心中的怒氣略消,卻對今早丟臉的事情依舊耿耿於懷,「你為人師表,竟如此不守時第一次授課便失信於學生,有何威信可言!」

  礱穀不妄對待不滿之事,絕對不會委婉言辭。

  「昨日未曾說授課時間是我不對。」宋初一微微拱手以示歉意,未等礱穀不妄接話,她便開始諄諄教誨起來,「上蒼給予你智慧,便是想令你不似普通人那樣勞苦,你如此勤懇,讓其他人可怎麼活?墨家說兼愛,你要學會體諒別人,才能博愛,才能有容乃大。」

  這一通話,礱穀不妄聽著又像是諷刺,可是她如此誠懇的模樣……又好像真的是在教他道理,但這堆話裡,礱穀不妄不認為有什麼道理可以學習。

  「老師的意思是,我以後便不用學習,才算是對得起上蒼偏愛?」礱穀不妄雖是質問語氣,但言下之意卻是承認自己是個天才。

  宋初一再席上坐下,掏出帕子拭了拭手,「傻話。上蒼給了智慧,不可浪費。你日後辰時末來吧。」

  「哦,對了。」礱穀不妄剛要說話便被宋初一截斷,她接著道,「我昨日已經說服將軍帶你去遊學,書裡的東西都是死的,我教你如何活用,對於這樣的安排,你可有異議?不想去的話可以不去。」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47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一章 存矜貴之心

  「當真?」礱穀不妄心下歡喜,無心去想之前宋初一說的話是否有道理,只覺得宋初一來的晚了雖然有錯,但她心裡卻是重視授業這件事情。

  礱穀不妄多次想遊學,卻都被阻止,他沒想到宋初一有這個本事,居然能說動祖父!

  「何時出發?」礱穀不妄興奮的難以自已。

  「後天,這兩天便給你時間好好準備一下,遊學的事情莫要外泄。」宋初一交代道。

  礱穀不妄奇怪道,「為何?」

  遊學對於士子來說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他得知這個消息便打算邀請一幫朋友飲酒慶祝了,這時候卻被宋初一阻止,他怎能不問。

  宋初一打了個呵欠,道,「我前兩天誇讚了你幾句,但你要看清楚自己的能力,沒有人可以不學成材。你可知道何謂天才?」

  礱穀不妄覺得宋初一說的有道理,他的確是被誇了幾句便飄飄然不知今夕何夕了,因此正身坐起,認真的道,「博聞強記,過目不忘,學以致用。」

  「少年,你太天真了。」宋初一往外看了看,見沒有人靠近,才道,「各國中不斷湧現天才,這世上不是沒有你說的那種人,但不至於如此之多,所謂天才,不過是不把學習擺在明面上。」

  「老師此話何意?」礱穀不妄見她說的神秘,也壓低了聲音。

  「倘若你私下看了十遍《詩》,可以通篇背誦,而在眾人知道的情形下卻只看了一遍,旁人如何以為?」宋初一道。

  時下,士人大都是真性情,一是一,二是二,比那些遊俠、武夫還要乾脆清楚,他們性子剛直,礱穀不妄一直以來也是這麼以為的,宋初一方才的話顛覆了他以往的認知,於是他反駁道,「先生此言有失公允,先生可曾親眼見到過誰如此做?倘若能說出兩個,我便服氣。」

  宋初一被拆穿,面色絲毫不變,微一挑眉,抬手撫掌笑道,「大善,你能不被妄言所誤,極好。但你日後要記住,並非所有士人都會對你說坦誠,所以在聽他人所言,要學會三思。」

  礱穀不妄愣了一下,拱手施禮道,「不妄受教。」

  回想起來,礱穀不妄當真未曾看出宋初一有絲毫給他挖陷阱的痕跡,他喜歡兵家,兵家言,「兵者,詭道也」,所以對於宋初一的行為,他不但不會覺得受到侮辱,反而極為喜歡,覺得宋初一這是在用事實讓他初步認識,何謂詭道。

  然而殊不知,宋初一不過是轉移了一下注意力,想騙他的事情早就騙過了。

  「詭道,遠遠不止如此,好好參悟我今日說過的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宋初一先給以後謊言被拆穿鋪墊一下。

  她打著帶礱穀不妄出去遊學的旗號,暗中訪秦,礱穀慶絕對會以為她是為了安全起見,不會拆穿,但礱穀不妄並非傻蛋,早晚會知道實情。

  雖是小伎倆,卻能騙到人,若礱穀不妄仔細想想她今日所為,倒也真能學到一些東西。既能緩和現在的關係,又能教授他經驗,宋初一這麼一想,心覺得自己果然很合適授業解惑。

  「你這兩日好生休息,準備一下要帶的物什,順便仔細想想我今日所言。」宋初一盡職盡責的又提醒了一遍。

  「是。」礱穀不妄此時滿心興奮,哪裡有空仔細去想。

  宋初一剛剛起身離開,他便雀躍的跑回自己的院子,讓外面那一群等著看熱鬧的族兄族弟目瞪口呆。

  有個少年追了上去,「堂兄,堂兄,有何喜事?」

  宋初一遠遠聽見呼喊聲,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揚。這兩天她也樂得清閒了,但是她撿來的那個孩子,兩天的功夫不知能否有所好轉。

  把他交給姬眠?不能,姬眠年齡也不算太小,但尤其貪玩,把一個病怏怏的孩子交給他,怕是養不活。

  難道要交給南祈?宋初一甩了甩頭,交給他恐怕還不如交給姬眠!

  宋初一回到院裡,準備先去看了子朝。

  她剛欲抬腳上廊,便聽見屋內公孫氏姐妹在說話。

  「雅,你同我說實話,先生是否拿什麼換了我們?」子朝輕聲問道。

  沉默。

  片刻之後,子雅才道,「是,他說與衛國做交易,同意留下三年時間,換得我們姊妹。但是阿姊,他也直言對我說過,是看中了我二人的樣貌,要將我們送出去,他還問我想不想報仇,可以借此得到權利……說到底,他也不過是為了一己的私利!連謀職都要利用進獻女人的方法,實在可恥!」

  「雅!」子朝嗆咳了幾聲,輕斥道,「你怎可如此不知好歹!就算先生是存了利用之心又能如何?倘若他不出手相救,你我怕是早已……早已落入最不堪的境地,或許我也活不到今日。眼下他給我們衣食無缺,我們怎能不知恩圖報!」

  「那你就甘心成為棋子,成為別人身下玩物!」子雅的聲音從牙縫裡逼出來,顯然極度的不甘心。

  「雅!」子朝聲音裡也有了淡淡的怒意,「先生既然直言,便是個坦蕩君子,不會隨意把你我送出去。」

  聽到這裡,宋初一淡淡一笑,抬手敲了敲門。

  屋內傳來子朝低低的一聲驚呼。靜了須臾,子雅過來將門打開。

  子雅心覺得自己既然被撞破了心思,便沒什麼好再遮掩的了!於是便不再卑微的弓著身子。她出身貴族,一朝淪落,可以做苦力服侍人,卻絕不肯用身體換取短暫的安寧。

  宋初一看子朝一眼,她的病氣退了許多,經過幾日的調養,臉色明顯比之前好許多。她見到宋初一進來,連忙起身施禮,「主。」

  「嗯。」宋初一甩開寬袖,在火盆邊的席上跪坐下來,看也不看子雅一眼,淡淡道,「不甘心是嗎?我現在就可以放你走,天下美人多得是,我未必要用你們兩個,謀權手段多的是,我也未必要用進獻女人的辦法。我與你們直言,是想互利,倘若你們不願意,現在可以立刻就走,我絕不會阻攔。」

  走?她們倆這種相貌能走到哪裡去?沒有了家族的庇護,她們到哪裡也都只是玩物而已。

  子雅喉頭發哽,忽然意識到,沒有尊貴的地位卻還要一顆矜貴的心,是多麼可笑的事情,眼淚不受控制的從眼眶中滾落。

  「雅年紀小,不懂事,說出如此悖逆之言,我為她阿姊,當替她向主請罪。」子朝在宋初一面前盈盈跪下。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二章 哭有個鳥用

  宋初一伸出手在火盆上烤手,對子朝的請罪恍若未見。

  子雅看著子朝匍匐在地上,眼淚更加洶湧。僵持了片刻,還是放下已經不屬於自己的驕傲,在子雅身邊跪下來,「奴知錯了,求主責罰!」

  方才子雅說的話,倘若給真正的權貴聽見,早就拖出去亂棍打死了。

  宋初一未把自己擺在那樣的高度上,卻也不能容人隨隨便便指責,她斜倚在扶手上,垂眸看著自己的手,緩緩道,「你們也曾經是貴女,當知道方才那番話,是個什麼罪名吧?」

  子雅心底突地一下,額頭上冷汗倏地冒了出來。子朝心中焦急,但宋初一還未說出怎樣處罰,她不好立刻再求。

  「給你們講個故事吧。」宋初一饒有興致的道,「有個農夫,冰天雪地裡撿了一條凍僵的毒蛇,心中憐惜,便將它塞進懷中捂。蛇活了過來,發覺自己有些餓,便毫不猶豫的咬了農夫的胸膛。」

  子雅身上冷汗涔涔,她說的話縱使沒有實質性的傷害到宋初一,但是行為的確與毒蛇無異。

  「說這個故事,並非要指責子雅。」宋初一的話出乎兩人意料。

  緊接著便又聽她道,「你們或許還不太瞭解我,我宋懷瑾從來都不會撿著蛇往懷裡揣。我也從不強求人,倘若大家好聚好散,我沒有半點不樂意。但,誰想反咬一口,上天入地我都不會讓他有好下場!

  機會我只給一次……但你們要牢牢記住,有時候一句隨隨便便的話,一個任性的念頭,都會讓人萬劫不復。我所說的,沒有一句廢話,望你們牢記於心。」

  宋初一的聲音無比溫柔,卻無端的透出一股肅殺,令兩個人不由自主的屏息,「奴謹記在心。」

  宋初一也不想就如此簡單的把事揭過,但兩天之後就要出發去秦國,萬一把她折騰的斷胳膊折腿,路上帶著也不方便。

  說完,她便起身返回寢房。

  子朝鬆了口氣,「雅,先生是個磊落之人,跟著他即便遠遠比不上做貴女時,卻比我們流落在外朝不保夕好的多。」

  子雅緊緊抿著唇,她生來是貴女,尊貴刻進骨血,子朝也一樣,只是子朝能隱忍,能放的下,她卻不能。

  「雅,你若是不願意,阿姊便陪你一起走。」子朝握住她的手,聲音低柔。

  子雅抬頭,淚眼朦朧的看著子朝,「阿姊。」

  她們才遭難不久,母親慘死,子朝又重病昏迷不醒。子雅性子要強,一聲不吭的咬牙堅持,但她終究還是一個未經歷這麼多苦難的貴族女子。

  「雅,那麼多沒有正妻之位的女子,不也照樣能活?」子朝明白子雅的心思,她害怕的並並非生活艱辛,而是像貨物一樣被人送來送去,這個權貴玩夠了,便轉手送給那個權貴。年輕貌美時,尚且能夠用身體討好主人,換得豐衣足食,一旦年老色衰,可想而知生活會有多悲慘。

  至於得到長久的寵幸,她們根本不敢想像,這世間有幾個美人能像褒姒那樣一笑傾國?就算是褒姒,倘若面對一個腦滿腸肥的周幽王,恐怕日子也不甚好過。

  姐妹二人越想越是傷懷,竟在屋內抱頭痛哭起來。

  宋初一回了房,聽見隔壁傳來嚶嚶哭泣聲,心想發洩一下也是好的,恰巧早上來傳話的那名少年又過來了,她也沒有閒暇去管那兩姐妹。

  「奴是將軍指派服侍先生的,奴名喚丹。」少年在宋初一面前跪下。

  一般的奴隸都不會有特殊意義的名字,「丹」有赤誠之意,顯而易見,這名少年在礱穀慶心中頗有分量,宋初一多打量他幾眼,「起身回話。」

  「謝主。」丹起身,以跪坐之姿面對宋初一,但上身依舊微微弓著。

  丹十六歲左右,目測身量與宋初一差不多,身上著半舊的布衣夾襖,眉清目秀,皮膚比一般奴隸要稍稍白皙一些,髮髻整齊,露在外面的雙手被凍得有些紅腫,但清理的很乾淨,從頭到腳無一處髒汙,一個奴僕如此,令宋初一實在歎為觀止。

  「你原來在哪裡做活?」宋初一問道。

  「奴原是將軍身邊的侍書。」丹恭敬的答道。

  怪不得,小小年紀看起來與一般的奴僕不同,侍書必是選擇家底清白,聰慧能幹,通文墨的奴僕,待遇與一般的家僕迥異,在將軍府裡說是官職也不為過,宋初一可不能隨隨便便就接受。

  她沉吟一下,起身道,「我先去見過將軍,你隨我一起去吧。」

  「是。」丹起身道。

  宋初一走出房門,才發覺那兩姐妹還在繼續哭,不禁煩躁的抓了抓大腿,吼道,「哭!哭她娘的有個鳥用!還不如省點力氣想著怎麼掌控男人!」

  丹被宋初一毫無預兆的咆哮嚇了一跳,目瞪口呆的望著她,一時連規矩都忘記了。丹只見過宋初一兩三次,印象中她總是笑眯眯的很和氣隨性的模樣,沒想到竟這麼大的脾氣!

  宋初一對他的目光視而不見,抬腿便往主院走。

  她對丹沒有掩飾的意思,這一趟過去,她料定礱穀慶不會把丹收回去,所以作為她的奴僕,一定要能夠適應她的脾性才行。總不能為了遷就一個奴僕而改變自己吧。

  宋初一到了礱穀慶的院門口,還未開口,便有個鬚髮花白的老人迎了上來,「懷瑾先生。將軍在茶室,請隨奴來。」

  「家老請帶路。」宋初一客客氣氣道。

  「先生言重了。」老人微微笑著還禮。

  丹忍不住偷偷看了宋初一一眼,她現在溫文爾雅的樣子,與之前咆哮罵娘的兇悍簡直判若兩人,但又不像是裝出來的溫和。

  到了茶室前,老人通報了一聲,「將軍,懷瑾先生來了。」

  「請進吧。」礱穀慶道。

  丹侯在廊上,宋初一進門便朝礱穀慶施禮,「將軍抬愛。」

  「呵呵,請坐。」礱穀慶伸手示意。待宋初一坐下之後,便問道,「你瞧著丹,是否滿意?」

  「將軍調教出來的人自然不會差,只是如此將軍豈不是身邊無侍書?」宋初一道。

  礱穀慶歎了口氣,「老了,我這有小半年都看不清字,又不耐煩聽人念,留著他也無甚用處,不如跟著你有前途。」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48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三章 向秦國出發

  事已至此,再推辭便顯得虛偽,宋初一拱手致謝,「既然如此……懷瑾就卻之不恭了。」

  「先生出使秦國,想走哪條路?」礱穀慶轉而問道。

  宋初一毫不猶豫的答道,「直接從魏韓兩國穿過。」

  「什麼?」礱穀慶大驚,道,「此事倘若走漏絲毫風聲,不僅計策難以繼續施行,先生亦有危險啊!」

  「將軍以為從齊趙繞行會有危險嗎?」宋初一問道。

  晉國三分,才有了魏、趙、韓,這三國常常聯盟去攻打別國,又常常因為一言不合散夥,分分合合實在是家常便飯,況且現在趙國內戰膠著,正是好利用的時候,倘若魏王得知風聲,以出兵幫住篡國為由,定能拉攏到勢力為他劫人。

既然哪兒都不能穩妥,又何必要繞道走冤枉路呢!

  礱穀慶仔細想想,覺得果然還是走魏國要好一些,「善,先生請放心,此事必然不會外傳。」

  宋初一拱手,也並不說什麼客套話,礱穀慶這麼賣力是為了衛國,又不是為她。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宋初一便離開茶室,回了院中。

  公孫氏姐妹被宋初一吼了一頓,已經不再哭泣。

  子雅和子朝站在廊上等候宋初一歸來。

  本來她自覺得無顏再見宋初一,也怕遭到冷遇,不敢再見宋初一,但子朝堅持要到廊上等候宋初一,子雅只好硬著頭皮站在這裡了。

  雖說她心裡已經看明白,但就像自小作為賤民長大的孩子,不可能穿上華服便有了貴族氣度一樣,一時半刻,依舊無法真的把自己當做奴隸。尊嚴說重不重,但有尊嚴的人,卻很難放下。

  「主。」兩人屈膝行禮。

  宋初一道,「起來吧,你們收拾一下,兩天後跟我走。」

  「這麼快……」子雅忍不住抬起頭來。

  宋初一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可以選擇不走,一日之內我已經說過兩遍,不想再重複第三遍。」

  頓了一下,宋初一繼續道,「以你們的姿色,尤其是子朝,只要無足夠的力量庇護,無論到哪裡都是同樣的命運,我不過是想和你們合作,我要給你們尋的夫主,定然是這世上難尋的大丈夫,但能否抓住他的心,便要靠你們各自的手段了。」

  宋初一好整以暇的看著他們,緩緩道,「話我已說盡,現在便決定去留吧。去,我二話不說,放人;留,就收了心思,一切聽我安排,有本事利用在下的,也歡迎利用。不過利用不成的話,下場有多悲慘,只有你們想不到,沒有我宋懷瑾做不到。」

  子雅和子朝早已經商量過,於是齊聲道,「奴等願意留下。」

  「那就去收拾東西吧。」宋初一把籍羽的話也放在心上,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這兩人不大可能是魏國斥候。

  因著是秘密出使秦國,所以宋初一並未同任何人告別,只在第二天的下半夜頂著凜冽的寒風出發了。

  宋初一第一件事情便是交代好眾人,統一說辭。他們這次扮作齊國商隊,做的是奴隸買賣,這一次目的地在韓國。由於天氣嚴寒,恐江水結冰,不便走水路。

  越往西北,天氣便會越冷,連滔滔黃河水都會結上厚厚的冰層,倘若非時節不對,走水路能夠直接入秦,一路不停歇,一切順利的話,半個月便能到。

  不過走陸路也有個好處,便是不會引人注目。

  行遠路自然不能泊小舟,眼下越、齊、楚船隻較多,往隴西過去,大型的船隻會越來越少,行水路的話很容易便被人注意到。所以就算黃河不曾結冰,宋初一也不會輕易選擇水路,眼下這種狀況更好。

  因有宋初一要求,這次護送他們入秦的領頭便是籍羽。商隊中一切事務都有他統領。季渙和允弱也一起跟著過來了。

  四野茫茫,月明星稀。

  凜冽刺骨非寒風吹過,令曠野裡半人高的野草翻出一層層幽暗的波浪,枯枝殘葉,倒也別有一番開闊壯美的景象,但宋初一困的厲害,也沒空去看,吩咐完事情之後回到車廂,她擁著被褥倒頭便睡。

  睡的昏天暗地,不知今夕何夕,宋初一有些意識的時候,隱隱聽見外面有個老人放聲高歌。聲音枯啞,被呼呼的大風吹的有些不穩,時而清晰,時而破碎。

  「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匪教匪誨,時維婦寺……」

  聲音零零碎碎的傳過來,卻是一首大雅。有人在曠野唱大雅也就算了,關鍵是這詩中的內容,令宋初一心底有種怪異的感覺。

  智慧男子創業能,有才女子亂國政。那個聰明女人啊,像貓頭鷹發怪聲。她有長舌善逞辯,產生邪惡埋禍根。大亂非是從天降,生自工讒此婦人。勸諫國王聽不進,婦人內侍言必信。

  這首大雅,唱的是周幽王昏聵,聽信婦言,她宋初一也是個女人啊!

  隨著歌聲漸漸靠近,宋初一飛快的將頭髮整理了一下,推開車窗,看向外面。

  一望無際的雪原與天相接,碧藍與白雪相映,純淨不染一絲塵埃,空氣清新而冷冽,從初一嗆咳一聲,瞇著眼睛迎風看去。

  一個灰褐色麻布寬袍老者坐在牛背上緩緩而行,他鬚髮花白,面容清臒,攏著袖子,懷裡斜抱著一根桑木手杖。

  快要接近的時候,宋初一揚聲問道,「老丈因何而歌?」

  老者看著宋初一,與商隊緩緩錯過,笑呵呵的答非所問道,「娃娃生的好面相!」

  「莫非是陰陽家?」宋初一喃喃自語。

  很多人曾說過宋初一面相生的好,她額頭飽滿,鼻樑挺直,乍一看來缺少了幾分女子的柔美,所謂「生的好」不過是說她容易集天地之靈氣,是福相。

  前輩子,宋初一吃的苦頭當真不比那些奴隸少,也沒少罵過那些誇讚過她相貌的陰陽家,不過自從重生之後,她覺得自己之所以吃了那麼多苦頭,便是為攢著福氣渡劫。因此如今對陰陽家頗感興趣。

  萍水相逢,宋初一還有要事,一切當小心行事,便不打算追上那老者攀談。

  傍晚時分,風越發疾,天空中竟又飄起了雪,馬匹隱隱有些躁動,口鼻中噴出霧花,車子在風雪裡幾乎不能前行。

  砰砰砰!

  宋初一的車窗被敲響,外面傳來季渙艱難的說話聲音,「先生,籍師帥問是否找個地方紮營?如此下去,馬匹可能會被凍死。」

  宋初一呼啦一聲拉開車窗,向外看了看,「你記住,告知籍師帥像這樣的事情由他做決定即可。」

  籍羽領軍作戰也有些次數了,且看他在宋國郊野的生存能力,也算不俗,這種小事情他定然能夠做出正確的判斷。能省自己的力氣便儘量省,這是宋初一一貫為人的準則之一。

  籍羽是看見前面有山丘,才會派人過來問,得到宋初一這樣的回答,他便果斷下令往山丘腳下去。這邊的山不高,但好歹山腳下的風速會緩一些。

  雪天,暮色降臨的極早,也極快,在快要接近山腳的時候,籍羽發現那處竟有微弱的火光跳躍,便抬手,喊了一聲,「停。」

  「季渙,帶幾個人過去看看,若有危險立刻傳信。」籍羽從懷中掏出一支三寸長的短笛丟給他。

  「嗨!」季渙接了笛子,指了幾個人,騎馬往那邊靠近。

  不久,幾人返回,「是五個狩獵之人,偶遇一頭雪狼,被重傷兩個,奄奄一息。」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四章 雪狐更兇猛

  車隊靠近山腳停下。籍羽開始令人找合適的地方紮營,稍作休息,等風雪過去。

  幾輛馬車裡升了火盆,牛油燈光如豆。

  大雪紛揚,氣候嚴寒,難得能在曠野裡看見這麼大的商隊,附近幾名獵者目光中流露出欣喜,踟躕了一會,其中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起身,縮著腦袋在風雪中走了過來。

  那人距離還有兩丈時,不等商隊呵斥便頓住了腳步,大聲道,「哪位君子可主事?」

  商隊所有人的動作都頓了一下,籍羽上前兩步,道,「何事?」

  「見過先生。」漢子向籍羽躬身行禮之後,才道,「某等在此獵白狐,不想遭遇雪狼,某的朋友被雪狼所傷,懇請先生讓商隊中的醫者救他二人性命,某以一隻白狐答謝。」

  商隊長途跋涉,多半會有醫者隨行,即便沒有醫者,也會有人略通醫術,藥材之類的自是不會缺。

  白狐的內臟可以入藥,皮毛亦是不可多得,它們行動敏捷,極難捕捉,即便捉到也不是幼小便是衰老,狐狸皮還會難免有些損傷,所以絕品的壯年白狐狸毛有時候可以叫價上千金,但也都是有價無市。

  漢子見籍羽意動,便連忙朝火堆那邊招手。

  另外一個獵者連忙拎著一個布袋跑了過來。

  漢子接過布袋,伸手將裡面還在亂動的白狐掏出來,走上前雙手遞給籍羽。

  似乎是一隻還未成年的小雪狐,大約只有兩隻手掌那麼大,在雪地的微弱反光下,能看見這個圓毛的小東西四肢被布條捆起來,正在瑟瑟發抖,口中發出低低的嗚咽聲,聽起來委屈極了。

  「這是何物?」礱穀不妄在馬車上呆不住,便下來轉轉,看見了這個小東西,好奇的用手摸了摸。

  漢子見礱穀不妄衣著華麗,立刻答道,「公子,這是雪狐,等再養大些,皮毛可換黃金。」

  「這個我要了,籍……大哥,付帳吧。」礱穀不妄將雪狐接了過去。

  礱穀氏是衛國巨富,礱穀不妄自小含著金湯匙,揮金如土毫不含糊。白狐狸皮他倒是有兩張,但還從未見過活的白狐,不禁嘀咕道,「我原以為是兇狠的猛獸,居然與小狗無甚區別。」

  籍羽無奈的搖了搖頭,令人去請醫者。

  「多謝先生,多謝公子。」漢子大喜。

  籍羽接著微弱的光線仔細打量他,面上如野草般茂盛的絡腮鬍子,只能看見濃密的劍眉,一雙眼睛炯然有神,體格是難得一見的魁梧健壯,心中暗贊了一句,拱手問道,「像諸位這般重情重義的漢子倒也難得,敢問高姓大名?哪國人士?」

  「不敢當。」漢子連忙還禮,他見籍羽已經令人去請醫者,便放下心來,答道,「某叫池巨,原是楚國人,如今四海為家,靠狩獵為生。」

  他話音方落,便聽一輛馬車裡傳出一聲笑,接著便有個聲音接口道,「壯士以狩獵為生多久了?」

  池巨聽著這個聲音十分年輕,但心想對方既然是坐在馬車裡,怕也是貴人,便如實答道,「不過小半年。」

  「怪不得。」車內的宋初一撫著榻上雪白的毛球,喃喃道。

  「老師此話何意?」礱穀不妄問道。

  宋初一笑道,「這可不是一隻雪狐……」

  「什麼?」礱穀不妄倏地坐直身子,面露怒色,看樣子就要衝下去找人算帳。礱穀不妄買下這個東西送給宋初一做拜師禮,結果卻並不是雪狐,他那裡丟過這樣的臉。

  宋初一忙攔住他,「冷靜!這是一頭雪狼,餵養大了比雪狐也不差。」

  「雪狼?」礱穀不妄怔了一下,把那只瑟瑟發抖的小東西拎起來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我就說嘛,這東西怎的長的像狗,一點也不威風。」

  宋初一剛想誇他一句,便聽他緊接著道,「雪狐定然更兇猛。」

  外面眾人憋著笑,籍羽乾咳了兩聲,揮手讓池巨隨醫者過去。

  宋初一額頭冒出三滴冷汗,「不妄啊,這是雪狼的幼崽。」

  成年的雪狼體長半丈有餘,體型巨大,比一般山地中生存的頭狼還要大許多,兇猛異常,且耐力特別好,每一次追擊獵物可長途跋涉四百里,一般動物即便不被它咬死,硬是拖也拖的累死了。

  這五個人恐怕並非是偶然遭遇雪狼襲擊,而是他們經驗不足,把雪狼幼崽當做白狐抓了,母狼不肯甘休。

  「籍羽!」宋初一揚聲道。

  「在,先生有何事?」籍羽立刻走到馬車旁邊。

  「注意附近動靜,防止雪狼突襲。」宋初一道。

  嗨!」短短一句話,卻讓籍羽緊張起來。在雪夜遇到雪狼,比遇到普通狼群還可怕,它們通體潔白與雪無異,行路悄無聲息,如果毫無戒備,說不定這百餘人還不夠它撕咬。

  宋初一看著榻上的小絨球無奈一笑,她這輩子與狼還挺有緣,出門便遇狼!

  想到上次的狼群,宋初一便想起趙倚樓。

  上輩子死在宋初一眼前的人多不勝數,連她能記住的都寥寥無幾,若說她喜歡好看的男人,前一世,她也見過不少英年早逝的美男子,但未必能記憶深刻,但此時她卻不得不承認,對趙倚樓的死耿耿於懷。

  原因其實很簡單,宋初一很清楚。她是謀士,爾虞我詐,真真假假,真心難辨,但當她遭受一輩子最屈辱也最慘痛的失敗時,一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便是那個戒備心極強,卻又輕易將全部信任都交付的趙倚樓。她明白,那樣無所算計的交情,以後都很難再擁有了。

  宋初一遺憾沒有對他赤誠相待,但如果時光再倒回,她依舊難以做到。

  「老師老師!」礱穀不妄兀自說了半晌,卻看宋初一在發呆,忍不住喊了兩聲。

  宋初一回過神來,聽見床榻上的雪狼嗚咽了兩聲,一點一點的往角落裡挪,最後靠著車廂的壁角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這東西當真很厲害?」礱穀不妄看著雪狼笨拙怯弱的動作,不可置信的問道。

  「我估計,這只雪狼才不到兩個月大,恐怕都還沒斷奶,你從一個嬰孩身上,能看見他以後做將軍威風凜凜的模樣?」宋初一道。

  礱穀不妄拱手道,「不妄受教。」

  宋初一這不過是隨口一說的話,聽起來是有那麼點道理而已,但時下尊師是衡量一個士人品德的重要指標,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母。可以在學說上辯駁,卻不可以忤逆師長。

  「季渙。」宋初一靠著窗子喚道。

  「在,先生。」季渙靠近等候吩咐。

  宋初一道,「令人將方才那個漢子叫過來。」

  「嗨!」季渙應了一聲,便命允弱去喚人。

  不出片刻,宋初一便聽見池巨的聲音,「先生喚某有何吩咐?」

  池巨原以為車內坐的也是個貴公子,他聽允弱他們都喚先生,便也改口。

  「諸位遇見成年雪狼襲擊?煩請將詳細情形道來。」宋初一道。

  池巨以為宋初一是不相信他,心裡覺得受到侮辱,但轉念又想,方才那個主事吩咐下屬防備雪狼突襲,也不像是不信的樣子,所以便暫且壓住性子,道,「某等兩月前在此捉到一隻白狐狸,拿到濮陽賣了大價錢,某見那只是個狐狸崽子,兄弟幾個便商量再來一趟,捉只大的,便可以歇一兩年了,某等在此尋摸了大半個月,終於發現狐狸的足跡……」

  他們幾個人心中大喜,便隨著足跡去找,結果在一個岩石縫裡發現一隻「白狐」,可奇怪的是,這只白狐行動不像是第一隻那樣快如閃電,反而呆呆的,動作很緩慢。

  幾個人也都是做獵戶沒多久,雪狼的樣子的確三分像是放大的狐狸,暮色朦朧中,他們竟是沒分辨出來。他們怕「白狐」脫手,急急忙忙就塞進了布袋中,結果才走出三四十丈,便被一頭巨大的雪狼襲擊。

  「虧得那頭狼似乎早已身負重傷,我們幾個才勉力支持下來。」池巨道。

  宋初一仔細分析他的話,心知這就是事實。倘若不是那狼受傷,實力大減,他們五個就是再勇武,恐怕也難以阻擋。

  「嗚——」

  正此時,呼嘯的風帶來一生悲戚的嗚鳴聲。

  壁角的小絨球立刻探出頭來,嗚嗚的叫了兩聲,爪子不斷的撓著牆壁,發現根本出不去,口中的嗚嗚聲漸漸變成像孩子一樣的嗚咽。

  「季渙,告訴籍羽,如果雪狼過來,先莫要主動朝它動手。」宋初一道。

自從上次跟著宋初一辦事,季渙對她佩服的五體投地,因此便是收到這樣無理的吩咐,他也不曾有絲毫疑問。

  「為何,老師,但凡野獸,就算我們不殺它,它也會主動襲擊人的!老師千萬莫要心軟。」礱穀不妄急道。

  「這你倒是知道了?」宋初一笑道。

  礱穀不妄雖然分不清狐狸還是狼,但多少還是瞭解猛獸的危險性。

  「雪狼!」外面有低呼傳來。

  宋初一將壁角正在撓牆的小絨球拎過來,抱在懷裡,下了車便瞧見血液裡一頭巨大的雪狼在雪霧之中緩緩走來。

  礱穀不妄睜大眼睛,看著那頭狼,體格矯健,白色的毛在狂風中有些淩亂,優雅中帶著隨時隨時可能爆發的兇猛,比他想像的雪狐要漂亮的多。

  「不許放箭。」宋初一朝著那頭狼走過去。

  籍羽一把拉住她,急的口不擇言,「你瘋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49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五章 孺子可教也

  「你覺得呢?」宋初一目光直視他。

  籍羽看見的是一雙如雪清明的眼,冷靜的不能再冷靜了,他鬆開手,令周圍的準備好弓弩,隨時準備射殺雪狼。

  母狼已經嗅到孩子的味道,盯著宋初一做好了蓄勢待發的準備,它體型龐大,仿佛只需要幾個跳躍便能夠衝到宋初一跟前。

  在冰天雪地裡,眾人握著弓弩的手心竟然開始冒汗。

  宋初一向前走了幾步,距離那頭母狼還有三四丈遠的地方,將懷裡的小絨球放到地上。

  小絨球動了動,立刻爬起來在厚厚的積雪裡往母狼的方向奔跑。

  母狼很聰明,見宋初一已經放了小雪狼,便並未靠近再繼續靠近,而是在原地趴下等待它跑過來。

  小絨球沾了滿身的雪,歡快的在母狼面前蹦蹦跳跳,絲毫不像方才那樣縮瑟不安。

  母狼垂頭溫柔的舔了舔自己的孩子,用腦袋拱了拱它。

  小雪狼已然一天未曾進食,母狼將它叼到自己的腹部,小雪狼拱著頭找到地方便開始吮吸起來。

  「嗚——」

  狂風暴雪之中,母狼仰頭髮出一聲悠長的悲鳴。然後「噗通」一聲倒在雪地裡。

  「老師,這雪狼……死了?」礱穀不妄打破寂靜問道。

  宋初一頷首,揮手示意大家放下弓弩。

  眾人一見雪狼腹部已經不再起伏,也都紛紛放下弓弩。

  小雪狼吃飽,從母狼的懷裡爬出來,拱了拱母親的頭,似乎再問它是否回家,但是半晌也未曾得到母親的回應,它咬住母親的前腿,使勁拖了拖。

  如此反復,小雪狼似乎也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它不甘心的爬到母狼的背上,張嘴叼住母狼的脖頸,用力往後拽。

  這個姿勢看上去像是在撕咬,但其實瞭解這類動物習性的人都清楚,這是母狼叼小崽的動作。這小東西怕是以為自己這樣能夠帶母親離開這裡,

  「嗚嗚。」小雪狼發出委屈的聲音,從母狼的脊背上下來,鑽進它腹部下面,然後沒了動靜。

  「這麼笨的小傢伙。」宋初一歎了一聲,道,「不妄,商隊裡有沒有羊奶或肉乾?」

  「皆有。」礱穀不妄答道,「我去拿些過來。」

  季渙帶著幾人走近雪狼,伸手摸了摸皮毛,道,「果然不愧是雪狼,這一身皮毛好滑不留手,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等半個時辰把這狼埋了,現在誰也不許動它。」宋初一道。

  「為何?」季渙詫異道。

  「商隊裡的供給你的不夠吃喝嗎?」宋初一不答反問。

  不管狼皮賣了多少金,只是屬於商隊主人,這狼該怎麼處置,他爭論毫無意義,「屬下多事。」

  宋初一拍拍他的肩膀,回到車上,湊著盆子烤了一會兒火,聽見敲車門聲。

  「進來。」宋初一端坐好。

  車門打開,礱穀不妄帶了兩個包袱鑽進來,「老師,我拿來了肉脯和羊奶。還有幾卷書。」

  「都有什麼書?」宋初一問道。

  「《莊子》,《國語》。老師喜歡看哪個?」礱穀不妄將裹了竹簡的包袱放在幾上。

  反正也閑著無事,宋初一便打開包袱將幾卷《國語》挑了出來。

  「我還以為老師會看《莊子》。」礱穀不妄道。

  宋初一淡淡一笑,伸手摩挲著《莊子》第一卷。老師的話,言猶在耳,一字一句記得清清楚楚,這本書也早已經爛熟於心,可以一字不落的背下來,又何須再讀?仿佛昨日還在為老師磨墨,今日便已經歷盡滄桑,物是人非了。滄海桑田其實也不過是一瞬間啊

  「老師?」礱穀不妄喚了一聲。

  「嗯。」宋初一看見《莊子》竹簡上的穿線已經破舊,問道,「為何喜歡讀《莊子》?」

  礱穀不妄答道,「莊子的灑脫逍遙,實在令人心嚮往之,雖然有一些言論我並不贊同,但學生喜歡《逍遙遊》。還有《漁父》、《盜蹠》等幾篇也都喜歡。」

  莊子的想像力極其豐富,筆力渾厚且變化多端,比一般單純枯燥的言論更有意思。且不說眾多士子是否尊崇他的言論,單是《逍遙遊》的氣勢磅礡和灑脫,都令許多人為之神往,喜歡讀《莊子》的人亦不在少數。

  「老師喜歡哪一篇?」礱穀不妄問道。

  「《大宗師》。」宋初一答道。

  礱穀不妄皺眉,委婉的表達自己的不喜,「這篇我也曾經讀過,但總覺得難以捉摸,並不能理解其中意思。」

  「以後遇事多了,你便能明白它的好處。」宋初一道。

  礱穀不妄點點頭,饒有興趣的問道,「老紙如何知道那雪狼要死了?」

  宋初一剛剛翻開竹簡,動作頓了一下,道,「狼是一種團結、忠誠的動物,它們一般都是群居,只偶爾會有落單的孤狼。我一直覺得,它們極有智慧。如果這頭母狼還有哪怕一絲的戰鬥力,都不會發出悲鳴示弱,從正面靠近。而且它確定小狼崽還未死,說明它一直跟蹤那幾個獵者。」

  一頭成年的雪狼對付五個人根本不成問題,更何況已經有兩個被它咬傷,可它一直跟蹤卻不襲擊,這只能說明它的實力已經不足以對付剩下的區區三個人,這樣弱的力量,除非是瀕死邊緣。

  雪狼示弱,大約只是想見見自己的孩子。

  若是遇上不知它意圖的人,恐怕它一出現就被獵殺了。

  「這麼想來,也不聰慧啊!」礱穀不妄道。

  「這無關智慧,只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唯一的選擇。」宋初一頗有感觸的道。既然已經馬上就要死了,毫無反抗之力,還不如走到靠近自己孩子的地方死去。

  宋初一對雪狼卻並不是單純的存善心,她想養那頭小雪狼。

  雪狼十分有靈性,也是知道報恩的動物。如果獲得了一頭雪狼的忠誠,便是獲得它一生的忠誠,這一點,是人所比不上的,也正是吸引宋初一的地方。

  縱然這麼做能否起到作用也尚未可知,但至少在宋初一自己心裡,強過什麼也不做。

  正好空閒,宋初一便仔細的給礱穀不妄解析《莊子》。

  宋初一攏著袖子,閉著眼睛,將《莊子》的內容娓娓道來,解釋簡練清晰,偶爾舉例說明,礱穀不妄剛開始忙著翻竹簡對照,後來漸漸被她所將吸引了注意力,將竹簡丟在一邊,聽的津津有味。

  礱穀不妄越聽,心中越發驚奇,宋初一就像一本活的書架,說出的文章內容一字不差,舉例說明,引經據典,而且有時候引據的經典還並非是道家的言論,一時是儒家,一時是墨家,一時又是法家……

  礱穀不妄也讀過這些言論,自然能聽出她似乎引用的字句不錯。

  待宋初一講完一段,礱穀不妄殷勤的給她倒了杯茶,「老師,你年紀這麼輕,卻如此博學……想必背著別人下了不少苦工吧。」

  礱穀不妄指的是宋初一上次說的「天才論」。

  宋初一看著他道,「孺子可教也,不過與我年紀相仿的人,即便偷偷下苦功也未必能比我知道的多,這說明所謂天才,也有高下之分的。」

  她說到「年紀相仿的人」,意有所指的看了礱穀不妄一眼。

  跟我耍嘴皮子,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宋初一腹誹,面上卻帶著和煦的笑容。

車外,季渙道,「先生,差不多半個時辰了,將那雪狼埋於何處?狼崽如何處置?」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六章 無事獻殷勤

  宋初一拎了礱穀不妄拿來的羊奶和肉乾,下了馬車。

  母狼的屍體還在原處,落雪已經幾乎將其掩埋。宋初一蹲下身子,用手拂去母狼腹部的雪,從布袋裡掏出裝了羊奶的水囊,倒出一些沾在手指上,然後伸進去摩挲到那個軟乎乎毛茸茸的小東西。

  靜靜候了一會兒,宋初一忽然感覺道那小東西似乎在舔舐她的手指,唇角不禁微微翹起。

  等它舔舐乾淨,宋初一又沾了一些,把手稍微往外放一點。

  如此幾次,那個小東西受不住誘惑,便探出了腦袋。宋初一把裝著羊奶的水囊口放在它嘴前,它倒也不挑,飛快的舔了起來,直到肚子吃的圓滾滾才甘休。

  宋初一將它抱了起來,用兔毛裹住,「將那母狼埋了吧,傳令,誰若是敢私自動母狼屍體,一併埋了。」

  「嗨!」籍羽和季渙齊齊拱手應答。

  他們之前便仔細觀察過這具母狼的屍體,母狼似乎病了許久,身上的皮毛已經失去健康的光澤,毛還在成片成片的脫落,就算剝下來拿去賣,價值也不高。因此眾人對宋初一這個命令,沒有任何異議。

  在山坡腳下休息到了下半夜,風漸漸緩下,籍羽便令商隊出發。

  宋初一之前睡的多了,一時沒有睡意,便將窗子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向外看看雪夜景致。

  馬車行了幾丈,宋初一正看見那一夥獵者正縮在山腳下,未受傷的那三個人把身上的衣物脫了一些裹住兩名重傷者。他們不敢睡,怕一睡著便會被凍僵,再也醒不來了。

  見那三個人目光追隨著車隊,黑暗中隱隱能看見他們黑白分明的眼睛閃現渴望,宋初一心中微動,揚聲道,「停車。」

  披著蓑衣的籍羽驅馬靠近,躬身湊近窗口問道,「先生,何事?」

  宋初一本想使籍羽去傳話,但她心念一轉,自己披了大氅下車,命籍羽取了兩個酒囊過來,深一腳淺一腳的踩著雪往獵者走去。

  還未走近,宋初一便將手中的酒囊拋了過去,朗聲道,「仰慕諸位重情重義,雪天酷寒,兩囊烈酒贈與壯士。」

  池巨仔細打量面前這個少年,一般的相貌,乍一看比起方才那位華服錦袍的少年要遜色一些,但此刻他身上有著一種豪氣和灑脫,令人不由得為之心折。

三人連忙站起身,拱手道,「多謝先生!」

  「烈酒贈壯士,雅事!諸位無需言謝。」宋初一微微一笑,拱手還了一禮,轉身回車,心中默數:一、二、三、四、五……

  數到五的時候,便聽池巨道,「先生請留步。」

  宋初一微挑眉梢,不緊不慢的轉回身來。這幾個人顯然是以池巨為首,宋初一便將疑問的目光投向他,耐心的等著他說話。

  「先生,某等四海漂泊,今日在此地遇險,兩名兄弟重傷,雖得貴商隊相助醫藥,但在這冰天雪地怕終究難以倖免,若先生能做主帶上某等,某願誓死效命先生。」池巨道。

  這幾個人是池巨從家鄉帶出來的,當初從山溝裡出來,他說要帶他們過上好日子,可眼下這個情形,讓他內疚心痛,既然機會就在眼前,他寧願拿自己換他們活命的機會。

  其餘兩人亦拱手道,「某等願追隨兄長效命先生。」

  宋初一看了一眼地上的兩人,歎息一聲,「卻是我想的淺了。帶上諸位也不過是舉手之勞,在下不過是一介商賈,比不得公卿大夫,恐辱沒了諸位壯士,效命之事,諸位可以再仔細思量一番,莫要因一時意氣誤了前程。」

  宋初一不等池巨等人回答,接著道,「兩位兄弟傷的太重,在下把自己的馬車騰出來,讓兩位暫用,至於三位……」她笑道,「身強體壯,騎馬應當沒問題吧!」

  三人感激涕零,連連推辭,但拗不過宋初一,又因擔心兩名兄弟,最終還是依了宋初一的話,將受傷的兩人抬進了宋初一的馬車。

  宋初一則抱著小雪狼,將自己和東西都轉移礱穀不妄的車上。

  安頓好一切,隊伍再次前行。

  騎馬在前面的季渙回頭看了一眼那跟在隊伍後面的三人,小聲問籍羽道,「之前怎麼沒看出來先生還是這樣古道熱腸的人?」

  籍羽一扯嘴角,「無事獻殷勤。」

  季渙滿臉茫然,區區五個字,他哪裡參悟真意!

  籍羽遠不比季渙和宋初一相熟,但他比季渙要敏銳的多。宋初一對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嘴臉……不,是態度。但不知為何,他覺得在宋國荒林裡的那個宋初一才是最真實的宋初一,散漫卻言辭犀利,說十句話有五句話是在諷刺人。

  至於她為何對這幾個獵者如此熱情,籍羽私以為,她是想將他們收為己用。對待這樣的義士,善待他們,又表現出灑脫、豪爽,無疑是絕佳的殺手鐧,且更加容易獲得他們的尊敬和忠誠。

  欲擒故縱,遠遠比一口答應高明的多。

  池巨騎馬跟在後面,望著宋初一所在的馬車,心中翻江倒海。他之前站在車前時,聽見那名華服少年喚「老師」,以為車內還有一位長者,只是使少年問話而已,後來他便忙著看醫者為自己的兄弟治傷,未曾注意到宋初一,但就在剛才,他把兩名兄弟抬上車的時候,才意識到所謂的「老師」,竟然指的就是宋初一!

  許久,池巨的心情才平復下來,側頭悄悄對身邊兩人道,「我觀這位先生雖然年輕,但氣度不凡,我欲真心效命於他,你們意下如何。」

  「我也覺得先生不錯,只是方才實在太失禮了,竟然未曾請教恩公的姓名。」其中一人道。

  另外一人也點頭附和。

  ……

  馬車內,礱穀不妄白天雖未曾睡多少,但少年精力旺盛,再加上第一次出門的興奮勁,也沒有絲毫睡意,倒是那頭小雪狼睡的最香。

  「老師,為何要養雪狼?」礱穀不妄問道。

  這個世道,雖沒人管得著你養什麼,但牽著一頭狼在街上行走,也忒嚇人了。

  宋初一攏著袖子沉吟片刻道,「你不覺得很威風嗎?」

  礱穀不妄詫異,他平時也偶爾會去狩獵,認識的動物種類不多,但對猛獸的大概習性還略知一二,「威風倒是很威風,但雪狼畢竟是野物,養大了怕是反被它傷。」

  宋初一把睡得正香的小絨球揪起來,端著一張小狼臉仔細瞅了瞅,直到它發出委屈的嗚嗚聲,才摟在懷裡順毛,「我觀此狼面相尚可,黑眼球多白眼球少,眼尾微微下垂,不是吊稍的白眼狼,養一養就熟了,實在不行,我也淨賺一張狼皮。」

  「老師還懂陰陽家?」礱穀不妄驚喜,興致勃勃的問道,「敢問老師,如何從長相判斷品性?」

  宋初一嚴肅的思慮半晌,等到礱穀不妄耐心都快耗盡,才鄭重的吐出兩個字,「直覺。」

  礱穀不妄幾欲吐血,緊接著卻聽宋初一笑道,「鬼谷子都能騎白虎,我養一頭雪狼也不奇怪。」

  「鬼谷子的坐騎是白虎?」礱穀不妄立刻轉移了注意力。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50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七章 天人合一處

  宋初一翻開竹簡,隨口道,「是啊,是頭半歲的小白虎,他坐了三回,兩回被甩下來閃了腰,後來白虎跑了,他老人家嘴硬非說是自己放歸山林,但大家都看見過他對著林子哭了好幾回。」

  礱穀不妄怔了怔,這話聽起來似無稽之言,但卻又似是親眼所見,「老師說的當真?」

  宋初一彎著眼睛看他,道,「你猜呢。」

  「我就知道。」礱穀不妄剛準備爬上榻,轉頭問宋初一道,「老師可要休息?」

  「你睡吧,我不睏。」宋初一已經佔用了他的馬車,又如何好意思光明正大的佔用他的榻!

  礱穀不妄心道,我問過了,可沒有不尊師重道。

  宋初一坐了一會兒,便披上大氅,換到對面的位置,然後將車窗打開。

  礱穀不妄剛有些朦朧的睡意,刀鋒一般的冷風便撲到他臉上,一個激靈,比之前還要精神幾倍。

  多半人都不會喜歡從睡夢清醒的前一刻,更何況礱穀不妄本身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

  礱穀不妄壓抑著一腔的怒火,「老師為何開窗?」

  宋初一緩緩回過頭來,歎息了一聲,道,「在如此與天地貼近的寒夜,倘若不悟道,豈不可惜?」

  悟道是修習道家的人必行之事,礱穀不妄也不奇怪,他心中一動,微微笑道,「老師不若到此處悟道,比老師那處更能貼近天地。」

  礱穀不妄見宋初一似乎略略遲疑了一下,立刻勸道,「此處直面風雪,接天靈地氣,老師覺著呢?」

  「好吧。」宋初一「咬牙」抱著小雪狼挪了過去。

  礱穀不妄立刻跑到宋初一方才坐的避風處,身上果然暖和許多,卻聽宋初一道,「我方才似乎有所感悟,或許有機會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你莫要吵我。」

  「定然定然。」礱穀不妄滿口答應,心中卻想,能在那裡天人合一,明天我就給你行稽首大禮。

  宋初一解開大氅和外袍,鑽進礱穀不妄捂暖的被窩裡,又將小雪狼拎過來塞在腳處,扯了被子把頭蓋上,雖然有點點冷,但比宋初一從前經歷的好多了!

  礱穀不妄把窗子開的更大,滿臉壞笑的盯著榻上鼓起的被子。

  還怕不把你凍哆嗦?

  ……

  然而,半刻之後。

  礱穀不妄掏出帕子擦了擦清水鼻涕,抖著手將大氅披上,看著幾乎要被風雪熄滅的火盆,終於忍不住伸手把窗子關上。

  火盆裡的火勢穩定,又無風雪襲進來,溫度才一點點的回升。礱穀不妄縮在火盆旁,烤了許久的火,稍微緩過來一些,但是面頰上火辣辣的微癢微疼。

  礱穀不妄幽怨的瞪著榻上,心理面早已經明白,什麼悟道,什麼天人合一,全都是騙他床榻的鬼話!他從直面風雪的地方忽然跑到避風灣,自然會感覺到片刻的溫暖,但窗子打開的久了,整個車廂溫度都降低,他哪裡能支持的久。

  「老師。」礱穀不妄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宋初一翻了個身,含糊道,「一個……如此明顯的圈套,你不好好反省自己因何犯蠢,喚我做甚,這是近日的授課之一,仔細想想吧,我明日發問。」

  礱穀不妄怔了一下,仔細回想起方才的事情,心中悔恨不已,倘若他能耐得住,安安穩穩的在榻上躺上最多兩刻,先承受不住的肯定是宋初一,可他為什麼當時就沒有識破,想也不想的就信了呢?

  睏意襲來,礱穀不妄只能抱著膝蓋打瞌睡。馬車地方本就不大,已經放了一張小榻,一張几,中央下方扣著一隻火盆,因此車版上雖然鋪了厚厚氊子,卻根本沒有躺的地方。

  一夜好眠的宋初一,次日在小雪狼嗷嗷叫喚中幽幽醒來。

  宋初一睜眼看了看,它正縮在榻角瑟瑟發抖。宋初一想起身,腳掌卻無意間觸到一塊潮濕的地方……她不動聲色爬了起來,將小雪狼拎起來,果然瞧見它肚子下面果然有點濕,幾根毛上還沾著水珠,不由得抬手扶額。

  「老師,可以洗漱用早膳了。」礱穀不妄墨髮披散,眼底帶著淡淡的青色,面無表情的看著宋初一。

  「唔,善。」宋初一看見幾上已經準備好了鹽、柳枝和水,地上放了一隻銅盆,便暫時不去管小雪狼尿榻之事,先端了水洗漱。

  待宋初一洗漱完畢,礱穀不妄擊了兩下掌,馬車的速度便停頓了一下,有個侍婢飛快的上來將東西撤下去,又從下面接了一盆溫水和乾的巾布上來,伺候宋初一淨面之後,帶上東西退了出去,緊接著另外一名侍婢捧了食盒上來,將熱乎乎的食物在幾上擺開,便也退了下去。

  馬車繼續行。

  宋初一見只有一副碗筷,禮節性的問了一句,「你用過了?」

  「我從下半夜至現在,已經食了三頓。」礱穀不妄聲音也沒什麼情緒。

  宋初一頷首,便痛快的吃了起來。

  飯罷,宋初一把羊奶熱了熱,倒在小缽裡餵小雪狼。她覺得小雪狼這個差不多一個多月大小,多半也吃過肉,所以又將肉脯放在水裡煮爛,試著餵了它一點。小雪狼或許是吃奶吃飽了,只隨便舔了兩口。

  小東西吃飽有力氣,便又開始嗷嗷的嚎叫,好在由於它月數小,聲音也不算大,外面大風呼嘯,大約也不太能聽見。這是離開母狼之後必然的過程,宋初一便任由它嚎叫,自己則下車去看看公孫氏姐妹和之前在濮陽撿來的孩子,還有昨天撿的兩名重傷者。

  等所有事情做完,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

  礱穀不妄的馬車內,他正擰著眉頭惡狠狠的盯著小雪狼。

  動物對危險要敏感的多,小雪狼自然能感覺到礱穀不妄的不善,立刻很識相的把聲音放小。

  礱穀不妄心情略緩,看著還未收拾的榻,淩亂,但是感覺很溫暖舒適。

  內心掙扎了許久,睏意終於戰勝理智,礱穀不妄解了大氅,飛快的鑽進被窩裡。

  他剛剛躺下,舒適的伸了伸腿腳,準備入睡,卻忽然渾身一僵,他仔細的感覺腳下濕濕涼涼的一片,蹭的從榻上跳了起來

  礱穀不妄發狂的吼道,「來人,把這只圓毛畜生給我丟出去!」

  馬車漸漸緩下來,上來的不是侍婢,卻是宋初一。

  礱穀不妄冷哼了一聲,把頭扭向一邊。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八章 終於安靜了

  宋初一解下大氅,撫了撫頭上的雪花,坐在几前,將小雪狼拎過來捂手。

  車廂裡一片安靜,能聽外面馬蹄和車輪咕嚕嚕的聲音。宋初一隨手從幾上拿來一卷竹簡抖開,粗略的掃了一遍,自語道,「嗯,白刃,善!」

  宋初一抬起頭來,對礱穀不妄道,「日後我養的這只圓毛小畜生就叫白刃。」

  礱穀不妄嗤笑了一聲,睨了那個一點大的小畜生,抄手道,「那也是尿濕了我被褥的小畜生。這個名字給它必然是糟蹋了。」

  白刃,有刀鋒的意思,聽名字便冷酷鋒利。礱穀不妄在那個小東西身上完全未找到絲毫相符的氣質。

  「長大便好,我不信你幼時未曾尿濕過被褥。」宋初一道。

  「絕未曾。」礱穀不妄斬釘截鐵的道。

  宋初一感覺身上的寒氣驅除的差不多,才道,「昨晚之事,不知你想的如何?」

  礱穀不妄沉默,片刻之後道,「是我太衝動了。」

  宋初一微微一笑,滿意的點點頭道,「善,能想到問題的癥結便好。不妄,你最大的缺點,便是衝動、意氣用事。你要明白,兩軍對陣,倘若你不能寧心靜氣,有再多的奇謀良策也是枉然。」

  礱穀不妄並非愚笨,而是情緒容易受到影響,遇到事情,他定然是情緒當先,任何事情都不想,先撲上去報仇,也許他不用腦子思考的時間只有短短半刻,但這對於想置他於死地的人來說,已經足夠。

  「不妄,既然喜歡讀《莊子》便要讀透,它正能彌補你的缺點。」宋初一過於肅然的表情忽然一變,笑道,「不過相對於《逍遙遊》,我更建議你仔細讀《大宗師》。」

  礱穀不妄對宋初一這種狀態已經見怪不怪了,不,是她做出任何事情來,他都不會覺得奇怪,因此只淡然而恭敬的道,「不妄受教。」

  對於有抱負有理想的人來說,並不需要太多的管束,宋初一建議礱穀不妄讀《大宗師》,他便仔細的研讀起來。

  宗,指敬仰、尊崇,「大宗師」意思是指最值得敬仰、尊崇的老師。觀文名,還會以為是教導如何為人處事的道理,然而事實上,這是一篇說「道」的文。

  莊子認為,「道」才是大宗師。何謂道呢?總結文章中的觀點,清心寂神,離形去智,忘卻生死,順應自然。這就叫做「道」。

  宋初一讀這篇文,沒有做到渾然忘我,但也悟到了很多道理,心便會漸漸歸於寧靜。

  大雪連飄了兩日,道路越來越難行,幸而已經接近了魏國一座叫做白馬的小城池。

  到了白馬之後,便還有一天的路程就能到黃河。而後順著黃河一直向西走,便可以到達秦國函谷關附近。

  商隊一入白馬城,立刻便引起許多人注目。籍羽剛剛在一塊空地上選定了落腳之處,便有人拎了東西過來問是否換東西。

  庶民拿來換的東西,一般都是布匹、穀物。

  「先生,可要換?」籍羽從未做過買賣,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初一問道,「商隊裡可缺這些東西?」

  籍羽道,「我們出濮陽才三天,不出意外的話,我們的食物還能堅持十來天,足夠到下個城池。」

  「告訴他們,我們做的是人口買賣,倘若家裡有不要的兒女,可以拿來換。」宋初一道。

  籍羽嘴角微抖,縱然確實是「不要的兒女」,也不必說的如此直接吧。

  宋初一又補充一句,「仔細檢查,有毛病的不要,女娃子必須長相周正,男娃子……你看著辦。」

  「嗨!」籍羽領命退下,高聲同那些庶民宣佈方才宋初一所說的話。

  眾人一聽說不換貨物,而是換人,立刻呼啦啦的散開。籍羽歎了口氣,現在戰亂多,許多地方都已經荒蕪,哪裡還有多餘的人啊!

  不過也正因如此,人口生意才一直都暴利。每年因為戰爭,人口不斷銳減,但貴族對奴隸的需求卻一點沒有減少。所以各國之間奴隸市場向來很活躍。

  籍羽正準備吩咐人設灶煮飯,卻見路上忽然間來了一大群人,聲音嘈雜,有的哭鬧掙扎,有的小聲抽泣,還有婦人跌跌撞撞的追在後面喊的撕心裂肺。

  這群人大都是婦人和孩子,只有幾個壯年男子。他們在商隊不遠處停住,有個大膽的孩子往前小半步,問道,「我,我行嗎?」

  卻是自賣為奴。

  這些人中,有自賣,也有賣兒女,也有捉了不相干孩子來賣。

  宋初一把窗子打開,放下簾幔,從縫隙中盯著那群人,雙眼放光的通通都瞄了一遍。

  「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老師,這句話何解?」礱穀不妄問道。

  宋初一頭也不回的道,「聖人使用武力,滅掉敵國卻不失掉敵國的民心;利益和恩澤廣施於萬世,並非為了偏愛什麼人。」

  礱穀不妄皺眉,字面意思他自然看的懂,瞧著宋初一心不在焉的樣子,心中有些不悅,卻還是耐心的問道,「如何用兵能夠不失民心?如何廣施利益和恩澤,才不算偏愛什麼人?」

  「仁、義、禮、信。」宋初一目光停留在一個七八歲的女娃子身上,仔仔細細的打量了許多遍。

  這是儒家的觀念,礱穀不妄問,「老師說的仁義禮信,與儒家學說中的仁義禮信可是同樣的意思?」

  「意思倒是同樣的意思,不過……誒?」宋初一看見有個中年人在拉扯她方才看中的女娃,連忙喚道,「季渙季渙!」

  「先生!」季渙大步走過來。

  宋初一伸出手,指著對面道,「去看看怎麼回事,想辦法把那女娃買下來。」

  「嗨!」

  「老師,不過什麼?」礱穀不妄問道。

  宋初一回頭道,「嗯?什麼不過?」

  「你方才給我將仁義禮信的事情。」礱穀不妄道。

  宋初一回憶了片刻,抄手道,「你沒騙我吧,仁義禮信那種東西……」

  礱穀不妄瞇起眼睛,聲音微沉,「你不要告訴我,你方才是信口胡說!」說著,他猛然吼道,「為人師表怎可如此兒戲!」

  宋初一掏了掏耳朵,淡淡道,「我記得啊,只是考驗一下早上對你那番教導是否起到作用。」

  礱穀不妄怔住,旋即痛苦的抱頭,沉默反思。說了要平心靜氣,可結果還是輕易的便怒了。

  宋初一微挑眉梢,轉頭繼續看向車外,心道,終於可以安靜的觀察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51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九章 女娃子寍丫

  越漂亮的女奴,越能夠賣到好價錢,而男奴,只要沒有疾病、四肢健全,價格上下差距一般並不會很大,除非是能到趙倚樓那個俊美程度。所以宋初一比較執著於買賣女奴,尤其是漂亮的女奴。

  那邊拉拉扯扯的亂成一團,不過宋初一大致看明白了,似乎是一個長相猥瑣的男人帶著那個女娃來賣,而婦人卻不同意。

  季渙大步走過來,拱手道,「先生,那婦人說咱們要買便把她一起買了。」

  宋初一皺眉,「告訴那她,我們肯用一匹緞換那女娃子,倘若帶上那婦人,只肯用半匹布換。」

  「先生,這是何道理?」季渙滿頭霧水,一個人能換一匹緞,兩個人卻只能換半匹布?是否弄錯了?

  「我們是做人口買賣,不是行善事!那婦人年紀四十歲上下,左腳跛了,面色青黃、嘴唇發白,顯然病了許久,帶上保准虧本。」宋初一道。

  季渙拱手正準備退去,卻被宋初一又叫住,「我方才說的那番話,你知道便可,對外解釋價格的事,便說,女娃子賣進我們商隊吃的都是白米,穿的綢緞,我們要她一個婦人無用,她若想跟著,我們自然要收錢財。」

  時下買賣人口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交易。這是一個熱血的時代,更是一個冷酷的時代,宋初一從來都不會抱有一絲多餘的善心,因為這個世上需要同情的人實在太多了,而不應該的善良便是軟弱。軟弱的人在當下連自己都保不住,又有什麼資格去同情別人

  而且,看這個女娃的情形,早晚是要被賣掉,宋初一可以稍微負責任一些,給尋個好的買主,對她來說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季渙走過去,將宋初一的話傳達一遍。

  吵嚷的人群忽然安靜了,從來都沒聽說過奴隸還可以吃到白米啊還可以穿綢緞

  「買我家伢子!買我家伢子!」有個婦人連忙將孩子扯過來給季渙看,「我家伢子腿腳都是好的。」

  「買我吧,壯士,我今年十三了……」

  「女娃子,我家的是女娃子,養養肯定水靈,您看成不?」

  ……

  白米和綢緞,簡簡單單的便擊潰了所有人的理智,連那擔憂女兒的婦人也緩緩鬆了手。

  多少人顛沛流離、食不果腹?多少人一輩子也不敢奢望自己有一日能摸到哪怕一小塊的綢緞?對於這些人來說,能得到這樣的生活,已經是難以想像的美夢了。

  宋初一將人群中所有人都仔細打量了一遍,最終挑中了三個半大孩子,一個是那女娃,另外兩個都是男娃。

  「準備熱水,把他們三個都洗乾淨,給新衣,女娃子給緞衣。」宋初一吩咐道。

  「嗨。」季渙下去安排設灶燒水、煮飯。

  宋初一披了大氅,抱著白刃下車。外面如刀的寒風令她一哆嗦,不禁縮了縮脖子。

  「驚訝嗎?」宋初一走到迎風而立的籍羽身側。

  「嗯,我以為不會有生意。」籍羽口鼻中噴出的霧氣被狂風瞬間吹散。

  「其實寒冬是買賣人口的旺季,很多庶民因為缺少禦寒之物,難熬酷寒,心志早已十分脆弱,即使無需給出誘人的條件,他們亦會動搖。冬季做人口買賣最是尋常,這也是我選擇人口買賣的原因。」宋初一道。

  的確,很多商人都在做奴隸買賣,宋初一這支商隊不容易引人注意。

  籍羽轉頭詫異的看著宋初一,「先生莫非精通商道?」

  「算不上,略懂而已。」宋初一道。其實她選擇人口買賣,也存了私心,正好借著這次出使秦國的機會,為自己謀下一點資財。

  宋初一道,「在此處多停留一日,只有在這樣的小城池才可能買到人口,到大城池買不到人,怕是只能按批交易。」

  大城池的庶民生活要稍好一些,且他們也都見過些市面,一般不會自賣為奴,所以到大的城池之後,不能像現在這樣零散的買人,但那裡有很大的奴隸市場,可以將買來所有奴隸都拉去那裡賣,或者大批買入,帶到別的城去賣。

  「若是這樣下去,我們的食物能支持多久就不好估計了。」籍羽道。

  宋初一頷首,「只要能保證堅持六七天即可,我不會什麼人都要的,放心吧。」

  籍羽心想,您心裡總算還有點數。他這段時間對宋初一的劣性也領略一二了,撿美人,撿孩子,撿狼崽,撿壯士……從認識到現在短短一個月,她就已經撿了這麼多人,他真怕她這一路上不停的撿。

  「據說秦國如今民無地可耕?」宋初一問道。

  「未曾親眼見過,不知。」籍羽道。

  宋初一將白刃的毛揉的淩亂,喃喃道,「這麼說還要花費……」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令籍羽莫名其妙。他一時也未曾想到,宋初一原本還想在秦國撿塊地。

  宋初一也清楚,秦國律法完善,別說是白撿了,便是出錢買也要去官府登記造冊。這些都不成問題,問題是她沒有足夠買地的錢財……

  季渙領了三個半大孩子過來見宋初一,他們被洗乾淨,穿上了新的衣物,看起來煥然一新,縱然小臉都有些乾癟枯黃,卻精神了許多。

  女娃果然生的很標緻,彎眉杏核眼,唇小而豐滿。女娃第一次見到綢緞,更沒有想到會穿在自己身上,那種接觸皮膚滑滑的感覺,讓她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才好,顯得頗為侷促。

  宋初一看著她微微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女娃目光躲閃,慌亂的垂頭,小聲答道,「寍丫。」

  「人之飲食器,所以安人。好名字。」宋初一並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寍」字,但從那婦人對她的關心來說,她私以為應該喚此名。

  「張開嘴,讓我瞧瞧。」宋初一道。

  寍丫乖乖的張開小口,宋初一看了一眼,抬頭對季渙道,「把她帶給子朝,每日食鹽供應,教她如何整潔。」

  「嗨。」季渙應了一聲,便拽了她的肩膀往子朝和子雅乘坐的馬車去。

  「母親」走了幾步,寍丫忽然停住腳步,死死盯著遠處一棵老樹。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章 有遠見的爹

  宋初一摸了摸白刃的肚皮,轉身回馬車。生離死別什麼的,早都看膩了。

  「先生……」籍羽喚住她,想請她拿個主意,是否放寍丫去見她母親。

  宋初一自是明白他的意思,淡淡道,「這種小事莫要問我,你只要保證寍丫完好的跟商隊走即可。」

  季渙看著宋初一的背影嘿嘿一笑,轉頭對籍羽道,「先生還是善心的。」

  宋初一的善心是建立在把別人都推出去做壞事的基礎上,籍羽又發現了她一個劣行,不禁從鼻腔裡哼一聲「他一旦發善心,我等便都是惡人。」

  季渙想了想,卻依舊不太明白,只道,「那我帶這女娃去見她母親。」

  宋初一登上馬車,看見礱穀不妄依舊窩在角落裡反思,便沒有同他說話。而是把白刃放下,拿肉逗它,「白刃,嘖嘖嘖,過來。」

  「白刃,嘖嘖嘖……」

  這雪狼也不知聽不聽的懂自己就叫白刃,反正見著宋初一手裡的肉,便踩著車板「嘭嘭嘭」歡快的跑過去。

  「白刃。」

  「嘭嘭嘭。」

  「白刃。」

  「嘭嘭嘭」

  「白刃。」

  ……

  礱穀不妄緊緊握住拳頭,要平靜……要淡然……要超脫……

  「要調教便去外面,不要煩我!」礱穀不妄頭上爆著青筋,決定明天再淡然。

  「唔,少年人還是有些火氣更討人喜歡。」宋初一用筷箸夾著肉,支到一個不高不低的位置,閑閑的訓練白刃站起來。

  尊師重道,每一個士人都會嚴格遵守,礱穀不妄叛逆,不過並非一個忤逆之輩。他直言責罵夷師奎,是因為從來未曾向夷師奎行拜師禮,對宋初一也一樣未行拜師禮。他肯忍,是因為覺得宋初一有真才實學,所授的課又恰好是他喜歡的內容,可這兩天的授課,他真是受不住了!

  其實倘若宋初一是個長者,礱穀不妄也未必會如此不恭。雖然宋初一講課時,他多半會忘記她的年齡,但平時面對一個看上去比他還小的少年,很難從心底裡產生對長輩的尊敬。

  吼完之後,礱穀不妄心底有有一些後悔。

  而這一絲微妙的情緒,卻被宋初一輕易的捕捉到。她立刻改變策略,將筷箸夾著的肉鬆開。車廂裡只有白刃啃肉時發出的嗚嗚聲。

  宋初一披上大氅,垂頭看白刃吃的差不多了,便伸手抱起它,下了車。

  礱穀不妄想請罪,但是聲音堵在嗓子裡,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宋初一走在雪地裡,抬頭便瞧見遠處寍丫撲在母親的懷抱裡,風將她的哭聲斷斷續續的送了過來。那婦人想緊緊抱著女兒,卻又怕弄髒了她身上的綢緞,商隊會責罰她。

  宋初一仰頭看了看有些發灰的天空,心想,她家那位老婦人便省心的多,沒弄出什麼母女淚眼兩相望的場面來,早早的便死了。

  宋初一幼時家裡窮的三天吃不起一頓飯,她父親卻從未想過把她拉去換錢,一來,宋初一的長相,頂多就換兩匹布,而宋初一的母親卻為生她而死,這讓宋老叟覺得很吃虧;二來,宋老叟是個極有遠見的人,一時溫飽,遠遠不如栽培女兒為自己下半輩子賺糧食,但他顯然只看見了長遠,未看見當下,所以在宋初一拜師兩個月後,他便餓死了。

  籍羽忙完事情,看見宋初一仰頭在看什麼,不由抬頭看了看天空,發現什麼也沒有,疑惑道,「先生在做什麼?」

  「憂傷。」宋初一緩緩道。

  宋初一的行為與常人頗有不同,所以籍羽也一時分辨不出她說的是真是假。

  靜默了片刻,宋初一歎了口氣,掏出帕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淚水,「做人口買賣這一行,在下的良心……唉,身不由己!」

  「先生可以改行做貨物買賣。」籍羽不懂商,但他就不相信,冬季只是買賣人口的旺季!

  宋初一幽幽的道,「此是對心的修煉,大善。」

  籍羽耷著嘴角,不多時,便又發覺一個劣行:詭辯。別人說什麼,她都有理由堵上。

  「我今晚住在堅的馬車,稍後把晚膳送到那邊吧。」宋初一道。

  堅,是宋初一給在死人堆裡撿來的那個孩子取的名。

  籍羽看了宋初一一眼,實在很想問一句:您總算遭人嫌棄了?

  「嗨。」籍羽應道。

  宋初一登上馬車,侍婢躬身施了一禮便退了出去。堅早昨天便醒了,宋初一已見過他一次,並告訴他名字。

  堅話很少,少到宋初一懷疑他是不是前段時間發熱把腦子燒壞了。

  「主。」堅匍匐在地。

  「嗯,起來吧。」宋初一並不是一個刻薄的人,但也不會從一開始便對人寬容。

  宋初一覺得堅腦子沒有問題,但與他相處實在很無趣,無論宋初一說什麼,他都是恭敬的應著,即便被騙,也絕無任何怨言,小小年紀,便如做了幾十年的奴隸一般。

  在白馬城停留了一天,宋初一又挑到兩個不錯的男娃子,商隊在當夜便啟程繼續往西走。

  接下來的兩天,宋初一都未曾與礱穀不妄說話。訓一訓白刃,逗一逗堅,偶爾檢查寍丫舉止和清潔的時候騙一騙小丫頭,平時再與公孫姐妹聊聊天,日子過得很是愜意。

  到第三天時,礱穀不妄總算忍不住,親自去宋初一車上給她請罪。

  宋初一看著伏在她面前的少年,閑閑的用筷箸夾著肉訓練白刃站起來,跟三天前的姿勢一模一樣,「嗯,不過,這次有進步,可以忍三天了呢!」

  礱穀不妄額頭上青筋一跳,有種想揮拳把她臉塞進去的感覺,但經過這三天的忐忑和反思,他倒是真的能稍微穩住情緒,「承蒙老師教誨。」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51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一章 經之以五事

  再往西去,寒風更加凜冽,但並沒有下雪,地面乾燥,因此行速加快了許多,在次日夜裡便到達桂陵郊外。

  天晚不能入城,籍羽便尋了一處清靜的地方停下來暫作休息。此處背山靠水,並不是一個絕對安全的紮營地點,但如此寒冬,還有馬匹貨物,倘若不尋個避風處,怕是難以熬到天亮。

  現在是下半夜,籍羽派人先行探查周圍,確定沒有危險,才令整個車隊完全駛入。

  堅躺在車版上,眼睜睜的看著宋初一上半夜在榻上橫過來豎過去,睡的十分酣暢,心中歎為觀止。這若是在奴隸棚裡睡成這副德行,恐怕要挨揍的吧!

  純粹出賣勞動力的奴隸到了晚上便如畜生一樣,是圈在棚子裡的。百十個奴隸睡一個棚,連翻個身都困難,像宋初一這樣睡法,必須得挨揍。

  其實宋初一的睡相還不是堅最驚訝的地方,經過兩天的觀察,他震驚的是,宋初一居然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睡姿與昨晚入睡時的姿勢並無多大差異,十分端正。堅不禁暗暗感慨,這就是權貴啊!當真厲害!

  馬車停下的時候,微微一晃,宋初一換了個姿勢,含糊的問道,「堅,天亮了?」

  堅立刻輕手輕腳的將窗子打開看了一眼,而後恭敬的應道,「回主,未曾天亮。」

  「沒天亮你為何不睡覺。」宋初一煩躁的把手伸進被子,把被悶在裡面亂撓的白刃揪出來,擁著被子繼續睡。

  白刃渾身雪白的毛淩亂的一塌糊塗,蹲在宋初一的臉旁邊發出嗚嗚的聲音。

  堅匍匐在地上,心中更加崇拜宋初一:主居然不睜眼睛便知道他在做什麼!真神了!

  殊不知,宋初一問的並不是之前,而是朦朧中感覺自己隨口問了句話,堅立刻便回答,肯定是因為沒有睡,或者並未睡著,所以才有此一問。

  宋初一側睡,臉頰貼在褥子上,枕不知在何方,她睡的正香,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濕熱,並且越來越濕,越來越熱……

  她懶懶的伸手摸了摸,抓到白刃毛茸茸的耳朵……

  白刃!

  宋初一倏地睜開眼睛,正見到那注水流距離她的鼻尖只有幾寸遠而已結束之後,還抖出一滴水落在她鼻尖上!

  「你大爺!」宋初一嚎叫一聲,飛快的從榻上爬起來,伸手拎著白刃的一隻爪子,咆哮道,「他娘的操蛋玩意!堅,堅!給我找把刀老子現在就要閹了它!」

  堅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的蒙住。

  季渙急急趕過來,在車外問道,「先生,出了何事?」

  白刃還不會成年狼的嚎叫,只能發出類似小狗被人忽然踩了爪子的聲音。

  宋初一打開窗子,將白刃丟進季渙懷裡,怒道,「把它給我煮了!」

  「嗨!」季渙應了一聲,當真抱著白刃走了。

  他看著懷裡瑟瑟發抖的白刃,有些為難,倒不是可憐它,只是覺得養大之後再殺比較合算,畢竟一張漂亮的雪狼皮價值不菲。

  猶豫間,季渙抱著白刃到火堆旁,問籍羽道,「管事,先生讓把白刃宰了,您說究竟宰還是不宰?」

  宋初一吼的那麼大聲,籍羽自然聽的一清二楚,他頭也不抬的道,「宰完白刃,你等著被他宰吧。」

  季渙鬆了口氣,「原來說的是氣話,我就說,先生那麼錙銖必較的人,怎麼可能現在就把雪狼宰了。」

  季渙果然是個老實人!籍羽頗為認同的點點頭,「不錯,錙銖必較。」

  又發現了一個劣習。

  宋初一喚了侍婢端水進馬車,洗臉之後,氣才消了一些,令堅下車把白刃拎回來。

  宋初一把白刃塞進馬車一個壁角,提著爪子讓它站起來,狠狠的說教了半盞茶的時間,才又上榻,換了個位置繼續睡覺。

  白刃乖乖縮在角落裡,堅從來未見過宋初一發如此大的火氣,而且如此突然,被嚇的蒙住,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天色大亮。

  礱穀不妄起塌,淨面之後便聽見貼身侍婢同他講了宋初一發火的事情,但對宋初一罵人的話,卻怎麼也學不出口,被礱穀不妄逼問了幾回,才怯怯的學了出來。

  礱穀不妄聽的目瞪口呆,大恨自己昨晚怎麼睡的那樣沉,居然沒來得及去看熱鬧,簡直抱憾終身啊!

  從宋初一的話猜測,定然是白刃又尿榻了,不過上次白刃尿榻的時候,也沒有發這麼大火氣啊?礱穀不妄滿心疑惑,抓心撓肝的想知道白刃究竟幹了什麼,居然能把宋初一給惹了。

  一頓早膳之間,礱穀不妄拉著侍婢,讓她反復講了好幾遍,才心情大好的穿上衣物,去給老師問安。

  紮營的這處景致甚佳,前面是一個小湖,裡面已經結了厚厚的冰,冰上鋪著一層薄霜,在晨光下閃耀著剔透而柔和的光。而背面的斷崖上有一個小型的瀑布群,水流保持著動態被凍住,形成一個個靜止的瀑布,卻仿佛下一刻又可以奔流不息。

  礱穀不妄下車,正看見宋初一站在靜止的瀑布前。

  「老師。」礱穀不妄壓下心中的好奇,恭敬的給宋初一行了一禮。

  「你看!」宋初一回頭,笑著示意他看瀑布,「逝者如斯夫,也並非不舍晝夜嘛!」

  礱穀不妄頓了一下,一時猜不出她話裡有什麼深意,便試探著問道,「老師是說,孔夫子的話錯了?」

  「你認為孔夫子的話有錯嗎?」宋初一不答反問。

  本來礱穀不妄覺得對著奔流的大河感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不僅無錯,而且比喻的精闢貼切,時光不正是如流水一般,晝夜不息的駛去嗎?可看著眼前的情形,忽又覺得,這個比喻的確有那麼點問題。

  「學生不知,請老師教我。」礱穀不妄拱手施禮。

  「孔子的話無錯,因為他當時看見的水,並非是眼前之水。」宋初一見礱穀不妄面露疑惑,微微一笑道,「是否還記得孫子兵法第一篇講的內容?」

  礱穀不妄眼睛一亮,道,「我明白了,兵者經之以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老師是想告訴我,世事變化無常,需據當下的情況看待事情。」

  宋初一這幾日騙他騙的太容易,雖知道是由於他心性不定所致,卻也難免懷疑得這孩子是不是真傻,直到現在才確定他果真不傻,遂滿意一笑,道,「假如你帶兵攻打某國,卻隔著一條河,你準備首先做什麼?」

  「觀察水位,風向及大小。」礱穀不妄對這個極感興趣,因此立刻答道。卻見宋初一搖了搖頭,不禁問道,「難道是先觀察敵軍情形?」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二章 桂陵遇優喬

  「少年。」宋初一拍了拍他的肩膀,認真的道,「記住遇河先尋橋……」

  礱穀不妄嘴角微抽,「那您之前還同我說了那麼多河水之事!」

  「哦,那是為了鍛煉你的判斷力。現實作戰,能影響你的人、事、物有很多,豈是我區區幾句話能比?但你輕易的被我影響了判斷,是否應當反思一下?」宋初一笑看著他。

  礱穀不妄這次並未感到被耍的屈辱,而是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禮,「不妄受教。」

  這幾天,礱穀不妄仔細的回想了宋初一對他的捉弄,總能夠發現自己暴露出來的缺點,不管有沒有真的起到效果,至少短短時間內,他的忍耐力變得不錯。

  宋初一望著被凍住的瀑布,緩緩道,「不妄,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一顆堅定的心,不為所動,不為所惑。」

  礱穀不妄心底被她的話微微觸動,抬起頭看著宋初一的側臉。他自從認識宋初一以來,便沒有見到她如此認真、專注過,倒是讓人有些不自在。

  「聽說老師昨夜暴怒,不知所為何事?」礱穀不妄問道。

  宋初一打了個呵欠,吐出一朵白白的霧花,懶懶道,「午夜夢至,想到你近來沒什麼精進,作為老師,我覺得很有必要暴躁,所以便暴躁一下,以表示我對你的重視。」

  這是什麼話?礱穀不妄未抓到話中的重點,只隱隱覺得這是在嘲笑他愚笨,但最近他耐性磨練的不錯,遂繼續追問道,「那老師為何生白刃的氣?」

  「唉!」宋初一狠狠歎了口氣,幽幽道,「我才訓練了白刃兩三天,它便開了靈竅,我覺得這是對你智慧的侮辱,因此更加暴躁。不過你看開點,其實白刃學的都是極簡單的東西,沒你學的深奧。」

  宋初一用一種「看,老師多在乎你」的表情望著礱穀不妄。

  礱穀不妄定定的看著她,深呼吸,再深呼吸……陡然暴吼道,「今天任何人休要同我說話!」

  吼罷,抬腿跑回車內。

  「真是太想不開了。」宋初一搖了搖頭,心道,這孩子咋就不學乖呢?明知道不可能套到話,還送上門給人踐踏。

  「先生,可以啟程了。」籍羽過來道。

  宋初一點頭,看了看四周,喃喃道,「這塊地不知是否有主。」

  籍羽對宋初一的癖好早已不驚訝,目送她上車之後,便令人啟程入桂陵。

  桂陵是方圓十餘裡的最大的城,土夯三丈高的城牆,軍衛林立。商隊在到達城外時,剛開不久的城門外早已有許多商隊在城外排隊。

  桂陵是靠近魏國邊境的城池,又臨近都城大梁,起到對都城的防護作用,因此守衛森嚴,並不亞于大梁。等到進入城中時,已經接近午時。

  這裡和白馬城不一樣,設有專門供商隊停留的驛站,若是城中無人接引的商隊,必須停到這裡,不允許胡亂紮營。

  籍羽一路跟著前面的商隊,輕鬆的便找到了驛站,不過,看著人滿為患的院子,籍羽驅馬道宋初一的馬車前,低頭問道,「先生,驛站人太多,我們是否進去?」

  「進,打起精神,看好貨物,你帶人去買些糧食補充商隊所需。」宋初一道。

  籍羽深以為然,以宋初一這個撿人的速度,糧食消耗很快。他應了一聲,指揮商隊進入驛站。房間已滿,籍羽便尋了一塊空地,吩咐商隊稍作休息,自己則領人去買糧。

  宋初一在馬車裡已經睡了好幾個回籠覺,此時正百無聊賴的拿著煮好的肉逗白刃。

  經過幾天的訓練……白刃已經和宋初一的性子無比相像。宋初一拎著肉,懶得做費力氣的動作去逗白刃,白刃則知道那塊肉早晚都是自己的,便蹲在底下張著嘴等肉掉下來。

  堅跪坐在馬車一角,望著這一人一狼靜止的畫面,心中疑惑。

  宋初一悠然的聽著外面的嘈雜聲,從中尋出有意思的對話來打發時間。

  「大家如何也來同我等擠驛站?這次竟然沒有美人嗎?」有個猥瑣的聲音笑問道。

  「不敢當,優喬只是做的人口買賣,稱不上大家。」女聲淡淡答道。

  宋初一手一抖,肉掉進了白刃的嘴裡。她連大氅都未曾來得及披,便匆匆跑下馬車,站在人群中,一邊用眼睛搜尋,一邊捕捉那對話之人所在的位置。

  「聽說優喬在宋地遭難了?」

  宋初一先是聽到這句話,旋即循著聲音急急轉身,目光落在一個著深絳色曲裾的中年女人身上。卻正是優喬!

  宋初一心中大喜,緩步朝她走過去。

  礱穀不妄正在馬車裡看熱鬧,忽然看見宋初一。她的步履並不急促,但是不知為什麼,礱穀不妄能感受到她的急切。不禁好奇湊近窗戶,看著她的下一步會有什麼動作。

  「優喬。」宋初一在距離一丈遠的地方停下。

  優喬停下談話,看了過來。

  上一次優喬見到宋初一時,她頭髮淩亂,滿面髒汙,只露出纖細的四肢,優喬能一眼認出她是女子,卻只知道她長得一般,便並未太過在意,此時相見竟是未曾將她認出,只是隱隱覺得有些眼熟。

  「我們未曾見過。」宋初一笑著打斷了她的思索,直接道,「我有一位世兄,家中遭難,不知流落何方,我到處找尋找……倘若您知道消息,煩請告之,我必然重謝。」

  優喬微微皺眉,她買賣過的男子多了,哪裡知道宋初一所指的世兄是哪一個?

  「我那位世兄在宋地沒了消息,他的容貌俊美,世所罕見。」宋初一提醒道。

  世所罕見是誇張了些,但宋初一覺著,優喬也未必見過比趙倚樓更加俊美的男子了。

  優喬略略打量了面前的少年一眼,覺得他站在一群商人之中,頗有種卓爾不群之感,想必並非行商之人。

  她記得在宋國偶遇的那位美少年叫趙倚樓,如果真是出自趙氏,身份地位必然極高,親人能查到線索也不奇怪。

  想到此,優喬屈膝行了一禮,道,「妾在宋國確是遇到一位俊美無匹的少年郎,當時他身負重傷,妾憐他遭難,便載了他一程,誰知遇到狼群,又與他失散了……不過,那是一支極大的狼群,恐怕凶多吉少了。」

  宋初一淡淡看著她,在分辨這話幾分真幾分假。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52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三章 我們是趙氏

  頓了兩息,宋初一面上綻開一抹微笑,和氣的道,「在下並不想以權勢壓人,您既然說了一半實話,便將另一半也一併說了吧,免得回頭在下發現真相,還得花時間尋您報復,您覺得呢?」

  優喬看著宋初一面上的溫然笑意,心底卻打了個冷戰。她轉而一想,又覺得宋初一是在詐她,便道,「妾說的都是事實。」

  「你已經猜到我是哪個趙氏,不是嗎?否則你恐怕也不會搭理在下的問題。」宋初一抄著手,盯著優喬,看見她表情的變化,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像優喬這類人雖然是俳優,但是因長期給權貴獻美人,在各國之間也定然頗有些勢力,否則也不會膽敢隨便收容美男子,連張儀這樣的士人都敢綁。這樣的人,若不是揣測宋初一可能是趙氏,根本不會回答。

  趙氏因封地為趙,便以此為氏,在春秋時期遷入晉國。趙氏歷代都是晉國股肱之臣,後來三家分晉,趙氏占地立國,成為現在的趙國。

  這天下,還有哪個比趙國皇族更尊貴的趙氏?

  「你既然已經猜到在下的身份,以你這種人的交際手段,居然對我說出凶多吉少這樣的話來,何也?」宋初一耐心的道。

  優喬這種人常與權貴打交道,為人處世必然不會差,這個女人居然在揣測宋初一是趙氏之後,對她說出「凶多極少」這樣的話來,顯然是想隱瞞什麼。

  她一邊想討好宋初一,又一邊想極力隱瞞,兩種衝突的心情,使得她說出這樣不符合身份的話來。

  「優喬若是不忙,不如到我車中一敘?」宋初一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把她逼到絕境。

  優喬抿唇,點了點頭。

  宋初一微微側身,「請。」

  與優喬一起上了馬車,宋初一吩咐護衛,一丈之內不許近人。

  驛站的房間不多,院子倒是很大,商隊之間並不會特別擁擠,加之宋初一方才的「身份暴露」,眾人一聽她如此說,不等侍衛趕人,便自發的退開一張之外。

  優喬上了車,首先便看見一隻雪白的小狼在嗚嗚的啃肉,心中駭然,連忙向後退半步,轉眼便又瞧見又黑又瘦的奴隸。

  時隔一個多月,曾經宋初一在優喬面前表現的忐忑緊張,如今卻是換了位置。

宋初一將几上兩隻倒扣的盞翻過來,堅連忙上前,用粗布包著火盆上的陶壺取下,往盞中倒了水,又把壺放回火盆,雙手端著茶奉到優喬面前。

  宋初一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熱氣,心中很滿意。別看堅的話不多,但是很有眼力見。

  優喬接過茶盞,看著悠然散漫的宋初一,心中不敢再小覷,主動道,「不瞞公子,您那位世兄並未遇難,只是與妾不告而別。妾那趟生意做的虧,便返回魏國看看能否再買幾個美人,途中偶然得知,令兄往魏國大梁方向去了。」

  宋初一心中冷笑,無意得知?怕是一路追蹤而來吧!怪不得不敢說實話!

  宋初一笑容可掬的道,「您若是再偶然得知,千萬記得要同在下說一聲,免得將來在下的世兄有個好歹,在下會想岔了。」

  「這是自然。」優喬聽宋初一說話雖然有威脅的意思,卻並未逼得她難堪,因此面上扯起一抹笑容回應,心裡卻十分後悔。方才她心情不悅,又見宋初一年紀輕,才未曾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沒想到,這個少年如此厲害,一句錯話,竟然令手段圓滑如她,完全沒有招架的餘地。

  宋初一點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與優喬閒聊起來。

  優喬也有意試探宋初一究竟是不是趙氏,便也聊的興致勃勃。然而宋初一表現出對趙國的瞭解,甚至帶著點邯鄲口音的趙語,都讓優喬不得不相信,眼前這個年輕的公子,的確是趙國貴族。

  聊了小半個時辰,優喬才起身告辭。

  宋初一意猶未盡的道,「優喬果然見識頗廣,日後若去趙國,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可以來尋我。」

  宋初一與她說了趙國的某條街,某家行館,某個管事。

  而恰巧,優喬曾經到過趙國,知道的確有那個行館,心中對宋初一的身份更加深信不疑,告辭時的態度比來時要謙恭百倍。

  礱穀不妄詫異的看著優喬前後的變化,心中詫異。

  又等了約莫半個時辰,籍羽採買米糧回來,卻驚愕的發現,滿院子的人都不敢靠近他們商隊,見他走過去,都還畢恭畢敬的退至一旁。

  籍羽大步走道宋初一車旁,隔著窗子壓低聲音道,「先生,發生何事?」

  「你回來啦,啟程往大梁去吧。」宋初一並未壓低聲音。

  他們這一趟,是打著楚國商人的旗號,現在變成了趙氏為尋某位公子,而假扮楚國商人,這個身份,無疑比單純的楚國商人更加可信。

  正巧最近趙、魏兩國關係還算不錯,不會太過為難趙人,但魏王此時肯定抓心撓肝的想趁著趙國內亂狠狠的咬一口肥肉,宋初一可不打算送上門去,她只是打算往大梁放下走走,碰碰運氣。

  優喬在這裡停留,說明趙倚樓多半就在這附近。

  此一舉,既能夠令身份更加真實,也能光明正大的找趙倚樓,否則籍羽是帶著衛國使命跟來的,怎麼會為了她這個理由冒險?

  這是宋初一開始並不避諱在眾人面前說趙氏的原因之一。

  「大梁!先生……」籍羽覺得宋初一是瘋了,去大梁,不是羊入虎口嗎

  宋初一懶懶的道,「走吧,我尋到線索了。」

  籍羽聽不懂宋初一在說些什麼,但看著周圍人群的奇怪表現,他決定先離開此地,出城之後再仔細問清楚,便應了一聲,只會商隊出城。

  他們一離開,驛站中便議論紛紛。

  對於趙氏入魏國尋人這件事情,他們自然不會大聲四處宣揚,但私下裡免不了要與其他商賈交流看法,這個消息的流通,在半個月內估計都還只是小範圍的,能不能傳到魏王耳朵裡,還尚未可知。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四章 往大梁尋人

  對於時下的消息傳播速度,宋初一有很深刻的瞭解,通過商人途徑傳播的消息是除了快馬加鞭的軍令傳信之外,最快速的一種了,而且覆蓋面廣。

  但即便如此,十天半個月也不能傳遍各地。

  桂陵距離魏國都城大梁不遠,宋初一估算著時間,她最多只能在這附近徘徊三天,再久恐怕就會節外生枝。

  商隊駛出桂陵城外,到了私下無人的荒郊,籍羽立刻驅馬靠近宋初一的馬車,「先生,為何要去大梁?」

  「誰說要去大梁,往大梁方向行,走慢些,尋一個十五歲上下的少年,三天之後折道繼續向西。」宋初一道。

  籍羽不明所以,沉默片刻,還是問道,「為何?」

  「礱穀將軍未曾告訴過你?此行秦國並不是最終目的地,秦國之後,還要往趙、齊、韓、楚,一定不能讓魏王發現我們的真實身份。我這麼做自然有原因。」宋初一頓了一下,轉而道,「還有,吩咐下去,說話帶有濮陽口音的,這幾天一律緘口。」

  「嗨!」籍羽領命,令人把這個命令互相轉達。

  宋初一明白,其實能尋到的可能性很小。這個年月,隱匿最是簡單,隨便往哪個荒山野嶺裡一鑽,恐怕傾全國之力也不一定能把人找出來。

  宋初一也反復考慮過,趙倚樓不大可能在優喬手裡,她當初似乎有重要事情帶著美男子往楚國去,倘若趙倚樓還在,她不會出現在魏國境內。

  但為了確定猜測,宋初一令商隊在城外停留半天,讓季渙帶著幾個人偷偷返回確認優喬的隊伍中是否有美男子。

  季渙午間返回,帶回消息:優喬的俳優車隊已經只有一輛車,其他都是馬匹和護衛。他蹲守看了一個早上,將優喬的行蹤都說了一遍,宋初一最終確定她手裡果然一個美男也沒有。

  依著對趙倚樓的瞭解,宋初一吩咐這幾天重點在荒郊野嶺去尋,可是也不能走的太深,宋初一雖然想了這個一石二鳥的法子,但孰輕孰重得分清楚。

  天寒地凍,宋初一不顧籍羽的阻止,堅持騎馬。

  宋初一前世什麼苦都吃過,有馬騎著就不錯,總好過兩條腿跑。這一世的身體遠不如上一世,正因如此,她才更不打算把自己養的嬌滴滴。

  寒風獵獵,如刀鋒劃著皮膚,連籍羽和季渙這樣經常行軍的男人都有些吃不消,宋初一卻一改平日劣跡斑斑的懶散作風,在風中猶如一刻堅韌的松,實在判若兩人。

  連尋了兩日,宋初一都是騎馬。

  礱穀不妄很奇怪,這兩日宋初一沒有來調侃他,反倒覺得少了點什麼,渾身不自在。他也一直在偷偷觀察宋初一,只見她的眉頭比第一天擰的更緊了,嚴肅的模樣,是他從來未曾見過的一面,但是烈風裡,衣袖飄灑,墨髮淩亂,竟然別有一番不羈之態。

  礱穀不妄有一瞬間覺得,宋初一不論是散漫的模樣,還是現在的認真嚴肅,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引人風姿。但這感覺也僅僅是一瞬間而已。

  到第三天的時候,宋初一慣常沒有什麼特別情緒的眼眸中,浮現一絲淡淡的失望。臨近天黑之前,她不死心的帶了幾個人騎馬去一處山谷中找尋了一遍,依舊沒有任何線索。

  宋初一微抿乾裂的嘴唇,心裡頗為不甘,明明得到了線索,或許趙倚樓就在附近的某個山洞裡貓著,她現在卻只能選擇放棄。

  籍羽被她的執著撼動,看她沉默著下馬準備上馬車,忍不住道,「先生,是否再找一天?」

  宋初一搓了搓凍得像蘿蔔一樣的指頭,張嘴想要答話,卻扯到唇上凍裂的口子,她呲牙,睨了籍羽一眼,等這陣痛過去,才道,「找不到就罷了,不重要。」

  口是心非!籍羽滿臉的表情都指責宋初一又一劣行。

  宋初一蹬上馬車,回頭看他,嘶了一聲道,「你那是什麼表情?還不快走,等著魏王請你赴大宴啊!」

  恩將仇報,籍羽心裡再給她定下一個劣行,果斷翻身上馬。

  商隊經過三天的徘徊終於再次向西前行。

  宋初一靠在榻沿懷裡抱著白刃捂手。才幾天的功夫,白刃變沉了許多。她的手放在軟軟的毛裡捂了一會,被凍腫的地方開始隱隱有些發脹發癢。

  她與趙倚樓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在她受到人生中最大的打擊之後,趙倚樓給了她一份完完全全的信任,或許,這就是她不斷想找他的原因。

  馬車停頓了一下,宋初一收回神思,見礱穀不妄抖落滿身的雪,登上馬車。

  「老師。」礱穀不妄行了一禮,將一個狐狸皮的護手和一瓶藥放在幾上。

  宋初一看了一眼,伸手拿了藥瓶,道,「護手我就不要了,你留著用罷,我有白刃。這是凍傷藥?」

  「嗯,我們礱穀氏的秘方。」礱穀不妄傲然道。

  宋初一毫不客氣的道,「這個我就笑納了。」

  礱穀不妄遲疑了一下,還是沒能忍得住好奇心,問道,「老師要找人?是什麼的樣的人?我們家族生意上頗有些人脈,或許能幫的上忙。」

  「不錯嘛,知道用計了。」宋初一看著他有些驚訝的表情,嘿嘿笑道,「少年,不要氣餒,說不定再努力努力,下次真會成功。」

  礱穀不妄挫敗的歎了口氣,「您從哪裡看出來的?」

  他覺得自己很真摯,七分真三分假,這樣都能被識破,也太神了吧!

  宋初一接過堅遞過來的沾了熱水的巾布,擦拭著手,漫不經心的道,「我沒看出來啊,方才不過是隨口詐你一句,少年,你太沉不住氣了。」

  礱穀不妄胸口堵著一口氣,果然還是在意料之中的敗了,但是這次敗的也太冤枉了!

  宋初一塗好藥膏,令堅將地圖展開。

  半晌,礱穀不妄道,「老師,你已有三日未曾授課了。」

  「嗯,我每天授課,你確保受得了嗎?」宋初一目光在地圖上遊移在韓、魏之間,緩緩道,「給了你三日思索,看來長進不大。」

  礱穀不妄臉色發黑,就算沒什麼長進,就不能說的委婉一些?

  「垣雍!」宋初一敲定地方,喚了一聲道,「籍羽。」

  「先生。」籍羽應道。

  「直奔垣雍,一路不停歇。」宋初一道。

  韓國正在魏國中央,把魏國的土地分為兩半,垣雍是屬於韓國的城池,恰位於領土延伸最向東的地方,從這裡一路不停歇的過去,只需要五天左右。

  宋初一在想,是否要先拜會韓侯。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53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五章 天道與人心

  與宋初一估計的並無多少出入,連續趕了五天的路,在第五日深夜的時候,抵達了垣雍。

  垣雍這塊地方,北靠黃河,附近城池密集,是兵家爭奪之地,由於位於韓、魏兩國的交界處,常常易主,因此居民混雜。

  在垣雍停留一晚,宋初一便讓商隊轉向西南前行,不再經過魏國,而是從韓國直達武關。

  韓國的都城距離魏國都城大梁太近了,萬一走漏了風聲……

  馬車中,宋初一倚在車壁上沉思,手邊攤著那張羊皮繪製的地圖,手指有規律在地圖上敲擊。

  礱穀不妄手裡握著竹簡,目光卻時不時的偷溜到宋初一臉上。她的臉頰被前些日騎馬的時候凍傷了,紅紅的兩片,礱穀不妄忽然發覺她的皮膚細的如綢面一樣,忍不住一看再看。

  宋初一忽然轉頭,咧嘴沖他一笑,「雖然我是個挺有內涵的人,但你看多少眼也不會長智慧。」

  她斂了笑,道,「看書!」

  礱穀不妄現在臉皮厚的多了,聞言也不生氣,索性放下竹簡問道。「老師,你連看了四五天的地圖,究竟在看何地?」

  他覺得,宋初一恐怕早就把地圖刻在腦海裡了,卻還整日的對著地圖發呆,她不煩,他看著都有些煩了。

  「我看的並非地圖,是天下大勢。」宋初一伸手,堅便飛快的將一盞熱水奉在她手裡。

  「那老師究竟去不去拜會韓侯?」礱穀不妄問道。

  「倘若讓你做決定,去或是不去?」宋初一抿了口水,不答反問。

  礱穀不妄這幾日思考過這個問題,因此便毫不猶豫的答道,「當然去,我想過,反正我們早晚是要拜會韓侯,不如趁便拜會一番,老師可以不以衛國使臣的身份拜會韓侯,謹慎行事,應不會被發現。」

  就像上次在宋國一樣,先去拜會權臣,請其引見。

  然而,韓國畢竟是七雄國之一,國內的形勢比宋國要複雜的多,更何況,上次宋初一並無後顧之憂,就算身份被拆穿,她還有挽回的餘地,只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就好,可這次不一樣,不能容絲毫差池。萬一走漏了風聲,整個計畫便會功敗垂成。

  宋初一沉吟少頃,道,「你可曾瞭解過韓侯?」

  礱穀不妄怔了一下,搖了搖頭,「我從未離開過衛國,因此並不清楚。」

  「其實從他行事之上也能略窺一二。」宋初一放下茶盞,道,「韓侯年輕時尚且有幾分果決,但年紀越大便越是如那牆頭的弱草,哪邊風吹便往哪邊倒,耳根子軟,而且越發的愛隨大流,我去找他空談,即便當時起到效用,等我遊說完其他各國,至少也要半年了,誰知到時會有什麼變化?」

  礱穀不妄怔了怔,他只考慮客觀因素,倒是並未想到這些。

  宋初一擱下茶盞,卷起地圖,「萬事萬物變化再快,也遠沒有人心變的快。」

  礱穀不妄問道,「如何掌握人心?」

  「掌握人心?」宋初一輕笑一聲,「這世上最不可掌握的便是天道和人心。對天道,可因時借勢,對人心,可因時利用。」

  礱穀不妄行了一禮,「不妄受教。」

  不能先拜會韓侯,宋初一做出決定之後,便令商隊直接去往秦國的要塞——武關。

  雖然比起函谷關要遠,而且路途難行,但不需再經過魏國,不容易被探出行蹤。

  他們這一路未曾再入大的城池,直到南梁之後,才入城歇了一夜,整頓車馬,添購乾糧。因為接下去直到武關都不會再有大的城池了。

  宋初一這一路也沒有歇著,而是將所經過的地方或畫圖或做一些文字記錄。

  終於踏實的睡上了不搖晃的床榻,宋初一沐浴之後,如一灘泥般舒爽的躺倒,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聽見有人在唱:

  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

  宋初一猛然睜開眼睛,驚的一身冷汗。

  這是途中遇見過那位老者所唱,說的是聰明的婦人禍國。宋初一伸手摸了摸懷中的錦囊,裡面裝的是星守給她的藥,說是可以遮掩女兒態。

  「五年……」宋初一喃喃道。五年之內不顯女兒之態。

  她緩緩坐起身,就著火爐裡的光線給自己倒了杯水。

  從前,宋初一之所以會窩在一個小地方,就是因為她從來不隱藏自己的女子身份。憑著她是莊子的學生,便會有權貴想聘娶她,至少錦衣華服不成問題,但她寧願處處碰壁,吃了那麼多苦,幾乎喪命,也不願活在一方小天地裡。

  她不隱藏身份,是擔心哪一日被拆穿的時候後果無法收拾,還不如一開始便擺明,別人願意用就用,不願用便罷!

  可是,大勢所趨,大多時候還是須得隨波逐流。

  上天垂憐,給了再活一次的機會,是畏首畏尾的保全性命、求個榮華富貴?還是無所畏懼的縱橫天下、求個暢快肆意?

  宋初一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就算再次死於非命,至少她曾經在這天下肆意的揮灑過自己的才華,當無憾矣。

  宋初一摸了摸錦囊,決定再等半年便服用,現在這半年幾乎看不出來,吃了反倒浪費。

  「于規兄,你好摳門。」宋初一放下茶盞,爬到床榻上,心道,要給就給個幾十年的藥,偏只給了五年,五年夠幹什麼呀?光是這次遊說各國都要花上大半年的時間,等此謀算完全實行,恐怕要一兩年。

  宋初一念叨著星守,一會兒便又睡了過去。

  次日天色尚未亮,商隊便出發。

  外面飄了點細細的小雪,沒有風,宋初一半眯著眼睛,抱著白刃登上馬車,撲在小榻上繼續睡。

  行路兩天,雪一直未大,天氣卻一直陰陰沉沉,宋初一這個不見陽光不睜眼人竟然真的連睡了兩天。

  而後天氣放晴,她又精力過剩,每天拉著礱穀不妄授課,硬是把一名充滿朝氣的年輕人從精神上摧殘到行將就木,連喝一口略冷的水都無端感覺到蒼涼。

  為了擺脫這種無盡頭的虐待,礱穀不妄果斷生病了,將商隊中兩名醫者嚇的魂不附體,不分晝夜的守護。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六章 初一的目標

  武關建立在狹谷間一座較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秦嶺東段高峻的少習山,扼秦楚之交,據山川之險要,從這裡往北,可以從南陽、襄陽直搗關中。佔據武關便可以控制秦嶺南北的政治局勢,所以自它存在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從韓國南梁途徑楚國到達武關這段路,艱險難行,宋初一原本估計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卻因天氣之故,兩月餘才堪堪到達這個秦國要塞。

  此時已然人困馬乏。

  宋初一仰望著雄奇巍峨的山巒,感受這天地間渾然而生的浩然之氣。雄壯威霸,難以言述。風從山谷間席捲而過,發出如猛虎出匣般的吼聲,將枯枝殘葉席捲出層層波浪,枯葉四散。

  「先生,這就是秦國武關啊!」季渙迎著風歡喜的吼道。

  不僅僅是因為歷盡艱辛終於到達,而是這般雄壯的景象,但凡是男兒都會被勾起血性。

  礱穀不妄的病情幾乎痊癒,亦圍著狐裘下車來。

  「先生,入關吧。」籍羽道。

  宋初一點頭。籍羽便招呼商隊前行。

  這一路都是上坡,早已疲乏的人馬行速極其緩慢,且越往上,坡便越是陡峭,路也越發狹窄,幾乎是走十步歇一歇。

  白刃跑在隊伍的最前面,隨後是十餘名護衛,宋初一和礱穀不妄隨後而行。

  待到達武關城門前,眾人立時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連疲累都忘記了大半。從武關向下俯視,暮色之中,寬廣的大地直延伸到遠處,與蒼茫的天空相接,混沌似沒有界限,左右兩側山巒起伏,綿延數十裡,宛如一條逶迤盤旋的上古巨蟒,土夯的城牆隨著山巒起伏,似乎沒有盡頭。

  礱穀不妄胸中壓抑著驟然湧出的一股豪氣,強忍著沒有大吼出聲,卻還是忍不住低呼了一聲。

  又看到了熟悉的景色!宋初一心中暗歎。隴西的風貌幾乎都是如此,所以生活在隴西的人們才有這豪爽潑辣的性格,以及寧死不屈的血性。

  宋初一一直覺得自己侍奉的端陽侯,乃是隴西這片狂放土地上的一朵嬌柔奇葩,從秦國到魏西,怕也僅有一個像他那樣沒有血性的男人。

  「走吧。」宋初一出聲,把個個目瞪口呆的人魂魄給拉回來。

  「老師,怪不得秦人善戰,連我看著這樣的遼闊的景,都想拔劍與敵人暢快的廝殺一番。」礱穀不妄歎道。

  宋初一呵呵一笑,整了整衣冠,坐上馬車,取了文書遞給籍羽,又找出符節持在手中,兩側侍衛將車門打開,使人能看清裡面。

  白刃歡快的跳上車,蹭著宋初一的腿趴下來。

  礱穀不妄也連忙登上馬車。

  籍羽整隊結束,才不緊不慢的朝城門前行。

  一般各國商賈都喜歡從函谷關入秦,因為一路官道平坦,可以直接抵達咸陽,不會在路途上耽誤時間,此時武關城門前空空蕩蕩,根本無需排隊。

  這也是宋初一選擇由此入秦的原因之一。

  行至城門前,籍羽將手中的文書遞給守城甲士。

  時下識字的人少,但是國與國之間的文書都帶有特殊的標記,因此那甲士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接過文書,拱手道,「使節請稍後片刻。」

  說罷,執文書匆匆走了進去。

  須臾,便領一隊人走了過來,為首的是一名黑衣廣袖寬袍的文士,他身後跟著兩隊黑甲士。

  秦國尚黑,黑甲玄衣,因此入目之處一片肅穆,令人忍不住屏息。

  文士在車前停住腳步,宋初一持符節和國書下車。

  文士看見宋初一怔愣了片刻,想開口詢問,目光卻落在她懷中的符節上,眼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最終歸於平靜,拱手躬身道,「在下武縣佐使甘鵬前來迎接貴使。」

  宋初一微微躬身還禮,「在下衛國使節,宋懷瑾。」

  甘鵬上前接過宋初一手中的國書,仔細看了一遍密封的外殼,確認的確是衛國國書,才雙手遞還,微微笑道,「縣長身體微恙,由在下代職,還請使節莫怪。」

  萬戶以上稱縣令,萬戶以下稱縣長,這武縣雖屬於要扼,人口卻並不十分密集。

  「甘佐使嚴重了。」宋初一收回國書,與甘鵬進入關內。

  進去之後,宋初一卻發覺城樓附近黑甲寒刃,守衛森嚴的有些出乎預料,略略想了一下,新君的鐵腕她也略知一二,應該不會發生內亂……難道防著楚國?這一路,也沒看見什麼動靜啊。

  斟酌片刻,宋初一還是試探道,「武關戒備如此森嚴,莫不是秦楚不寧?」

  甘鵬心中正暗自思忖,怎的衛國派了個尚未弱冠的少年做使節,卻聞宋初一問話,便微笑道,「並非如此,商鞅謀反敗露,不知逃往何處,君上下令誅殺。」

  武關往北不遠便是商鞅的封地,武關自然是要嚴密把守。

 「商鞅曾是肱骨之臣,竟然謀反,實在令人扼腕。」宋初一說了句場面話,轉而道,「本使此次前來實有關係秦國之要事,還望佐使對外保密。」

  「貴使既有要求,在下自當從命。」甘鵬心想,小小衛國,又距離秦國那麼遠,能有什麼要事不過,他聽宋初一說是關係秦國,也不敢隨意敷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可不能誤事。

  微一思忖,甘鵬道,「如此,在下便不派大軍相隨,只派數十人喬裝引路,以免暴露。秦國如今山無盜賊,貴使大可放心。」

  「還是佐使想的周到。」宋初一微微拱手。

  甘鵬引領宋初一等人到驛站休息,整頓車馬。

  宋初一泡在浴池裡,洗去滿身的塵土,弄得一身清爽,看見白刃渾身髒汙,便將它拖著丟進浴池中。

  白刃在水裡撲騰著往邊上爬,扒住浴池邊的時候,仿佛又覺得溫熱的水裡很舒服,居然在裡面不出來了!宋初一嘿嘿一笑,蹲在池邊,幫揉了揉毛。

  白刃腦袋抵在池邊,舒服的瞇起了眼睛。

  「還挺會享受!」宋初一拍了它一下,將它從水裡趕了出來,起身取了乾淨的布,剛準備幫它擦拭,白刃猛然一抖,甩的她滿身。

  「白眼狼!」宋初一怒吼一聲,將巾布甩在它腦袋上,令人又取了一身衣物進來。

  連續兩個多月的長途跋涉,人馬都困乏的厲害,所以宋初一便下令在武縣休息一晚,淩晨出發。

  宋初一絞乾頭髮上的水,坐在火爐旁烘乾。

  她很疲乏,卻沒有絲毫睡意,在床榻上躺了一會兒,起身披上厚厚的羊羔毛,到廊上去走走。

  秦國,是她的此行目的。

  在衛國雖然更容易求得安穩,但基本沒有什麼出頭之地。如果不會以前發生的事情不會變,閔遲早晚要投奔魏國,她不投靠一個實力與魏不相上下的國家,如何能夠與之抗衡?

  宋初一以前在秦魏之間五六年,因此對兩國形勢再瞭解不過。當今七雄國,秦國不是最強,但是宋初一能看見剛剛經歷了變法之後,秦國煥發出的勃勃生機。

借助秦國這只猛虎,行她滅國言論,是最好不過了!

  她選擇秦國,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秦國求賢令至今仍在實行,求賢不問出身,不拘一格,唯才是用。這天底下,倘若秦國也不能包容她的性別,再沒有別的國家可以容納她了。

  縱使她能暫時隱藏性別,但假的就是假的,總有被拆穿的可能。

  這次赴秦,宋初一並非要立刻投奔。

  她現在看起來年紀還太輕,即便入秦也不會得到重用,說不定把她擱置一段時間就淡忘了,遠不如在衛國能發揮的多。因此她眼下不過是在秦君面前露個臉,適當的展現一下自己,而後等計策開始全面施行,她再想投秦會更容易。

宋初一抄手而立,四方的院子裡只有正門處兩站燈,烈風卷過,面上點點發涼,她伸手摸了摸,卻是細雪。

  「先生還未睡。」走廊的另一端,傳來籍羽的聲音。

  宋初一點頭,問道,「今日不用守夜,你怎麼還不休息?」

  「正欲睡,見落雪了,出來瞧瞧。」籍羽習慣隨身帶劍,他走近幾步,在宋初一身側不遠拄劍而立。

  宋初一看了看黑茫茫的天空,「放心吧,我估計不會大,隴西的暴雪便如秦人一個性子,來勢便洶洶,哪裡會如現在這邊柔和。」

  「先生似是很瞭解隴西。」籍羽道。

  宋初一咧嘴一笑道,「才發現?我瞭解的何止是隴西。」

  這點,籍羽倒是認同。他沉默了半晌,道,「先生看隴西的眼神與看別處都不同。」

  宋初一笑著打量了籍羽一遍,也怪不得夷師奎會收他這個學生,籍羽看似魁梧雄壯,其實外粗內細,不像季渙,外粗裡也粗。

  「嗯……起初我以為這裡是我的福地,卻其實是埋葬我的地方。不過再次站在這裡,一切都不同了。」宋初一緩緩道。

  籍羽微微蹙眉,這番話沒頭沒尾,他聽不懂,但知道這涉及宋初一的私事,因此不便太過追問。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54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七章 途遇黑甲軍

  細雪霏霏。

  籍羽陪著宋初一靜靜站了一會兒,見她半晌沒有絲毫動作,忍不住道,「先生有心事?」

  「心事……」宋初一有心事何止一天兩天了,只是這段心事並非說出來便能夠輕鬆了,遂淡淡一笑道,「睡吧,夢中的煩惱不是煩惱。」

  籍羽看著她的背影,心裡反復念著這句話,他倒是未曾深想其中的含義,只是覺得其實宋初一並非真是一個散漫輕浮的人,她的心裡應有常人難以描繪的丘壑,有難以排解的壓抑。

  一夜酣睡。

  到天色微蒙的時候,籍羽穿戴整齊出門,見雪果然如宋初一所說,早就停了,地上鋪了一層,像是結了一層厚厚的白霜。

  整頓好車隊,籍羽喚了宋初一半晌都無有應答,於是便令人將門撬開,連同被子一起裹了扔到車上。

  白刃見狀,也跟著竄到了車上,趴在她腳邊繼續睡。

  馬車晃晃悠悠的不知行了多遠,當第一縷陽光從車窗縫隙裡照射進來,宋初一才有了朦朧的意識。

  「老師。」車外傳來礱穀不妄興奮的聲音。

  宋初一翻了個身,含糊的應了一聲。

  「老師,風光大好,快出來瞧瞧啊!」礱穀不妄吆喝一聲,旋即傳來一陣暢快的大笑聲。

  宋初一躺了一會兒,睡意漸消。她起身穿上衣物,用青鹽漱口、淨面之後才開了窗子。

  晨光之中,礱穀不妄剛剛策馬從馬車旁經過,馬蹄卷起地上的雪,大氅飄飛,全是少年人意氣風發的模樣。

  宋初一披上大氅,拍了拍白刃,「走,咱們也下去。」

  白刃長得很快,經過近三個月,體長已達到小半丈,與一般山地的成年狼大小相仿。

  這段時間白刃許是感覺到了宋初一釋放的善意,宋初一從未栓過它,它卻也沒有逃走。

  「白刃,讓我坐一下吧。」宋初一順著白刃的毛,屁股就挪到了它背上。

  但驕傲的雪狼怎麼容許別人騎在自己背上,白刃並未把她甩下去,卻索性趴到在地上死活不起來。

  礱穀不妄一陣風般的策馬奔了過來,大笑道,「老師,難不成要就地賞景?」

  宋初一驅不動白刃,兀自正煩著,聽聞礱穀不妄出言奚落,毫不猶豫的吼道,「賞你個鳥!」

  「哈哈哈!」

  四周爆發出一陣大笑。這怪不得他們憋不住,宋初一的話太有歧義了!

  礱穀不妄咬牙切齒,真真想罵回去,但他雖然放蕩不羈,但是幼時受儒家啟蒙,禮義廉恥、尊師重道早已刻入骨髓,是萬萬罵不出口的。

  宋初一兀自折騰了半晌,籍羽牽著一匹馬到她面前,「先生還是騎馬吧。雪狼固然威風,畢竟不是坐騎。」

  「明天宰了你!」宋初一憤恨瞪著白刃。

  白刃哪裡聽得懂她說什麼,歡快的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如箭矢一般竄了出去,將商隊的馬匹嚇的魂不附體,齊齊嘶鳴。

  「先生管管白刃吧。」籍羽道。

  管?怎麼管?宋初一乾咳了幾聲,笑道,「我就喜歡它的天真爛漫,它還小,籍師帥就不要殘忍扼殺了吧?」

  籍羽一張剛毅面色微微泛青,「它倒是天真爛漫,可如此下去,我們怕是一個月也到不了咸陽!」

  宋初一頗以為然的點點頭,高呼一聲,「白刃!」

  原本只是做做樣子,沒有抱很大希望,沒想到白刃當真一眨眼竄到她身邊,對著她的坐騎流口水。

  宋初一胯下的馬連連退了幾步,渾身肌肉緊繃,仿佛準備隨時都要逃命。

  宋初一正頭疼,卻忽聞破風之聲。

  宋初一微一抬眼,看見一支羽箭淩厲的朝白刃射過來,她驚呼一聲,籍羽渾身一緊,閃電般的出劍——

  叮!

  青銅劍和羽箭頭在空中準確無誤的相接,撞擊出火花,箭矢被彈開數丈遠,餘勁竟令半支羽箭沒入土壤。

  白刃陡然躍起,渾身的毛瞬間豎了起來。

  緊接著,地面傳來劇烈的震動,如擂戰鼓般的馬蹄聲轟轟而來。宋初一順著聲音看過去,只見一片大黑雲迅速逼近,馬蹄激揚起地上的淺雪,彌漫出一片淡淡的白霧,若暴風驟雨一般席捲而來,眨眼之間便至眼前。

  黑甲軍停在商隊不遠處,有十餘弓弩手,強弩上的箭矢已然待發。

  「住手!」宋初一立刻喊道。

  黑甲軍個個矗立如豐碑,連胯下戰馬都無絲毫異動,肅殺的氣氛鋪天蓋地的彌漫開來。

  僵持中,宋初一正要繼續說話,一側有個健碩的黑甲將軍緩緩驅馬而出,頸上的黑色狼皮將他面容掩去一半,只有一雙如刃般鋒利寒涼的眼眸,兩條濃密的眉毛斜飛入鬢,淩厲如同兩把劍。

  將軍目光微動,落在白刃和宋初一身上。他微微抬手,阻止了身側正要揚聲說話的甲士,微冷的目光最終落在籍羽身上,贊了一句,「好壯士!好劍法!」

  他的聲音,與目光如出一轍,但是寒冷中不失豪邁。

  籍羽收了劍,朝他拱手。

  那人朝籍羽微微頷首,一甩馬鞭,如流雲一般飛馳出去,身後的黑甲軍立即跟上,從商隊一側繞行而過,飛快而井然有序。

  「好大的氣派。」礱穀不妄看著遠去的黑甲軍,雙眼發亮。

  宋初一鬆了口氣,下馬拍了拍白刃的脊背以示安慰。方才那幫路過的黑甲軍大約是以為商隊遭受雪狼襲擊,才會出手相助,畢竟這世上沒有幾個養狼玩的怪胎。

  礱穀不妄驅馬向前,問那些穿了布衣的引路秦兵道,「各位大哥,不知方才那過去的是哪支軍隊,領頭的那位將軍是誰?」

  「公子客氣了,我等粗人當不得如此稱呼。看甲士,約莫是咸陽的軍隊,不過那將軍瞧起來很年輕,某等守武關十年,不知朝中變化。」秦軍什長帶著濃重的秦地腔調答道。

  白刃在宋初一的安撫下漸漸溫順下來。宋初一上馬,回頭看了一眼,黑甲軍消失的方向還彌漫著淡淡的煙塵,垂眸掩住目光中的洶湧起伏。

  「秦軍之銳,果然名不虛傳!」籍羽歎道。不用看他們在戰場上廝殺,光看著這股子銳利的氣息便也能料想一二。

  宋初一再抬眼時,目光一如往常的平靜。

  「老師你看見了嗎!」礱穀不妄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

  「我沒瞎。」宋初一沒好氣的道。心想,不妄啊不妄,雖然秦軍確實不錯,咱作為衛國使臣,好歹要淡定點吧。

  礱穀不妄沒考慮什麼使臣不使臣,他是個真性情的,心覺得,既然別人好便應當讚美,這並不丟人。

  宋初一沒未出言責怪,一來大庭廣眾不能真的傷害礱穀不妄的自尊心,二來,隴西的人多半都比較樸實,見他副模樣,或許會心底油然生出驕傲,卻不會譏諷他們小國來的沒見識。

  不過想回來,宋初一雖然沒有看清那位黑甲將軍的全貌,但那份氣勢,著實令人不能小覷。

  礱穀不妄正在興頭上,全不在乎宋初一的語氣,憧憬道,「倘若我哪一日能指揮這樣的軍隊作戰,此生無憾了!」

  宋初一微微皺眉,隱隱明白礱穀不妄為何崇拜龐涓。

  龐涓就像一把利刃,優點和缺點都很突出,而其中有一點不知是好是壞,那便是——極度的癡迷強兵。這使得他訓練出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魏武卒,一度把魏國兵力帶到巔峰,但也令他陷入死巷。

  礱穀不妄恰恰這一點與龐涓相類。

  車隊繼續前行,宋初一騎馬與礱穀不妄並肩,「不妄可曾聽說過田忌賽馬?」

  礱穀不妄點頭。

  「講求策略,劣勢亦可轉變為優勢。」宋初一望著他道。

  礱穀不妄怔愣一下,旋即明白宋初一的意思:強兵固然重要,但是不可一味的追求強兵。

  「不妄明白,可是,倘若田忌賽馬,倘若對方全部都是上等馬匹,任孫子何種策略,怕都無法取勝吧。」礱穀不妄問道。

  當年的龐涓說不定也是這樣想啊!宋初一搖了搖頭,「你說的有道理,但用兵與賽馬又有不同,兵家為何說經之以五事?這五事中又是千變萬化,能影響戰局的事情太多了。還記得我曾與你說過,可因時借天道之勢嗎?」

  礱穀不妄道,「自是記得。」

  宋初一道,「強兵再強,可逆天道否?」

  這是毫無疑問的,礱穀不妄道,「不可。」

  「‘兵’之一字,非緊緊指兵卒,兵力強固然上佳,卻非取勝的必然之道。」宋初一見礱穀不妄有些迷茫的表情,之道他乍一看見秦國氣勢奪人的黑甲軍,心中難以平靜,因此也不欲說的太多,只最後提點一句,「齊國兵力雖也不弱,卻遠遠比不上魏武卒,為何龐涓的強兵卻敗給了孫臏的齊軍?」

  礱穀不妄心底漸漸平復了一些,陷入沉思之中。

  他腦海中不斷掙扎,一邊是宋初一的話,另一邊卻是方才那名將軍率領黑甲軍那種奪人心魄的英姿。

  宋初一不再說話,任由他自己去想。

  車隊漸漸駛入了狹窄難行的山道,再往前行二十裡山道,便商於、鄔地。估算時日,商鞅被殺的日子,應當不遠了吧。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八章 胸襟納百川

  白刃被嚇一次,終於不敢再追趕馬匹,但是眾人明顯發現,只要白刃跑在外面,馬的行速便比平時快上近一倍。

  籍羽倒是很開心,但宋初一在車裡被顛的死去活來,恨的牙癢癢。加上礱穀不妄每天拉著她授課,簡直比坐苦工還累。

  這就叫風水輪流轉嗎?

  宋初一狠狠將書簡往几上一摔,「老子不幹了!」

  說罷便挺屍在軟軟的被褥裡,任是礱穀不妄怎樣喚都一動不動。

  說起來,礱穀不妄也只能在這個方面拉著宋初一受罪,倘若是耍心眼,十個礱穀不妄捆在一起都抵不過一個宋初一。

  「老師,我要做龐涓那樣的人。」礱穀不妄道。

  宋初一的視線被顛的有些晃,模糊之中,她看見礱穀不妄堅定表情,不由撐起身子,伸出食指將他的臉勾過來,湊近仔細瞅了瞅。

  「我是認真的。」礱穀不妄道。

  他的確是認真的,宋初一能看的出來。

  礱穀不妄往後退了一些,因為空間有限,只能行了一個基本標準的大禮,「求老師教我。」

  「為何,明明是已知的結局,還要重蹈覆轍?」宋初一道。

  因為他一看見那樣的強大的騎兵,渾身的熱血都沸騰了,他知道已不能平息,縱然龐涓走過的路已然說明這並不是一條好出路,但是礱穀不妄還是堅持認為,練強兵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最重要的是……

  礱穀不妄道,「我喜歡。」

  說罷,抬眼看向宋初一。她面無表情的盯著他,片刻,忽然「哈」大笑出聲,「大善!爽利,有魄力!」

  這世上有多少是打著拯救蒼生、拯救天下大道的旗號行事?只為一句「喜歡」便準備搭上一生的有幾人?

  「我可以盡所能的教你,不過在此之前,有些話須得同你交代清楚。」宋初一斂了笑容道。

  礱穀不妄俯身,「恭聽老師教誨。」

  「倘若你日後投了哪國,不得說出師從何人,這是其一;其二,龐涓之路,也未必不能走通,只是他為人太過鑽牛角尖,心胸狹隘,不能容人。你走此道,不論成敗如何,需得要有氣吞山河之勢,容納百川之胸襟。以上兩點,可否做到?」宋初一鄭重的問道。

  氣吞山河之勢,容納百川之胸襟?

  這樣豪邁,礱穀不妄喜歡,可是能做到的人卻寥寥可數。

  沉默少傾,礱穀不妄毅然答道,「能!」

  宋初一看著面前的已經找尋到方向的少年,心中微微觸動。

  在這個人命危淺的年代,生生死死當真如家常便飯一般,心甘情願為了志向抱負而死的人比比皆是,但為喜好而寧願走上一條崎嶇或許盡頭是懸崖的路,需要的不僅僅是衝動。

  接下去幾日,宋初一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一樣,依舊繼續拿礱穀不妄找樂子。

  礱穀不妄常常被她耍的團團轉。每次他覺得自己思維更加縝密了,觀察也更加敏銳,但宋初一總是能夠出其不意,一路直到咸陽時,他也未能翻身一回。

  每一次,他還是會暴怒,但是漸漸的,他覺得自己越發能夠冷靜的看待事情,耐性比之前強了幾倍。

  隊伍快要進入咸陽,籍羽加快自己的馬速,靠近引路的秦兵什長,拱手道,「孟什長。」

  「兄弟何事?」孟什長還禮,問道。

  秦人對勇猛之人十分尊重,那日籍羽一箭撥飛弩箭,孟什長便對他很是客氣,卻絕不同於之前那種疏離。

  籍羽道,「君上交代我等秘密行事,咸陽商旅眾多,倘若我們直接進入驛館,難免會引人注目,不知有什麼法子能讓我等私下進入。」

  「小事耳。」孟什長立刻道。他見籍羽面露疑惑,便解釋道,「貴使已與佐使說了此事,佐使已經拍快馬傳信咸陽,某等領的路是通向北偏門,那裡有人接應,他們對此很有經驗。」

  「多謝。」籍羽看著莫名其妙心情大好的孟什長,心中疑惑。

  驅馬到宋初一車側,觀察著前面一群人,方才他覺得是不是因為太久未回家的緣故,但看了這麼就,好像就孟什長一人心情愉悅到壓制不住。

  思忖了一會兒,籍羽還是敲了宋初一馬車的門,「先生,籍某求見先生。」

  「求什麼見,進來吧。」宋初一靠在几側,懶洋洋的道。白刃不在外頭歡騰,馬車平穩多了。

  籍羽令車停了一下,上車便看見一副奇特的景象。宋初一一手撐著腦袋,一手舉著肉脯,白刃則仰頭張著嘴,一動不動的等著肉脯掉下來。

  「隨意坐。」宋初一道。

  籍羽在門口處跪坐下來,「先生,孟什長的心情很不對啊,臉上的笑容幾乎抑制不住。」

  「嘿,說不定他得知家裡婆娘生了兒子,他回來正好看看。」宋初一說罷兀自笑了出來。

  他說自己守了武關十年,若當真這時候在咸陽生了兒子,恐怕孟什長不是笑,而是怒了。

  籍羽皺眉道,「先生。」

  宋初一無奈地擺擺手,白刃的頭在下面跟著肉脯晃。

  「孟氏是秦國老氏族,本來他是可以受家族庇蔭,直接榮華富貴,卻因變法落至如今這步田地,商鞅要死了,他能不高興?」宋初一道。

  這其實是顯而易見的,籍羽之所以想不到,是因為並不太清楚孟氏的底細,更無法想像變法的影響力,無法想像一個小小的什長會與大家族有何關係。

  「謝先生解惑。」籍羽放下心來,立刻令人停車,退了出去。他還要與秦國引使接應。

  礱穀不妄從窗子探出頭去,入目便看見一片遼闊的荒涼,一大塊土地上,甚至連枯草都極少見,一片黃褐色的土壤直延伸到天邊,與灰藍高遠的天空相接,一片蒼茫。

  「不是說秦國富到民無地可耕?這麼大一片荒地,為何無人開墾?」礱穀不妄道。

  宋初一將肉脯丟進白刃嘴裡,揉了揉酸澀的手臂,道,「你以為到處都像衛國那樣肥沃?秦國乾燥,這片地方無水源灌溉,土質亦不合適耕種,鳥都種不出一個。」

  「老師,鳥啊鳥的,不好吧?」礱穀不妄忍不住道。

  馬車慢慢緩了下來,外面有人道,「可有接引令?」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54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九章 我有心無力

  「大丈夫行於天地,不拘小節。」宋初一不罵人會憋死。

  外面,引路的秦兵已經將接引令交給了迎接之人。因著宋初一要求要保密,所以便將沒有進行一般的迎使之禮,雙方都不曾有太多交集,只默默的出示了權杖,車隊便駛入城內。

  宋初一將車窗拉開一條縫隙,觀察外面。

  道路一反北地豪放風格,十分的狹窄,道路上沒有任何行人。

  行了約莫一刻的時間,便有個帶有濃重咸陽口音的人道,「貴使遠道而來,有失遠迎。」

  宋初一持了符節下車,看見一位衣衫莊重的六十餘歲老者,黑色官服,腳蹬絲履,冠髮博帶。

  老者看見宋初一,微微一怔,驚訝道,「你……是衛國使節?」

  「我衛國地小民寡,只能派出在下這等毛頭小兒,讓您見笑了。」宋初一在他面前站定,拱手笑道。

  「哈哈,哪裡哪裡,英雄出少年嘛。老夫方才失禮了,」老者立刻收起了滿心的詫異,熱絡的與宋初一搭起話來,「老夫是此次負責接待貴使的行人,白氏平,貴使在秦,若是有所需,只管與老夫說。」

  「有勞白行人。」宋初一拱手道。

  白平還禮,連連道,「不敢當,不敢當。」

  「不知在下何時能面見秦侯?」宋初一問道。

  白平一邊指引宋初一往準備好的院落去,一邊解釋道,「想必貴使也有所耳聞,先君不幸薨,君上新近即位,又逢商君叛亂,事務繁重,煩請貴使候一兩日,君上必然接見。」

  「如此,這兩日便有勞白行人了。」宋初一道。

  「這是老夫分內之事。貴使暫居此院,倘若有需要,只管吩咐院中僕婢。」白平道。

  兩人又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白平便告辭了。

  宋初一打量這個院子,亭臺樓閣樣樣不缺,是極大的院落,但庭院中幾乎被一汪池塘所占,土地並不多,中有飛橋連接左右兩側。池塘四周砌了石壁,十餘座石刻的蚣蝮趴在水邊,粗獷大氣,池塘中的冰映著岸邊怒放的紅梅,又不失柔和之美。能看得出,院子的佈局處處都花費了心思的。

  礱穀不妄也早已看過一圈,道,「秦地的裝飾與衛國亦不同。」

  礱穀不妄長這麼大,除了這次,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魏國大梁。那是當今七國屈指可數的大城池,他在那裡住了一個多月,魏國建築大氣中不失細膩,看起來頗為氣派精緻,而秦國,不管裝飾雕刻的如何繁複,總帶著些粗獷之感。

  「來人。」宋初一揚聲道。

  一名著暗紅色倚地雲紋曲裾秦國侍婢踩著小碎步匆匆跑過來,躬身道,「使節有何吩咐。」

  宋初一吩咐道,「準備我們幾人能穿的秦人衣裳。」

  那侍婢微微抬眼看了籍羽、季渙、礱穀不妄和宋初一的身材,蹲身行了一禮,「是,使節何時需要?」

  宋初一道,「越快越好。」

  她琢磨著,秦君不可能立刻召見他們,先出去轉一兩個時辰,接下來兩天都在此處等候召見。

  宋初一讓幾個人各自挑了房間,先去休息一會,自己則進屋,讓堅去把子朝喚了過來。

  白刃懶洋洋的趴在宋初一腿邊,半瞇著眼睛,一副欲睡未睡的模樣。

  宋初一斜倚在靠背上,接過侍婢遞過來的茶水,仰頭牛飲一通。

  「先生。」子朝在門外躬身道。

  「進來吧。」宋初一放下茶盞,道,「你們都下去吧。」

  屋內的四名侍婢紛紛起身,躬身退了出去。

  「無需多禮。坐。」宋初一拍了拍白刃,「去門口趴著。」

  顯然宋初一對白刃的期待太高了,這傢伙根本聽不懂,還道是逗它玩,於是敷衍的掃了掃尾巴。

  「唉!」宋初一歎了口氣,起身拽著白刃兩條前爪,用了吃奶的勁兒將它拖到門前。

  白刃依舊趴著未動。

  宋初一回坐榻上跪坐下來,打量了子朝一遍。長途跋涉,竟無損她的容色,反而略帶些倦意的模樣,別有一番楚楚之姿。

  「我喚你過來,可能猜到何事?」宋初一問道,

  子朝忐忑的看著宋初一,「先生……是想把奴送人了?」

  宋初一很滿意她的聰明與識相,因此語氣也柔和了幾分,「可知解秦國新君?」

  「奴不知。」子朝輕聲答道。她一個女子,就算有幾分見識,哪裡會瞭解剛剛即位的秦君,但她知道宋初一這話的意思,是打算把她獻給秦國新君,心不由提了起來。

  此事由不得她拒絕,她一方面想知道秦君的情況,一方面卻又有些傷心。本以為,宋初一對她有些興趣……

  「秦君年十九,尚未娶後,高大魁梧,相貌英俊,行事果斷狠辣。」宋初一簡單的將秦君的情形說了一下,接著道,「七雄國的君主,再尋不出比秦君更好的男人,你跟了他,趁著王后未定,得幾夕歡愉,生下孩兒,日後也就安穩了。」

  子朝微微抿唇,宋初一對她算是十分厚待,畢竟聽起來秦國新君還是個不錯的男人,她落到這個境地,能一步登天,全賴宋初一,可是她……

  「先生大恩大德,朝無以為報。」子朝伏在地上,一咬牙,大聲道,「朝還是處子身,先生若是不嫌棄,朝願獻給先生。」

  「咳!」宋初一被自己喘氣嗆了一下,咳了半晌,才歎了口氣道,「子朝啊,看著你這麼個美人,我也很激動,但……實在有心無力啊!」

  子朝抬頭,美眸中含淚看著宋初一。

  宋初一說的比較含糊,所以子朝理解成為了另外一層意思:年紀太小,沒有這方面需求。

  可是……正常情況下十五六歲的少年,多半都有了那種衝動,更有許多已經有過合歡,子朝心覺得先生是不是有什麼難言的隱疾,不好明說。

  想到這裡,子朝覺得戳到宋初一的傷心處,心裡有些歉疚,躬身道,「但憑先生做主。」

  嗚——

  門口的白刃陡然起身,呲牙對著左側。

  咣啷一聲,不知何物落地,一名女子尖叫,「狼,狼啊!」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章 未雨先籌謀

  應是送衣物過來的侍婢。宋初一喚了一聲,「白刃。」

  白刃立刻收了渾身戒備,竄到宋初一身旁。

  「子朝,侍奉雄主,要將全部的心都交給他,就算他不稀罕。」宋初一伸手揉著白刃的頭,道,「冷靜、防備、隱藏。這是我送你的六個字。」

  子朝沉吟了一下,「奴知道防備、冷靜,可隱藏什麼?」

  「起了貪欲要隱藏,對秦君有了愛戀之情,要對秦君以外的人隱藏,對秦君沒有愛戀,亦要隱藏……」宋初一舉了幾個例子。

  換而言之,就是隱藏自己的一切欲望和情緒,給外人一個無欲無求、又忠心不二的形象,這樣能夠幫助她在後宮之中減少一部分的敵意,但至於能否混的風生水起,還要看她暗中的手段了。

  君王側,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大部分君王對於兒女私情也十分寡淡,他沒有過多的時間放在這上面,因此要吸引他的目光,首先要有美貌,其次要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宋初一並不看好現在的子朝,一般男人對她的容色都不會視而不見,得到寵愛或許不難,但她還是太過純良了,不一定能在宮中立足。

  如果幸運,經過一段時間磨礪之後或許能成氣候。

  「朝受教。」子朝行了禮,起身之後,猶豫了一下,道,「先生……雅……」

  子朝心中矛盾,她既希望姐妹一起入秦宮,又希望子雅能夠遠離這種權利是非。

  宋初一道,「她的性子需要磨一磨,就跟在我身邊。你若是能在秦宮站住腳,說不定還有姐妹重逢之日。」

  宋初一還要觀察一段時日,子雅是個十分有心思的女子,很有韌勁,要強也不是錯處,只要不是頭養不熟的白眼狼,宋初一願意給她準備一條比子朝更好的出路。

  外面淩亂急速的腳步聲響起,一名身著黑甲的衛士將領帶人衝了進來。

  眾人看見趴在宋初一腿邊的白刃,不由愣住。

  只要待在宋初一身邊,白刃便不會動不動的呲牙,因此對於闖進來的一群人,它只懶懶的抬了抬眼皮。

  「方才聽婢女說有狼闖入,某等不知是貴使圈養,擾了貴使清靜,還請降罪。」領頭的黑甲衛士拱手躬身道。

  話是如此說,可宋初一是外使,有什麼資格治他們的罪?不過謙卑的態度做足了,彼此也就將此事揭過。宋初一淡淡笑道,「無妨,我養的這小東西就愛惹事生非,辛苦諸位了。」

  「多謝貴使不罪之恩。」衛士施了一禮,道,「屬下告退。」

  衛士退出去時,目光都不約而同的往子朝身上飄,那漂亮的臉蛋倒還是在其次,主要是身材的確夠「驚心動魄」。

  侍女戰戰兢兢的將衣物捧進來來,放在宋初一面前的幾上,「先生,衣物已經準備妥了。」

  宋初一嗯了一聲,令那侍婢退出去。

  「奴服侍先生更衣。」子朝道。

  宋初一道,「你回去好好休息,喚寍丫過來。」

  子朝眼圈一紅,垂下頭輕聲道,「是。」

  宋初一看著那傷心欲碎的樣子,待聞腳步聲走遠,不禁摸著下巴,對白刃道,「看來我還挺有沾花惹草的條件,可歎就少了個把!」

  「主。」寍丫垂頭進來。

  宋初一很喜歡寍丫,質樸、純粹,不太聰明,或許也正因如此,才沒有多少小心思。

  由寍丫服侍,宋初一換上黑色秦人衣袍,帶上寍丫和堅,去尋季渙和礱穀不妄一起出門。

  時剛過午,正是咸陽城最熱鬧的時候。

  咸陽,八百里秦川的腹地。這個才新建了二十幾年的秦都城,規模宏大,生機勃勃。從前秦國都城櫟陽,是最大的人口買賣市場,但凡說到秦國做生意,多半都是人口生意,如今商賈八方雲集,街巷之間熱鬧非凡。

  「咸陽倒是不錯,就這一點令人心煩。」礱穀不妄皺著眉頭,拍打身上的塵土,「怕是要一日洗三回澡才能乾淨。」

  宋初一嫌棄的將他往旁邊推了推,「一邊拍去。」

  咸陽對比原都城櫟陽來說,已經好了幾倍,大部分時間並不會這樣塵土飛揚,只是冬季雨水少,氣候有些乾燥。

  宋初一從前所在陽城距離咸陽不遠,她有一半的時間都在秦國咸陽,大部分經歷都在隴西這片土地。她根據前世的記憶,領著眾人找到一家隱蔽在深巷之中的一家鐵匠鋪。

  眾人進入小院裡,便看見七八個光著膀子打鐵的男人,宋初一目光在其中一個身材精壯的青年男人身上流連兩息。

  那男人感覺到了宋初一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轉頭朝屋內喊道,「老丈,來生意了!」

  片刻,有個拄著桑木棍、鬚髮花白的老人從從屋內緩緩走出,抬起鬆弛耷拉的眼皮看了看幾人,「貴客想要打何物?」

  宋初一微微詫異,這老叟與十年後也差不多老啊!她拱手施禮,輕輕吐出兩個字,「利劍。」

  「貴客找錯地方了,老朽這裡只打尋常物什,倒也能打劍,但鋒利與否,就不敢保證了。」老人站在門口,並無請他們進屋的意思。

  宋初一身子往前傾了傾,小聲道,「價錢雙倍,小子這裡還有一猴兒酒秘方奉送,如何?」

  老人瞇起眼睛,打量宋初一半晌,「老朽勉為其難的試試。」

  說罷轉身進屋,宋初一招呼籍羽幾人跟了進去。

  外室堆滿了形狀各異的惡金鐵、銅塊,幾乎沒有插腳的地方。穿過一道小門,陡然一片明亮,屋內清爽簡潔,沒有任何裝飾,木屋竹簾,幾方席。室內寒香幽幽,抬頭便外能看見一片盛放的綠萼梅。原來這竟是兩個相連的院子!

  寒風穿堂過,宋初一打了個哆嗦。

  「隨便坐。」老人坐下之後,伸了伸手。

  別人還可以挑個避風的位置,宋初一因要與老人說話,只能陪著他坐在風口。

  「方子。」老人道。

  宋初一微微一笑道,「如此貴重之物,哪裡能寫下來,都在這裡呢。」宋初一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老人微微頷首,「有理。要鑄何種劍?」

  「小子需四口三尺利劍,一柄袖中短劍。小子不懂劍,老丈看著給鑄吧。」宋初一知道這位鑄件名師不喜別人亂提要求。

  老人耷拉的眼睛不由睜開,仔細看著宋初一,咂了咂嘴,道,「你這小子,將我喜好拿捏如此精准,莫非是熟人?」

  「我父是觀星師。」宋初一道。

  老人沉吟了片刻,道,「唔,我記得,聽聞前幾年餓死了。」

  好歹也是相識一場,就不能委婉點?宋初一抽了抽嘴角,「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這個時代消息的傳播便是如此,宋初一她老子非是名士,因此也只有熟識的人認識會偶爾說上幾句罷了,傳來傳去,都是前幾年。消息的可靠性實在難以保障。

  「原來如此,傳出這話的人,怪缺德的。」老人歎了口氣,接著道,「被餓死這件事情,如此丟人,竟也到處亂傳。」

  礱穀不妄心想,這老叟敢情罵人連自己一併罵了,屋裡這麼多人,他無遮無攔的說出來不也是亂傳!

  其實這世上被餓死的人又何止宋初一她老子,只不過作為一名觀星師,也算身懷一技之長了,卻生生被餓死,在這個有才之士最混得開的年頭,除了能證明還算清高,就只能說明他的能力差了。

  礱穀不妄暗忖,他怎麼能生出老師這樣的人呢?

  「半個月後來取劍吧。」老人道。

  「老丈,小子急著趕路,七日能取否?」宋初一問道。

  老人抄手盯著她不語。

  「加梅花酒方子。」宋初一道。

  「……」

  「斷腸酒!」宋初一咬牙道。

  老人吞了吞口水問道,「聽起來是烈酒。」

  宋初一道,「那是自然,三碗下肚,保證醉上三晝夜。」

  「來來來,寫方子。」老人不知從哪裡掏出筆墨和竹簡放到幾上。

  宋初一暗暗翻了個白眼,伸出凍僵的手,取了筆,飛快寫下三個酒方。

  達成約定,幾個人被從原路攆出來,老人歡歡喜喜的拿著方子試驗去了。

  「老師,七日當真能取劍?」礱穀不妄有些不信。七天便鑄出來的劍,能是利器麼?

  宋初一道,「他多得是好劍,根本不需特別鑄造,不過老叟性子怪,不願當場交易。」

  「先生一口隴西音,說的極好。」籍羽雖不會說秦語,但會分辨。

  宋初一淡淡一笑道,「你知曉我會說的不止秦語,為何早些不誇讚我?」

  礱穀不妄對此不甚感興趣,只問道,「老師,那四口利劍,可否給我一把?」

  「本來便是給你們幾個鑄造。這家店所出的劍,雖比不上龍淵、泰阿,但絕對是難得一見的寶劍。他們從不輕易出售,至今售出的寶劍不足百數,我父親曾贈老丈一個酒方,憑著這點關係他才肯鬆口。」宋初一道,

  別人如何都求不來的東西,到宋初一這裡變得似乎唾手可得,其實不過是宋初一知道自己能得老人的眼緣。前世擁有過的東西,她不會放棄。

  籍羽默然,覺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初一為他們求得好劍,他方才卻疑她。

  宋初一餘光掠過籍羽的面上,眉梢微微一挑。

  她早存了收了籍羽的心思,但知道他心志堅定,只要是認定的事情,絕不可能被三言兩語打動,因此故意露出一口地道的隴西口音,誘他起疑心,然後再讓他發覺其實她用心良苦。

  這樣的小伎倆,宋初一用了一路。雖則不一定對所有人都能起作用,但對付籍羽這樣的人,再合用不過。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55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一章 一起沐浴吧

  在咸陽的第四天,一場大雪忽然降臨。一夜之間籠罩了整個咸陽城。

  礱穀不妄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雪,從空中落下的那些雪,並不像平時所見的輕飄,而是帶著重量,密密匝匝的砸了下來,院子裡的梅花被砸落了滿地,而後頃刻間被覆蓋。

  屋內,火爐裡閃耀著暖融融的光芒,礱穀不妄將窗子開了小縫,向外觀看。

  宋初一披著羊毛裘靠在窗戶邊,偶爾從窗縫裡看一眼外面。

  「魏國,不會下這樣的大雪吧。」宋初一忽然道。

  礱穀不妄怔愣一下,道,「老師惦記那個失散的朋友?」

  惦記嗎?她似乎從未惦記過誰。宋初一手下揉著白刃的毛,眯著眼睛看向外面,未曾答話。礱穀不妄提起此事,她也想到趙倚樓身邊沒有任何保暖物什,倘若在外遭遇到這樣一場暴雪,定然九死一生。

  砰砰砰!

  門被敲響,宋初一收回神思,道,「進來吧。」

  籍羽滿身是雪的推開門,轉身關上之後,走到宋初一面前拱手施了一禮,「先生,我們已經等候四日,秦公為何還不召見。」

  「正逢大雪,總歸是無法出行,再耐心等候兩日。」宋初一道。不到必要她不會去催白平,衛國雖小,但他們也不至於把一國使者忘記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籍羽對宋初一更多了幾分信心,這個計畫所有的事情都在宋初一的手中,他只需奉命監督。因此也並未多問。

  將入夜。

  咸陽城厚重的城門正在緩緩關上,雪地裡忽而響起了一陣馬蹄聲。城樓上的衛士放眼望去,只見一片蒼茫之間,百餘騎兵正浩浩蕩蕩在官道上冒雪前來。很快便近了城下。

  遠遠的風雪伴著吼聲傳來,「司馬將軍回城」

  城樓上的衛士一眼便分辨出是黑甲騎兵,立刻揚聲道,「司馬將軍回城!落橋!」

  基本上每一個大的城池都有沿著城牆週邊而挖的護城河,而護城河上的橋可以利用人力收起,咸陽也不例外。

  兩隊兵卒從城樓上解開鐵索,緩緩將厚重堅固的木橋放下。

  木橋落地,一個低沉的轟響,將周圍的雪花激起。

  黑甲軍從橋上飛馳而過,在地上留下一片馬蹄印,但很快被大雪掩埋。

  這一隊騎兵徑直從主幹道上穿過,奔到咸陽宮門口才停頓了一下,而後竟是騎馬從宮門進入,停在主宮殿前面。

  為首的將軍俐落翻身下馬,將手中的馬鞭拋給身後的衛士,大步走上臺階。

  臺階上早已有一名六十餘歲的卿大夫撐著傘等了許久,見到來人,連忙躬身施禮,正欲開口,便被他冷漠的聲音打斷,「召集朝會!」

  卿大夫愣了一下,旋即面上盡是喜色,連忙應了一聲,「喏。」而後便疾步下了階梯,冒著大雪而去。

  風雪愈大。

  望著漫天的大雪,宋初一隱隱聽見遠處有鼓聲傳來,撫著白刃的手微微一頓,唇邊漾開一抹笑容,「你聽。」

  礱穀不妄放下竹簡,側耳仔細傾聽,「是朝鼓。」

  「想必不多時便能面見秦公了。」宋初一道。

  「老師如何得知?」礱穀不妄疑惑道。

  宋初一端起茶抿了一口,「眼下秦國只有一件事情能令秦公傍晚召集朝會。」

  礱穀不妄脫口而出,「商君!」

  對於秦國新君的雷霆手段,宋初一十分欣賞。

  宋初一記得,他即位之後,先是毫不猶豫的下令誅殺商鞅,獲得了秦國老氏族的擁戴,穩固了自己的位置。將大權牢牢握在手中之後,緊接著便宣佈絕不推翻商君新法,引發了老氏族叛亂,這位年輕的君主,以鐵腕平亂,迅猛令人咋舌。

  今次,便是這位年僅十九歲的新君第一次震撼整個秦國的時候。

  「先生,白行人來了。」季渙在外稟報道。

  宋初一攏了攏身上的羊毛裘,坐直身子,「請他進來。」

  屋外,白平走到房門前,取下身上的竹笠蓑衣,整理好冠服,才推門進去。

  宋初一起身,兩廂靜靜的互相行了禮之後,宋初一才開口,「白行人請坐。」

  白平道了聲謝,尋了個恰當的席榻跪坐下來,微微笑道,「君上欲在一個時辰後接見貴使,不知貴使可有不便之處?」

  這不過是客套話,能有什麼不便比兩國邦交更加重要?宋初一微微笑道,「自是沒有,不過秦公如何會在傍晚接見在下?」

  礱穀不妄看著宋初一的表情,不禁暗暗翻了個白眼,分明是明知故問,偏那一臉的迷惑像是真的一樣。

  「君上才處理完公務,得知貴使已經久候,故而立刻設宴為貴使接風。」白行人道。

  礱穀不妄心道,得,這位也是個說瞎話不眨眼的。

  宋初一坐直身子,道,「得秦公如此厚待,在下感激涕零。」

  「那便不擾貴使了,老夫令人準備了溫泉香湯供貴使使用。」白行人拱手告辭。

  礱穀不妄見拍平出去,道,「老師,一起沐浴吧。我都很久未曾洗溫泉了。」

  宋初一乾咳一聲,還在思慮用什麼藉口拒絕,礱穀不妄笑望著宋初一的胯下,「我去準備衣物……老師,你不會是怕比我小,所以不敢吧?」

  說罷,便一陣風似的竄了出去。

  「不妄啊……」宋初一揉了揉太陽穴。眼見挽回無望,靜默兩息,便也兔子一般的動了起來,飛快的從箱子上扯了兩件衣物,一溜煙的跑去浴房。

  這院子裡有很大的浴池,每天都有熱水,浴房極暖,所以宋初一每天都要沐浴,恨不能把路上那段時日都補回來,所以身上根本不髒,只需要過一遍香湯即可。

  滿院子的僕婢都詫異的看著一路狂奔的人,手上的東西零零碎碎的掉了滿地,一頭雪狼跟在後面踐踏,最後面才是兩個戰戰兢兢的侍女隨著撿東西。

  宋初一等白刃也跑進浴房,將門從裡面栓上,飛快的剝了身上的衣物便跳進池子裡。

  那廂,礱穀不妄正在興奮的等著侍婢收拾衣物。他在衛國幾乎天天都泡溫泉,自然不會因此而興奮,至於眼下為何有此等感覺,他卻並未意識到,只歡歡喜喜去尋宋初一。

  礱穀不妄哼著小調,身後跟著兩名捧衣物的貼身侍女,走到宋初一房前,見房門大開,便探了探頭,「老師,我準備好了。」

  無人應答。

  礱穀不妄一隻腳踏了進去,「老師?」

  「咳,不妄。」竟是從身後傳來了宋初一的聲音。

  礱穀不妄回頭,看見一身白色廣袖寬袍、墨髮濕漉漉披散在身後的宋初一,不由瞠目結舌道,「你……」

  「少年,你太慢了。」宋初一將手裡的巾布搭到肩膀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浴房裡不止一個池子,趁著白刃沒有全部禍害,你趕快去吧。」

  「我……」礱穀不妄仔細回憶了半晌,難道他方才有片刻的失憶?否則事情發展的也太快了吧

  「啊,對了。」宋初一回頭道,「記得令侍婢幫白刃擦乾毛。」

  「哦。」礱穀不妄呆呆的點了點頭,領著侍婢進了浴房。

  白刃正在其中一個最大的池子裡撲騰的正歡,礱穀不妄看了它一眼,習慣性抬手,由侍婢服侍他寬衣。

  礱穀不妄身材自是不如成年人健碩,但十分勻稱,小麥色的肌膚,已經微有形狀的肌肉,處處都顯示出少年人旺盛的生命力。

  走進白刃隔壁的浴池中,礱穀不妄腦海中莫名的回想起宋初一方才頭髮披散的樣子,竟是比平時好看許多。

  他正發呆,面前噗通濺起水花,兩名侍婢驚叫了一聲,連連躲避。

  白刃跳進礱穀不妄的池子裡撲騰了幾下,又爬出來跳回大池子。

  礱穀不妄臉色鐵青,靜默幾息,陡然咆哮道,「來人給我準備新的浴湯!你這個髒東西!」

  宋初一在房內捧著書,由一名秦國侍婢給她絞乾頭髮,聽見聲音,無良的大笑起來。

  笑罷,想到應當沒有侍婢膽敢接近白刃,便道,「堅,去幫白刃擦乾身子帶回來烘乾。」

  堅應聲而去。

  頭髮弄乾之後,宋初一遣了侍婢,喚寍丫過來,一邊自己穿衣,一邊告訴她講究。

  待一切準備好之後,礱穀不妄才渾身濕漉漉的走了進來,臉色尚不大好。

  「再不準備,可就來不及了。」宋初一斜倚在靠背上,緩緩道。

  礱穀不妄一言不發的坐下,侍婢立刻上前幫他整理。半晌,才幽怨的道,「白刃欺負我。」

  宋初一勉強忍住笑,安慰道,「待宴罷歸來,我會罰它。」

  「說話算話。」礱穀不妄擰著眉頭道。

  宋初一鄭重的點了點頭。

  「先生。」籍羽和季渙早已換好一身鎧甲。

  「時間還早。」宋初一沐浴一共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吩咐子朝沐浴更衣,告訴她不需上妝,不需綰繁複的髮髻,著淺碧色曲裾。」

  宋初一瞭解秦公的喜好,濃妝豔抹只會倒了他的胃口。

  礱穀不妄很快便整理完畢。

  宋初一略略交代了幾句話,便靜坐等著子朝。

  等了兩刻,門口出現子朝婀娜的身影。她一襲淺碧色曲裾,將玲瓏的曲線凸顯的恰到好處,不俗媚,清雅中帶著令人無法抗拒的魅惑。

  屋內的三個男子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冰肌玉骨。」宋初一贊了一句。

  籍羽最先收回神思,「先生,白行人等候已久,出發吧。」

  與秦公相見,宋初一頗為期待,然而目光卻越發平靜,「善。」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二章 不靠臉吃飯

  馬車已經準備好,宋初一持符節和國書上了馬車,礱穀不妄與子朝隨後上車。

  車動起來,宋初一看著身旁靜靜垂眸的女子,半晌道,「子朝,你明白嗎,你從一開始便沒有退路。」

  子朝抿唇,緊緊抓著裙邊,「奴明白。」

  無關於宋初一,她長成這樣的容色,就算家族沒有敗落,家族需要利用聯姻來壯大,她依舊逃脫不掉以美色侍人的命運。宋初一給的這個出路,對於她來說是這天底下最好的出路了。

  「奴,永生不忘先生大恩大德。」子朝微微調轉身子,朝宋初一匍匐行禮。

  「你在我身邊時日不長,但情分總算是有一些,我也不想說太多虛偽的話,縱然你我的關係是建立在互相利用的基礎之上,但我希望你活的好。」宋初一言語誠懇真摯。

  子朝抬頭,淚如雨下。

  宋初一溫和一笑,從袖中掏出帕子遞給她。

  礱穀不妄瞪眼,有這麼男女差別對待嗎?還有,這女人片刻之後便是別人的了,需要這麼溫柔嗎?

  馬車在主宮殿前停下。

  高高的臺階上,有寺人看見宋初一下車,便扯開尖細的嗓子,高喊,「衛國使節到!」

  只有宋初一可以入殿,其餘人皆被寺人引領至偏殿等候。子朝則聽從宋初一的話,覆上了面紗。

  這一面,對於宋初一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一面,她看了紛揚大雪中的秦宮,微微吸了一口寒涼的空氣,舉步走上去。

  「衛國使節到!」

  至殿門時,又有寺人高聲通報。

  宋初一在殿門外脫了鞋,昂首挺胸,從容步入殿內。

  大殿之中,秦國君臣剛剛議完對商鞅的處置,緊接著便接見了衛國使節。他們本是抱著平常的心態,可是就在宋初一走進殿內的一剎那,紛紛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都說衛地多出英才,衛國如今雖然弱小,可也不至於用個十五六歲的毛頭小子充數吧!

  宮殿並不是十分寬闊,但以黑色為主基調,處處透出肅殺霸氣。宋初一盯著主座上的那個男子,有一瞬的詫異。

  主座後面是一幅龐大的黑色金屬浮雕,巨大的神獸頭顱威猛可怖,張牙舞爪,仿佛能夠吞天吐地一般。在它之前,靜靜坐著一襲黑袍的男子,眉如懸劍,斜斜入鬢,一雙如刃般鋒利寒涼的眼眸,鼻樑高挺,薄唇時時刻刻微抿,仿如刀刻一般的五官和清晰硬朗的面部輪廓,都令這位年輕的君主有著不符合年齡的成熟。他不動,便有一股威懾氣勢自然散發出來。

  宋初一驚訝,一是未曾想到秦公竟然生的如此俊美,不僅僅那張臉無可挑剔,那頎長的脖子、寬厚的肩膀,亦顯示出他有一副完美的身材;二是,她一眼便認出了,這是來時途中遇見過的那名「將軍」。

  敢情這幾日秦公沒有接見,是因為親自動手去誅殺商鞅了?抑或辦別的事情……

  「外臣參見秦公。」宋初一躬身道。

  主座上冷漠的男子淡淡看了她一眼,「免禮。」

  宋初一直身,手中托著一個金屬筒,「這是君上給秦公的國書。」

  一側的寺人躬著身子走下來,雙手接過國書,恭敬的呈到秦公面前。

  他微微帥開廣袖,伸手將國書取了過來,一隻手便輕易的將密封的筒蓋撥開,取了裡面的帛書在面前抖開,鷹眸微垂飛快的掃了一遍。

  不得不說,拋開他一國君主的身份不談,這個男子本身也能夠令英雄折腰、美人傾慕,現在他年紀還太輕,倘若再過幾年,恐怕更不得了。宋初一暗暗吞了吞口水,心裡惋惜了一下。他這個身份,註定她不能染指。

  「散朝。」秦公看完國書,只吐出兩個字。

  眾臣面面相覷,但只是須臾,便紛紛直身拱手,齊聲道,「臣等告退。」

  一名寺人躬身走到宋初一面前,「貴使請隨奴婢來。」

  宋初一啞然,素聞秦公贏駟雷厲風行,冷漠寡言,果然聞名不如見面啊!這處事的方式,別說不拖泥帶水,簡直乾脆到連一滴水點子都沒有!而且惜字如金,宋初一清楚的記得,從她進來,到現在,他只說了四個字,無一個多餘動作。

  寺人領著宋初一至後殿,便立於門外,「貴使請進。」

  宋初一抬腳跨過門檻,腳下踩到冰冷的石板,不由齜牙,暗罵,他娘的秦國也不窮,竟連毯子都捨不得鋪!也不怕得老寒腿。

  後殿比前殿縮了一大半,十餘盞半人高的青銅油燈燃出並不算太明亮的光。宋初一用餘光打量一遍,室內裝飾大氣簡潔——簡潔到沒有絲毫的多餘的裝飾。

  「請坐。」贏駟道。

  宋初一拱手,在唯一的席上跪坐下來。

  侍婢上了茶點,然後全部躬身退出去,還順手將殿門帶上。

  贏駟端起茶盞,坦然的抿了一口,沒有任何先開口說話的意思。

  宋初一對於他的瞭解,都是道聼塗説,外加自己從他的處事手段分析所得,只能知道他大概性子,像這樣面對面的交流,他如此的無波無瀾,倒是令人不好揣度。

  「外臣此次前來,是受君上之命,與秦公商議伐魏之事。」既然他喜歡乾脆俐落,宋初一便也不再拐彎抹角,直接挑明瞭來意。

  贏駟一雙冷漠的鷹眸靜靜的盯著宋初一,沒有絲毫情緒,讓人覺得一種強大的壓迫感無處不在,無法躲避。似乎在示意她繼續說。

  好吧,你不說我說。宋初一繼續道,「秦魏之仇,外臣便不多贅言。魏國屢欺我國小力弱,這次更是以無恥手段逼迫搶奪我國領土,其行為直逼山野匪徒,君上已派特使向周天子申斥,天下俱怒,趙、韓兩國已經答應吾君請求,替天伐魏。」

  宋初一看了他俊美的臉一眼,心中暗罵了聲娘,繼續道,「這些不過是冠冕堂皇的藉口,魏國是塊肥肉,如今眾人分食,願邀秦公入席,不知秦公有意否?」

  「善。」贏駟道。

  縱使宋初一能夠喜怒不形於表,此刻眼眸中也難以控制的閃過一絲詫異,這……這也答應的太快了吧,她以為說服過程會艱難萬分,準備了數十種腹稿,咋就一點表現機會都不給她!

  「秦公決斷,外臣佩服。」宋初一發自內心的拍了個馬匹。

  轉瞬間她也想明白了,贏駟為什麼會一口答應。現在商鞅已死,秦國老氏族肯定會立刻逼迫他推翻新法。新法的好處,他心裡一清二楚,殺商鞅,既能穩住老氏族,又可除去阻礙他的最大絆腳石,如此大好時機,想必他也是沒有絲毫猶豫。然而如今商鞅已死,接下來,要面對的是老氏族的逼迫。可他如今雖然握住了君權,但老氏族的實力絕對不容小覷,他需要一點緩衝的時間,從背後將老氏族的根斬斷,牢牢將它們掌握於鼓掌之中。於是他需要一個藉口延遲談論推翻新法的時間,而攻魏,是最佳藉口,秦國上上下下,絕對不會有人反對。

  所以不管宋初一的話有多少可信度,不管其他各國究竟會不會攻魏,卻著實給了贏駟一個藉口。打不打是一回事,就姑且當她是在獻策好了。

  「請秦公告之時間。」宋初一道。

  贏駟一直未曾有表情的俊臉上終於有了一點細微的變化,因為宋初一居然不是同他商量何時一起發動戰爭,而是讓他給出個時間,這說明宋初一已經看出他的意圖,並且願意協助。

  這少年,有意思……

  「晚宴即將開始,容寡人考慮一晚,明早答覆。」贏駟破天荒的終於一口氣說了許多個字。

  娘哎!可真是不容易。宋初一心中唏噓。

  「秦公風采逼人,倘若多一絲笑,定然能夠顛倒眾生。」宋初一一臉嚴肅的再拍了個馬匹,而後躬身請罪,「外臣膽大妄為,秦公恕罪。」

  贏駟起身,居高臨下的垂眸看著她,冷淡的拋下一句話,「寡人不靠臉吃飯。」

  宋初一愣了一下,旋即失笑,沒想到這麼嚴肅的一個人,居然還會說笑!

  「宴會已經準備好,貴使請隨奴至偏殿稍作歇息。」侍婢在宋初一面前屈膝。

  宋初一看了一眼贏駟離開的方向,唇角微揚,亦起身隨著侍婢到偏殿。

  礱穀不妄等人一件宋初一回來,不禁直起身子,籍羽忍不住問道,「先生?」

  「無需憂心。」宋初一燦然一笑,轉而拉著子朝,「朝,我必須同你說,秦公實在極有趣,雖然有趣的比較婉轉,但他的容貌氣度,當今世上怕也沒有幾個人能與之相匹。」

  籍羽見宋初一的情緒無異樣,也稍稍放下心來。

  子朝臉色微紅,亦有些窘迫,她心中情緒複雜,面上表現出歡喜也不是,憂愁更不是,只能將頭低下埋至胸口,逃避這個話題。

  宋初一心情大好,一臉猥瑣的道,「朝,雖然你的身體的確美麗,但自己就不必如此迷戀了吧?」

  子朝臉頰唰的紅到耳朵根,微微向一邊偏了偏頭,一副羞憤欲泣的動人模樣。

  礱穀不妄實在看不下去了,啪的將茶盞擱在桌子上,壓著爆性子,皺眉道,「為人師表,請自重些!」

  「嘿嘿,朝,聽見否,以後被調戲便要如此言辭義正。」宋初一摸著下巴,審視的看了礱穀不妄幾遍,嘖道,「得被人調戲多少回,才能將此言義憤填膺的若口而出啊!」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56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三章 宴上的俊顏

  礱穀不妄臉色發青,這裡若不是秦宮,他早就咆哮了。縱然知道動怒會讓宋初一更得意,但憋著容易內傷。

  稍稍坐了一會兒,便有侍婢引領眾人去赴宮宴。

  圍繞主宮殿周圍,建築較為密集,因此外面大雪紛紛,卻沒有風,並不算太冷。從偏殿中出來,九曲十八彎的繞了兩盞茶的時間,才終於到了舉辦宴會的大殿。

  「衛國使節到!」殿外寺人高聲通報。

  有侍婢領著子朝和籍羽等人到大殿西側牆壁下與其他侍衛、婢女站在一起,礱穀不妄則與宋初一同幾。

  秦國大臣已經全部到齊,見宋初一進來,有些人拱手或者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宋初一來自小國,年紀又太輕,連同跟在她身側的礱穀不妄也十分的年輕,所以眾人並無多少結交的心思,只是心裡都很想知道,君上私下召見她究竟所為何事。

  雖則好奇,但懼於贏駟威嚴,無一人敢隨意探問。

  酒漿菜色早已經擺上几,侍婢忙忙碌碌的添茶。

  「老師。」礱穀不妄張口欲說話,卻被宋初一微微抬手阻止。

  她身子往他身邊微傾,壓低聲音道,「看周圍。」

  礱穀不妄轉頭看了一圈,竟對上許多或詫異或探究的目光,頓時明白宋初一為為何不讓他說話,那些秦國大臣,看似各自在聊天,其實注意力全部放在他們這邊。

  在殿上秦公並未給宋初一表現機會,無人知道她行事如何,礱穀不妄一聲「老師」,讓眾多人不得不重新打量宋初一。

  他們看見礱穀不妄的動作,知道偷偷關注的事情已被人所知,因此便不再刻意隱藏。

  宋初一身側一名四十余歲的方臉士大夫沖她拱手笑道,「素聞衛地多出英才,今日一見果名不虛傳,貴使年紀輕輕便為人師表,實在可敬可歎。」

  「大人謬贊了,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在下能為他師,也不過因此而已。」宋初一笑著還禮。

  那人還想再說什麼,便聽內侍高聲通報,「君上到。」

  眾人紛紛直身。

  宋初一看見贏駟頭髮似乎是濕的,衣服亦換過了,心道,這秦公不僅處事利索,連洗澡也利索,就不知……宋初一面上浮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小猥瑣。

  子朝忍不住偷偷抬眼看過去,她所處的位置離得太遠,主座附近的光線又不好,只能看見個大概。即便如此,亦能斷定秦公果然如宋初一所說,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但同時,那迫人的氣勢和冷漠,也令子朝完全感覺不到他那裡有意思。

  「參見君上。」眾臣甩開寬袖,拱手行大禮。

  「免禮。」贏駟落座,微微抬手。寺人立刻躬身聽命。

  「開始吧。」他道。

  寺人應了聲喏,起身高聲道,「宴會開始,樂起。」

  兩側的樂師立刻開始演奏,大氣的雅樂悠然響起。第一首是曲,這個時候倘若使節有禮物要進獻,便可以開始了,若沒有,便一起賞樂。

  宋初一直起身來,拱手施了一禮,道,「為恭賀秦公即位。君上特命外臣送來三絕珍寶獻予秦公。」

  三絕珍寶?眾人紛紛投來關注的目光。

  「啪啪!」礱穀不妄擊掌。

  籍羽將一隻一尺長、四寸寬的精美玉匣遞給子朝。子朝身子微微一顫,連忙伸手接下,一咬牙,解下面紗,雙手捧著玉匣,繞過眾多席位,蓮步輕移的從最中間走至距離主座還有兩丈遠的地方,屈膝行禮,卻並未像普通進獻那樣將匣子高舉過頭頂。

  這是宋初一交代的,倘若舉起來,便告訴眾人,他們要進獻的是匣子裡的東西,而將匣子托至腹部,一般人的目光大都會集中在子朝身上。

  「衛國要獻給秦公的便是此物。」宋初一道。

  贏駟並無過多表情,目光看向子朝,「近前來。」

  那冷漠毫無情緒的聲音,令子朝心提到嗓子眼,直是不能呼吸。但她終究是貴族女子,不過是被贏駟威勢所攝,對於這等場合,倒並不緊張,依舊保持著鎮定從容的步子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在贏駟面前七尺之處屈膝。

  「貴使且說,這禮物是哪三絕?」一名卿大夫笑問道。

  宋初一道,「這是我衛國一位士大夫家的嫡女,容色萬里挑一,通詩書禮儀,懂樂曲舞蹈,善棋藝繪畫,乃衛國絕色;她手中玉匣,是整塊上等羊脂玉,通透溫潤,無半點瑕疵,經由能工巧匠精心細琢半年有餘,乃是第二絕;匣中之物……世無其二,此乃三絕。」

  子朝的容貌,要說絕色也不至於,但她是貴女,通文墨,知雅意,難得還長得這麼動人,集高貴、智慧、美貌於一身的女子,還當真不好找。

  「替寡人向衛侯致謝。」贏駟道。

  這話的意思,是收下禮物了。

  宋初一眼底浮上笑意,拱手躬身道,「外臣定當轉達。」

  子朝垂眸,目光低低飄向宋初一,眼眸中含著淚意。秦公固然俊美,她心中自然歡喜,總比伺候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叟要好上千萬倍,可相比於宋初一的柔和風趣,秦公便如那天際的寒星、山巔萬年不化的冰,太高太冷,只能仰望不能觸摸,她從心底裡怵他。

  寺人上前領子朝離開。

  宋初一不是沒看見子朝的眼淚,可她只能在心底一歎而已。倘若她是一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決計不會把子朝獻出去,況且秦公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也看不出對美人有多大興趣。只是她註定不能對子朝的情愫有所回應,這麼做,也算是為子朝尋個好歸宿。

  禮獻過了,宴會才算是正式開始。

  曲子舞蹈上來,美人纖腰楚楚,一抬手一轉眸都是風情,宋初一看的眉飛色舞。

  待兩支曲罷,她端起酒爵抿了一口,看了主座一眼。

  那處燈火昏暗,贏駟一襲黑色華裳,斜靠在扶手上,單手支著頭,面部大半隱在黑暗中,靜靜仿佛與這熱鬧的宴會格格不入。

  宋初一多看了幾眼,她敢賭誓,贏駟在睡覺!

  接下來大半場宴會,宋初一時不時的會關注他一眼,足足小半個時辰,這個人沒有換過一個動作,而大臣們也都習以為常,因為就算他是不睡覺,一樣如此。

  接近尾聲,贏駟身邊的侍婢上前往他的酒樽裡注滿美酒,他微微動了動身子,似乎是緩了一會,才坐直身子。

  老太師甘龍說了幾句客套話後,贏駟舉樽,聲音裡帶著輕微的睡後沙啞,「歡宴將散,滿飲此樽!」

  眾人連連出聲附和,而後廣袖微遮,仰頭飲盡。

  宋初一暗罵,真他娘的會省事,一場大宴,開頭幾個字,結尾幾個字,其餘時間居然都是在睡覺不過單評價宴會的話,吃喝上佳,還有精彩舞樂,她倒是挺盡興。

  宴罷,眾人陸續散去。

  宋初一與幾名士大夫說著話,偶爾能捕捉到旁人的議論。

  「您說是否該為君上充實後宮了?」

  「對對,不能讓衛女獨佔啊!」

  「是吔,君上年已十九,開春二十了,是該立后了……」

  宋初一暗歎:娘哎,贏駟的後宮居然無人?

  不過想回來卻也不奇怪,秦國歷代君主極少有把興趣放在充實後宮上面的。贏駟因少年時觸犯新法,被流放到山野六七年,直到孝公將薨,才把他尋回來即位。

  看著贏駟這手段、才學,想必被流放那些年都用來發憤圖強了,且他的尊貴也不會容許他隨便找個鄉野村姑野合。這即位才沒多久,忙著接掌大權,誅殺商鞅,連在宴會上都能睡著的男人,能提得起興致找女人才怪。

  雪飄飛。

  贏駟的寢殿中依舊亮著燈。

  几前,一襲黑袍的男子斜靠在扶手上,微帶濕意的墨髮披散在身後,修長的而有力的手握著竹簡。此刻他的模樣,並非是示於外人的嚴肅刻板,而是慵懶中略帶疲憊。

  火爐裡的光將他俊顏上的神情映照的越發莫測,溫暖的顏色,卻並不能化去他眼眸中的冷漠。

  同一個姿勢,不知過了多久,才有內侍進來道,「君上,已經子時,該休息了。」

  「嗯。」贏駟應了一聲,轉而道,「把今日衛國進獻的東西送來。」

  內侍怔了一下,這大半夜的……不是要尋女人做那等事吧?念頭閃過,內侍躬身問道,「是三件寶貝都一起取來?」

  「匣子。」贏駟將竹簡卷上繫起來,丟到書案的左邊。

  內侍作為貼身伺候幾個月下來,已經漸漸熟悉新君的性子,他看似很可怕,但其實脾氣並不算差,至少從未拿他們這些奴婢撒氣,話雖然極少,但很直接。

  不過,新君喜歡機靈的人,不滿意的直接打發,倘若出了大紕漏,殺人也絕不容情。至今能留下的人,無不是忠心不二。

  不多時,內侍便將玉匣子呈上。

  贏駟似乎對這只精工細琢的玉器並不感興趣,而是直接打開匣子,看見裡面有一策竹簡,三卷羊皮,便伸手取了出來。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四章 太不要臉了

  展開三卷羊皮,上面的字跡工整而有力,寫著許多小故事,而每一個故事都有些深刻的寓意,頗有《莊子》之風。

  贏駟竟是看的不能釋卷,剛開始只是快速的流覽,後來卻是每讀一個故事,都仔細思量一番。

  這些都是宋初一來時記錄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耗時不過兩個月,記錄的事情並不算多,然而字裡行間卻充滿了智慧,發人深省。

  天色將亮的時候,贏駟才戀戀不捨的放下羊皮卷,解開竹簡。

一看之下,心中更是震驚。

  開頭三個醒目的大字——滅國論,已經完全將他吸引住。他的雄心壯志深埋在心底,在沒有完全的實力時,他絕不會表露出分毫,而這一篇言論,卻與他內心深處的想法不謀而合,令他頓時覺得,人生若能有此一知己攜手縱橫,定然是件暢快至極之事。

  贏駟看罷言論,忍不住拍案叫絕!

  「哈哈哈!」

  忽然爆發出的笑聲,把一旁靜立的內侍嚇的一個激靈,詫異的偷眼看向這位年輕的國君。自從即位以來,他連嘴角都沒有扯起過,不少人都以為他不會笑,誰能想到會半夜笑的如此狂放。

  贏駟再次將滅國論仔細看了一遍,內容牢記於心,然後將竹簡丟進火盆中。

  他垂眸盯著盆中的竹簡漸漸變黑,俊朗的面容上還有一絲未退去的笑容。

  內侍呆呆的看著,心道,原來君上也並非一座萬年不化的冰山啊!

  「君上,快天亮了,休息吧。」內侍見贏駟心情不錯,便大著膽子又勸了一句。

  「嗯。」贏駟順手將三卷羊皮放進玉匣中,起身往床榻走去。

  次日清晨。

  宋初一早早的便起塌,因為今日秦公可能會召見,她亦要開始準備去下一個國家。

  屋內芷蘭香氣冉冉,礱穀不妄在一旁看書,宋初一則擺了棋局自弈,黑白棋子廝殺正膠著,相互制衡,一時兩方都難以立刻找出突破口,她便暫時停手,問道,「羽,君上派何人去了齊國?」

  這次遊說之事,宋初一負責秦、趙、韓三國,而為了節約時間,齊國和楚國都另派人過去。

  秦國如今朝野不平,半年之內不太可能大張旗鼓的進犯他國,而趙國起了內亂,縱然不會動搖根本,卻也不是個對外作戰的好時機,所以此次圍攻魏國的主力,在於齊楚。

  此戰能否發起,要看宋初一這邊的情況,而是否能夠告捷,關鍵要看齊楚能否發動強有力的進攻。

  「閔先生。」籍羽道。

  「閔遲。」宋初一念出這個名字,漠然將手中的棋子拋入缽中,似是自語又似是對籍羽說,「君上倒是很信任他。」

  「先生與閔先生相熟?」籍羽問。

  宋初一未回答,籍羽也沒有繼續追問,轉而解釋道,「閔先生是鬼谷子弟子,學的兵家,但他在邦交方面也十分有能力,在衛國一年,為君上分了不少憂,所以君上特別倚重。」

  宋初一撇撇嘴,「鬼谷弟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哪有我們師門好,少而精。」

  莊子真正收入門的弟子卻僅有幾十個,對比鬼谷來說,當真算是極少的了。

  「呿,雖說我如今也算是師門中人,但還是不得不說,鬼谷子聞名於天下,天下士子紛擁而至,咱們是根本收不到弟子吧!」礱穀不妄終於逮到一個打擊宋初一的機會。

  宋初一抬手撫了撫眉梢,悠悠問道,「你知道自己是何師門?」

  礱穀不妄噎了一下,「你不告訴過我,我怎麼知道。」

  「唔,是這樣的。」宋初一笑眯眯的看向他,「我可以保證我們師門亦是天下聞名,不過呢,收徒較為苛刻,你師祖他老人家說,行走在外,有時候難免會被迫收下一兩個資質差、悟性差、沒氣度的徒弟,倘若不幸收了,一概不許向其透露師門。」

  「資質差?悟性差?沒氣度?」礱穀不妄暴跳如雷,書簡狠狠往几上一摔。

  宋初一閑閑的往扶手上一倚,托腮道,「不用這樣急著證明你確實沒氣度,為師懂你的,莫要自卑,少年。」

  「啊——」礱穀不妄狂吼一聲,大步沖了出去。他怕他再看宋初一那似笑非笑的臉一眼,會忍不住衝上去揍她一頓。本來瞇著眼睛要睡著的白刃被驚的睜開眼,猛然歡快的跟著蹦躂出去,怕是以為有什麼好玩的東西。

  方才宋初一問到閔遲的時候,籍羽便已經感覺到她心情不好,礱穀不妄還往刀口上撞,正好給她撒氣了,能怨得誰?

  籍羽心裡暗歎一聲,真是自討苦吃啊。

  屋內安靜下來,宋初一擺弄著缽裡的棋子,忽而輕笑一聲。

  沒想到第一次獻策,最終卻是與他一起實行,令她忽然對這件事情興致缺缺,有些厭倦的感覺。不過做人要有始有終,她宋初一也不是那沒胸襟的人,就當給他一個機會崛起又能怎樣?

  捧起來,再摔下去,這樣的過程也是挺刺激的啊!

  這麼一想,宋初一又高興起來,摸了棋子,繼續興致勃勃的自弈。

  籍羽看著她細微的情緒變化,簡直是比六月天的陰晴變化還快,一時有些無語。

  兩刻過去。

  籍羽見宋初一自己與自己下棋竟然忘乎所以,忍不住詢問道,「先生,自弈這般有趣?」

  「嗯……」宋初一沉吟一聲,指間夾著一顆黑子正擰眉思慮往哪裡放,半晌才道,「當然。」

  大多數人剛剛開始自弈的時候會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因為常人難以一心二用,雙方的想法都在自己的腦海中,都已經知道了彼此的策略,便失去了博弈的樂趣。可對於宋初一來說,自弈最大的好處,是能夠訓練自己全方位的考慮事情。

  「先生,秦公召見。」季渙在外稟報道。

  白刃從季渙身後呼啦一陣風的跑了進來,嘴裡叼著一塊白白的布送到宋初一手裡。

  宋初一拎起來看了看,「中衣?」

  看樣子是已經穿過的,這個大小……好像是礱穀不妄所著。

  「幹的好!」宋初一伸手拍了拍白刃的腦袋,從袖袋裡掏出一片肉脯丟給它。

  宋初一整理好衣冠,剛走出門,便聽見浴房中礱穀不妄咆哮,「來人給老子拿中衣!一幫賤奴也敢來欺負老子!」

  「怎麼回事?」宋初一興致盎然的問季渙。

  季渙替礱穀不妄抹了把汗,道,「方才白刃在浴房裡玩耍,出來時又跑去追逐送替換衣物的侍婢,將一干侍婢嚇得落荒而逃……」

  「太不像話了!白刃!」宋初一喚道。

  白刃從屋裡竄了出來,蹲坐在宋初一面前。

  唉!總算還未曾泯滅人性。籍羽剛想罷,便聽宋初一數落白刃道,「既然拿了中衣,為何不連外袍一起拿了?還好意思吃我一個肉脯,太不要臉了。」

  籍羽和季渙腦門冒汗,心中暗暗發誓,日後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宋初一。

  「先生,該出發了。」籍羽道。

  「嗯。」宋初一應了一聲。

  白刃委屈的看著幾人離開,它以為喊它來還有肉脯吃的,結果什麼也沒有,好像主人還很凶。它雖然不知宋初一的話是什麼意思,但也發現了,叼東西去就給吃的……嗯,這回一定要多叼一些。

  白刃吧嗒了一下嘴,飛快的又向浴房跑去。

  宋初一上了馬車,聽見院子裡驚叫聲、怒吼聲,簡直雞飛狗跳,不由彎著嘴角,自語道,「不愧是我宋某人養的小寵,聰明。」

  外面雪還在下,不過比昨日要小許多,風勢也漸漸緩下。

  路上的積雪足有半人深,已經將兩旁的門扉掩去大半,屋簷上的冰柱有的直垂到地上,道路上的雪早已被鏟淨,許多人還在自家門前忙活。

  一路暢通的到了秦宮。

  兩個宮婢領著宋初一到了一間暖閣。

  這次內侍並未扯開嗓子喊,只恭敬的向緊閉的門內道,「君上,衛國使節到了。」

  「嗯。」屋內傳出淡漠的一聲。

  「使節請。」內侍把門打開。

  宋初一踏進屋內,便感受到暖意襲面。

  暖閣並不是特別大,長寬約莫都只有兩丈,裡面堆了許多的竹簡,偌大的案前,一襲黑色華服的君主正在一方絲帛上寫著什麼。他聽見腳步聲,未等宋初一開口,便頭也不抬的道,「坐。」

  「外臣謝過秦公。」宋初一還是端正的行了一禮,才依言在一側的軟墊上跪坐下來。

  贏駟聚精會神的書寫,一時半會沒有搭理她的意思。

  宋初一便無聊的開始打量屋內擺設,看了一圈,目光又落在贏駟身上。砸了砸嘴,暗歎,真是好看啊!

  宋初一其實壓根沒有婚嫁方面的考慮,也不會想把自己困在誰家後院裡頭,除非誰把這天下當後院。她只是單純覺得,倘若日後能來秦國,別的不說,這光看著都賞心悅目啊!論國事之餘,說不定還可以趁機摸幾把,看個半裸什麼的……

  贏駟放下筆,抬頭便看見一臉蕩漾笑容的宋初一,面無表情問道,「貴使有何高興之事,不妨與寡人分享一下。」

  「咳。」宋初一倒是沒想到贏駟一開口居然說了這麼多個字,委實很不容易,於是乾笑道,「外臣只是被公之風姿所攝,無他,無他。」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57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五章 先生好手段

  贏駟面無異色,不知悅還是不悅,只淡淡轉了別的話題,「使節高姓大名,師從何人。」

  「外臣宋初一,字懷瑾,原字寅月。」宋初一遲疑了一下,繼續道,「至於師門……還請秦公恕罪,外臣有難言之隱。」

  贏駟意味不明的嗯了一聲,將方才在寫東西推到她面前,示意她看。

  宋初一起身,雙手捧過帛書,低頭大致掃了一眼。這國書是齊王寫給贏駟,上面赫然寫著商議某月某日出兵伐魏國,不禁驚訝的抬起頭,「齊國國書?」

  贏駟抄手道,「使節以為如何?」

  「秦公好才華啊!」宋初一感歎道。

  竟然連偽造國書這種事情都做的出!太下流了!

  贏駟好像看透她內心的想法,卻未拆穿,只道,「使節可看清時間了?」

  宋初一將帛書還回案上,連連點頭道,「看清了。且外臣觀此帛與齊帛似乎並無差別,只是缺了一枚印章。」

  贏駟今早找出從前齊國與秦國的國書往來,仔細研究了一番,下朝之後便開始了仿製工作。國書較難偽造,主要是所用之帛的特殊性。各國帛書織造都是專門織造,紋路與質感都有細微的差別,另外便是印章。

  贏駟聞言,起身到後面的箱子裡翻找了一會兒,找出一隻匣子,從裡面拿出印章沾了印泥蓋了上去。

  宋初一伸頭瞧了瞧,居然是齊國印子!雖然是下乘玉質,一看便知道是假東西,但因為雕刻十分逼真,印出來的效果並無差別。

  其實贏駟平素有個不為人知的愛好,便是喜歡刻印,曾經在流放時隨一名匠者學過,當時他便刻過各國的國印、相印,回咸陽時,身上除了一件破爛衣裳,便只有這麼些東西。

  「貴使所獻《滅國論》,何家何人言論?」贏駟不再管帛書,轉而問起了他最感興趣的事。

  宋初一收回神思,拱手道,「正是外臣。」

  贏駟面露詫異,他著實沒想到眼前這個僅僅十五六歲的少年,居然能有如此氣魄!

  倘若在沒有看過《滅國論》之前,宋初一說要獻策吞併六國,任何人大約只會覺得是狂妄之言,但昨晚贏駟看過那篇文章,裡面言辭冷靜睿智,通篇雄渾之氣,他當時便以為此人至少有三十歲上下。

  宋初一見他對此似乎很感興趣,便不失時機的道,「大爭之世,誰人藏雄心?各國競相稱王,紛亂幾百年後天下已現四海歸一之勢,就看七雄國誰能雄霸天下。而滅國論,正是外臣想奔走宣揚的言論思想。」

  春秋時只是亂,大致還保持著周朝的輪廓。諸侯雖然早已經不受周王室控制,但顧忌於禮法道義,最多也只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大家都還是以周王室為尊。

  可到了戰國,周朝的大廈已經幾乎傾頹殆盡,各國稱王,便是表明脫離周王室,已經不再是它統治下的諸侯,而是獨立的王國。

  戰國這個血與火的時代,講求的是智術、詐術和暴力。七雄國紛紛致力於消滅他國政權,搶人、搶土地,野心都是寫在明面上的,只差沒明著說「我要做天下共主」而已。宋初一這個《滅國論》無疑很合時局。

  這些,贏駟很清楚,他也明白宋初一既然把這份滅國論獻給他,並說是天下獨一份,便不會像她嘴上說的那樣,會去各國奔走宣傳言論。

  況且,此言論雖合時事,但那份野心是各國雄主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不會把這份心思宣揚出去。因為,鬧不好會招致群攻。

  「先生可願入秦?」贏駟還是一貫的直接,去「使節」而呼「先生」,證明他是拋去了兩國邦交的關係來談此事。

  宋初一燦然一笑,心下越發喜歡他這份直接了,她的此行的舉動,目的也並不含糊,所以此時明人不說暗話,「秦公明鑒,在下此行正是奔秦國而來。不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答應衛國君臣的事情,必當盡心盡力辦妥當。」

  「先生好手段。」贏駟此話沒有任何情緒,也不知是褒是貶。

  宋初一借著邦交行私人之事,可謂是踏著衛國往自己的目標前進,比張儀獨身的跑到秦國要更有效的多,然而倘若不知實情,恐怕會以為她宋初一的行為是背棄先主。

  不管如何,該解釋清楚的最好說清楚,避免誤會,「在下自出師以來,便看好秦國形勢,早欲入秦,不過因欠了某人一個人情,便答應在衛國三年。三年以後,必將入秦。」

  三年,也足夠贏駟處理完秦國內部之事。

  贏駟微微頷首,不再說話,屈指敲了敲幾面,片刻便有侍婢托著熱米酒進來。

  贏駟執起酒盞,朝宋初一示意,便兀自抿了一口。

  宋初一亦端起來喝了一口。

  兩廂靜靜無話,宋初一暗暗抹汗,您要是沒話說,就放我走唄?何苦又留下我這麼乾巴巴的喝酒,也沒有個樂舞。

  「公可懼怕過?」宋初一放下酒盞,忽然問道。

  一個十九歲的年輕君主,面對一幫手握實權,歷經世事、手段狡猾老道的權臣,會不會偶爾覺得膽怯?

  這算是很私人的問題,贏駟可以拒絕回答,但他沉吟了一下,道,「無非是你死我活,何懼之有?」

  也許吧,在某些時候曾經有過一絲膽怯,但時過境遷,他絕不會承認。

  「先生可知秦國之事?」贏駟往扶手上靠了靠,一副放鬆的姿態。

  黑色華服迤地,俊顏上冰冷卸去了幾分,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帶著映著窗外投射進來的雪光,宛若深谷靜潭,薄唇被酒水浸潤泛著淡淡的水光,宋初一盯著此景,竟忘記嘴裡還含著酒水,白白的米酒順著嘴角一縷流下。

  贏駟剛調整好舒適的姿勢,一抬眼便瞧見宋初一這副德行,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咳!」酒水猛然從鼻腔裡嗆出來,疼的她眼淚洶湧。

  沒有贏駟的命令,外面的侍婢不敢進來。

  宋初一嗆咳了半晌,掏出帕子拭了拭嘴,整理好衣冠,才拱手道,「君前失儀,懷瑾罪過。」

  「先生因何失儀?」贏駟心中疑惑,宋初一分明是盯著他失態,莫非他有什麼不妥?

  「請恕在下無禮。」宋初一心中一動,爬起來湊近贏駟,手指在他唇邊摸了一下,歉意道,「小事耳,是在下大驚小怪,還望公恕罪。」

  言下之意,是贏駟先失儀,她看見了才接著失態。典型的占了便宜賣乖的。其實倘若對方不是一國之君,她還可以再無恥點。

  據宋初一對贏駟此人的瞭解,他不是個拘於小節之人,絕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惱羞成怒。

  果然,贏駟全然未放在心上,喚了侍婢來,領宋初一去換衣裳。

  出了門,宋初一面上便展開一抹燦爛的笑容,開張大吉呀!不過當時心中雜念太多,摸那一下又太快,不大記得什麼感覺了。

  屋內,贏駟靜坐,方才宋初一的動作實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一個少年幫他擦嘴?感覺實在怪異……

  他抬起修長的手指掃過方才宋初一摸過的地方,垂眸看了看手指,什麼也沒有,便未曾放在心上,將那副齊國帛書塞進一個金屬筒中,起身往書房去。

  至門前時,頓了一下腳步,吩咐侍婢道,「稍後領衛國使節出宮。」

  「喏。」侍婢屈膝應聲。

  宋初一換完衣物,便由侍婢引領著與籍羽會合之後出宮。

  她今日心情不錯,卻並非單是因為占了秦公的便宜。今日她所說的話題,雖然看似只是漫無目的閒聊,事實上是對秦公的進一步認識。

  她第一個問題,只問「公可懼怕過」,卻並未指明懼怕什麼,但贏駟回答了關於君臣矛盾的問題,顯而易見,如今他認為這是一個迫在眉睫需要解決的事情。

  另外,這個問法,分明是在問私人問題,贏駟作為一國之君,完全沒有必要和臣下,尤其是一個外臣談論這些,可他回答了。這或許說明她的言論說到他內心所想。

  贏駟殺商鞅,是必然,是大勢所趨。除了功高震主這一條之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商鞅與秦孝公有著共同目標,君臣攜手並進,將秦國壯大起來。但壯大了的秦國,在他贏駟接手的時候,目標便已經悄然改變,因此曾經的肱骨之臣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宋初一揣測,贏駟其實內心深處也希望能夠找到另一個「商鞅」,與自己志同道合,並且有能力協助他爭霸的一個人。而她很有幸的被列入觀察了。

回到驛館。

  宋初一喚寍丫取了換洗衣物,去舒舒服服的泡了個熱水澡。回到寢房時,便看見礱穀不妄黑著臉坐在火盆旁,白刃頭上的毛被燒卷了一小片,便笑問道,「怎麼,你和白刃掐架了?」

  白刃委屈抬起一對黑豆子眼,發出嗚嗚的聲音。

  礱穀不妄臉色更黑,真是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寵,明明就是闖了一堆禍,自己把腦袋上的毛給燒了,這會兒卻像是別人欺負了它一般,忍不住冷冷道,「你是狼,不是狗!真有失狼的體面!」

  「我瞅瞅。」宋初一撥了撥它腦袋上毛。

  白刃蹦躂了一整天,把滿驛館的人都折騰的夠嗆,這會兒真是十分老實。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六章 圖上的空白

  宋初一喚來一名侍婢,拿著小刀一點點細細的幫白刃把燒焦的毛修掉,自己則裹了輕裘,坐在早上自弈的棋局前,垂眸看了一眼,將幾粒棋子歸到原來的位置上。

  礱穀不妄心中微驚,他偷偷動過的幾顆子,竟然全部被發現了

  「老師!」礱穀不妄見宋初一悠然自得的模樣,實在有些憋屈,「你說過罰白刃,為何不罰。」

  「是啊。」宋初一落下一粒白子,沉吟道,「是這麼說過,但我後來仔細想了想,怎能同一只小畜生一般見識呢?太有失身份了!不過你若是要同它計較的話,我不會瞧不起你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礱穀不妄還怎麼教訓白刃心裡憋著一股氣,怒道,「那你就對我失信?」

  宋初一頓了一下,轉身甩開寬袖,朝礱穀不妄行了個大禮,「為師還太年輕了,有些衝動,不應該隨便對你承諾,在此向你致歉了。」

  「算了!」礱穀不妄起身離開。對於宋初一行禮請罪,他一點沒覺得占到便宜。什麼年輕衝動,誰不年輕,誰不衝動

  白刃頭頂修剪完之後,毛少了一塊,少了幾分兇猛相。宋初一伸手抬著它的狼臉看了半晌,嗤的笑了出來,「太傻了,哈哈哈!」

  白刃一雙豆子眼顯得越發無辜,見主人笑的如此無良,委屈的爬到她腿上嗚咽。

  「白刃啊,你是狼……」宋初一揉著它腦袋,發覺真如礱穀不妄所說,白刃被她養的像一隻小狗,除了體型和長相威猛,絲毫沒有狼的野性。現在腦袋禿了一塊,傻乎乎的更加不像狼了。

  宋初一研究了一會兒棋局,聽見院子裡傳來哢嚓哢嚓的聲音,便喚了個侍婢進來,「外面怎麼了?」

  「回使節,是礱穀副使在劈柴。方才他令人將所有乾柴都運到梅園裡了。」侍婢道。

  「這次果真氣的不輕啊。」宋初一咧開嘴,拍了拍白刃的頭,「咱們去瞧瞧。」

  白刃爬起來顛顛的跟著宋初一後面跑了出去。

  前面的梅園裡,礱穀不妄身上只著一件白色中衣,身邊堆了兩大堆乾柴,果真正在舉著劍劈柴。

  在今天以前,宋初一不知道礱穀不妄用劍居然用的十分不錯,幾乎全部都是一劍將木頭劈開,切口整齊。而他手裡的劍只是普通的青銅劍,並無那種吹毫斷發的劍刃,能做到這種地步,說明本身一定要有武力基礎。

  不過她也不奇怪,龐涓便是文武雙全,進能衝鋒陷陣,退能入帳為謀。礱穀不妄崇拜龐涓,向他學習也實屬在意料之內。

  在礱穀不妄身後看了一會兒,宋初一發現他的衣襟散開,唇角一彎,帶著白刃跑到對面的廊上。隔著一小片湖的距離,能看見他胸腹間緊實的肌肉,雖然還不完美,但作為他這個年紀來說,實在很可觀了。於是宋初一又領著白刃直接跑到梅林裡,蹲在他面前近距離觀看。

  雪還在下,礱穀不妄把木頭當做白刃和宋初一,劈的暢快淋漓,而那一人一狼也看的津津有味。

  劈著劈著,礱穀不妄覺得渾身有些不自在,遂停下手,皺眉看向宋初一,「老師在這裡做什麼?」

  宋初一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眼圈一紅,哽咽道,「不妄啊,為師看著你大冷天的衣衫單薄在雪裡,實在心疼,為師計畫以後再也不氣你了。」

  宋初一上前,伸手拍了拍他胸口,「原諒我吧。」

  礱穀不妄看著宋初一,見她確實「情真意切」,便丟了劍,狠狠呼出一片霧花,「罷了,我不記仇。」

  「快去沐浴吧,小心著涼。」宋初一笑眯眯的道,「要不要我幫你擦背。」

  礱穀不妄狐疑的看著她,遲疑了一下,道,「要不一起洗吧,我也幫老師擦背。」

  「我剛洗過了,你沒看見?」宋初一道。

  「何時?」礱穀不妄詫異道。想起宋初一那神一般的速度,他確實有些相信。

  宋初一拍拍他肩膀道,傷心道,「不在意!為師也無妨,你去吧。」

  說罷,領著白刃落寞的回屋了。

  礱穀不妄滿頭霧水,宋初一態度與之前截然相反,令他實在難以接受。剛剛走上廊,看見籍羽過來,不禁問道,「籍師帥,老師他在秦宮受挫了?」

  不然怎的會如此不正常?

  籍羽頓下腳步,道,「未曾。」

  「那為什麼……」礱穀不妄道。

  籍羽打量礱穀不妄一眼,道,「因為你今日穿的少。」

  這跟穿的多少有何關係?怎麼去了一趟秦宮,回來之後都神神叨叨?說的全都是他聽不懂的話。是計畫太順利,還是太艱險?

  礱穀不妄憂心忡忡的喚了侍婢送衣物到浴房去。

  「先生。」籍羽敲了敲宋初一的房門。

  「進來。」

  籍羽推門而入,看見宋初一早已經換過衣物,在教寍丫識字,絲毫無方才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樣。

  「坐吧。」宋初一轉過身來。

  籍羽在對面的墊子上跪坐下來,道,「某令人去方圓十里探查過了,雪並不深,官道上有商隊往來,積雪幾乎被清除,只是結冰之後道上有些滑。七裡以外的地方並無大雪,若這兩日雪勢不變大的話,可以按時出發。」

  「善。那便交代下去,這兩日多加休息,順便去添買路上所需。」宋初一道。

  「嗨!」籍羽領命,正要起身退出去,卻聽宋初一道,「籍師帥,我欲拜你為師,教我防身的功夫吧。」

  籍羽怔了一下,拱手道,「先生乃是博學之士,某只是一介武夫,不敢為先生之師,先生若是想學,某自當傾囊相授。」

  「夷先生的學生,豈能是只是一介武夫。」宋初一看著籍羽,見他神色不改,知道他心意已決,不會收她這個徒弟,便行了一禮,道,「既是如此,懷瑾先拜謝了。」

  籍羽還禮,起身出去。

  看著他關上門,宋初一垂眸,若有所思。

  重生之後,宋初一前前後後遇到過的人也不算少,可是最讓她另眼相看的不是那些士子中的任何一人,而是籍羽。

  籍羽這個人,幾乎從來不說廢話,但凡說出口的,不是必須說,便是一針見血。他的心永遠沉著冷靜,且在宋國山林裡相遇的第一面,宋初一便知道他是個極講義氣、有血性的男人。且用人不疑,竟有魄力將三萬將士的性命托於她一個少年。這樣一個人,定非池中之物。

  所以,宋初一想要收他歸己用,並非是想把他變為自己的下屬或者僕人,而是想跟他建立一種互相扶持、互相幫助的關係。

  然而這世上,有才學有能力的人之間,很少會有永遠的友情,因為追求不同,選擇也不同,將來一旦各事其主,一夕為敵也尚未可知。便如她與閔遲之間,並不存在誰背叛誰。

  宋初一恨閔遲,是因為他利用了與她之間的感情。倘若不是如此,就算閔遲那日率軍破城,她也輸的心服口服,不僅不會恨,還會嘆服他的手段。

  可,世事的變化不如人心難料啊!

  宋初一微微歎了口氣,轉回頭看寍丫寫字。

  小姑娘握著筆,每一劃都寫的萬分慎重,她知道筆墨、竹簡都是貴重東西,一個卷普通竹簡的售價對她來說都是天文數字。而識字,在她看來是高貴之人才有資格做的事情,宋初一在她心裡就像是神一樣,而眼下神眷顧她,還教她識字,寍丫很珍惜機會,亦更加尊敬宋初一。

  「寍丫,我把你與母親分開,你難過嗎?恨我嗎?」宋初一見她寫完最後一筆,忽然問道。

  寍丫連忙將筆放下,匍匐在宋初一面前,「奴不恨,先生對奴好,奴若是不知感激,心便是被狗吃了。」

  這話沒有任何雕琢,樸實至極,在宋初一聽來卻也是動聽至極。

  宋初一伸手扶她起來,「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賣掉你嗎?」

  這個問題,並不是詢問寍丫,她兀自答道,「因為你的母親是真的疼愛你,這份疼愛,使我不忍損毀。」

  許多人吃不上飯便賣兒賣女,那可是從良民入裡奴籍,永世不得翻身的啊!寍丫的母親即使病入膏肓,女兒還是她的心頭肉,不願割捨。

  她阻止不了自己的丈夫賣女兒,但倘若不是那日季渙衝動之下,對她拍著胸脯用自己的命保證,絕不折辱她女兒,恐怕那婦人能拖著病軀一直跟隨車隊。

  「人之所以尊貴,是因為自愛。」宋初一摸了摸寍丫水嫩嫩的小臉,微微笑道。

  宋初一販賣人口絕不帶手軟的,既然身為父母都不珍惜自己的孩子,她犯得著杞人憂天嗎?可對於寍丫母女這樣的,她也不會狠心糟踐。

  想起她家那個老叟,雖然被活活餓死這件事情很傻,但她永遠銘記在心。

  倘若……重生的再早十幾年多好。

  宋初一讓寍丫帶白刃出去玩,屋內只剩下她一個人。

  靜坐了半晌,她才從匣子裡掏出地圖,手指在秦魏之間一塊空地上劃著。

  宋初一早就注意到了這裡,卻一直未曾去證實,是因為有點迷茫膽怯。她手指劃著的地方,原本應該是陽城所在,可地圖上所繪,是囊括在魏國領土之中,並無一個叫做陽城的地方。

  是地圖有誤?還是她所知的世界發生了某些改變?

  這地圖,宋初一看了一路,雖一直不動聲色,心底的某些地方卻有些焦灼。或許一個月後就會達到原本陽城所在之處,那些一直回避的問題,終究還是要面對。

  倘若陽城不在了,那個自己還存在嗎?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58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七章 籍師帥好胸

  礱穀不妄沐浴過後,來尋宋初一,敲門敲了許多遍都無人應,他心中擔憂,便推門進去了。

  一進屋便瞧見宋初一跪坐在窗邊,面前攤著一張地圖,而她靜靜看著外面,仿佛不知道他進屋。

  礱穀不妄就想不通,那一張地圖都快被她看爛了,有什麼好看的?來時的路上,宋初一每天要看好幾遍,他問起來,便說看的天下大勢。可礱穀不妄知道,宋初一的記性很好,看那麼多遍,說不定這地圖早已經印在她腦海裡,部署行程,根本不需要拼命的捧著地圖看。

  「老師。」坐了一會兒,礱穀不妄忍不住輕聲喚道。

  宋初一轉回頭,上下打量他一眼,心覺得,穿上衣服之後,還真是看不出來這副身板不錯。

  礱穀不妄見她神色還是不大正常,憂心道,「老師,可是計畫遇到阻礙?秦公不答應?」

  「倘若真的只是如此,那便好咯!」宋初一吐出一串霧花,被窗外來的寒風卷走。

  「只是?」礱穀不妄有些不淡定,聲音拔高。

  宋初一掏了掏耳朵,散漫的道,「你喊什麼,嚇我一跳。」

  這麼說,不是宋初一太自信滿滿,秦國如今正處於朝內大換血的時候,各種勢力蠢蠢欲動,倘若秦公不答應伐魏,她有許多理由可以去遊說,能說服他的把握很大。可她眼下所遭遇的事情,仿佛在一片濃霧中,看不見前方,也看不見來時的路,這種迷茫、孤立於世的感覺,當真令人糟心。

  「你瞧瞧這地圖是否有誤?」宋初一將圖推至礱穀不妄面前,她決定立刻斬開迷霧。

  其實,宋初一方才想了很久,心裡也早已經有了隱約的答案。礱穀不妄雖則從未曾出過遠門,但他讀得書不少,尤其是兵家。讀兵家之人,幾乎沒有不看地圖的。前些日子,她一直在看這副地圖,而且經常和礱穀不妄一起看的時候,手指會刻意劃過那塊地方,他都未曾說那裡少了什麼。

  「這塊地方,畫的可對?」宋初一直接指到那塊地方。

  礱穀不妄看了半晌,道,「沒有不對啊?只是籍姑城被畫在了秦魏之間,分辨不出是哪國。」

  雖早在意料之中,但聽到答案時,心還是沉了一些。即便礱穀不妄常常被她逗的團團轉,但她從未懷疑他的智慧和學識。

  前世,陽城只是個彈丸之地,但從一般意義上來講,它是一個小諸侯國。這些年來,七雄國不斷將小國消滅吞併,如狼群食肉一般,而陽城畢竟是秦魏之間僅存的一塊小肉屑了。繪圖之人應當不會粗心大意把它給弄丟,礱穀不妄亦不會不知道這個小國的存在。

  至此,她已經可以確定,並不是陽國滅了,而是它從來沒有存在過,因為在這地圖上,根本沒有一個叫做陽城的地方。

  這是否也說明,原來的宋初一也不存在?

  可是那鑄劍的老叟,分明還記得一位觀星師,那是她前世的父親……

  「老師,這圖是我父親派人出去遊學時,專門繪製,大致上應當不會有錯。」礱穀不妄道。

  宋初一沉默片刻,才將自己的心緒穩住,「你可知,莊子如今在何處?有幾名弟子?」

  「不知,莊子隱居山野,又喜遊歷,據說遇到合心意的好景,便會居住一段時日,因此極少有人知道他的住所。至於收了多少名弟子,怕也沒有多少人能說清楚。」礱穀不妄納罕,宋初一想法實在跳躍的厲害,問地圖之事怎的忽然又問到莊子?

  「老師,怎麼了?」礱穀不妄問道。

  「無事。」宋初一將地圖拋到一邊,道,「秦公比我們想像的更乾脆俐落,事情早已經辦妥了,這兩天你也莫看書,好生休息,又要趕路了。」

  礱穀不妄見她似乎又恢復常態,愣愣的應了一聲,被攆回去休息。

  宋初一已經飛快的分析了自己現在的處境,暫時只想出兩種可能性,一是,因為她的重生,導致這個世界發生了改變,抑或因為世道需要變化,她才有機會重生;二是,她重生到了一個類似于原來世界的地方,而這個世界與原本的世界有著一定的關係,她是自己,又不是原來的自己。

  「他娘的,都是些什麼操蛋玩意啊!」宋初一不耐的抓了抓微亂的髮,決定不再去想,有些事情註定光用腦袋想不清楚,越發反而越發迷糊,畢竟這些事情,她找不到絕對的證據。想多了,便如師父所說的夢蝶一般,分不清真真假假。

  宋初一不願陷入那樣的迷茫之中,所以還是看當下,看眼前更實在些。

  「先生,秦公召見。」籍羽敲了敲門道。

  「咦?」宋初一眼睛一亮,飛快的打開門,問道,「難道要找我秉燭夜話?」

  籍羽無語的看著她一身淩亂的模樣,微微吐出一口氣,保持心平氣和的道,「某不知,但先生或許需要片刻梳洗,香湯已備好。」

  宋初一揮拳頭砸了一下籍羽的胸口,方欲誇他周到,卻吸了口氣,瞪大眼睛,「籍師帥好胸。」

  「過獎,先生請。」籍羽面不改色的給她讓開道。

  宋初一咂了咂嘴,朝浴房走去。籍羽喊了寍丫給她準備替換衣物。

  泡在浴池中,宋初一感動的熱淚盈眶,「良辰吉日啊!老天爺真他娘的對我宋某人太厚道了!」

  給了一次重生的機會不說,知道她今日發現實情之後心情不好,所以還特地安排這三位美男子安慰她嗎?縱然只是小小的看看摸摸,但已經很能令人心花怒放了。哪像以前,死爹死娘,做苦工,幾番的死去活來,好不容易過了兩天消停日子,最後還是英年早逝……不,是香消玉殞。

  宋初一給自己找到了點樂趣,便草草的洗了洗,整理好之後,立刻乘車往宮裡去。

  經歷過太多的艱難困苦,宋初一早已習慣苦中作樂,對於她來說世事也不過如此,像世界改變這樣的事,抵不過眼前一場歌舞、一頓美味,或者一個男子……的好胸。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八章 以美色招待

  秦宮暖閣。

  贏駟的案頭的公文堆積如山,將他的身形都隱在其中。

  「外臣參見秦公。」宋初一拱手施禮。

  贏駟放下竹簡,抬頭看了她一眼,「坐。」

  「謝秦公。」宋初一跪坐下來,心中揣測不出贏駟叫她過來究竟要說些什麼,畢竟前兩次見面的時候,也並未覺得他有想與她暢談政事的意思,不過這也有可能是因為他話比較少的原因。

  贏駟正欲說話,一名內監從一側快步的走到他身側,耳語了幾句。

  他好看的眉微微攏起,冷聲道,「等寡人忙完政事再說。」

  「喏。」內監躬身退下。

  贏駟抬手令周圍侍婢全部退下,「先生的《滅國論》是否還有下篇?」

  宋初一的《滅國論》實際上只是一種言論,整篇文章只是針砭時事,將現實血淋淋的揭露,層層剖析直可見骨,然而文章中對如何滅他人之國,卻只是寥寥數筆帶過。

  「公具慧眼,獻給公的文章確實只有上卷,滅國道的廣博與繁巨,實在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述說,在下已經動筆,希望能以微弱之力,將此大道的輪廓呈現於公面前。」宋初一道。

  「霸道乎?」贏駟問道。

  他的意思是,宋初一所言的滅國之道,是不是稱霸之道。

  上古帝王治世,按宏觀治理的四種模式來劃分,大致分為皇道、帝道、王道、霸道。

  霸道崇尚智慧和武力。賞罰必信,法令顯明,以力率民,民亦以力歸之。用武力去爭,只求效率。以詭詐為智謀,爭強鬥勢,只講求利益而不講求德行。

  商鞅所行之道,可歸類為霸道。

  而七雄國,大致上走的都是霸道這條路子,因為戰國就是暴力的時代,你講道義,別人不擇手段,你就只有滅亡的份。

  贏駟從《滅國論》的上半卷來分辨,覺得其內容,大約也可以歸諸於霸道。

  「是,也不是。」宋初一知道在贏駟面前最好不要賣關子,因此只見他目光微有疑問,便緊接著道,「滅國論,起於霸道,帝王道以行,終於皇道。」

  也就是,開始的時候其實是以霸道的姿態出現,以王道和帝道貫穿,走到皇道為終結。

  贏駟好看的眼眸中微亮,往前挪了挪席子,道,「請先生解惑。」

  他的興趣,使得宋初一亦十分有興致,不由也往前坐,道,「懷瑾出身道家,最崇尚皇道。皇道講求用無為,以道率民,民以道而歸之。然而大爭之世,行皇道者,無異於自尋死路。觀古往今來天下大勢,但凡有數國鼎力,必然硝煙不斷,絕不可能並存相安。唯一之法,便是統一天下。」

  她歎道,「雖我心中懷仁,但鳳凰唯有浴火才能獲得新生,蒼生須忍得這一場痛。」

  「孟子雖是大賢,卻不比先生務實。」贏駟聽完這番話,誠懇的做出一個評價。

  孟子是以仁政為本的王道,不得不說,他的那一套言論的確將王道昇華到了一個十分完善成熟的狀態,也把人倫思想更深化,作為長遠的發展來看,的確有可行性。但這一套理論,是由春秋時期延伸過來,在充滿鮮血和暴力的戰國,不會有那個君王能接受。

  也就是說,大家都能分辨出他的思想言論是好的,尊他為聖賢,但並不符合現實,滿足不了雄主們那顆野心。

  兩人志同道合,湊在一起竟是不可收拾,聊的忘乎所以,連晚膳都省了,只令人送了幾壺熱米酒暖身。

  當真秉燭夜話起來。

  宋初一發現贏駟其實並不是那種三巴掌拍不出一個屁的木頭,他大多時候不說話,約莫是因為覺得沒有說的必要。而且贏駟對待政治、戰事的敏銳,以及犀利的評論,都讓宋初一歎為觀止。她外表雖然年幼,但其實年紀已經不小了,但贏駟可是如假包換的天才。

  而從初見面至現在,贏駟心裡一次次的對宋初一重新審視,每一次都會讓他有更加驚喜的發現。

  宋初一的實力如何還有待考量,但以她這般年紀,便有如此眼光和學識,再過幾年恐怕更是不得了。他忽然有些不想放她離開了,萬一這等人才若是突然改變心意,投了別國,豈不是對秦國深具威脅?

  「先生不如棄衛?」贏駟試探道。

  溫暖的光中,宋初一看著贏駟俊美無儔的面容,沒有任何綺念,正色道,「懷瑾素來沒有什麼德行可言,大多時候亦如策士那般有嘴臉,沒面目,可是但凡為人,尤其為士人,必須得有堅持。於懷瑾來說,那堅持,便是‘信’之一字。」

  不過宋初一講信用也是對人對事的,使詐術的時候,誰還會講‘信’?但為人處世,宋初一不是個沒有底線之人。

  「我信先生品德。」贏駟方才的話,不過是考驗罷了,倘若宋初一真的答應,他放心之餘,必然也會另起戒備之心。

  正此時,忽然響起咕的一聲。

  贏駟看向聲音發出處——宋初一的肚子,哈哈一笑,道,「竟是把先生餓著了,來人準備湯麵!」

  宋初一詫異的盯著贏駟那張笑起來顛倒眾生的臉,愣了一會兒,才開玩笑道,「公可以不信懷瑾品德,但一定要相信,只要三年後公之風采依舊,懷瑾便只剩一口氣也會到秦國來看一眼公再死。」

  「這倒是新鮮,先生對外貌在意已經到此種程度?」贏駟也曾聽聞,有些男人好端端的放著女人不喜歡,偏就喜歡男人,難道宋初一也是這種人?他喜歡宋初一的才華,但對此事卻是十分厭惡排斥。

  宋初一自是看出來贏駟的疑惑,笑道,「山川巍峨、湖水湯湯,均是上蒼恩賜。懷瑾一度窮困潦倒,衣食不濟,只有清風明月不要錢,不看白不看。美色之於懷瑾,亦是如此。」

  「先生好灑脫。」贏駟面上重新浮起笑意,亦同她打趣道,「他日先生入秦,以秦之明月清風、我之美色招待先生如何?」

  宋初一剛含了一口酒,險些噴出來。她素知道贏駟是個不拘小節的豪爽之人,但委實沒看出來,一貫嚴肅的傢伙,竟然能開出這種玩笑。她穩了穩情緒,堪堪把一口酒咽下去,「我反悔行嗎?」

  贏駟微微挑眉。

  「我現在就來。」宋初一笑道。

  兩人相視大笑。

  內侍端了湯麵和小菜進來,兩人這才各自回位置用飯。

  隴西都是民風彪悍卻也樸實,就連身為一國之君的贏駟,衣食也並不奢華,相對於那些精緻的菜肴來說,還是一碗熱乎乎的湯麵更合他心意。不過為了秦國體面,一般不會用這樣的食物招待外客,尤其是外國使節,贏駟是將宋初一當做友人才會如此。

  外面還飄著雪,一大盆湯麵下肚,渾身暖洋洋的。不管是飯是菜,隴西人就喜歡大份量,秦國的碗比宋初一的臉要大的多,她也知道秦人不喜剩飯根的行為,吃完之後,撐得腆著肚子一動不能動。

  贏駟漱口之後,看見宋初一四仰八叉的動作,不禁莞爾。

  歇了片刻,才發現天色已經朦朧,似乎快要天亮了。

  贏駟命人送宋初一回驛館,自己則心情大好的去洗漱,準備早晨的朝會。

  馬車中。

  宋初一問籍羽道,「你可曾用飯?」

  「子時便用過了。」籍羽心中奇怪,秦公與宋初一究竟說了些什麼,竟能說一夜。他知道,肯定不止是伐魏之事。

  籍羽覺得宋初一不耍流氓的時候,那份風采氣度,必然能令人秦公眼前一亮,也許是秦公欣賞宋初一才華,想收歸己用?

  這些念頭閃過,籍羽卻並未問出口,畢竟宋初一只答應在衛國三年,三年之後去哪裡是她的私事。況且籍羽也明白,以衛國的狀況,根本留不住那些有胸襟抱負的人才。不止是宋初一,連礱穀不妄早晚都會離開。

  在秦國的最後一天,終於放晴,宋初一依約定去取劍。

  還是那個不起眼的小院裡,老叟擺出了十餘把利劍,由宋初一挑選。

  放眼望過去,宋初一一眼便挑中了一把渾身烏黑的劍,這把劍沒有繁複的紋飾,劍托是兩頭趴伏的的猛虎,整個劍身通體烏黑鋥亮,但劍刃看上去似乎未開鋒的樣子,顯得鈍,但霸氣。

  宋初一伸手欲拿起它,卻發覺這把劍重量超乎想像,她不得不用雙手吃力的端起來。

  老叟一臉糾結的蹲幾前,「你慢著些,小心把自己的手廢了!別看這把劍長得笨拙,其實無堅不摧,一劍揮出,任何鎧甲都無法抵擋。」

  「這把劍有名字嗎?」宋初一問道。

  「巨蒼。」老叟想了想,才又肯定的點點頭道,「就是巨蒼,老夫在蒼南撿到一塊世所罕見的玄鐵,耗時一年有餘才鑄成,不過無人揮的動。」

  除了這把巨蒼之外,其餘的劍都頗具名劍的特性,它們分量適中,劍刃寒如雪,且劍身彈性極好,可圈在腰間做腰帶。

  「我便挑這把巨蒼,你們三個也都各自挑一把吧。」宋初一道。

  礱穀不妄其實更喜歡宋初一挑的這把巨蒼,不禁道,「這劍如此沉重,老師不如挑把輕便些的,這個讓給我如何?」

  「挑你的劍去,別打它主意。」宋初一第一眼見巨蒼,便覺得眼裡看不見別的劍了,所以不管能否舞動,她就選定了。

  礱穀不妄撇撇嘴,心想反正你也揮不動,等過段時間在商量,必能換過來。

這麼一想,礱穀不妄便著手去挑別的,他對強兵、武器的狂熱立刻便湧現出來,一看之下,竟是每一把都想要。他也不缺錢,但只可惜,老叟說好了賣幾把就賣幾把,絕無商量餘地。給多少錢也不賣。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59 AM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九章 向趙國前進

  礱穀不妄咬牙挑了一柄最入眼的。籍羽和季渙也都果斷選擇了一柄。

  四把劍都選定之後,老叟才捧出一隻一尺長的漆繪盒子,遞給宋初一,「這是你要袖劍。」

  袖劍之所以稱之為劍,主要是因為比匕首要長一些,劍身也較薄。

  宋初一放下巨蒼,接過漆繪盒,剛打開一條縫隙,便有似乎有雪光映照出來,然而當整個盒蓋打開時,卻只見到了一把不足一尺、普通至極的袖劍。

  這把劍簡直凡俗到了極點,巨蒼雖然顯得鈍,但好歹整體看起來威猛霸氣,而盒子裡的這把短劍,似乎任何一個三流鑄劍師都能輕鬆鑄造。

  「這把劍瞧著磕磣了點,但它實用。」老叟見宋初一居然神色不變,心裡舒坦多了,覺得總算遇上個識貨的,也不枉他忍痛割愛。

  「多謝前輩」宋初一立刻將盒子蓋上,轉交給籍羽,生怕老叟反悔似的。

  「好小子。」老叟越發歡喜,道,「就沖你有一雙慧眼,老夫便把零頭抹了。」

  想要恭維一個鑄劍師,最好的辦法不是嘴上拍馬屁,反而是像宋初一這樣的表現出強烈佔有欲舉動更令他覺得受用。

  雖是使了點小手段,但作為回報,宋初一笑道,「如此真要謝過前輩了,其實小子這裡還有兩個先父珍藏的酒方,既然前輩如此抬愛,小子願獻於前輩!」

  老叟眼睛一亮,哈哈笑道,「好!爽快!老夫喜歡,那把巨蒼乃是老夫一力打造,便贈與你了,分文不取。其他幾把劍均是旁人鑄造,我不便做主。」

  宋初一沒想到老叟竟如此痛快,連忙甩開寬袖鄭重的施了一禮,「前輩灑脫,懷瑾便不掃興,但此恩情,懷瑾必然銘記在心。」

  「小事耳。」老叟說著便拉宋初一去寫酒方子。

  宋初一對這老叟其實也所知寥寥,但喜愛烈酒之人,性子多半也是豪放不羈,所以她便試了試。

  士人結交,錢財乃是身外之物,求得就是一個爽快。尤其是鑄劍師,對於傾力鑄造出來的寶劍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情,難以割捨,因此老叟雖然手裡有許多劍,卻從來不立刻售出。他需要一段時間緩緩心情。

  然而,鑄劍師也是這世間最富熱情的人,他們有時侯錙銖必較,一口價強尼死不改,但有時候遇見英偉人物,或者合脾氣的人,亦可能會將劍白送出去。

  最重要的一點,是讓他覺得你配得上他所鑄之劍。

  這一點看起來容易,卻又極難,其實宋初一也只是碰運氣而已。

  原本五把劍共八百七十金的價,最後以七百金購得。

  一百七十金也是一筆鉅款,省下來便是賺了一筆。

  離開鐵鋪之後,幾人歡歡喜喜回了驛館。連一向沉穩的籍羽,眼角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大多數男人對於兵器有著與生俱來的熱情,俗話說千金難買心頭好,尤其是他們三個這樣,要麼經常領兵作戰,要麼醉心強兵,忽然手握世間難得一見的利器,如何能不熱血沸騰?

  回到驛館,在白平的作陪下用完一頓豐盛午膳之後,車隊已經整裝待發。

  眾人略休息了兩刻便啟程。

  因宋初一要求不要太張揚,白平送他們從北門出城後,便立刻返回城。

  陽光有些蒼白,映著茫茫雪原,耀白的光線令人睜不開眼睛。風不算大,但是天氣極冷,道路上的冰結的厚實,車隊並不能行的太快。不過他們只需要在天黑之前到達落腳點即可,那處並不算遠,所以不著急。

  官道上偶有人往來,卻都是百人以上的大商隊,因此宋初一這一支倒也並不顯眼。

  一路平順,暮色之時剛好到達一處行館。這行館建在一大片牧馬場的附近,商隊只需要出極少的錢財,便能夠在此落腳。

  但是這種行館有個弊端,它沒有獨立的房間,只是用木板簡單割開一個個半封閉的小空間。

  天氣一放晴,商隊便活躍起來,宋初一他們運氣顯然不好,屋內已經人滿為患。

  宋初一便決定下去活動活動筋骨,夜裡在馬車上睡。

  不過夜風漸起,不能待在外面,季渙帶著幾個護衛,好不容易在屋內找到一小塊地方。

  眾人最先注意到的不是他們,而是一頭體型極大的雪狼,體格健壯,渾身色澤雪白油亮,狼獨有的漫步姿態顯得霸氣十足,只是腦袋上被剪禿的那一塊陡然將這份霸氣削弱至底線,附帶還添了幾分呆傻。

  原本微有騷動的人群,竟是出奇的平靜了。

  幾人在空地上跪坐下來,白刃順勢便湊到了宋初一身邊,頭擱在她腿上怡然自得的趴著。

  眾人看得嘖嘖稱奇。一來,狼這種殘暴的動物實在難以馴養,二來,一般的狼都長著一副凶詐面相,這一頭卻生得不同。

  大家的目光看了在白刃身上停留許久,才看了一眼它的主人,是個平凡無奇的少年,倒是旁邊的華服少年生的氣度不凡,侍衛也是魁梧威猛。

  這些都是走南闖北的商賈,何等奇事未曾見過?因此只關注了片刻,便開始自顧的說起話來。

  天色剛擦黑,正是晚膳時間,屋內大半人都在用食,少頃,籍羽也送了飯食進來。

  宋初一不想把整塊肉都丟給白刃,它定然會弄得滿爪子都是油,路途中又不便為它清理,因此便邊吃邊餵它,宋初一的不緊不慢,急的它嗚嗚撓地。

  「商君歿了,你們說秦國會推翻新法嗎?」坐在屋子最中央火堆旁的一群人中,有個人問道。

  秦國是否動盪,對行商頗有影響,對於他們來說這是一次危機,也是一次商機。

  有人斬釘截鐵的道,「必然會,你們看,自從先君薨後,商君被誅殺,連其一股勢力都被連根拔起,新君年輕,怕是老氏族要趁著君權未穩一鼓作氣推翻新法。」

  眾人若有所思,那人接著道,「而且據說殺商君,是新君支持的,我認為可信。想新君還是太子時,因觸犯新法其太子太傅公子虔被處劓刑,這一巴掌是摑在了太子臉上啊,能不記恨?且太子也因此被流放,此等大仇,哪個有血性的男兒不報?」

  「我看未必。」一名年輕人反駁。

  眾人紛紛向他看去,青年道,「諸位恐因風雪阻隔,暫不知咸陽之事。公子虔被拘禁了,正是新君下的令。」

  「當真?為何?」立刻有人問道。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章 為先生送別

  「當初是公子虔等人告商君謀反,聽說後來查無實證,是誣告……」

  宋初一唇角微微彎起,贏駟的手段果然狠辣又利索,不費吹灰之力的便除去了兩個巨大的絆腳石,接下來……便是那一干老氏族了。

  公子虔雖是贏駟的叔伯,又曾經任太子太傅,可是他受了劓刑之後,處心積慮的要復仇,在朝野積攢下的勢力,已經威脅到了贏駟的君權,死是在所難免了。

  自從宋初一知道這個世界已經與上一世不同時,她便不會僅用記憶來看待這件事情,因為也許未來不知什麼時候,還會變。

  用完晚飯之後,宋初一等人坐了一會兒,便返回馬車上去休息,雖然一樣狹窄,但至少不用和這麼多人擠。

  白雪,明月。

  宋初一抬手敲了敲車壁,外面傳來籍羽的聲音,「先生。」

  「羽,請進來。」宋初一道。

  外面的人似乎遲疑了一下,才登上馬車。

  今晚籍羽和季渙輪流守夜,宋初一道,「你和季渙住在這車裡休息,我去同不妄擠一擠。」

  籍羽看了她一眼,拱手道,「謝先生。」

  「你覺得秦公是個怎樣的人?」宋初一忽然問道。

  籍羽微有些詫異,不知道宋初一為何會忽然問他這個問題,沉吟了一下,卻還是如實答道,「雄主也,當王於天下。」

  宋初一笑了笑,從几下取出一個匣子,拍拍白刃,帶它一同下車。

  籍羽未有動作,沉默了片刻,透過窗子若有所思的看著她背影。

  迎著寒涼的氣息,宋初一吐出一朵霧花。時下群雄並起,實力懸殊不都不是很大,王於天下已經算是極致了,她的滅國論不過是一種遠大的夢想而已,所以,她才會想到開派立說,希望讓這個理想延續下去。

  「池巨。」宋初一走到正在守夜的幾個人身旁。

  這是和白刃一起「撿」的壯士,行路這一段時間,宋初一並沒有刻意去接觸,但待他們著實不薄。同時,也暗中觀察了這幾個人。

  「先生!」池巨和他旁邊的四個人紛紛行禮。

  「無需多禮。」宋初一斟酌了一下語言,最終還是直截了當的道,「今日我們再次一別吧。」

  池巨驚道,「先生莫非嫌棄某等?」

  「不,我只是有事情請諸位相助。」宋初一道。

  池巨立刻拱手道,「先生只管吩咐,我等必將全力以赴。」

  宋初一將手中的匣子交給池巨,「這是五十金,和幾件玉器。玉器雖小,總得值五百金以上。」

  「這是為何?」池巨滿面疑惑,因聽宋初一說是有事情要辦,便沒有急著推還。

  「賣了這些東西,想辦法在咸陽附近置一塊地,好好過生活。我的建議是買了十來個女奴,種桑養蠶為生。但倘若你們有什麼更好的法子創家業便儘管去闖,不過可不能將地失掉啊!」宋初一笑道。

  不過是尋常的購置田地,他們是商隊,做這種事情是最正常不過了,橫豎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所以宋初一也不曾遮遮掩掩。

  這分明是給他們錢安家立業啊,這是個很大的誘惑,但池巨還是推辭了,「先生,我等已受到先生的恩惠,怎能有恩不報,再拿先生的錢財!」

  「讓你們如此做,自是有用處。」宋初一並不伸手接匣子,「就當是替我經營家業吧。」

  池巨遲疑道,「先生便不怕某等拿著錢財跑了?」

  畢竟五百金可是一筆鉅資,倘若不揮霍,夠他們安逸一輩子了。

  宋初一聞言哈哈一笑,道,「諸位都是義士,我豈會存疑?況且錢財不過身外物,倘若諸位真是攜金私逃,就當我看走眼了罷!」

  池巨動容,施一大禮,道,「先生如此全心相托,某等必不辱使命。」

  「某等絕不辱使命。」其餘幾人亦隨之承諾。

 宋初一點頭,「你們也是識字的,匣子裡有我信函,日後遇上困難可閱之。」說著,她壓低聲音湊近池巨道,「咸陽附近土地不好買,你們可先在郊野購置小片土地,耐心候上一年半載,必有轉機。」

  不管是曾經的記憶,還是以贏駟的性子,距離老氏族的將動盪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變法之後,老氏族的土地流失許多,但無論怎麼變他們都還是貴族,幾百畝土地總是有的,一旦貴族階級產生致命的動盪,土地交易才會有機可趁。

  「早些休息,明早出發吧,無需同我告別了,總是後會有期的。」宋初一拱手,與池巨等人先行作別之後,便帶著白刃上了礱穀不妄的馬車。

  有了上次的教訓,礱穀不妄見宋初一過來便果斷的讓了窩,令侍婢取了席子過來打地鋪,免得悲劇再次發生。

  因著白刃平時特別愛在浴池裡撲騰,身上不髒,礱穀不妄毫不客氣的便把它暖爐用。

  倒是一夜相安。

  天色還朦朧的時候,驛站便開始熙熙攘攘。

  安排行路這樣的事情一般都是籍羽做決定,並不需要事事都經過宋初一。

  礱穀不妄習慣早起,外面一有動靜他便已經醒了。又瞇了一會兒,他在擁被坐起身,轉眼向床榻上看去。

  上次便見識到宋初一睡相之慘烈,這回一睜眼看見的景象更是令他歎為觀止整個榻上簡直一片狼藉,被子堆得看不見頭尾,宋初一以一個令人費解的姿勢被裹在其中,四肢偶有露出被子,但實在分不清哪裡是胳膊哪裡是腿。

  礱穀不妄長大嘴巴,看了半晌,直起身去仔細觀看,找了半晌,終於看見那披散的滿頭的亂髮,不知道是臉還是後腦勺。他不禁伸手撥了撥頭髮,看見露出鼻子,嘟囔道,「怎麼沒憋死!」

  車隊晃晃悠悠的往北繼續走,礱穀不妄穿妥衣物,簡單的洗漱一番,才便用早膳,便觀賞宋初一那令鬼神為之驚歎的睡姿。令礱穀不妄覺得更佩服的是,她一會兒挪個動作,在床榻上各種姿勢都舒展遍了,最終居然恢復了比較正常的睡姿!能表示她昨晚睡相極差的唯一的證據,只有腦袋上的雞窩頭。

  晨光從車窗裡照射進來,宋初一才醒來。發現視線一片黑,愣了片刻,才伸手撥開眼前的頭髮,轉頭往几前看了看。

  宋初一看著礱穀不妄,不禁皺眉道,「你那什麼表情?」

  「老師,你覺得自己睡相如何?」礱穀不妄忍不住問道。

  宋初一看了看床榻上,揉了幾下雞窩頭,掩嘴打了個呵欠,中肯的自評,「應該……不算優美,但大約還不錯。嗯,你問這個做什麼?」

  宋初一心想,難不成讓著小子看見什麼不雅觀的動作?

  「我說實話,你會不會報復我?」礱穀不妄試探著問道。

  宋初一瞇起眼睛,正欲開口,便聽礱穀不妄立刻道,「老師睡相實在讓人很羨慕,我睡姿太差,想問問老師如何才能像你那麼端正。」

  盯著滿臉誠懇的礱穀不妄,宋初一咳了一聲,嚴肅道,「多讀聖賢書。」

  「不妄明白了。」礱穀不妄臉色有些發紅,連忙敲了敲車壁,「停車停車,我尿急。」

  馬車一停,礱穀不妄便竄了下去。

  宋初一的臉色發黑,暗忖,難道我睡相真的很差?

  想來想去,宋初一歸結為路途顛簸,睡不太安穩。她從幾旁邊的箱子上拿了梳子,開始痛苦的扯一頭的亂髮。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頭髮在頭頂窩了個髻。宋初一這今日不再叫侍婢幫她梳頭,因為前天照鏡子時忽然發覺,她披著頭髮的樣子,實在越來越像個女人了,再過些時日怕是即便扮作少年,也會被人戳破。

  少年和少女的差別有時候並不是很大,可是青男女的差別便不是僅僅依靠一身男裝抑或舉止能夠掩人耳目的了。

  她現在的年紀正處於女子發育的階段,不知不覺便變了模樣……

  宋初一洗漱、用完早飯之後,思慮半晌,才從懷中摸出那瓶藥,倒出一粒就著水服下。

  「先生。」隨著籍羽的聲音,宋初一緊接著便聽見如擂鼓的馬蹄聲。

  宋初一收了藥瓶,挑開簾子向外看去。

  一群黑甲軍疾馳而來,馬蹄激起地上的積雪,一片雪霧,與黑色對比鮮明,頗為壯觀。

  快要靠近車隊時,他們減慢了速度,三騎從中飛馳而出,瞬息之間到達窗邊。

  宋初一這才看清,為首的那位將軍一身玄色鎧甲,頸間黑色狼毛將容貌遮掩了一半,但那眉眼一看便能分辨出竟是秦公贏駟。

  「某是秦將司馬錯,前來為先生送行。」贏駟高聲道。

  馬車漸漸停下,宋初一連忙下車朝贏駟拱手行禮。她雖覺得自己可能會被贏駟另眼相看,但萬不會想到能得一國之君親自相送,說實話,她還真沒辦法寵辱不驚。

  「將軍親自送別,懷瑾受寵若驚。」宋初一道。

  贏駟在坐馬背上,倒影著雪光的寒涼眼眸微帶笑意的看著她,「士為知己者死,某不過是送別,先生當得。」

  他說著,翻身下馬,揮手令人呈上兩個匣子,「俗物而已,但先生此行路途遙遠,多備一些總是沒錯,某特地送來,還望先生莫要推辭。」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推辭就沒意思了,宋初一爽快道,「如此,懷瑾多謝將軍!」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1:59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一章 比吳起如何

  贏駟微微頷首,「先生一路順風。」

  旁邊的護衛接過匣子,宋初一施了一禮,轉身上車。

  白茫茫的雪原裡,黑甲騎兵停佇,冷冽肅然之氣與寒風白雪融為一體。

  看著車隊漸漸走遠,旁邊的副將道,「君上,不是要抓人嗎,為何……」

  贏駟面上無甚表情,沉默了片刻,道,「回!」

  言罷,掉轉馬頭,揚鞭往城內疾馳。

  副將轉頭飛快的看了一眼車隊,緊跟上去。

  車內。

  宋初一攏著袖子,盯著擺在面前的兩匣子金,許久,才微微吐了一口氣。方才乍一看見贏駟前來送行時,她當真高興,但黑甲騎兵停下之時微微顯露的包抄之勢,讓她沒有辦法不多想。

  可是不管程如何,結果還算好。更何況如今最要緊的,並非是這些。

  「羽,進來一下。」宋初一敲了敲車壁。

  馬車微頓,籍羽彎身走進來,跪坐在宋初一對面,「先生有事?」

  「你瞭解閔遲多少?」宋初一問道。

  籍羽道,「有過幾面之緣,並無過深接觸。」

  宋初一道,「從他做的事、以及耳聞,用你的看法評價一下他。」

  自從發覺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抑或與原來的那個有些變化之後,宋初一就不再用舊的眼光去看待事情,記憶對於她來說只起到一個參考作用。而之所以會問籍羽,是因為宋初一覺得他冷靜,且目光犀利,往往能看見最本質的東西。

  籍羽不知道宋初一為什麼會打聽閔遲的事情,但見她表情慎重,便仔細的想了片刻,才道,「才華過人,但重功名。」

  衛國那塊小地方,閔遲必然待不長久。籍羽是這麼認為,但他並未說出口。

  聽聞籍羽對他的評價,宋初一的心底微冷,身子往前探了探,「比吳起如何?」

  吳起這個人,基本算是個全才了,通曉兵家、法家、儒家諸家思想,極善用兵。他做魏國大將軍時,魏國的軍心凝聚力空前強大,屢破他國城池,為魏國霸主地位奠定了堅實基礎,後來棄魏入楚,為丞相,在楚興起變法,其時間還遠在商鞅之前。

  就是這樣一個人滿腹才華之人,早期在魯國時還曾殺妻求將。當時齊國攻魯,魯國君臣皆知吳起有才,魯君卻遲遲不肯令他為將,後來吳起知道君主因他妻子是齊國人,所以才會遲疑,吳起便揮劍親手殺了妻子。

  不僅如此,吳起在求學曾子時,母親死了卻未回去奔喪,曾子覺得他失德寡情,與之斷絕師生關係。吳起這等行為也為世人所不齒。

  可這又能如何,吳起殺妻求將、母喪不奔,不還是照樣做了魏國大將軍,離了魏國還能做楚國丞相?

  宋初一之所以會問,正是因為戰國策士大部分都只講詐術,不講德行。如果閔遲還是前世那樣的人,她必須得提早防備著,免得被背後捅刀子。

  籍羽斟酌了半晌,卻只道,「某對閔先生知之不多,所以不敢妄自深評。」

  宋初一點頭,「我知道了,多謝。」

  「先生對閔先生很防備。」籍羽用了陳述的語氣。

  「你敢向我保證,他閔遲一心一意為了衛國?」宋初一見籍羽的表情,知道他的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於是笑道,「所以說,防人之心不可無。罷了,此事我自己斟酌幾日,前面接近義渠,小心些。」

  義渠臣服於秦國,但事實上它內部的部族眾多,大都是遊牧民族,民風彪悍野蠻,以秦國現在的國力根本無法真正控制。而在義渠與秦魏交界的地方有商隊往來,所以盜匪時常出沒。

  「先生,可否走魏國?」籍羽問道。

  宋初一沉吟片刻,「可。」

  籍羽退出去之後,宋初一忍不住又將地圖取了出來,盯著秦魏交界,靠近義渠的那塊地方看了許久。

  馬車頓了一下,礱穀不妄帶著滿身是雪的白刃進來,看見地圖,皺眉道,「這圖都快被看爛了。」

  白刃歡歡喜喜的蹭到宋初一腿邊,滿爪子的雪抹的她一身,她卻也不生氣,還笑著抓亂它滿身毛。

  礱穀不妄撇撇嘴道,「如此看來,老師對我真實太刻薄了。」

  宋初一瞪眼,「何謂刻薄?我只要求白刃對我忠誠即可,你要是也就這麼點目標,趁早同我說,我還省得費腦子。」

  策士對人大多都有不同的嘴臉,礱穀不妄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宋初一,但他也能看出來,她對他的期望很高,正因為期望高,所以才「刻薄」。

  礱穀不妄雖然明白,但面子上有些下不去,不禁哼了一聲,從几上取了竹簡來看,不再理會她。

  在此之前,宋初一從來沒有做過別人老師,因此她的引導方法大都來自於她的老師,根據礱穀不妄的性子她逐漸調整了一些。

  此去邯鄲,冰天雪地,路途遙遠,短則一兩個月,長則三五個月,因受各種因素影響,時間也沒個准,總之到達邯鄲之時,距離宋初一離開衛國至少也有小半年了。

  車隊裡一切有籍羽做主,宋初一正好閑來無事,便當遊學了。一路上依舊記錄下所見所聞,三天兩頭給礱穀不妄上課。

  「啊——」

  宋初一正在記東西,陡然聽見這聲咆哮,被驚的一抖,頓了一下,探頭看見季渙,問道,「出了何事了?」

  「我去問問。」季渙調轉馬頭,往後面的馬車去,片刻之後滿臉笑意的回來,道,「是件喜事,礱穀副使變聲了,變的有些嚴重,一時受了驚。」

  「哈!」宋初一幸災樂禍的一笑,他那個性子能受到驚嚇才怪,肯定變成的很糟,自己先受不了了。

  笑罷,宋初一滿臉慈祥的道,「快停車,這是人生大事,我做師父的不能怠慢。」

  季渙牙齒根發酸,決定裝作沒聽見。

  宋初一帶著白刃歡快的奔了過去,上了車便道,「聽說你變聲了?為師特來恭賀。」

  白刃蹲在宋初一身邊,竟比她跪坐著差不多高。

  礱穀不妄撫平情緒,端起壺給倒了兩杯水,然後伸手坐了個請的姿勢。

  宋初一卻也不著急,端起茶水心情愉悅的嘬了一口。反正變聲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她就不信他一年半載不說話。

  礱穀不妄也抿了口水。

  白刃豆子眼盯著宋初一一口一口的喝茶,口水止不住的氾濫,發出委屈的嗚嗚聲,許是以為倆人吃什麼好東西不分給它。

  礱穀不妄嫌惡的看了一眼白刃的口水,狠狠的瞪了一眼,從榻底下掏出幾塊肉脯丟給它。

  「不妄啊,變聲是好事,你看為師的聲音至今還如此清亮,真真煩惱。」宋初一歎道。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這的確是值得慶賀的事情,仿佛由一個男孩馬上就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但宋初一這明擺著炫耀的語氣實在讓人想揍一頓!礱穀不妄眼睛都要噴出火,緊緊的抿著唇,顯然在極力隱忍。

  宋初一收了笑,一臉嚴肅的道,「這是人生大事,咱們過兩天有合適落腳休息的地方,便給你好生慶祝慶祝,到時候給你買了漂亮的奴開葷,說罷,你要女子還是男子,包在老師身上!」

  「咳!」礱穀不妄被一口水嗆到,終於忍不住開了破鑼嗓子,怒道,「有你這麼不正經的老師嗎!」

  「哈哈哈!」

  縱然宋初一做好心理準備了,卻還是被礱穀不妄的聲音逗樂,這哪裡人聲啊,簡直比老鴰還不如!她師兄們也經歷過變聲,拍馬也及不上礱穀不妄這個淒慘!

  「哼!」一個簡單的冷哼,居然也破音了……

  聽著宋初一無良的笑,礱穀不妄臉色漲紅。

  「別害臊,這有什麼呀,雖說你成熟的有些晚,但平常與那麼多紈絝子弟混在一起,總不至於連這點事兒都不知曉吧,來來,同為師說說,你喜歡什麼樣兒的?」宋初一笑眯眯的問道。

  礱穀不妄狠狠一拍几面,「我要破身,也得找個貴女破,老子就這麼不值錢?」

  宋初一掏了掏耳朵,伸手示意他坐下,「少年,不要激動,我是覺得這種事情不分貴賤……誒,那你的意思是……讓籍羽到城裡給你擄一個貴女來?」

  礱穀不妄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我要靜靜。」

  「那行,你好好想想。」宋初一立刻將他意思曲解。

  宋初一剛要登上自己的車,便聽見礱穀不妄那廂乒乒乓乓的折騰起來。

  氣他歸氣他,宋初一卻還是寫了藥方,讓侍婢煮了送了過去。道家弟子,多半都會些醫術,可能不算太高明,但給開出個潤喉的方子還不在話下。

  在路途上渡過了最寒冷的三個月,宋初一的藥物服完之後不久,發覺自己竟然也變聲了,只不過她的變聲不像礱穀不妄那麼明顯,而是緩緩的,到一個既不粗獷亦不柔美的程度便停止了。

  這段時間宋初一成天驚疑的關注自己身體變化,要是真長出點什麼不該長的東西,她上天入地也要把星守刨出來,再活埋了。

  還好,主要只是變的只是咽喉,除此之外,胸似乎也沒怎麼長,這點讓宋初一很滿意。

  一月底時,車隊終於抵達邯鄲。

  邯鄲在春秋末期,是最繁華的城池之一,如今比往昔有所不如,可是格局還在。它占地八萬餘畝,大致劃分為分為趙王城和大北城兩部分,渚河從趙王城穿過。

  車隊順著渚河而行,至城北門後才出示符節等信物,而後由行人引領,先安頓下來,等待趙王接見。

  無預兆的又下起了雪。

  宋初一洗去滿身的風塵僕僕,披著輕裘站在廊下,仰頭望著灰沉沉的天,心裡有些不太妙的感覺,這次怕是不會像在秦國那樣順利啊。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二章 先王的寵姬

  車隊從進入趙國之後,一路隻入了一個大城池,但宋初一每靠近一個大城的時候,都會令人入城去打聽趙國內亂的情況,卻只能聽個大概。

  趙國與魏國接壤,加之內部動盪,具體情勢如何一時難以摸清,所以宋初一的行事比在秦國要小心謹慎許多。趁著剛剛落腳,宋初一便命季渙籍羽再次去打探了趙國具體形勢。

  「公子范叛亂,聽說集結了十萬大軍佔據武安,正與邯鄲對峙,趙國現在內部戰爭一觸即發,城內人人自危。」籍羽未曾在外逗留太久,能打探到這些消息已經很不容易了。

  「公子范?十萬大軍?」宋初一詫異,她記得前世公子范雖然叛亂,但根本沒有這麼多人,而且一戰即潰,對趙國王室其實並沒有根本的威脅,「公子范的母親出身低微,本人更是更是未有聲名,為何能夠集結十萬軍隊?」

  對於趙國來說,十萬人的軍隊算不得多,但這是在王城附近啊!趙侯又不是睜眼瞎子,不可能容他調動邊境駐守的大軍,宋初一猜測,多半是在邯鄲的守備軍隊有大批的叛變。

  可是作為一個沒有母系氏族的支持,力量薄弱的公子,就算手段過人,也不過就像前世一樣,有個五六萬人已經了不得了,他憑什麼能夠煽動守備軍叛亂?

宋初一有些心亂,現實的發展與她記憶中的情形一次次的發生改變,她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並非害怕未知,只是倘若這個世界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那麼閔遲還是原來的閔遲嗎?如果不是,她的恨要何處放置?

  「既然如此,先生為何還此時表明身份?」籍羽也明白,趙國倘若如此僵持一日,他們便沒有說服趙侯加入攻魏的機會,誰家院子裡起火,還忙著去搶鄰居家的東西?

  「說句不中聽的話,衛國之於趙國,無關痛癢,就算沒有內亂,他趙侯心情不好也可以一兩個月不搭理,這個火燒火燎的關頭,趙侯能有心思接見我們?」宋初一繼續道,「再者說,眼下趙國還有什麼事情比解決叛亂更重?還有什麼值得臣民更加關注?」

  總得來講,衛國就是一個小國,內亂正處在緊要關頭,本國朝野定然全心全力都投在這場內亂中,而它周邊的那些國家,恐怕無不盼著趕緊打起來,他們好趁機打劫。

  相比之下,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國使節到來的消息就顯得很沒有價值,更甚至被淹沒在戰火中。

  而且就算真打起來,這裡也十分安全,比在外面被殃及池魚的好,又吃別人的喝別人的,心裡多舒坦。唯一一點不好的,就是打探消息不方便。不過宋初一也不懼,用人做牆的地方,必然有漏洞,更何況恰逢情況混亂。

  「先觀察幾日,倘若一直僵持著不打才最麻煩。」宋初一猜測對峙可能不會持續太久,叛亂的公子范擁有足以威脅君位的力量,豈能不一鼓作氣攻陷王城?

  只是讓宋初一想不通的是,這位公子范用怎樣的手段得到十萬軍隊的支持?

  據宋初一所瞭解,趙范的母親只是一名內寵,那幾年趙魏之間屢起衝突,魏王為了修繕關係,所以派使節前往趙國,除了無數金銀珠寶外,還送了許多美人,趙范的母親便是其中之一。

  這名內寵直到生下了趙范,才被封為如夫人,稱少魏姬,後來就像銷聲匿跡了一樣,默默無聞的做了五六年如夫人,而後病逝,也沒見多麼得寵。趙范也並不是趙敬侯寵愛的兒子。

  「羽,你這幾日暗地查一下,公子范以何理由攻王城。」宋初一道。

  「嗨。」籍羽應了一聲退出去。

  小雪細密,在趙國宮殿中。

  偌大的宮殿中,滿朝文武靜坐,氣氛凝重。

  主座上一襲華服的中年男人揚手,猛的到面前的禦案上,砰的一聲響徹大殿。

  「說句話!平素不是很能說的嗎!」他咬牙切齒的道。

  一片靜謐之後,文臣那邊終於有人動了動,小心斟酌道,「守備軍僅餘六萬,不過城牆堅固高大,定能支撐幾日,君上可立即調動附近駐守的軍隊……」

  「這怎麼成!」立刻便有一名武將反對,「那些都是戍邊的軍隊,一旦撤離齊魏還不趁火打劫?魏王此人野心勃勃,倘若他趁亂長驅直入,到時候趙國面臨的才真是危局!」

  「話雖如此說,可都城一旦淪陷,可是要江山易主啊!」那文臣道。

  「兵者詭道!以少勝多也非是不可能,臣雖無孫臏之能,卻也守得都城無虞!」武將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大善!」趙侯撫掌,「大將軍不愧為我趙國棟樑!」

  「散朝,大將軍只管去部署防衛。」趙侯說罷,又轉向為首的文臣道,「丞相隨寡人到書房議事。」

  一直未動聲色的丞相直身拱手,「老臣遵旨。」

  「臣領命。」大將軍施禮。

  令雖頒佈下去,但趙侯心中絲毫沒有輕鬆之感,他擰著眉頭大步走入書房,剛剛坐穩,便有內監稟道,「君上,衛國有使節到了。」

  「衛國?」趙侯接過侍女遞來的茶水,抿了一口道,「都城將危,寡人哪有閒工夫聽他們哭哭啼啼,先晾著吧。」

  趙侯說的哭哭啼啼,卻也是開始時,衛侯聽了宋初一的獻策,派人向趙侯哭訴。那過來的使節想必也是很有哭訴的經驗,硬是將趙侯弄的頭暈腦脹,把人轟了出去。他以為這是衛侯得不到答覆,故而又派人過來哭訴。根本不會想到小小的衛國會有什麼大出息。

  「喏。」內監退出去之後,請丞相進來。

  「丞相快請坐。」趙侯直身,一副十分敬重的模樣。

  「謝君上。」丞相卻並無怠慢,恭敬的行了禮之後,才甩開寬袖,在席榻上跪坐。

  趙侯迫不急待道,「不知丞相可有法解開這危局?」

  趙侯十分信賴眼前這位長相十分平庸的老者,當年他的君父寵愛一名魯女,那女子是貴族出身,相貌絕豔,卻難得不媚不俗。當時他已經十八九歲的年紀,早有了夫人,亦有許多內寵,但他從未想像過世上還有那樣美貌高貴的女子。

  這名魯女毫無意外的得到了趙敬侯的寵愛,而且這恩寵很快便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趙敬侯甚至稱她為趙章姬。

  趙敬侯原名趙章,趙章姬的意思是也就是指趙章的女人。之後,趙章姬懷了身孕,剩下一名男嬰。男嬰長到四歲便可以看出,他的容貌完全繼承了趙章姬優點,成為趙敬侯所有兒子中最好看的一個。

  趙敬侯甚喜,賜名刻。並且私下三番五次的詢問肱骨大臣,欲立公子刻為儲君。

  就是這位丞相,在此等情形下,力保嫡長子即位,多次冒險與趙敬侯爭論的面紅耳赤,甚至已經準備好用兵擁立。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2:00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三章 趙章姬殉情

  在這七年之後,趙國朝中分為兩派勢力,一派支持太子,一派卻擁戴年僅十一歲的公子刻。

  眼見趙敬侯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終於一場風寒令他臥榻不起。

  趙敬侯纏綿病榻半月,趙章姬幾番思量,端了一爵鴆酒去見他,梨花帶雨的道:妾無兄弟,家中只有妾一嫡女,君上對妾情深意重,妾自是希望君上長命百歲,可如今病情兇險,妾生性懦弱,不敢等待結果,欲先走一步在黃泉路上等著您,妾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父母,求您下令將公子刻送去魯國,將來替妾送父母百年。

  這番話,若是旁人說,趙敬侯早就怒了,這不是咒他死嗎!可偏偏愛姬似乎情真意切,他也知道自己時日不久,還有什麼事情不能答應她呢?

  但他又怕趙章姬虛情假意,所以試探她:我本欲打算把你和公子刻一起送回魯國去,你好好把他撫養成人,不許殉葬。

  趙章姬對這個比自己大二十多歲的老叟的確無任何情愛可言,但她知道,一旦趙敬侯薨了,他們孤兒寡母即便被某些權臣送上趙國最尊貴的地位,也不過是傀儡而已。兒子無論到哪裡都還是趙國公子,如果在魯國平安長大,就算將來想奪趙國君位,也不無可能。

  所以她毅然決定用自己的命搏一回,為兒子換來一次可以選擇的機會。

  於是她便對趙敬侯道:只要公子刻能夠到魯國,君上說什麼,妾都答應。

  趙敬侯滿心失望。

  趙章姬如何能不瞭解趙敬侯的性子?當她說完那就話後,便起身從侍婢手裡接過鴆酒,一飲而盡。

  她知道自己怎樣笑最魅惑,如何哭最動人,而此時便將二者合二為一,望著趙敬侯,緩緩伏在他身上,略帶嬌嗔的道:君上說不許妾殉葬,可妾殉的是情,不算違背上意吧……

  她笑著哭,唇角鮮血映襯著白雪一樣的肌膚,仿佛將一生的光華集於這一刻綻放,讓趙敬侯看的直了眼,幾乎忘記病痛。

  趙敬侯眼看著她伏在自己的身上閉了眼睛,一時老淚縱橫。認定趙章姬對自己果然有情,而不是別有圖謀。他掙扎著起身,抱著趙章姬的屍體,當下便令人送公子刻去魯國。

  然而趙敬侯因愛姬為他殉情,悲痛欲絕,受不住打擊,三日後便去世了。

  以公孫丕為首權臣,立刻擁太子繼位,而後為了以絕後患,令人追殺公子刻……

  「依臣之見,這並非禍事。」丞相公孫丕蒼老的聲音,把趙侯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他聞言精神一震,道,「此話怎講?」

  「不管怎麼說,君上是嫡長子,是太子,當年先君未有遺詔,您就名正言順的儲君,在此事上沒有人能夠質疑,就算他們找到了公子刻,也還是叛亂。」公孫丕頓了頓,轉而道,「那些狼子野心的人蠢蠢欲動已久,君上不也一直在找機會剷除他們?這次能夠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將他們一網打盡,對趙國是好事。」

  趙侯點頭,知道公孫丕話還未說完,便未曾接話。

  「這次叛亂以武氏、華氏勢力最大,這兩個家族一向和睦,但據我所觀,這兩者能共謀事,卻不能共富貴。倘若篡位成功,必會因分利不均而反目。此時只要稍加引導,令他們現在就將目光放在分利之上,未勝而言利,必潰!」公孫丕相眼眸明亮。

  趙侯眉頭終於舒展開來,露出笑容,調侃道,「老丞相啊!真真是老謀深算!」

  公孫丕亦笑看著面前的君主,趙侯還是太子時,表現出的是一副賢德模樣,仿佛有些愚鈍,可是自即位時候,每每緊要關頭,卻總能夠以找到對的人求助。

  公孫丕仔細想了想形勢,趙國各族權利過大,君權被削弱,太子還是保持一個愚笨的模樣才容易獲得更多支持。如今也必須愚笨,才能讓這些大氏族為保護自己的利益而沖在最前面。連他也漸漸的才看清這一點。

  看來不能小看君主啊!公孫丕心中暗歎。

  公孫丕從書房中出來,看了一眼外面細密落下的雪,抄手緩緩順著長廊走向議事堂。

  直到議事堂門外,才微微抬手,招來一名衛士,「去請公孫谷將軍。」

  「嗨!」衛士領命快步離開。

  雪愈來愈密,連渚河、沁河都開始結冰,整個邯鄲城都被淹沒在大雪之中。

  宋初一蹲在屋裡,盯著杯子中結的冰,牙齒打顫道,「比隴西還冷,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隴西經常有暴雪,所以牆壁比邯鄲要厚實許多,也很少有這種四處漏風的雕花窗,只要屋裡升上炭火很快便能暖起來,但這屋子裡便是升十個火盆怕也比不上。

  「先生既然冷,不如起來活動活動。」籍羽道。

  宋初一咧嘴苦笑道,「這種天氣,就不用了吧,其實我抱著白刃也不算冷。」

  「先生不是想學些防身武藝?」籍羽的目光,是赤裸裸的懷疑她的決心。

  宋初一埋頭半晌,才道,「好吧。」

  她這廂剛剛準備站起來,便聽見門外季渙的聲音,「先生。」

  「進來。」宋初一又理所當然的坐了回去。

  季渙推門進來,拱手道,「打聽到了,是當年趙敬侯曾想立公子刻為太子,但後來趙敬侯薨,公子刻便不見了,據說公子范找到了公子刻,才拉攏到了武氏和華氏兩個大族。」

  公孫氏擁護太子繼位之後,這兩個大家族的力量正在被逐漸削弱,倘若沒有個時機,他們很可能就這樣沒落下去,所以謀反也是在情理之中。

  宋初一伸手從爐上取下壺,道,「繼續注意情況,他們誰做趙國君主與我們關礙不大,最好能一戰定勝負。」

  「嗨。」季渙道。

  宋初一現在不急著面見趙侯,內戰將至,她去談外戰,不是去討打嗎。她心裡琢磨著,倘若遲遲不打,得想個什麼法子讓他們早些打起來。

  籍羽起身,「我也去試試打聽消息。」

  「你別去了。」宋初一喝了口水道,「季渙那個直性子、直腸子才合適,你去打聽,一看就是居心叵測。」

  「我長相還算正直。」籍羽一直這麼認為。

  宋初一搖搖頭。正直和憨厚不一樣,籍羽一看便不是那種沒心眼的人,而季渙是。

  倘若季渙拿著錢去賄賂守衛,打聽情況,那些人恐怕只當是衛使等的著急了,但籍羽若是這麼做,定然會引起別人的防備。

  以宋初一的經驗,人們對面相憨厚的人比較沒有防備。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四章 趙公子倚樓

  在驛館的第七天,連籍羽這樣冷靜的人都開始有些焦躁了。

  宋初一每天悠然自得的餵白刃、自弈、看書,日子過的道好似很逍遙。

  「唔,你說這幾日渚河上面的冰能有多厚?能不能承住人?」宋初一看向若雕像一般立在窗前的籍羽。

  渚河極寬,當初是在夏季水量充沛之時建造,上面是幾乎與水面持平,可建造者是魯國人,不知道渚河水冬夏的水位差距十分大,冬旱時,水位甚至能下降五六尺左右,足以一個人從中通過。

  籍羽一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這幾天邯鄲真是前所未有的冷,倘若從王城穿過的渚河上結了厚冰層,公子范那一方會不會選擇從河上潛入城中?

  「這今日或許可以。」籍羽道。眼看著天氣要放晴,過了今日恐怕便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雖然城內的人也一定想得到防守渚河,但那裡沒有高大堅固的城牆,相對來說要容易攻破。與攻城的兩方夾擊,破城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要知道,邯鄲作為春秋末期最繁華的城池之一,它的城牆之高,遠遠不是普通城池可比,如果六萬兵卒死守,莫說是十萬人攻城,便是二十萬,撐上三五個月也不成問題。

  這就是為什麼公子范那一方明明人數佔優勢,卻遲遲不攻城的原因。

  找不到攻克的辦法,硬攻只能讓士兵白白送命。

  籍羽的焦躁瞬間熄滅,他也覺得眼下雖不是個極佳的時機,但已經到了不得不攻都城的時候,否則一旦失去對都城的壓制,或者拖的時間過久,於他們的處境來說都十分不妙。

  宋初一撓在白刃的肚皮,問籍羽道,「不妄情緒如何?」

  籍羽道,「還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直也不開口說話,想必心情不會好到哪裡去。」

  「這小子長了一副女兒心嗎,還嬌怯?」宋初一鄙視道。

  「我想,是因為先生變聲如此輕鬆,心中有些不平吧。」籍羽依舊一針見血。

  外面天色漸晚,幾個人用完午膳之後,都聚到了一起等待消息。

  季渙這幾日與幾名衛士混的很熟,一來他性子直爽,說話便知道他沒有多少心機;二來他出手大方,動輒便是金。那些人大都用趙國刀幣,怕是連金都沒見過,因此季渙問起來,他們對外面的事情知無不言,上面只吩咐不許衛使到處亂跑,也沒說不可以同他們聊天,反正那些事情又不是什麼秘密,說出來就能換金子,傻才不幹。

  「先生!」季渙急急忙忙跑進來,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嘿!先生料事如神,還真是要打起來了。」

  「你這歡天喜地的模樣,若是被趙人瞧見怕是要同你拼命的。」宋初一端著茶盞捂手,問道,「他們如何知道要打起來了?」

  「聽說公子范今日清晨便把六軍隊調至渚河的下游。」季渙道。

  宋初一點頭,「還有別的消息嗎?」

  「對了!」季渙面上笑容更勝,「我還打聽道,那位公子刻,字倚樓……」

  宋初一手微微一抖,微燙的水撒在她手背上,她將茶盞放在几上,立刻問道,「當真?公子刻從前不在趙國?」

  在一旁玩自弈的礱穀不妄微微抬眼,看向宋初一。

  季渙點頭,「是,聽說就半個月前才被公子范從魏國接回。」

  從魏國……宋初一腦海中瞬間閃過了很多事情。她是冒充趙國貴族在尋找趙倚樓,沒想到真有人在找他,這否意味著魏國根本對這件事情沒有生疑。

  想必是魏王全力幫公子范找人了吧否則怎麼會如此短時間便尋到了?宋初一暗罵一聲,那個老匹夫老流氓,就喜歡看別人家起火,然後湊上去看看能不能順點東西。

  宋初一垂眸,想了半晌,卻還是壓住了想去確認的衝動。

  屋內一片安靜,宋初一跪坐在幾前,耳朵微動,似乎聽見外面有馬蹄聲,並且聲音越來越近。

  「使節,公孫將軍求見。」有侍婢匆匆來報。

  宋初一沉吟一下,公孫將軍,不會就是在山裡遇見的那個中箭的公孫谷吧?想著,她道,「請將軍進來。」

  說罷,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便起身相迎。

  片刻後,門口光線一暗,走進來一位身著銀色鎧甲的男人,果真是公孫谷!

  「公孫將軍可還記得在下?」宋初一笑問道。

  公孫谷愣住,他倒是真未曾一眼將宋初一認出來,畢竟當時她身上髒亂,頭髮把臉都遮掩了大半。

  辨認了一會兒,公孫谷陡然想起連,滿面驚訝的道,「是道家先生!」

  「不錯,難為將軍還記得在下。」宋初一拱手施禮,先不問其來意,請他坐下之後,搶在他要說話之前問道,「貴國公子刻,字倚樓?」

  礱穀不妄面上微顯詫異,難道這趙倚樓真就如此重要,值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詢問確認?

  公孫谷頷首,「正是,卻也不知誰給取的字,不倫不類。」

  宋初一抽了抽嘴角,「正是區區不才在下……」

  公孫谷驚訝道,「先生居然認識公子刻?」

  宋初一裝了滿肚子的壞水,面上卻顯得十分懊惱,一拍大腿,歎道,「不僅在下認識,將軍也曾見過啊,便是當時與我在一起的那個少年,不過後來失散了,再無音訊,可恨我竟不知他是趙國公子!」

  這哪裡是宋初一的悔恨啊,她就是知道趙倚樓是趙國公子,也掐算不出他的行蹤,這一句歎分明狠狠戳著公孫谷的痛處。

  倘若公孫谷當時知道那就是公子刻,將其帶回國后,絕對抵的過他那一戰失利倘若他帶回公子刻,也不會有今日這樣的局面!出現當時明明就那麼唾手可得,卻生生錯過了!

  公孫谷被打擊太大,一時忘了自己的來意。

  礱穀不妄雖不知詳細事情,卻也大致聽明白了,不禁憋著笑。看著宋初一氣別人,他怎麼會渾身舒坦呢!而且這公孫將軍說她取的字不倫不類,恐怕要小人遭報復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2:01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五章 軺車上的人

  方才讓公孫谷震驚的事情一件件砸過來,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言辭有些得罪了宋初一,立刻直身拱手道,「某方才出言無狀,請先生見諒。」

  「小事耳,不知將軍來意是……」宋初一問道。

  礱穀不妄有些狐疑,他一直以來都覺得宋初一是個小心眼的人,應該不會這麼有心胸吧?

  「卻也無大事,某是奉丞相之命來問候衛國使節,未曾想竟是懷瑾先生。」公孫谷思量一下,才道,「先生這次出使衛國所為何事?」

  「茲事體大,非得見了趙侯或者丞相才可說,不過眼下貴國有戰事,恐怕趙侯和丞相一時騰不開手管此事,所以我準備等貴國戰事平息之後再說。懷瑾與公孫將軍也算舊相識,還請將軍暫時莫要此時去擾趙侯和丞相,懷瑾拜謝了。」宋初一施了一禮。

  公孫谷微微避開身,道,「既然如此,某自當從命。說起來,當初還多虧先生為某指明方向。」

  這事兒還真不能算是宋初一的功勞,不過公孫谷這樣想的話,她也不會解釋推辭,只淡淡一笑,拍了個馬匹,「公孫將軍才博志遠,心中自有一番主張,不過一時躊躇。」

  「先生謬贊。」公孫谷心裡稍微舒坦了些,其實他在這裡見到宋初一,心中頗為介懷,那時候她拒絕到趙國為官,說是年紀輕、還未出師,現在又成了衛國使節?當初那番話,到底是推搪他的言辭吧!縱然他也未必特別在意宋初一,但被糊弄的感覺不好。

  宋初一也沒料到會遇見公孫谷,他一戰失利,處罰必也不會小吧,不然他也不至於生出奔別國的心思,豈料再見面他居然還是將軍。

  眼下公孫谷不追究,她便把那些事情一帶而過,轉而問起別的事情,「聽說貴國公子范叛亂,不知情況如何?」

  「現在恐怕已經打起來了。」公孫谷輕飄飄的道。頗有些怨氣的樣子。

  打起仗來,他卻無所事事?宋初一了然,看來他雖然沒有被革職,但手裡的兵權被架空了。

  軍隊中一萬人便設一將,在趙國,將軍這個職位起碼有三四十個,公孫谷便是這其中之一,也不算稀奇。而統帥三軍的最高長官稱為上將軍抑或大將軍。

  「既然將軍也閑來無事,不如對弈一局?」宋初一笑道。

  孫谷嘴裡發苦,在棋盤上廝殺,哪有去戰場上來的痛快?

  宋初一把礱穀不妄攆到一旁,兀自在小幾前的軟墊上坐下,伸手收拾上面的殘局,「大爭之世,最不缺仗打,來來來,將軍不如放開胸懷,安心等待結果。」

  不是公孫谷對宋初一沒有絲毫防備,而是近段時間實在苦悶,這些事情無處發洩,又難以言明,不禁歎了口氣,起身坐到她對面,與她一起收拾棋子。

  宋初一命人準備酒,命兩名美婢過來把盞。

  公孫谷結果一名侍婢遞來的熱酒,不禁又回頭看了她一眼,「這驛館裡竟也有如此美人?」

  時下人口中所稱的美人,並非一定要擁有絕色容貌,畢竟世上絕色不多,但凡那些看了第一眼還想再看第二眼的女子,大多都會被冠上美人的稱號。

  宋初一挑出的這兩人,長相只能是中上,這驛館中是接待使節的,侍婢的長相都不會太糟,她們二人之前埋在人堆裡,除了稍微漂亮那麼一點點,實在不算特別出挑,宋初一只是閑來無事時調教調教。平時讓她們去伺候子雅,觀察學習她的一舉一動。

  子雅雖不如子朝那樣多才多藝,但從小接受的貴族教育,骨子裡透出的從容高貴,是一般庶人女子望塵莫及的。

  「如何,這驛館裡百名侍女,我都一一過眼了,特別挑出兩個最美的。」宋初一得意道,「她們之中有一個是做雜役的奴隸,你可能看出是哪一個?你們抬起頭來。」

  公孫谷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眼前這兩名侍婢都十分謙恭,是正常侍婢會有的姿態,實在看不出哪一個有奴隸的畏縮。

  「伸出手來。」公孫谷道。

  兩名侍婢將半遮掩的手全部伸出來,竟都還算白嫩。

  「是她吧。」公孫谷指著那名手掌上有繭子的侍婢道。

  「嘿。」宋初一笑著取了黑子,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懷瑾是客,就先下了,將軍請。」

  公孫谷看了一眼,亦落下一子,「這兩名侍婢,是被先生調教過了吧,先生如何想到去調教她們呢?」

  「美人兮,賞心悅目多看美人可以長壽,將軍不妨也試試。」宋初一道。

  公孫谷落子,半信半疑的道,「從未聽說。」

  二人你來我去,棋盤上的子越來越多,他們也不再說話,全心投入戰場戰局。

  公孫谷每一步都走的中規中矩,但十分嚴謹。

  宋初一開始的時候與他的棋風相類,走穩紮穩打的路子,可是後半段卻開始詭異起來。礱穀不妄驚詫的發現,原來先前那些穩紮穩打時竟在不經意間留下了許多套兒,一觸即發的將大片棋子掃盡,那種橫掃千軍的氣勢,令人心中十分爽快。

  「先生圍棋造詣之高,某佩服,某認輸了!」公孫谷丟下棋子。

  礱穀不妄心裡十分鄙夷,他佩服寧死不屈的漢子,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還沒到最後關頭便投降的人。

  宋初一卻道,「將軍仁心,逆境想來也是一時的。」

  公孫谷沉吟半晌,才道,「但願能承先生吉言。」

  宋初一剛剛故意不絕死路,而是大片大片的屠軍,如果不降,只能全軍覆沒。宋初一能夠做到這樣,顯然兩人之間的水準差距極大,再繼續下去也不過是人任宰割,還不如識相點趕緊認輸。

  公孫谷抿了一口酒,長歎一聲,神情很是鬱鬱。

  能屈能伸是好事,可心裡還是窩著一口怨氣。

  「將軍。」門外有人喚道。

  公孫谷道,「說。」

  「回稟將軍,公子范攻城,從城南和城西兩方夾擊,尚不知其兵力如何分佈。」外面人稟報道。

  「知道了。」公孫谷仰頭飲盡爵中已經微涼的酒水,看向宋初一,「先生送某一盤廝殺,某也送先生看一場,不知先生可敢?」

  「有將軍在側,懷瑾有何不敢!」宋初一很豪邁的道。

  礱穀不妄暗暗唾棄她無恥,但心裡又十分想觀看。雖說各地戰事不斷,他的祖父便是一名將軍,可他從小到大只遠遠的看過兩回,當下也不管不顧的道,「老師,我也想去。」

  公孫谷微顯詫異,「這是懷瑾的學生?」

  「正是。」宋初一道。

  「這麼說,公子刻也是懷瑾的學生?」公孫谷眸中不由閃現一絲希望,如果能說服公子刻此時投降,對方的軍心必然潰散。

  「怎麼可能,他那麼嫌棄我。」宋初一起身由侍婢幫她披上大氅。

  宋初一也不算說謊,趙倚樓是挺嫌棄她的,尤其是一開始,覺得她就是個累贅,雖然後來稍微好了那麼些,但依舊是一副既有些依賴又有些嫌棄。

  公孫谷聞言也不再多問,看了礱穀不妄一眼,道,「如果懷瑾同意,便一起來吧。」

  礱穀不妄立刻爬起來,令人取了大氅來,那神情分明表示宋初一的意見不重要。

  籍羽和季渙的任務是保護使節,既然宋初一師徒都出去了,他們也必須跟出去,最終公孫谷只得帶上四個人和一頭狼。

  公孫谷雖然是被抽去兵權,但將軍的位置還在,身有權杖,很容易便帶著幾人登上一處距離西城門不願的城牆。

  「正是防守緊要關頭,不能靠近那邊。」公孫谷道。

  「這裡看的也很清楚啊!」礱穀不妄的破鑼嗓子激動的走腔。

  那邊已經開始有人把雲梯靠上城樓,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見下面雪地上密密壓壓的似潮水湧過來,箭矢如雨往下面落,慘叫痛呼不斷的傳過來。

  城牆至少有三丈,月亮時隱時現,下面的情形看不太清晰,這對守城的弓箭手來說有些不利。

  礱穀不妄覺得渾身血液沸騰,一雙眼睛黑亮。

  宋初一垂眸盯著下面,白刃在下面急的團團轉,不禁立起來,巴著牆往下望。

  「這頭狼倒是很有意思。」公孫谷看著白刃,正欲伸手,白刃嗚的一聲落下爪子,兇狠的戒備。

  「那可不。」宋初一向它招了招手,見白刃屁顛的跑過來,一種驕傲油然而生,立刻給它一片肉脯。

  「咿,老師你看,那邊是他們的主將嗎?」礱穀不妄道。

  宋初一抬頭,順著礱穀不妄所指看過去,蒼茫的夜色中,遠處有百騎立在百丈開外,以她的眼力能大概看見那些人的服飾。

  在百騎之後,有一輛軺車,左右和後方均有步兵守衛。在那輛軺車之上,站著一名身著盔甲之人,的確像是主將,而在他身旁,坐著一名素衣男子。

  素衣男子披著白狐裘,墨髮流瀉,斜靠在扶手上,一手撐著頭,目光不知在看向何處。

  宋初一不禁往城樓那邊疾走了幾步,想仔細看清楚那人容貌,肩膀卻被人拉住。

  「懷瑾,不可向前了。」公孫谷皺眉。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六章 讓我摸一摸

  宋初一頓步,瞇著眼睛向軺車看去。

  「你看那人生的俊嗎?」宋初一問季渙。

  季渙箭術百步穿楊,眼力比普通人要好幾倍。

  礱穀不妄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季渙卻認真的看了半晌道,「我也看不清,大概生的不錯。」

  出乎意料的這場戰,只持續了半個時辰,那邊便鳴金收兵了。

  而此時軺車上那名素衣公子似乎抬起頭,車轉彎的時候,宋初一分明看見他回頭了。

  宋初一沉吟,倘若他們把趙倚樓當做叛亂理由的話,此時讓他親自觀戰,更能夠鼓舞軍心氣勢,可是才半個時辰,怎麼就撤退了?這事情很是蹊蹺。

  「看樣子對方想把兵力都集中在橋洞上?」公孫谷道。

  「你怎麼知道他們一會兒不會再攻回來。」宋初一伸手摸了摸還在回味肉脯的白刃,打了個呵欠,催促道,「回吧。」

  她現在要仔細想想怎麼去見趙倚樓一面。趙國愛怎麼打怎麼打,本不關她的事,可眼下趙倚樓在那裡,若叛亂失敗,趙倚樓只有死路一條。倘若成功呢?他有可能是一個傀儡君主……

  無論如何,必須得問一問趙倚樓的意思。他如果寧願做個傀儡,也要享受榮華富貴,宋初一也絕不會阻止。

  「公孫將軍。」宋初一頓下腳步,「將軍想不想勸降公子刻?倘若我願孤身前往,將軍是否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不可!」不等公孫谷回答,籍羽立刻出言反對。宋初一雖是少年,可在他眼裡一向極有分寸,從來沒有少年人的衝動,忽然如此,倒是教人不能接受。他緊皺眉頭,看著宋初一,「先生身負一國使命,豈可孤身冒險。」

  「羽,我雖為私事,但趙國內戰結束於我們所行之事亦有利。」宋初一道,

  「還請先生莫要如此任性。」籍羽雖還稱先生,口氣卻有些像是教訓少年了。

  「你覺得我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宋初一不甘示弱。

  「哪怕有萬一也不行!」籍羽冷聲道。

  「我非去不可!」宋初一說罷,也不再搭理他。

  氣氛一下子冷到與周圍冰雪同溫。

  礱穀不妄咋舌,這兩人的關係一直不上不下,既不算是上下屬,也不算是朋友,但只要不涉及正事,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也互相尊重著,這是第一次針鋒相對啊!

  「公孫將軍覺得如何?」宋初一問道。

  公孫谷不知道宋初一擔負著衛國什麼使命,從他心裡是想要宋初一過去,尤其她提出獨身前往,更是合了公孫谷的心意。把其他人扣押在城中,不怕宋初一會做手腳。

  可是……籍羽的模樣,仿佛只要他一點頭,立刻便會拔劍與他拼命。

  「不如某去一趟吧。」季渙道。

  其他人都選擇充耳未聞,只有礱穀不妄忍不住道,「你以為這是去割豬肉,誰去都行?」

  「老鴰音就不要隨便亂叫,晦氣。」宋初一惡狠狠的道。

  得,一個比一個毒,公孫谷還是決定暫時不說話。

  礱穀不妄黑著臉,哼了一聲甩袖而去。

  季渙倒是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擔憂的看了宋初一一眼,別人也許不明真相,可他是知道宋初一是個女人,雖然大多時候他都會忘記此事。

  宋初一也知道眼下不適合談這件事,便一言不發的回到驛站。

  公孫谷離開後,籍羽便站在宋初一的房門前,儼然一副準備徹夜守著的模樣。

  宋初一坐在火盆前,白刃感覺到主人心情不佳,便又發出那種可憐的聲音,往宋初一身邊蹭了蹭,然後打了個滾,攤著肚皮。

  宋初一看它那模樣,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白刃,你暴露了這麼肥碩的肚皮,作為一頭狼,如此有失威猛,實在犧牲很大。」

  白刃哪裡聽得懂宋初一說些什麼,聽她笑了,便用尾巴掃著地板,打了幾個滾,伸頭拱了拱她的衣袖。

  宋初一平常會把肉脯裝在裡面。

  「你是賣藝嗎?」宋初一屈指彈了一下白刃的腦門,沉吟道,「唔……我覺得是否把你餵的太肥了,以後跑不動可怎麼辦是時候該減減一身肥膘了。」

  白刃沒得到肉脯,趴在地板上耷拉著眼睛,一副懨懨的樣子。它的體型越來越大,體長已經有三尺餘(一米左右),等到四歲之後,會達到六尺餘。

  宋初一很擔憂,她一天兩頓的餵白刃,偶爾還給零嘴,導致它越發胖了,而這個傢伙更是不知道節制,成天就想著吃。所以平時它興起跑去追逐侍婢,宋初一向來給予大力支持。

  「羽,進來一下。」宋初一揚聲道。

  靜默須臾,才響起腳步聲,籍羽推開門滿身雪花的走了進來。

  「又下雪了?」宋初一道。

  「嗯。」籍羽應了一聲。

  「坐吧。」宋初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在火盆旁邊的另一個軟墊上。

  「先生想通了?」籍羽坐下便問道。

  宋初一盤抄手,一臉糾結的看著他,搖頭道,「不是,我是覺得你在外面,萬一我從後窗逃跑就不好了,還是進屋來守著更萬無一失些。」

  籍羽皺起眉頭,心底卻是有些暖意,其實是怕他在外面太冷吧!

  他這廂剛剛想罷,便見宋初一臉猥瑣的笑意,目光瞄了瞄他胸膛,「如果我說,倘若你給我摸一摸,我就會想通,你會不會這麼幹?」

  籍羽眉頭皺的更緊,一副士可殺不可辱的表情。

  「呿,那我還是沒想通好了。」宋初一拍了拍白刃,起身往裡室走,把籍羽一個人丟在了外室。

  裡面一陣悉悉索索,籍羽坐在火堆旁,聽著裡面安靜下來。

  良久,籍羽才開口道,「先生為何要去見公子刻?因為他是趙倚樓?」

  籍羽還清楚的記得,當時宋初一就是為了讓他的軍隊幫忙尋人,毫不猶豫的便答應孤身去遊說宋君。

  宋初一剛閉上眼,聽見這句話,又睜開眼睛,好不回避答案,「是。」

  「先生為何執著於他?」籍羽能看得出,宋初一雖然好像很喜歡猥瑣人,但她看俊美的男子和看美麗的女子的眼神並沒有什麼不同,沒有欲念,只是純粹的找樂子。倘若她真是一個只認美色的人,早就巴著秦公不放了,又怎會走的如此乾脆?而在離開秦國之後,她也並未表現出一絲惋惜。所以籍羽相信宋初一之所以執著於趙倚樓,並不是因為他生的俊美。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2:02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七章 雪夜來見你

  人沉淪在黑暗的時候,會渴望抓住一線光,對於宋初一來說,趙倚樓就是那一束光。

  未必一定要抓住,但至少不願他就此消失。

  宋初一從榻上起來,披了大氅,又走到外室。

  籍羽看了他一眼,用火棍撥了撥柴,沒有說話。

  宋初一倒了兩杯水,遞給籍羽一杯,卻沒有急著坐下。她飲盡杯中水,問道,「你覺得我這些天的武藝可有長進?」

  籍羽喝了口水。

  長進?成天窩在屋裡面縮成一團,只用言語調戲美人、調戲不妄、調戲白刃,手指頭都不伸一個,能有長進就出鬼了!

  聞言,籍羽以為宋初一只是不願回答方才那個問題,故而轉移話題。遂看也未看她一眼,「先生還是絕了練武的心思。」

  宋初一微挑眉梢,動了動手腕,「天才是不需要練的,要不咱們打一架試試?」

  籍羽懶得理她,不過她忽然提到這個話題,令他心裡還有升起了一絲防備,剛準備放下火棍,宋初一冷不防的一個刀手劈下。

  籍羽悶哼一聲,身體有瞬息的遲緩,宋初一緊接著抄起旁邊的木插屏猛的朝他後頸一砸,而後丟掉插屏,伸手扶住他即將倒下的身子。

  動作做的乾脆利索,以籍羽的經驗應該能接住,只是方才身體突然反應有些遲緩。

  以籍羽對宋初一的瞭解,她是個喜歡動腦子不喜歡動手的人,倘若她逃跑,肯定會想出各種各樣的花招,他什麼都想遍了,卻惟獨沒有想到她敢如此光明正大的襲擊。畢竟兩人的武力差距太大了。

  宋初一扶著籍羽的身體放在地上,看見後頸泛起的紅腫隱隱似滲出血,不禁咂嘴,「我也是被逼無奈,我這點力氣用手拍不暈你,只能抄個趁手的東西,你心胸寬廣,必定可以理解原諒。」

  說罷伸爪抓了抓籍羽的胸口。

  白刃跟出來,黑豆子眼巴巴的盯著她的動作。

  宋初一見籍羽似乎還沒暈透,不敢再耽誤,立刻取了件舊衣服,用袖劍割成布條將籍羽捆起來拖到榻上,最後把他嘴塞上。

  籍羽只暈了半盞茶的時間,便有意識了。他微微一動,發覺自己手腳都被捆上,耳朵微動,還能聽見關門的聲音,頓時明白怎麼回事了。

  方才火盆移了位置,他以為只是宋初一只是想看書寫字,並未放在心上,回想起來,卻原來卻是為了拿插屏砸人順手!

  他這回真是陰溝裡翻船,一身的武藝,竟然被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襲擊,而且還不能算是暗中偷襲。

  說到底,還是因為輕敵。籍羽心中懊惱,想用舌頭去頂嘴裡的布團,卻發覺身體沒有一點力氣。

  她倒是做的挺周全!

  籍羽想來想去,覺得宋初一可能是事先在杯子裡抹了藥,否則她也喝了怎麼會沒事?只是可能怕他發現味道,所以藥量不大,不足夠把他弄得失去意識。

  宋初一帶著白刃奔出去,尋了個侍衛,賞了幾金,命他去請公孫谷過來。

  外面雪飄灑,宋初一裹著厚實的大氅並不覺得冷。

  在廊上候了兩刻,公孫谷才急急趕來。

  雪光映照下,公孫谷吐出一團團霧氣,大步走到廊上拍了拍身上的雪,問道,「懷瑾說服籍兄了?」

  「嗯,煩請將軍送我出城,順帶照顧一下我這幾位兄弟。」宋初一道。

  本就是取彼此所需,公孫谷不兜圈子,與她邊往外走邊道,「請懷瑾記得答應我的事情,不可食言。」

  「我會盡力,但是否能夠成功,我無法預料。」宋初一道。

  公孫谷笑道,「有懷瑾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就算衛國使節因此喪命,於公孫谷來說,於整個趙國來說,都不是什麼要緊事。成功,他便領了這份功勞,失敗,他就想法子撇清關係。

  這麼做對宋初一很無情,可他本來與她也沒什麼情分可言,這一次不過是互相利用而已。

  兩人沉默的踩著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而白刃這樣龐大的身體,走在雪中卻是悄無聲息。

  「戰事如何?」出了驛館,宋初一鬆了口氣。

  公孫谷道,「正面攻城兩次,都是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攻擊,守在橋洞那邊的人又遲遲不動,雙方僵持,仿佛只是想拖住城中大部分的駐守軍,不知道有什麼詭計。」

  兩人共乘一騎,一路疾馳,到了城西一個牆角下。

  「先生打算何日返回?」下了馬,公孫谷問道。

  「四日,倘若屆時不還,便是遇上麻煩了。」宋初一道。

  「好,我四日後在此等候。」公孫谷彎腰將城牆根下的石頭拿開,露出一個足夠夠人匍匐爬行的洞,「委屈懷瑾了,此時斷不可能從城門出去,只有……」

  宋初一笑道,「將軍都爬過,我何屈之有?」

  城牆的厚度至少一丈,沒爬過的話,怎麼能確定這裡一定能通到外面?

  宋初一拱手施禮,而後撩起袍子,毫不猶豫的便鑽了進去。

  白刃一直跟在宋初一屁股後面轉,見她進去之後,在洞口張望了片刻亦跟著爬了進去。公孫谷驚奇的看著白刃身體都鑽進洞裡,愣了一會兒才將洞口堵上。

  宋初一爬進來才發現,這個洞從外面看很小,其實中間地方很大,足夠她坐著直起身子,白刃則直接可以正常行走,臨近出口,又越來越窄,比方才還要難行。

  一人一狼在裡面挪了半晌,宋初一才摸到堵住洞口的石塊。

  宋初一推開鬆散的石頭,艱難的爬了出去,轉頭看渾身灰溜溜的白刃從洞裡鑽出來,不禁低笑一聲。

  白刃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蹲在一旁看宋初一摞石頭。

  「公孫家也忒窮了!好歹也弄個密道什麼的!」宋初一嗤道。她也不過是抱怨,心裡清楚的很,公孫家就是真有密道也不會給她一個外人知道。

  收拾完,宋初一又仔細用雪堆了堆,一邊退一邊撫平腳印。雖然看起來與旁邊的雪不同,但恰好正在下雪,過一兩刻便看不見了。

  走出十餘丈,宋初一才直起身,看了看周圍,免得回來時找不見地方。

  「白刃,這次你得乖乖馱著我,回來給你一大盆肉。」宋初一給了它一塊肉脯。

  白刃正吃的歡快,忽覺得背上一沉,順勢就趴倒在雪地裡繼續吃。

  「唉!」宋初一長歎一聲,帶它出來有什麼用啊?不還是只能自己走!

  坐了片刻,渾身落滿了雪,宋初一才甩了甩大氅往南走。

  公子范從南和西攻城,幕府大約就設在那兩個方向。

  不過宋初一不太瞭解這附近的地形,照著這個速度,明天也不能找到人家營地紮在哪兒。

  她想了半晌,直接撲到在雪地裡裝死。

  起初白刃以為宋初一跟它玩兒,還歡快的刨著雪,可是歡騰了一會兒,發現地上的人竟一動不動,連忙用頭拱了拱她的臉,發現她似乎與它母親一樣,不禁發出嗚嗚的悲鳴聲。

  這是白刃第一次用狼特有的聲音叫喚。

  宋初一忙從雪地裡爬起來,「小祖宗欸!小心回頭被亂箭射死。」

  白刃愣了愣,見她又活了,高興的抖了抖耳朵。

  「唉!」宋初一再次狠狠歎了口氣,真是拿這個小畜生沒轍,死活不願意背著她。

  不是說狼常常馱狽嗎?可見這背上也不是什麼矜貴的地方。

  風雪呼嘯,茫茫一片雪原上,宋初一艱難的在積雪中前行,一路據城牆往南。

約莫三個時辰左右,遠遠地上斷肢殘骸,鮮紅的血液浸染了白雪。

  宋初一看見那些人身上只落了薄薄一層雪,心寬了不少,連忙找地上的腳印。看情況,方才又發生了一次襲城,順著他們撤退的腳印說不定就能找到營地。

  濃重的血腥味刺激了白刃的野性,渾身的毛陡然豎起。宋初一忙替它順毛,壓低聲音道,「我這是做的什麼孽,早知道就不帶你出來了。」

  好不容易將它安撫下來,一人一狼沿著地上的痕跡跑起來。

  跑跑停停,不知過了多久,宋初一才看見前方有火光。

  她連忙停下腳步,觀察了半晌,暮色之中隱隱能看見軍帳,果然是營地。

宋初一便領著白刃大大方方的走了過去。

  這裡駐紮著十萬人,宋初一不覺得自己和白刃能偷偷進去,而且就算有機會潛入,萬一被發現,絕對要按照奸細處置,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還不如直接去求見。

  「何人!」

  宋初一距離大門還有十五六丈,守衛便一聲暴呵。

  宋初一清了清聲音,站在原地扯著嗓子喊,「在下是公子倚樓的舊友,經趙地,聽說公子倚樓在此,特地前來拜訪。」

  守衛的兵卒見似乎只是一個著素袍黑氅的少年,剛剛放下心,便瞧見她身側竟有一頭狼,不禁大驚。

  即使離得那麼遠,宋初一也能感受到他們的戒備,連忙伸手摸了摸白刃的腦袋。這個動作既安撫白刃,又讓那些人明白,這頭狼是和她一起的。

  「在下有要事求見公子,煩請通報一聲。」宋初一大聲道。

  「且候一候。」門口有個兵卒跑了進去,其餘人接按劍防備。

  過了片刻那人返回,道,「公子已經就寢,你明日再來吧!」

  再走三五個時辰回去?宋初一心裡暗罵一聲,遲疑了一會兒,其實要進去也不是沒有辦法,只需說一件緊要的事情,但她不想扯出那麼多事情,免得到時候不好脫身,遂領白刃找了棵樹幹擋擋風,等天亮。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八章 孔雀男趙范

  宋初一蹲下沒多久,便見一兵卒走了過來,站在三丈開外仔細打量宋初一幾眼,「公子范要見你,跟我來。」

  宋初一默默起身,跟著兵卒走到營前,有個魁梧的中年士人已等在門口。他一身暗褐色廣袖直倨,外罩一件黑色大氅,五官端正而粗獷,人中到下顎蓄著整齊的三寸鬚,眼睛炯然有神。

  中年士人與宋初一互相打量一眼,彼此眼裡都看見一絲詫異。

  「貴客來自何方?」中年士人的聲音如他的身材一樣,顯得十分粗獷,這在士人中並不算常見。

  「魏(衛)。」宋初一道。

  「哪個魏(衛)?」中年士人道。

  宋初一拱手道,「在下宋懷瑾,半年前從濮陽至此。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公孫衍。」中年士人微一拱手,看了一眼白刃,接著道,「請隨我來。」

  「有勞。」宋初一壓下滿心驚訝,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公孫衍曾在魏國任犀首一職,怎麼會在趙國呢?是魏國插手趙國內戰?還是公孫衍已經離開魏國?

  一路上,宋初一沒有東張西望,但卻是極力關注周圍的聲音。

  「且候片刻。」至一個帳前,公孫衍轉身再次看了宋初一一眼。

  他像很多人那樣,驚訝於宋初一的年輕,以及她所表現出與年齡不太相符的氣息。不過他很快便不再糾結於此。苦難會令人急遽成長,這世上最不乏苦難。

公孫衍進去片刻,便有個侍婢出來迎接,「客人請隨奴來。」

  軍營裡怎麼會有女人宋初一有片刻愕然,旋即頷首,正準備領著白刃往裡面走,卻被左右兩側的守衛攔下來,「這頭狼不可進入。」

  宋初一知道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白刃不可能會老老實實的任由關著,況且誰知道他們會怎樣對待一頭狼?遂揚聲道,「素聞公子范氣度非凡,居然會怕一頭狼不成?我這頭狼自小養在身邊,請恕我不能從命。既然諸位不放心,我看,還是等明早公子倚樓起榻後,我再來拜見吧。」

  「讓她進來。」帳內悠悠然的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門口的守衛頓了片刻,才猶猶豫豫的讓開。

  宋初一走進帳內,溫暖如春的空氣中夾雜脂粉氣撲面而來。宋初一見主座上無人,不由向左右看了看。

  右側半透明的輕紗帷幔後面,擺著一張一丈長寬的檀木雕花床榻,上面鋪一張白虎皮,一名二十歲出頭的俊美青年著淡紅色綢衣側躺在榻上,四名衣衫薄透的美人在側,兩人為其捶腿捏肩,一人奉酒,一人將盤中炙肉切成大小適中的肉餵進他口中。

  「你方才言辭頗有貶低本公子的意味。」公子范透過紗帳盯著宋初一,但目光不自覺的便被白刃吸引,不由得坐起身子,讚歎道,「好威猛的雪狼!」

  公子范起身,兩名侍婢立刻取了直衣給他披上,另外兩名蓮步輕移至帳前,用那脂玉般的素手輕輕撥開紗帳。

  他走出來仔細端詳白刃半晌,道,「這頭雪狼,本公子收下了,免了你方才出言不遜之罪。」

  宋初一正在心裡掂量公子范在這次叛亂中所占分量,突然聽見這句話,不禁皺起眉頭。

  「怎麼,不願意?」半晌沒聽見回音,公子范挑起眼梢,看向宋初一。

  那副模樣,分明滿臉寫著:本公子要你東西是你的榮幸。

  「在下……不願意。」宋初一道。

  「嗯?」公子范俊臉上閃過一絲詫異,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竟然有人膽敢如此不給面子

  「這頭狼於公子來說不過是個玩意,卻是在下相依為命的朋友,在下素聞公子賢名,不是那種割人心頭肉的人,所以在下斗膽猜測,公子是想試探在下?」宋初一拱手,謙恭道。

  「哈……哈哈哈哈。」公子范乾笑幾聲,「竟被你看出來了,果然是少年英才。」

  剛剛進門那個激將,宋初一便猜測這位公子未必是被激到了,而是極在意名聲,眼下一再一試,果不其然。

  但宋初一也不敢小看他,倘若此人真是一個沒用的擺設,各大家族在找到公子刻之後,早就把他踢到一邊去了,哪裡還能容他在軍帳中如此做派。

  「在下只是胡亂蒙的,湊巧罷了。」宋初一躬身道。她當真得慶幸這位公子並不是個暴戾之人,否則怕是又要惹起事端。雖則,時下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便是不隨便斬殺士人,然而也僅僅是不能「隨便」斬殺而已。

  「公子。」帳外有人道。

  「何事?」公子范看見白刃盯著案上的肉,微微一笑,坐到榻上,拈起一塊肉餵白刃。

  宋初一看著哈喇子都要滴下來的白刃,心覺得也忒丟人了,平時又不是短了吃喝,關鍵時刻,可千萬別打滾撒嬌啊

  「小公子醒了,要見他的朋友。」帳外之人道。

  公子范臉色一冷,將肉拋在盤子裡,怒道,「你進來!」

  一個士人打扮的清瘦青年走了進來,還未來得及施禮,便聽「咣啷」一聲,卻是公子范將盤摔在他面前,「誰擅自把這裡的事情告訴他!嗯?可曾經過我的同意!」

  「是華季容簡。」青年連忙道。

  華季容簡其實並不能算是名字,這三個字的意思是:華氏家排行老四名叫容簡的人。他的全名其實是華容簡。

  公子范臉色鐵青,卻是忍下了這口氣,咬牙切齒的道,「帶他去。」

  青年不敢久留,連忙示意宋初一隨他走。

  宋初一前腳剛出大帳,便聽見裡面乒乒乓乓的傳出摔打銅瓷器的聲音。宋初一心想,這邊各種勢力紛雜,倘若真的攻下都城,於趙來說是一場極大的災難啊!「趙氏孤兒」的歷史怕也會重演。

  「在下宋懷瑾,請教先生高姓大名。」宋初一拱手對身邊這個瘦削青年道。

  那青年看了白刃一眼,仿佛很是忌憚,也不知是被白刃所駭,還是公子范的暴怒的餘威還在,聲音有些發顫,「在下川平。」

  宋初一心裡惦記馬上便要見著趙倚樓了,便也沒有多少心思與他搭話。

  川平似乎也不善言辭,兩人一路沉默著走到一座大帳前。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2:03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九章 若剎那白頭

  「公子,宋先生來了。」川平在帳外拱手道。

  他話音方落,厚重的帳幕猛的被撩起,宋初一只看見一襲素衣宛若日月入懷的俊朗少年盯著她,四目相望,宋初一正要說話,趙倚樓卻兩步上前,猛的一把摟住了她,連身上披的衣袍滑落亦是不知。

  宋初一能感覺到他身體輕微的顫抖,回過神來,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大雪在飄,趙倚樓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般,雙臂上的力量將宋初一勒的發疼,但她沒有推拒。

  川平詫異的看著兩人半晌,卻只垂下了頭,未曾出言打擾。

  燈籠裡的光被風吹的忽明忽滅,暖暖的照在兩人身上。雪,落在他們頭上、肩上,眨眼間,便染上了一層白,仿佛剎那白頭。

  「我以為,你死了。」趙倚樓聲音低低的,帶著變聲末期獨有的沙啞。已經是很男性的聲音了,漂亮的聲線讓宋初一莫名覺得華麗。

  宋初一喉頭梗的酸痛,深吸了一口寒涼的空氣,收回神思,才發覺趙倚樓身上只有薄薄的衣袍,拍了拍他道,「先進去再說吧。」

  「嗯。」趙倚樓應了一聲,立刻轉身走進帳內。

  宋初一從後面分明瞧見他漲紅的耳朵,想必方才衝動之下做出那樣的舉動,現在想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吧。

  被忽略的白刃不滿的刨了幾下雪,跟在宋初一後面進去。

  才別半年左右,趙倚樓便整整高出宋初一兩寸有餘。少年十六歲到十七歲的變化可以用一天一個樣來形容,這半年,他從一個纖弱的少年逐漸轉變為硬朗的青年,五官更加深刻,臉部的輪廓越發的硬朗起來。雙眉斜飛入鬢,還是那一雙清亮若寒星的眼眸,眼光微一流轉間便可動人心魄。

  宋初一拍了拍他寬厚許多的肩膀,「真是太欣慰了,我總算沒白找你這麼久。」

  趙倚樓以為宋初一是欣慰他還惦記著她,眼眶不由微酸,卻見她用袖子拭了拭根本不存在的淚,又補充一句,「這張臉的太對得起我了。」

  「這句話,你在心裡說便好。」趙倚樓皺眉道。

  趙倚樓也不去主座上,隨手拿了兩個軟墊放在火爐旁,與宋初一各自坐下,趙倚樓才看見蹲在宋初一身邊的白刃,「你養的狼?這麼大!」

  宋初一拍了拍白刃的腦袋,「是啊,我去了衛國,後來又去了秦國,路上正巧撿到的一隻小狼崽,覺得與你很像,便養著了。」

  趙倚樓俊臉一黑,不再理會宋初一,起身去案上去了一盤鹿肉,放在火上熱了與宋初一一起吃,順便拿了幾塊餵白刃。

  宋初一跑了一夜,又冷又餓,見趙倚樓也吃的起勁,不禁道,「你就不用吃了吧!」

  「憑什麼,我也餓。」若不是因為被餓怕了,趙倚樓也不會在屋裡隨時備著吃的。

  「少吃點。」宋初一拍下他的手。

  「嗯。」趙倚樓倒是當真不吃了,但不停的拿去餵白刃。

  為此,白刃這個一向不搭理生人的傢伙,仿佛終於找到失散多年的親人,立刻便將宋初一拋之腦後。

  因為宋初一可沒這麼慷慨的餵過它鹿肉。

  「吃吃吃!半點事都沒做的傢伙,還好意思吃這麼多,太不要臉了!」宋初一看著被白刃舔到連油光都不剩盤,惱怒的點了點它的腦袋。

  白刃委屈的嗚嗚。

  趙倚樓看的驚奇,壯著膽子伸手摸了摸它的頭,「它倒是溫順的很。」

  平時礱穀不妄就知道欺負白刃,此刻它在被罵的時候得到了撫慰,立刻討好的蹭了蹭趙倚樓的手。

  「白眼狼,太沒節操了!」宋初一瞪著它道。

  趙倚樓不理會她,兀自誇獎道,「從來沒見過這麼通人性又溫順的狼,真是奇了。」

  「公子,可要再送一盤來?」川平總算插上了一句話。

  趙倚樓道,「善。」

  宋初一笑著打著趙倚樓,他的野性一點都還沒退,看著川平的目光依舊像一隻充滿戒備的獸,但也許是因為長相實在俊美,她不僅不覺得這樣的神情粗俗,反倒認為別具一番氣勢。

  趙倚樓從帳邊緣拎了一桶水過來,倒進盆子裡,往宋初一面前推了推,他還記得她習慣清理乾淨才睡覺。

  各自清理完畢,川平又端進來一盤肉,「公子,沒有鹿肉了,這是野豬肉。」

  「嗯。」趙倚樓點頭。

  川平拱手道,「那在下先出去了,公子有什麼吩咐只管命人去叫在下。」

  「嗯。」趙倚樓道。

  川平心裡歎了口氣,他是武氏派來接近趙倚樓的,可是整整半個月,趙倚樓對他依舊是一副戒備的模樣,回答他的話,多半都像方才那樣,都是一個字。

  唯一讓川平感覺很安慰的是,雖然華容簡也在努力嘗試與趙倚樓拉近關係,可至今,趙倚樓也未曾對其說過一個字,而就在方才,明明是華容簡告之宋懷瑾來的消息,趙倚樓卻轉而對他提出要求。

  這是趙倚樓第一次讓他辦事,所以即便明知道這麼做會惹怒公子范,他還是毅然去了,正好把華容簡拖下水,讓公子范記恨,他冒這個險也值得。

  「天還未亮,我先休息片刻。」宋初一在狂風暴雪裡一夜,此時渾身劇痛,雖則別後重逢讓她沒有多少睡意,但必須得歇一歇。

  「走吧。」趙倚樓未多想,便帶著她到了自己的床榻。

  宋初一解了大氅,把外袍脫了,很順溜便鑽進被窩裡。裡面還有一絲餘溫,宋初一舒適的打了個哆嗦,伸手拍了拍旁邊,「坐著幹什麼,躺下。」

  趙倚樓聞言,脫了鞋鑽了進來。

  宋初一翻了個身,入眼便是趙倚樓俊美無可挑剔的側臉,黑緞一樣的髮從肩膀流瀉到白玉枕上,映著趙倚樓越來越紅的臉頰,當真是極致的美景。

  美到,宋初一第一次不忍心伸出爪子破壞。

  「害臊什麼,又不是沒睡過。」宋初一扁扁嘴道。

  「要你管!」趙倚樓翻個身,背對著她。當時他也臉紅了,不過夜太黑,渾身太髒亂,宋初一沒發現罷了。

  「噯。」宋初一捅了捅他。

  趙倚樓沒回頭,伸手拍下她的手,「不要動手動腳,我聽得見。」

  宋初一咬牙,好吧,沖著你是美人,我原諒你,「他們怎麼找到你的?」



卷一 起於野 第一百章 懷瑾請自重

  「是魏軍搜山,抓到我之後送給華容簡和川平,他們押送我至此。」趙倚樓道。

  一番簡單的話,宋初一便揣摩出了許多隱藏其中的含義,「他們對你不好?」

  趙倚樓喃喃道,「也不是不好,只是我中途試圖逃跑,與他們發生了一些衝突。」

  「你如何打算?」宋初一壓低聲音問道。

  趙倚樓翻了個身,面對她道,「你不能跟我一起留在趙國嗎?他們說我若是做趙君,便可以拜祭父君的陵寢,他們說我母親也陪葬在那裡……」

  他充滿期盼的眼眸直直的盯著宋初一,讓她差點就點頭答應了,但終歸理智占了上風,「做自己想做的事吧。我也有想做的事,已經選好了去處。」

  趙倚樓看了宋初一半晌,倏地又翻身背對著她。

  「倚樓,公子范是叛亂,雖然你什麼也沒有做,可是一旦失敗,卻是第一個被殺的人,你明白嗎?」宋初一道。

  趙倚樓閉上眼睛,腦海裡都是母親溫柔的笑。在落魄之前,趙倚樓的生活是富足而美好的,身為一國公子,卻能夠同時得到父母的關愛,這都是他母親的功勞。

  那時候他雖然小,但對王侯家的寡情以及宮裡爭鬥,也並不是一無所知,母親成為最得寵的人,靠的並不只是美貌。

  母親為了他寧肯自絕性命,他又豈能忘記?

  宋初一看著他黑緞似的髮絲鋪散在玉枕上,思來想去半晌,倘若選擇留在趙國,她必須要從此刻開始,幫他出謀劃策去攻下王城,取得君位,並且須得立即抓住時機握住君權,再慢慢剷除武氏、華氏和公子范這三大威脅。

  內部勢力動亂,有時候比國與國之間的邦交還難以處理。這是一個漫長而艱巨的過程,也許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那她的滅國論,怕是連初步都沒有機會嘗試。

  秦國,是她從各個方面衡量之下做出的選擇,秦國雖也即將迎來動亂,但贏駟已經握住了君權,且是一個可以掌控全域的君主,他的鐵腕,會將那場動亂很快壓制並剷除。

  如果選擇留在趙國幫助趙倚樓,她得背棄與籍羽之間的三年之約,背棄與贏駟的三年之約,無暇去找閔遲復仇,還得放棄自己的理想,甚至搭上一生的時光。

她無法做到。

  宋初一歎了口氣,即便她心裡不無遺憾,即便明知道趙倚樓倘若選擇留在趙國可能隨時沒命,她也不會用強硬的手段去逼迫或誘騙他離開。

  因為是朋友,所以在這種大事上,她給他足夠的尊重,只向他挑明危險,讓他自己去思量。

  趙倚樓不是個沒有主意的人,宋初一相信他有能力自己做決定。

  半晌,趙倚樓才道,「你打算去哪裡?」

  「秦。」宋初一並不隱瞞。

  帳內靜下來,能聽見外面的風聲。

  不出一刻,宋初一便沉沉睡去。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仿佛冬季的迴光返照一般,用盡了所有力氣,一日之間將帳篷埋了一小半。

  宋初一有些意識的時候,發覺懷裡抱著一個壯實溫暖的東西,不禁伸手摸了摸。

  「莫要亂摸!」頭頂傳來趙倚樓惱怒的聲音。

  「你壯了不少。」宋初一想著,冷不防的伸手往他胯下摸了一把,嘖道,「長大不少啊!」

  趙倚樓面紅耳赤的將她推開,爬起來整了整散亂的衣衫。

  「宋懷瑾,你自重!」趙倚樓黑著臉咬牙切齒的道。

  宋初一見他一會羞一會惱的模樣覺得甚是有趣,不禁咧嘴笑了起來,「說的好,我若是不自重,你還能清清白白到現在?」

  「流氓!」趙倚樓唾棄的罵了一句,系好外衣走了出去。

  白刃顛顛的跟著,表示它現在已經拋棄宋初一了。

  失而復得的歡喜,宋初一嘿嘿笑了一聲,埋頭繼續睡回籠覺。

  外面風雪已經停了,雪光大亮。

  吃飽喝足,歡快竄上榻上,踩著宋初一的身子嘭嘭嘭的跑過去,在乾淨的被褥上留下一個個油乎乎的爪印。站在床榻下看了一會兒,見主人還是沒有動靜,便又竄上榻,用吃的滿是油膩的嘴臉蹭了蹭宋初一的腦袋。

  「白刃!」宋初一暴吼一聲。

  白刃立刻竄到外面,乖巧的趴在趙倚樓身邊,任由他拿著濕帕子給它擦嘴。

  宋初一渾身淩亂的走了出來,見到這副溫馨和諧的畫面,頓時不願意搭理他們,自己從帳邊取了水來洗漱之後,見幾上有食,也不用別人相讓,兀自坐下吃了起來。

  「懷瑾,你用了膳後教我下棋吧?」趙倚樓道。

  宋初一啃著一塊蹄髈,斜了他一眼,「這時候想到我了,怎麼不讓白刃教你!」

  趙倚樓冷哼一聲,決定自學。六七年前他也會弈棋,不過時間隔得太久,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倘若摸索一下說不定能撿回來。

  宋初一啃了大半個蹄髈,一邊擦拭著手,一邊腆著肚子坐到趙倚樓對面,時不時的點撥一兩句。

  或許是因為趙倚樓原本就有基礎,進步十分迅速,宋初一見狀也來精神,開始認真的教他。

  「公子。」帳外傳來川平的聲音。

  「進來。」趙倚樓道。

  川平撩了簾子進來,看見眼前景象怔了一下。這半個月來趙倚樓一直都處於一種渾身戒備的狀態,一般情況下都把自己藏在一個別人看不見的角落,除非必要,否則絕不露頭,更是不可能坐在這裡弈棋。

  宋初一見趙倚樓沒有搭理人的意思,便施了一禮,微微笑道,「川先生請坐。」

  川平看了趙倚樓一眼,見他沒有絲毫過問的意思,便還禮就坐。

  宋初一見川平不說話,便知道他是想避著自己說要緊的事情,「倚樓,白刃不喜歡待在屋裡太久,我先帶它出去散步。」

  宋初一剛起身,便被趙倚樓一把抓住手臂。

  「一起去。」他看著她道。

  川平見狀,連忙道,「宋先生不妨先坐一會兒,待在下與公子說完事情,再去散步不遲?」

  川平的任務就是取得趙倚樓的好感和信任,縱然即便趙倚樓能成為趙國下一任君主也只是個傀儡,但君位在上,武氏和華氏誰能更充分的利用這份君權,誰就能壓制住對方。所以不管做什麼,他都要以取得趙倚樓信任為首要目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2:05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0一章 鮮血染甲衣

  「是這樣,前方傳來捷報,城南已經攻破,我軍六萬人攻入城內,想來很快便能取得王城。」川平面上滿是笑意。

  宋初一心中微驚,難道趙國真要易主了?

  「嗯。」趙倚樓平淡的應了一聲。

  川平見狀,收斂起笑意,恭敬道,「另外,昨晚公子范下令,在全部攻佔王城之前,宋先生不許擅自離開營地,並且……」他遲疑了一下,接著道,「公子也不得走出營帳。」

  這相當於軟禁,不過趙倚樓也不在乎,即便沒有下令又怎樣?之前不也是被禁足在這裡嗎?

  而宋初一對這樣的命令,亦不算驚訝,只是對這個公子范很好奇。她感覺的到川平一直在向趙倚樓示好,便問道,「不知公子范所任何職?」

  川平正巴不得在趙倚樓面前表現一下,宋初一給了這個機會,他心中大喜,面上卻嚴肅而認真的道,「任大軍將之職,不過公子范不喜旁人喚他大將軍。」

  「卻是為何?」宋初一問道。

  「公子范性情不定,在下也無從揣測。」川平道。

  宋初一琢磨,大約是這位公子是把自己劃在王侯之列,覺得血統的尊貴遠甚於將相之流。

  「我睡了多久?」宋初一轉頭問趙倚樓。

  「一天。」趙倚樓道。

  看來公子范這次勢在必得了,雖則相持了數月之久,但一天一夜勢如破竹的攻進王城,實在很不簡單。

  川平想了半晌,正準備找些話題與宋初一說,便聞外面傳來一個清雅的男聲,「華容簡求見公子。」

  趙倚樓微微擰眉。

  川平看見趙倚樓這個細微的表情,心中頓時雀躍,原來他這段時間的努力還是很有效果的,至少目前沒有遭到排斥。

  宋初一見趙倚樓半晌沒有動靜,只好道,「請進。」

  華容簡從未聽過趙倚樓的聲音,還以為是他在說話,便撩簾子走了進來。

  宋初一端起茶,剛放至唇邊,便瞧見一名芝蘭玉樹般的冠服青年男子走了進來。他身著白色藤蔓暗紋間墨藍色帛帶的廣袖深衣,脖頸間圍著狸色的貉子毛,身材頎長,既不壯碩亦不顯單薄,一張俊秀的面上雖帶著溫然的笑意,卻奇怪的讓人感覺不到親和。

  華容簡甩開寬袖,朝趙倚樓拱手行禮,「見過公子。」

  這情形,宋初一不太好插嘴,於是抿了口水,垂眸間對川平使了個眼色。

  川平反應過來,連忙轉移話題道,「想必容簡兄也聽說了,公子范下了禁足令。」

  言下之意,趙倚樓之所以不理會他,是因為這件事情賭氣,並不是對他有意見,並且也算給了華容簡一個臺階下。

  「原是因為此事。」華容簡明知道實情並非如此,也只能淡淡笑著順臺階下,「公子若是想出去便只管出去,公子范雖是大將軍,卻還想管著國君不成?」

  宋初一放下茶盞,心道,華氏現在便與公子范槓上了,武氏定然會後來居上,必須要讓公子范和華氏不能忘記還有個武氏。

  其實要做這件事情實在不費吹灰之力,畢竟武氏的力量是不容忽視的,只要讓趙倚樓再稍微表現出對川平的信賴,提醒一下那兩股力量不要忙著自己掐。

  「呵呵,方才還聽平先生說,華氏季子氣度非凡,一見之下真是令人傾倒。」季子,是「小兒子」的意思,是說華容簡是華氏兄弟之中排行最小。宋初一笑著起身,朝華容簡施禮,「在下宋懷瑾,是公子倚樓的故友,乍見君子如此風采,冒然出唐突之言,還請君子不要見怪。」

  華容簡微有詫異,一是驚訝趙倚樓居然還有士子之流的朋友,且方才讓他進帳的人是這少年;二是因為他第一次看清趙倚樓乾淨清爽的全貌,竟然是他未曾想到的風姿不凡;三是奇怪川平居然會在趙倚樓面前說他好話?

  川平這廂也納悶自己什麼時候提起過這事,不過宋初一說的也不算什麼壞事,便未曾將這疑問表現在臉上。

  「季子不說話,是怪罪懷瑾?」趙倚樓冷冷道。

  華容簡微笑道,「不敢,我亦只是見公子姿容絕世無雙,有些看癡了。」說罷朝宋初一深深行了一禮,「還望先生見諒。」

  宋初一上前雙手虛扶起他,兩人相讓著坐下。

  趙倚樓繼續將注意力放在棋盤上。宋初一與華容簡說著話,見他如此,心裡擔憂,他或許一時半會難以適應這種爾虞我詐的生活,但他所處的位置,容不得他由著性子來,倘若真把他一個人留下,會不會連渣滓都不剩下?

  幾番思量,覺得人都是在逆境的逼迫中成長,趙倚樓是個倔性子,也有些要強,應不會被輕易擊垮。

  華容簡知道根本不可能直接與趙倚樓拉近關係,便也就放棄熱臉貼冷屁股,從宋初一這裡著手,反正看上去那小子還挺在意這個朋友。

  趙倚樓看著宋初一聊的如魚得水,也沒心思繼續下棋,轉而逗起了白刃。

  之後的兩日,宋初一都忙於處理關係,沒時間理會他們倆。

  晚膳後。

  宋初一開始與趙倚樓講華氏、武氏、公子范,以及各大中小家族的事情,並囑咐他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去對待他們。

  趙倚樓聽得認真,見她住了嘴,不禁道,「你可是要走了?」

  宋初一喝了口水,點頭,「我這幾日雖未曾打聽戰事,但隱約也能感覺到。我與人約了四日見,而且城中還有與我一同來的幾個人,我不能置之不顧。」

  「公子,公子!」

  帳外,川平疾呼的聲音越來越近。

  宋初一起身撥開厚重的簾幕,看見川平氣喘吁吁的跑過來,「有個著衛國甲衣的壯士在營外,渾身是血,說叫季渙,校尉讓在下來問問,是否識得此人,若是不識,便直接亂箭射死。」

  「季渙他是我護衛!」宋初一說著拽了川平,道,「領我去見他!」

  「公子請回帳!」守衛攔住要一起跟著的趙倚樓。



卷一 起於野 第一0二章 趙小蟲發威

  「想留下我,只能是屍體!」趙倚樓說罷竟是絲毫不懼劍鋒,徑直往外走。

  眼見身體便要觸及劍刃,兩名侍衛立刻將劍收了起來,互相對了個眼色,一人連忙跑去稟告公子范。另外十餘人跟著他往大營外跑。

  趙倚樓說出這話,沒有人會以為他想自殺。對於趙倚樓的狠勁,他們可都是見識過的,在魏國圍捕的時候,趙倚樓是不計死活的反抗,仿佛一隻窮陌路的困獸,力氣又極大,整整殺了五人、重傷十餘人才被制住。

  若真是起了衝突,他們又不能殺趙倚樓,指不定接下來死傷的就是他們。

  趙倚樓跟著宋初一跑到大門口,便見一個魁梧如山的男人拄劍站立在十丈之外,絡腮鬍如雜草一般,黝黑的臉色沾滿鮮血塵土,身上的甲衣亦有些殘破,卻正是季渙。

  周圍弓箭手的箭已經在弦上,宋初一疾步走到季渙身邊。

  不等宋初一詢問,季渙便急道,「先生,君上派人來捉拿你,你快逃吧!」

  宋初一滿心驚詫,她還以為季渙是抵抗趙國軍隊才會弄的如此狼狽,卻沒想到會得到這個消息

  趙倚樓道,「他受傷了,先進去吧。」

  「走。」宋初一伸手扶著季渙,直接進了趙倚樓的帳內。

 川平領著醫者匆匆趕過來幫季渙包紮。

  季渙的大腿被劍刺傷,傷口不大,卻很深,流出的雪暈染了一大片。

  醫者處理了半個兩刻才將季渙全身傷口都包紮好。

  「我先出去了,懷瑾若是有事只管命人叫我。」川平與宋初一聊了幾天,彼此都開始只喚字了。

  宋初一送他出帳後,立刻返回內室,道,「季渙,出了何事?」

  「先生。」季渙想坐起來,卻被宋初一制止,他只好繼續躺著,「我也不太清楚究竟出了什麼事情,我聽籍師帥說,似乎是有趙國商人到濮陽,說先生在遊說趙侯攻打魏國……」

  宋初一擰眉,「這麼說此事被人洩露出去了。」

  衛侯一定以為宋初一在趙國背主求榮,因此趁趙國內亂派人前來抓她回去問罪?

  這件事情,只有衛侯、礱穀慶以及其門客、閔遲、籍羽還有宋初一知道,籍羽忠於衛國,也不是個衝動之人,不可能洩露此事,而礱穀不妄舉族都在衛國,即便知道實情,也沒有理由放出去。

  同樣,礱穀慶也不會把自己往火坑裡推,而當時他既然把那幾個門客都留在屋內,說明對他們有足夠的信任,也可以基本排除。

  剩下最可疑的便是衛侯和閔遲。

  衛侯當然不會故意壞事,可他有沒有告訴其他大臣?

  「閔遲……」宋初一喃喃道,「會是他嗎?」

  倘若此事不是從趙侯那裡走漏的風聲,而是閔遲所為,那他的手段可真是不容小覷了!

  還在齊楚,便將手伸的這麼長?

  「其他人呢?」宋初一問道。

  季渙道,「都被君上派來的人帶走了,籍師帥讓我殺出重圍告訴先生此事。」

  「他是想讓我逃走呢,還是跟著去衛國?」宋初一苦笑一聲。

  趙倚樓也隱約聽明白,宋初一怕是立刻要離開這裡了。別後半年,他每日忙於奔命,可她身邊已經有許多人了。

  出了內室,趙倚樓問,「你要走?」

  「嗯。」宋初一點頭,解釋道,「我不能讓跟著我的人喪命,可是要走,怕也不容易。」

  趙倚樓在棋盤邊跪坐下來,伸出手指撥弄上面的棋子。

  坐一會兒,趙倚樓忽然揚聲道,「來人!」

  門口立刻有一名兵卒走了進來,叉手道,「公子。」

  「去叫川平。」趙倚樓這是第一次對這裡的人下令,可是他並不陌生,六年前他還是一名貴公子,從小養成的尊貴還依舊刻在骨血裡。

  「嗨!」兵卒領命出去。

  片刻之後,川平便急匆匆的跑來。

  「我要見范。」趙倚樓看著氣息未定的川平,直接說出目的。

  川平訝異,宋初一的到來似乎給趙倚樓帶來了面對一切的勇氣,縱然他的眼神依舊充滿防備,卻肯邁出這第一步,是好事。

  「善,我這就去告訴公子范。」川平心中很高興,趙倚樓分明越來越倚重他了,將來就算只是個傀儡君主的近臣,也是風光無限。他從來都沒有什麼雄心抱負,安身立命,榮華富貴,如此而已。

  「你見公子范做什麼?」宋初一問道。

  趙倚樓不理會她,繼續埋頭看棋局。

  宋初一湊了過去,伸手捅了捅他,「你是想求公子范放你跟我一起走?」

  「誰要跟你走!」趙倚樓冷冷道。

  「那就是想求他放我走?」宋初一笑笑眯眯的伸手扳過他,「真是彆扭的小少年。」

  趙倚樓狠狠拍開她的手,咬牙道,「誰說是求,我憑什麼求他!還有,不要叫我少年!」

  「那你是想命令他怎麼做?」宋初一道。

  趙倚樓扭頭,開始逗弄白刃。

  雖然趙倚樓和礱穀不妄都是爆性子,但相比之下,趙倚樓明顯屬於油鹽不進的,無論宋初一說什麼,他生氣歸生氣,卻不會立刻反擊。

  趙倚樓對行動上的反抗更明顯,至於語言調戲,對他不起任何作用。

  片刻,川平返回來,「公子,公子范請您過去。」

  趙倚樓起身便往外走,宋初一拿了大氅拋給他,「多穿一件能熱死你!」

  「我涼快,你管得著嗎!」趙倚樓嘴硬,手裡卻是將大氅抖開披在身上。

  宋初一能猜到趙倚樓其實是與公子范商量讓她離開,即便趙倚樓不去,她也有辦法離開,只是他若想留下來,有些事情必須要面對。不如趁著她在的時候,看看他能做到什麼程度。

  她看著棋盤上的殘局,心覺得趙倚樓也許會適合做一個君主。

  亂世之中,生死由命不由人,宋初一有些自私的想,他站在這樣萬眾矚目的地方,她也隨時能得到他的消息。

  外面天色漸暗。

  等了許久都不見趙倚樓回來,宋初一心裡微微不安,不會是公子范故意刁難他吧?

  正想著,簾子忽然猛地被掀開,趙倚樓拎著兩個大包袱走了進來,塞到宋初一的懷裡,「你走吧,現在就走。」

  宋初一放下包袱,盯著他眼下和嘴角的淤青,有些上火,「公子范打你了?」

  川平一身狼狽的跟了進來,聞言不禁偷偷看了趙倚樓一眼,小聲對宋初一道,「是公子和公子范打起來了。」

  「喲呵,趙小蟲發威了?」宋初一調侃道。

  她拽著趙倚樓坐下,讓川平去取些跌打的藥來,轉臉便惱怒的數落他道,「你這頭莽牛知不知道打了公子范後果很嚴重?那個公子范也是個腦子有毛病的,竟然跟著你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2:05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0三章 我猜不出來

  宋初一接過川平送進來的藥,絲毫不溫柔的往趙倚樓傷處抹。

  趙倚樓黑著一張臉,咬牙沒有痛呼出聲音。

  「為什麼和他打起來?」宋初一問道。

  許久,川平見無人答話,正欲張嘴,卻被趙倚樓惡狠狠的瞪了一眼,便連忙將聲音吞了下去。

  其實趙倚樓和公子范打起來,是因公子范說了一句:生的一副好皮囊,若是不以色事人豈不暴殄天物?實在不合適做君主。

  像這種話,趙倚樓就是譏諷回去一萬句也覺得沒有揍他一頓來的痛快。

  公子范雖一副脂粉公子的做派,卻並非一個柔弱之人,兩人眨眼之間便掐了起來。

  宋初一惱怒他的強脾氣,手上的力道越發重了。

  「嘶!」趙倚樓吸了口冷氣,卻並未躲開。

  川平見兩人之前的氣氛似乎緩和了一些,才敢插嘴道,「公子范吩咐給懷瑾準備車馬,再派幾十人護送回衛國,我這就去辦。」

  說護送不如說押送更貼切些,不過倒也合宋初一心意。

  「有勞。」宋初一放下藥瓶拱手施禮。

  川平道了一聲不敢,便匆匆退了出去。

  趙倚樓漂泊六年,什麼苦頭都吃過,他並不是那種不諳世事之人,但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不要榮華富貴。爾虞我詐的日子不如餐風宿雪。那時候三五個月能吃上一回半生不熟的肉,都覺得幸福,而如今即便食肉、衣華服,卻覺得不安。

  周圍這些人,遠比遇上狼群更加讓他覺得害怕,他們口似蜜腹藏劍,所做的一切都有目的,他們給他食物,是為了從他這裡掠奪更多。

  「你……」趙倚樓喉頭哽了一下,垂眼繼續道,「你這次去衛,艱險否?」

  「艱險。」宋初一笑著道,「就像你在這裡一樣的艱險。」

  「珍重。」趙倚樓輕聲道。

  宋初一應了一聲,伸手揉了揉他順滑微涼的髮絲,仔細的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俊臉,心想著,再見面的時候,他也許會風華絕代吧!

  倚樓,好好活下去。

  宋初一伸手抱住他的頭。

  靜默了半晌,趙倚樓悶悶的道,「你一點也沒長。」

  宋初一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不由伸手重重彈了一下他的腦殼,嘿嘿笑道,「我這玩意也就是錦上添花的事兒,添不添關礙不大,你那玩意要是不長,可就連錦都沒有了!」

  趙倚樓推開她,皺眉道,「你是個讀書人,怎麼這麼流氓!」

  宋初一端起水杯,睨了他一眼,閑閑的道,「你先提起的,我以為你喜歡這個話題。」

  「那你對我不錯。」趙倚樓漠然的回了一句,起身從幾下的小格子中取出一隻陶罐,從裡面取出一個用帛裹起來的東西塞進宋初一包袱裡。

  「這是什麼?」宋初一湊過去,伸手要掏出來,趙倚樓拍下她的爪子,繃著聲音的道,「是我給白刃帶著路上吃的肉。」

  宋初一撇撇嘴道,「這白眼狼我不要了,它那麼喜歡你,你就養著吧,肉也拿回去!」

  「我用那塊肉換它。」趙倚樓立刻道。

  宋初一心裡暗笑,明明是給她的肉,卻不肯承認,當真是彆扭的傢伙。

  白刃仰著腦袋歡快的看著兩人你來我往,渾不知自己的身價只值那塊肉。

  比起宋初一,趙倚樓更需要白刃作伴,她至少還會自娛自樂。且這一次去衛國,勢必要遭一些磨難,指不定還會被關押,帶著白刃也不方便,所以她決定將白刃留在趙倚樓身邊。

  趙倚樓叫人弄來三碗熱湯麵,叫醒季渙,三人吃好之後,便坐了一會兒。

  川平準備好一切,宋初一便背起兩個包袱和季渙一起出了帳。

  沒有讓趙倚樓去送她,反正早早晚晚的都是要分別的,黏糊著也沒什麼意思。

  馬車行了不久,宋初一忽然想到趙倚樓塞過來的肉,便從包袱裡摸了出來。

  季渙身上有傷,被宋初一命令躺在榻上,閉著眼睛小憩,卻忽聞宋初一輕輕吸了口氣,不禁轉過頭去。

  宋初一從帛中提起那塊東西,形狀清晰可見,竟然……是一隻炙熊掌!

  呆呆的看了半晌,才放到嘴邊咬了一口,才入口便霎時間眼淚如潰堤而下。

  宋初一不知道趙倚樓小時候是否經常吃熊掌,可是她認識的趙倚樓對食物視如性命,他把這只熊掌藏的如此嚴實,顯然是很看重,又捨不得吃,卻毫不猶豫的塞給了她……

  「先生?」季渙滿臉莫名的喚了一聲。熊掌雖難得,但也不至於哭的這麼難看吧。

  宋初一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倚樓這個混蛋,這麼好的東西放到這麼難吃,連炙雞都不如!」

  「放到鼎內燉兩刻就好了。」季渙心覺得,以前看著先生還像是見過大世面的,怎的忽然如此沒出息。

  「是嗎。」宋初一用帛包裹起來,塞進包袱裡,「那明日再煮。」

  季渙點頭,忍了半晌,才問道,「先生真打算回衛?我看那些兵卒的架勢,仿佛是反抗者殺無赦,顯見君上真的動怒了。」

  「一定要回,不如礱穀氏怎麼辦,羽怎麼辦?」宋初一心裡默默補充一句,還有她撿的那些人,「莫要擔憂,我早有些防備。」

  縱然宋初一就是真的逃走了,季渙也不會瞧不起她,但聽她的話,他頓時對眼前這個女子更加欽佩,「先生大義!」

  關於洩密之人,宋初一更懷疑是閔遲,因為其他人沒有明顯的動機,而閔遲卻有動機。如此合縱計策,一旦宣揚出去,事情雖然失敗,但施行的人必然名聲鵲起,閔遲那個重名利又無所不謀的人做出這種事情也不足為奇……

  「先生,你真是女人?」季渙看著她鎮定的表情,忍不住懷疑道。

  宋初一抖著眉梢道,笑眯眯的道,「你猜?」

  「我……」季渙一貫是個誠實的漢子,「我猜不出來……」

  「你眼睛有問題嗎!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性……」湊近他壓低聲音道,「從生下來就是純娘們,這麼顯然的問題,你居然看不出來?」

  季渙搖搖頭,分明哪一點都看不出來。



卷一 起於野 第一0四章 胖先生真美

  自從那個成衣店的老闆揭穿宋初一的性別,季渙倒是沒有懷疑過,但越是接觸便越覺得,她雖然長得有些柔弱的樣子,但這性子實在不是女人該有的

  宋初一不知道季渙心裡的想法,還暗暗高興,星守的藥果然很有效果,連本來知道她是女人的人都開始不確定了。

  至於其他,她現在暫時沒有心思去想。

  邯鄲距離濮陽不算遠,路途平坦,商路繁多,他們一路不停歇的前行,約莫六七日的光景便到了江邊,渡江之後,趙國的兵卒便可以返回覆命了。

  因押送宋初一而離開戰場,他們其實並不是所有人都樂意,因為一旦從軍,只有在戰場上砍下的敵人頭顱越多,才有機會翻身。

  錚錚鐵骨的男兒,就應當拼死去出人頭地。況且聽說這次有攻王城,十拿九穩,他們卻白白錯過了好時機。

  日後的確還有許多打仗的機會,但要知道,擁護新君上位和保護疆土,這是有本質區別的,得到的封賞自然也會大大不同。

  因此那些人私下商議一番,把宋初一和季渙送上渡船,便立刻折回。

  正是清晨,江水東流,霧靄蒼茫將水面與天空融為一體,天邊有一痕淡淡的殘月。暖橘色的太陽仿佛從水中緩緩浮出,起初柔和,在到達某一點時,耀眼的陽光噴薄而出,穿過霧靄,在江面上映出粼粼波光。

  宋初一站在甲板上眺望,風裡帶著濕潤和淡淡的水草的腥味,還帶著初春的寒涼。

  「先生,回艙內吧?」季渙見她一動不動,便出言提醒道。

  宋初一應了一聲,正要回艙,轉身之間卻看見五步遠處有個身姿婀娜的女子,她面上半覆輕紗,看不清容貌,只見秀眉輕蹙,垂眸看著水面不知在想些什麼。

  「豎子無禮!」女子身後的劍客按劍沖宋初一吼道。

  季渙粗濃的眉毛一擰,腳步微微向前。

  宋初一抬手示意他不要衝動,面上無甚表情的對那劍客道,「在下不知此處景色是足下私有,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說罷,竟是當真躬身行了一禮。宋初一對這種罵人的話一向不放在心上,但不堵人一下,她心裡不舒坦。

  劍客冷哼了一聲,不再理會她。

  宋初一一隻腳踏進船艙,耳邊卻傳來劍客與那女子的對話,「夫人,放寬心吧,不會有事。」

  「那謀士逃了,只有阿羽和不妄被抓了回去,魏王急著問罪,他們……」女子聲音柔美,帶著理不清的愁緒,「我不能讓他有事。」

  竟是這麼巧宋初一感歎的同時,心裡不禁好奇,女子口中的「他」是誰?籍羽?礱穀不妄?還是礱穀慶?

  「渙,你可認識那女子?」宋初一壓低聲音問道。

  季渙看了幾眼,「不識。」

  宋初一點頭,走進船艙,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跪坐下來。

  搭乘這艘船的資用不菲,所以人並不是很多,且以商賈居多,船艙內十分清靜。

  宋初一倚著窗,端起一盞酒,悠然問道,「聽說魏王要攻衛?」

  季渙愣了一下,意識到這是在跟他說話,便信以為真了,連忙道,「當真?」

  宋初一輕笑一聲,「怎麼,你還不知?衛侯蓄意挑撥六國攻魏國,以報半年前失掉數座城池之事你總該知道吧?」

  季渙尚未答話,便有人接口道,「聽說是齊、楚、韓、趙、秦,何來六國之說?」

  「哦?」宋初一轉頭看向說話那人,微微拱手,疑惑道,「沒有越國?」

  男子約莫三十歲上下,發福的很厲害,肚子比懷胎五月不遜色,皮膚白淨,下顎一撮三寸須,面相倒是可親,「越國地處偏僻,手也伸不到那麼長。」

  「不知去遊說諸侯的是誰?好生厲害。」宋初一坐起來,往前探了探身子。

  這是近來談論最多的話題,一開個頭,很多人有話說,有人插話道,「聽說有兩個,一個是往齊楚方向去的閔遲,字子緩;另一人是往秦、趙方向的宋初一,字懷瑾。」

  「對對。」胖子點頭,道,「目前已知的是這兩個,據說都十分年輕……唉若假以時日必是英物啊!可惜……」

  「如何可惜?」宋初一不解道。

  「自諸侯崛起之後,各國君主無不力爭上游,封了君的想封侯,封了侯的想稱公,衛侯倒是一絕,衛國國勢一弱,他便立刻從公自貶為侯。」胖子嗤笑一聲,抿了口酒道,「某不曾見過衛侯,不知他是膽小如鼠還是為衛國著想,但就憑這兩點,魏王一旦震怒,衛侯定然會乖乖的把這兩人送去,給魏王賠罪,不信咱們可以賭。」

  宋初一呵呵一笑,道,「這話在下倒是信。」

  「那也未必就可惜了」一名清瘦的中年士人反駁道,「能行如此計策之人,魏王焉有不用之理?於他們來說是福不是禍。再者,聽說消息是從趙地傳出,不定那宋懷瑾覺為求名聲故意走漏消息。」

  「足下僅憑揣測便隨意污蔑旁人名聲,可不是君子所為。」胖子心覺得這士子定然是忌才妒能,故意損毀別人。他雖是一介商賈,平素最看不得此等士人。

那士人臉色一冷,兀自端起酒盞,不再多言。

  宋初一沉吟道,「那位先生說的也不無道理,不過在下倒是不甚明白,宋懷瑾既然能想出如此計策,想來也不是個沒腦子的,趙國內亂正打的不可開交,她總不可能挑著這個時間去遊說趙侯。就算是為求名聲,請一兩個人到濮陽宣揚即可,又何必指明消息是從趙國傳出?這不是成心毀自己名聲嗎?而且消息傳播如此之快,倒是挺有意思的。」

  「小兄弟說的也是啊!」有人附和道。

  眾人陷入沉思,思來想去,也未能相處所以然來。

  宋初一聽了他們說出的消息,心中已經幾乎可以確定這是閔遲的手段。

  這次的事情分明是針對她,她在衛國,為人處世說不上好,但也不至於結下深仇大恨。

  宋初一不是沒有懷疑過贏駟,但且不說他為人如何,就秦國目前的狀況,他也不至於做這種蠢事,他好不容易找到拖延廢新法的藉口,怎可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只有閔遲,如果利用這次機會投魏,又順手將這居心推給宋初一,她背著賣主求榮名聲,縱然有天大的才華,以後怕也沒有哪國敢用。

  七雄國的君主用人才都可謂不拘小節,連吳起「殺妻求將,母喪不奔」的惡名都可以包容,但試問,誰會重用一個隨時可能給自己心口捅一刀的人?

  這樣的人,魏王不會用,但他肯定怕別國會用,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殺了宋初一。

  魏王一直悔恨當初沒聽公叔痤的話殺了商鞅,讓他跑到秦國去變法,魏國背後敵人迅速強大,讓他夜不能寐。有了血淋淋的教訓,這次怕是不會留手。

  宋初一飲一口米酒,唇角微不可查的一揚。心道:不管你是不是原來那個閔遲,這一筆新仇,是非報不可的!

  她這段時日正鬧不明白是歷史改變,還是自己重生到一個類似地方,懷疑究竟該不該報仇,閔遲這一舉正好為她確堅定了立場。

  這麼想來,他還挺貼心的。

  船轉了個彎,開始順著水流而行,速度快了兩倍。

  宋初一丟下酒盞,往窗外望去。

  片刻,方才甲板上那名女子與劍客一起進來,尋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侍女將兩面卷起來的簾子放下,形成了一個獨立的空間。

  兩個時辰後,船緩緩靠岸。

  江邊的地面上一層白淺的雪,柳樹卻是有些冒出嫩黃的芽,陽光下一派陽春白雪的風光。

  船沿著碼頭停靠,船身觸到岸的時候一晃,緊接著便聽見了下錨的聲音。

  船稍穩之後,眾人紛紛開始差遣自己的家僕搬東西,準備下船。

  趙倚樓當時給宋初一準備兩個大包袱多是吃食,一路消耗之後,只餘下極少的東西,所以她便悠閒的看著碼頭上人群往來。

  「這位小兄弟。」胖子沖宋初一施了一禮,「某一介商賈,但見小兄弟談吐不凡,頗為傾心,不知小兄弟可願折節下交?」

  宋初一微有差異,還禮道,「先生客氣了,能得遇先生,亦是在下之幸。」

  「某姓媯,甄氏,單名一個峻字。是衛國甄城人。」胖子一笑起來滿臉的肉將眼睛堆的看不見。

  真俊?宋初一愣了一下,才道,「在下宋氏,寅月。」

  「宋氏?先生竟是宋國公室人,失敬失敬。」甄峻自然而然的把「小兄弟」改換了「先生」。

  宋初一心想,甄峻的名字若是連姓氏一起喚的話,音是龜真俊。

  兩人坐在一起說了會兒話,甄峻得知宋初一要去,要到濮陽停留一段時日,邀請宋初一同行。

  宋初一欣然應邀。

  從碼頭到濮陽不遠,最多只需要半天時間,但到達時怕是太晚,無法入城,有人作伴卻也不錯……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2:08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0五章 之所以從容

  隨著甄峻的車隊到達濮陽城外時,天色已經漆黑,城門早已緊閉。

  車隊在城外尋了一處避風的空地停下,僕役開始生火活烹食。

  「先生。」季渙終於逮到一個甄峻不再的時間,「先生真要入城?雖然我只是個粗人,但也知道此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先生想好法子了?」

  宋初一笑道,「倘若連這點膽氣都無,談何縱橫?」

  時下有抱負的士人,都須得有把天下玩弄於股掌的志向,與此同時也必須得有隨時為了這個理想拋頭顱灑熱血的覺悟。所以才從容。

  士人,有時候與狗爭食也要活下去,有時候為了一句錯話,便可以引咎自盡,有時候只因為意氣相投,便可以立下生死之約……

  所以才有那句話:士為知己者死。

  「先生……」季渙從不畏懼死,也瞭解士人的灑脫,但他覺得女子可以灑脫到將生命置之度外的地步,也是一奇。

  融融火光,將宋初一面龐染上一層暖意,眼眸裡倒影著火光跳躍,將她平素的懶散一掃而盡。

  無論平時怎樣不認真,在對待該認真的事情,她絕對不會有半點怠慢。

  「宋先生,來嘗嘗烤羊肉,這羊是我從義渠帶來的,十分肥美。」甄峻親自捧著一隻陶土盤,上面放著一隻泛著金黃色澤油滋滋的大羊腿,鮮香味兒傳來,頓時勾動食欲。

  宋初一用刀切了一塊放進嘴裡,贊道,「好味。」

  「先生入城之後有何打算?某頗有些資財,院子也尚可,先生若是不嫌棄,不如去某的家中做客。」甄峻為她斟滿一盞酒。

  短短的相處,宋初一對甄峻的印象不錯。許多大商賈都喜歡結交士人,並且不吝資助,因為倘若日後士人不管在哪國任官,都能對他們的生意照拂一二。甄峻大約也有這種目的,但是他是拿誠心來交朋友,並不會令人覺得反感。

  「甄兄熱忱相待,在下本不想推脫,但入城之後,恐怕是身不由己了。」宋初一嘬了一口熱酒,通體舒暢,沖甄峻舉盞道,「待改日我事畢,定然登門拜訪。」

  「既如此,我就不強求了,願先生一切順利!乾!」甄峻仰頭一飲而盡。

  宋初一亦是如此。

  夜風颯颯,一通暢飲後,宋初一上了馬車,安睡一夜。

  次日清晨隨著車隊一起入城之後,便與甄峻分道揚鑣。

  之後宋初一並沒有直接趕回礱穀府,而是尋了個酒館坐下,先打聽了濮陽城內的消息。

  不聽不知道,一聽駭然。宋初一和季渙剛剛坐下沒多久,季渙便有些焦躁了。真是怎麼傳的都有,且全部都是不利於宋初一的言辭。

  這種情形下,還有翻盤的機會嗎?

  宋初一的眉頭也漸漸攏了起來,她至此已經確定始作俑者,還記得閔遲最喜歡利用人脈,他在濮陽呆了這麼久,必然有很多可以利用的資源。不過他年紀輕輕便能有這等手段,的確讓她很「驚喜」。

  事態比想像的嚴重,所以宋初一決定暫時不回礱穀府,她在外面還有一些活動的餘地,真被看管起來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酒館外面晨光普照,烈酒香醇,卻驅不掉寒涼。

  趙國邯鄲,在冰凍了許多日之後也有了春季的暖意。城外屍骨堆積如山,散發著血腥和腐敗的氣息,一些兵卒在清理戰場。

  大戰已經落下帷幕,公子范攻佔了王城,趙侯被逼奔走。

  雖然兵符和國璽都還在,但沒有抓住趙侯,公子范始終不能安心。於是他一邊壓下消息,一邊派人追捕。下達密令,有能斬趙侯頭顱者,不論出身,賞金萬兩,封萬戶侯。

  而另一方便,他開始脅迫朝臣,要立公子刻為君。

  奢華莊嚴的大殿上,公子范著一身暗褐色錦繡華服,高冠博帶,在君主座位的正前方一丈處設了一座。他斜倚在扶手上,伸著手讓一名侍婢給他磨指甲,聲音慵懶的道,「立公子刻為君,誰還有異議?」

  大殿上一片寂靜,為公子范磨指甲的侍婢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水,因為整個大殿只有磨指甲的擦擦聲音。

  「看你們把我的小美人嚇的。」公子范收回手,將那侍婢一把拽進懷裡,伸手撫著她漂亮的臉蛋,輕聲道,「既然你們都沒有異議……」

  「敗類!」一名將軍拍案而起,冷冷道,「趙國落在你這種敗類的手裡,不出三載便亡!某絕不屈就!」

  「是條好漢!」公子范點頭,微微笑道,「來人,拉下去找十餘個男人伺候伺候這位好漢。」

  所謂伺候,肯定不可能找孌童,而是……

  眾人臉色更加難看,這個公子范忒歹毒了,幹的這事斷子絕孫的事情啊!殺就殺了,掉頭也就是碗大的疤,竟然如此折辱於人!

  「無恥之徒!」將軍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

  所有武將的兵刃都被收走了,他只能赤手空拳。

  十餘名劍客進來,雙方對峙片刻,將軍主動出手攻擊。公子范就是考慮到今日的狀況,那些衛士根本不是將領的對手,為了節省時間,以及打鬥的可觀性,他特地準備了劍術高強的劍客。

  公子范撐著腦袋,面帶笑意的看著這場肉搏。

  那將軍也發現自己被當猴戲耍,不甘受辱,一咬牙趁著劍客揮劍攻來的時候,猛的挺身上前。劍刃穿過鎧甲的縫隙之後力道被削弱,那將軍竟是雙手猛地抓住劍客的手,將劍狠狠往自己胸膛裡一推。

  鮮血頓時如雨一般噴灑。

  沒有人躲避,紛紛不忍的閉上眼。

  公孫谷盯著這一幕,暗暗咬牙,宋懷瑾那個言而無信的小人承諾還沒有放屁響!

  「嘖,真是可惜。」公子范看了殿中一圈,「還有誰有異議?」

  說著他看向了一隻沉默的丞相公孫丕,「老丞相是百官之首,是否應表個態?」

  公孫丕面無表情的譏諷道,「公子也要找十幾個壯漢伺候老夫嗎?」

  公孫丕的門客、學生遍佈各國,且他本人也十分受眾多士子推崇,公子范自然不敢做出這種要遭天下士子口誅的事情,遂微微一笑道,「老丞相這是說的哪裡話,本公子準備十來個美人如何?」

  「哼!」公孫丕不再與他糾纏此事,冷冷道,「既然是要立新君,我等為何至今連新君的面都未曾見過?公子刻也有十七了,不是稚童,難不成還要勞駕公子一手操辦?」

  公孫丕這話直接把公子范踢出局外,可是一點也沒有給留情面。

  公子范心裡恨不得將這老傢伙碎屍萬段,面上卻還一派和煦的道,「還是老丞相有見地。」

  他揚聲道,「來人,去請公子刻。」



卷一 起於野 第一0六章 風起雲湧前

  滿殿的寂靜。

  少頃,大門口的光線微微一暗,竟是一人一狼緩緩走入。

  那人一襲未曾染色的廣袖布袍,墨髮未紮束,只用一根黑色薄待在背後綁起,長眉飛揚入鬢,寒星般的眼眸,耀白的光線從背後照進來,使那張俊朗的面容更加深刻。走在他身側的狼,更是長達三尺有餘,通體雪白,顯得威猛非常。

  趙倚樓越往裡走,眾人能夠更加清晰的看清他的容貌。

  幾乎不用去證實,很多人都一眼看出趙倚樓的容貌與當年的趙章姬有五六分相似。這世上沒有血緣關係而長相相似的人也有,但如此出色的少年恰巧與趙章姬長得如此相像,這種可能就極小了。

  連公孫丕都不禁暗歎,這少年的樣貌真是集先君與趙章姬所有的優點於一身啊!

  時下開始欣賞柔弱的美男,很多男人也學女人那樣開始塗脂抹粉,偶爾出幾個令人驚歎的俊美男子,竟都是柔弱如女人!這讓人們漸漸以為,俊美到了一定程度便雌雄莫變吧!可趙倚樓雖然還是少年,卻已經線條分明,十分硬朗,並無絲毫令人生厭的女氣。

  公子范起身,朝趙倚樓伸手示意,讓他暫時坐自己的位置。

  趙倚樓也毫不客氣,一言不發跪坐下來,白刃隨著老老實實的蹲在他身邊,讓眾人一陣驚奇。但旋即想到他這些年流落山林,有一頭狼作伴也不足為奇。

  「老丞相,公子刻已至,本公子也不再越俎代庖,國不可一日無君,相信老丞相也不會推三阻四,誤了趙國吧?」公子范輕笑道。

  侍婢為公子范又搬過來一個席位,他便順勢坐了下來。

  趙倚樓面色還算鎮定,但手心已經開始冒汗。這是他第一次坐在主位上面對這麼多權臣,不知道該說什麼,便只能沉默。

  他不知道,反倒是這份沉默顯得他頗為沉穩。

  趙倚樓起初心底也有些怕,但忽然想到宋初一說她在衛國與他一樣艱險,不知為何,緊張和恐懼被驅散了不少。

  趙倚樓盯著殿外的鳥雀發呆,殿內大臣都看在眼裡,心道,難道竟是個傻的嗎?

  倒是公子范對趙倚樓的表現十分滿意。

  外面幾隻鳥雀不知被什麼驚了,撲棱棱的飛起,消失在宮牆之間。

  衛國濮陽。

  宋初一與季渙在一個偏僻的小巷裡尋了一戶人家借住。靠近城郊的地方顯得有些荒涼,到處都是斷瓦殘垣,昭示著衛國的沒落。

  這戶人家一共只有三人,一個近三十幾歲的母親,帶了一對妙齡的雙生姐妹。

  母女三人都是葛布麻衣,身上打了許多布丁,但收拾的十分乾淨。母親已經韶華不再,過於艱苦的生活讓令她看起來像是有五十歲一般,背微馱,雙生姐妹的模樣並不算好看,四肢如竹,頭髮枯黃,但她們擁有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

  她們的院子倒是不小,有四五間屋子,但早已經破敗不堪,屋內也沒有任何傢俱,地上鋪了兩方草席,兩床破舊的被褥,地上擱著一盞油燈。

  宋初一從不挑剔生活用具,因此讓季渙分給那母女一些糧食,便進屋鑽進被窩裡。

  季渙遲疑了一下,把自己的那方草席拉遠一些,也和衣躺下。

  連續趕路,令他們很疲憊,季渙幾乎是躺下便睡著了,宋初一想了一些事,就在迷迷糊糊的時候,聽見外面有人說話聲。

  「今日有客了,您請回吧。」那婦人壓低了聲音道。

  另一個帶著猥瑣笑意的男聲卻嚷嚷道,「這附近的人今日都沒來,你們哪裡拉的客?快些讓那兩個小蹄子來伺候大爺。」

  「真的有貴客,求您了,改日再來吧!」

  「少框我,屋裡漆黑一片,連個哼哼都沒有……」

  緊接著外面傳來窸窣聲,似乎是正在推搡。季渙也睜開眼睛,借著昏暗的光線看了宋初一一眼。

  宋初一對他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多管閒事。這對母女似乎平時是以出賣 肉 體為生,來她們這裡的怕什麼人都有,有道是小人難防,被這些講不通道理的人纏上才麻煩,只要他不闖進這屋裡來,宋初一是不會管的。

  院子裡歸於安靜,片刻,隔壁便傳來了男人的喘息聲和女孩的輕聲抽泣,再過一會兒,那聲音越發曖昧起來。

  宋初一仔細一聽,竟然是兩個女孩的聲音。

  季渙尷尬的把頭埋在被子裡,身體繃的直直的,一動不敢動。

  他這廂緊張的渾身冒汗,不消片刻竟然聽見了宋初一均勻的呼吸聲!

  季渙鬆了口氣,正準備蒙頭睡覺,那邊的聲音卻越發激昂,聽得他也開始有些反應了。

  算了,忍忍吧。

  ……

  兩個時辰後。

  聲音依舊在持續季渙咬牙,恨不能提劍過去把隔壁那人砍了,是幾百年沒見過女人嗎!

  這中間雖然斷續了幾回,季渙也睡著了幾次,但無奈他睡眠淺,一有動靜便會醒過來,哪像他旁邊那個,橫著睡豎著睡斜著睡,幾乎這種姿勢都換了一遍,睡的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次日,宋初一請神氣爽的起榻,出門便看見站在廊下臉色發黑的季渙,以及他眼睛下面黑乎乎的陰影。

  「客人,現在用食嗎?」婦人不安的走近。

  宋初一能看見她渾身細微的顫抖,溫聲道,「稍等。」

  她去井旁梳洗之後,在院子裡唯一的石几前跪坐下來。

  那婦人臉色泛白的偷偷看了季渙一眼,連忙轉身離開。兩個女娃端了兩盆湯面過來,季渙知道吃完之後要出門,便坐下端著陶盆呼啦啦的吃了起來。

  兩人吃完之後,宋初一交代一聲晚上還會過來住,出門之後,宋初一問道,「渙,你可知道濮陽哪裡有買賣消息的商社?」

  「買賣消息?」季渙想了半晌,才道,「有些印象,似乎在一家博弈社中有這樣的生意,先生要去買消息?」

  宋初一道,「帶路,先去看看。」

  博弈社,並不是單指的圍棋,像六博棋、士子之間的賭約等都屬於賭博一類,而博弈社便是為了這些提供一個場所。但他與賭坊不同的是,一切都按照「君子約」行事,顯得稍微高雅些。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2:09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0七章 價值一萬金

  季渙對衛國的大街小巷都十分熟悉,很快便到了一家博弈社。

  這家博弈社並不是衛國人所設,據說幕後的老闆是魏國人,在列國之間都頗有名聲。消息的傳播比七雄的朝廷密報不遜色。但這裡只買賣消息,卻不負責傳播消息,且他們十分有職業操守,絕不會透露買主或賣主的資訊。快、密,這是所有博弈社生存的基本。

  這家博弈社處於一個死巷中,在巷口的時候,便能聽見裡面吵嚷的聲音。店門用細密的竹簾遮上,一塊小羊皮垂在門中央,上面寫了一個「博」字。

  兩人挑了簾子進去,入眼便瞧見一個和酒館差不多的高臺,碩大的棋盤上面正在進行博弈,周圍擠滿了人,時不時的傳出轟然喝彩,顯然是正在進行一場賭博。

  「先生要弈棋還是立賭約?」有個侍女迎上來,躬身問道。

  「不弈棋也不立賭約。」宋初一道。

  侍女了然,道,「先生請隨奴來。」

  在侍女的引領下,穿過了前堂,進了一個意境幽然的小院中。

  「先生請稍作歇息,奴去請管事來。」侍女把宋初一和季渙領到一間裝飾簡單的屋內,躬身退了出去。

  另有一名侍婢給二人奉上茶水。

  「先生要買什麼消息?」季渙摸了摸身上的金,生怕不夠。

  「嗯……你猜。」宋初一笑道。

  季渙皺了皺眉,「我怕咱們錢財不夠。」

  「錢財不夠就把你抵了,我覺著你還是值不少錢的。」宋初一咧嘴笑道。

  「在下這處可不收人。」門外一個溫潤的聲音接口道。

  兩人看向聲音來處,只見一個廣袖寬袍的淺碧色華服青年男子走了進來。宋初一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乾淨」,五官生的很溫潤漂亮,皮膚白似雪,一身碧色穿在他身上,陽春白雪般充滿陽光,實際卻有些冷。

  宋初一起身施了一禮,第一句話卻是,「嘖,這身衣服不錯」

  時下顏色多偏厚重,像這樣的鮮豔清淺的顏色很難染,數量也不多,所以不管是什麼材質,價格都十分昂貴。

  「先生過獎。」杜衡伸手請她坐下,接著也坐下,道,「在下杜衡,是這家博弈社的管事之一,不知先生想買何消息?」

  「是想買個消息,不過你剛才也聽說說,在下囊中錢財怕是不甚夠,所以想附帶一個消息來換。」宋初一道。與以物易物差不多,博弈社也是接受這種形式的,但要看他們需不需要這消息。

  「哦?」杜衡微微笑道,「先生也知道我這家博弈社在列國之間脈絡繁多,一般很少有得不到的消息,不知先生打算以何樣的消息做交換?」

  這杜衡看起來十分溫潤,但言辭卻不太柔和。

  「在下這個消息,保證博弈社不知道。而且是關於時下傳的沸沸揚揚的各國攻魏。」宋初一端起杯子捂手,笑問道,「不知足下是否感興趣。」

  杜衡坐直身子,道,「只要是有用且隱秘的消息,先生想知道什麼,衡知無不言。倘若先生還知道關於宋懷瑾與閔遲的消息,在下願以重金購買。」

  最近關於宋懷瑾遊說六國攻魏的事情震驚天下,後來她的《滅國論》也被各大博弈社爭相購買壟斷。所謂購買壟斷,是指博弈社付給知情人巨額錢財,讓他們把這些消息告訴博弈社之後,就再也不能到處宣揚,倘若食言,博弈社便會取其性命。

  博弈社得到這個消息,就可以向各個諸侯國的君主或者大臣賣出,絕對是有賺無賠的生意。

  作為對消息十分敏感的博弈社,即便不知道《滅國論》的內容,但光憑著三個字,他們便能嗅到端倪,自然很明白這對君主們的吸引力,所以各個博弈社之間雖然存在競爭,但都不約而同的壓住消息。

  這也是宋初一忽然名聲大振,她的《滅國論》卻一直沒有多少人知道的原因之一。

  相比之下,閔遲在列國之間的名聲雖在宋初一之上,但他的出身、師從還有所做的事情基本都是擺在明面上的,所以對於博弈社來說,並沒有特別大的吸引力。

  宋初一從杜衡的表情中,能看出他對此事的重視,心道才沒幾日,她就變得如此炙手可熱了?

  「能給多少錢?」宋初一好奇道。

  季渙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不會真的為了一點錢財就把自己賣了吧?

  杜衡豎起一根食指。

  季渙大吃一驚,一根指頭肯定不可能是一金或十金,至少得一百金啊!與他腰間這把劍差不多等價了

  「從一百金到一萬金不等。倘若有宋懷瑾的《滅國論》內容以及宋懷瑾的行蹤,本社出一萬金。」杜衡道。

  宋初一愣了一下,頓時覺得自己渾身閃閃發光,都是金子啊……一萬金她都忍不住要熱淚盈眶了,想當初,人販子要從她老子那裡買她的時候,可是最多只肯出二十五個布幣!

  沒想到,沒想到她宋初一還有這麼值錢的一天!

  「太她娘的動人了!」宋初一抹了一把臉道。

  杜衡被她粗魯的言辭唬的一怔,但旋即想到一萬金的確是個常人難以想像的數字,激動一些也在所難免,遂轉而問道,「先生的意思是……有宋先生的消息?」

  有滅國論、行蹤,都有!倘若宋初一不是有正經事要辦,她指不定真就把自己賣在這兒了,反正又不是賣身為奴!

  「沒有,但我知道閔遲的事,不知能給多少錢?」宋初一想攢下點產業,可她現在很窮。

  贏駟給的金,她都補上買劍的錢了,那幾把劍算是她送給籍羽等人,其餘的給了池巨。如今她有一把袖劍、一把巨蒼,還有兩個小僕、一個子雅,都不能換錢。

  杜衡沉吟道,「如果是不為人知的消息,先生可以用來與在下交換消息。」

  宋初一忍不住放聲大笑,那大概最多也就值三五百金,她可值一萬金啊!這個消息簡直太振奮人心了!

  宋初一心裡覺得越看杜衡越順眼,面上卻露出了一副失望的表情,歎道,「這樣也好,在下本也沒打算賣錢,不過可恨當初沒有多打聽打聽宋懷瑾的消息。」

  「先生想說何消息,又想知道什麼消息?」杜衡問道。

  宋初一道,「在下想知道近來魏王對此事的態度,不知可有?」

  杜衡點頭,「這個自然有。」

  魏王的態度不算是十分秘密的事情,但道聼塗説的消息,不足以令她做出準確的判斷,還是要聽最真實的才行。

  「在下要說的,是關於閔子緩和宋懷瑾之間的仇,以及這場謀劃洩露的真實原因。」宋初一喝了一口微涼的茶,道,「不知能換否?」

  「可。」杜衡道。

  這個消息果然十分隱秘,但價值並不是很高,一般能出得起高價的人,都不會對這樣的事情感興趣,只能賣給茶社、酒館,林林總總加起來,價值說不定還不值宋初一要知道的事情。

  杜衡之所以同意,是衡量價錢差距不會很多,他本人又十分感興趣。並且,他越看宋初一越覺得有些眼熟,在哪裡見過呢?

  「是這樣的,想必貴社一定清楚當初閔遲與宋懷瑾一同在宋國遊說,當時閔遲作為衛國的使節持國書而去的,可是卻在宋國殿上被孤身而去的宋懷瑾搶了先機……」宋初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將過程說了一遍。

  原本不過是擦肩而過的兩個人,被她的說的針鋒相對,於是一件再平淡不過的事情變成驚濤駭浪。不過她倒是很約束自己,言辭之間並未抹黑閔遲。

  侍女給宋初一換了一杯茶,她停下來喝了兩口。

  「大善!」杜衡眼睛發亮,不管這個消息有幾成是真的,但必須要說,很有可聽性,買去酒館定然也能值個好價錢。

  「聽完這些,相信關於這這個計謀的暴露,您也能猜出幾分了吧?」宋初一道。

  「難道是閔先生……」整件事情分明就是針對宋初一,有了前面那番糾葛,這件事情也不難猜。

  宋初一投去一個贊同的眼神,「不錯,閔子緩的才絕驚豔,志向遠大,但他會掩飾自己的雄心,這本是正常,但只要您去仔細打聽一下他的為人處世,自然就會明白我所言不虛。」

  杜衡手裡有不少閔遲的資料,從他歷來邦交的成就,以及私下的為人來看,的確有些不擇手段,這件事的敗露既讓他得了名聲,又打擊了宋懷瑾,看上去也像是他能做出來的事情。

  「先生以何為擔保?」杜衡道。

  宋初一指了指季渙,「方才就已經說了,賣的是他。」

  季渙為人實誠,卻並不笨,聽聞宋初一這麼說,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拱手道,「在下季渙,是礱穀將軍麾下的千夫長。」

  「善。」有人為此作保,杜衡便應了,他揚聲道,「來人,上筆墨帛!」

  少頃,兩名侍女進來,一人端著筆墨和白帛,請季渙立下憑證。杜衡對另外一名侍女耳語了幾句,那侍女便退了出去。

  不消片刻便取來一個細細的竹筒,雙手呈給宋初一。

  「這是關於魏王的消息,先生請過目。」杜衡道。



卷一 起於野 第一0八章 直接殺了吧

  宋初一打開竹筒,飛快的看了一眼,「多謝。」

  收起竹筒,季渙也已經寫好了憑證,宋初一起身道,「如此,在下便告辭了。」

  杜衡亦起身理了理衣物,「先生請便。」

  宋初一知道,並且她現在在博弈社中如此炙手可熱,作為一個收集消息的地方,肯定會有她畫像或者相貌的描述,一般的畫像能有一兩分的神韻就不錯了,雖然不需要太擔心,但還是拿到東西立刻走為上策。

  出了博弈社,兩人在街巷之間轉了一整天,中間去了酒館打探消息,直到天色擦黑的時候才往那個偏僻的小院去。

  「先生,情況如何?」季渙問道。

  宋初一小聲道,「不需擔心,情報看來,魏王大有重用之意,就算當真迫使衛國把我交出去請罪,也不算是禍事。趁著這段時間,我得想辦法掐死閔遲這廝。」

  魏王的態度,倒沒有讓宋初一很吃驚,魏國的霸權漸漸衰弱,屢屢吃敗仗,喪國土,這讓魏王怎麼能甘心?所以他現在很渴望人才,希望能出現一個屬於魏國的「商鞅」,迅速的強大魏國,把霸權才奪回來。

  只要魏王暫時沒有殺她的意思,事情便還有很大的扭轉機會,最壞的打算就是到了魏國再尋思逃走。

  「先生想趁勢入魏?」季渙驚訝道。

  宋初一搖搖頭。對於七國國勢,她是花了十幾年觀察分析的,最想去的就是齊國和秦國,但相較之下,秦國衰落百年之後重新崛起,法制健全,用人不拘一格,而且老氏族的勢力即將瓦解,正如猛虎出匣。

  而齊國根基穩固,各個方面比現在的秦國都要強大,可是它的內部勢力盤根錯節,宋初一對這些並不是十分瞭解,而她前世卻在秦國邊境生活許多年,對秦國內部的情況,雖不能說瞭若指掌,但也絕對知道的十分詳細。

  縱然這眼下事情發生了各種變故,可是宋初一也特地去瞭解過,各國大的格局都還在。

  天色擦黑,兩人走到昨晚住的那個小院前,院子周圍都是土牆和籬笆,門扉也幾乎擋不住什麼,還未進門便聽見裡面哼哼唧唧的聲音。

  季渙頓時黑了臉,道,「先生,今日我必須要管此事!」

  「莫要惹事。」宋初一往裡面望了望,交代道,「趕他走,倘若發生糾葛,便直接殺了吧。」

  「謝先生。」季渙的臉稍稍舒展了一些,朗聲道,「兀那婦人開門唻!」

  婦人從正屋內跑了出來,打開院門身子躬成蝦狀,顫聲道,「奴……奴已經說有客人,他們非要來。」

  「他們睡你女娃,給多少錢?」季渙問道。

  那婦人雙肩微顫,宋初一看了季渙一眼,道,「看你就不知什麼叫生活不易,給錢?能給兩個饃饢就不錯了。」

  宋初一抬腳往昨晚住的屋內走。

  季渙從袖袋裡掏出二十來個布幣遞給那婦人,見她不敢接,便硬是抓住她的手,塞了過去,道,「我去把那人趕走,這兩晚你們不要接客。」

  說罷便提劍往那正傳出哼哼聲的屋子走去,婦人嚇得雙腿哆嗦,手裡的布幣掉落一地,她驚回魂,連忙撲倒在地上撿起來。

  剛剛撿好塞進懷裡,便聽見屋內那個來之前來的男人怒吼聲,連忙跑了過去。

  她最後只聽見一句:你給老子等著!

  屋內便陡然沒了聲音。

  少頃,便見季渙拖著一具屍體走了出來,地上都是血,婦人嚇得聲音堵在喉嚨裡,頓時身下一股熱流尿了出來。

  「不許亂叫,打水把屋內清理乾淨。」季渙說罷從懷裡掏出一金放在廊上,拖著屍體便出了院子。

  正如宋初一的猜測,會來這裡的人基本都是一些地頭蛇,這種人最是難纏。季渙一身布衣,並未穿鎧甲,那人約莫只當他是劍客了,他正在興頭上被人擾了,正打算先跑出去找人,卻就壞在了他最後撂下那句話。

  其實可以不說,但約莫是男人的自尊心,下意識的不想在女人面前顯得很弱。

  衛國律法有規定,不可在城中公然殺戮。這句話很有琢磨的餘地。

  在周開國的時候,衛地是律法發展最先進的地方,有這樣的歷史背景,因此也孕育的很多法家人物,但是它在西周以來卻沒有歷經過重大變法,只進行小部分的調整,大致還是沿用舊法。而衛國人一向不喜歡爭強鬥狠,所以這條律法一直沒有改過。

  殺戮這樣的事情根本無法阻止,所以只能約束一部分。所以這個條律並不算是漏洞,像季渙這樣殺人棄屍的行為,只要沒有人特地告去官衙,一般不會有人過問。

  宋初一躺著想事情,快要睡著的時候,季渙才返回來。

  終於安穩的睡了一覺。

  次日清早,宋初一和季渙喝了一碗湯麵便打算離開。

  那屋裡的血已經被清理乾淨,昨日的恐懼雖還在婦人心裡,但那已經被得到一金的巨大喜悅沖淡了一大半,兩個女娃對季渙既仰慕又懼怕。

  在那些人一次次褻玩她們的時候,她們心裡便有過殺了這些禽獸的念頭。因為,剛剛開始那些人還給一些餅,後來便什麼都不給了。

  其間,這對姐妹還有一個曾經懷過孕,但被一個男人強迫做那事的時候弄掉了。家裡沒有男人,母女三人沒有被賣身為奴,能活到現在,其實已經很不容易了。

  「壯士晚上還來嗎?」縮在廊上的女娃,其中一個望著季渙怯怯問道。

季渙看向宋初一。

  「看我做什麼?我晚上不來你就不能來了?」宋初一道。

  季渙便對那女娃道,「不一定,那事情我已經處理好,若是有人來問,你便說那個人被我帶走了,我叫季渙。」

  季渙不願連累這母女,萬一有人告去官衙,她們只要招出那人的去處,不至於被問罪。

  「壯士!」婦人噗通一聲撲到在季渙腳下,不斷磕頭,「求壯士帶我閨女走吧!求您!她們倆什麼都能幹,粗活重活,針線,都會的!她們還是雙生,滿城都沒有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2:11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0九章 殺了籍師帥

  「某不缺女人。」季渙不冷不熱的丟下一句話,便轉身隨宋初一一併離開。

  出了門,宋初一學著他的語氣道,「某不缺女人。」

  季渙臉色瞬間漲紅。

  「哈哈哈!」宋初一看著他窘迫的樣子越發覺得有趣。在宋國的時候,宋初一就知道季渙的眼光很高,一般的女人他看不上,不禁好奇的盯著他胯下,「嘖,我說你兄弟不會還是只沒開過葷的雛鳥吧?」

  季渙登時惱羞成怒,「先生若有功夫還是辦點正事吧!」

  宋初一咂了咂嘴,倒是真的沒有再追問。季渙和礱穀不妄不同,礱穀不妄看似脾氣火爆,其實能忍受的限度很大,脾氣發過也不怎麼記仇,但季渙自尊心極強,說不定真的會沒有挽回的餘地。

  宋初一向來看人很准,包括當初也早看清楚閔遲是什樣的人,只是當初她一廂情願的以為,至少他不會利用她。

  兩人進了一間酒館,尋了個清靜隱蔽的位置坐下。

  在時下,酒館、博弈社都是打探消息的好場所,相較之下,博弈社那邊的消息會更加準確,不過也正因如此,宋初一怕出現的次數多了,早晚會被他們認出來,還是在小酒館中更安全一些。

  「閔先生真是那樣的人嗎?」季渙問道。

  「你認為呢?」宋初一喝了一口米酒,往護欄邊倚了倚,垂眸關注樓下的消息。

  不管閔遲是什麼樣的人,她都會讓他成為那樣的人。事實上,她從籍羽那裡得知閔遲是去齊楚的使節時便已經做了防備。就算閔遲不抹黑她,她也會抹黑閔遲。

  不防一萬就防萬一什麼情分,早就在那城牆上了斷的一乾二淨,宋初一的風格向來都是「你不仁,我便不義」。

  「諸位!」

  臺上走上一名中年商人,眾人紛紛都停下了談話,轉頭望過去。

  「某是韓國商人,昨日剛從齊國做完一筆生意,途徑至此,有一樁消息,也許諸位會感興趣。」那人道。

  眾人都投過去關注的目光,有人道,「兄台說來聽聽。」

  「近來宋先生之事傳的沸沸揚揚,不過有件事情在下覺得很奇怪,聽說當初各國合縱攻魏之事是從趙國傳出,齊國與趙國接壤,在下是從齊國都城臨淄到距離趙國只有幾十里的平邑,再從平邑到濮陽,這一路上卻從未聽說過此事。」

  中年商人停頓了一下繼續道,「倘若真如傳言那樣,宋懷瑾背主求名,齊國根基之雄厚,他為何不把消息傳到齊國,偏偏先傳回濮陽?在下只是一介商賈不懂政事,向諸位求解。」

  「當真如此?」有人立刻質疑。

  那商賈豎起手道,「倘若某有半句虛言,不得善終。」

  濮陽的大多數士子活動範圍不過在濮陽附近,能傳遞消息的多半是商人,少數遊學士子,還有就是各國密探。

  季渙終於聽見一個比較有利的言論,心中大喜,轉頭看向宋初一時,卻見她唇角微微彎起,手指輕輕叩著欄杆,仿佛毫不意外的樣子。

  季渙湊近她,壓低聲音道,「莫非是先生所為?」

  說罷他心裡又有些不可置信,宋初一這些天一直都跟他在一起,可以說幾乎寸步不離,她根本沒有時間去做這些事情。

  「月滿則虧,水盈則溢,言論亦是如此,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宋初一道。

  季渙點頭,似乎是有點道理,可他怎麼看都覺得宋初一是知情的。

  樓下忽又有人道,「說起來,某也聽說一個消息,就是不知真假。」

  「你且說,我們且聽。」另有一人道。

  「聽說閔先生在遊說齊王時,得知此計是出自宋先生,並言宋先生是孫子第二。」那人說罷,笑了笑道,「都是道聽塗説,不知道真假,在下也難以求證。」

  孫臏原來就是效命齊國的啊,只不過去年過世了這麼一想,齊王說宋懷瑾是孫子第二,也未必只是誇她有謀略,是不是也有想招她入齊的意思?

  宋初一聞言,送到嘴邊的酒盞頓了一下,面上笑容更盛,這個消息來的真是來的太及時了!

  宋初一仰頭飲盡,放下酒盞站起身來,道,「走!」

  「去哪裡?」季渙立刻起身。

  「大消息大消息!」

  宋初一正要說話時,樓下忽有人喊了起來,堂內頓時安靜下來。

  一名年輕的士子氣喘吁吁站在大堂中央,大聲道,「魏王遣使節來了,在下打聽到,魏國十五萬大軍已經開到桂陵,魏王要求我們交出宋先生和閔先生,殺籍師帥,否則踏平衛國!」

  「不能交啊!」人群中立刻便有人站了起來,「籍師帥更是不能殺!衛國將少兵寡,殺了籍師帥,去哪裡再找個善戰的武將!」

  正如此人所言,衛國的兵的確少的可憐,若放在七雄國,師帥這個官職簡直是淹沒在茫茫人海中,根本算不上什麼,但在衛國卻已經算是不小的武將官職了。

  眾人也未必就聽說過籍羽的大名,但一個能被挑選去護送使節的人,必定是武藝高強,十分善戰。事實上,籍羽的官職升不上去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衛國兵少,師帥上面就是將軍了,幾位老將軍都征戰幾十年,他們不退下去,籍羽便沒有升官的空間。

  「真相尚且不明朗,怎麼能隨便就把人交出去,我們跟魏王拼了!」有情緒激動的人吼了出來。

  可是,他這句話卻是沒有幾個人回應。魏王此舉,明擺著就是要得到兩名策士,順便除去衛國善戰之人,都動用十五萬大軍了,衛國若是不能借到兵,立刻便會被吞噬的連渣滓都不剩。

  「先生救籍師帥!」季渙急急的壓低聲音道。

  宋初一搖頭,「鎮定,放心,君上定然要從籍師帥口中打聽我的消息,只要我不出現,他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

  或許會吃些苦頭,但宋初一相信籍羽一定挺得住。

  季渙一想,的確是如此,倘若一找到宋初一,說不定籍羽立刻就會沒命。

  衛侯是個什麼樣的人,宋初一清楚,季渙更清楚。他為了息戰,什麼都能做的出來。

  這也是所有的衛國有才之士不願留在母國任官的原因之一。

  沒有人去指責衛侯,他這麼做,平息了一場場戰爭,使得弱小的衛國存活至今,百姓免遭屠戮,算不得什麼過錯。衛國若反抗,只是以卵擊石而已。

  宋初一覺得,衛侯其實也是有雄心的,否則他若真是膽小如鼠,也不會同意宋初一遊說列國合縱攻魏的計策,可是他即位的時候國家就已經衰弱了,從武力上根本撐不起他的雄心。

  酒館中人都往外跑,去阻止衛侯殺籍羽。

  宋初一和季渙也混在人群中出了酒館,然後跟了一條街後,閃身入偏僻的巷子。

  「先生,我們去哪兒?」季渙沉吟了一下道,「不如去找甄峻甄先生?」

  來時的路上,季渙看著他們聊的挺投機,而且甄峻為人似乎不錯。

  「不。」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宋初一不會相信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還是回那個小院。」

  兩人匆匆返回。

  小院裡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少女正在用削尖的木棍在院子裡翻土,似乎是準備播種。

  其中一個少女看見季渙,滿臉驚喜的笑著去拉扯另外一個少女。

  她們丟下木棍,飛奔過來開門,身子躬成蝦狀請宋初一和季渙進院。

  方才少女欣喜的模樣,竟是露出了幾分明麗來,宋初一不禁打量起兩個人。

  季渙一看見宋初一這個表情,心知她怕是又動了撿人的心思,立刻道,「先生,我們還有正事。」

  這麼一說,宋初一也就暫時收了想法,道,「我和他還要在這裡住上幾日,你們繼續忙吧。」

  屋裡傳出哐當咣當的織布聲音,宋初一坐在廊上看著兩個少女翻土。

  季渙在院中來來回回的走。

  快至傍晚的時候,婦人才從屋內出來,看見季渙和宋初一也十分欣喜,「奴去做飯。」

  夕陽金紅,宋初一站在院子裡看著天上遷徙回來的雁,空氣中充滿泥土的味道,心中不禁舒展開來。

  好像很多年前,她與父親居於山下的時候,那老叟也愛折騰院子裡的土地,每天晚上觀星,對她扯大牛皮,說哪日哪日必有雨水,但他的水準與宋初一現在差不多,沒有絲毫準頭。院子裡的那塊地,也從來沒有種出過東西。

  她記得那年剛入冬不久,她與父親已經餓了兩天,父親還染了輕微的風寒症。那日傍晚,就如現在一樣的景象,有一個年輕的客人來訪,父親親手把她託付給那個人。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他,老叟老淚縱橫,她離開院子的時候,聽見了他嚎啕大哭的聲音。

  季渙心裡焦躁,但看見宋初一閉著眼睛,面上帶一絲似高興又似悲傷的笑。金紅色的陽光鍍在她身上,顯得無比柔和。

  這一刻的宋初一顯得很好看,縱然季渙覺得這份美好,與是不是女人毫無關係。

  兩名少女將整個院子的土都翻了一遍,婦人也將飯菜端到外面的石幾上。

  「先生、壯士。」婦人輕喚一聲,「可食了。」

  宋初一與籍羽坐到幾前,婦人打開陶罐,裡面竟然是白米飯。

  婦人給宋初一個季渙盛了飯,才返回屋內,招了兩個女兒去小棚子裡吃。

  宋初一吃了兩口,回頭看了一眼,只匆匆一瞥便能輕易分辨出,婦人盆裡的是豆飯,兩個少女碗裡卻是白米。

  兩個孩子時不時的要將米飯撥一些給母親,婦人卻低聲說了些什麼,她們便不再堅持了。

  宋初一頓了一下,端起碗走到婦人面前,遞給她。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一0章 成名不成功

  母女三人仰著頭,遲遲不敢伸手接。

  「我沒食欲,你拿去隨便處置!」宋初一說完將碗放在地上,轉身進了屋。

  季渙莫名的看著屋門口一眼,繼續吃飯。

  休息了一晚。

  次日清晨,宋初一喝完一碗麵湯之後,便讓季渙出去打探消息,她則繼續坐在院子裡看那對雙生姐妹播種。

  許是覺得宋初一比較好接近,季渙又不在,其中一個少女壯著膽子問道,「先生在看什麼?」

  宋初一淡淡吐出一個字,「土。」

  縱然宋初一平時一副散漫的模樣,面上也總掛著笑容,實際卻並不是看起來那麼好接近。那少女能感覺到她的冷漠,也就不敢再搭話。

  才見過寥寥幾面,宋初一便已經能分辨出這長相一模一樣的姐妹,她們其中一個神情還算靈動;而另外一個卻顯得如一潭死水,偶爾會露出羞澀、恐懼之類的表情,但讓人覺得沒有活力。

  剛過午時,宋初一覺得有些睏,起身正準備去睡個午覺,轉身的時候,卻看見外面三個人走過來,一個是季渙,另外兩個卻是……南祈和姬眠!

  宋初一微微皺眉。

  姬眠看見宋初一,疾步走了進來,幾個箭步便衝到她面前,狠狠錘了一下她胸口,「你這個混蛋!走也不說一聲,來也不說一聲,我以為我們相識雖短,但總算是相投,沒想到你從未曾把我當朋友看!」

  「咳咳!」宋初一捂著心口,抬腳便作勢欲踹他胯下。

  姬眠連忙跳開。

  宋初一這才緩過勁來,道,「跟你說過不許捶我心口!」

  姬眠見危險似乎已經過去,笑嘻嘻上去攬著她的肩膀道,「半年不見,你似乎變化許多,不過,這回是成名不成功啊!」

  「哼,何止不成功,簡直一敗塗地!」南祈冷冷道。

  宋初一懶洋洋的看了他一眼,「看來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南兄山中為王啊!都快忘記昔日的一敗塗地了。」

  「懷瑾,你嘴上還是這麼毒。」姬眠笑道。

  宋初一拍掉他的手,道,「席地而坐,無茶待客。」

  幾人進了屋,就地坐了下來。季渙一直都不敢直視宋初一,他兩次和宋初一出去,都不曾被熟人逮住,這次獨自出去,明明也很小心,卻沒過半個時辰就撞見了南祈和姬眠。

  「懷瑾,籍師帥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姬眠歎了口氣道。籍羽常常出入礱穀府,姬眠與他雖只是點頭之交,但從心裡佩服這個忠勇的漢子。

  宋初一道,「他們嚴刑逼供?」

  姬眠點頭,「這些天魏國使節逼的緊,君上沒辦法,只能逼問籍師帥,可他死咬著說不知道,你知道的……這一急,逼供的人下手也就沒顧忌。而且今早加將軍說,使節不知為什麼,忽然要求把籍師帥斬首,就在明日午時。」

  「他們約莫是知道我大概的行蹤了,想逼著我現身。」宋初一道。

  魏國的密探比博弈社還要強幾倍,而且遍佈列國,各處的消息一匯總,他們便能猜到宋初一大概在哪一片地方。

  而且就算宋初一不現身,殺了就殺了,他們既然已經知道她大致的位置,找出她也只是時間問題。

  「在何處行刑?」宋初一問道。

  「在東街的土台。君上親至為籍師帥送行。」姬眠頓了一下,轉而問道,「你打算出現去救人?」

  宋初一點頭。

  「你瞭解衛侯多少?」南祈盯著她的眼睛,「他並非是一個懦弱仁慈的君主。」

  「那又如何?」宋初一淡淡一笑道,「我對很多人食言過,但不會對籍羽食言。因為他講信義,也一直信我。」

  倘若不是信任,在趙國時,她也不能那麼輕易的便將他撂倒;倘若不是信義,他也不會身受重刑,卻還守口如瓶。

  這樣一個人,宋初一不會拿他的性命冒險。

  「罷了,你既然如此說,我便當你有了妙策。今日隨我偷偷回去吧,不讓礱穀將軍知道。」姬眠懇切道。

  宋初一沉吟片刻,拱手到,「多謝兩位。」

  倘若他們真的想對她不利,直接跟蹤季渙,而後帶人殺上門不是更穩妥些?而且有一段時間的相處,宋初一對這兩人的脾性算是比較瞭解。南祈出自黃老道學派,因道家不甚受重用,所以他只能寄身在小國;而姬眠是法家人,各國的變法剛剛落幕,他又不甘心做一個執法者,也就在衛國混日子。兩人都是重志向而輕名利之人。

  幾人說定辦法後,便立刻離開。

  因姬眠的院子距離礱穀府稍遠一些,所以宋初一與季渙便暫在他府內住一晚。

  馬車上,姬眠道,「有人暗中監視我們的院子,不過大約覺得你不可能冒險前來,所以鬆散的很。」

  衛侯絕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籍羽身上,因為他覺得籍羽咬住一個字都不說,肯定是知道實情。

  馬車便和平時那樣,輕鬆駛入院內。

  幾個人下車便進了屋,南祈稍稍呆了一會兒,便乘馬車回到自己的院子。

  因著宋初一明天要獨身赴險,周圍或許又有人監視,姬眠並未拉著他訴說別來之事,分別洗漱之後,便各自休息去了。

  在生死邊緣已經不是一兩次了,所以宋初一不緊張,她只仔細想了幾遍,便閉眼睡覺了。

  夜黑夢甜。

  宋初一酣睡到天亮,直到外面飯菜的香味飄進來,她肚子咕嚕一響,才醒過來。

  想到昨天晚飯未用,宋初一翻身起塌,披著袍子,頂著滿頭的亂髮便走了出去。

  正在喝粥的姬眠目瞪口呆的看著她這副尊容,直到她自來熟的找了鹽去清潔牙齒回來之後,才堪堪回過神來,「你昨晚做什麼了?」

  季渙如實的告訴他,「先生一個人可以睡的熱鬧非凡。」

  宋初一半瞇著眼睛給自己盛了碗粥,叼了根鹹菜緩緩嚼著,也不打算理會他們。

  「我給你準備了衣物,雖說可能會大一些,但保證你穿了之後鎮壓全場。」姬眠興奮的搓著手。

  宋初一喝了口粥,半晌才道,「不穿更鎮壓全場。」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2:11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一一章 這樣的男子

  姬眠撇了撇嘴,「你要是執意不穿,我也只好勉為其難的支持了。」

  宋初一吸溜溜的喝下一碗粥,又伸爪子給自己盛了一碗,默不作聲的就著鹹菜又喝下一碗。

  「真打算不穿!」姬眠見她從容淡定的模樣不禁驚訝道。

  「大早上的,你嚷嚷什麼!」宋初一咬了一口鹹菜,喝了口粥,道,「我只是在慎重考慮。」

  姬眠怪叫一聲,「你當真有這種念頭?我以為你說笑。」

  「這麼嚴肅事情,我會拿來說笑嗎?」宋初一白了他一眼。

  姬眠滿臉的不可置信,一個士子裸身上陣……這是何等震撼效果?他一直聽說莊子一派的道家人狂放隨性,今日才算是見識到了!

  等他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時,瓦罐裡早已經連一粒米都沒有了!

  宋初一腆著肚子癱坐著,吐出一口氣,「我考慮過了,這樣的事情有些不合適我。」

  「宋懷瑾!」姬眠悲憤的瞪著她,片刻又無奈的擺了擺手道,「罷了,你吃了這一頓還不知有沒有下一頓,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姬眠起身去尋了一把牛角梳遞給宋初一,「今日之事有幾成勝算?」

  宋初一呲牙咧嘴的用梳子拽頭髮,聞言答道,「何謂勝?事情敗露,我早已經敗了,而成名不成功,我也算是勝了。」

  「保住自己性命。」姬眠望著她道,「我等你回來殺一盤六博。」

  宋初一從鼻腔裡發出聲音,算是應了。

  梳洗整理之後,宋初一從銅鏡中看了看自己。一襲素色的廣袖布袍,墨髮半披在腦後,黑色的大氅,那平凡的眉眼,看起來比半年前脫去了三分稚氣,滿是士人的自信與落拓。

  宋初一沒有穿姬眠準備的華麗衣衫,即便需要鎮壓全場,她也不會不自信到靠一身華麗的偽裝。

  「先生,礱穀將軍來了」有個侍女急匆匆的跑了進來。

  姬眠立刻站起身來,「到哪兒了?」

  「還在門房中。」侍婢答道。

  難道知道宋初一在這裡?姬眠不敢確定礱穀慶的態度,因為礱穀慶一直都堅定不移的支持衛侯,「懷瑾,在後院馬棚裡有兩匹上等好馬,你戴上斗笠,騎馬從後門出去,我去見礱穀將軍。」

  宋初一應了一聲,微一拱手,往後院走去。

  而此時,東街附近已經人山人海。土臺上有一塊地方臨時搭了個小棚,四面有草簾垂下,遮擋住人們的視線。

  據說是為了讓籍羽死的體面些。可這些不過是傳言而已,糊弄百姓而已,很多人早就已經猜到,恐怕是因為籍羽受刑過重,怕他淒慘的模樣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會引起動亂。

  快至午時,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君上到!」

  東街的地上呼啦啦的跪下一片,奴隸匍匐,庶民行稽首大禮,士人長揖。

  一個深褐色華服的老人緩緩步上高臺,坐下之後,才道,「免禮。」

  寺人尖細聲音將他的旨意響亮的傳達出來。

  衛侯這半年仿佛老了十歲,鬢髮由花白忽然變成雪白,他望了草簾遮掩的棚子一眼,眸中是誰也看不懂的神色。

  眾人紛紛起身,這時才看清跟隨而來的人有很多,包括文臣武將,還有魏國使節。

  日影偏移,眼見午時即將來臨,可是沒有一個人敢提醒,也不願提醒。

  約莫隔了半刻,那魏國使節首先開口道,「君上,時辰將至了。」

  衛侯攏在袖子裡的手緊緊相握,一貫溫和的面上也露出隱忍的神情,幸而有輕紗遮掩,除了內侍,並無別人看見。

  風乍起,吹動簾幕。籍羽那邊草簾微掀,有一兩個眼尖的人不禁驚呼一聲。

  方才的畫面只有轉瞬間,他們也不確定,方才裡面分明看見的只一片血紅,那個被捆綁的魁梧男人,根本職能看見是一片血肉模糊。

  不遠處,騎在馬上的宋初一也看見了,她一直盯著那處。

  她緊緊抿唇,半晌才問同樣憤怒的季渙,「是他吧?」

  「是。」季渙目眥欲裂,他從十一歲便跟著籍羽混,絕不會認錯。

  宋初一驅馬向前,季渙連忙伸手擋住她,希望她在好好想想。

  然而在場數千人,一片靜寂,宋初一原本在角落裡,但她這一動,立刻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

  她心一橫,將斗笠摘掉,揚聲道,「宋懷瑾在此!」

  此話一出,幾千道目光唰唰的彙集過去,連高臺上那些人都紛紛看過來。

  靜默半晌,人群不自覺的給她讓開一條道路。

  宋初一驅馬直接行到土台前面才翻身下馬,將馬鞭拋給季渙,順著臺階緩緩走上去。

  所有人都屏息盯著她,他們絕大多數人都根本沒有想到,近來震動列國的那件大事,居然是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人所為!

  人群之中,也有熟悉的臉孔,其中甄峻便滿臉愕然的死死盯著宋初一,他初見宋初一時便覺得他氣度不凡,將來必成大器,所以才真心相交,沒想到此人竟然就是宋懷瑾!

  宋初一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遠遠的站著,朝衛侯行了一個大禮,然後徑直往草棚走過去。

  四周甲士立刻執劍阻擋。

  高坐上,衛侯蒼老的聲音道,「莫阻。」

  甲士聞言,收起兵器退了下去。

  宋初一大步走進簾內,入眼便是一個暗紅色的血人。他身上早已經被鞭子抽的沒有一塊好皮。宋初一連忙檢查他的四肢,一掃眼卻看見站在地上的腳,少了三根指頭,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往外流著血水。而那張硬朗的臉也已經面目全非!

  他倏地抬起眼,正與宋初一四目相對。

  宋初一看見,那雙一貫冷靜到有些冷漠的眼眸裡,竟然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羽,我來了。」宋初一道。

  籍羽看了她半晌,道,「你不怕?」

  「嗯。」宋初一意味不明的應了一聲。現在對施加毒手之人的最好報復,就是扯下四周的草簾,讓衛國人看看忠義之人究竟遭到何等對待!

  可是籍羽這樣的男人,不需要天下人的憐憫,宋初一靜立了片刻,選擇為他保留尊嚴。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一二章 願以身殉國

  籍羽看見宋初一黑眸沉沉,再不復平素的懶散與玩世不恭。

  靜立須臾,宋初一轉身掀簾子出去,朝衛侯拱手施禮,而後以不大不小的聲音道,「敢問君上,籍師帥何至於死?」

  透過輕紗,衛侯只隱約能看見宋初一的面容,然而那份迫人的氣勢卻不需要表情便足以讓他感受的到。

  沉默久久,衛侯才緩緩道,「魏國大軍壓境,要求處死籍師帥,他不死,我衛國要亡,你說寡人該如何選?」

  宋初一再行一禮,轉向魏國使節,拱手道,「敢問貴使,籍師帥犯了什麼罪行,使得貴國如此動怒?」

  那魏使早就在打量宋初一,聞言,斟酌言辭道,「先生欲謀我大魏,籍師帥一路護送,我大魏自然要防範。」

  「善,對籍師帥都用了如此極刑,貴國打算如何處置在下?五馬分屍?」宋初一冷冷道。

  魏使心中一登,心道落了圈套,這可怎麼回答?王上下了令要將閔子緩和宋懷瑾活著帶回去……

  「此事重大,須得我王親自定奪。」魏使思忖之後,如此答道。

  宋初一點頭,「自當如此,魏國如此處事,在下沒有任何異議,貴使遵上令,在下亦無話可說。不過倘若今日非要以這個緣由處死籍師帥,在下也很有必要給君上一個交代,給衛國一個交代!」

  「季渙!」宋初一說罷,揚聲喚道。

  季渙幾個箭步衝上臺去,眾甲士居然未來得及阻擋,只得拔劍將宋初一個季渙圍攏起來。

  「解劍。」宋初一道。

  季渙愣了一下,旋即將手中的劍遞交出去,卻被宋初一伸手接住。

  「我宋懷瑾!」宋初一倏然回過身,朗聲道,「時至今日,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從未半途叛出衛國。我宋懷瑾也從來不強求名利,平生所願乃是天下歸一,黎民百姓不再遭受戰亂之苦。」

  眾人仰望高臺上那個言辭激昂的少年,心中不禁動容。明明是再平凡不過的眉眼,卻在此刻顯得尤為懾人心魄。台下數千人,鴉雀無聲的仰望著她。

  籍羽盯著草簾,仿佛想透過阻礙看到宋初一的風姿,一向沒有個正行的人,忽然如此認真起來,讓他很想親眼瞧瞧會有什麼不同。

  「如今衛國有難,忠義之士將無辜受死,宋懷瑾難辭其咎,今願與籍師帥一併殉國,以報君上知遇之恩!」宋初一轉身,撩袍子跪了下去,雙手捧起長劍,「在下只有一事相求,請君上用這柄劍,親手了斷吾命,以全吾忠義之名!」

  人群一片譁然。

  這個要求確實不過分啊!宋初一既不是衛國人,也不是衛國之臣,他肯為衛國奔走,圖的是什麼?肯以身殉國,保全衛國,這份氣節,當世有幾個人能比?

  「懷瑾先生大義!」人群之中,不知道是誰高喊一聲。

  剛剛趕到不久的姬眠和礱穀慶愣在原地。

  宋懷瑾你瘋了?姬眠在心中怒吼,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緊接著眾人跟著大喊,「懷瑾先生大義!」

  聲音響徹濮陽城的上空,顯得分外悲壯。這等忠義之事,值得成全,所以幾乎沒有人阻止宋初一死。

  在這樣的聲音裡,魏國使節不由擰緊的眉頭,轉頭看向衛侯所在處。

  良久。

  主座上的衛侯動了動,起身走下高臺,伸手握住宋初一捧著的青銅劍,咪眼看著在陽光下雪刃,蒼老的面上沒有過多的表情。

  人群再次安靜下來,屏息凝神的看著衛侯的動作,仿佛他下一刻便會一劍揮下來。

  宋初一脊背冒汗,面上也是不多見的凝重。

  季渙早已被宋初一的舉動震驚的愣在當場,之前不是說過來救籍師帥嗎?怎麼忽然要一起殉國了?難道連她也沒有辦法,所以覺得對不起籍師帥?

  「宋懷瑾,你這個混蛋。」姬眠喃喃道。早上還答應回去和他下六博棋,轉臉便變卦了,說話跟放屁沒兩樣!

  在眾人心思百般糾結時,衛侯猛的揚起劍,寒光一閃。

  剎那間,所有人瞪大眼睛,然而劍鋒掃過,卻只有宋初一一縷青絲落在地面上。

  「先生的血,不應該染在寡人的劍刃上。」衛侯將劍插在土臺上,緩緩道,「以髮代頭顱,也算全了先生的忠義。今日便將你與閔子緩,還有籍羽,一併交給魏國使節。別後,願先生一切安好。」

  宋初一行了稽首大禮,再抬頭時,看見衛侯遠去的背影,覺得仿佛又佝僂了幾分。

  她鬆了口氣,才發覺脊背一片冰涼的汗水。

  這一局,她顯然贏了。

  衛國宮殿中。

  一處清靜的偏殿,衛侯坐在軟墊上,殿中靜謐,沒有容任何一個僕婢在身邊伺候。

  種種思緒紛湧而來,他猛覺喉頭一甜,噗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

  「哈。」衛侯掏出帕子,緩緩擦了擦唇角,面上滿是自嘲。

  他從即位以來就一直隱忍,隱忍不是為了某一日崛起,只是為了苟延殘喘。這個衛國,在群狼環伺之中,只有這一種生存方式。他只能壓下心中的一切,忍受。

  魏王逼他、辱他倒也罷了,畢竟壓倒性的勢力在那裡擺著,可如今連宋懷瑾也能把他逼到死角!

  衛侯倚在扶手上,歎了口氣,這個宋初一竟然能看破他想殺人滅口的心思!著實不容小覷!

  他從不強留任何一個人才,因為衛國支撐不起他們的志向,可絕不願意把宋初一和閔遲拱手送給魏王!所以打算私下除掉這二人。沒想到宋初一居然光明正大的挑破,在眾目睽睽志向,把脖子伸出來。

  可恨他卻不能動手。他這一動手,不僅會得罪魏王,還會讓他的聲譽在士子、庶民心中一落千丈。

  「怪不得礱穀將軍極力薦他!不簡單吶!」衛侯輕歎。

  宋初一這一舉動看似鋌而走險,實際也並不是那麼艱險。而且結果不僅的挽回了自己的名聲,還救下籍羽,即便不是完全的脫離危險,但她這種人,一旦給了個緩衝的機會,便一定能想到脫身之策。

  衛侯垂眸看著面前的一灘血,心中再度鬱結,狠狠拍了一下扶手。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2:12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一三章 看我滅你國

  驛館中,醫者在屋內為籍羽處理傷口,宋初一和季渙坐在廊下等候。

  「你還打算留在衛國?」宋初一問季渙。

  「籍師帥若是走,我便走。」季渙道。

  「他會走的。」宋初一道。

  籍羽生於衛長於衛,祖輩也都是衛國人,因此不管衛國是怎樣敗落,他都不離不棄,可是這次的事情怕是足以讓他斷絕了這份忠誠。他願意為國戰死,卻定然不願如此窩囊的死在自己人手裡。

  這次的事情,對於籍羽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先生。」醫者出來。

  宋初一站起身來,問道,「他傷勢如何?」

  醫者也知道今早在東街土台發生的事情,心裡對宋初一十分欽佩,因此答話也分外恭敬,「回先生,這等傷在常人身上怕是早已撐不住,不過籍師帥身體健壯,倒沒有性命之憂。只是腳上缺了三根指頭,日後行走有有些關礙。」

  「會瘸了?」宋初一擰眉。

  醫者忙道,「尋常人忽然少了三根腳趾都會站不穩,只要勤加練習,慢慢習慣之後就好了。雖然多多少少會有些影響,但不至於瘸了。」

  「有勞。」宋初一道。

  送醫者離開,宋初一正要回去看看籍羽,卻聽季渙道,「先生,是閔子緩。」

  季渙對閔遲印象越來越差,因此也開始直呼其名。

  宋初一回頭淡淡看了閔遲一眼,便抬步往屋裡去。

  「宋懷瑾。」閔遲喚道。

  宋初一頓下腳步,回身攏著袖子,面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不知閔先生有何指教?」

  「無。」閔遲盯著她道,「怎麼,先生作為一個勝者,還不許敗將前來瞻仰一番?」

  閔遲還是那一襲煙色廣袖寬袍,容貌越來越像那時候的閔遲了,劍眉星目,風姿翩然。宋初一眸色微微沉了下來,唇邊的笑意卻是越發綻開,「勝?在我看來,還沒有。」

  沉默。

  「在下很忙,閔先生若是沒有什麼事,在下失陪了。」宋初一微微頷首。

  閔遲看著她進屋,亦轉身離開。這一次宋初一的反擊雖然沒有多麼聲勢浩大,卻猶如漲潮一般,迅速的傾覆了他的計策。對於流言的利用,宋初一顯然更勝一籌。

  他暗中查過,不利於他的消息是的確都齊國傳過來,而不是有人在濮陽造謠。他查過宋初一,身邊沒有一個可用之人,從時間上來算,應該不可能親自到齊國散播消息,這麼說來她已經未雨綢繆到這種地步了?

  屋內,宋初一在榻沿坐下來,見籍羽睜開眼,便問道,「醫者說沒有大礙,不過你那三根腳趾頭沒得救了。」

  「帶兵打仗,缺胳膊少腿也正常,何況只是三根腳趾而已。」籍羽聲音枯澀沙啞。

  宋初一點頭,轉而道,「趁著這段時間,好好想想何去何從吧。」

  籍羽沉默,他這輩子從來沒想過離開衛國。

  每個人都有為人原則,籍羽沒有遠大的抱負,卻求忠義。倘若最終他還是決定留在衛國,宋初一也不會強求他。

  在宋初一的堅持下,魏國使節在衛國停留了七日,等籍羽身上的傷口大部分都結痂的時候才整隊出發。

  從濮陽到大梁,六七日足以。宋初一覺得在這個途中想逃跑實在困難重重,也不是明智之舉。反正魏王暫時沒有殺她的意思,就讓籍羽好好養傷。

  車隊出了濮陽,在官道上不急不緩的前行。

  魏國使節心裡急躁,但無奈宋初一要求必須穩,否則籍羽傷口裂開哪怕一點,到時候她就寧死不降魏。

  而倘若聽她的意思行事,到時候她不但降魏,還會將說服她入魏國的功勞全部都歸在他身上。這是多麼大的誘惑啊!得了兩個大才,說不定王上一高興便給他升爵一級。所以魏使便聽從了她的意思,稍微放慢行速。

  風漸起,眼看就要下雨,侍衛靠近宋初一的馬車,道,「宋先生,天色已晚,眼看就要下雨,倘若再不加快行速,我們可能都會被阻在雨中。」

  車內沉默片刻,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那就在雨中停留一會兒嘛,我掐算過,這雨定然不會下三天三夜。」

  宋初一從來不信任自己的掐算,但有一句話叫「春雨貴如油」,倘若春雨瓢潑三天三夜,就不叫貴如油了。

  「不妄被關在家中,他若是知道先生走了,怕是要把礱穀府的屋頂都拆了。」籍羽道。

  宋初一放下竹簡,看了他一眼,「自從受傷後,你的話明顯多了。」

  以前籍羽絕對不會說這樣閒聊的話,他的話從來都是少而精。

  「也對,你渾身上下也就嘴能動。」宋初一把竹簡卷起來,往前湊了湊,「不妄也不是奶娃了,再說我經過我一段時間的錘煉,不會那麼衝動。」

  籍羽沒聽進她的話,只是沉思,似乎自從在東街宋初一出現在他面前,說出那番大義之言,他對她的偏見便轉瞬間不能再算是偏見了。

  馬車的速度比方才快了許多,因為還算平穩,宋初一便未曾找茬。

  總算在雨落之前到達一個驛館,安頓好一切之後,眾人都長長的鬆了口氣。

  這間驛館十分簡陋,連院子都沒有,只是六七間木屋,屋後面有馬棚,前面僅有七零八落的竹籬笆。

  天色漸晚,宋初一拿著扇子蹲坐在廊上看藥爐,而閔遲則在對面的廊上看自弈。

  「宋先生,對弈一局如何?」閔遲道。

  宋初一見爐子裡的火小了,連忙揮了揮扇子,「如何下法兒?」

  「下國棋。」閔遲道。

  宋初一將扇子一丟,站起身來喊道,「寍丫看爐子。」

  說罷,走到對面,在黑子那方坐下。

  閔遲道,「我選齊國。」

  「趙。」宋初一道。

  「宋先生可要換一國,聽說趙國最近換了新君,內部勢力也不穩,不是個好兆頭啊。」閔遲笑道。

  宋初一抄手道,「且看我力挽狂瀾,滅了你大齊。」

  她話音方落,只見一道白影閃電一般的竄了過來,甲士們都還沒來得及反應,那白影便將宋初一撲倒在地。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一四章 我來追白刃

  熱乎乎的氣息噴在宋初一臉上,她伸手把那張狼臉拉遠了一些。

  宋初一還未來得及高興,餘光瞥見甲士早已箭在弦上,連忙吼道,「不許射,這是我養的小寵。」

  眾人愣了片刻,見那只大雪狼果然只是在與宋初一玩鬧,並沒有任何攻擊的姿態,才猶豫著放下了弓箭。

  宋初一鬆了口氣,忽然聽見有馬蹄聲傳來。她轉頭,便看見小雨迷蒙中,一騎黑色駿馬飛馳而來,馬上是一襲黑衣勁裝的男子。

  馬如箭一般的衝到驛館門口,猛的一揚蹄,嘶鳴一聲,硬生生停了下來。

  馬上之人翻身下來,站在籬笆院外,他有一雙筆直修長的腿,肩寬腰窄,面容俊朗無雙,一雙長眉淩厲的斜斜入鬢,眼若寒星,卻正是趙倚樓。

  宋初一站起身來,對護衛道,「放他進來。」

  暮色中的初春還有些冷,趙倚樓吐出大團的霧花,見宋初一滿臉笑意,不禁皺眉道,「白刃跑了,我是來追它回去的。」

  「既然如此,怎麼不見護衛?」宋初一站在廊上,抄手望著他笑問道。

  好歹也是一國之君,真是出來追一頭狼,必然會帶許多護衛,趙倚樓這一人一騎,哪裡是一國之君的派頭。

  趙倚樓有些窘迫,眉頭擰的越發緊了,「我願意一個人,你管我!」

  「不管你,現在帶上你的白刃,可以回去了。」宋初一無良的調笑道。

  趙倚樓逕自走到廊下,「我要躲躲雨。」

  宋初一莞爾,向閔遲拱手道,「抱歉,在下要招待客人,改日再下棋吧。」

  閔遲仔細打量趙倚樓幾眼,點頭,「請便。」

  一國之君的位置,雖然只是被架空的君位,對於趙倚樓來說能豐衣足食已經是不可想像的好日子,他說拋便拋,倒是瀟灑的緊。

  回了屋,宋初一尋了寬袍給趙倚樓,讓他去沐浴更衣。

  白刃好久沒見宋初一,在她身邊滾來滾去撒嬌,宋初一伸手摸了摸它的肚子,笑道,「你越吃越胖,總有一天會走不動路的。」

  白刃歡快的咧著嘴,攤著肚皮給讓她撓。

  一刻之後,趙倚樓著一身素色廣袖寬袍,墨髮濕漉漉披散在身後,有些髮梢還在滴水,端的一副顛倒眾生模樣。

  宋初一直直盯了半晌,「些許日子不見,你又長高了許多,也壯實不少。」

  趙倚樓淡淡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句話簡直是廢話,他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天天吃肉能不長高長壯實嗎!

  宋初一倒了杯熱水給他,問道,「你如何逃出來的?」

  趙國宮殿必然守備森嚴,幾個家族勢力雖不在乎趙倚樓這個傀儡君主,卻也不會大意到讓他一個人偷偷溜出來。

  「是公孫衍幫了我。」趙倚樓喝了口茶,頓了一下,又道,「他與我一併逃出來的。」

  宋初一微微一怔,「公孫衍?他為何要逃出趙國?」

  「據說是不滿公子范的暴戾。」趙倚樓道。

  宋初一點頭,心裡覺得判斷,真實原因多半不可能如此。公孫衍想要離開趙國,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如此偷偷摸摸,反倒讓人生疑惑。不過既然趙倚樓已經離開趙國,就算趙國覆滅了,也跟她半點關係也無,所以有時間還不如操心操心自己眼前事。

  「你日後有什麼打算?」宋初一問道。

  趙倚樓正色道,「白刃既然想和你一起,我便勉為其難的與你同行。」

  「你可知道,我這趟前途未卜,很有可能便喪命了?」宋初一問道。

  「我哪天過的不是朝不保夕的日子?」趙倚樓反問。

  「說的也是。」宋初一話是這麼說,但她明白選擇拋棄君位,是需要怎樣的灑脫和決心,所以也就任由趙倚樓這個彆扭的少年嘴硬。

  雨下了一夜,第二日便是豔陽高照,因著要等道路晾乾,所以又停留一日。

到大梁的路途不算太遠,一路安穩的到了地方。

  而這段時日,濮陽城卻是炸開了鍋,各種關於閔遲的謠言迅猛散播,幾日之間,其人品和德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質疑。

  而消息通過密探的管道,早就先一步傳入魏宮。

  一到大梁,宋初一和閔遲立即被安頓到了魏國最奢華的驛館別苑中,等待魏王接見。

  從前宋初一所在的陽城,雖處於秦魏邊緣,但她從未見過魏王。

  宋初一是打從內心深處對這個政治老流氓十分好奇,只是無緣得見,這一回,她得趁機好好瞻仰一番才行。

  在驛館等了一天,隔日清晨,便有宮中內監前來請人。

  魏國作為一頭剛剛勢衰的猛虎,它都城的繁華與宮殿的雄偉,是許多大城池都無法與之相提並論的。

  魏國宮殿群綿延覆蓋四十里,屋脊高挑,飛簷斗拱,長廊如帶,亭臺樓閣更是多不勝數。

  宋初一與閔遲一路目不斜視的往大殿走去,兩人心中暗自驚奇,對方居然對兩旁的雄偉建築仿若未見。

  宋初一已經活過一回,不在意這樣氣派的建築倒也罷了,閔遲年紀輕輕居然如此沉得住氣,卻是令宋初一刮目相看。

  「懷瑾先生、子緩先生到!」有尖細的內侍高喊。

  兩人的腳步停在正殿前。待另外一名內侍接引,才從容步上階梯。

  大殿內,魏國君臣均在。當二人並肩進入時,所有的目光轉瞬間都投了過去。卻見少年緩緩走了進來

  閔遲年紀略大一些,現在這番模樣,算是青年了,而宋初一更小。

  像他們這個年紀的士人,能有些務實的見解便已經算是很不錯了,可誰能想到,攪起列國紛爭的人居然會是如此年輕!

  「外臣宋懷瑾,參見魏王。」

  「外臣閔子緩,參見魏王。」

  兩人一前一後的道。

  主座上,一襲深褐色服色、鬚髮花白的老人仔細的打量二人一番。

  於此同時,宋初一也在不動聲色的打量魏王。

  魏王面上鬆弛的皮肉,已經很難辨出他原來的長相,只是一雙豹形眼,顯得格外明亮。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2:12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一五章 給我拖去打

  之前魏王已經知道了閔遲的詳細情況,甚至連畫像都有,雖然不怎麼像,但宋初一與閔遲站在一起的時候,還是能一眼分辨出來的哪個是他。

  最讓魏王驚訝的是宋初一,聽了這麼久的傳聞,今日乍一見到真人,竟有些難以對號入座。

  「你就是宋懷瑾?」魏王伸手撥開面前旒,仔細打量宋初一。

  宋初一在殿中站定,行了一個大禮,答道,「正是外臣。」

  「外臣」這兩個字讓魏王心中有些不滿,但也並未形於色,他放下旒,正襟危坐,「宋懷瑾、閔子緩,你二人可知罪?」

  「外臣不知何罪之有!」二人竟仿佛商量好一般,異口同聲的道。

  這回答也在魏王的意料之中,他道,「閔子緩,你先說,你去遊說齊楚攻我魏國,如今落到本王手裡,本王是不是該治你死罪?」

  「外臣在其國謀其事,如今正是肉在砧板上,王上若是治罪,外臣也絕無二話。」閔遲道。

  魏王意味不明的一笑,轉向宋初一道,「宋懷瑾,你說呢?」

  宋初一抬眸直視著他,道,「列國伐交頻頻,不就憑的實力,憑的計謀?在下為何不能為衛國出謀劃策?」

  「哈哈哈!」魏王一拍扶手,大笑道,「好個憑實力、憑計謀,本王喜歡。」

  笑罷,容色一斂,揚聲道,「來人!把宋懷瑾拖出去給本王打五板子!」

  「王上打外臣,可有理由?」宋初一話聲才落,便有兩名甲士過來將她往外拖。五板子一點也不多,但也夠她躺上三五天,眼見魏王沒有答話的意思,不禁怒道,「魏國竟如此不講道理!」

  「打!打完本王再好好跟你說說原因!」魏王哼道。

  說罷,又轉向閔遲,「閔先生所言甚合本王心意,在其位謀其事,嗯,不錯,只是不知閔先生是否肯在魏國謀事?」

  魏王見他似乎欲拒絕,微微抬手道,「閔先生不必立刻回答,允你充足的時間考慮,什麼時候想清楚要在魏國謀事了,隨時可以來見本王。」

  這話的潛臺詞是,想不清楚就繼續想,什麼時候願意留在魏國再來見本王,反正走是不可能的。

  魏王不改一貫的處事原則,殿上的臣子還沒來得及抒發己見,三兩句話就又把閔遲打發了。

  片刻,宋初一已經被打完,又拖了上來。

  魏王咧嘴笑道,「先生現在可知道,本王為何要打你?」

  因為你是老流氓!宋初一心中恨恨的道。

  魏王見她不答話,便繼續道,「因為本王辦事一直靠的是實力和計謀,你弱勢,你就要被打。」

  宋初一抿著唇,臀部火辣辣的疼。

  「宋先生也回去和閔先生一起想想吧。」魏王微一抬手,便有甲士過來請二人出去。

  宋初一艱難的邁著腿,跟著出去。

  魏王瞧見她難看的走路姿勢,忍不住笑起來,面前的旒晃的嘩嘩作響。

  「我王。」一名上大夫看人已經走出去,立刻執笏道,「我王不是要引宋懷瑾入魏?如此對待他,怕是會被其記恨在心啊!」

  「那小子就是欠揍,這種桀驁的人,揍著揍著就熟了,倒是那閔子緩,近日得了許多關於他的消息,想必諸位也都清楚了,說說,用還是不用,怎麼用?」魏王道。

  眾人一腦門冷汗,他們怎麼沒看出來宋初一是那種喜歡用武力聯絡感情的人啊!反而隱隱覺得此人雖然不算心胸狹窄,但絕對會記仇報復。

  罷了!他們的王,從來沒看准過人。眾人紛紛在心裡思量片刻,都不約而同的選擇暫時忽略此事,轉而對閔遲的去留議論起來。

  種種消息證明,閔遲此人,有謀略,沉得住氣,但功利心太重,而且處事未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樣的人一旦下定決心要做某件事情,必然能夠成功,但這種人就如雙刃劍,一個不慎就能傷到了自己。

  「丞相,你的看法如何?」魏王轉向公子卬問道。

  公子卬沉吟片刻道,「如吳起者,尚且能用,只要王上有能力掌控他,用用也無害。」

  這話一說,什麼也不用討論了,魏王能承認自己沒有能力掌控閔遲?眾人紛紛閉了嘴,有個別人開始奉承魏王,說以王上的英明區區閔遲算什麼!

  討論了半晌的事情,因公子卬的一句話,立刻便解決了。

  魏王得了兩個可用之才,心中高興,立刻散朝,回後宮裡擁美人飲酒慶祝去了。

  驛館別苑裡。

  宋初一趴在床榻上哼唧,「那個老王八蛋,居然不由分說的便打人!」

  趙倚樓用羊皮袋裝著冰塊,正在幫她敷屁股,「你慫恿列國來攻打魏國,打你五板子算少的,要是我,打五十板子也不解恨。」

  「你他娘的說風涼話,這不是你屁股你不疼!」宋初一怒道。

  基本上三十板子就可以皮開肉綻了,可想這五板子是多麼重,宋初一臀部高高腫起,根本不能正常坐著。

  「我是說實話。」趙倚樓把裝著冰的囊放在她臀上,便找肉乾餵白刃去了。

  「喂,我包袱裡有一卷教習武書,是羽給我的,不過我懶得動彈,你去拿來演給我瞧瞧。」宋初一百無聊賴的道。

  趙倚樓餵完白刃肉乾,才起身去包袱裡翻找,在最低面果然看見一卷小羊皮,便取了出來。

  趙倚樓看了幾眼,問道,「這如何演?」

  「你先去外面練習練習,回來演給我瞧。」宋初一也曾看過裡面的內容,都是描述很簡單的動作,她也學了一兩回,然後就壓在包袱最底下了。

  趙倚樓點點頭,領著白刃出門。

  「喂,你把白刃留下,我一個人無趣。」宋初一吼道。

  外面飄飄渺渺的穿來趙倚樓的聲音,「我又沒綁著它。」

  顯而易見,它不待見你。

  「寍丫寍丫!」宋初一揚聲喊道。

  須臾,小丫頭邁著小碎步蹭蹭的跑了進來,「先生有何吩咐?」

  「去給我找本書來。」宋初一道。

  寍丫為難道,「先生,那些書您都看過好幾遍了,取哪本?」

  宋初一默了片刻,「去找閔遲借。」

  借了就不還。宋初一如此打算。

  「喏。」寍丫應了一聲,又跑了出去。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一六章 強暴雅的人

  宋初一只能趴著的這幾天,陸陸續續從閔遲那裡借了十餘卷書,看完之後就托人送出去賣掉,收益頗豐。

  五天之後,宋初一已經基本恢復如常時,閔遲手裡的書已經只剩下三卷了。

  春風中有了些許暖意,吹的人渾身軟綿綿的發睏。宋初一坐在廊上看著趙倚樓練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宋初一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趙倚樓和白刃早就不在了,身邊坐著一襲煙色長袍的閔遲,正凝視著她。

  春日暖陽下,那張熟悉的臉,顯得溫柔而專注,黑羽般的睫毛將眼睛下投了陰影,眼神顯得幽深。就仿佛回到很久以前,他們坐在陽城的小院裡,那是他也是如此看她。

  宋初一有剎那的失神,轉瞬間便又恢復如常,面上浮起猥瑣的笑意,「你這麼仰慕我?」

  閔遲皺起眉,「宋懷瑾,我的書都哪裡去了!」

  宋初一仔細看了看他的表情,哼哼道,「你既然都知道了,不需要多此一舉的詢問吧?」

  「我以為,你會使出什麼高明的手段報復我,原來只是這種小伎倆!」閔遲冷笑道。

  在宋初一的記憶裡,閔遲並不經常動怒,眼前的這個閔遲也是一樣,宋初一猜測,他如此的咬牙切齒,是因為被賣掉的書十分重要。

  「唔,你可能不太瞭解我這個人,暢快的報復固然很好,但有機會給人添堵,我也不會放棄的。」宋初一看著他額頭青筋暴起,伸手攏了攏衣襟,縮著脖子道,「莫要用這種饑渴的眼神望著我,如果你真的對在下不能自拔,在下可以勉為其難的滿足你一回,不過在下可不做下面那個。」

  這番話若是一個女人對男人說倒也算不得什麼,可問題是,在閔遲眼裡宋初一是個男人

  「宋懷瑾!」閔遲已經瀕臨暴怒的邊緣。

  宋初一掏了掏耳朵,道,「春光大好,吼什麼呀?莫要如此掃興嘛!」

  閔遲壓下一腔怒火,問道,「你把我的書賣去哪裡了!」

  宋初一打了個呵欠,見白刃叼著骨頭往屋裡跑,便對它招了招手。白刃與宋初一闊別大半個月,所以這幾日暫時熱情還未退去,立刻屁顛顛的竄了過來。

  「你給我挖完陷阱後,怎麼沒告訴我怎麼爬出來?」宋初一滿臉無辜的問道。

  「宋懷瑾!那事情你不是已經報復過了!我現在已經惡名傳遍列國,你還想怎麼樣!」閔遲看著她一張似笑非笑的臉,真是恨不得暴揍她一頓。

  宋初一揉亂白刃頭頂的毛,聽聞他這麼問,沉吟了一下,誠懇的道,「我想怎麼樣……你慢慢會瞭解的。」

  「為謀者,成敗皆灑脫,在宋國時那一場對弈,你說我們註定是對手,閔某還以為是以天下為棋的一場對弈,未曾想宋懷瑾的眼光竟放在如此小打小鬧上!」閔遲起身,甩袖離開。

  宋初一不以為意的一笑。她不是把眼光放在這上面,不過是閑來無事,給人添點堵讓自己樂一樂罷了。不過這種事情,她絕不會開口解釋,畢竟她如今可是個天下皆知的忠義賢人,名聲可真貴呢!

  「先生!」寍丫飛奔過來,滿臉淚水的急道,「請先生快去救雅姐姐!」

  宋初一身上的懶散一掃而光,隨著寍丫一邊走一邊問道,「子雅怎麼了?」

  「有五六個甲士攔住雅姐姐,想強要她。」寍丫哭的淚眼婆娑。

  宋初一眸光一暗,手已經握住袖劍的劍柄,帶上白刃加快腳步上往事發的方向跑。

  穿過兩個回廊,還未看見人,便聽見男人的笑聲以及一些喘息聲,宋初一心中一凜,腳下速度更快。

  轉了個彎,立刻便瞧見子雅光著身子,被壓一個男人壓在身下,兩句軀體黑白形成鮮明的形成強烈對比,鮮紅色的血,從子雅雪白的大腿流下。

  「白刃!」宋初一喚了一聲,已經拔出袖劍,三兩步衝了上去。那群人還陶醉在美人的軀體上,一時未曾反應過來,宋初一一劍已經插入一個圍觀之人的體內。

  白刃被宋初一殺氣感染,跟著撲上去撕咬。

  剩下五個甲士反應過來時,已經遲了,白刃雖然是被人養活,但從來沒被圈養過,那撲殺的力道絲毫不弱,三兩下便讓四個人見了血。

  宋初一並未打算將他們一劍斃命,所以輕而易舉便將六個人的身上全部都留下不淺的傷痕。

  那六人一見宋初一是士人打扮,頓時覺得闖下大禍了,連忙提著褲子逃跑。

  白刃被激起野性,見他們逃跑,猛的撲上去,眨眼之間便咬斷了一個人的脖子,正欲追上第二個的時候,被宋初一喊住,「白刃!」

  白刃停了下來,卻還是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一副戒備的樣子。

  子雅一身狼藉,的衣物都被撕碎,臉色蒼白,滿臉的淚痕。

  宋初一臉色發黑,脫了外袍將子雅裹起來,讓寍丫幫著把她扶上自己背,背著她往回走。

  沒有去房間,而是直接進了浴房。宋初一看著她像木頭一樣,歎了口氣,擼起袖子,伸手幫她洗乾淨。

  子雅的眼睛終於動了動,目光落在宋初一身上。

  「想哭就哭。」宋初一正在認真的幫她清理下半身,沒有抬頭,卻能感覺到她的目光。

  沉默,屋內還是只有宋初一攪動水的聲音。

  久久,子雅忽然抱住宋初一,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宋初一拍了拍她的背,「放心吧,那幾個人,我一定會讓他們死無全屍。」

  子雅的哭聲越發響亮,宋初一只能彎著腰任由她抱著脖子。足足哭了大半個時辰,子雅才體力不支暈過去。

  宋初一直起腰緩了半晌,才找回點力氣,換寍丫進來一起把子雅拖出浴桶。

  處理好一切之後,宋初一將寍丫叫了出去,「說說怎麼回事?誰他娘的這麼不長眼,連我宋懷瑾的侍女都敢睡!」

  她好歹是個士人,還是魏王看重的士人,那些護衛再大膽,也不敢把手腳動到她身邊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29 02:13 A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一七章 初一的怒火

  「奴……」寍丫吞吞吐吐。

  宋初一緩緩道,「說。」

  她的聲音很平和,卻莫名的給人一種壓迫感。寍丫身子微微一抖,不敢隱瞞,連忙道,「是雅姐姐偷偷換了侍女的衣物,想,想出去。」

  宋初一閉上眼,其實方才她已經看見地上的衣服碎片,似乎像是驛館侍女的衣物,只是她希望子雅是有別的什麼原因才會這麼做,「她是否說過出去做什麼?」

  寍丫道,「雅姐姐說很悶,想偷偷溜出去玩一會兒。」

  「呵。玩?」宋初一輕笑一聲,看向寍丫道,「你替她瞞著我?」

  寍丫驚慌的抬起頭,她明明看見宋初一面上是笑意,卻能清楚的感受到宋初一發怒了,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到地上,「主,寍丫知錯了,寍丫再也不敢了!」

  這段時日,宋初一讓寍丫閒暇時便跟著子雅學習禮節,兩人關係稍微好一些也無可厚非,而且寍丫心思單純,也未必就是和子雅同謀。

  「抬起頭來!」宋初一冷聲道。

  寍丫怯怯抬起頭,面上早已梨花帶雨。宋初一擄住她極力想閃躲的眼神,「我對你太好了,是嗎?你最好弄明白,誰才是你的主!這是唯一的一次機會!想不明白就給我滾!」

  宋初一甩袖進屋。

  寍丫嚇的癱在地上,眼淚止不住的流。她一開始就知道錯了,子雅讓她幫著瞞的時候,只是她覺得只是偷偷出去玩而已,主的性子好,應該不會問罪,這是她完全沒有預料到的結果……

  一直散漫溫和的宋初一忽然發起怒來,也是一般人難以消受的。

  趙倚樓練完劍,在浴房沐浴之後,渾身濕嗒嗒的要進屋內。

  「公子。」寍丫跪在門前,看見趙倚樓來了,眼中閃過一絲希望。

  趙倚樓一貫不愛理人,但寍丫是宋初一身邊的最親近的侍女,他便停下腳步。

  「奴惹得主生氣了,求公子……讓主莫再生氣,奴以後再也不敢犯錯了。」寍丫忍不住又哭了起來。不僅僅是因為惹怒主子而恐懼,也因為宋初一對她真的好,她的衣食住行都是普通侍女不可能享受到的,而且宋初一從來都和顏悅色,她真的悔恨自己幫子雅瞞著此事。

  「嗯。」趙倚樓眉心微微隆起,淡淡應了一聲,走進屋內。

  屋裡光線幽暗,趙倚樓看見宋初一坐在幾前,攏著袖子看棋盤上的殘局,猶如一尊石像般。

  趙倚樓從來沒有安慰過人,站在原地半晌,才開口道,「我把竹簡上的動作都學會了,我演給你看。」

  說罷,見宋初一沒有動,卻依舊找了一根火棍充作劍,舞了起來。趙倚樓力氣大,一根火棍也能舞的虎虎生風。

  他舞完一遍,見宋初一依舊未曾動,便又舞了一遍。

  直到第六遍的時候,他原本生澀的動作都如行雲流水,宋初一才稍稍扭頭,皺眉道,「甩了我一身汗,別晃來晃去,晃的人頭暈。」

  「你不生氣了?」趙倚樓問道。

  宋初一看著他俊顏上沾滿汗水,因剛剛運動過,渾身肌肉隆起,一雙黑眸幽深,不禁起了綺念。

  宋初一方才根本就沒有生氣,只是在想些問題,另外看見趙倚樓舞劍的動作有些鈍,便沒有出聲,不過看見美男子期盼的神色,她怎麼會把實情說出來。

  宋初一起身走到趙倚樓身前,伸手抱住他,「不生氣了。」

  說著,趁機伸出爪子摸了他一把腰臀。

  趙倚樓臉一黑,卻沒有推開她。

  「我去看看子雅。」宋初一抱了半晌,鬆開他道。

  「嗯。」趙倚樓應了一聲,只能再去沖個澡。

  兩人一同出了門,一個去了浴房,一個往子雅的房間過去。宋初一看見寍丫還跪伏在門口,也未曾理會。

  雖則宋初一並不會因為這點事情就把寍丫怎麼樣,但這段時日也絕不會給她好臉色看,背叛可大可小,今日她只是幫著子雅隱瞞逃走,若是不吃教訓,說不定明日便會幫著別人反過來捅一刀。

  毒打這樣的事情,宋初一是不會幹的,因為她更喜歡蹂躪別人的心。

  寍丫猶豫了一下,連忙跟著宋初一身後。

  「莫跟著我,我憎惡背叛的奴婢!」宋初一冷冷道。

  連一個眼神也未曾給寍丫,伸手推開子雅的房門。

  對於宋初一來說,子雅不過是個工具,她對自己是否忠誠,並沒有那麼重要,因為不忠誠也可以利用,但寍丫是宋初一打算養在身邊的侍女,絕對不可以有絲毫背叛。

  子雅早已經醒來,聽見腳步聲,不禁縮瑟的一下,轉頭看向來人,發現是宋初一之後,渾身放鬆了許多。

  這一系列的變化,宋初一看在眼裡,心裡冷笑一聲,面上卻平和的問道,「不知道子雅姑娘準備離開這裡去何處?怎麼不說一聲呢,在下好派人把你送過去。」

  子雅一驚,猛的轉頭看向她,緊緊抿著唇,眼睛裡閃過一絲怨毒。

  宋初一知道她這是在恨寍丫出賣她,遂在席塌上坐了下來,面上帶著淺淡的笑意,「子雅姑娘是在怨寍丫?請你不要忘記了,她是我宋某人的婢女,不是你公孫子雅的。還是說說打算的去向吧,說不定宋某人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宋初一如此冷漠的稱呼,讓子雅心驚不已,但既然被戳破去意,她也不再隱藏,冷笑道,「我打算去找姐姐。你救了我姐妹性命,我從心裡感激你,但上回你把姐姐獻給秦公,誰知道這回困於魏,又會不會把我獻給魏王我不想,所以逃走。」

  「哈,你倒是挺有想法。」宋初一笑了一下,不緊不慢的道,「你知道荀夫人嗎?她是魏王最寵愛的女人。據說目如秋水,面若桃花,麗如芙蓉,雅若蕙蘭,乃是冠絕天下的美人兒,便是連你姐姐都難以抵其容色三分。」

  言下之意,就憑你這個姿容,見慣絕色的魏王是不會放在眼裡的,獻了也白獻!

  子雅眼睛酸澀,忽然捂臉哭出聲音。縱然不再是處子並不是一件多麼了不得的事,可是奪走她初次的人太髒太粗俗了!下身的痛,一直鑽到心底,方才那噁心的一幕忽然湧現。

  她好恨,倘若宋初一早點說清楚,她也不會淪落到這一步!

  宋初一算是將子雅的性情摸了明白,靜靜的看著她哭,心裡也在想著怎麼處置。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一八章 儒將公子卬

  子雅不是惡毒,而是太以自我為中心,這是大多數貴女的通病,只是她比較嚴重而已。而往往這種人做出來的事情,比惡毒更令人可氣。

  宋初一抄手,輕輕摩挲著袖劍的劍柄,等她子雅緒稍微平復一些,才一言不發的起身離開。

  出了屋子,宋初一看見院子裡有數十名甲士,為首的一名廣袖寬袍的中年男人見她出來,連忙跟了上去,「宋先生,聽說今日下午有人對先生身邊的侍女不利,不知……」

  「請幫在下轉達,在下要面見魏王!」宋初一不欲多說,這件事情不鬧開的話,興許就不了了之了。

  那官員愣一下,連忙道,「先生有什麼事情不如跟下官說,下官定為先生討回公道。」

  「魏王不是說,在下考慮清楚便可以隨時拜見嗎?難道這件事情您也可以代勞?」宋初一挑眉問道。

  「這……」縱使明明知道這只是藉口,他還是不敢阻攔,只能道,「下官這就去稟報。」

  宋初一頷首,進屋取了衣物去浴房。

  待她沐浴完之後,很快便有人來請她去王宮。

  月東升。

  魏王宮內一片燈火通明,琴音聲聲不絕,時若呦呦鹿鳴,時若汩汩水流。彈琴之人的技藝之高超,令人讚歎。

  宋初一由一名內侍引領,穿過曲橋,到了一座建在水上的宮殿前,聽著曲子,手指輕輕打著拍子。

  「懷瑾先生覲見!」門口有內侍尖細的嗓音響起。

  宋初一撫了撫衣領,脫了鞋走入殿內,在主座前一丈之外停下,甩袖行了一個大禮,「參見魏王。」

  微微未曾著冕服,一身暗褐色的華服,倚靠在扶手上,仿佛從沉醉中醒過來,輕輕敲打著扶手,「聽說宋先生想通了?」

  「想通了。」宋初一直截了當的道,「在下決定不留在魏國。」

  魏王眼睛一瞪,嗓門不自覺的拔高,「你這些天就想了這個?」

  宋初一坦然道,「原本在下專心養傷,打算等傷癒之後再仔細想想,畢竟倘若能在魏國任官,作為一個士人,也是莫大的榮幸。」

  魏王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宋初一的話鋒一轉,冷冷道,「不過今日在驛館,竟然有護衛強暴我的侍女這就是魏國對待我輩士人的態度?」

  琴音戛然而止。

  魏王也坐直了身子,沉聲問道,「竟有如此之事?」

  「在下豈敢說笑?」宋初一道。

  「去傳司寇!」魏王陡然暴吼一聲,屋內人人噤若寒蟬。

  內監立刻匆匆跑了出去。

  靜默許久,旁邊一個儒雅的聲音道,「此事或許另有隱情,宋先生不妨先坐一會兒,等待司寇查明此事,以免誤會。」

  宋初一看向說話之人。那人面前的幾上放著一把琴,從的面相上看起來約莫只有三十餘歲,一襲繡金絲的暗紫華服,面容俊雅,神色平和,有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宋初一暗暗猜測,此人可能就是公子卬,他是一名儒將,據說對音律尤其精通,不僅彈得一手好琴,還能譜曲,備受雅士推崇。倘若真是他的話,實際應該有四十餘歲了,不得不說,逍遙的日子果然養人。

  「宋先生請坐。」魏王緩了緩怒氣道。在王城之內,別苑之中,竟然發生這種事情,還捅到他跟前來,這讓他的臉往哪裡放!必須得將始作俑者碎屍萬段才能將他的顏面挽回萬分之一啊!

  「多謝魏王。」宋初一在公子卬下手的席位上跪坐下來。

  「先生可通音律?」公子卬為了緩和氣氛,轉身與宋初一搭話。

  「略懂。」宋初一對於這位儒將還是有一些好感的,他與其兄長,也就是魏王,秉性恰恰相反。若將魏王比作小人,公子卬就是君子、他講究仁義禮信,偏偏他又是一個領兵打仗的將領,倘若在春秋時期一定是個被世人敬仰的人,但這是戰國,一個崇尚詐術的時代,他這樣的品行只能被束之高閣,僅供瞻仰。

  換而言之,這是被時代淘汰的品行。宋初一對他,也僅僅是好感而已。

  「不如先生彈一曲,如何?」公子卬笑問道。

  不得不說,公子卬的笑容實在很能迷惑人,儒雅、溫和,親切中隱隱帶著些灑脫,使得他說的話,讓人難以拒絕。

  「在公子面前撫琴,實在不敢當。」宋初一卻還是婉拒了。

  「宋先生放心,此事必然給先生一個交代。」魏王見宋初一拒絕了公子卬,只道她是心情不佳,不願談論此事。

  公子卬原本也只是想緩解一下氣氛,順便瞭解一下宋懷瑾其人,既然她不願意,他也不會硬是逼迫,轉而問起了其他,「聽說先生是道家人?不知師從何人?」

  「還請公子見諒,懷瑾此生不言師門。」只要有門有派,必然是有根源可查,宋初一猜測道家已經沒有她這號人了,因為也不願扯出別的幌子來遮掩。

  公子卬被接連拒了兩回,也未曾生氣,倒是魏王臉色開始發黑,暗罵道,這豎子實在無禮!

  「王上,司寇來了。」內監稟報道。

  「立刻讓他進來。」魏王道。

  「喏。」內侍領命出去。

  須臾,便有一名五十餘歲的老叟匆匆走進來,腳步有些淩亂,但形容尚且十分得體。

  他站定後,行禮道,「參見我王。」

  「免禮。」魏王轉向宋初一道,「宋先生不妨將此事說與司寇聽聽。」

  司寇是刑官之名,是管理刑獄的最高官職,魏王讓他親自負責此事,重視程度顯而易見。

  宋初一直身沖司寇施了一禮,「今日傍晚,有六名侍衛在驛館強暴我隨行的侍女,逃走之時被我劍刃和所養寵物所傷。」

  侍女被強暴,根本算不得什麼大案,但宋初一是有才之士,且在驛館中發生這樣的事情,這說輕了,是疏於防守,說重了,就是侮辱士人尊嚴。

  「宋先生放心,我必然在三日之內抓住兇手。」司寇鄭重道。既然宋初一把那幾個人都傷了,想抓住還不容易?去查傷口即可。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09:59 P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一九章 永遠有多遠

  「既然如此,在下便敬候佳音。」宋初一道。

  魏王交代了司寇幾句場面話,便讓他離開。

  宋初一亦隨之告辭。

  這魏王宮雖不是誰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但奈何當下正是魏國怠慢了她,也不好立刻逼問在在魏國為官之事。

  除此之外,魏王也不想立刻便給一個少年高官,在此之前,他必須要親自考驗一下。

  宋初一回到驛館,看見屋裡的燈亮著,推門進去,果然看到趙倚樓坐在燈下,手中握著一卷竹簡,聽見門開的聲音,便將竹簡放下。

  「早些回去休息吧。」宋初一解下大氅,往內室走。

  「嗯。」趙倚樓應了一聲,起身正準備出去,宋初一從內室探出頭來,「喂。」

  趙倚樓頓下腳步。

  宋初一道,「一起睡。」

  「嗯。」趙倚樓點頭,又回身走去了內室。

  床榻很大,也有兩床被褥,兩人各自解了衣物躺下之後,趙倚樓掀開自己的被子道,「莫要睡兩個被筒了。」

  「為何?」宋初一掖了掖自己的被角。

  趙倚樓道,「反正你明早一樣在我的被筒裡。」

  宋初一伸手給幫他被子蓋上,道,「這你就不懂了,我醒著的時候難免會有些衝動,萬一忍不住對你下手呢?」

  黑暗中,趙倚樓臉色發紅,翻了個身背對著她,小聲道,「你怎麼就這麼流氓。」

  宋初一打了個呵欠,道,「人不流氓枉少年。」

  「我都知道了,子雅的事情。」趙倚樓道。

  「嗯……然後呢?」宋初一有了些睡意,便閉上眼睛,含糊的應了一句。

  「你不傷心了?」趙倚樓轉過身來看著她。

  宋初一在他灼灼目光下,不得不睜開眼睛,「我何曾因為子雅傷心過?我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是個省心的,否則還能留到現在?」

  子雅不會像子朝那樣知恩圖報,而且她那個性子,送到後宮裡面,估計沒幾天連渣滓都不剩下了。在後宮之中,不聰明還不算是個天大的問題,自作聰明才必死無疑。

  「那你今日發火,是因為寍丫?」趙倚樓問道。

  宋初一的睡意再次襲來,懶懶的道,「算是吧。」

  屋內安靜下來,趙倚樓看著從窗外灑進來的月光落在宋初一臉上,更顯得她肌膚瑩白如玉,散發著淡淡的光芒。她沒有多麼美麗的容貌,但是無論是意氣風發的談論天下大勢,還是懶懶散散的調笑,甚至氣急敗壞的罵人……都顯得那麼鮮活。

  良久,趙倚樓道,「我永遠不會背叛你。」

  回答他的,是宋初一均勻的呼吸聲。

  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兒,趙倚樓換了個姿勢,平躺著閉上眼睛,正準備入睡,卻忽然聽那邊微帶沙啞的聲音道,「永遠有多遠?」

  趙倚樓想了一會兒才道,「不知道是多遠,但一定是到死的時候。」

  「那我知道有多遠了。」宋初一聲音帶著笑意。

  「你知道我能活多久?」趙倚樓奇怪道。

  宋初一笑道,「在下掐指一算,八十年。」

  趙倚樓也笑了起來,「那要是不准呢?」

  「你可以一直待在我身邊,若是不准就找我算帳。」宋初一道。

  趙倚樓道,「若是准呢?」

  「你可以一直待在我身邊,若是准就好好感謝我。」宋初一道。

  趙倚樓頷首,道,「有道理。但你會不會賣了我?」

  啪!宋初一伸手拍了他腦門一巴掌,「少說那種操蛋話,我還等著八十年後證實我宋某人的占卜術是准的!」

  「還真下狠手。」趙倚樓揉了揉腦門,咕噥道。

  「誰讓你他娘的欠揍!」宋初一含糊了一聲,唇角卻微微彎起弧度。

  對於宋初一來說,能拋下國君之位,跟著她過漂泊日子的人,兩輩子加起來就趙倚樓一個,而且還是個世所罕見的美男子,宋初一想來想去只能歎一聲,老天爺終於正眼看我宋某人了!

  而這樣情分,她也必會珍之重之。

  一夜酣睡。

  次日清早,宋初一睜眼的時候,果然發現自己已經在趙倚樓的被筒裡。

  趙倚樓面色漲紅,渾身僵硬的道,「把你手拿開!」

  宋初一這才察覺自己的一隻手正搭在正該搭的地方,不禁動了動爪子,哈哈一笑,從床榻上跳下來。

  「宋懷瑾!」趙倚樓怒吼一聲,從床上跳下來去抓她。

  兩人胡亂鬧著,趙倚樓一隻手冷不防的抓到了宋初一胸口。

  頓時,安靜下來,目光都集中到趙倚樓手和她胸接觸的位置。

  「哈!」宋初一失笑,看著趙倚樓的表情由剛剛反應過來時的羞澀,到發現什麼都沒抓到的怔愣,實在有趣的緊,不禁瞄了瞄他的胯下,道,「來來,要不咱們換著看一眼?」

  「誰要看!」趙倚樓收回手,去取了衣物一件件穿上。

  宋初一今日心情大好,吃完早膳後,便轟趙倚樓去練劍,自己則端了一副棋放在廊下自弈。並且吩咐下去,不需要對寍丫特別照顧,與其他奴隸吃住相同。

  「先生。」一個略有些虛弱的女聲喚道。

  宋初一不抬頭也知道是子雅,便道,「坐。」

  子雅在宋初一對面跪坐下來,道,「求先生放奴走!」

  「你想要逃走,是出自本心,還是有人慫恿你?」宋初一垂眸在棋盤上放下一粒白子。

  「無。」子雅愣了一下,道,「無人慫恿。」

  「你想走,隨時可以走。」宋初一終於抬眸看了她一眼,「臨走之前,我有一句良言!」

  子雅躬身道,「請先生賜教。」

  「這蒼茫天地間,人若螻蟻,自重自愛固然重要,但有時候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否則你會覺得世間所有人都薄待了你。」宋初一微微笑道,「還有一個忠告。子朝目前怕是過得也不容易,想在秦宮站穩腳跟沒那麼容易,你去也幫不上什麼忙,反而使她分神,倘若你真心的為了你姐姐好,便不該在此時去。」

  子雅放在腿上的手緊緊抓著裙裾,未曾答話。

  沉默了一會兒,宋初一抬頭道,「怎麼,還有事?」

  「無。」子雅立刻起身,回屋收拾東西。

  宋初一喚人領她出驛館之後,便叫了季渙過來,交代道,「跟著她。出城之後她若向秦走便殺了,事關重要,不可失手。」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二0章 抵不過背叛

  魏國對侍衛強暴侍女的事情解決十分果斷,除了已死的那人,其餘幾個全部在一夜之間被找了出來,並且五馬分屍,將其惡名昭告天下。

  這個結果在宋初一的預料之中,魏國為的不是她宋初一,而是為的天下有才之士,讓他們明白,魏國有多麼尊賢重才。

  這些天宋初一一直未有什麼大動作,只因籍羽傷勢未愈。眼下籍羽身上的傷口都已經基本癒合,宋初一便讓他帶寍丫先行離開。

  為免造成宋初一和閔遲的反感,魏國守衛對除了二人之外的人管束並不嚴格,這就讓她有機可趁,可以先分批離開。

  宋初一只留下了趙倚樓和堅。

  堅是宋初一在衛國從一堆死人裡撿來的,他的話極少,少到不認識的人會以為他是個啞巴,就如一個影子一樣在宋初一身邊,靜靜的,讓人不小心便忽略了。

  在魏國停留了一個月,已經是人間四月天,四處桃紅柳綠。

  隨著《滅國論》的消息傳入魏王宮,魏王已經開始按捺不住。《滅國論》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就連消息最靈通的博弈社都不知道,但僅僅這三個字,就狠狠敲在了魏王的心頭,這可是他做夢都想的事情啊!

  而閔遲這段時日萬分低調,幾乎不露面,偶爾與宋初一撞見一回也沒有好臉色。顯見他的書沒有贖回來。

  這是必然的,閔遲那些書都是珍藏,尋常難見的東西,一旦放到書社中,立刻便會被哄搶回家藏起來,他能找得回來才怪。

  宋初一閑來無事,命人取了空白竹簡,拿刀開始刻字,刻的正是閔遲那些書卷上的內容。

  風過,院子裡的杏花紛落如雪。

  宋初一刻累了,仰了仰脖子,看見杏花樹下不知何時站了一名淺紫色銀紋的中年男子,攜了一把琴,墨髮披散,笑容溫雅。

  「見過丞相。」宋初一起身施禮。

  「先生無需多禮。」公子卬緩步走了過來,「突然過來叨擾,還望先生不要見怪。」

  「丞相親自前來,是懷瑾的榮幸,請屋裡坐。」宋初一道。

  公子卬面上帶著淺淡的笑意,「外面風光大好,不如就坐在廊下吧。現在在刻字?」

  公子卬放下琴,甩開衣袖在小几的對面跪坐下來。

  「這次來的急,有些書未曾來得及攜帶,所以想趁著還記得便刻出來。」宋初一卷起竹簡道。

  「我見先生如此逍遙自在,想必琴音亦是如此,所以再次來擾。」公子卬說著,將琴放在几上。

  他愛音成癡,愛的不是精准的音律,而是喜歡曲中的那份感覺,就譬如灑脫之人與拘謹之人的琴音就截然不同。

  宋初一卻也不推搪,將琴調轉了方向,指尖撥了一下,直接便進入了曲子。

  彈的是《水仙操》,相傳是伯牙的出師之作,亦是他的成名之作。

  曲音從宋初一的指尖緩緩流淌,纏綿幽咽,頓挫幽揚,宛若行在浩蕩山水裡雲煙深處,深谷幽幽,仿佛轉瞬間便能將人帶出塵世。

  公子卬微微訝異,旋即便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沉醉其中,手指擊節微動。

  閔遲正從外進來,聽見曲音不禁頓下腳步,看向正在撫琴的宋初一。

  隔著落英繽紛,宋初一一襲淺青色的布衣,墨髮半挽,閉眸似是享受隨著曲子肆意徜徉山水。

  一曲終了。

  公子卬不禁撫掌,「先生真乃大家!曲意豁達,非常人所能及!」

  「丞相過獎了,在下不過是胡亂彈,對於音律實在不算精通。」宋初一說的是實話,她向來覺得又不打算靠這門手藝博名聲,學來也沒有什麼太大用處,能略通一二,閒暇時陶冶情操即可,因此對於宮、商、角、徵、羽以及技巧都不苛求。

  公子卬精通音律,自也能聽的出來,但他喜歡的也正是這一點,「不經雕琢,真自然。返璞歸真才最動人心。」

  「哈。」宋初一笑道,「丞相想必是吃慣了精心烹煮的鹿肉熊掌,偶爾嘗到兔子,才覺得新鮮吧。」

  公子卬道,「先生真性情,實不該被拘在此處。」

  這話很有些意思,可以理解為,還是趕快答應在魏國謀事,大展拳腳吧;抑或可以說,魏國這樣拘謹你,實在不對。

  至於是哪一種意思,宋初一根據種種揣測,應該是後者。公子卬對魏王還是心有怨懟,對魏國也絕對沒有那麼盡心盡力,當不會來做說客。

  公子卬看見不遠處的閔遲,微微頷首。

  閔遲施了一禮,便往屋內走去。

  公子卬與宋初一說了一會兒話,一個話題開始,兩人便如滔滔河水一般一發不可收拾,最後撤了几,促膝相談。

  茶水換了好幾壺,直到天色漸晚,公子卬才意猶未盡的攜琴離開。

  宋初一喝乾最後一口水,心道,公子卬當真是過來閒聊而已?

  宋初一想了許多個可能性,然而實際上,她只是習慣用陰謀的眼光看問題而已,心裡很清楚公子卬是一個不會耍心機的人。

  翌日。

  季渙終於帶了子雅的頭顱返回。

  宋初一看著眼前原本是活生生的一個女子,便成如此可怖的模樣,微閉了一下眼,「厚葬了吧。」

  「嗨。」季渙應聲。

  宋初一之所以放心讓季渙去,便是知道他不會把美人放在眼裡,多好看的人,他都能下得去手,何況子雅無論是從長相還是性格,都達不到他認為的「美人」。

  「你令人殺了她?」趙倚樓看見季渙將包袱繫上,訝異道。

  「殺個把人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宋初一摸出乾淨的布,擦拭幾上沾染的血跡。

  趙倚樓道,「但她……不是跟了你很長時間嗎?」

  難道一點情分也無?趙倚樓自然知道殺個人沒什麼,他想問的其實是這個。

  「此人有狠心,留下她必成隱患。至於相處的情分,抵不過背叛。」宋初一將抹布丟到一邊。

  子雅被強暴之後,一點沒有普通女子那種嬌弱無助,她表現出來的確實屈辱與憤恨,這種力量是可怕的,宋初一未來要去秦國,不能讓這種人先過去攪局。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00 P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二一章 等的人來了

  趙倚樓看著宋初一神情平靜,卻覺得她當真被觸怒了。宋初一罵人的時候是暴躁,反而這樣安靜又不懶散的模樣,總覺得像是隱含雷霆之怒。

  趙倚樓從來沒出言安慰過,只是趁著有空的時候加緊練劍,每天晚上舞劍給宋初一看。不過讓他暗生惱火的時,無論他多賣力,宋初一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等到他滿身是汗的時候,卻開始眼睛發亮。

  之後的七日,公子卬每日必來同宋初一聊天。宋初一能猜到,定然是魏王覺得公子卬這種風雅之人比較容易與她親近,從而趁機遊說。但是公子卬每每聊的都是琴棋書畫,從未提過政事。

  宋初一為了試探他,其間有一兩次不經意間提到兵事,他都是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

  晚間。

  沐浴之後,宋初一與趙倚樓在燈下對弈,白刃趴在宋初一腳邊啃一塊羊骨。

  剛開始對弈的時候,趙倚樓在宋初一手底下連一盞茶都撐不過去,短短時間卻突飛猛進,居然能掙扎上半個時辰了。

  從對弈之間,宋初一能輕易的發現趙倚樓對兵事的天賦,只是他以前從未接觸過這類東西,所以顯得十分生澀,宋初一時不時的會點撥一下。

  趙倚樓的行事風格與礱穀不妄截然相反,他不會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鞏固根基之上。礱穀不妄是韜光養晦,不斷的鞏固根基,不斷造強兵,醉心那種大軍掃境,片甲不留的快感,而趙倚樓屬於那種攻擊性極強的人,只要給他一兵一卒,便做抵死廝殺。

  「你又輸了!」宋初一丟下棋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節哀順變。」

  趙倚樓拍下她的爪子,兀自擰眉看著棋盤的殘局,用棋子一步步復原戰局,從中找到自己失誤之處。

  宋初一看著他認真的模樣,不禁問道,「倚樓,你想領兵打仗嗎?」

  趙倚樓動作頓了一下,道,「你若是去,我便去。」

  「嗤,就我這個身板,上陣去找死嗎!」宋初一對自己的優劣清楚的很,讓她上陣也不是不能,只是不能打頭陣,她那點箭術,連最普通的弓矢都擋不住,「我問的是你心裡想不想?」

  「不想,好好活著不好嗎?」趙倚樓從來沒打算拿自己的命去衝鋒陷陣,只有在遭受生命危險的時候,才會變成一頭嗜血的猛獸。

  宋初一看了一眼棋盤,心知道他根本未曾發現自己隱藏在骨血裡的東西。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她能保他不會死於非命。

  「先生。」季渙敲門。

  「進來。」宋初一直起身子。

  季渙推門急匆匆的走進來,到宋初一身邊,壓低聲音道,「有個人想見您。」

  她等的人終於來了宋初一也不問是誰,道,「讓他進來。」

  季渙詫異的看了她一眼,旋即道,「嗨。」

  宋初一抓了抓頭髮,揉揉臉,弄出一副頹廢的樣子。

  少頃,季渙便領了一個侍婢進屋內。這侍婢五官端正,沒有任何特點,只是看起來有些高大。

  她進屋之後,目光從白刃身上一掃而過之後,落在宋初一身上。

  「見過先生。」侍婢抱拳,粗獷的聲音嚇人一跳。

  宋初一心道怪不得,但凡真是個女人,就不會看不見趙倚樓。

  「請坐。」宋初一道。

  那侍婢也不推辭,尋了個距離宋初一不遠不近的位置跪坐下來,立刻低聲表明來意,「在下是秦國密探,君上來信,問先生是否還記得三年之約,如今非常時期,倘若約定還作數,請先生隨在下出魏入秦。」

  「善。」宋初一道。三年之約,只有她和贏駟兩個人知道,不可能作假。

  她絲毫不拖泥帶水,倒是教密探愣了一下,旋即道,「既然如此,子夜之後,在下來接先生,請先生先行準備一下,告辭。」

  「等一下。」宋初一喚住他。

  那密探頓住動作,宋初一將茶壺塞進他手裡,「請吧。」

  密探旋即明白,宋初一這是要他既然扮侍女就要扮全套。

  秦魏兩國一直戰事不斷,宋初一早料到秦國在魏國會有密探,反正她也不著急時間,慢慢耗著,等秦國密探滲透進來。既然有人幫著逃跑,她又何苦自己費時費力呢

  不過秦國人辦事的速度比她料想的要快許多,不到兩個月便能夠混進守衛森嚴的別苑裡面,並且開了路。乾脆俐落,倒是頗有贏駟的辦事風格。

  這段時日,宋初一也無法關注秦國消息,不知商君遺留的問題處理到哪一步了。

  「小心收拾收拾。」宋初一道。

  季渙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帶的,宋初一的私物基本都可有可無,只有一把沉重的巨蒼劍不可丟。

  宋初一從榻底拖出盛著巨蒼的盒子,用床單裹上,交給趙倚樓道,「你把它背著。」

  趙倚樓看著這麼巨大的盒子,皺眉道,「這種時候還帶如此大的東西?」

  「這是給你的,你他娘的愛背不背!」宋初一沒好氣的將東西塞進他懷裡。

  「給我的?」趙倚樓滿臉喜色,當下就把東西放到榻上,解開看看是什麼。

  盒子展開,裡面漆黑的巨蒼露了出來,它靜靜躺在盒子裡,一種雄渾之氣便自然顯露,立時便吸引了趙倚樓的目光。

  趙倚樓和所有的男人一樣,都喜歡兵器,宋初一這把劍選的正正合了他的心意,他不喜歡那種輕飄飄的利劍,用起來固然方便,但感覺不實在。這把巨蒼就仿佛為他專門打造的一般,不論從哪裡都挑不出一絲毛病。

  「這是什麼時候鑄的?」趙倚樓愛不釋手。

  「我怎麼知道?」宋初一將必須帶的物件都整理好,和衣躺下。

  趙倚樓壓制住想試劍的衝動,在油燈下一遍一遍的摩挲劍身,「這劍真有分量,看來我要再練一練臂力才行。」

  「嗯。」

  「肯定很貴吧?」

  「嗯。」

  「什麼時候買的?」

  宋初一睜開眼睛,暴躁的道,「你他娘有沒有完,睡覺!」

  趙倚樓依依不捨的將劍放進盒子裡,綁好之後才躺上床榻,不自覺的往宋初一身邊湊了湊,「懷瑾,被狼群追散的時候,你找過我對嗎?」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二二章 攔住河中人

  沉默片刻,宋初一哼哼道,「也就是隨便找找。」說罷,煩躁道,「你堂堂男兒,問東問西的像個娘們,睡覺!」

  趙倚樓給她蓋上被子,宋初一麻利的伸手扯掉,伸開腿四仰八叉的躺著,「隨便躺一會,蓋什麼被子!」

  趙倚樓莫名其妙的看了她半晌,「你現在的樣子,就像白刃啃骨頭的時候被打擾。」

  床榻下白刃聽見自己的名字,探了探腦袋,發現沒自己什麼事兒又趴下。

  「滾!」宋初一猛的伸腿把他踢下床榻。

  趙倚樓回憶了一下,方才也沒得罪她什麼吧?不過是多問了幾句話而已。

  宋初一決定下回再也不送別人東西了,她原本是打算趁著這個時機,順勢把東西給趙倚樓。要知道,她兩輩子加一塊,就給人送過兩回東西。除了這次,就是八歲的時候給師父寫了一篇文章,歌頌一下他與鬼谷子之間的忘年之交,結果師父看完之後,轉臉就揍了她一頓。

  原因是用詞不當,例如「鶼鰈情深」之類。當時對這些詞的理解不慎深刻,對友情的理解也不甚深刻,現在想起來實在有些汗顏,但當時的確是本著認真誠懇的態度寫的那篇文章,被揍之後,還好一陣子沒有理師父。

  月光送格窗中灑進來,兩人心情各異的休息了一會兒,待到月上中天,窗外季渙低沉的聲音,「先生。」

  趙倚樓先爬了起來,宋初一隨之起身。

  兩人披上大氅,帶齊東西之後,便領著白刃悄悄走到外室門前。

  「先生只需把門閂打開。」門外有人輕輕道。

  趙倚樓依言將門閂取下,接著門軸附近被墊了布,從外面推開的時候絲毫沒有吱呀的聲音。

  廊下站了除了季渙、堅,還有那名「侍婢」之外,另有四名黑衣人。

  幾人只是點了一下頭,把門關上之後,便立刻離開。

  秦人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滲透別苑的守衛,在子夜換班之後才能有他們的人。秦國花了好大力氣才在魏國紮下的幾個密探,這次為了營救宋初一,至少也要折損兩名,的確是下了血本的。

  這些,宋初一心裡都有數。

  一行人走牆下的陰影處,在那「侍婢」的帶領下,匆匆往其中一個偏門走。

  此時護衛剛剛換過崗,幾人貓在暗影中等了一會兒,待那邊有信號傳來,「侍婢」便出去打探了一下,半盞茶後返回,「快走。」

  四名劍客立刻將趙倚樓和宋初一護在中間,往偏門跑去。

  樹影被風吹的招搖,偏門恰在陰影裡,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情況,不過宋初一相信秦人不會讓她冒險。

  幾人衝了過去,立刻有一個人接應,一邊把門打開,一邊壓低聲音道,「諸位只有一刻時間出城。」

  守衛別苑的人極多,他們只能瞅准這個空檔放倒一二十的護衛,稍後人多起來的時候,必然會暴露,能拖住一刻已經是極限了。

  宋初一應了一聲,隨著劍客出門。外面已經準備好馬匹,所有的馬的馬蹄上都裹著厚厚的布,這樣跑起來只有悶悶的聲音,不能說悄無聲息,至少不會將人驚醒。

  所有人之中,除了堅之外所有人都會騎馬,所以季渙便帶他同乘。

  眾人翻身上馬,由那「侍婢」引路,一群人策馬直向城西,直到接近城郊,能看見城西牆便翻身下馬,沿著房屋的陰影處,悄悄接近城牆底下,沿著城牆往河岸邊去。

  「先生可會鳧水?」男扮女裝的「侍婢」用口型問道。

  宋初一下意識的點頭,旋即又搖頭。

  她從前會鳧水,但自從重生之後便沒有機會下水,誰知道還會不會呢

  「侍婢」愣了一下,旋即小聲道,「不如讓這狼馱著先生?」

  那還不如指望她自己宋初一直接翻了個白眼,將外袍脫掉,接著把裡面的的袖口紮起來。用行動告訴「侍婢」那頭狼的不可靠。

  趙倚樓在野外生活了很久,這種基本的逃命技能絕對的嫺熟,聽說要鳧水,便立刻將外袍脫了,這寬袖一旦浸了水就會變成累贅。

  「侍婢」不再接話,示意兩名劍客護送宋初一遊過去。

  宋初一用腳探了一下水,不禁打了個哆嗦,然後慢慢走入水中。

  白刃站在水邊,一雙溜溜的大眼盯好奇的盯著她。

  這個季節,夜晚的溫度還很低,必須要慢慢下水適應一下水溫,否則很容易溺水。

  兩名劍客隨著宋初一下水,一直護在她左右。

  岸上的白刃卻在此時一抬後腿,往河裡面撒了一泡尿。宋初一餘光瞥見它的動作,不禁低聲罵道,「他娘的白眼狼,回頭老子閹了你!」

  此時可沒有人嫌棄白刃的尿,必須得下水。

  季渙回頭看了看,城中火光大盛,立刻跟著兩名劍客清理了一下東西,隨之下水。

  白刃看著河水猶豫了半晌,等到所有人都遊到水閘處時,才不情不願的潛下水。

  「在那邊!快追!」

  兩名劍客正在取下事先弄斷的水閘,遠處便傳來嘈雜聲音。

  河中只有水聲。狼的鳧水能力幾乎是天生的,白刃在水裡撲騰了幾下,便游得越發自在了。

  「攔住河中人!」追兵沖城樓上的防兵大吼。

  城牆上騷動起來。

  啪!三根閘木被拉開,兩名劍客首先將宋初一塞了出去,接著白刃也鑽了過來。

  很快,幾個人都順利的通過。

  幾名劍客立刻便推在宋初一要往外遊,她果斷制止,「且候!」

  眾人愣了一下,扮作侍婢的人回頭看見另一端火光越來越近,急道,「還等什麼?先生,再不走來不及了!」

  他話音方落,便聽外面有人急急喊道,「不許放箭!」

  「走!」宋初一聽見這一聲,立刻催促道。

  她方才聽見那些人只喊「攔住河中人」,城樓上的守衛軍又不知道究竟要攔何人,說不定就以為是奸細或者重犯,那他們可不會手下留情。萬一趕著出去被亂箭射死,豈不冤枉!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01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3-6-30 10:01 PM 編輯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二三章 為先生而死

  一群人遊出洞口,飛快的爬上岸。

  幾名劍客帶頭往河岸邊的一處林子跑,那邊城門已然打開,有數千名甲士衝了出來。

  宋初一耳邊嗡嗡作響,唯一的意識就是跟著劍客,拼了命的邁開兩條腿跑。因為如果這次被抓回去,她恐怕就沒有再逃的機會了。

  如果秦國不來人協助宋初一逃跑,她多半會選擇臨時留在魏國,等待時機成熟之後再輕輕鬆鬆的離開。但宋初一同時也明白,魏國的國情並不是一個適合實現她理想的地方,不論待多久都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擋住來人!」不知是誰吼了一聲。

  宋初一身側的兩個劍客立刻減下速度,緊接著身後便傳來了兵刃相擊的聲音。

  那「侍婢」拉著宋初一在樹林間穿梭,不知跑了多長時間,宋初一只覺得自己都難以控制兩條酸軟的腿了,這才隱約看見山下有一隊騎馬的黑衣人。

  「快帶先生走!」那人將宋初一推過去,旋即吩咐道,「十個人隨我來,引開追兵。」

  宋初一轉眼看見趙倚樓幾人都跟了上來,才放下心來。

  這種奔命的日子,趙倚樓以前幾乎天天都經歷,有時候甚至會被連續追捕幾個月,因此這短短的一小段距離對於他來說自然不在話下,只喘息了一會便恢復正常。

  白刃更是可以長途跋涉四百里,跑了這一會兒,才剛剛興奮起來。

  只有宋初一扶著一個劍客大口喘著粗氣,一副要把心肺都喘出來的模樣。

  「上馬。」不待休息,兩名劍客便把她架上了馬背。

  宋初一勉強穩住身子,揚鞭便疾馳。

  魏軍將領有令,要活捉宋初一,因此並未下令放箭,這對於他們逃跑來說極為有利。但是魏國的魏武卒戰場上所向披靡,縱然頂峰時期已經過去了,但實力依舊不容小覷。

  跑出不遠,他們的騎兵便迅速的追趕上來了。

  護送宋初一的劍客,有十餘人掉頭去阻擋。雖然魏國騎兵不弱,但真正短兵相接,他們與劍客的實力差距極大,所以兩方一相遇便廝殺起來,打的難解難分,竟是有四五十騎兵都被他們扯住。

  宋初一的五臟六腑都要被顛出來的感覺,但是手中馬鞭卻是揮的更狠。縱然此刻頭腦嗡嗡作響,但她依舊能夠思考。

  回去阻擋的騎兵的劍客恐怕是九死一生了,她必須要趁機拉開追兵的距離,否則一旦魏軍認為難以活捉她,魏王下令殺無赦,那到時候不僅劍客的命白白犧牲,就連她也難逃一死。

  在此等情形之下,什麼困難都不再是困難了。

  宋初一拿出全部的力氣策馬緊隨帶路劍客。

  後面的廝殺聲被越拉越遠,微涼的夜中,四周迭起的峰巒直插入蒼茫的天空,林木蕭森,離離蔚蔚,耳邊只有夜風掠過林海時發出的濤聲。

  入目之處全是樹木,越往裡面跑,道路便越發狹窄,月光被越來越密的樹冠遮掩,光線也越發弱了下去,幾乎不能視物。

  顯而易見,這是秦人開闢到魏國的一條密道。宋初一心中動容,秦國這次為了救她出來,不僅僅搭上了苦心栽培的密探,竟還捨棄了一條密道!

  要知道,一條密道的開闢,可能需要用上數年甚至數十年,有了密道,魏國的消息很容易便能傳入秦,從而使秦國應對魏國更加有把握。可想而知,這對一個國家來說是多麼重要。秦國卻為了她一個人,說放便放。

  縱然也許還有別的密道,縱使懷疑這是贏駟拉攏人的手段,但犧牲如此之多,宋初一無法不感動。列國之中也只有秦國才肯對人才下此血本,這讓她再次堅定了效命秦國的決心。

  路途難行,不能疾馳,宋初一抽空回頭看了一眼,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只能看見白刃在黑暗中發亮的眼睛。

  連續奔走三四個時辰,面前的道路才越來越寬廣。

  「先生,再往前七八里便是韓國,我們從韓國穿過直到函谷關入秦。」那位扮作侍婢之人向宋初一道。

  此人扮作女裝時只覺得十分平凡,只是稍微高大一些,但頭髮和衣著都散亂之後,卻露出幾分勃勃英氣來。

  宋初一點頭,問道,「足下如何稱呼。」

  「哈,竟是忘記了,在下車雲。」他抱拳道。

  車雲,是秦國子車氏的人,這個氏族本來是秦國的老氏族,但在孝公時期一度淪為半農半牧的氏族,生活幾乎與義渠那些野蠻部族無異,但也正因此,族中不乏英武男兒。

  宋初一回了一禮,「走吧,事不宜遲,到韓國之後還能稍作歇息,晚了恐怕連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

  選擇走函谷關勢必還要經過魏國,是很冒險的一條路,但宋初一沒有反對。《滅國論》必然已經流入列國君主手中,對這種東西,君主們一向是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們對待宋初一就只有兩個態度,要嘛用之,要嘛殺之。

  從韓國直接入秦,又焉知韓君不會圍追堵截?

  所以既然都是冒險,不如就信秦國密探,走近路。

  宋初一發現昨晚接應他們的劍客已經少了大半,不禁歎了口氣,好在跟著她的所有人都還沒有丟。

  天邊已露魚肚白。眾人早已經到了最疲倦的是時候,但容不得他們休息,只稍作喘息喘息之後便立刻啟程。

  七八里的路程,快馬加鞭,很快便到了韓國境內。

  車雲對這一帶的路很熟,帶領眾人往韓國深入十餘裡之後,才在一條幽靜的溪水邊停下。

  車雲見宋初一形容狼狽,滿臉疲倦,不禁歉然道,「一路委屈先生了。」

  「難不成逃命還得駟車大馬?」宋初一不以為意的笑道。

  車雲見宋初一吃得苦,心中本就有些好感,此時見他平易近人,便越發覺得她順眼了。

  「只可惜了那些好漢!」宋初一歎了口氣,旋即轉向魏國,甩袖行了個大禮。

  「為先生而死,為大秦而死,死得其所。」車雲上前扶起她。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二四章 有什麼不同

  宋初一不是一個有慈悲心腸的人,她可以為謀為利毫不猶豫的殺人,但這麼多忠義之士的血澆灌在她身上,她只感覺的沉沉的壓力。然而成大事者,要擔下的又豈是這區區幾條性命?

  「先生睡一會吧,我們入夜便出發。」車雲道。

  宋初一點頭,尋了個僻靜的地方,把白刃抓過來枕著,不消片刻便入眠了。

  春日的陽光明媚,地上也是細絨般的嫩草,躺在上面倒也不覺得難受,但因著昨晚顛簸的狠了,宋初一睡夢中都是眩暈的感覺,渾身酸痛的厲害,睡得極不踏實。

  隱約之中,聽見車雲道,「小兄弟是塊練武的好材料。」

  宋初一知道這是在與趙倚樓說話,她躺下前還看見趙倚樓依舊精神奕奕,沒有絲毫奔波疲憊之態,顯見體力比常人好許多。

  車雲做密探很久了,察言觀色的功夫一流,而且看人一看一個准,他見趙倚樓不大愛理人,但對他也沒有十分抗拒,便繼續道,「小兄弟體格好、四肢修長有力、氣息穩緩,年紀也尚可,倘若想習武,現在是極佳時期,過了這一段,怕是要困難些了。」

  年紀越大,身體便越定性,難以到達最佳效果,所以無論練什麼都要趁早。

  趙倚樓看了車雲一眼,旋即垂下眼眸,沉默半晌才問道,「你能教我?」

  「我的劍術一般,不過我認識一位墨家大劍師,你如此天資,只要想學,想必那位大劍師必會收你。」車雲道。他的確是頭一次見到趙倚樓這樣條件極好的人,雖然已經過了打基礎的最佳年齡,但趙倚樓的氣息比一般同齡人要綿長許多,就像已經打好的一塊地基,就等著建高樓了,所以他才會忍不住說詢問。

  宋初一久久沒有聽見趙倚樓的回音,微微睜開眼睛,道,「如此大好機會,若想學便應了,堂堂丈夫怎的這般猶豫不決!」

  趙倚樓看了宋初一一眼,旋即像車雲抱拳道,「勞煩大哥代為引薦。」

  車雲愣了一下,笑道,「待到秦國,某立刻去拜見劍師。」

  車雲覺得自己這次倒是看走眼了,原來見趙倚樓雖長得十分出色,但渾身帶著山野氣息,宛如一頭充滿危險性的猛獸,沒想到竟然是個知禮的。

  「多謝。」趙倚樓道。

  宋初一閉上眼睛,她睡不著,不過是躺著休息一下。

  因怕有追兵,所以未曾生火,只取了一些乾糧來吃。車雲派了兩名劍客去附近的農家去買一些路上用的乾糧。

  傍晚時分,整頓好之後便繼續趕路。

  照著這樣的速度,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半個月左右便能夠入秦。

  日暮咸陽。

  高樓上一襲黑衣的俊朗青年宛若一株絕壁孤松,一雙鷹眸盯著落日餘暉,剛硬的輪廓染上一抹淡淡暖橘色,顯得稍稍柔和幾分。

  「君上。」內侍躬身,輕聲道,「公子虔等人已經處決。」

  靜默了片刻,贏駟應聲道,「嗯。」

  贏虔,與贏駟不僅有師生情誼,也是親叔侄關係。

  贏駟幾乎是在贏虔跟前長大,對其性子很清楚,他雖然偏執卻也忠勇,很難有叛國舉動。然而他為了向商鞅報仇在朝野集結的力量已經威脅到政權,這股力量難保不會被老氏族利用,所以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死。

  「去叫景監。」贏駟道。

  「喏。」內侍躬身退了下去。

  片刻,身後響起了快而不亂的腳步聲,一個看起來有四十餘歲、面白的男人躬身道,「君上。」

  「魏國那邊可有消息?」贏駟轉過身來,問道。

  「回君上,一刻以前來的消息,尚未觀閱。」景監雙手呈上一個細細的竹筒。

  贏駟拂開袖子,伸手接了過來,打開竹筒,將裡面的帛卷抖開仔細看了一遍,遞還給景監。

  景監大致看了一眼,面露喜色道,「既已入韓,想來沒有多大問題,臣下這就令人去函谷關相迎。」

  「不可掉以輕心,準備輕騎,隨時關注消息,倘若一有異動立刻前去救援。」贏駟道。

  贏駟很少一口氣說很長的話,景監能感覺到他對此事的重視程度,立刻應道,「喏。」

  景監也是個識才之人,當初商鞅便是由他再三引薦給孝公。這次他雖未曾見過宋初一,卻對此事萬分重視。

  秦國和別的大國不同,它的崛起,是破除一個幾乎散落的腐朽框架,建立起一個堅固的新框架,而這一切,靠的是力挽狂瀾的人才。

  自從「求賢令」發出那一刻起,秦國便一直將人才放在首要位置,用人不拘一格,但凡真有大才者皆以國士相待。

  入夜。

  韓國成皋和滎陽附近忽然下起了大雨。宋初一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阻住去路,只得在山間尋個避雨之處暫時落腳。

  趙倚樓對山野求生有著豐富的經驗,因此很快便找到了一個山洞。

  這山洞是在一座斷崖下面,巨大的掏空了整座山體,兩邊通風,幸而外面雖然大雨滂沱,卻沒有多大的風,暫且能夠避上一避。

  眾人滿身狼狽,車雲見山洞中有不少枯葉枯枝,便從羊皮囊中倒出一隻火摺子,在崖壁凹入的地方點了火堆。

  枯枝不多,所有人都將衣物脫下來烤乾,宋初一也不例外。

  趙倚樓望著她身上僅剩的一件中衣,眉頭微擰。這個人簡直太沒有自覺性了,她不覺得自己和這些劍客有什麼不同嗎?

  宋初一發現趙倚樓的目光,愣了一下,抓了抓淩亂的頭髮,笑道,「怎麼,我最近和你在一起久了,是不是越發俊美了?」

  趙倚樓乾脆眼不見心不煩的撇過頭去,認真的烤勘自己的衣物。

  宋初一不是不知道男女之別,但她七八歲的時候都還裸著上半身和師兄們掐架,她師父就從來沒告訴過她男女有什麼不同,全靠自己摸索。最近雖然感覺是有點不同了,但她身上不還還是留著一件中衣了嘛!

  「鬧什麼彆扭。」宋初一咕噥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01 P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二五章 遭韓軍圍堵

  暴雨持續了兩個多時辰,勢頭漸漸緩了下去,雨尚未完全停下,車雲便整隊再次出發。

  就算是前世,宋初一有一段時日生活極苦,卻也未曾如此不眠不休的策馬逃亡過,她能夠咬牙堅持,全然靠的意志力。

  細雨濛濛的夜裡,一群人策馬疾馳,如同箭鏃一般在溝壑縱橫的一片蒼茫墨綠之中穿梭,雨絲若銀線一般,連接天地。

  魏王宮內。

  魏王一襲深褐色的寬鬆大袍,半倚在扶手上,面上神情一片陰鬱。

  殿中跪坐在兩側的文臣武將也都沉默。

  魏王盯著公子卬,久久才緩緩開口道,「你就是這麼拉攏宋懷瑾的?」

  太子接口道,「父王,此事也不能全怪丞相,我聽說前些日丞相與懷瑾先生相談甚歡,懷瑾先生亦無去意,聽聞這次有數十人協助其逃走,我覺得此事有蹊蹺。」

  宋初一的身世背景成迷,但是數十名一流劍客不是一般人能驅使的。

  魏王轉向另一邊,問一名將領道,「這次劫走宋懷瑾的是什麼人?」

  那武將叉手道,「回稟我王,是秦人臣親自帥騎兵追擊,殺死的二十五人中有十七名是秦人,另外發現一條向西密道,懷疑是秦國開闢的密道。」

  「哈!」魏王嗤笑一聲,豹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傳令下去,格殺宋懷瑾!」

  「父王!」太子道,「如此大才,殺了豈不可惜?」

  魏王盯著他片刻,聲音裡有著不悅,「倘若你是宋懷瑾,哪一國為你捨棄密道,犧牲數十名一流劍客,你能不肝腦塗地的報答?哼!贏駟豎子倒真能捨得下!」

  贏駟比魏王的這個太子還要小十來歲,卻有魄力有遠見,相比之下,怎能讓魏王不鬱結!萬一他歸天之後,大魏國不是要被秦國那頭惡狼給生吞了?

  想到這裡,魏王揉了揉發脹腦袋,煩躁的道,「散了散了!」

  眾人施禮,退了出去。

  贏駟的作風與他父親迥異,但有一點相同,就是他們為了人才甘願付出巨大代價。魏王心頭堵著一口氣,他自問對人才的重視不輸秦公,可最後呢?魏國屢屢喪權,秦國卻一步步的強大,就如一頭蓄勢待發的猛虎魏國身後,令他夜不能寐

  每每午夜夢回,魏王都不禁會想起公叔痤臨死前的話。倘若聽進那番話,早早殺了商鞅,也不會有今日的秦國這一回,他不能再錯了

  「來人。」魏王從榻上坐起來,披了衣物,「去請閔子緩。」

  「喏。」外室有人應聲退了出去。

  深夜,大梁西城門打開,一隊百人的輕騎如閃電般沖出,連塵土都很少揚起,但是肅殺之氣隱然,猶如夜魅。昭示著他們與普通騎兵的不同。

  滎陽附近的雨早已經停了,經過一個冬季的乾燥,雨水落到地上極快的便滲入,地上極少有積水,只需一日的陽光,便又仿佛沒有下過雨一般。

  接下來的十二天都是晴朗天氣,宋初一身上的衣物乾了又濕,濕了又乾,連換下的時間都沒有。他們每天只食一餐,休息大半個時辰,隔兩天休息兩三個時辰,這還完全是為了照顧宋初一身體較弱。

  白刃這段時日也過得十分艱苦,它現在食量越來越大,沒有豐富的肉,只能每天眼巴巴的看著眾人的坐騎流口水。倒是馬匹緊張之下,行速竟是比平時快了許多。

  如此急行,終於在第十三天的下午出了偏僻的小路,走上官道。

  「前方還有十餘里路便到函谷關了,附近道路崎嶇不能騎馬,走小路較慢,也更容易被堵截,不如搏一搏,先生以為如何?」車雲放慢馬速,詢問宋初一道。

  「善。」宋初一對這附近的地形也十分瞭解,所有的小道都在魏國境內,而且幾乎都有極佳的伏擊之處,他們人困馬乏,走那些山道勢必要放棄馬匹,如此情形下,寧願正面交鋒也好過被伏擊。

  況且,只要他們往前七八裡,秦軍便能夠出函谷關接應,相對來說是最穩妥了。

  在韓國境內做最後的休息調整,白刃忍不住離開,跑去山上逮了一隻兔子吃。

  待白刃回來之後,又休息了兩刻,才再次出發。

  前去探路的劍客帶回消息,韓國的每一個關卡都加了重兵把守,顯見已經得到了消息,也有心要圍堵宋初一。

  宋初一一路上早就將閔遲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幾萬遍,要不是他把消息故意洩露,她哪裡會淪落到這一天!

  不過宋初一也趁機將計就計,把閔遲困在了魏國。有前車之鑒,魏王絕對不會放了閔遲,而且名聲早就狼藉,最好的辦法就只能是留在魏國。這是宋初一的私心——只有把閔遲綁在魏國,打敗他的時候才算真的報了仇!

  關卡被堵,他們只暫時走別的路。除了官道、城池,附近還有些家族開闢的商道可以行走,那裡的駐兵要稍微少一些。

  「我們目標太明顯,諸位加強戒備。」車雲道。

  「嗨!」眾人齊聲答道。

  最大的目標就是白刃了,這世上有幾個人是帶著雪狼到處跑的?那些人盤查十分嚴格,連裝糧食的麻袋都要一一卸下來檢查,藏是藏不住,偽裝更沒有用。他們倒是可以換裝,但白刃怎麼偽裝都是一頭狼,總不可能變成馬。

  車雲也看出宋初一對這頭狼的十分寵愛,因此並未提出「殺狼」或「放歸山林」的意思,他已接飛鴿信,秦國輕騎已經在函谷關蓄勢待發,就算他們在這裡遇到事情,只要能支撐一天便有援軍。

  馬隊在商道上疾馳,偶爾能看見商隊。

  商賈消息最靈通,一見一群黑衣人劍客,外加一頭雪狼,立刻便猜測到了他們的身份,魏國雖出了懸賞,他們卻無一人願意插手政事,也無意得罪士人,只望著馬隊的背影揣測哪一個是宋懷瑾。

  一路平順,直到快出韓境的時候,遠遠的便瞧見了商道上一個兩百餘人的輕騎隊。

  雙方幾乎是同事發現對方,那邊有人高喊一聲,「是雪狼!」

  輕騎隊伍生怕宋初一逃跑,迅速散開形成包抄之勢。

  宋初一見自己這一方並無隊形,立刻道,「集中一點攻擊。」

  車雲本就領過兵,上過戰場,聞言便明白了宋初一的意思,揚聲道,「稱錐形隊。」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二六章 有大將風範

  這些劍客並沒有刻意的去訓練過軍陣,但他們每個人動作都十分迅速。錐形陣是一種最基礎的攻擊陣法,轉眼間便已經擺成。

  那些韓軍起初沒有料到會突然遇到這一行人,有一點措手不及,又剛剛形成包抄之勢,兩方相接,立刻便被突破了一個小缺口,但兩側的人很快便圍攏上來,將他們拖住。

  前面的劍客拼死開了一條血路,車雲道,「護送先生出去!」

  宋初一就在這陣型的最中間,四周廝殺的鮮血四濺,她看一了眼,韓軍手中不是沒有弓箭,但是他們沒有用,恐怕是因為韓國君主暫時還沒有打算殺她。

  只要她還在,韓軍一時半會不會動弓弩,劍客只需要應付近身肉搏,他們武功高強,還有一些勝算,倘若她一旦離開,韓軍再也沒有了顧忌,這些劍客恐怕至少有一半會把命交代在這裡。而接下去還要經過魏國,倘若人太少,能不能靠近函谷關還難說。

  轉瞬之間,宋初一便做了決定,大吼一聲,「同生共死!」

  那些劍客不知道宋初一在這一瞬間,腦海裡想了多少東西,但是聽聞宋初一如此仗義,戰意更勝,手上揮舞的青銅劍越發虎虎生風。

  混亂之中,忽然響起一聲尖銳的響哨。

  宋初一微微皺眉,眼下的雙方正廝殺膠著,根本不適宜變換陣型,只能硬拼了!

  那幫韓軍根本沒有活捉宋初一的意思,而是在拖,等待援兵一到,光是人海也能將他們區區幾十人淹沒了。

  「先生來不及了,快走!」這麼拖下去,車雲漸漸開始焦躁起來。

  「懷瑾先生,快走吧!」

  「先生快走!」

  劍客們一邊廝殺開道,一邊喊。

  眼看一時半會無法突破,宋初一也知道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候了,便喊趙倚樓和季渙順著殺開的血路緩慢向外移動。

  韓軍見狀,立刻圍堵上來,前面的廝殺陡然間激烈了數倍。

  宋初一內心卻是一如往常的平靜,仿佛喧囂中的一汪靜潭,因此第一個便感受到地面上傳來不尋常的震動。

  宋初一輕而易舉的便在眾多嘈雜的聲音中捕捉到了那沉悶的聲響,那是地面在大軍馬蹄踐踏之下發出聲音。

  她神情微微一凜,握住袖劍劍柄,便衝進劍客與韓軍廝殺中。

  趙倚樓和季渙見狀,立刻跟了上去。

  宋初一的劍術不怎麼樣,可是有數名劍客掩護,韓軍又恐不甚殺了她,很快便突破了一個缺口。宋初一抓住時機,拍馬猛然衝了出去,旋即季渙、趙倚樓、車雲還有白刃陸續突出重圍。

  宋初一的馬被後面紛湧追來的馬匹的洪流一沖,開始馱著她拼命奔馳,馬蹄揚起若棉絮一般的塵霧。

  身後應援的大批韓軍趕到,在曠野之上宛若潮水一樣迅速蔓延過來,帶頭的騎兵如箭簇般,眨眼之間便逼近了宋初一身後不足百丈。

  宋初一耳邊只有呼嘯的風聲,搖晃的視線中,樹林、田埂像是一條條起伏的波浪,從腳下閃過。正在此時,後面忽然傳來的震耳欲聾的呼吼聲。

  路上的商賈馬隊被沖散,頓時響起了女人的尖叫哭號聲,在這樣肅殺的環境下顯得格外突出。宋初一一手握著馬韁,一手緊緊攥起了袖劍的劍柄,手掌中滲出的汗水令她有一種隨時可能脫手的錯覺,不禁又緊了緊手,直到指關節泛白。

  不知跑了多久,宋初一模糊的視線中出現一道土城牆,距離很遠,但宋初一看見城樓上暗紅色的鎧甲——是魏軍!心一橫便轉向衝了過去。

  車雲心中大驚,這豈不是羊入虎口!但轉瞬間他也明白了宋初一的意思。

  「咻!」

  一聲破空的箭矢聲音在耳邊乍然響起,宋初一立刻將身子趴伏到馬背上。

  緊接著,「咻咻」的聲音不斷響起,可見韓軍發現追趕無望,便立刻開始放箭格殺。

  「都跟著我走!」宋初一用盡吃奶的力氣大吼。

  「嗨!」車雲和季渙的回答簡潔而有力。

  有劍客在後擋箭,宋初一全神貫注馭馬疾馳,直奔向那處城門,距離還有二十丈的時候忽然調轉馬頭,往韓軍距離較遠的北面跑。

  後面的車雲等人也都立即調轉方向,只聞城樓上戰鼓乍響,魏軍將領高吼,「韓軍攻城,關城門,應戰!」

  此刻大批的韓軍在幾百丈之外,而且已經不再前進,但這對於兩國軍隊來說,已經是一個最具威脅的距離了!

  韓國的軍隊有異動的時候,魏軍就已經得到消息了,雖然明知道他們是為了追捕宋初一,但此刻來勢洶洶,萬一要是打著幌子攻城呢?所以要毫不大意的戒備!

  以宋初一為首的眾人貼著城牆策馬飛奔。魏軍也接到了截殺宋初一的密令,但是此刻韓國大軍壓境,他們不敢讓弓箭手解除防備轉而朝宋初一放箭,只得另外拍出一隊輕騎,從準備從城西截殺。

  疾馳了大半個時辰,後面早已沒有追兵,眾人的速度才漸漸緩下來。

  車雲讚歎道,「先生竟有大將之風!」

  宋初一被顛的渾身散架了一般,伏在馬背上,腦袋還暈暈乎乎的,自嘲一笑道,「你見過這麼慫的大將嗎?」

  車雲笑了笑,回頭清點了一下人數,又折損了二十餘人。不過能從大軍圍殺之中跑出來實在已經是極不容易了!剩下的人數還在他預估之上。

  「宋先生!」

  遠遠的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劍客們的身體再度繃緊,宋初一撐起身子,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一匹白馬上坐著個圓圓的肉墩,渾身的肉一顛一顫,卻是宋初一曾經偶遇的甄峻。

  「是熟人。」宋初一輕聲道。

  那些劍客稍稍放鬆了一些,但手都還按在劍柄上。

  甄峻也是個極有眼力的人,心知道宋初一現在正被各國圍追堵截,必然戒備,所以便在兩三丈遠的地方停下了,「先生還記得甄峻否?」

  「自是記得,甄先生往何處去?」宋初一微微笑著施了一禮。

  「某是追隨先生而來!」甄峻見宋初一身邊的劍客看了過來,立刻解釋道,「在衛國東街,某見識先生的風采,心覺得普天之大,只有先生這樣的人才能稱為真國士,遂變賣了在衛國的家產,追隨先生足跡而來!」

  對於前半部分的話,宋初一也就是過了一下耳,她在意的是後半句——追隨她足跡而來?這甄峻還好像早就等在這裡了,可真是很不簡單。

  「甄先生神機妙算。」宋初一道。

  甄峻明知她是懷疑,卻還是笑道,「先生過譽。某是到了魏國之後,知道先生被困,正欲想法子與先生通信的時候,又打聽到有秦人救了先生,所以揣測先生會經過此地,特地在此等候,倘若先生還信的過某,請讓某護送先生入秦!」

  商人逐利。而甄峻顯然不僅僅只是逐利。他的野心更大一些,打算壯大甄氏家族,大爭之世,有很多機會,其中最捷徑也是最賭博的便是傾全族之力去扶持一名大才,做其左膀右臂,待這名大才成為某國肱骨之臣,整個甄氏家族也會隨之壯大。

  這無疑是一場豪賭。

  宋初一也能夠輕易的看明白其中的利益關係,她眼下要做的,是接受抑或拒絕。

  「善。」宋初一道。

  車雲看了甄峻一眼,卻也並未阻止,因為如果甄峻有能力護送宋初一入秦,那麼眼下也絕對有實力在此處圍殺他們,既然他沒有這樣做,說明是為了壯大家族當真打算跟著宋初一。

  甄峻心中大喜,打了個響哨,百丈外的林子裡呼啦啦的湧出四百多名騎馬的劍客。

  車雲頓時愣了一下,也沒想到有這麼大陣仗。

  宋初一心中喜憂參半,這像是白白撿的便宜,但今日得了多少幫助,就意味著以後要背起多大的責任。有名聲的人看似坐在家裡便有人送上門來為之所用,可也正因為如此,才有那麼多人為名聲所累。

  甄峻驅馬向前,車雲令人不許阻攔,因為這種力量懸殊之下,甄峻獨身驅馬過來,是相當於給他們一個安心,可以拿他為人質控制那幾百名劍客的行動。倘若他真有歹意,根本不需要這樣示誠。

  甄峻道,「先生打算從函谷關入秦,怕是要有些難處了,我聽說魏王遣出魏武騎兵,準備在函谷關之前截殺先生。」

  「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宋初一道,「你有更好的辦法?」

  既然是意料之中,秦國人便肯定有解決的辦法,這是毋庸置疑的。

  「我觀先生行跡難隱的主要緣由是……」甄峻的目光看向趙倚樓和白刃。

  的確,帶著一頭雪白的巨狼,一個俊朗不似人間生的美男子,能隱藏的住才怪。趙倚樓道還好些,他從前就隱藏的很好,甚至連宋初一開始也沒看出他長得很是不錯。

  「我可以令人將這位小兄弟和那頭狼從山林間護送直秦,先生和諸位混入甄氏的商隊,或可掩人耳目。」甄峻道。

  車雲覺得這主意不錯,他只需要負責保護宋初一的安全,只要宋初一在他眼皮底下就行了,至於其他,自不在他的責任範圍內。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03 P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二七章 電光火石間

  分開行動?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提議,但是她宋初一也有不能棄的,便是趙倚樓和白刃。

  念頭閃過,宋初一面上神色如常,轉向車雲道,「車兄以為呢?」

  車雲沒想到決定權會被推到自己這裡來,不禁愣了一下,沉吟了片刻才道,「這辦法聽起來不錯,可是一旦被人發覺,難免會有危險,我等負責將先生安全護送入秦,自有辦法,不如還是一起走吧。」

  事實便是如此,難道甄峻不出現車雲他們就不能把宋初一護送入秦了?大秦就這點實力不成?

  甄峻的出現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與此事關係不大,宋初一接不接受他的護送,全看她以後有沒有用到他的地方。

  車雲心覺得宋初一當真不是個省油的燈,她是料准了他不會同意,才如此漫不經心的詢問。

  事情既已定,宋初一便讓甄峻帶人先行入秦。

  甄峻猶豫再三,還是領人離開。他這一次過來主要是為了向宋初一投誠,倘若能夠出得上力氣,自是最好不過,但眼下宋初一吩咐了第一件事情,也必須要遵守。

  眾人不敢在此地停留,順著一條商道直接入魏。

  約莫小半個時辰,車雲派出打探消息的人才返回。

  「先生。」車雲聽了消息,面上忍不住浮起笑意,驅馬靠近宋初一道,「韓魏不知因何僵持起來了!真是大快人心。」

  宋初一微微一笑,這一仗怕是打不起來,不過對峙哪怕一個時辰,對他們逃走都是十分有利的事情。

  魏、趙、韓,是從春秋時期的晉國分裂而來,因有著這層關係,他們常常聯手一起吞併周邊的小國,但是也有時候會因為分利不均勻而反目,不過利益擺在眼前的時候他們尚且能夠克制自己,三國攜手逐漸強大,然而隨著周邊各個小國被吞食,要發展只能爭奪對方土地的時候,矛盾便越發的激烈了。

  朝是盟友夕為仇敵,在三國之間已經屢見不鮮,在時下打仗更是如家常便飯,但戰爭並非一言不合便能打起來的。

  車雲對於這一段路甚至比魏國人還要熟悉,所以一路上行速雖快,卻將行蹤隱藏的很好,到深夜,終於快要接近了函谷關。

  「還有不到三里路。」車雲道。

  宋初一點頭,她對附近的地形也很熟悉,「不停,直行。」

  「嗨。」車雲揮手示意加速前行。

忽然。

  眾人面前黑影一閃,馬匹受驚嘶鳴一聲,猛的揚起前蹄,宋初一連忙緊緊抓住韁繩,險些摔了下去。

  穩下馬匹之後,宋初一才看清楚,面前五丈遠處一排銅甲騎兵。他們個個身著輕軟又堅固的盔甲、暗紅色披風,面部給盔遮掩,只露出一雙雙幽冷嗜殺的眼,手中利劍垂在身側,在夜色下反射出雪色光芒,昭示著它們的銳利。

  宋初一皺眉,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騎兵,卻對這些騎兵的大名如雷貫耳。據說當年龐涓在訓練魏武卒的時候,同時也訓練出一批神鬼騎兵。

  至於這批騎兵實力如何,一直都沒有人見識過,但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們不知用什麼方法使得馬匹行速極快,卻沒有那種嘚嘚聲,猶如魅影一般。

  宋初一心道,自己面子可真是不小,逼的魏王連殺手鐧都出了。

  雙方正僵持在一處不大的平地上。山間夜風颯颯,從中間拂過,揚起身後的披風如旗幟一般。

  宋初一見他們手中長劍微微一動,尚未來得及出聲,那些人便已然逼近眼前。

  所有人都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一騎便從前面的劍客中間穿了過來,寒光一閃,那劍已然快要落到宋初一脖子上。

  嘭!

  一聲巨響,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卻是趙倚樓最先將一個長形的木盒橫在了宋初一面前,替她擋去那一劍的威力。

  騎兵手裡的劍刃鋒利,竟是直直將木盒切開

  幸而裡面裝的是一把劍,並且是一把以名家鑄造、以堅固最甚的玄鐵劍。那騎兵沒有將木盒斬開兩半的時候,也是微微一愣。

  趁著這個空檔,宋初一立刻驅馬向後退,此時兩邊的劍客也已經開始攻擊那騎兵。

  車雲大感不妙,就算公平相對,這些劍客也未必能抵的過騎兵,再加上連日奔逃,早已經人困馬乏,能撐住半個時辰就了不起了。

  那邊,趙倚樓乾脆棄了盒子,直接取出巨蒼加入戰鬥。

  宋初一雖然很擔心,卻沒有阻止,不僅僅因為他們現在誰都不安全,也因為戰鬥能使人快速的成長起來,尤其是遇上這麼強大的對手。

  紛亂之中,車雲取出竹哨吹響。

  這聲響一出,援軍尚且未到,夜色中竟然又有一隊魏國騎兵逼近。算起來,圍殺他們的騎兵已經有六十人左右了,多出他們近三倍。

  季渙與堅同乘一匹馬,他要護著堅,身上早已經中了好幾劍。

  宋初一眸中閃過一絲急躁,再這樣下去,季渙估計堅持不了多久了。

  隨著第二批騎兵的靠近,從西北的方向亦有馬蹄聲越來越近。正想著,一把劍已經揮至面前,身側的兩名劍客立刻出劍去擋,緊接著又有一劍從交手的空隙中襲來。

  宋初一一時沒來得及掏出袖劍,下意識的便抬手去擋。對方的劍刃恰擊在宋初一的袖劍上。雖然她的袖劍是經過特別處理的,外面是鹿皮劍鞘,卻還是被巨大的力道壓到了宋初一的手臂,一陣劇痛從胳膊上直達心底。

  那騎兵也微怔了一下,旋即又揮起第二劍。

  正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帶著碎石裂帛傳來。

  緊接著金屬相擊的鈍響傳過來,騎兵悶哼一聲,在馬上搖搖欲墜,宋初一抓住時機,抽出袖劍便毫不猶豫的將劍刃刺入他的胸膛。

  鮮血噴散,灑了宋初一滿身滿臉,她一咬牙,狠狠將騎兵推下馬,順勢抽出袖劍。

  一息之間,那碎石裂帛的聲音再度響起,嗖嗖不斷,仿佛一群弓箭手不停射箭,然而事實上卻只有一人。

  宋初一轉眼便瞧見了將連發弩插入袋子中著玄色盔甲的男人。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二八章 將軍的恩情

  月光下,黑色的皮裘掩去半張臉,一雙鷹眸幽冷,殺氣四散。

  贏駟!

  一片紛亂中,宋初一沖他微微一笑,贏駟餘光瞥見的她的笑容,黑眸裡似乎也流溢出一抹笑意。

  車雲驚疑的看了贏駟一眼,揚聲吼道,「護送先生入函谷關!」

  這些魏國騎兵一旦出動,不達成目的就誓不甘休,只要把宋初一安全護送到函谷關內,他見圍殺無望,必會退去。

  這裡距離函谷關很近,秦軍也不會懼了他們,但與他們這幫死士糾纏起來,恐怕會死傷慘重。

  隨著車雲一聲令下,四五十名騎兵奮力廝殺靠近宋初一。

  這邊苦苦支撐的季渙的壓力瞬間緩解。

  趙倚樓才剛剛學習劍術,但他力氣大,再加上手持利刃,一時也沒有人能把他怎麼樣。

  倒是白刃,蹲在旁邊的樹下看著那邊廝殺成片、斷肢殘骸,抖了抖耳朵,沒有要上去撕咬的意思,眾人相搏正激烈,自然也沒有功夫去管一頭看熱鬧的狼。

  宋初一面前開了一條血路,她道一聲,「倚樓,走!」

  趙倚樓立刻御馬撤退,而與他廝殺的那人似乎也無意與他糾纏,旋即掉轉馬頭去追宋初一。

  白刃見狀,如銀白色的箭簇一樣,猛的竄了出去,速度快的另人看不清身形。

  夜色裡,峽谷那邊一片黑壓壓的騎兵湧出,盔甲在月色下反射幽冷的光。

  車雲一喜,猛揮馬鞭護送宋初一迎了上去。

  贏駟瞥見他們已經于大軍會合,便揚鞭撤退。

  魏國騎兵緊追不捨,他們辦事情從來沒有失手過,這次得了王命過來,自然容不得他們失敗。

  贏駟穿過峽谷,立刻打了一個哨響。兩邊山頂樹叢微動,瞬間箭矢如暴雨一般的席捲下來,追入峽谷的魏國騎兵來不及躲避,悶哼、慘叫聲在山谷中回蕩起來,不絕於耳。

  贏駟掉轉馬頭看了一眼,幾乎所有的魏國騎兵都進入了山谷,他部署的射擊位置極佳,箭雨之下,沒有一個能夠倖免於難。

  「收拾一下,一刻之後出發!」秦軍將領揚聲道。

  宋初一驅馬靠近贏駟,因他做將軍的打扮,她便也未下馬行禮,反倒坦然拱手道,「司馬將軍,別來無恙?」

  贏駟一貫略顯銳利的目光打量宋初一一番,吐出兩個字,「無恙。」

  雖則還是冷漠了些,但宋初一在他眼睛裡看見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司馬將軍親自前來迎接,懷瑾實在受寵若驚。」

  「嗯。」贏駟意味不明的應了一聲,旋即道,「奉命行事而已。」

  奉了誰的令?還不是他自己的?宋初一施了一禮道,「在下自當拜謝秦公,將軍的恩情,在下也銘記在心。」

  贏駟微微頷首。

  幾個月未見,宋初一發現他又壯實了不少,不過也黑了許多,劍眉鷹眸,顯得更加難以接近。仿佛幾個月前與她秉燭夜話的人不是他一般。

  宋初一便也不再與他搭話,施了一禮,掉轉馬頭去看看趙倚樓和白刃。

  趙倚樓坐在樹下,正用一塊殘布擦拭巨蒼。

  贏駟的目光順著宋初一看過來,落在趙倚樓的身上。趙倚樓敏銳的察覺到,微微一抬眼,星眸中戒備的眼光與贏駟相撞。

  宋初一也察覺到兩人的異樣,明明只是平靜的對視,卻令人覺得氣氛有些緊張。

  隱隱的對峙之下,誰也不肯先移開目光,仿佛那樣就是示弱一般。

  「你受傷了。」宋初一看著趙倚樓手臂上的幾道血痕。

  「嗯。」趙倚樓移開眼,看向宋初一。

  「怎麼也不包紮一下!」宋初一掏出自己的中衣袖,撕扯下幾塊布條,伸手卷起他的衣袖。

  白刃睜著黑溜溜的眼睛,向前湊了湊,宋初一暼了它一眼,看見它鼻尖上也蹭破了一塊皮,道,「方才看熱鬧的傢伙是不需要包紮的。」

  白刃卻聽不懂她的話,只盯著她的動作,嗚嗚出聲。

  「先生,啟程了!」車雲牽了一匹馬過來。他眼下交了差,心情大好。

 宋初一點頭,轉而問趙倚樓道,「還有沒有哪裡傷了?」

  「無。」趙倚樓道。

  「那走吧。」宋初一接過車雲手中的馬了韁,翻身上馬。

  峽谷那邊已經收拾好了,所有的箭都撿了回來,魏國騎兵身上的盔甲、兵器,全部都被搜刮乾淨。

  隊伍整肅,開始返回函谷關。

  這附近已經是地形險峻,而函谷關更加險要,所以秦魏爭爭搶搶百來年,如今是秦國的領地。

  佔據函谷關天險,秦國便是進可攻退可守。它就像是一扇堅固的大門,佔據河西高地的秦國居高臨下的俯視中原,只要哪一日有足夠強悍的實力,便可以打開這扇大門,揮軍直下。

  宋初一走在隊伍的前半段,與贏駟相距不遠。看著他挺直的背影,不知怎的,宋初一覺得他心情似乎不太好,這麼一想,宋初一回想一下方才他殺敵的那個氣勢,明顯不是「阻我者,當屠之」的心態,而是「阻我者,當碎屍」,煞氣駭人。

  「秦國最近出大事了?」宋初一探頭悄聲問車雲。

  車雲斟酌了一下,「大事不少,先生想知道哪一件?」

  「公子虔最近被處決了?」宋初一問道。

  車雲訝異道,「先生竟然知道此事?」

  在魏國時,他為了進入別苑花費了很多心思,時時刻刻的關注。宋初一在那裡被囚禁,雖則魏國沒有禁足她手底下的人,但每次出去都有魏國兵卒跟著,根本沒有機會打探到這種消息,更何況,公子虔被處決也不過是前幾天的事情,他都是剛剛才得知的,宋初一卻知道,不是很奇怪嗎?

  宋初一聽見車雲的話,便知曉自己猜對了,倘若她今日站在贏駟的位置上,也勢必會殺了那個亦師亦親的公子虔。

  世人常說「狠心」,可是需要狠下去的心,還是會疼的。

  這天底下最難做的位置莫過於一國之君,不僅僅是高處不勝寒,還有那種不斷往自己心上紮刀子的感覺,尋常人根本難以體會。

  「將軍。」一人策馬飛馳到贏駟身側,道,「稟將軍,韓魏國開始僵持了,魏國已經將宣戰奏簡呈去大梁。」

  「嗯。」贏駟應了一聲。

  「咱們的人已經回來了?沒有留下什麼線索吧?」另外一名滿面虯髯的將軍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04 P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二九章 先生的志向

  在迎接宋初一的同時,贏駟另外派了一隊騎兵扮作韓軍繞道去襲擊魏國城池。

  之前恰巧韓軍追殺宋初一的時候逼近一里以內,已經有進犯的嫌疑了,再加上秦國這一攪合,魏國守軍八成以為韓國玩了一招聲東擊西,頓時像是一隻被拔了鬚的老虎,蓄勢待發的要打回去。

  宋初一聽著他們的對話,隱隱也能猜測出大致的情形,心覺得贏駟果然夠絕,出來一趟可真是一點也不浪費。

  入函谷關之後,贏駟只與宋初一說了幾句話,便連夜趕回咸陽。車雲立刻安排宋初一在守衛的軍營裡歇息,待稍緩幾日再上路。

  洗去風塵僕僕,宋初一整整埋頭睡了兩天。

  「先生。」車雲在帳外道。

  「進來。」宋初一從榻上爬起來,隨便抓了件外衣披上,走了出來。

  車雲看著她一身「慘烈」,怔了怔,乾咳一聲道,「墨家的那位大劍師便隱居在這附近,我已經捎信給他,說趙兄弟拜師之事,許是這幾日要過去。」

  宋初一倒水的動作頓了一下,抬眼看他,「此事你不與他說,同我說做什麼?」

  「我觀趙兄弟似乎十分尊重先生的意思……所以與先生知會一聲。」車雲道。

  宋初一打了個呵欠,撓了撓滿頭亂髮,「有什麼事,你只管同他說了罷,他又非我僕人。」

  「是。」車雲頓了一下道,「不知先生打算何時去咸陽?」

  「這個……君上可有話?」宋初一問道。

  車雲道,「君上說了,隨先生的意思。」

  不給個准音是最難決斷的了,宋初一琢磨,秦國朝堂現在怕是因為新法的事情正動盪著,這種事情宋初一不怎麼擅長,去了也是白去,若不去,對得起贏駟不辭勞苦的跑來親自迎接嗎?

  「過三五天吧。」宋初一道。

  去是必須得去,但能晚一天是一天吧。內亂這種事情,還是撇的越乾淨越好。

  「先生。」季渙滿臉歡喜的站在帳外。

  宋初一揉了揉浮腫的眼睛,笑道,「進來。樂成這樣,天上掉美人兒了?」

  「不是,是籍師帥和寍丫來了。」季渙大步走進來,看見車雲也在,抱拳行了一禮。

  「渙,沒有什麼籍師帥了。」宋初一道。

  「是,我一時忘了。」季渙話音才落,籍羽和寍丫已經到了帳門口。

  未等籍羽說話,宋初一立刻道,「快進來。」

  籍羽走路的姿勢有跛,想來還是沒有習慣少了三根腳趾。若是上戰場的話,受什麼傷都不奇怪,但籍羽被他一直最忠誠的母國傷到如此地步,就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傷口了。

  「先生。」籍羽拱手道。

  「請坐。」宋初一看了看他原本俊朗的臉上多出的傷口,問道,「傷勢如何?可有反復?」

  「無,先生令我提前走,一路上行的緩慢,沒有大礙。」籍羽道。

  宋初一見他下顎鬍鬚淩亂如雜草,神色也是懨懨,少了幾分往日那股子英氣,便道,「羽,你先去休息一下吧,將傷養好再想其他。」

  「嗯。」籍羽應道。

  寍丫不知道宋初一是否還生她的氣,縮在一邊不敢講話。這一路上,籍羽也提點過她幾句。他說,宋初一這個人渾身是毛病,但有個優點就是脾氣好,只要對她忠心不二,哪怕做出再出格的事情,她都不會太在意。

  這一點,寍丫也知道,她平時在宋初一身邊的待遇,是一般奴隸做夢都想像不到的。

  車雲也告辭出去,令人為籍羽安排住的地方。季渙見籍羽心情似乎極差,也隨之出去安慰。

  「先生。」寍丫見宋初一起身往裡室去,連忙匍匐在地,「先生。奴知道錯了。」

  宋初一淡淡嗯了一聲,回屋內繼續睡。

  寍丫眼眶發紅,雖然宋初一的態度依舊很冷漠,但好歹搭理她了。

  宋初一窩在床榻上睡了不知多久,醒來時屋內漆黑一片,覺得懷裡多了什麼,不禁伸手摸了摸。

  「是我。」趙倚樓道。

  「你不是有自己住的地方嗎!」宋初一道。

  趙倚樓翻了個身,面對她道,「我睡不著。」

  「怎麼,有心事?」宋初一懶懶的問道。

  回答她的是沉默。

  「彆扭的熊孩子!」宋初一罵一句,閉上眼睛準備繼續睡。

  那邊趙倚樓不斷翻身,宋初一忍不住壓低聲音咆哮道,「說!你他娘是準備憋死自己,還是想煩死我!」

  「沒事!」趙倚樓繃著聲音道。

  宋初一也不是那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一夜相安。

  次日清晨,宋初一再醒來的時候,趙倚樓已經不在了。

  到了外室,寍丫見到她便連忙道,「先生,公子留了句話給您,他說他走了。」

  「這麼快?」宋初一道,「可是隨著車雲走了?」

  昨天車雲還說要過幾日,怎麼說走就走,那位大劍師收徒的心情就這麼急不可待?

  「正是。」寍丫道。

  宋初一點頭,轉而問道,「白刃呢?」

  「也跟著一起走了。」寍丫道。

  宋初一齜牙,「這頭白眼狼!」

  洗漱之後,用完早膳,宋初一便出去在營地裡四處走走。秦人對讀書人尤其尊重,尤其是宋初一還是這麼受到器重的讀書人,所有兵卒對她都十分客氣。

  秦國的風光還是那麼熟悉,雖比不上中原美景的秀麗,但無論是山林和是河谷都帶著粗獷的感覺,令人觀之心胸開闊。

  走到營地後面,宋初一看見一片開闊的草地,一個身著布衣的魁梧男人立於其中,背影有些孤獨,卻頂天立地一般。

  靜立了半晌,宋初一還是走了過去,與他並肩站了一會兒,道,「怎麼樣?這秦地風光?」

  「開闊。」籍羽道。

  「我以前看著這樣天地便覺得人真是渺小,於是決定卯足了力氣折騰一番,將這樣的天地攥在我的掌中。」宋初一笑道。

  籍羽似有動容,看向她道,「先生的志向,尋常人望塵莫及。」

  宋初一搖搖頭,攏著袖子湊近他,小聲道,「說什麼志向、拯救蒼生都是唬人的,不過是自己想爽一爽。」

  宋初一說罷,抬臂揚袖道,「看這遼闊之景,不好好倒騰倒騰,不覺得枉來這世上走一遭嗎!」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三0章 與君終一別

  籍羽看著她,眼中隱有一絲笑意,「先生倒是灑脫的很,先生心裡沒有放不下的事情?」

  宋初一頓了一下,道,「無。」

  這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世上的事起起伏伏,能在她心裡留下痕跡的有,卻還真是沒有她放不下的。

  「也許我也該學一學道家。」籍羽道。他也不是心胸窄的人,可「忠義」二字已經刻進他的骨血裡,他沒有更遠大的抱負,不管衛國再弱再小,他都一生忠於自己的母國,但近段時間的遭遇,著實讓他心灰意冷。

  「羽,你不怨我嗎?倘若不是因為我,你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宋初一話雖這麼問,但心裡著實不以為這是自己的錯,因為就算沒有她宋初一,或許還會有什麼趙初一、贏初一。

  籍羽搖頭。

  「日後有何打算?」宋初一道。

  籍羽望著遠處天與地相交的地方,半晌才道,「想找個地方隱居。」

  宋初一點頭,「既然如此,不如趁著天氣暖和在秦國走走。」

  「你不挽留我一句?」籍羽有些詫異,像宋初一這種連死人堆裡的孩子都撿的人,居然對他不屑一顧?這種可能令他心裡多少有些不舒服。

  「我出言挽留,你便會留下來嗎?」宋初一挑眉。

  籍羽釋然一笑,當他在一點一點觀察宋初一為人的時候,宋初一怕是也將他的性子瞭解的差不多了,知道就算再怎麼挽留都沒有用,所以乾脆便不問了。

  「觀先生對隴西地形瞭若指掌,先生覺得哪裡值得一看?」籍羽問道。

  宋初一抄手,笑道,「你問我這個……嗤,我告訴你,像這些不要錢的景,不管好看難看,我都恨不得看進眼裡拔不出來,教我說,這天底下任何地方都值得一看。」

  「是。」籍羽哈哈一笑,「我倒是忘了先生這個性子!」

  草原上風過,發出簌簌的聲響。

  「何時啟程?」宋初一問道。

  「明日吧。」籍羽道。

  「嗯。」宋初一應了一聲,握拳捶了捶籍羽的胸膛,發出嘭嘭的悶響聲音,「我去令人替你準備行囊。」

  宋初一轉身往營帳去。

  這亂世之中,聚散也不過是尋常事,著實不必太過感傷。

  也不是沒有辦法把籍羽強留下來,但難免傷了情分。宋初一從來都覺得,這世上可利用的人多的去了,但意氣相投的卻不多。

  她給籍羽準備的東西不多,一些乾糧、一匹馬、一些錢財和平時會用到的藥。

  籍羽不趕時間,次日天色大亮,用完早膳之後才牽馬準備離開。

  季渙皺眉,「為何這樣突然?」

  「好好跟著先生。」籍羽怎能不知道季渙的意思。季渙跟隨他許多年,雖是他的下屬,但更多是兄弟情義,如今他這不吭一聲的立刻要走,季渙心裡怕是不好受。

  「何日歸來?」季渙問道。

  籍羽翻身上馬,沉吟了一下道,「歸期未定。」他向宋初一抱拳道,「先生保重,告辭!」

  「保重。」宋初一拱手。

  籍羽揚鞭驅馬離開。

  宋初一目送直到看不見他身影才轉回帳內。兩天之內走了兩個人,多少會覺得缺了點什麼,尤其是趙倚樓身上的溫度。

  「先生,咸陽有人來了。」季渙走進帳內,語氣帶著些許激動和期待。

  「來就來吧。」宋初一正在思考棋局,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

  季渙急道,「先生!是來接你的人!」

  「是嗎?」宋初一終於抬起頭來,看向季渙道,「何時走?」

  季渙尚未說話,帳外便有人稟報道,「先生,左庶長贏執求見。」

  在變法以前,秦國有四種庶長,即是大庶長、左庶長、右庶長和駟車庶長,均是官位和爵位一體的職務,權利很大,商鞅在變法初始便曾經任左庶長。然而在變法之後,這四個官位的實權便被削弱了,現今已經虛化成為軍功爵位。

  宋初一將手裡的棋子拋入缽中,起身相迎,「請進。」

  門口光線微微一暗,走進來一名寬袖大袍的中年男子,面容輪廓剛毅,身量高大,體格魁梧,皮膚黝黑,短而整齊的鬍鬚,一看便是標準秦人的樣貌。

  「左庶長親自前來,懷瑾有失遠迎,實在罪過。」宋初一甩袖行了個大禮,以作賠罪。

  贏執先是怔了一下,沒想到宋初一會如此年少,但也只是片刻便收回神思,連忙上前雙手扶起她,「先生言重了,在下未曾先知會一聲便貿然前來,才是失禮!」

  「不知君上派左庶長前來,可是有急事?」宋初一問道。

  季渙見贏執不說話,便識趣的拱手退了出去。

  宋初一請贏執坐下說話。贏執卻也是個爽直的漢子,說話不會拐彎抹角,直接道明來意,「想必先生應也知道秦國現在的處境,一干氏族嚷嚷著要廢新法恢復舊法,後方義渠蠢蠢欲動,楚魏虎視眈眈,君上新即位,身邊沒有多少可信之人,所以特地令某來接先生入咸陽。」

  「嗯。」宋初一起身,道,「令人幫我把這盤棋端著,我們走吧。」

  「啥?」贏執詫異的看著宋初一。

  「不是很急?」宋初一問道。

  贏執道,「自然十萬火急。」

  「那還不快走。」宋初一率先往外走,到門口的時候不忘囑咐一句,道,「記得把棋給我端著,別弄亂了。」

  贏執怔愣須臾,心想君上辦事就已經夠利索的了,今日看這宋懷瑾居然更利索,說走就走,半點耽誤也沒有。

  「來人。」贏執揚聲道。他見兩個兵卒進來,便道,「立刻把棋盤端到馬車上,不許弄亂了」

  說罷,贏執匆匆去追宋初一。

  季渙得了消息,便帶上寍丫和堅一併隨著上路。

  對於秦國眼下的大致局勢,宋初一心裡早就有數,而一些消息她暫時是不可能得知答案的,所以她不過是挪了個地方看棋局,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端了一盞茶繼續自弈。

  「先生。」車外贏執的聲音傳來。

  宋初一應了一聲,便聽他道,「不知是方便說幾句話?」

  「請上車。」宋初一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05 P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三一章 日暮的偷襲

  馬車停下,贏執捧了一隻漆木匣子進來。他施了一禮,將東西放在宋初一面前,「這是君上命在下交給先生的東西。」

  宋初一疑惑道,「何物?」

  贏執道,「是一些奏簡。」

  宋初一放下茶盞,打開漆木盒子取出一卷竹簡,展開流覽了一遍,「君上的意思是?」

  「君上未有話交代。」贏執道。

  宋初一合上竹簡,手指輕輕扣著几面。

  贏駟這個習慣真是不怎麼樣,有什麼事您吩咐一聲唄,非讓人自己看著辦。

  「嗯,我會認真看的。」宋初一道。

  贏執拱手道,「先生費心了。」

  尚未入咸陽,活兒就已經分派到手裡了。宋初一可不會以為贏駟拿這些東西讓她看,只是為了讓她瞭解秦國狀況。所以待到贏執下車之後,宋初一先將所有的竹簡都粗略的看了一遍。

  發現其中的側重點一目了然,奏簡全部都是針對「新法」,而其中半數以上提到韓國和魏國。內容無外乎是擔憂新法被廢除之後,朝野動盪,韓魏虎視眈眈,恐怕會趁虛攻打。

  宋初一忽然想起這次贏駟令人攪混水令韓魏打起來的事情,他當真是想解決這個外患?

  表面上看似是這樣,但其實解決這兩個外患對現在秦國的情形沒有任何好處。一旦沒有外患,內憂便更加突出了。所以宋初一大膽揣測,贏駟是想故意賣個破綻,讓韓魏仇視秦國,進行外部施壓,他好有藉口煽動秦國上下一致對外。反正秦國和三晉的仇也不止這一樁,多這一點不多。

  那麼,贏駟想讓她在其中做些什麼呢?

  宋初一將奏簡一一攤開仔細看了起來。

  這一看便是一整天。堅和寍丫跪坐在車門處侍奉,兩人的腿都麻了,她卻還在執筆寫著什麼。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宋初一,在他們印象裡,宋初一多數情形就是懶懶散散的模樣,即便是認真也不過是在人前的短短時間,哪曾想過她還有這麼勤奮的時候。

  天氣大好,春末初夏的溫度也正適宜,所以晚膳時間,贏執便下令休息片刻,在一塊平地上挖灶煮飯。

  紮營的地方有一個小瀑布,水流潺潺,反射著夕陽的光芒,甚美。

  宋初一抄手,望著那瀑布許久,直到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才開口道,「渙,抽空去打聽打聽不妄的消息吧。」

  「嗯。」季渙應了一聲,轉而奇怪的道,「先生怎知是我?」

  宋初一回頭,咧嘴笑道,「那蒲扇似的大腳丫子走在路上地動山搖的,不是你是誰?」

  季渙是領兵作戰之人,不是做的隱秘任務,所以平時根本不會注意自己腳步的輕重。

  「車將軍來了!」那邊正休息的人群有微微騷動。

  宋初一順著眾人的目光往官道上看過去,正見車雲策馬疾馳而來,金紅色的夕陽下馬蹄揚起塵煙,一身黑色勁裝的車雲倒是比往常好看了許多。

  「先生。」車雲停在官道上,翻身下馬,將手裡的韁繩丟到下屬的手中,大步走了過來。

  「車兄辦事當真有君上的風範啊!」宋初一笑道。

  車雲亦笑道,「先生真是過獎了。」

  上行下效,這句話真是一點不錯。贏駟說話行事從來不拖泥帶水,簡直將秦人的爽利性子發揮到了一個極致。

  車雲道,「本以為要費一些口舌,但我與趙兄弟過去時,正巧墨家那位大劍師的師兄弟在,他們看了趙兄弟的資質,便起哄爭著收他為徒,竟是很順利的便磕頭拜了師。」

  「能如此順利,當真是他的造化。」宋初一也知道墨家收入室弟子的條件其實十分嚴苛,車雲既然說那人是墨家大劍師,便說明地位不低,能磕頭拜師對趙倚樓來說有極大的好處。

  車雲點頭,「墨家機關術獨步天下,只有幾位大弟子才懂,這位大劍師正是墨子的親傳弟子。如果有幸能學得一二,的確是趙兄弟的福氣啊!」

  「這麼說來,趙兄弟以後就是墨家人了!」季渙道。

  「這是自然。」車雲答道。

  季渙知道宋初一的《滅國論》,這件事情對於她來說未必全是好事,墨家提倡兼愛非攻,對待一切暴政口誅筆伐的同時,更會施加武力,因此被世人稱之為「政俠」。而宋初一說「滅國」,恐怕一旦實施起來,第一個反對的就會是墨家。

  不過宋初一也不憂心,自從墨子過世之後,墨家內部力量正在慢慢分化,勢力也已經大不如從前了。她在滅國論流出之前壯大自己的實力,墨家也不能輕易的奈何她。

  「無妨,兼愛非攻與清靜無為也不衝突。」宋初一笑道。

  季渙和車雲一抽嘴角,心中不約而同的想,您幹的可不是清靜無為的事兒!

  「先生,可食了。」一名兵卒過來道。

  宋初一頓時將各種事情拋諸腦後,往擺設的小几前走去。

  用晚膳後,又休息了一會兒。贏執整隊準備出發,宋初一起身剛準備上車,身後忽有人喊,「有刺客!」

  話音未落,宋初一便被人猛然撲倒在地,緊接著頭頂一聲空氣撕裂的聲音,嘭的一聲,一支箭矢插入車壁,箭尾發出嗡嗡的聲音。

  周圍兵卒立刻拔劍將宋初一護起來。

  但是,久久,沒再有任何動靜。

  「是偷襲。」車雲道。

  那些人明顯沒有要衝出來圍殺的意思,而是隱在暗中放冷箭,想必人數並不算多。

  「車將軍,是否要追?」贏執問道。

  「算了,摸不清對方人數,不要冒險分散力量。」車雲漸漸皺起眉毛。

  「你他娘的起來!老子沒被箭射死,一會兒要被你壓死了!」宋初一使了吃奶的力氣吼道。

  季渙從宋初一身上爬起來,伸手扶起她,「先生沒事吧?」

  宋初一剛剛被那麼一撲,當真有些五臟俱碎的感覺。

  「是什麼人!居然敢在秦國放冷箭!」車雲慍怒。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三二章 清風明月夜

  宋初一扶著車轅猛咳了半晌才稍微緩過氣來。

  「先生怎麼樣了?」季渙問道。

  宋初一伸手摸了摸他的胸口,語重心長的道,「渙啊,你以後撲自己人的時候只需要把人撲倒在地就行了,不然會出人命的。」

  季渙黝黑的臉漲紅,退後兩步道,「我知道了。」

  車雲從車壁上拔下箭,仔細看了看道,「這箭像是楚國所制。」

  「先生得罪的人可不少。」季渙道。

  宋初一拍拍身上的塵土,聽季渙的言下之意,是楚國人想殺她,遂笑道,「我拿著這支箭插在你身上,你會不會認為我是楚人?」

  這是個很淺顯的道理,不能箭矢是誰的便說誰是兇手。

  「先生是否能猜到幕後之人?」車雲問道。

  宋初一心裡的確有很多種猜測,但認為最可能是秦國老氏族下的手。原因其實很簡單——宋初一從衛國而來,與商鞅出自同一個地方。

  衛地大部分是殷商後裔,殷商人注重律法,因此出了許多出類拔萃的法家人物。眼下商鞅剛死,老氏族開始重提廢新法的敏感時刻,他們的君上卻從衛國接來了一個人,這意味著什麼?

  老氏族們不得不仔細揣測一番啊!

  宋初一沉吟半晌,卻答道,「最近要截我殺我的人太多,不知。」

  這個解釋很合情理,車雲便沒再追問,請宋初一上馬車,令周圍加強戒備。

  馬車緩緩行了起來。

  宋初一看了許久的奏簡,眼睛有些酸澀,卷起簾子,果然見贏執在一側,便問道,「左庶長,聽說君上有意廢新法,恢復新法?」

  贏執臉色微微一變,壓低聲音道,「先生,君上的心思難以揣度。」

  宋初一卻仿佛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繼續道,「不需揣度君上的意思,左庶長覺得新法好還是舊法好?」

  贏執是絕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但他也想探探宋初一的意思,遂問道,「先生以為呢?」

  「商君之法,是富國強民之法,卻不是長久之法。」宋初一說罷,轉而笑道,「當然,這僅是在下一家之言,在下學的道家,對法知之甚少。在下倒是想聽聽左庶長怎樣評斷?」

  「這……我是個粗人,只會打仗不懂這些。」平時那些老氏族厭屋及烏,就因贏執這個職位是商君曾做過的,也連帶著被厭棄,他怎麼敢評判這件事情。

  宋初一微微一笑,放下了車簾子。她原本也就並未想探問什麼。

  宋初一方才看了一眼那塊地形,並非一個隨便能夠隱藏行蹤的地方,那些人伏擊的地點如此之佳,撤退的如此之快,她不得不懷疑這車隊中有眼線,甚至有人配合那批人放冷箭。

  方才那番話,也只是說給某些人聽而已。

  宋初一不過是試試水,沒想到後來的幾日當真走的很安穩。這也更加證明了她之前的猜測,多半真是秦國老氏族下的手。

  一路從官道平坦的進入咸陽城。

  宋初一也隱隱明白贏駟究竟想讓她在這件事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了,從現在開始,她必須得擺好自己的立場出現在秦國的政治舞臺之上。

  傍晚時,至咸陽新都。

  咸陽城的城樓堆砌的高大巍峨,暗灰色的石塊沒有經過細緻的雕琢,粗獷而厚重,兩側的城牆宛若巨人展開的臂膀,自有一番磅礡氣勢。城上黑甲林立,顯得莊重肅殺。

  季渙上一次來秦國是從側門進入城內,未曾看見這樣景象,此次心中被狠狠震撼了一回。

  「車將軍、左庶長回城!」隊伍前面有人高喊道。

  城樓上的守軍仔細看了幾眼,揮手令人將木橋緩緩放下。吱吱呀呀的聲音傳來,最後嘭的一聲悶響,木橋落地,揚起了淡淡的塵煙,車隊從橋上過去,緩緩入城。

  贏駟沒有特地派人來接宋初一,只私下派人來傳話,命宋初一直接入宮。

  車雲連忙給她安排一處洗漱的地方,準備一身煙灰色廣袖深衣,領口和袖口繡有深色雷紋,儒雅不失嚴肅。

  待一切收拾好之後,月已東升,宋初一坐上馬車直接去了宮內。

  馬車直接行到前殿與後宮相接的一處小山附近停下,內侍搬了墊腳凳放在車下,「先生,到了。」

  宋初一下車,看見面前竟是一座小山,不禁有些詫異,「這裡是?」

  內侍共進的道,「這裡是鯤鵬山,君上正在山頂的亭子裡相候,先生請。」

  就這麼一點小小的山坡,高還不到十丈,竟叫「鯤鵬」?

  宋初一想著,便順著小徑往山坡頂上走去。

  兩側點了宮燈,再加上月色如霜,四周十分亮堂,宋初一大步走到山頂,一株遒勁的古松下的亭子裡,一襲黑衣華服的男子斜依在圍欄邊緣,修長的手中端著一盞酒,墨髮披散,冷峻的側臉在月光下顯得越發不可靠近。

  「宋懷瑾參見君上。」宋初一隔著一丈遠,甩袖長揖。

  「進來。」贏駟道。

  宋初一直起身,走進亭子中。

  「坐。」贏駟還是這麼言簡意賅的作風。

  「謝君上。」宋初一又施了一禮,再往前走了幾步,正欲在他對面唯一的軟墊上坐下時,一抬眼卻看見面前令人瞠目結舌的景象。

  原來這山從裡面看病不高,然而從外面看它卻是一座巍峨大山的頂峰,前面山巒起伏,溝壑縱橫,雖則都不是多麼高峻的山,但直是連綿到天際,月色下雲峰飄渺,一片開闊氣象。

  清風徐來,贏駟看著她道,「大秦之景,山巒、清風、明月,一壇老秦烈酒,我之美色,寡人沒有食言吧?」

  「果然撼動人心。」宋初一收回神思,在軟墊上跪坐下來。

  贏駟拎起幾上的酒罈,親自給宋初一倒了一盞酒。

  「色澤清亮,辛辣撲鼻,好酒!」宋初一贊道。

  「先生請。」贏駟道。

  「多謝君上。」宋初一端起酒盞,抿了一口,辛辣的味道直沖而來。

  時下的酒水都十分淡,這樣純度的酒顯然極其昂貴。好景好色好酒,宋初一覺得人生有此也已然足矣

  「先生看完奏簡,不知有何感想?」贏駟問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07 P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三三章 贏駟的美色

  「仔細看了兩遍。」宋初一道。

  贏駟微微挑眉,示意她繼續說。

  宋初一心裡很不忿,清風明月不假,好景美色也不假,可真是不讓人閑一會兒。雖這樣想著,宋初一眼睛裡卻溢出淡淡的笑意,「君上想讓我在舊法和新法之間充當調和?」

  贏駟讚賞的看了她一眼,「先生是否能勝任?」

  宋初一無語,不能勝任也得能啊,這是她來秦國的第一個任務,也是眼下秦國必須面對的問題,其艱巨不下於攻打下一個小國,並且她最擅長的並不是和稀泥,一邊討好老氏族,一邊融洽新法,弄不好就裡外不是人。

  「君上寬心。」宋初一看了一眼外面蒼茫起伏的山巒,抿了一口酒,片刻才轉過頭來,笑道,「不過,君上可莫要把懷瑾夾在這中間太久啊!會死人的。」

  贏駟彎起唇角,面部的線條柔和許多,端起酒盞,「寡人相信,便是十年八年先生也死不了。寡人敬先生一盞!」

  「哈哈,君上真風趣。」宋初一笑著端起酒盞,寬袖微掩,仰頭飲盡。心中暗罵,你要真敢十年八年,老子就給別國做內奸,先把秦滅了再說!

  贏駟喝乾盞中酒,淡淡道,「寡人從未發覺自己風趣。」

  言下之意,就是那番話是發自內心認真說的。

  「以君上的魄力,斷然不會那麼久。」宋初一斂了笑容,一臉嚴肅的拍了個馬屁。

  贏駟不可置否的一笑。

  那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王者氣度出現在傾倒眾生的容色之上,這世間,贏駟是獨一份。

  宋初一深深覺得,這輩子老天待她真是不薄。

  「先生為何對共事者長相要求這樣高?」贏駟疑惑道。他沒有忘記在魏國境內看見的那名男子,縱使贏駟一貫不怎麼注重長相,卻不得不為之讚歎,龍章鳳姿,氣勢猶如一把出鞘的絕世名劍,讓他忍不住想收入麾下。

  「在下一貫對美醜沒什麼要求,不過,好看些總歸賞心悅目。」宋初一笑道。

  「不知在魏國時,先生身邊的那名青年時何出身?」贏駟問道。

  「君上說的是趙倚樓?」宋初一並不打算隱藏趙倚樓的身份,他那模樣和出身,藏也藏不住,「君上可曾聽說趙國新君?」贏駟微微詫異,「公子刻?」

  「正是。」宋初一道。

  贏駟瞬息之間又斂起面上的神色,沒有再追問趙倚樓,而是仔仔細細的上下打量一遍宋初一,究竟是什麼樣的魅力能使得一國之君拋下君位,甘心追隨?

  以贏駟的識人之能,可以輕易地分辨出,趙倚樓並非那種依附人才可以生存的弱公子,相反,他身上的那種淩厲氣息,一般人根本無法駕馭,就連贏駟自己也不能有完全的把握令其臣服,而宋初一卻做到了,這讓他不得不再一次重新審視面前這個少年。

  見面次數不多,但宋初一卻一次又一次的令他驚奇。而仿佛,他也能體會當年君父在秦國最困難的時候遇見商君的那種心情。

  高處不勝寒,能有那麼一個人攜手為共同的目標奮鬥,對於一個君主來說是何其有幸!

  「再敬先生一盞!」贏駟端起酒盞道。

  四目相對,看見彼此眼中流露的笑意,不禁都會意一笑,仰頭再飲盡一盞。

  「君上既然將調和之事交給在下,無論在下做出何樣的事情,還請君上相信,在下支持新法,也一直站在君上這一邊!」宋初一放下酒盞,鄭重的道。

  贏駟頷首,「寡人既然敢用先生,自然敢信。」

  「謝過君上!」宋初一微微甩開寬袖,行了一個大禮。

  完完全全的信任,這絕對不是能夠輕易辦到的事情,更何況宋初一不過是剛剛入秦的新人,而非贏駟的心腹,在這一點上,宋初一欽佩贏駟的魄力,也必須得真心感謝他。

  酒逢知己千杯少,一盞一盞的飲下烈酒,兩人似乎都有些許微醺,眼睛卻也都更加明亮。

  「我觀君上眉間鬱鬱。」宋初一看著那眉心,心道,好看的人居然連眉心那麼一塊小小的地方都著實好看的緊。

  贏駟懶懶的靠在欄邊,竟是流露出一段懾人心魄的風流之姿,薄唇微微彎起,「起初下手做狠辣之事,心底總會有些難受罷了,時間久了便會習慣。」

  「為君者一定要狠辣嗎?孝公心胸寬廣為人剛正,不也使秦國崛起了?」宋初一眸光明亮的似是掬了一潭清泉。

  「先生若是願意做商鞅,寡人便做孝公。」贏駟緩緩道。

  商鞅的鐵面、狠辣,做事不留不給別人留一絲餘地,也不給自己留任何退路,如此鐵腕,秦孝公才得以心懷仁厚。在這樣一個亂世,國家想要生存,光靠仁義遠遠不夠。

  「懷瑾,不願做商君。」宋初一道。

  贏駟微微直起身,他注意到宋初一說的是「不願」而非「不能」,遂問道,「先生有何顧慮?」

  宋初一望著他笑而不語。

  贏駟也是無奈一笑。商鞅最後在他手裡的下場之慘,有目共睹,誰還敢在他的手下做另外一個商君?

  他所為之事從一開始就註定,所有的臣子都只能被他控制在手中,撐起這個國家強硬的人,是他自己。

  秦孝公把一個崛起的秦國交在他手裡,他便有責任使它更強大,令那一代人犧牲的更有意義。

  月華如水。

  亭子中暫時歸於安靜。

  這一次見面,所有的談話內容都是必然的,贏駟有意重用宋初一,便一定要摸清她的人品和心態,而宋初一決定在秦國揮灑自己的一生,也必須要擺正自己的姿態。

  酒酣。

  宋初一滿身疲憊,正趁著酒意趴在几上睡了過去。

  贏駟的酒量極佳,莫說半壇酒,便是一整壇也不能將他放倒。月光下,他看著對面酣睡的少年,心覺得,際遇真是奇特,他縱然很渴望得到賢士,卻從未想過遇上的這個人竟然如此年少,而他卻相信她。

  贏駟忽然想起宋初一問過他,面對這麼多玩權的老手會不會害怕?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三四章 不妄的消息

  贏駟垂眼看著宋初一熟睡的面容,雖然膚色微黑,但細-膚與他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同。

  不得不說,宋初一睡著的樣子實在沒有絲毫可觀性,倒是她醒著的時候,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才讓人覺得不同。

  贏駟解了自己的外袍給宋初一披上。

  涼亭中一人靜坐看著外面的蒼茫的天地,一人在旁邊睡的熱鬧非凡,夜風颯颯,成了一幅奇特的畫面。

  次日清早。

  宋初一醒來的時候頭疼欲裂,尚未睜開眼睛,便感覺到自己躺在溫軟的床榻上,鼻端是淡淡的甜香。

  陌生地方!宋初一猛的睜開眼睛,先是看見淺緋色的帳子,一轉頭便又對上了一張熟悉而又美麗的臉龐,美人眼睛有些紅腫,顯然是哭過。

  「先生。」子朝輕聲喚著,眼淚又要掉落。

  宋初一上上下下摸了自己一遍,發現還是穿著昨晚自己的衣物,暗暗松了口氣,才答道,「別來無恙?」

  「很好。」子朝在宮中從未見過秦君,但過的日子的確如金絲雀一般,衣食用度都無可挑剔。

  「那就好。」宋初起身,子朝將衣物遞給他,「奴這裡沒有男子衣物,送先生來的內侍說,請先生將就一晚,今早便送衣物來,先生又醉的利害,奴便不曾伺候先生……」

  子朝的聲音越來越弱,正在低頭繫衣帶的宋初一終於發覺不對,抬頭道,「伺候我?為何?」

  子朝臉色漲紅,道,「君上把奴送給先生了。」

  宋初一看著她片刻,心中暗暗歎息:子朝,倘若你知道我是女子,倘若你知道我殺了你的親妹子,還會是此時此刻的神情嗎?

  縱然宋初一從來不覺得自己做出,也從不後悔,但子朝是個好女子,值得得到更好的。

  「朝,別怪我,以我現在的實力根本護不住你。」宋初一眼下是一窮二白,沒有錢財也沒有勢力,只能幹空手套白狼的勾當,她留在身邊的都是有用之人。

  子朝也有長處,但這長處恰恰是宋初一並不需要的,宋初一絕不會為自己增加負擔。

  「奴明白。」子朝垂眼,卻有眼淚從濃密的睫下流出,順著白淨的臉龐滑落。

  宋初一揉了揉發脹的腦袋,歎了口氣道,「子朝,最美好的年華不該用來等待。人生在世,有些人用全部的精力來體會人世間,有些人卻花一輩子的時間體會自己的心。」

  哪一種生活更精彩?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但往往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自己感受上的人,會無意識的把喜怒哀樂都無限放大,這樣活著真正累。而絕大多數的女人無疑都屬於後者,宋初一不指望能改變子朝,所以只簡單點了一句。

  「我回去了。」宋初一整理好衣物,看著還跪坐在床榻前的子朝,「這天底下沒有比秦宮再適合你待的地方了,如果你相信我的話。」

  「奴信先生。」子朝聲音微弱。

  宋初一微微抿唇,看著這麼個美人兒梨花帶雨的楚楚模樣,連她都忍不住心軟了。子朝的這份感情著實不應該錯用在她身上。

  「君上到!」

  宋初一正欲轉身離開,卻聞屋外內侍高聲通報,尾音剛落,門口光線便一暗,著一襲黑色華服的贏駟大步走進來,鷹眸微動瞥見臉色淚痕未乾的子朝,又見宋初一要走的樣子,沉聲問道,「沒有服侍好先生?」

  這話,不知道是問子朝還是在問宋初一,子朝連忙俯身道,「奴該死。」

  「參見君上。」宋初一行禮。

  子朝伏在地上。

  「免禮。」贏駟道。

  宋初一乾咳了一聲,問道,「君上可是對臣下送的這名美人兒不滿意?為何又送還回來?」

  贏駟倒是沒想那麼多,只面無表情的道,「後宮就這一個能看的。」

  聽聞此話,宋初一心中微喜,這從側面反映子朝的容色還是入了贏駟的眼,雖說可能僅僅是覺得她長的不錯,但總算是在日理萬機的君主心中有一抹印象,已經很不容易了。

  這還是子朝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看贏駟,僅論容貌的話,宋初一站在贏駟身邊即便不至於形穢,也差了不止幾十里。

  宋初一乾咳一聲道,「臣下雖無干涉君上私事的意思,但君上年紀也不小了。」

  贏駟頷首,本來他這個年紀應該有妻了,但上上下下都在討論新法之事,哪有閒工夫操心他的婚事?僅有的一兩個呼聲也被淹沒在新法廢立的聲浪中,而他本人目前也沒有心思。

  「臣下告退。」宋初一施禮。

  「寡人已命人給先生準備好府邸,自有人領你去。」贏駟道,

  「謝過君上。」宋初一再施一禮,便退了出去。

  外面天氣大好,已經明顯能感覺到夏季的熱。宋初一跟著內侍到宮門處,果然有人在接應。

  宋初一的府邸在咸陽主幹道往南延伸的一個巷子裡,距離秦宮距離極近。院子占地面積不大,但勝在精巧,亭臺樓閣應有盡有,滿院子的李樹、杏樹已經掛上了累累果實,清風微動,帶著果木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

  房屋共有八間,分配的也相當合理。

  「先生。」季渙在院中看丫和堅曬被子,見宋初一進來,起身迎了上來,「我打聽到不妄的消息了。」

  「嗯,倒是很快。」宋初一笑道。

  季渙道,「我也學的先生,在博弈社中買的。」

  宋初一微微挑眉,示意他繼續。

  「不妄離家出走,去了楚國。」季渙皺眉道。

  宋初一並不太吃驚,如果她是礱穀不妄,多半也會選擇魏國或楚國,由於魏國和衛國之間的關係緊張,為了礱穀氏在衛國不遭受壓力,他去楚國也在情理之中。

  「先生,楚國……」季渙歎氣。楚國與秦國相鄰,將來難免會有摩擦,說不定有一天就會成為對手。

  「莫憂心。」宋初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妄選擇去了,想必就已經做好了隨時與我對峙的準備,各為其主而已,師徒情誼另作他論。」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09 P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三五章 老氏族來訪

  說到底,宋初一只是磨了磨礱穀不妄的性子,也並未真正教他什麼,究竟有幾分的師徒情誼也未可知。

  現實最磨礪人,在楚國的經歷能夠更快的使礱穀不妄成熟。

  夢想與現實之間,士人必然會選擇搭上自己的一切去追逐夢想,這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再說以礱穀不妄的實力,一年半載很難在楚國出頭。

  「繼續注意他的消息。」宋初一道。

  季渙道,「是。」

  宋初一在院子裡轉了一圈,便去令人準備熱水,洗去了一身的酒氣,再睡了個回籠覺。

  待到她醒來的時候,已至暮色。正欲喚宋初一的寍丫,見她睜開眼睛,連忙道,「先生,好多人來訪。」

  宋初一揉了揉腦袋,緩了一會兒,才問道,「都是些什麼人?」

  「聽渙說,是秦國老氏族的人。」寍丫道。

  昨天宋初一與贏駟暢談,並且留宿宮中,這是何等待遇?贏駟對宋初一的看重,讓老氏族不得不過來探探風。

  宋初一起身,將頭髮隨意理了理,「人都還在嗎?」

  「都還在門房中。」寍丫道。

  宋初一隨便抓了一件外袍便往外走,寍丫不敢出聲勸說,連忙垂頭跟著宋初一身後。

  老氏族派來的人在門房裡喝了好幾壺茶,卻沒有一個告辭離開,現在的是他們推翻新法最關鍵的時刻,只要有一絲機會都不可能放棄,對於宋初一這樣一個態度曖昧的「寵臣」,必須要摸清其立場,能利用的加以利用,絆腳石便要立刻剷除才行。

  「諸位久等了。」

  眾人正在竊竊私語,一個清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順著聲音來處看去,只見一名年約十六七歲的青衣少年走了進來,布袍和頭髮都有些散亂,顯得十分隨性。

  這些人都是初次見到宋初一,縱然之前不止一次的聽說她十分年輕,但當真正見到的時候,還是會有一些吃驚。

  楞了須臾,才有人反應過來,連忙施禮道,「見過宋先生。」

  眾人紛紛收回神思,整理冠服之後,微微甩開寬袖,向宋初一施禮,「見過先生。」

  宋初一笑著拱手還禮。

  「怠慢諸位了。」宋初一伸手請他們出門,「請廳內坐。」

  眾人互相說著客套話,一起走進廳內坐下。

  侍女上了茶,宋初一問道,「不知諸位結伴而來,所為何事?」

  「我等是孟西白三族的人,在下是孟珄。」一名五十餘歲的乾瘦的老人直身拱手道,「據聞先生睿智無雙,想必能猜到我等的來意。」

  「孟前輩過獎了,懷瑾愧不敢當。」宋初一淡淡道。變法一事私底下鬧的沸沸揚揚,但畢竟沒有擺到明面上來,君上的態度又不明朗,這些老人精是不會先提出此事。

  靜默了一會兒,直到老氏族有些焦躁了,宋初一才砸了一口茶,慢悠悠的道,「在下也特別瞭解過秦國目下的狀況,商君之法的確富國強民……」

  眾人面上平靜,氣氛卻有些躁動,宋初一緊接著到,「但是,並非長久之法。」

  所有人才鬆了口氣,宋初一又道,「不過。」

  一雙雙眼睛死死的盯著她,屋內一片寂靜。

  「秦人已經漸漸適應新法,且新法對平民、奴隸有切實的好處,他們崛起了,這是商君給諸位挖的坑,相信諸位不會急著往裡頭跳。」宋初一往扶手上一倚了倚。

  有人立刻哼聲道,「那些不過是賤民。」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宋初一道。

  孟珄皺眉道,「先生的意思是,此事須徐徐圖之?」

  「不可。」宋初一立刻否認,「先推翻新法,越快越好,但是在推翻新法之前,諸位須得有個認知,就是平民的力量不可小覷,在恢復舊法的時候必得妥協一部分,否則恢復舊法將困難重重,說不定最終只成空談。」

  屋內一片靜默。這些人是變法之前的標準的貴族,在他們眼裡,那些奴隸與牲畜沒有任何區別,但是不可否認宋初一的話很誠懇,也很有道理。

  「這麼說來,先生是支持舊法?」孟珄有些不可置信的確認一遍。

  宋初一笑而不答。

  而她這樣的態度卻被眾人都覺得她是默認了孟珄的看法。

  「君上對先生另眼相待,不知先生可知曉君上的意思?」有人問道。

  宋初一道,「承蒙君上看重,在下才能留在秦國效力,不過在下初來乍到,有些事情尚且不能觸及根本,將來還請諸位不吝賜教。」

  這話沒有正面回答問題,但也算回答了。既表現了她是真的很受君上看重,又說明她還是新人,不太瞭解秦國。

  「聽說先生是修的道家?」孟珄問道。

  「正是。」宋初一到。

  沒有人懷疑,眼前她這一身散亂隨意的模樣,一般人真是做不出來。

  「天色已晚,我等改日再來拜訪先生吧。」孟珄拱手道。

  「懷瑾恭候各位大駕。」宋初一直身還禮。

  宋初一送走這他們,回來令人端上吃食。她啃著雞腿,心想道,這幫老氏族果然不簡單,這麼快速度就做出了反應。這也從側面反映,老氏族的對這件事情的堅決的態度。

  看來,這件事情比想像的還要棘手。

  「先生,有君令。」寍丫匆匆跑進來。

  宋初一丟下骨頭,接過侍女遞來的帕子拭了拭手,起身出去相迎。

  一名面白無鬚的中年男人趨步而來。那人見著宋初一,頓下腳步仔細打量了她一遍,面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在下景監,受君命前來傳話。」

  「見過景監。」宋初一拱手道。

  景監,並非是他的名字,景是氏,而監,則是職位。

  「先生不需多禮。」景監伸手扶起她=宋初一,將手中的竹簡遞給了她,「這是君上對先生的任命。」

  「多謝。」宋初一雙手接了過來。

  這其實就是贏駟給宋初一的官職。

  宋初一倒還真是琢磨不出自己會得到哪個官職,她的年齡和所行之事都不適宜放在一個高位上。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三六章 青梅煮酒時

  「御史。」宋初一看了一眼竹簡上的字跡,沉吟了一些,沖景監行了個大禮,「君上委以重任,懷瑾必不負所托。」

  景監還禮道,「先生日後是君主近臣,大可親自拜謝君上。」

  各國的政權大都借鑒了周朝,文官方面大體是卿事寮和太史寮並駕齊驅,卿事寮是有卿大夫、大夫之流組成,掌管國家政權。而太史寮是服務於王室的秘書部,根據分工的不同主要有「五史」。

  五史是指太史、小史、內史、外史和御史。太史寮的主官為太史,屬六卿之一,輔佐主官的官職稱作小史,主要掌管邦國之志和世族世系。

  內史也稱為「作冊」,主要職責是為君主起草機要文書,而外史,掌書外令,掌四方志,掌三皇五帝之書。

  而宋初一所任職的御史,負責接收四方文書,也負責保管文件和典籍。

  這無疑是高官,而且如此考驗才學的官職,一般都是由才學高博的長者任職,以宋初一的年齡很難有說服力。

  宋初一不得不琢磨贏駟給她這個官職背後的意思,倘若他真想讓她介入氏族之爭中,怕也會給個內史之類的官職。

  贏駟對《滅國論》的興趣顯然更大一些,所以並不打算真正把宋初一扔進這場漩渦中,但也不會放著她在一旁看熱鬧。

  官職令一出,當晚便有人送來了冠服。緊接著此事便如長了翅膀一般,迅速傳到了所有朝臣的耳中。

  次日清晨,宋初一便收到了各種各樣的邀貼或拜帖。

  贏駟顧及宋初一一路疲累,所以給了四日的休息時間,四天之後正式參加朝會,行御史之事。

  宋初一不想把這幾日浪費掉,均以舟車疲乏推掉了,閉門謝客,獨自在家裡釀杏子酒和梅子酒,忙的不亦樂乎。

  寍丫從廊上匆匆跑過來,「先生,車將軍來訪。」

  茂密的樹叢窸窸窣窣,傳來宋初一聲音,「讓他進來。」

  片刻,車雲一身黑色勁裝大步走了進來。

  到了走廊口,便見院子裡梅子和杏樹上碩果累累,宋初一正從樹叢裡鑽出來,看見車雲疑惑的目光,轉向寍丫道,「準備酒具,端到樹下。」

  「喏。」寍丫躬身退了下去。

  「車將軍請坐。」宋初一隨意坐在了草地上,拂去身上的樹葉。

  車雲淡淡一笑,便也爽快的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外面風風雨雨,先生倒是自在的很?」

  宋初一接過堅遞來的的汗巾,拭了拭面上的汗,笑問道,「風風雨雨?」

  「先生真不知?」車雲不信。經過一路上的瞭解,宋初一雖然看起來似乎不關心世事,但該知道的事情她可沒有落下一樣。

  寍丫領著幾名侍婢將酒具放在宋初一和車雲之間,架上路子開始煮酒。

  宋初一起身在樹上摘了一些青梅令人拿去洗過之後放在酒器中。青梅煮出來的酒帶著一種澀澀的果味,別具滋味。

  正是青梅煮酒的好時節,宋初一親自攪動酒勺,接著車雲的話道,「目下風風雨雨的事兒太多,不知道車將軍說的是哪一件?」

  「自然是先生做御史之事。」車雲道。

  前任御史是出身儒家,一位六十九歲高齡德高望重的老者,四十年間斷斷續續至少做了有二十年的御史之職。而宋初一只有十六七歲,從未在哪國任國官職,只是近來才聲名鵲起而已,這種落差,怕是讓人難以接受吧!

  宋初一也略略瞭解了一下情況,不過不管哪一國,任御史之職的人無不學識淵博,這個官職對於她來說的確也很有挑戰性。

  「喝酒。」宋初一盛一盞青梅酒遞給車雲,「不知車將軍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來討酒喝啊!」車雲笑道。

  「在下家貧,將軍要帶財帛來才行。」宋初一抿了一口酒,她煮酒的手藝還是如往常一樣,並未退步分毫。

  「好酒!」車雲贊道。

  宋初一靠在樹幹上,端起酒閒適的品著,倒是真把車雲當做酒伴了。

  兩人暢飲完酒器中的酒,車雲正要趁著酒勁與宋初一聊幾句,轉頭卻發現她靠在樹幹上睡著了。

  楞了片刻,車雲起身離開。

  樹影斑駁的落在宋初一身上,院子裡安靜了許久,她耳朵微動,才緩緩睜開眼睛,看著車雲離開的方向,手指輕輕摩挲著酒盞的邊緣,若有所思。

  關於車雲為什麼會在此時來,宋初一心裡也有些譜,無非是為了新舊法的事情。宋初一在違規被追殺的時候,她就懷疑過車隊中有老氏族的眼線,只是沒想到,這個人可能會是車雲。

  但是即便與這種懷疑,宋初一也不會詢問,因為現在處在被動位置的可不是她,想瞭解實情完全可以用別的方法。

  「先生。」季渙走進來,在她耳邊耳語幾句。

  宋初一面上浮起一抹笑容,「請他們進來。」

 季渙離開之後,宋初一起身撫了撫渾身散亂的衣物。

  不出片刻,一名麻布衣壯漢大步走了進來,絡腮鬍子幾乎掩蓋了整張臉,看不清面容,但是宋初一一眼便看出他便是別後大半年的池巨。

  「先生!」池巨飛快的打量宋初一,發覺她除了長高了些,聲音變粗了,別的竟然幾乎沒有變化,心底有些驚訝。

  「巨此次辦事妥當!懷瑾拜謝了!」宋初一甩開袖子行了個大禮。

  池巨連忙伸手虛扶起她,「是先生未卜先知。」

  「先生如何未卜先知了?」隨後而來的季渙聞言不禁反問。

  池巨呵呵一笑,並未回答。這還要從宋初一給他的買地金說起,當時宋初一說盒子裡有一個錦囊,待她走後再拆開來看。

  那錦囊裡說的並非是買賣秦國土地之事,而是宋初一令他們去齊國散佈關於閔遲的言論。先發制人,宋初一在懷疑閔遲的那一刻,便已經著手準備黑閔遲了,縱使他不下手,她的計畫也不可能停手了。

  對待閔遲,宋初一是抱著寧殺錯不放過的態度。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14 PM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三七章 池巨與甄峻

  「此事改日再說,先說說眼前事。」宋初一往屋內走去。

  季渙和池巨也跟著進屋。

  各自落座之後,宋初一讓寍丫和堅在門前守著。

  「公子虔一派被君上斬殺的所剩無幾,有些氏族內部開始分裂,正是買入的好時機。巨,我給你兩百金,在咸陽和櫟陽附近買地。」宋初一道。

  「先生,之前給的錢財還剩許多呢!」池巨道。

  宋初一道,「怕是不夠。咸陽附近的地價昂貴。櫟陽那邊的地可以多買。」

  自從施行新法之後,貴族的封地都被收回,但櫟陽作為秦國原都城,很多貴族在那裡有私田,遷都之後都幾乎荒廢,所以花不了多大的錢財和精力,想買入大片的土地應當不困難。

  但是想要在咸陽附近得到一小片土地,怕是都要費盡心思,宋初一又不方便出面,只能靠池巨。

  池巨看著宋初一,如果不是經歷過,他根本不能相信這個少年竟然未雨綢繆的這等地步!他之前不明白為何要去齊國散佈關於齊君欲重用閔遲的言論,但當他返回途徑魏國時,才知道原來時機恰恰好,宋初一在區區幾句話掀起的大浪裡全身而退。

  還有,他還沒有離開秦國時,公子虔就已經被關押了,去一趟齊國,來回也得三五個月,他原本擔憂會耽誤買地的事情,誰知道回來時才聽說公子虔剛剛被斬不過兩日!

  此二件事,使得宋初一的形象在池巨心裡正在往神人的高度上升。

  「屬下離開秦國時,已經讓兩名兄弟趕到櫟陽買地,昨日才得到消息,已經購得七十畝。」池巨道。

  「七十畝?」宋初一有些驚訝,方才池巨說錢財還剩下許多,縱使櫟陽那邊的地再便宜,也不能到這種地步吧!

  池巨道,「這片地距離櫟陽有幾裡路,其中有一個山頭占了幾十畝,因為那山頭上除了松樹別的什麼也不長,山上又多是岩石,不能耕種也沒有獸類,不值什麼錢。所以賣主就算了很便宜的價格。」

  「大善!」白撿東西,宋初一最喜歡了,況且松樹也不是全然無用,「我知道一個松酒的釀制方子,等會兒我寫下來,你拿回去讓他們試試。待我料理完眼前的事,便騰出空去櫟陽看看那些松樹。」

  池巨點頭,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先生,屬下覺得山下那塊也不大好,荒蕪了許久,但看起來草木並不太茂盛。」

  連雜草都不茂盛,可想而知,這塊地並不肥沃。

  「放心吧,就是岩石我也給它種出花來。」宋初一並不擔心,那滿山的松樹在別人眼裡頂多是木材,但宋初一卻看見了無限商機,所以下面的那塊地肥沃不肥沃反而沒有那麼重要了。

  池巨相信宋初一的話,卻也感激她的寬容,他看著她一步步的走到今天,心中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宋初一的未來不會止步於御史一職。

  「對了。」宋初一轉而道,「我並不想讓人知道在秦國的這些舉動,日後沒有生死存亡的大事,不需親自過來請示我。你要記住,這些都是我贈與你們的財產,感謝你們的忠誠,而非是替我宋某人掙錢。」

  「這萬萬不可啊!」池巨驚道。

  宋初一淡淡笑道,「有何不可?忠勇二字在我眼裡的價值遠遠不止這些。」

  池巨心下了然,宋初一這一臉和煦說出的溫和話語,實際上是不折不扣的威脅。她給他們這一切是因為忠誠,倘若哪一日這份忠誠不在了,結果可想而知。經過這麼久的瞭解,池巨有理由相信宋初一若想整治他們,不過在舉手之間。

  「屬下明白了。」池巨接受宋初一給的一切,就相當於給出了永不背叛的承諾。

  在某些方面,池巨和籍羽有些像,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都有不能拋棄的信義。

  宋初一滿意池巨的答案,留他用完膳之後,又細細聊了一會兒計畫,將松酒的方子寫給他之後,才放其離開。

  傍晚時,甄峻也終於過來。他早宋初一一天到達秦國,但是他有幾百人需要安頓,好不容易才得空,打聽到宋初一的宅邸便第一時間趕了過來。

  彼時宋初一正在院子裡拖著簍子揀地上熟落得杏子,聽見甄峻來了,便喚他一起幫忙。

  「這宅子小的都轉不了身,我在咸陽城內有一處大宅,先生可方便搬過去?」甄峻一邊撿果子一遍腹誹,秦君真小氣,好歹是堂堂御史,這宅子也太寒酸了。

  宋初一笑道,「那是你胖,你若同我一樣再看這院子就覺得大了。」

  「我也沒多胖,比先生粗三圈而已。」甄峻一本正經的反駁道。

  「哈哈。」宋初一大笑。她之所以接受甄峻的投誠,有一半原因是覺得這個風趣的胖子很有意思,雖然有商人的狡詐和趨利,但也不失真性情。

  甄峻撿果子很仔細,把爛了一半的果子也另外堆成一堆。對於這麼節儉的行為,宋初一很喜歡,兩人找到了共同話題,開始討論這些爛果子能派上什麼用處。

  處理完這些果子,宋初一才轉了話題,「你做的什麼生意?」

  甄峻掏出帕子擦了擦手,道,「販馬、販人、販惡金、燒瓷,也開酒樓。」

  「這麼多生意,你一個人管的過來嗎?」宋初一問道。

  甄峻家大業大,這些多半是固定生意,而不是什麼賺錢幹什麼。

  「不瞞先生,我祖上原來是販馬起家,祖父曾是衛國甄城的城主,雖然後來失了封地,家族也逐步沒落,但我接手時甄氏的大框架還在,家族中尚有許多懂得經營的老人,可以幫著我管生意。」甄峻道。

  宋初一頷首,心裡明白,如果家族根基還在,甄峻卻能夠輕易做主棄了故地,這說明他本身在甄氏中有著極高的威信,甚至有能夠說一不二的地位。

  「一切都妥當了?」宋初一問道。

  秦國施行新法之後,想留在秦國就必須要去官府入籍,人口向來是各國爭搶的資源之一,家族的遷入,秦國只會歡迎,入籍是時間問題。



卷一 起於野 第一三八章 最後的閒暇

  這幾日宋初一過的十分愜意,她知道自己未來沒有幾天這樣的日子了,因此也格外珍惜和享受。

  這日淩晨。

  天色剛剛破曉,宋初一已然整理好冠服,騎馬往咸陽宮去。她到達宮門時,朝鼓剛剛響起。

  大殿前,一列著黑色朝服的秦國官員魚貫而入,寬袖大袍擺擺蕩蕩,滿場百餘人,卻未曾發出絲毫聲音。

  宋初一便混在這其中,時不時的引來身旁之人的側目,她面上帶著微笑,均微微頷首致禮,既不傲慢亦不過度謙遜。

  進入殿中,宋初一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便立了過去。

  因為在朝堂之上所置的位置在君座下方兩側的柱子邊,所以御史又稱柱下史。宋初一以前雖然到死都是在一個小小的陽城,但她作為使節出使的國家倒是不少,所以也算見過世面的,找一個位置還不在話下。

  「君上到!」

  眾人剛剛站定,便有尖細的內侍聲音傳來。

  贏駟一襲黑色華服,走上主座,待眾人施禮之後落座,接著他身邊的內監道,「諸位請就坐。」

  「老子曾任柱下史,今有道家宋懷瑾任我大秦柱下史。」贏駟微微側臉,看了宋初一一眼。

  宋初一起身朝眾人拱手施禮。

  「宋先生比老子要年少有為的多,預示我大秦正當雄起啊。」一名三十餘歲的大夫不咸不淡的道。

  這話裡多少有幾分挖苦的意思,殿中霎時一片寂靜。

  宋初一淡淡一笑,拱手道,「乍聞如此褒贊之言,在下心中實在惶恐。」

  她頓了一下,繼續道,「在下原本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平凡人,但君上委以重任,在下就算不自信自己是千里馬也必爭當千里馬,唯恐擔不起伯樂的賞識。」

  宋初一夾槍帶棒的還了回去,隱晦的指責對方質疑君上的眼光,諷刺君上的做法。

  白髮蒼蒼的老太師甘龍微微抬起耷拉的眼皮,淡淡的看了宋初一一眼,複又垂下。

  宋初一需要接近各股勢力,而不是一開始就被劃分到哪一派,倘若主動去找某些人,不僅會令人生疑還註定失去接觸另一部分勢力的機會。所以,她在努力塑造一個或許有些才卻也有血氣的年輕人,不能忍受誹言,經不起別人的激將。

  在新法舊法沒有個定論的時候,她這樣的「性子」會給人一種好利用的感覺,這樣她只需坐在家裡,便會有人找上門來。

  「太師對此事有何見解?」贏駟並沒有錯過甘龍方才那細微的動作。

  甘龍抬起眼睛,沉吟了一下道,「老臣認為,眼下首要問題是議論新法之事,一國之法乃是重中之重,君上當斷則斷。」

  贏駟一張冷峻的臉色沒有絲毫多餘的表情,「太師是四朝元老,寡人想知道老太師的看法。」

  甘龍緩緩道,「新法、舊法各有利弊,用何法,如何用,都看當政者的意願。這世間沒有法是不能治理國家的,只要和了天時地利人和即可,老臣相信君上心中必有明斷,老臣也必支持君上的決定。」

  答案巧妙的避開了贏駟問話的重點,根本不曾真正回答對新舊律法是廢是用的見解,只是表明了一下立場。

  宋初一暗道,不愧是四朝元老!像這種老狐狸,絕對不會在人前直抒己見。只要不發表意見,也就不會得罪任何一方。至於他說支持君上的決定,基本聽聽也就算了,不一定是假的,但也不一定是真的,誰認真誰就天真了。陽奉陰違什麼的,是家常便飯。

  贏駟被不溫不火的擋了回來,神情未有絲毫變化,出言讓眾人都坐好,轉而道,「寡人打算下月攻魏。」

  此話一出,滿殿譁然,這自己家裡的事情還沒掰扯清楚呢,手就往外面伸,是不是急了點?眾人心中紛紛暗歎,君上到底還是年輕衝勁有餘,沉穩不足啊

  「君上,安內才能攻外啊!」

  反應過來之後,立刻有人阻止道。

  「寡人相信,我大秦在魏國受的恥辱,每一個秦人都會銘記如今韓魏大戰一觸即發,大秦正好伺機而動,如此良機,錯過一回誰能再給一回,寡人立刻將此事作罷。」贏駟難得一口氣說了這一番既長且慷慨激昂的話,氣勢的確前所未有的駭人。

  但事關氏族利益,為利所驅的人,再大的壓迫力也有人勇敢的頂上風口浪尖,「君上,此事宋先生或可再造出一次,能驅使五國聯合攻魏,令韓魏打起來應該更加胸有成竹吧!」

  胸有成竹你大爺!宋初一暗罵了一聲。

  她之前裝作不堪受激將的性子,有人就當真了,轉臉就想著利用上了眼下並不是有沒有這個能力的問題,而是單純應還是不應。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宋初一身上,她輕咳了一聲,轉向贏駟道,「回君上,上一次臣下並未成功,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這一次臣下也不敢給出十成把握,不過六七成還是有的。」

  兩國交兵又不是小孩子掐架,豈是隨隨便便就能打起來的?隨口說出六七成把握已經是很狂妄了。

  這話說完,倒是沒有一個人再找茬,眾人已經見識到了她的性子,但六七成的可能,的確沒有足夠的分量說服贏駟放棄攻魏想法。

  「若是無異議,此事暫且定下了,明日部署戰略。」贏駟說罷,乾脆的起身離開。

  自從贏駟即位之後,他的鐵腕一次次讓眾人見識了他的睿智、狠辣、俐落,樹立起了與其父秦孝公竟然不同的威嚴,令大部分朝臣都打心底裡怵他。

  朝會結束之後,宋初一便自己找去了太史寮,有內侍接應,領她去了平日裡處理事務的地方。

  分配給宋初一的,是一間不小的屋子,有裡外兩間,不管是外間還是里間都堆放了滿滿的竹簡,中間榻幾都在竹簡堆成的「小山」中間,宋初一坐進去根本看不見人。

  看見眼前的東西,宋初一心裡就壓制不住的興奮,這些可都是四面八方彙聚來的資訊,真正是足不出戶知天下。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1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9 02:25 PM 編輯

卷二 謀於國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第一三九章 秦公子樗里

  自從宋初一知道這一世出現了變化,就將那些記憶放在一旁了。她是一個活在當下、活在未來的人。

  蹲坐在成山的文獻堆裡,宋初一如饑似渴的閱讀,連著三四天晚上都睡一個時辰。到底年輕,精力充沛,恢復的也極快。

  夏日的炎熱很快席捲了隴西,空氣被烤的發燙,連視線看到的東西都覺得有些扭曲。

  這日宋初一休息,正在自家杏樹下喝茶,寍丫邁著碎步小跑過來,「先生,樗里公子來訪。」

  「樗里公子?」宋初一放下瓷壺,腦海裡飛快的想這個人是誰。

  是樗里疾!宋初一很快想到了這個人的身份,起身理了理衣襟,「我迎迎去。」

  樗里疾是秦國公子,也叫贏疾,是贏駟同父異母的弟弟。他的母親是韓國人,孝公晚年時贏疾遷居於樗里,因此世人均稱他為樗里疾。

  宋初一邊走邊思慮,她這斷時日見了不少人,有支持新法的商君舊部,也有要恢復舊法的老氏族,可是樗里疾一個居於咸陽之外不問世事的公子為何要來見她?

  大步走出門外,宋初一一眼便看見一人一馬,那人著一襲玄色廣袖布袍,背影高大壯碩。

  那人聽見腳步聲,回過身來,斑駁的樹蔭下,那墨髮整整齊齊的綸起,一張輪廓分明的面上,眉寬廣清長,猶如懸犀,雙分入鬢,首尾豐盈,雙目朗朗,鼻樑高挺,下顎有點點短短的青須。在看見宋初一時,薄厚適宜的唇緩緩彎起。

  「懷瑾,別來無恙?」他笑道。

  宋初一瞪大眼睛,張著嘴半晌沒說出一個字來。

  俊朗青年走向宋初一,面上笑容更勝,露出潔白的牙齒,襯得一張臉越發清朗乾淨,「才別後半年,懷瑾便不認識我了?」

  「星守兄!」宋初一總算憋出三個字來,大笑幾聲上前捶了捶,「你怎麼會是樗里疾!」

  「我想,我說過後會有期?」樗里疾微微笑道。

  宋初一點頭,「難以置信啊!我以為君上已經長得很倉促了,沒想到星守兄更倉促不,應該是樗里兄!」

  贏駟今年二十,樗里疾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最多也不能超過二十啊!可能是因為身形高大的緣故,宋初一第一次見到的樗里疾的時候還以為他有二十四五了!反倒贏駟臉龐稍瘦,還顯得小一些。

  不過比之大半年前,樗里疾更加成熟,下顎生了點鬍鬚,身板比以前也更結實了。

  「隴西人不都這樣嗎?」樗里疾笑道。

  「那倒是!」宋初一忽然才想起來還站在大門口,「走,進院再說吧。」

  星守是樗里疾,這對宋初一來說驚遠遠多過喜。她更寧願他還是那個來去瀟灑,自由如風的星守。

  「在衛時不能暴露身份,因此瞞了懷瑾,還請見諒。」樗里疾甩開寬袖,鄭重的行了個大禮。

  宋初一伸手扶起他,輕聲道,「兄對小妹頗有照拂,兄有難處,小妹豈是那無理取鬧之人。」

  樗里疾直起身,看了她一眼,亦輕聲回道,「小妹胸懷坦蕩。」

  宋初一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平平的胸,乾笑道,「的確坦蕩。」

  樗里疾是何等聰慧之人,看見她的動作不由失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道,「懷瑾啊,你真真是沒個羞!」

  宋初一嘿嘿一笑,「走,我正在泡茶,兄長去嘗嘗?」

  院子不大,樗里疾一眼便瞧見了那張黑紅相間的漆案。

  兩人在案前坐下,支開了閒雜人等,宋初一將壺中的茶水倒了,重新泡了一壺。

  「懷瑾好享受,這一套茶具怕都價值不菲啊!為兄決定日後到你這裡來蹭食了。」樗里疾接過茶盞,笑道。

  「那敢情好,我成日一個人吃,倒也難受的緊。」宋初一抿了口茶,轉而道,「兄此番來咸陽所為何事?」

  秦國立了新法之後,收回了貴族封地,連同公子們也不能得到原本該有的大片的封地,可謂損失最為慘重,不光如此,成年的公子多半都會被分出去任官,一般不能隨隨便便返回都城。

  「是君上招我回來。」樗里疾道,「商量攻魏之事。」

  宋初一頷首,並未再多問。

  「我以為懷瑾會很感興趣。」樗里疾道。

  宋初一斜倚在扶手上,懶散的笑道,「天下一直沒消停過,不急。」

  「懷瑾應知道趙國消息了?」樗里疾道。

  聞言,宋初一的神情稍微斂了斂,「這趙君倒是令人佩服。」

  趙語竟然有那種魄力和遠見,完全信任老丞相公孫丕,放棄都城,逃去邊境用一半虎符偷偷調兵,與公孫丕裡應外合擺平內亂,雖然讓公子范跑了,但他手裡沒有一兵一卒,已經不具任何威脅。

  這場內亂,迅速的被抹平。

  宋初一認為趙語不會是一個只會依賴權臣的君主,相反,他的御下之能恐怕超出世人的預估。他也能想到,倘若公孫丕當年有更好人選,也不會擁立他,多年前如此,眼下更是如此。公子范那個德行,公孫丕是絕對不願意伺候的!

  不過想歸想,卻不是任何君主都有膽量做到他這樣。

  然而,趙語這一場賭的太險了!尤其當他知道公子刻是怎樣的優秀時,當真是瞬間流了滿脊背的冷汗。

  公孫丕是個什麼樣的人,趙語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這些年一直小心隱藏自己的真正能力,卻難免會被公孫丕看出端倪。若是無內亂,君臣則相安,互相裝著不知道、彼此妥協一步也就算了,可是趙倚樓如此年輕,又不懂朝政,甚至還帶著點獸性,公孫丕會不萌生將計就計的心思?

  虧得趙倚樓撇下君位跑了。

  「蒼天也幫他。」樗里疾深知公孫丕其人,因此能將裡頭的事情揣摩的七七八八。

  「哈,兄以為若是公子范做了君主,咱們能在趙國這塊肥肉上咬一口?」宋初一問道。

  樗里疾反問,「不是嗎?」

  宋初一道,「公子范若是做了君主,趙國怕是就變成一頭瘋狼了,逮誰咬誰。」

  「哈!聽你這麼一說,公子范倒是個有意思的!」樗里疾哈哈一笑,「我倒是不曾詳細瞭解過此人,據說是個紈絝公子。」

  「何止紈絝,簡直就是個妖孽。」宋初一嗤道。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四0章 帛書上的字

  樗里疾心道,連宋懷瑾都覺得妖孽的人,那必然是妖孽到常人難以想像的地步了。

  「此次攻魏,懷瑾可要隨為兄一起去?」他問道。

  宋初一大義凜然的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君上讓我辦的事兒才剛剛起個頭,我能去哪兒?」她頓了一下,忽然湊近樗里疾,笑道,「當然,倘若兄執意讓我隨性,我必當相隨,忠義難兩全嘛,呵呵。」

  這話說的漂亮,但為官之人自然不是想去哪裡就能去哪裡,宋初一的意思很明顯,倘若樗里疾能說服贏駟,她是很樂意跟著去的。

  樗里疾點頭,轉而問道,「據聞你那徒弟去了楚國?不懼他日對壘?」

  「兄長倒是很關注懷瑾?」宋初一笑道,「我與他有師徒名分,有幾分師徒情誼卻也難說,這世上同門相殺的事情早已經屢見不鮮,況且我們也未必會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宋初一的心大到摸不著邊,但她同時也是個實際的人,清楚的知道自己有生之年不可能完成《滅國論》中的事情,而楚秦之間也沒有到生死存亡的時刻。

  杏樹的樹蔭下,兩人足足聊了兩個時辰。

  夏日炎炎,四周的空氣越來越燥熱,地面上熱氣蒸騰,直到黃昏宋初一才放樗里疾離開。

  接下來幾日,宋初一又是連著挑燈夜戰,將一屋子的竹簡看了半數,雖則記不全,但總算將這前幾十年的事情理出了頭緒。

  事情與宋初一所知的記憶有著許多出入,她幾乎是重新認識了歷史。縱使表面上依舊是淡然若水,心中其實早已經翻騰。

  宋初一在看這些東西之前已做好準備,可是到底,當一個個證據擺在面前,證明這已經不是原本生存的世界,心中的支柱還是被一點點擊潰。

  但是宋初一畢竟是宋初一,約莫崩潰了小半個時辰,她又活蹦亂跳的了。因為她心裡那根最中心的支柱一直不曾有半分動搖——不管這是哪裡,總要折騰一番才對得起重活一場!

  韓魏一直不曾起戰,因此攻魏的事情也遲遲沒有消息,宋初一也依舊每天殿上匯總消息,之後到府整理觀閱文獻。

  太史寮中。

  長廊上一襲黑衣布袍的俊朗男子疾步往御史館走去。

  御史館建在荷花池邊,只是因為屋內有大量的竹簡,防止走水而損失大量文獻,不過卻無意得出一片美景。婉約韻致的荷花襯著厚重大氣的秦地屋舍,宛若流水伴著高山。

  一徑通幽,前後門窗一開,夏風習習,伴著陣陣清淡的荷花香氣,倒是便宜了宋初一。

  「公子。」門前一名守衛認出了來人正是樗里疾,便抱拳行了一禮。

  「無需通報,我自進去便是。」樗里疾道。

  「嗨。」守衛應了一聲便不再管了。

  文獻對於一個國家來說十分重要,但御史所整理的文獻一般情況算不得什麼機密,較為重要的竹簡整理完之後就會立即被轉移到別處,有專人看守,所以,以樗里疾的身份,此處自然是進出無礙。

  門窗大開,樗里疾一眼望進去看不見人,只有一堆堆竹簡。

  「兄長來啦?」宋初一聽見聲音,從一堆書山中探出頭。

  樗里疾看了看她的位置,招手道,「出來,我尋你有事。」

  宋初一在旁邊扒開一個口,從裡面鑽了出來,「兄長詢我何事?」

  樗里疾看著她的動作,不禁莞爾,伸手從袖中掏出一方帛書遞給她。

  宋初一見他不說,心知可能是什麼不可公之於眾的事情,也沒有開口問,伸手接過來便看了。

  這份帛書是贏駟的寫的,很言簡意賅,大意是,韓魏眼看打不起來了,讓宋初一想辦法讓他們打起來。

  宋初一這段時間也關注了韓魏之事,贏駟之前下的料還不夠猛,這兩國議著議著竟是要罷兵了。

  宋初一想著,找出筆沾飽墨汁,在帛書上工整的寫下了一個字,晾乾後折起來遞給樗里疾,笑道,「君上這是要考我呢。」

  贏駟會想不出辦法?樗里疾也一向以「智」著稱,又豈能想不出法子?宋初一以為這也不過是一次考驗罷了。

  「改日在細談,我先回去……」樗里疾收起帛書,因顧及外面有人,未曾說出「覆命」二字。

  宋初一點頭,「兄長且去。」

  「那我走了……小弟,哈哈。」樗里疾拱手調笑了一句,轉身離開。

  外面陽光正烈,樗里疾一路匆匆回到咸陽宮,手持贏駟的權杖,暢通無阻的到了偏殿。

  立在地圖前的贏駟聽見通報聲,道,「請他進來。」

  片刻,樗里疾不疾不徐的走入殿內,躬身施禮道,「參見君上。」

  「嗯,免禮。」贏駟看向他,「如何?」

  樗里疾雙手將那塊帛書呈給贏駟。

  贏駟接過來,看了一眼,道,「可曾看過?」

  「未曾。」樗里疾道。

  贏駟將帛書給他。

  樗里疾剛剛抖開帛書便看見了一個大大的「趙」字,眼中溢出一抹笑意,「她倒是與君上想到一起去了。」

  贏駟無甚情緒的看了他一眼,「你不這麼想?」頓了一下,繼續道,「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給你和宋懷瑾辦吧。」

  「是。」樗里疾應道。

  辦好這件事情,對於宋初一來說利大於弊,樗里疾之所以乾脆應下,一是贏駟從來都是乾脆利索、說一不二的性子,二是因為他瞭解宋初一。

  趙國是此事的大轉機,三晉就像三頭猛獸,成群結隊的去捕食獵物,可是只要有足夠的利益和機會,也會互相撕咬起來。

  對於秦國來說,魏國這場仗和誰打不要緊,要緊的是必須得打起來。看眼下狀況,韓魏兩國恐怕是打不起來了,但是趙國剛剛經歷過內亂,元氣大傷,魏王豈能不想著咬上一口?只是他們現在需要一個打起來的契機。

  樗里疾和宋初一要做的,便是為魏國製造出這樣一個契機。

  贏駟與樗里疾雖是兄弟,但贏駟向來寡言,不喜閒聊,說完事情之後樗里疾告辭,直接去了宋初一府中等她。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15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四一章 落魄的士人

  太陽漸漸西下,白日的餘熱還在蒸騰,燥熱的蒸氣籠罩著隴西的土地。

  在楚國、秦國與巴國交界處,幾乎都是高山低谷,沒有一條正常的平整道路。四周充斥了被白天時被烈陽逼出的濃郁青澀草木氣息,混在山谷的濕熱之中,令人仿佛置身蒸籠。

  鬱鬱蔥蔥之中,草舍屋頂隱現,灰舊的酒棋垂在屋簷邊。

  這裡雖然偏僻,卻有著能夠入秦、楚、巴國的要道,因此這酒家的生意即便不算太好,也從來不會缺客人。

  山下有馬隊在店中休息,沒有人看見對面半山腰上一名衣衫襤褸的乞丐從羊腸小徑中艱難的緩緩前行,幾乎每走三步要歇一歇。

  他眼見山下的酒家距離如此之近,路卻仿佛永遠也走不盡的感覺,心中煩躁,沖的腦袋一陣陣發暈。

  約莫往前走了四五丈,腳下忽然一滑,嘭的一聲栽倒在地。

  這是獵人走出來的道,地上還有許多被擦趴在地上的葉子,十分滑,他跌倒的時候沒有任何停頓的時間,便順著小徑往山下滑下去。

  緊張之餘,竟是連叫喊都忘記了,只顧著伸手去抓周圍的樹幹葉子。

  茶寮那邊的人聽見異動,立刻取了弓箭朝這邊張望。

  眾人一見這麼快的速度,眨眼之間就能到他們眼前,心道不知道是什麼猛獸,便立刻朝山上胡亂放箭。霎時間幾十支箭矢落在山上。

  幸好那乞丐滑下的速度快,沒有中箭。

  直落到底,乞丐渾身是血的從樹叢裡滾落出來,馬隊的領頭才急忙喊停,「莫要浪費箭矢,是個人!」

  眾人紛紛松了口氣,回到原來的位置坐好,吃的吃喝的喝,那奄奄一息的乞丐竟是無人問津。

  馬隊的領頭吃了幾口肉,百無聊賴的轉眼朝躺在地上的乞丐看過去。

  這一看,他的動作卻頓住——躺在地上那人雖然衣衫襤褸,卻分明是士人的衣物。

  他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肉,起身走向「乞丐」,離得近了,更看清其身上著的是上好的衣料,便伸手撥開他髒亂的頭髮。

  頭髮撥開,露出一張有些枯黃瘦削的臉,下顎上鬍鬚也如亂草一樣毫無方向的亂成一片,但這並不妨礙閱歷深廣的領頭觀察七長相,從五官來看,這竟是個長相很俊的青年。

  其餘的暫且辨不出。

  可能是本著多條有用的朋友多條路的心態,商賈對有才的士人從來不吝惜幫助,往往士人的才華和德行,決定著他們願意付出的代價。

  領頭試了試「乞丐」的身體,並未發現他骨頭受傷,只是雙手被草木劃的血肉模糊。

  領頭抬眼看看他滑落的地方,一路都留下了鮮紅的血,顯而易見傷到了要害的血脈,否則不可能有這麼多血。

  「來人!把他抬過去醫治!」領頭高聲道。

  「是!」酒家那邊有四名強壯的漢子扛著兩尺寬的板子過來,利索的將「乞丐」抬上木板。

  馬隊裡隨行的醫者過去給他包紮。

  領頭正欲坐到幾前,便聽見那邊驚天動地的嚎了起來,被唬的一愣,旋即便聽旁邊的人笑道,「這人倒是有意思,方才從山上滑下來不叫,這會子倒是叫的中氣十足。」

  醫者見多了傷患,一點都不曾將他的慘叫放在心上,動作依舊毫不輕柔。

  聽著嘹亮的嚎叫,這邊正在喝酒的漢子轟然大笑,有人忍不住喊道,「這位兄弟,怎的喊起來跟婆娘生娃似的!不就是點皮肉傷嗎!好歹是條漢子,咬牙也就忍忍了!」

  那邊安靜了一下,便聽那「乞丐」突然暴吼道,「我就偏喊,這深山幽谷的,我這蓬頭垢面的,誰也認不得我!我喊著爽快,不行嗎!」

  「莫喊莫喊!」醫者不耐煩的道,「你這一用勁兒血都噴出來了,老夫怎麼給你包紮!」

  「哈!有意思。」領頭笑了一聲,抬手示意其他人坐下來。

  之後那人倒是沒再喊了。

  因著是夏季,這裡環境有濕熱,傷口必須仔細處理,否則容易腐爛。約莫小半個時辰之後,醫者才將他的所有傷口包紮完畢。

  「乞丐」被抬到酒家院子裡的時候,已經是滿臉慘白。

  「先生從哪兒來,往哪兒去?」領頭端了一晚米湯過來遞給他,垂眼瞥見他顫抖不止的雙手,便將碗遞到他嘴邊。

  「乞丐」出頭猛喝了幾口,喘息了片刻,才道,「從衛國來,往秦國去。」

  領頭將「衛」理解成了「魏」,心中奇怪,莫非這位就是傳說中的宋懷瑾?若非被魏國追捕,又怎麼會走這條小道?又豈會這般狼狽?

  一般情況下,消息傳播速度很慢,更何況他們已經在山中行了大半個月的路程,根本不知道宋初一早就入秦了。

  「這是在哪裡?」那「乞丐」問道。

  領頭心裡生出了這個想法,說話就更加客氣了些,「此處是楚、秦、巴三國的交界,先生若是入秦,從這裡往北走六七里地就入秦了,不過要翻越高大的秦嶺,入秦之後還都是山路,先生一個人著實不易走啊」

  「唉!」他狠狠歎了口氣,原本是打算走武關的,誰知道竟是走偏了

  「不知先生高姓大名?」領頭忍不住問道。

  「哦,在下姬眠,字悟寐,多謝大哥搭救!」姬眠雙手受傷,只能簡單做個拱手。

  不是宋初一,領頭稍微有些失望,但聽聞姬眠姓姬,倒也沒完全失望。

  姬是貴姓,即便現在周王室早已經是個擺設,天下間的姬姓也成打成打的,但貴族即使沒落了血脈裡流淌的還是高貴的血,往上追溯三代基本都是顯赫家族。

  「先生去秦可是求官?」領頭尋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道,「秦國的求賢令已經不作數嘍!因著商鞅,秦國新君恨透了山東六國之人,多少士子前去,卻吃了閉門羹。」

  姬眠口中泛起酸苦,他這趟來並不是專程過來尋宋初一。他學的法家,各國變法剛剛落幕,短短時間內不大可能再接受新法,所以他碰了幾次壁之後便縮在衛國,成日吃飽了就下六博棋。

  可是上次看見宋初一救籍羽的那個場面,姬眠心中的震撼難以言述,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忍受無所事事的日子了。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四二章 這回更難看

  自宋初一走後,姬眠便動身去各國尋找機會,沒想到去楚國第一次就碰壁,那楚王也不知聽誰攛掇,特別厭惡法家,結果他只報了身份,還沒見到楚王便險些給砍了。

  姬眠琢磨著肯定是當初吳起變法時得罪的那幫權貴從中作梗。

  這件事情不能怨他們做的太絕,當初以吳起變法將一干權貴整治的比商鞅做的更狠。

  直到當年的楚悼王薨時,楚國氏族聯合反擊,在楚王靈柩前將其射殺。然而吳起也是和狠角色,面對箭雨,他知道自己躲不過這一劫,索性放棄逃跑,直接趴到了楚悼王身上,並不著痕跡的用一支箭插在了楚悼王遺體上,大吼一聲:氏族叛亂犯上,損毀先王遺體當誅九族!

  便是這一箭這一聲吼,直接導致這些參與反抗的氏族集體被抄家滅族,有僥倖活下來的一批人,經過幾代隱性改名之後,在加上如今的楚王昏聵,他們又漸漸返回楚國政治舞臺。這筆血海深仇,能不同法家計較?

  姬眠深知這些,只是他沒有想到經過一些年後,這些人在楚國又紮穩了腳跟,且行動如此迅速。虧他跑得快,不然小命就沒了!

  領頭見姬眠眯著眼睛,以為他是失血過多,腦子不清醒,所以便不再打擾。

  「這些貨賣進巴國咱們總算能歇上一年半載了,回家和婆娘再生幾個娃!哈哈!」

  姬眠靠在樹幹上靜靜聽身旁馬隊裡的漢子們說話。

  「聽說巴國和蜀國之間關係緊張,指不定這回就能打起來。」另歎氣道。

  方才那位笑聲爽朗的漢子,聲音低沉了幾分,卻還是帶著笑意,「咱們倒也沒什麼危險,只不過這一打起來,我們進出都困難,待回到家裡婆娘不跟別人生娃都是好的了!」

  巴國以青銅器和善戰的勇士驍聞名於世。他們的青銅器製作精良,巴國的文化在春秋時期曾經達到過高峰,比較成熟和完善。

  姬眠心思一動,他前些年一直把目光放在山東六國和秦國上,從未考慮過巴、蜀這樣的國家,眼下仔細想起來,似乎可以試著在巴國進行變法?

  他現在的狼狽模樣,也不願意去找宋初一。

  聽這幫人說巴、蜀兩國要打起來了,怕是一時半會不適合變法。姬眠一番仔細思量,決定先到巴國內看看情況。倘若合適,他正好趁機熟悉一下巴國的風俗文化,以利於變法,倘若不合適,便等戰事平定之後離開巴國,再去山東六國尋找機會。

  夕陽餘暉透過密壓壓的枝葉,零星有光落在姬眠髒亂的身上,並不美觀,但溫柔靜謐。

  咸陽。

  宋初一和堅吃力的抱著一大摞竹簡走進自己的院子,竹簡摞的太高,使得她只能一邊小心翼翼的防止它掉落,又一邊注意腳下的路,沒有閒工夫去看別處。

  她一隻腳剛剛踏進門,便有一雙手將竹簡接了過去。

  「大哥……」能做出這樣舉動的,宋初一以為是樗里疾,但是一抬頭,卻對上了一張熟悉的禍國殃民的臉不由長大了嘴。

  宋初一心底某塊地方泛起了酸脹之感,一時間,竟是忘記了說話,也忘記了歡喜。

  趙倚樓皺眉,「本來就醜,這回更難看!」

  話音方落,白刃似一支銀箭嗖的從院子裡躥出來,宋初一冷不防猛的被撲倒在地。

  暈了幾息,宋初一暴吼道,「小畜生!你要謀殺主子嗎!」

  白刃咧著嘴將宋初一臉舔的濕漉漉,她拎著它的耳朵將熱情的狼臉移開,掏出帕子嫌棄的擦了擦臉。

  「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宋初一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抄手笑眯眯的道,「不會被逐出師門了吧?」

  「你才被逐出師門!就不能盼我點好?」趙倚樓沒好氣的道。

  緩了緩,他才又道,「師父說要回墨家總院一趟,約莫一個月之後返回,只交代我好好練劍。」

  兩人並肩往從長廊往屋內走,進了書房。

  因著這屋子內擺放的都是重要文獻,所以沒有人在的時候,不能點燈,此時天色已經黑透,屋內伸手不見五指。

  宋初一念叨著火石不知道放在哪邊,伸手在小几上摸索了半晌,才想起來要叫侍女過來點燈。

  她直起身子,正要喊,後面突然嘩啦一聲,一陣風從背後掃過,緊接著便是兵刃相擊的聲音。

  進入房間之後,宋初一的眼睛適應了一會兒,稍微能看見屋內的情形了,借著微乎其微的光線,宋初一看見對打的兩個人,一個是趙倚樓,另外一個卻是樗里疾。

  「住手住手,自己人!」宋初一連忙喊道。

  那邊交手稍微停了一下,但彼此似乎都覺得遇上勢均力敵的對手了,戰意正濃,絲毫沒有要罷手的意思。

  宋初一這廂忙邊喊侍婢,邊摸火摺子,待回過頭來,發現後面兩人居然還在叮叮噹當的打著,頓時暴躁起來,「這裡是書房重地!都他娘的給老子滾出去打!」

  這一聲咆哮,響徹寂靜的咸陽城。

  當然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的,樗里疾和趙倚樓住了手,侍女戰戰兢兢的進來點燈。

  微微泛黃的光緩緩照遍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樗里疾和趙倚樓也看見了彼此的樣子,同時也看見了面無表情的宋初一。

  「大哥,倚樓還小,你也不小了。」宋初一真心覺得樗里疾白瞎了這麼穩重的外表,竟然幹出這麼幼稚的事情。

  樗里疾看了身強體壯的趙倚樓一眼,真不知道他小在哪裡。

  「咳!大哥這麼晚過來,可是有急事?」宋初一說著,轉回身去接趙倚樓手裡的竹簡。

  「是有事,為兄等一下午了。」樗里疾笑道。

  靜默兩息。

  「趙倚樓你這個小王八犢子!」宋初一看著滿地七零八落的書籍,再次用咆哮席捲咸陽,「大爺的!這些都是極重要的文獻,好不容易才弄出來的,萬一有個好歹,是我以死謝罪還是你們以死謝罪!」

  趙倚樓瞥了一眼,「這東西又不會壞。」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16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四三章 洗洗捂被窩

  的確不會被摔壞,但當初這批竹簡入庫急,上面沒有標注,弄亂之後還要一點一點的找出順序!

  宋初一抬腿踢了他一腳,躬身去撿散落的竹簡。

  樗里疾看了趙倚樓一眼,這一腳他分明能躲過的,卻老老實實的受了,末了居然也蹲下身來一起撿。

  「懷瑾。」樗里疾收起劍,道,「有大事。」

  宋初一拍拍手上的塵,在幾前坐下,「我們哪天沒事?大哥若是說的事兒無趣,可要罰啊!」

  樗里疾笑著點點頭,自己暗示的這麼明顯,宋初一沒有絲毫要讓趙倚樓回避的意思,便直接道,「韓魏恐怕打不起來,計畫受阻,所以君上命你我二人想辦法把這場戰挑起來。」

  宋初一揉著蹭在她身上的白刃,「君上真是會摧殘人,敢把這樣緊要的事兒往懷瑾柔弱的肩膀上擱一半。氏族現在盯的我這麼緊,讓我分身去做別的事情,簡直強人所難。」

  「哈!你慢慢就會瞭解他,摧殘人還不是他最大的樂趣。」樗里疾笑道。

  宋初一頭皮發麻,往前探了探身子,「雖然我並沒有興趣瞭解……但在人屋簷下,不得不看臉色,大哥不如透露透露?」

  「說出來豈不無趣?」樗里疾哈哈一笑,見宋初一把臉皺成一團,不禁微微挑眉,「擔憂此事辦不好?你不是已經有了辦法?」

  「辦法倒是一抓一把,能付諸行動的卻不多。」宋初一道。

  這話若是旁人說了,樗里疾許是會覺得是因為不敢挑起這個重擔,但從宋初一散漫的眼神裡,他只能感覺到她對此事興致缺缺,「懷瑾是勝券在握吧。」

  「嘿多謝大哥瞧得起,小弟只是單純的不感興趣。」宋初一皮「笑肉不笑」的道。

  樗里疾微有詫異,他還以為她會熱衷於做這種事情。

  「聽聞巴國和蜀國素來不和,最近又要掐起來。」宋初一一手撐著腦袋,一手給白刃順毛,慢悠悠的道。

  樗里疾愣了一下,他的消息自然也很靈通,對於巴蜀的事情知道的甚至比宋初一還詳細,聽見她的話,不禁深想。從地形上,巴國對楚國有極大的遏制作用,所以即便楚國強了這麼多年,卻一直不能把這個蠻國怎麼樣!

  宋初一見他露出恍然的神色,唇角微微彎起,「和魏國這場仗要打,但不宜太賣力。不過也不能便宜了魏國。」

  秦國眼下要戰,主要是為了轉移一下大部分老氏族的注意力,以便贏駟從後方斬斷其勢力,免得兵變發生。

  宋初一湊近樗里疾,小聲道,「眼下大秦一定要保存實力,如果我沒有料錯,再過不久以後巴、蜀、苴三國之間要起戰事,倘若能趁機一舉吞併三國,秦國才將真正是一支無堅不摧的利箭!」

  樗里疾略一想,倘若真的佔據了巴蜀之地,整個秦國的版圖就可以居高臨下的壓制中原六國,進可攻退可守,正如宋初一所說,無堅不摧啊!

  所以秦國在這次摧毀老氏族中穩住政局、保存住實力,伺機吃掉巴、蜀等國。

樗里疾早就能看出巴蜀之地的幾國要掐起來,但他的目光也被贏駟拉到了山東六國,心裡並不太將那幾個隱在深山中、出來困難進去困難的國家放在心上。

  打下那片地方,對秦國霸業的確有莫大好處,事半功倍。想起來,如果不趁著動亂時候攻打,秦國還真的沒有精力和勝算。

  「我要立刻進宮面見君上,懷瑾,你也一起去!」樗里疾起身,伸手要去拉宋初一,卻敏銳的察覺到有一道冰冷的目光仿佛要刺透他一般。

  不用回頭便知道是趙倚樓,但他依舊挑釁一般的伸手拽了宋初一一下。

  「走吧。」宋初一將白刃的腦袋挪到趙倚樓的膝上,嗤了一聲,對趙倚樓道,「以後不許再餵那麼多肉,都長成這副模樣,再過幾個月都快比得上馬駒了」

  「少說風涼話,你自己餵!」趙倚樓沒好氣的道。白刃的胃口都是讓宋初一給養叼的,肉乾必須要吃有韌勁卻不乾硬的,吃肉不吃全生,也不吃全熟,必須成熟帶血。趙倚樓成天餵它都累的要死。

  宋初一仔細看了看他的神色,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湊近他小聲道,「別鬧小孩子脾氣,洗洗回去捂著被窩。」

  趙倚樓臉色瞬間漲成豬肝色,倘若不是有外人在場,他當真也想罵一句娘,他大老遠的趕過來就是他娘的為了洗洗給她捂被窩?

  可是想回來,既不是為了這個,又究竟是為什麼才一路風塵僕僕的用一天一夜翻了兩座山來見她一面?

  「走!走!」宋初一見趙倚樓和樗里疾之間的針鋒相對霎時間煙消雲散,立刻催促道。

  樗里疾看了趙倚樓一眼,大步跟著出去。

  外面月色黯淡,只能朦朦朧朧的看見五官。兩人騎馬從側門出府,沉默了半晌,寂靜的夜裡才忽然響起樗里疾的聲音,「小妹,你服藥期間,最好不要行那等事。」

  他聲音很輕,但宋初一聽的很清楚,也很明白,愣了一下道,「做了會怎樣?」

  樗里疾握著馬韁的手微不可查的一緊,旋即想到她這麼問就是還沒發生過,釋懷道,「沒有生命危險,但據說會尤其痛苦,會對日後恢復造成影響。」

  「哈,那沒什麼,反正我以後也沒想恢復。」宋初一不以為意的道。

  樗里疾怔住。

  其實就算真的發生什麼,結果也不會像他說的那樣嚴重,如此說來只是存了點私心,但他還是不瞭解宋初一,倘若他說,如果歡好就會立刻恢復女兒身,那麼宋初一絕對會守身如玉一輩子。

  出了巷,兩人一路疾馳,到咸陽宮門被攔下,「宮禁,二位請止步!」

  「這是君上的權杖,樗里疾有十萬火急的要事求見。」樗里疾遞出權杖。

  校尉接下權杖,看了一眼,道,「二位且候,容屬下前去通報。」

  說著拱手,持那權杖往宮內奔去。

  到了晚上,除非君上急召,或者手持君令,或者先君令,否則闖宮門者一律斬首。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四四章 去床榻睡吧

  很快,那人就匆匆返回,恭敬的將權杖遞還給樗里疾,「二位請進,君上在書房。」

  兩人道了聲謝,先後進了宮。

  書房內,贏駟在看奏簡,還是白日的整齊裝扮,並未進行洗漱。燈火下,五官更加冷峻深邃。

  「君上,公子疾和柱下史來了。」內侍邁著輕小的碎步進來,躬身輕聲稟道。

  「讓他們進來。」贏駟頭也不抬的道。

  內侍退了出去,片刻引領樗里疾和宋初一進了屋內。

  「參見君上!」

  「參見君上!」

  二人異口同聲的道。

  「免禮,坐吧。」贏駟這才放下竹簡,抬起頭來,看向樗里疾道,「何事?」

  宋初一腹誹,果然是一貫作風,任何寒暄都省略,直截了當的談事情。

  「回君上,其實是宋御史有諫。」樗里疾道。

  贏駟直接將目光移到了宋初一身上。

  他只是這個動作,兩人都知道是讓宋初一親自說的意思。

  「回稟君上。臣下認為此次攻魏做做樣子也就算了,最好挑撥三晉互掐,保存軍隊實力才最重要。」宋初一抬頭看向贏駟。

  這是贏駟即位之後第一次對外發動戰爭,倘若首戰失敗,這對他的威信怕是極為不利。且據宋初一隊贏駟的瞭解,他是一個要嘛不戰要嘛就全力以赴的君主,所以她才會覺得有必要與樗里疾夜裡一起進宮勸諫。

  「秦魏仇恨已經百年了,如今的魏國就算是一頭垂垂老矣的虎,但一般戰爭很難動搖其根基,於秦來說占不到什麼便宜……」宋初一話說了一半停了下來。

贏駟道,「說罷,無妨,此間都是可信之人。」

  「是。既然君上只是想轉移老氏族的部分注意力,太認真反倒是損失。」宋初一微微笑道,「巴蜀之地眼見要動盪起來,臣下願破巴國!」

  贏駟自然知川中那塊地方對秦國來說具有什麼樣的意義!他也很想吞併巴蜀,但無奈天險阻隔,他又剛剛即位不久,沒有機會也不適宜立刻對巴蜀出手。

  眼下巴蜀是要打起來的跡象,但就像韓魏一樣,說不準,這不說著就要罷兵嗎?

  宋初一有先滅巴蜀的心思,並不是一時逮住機會的心血來潮,她上輩子就想過自己若是離開陽城,應該效命哪國。她當時比較之後就選了秦國和齊國,平時沒事便站在這兩國的角度上分析該怎樣吃掉周邊國家。

  記憶中,在不久以後巴蜀也的確亂成一團。而宋初一之所以會做此判斷,不是依靠回憶,而是切實經過認真分析的,就算它亂不起來,也可以想辦法讓它們亂起來嘛!

  沉默半晌,贏駟道,「善。」

  「君上英明。」宋初一真心的拍了個馬匹。贏駟如此果斷的回答,既在她的意料之內,也讓她不禁為之感歎,「首戰若是失利,君上的威嚴怕是會受損。雖然利弊就擺在眼前,但尋常之人斷然做不到君上如此果斷。」

  贏駟淡淡道,「寡人不在乎過程,只要結果。巴蜀之事就勞先生費心了,另外韓魏之事亦不可怠慢。柱下史還年輕,應當接受些磨練。」

  說罷,也不等宋初一抗議,道,「寡人很忙,退吧。」

  事情就這麼「愉快」的定下,贏駟表情透出幾分輕鬆。

  宋初一這廂平白的又被加了個重擔,滿心的沉重,但拍板子的事情,她能說什麼?

  出了屋子,樗里疾忍不住嗤嗤笑出聲音。

  「大哥笑什麼!」宋初一瞪著他。

  「覺得君上如此看重你,替你高興。」樗里疾仗義的道。

宋初一鼻腔裡哼哼,「是挺看重目下我在君上心裡就是一支趁手的攪屎棍,你盡情的幸災樂禍吧,如果大哥以為可以置身事外的話。」

  「懷瑾何必這樣說自己,大哥定然盡力幫你便是。」樗里疾道。

  宋初一微微挑眉,「有天下這個大糞坑,我做攪屎棍又有什麼委屈的?」

  「哈!」樗里疾撫掌一笑,身上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懷瑾啊懷瑾,怎麼說你才好!君主眼裡的如畫江山,到你眼裡竟成糞坑了!」

  宋初一無奈一笑,兩人緩緩步下階梯。

  樗里疾把宋初一送回家才轉道回去。

  府裡比往日更多了幾分生氣,燈火通明,宋初一一隻腳剛剛踏進門,便被一個巨大的白影撲的一個踉蹌。

  宋初一站穩腳,抬手粗魯的揉了揉白刃毛茸茸的耳朵,斥道,「你再吃胖點,光是重量就可以殺人。」

  堅默默坐在廊下看著煮肉的鍋,滿院飄香。

  「白刃還沒吃?」宋初一領著白刃走到廊下,往鍋裡望了一眼。

  白刃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乖巧的蹭著宋初一,那小模樣似乎在表示自己的確沒吃。

  奈何堅一直忠心耿耿,他匍匐在地,恭敬的道,「白刃晚膳吃了八斤肉,這是公子倚樓帶來的鹿肉,煮給先生的。」

  「哦,他人呢?」宋初一問道。

  「公子安歇了。」堅道。

  宋初一抖了抖眉梢,這大熱天的,難道真洗洗捂被窩去了?以前怎麼沒覺得他這麼聽話呀?想著,宋初一感覺身上黏糊糊的,便先去沖了澡。

  回到寢房時,屋裡還亮著一盞微弱的光,棋桌上已然擺了滿滿的一盤棋,黑白子殺的正熱鬧,而趙倚樓卻單手支著腦袋睡著了,另一隻垂在腿上的手指間還鬆鬆夾著一顆黑子,仿佛隨時都能掉下來。

  窗外一陣微微夜風吹來,跳躍的光線在他面上投下的影子,無論如何晃動,都不能減去一絲容色。

  宋初一就這樣靜靜看了許久,才伸手輕輕捅了捅他,「喂,到床榻睡。」

  宋初一用巾布胡亂擦著頭髮上的水,轉眼間卻對上一雙睡眼惺忪的眼,她動作緩了一下,旋即皺眉道,「真是強的像頭牛,你去睡吧,我不會當你是捂被窩的!」

  趙倚樓緩過神來便聽見這話,不禁慍怒,他特地等她回來,她居然當他是故意賭氣才坐在這裡?

  一怒之下,趙倚樓霍的起身,甩袖進了裡室。方才在他手裡的棋子啪啪在地上跳動。

  宋初一繼續擦拭一頭亂髮,盯著地上旋轉著定下來的棋子,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17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四五章 妾思念心切

  熄滅油燈,宋初一抹黑爬到了床榻上,伸手扯了扯薄被。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趙倚樓在時也不會另找房間,宋初一也不會拒絕,同床共枕變得這麼自然,理所當然。

  黑暗中,安靜了許久。

  宋初一感覺身邊的呼吸變得越來越綿長平緩,便下了床榻,點了一盞小燈,從書架上取了一隻裝了藥的小匣子,跪坐在趙倚樓腳邊,用藥酒給他清理傷口,上了傷藥包紮好。

  趙倚樓睡覺從來都警覺的,這次卻未曾醒過來,是因為太疲憊了,也是因為在宋初一身邊所以安心。

  起身,宋初一頓了一下,又彎腰解開他的衣物,咽著口水檢查了一遍,見渾身沒有要緊的傷口,才將東西都收起來,熄燈上榻。

  閉上眼睛,宋初一腦海裡浮現的都是趙倚樓越來越成熟結實的身體。夢中把他這樣又那樣之後,一覺精神氣爽。

  次日。

  天色破曉,寍丫便喚宋初一起榻,準備去早朝。

  趙倚樓挪動身子起來,便發覺腳上的有些不對勁,目光落到包裹好的白布上,眼中透出淡淡笑意,指著腳轉頭問宋初一道,「這是你包的?」

  宋初一正在穿外袍,抽空轉頭看了一眼,訝異道,「你受傷了?」

  趙倚樓皺眉,探究的看著她的神色,卻找不出一絲破綻,心裡略略有些失望,想來想去覺得可能是寍丫所為,因為昨日只有寍丫看見他受傷,也只有寍丫和堅能進這個房間。

  「既是受傷了,便不要隨便下來走動,有什麼事情可喚寍丫。」宋初一繫上衣帶,抬步往外間走去。

  「我撒尿!」趙倚樓冷冷道。

  宋初一嘿嘿一笑了一聲,徑直走到外室洗漱。

早膳用了一半才見趙倚樓回來,看向她的目光卻是比方才柔和許多,表情卻依舊冷硬。

  白刃隨後蹦躂進來,蹭蹭的竄到宋初一腳邊,仰著腦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她,抖了抖耳朵,一副乖巧模樣。

  宋初一把它養大,自是知道這傢伙企圖,因著她清晨也不喜太過油膩,便將一盤的鹿肉分了一半給它。

  「先生,公子疾來了。」寍丫在外面通報道。

  「善。」宋初一急急喝了兩口粥便出門了。

  如此視而不見,令趙倚樓憋了一肚子氣。

  宋初一到了門口,看見樗里疾,方拱了手便聽他道,「上馬再說。」

  堅牽著坐騎過來,宋初一翻身上馬,轉頭問道,「大哥有急事?」

  「昨晚我回府便接到君上的口諭,今日散朝後留下商議攻魏對策。」樗里疾道。

  「嗯。」宋初一應了一聲,驅馬與他並肩而行。

  其實這件事情說難也不難,宋初一可以出策,但是一定不會負責施行,因為大多時候計策可能就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方向,而實際行動卻要花費大量的精力。

  在宋初一看來,這一場戰根本無足輕重,就算不借外患牽扯內憂,贏駟就沒有別的辦法了?所以她還是會將自己絕大部分精力放在巴蜀。

  朝上討論的也是攻魏問題,但並非討論如何攻打,而是有大批的人阻止攻魏。

大殿中簡直鬧開了鍋,每個人都各抒己見,往常宋初一一言不發的坐在那裡顯得很低調,但此刻群情激昂,她依舊淡定就實在太突出了。

  「柱下史心中有丘壑,又如此沉靜,不知如何看待此事?」大夫孟洵揚聲道。

孟洵出身秦國老氏族孟氏,一直以來堅定的維護氏族利益,此刻本著人多力量大的心態逼著宋初一表態,那兇狠的目光,仿佛只要宋初一說支持新法便會立刻衝上來殺人一般。

  殿內稍稍靜了靜,宋初一乾咳一聲,「孟大夫實在過譽了,君上才真正的沉靜吧?」說著她轉向君位,施禮道,「臣下支援君上的決斷。」

  宋初一將把事兒都撥到了贏駟身上。

  誰知,主座上那個如雕像般的男子目光淡淡一轉,「寡人也想聽聽柱下史的意見。」

  「臣下認為。」宋初一垂頭道,「在處理新、舊法之前,最好先損魏國元氣。」

  宋初一未曾抬頭,便感覺到周圍氣氛陡然一變,她眉梢微挑,緊接著道,「未必一定要秦國親自出兵,魏臨趙、齊、韓、楚……」

  「柱下史的意思是派人去遊說這幾國攻魏?」孟洵追問道。

  老氏族都不禁精神一震,只要不出重兵,他們便可以大刀闊斧的折騰恢復舊法之事。

  老太師甘龍也看向宋初一。他心中早已經想好計策,如果贏駟不願恢復舊法,他便設法煽動義渠從方施壓,逼君禪位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幹這樣的事情。

  甘龍是四朝元老,當初若不是他逼宮廢了秦出公,擁立秦獻公繼位,又擁戴秦孝公,也沒有今日的大秦,更沒有今日的贏駟。

  回憶湧起,甘龍也不得不感歎秦孝公的外柔內剛,以及為君的胸懷和魄力,重用商鞅那等眼裡只有法制沒有人情世故的人,竟是將權傾朝野的他逼到了牆角

  這一次,是最後一次翻盤。甘龍也極瞭解贏駟,心知道如果此次不能一舉成功,恐怕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不過是一點淺見罷了,至於如何去做卻是未曾想好。」宋初一的話,將甘龍從回憶裡拉了出來。

  甘龍這些年來極少在殿上上說話,這一回竟是意外的表明了自己的看法,「老夫以為,柱下史的話中肯,魏國一直對秦虎視眈眈,倘若大秦因變法一事鬧的不可開交,難保不會被趁虛而入。」

  贏駟微微皺眉,沉默片刻道,「且散了,此事明日再議。」

  眾人直身垂首恭送贏駟離開之後,才陸陸續續的起身出宮。

  樗里疾出了殿后便直接去了贏駟的書房,宋初一整理完東西也隨後而去。

  兩人並未故意隱藏行蹤,這宮內無數雙眼睛,鬼鬼祟祟的反倒令人生疑,還不若大大方方的去了。

  「先生。」

  宋初一快到書房時,卻聽身後一聲輕喚。

  「美人。」宋初一轉身給來人拱手行禮。

  贏駟的後宮之中,就只有這麼一個子朝,自從上次賜給宋初一被拒之後,贏駟便封她為美人,這品級不高,但奈何如今是獨一無二的主子。

  子朝盈盈秋水的眼眸裡,含著淡淡的悲涼,「柱下史無需多禮。」

  她微不可查的歎息一聲,道,「先生哪一日可否將吾妹帶入宮內讓我姐妹見上一面?妾實在思念妹妹之心甚切。。」

  宋初一垂了一下眼眸,抬眼時微微笑道,「是。」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四六章 議攪合大計

  在殺子雅的時候,宋初一便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但她沒有後悔過。

  丟棄的棋子是廢還是留,都是看人的,倘若子雅的性子稍微怯弱一點點,不那麼極端,宋初一也不是非殺她不可,至少顧念子朝而留著她性命。

  然而這世上,大多數人在經歷許多事情之後會慢慢收起性子,而有些人卻無論栽多少個跟頭卻永遠覺得自己對,不巧的是,子雅屬於後者。

  「臣下先告退了。」宋初一道。

  子朝一個人在宮中寂寞,好不容易遇上個能說話的便想多聊幾句,見宋初一轉身離開,不自覺的向前走了一步。

  「美人止步,不可再往前了。」身後的侍女立刻出言提醒。

  秦國對後宮的管制還不算極其嚴格,但也不可能允許女人到處亂跑,一般可以去前宮的只有後,其餘人皆有足禁,除非得君主特別恩准。

  子朝頓下腳步,目送宋初一衣袂翩然的走到長廊盡頭,轉了彎,身影被花叢遮掩住。

  枝葉上露水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子朝想著,是不是應該求宋初一把子雅也送進宮裡來與她作伴。

  子朝不求榮寵,也不求海闊天空的自由,只願有片瓦遮風擋雨,安然終老。但也知道子雅與她不同,只是她一廂情願希望子雅變成這樣的人。

  至於為家族復仇,她從心底害怕。

  書房中。

  贏駟負手立于窗邊,看著外面草木蔥蘢,一池茂盛的芙蕖隨輕風搖曳,一襲石青色廣袖袍服的少年從池塘中央的曲橋上走來,步履匆匆,但平凡的眉目間淡然而從容。

  宋初一正垂眸疾走,似乎感覺到有人在看她,倏然抬起頭來,正與贏駟有如實質的目光撞到一起。她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咧嘴一笑。

  「懷瑾。」身後傳來樗里疾的聲音。

  宋初一頓下腳步,轉身等樗里疾趕上來,兩人一起走到書房。

  內侍迎了上來,恭敬道,「君上正等候二位呢。」

  兩人走進屋內,贏駟還在窗邊觀荷。

  「參見君上。」

  宋初一與樗里疾施禮。

  「坐。」贏駟轉身走上主座,盯著宋初一忽然問道,「柱下史莫非不信寡人?」

  「臣下冤枉。」宋初一反應極快,知道贏駟指的是她早朝是在殿上將對魏的看法說出來,老氏族必然舉雙手支持,這也變相的絕了贏駟真的費力氣去攻魏的心思。

  宋初一原本沒有這個心思,但當時贏駟非要捉弄她,她也就順便反將一軍,這事兒可真不能怨她。

  贏駟面無表情的盯了他半晌,才開口道,「說說巴蜀之事吧。」

  「是。」宋初一鬆了口氣,雖然她的真實年齡比贏駟要大許多,但贏駟年紀輕輕便君威甚重,令人倍感壓力。

  「巴蜀易守難攻,即便用重兵也未必能攻的下。不過數百年來巴蜀之間的戰爭頻繁不亞於中原,臣以為,若想事半功倍,須行詭道。」宋初一道。

  「如何行詭道?」贏駟問道。

  宋初一道,「君上應知蜀國有個附屬的諸侯國,苴國。」

  贏駟頷首,示意她繼續說。

  「苴國雖為蜀國的附屬,卻常與巴國聯手抗蜀,且實力不容小覷……」宋初一話說到這裡,贏駟和樗里疾也都明白了。

  只要有紛爭,就可以利用。

  樗里疾緊緊抿著嘴,卻是憋不住嗤嗤笑出聲音。

  贏駟投來疑問的目光,樗里疾看了宋初一一眼,笑道,「君上不知,昨晚有人不滿君上將她當攪屎棍用,不過今日看來,君上當真慧眼如炬。」

  宋初一不要臉的探頭問道,「這人不識抬舉也就罷了,怎麼公子也與人在背後閒話?」

  贏駟細長的眼眸裡滲出一絲笑意,道,「如何攪法,先生可有詳細對策?」

  「倒是有些辦法,巴蜀之地的消息閉塞,臣得到的消息還不足以下定策,倘若君上定了拿巴蜀的心,應立即派人前往打探消息。」宋初一正色道。

  贏駟點頭,轉而問道,「關於魏國,先生在帛書上寫了‘趙’字,不知想到了什麼辦法?」

  這個卑鄙無恥下流的傢!伙宋初一惡狠狠的腹誹。

  他明明也想到了這個辦法,卻聽說「攪屎棍」的事情之後,非要讓她仔細把這攪和的事情說個明白很有趣嗎?

  宋初一面帶淺笑,語氣平和的道,「臣覺得,放出消息,言趙國內部動亂之後元氣大傷,國力削弱,恐韓魏趁機攻打,故而用計挑撥韓魏開戰。至於證據,想必君上早已準備妥當了吧?」

  她這是輕輕的把贏駟也拉下水。

  誰知主座上那人神情不變的道,「若非先生提醒,怕是要誤了大事。」

  言下之意是:我根本不知道要準備證據,全賴你提醒。

  宋初一暗暗撇嘴,贏駟雖說不算是一臉正氣,但看起來總算是個正直的人,沒想到這麼無恥。

  君臣暗暗較勁,誰吃虧一目了然,宋初一也不做垂死掙扎,灑脫的將此事放了過去。

  三人聊了一個多時辰,大致的策略定了下來,但還需遣斥候入巴蜀之地。

  宋初一記憶裡秦國佔領了巴蜀,她也特地打聽過此事,但身為別國臣子,也難以瞭解到細節,況且這個世界與她所知的也不一樣,所以她便索性將記憶裡的事情當做吉兆。

  這說起來很容易,但是倘若明明知道一件事情的過程和結果,當此事再發生一遍時,縱使有人明確的告訴你這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件事情,你必然還會忍不住去想。

  宋初一便要努力克服此事。

  與平常一樣回到府內,一進門卻看見了一副安詳美好的景象。

  繁茂的杏樹下,趙倚樓身著一襲未曾染色的麻布衣,躺在席上午睡,那張俊美的臉,無論什麼樣的表情十分好看。而旁邊,白刃正在奮力的刨坑埋骨頭。

白刃首先聽見宋初一的腳步,飛快的把骨頭放進坑裡,才扭頭跑出來迎接。

  宋初一摸了摸它的腦袋,走到樹下,吼道,「趙小蟲!」

  趙倚樓緩緩睜開眼,寒星似的眼裡一片清明,顯然方才並未入睡。

  他方要開口說話,便聽寍丫急匆匆的道,「先生!君上派人來召見。」

  「君上?」宋初一疑惑,不是剛剛見過?怕是重要消息宋初一立刻轉身往外走去,走了幾步還不忘轉頭吼趙倚樓一句,「你師父就讓你這麼練劍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18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四七章 託付以重任

  趙倚樓默默看著她片刻也未停留的衝了出去,垂手摸了摸白刃的頭,轉身進屋。

  宋初一急匆匆的出門,正見贏駟身邊的內侍外等候。

  「柱下史,君上去了校場,請您隨行。」內侍道。

  宋初一上了軺車,問道,「君上去校場做什麼?」

  她深知道這些看起來仿佛空氣一般的宦官,知道事情遠遠比大臣要多,他們可能只識得幾個字,但見識卻不短,還有有些頗有政才。

  那內侍略略思忖了一下,便答道,「聽說三晉要打起來了,魏國十萬大軍已經開到蕩陰,韓國亦準備出兵。」

  宋初一頷首,轉而問道,「如何稱呼?」

  內侍似是沒想到宋初一話題跳的這麼快,微微愣了一下,隨著軺車邊走邊微微躬身道,「奴賤名武山。」

  「武氏?」宋初一問道。

  「不敢。原是氏,自入宮之後便不算武氏人了。」武山道。

  武氏,大約是家族以武藝謀生,亦或者族中出過什麼武藝高強之人,可以猜想,這武山多半是身懷武藝。

  軺車一路疾馳,剛剛到校場週邊,宋初一便感受到了肅殺的氣氛。

  「君上令。」武山從袖中掏出一小塊銅牌,守衛仔細看幾眼,便揮手放行。

  偌大的校場上沒有練兵,只有守衛的兵卒如黑色豐碑一樣的矗立,只有軺車的聲音和馬蹄聲,所過之處揚起一片塵土。

  武山帶宋初一徑直到了幕府前,「柱下史且侯,奴前去通報一聲。」

  「有勞。」宋初一頷首。

  武山進了幕府,片刻返回道,「柱下史請入內。」

  宋初一在門前拂去身上的塵土,整了整衣冠,從容的抬步走進。

  就在她步入幕府時,帳內輕微的鐵甲摩擦聲紛紛響起,一瞬間數十雙銳利的目光彙聚到她身上。

  帳內的將軍們全都是在血水裡浸出來,那渾身的斂不住的殺氣和有如實質的目光,都令人倍感壓力,縱使是前世,宋初一也未曾見識過這種場面。

  幕府帳內與殿中不同,最中央不是空地,而是擺著一方長寬兩丈餘的檯子,上面刻畫著詳細地圖。宋初一只能站在距贏駟遠遠的地方行禮,「柱下史宋懷瑾參見君上!」

  「免禮,過來坐。」贏駟道。

  宋初一看了一眼,只有在主座下面的右方有空位,而那裡也正相當於殿中柱下史的位置,便過去跪坐下來。

  朝內正忙著鬧恢復舊法之事,宋初一任柱下史各方面雖有些牽強,但沒人騰出閒工夫來插手此事,眼下這種情形就讓人不得不關注了。

  「諸位繼續。」贏駟道。

  「君上,臣等商議作戰對策,為何特別請柱下史前來?」一名武將忍不住問道。

  這話裡嫌棄的意思十分明顯,不過他們根本未曾將宋初一放在眼裡,自是無人覺得有什麼不妥。況且,宋初一在早朝上說,攻魏要用虛的,倘若真有機會擺在眼前,為什麼不戰?

  「誰能想出如五國攻魏之計,便請柱下史離去。」贏駟目光淡淡的掃了一圈,見眾人噤聲,便道,「繼續吧。」

  秦國這些將領並非只會提劍殺人,但也不可能有本事去做策士。戰事在即,眾人也沒有心思去糾結宋初一的事情,遂很快將她忽略不計。

  武將個個壓制不住內心的興奮,前幾年秦國與魏國的交鋒雖說並未有太大損失,但無一告捷,一有機會,他們怎能不激動?

  最後,眾將總算保持著一絲理智,議策的內容尚且未偏離贏駟的意思,大致討論了如何進退,如何避開魏軍主力,保住秦軍的最大戰力。

  可令眾人吃驚的是,贏駟只是讓他們假裝離開秦國去攻魏,卻不准許大軍真正出秦。

  宋初一贊同贏駟的做法,後方義渠蠢蠢欲動,內部隱有動亂之相,此時並非是個對外用兵好時候,也不宜派遣大軍出秦。

  至於這次贏駟攻魏的計畫之所以能夠促成,全賴滿朝上下各懷心思。

  經過仔細商議之後,暫定下大致策略,至於細節,由將領各自想辦法。

  眾將散去。

  贏駟接過內侍遞過來的茶,抿了幾口,閉眸靜坐片刻,才起身道,「隨我來。」

  宋初一早猜到贏駟不會是叫她過來旁聽而已,只是到現在,還未想到他這麼火急火燎的把她召來,是為了什麼重要事情。

  正是陽光最毒辣的時候,似乎連灰塵揚起來都顯得很沉重。走在烈日之下不一會,宋初一頭暈眼花,喘氣都困難,看著前面一襲黑色廣袖衣袍的贏駟,心中不禁佩服,穿成這樣居然都沒熱暈過去……真是難為他了!

  片刻,終於走進了一片樹林,清風習習,帶來絲許清爽。

  宋初一跟著贏駟在林間穿行,至一片茂盛之處。撥開藤蔓之後顯出一個一人高的洞口,從外面來看,周圍茂盛的草木幾乎能將它的入口堵住。

  剛剛進入山洞時,裡面黑暗潮濕,充斥著動物生活的氣息,似乎只是個普通的野獸窩,然而走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眼前卻陡然一亮。

  宋初一怔了一下,眼前是群山環繞,中間一塊巨大的平地,在正對面的山體的半空建著石樓。

  「這是?」宋初一忍不住問道。

  贏駟未曾答話,只打了聲哨響。

  四面草木微動,像是被輕風拂過,轉眼間,宋初一面前便多了幾排黑衣人,約莫有四十餘人。

  「參見君上!」眾人齊聲道。

  「嗯。」贏駟應了一聲,道,「這位是柱下史宋懷瑾,日後你們便由她支配。」

  「嗨!」

  「這是由墨家大劍師親自訓練的人,每一個都身手靈敏。」贏駟道。

  宋初一看了一眼個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回頭問道,「君上想讓臣做什麼?」

  「疾已經被我派去巴蜀,由他打探情況最牢靠,這些人是協助你與他聯繫的,得到消息儘快做出對策。」贏駟道。

  宋初一頓了一下道,「攻巴蜀之事,怕是要花大氣力。義渠不安分,國內隱藏動亂,似是困局。」

  「放心準備攻打巴蜀之事,其他事情寡人來處理。」贏駟的語氣淡然,卻是毋庸置疑的。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四八章 我的小心肝

  一群壯漢面露疑惑,卻依舊服從命令,齊齊抱拳道,「見過柱下史!」

  「諸位免禮。」宋初一略略數了一下,一共是四十二人,轉而問贏駟道,「墨家有幾位大劍師在秦?」

  贏駟回頭看了宋初一一眼,見她汗如雨下,掏出帕子遞給她。

  「謝君上。」宋初一雙手接過來,胡亂抹了抹,順手便塞進了自己袖袋裡。

  「三位。」贏駟接著方才的問題答道。

  宋初一咋舌,大劍師本來就不多,當世能有二十個就不錯了,而這些人大部分都出自墨家,三個已經是個不少的數目了,誰知道除了墨家這些,還有沒其他出身的大劍師?只是不知道,趙倚樓的師父是不是其中之一。

  在場的所有人都算是大劍師門徒,就如鬼谷一樣,那麼多人中能夠稱之為鬼谷子入室弟子的人少之又少。那麼趙倚樓是不是和面前的這些人一樣?想到這裡,宋初一心裡有些不大舒服,趙小蟲怎麼能像雜草一樣長在草叢之中?

  不過回想贏執說到趙倚樓被墨家收徒的情形,宋初一又放下心來,聽那話裡的意思,趙倚樓是入室弟子。

  從山谷裡出來,贏駟便回宮去了。

  宋初一身邊則多了兩名漢子,一個叫谷京,另外一個叫谷寒。兩人年歲差不多大,都是二十五六,體型也差不多。只是谷京的臉盤稍寬,眉毛粗濃,一雙大眼炯炯有神,滿臉的絡腮鬍子,幾乎看不清長相;而谷寒的臉卻白淨瘦長,下顎長著短短的胡茬,雙眼細長上挑,整體看起來相貌倒是生的不錯。

  「柱下史,是否立刻聯繫公子疾?」谷京問道。

  宋初一騎在馬上,抬頭看了看白晃晃的太陽,哼哼了兩聲,「回府再談。」

  谷京見宋初一似乎不是很高興,不禁有些後悔自己太心急,立刻噤聲,自我檢討。殊不知她只是覺得太熱懶得說話而已。

  一路策馬回到府內,宋初一立刻衝進浴房,洗去渾身的汗,換上寬大的薄綢大袖,坐在院中的亭子裡納涼。

  寍丫取了一把鵝毛扇給她扇風,堅端了杯涼茶放在她面前的幾上,另兩名侍女在往兩側的缽中倒冷水。

  谷京和谷寒二人沐浴之後過來,看見這場面,心中不禁鄙夷。秦人生性樸實,無論什麼都講究實用,秦國的權貴也不像山東六國那些人一樣講究精緻奢華的生活,所以即便宋初一的這種程度算不上奢華,他們也覺得一個剛剛上任的柱下史,這麼窮講究,實在令人不屑。

  「二位請坐。」宋初一覺得寍丫扇的風太小,便接過扇子,自己猛揮了一陣子。

  她這個舉動倒是讓谷京、谷寒二人覺得有幾分真性情。兩人坐下之後,宋初一令人上了茶,問道,「公子疾快午時才離開,今日不急,且與我說說你們都會些什麼?」

  「我們四十幾個兄弟,都會劍術和暗器,我劍術最好,谷寒暗器最好。」谷京道。

  宋初一呵呵一笑。她倒是挺喜歡谷京的直爽性子,「除了劍術和暗器,還會別的嗎?」

  谷京搖頭,「某只會劍術。」

  宋初一抿了口茶水,看向一直未說話的谷寒。

  「某略懂醫藥。」谷寒答道。

  宋初一放下茶盞,「其他人如何安排?」

  這次卻是谷寒先答道,「谷京與我隨行在柱下史身側,隨時受命,其餘人皆在穀中繼續練劍與暗器,等待命令。」

  「寍丫,去取筆墨來。」宋初一道。

  寍丫領命出去,片刻之後,卻是趙倚樓端著筆墨和竹簡過來了。

  林蔭下,一襲素衣廣袖,墨髮整齊的紮束,一雙眼眸若寒星,俊朗乾淨,而在他身旁跟著的一頭巨狼,通體雪白,雖行的極慢,卻一眼便能看出它的矯健威猛,可以想像,當它驟然發力的時候是何等的氣勢。

  宋初一看著趙倚樓冷著一張臉,將東西扔在她面前,不禁撇了撇嘴,心道也沒人逼你啊!

  她鋪開竹簡,提筆在上面畫出一個東西。

  畫完之後,宋初一便與谷京谷寒二人講解,「這是一張弩床,一次可以齊發二十箭,連發三次……」

  「有這麼厲害的玩意!」谷京大叫一聲,連忙湊近去看宋初一畫的圖。

  「谷京!」谷寒立刻阻止。

  谷京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退回原處,施禮請罪道,「屬下方才一時著急,多有冒犯,請柱下史見諒。」

  一般像機關圖這樣的東西,都是各家各派的機密,絕不輕易示於人,谷京貿貿然的湊過去看,倘若被計較的人追究起來,就是殺了滅口也不算什麼。

  宋初一不以為意的道,「無妨。想當年齊魯之戰,魯國便是得了墨家相助,憑藉這些機關術以少勝多。不過……」

  她頓了一下,平淡的表情裡多了一絲蔫壞的笑意,「再多厲害,它都是墨家的東西,在下也不是墨家子弟,用不著保密。在下不過是有些地方不甚明白,所以借由二位之手去請教墨家高人罷了。」

  「這……不太好吧?」谷寒遲疑道。

  畢竟這些應該是屬於墨家機密,只有入室弟子才可能學到,他們身為外室弟子,卻去請教這些實在有些不合適。不過,宋初一聽著谷寒的話,便料到他定然心動了,否則,他不應個這樣問。

  「先生如何會得到這份圖?」谷京道。

  宋初一面上綻開一抹笑容,這兩人的表現,已經證實了她對他們秉性的判斷。一般人都不可能隨便得到弩床圖,這是常識,但她稍一試探,兩人的表現便截然不同。

  谷京從骨子裡便是耿直之人,且行事顧及道義,而谷寒卻是表面顧道義,內心是另一套想法。

  贏駟給的人,自然不需要懷疑其對大秦的忠誠,只不過是怎樣用的問題。

  「在下自然不會去墨家盜圖。」宋初一笑道,「這是在下游學時,在齊國發現這種弩床的殘骸,所以試著拼湊了一下,經過數月的苦苦思考,才繪出這幅圖,因著當初得到的只是殘骸,大部分已經缺失,所以其中有幾個關節想不明白。」

  谷京和谷寒滿臉驚訝,這世上有幾個人能憑著機關殘骸,將如此複雜的東西拼湊起來?即使宋初一拼湊的有一點點缺失,弩床不能正常運作,也已經很了不起了!

  兩人不由重新審視面前這個少年。

  「兩位也知道忠義難兩全,倘若能令這弩床為秦所用,必使秦國兵力更添幾倍。」宋初一摩挲著竹簡,繼續誘導,「墨家乃是政俠,誓掃天下惡政,暫且不論他們出於什麼樣的考慮會幫助秦國,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不是秦人,不會永遠幫助秦國。所以能學到的東西,我們又何必放棄?況且能不能學得到還尚未可知,若他們不願意教,我們又不逼迫,二位說是嗎?」

  兩人相顧一眼,點了點頭。

  宋初一咧嘴一笑,將竹簡展開在他們面前,開始詳細講解機關圖,並且將其中不通的關節說明。

  趙倚樓原本正憋了一肚子氣,但漸漸也聽得入迷。

  谷寒心思比較活絡,宋初一便將此事交與他做,要求不得透露這幅圖出自何人之手,不能成為墨家入室弟子,但必須要問到答案。

  宋初一這個要求可以說是十分苛刻,如果在谷寒表現出色,被墨家看中收入門內,有很大的機會學到機關術,可到時候也必須遵從墨家的門規,不得將此事外泄,所以就要動腦筋想辦法。

  宋初一給了幾點提示。

  谷寒立刻明白這是宋初一在考驗他,因為她明知道該怎麼行事,卻沒有將計畫全盤托出。

  天色漸晚,亭中開始有蚊子,宋初一用鵝毛扇子拍了拍,起身回屋。

  「今日可有好生練劍?」宋初一見趙倚樓動也不動,伸手將他拽起來。

  「要你管!」趙倚樓冷哼道。

  宋初一見季渙和甄峻走過來,忽然猥瑣的湊近趙倚樓,笑道,「你是我的小心肝,我不管你誰管你?」

  正在上階梯的甄峻一個踉蹌,季渙猛的將他扶住,才沒有摔倒在地。

  趙倚樓臉色萬分精彩,紅中透著黑,牙咬的咯咯響。

  「先生。」甄峻很快恢復的常態,但目光不由自主的往趙倚樓身上飄,心道,怪不得先生斷袖,有這麼俊的人天天睡一起,不斷袖都天理難容。

  「嗯。」宋初一應了一聲,轉眼看見欲言又止的季渙,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屬下想說實話!」季渙道。

  宋初一點頭,「恕你無罪。」

  「屬下想吐隔夜飯!」季渙的聲音鏗鏘有力,一貫的認真,卻反而頗有喜感。

  宋初一伸手輕輕拍了拍季渙結實的肩膀,諄諄教誨,「渙啊,不可以這樣嘲諷倚樓。」

  「屬下想說實話……」我想嘲諷的是你,不是趙倚樓。不過想回來,兩人兩情相悅的話……他的話好像真有點嘲笑趙倚樓的意思啊。

  「有些事情越描越黑,你只是心直口快,沒有惡意,我明白的,相信倚樓也明白。」宋初一說罷,轉向甄峻正色道,「這麼晚過來,可是有事情?」

  趙倚樓見狀,甩袖而去。

  趙倚樓自然清楚一切不過是宋初一使壞,可季渙卻真的以為是自己方才得罪了他,心中頗為不安。

  宋初一小聲鼓勵道,「去吧。」

  季渙抱拳,連忙追了上去。

  不出片刻,廊上傳來趙倚樓的咆哮聲,「宋懷瑾,你這個烏龜王八蛋!」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19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四九章 太他娘嚇人

  寍丫她們都已經習慣了,趙倚樓不在的時候,宋初一基本安靜,但凡他在,兩人對吼實在是家常便飯。

  「甄氏都已經入籍了。」甄峻腆著圓圓的肚子坐下,艱難的吐了一口氣。

  「看來在秦國油水挺足?沒瘦反倒胖了!」宋初一看著甄峻越來越圓的肚子,調笑道,「只不過以前是白麵包子,現在變成雜糧的了。」

  甄峻哈哈笑道,「隴西風吹人糙,先生倒是還白白淨淨的。」

  宋初一笑笑道,「說說正事吧。」

  「因著這次舉族搬遷,我在各國的生意都出了些問題,一時沒有精力管理全部,再留著恐怕要損失慘重,所以目下在整治收攏。我急著過來,是想問問先生的意思,畢竟有些生意可以用來收集消息。」甄峻道。

  甄峻一開始便將甄氏的生意整理成冊交給了宋初一,她也十分瞭解情況。甄氏的主要生意都在魯、齊、楚、魏四國,在巴蜀也有固定的生意往來,而其中最根基的地方是在魯國,這是絕對不可能放棄的。

  「我建議先收回魏國生意。」宋初一道。

  甄峻詫異道,「秦魏一向多戰事,先生為何……」

  宋初一道,「正因如此,秦國必然對魏最為關注,不會缺消息的。這還是其次,站在生意人的角度上,我認為倘若逼不得已,也應該考慮暫時先放棄魏國。魏國作為曾經的霸主國,公子卬又重視農、商,許多大商賈湧入,競爭激烈,如今魏國又已失去霸權,人口和土地都在漸漸流失,從長遠上來看,費大力氣爭眼下這一席之地,不太值得。」

  甄峻一拍大腿,贊道,「先生真大才,生意之道,信手拈來啊!」

  「哈,少胡亂捧,這點眼力見誰沒有?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宋初一向來很有自知之明,她不懂生意,但和處理邦交的道理是相通的,利弊總分析的清楚。

  甄氏在魏國的生意很大,賺的錢財也是比很可觀的數目,但是要花費甄峻一大半的精力。這段時間他忙的焦頭爛額,稍不留神,在魏國的生意便出了問題。

  出於眼前和長遠的考慮,再加之又看好齊國那邊的前景,甄峻本就想暫時放棄在魏國的大部分買賣,只是擔心宋初一有用得到的地方,畢竟他在魏國經營多年,人脈關係也是不容小覷的。

  「最近可有不妄的消息?」宋初一一邊拿著扇子拍蚊子,一邊問道。

  甄峻一拍大腦門,「先生不問我險些忘記了,前天楚國那邊傳信來,說礱穀不妄在楚國被提拔做了千夫長,頗得熊畏將軍的賞識。」

  「不錯。」宋初一贊道。

  她並非誇礱穀不妄短短時間能做上千夫長的位置,而是覺得他總算能放下心高氣傲,去找一個對他未來有幫助的人。熊畏是楚王的異母弟,也是草包一個,但偏就與楚王很合得來,兩個草包處的相當融洽。這要是擱著從前,以礱穀不妄的心性,是絕不肯屈居這種人之下的。

  宋初一很滿意自己對礱穀不妄的磨練起到了一定作用。如果他能堅持下去,今日熊畏是他的依附,明日便可能變成丟棄的踏腳石。

  「不愧是先生的徒弟啊!」甄峻做商人做久了,恭維的話成了習慣,自然而然的便脫口而出。

  這也算個壞毛病,宋初一便一笑而過。

  「先生為何不將礱穀帶到秦國?」甄峻道。

  宋初一搖頭,「秦國不適合他。」

  礱穀不妄喜歡練兵,希望有一天能像龐涓那樣帶出無堅不摧的魏武卒。

  無堅不摧的軍隊需要信仰,需要規則,而秦國的黑甲軍已經形成了完整的規則,他們也有如磐石不能移的信仰,礱穀不妄入秦,就只能成為遵從這種規則和信仰的人,這不會是他所求。

  楚國自吳起之後,便沒有一個能凝聚軍心的主將,這些年來,兵力也一直沒有太大的發展,但是它有廣袤的土地,眾多的人口,有實力打造出一個媲美甚至超越魏武卒的軍隊。

  甄峻說過不止一次,宋初一知道他一直擔心的是什麼,索性說開了,「大爭之世,這世上就這七個邦國,就算同時效命一個國家,也未必能站在同一立場,想不對立都難。誰都不能阻礙別人的理想,唯一能做的便是看開些吧!隨心所欲,暢快淋漓,才不枉來人世走這一趟。生死不過小事耳!」

  宋初一笑道,「別窮擔心了,指不定那臭小子正準備與我較量一場呢。」

  「先生灑脫。」定心丸一吃,甄峻這才把心安下一大半。

  事實上,他根本不擔心師徒為敵那日,誰心裡難受不難受,只是他壓上全部身家來扶持宋初一,便不能容許出任何差錯。萬一她一個不忍心導致失手,在秦國地位岌岌可危,那壓在她手裡的甄氏一族該怎麼辦?

  宋初一也明白,接受一個家族的扶持也就同時擔負起了那個家族的責任,因此對於甄峻一再的追問此事,並未放在心上。

  兩人聊了幾句,在甄峻起身告辭的時候,宋初一囑咐道,「近段時間注意巴蜀那邊的消息。」

  「喏。」甄峻道。

  漫天繁星,廊上點起了燈籠,隨著夜風輕輕晃蕩,宋初一的身影在石板上拉出長長的身影。

  回到房內時,趙倚樓已經睡了。

  宋初一脫了外袍躺上床榻,閉眼休息。

  安靜了許久,趙倚樓忽然道,「那公子疾知道你是女子?」

  「嗯。」宋初一應了一聲,道,「有什麼想說的?」

  聽見她這麼無所謂的詢問,趙倚樓咽回原本想要說的話,嗤道,「他能看出來還真不容易!連我原本知道的,都漸漸不相信你是個女的了。」

  宋初一嗤嗤笑了兩聲,翻身把手腳壓在他身上,順手摸了兩把。

  黑暗中,趙倚樓的臉頰發燙,硬著嗓音道,「熱。」

  「你的意思是……想脫?」宋初一拍拍他道,「我不介意。」

  「你就不能安分些?以往我還曾見你穿著嫁衣偷偷哭泣,如今卻越來越不正經了!」趙倚樓伸手抓一把她的臉,「你不會是鬼怪吧!」

  宋初一抖了抖,穿著嫁衣偷偷哭泣這樣的事情……她估計幾輩子加在一起沒有此等細膩且高級的情懷。

  「你抖什麼?」趙倚樓奇怪道。

  宋初一伸手抱住他,「你說的事情太他娘的嚇人了,我滲得慌。」

  趙倚樓無語。

  害怕算正常,但是一般正常女人在此時此刻至少該說「好嚇人,我好怕」之類的話吧?

  趙倚樓想不到的是,宋初一所謂的可怕,指的不是鬼怪……而是穿著嫁衣偷偷哭泣這件事情曾經發生在她這具身體上……她一直認為,長成這樣就不應該捏著帕子矯揉造作。

  秦國的夜晚比白日要冷許多,兩人湊在一起安穩的睡了一夜。

  翌日天色破曉。

  寍丫來喚宋初一起身準備上朝。

  宋初一動了動,發覺身邊已經沒有人了,遂起來問寍丫道,「倚樓呢?」

  「回先生,公子走了,留了一封書信在案上,您瞧瞧?」寍丫說著,將案上的書信取了過來。

  宋初一打了個呵欠,抖開白帛,將上面的內容仔細的看了幾遍。只是說他師父歸期將至,他要早早趕回去迎接。

  果真如此嗎?

  宋初一咂了咂嘴,她算是有識人之能的,但大多時候趙倚樓在想些什麼,她還真是猜不透。

  身邊的人來來去去,莫說生離,便是死別都是家常便飯,這點事情早已不能觸動她傷懷。既是猜不透,宋初一也就不再去想它。洗漱整理好衣冠之後,天色已經微亮。

  早朝的議論依舊離不開新舊法的爭端。剛開始贏駟曖昧的態度令老氏族覺得抱有一線希望,但經過小半年的努力,贏駟都不動聲色的壓下,他們也漸漸意識到,他從一開始便沒有要廢掉商君之法的意圖。所以殿上的爭論漸漸平息下來,只有一些人做著無關痛癢的掙扎,那些真正要恢復舊法的老氏族勢力開始冷靜下來,圖謀他法。

  風掀起波浪已經轉變為湍急暗湧。看起來風平浪靜,實則越來越迫近爆發。

  在大殿之上,宋初一還是跪坐在柱下做透明人。因著爭論歸於平緩,朝會也散的早。

  宋初一忙著彙集各方的消息,找出詳細地圖,分析巴蜀的地形、路線、守備等情況。雖則,她主張用詐術智取巴蜀,但這一次必要吞掉巴蜀,所以必定做好萬全準備。

  半個月後,宋初一才得到樗里疾已經抵達巴國的消息。

  進入巴蜀的路途多是艱險山路,有些地方甚至不能跑馬,根本做不到八百里加急。消息一來一回要消耗尋常兩到三倍的時間,宋初一深深覺得,坐在這裡等候實在不是個好對策。

  「寍丫,備馬。」宋初一合上竹簡,穿了外袍,準備進宮去面見秦公。她須得親自去巴蜀一趟。

  「喏。」寍丫應了一聲,一溜小跑出去了。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五0章 與贏駟僵持

  咸陽宮。

  比之前幾日,贏駟案頭上的奏簡依舊堆積如山,都是前半個月沒有看完的。

  「君上,柱下史宋懷瑾來了。」內侍聲音輕柔的稟報道。

  贏駟飛快的翻閱奏簡,頭也不抬的道,「請他進來。」

  內侍退出去須臾,贏駟再次聽見腳步聲,開口道,「來的正好,過來幫我把議論法制廢立的奏簡挑出來。」

  宋初一把方要問禮的話咽了下去,答了聲「喏」,便在案側跪坐下來,挑裡面關於議論商君之法的奏簡。邊挑邊咋舌,這竹簡薄厚適中,打磨光滑均勻,做這樣一卷竹簡,從劈竹、磨片,再到穿成簡,需要花費一個人一整天的功夫,可想而知有多昂貴。這些老氏族光是為了勸諫廢新法這一件事情,便成百上千卷的用,真是揮金如土!

  「君上可真是不容易。」宋初一道。

  內侍武山道,「柱下史不知,隔壁庫房裡已經積了滿滿三大箱子呢!」

  「去喚景監。」贏駟吩咐武山道。

  「喏。」

  武山退出去,贏駟端起茶盞飲了幾口,才問道,「所為何事?」

  宋初一放下竹簡,直身道,「君上,臣想請命去巴蜀一趟。」

  「不可。」贏駟想也未想的便果斷回絕了。從《滅國論》的側重來看,宋初一擅長的還不是邦交,而是在幕府中協助主將統軍,他怎能允許大秦的人才有所閃失?

  「君上……」

  贏駟打斷宋初一的話,「寡人說所言,從未有收回。」

  宋初一咬牙,長得這麼俊怎麼這麼不善解人意呢!她調整一下心態,道,「臣不去也行,但公子疾雖有將才,行邦交之事卻有些勉強,故而臣舉薦一人。」

  「何人?」贏駟幽深冷硬的目光稍有緩和。

  「張儀!」宋初一道。

  贏駟略頓了一下,「從未聽說。」

  「此人乃是鬼谷子門下,學的縱橫之道,極善邦交之事,倘若有他去巴蜀,此事方能無虞。」宋初一是從心底裡覺得即便真是自己去,也未必能比張儀做的好。

  因贏駟與商鞅頗有過節,所以對用別國人才心存顧忌,當初若不是宋初一毫無預兆的把《滅國論》呈在他眼前,他亦不會用她。

  考慮到這是非常時期,秦國內憂外患,但又正是圖謀外擴的大好時機,贏駟也就放下心中這點結,「此人目下何在?」

  「半年以前,臣曾在衛地遇見過他,當時聞他話中意思,頗有入秦之意,君上可令人先在秦國尋人。」宋初一道。

  「善。」贏駟頷首。

  宋初一肅然道,「此事君上要緊著些,巴蜀之地對於秦國的意義非同一般,相信君上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倘若尋不到張子,還請君上允臣入巴蜀。於秦來說,哪怕用幾個宋懷瑾去換巴蜀之地都值得!」

  贏駟眉心微微擰起。他方才已經說過,說出去的話是潑出去的水,絕不可能收回,宋初一卻再次提出這個要求,雖然明知道不是刻意挑戰他的話,但難免令人不悅。

  四目相對,兩人均能看見彼此眼中的堅持,氣氛一下子僵持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武山的聲音打破僵局,「君上,景監大人來了。」

  贏駟收回目光,淡淡道,「讓他進來。」

  宋初一亦斂了神色,繼續挑奏簡。

  「見過君上。」一個溫雅敦厚的聲音傳來。

  景監是先君身邊的內監,頗得先君信任,還曾經作為秦國使節出使他國。現在他雖然已經不再管理事務,但贏駟卻如先君一樣對他十分信任。而且據說當年,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向先君舉薦商鞅,才使秦國沒有錯失這一人才。

  宋初一對景監十分感興趣,便抬頭看過去。

  景監一襲黑色廣袖布袍,面白無須,雖則已經年近五十,但看起來還十分年輕,與秦人皮糙肉厚的漢子形象迥異。

  「免禮。」贏駟原本叫他過來,是想讓他幫忙分類奏簡,但現在臨時變了心思,「坐吧。」

  「喏。」景監見宋初一看過來,便朝她微微一笑。

  宋初一亦回以一笑,算作打了招呼。

  「柱下史且說張儀其人。」贏駟道。

  宋初一會意,贏駟是想讓景監去尋找張儀,便轉向他道,「張儀乃是鬼谷弟子,縱橫家,年約二十六七,至於形貌,我稍後可繪一幅像。」

  繪圖的水準雖然一般般,再加上一些言辭形容,總比光乾巴巴的說來的具體一些。

  景監點了點頭,轉向贏駟道,「先生是想尋此人?」

  「嗯。五日之內給寡人消息。」贏駟道。

  他這命令下的輕鬆,不知又有多少人要五晝夜不能睡覺了。

  「喏。」景監答的也痛快,他至今手裡還握著極大的消息網,「臣下這就去辦。」

  「去吧。」贏駟道。

  宋初一也立刻道,「臣下事已稟告完,容請告退。」

  贏駟本想懲罰一下她,但看著那副笑眯眯的嘴臉,不禁有些頭疼,心覺得僅僅用分類奏簡來懲罰,實在太便宜她了,於是揮了揮手,暫時眼不見心不煩。

  「臣下告退。」宋初一起身,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她看見廊上著一襲黑色布袍的人,便緩了一聲,「景監大人。」

  景監回身看見她,拱手施禮道,「柱下史。」

  「景監大人不必多禮。」宋初一還了一禮,與他並肩往外走。

  景監道,「還請柱下史回府之後儘快繪圖,在下傍晚便令人去取。」

  「這是自然。」宋初一道,「張子早已意欲入秦效命,想必早已到秦國了,只是至今不見人,恐怕是碰了壁,建議景監大人著重搜尋咸陽即可,以在下對他的瞭解,倘若投秦不成,他不會去秦國別的城池逗留。」

  「多謝柱下史提醒。」景監拱手道。

  宋初一笑道,「應該的。」

  兩人說了幾句話,便在快到宮門處分開了。宋初一對景監比較感興趣不假,但景監的身份很敏感。秦國廢除用人殉葬之後,景監作為孝公的近侍,應當去為孝公守靈,但他是舉薦商鞅之人,又曾經跟著商鞅一段時間,老氏族對他可謂恨之入骨,贏駟把他留在宮內,一方面也是避免老氏族對他報復。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20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五一章 與贏駟僵持(2)

  然而,宋初一不太能想明白贏駟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車裂商鞅。倘若真是傳言那樣恨商鞅入骨,怎會留下景監?但倘若不恨,又怎麼會親自追擊,連一個苟活的機會都吝惜給予?

  君心難測,在贏駟身上,宋初一第一次感受到這四個字。

  巴蜀那邊的消息一時不會傳來,但是贏駟把三晉的事情也交給宋初一了,所以依舊忙的不可開交,各路消息接踵而至,她每天光是分析這些消息都用去了三四個時辰。

  最終她選擇了一個最輕描淡寫的手段——散佈趙國用計離間韓、魏的消息。

  趙、魏之間的邦交關係已經遠不如從前,最近十幾年還常常發生一些小規模的戰爭,魏國一再吃虧。現在趙國因內亂元氣大損,只要有個充分且名正言順的理由,魏王會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時機。這個理由,可不會有人在乎究竟真實性是多少。

  而宋初一便輕輕的給了這麼一個理由。雖說看起來只是件小事,但想要把秦國從中撇清,還真是花了宋初一不少功夫。

  國與國之間的戰爭自然不是那麼好發動,但是商道與政道雖都講求「利」之一字,但在這個弱肉強食的時代,政道要殘酷的多。

  魏和趙即使關係不怎麼樣,但畢竟還做了許多年的盟國,可是如今事情勢一變,即使魏國君臣能看出破綻,卻還是立刻翻臉了。

  宋初一的消息散出去不到半個月,魏國的大軍便已抵達趙國邊境。

  秦國得到消息之後,開始「秘密」備戰。

  景監尋找張儀的事情延了兩次時間,也終於得來音訊——張儀在秦國待了三個月之後便離開了,半個月前就已經入齊,並且得到齊王賞識。

  前一世便是如此,宋初一對這個結果絲毫不訝異,倒是贏駟有些意外。當年齊王二十餘歲便能在那些老謀深算的國君中間絲毫不落下風,可想而知其手段不弱。且他重用魏王棄而不用的孫臏,並且敢交托自己的全部信任,這種魄力和自信,泛泛之輩實在難以做到。所以起初贏駟從宋初一口中聽說張儀時,並不以為意,但他很瞭解齊王的識人用人之能,因此也對張儀上了心。

  咸陽宮內。

  宋初一第五次求見贏駟,卻被攔在殿外,武山輕聲道,「柱下史請回吧,君上現在不得空。」

  「勞煩再去通報一遍,此事乃是秦國頭等大事,別的事情都可以放一放。」宋初一道。

  武山縮了縮脖子,神情毅然的搖了搖頭,「不可,先生莫要為難奴。」

  起初因為武山對宋初一的印象不錯,所以前兩次幫忙去通報了,結果這日子就過的生不如死,他可不敢再觸犯君顏。

  眼見武山進了殿,烈日炎炎,宋初一站了一會兒便渾身大汗淋漓,她抬頭瞧了瞧白晃晃的大太陽,一咬牙,高聲喊道,「君上臣有十萬火急之事要奏,事關大秦基業,不可怠慢啊,君上!」

  外頭開始長篇大論的勸諫,且句句戳著痛處講。

  殿內。

  武山立於殿側,一邊看著案邊著玄袍的青年,一邊聽著外面宋初一的勸諫,不知不覺兩鬢出了汗,但瞧著那張冷峻的側臉上依舊是專注的神情,又稍稍鬆了口氣。

  「讓他閉嘴,進來。」空曠的殿中響起贏駟寒涼的聲音。

  「喏。」武山立即小跑著出了殿。

  片刻,武山領著宋初一走入殿內。

  「坐。」贏駟淡淡的吐出一個字,繼續埋頭看奏簡。宋初一則尋了個位置,跪坐在不遠處的席榻上看著他。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一個看奏簡看的專注,一個盯著美男子看的目不轉睛。

  武山恭立在贏駟身側,不禁暗暗抹汗:連續五天了究竟什麼時候才能說句正經話啊!武山看向無所事事的宋初一,心道,君上好歹是在批閱奏簡,柱下史這麼乾坐著竟也能坐的住,實在定力非凡吶!

  這是武山比較委婉的想法,若是直接些就是——宋初一的臉皮之厚,全大秦怕是找不出第二個了!人家都不打算搭理她,竟還能這麼坦然的坐在這兒!

  宋初一第一天來的時候便將所有的利害關係全部都說盡,第二天又重複一遍,贏駟只顧埋頭批閱奏簡,也不理會她。這兩天宋初一覺得再說也沒有什麼意思了,便開始專注欣賞美男子,只等著他空閒的時候再繼續勸諫。

  「君上。」宋初一見贏駟批完奏簡,立刻抓住機會說話。

  贏駟揉了揉太陽穴,淡淡應了一聲。

  「事不宜遲啊!」宋初一言簡意賅的道。

  贏駟皺眉,盯著她半晌才道,「你去吧。」

  宋初一不知道贏駟為何忽然改變的主意,反正不可能被她執著感動。不管如何,能達到目即可,她不想那麼多,當下應了一聲,「喏」

  「這是國書,以備不時之需。」贏駟將案上一卷帛書遞給武山。

  武山捧著國書,雙手送到宋初一面前。

  「多謝君上!」宋初一心喜,接過帛書便起身告辭,回去準備立刻前往巴蜀。

  她心裡認為巴蜀是成就霸業的奠基石,倘若能拿下它,秦國圖謀中原的日子便不遠了。這是宋初一《滅國論》的初衷,所以她對此事尤為上心,連魏、趙那邊的戰事也都不太關注。

  因為相信贏駟是一個能明辨利弊的君主,所以宋初一才如此執著的天天下了朝就來勸諫。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五二章 籍師帥歸來

  周顯王三十三年,初秋的深夜。

  宋初一攜護衛悄悄從咸陽城出發。

  幾十騎在官道上揚起淡淡塵煙,行出七八裡之後,開始轉向小道。

  滿天的繁星不知什麼時候被雲遮掩,可視條件越來越差,馬隊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夜風乍起,風裡夾雜著一絲涼意襲面而來。

  「先生,下雪了。」谷寒摸了摸臉上的冰冷,「這預兆……」

  因為走的急,也未曾占卜過此行兇吉,但是剛剛出門便遇風雪,實在令人心裡不怎麼舒服。

  「凶吉我不知道,但下雪比下雨好多了,十月飄雪,我以為是上天眷顧。」宋初一說話時,唇齒間逸出淡淡的霧花。

  馬背上顛簸,谷寒看著宋初一的側臉,眼裡閃過一絲詫異。

  昏暗的光線裡,宋初一著一襲玄衣,五官雖然不算精巧,但面容乾淨,墨髮整齊束起,隱現英氣,尤其她從內而外的散發一種胸有成竹的淡然,迥異於任何人。

  「先生說的是。」谷寒道。

  宋初一抬頭看了看天,「這雪下不大,無需在意。」

  她的占星術幾乎等於擺設,占卜術也只是略懂而已,但兵家云「天時地利人和」,所謂天時也包括天象,她曾經作為陽城的軍師,對天象自然甚為瞭解。

  季渙探路回來,驅馬靠近宋初一道,「先生,前面山路難行,得放慢速度了。」

  「嗯。」宋初一問谷寒道,「我們先入巴國,你覺得如何走妥當?」

  谷寒對隴西地形爛熟於心,只略一想,便道,「出武關吧,那裡有商賈常用的捷徑,雖然看起來繞了點路,但實際上比走盤旋曲折的山路要快一倍。」

  「善。」宋初一點頭同意。她也很瞭解各國地形,但是僅限於地圖上的,自是沒有土生土長的秦人清楚。

  在谷寒的帶領下,眾人策馬向西南而去。

  行速不算太快,谷寒抽空道,「先生,昨日師父問我那副弩床圖究竟是何人所繪。」

  「你這算是暴露了吧?」宋初一微微挑眉看了他一眼。

  谷寒面露窘色,「是。」

  宋初一的要求是:讓谷寒說這東西是他自己所繪,不可讓墨家大劍師生疑,另外必須要問出途中缺失的幾點,並且不能讓大劍師收他為入室弟子。

  這當真是極為苛刻的要求,谷寒想說辭想破了腦袋,自以為說了個天衣無縫的謊,卻一眼被師父看透。

  「請先生賜教。」谷寒抱拳道。

  宋初一笑道,「你要明白,這世上所有的謊言都不可能無懈可擊。」

  「可是不說謊怎麼可能瞞得住別人?」谷寒不解。

  「如何不可能?」宋初一御馬的速度不減,卻娓娓道起了家常,「我兄嫂常常吵架,嫂嫂生的標誌,又能吃苦,有一手好紡織,伺候公婆從不怠慢。但兄長性子急躁,動輒便動手便將嫂嫂打的遍體鱗傷,有一回嫂嫂被打的狠了,再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便在屋裡上吊自殺了。你如何看這件事情?」

  「這……」打婆娘這件事情著實算不得什麼,但將一個如此賢慧的妻子生生逼死,真是令人不齒。谷寒想如此說,卻因為那是宋初一的兄長而不好隨口評論。

  「你覺得我兄長此舉實在可恥,可是?」宋初一從他細微的表情上捕捉到肯定的答案,笑了笑繼續道,「可是嫂嫂與鄰村的漢子有染,曾多次被鄰村的人撞見,我兄卻因她娘家無人,未曾將其休棄,但她不知悔改,繼續偷情,兄長這才對她下重手。」

  谷寒沒想到實情竟然是這樣,不禁怔住。

  「你此時又有何看法?」宋初一問道。

  谷寒聽聞宋初一這麼問,稍稍聯想了一下便明白了她想說什麼。同一件事情,將它拆分開之後,就是不同的效果,而這些也都是事實,不用擔心東窗事發的一天。

  同樣,宋初一給的那副圖也可以這麼辦。他懂得一些機關暗器,為何沒有想辦法將那些缺失的關節拆散,裝在別的東西裡去請教師傅呢?

  谷寒陷入沉思中。

  宋初一也不再多言。

  光線越來越暗,起初雪只是裹挾在風裡星星點點的席捲過來,眼下卻是密密壓壓的紛落。小半個時辰之後,地上已經見白,但勢頭漸漸減弱。顯見正如宋初一所說,這場雪不至於阻礙他們的行程。

  行速雖緩,近黎明的時候也已經接近商淤之地。

  這是最困乏的時候,宋初一便令人尋了避風的地方下馬休息片刻,待天亮再繼續前行。

  「先生。」季渙去了一囊米酒遞給宋初一。

  宋初一蹲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拔了塞子正準備喝,卻又聽季渙道,「方才接了甄先生的傳來的信。」

  「信在何處?」宋初一問道。

  季渙揮手,令那個傳信之人過來。

  傳信者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男子,乾瘦如柴,一張臉長得還算過得去,至少沒有奸猾之相。

  「屬下姚盞,奉命給先生送信。」姚盞從懷中掏出一隻細細的竹筒,躬身雙手遞給宋初一。

  宋初一塞上酒囊塞子,放到一邊,接了竹筒打開,從中取出幾片散的竹簡。

季渙看她略略拼了一下,看完之後面上並無異色,心知不是什麼壞事,才稍微放下心來。

  「籍羽回來了。」宋初一面上浮現一絲笑意,把竹簡遞給季渙。

  「真的!」季渙大喜,連忙接過竹簡,仔細看幾遍,忍不住大笑了幾聲,「太好了!」

  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巧,籍羽早沒來晚沒來,偏偏在宋初一連夜走後到達咸陽。不過他在得知宋初一的去向之後,便隨後趕來,想必一會兒也就能見到他了。

  「數月不見,倒是怪想他的。」宋初一取了酒囊,飲下一大口米酒,神情愉悅。

  「我也想了,我自小就隨著他從軍,還從未分別如此之久!」季渙歎道。他是被籍羽一手提拔的,對於他來說,籍羽亦師亦友,又是將領,在一起出生如此這麼多年,感情自是非同一般。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21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五三章 一直很卑鄙

  在山腳下休息了約莫兩刻,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天空上佈滿淺橘色的雲。

  陽光從群山中漏過來,形成一道道微弱的金芒,在某個剎那驟然爆發出光亮,極快的吞噬朦朧,一瞬間天地亮了幾倍,四周的景物清晰起來。

  小道上忽而傳來馬一串急促的馬蹄聲,驚醒林間的鳥雀,撲棱棱的飛起,天地仿佛都活了過來。

  隨行的劍客頓時戒備起來,紛紛抬手按住劍柄。

  季渙連忙回頭,看見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馱著一人奔馳而來。馬背上那人體形高大,一身褐色布袍,頭髮隨意的頭頂抓了一個髻,下顎須長三寸,濃密的眉下,一雙眼睛依舊如往日一般沉靜中透著鋼鐵般的堅毅。

  「大哥!」季渙大喜,揮臂高呼起來,一下子活潑了不少。自宋初一不讓她喊籍師帥之後,籍羽便讓他如此稱呼,只是還沒有叫過幾次便分道揚鑣了。

  那些劍客聞聲,知道來人與季渙的關係,便稍稍放鬆了一些。

  「吁——」籍羽的坐騎如風般眨眼之間便至,猛的停在季渙面前,俐落的翻身下馬,姿態輕鬆的出拳捶了幾下他的胸膛。

  「看來這一番散心效果頗佳?」宋初一走過來,笑著將手裡的米酒拋給籍羽。

  籍羽接了酒囊,朝宋初一拱手道,「先生別來無恙?」

  「甚好。」宋初一上下打量籍羽,見他衣衫雖然破舊,形容卻十分整潔,便知別去之後當真是遊山玩水散心去了,「看來心境開闊了不少。」

  「蒙先生指引。」籍羽道。

  當時宋初一勸說的時候,他並未真的往心裡去,只覺得那只是一番空話,然而這段時間他看了隴西的廣袤,去了樹海浩瀚的神農架,所見的一切都似乎無邊無際,人處於其中顯得那樣渺小,心底的執著也開始變得微不足道了。再回想起宋初一說過的話,才覺得極有道理。

  只有見識過那種開闊的人,才能夠體會宋初一的那番「空談」裡的真諦。

  「日後作何打算?」宋初一希望籍羽能留在秦國。籍羽是腳踏實地的人,性子裡有秦人的豪爽,也有殷商人獨有的一套處世法則。他留在秦國,無疑會有一個光明的前途。

  除此之外,對於宋初一來說也多了一個助力。此前,宋初一也曾在籍羽身上下了不少功夫,但隨著漸深的接觸,她以為實在難以強求籍羽這樣的人,所以此刻只抱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心態。

  「先生若是不棄,籍羽願追隨先生!」籍羽鄭重施禮。

  宋初一連忙伸手扶起他,眼底洩露一抹笑意,「能得羽這般義士相助,懷瑾無憾!」

  谷寒對宋初一之前的所作所為也十分瞭解。她在衛國隻身涉險,拿自己的命去換籍羽,這等胸懷和恩情,值得用餘生去報答。如果今日他站在籍羽的位置,亦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先生,可以啟程了。」谷寒提醒道。

  「走吧,待入巴國再敘別來之情。」宋初一出拳錘了捶籍羽壯實的胸膛,接了谷寒遞過來的馬韁,翻身上馬。

  季渙伸手拽住籍羽。籍羽知道他有話要說,上馬之後,兩人便落在距離馬隊約十丈之後。

  「大哥,你真決定追隨先生?」季渙一直待在宋初一身邊也只不過是為了等籍羽回來,縱然他打心底裡佩服宋初一,但從未想過把自己的未來交托在一個女子手中。

  「嗯。」籍羽應了一聲,目光越過一群黑衣人,捕捉到宋初一的身影,「多少男兒不及她。她既有男子的抱負又有男子之才,我想看看她能有何作為。」

  季渙和籍羽相交十餘年,感情非同一般,季渙知道宋初一的女子身份,自然不會隱瞞籍羽。

  當初籍羽一直存著懷疑的態度和監督的態度跟著宋初一遊說列國。當事情洩露,被當做替罪羊綁在刑臺上的時候,也絲毫未出乎他的意料,因為他從一開始就不曾把希望寄託在一個女子身上。覺得一個女子再與眾不同,也終究是個女子罷了,所以宋初一幾乎是以命抵命把他救下的時候,縱然震驚、感激、欣賞,卻沒有折服。

  然而離開這段時日,他想看透了許多事情,就譬如,宋初一看似只是為一時義氣,事實上則是抓住了要害,勝券在握。

  雖則看清事情的本質之後,他覺得宋初一的義氣有些虛假成分,但又一次顛覆了他對女子的認知。

  世有女子,懷瑾握瑜。

  籍羽覺得也不枉他堂堂男兒居於之下。至少如她那般的膽識和大智慧,他是比不上的。

  「可是……」季渙遲疑,歎了一聲道,「與先生相處,我雖時常忘記她是女子,但偶爾想起又覺得心裡不舒坦。」

  籍羽笑笑,「又不強求你為她賣命,倘若你不願,也不會有人逼你。」

  「怎麼不會!」季渙皺起粗濃的眉。上回他和宋初一一起去博弈社,賣消息作保的人可是他!當時到處都在找宋初一,為了隱瞞身份,他覺得這麼做理所應當,可博弈社回過味來,目下正到處追捕他。

  季渙將這件事情與籍羽粗略說了一遍,嘟嚷道,「雖然我這麼說有些不應當,但……我還是懷疑先生故意陷害我,絕我後路。」

  「需要懷疑嗎?」籍羽看了季渙一眼,淡淡道,「她一直都這麼卑鄙。」

  季渙肯定的點了點頭,黝黑的臉色出現惱怒的神色。可是雖然惱怒,卻又怨恨不起來。

  「我不想跟著她,大哥,你可有好辦法?」季渙滿腹憋屈。

  「去博弈社。」籍羽果斷道。

  「去了還不是砧板上的肉!」季渙吼道。

  前面隊伍中有人回頭望過來,季渙收起熊熊怒火,一張粗獷的臉上五官揪成團。

  博弈社八成已經猜出當時賣消息的人是宋初一,但又沒有確鑿證據,所以才針對季渙。至於他們幹什麼,就沒有人能猜得到了。

  凶吉未蔔,怎麼能跑過去任人揉捏。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五四章 贏駟的婚事

  秋初,隴西的風已經開始凜冽起來了。

  贏駟連續忙了許多天,終於有片刻閒暇,在亭中擺放上一壇熱酒,俯視這峰巒起伏、壯闊無比的大秦河山。這是他閒暇時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

  烈風凜凜,吹的人臉頰發疼。一襲黑衣的贏駟站立在欄邊,仿若一棵遒勁挺拔的孤松。

  武山匆匆趕過來,站在亭子入口處,看著那永遠挺直的背影,欲言又恐擾了他難得的清靜。

  頓了須臾,武山躬身道,「君上。魏國來使。」

  「嗯。」贏駟放下酒樽,轉身攏了攏身上的大氅。

  武山繼續稟報道,「景監大人說,使者剛剛至咸陽,請示君上何時召見。」

  「先把消息放出去。」贏駟微冷的聲音夾雜在寒風裡,沒有絲毫情緒。

  秦魏關係從來沒有緩解過,兩國邦交也從不和睦。在秦國各方勢力蠢蠢欲動的時候,忽然有使者前來,不管是因為什麼事情,也足以令大秦上上下下所有人戒備。

  「使者是何人?」贏駟一邊步下石階,一邊隨口問道。

  「據說是魏國新任的一位外相,惠子。」武山答道。

  惠子,也就是惠施。對於贏駟來說,也只是聽聞其名而已,但倘若宋初一在此,定然能將他為人品性及一切主張、喜惡詳盡道來。

  惠施是莊子的至交好友,雖也與莊子一樣聞名於諸國,但形象不如逍遙莊子來的鮮明,世人多把他與孟子歸於一類人。然而孟子賢德的名聲又遠勝於他,致使其長久以來無人問津。

  近些年魏國一直廣納賢才,其中有一名叫田需的士人才學高博,得了魏王的重用,而這個田需正是惠施的好友。因為好友極力舉薦,魏王才重視此事。專程派人去請了惠施。親自接見其人之後,覺得果然如田需所言,是個才學不下於孟、莊之人。但與之不同的是,惠施主張的名家思想十分務實,比儒家和道家更能用的實處,魏王得才心喜,張口便封了一個「外相」的官職。

  所謂「外相」,顧名思義。雖與丞相屬於同一級別,也基本受到相同的待遇,但既有「裡、外」之分,親疏顯而易見。

  贏駟早就得到了惠施任魏國外相的消息,但這麼快便派惠施出使秦國,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武山見贏駟似乎收回了神思,便小心翼翼的說起話來,「聽聞惠子亦是宋國人,又與莊子是至交好友,說不定還與懷瑾先生相熟呢。」

  本來是隨口胡亂說的一句話。殊不知真是猜到了事實。贏駟也覺得極有可能,修長的眉微不可查的一挑。意味不明的嗯了一聲。

  贏駟平素話極少,武山得到一個淡淡的回應,心中欣喜,但他也瞭解贏駟的脾氣,見好就收,並未繼續下去,躬身隨著贏駟回到了書房之中。

  「叫景監來。」贏駟坐定之後道。

  「喏。」武山領命出去。

  贏駟看了半卷竹簡便有侍女通報景監已至。

  「參見君上。」景監施禮道。

  「坐。」贏駟將手裡的竹簡丟至一旁。看著他跪坐下來,開口問道,「惠子使秦。所為何事?」

  景監手中還掌握一些密探。

  自孝公過世後,景監的位置十分尷尬,不過贏駟雖不如孝公那樣倚重他,卻還是保有一定程度的信任和重用,這其中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為他除了曾得到先君重用之外,沒有任何背景勢力。

  贏駟見景監有些遲疑,也不催促,端起茶盞送至唇邊抿了一口。

  景監也算是看著贏駟長大的,對於他的性子頗為瞭解,知道不能再耽擱時間,便道,「是為君上的婚事。」

  「哼?」贏駟鼻腔裡輕輕哼出聲音,往扶手邊倚了倚,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姿勢。

  「魏王有女,年方二八,容華妍妍,娟麗賢淑。」景監飛快的看了贏駟一眼,「魏欲與秦聯姻。」

  靜默良久。

  景監思量再三,問道,「君上意下如何?」

  「景監以為呢?」贏駟反問。

  「臣以為,可。」景監回答的乾脆利索。

  贏駟微微向一側傾身,抬手支著頭,「說來聽聽。」

  這個姿勢讓景監覺得他似乎並不是非常在意聯姻不聯姻的事情,便也只把這做一件國事來說,「如今大秦看似風平浪靜,事實如何,臣自是不必贅述,在此時若能與魏國達成互不侵犯的共識,哪怕只有三五載也足以。」

  「三五載,呵,景監未免太高估一個女人的價值了。」贏駟淡淡道。

  景監知道贏駟說的是事實,心裡補充一句,哪怕是一年半載也是有利的。

  「退吧。」贏駟閉上眼睛。

  「喏。」景監起身,弓著身子從書房退了出來。

  外面月明星稀,月華宛若一層淡淡輕紗,將一切籠罩的泛著蒼白寒涼,景監面白無須的臉被映照出幾分蕭索。他的一生,已經到終點了,生命雖還未盡,但隨著孝公、商君先後離世,他的熱血也已經燃燒乾淨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景監輕輕吐出一口氣,霧花瞬間被風吹散。孝公和商君的時代漸漸遠離,贏駟的時代已經到來,便就這麼活著吧,替他們見證那一代人耗費畢生心血鑄就的大秦橫掃四方,成就霸業!景監如是想。

  風漸起,下半夜的時候竟下起了雪,魏國來使和親的消息便如初雪般一夜之間傳遍整個咸陽城。

  次日清晨的朝堂上猶如炸開鍋一樣,因為新舊法之事而被忽略的國君婚事轉眼間便被提上日程,成為整個大秦目前最迫切的事。

  老氏族反彈最大,幾乎所有老氏族都無法接受未來的國母是魏女!他們也開始物色更合適的人選。

  一時之間,舉國議婚事。

  娶誰,顯然已經不是贏駟一個人的事情了,而是他身為國君需要履行的責任。

  咸陽城的初雪只下了半個時辰,但是風越發冷冽起來,帶著西北的粗獷剽悍席捲蒼茫的隴西大地,也將消息吹入中原六國。秦魏世仇,忽然要聯姻,在列國引起軒然大波。

  十日之後,宋初一的馬隊已經進入楚國境內。剛從山坳中出來,秦魏有意聯姻的消息便鋪天蓋地的砸了過來。

  谷京脾氣急躁,加之他是土生土長的秦人,乍一聽聞這個消息,頓時炸毛,「堂堂大秦君上怎能娶魏國婆娘!」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22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五五章 要好好疼愛

  「吼什麼!當是你們家後院呢!」谷寒瞪著他怒道。

  谷京縮了縮脖子,像是泄了氣一般,弱弱的道,「不是嗎?君上好端端的一個漢子,應尚周天子的公主,魏王閨女算個鳥!」

  幾十個壯漢頓時一片小聲附和,「就是。」

  諸侯割據,七雄並起,周天子早已經是個擺設,可那也是個尊貴的擺設。

  「先生以為呢?」谷京看著谷寒臉色不好,立刻轉向宋初一,立刻滿眼期待的等著她的答案。

  宋初一驅馬緩緩前行,瞇著眼睛沉吟了一下,道,「其實娶了也好啊。」

  「先生!」谷京一對濃密的臥蠶眉頓時倒豎,滿臉煞氣的盯著宋初一,好似她不說出個能令人信服的理由立刻便揮刀砍過來一般。

  「莫要衝動。」宋初一笑眯眯的向他招了招手,示意靠近。

  谷京遲疑了一下,驅馬過去。

  「附耳過來。」宋初一道。

  谷京傾身,宋初一湊近他耳朵小聲道,「你傻啊,眼下是魏國先提出和親,咱們又不需出多少聘禮,差不多與嫁妝相抵也就說得過去了,咱們還賺了一幫子女人,管她是魏女還是周女,來了秦國就是大秦的女人。」

  「可是這是和親。」谷京壓低聲音道。所有人都知道和親之「和」的意義。

  「先娶了他閨女,打不打咱們說的算,你咋這麼實心眼呢?」宋初一理所當然的道。

  「這樣也行?」谷京皺眉,聲音不由大了幾分,「我們若是這麼幹,那與魏人有何區別!」

  宋初一暗暗翻了個白眼,心想當初商鞅哄騙公子卬的時候也沒見幾個秦人反對啊!面上卻肅然道,「欸!話不是這麼說,那魏公主嫁過來還不是任由咱們擺弄,萬一咱們想和魏國打的時候。她正好欲圖行刺君上,要麼和誰誰私通啊,要不就是不能孕啊,這都說不準的,對吧?」

  「不會那麼巧吧!」谷京腦子一根線,根本不曾轉過彎來,卻是讓旁邊的人滿身汗涔涔。

  他們說話的聲音雖小,但劍客的聽力本來就極好。幾乎每個人都聽見了對話內容。

  季渙用胳膊捅了捅籍羽,「大哥,你怎麼看?」

  「看什麼。」籍羽看著路,頭也未回。

  「看先生這法子啊?」季渙道。

  「陰暗、卑鄙、無恥、下流。」籍羽簡潔又有力度的總結道。

  季渙心裡倒是覺得這麼做無可厚非,正欲替她辯解兩句,便聽那廂宋初一道,「總之先睡他閨女、收嫁妝,穩住關係再說,和魏國的邦交須得把便宜都占盡了才解恨,打不打那是以後的事兒。」

  季渙連忙收口。不再做聲了,乾咳了一聲。看向別處。

  宋初一這話說的粗俗,但劍客們本也就是粗人,聽著心裡爽快,仔細想想也的確是個好法子。

  宋初一抬手摸了摸下巴,自語道,「就是不知道魏公主模樣生的如何,不然憑咱們君上那等姿色可是吃虧了……」

  眾人默然。

  在秦人的觀念裡。男人雄偉壯實、孔武有力就是美男子,別的不重要,雖然這一代的秦君那張臉的確生的過於標緻了些。但這裡也沒人敢附和贏駟有「姿色」的話。

  經過宋初一一番混攪,劍客們覺得娶不娶魏女好像的確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就算是魏王的女兒也不過是個女人而已。

  至於魏國公主,她生為公主的那一刻就註定隨時可能作為一顆棋子,成為邦交的犧牲品,尊貴和代價是等同的,這是理所應當的。沒有人分出多餘的心思去同情她。

  咸陽的事情與他們關係不太大,宋初一要做的就是穩住身邊這些劍客的情緒,盡全力辦好巴蜀之事。

  「先生,我們是在楚國休息一晚,還是直接入小徑?」谷寒問道。

  「不可在楚停留,諸位辛苦些,到危險的地方再作休息。」宋初一道。

  「嗨!」眾人齊聲應道。連宋初一這樣看起來很文弱的士人都不覺能挺得住,他們自然不能慫了,而這一路過來,宋初一吃的苦也不比他們少分毫,自是無人怨言。

  趁著天色尚早,從小道策馬趕路,傍晚時,已經接近那條山谷小道的入口。

  「駕!」一陣馬蹄聲。眾人抬頭看過去,見是前方探路的劍客返回,戒備稍緩。

  探路的劍客拱手回道,「先生,前方五里外有楚軍紮營,因不便靠近,暫不知具體有多少人,但據目測約應不下於十萬。」

  「可知領軍何人?」宋初一問道。

  「大纛旗上是‘熊’字。」劍客答道。

  熊畏?宋初一來回想了個遍,楚國倒是有不少姓熊的將軍,但一般情形下沒幾個夠資格統帥十萬人,只有大將軍熊畏。

  既然熊畏在,那麼礱穀不妄應該也在此處了。千夫長,這個職位在衛國還能數得上號,但楚國十萬大軍中卻不算什麼。

  宋初一不欲多管閒事,但楚國大軍壓在巴國邊境究竟意欲何為?這個她必須得弄清楚,萬一楚國也有意下狠力氣去攻巴國,還應早作打算,免得到時候費盡力卻是為他人做嫁衣。

  思來想去,宋初一覺得也不無可能。巴國仗著天險,即便在早期巨無霸的楚國面前依舊毫髮無損,但是巴國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一目了然,楚王糊塗,但楚國還是有不少明白人的。

  「繼續關注,莫要太靠近。」宋初一道。

  「嗨。」劍客應道。

  「先生……」

  宋初一打斷谷寒的話,道,「我們先進入小徑,按照原計劃趕路,派幾個人留下打探消息。」

  「嗨!」谷寒應了一聲,便安排去了。

  「先生,不如由我去打探。」籍羽道。

  宋初一知道他的意思,他想假意去投奔礱穀不妄,與劍客裡應外合將消息送出來,然後再尋思脫身。

  宋初一搖頭。

  季渙略略一向便明白了,不禁問道,「先生不忍利用?」

  他指的自然是礱穀不妄。縱然已經接受了宋初一是個女人的事實,也決定跟著籍羽追隨她,但總怕她會如一般的女子一樣太軟弱。

  宋初一目含深意的看了季渙和籍羽一眼,懶懶一笑,亦真亦假的道,「是呢,那可是我的好徒弟,必須要好好疼愛。」

  季渙看著她驅馬走開,表情糾結起來。他是比較耿直實在,但並不笨,自不會只按照面上的意思去理解,總覺得宋初一說「好好疼愛」時有些慎人,遂轉頭問道,「大哥,先生她……是什麼意思?」

  「駕。」籍羽驅馬前行,道,「走吧,是我少慮了。不妄遠比你我想像的聰明。」

  礱穀不妄拜讀研究過各家學說,本就極有才學又聰明,只是脾氣太暴躁,又有些少年心性。然而,他跟著宋初一的一番磨練,再加上至今為止的閱歷,不說會胎換骨,可至少也不是隨便能糊弄的。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五六章 殺人的少女

  與楚軍相距不過五里路,眾人緊繃著神經,一路沉默,氣氛緊繃,直到進入谷中才稍稍緩和下來。

  「先生,屬下認為應當讓路探再探遠一些。」谷寒道。

  宋初一搖頭,「你應該明白,我們這種情況不是行軍,若是相距太遠容易與路探失去聯繫,反而誤事。眼下距離恰好,能給咱們一個應對的時間即可。」

  各有各的缺點,他們並非嚴格按照路線行走,這荒山野嶺之中再優秀的路探也不能保證回回都能快速準確的與他們會合,宋初一只是選擇了一個相對穩妥的方式。

  「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宋初一心裡也清楚的知道弊端,就如這次遇上楚軍,倘若他們不是紮營而是急行軍,等到路探返回時,雙方相距恐怕已經不足二裡,應對的時間絕不會超過半個時辰,這是極度危險的情形。

  「距離巴國不遠了,用三個路探。」宋初一道。

  一人行至十五里外,將消息傳給十里處的路探,十里處的路探匯總消息之後,傳到五里處,再由最後一個密探把前方十五里所有的情況傳遞回來。這是接力式的消息傳遞,也是尋常行軍最常用的探路方式。只不過宋初一這次帶的人不多,路探也一共只有四個,要顧前後,又需要輪番休息,不能夠一次全部用上。

  谷寒正欲領命去部署,卻聞宋初一又補充了一句,「兩名向後關注楚軍動向,依舊派一人向前探路。」

  谷寒怔了一下,「後方已經有一個了。」

  派劍客刺探消息的時候同時留下了一名路探,以便迅速會合,這回竟又派過去兩個,是不是多了點?

  宋初一不起波瀾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淡淡道,「執令。」

  從宋初一平淡冷靜的面上,谷寒看見了一絲似怒非怒的神情,那種壓迫感令他心裡忽然有些慌張,仿佛自己不懂緣由就是犯了錯一般,揣著略微不安的心情將事情吩咐下去。

  進入山谷腹地,一行人下馬休息。

  谷寒仔細想了想方才的事情,頓時明白了,他們是為了秦國吞併巴蜀而來,倘若楚國橫插一腳,那他們的一番努力可能就付諸東流了。這麼簡單事情,他竟一時未曾想明白!

  谷寒心中懊惱,惱自己犯蠢,更惱恨自己方才竟然怕了宋初一!想著,目光微轉悄悄看了她一眼,明明還是那張略顯稚嫩的臉,平淡的眉眼微垂,在思慮什麼事情,玄衣窄袖,身材細長,正在抽條的少年模樣,斜靠在柳樹上的姿態依舊懶散隨意,很柔和的樣子。

  「先生。」籍羽擋了宋初一送到嘴邊的酒囊,遞了一囊水到她面前。

  宋初一咧嘴一笑,輕輕推開,仰頭喝了口酒,咂嘴道,「平生所喜,少了酒便覺寡淡。」

  籍羽奪了酒囊,將水囊塞進她懷裡,「先生若覺寡淡,盡可橫掃天下以娛,大可不必在這等小事上消耗。」

  「唉!」宋初一無奈,狠狠灌了一陣水,「那恐怕我這輩子最多也就爽快那麼一兩回罷了。」

  「一回足矣。」籍羽堵了她的話。

  一個人一輩子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便已經很了不起了,宋初一並不自視太高,但這她好歹重活了一回,必須得做成一兩件大事才對得起上天厚待。

  「楚有攻巴國之意?」籍羽問道。

  宋初一吐出一口氣道,「楚威王在世曾數度攻巴蜀,占下這塊地方是楚威王的遺願,楚國朝中有眾多肱骨大臣支持,這次巴蜀起了內訌,楚國恰好大軍壓境,八九不離十了。」

  楚威王,諡號「威」字便是對其一生的總結。他是個文武雙全的君主,進可為領軍主將上陣殺敵,退可幕府掌控全域,他在位時,將楚國版圖擴到七國最大,威霸四方。

  宋初一曾經無數次懷疑現任的楚王不是楚威王親生兒子,都說龍生龍、鳳生鳳,可是為何堂堂一代雄主就生了個草包呢!大將軍熊畏雖說也沒什麼腦子,但至少還遺傳楚威王的驍勇,但楚王就……

  「有動靜就好,還怕他不動。」宋初一唇角一彎,把水囊塞還給籍羽,轉了轉僵直的脖子。

  籍羽有時候會因宋初一的一舉一動模糊了她的性別,卻又覺得因此令她有種別樣灑脫。

  劍客們解下乾糧,盤膝坐下,大口吃了起來。

  谷京見宋初一走過來,便揚手拋了個饢過去。宋初一接下來咬了一口,隨地坐下,與劍客們一起吃起來。

  「先生。」谷京往宋初一身邊湊了湊,悄悄塞了兩粒肉乾給她,嘿嘿笑了兩聲,壓低聲音道,「某的私藏。」

  宋初一喝了口酒,飛快塞一粒進嘴裡咀嚼,含糊贊道,「爽快!」

  籍羽也在不遠處嚼著硬如石頭的囊,他行軍時也常吃,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妥,但也從沒見過宋初一那樣竟然還能吃的津津有味。跟著宋初一這麼久,總是挑毛病,今日總算發現她居然還有一個優點,就是無論吃什麼都如吃山珍海味一般,令看著的人食欲大增。

  用完乾糧,稍作休息之後,便再次啟程。

  巴國已經近在眼前了,但是想要進去必須翻越兩座大山。

  山谷中的氣溫比外面要高一些,風很小,趕路也舒服許多。到傍晚的時候,一行人已經到了山腳下的酒肆。

  屋簷垂掛著酒旗,酒肆旁邊用籬笆圈了一塊地方,裡面傳來鴨子的嘶啞的叫聲,除此之外,周圍一片寂靜。

  「店家!」走在前面的劍客喊了一聲。

  砰!

  裡面傳來什麼東西倒在木地板上的聲音,卻無人應答。

  那劍客又喚了一聲,「店家!」

  等候片刻,依舊無人回應,淡淡的血腥味從屋內飄散,氣氛頓時顯得有些不同尋常。谷寒靜靜揮手令人將門踹開。

  宋初一也下了馬。

  嘭的一聲,門扉轟然被踹散,碎木在地上激起淡淡的塵埃。

  滿屋的血映入眾人眼簾,除此之外最扎眼的便是那名提著菜刀從血泊裡緩緩站起來的素衣少女。她身上著的是未染色的葛麻中衣,衣褲上沾染的血紅的觸目驚心,她長至腿彎的黑髮披散,也掩住了大半個臉,只露出小巧的鼻頭和毫無血色的唇。她身上衣物寬大,看不清身形,只能看見露在外面雪白纖細的手腕和腳腕。

  一時無人動。

  倘若踹開門,屋裡是一幫燒殺搶掠的強盜,怕是早就交上手了,可沒有人想到會顯見這樣一幕。

  「先生,怎麼辦?」谷寒問。

  谷寒這一問有很多含義。除了不知道該不該管之外,還有一件事情讓他一時沒了主意。這家店的店主不僅經營酒肆,還負責帶馬隊入山,如今看情形,躺在血泊裡的屍體恐怕就是他了,誰來帶路?

  宋初一打量那少女,目光落在她細微顫抖的手上。

  宋初一往前走了幾步,聲音平靜道,「放下刀,走過來。」

  少女身子微微一顫,抬眼看著宋初一,遲疑了片刻,才把手中菜刀丟下,赤腳緩緩走了出來,在距離劍客半丈遠的地方停下。

  「何人?」宋初一問道。

  少女仰起頭,宋初一也看清了她的容貌,竟然是個極美的女子。巴掌大的臉,煙眉鳳眼,右眼正下方有一顆淡淡的淚痣,看上去頗具楚楚之色。

  「我……」她聲音枯啞。

  這一個字便向宋初一暴露了不少資訊,一般身份低賤的女子在見到他們這一行人絕對不會這樣自稱。

  並且,這少女站著的身子搖搖欲墜,卻依舊硬挺著不容許自己倒下,要嘛就是堅韌不屈,要嘛就是骨子裡有不容辱的驕傲。宋初一認為是後者。

  「他欲辱我,我便殺了他。」少女極力維持平靜,微顫的聲線卻還是不慎洩露她的恐懼。

  宋初一轉身,吩咐谷寒道,「在此休息片刻,等消息來便啟程。」

  谷寒應了一聲。

  宋初一尋了離屋子遠的位置坐下。

  反正店主已經死了,這裡的雞鴨盡可取食,劍客們徵求了宋初一的同意,便將店主屍首埋了算是對取用他食物的報答。

  烤好鴨子,劍客們大快朵頤起來。

  宋初一令人送了半鼎給那少女,怎麼說人家也是最大功臣,若不是她殺了見色起意的店主,他們也不能吃的這麼盡興。

  這年頭,殺個把賤民和屠一頭畜生沒有任何區別。

  谷寒卻吃不下,「先生,店主死了,山路難行。」

  劍客的廚藝並不好,鴨子還帶著騷味,宋初一皺著眉喝了口湯,道,「無需憂心,先生我能掐會算。」

  谷寒見她篤定的模樣,提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那就有勞先生指路了。」

  「多吃些吧,好有力氣趕路。」宋初一和顏悅色的將一盆鴨肉推到谷寒面前。

  籍羽從廚房中出來,看見這一幕,似有若無的嗤笑一聲,走過去將手裡的一缽肉放在她面前。

  宋初一嗅了嗅,眼睛微微一亮,二話不說,埋頭吃了起來。

  宋初一基本不挑食,連發黴的食物都能下嚥,甚至可以啖生肉,但惟獨受不了那些弄的半生不熟還有異味的肉,在她看來還不如生的。

  飽餐一頓,眾人收拾好,清點了乾糧,開始向大山前進。

  這一去可能在山裡面待三五天,密林中野味多,但濕氣重,很難找到可以生起火的地方,若不想茹毛飲血,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

  「先生。」

  宋初一剛翻身上馬,便聽聞那名少女嘶啞的聲音喚她。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23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五七章 衛國十六江

  宋初一回首,見那少女向這邊走過來。周圍劍客立刻按劍戒備。

  「先生可是要入巴國?小女也欲入巴國,不知可否同行。」少女漆黑的眼眸盯著宋初一,已經不似方才那樣倉惶。

  宋初一淡淡看了她一眼,轉回身,「出發。」

  竟是未曾理會那少女。

  一行人策馬進入林木間隱現的小道。許是不久以前還有大的商隊從中經過,許多灌木野草都被壓折,一眼便能看清道路。

  已近入夜,林中的光線比外面要暗的更快,眾人都沒有話,只埋頭趕路,直到看不清楚任何痕跡,宋初一才吩咐在原地休息。

  其實若不是近來情形紛亂,那店主已死,倒也沒有必要如此急著入林。

  劍客們紛紛取出雄黃配在身上,把馬帶入林子裡拴好,周圍撒上雄黃,便尋各自在附近尋了樹杈躺了。

  季渙深知宋初一睡覺時的慘狀,於是和籍羽一起躺在她左右的橫枝上,準備隨時接住她。

  眾人已經連續很多天未曾深睡,谷寒安排好值夜之後,林子便重歸寂靜。

  林中樹木很密,幾乎沒有任何風,細碎的月光從縫隙中漏過來,仿佛帶來了一絲清涼。

  約莫隔了兩個時辰,林子忽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劍客們立刻睜眼,透過密密的枝葉向外觀察。

  宋初一聽見聲音亦睜開眼睛,身旁季渙已經悄悄張開弓向外瞄準。

  林子裡光線昏暗,只能隱約看見灌木叢晃動之後,從中鑽出一個白影。季渙手裡的弓幾乎張滿,宋初一已經隱約能聽見緊繃的聲音。

  下面那白影歎息了一聲,小聲喚道,「先生?」

  卻原來是傍晚時遇見的那名少女,宋初一閉眼繼續睡。

  季渙不知是否應該射殺,不禁轉頭看了籍羽一眼,見他輕輕搖了搖頭,便慢慢收起弓,手卻按住劍柄。

  那少女站在原地半晌,尋了一棵樹下蜷縮起來。

  籍羽微微皺眉,周圍雄黃味很濃,能猜到他們在此處落腳並不奇怪,但是少女的言行舉動都讓他覺得不簡單,讓這麼個人跟著,總覺得心裡不踏實。但想起傍晚時看見那女子的容貌,總覺得似曾相識……他目光從宋初一的面上掠過,見她閉著眼,神態一如初,便也不再多管。

  平靜了一夜。

  次日清晨,光線稍好一些,眾人便立刻起身,活動活動筋骨,上馬繼續趕路。

  在這樣的樹從中,乘馬的速度並不會快,但總比徒步在草叢裡跋涉舒服的多。

  「先生,那女子還跟著。」季渙湊近宋初一小聲道。

  「看著,若無多餘精力便殺了。」宋初一言簡意賅。

  「我總覺得她有些眼熟。」籍羽道。

  季渙怔了一下,旋即笑著調侃道,「大哥,這姑娘姿色不錯,你不會是瞧上了吧?」

  話是這麼說,但季渙很瞭解籍羽不是這種人,看著他嚴肅的形容也覺得自己說的話無趣,摸了摸鼻子,問道,「莫非大哥在哪裡見過她?」

  「像十六公主。」籍羽道。

  季渙詫異,回頭看時,已經不見那女子的身影,「不會吧,十六公主怎麼會跑到這荒山野嶺?」

  籍羽長這麼大只在衛國效命,他口中的公主,自然是衛國的公主。

  衛侯女兒眾多,最小的女兒是十六公主「江」和十七公主「曦」。二人的母親是表姐妹,同時有身孕,也幾乎是同一時間生產。那時候衛侯已經是近五十的高齡了,在此之前,宮裡已經七八年沒有孩子誕生,所以雖然出生的兩個都是女兒,卻是他最寵愛的孩子。

  同父異母,許是因為母親有血緣關係,本身長得也很像,十六和十七樣貌也生的極其相似,只是十六眼下有一顆淚痣。

  籍羽作為一個官職並不算太高的武將,不可能對公主們的樣貌很瞭解。但畢竟是最得寵的公主,每每宴會上,她們總會在最令人矚目的地方,籍羽曾經遠遠的看過幾次,所以眼下看著雖像,但無法確定。

  「既然如此,便去問問吧。」宋初一開口。

  籍羽究竟還是不能對那個生他養他的故國不聞不問,聽宋初一如此說,便調轉馬頭。他心裡明白,什麼衛國公主,對於宋初一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她之所以會說出這句話,主要是顧及他的心情。

  對此,籍羽心存感激。

  不消片刻,籍羽便回來了,馬上多了一個人。

  宋初一在馬上轉頭,笑看著籍羽,吹了一個響哨。

  隨著宋初一響哨,所有劍客都回過頭,看見籍羽美人在懷,都向他投過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少女蒼白的臉色泛起一絲血色,垂著頭看著自己滿是傷口的腳。

  待籍羽走近,季渙忍不住好奇,問道,「您怎會在此?」

  衛江飛快的看了季渙一眼,乾裂的唇蠕動一下,卻未曾回答。

  男人對於美麗柔弱的女人都有著莫名的保護欲,季渙見她可憐,便解了水囊遞給她,「不嫌棄的話,就喝吧。」

  「多謝。」衛江接過水囊,並不嫌棄,拔開塞子輕輕抿了幾口。

  縱使她現在形容狼狽,可是一舉一動都透出獨屬於女人的矜持和優雅,讓季渙看的心中大為感歎——同是女子,怎麼差距如此之大呢?

  籍羽的馬匹幾乎和宋初一並行,衛江能夠清楚的看見宋初一的側臉,她輕聲道,「多謝先生攜帶。」

  宋初一轉臉,沖著她咧嘴一笑,「真感謝的話……以身相許這樣的事情在下並不介意。」

  衛江臉色充血,小聲道,「先生之恩,小女來生結草銜環……」

  「在下目光短淺,看不到那麼遠。」宋初一嘴角噙著一絲笑,打量她幾眼,似乎是見她太過窘迫,哈哈一笑,和善道,「說笑耳,在下從不強迫女子。不過姑娘如此絕色、如此堅韌的性子,實在令吾傾心。」

  眾人臉色各異,皆因為宋初一方才還一副別人死活無關痛癢的淡漠,籍羽將人救了,她這廂轉眼又開始心安理得的調戲起來,實在猥瑣至極。不過看樣子,那女子雖有些惱意,但似乎並不反感。

  衛江羞的不敢抬頭,也就未曾看見周圍人的神色。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五八章 發情非是愛

  開始的時候,宋初一笑著調戲了幾句,但後來便安靜下來了。

  她之所以敢上山,並不是真的因為能掐會算,而是這條路她前世曾經走過好幾次,並且她在野外生存辯路的能力也十分強悍。即便如此,她也不敢怠慢,一直在全神貫注的分辨路途。山間有許多小岔道,也許哪一條走岔了就會越走越遠,是不是會遇上未知的危險也未可知。

  一路走的十分順暢,天色將黑時,恰好到了一條溪旁,宋初一下令在此處休息一晚。

  谷京在溪旁洗去滿臉塵,甩著水走到宋初一身旁,「先生真是神了,這一路順暢,真是個好兆頭。」

  宋初一笑著拍拍身旁的草地,谷京在旁盤膝坐下,滿臉好奇的道,「先生有這神技如何現在才用?」

  「主要是……」宋初一湊近他,神秘的道,「太耗神,不能隨便亂用。」

  谷京一臉瞭解的表情,用力點點頭。

  籍羽無語。他不知道宋初一是不是真的會占卜,但據他對其瞭解再加上感覺,判斷她這是在唬人。

  在一旁靜靜的衛江忽然問道,「先生可是宋氏?」

  宋初一回以一笑,又微微挑眉。

  這樣的神情看在別人眼裡,便是承認了衛江的說法,又詢問她為何會這樣問。

  「我父經常提起先生。」衛江憔悴的臉上泛起一抹溫雅的笑意,「他言:有才而性緩,定屬大才。有智而氣和,斯為大智。先生便是有此大才大智之人。」

  有才華而不驕不躁,淡然處世,定然是大才。有智慧卻性情平和,不為外物所擾,這是大智慧。

  籍羽微微怔了一下。拋去宋初一平時那些令人不齒的習性和玩鬧來看,她在對待大事上一直是心平氣和的,從來沒有因為哪件事情急的火燒火燎。甚至有時候平靜的讓人覺得她不負責任,就連不好的結果,也都淡然接受。

  也許,這正是他甘心忠於她的原因吧。

  「這話甚有道理,不過在下脾氣一貫暴躁。」宋初一誠懇的自我評價。

  這是最真的話,但沒有一個人相信,因為宋初一暴躁的時候九成都在趙倚樓面前。

  「先生自謙了。」衛江道。

  「世人都道義渠、秦國是蠻族,其實巴蜀民風彪悍不下義渠,公主之尊,因何入巴國?」宋初一問道。

  巴蜀之地因為長期交通閉塞,與中原文化融合極少,但作為文明較早的發源地之一,他們有一套完整的屬於自己的巴蜀文化。所謂彪悍並非是指崇尚蠻力,而是有一些中原人無法理解的風俗,再加之巴蜀之人驍勇善戰,給外人的印象難免野蠻。

  衛江垂頭,道,「我來尋人。」

  宋初一眉梢微挑,熱心道,「所尋何人?在下這趟入巴蜀要待上一些時日,也可順便留心一下。」

  衛江急急抬起頭來,「當真?」

  「只是順便,在下畢竟有要事。」宋初一強調。

  縱使如此,也好過一個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巴國裡大海撈針。衛江道,「說起來,先生與此人或許還認識。他曾經是礱穀老將軍府上的門客,出自法家,叫姬眠,字悟寐。」

  「姬悟寐?」宋初一在衛國時也算是蒙他照顧過,聽說是他入巴國,這才真正放在心上,「公主可確定他來了巴國?」

  「嗯。」衛江點頭,「聽聞他離開衛國另謀出路,我便猜想他去了楚國,便帶了二十護衛和一名侍女赴楚國尋他,但到了楚國,便聽聞有法家士子被轟出宮的事情,我猜想是他,幾番打聽,得知他欲往秦國,但是路上又不斷探到他的蹤跡,最終在山谷酒肆的店家口中確認。」

  至於為什麼她會獨身一人,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遭遇了什麼不幸,宋初一並沒有問,反而心中對衛江刮目相看。一是因她一個養在深宮的嬌柔公主卻能吃得這般苦;二是為她的膽大、聰慧、細緻,就譬如一般人得知所尋之人的去向,怕是立刻就追了去,而她卻是一路多加打探,避免再次撲空、走冤枉路。

  真是不可多得的女子啊!若只藏在深宮裡就可惜了。

  宋初一對衛江起了兩分好感,看見她滿是傷口的腳,沖籍羽道,「幫她清洗包紮一下吧,弄不好這雙腳可就廢了。」

  叢林裡濕氣重,巴蜀之地也一樣,倘若傷口長時間不清理,很快就會化膿腐爛。

  籍羽扶著衛江走到溪邊,用清水幫她清洗乾淨傷口,拿小刀刮去已經腐爛的肉,擦乾之後用酒燒一下。

  從始至終,衛江只發出悶哼聲,待這一切做完,她原本就蒼白如紙的小臉越發沒有一絲血色,滿臉的汗水淚水將皮膚浸的幾乎透明。

  美人淚斷人腸,美人隱忍的眼淚更是讓這些鐵漢子們堅毅的心化作繞指柔。

  谷京呲牙道,「老子以後也想要個這樣的婆娘。」

  宋初一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作勢拭了拭眼角,「這都是因為愛啊!太她娘的感人了!」

  谷京不解道,「先生,我知道歡愛,但何謂愛?」

  宋初一想了一下,煞有介事的道,「就是你想和某個女人歡愛,早上想晚上想,特別想。」

  「那我平時見到姿色不錯的女人都想,晚上做夢的時候也想。」谷京嘿嘿笑道。

  「我認為……」宋初一收回放在衛江身上的目光,看向谷京,「你那應該不能叫愛。」

  谷京亦戀戀不捨的收回目光,「那叫什麼?」

  「叫發情。」宋初一道。

  谷京撓撓腮,「這麼複雜,先生有愛?」

  宋初一搖頭,湊近他,一臉猥瑣的道,「我也是看見好看的就……」

  「哈哈,那先生和我一樣。」谷京仿佛很高興能和宋初一有共同點,即使是很下流的共同點。

  兩人這廂笑的歡,一旁季渙無語的啃著桿饢餅,心道,先生果然和大哥說的一樣。旋即反應過來宋初一的性別之後,立刻開始判斷自己算不算好看,想來想去,最終目光滿是憐憫的看向籍羽。

  以往季渙引以為傲的體型,在此時此刻被自己批判為身材過於強壯,面容生的粗獷,遠遠一看如熊一般,一點都不好看,但大哥不僅有魁梧的身材,還有端正硬朗的面孔,蓄起美髯,正是時下標準的美男子啊!

  至於宋初一,也不是說醜,只是季渙以為,一般喜好的男人不太能接受,越是熟悉越無法接受。

  入夜,在溪邊的這塊小小空地上,抬頭能看見半遮半掩的蒼穹,月光從枝葉縫隙裡漏下來,落在溪水中,宛若湧動著的星光,比起看廣袤開闊的景色也別有一番意趣。

  今夜終於不用睡在樹上,宋初一鋪了羊毛氊子,一躺下便睡的昏天暗地。

  衛江坐在溪邊,垂眸看著溪水中零星的光,微微抿緊漂亮的唇,楚楚的面容上脆弱與堅韌的神情交織。

  「公主,休息吧。」籍羽在她身後不遠處停住腳步。

  衛江回過頭,「籍先生不必如此喚我,就如同沒有籍師帥一樣,這裡亦沒有什麼公主。自從我逃離衛國,便沒有資格做衛國的公主了。」

  小國無邦交,弱國無邦交。衛國與魏國的較量中失利,除了各種妥協退讓之外,還須得送一名最受寵的公主嫁入魏國,以緩解兩國緊張的關係。這是享受公主尊榮的女子必須履行的責任,所以列國聯姻迄今還未曾出現過逃婚的,衛江算是第一個。

  籍羽了然,倘若不是衛侯想放她走,恐怕她也難以從深宮之中出來,還帶了二十餘人。衛江之所以痛苦自責,亦是因為覺得把這樣的責任丟給垂垂老矣的父親抗著,實在心緒難平吧!

  事實也正如籍羽所猜想,衛侯當月就把十七公主嫁了出去,衛江跑出來他也未曾阻攔,甚至還暗中助了一臂之力。一輩子都在妥協和委曲求全中度過的衛侯此時來了這麼一手,不知道是想做些無力的反抗,還是直接破罐子破摔,但有一點是絕對的,他作為一國國君、一個男人、一位父親,即使國事上難以挺直腰杆,卻至少能滿足女兒所願。

  「喚我衛江吧。」衛江起身。

  籍羽點頭,「我在先生身邊鋪了氊子。」

  「多謝。」衛江微微躬身,去了那空的那處氊子。

  深林暗夜,流水汩汩,耳邊還能聽見細細如落雨般的草蟲聲,伴此入夢,睡的深沉香甜。

  次日,天色微亮,眾人便起身整裝出發。

  宋初一並未走盤旋的山路,而是從山麓穿過,沒有任何參照物,需要很強的方向感。好在老天照顧,是個陽光普照的晴天,辨別方向就更加容易了些。

  到午時,提前半日出入了巴國。巴國多山,但只要進來之後大可尋幾個巴國人領路到都城閬中。

  剛出山口便能看見一個小小的村落,這個村落的人經常能看見外商出入,因此看見宋初一一行並未大驚小怪,反倒是許多未曾來過巴國的劍客有些吃驚。這裡無論男女老少所著衣物迥異于中原的任何一種服飾,出乎意料的是,這裡的女人並不是他們想像的那樣難看,反而有一些白皙可人,身上著顏色鮮豔明亮的衣物,頗有一番風情。

  宋初一命谷寒去村落中找個人領路去閬中。

  一行人下馬等候。

  須臾,谷寒尚未歸來,卻見幾個巴國少女在不遠處看他們。宋初一聽著他們嘀嘀咕咕的一陣子,不禁勾起唇角,看風景似的,不著痕跡的往後走了幾步。

  她這廂剛剛站停住腳步,便聽見揮劍的聲音。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24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五九章 享受被享受

  籍羽一揚劍劈開了那幾名巴國女子丟過來的果子。

  而那些女子不僅沒有被嚇到,反而尖叫歡呼著拿了更多果子投過來。籍羽為免被果子砸到滿身狼狽,只要用衣兜將投過來的果子兜住。

  宋初一張了張嘴,眼見事以成定局,只好收聲等看好戲。

  那些巴國少女見狀,立刻歡呼一聲如小鹿般歡快的飛奔過來。谷京和季渙看著新鮮,都湊到宋初一身邊詢問。

  「這個啊……咳,我也不太懂。」宋初一打馬虎眼。

  谷京頭腦單根線,且對宋初一極度崇拜,她說什麼他立刻就信了,季渙則表示質疑,「先生真不知道?」

  宋初一果斷搖頭,「不知道,不過你看這些女子都明麗的很,挺賞心悅目的不是?」

  季渙眼光比較高,不過頭一次看見穿著這麼鮮豔又熱烈奔放的女子,倒是的確覺得很有趣。

  也不過是兩句話的功夫,那邊籍羽已經被三四個巴國少女抱住。作為一個武將和一個劍客,對危險有敏銳的直覺,這些淳樸的當地少女沒有任何惡意,這一點籍羽能夠清楚的感覺到,所以並未直接揮劍。

  一瞬的遲疑,造成現在不尷不尬的場面。籍羽一貫沉穩冷靜的模樣有些破裂,但也只是轉瞬間就恢復了冷靜。他好歹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人,投懷送抱這種事情不是沒有遇見過,只是沒有看過這麼生猛的罷了。

  憐香惜玉這種事,從來不是籍羽的風格。他正欲伸手把這些女子丟到一旁,身後卻傳來宋初一的聲音,「羽啊,你接了果子就不能拒絕,否則就算咱們的刀架在這些巴人的脖子上,他們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肯帶我們去閬中。」

  巴國山多路險,又有猛獸出沒,且民風彪悍,倘若沒有當地人的帶領,這一路有多困難可想而知。

  「先生不是不知道?」季渙有些惱,爺們雖也不介意睡一兩個女人,但這種被逼迫的感覺實在不好,尤其籍羽在他心目中就如山嶽一樣的形象。

  宋初一不會解釋自己方才想提醒,但是沒來得及,眼下也只好誠懇的看著季渙,無辜道,「我剛悟到的。」

  「先生真厲害。」谷京表示崇拜。

  季渙急的瞪眼,「這種事情也能悟到?先生就是沒個正經,趕緊想法子幫幫大哥啊!」

  「咳,這法子也不是沒有。」宋初一深深的望著他,「我猜,誰要是能引起那些姑娘們的興趣,風頭蓋過羽,許是會有轉機。」

  季渙環視一圈,愁眉不展道,「也就大哥生的好看!」

  「巴國大部分男人都是短小精悍,據我揣測,這些巴國女子會喜歡特別高大威猛的漢子……」宋初一定定的看著季渙,意思很明顯。

  秦人多生的高大,但看起來最魁梧威猛的是季渙和谷京。

  「讓我去解救籍兄!」谷京義不容辭的站起來,臉上卻是掩不住歡喜。

  季渙歎了口氣,站起來,猛的吼道,「你們這些巴國的婆娘,都給老子過來!」

  一聲咆哮,頓時安靜了許多,巴國的女子們都紛紛回頭,即驚懼且歡喜的望著季渙。

  宋初一眼見她們意動,便在招了招手,示意她們過來,然後指了指季渙做了個曖昧的手勢。巴國女子一時有些猶豫,看看季渙又看看籍羽,隔了幾息,紛紛鬆開籍羽,帶著羞澀畏懼的神情走到季渙面前。

  眾人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這是什麼情況?方才還如餓狼猛虎一般的女人,轉眼間就變成淑女了?

  也有兩個女子順便看見谷京,大膽的對著他拋媚眼,見他咧嘴呵呵笑著,便大膽的上前來牽的的手。

  方才籍羽坐在最外邊,女子們一眼就看見了他,眼下環視四周,發現這裡的男人除了宋初一之外體格都很是不錯,便各自尋了合心意的男人去請歡。

  「到林子裡去吧,不要走遠,不要跟她們任何人回家,如果她們硬拉你回去,可以翻臉,切記切記啊!否則你們白犧牲色相了。」宋初一老媽子一樣的囑咐道。

  兩個少女見宋初一這副模樣,即便聽不懂語言,也沖她翻了個白眼,表示鄙視。

  季渙一直黑著臉往林子裡走,三個少女一直小心翼翼的跟著跟在他身後,其他女子雖表情羨慕,卻沒有一個人再跑到季渙這裡。

  此種風俗的形成,主要是因為這個部落依舊以母系氏族為主,女子可以挑選任何心儀的男子歡好,而不是守著一個男人過一輩子;其二,是因為在這種距離都城很遠的地方,各個部落之間有時候會因為狩獵區域的問題而產生摩擦,再加上以狩獵為主,每年死傷更甚;另外還有一個最最重要的原因,這裡是最靠近楚國的地方,是徵兵重地。

  種種情形導致男性稀缺,部落想生存,女子必須要找男人生孩子。

  方才那些巴國女子看似一團亂,但她們都會不約而同的把最健康、年輕、結實的女孩留給她們認為最好的男人,以便更容易的生出健康的孩子。

  看著幾個人帶著少女去了林子裡,籍羽皺著眉頭問宋初一,「怎麼回事?」

  「咳,她們可能覺得你接了果子,卻又磨磨唧唧的,心中不喜歡,恰好季渙魁梧霸氣……」宋初一看著小風吹動樹林,腦海裡各種各樣少兒禁止的畫面。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籍羽眉頭擰的更深。他自從妻子過世之後便再也沒有碰過女人,季渙雖然尚未娶妻,也偶爾不會拒絕女人求歡,在這方面卻不喜歡勉強,倘若不是某人煽動,就算他是想替自己脫身,卻是寧願提劍上來砍了這個幾個女人,也不會想到這種法子。

  而那煽風點火的某人,沒有第二種可能了籍羽盯著宋初一。

  宋初一可不是那種會被人看到不好意思的人,抄手坦然的任籍羽觀看,目光卻依舊不離林子,答案似是而非,「看看京和渙就知道了,享受還是被享受……這是個態度問題。男人嘛,別一臉像是被強了一樣,瀟灑一點。」

  如果季渙面對這樣毫無誠意的安慰,恐怕立刻要暴躁了。

  片刻,谷寒領著一名老者回來。

  「部落裡就這一個引路人,會說中原的語言,我與他談妥了價格,是十金。」谷寒道。

  十金啊!真夠黑!眾人都恨不得在這裡常住了,又有這麼多女人白睡,帶個路就能賺十金,簡直人生最理想的生活啊

  宋初一點頭,打量老者幾眼,是個精瘦的老叟,著一身黑褐色的麻布衣,滿臉褶皺,眼皮下垂幾乎遮住了整個眼睛,鬚髮卻又只是花白。在他偶爾抬眼的時候,宋初一迅速的捕捉到了想要的訊息。

  老叟似乎也有些吃驚,大約是沒想這麼壯實的漢子卻以一個少年為首領。

  宋初一對這老叟的印象並不太好,便慢慢問道,「您會說的是那一國話?」

  這是一句極簡單的話,老人基本能聽懂,回答道,「周語。」

  周王朝強盛時期曾經納了一位士人的良言,在天下推行教授周朝語言,也就是所謂的官話。不過還沒把臣民教化,周王室就淪為了擺設。雖然周王室的語言並沒有達到讓大多數人會說的地步,但在邦交和行商之事上卻起了莫大的作用,大家默認都使用「官話」進行溝通。

  宋初一立刻以流利的官話問道,「從這裡到閬中需行多少天?」

  那老叟愣了一下,順口說了一句大家都聽不懂的語言。

  宋初一表情有些茫然,繼續用周語道,「您說的是……」

  「抱歉,老朽太久沒用周語有些生疏了,從這到閬中要翻越十座大山,若是快一些的話可以走近道,那最少也需要二十天。」老叟道。

  宋初一接著引導問題,「山裡可會有危險?」

  「有一些凶蠻的部族或者野獸,至於部族,只要給些錢財不會有太大問題。」老叟滿臉笑容的道,「老夫為商賈引路三十餘年了,絕不會出岔子。」

  宋初一了然,笑眯眯的道,「在下自是不會質疑您的經驗,至於遇到部族也無所謂,我這裡都是一些可以在十萬大軍中取主將頭顱的大劍師,出不起錢財的時候,還請您莫怪我們對巴人動武才是。不過未免這種情形的發生,能否請您帶我們避開這些部族?」

  這是一個不容置疑的威嚇。宋初一來過巴國,知道有一些引路人與巴國內的一些部族勾結,專門領著商隊經過這些部族,然後利用天險和熟悉地形的優勢殺人越貨。

  老叟微微僵了一下,笑道,「客人放心,那是自然的。」

  她本就懷疑老者是幹這種勾當,又不敢肯定,但方才老者的舉動,和兩句話便出賣了自己。

  宋初一懂巴語,之前老者那句話說的是:酒肆裡的掌櫃可好?宋初一故意裝作不懂。後來他看宋初一聽不懂巴語,也不會說巴語,便說了需要買通部族的事情。

  另外像這種建在山口的部落,不可能只有一個引路人,可是這老者緊接著又說自己已經有三十多年的領路經驗了,宋初一看他雖然顯出老態,身體還十分硬朗,如此有經驗的人引路人,為何會沒有被過往商賈選擇?

  最主要的是,若是個有良心的人,忽然看見聽見一群這麼厲害的大劍師莫名其妙的闖進自己國家,還要往都城去,不得懷疑他們是不是想刺殺他們的君主啊!這老叟還算精明,對此事卻無動於衷。

  在宋初一看來,處處都是破綻。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六0章 各種極品們

  周語就是靠近衛國那一帶的語言,雖說十里不同音,但籍羽自還是能聽懂個大概,連蒙帶猜也將情形摸的八九不離十。心中只能歎:老翁年紀雖大,但在玩心眼的事情上,終究還是不如這個為了玩心眼而生的人啊!

  休息一個時辰,等那幾個和巴國少女進林子的劍客都返回,便整裝上路。

  引路的老叟帶了一個盲眼中年男子,宋初一從他們的稱呼知道男子是老叟的侄子,是部落裡所剩無幾的男人之一。

  中年男子面容消瘦,神色鬱鬱,默默的跟著馬隊,三天不曾說過一句話。

  後幾日在老叟的安慰下,男子的話漸漸多了起來。從他們的對話中,宋初一才得知緣由。

  有時候倖存真的不能等於幸運。這名男子在部落裡什麼都不用做,部落裡會供給他吃穿用度,而且都是最好的,但是他每天至少要和一兩個女子發生關係。這也導致他剛到壯年便不能人道了。

  既然如此,對於部落來說,他已經沒利用價值了。

  老叟也曾經與他有類似的經歷,後來便與許多部落勾結打劫過路商隊,以此謀生。

  這遭遇的確悲慘,但宋初一卻覺得應該慶幸才是,他現在還是壯年,身子養一養,還能拼搏一番,用雙手養活自己,倘若是五十餘歲才被棄,那才真的叫可悲。

  通過一路上的接觸,老叟對宋初一也有一些瞭解。他以前遇上的所有人都不傻,但是只有宋初一一個人讓他覺得不能糊弄。

  宋初一似乎除了從一開始有一句威嚇和試探之外,再沒有做過更進一步的事情,只是以往所有人在山裡轉悠幾圈便會失去方向感,而她卻始終能分辨出方向,也能夠擇出最佳路線。

  老叟明白了宋初一找他來只是做一個細節的嚮導,便也就熄了繞路的心思。

  在十五日之後,宋初一一行終於看見了閬中。

  這是群山環繞中的一片盆地,這個時間隴西已經進入初冬了,而此處卻依舊是莊稼茂盛。

  正是清晨,淡淡的霧氣繚繞,閬中城便坐落在這片宛若仙境的地方,沒有防護的城牆,因為週邊的天險便是最好的屏障。

  宋初一不是第一次到閬中,但再次看見群山環繞中的安逸,再想起一路走來的艱辛,依舊皺起了眉頭——想大軍壓境的攻下巴蜀,實在難於上青天啊!

  宋初一命人給了那老叟十二金,便領人入了城內。

  閬中一直是中原商賈必到之處,而冒險到巴蜀來做生意,必須得有足夠的武力,所以宋初一這二十劍客只相當於一支普通大小的商隊護衛,並不會太引人懷疑。

  「這裡的人瞧上去倒還像個樣子。」谷京看著從身邊往來的巴人道。

  戰國人判斷一個地方貧富,首先從建築和衣著上來看,建築暫且不說,光看身上布料的多寡便能知一二。再譬如,把皮毛圍在脖頸或披在身上是貴氣,若是把皮毛用來遮羞就是未開化。

  這在戰國的任何一個地方都適用。

  「何止是像樣,巴國物產豐富,比秦國更加富庶。」宋初一道。

  「地處偏僻,民風未開化,當真富庶?」谷寒問道。

  宋初一笑笑,「住上幾日便知道了。」

  多數人即便自己心裡知道自己家鄉有哪些不好,對外也絕不承認差,宋初一這麼說讓劍客們心裡多多少少有些不快。

  但是宋初一認為,在這個充滿鮮血和戰火的世界上,倘若沒有霸主的實力卻富的流油,不過食耳便如你若是一名庶民的女兒,卻長成傾國美人一樣危險。

  沒有能力保護的東西,還不如沒有。

  「今日先尋了地方投宿,暫定在巴國停留一晚。」宋初一到巴國來,主要是親自打聽一下所謂巴蜀開戰究竟有幾分可能性,從未想過從巴國入手。

  一來,巴國對外的商路不如蜀國多,其內部更是部族眾多;其次是,巴人驍勇善戰是出了名的,就算與最強盛時期的楚國作戰也從未吃虧過。

  除了這點之外,宋初一還特別喜歡蜀王,此人的昏庸世所罕見,商紂王和周幽王在他面前實在不值一提,如果是他當時在這兩位的位置上,怕是更能折騰。窩在蜀國這種小地方,沒能讓他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絕對是歷史的遺憾!

  這種也算是一代奇才,所以宋初一覺得很稀罕。

  有這種滿身寫著「亡國」二字的國君,宋初一不拿他開刀簡直對不起蒼天丟下的一塊大餅。

  兩國戰事在都城傳的沸沸揚揚,在巴國停留了一天便打聽到了兩國劍拔弩張的緣由。

  說起來很可笑,居然是兩國君主後院的葡萄架倒塌了。

  巴蜀兩國素來不和,有一回巴國國君聽說蜀王嘲笑他是不知高雅為何物的牛糞蛋,怒火攻心,拔劍就要去劈了蜀王。巴國也不知是哪位臣子給巴國國君出了個主意,說蜀王愛美人成癡,打著修繕關係的旗號送幾個妖嬈多情的女子去迷惑他。巴國國君為人特別摳,聽聞這個計策,勉強批准了,不就是幾個女人嗎?一咬牙一閉眼一狠心,也就捨了。

  巴國放低姿態,送了幾個美人去。蜀王那叫一個舒心,巴國那位什麼時候低過頭啊!連帶著看著幾個巴國女人都覺得傾國傾城,一連寵幸了好幾個晚上。

  結果巴國女子懷孕了,這下蜀王后急了。蜀王這位王后還是頗有手段的,雖然生的並非多麼貌美,但很能討夫君歡心,蜀王的女人有一半都是她搜羅來的。但因為引不起蜀王性趣,一直沒有誕下公子。

  王后一聽聞此事便下令要將她辛苦從民間搜羅來的美女裝上車,都送給巴國國君。蜀王這下急了,連忙去找王后。

  王后只淡淡的拋了一句:您現在就喜歡巴國的美人兒,那幾位也的確生的不凡,這些您用剩下的庸脂俗粉不如就送給巴王算了,也算禮尚往來,反正您現在也不耐煩寵幸她們。

  王后本是拿話將蜀王激上一激,誰知道她低估了自己夫君的胡鬧程度,那一句「用剩下的庸脂俗粉」令蜀王大呼:妙哉當下吧!王后誇獎了一番,令人將美人們好好裝扮一番就送去了巴國。

  巴王不比蜀王閱美人無數,形形色色的美人兒站成一片,那風景實在美不勝收!巴王眼睛都看直了,再加上他原本就摳,心想幾個美人換來一堆,這很合算啊!所以不顧群臣勸阻,便將美人都留了下來。

  這下子,巴王后那邊的醋罎子又打翻了,提劍去找巴王拼命。打完一通之後,拎著包袱就返回了自己的部族。巴王后不僅曾經與巴王並肩作戰,是名少見的女悍將,而且還是巴國一個大部落的首領,有情分又有政治意義,這一走問題就大了。王后部落裡見自己女頭領怒火沖天,便要求巴王給他們一個理由,不然就造反。

  巴王這才回過味兒來,雖然他一直覺得蜀王豬一樣的頭腦,但豬的身邊總該有明白人,肯定是用計離間他們夫妻感情。

  王后哄不回來,巴王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回事,一怒之下出兵攻打蜀國。

  蜀國倒也真有明白人,立刻禍水東引,引到了苴國那邊。

  苴國是夾在巴蜀之間的一個小國,是與蜀國王室開明氏同屬一支,是蜀國的附屬國。可是苴國的國君與巴國國君關係比較好,暗中聯手反蜀。所以蜀國大臣想借此事離間兩國。

  三國鬧的不可開交,實在是剪不清理還亂。

  宋初一剛得知消息的時候,笑的上氣不接下氣——這巴蜀之地真不愧彙聚天地之靈氣,生的都是妙人啊!

  不過笑歸笑,她心裡還是冷靜的判斷了這個局面。

  這件事情很難讓巴蜀之間發動大規模的戰爭,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這件事情從表面看上去很幼稚,但是實質都是因利而起。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會隨意任性的發動一場大規模戰爭。

  巴王去打蜀國,不過是想安撫內部王后部族的情緒,實際上也是一種禍水東引。他一邊把王后部族的激憤轉移到蜀國,一邊去向王后示弱賠罪,只要王后一回來,估計多半也就罷兵了。因為蜀王再昏庸也罷,蜀國整個國家的實力擺在那裡,兩國纏鬥百年都沒個結果,巴王如何會有信心把蜀國怎麼樣?

  若是一場註定兩敗俱傷的戰爭,巴王那個摳鬼,不得仔細計算一下得失?

  看來傳言有虛啊!宋初一心中歎道。

  即使如此,宋初一也覺得巴蜀之地還是有可為之機的。而這個機會定然就在蜀國!

  決定之後,眾人便整裝出發前往蜀國。因著戰事未必能起,所以宋初一便也不著急趕路,一路上就當是遊山玩水了。

  衛江執意要留下來尋找姬眠,在籍羽的勸說下才暫時打消了念頭,隨著他們一起先到蜀國再另作打算。

  「先生,你說這蜀王是咋就這麼有想法呢!」谷京讚歎道。

  宋初一仔細打量他幾遍,發現竟然不是反諷,而是發自內心,不禁齜牙道,「先生覺得你也挺有想法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26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不一般見識

  「先生過獎了。」谷京謙虛的撓了撓頭,然眉宇間皆是得到褒獎的驕傲。

  這些天來一直黑著臉的季渙忍不住嗤笑出聲,人能單純到谷京這種境界,生活肯定挺幸福。

  「先生,後方傳來消息。」谷寒將剛剛得到的密函遞給宋初一。

  密函裝在小小的竹筒裡,宋初一拔開塞子,扯出一塊白帛。上面寫的內容與宋初一猜想的八九不離十,楚國打著練兵的幌子大軍壓境,隨著巴蜀內部矛盾的激化,他們也越來越不掩飾對進入巴國路線的查探,有明顯的入侵舉動。

  宋初一握著這份密函,心覺得,巴蜀這仗真是打不起來了!縱然巴蜀一貫掐的死去活來,但只要進入巴國,再攻上蜀國就容易了幾倍,蜀國也絕不會拿國家興亡開玩笑,放任一頭雄獅殺入巴國。

  「秦國那邊有何消息?」宋初一問谷寒道。

  「不知,但可以預料,老氏族不會同意秦魏聯姻。」谷寒道。

  宋初一淡淡一笑,不會嗎?她還記得前世作為魏使而來的是惠施,世人對他的才學和為人並不太瞭解,但她知道,這個人一張巧嘴實在不下於張儀,且其睿智和博學亦令人折服。

  名家是專研「名實」關係的學術派別,偏好辯說理論,最擅長觀察和分析。

  倘若惠施覺得秦魏聯姻沒有絲毫可能,就絕不會平白的跑來受辱。對於他來說,只要超過二成的可能,到他這裡都是十成。他有這個自信,也有這個能力。

  更何況就算拋了前世所知,宋初一直接來分析秦魏聯姻的這件事情,也覺得至少有六成可能。

  只要秦國近一兩年不開大戰,宋初一有信心拿下巴蜀。所以贏駟最好能娶魏公主。

  傍晚休息之時,宋初一便寫了一卷奏簡令人送回秦國。

  奏簡中引史喻今,寫的比較隱晦。但拋去這層外衣,其內容最直接的意思是:大秦雄壯河山,如何擺不下一個女人?諸侯爭尚周天子之女,但對周王室的削弱卻一直沒有停止過,何也?趨利也!爭權時何人還記得當年「世代永為好」的盟誓?

  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個女人,大爭之世,聯姻所產生效用也被減弱。再不復當初「秦晉之好」的局面。

  戰國的政治,禮儀道義擺一旁,這是一個崇尚詐術的時代!誰沒有認清這個事實,誰便會被淘汰。

  夜晚的巴蜀,雲霧繚繞,月光透過雲霧瀉下,宛如仙境。

  宋初一披著大氅站在院子裡賞景,院周圍十餘劍客拄劍而立。

  院子種著幾棵木芙蓉,一樹火紅的花,有的開敗了。有的正怒發,還有剛剛打了花骨朵。淡淡的香味與霧氣糾纏不清。微風過時。輕輕搖晃花葉,敗落的木芙蓉花瓣沾染了水霧,不復輕盈,墜落的時候發出些微聲音。

  籍羽站在廊下,見宋初一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一動不動,知道她在想事情,便未曾上前打擾。

  「羽。你看那顆星……」

  宋初一話說了一般,便被籍羽陡然喝斷,「先生小心!」

  說著。人已然隨話而至。周圍的劍客反應也極為迅速,瞬間圍攏過來。

  叮!籍羽長劍一揮,斬落一枚梭狀暗器。

  就在劍客戒備四周之時,籬笆外的迷霧中走來幾人,隨後一名披著淺栗色大氅的男人緩緩出現在眾人視線中。淡淡的煙霧中,借著月光和院子裡的燈光,能看清那人著一襲淺色勁裝,將身形勾勒的極好,修長的腿,窄腰寬肩,眉清目朗,便如春末夏初的陽光,明亮卻並不熱烈。

  閔遲!他不是在魏國?來巴蜀有何目的?宋初一眉頭微皺,轉瞬間又鬆開了。

  劍客已經作勢隨時準備廝殺,只等宋初一下令。

  宋初一微微抬手,卻是阻止了他們。

  「久不相見,故人別來無恙?」閔遲沖宋初一微微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襯著不濃不淡的純色,顯得分外乾淨。

  「閔先生。」宋初一唇角微揚,答道,「無人放冷箭,自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是我魯莽了,子緩在這裡賠罪。」閔遲拱手施禮。

  宋初一不欲多言,擺了擺手,剛剛轉身,便聽聞閔遲道,「不期而遇,是否將當日擱置的一盤棋下完?」

  「既然閔先生興致大好,在下又豈是那不識趣之人?」宋初一轉身說罷,吩咐道,「上棋。」

  為謀的士人,可以將仇恨、對立擺兩邊,灑脫的談笑風生,卻容不得感情用事,聊完這一回,誰忘記撿起這兩樣東西便註定會是輸家。

  閔遲令人留守在外,只帶了一名劍客進來。

  廊下席坐棋盤已經擺好,兩人坐下,各執一方棋子,未曾多話,便靜靜展開了對峙。

  院子裡木芙蓉窸窸落落,墨綠嫣紅,霧氣紛紛灑灑,在燈籠的光線裡仿佛在向上升,又如在降落。

  飄渺裡,一襲黑色寬袖的宋初一膚如溫玉,面上無任何表情,垂下的眼簾將眸中的種種算計遮掩,神態顯得十分安靜平和。而坐在她對面的男人一身淺色勁裝,唇畔始終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仿若幽谷清晨的空氣,乾淨清涼,似不含一絲雜質般。

  兩個正主在這裡下棋下的十分舒適坦然,但因著剛剛開始那極不友好的「招呼」,兩方的守衛都不敢有絲毫怠慢。氣氛多一絲緊繃,

  「懷瑾,有人說過你像女子嗎?」閔遲忽然問道。

  宋初一撓了撓大腿邊的癢處,打了個呵欠,搖搖頭道,「至今還未遇過這麼瞎的人。」

  閔遲莞爾,落下一子,「你這是罵我呢?」

  「哦?閔先生如何得有這種想法?願洗耳恭聽。」宋初一望著棋盤,落下一粒子後,抬頭坦然的望著他。

  有些事情越遮掩越明顯,宋初一相當坦然,面上帶著散漫的笑意,心中卻在想著倘若他真是看出破綻來,等會要找個什麼由頭支使劍客殺人滅口。

  閔遲打量她一遍,目光定格在她臉上,笑著道,「我言懷瑾有女相,懷瑾不怒?」

  宋初一伸手示意讓他繼續下棋,接口道,「我們道家人向來不怎麼跟人一般見識。」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六二章 什麼是風情

  閔遲的性子與礱穀不妄恰是截然相反的兩種類型,無論何種話,在他這裡都休想激起一絲波瀾。

  在宋初一的印象裡,他就這這樣的一個人。在宋國和魏國,宋初一曾經激怒過他,那時候她是想告訴自己,此閔遲非彼閔遲,然而眼前的這個人與記憶裡的他越來越重合。終於,重新挑起了宋初一內心的波動。

  在城樓上自盡的那天,沒來得及捅上一道的悔。

  閔遲垂眸看著棋盤上的局勢,感覺到異樣的氣氛,不禁抬起頭來看著她。四目相對,目光相撞時,閔遲愣了一下,頓了頓道,「我們……在宋國以前,曾經見過嗎?」

  閔遲與宋初一不算有什麼交情,所有的交集幾乎都因宋初一有意無意的挑釁而變得對立,而他之所以月夜前來,亦有幾分是因為好奇心。

  他想知道,在宋國第一次見到宋初一之時,她那個充滿仇視的眼神,縱然只是一閃而過,他也沒有漏掉。

  「未曾。」宋初一淡淡道。

  「懷瑾對我似乎很仇視。」閔遲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問了。任誰莫名其妙的遭人仇視也會心生疑惑吧?更何況他的記憶還未曾年老衰退,敢確定自己從未得罪過宋初一這麼一號人。

  閔遲之所以用衛國之事陷害她,除了利益之外,多多少少是因為宋初一那句「人生若無一二實力相當的對手,豈不無趣」。他一貫有些傲氣的,也想看看這個膽敢信口開河拿天下與他博弈的少年,究竟有什麼本事。

  結果出乎他的意料,是宋初一略勝一籌,雖不成功,但她忠義之名在列國之間廣為人知。而他卻在魏國被困到了現在才得以翻身。

  這也使得閔遲對宋初一更加好奇。

  靜默。

  微風乍掠,頹敗的木芙蓉如大雨般嘩啦啦的掉落下來。霏霏霧氣吹入走廊,濕濕涼涼。

  宋初一終於落下一粒棋子。抬頭攏著袖子看向閔遲,理所當然的道,「余私以為,看人不順眼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閔遲啞然。

  「不要氣餒,你這個人還有點意思,說不定哪天我心情一好,看著你又順眼了。」宋初一好心安慰。倒並非全是戲弄他,這話裡半真半假。她現在不能證明眼的閔遲就是前世那個人。但就算不是,前段時間他背後捅刀子的仇也不能不報,順不順眼和報不報仇是兩碼事,她一貫理的很清楚。

  「呵。」閔遲笑道,「承蒙關照。不過正如懷瑾所說,人生在世有個人擰巴著較著勁,也挺好。」

  說罷,閔遲看了棋盤一眼,爽快道,「懷瑾棋藝高絕。我輸了。」

  這一局棋才不過下了不到一個時辰,按照宋初一估計。就算是現在的閔遲水準也不至於如此,只怕是有什麼事情擾了他的思緒吧。

  什麼事情呢?宋初一攏在袖子裡的手指輕輕敲著手臂。

  「告辭。」閔遲起身。

  「請便。」宋初一點頭。

  目送閔遲帶人遠離,宋初一眉頭微微蹙了起來,起身走進屋內,在幾前坐下,從竹筒裡抽出一根竹簡,提筆寫下閔遲的基本概況。「谷寒。」

  「在。」谷寒立刻走了進來。

  宋初一將竹簡遞過去,道,「查他。」

  「嗨。」谷寒接下竹簡。看了一眼道,「先生主要想知道什麼?」

  「關於他的一切,不過近段時間著重查他如今效命何國何人,務必要快。」宋初一囑咐。她必須得知道這些情況,才能去揣測閔遲來的目的。

  巴蜀之事雖然不像想像中那樣迫在眉睫,但宋初一也絕不會容許有人橫插一腳,不論是楚國還是魏國。

  「這幾日加快行速。」宋初一覺得有必要儘快入蜀。不過,她不著急實行心中的計畫,對於閔遲的出現必須得產生危機感,卻決不能被他擾亂腳步。

  「嗨!」

  谷寒領命出去,籍羽走了進來。

  「先生。」籍羽看宋初一伸手示意他坐下,便尋了個位置跪坐下來,繼續道,「方才那人施暗器可沒有半點留情。」

  籍羽看他們下棋下的歡暢,心中不免擔憂。

  「這一點他與我倒是有些相類。」宋初一點頭認同。

  「哪一點?」籍羽雖然一時未曾想到,但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與宋初一相類的特點,必然不是什麼好特點。

  「我相信閔遲未曾抱著殺我的決心。」宋初一往扶手上靠了靠,道,「他是本著‘殺不死也不賠,能殺死算賺著’的心理。」

  反正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經是挑明的對立,多著一筆仇也不算多。

  籍羽默了片刻,淡淡的轉移話題道,「先生方才在院子中讓我看哪顆星?可是看出了預兆?」

  道家喜論天地萬物變化,籍羽覺得宋初一既然是道家,多少會懂一些天象。

  宋初一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了片刻,才懇切的道,「其實我有時候也很懂風情,方才只是想叫你看看那顆星真亮。」

  這話題轉的實在不怎麼好。籍羽再次沉默幾息,冷淡道,「先生早些休息。」

  籍羽走出屋,經過院子的時候下意識的抬頭看了看天空。重重輕紗般的薄霧中,果然一眼就能找見那顆最亮的星子。

  季渙已經睡了一覺,打著呵欠出來接替谷寒守夜,抬眼卻看見籍羽一動不動的看著天空,也不禁抬頭望瞭望,滿目都是迷霧,不禁走下廊,問道,「大哥看什麼?」

  籍羽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吐出兩個字,「風情。」

  季渙心中疑惑,見籍羽已經離開便也未曾再問。

  他仰著頭看了天空半晌,正欲轉身回去,看見谷寒正迎面走過來,便問道,「谷兄,何謂風情?」

  季渙雖然看起來木木的,卻也不算笨,但是在風雅事上面瞭解的也比較少,但他覺得谷寒見多識廣,定然知道。

  「風情?」谷寒愣了一下,抬頭看了看天,「是觀察颳風的情況吧。」

  「不是吧!」谷京咧嘴笑,一派純真的道,「我知道,風情就是婆娘的腚!」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27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六三章 先生不見了

  「你腦子裡除了婆娘還能裝點別的嗎?」季渙對谷京的說法不屑一顧,心覺得谷寒的解釋還比較說的通。

  「先生說的不會有錯!」谷京糾起眉頭。

  「哈!」季渙輕笑一聲,「我勸你,除了命令,先生的話最好都別信。」

  話是這麼說,季渙自己有時候也不知不覺的便被宋初一帶進溝裡去了,但至少還不似谷京這一副「信先生得永生」的模樣。

  「某深以為然。」谷寒丟下一句,抬腳回屋去休息,剛走到廊上,忽又想起來一件重要的事,「先生下令儘快趕路,兩個時辰之後準備出發。」

  「先生怎麼一會一個變。」季渙嘟嚷道。季渙習慣行軍,行軍途中也偶爾會臨時改變原計劃,但頻繁變更會導致軍心不穩,是大忌。

  谷京道,「剛剛籍兄觀風情,是不是風情有變?」

  季渙瞥了他一眼,笑道,「怎麼,先生不是說風情是女人腚嗎?」

  「這有什麼奇怪的!或許先生說的風情和籍兄說的風情不是一回事!」谷京辯解道,一副「先生永遠對」的模樣。

  季渙無語,道不同不相為謀。他不著痕跡的往一旁站了站。

  一夜安靜。

  接近天亮的時候,院子裡開始有了動靜,劍客們陸陸續續的出了房間。

  籍羽進宋初一的屋裡喊了幾聲,只得到了含含糊糊的應答,便避開眾人,先行將她連同席子、被褥卷了卷,從屋裡攜到了船上。

  谷寒安排了水路,眾人上了船之後,安頓好一切,順利的起帆前往蜀國。

  風和日麗。

  行了一天,快到晚膳的時候,谷京從船艙裡跑出來。嚷道,「先生不見了!」

  「不見了?」谷寒心頭一緊,自從上船,的確一直未曾看宋初一啊!他穩住情緒,轉頭問籍羽道,「籍兄早上把先生擱在哪兒了?」

  「這船上不是只有一處臥房?」籍羽道。

  「是只有一處,可我找了,先生並未在內。」谷京道。

  宋初一作為此行的主心骨。是萬萬不能出個什麼三長兩短的。眼下眾人心底略有些不安,谷寒道,「不要聲張,我們進去找找。」

  話說完,谷寒乾咳了一聲,方才谷京那麼大的嗓門,別說船上,怕是兩岸都聽的一清二楚。

  幾人走進船艙內,略略看了一圈,谷寒壓低聲音問道。「籍兄,你看有沒有可能是昨晚與先生對弈那人劫走了先生?我觀他不懷好意。」

  船艙裡面一目了然。並沒有什麼可以藏身的地方,而且儘管宋初一向來不怎麼正經,卻也不會無聊到開這種玩笑。

  籍羽蹙眉,問谷京道,「其他地方找了?」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谷京抓著腦袋回想還有什麼地方沒有找。

  「還是令人搜船吧。」籍羽看向谷寒。這船不大,也並沒有什麼暗室和旮旯,這麼一個大活人在船上。不可能找不見。

  「只能如此了。」谷寒點頭,出去吩咐找人。

  夕陽西下,滿船沒有一個閒人。

  兩盞茶的時間過去。四十餘人竟然沒有尋到任何蛛絲馬跡。

  每個人都越來越焦躁。谷寒他們是秦國花大力氣訓練的劍客,每一次都是保護大秦權臣,因此即便宋初一只是個沒有掌大權的柱下史,他們也不敢有絲毫懷疑她對秦國的重要性。萬一要是給弄丟了,又豈是他們用腦袋能換回來的?

  「可有人動過臥房裡的東西?」籍羽問道。

  沉默須臾,有個劍客站了出來,「上船之前,頭兒讓收拾寢房,我去撒了泡尿,沒來得及提前收拾,所以開船之後立即收拾,別的沒動,只將裡面一堆被褥席子放進了底艙,重鋪了新的。」

  幾個知情的人不禁一身冷汗,連谷京都噤了聲。

  「你就沒發覺那被褥有什麼異樣?」谷寒無力的道。

  劍客滿心茫然,卻還是實話道,「沉點。」

  籍羽向來都不是個溫柔細緻的人,他怎麼樣卷出來就怎麼樣丟在了船艙裡。倘若是宋初一睡覺老實,保持原樣,劍客怎麼會發現不了裡面有人?關鍵是她把被褥滾的亂七八糟,清晨上船時候光線暗,劍客慌忙之下為了節省時間,便隨便打捆了個包袱丟到底艙去了,根本不是像籍羽那樣攜著。

  「還不快去底艙把那被褥取出來!」谷寒怒道。

  劍客頓時明白緣由,臉色微白,應了一聲,連忙跑到底艙去。

  宋初一是那種只要沒有光線便可以一直熟睡的人,在裡面就沒有醒過。

  船艙裡太黑,劍客只能掌燈下去。

  他剛下了樓梯,在船板上站定,轉眼便瞧見面前的包袱裡伸出一隻手,掙扎了片刻,緊接著一坨毛茸茸黑乎乎的東西擠了出來。

  劍客也算是見多識廣的,面上卻還是退了幾分血色,一手持燈,另一隻手下意識的按住劍柄,試探的喚了一聲,「先生?」

  「嗯。」裡面傳來悶悶的一聲,緊接著便是一聲咆哮,「誰他娘的把我被子掖的這麼緊!」

  劍客顧不得抹汗,趕緊將包袱解開。

  宋初一鬆了口氣,滿頭亂髮的從裡面爬了出來,看了看艙內,問道,「天還沒亮?」

  「回先生,快天黑了。」劍客端著牛油燈,小心的探問道,「先生可要上去?」

  宋初一緩了片刻,腦袋才逐漸清醒起來。她看著周圍的堆得滿滿的物資,再看劍客的神情,覺得有些奇怪,「出了什麼事?羽和寒呢?」

  為什麼她藏到底艙?而且不見兩位正主?

  「他們在上面等您呢。」劍客沒什麼底氣的道。

  宋初一再次打量眼前的人,認出的確是她帶過來的劍客,平時偶爾還會調戲一兩句的小青年,這才半信半疑的道,「走吧。」

  出了甲板,一股帶著淡淡腥味的河風吹來,空氣清新的把宋初一嗆住,她這才發現自己方才在下面險些悶死。

  「先生!」谷京大步迎了過來。

  籍羽抬頭看漫天繁星。谷寒清了清嗓子道,「時間不早了,先生用食吧。」

  宋初一瞇起眼睛。

  谷寒敏銳的嗅到危險氣息,轉過身,負手看了看天,與籍羽搭話道,「今天風情不錯啊!」

  籍羽頓了一下,冷冷道,「你這是在調戲誰?!」

  谷寒轉頭見籍羽拂袖而去,不禁愣住。他只是想說:今天這風刮的順,便於趕路,這算哪門子調戲?

  不過轉瞬間谷寒就想明白了,籍羽果然不愧是做過將領的,腦子就是轉的快,立刻便找藉口遁走了。只不過這藉口實在牽強了些。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六四章 生命的代價

  宋初一靜下來前後仔細想想,也就大概將事情猜了個八九不離。

  這一幫劍客個個都是頂尖高手,倘若是真有人來劫殺宋初一,也絕不可能從他們手裡討到便宜,把她扔到底艙這件事情……真的只是意外。

  「這群王八蛋!」宋初一坐在窗前,笑罵了一聲,低頭兀自將昨晚與閔遲對弈的棋局一步步的擺了出來。

仿佛並不記仇的模樣。

  可是接下來的幾日,船上一直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氣氛。

  宋初一看見誰都彎著眼睛,笑的人脊背發涼。只有谷京跟平時沒有兩樣,整日吃飽沒事就去找宋初一聊天。

  眾人都不禁在心中暗歎,真是傻人有傻福啊!至少在頭掉下來的前一刻還是幸福的,不像他們食不能下嚥睡不能安寢。

  「先生。」門外有人道。

  谷京正在看宋初一自弈,聽見有人打擾,立刻起身出門,低聲斥道,「崖,先生正在思考,嚷嚷什麼?」

  谷崖腦門上冒汗,不會是在思考怎麼折騰他吧

  屋內傳來宋初一慢悠悠的聲音,「進來吧。」

  谷崖走進屋,不敢抬頭看宋初一,便躬身拱手道,「三天前屬下不慎把先生放到底艙,請先生責罰!」

  「三天前啊……」宋初一尾音拖長。

  谷崖身子弓的更深,此時此刻聽著宋初一的語氣,早已萬分悔恨,不應該學籍羽,應該早來請罪的啊!

  因著之前宋初一經常與他們開玩笑,所以眾人對她還沒有深刻的瞭解,便未曾將此事放在心上,但接下來三天看著籍羽和谷寒很默契的躲避,眾人這才意識到問題大了。

  「屬下該死!」谷崖單膝跪地。

  這話並不是虛言,倘若宋初一認真追究,他辦的這個事的確該以死謝罪。何曾聽說過,有那個軍隊把主將弄丟了的!

  「先記著吧。我也沒空想怎麼懲罰你。」宋初一漫不經心的道。

  谷崖微微抬頭,滿臉的不可置信——就這麼輕易的揭過了?

  宋初一感覺到他的目光,注意力從棋盤上移開,轉頭笑眯眯的看著他道,「先生不是個草菅人命之人。倘若不罰又難以立威信,不過呢,考慮到目前正在趕路,不方便帶個半死不活的,所以懲罰就先記著,倘若你能立了大功,考慮一筆勾銷也不是沒有可能。」

  「謝先生!」谷崖心中大喜。

  「嗯,去吧。」宋初一道。

  「嗨!」谷崖滿身輕鬆的從宋初一屋裡出來。

  大家看谷崖好好的出來,不禁奇怪,連忙圍上去問。

  「先生很寬容大度,允我戴罪立功。」谷崖毫不大意的將宋初一誇了一通。

  回想起來,宋初一除了下命令的時候嚴肅些,其他時候都是很容易相處,從來不端架子,跟他們同吃同行,很講義氣。

  屋內,陽光透過窗子照射進來,宋初一唇角挑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叫谷寒來。」

  谷京應了一聲離開。

  不出片刻,谷寒便大步走了過來,連衣襟都忘記整理,便道,「先生。」

  「進來吧。」宋初一將手中的棋子拋入缽裡,正身坐起。

  谷寒進屋,見宋初一示意他坐下,稍稍遲疑了一下,才在席上跪坐下來,問道,「先生有何吩咐。」

  方才聽見谷崖的話,宋初一說沒有閒暇想著怎麼折騰人,他表示懷疑。但不得不承認,宋初一眼下要想的事情很多,想拿下巴蜀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周密的計畫。

  「是否與公子疾聯絡上?」宋初一問道。

  谷寒道,「尚未。」

  「儘快聯繫。」這幾日宋初一已經將大致的計畫想好,但需要得到贏駟的信任和支援。

  「是。」谷寒頓了一下,道,「方才剛剛得到消息,秦魏聯姻似乎已經定下。」

  結果在意料之中,宋初一並不太驚奇,只是問道,「列國之間有何動靜?」

  谷寒道,「各國頗為震驚,但並未有動作。另外一樁大事,是周王室公主被兩國求娶,趙、魏兩國均要娶周天子嫡出長女。」

  周天子雖然已近五十,但嫡出的女兒只有十七歲。周王后所出只有兩子一女,這個女兒是中年所得,也是周王室血脈最正統的嫡公主,自然被視為掌上明珠。

  「求娶?呵,我看是逼婚吧」宋初一前世可沒發生這件事,想到魏王都一把年紀了,不禁笑道,「魏王后不是活的好好的?他給太子求娶?太子也早有妻室了吧。」

  「據說魏太子正妻兩月前難產……沒了。」經宋初一這麼問,谷寒覺得太子正妻怕是死的蹊蹺。

  宋初一淡淡一笑,「趙、魏目下還打的難分難解吧!」

  魏國的目的很明顯,正在四下拉同盟,一來為了安頓周圍,以免有人趁虛攻打;二來,也暴露了魏國再不是當年那頭猛虎,光對付趙國都幾乎傷了元氣。

  「是,兩國開戰至今已然三個月,魏國略處上風,攻佔了趙國十幾里土地。」谷寒實在想不通,這兩國究竟有什麼目的,竟然「逼婚」。

  這些和谷寒的關係不大,他現在更在意的是,宋初一怎麼沒有整他!

  谷寒作為一幫劍客的頭兒,宋初一被打包丟進底艙這件事情,他要負很大的責任。說起來,谷寒與宋初一相處時間不長,對她並不算特別瞭解。他承認,這次沒有主動請罪,多多少少是有些沒把宋初一當做真正的權臣那樣供著,但更多的是想看看她如何處事。

  這麼做的原由,是因為谷寒隱隱猜到君上有讓他們長久侍奉宋初一的打算,他不信任宋初一能擔得起大秦的未來,也不確定她所作出的決策是否值得他們出生入死。

  至於處罰,谷寒自問承擔的起。

  宋初一遲遲不做決定,谷寒終於忍不住道,「先生,三日前屬下監管不力,致使先生受了委屈,請先生處罰。」

  把主將弄丟了,到他嘴裡變成了受了點委屈。

  宋初一抄手,咧嘴道,「我本來想給你個驚喜,既然你問起……」說著,忽然揚聲道,「谷京,周圍兩丈不許有人!」

  「嗨!」谷京粗獷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片刻之後,谷京過來稟告已經處理妥當,自己也推開兩丈之外。

  「這次我去蜀國,便不打算回秦國了,君上很清楚此事內情,但他勢必會要找個替罪羊。」宋初一簡潔扼要的道。

  谷寒倏地抬起頭,卻對上宋初一掛著淡淡笑意的臉。

  把大秦的人才弄丟了,這種罪名到了贏駟手裡,能賞個全屍已經是很幸運了。谷寒遍體冰涼,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只是存了一點點試探的心思,便得來這樣的結果!

  「這是計畫的一部分,倘若你不願為大秦而死,現在可以逃走。我一念顧情意,倘若你今日不提起我不會明說,這也是你自己爭取的一線生機。」宋初一之所以會說這種話,是篤定他不會逃走,贏駟全然信任的人,不會如此不堪一擊。

  谷寒緊緊抿唇,抬頭緊緊盯著宋初一,啞聲道,「我想知道,是從一開始便計畫好這個結果,還是先生近幾日臨時起意。」

  「不管是開始註定還是臨時起意,能做替罪羊的不止你一個,但我留了谷京卻捨了你。」宋初一道。

  「因為他把你當神供著,我卻沒有?」谷寒面無表情,話語間似帶著冷笑。

  「兵家有言。將聽吾計,用之必勝,留之。將不聽吾令,用之必敗,去之。」宋初一從缽裡摸出一粒黑子,意興闌珊的把玩著,「倘若我必須求勝,不能來去自如,只好除了那不聽話的主將!」

  兵家的這句話,大意是:假設主將聽我的計策,就一定會勝利,我便有留下了的意義。假設主將不採納我的計謀,強用也會失敗,我還不如早早離開。

  對於宋初一來說,谷寒遠遠沒有達到「主將」的地位,她沒有必要等著他慢慢考驗、然後付之信任。

  「如果我的手臂不聽使喚,時不時的想扼住我的脖子看看我有什麼反應,閒暇時我或許有耐心收拾一番,但倘若在緊要關頭,不如早早砍了。」宋初一這個比喻不算太貼切,卻很生動。

  谷寒終於瞭解宋初一是怎樣可怕的一個人,他不知道倘若在平時,宋初一會怎麼處置他,但眼下卻是將要生命代價。

  「屬下甘願為大秦赴死!」谷寒頓首。

  得到這樣一個結果,他反而放心了些,如果宋初一真有能力助秦國拿下巴蜀,他坦然赴死。

  谷寒兀自在震驚之中,未曾想到,若真是必死無疑,宋初一又如何肯費這麼多口舌與他說這些?

  事情就這麼過去,這船上,除了籍羽、谷寒之外,其他人都被宋初一的深明大義、寬容大度感動,就連季渙也嘆服她的心胸便寬廣了。

  籍羽心中納罕,雖說是宋初一自己把被褥滾的一團糟最終導致被人打包丟進底艙,但她像是這麼講理的人嗎?居然沒有找人麻煩?

  還是說,這是他以前不曾發現的良好品德之一?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28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六五章 宿命終結者

  巴、蜀兩國相交,行水路很快便進了蜀國境內。

  一路上,宋初一竟真的沒有任何報復的動作,平日不是埋頭在看巴蜀地圖,便是蹲在棋盤前自弈。籍羽都忍不住以為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蜀國對從巴國過來的船隻、馬隊都盤查很嚴格,宋初一這一行人無論怎麼裝扮都很可疑。船上沒有貨物,冒充商隊是不可能的,宋初一便取出了符節和國書,以秦使的身份入蜀。

  這一路上,谷寒比之前更加嚴謹賣力。本就是個沒有什麼幽默感的人,越發刻板起來。

  宋初一很欣賞谷寒這點:他最後的努力不是為了博取活命的機會,而是要為國盡忠之前,將自己的能力發揮到最大。

  作為秦使,宋初一不便再攜帶衛江,因此尚未進成都便令讓籍羽和季渙帶著她分道而行。

  宋初一在船上遠遠看著那雲霧飄渺中的城池。

  谷寒過來,小聲道,「先生,與公子疾聯繫上了。」

  「想辦法傳信,請他立即回秦。」宋初一道。

  谷寒愣了一下,旋即應道,「是。」

  眼見著成都就在眼前,谷寒接著提醒了一句,「先生是否先找個地方梳洗整頓一番?」

  他們一路風塵僕僕,巴蜀之地路途難行,身上著的衣袍早就不成樣子了。尤其是宋初一,堅持入蜀之後就穿袍服,且一直都是那一件,雖則每隔一天就清洗一遍,看起來很乾淨,但作為一國使節,難免有失體面。

  「這樣挺好。」宋初一淡淡道。

  若是往常,谷寒定然為了秦國的體面繼續勸説,然而他現在他知道宋初一所做的事情看似任性妄為,實則沒有一件是多餘的,因此也就閉了嘴。

  蜀國都城和巴國一樣,仗著天險,並不設高大堅固的城牆,都城四周都是矮矮的土夯牆,怎麼看都想蠻荒部落。只有城門兩側矗立的雕刻著神獸的巨大青銅柱子,才顯示出這個國家的富饒,以及先進的冶銅技術。

  城門處早已禁止庶人往來,兩排著藏藍衣袍的蜀臣立於門前靜候,看見宋初一一行人人,面色數變,靜默了片刻,旋即哄堂大笑。

  作為使節,代表著一國的臉面,他們穿成這樣實在有損國威,那幫蜀臣又怎會猜到這是故意而為之,都以為秦國依舊那麼窮,連使節的體面袍服都做不出來。並且,泱泱大國,竟然派了一個黃毛小兒做使者!

  劍客們羞窘的恨不得刨個坑把自己埋了。

  谷寒悄悄看了宋初一一眼,見她衣袖掩面,似乎也很是尷尬的模樣,但只是片刻,便又穩住情緒,下馬朝眾位蜀臣拱手見禮。

  那廂,蜀臣為首的一名四十餘歲的男人收斂了譏諷的笑容,走上前來,用官話道,「使節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

  「哪裡哪裡。」宋初一笑著用蜀語回答。

  「使節可是遭劫匪了?」那人聽宋初一會蜀語,便不再説那一口彆扭的官話。

  「那倒不曾。」宋初一很實誠的回答道。

  蜀國眾人一聽如此,面上嘲笑更加明顯,劍客們何曾遭受到這樣的譏笑,若不是強忍著,早就拔劍準備隨時劈了這幫短木樁子!

  想到這個,他們心裡又舒服點,不管外表裝扮如何,至少在身高上取得壓倒性的勝利。他們往那裡一站,便如靜臥窺探獵物的豹子,威猛自是不必説。

  「既然不曾遇到匪徒,因何弄成這副狼狽模樣!」那人滿面驚訝的道。

  不知他是真的不會作假還是故意而為,那滿臉虛假的表情,真讓谷寒有一腳踹上去的衝動。

  然而,讓谷寒更堵悶的是,宋初一一改往日不要臉的性子,竟然窘迫的滿臉通紅,「咳,這個……實有難言之隱。」

  一個人的性子可以轉變自如?谷寒目光落在她繃著的手臂上,敢情這是藏在袖子裡掐肉了吧!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極力隱忍蜀臣的無禮呢。

  「使節請入城吧,好生休整一番,明日好拜見我王。」蜀臣道。

  宋初一帶著滿臉的漲紅擠出一個笑容,「足下如何稱呼?」

  「在下朱恒。」為首的蜀臣道。

  「祖上……」宋初一驚,原來是那個綠帽子戴得最出名的傢伙啊,必須要膜拜,「久仰久仰!」

  朱恒見宋初一施禮謙恭,越發得意起來。

  那個戴綠帽子的傢伙不是別人,正是開明王朝的第一代君主,也是禪讓制度下,繼蠶叢、伯雍、魚鳧和杜宇之後的最後一代君主。

  而後,開明氏便一直傳到了現在,現任蜀王已然是十二世。

  蜀國對神靈的敬畏比中原更甚,蠶叢、伯庸、魚鳧均有神秘的傳説,杜宇的傳説又與鱉靈有著難以了斷的恩怨。據説杜宇是從天上來,未來教導人們耕種,事實上杜宇的確在這方面天賦異稟,然而卻不善治水。於是上天賜給他一個協助之人,就是鱉靈。

  鱉靈隨著河水漂來的一具屍體,到了蜀地之後就復活了,而後帶領蜀人治水。

接著就是無數種版本傳言。一是説,杜宇與鱉靈之妻有私情,自覺得德行不如鱉靈,便主動禪位,歸隱岷山,死後化作杜鵑,每到春耕之時便提醒大家耕種;還有一種説法是,鱉靈用此法陷害杜宇,再加之他治水有功,獲得蜀國大部分勢力的支持,用武力推翻杜宇,杜宇死後冤魂化作杜鵑,聲聲啼血。

  如果真有神魂,宋初一覺得一定是後者。杜宇一定是在春耕的時候聲聲泣血的指控蜀國人,他讓蜀人豐衣足食,卻得到的只是背叛。

  這段故事早已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開明氏也不會留下直言片字的證據,宋初一之所以這麼想,只是單純覺得第一個傳説不靠譜——你説,不就是提醒個春耕?有必要啼血嗎?

  所以宋初一揣測,這並不是這個故事的原本面目,不過是當政者欲蓋彌彰的篡改罷了。

  開明王朝起始是因為女人,看十二世蜀王的這個好色架勢,恐怕亡國亦是因為女人啊!

  宿命果然有意思。宋初一微微挑起眉梢,沖著朱恒笑的更加謙恭。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六六章 有美人如斯


  進城之後,宋初一暫在驛館中休息,等待蜀王於「百忙之中」召見。

  瀟瀟暮雨。

  蜀王宮中絲竹聲聲,奏的卻是楚曲。楚音綿綿,似少女柔荑,緩緩揉著人心底最軟的部分,連在楚音裡纖腰款擺的舞姬都顯得格外媚人。

  王座上撤去了案几,放了一方軟榻,華服從榻上流瀉,旖旎在地,一個生著絡腮胡的中年男人瞇著眼睛,眉宇間很是愉悅的盯著舞姬的腰臀,粗短的手指在榻沿輕輕敲擊著節奏。這男人生的不算好看,甚至十分粗獷有力,但身上偏偏隱約透著一種尊貴的氣質,便如一個狼群的頭狼,兇狠卻舉步優雅。

  這時一名容貌秀美的侍女躬身從一側走近,匍匐在他腳下,輕聲道,「王,恒大人來了。」

  「過來。」蜀王輕輕拍了拍床榻。

  侍女連忙起身,小心翼翼的爬了上去。蜀王輕輕摩挲著侍女的臉蛋,手指停留在她嬌嫩的唇上,輕聲誘哄一般,「說什麼,再說一遍?」

  侍女垂著蝶翅般的黑睫,再次道,「王,恒大人來了。」

  蜀王愉悅的一笑,親了一下侍女的粉嫩的唇,拍拍她的臀道,「去叫他進來。」

  侍女臉頰微紅,羞澀的應了一聲,從榻上爬起來,從大殿一側小跑著出去了。這侍女並非普通侍婢,而是蜀王的愛姬之一,因覺得她唇齒生的極美,所以便用她來傳話,以便隨時賞心悅目。

  蜀王好色,但他對每一個女人都極盡溫柔、仿佛恨不得把世間一切最好的東西都拿來討美人歡心,從不苛責打罵她們,然而也沒有一個女人敢肆無忌憚的揮霍這種寵愛,因為轉眼間就可能會被厭倦拋棄。

 朱恒帶著一臉笑意走進來,給蜀王行了一禮,「王,臣下見到秦使了!」

  「哦?」蜀王茶褐色的眼眸不離舞姬。

  「秦國使臣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生的柔柔弱弱,大點風便能刮走的模樣。秦使身上穿的衣物是葛麻,黑衣險些都洗成了白衣。那使臣一城看見王城的繁華,便像從山裡來的野人一般,真真有趣。」朱恒說起來依舊忍不住大笑。

  這番描述勾起了蜀王一絲興致,目光終於收了回來,看向朱恒道,「他們不是有商君變法了嗎?」

  「那片荒涼的地方,就算再變法也不如我們沃野千里。」朱恒不屑道,「臣下曾經去過秦國,他們的女人衣不蔽體,他們的男丁都死在戰場上,良田無人耕種,長滿了荒草,國庫糧食供不起打仗的軍隊。便是杜宇在世,十幾年也無法拯救那樣頹敗的國家。」

  蜀王道,「那依你看,秦入我天蜀所為何也?」

  「這……臣下猜不到。」朱恒道。

  蜀王垂眸沉思,片刻道,「即刻召見秦使。」

  朱恒並不吃驚,他們的王,做出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不算什麼,更何況只是這點小事。

  時已入夜,外面還下著細細的小雨。

  宋初一沐浴之後在在臥房裡靜思,窗戶大開,風攜帶雨絲吹進來,在地面上落下一片濕潤,屋內火光跳躍,映得那一片地方盈盈發亮。

  「先生,就寢吧。」谷寒在門外提醒道。

  「且候。」宋初一道。

  等什麼?

  谷寒靜靜等了片刻,見她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便拄劍立在門口守衛。

  約莫過了兩刻,走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谷寒聽著那聲音由遠及近,分明是向這邊過來,不禁轉頭看過去。只見一名著藏藍色花袍的老者步履匆匆,領著十餘名侍女正向這邊走來。

  從大開的窗戶中,谷寒詫異的看了屋內的宋初一一眼,她不知何時坐在幾前,面前鋪了一塊白帛,正在垂頭認真的繪著什麼。

  「大人。」那老者向谷寒施禮,用周語詢問,「使節可曾休息?」

  「不曾。您前來所為何事?」谷寒道。

  「我王接見使節。」老者簡單的回了一句。語氣客氣,但話中的內容卻絲毫不委婉。

  谷寒壓下滿心惱怒,淡淡的頷首,進屋向宋初一稟報。

  「使節請您進屋稍候。」谷寒道。

  老者原本準備領了人就走,可沒打算在這裡久候啊!在門口躊躇片刻,才抬腳進了屋。

  「接引官員俞承見過秦使。」老者思量之下,比之方才稍稍放低了姿態。

  宋初一還禮之後,說了一聲「請坐」,便埋首繼續作畫。

  俞承見狀,不禁著急起來,君主一個不快,他可就不用在蜀國混了啊!

  如坐針氈的忍耐了半晌,俞承忍不住催促道,「我王分外重視與大秦的邦交,因此決定即刻接見使節,不知使節此刻是否方便?」

  作為使節,還有什麼比兩國邦交更重要的事情?俞承話中隱晦的勸說宋初一,你那些不重要的畫趕緊放一放。

  「俞接引稍安勿躁。」宋初一終於擱下了畫筆,吹了吹白帛上的墨蹟,「您且過來瞧瞧。」

  俞承狐疑的看了她一眼,起身靠近案幾,目光落在白帛上時不由睜大了眼睛。那白帛上山高水遠,霧氣氤氳之中隱現一名半裸的美人。美人背對觀者,芙蓉面微側,體態豐而不肥,瘦卻不見骨,她身上衣物從肩滑落掛在臂彎裡,露了一半美背和半個臀部,墨髮若沾了水,有幾絲貼在脊背、臉頰……

  「這,這是……」俞承滿面驚訝的看向宋初一。

  巴蜀之地的畫,顏色鮮豔,但線條生硬,多把事物誇張化,宋初一這種畫法是她在遊歷之時從一個無名士人那裡學來,被她更進一步的完善了。

  宋初一深深的明白,對於男人來說,若隱若現遠比一絲不掛更能引起興趣。朦朧的驚鴻一瞥,其震撼效果,遠比直接看見正面要強烈的多。況且每個人的喜好不同,哪怕宋初一畫技舉世無雙,也未必能畫出蜀王喜愛的那一種。所以只能抓住所有男人審美基本一致的地方,譬如優美的頸項和背部、不盈一握的腰肢,圓潤豐滿的臀和胸。

  宋初一從來不懷疑這個結論的可靠性,因為其來源,是她那一顆若漢子般同樣熱愛美人的心。

  「走吧。」宋初一很滿意俞承的反應。

  俞承回過神來時,畫早已被卷起來放入竹筒內。

  宋初一走到廊上,侍女撐開一把很大的孟宗竹傘提她遮雨,而後被數十人簇擁著上了車。

  谷寒披起蓑衣,騎馬隨行。

  雨細細密密的灑落,並無絲毫聲音,一如宋初一現在的心緒,悄悄轉變著卻不露絲毫端倪。

  自從重生以來她一直步步為營,就連救籍羽的那次,看似冒險,其實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然而這一回她必須要賭。沒有時間讓她再回秦國與贏駟細細商量,倘若贏駟不信任她,那麼她所做的一切都將付諸東流,更甚至會引來殺身之禍。

  然而打算更長久的追隨,贏駟便必須要值得她追隨才行。這與谷寒對她的試探不同,贏駟要她成為智囊,而不單單是一把利刃。

  「秦國使節到!」

  通傳的聲音將宋初一從思緒中拉出來,她整了整衣冠,將裝著美人圖的竹筒遞出去給谷寒,自己則捧著符節和國書下了馬車。

  夜雨中,侍女撐開傘替宋初一遮擋,她緩緩步上階梯,黑色的寬袖大袍隨著動作微微擺動,劃出的優美弧度是專屬於士人的從容。

  谷寒從身後看著她,那份氣定神閑,那份優雅從容,都令他重新認識了宋初一。

  這是谷寒第一次陪宋初一到這樣正式的場合,也是第一次知道她原來還有這麼正經的一面。以前聽說策士「有嘴臉、沒面目」,面對不同的人他們會展現完全不同的東西,谷寒原本不信,但看現在信了。

  她才學廣博、精通六藝卻可以粗俗的罵娘,她可以雲淡風輕的陷人於死地,她可以玩世不恭的洞悉一切,她也可以舉止高雅的揣著明白裝糊塗……

  他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宋初一,但似乎隱約能從她身上看見未來大秦的新氣象。

  大殿裡沒有往日喧囂的絲竹聲,卻傳出女人嬌媚的喘息呻吟。

  有侍女進去通稟一聲,紅著小臉出來道,「使節請入。」

  宋初一一隻腳才踏入門內,一股濃濃的脂粉氣息便撲面而來,緊接著便瞧見了羊毛氈上躺著三個赤條條的女子,榻上,一個敞開衣襟的中年男人支著腦袋側躺,著薄紗的侍婢在用小刀將野味切成小塊餵他。

  「秦國使臣宋懷瑾見過蜀王。」宋初一甩開大袖,躬身行禮。

  從宋初一剛進門,蜀王便開始注意她的一切。雖然正如朱恒所言,她身上著的只是最簡單的麻布袍服,但面對這種場面竟然面色絲毫不變,倒是有些意思。

  「使節見到寡人這麼些美人兒,竟然視若無睹?」蜀王哈哈笑道。

  他頭一句便說美人,用的卻是周語,可見並非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宋初一抬眼正視蜀王,略頓了一下,道,「不過俗物耳,如何能動吾心。」

  「哦?」蜀王聽宋初一這麼說,卻也不怒,反而饒有興趣的道,「依使節看,何等女子方稱得上美人?妲己乎?褒姒乎?」

  「妲己、褒姒固然美麗,卻是禍亂蒼生的妖物。外臣所見,乃是可媲美湘水神女的美人兒。」宋初一故意放低了聲音,顯得頗為神秘。

  巴蜀之地對鬼神的信 奉到了一種幾乎瘋狂的地步,他們相信鬼神無處不在。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29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3-6-30 10:34 PM 編輯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六七章 何處畫中仙

  「褒姒一笑可傾城,湘水神女是何等模樣,卻從未有聞!」蜀王將身側美人拽入懷中,手在她身上緩緩遊移。美人很配合的嬌笑著。

  宋初一不急著把畫像拿出來,而是先引導他的想像「美人不施脂粉,身上香息卻如蘭似麝,遠嗅時幽幽渺渺,近嗅時若隱若現,若擁美人在懷,馨香可使身心愉悅;美人嬌膚如脂似雪,晶瑩剔透,吹彈可破,最上等的絲綢在其身上亦顯粗糙;美人纖腰楚楚,柔而不弱,玉腿修長筆直,瘦而不露骨;美人十指纖纖,握之如羽;美人唇如瓣,齒如貝,眸若清潭映繁星……襪淩波,嫣然一笑間,萬物含羞,日月失色。」

  宋初一的聲音介於少年和成人之間,低而柔時,分外舒緩。

  蜀王聽的如癡如醉,用想像根本勾勒不出這名美人的模樣,但又恍如她站在水波迷霧中真的沖他嫣然一笑,美的動人心魄。

  在這樣的絕色之下,一旁的裸身的女人紛紛自慚形穢,忽然覺得自己身上的香味太俗氣,皮膚不夠細膩,腰肢不夠纖細牙齒不夠潔白……生怕蜀王厭倦,忍不住悄悄拿緞衣遮了身子。

  「世上當真有如此美人?」蜀王回過神來,不禁坐起身,目光灼灼的盯著宋初一。

  宋初一微微笑道「自是有。請王上許我侍衛送畫像來。」

  蜀王聽有畫像,眼睛一亮,立刻道「去請秦國侍衛!」

  谷寒作為宋初一的侍衛,絕不會解劍,因此只能將東西送到大殿門外,由一名美婢呈上來。

  宋初一將竹筒打開,取出畫像在距離蜀王七步遠處展開,讓兩名婢女持畫兩角。

  一副雲霧縈繞的美人出浴圖呈現,燈光從四面照射過來,白帛微透,越發仙氣飄渺。

  「因王上之故,外臣有幸得見沒人。這副圖是外臣所繪,無奈筆拙,難以勾勒出其神韻之分毫,實在慚愧。」宋初一歎道。

  這圖畫技新穎,圖中的女人曲線柔美,也算是名美人,但倘若沒有宋初一那番形容,見慣了美色的蜀王倒也不會有太多驚豔。可是此時此刻,蜀王瞧著那人當真是烏髮如瀑、膚白似雪的畫中仙。

  「使節為何因寡人之故?」蜀王依依不捨的收回目光。

  蜀王好色歸好色,卻沒有被衝昏頭腦,宋初一心下有了計較「此女目下正在咸陽宮內,名喚子朝。君上自從得了此女,旁的女子在他眼中皆為塵泥,後宮僅有此一人而已。君上聽聞您愛美人,便欲將此女獻予您。」

  「當真有此美人,秦公竟肯割捨?」蜀王狐疑道。

  宋初一哈哈一笑道,「王上可知秦國新君是何人?」

  「太子贏駟。」秦蜀之間雖道路不通,但秦國新君繼位已經一載有餘,蜀國自然早就得到了消息。

  宋初一點頭「正是。不瞞王上,公實不如您解風情,子朝在他眼中縱是風華絕代,亦不如秦國百姓吃得飽穿得暖重要。」

  這一點蜀王倒是相信,不知道是秦國太窮,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贏氏的男兒似乎對女人都不甚感興趣,歷代國君中從未聽有哪個特別愛好美色,他後宮的女人實在少的可憐。

  宋初一觀他神色,便繼續道,「秦自商君變法以來,漸漸有了點起色,但是秦國男兒多戰死沙場,土地荒蕪,卻是一時難以改變。我缺糧,但山東六國卻視秦為蠻族,只在秦做奴隸生意,不願賣予糧食。君上得知蜀國有沃野千里,穀物豐富,便想與貴國通商,以買賣糧食為主。」

  這些蜀王都有所耳聞,但他不知道商鞅變法之後,秦國也接納了許多外入人口,鼓勵農耕。當時秦國滿目荒地,商君便做出一項國策,不管是哪國人,只要有意入秦國戶籍便可以開墾荒地,土地便歸其所有,並且前三年稅負全免。因此秦國從十年前便脫離了缺糧的困境。

  秦國被山東六國視為蠻族,巴蜀又何嘗不是?雖然巴蜀也一向不屑與山東六國往來,但被人排擠的滋味不好受。宋初一這麼,多多少少讓蜀王生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蜀王沉吟片刻,道,「通商一事,待寡人與百官商議之後再做決定。」

  「如此……」

  宋初一拱手正要告辭,卻被蜀王打斷,「使節請坐,再與寡人子朝美人。」

  言罷兀自笑道,「朝、朝,好名!甚美。」

  宋初一彎起唇角,尋了個坐榻跪坐下來,「那外臣便與王上一樁關於朝的趣事。」

  「善。」蜀王攏起衣襟,往扶手上倚了倚。

  「據有一回公得了一件白狐皮裘送給朝。秦國多風雪,一日,朝著白狐裘去踏雪,侍女遍尋不見,侍女慌忙稟於公。」宋初一身子微微前傾,挑眉笑道「王猜如何?」

  「莫非踏雪飛仙不成?」蜀王亦笑道。

  宋初一搖搖頭,「公不慌不忙循著朝所去方向尋去,他對身邊侍婢道:日後再遇到這種事情休要慌張,在雪地裡等待一朵芙蓉花開即可。侍女不解。」

  宋初一停頓了一下,見蜀王眼睛發亮,笑了一下,贊道,「王上想必已經猜到。朝肌膚瑩白如雪,白狐裘將烏髮遮掩便能隱于白雪,在寒風裡略站一會兒便雙頰妍妍,粉白嬌媚如桃花,再隔一會兒便豔麗若芙蓉。」

  「哈哈哈!」蜀王撫掌大笑,雙眸亮的驚人。,

  「雖只是一則逸聞而已,但臣下所見,的確冰肌玉骨,有過之而無不及啊!」宋初一很配合的咧著嘴。

  「好個冰肌玉骨啊!」蜀王讚歎,手掌輕輕撫著扶手上雕刻的虎頭,不知是何心思。

  子朝是美人不假,卻絕不是宋初一口中所的這麼絕世傾城,不過她被深藏于咸陽宮,蜀國最多也只能打探到秦國的確有個子朝,並且在秦公大婚之前,後宮也確實只有她一個人。

  「先生通商,不知如何通法?」蜀王問道。

  宋初一注意到他的稱呼變化,略一思忖,還是把原意隱去七分,「其實兩國通商,只要王上點頭同意,其他一切不過是小問題。而秦國給王上的謝禮也絕不止子朝一個美人而已。」

  兩國通商的目的是在秦蜀之間建立一條道路。蜀道難,易守難攻,沒有道路和缺乏對蜀國地形的瞭解,軍隊再強也是枉然。

  宋初一淡淡的將目的繞了過去,談到謝禮上。蜀王不是笨蛋,不可在他面前過早的暴露意圖。

  「先生不是秦人吧?」蜀王忽然問道。

  宋初一笑道,「王上慧眼如炬,外臣是宋國人,近半年方才入秦。」

  「齊楚魏皆雄國,先生少年英才,應不少去處,因何入秦?」蜀王笑望著宋初一,目光中有審視。

  宋初一沒有錯過他細微的表情,心中一動,順勢道,「王上有所不知,外臣出自道家,道家學在中原倒也十分受推崇,只是我提倡的無為治國不被各國當權者看重,外臣也不過是混口飯吃罷了。」

  「道家!前些日寡人才見了道家高人莊子,道家逍遙,寡人甚喜。」蜀王到莊子,語氣中滿是讚譽,顯見與莊子的會面令他十分愉快。

  宋初一心底某塊地方酸楚緩緩蔓延開來。上輩子在她心裡留下痕跡的三個人,一是生父,一是閔遲,還有一個便是師父莊子。

  對於父親,除了血脈親情還有更多的心疼和感激,至於閔遲,早已經愛過隨風過,但莊子是陪伴她成長的人,亦師亦父,她的性子有一大半是受到他的影響,不相遇倒也罷了,可如今親耳聽聞了他的消息,心緒如何能不起絲毫波瀾?

  「王上可知他現下身在何處?」宋初一問道。

  宋初一將情緒掩藏的很好,蜀王並未發覺,只道,「王城附近有天境,寡人令人領他尋去了。」

  莊子一生寄情山水,哪裡有奇景,哪裡有好景,他總要流連一段時間,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三五載,一旦有了音訊,宋初一不愁找不到他。

  蜀王披起戰甲是一頭狼,可平常性子卻有如閑雲野鶴,道家的做派和部分學很對他的胃口。在他印象裡,道家人基本都是清心寡欲,沒有什麼野心和名利欲望,因此連帶著對宋初一也多了幾分柔和。

  與蜀王交流了一會兒對美人的心得,宋初一遊歷各國,每一個國家的女人可愛之處迥異,起來自然豐富精彩。沒想到蜀王竟聽上癮,硬是拉著她了一夜。最後還熱情的邀請宋初一與他同榻而眠,嚇的宋初一落荒而逃。

  天色朦朧,帶著一肚子茶水回到驛館。

  宋初一草草洗漱了一番,吩咐谷寒倘若沒有急事不許打擾,然後便一頭栽倒在床榻上,睡的昏天黑地。

  外面細雨沙沙,光線昏暗,正是睡覺的好天氣。

  不知過了多久,宋初一恍惚聽見急促的敲門聲。

  緩了緩神,發現是真有人在敲門,便啞著嗓子道,「何事?」

  「先生,該起榻用晚膳了。」谷寒道。

  宋初一頓了一下,倘若真的只是用晚膳,也沒有必要用如此急促的敲擊,「進來吧。」!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六八章 突然的相遇

  谷寒帶著一身潮濕推門進來,低聲道,「您的信已經交給公子疾,公子回口信,今夜回秦。」

  「嗯。」宋初一應了一聲,揉了揉滿頭亂髮。

  「昨日之事,有辱我大秦顏面。」縱然谷寒已經意識到要無條件服從宋初一的命令,但那是在為了秦國犧牲的基礎上。今日蜀王在那等場合,以如此荒淫的姿態接見秦使,著實是個不小的侮辱。

  宋初一張口正欲說話,外面忽然傳來腳步聲。她到了嘴邊的話,化作一個呵欠,接著懶洋洋的道,「我只答應君上來談通商之事,可未曾答應過維護秦國尊嚴。」

  「先生……」谷寒明顯感覺到她轉瞬間的變化,他比宋初一的聽覺更靈敏,旋即明白這是在做戲而已,便配合的冷哼一聲,「枉君上如此信你!原來竟是個小人!」

  說罷,憤然起身離開,在他轉身的一剎分明看見了宋初一咧著嘴沖他笑的正歡,心中無力感頓生。

  谷寒出了門,正與蜀國權臣朱恒和接引使俞承迎面,於是拱手,「先生方才起榻,儀容不整,恐怠慢二位大人,還請正廳稍候。」

  俞承哪裡敢和朱恒相提並論,聽聞谷寒如此喚,不禁嚇的一身冷汗,在一旁極力的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朱恒注意力卻不在稱呼上,他方才也聽見了屋內的對話,此時谷寒如此說,總覺得言下之意是:你們蜀國不守禮節,可我們秦國不能不守禮。但礙於對方沒有點明,他也只能淡淡應了一聲,和俞承一起進了正廳。

  朱恒盤膝坐下,「你也坐吧。」

  立於他身後側的俞承道了一聲謝,在原地盤膝坐下來。

  等候少頃,宋初一便臉上帶著歉意走了進來,拱手道,「恒大人久等了。」

  谷寒不清楚朱恒身份,才會稱「兩位大人」,宋初一卻是知道俞承區區一個接引使根本不能同朱恒比肩。

  朱恒是蜀王異母弟,原本按照規矩可以封一個侯或君,但自從開明氏五代分出一個苴國,之後的歷代蜀王對這件事情便慎重起來。尤其是到十代以後,苴國漸漸脫離掌控,分封這件事情就更得思慮再三了,因此朱恒年逾三十,還只是呆在這王城裡做個沒有實權的高官。

  「無礙,見使節容光煥發,我就放心了。」朱恒笑著回禮。

  坐定之後,宋初一問道,「恒大人暮色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王上召見先生,命我來接先生入宮。」朱恒不得不重新審視宋初一。他總是第一時間把有趣的見聞說與蜀王聽,昨日,本不過是當個笑話來講,也很瞭解蜀王只是存個看熱鬧的心思而已,誰知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少年竟然挺有本事,這麼快就博得蜀王的歡心。

  更讓朱恒不悅的是,以往蜀王尋得什麼美人,總是會先找他一起去觀賞一番,但這一次卻只故作神秘的說秦使送給他一個絕色仙姬,卻沒有再透露任何資訊。

  這很不尋常。

  「既然是王上召見,事不宜遲,走吧。」宋初一說著已經起身。

  朱恒與她相讓著走出主廳,立刻便有侍女過來為三人撐傘。

  雨比昨日略大了一下,打在傘上有輕微的啪啪聲。走了沒幾步,朱恒忍不住問道,「聽說先生獻給王上一名絕色仙姬?」

  「正是。」宋初一禮貌的回意一笑,沒有多說一個字的意思。

  朱恒見狀,便沒有繼續探問。

  各自登上了車,往王宮駛去。

  還是昨日那間大殿,但比之昨天接見宋初一的時候莊重了幾分。至少,在沒有一群如蛇般纏在一起的裸呂。

  宋初一才堪堪踏入殿中,便聽見蜀王愉悅的道,「懷瑾,快來。」

  昨晚一番交談,宋初一因和蜀王「志趣相投」,關係一下子親近了許多,拋開國事,蜀王便會親切的喚她一聲「懷瑾」。

  宋初一笑著向主座望去,柔和的光線中,除了蜀王之外,卻還有一個年近不惑的中年男人。一襲青灰色的布袍洗的泛白,身形瘦削卻絲毫不顯得柔弱,兩鬢微霜,面相清臒,眸光清淺,猶若天邊雲,帶著一種自在、閒散,還有不為人知的寂寥。

  宋初一面上的笑意控制不住的散去,但雙眸盈亮。

  中年男子也看著宋初一,面上帶著友善的笑意,微微頷首。

  「莊子,這便是寡人與你提到的宋懷瑾。」蜀王道。

  沒想到,相見這一日突如其來,沒有給她任何心理準備。

  宋初一垂眸掩住眼裡的濕意,甩開大袖,向莊子規規矩矩的行了一個大禮。

  「寡人對論道可不感興趣,處理完公務再來。」蜀王拍了拍宋初一的肩,當真丟下二人,兀自離開。

  偌大的殿中,只剩下如柱子靜立的侍女,和兩個「初次」相見的人。

  「懷瑾握瑜,真是好字。」莊子首先開口打破沉寂,又詢問道,「初一卻為何意?」

  「是為了紀念亡父。」宋初一喉頭微哽。

  「大善。孝悌乃人倫之本,當遵之。」莊子縱然執著於探尋天地輪回,卻始終未曾忘卻根本。

  「我曾做過一個夢,如今卻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了,我一直想請子為我解惑。」宋初一道。

  莊子微微詫然,旋即頷首,「善。」

  他也曾經夢過自己變成一隻蝴蝶,真實無比,醒來後總覺得自己不過是蝴蝶的一個夢而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也游離在夢境與現實之間。

  「這個夢,是一生。」宋初一望向莊子,「一個瀕死的父親,將自己幼子託付於一個叫莊子的人。」

  宋初一看見莊子的表情有了細微的變化。然他的反應不是正常的詫異、疑惑、好奇,而是嚴肅起來。這樣的變化,正如宋初一所預料的一樣。

  「莊子將他撫養長大,並給他改了字,懷瑾握瑜。宋懷瑾長大之後遊歷各國,卻始終尋不到機會,最終只得寄身一個小國……」

  宋初一將自己的前一世概括,娓娓道來。

  ……

  「我醒來之後,總覺得自己是他在城破之日的一個夢,因為那裡的一切真實至極。」宋初一定定的望著莊子。

  莊子聽完,面色肅然,抄手仰頭想了半晌,歎道,「道法自然啊!」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35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六九章 勤奮的蜀王

  真是熟悉的姿態、熟悉的一句話啊!宋初一微微一笑,眼中卻忽然有些濕潤。

  道家崇尚「道法自然」,其意大約是說,萬事萬物都有各自的發展規律。所以莊子也很少給弟子定規矩。

  宋初一在莊子身邊長大,她平時都是安安靜靜的,並不是那種喜歡調皮搗蛋的傢伙,但時不時冒出來亂七八糟的想法,總能把修養極佳的莊子氣到把她拽過來揍一頓。每每這時,莊子便會仰頭歎一句「道法自然」聊以安慰。

  這句感歎的中心思想大概是:遇到宋初一這個混帳,也是自然發展的原因,要心平氣和的對待。

  宋初一是後來才明白這個道理,起初她曾幽怨的向莊子泣訴:師父,是不是我爹硬是把我託付給您,之後便迫不及待的撒手人寰,害的您沒辦法把我退還回去,您心裡特別憋屈?

  宋初一記得特別清楚,她說完這番話之後,莊子沉默了片刻,仰頭歎了一句:迫不急待……這個詞用的極好啊!

  彼時,宋初一八歲。

  ……

  問夢境與現實,只不過是宋初一與莊子拉近關係的一種方式,但眼下居然真的有些分辨不清。

  回過神來,宋初一問道,「子當日夢蝶,如何分辨夢與現實?」

  莊子認真的打量宋初一一遍,答道,「蒼穹一般的胸襟,雲端俯瞰的眼界,伸手觸天的夢想,皆為君子的長處……但仰望的越高,便越容易迷失自己。不如偶爾垂眼,看看身邊景色。」

  「沒想到您還會寬慰人。」宋初一笑道。她記憶中的師父,的確很少安慰誰。

  莊子喜歡論道,尤其喜歡反駁別人的觀點,因此他多數情況都是專門和人對著幹的,時日久了,漸漸成了一種癖好。用惠施的話來說,莊子就是三句話不和別人對著幹,肯定渾身長刺兒似的難受。

  莊子面上依舊是淡而溫和的笑意,「有興致的時候,偶爾也說一兩句好聽的。」

  「多謝賜教。」宋初一行了一禮,轉而道,「今日得見高人,甚幸夤夜以冬雨、棋局、熱酒一壺邀您暢飲,不知您意下如何?」

  用一壺酒說暢飲,倘若被旁人聽了去,定然要笑掉大牙,但對於莊子這種聞到酒味就醉三分的人來說,一壺足矣。

  「善。」莊子想也未想的便應了。他從來都遵循自己的心意行事,相遇便是緣,不必想太多。

  宋初一這一世不再打算拜莊子為師,且不說他願不願意收,最重要的是,宋初一所行之事,與道家思想背道而馳。縱然對於莊子來說,至多也不過是再歎一句「道法自然」,但宋初一並不願意為師門引來其他學派的攻擊。

  她現在報自己出身道家,也僅僅是出身而已,可以輕易了斷,唯有師徒情分難斷。既然如此,還不若從一開始便以「淡」字相交。

  然而不管表面如何,在宋初一心裡,永遠把莊子當做師父。

  宋初一和莊子一樣,尤愛遊歷,也都心胸開闊、沒有拘束,聊起來自然頗為相投。他們從各國時事說到世間變化的規律,撒開的思想就像脫了韁的野馬,在廣袤的天地間沒有定向的狂奔,直到蜀王回來,兩人才住了口。

  蜀王坐下來,面色嚴肅,「懷瑾啊。」

  宋初一以為是要說到兩國通商之事,亦坐直了身子。

  蜀王歎了口氣,眉宇間頗有難色。

  「王上有何心事,不妨直說。」宋初一道。

  「此事實在嚴重。」蜀王的心情顯然極度不好,眼睛都顯得有些耷拉,配著壯碩的體型,像極了一頭得了厭食症的狼,「我對後宮女人提不起興趣了。」

  莊子和宋初一同時張了張嘴,旋即又都迅速恢復了平靜,抄著手,一臉同情的望著蜀王。

  「怎麼辦?」蜀王問道。

  宋初一乾咳了一聲,伸手捅了捅莊子,「高人,請指點一二啊!」

  蜀王連連點頭,急切道,「還望莊子不吝賜教。」

  「事出總有因,王上可知因由?」莊子神色肅然,仿佛醫者問診一般,全然沒有什麼齷齪念頭。

  蜀王歎了口氣,「自從聽了懷瑾與我形容的子朝美人,寡人便看著身邊的女人都不大順心,不是皮膚粗糙,就是氣息太難聞……總之沒有一個可堪入目的。」

  在短時間裡,眼前的鴨子比不上遠方的白天鵝,等到這段最渴盼的時間一過,再美的白天鵝也比不上觸手可得的鴨子。有些時候,欲望便是如此不知不覺的支配著人的思想。

  宋初一所要做的是,把他渴望天鵝的時間延長,「王上與其想此事,還不若與群臣商議通商之事,只要事成,秦國立即便會奉上禮物,包括那個賽天仙的子朝美人。您說是嗎?」

  「懷瑾此言有理!」蜀王一拍大腿,立刻揚聲道,「來人!」

  「王上。」一名侍女屈膝待命。

  蜀王抑制不住興奮,「傳寡人話,召集群臣朝會。」

  「王上,這都已經近夜半了,明日再議也不急。」宋初一知道勸阻無用,但聊勝於無。

  蜀王微微抬手,一臉正色的道,「寡人一向都是如此勵精圖治,寡人先令人送二位回去休息。」

  宋初一抿了抿唇,忍住笑,心道:您是自己睡不著,也容不得別人安睡吧!

  心中笑歸笑,宋初一面色還是十分淡然的與莊子一併起身施禮。

  一路靜默著走出了大殿,走出蜀王宮,眼見四下無人,兩人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聲響徹雨夜,引得那些急匆匆趕來的屬臣一陣側目。

  笑聲方落,旁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宋初一耳朵微動,這樣的雨夜急奔宮門,必然有大事發生。她挑開簾子向外看了一眼,果見一名著蜀兵策馬疾馳而過,濺起朵朵水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夜裡。

  「要有戰事了。」宋初一喃喃道。

  莊子道,「懷瑾可能猜到是哪國戰爭?」

  宋初一沉吟,「巴國要對蜀國開戰了。」

  「君不見,楚國大軍壓境,隨時準備鯨吞蠶食?」莊子雖一向不受各國君主重用,他也寄情山水眼,但永遠都是耳聰目明,這世上只有他不想知道的,沒有他不能知道的。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七0章 殊途卻同歸

  「楚國一直按兵不動,想必是在等巴蜀掐起來吧。」宋初一撫了撫袖口,透過窗縫看向外面蒼茫漆黑的雨夜。

  莊子面上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卻並未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不知怎的,我對你倒是挺有眼緣。」

  還未及宋初一感動,便聽莊子繼續道,「莫名的,總想拽過來揍一頓。」

  莊子一貫的真性情,心裡怎麼想便怎麼說,往往犀利的讓人無法招架,但宋初一千錘百煉,自是不同一般,當即便咧著嘴,十分歡喜的道,「承蒙您待見,小子不勝榮幸。」

  莊子盯著她沉默了片刻,才自顧感歎道,「道法自然,真是玄妙啊!」

  「道法自然」這句話在不同的情形下,又有不同的意味,就譬如莊子現下感歎萬事萬物的獨特性,其實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真是大千世界,什麼樣的奇葩都有!

  這話不管是褒獎還是鄙視,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倘若莊子知道自己前世被這朵奇葩氣的幾百回瀕臨吐血,不知又要作何感歎了。

  一路閒聊。

  回到驛館中,宋初一令人備爐子,兩人當真夤夜就著細雨綿綿喝起酒來。

  莊子一喝醉便開始話嘮,但奇怪的是,思維比平時更加敏銳,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絲毫不亂。

  酒至正酣,宋初一赤足,披頭散髮的舉著酒勺擊節而歌,「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逍遙遊》是莊子覺得最能直抒胸臆的一篇文章,被宋初一如此暢快淋漓所感染,亦是忍不住高歌,「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

  兩人唱到興頭上,兀自覺得在屋裡不過癮,便跑到院子裡對著漆黑的蒼穹高歌。

  滿院子如柱子般佇立的侍衛紛紛瞠目結舌,望著雨地裡兩個瘋子巴巴的伸長脖子對著天唱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一時全都傻了眼,竟是無人上前勸阻。

  蜀國人民哪裡見識過道家的狂放不羈,反應過來之後,連忙去稟告接引使,說兩個中原人士突然患了失心瘋。

  今夜的王城有了三個瘋子,註定無眠。

  這廂吵得人不成眠,那廂裡蜀王一面督促武將著手備戰,一面非逼著一幫從暖被窩裡被扒出來的文臣,要求必須做出個決策,何時有了結論何時才准回家睡覺。

  大臣們倒是真的認真商議了,覺得秦國挑巴蜀戰亂之際前來通商,多半沒安好心,但倘若秦國是真心通商,倒也值得一試,所以此事不能草率決定。但蜀王對這個結果及其不滿,立即要求重議。

  這下眾人心裡明白了,王上這是心裡早決定要和秦國通商了啊眼下召他們來,是想看看有沒有人能拿出足夠的理由說服他,倘若沒有,通商的事情怕是就這麼定下了。這時所有人才真正緊張起來。

  巴國大軍已經逼近蜀國,邊境自然有駐紮軍隊迎戰,但是蜀國上上下下無人敢怠慢。

  蜀王本就因為提不起性趣而惱火,巴國在此時進犯正是觸黴頭,他一怒之下,立即修國書一封,把巴王罵的狗血淋頭,令人快馬加鞭的冒雨送過去。

  這麼做看似是激化矛盾,可巴蜀仇怨多年,兩國君主誰都不會先低頭,蜀王心裡明鏡似的,巴王那個老匹夫突然發起攻擊,必然不是一時頭腦發熱,也絕不會輕易罷手,他罵上兩句也不過是洩憤而已,對這場戰爭起不到什麼實質性的影響。

  亂七八糟的過了一夜。

  次日清晨,陰霾的天空終於放晴,久違的陽光顯得格外明媚,只可惜有些人沒心情欣賞。

  驛館中,莊子和宋初一裹著被褥,偎在火爐旁邊,臉色蒼白,眼袋下一片淡青,時不時的掏出帕子擦鼻涕。

  「先生。」谷寒斷了兩碗湯藥放下,分別遞給莊子和宋初一。

  昨天晚上谷寒聽說巴蜀開戰,便想辦法去打探消息,回來便看莊子和宋初一在雨裡,硬是把兩人從雨地裡拎了回來,扔進熱浴湯中,但顯然還是晚了。

  谷寒都不知該從何處指責宋初一,莊子真醉倒也罷了,她這個沒醉的竟然還帶頭發瘋。作為秦國使臣,在別國做出此等舉動,已經把大秦的面子裡子全丟光,現在谷寒已經懶得再囉嗦一個字了。

  「先生,今早得到消息,巴蜀昨夜開戰了,結果還不知。」谷寒面無表情的盯著吹藥碗中熱氣的宋初一。

  宋初一擱下碗,摸出帕子擦了擦鼻子,甕聲道,「查到開戰原因了?」

  「未曾。」谷寒慚愧道。

  這倒是沒有出乎宋初一的預料,「有人刻意而為之,一時半會自然查不到。」

  谷寒道,「先生的意思是,楚國有意挑撥?」

  「也未必是楚國……」宋初一往被子裡縮了縮,看向莊子。

  莊子抬眼,面上平靜溫和。

  谷寒心底一陣歎息,看莊子這模樣也不像是個會胡鬧之人,果然和宋初一在一起就會變的不正常。

  殊不知,這回可是真正冤枉宋初一了,她之所以是今日這樣不著調的性子,多半還是拜莊子所賜。

  靜默須臾,莊子開口道,「與懷瑾暢飲甚為爽快,不過今日天已放晴,我喝完這碗藥便要離開此處。」

  宋初一淡淡一笑,師父還是和記憶中一樣厭惡戰爭,厭惡一切權力之爭。任何人和事都留不住他的腳步,疾病也一樣。

  早年時,莊子還抱著發揚道家思想的心態游走於各國之間,雖然與老子一樣都是道家,但他比老子更具文采,字裡行間透出的浪漫情懷和無所束縛的自由,正是人們內心深處的追求,因此受到許多士人階層的追捧。

  而君主們,也僅僅止於推崇他的文采。莊子走遍列國,也在一些國家任過官,接觸到越來越多的政治,卻讓他越發的心灰意冷。夢想與現實本就落差極大,更何況莊子的夢想比一般人更加高遠。

  「自由……」宋初一喃喃道。

  莊子微微一怔,「懷瑾?」

  宋初一回過神來,沖莊子咧嘴笑道,「有人的地方便有欲望,有欲望的地方即有爭端。無論我做什麼,您要相信我的追求與您不過是殊途同歸。自由,天下人的自由。」

  這一番話說的沒頭沒尾,但莊子聽得懂,她目光中的真誠,亦讓莊子為之動容。

  他看人從不失准,眼前這個看似真心假意難辨的少年,還保有一顆赤子之心。虛假和純真,這樣截然相反兩種東西存於一個陰謀家來說,實在可怕至極!

  莊子仰頭飲盡苦澀的藥汁,放下碗,起身離開。

  宋初一抿唇望著那個清瘦的背影,臉上帶著笑意,眼中卻蒙上了一層霧氣。

  上一世,他把她拉扯長大,從來不拘束她的個性和思想,最終發現兩人想做的事情背道而馳時,他也只是歎了一句「道法自然」,他還是她的師父,但這一世,撇開養育之情,他們的緣分怕也是僅止於此了吧

  谷寒詫異的看著宋初一,他還是第一次從她臉上看見除了玩世不恭和淡定之外的情緒。

  「去查巴國出兵的原因,留意苴國有何動靜。」宋初一撫平情緒,吩咐道。

  想到閔遲,如今看他也不像是逃離衛國的模樣,魏王那老叟關押了他小半年,什麼原因放他出來呢?魏、趙眼下正打的如火如荼,根本騰不出手來攻打巴蜀。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別的目的……

  宋初一閉眸,腦海中忽然閃過那日偶遇閔遲的情形。

  當時連個照面還沒打,他便令人一個冷箭放過來,也許是……對她宣戰?抑或警告、提醒?

  宋初一挺起脊背,得出一個挺無稽的結論——魏王還沒有放過她

  宋初一很瞭解閔遲,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卻清高傲氣,上次敗在她手中,他必然要加倍找回來,心裡肯定不願意做暗殺這樣沒頭腦的事情。可以猜測,閔遲雖然脫出牢籠,卻並非此次暗殺的主導者,否則也不必用那種方式提醒她。

  宋初一扯扯嘴角,捏著帕子又擦了擦鼻子,裹起被褥往榻上挪動。

  昏昏沉沉的不知瞇了多久,谷寒才返回。

  一覺醒來,宋初一清醒了許多。

  宋初一伸手取了爐子上的壺,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問道,「我睡了多久?」

  「一刻左右。」谷寒道。

  宋初一遞到嘴邊的杯子微微一頓,抬眼看他道,「這麼快就查出結果了?」

  「尚未,我已經安排了,打擾先生,只是因為另外一條消息。」谷寒有些不甘心的道,「秦魏聯姻,婚期定在年關。」

  宋初一略略一算,「那也沒幾日了啊!」

  谷寒道,「還有半個月。」

  宋初一抿了口水,看著的神情,不禁道,「你拉著個臉做什麼?你是愛慕魏公主還是愛慕君上?」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36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七一章 沒有好結果

  「君上為了大秦犧牲良多。」谷寒道。

  谷寒一直都這般無趣,宋初一掏出帕子擦了擦鼻子,歎息一聲,下了一個結論,「國要圖強,犧牲的豈止君上一人,你果然還是偏愛他。」

  「先生,屬下說的是正經事!」谷寒皺眉,他就不信宋初一張嘴就不著調?明明面見蜀王時,舉手投足間那等風姿令人傾倒。

  宋初一依言,收起散漫的態度,「那我就說一件正經事,你務必要往心裡去。」

  見谷寒點頭,宋初一接肅然著道,「愛慕君上是沒有好結果的。」

  靜默兩息,谷寒木然起身,拱手道,「屬下去打聽巴蜀戰況。」

  看著他退出去的身影,宋初一抓了抓頭髮,咕噥道,「真是不惹人愛。」

  她目光落在對面那個位置上,席榻一側,放著一隻殘餘熱氣的藥碗。

  這一刻她心裡十分滿足,上一世,她從十八歲到臨終都沒有再見過師父,這一世哪怕只能見這一回,亦是圓滿了。

  陽光從窗縫中照射進來,在地板上留下細而耀眼的光線,宋初一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開格窗,明媚的陽光猛然湧進,宋初一瞇起眼睛適應了片刻,看見院子裡頹敗的木芙蓉,經過雨水的浸潤,在陽光下竟然也顯出幾分嬌豔來。

  然而,隔著崇山峻嶺之外的隴西卻早已大雪紛飛。

  魏國公主的送嫁隊伍從大梁出發,在距離年關還有三日之時,才抵達函谷關之外。

  這次和親的公主是魏菀,其母親周氏出身高貴,然而並不受寵。魏菀本人一貫不喜愛出風頭,在魏王宮中安靜的幾乎沒有什麼存在感,這樣的一個出身高又不受重視的女兒,正正合了魏王的心意。

  秦國老氏族對於魏菀還算滿意,畢竟她的母親是周王室的宗室貴女,這一點讓秦人比較容易接受。

  馬車裡,一個侍女跪坐在火爐旁煮茶。

  一名紅妝妙齡女子正依靠在榻上,纖纖玉手握著一隻精巧的暖爐。長長的衣擺從榻上垂落,上面彩繡制的吉祥圖案華麗精緻,在火光的光線映照下,恍如有七彩流光浮動。女子白皙小巧的面龐上,五官並不算特別精緻,然而組合在一起,卻十分明麗,端莊貴氣,倒是頗具國母氣象。

  只是女子面上此時略帶愁緒,面色亦有些蒼白。

  「公主,喝口茶暖暖身子吧。」侍女雙手捧上溫度適宜的熱茶。

  魏菀輕輕搖了搖頭。

  侍女見狀,放下茶盞,柔聲勸慰道,「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公主莫要憂思過甚傷了身子。婢子聽說秦公年紀才弱冠,英武不凡,必能和公主再續秦晉之好的佳話。」

  「他的事情我倒是聽說了,可我憂心並非這個。」魏菀蹙眉。她是來聯姻的,不是普通的婚嫁,秦魏之間仇怨早已經不止一代兩代了,她這一去將要面臨什麼?將來秦魏一旦反目,她又將是什麼樣的結局?

  傳聞秦公性子暴戾冷漠,他能真心接受魏女為妻嗎?

  「阿姊。我看見函谷關了!」馬車外面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女聲。

  魏菀聽見這個聲音,心中稍安,面上浮現一抹笑容,伸手將簾子挑開一條縫隙,尖利的風鑽進來,她連忙道,「紈兒,快上車來。」

  馬車停下來,車門打開,一個紅色身影攜風帶雪的便竄了進來,「阿姊,外面積雪可厚呢,都快要沒到馬肚子了,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那函谷關離得還遠,紈兒都能感覺到巍峨,怪不得一直被爭來爭去。」

  魏菀臉色微變,拉住魏紈,輕斥道,「這種話切記以後莫要出口我們這是去的秦國。」

  少女十五六歲,圓溜溜的眼睛一笑便成了月牙兒,鼓著肉肉的小臉討好的蹭著魏菀的胳膊,「阿姊不生氣,紈兒以後會很聽話的。」

  「你?能聽話才怪其他人都在馬車裡,就你待不住。這馬上就要到函谷關了,好好把你的性子收斂起來。」魏菀臉色稍緩,卻還是沒有停止訓斥。

  依照婚嫁習俗,貴女出嫁須得有一兩名姐妹陪嫁。魏菀是一國公主,不僅有兩名庶出公主陪嫁,還有八名魏國貴族女子,更有八十一名隨嫁美姬。

  兩名庶公主和八名貴族女子一到秦國,一般按規矩得給名分,至於那八十一名隨嫁的美姬,則可以隨便處置,倘若不想自行留用,充當侍女也行,賜給臣子亦可。

  魏紈便是陪嫁的庶公主之一。

  「紈公主。」侍女奉上一盞熱茶。

  魏紈在外面玩了許久,確實有些渴了,正欲伸手去接,馬車猛然一晃,一整杯熱水全都潑在她手上。

  隨著魏紈一聲尖叫,馬車停了下來,外面緊接著響起兵刃相擊的聲音。

  魏菀俯身查看魏紈是否有被燙傷,就在她垂下頭的瞬間,一隻羽箭帶著破風之聲從她鬢髮間飛過。只聽身後一聲極度痛苦的悶哼,魏菀下意識的回頭,便看見自己的貼身婢女被一箭穿喉,定在車壁上羽箭尾部晃動,發出嗡響。

  鮮血剎那間噴滿了整個車廂,血泊之中,那侍女掙扎了幾下才咽氣,那慘白的面上眼睛大睜,滿是驚懼,被永遠的定格。

  魏菀臉色慘白,強自鎮定下來,忙伸手捂住魏紈的眼睛。

  魏紈早已經被這一幕嚇傻了,呆呆的沒有任何聲音,任由魏菀捂著眼睛。

  「保護公主!」外面不知是誰大吼了一聲。

  砰一聲巨響,似乎是重劍砍到車壁,魏菀立刻摟著魏紈臥倒在車板上。

  送嫁隊伍中有三千魏武卒,都是以一當十。而那些匪徒則是事先在積雪中藏身,伺機突襲,因此才會被一下子殺到公主馬車附近。

  魏菀緊緊閉著眼睛,濃重的血腥味卻令她越發害怕。

  「奔去函谷關求救!」

  魏菀聽見馬車外有人低聲下令,心中不由大驚,難道三千魏武卒還抵擋不了匪徒?

  她正想著,馬匹一聲嘶鳴,馬車猛的一晃,忽然狂奔起來。

  滾燙的水潑了滿地,爐中的炭火被甩出,許多落在水裡發出刺啦啦的聲音。

  魏菀在深宮之中,不是沒有見過夫人們勾心鬥角弄出人命,但畢竟未曾親身經歷過這樣的血腥。眼下看似鎮定,其實心中早已慌亂不堪。

  魏菀緊緊閉著眼睛,嗅到血腥之中竟然夾雜著一絲燒焦的味道。她睜開眼睛,瞧見榻上不知何時竟著起火來,而且眼見火勢已經難以控制。

  這時魏紈才堪堪回過神來,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小臉蒼白,恐懼令她連哭泣的聲音都難以發出。

  魏菀腦子裡一片混亂,卻也知道,眼下只有跳下車一條路可走,否則就算不被殺死也遲早會被燒死在車裡。

  「紈兒,莫怕,莫怕!」魏菀一邊安慰著妹妹,一邊打開車門。

  因著積雪太深,馬車的速度其實並不是很快,魏菀一咬牙,拉著魏紈跳了下去。此時此刻,她不得不慶幸這駕馬車的門在後側。

  一下車,周圍的打鬥聲無遮無攔的響在耳邊,魏菀意識到,其實無論馬車裡外,都十分兇險。她環視四周,驚駭的發現自己已經不知身處何處只有幾十個魏武卒追上來,卻根本不是這些白衣人的對手。

  魏武卒在戰場上列成方陣時,可謂無堅不摧,但遭遇到高手突襲,單個作戰的能力顯然比不上劍客之流。

  「先殺了魏公主。」混亂之中,不知是哪個人下的命令。

  魏紈已經幾乎沒有任何意識,魏菀獨自逃跑尚且不能,更不可能將其帶走。

  有三人就近沖了過來,將伏在地上的魏菀和魏紈抓了起來,看了一眼,從衣物和飾物上確認是魏國公主,便猛的揚起劍。

  陡然間,魏菀渾身的汗毛熟了起來,感覺比平時敏感了幾倍,她甚至能感覺到劍鋒逼近脖頸的寒涼,但她渾身已經僵住,頭部又被人固定住,死亡就逼在眼前,但骨子裡的驕傲,令她把尖叫的聲音死死壓在喉嚨裡。

  「啊!」

  就在魏菀閉目等死的的時候,身後的人一聲慘叫。

  魏菀被制住的後腦一鬆,不禁怔了一下,下意識的向後看。那個揮劍要殺她的人早已倒在雪地裡,迸裂的腦漿和著血在白雪上殷開,觸目驚心。可見射箭之人的臂力多麼驚人。

  她猛的抬頭向箭矢射來的方向看,卻見一名著玄甲的將領已經策馬過來。在周圍連片的廝殺裡,那人猶入無人之境般,轉眼就到了她面前,鐵臂一伸,絲毫不溫柔的將她攜上馬背。

  這時魏菀才反應過來,看出這是秦國將領的服飾,立刻道,「請帶上我妹妹!」

  攜著她的人,沒有給絲毫回應。她伏在馬背上艱難抬頭,他頸上一圈黑色的狼毛將臉掩去大半,只露一雙透著冷冽的鷹眸和斜斜入鬢的眉。

  「請帶上我妹妹!」魏菀奮力掙扎。方才在生死一線上,她都沒有逃,現在更不可能扔下魏紈。

  可惜,她用盡全力的掙扎在他的禁錮中沒有起到半點作用。

  魏菀向後看了一眼,才發現另有一名武將把魏紈帶上馬,微微鬆了口氣,劫後餘生的眼淚沒有任何預兆的倏然流下。

  「君上,劫匪已經全部制服。」攜帶著魏紈的那名將軍道。

  魏菀驚訝的抬頭看向這個近在咫尺的人,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秦公居然會親自來營救她。

  想到自己現在這副狼狽模樣,魏菀臉頰一熱,掙扎著下馬。贏駟這回倒是沒有攔著。

  「多謝君上相救。」魏菀知道自己現在並不美麗,但她極力保持著自己的修養。

  贏駟居高臨下的坐在馬背上,微微垂眸,極為淺淡的掃了她一眼,「不必多禮。」

  冷淡的聲音融入寒風,更添了幾分漠然。

  「君上,這些匪徒如何處置?」將軍見贏駟驅馬欲走,立刻請示道。

  「分屍,示眾。」贏駟拋下兩個詞,便離開。

  那名將軍翻身下馬,沖魏菀拱手道,「公主受驚了,在下司馬錯。」

  魏菀看著這名健碩中年男人,見他不卑不亢,一雙眼眸凜然有光,便知定然不是一般身份,於是微微還禮。

  「請公主稍候,馬車馬上就會過來。」司馬錯道。

  「勞煩將軍了。」魏菀歉然。

  司馬錯對魏菀的印象還算不錯,方才的情形他也看得一清二楚,一個養在深宮的女子能有這份鎮定已經著實不容易,「公主無需客氣,這都是屬下分內之事。」

  話說著,秦國準備馬車已然趕過來。

  「這是君上的車,不過平時極少使用。」司馬錯補充了一句。

  魏紈被抬上馬車,魏菀看了一眼贏駟離開的方向,亦轉身跟著上車。

  進入馬車,從擺設裝飾中亦能感受到贏駟那冷硬的性格。秦國尚黑,馬車中的幾、榻均是黑色,邊沿處帶著簡單而大氣的紅色紋案,除此之外別無裝飾。

  魏菀試了試魏紈的鼻息,見無異狀,才全然放下心來。

  身心一鬆,疲憊便席捲而來,她在榻沿靠了一會兒,不知怎的,一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贏駟那雙冷漠的鷹眸。縱使他方才並沒有透露出絲毫溫柔,相反十分冷硬,可是她心中還是抑制不住欣喜。

  他能及時出現,說不定就是準備親自出關迎親,不管是出於什麼政治原因,還是別的什麼,在他把她攜上馬的那一刻,她心底的某一處已然悄悄變化了。

  尚未入秦,魏菀便已經感覺到未來夫君那雙強有力的臂膀,能夠撐起一片廣闊的天地。於是對於這次聯姻的悲觀心態,也變得期待起來。

  車外,司馬錯翻身上馬,看了一眼馬車,不禁有些同情。他能看出魏菀對君上有了不一樣的心思,可是恐怕註定要落空的吧!

  司馬錯很瞭解贏駟。成為贏駟的女人,是幸事也是不幸,因為必然會得到他最周全的保護和最妥善的照顧,也因為幾乎不可能得到他的愛。

  他的目光,在天下,他熱血,澆灌於戰爭和開拓,那一顆心,更是全部都系在了大秦。

  不知有沒有女子能走入贏駟的心,但司馬錯可以肯定,不是魏菀那種。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七二章 不回秦國了

  表面上,贏駟並未追查襲擊魏公主的幕後主使,三百餘人直接分屍示眾。這一舉動不禁震懾了幕後之人,亦在列國之間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這樣殘暴的手段,自然令儒、墨等學派的憤怒,面對他們的口誅筆伐,贏駟的回應是:擾亂兩國聯姻,欲圖挑起戰爭,用心險惡至極!相對與兩國黎民百姓的安危,三百人算得了什麼?寡人寧願背負一世罵名!

  何等的大義凜然。

  「哈哈哈!」宋初一聽谷寒口述贏駟的這番言辭,忍不住捧腹。

  谷寒皺起眉頭,「先生笑什麼?」

  宋初一斂起笑,乾咳了一聲,「我是高興君上如此關愛蒼生。」

  這話誇讚秦孝公還算合襯,贏駟與他父親不同。

  谷寒見她神色正經了許多,便繼續稟報,「公子疾已經到秦,先生的信函在年關之前必能抵達咸陽。」

  宋初一點頭,「說說巴楚之戰吧。」

  十天前,楚國有兩萬精兵順著江水打入了巴國的魚複。巴國明知後方楚國虎視眈眈,卻不知怎的對蜀國開戰了,導致後方空虛,被楚國趁虛而入。然巴人是出了名的驍勇,硬是將楚國兩萬精兵阻在了魚複。

  近兩日雙方均已援兵,戰事膠著。倘若楚國真是鐵了心不惜代價一舉攻下巴蜀,巴蜀危矣!

  谷寒道,「率領兩萬精兵的將領是韓癸,副將一個是董敘,另外一個是名不見經傳新人,叫礱穀不妄。」

  「好小子!」宋初一精神一震,礱穀不妄果然不是池中之物,短短時間從千夫長爬到副將的位置,實在不簡單。雖然依著宋初一的猜測,這副將的位置也只是臨時的,並不穩固。但此戰一旦占上風,他基本也就能穩住位置了。

  谷寒不解道,「先生說的是……」

  宋初一微微抬手,並未為他解惑。轉而道,「我們先靜觀其變。」

  谷寒應下,繼續道,「還有另外一件事情,有消息傳來,魏趙休戰了,細節並不清楚。」

  「先生。接引使來了。」侍女在門外稟報。

  宋初一挑了挑眉梢,「請他進來。」

  少頃,俞承步履匆匆的走了進來,微微拱手,接著便道,「王上召見,請先生即刻入宮。」

  「這麼急?」宋初一話雖這麼問,面上卻無絲毫驚訝。

  通商之事已經拖了這麼些天。蜀王習慣在女色上紓解壓力,這些天卻是看著哪個美人都乏味,幾乎每隔一天便會召見宋初一一回。讓她講講子朝美人。宋初一不僅講了子朝,順帶著將列國美人全都數了一遍,蜀王聽著恨不能立刻派人去搜羅一些來。

  宋初一理了理衣襟,便隨著俞承出門。

  蜀王宮的正殿之中,權臣齊聚,氣氛肅然。宋初一來到蜀國半個多月,這還是頭一次被如此正式的接見。

  「外臣見過王上。」宋初一甩開大袖,躬身施禮。

  蜀王道,「免禮,請入座。」

  宋初一在客座上跽坐下來。便聽蜀王道,「丞相,告訴使節商議結果吧。」

  立於首位的丞相開口道,「我等認為,蜀秦通商可行,只不過秦國若想從我國買糧。須得每歲向王上納貢才能顯示出誠意。」

  「納貢?」宋初一蹙眉。

  諸侯國向天子呈上財產土物可稱之為納貢,附屬國向宗主國交納財物亦可稱之為納貢,蜀國的意思,顯然是屬於後者。

  不過是通商而已,竟然提出如此無禮要求!

  宋初一忽然嗤笑一聲,「敢問王上,不知是何人想出這個條件?」

  其實這話不必答,不管是誰想出的條件,其他人終歸是同意了的。

  「怎麼,秦國不肯?」丞相見宋初一的反應,冷聲問道。

  「倒不是不願。」宋初一看向丞相,「今周天子尚在,秦國公然向蜀納貢,是為叛出,免不了要招致災禍。秦,雖缺糧草,但又豈肯為了糧草而將自身置於險境?」

  宋初一余光瞥見朱恒欲說話,便轉向他,繼續道,「況且,秦向蜀納貢,山東六國會如何想?他們必然會以為蜀國有伸手中原之意,倘若引得他們群起而攻之,縱有重重天險阻隔,也未必能保蜀國安穩。所以這個條件,是為難秦國也是為難自己。」

  巴蜀並不在周王室的統治範圍之內,秦國沒有任何理由向它納貢。

  見眾人陷入沉思,宋初一又適時的給出一個建議,「所謂‘納貢’也不過就是個名頭而已,兩國邦交,秦國必不會吝惜財物,何須糾結那兩個字呢?不知王上以為如何?」

  這不是區區兩個字的問題,丞相方欲張口,卻比蜀王晚了一步。

  「使節說的有理!」蜀王笑道,「既是如此,寡人便同意通商了,秦魏都能聯姻,秦蜀通商又有何不可?寡人瞧著秦公悲天憫人,顧念黎民蒼生,是個不可多得的賢君。」

  宋初一面上帶著微微笑意,蜀王是著急得到美人,又想著通商並無多大關礙,所以才隨口找了一堆藉口,她可不會以為蜀王真心誇讚。

  眾臣一時找不出什麼藉口來辯駁,而且事情已經議了半個月之久,再不給個答覆有些說不過去。

  事情就這麼「愉快」的定了下來。

  蜀王回了國書,宋初一便將東西交給了谷寒,令他帶上所有劍客,快馬加鞭將消息送回咸陽。

  傍晚蜀王辦了一場送行宴,才得知秦人已經全部離開,只剩下宋初一一人。

  「為何走的如此匆促?懷瑾為何不一起走?」蜀王疑惑道。

  宋初一瞇起眼睛,笑道,「他們是被我騙回咸陽。蜀國風景大好,豐衣足食,我打算在蜀國久居。王上也知道,我們道家更喜歡自在。」

  蜀王訝然道,「懷瑾不打算回秦國任官了?」

  「我並非在意衣食簡陋,而是對道法有了更深的領悟,準備在巴蜀之地多留幾年。」宋初一道。

  蜀王想起朱恒曾與他說過,秦國使節衣著破舊,向來在秦國的日子並不好過。蜀王和宋初一接觸這些天,判斷她與莊子不一樣,莊子是真正的拋開世間羈絆,而宋初一卻是一個很追求享受。雖然她說領悟道法,但誰知道是不是覺得蜀國魚米富庶,所以便留下享受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37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七三章 有一種男子

  宋初一的脾性倒是挺合蜀王喜好,於是問道,「懷瑾留在蜀國,寡人封你做客卿如何?」

  「蒙王上抬愛,懷瑾不勝感激,不過客卿之位實不敢當。」宋初一放下酒樽,正色回絕。

  客卿,是授予非本國人而在本國任高官的人。這個秦蜀通商的當口,這個職位是萬萬不能接受的,否則谷寒等人回去必死無疑。再者,誰知道蜀王是不是有意試探她?

  「有何不敢當?寡人可是聽說了,懷瑾年紀輕輕在中原名聲大噪,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蜀王話雖這麼說,卻沒有再提客卿之事,轉而問起了宋初一的行程,「先生準備在何處安居?」

  「先在王城住上幾個月。據說王城附近有天境,在下想追隨莊子的腳步,前去一觀。」宋初一笑道。

  附近山谷有湖許多大大小小的湖泊,鑲嵌在山谷之間,若琥珀,若碧玉,若明鏡,碧藍透澈,映著蒼翠的山和繁花豔麗,恍然不似人間景色。而且不知是何原因,這片山谷中四季寒涼,據說可以使人開靈竅。蜀國又有傳說,這些地方,是遠古神祗的居所,所以稱之為天境。

  這些地方不允許普通人擅闖,但蜀國人認為,才學高博者可以通神,所以從不阻止士人進入。

  「先生既然是悟道,天境的確是不二選擇。」蜀王頗以為然,心中已有幾分相信宋初一是真想留在蜀國領悟天道了。

  絲竹聲聲悅耳,蜀王尤覺得寡淡,不禁歎了口氣道,「從秦國入蜀,需要一些時日吧?寡人的子朝美人何時才能入懷啊!」

  「斯美人者,遠觀可以賞心悅目,入懷彷如銷魂蝕骨。」宋初一笑著放下酒樽,旁邊的侍女立刻又注滿。

  蜀王斜斜倚在扶手上,仰頭飲盡一杯酒水。咂了一下嘴,伸手摸著下顎的青須,目光中多了一絲曖昧,「那名子朝美人可有一技之長?譬如床笫之間……」

  「哈哈。王上這可是為難懷瑾了,那等美人,於我來說能看上一眼已是難得,如何能知道這些?」宋初一說著,身子向前微傾,聲音低緩了一些,「不過。素聞子朝舞技出眾,歌聲更是繞梁不絕。」

  舞技出眾,必然是腰肢柔軟,歌聲繞梁,那聲音……

  蜀王喉頭微動,發覺自己某處起了反應。每每這個時候,當他準備先從後宮裡隨便拽一個解決一下問題,見到那些凡俗女子卻又不行了。

  其實那些美人姿色都不賴。可惜蜀王成日膩在後宮,新鮮感早就消失的差不多了,再加上心裡惦記一個天仙似的美人。越發覺得沒有興致。

  宋初一打斷他的愁緒,「王上是否可以摒退左右?」

  每次宋初一都能給他驚喜,他立刻揮手令所有人都出去。

  「子朝美人一時半會也到不了,王上總不能禁欲吧!不如試一試新鮮的玩法?」宋初一道。

  蜀王大感興趣,不禁從王座上走了下來,與宋初一促膝而坐,「懷瑾且說來!」

  「王上可曾聽說過中原有權貴喜愛圈養孌童?」宋初一問道。

  蜀王厭惡的皺起眉頭,「聽說過,實在噁心至極。」

  「倘若是一般的男人膩在一起當然噁心。但王上可曾聽說,世間有一種男子。肌若溫玉,淨若清泉,息如清風,其聲若鳳啼,含笑間,柔而不弱。媚而不俗,風情與女子迥異。」宋初一緩緩道。

  溫玉、清泉、清風……蜀王想像了一下,倘若是這樣的男子抱在懷裡……雖然感覺有些奇怪,但不像先前想像的那樣令人作嘔。

  宋初一觀察他面上細微的神情變化,唇角微微一彎,道,「我且與王上講講個中的妙處。」

  蜀王對男人倒也不是特別感興趣,純屬好奇心驅使,連連催促道,「且說,且說。」

  兩人湊在一處,興致盎然的聊了起來。

  作為一個策士,若是想混的開,君主期待什麼,你便要能拿出什麼來,在這方面上宋初一無疑十分合格。

  足足聊了近兩個時辰,蜀王放宋初一出宮的時候,天色已經黑透。

  外面霧氣飄渺,彷如細細的雨絲飄落,只從前殿到宮門的地方,髮絲上便沾染了細細的水珠,微微泛白的顏色令人恍如老了幾歲。

  宋初一上了馬車便閉眸小憩,待回到驛館中才反應過來,如今只餘下她一人了。

  屋內只點了一盞孤燈,宋初一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仰頭咕嘟嘟的灌下去之後,才發覺冰涼。冷水對口舌食道的刺激,令她呲牙。

  「先生消渴。」侍女端了熱茶過來,給宋初一倒了一杯。

  宋初一接過熱茶,捂著微涼的手,見兩名侍女拿了火摺子將屋內的燈一一點亮,便用蜀語道,「不用點了,都下去吧。」

  「喏。」侍女們躬身退了出去。

  偌大的屋子裡,只剩下幾盞昏黃如豆的光亮伴著她。

  孤獨,對於宋初一來說並不陌生,也不可怕。無論對於誰來說,在成功的道路上都不能缺乏耐性和毅力。

  燈下,宋初一閉眸想事情。

  在蜀國的計畫已經開了頭,宋初一認為眼下不是繼續執行的最佳時機。蜀王在「欲」這方面容易衝動,但他並不是一個愚蠢的人,眼下他表面上與她十分熟絡親近,說不定私底下對她重重防備。除此之外,魏國似乎對她有殺心,倘若貿然四處走動,說不定這條小命哪天就交代在蜀國了。

  當務之急是儘快與籍羽、季渙會合,有了兩人的保護,她才能稍微安心做別的事情。

  不知靜坐了多久,宋初一回過神來時,手裡的水已經只剩下一點點溫度。她直身正要起來,耳朵卻敏銳的捕捉到了一絲異響。似乎是布料摩擦的聲音,一閃而過,快的讓人不由懷疑是不是幻覺。

  放下水杯,宋初一聽著自己衣料摩擦的聲音,與方才有細微的不同。

  燈光微顫,宋初一餘光瞥見地上的影子。身後果然有一人持劍正在悄悄靠近,眼看距離她只有兩尺的距離。

  「何人!?」宋初一陡然一聲厲喝。

  身後那人微微一驚,動作遲緩了一息,卻見宋初一在地上一個翻滾。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短劍,幾乎是眨眼之間,小腿上一涼,旋即有熱血噴了出來。

  殺手反應迅速,反手一劍往宋初一身上刺,動作迅猛淩厲,比她方才的動作更加俐落。

  兩人交上手。一息之間,屋內不知從哪裡又冒出三個黑衣人,呈扇形將宋初一圍起。

  宋初一方才一聲厲喝,不僅使殺手動作遲疑了一下,也驚動了外面的護衛,外面走廊上已經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傳來呼叫聲,「先生?」

  四名黑衣人立刻撲了上來。宋初一那點三腳貓的功夫根本不足以在數名殺手圍殺之中自保,轉瞬間身上便掛了彩!

  她眼下自顧不暇,根本不敢分心去回答護衛的話。於是借著躲避刀劍向幾上一撲,把滿幾的茶壺被子掃落一地。

  不用任何回答,屋外的人也知道出事了。砰的一聲,門被踹開,蜀兵衝了進來。

  「走!」刺客中有一人發出嘶啞的聲音。

  其他三人立刻依言撤退,轉身從後窗翻了出去。

  「抓住刺客!」蜀兵一時吵吵嚷嚷的往窗邊跑。

  「不要去追!」宋初一用蜀語喊道。

  很多蜀兵愣住,有些人沒有反應過來,已經跟著從後窗追了去。

  「莫追!」宋初一再次喊了一聲。

  跑到窗邊的蜀兵停下腳步,滿臉疑惑的回過身來。

  「這四人不是死士,如此輕易的放棄刺殺。說不定是為了引你們離開,以便其他人再下殺手!」宋初一道。

  也不一定就真的是調虎離山,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魏王既然想取她性命,又明知道她周圍有秦國眾多劍客保護,便不會只派四個殺手前來,就算這回不是陷阱。殺了四個,對他們來說算不得什麼,還是在今夜保護好她小命妥善最重要。

  為首的將領覺得宋初一說的很有道理,揮手示意他們歸隊,回頭對那些被嚇傻了的侍女沒好氣的道,「還不快去叫醫者為先生包紮!」

  宋初一的傷口全在背上和手臂上,豈能讓醫者清理,「不必了,在下通醫術,讓醫者取藥來,我自己包紮。」

  蜀將看了宋初一一眼,沒有強求,依著她的意思令人取來藥箱,然後在屋子周圍佈置人手,加強保護。

  宋初一的醫術不見多高明,但這點外傷包紮絕沒有問題,只是背部的傷口無法上藥,只能暫時用清水沖洗,用乾淨的布隨便裹上。

  濃濃夜色中,四條黑影在一人高的野草中飛快前行,不多時便到了一處小院。

  小院柴扉半敞,主屋的窗子透出昏暗的光。四人扯下面巾,徑直走進屋內。

  一襲煙灰色廣袖布袍的年輕人跪坐在幾前,自顧擺弄上面的棋局,七個壯碩的勁裝劍客靠牆拄劍而立。

  「閔先生。」四人之中,唯一的一個女子首先開口。

  女子臉盤很小,柳眉鳳眼,鼻樑高挺,嘴唇極薄,再加上她不自覺的緊緊抿著,面相清秀中略顯涼薄。

  閔遲將手中的棋子丟在缽內,轉過頭打量四人一眼,輕笑道,「失敗了?」

  四人面上閃過一絲惱怒,那女子皺眉道,語氣似是質問,「你明知道我們會失敗!」

  「你們拿武力去拼智慧,除非壓倒性的強勢,不給絲毫生機,否則很難奈何得了她。」所以這個結果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女子眉頭皺的更緊,柳眉的弧度顯出幾分淩厲,「王上派你來不就是為了出主意!我看你與他就舊交,根本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紫川!怎麼與先生說話呢!」旁邊的中年男人訓斥道。

  被稱作紫川的女子,將手中的黑色面巾狠狠扔在地上,冷盯了閔遲一眼,憤憤轉身出去。

  「某替紫川給先生賠禮,望先生莫要與這個碎女子計較。」中年人拱手躬身施禮。

  「尹川無需如此。」閔遲起身親自扶起他,「她說的對,我本心無意殺宋懷瑾。但我也知道,王命不可違。放心吧,只是眼下殺他的時機尚未成熟。」

  尹川遲疑了一下,問道,「某打探到宋懷瑾令所有秦國護衛先返回咸陽,身邊一個未留,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

  「秦使居然獨自滯留在蜀,你不覺得奇怪嗎?先靜觀其變。在下重複一遍王令:能活捉最好,若是不能便斬草除根。」閔遲一字一句說出,頗有種警示的意味。

  尹川反復咀嚼這幾句話,陡然明白,其實王上對宋初一依舊感興趣,所以這道命令偏重的是「活捉」,不得已才可以動手滅口。

  閔遲見他神情變化,知道明白了個中含義,便道,「時間不早了,休息吧。」

  「是!」尹川領著眾人出去。

  屋內一片安靜。閔遲垂眸看著棋局,這是那日與宋初一對弈時的復原,他與宋初一對弈次數不多,但每觀棋路,便愈發覺得倘若能與她這樣的人智鬥,此生必然能多幾分趣味。倘若有選擇,他也不會選擇暗殺她。

  屋外,霧氣渺渺。遠處的整個王城的建築隱在其中。

  平靜的度過了下半夜。

  次日清晨,宋初一在背部的灼痛中醒來。侍女剛剛為她梳理好頭髮,接引使俞承便趕了過來,一是問她傷勢如何,二是傳召她入宮。

  宋初一沒時間用早膳,只簡單清理了一番,穿上深藍色的廣袖袍服,隨著俞承進了宮。

  蜀王一向是想到什麼做什麼,宋初一是知道的,但她著實沒有想到,昨日才準備引導蜀王對男風的興趣,今早他便興致勃勃的告訴她:懷瑾,寡人昨晚試過了,果然滋味別有不同!

  看著蜀王那張仿佛煥發人生第二春的臉,宋初一張著嘴愣了半天。

  「可惜寡人一時沒尋著你說的那種溫玉清泉般的男子,不過昨晚的少年也湊合看的過眼。」蜀王兀自意猶未盡的模樣,轉眼見宋初一雙眼無神,便道,「懷瑾臉色蒼白,傷勢可重?」

  宋初一回過神來,昨晚她背部傷口是流了不少血,只不過她也不好說自己傷勢嚴重,免得蜀王一時心血來潮,令醫者給她醫治,「傷勢倒也不重,只是有些受驚。」頓了一下,她笑著轉移話題,「王上領悟性真是令懷瑾為之欽佩,這麼快便能體味三分。」

  「哈哈!」蜀王頗為高興,他又找到新目標了,「等會寡人便讓王后去挑選漂亮少年。」

  宋初一背上火辣辣的疼,唇角卻挑起一個弧度,「王上,懷瑾倒是想起一個清風明月般的美男子。」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七四章 你替我包紮

  蜀王大感興趣,卻也不無擔憂,「你說的這個人,不會又是山高水遠吧?」

  宋初一笑道,「此人眼下正在王城附近,王上若是感興趣,不妨請來一觀。」

  「當真?」蜀王剛剛對美男子產生一絲興致,自然不會放近在眼前的機會。

  宋初一仔細形容了一下閔遲的樣貌。閔遲本就生的俊美,再加上添油加醋的敘述,蜀王興致更濃。他一貫說風就是雨,當下調集王城附近的一萬人馬開始搜尋。

  於是,宋初一又好意提醒了一下大致的方向。

  蜀王有了新的目標,宋初一便趁機立刻脫身,說去天境先看看風景。

  出了蜀王宮,宋初一會驛站取了東西便直奔籍羽寄宿的地方。

  這是在王城西南角的一個小院子,院子裡長滿了荒草,但僅有的三間房屋似乎是近些年新蓋的,在一堆荒草中看起來還不算破敗。

  宋初一看見院子裡晾著的衣物,確定就是此處,便抬手敲了敲門。

  須臾,籍羽從屋裡走了出來,看見是宋初一不由加快腳步,「先生臉色怎會如此蒼白?」

  走近之後,籍羽才看見宋初一鬢髮邊全是細密的汗水,連忙接過她手裡的東西,伸手扶住她。

  季渙和衛江也緊接著出來,看見這等情形,面色微變,連忙快步走了過來。

  「我受傷了,準備些乾淨的水,幫我包紮。」宋初一簡單的交代了一下。

  「我去燒水。」季渙立刻去打水。

  衛江覺得宋初一應該有話私下同籍羽講,自己在這裡又幫不上什麼忙,便幫季渙燒水去了。

  兩人進屋,一坐定,籍羽便問道,「出了什麼事?」

  「昨晚遭人刺殺。」宋初一閉目。在傷勢如此之重的情況下,早晨應對蜀王已經耗去了她全部精力。

  籍羽看出她的疲憊。也就不再多問。

  半刻之後,季渙扛著兩大桶水進來,見宋初一閉眼養神,便放下水。退了出去。

  「我去找衛江給你包紮。」籍羽起身往外走。

  他剛剛到門邊,便聽身後宋初一虛弱的聲音道,「你來替我包紮。」

  「你……」籍羽回過身,看見宋初一平靜無瀾的目光,拒絕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宋初一伸手解開腰帶,將外袍脫下扔到一旁,「別磨磨唧唧。男男女女那點破事抵不上我的小命。你若是不願意,就去讓渙過來,我不信別人。」

  籍羽看著她中衣上已經被大片的血浸染,眉心微皺,走到她身後跪坐下來。

  中衣落下,裡面亂七八糟裹了一堆布,籍羽用劍把布條劃開,可是有些已經與傷口處黏在一起。根本扯不下來,那傷口大部分還沒有結痂,有些細小的地方結痂又裂開。慘不忍睹。

  籍羽用水將粘住的布打濕,他知道很疼,便說話轉移她的注意力,「你不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樣?身上這麼多疤痕,日後怎麼辦。」

  所謂「旁人」,指的是其他男人吧。宋初一聽他這麼說,忍不住笑道,「折騰的白白嫩嫩作甚?靠臉吃飯沒有好下場。」

  「嘶——,你輕點。」宋初一呲牙,感覺到籍羽力道放輕了。繼續道,「再說,靠我這張臉也填不飽肚子。」

  「嗯。」籍羽輕哼出一聲。

  宋初一扭頭看了他一眼,「我說你這人有沒有點人性,我都傷成這副模樣了,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

  「你長得還算能看。」籍羽道。

  宋初一咂嘴。「得了,就你這叫安慰?」

  「我說你風華絕代,你信嗎?」籍羽說著,飛快扯下一塊黏在傷口上的布,鮮血順著脊背緩緩留下。

  可宋初一卻沒覺得特別疼,只覺得在背上滑落的時候癢癢的。

  夕陽從窗縫漏進來,落在宋初一身上。

  她誠然不是個美人,但一身的皮膚卻是細膩如脂,長年不見陽光的身上,比臉要白皙許多,與鮮血相映,在夕陽裡糅合出一種奇特的美感。

  籍羽從來都沒覺得宋初一長得醜,至少她五官十分端正,甚至分開來看,每一處都很出色,只是不知怎的,組合在一起就顯得平平。再加上她平時不是懶散隨意,便是如士人一般自信瀟灑,絲毫不具備溫柔賢淑,作為一個女人來看,確實失敗至極。

  可是,這樣一個女人,他並不厭惡,反而更多的是欣賞和欽佩,而且越是接觸的久,便越是能夠發現她身上有許多可貴之處。

  「有一句話或許我不該問,但實在很好奇。」籍羽將她背上擦拭乾淨,一邊上藥,一邊問道。

  「嗯?」宋初一示意他繼續說。

  籍羽仔細聽了一下,確定屋外沒有人,便問道,「你想過男人嗎?」

  「唉!」宋初一咂了咂嘴,道,「食色性也。聖人尚且如此,我豈能無欲?」

  不過對於這方面,宋初一向來很有分寸,譬如她就算對贏駟再感興趣也僅僅止於「觀」,譬如雖然對籍羽襲胸卻不會更進一步,有些人,該是君臣的必須要保持好君臣關係,該是兄弟也絕不能越雷池一步。至於趙倚樓……

  宋初一忽然想到很久沒見到他了。那個彆扭的孩子,也不知因為什麼突然不告而別。

  「好了。」籍羽從屋內找出一件乾淨的中衣遞給她。

  宋初一身上被裹得只能看見肩膀,也沒什麼好避諱的。

  「先生這好生休息吧,我去煮食。」籍羽起身將染血的碎布收拾了一下,給宋初一鋪好被褥。

  折騰了一天,宋初一已經筋疲力盡,趴在床榻上一會兒便睡著了。

  她這廂睡的昏天暗地,王城卻是亂成了一團。

  軍隊一萬人馬出動,王城百姓還道是要打仗了,紛紛閉門不敢出,誰能想到只是為了尋個美男子?

  眾臣深深瞭解蜀王的性子,知道怎麼勸阻都無用,便攛掇王后去說。

  可惜好勸歹勸,也分毫沒動搖蜀王的心。蜀王的邏輯是這樣的:如果你沒有本事生成一個絕代美人,就老老實實做好本分,別跳出來指手畫腳。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38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七五章 秦公大婚夜

  夜色,秦國。

  咸陽宮內紅色比往日多了一些,莊重而不失喜氣。

  今日是秦公迎娶新後的日子,早已行完周禮,新房內,一襲火紅嫁衣的魏菀垂眸跽坐,面上紅霞使得整個人越發明豔。在她對面席榻上,那一襲玄色華服的男人渾身散發的冷漠令人莫敢逼視。

  紅帳,新婦,光線曖昧,只有這個男人格格不入。

  這麼坐著大約半個多時辰了,但贏駟絲毫沒有動靜。魏菀不敢抬頭去看他在幹什麼,想了許久,覺得自己一個新婦勸夫君早些休息,顯得太迫不及待了,因此只好這麼靜靜的等著。

  「君上,時辰不早了。」帳外,內侍輕聲提醒。

  魏菀微微抬眼,正對上一雙鷹眸,心頭猛地一縮,連忙低下頭。心中暗暗吃驚,她的父王渾身威儀令人倍感壓力,眼前的男人雖然年紀輕輕,居然更為可怕。

  「啊!」她正想著,腰上猛然一緊,待她反應過來卻已經被橫攜了起來。

  內侍微微抬眼,見贏駟攜著新婦,大步從帳內走了出來,便悄悄揮手令人四周的侍女退下。

  魏菀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人已經被放在了榻上,縱然贏駟的動作顯得很粗魯,卻絲毫沒有弄疼她,這令她心中稍微好受了一些。

  待她回過神,贏駟的外袍已經解開,扔在了矮屏上,他身上只著一件白色中衣,一舉一動間,隱隱能看見衣物中結實的體魄。

  魏菀目光詫異,秦國比魏國要冷很多,眼下又是最寒冷的時節,即便屋裡燒了火盆依然很冷,他居然穿這麼少?

  「來人。」贏駟坐在榻沿,朗聲道。

  魏菀不安的從榻上爬了起來,端正的跪坐好。

  內侍匆匆躬身進來。「君上。」

  「給新婦卸妝。」贏駟道。

  「喏。」內侍應了一聲,退出去喚幾名侍女進來服侍新後卸妝更衣。

  贏駟披了一件緞衣在幾前坐下,取了一卷竹簡來看。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喘。侍婢們忙活著,卻半點聲音都不曾發出,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聲。

  內侍匆匆跑進來,雙手呈上一個小小的竹筒,「君上,急報。」

  「呈上來。」贏駟放下竹簡,伸手接過竹筒。從中倒出一根竹簡,略略看了一眼,眉頭頓時擰了起來,君威之壓頓時令所有人都有一種喘不開氣的感覺。

  啪!

  贏駟將手中的竹簡丟在几上,霍的起身往外走去。

  內侍連忙弓身將地上的竹簡撿起來重新裝好,令人取了大氅跟過去。

  贏駟走到門口時,頓住腳步,轉身沖著魏菀的方向道。「早些歇著。」

  隔著重重帳子,魏菀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感覺這句話的語氣對比之前的怒氣來說。已顯柔和。

  外面天空灰暗,開始飄著小雪,四周廊上的燈籠隨風搖曳,光線忽明忽滅。

  贏駟出了新房,大步往書房去,跟著後面抱著大氅的內侍一路小跑竟是被遠遠的甩在了後頭。

  贏駟在書房中坐下便道,「把人帶來!」

  少頃,公子疾和谷寒先後走了進來,拱手施禮,「參見君上。」

  「說吧。」贏駟目光淩厲。

  谷寒已經做好隨時丟命的準備。見贏駟這個模樣,卻還是心中發顫,「先生令我等帶著蜀國國書先行返回,他要留在蜀國一段時日。這是先生的書信。」

  內侍接過書信,呈給贏駟。

  巴掌大的白帛上用秦篆密密的寫了整頁,贏駟看完。順手將白帛丟進了身旁的火盆裡。

  「谷寒作為護衛,將大秦柱下史弄丟了,是為失職,下獄等待處刑。」這是贏駟這半個月來一口氣說的最長的話。

  內侍高聲傳達了他的意思,立即便有幾名衛士進來將谷寒壓了下去。

  「君上,先生他……」公子疾比谷寒先到的咸陽,並不知道具體情形。

  「柱下史說服蜀王與秦通商。」贏駟用目光示意他坐下,繼續道,「這是摸清蜀國地形的大好時機,原本用司馬將軍是最佳選擇,但動用武將,難免令蜀國方面有所猜忌,今後便由你負責此事,司馬將軍暗中協助。」

  公子疾沉吟道,「既然已經達成此事,先生為何還要逗留在蜀國?」

  「你也知道蜀王此人,性子急躁反覆。」贏駟唇角微翹,神情愉悅,宛若冰融一般,「巴蜀沃野千里,物產豐富,倘若能取之作為糧倉,何懼魏國!」

  頓了一下,贏駟繼續道,「我明日便修國書一封,你把子朝帶上,另備財物、美人若干,親自送到蜀國。」

  「是。」公子疾應下,反問道,「君上不擔心先生別有用心?」

  「用人不疑,他不惜至自身於險境,我又豈能寒了他的心?」贏駟顯然心情大好,連帶著話都多了起來。

  公子疾見狀也不禁開起了玩笑,「新婚之夜不耽誤君上辦正事,倘若沒有旁吩咐,臣弟就先告退了。」

  「去吧。」贏駟挑眉一笑,目送公子疾退出去。

  獨自坐在書房裡片刻,才開口道,「去喚景監。」

  對於贏駟來說,女人只是茶餘飯後的調劑品,歡好這等事,就應該是興致來了便做,沒有便罷,他不會被任何人逼迫,更不會讓自己成為別人的消遣。所以即便是兩國聯姻,也絕不能左右他。

  「君上。」景監匆匆趕來,身上衣物有些沒來得及理整齊。

  「宋懷瑾提到的那個張儀,目下可有消息?」贏駟問道。

  景監想不通這大婚之夜,君上怎麼忽然問起這個,卻還是恭謹的答道,「據說在齊國並不得志,臣下已經想法子逼他離開齊國,一旦他萌生去意,臣下便立刻派人接引其入秦。」

  贏駟頷首,「之前令你去查趙公子刻,可有眉目?」

  趙公子刻,也就是趙倚樓。那個為了追隨宋初一而放棄王位的人,贏駟曾經與其有過一面之緣,印象卻十分深刻。

  景監將查到的資訊仔細的與贏駟說了一遍。算起來,趙倚樓距離王位一直都只差一步之遙,這一次更是已經被推上了那個位置,照趙國的情況,他若是想趁機真的掌握政權也極有可能,但他卻輕易的放棄了。

  贏駟有識人之能,他不相信那樣一個頗具王者氣象的人會看不清情況。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七六章 一起泡澡吧

  蜀中天氣大好,宋初一身上傷口稍有好轉,便讓籍羽陪著她去天境轉悠。

  天空湛藍高遠,湖泊如鏡,映照四周紅楓、黃杏、綠松,午後陽光溫暖,微風輕拂,宋初一抄手站在湖邊的一株百年銀杏樹下,眯眼享受這難得寧靜的時光。

  籍羽在她身側拄劍而立,垂眸看著水裡的銀杏葉被微風輕拂,漾出一圈圈漣漪。

  倘若不是枯葉旋落,當真便如一幅靜止的畫。

  寧靜中,響起踩落葉的悉悉索索聲,那聲音漸漸靠近,宋初一閉上眼睛,唇角微揚。

  須臾之後,有個中年人的聲音響起,「可是懷瑾先生?」

  「何人?」籍羽轉眼看過去。

  來人與籍羽目光相接,心頭微微一寒,心歎一句,好鋒利的眼神!

  宋初一轉過身來,看著中年人微微一笑道,「恒大人。」

  朱恒再次看了籍羽一眼,遲疑了一下才向宋初一舉步走過去,面上也堆起了笑容,「天境美景,先生好生愜意!」

  「心自在,何處都愜意,恒大人覺得呢?」宋初一道。

  便如現在朱恒和宋初一都站在這裡,朱恒心裡卻未必愜意。

  朱恒愣了一下,旋即道,「先生果然睿智,在下這是特地來尋先生呢!先生可真是讓在下好找!」

  籍羽聞言,目光微轉,落在宋初一身上。前幾日宋初一因身上有傷,便留在小院中靜養,並未出來走動,她今日來天境,恐怕是特地過來等候朱恒的吧!

  宋初一並不解釋,只問道,「不知恒大人尋在下有何要事?」

  「王上近來頗喜男色。」朱恒盯著宋初一,遺憾的是並未在她面上看到任何神色變化,便緊接著道。「聽說先生認識一名男子,姓閔字子緩……在下連續追尋了兩日,昨日幾乎已經抓到人,竟是被其手下死士所阻。此人現在身負重傷。怕是走不遠,想要抓到他應該不難,但在下想來想去,有些事情不大明白,便來尋先生請教。」

  「恒大人請講。」宋初一神色依舊平靜如初。

  朱恒徹底放棄觀察她,直接問道,「先生是否知道。此人是何身份,身邊為何有死士相護?」

  「恒大人何必如此委婉?世人皆知我與閔遲有過節,我不否認,向王上說起他,頗有幾分報復之意。」宋初一輕輕一笑,拂去肩頭的落葉,挑眉看向朱恒,「他眼下效命魏國。魏國人攜帶死士偷偷入蜀,恒大人怎麼看?」

  朱恒面色凝重起來。他之前只想到閔遲身份不一般,也聽特地派人調查過。略略聽說過兩人的傳言,但瞭解的並不詳細,因此懷疑宋初一故意向王上薦此男色,恐怕別有圖謀,卻未曾更深層的去想。魏國策士攜帶大批死士入蜀,肯定不會幫蜀國搞建設吧!

  想著,朱恒目光時不時的往籍羽身上瞟。

  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你不也是帶著死士嗎?

  宋初一卻故作不知,只當他是對籍羽比較好奇,便笑道,「這位是籍羽。在下在魏國認識的朋友。」

  「啊,幸會幸會!」朱恒「恍然」,拱手見禮。

  籍羽抱拳回禮。

  「恒大人還有事嗎?」宋初一問道。

  朱恒見宋初一委婉的下了逐客令,還倒是自己方才的懷疑惹惱了她,卻也不好挑明,只能拱手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冒昧之處還請先生海涵。」

  「恒大人但說無妨,在能力範圍之內,在下義不容辭。」宋初一見朱恒面色似有疑色,遂接著道,「在下在蜀國靈山秀水之中頗有感悟,今已然辭去秦國官職,準備在蜀國盤桓些時日,少則數月,多則三五年,抑或定居,然則蜀國部落眾多,道路複雜,將來怕是得請恒大人多多照拂。」

  想起宋初一剛到蜀國時的種種表現,朱恒對她的話立刻相信了七八分,對於這點小小要求,他想也未想的便應承下來,「小事耳!先生有難處只管與我說。」

  既然宋初一有求,朱恒再說起請求來,就多了幾分底氣,「王上這幾日又犯起倔脾氣,說是非要捉到閔子緩不行,先生也知道,巴楚之戰,楚國此時略占上風,雖然我蜀國與巴國一向不和,但畢竟打斷骨頭連著筋,王上要動用三萬人去尋一男色,實在是……並非好時機。」

  朱恒無奈的歎了口氣,行了個大禮,「我觀王上與莊子和先生頗為相投,想請先生勸勸王上,恒,在這裡拜謝了!」

  宋初一上前幾步,伸手虛扶起他,「恒大人無需如此,我向王上薦此男色時,實未曾料到王上會如此上心,才至今日局面,倘若能勸住王上,也是我應該做的。」

  「哪裡,魏國策士攜死士暗入蜀國,還要多虧先生提醒。」朱恒道。

  兩人互相恭維了幾句,便有說有笑的並肩回王城。

  這番接觸,倒是讓宋初一對朱恒此人有了不同的看法。原以為朱恒不過是個目光狹隘之人,現在卻知道,他恐怕是因為封閉在這崇山峻嶺之中從未出去過,所以對中原事情的瞭解並不那麼詳盡,他的能力和對蜀國的忠誠卻毋庸置疑。

  有朱恒的引領,宋初一與籍羽直接進入了王宮。

  在殿外等候了一會兒,傳話的人便請宋初一進去。

  因著宋初一極少與蜀王談論政事,又有許多新奇有趣的想法,所以很得蜀王的心,他這幾日正被群臣勸諫的頭暈腦脹,後宮一幫女人長得又俗豔又黏黏糊糊,他煩躁的很,此時聽說宋初一覲見,頓時來了精神。

  侍者領著宋初一穿過大殿,繞了不知幾個回廊,才至一個清幽處,看著裡面升騰的嫋嫋熱氣,宋初一心道不妙。

  她這廂才想罷,便就聽見蜀王的聲音,「給懷瑾先生更衣,下來同寡人泡一會兒。」

  原來這裡是處溫泉,面積不大,但是水質極好,便順勢修成了一個半屋半園的浴房。

  「王上好意,懷瑾心領了。」宋初一退後一步,避開前來服侍她解衣的侍者,「王上也知道,前幾日懷瑾受了點傷,結痂尚未脫落,實在不便下水。」

  「嗯,寡人這幾日被吵吵的腦袋疼,記性也不大好了。」蜀王懶懶的道。

  宋初一垂眼,看清蜀王裸身泡在溫泉裡,熱氣蒸騰,但水很清,裡面一切看得十分清晰。

  「王上真是雄偉。」宋初一誠懇的誇讚道。

  且不論誇的是哪兒,男人嘛,哪裡雄偉都是不錯的,蜀王嘿嘿一笑,令人抬了坐榻給宋初一。

  雖然宋初一並沒有參觀他泡澡的興趣,但既然人家不介意,她有什麼好扭捏的?於是大大方方的安坐,與蜀王閒話起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39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七七章 蜀王的盤算

  宋初一不得不感慨蜀王的行動力,這才沒幾日的功夫,他身邊所有的美婢一律全換成白生生的美少年。

  宋初一自問也是有些見識的,但如此極致的口味轉換,還是讓她歎為觀止。

  「王上近幾日心情如何?」宋初一目光從左右兩側美少年的身上掃過,語氣中帶著恰到好處的揶揄。

  「玩法倒是有趣。」蜀王從水中出來,立刻便有侍者幫他擦拭身子,披上外袍,笑望著她,「莫非先生也深知其味?」

  隔著霧氣氤氳,宋初一腦子飛快轉動,沉默片刻直視蜀王的眼眸微微彎起,咧嘴笑道,「不敢瞞王上,懷瑾以前做奴隸買賣,不知往權貴府裡送了多少美人兒。」

  這話似是答了,其實根本沒有回答,卻不出意外轉移了蜀王的注意力。

  蜀王眼睛發亮,平時王后給她搜尋的美人雖多,卻都是巴蜀的女人,看久了多多少少有些膩味,「聽說楚國女人腰肢纖細,一手可握,是否?」

  「楚腰不盈一握,倒也有此說法。」宋初一見蜀王對她這項經歷分外感興趣,也就接著道,「秦刁蠻,越絕色,齊女多情,楚女善飾,燕柔趙嬌,魏纖韓豐。」

  「懷瑾細細說來。」一說到女人,蜀王便什麼都忘記了。

  宋初一笑道,「秦國女子性子潑辣熱烈,越國多出絕色,齊國女子善感多情,楚國女子皆長於裝扮,燕國女子溫柔似水,趙國女子嬌俏可愛,魏國女子纖細,韓國女子豐腴。」

  「好個百花齊放啊!」蜀王滿臉嚮往。

  「話扯得有些遠了,懷瑾今日是受恒大人之托,前來做說客的。」宋初一笑道。

  蜀王皺起眉頭,冷哼道。「看回頭寡人如何收拾他。」

  宋初一的臉皺成一團,「我可是害慘了恒大人吶!其實做來做說客也是我本意,眼下巴楚開戰,王上還是要提防楚國長驅直入。王城守衛不可鬆懈。」

  「哈哈!」蜀王瞧著她那苦瓜臉,心情大好,「巴楚之戰,寡人則能不放在心上?不過那幫老叟成日嘮嘮叨叨,必須得晾著他們。」

  「王上英明。」宋初一趕緊拍了個馬屁,心中卻無限鄙視:你放在心上還派三萬人去尋男色!她輕咳一聲,緩了緩心態。道,「蜀國富庶,蜀人善戰,莫說應對這小小戰爭,便是逐鹿中原也未嘗不可。那閔遲雖生的好看,又如何比得上大好河山?」

  逐鹿中原,蜀王不是沒有想過,「懷瑾說的是!不過。想入主中原不是一時半刻的事情,寡人雖然也想雄霸天下,但奈何實在抽不出時間。」

  宋初一再次覺得自己孤陋寡聞。她還從來沒聽說過哪位君王說抽不出時間去爭霸的!

  沉吟片刻,蜀王慎重的道,「所以寡人深思熟慮之下,決定努力多生兒子,以便為蜀國逐鹿中原打下基礎。」

  言罷,遠目歎息道,「任重道遠,艱苦卓絕啊!」

  宋初一咂了咂嘴,深深拜服道,「王上深謀遠慮,懷瑾實難望及項背!」

  「誒。懷瑾過謙了,除了莊子,寡人與你最能談的來。」蜀王伸手虛扶起她,「不過懷瑾提醒的是,美少年又不能生娃,花三萬人去找一個實在誤國。寡人還是應該多多花時間在女人身上。」

  「正是如此,男色只在嘗鮮,不可迷戀,還是國家社稷更重要。」宋初一正色道。

  蜀王點頭,轉而道,「懷瑾不如入蜀為官吧?寡人給你封個大官做。」

  宋初一笑道,「高官厚祿著實誘人。不過懷瑾有些貪心,倘若遊歷完名山大川,一年半載之後再想入蜀國為官,不知王上收不收?」

  「哈,懷瑾直率性子,寡人喜歡,待你他日歸來,寡人給你擺宴接風。」蜀王哈哈笑道。

  「還有……」宋初一神色似是憂慮,「恒大人對王上忠心耿耿,一心為蜀國,還請王上網開一面。」

  「既然懷瑾求情,寡人不罰他便是,走走,喝酒去。」蜀王轉身往殿中去。

  宋初一渾身被熱氣熏的潮濕,離開溫泉周圍,竟是隱隱有些涼意。

  蜀王自從即位開始便如此縱酒好色,現在人已中年,體魄居然還不錯,不得不說保養得當。不過宋初一身上傷口未愈,可不敢整日陪他花天酒地,且蜀王這個人,性子太跳脫,指不定哪天來了興致,就給她安排個人侍寢。

  其實宋初一倒是不介意侍寢不侍寢,關鍵是萬一不帶把的事情被捅出去,她的前程堪憂。

  於是,隔日宋初一便請朱恒給尋了一個嚮導,她與籍羽、季渙、衛江,一起遊覽蜀國山水去了。

  因著朱恒得知宋初一在蜀王面前說他忠心,他對宋初一倒也有了幾分好印象,找嚮導的事情十分盡心。

  蜀王宮內。

  蜀王單手支著腦袋靠在榻上,望著對面牆上的美人圖,一副神往的模樣,口中問的話確實與女色無關,「查過了?」

  「是。」立在殿中的朱恒稟報道,「宋懷瑾原是衛國礱穀將軍府上的門客,後入秦,年紀輕輕便做了秦國柱下史,頗得秦公看重,這次他離秦,秦公盛怒之下還將一眾護送的侍衛下獄。」

  「讓眼線看好他,有什麼異動,隨時回稟。」蜀王道。

  「王上,巴楚開戰,此時咱們與秦國通商,臣下這心裡總有些不安穩。」朱恒不無擔憂的道。

  「無妨,他們中原規矩繁複,來來回回都去了兩三個月,真正通商,恐怕得半年以後了,寡人就不信,那巴楚能打上一年?」蜀王撫著下顎的鬍鬚,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牆上那幅畫,「等那美人送來,寡人先賞玩兩個月,你們商量來商量去若是覺得天蜀與秦通商有弊無利,再退回去嘛!」

  朱恒暗暗擦了擦汗,「王上英明。」

  蜀王揮了揮粗短的手指,朱恒立刻施禮,躬身下去。

  陽光大好。

  或許是前段時間雨下的多了,這些天全是好天氣。蜀中的冬天比隴西要溫暖的多,至少沒有那麼烈的風。宋初一這些天不關心任何政事,好像真的是遊山玩水般,也不問蜀國的道路,只對風俗民情感興趣。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七八章 宋初一的狠

  宋初一在蜀國遊歷三個月。

  在旁觀者看來,她當真是拋開一切去享受了,行程並不緊,比起當初的日子可謂十分享受了,可是三個月下來,個頭長高了一些,但原本就纖細的體型幾乎變成了竹竿。

  籍羽才第一次認識到,宋懷瑾這個人,心思藏的究竟有多深!深到,除了消瘦之外,他發現不出絲毫端倪。

  季渙曾經問過一回,但是籍羽從未開口詢問,她既然不動聲色,便必然有不能言之於口的苦衷,問了也必然不會得到真實的答案。

  的確,宋初一念想是不能傾訴的。她這三個月來走遍蜀國名山大川,總在想,是否某一日能夠和師父不期而遇。他們的情分如父女,可在這一世只是一面之緣的陌生人,灑脫不難,可但凡是人都貪欲,這份親情是她前世今生,迄今為止唯一不能說放便放的東西。

  返回王城的路上,一行人並不急著趕路,於是沿著山道驅馬緩緩前行。

  衛江乘坐馬車,籍羽駕車,季渙、宋初一還有嚮導騎馬前行。

  朱恒替宋初一找的這名嚮導叫青山,原來是某座山寨的二把手,後來山寨的大頭目死於非命,山寨便樹倒猢猻散,都各自謀前程去了。那些人多半都去了別的山寨,但青山卻到了王城,投入朱恒門下。這些年巴蜀戰爭頻繁,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剿滅山匪,因此便用了許多青山這樣瞭解各個山寨的人與他們打交道。

  因此即便沒有許多護衛,這一路上亦未曾遇到為難。

  這幾日,意外收到甄氏一族從秦國來的傳信,季渙不無感慨的道,「先生此一舉。甄氏家族必然遭受巨大打擊,甚至滅頂之災。」

  宋初一不可置否的挑挑眉。她願意擔負起甄氏的榮辱,但甄氏在賭之前便應該做充分準備。甄氏一族中必然有許多不服甄峻的,倘若她沒有猜錯,那些人會趁著這個時機推翻甄峻。而甄峻作為一手將甄氏撐起來的掌權人。必然不可能引咎辭掉家主的位置,這會迫使甄氏分裂。

  對於甄氏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但卻正是宋初一想要的結果。

  至於這麼做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宋初一要甄氏不是為了弄權或者更大的圖謀。而是讓它成為一個後盾和退路。所以這些人需要絕對的忠誠,哪怕想從她身上圖謀什麼,也必須要堅定不移相信她。甄氏內部很亂,宋初一不想花更多的精力去收攏控制它。所以那些有異心的勢力,必須趁早剔除掉。

  而甄氏一旦分裂。甄峻為了維持家主的權威,就算是裝也要裝著繼續支持她。而宋初一有的是辦法告訴他們,堅持的沒有錯。

  把一個追隨的家族握在手裡任意搓扁揉圓,著實不道義,也很自私,但對於宋初一來說不過是順手為之,她絕不會有愧疚的自覺。

  籍羽雖然想不到這其中種種,但心裡很清楚,如果宋初一不是刻意而為,甄氏不需要遭這一劫,但她沒有任何行動。

  「甄先生是個仗義之人。」此事可說是因宋初一而起,季渙見她絲毫沒有要伸出援手的意思,心中為甄峻抱不平。

  宋初一咂了一下嘴,仰頭看了看天,陽光刺眼,她瞇起眼睛,歎道,「這樣大的事情,我又遠在千里,只能幫忙求神靈相佑了。」

  季渙沉默,他在秦國的時候,甄峻對他十分不錯,這樣撒手不管似乎有些不道義,想了想,他驅馬靠近籍羽,小聲道,「大哥,能不能勸勸先生,現在回秦國也來得及。」

  平時季渙總覺得宋初一是個女人,對其能力表示懷疑,但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漸漸的,一旦遇到難以解決的大事,他不自覺地便會把希望放在她身上。季渙潛意識裡其實早已承認了宋初一有男子般的才能,可是世俗如此,他一時難以洗刷掉骨子裡的偏見。

  「有時間求小人,不如求神靈,說不定還會有用。」籍羽用平常的聲音,絲毫沒有要避諱宋初一的意思。

  「倘若你哪天穿的和這話一樣坦誠相見,先生我喜聞樂見。」宋初一回頭笑道。

  季渙瞪大眼睛,「大哥,先生調戲你!」

  籍羽漠然的看了他一眼,「我聽懂了。」

  「這馬上就要到王城了,在下想去天境轉轉,你先回去向恒大人覆命吧。」宋初一拋給青山一袋金。

  青山接住,原本想退回去,可手握著那袋金的分量,猶豫了一下,順勢塞進了自懷裡,拱手道,「多謝先生賞,再會。」

  宋初一微笑著頷首,提醒一句道,「帶著大筆錢財,要小心才是。」

  「謝先生提醒。」青山道一句謝,便揮鞭驅馬先行。

  宋初一目送他遠離,直到連馬蹄揚起灰塵都消散一乾二淨,才收回眼神。

  此處距離王城還有七八里路,前方不遠便有個部落,叫做屠杌。杌,是指檮杌,上古四大凶獸之一,傳說睜眼風雲變,張嘴吞天地。屠杌,故名意思,是屠殺檮杌的意思。這是一個古老而神秘的部族,他們的族人從不輕易走出山谷。

  宋初一在途徑的時候,很好奇的向青山打聽了很多關於屠杌部族的事情。能在王城附近紮根打劫的部族果然很不一般,就在那偏僻的山溝裡,卻是蜀國武將輩出的地方,從蠶叢開始,這裡便存在著,部落裡至今甚至還有被族人尊崇的大巫存在。

  他們從蜀國開國便在這裡紮根,作為歷代神將的故鄉,蜀國予以一定的尊重和自由。他們在自己的地盤上劫道殺人都是被允許的。

  屠杌雖然是一個部族,但對於商隊來說與匪徒沒有兩樣,甚至更加兇悍。青山平時便與這個部落打交道最多,他經過這條路時,都會將身上八成的錢財獻給屠杌的大巫。

  這一次……

  三個月之間,宋初一詢問了青山很多瑣碎的事情,她知道青山每隔幾日便會偷偷傳信回王城,她從不阻止,也不拆穿。她不知道青山具體都寫了哪些內容,但按照每日可以獨處的時間來算,用密信只夠說個大概。

  朱恒不笨,那個看似不著調的蜀王更不是個省油的燈,倘若青山細細說出她問過的那些問題,她的意圖難保不會被發現。

  所以,借刀殺人也是迫不得已。

  這樣做雖然看似不穩妥,但經過三個月的瞭解,宋初一知道,青山的貪婪必會將他推向死亡的深淵。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40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七九章 蜀王砍秦使(1)

  宋初一選擇一條遠路,也不全是為了避開屠杌部族,而是上次發現天境那裡的地形不錯,且能夠直通王城。

  三個多月,對於宋初一來說太短,對於衛江來說卻實在漫長枯燥,她千里跋涉只為一個人而來,可是至今尚無消息,耐心已然消耗殆盡。然而這段時間的見識,讓她明白,一個不懂巴蜀語言的弱女子獨身行走,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

  一路平順,兩天後到了王城附近的天境。

  宋初一讓籍羽保護衛江等候在山下,自己則帶著季渙翻山越嶺的查看地形。其間她一點也沒有閑著,遇見珍貴的藥材便採下,每到日暮時,便將此間地形畫在白帛上。

  廢寢忘食,歷時六日才返回。

  下山時宋初一的身體實在支撐不住,季渙只能將她和一大批草藥一同背下來。

  一見到籍羽,季渙趕緊抱怨,「大哥,先生真是偏愛於你,保護美人這等好事都留給你,苦的累的,都讓我做!」

  籍羽未曾答話,只拋給他一個水囊,轉身看了癱在一旁翻白眼的宋初一,取了另外一隻水囊遞給她,「喝點水吧。」

  宋初一張開嘴。

  籍羽無語,只得拔開塞子,將水囊送至她嘴邊。

  宋初一這才勉強低頭喝了幾口,操著乾澀的聲音道,「弄的肉食來,我在山裡天天都喝個水飽。」

  「又不趕時間,先生非得這麼拼命。」季渙在宋初一身側盤坐下來。

  話音才落,衛江端一盤鹿肉娉娉嫋嫋的走了過來,雖然她身上穿的只是最普通的麻布曲裾,但那自幼教養的舉止形態,絲毫不失高貴。

  衛江在兩人前面放下,跪坐下來,切成塊放在碗裡遞給宋初一,「這是籍大哥今早打的鹿。先生請用。」

  宋初一十分坦然的接過碗,半點沒有被一國公主伺候的惶恐。

  季渙見衛江替正欲替他切肉,連忙接過刀,「不敢勞煩公主。某自己來便是。」

  衛江笑笑,將手裡的小刀交給他。

  籍羽拄劍站在幾步開外,餘光能清楚的看見,宋初一頂著鬆亂的髮髻,面上髒汙未清,端著碗吃的津津有味,瘦削的臉頰被滿嘴肉撐的鼓鼓的。顯出幾分不多見的稚氣。不知道為什麼,籍羽心底某塊地方隱隱泛出酸痛,一直蔓延到眼眶時,這感覺擴大了數十倍,眼睛脹痛的厲害。

  一路上,宋初一對衛江十分照顧,從來不讓她騎馬勞累,有什麼吃食和用物都會先緊著她。

  籍羽很清楚。宋初一做這一切,並非因為衛江是個公主,而只是因衛江是個女人——朋友的女人。

  食罷。宋初一打了個飽嗝橫在一堆落葉裡昏昏欲睡,夕陽拉長籍羽的影子,仿佛距離她很近的距離。

  「先生。」籍羽喚了一聲。

  宋初一懶懶的睜開一隻眼睛,迎著夕陽只能看見籍羽的一個剪影。

  「先生其實無須過的如此艱辛。」籍羽道。以宋初一的博學,完全可以勝任大秦柱下史,那個位置雖然不輕鬆,可至少不需要費心又費力。看著她負傷與蜀王周旋,費盡腦力心思,又這般勞累,籍羽佩服的同時也有些於心不忍。

  宋初一支起身。靠在樹幹上,眯著眼睛仔細看了看籍羽的表情,笑道,「每個人都想寵愛、縱容自己,但是要付出代價的,尤其是一個女人。那樣的代價。我付不起。」

  對於宋初一來說,費心吃苦不算什麼,被折斷翅膀才最可怕。

  「有得必有失。」宋初一笑的雲淡風輕,「我師父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逍遙遊》籍羽聽過許多次,但每一次聽,都不得不感歎莊子的想像之瑰麗。倘若不是那麼灑脫,不是那麼自在,又如何會有這樣的的句子。

  「我想要的自由與他不同,我只想破釜沉舟的活一回。」宋初一咧嘴笑著,「勞神費力,但我心暢快。」

  她狼狽的形容被夕陽鍍上一層金紅,柔和而耀目。

  在天境再停留了一晚,次日正要返回王城時,朱恒竟又匆匆找來。

  三個多月不見,朱恒原本還算健朗的身板竟然也消瘦許多,脊背微拱,兩鬢斑白如霜。這模樣倒是教宋初一吃了一驚。

  「懷瑾先生。」朱恒滿頭大汗,「秦使來了。」

  宋初一納罕,「來就來了,恒大人如此急切作甚?」

  朱恒抹了抹汗,可憐他好歹也算是個朝廷重臣,一天到晚淨是幹的內侍的活兒,「這次秦使是樗里疾,他先行帶著國書和禮單來了,但是被阻在山外,車馬進不來……最重要的是,子朝美人沒有送進來,王上震怒,正要砍秦使。」

  這秦使可萬萬不能砍,但沒有人比朱恒更瞭解蜀王了,蜀王是個明白人,但沉溺女色,性情易衝動又反復,一個攔不住,說不定真的會砍人。

  樗里疾這麼做,實際上全都是宋初一的計謀之一。她暗贊樗里疾一聲「幹的好」,面上卻不解道,「路途難行這是明擺著的事實,王上砍秦使做什麼?」

  朱恒才平下喘息,「我嘗聞樗里疾自幼聰慧過人,是秦人中最聰明的。這聰明不聰明我倒是沒看出來,卻著實一身傲氣。他言我天蜀閉塞一隅,車馬都不通。王上豈能不怒?」

  「依我看,樗里疾這話並無輕視之意。」宋初一道。

  朱恒如何不知?樗里疾說的是大實話,也沒有太過貶低蜀國,但蜀王盼星星盼月亮,脖子都快伸斷了,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好不容易盼來了秦使,卻只帶給他一張禮物單!他自然看什麼都不順心,更何況樗里疾說的又不是什麼好事。

  「還好先生已至王城……王上就能聽得進先生之言。」自從上次宋初一說服蜀王放棄用三萬人尋男色,朱恒便賴上她了。

  這件事情,宋初一很樂意效勞,於是道,「我去也可以,但不可讓樗里疾得知我在,恒大人應當明白的。」

  她才出了秦國,秦公大怒,這時候的確不好相見。朱恒道,「這是自然,先生放心吧。」

  蜀王常常找宋初一閒話,而朱恒與她倒是沒那麼熟,然而相反,朱恒對她的防備心遠遠不如蜀王。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八0章 蜀王砍秦使(2)

  出了天境,宋初一在朱恒的別苑中洗漱一番,便隨他入宮去見蜀王。

  蜀國的冬天和春天差別不大,一樣的微濕微冷,與隴西恰恰相反。

  兩人等在殿外,侍者進去稟報,片刻返回讓他們進去。

  一入殿內,宋初一便驚了一下,原本好端端的大殿中被挖了一個大坑,建成了橢圓形的池子,裡面漂著芙蕖葉,葉下魚影遊動。池旁擺了一方軟榻,蜀王執著釣竿斜斜靠在上面垂釣池中魚,兩名侍女跪在榻前給他輕輕捏腿。

  看上去,蜀王那章粗獷的臉,分明比之前富態了不少。

  朱恒不敢說話打擾,宋初一自然也不會貿然去給老虎順毛。

  殿內溫暖,宋初一有些昏昏欲睡。不知站了多久,宋初一困意最濃時,只聞「啪」的一聲,驚得她顯得沒站穩,一池魚兒攪出嘩啦啦的水聲,遮掩了她稍許失態。

  「這些笨魚居然不知道上鉤討寡人歡心!都給寡人撈出去暴曬!」蜀王從榻上坐起來,咆哮道。

  「喏。」兩名侍女連忙卷起衣裙,下到冰冷的池水中去抓魚。內侍則立刻取了漁網來,默默下水幫忙。

  宋初一不由感歎,做蜀王的貼身侍者可真是不容易,除了對他無微不至的體貼照顧照顧之外,還必須揉的了腿,下得去水。

  蜀王看見朱恒,火氣更大,「你不用勸我!我已經想好了,明日就去霞萌關遊玩,順便親自去接子朝美人。」

  話音方落,眼睛頓時瞪大。盯著朱恒身旁的人,不可置信的道,「宋懷瑾?」

  宋初一笑道,「王上好眼力。正是在下。」

  「你被天雷劈過了?」蜀王走下階梯,湊近看了看宋初一,哈哈笑道,「焦黑焦黑的,寡人方才一眼掃過,竟是沒認出來,先生不要見怪啊!」

  宋初一摸了摸臉。道,「果真?在下還未來得及照鏡子。」

  蜀王拉著她走到池邊,指著水裡道,「你瞧瞧。」

  宋初一低頭看了看,倒沒有蜀王說的那麼誇張,只不過對比三個月前,變化可謂天翻地覆了。她這段時間長高了一點,加之黑瘦許多。看上去像是高了一大截,仔細看,瘦削的面上眉目已然快要長開。更顯出她氣度清發。

  許是沒有遭受過上一世那麼多苦楚,明明同樣的容貌,卻比前世好看了些。

  「難為恒大人將在下認出來了。」宋初一感歎道。

  「恒的眼神倒是不錯。」蜀王看向朱恒。

  蜀王剛剛說自己沒認出來,朱恒怎麼敢比他先認出來,連忙道,「其實直到王上道破,臣下才敢確定真是懷瑾先生,臣下之前只是認出先生身邊那名劍客……」

  宋初一抖了抖嘴角,這對君臣可真夠無聊的!但顯然蜀王非常高興,大笑不止。

  等他笑完了。宋初一才道,「王上方才說要出遊霞萌關?」

  「正是。」蜀王點頭,「既然秦人沒本事把子朝美人兒送進來,寡人便親自去接她。」

  「那美人能得王上如此恩寵,必然感激涕零。」宋初一道。

  朝中那些大臣個個都逆他意願,非跟他對著幹。蜀王鬱悶了很久,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贊同他想法的人,自然很高興。

  兩人聊起來也沒個邊際,朱恒暗暗著急,蜀王愛去哪兒玩去哪兒玩,反正以前他也是愛到各地遊玩,一年有大半不會在王城過,但是秦使不能砍啊,且不說兩國邦交不斬來使,單說那樗里疾是秦公的親兄弟,若是在蜀國有個三長兩短,秦公就不可能善罷甘休。

  其實,歷數百年來秦、蜀多次戰爭,秦國戰勝的次數屈指可數,都還是在幾十年前了,蜀人從不把秦國放在眼裡。但巴、楚那邊打的正熱鬧,這邊再開戰……情況怎麼看都不太妙。何況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事,沒有鬧僵的必要。

  「王上可知樗里疾為何不能把子朝帶進來?」宋初一問道。

  朱恒鬆了口氣,終於扯到正題上了。

  「為何?」提到樗里疾,蜀王面上笑意漸散,眉頭擰了起來。

  宋初一有些吃驚,倘若只因那一句話,蜀王是不可能如此痛恨樗里疾的啊!想著她飛快的瞥了一眼朱恒。

  朱恒察覺到她的目光,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衣角。

  一見如此,宋初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暗罵一聲「王八蛋」,立刻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道,「美人肌膚吹彈可破,騎馬難免會有所損傷,再加上風吹日曬,縱然王上不介意美人像懷瑾這般,秦國使臣恐怕也覺得不好交代!」

  「說的也是。」蜀王覺得有趣,但想到樗里疾,不禁冷笑一聲,「樗里疾那個王八犢子,寡人早就看他不順眼了,非得砍了他不可!」

  果然是早有積怨,宋初一斟酌了一下語言,道,「此人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事?」

  蜀王憤憤然,他這輩子沒遭過那種恥辱,「休要再提他,寡人頭疼。」

  「蜀道難行。」宋初一識趣的轉移了話題,「想要美人安然進來,王上只需在霞萌關建一段棧道,待美人車馬進入,再走水道即可。」

  「不可!」朱恒立刻出聲阻止,「架起棧道豈非為秦人入蜀鋪路?王上,這萬萬不可。」

  面對兩人的猜疑,宋初一神情一片坦蕩,笑著道,「恒大人多慮了,架棧道而已,又非開闢山路,架起一段可供馬車通過的木棧道,花不了多少時間,那麼一條細細的棧道,豈能容許多人通過?就算秦人想利用棧道,咱們只要及時毀掉一段,便成了死路。」

  「這……」朱恒無言以對,宋初一所言的確有道理。但是多勞民傷財啊!僅僅為了一個女人幹這種事情不是缺心眼嗎……但這種想法,朱恒是絕對不敢言之於口的。

  「聽起來是個好辦法。恒,此事交予太子來辦,你從旁協助。」蜀王道。

  蜀國的太子今年已經十六歲,並非王后所生。其生母是王后同父異母的妹妹。但那位夫人生完兒子得了產褥熱死了,王后便將孩子收到膝下撫養成人,這麼多年,王后一直無所出,蜀王便將其立為太子。

  「是。」朱恒只能應下。

  接下來,蜀王便興致勃勃的與宋初一談論出遊之事。

  宋初一各種暗示要見到美人也得等棧道建好之後了,又委婉說起子朝美人的喜好。蜀王聽的起興。覺得去了霞萌關一時也看不見美人,便決定擇一處風景絕佳的地方,為美人建一座寢殿。

  「就叫望妃殿。」蜀王說罷,簡直被自己的才華震撼到了,神情飄飄然。

  朱恒在旁邊聽著,心裡默默計算花費,一個棧道,一座奢華宮殿。國庫怕是得被消耗兩成了……

  「寡人打算再造一艘大船,行水路穩當。」蜀王道。

  朱恒不敢吱聲……心想,這事兒得趕快稟報王后啊……不然一會兒不知道還要弄點什麼!

  而宋初一言辭上不鼓勵也不阻止。但朱恒沒看見,她面上那種一會兒嚮往、一會兒讚歎、一會兒震驚的表情,比任何言語都能煽動人。

  從早晨一直聊到中午,蜀王設宴為宋初一接風。

  吃晚飯,蜀王竟還要拉著她繼續聊聊建造宮殿的細節,嚇得宋初一連忙向朱恒投去求救的眼神。

  朱恒也覺得不能繼續聊了,否則指不定王上再起興致,又要弄個什麼「盼美人殿」、「等美人殿」的。於是好勸歹勸,終於讓蜀王鬆口放人。

  出了大殿,宋初一抬袖子拭了拭汗。「王上真是精神!哈。」

  朱恒幹乾笑道,「一直都這麼精神。」

  朱恒心歎,他要是不一直這麼精神,我能一直這麼沒精神嗎!

  兩人四目相對,竟是頗有中同病相憐的意味,關係也莫名的拉近了許多。

  出了王宮。宋初一道,「恒大人,懷瑾有個不情之請。」

  朱恒道,「先生但說無妨。」

  「我一位故人之女入巴蜀找人,可是三個月都沒能打聽到消息,想勞煩恒大人幫忙打聽一下。」宋初一道。說到故人,衛侯曾經還想殺宋初一滅口,不過倘若想報復,她定然是報復衛國,而不會僅僅對他女兒怎麼樣。衛江對姬眠如此癡情,她便勉強伸手管一管。

  朱恒放下心,「先生放下吧,我必然全力尋找。」

  宋初一將姬眠的背景、形貌都仔細寫下來,交給朱恒。

  姬眠是法家人士,入巴蜀為了尋求機會,必然不會隱瞞身份,也要想辦法去接觸當權者,如果熟悉巴蜀,找他也不會太難。

  「我還有些事情,馬車會載先生到別苑,先生安心住在那裡,等我查到姬悟寐的消息。」朱恒忽然想到得去見見王后。

  一般的臣子見王后需要先求見,然後隨時等王后接見,但朱恒是蜀王的親弟弟,王后的小叔子,自是不需要如此繁複的禮節。

  「多謝恒大人。」宋初一道。

  朱恒下車,上馬返回王宮。

  宋初一目送他離開,剛剛放下簾子,便聽外面有個熟悉的道,「車內可是宋子?」

  說的魏語,宋初一愣了一下,猛的撩開簾子。正午的陽光下,那人正帶著揶揄的笑意望著她。他一襲青布袍,約莫二十七歲上下,下顎兩寸短鬚打理的十分整齊,膚色白淨,目若秋泓,眉毛平順,面部線條柔和,通身都是書卷氣。

  「張兄!」宋初一大喜,推門沖下車。

  兩人互相打量了一會兒,都不禁大笑起來,引得滿街人側目。

  「張兄別來無恙否?」宋初一眉眼間都是笑意。

  「無恙無恙!唯兩鬢染霜耳!」張儀亦笑著看她,調笑道,「倒是懷瑾變化頗大呀!」

  兩人異地偶遇,滿心歡喜,便執手尋了個酒館坐下說話。

  「張兄如何會在蜀國?」宋初一給張儀倒了一碗酒。

  「還要多謝懷瑾啊!」張儀笑道。

  宋初一了然,張儀是入秦為官,現在恐怕是隨樗里疾一通出使蜀國。宋初一捧起酒碗,「那就祝張子大展宏圖!」

  「共勉!」張儀道。

  兩人仰頭飲幹,相視一笑。張儀逕自說起了秦國的事情,用的義渠話,「三個月前,犀首入秦,月前秦魏開戰,犀首為主將,橫掃魏國十幾個城池,殺敵十萬,秦魏對戰,秦國首次完勝,當真是個好兆頭。」

  犀首也就是公孫衍,是一名文武雙全的策士,人言公孫衍銳不可當,若犀牛之首,所以都稱他為犀首。

  「看來傳言不虛啊,犀首果然銳不可當。」宋初一亦說的是義渠話。

  義渠在北方,部族眾多,語言也各不相同,且與巴蜀完全不通,蜀國人根本沒有人能聽得懂義渠話。

  「秦公已封犀首為大良造。」張儀道。

  秦國沒有丞相一職,只有上將軍和丞相為一體的大良造,可謂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張兄似是不喜。」宋初一與公孫衍在趙國有過一面之緣,對他的印象可用兩個字概括——鋒利。所以張儀不喜的原因,她也隱隱能猜得到。

  「犀首之利,不容他人也!」張儀直接點明要害。

  一山難容二虎,公孫衍的確有才能,但是個人意圖太強,他做大良造,便不可能容得下其他策士的想法,除非有人甘願拋棄自己的方向,跟著他打下手。然而這恰恰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策士,絕不能容忍的事情。

  張儀首次在秦受挫,鬱鬱離開,這次聽說有機會,便興沖沖的趕過來,誰知道便撞上了公孫衍。

  「張兄莫非怕了他不成?」宋初一笑道。

  張儀愣了一下,笑道,「然也!」

  話雖如此說,他眉宇間卻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既然一山不容二虎,那就看誰笑到最後了!

  事實上,張儀和宋初一之間也是這樣的關係。兩人脾性合得來,同政治目標沒什麼太大關聯。現在共同協作,又忽然有公孫衍這個大危機在,矛盾尚且不明顯,倘若找不到一個平衡點,總有那麼一天,也會走到這一步。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41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八一章 折騰那邊去

  「先不說這些。」張儀放下酒碗,往宋初一身邊湊了湊,「前段時間,我尋了幾個美人兒,那姿色容貌,嘖!」

  宋初一揶揄道,「張兄好福氣。」

  「哈哈,我倒是想有這福氣。」張儀樂道。

  張儀的意思,宋初一很明白。像現在光是乾吊著蜀王的胃口是不行的,時間久了容易生出事端,何況蜀王那性子不是一般人能比,必須得先給他一點甜頭。先尋幾個絕美的女子送入蜀,再告訴蜀王,這幾個女子雖然美,但不及子朝萬分之一。有小菜先開著胃,也能讓他緩點催正餐。

  再說蜀王對待女人還算有耐心,美人姍姍來遲,是可以被原諒的。

  策士之才,不僅在策,也在博。士人之所以要遊學,為的便是這一個「博」字。一會兒工夫,兩人的對話已經換了好幾種語言。

  夕陽西下,酒館裡的人換了好幾撥,宋初一與張儀也已經微醺,這才依依不捨的作別。

  宋初一回到別苑的時候,朱恒已經等她有一會兒了。

  「恒大人有事?」宋初一想著,應該沒那麼快就查到姬眠的消息。

  朱恒笑容有些尷尬,「之前未曾與先生說王上與樗里疾的過節……所以……」

  「恒大人言重了。」宋初一笑著走上回廊,「王上雖然有時行事看起來隨心所欲,實際心裡清楚的很,即便我知道實情,也未必能勸的了他。」

  說起蜀王,他倒真是個明白人,大是大非分的很清楚,所以即便沉溺於女色,也沒導致於亡國。然而開明氏歷經十二代君主,到現任的蜀王,衰落已經顯而易見。

  蜀地富庶。是上天恩賜,也是從蜀國開國以來那些君主致力於農耕的結果;蜀人善戰,是環境使然,也是巴蜀兩國不斷交鋒而造就。如今蜀國看似繁榮依舊。實際都是在吃老本。

  「唉!」朱恒歎了口氣,卻是默認了宋初一的說法,「先生莫怪我才是。」

  蜀國國庫充盈,蜀王變著法子的玩卻也不是什麼大事,但他原本還只喜歡各處遊玩,現在動輒就是造殿宇、架棧道,再有錢也不經這麼折騰幾回的啊!

  「其實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幾年前那樗里疾在蜀地遊歷。那時候他叫星守。王上對觀星術十分感興趣,聽說星守是出自大觀星師門下,便將其召進宮。」不論勸與不勸,朱恒還是將這樁陳年舊事與宋初一說了一遍。

  歸根結底,全怪都怪樗里疾長得太好看!彼時,蜀王正帶著一幫子女人玩樂,結果樗里疾一出現,立刻把那些女人們驚豔了。一時都有些失態。

  巴蜀的男人大都短小精悍,這些蜀國土生土長的女人,何曾見過樗里疾這般高大魁梧、相貌英俊的男子!

  作為被圈養宮中的女人。沒怎麼見過世面是可以理解的,但蜀王因此十分沒有面子。

  出於要表現一國之君的大度與幽默感,蜀王便壓著一腔怒火,半開玩笑的說要把這些女人全賜給樗里疾。那些女人也實在天真了,一聽如此,個個芳心亂撞,含羞帶怯,有些個聰明不去看樗里疾的,也終究沒能挽回蜀王的面子。

  蜀王就這麼栽在自己刨的坑裡,但這帳都要算在別人頭上。於是梁子就結下了。

  宋初一抿嘴忍著笑。那時候樗里疾還未曾弱冠,時隔幾年再次入蜀,他更加風采卓絕,想當初在衛地第一次見到樗里疾的時候,她都被驚豔了,而蜀王縱然保養的不錯。終歸是年齡擺在那裡,又成日沉溺女色,模樣早七八年前就在走下坡路。這對比之下還得了?

  「王上忒是較真了。」宋初一忍了半晌,比較委婉的表達了看法。

  朱恒苦笑著搖搖頭,看向滿院子含苞的杜鵑花,歎了口氣,「我著實累了。眼看杜鵑花就要開放,也許是該歸岷山看花飲酒了。」

  逼朱恒退隱,正是宋初一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所以此刻聽見他忽生離意,她亦不做評價。

  朱恒是蜀王的弟弟,有才幹,頗有禦人之能,為人實誠,屬於埋頭苦幹型的,從十六歲便在蜀王身邊,為蜀國鞠躬盡瘁。且不說他功過,宋初一覺得,能伺候蜀王這種性子二十年,實非常人。

  朱恒的御人之能,在朝中不乏追隨者,對於這麼有號召力的王弟,蜀王豈能不猜忌?

  想要逼走他不難,但要是他能自己退隱就更好了。

  「我方才遇見故人,他未及中年,可是只經年不見,世間風霜已經染卻兩鬢,想起來恒大人也是甚為操勞。」宋初一看著朱恒斑白的髮鬢,頗為感慨的道。

  朱恒比蜀王要小五六歲,可是看上去卻甚為蒼老。

  「呵呵,懷瑾莫小瞧我,說不定過幾年我還能整出個兒子呢!」朱恒笑道。

  朱恒這些年活的不容易,為打消蜀王的猜疑,他如今只有一個女兒,也早在幾年前就出嫁了。

  宋初一亦笑道,「大人正當壯年,必能心想事成。」

  的確是只要朱恒願意,就能做到。宋初一不著痕跡的煽動了一句。

  「多謝懷瑾吉言。」朱恒拱手道謝,全然沒有敷衍的意思,顯然心中十分想要個兒子。

  他滿身的公事,好不容易偷這一會兒閑,眼見時間不早了,於是道,「先生休息吧,我先告辭了。」

  「恒大人請便。」宋初一起身相送。

  目送朱恒上了馬,宋初一靜立了一會兒才轉身回院子。

  這是朱恒閒暇時休息用的院子,滿院的杜鵑花已經隱露紅意,現在便能窺見幾分顏色,可見等到全部盛開時是何等美麗。只可惜自從院子落成以來,朱恒從沒有機會真正過來休息。

  初春,蜀國風光極美。

  巴楚之戰已經進入了僵持期。在宋初一看來,一旦僵持,楚國再想拿下巴蜀就機會渺茫了。

  蜀王也是看清了這一點,所以請大巫占卜了個好日子便動土築殿。太子早已趕赴葭萌關去督建棧道,朱恒則一邊負責後方的供應,一邊督促工匠製造大船。

  秦國隨後送到的六名美人也已經到達王城。這六名美人,有四名是從秦國選出最美的女子,其中有人甚至是貴女,而另外兩名則是越女,越國出絕色,絕非傳言而已,至少送入蜀國的這兩人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

  六女各有千秋,蜀王一見之下,驚為天人,後又聽說這幾個美人連子朝的一根指頭都比不上,心中更喜。

  反正子朝有多美他一時半會還想像不到,眼前的美人可是真的千嬌百媚,尤其是那兩名越女,肌膚嫩白的像是能掐出水來,身子曲線玲瓏,面容姣好,不施粉黛,美眸如掬著一汪水,連說話都是如貓兒軟軟的叫喚……對於見慣了豐腴美人的楚王來說,那種楚楚的風情簡直勾魂攝魄到了極點。

  蜀王得了美人,哪還顧得其他,早朝一有人勸諫放了樗里疾,他便輕易的鬆口,然後帶著新得的美人們遊山玩水去了。

  在別苑等候九天,朱恒才派人給宋初一送來姬眠的下落。

  她琢磨著既有張儀和樗里疾扛著,便收拾包袱和衛江一起去了巴國,這邊折騰完了,也得去折騰折騰那邊呀!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八二章 為何避閔遲

  巴蜀交界處的山坳裡草長鶯飛,忽起的急促馬蹄聲傳來,驚起一片鳥雀。

  有三人策馬從山坳中穿過,快到山口時速度漸漸緩慢下來。

  「先生可還支撐的住?」一名著黑灰布袍的漢子開口道。

  為首的那個青年士人面色蒼白,身後已經滲出大片血跡,然而他心情顯然比傷勢還要糟糕,「無礙,繼續走。」

  「此處已經安全了,先生還是休息一下吧。」漢子道。

  「他要走就讓他走!你勸的住嗎!」另外一名纖瘦的女子冷冷道。

  「紫川!」漢子沉聲道,「你最好保持冷靜。」

  「我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冷靜的了!別逼我殺了這個窩囊廢!」紫川將快要湧出的淚水逼回去,眼眶泛紅,眼裡也佈滿紅血絲,清秀的模樣此時顯得有些猙獰。

  她雖然只是一名死士,最不值錢的就是這條命,但因為她是這一撥訓練出來唯一的女子,所以平時其他人多多少少都讓著她,如今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死在眼前,豈能毫無感覺?

  紫川不知道蜀王究竟為什麼忽然追殺閔遲,但想想也知道,定然與那個宋懷瑾有關!要是閔遲早點謀取宋懷瑾的性命,何至於白白送掉那麼多兄弟的命!倘若為了魏國利益而死也就罷了,可居然是為了保護這個毫無建樹的閔遲!

  「呵!」閔遲不怒反笑。行走於列國,殘酷的事情他見過不少,這卻是頭一次如此接近死亡,也是頭一次遭受這種屈辱。血淋淋的事實告訴他,策士。一念錯,以性命償。

  五十餘條死士性命的代價才讓他明白,宋初一說什麼,想與他以天下為棋對弈一場,根本只是嘴上說說而已,一旦稍有觸犯。她便會立刻下死手。

  閔遲啊閔遲!虧你還自稱策士。居然忘記了策士從來都是真心假意難辨!

  春風輕拂,閔遲感覺到自己背上宛若蝕骨的疼,他任由它疼著,唯有疼的狠了。才能將這次的失敗刻在骨上。他要謝謝宋初一,給他上了最生動的一課。

  然而閔遲不明白的是,兩次觸犯。兩次宋初一都輕而易舉將他幾乎置於死地,這兩次都有機會把他的生路全部絕掉,可是為什麼宋初一似乎每每在最後一刻都鬆了手?

  那個少年……閔遲想到宋初一懶散悠然的模樣。總覺得心底某塊地方在悸動,仿佛認識這樣的她已經很多年,有時候她微微一動,他便知道她想說什麼。這樣的感覺難以抑制。

  既然不能抑制,那就利用吧。哪怕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他也必須是贏的那一個。

  「尹川,走吧。」閔遲聲音虛弱飄渺。卻莫名令人覺得冷。

  尹川微微頓了一下,也不再勸。瞪了紫川一眼,揚鞭緊隨著他入了林間小道。

  紫川不甘的抬袖抹了抹眼睛,咬牙驅馬尾隨。

  隔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從西北面的山坡上有兩個人騎馬緩緩下來。

  「先生為何要躲著他們?」季渙看著那三人離開的方向。

  宋初一很善解人意,「我怕他們如此狼狽,見著我會尷尬。」

  季渙滿臉不信,「依著我大哥的話,先生肯定不是這麼良善之人。」

  宋初一睨了他一眼道,「他有沒有告訴你,做人太實誠沒有好結果?」

  「說了。但先生也知道我是個直腸子,總是忍不住說實話。」季渙笑道。

  「唔。」宋初一動了動僵硬的脖子,一臉燦爛的道,「以後有機會,我想辦法會讓你忍住的。」

  季渙打了個哆嗦,忙擺手道,「怎敢如此勞煩先生,平時大哥教教我就行了。」

  兩人說著話,到了山坡下,籍羽趕馬車從樹林裡出來與他們會合。

  「那個就是閔子緩?」籍羽問道。他在衛國吃的那些苦頭全是拜閔遲所賜,如何能不在意?

  「嗯。」宋初一應了一聲。

  靜默了片刻,宋初一問道,「你不怪我放過他?」

  「你既然有此決定,必有不得不這樣做的原因。我猜想,是想謀魏吧!」籍羽淡淡道。

  「哈哈哈!」馬匹被宋初一突然爆發的笑聲驚了一下,她輕輕拍了拍馬脖子,喟歎道,「知我者,羽也!」

  宋初一知道公孫衍遲早會回魏國去的,那時候秦國正是山東六國的眼中釘肉中刺,公孫衍光明正大的辭秦,不好對他動殺手。而現在他如一柄利劍,贏駟用的正順手,更動不得他。所以必須預先把這個坑挖著。

  正如張儀所說,「犀首之利,不容他人」,閔遲則正如他的名字一樣「緩」,待他經歷過一些磨難之後,更加收斂其鋒芒,在不知不覺中置人於死地,而他們的共同點就是,都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法則,都是心高氣傲之人。

  這樣的兩個人必然不能相容,宋初一很期待會碰撞出怎樣的精彩。

  至於她和張儀,兩個人的個性都不是很明顯,並且目標幾乎一致,唯一的衝突,不過是個「利」字。

  天下熙攘,皆為利往,策士們從不隱藏自己對名利的慾望。秦國大良造只有一個,未來將要設立的丞相之位也只有一個。宋初一自問也不是視名利如糞土的清流之輩,但至少他們不像公孫衍和閔遲那樣有著根本上不可調和的矛盾。

  即使如此,總能找到一個平衡點。宋初一不介意退讓一步,因為舉目皆是對手,能並肩作戰的同道中人卻難能可貴。

  季渙看見宋初一微微翹起的嘴角,忽覺得山風有點冷,不禁催促著籍羽快走。

  一日的路程,便近了有人煙的地方。

  巴國與蜀國民風有些相似,但隨處可見的大巫祭祀土台和各種獠牙青銅給這個國度更添了幾分神秘。從小村的入口處的峭壁經過,略一抬頭,便能看見於崖上的懸棺。

  相對於蜀國的自由奔放,巴國整體的氣氛是肅穆的。

  這裡,還是大巫們不容侵犯的國度。

  幾個人自然而然的噤聲,安靜的從懸棺峭壁之下穿行,遠處傳來少女的嬉笑聲打破沉寂。

  季渙緊緊擰起眉頭,自從上回莫名其妙被幾個巴國女子拉去小樹林裡,他現在聽見巴國女子獨有的那種笑聲,就渾身哪兒哪兒不舒坦。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42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八三章 小黃去咬她

  「客人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遠處的小山坡上,不怕生的巴國少女大聲道。

  宋初一揚聲答道,「我們來尋人。」

  少女聽她會說巴語,微微愣了一下,「找誰?」

  「你可曾見過一個中原人,長得很俊俏,姓姬字悟寐。」根據得到的消息,姬眠是通過一個馬隊頭領的關係,住在這個部落附近。

  少女咯咯笑道,「你是說那個弱雞?喏,就是那個棚。」

  少女指著一個搭建在牛棚附近的小草屋,一雙媚眼卻在季渙和籍羽的身上流連。

  車內的衛江聽不懂巴語,但是能感覺到那言語中的輕蔑,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住,痛的難以呼吸。

  宋初一下馬走到草棚附近,伸手敲了敲門扉,扯著嗓門喊,「姬悟寐!姬悟寐!」

  喊罷便聽見山坡上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方才那名少女捧腹道,「你這呆弱雞,他可不在屋裡!」

  季渙和籍羽能聽出少女話中嘲諷之意十分明顯,都怒目看過去,可那少女非但不懼怕,笑的反而越發嬌媚起來。

  宋初一抬手示意他們不需理會,目光輕佻的打量了少女幾眼,笑著用巴語道,「我弱不弱一時半會還難見分曉,不過……山坡上那只發情的野山雞胸不大,腰又肥,臀太小,一副生不出兒子的模樣,全部落都看見咯!」

  「你!」少女頓時淚眼婆娑,一邊哭著喊「阿姊」一邊跑下山坡。

  「先生,你說了什麼竟是能把那兇悍的婆娘氣哭了?」季渙眼睛發亮,他也實在想學來對付這些熱情過頭的巴國女子。

  宋初一理了理衣襟,沖他神秘一笑。

  季渙求助的望向籍羽。

  籍羽沉默了半晌。下了定論,「對流氓耍流氓,節操難保。」

  透過現象看本質,話已經到這個份上,宋初一剛才所說的內容已經不重要了,季渙了然點頭。

  「在這兒等等吧。免得尋來尋去又錯開。」宋初一道。

  春日的陽光明媚溫暖。宋初一攏著袖子靠土牆邊上,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樣。

  不知從哪裡跑來的一隻小黃狗,對著汪汪叫喚,仿佛在驅趕這個忽然闖入領地的傢伙。宋初一垂眼看它。微微一笑,從袖袋裡取出一粒肉乾丟了過去。

  自從養白刃之後,她習慣在身上塞一些肉乾。

  「狼心狗肺。吃飽掉頭就不知道我姓什麼。」宋初一說著,又取了粒肉乾放在掌心,蹲下來逗弄那小黃狗。

  籍羽和季渙把馬車停好。拄劍立在一旁護著。兩人身材魁梧,籍羽的身量在秦國算是正常,但季渙便如一座鐵塔矗立,並且有越發雄奇的趨勢。

  那少女召集一群人過來「討伐」之時,他們一眼瞧見這二人,心中不禁有些惴惴。幾名女子心如揣鹿,險些將來意都忘記了。

  少女方才在山坡上。還不能切實感受季渙和籍羽有多高大,這會兒亦有些發怔。不過餘光掃見老神在在的宋初一。一股羞惱立刻湧上心頭,纖手指著她道,「兀那弱雞,出來說話!一個男人,竟躲在男人身後!忒不害臊!」

  「你們王上平時不也是躲在眾多護衛後頭,這麼說來……」宋初一撫著小黃狗,抬起頭,打量了一遍之後,目光定格在她腰上。

  少女的腰的確不纖細,尤其是她特地用腰帶勒緊,更顯示出她對腰肢的不自信,宋初一偏就盯著那處不放。

  其餘人見她看的入神,不知有什麼奇怪之處,都禁不住紛紛看過來。

  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窘迫,少女繃著小臉,眼眶發紅。

  宋初一這才收回眼神,「這麼說來,你們王上也是躲在男人身後的男人,能有幸與他相類,深感榮幸。」

  「這個無賴之徒!阿雷,揍他!」少女怒道。

  聽著這話,宋初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拍拍小黃狗的腦袋,學著少女的語氣,掐著嗓子道,「小黃,咬她!」

  那巴國漢子剛剛挪動的腳,忽然頓住。雖然少女只不過是嬌蠻了些,但宋初一舉動讓他覺得自己像是被狗使喚一樣,心中也隱隱有些惱怒。

  「阿雷,他欺負我,你不幫我報仇?」少女委屈的道。

  阿雷眉頭稍微鬆了鬆,卻依舊沒有出手的意思,少女一跺腳,看向其他人,「你們也不幫我?!」

  宋初一不禁失笑,她看得出來,方才少女只要再向那個阿雷撒撒嬌,那阿雷肯定還是會合以前一樣,但少女太急躁了。

  宋初一自然不會給機會,起身朝阿雷拱手道,「這位壯士,在下來此處尋人,不懂貴部落的習俗,不知何處得罪了這位姑娘,實在慚愧,在下願意向這位姑娘致歉。」

  巴國民風再彪悍,但姑娘終究是姑娘,要是這少女能把方才的話在眾人面前重複一遍,宋初一立刻五體投地表示敬服。

  從始至終,宋初一都是笑眯眯的,態度十分良好,一句重話都沒有過,現在道歉的態度更是謙和,眾人見了怒氣漸消,心覺得方才大約是少年不懂巴國風俗,無意冒犯。

  「別聽他胡說,他、他罵我醜。」少女急道。

  宋初一冤枉的道,「在下遠遠見到姑娘,就被姑娘的美貌震驚了,所以想說些話引起姑娘的注意,就像姑娘在山坡上大聲嬌笑想引起我這兩位兄弟的注意一樣,唉!可惜啊,在下生的不夠強壯,姑娘始終不肯多看一眼。」

  一聽說這話,那阿雷頓時冒火了,狠狠瞪了少女一眼,扭頭就走。

  巴國評價男人是看壯實的程度,至於面孔只要一般就行。像季渙這樣的男子,在巴國絕對是屬於難得一見的英武俊美。眾人認為,向這麼英武的男人求歡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但宋初一看出阿雷是喜歡這少女的,才有這麼一說。

  少女狠狠剜了宋初一一眼,扭身追上去,「阿雷!你莫要聽他胡說。」

  正主都跑了,其他人也都紛紛散了,只有幾個女子還在踟躕。

  「懷瑾?」

  身後有人試探的喚道。

  腳邊的小黃狗歡快的竄了過去,宋初一回身,瞧見一個身著深灰色破舊布袍的男子,全不復昔日錦衣華服時的俊朗,面容雖覺滄桑,但一雙眼睛卻越發乾淨明亮。他看見宋初一的臉,驚喜的道,「竟然真的是你!」

  「姬悟寐!」宋初一大步走上前,哈哈笑道,「看來還不錯?」

  對於有追求的士人來說,雖然追求錦衣華服的生活,但首先還是精神方面舒暢才最重要。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八四章 君在處別恙

  「呵呵,還算過得去。」姬眠笑道,「走,進屋說。」

  「慢行,我好不容易見你一回,豈能不備禮物?」宋初一道。

  姬眠狐疑的看了她一眼,轉身向四周尋找,宋初一說的禮,恐怕不是尋常財物啊!

  周圍除了馬車之外,沒有任何可容納東西的地方。

  宋初一見他看對了地方,便道,「不去看看?」

  「神神秘秘,是何物?」姬眠說著,抬步走向馬車。

  在他距離馬車還有不到兩丈時,車門卻是從裡面被推開了。一名身材纖細的曲裾少女從車上緩緩下來,亭亭立在那裡,巴掌大的臉,煙眉鳳眼,陽光下右眼下面的淚痣隱隱泛著紅色,縱然一襲灰暗的粗布衣裙,也掩不住她楚楚之姿。

  姬眠慢慢頓住腳步,訝然的望著衛江,良久,聲音微顫的喚了一聲,「公主。」

  「許久不見,生疏了呢。」

  猝不及防的,衛江的眼淚順著臉龐滑落。她可以孤身追來,可以不畏艱險,也可以毫不留情的殺死冒犯她的人,這所有的堅強,在看見姬眠的那一刻,聽見他喚「公主」的時候,全都化作了無盡的委屈。

  姬眠一時慌了手腳,大步走過去,手探進袖中才發現沒有帕子,只好抬手用手指幫她抹去,「莫哭,莫哭。」

  衛江向前半步,伸手輕輕環住他的腰,「思君,盼君,不見君,心中惶惶。」

  「眠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相待。」姬眠歎了口氣,抬手抱住她。

  在衛國時,姬眠下六博棋的水準無人能敵,還經常會想出許多新鮮花樣。衛侯舉行宴會之時會邀請許多名士。姬眠因六博棋名聲遠播,亦在被邀請之列。他第一次遇見衛江時,她還只是個未及笄的小女孩。在衛許多年,兩人見面的次數少的可憐。平素多以書信往來。

  這個擁抱,是第一次,情深似海遠遠勝過悸動。

  亂世之中真情往往難善終,看著有情人千里相聚於此,籍羽與季渙也不禁動容。

  久久。

  宋初一才乾咳幾聲打斷他們,「姬悟寐,趁著這太陽高照。咱們抓緊時間敘舊,晚上你們好把喜事辦了。」

  季渙悄悄轉了身子,籍羽一臉淡定的杵著。

  姬眠嘿嘿笑了幾聲,坦然握著衛江的手,走到宋初一面前,「多謝懷瑾照顧阿江。」

  「嘖。」宋初一咂嘴,「忒不要臉了,方才還公主。一轉臉變成阿江了!」

  季渙撇撇嘴,心道,物以類聚。

  「走。先去酒肆。」姬眠道。

  這個部落距離巫城很近,那座城池曾經是巴國的都城,至今還能隱約窺見當年的繁榮興盛。

  宋初一道,「你們久別重逢,不如住在城中?總不好委屈了公主,是吧?」

  衛江看著姬眠,阻止他要說的話,「再奢華的地方都是平常,唯君在處才別樣。」

  衛國雖不是強盛之國,但她作為一國公主。天底下的富貴並沒有少見識,她能夠拋卻榮華富貴,便不在乎吃苦。她也看出姬眠現在生活拮據,重逢本是喜事,沒有必要雪上加霜。

  宋初一微微一笑,心中卻歎。悟寐啊,我把衛江給你送來,希望能讓你冷靜下來看看這個天下。

  「那不如就在家裡吧。」宋初一道。

  季渙去屋內找了兩張席來,放在院中樹下,又去燒了一壺開水。籍羽則保護衛江去周圍看看。

  「以茶代酒。」姬眠端起茶碗。

  宋初一亦端起茶。因著茶水太燙,兩人都只輕輕抿了一口。

  「別來無恙?」宋初一放下茶碗,詢問道。

  姬眠笑道,「無恙。」

  宋初一看他這神情,便知道,可能在巴國變法的事情有了眉目。她歎了口氣,「我啊,難得想說一句正經話,你聽還是不聽?」

  「聽!你一貫說正經的也像不正經,這回倒教我瞧瞧如何。」姬眠端正身子。

  言下,並沒有多少認真的意思,但是宋初一還是收斂起平日的不著調,肅然道,「巴蜀根本不可能變法,尤其是巴國。」

  姬眠頭一次見他如此嚴肅的模樣,微微愣了一下,旋即也認真起來,「為何?前日我才打通關系,我有把握能讓巴王感興趣。」

  「你可知,七雄國均歷經變法,為何只有秦國深徹變法,其他六國卻只流於表層?」宋初一問道。

  姬眠沉吟道,「因為秦國當時已經殘破不堪,亟待有人力挽狂瀾,商君正如救命稻草,秦孝公自然緊緊抓握。」

  宋初一搖搖頭,「你所言並非根本。」

  她頓了一下,緩緩道,「根本在於‘破而後立’四個字!而老子曾曰‘治大國如烹小鮮’,哪一國君主不是小心翼翼?自古以來有幾人有擔起‘先破’的魄力?」

  魚肉酥嫩,烹時必須小心翻動,不能亂來。這個比喻很生動,姬眠點頭認同。

  「這只是其一。其二,各國之所以變法不深徹,也因氏族勢力繁雜。除此之外便是‘民’,民是否能夠接受顛覆已習慣的規矩?」宋初一說到這裡,頓了一下,不再關注姬眠的神情,轉而看向土牆外的景,「譬如周,民皆知周法,倘若貿然將周法全然推翻,豈能不亂?當初秦國法制混亂,山河殘破,秦人雖野蠻卻能明是非。商君變法,占了天時地利人和尚且如此艱難,更何況其他?」

  巴蜀是從上古時期便有巫術的文化傳承,且與中原文化迥然,鬼神信奉不可撼動,規則是在那些大巫的手中。現在的大巫雖然已經漸漸衰落,卻依舊並非眾之力可以撼動。

  「悟寐,‘天時’已經過去,莫要強求。」宋初一回過頭,看著姬眠。

  你且看吧,法家術士的時代已經過去,未來將由策士接掌。宋初一這句話再看見姬眠不認同的神情之後,又吞了回去。

  「罷了,法家人就是執拗,我且說,你且聽,倘若覺得有道理便往心裡去,倘若覺得無根無據便當大風刮過。」宋初一笑著端起茶碗,「久別重逢,我敬你。」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43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八五章 白刃君歸來

  兩人喝了個水飽。

  宋初一掏出一袋金放在几上,微微笑道,「我在巴國不會待太長時間,還要去四處看看,這算是我送你的新婚賀禮,雖然俗氣些,但實用。」

  姬眠也不矯情,直身拱手道,「懷瑾此恩,悟寐若有出頭之日,必當報答。」

  「你和南祈在衛相助,我豈不是也要思報?」宋初一咧嘴笑道,「原本打算糊弄過去就算了。」

  「哈!你呀!」姬眠無奈的搖搖頭。

  「天色不早,我就不做那討人嫌的討酒客了。」宋初一看見籍羽和衛江已經回來,便起身告辭。

  「何日再見?」姬眠問道。

  他話音還未落,宋初一已經走到大門處了,聽聞此話,頭也不回的擺擺手,「有緣自會相見。」

  衛江正迎上宋初一,微微躬身道,「謝先生大恩。」

  宋初一眉梢微挑,微微傾身還禮,「大恩不言謝。」

  籍羽和季渙取了馬匹,三人翻身上馬,門前二人拱手施禮,策馬飄然而去。

  才走出幾十丈,季渙道,「先生,那小畜生還跟著呢。」

  宋初一回過頭,果然看見那只小黃狗跟在後面。方才他們行速不慢,這瘦瘦弱弱的小狗竟然能跟著上來也不容易。宋初一翻身下馬,攜起氣喘吁吁的小狗,扯開嗓子朝姬眠喊道,「悟寐,為了省你們家口糧,這狗我勉強帶走了!」

  喊罷,也不管人答不答應,直接上了馬。

  「哈哈哈!你這個無賴,也有走眼的時候,那是一頭山中狼!」身後傳來姬眠的聲音。

  宋初一皺眉看了懷中的小東西一眼,怎麼看都覺得是狗,遂大吼道,「姬悟寐你他娘的太操蛋了。狼都被你養成了狗!」

  反正,她是不會承認自己認不出來的。

  馬匹飛奔,在黑夜漸漸籠罩的暮色中,還能隱隱聽見遠處姬眠的大笑聲。

  約莫走了兩刻。籍羽環顧四周蒼茫山野,問道,「先生,我們接下來去何處?」

  「只能露宿一晚了。」宋初一放慢馬速,歎道。

  籍羽無語,無處可去還走的那麼瀟灑,在部落裡。即使不住姬眠那幾間草房,也至少能尋個避風處吧?

  「先生,不是說此處靠近巫城嗎?為何不去城中住?」季渙不解道。

  宋初一道,「我倒是想去,但巫城從不在夜晚收留人。那些大巫古怪的很,我可不願去招惹他們。」

  在巴國,大巫要是無視你,那是最好不過了。倘若被大巫盯上,才真是掰扯不清。而且,有些大巫的確神秘。宋初一這個還魂的人可不敢去他們眼前晃悠,萬一被當做妖孽給燒了,她找誰喊冤去。

  山風越來越大,三人便尋了個乾淨避風之處歇著。

  季渙去撿來一堆枯樹枝,順便檢查了一下周圍環境,確定沒有危險,才升起火堆。

  借著火光,宋初一將那頭小狼揪了過來,放在臉前面仔細瞅了瞅。那小狼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這麼呆呆的與宋初一對視,像是被嚇到,又像是淡定到懶得有絲毫反應。

  「分明還是狗。」宋初一左看右看,不禁咕噥道,「據說山狼中有一種王族,通體是金色。莫非你就是山狼王族?」

  宋初一嘿嘿笑著,把小狼翻了個身,撥了撥那處還不甚明顯的地方,「嘖,是個公子啊。」

  籍羽剛打了七八隻兔子、山雞回來,便看見宋初一如此猥瑣的動作,一時覺得腦袋發疼,遂坐在一旁默默處理獵物。

  那只木頭似的小狼聞見濃重的血腥味,微微有了動作。

  宋初一見狀,便放下它。

  小狼試探性的慢慢靠近籍羽,在他面前停留了一會,見對方並沒有要驅趕的意思,便再往前靠了靠,如此多次試探,終於大膽的張嘴咬了一口籍羽拋在一旁的動物內臟,一見無人阻止,立刻開始猛吞起來,那副兇狠的模樣,與吃肉乾時全然不同。

  宋初一這回真正相信它是一頭狼,並且是一頭聰明又尤為嗜血的狼。

  山中狼多詐,與雪狼很是不同。雪狼一旦認主,便終身不離不棄,但山中狼是哪裡有好處便往哪裡去,它們只忠誠於自己族群中的狼王。那麼,狼王又會不會對誰產生忠誠?

  宋初一不禁感慨,她這輩子可真是招狼。

  籍羽將清理好的肉架到火上,不一會兒便肉香四溢。那頭小狼還在埋頭猛吃。

  待到肉烤熟,小狼肚子也已經變得圓滾滾,正在優雅的清理臉和爪子。

  「樣貌挫了點,還挺有氣質啊。」宋初一嘖道。

  籍羽遞給宋初一一隻兔腿,她接過來正要往嘴裡塞,一處樹叢忽然沙沙作響,籍羽在另外一邊,季渙丟下烤肉猛的拔劍,卻還是晚了一步,那條白影已如閃電般把宋初一撲倒在地。

  宋初一感覺的到這竄出來的玩意正用濕濕的舌頭舔她的臉,立刻喊道看,「住手!」

  季渙的劍已經落到它頸部,聞言硬生生的收回,踉蹌的退了兩步,定睛一看,爬在地上的卻是一頭巨狼,體長一丈餘。它趴在那兒竟是全然看不見宋初一。

  「白刃!」宋初一怒吼一聲,努力把手抽出來,將兔子腿塞進它嘴裡,「起開!」

  白刃似乎聽懂了般,嚼著肉,往一旁挪了挪。

  「你可真是不經念叨,昨天才提了一句,今兒就跑來了!」宋初一抹著臉,訓斥道,「你若是下次再這麼玩,保不齊那一劍便砍在你的狼脖子上!」

  白刃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發出嗚嗚的委屈聲。

  「我的娘誒!」宋初一無奈,伸手揉了揉它的頭,「光長個頭,不長腦子!」

  忽然見到白刃,宋初一心裡很是高興,只是讓她禁不住有點想知道趙倚樓此刻在何處。

  宋初一知道白刃只吃半熟的肉,便讓籍羽烤兩隻半熟的兔子。她抱過那頭小狼,放在白刃身邊,「看,爹給你找的媳婦。」

  籍羽撥動火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首先,宋初一頂多只能稱得上「娘」,其次,這頭山狼是公的,白刃……也是公的。

  白刃扭過矜貴的腦袋,居高臨下的瞅了它一眼,算是給了宋初一面子,然後果斷扭頭去看籍羽烤肉。

  「咳,白刃,你看它雖然長得醜了點,但架不住有氣質,是吧,娶妻娶賢,你要不喜歡,以後還可以納美人。」宋初一盤膝坐下,竟是比白刃矮了半個身子。

  如今,就連體格魁梧的季渙也比白刃矮許多。

  宋初一撕了一塊兔肉吃了起來,沒看見白刃趁她沒注意,後爪一揚,將小山狼踢開足足一丈遠。

  那小狼默默爬起來,晃悠悠的走到了宋初一另外一邊趴下來。本就灰暗的毛色更加髒亂。

  「咦,怎麼搞的。」宋初一看見小狼渾身沾土,安靜的趴在她腿側,立刻看向白刃,「你欺負媳婦了?」

  白刃扭頭,一雙烏溜溜水汪汪的大眼,一派天真無邪。

  「哈哈!這白刃有意思,把先生的性子學三四成。」季渙大笑道。他方才可是親眼看見白刃把小狼給踢飛了的。

  其實白刃也未必就是在裝無辜,它天生就長著一張天真的狼臉。

  「你抬舉它了,它可不是裝傻,是真傻呀!」宋初一歎道。她預感今後日子怕是不得安寧了。

  白刃吃了兩隻兔子,還只是墊吧墊吧肚子,眼見沒有烤的東西了,它便主動竄進林子裡,片刻便叼著十來隻小型的動物跑了回來,全都丟在籍羽面前,眼巴巴的看著他。

  動作做的這麼熟練,顯而易見,平時趙倚樓怕是都這麼寵著它的。

  籍羽也沒想到這頭狼如此自來熟,面對這麼殷切的目光,他也只好將這些獵物清理好,然後架到火上。

  對於抓什麼樣的獵物,白刃很有經驗,有一回它貪吃,去捉了一頭野牛回來,結果趙倚樓光是清理這頭牛都花了半個時辰,急的它打轉。於是以後便全都捉小的,處理的快,又容易烤熟。

  只可憐籍羽和季渙,一個埋頭烤肉,一個得不斷的去撿柴。折騰了大半宿,宋初一醒了兩回,那項才堪堪作罷。

  白刃吃飽喝足,樂顛顛的湊到宋初一身邊,伸爪把那頭小狼撥開,自己趴了過去。

  次日清晨,宋初一醒來時便不見了小狼,直到快出發時它也不曾出現。

  「渙,那頭狼呢?」宋初一記得是他守的下半夜。

  季渙看了白刃一眼,「給它叼扔了。」

  「啊?」宋初一道,「你知道扔了,為何不去找回來?」

  「我怕得罪它。」季渙一邊解開馬韁,一邊抬起下巴指了指白刃。他深深明白,小人不能得罪,小心眼的狼也不能得罪。

  「你這操蛋玩意,不會給我弄死了吧!」宋初一朝白刃咆哮。

  她琢磨著,人家本來好好待在姬眠哪兒,結果跟來之後第二天就死於非命,這簡直是對她能力的侮辱啊!

  「快找找去。」宋初一對季渙道。

  她這廂話音剛落,便見那小狼從樹叢中鑽了出來,不緊不慢走到宋初一腳邊,然後就那麼木愣愣的站著。

  宋初一要攜小狼上馬,白刃就偏要往馬上爬,這幾匹馬性子實在溫順,又沒見過什麼世面,見著白刃這麼個龐然大物竟連嘶鳴奔跑都忘記,白刃這一撲上來,更是腿軟趴倒在地了。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八六章 急赴葭萌關

  白刃狗皮膏藥似的巴著那匹馬,任憑宋初一怎麼吼都不聽。

  季渙和籍羽悠哉的圍觀暴躁的宋初一,心中不由得對白刃又生出幾分好感來,能讓宋初一炸毛的事情可不多。

  折騰半晌,直到宋初一妥協把小狼交給季渙,這才得以出發。

  正是出遊的好季節,宋初一在巴國很少入城,風餐露宿,但宋初一心情不錯。

  每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小狼必然是被白刃叼扔了,但小東西總能自己摸索著找回來,十分省心。宋初一為了讓它顯得威風點,給它取名金戈,與白刃的名字相對,但從目前來說,兩隻體型上的差距一時半會改變不了,金戈還是只有被欺負的份。不過,經過一段時間的生肉餵養,金戈原本渾身黯淡的土黃色皮毛逐漸有了光澤,通體泛著金銅色,已經隱隱能窺見幾分兇猛。

  這也證實了宋初一的猜測,金戈的確是山狼王族。

  山狼普遍比雪狼小很多,只有王族才有健碩高大的體型,想來到了成狼時期,金戈不會比白刃小多少。

  在巴國待了一個月,宋初一正準備去巴國都城,卻收到張儀傳來密信。

  信中並未說有何急事,但囑咐她不要距離蜀國王城太遠,倘若沒有要緊事情,最好能趕赴霞萌關附近。

  宋初一看著信沉默了片刻,決定三天之後,趕往葭萌關。

  樗里疾作為秦使,在子朝和眾多財物未曾運入蜀國之前是不會離開王城,而張儀不同,既然他能在大街上四處逛蕩,說明未向蜀國透露其身份。葭萌關,是宋初一認為最佳的突破口。又經實地勘察,才確定實施計畫。

  那裡是未來攻蜀的關鍵,絕不能出半分差池。

  離開巴國之前,宋初一令籍羽在巴國都城閬中小範圍散播消息,將秦國向蜀王送大批美人財物的事情抖了出去。

  眼下巴國正在與楚國對峙。時下消息傳播速度又慢。可能一時半會還沒有得到消息,但此事不是秘密吧!王知道也是遲早的事情。宋初一把所送財物誇大了一些,眾口相傳,指不定傳到巴王耳朵裡時就變成金庫了。到時候他再得到真實的消息。多半會疑心蜀王故意隱瞞。

  做完此事,幾人便立即離開閬中,馬不停歇的前往霞萌關。

  白刃隱隱感覺到宋初一的嚴肅,便老實了幾日。總算沒有再把金戈扔掉。

  一路上,宋初一多方收集消息。得知葭萌關棧道已經開始搭建,蜀王攜幾名美人出遊,預計五月才會返回王城。那兩名越女把蜀王著實迷的不輕,捧在心尖尖上的寵,倒是四位美豔的秦女成了陪襯。說起來,兩名越女也並非生的如西施、鄭旦那般絕色,但蜀王好這口,看著她們柔弱的模樣,聽著輕言細語的撒嬌,即便不懂越國語言,但糯糯軟軟聲音真是讓人渾身都酥了。

  而子朝既不是秦女,也非越女,而是出自衛地,蜀王還未曾見識過衛地女子是何等風情,更何況據說眼前這幾個美人連子朝的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這段時間蜀王心情大好,因此蜀國上上下下也都一派祥和。

  對於蜀國來說,春耕是頭等大事,在杜鵑啼血聲中,朝臣大都忙著春耕相關事宜,國民亦早已開始下田勞作。

  舉國上下,也就蜀王一個閒人。

  宋初一也不禁感歎,同樣是國君,差距還真是大啊!贏駟日理萬機,連睡覺的時間都少的可憐,看看人家蜀王,多麼懂得享受生活!

  宋初一這次要去的葭萌關,其實在苴國境內。第五代蜀王封其弟于漢中,號苴侯。這位苴侯的名字便叫葭萌,葭萌關因此得名。它位於嘉陵江與白龍江會合之處,陸路上通漢中,下至蜀國王城,順嘉陵江而下,可達巴國閬中,這裡也是秦國入巴蜀的最佳通道,其地理位置之重要,顯而易見。

  宋初一一行站在距離葭萌關不遠處的半山腰上,能隱約看見一座低矮的城樓,坐落在土夯的城牆之上,這關門看起來並不怎麼氣派,可是放眼望去,關前關後,重巒疊嶂,危岩峭壁,樹海蕭森,組成一道氣勢磅礡的自然之門,曲折陡峭的小徑順山體蜿蜒而上,樹冠重重掩映中若隱若現,直通到城門,這座低矮的建築孤立關上,以周圍天然屏障為延伸,竟也生出凜然不可侵犯之勢。

  「峰連玉壘,地接錦城,襟劍閣而帶葭萌,踞嘉陵而枕白水,誠天設之雄也!」宋初一不止一次來到這裡,但每一次都是忍不住讚歎。

  從這裡看過去,籍羽也覺得,葭萌關之于巴蜀的重要性,就如同函谷關之于秦。

  「先找個地方落腳吧。」宋初一領著白刃和金戈一起下山。

  剛至山腳下,便見兩騎迎面奔來,宋初一連忙領著兩頭狼往邊上靠,誰知那兩人竟漸漸緩了下來。

  待靠近百丈,宋初一才看認出其中一個中年男人是司馬錯。

  司馬錯胯下戰馬警覺性極高,感覺到狼的氣息,在遠處打轉,死活不肯前行。戰馬在戰場上從來只有往前沖的道理,一般根本不可能受驚,但白刃和金戈張著大嘴對人家流哈喇子,不驚恐也難。

  宋初一伸手,一狼給了一巴掌,「出息!」

  司馬錯無奈,只好翻身下馬,徒步走了過來。

  「先生。」司馬錯拱手施禮,看了一大一小兩頭狼一眼,心中驚奇,「這是?」

  宋初一還禮,「這兩個是我養的小寵,白刃,金戈。張兄呢?」

  「張子在附近發現一匹烈馬,忙著馴馬去了。」司馬錯道。

  「他不會叫我來看馬吧!」宋初一笑道。

  司馬錯哈哈一笑,「哪能啊,君上召張子回去,此間事宜,交由先生全權處理。某從旁協助。」

  「那邊不是有一干大臣和策士犀首嗎?何事要招張兄回去?」宋初一奇怪道。

  「密探傳消息,韓國蠢蠢欲動,圖謀攻秦,這邊秦魏戰事尚未結束,大秦危難。」司馬錯憂心忡忡。他認為宋初一提議攻下巴蜀的想法實在是切中要害。可是兩國夾攻的話。秦國縱然能頂得住,怕也沒有餘力攻下巴蜀了。

  的確是件大事啊!宋初一道,「先去見見張兄吧。」

  宋初一轉身,卻沒看見白刃和金戈,連忙朝司馬錯坐騎那邊看過去。果然瞧見那兩個傢伙圍著馬匹轉悠。那兩匹馬都是歷經百戰。身上肌肉緊實。體型健碩,肥瘦適宜,根本不是一般馬匹可比。可把兩個傢伙急壞了,尤其是金戈。口水都險些流到地上。

  「見笑見笑。」宋初一朝司馬錯乾乾笑了兩聲。

  幾人上了馬,白刃樂顛顛的跟在司馬錯的馬屁股後面。沒想到此行的目的地是馬場,【興奮到失控的在空地上亂竄,連欺負金戈這麼重要的事情都忘記了。金戈則是被眾多「肉食」震驚,呆呆的盯住一頭鮮嫩的小馬駒。

  「這兩頭沒見過世面的!」宋初一扶額,心裡決定收回對金戈的評價,其實它不僅沒樣貌,也沒什麼氣質。

  「懷瑾!」張儀從馴馬場中大步走出來,一身泥土,形容狼狽至極。

  「張兄,你這是被馬欺負了?」宋初一調笑道。

  張儀方欲回答,看見白刃和金戈,驚歎道,「原來這狼是你所馴養!」

  張儀不可能見過金戈,那他說的肯定是白刃了,宋初一道,「張兄見過白刃?」

  「白刃,好名字!貼切!我在咸陽城外見過一眼,通體雪白,威武不凡,又通人性,實在靈氣。」張儀贊道。

  宋初一沖正在發瘋的白刃招了招手。

  白刃一陣狂風似的卷著塵煙就衝了過來,把兩人嗆的忍不住以袖掩住口鼻。

  待稍稍乾淨些,宋初一才道,「白刃,這是你張叔伯。」

  「咳!」張儀剛放下袖子便被宋初一一句話嗆住,連忙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

  「金戈。」宋初一亦沖它招手。

  因著她常常用手餵肉乾,金戈一見便興沖沖的跑過來。

  「這是金戈,還是幼崽。」宋初一給兩頭狼都丟了一些肉乾。

  「嘖嘖,你這兩頭狼都極好,我決定,我那匹馬就叫青矛。」張儀道。

  宋初一問道,「你怎麼想起馴馬?」

  「防身!」張儀笑道,「咱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得尋思自保啊!我從離開楚國之後就一直在尋找良駒,遇上什麼事兒,可以跑快點。像白刃金戈這樣通人性兇猛之物得靠緣分,想尋良駒就容易的多了。」

  的確,狼這種動物,除非是心甘情願跟著認主,否則很難馴服,像雪狼和狼王族,是哪怕端幾個狼窩都尋不見的物種。

  「我就把金戈給你吧。」宋初一道。

  「這……不太好吧。奪人所愛不是君子所為。」張儀雖這麼說著,目光卻仔細的打量起金戈。

  「又不是我媳婦,什麼愛不愛的!」宋初一道,「就這麼定了,先說說正事吧。」

  張儀樂呵呵的道,「那就多謝懷瑾了。」

  兩人並肩回了屋內,白刃很盡職盡責的趴在門口守著。宋初一有些動容,這麼訓練它守門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沒想到至今還沒忘。金戈見白刃沒進屋,也就離它遠遠的趴著。

  張儀拭了拭手,給宋初一倒了杯茶。

  入座之後,張儀直接進入正題「想必懷瑾也知道前因後果了,我覺得兩國夾攻,秦國難有餘力取巴蜀,不如趁機趁機取韓入周,挾天子以令諸侯,稱王圖霸,如何?」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46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八七章 內斂的豪氣

  「張兄的意思是,放棄巴蜀?」宋初一微微蹙眉。

  如果有此動作,巴蜀方面必然對秦起戒心,也幾乎相當於放棄攻下巴蜀。

  張儀點頭,「不錯,大秦稱雄,意在中原,若能併吞列國,何愁巴蜀?」

  宋初一慢慢喝了幾口水,並未急的接話。

  張儀見狀,問道,「懷瑾不認同?」

  「張兄,你我學派不同,行事風格自然迥異,但我們目的一樣,都是為了天下歸一。張兄以為呢?」宋初一放下茶盞,看向張儀。

  「正是。」這也是張儀暫時不把宋初一列入競爭對手的原因之一。

  「如今七雄國實力雖各有懸殊,但總體差距不大,秦國以如今的國力能以一敵六?」宋初一頓了頓道,「張兄所言,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確是稱王圖霸的好法子,然,懷瑾願聞長久稱霸之法。」

  宋初一的意思是,滅韓入周,稱王圖謀霸業有一定的可行性,秦國也有這個能力,可是稱霸之後呢?秦國就成了山東諸國的眼中釘,倘若他們聯合對抗秦國,孰勝孰敗?

  「我行縱橫,憑的是一張口,縱橫家信一言興邦,利口覆國。」張儀道。

  「哈哈!」宋初一拍腿笑道,「兄之風度實令人傾慕。」

  士人有士人的骨氣,策士必有策士的傲骨,正是這傲骨支撐他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氣魄。

  「這場豪賭,勝算幾成?」宋初一微微笑道,「我卻是少了這份豪氣,我信走一步想三步,步步為營。」

  「願聞其詳。」張儀自信歸自信,卻終歸不會過了頭,儘管目光中滿是狂熱,但他的心永遠平靜。

  宋初一道,「挾天子以令諸侯。兄豈不知如今這周天子已經形同虛設?挾天子,能謀到實質性好處,實在少之又少。稱王的下一步便是圖霸,山東六國一向視秦國為蠻族異類。倘若秦國沒有壓倒六國的實力,日後可不安穩。」

  見張儀陷入沉思,宋初一頓了一會兒才繼續道,「天子就在那裡,什麼時候想挾持,找個由頭挑起韓秦戰爭便是,我認為當務之急是增強國力。而拿下巴蜀苴這三個富饒國家。是增強國力的最快辦法。而且蜀國有水路直通楚國,謀楚指日可待!」

  楚國一直是個巨無霸,縱使現在國力大不如從前,它依舊是列國中版圖最大的一個國家。倘若真的能吞下巴蜀滅了楚國,那麼圖謀天下指日可待!

  張儀忽然甩開大袖,沖宋初一深深行了一禮,「懷瑾一言點醒夢中人,儀拜謝。」

  宋初一正身還禮。

  張儀咂嘴道。「還說你沒有豪氣,想想方才之言,懷瑾莫非是挖苦我!」

  宋初一的豪氣是內斂的。不覺銳利,卻令人震驚。

  「我發現你不僅記仇,還喜歡翻舊賬。」宋初一鄙夷道。

  「哈哈,不舊不舊,只有舊恩哪有舊仇?」張儀哈哈大笑。

  一言道破世間人情,恩情會漸漸成為過去,可但凡能記著的仇恨,沒有新舊之分。

  「來,以茶代酒,恭賀張兄!」宋初一舉起茶盞。

  張儀會意一笑。「同賀!」

  韓國此時來犯,對於張儀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公孫衍戰勝魏國,立下奇功,秦公視之若寶,倘若張儀能夠兵不刃血說退韓國,才有與公孫衍抗衡的條件。

  而張儀之所以賀宋初一。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若滅巴蜀,實在是不世之功。對於秦國來說,宋初一就是打下奠基石的人之一,將與商君無異。

  對此,張儀並不嫉妒,既然宋初一自願成為打下奠基石的人,他便要踩著這一塊塊基石向上,成為功成名就的那一個。然而也有可能他也只是另外一塊奠基石,將來會有人借著他搭建的階梯邁向成功。

  有能力有自信的人,永遠不會把心思放在打壓他人之上。張儀便是這樣一個人。

  就秦國未來的走向,兩人達成共識之後,便讓人去請司馬錯將軍,移交並商量關於巴蜀事宜的進展。

  宋初一名義上是脫離了秦國,所以不能常常與司馬錯見面商量,所以最終一切由他自行做主,遇到重大變故與宋初一商量。

  司馬錯雖是武將,但其謀劃能力並不弱,也極有遠見,贏駟命他協助樗里疾,主要是怕引起蜀國的猜疑。

  次日一早,張儀便隨著馬場的車隊出蜀,把金戈也帶走了。

  白刃小半個月都忍不住撒歡,情緒已不能自控,鬧騰的宋初一每天晚上做夢總是幻想一巴掌把它拍暈。

  至五月中旬,蜀中已經頗為炎熱。

  蜀王終於遊罷歸來,對幾個美人也有點興致缺缺,樗里疾便呈了一份書簡,與他說道了一件秦國的趣事。

  信中的大致意思是:我聽說秦公最近得了一件寶貝,是一頭龐大的石牛,這頭牛是神物,無論吞下什麼東西,都能屎金。我知道王上對我隱瞞身份事情很是惱怒,當初也是不得已,為求王上原諒,如果王上對這件寶貝感興趣,我就想辦法說服秦公把它獻給你。

  語氣誠懇,態度謙恭,還把蜀王嫉恨他長得俊美這麼尷尬的事情,說成是因為當初隱瞞身份。

  蜀王看了之後,心裡十分暢快。巴蜀之地極度信奉神靈,蜀王聽說有會屎金的牛,自然萬分好奇,想一窺究竟,於是立刻令人回話,說倘若秦公真有這樣的牛獻給他,他便不計前嫌了。

  兩個月後,樗里疾果然說服了秦公。

  而這兩個月蜀王也沒有閑著,令人仔細查探了此事真假。結果自是不用說,秦國確實有這麼一頭牛。蜀王便高高興興的收了。

  再過小半個月,太子又讓人回王城。他說已經派人去秦國看過了,果然有一頭會屎金的牛,但是那牛十分龐大,倘若想運進來,棧道還得再修寬一丈才穩妥。

  蜀王考慮再三,覺得修寬一丈也沒寬多少,萬一秦軍來犯,拆著也不是太費事,所以也懶得同朝臣商量,又覺得太子需要歷練一下,便直接讓他自己看著辦。

  趁著這段時間,宋初一四處遊歷,至葭萌關時,蜀國太子聽說道家宋懷瑾在此,便百忙之中抽空接見了她。

  看著坐在主座上圓乎乎的少年,宋初一垂眸喝了一口茶,心想,小胖子,我本來也沒打算折騰你,既然你自己送上門來,多少得做點貢獻才行。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八八章 極品小胖子

  「聽聞先生與莊子同出一派,孤也喜歡道家,不知道先生與莊子誰學術高深些?」太子一派少年老成的樣子。

  宋初一抿了抿嘴,忍住笑,「在下學東西一向淺嘗輒止,自是不能與莊子相提並論。」

  太子歎了口氣,一臉羨慕的道,「孤亦喜歡淺嘗輒止,奈何不如先生自由。」

  宋初一聽著這話,憋笑險些憋出內傷,心想也沒見您學的多精深啊!

  「您的自由全在於王上。只要王上高興,您還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宋初一道。

  太子很誠實的道,「能哄父君高興的只有美人。」

  宋初一很高興這小子如此上道,自己把這方面的事情引過來,「那可不一定,在下聽聞王后也並非國色天香。」

  「嘿,先生可是口下留情了,我母后離國色天香遠著呢!」太子道。

  這個操蛋孩子!宋初一心想這要是自己的兒子,非打斷他的腿不行,可憐蜀王后白白把他養了這麼多膘!

  想是這麼想,宋初一面上還是很和善,「咳,子朝美人絕代無雙,王上把如此要緊的事情交給殿下,只要美人妥善入蜀,王上必然高興,到時候殿下想做什麼事情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小胖子搓了搓手,一臉興奮的道,「先生說的是,父王說先生是個有意思的人,果不其然。」

  「是嘛,王上如此誇獎……」

  宋初一謙虛的話還未說完,緊接著便聽他繼續道,「不過母后可就不大喜歡你了,說你是居心叵測,一看就是奸猾佞臣。」

  「呃。」宋初一壓下暴躁的情緒。平靜道,「那是王后還未曾深入瞭解過在下。」

  原本都是王后給蜀王尋美人,那時候蜀王多多少少還會念著點好,自從宋初一搶了王后的飯碗,蜀王已經大半年沒有踏進王后屋裡一步了。她豈能不恨?

  因著宋初一有意無意的迎合。兩人「相談甚歡」,太子覺得。這麼多年終於找到知己了,非要拖著宋初一去看棧道修建。

  這等事情,宋初一為了避嫌。自然是極力推辭。她這邊剛剛離開。便立刻有鴿子飛出了營地。

  宋初一仰頭看著頭頂飛過的鴿子,唇角勾起一個極小的弧度。

  蜀王從來都沒有真正相信過她,她也知道一直有人監視,然而正因為有這種監視。她才更確定自己的計畫一切順利。

  宋初一與太子的對話,都是一些胡侃的東西。沒有一句涉及到秦蜀政事,更不曾多言蜀國政務,但是她改做的事情早已經做了。太子為了討蜀王歡心,必然害怕把這次的事情搞砸了,而山路難行,棧道是重中之重,想要保證不出事,棧道肯定修的越結實越好。

  棧道結實,拆起來可就困難了。

  事情至此,再做什麼事情就畫蛇添足了,宋初一只尋了一個空,將手裡繪製的蜀國地形圖交給了司馬錯,自己便帶著白刃與籍羽、季渙走了。

  七月底。

  巴楚兩國的僵持,終於以楚國的撤退告終。

  雖然這場戰爭對於楚國來說依舊是失敗的,但首次攻入巴地,對於出楚國上上下下都是一種鼓舞。且這一次的作戰,楚國新人輩出,其中以礱穀不妄表現最為突出,熊畏大將軍頗為賞識。

  正如宋初一所預料的那般,礱穀不妄副將位置終於穩當了。

  楚國幾十萬大軍,副將一職並不算高,但他以十八歲之齡坐上了這個位置,也算是楚國開國以來屈指可數的少年英才了。

  而秦與韓國的戰事因有張儀斡旋,並未起大規模的戰爭,秦國僅僅損失了一些財物。但這種向周邊國家頻頻示弱的舉動,漸漸消除了蜀王的戒備心。

  十二月中旬。

  蜀王至葭萌關巡視,極少下雪的蜀國居然飄起了雪花。蜀王一時興起,便下令舉行一次萬人狩獵,並且給贏駟寫了一封書信。

  隆冬的咸陽城已經被大雪覆蓋,咸陽宮的主殿裡卻因為蜀王這一封信炸開了鍋。

  下面群臣百態,有的激憤,有的憂慮,仿佛一鍋餃子正沸騰,爭辯的十分熱鬧。

  主座上一襲黑色華服的贏駟靜坐如雕像,等到他們差不多都吵累了,才微微動了動身子,「眾卿以為,當如何應對?」

  「那偏居一隅的蜀王竟然如此傲慢無禮,君上若是去了,大秦顏面何存!」有人憤然道。

  話音一落,立刻有眾多附和,大殿裡一時大袖飛揚,呼啦啦拜伏倒一片,齊聲道,「君上三思。」

  這也怪不得群臣激憤,蜀王那信中的大致內容是:我在褒地舉行了一次軍事演練,你若是有興趣的話,可以來看看,我會抽空接見你的。

  但也有人反對,「如此挑釁之言,怎可不去?!若是不聞不問,大秦就有臉面了?臣願領兵一舉踏平蜀國!」

  這大話放的,半晌沒人願意接話。

  「諸位下朝先商議,寡人也仔細思量一番,明日朝會時再議。」贏駟起身。

  眾臣俯身恭送。

  下了朝,贏駟立即便令人將公孫衍與張儀請到了書房。

  「參見君上。」二人齊齊施禮。

  贏駟正在觀看一盤殘棋,聞聲抬頭,「兩位不必多禮,請坐。」

  公孫衍與張儀各自就坐之後,贏駟道,「犀首與張子看看這盤棋,何解?」

  公孫衍垂眸看了一眼,「籠中猛虎,唯有破籠才能出。」

  「如何破法?」贏駟問道。

  「棧道已經幾乎完工,蜀王恰又如此挑釁,實乃天賜良機。君上當忍辱負重去會一會他,以迷惑其心,另外君主出行,必有軍隊護衛,正好借此掩藏行軍。」公孫衍果斷道。

  公孫衍並不知道有個宋初一的存在,所以也不清楚這並非是什麼天賜良機,而是某人一手造就。

  不過他這番話卻讓贏駟心裡對宋初一的能力更加信任。

  贏駟見一旁的張儀抄手盯著棋盤半晌一言不發,遂道,「張子沉默,莫非另有看法?」

  「無,犀首所言正是臣想說的話。」張儀遲疑了一下,繼續道,「只是仔細看這盤殘棋,行棋散亂,似乎不像是對弈,莫非君上故意試探我們?」

  贏駟冷峻的面上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公孫衍沉吟一下,道,「張子好眼力,不過你應知君上意不再此。」

  「是啊,意不在此,犀首覺得蜀王是不是也擺了這樣一盤殘棋,來問君上別的答案?」張儀笑道。

  的確啊!秦國不斷向周圍國家示弱,蜀王說不定故意借此試探一番,等的就是秦國有所異動。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47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八九章 臉上的抓痕

  一月初,贏駟不顧群臣反對,只帶了三百多名護衛低調去了漢中。

  一隊玄色鐵騎在蒼茫的雪原中如箭矢般直向漢中。

  大雪覆蓋了隴西,然而在秦蜀交界的山巒間,景象十分奇特。靠近隴西的一面白雪皚皚,另外一面卻樹海蕭森,尤其是山麓處更是鬱鬱蔥蔥。宋初一正背著竹筐,帶白刃在此處采藥。

  白刃神情懨懨的跟在宋初一身後。它是一頭雪狼,更適應寒冷的氣候,這種溫溫濕濕的感覺,連人都覺得有些不舒服,更遑論它?

  「要不,你去山那邊玩一遭?」宋初一問道。

  白刃也不知聽沒聽懂,懶懶的抬了一下眼皮,抖抖毛茸茸的耳朵,尋了塊石頭趴了上去。

  「先生!」季渙匆匆跑過來,面色著急,「先生,蜀王派人來抓你。」

  宋初一見手未刨出土的人參還不足小指粗細,便將土埋上,抬頭問道,「怎麼回事?」

  「來了幾百兵卒,說是請先生回去,可是神色卻不善。」季渙遲疑道,「先生,不如咱們回秦國吧?」

  宋初一起身,仰頭看了看天,沉吟道,「這是何年何月了啊?」

  「正月初一。」季渙說罷,忽然反應過來,「莫非今日是先生的生辰?」

  「我老娘去的早,家裡那個老叟說我大約是正月初一生的。」宋初一無奈道。

  宋初一她爹為了記住她的生辰,所以取「初一」之名,可是過了幾年。老人家說忘記她是哪月生的了,親手把她交給莊子時,曾說:記得是冬天,大約是正月生的。我就給她取字寅月,雖然我覺得極好,但日後若是有更好的。也可以改改。

  莊子給宋初一改字的時候便把這段遺言說了,她那時以為父親是個老糊塗,直到後來經歷許多世事之後才明白,他是不願想起亡妻的祭日。而至於「寅月」,他也許真覺得好,也許不過是委婉的告訴莊子,他希望自己的女兒有字。希望他的女兒與別人不同。

  其實想想,她的父親是一個匿智之人。所謂匿,藏而不露也。匿智也就是有智慧卻不外露。

  「我可能真是寅月生。」宋初一笑道,「真是湊巧。」

  「回頭弄塊鹿肉吃。」季渙說罷,才想到自己方才被引岔了話題。「先生,蜀王拍幾百兵卒來請,咱們去是不去啊?」

  「幾百人,我們就四個人,跑的掉嗎!」宋初一把竹簍塞進季渙懷裡,往暫住的小竹院走去。

  四個人?季渙半晌才反應過來,第四個人是就白刃。

  季渙追了上去,「大哥讓先我來偷傳消息,便是想問問先生的意思。倘若來者不善,讓我護送先生離開。」

  宋初一頓了一下腳步,心中感慨自己的幸運,得有多大的造化,才能在今生遇上籍羽這樣的忠義之士啊!

  「無礙,估摸著是秦公應了蜀王的約見。」宋初一道。

  蜀王既然擺出傲慢的姿態。尋宋初一去漢中,恐怕也不過是想借此嘲笑羞辱秦公:看看,你們秦國的人才都奔著我們天蜀來了。

  至於來這麼多人,無非是怕宋初一不敢見秦公。宋初一之于蜀國,不過就是偶爾說幾句話能逗蜀王開心的人,蜀國上上下下對她自然不會像對待權臣那樣尊重。她這回若是不從,後果一定是直接被綁回去。

  說起來,蜀王也忒是小看宋初一的臉皮了,莫說她只是因計暫時離開秦國,便是真的離秦,她也很好意思見秦公。

  宋初一走到一大片竹海中,拾級而上,一會兒工夫便看見坐落在竹林中的小小院落被三四百人圍的水泄不通,有人看見宋初一帶著一頭大狼,紛紛戒備起來。

  白刃傲慢的扭開頭,不屑對峙。

  宋初一輕輕拍了拍白刃的腦袋,見籍羽出來,便道,「收拾東西吧,去漢中。」

  籍羽頷首,轉身進屋去了。

  也沒什麼好收拾的,簡簡單單的幾件衣物和所剩不多的金,只消一刻便弄妥當了。

  宋初一走的這麼乾脆,那前來捉人的武將一時沒反應過來,心覺得必然有詐,一路上吩咐屬下全神戒備。

  此處山路難行,但本就距離漢中不遠,只兩日的路程便到了蜀王的行宮。

  「秦公怕是已經到了。」籍羽低聲道。

  宋初一向四周看了看,在遠處的馬棚那邊有四五個黑甲秦軍。她駐足片刻,從馬棚中果然走出一名灰藍色廣袖長袍的男子,形容整齊,只是臉上條條道道,好幾條血痕,顯得頗有些狼狽。在他腳邊跟著一頭通體金色的山狼長勢甚猛,儼然已近兩尺。這一人一狼卻正是張儀和金戈。

  張儀見到宋初一也微微怔了一下,旋即笑著拱手,「懷瑾,有些日子不見了。」

  「張兄這臉怎麼了?」宋初一張口便問道。

  張儀抬袖拭了拭眼角,歎息道,「一言難盡啊!正事要緊,回頭再與你細說。」

  「善。」宋初一應了一聲,便退開讓張儀先行。心覺得,這回秦國僅存的顏面都丟光了。

  先後來的兩個使節,前者雖不至於落魄卻實在不體面,這一個衣著光鮮可是滿面的抓傷,既非武將又帶著這樣的傷,實在有傷大雅。倘若秦國那幫權臣知道此事,准讓他們倆吃不了兜著走。

  果不其然,一會兒工夫裡面便傳來蜀王哈哈大笑聲。

  有侍者過來領宋初一去了偏院,給她安排了住處。宋初一知道蜀王一時半會是不打算召見她了,倒也樂得自在,晚間吃了籍羽和季渙送來的一碗麵,便早早休息了。

  葭萌關棧道已經接近竣工,攻蜀的計畫必須要提上日程。宋初一隱居在竹林時,早已經秘密部署好下一步的動作,只等金牛和美人交到蜀國太子手裡。

  就因為沒幾日就能夠見到絕世美人和神牛,蜀王這心情特別好,連張儀與之商量兩國國君會面的時間地點都做了一些退讓。

  次日,天邊曉色。

  行宮裡便開始忙碌起來,宋初一被使者喚醒,十來個侍婢帶上華服來侍候她梳洗。

  宋初一微微蹙眉,蜀王借她來嘲諷贏駟,雖已經是必然的事情,但她不願意任由蜀王折騰自己,所以當侍婢要服侍她更衣時,被她制止了,「我有一句十分緊要的話,煩請稟報君上。」

  侍婢遲疑了一下,道,「先生請講。」

  「煩請轉告君上,蜀之錦繡不在衣,便是蜀國不賜予華服,在下亦會留在蜀國。」宋初一鄭重道。

  侍婢聽不出這句話有多麼重要,但她是蜀王的貼身侍婢之一,知道蜀王待宋初一不同一般,便道,「奴這就去,先生稍候。」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九0章 英俊的氣人

  蜀之錦繡不在衣。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實則包含了許多資訊,蜀王的理解是:衣服雖華麗卻遠遠抵不過蜀國錦繡盛世。

  既是如此,倘若宋初一不著華服,恐怕更能令秦公難堪!蜀國也沒有供宋初一美食華服,可她就是賴在蜀國了,秦蜀兩國差異顯而易見。

  蜀王「想通」這點,便立刻下讓宋初一不服華裳,並饒有興致的遣那侍婢詢問——蜀之錦繡在何處?

  不過是無聊的把戲,宋初一就免為其難的配合了一下,說了幾句好聽的。贏駟既然收到那蜀王如此挑釁的書信,依舊低調前來,就不會在意這些。

  這是一個觀察蜀國軍隊結構的大好時機。

  宋初一在蜀國多有不便,一舉一動都在蜀王的視線之中,能掩人耳目的和司馬錯聯繫已經費了很大功夫,根本沒有機會詳細探查蜀國軍隊,既然瞌睡有人送枕頭,何樂而不為呢?

  至於恥辱,最大的報復莫過於滅了蜀國。

  是個風和日麗的豔陽天。

  狩獵場外有一處原本用於大巫祭祀的土台,蜀王命人連夜整修一番,作為「接見」秦公的地方。土台是為了與神靈對話而建造,自然莊重肅穆,即便年久未用,也絲毫不失氣派。

  場地坐北朝南,蜀王佔據了左側尊位,宋初一自是隨著蜀國官員跽坐在左下首。

  「秦公到!」

  一聲通報,眾人紛紛翹首。因聽說秦國新君才不過十九、二十的年紀,想必還沒有什麼君威。蜀王又端出這等架勢,大部分人都是存著看秦公笑話的心態。

  然而,隨著洪鐘大呂之聲響起,一襲玄色華服的青年在黑甲軍簇擁下緩緩向高臺走來。蜀王竟是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為首那個人體格高大魁梧,一張冷峻的面容,步履從容猶若龍游雲顛、猛虎下山。那等氣魄讓在場數千人屏息,從外表根本看不出只有二十歲左右!

  更可氣的是,這個人的面容比之樗里疾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兩人一父所生,但早前蜀王覺得秦贏家的也不能個個都俊,所以從未想過新君贏駟會生的如此英武。

  想著,蜀王又覺得自己身高不佔優勢,往贏駟邊上一站難免要氣短一截。有失顏面,也有失天蜀威風,所以便穩當當的坐在了王座上,居高臨下的看著贏駟趨步走上台。

  贏駟倒是不在意蜀王的無禮,微一拱手。「贏駟來遲,蜀王見諒。」

  蜀王見贏駟如此給面子,他又極會做戲,笑容便十分熱絡起來,「秦公多禮了,請坐。」

  這次參加狩獵的都是蜀國精銳軍隊,總人數加起來竟有一萬五千人之多,這樣的人數,幾乎可以在半天之內把眼前那座山小上所有的飛禽走獸都殺絕。蜀人極度信奉鬼神。每年祭祀山神、水神各種祭祀活動多不勝數,自不會做觸怒神靈之事,因此經過大巫占卜,預測狩獵一個時辰之內為好。

  蜀王側頭向身邊的侍者說了幾句話,那侍者躬身應了一聲,下了土台。到宋初一身邊,「先生,君上請您上去。」

  宋初一心中苦笑,知道這是躲不過給人當一回弓使,便只能起身跟著上去了。

  「恐秦公來天蜀語言、風俗不通,特請了我國道家高人宋子為公解說。」蜀王笑盈盈的介紹宋初一。

  贏駟轉眼淡淡的看了宋初一一眼,面無表情的微一拱手道,「既然是蜀王一片好心,贏駟拜謝了。」

  在宋初一的印象裡,贏駟似乎天生就是一副冷面孔,不過眼下這番動作看在蜀王眼裡可非如此。

  蜀王認定贏駟不悅,臉上笑容更盛了幾分,也不問贏駟的意思,擅自在他下首給宋初一賜坐,卻是把張儀都擠到一旁去了。

  但是蜀王倒是沒想到,宋初一臉皮也的確夠厚,坐下便十分「盡責」的為贏駟講蜀國的民風民俗。贏駟是攜謀而來,面上雖不動聲色,耳中卻十分留意宋初一說的話,那些聽起來很尋常的風俗習慣,在作戰中也未必沒有用處。

  蜀王原本還想拿幾句話譏諷贏駟一番,但見眼前兩人都一副不鹹不淡的模樣,頓時感覺興致缺缺,便把注意力放在了軍隊上面。

  場下留了六千人演練,其餘均去了山上。

  宋初一見演練即將開始,立刻直身沖蜀王道,「王上,懷瑾入蜀不久,對軍隊不熟,君上何不尋個懂兵之人與秦公解說?」

  「倒是寡人疏忽了。」蜀王有心震懾秦國,頓時來了精神,立刻找人專門解說蜀國軍事。

  贏駟見他尋了個文臣模樣的人,便道,「且慢。」

  蜀王怔了的一下,微有不悅,「秦公有話請講。」

  文臣能言,所說的話難免有不盡實的地方,贏駟問道,「來者是客,不知贏駟是否可以自行挑人解說?」

  這話說的,讓蜀王怎麼應?先說來者是客,不答應吧,顯得他們蜀國無禮又小氣,答應吧……他挑的可是蜀國最工于言辭的文臣,萬一贏駟挑個不善言辭的,說不出個頭緒來,豈不是有損國威?

  蜀王笑道,「我這臣子口舌伶俐,懂周語又通兵事,是最好的人選了。」

  贏駟看了張儀一眼。

  張儀領會,立刻起身朝蜀王行了一個大禮,竟是用蜀語緩緩道,「兵不在言,外臣觀貴國軍隊氣象,知必是精兵良將,何須事事巨細乎?難道貴國良將只會打仗,上不得邦交檯面?」

  蜀王心中一凜,這才對張儀起了戒心。他之前在行宮見過張儀一回,觀他行事顛三倒四,只知道滿嘴的「失禮、失禮」。便沒將此人放在心上,誰知竟是個厲害的!這一句話,連捧帶迫,蜀王一時竟是無應對之言。

  不答應。便是得罪了滿朝武將。要知巴蜀征戰連年全是靠的武將打仗,而很大一部分文臣都是為蜀王一個人服務,相對之下。國政更倚重武將,可得罪不起。退一步說,贏駟要自己選擇解說,本來就是小事一件,他本意是炫耀兵力,若堅持反對自己面上也無光。

  「哈哈,好一張繡口。」蜀王滿面讚賞。心裡卻是把張儀給恨上了,「那就請秦公挑選吧。」

  贏駟微微側臉向台下掃了一眼,看似隨意的抬手,「就有勞那位將軍了。」

  蜀王有看了一眼,心中猶疑。贏駟挑中的這個人叫屠杌利。去年屠杌部族的大巫才放出山的人。

  蜀國的大將軍幾乎全部出自屠杌這個古老的部族。蠶叢時期這個部族便以善征戰聞名。不知從何時起,屠杌部族中出了什麼事,致使他們從不出山谷,每隔十年才會向朝廷送出一名男子。而此人一出山便會受到君主重用,直接做為副將參戰,等到現任大將軍無法征戰時,便會替補上去。倘若十年之內,在任的大將軍不幸隕落,也絕不會再多送一個人出來。

  在屠杌利之前。上一任屠杌將軍已經隕落六年了,現任大將軍只是普通部族之人。

  這些,宋初一曾經詳細打聽過。不知為何,她心裡隱隱覺得屠杌利會是平蜀的一大阻力。

  一人之力,可扭轉乾坤否?答案……宋初一也不敢肯定。

  在她思索間,屠杌利已經走上台。周圍的黑甲軍不自覺的繃緊了身子。氣氛一下子變得肅殺起來。

  張儀雖不知道屠杌利的身份,但見他氣質神秘,且似乎隱隱能感覺到他身上壓制的嗜血之態,也不由捏了把汗,其實隨便挑個武將都把蜀國的軍隊瞭解個七七八八,他沒想到贏駟挑利刃。讓這麼一個人近身,可不是明智之舉啊!

  蜀王見屠杌利一出現,似乎把張儀和黑甲軍都鎮住了,心中不禁得意,將方才的不快丟到一邊去了,反而交代屠杌利好生給秦公解說。

  張儀往贏駟跟前湊了湊,夾在贏駟和屠杌利之間,「為免言語不通,在下在旁轉個話。」

  「不必。」屠杌利周語居然說的極佳。

  「張子先下去吧。」贏駟道。

  張儀遲疑了一下,依言下了土台。贏駟本人也擅武,要是真出什麼事他在那裡反而是累贅,還是黑甲軍靠近保護更妥當一些。

  宋初一頓了一下,也隨著下了土台。

  贏駟此行只帶了張儀一個文官,右邊台下座位都是空的,兩人便則了視線稍好的地方坐下,既能夠看見演武又能看見贏駟。

  土台上面,屠杌利距離贏駟僅僅半丈的距離,倘若猛的向前一大步,便可置他於死地,初春清晨濕冷的風中,黑甲軍所有人的額頭上卻都布了一層細細的汗。

  蜀王不禁對贏駟側目,心裡不確定贏駟這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呢?還是向蜀國示誠?無論是哪一種,秦蜀目下關係微妙,蜀王自問是不會讓一個秦國大將近自己身的!贏駟這份魄力和定力,如今天下間恐怕也沒有幾個君主堪比。

  「君上是怎麼想的呢?」張儀似是自語,又似是問宋初一。

  「屠杌利那等武將,愛才者焉能無視?」宋初一道。

  張儀莞爾,臉上條條道道顯得甚為滑稽,宋初一也不禁失笑。

  那邊,演武場中猛然喊殺聲暴起,猶如驚雷一般平地炸起,唬了宋初一和張儀一跳,兩人連忙斂神看過去,卻是演武開始了。

  張儀凝神看了半晌,又忍不住往土臺上看了一眼,雖然他明知道沒有什麼危險,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

  待張儀收回目光,宋初一也轉頭看了一眼,正欲收回目光,贏駟卻微微側臉,那目光有若實質,只一眼便移開。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50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九一章 悲乎張儀呀

  蜀王對屠杌利很有信心,他雖然未必能說的花團錦簇,也絕不會丟了臉。

  贏駟看著蜀軍方陣演練,聽屠杌利解說,偶爾出言詢問一兩句,姿態很是淡然,猶若面對自己的臣子一般。這一點令屠杌利頗為欽佩。

  宋初一回過頭觀看演武。四千蜀軍也算是聲勢浩大了,再加上沒有什麼嚴謹的作戰隊形,一亂起來直是讓人眼花繚亂。若依常情去想,這樣的軍隊無疑極為失敗,但宋初一和張儀越看眉頭越是緊擰。

  蜀軍單兵作戰能力很強!而且隱能看出他們是分小隊作戰。蜀國多崎嶇險要山路,這樣的方式能將兵力發揮到最大限度,反而他們平時練的軍陣、騎兵在山地中被局限了。

  時近午時,去山上狩獵的人也已經陸陸續續返回。兩國國君觀看了狩獵成果,而後各自回帳休息半個時辰,再享用此次狩獵最好的獵物。

  「懷瑾,到我帳中坐坐?」張儀道。

  宋初一面上有些遲疑。

  張儀笑道,「怎麼,如今各侍其主,連話都不能說了?」

  宋初一微微笑道,「那就叨擾了。」

  兩人相約倒也不是要說什麼機密,不過閒話一會而已,但在計謀沒有結果之前,宋初一依舊要留在蜀國,不能引起蜀王的懷疑,這番作態也只是演給旁人看罷了。

  進了張儀的營帳,宋初一才稍稍松了口氣,尋了個坐榻,整個人沒骨頭似的歪了上去。

  張儀見怪不怪,給她倒了杯茶。

  接過茶水,宋初一端詳他臉上的抓痕道,「張兄的美人下手可真夠狠,如此深的血痕,別留疤才好啊!」

  說到這個,張儀頓時眼圈泛紅。「我家有悍婦,哪敢承美人恩?這都是金戈所為!」他拭了拭眼角,繼續道,「這小畜生野性未斷。活生生的把我黒矛咬死,我不過同它說了幾句道理,便將我抓成這副模樣!忒不可理喻!」

  宋初一輕咳一聲,尚未來得及勸慰,便聽張儀那廂一聲悲呼,「嗚呼哀哉!一個圓毛畜生竟欺我至此!我張儀顏面何存!?日後如何行走於列國!?」

  這年頭一個小傷都可能導致感染死亡,更何況是抓在臉上!這不怪乎張儀悲憤。的確並非小事。再加上醫者給開了小半個月的藥,苦的他幾乎連膽汁都要吐出來,心中更是鬱結。

  「張兄。」宋初一放下茶盞,緩聲道,「金戈可是一頭未滿一歲的狼崽,你總不能用聖人言去制止嬰兒啼哭吧,人尚且如此,何況畜生?」

  「懷瑾。張儀命苦啊。」張儀未接她的話,兀自感傷,竟是真的流出淚來。長歎一聲道,「家有悍妻,中年無子,半生淒苦,如今養一隻畜生都敢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悲乎張儀!悲乎張儀呀!」

  其實張儀何止家有悍妻,他的父母、兄長一向嚴厲,嫂子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師父鬼谷子也是個一向愛欺負人的主,不過那些都是長輩。他自然不能說他們什麼不是。

  宋初一抬袖掩了掩不太厚道的笑,語氣憐憫的道,「昔日見張兄風姿翩翩,不想竟有如此苦楚。」

  「懷瑾見笑了。」張儀掏出帕子抹了一把臉,嗡聲道,「在外行走。自是得顧全我輩體面,我卻是未曾把懷瑾當做外人,一時傷懷,難免有些失態。見諒啊!」

  「哪裡,若能為張兄分憂,懷瑾甚幸。」宋初一這句話的確是發自肺腑。兩人初行走于列國時,都是受盡苦難和侮辱,幾度徘徊生死邊緣,總有幾分同病相憐。再加上那次遭狼群襲擊,也算同生共死過,彼此之間自是比一般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更深刻一些。

  張儀斂了斂形容,才問道,「白刃如此聽話,不知懷瑾如何教養?可否指點一二?」

  都到這個份上了,張儀卻並沒有把金戈還回來的意思,倒也不是捨不得金戈,而是他性子裡便有一股韌勁。用一個詞形容,便是百折不撓。倘若他審時度勢認定可行的事情,拐上十七八彎也得做。

  張儀和宋初一有不少內在的共同點,其中這一點最為一致。

  這邊兩人說的興起,那邊蜀王營帳卻是大笑聲不斷。

  宋初一和張儀的對話被人繪聲繪色的學給了蜀王和幾位大臣聽。

  「沒想到這張儀也是個妙人,不如把他也弄咱們蜀國來!」蜀王笑道,對張儀的厭惡一下子轉變成了興趣。

  幾位大臣紛紛出言附和,他們心裡明白,對於蜀王來說,這兩個人的作用和美人也差不多,都是為了找樂子。就像蜀王自己說的那樣,他太忙了,抽不出時間去爭霸。

  半個時辰過去,蜀國宴請秦公。

  這場宴會,秦國可謂受盡了嘲諷,若不是有贏駟壓著,那些黑甲軍恐怕能立時拔劍拼命。

  快宴罷時,贏駟提出一個要求——請蜀王允許秦國捉拿宋初一問罪。

  擅自棄官,當秦國是什麼?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蜀王還沒有煩宋初一,再則存心擠兌,他自然不會讓秦國稱心,於是出言更是刻薄,氣的贏駟拂袖而走。

  做戲做全套,贏駟這也是為了宋初一在蜀國更加安全。

  宋初一動容,但她內裡本身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難免用陰謀的眼光去看待事情。然而不管贏駟是做給她和張儀看,還是為了使計畫更完善,抑或一箭多雕,一個君主該放下身段的時候能放下身段,很值得尊敬。

  山東列國正局勢緊張,秦蜀這一場低調的會面並未及時的傳入那些君主的耳中。但是這次會面,蜀國佔據上風,甚至完全壓制了秦國,加之秦獻出的禮物也即將可以到達,使得蜀國上上下下的警惕心也漸漸放鬆。

  只有朱恒居安思危。在宋初一的攛掇下,屢次上書說明自己的思慮,可惜他一個人的呼聲太小,又沒有實質性的證據,說服力不強,蜀王並未放在心上。

  二月春風似剪刀。

  朱恒屢屢勸諫不成,退意更濃,在與宋初一一次聊天之後,病了大半個月,病還未痊癒便向蜀王請辭,準備去岷山隱居修養。

  朱恒在朝中人脈深廣,蜀王早已忌憚這個弟弟,以往朱恒並不多談國事,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近來卻屢屢插手邦交之事,反對秦蜀通商。他心中起疑,也不耐煩聽他嘮叨,便允了朱恒辭官,打算放其去岷山去靜靜心,等合適時機再接回來。

  這些年來,朱恒為官盡心盡力,很得民心,他要歸於岷山的消息不脛而走,數千百姓在郊外揮淚作別。

  蜀王看著一案的奏簡,實在頭疼欲裂,他沒想到朱恒一走,能惹出這麼一堆東西。

  翻了幾卷,蜀王煩躁的將東西扔到到一邊。正此時,外面若隱若現的傳來樂聲,竟是從未聽過的曲子。

  蜀王立刻來了精神,「去,查查何人因何奏樂。」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九二章 哀曲殺朱恒

  兩刻之後,侍者才來回話,「王上,是懷瑾先生,在王宮後頭的山上撫琴。奴已經將人請到宮外,王上可是要見見?」

  內侍能跟在一個喜好變化無常的君主身側這許多年,顯然是很有些手段,他對蜀王心思揣摩的比旁人更清楚一些。

  「宋懷瑾?沒想到他還通音律,快去請他過來。」遇著有趣的事情,蜀王便有藉口把一案的奏簡都拋到腦後。

  少頃,侍者通報過後,宋初一攜琴從外面進來,髮絲上帶著淡淡的濕意。她還是那一身洗得發白的寬袖大袍,墨髮在頭頂綸了一個髮髻,因為尚未到加冠的年紀,只用布帶綁了。

  蜀王有段時間沒有仔細看宋初一,如今這一看去,竟發覺這個其貌不揚的少年已經快要長成氣度清發的青年。蜀王這半輩子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卻只在宋初一身上才切實體會到「氣度」這個東西,有時候一個人美不美,也不全然關乎容貌。

  「見過王上。」宋初一放下琴,甩袖行大禮。

  「免禮。坐吧。」蜀王笑容可親。

  宋初一施禮致謝,而後在距離蜀王不遠的坐榻上跪坐下來。

  「方才懷瑾奏的何曲,從前並未聽過。」蜀王是個精於享樂之人,尤愛收集世間的曲,那些中原商人知道他這個愛好,都紛紛搜羅各種曲子賣進來,蜀國富庶,給的價格很可觀,趨利的商人自然不會放過這麼好的商機,因此這十年來蜀王也大都把中原樂曲過耳了。

  「在下有感而發。胡亂彈的罷了,算不得什麼曲樂。」宋初一淡淡笑道。

  曲子的確是宋初一作的沒錯,卻是不是胡亂彈,而是她自從決意滅蜀之後就開始譜曲。否則一般的曲子怎麼可能入得蜀王的耳?

  「沒想到懷瑾如此博學多才!」蜀王由衷感歎,他頓了一下,問道。「聽先生曲中悲傷綿延不絕,懷瑾因何傷心?」

  宋初一聞言,起身走到殿中央,沖蜀王行了個稽首大禮,悲切道,「懷瑾自入蜀以來,頗得恒大人照拂。恒大人的才學亦令懷瑾心折,如今他盛年歸於岷山,懷瑾不由傷懷。」

  蜀王微微皺眉,聲音冷了不少,「岷山風景秀麗。恒身體有恙,去那裡修養何悲之有!」

  宋初一直起身,直視蜀王,「岷山是杜宇陵寢所在之處,春時杜鵑花開滿山野,的確極美。百姓都覺得恒大人如此賢德,與杜宇同歸也使得,所以即便心中不捨,卻也無人覺得不妥。懷瑾只是覺得如此大才不能為國盡忠。就此埋沒於山水,實在可惜!」

  話裡倒是大義凜然,一時挑不出什麼大毛病,可不知怎麼的,蜀王就是心中隱隱覺得不舒服。

  「想必滿朝再也找不到能媲美恒大人理政之能的人了,不管是出自私心還是公心。懷瑾想請王上再慎重思慮一番,不如請恒大人再輔佐太子一段時間,等到太子能夠單獨為政,恒大人再去修養也不遲啊!」

  「宋先生多事了!」蜀王先前好不容易提起的一點興致,頓時煙消雲散,「先生還是像莊子一樣在蜀國好好遊山玩水,不該管的事情不要管為好!」

  說罷,起身拂袖而去,把宋初一獨自丟在殿中。對於蜀王來說,宋初一就是一個平素用來逗逗樂的人,他就算再煩惱滿案的奏簡,也不會允許宋初一插手蜀國內政。

  這一點,宋初一心知肚明,因此很是平靜的跟著內侍出了宮。

  大門外,宋初一回頭看了一眼蜀宮,唇角微微上揚。

  原本宋初一對朱恒並沒有下殺心,但經過這段時間與他的刻意接觸,和對蜀國朝政的深入瞭解,她才明白,這個人不得不除,而且最好讓蜀王親手除去!

  這之後的幾天,蜀王依舊如往日那般玩樂,但是大臣不斷請示政事令他實在掃興。這個時候他又惦記起朱恒的好來,心想,只要牢牢抓住朱恒,縱然朝政都在手裡又能怎麼樣呢?這麼多年了,不是沒撲騰出什麼浪花來?

  這麼想著,蜀王便召集群臣,提起讓朱恒回來的事情。

  讓他沒想到的是,滿朝大臣竟然有七八成都立刻贊成!連那個一向與朱恒水火不容的老丞相都沒有出言反對!

  作為一個君主,自己的屬下做人成功到這種地步,他怎麼能不心驚?

  未必是朱恒勢力如此之大,其實問題就出自蜀王自己身上,只是他當局者迷。

  蜀國君權神授的思想甚重,君主就是神靈轉世,臣民不能有絲毫的忤逆。可是蜀王的情緒變化莫測,說不定一個不慎就觸到逆鱗了,如履薄冰的日子誰願意過?

  朱恒並沒有多少實權,兵國大事都是丞相決定,他只是負責伺候蜀王,管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以前朱恒在的時候,就朱恒一個人伺候著蜀王,他們可以欺上瞞下,中飽私囊,營私舞弊,過得多滋潤?所以眾臣在衡量利弊時,覺得他在比不在好。然而蜀王卻不這樣想,他只覺得不知道在自己什麼時候沒注意,竟讓朱恒有了如此大的應影響力!

  蜀王輾轉反側,次日未曾朝會,而是單獨召見了老丞相。

  一番君臣寒暄之後,蜀王直接道,「寡人記得丞相以往多有指責朱恒為政不佳,怎麼這次也同意他回朝?」

  蜀丞相已經是六十高齡,滿頭銀髮,銀須過胸,瘦如枯樹,眼皮鬆弛,耷拉著睜眼像是沒睜眼一樣。老人家聽蜀王這麼問,沉吟了半晌,才緩緩道,「老臣與恒大人政見不合,但不可否認,他對蜀國忠心耿耿,事必躬親,是一個好官。」

  老丞相其實心裡想的是:老臣年紀大了。一堆國事壓的喘不過氣,實在抽不出精力再伺候您啊!

  這話自然不能說出口,他只好撿了幾句好的說說。朱恒雖然對他處政指手畫腳,頗多不滿。但畢竟朱恒手裡沒有實權,以前忌憚其多在蜀王跟前走動,抹黑一個人易如反掌。怕終有一日對自己權利造成威脅。

  經過這件事情之後,老丞相看明白了,蜀王心裡很忌憚朱恒,有了這一點,丞相很放心。

  送走丞相,蜀王一個人在閒置已久的書房裡一直坐到深夜。

  他想的最多的卻是前日宋初一的話。

  朱恒與杜宇同歸……朱恒與杜宇同歸……

  杜宇是開明氏之前的最後一位君主,民間關於他的傳說很多。無不說他是一位賢明君主。杜宇擅長耕種之事,那時候,蜀國水災,杜宇卻無力治理,於是乞求上蒼賜予蜀國一個治水能人。倘若能如願,他寧肯以君位相讓。結果一具屍體順水漂來,到了蜀國復活,做了蜀國的丞相,帶領蜀國百姓治水。治水成功之後,杜宇果禪讓君位。

  這個死而復活之人,就是開明氏第一代君主,鱉靈。

  不管實情如何,蜀國的史書上是這麼記載的。然而不知道什麼原因。治水有功的鱉靈雖被尊為神,受人們崇拜供奉,但其如今在民間的名聲遠遠不如杜宇。

  蜀王想到文武百官幾乎一致贊同朱恒回朝,又想到自己的子民居然把朱恒和如此賢德的杜宇相提並論,一時驚怒不已。這些人的意思是不是說朱恒如此賢明,他也該禪讓才對?

  這些事情。終於讓沉浸於美色奢靡的蜀王有了危機感。

  連續一個多月,蜀王食不下嚥,人都瘦了一大圈。

  這日傍晚,蜀王在花園裡散心時,忽聞樂聲。他駐足仔細聽那曲調,只覺得悲從中來,仿佛是對朱恒的無限挽留,又仿佛是幽怨的責怪著自己對朱恒的「迫害」。之後的五六日,這曲子反復響起,隱隱約約的縈繞耳畔,越是聽不真切,越是讓他心煩氣躁。

  「來人,去把宋懷瑾砍了餵狼!」蜀王猛的從榻上跳起來,沖侍者暴喝。

  時已經夜半,正在打瞌睡的內侍被唬了一跳,也不敢問為什麼,連聲應是,撒腿跑出去令人去捉宋初一。

  可是尋了幾日,宋初一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覓不到蹤跡,可蜀王依舊時不時聽見那曲聲時不時響起。

  「王上,秦國使節樗里疾求見。」侍者在門外小心翼翼的稟報。

  「樗里疾?」蜀王有氣無力,「寡人心情欠佳,讓他不想死就莫來擾。」

  蜀王一向看不慣樗里疾俊美的模樣,如今情緒不好,就更不願意給自己添堵了。

  那侍者退下去,半晌折回來,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道,「王上,秦使說是關於神牛和子朝美人之事。」

  「子朝美人?」蜀王精神頓時好了大半,從榻上坐起身來,攏了攏衣襟,「讓他進來吧。」

  侍者聽見蜀王的聲音,心中一喜,覺得這個子朝美人可能終結他戰戰兢兢的日子,於是立刻去將樗里疾領了過來。

  「外臣見過蜀王。」樗里疾躬身行禮。

  蜀王不樂意看他,有些不耐煩的道,「先生有何事,說罷。」

  樗里疾便將來意說明,「外臣收到咸陽來信,君上聽聞棧道已經接近竣工,便將禮物送達漢中附近,因此想請教王上,是秦軍護送至葭萌關,還是蜀軍到秦蜀邊境接應?」

  蜀王沉吟一下,道,「自是我軍出關接應。」

  「如此,外臣也就此向王上告辭了。」樗里疾是作為人質壓在蜀國的,既然蜀軍過去接應禮物,他理應隨去,待禮物交接之後便可以回秦國了。

  「善。」蜀王一方面不待見樗里疾,另一方面是眼下沒有心情,所以連理應準備的送行宴都懶得提起。

  樗里疾正欲退出去,遲疑了一下,又拱手道,「外臣聽聞王上在追殺宋子,有一句不知當講不講。」

  「哼,你們這些中原人就是這樣不痛快,願意講就講,還有什麼當不當的!」蜀王冷哼道。

  「宋子在中原名聲並不遜於莊子,王上殺他,總要找個合適的理由。」樗里疾不等蜀王答話,繼續道,「外臣作為仰慕宋子才學的士人之一,不得不為他說一句公道話,王上的心病難道真是在於宋子?」

  王上的心病難道真是在於宋子?

  一句話准且狠的敲在了蜀王的心頭。

  「外臣告退。」樗里疾說完便直接退了出去。反正蜀王不喜歡他,他作為一國使節,也不需要卑躬屈膝,蜀王便是再荒唐畢竟不蠢,兩國邦交不斬來使的道理還是明白的。

  蜀王狠狠呼出一口氣,是的,倘若不是朱恒,就算宋初一再彈什麼曲子也不過是作樂的玩意罷了!

  「恒啊……」蜀王喃喃,放在腿側的手慢慢攥緊,眼中一片寒涼。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51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九三章 娘氣和儒雅

  開明十二世,十九年二月二十七日。

  前往岷山修養的朱恒忽然「病故」,消息一傳來,王城縞素。

  朱恒之所以得百姓愛戴,是因為他平時除了負責伺候蜀王之外,最主要的工作便是安排耕種事宜。丞相說朱恒事必躬親,也不是沒有出處,他每至耕收時節必會親自到田間巡視,體察民情,且不論政績如何,至少他為官十幾年盡心盡力。

  在葭萌關附近的宋初一得到消息,愣了片刻。按照她的估計,蜀王至少會思慮三五個月,卻也沒有想到他會下手如此之快!就在方才,她還在想該用什麼法子再激蜀王的殺心,誘使他一個月內下手。

  朱恒是蜀王親兄弟,蜀國上下除了太子之外,王族之中就屬他聲望最高。蜀國不滅還看不出他的作用來,倘若蜀國一倒,朱恒這種人便會成為秦國統治蜀國的最大障礙,所以他早晚都要死。早早由蜀王下手,正可以進一步離間蜀國君臣關係,尤其是蜀王和眾位執政大臣。朱恒怎麼死的,無知百姓或許能夠全部被蒙在鼓裡,但怎麼瞞得過那些人精?蜀王連親兄弟都下手,滿朝怎能不人人自危?

  君臣二心,破蜀指日可待。

  如此正合宋初一的心意,可是她心中並無絲毫成功的喜悅。

  宋初一站在山丘上望著延綿無盡的杜鵑花,忽然道,「渙,拿酒來。」

  季渙解下酒囊,遞給她。

  宋初一拔開酒囊塞子,轉向岷山方向,將酒澆在面前,「恒大人,宋懷瑾敬你。」

  謀國必謀人命。兩國相對,彼國忠臣便是我之死敵,世事如此,宋初一心裡談不上內疚,她這一壺酒僅僅是敬朱恒為人忠良。而非惺惺作態。

  「蜀國君主卻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越發的沒有胸襟氣度,更沒腦子!」季渙歎道。

  宋初一將酒囊遞給他。抄手看著如霞絢爛的杜鵑花,淡淡道,「播下的是龍種。收穫的是蠢蟲。」

  「先生這話忒狠。」季渙咂嘴道。

  蜀王也不是笨。關鍵是他的精明沒用對地方,沒用對地方也就算了,偏還有一顆狠心。

  這是蜀國的災難,卻是秦國的幸事。

  「禮物入蜀國了?」宋初一輕聲問道。

  「尚未。不過得到消息,東西已經到了蜀國人手裡。估計再隔三五天便能到霞萌關。」籍羽答道。

  「嗯,通知司馬將軍準備伏擊吧。」宋初一道。

  「嗨。」籍羽領命去與司馬錯會合。

  「可惜我這體型太顯眼了,否則真想打一仗!」季渙熱血沸騰,他已經很久沒有打仗了。

  通常絕大部分人都怕死,每每提到打仗只覺得膽顫,可是鮮血與廝殺也同樣能激起一些人骨血裡潛藏的野性,並且一旦被激起,戰場廝殺便會成為一種癮,這種人註定是馬革裹屍的戰將。而季渙無疑是其中之一。

  「列國伐交頻頻,最不缺仗打。」宋初一道。

  這一次,他們要冒充苴國人去劫秦國那批禮物,所以全部都挑選身高不高的兵卒。這批人分為三撥,一為先鋒襲擊蜀軍將起逼入峽谷;第二隊人馬埋伏在峽谷附近,進行伏擊;第三撥人專程善後,將屍體處理乾淨。

  蜀國山多,不便像在平原地區那樣進行大規模的截殺,但是因地勢埋伏卻是極佳。

  經過數月部署,關鍵,在此一舉了!

  「走吧,與張兄會合。」宋初一拍了拍蔫蔫的白刃。

  狼的方向感尤其出色,尤其在山林、荒原,宋初一想避開蜀軍,從山中捷徑出關,就只能依靠白刃帶路。這段時間,蜀王遍尋不見宋初一,也都是白刃的功勞。

  直到現在,宋初一才能由衷的感歎一句:這個好吃懶做的傢伙,在此時終於能夠派上用場了,總算沒白養!

  白刃其實很委屈也很後悔,當初跟著趙倚樓想吃什麼有什麼,而且每天除了吃就是玩,跟著宋初一吃苦頭也就算了,還要被嫌棄。

  做狼難,做宋初一養的狼更難啊!

  作為一頭雪狼,白刃應該整天在雪原中翻滾,但自從被宋初一逼著當山狼使,一身潔白無瑕的毛已經被染的滿是髒汙,尤其是一張無辜的狼臉,已經花的認不出原來的模樣了,以至於在六天以後,張儀見到它還驚詫的問宋初一:竟又在山中收了一頭狼?

  入了營,張儀立刻令人備熱湯給宋初一一行洗塵。

  白刃撲騰了三浴桶的水,才堪堪洗乾淨。

  宋初一沐浴之後,與白刃一起坐在帳中烤火,等著司馬錯傳來消息。

  「懷瑾,長夜漫漫,來對弈一局吧!」話音未落,張儀依舊撩開簾子走了進來。

  他看見蹲坐在火堆前的宋初一,不禁怔了怔。火光融融映照下,宋初一帶著濕意的墨髮披散在身後,臉部線條十分柔和,眉眼之間比平時更多了幾分疏懶柔和。竟,似有三分女相……

  但張儀旋即一想,宋初一如今才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難免少了些棱角,待再過幾年定然會好許多。

  「來來,懷瑾,咱們來一盤大國殺!」張儀將一瞬的異樣拋諸腦後,抱著兩罐棋子拉宋初一下棋。

  方才張儀忽然進來,宋初一心中也是一跳,但見他面色又恢復如常,心裡略略放心,飛快的尋了布條將頭髮全部綁起來。

  「懷瑾加冠了?」張儀看著她的動作,忽然想起來宋初一平時並不披髮。

  在少年未及冠之前,多是半披半束,或者留有垂辮,待到成年之日則把所有頭髮都梳上去,由師長為其加冠。宋初一卻一直都是將所有頭髮都綁成髮髻的。

  宋初一笑道,「我家父去的早,族裡沒有旁人了,又早早出來行走,稚子之相屢屢碰壁,所以便自己梳了起來,倘若成年時能有緣再遇上師父,便請他老人家替我加冠,倘若遇不見,便只好去家父墳前磕頭自己加冠了!」

  不是每個人都有長輩加冠的,宋初一這番話說的合情合理。張儀也知道,宋初一出自道家,道家一向逍遙自在,遵禮卻不強求禮節。

  張儀點頭,「如今年紀輕,有些娘氣是難免的,待長開便好了。」

  「娘氣?鳥!老子這叫儒雅!」宋初一撩袍子,在棋盤前坐下,「來吧!既然是你邀我,我便為客,先下如何?」

  張儀在心裡默默收回方才的評價,「蠅頭小利也不放,好,就讓你先行。」

  「黑子,秦國。小利否?」宋初一哈哈一笑,便將那罐黑子取了過來。

  「一步先機啊!」張儀歎道。

  圍棋這種東西,往往先落的一方更有利,而且時人覺得選擇好的方向、喜歡的棋子,也能夠影響勝負運氣,宋初一占取落子先機又選了生機勃勃的秦國,還未開局就已經處於上風,確實不是蠅頭小利。

  但自信如張儀,自不會放在心上,他思忖片刻,道,「我選韓國!」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九四章 初見都尉墨

  大國殺中各自選擇效命國家之後,所行的棋路要與該國國情相結合,不能脫離這個框架,待雙方鋪好大局之後才是精彩的開端。

  張儀與宋初一都是善弈之人,又是第一次對局,棋逢對手,勢均力敵,不知不覺兩人都深陷其中。

  帳內一片靜謐,白刃在旁很是緊張,它能敏銳捕捉到宋初一細微的情緒,她激動時,它渾身繃緊,豎著耳朵戒備;她輕鬆時,它就抖耳朵甩尾巴,後來發現其實沒有危險,就自己跑出去玩了。

  白刃才出去沒兩刻,便有士兵在帳外急促稟報道,「兩位先生,外面兩頭狼撕咬起來了,眼看已經見血!」

  營地中所有人都知道,白刃和金戈是這兩人養的寵物,極通靈性。白刃剛來,他們還不太清楚它的性子,但那金戈雖然經常在營中兜轉,卻從來沒有襲擊過人,最喜好就是蹲在馬廄那邊看馬。

  張儀頭也不抬的問道,「誰占上風?」

  帳外的士兵看不見他的神色,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問白刃和金戈的戰況,「白狼占上風。」

  幾乎沒有懸念,張儀平時被金戈氣的狠了,幸災樂禍的笑了一聲,落下一粒白子,問宋初一道,「白刃應該有分寸的吧。」

  狼牙尖爪利,誤傷在所難免。他的意思是,白刃要咬死金戈也不過是轉瞬間的事,不會等到有人來通報,看樣子應該只是鬧著玩。

  「那我不知道,不過我很有分寸。」宋初一咧嘴笑道。

  這明顯是挑釁,張儀甩開大袖,一副拉開架勢的模樣,「善,就讓為兄看看懷瑾是怎麼個分寸!」

  說罷,兩人竟是不理通報,繼續埋頭下棋。

  已近子夜。外面兩頭狼在空地上咬做一團。不時發出嗚嗚的聲音,帳中的棋盤上也是如火如荼。士兵等不到回應,只好去通報守營都尉。

  天色破曉。

  張儀和宋初一聽見外面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同時抬頭,目光相交,都看見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果然。不出片刻,門簾被人撩開,一陣冷冽的風夾雜著血腥氣息襲面而來,一襲玄甲的司馬錯哈哈笑道。「兩位先生勝券在握之姿,實在令人欽慕。」

  前方突襲尚未傳來捷報,他二人兀自下棋下的渾然忘我,在旁人看來,是對這場仗有必勝的信心。

  然而此事只有宋初一和張儀才互相能體會彼此的心情,相對於兩國廝殺,這只是一場小到不能再小的戰爭。但是對於滅蜀來說至關重要,對於宋初一和張儀來說也是至關重要,所以就算有九成把握,他們也不能不擔憂。

  「觀將軍神色,必是大捷了!」張儀笑著與宋初一起身相迎。

  「大捷!」司馬錯比兩人都年長,他雖是武將,但他一向敬重博學有才之人,因此態度沒有因為他們的年輕而有絲毫不恭,「懷瑾先生妙計。我軍順利截獲那批禮物,戰場也已經處理妥當。」

  「司馬將軍自謙了,打勝仗可同我沒有什麼關係。」宋初一的確是主導整個謀劃的人,但對這一場仗也只是個粗略的建議而已,最終的決定部署還是由司馬錯決定。

  宋初一轉而問道,「樗里疾是否安全回秦?」

  「大人奉了君令,連夜趕回咸陽。」司馬錯見兩人面露疑惑,也不隱瞞,「大良造率軍與魏交鋒屢屢告捷。魏國罷兵求和。外戰一熄。緊接著有人告發乙太師甘龍為首的十餘個老氏族與義渠密謀圖秦,又查這些人當初助公子虔誣告商君。致使商君如此忠臣身受極刑而死,把十幾個老氏族連鍋端,渭水刑場殺了一千餘人。朝堂頓時空了一半,君上正是用人之際。」

  這樣的大的手筆,比之商鞅當初有過之而無不及,很容易便被天下人指為暴君。事實上,此舉也的確在列國之間引起了不小的震動,連一向不管事的周天子都派遣使者詢問因由。

  面對列國各個學派質問,贏駟依舊秉承他惜字如金的一貫做風,只對外引用了孟子一句話:國人皆曰可殺!

  一句話直掐要害!那些人無非是指責贏駟不惜人命、為人暴戾、少德寡恩,而孟子這句話卻是以「仁」為本,贏駟這是告訴天下人,他這麼做亦非是個人意願,而是遵循民意。

  誤國、謀反,證據確鑿,無論哪一個都可以定死罪,而且這些人串謀誣告商鞅,以私恨定其車裂極刑,簡直人神共憤。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一般最嚴酷的刑罰莫過於腰斬、砍頭。傳說車裂是上古時期的刑罰,若非犯下天地不容的大罪,都不當用此刑罰。自春秋至今,商君是唯一受此行而死的人。

  經過上次贏駟的翻案,確認商君枉死,當初堅持對國士功臣用此刑罰的人,不該以死謝罪嗎?

  秦國很快公佈了受刑者的名單和身份,全部都是各組主事和參與謀反之人。一條條罪狀列出,放眼天下誰還敢辯一句他們不該死,恐怕會立刻被唾沫星子淹死。

  最終,周天子又派使者寬慰了贏駟幾句,一個驚天大浪剛剛掀起波瀾便又悄然平息了。

  宋初一和張儀聽完,不禁被贏駟折服。此事牽連甚廣,連根拔起看起來簡單,但真正做起來談何容易?背後必然是做了更多不為人知的努力,否則豈能僅僅是朝中缺人的局面?這件事情處理的絲毫不拖泥帶水,思慮之周全,手段之狠辣,行事之魄力,還有他應對天下責難時的冷靜和睿智,無一不讓人佩服。

  「秦國得此君,何其幸哉!張儀遇秦公,何其幸哉!」張儀由衷歎道。

  宋初一面上亦帶著愉悅的笑容,張儀的感歎也正是她的心聲。策士與普通士人不同,他們一般不會對哪一國盡死忠,可是倘若得遇明主,君臣攜手謀天下無疑可事半功倍,這是每一個策士夢寐以求的事。

  一朝君一朝臣。對於這次事件造成的朝堂空虛,宋初一、張儀、司馬錯三人內心深處都十分高興,這意味著。只要他們這次在巴蜀立下大功。回去多半有大官高爵等著。

  一時間三人幹勁十足,司馬錯連戰甲都不曾卸下,便與張儀、宋初一商議起了下一步對策。

  「將軍,兩位先生,有君令!」帳外傳來通報。

  三人互相對望一眼,連忙起身整理衣冠。司馬錯出聲道,「請君令使者進來。」

  片刻,一名著玄色盔甲的使者手持一隻竹筒走了進來。三人拱手行禮。

  使者本人斷然當不起他們行禮,見狀便直接打開竹筒。「君上有令,著司馬錯將軍、客卿張儀即刻回咸陽,不得有誤。宋懷瑾作為軍師,穩住巴蜀局勢,原地待命。」

  「謹遵君令。」三人躬身施禮。

  「司馬將軍、張子,請儘快返回咸陽,屬下先行一步。」使者拱手道。

  「且慢。」司馬錯叫住使者。問道,「君上可有派人來此地協助宋先生?」

  「回將軍,是夏銓將軍和都尉墨。」使者答道。

  司馬錯點頭。

  送使者出去之後,張儀才道,「不知君上打算何時攻蜀,懷瑾是否能把握時間?」

  宋初一苦笑一聲,「兄當懷瑾真能玩弄天下於股掌?自打禮物從咸陽運出,便只能引導事情發展的方向,而不能強加控制了。不過預估還有三四個月可以準備。錯過這次機會,滅蜀無望。」她拱手朝張儀和司馬錯道,「望兩位回咸陽,將此事轉達君上。」

  有些事情,可一不可再,巴、蜀、苴三國也不是能誰想怎麼著就能怎麼著的!

  「懷瑾放心,君上必有明斷。」張儀對贏駟十分有信心。

  張儀是策士,卻也略通兵家,兵貴神速這樣淺顯的道理他自然明白。嘴上似是隨意一說。其實心裡也贊同宋初一的重視。

  宋初一撩起袍子,不知是從中衣還是下裳裡抽出一卷尚帶溫熱的羊皮卷。「這是我近幾個月記錄的《蜀國風物》,有兩千言,助將士們瞭解蜀地山林情況,以便早作應對。」

  司馬錯鄭重的接過《蜀國風物》,「先生辛苦了。」

  張儀笑道,「懷瑾藏的嚴密啊!」

  「過獎,過獎。」宋初一哈哈笑道。

  不覺間外面天色已經大亮,宋初一讓司馬錯帶走蜀國地圖,現在咸陽仔細部署一番。

  朝陽之下,宋初一目送他們離開。

  她看著張儀帶著金戈的背影,忽然笑了起來,因為她發現,金戈這頭狼好像是窩裡橫,在外都是一副木呆呆的模樣,轉臉就能把張儀往死裡訛。這回金戈受盡白刃的欺負,不得發洩一下?

  宋初一正想著,身邊忽然竄過一道白影,閃電一般帶起地上淡淡的塵土,朝著金戈奔去。

  所有人也都發現了它,紛紛停下腳步觀看這感人的一幕,心道這兩頭狼昨天還掐的要死不活,今天分別卻難捨難分,如此真摯的情感竟如人一般!

  眾人想著,只見白刃沖到金戈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揚爪狠狠朝它腦袋撓了一爪,然後扭頭就跑。

  太他娘的丟人了!宋初一以袖掩面,果斷轉身往回走。

  白刃屁顛顛的跟了上來,似乎心情很是不錯的圍著宋初一打轉。

  後面靜默片刻,傳來轟然大笑。

  宋初一小聲斥責它道,「還歡蹦!看你辦的這叫什麼事!眾目睽睽之下,行事太小家子氣!」

  自己養的威猛雪狼居然貓一樣的伸爪撓別的狼,縱然撓的比較狠,卻也改變不了撓的事實,宋初一越想越丟人,不禁憤憤道,「你至少應該把金戈撞飛啊!罰你五天不准吃肉!」

  白刃聽不懂,依然歡脫如故,直到最期盼的午飯時間到來,面前端上一盆菜糠時,它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更恐怖的是,接下來連著四天真的只有菜糠!

  白刃萬般委屈的趴在榻上看著酒足飯飽的宋初一,一顆破碎的狼心狠狠的思念趙倚樓了。

  「先生,都尉求見。」帳外有人稟報。

  「請他進來。」宋初一放下竹簡,起身相迎。

  都尉的官職僅次於將軍,夏銓為主將,都尉副之,雖則贏駟君令的意思是以她這個軍師為主,但宋初一也不能擺譜。

  幕府帳子撩開,宋初一眯著眼,看見明晃晃的光線中走進來一名身著玄色盔甲的男人,沉重的盔甲在他身上絲毫不顯累贅,反將寬肩窄腰勾勒的線條清晰,腰間玄一把巨劍,英武非常。

  那人還未站定,白刃蹭的從榻上竄了下來,見了親爹一般的撲到男子腿邊,發出小聲的嗚嗚。

  男子抬手揉了揉白刃的腦袋,它立刻諂媚的搖尾巴,由威猛的狼活脫脫的變成了一隻狗。

  宋初一此時沒有興致訓斥它,只是盯著面前這個英氣逼人的男子打量。那張禍國殃民的臉已然棱角分明,雙眉淩厲斜入鬢,一雙深邃的眼眸越發奪目。

  「都尉墨,見過宋先生!」男子抱拳,醇厚而華麗的聲線似乎能輕易撥動人心弦。

  「趙小蟲何時變成了秦都尉?」宋初一乍然一笑。

  趙倚樓嚴肅的面容也染上一抹笑意,「懷瑾。」

  「君上倒是真敢用人。」宋初一咂嘴,將趙倚樓前前後後都仔細打量一遍,「英武!」

  趙倚樓是趙國公子,這點倒是沒什麼關礙,可他當初幾乎已經成了趙國君主,未免不必要的麻煩,便改了名。因他師門是墨家,所以便單名墨字。宋初一略一想也就明白了。

  她看著趙倚樓,心裡也不由感歎時間過的真快啊!不知不覺已近兩年,從前趙倚樓漂泊山野與獸爭食,身體瘦弱,距今不過兩年,卻儼然要長成一個高大俊朗的青年。

  「你不是在墨家大劍師那裡學劍?為何這麼快便投身秦國了?」宋初一疑惑道。

  「師父說,我劍法已有小成,出來歷練也是好的。」趙倚樓輕描淡寫。

  他師父是這麼說的沒錯,卻是無奈之下才說了這句話。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51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九五章 給我看一眼

  墨家大劍師十分看好趙倚樓的資質,一心栽培,覺得假以時日他必定能成為無雙劍士,趙倚樓也很刻苦,可是在一年之後他竟然執意要國從軍。

  趙倚樓這個拗性子,一旦決定的事情,一百頭牛都拉不住。他師父也是拗不過他,只得歎一句:出去歷練也好,好自為之吧。

  對於一名劍師來說,心的修煉很重要,否則武功再好也只是個武夫而已。趙倚樓此時要投身戰場,幾乎是放棄成為大劍師。

  宋初一皺眉,「戰場廝殺,你若不能守心,日後恐怕在心境上難以達到大劍師的境界。」

  宋初一用劍不怎麼樣,可是不代表不懂。這世界上有多少見識戰場之後還能保持心中清明的人?

  「武力可以自保便好,何必一定要做大劍師?」趙倚樓道。

  宋初一聽見他這樣的回答,微微怔了一下,旋即道,「善。」

  大部分士人都有很強的功利心,宋初一自幼接觸道家,功力心稍淡一些,卻也並非沒有,而像趙倚樓這樣對名利沒有欲望的人倒真少見。

  宋初一給他倒了杯水,「你先休息一下,我這裡還有些事情。」

  近段時間正是巴蜀關係緊張的時候,各方消息彙集而來,宋初一要全面掌握局勢,將三國紛爭挑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知易行難,道理是這麼個簡單的道理,可世間精明的人多不勝數,宋初一每走一步都必須小心翼翼。

  她急著去看竹簡,並未注意到趙倚樓眼中的黯淡。

  手中的熱氣透過粗糙的陶傳到手心,趙倚樓沒有喝,將杯子輕輕放在几上,帶著白刃出了帳。

  很久不見,宋初一的模樣成熟了許多,舉手投足間的從容自信,端的是一個士人模樣。可宋初一的冷淡。讓他心裡很不是滋味。

  他在這世上漂泊無依。她與他相依為命,同住過一個草窩,同食一盆粥,明明是那麼狡猾的人,他卻不知為何交付了全部的信任。與外人相處的時候,他會緊張。覺得所有人都是表面一套背地裡一套,但只要有宋初一在的地方,他就會無端的有勇氣面對。

  然而,就算隨波逐流如他。也有想執著的事情啊!

  宋初一在看完大部分竹簡,外面天色已經黑透。牛油燈昏黃,她用銅絲撥了撥,光線陡然明亮起來。

  「來人。」宋初一道。

  一名甲士撩開門簾,大步走進來,抱拳道,「先生。」

  「什麼時辰了?」宋初一說著。攤開最後幾份竹簡。

  「回稟先生,已經快子時了。」甲士道。

  宋初一嗯了一聲,垂眸正看見趙倚樓的調任書,「下去吧。」

  趙倚樓是兩個月前才任都尉之職,沒有任何功績,也沒有任何才名,唯一的有用的背景便是墨家弟子的身份。調任書上對他的評價只簡單的寫了「頗具將才」四個字。

  宋初一沉吟。贏駟這是什麼意思?駐守在這邊的主將是夏銓,原來的都尉是司馬錯的副將,隨著他回了咸陽。也就是說,趙倚樓是除了夏銓和她之外最高的官職了。按道理來說,贏駟不該派一個沒有任何實戰經驗的人來這裡,倘若想歷練他,戰場多的是。

  靜坐了一會,宋初一將竹簡卷了起來,出帳問了趙倚樓的營帳在何處,便過去了。

  到了帳前,宋初一看了兩名守門兵卒一眼。逕自走了進去。門口兩名兵卒對看望一下。便默契的沒有任何動作。

  宋初一忽又撩了帳子出來,冷然道。「你們為何不攔我!」

  雖然贏駟的君令中隱約有以宋初一意見為主的意思,但也沒有明確的說法,所以這件事情並未公開。在外人眼裡,她僅僅是個士人身份

  ,而趙倚樓是有官職有爵位的,守門的士兵至少應該問一句,通報趙倚樓一聲。

  「先生是軍師……」一名兵卒試著解釋。

  宋初一打斷他,低斥道,「少他娘的說操蛋話,自覺去領十軍棍!」

  兩人愣了一下,是沒想到宋初一這麼個文人言語竟然如此粗暴。

  「還不快去,否則我敢擔保,捅到夏將軍那裡可就不止這幾棍了!」宋初一說罷,也不理他們,撂下簾便進帳了。

  那兩人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齊聲應道,「嗨!」

  帳內還留著一盞油燈,棋桌上滿滿的一盤棋子,顯然是趙倚樓自弈了好一會兒。宋初一略略看了一眼,發現他的棋路比從前更加沉穩,佈局思慮也更縝密了。

  走進內室,趴在榻旁的白刃抖了抖耳朵,裝作沒看見這個天天餵它吃菜糠的人。

  趙倚樓睡覺很安靜,平躺在榻上,雙手露在被子外面,放在身體兩側,光線微弱,將那容顏的輪廓映的更加深邃硬朗。

  宋初一在榻沿坐下,這麼靜靜看了他許久。

  「看夠了沒有?」趙倚樓未曾睜眼便知道她在做什麼。

  宋初一嘿嘿笑了一聲,「如此美人,怎麼能看夠?」

  由於從前經常露宿荒郊,需要隨時防備野獸出沒,趙倚樓的睡眠一向很淺,宋初一方才在帳外說話,他不可能沒有聽見。

  趙倚樓睜開眼睛看宋初一,她還如以前那樣調戲他,儘管並不是很喜歡,心中卻安定不少。

  宋初一麻利的脫了衣服,鑽進趙倚樓的被筒裡,嘶聲道,「真冷。」

  「不許往我身上貼!」趙倚樓嫌棄的揪開她。

  「有句話叫天妒紅顏,生的這麼俊要注意積德,為人寬厚善良才能長命百歲,我這是救你。」宋初一理所當然的巴在他身上。

  待身體稍稍暖了一些,那雙手便開始不老實了。這倒罷了,她居然還邊摸邊評價,「這胸比以前結實多了,和羽不相上下。」

  趙倚樓一聽,臉色就黑了幾分。

  「嘖,這蜂腰窄臀,比季渙那粗筒子精實多了。」宋初一說著,爪子從中衣裡神了進去。

  趙倚樓臉色黑如鍋底,冷哼道,「你倒是一個都沒放過。」

  「食色性也,美色當前,不多吃點怎麼對得住自己。」宋初一手正要滑到他胯下,卻一把被抓住。

  「睡覺。」趙倚樓硬是將她的手固定在自己腰處。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九六章 陰溝裡翻船

  昏暗中,趙倚樓漲紅了臉,手緊緊攥著宋初一的手腕,不讓她有絲毫動作。

  趙倚樓這廂正窘迫著,胯下冷不防的被什麼東西揉了揉。

  「你……」他滿面驚愕,才感覺放在他那處的是宋初一的腳。

  「手摸腳摸有什麼不同嗎?」宋初一嘿嘿笑著,沒有節操的道,「既然摸都摸了,你就別一副貞潔烈男的模樣,索性從了我吧。」

  靜默須臾,趙倚樓猛的翻身將宋初一壓在身下,一雙幽深的眼眸緊緊盯著她。

  之後,卻是頓住了動作。趙倚樓覺得宋初一似乎並不是對他一個人耍流氓,倘若她只是性子使然,並沒有那個意思,他此刻做了出格的事情,日後要怎樣相處?況且,宋初一這樣的女人,不是輕易能娶回家寵著的,也實在不合適娶回家寵著……

  朦朧的光線裡,宋初一也能將近在咫尺的那張俊臉看清楚,方才他一翻身時那種駭人的氣勢,著實把她驚了一下,但旋即隨著神色不斷的變化,那種迫人的威壓也隨著潮水般退卻了。

  「你在想啥?」宋初一打斷他紛亂的思緒,兀自揣摩了一下他的心思,道,「雖說我不愛在下面,但看在你長得好的份上,我勉為其難也不是不可以。」

  趙倚樓心裡又是一跳,旋即心裡百味具雜。

  壓制了宋初一許久,他終究還是沒有繼續下去,只緩緩伏在了她身上,把臉埋進她脖頸間。

  對於宋初一。趙倚樓可以拋棄尊位,可以生死相隨,卻不願隨便與她有真正的肌膚之親。究竟是什麼原因呢?他一時也想不明白,其實心裡明明是期待、喜歡的。

  他是當局者迷。不知道往往是因為太過在乎,所以才越加慎重。

  宋初一被趙倚樓高大的身軀壓的結結實實,只能動一動手指頭。起初她也察覺到趙倚樓情緒不對,便沒有出聲,讓他冷靜一下。誰知道不消片刻耳畔竟然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更要命的是,那呼吸猶如狗尾巴草輕輕撓在耳朵上,讓她渾身使不出力氣。

  「欸欸!」宋初一伸了伸脖子。

  趙倚樓的頭微微滑下,呼吸噴灑在她脖頸上,更是要了老命!

  「趙倚樓。你他娘的給老子起來!」宋初一壓低聲音。

  宋初一不敢大聲,臉皮厚是一回事,但她也比任何人都有分寸。萬一明天一早整個軍營裡傳出「新任都尉欲強暴軍師」、「都尉與軍師有染,靠美色上位」之類的話,恐怕不是臉皮厚就能頂住的事!

  「趙倚樓!趙刻!趙小蟲!」宋初一喊了幾聲。見身上的人依舊沒有動靜,恨恨道,「給老子等著!」

  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宋初一有充分理由懷疑這廝是裝睡,但耳畔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又不太像是作偽。

  宋初一看見白刃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他們,便出言誘哄道,「白刃,把他拽起來,明日給你燉鹿肉。」

  「唉!」看著白刃那傻樣,宋初一覺得自己是瘋了才把希望放在它身上。她繃著脖子長歎一聲。「老娘啊,你兒做了不少孽,求不著諸神只能求您老保佑今晚別被壓死了!」

  摸著良心說,宋初一也就是喜歡嘴頭上占點小便宜,外加動手動腳,這次可是兩輩子加起來頭一回對男人動歪心思。想趁機真把趙倚樓給辦了。

  想她宋初一雖說算不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好歹也是個能謀劃的,誰知在這等小事上竟在陰溝裡翻船!出師未捷身先死!

  真是越想越慪的慌。

  宋初一這些天也是極累,咬牙切齒了大半夜,終於沉沉睡去。

  次日。

  宋初一在外面兵卒操練聲中醒來,外面天色已曉。白刃正趴在榻邊美滋滋的啃一塊鹿肉,聽見聲響,飛快的抬了一下眼皮,叼著鹿肉扭頭就跑,生怕被無辜殘害。

  「吔,小畜生!」宋初一看著它一溜煙竄出去的背影笑罵道。

  她動了動身子,發現沒有半點酸痛,顯然昨天晚上在她睡著之後趙倚樓便沒有再壓著她了。

  那頭強牛必是裝睡無疑!

  想著,宋初一從旁邊的矮屏上取了衣物穿上,狠梳了一陣蓬亂的頭髮,窩好髮髻便匆匆往幕府營帳走去。

  「先生!」

  剛出帳沒幾步,便迎著一個疾步跑來的兵卒,「夏將軍發怒了。」

  「何故?」宋初一加快腳步。

  那兵卒連忙跟上,「聽說是因為不滿都尉年紀輕。」

  這情況不出宋初一所料,夏銓是員猛將,正在秦魏交戰的當口被調到這裡駐紮待命。他不知計畫,只覺得好好的仗不能打,還要以一個少年軍師馬首是瞻,正窩了一肚子火氣還沒撒出來,咸陽居然又派了一個毛頭小子來做他副將!是可忍孰不可忍!

  「鳥!」

  宋初一還未進帳子,便聽見一聲咆哮。

  「我倒是要問問君上,夏某人哪裡做的不妥當了,竟如此待我!」夏銓不忿道。

  宋初一清了清嗓子,步入幕府大帳。

  裡面十來個將士站的筆直,大氣不敢喘,夏銓在屋內轉來轉去。趙倚樓拄劍垂眸立於左側首位,一動不動,宛如一尊完美的雕像。

  夏銓約莫三十七八歲,是土生土長的秦人,為人剛直,性子火爆至極,惹了他就如同捅了馬蜂窩一般,不跟你拼命絕不甘休。

  夏銓看見宋初一,怒容稍緩。他倒是沒見識過宋初一究竟有什麼能耐,但挑五國攻魏之計實在讓秦人暢快。還有在衛國捨命救籍羽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心中對宋初一的忠義剛烈十分讚賞。不管怎麼樣,這樣的人值得他尊重。

  眾人見狀,齊齊拱手見禮,「先生!」

  宋初一在軍中沒有明確的等級位置,所以便拱手還了一禮,然後笑盈盈的看向夏銓,「將軍一大早如何動怒?」

  夏銓也是昨天才到,剛剛接手司馬錯的事情,他有很多事情要忙,昨晚也看過調任書,可是上面內容寥寥,今日一早召集將士,才愕然發現從未見過趙倚樓,而且他如此年輕。

  剛開始夏銓倒並沒有存輕視之心,畢竟也是近二十歲的男子,而且少年英雄也是常有的事情,誰知一問之下更加驚怒——這個副將居然從未打過仗!

  「君上調任沒有實戰經驗的副將,豈非至將士性命於不顧!?」一提起來,夏銓的暴脾氣又炸開了。

  「夏將軍多慮了。」宋初一看了趙倚樓一眼,轉向夏銓道,「這裡一時半會也沒有仗可打,卻選擇駐紮在此,將軍可知君上深意?」

  夏銓正鬧不明白這件事情,被宋初一這麼一打岔,怒火都熄滅了一大半,「請先生明示。」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3-6-30 10:53 PM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九七章 誰截了美人

  「大秦正是用人之際,君上將這些青年才俊交在夏將軍手上,足可見君上對夏將軍的信任!」宋初一笑道

  夏銓愣了一下,目光在帳內所有人身上迅掃過的確如宋初一所說,除了幾名常年跟隨他的人,其他都是二十五歲以下的人,算起來,都尉墨在這些人裡也不是最年輕的,只是他身居高位引人注目而已!

  宋初一見他似是信了,便微笑對眾人道,「諸位跟隨夏將軍,當認真吸取實戰經驗才不枉費君上一番苦心!」

  「嗨!」

  眾人齊聲應答,聲音震耳欲聾!

  「哼!」夏銓怒氣漸漸平息,能受到君的信任,心裡也不免有幾分得意,但還是駁了宋初一,「先生的話,某不敢苟同~實戰經驗都是在血水裡泡出來的!哪有坐著就能學到的便宜事!」

  「夏將軍說的對也不對!」宋初一很少揣摩上意,她此時說的話,不過是根據事實分析,撿著有用的說罷了,「聽說猛虎在讓自己的幼崽去捕獵之前,會教授它們捕獵技巧,然後再帶著它們一起去狩獵,如此數次之後,幼虎便能夠獨當一面了!」

  這個比喻很淺顯!事先知道一些經驗,等臨上陣的時候不至於兩眼一抹黑,也有助於讓他們快成長,減少死於戰場的機率!

  「君上遠見!」夏銓歎道。

  夏銓是從戰場裡摸爬滾打出來的,也親眼看見自己身邊熟悉的弟兄血濺沙場,他以前一直覺得誰勇猛狠才能在戰場上生存下來,而現在思慮宋初一的話竟也覺得頗有道理!

  「都散了,某要與先生議事!」夏銓揮手道

  「嗨!」

  得到將令,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迅的退了出去

  宋初一裝作沒瞧見趙倚樓看過來的目光,與夏銓相讓著坐下來。

  既然沒有仗可打,副將有沒有經驗也就不太重要了但讓夏銓頭疼的是,他一個只知道戰場殺敵的武將,坐著乾巴巴的同屬下講經驗……究竟要從哪裡下嘴呢?

  「夏將軍參加大大小小四十餘場戰,應當有許多印象深刻的過程,只管同他們講了便是,其餘的交給在下!」宋初一也知道挺難為人的,所以便主動將事情攬過來一半!

  夏銓這才算找到點頭緒,「這個容易!」

  「將軍要記得撿著艱險的說!」宋初一囑咐道。

  夏銓點頭,不著痕跡的打量宋初一。

  宋初一曾經是大秦柱下史,夏銓在朝堂上也常常見到,只是這個少年一直垂眸端坐在一角,仿佛殿內一件擺設彼時各種內憂外患接踵而來,他站的位置離她又遠,便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他這還是第一次如此仔細的觀察這個少年人――容貌一般,身材瘦弱,可是那一雙清明的眼,由內而外平和淡然的氣度都讓她與同齡人有著令人不容忽視的區別!

  「將軍如此信任懷瑾?」宋初一不由奇怪。

   夏銓哈哈笑道,「不瞞先生!某還是信任君上!獻公、孝公都是一等一的賢君,看人的眼神賊拉毒,某尋思如今的君上也不遑多讓!某是睜眼瞎,君上說什麼某就信什麼!」

  秦獻公識蹇叔、百里奚,扶大廈之將傾;秦孝公識商鞅,力挽狂瀾,扭轉頹勢!秦國兩任君主都有識人之明!而贏駟似乎是青出於藍了!

  「夏將軍過謙,能識得君上便不算睜眼瞎!」宋初一了然笑道。

   夏銓有匿智,抑或說大智若愚!並不是能輕易糊弄的,所以宋初一不欲與他多說,只請他全權做主軍營裡的事情,但是下達命令之前要先知會她一聲!

  從贏駟的君令中能看出他的意思是以宋初一的意見為主,夏銓能看得明白,因此對於這樣處事方式,他沒有任何意見。

  商定之後,宋初一便與夏銓各司其事。

  宋初一從幕府出來正巧迎上籍羽。

  「回帳!」宋初一見他欲言又止,便知道有消息傳來,於是立刻往自己的營帳走去。

  回到帳中坐定之後,才道,「何事?」

  「先生的計謀奏效了,蜀國今日對苴國用兵。」籍羽不得不佩服宋初一,用最小的代價便挑起了蜀中戰爭,且可以預計這星星點點的戰火勢頭,很快便能燎原。

  當初宋初一拿子朝美色去誘蜀王之時,籍羽心裡覺得這樣做很難起到什麼實質性的作用,可是蜀王連子朝的面都沒見著,這仗果然就打起來了。

  「接下來便看張兄了。」宋初一說著,從帳中取出鹽,旁若無人的刷起牙。

  籍羽跟著宋初一辦事,將她計畫看的最清楚。

  宋初一剛開始拿子朝引誘好色的蜀王,蜀王雖然垂涎,但心中生疑,然後她又適時的拋出秦欲與蜀國通商的請求,讓蜀王覺得秦國是有予有求蜀王果然上當,同意秦蜀通商,而後又遇見種種看似意料之外的阻礙,譬如山路難行,美人車馬無法進入……馬上到嘴的肉,蜀王自然不能放棄,蜀道自然也就建了起來。

  而後作為任秦使的樗里疾又依照計畫,適時拋出「神牛」討好蜀王,宋初一那邊婉轉敲打太子,使太子將蜀道修的又寬又結實!緊接著她又奔赴巴國,散播秦國給蜀國獻大禮的消息。

  在這一切進行的時候,蜀王受朱恒的影響,心中一直存疑,所以又用一封無禮的信試探秦公。

  贏駟不惜尊嚴,積極配合宋初一的計謀,使得蜀王對秦國誠意深信不疑。

  一切順利,美人、神牛也都交到了蜀國太子手中,蜀王歡歡喜喜的搭著鸚鵡舟去親自去迎接美人!可就在這當口,一群經過喬裝的苴國兵卒居然趁機打劫。

  要知道,蜀王等美人已經等的心肝脾肺腎都疼,乍一聽見這消息,頓時火冒三丈,拍案就要發兵。

  誰劫了美人?這還用查嗎?雖說葭萌關在苴國境內,但苴國沒有那麼大的膽子,肯定是巴國那個貪財的老不死聽說「神牛」之事,與苴國合謀把東西給劫了。

  苴國與巴國一向交好,而且戰場撿到的苴國士兵屍體已經足夠說明問題!就算苴國不是主謀也是從犯!

  那些屍體的確是苴國士兵無疑,不過他們卻不是去截禮物,而是被喬裝的秦軍殺死丟在戰場栽贓用的。

  蜀王就算不在怒頭上也未必能想到事實是這樣。

  蜀國一邊和派人和巴國交涉,一邊對苴國開戰蜀實力相當,蜀國不會貿然動武,但蜀王一腔怒火沖腦,咬牙切齒的發誓不滅了苴侯這個吃力扒外的東西,死後不見祖宗!

  苴國是蜀國的附屬國,兩國開戰算是對內用兵,外人管不著,再加上蜀王如此重的毒誓,苴侯頓時慌了手腳,連忙向巴國求救!

  ……

  這一切步步為營,一環扣著一環,宋初一做的那些事情看似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效果卻有如風起於青萍之末!

  從微小之事著手,影響大局!

  這樣一個掌控全域的人,若不是籍羽親眼所見,絕不會相信這是出自宋初一的手筆,他也越來越懷疑宋初一是個女子這個事實。

  「為何用這麼看我?」宋初一睨了籍羽一眼,將漱口的水吐到盂中。

  籍羽道,「先生豈不是將功勞都平白讓給張子?」

  「自信如張子,也未必會承這份情!」宋初一笑眯眯的道,「只要君上明白就好!」

  宋初一知道,張儀這種自尊心和自信心極強的人,雖不一定喜歡吃現成的,但既然吃了就肯定不會這樣平白的佔便宜,他必會將宋初一這份大禮記在心上。

  明面上看,宋初一似乎一點名利都沒沾上,但只要安下贏駟和張儀的心,這便是她最大的收穫,日後的不會缺名少利!

  所以這一舉動,她謀的是贏駟和張儀的心!

  籍羽想通這一點,不由歎了口氣,「先生這樣活著不累?」

  又或者,像她這樣的一個人,做什麼事才是真?

  「累!」宋初一呵呵笑道,「越累越開心!」

  宋初一見案上有食,便招呼籍羽坐下一起吃。

  籍羽無言,他暫時不願意搭理這種不正常的人,於是藉口推辭,退了出去。

  巴蜀開打,消息是源源不斷,那邊竹簡堆的滿案頭,宋初一胡亂吃了幾口便拭了拭手,坐到書案前將今日的探子傳來的消息看完。

  「先生,都尉來了。」守門兵卒道。

  「嗯。」宋初一放下竹簡,「請他進來。」

  門口光線一暗,趙倚樓領著白刃走了進來。

  「你不去練兵,跑到我這裡來有事?」宋初一問道。

  趙倚樓到嘴邊的話被噎住,腳步片刻不留,扭頭便走白刃也翹著尾巴,扭頭顛顛的跟著跑了出去。

  宋初一被弄的滿頭霧水,她不就是問了一句嗎?哪裡又得罪他了?

  不過,想到趙倚樓和白刃那如出一轍的扭頭,宋初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嘀咕道,「我說白刃哪裡學來的。」

  宋初一沒功夫去猜趙倚樓為何忽然使性子,埋頭繼續看竹簡看到第三卷的時候,目光微凝,握著竹簡的手不由緊了緊。



卷二 謀於國 第一九八章 趙某人生氣

  這竹簡上的消息是從巴國傳來,說是近段時間傳出巴國要變法的消息。

  宋初一歎息,姬眠究竟還是把她的話擱置一旁了。

  法家一向多是剛直執拗的性子,倘若商君不是遇見秦孝公,也未必能夠將新法在秦國紮根,更遑論在巴國那種巫道與王權的地方施行變法?姬眠若是不能迎合巫道,做出一些妥協,恐怕凶多吉少啊!

  宋初一沉吟半晌,覺得以姬眠的性子,怕是委婉不了。

  「來人!」宋初一扔下竹簡。

  「先生!」門外士卒進來。

  宋初一抄手道,「去請羽過來。」

  「嗨!」

  那士卒領命下去,不消片刻籍羽便趕來過來,「先生尋我有事?」

  宋初一起身道,「我有件私事想托你去辦。」

  「先生儘管吩咐。」籍羽本就是追隨宋初一而非秦軍中人,辦她的私事才是理所當然。

  「你帶我手書一封,潛入巴國,把信交給姬眠。」宋初一道。

  籍羽見她神色不似平時散漫,還以為是出了什麼變故,聽聞如此,反而鬆了一口氣,「先生放心。」

  宋初一取了一塊白帛過來,略一思忖,提筆在上面寫了幾句話,吹乾之後交予籍羽。

  「你記得,無論出了什麼變故,你切莫親身涉險。」不知怎的,宋初一心裡十分不安。想了想,她又將手白帛收了起來,「再讓我想想。」

  「先生莫非不信任我?」籍羽從未見過她做什麼決定如此反復,心中疑惑,想來想去也只有這一個原因。

  宋初一搖了搖頭,思來想去,發現除了籍羽之外,她身邊沒有更可靠合適的人選了,於是又將白帛交給了他,「你一定要切記。只需把信函交給姬眠。即可返回,姬眠與你雖也算有故交,可人各有志,他選擇的道路須得自己承擔結局。」

  籍羽不知道她為何忽然說這些沒頭沒尾的,卻還是點頭,「先生的話。我記在心上了。」

  「嗯。」宋初一應聲,看著籍羽轉身離開,突然出聲叫住他,「羽。」

  籍羽頓住腳步。回過頭便見宋初一甩開大袖,給他施了一個大禮。籍羽連忙轉身還禮。他一直覺得自己對宋初一還算了解,可是直到從軍營裡出發,也沒有想明白,宋初一顯露出的不安是因為什麼。

  其實,不僅籍羽不明白,連宋初一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是因為憂心姬眠?還是怕籍羽遇到危險?還是怕籍羽插手去管姬眠的事情?

  宋初一靜坐了許久。籍羽既然追隨她,便是認她為主,他那樣忠勇之人應該不會違背她的意思去攪合巴國變法,再說姬眠和籍羽的交情也不是很深。

  宋初一伸手進袖袋裡摸到三枚刀幣,心道,不如卜一卦?

  但想想還是作罷,她的卜卦正確的可能性,還不如用腦子去猜,若是卜出來不好的卦象。只不過徒增煩惱而已。

  宋初一將刀幣塞回去,去了一卷空白的竹簡,提筆默寫《大宗師》。

  寫到一半的時候,宋初一便覺得心情平復了許多,便又開始繼續看竹簡。

  再抬頭時,外面已然是夜幕,到處都是火把燃燒時發出輕微的劈剝聲。

  宋初一放下最後一卷竹簡,垂眸思慮了片刻,起身往趙倚樓的帳子去。

  「都尉已經歇下。先生可有要事?」

  經過昨晚宋初一的一頓發威。今日倒是沒有守營帳之人敢懈怠,距離營帳還有半丈遠便被守門士卒給攔住了。

  宋初一心裡罵娘。她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想歸想,但是風氣要正,面上也只能裝作一派嚴肅的道,「嗯,我尋都尉有要事相商,勞煩進去通報一聲。」

  「嗨!」士卒收起長戟,轉身入了營帳。

  少頃,士卒回來,朝宋初一拱手道,「都尉說他只是副將,軍師有何要事還請與將軍相商。」

  他娘的小王八犢子!宋初一心裡暴躁抓狂,面上卻淡淡道,「善,明日一早會派人請都尉到幕府議事。」

  宋初一的兜裡有君令,出示君令,別說都尉營帳,就是咸陽宮也照闖不誤。她沒有拿公器私用,倒不是因為有節操有下限,只不過覺得趙倚樓不知道鬧什麼性子,給他點時間緩緩而已。

  難得宋初一這麼通情達理一回,殊不知,卻把趙倚樓氣的不輕。

  那廂趙倚樓拒絕,也不過是擺明車馬的告訴她——趙某人生氣了!趙倚樓知道,若是宋初一真非得要進來,門口那兩個士卒絕對攔不住她。

  誰知道左等右等,她竟然走了!

  趙倚樓咬牙切齒,看著白刃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惡狠狠的交代道,「從今以後不許理宋懷瑾!」

  不過這個交代根本是多此一舉,白刃這廝是吃誰向誰,沒事不會跑到宋初一那裡去找虐。

  這邊翻來覆去,那邊回到自己的營帳睡的昏天暗地。

  次日清晨,倒是真有士卒過來請趙倚樓去幕府議事。

  昨天宋初一收到的消息中,有一卷是從咸陽傳來,大意是準備攻蜀的十八萬大軍已分批上路,請宋初一這邊準備接應。

  既然咸陽有此消息傳來,整個計畫就不能再瞞著夏銓了。

  幕府營帳中,只有夏銓、趙倚樓和宋初一三人。宋初一開門見山,「想必夏將軍其實對軍隊為何駐紮在此,也心知肚明。」

  朝堂上爭議過攻韓還是滅蜀的事情,夏銓在這之後忽然被調到距離漢中不遠的地方駐紮,只要不蠢都能想明白其中的意思。

  昨日夏銓會發飆,也是因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請先生明示。」

  宋初一道,「昨日收到密報,蜀國已對苴國用兵,滅蜀時機將至。這段時間,我會想辦法誘使巴蜀向秦國求救,不過,平巴蜀之亂,十萬人馬足矣,多則反令其生疑。所以咸陽大軍已經暗中分批開出,請夏將軍負責秘密接應,切不可露出端倪。」

  夏銓肅然道,「某必會小心謹慎。」

  宋初一見趙倚樓也聚精會神,微微點頭,繼續道,「此事便託付給將軍了。另外,從今日起,便開始減灶,不需減太多,只讓別人以為這邊是正常守軍即可。」

  「嗯。」夏銓應道。他被調至此處,這裡便多了一萬人馬,若是有心人仔細觀察,很容易便能算出這裡的人數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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