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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隨輕風去 -【大明官】《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2:27 PM     標題: 隨輕風去 -【大明官】《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7 10:55 PM 編輯

【小說書名】:大明官
【小說作者】:隨輕風去
【作者簡介】:    男,北京 - 海澱
    他的作品:《大明官》 《奮鬥在新明朝》 《費路西的傳奇》

【內容簡介】:大明成化十三年,
   
這是一個宅男漫不經心做著皇帝的年代,
   
這是一個沒有權威的年代,
   
這也是忠奸、正邪、黑白分明的年代。
   
這是國無大患、垂拱而治的年代,
   
這是法紀鬆弛、官風懶散的年代,
   
這是高壓轉為寬鬆的年代,
   
這是由儉樸厚重轉為奢靡浮華的年代,
   
這也是刻板轉為活躍的年代。
   
青山綠水間,一夢五百年,穿越客的傳奇開始了。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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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2:28 PM

第1章我不是來種地的!

      窗外幾聲雞鳴,天色濛濛亮了,大明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嚴州府淳安縣梓桐鄉上花溪村村民方應物從睡夢中睜開了眼睛。
  
        他木然的躺在床上,很是搞不清楚情況。他本是二十一世紀的孤兒,發奮讀書成為了浙江大學歷史學系具有明清史專精的碩士高材生,但為何在千島湖旅遊時落了水後,就變成了這位明代成化年間同名同姓的少年人?

  這是帶著記憶轉世了,還是靈魂奪舍佔據了別人的身體?而且方應物腦子裡多了無數駁雜零碎的信息片段,都是原本屬於那位明朝少年的。或者說,現在也是屬於他的了,畢竟兩個時空的方應物已經合二為一。

  翻檢記憶,卻先想起了他這一世的父親。姓方諱清之,八年前也就是成化五年考中秀才,但成化七年、成化十年兩次鄉試都落第不中。於是他兩年前出外遊學。至今音訊全無,暫時可視為失蹤人口。

  繼續深入的回​​憶父親,方應物不禁瞠目結舌。這位父親大人居然只比他年長十五歲,今年也才不過三十!

  讓自己管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叫爹?方應物覺得很有心理障礙......還好父親仍在失蹤狀態中,自己暫時不必面臨這個窘迫局面。

  至於自己的母親,方應物沒有具體印象,只曉得是生下自己時難產去世了,很令人唏噓,隱約間知道她姓胡,彷彿是同鄉其他村莊的人。

  父親這一輩有兄弟二人,父親雖然成了秀才相公,但叔父仍是務農種田為生。不過當初祖父祖母都去世後,父親和叔父並未分家,兩房仍舊在同一個院落中。

  但父親大人堪稱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典範,經年累月的單身住在縣學中攻讀學問,一門心思只求上進。即便以前沒有出遠門遊學的時候,也不經常回家。

  所以方應物從幼年時起就在叔父房中蹭吃蹭喝,與父親卻難得見幾次面,這樣就少不了遭上叔父嬸娘幾句“白吃白喝”抱怨和牢騷。寄人籬下,大抵如此,其中辛酸不足與外人道也。

  想到這裡,前世生性有幾許傲氣的高材生方應物心裡很不舒服,也懶得繼續挖掘記憶了,便起身下床出屋轉了一圈。

  入眼見院牆只是一道籬笆,而房子由黃泥土牆砌成,厚厚的茅草就是房頂。在這個位居半山坡的村落裡,幾十戶人家房子大都是如此樣式的,能用磚瓦的絕對稱得上山村裡的大戶人家了。

  自家院內建有東西廂房,西廂房是叔父一家的,東廂房是他們長房的,如今只有他一人居住。

  方應物嘆口氣後,重新進了東廂房屋內,又見屋內只有三大件——搖搖欲墜的木床、掉漆的木櫃、落了一層土的木桌,至於凳子則失蹤了。瞧這些家甚的年頭,方應物懷疑都是十幾年前父親成親時打造的。

  這樣的生活條件,真是情何以堪......方應物再一次長長嘆息。他百無聊賴的站在房中,這不是家徒四壁也差不多了,如果說可能還有什麼家當,那就只會在那掉漆的櫃子裡。

  想到這裡,方應物便翻開櫃子,裡面除去幾件粗布衣服,倒是發現了幾本書,最有意思的是書裡居然夾著一張紙箋。

  展開看後,原來這紙箋是他父親出遠門遊學前留筆的,上面寫道:“蓋因吾兒年歲漸長,已明事理,家中長房事務皆由吾兒代行之,事後與聞即可。盼諸親幫襯一二,以此為信。”

  方應物不禁搖搖頭,真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拍拍屁股說走就走了,留這麼一張紙箋有何用處?他只不過是個十五歲少年,讓他代理長房事務,能幹什麼?再說長房現在根本也沒什麼事務可以代理的。

  正在腹誹時,聽到屋外有人叫道:“大哥!去社學否?”

  這聲音應該是叔父家那個堂弟方應元的,年紀比他小二歲,大概是來叫他一起去上學。方應物放下心事應了一聲,便隨同堂弟走了,這彷彿是一種本能。

  山區地狹,不利於大村落聚居,多是零散小村落和田地在平緩地方見縫插針的分佈著。山間有條河流,名字叫做花溪,屬於浙江西部新安江的小支流,所以就有了上花溪村、中花溪村、下花溪村的名字。

  其實三個村子相鄰很近,只是礙於地勢隔離不能聚在一起而已。方應物堂兄弟要去的社學位於中花溪村,用了一處沒落神廟作為社學屋舍。

  從八歲起,方應物便在這裡讀書識字習文。七年間背過百家姓千字文,讀過四書五經,還學過對偶比興什麼的,八股文也摹寫過幾篇。

  這社學屬於官府倡辦,但平常也要靠學生束脩和大戶善款維持,聽說去年的頭號贊助人就是中花溪村王昇王大戶家。王大戶有兩項之最,他是花溪兩岸這些窮村落裡最富有的人,同時花溪兩岸最出名的美人也生在他家。

  想到王大戶家,不知為何方應物腦子有些隱隱發痛,彷彿極其不願意回憶似的。還沒等方應物挖掘出什麼門道,他們已經走到了社學門前。

  正要邁步進去,忽然有社學雜役伸手攔住了方應物,帶著幾許無奈道:“館中塾師發了話,從今日起,你不必來了。”

  方應物微微一愣,疑惑的問道:“這是為何?”

  雜役解釋道:“現已四月,你今年束脩遲遲未曾送到,也沒有向先生求情過。先生說此乃無禮,禮絕便恩斷,所以你不能入內聽講了。”

  雖然方應物被攔住了,但方應元卻暢行無阻的進了學堂。見此方應物暗暗想道,束脩就是學費,他和堂弟兩人的束脩一直是由叔父負責送的,難道今年叔父送束脩只送了堂弟那份,卻將自己那份漏掉了?

  做便做了,還不明說,一直等到今天自己被攔下才知曉,這可真是厚此薄彼、斷人前程的背後小動作!

  方應物忽然感到一陣窩火。須知在當今崇尚“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不能讀書便絕了上進之途,此後只能回家種田,有本錢的也可以經商。對於他這個曾經的高材生而言,當然是不願意的。

  在社學這里大吵大鬧沒有用處,方應物扭頭就原路返回,該去找叔父理論。不多時,他循著記憶又返回了上花溪村。

  在自家宅院外面看到門口閃出個二十七八歲的強壯男子,粗布褐衣,頭頂遮陽的斗笠,臉面粗糙,顯然是終年農事風吹日曬的原因。對於此人,方應物腦中自然而然的閃出相關信息,姓名方清田,職業農夫,稱呼叔父......

  叔父手持農具在院子門口,看樣子正準備下田去,方應物迎上去問道:“叔父斷了小侄那份束脩之禮,為何不曾與小侄明說?叫小侄好一陣不明所以。 ”

  方清田早有準備,當即答道:“此事是我忘了與你說,今日想起時,你已經去了社學。眼看你漸漸長大成人,讀書也沒甚出息,理當為家裡分憂,所以從今日起,便與我一齊下田罷!”

  真要讓自己當農民去種田?或者說要逼迫自己下田當苦勞力?方應物顧不得繼續質疑叔父阻止自己上學卻還送自家兒子過去的小心思,先吃了一驚,彷彿聽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前世他作為靠著成績混跡於校園的優等生,雖因孤兒身份不至於飯來張口衣來張手,但也具有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優良傳統。

  面朝水田背朝天的田園勞動?抱歉,只在電視上看見過,但從來不是他現實生活中的選項。

  說起來方家共有八畝田地,都是祖傳的家業。如今長房方清之、二房方清田兩兄弟沒有分家,故而也就沒有詳細的劃分產權,只算是兩家共有。

  長房方清之一直在縣學吃皇糧暫時不用靠田地糊口,但二房一家三口加上方應物一共四口人,生活基本都指望這八畝地,外加若干養蠶收入,日子很緊巴巴。

  眼看著大侄子成年,方清田便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南方水田比不得北方,需要精耕細作,八畝地須得用倆個勞力。過去是他們夫婦二人下田,而今年他將主意打到了大侄子身上。

  這大侄子方應物年紀漸長,越大越能吃,還用得著讀什麼書?他已經可以充當一個勞力了。如果方應物開始賣兩把子力氣種田,便不用他那口子渾家下田務農,就能徹底解放出來去養蠶繅絲,多賺點錢財,還能剩下一筆束脩,堪稱兩全其美。

  在極其不情不願中,方應物被叔父強行硬扯著下了山坡,來到山腳下一方水田邊上,田裡有的地方已經插好了幾排苗。

  這時叔父又塞給他一把秧苗,不耐煩的督促道:“農時很緊,你先在這裡插秧,我去另一處田地去。”方家的八畝地並沒有成片集中在一起,分成了兩股。

  “那我...”不想斯文掃地的方應物很不服氣。

  方清田彷彿知道侄子要說什麼,雙眼一瞪,將他的話堵了回去,半是責罵半是威脅道:“你這偷懶鬼白歇了多少年,再偷懶連晚間的飯也沒有了!”

  四月份堪稱是本縣農家最忙的時候,月初要收割春花田並種稻穀,月末要插秧。在以農為綱、並真會餓死人的時代,沒有什麼比種地更重要的事情了。

  有的時候,知縣甚至以不能耽誤百姓農時為理由,四月份拒絕受理一切百姓的訴訟請求,這叫做息訟期。

  方應物呆呆的站在水田邊上,手裡還攥著一把秧苗,明媚的四月陽光將水面照的波光粼粼,影影綽綽映出了他俊秀的身影。但如今他的身份可不再是浙江大學歷史學系高材生,而是大明朝第二等的高級公民。

  不錯,按照士、農、工、商、軍、匠、灶、賤的排列順序,農民當然就是位居第二、公文紙面上極受重視的高等公民,如果這年頭有公民這個概念的話。

  如果沒記錯的話,叔父要求他今日完成半畝地的工作量,這是很繁重的勞動。方應物惶恐的擦了擦汗,第一次感到四月份的陽光是如此暴烈。

  半畝地說起來輕飄飄的,似乎並不大,但可能要天天半畝直到農時結束。而且插秧這種農活很苦很累,會把腰折斷,也會把腳泡爛,水裡還會有螞蝗......方應物怎麼能忍得了這些?

  想至此,方應物舉起緊緊攥著秧苗的拳頭,忍不住發出了震耳發聵的時代強音:“我不是來種地的!”

  這一幕被寫入了《明史·方應物傳》——應物少年時,嘗立於田邊憒曰:吾志豈在阡陌之間?

  不過在此時,只有幾位路過的鄉鄰恰好聽到了方應物的不肯向命運屈服的強音,便一齊笑道:“秋哥兒發什麼囈語,不想種田還能作甚?除非效仿你的父親,也考上個秀才,但那可比種田還難!”

  秋哥兒是方應物的小名,大概是生於秋季的原因,所以從小就有個秋哥兒的小名。隨後又有個人調笑道:“你若與鄰村王大戶家的小娘子成了親,到時少不得吃香喝辣,還用和我們一樣當泥腿子麼。可惜,可惜啊。”

  可惜什麼?與王家小娘子?剛想到這個名字,方應物的頭又痛起來,還是那個潛意識作怪。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2:29 PM

第2章 坑兒子的爹

      放下憶苦思甜的小小情懷,方應物面對幾個笑話他偷懶的鄉鄰,只是不屑的撇撇嘴。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暗中嘀咕了一句“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他皺眉看了看水田以及泥漿,還是不能下決心,便隨手把秧苗扔進筐子中,準備再做計較。

  “方家公子,小老兒在此問安了。”忽然身後有人說話,方應物轉過頭去,卻見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明顯和莊稼人不同,雖然也是短衣,但下擺長兩寸,袖子寬兩分,而且幹淨整潔,不像一般村夫那樣。

  隨即方應物想起來了,此人應該認識,似乎是那鄰村王大戶家的老僕。不過這老頭的話讓方應物哭笑不得,若非語氣中沒聽出什麼惡意,簡直就要以為是反諷了。

  方家公子?方應物不由自主的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土掉渣的穿著,除了可以吃遍天下軟飯的小白臉外,哪點像公子了?

  雖然方應物對農夫身份沒有認同感,也一直不覺得自己等同於村夫,但就現在這模樣,也沒臉說自己是公子。

  “老人家有何貴幹?”方應物問道。

  那老頭恭敬的邀請道:“我家小姐在那邊,有請方家公子過去晤面。”週邊還沒走遠的鄉鄰聽到這話,善意的哄笑一聲,紛紛離開了。

  這便是眾人口中那位王大戶家的小娘子?方應物剛想到這裏,腦子又疼起來,彷彿有股潛意識拚命地阻止自己挖掘記憶,而且還帶有濃濃的恥辱感。

  方應物狠狠拍了拍額頭,對此十分納罕。真想去問自己的前身一句,這位大小姐到底是把你怎麼樣了啊?

  王家老僕在前面帶路,領著方應物轉過一道斜坡,果然看到有個高挑窈窕身形的女子立在樹蔭底下,桃紅紗衫,杏黃百褶裙,與鬱鬱蔥蔥的綠茵搭配起來賞心悅目。

  再走近些,見得這小娘子十五六歲年紀,白淨皮膚,瓜子麵龐,薄施脂粉,櫻桃點唇,大大的眼睛,兩顆紅寶石耳墜迎風微微晃動。

  她雖不是傾國傾城的禍水,但也有七八分的顏色,方應物在心裏喝了一聲彩。山野鄉村之中,多是不修邊幅的勞動人民,能見到這樣異於常人的美貌時髦小娘子殊為難得,正所謂秀色可餐,養眼的很。

  其實方應物不知道,在別人心目中,他這十指不沾泥的小白臉樣貌也是屬於村中的“非主流”。所以他在田邊躊躇不去,鄉鄰們看到了只是報以善意的笑話,沒有大加批評議論,當然也有他父親是附近鄉村唯一秀才相公的原因。

  那小娘子瞧見方應物目光不離自己,心裏暗暗得意。等方應物快到身前時,她連忙蹙眉起柳葉眉,堆起一臉的憂愁苦澀。

  方應物正想著怎麼見禮和稱呼時,王家小娘子卻很不矜持的搶先說道:“秋哥!事情不妙了,奴家父親死活也不同意你我事情。奴家傷心得很,因而實在沒別的法子,還請秋哥諒解奴家心中之苦。”

  我擦!方應物心裏說不出的古怪。雖然腦海中潛意識拚命阻止自己去回想有關王家小娘子的事情,但從她這口氣看,彼此之間貌似是很熟識的,過去至少有點勾搭的。那麼眼下則......

  當即他又忍不住狠狠吐槽了幾句自己穿越第一天的開局——已經有父親失蹤,母親早亡,被學校開除,被叔父欺壓折磨等情節了。就這還不夠玄幻,非要加上一個退婚或者分手才可以嗎?這便是藝術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嗎?

  算了,強扭的瓜不甜,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最瞧不起為這點破事哭天搶地恨天恨地的人了。方應物淡定了一下,拱拱手行禮,很程序化的說:“往昔曆曆在目,若有緣無分,惟願別後珍重!”

  王家小娘子卻臉色大變,當即柳眉倒豎,氣勢陡然拔高了十丈之高,毫不淑女的嬌叱道:“方應物!你想薄情寡義麼,這就是你的想法?”

  方應物愕然望著她,不知她一會兒陰一會兒陽的到底是什麼心思。難道自己遇到了那種傳說中的極品女人,一面甩了自己一面還想讓自己念念不忘痛苦不已,並以此來滿足她卑鄙的虛榮心?

  王家小娘子沒有讓方應物繼續猜下去,直抒心意道:“奴家父親不同意奴家嫁過去,那麼你入贅到我家來有何不好?不過是個名頭而已,少不了你一塊肉,莫非就如此之難麼?”

  什麼?入贅?這怎麼可以!方應物感到腦海中記憶的閥門打開了,種種相關信息如同潮水湧了出來。

  原來這鄰村的王大戶,和方應物的父親方清之自幼也是相識的,關係尚可,都在中花溪村社學裏讀過書,算是小同窗。

  不過王大戶沒讀出什麼成就來,方清之卻撞大運中了秀才,一步從農家跨入了士子階層。所以王大戶當時就有了點攀親的意思,何況王家小娘子和方家小哥兒都是相貌出色到十里八鄉罕有的,被好事者譽為金童玉女。

  但方清之一心死讀書,滿腦子求功名,所以不管家事,也不會利用士人身份經營,空頂著秀才相公的名頭,眼看兩次鄉試落第後還是個窮酸,況且最近又失蹤了兩年多。

  因而王大戶結親的心思就停了下來,此時已經不太看得上方家了。他只有這麼一個獨生女兒,須得慎之又慎,怎麼肯隨便嫁錯人?便想要再擴大一下選婿範圍,去其他鄉裏找些門當戶對的富足人家。

  不過雖然王大戶從門戶角度看不上方家,可王家小娘子卻認準了秋哥。秋哥的溫文爾雅,秋哥的俊逸瀟灑,在一幹鄉村粗陋人物中實在顯得鶴立雞群、格外出眾,附近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些都是她從小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也實在不敢想像自己接受別的鄙俗之人做自己的夫君。

  父女鬧過幾場後,奇思妙想的王家小娘子便拿出個“兩全其美”的折中主意,那就是讓方應物入贅王家。

  對此王大戶就沒意見了,甚至還有點讚同。他沒有兒子,若能找個方應物這樣有著優秀基因的上門女婿當然很好很好,再好不過,於是便默認了女兒想法。

  給別人當贅婿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以前的方應物聽到這個要求後深感恥辱,當然誓死不從!

  而現在的方應物,如果能不死一樣不從!當即駁斥道:“你這樣迫人入贅,與逼良為娼有何區別?簡直異想天開,絕沒有道理,不要想我會答應!”

  王小娘子卻胸有成竹,一切盡在掌握般的笑吟吟道:“別忘了你父親欠我王家三十兩銀子,抓你賣身到我家抵債都是可以的!若還不肯答應,今後有你的苦頭吃!”

  什麼?方應物又一次大吃一驚。方才他還有點疑問,王大戶家憑什麼敢如此肆無忌憚,現在則解開了謎團。

  原來當初方清之出門遊學時,曾找王大戶借了三十兩銀子作為盤纏,於是便給方應物留下了把柄。須知父債子償天公地道,只要王家使力氣,讓方應物賣身還債也不是不可以,即便告了官法律上也是能認可的,全看王家想不想了。

  故而王大戶和王家小娘子逼著秋哥兒入贅,簡直理直氣壯、簡直勢在必得!可是當初的方應物依舊誓死不從!

  不過這種被逼入贅的恥辱感,深深的刻在了從前那個方應物的心中,直到現在還有拚命阻止的潛意識。

  一晃便僵持到如今了,記起前因後果,現在這個方應物苦惱的長長歎口氣。別人都是當兒坑爹,偏偏他家是爹坑兒啊!

  贅婿能去做麼?不能!他也有野望,他也有躍躍欲試的功名之心,來到了大明朝,不往科場上走一遭試試運氣,豈不是白來了?

  在這世間觀念裏,贅婿是見人低一等的,常和娼優皂隸並論。他不知道贅婿有沒有資格考科舉混官府,但他知道如果有人以此說事,幹掉他是十拿九穩的,沒有人會為此袒護他。

  卻說方應物思來想去,臉色不好看。王小娘子偷覷​​到秋哥那黑的不能再黑的臉色,便明白她今天大概又白來了,又沒有“說服”秋哥。

  小娘子不由得氣惱道:“我王家對你如此厚道,三十兩銀子絕非小數目,說不要就不要了,但你這人怎的一些兒良心也無?”

  欠債氣短,方應物訕訕解釋道:“這不是良心不良心問題,而且這銀子我會想法子...”

  王小娘子可不想聽他說還錢,連忙搶過話頭:“不過是入贅而已,莫非奴家如此不堪入目,比殺了你還難受麼?莫非定要叫你賣身還債才好麼,你就這麼想當家奴?”

  美人輕嗔薄怒是格外動人的風景線,方應物心神動搖了一下,趕緊又謹守心房。提出了一個自己從王小娘子話裏找到的漏洞:“你方才說有我苦頭吃的?莫非今日這些古怪,都是你的手筆?”

  王小娘子賭氣承認道:“不錯,你就要眾叛親離了!請好自為之,回頭是岸!奴家再給秋哥你一個月時間仔細考慮!”說罷,扭轉楊柳樣兒的小腰肢,高高的昂起頭離開了。

  社學和叔父那裏都是她指使的?真是狗大戶啊......方應物望著嬌俏的背影喃喃自語。

  社學得到的善款裏,王大戶可是捐獻了大頭的,他家想要串通塾師、叔父兩方阻絕自己讀書,那真是輕而易舉的。叔父不給束脩隻是一個幌子而已,社學難道真能急眼到缺了這一份束脩麼。

  至於叔父這邊的各種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他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其中齷蹉不足細表也。一些事情,或許以前叔父還在猶豫不決,但在王家的引誘和支持下就敢了!

  其實以方應物看慣曆史素材的大眼光,王家才百畝水田、千株桑樹,放眼大明朝哪裏夠得上大戶標準?但在這戶均不過幾畝地的花溪兩岸山村裏,擁有百畝田地足夠稱得上是大戶人家了,也足夠做一些普通村民做不到的事情。

  隨後方應物又感慨道,山鄉僻野雖不用像城市深宅大院那般拘束禮教,但這王家小娘子也太刁太辣了。別人窮困潦倒時遇到的都是退婚,怎的他就遇到個不依不饒逼婚的?真是情何以堪哪。

  雖然王小娘子今天走人了,但這些麻煩遠未結束,她已經放出了一個月的話,那自己又路在何方?

  三十兩銀子債務,至少相當於這裏二十畝地的收成,方應物愁眉苦臉,一時半會的哪裏能還得起?還不上債務,就永遠無法挺直腰板面對王小娘子的逼婚。若徹底鬧翻了臉,說不得真會把自己抓去當家奴抵債,那可就徹底完了。

  想到這裏,方應物打個冷戰,又一次抱怨起失蹤兩年多的父親,真是坑死兒子的爹!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2:31 PM

第3章 寄人籬下



      如果生性平淡喜靜,只圖衣食無憂、平平安安的度過這輩子,那麼入贅只有獨女的王大戶家、守著美貌娘子、在這僻靜的花溪兩岸逍遙自在,倒也是一個可以考慮的選擇。
  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方應物很想去看看,故而他絕不願將自己拘束於這山村中的。一旦入贅,不僅社會地位劇降,而且也失去了自由身。

  此時方應物身處鬱鬱蔥蔥的半山坡上,眺望遠方連綿林立的青翠山峰,自信的笑了笑。投胎到偏僻山區的小縣裏,也不見得是壞事,至少人才競爭激烈程度低,容易出頭,他的底氣就在這裏。
  其實對於淳安縣的人才特別是科舉人才競爭問題,方應物徹底判斷錯了......他雖然是曆史專業,但相對仍是比較宏觀的,不可能對浩如煙海的所有地方史誌都了然於胸。不過一個人有希望不是壞事,總比絕望好。

  閑話不提,卻說方應物打發走了王家小娘子,又回到水田邊,心裏仍在思考自己的前程問題。忽的耳邊卻響起一聲大喝,打斷了他的思路,“小潑才!半日沒有看著,果然在這裏偷懶!”
  方應物順著聲音望去,卻是神情極其不友善的叔父。正當他愣神時,叔父已經怒氣衝衝的走到了麵前,揮舞著蒲扇大的巴掌,口水幾乎要噴到了臉上。

  “大少爺吃白飯吃不夠麼,別是投胎沒眼力投錯了人家!地裏活計忙得很,你還有心思東遊西蕩偷懶耍滑!”
  方應物愕然望著叔父,這才多大的事情,他老人家至於發這麼大火麼?
  話說方清田小算盤打得很響。首先,如果不事生產的侄子去了王家當贅婿,他就少了一大負擔,並且二房能夠徹底獨占八畝田地了。

  其次,如果侄子扭著性子不肯答應王家,那他已經被斷了讀書路子,就得下地幹活,家裏算是多了一個近乎免費的勞動力,只用管幾口飯便可。
  可今天才是插秧第一天,方清田就看到侄子在田邊故意偷懶浪費農時,連個水都沒沾上,頓時感到小算盤受挫、火上心頭麼。

  侄子磨洋工,損失的可都是自己的!想到這些,方清田嘴裏又不依不饒的責罵道:“你這吃白食的討債鬼,還在這裏裝死!”
  泥人也有三分氣性,更何況性格有幾分清高傲氣的方應物。他這叔父才剛剛見過兩面便罵了他數次,平時如何也可想而知。

  當即他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道:“叔父說話放尊重些,仔細算起賬來,誰欠誰的債還說不好。小侄算來算去,非但不是吃白食,只怕叔父還要倒找小侄幾石米!”
  方清田見侄子膽敢沒有尊卑上下的還嘴,勃然大怒。旁邊幾個也要去下田的鄉鄰見到叔侄在這裏對峙,便圍上來勸道:“有理講理,休要傷了親戚和氣!”
  也有人說:“小哥兒,你叔父罵你幾句,算得了什麼,且忍過罷。你歲數也不小了,不可偷懶好閑惹家中長輩生氣。”

  看著人多,估摸著叔父不敢動手,方應物冷笑幾聲道:“鄉親們都在這裏,小輩我要講一講理。這八畝田乃是祖父傳下,兩房從未分割過,算得上是公產。細論起來,田中所出,理當一家一半是也不是?”
  “合該如此,不過你家素來是二房清田老兄種地的,哪有平分的道理。”有人議論道。
  方應物繼續說道:“不錯!確實都由叔父種地,那麼折合起來有一半四畝是你們二房自種,而另一半四畝便等於你租佃了我們長房的!只不過這筆賬多年不算而已!

  按照時情,租子是五成,所以應當有四畝地的一半收成作為租子歸長房所有。以每畝一石半收成算,論理叔父你每年該給長房三石米糧為租子!”
  聽到這裏,方清田臉上變了色,周圍鄉親也挑不出什麼理,默不作聲。

  最後方應物理直氣壯的總結道:“小侄我每年所食,斷斷是不夠這三石的,叔父反倒還賺了些。所以叔父你口口聲聲辱罵小侄是吃白食的,有何道理?說得不好聽些,小侄在叔父家裏白吃白喝也是理所應當,甚至吃的還不夠!”
  幾位圍觀的鄉親嘖嘖稱奇,這應物小哥兒今天開了竅麼,心思如此靈光,算賬也算的如此迅速。

  對四畝水田的一半收成是多少,也就是四乘以一石半再除以二這個高深的算術問題,他竟然短短瞬間、不假思索就得出了結果,實在是令人驚歎!
  如果應物小哥兒再年輕個五歲,便可以當神童報到縣裏去了,有人如是想道。

  這些道理,方清田還真沒想過,向來只覺侄子白吃白喝占他的便宜,卻斷然忽視了八畝地並非全屬於他,至少有一半是長房的。
  而且他還有個想朦朦朧朧占小便宜的心思——反正兄長都當上秀才吃皇糧了,當然應該讓著點刨土吃飯的弟弟,誰叫他有出息呢。

  “牙尖嘴利的小崽子!”占小便宜的心思被侄子當眾揭破,方清田惱羞成怒起來,臉紅脖子粗的擼起袖子就要動粗。

  方應物連忙往人群後面躲閃,這時又有位老人家路過,喝道:“你們成何體統!”方應物望去,卻是本家健在的爺爺輩中年紀最長的一個,稱作二叔爺的。

  隻見二叔爺走了過來,不分青紅皂白的對方應物斥責道:“方才我都聽得仔細,你小小年紀便目無尊長,想要遊手好閑麼?我這把年紀還要下田務農,你又有什麼做不得的!你們兩房本為一家,理當和睦無間,像你這般斤斤計較許多作甚?”

  面對二叔爺不分青紅皂白的維護叔父,方應物心中憤憤然,不知他老人家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只盯著他懶惰有什麼用處?難道他看不出問題根本在於,叔父企圖把他當成比佃戶還便宜的勞動力使用麼?

  但不滿歸不滿。方應物卻不便頂撞這種管事的老輩,不然此時眾目睽睽之下和爺爺輩吵架,傳出去有礙自己的形象和名聲。

  雖然這叔爺是老糊塗,但也代表了鄉村凡人界的規則和秩序,是方家宗族領域裏的頂尖存在,方應物這個小字輩無法挑戰。除非他具備了打破領域束縛的實力,比如像他父親那樣考中秀才。
  也許村中老頭子就是如此水準,方應物感慨道,只能先忍著了。同時他也沒忘了自我安慰,自己與這些眼裏隻有三瓜倆棗的村夫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人,何苦沒完沒了的計較。

  和這些糊塗蛋扯不清,神龍不與凡人共語!所以......還是先下水田插秧罷。
  其他人見狀便都散去了,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其中的是非曲直,外人能說什麼?
  一晃到了夕陽西下時,方應物最終被逼著做了整整半日農活,直累的腰酸腿軟。當他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到村口時,卻遇到了堂弟方應元。

  堂弟是從鄰村社學那裏回來的,想到這裏方應物心裏又是說不出的氣憤。方應元也曉得堂兄心裏塊壘,被堂兄目光盯得心裏惴惴,也不敢搭話,一溜煙的跑回了家中。

  今天十分疲倦勞累,方應物忍不住上了床先睡了一小覺。再睜開眼時看向窗外,天色微微黑了,此時肚中空空這個問題凸顯起來。

  方應物起身下床,出了屋門,在昏暗的光線裏卻見有個二十六七、相貌平平的“年輕”婦人端著鐵鍋,在院子中倒掉了刷鍋水。

  方應物從記憶中得知,這個倒掉刷鍋水的婦人正是嬸娘。她回過身來,猛然看見大侄子悄無聲息的立在東邊屋簷下,黑暗中目光幽幽,當場嚇了一跳,連忙端著鐵鍋低頭匆匆進了自家屋內。
  心裏有鬼見不得人才會這樣!方應物不屑的哂笑道,準備覓食填飽肚子。

  等等......嬸娘倒掉的是刷鍋水?那就表示鍋裏的東西已經被吃完了?也就是說,晚飯沒了?
  方應物明白了,看來叔父一家子吃晚飯時沒有叫上自己,這絕對是叔父對於今天自己膽敢頂撞的報複!
  更何況現在可是青黃不接的春季,有一頓沒一頓的,窮人家心思肯定能省一點是一點,能省一碗是一碗。某人自己在飯點睡覺,那就表示他不吃飯了。

  方應物側頭又看向廚房,如果他沒看錯的話,廚房的門是鎖上的,防的是誰簡直一目了然。

  方應物的鄙夷笑容突然僵住,頓時氣也打不出一處。這是什麼鬼日子,一天來連飽飯都混不上!
  以他的涵養,不至於去院中指著西廂房破口大罵,但也忍不住在心裏咒罵起來。

        叔父這家子也夠極品了,真真典型的小人物小算盤做派,他們的眼光也就巴掌這麼大!活該一輩子受窮!
  方應物認為自己占著理,作為長房代表,理當享受每年三石米糧的待遇,這足夠頓頓飽餐的!但此時空占著理毫無用處,叔父一家就是不給他飯吃,秀才遇到兵,他能奈何?

  明明是在自己家中,卻好似寄人籬下一般,困居於此為三頓飯發愁,時運也太不濟了!韓信還有漂母贈飯,可誰來給他送飯?

  方應物拉不下臉去討飯吃,簡直夏蟲不可以語冰!他一賭氣回到屋中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摸索半天,也尋不到燭火之類的照明物事,不知是今天第幾次發出感歎,這生活質量太慘不忍睹!

  很明顯,叔父一家打的主意就是要迫使他低頭並下田充當壯勞力幹農活,用他肯定比招長工或者短工便宜。

  而他對此是堅決抗拒的。一是不願意被占便宜當近乎免費的老黃牛,二是不想那麼累,三是還殘餘有前世的清高心態。

  在各種胡思亂想中,方應物昏昏沉沉的又睡著了,他今天實在是太累了。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2:32 P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7 02:36 PM 編輯

第4章 特權的威力

      一夜無話,待到天明,方應物起床立在門口朝外看了幾眼。西廂叔父家那邊緊閉門戶,但屋中隱隱約約的卻有響動。
  
        大概他們正在關起門來偷偷吃早飯?方應物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甚至可以斷定,只要他不去低聲下氣的求饒,叔父一家肯定不會主動叫自己去吃飯。這都是什麼心胸度量的親戚,委實令人感到膩味。

  
      難道自己堂堂的高材生,要向這等只會算計幾碗米飯的小人物低頭屈服?這簡直是穿越者之恥!

  
      面對吃不上飯或者被迫成為血汗農夫的殘酷事實,方應物終於暫且拋掉了“燕雀安知鴻鵠之誌”的架子,開始考慮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怎麼把眼前的“燕雀”解決掉。

  
      現在若不放下身段去和小人物計較,吃飯都成問題,還談什麼其他?正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倉稟實而知禮節”。
  
他確實有極大興趣和動力追求上進,親曆那些曾作為上輩子研究資料的帝王將相史。但如果連飯都吃不上,還想那些就是個笑話......

  
      方應物不信佛,不知道佛家頓悟是什麼感覺,但是他現在卻覺得自己有種頓悟的感覺。人可以仰望星空,但也要腳踩泥坑,二者缺一不可。

  
      卻說二房叔父方清田在院中活動,正打算再去喊方應物下田務農時,忽然聽到東廂房裏傳出了莫名其妙的幾聲大笑。這讓他忍不住疑神疑鬼起來,大侄子莫不是餓傻了?

  
      若真如此,那可不好交代了。消失兩年的兄長雖然是很容易應付的書呆子,占他點小便宜不會與自己計較,但兒子變傻這種事,換成誰也不會饒了自己的,萬一哪天兄長又突然回來的話。

  
      正想著,方清田便又見大侄子從屋中走了出來,看起來神態正常,又叫他放下了心。便上前督促道:“今日事緊,休要在房中磨蹭,快隨我速速動身下田!”

  
      方應物胸有成竹,聞言也不氣不惱,神色平和的拱拱手道:“且慢,不急這半日功夫,小侄有話在要講。既然叔父長者無道,不仁在先,那小侄也只好不義在後了。”

  
      “你想說什麼?”方清田皺皺眉頭,不明白一夜之間侄子怎麼像換了個人,讓他感到極為陌生。比之昨日那心浮氣躁,眼前這平心靜氣中帶著幾分冷漠的模樣,更令人不安。

  
      “這世間有的事情,是必須要兩方皆同意的,比如合夥;而有些事情,只要一方願意就可以,比如散夥。”
  
方清田大字不識幾個,理解能力有限,一時沒明白侄子的意思,不耐煩道:“你究竟什麼意思?痛痛快快的說清楚,不要繞圈子。”

  
      “意思很簡單,分家!”方應物斷然道。

  
      分家這兩個字可謂是釜底抽薪直指要害,方清田臉色瞬間很難看。

  
      他當然明白得很,八畝地名義上是兩家公田,實際上因為兄長常年在外又對家事淡薄,所以一直由他們二房全權打理的,並且享受所有產出,只不過兼顧一下侄子的口食。

  
      可以說,這是筆他們二房大占便宜的糊塗賬。一旦分了家,那就成了親兄弟明算賬,再想占便宜就不好明目張膽的占了。
  
      想至此,方清田也顧不得去下田幹活,瞪眼厲聲道:“你這小輩想無法無天嗎,家業是祖宗傳給我和你父親的!我那兄長都未曾發過話,你又有什麼資格提出分家!”

  
      方應物打定了主意,怎會被故意擺出凶神惡煞姿態的叔父嚇住?“父親留了信,將長房之事委托小侄代理,自然能拿得定主意。至於叔父肯不肯,無關緊要,好比合夥做生意,有一方不肯繼續了那自然散夥,何曾有被強逼合夥的道理?” 
      兄長留有這個東西?方清田沒有想到,平時他根本不會去翻長房屋裏那幾本破書,又不識字,自然不知道紙箋的事情。

  
      要說辯論,十個方清田也不是方應物的對手,想動手又擔心惹出後患,只能色厲內荏怒道:“隨你!你不要後悔就行!”
  
      隨即他的小算盤再次迅速開動,如果分家不可挽回,那也要盡可能得到更多好處。

  
      分家這種事,按慣例是要尋族中老輩居中協調,直到各方都心服口服為止。再不同意,便只能打官司了。

  
      上花溪村都是方姓,方應物與叔父要分家,便要去找那二叔爺,在村中也只有他老人家擔得起協調重任。

  
      這二叔爺名諱方知禮,他聽了此事,不免唉聲歎氣幾句,心知這是個不好辦的事情。

  
      不好辦的原因很簡單,兩邊的要求肯定互相矛盾,最後結果肯定要有一方不滿意的,所以幾乎注定要落下一場埋怨。想到這裏,方知禮推托道:“錢產糾紛,可尋里中老人明斷,老夫與爾等皆為親屬,不便厚此薄彼。”

  
      所謂里中老人,就是官府設在鄉村中的民事糾紛解決者,多由鄉里之中有威望的老人家擔任,俗稱鄉老。

  
      鄉老雖不是官員,但也是大明最基層組織的重要一員,擁有簡單的司法權,並可以隨時去面見知縣。

  
      花溪里的鄉老在鄰村下花溪村中,但方清田卻不樂意去找他裁決分家的事,他和這位鄉老並不熟,沒把握讓高高在上的鄉老偏袒自己。所以他口口聲聲一定要方知禮主持。

  
      既然如此,二叔爺方知禮只好答應下來。方應物對此則是很無所謂,在他眼中由誰裁決都差不多。

  
      方清田見此心中暗喜。這大侄子雖然變得強硬果斷,但對人情世故還是見識的太少,不懂其中玄機。他敢說,二叔的態度一定會傾向於他。

  
      方知禮確實拿定了主意,按照長幼尊卑的理念,要略微偏向方清田幾分。
  
道理明擺著,晚輩就該禮讓長輩,不然都像方應物這小字輩一樣胡鬧,那豈不天下大亂了?只要不是偏袒方清田太出格,就算是公道了。即便那方清之相公回來了,也是無話可說的。

  
      於是方知禮又領著方清田和方應物到了宗祠那裏,同時喊了村裏十幾個骨幹人物旁聽,為的是做個見證,同時分擔自己的壓力。

  
      在宗祠裏方應物掃了幾眼眾人,都是村中熟人,只有一個面生的。八成是外村來走親戚的,方應物沒有在意。

  
      作為分家發起人,方應物先開了口,當眾人面對方知禮道:“我家兩房如今各成一脈,家產公私難分。故而小子意欲分家,請二叔爺明斷。”

  
      說罷,又拿出了父親留下的“委托書”,傳遞給人群中識字的看,確認無誤後,算是證明了自己具備與二叔分家的資格。
  
有人高聲道:“這簡單得很,所有屋舍田產你們兩房一人一半,立約為誓即可!快快了結才是正經,我等還要下地插秧去,農時耽誤不得!”
  

      方應物依舊老神在在,很是沉得出氣。但方清田卻極其不滿了,生怕真按照這個法子裁斷,連忙對方知禮道:“不可一人一半,我另有細情請二叔主持公道。”
  

      “你說。”方知禮點點頭道。
  
      方清田隨即振振有詞道:“當初父親讓兄長一直讀書,而我卻在家務農。兄長讀書考學花銷不菲,這些錢都是從我家公中出的,前前後後用去了許多才供應他考中秀才,但我卻是一無所得的。莫非這些都不折算進去麼?”
  
方應物詫異的抬眼看了看叔父,原來他也不是沒有準備哪,這裡面只怕還有小算盤。

  
      又聽叔父繼續說道:“當初我家有十二畝水田,為了兄長讀書考試,先後賣掉了四畝。如果不賣田,現在分家的話我該分到六畝。我沒有別的要求,只要把這賣出去的四畝都由長房承擔,讓我分到我該有的六畝就行。”

  
      根據這個方案,現有八畝田中,二房將分走六畝。長房便只能剩下兩畝了。

  
      方應物算了算,分給自己兩畝是斷斷不行的,無法讓自己脫產。也就是說,如果把兩畝地租出去,收回的租子還不夠自己吃的,除非自己親自下田種地。

  
      方應物暗暗冷笑幾聲,叔父這人,簡直把斤斤計較這四個字發揮到了極致啊,這個方案只怕早有預謀了罷,可惜都是用錯地方的小聰明,因小失大的小聰明。

  
      不過方應物仍然不動聲色,冷眼旁觀二叔爺這個裁決者。

  
      卻見方知禮考慮片刻,在兩邊之間掂量了幾下,這種因為內部矛盾引發的分家,總會有吃虧者。方清田此人有時候比較渾,心胸也不寬,如果讓他不滿了,以後動輒給自己家裏挑事生非,也是樁頭疼事。

  
      相比之下,長房方清之那邊畢竟是書生體面,方應物年歲又小,大概不會像方清田那樣耍無賴,相對好應付,委屈幾分沒關係罷?

  
      換言之,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想至此方知禮便道:“所言有幾分道理,可以按此照辦。秋哥兒以為如何?”
  
宗祠堂中其他十幾人的目光一起看向方應物,卻見他出人意料的聞言燦然一笑,灑脫的對方知禮作揖道:“長輩都做了主,哪還有小子不滿的地方,照做就照做罷。”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這方應物居然如此痛快?看著挺聰明的少年人怎的犯起了糊塗?這樣的虧說吃就吃了?
  
但方應物話頭一轉,問道:“不過小子也想確認一句,叔父比我多分了四畝地,算是把當初花費在家父身上的錢財追了回來。那麼是否可以這樣以為,家父的功名從八年前便與叔父毫無關係了?”

  
      這句問話,讓眾人摸不到頭腦,不知方應物突然提起這這茬作甚。

  
      但方應物沒指望別人回答,徑自侃侃而談道:“朝廷對士子有恩典,生員每年可以免家中錢糧二石,免二丁徭役。家父考中秀才八年來,叔父一直是免錢糧免賦役的罷?這是我們長房對二房的特殊照顧!

  
      現在小子鬥膽代表長房宣告,既然二房收回了花費在功名上的四畝地,那長房從今往後也撤銷這個特殊照顧!
  
不但撤銷今後,還要追回之前的照顧。八年時間叔父家免掉多少錢糧,免了多少徭役,煩請叔父折算成銀兩還給長房!”

  
      方應物一言既出,如同奇峰突起,滿堂頓時鴉雀無聲,這才意識到,雖然同住一個村,但方應物家與他們是有所不同的。

  
      另一個事主方清田則瞠目結舌,他確實忘了這些,自私自利的人總是習慣性忘掉自己得到的好處。
  
前生作為明史研究者,方應物當然深諳大明是一個等級森嚴、規則嚴密的社會體係。每一級都有每一級的特權,等級越高特權越大。功名之路,其實就是永不停歇的特權之路,直到你再也無法前進為止。

  
      秀才雖然是特權階層的最底層,但其特權威力足以碾壓村民了。就憑叔父這點自以為是的小算計,在特權規則面前注定頭破血流。

  
      作為得到授權的特權代理人,如果還降服不了叔父和二叔爺這樣的村民,那他方應物趁早跳河算了,留在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任何前途。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2:40 P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7 02:48 PM 編輯

第5章 外面的規矩



      穿越以來,方應物第一次為父親感到驕傲,第一次覺得父親也不是那麼坑兒子,他瞧見叔父的憋屈神色,深感出了一口惡氣。
  
      其後他又暗暗警醒起來,還是要做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啊。征途不是星辰大海也該是藍天白雲,怎能為這點鄉間村裏的雞毛蒜皮小事而忘形失態?

  
      二叔爺方知禮半晌沒有做聲,他發現堂中局面似乎已由方應物掌握,有失控的危險。但方應物又堂堂正正無可指摘,朝廷制度給予生員的恩典和優待誰敢否認?

  
      方清田為了多分幾畝地,聲稱不肯負擔投資在方清之功名上的錢財,那麼擁有功名的長房追回對方清田的庇護,這是理所當然的。世間斷然沒有不付出只沾光的道理。

  
      方知禮發現自己這個仲裁者不好再主動表態,只能歎口氣對氣勢漸盛的方應物道:“你說罷,你要二房給你多少補償?”
  
      方應物微笑的算道:“如果長房只有兩畝地,二房分走六畝,那麼先說賦稅。一畝地平均算下來,每年夏稅是絲一兩半,秋糧是二升米,折合成銀兩約莫一錢,六畝便是六錢,八年就是四兩八錢銀子,這就是因為免稅免掉的總數。
  
      至於免徭役,按每日二分銀子計算,八年怎麼也免掉了一百天罷,那就是二兩銀子。兩項加起來,二房差不多應該補給長房總共七兩銀子。”

  
      祠堂內眾人再次膜拜方神童的數算能力......五體投地就免了,都是他長輩,不可能對他五體投地。
  
      方清田聽到七兩這個數字,大怒道:“我沒有這些錢!若要命有一條!”

  
      淳安縣一畝水田的時價是六七兩銀子,如果二房方清田掏出七兩銀子便能多分兩畝地,那絕對是很划算的。
  
      但問題在於,方清田自家日子緊巴巴的,哪有七兩白花花的現銀付給方應物?就是用米和絹等實物折合,那也拿不出來。

  
      別忘了對農家而言,春天是青黃不接的最窮時期,就算熬到了秋收,出去口糧稅糧外,一般農家也剩不下多少。

  
      方應物當然不可能要叔父的命,於是事情又僵持住了。眾人便又齊齊看向方知禮,欲等他老人家拿個主意。

  
      二叔爺方知禮思索片刻,“不如這般,二房讓出一畝地,折算為七兩銀子分給大房。這下兩邊便扯平了。”照這個方案,二房最終得到五畝田,而大房將得到三畝田。

  
      方應物瞥了叔父一眼,“念在親戚之情和二叔爺斡旋的面子,我長房願意後讓一步,只要那三畝地。”
  
      這個畝數差不過可以保證他的生存和口糧了。當初確實為了父親的功名賣過兩房的公田,二房多分兩畝也是應該的。

  
      況且今天他已經小小教訓過叔父了,也沒必要再繼續死纏爛打,這麼多鄉鄰在此看著,自己還是要講究些門面功夫。兔子不吃窩邊草乃是至理。

  
      沒有得到自己預謀的六畝田地,方清田無可奈何。今天大侄子的老練和果斷讓他猝不及防,這完全不像是十五歲少年人的行事手法,誰家十五歲少年人就敢於這樣當家做主的?

  
      但方清田仍心有不甘,感到自己吃了虧,心裏像針紮般難受得緊。忍不住又對方知禮道:“山間水田有價無市,拿著七兩銀子也很難買到,其實田比銀子值錢。二叔叫我讓出一畝未免太便利了些,須得有些其他添頭才好。”
  
      方知禮也對方清田的得寸進尺弄得有些不耐煩,沒好氣問道:“你要甚添頭?”

  
“長房要繼續幫襯著我免去徭役,如此才算公正。”方清田貪心不足道。

  
      方應物聞言嗤聲道:“既然如此,小侄不要田地了,叔父可以分走六畝,另外還是補給長房銀子罷。”

  
      方清田趁機耍起賴,“銀子現下沒有,先欠賬,日後慢慢還你,難道我還能逃了不成?”

  
      祠堂內各種議論聲音泛起,方清田這耍光棍的表現,實在讓人有點看不過眼了。但一般人遇到這樣豁出去臉面不要的親戚,還真沒什麼辦法,打不得罵不得,很多時候都只能吃暗虧。

  
      方應物雖然沒有著急,但也愣了一愣,心裏念叨幾句你不仁我不義,才道:“叔父要確定想好了,小侄自然無不可。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借債也要按照規矩來。”

  
“什麼規矩?”

  
      “首先,要寫下合約並畫押,免得空口無憑。其次,要按照行情計算利息。據我所知,城裏當鋪放債的行情是月息三分,叔父你長房的七兩債,就按照這個行情利息計算才是公道,不能壞了規矩!”

  
       上花溪村這些淳樸村民,活動範圍不超過十里,又沒有經商的人。哪裏知道外面錢債利息什麼算法什麼規矩?不過確實聽說過外面借錢算利息的說法,只被方應物言之鑿鑿唬得一愣一愣,感歎秋哥兒見識真廣博。
  

      方清田一時之間也算不清數目,只能下意識問道:“那是多少利息?”

  
      方應物隨口邊算邊說道:“七兩銀子的三分利就是二錢一分,也就是說,如果你下個月還款,需要還七兩二錢一分才算還清債務。

  
      之後便是利滾利,每個月按照三分利增加一些,秋收時約摸一兩多的利息,一年後大約就是二三兩銀子的利息,與本錢合計約摸十兩。叔父可要想好了,真打算如此欠下債務?”

  
      眾人不得不繼續膜拜方應物的數算功夫,估計現在方應物說一加一等於三也有人信了。但方清田聽到這些數字,只覺頭大無比。

  
      他雖然算不清數目,但他憑經驗也知道,一家三口的口糧需要四畝地,除此之外的才是收入。照此算來,他每年所得勉強只夠利息的,哪裡能連本帶利還清七兩銀子債務?

  
      想至此,方清田不禁氣急敗壞的叫道:“你欺人太甚!”

  
      其他人不知為何,輕輕地哄笑起來。這方清田太過於貪心,拚命地想多占便宜,但今天可算是被侄子耍弄慘了,眼下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估計腸子都悔青了。

  
      只是眾親戚都不明白,那方應物從小在村中長大,並未顯出什麼才幹,怎麼一夜之間比之前機敏聰明了十倍?莫非真有突開靈竅的事跡?

  
      方清田縱然再厚顏,也招架不住如此多同族親戚哄笑,“我願割讓一畝,抵消這七兩銀子。”

  
      方應物諷刺道:“交易的事情,需要你請我願,這次你是願意了,但小侄卻不願了。叔父你說一畝抵消七兩銀子就能算數?小侄還覺得一畝地不值七兩,需要拿兩畝來換,怎麼辦?聽說外面當鋪裏規矩,作為抵押物從來都是折半算價的!”

  
      讓出兩畝?那豈不成了各占四畝,一半對一半?若是這樣可吃大虧了,方清田被侄子的刁鑽氣的要吐血。
  
      方知禮看雙方越鬧越不像話,重重的咳嗽一聲,把注意力重新吸引過來,“老夫無能為力了,你們自己去打官司吧!”

  
      鬧到這裏到此便散了,眾人只當看了一場方清田的笑話,今天他可真是被侄子戲弄的成了村中笑柄。一邊議論著一邊下田農活去了。

  
      方應物回到屋中,又為分家的事情考慮再三。自己這邊也是急於擺脫瑣事糾纏,既然已經出過氣了,幹脆就此答應三畝五畝的分法?

  
      如果他這邊只分到三畝田,看似很吃虧,其實細算起來並不虧。若父親方清之身為一等稟生,肯老老實實在縣學讀書,是能從官府得到補助的。這個補助叫做稟糧,每月六鬥,一年下來可相當於五畝田地收入。

  
      這樣一來,就可以視為大房賣了四畝實地,得到價值五畝田的鐵飯碗。而現在方應物又從公中分走了三畝實地,折合起來相當於總數八畝田,比二房的五畝田還是大賺了的。

  
      不過讓方應物感慨的是,怎奈這不靠譜的父親定要借錢出門遊學,兩年來放著縣學稟糧不領,那就真怪不得別人了。
  
      只能說家門不幸,出了個敗家父親......他心裏不由得盤算起來,若村裡的事情了結後,一定要想法子去縣城。一是看看能否將本該屬於父親的稟糧要一些回來,二是開開眼界,考察一下縣城狀況。

  
      如果真能代替父親從縣學要回一些補助,那無論還債也好,糊口也好,手頭就寬鬆了許多。

  
      不知不覺日上三竿,方應物從沉思中驚醒過來,頓時頭暈眼花,從昨晚到現在他可是粒米未進。可是自己屋中是沒有食物的,又與叔父翻了臉,還能去哪裡吃飯?

  
      這個迫在眉睫的問題,真真愁死人也,這種山村連個飯館都不會有的。

  
      還好天無絕人之路,方應物正打算上山挖些野菜時,忽然聽到有人在窗外叫道:“方公子在裡面嗎?”

  
      方應物探出頭去,外面卻有三個人。站在前面的一個,就是昨日見過的那鄰村王大戶家的老家奴,一口一個方公子讓他很不適應的那位。

  
      至於後面有兩位,一位正是外貌嬌媚其實潑辣的王家小娘子;另一位不認識卻見過,就是早晨祠堂分家時,來看熱鬧的外村陌生人,身材矮胖,年紀約莫四十餘歲,不知找自己有何貴幹。

  
      小美人也好,陌生人也好,方應物都沒去太過於注意,他目光卻被老家奴牢牢地吸引了。因為此人手裏提著一具足足三層的大食盒,在當前這比什麼都誘惑人。

  
      “聽說你沒飯吃了,奴家特意來給你送飯。”王小娘子很開心的說。

  
      “多謝。”方應物心不在焉,注意力都在擺放食物的老家奴那裏。

  
“你今日早晨的事情奴家都聽說了,你什麼時候變得能掐會算了,而且有些話很有道理啊。”王小娘子熱忱的搭話說:“你從來沒出過門吧?你怎麼知道外面當鋪放債的規矩都是月息三分利?連奴家父親都不清楚這些呢,我三叔說,附近有你這種見識的人很少。”

  
      得到美人奉承,方應物略帶小小得意,隨口答道:“這就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胸中自有韜略。”

  
      王小娘子恍然大悟,粉臉現出興奮神色,“照此說,我家看在交情份上從來沒給你算過這些,是不是壞了規矩?兩年前你父親借了三十兩,按照月息三分,到現在是多少了?你給算算是否超過五十兩了?”

  
      方應物聞言欲哭無淚,這簡直叫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自己才是本村頭號欠債大戶,在這淳樸的山村中帶動起高利貸的商業化風氣,其實最倒黴的是自己啊。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2:46 P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7 02:51 PM 編輯

第6章 請借縣誌一閱

        王小娘子得意洋洋,眉梢高高挑起,很以刁難住方應物為樂。其實在她心中,方家無論欠三十兩也好五十兩也好,區別不大,只是圖個口舌痛快。反正他都是還不起的,最後只能以身還債。

  
        方應物稍稍遠離她幾步,這小妞美則美矣,絕對招惹不得,一不當心就要永墜沉淪了。

  
        隨即他“義正詞嚴”的駁斥道:“人無信則不立,所以規矩大不過約定!當初家父如何寫的欠條,就如何還債,沒有你這樣中途自行加利的道理!”

  
        這很不解風情的頂撞,讓王小娘子感到大失顏面。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又不是真要加利息,她心裏委屈極了,怒氣沖沖道:“反正一個月後就是欠債到期的時候!你好自為之!”

  
        說罷,王小娘子招呼了老家奴,這便走人了。

  
        秀色不可餐。留下了食物就好......方應物目光重新回到桌上的碗碟,如今他可沒有“不是嗟來之食”的勇氣,關注食物更重於女人。

  
        但此時桌子邊上還站著別人,正是隨同王家小娘子前來的中年人,不過神色尷尬的很。

  
        方應物猜出幾分,此人與自己並不相識,這次估計是想來拜訪自己,所以要讓王家小娘子在中間引見。但中間人還沒完成任務就跑路了,他留在這裏能不尷尬嗎。

  
        方應物勉強打起精神,拱拱手見禮道:“閣下怎麼稱呼?”
  
        “敝姓王,乃鄰村中花溪村的人。”那中年人還禮道。

  
        方應物疑惑的問:“閣下與王大戶王員外怎麼稱呼?”
  
        “乃族中堂兄弟也”
  
        “原來是王叔,請入席。”方應物延請道。花溪上中下三村各有不同姓氏,多有姻親往來,叫一聲王叔也算合適。
  
        沒有凳子,桌子被抬到了床邊,兩人坐在床沿上邊吃邊談。

  
        原來這中年人名喚王魁,平常並不在家務農,而是在縣城中與人合夥,經營一家小小的雜貨鋪,算是比小商販稍強一些的小坐商。

  
        今日早晨他到上花溪村走親戚。恰好聽到方秀才家兒子與叔父鬧分家,因為他知道堂侄女與方應物之間糾葛,當即對此事起了興趣,便去祠堂裏圍觀了過程。

  
        方應物不清楚王魁前來拜訪為的是什麼,不過他知道這些食物必然是王魁送來的,王家小娘子並不像是這般細心的人。

  
        王魁的見識,比周圍普通山鄉村民還是多了一些,說起縣內事情頭頭是道,甚至對鄰境的掌故也有所耳聞。“淳安縣地處浙西偏遠之處,再向西邊就是南直隸的徽州府了,想必賢侄也是聽說過的。近些年來,那邊風氣與從前可是有所不相同了。”

  
        原來淳安縣西邊就出了省界啊,方應物聞言問道:“什麼不同?”

  
王魁感慨道:“徽州府裏有不少百姓出外行商,而且近些年人數越發的多了,風氣愈演愈烈,聽說一連幾年不回鄉的都有。”

  
        方應物登時反應過來了,王魁說的這些人,敢情就是史上大名鼎鼎的徽商。但他也知道,在當今這成化年間,還沒有到徽商的全盛時候,最多算是萌芽期。

  
        要知道,大明立國才剛一百來年,重農抑商的風氣也才剛剛有所鬆動,但以後商業會興旺起來的。方應物隨口斷言道:“彼輩大有前途,一百年後當獨占江南商幫鼇頭。”

  
        王魁聽到這句話,覺得有點誇大其詞,太言過其實了。但也能聽出方應物的看好意思,於是試探道:“方家賢侄以為商賈之業如何?”

  
方應物想了想,答道:“無農不穩,無商不富。”

  
“無商不富說得好!賢侄有沒有興趣與我合夥?”王魁接過話頭道。

  
        從商?那可不是他想要的未來。方應物想也不想的推脫道:“我家徒四壁,身無餘財,無法與王叔合夥。”

  
        王魁熱切的邀請道:“合夥不是只有出本錢的方式,出人也可以,只要你肯出力,自然可以得到部分身股。以你的人才,困居村中是委屈了,何不外出闖蕩一番?

  
        更何況賢侄確實有這方面的才華,不然我也不會上門相邀。今日在祠堂中,賢侄談利算數信口拈來,口才便利心思靈敏,歎為觀止。

  
        而且應付你叔父時,先誘使他現醜,然後氣定神閑的反擊,也頗顯手段,連當鋪取利行情都曉得,真是絕好的幫夥人選。本鄉出了賢侄這等人物,我怎能錯過?”

  
        對王魁的誠意,方應物是相信的,這年頭出門經商需要用到人手時,誰不拉幾個同鄉同族的人幹?只有這樣才可靠放心,這也是一個個地域性商幫興起的原因。

  
        如果身處嘉靖萬曆朝,方應物說不定就答應了,但現在不行。他熟讀明史材料,自然知道一些社會發展進程。

  
        幾十年後商業風氣興起時,半儒半商算是個時尚的事兒,但是成化朝社會風氣雖然已經開始鬆動,不過仍在嬗變過程中,遠沒有一百多年後那麼開放。當下士子經商還是很非主流的事情,想做讀書人就不要經商,會被鄙視和排斥的。

  
        王魁以為方應物有賺不了錢的顧慮,解釋商機道:“賢侄莫不是擔心賺不了錢?且聽我一言,我們淳安縣雖然地處偏僻,縣境內山陵密布,道路不通,但是水流也很多。這裏地處新安江上遊,下遊直通錢塘江到杭州府,距離不過三百里而已,行船極其便利,運貨往來其實不難。

  
        鄰境徽州府那邊都是販運茶葉木材出境,獲利甚豐,我們這裏一樣有茶葉和木材,難道不能效仿嗎?起碼運到杭州府不成問題。”

  
        對王魁的分析,方應物也是讚同的。雖然他對本縣情況不是很明白,畢竟上輩子研究明史更多的是宏觀方面,不可能把所有地方誌都看過,特別是淳安縣這種不出名的小縣。

  
        但方應物聽得出,王魁所言很有道理。山中有特產,同時與杭州府這種大都會之間水路便利,這就是最大的商機所在了。

  
        這王魁擺出了如此大的誠意,方應物眼見虛晃不開,只得如實答道:“實不相瞞,我欲效仿家父,走那功名之路,所以王叔的好意只能心領了!如若將來功不成名不就,說不得還要指望王叔給幾碗飯吃。”

  
        王魁猜來猜去,就沒猜到方應物打算去考功名,吃驚道:“賢侄意欲投身舉業?”

  
        見那王魁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方應物很是不爽,心中的傲氣又被觸動了。這明擺著就是認為他不可能在這條道路上出頭,也太小瞧人了。便反問道:“怎麼?王叔以為不可?”

  
王魁皺眉撓撓頭,這個問題不好正面回答,所以旁敲側擊道:“賢侄不是不可以,但不知賢侄可否考慮過,這功名之路充滿艱難險阻。其實等於一種豪賭,有錢人家不惜本錢固然無所謂。但不富裕的人家如果過於執著於此,很容易就血本無歸,窮困潦倒。”

  
        王魁所言,方應物豈能不知?不過他還沒想得太長遠,他的短期目標只是混個秀才身份而已,然後再觀望下一步如何。

  
        方應物不是憑空幻想,他也有他的把握。首先這輩子上了七年社學,接受了比較完整的古典教育,在社學裏算是相對出色的一個;其次前生的記憶和見識還在。兩者結合,起碼具備了衝擊秀才的可能性。

  
        當然他最大的把握還在於周圍這個“得天獨厚”的環境。他在前世乃是飽讀各種史料的人,他知道在明代有很多交通閉塞的窮困山區縣,不但人煙稀少,而且文化教育極其落後,而他的機會就在這裏面。

  
        在這種地方,讀書能讀出頭的人才真心稀少,甚至只要能寫幾句通順文章,往往就會被地方官拉進縣學成為生員秀才。雖然嚴格來說,程序往往很不規範,但教化一項關係到地方官的政績,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據方應物觀察,他身處的這個地方也是在崇山峻嶺裏的,大概就是上述這種生員錄取率很高的情況。可以說,這就是方應物目前最大的底氣或者說信念了!

  
        如果他身處蘇州、吉安這種最著名的科舉強府,初級縣試都有數千人報考的地方,他早就沒信心了。那些地方真是千軍萬馬獨木橋,縣學最終錄取率常年低於百分之一,他憑什麼和別人拚關係和文才?趁早另謀他路去罷。

  
        但淳安縣只是個山區小縣,教育水平只怕連正常的縣州都比不上。所以對於考秀才,方應物已經下了決心,無論如何必須去試試看,闖一闖那縣試、府試、院試三關,不然這輩子都不會甘心的。

  
        若真能考中秀才,這輩子的路就非常好走了。就算不能中舉人,也可以做很多事,比如抄襲詩詞士林揚名;比如熬資曆成為老貢生,去國子監讀書選官;比如依仗士子身份包攬詞訟收取好處......

  
        王魁搖搖頭,仿佛看到了誤入迷途的人,對方應物誠懇說:“賢侄聽我一句勸,雖然只是秀才,但也是千難萬險,你父親當年廢寢忘食的用功,然後再加上繳天之幸才得以進學,就這還折損了部分家業。你萬萬不可過於執迷不悟,在這上頭孤注一擲荒廢了自家生計。”

  
        方應物覺得王魁的話不對頭,簡直是門縫裏看人,把人看扁了。別人是別人,但他可不是一般人!

  
        他兩世為人接受過七年古典教育、九年義務教育、三年高中教育、六年大學教育,具有明代政治史、社會史專精的明史專家!

  
        雖然術業有專攻,他不是最擅長寫八股、考科舉的,肯定無法與全國頂尖的科舉精英去競爭席位,但在這種山區小縣考個秀才總該不難罷。

  
        方應物遂傲然道:“不瞞王叔,放到文風鼎盛的大地方不敢說,在本縣我對進學還是有六七成把握的,值得去試試看。”

  
        他竟然敢說有六七成的把握?王魁聽到後瞠目結舌,極度震驚道:“賢侄豪氣干雲,絕非池中之物也!壯哉,壯哉!”
  
        方應物有些不可思議,這王魁的反應似乎有些過度了。

  
        又見王魁撫鬚感歎道:“想我淳安縣自李唐以來,科舉鼎盛,人才輩出。我看過縣誌記載,曆代至今出過二百名進士。

  
        僅國朝定鼎以來,我淳安縣就出過三十名進士,特別是自永樂朝起,幾乎每榜都有兩三名我淳安籍的進士。

  
        而且現今當朝首輔商輅也是我們淳安縣仁壽鄉芝山人,在正統年間連中三元,更為吾縣榮耀!


  
        可那都是別的幾個鄉的,我們花溪兩岸從未出過文魁。賢侄的勇氣和膽量實在讓我欽佩!可惜此處無有好酒,否則當浮一大白為賢侄功名之路壯行!”

  
二百?三十?每榜兩三個?幾滴汗水悄然的從方應物的額頭滲了出來,他的心在流淚......
  
        他居然不知道,淳安這樣的山區小縣,應該是教育文化很落後的,怎麼會這樣恐怖加變態?這不科學啊,讓不掌握情況的他徹底判斷失誤了。

  
        連中三元的商輅大神他是知道的,可忽略了商輅也是淳安人哪。

  
        可歎方應物雖然精通明史,但也不可能窮盡浩如煙海的所有地方史誌。過於自信的他,卻沒料到事物既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而他所在的淳安縣就是比較特殊的一個......

  
        同時今生記憶支離破碎,住在深山村中見識也很狹窄,實在缺乏有關信息。

  
        此時方應物已經木然的沒有思維能力了,只想不顧體面的罵大街。

  
        他以為開啟的是容易模式,誰知是最困難模式;他以為用投胎到了鶴立雞群的地方,誰知這默默無聞的不起眼小縣居然是超級死亡之組。

  
        開什麼玩笑,全國每榜進士不過兩三百人,每次都能有兩三個淳安縣的,這是什麼比例?這是什麼教育水準?
  
        難怪王魁十分不看好自己去走功名之路,並非瞧不起自己,而是縣內的科舉競爭已經是激烈到了慘無人道的地步,出頭成神的概率確實太低了,偏偏自己一時氣盛放出了六七成把握的大話。

  
        縣裡若都是隨便就能考中進士的讀書人,那自己號稱六七成考中秀才的把握,簡直就是坐井之蛙、狂妄自大。
  
        前途暗淡吶......方應物呆呆的坐在床沿,半晌無語。手中筷子不知不覺從手裏掉了出來,恰好此時天上響起了一聲春雷。

  
“正好好說話,怎麼掉了筷子?”王魁奇怪的問道。

  
        方應物擦了擦汗,“迅雷不及掩耳,受了驚動。”

  
        王魁更驚訝了,“你這樣無畏的壯士,也害怕打雷?”

  
        方應物沒繼續談論打雷話題,強撐住場面道:“低調,低調,關於我的事情不要傳出去。先請借縣誌一閱。”
  
“哦,賢侄是想低調扮豬吃虎,以收一鳴驚人之效嗎,我很期待賢侄震驚全縣的那一天啊。”王魁若有所悟道。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2:52 P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7 02:55 PM 編輯

第7章 你不出面誰出面?

      大明浙西淳安縣,根據官府籍冊上登記,該縣三圍是戶萬餘、口四萬餘、田兩千六百頃。從哪個角度看,都算是不折不扣的偏僻山區小縣,讓“熟讀史料”的方應物身臨其境時,產生“這裏好混”的預判情有可原。

  
但與此同時,淳安縣確實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科舉強縣,不過士子都是集中出在一批書香世家裡的。這些大家族世世代代的把持住教育資源,培養出一代又一代的考試強人。

  
      據王魁介紹,本縣科舉人才主要出自九家,當之無愧第一家是縣東雲村的吳家,本縣一成的有功名之人出自這裡。其餘是縣西蜀阜徐家、錦溪洪家,縣北文昌村何家、富山村方家,縣東南的賦溪方家和王家,縣東北進賢溪的方家,縣城西門外的慈溪胡家。

  
      方應物瞪著眼聆耳細聽,先後聽到了三個方家,真不愧是淳安縣第一大姓。可惜那些方家與上花溪村方家沒什麼實際關係了,彼方家非此方家也。

  
      他們花溪和本縣其他幾百個村子一樣,日常生活只有種田交稅服役,平平淡淡。偶然也會出人才,但屬於基因突變,比如花溪到現在出過的最大人才就是方應物的父親方清之方相公。

  
最後王魁歎道:“縣中功名多年來大都出自這些世族,不在其門牆之內的很難進入縣學,除非確實天資卓越,或者得到諸位大老爺們的賞識。最有名的便是當朝宰輔商閣老,出自寒門卻能三元及第,豎起了縣南商家的名聲。”

  
      方應物和王魁閑談了一下午,直到日頭偏西才告辭而去。臨別前,王魁對方應物讚道:“賢侄不愧是方相公之子,志氣遠邁常人,毅然有乃父之風,我看好你!”
  
實際上是吹牛皮,卻被解讀為志氣可嘉,方應物暗暗苦笑。這一刻,他發現父親在自己心中的形像陡然高大威猛起來,再也不敢對父親有什麼怨氣和小瞧了。

  
普通農家子弟能在本縣這“死亡之組”殺出一條血路,獲得寶貴的秀才功名,這其中要付出多少心血,簡直難以想像。
  
不瘋魔不成活啊,若沒有這種全身心投入的精神,父親他又怎麼可能出人頭地,為家裡搏回一個秀才?他們花溪方家可從來沒有什麼人文傳統,也沒有士林和官場上的臂助。

  
      不過秀才雖然有了一定體面和特權,但與官宦之間還有很深的鴻溝要跨過,這是擺在父親面前的難題,想必也是父親拚命讀書求學的原因。

  
現在自己呢?方應物長歎一口氣,念叨起一句上輩子非常耳熟的話——新人難出頭啊!
  
但方應物從來就不是一個輕易認命的人,不然上輩子以孤兒身世也不會奮發刻苦的考上名校。這輩子大話都吹出去了,說什麼也要闖一闖。

  
      通過今天與王魁的閑談,方應物發現蝸居在這閉塞的小山村中真不行,必須要走出去開開眼界。否則只靠肚子裏的“史料”去想像,很容易再鬧出坐井觀天的笑話。

  
當然,雖然方應物已經險些鬧笑話,但他不會承認這是自己內心優越感太強的原因。
  
回到院中,卻看見叔父抓耳撓腮的正在轉圈子,顯然是著急了。

  
方應物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叔父的心理。只要分家分不清楚,叔父就沒法幹農活去,誰知道那塊地明天還是不是屬於自己的?

  
      當然這種尷尬局面對於方應物來說也一樣,但是方應物卻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而且最差還有賣身去王大戶家這個選項。而拖家帶口的叔父方清田就不同了,真的拖不起時間,荒廢了這幾天農時就肯定全家挨餓。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給叔父的教訓也夠了,再折騰下去就壞自己名聲。方應物便以勝利者的姿態對叔父叫道:“分給你們二房五畝地好了,若是同意明天就去找二叔爺立了約!”

  
      一夜無話,待到次日,方應物和叔父再次一起去找到二叔爺,請他老人家做見證人,兩房立約分家。就照昨日約定的,屋舍一邊一半,田地大房三畝,二房五畝。

  
方應物拿到畫了押的一紙文書,家務糾紛可算暫時告一段落。卻瞥見叔父仍然在旁邊逡巡不去,便心知肚明了,這叔父肯定有租種自己手裏三畝地的想法。

  
但方應物不會把田地租給他的。一來實在看不上叔父的秉性,不想有什麼經濟往來,免得到時自尋煩惱,鬼知道他會不會仗恃長輩身份故意拖欠地租?

  
      二來可不想被看做爛好人。辛辛苦苦分了家,若最後還把田地租給二房,那看在別人眼裏自己也太軟弱好欺負了。絕對不能讓別人產生如此印象,不然誰都想來占小便宜了。

  
所以方應物決然無視了叔父,但他又不想親自下田,便很快把招租的消息放了出去。如此每年三畝地大約可以收兩石兩三鬥的租子,夠他一人吃飽飯了,反正他家的地不用交稅。

  
      村子不大,任何消息都傳得很快。有一些人家田地不夠種,自然對租種方應物這三畝田很心動。但他們也都知道,方清田還想繼續種這些地,於是便又猶豫了。

  
即便是在這偏僻山村中,人際關係也是個很微妙的問題,為了租三畝地冒著得罪小人的風險值不值得?很需要仔細考慮。

  
      當日下午,等不到別人來租地,方應物又放出了消息,“我家可以免兩個親屬徭役,除我外尚有一個缺額,同時我家可以免二石田稅,額度根本用不完,還剩有相當於一石七斗米糧的空額。今後誰租我家的田地,就能以我家親屬兼佃戶的名義享受以上兩項朝廷優惠!”

  
傍晚時分,方應物便成了香餑餑,被熱情的同族叔伯們包圍了,擠滿了他的房間裏。

  
最終議定,三畝地被切成小豆腐塊租給了四個親戚,這四個人中,一個得到了今年免役名額,另外三個則瓜分了一石七斗的免稅指標。

  
但很異乎尋常的是,地租高達七成,不過眾人很心甘情願。

  
      因為方應物將朝廷賜予他們家免稅二石的指標,除去自留的三斗外,全部分解給了幾家親戚。並經過方應物眼花繚亂如同天書的精確測算,才得出了七成地租這個對雙方都最有利的分成方式。

  
      雙方利益可謂得到了最大化。幾家親戚掛上了佃戶名義租來三畝地,每畝地多給方應物三斗地租,卻能換來免稅六斗,瞎子都能看出是很划算的。對了,幾家還要輪流管方應物的飯。

  
      簡而言之,就是方應物將免稅指標轉讓給別人,而受益者則付給方應物半數利潤為報酬。但這種行為是比較灰色的,屬於鑽製度空子行為,為此大明朝廷少了一個勞動力和一石七鬥的稅。

  
      這讓叔父方清田氣的牙癢癢,當初他怎麼就沒想到這樣經營免稅指標?白白讓因為用不完而多餘的免稅指標浪費了八年。

  
      如果說還有什麼後果的話,那就是這次分家也讓全村鄉親對方應物刮目相看。不要說這件事小,在尋常百姓生活中,分家已經是最大事情之一了,而且很容易糾纏不清。

  
      從一開始處於弱勢時翻手壓服叔父,一直最後與鄉親們瓜分朝廷恩典、利益均沾,方應物表現出的手段和幹練,以及出口成算的精明強幹,都給了鄉親很深刻的印象。

  
眾人只覺得秋哥兒不愧是秀才相公家的兒子,小小年紀便天賦異稟,不同於他們這些莊戶人啊。有見識、有主意、會辦事,能辦事,絕對是本村出挑的人物!

  
      對於鄉鄰的吹捧,方應物一笑置之,折服幾個閉塞山鄉裏的村夫村婦,真沒什麼可得意的。

  
完成了分家和出租田地的事情,方應物徹底放鬆下來,安安心心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上午,他優哉遊哉的圍繞村莊轉了一圈,同時去鄰村王魁那裏把最新版本的縣誌借來了。

  
      他計劃看完這本縣誌後,就去一趟縣城。一方面試著是找縣學討要屬於父親的稟糧,能要到多少算多少;另一方面是順便實地考察風土人情,為將來做準備。

  
午後又小睡了一會兒,方應物看看天氣很好,便打算在外面院中讀書。當他走到院子裏時,卻發現有七八個鄉親堵在大門口那邊。

  
      堵門的鄉親們看到方應物出來,七嘴八舌的叫道:“小相公,不好了!”
  
“諸位叔伯,有什麼事?”方應物迎上去問道。

  
鄉親們答道:“縣裏來了幾個衙役,在村裏抓人,霸道得很,我等請小相公去看看!”

  
      方應物差點脫口而出,衙役來捉拿人,那你們找我幹什麼,和我有什麼關係?但強行忍住,“叔伯們需要我作甚?”
  
眾人紛紛理所當然的表示:“小相公你是有大本事的人,村裏遭了事情,你不出面誰出面?”

  
方應物突然明白了,這些位於底層的村民或許沒有大智慧,但永遠不缺生存的小聰明。

  
      說難聽點,就是把自己高高的捧起,同時推出去解決麻煩,比如眼下這個縣衙衙役跑到村裏來捉人的麻煩。這就是底層百姓習慣成自然的生存智慧。

  
      他們遇到事情,總是想找一個能包辦的頭人,沒有領頭人就不知道怎麼辦事了,為此他們寧可受些委屈。

  
      當然,被找的一般不是大戶就是縉紳,上花溪這個小村卻沒有這兩種,輩分最大的二叔爺也是個老糊塗。恰好自己最近表現的很搶眼,像是個管用的人物,又是堂堂秀才相公的兒子,所以他們就找上自己去出面。

  
      幾千年來,老百姓都是這麼過來的。當然也有遇人不淑時候,例如頭領登高一呼、稀裏糊塗被拉著造了反的事情很不少。

  
      即使看破又怎樣?鄉親們都以為這是看得起自己,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既然你有本事,你不出面誰出面?辦不成是能力問題,辦不辦是態度問題。

  
      若是不聞不問裝聾作啞,只怕以後在村裏不好見人。方應物哭笑不得,這不是強迫他承擔責任,並趕鴨子上架嗎?
  
這年頭和二十一世紀的最大的差別,就在於這人心觀念上面。他算是深切體會到了,鶴立雞群的另一層含義就是木秀於林,這個坑還是自己挖的。

  
      縣衙胥役之徒,常常都是凶狠刁鑽欺壓良善的人物,不知自己能否應付的了。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2:57 P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7 03:03 PM 編輯

第8章 中2少年抗差記

     在鄉鄰們的簇擁下,方應物來到了村中,果然遠遠地望見村口有幾個不速之客喧嘩,有手持棍棒的,有手拿牛皮繩的,個個凶神惡煞盛氣淩人。二叔爺也在那裏,正卑躬屈膝的說些什麼。

  
     走得近些,便聽到對方領頭衙役不耐煩的推了一把二叔爺,大喝道:“你這老兒好不曉事,真當爺爺手中家什是吃素的嗎!

  
     皇糧國稅,誰人欠得,父母大老爺如今要修學宮、倉庫,哪裏不用錢?你們上花溪村去年秋糧有七戶拖欠,今天若不完納錢糧,少不得要請事主往縣裏走一遭,戴枷示眾三日以儆效尤!”

  
     這衙役約莫三四十年紀,生的五大三粗,臉黑鬚長,邊說話還邊東張西望。方應物被村民簇擁而來,煞是醒目,所以他看到了這衙役的同時,這衙役也看到了他。

  
     卻說方應物這幾天所見的大都是村民,除了農民還是農民,要麼就是王小娘子這不合規矩的女人。難得現在看到些不同身份的人物,新鮮感十足。

  
     這就是那經常在史料和小說筆記中出現,並充當反面角色和大明底層社會一大害的胥役之徒?方應物饒有興趣的仔細打量起來。

  
     眼前此人頭戴平頂方巾,帽簷插著羽毛,身著箭袖青衣,腰纏紅裹。果然和史料上所描述的明代衙役服飾一模一樣哪,方應物點點頭想道。

  
     再看這位衙役身邊還有四五個人,穿戴不一,各持家夥,唯衙役馬首是瞻。根據研究經驗,方應物判斷出這四五個人就是所謂的幫役,也叫白役,用上輩子的說法就是壞事無所不能的臨時工,而那位服色鮮明的人則就是在編人員了。

  
     此時作為熟讀史料、專精明代政治史、制度史、社會史的高材生,方應物出於職業習慣的考據癖得到了輕微滿足,而且平生所學終於發揮了用處,頓時心理產生了莫名的愉悅感。

  
     在上輩子,方專家的這些職業專精就是屠龍之術,連古裝劇顧問都當不上,古裝劇也從來不需要這麼頭腦明白的顧問。或許穿越到這個時代,對他而言確實是一件能實現個人價值的好事情。至少,現在就熟練利用潛規則擺平了小家子氣的叔父,收服了本村人心。

  
     殊不知方應物的神態落入了被研究對象,也就是淳安縣縣衙正役譚公道眼裏,卻是另一種感想了。

  
     要挑出這世上最善於對別人察言觀色的職業,胥吏肯定是強力候選。今日到上花溪村的衙役是縣衙快班的譚公道,他已經幹了十三年,接觸過各種各樣的人物,自詡也是個有眼力的了。

  
     不過今日譚公道偶然瞥見走到身前的方應物,細細打量過後卻產生了奇怪的感覺,確實是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覺。

  
     這個少年人站在一群村民裏十分與眾不同,氣質很獨特,既不是於士子的狂放狷介,更不是小民的膽小懦弱,而是看透世事的譏誚,或者說是有俯視眾生的冷漠。

  
     雖然這個少年掩飾的很好,但是在與自己對視的剎那間,還是流露出了幾許“你不過是螻蟻”的神色。

  
     他似乎並不是活生生的人,同時也沒把別人當有血有肉的活人看。怎麼像是修道有成的方外神仙?譚公道心裏嘀咕道。他可以肯定,眼前這個年輕人並沒有敢把他譚公道當螻蟻的力量。

  
     因為之前他打聽過,上花溪村裏並沒有權貴士紳人家,所以也不可能有能抵抗自己的人物。但這個既非出自達官貴人之家、又手無縛雞之力少年人是從哪來的清高自傲的心境?

  
     也許是自己想多了,譚公道又忍不住自嘲了幾句。真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這大概只不過是不經世事少年人的無知無畏罷了,而且還是認真讀過書卻讀傻的。

  
     正因為不明世道人心的險惡,又讀書讀得自以為是。所以他才敢如此輕蔑縣衙公差,卻險些將自己唬住。自己作為老資格無良衙役,一巴掌能拍死十個這樣的無知少年!

  
     如果譚公道是二十一世紀網民,八成還要感慨一句——人不中二枉少年。其實同村的鄉親們也能感覺秋哥兒與從前不同,只是見識太低說不上什麼來,也描述不出感覺。

  
     二叔爺見到方應物過來,好像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這個侄孫能說會道精通事理,肯定比他強。便病急亂投醫的迎上去對方應物道:
“去年秋季村裏收成不好,有幾家拖欠了一點錢糧。縣衙派下人來催討了,那位譚爺說,今天若不交上,便要拿人去縣裡枷號示眾。你也知道,眼下這時候哪裏能補的上?而且人去了縣裡就要耽誤農時。”

  
     後面有個幫役大叫:“老頭兒,若識相的就讓那幾家自己出來,跟了我們去縣裡,否則讓我等破門入戶,壞了家裡女眷器物,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聽了二叔爺的話,方應物心頭閃過一絲疑雲,縣衙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催討去年拖欠的秋糧?這不符合他的研究經驗。
  
     
     方應物上前對譚公道說:“這位差爺請了,小可家父乃縣學稟膳生員方清之。今日在家讀書聽得外頭人聲攪擾,方才得知差爺到蔽鄉來,不知差爺可持有官府牌票?”

  
     原來是那出門兩年的方秀才的兒子,難怪如此書呆子氣......譚公道當然明白花溪村的情形,不然他也不敢如此橫行霸道。一邊想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亮給方應物看。

  
     這就是牌票?方應物瞪大了眼睛仔細看。所謂牌票,是衙門發給衙役的執法憑證,一事一票,事畢銷毀。

  
     從理論上,衙役沒有牌票是不許下鄉擾民的,否則被打死都沒地說理。不是開玩笑,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畢竟從身份上衙役是列於四民之外的賤籍。

  
     牌票是所有衙役都夢寐以求的東西,是他們可以合法敲詐勒索的憑證,別看衙役在無權無勢的平民面前耀武揚威,但為了能領到辦事牌票一樣要去委屈求人。

  
     牌票是種紙質東西,又是事畢銷毀的,所以後世留存很罕見,至少方應物搞研究時沒有見過。這次見到了一張真實物品,頓時考據癖又發作了,盯著牌票翻來覆去的察看,嘴裏嘖嘖作響。

  
     譚公道疑惑不已,此人莫不是頭腦有毛病?方才看自己像螻蟻,現在捧著張破牌票當個寶,這又不是傳說中的銀票!雖然對衙役而言有時候可以當銀票。

  
     老江湖被心裏沒來由的急躁起來,一把牌票奪了回來,卻冷不丁聽到方應物很熟稔的問:“差爺為了這玩意兒,不少花錢罷?”

  
     “費了我五錢銀......”譚公道剛奪回牌票,用力過了度,正擔心撕壞,一時分心之下信口答出,隨即他反應了過來,大怒道:“不與你囉嗦!”
     
  
     “原來催討欠稅牌票的行情是五錢銀子嗎?”方應物若有所思,這都是珍貴的一手研究素材啊。

  
     如果這個少年不是一等稟膳生員家的兒子,譚公道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真當“無罪也該殺”的衙役是吃素的?

  
     只是他顧忌到讀書人背景才忍住了動粗。淳安縣裏讀書人可不好惹,說不定哪個書呆子過幾天就搖身一變,成了國家棟梁,或者同窗搖身一變,成了國家棟梁,或者同窗的好友搖身一變...

  
     不再搭理方應物,譚公道又喝令手下,“不要在這裏磨蹭了,速速按名拿人!誰敢阻攔就是抗差,有逃走的回報縣衙按逃戶處理!”

  
     五名幫役齊聲大喝道:“遵命!”將手裡家什揮舞的嘩嘩作響,周圍村民都變了色,有幾個當事人如同篩糠般顫抖。

  
     二叔爺眼見連方相公家的神童方應物出來也是無所作為,心裡微微失望,神童只能用於內戰,外戰卻是外行啊。只得無奈叫道:“差爺慢著!天色已是晌午,村中備下酒席,若差爺不嫌簡陋先請歇息飽餐,另有心意孝敬。”

  
     譚公道笑了,這才是老成的人物,旁邊那個出頭的少年人簡直不知所謂。他可不是真催討欠稅來的,所圖的不就是這點心意麼。

  
     方應物冷眼旁觀,耳中傳來鄉親們細細碎碎的議論聲。“家裏青黃不接,別說錢財,哪裏有東西去孝敬他們?”“不如把女兒賣給鄰村王大戶去?不知這來得及麼?”“但願他能收,若是不收便只能賣田了。”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啊,方應物歎口氣。挺身而出,攔在了正打算向村內行去的譚公道,“差爺暫且停步!我家中有一封家父寫給父母大老爺的稟帖,等我去了縣城,將帖子送與大老爺後,再做論處如何?今天請差爺等人先回去。”

  
     父母大老爺,就指的是知縣。平頭百姓一般沒資格私下裏面見知縣的,只能投呈文上公堂;而生員秀才作為士子,卻是有資格向知縣投稟帖求見,所以方應物才會說“家父寫給父母大老爺的稟帖”。

  
     讓我等回去?大老遠來了這麼一趟,什麼也不幹就回去?這個不通世事的無知少年,一而再再而三的搗亂,老牌不良衙役譚公道已經忍了很久了,對他看自己像看螻蟻的輕蔑眼神也不爽很久了。

  
     這個世道不是你想怎樣便怎樣的,別人也不會遷就你的!最討厭這種不懂事卻總是胡亂出頭的小屁孩了!

  
     譚公道當即發作起來,劈手揪住方應物衣領,厲聲呵斥道:“你這小崽膽敢三番五次抗差麼!看你父親身份,不與你計較,如今卻越發放肆了,那稟帖是你父親的又不是你的,真以為不敢動你麼!左右給我拿下捆起來,讓你知道抗差的厲害!”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3:00 P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7 03:06 PM 編輯

第9章 感謝你

        方應物雖被粗暴的抓住衣領,但仍氣定神閑,嘴角又露出了譏諷的笑意。從容道:“差爺這樣大吼大叫,只會暴露你膽怯和虛弱的內心,因為你不得不靠虛張聲勢來掩飾!”
  
        這話讓譚公道感到很刺耳,越發惱怒,甩手把方應物扔給手下,咆哮道:“猶自不知死活的少年人,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大爺我倒要看看你的骨頭是什麼做的!吊起來打!”

     方應物依舊無所畏懼,連聲哈哈大笑。周圍鄉親們頗為擔憂的為他捏了一把汗,沒想到方家小相公居然嘴硬到這個地步,絕對劣勢下也要與官差連連叫板,真是輸人不輸陣。他不知道對抗官府的後果麼?

     二叔爺眼見今日事情不得善了,老臉成了苦瓜樣子。暗悔一開始把希望寄托在方應物身上個絕大錯誤,不但沒解決事情,還把事情弄得更糟。這下一來,今日送給幾位差爺的好處只怕要加倍了。

     正當兩個幫役按住方應物,要使牛皮繩捆住,卻聽方應物大喝一聲,疾言厲色的斥道:“你們這些衙門匪類,拿假冒牌票招搖撞騙,真道這朗朗青天可欺嗎!”

     假票?一言既出,宛如霹靂,四周皆驚。譚公道和他的手下們也臉色微變,牌票的真假,他們當然是心知肚明的。

     如果這張牌票是假的,那性質可就不一樣了。有牌票的衙役才算是官差,沒牌票就沒有授權,只能算是私人作惡。

     方應物趁著眾人都愣了一愣時,掙脫身邊幫役,回到了村民這邊,隨即振臂高呼:“我有十足把握認定是假牌票!鄉親們聽我一言,先圍上去,免得跑了惡人。”

     雖然上花溪村村民心裏仍然對官差有畏懼感,但潛意識裏都希望方應物所言是真的,不由自主圍了起來,只圍觀一下不犯法罷。

     從人數上,二三十個圍住五六個並不困難。譚公道環視一遍四周,卻毫無懼意,不過是一幫烏合之眾。最後望向圈子外的方應物,咬牙切齒道:“你敢說牌票是偽造的?”

     方應物不屑的冷笑幾聲,“牌票不是偽造的,但卻是假的,你花錢從縣衙戶房買來的罷,上面正堂大印也是偷偷蓋的。”

     真實牌票,必須由知縣點頭並用印簽押才算有效。但從技術上,也有瞞著知縣偷偷寫票並盜用大印的可能性,畢竟知縣不可能時時刻刻都看著大印。

     衙役為了自己利益,私下裏找相關房科花錢買牌票,並盜用大印也不是不可能的。方應物顯然指明的就是這種情況。

     譚公道多年的老公差了,真真假假不知做過多少。當下也不慌亂,嘿嘿一笑,“無憑無據的事情,你這小崽子也敢胡言亂語,別連累了親族!你若想知道真假,同我往縣裏走一遭便知!”

     方應物早就看出了很多可疑地方,趁機一股腦的倒了出來。“誰說我無憑無據?其一,國朝制度夏秋兩稅,五月十五就要開征夏稅,縣尊怎麼會在收夏稅之前催繳去年的秋糧?

     去年的秋糧沒完納已經是沒完納了,若百姓此時完補了去年秋糧,那還能有餘力再繳納夏稅麼?豈不再次出現夏稅拖欠的情況?

     那和拆東牆補西牆沒什麼區別。錢糧是縣尊考核之本,夏稅虧空一樣影響政績。為了去年已經發生的拖欠,再製造出新一年的新拖欠,這不是增加新的汙點嗎?縣尊不會如此想不開這裏面門道。

     所以催繳去年拖欠的秋糧,不可能是當下這個時候來辦,據此可以斷定,爾等所持牌票,有五成是假的!”

     “其次,當前是插秧時候,是農務最繁忙、最緊張的時候!國家以農為根本,任何一個人來做縣尊,都知道此時施政應當以勸農為先,務農就是天大的事情,其他都可以先放一旁,否則要影響全年收成,秋糧更無從談起。

     縣尊怎麼會在此時派人下鄉騷擾,甚至威脅捉人枷號示眾?這對縣尊有何好處?一是影響今年秋糧收成;二是若傳了出去,讓別人笑話不通政務,治理無方!

     所以據此可以斷定,爾等所持牌票,有七成是假的!”

     “其三,爾等口口聲聲說縣尊要修葺學宮、增建備荒倉庫,所以要催討欠糧,我看也是狐假虎威,以此來詐唬吾輩鄉民!

     能動心思在學宮、備荒倉庫上的縣尊必然是青天好父母,怎會幹出農忙時逼人賣兒賣田的事情?況且縣裏大興土木,向來以勸募大戶為主,不會公然要在農忙時逼窮人賣兒賣田,這與縣尊有何益哉?

     據此可以斷定,爾等所持牌票,有九成是假的!”

     原來如此!聽到方應物三條鞭辟入裏的分析,村民聽得明明白白,個個都有茅塞頓開、恍然大悟、醍醐灌頂之感。

     是的,父母大老爺怎麼可能這個時候遣人下鄉催逼去年的欠稅?完全是損人不利己的沒道理!能當大老爺的人,不會是傻子!

     老話說的真是不錯,秀才不出屋,便知天下事,應物小相公胸中見識不知比他們這些種地的高到哪裏去了。

     被村民圍住的譚公道方才還毫無懼意,覺得都是懦弱可欺的土雞瓦犬。現在被方應物目光如炬般戳穿了底牌,他心裏卻懼怕起來了。

     這等人物,一旦張牙舞爪的虎皮被揭了下來,就什麼都不是了。幾個幫役也惶惶然,忍不住縮了縮,更緊湊的站在一起,仿佛這樣更有安全感。

     眼見人群圍得有些緊,譚公道擔心起來,顧不得駁斥方應物,凶神惡煞的對村民斥道:“官府公差在此辦事,誰敢阻撓!你們圍上前來,想圍攻官差當亂民麼!”

     譚公道話音未落,方應物前後呼應的高叫道:“區區衙門賤役,沒有牌票算什麼公差,爾等只能算是冒充官府敲詐下鄉村民的匪類而已,按律例只怕打死了也沒甚干係!”

     哦......村民恍然。輕飄飄幾句話,將譚公道樹立起的官府威嚴打消得一干二淨。

     譚公道卻被方應物激得暴跳如雷,遙指方應物道:“我先打死了你!”

     只不過被人群隔開,衝過不去。他雖然恨得牙癢癢,但也知道今天想發筆小財肯定沒戲了,這個氣氛下久留無益,還是先走人為妙。

     想至此,譚公道便色厲內荏的喝道:“刁民閃開!我要先回縣裏,爾等不得阻攔官府公差!”

     聽到這些喪門星差役要走人,上花溪村村民感到今天事情可算擺平了,暗中都鬆了口氣,就要挪開並閃出條路送瘟神。

     方應物見狀,連忙指揮道:“鄉親們不要動!這些人是犯法罪人,我們不如拿下了送到縣裏送官治罪!”

此時方應物威信空前的高,別人聽到後,又停住了動靜,繼續圍著幾名差役。

     二叔爺覺得秋哥兒做事太絕,勸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反正他們沒有得逞,不如就此放過去罷。”

     方應物心裏歎口氣,農民階級果然只能是被領導階級。當然後面還有一句話,勝利果實從來都是被領導階級篡取的,他的勝利果實還沒到手呢,怎麼能就此放過?

     方應物笑了幾聲,答道:“二叔爺可曾知曉,他們這些走狗惡犬這次到我上花溪村,是因為什麼嗎?就是因為本村沒有強勢的大人物,民風又是淳樸,看著軟弱易欺,所以他們才敢選了本村勒逼敲詐。

     今天出了這事,我們村占了理時仍忍氣吞聲,那以後什麼變化也不會有,還會遇到這類事情!故而必須要鬧出點厲害,讓縣裏人都瞧瞧,知道我們村也是好鬥難纏的,今後便不敢輕易來滋事!”

     小相公的話比二叔爺有道理,又說到心坎裏去了......在場的多是年輕氣盛的青壯村民,個個點頭,暗中稱是。

     譚公道要發威,三番五次都被方應物輕描淡寫破壞掉,心裏已經氣炸了,方應物這簡直是要往死裏修理他們。當場拿出了最高的嗓門,厲聲呵斥道:“聚眾哄鬧,圍毆公差,爾等想當亂民賊黨麼!還不速速散去!”

     這話也很有威脅力,上花溪村的村民又動搖了。這幾個畢竟是衙門裏的人,抓了他們後萬一被認定為亂民怎麼辦?

     譚公道暗暗得意,沒有牌票這張皮,但他還有衙門的皮!牌票是假的,但他的正編衙役身份總不是假的,衙役名分卑賤,但也是官府的爪牙!就算敲詐不成,全身而退也就是了。

     村民出現鬆動時,忽然某個不合時宜的聲音仿佛又從遙遠的天邊冒出來了,鑽進了譚公道的耳朵裏。

     “國朝官府有個慣例,若是出了民亂,往往只捉拿首犯嚴懲,餘者招撫為主,息事寧人為上。

     今天這裏,我方應物就是首犯!到了官府我也全部認下、一力承擔!所以你們怕什麼?你們還有什麼顧忌?難道官府不需要你們種地納糧嗎!”

     一時間群情嘩然,方小相公的話頓時解開了村民心中的最後一道枷鎖,民眾的反抗精神和暴力因子全部被釋放出來了。

     “小賊子不說話會死麼!死後活該你要下拔舌地獄!”譚公道實在忍不住破口大罵!

     下一個瞬間,威風凜凜的譚公道不知被誰在背後踹了一腳,跌跌撞撞立足不穩,旋即又被人一棍子打翻在地上。滾了幾滾,青色衙役服沾滿了四月的泥土,帽子早就落地,被人踩的沒有形狀了。

     譚公道懵頭懵腦幾乎昏迷,周圍的歡呼聲卻如此清晰和刺耳。民心不古,人心崩壞,他可是代表官府的差役啊,怎能這樣被對待!

     不知挨了幾拳幾腳,披頭散髮的某公差被捆住推到方應物面前時,他知道今天徹底栽了。

     手持牌票敲詐的事情,他不止做過一次,只要找準目標,簡直是無往不利。這次之前也打聽過,上花溪村就是個普通山村,村裏沒有厲害大人物,也沒有達官顯貴家族,是很好的下手目標。

     但萬萬沒有料到,就在這毫不起眼的山村中,他們居然灰頭土臉的團滅了!事情鬧成這樣,引起了村民動亂,如此被押送到縣裏相當於人贓俱獲,只怕也要不妙!

     對面這個少年明明就是個乳臭味幹的黃毛小兒,卻簡直是專為剋制他存在的。多年打雁卻被雁啄了眼,譚公道心裏憋屈的要死,不過戾氣仍未消除,睚呲欲裂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意欲何為!”

     方應物微微一笑,淡淡道:“無他,借你的人頭一用!”

     聽了這句話,譚公道寒毛直豎,連他也聽不懂方應物話裏什麼含義了,高深莫測的很。

     其實方應物隻是覺得這麼說很酷而已,沒什麼實際意義。不過他心裏默默想道,在下衷心感謝你!

     如果不是你,我怎麼有機會將事情鬧大,並借此揚名?我怎麼有機會去面見高高在上的縣尊大老爺,並尋找晉身之基?

不然困居在小山村,下一步還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3:01 P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7 03:08 PM 編輯

第10章 勢在必行



     這次縣衙共來了六人到上花溪村,帶了幾根牛皮繩,但卻都用在了自己身上,只怕是他們幾個來之前怎麼也想不到的。

  
     為了不耽誤農時,方應物讓大多數人都散了,只留下十來個青年村民使用。兩人看守一個,足夠將這些為非作歹的衙役敗類押送到縣裏去了。

     二叔爺方知禮有些忐忑不安,將方應物叫到一邊去,又問道:“你說那張牌票確實九成是假的麼?還有一成可能是真的?”

     “二叔爺放心,十成十是假的!”方應物信心十足道:“方才時間緊迫,有些話沒有來得及說完,故而只說到九成。其實我試探過的,自然有十成把握。”

  原來剛才方應物對著譚公道聲稱,要去向縣尊遞父親留下的稟帖並求見,其實是一個詐術。他父親不是未卜先知的半仙,和知縣又不熟,怎麼可能會留下稟帖給方應物使用?

  如果譚公道等人確實是奉了知縣命令持牌票下鄉催討欠稅,那麼聽到方應物要去拜見知縣,應該是無動於衷的。因為並不害怕執法對象能見到知縣,正所謂“公事公辦問心無愧”。

  但實際上,譚公道聽說方應物有門路去見知縣時,卻借機當場發作起來,這其實是做賊心虛的表現。

  所以經過那次試探,方應物心裏有了肯定性的判斷,牌票必然是譚公道背著知縣偷偷辦的。

  二叔爺還不放心,又擔心的說:“俗語雲官官相護,就算我們再有理,那衙門裏的人互相袒護起來,只怕我們要反受其害。”

  方應物笑道:“二叔爺多慮了,應該不至於。這譚公道需要靠歪門邪道辦一張假牌票,說明他並不是縣尊的心腹之人,至少與縣尊的關係很一般,否則弄一張真的又有何難?

  衙役雖然可以狐假虎威,但仍屬於賤籍,律法條文上比我們低了幾個等次。那譚公道只算是個違法犯事被捉了現行的賤役,又不是不便輕易處置的縉紳名流,縣尊根本沒有什麼理由和必要袒護。

  而且據譚公道所說,縣尊大老爺想要修葺學宮、增建備荒倉,這說明縣尊至少是在意名聲的,不會公然做出偏袒一個無足輕重賤役卻冤屈整村良民的事情。”

  二叔爺這般老派人物對去衙門具有本能的畏懼感,與衙門之間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但見方應物說得頭頭是道,便也不加阻攔,放手讓年輕人去闖蕩了。

  其實就算二叔爺橫加阻攔,方應物也不會聽他的,機會難得,勢在必行。不然他那有什麼機會去見知縣,何況也沒有這個資格;順便可以為自己揚揚名,“十五歲少年智破假公差”是個不錯的故事。

  想到這裏,方應物再次可惜自己已經十五歲,若能年輕個五歲,變成“十歲神童智破假公差”,那就真有發達機會了。

  因為大明的風氣十分欣賞和崇拜神童的,提挈神童是一種通行的明規則,不會招來任何非議。要是成了十歲神童,再抄襲幾首後世名詩詞,遠近聞名後就有極大可能性被破格錄入縣學,成為秀才生員。

  閑話不提,卻說準備妥當後,方應物帶領隊伍出了村口,卻發現又有一行三四人朝著村子而來。

  走得近了,方應物只覺對面來人中有個眼熟的,從記憶中檢索了一下,赫然認出此人正是花溪兩岸最富、鄰村的王德王大戶!

  卻見這王大戶三十二三歲數,面貌雖尋常,但保養得當,東坡帽、緞子衫的穿戴在人群中很是醒目。

  兩群人在路上遇到,方應物作為小輩和欠了三十兩的債務代理,主動見禮並招呼道:“見過王家伯父!”

  王德不經意望向方應物身後,當即愕然愣住,甚至沒有對方應物的行禮做出任何表示。他很不理解,向來在鄉村裏趾高氣揚威風凜凜的譚公差怎麼成了喪家之犬,一副蓬頭垢面衰敗模樣,狼狽不堪的被村民捆著押送?

  方應物對王大戶突然發起呆有點奇怪,忽然聽到背後譚公道叫了起來:“王員外救我!”

  方應物猛然轉身,狐疑的在王德與譚公道兩人之間來回掃了幾眼,不過什麼也沒有說,等著他人先開口。

  王德回過神來,咳嗽兩聲掩飾了自己尷尬。他看得出,眼前這一行人似乎以方應物這個少年為首,心裏更納悶了,這唱的又是哪一出?

  邊想邊對方應物道:“不知發生了何事,賢侄可否賣我一個面子,把譚差役放了?”

  方應物不動聲色的問道:“伯父與此人很熟識?”

  王德答道:“我在官府應了糧長之役,與譚差役有過往來。”

  糧長與里長、老人等類似,本質上都是官府設在鄉村中的差役。全縣劃分為若干片區,每個片區設一糧長,專門負責征收、運送本片區內的稅糧,而官府一般情況下就不會再另派人具體負責了。

  這個製度起自於太祖,一般由本地大戶富戶充任,在淳安縣花溪這個片區內,糧長自然就是王德王大戶了。

  方應物聽到糧長兩個字,腦海中閃現出無數研究材料,最後彙總為他自己歸納的一句話——糧長這個職業,既可以有良心,也可以沒良心。

  有良心就自己吃點虧,比如自掏腰包補虧空,少收幾成損耗;沒良心就讓別人吃虧,比如用大豆收取稅糧,多加幾成損耗。

  .方應物又問道:“王家伯父到我村來,有何貴幹?”若王大戶敢說是巧合,那也太羞辱智商了。

  “聽說譚差役到了,也算老相識,所以特意來看看狀況。”王德想了想,這才如此答道,不然怎麼回答也不容易令人信服,還不如說幾句真話。

  據剛才觀察,方應物猜測王大戶可能知道譚公道來上花溪村的事情。方應物又掃了幾眼王德身邊的人,有位手裏還提著算盤,看樣子是賬房先生。

  帶著賬房先生來看狀況?對此他便隱隱有所猜測,八成是想趁火打劫,借著譚公道來村裏逼欠稅的機會,低價收購幾畝地或者放幾筆債務罷?

  方應物還有加更惡意的揣測——王大戶和譚公道也有可能是事先串通好了。一個假借官府名義催繳欠稅,逼人賣田;一個卻趁機吃入,兼並一些田地。

  這不是沒有可能性,史料中黑心糧長掠奪民財的例子屢見不鮮。

  又想起王大戶家在這地狹田少的花溪兩岸三村裏,能獨占一百多畝地,是怎麼發家的?也許他真不是善茬,所以從前那個死讀書的方應物十分抗拒與王家結親,想到這裏方應物有些頭痛。

  自家欠他三十兩銀子,若不是父親有個秀才名頭,外加王家小娘子對自己有非分之想,只怕早被王大戶抓走賣身抵債了......

  不過雖然有些猜測,但沒有必要宣之於口,方應物對這點世故還是懂的。他顧左右而言他道:“家父欠了王家伯父三十兩銀子,如果一筆勾銷,自然將這譚賊賣與伯父處置。”

  王德不明白方應物打什麼主意,皺眉道:“賢侄莫不是說笑罷,這點事情也值當三十兩銀子?難道我連這面子也沒有嗎?”

  方應物拱拱手,“既然買賣談不攏,那就此作別罷!”說罷就要帶著隊伍離開。

  王德微微有些慍怒,“賢侄你這是何意?存心戲耍於我?這是一回事?”

  “不敢,不敢,叫伯父失望了。這一趟去縣裏,小侄我勢在必行!”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3:08 P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7 03:26 PM 編輯

第11章 初進縣城

      王大戶終究還是沒有從方應物手裏將老相識譚公道救出來,只能眼看著方應物率領親族綁著譚公道等人上了山路,向縣城而去。

  
      這次與方應物接觸,王大戶也明顯感受到方應物與從前截然不同,但這感覺又很難形容,那種淡淡的矜持和疏離感確實沒法用語言形容。

      “這模樣哪像是欠了我三十兩銀子的人?難道我對他太善良,所以人善被人欺麼?”王大戶疑惑的望著方應物的背影,心裏喃喃自語。

      他開始考慮,回去以後要和女兒商量商量,不能太縱容這個債務人了,必須要拿出黑心債主的風範來。

      縣城西門之外的方圓十里內,從行政區域上劃分都屬於梓桐鄉,這時代還沒有真正推廣都圖制,縣以下還是用鄉和里劃分。方應物所在的花溪則位於梓桐鄉北部深山裏,距離縣城約摸有八九里路程。

      方應物和他的親族從午後開始趕路,到了下午太陽微微西斜時,才趕到縣城西門。

      一路過來,越近縣城,所見人煙越多。到了縣城西門外一里地方時,赫然看到一座香火頗盛的廟宇。方應物從記憶中得知,此乃賀齊廟,也是俗稱的西廟。

      而賀齊又是三國時期人物,一千五百年前淳安建縣的始祖。按照國人習俗,死後也被封了神,淳安人稱為賀齊老祖,修廟四時供奉。

      廟的附近也算是縣城比較熱鬧的去處,方應物一行人路過此地時,其他族人很有興趣的不停張望,步子也走得慢了,一不留神險些讓一個人犯逃掉。

      但擁有兩世記憶的方應物對此沒多大興趣,山區小縣的繁華總是有限度的,這點紅塵紛擾還動搖不了他的心境。

      不過也不是沒有讓方應物觸目的東西,隨著一路前行,他在縣城西門外道路上先後看到了五座牌坊。

      沒數錯,僅僅西門外就有五座牌坊,其中有四座是進士牌坊,高高的矗立在縣城西門外道路中央,接受往來行人頂禮膜拜。

      這四座進士坊分別是為正統四年進士胡拱辰、正統十年進士應顥、成化二年進士王賓、成化十一年進士盧鴻四人所立。全都是近些年來新出的進士,最遠時間也不過是三十八年前,最近的則是前年。

      其中最老的這位正統四年進士胡拱辰也是梓桐鄉人氏,與方應物也算是真正的同鄉。聽說如今在南京快當尚書了,連他老家村子慈溪都打算改名為胡溪。

      方應物上輩子在現場研究過許多牌坊古跡,對牌坊形製並不陌生。但此時出現在眼前的不是古跡,而是實實在在的活人象征,每一座牌坊背後都有一個光耀門楣的本地名人,聳立在這裏供人瞻仰。

      但未免也太密集了點,密集的令人震撼。立志要走科舉道路的方應物很是觸目驚心,再一次對淳安縣這個科舉比賽死亡之組有了切身感受。而且這只是縣城西門外的冰山一角,其他地方還不知有多少科舉牌坊。

      同行族人中,有個頭腦靈活的,看到方應物打量路過的牌坊,很是湊趣的奉承道:“秋哥兒這般聰明人物,將來必然也能金榜題名,這裏牌坊又要多一個。”

      “承你吉言。”方應物笑了笑不置可否,現在想法子搞個秀才功名再說,其他的還很遙遠莫測。

      方應物一行人左右看熱鬧,別人也在看他們,他們這一行人還是頗為醒目的。在路人異樣目光裏,方應物率領族人押著譚公道等人,走進了淳安縣縣城的西門,也就是環翠門。

      淳安縣城位於龍山南麓一個小盆地裏,北麵是山,南面是被當地人稱作青溪的新安江,共有六座城門。但淳安縣縣城並沒有城牆,所謂的城門也就是搭在出入口的木柵欄而已。

      整個縣城並不大,用方應物的眼光來看,也就類似於前世那個時空裏的一個小鎮,他估計整個縣城人口最多也就幾千人。

      縣衙位於縣城北部,大門外是著名的八字牆,衙門八字朝南開的八字牆。牆上貼著幾張告示,有個讀書人模樣在哪裏搖頭晃腦的誦讀,幾個閑人圍著旁聽。

      方應物去告示那裏瞅了幾眼,看到末尾署名寫著“淳安縣正堂汪”。便心下了然,當今這知縣是姓汪了。

      縣衙大門是不設防的,方應物一馬當先昂首踏入,追隨而來的族人們猶豫了一下,也小心翼翼的跟著進去。

      沿著甬道走到了儀門前,儀門裏才是縣衙核心重地。這裏有門禁把守,不得輕易入內。方應物一行人十幾個青壯,聚在門前很是引起了門禁卒子的警惕,一道道懷疑目光盯著他們不放。

      這儀門門房裏擱著條凳,有個小廝模樣的少年翹著二郎腿,坐在條凳上,嘴巴一開一合磕著瓜子兒。從滿地的瓜子殼看,他已經在這裏坐了很舊了。

      雖然沒來過縣衙,但方應物知道,這個看著有幾分伶俐的小廝就是縣衙門子,負責內外通傳通報的。

      他上前拱拱手道:“小官人請了,在下花溪村民,押了幾個到村中敲詐勒索的歹徒來報官。”

      那門子眼皮兒也不抬,麻利的吐出兩片瓜子殼,隨即又飛快地丟進一粒到嘴裏,只是對方應物不理不睬。

      方應物當然曉得,這是等著他送上門包,再根據門包輕重決定態度好壞,當門子的就是圖這點好處了。但他身邊一貧如洗,哪有餘財送這門子?

      花錢有花錢的法子,不花錢有不花錢的法子,這點小小障礙怎能難得住方應物。他回過身去,重重拍了拍譚公道,唉聲歎氣的說:“不想連這門都進不去,還是回村中再做計較罷!”

      方應物裝作無所謂樣子,譚公道卻急了,被捆著折騰半天到了縣衙,再折騰回去計較,他這受苦受罪什麼時候才到頭?萬一這幫刁民不耐煩,把他宰了埋到山溝裏,豈不就從此不見天日了?

      從剛才進縣衙大門時,譚公道就低著頭,原因就是太丟人現眼了,他不想被認出來。再加上他現在蓬頭垢麵的,別人還真沒注意到是他。

      這時譚公道也顧不得了,伸著脖子對門子叫道:“徐老弟!是我!煩請你速速報大老爺去!”

      那徐姓門子聽到耳熟聲音,抬眼細看,認出是譚公道,詫異的從條凳上蹦了起來,驚聲道:“譚老哥何故如此狼狽!”

      “一言難盡,快去罷!”

      徐門子再不推脫,扭頭向大堂奔去,此時縣尊正坐在大堂理事。不多時,徐門子又回到儀門,傳話道:“大老爺發話,傳你們上堂!”

      進了儀門,卻見甬道正中建著戒石亭,裏面石頭上赫然刻著“戒石”兩個大字。

      不用看,方應物也知道石頭背面肯定刻著耳熟能詳的“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和前世的“為人民服務”一樣,每個衙門都有的形式。

      繞過戒石亭,便是縣衙大堂了,一縣權力的象征所在。大堂西為架閣庫,東為幕廳,不過與方應物此時關係不大。

      今天不是審案日子,但必要的排場還是有的,兩組皂隸手持水火棍,排成兩列對面而立,從堂內排到堂外。

      有衙役站在月台上大喝:“大老爺有令,花溪村一人上前!譚公道上前!”

      方應物便與譚公道上了大堂門外的月台,月台上有塊石板。精於史料考據的方應物很清楚,父母官大老爺審案子時,原告被告就要跪在這塊石板上聽審。

      對於下跪,方應物很不習慣。但他知道,自己若不跪上去,那就是狂悖無禮,藐視縣尊。

      他心裏糾結片刻,入鄉隨俗,形勢比人強,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歎口氣,膝蓋無可奈何的與石板做了一次親密接觸。

      穿越到古代,就這點最不好,方應物仍覺面子上過不去,只管低垂著頭,效仿鴕鳥自欺欺人。

      陡然聽到耳邊有衙役大喝:“堂下那人抬起頭來,不得故意欺瞞!”

      方專家又記起來了,古代審案時,所有被告原告雖然要跪著,但必須抬起頭,面朝主審官。因為察顏辨色也是審案的一項重要內容,必須保證主審官時時刻刻看得清下面原告和被告的神色變化。

      方應物抬起頭,大堂內部雖然光線略暗,但種種細節狀況仍舊落入了他眼中。

      公案後的汪知縣年紀不到四十,留著三縷長須,眉目之間倒也疏朗,國字方臉,很標準的官相。看到方應物抬起頭,拍案喝道:“堂下何人,報上身世姓名來!”

      “小民方應物,梓桐鄉上花溪村人氏,現於社學讀書七年。家父乃縣學稟膳生員,諱清之。”

      汪知縣聽到方應物自我介紹,臉色鬆了幾分。又看此人俊秀出眾,心生好感,便抬手虛扶道:“原來是書香子弟,站起來回話罷!”

      縣尊讓人起來說話,這可算是恩典了。方應物謝過後,立刻麻利的站了起來,心中為自己的機變而感到小小得意。

      這年頭等級森嚴,一級有一級的特權,一般百姓見了知縣,根本沒有站著說話的資格,只能一直跪著。秀才見了知縣,則可以拱手為禮,不必下跪。

      但秀才和平民之間,還有一種狀況,那就是只能算半吊子讀書人的一類人。比如過了縣試、府試,只差一步院試不能成為秀才的童生,見到知縣後先跪下見禮,但知縣往往會讓他起來說話,這也是為了鼓勵向學、安撫人心,同時彰顯禮賢下士作風。

      所以方應物那番自我介紹,也是很有技巧的。一方面著重強調父親是縣學最優秀的生員,每月可以領六斗糧的一等稟膳生員;另一方面強調自己主要任務是在社學讀書,雖然沒參加過考試,但是個讀書七年的老學生了。

      汪知縣聽到這個自我介紹,便在心裏自然而然的將方應物與一般黔首黎庶區分開了,劃到了潛在士子行列,享受和半吊子讀書人一樣的待遇。

      所以他才會給方應物站起來說話的權利,反正又不損失什麼,說出去是禮賢下士,也不失自己縣尊體統。而譚公道此時只能在方應物旁邊伸著脖子抬頭挺胸,一直跪到審案結束。王大戶終究還是沒有從方應物手裏將老相識譚公道救出來,只能眼看著方應物率領親族綁著譚公道等人上了山路,向縣城而去。
  
這次與方應物接觸,王大戶也明顯感受到方應物與從前截然不同,但這感覺又很難形容,那種淡淡的矜持和疏離感確實沒法用語言形容。

      “這模樣哪像是欠了我三十兩銀子的人?難道我對他太善良,所以人善被人欺麼?”王大戶疑惑的望著方應物的背影,心裏喃喃自語。

      他開始考慮,回去以後要和女兒商量商量,不能太縱容這個債務人了,必須要拿出黑心債主的風範來。

      縣城西門之外的方圓十里內,從行政區域上劃分都屬於梓桐鄉,這時代還沒有真正推廣都圖制,縣以下還是用鄉和里劃分。方應物所在的花溪則位於梓桐鄉北部深山裏,距離縣城約摸有八九里路程。

      方應物和他的親族從午後開始趕路,到了下午太陽微微西斜時,才趕到縣城西門。

      一路過來,越近縣城,所見人煙越多。到了縣城西門外一里地方時,赫然看到一座香火頗盛的廟宇。方應物從記憶中得知,此乃賀齊廟,也是俗稱的西廟。

      而賀齊又是三國時期人物,一千五百年前淳安建縣的始祖。按照國人習俗,死後也被封了神,淳安人稱為賀齊老祖,修廟四時供奉。

      廟的附近也算是縣城比較熱鬧的去處,方應物一行人路過此地時,其他族人很有興趣的不停張望,步子也走得慢了,一不留神險些讓一個人犯逃掉。

      但擁有兩世記憶的方應物對此沒多大興趣,山區小縣的繁華總是有限度的,這點紅塵紛擾還動搖不了他的心境。

      不過也不是沒有讓方應物觸目的東西,隨著一路前行,他在縣城西門外道路上先後看到了五座牌坊。

      沒數錯,僅僅西門外就有五座牌坊,其中有四座是進士牌坊,高高的矗立在縣城西門外道路中央,接受往來行人頂禮膜拜。

      這四座進士坊分別是為正統四年進士胡拱辰、正統十年進士應顥、成化二年進士王賓、成化十一年進士盧鴻四人所立。全都是近些年來新出的進士,最遠時間也不過是三十八年前,最近的則是前年。

      其中最老的這位正統四年進士胡拱辰也是梓桐鄉人氏,與方應物也算是真正的同鄉。聽說如今在南京快當尚書了,連他老家村子慈溪都打算改名為胡溪。

      方應物上輩子在現場研究過許多牌坊古跡,對牌坊形製並不陌生。但此時出現在眼前的不是古跡,而是實實在在的活人象征,每一座牌坊背後都有一個光耀門楣的本地名人,聳立在這裏供人瞻仰。

      但未免也太密集了點,密集的令人震撼。立志要走科舉道路的方應物很是觸目驚心,再一次對淳安縣這個科舉比賽死亡之組有了切身感受。而且這只是縣城西門外的冰山一角,其他地方還不知有多少科舉牌坊。

      同行族人中,有個頭腦靈活的,看到方應物打量路過的牌坊,很是湊趣的奉承道:“秋哥兒這般聰明人物,將來必然也能金榜題名,這裏牌坊又要多一個。”

      “承你吉言。”方應物笑了笑不置可否,現在想法子搞個秀才功名再說,其他的還很遙遠莫測。

      方應物一行人左右看熱鬧,別人也在看他們,他們這一行人還是頗為醒目的。在路人異樣目光裏,方應物率領族人押著譚公道等人,走進了淳安縣縣城的西門,也就是環翠門。

      淳安縣城位於龍山南麓一個小盆地裏,北麵是山,南面是被當地人稱作青溪的新安江,共有六座城門。但淳安縣縣城並沒有城牆,所謂的城門也就是搭在出入口的木柵欄而已。

      整個縣城並不大,用方應物的眼光來看,也就類似於前世那個時空裏的一個小鎮,他估計整個縣城人口最多也就幾千人。

      縣衙位於縣城北部,大門外是著名的八字牆,衙門八字朝南開的八字牆。牆上貼著幾張告示,有個讀書人模樣在哪裏搖頭晃腦的誦讀,幾個閑人圍著旁聽。

      方應物去告示那裏瞅了幾眼,看到末尾署名寫著“淳安縣正堂汪”。便心下了然,當今這知縣是姓汪了。

      縣衙大門是不設防的,方應物一馬當先昂首踏入,追隨而來的族人們猶豫了一下,也小心翼翼的跟著進去。

      沿著甬道走到了儀門前,儀門裏才是縣衙核心重地。這裏有門禁把守,不得輕易入內。方應物一行人十幾個青壯,聚在門前很是引起了門禁卒子的警惕,一道道懷疑目光盯著他們不放。

      這儀門門房裏擱著條凳,有個小廝模樣的少年翹著二郎腿,坐在條凳上,嘴巴一開一合磕著瓜子兒。從滿地的瓜子殼看,他已經在這裏坐了很舊了。

      雖然沒來過縣衙,但方應物知道,這個看著有幾分伶俐的小廝就是縣衙門子,負責內外通傳通報的。

      他上前拱拱手道:“小官人請了,在下花溪村民,押了幾個到村中敲詐勒索的歹徒來報官。”

      那門子眼皮兒也不抬,麻利的吐出兩片瓜子殼,隨即又飛快地丟進一粒到嘴裏,只是對方應物不理不睬。

      方應物當然曉得,這是等著他送上門包,再根據門包輕重決定態度好壞,當門子的就是圖這點好處了。但他身邊一貧如洗,哪有餘財送這門子?

      花錢有花錢的法子,不花錢有不花錢的法子,這點小小障礙怎能難得住方應物。他回過身去,重重拍了拍譚公道,唉聲歎氣的說:“不想連這門都進不去,還是回村中再做計較罷!”

      方應物裝作無所謂樣子,譚公道卻急了,被捆著折騰半天到了縣衙,再折騰回去計較,他這受苦受罪什麼時候才到頭?萬一這幫刁民不耐煩,把他宰了埋到山溝裏,豈不就從此不見天日了?

      從剛才進縣衙大門時,譚公道就低著頭,原因就是太丟人現眼了,他不想被認出來。再加上他現在蓬頭垢麵的,別人還真沒注意到是他。

      這時譚公道也顧不得了,伸著脖子對門子叫道:“徐老弟!是我!煩請你速速報大老爺去!”

那徐姓門子聽到耳熟聲音,抬眼細看,認出是譚公道,詫異的從條凳上蹦了起來,驚聲道:“譚老哥何故如此狼狽!”

“一言難盡,快去罷!”

      徐門子再不推脫,扭頭向大堂奔去,此時縣尊正坐在大堂理事。不多時,徐門子又回到儀門,傳話道:“大老爺發話,傳你們上堂!”

      進了儀門,卻見甬道正中建著戒石亭,裏面石頭上赫然刻著“戒石”兩個大字。

      不用看,方應物也知道石頭背面肯定刻著耳熟能詳的“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和前世的“為人民服務”一樣,每個衙門都有的形式。

      繞過戒石亭,便是縣衙大堂了,一縣權力的象征所在。大堂西為架閣庫,東為幕廳,不過與方應物此時關係不大。

      今天不是審案日子,但必要的排場還是有的,兩組皂隸手持水火棍,排成兩列對面而立,從堂內排到堂外。

      有衙役站在月台上大喝:“大老爺有令,花溪村一人上前!譚公道上前!”

      方應物便與譚公道上了大堂門外的月台,月台上有塊石板。精於史料考據的方應物很清楚,父母官大老爺審案子時,原告被告就要跪在這塊石板上聽審。

      對於下跪,方應物很不習慣。但他知道,自己若不跪上去,那就是狂悖無禮,藐視縣尊。

      他心裏糾結片刻,入鄉隨俗,形勢比人強,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歎口氣,膝蓋無可奈何的與石板做了一次親密接觸。

      穿越到古代,就這點最不好,方應物仍覺面子上過不去,只管低垂著頭,效仿鴕鳥自欺欺人。

      陡然聽到耳邊有衙役大喝:“堂下那人抬起頭來,不得故意欺瞞!”

      方專家又記起來了,古代審案時,所有被告原告雖然要跪著,但必須抬起頭,面朝主審官。因為察顏辨色也是審案的一項重要內容,必須保證主審官時時刻刻看得清下面原告和被告的神色變化。

      方應物抬起頭,大堂內部雖然光線略暗,但種種細節狀況仍舊落入了他眼中。

      公案後的汪知縣年紀不到四十,留著三縷長須,眉目之間倒也疏朗,國字方臉,很標準的官相。看到方應物抬起頭,拍案喝道:“堂下何人,報上身世姓名來!”

      “小民方應物,梓桐鄉上花溪村人氏,現於社學讀書七年。家父乃縣學稟膳生員,諱清之。”

      汪知縣聽到方應物自我介紹,臉色鬆了幾分。又看此人俊秀出眾,心生好感,便抬手虛扶道:“原來是書香子弟,站起來回話罷!”

      縣尊讓人起來說話,這可算是恩典了。方應物謝過後,立刻麻利的站了起來,心中為自己的機變而感到小小得意。

      這年頭等級森嚴,一級有一級的特權,一般百姓見了知縣,根本沒有站著說話的資格,只能一直跪著。秀才見了知縣,則可以拱手為禮,不必下跪。

      但秀才和平民之間,還有一種狀況,那就是只能算半吊子讀書人的一類人。比如過了縣試、府試,只差一步院試不能成為秀才的童生,見到知縣後先跪下見禮,但知縣往往會讓他起來說話,這也是為了鼓勵向學、安撫人心,同時彰顯禮賢下士作風。

      所以方應物那番自我介紹,也是很有技巧的。一方面著重強調父親是縣學最優秀的生員,每月可以領六斗糧的一等稟膳生員;另一方面強調自己主要任務是在社學讀書,雖然沒參加過考試,但是個讀書七年的老學生了。

      汪知縣聽到這個自我介紹,便在心裏自然而然的將方應物與一般黔首黎庶區分開了,劃到了潛在士子行列,享受和半吊子讀書人一樣的待遇。

      所以他才會給方應物站起來說話的權利,反正又不損失什麼,說出去是禮賢下士,也不失自己縣尊體統。而譚公道此時只能在方應物旁邊伸著脖子抬頭挺胸,一直跪到審案結束。王大戶終究還是沒有從方應物手裏將老相識譚公道救出來,只能眼看著方應物率領親族綁著譚公道等人上了山路,向縣城而去。

  
      這次與方應物接觸,王大戶也明顯感受到方應物與從前截然不同,但這感覺又很難形容,那種淡淡的矜持和疏離感確實沒法用語言形容。

      “這模樣哪像是欠了我三十兩銀子的人?難道我對他太善良,所以人善被人欺麼?”王大戶疑惑的望著方應物的背影,心裏喃喃自語。

      他開始考慮,回去以後要和女兒商量商量,不能太縱容這個債務人了,必須要拿出黑心債主的風範來。

      縣城西門之外的方圓十里內,從行政區域上劃分都屬於梓桐鄉,這時代還沒有真正推廣都圖制,縣以下還是用鄉和里劃分。方應物所在的花溪則位於梓桐鄉北部深山裏,距離縣城約摸有八九里路程。

      方應物和他的親族從午後開始趕路,到了下午太陽微微西斜時,才趕到縣城西門。

      一路過來,越近縣城,所見人煙越多。到了縣城西門外一里地方時,赫然看到一座香火頗盛的廟宇。方應物從記憶中得知,此乃賀齊廟,也是俗稱的西廟。

      而賀齊又是三國時期人物,一千五百年前淳安建縣的始祖。按照國人習俗,死後也被封了神,淳安人稱為賀齊老祖,修廟四時供奉。

      廟的附近也算是縣城比較熱鬧的去處,方應物一行人路過此地時,其他族人很有興趣的不停張望,步子也走得慢了,一不留神險些讓一個人犯逃掉。

      但擁有兩世記憶的方應物對此沒多大興趣,山區小縣的繁華總是有限度的,這點紅塵紛擾還動搖不了他的心境。

      不過也不是沒有讓方應物觸目的東西,隨著一路前行,他在縣城西門外道路上先後看到了五座牌坊。

沒數錯,僅僅西門外就有五座牌坊,其中有四座是進士牌坊,高高的矗立在縣城西門外道路中央,接受往來行人頂禮膜拜。

      這四座進士坊分別是為正統四年進士胡拱辰、正統十年進士應顥、成化二年進士王賓、成化十一年進士盧鴻四人所立。全都是近些年來新出的進士,最遠時間也不過是三十八年前,最近的則是前年。

      其中最老的這位正統四年進士胡拱辰也是梓桐鄉人氏,與方應物也算是真正的同鄉。聽說如今在南京快當尚書了,連他老家村子慈溪都打算改名為胡溪。

      方應物上輩子在現場研究過許多牌坊古跡,對牌坊形製並不陌生。但此時出現在眼前的不是古跡,而是實實在在的活人象征,每一座牌坊背後都有一個光耀門楣的本地名人,聳立在這裏供人瞻仰。

      但未免也太密集了點,密集的令人震撼。立志要走科舉道路的方應物很是觸目驚心,再一次對淳安縣這個科舉比賽死亡之組有了切身感受。而且這只是縣城西門外的冰山一角,其他地方還不知有多少科舉牌坊。

      同行族人中,有個頭腦靈活的,看到方應物打量路過的牌坊,很是湊趣的奉承道:“秋哥兒這般聰明人物,將來必然也能金榜題名,這裏牌坊又要多一個。”

      “承你吉言。”方應物笑了笑不置可否,現在想法子搞個秀才功名再說,其他的還很遙遠莫測。

      方應物一行人左右看熱鬧,別人也在看他們,他們這一行人還是頗為醒目的。在路人異樣目光裏,方應物率領族人押著譚公道等人,走進了淳安縣縣城的西門,也就是環翠門。

      淳安縣城位於龍山南麓一個小盆地裏,北麵是山,南面是被當地人稱作青溪的新安江,共有六座城門。但淳安縣縣城並沒有城牆,所謂的城門也就是搭在出入口的木柵欄而已。

      整個縣城並不大,用方應物的眼光來看,也就類似於前世那個時空裏的一個小鎮,他估計整個縣城人口最多也就幾千人。

      縣衙位於縣城北部,大門外是著名的八字牆,衙門八字朝南開的八字牆。牆上貼著幾張告示,有個讀書人模樣在哪裏搖頭晃腦的誦讀,幾個閑人圍著旁聽。

      方應物去告示那裏瞅了幾眼,看到末尾署名寫著“淳安縣正堂汪”。便心下了然,當今這知縣是姓汪了。

      縣衙大門是不設防的,方應物一馬當先昂首踏入,追隨而來的族人們猶豫了一下,也小心翼翼的跟著進去。

      沿著甬道走到了儀門前,儀門裏才是縣衙核心重地。這裏有門禁把守,不得輕易入內。方應物一行人十幾個青壯,聚在門前很是引起了門禁卒子的警惕,一道道懷疑目光盯著他們不放。

      這儀門門房裏擱著條凳,有個小廝模樣的少年翹著二郎腿,坐在條凳上,嘴巴一開一合磕著瓜子兒。從滿地的瓜子殼看,他已經在這裏坐了很舊了。

      雖然沒來過縣衙,但方應物知道,這個看著有幾分伶俐的小廝就是縣衙門子,負責內外通傳通報的。

      他上前拱拱手道:“小官人請了,在下花溪村民,押了幾個到村中敲詐勒索的歹徒來報官。”

      那門子眼皮兒也不抬,麻利的吐出兩片瓜子殼,隨即又飛快地丟進一粒到嘴裏,只是對方應物不理不睬。

      方應物當然曉得,這是等著他送上門包,再根據門包輕重決定態度好壞,當門子的就是圖這點好處了。但他身邊一貧如洗,哪有餘財送這門子?

      花錢有花錢的法子,不花錢有不花錢的法子,這點小小障礙怎能難得住方應物。他回過身去,重重拍了拍譚公道,唉聲歎氣的說:“不想連這門都進不去,還是回村中再做計較罷!”

      方應物裝作無所謂樣子,譚公道卻急了,被捆著折騰半天到了縣衙,再折騰回去計較,他這受苦受罪什麼時候才到頭?萬一這幫刁民不耐煩,把他宰了埋到山溝裏,豈不就從此不見天日了?

      從剛才進縣衙大門時,譚公道就低著頭,原因就是太丟人現眼了,他不想被認出來。再加上他現在蓬頭垢麵的,別人還真沒注意到是他。

      這時譚公道也顧不得了,伸著脖子對門子叫道:“徐老弟!是我!煩請你速速報大老爺去!”

      那徐姓門子聽到耳熟聲音,抬眼細看,認出是譚公道,詫異的從條凳上蹦了起來,驚聲道:“譚老哥何故如此狼狽!”

      “一言難盡,快去罷!”

      徐門子再不推脫,扭頭向大堂奔去,此時縣尊正坐在大堂理事。不多時,徐門子又回到儀門,傳話道:“大老爺發話,傳你們上堂!”

      進了儀門,卻見甬道正中建著戒石亭,裏面石頭上赫然刻著“戒石”兩個大字。

      不用看,方應物也知道石頭背面肯定刻著耳熟能詳的“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和前世的“為人民服務”一樣,每個衙門都有的形式。

      繞過戒石亭,便是縣衙大堂了,一縣權力的象征所在。大堂西為架閣庫,東為幕廳,不過與方應物此時關係不大。

      今天不是審案日子,但必要的排場還是有的,兩組皂隸手持水火棍,排成兩列對面而立,從堂內排到堂外。

      有衙役站在月台上大喝:“大老爺有令,花溪村一人上前!譚公道上前!”

      方應物便與譚公道上了大堂門外的月台,月台上有塊石板。精於史料考據的方應物很清楚,父母官大老爺審案子時,原告被告就要跪在這塊石板上聽審。

      對於下跪,方應物很不習慣。但他知道,自己若不跪上去,那就是狂悖無禮,藐視縣尊。

      他心裏糾結片刻,入鄉隨俗,形勢比人強,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歎口氣,膝蓋無可奈何的與石板做了一次親密接觸。

      穿越到古代,就這點最不好,方應物仍覺面子上過不去,只管低垂著頭,效仿鴕鳥自欺欺人。

      陡然聽到耳邊有衙役大喝:“堂下那人抬起頭來,不得故意欺瞞!”

      方專家又記起來了,古代審案時,所有被告原告雖然要跪著,但必須抬起頭,面朝主審官。因為察顏辨色也是審案的一項重要內容,必須保證主審官時時刻刻看得清下面原告和被告的神色變化。

      方應物抬起頭,大堂內部雖然光線略暗,但種種細節狀況仍舊落入了他眼中。

      公案後的汪知縣年紀不到四十,留著三縷長須,眉目之間倒也疏朗,國字方臉,很標準的官相。看到方應物抬起頭,拍案喝道:“堂下何人,報上身世姓名來!”

      “小民方應物,梓桐鄉上花溪村人氏,現於社學讀書七年。家父乃縣學稟膳生員,諱清之。”

      汪知縣聽到方應物自我介紹,臉色鬆了幾分。又看此人俊秀出眾,心生好感,便抬手虛扶道:“原來是書香子弟,站起來回話罷!”

      縣尊讓人起來說話,這可算是恩典了。方應物謝過後,立刻麻利的站了起來,心中為自己的機變而感到小小得意。

      這年頭等級森嚴,一級有一級的特權,一般百姓見了知縣,根本沒有站著說話的資格,只能一直跪著。秀才見了知縣,則可以拱手為禮,不必下跪。

      但秀才和平民之間,還有一種狀況,那就是只能算半吊子讀書人的一類人。比如過了縣試、府試,只差一步院試不能成為秀才的童生,見到知縣後先跪下見禮,但知縣往往會讓他起來說話,這也是為了鼓勵向學、安撫人心,同時彰顯禮賢下士作風。

      所以方應物那番自我介紹,也是很有技巧的。一方面著重強調父親是縣學最優秀的生員,每月可以領六斗糧的一等稟膳生員;另一方面強調自己主要任務是在社學讀書,雖然沒參加過考試,但是個讀書七年的老學生了。

      汪知縣聽到這個自我介紹,便在心裏自然而然的將方應物與一般黔首黎庶區分開了,劃到了潛在士子行列,享受和半吊子讀書人一樣的待遇。

      所以他才會給方應物站起來說話的權利,反正又不損失什麼,說出去是禮賢下士,也不失自己縣尊體統。而譚公道此時只能在方應物旁邊伸著脖子抬頭挺胸,一直跪到審案結束。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4:26 P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7 04:51 PM 編輯

第12章 既生瑜何生亮



      確認過雙方身份,就正式開始審理了。汪知縣又一次拍了驚堂木,喝道:“方應物!你因何綁了縣衙差役來見本官!”
  
這次等於是抓了現行犯來見官,沒有狀紙,方應物便口述道:“老父母在上,小民見官是為譚公道敲詐勒索、並激起我村民變之事。”

  他待要詳細敘說,卻聽旁邊譚公道突然開口,搶在前頭叫道:“大老爺!小的知錯,小的認罪,小的全都招了!小的不合鬼迷心竅,造了一張假牌票,去那上花溪村招搖撞騙,卻不料激怒村民綁了小的來見官。對此小的罪無可赦,認打認罰,全無二話,誠心悔過,絕不叫大老爺為難!”

  方應物愕然,譚公道這姿態擺的夠低。原本還以為他要狡辯幾分,抵賴幾分,這才是反派人物應該有的作風。沒想到這廝如此痛快的認罪,如此誠懇的悔過!

  不經意間,又從側麵瞥見譚公道嘴角一絲弧度,旋即方應物恍然大悟!譚公道這廝怎麼說也是縣衙裏的老人,在這裏痛痛快快認了錯,並表現出誠懇悔過之心,也算是在上花溪村村民麵前給了縣尊一個台階。

  處置起來就可以高高拿起,輕輕放下,最多打幾大板再以觀後效。有句話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不愧是老公門,這裏麵門道想得很清楚!這是金蟬脫殼斷尾求生之計!

  但是,方應物能讓譚公道留的青山在麼?淳安縣是個小縣,縣衙中正編衙役其實不多,譚公道就是其中一個。留這麼一個死仇,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跳出來添堵。

  何況方應物察覺了一個很微妙的機遇,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拿譚公道當做自己的進身之階,通過譚公道這事情為引子去交結知縣,怎能讓譚公道搶了自己的風頭?

  汪知縣卻是輕鬆了下來,無論什麼案子隻要被告肯老實認罪,那就簡單好辦了。他巴不得自己審理的案子都是這樣,考核時結案率百分之百可是很亮眼的政績。

  汪知縣這次見譚公道比較上道,不百般抵賴給自己找麻煩,便也順勢抽出簽子就要扔下去,口中喝令左右:“譚公道擅自擾民,拉下去重責二十!以儆效尤!”

  “老父母慢著!”方應物眼見事情就要這樣結束,再不出口就來不及了,急著喊了一句。

  汪知縣停著手,簽子還沒扔下去,麵帶幾分不悅道:“公堂之上,不得肆意喧嘩!案情已經明白,你且站立一旁聽候處分,本官自然會給爾等村民交代!”

  方應物從懷中掏出一張紙票,俯首舉過頭頂,“斷案須得有口供,有證據,兩者俱全方為案情明白。老父母明鏡高懸,小民在下敬仰,但不忍生了瑕疵。本案尚有物證在此,假牌票沒有來得及呈上,請老父母依律過目,豈不十全十美。”

  旁邊衙役將這張牌票取走,交到了縣尊公案上。汪知縣微微一笑,口中道:“你這少年倒是有心人。”

  說罷他將假牌票拿起來檢驗,翻來覆去幾回,“這假票與真的一般無二,可謂以假亂真,隻不過用印絕非本官之意,是有人盜印了。”

  方應物趁機道:“雖能以假亂真,但小民隻抱住一條道理,以老父母之仁慈賢德,萬萬不會在此農忙時候、更不會在收繳夏稅之前催逼拖欠的去年秋糧!

  隻有最糊塗昏庸的官員才會在此時遣人下鄉擾民,而老父母絕非此等人,隻要想明白這點,便可以輕易識破假票。”

  汪知縣說不上多麼精明但也不傻,無論如何也是成化十一年的進士出身,自然聽得出方應物話裏有話——如果沒被識破,讓譚公道做成了,那就有可能傳他汪縣尊是個糊塗蟲,是個在農忙時不顧眼前隻管催逼去年欠稅的糊塗蛋。

  若是如此,事態的嚴重程度需要重新評估了......

  譚公道偷偷抬眼,從側下方瞧見方應物嘴角的弧度,登時品味出方應物的意思了,這是要將他的罪名從敲詐良民轉移到有可能影響縣尊形象上來!

  心裏不由得大罵一句,小賊子竟然如此狠辣,不愧是讀了七年書的,此乃借刀殺人之計,而且也是過度解讀的**!

  讀書人有張良計,老大粗有過牆梯。譚公道一咬牙,當即“砰砰砰”的狠狠在石板上磕起頭,確實是狠狠的,他額頭破了大口子,血一直流到了臉上。

  “大老爺!小的是無心之過,追悔莫及!所幸事情未遂,小的在此認罪了!其他實在無話可說,叩請大老爺處分!”

  汪知縣看著譚公道血流滿麵的淒慘模樣,皺眉搖搖頭。此人縱然有錯,但認罪的態度已經做到這份上了,再不寬恕就有違君子之道。

  況且譚公道所作所為隻是有可能影響到自己形象,實際上並沒有發生,可以放過一次。想至此,汪知縣抬起手,又要扔下簽子。

  方應物目光如炬,識破了譚公道的鬼謀。這廝居然又使出了苦肉計,對自己可真夠能狠下心!

  這樣的狠人,打蛇不死後患無窮,方應物眼瞅知縣貌似又心軟了,連忙又控訴道:“老父母在上洞鑒,小民還有案情詳細與聞!譚公道之罪,絕非僅僅是持假票擾民!

  其人在村中時,聲稱縣尊要修葺預備倉、縣學、名宦祠,所以前來收繳去歲欠稅。當時村中人人驚懼,以致有意欲賣兒賣田者,堂下鄉鄰皆可為證。”

  聽完方應物的控訴,汪知縣臉色黑了六七分,譚公道的臉卻白了幾分。

  “好刁賊!混賬東西!”汪知縣怒起拍案,如果說方才汪知縣隻是例行公事般的審理和處罰,那麼現在他便是動了真火。

  對汪知縣而言,譚公道這樣的衙役私下裏去撈外快屢見不鮮,並不奇怪,但是要打著自己的旗號,性質就不一樣了!

  他確實要修葺預備倉、縣學、名宦祠,這是事實。若被譚公道拿出去當借口,半真半假的別人哪裏分得清楚?肯定隻道是知縣橫征暴斂刮地皮!

  譚公道去村裏敲詐勒索敗壞縣衙名聲,他還可以忍,反正衙役名聲一直不怎麼樣;但若要敗壞自己的名聲,便孰可忍孰不可忍!

  公家事是公家事,個人事是個人事,公私之間,豈能不分明?

  方應物偷覷譚公道,果然見他血跡下的臉色顯出蒼白。自己這殺手鐧一出,看他還有什麼本事逃過去?

  而且通過汪知縣的反應,他終於試探出這位縣尊比較好名的心境了,對將來更有了幾分把握。

  不好名的知縣,怎麼會想著一口氣修備荒倉、縣學、名宦祠?怎麼會得知自己政績工程被抹黑後反應如此之大?

  方應物正想時,突然有幾名吏員一起湧到大堂門口,齊齊跪下。領頭的乃是位四十歲中年人,高呼道:“大老爺息怒!我等有內情要稟報!”

  “譚公道乃家中獨子,上有父母高堂,下有兒女數人,每月工食銀一石遠不敷使用。近日其父六十大壽將至,譚公道欲盡孝心置辦大典,已盡為子本分。

  怎奈他手裏無閑錢,故此鋌而走險,一時糊塗犯了大錯!還請大老爺看在他的孝心份上,不要斷了他生計!”

  又有另外一人飽含熱淚的叫道:“以上句句屬實,我等皆願擔保!”

  方應物忍俊不禁,甚至想放聲大笑,仿佛看到了三流劇本的蹩腳電影。

  一個為非作歹、敲詐勒索、迫人賣兒麥田的惡人,卻有孝敬父母這條人性的光輝。這就是所謂對人性的剖析?這就是對壞人閃光點的挖掘?這就是壞人也有無奈和真情?

  別開玩笑了,他最討厭這些小清新,壞人就是壞人,壞人就該死!

  但汪知縣可不像飽受各種三流劇情摧殘的方應物,麵對此情此景很是愣了愣神。一群吏員為譚公道求情,是不是要考慮下安撫衙門裏人心?

  他正琢磨如何處斷時,耳中忽然聽到方應物幽幽長歎:“譚差役果然好德行,如此滿縣皆知譚差役之孝心,卻不知縣尊之清廉了。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汪知縣聞言心頭一緊,仿佛某根弦被觸動了。險些沒有想透,譚公道此事的惡劣性不但在於敗壞自己名聲,而且還在於他膽敢起了這些念頭!

  這說明縣衙胥吏對自己缺乏敬畏之心!如果不殺一儆百,以後還會層出不窮!但那時自己威信掃地,更不好收拾了,那時候自己肯定被嘲笑!

  想到這裏,不再猶豫,當即甩下簽子,“為私事犯國法,情有可原罪無可赦,豈能因小義失大節也!譚公道冒充本縣手令,橫行鄉裏、詐唬良民,勒索錢財,其罪不赦,脊杖四十,逐出縣衙,充為驛夫!”

  驛夫和衙役都屬於差役,但卻是天壤之別。一個是純苦役,一個是縣衙執法者,從衙役變成驛夫,比充軍也強不了多少。

  老公門譚公道眼見自己準備的那些後手,一條一條被方應物輕描淡寫破去,至此徹底絕望。一天之前,他絕對想不到自己會落到這個下場,都怪這個少年人!

  “小賊子我殺了你!”他當場拋開了可憐相,暴起發難撲向方應物廝打,卻被早有防備的方應物閃了過去。

  當值皂隸連忙按住譚公道,拖了出去行刑。公堂之上遙遙聽到譚公道連連嘶吼道:“既生瑜,何生亮!既生瑜,何生亮!”

  譚公道已經是過去式了,已經踩著他見到了知縣,所以他已經完成了曆史使命......方應物目送譚差爺消失在門外。隨後又轉向汪知縣,行禮道:“老父母為民做主,堪稱青天慈父也!雖然才到任年餘,但小民以為日後當入本縣名宦祠!”

  汪知縣聽到名宦祠三個字,眼神陡然亮了一亮,撫須謙遜幾句。“言過矣!本官所作所為尚不及也!”

  是麼?方應物心裏暗笑幾聲,你不想這個那你修葺名宦祠作甚?你這個人啊,就是矯情,想要又不好意思說。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4:49 P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7 04:53 PM 編輯

第13章 父業子當承(上)



      知縣大老爺要新建預備倉、修葺縣學學舍、修葺名宦祠,別人聽到也就聽到了,沒有多想什麼。但在不滿於個人現狀、尋求一切機會的方應物耳朵裏,總覺得其中政治意圖頗可玩味,須知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方應物在心裏把知縣計劃的三項修建工程串聯起來,感到很有意思,當然最終著眼點還是要落在這個名宦祠上。

  每個地方都有本地的鄉賢和名宦,其中名宦就是在本地做過官,同時又德行卓越的,由本地人推舉並上報。對官員而言,能成為一地名宦,那是相當不錯的政治資本,死了後會入此地名宦祠享受供奉。

  方應物研究過無數史料素材,最擅長見微知著的分析。這次他從汪知縣舉動腦補和附會出如下政治隱喻:

  汪縣尊修預備倉,是象征有政績;修葺縣學則是提醒秀才生員們本官很出色,畢竟“公論出自學校”,縣學生員的輿論影響力很大:而修葺名宦祠則是要引導別人把自己和名宦聯係起來。

  三項修建連起來看,其內涵就是“本官意欲幹出一番政績,希望你們這些本地士子要認真領會精神,捧一捧本官當名宦”。

  因而方應物推斷出這個汪知縣似乎是一位有名宦情結的人,所以試探了一句“老父母日後當入本縣名宦祠”,這一下子真是撓到了汪知縣的癢癢處。

  說白了,這位縣尊大老爺就是想做名宦。汪知縣單名一個貴字,從成化十一年中了進士並選官淳安縣,於當年年底到任以來,至今將近一年半功夫,從未聽過如此貼心的話。

  這方應物是一個知趣的人!汪知縣對方應物的好感又提升了一個檔次,他的思想覺悟明顯超過所有縣學生員和縣內士紳。

  但汪知縣仍是極其遺憾的想道,可惜這方應物不過是一個讀過幾年書的白身而已,說話沒有什麼影響力。倘若方應物是本地士紳名流,那便決然不同了。

  方應物覺察到汪知縣態度變化,於是大膽上前一步,從大堂門口進了堂內,要繼續與知縣攀談幾句。

  對此汪知縣不以為杵,縣中想和他說話的人太多了,但隻要看著對方順眼,又適逢其會的話,機會當然可以給。

  正當此時,忽然有個皂隸搶在方應物之前,對汪知縣道:“稟報大老爺,時辰已到,該散衙閉鎖了!”

  原來按縣衙規製,每天要定時散衙並關門落鎖,夜間隔絕內外並安排巡卒,隻有知縣可以自由出入。

  但這一下,便將汪知縣與方應物之間的對話氣氛打斷了。

  本來與方應物說話就是無可無不可的事情,眼見下班時間已到,汪知縣便也失去了繼續的興致,起身說幾句辭別場麵話:“今日事畢,本官觀你天資聰穎,回村後務要潛心向學,不可辜負青春韶光。”

  方應物心裏暗道,這當值皂隸八成是故意的,難道是譚公道的朋黨故意搗亂,阻止他和知縣拉關係?他不過是一白身村民。能與知縣攀談的機會可是難得,錯過這個村就難有下個店了。

  想到這裏,方應物腦子飛快轉了轉,急中生智的深腰揖拜道:“小民方才感念老父母之廉正,心中偶得絕句,敬獻與老父母為謝。”

  聽到方應物要獻詩,而且多半是吹捧自己的詩,汪知縣生了幾分興趣,這種事可是他做官一年半以來的頭一遭。

  但他又不好明目張膽的鼓勵別人獻上頌詩,故而隻是靜靜的撚須笑而不語,既沒有阻止也沒有催促,耳朵卻早已悄悄豎了起來。

  雖然沒有得到明示,但縣尊停住了腳步,這足以說明一切了,方應物難道看不來麼?張口便吟誦道: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人間疾苦聲,君恩必報憂黎庶,一枝一葉總關情!小民鬥膽以此絕句贈老父母,題名贈淳安縣尹汪公。”

  他口中吟完四句,卻心內唏噓一番,自己終於也走上了抄襲後世詩詞的宿命之路嗎?

  那汪知縣聽到這四句,眼睛睜得溜圓溜圓,險些脫口而出一個“好”,但幸好硬生生的憋了回去,老臉通紅的咳嗽了幾聲。這可是別人為他獻上的頌詞,他喊一嗓子“好”算怎麼回事?

  汪知縣原本隻是抱著姑且一聽的心思。一個十幾歲少年人能做出通順的詩就不錯了,不可能有太高水平,所以聽完後勉勵他幾句“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就足夠了。

  但是他萬萬沒想到,方應物隨口念出這幾句的水平超出了他的想象,反差之大險些讓他失態。作為正牌進士,汪知縣雖不是文學大家但基本的欣賞能力還是有的,他立刻體會出這首詩的妙處。

  這幾句有聲有畫,有情有景而又情景交融,通篇沒有一字肉麻的諛辭,沒有一處露骨的比喻,但卻不動聲色把自己高高抬起了。堪稱是一首足以流傳揚名的上等絕句,百金難買,若說不喜歡肯定是假的!

  汪知縣不知如何評價,說好很不妥當,說不好太違心,半晌才感慨道:“君恩臣必報,此乃本官之職責也。”

  方應物靈機一動,開口對答道:“父業子當承,亦是在下之宏願也。”

  汪知縣愣了一愣,回味過來後大笑道:“有趣,有趣!”周圍一幹愚笨皂隸麵麵相覷,尚不知有趣在哪裏。

  汪知縣隨口一個“君恩臣必報”,方應物便仿佛做對子一般答道“父業子當承”。這首先是上下對偶,字眼上可謂是天衣無縫毫無破綻。

  同時“父業子當承”的含義又是意味深長,十分耐人尋味。既可以理解成方應物表決心,立誌要繼承父親的成就,發奮努力去考秀才;也可以理解為方應物求人情,向知縣暗示我想當秀才,請你照顧照顧......

  這個不經意間發生的文字小遊戲很巧妙,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對此汪知縣並不著惱,反而覺得方應物文采風流、才華橫溢。便吩咐道:“今日已遲,明日到縣衙中來,本官要考較考較你的學問。”隨後就回了內衙。

  方應物出得大堂,已經是黃昏時候,見到族人便道:“縣尊為我等做主,已然將那惡人處置了,不必再擔心。此事傳出去後,我們村子將會少許多麻煩。”

  等眾人輕輕歡呼過,方應物又道:“我不回去了,今夜在縣城找地方投宿。”

  他明天要再次受知縣接見,而且還計劃去縣學討要父親該領的稟糧。他不想來回跑路,所以今晚就不回上花溪村了,明日直接在縣城活動。

  他可以不回去,但其他族人則是必須要趕回去的,明日還有農活,耽誤不得。於是眾人與方應物作別告辭,將隨身零散的銅錢都交到方應物手中後,連夜趕回村子去。

  這時代,凡是寺廟多半都是備有客房,可供客人留宿。方應物送走了族人,便來到淳安縣西廟投宿。果然這廟裏後院空著幾件客房,方應物選了一間略微幹淨的住下。

  在屋中單調無聊,方應物關上房門,信步出了廟,在周圍散步。但此時天色已黑,處處黑燈瞎火,實在沒有什麼好看的。

  轉到了廟北,方應物遠遠瞧見有巷口隱隱約約閃現燈光。便被吸引過去,站在巷口向裏麵望去,卻見有幾家點著燈的店肆,貌似是飯莊酒鋪之類。

  這裏也許就是本縣夜生活一條街哪,不過總共也沒多家店肆,看來商品經濟還沒有瘋狂發展起來,方應物猜測道。

  當中有一家院落,沒有掛任何招牌,隻在大門上掛著一對紅紗大燈籠,照亮了門下方寸之地。門口有個小廝,靠在牆上不住的打瞌睡。此院八成是風月場所,方應物一眼就看出來了。

  大明立國百年,雖然間或有靖難、土木堡等大事件,但江南、浙江一帶基本上太平無事,少有動蕩。承平日久,繁榮娼盛的腐朽景象已經開始侵蝕淳安縣這個偏僻山區小縣了嗎?這簡直是曆史中沒人能逃過去的規律,方應物大發感慨道。

  不過他的腳步沒有閑著,一隻腳已經踏入了大門。方專家要對明代社會的腐朽文化事業進行實地考察和批判。

  小廝在門口打瞌睡,居然將粗布衣衫的方應物放了進去。方應物進去後,便發覺院子裏麵的大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隱隱約約聽到許多議論聲。

  方應物拾階而上,進入了堂中。看見屋內人數不少,有一二十個之多,或坐著、或站立,神態卻都是安閑。

  看得出來,這些人大約都是本縣的上流人物,因為這些人要麼是綢緞綾羅遍體,要麼是士子儒衫,隻不過沒有公然穿出製服襴衫而已。

  內裏還有一道竹簾,隔開了一個小空間,裏麵大概是所謂的“名妓”。

  此時正有一人,二十六七年紀,正站在堂中慷慨激昂的演說:“近來南京姑蘇風氣多有美人詩會,才子一展所長,美人明眸青睞,屢成佳話也!我淳安幸有白梅這等才色雙絕的美人點綴,吾輩今夜可效仿風氣,掄才奪美入洞房,豈不快哉!”

  惹得堂中一片叫好不提,方應物也若有所悟,果然是從成化朝開始,民間風氣開始解放了,史料誠不我欺。

  說話張羅的那人對著門口而立,說完正好看見方應物進來,便覺十分礙眼。因為方應物穿著十分不體麵,和這裏不很搭調。

  這年頭的衣服,體麵不體麵隻看三點,腰身肥不肥,袖子寬不寬,下擺長不長。腰身越肥、袖子越寬、下擺越長的衣服必然就越體麵,像秀才製服襴衫就是以寬袍大袖為特點的,而官服更是登峰造極。

  方應物雖然今天出門,從自己幾件衣服中選了最體麵的一件粗布料子衣衫穿上,而且還很破舊。

  這件說是衫很勉強,袍袖也就比普通長衣略微寬鬆三分,下擺離地小了三寸,但就這已經是他最好的衣服了。不過在這個嘉賓滿座的廳堂中,就顯得格外礙眼和格格不入。

  麵對滿屋子異樣目光,方應物渾然不以為意,灑脫的笑了笑,在最外圍找了個空位置坐下。

  一屋子“上流人士”隻不過是一群連研究史料都上不了的曆史塵埃而已,有什麼可畏懼的?新人難出頭,若有這麼個場合炒作揚名似乎很不錯,順手刷刷名聲好了。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4:49 P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7 04:50 PM 編輯

第14章 父業子當承(下)

      那在堂中主持今晚詩會的士子姓洪單名一個鬆,見這衣衫破蔽的不速之客非但沒有自慚形愧的嚇走,反而泰然自若的坐下,眉頭漸漸皺起。

  今晚乃是雅會,無論相識不相識,有才子才女到來自然是歡迎的很。但這一身破破爛爛不知道從哪個村子裏鑽出來的少年人坐在這裏,簡直大煞風景,別是來蹭吃蹭喝的罷?

  洪鬆出身縣內大名鼎鼎的錦溪洪家,素來好交遊,糾集了一幹同道結成詩文社。在淳安縣裏,有才的人他即便沒見過,也會多多少少有所耳聞。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有眼前這麼一號人物,亦不曾聽說最近有什麼名人過境。

  扮高人扮到他麵前,無異於自取其辱,難道是不通世故的少年人誤闖進來?想至此洪鬆忍不住出言嘲笑道:“此處談笑雖不見得有鴻儒,但往來肯定無白丁。爾衣衫襤褸,何登衣冠雲集大雅之堂?”

  方應物眼光隻看向珠簾,心裏很好奇這時代交際花的模樣,口中卻隨意答道:“不過尋常巷陌商女所居,誰人不得登堂入室?又敢問何為雅?爾既稱儒,莫非聖人有所教誨,以貌取人是為雅乎?”

  洪鬆一時語塞,但也聽出來了,對方這談吐絕非普通村夫所有,看樣子是讀過書的。旁邊有人道:“洪兄何必多費口舌,出題試他一試,自然知難而退。”

  洪鬆聞言有了主意,打量方應物渾身上下,繼續用嘲弄的口氣說:“這位朋友眼生的很,我等皆不知深淺,不曉得如何招待。現下吾有一題,可以襤褸青袍四字作詩詞,不拘於格律,請朋友亮一亮才力。”

  屋內頓時響起低低的哄笑聲,有人議論道:“洪兄的題目也夠損的,未免令人尷尬無顏,但若請人離去卻是不錯。”

  “是極,題目太捉狹了。別說這種詩詞難寫,即便勉強成句,隻怕自家臉麵也不好看。”

  方應物對笑聲充耳不聞,腦中轉了幾轉,仍舊漫不經心,有氣無力的吟道:“襤褸青袍,楊風飄拂,夢隨我瞰瀛洲。歎誰人補綴,已度三秋。爭奈千緘百線,牽強處,慣掣簾鉤。有時節,客來倒屐,欲去還留......”

  眾人無不訝異,這首詞的好壞且不論,還真叫他即席作了一首,而且還不是絕句小令這種簡短的東西,實在令人驚奇。要知道,才高八鬥的曹子建有七步成詩之美談,也才寫出五言四句而已。

  隨即便有人揣摩出門道了,對左右解釋道:“必定是此人知道自己衣衫破舊,所以平時備著詩詞,專在這時候拿出來。便如吾輩逢考備書。”

  旁邊的人點頭稱是:“瞧他這從容模樣,必是有備而來,如此就不足為奇了。”

  還有人故意高聲道:“不過堆積詞語,勉強通順而已,沒甚意味!”

  方應物不動聲色,聲音也抬高了幾分,帶出幾絲鏗鏘之音繼續吟道:“何求?這般袍服,憑一向因循,也自輕柔。想範丹百結,還更風流。又念昔時王猛,麻衣短,天下如籌。攬明月,神清骨冷,暫當衾稠。”

  範丹,東漢大名士也,以窮困守節名動天下;王猛,前秦賢相也,未發跡時麻布短衣見帝王。

  聽到範丹百結、還更風流、王猛麻衣、天下如籌的句子,屋中眾人隻覺豪邁曠達、不羈灑脫、非同凡俗之意撲麵而來,充塞心懷。而且從眼前這個神情冷淡的少年人口中出來,更是別有韻意。

  整首詞念完,用範丹、王猛這些古代名士收了尾,方應物仿佛擔心屋中別人聽不出來是什麼調子,又好意提醒說,“詞牌為鳳凰台上憶吹簫也。”

  但此時滿堂十七人,沒有一個回應的,很是安靜了片刻,還是因為反差太大的緣故。此時別人再看方應物,仿佛突然發現他原來相貌氣度脫群,並不似誤闖桃花源的山野村夫。

  洪鬆苦笑地搖搖頭,這首詞未嚐不含有反嘲自己以衣冠取人的意思。他仍心裏百思不得其解,這少年人是從哪塊石頭裏蹦出來的?一露麵便奪盡自己的風頭。

  不管此人這首詞是現填的也好,早有準備也好,既然能拿了出來,那就不好趕人了。畢竟今晚這場是詩會,哪有把有才之人往外轟走的道理,傳出去隻道自己心胸狹窄。

  想到這裏,洪鬆轉過身去,不再看方應物,重重的咳嗽一聲,“時間不早,請白梅姑娘出來罷!”

  眾人便轉移了注意力,不在關注方應物,紛紛側過頭去。那邊廂珠簾晃動,方應物也好奇的把目光投向此處,從堂後閃出個如風拂柳的嬌滴滴美人。

  隻見得她年約雙十,修鬢雲鬟,脂粉薄施,淡雅宜人,若非身處平康裏,簡直要把她認成是深宅裏的閨閣弱質。

  又見她低眉淺笑,含羞帶怯,微微紅著臉福了一福,嬌聲軟語道:“諸位公子萬安。”

  方應物求知欲得到了滿足,原來士子們都喜歡此類大家閨秀的調調,這算是古代版的角色扮演麼?

  主事人洪鬆變戲法似的從袖子中抽出一枝桃花,“白樂天詩雲,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我昨日遊山,摘得桃花樹枝......”

  話說一半,洪鬆突然將桃花插在了白梅姑娘鬢上,又對眾人笑道:“現在便以桃花為題,詩詞不限,諸君各展所長罷!”

  白梅姑娘仿佛不堪承受洪公子的調戲,羞得側過頭去,以袖遮麵,不敢與眾人對麵。

  聰明人當即意識到,這個題目難作。桃花在詩詞裏是冶豔輕薄的象征,但這朵桃花卻插在眼前美人鬢上,便不能那樣寫。

  眾人絞盡腦汁運籌,堂中氣氛忽的靜謐起來。忽然角落裏傳來幾聲清朗的誦讀聲,打斷了這種靜謐。

  “溫情膩質可憐生,浥浥輕韶入粉勻。新暖透肌紅沁玉,晚風吹酒淡生春......”這不是那個方才充當了不速之客的少年人又是誰?

  方應物旁若無人,繼續誦道:“窺牆有態如含笑,對麵無言故惱人。莫作尋常輕薄看,楊家姊妹是前身。”

  很好的一首七律,似是寫花又似寫人,花中有人人中有花,又很切題,放在當下氛圍再好不過了。

  眾人齊齊無語,堂中卻出現了冷場。若是熟人,大家可以調笑幾聲,喝彩幾聲,吹捧幾聲,但這個人誰認識?關鍵是,沒有一個人有把握寫出比這更好的詩詞,差距太大。

  所謂詩會,要各有千秋互相點評才熱鬧,一旦出現力壓群雄的人或者作品,那就要冷場,對聚會本身不見得是好事情。比如眼下這個情況......

  作為本詩社的社長,洪鬆感到很沒麵子,他糾集了十七同道在這裏聚會,就是為了要互相吹捧抬舉,創出本詩社的名氣,會後還要刊刻雅集發行的。可如今簡直是飛來橫禍,突然冒出的這個人把他的計劃都打亂了。

  洪鬆還是有點度量的人,他苦笑幾聲,停了主持並走到方應物身前,詢問道:“相逢即是有緣,不知朋友又是何人?”

  方應物長長歎口氣,“閣下終於想起詢問我的姓名了麼,不過今夜興盡矣!”

  說罷,方應物推開桌子,起身走向門口,口中半歌半吟道:“野鶴閑雲半立年,山溪行樂月中眠。誰能海內談文字?隻慚腰間缺酒錢!”

  四句入了耳,眾人腦中齊齊自動出現了一幅“高人隱士嬉戲山林”的畫麵。

  這神秘的少年人就像憑空冒出來的,是敢說“誰能海內談文字”的不屑於俗的清高孤傲之士啊。

  聽他那四句歌謠,必然是隱居於縣內的山人高士,淳安縣別的沒有,就是山多溪多,號稱千山百水之縣。難道還真有大才隱逸於其間?

  他滿腹才華卻不顯於當世,他流連於山林泉流孤芳自賞,他乘興踏月而來履足紅塵,他興之所至留下詩詞幾首,及到此時興盡了又要飄然遠去。

  清幽絕品,不勝向往之,今夜見得如此高人,值得了!

  洪鬆連忙叫道:“敢問閣下高姓大名,何方人士?”

  背對著眾人,方應物瀟灑的揮了揮袖子,答道:“吾本布衣,悠遊於山林,閑來讀得幾本書而已,難登大雅之堂,就此別過!”

  高人行跡,不同凡響,眾人好一陣恍惚。

  走到大堂門外月台上,臉麵朝外,方應物神情燦爛。他緊咬牙關強忍笑意,這時候絕對不能很沒品的笑出來,不然就穿幫了。

  他看出別人對自己完全不了解,既然不了解就會有神秘感,那就主動強化這種神秘感好了,而且是越神秘越好。

  所以他方才靈機一動,打造出一個幽寂脫俗的高人隱士形象。因為讀書人心裏多多少少都是有點隱士情結的,不然明代中後期山人風氣怎麼會驟然流行起來。

  可以想象,今夜過後,自己必然要聲名鵲起,很多人會到處打探自己是誰,居住在哪裏。口口相傳推波助瀾,讓名氣來的更猛烈罷!

  隨即方應物又想到,計劃不如變化,既然要保持神秘感,明天就不能去縣學找教諭索要父親的稟糧了,見完知縣就速速回家去,決不可在縣城逗留。失去神秘感,就沒意思了。

  躊躇滿誌的方應物計議已定,正要踏階而下。忽然聽到堂中有女子聲音叫道:“奴家知道了,你是花溪的方應物,你父親是方清之!”

  這一句,宛如震雷,把方應物震得大驚失色。什麼?居然有人認出了他,那還有什麼神秘感?

  他連忙轉過身去,卻發現那今天的女主角白梅姑娘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身後不遠處。白姑娘先前的羞怯姿態一掃而空,粉麵上隱隱現出幾分猙獰,本該靈動的雙目射出幾道利劍般的光芒,直直的刺向他這邊。

  這怎麼回事?方應物一時間束手無策,因為他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白梅死死盯著方應物,咬牙切齒道:“三年前,奴家舍下臉麵向一個叫方清之的人托付終身。他卻對奴家說,娼婦之家如何進得聖人之徒門牆內,玷汙門庭之事休要提起!此乃畢生奇恥大辱,奴家要多謝汝父!”

  她一狠心,又對眾人道:“在座諸公,誰能力壓此子不出頭,奴家願以此身托付致謝!不但贖金分文不取,倒貼妝奩不成問題!”

  精心構造的畫皮被戳破,方應物無語凝咽,人算不如天算啊,一不留神又被爹坑了。撞上一個被父親狠狠傷害過的小心眼女人,還是個名女人,以後被報複的壓力很大。

  白日那一句父業子當承,真乃一語成讖!這個業也是業力的業,業障的業,也要由他這當兒子的承受了!

  眾人麵對這很玄幻的轉折,不禁沉浸於山人高士幻象被打破的空虛感中,一時盡無言。

  唯有今晚主人洪鬆忍不住抽搐幾下臉皮,隻覺得太過離奇了,連連苦笑道:“原來你這小哥兒是方清之後人,裝的好神,弄得好鬼。這...這...這...唉!”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4:50 P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7 04:56 PM 編輯

第15章 功名之路

      方應物知道,這時代的名妓特別是讀過幾本書識得幾個字的名妓類似於前生那個時空的明星,大地方的是大明星,小地方的是小明星,很受世人特別是讀書人追捧。

  她們有點小性格,有點小脾氣,有點小情懷,在春花秋月中選擇著自己的客人,但也在山盟海誓中選擇著自己的終身。人總不能一輩子賣笑為生。

  三年前,淳安縣的頭牌白梅姑娘便相中了縣學稟膳生員方清之。方秀才相貌堂堂,人品端正,發奮上進,又是個家無大婦的鰥夫,白梅姑娘便覺得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終身的好對象。

  至於窮一點那不要緊,她這幾年積攢了不少身家,日子總能過下去。而且又不是要嫁給他做正房,隻是想當個妾室而已,白梅姑娘覺得自己去求親十拿九穩。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何況她有貌也有財,倒貼上去還能不收麼?

  但白梅姑娘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主動示愛,卻被罵成娼婦拒絕了。那一夜,她心碎的不能再碎,情傷的不能再傷,感到不會再有愛了。

  而今日這一夜,白梅姑娘初見到屋中那位應該很陌生的少年時,便覺眉眼十分麵熟。直到他臨走前背對眾人瀟灑的揮一揮衣袖,頓時讓她睚呲欲裂,這像極了某人三年前告辭時同樣的動作!

  一瞬間,白梅想到方應物到底像誰了!看這年紀,差不多就應該是某人的兒子,別人或許不清楚,但她卻知道某人的兒子叫做方應物!

  方應物雖然仍對其中細節不明,但也從白梅姑娘的話中聽得出大概。明白了因果,不經意間又注意到白梅姑娘眼中幾乎能噴出火,算是了解到她的刻骨銘心了。

  方應物心裏暗歎一聲,父親當初即便是要拒絕,也可以委婉一些,又何必如此得罪女人?卻給他埋下了地雷。

  他不知道周圍別人是怎麼想的,不會真有貪圖白梅姑娘財色的人跳出來為難他罷?或者以後給自己增加隱患?

  其實在場的十七人中,雖然名分上是同道中人,但人性複雜,不見得人人都是極端持正的君子,也並非人人都視美色財富如糞土。

  聽到白梅的鼓動,還真有人起了點不良想法,不停的在心裏盤算起得失。

  一陣冷風吹了進來,方應物疑神疑鬼的看了看周圍眾人。總覺得大家都在蠢蠢欲動,諸君的眼眸中都有光芒一閃而過,一時間瞧誰都像是壞人。

  此地已經不適合生存了,方應物有些惴惴不安,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便對眾人打了一個羅圈揖,最後轉向洪鬆方向,“明日清早還要去縣衙拜見縣尊,今夜須得養足精神,故而就此別過了!”

  聽到縣尊兩個關鍵字,眾人又紛紛謹慎,這少年和知縣有什麼關係?需要考慮到的變數多了一個。

  未等別人表示什麼,方應物又緊接著說:“原來諸公都是家父同道舊識,晚輩方才不知,多有得罪。諸位長輩在上,這廂有禮了!”

  長輩?他們有這麼老麼?這見禮真是令人情何以堪,眾人對此哭笑不得。

  他們大都二十多歲,確實也有認識方清之的,但此時被方應物叫一聲長輩,實在有點無語。連白梅姑娘也好一陣子恍惚失神,女人對這方麵比男人更敏感。

  隨後趁著眾人被他左一句知縣右一句長輩,帶動的尚沒有做出反應,方應物迅速的出了大堂。又是抬出知縣又是拜了長輩,這也算是變相的軟硬兼施罷?

  主事人洪鬆洪公子受到一聲“長輩”的衝擊,正沉浸於年華老去的悲痛中,忘了去攔著方應物。

  等他回過神來,已經望見方應物快步走到了院售,眼看就要消失在夜色中。他高呼了一聲:“方家小哥兒請留步!”

  但方應物充耳不聞,步伐反而更快,從院門口一晃便融入了黑色夜幕中。

  洪鬆已經是今晚第五次苦笑了,自言自語道:“方清之這老古板怎麼生出了這樣有趣的兒子?”

  借著月光摸黑回到了賀齊廟,方應物這才微微安心。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禁又回想今晚得失——

  雖然沒有盡善盡美,最後關頭漏了底,但也是有點收獲的。萬裏長征邁出了第一步,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奮鬥終於開始了。

  及到天明,方應物用井水洗了臉,花幾文錢從廟裏討兩口飯吃,便離開往縣衙而去。

  到了儀門,遇見的還是昨日那位徐門子。今早排衙時,汪知縣就吩咐過,若方應物到了便領進來。所以這次徐門子不敢有絲毫為難,直接把方應物帶到了二堂。

  大堂是公開審案和舉行儀式的地方,二堂則是知縣靜心辦公之所。聽到方應物到來,汪知縣在二堂花廳接見了他。

  話說昨日回到後衙,汪知縣越想方應物獻上的那首詩,心裏越是喜歡,嘴中一直反複吟誦到半夜。

  從這首詩詞就能看出其才華,所以汪知縣不免也起了幾分獎掖後進的心思。故而今天肯如此痛快的抽出時間,接見方應物這個平民少年,欺老不欺少,莫欺少年窮啊。

  汪知縣等方應物行過禮後笑道:“本官翻了翻縣學名冊,令尊所學有成,歲考皆是一等,實為諸生楷模。隻是他兩年前領了文憑,出外遊學,本官至今未曾識得,甚為憾事。”

  方應物隻能謙遜,“老父母謬讚了,家父如何當得起,在此代家父生受了。”

  汪知縣便問起方應物學業,“你讀書七年,四書可曾都學的全了?”

  方應物的前身在社學混了幾年,基礎還算紮實,想了想答道:“承蒙社師授業,僥幸不求甚解的習得一遍。”

  汪知縣又問:“那你治何經典?”

  通常四書五經並稱,但對有誌於科舉的讀書人而言,四書和五經又有點不同。

  四書是必修課,五經則是選修課,隻要專攻一經就可以了,正所謂辛苦遭逢起一經。到了考試,四書是必答題,而五經則是選答題。

  故而汪知縣才有此問,問的就是方應物專攻哪一經。方應物如實答道:“治《春秋》。”

  汪知縣頗為意外,奇道:“據本官所知,五經之中《春秋》字數最多,故而治《春秋》者甚少,你因何如此?”

  我怎麼會曉得另一個方應物為何會選春秋?方應物心裏嘀咕。但知縣垂詢,不能不答,編也要編出一個像樣的理由。

  他腦中突然閃現過上輩子看過的一篇研究文獻,裏麵有幾句話印象很深刻。當即複述出來答道:“凡夫學習聖人經義,難免有些失之空疏,可用春秋實事補之!”

  “此言大為精妙!”汪知縣鼓掌喝彩。他進士出身,學術上自有心得,此時甚至隱隱有醍醐灌頂的頓悟感覺。

  汪知縣微微呆了一呆,隨後猛然驚醒,連連感歎,這少年果然是個不尋常人物,今後真說不定會有大成就。如果此時周圍還有別人,汪知縣肯定要當眾讚一聲“此子非池中物也”。

  將來萬一言中,傳出去後就會顯得他目光如炬、慧眼識人、獎掖後進。即便將來方應物碌碌無為,他也不損失什麼,那時誰還會記得他這句話。

  可現在花廳內沒有旁人,這話說與誰人聽?汪知縣隻好把這句話收在肚子裏。

  方應物察言觀色,知道自己對答的不錯,又想起昨天送了份“詩詞”大禮,暗中揣測如今時機應該成熟了。

  他仔細斟酌著對汪知縣道:“老父母上任時日雖不過歲半,但德行已顯,桑梓有福,可惜輿論忽視,沒有傳揚。小民名分不彰,人微言輕,心中甚憾。”

  汪知縣又看了看方應物,稍加思索便懂了內含意思——我懂你的心思,也想幫你揚名,但人微言輕沒辦法。所以你給我個秀才功名,助我進入名流圈子,而我為了報答你,全力幫你在本地士紳裏鼓吹。

  汪知縣忍不住先暗暗稱奇一番,此人雖然隻是個少年人,但從昨日到今日的表現看,十分老練機敏可堪使用。說話也是含而不露,十分舒服,沒有那種突兀感。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早慧之人?

  卻說通過一年多治政,讀了半輩子書的汪知縣深刻領會到一個現實經驗:輿論出自於學校,名望來自於士紳。

  地方官想出名聲,沒有幾個屬於當地的自己人幫忙鼓吹是不行的。但他作為知縣,自有官府體統,又是外來戶,不可能跑去對不交心的本地士子說“本官請求你們幫忙多多鼓吹”。萬一被傳出去,簡直就是笑柄。

  方應物是第一個主動體察到他心思的人,但可惜是個平民。現在要考慮的是,給不給他機會?他有沒有這個能力?

  從平民考秀才,要連闖三關,知縣主考的縣試、知府主考的府試、本省提學官主考的院試。

  雖然最後的決定權不在知縣手裏,但是官場也有一個不成文的潛規則——縣試時由知縣選定的案首,哪怕再差,府試和院試都不會被淘汰,肯定可以拿到秀才功名。

  也就是說,知縣想讓某一個人獲得秀才功名,還是能做到的。

  方應物沒有把握憑真本事殺出淳安縣這個死亡之組,所以就想從潛規則這裏圖謀一二,討好知縣混個案首,然後秀才功名便自然而然到手了。但他也知道,案首這個人情,不知有多少人覬覦。

  低頭想了想,汪知縣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神態親切的透露消息道:“縣試三年兩考,今年是鄉試之年,本不該有縣試。

  但本官得到消息,明年開春後大宗師按臨嚴州府主持院試,所以縣試、府試均要提前至今年秋季,離現在還有三四個月功夫,你下去後要認真溫習功課,仔細準備好!”

  提學官又稱大宗師,主掌一省學政,是在各府之間來回巡視的。到某地被稱作按臨,排好了行程後便提前通知各地準備。

  一般像今年這樣的鄉試之年,按慣例不舉行縣試府試。但因為大宗師排下的行程是明年春季按臨嚴州府,所以嚴州府各縣縣試和府試必須提前舉行,也就是要提前到今年秋季。

  方應物細細品味,縣尊態度很好,但也沒有說出什麼肯定的話。隻能算是心裏存了意向,具體如何還得看看。

  他輕輕歎口氣,案首這份人情,果然不是那麼好拿的。沒被汪知縣當場明確拒絕,就算不錯了。

  自己一無家世,二無財力,唯一能打動知縣的就是自己“有用”,那現在就必須毫無保留的表現出來,錯過這次會麵機會,下次機會就不知何時才能有了!

  想至此,方應物也顧不得讀書人體麵了,孤注一擲的再次對汪知縣道:“老父母在上,小民還有話說。對於輿論之事,老父母似乎不甚明晰,但小民略有心得,願與老父母剖心以示,隻願老父母不要錯怪小民莽撞!

  簡而言之,一是要有意識的去占據輿論陣地,二是要用好自己人......”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4:57 PM

第16章 寡婦門前是非多

      結束了與縣尊的談話,方應物走出縣衙二堂,仰天長歎一聲。從事後諸葛亮的角度說,他有點心急了。這並不是說他和汪知縣談崩了,恰恰相反,是達成了默契和意向的,但其中意味不同。
  
他對汪知縣說要變被動為主動,要從等上門轉變為積極走出去,要占領輿論陣地,要培養扶持自己喉舌,要善於進行形象策劃和包裝......

  等等等等,說了很多,說得很透,說的很直白。最後造成一個結果,雖然汪知縣迫於名譽的誘惑半推半就了,但溫情脈脈的友好往來變成了赤裸裸的互相利用,這明顯是自己交淺言深了。

  關係有多深,話才能說的有多深。關係不深的,有些話就是不能說,該客套就要客套,該講究的分寸還得講究,太直白露骨就顯得很功利;若關係深了,那麼有些話就該直說,如果遮遮掩掩的不說就那是虛偽。

  方應物默默反思,自己方才有點像炫耀糖果的小孩子,忍不住把自己所想出的東西一股腦倒了出去。既缺乏對火候的掌控,又缺乏春風化雨潤物細無聲的沉穩功夫。

  他此刻意識到,這是過於自信的心態驅使自己選擇了急功近利的做法,雖然在最短時間內打動了汪知縣,卻使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低了幾分,發自內心的人情和好感度應該是下降了。以後在人際交往中,還是要注意這些細節和分寸。

  不過方應物遺憾歸遺憾,但不後悔。萬事都是有得必有失,他想要急迫的改變生存現狀,那就不得不如此,他沒有本錢拖拖拉拉和文火慢熬。

  手握汪知縣慷慨相助的五兩紋銀——這是獎掖人才的讀書之資,方應物離開了縣衙。路過儀門門房時,那徐門子卻“好心”告訴他,方才有兩夥下人前來打聽消息,確認了他進去拜見知縣的消息。

  方應物心知肚明,必然是昨晚自己抬出知縣當護身符,某些人上了心,特意使人來確定情況。不過他已無意在縣城繼續逗留了,未來三四個月裏,他的主要任務就是認真讀書,溫習功課,等待秋季的縣試。

  頂著四月底的陽光走了十裏山路,方應物又回到了上花溪村,在村外遇到不少下地的村民。

  此時方應物明顯感到,村民對他的態度與從前非常不同。別人見了他,總是恭敬的叫一聲“小相公”,然後行注目禮,仿佛提前享受到了秀才待遇。想想也知道,八成是前麵先回村的那些村民把他在縣衙裏的事跡大肆渲染了一遍。

  對深山裏的村民而言,縣太爺那就是令人敬畏遙不可及的大人物。方應物能與縣太爺不卑不亢侃侃而談,得到縣太爺的欣賞,同時輕輕鬆鬆便把譚公道這樣的老衙役徹底打入了十八層地獄,當然很了不得,是他們不敢想象的,不愧是秀才家出來的人物啊。

  虧得方應物在縣城時,沒有把被知縣私下裏接見的事情透露給族人,不然更是轟動了。

  回到家中,麵對家徒四壁的窘狀,方應物發現讀書也不是個容易事情。想在科舉道路上走下去,時時溫習經義是必須的,但家裏那兩本破書都是話本詞話,派不上用場,科舉可不考這些。別說他家裏,全村隻怕也湊不出幾本聖賢書。

  若是到了考試時候,找族人們籌措筆墨路費等費用倒還可以,但平時就去別麻煩人了。雖然手裏倒是有五兩銀子,但那是要作為考試費用留著的,現在還是省著點的好。

  想來想去,也隻有鄰村中花溪村社學那裏有書可以讀。但方應物沒有興趣繼續在社學裏上課,和一群十來歲的幼童做同窗實在不好意思,在這裏上過七年已經夠了。所以他隻想著從社學塾師那裏借來書,自己回家慢慢複習就好。

  淳安縣號稱文獻名邦,所以社學教育還算可以,就是花溪這種偏僻山鄉裏也建了社學,專供上中下花溪村的幼童發蒙。得益於此,方應物才敢在知縣麵前說“四書都學過一遍”。

  不過沒有什麼秀才相公願意到花溪這種窮地方社學擔任塾師,所以花溪社學塾師目前隻由所在的中花溪村一個王姓老童生擔任,也是同村王大戶的族親,方圓十裏內都尊稱一聲王先生。

  日頭西斜,方應物從窗戶裏看到堂弟方應元進了院子,便招招手把他叫過來問話:“王先生這幾日在社學裏麼?我要去找他借書看。”

  方應元不知怎的,對越來越陌生的堂兄有莫名的敬畏,如實答道:“都在的。不過堂兄被王先生逐出來的,想去借出書來隻怕不容易。”

  不就因為叔父搗鬼,欠了點束脩錢麼?方應物想道,先去問問看,如果實在沒法子,說不得要送點禮了。隻怕知縣贈送的五兩銀子要派上用場,稍微破開一點估計也夠打發那貪財小氣的王先生了。

  又過了一日,方應物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隻好與堂弟一同前往中花溪村。方應元去社學,方應物則徑自去了王先生家中商談借書的事情。

  在院外,瞧見院門半掩半開,方應物立在門前,舉起手正要敲門。忽的院門從裏麵打開,衝出個人影,帶著些許香風和哽咽聲音,一頭撞了過來。

  方應物猝不及防,被撞了個正著,下意識伸出手去,卻抱住了一團軟乎乎的身軀。意識到這是個年輕飽滿的女人,方應物感覺自己腹下三寸幾乎條件反射的蠢蠢欲動,不愧是極度敏感的童子身,幾乎一點就著。

  但方應物終於還是將對方扶好,並主動後撤兩步,便立刻認出了她是王先生的女兒蘭姐兒,比他年長三四歲,從小在社學讀書時就認識的。後來蘭姐兒嫁到了下花溪村後便不常見到了,不知為何今天又出現在娘家這裏,最近似乎不是逢年過節回娘家的日子啊。

  搜索記憶後,方應物愕然發現,原來這位蘭姐兒還是另一個方應物童年時的夢中情人,難怪方才那一瞬間身體反應如此強烈。

  此刻王蘭眼睛紅腫,顯然是剛剛哭過一場,方應物為避免她糾結起摟摟抱抱的事情更尷尬,主動施禮問道:“蘭姐兒因何哭泣?”

  誰知才問出口,王蘭淚珠子又落了下來,以手捂麵斷斷續續抽泣起來。她站在門洞裏擋著路,方應物便進不去,隻能束手無策的站在門外看著她哭。實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勸也沒法子勸。

  方應物正撓頭時,又一聲冷哼,從他背後傳進了耳朵中。轉頭看去,居然是王大戶家的小娘子。

  王小娘子出現在這裏絕非是偶然,從方應物進了中花溪村,有人瞧見後就去王大戶家通風報信,這世道永遠不缺拍馬的人。所以王小娘子才會及時現身,精準的看見這曖昧一幕。

  “秋哥你太讓奴家失望了,以後不要指望我幫你說好話!”王小娘子氣咻咻的指責完後,憤怒的轉身走人,一如前幾次那樣幹脆利落。

  她實在太氣憤了,方應物寧可去調戲那個寡婦,也看不上她麼?她哪點不如蘭姐兒了?

  方應物歎道,好像見過她三次,每次都是她怒氣衝衝的轉身走人,這小娘子脾氣真大,也忒愛生氣了。可這次真是極度狗血的誤會啊,隻有最老土的電視劇才會編這種場景。

  想到這裏,他下意識對著背影叫道:“王大小姐你聽我解釋!”

  叫完又後悔了,方應物忍不住輕輕的給了自己一個小嘴巴,“說的這叫什麼話,又不是夫妻情人,最多就是債務關係,犯得著跟她解釋什麼?”

  再次轉過頭,方應物這才注意到,對麵蘭姐兒一身俏白,分明是孝服,看這孝服款式,應該是她丈夫亡故了?而且孝服樣式頗舊,邊角都有所磨損,看來穿了有一陣子了。

  此時她標致耐看的臉蛋兒哭起來真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六七分的相貌也變成八九分了。方應物還注意到她胸前飽滿的輪廓顫顫抖抖,能充當別人夢中情人,果然是有真本錢的。

  方應物默念幾句君子有道,費勁把目光收回來,總算明白王小娘子為何看了這場景就氣急攻心。

  寡婦門前是非多,俏寡婦門前是非更多,俏寡婦門前有美男子的話,是非多上加多。自己偏偏就站在了這門前,難怪王小娘子要誤會。

  方應物心虛的看了看左右周圍,遠處似乎還有人在指指點點,為了避免事態進一步擴大,他也要溜之大吉。卻見王塾師從房中出來,站在王蘭身後喝罵道:“你這不孝女,夫亡不去守節,還有心思在這裏勾三搭四麼!”

  王蘭越發悲痛,蹲在地上放聲大哭,方應物隱隱明白了什麼,敢情此時蘭姐兒並非為了丈夫哭,其中似乎另有隱情。

  看著女人垂淚於心不忍,好歹也是小時候認識的,方應物便對王塾師勸道:“這是自家女兒,王先生有話好好說,何必惡語傷人。”

  王塾師沒好氣的說:“我管教女兒,與你何幹?你在這裏作甚?難不成想壞了我家女兒貞節麼?”

  此人簡直不可理喻!方應物氣的要拂袖而去,這時又兩個仆役飛快跑了過來,遠遠叫道:“方家公子!我家老爺有請!”

  不消說,中花溪村裏能稱得上老爺的,也隻有王大戶了。方應物不想去見債主,對這兩個仆役苦笑道:“在下可以不去麼?”

  其中一個仆役老實的答道:“老爺吩咐了,方公子若不肯來,就強行綁了帶來。”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4:58 PM

第17章 債務危機

      王德王大戶的房子,在花溪兩岸村落中絕對是獨一份的。遠看粉牆黛瓦,比周圍房舍高出一節,近看都是嚴絲合縫的細磨磚,這是上一代王大戶花了畢生積蓄才造起來的宅院。
  
        方應物被兩個王家仆役半請半押的帶到王大戶家,又進入了正堂,心裏感覺隻有一個詞,那就是敞亮。其實這兒算不上奢華,隻是方應物這段時間以來見慣了鄉村低矮茅屋,猛然進入這般高堂,確實是眼前一亮。

  沒過多久,王德優哉遊哉的從後麵現身,與方應物分了賓主落座。容貌很不可觀的粗使婢女上過茶後,王大戶開了口,“賢侄以為,我家女兒如何?”

  簡簡單單的一個問題,但也要看由誰問出來和問的對象是誰,其中含義是截然不同的。

  方應物聽到這個問題,瞬間意識到,終於要正式攤牌了嗎?

  父親是在成化十一年五月底向王大戶借的銀子,作期兩年,算算日子,還有二十來天還款日期就到了。方應物可以斷定,王大戶選在這個時候見他,見了後又當麵有這麼一問,顯然是要下最後通牒了。

  腦中迅速思考如何應對逼迫,嘴上且先答道:“貴府千金花容月貌、率真無邪,猶如仙女謫凡塵也。”

  王大戶微微笑了笑,“賢侄過譽了,賢侄又以為,與你般配否?”

  方應物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難以回答的問題,怎麼回答都不好。

  如果說一句“匹配”,隻怕要立刻被綁了入洞房,從明天起就是王家人了;如果說一句“配不上”,那估計王大戶會立即提出還債問題,說不定還要討論下賣田不夠就賣身還的可行性。

  可是在這個問題上,自己沒有太多的閃轉騰挪餘地,欠債是實實在在有的,無論如何也抵賴不得。

  正當方應物冥思苦想時,王德卻又開了口,“其實我越來越覺得,你和我家小娘子並不合適,你們的事成不了。即使勉強成了,最後也是一出悲劇。

  我看得出來,你有你的清高和傲氣,雖然你似乎一直想遮掩。而她又是個不懂謙退的,粗俗的說,你們根本尿不到一個壺裏。我的確一直想招納你,於今仔細想想,都是癡心妄想了,強扭的瓜畢竟不甜。”

  方應物意外的抬起頭,沒料到王大戶今日居然如此講道理,莫非真不想再繼續逼他入贅了?

  不過方應物很犯賤的有點小小失落,在別人心裏從大力延攬的寶貝變成了路邊不值得一顧的石頭,這落差還是很有些唏噓。

  無論如何,也算了結一樁煩心事,方應物將心思又放到債務上,對王大戶感謝道:“多謝王員外體貼,至於所欠債務,還是懇請寬限數月,之後在下必定想法還上。”

  如果自己到那時成了秀才,最差的結果也是往縣學裏一躲不出來了,王大戶就是想逼債也不好動手......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驚動學宮。

  聽到方應物表決心外加請求寬限,王德渾然不以為意,淡淡的說:“你我之間,已經沒有這筆債務了。”

  方應物心頭一鬆,大喜過望!還差二十天就到期的這筆債務,確實是他心底的一塊石頭,最難點就在於他沒有解決辦法,隻能任人擺布。

  就算把分家後擁有的三畝地抵債,也才隻能償付一半而已,即便如此,那以後吃什麼喝什麼?

  沒想到王德王大戶居然輕描淡寫的一筆勾銷了,更沒想到他居然是個麵冷心熱的善人,實在看不出來。方應物一時間感慨萬分,頗為動情的說:“王員外今日之恩,小侄他日必有所報。”

  王德卻抬起手,阻止方應物繼續表達感激,“好像你誤會了,之所以說你我之間已經沒有這筆債務了,那是因為有人付給我三十兩,把借條取走了。從此以後他才是你的債主,而我和你之間確實不存在債務問題了。”

  有人接手了這筆債務?原來如此!方應物的心情立刻從天堂又跌回了人間,真相居然是如此這樣,枉他對王大戶感激涕零,敢情是被戲弄,王大戶果然不是那麼善良仁慈的人!

  雖然感到自己被戲弄了,但方應物知道眼下不是較勁的時候,忍氣問出一個自己最關心的問題:“敢問王員外,這筆債落到誰的手裏了?”

  “昨日突然從縣中有人造訪我,問起你父親欠我的債務,後來他當場掏出銀子,表示願意買下這筆債。我便把你父親的欠條給了他,還親筆寫了一張同意將此債權移交給他的契約。”

  聞言方應物暗暗稱奇,難道是自己去了趟縣城,引發注意後,有父親的昔日好友打聽到自家欠債的窘境,所以暗中解囊相助?

  古人有很多重義氣的事例,這次大概又是一起美談。自己若能打聽出是誰講義氣、做好事,一定要“寫”首詩詞讚揚他。

  正當方應物幻想時,王德仿佛回憶起什麼,“我記起來了,那人好像是城中一個叫白梅的女人派來的。”

  被父親深深重創過的白梅姑娘?!方應物聽到這個名字,美好的幻想登時粉碎,從天堂掉到人間後,再一次墜落,直接掉入了地獄。

  他忍不住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不能置信的問道:“王員外怎麼能把債務之事轉給她!”

  王德嗤聲道:“你在說笑話麼!這筆債就是個壞賬,你還得起嗎?以前或許還能換來你當女婿,那樣也算不賠本,但如今眼看越發不可能,那還有何用處?

  既然有人肯接手,在商言商我有什麼理由不出讓?醒醒罷,少年人!這個世道不是都哄著你轉的!”

  方應物久久無語,今天幾番猜測,全都沒猜到點上。他以為要逼婚,結果王大戶撒了手;他以為要逼債,結果王大戶也撒了手;他以為王大戶腦腦子抽筋發起善心,結果王大戶其實一點情麵也沒有;他以為遇到了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鋒,結果遇到的是父親招惹來的仇家。

  萬萬沒想到最後會是這個結局,這個結局卻是王大戶無情帶來的。這才是王大戶的真麵目,冷酷狠辣,利益麵前不講情義,該出手時就果斷出手,毫不拖泥帶水。

  就看這個做派,自己總覺得他勾結譚公道企圖侵吞貧民田地的猜測很可能是真的。再說王大戶能成為花溪第一大戶,接手祖業以來家產增長了一半,果然是有其原因的。

  三十兩銀子不算是小數目,抵得上二十畝地一年的全部收成,相當於五口之家兩年的所有花銷,約等於一名衙役將近三年的工食銀。

  這筆債若王大戶手裏,方應物不是很擔心,一是王家有招婿念頭,不會真將自己怎麼樣;二是作為同鄉近鄰,不好太難看;三是自己父親雖然失蹤,但畢竟是花溪唯一的功名士子。再加上癡迷自己的王小娘子從中斡旋,不會太難過。

  但要是這筆債要是落到記仇的白梅手裏呢?那絕對就是另一種景象,她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折騰自己的。所以這是最壞的結果,弄不好就真陷入債務危機無路可走了。

  “今日請你過來,就是要轉告與你,你好自為之。”王德點點頭,便擺出送客架勢。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4:58 PM

第18章 寡婦也是生意

      方應物滿懷惆悵的離開了王家,這下可真麻煩了。與其落到那個對父親恨之入骨的白姑娘手裏,還是被王小娘子逼婚比較幸福。
  
        他心情極度煩悶,哪還有心情去找王先生借書,默默的出了村地回家去。

  自己費盡心思,眼看著前途出現了一絲曙光,隻要給他幾個月時間,就足以闖出一片天。難道會因為這次變故而夭折麼?

  如果真有一天,白姑娘拿著到期的欠條,威逼自己賣身代父還債,自己又該如何應對?

  越想越是發愁,方應物不知不覺走到了花溪岸邊,坐在在一棵樹下,望著徜徉於山間的數丈寬溪流發起呆。

  “唉!”方應物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但與此同時,卻聽見另外一聲歎息,幾乎與他同時。

  他從樹幹後探出頭,卻發現不知何時,王先生家的蘭姐兒側著身子,坐在了不遠處的岸邊石板上。

  難怪說“要想俏,一身孝”,王蘭頭上裹起孝巾,身上披著孝服,腰間一條白絲帶長長的,一直垂到了下麵溪水裏。

  隻見得她低頭垂淚,楚楚可憐,便如詩雲梨花一枝春帶雨,叫方應物好一陣恍惚失神,忘了自己的憂愁。

  聽到響動,王蘭扭過頭來,猛然看到了方應物,不由得怔了怔,她也不曾想到這裏居然還有別人。剛才方應物坐在樹幹後,幾人合抱粗的樹幹擋住了方應物身影,王蘭確實沒有看到他。

  “你怎麼也在這裏?”方應物感到很奇怪的問。放在二十一世紀,隻怕要脫口而出“緣分啊”,但這是大明成化年間,緣分兩個字不能輕易對女子說。

  若是陌生男子,王蘭早就起身走人避開,但她看方應物年紀不大,又是從小認識的,還像是那個學堂裏的小弟弟,倒也沒有著急躲開。

  聽到方應物問起,她幽幽細細的歎口氣,“奴家無處可去,無意間走到了這裏。”

  方應物詫異道:“從這裏向南是下花溪村,是你夫家程家所在;向北是中花溪村,是你娘家所在。相距都不過幾步路而已,為何說無處可去?”

  “兩邊都不想回去。”

  “你怎會這麼想?按理你該去婆家,莫非婆家容不下你?我看你今日一直很淒苦,究竟為的何事?”

  王蘭能夠感受得到方應物的關懷之意,如實道:“夫君已經死了快兩年,奴家守喪也快到了時間。這本是沒什麼的,不過婆家上下卻催著奴家改嫁......”

  方應物便寬慰道:“這聽起來不錯,守節不是那麼好受的,婦道人家沒必要守一輩子寡,隻為博個虛名而已。難不成你打算立誌守節,豎一座貞節牌坊麼?”

  “秋哥兒年紀小不懂這裏麵的事,也不明白程家的意思。他們嫌棄奴家占著夫君的財產,他們嫌棄奴家在婆家多一張嘴,他們貪圖別人的彩禮,所以才急著叫奴家改嫁!”

  我年紀小不懂事?方應物愕然失神片刻,自從穿越以來,多聽到的是少年老成早慧之類評價,頭一次有人說他“年紀小不懂事”。

  不過蘭姐兒這麼一說,方應物徹底明白了。從禮法上,丈夫死了後,名下財產是由妻子掌管的,但如果妻子改嫁,那麼這些財產就要還給夫家,不能帶走。

  還有一個情況是,寡婦的主婚權,既可以歸夫家也可以歸父家,全看那邊更強勢一些。寡婦再嫁,也會得到一大筆彩禮,這對小門小戶而言也是不菲的收入了。

  所以程家才會催促守喪到期的蘭姐兒改嫁,這裏麵是相當有利可圖的。

  王蘭憋了很多話無處可傾訴,方應物在他眼裏不過是個小弟弟,生不起提防心,忍不住竹筒倒豆子全說了出來:“婆家他們連對象都找好了,是同村同族的一個遠親。但那人品行惡劣,臭不可聞,年紀又大,打死奴家也不想嫁過去。

  可是婆家貪圖那人彩禮給的多,日日逼迫奴家,奴家在婆家苦不堪言,有時候真想投繯自盡!”

  同村同族?原來婆家找的對象是這樣的人?聽到這裏,方應物若有所思,嘴上又建議道:“那你就回娘家躲著,也不失為一條路。”

  王蘭出身塾師家庭,從小耳濡目染讀過書,知道子不言父過道理,沒奈何道:“我家是什麼樣,今早你也見到了。”

  “王先生欲讓你守節,你就先裝著答應,清淨幾天再說。”方應物道,如果是他,肯定就這樣很圓滑的處理了。

  “秋哥兒果然是太天真了,沒法子答應的。終身守節,這是我父兄一家子的想法,奴家一旦答應就徹底陷進去不能脫身了,難道真想讓奴家當幾十年的老寡婦麼。”

  自認是摸爬滾打過老油條的方應物再次為“天真”這個詞失神片刻,他終於認識到,自己在蘭姐兒眼中是什麼形象了。估計還是她出嫁之前那個鼻涕冒泡小弟弟的印象。

  不知為何,很不能忍的憤然辯解道:“我不天真,知道你父親讓你守節也是為了撈好處!”

  方應物知道,大明官方是鼓勵守節行為的,朝廷也屢屢有過誥敕,凡守節之婦人,二十年以上者皆可旌表門楣,大概相當於俗稱的立貞節牌坊。

  除了精神獎勵,更是還有物質獎勵,太祖高皇帝便有過詔令,受旌表的節婦本家,全免差役。

  也就是說,被表彰節婦的父親、兄弟、侄子可以全部免除一切徭役和相關賦稅,對於徭役很重的平民之家而言,可謂是很實惠的政策。

  方應物猜得出,以王先生那小氣性格,估計是打上了全家全免差役這個主意,畢竟蘭姐兒今年才十八九歲,完全有可能繼續活著守上二十年。而蘭姐兒的哥哥弟弟們,自然是紛紛推波助瀾,催著蘭姐兒下決心守節。

  想至此,方應物對王蘭更加同情,跟她的悲苦處境比起來,自己的愁苦太小兒科了,這年頭女子常常如同貨物,身不由己。寡婦的動向更是利益攸關,涉及到的利益方比未出閣女子更多,也被熏染成了生意啊。

  不由得歎道:“婆家將你當一門生意,娘家也將你當一門生意,人情冷暖如此,今後你可怎麼立足。”

  聞言王蘭悲從中來,又垂頭抽泣,哭訴道:“婆家要這樣,父親要那樣,他們兩邊就是互相矛盾,就算奴家認命,又該聽誰的?秋哥兒你說奴家還能如何?逼死奴家算了!”

  方應物還在想法子,下意識應聲道:“聽我的!”

  王蘭不由自主停住了哭泣,臉上有些尷尬慌張,不確定這是故意調戲還是無心之言。

  方應物回過神來,連忙扯開話題勸道:“萬萬不可有輕生之念,辦法總是會有的,至少你婆家那邊好對付得很!”

  王蘭聽見方應物口氣如此有把握,又忘了之前的尷尬,滿懷希望的抬頭看著他,“奴家都這般可憐,秋哥兒你不要騙我,不然我就真的要心死了。”

  方應物高深莫測道:“且放心,你夫家,還有那個打你主意的惡人,其實都是無知之輩,這次他們不死也要扒層皮!”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4:59 PM

第19章 春夢了無痕

      撥開鬱鬱蔥蔥的草叢,方應物與蘭姐兒從溪岸回到了路上。王蘭聽了方應物的勸,準備先回娘家住幾天。畢竟父親和兄弟逼她守節,肯定一時半會兒不會把她如何,暫時沒有不可測風險。
  
        而婆家那邊若急了眼,說不定還真會綁了她強行送到別人洞房裏,這種風險不能不防,所以還是別回婆家為好。

  兩人便一起朝著中花溪村而去。其實王蘭不知道方應物為何還跟著自己,但她生性不會拒絕別人,隻得憋著疑問低頭前行,任由方應物不緊不慢的與自己並肩而行。

  隻聽見方應物沒話找話說:“你父親對我態度很差,可要幫我說幾句好話。”

  王蘭想起早晨的尷尬,忍住掩麵而逃的衝動,停住腳很認真的道歉說:“早晨父親罵了你,這是他的不對,也是奴家連累了你,在這裏向你賠不是了。”

  方應物不在意道:“不妨不妨,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這點事情我還是受得住的!”

  “不過你那時到我家為何而來?莫非你還想回社學讀書麼?”

  方應物坦然說:“我欲求取功名,眼下要準備縣試,所以向你父親借書回家看。”

  以前的方應物應該是能背誦四書的,隻是穿越後記憶混亂,所以需要借書來溫習。與其說是複習,不如說這是一個回憶的過程,不然就憑三個月時間,他又哪裏能做得到對四書滾瓜爛熟?

  王蘭從小跟著父親,在一旁充當翻書磨墨的婢女角色,對社學情況比較熟悉。聽到方應物想借書,便蹙眉道:“社學裏經書隻有那一些,授課時經常要用,想借出來不甚便利。否則學童上課時就缺書用了。”

  “我當然曉得狀況,可這花溪乃是窮苦山村,沒有什麼正經書香門第,除了社學又能從哪裏借到書?王大戶家裏或許有幾本裝點門麵,但我不會去找他借書的。”方應物無奈歎道。

  王蘭好一會兒沒有接話,兩人又走了一段路,眼看要到村口時,她突然又開口道:“這次你幫我,奴家無以為報。想著送你一套書,隻是需要點時間。”

  方應物很意外的問:“一套什麼書?”

  “四書和朱子集注,這不是考科舉要看的麼。”

  “你有一套這些?”方應物急切的轉身看向王蘭,難道真是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王蘭肯定的點點頭,“雖然眼下沒有,但若要送你,那一定會有的。”

  這話反而讓方應物更糊塗了,事關自己前程,他也顧不得許多,“蘭姐兒,不要戲耍我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王蘭略略猶豫片刻後,才小聲答道:“奴家可以為你默寫一遍的。”

  方應物聞言十分驚訝,簡直不敢相信,這年頭能識字的女人就是鳳毛麟角,而那些隻會背幾句詩詞的女子,也常常能被當才女或者名妓狂熱追捧。至於能完整記誦經義的女子,絕對是萬中無一。

  難道在這閉塞的窮山村中,能出現這麼一朵奇葩?他連忙反問道:“你說你可以默寫四書和朱子集注?”

  王蘭對方應物熱切的眼神有些本能的不自然,往後縮了縮身子,“奴家真沒有騙你,如果你想要五經,我也可以寫下來的,隻怕時間不夠。”

  不但能默寫主科四書,連偏科五經也能?她應該不會說謊,更沒有說謊的必要,方應物瞠目結舌,久久無言。

  當年蘭姐兒未嫁人時,就常跟著當塾師的父親出入社學,做一些端茶倒水、鋪紙研墨的粗使活計。

  王先生講課時,她就站在角落裏安安靜靜的等待,像一朵幽靜的小花——很讓另一個十來歲的方應物分神並深深著迷。

  難道就這樣毫不經意的,蘭姐兒便能把經義整本整本的背下來?如果真是如此,那天下九成九的學生都要羞愧的一頭撞死。

  絕頂聰穎的女子,可惜生在了這個時代、這個山村,注定要被埋沒。隻怕連她的父親都不知道她這個秘密罷。

  方應物平息了震驚的心情,半是欣賞半是可惜的說:“雪徑偷開淺碧花,冰根亂吐小紅芽,好一朵不為人知的深山幽蘭。”

  王蘭聽得很清楚,不過臉色微微一紅,卻裝作沒聽見的樣子,又低下頭隻管向前走。

  但她心裏終於明白,眼前這個人,已經不能當印象裏的那個小屁孩看待了。

  兩人沒走幾步,便見從村裏飄出個紅襖粉裙的小娘子,正是王家大小姐。此時她滿麵愁容,步伐匆匆,直到她看見站在村口外的方應物。

  王小娘子先是一喜,正要叫喚方應物,然而立刻又怒了起來,因為她又看見方應物旁邊還有王蘭,距離很近很近,態度很親密很親密。

  方應物預感王小娘子必然是得知王大戶和他徹底撇清了關係後,急急忙忙衝出來找他的。

  卻見她眼眸中泛著淚光,很快便不爭氣的滴下了豆瓣大的淚珠子掉落在土地上。

  跟她該怎麼說?方應物正斟酌時,王小娘子忽的抬起手,從胸口掏出一件物事,狠狠地砸過來。

  一時間猝不及防,方應物的額頭重重挨了一下。他下意識的伸手撈住了這件物事,低頭細看卻是一件帶著濃濃香氣的錦囊。錦囊沉甸甸的,從裂開的口子瞧出裏麵是幾粒銀豆子。

  方應物登時明白了,王小娘子這是擔心他欠了債人窮誌短,跑出來給他送銀子——以前欠債是欠她王家的,王小娘子樂見其成當然無所謂,心裏沒當回事;可現在王大戶把這筆債轉移出去了,王小娘子便為意中人開始揪心起來。

  想至此,方應物有點感動,可謂是百感交集。怔怔的啞口無言,隻看著王小娘子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扭頭跑回了村裏,最是難受美人恩啊。

  王蘭將全過程看在眼裏,覺得王小娘子很可憐,對方應物道:“你不去和她說幾句話麼?現在還追的上。”

  方應物搖搖頭。如果王大戶知道自己打動了汪知縣,發力衝擊秋季縣試案首,就不會這樣對待自己了罷。

  “奴家聽父親說,王大戶嫌棄本村太閉塞,所以她家過的幾日就要搬到縣城裏去了。”王蘭又道。

  哦?方應物倒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到了縣城裏眼界就開闊了,那時王小娘子大概就不會單戀他方應物一支花了罷。心裏這個滋味,說不清道不明。

  將王蘭送回了家,方應物也不找王先生借書了,轉身就回到了上花溪村自己家。

  當晚,方應物卻做了一個久違的春夢,在床前明月光裏一泄如注。

  夢裏女人什麼模樣不甚清晰,隻記得曼妙身材穿著一身白孝服,胸部顫顫巍巍的很勾人......但她臉型怎麼有點像王小娘子的瓜子臉?而不是蘭姐兒的鵝蛋臉?

  心理年齡超過二十五的方應物從夢裏醒過來,有些臉臊,這一定是從前那個方應物的殘留意識作祟!

  具備明代政治、製度、社會三係專精的非處男高材生的靈魂,他怎麼可能還會做春夢?

  不過醒來後便睡不著了,因為方應物突然想起一個問題。縣試之前,他隻有三四個月準備時間,假若蘭姐兒替自己抄一遍四書五經和朱子集注,必定是耗時不短的。那麼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去係統的複習?

  法子倒是有法子,叫她在自己麵前朗誦經義,自己邊聽邊親自書寫,順便也是溫習了......

  想起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畫麵,方應物內心產生了小小的騷動,有點向往。但這真真的是孤男寡女,也太傷風敗俗了,可行性幾乎為零。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5:00 PM

第20章 欺人太甚



      為了讀書,方應物又一次翻點家當,找到了毛筆兩根、墨半塊,大概都是父親留下的。可惜半張紙也無,一本像樣的書更是沒有,有筆墨也無用武之地,對此方應物真心無奈了,窮人家即便想上進,也真是個不容易的事情。

  
       還好如今手裏有知縣贈送的五兩助學銀,又有王小娘子悍然砸來的幾顆銀豆子,約摸也有二三兩重。放眼整個上花溪村,估計是現金流最充裕的“大戶”了,如果無視那隨時有可能會帶來滅頂之災的三十兩債務。

  銀子大頭要留著作為參加考試的經費,買書太貴可以先不考慮率,但應該買些紙張平常習用,方應物想道。

  不知為何,他又想起了前世那些拿毛筆沾水在廣場地麵上練習書法的老人,或許自己可以效仿?

  但在這年頭,連這樣麵積夠大的磚塊也不好找,除非去王大戶家拆幾塊下來。不過若實在買不到紙張的話,可以拿桌子試試看。

  不要癡心妄想山村中會有商店,也不要奢望有擺攤的小販,就連貨郎也不會蠢到花一天工夫鑽進深山村就為賣幾根針。這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給自足的“世外”桃源。

  淳安縣山峰林立、溪流環繞,千山百水成為純天然分界線,隔出了一塊塊小天地,很多鄉村老人隻怕終生不識城市麵貌。花溪三村隻是其中一個而已,不過距離縣城比較近,隻有十裏山路,但在方應物眼中也夠封閉了。

  這樣的條件下,買賣需求是通過臨時性集市的形式實現的,特點就是在指定的時間、指定的地點,解決人民的交易需求。

  比如在方應物印象裏,花溪的集市是每逢朔望之日舉行,地點在距離山外世界最近的下花溪村村外平地上,方便外麵人來趕集。這個傳統,世世代代幾百年來都是如此,而且還將世世代代的再傳幾百年。

  “好像今天就是五月初一!”方應物想到集市時,猛然拍額醒悟過來。要去購物,正在今日!

  自恃略有腰包的方應物想到做到,當即關上房門出了村子,朝下花溪方向而去。有很多同路的人,又以婦女居多,肩挑手拿著布匹雞鴨柳筐等。想想也知道,都是去趕集的,不但要買東西,還要賣東西給外麵人換錢。

  “秋哥!秋哥!”離開村口沒有多遠,方應物聽到後麵有人叫他。

  回頭看去,卻是堂弟方應元,遠遠地一邊揮手一邊招呼。方應物便停下腳步,等待堂弟跟上來。

  方應元氣喘籲籲的到了堂兄前麵,“秋哥,二叔爺叫你去祠堂議事。”

  方應物笑了笑,族中在祠堂議事,從來都是幾個老人大輩出席,這次卻喊他這十五歲的少年人去,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內。在年高德劭之外,不是還有一詞叫達者為先麼?

  方應物問道:“可知是什麼事情?”

  “不曉得。”方應元答道,他心裏對堂兄可真是佩服。族中商議大事,還專門請堂兄去出席,這多麼有麵子。

  購物計劃延緩,方應物轉身回到了村中。參加這次族中會議的有六人,主持其事的自然隻能是二叔爺方知禮。

  方知禮見人已到齊,咳嗽一聲開了口道:“方才程總甲打發人來傳話,關於今年花溪該出的徭役,要變更一下攤派方式。”

  所謂總甲,就是裏長的俗稱,裏長便是鄉村裏的管事人。

  官府最低一層隻能到縣,縣之下則分鄉、裏,幾十年後改為了都、圖,但至少在成化朝還是鄉裏製。

  鄉裏中以甲首大戶充任裏長攤派賦役、管理秩序;用德高望重之人擔任老人調解紛爭,擁有一些初級的司法職能;用富戶出任糧長,負責征收運輸稅糧。

  這種製度起自太祖高皇帝時期,其本意是為了防止官府下鄉擾民,所以加強民間自治功能。

  但需要明確的是,裏和鄉並非官府,裏長、老人、糧長也並非官員,充其量相當於一種由官方認可的民間自治首領,名義上是屬於一種服役,而且常常是與宗族勢力相結合的。

  花溪三村位居山穀裏,沿溪岸而居,其中方應物所在的上花溪村在最裏麵,而以程姓為主的下花溪村在最外麵,王姓為主的中花溪村則在中間。

  但三村對外常常統稱花溪,戶籍編製上花溪三村也編為一裏,官方說法是梓桐鄉花溪裏。國朝製度一百一十戶為裏,但據方應物目測,花溪裏有無數黑戶,三村加起來怎麼可能才一百一十戶?

  同本縣其他鄉村一樣,花溪也有裏長、老人、糧長三巨頭,分別代表行政、司法、稅務。國朝講政治的基因根深蒂固,但哪怕小到這麼一個山鄉,也是有政治勢力分布圖的。

  如今裏長和老人都是下花溪的程家人出任,糧長則是由中花溪的王家人擔任,也就是被方應物所熟悉的王德王大戶。相較之下,上花溪的方家人口最少,又是最窮,唯一能拿出手的窮秀才又失蹤兩年,勢力比另外兩家弱了許多。

  方應物默默地回想起這些情況,再看二叔爺臉色,便猜測肯定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果然聽見二叔爺繼續說:“程總甲發了話,三村各有其族,為便於管教,從今年起,花溪的徭役由各村輪流承擔,輪到的村子承擔本裏的全部徭役。而且就從我們上花溪開始。”

  祠堂了裏眾人聞言交頭接耳,對程總甲這個新辦法都十分不滿。

  往年整個花溪的徭役,向來是按戶計算,每村按比例出人,上花溪方家戶數最少,出的人力自然也少。如果照著程總甲的新規矩,那今年全部徭役將都由上花溪村方家承擔,顯然是十分吃力的。

  “這怎麼可以?那今年我們村子豈不要累死人!簡直欺人太甚!”有個叫方逢時的伯父輩怒道。

  方應物搖搖頭,這些叔伯還是見識短了點,沒認識到真正要命的地方。

  他便出言提醒道:“凡是新政,朝令夕改都是常見事。程總甲說今年按新規矩來,假如我方家先承擔了全部徭役,那麼到了明年,程總甲如果說新規矩不好,還得用老規矩,三家共同攤派徭役,那今年我方家豈不白白出力?”

  “其次,本來我們上花溪方家人最少,出力也最少。但如果三村輪流,那豈不要與另外兩個村子一樣?最後稀裏糊塗演變成了三村平均徭役,這對我們上花溪也是不利的。”

  祠堂裏眾人愣了片刻,明白方應物的意思後,議論聲陡然更大了。

  二叔爺拍了拍案子,問道:“秋哥兒是個大明白人,說的不錯!總而言之這就是欺負我們上花溪,你們有什麼法子應對?”

  說到這裏,祠堂裏登時沉寂了下來,眾人除了憤怒之外都沒什麼主意。那程總甲可是下花溪村程家的人,程家不但人多勢眾,而且連續兩三任裏長、鄉老都是程家的,簡直快成了程家世襲職務。

  和程家相比,方家械鬥打架打不過,比鄉中勢力更是遠不如,那程家這次就是明擺著欺負人,又能怎麼樣?中花溪村還有花溪首富王大戶這個糧長讓程家有所顧忌,但上花溪村方家什麼人物都沒有,出了個秀才也還失蹤了。

  “沒法子就隻能認了,那便各自散去罷。要是方清之相公還在村裏,大概就不會有這事了。”方知禮心裏也痛恨自己這個族長無能,無可奈何揮手道。

  這就是活生生的明代鄉村社會史素材啊,方應物心裏歎道。這充分展示了鄉村中無良惡霸是怎麼欺負無權無勢普通農民的。

  如果方家族人中有人因為承擔徭役破產,那田地也會被其他大戶兼並去,這又成了一出土地兼並的典型案例。兼並來兼並去,自耕農都破了產,王朝也就該覆滅了。

  回過神來,方應物眼看著族人愁雲慘淡,心生不忍,突然一股責任感湧上心頭。自己不僅僅是個曆史看客,還是確確實實生活在這個時空裏的大活人,周圍這些人不是NPC,是同一個祖宗的族人。

  再說靈魂奪舍占據了別人的身軀,不能太心安理得的當清高人,總要盡到義務才問心無愧,他方應物不喜歡欠別人什麼(請忽略他兜裏的幾顆銀豆子)。

  想至此,方應物朗聲道:“諸位長輩,這件事交與我罷,我來想想法子。隻是我叫你們出手時,你們不能猶豫,必須信得過我。”方應物說。

  眾人仿佛看到了大救星,盼明君盼清官都太遙遠,身邊的高人才是實實在在依賴的。紛紛道:“信得過,信得過,誰能信不過秋哥兒!”

  出了祠堂,方應物抬頭看天,這時日頭還早,集市估計沒有散去,去購物還來得及。

  故而他又快步離開了村子,集市在下花溪村程家那邊,這次不但要購物,還要幹點見不得人的事情。

  沒辦法,如果惡霸的手段有正常渠道可以破解,曆史上就不會出現那麼多農民起義了,所以隻能以惡製惡了。

  這次真是運氣不錯,幸虧程家那邊出了蘭姐兒這檔子事情。若解決掉問題,也算一舉兩得罷。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5:01 PM

第21章 引蛇出洞

      方應物所要做的,就是傳閑話。聽蘭姐兒意思,她這次回娘家避風頭,昨天才知道她父親也就是王塾師打算讓她守節。所以蘭姐兒公公家那邊應該還不知道這個消息,但現在也該讓他們知道了。
  
        
       位於下花溪村外的集市裏,百十號人熙熙攘攘,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而在集市附近的路上,方應物慢慢遊蕩,尋找著合適的目標。

  他目光專在大媽級別中年婦女身上逡巡,三十五歲以下的一概無視,惹得幾位向他暗遞秋波的少女黯然神傷。

  突然眼前一亮,發現了一個本村的人,按輩分應該稱之為三嬸。方應物知道,此人在村中向來以大嘴巴著稱,探消息傳閑話絕對是一把好手。

  事不宜遲,他連忙迎上去,問候道:“見過三嬸,小侄要向你打聽點事情。”

  “喲,今天太陽打西頭出了麼,秋哥兒要打聽什麼?”三嬸打趣道。

  “你知不知道,鄰村社學那個王先生家裏,鐵了心打算讓他女兒蘭姐兒守節賺牌坊。現在他將蘭姐兒被關在家裏,不肯放回婆家了!”

  三嬸睜大了眼睛,興奮地反問道:“是麼?真有此事?”

  方應物撓撓頭,“昨天剛聽到的,好像程家人還不曉得,我也不能確定真假。不信你去集市上問問程家那邊的人,看看有誰知道。”

  “我去找個嫁到程家的姐妹問問!”三嬸拋下這句話,甩開方應物走人了。

  術業有專攻哪,方應物感慨道,又繼續尋找起新目標。古人雲,三人成虎眾口鑠金,一傳十,十傳百,等這消息傳的沸沸揚揚,不信蘭姐兒公公家不驚動不相信。

  又找了幾位中年婦女放完閑話,方應物拍拍手回家去了。另外一個購物目的倒是落空了,集市上根本沒有賣紙張的。

  隨便一個到這山村集市做買賣的小販也不會如此腦子抽筋,販一堆紙張過來賣,這哪能賣得出去?不過方應物和一個小販約定好了,下次集市專門捎帶一些紙張。

  次日早晨,方應物用毛筆沾水,在桌子上習字。不過他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忽的窗外有人大聲道:“報軍師!本細作探來消息,程家那位老爹帶著兩個兒子出動了!”

  “好!”方應物丟下筆。他昨天散布完閑話,今天便安排了人手,在下花溪村路上盯守——因為根據他預計,蘭姐兒婆家知道了狀況,肯定要上王塾師那邊去討個說法。

  卻不料派去盯守的人卻是個戲曲愛好者,扮演細作角色不亦樂乎,方應物心情一鬆,回話道:“小的們備齊車馬,本軍師擺駕親征!”

  中花溪村,社學塾師王先生家門外,從下花溪趕過來的程老爹和他兩個兒子立在那裏破口大罵:“你個不要臉皮的老冬烘,活該一輩子進不了學,活該到處沒人要,隻能窩在社學裏當孩子頭!”

  原來王塾師惱火程老爹逼迫自己女兒改嫁,見到親家來者不善,便緊閉門戶,直接將程老爹一行拒之門外。這惹得本來就滿肚子火氣的程老爹更是大發雷霆,和兩個兒子站在門外大罵起來。

  這卻引發了不少人圍觀,方應物也帶著堂弟方應元和族叔方逢時趕到了,和中花溪村王家的人混在一起看熱鬧。

  程老爹見人多起來,罵的越發來勁,“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蘭姐兒是我家的媳婦,你這老賊子偷偷將人藏起來作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方應物對族叔方逢時耳語幾句,方逢時便搖頭晃腦的大聲方應元感歎道:“我看王家人心不行,不地道。那程家人都欺負上門了,卻人人都袖手旁觀看熱鬧,好似縮頭烏龜似的。”

  方應元接上話道:“是哩是哩!若放在我們上花溪方家,無論誰糟了外人欺負,肯定齊心協力幫他。沒想到這邊王家人都是如此沒人情,坐看自己人被欺辱也無動於衷。”

  叔侄倆一唱一和,惹得周圍王家人怒目相視,但又一想,說的未嚐沒有道理。程老爹都罵了半天,王家也沒個人出頭,難怪被鄰村人瞧不起。

  登時有七八個人上前,圍住了程老爹父子三人。程老爹皺眉道:“你們要做什麼?”

  方應物遠遠地望見雙方推推搡搡的,心知目的已經達到,便離開了。

  “下一步要做什麼?”在回去路上,方逢時饒有興趣的問道。

  方應物運籌帷幄的判斷道:“顯而易見,那程老爹此次不成,回去後必定搬出裏長和老人做主,畢竟裏長和老人都是他們程家的,肯定偏向他。那我就順勢為之,誘使程家犯點錯。”

  又到次日,方應物繼續用毛筆沾水,在桌麵上習字。臨近午時,有“細作”來報:“那程家出動了數十人,去中花溪村,聲稱要將人搶回來。”

  方應物呆了一呆,這蘭姐兒的公公程老爹居然如此一根筋。他本以為程老爹會找裏老出麵,沒想到他卻是糾集了族人,要來硬的。難道程老爹昨天在王家那裏受了氣咽不下去,定要報複回來?

  他的引蛇出洞之計,是為了把程家的裏長、老人引出來,程老爹這種貪財的渾人蹦躂的再凶,也不是他想要的!自詡算無遺策的方應物很受傷,但更加發了狠要糾正過來。

  卻說程老爹昨天雖然沒挨打,但被王家一個小輩推了一跤,跌了個狗吃屎。自覺大丟臉麵,心裏極其難受。今天他一定要找回場子,串聯親戚招呼了數十人殺向中花溪村王家。

  但王家那邊也不是吃素的,眼見程家大隊人馬殺上門,便也紛紛彙集在村口,將程老爹一行堵住了。一時間互相虎視眈眈,氣氛緊張,仿佛一觸即發。

  其實兩邊雖然聚集了上百號人,但真未必打得起來。畢竟兩家都聚居在花溪沿岸,又是鄰村,多年來互相通婚不少。所以最大可能還是靠談判解決問題,人多隻是拉來壯場麵,為談判造聲勢。

  程老爹對王家眾人高聲道:“王冬烘藏匿女兒,實屬不講理,今天一定要把蘭姐兒送出來,並賠禮道歉!另外昨日是誰推了我,請交出來由我按目無尊長處置。否則休怪我程家不講鄉情!”

  若如此服軟,那王家眾人麵子又要往哪裏放?日後見了下花溪程家的人,豈不抬不起頭?但王家出麵的幾個人,和程老爹吵吵半天,依舊沒個結果。

  五月初的太陽已經微微火辣,眾人站在太陽底下時候久了,未免有些人困馬乏。正在此時,眾人忽然聽到一聲刺耳哨響,抬頭看去,從另一邊路上出現了大批人群,目測至少三五十人。

  有眼尖的認出來了,這批人是上花溪方家的。但眾人都莫名其妙,今天的事和方家有關係麼?他們來湊什麼熱鬧?

  方家人馬的帶隊者方逢時,隻見他一馬當先,衝到了距離程家、王家人群幾步遠的地方才收住腳,指著程老爹喝道:“你們程家依仗人口和勢力,欺人太甚,今次我們方家實在看不過眼了,特意來幫王家助拳!”

  程老爹很是不耐煩,急躁的罵道:“關你屁事!”

  方逢時並不還嘴,自顧自將大手一揮,再次大喝道:“我們方家替天行道,族親們幫著王家打!”

  程老爹感到很不可理解,方家這是有毛病嗎?王家作為當事人,都沒有如此激動,方家激動個什麼?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卻見方家數十人毫不猶豫的、堅決果斷的,甚至可以說是提前做好了準備的,揮舞著鋤頭等家夥,向著程家衝了過來。

  這距離太短了,程家眾人尚未做好開打的心理準備,瞬間已經被方家人打倒一片,現場一時間鬼哭狼嚎人仰馬翻。

  王家眾人看得目瞪口呆,陷入了和程老爹一樣的疑惑中,方家這麼幹吃力不太討好,到底要圖什麼?別真說是看不過眼,要幫助王家。

  方逢時對著王家眾人叫道:“王家的兄弟不要閑看,程家雖然比我們勢力大,但也不是無懈可擊,今日斷然不能叫程家欺辱了我們!”

  頓時有些個年輕氣盛的人,也從人群中衝過了出來,並殺向程家。眼看局麵都已經失控了,那就不打白不打,程家這次幾乎必敗了,打幾下出出氣也好!

  結果如同滾雪球般,越來越多的人忍不住上前動手,當然目標很一致的與程家人廝打,場麵很是慘烈。程家一家之力雖然最大,終究不是王家、方家合夥的對手,沒幾個回合便紛紛逃出戰場。

  操縱一切的幕後黑手方應物站在半山坡上,手持搖扇望著程家人一潰二裏地,對此笑而不語。這次程老爹總該把裏長鄉老搬出來了罷。

  這次倒是確如方應物所猜。程老爹再次鎩羽而歸,心裏要氣炸了,今天玩硬的真是踢到鐵板上,被方家莫名其妙的攪局,再玩硬的隻怕很難了!

  眼瞅著自己已經無可奈何,這口氣始終咽不下去,程老爹終於想起了組織。王家和方家都混不講理,他私下裏實在沒其他法子了,隻能讓本族裏長和鄉老出麵“公事公辦”。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5:02 PM

第22章 殺人不用刀(上)

      中花溪村外三族上百村民械鬥,放在花溪地界上已經是足夠轟動的大事件了。不用等到蘭姐兒的公公,也就是程開山程老爹去搬同族的裏長當救兵,這事情就已經傳了過去。

  花溪三村同為一裏,裏長便是下花溪的程開泰,此人今年五十整,身材高壯,留有絡腮胡須,外表煞是凶猛的很,事實上他年輕時也很能打架。如今他在花溪威名赫赫,人人要尊稱一聲程總甲。

  裏長這個代替官府進行鄉村自治的職役,理論上是十個甲首戶輪流擔任。但這個輪替製度越來越有點名存實亡,甚至近些年還出現了父死子替的世襲苗頭。

  程開泰便也起了這個心思,想要把裏長傳給兒子擔任。但他有兩個憂慮,一是自家兒子性格太軟,一點兒也不像自己,在他看來如果不夠霸氣怎麼鎮得住地麵?

  第二個憂慮就是官府那裏過不去,這個便需要使錢打點了。他多年充任裏長,與縣衙胥役經常打交道,找門路是能找得到。但辦這事的錢可不在少數,沒有幾十兩銀子打發不下來。

  在普遍貧窮的花溪,一口氣能拿出這樣巨款的也隻有王大戶了,而且就算是王大戶也要肉痛半天。

  所以程總甲為了搜刮錢財,便想利用攤派徭役的職權生一條毒計。他要出台新規矩,以按年度輪流的名義,將今年整個花溪的徭役全部交給上花溪村承擔。

  如果有熬不過沉重徭役的人家,那隻有交納徭羨銀代替。連銀子也沒有的,便隻能破產賣田。程總甲打的就是從中上下其手,發一筆財的主意,至於上花溪村村民的死活,哪裏比得了自家事業。

  卻說五月三日午後,程開泰裏長一邊在家中準備端午佳節,一邊訓斥軟弱不成器的兒子。正在此時,忽然聽到了三族混戰的消息,程總甲立刻丟下了手裏活計,思量起這件事。

  他很生氣,那些村民有了糾紛,居然不來找他調解,卻擅自拉起人馬大打出手,簡直是不把他放在眼裏。

  難道最近沒有立過威,便要被人淡忘?老虎不發威,便把他當病貓,這可要不得!

  不過他也曉得,山鄉村民沒啥見識,三瓜兩棗的事情也能鬧到死去活來。出了宗族械鬥這種事情,找到源頭擺擺威風的處理掉也就是了。

  除此以外,程總甲還覺察到一個值得重視的苗頭。上花溪方家那邊幾十人湊熱鬧大打出手作甚?

  想了想,程總甲便認定,這是方家對被攤派徭役而不服氣,趁機報複。這種苗頭,必須狠狠地鎮壓下去!不然後麵還怎麼運作!

  心裏拿定了準頭,程總甲正要打發兒子去通知各方,卻見同族的堂弟程開山和侄孫子程懷南兩人一同過來了。

  程開山知道自己這個堂兄為人霸道,自己這次拉著人去鄰村鬥毆,隻怕要惹他不痛快。但他也是沒法子,勞動這位堂兄出馬,也是要付出“成本”的,能不勞駕還是不要勞駕的好。

  不過這次事情鬧成這樣,程開山還是不得不低聲下氣的來找堂兄。“哥哥你也不是不曉得,你那大侄子前年害了重病沒了,留下了蘭媳婦在我家。

  我家也不是很富裕,平白多養一張嘴也是吃力,人窮也就不講究守節不守節了。這不懷南他看上了我家蘭媳婦,已經給了我家彩禮,就要迎親娶回去。

  誰知道這節骨眼上,我那親家卻把蘭媳婦藏了起來,還說要她守一輩子。這卻叫我們這邊好事成不了,豈不可恨!出嫁女子難道不該歸夫家管麼?請哥哥為我主持公道!”

  程開泰冷哼一聲,瞥了一眼旁邊的程懷南,“你真想娶一個寡婦?”

  這程懷南二十來歲,長相獐頭鼠目,很不討喜。他在程家輩分很小,雖然與程開泰、程開山的兒子輩年紀相仿,與蘭姐兒年齡也算般配,但細論起來卻是程開泰、程開山孫子輩的,所以他在程總甲麵前態度更謙卑。

  “我確是有此意思,絕無二話!還請老叔爺成全,侄孫我感激不盡。”

  程開泰還是不明白,“她也就長得齊整些,可並非頭婚,哪裏又值得你如此追求?你說老實話。”

  程懷南隻得說出底細:“老叔爺有所不知,侄孫我偶然知道那蘭姐兒知書識字,十分聰穎。如果娶過門來有所生養,將來必然是讀書的材料,說不定能有所成就光宗耀祖,甚至連發蒙老師都省得請了......”

  程開泰忍不住放聲大笑,“你這混球,敢情是打著改善血脈的念頭,寧肯娶個寡婦也要養出一個讀書種子。

  可是莊戶人家讀書頂什麼用,都是癡心妄想!那方家出了個秀才,又怎麼樣了?除了好聽,還不是苦哈哈的日子。”

  程懷南點頭哈腰的陪著笑臉,“老叔爺教誨的對,但說是如此說,侄孫不試試看總是不甘心。還請老叔爺看在同為一脈的麵上發發善心,將蘭姐兒從他娘家接出來,將來真若成了事,那也是我們程家的光彩。”

  “行了!老夫知道了!”程開泰有了主意,招收將自家兒子程遠茂喊來,吩咐道:“你去中花溪告訴王冬烘,叫他明日到我這裏來!再去一趟上花溪,讓方家出幾個人來見我!”

  程遠茂得了指使,便出家門送口信去了。半個多時辰便回來了,稟報道:“社學王先生說,他不敢來下花溪村。”

  程開泰拍案喝道:“你怎麼傳的話?沒有嚇唬嚇唬他?”

  “爹,那王先生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從前教過兒子我的,不願意來就算了。”程遠茂勸解道。

  程開泰大罵道:“你這不成器的東西,不要跟為父說這些廢話!你再去傳話,明日在兩村之間的溪神廟門前見麵,若再不肯來,休怪我不客氣了!還有,明天你也跟著為父去,學習學習怎麼斷事,將來也好接班!”

  程遠茂走到房門口,忽然又聽見父親加了一句:“你還要告訴王大戶,這次事情叫他不要插手,否則今年他收糧時休要勞煩我!”

  到了次日,程開泰帶著兒子以及程開山、程懷南等人去了溪神廟。

  按說鄉村中設有裏長和老人各司其責,調解糾紛是老人的職責,但程開泰行事霸道,又兼著程家族長。該管的事都敢插手,號稱在花溪一畝三分地,他的私刑就是律法。

  同時那老人年紀大精力不濟,也就漸漸不管事了,隻掛著名頭而已,所有事情都是程總甲出麵。

  卻說程開泰出了村口,遠遠望見廟前已經圍上一圈人,想必都是聽到了消息來看熱鬧的。從三個村子來的都有,因為昨天共同戰鬥的友誼,王家人和方家人之間略顯親密,程家人則站得遠了些。

  大圈子裏還有小圈子,走得近些,程開泰認出了社學王塾師。方家則是有兩個人到場,一個也認得,是方逢時;另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雖然不太認識,但看他氣質也能猜出應該是那個失蹤秀才家的兒子。

  不知為何,程開泰看這位秀才家的兒子很不順眼,因為他一向不喜歡讀書人,更討厭自己在讀書人麵前總是產生自卑心,他自認混的不比讀書人差!

  按下心思不表,程開泰環顧過眾人,開口道:“近來花溪事情不平靜,老夫忝為一裏之長,管的就是不平靜的事情。明日到端午,所以事不宜遲,今日就要把事情速速了斷!”

  隨後他卻先對方逢時說起話,態度極其傲慢無禮,“方家族長不是方知禮那個老匹夫麼?怎不見他來?”

  方逢時忍住氣,答道:“二叔年歲大了,身體欠安,所以今日之行由在下代替。”

  程開泰兩步走到方逢時前,突然飛起一腳,將方逢時踹倒在地上,並厲聲喝道:“昨天你們方家很不安分,是不是想反了?

  服氣也罷,不服也罷,你們方家若是誤了今年徭役,讓老夫不能向官府交差,那老夫也不與你們善罷甘休!到那時候,你們有一個算一個,全部拘到衙門裏打板子示眾!罰得傾家蕩產時,別怪老夫醜話沒說在前頭!”

  圍觀的方家人鼓臊起來,王家人也跟著起哄,但程家人卻開始叫好。昨天剛打過一架,心裏意氣都未消除,這會兒還都帶著情緒。

  程開泰對周邊雜音充耳不聞,又對著人群呵斥道:“誰敢作死,站出來讓老夫看看!”

  方家出的另一個代表正是方應物,他見方逢時倒在地上,連忙上前扶起。

  那方逢時此刻青筋暴起,緊握拳頭正要發難,卻被方應物死死攥住了。在來之前,方應物曾對他有過交待,想至此,方逢時硬生生的忍下了,但一口氣始終回蕩在心胸中出不來。

  程開泰發作完畢,見方家人忍氣吞聲,滿意的笑了笑。這種小民,慣會記吃不記打,就得這般對付。就算他們想動手,自己背後還有不少程家人,怕他們不成?就是到了衙門,自己很多胥吏都熟,情分上也會偏向自己。

  處理完方家,程開泰走到王塾師麵前,卻見王塾師膽怯的向後縮了縮,估計是看到程總甲方才飛腳踢倒方逢時,心裏有了陰影。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5:02 PM

第23章 殺人不用刀(下)

      裏長程開泰很得意於自己的威勢,冷聲對王塾師問道:“你家女兒早嫁到我程家來,就是我程家的人。如今你卻將女兒藏起來,引起鄉親惡鬥,是何道理?”
  
        王塾師要辯解幾句道理,程開泰又揮了揮手,阻止王塾師開口。“今日我也不與你多費口舌講道理,你也不要辯解了。現下隻有兩個現成道理任由你選擇。”

  王塾師隻好小心問道:“願聞其詳。”

  “第一個道理,你留著女兒也可以。但從前開山老弟家迎娶蘭姐兒,是向你付了彩禮的,而如今懷南小哥兒相中了蘭姐兒,又向開山老弟付了彩禮。

  所以,你先將開山老弟的彩禮退還了,再把懷南小哥兒的彩禮賠付了,其後你自然可以留下自己女兒在家裏!我們自然無話可說。”

  王塾師驚道:“哪有兩倍賠償的道理!”

  程開泰翻了翻眼皮,“我不是與你理論來的,我隻是向你說道理,你聽著就好!第二個道理,你把蘭姐兒送回開山老弟家裏,我們也既往不咎,從此舊怨一筆勾銷,日後也不得再胡亂幹涉程家事情!”

  昨天大敗的程家人聽到這裏,感到十分解氣並爭回了麵子,紛紛叫好。但王家人則極其不滿,在一邊叫罵起來,方家人也順勢幫腔。

  王塾師留下女兒,就是為了讓她守節,滿足他這不得誌老童生光耀門楣的心願,並替兒子們博取免掉全家差役等實際利益。但那都是二十年後的事情,守寡要守到旌表至少需要二十年。

  現在要讓他賠付彩禮,則是眼前的利益,王塾師心裏又是十分不情願,更別說被逼著賠兩倍彩禮。

  正當糾結時,程開泰又開罵道:“你這老冬烘,別仗著讀過幾天書,教過幾個學生就拿清高架子。老夫在縣衙也是能找人說得上話,縣衙在花溪的事情都要靠老夫來辦!

  你若惹煩了老夫,老夫就向縣衙遞話去!不說別的,就申請把社學辦在下花溪村程家這邊,那時老夫另行請一個先生來教書,頂了你的差事。你就守著兩畝破地喝西北風去罷!”

  這話殺傷力很大,主要靠束脩過活的王塾師臉色抖了抖,心肝也抖了抖,顫聲道:“既然如此......在下放蘭姐兒回夫家。”

  方應物扶著族叔,冷眼旁觀半晌也未曾發話。這時突然開口問道:“蘭姐兒回到夫家,那嫁娶之事由那邊做主?本家還是夫家?”

  程開泰側頭冷笑道:“小崽子忒是多嘴多舌,滾到一邊去,無論如何總不歸你們方家管!王冬烘,你說說看,該由誰做主?”

  王塾師臉色苦楚的低頭道:“任憑夫家做主,在下沒有二話。”

  程開山和程懷南各遂所願,一個能賣掉守寡兒媳婦得到重重的彩禮,一個能將意中人娶回家裏,心裏都是喜滋滋的。

  程開山上前對程開泰行禮道:“謝過哥哥做主!”

  程懷南也咧著嘴笑個不停,一張不成形狀的醜臉紅光滿麵。眾人看在眼裏,再想想蘭姐兒的標致模樣,心裏不由得齊齊感慨一句“鮮花要插在牛糞上了”。

  此時又聽到方應物不依不饒的強辯道:“你們沒簽下文書,就是沒生效!”

  程懷南也擔心事情再起變故,對程開泰道:“擇日不如撞日,趁著今日定準了,煩請老叔爺做中人,當眾把文書寫一份,同族在此都做個見證。中人之禮另行奉上。”

  “這有何難。”程開泰有心當眾立威,對兒子吩咐道:“你去執筆寫文書,寫好之後為父簽押,再交與兩邊各自簽押,順便叫王冬烘也簽了,省得日後反悔!”

  不多時,程家這邊人都簽好了,輪到王塾師時,卻見他的手顫抖不停,遲遲沒有落筆。

  方應物慢慢走到王塾師旁邊,將那文書拿到自己手裏,仔細看了看,對王塾師笑道:“王先生還是不要簽了,不然犯了事就有你的一份。”

  程開泰沒聽懂方應物的意思,但他不想懂,隻要知道這是搗亂的人便足夠了。當即對方應物喝罵道:“小崽兒滾回家去,不要在這裏添亂!”

  方應物麵對辱罵不以為意,手持文書道:“敢問程總甲,程開山是你族弟,程懷南是你侄孫。那麼程懷南比程開山低了兩輩,王蘭現在還是程開山兒媳,那程懷南其實算是王蘭晚輩?”

  程開泰本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但冷哼一聲答道:“那又如何?雖然算是同族,但彼此都是遠親,並無血緣。何況程懷南與蘭姐兒這一對又是年紀般配,又不是同姓,哪裏用避諱什麼!”

  方應物正色道:“程總甲身為官府差役,莫非不曉得,大明律例中,禁止寡婦嫁給前夫近親和同族!”

  程開泰愣了愣,“有這等說法?”

  方應物歎口氣,“爾等這些無知法盲,如此耳目閉塞!我大明律例寫的明明白白,凡娶同宗無服之親及無親之妻者,各杖一百;若娶緦親之妻及舅甥妻,各杖六十,徒一年......”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方應物又加重了嗓音繼續說道:“若收父祖妾及伯叔母者,斬!”

  方應物一個“斬”字出口,全場驚駭,登時鴉雀無聲。

  對這些山鄉村民而言,包括自詡高人一等的程總甲,殺頭大罪仿佛是很遙遠的事情,怎麼也和他們扯不上關係。沒料到今天卻從方應物嘴裏聽到一個“斬”。

  方應物小哥兒應該不會信口雌黃胡亂編造律例,他是半個讀書人,這方麵東西肯定是比他們這些孤陋寡聞的農民知道的多。老話說得好,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

  他們三個村子封閉在一個山穀裏,彼此之間嫁娶很隨便,沒想著講究那麼多輩分問題。難道就因為程懷南之前應該叫蘭姐兒叔母,現在就該大罪不赦的殺頭了?

  可又不是親叔母,也沒有血緣關係!但是誰又說得準呢?誰又知道這法律認不認這個?

  一片寂靜中,隻聽得方應物幽幽歎道:“法盲真可悲。程家犯下違逆倫常的大罪,居然渾然不知。”

  程開泰率先醒過神來,難怪方應物剛才故意激他們簽文書,就是為了要鐵證!可笑自己還以為這是當眾立威!

  想至此,大失顏麵的程總甲臉色鐵青的咬牙切齒道:“民間違法的事情多了,也不見得官府一個個都管的來。須知民不告官不究,即便如此你又能如何?你這小小人物,知道縣衙門口朝哪邊開麼?”

  “不勞程總甲費心,在下當然知道縣衙大門什麼樣子。前幾天還私下裏見了縣尊大老爺,談論經義蒙他賞識,贈送了我五兩銀子助學,此外還見了些父親同窗,大有所得。”方應物邊說邊從懷中掏出一錠小元寶晃著。

  程開泰是送過稅銀進縣庫的,當即便認出了這個小元寶正是官鑄小銀元寶的樣子,還有一種大的是五十兩。

  此時最主要的當事人程懷南始終頭腦一片空白,卻不經意瞥見方應物手裏的嫁娶文書,猛然打了個激靈。

  剛才他還為簽下這份文書沾沾自喜,為一個知書達理美嬌娘到手而喜不自勝。現在看來,這他娘的簡直就是催命符!要命的玩意!還是主動製造了一把刀子遞給了別人!

  程懷南大吼一聲,衝上前去,就要強行從方應物手裏奪下文書。但方應物早有防備,迅速閃開,躲進了方家人群裏。

  以方逢時為首的方家人圍成一圈,牢牢將方應物護在中間。方逢時趁機振臂高呼:“王家鄉親們今天都看到了,這個程家實在欺人太甚,王先生好歹也是教書育人的體麵人,這都被欺辱到賣女兒了!

  對此我們方家都義憤填膺忍無可忍,難道你們王家人反而無動於衷否?靠人不如靠己!”

  王家人和方家人陡然一起大聲喧嘩起來,聲音比剛才更大了十倍,徹底壓製住了程家人。正所謂理直氣壯也,程家都犯死罪了,程總甲成了從犯大幫凶,還有什麼可牛氣的。

  這回程開泰不敢充耳不聞了,他突然想到一句話——讀書人殺人不用刀。從前他對這句話一直嗤之以鼻,但今天卻實實在在的體會到了!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5:03 PM

第24章 羊入虎口

      
      麵對方家人和王家人的聯合起哄,程開泰自從當裏長以來,從未感受到此刻這樣巨大的壓力。
  
        把柄落到了方家手裏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本來在花溪這塊地麵上,他和縣衙胥吏情麵是最熟的,遇事往往能靠著幾分情麵壓下去,被人抓了把柄不見得會怎麼樣。但這次那方應物卻號稱能直通知縣,一下子就將他的優勢徹底打消了。

  臉色變了又變,程開泰勉強擠出幾分笑容,隔著人群對方應物道:“應物小哥兒,兩家同在花溪岸邊討生活,又何必如此嚇唬人,殺頭的玩笑可不是好開的。”

  方應物一樣露出笑容,回道:“老總甲說的不錯,是這個道理。明日就是端午佳節,還是不要煞風景了,過了端午再了結今日之事如何?”

  程開泰便有所明白,看來方應物似乎也不想就此魚死網破,那事情便可以解決,至少可以緩緩圖之。

  當夜,方知禮老族長家中,方知禮、方逢時、方應物老中青三代人圍著一盞小小的臭油燈。

  燈旁邊則是程家人作繭自縛授人於柄的那封嫁娶文書。若不是三人議事,方知禮肯定舍不得點燈,這太浪費了。

  連經曆了幾次事情,方逢時已經對小字輩方應物簡直奉若神明,急不可待的問道:“秋哥兒,依你之見下麵將如何是好?”

  方應物盯著桌上文書,若有所思,隨口答道:“老話說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窮寇莫追,須防困獸猶鬥、狗急跳牆。”

  “那就這樣輕輕放過,不想法子多從程家賺點好處?”方逢時猶疑道。

  方應物仍舊盯著桌上文書,繼續若有所思,再次隨口答道:“俗語說得好,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斬草不除根,野火吹又生。”

  方逢時聽方應物左一句老話右一句的俗語,十分頭大,苦惱道:“這兩邊怎的還都相反?老話和俗語到底誰更有準頭?怎麼辦對方家好處比較大,秋哥兒你就拿個主意出來罷!”

  方應物心裏歎口氣,想問他的真實主意?他的主意就是拿去賣了幫自己還債!

  如果以上縣衙要挾,把這封文書賣給程總甲,他總該捏著鼻子吃下罷。若是作價三十兩,自己的債務豈不有望還清?

  下花溪村雖然沒比上花溪富到哪裏去,但是以程總甲的能力,在全村湊上三十兩銀子還是有可能的。

  即便湊不齊三十兩,能給個一二十兩也好,差不多就可以還付半數債務,起碼解了燃眉之急,避免某些失去人身自由的悲劇發生。

  本來他是做好了萬一的準備,實在不行就先賣了田地還債,但能不賣還是不要賣的好。在這年頭觀念裏,崽賣爺田不是好兆頭。

  可現在的問題是,這文書是全族的利益所在,雖然過程由自己一手策劃的,但別人肯定不認為這利益是完全屬於他的。

  拿去賣了幫自己還債,這等於是損公肥私貪汙腐敗......從未有此經曆的方應物感到有很大的心理障礙需要跨過。但錯失這個機會,下次還能從哪搞來三十兩?

  不如先試探下眼前這兩位的口風,實在不行一起拉下水分贓?想至此方應物準備再次開口。

  卻見許久不做聲的二叔爺方知禮猛然拍案,責罵方逢時道:“你好不曉事,看不出秋哥兒不想繼續摻乎麼,那還沒完沒了的問個什麼!

  讀書人有讀書人的體麵,讀書人自有讀書人的追求,豈能處處糾纏於俗務而不得脫身,豈能整日和我們這樣的泥腿子做事?

  你看清之相公,什麼時候和我們隨便廝混過!讀書人要做的隻是運籌帷幄,爭取大勢,指引前途,豈能像我們這樣開口談獲利、閉口談好處?

  現在秋哥兒已經幫我們贏了大勢,下麵這些俗事你還煩擾他作甚,自己不會拿主意麼!”

  方逢時恍然大悟,滿臉懊悔的對方應物道:“秋哥兒!是老叔我錯了,不該降了你的品質!縣尊大老爺那樣看重你,你將來肯定要中秀才,注定該清高於上!”

  方應物很是無語,一肚子圖謀分贓的話,全被二叔爺之捧殺的堵了回去。讀書人應該恥於談利,應該恥於俗務,這都是誰灌輸給人民群眾的?

  回到自家,臨睡時回想起二叔爺的話,方應物忽然有所警醒,發現居然還有些道理。

  現在可不是風氣大變的晚明末世,士林傳統習氣雖然開始瓦解,但還沒有徹底墮落崩盤,就連標誌性的人物唐伯虎大概也才剛出生幾年。

  一個過分插手鄉間村裏爭鬥的讀書人,隻怕是得不到什麼好評的,絕非有誌者所為。在士子眼裏,這種事偶一為之也就罷了,經常如此就顯得很俗不可耐,堪稱是錙銖必較的田舍翁。

  不理解的話,可以想象為在超市為哄搶便宜一分錢的促銷雞蛋而大打出手的男男女女們......

  自己還是要抓緊時間,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才是正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句話不是誇張之詞,是一個現實!

  次日是端午,家家戶戶的門上都要插菖蒲和艾草,人人都要飲一杯雄黃酒。

  不過花溪三村並沒有賽龍舟,一是因為花溪水流雖大卻急,水麵雖寬卻淺,溪流中還矗立若幹巨石,實在不是劃龍舟的地方。二是這畢竟是窮山村,造龍舟花費不小。

  方應物一人吃飽全家不愁,自然沒有過節的心思,旁邊叔父家生了嫌隙,也不來喊他。

  於是方應物一邊吟著“讀書須趁早,光陰莫虛擲”,一邊出了村子,向鄰村中花溪村而去。

  他的目的還是去借書。這次他幫王先生保住了女兒,說是再造之恩也不為過,那王先生還不得感恩戴德。想來此時從社學借幾本書,應該不成問題。

  今天過節,社學不上課。方應物到了中花溪,直接尋到王先生家門口,卻先遇到了他家長子王英。

  那王英看見方應物到訪,很是愣了一下,隨即走回院中,叫道:“爹!方家小哥兒來了!”

  方應物跨過大門,又見王先生從屋中出來,立在台階上。他拱了拱手,正要說明來意,卻見那王先生指著自己大喝道:“姓方的小子,你又來做甚!”

  方應物毫無心理準備,莫名愕然,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不是應該歡迎自己嗎?即使不殺雞宰羊,怎麼也得倒履相迎、送倆粽子吃才對。劈頭蓋臉喝斥自己是哪門子道理?

  王塾師毫不留情的繼續叱道:“你為一己之私,卻叫我家與下花溪成了難解開的生死大仇!那程總甲豈是好惹的,隻怕我家以後討不了好!”

  王先生的擔憂自然也有他的道理。雖然這次是方應物將程家修理了一番,但自家女兒也充當了導火索,更是成了紅顏禍水似的矚目人物,隻怕也要成為程家那邊的眼中釘而遷怒。

  那程總甲向來凶橫霸道,以後要是報複起來怎麼受得了?他不知有多少種法子報複自家。而王家這邊的頭人王大戶準備搬到縣城,對村裏的事情隻怕也不怎麼上心,以後尋求庇護更難。

  方應物本來對貪利軟弱的王塾師印象就不太好,明白了他的意思後,更加心生鄙夷,搖頭歎道:“王先生啊王先生,我敬你叫一聲先生,但你可知為何你一輩子也中不了秀才,隻能在家當個老童生?就是缺了兩股氣,誌氣!骨氣!

  別人想要奪走蘭姐兒,稍加威脅,你便逆來順受就去簽那婚書;有人路見不平,你卻嫌棄他多事。

  不去恨那些想要奪走蘭姐兒的人,相反卻埋怨幫助你的人,恕我直言,你不配做蘭姐兒的父親,蘭姐兒在你家真是明珠暗投了。”

  王塾師顯是被方應物幾句直言不諱的話氣的狠了,關鍵是一些心病被方應物戳了個底兒掉。

  他臉上皺紋顫了幾顫,胡須抖了幾抖,眼睛要噴火,瞪著方應物道:“好,好,好!你說我不配,你說她是明珠,那你敢不敢把她帶走?隻要十兩銀子即可!別說你嘴大膽小,隻會說大話,卻不敢真收走這個禍根!”

  真是枉為人師,有這麼嫌棄自己女兒是禍根的麼?方應物大怒,從懷中掏出那個小元寶,扔在地上道:“有什麼不敢,這是五兩銀子!回頭我家中再送你一畝地,一共算作十兩!”

  “成交!”王塾師用力鼓了鼓掌。臉色瞬間轉怒為喜,從三九寒冬化為了春風送暖,又笑眯眯的伸手延請道:“好賢婿,快進屋說話!今後可不要辜負了我家蘭兒,也不要讓大房欺負她,老夫下半生也要看你了!”

  “我...靠!”方應物仿佛遭受了一記重擊,噔噔噔連續倒退三大步,吐出險些被噎在嗓門的一口氣,又一次驚愕無言。自詡聰明才智的他,完全沒跟上這個轉折,這他娘的是怎麼回事?

  在一旁的王英猛然竄過來,飛快地從地上拾起了那錠小元寶揣入懷中,並對方應物使了個得意眼色,口型擺出“定金”兩個字。

  這絕對是早有預謀,就等著自己上門啊。方應物看到父子兩人的行動,隻能哭笑不得的斷定道。自己還真就先羊入了虎口,再中了一次激將計,不然怎會如此痛快的丟出被認定為“定金”的銀子。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5:04 PM

第25章 紅袖添香 晝讀書

      王塾師突然來這麼一出,絕非心血來潮,至少蓄謀了一晚上的。通過觀察,他看得出方應物顯然已非池中物,未來成就必然出類拔萃。
  
        別的不說,隻說他能搭上知縣的門路,就足以令人羨慕了。縣尊大老爺怎麼會平白無故贈送給平民五兩銀子作為助學之資?

  況且有他父親方清之珠玉在前,龍生龍鳳生鳳,方應物怎麼也差不了。所以這時候正是燒冷灶的絕好時機,錯過這艘順風船,下次機會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了。

  王塾師當然知道,讓女兒守節確實可能有大收益,但投資期太長,見效極慢,風險也大。二十年功夫滄海桑田,誰知道中間會有什麼變故?所以讓女兒守節,是在沒有別的辦法的情況下,不得已為之。

  既然出現了方應物這個跡象很明顯的潛力股,而且也不必等待二十年,當然立刻成了優先選項。雖然不太可能把女兒嫁為正房,但去當個有婚契、有身份的正式妾室也可以接受。

  在花溪三村這塊沒什麼出色人物的小天地裏,與其給那些村民當正室,還不如給方應物這樣前途無量的人物當妾。

  更何況,方應物利用自己的家事挑起了這麼大的糾紛,讓自家成了程家的眼中釘,讓蘭姐兒成了燙手山芋般的焦點。所以他方應物必須負責到底,他不接蘭姐兒這個燙手山芋誰接?

  卻說在王家院子中,恍惚之間,方應物半推半就的被拉到了端午節的午飯席麵上,並且被強迫按到了首席。直到坐下時,方應物才記起來,好像本地有個傳統,女婿首次登門是要坐首席的。

  這又落了一項口實啊,方應物想道。以他的性格,知道自己中了計,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惱羞成怒,但此刻他卻生不起氣來,隻能苦笑以對。

  自己之所以衝動,都是因為心裏那股異樣情緒作祟!而這股情緒,一定是來自於從前那個方應物,否則自己怎麼會如此容易就上了圈套!

  當然,也不排除“滿腹經綸”、身材極好、相貌又不差的蘭姐兒確實對他有點吸引力的緣故。在這個女權不彰的年代,有時候作為男人是挺幸福的......

  席麵設在院中豆棚下,王先生和他三個兒子都上席了,其他女眷負責煮飯上菜,但蘭姐兒卻不知躲在哪間屋子中始終未露麵。

  不過又想起剛才說要賣田換人的大話,方應物有些後悔。這年頭就看重土地,不到萬不得已,賣什麼也不會賣地,崽賣爺田這種話可不是好話。再想起如今家徒四壁的窘迫樣子,能不能多養得起人,還是兩說。

  他苦惱的對王塾師道:“其實方才在下衝動了,在下手頭隻有這點銀子,斷斷不夠十兩。至於家裏幾畝薄田,皆乃父親所有,在下聲言賣田實屬虛妄,不可當真。另外家裏還欠著三十兩債,所以.....”

  王塾師笑道:“無妨,今日隻算是訂下名分之約,不立即履行也可。等到你出得起價時,再正式納了蘭姐兒也不遲。”

  方應物聽到這些話很不舒服,這是用期貨吊著他麼?什麼叫等到他出得起價?以他現狀和將來出路,出得起價必須是考中秀才以後的事情了,那時候這王塾師怎麼也不虧。

  又想起了王塾師為了王大戶一點好處便將自己拒之門外、上不了社學的事情,忍不住又冷笑道:“好精明的算計!在下成了事,約定也就成了,在下成不了事,約定也就不成了,王先生你怎麼也折不了本。你這樣把女兒視為貨物待價而沽,未免太自私貪利了罷,不虧心否?”

  王塾師歎道:“我年輕時和你的想法一樣,結果如何?一事無成,一家幾口人窮的要餓死,僥幸接了社學塾師差事,才吃得起飯。

  你父親是稟膳生員,開銷有官府支應,而你自己錢糧賦役全免,家裏隻要有點田,怎麼也能比別人更輕鬆地活下去,自然可以清高。但我們不一樣,清高不起來,清高是要餓死人的。”

  方應物望著滿桌子花樣翻新野菜而不見油葷的“端午盛宴”,默然片刻。

  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在這為了生存掙紮的窮山村裏,自私貪利等習性,未必就是不道德,隻是生存的本能而已。過分計較這些是庸人自擾,和這些人打交道不能有太苛刻的要求啊。

  拋開那些雜念,方應物又道:“在下到此,原本是為借書而來,還請王先生通融一二。”

  “社學之中,書本也不多,經常上課要用。若你需要看哪一冊,那就叫蘭姐兒每日給你送去,傍晚再取回來,這樣如何?”

  方應物迫不及待道:“這樣也好!明天就將論語一冊送來!”

  桌上有酒,不過和白開水差不多,醉不了人。一直喝到下午,方應物隻是略感上頭,身子輕了幾兩而已。

  臨近傍晚,他告辭而去。不過直到最後,也沒見到王蘭露麵,這可以理解,女人家遇到這種事,總要擺擺姿態。

  王塾師和長子王英立在村口目送方應物遠去,王英忍不住問道:“這兩日人人傳言,秋哥兒是比程總甲厲害十倍的人物。父親和秋哥兒打交道遊刃有餘,怎的在程總甲麵前如此窩囊。”

  王塾師也很無奈,“為父和秋哥兒這樣的讀書人打交道,摸得準脈絡,能講得起理。和程總甲這種粗人打交道,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被他一力降十會,無能為力得很。”

  王英嘟囔道:“秋哥兒也是讀書人,就能降服得了程總甲這個惡人,父親還是不如秋哥兒厲害。將妹妹給了他,也算所托得人。”

  人逢喜事精神爽,方應物回到家中,在門口看到手提木桶正要打水的叔父,突然覺得順眼許多,微笑的對著叔父點點頭,打了一聲招呼。

  “噗通!”叔父方清田見這最近表現很猛烈的侄子慈眉善目招呼他,不禁手一哆嗦,木桶直接掉進了井中。

  五月正是讀書天,到了次日,渴望讀書的方應物又一次從春夢中早早醒來,站在院中翹首以待。終於在辰時看到蘭姐兒的身影出現在院首,遠處還有幾個鄉親好奇的觀望。

  雖然山鄉僻野沒那麼講究男女之大防,但蘭姐兒這敏感人物卻在這敏感時候來找方應物,已經讓鄉親們覺察到什麼意味了。特別是蘭姐兒已經脫去了白孝服,換上了淺藍碎花粗布衣裙,而且臉紅紅的,怎麼看也是別有內情!

  方應物擔心蘭姐兒被嚇跑,連忙上前將她引入屋裏說話。“此處沒有旁人,蘭姐兒說句實話,你這心裏,究竟願意不願意從了我?”

  因為不是明媒正娶,所以方應物隻能問“從了我”而不是“嫁給我”。也許是大男子主義作祟,他很想知道蘭姐兒怎麼回答。

  王蘭低聲道:“奴家也是讀過書的,自然曉得父母之命,不敢不從。”

  這個回答看似普通平常,但讓方應物哈哈大笑。

  方應物當然不指望她這樣臉皮有點嫩又“讀書知理”的良家女子說出什麼沒羞沒臊的話,但隻要從她口中能聽出一絲“我願意”的意思,那便足矣!

  隨後他便道:“既來之則安之,來來回回累壞了你就不好了。所以你不要走了,留下陪我讀書罷!若將來讀不出什麼成就,隻怕你那父親又要反悔!”

  父親不是這般交待的,隻是說讓自己送書......王蘭小聲問道:“要奴家怎麼陪著你?到了傍晚肯定要回家的。”

  從她嘴裏聽到“陪”這個字眼,不知怎的,方應物發現自己有點蠢蠢欲動了,連忙深吸幾口氣,把心裏的激情壓下去。光天化日之下,附近又有人,不能太禽獸,還是讀書罷!五月正是讀書天,少年莫負好時光。

  “陪著就是這樣陪著唄。”方應物拿起蘭姐兒帶來的一冊論語,又走出了窄小的房屋,在通敞的院中搖頭晃腦誦讀起來:“卷一,學而第一。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讀了幾遍,漸漸地腦中就出現了過去的一些學習印象,說是複習確實成複習了。

  方應物便放了心,不是讓自己真的從無到有學一遍就好,那樣三四個月時間絕對不夠用,自己又沒有獲得“過目不忘”的天賦。

  可是他又發現了新問題,隻記起幾句原文對考試不頂用。八股文世界裏,原文隻能是題目,想寫文章還要學習經義注解。那王先生真是疙瘩腦袋,自己要看論語他就隻送論語一冊麼?不知道主動附送經義注解?

  方應物不禁暗暗揣測,也許是一輩子老童生的王先生所學不精,所以在社學上課離不了經義注解,必須時時帶在身邊充當教學參考照著念?

  旁邊蘭姐兒見方應物停了下來,心有所悟的微微一笑,主動開口背誦起朱子論語集注:“此為書之首篇,故所記多務本之意,乃入道之門、積德之基、學者之先務也。學之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後,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複其初也。習,鳥數飛也。學之不已,如鳥數飛也。說,喜意也。既學而又時時習之,則所學者熟,而中心喜說,其進自不能已矣。”

  方應物大喜,他險些忘了,眼前這位不就是一個現成的活書櫥麼!紅袖添香夜讀書,乃是讀書人最追求的風雅。雖然眼下隻能晝讀書,但也很不錯了。

  追求是追求,但真有幾個讀書人能找到這樣的紅袖?君不見,能認識幾個字的都被當才女追捧,能通篇誦讀經義的實在是鳳毛麟角。

  方應物心中湧起淡淡的得意,這樣的奇女子若不是生在封閉的山村中不為人知,那必定要被附庸風雅的文人士子當奇珍異寶哄搶,自己哪還有什麼機會。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5:04 PM

第26章 討債人上門

      自從穿越以來,方應物正式讀書的第一天不知不覺過去了。一男一女在一起讀書,效率也許會很高,也許會很低,但方應物覺得今天成果不錯,至少超出了自己的預計。
  
        陪讀的女人收起書冊,道了一聲告辭,回家去了。第二天,她又如約而至,帶來的還是論語一冊,並繼續在適當地時候為方應物背誦朱子論語集注。

  方應物也很享受這種學習方式,但今天正在溫習時,卻聽到了一個消息,稍微打斷了一下他的讀書進程。

  他那族叔方逢時幹了一件算得上驚天動地的事情——在端午節當日,縣尊在縣城南門外青溪邊上與民同樂,觀看龍舟大賽時,方逢時突然闖到縣尊駕前,當麵告狀。

  方逢時告的不是別人,正是雄霸花溪十幾年的裏長程開泰。告的主要罪名有悖逆倫常強迫婚嫁、徭役不均欺壓百姓、橫行無忌毆傷村民等等八條,並向縣尊呈上了有程開泰簽押的婚嫁文書等證據。

  方應物聽到上麵這些消息,驚訝之餘也不得不感歎一聲,人民群眾是具有創造力的,潛力被引導和挖掘出來後不可小視。

  方逢時的行為看似膽大,其實抓住了三個要點。第一,抓住了縣尊出衙時機,得以當麵告狀,省去了中間環節。不然按照正常程序,向衙門裏遞進狀子後,在胥吏中過手時很容易出問題,不知有多少貓膩發生在這些環節。

  第二,抓住了縣尊與民同樂時機。此時端午龍舟盛會,本縣很多士紳在場,縣尊就是擺樣子也得擺出與民做主的姿態,不會直接打回去。

  第三,程開泰這樣的裏長怎麼說也是為官府做事的,被告刁狀很常見,所以需要一定的維護力度,縣尊不可能不考慮到這點。如果隻告一條罪名或許會被認為是告刁狀的刁民。

  但方逢時這次擺出八條罪名集中上告,又拿出了一點確鑿證據,那麼看在縣尊眼裏就不是那種無事生非的刁民了,須得認真對待。

  方應物原本以為方逢時他們拿著證據會與程開泰妥協,真沒想到他們居然把程開泰往死裏整,倒是小瞧了他們的狠勁。不過這一切暫時跟自己沒有關係了,還是繼續讀書罷。

  又過了幾天,方應物聽到消息說縣尊免掉了程開泰裏長差役,並發配程開泰、程開山、程懷南等人到鹽場為苦役三年。

  隨後縣尊迅速任用方逢時承擔裏長差役,大概是收夏稅的時候到了,裏長差役不可空缺。

  五月十五日是夏稅開征時間,夏稅的標準還是以米糧為統計單位,但形式上可以按官方比例折絹、折絲、折麥。不過這幾個月一直是糧食緊缺時候,所以很少有用春麥繳稅,一般都是繳納生絲,也有用絹匹的。

  占稅收大頭的秋糧由糧長負責收繳,但夏稅由裏長負責。所以新上任裏長方逢時的首要任務就是收繳花溪三村的絲絹稅額,並解送到縣庫,當然順帶有耗羨銀若幹。*

  開始忙碌之前,新任方總甲到方應物院子裏坐了坐,打算與方應物商議施政方針政策。方總甲的政見主要有兩點——

  “今年正稅之外的損耗羨餘銀子,全部由下花溪程家負責!叫他們補償多年來我們方家的損失!”

  “前總甲的三家輪換徭役主意不錯,為叔也可以效仿,但要換換形式。今年是輪換第一年,那就從程家輪起,徭役全部先攤派給下花溪程家承擔!”

  方應物當然看得出,這就是赤裸裸的報複,似乎和程開泰的行為沒什麼本質區別。不過屁股決定腦袋,他吃飽撐著才去反對方逢時的做法。

  新總甲見方應物確實沒心思在這些上麵,便曖昧的看了眼樹蔭底下的蘭姐兒,知趣的拍拍土要走。

  方應物想起什麼,連忙又叫住他,吩咐了幾句。方逢時拍拍胸脯,一口答應下來,然後才離開了。

  日子在讀書中一天天過去。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方應物覺得自己漸漸已經進入了這種狀態。

  一切都是為了考試!就連美色當前他都能克製住,過著禽獸不如的日子,但有些事情注定避免不了。

  這日有七八個不速之客出現在院子外麵,隔著籬笆叫道:“方應物在不在這裏!”

  方應物扭頭看了幾眼,都是陌生人,卻不知是從哪裏來的,看樣子倒像是遊蕩於街市的無賴惡棍。但可以肯定,他們這幾個村子中絕沒有這樣的人。

  那為首的盯了幾眼方應物,叫囂道:“看歲數大概你就是方小哥兒?你欠了別人三十兩銀子,今日到期,想好怎麼還債了麼!”

  原來是討債人,方應物突然明白了,這幾個人明顯就是縣城裏白梅姑娘指使來搗亂的。

  這年頭就有這種人,平素遊手好閑,專一負責上門討債、撒潑打賴,攪得欠債人家不能安寧。更嚴重的是,還慣會糾集團夥在欠債人家裏亂打亂搶,迫人典當家產甚至賣身還債。好似他上輩子印象裏的討債公司。

  果然,便見這幾個人站在院門口那裏,開始破口大罵起來。如果猜得不錯,這是他們的第一板斧,方應物想道。

  “欠債還錢,天公地道,你這小賊才,莫非想當個圖賴鬼不成!”

  “看你人模狗樣的,卻也是個皮囊貨,勸你把自己賣個好價錢還債!”

  “別是和小娘子鬼混逍遙忘了債務罷!爺爺們能替你逍遙,可替不了你還債!”

  從縣裏來的無賴們一邊汙言穢語的大罵,同時還在猛烈的踢打籬笆。沒幾下子,籬笆搖搖晃晃倒塌了一截,露出缺口,七八個無賴想要闖進來的話,算是暢通無阻了。

  方應物倒沒什麼,猶自鎮靜,蘭姐兒卻嚇得花容失色,連連倒退。

  正當此時,卻見數十村民聚了過來,一個個手持各式農具,神情不善。上花溪村子不大,這群無賴在方應物這裏鬧出如此大的動靜,早就驚動了全村人。

  最近經過群毆衙役和與程家械鬥兩場戰役,上花溪村民不但提高了凝聚力,還大大鍛煉了膽量。這次看到深受追捧的小相公方應物遭了難處,便自發自覺的來幫忙。

  那為首的無賴見狀喝道:“爺爺我在縣衙裏做牙子的!今天是替人來討債,欠債還錢,上了公堂也是這個理!不相幹的人不要搗亂!”

  新裏長方逢時正意氣風發時候,他哪管得許多?幾個無賴也到方家地麵上囂張,簡直不把他放眼裏!更何況小相公早有過吩咐,一直防備著這種惡意討債的事情。便大喝一聲:“鄉親們打!打完了扔出村去。”

  七八個無賴雖然人數不少,又叫囂的厲害,凶神惡煞的頗能嚇唬老實人。但在聚集起來的上花溪村民眼裏,再橫能橫的過譚公道?

  從縣城來的無賴們當即像是被戳破了氣的皮球,被打的隻能抱頭鼠竄卻無處可逃。三十多個圍住七八個,足夠讓他們跑不掉了。

  不多時,七八個無賴都滾在地上眼看有進氣沒出氣了。方總甲嚇了一跳,擔心真出人命,連忙叫了停。同時指揮村民將這幾人都丟到了村外的路邊上,讓他們緩過氣後自行滾蛋。

  這事還不算完啊,方應物歎口氣。那白梅姑娘心胸狹窄,對父親恨意滔天,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今天這出惡意騷擾,說不定隻是個開場而已。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5:05 PM

第27章 3年之約

      王蘭看著那七八個無賴被鄉親們抬走,心有餘悸的問方應物:“這債主來勢洶洶,不是善類,可如何是好?”
  
        方應物無奈道:“還能有什麼法子,賴賬而已。”

  王蘭聞言愣了愣,沒想到方應物如此坦白,忍不住提醒道:“你若要讀書上進,須得考慮名聲,賴賬的名聲傳出去不甚好聽。”

  方應物笑了笑,暗道這蘭姐兒雖然讀書多,倒是不迂腐,不然肯定是說“圖賴絕非君子所為”,而不是“須得考慮名聲”,頗有點實用主義的味道。

  便答道:“你誤會了,也不是說賴掉這筆債務,隻是拖一拖,別讓此事在當前要緊時候添亂子。再說人心險惡,這明顯是不懷好意的惡意討債,為的就是斷掉我前程,對此不能太厚道。”

  次日清晨,蘭姐兒還沒到,方應物卻看到王大戶家小娘子娉婷身影徘徊在門外。經過上次被銀子砸事件後,方應物對她的看法改觀不少。

  王小娘子也望見了方應物從房中出來,傾訴道:“奴家明日就要離開花溪了。”

  方應物感到她今天有點不同尋常,變得溫柔許多。點點頭道:“我聽說過,你們家終於要搬去縣城了嗎?”

  “不,不是縣城,是去杭州府。父親與族叔合夥,準備去杭州府做生意,我隨著父親走。”

  方應物很意外,這坊間傳言有誤啊。村裏一直說王大戶近日要離開花溪,隻想像得到他要搬去縣城居住,倒是沒料到他打算去杭州經商,一下子就要去那麼遠的地方了。

  與王德王大戶合夥的這個人,應該是那位曾經想拉自己入夥的王魁罷,難道就是王魁鼓動了王大戶經商?

  他又想道,王大戶將自己這筆債務轉移出去變現,倒不見得是故意修理自己,也可能是臨走前清理不良資產的意思。畢竟要去做生意,當然本錢多多益善。

  看來今天王大小姐找自己為的是告別,方應物拱拱手,祝福道:“沿青溪而下,三百裏處即是杭州,青山隱隱,水路迢迢,預祝貴府一帆風順。”

  王小娘子眼眸閃了閃,“你不想說些其他的什麼嗎?我懇求過父親,你隻要願意隨著我們走,到了外地也不用擔心被鄉裏人瞧不起;所有債務他都替你還了,不會再有人向你逼債。”

  方應物知道王小娘子是好意,可他萬萬不能答應。一是自己終究不可能入贅別人家特別是未來的商家,二是自己功名全無家徒四壁,這點分量如何能承受得住好意?

  方應物長歎一口氣道:“你父親肯答應你這些,是因為他知道我不會答應啊。”

  王小娘子幾乎要哭出來,“奴家對你這麼好,你是鐵石心腸麼?難道奴家不值得你半點留戀麼?你就不能從著一次麼?”

  方應物苦惱無語,她這十幾歲小姑娘心態很不正確啊,對愛情也太盲目了。這根本不是你一頭熱投入就能成的,也隻有不愁生活的大戶人家才會產出這種單純女子罷。

  心理年齡至少二十五的方應物不得不扮演心理導師角色,苦口婆心的勸道:“情竇初開的初戀最甜美的,但初戀是最不成熟的,也是不可靠的,須知嬌花最不經風雨。人的一生一世還很漫長......”

  王小娘子沒有聽完便忍不住叱道:“胡說八道!這是什麼歪理邪說?做人難道不該用情不移,堅如金石?動輒移情別戀不是好女兒所為!”

  這...這...方應物愣住了。她說的對嗎?她的錯嗎?

  相互對照之下,方應物突然覺的自己品格太庸俗了,思想太不純粹了,心靈摻進了太多的雜物,遠遠不如她純淨美麗。

  不知為何,方應物很為這些發現惱火,隨口發泄道:“你總是這樣無法溝通,就算能得到我的身體,也得不到我的心!”

  王小娘子見自己把方應物說得鬱悶,這可是很難得的,不禁產生了小小得意,一時間忘了離別愁緒,繼續嗆聲道:“可你的心就在你身體裏!”

  這一句話又把方應物噎住了,他不得不搬出了終極大殺器,萬分誠懇地說:“其實,我一直當你是妹妹。”

  王小娘子更加得意的說:“你說什麼糊塗話兒?仔細論起日子,奴家比你還大半個月!”

  慘敗!徹底慘敗!徹頭徹尾的慘敗!方應物坐在樹蔭底下石凳上,連喘幾口氣,無言以對。

  王小娘子坐在石凳另一頭,抬頭仰望著亭亭如華蓋的樹冠,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其實奴家明白你的心思,你覺得奴家年紀太小不懂事。那奴家會等你三年,三年後奴家年紀就不小了,到那時...”

  方應物覺得心底被什麼東西觸動了,冒出酸酸澀澀的滋味。他不忍心再對眼前人說一個“不”字,點頭道:“好!我與你約定三年,三年之內我也不娶。”

  目送王小娘子在老家人的陪伴下,一步三回首的離開上花溪村,方應物手握她“遺忘”在石凳上的錦帕,他仿佛感到眼睛進了灰塵,真想低頭抹一抹。卻又看見,錦帕上繡著兩個彩字是“王瑜”。

  我怎麼也跟著幼稚起來了,方應物苦笑著罵了自己一句,沒想到今天不經意之間重新體驗了一次少年情懷。

  三年啊三年,今年是鄉試之年,三年一個輪回,所以三年後的成化十六年正好是鄉試之年。如果能按照計劃考中秀才,又通過本縣科試,那麼他三年後就該去杭州府參加浙江鄉試了。

  過了一會兒蘭姐兒也從中花溪村過來,見方應物握著錦帕發呆,便問道:“方才路上遇到瑜姐兒,是從你這裏走的麼?”

  方應物如實答道:“是啊,訂下了三年之約,三年之內我不娶,她不嫁。”

  “瑜姐兒是個好女子。”王蘭心中百感交集,隻能化作這一句。

  方應物將錦帕塞進懷中,又從她手裏接過書冊,順便摸了一把她的滑嫩手背,嘴裏戲言:“你不比她差。再說約定是我不娶,又不是不納妾,你大可放心。”

  這日又是讀書到傍晚,王蘭收拾了一下,便回家去了。方應物將她送到村口,卻望見方逢時帶著一位差役匆匆趕來。

  到了身前,方逢時急急忙忙說:“小相公,這位差爺是從縣裏來的,道是縣衙裏收了個狀子,告你欠債不還並毆打討債人。後日是縣尊大老爺坐堂審案日子,傳你上堂去。”

  方應物忽然醒悟到,那些無賴上門騷擾肯定也是故意為之,八成就是等著被打,然後告狀便可以加一條毆打討債人的罪名。

  不過管它如何,自己早有準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搞定了這件事情,就可以徹底心無旁騖的準備縣試了。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5:05 PM

第28章 別自作多情了

      在國朝,告狀和審案也是按照一定程序進行的,絕非那麼任意隨便。每月三六九是放告牌的日子,隻有這個時間才能遞狀子,人命和強盜等重罪除外。上次方應物扭送譚公道見官,也是因為涉及到衙役才特事特辦,當堂受理。
  
       遞進了狀子還要經過核查,準了狀子後才算進入審案程序,並在衙門外八字牆上公示,同時派出衙役持票通知被告上公堂時間。

  例如眼下方應物就被傳喚了,因為白梅姑娘狀告他賴債和傷人兩項,後天要到縣衙大堂聽審。

  縣衙都是大清早開始運轉,而方應物並不住在縣城裏,所以當天出發肯定來不及,需要提前一天到縣城。

  這日,方應物又去了上次來縣城時投宿過的西廟,與他同行的還有裏長方逢時和塾師王先生。三人掏十幾文錢住了一夜,次日清早啃了幾口幹糧,喝了幾口井水,便去了縣衙儀門外等候。

  淳安縣在政治劃分中屬於事簡的小縣,案子並不多,但與方應物同日受審的案子有兩三起。聽說有些事繁的地方,一到審案日期,大堂前滿院子都是原告和被告等候,地方官疲於應付、苦不堪言。

  不過此時院子中仍然有些閑人探頭探腦,都是通過各種門路混進來的。因為八字牆公示上寫的明明白白,今天將審理和本縣頭牌名妓白梅有關的案子,所以有些閑人來看熱鬧了,說不定還能近距離欣賞白美人風姿。

  “別做夢了!”有熟悉情況的人對這種想法嗤之以鼻,“白姑娘雖然不是良家女子,但也不便眾目睽睽下在公堂上拋頭露麵,肯定是找人代勞。”

  這話沒錯,在審案時,相關女子可以讓親近之人代替上堂,不必自己拋頭露麵。不過話音未落,卻見前頭大門處一陣驚動。有個年輕女子帶著麵紗,在旁邊老婦人的扶持下娉娉嫋嫋出現在人前。

  “白梅姑娘居然親自到了?”先前說話那人目瞪口呆,這可不同尋常。

  白梅進了院中,左顧右盼,很快就發現了站在階下的方應物一行人。她主動走上去,對方應物道:“方小哥兒,奴家上次險些被你唬住。後來打聽過,你隻不過是寫了首詩詞,一時中了縣尊大老爺心意,故而見了見你,其餘再無幹係。這回證據確鑿,打官司你輸定了,不知道還有誰能救得了你。”

  雖然隔著麵紗,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方應物可以想象到她的得意。不過這無所謂,方應物不動聲色的答道:“今天公堂之事,其實與你沒什麼關係,不要自作多情了。”

  白梅姑娘想破腦子也沒想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與她無關?但她能感受到方應物並沒有將她放在眼裏的德性,與他父親方清之簡直如出一轍。

  她再次被深深的刺痛了,默念幾句“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冷聲一聲站到了階下另一側。

  隻聽得堂上皂隸大喝一聲:“白梅狀告方應物一案,傳原告被告上前!”

  白梅和方應物各從一側拾階上了月台,跪在石板上。又讓方應物一陣不適應,不得功名,終是螻蟻啊。

  汪知縣習慣性的猛一拍驚堂木,喝問道:“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奴家白梅,係本案原告。”

  “小民方應物,承老父母傳喚到此。”

  核準了兩人身份,汪知縣又問道:“方應物!白梅告你欠債三十兩和毆傷討債人兩項,你可招認?”

  白梅側頭偷覷方應物,看此人還如何狡辯!卻聽見方應物對知縣稟告道:“小民父親曾欠下鄰村王德三十兩銀子債務,後聽此項債務被轉給縣城白梅,於本月到期,故而應當屬實。至於毆傷討債人之事,實屬討債人行跡惡劣,同村鄉親出於義憤,並非蓄意滋事賴債。”

  白姑娘沒有想到,方應物完全沒有辯解,居然痛痛快快的全部承認了。據她打聽來的請報分析,方應物絕對有能力巧舌如簧,不會這樣誠實。

  汪知縣繼續審問道:“既然欠債為實,那你為何至今拖延,以致被債主告上公堂?須知世間也有父債子還的道理!”

  方應物陳情道:“小民母親早亡,父親遊學在外兩年不歸,平時隻知埋頭讀書,又不善經營,如今家徒四壁孤苦一人,實在無錢還債,還望老父母明察。”

  汪知縣又轉頭問道:“他家實情如此,白梅你看如何?”

  白梅叩首道:“好教大老爺知曉,方應物父子名下有田地三畝,可抵價十五兩。此外所欠十五兩,請方應物以身抵債,罰在奴家院中做滿三年,如此便可兩清。”

  方應物暗想,果然最毒不過婦人心,這樣壞人前程和殺人也沒什麼區別了。

  汪知縣撫須不語,片刻後對方應物道:“如此認罰,也是個了結債務的法子,你可願意?”

  方應物神情激動的叫道:“老父母明鏡高懸,小民雖然年幼,但也知道讀書上進,學習聖賢道理,立誌要應考今年縣試!賣田可以接受,但豈願自甘下賤為他人奴仆?如此沉淪,終生再無上進之望!小民隻有這番苦衷,求老父母體諒,不要絕了小民讀書求知之心!”

  白梅隱隱感到有些不妥,但卻想不出門道,不明白方應物心意在何處,莫非就是為了裝可憐求同情?但欠債鐵證如山,知縣也不能當場抹掉。

  汪知縣臉色稍緩,和顏悅色道:“方應物!若照你自述,原來也是知曉奮發的有誌之人,敢讓鄰裏擔保為證麼?”

  方應物答道:“吾鄉裏長和社學蒙師看我年幼,均陪同前來。此刻正在堂下,老父母召來一問便知。”

  汪知縣便吩咐皂隸,將方逢時和王塾師叫上前來。

  隻聽得他二人,一個擔保說“方應物為人良善,怎奈家貧,隻會讀書不會營生,絕無故意逃債圖賴之心”;

  一個懇求道“方應物在社學裏勤學好問,讀書習字孜孜不倦,至今有所小成,正是雛鷹展翅之時。如若因為父債被迫去做人奴婢,情實可惜,萬望縣尊憐惜”。

  汪知縣歎口氣,“誌士多起於寒微之家,方應物小小年紀,便知潛心於聖賢學問,不為外物所迷惑心神,難能可貴......”

  白梅姑娘聽縣尊的口氣不對勁,很像是要袒護方應物,連忙稟告道:“大老爺在上,奴家也聽過一句話,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何況欠債還錢天公地道,與方應物品行有何幹係?況且裏長乃其鄉親,塾師乃其先生,此二人證其品行,豈可輕信。”

  對原告的這些話,汪知縣沒有直接表態,隻對方應物道:“鄰裏證言確實不能輕信,如此本官便考上一考,看你是否真有才學。”

  “請老父母出題。”方應物恭敬的答道。

  汪知縣稍加思索,“既然說起你讀書之事,那便以讀書為題,賦詩一首,有舊作呈上也可。”

  過了一會兒,方應物答道:“小民居於山間水邊,家貧無書,常夢見書樓一座,便曾以詩記之。”

  隨即吟道:“人生何謂富,山水繞吾廬。人生何謂貴,閉戶讀我書。夢構讀書樓,樓與山水俱。藏書數千卷,任君畋且漁。山水契動靜,讀書友軒虞。眺望連近遠,吟誦俱恬愉。此身置太古,此心遊太虛。回視塵世間,富貴吾土苴。”

  汪知縣撫掌歎道:“詩意不俗,有安貧樂道,也有出塵之意,果然是在讀書上用心了。”

  “大老爺在上,奴家......”白梅急切的又要開口。

  “砰!”汪知縣拍了驚堂木,阻止了白梅說話,“堂下肅靜,聽本官道來!昔年太祖高皇帝有諭:世有賢才,國之寶也,古之聖王,恒汲汲於求賢;舉賢任才,立國之本,雖有至聖之君,猶以用人為重。

  是以朝廷特重人才,既然本官奉皇恩牧守地方,當以興人才為己任,斷不能忍有遺珠之憾!”

  隨後,汪知縣口述,旁邊小吏筆記,迅速出了判詞:“天大地大讀書最大,考試乃國家掄才之典,又關係人之前程,絕不可輕廢。於今縣試府試在即,明春道試亦不遠。朝廷向來愛惜人才,本官亦不惜為此破格,特許學童方應物債務日期順延,如若學業先有成,豈不成人之美哉?

  故判:考試結尾之前,嚴禁債主以催逼之事幹擾學童考試。縣內其餘學童及生員亦可援引此例,今後有誌於舉業者,若本科考試之前三月內有欠債,考試結尾之前可暫緩償還債務,不必另行赴衙申訴。”

  汪縣尊這個公然偏袒欠債人的判決,大大出於所有在場人的預料,堂上堂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但眾人細想後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因為律法不外乎人情!國朝判案依據不僅僅隻有律例,也可以依據道德,最極端的做法便是著名的“春秋決獄”,用經義來斷案。

  在此案例中,汪縣尊先搬出了太祖皇帝聖訓,又從愛惜人才、助人前程角度判決債務延緩,那再合適不過,妥妥的照顧到了人情。

  不管怎麼說,給窮山村小少年一次專心考試上進的機會,是慈悲心大善事。而且汪縣尊甚至借此機會舉一反三,把這項條令擴展到所有讀書人身上,更是極有意義。

  賦予讀書人考試前三個月內不用還債的權利,讓他們得以專心準備考試,若成為了常例,可謂是鼓勵人心向學、教化地方的一大善政!很值得頌揚!

  “老父母英明,小民感激涕零,本縣寒門學子亦受益良多,實乃吾輩之青天也!”方應物迅速高聲叫道,很是應景。別說眼下惟有讀書高的大明朝,就是五百年後,到了高考時不也是一堆堆的特事特辦例子。

  白梅呆呆的跪在地上,這個判決,太出乎意料。一是沒有料到知縣如此偏袒方應物,自己一丁半點的好處也沒得到;二是以她的小女人見識,一時也真想不明白這個判決的關竅在哪裏。

  她突然記起上堂之前,方應物說過的話——今日之事其實與你沒什麼關係,別自作多情了。

  難道方應物和汪知縣自始至終都在演雙簧,而她無論如何,也注定影響不到這個結局?

  所以表麵上她是積極推動這場官司的主要參與者,其實隻能算看客,因而才被方應物諷刺為“別自作多情了”。

  難道自己主動生事,隻是為了讓他們兩個在自己麵前演雙簧?想至此白姑娘隱隱有所悟,汪知縣和方應物根本不是演給她看的,她連看客都算不上!

  難怪這兩人一個假惺惺的說自己刻苦用功,一個假惺惺的褒獎對方是人才,還當堂出題考驗勞什子詩文,一切都是為了最後結局的墊場!兩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隻有自己還傻乎乎的在中間當背景小醜。

  她久曆歡場,自詡拿喬拿樣演技出眾,可是今天在這二位麵前慘敗了。

  方應物哪裏管得了白梅怎麼想,判決出來後他心中一直暗笑不已。今天這場官司,他和汪知縣各取所需,真是雙贏。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5:06 PM

第29章 老童生的秘密

      今天淳安縣公堂上這場大戲,雖然投入成本很低,但效果相當的好,可謂是小成本大票房的典範。
  
        這場戲碼,也是方應物上次與汪縣尊見麵時,主動獻上的策劃之一。沒有實打實的真東西,汪縣尊憑什麼承諾在縣試中給方應物照顧?

  所以方應物在家中埋頭讀書,很少為自己的債務發過愁,後手就在這裏。原本是預備在王大戶撕破臉逼債時上演,卻沒想到陰錯陽差之下,白梅姑娘自己跑出來當背景了。

  汪縣尊從中得到了名望,為自己的名宦之路打開了一個契機。其實所謂名望,就是讀書人嘴裏的口碑而已。這次他幫方應物解了圍,至少愛惜人才、重視教育帽子是帶上了。

  而且借著這起小熱點事件推出減緩寒門學子債務的政令,肯定深得全縣讀書人的稱讚。窮學生就不說了,就是家境不錯的讀書人對此事也得道一聲“縣尊仁義!”

  要知道,淳安縣雖然是錢糧小縣人口小縣,但卻是科舉大縣,讀書人從人數到分量都不輕。能博得眾**讚一次,很不容易。

  另一個主角方應物自然也得到了很多。首先解決了迫在眉睫的債務危機,至少可以延緩到明年道試了,如果到時候被取中為縣學生員秀才,有了功名和政治地位,那還用擔心會被抓去當奴仆麼?

  其次,公堂上當眾接受知縣考察,做了首不錯的詩,也算打出了些許名氣,在全縣人民心目中樹立起了雖然家貧卻年幼向上、苦學不輟的優良學子形象。也可以說,他被汪知縣當先進典型樹立起來了。

  縣尊要表現出獎掖人才、教化風氣的政績,那就需要有足夠典型的對象讓他操作和落實,而眼下便是讓方應物充當這個典型。

  對秋哥兒而言這可是大好事,有了這個光環,接下來很多事情便可以順理成章。比如在縣試時,照顧下先進典型就不會讓人覺得突兀和生硬。

  但不要覺得在公堂上演戲是不對的,政治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和生活一樣從來不缺少演戲。這和正義無關,區別隻有演技好不好和效果好不好。

  就例如當某人懶洋洋的躺在家裏不想動彈時,有朋友請他去吃飯,他說“我很忙離不開”,這就是演戲。又比如見到了某人,說一句“久仰久仰”,其實從前根本就沒聽說過,這也是演戲。

  閑話不提,滿心報仇卻意外“輸”掉官司的白梅恍恍惚惚的,被她家媽媽扶出衙門去。而被告方應物再次上前向汪知縣表達謝意,之後被叫到大堂後麵靜室裏說話。

  汪知縣對方應物讚道:“汝雖年少,誌氣可嘉,正應了十有五而誌於學也。”

  聽到知縣的誇獎,方應物有點一頭霧水。若是別人說出這番話很正常,不是真心也是客套禮節,都可以理解。

  但汪知縣和他算是自己人,今天是什麼狀況很知根知底,毫無必要互相稱讚。所以這樣說就有點虛偽,顯得不太正常。

  就像一個父親表揚自己兒子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麼勤奮刻苦的少年,讓人感覺怪怪的。

  沒等方應物琢磨出意思,又聽汪知縣敦敦教導道:“學海無涯,大道漸進,連聖人也是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你要始終勤學不輟,盡力攀高,方能有所成。”

  這句話還算正常,是勉勵別人繼續上進,方應物連忙表決心道:“謹遵老父母教誨。”

  汪知縣最後揮了揮手,“下去罷!切記本官今日之言。”隨即先站起來,去大堂繼續審案了。

  從縣衙出來,方應物和方逢時、王塾師兩個被拉來當證人的師長見了麵。那兩位對方應物創造的奇跡已經見怪不怪了,沒有什麼驚訝之色。

  又等了半天,便見縣衙告示貼了出來,內容大體就是關於學童方應物欠債一案的判詞。當時便有閑人圍著看,又有識字的大聲朗讀起來。

  方應物連忙從王先生手裏接過早準備好的筆墨,在告示旁的牆壁上揮筆疾書,寫下了前番打動汪知縣的那首“一枝一葉總關情”絕句,最後落款“學童方應物泣題,敬獻老父母再造之恩”。

  一片叫好聲中,方應物等三人離開了縣衙,向西門而去。三人商量著在廟中吃過幹糧後,就回花溪區。

  在路上遇到了兩個士子擦身而過,方應物耳中不經意聽見他們議論道:“今年有一場縣試,我這裏有個學童,你給他做個保人如何?”

  縣試?方應物聽到這個詞,猛然一拍額頭,登時恍然大悟了!

  汪知縣沒頭沒尾的和他說了兩段話,話裏又引經據典的掉書袋,最後又叮囑道切記今日之言,這是什麼意思?這絕不是掉書袋,而是向他泄露縣試題目!

  第一段話裏有“十有五而誌於學”,語出論語;第二段話裏有“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語出孟子。

  兩句話都是四書裏的句子,科舉考試題目就是出於四書!而且縣試內容正好也是兩個題目,數量上又吻合了!

  難怪縣尊意味深長的說,切記今日之言!從這個細節也可以看出,經過這次試驗後,縣尊對自己更加信任,要真正當自己人提挈了。

  猜破了此中天機,提前獲得大機密的方應物心裏十分癢癢,恨不得當即拉著王塾師,仔細研討一下這兩個題目如何做法。

  雖然他也可寫一篇出來,但王塾師在八股文上浸淫了這多麼年,必定比他老道,所以聽聽王塾師的分析沒錯。

  不過他也知道,此事必須盡可能小心,在外麵不但有可能人多嘴雜,還有可能隔牆有耳。

  所以方應物隻好一直忍著,忍過了啃完幹糧,忍過了離開縣城,忍過了十裏山路,一直忍到中花溪村附近。

  此刻天色已經是傍晚時分,方應物對叔父方逢時道:“小侄有些學問要討教王先生,所以請族叔自行回去,小侄先隨王先生去他那裏。”

  方逢時沒有多想,便自己回上花溪去了,而方應物則隨著王塾師來到他家中。進了院子,方應物迫不及待的問道:“縣試將近,我欲作題練習,方才在路上擬出了兩個題目,願請教先生。”

  王塾師雖然覺得古怪,但他與方應物如今也算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也不做他想,隻道:“好,進屋再說。”

  方應物心急的問道:“一道題為吾十有五而誌於學;另一道題為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先生你看如何作答為好?”

  王塾師撫須侃侃而談:“前麵這道題,出自論語的為政第四這章;後麵這道題,出自孟子的盡心上這章......”

  “然後呢?”方應物又追問道。

  王塾師臉色閃過幾絲尷尬,伸手延請道:“你我進屋再談,正所謂坐而論道也。”

  方應物不耐煩道:“天色將黑,屋裏光亮不甚好,在院中即可。豆棚之下夜間談話,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明白,這王先生著了什麼魔怔,一定要鑽進屋子裏說話。

  正當此時,方應物忽然聽到身後有女子誦讀聲響起:“此所謂學,即大學之道也。誌乎此,則念念在此而為之不厭矣。

  胡氏曰:聖人之教亦多術,然其要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已。欲得此心者,惟誌乎聖人所示之學,循其序而進焉。

  愚謂聖人生知安行,固無積累之漸,然其心未嚐自謂已至此也。是其日用之間,必有獨覺其進而人不及知者。故因其近似以自名,欲學者以是為則而自勉......”

  不用回頭,方應物也知道這是誰。但他還是回頭看去,卻見蘭姐兒笑著站在另一邊的屋簷下,很有默契的背誦著經典。

  方應物聽得分明,她所背誦的這段就是朱子集注中對“吾十有五而誌於學”這一章的注解。

  方應物與蘭姐兒目目相對,彼此眉目傳情的示意過後,又轉回了頭,重新麵向王塾師。卻見王塾師滿臉茅塞頓開的爽快神情,“這個題目,不需發揮,隻需守注娓娓道來即可,我已有腹案!”

  方應物滿肚子猜疑,難道這王塾師所學不精,從小隻能死記硬背四書,對朱子集注卻不能貫通?

  要知道,八股文說是考四書五經,其實考的是朱子集注。題目雖是從四書中出,但答題必須是代聖人口氣立言,隻能從朱子集注中引述闡發。所以看到題目後,必須先回憶起朱子集注上怎麼注解的這段題目,才能下筆編八股。

  方應物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疑是很有可能的。剛才王塾師極力拉著自己入屋談,八成是要翻《朱子集注》現看罷?

  難怪自己不進屋,他就卡了殼,而當蘭姐兒背誦出朱子集注相關段落後,他又恍然大悟仿佛有了答案!

  所以他這輩子就是個老童生,幾十年也考不中秀才,隻能在山村裏教幾個學童勉強糊口;所以自己借書時,他左右不肯把朱子集注借出來,原來他也離不了這個教學參考!

  自覺猜出真相後,方應物十分無語,這王塾師到底行不行?和他研討文章,不會把自己帶進了溝裏去罷?

  王塾師沒有注意到方應物的心思臉色,仍在滔滔不絕講述,“破題一句為:聖人希天之學與時偕進也。

  承題為:夫學與天為一,學之至也,然而有漸也。故與時偕進,聖人且然,況學者乎!

  然後起講為:人生之初,渾然天也,少長而趨於物欲則喪其天;故吾於成童之時,用誌不分,以其全力而向於學,務求純乎天德而後己........”

  破題、承題、起講是八股文的開頭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很多考官看試卷往往看了開頭就定下等次。

  方應物聽到王塾師講述,又是出乎意料的不能置信。他身兼兩世為人的記憶,還是有點底子,能體會到王塾師編出來的八股文似乎挺不錯的樣子,至少水準比自己高得多。

  這讓他徹底糊塗了,王先生到底是有水平深藏不露,還是沒水平貽笑大方?在胡思亂想中,第一道題目講完了,王塾師再次住口不言。

  正疑惑間,立在方應物身後的蘭姐兒突然善解人意的輕啟丹唇,清脆悅耳的背誦起朱子集注對第二個題目,也就是“登東山而小魯”一章的注解:“此章言聖人之道大而有本,學之者必以其漸乃能至也......”

  敏銳的抓住了王先生側耳傾聽的姿態,方應物突然醒悟到什麼,哭笑不得的在心裏歎道,敢情王塾師隻是個開卷考試高手——

  他大概隻善於編造,不善於記誦。讓王先生帶著參考材料現看現做,估計也能寫出錦繡文章;但若沒有參考書,是真正的閉卷考試,那他就要卡殼。

  王塾師隻是個沒門路沒背景的鄉村老童生,各種嚴肅的考試上會讓他帶小抄嗎?很顯然不會,所以他一輩子也沒考中秀才。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5:07 PM

第30章 好險......

      時間已經進入了五月底,眼看一年當中最熱的時候要來臨,在淳安山區裏,或許相對涼爽一些,但仍有一定熱度。
  
        縣城西門外的數裏的崎嶇山路上,出現了一支十來人的隊伍。隊伍裏有兩頂竹製涼轎,以及八個轎夫,兩個挑夫,兩個小廝。

  轎夫分成兩班,輪流抬轎,以保證有足夠的體力能堅持下去。隻要道路寬度允許,兩頂轎子便並排而行,相距很近,便於兩位轎中人路上閑談。

  “洪兄,小弟我委實不明白,那方應物不過山中一童生,值得你我長驅十裏,興師動眾的前往拜會麼?”

  “這方應物幾首詩詞,襤褸青袍也好,讀書也好,皆是品味不凡之作。以文見人,其人必是胸中有才之人,縣裏出了這等人物,前去會一會有什麼不可以的?項賢弟若不願意,大可就此回轉。”

  “聽說縣尊欣賞他,不想洪兄也欣賞他,小弟自然要隨著去瞧瞧。”

  方應物並不曉得今日即將有人來拜訪他,此時正坐在院中樹蔭底下,捧著幾張文字仔細揣摩。蘭姐兒很賢惠的坐在一旁,手裏拿著芭蕉葉子,輕輕的一下又一下的為方應物扇風。

  整個院子靜悄悄,別無雜音。按說方應物與叔父分了家後,還都居住在老屋中,依舊共用一個院落,不應當如此靜謐。但族長二叔爺代表全族共識,勒令叔父一家白天不許在家中逗留,以免打擾了方應物學業。

  方應物看過一遍,抬起頭來偶然瞥見王蘭額頭邊的汗珠子,忽然起了些調戲心。開口道:“蘭姐兒眼下必然有些熱,我卻有個涼快法子,跟我進屋便知。”

  隨即他起身進了屋子,王蘭不明所以,也跟著進去。

  方應物所住的屋子乃是三間。本來是按照一家三口標準造的,現在他獨自居住,自然顯得寬敞,沒有日光直射,也顯得陰涼。

  但這不是主要的,方應物突然手腳麻利、三下五除二的將上衣盡都脫下,光溜溜的打著赤膊。

  王蘭猝不及防,一眨眼就看著方應物成了半裸,露出半身細皮嫩肉。她臉紅了紅,怪道:“你這是作甚?”

  方應物笑嘻嘻道:“這便是涼快的法子,你也試試看?反正屋中不會有外人進來,不怕別人看見,何苦穿得密不透風。”

  一邊說著,一邊作勢伸出胳膊,仿佛要親自動手。王蘭下意識躲開,豐盈身軀搖搖晃晃倒退兩步,嗔道:“你這沒正經的混賬,慣會戲弄奴家!”

  方應物正要繼續調戲預備小妾,突然聽到幾句大煞風景的叫聲,“方小友可在家裏麼!”

  聽聲音的來源,仿佛是從院子大門那邊傳來的,而且很是陌生,口音也不像是花溪本地的。方應物滿懷疑問地高聲答道:“閣下何人?”

  “不才錦溪洪鬆!前月在縣中與小友有一麵之緣,今日特意前來再續前緣。”

  說起這個名字,方應物有印象了。上個月他第一次去縣城時,恰好遭遇了一場詩會,賣弄幾首詩詞技壓全場,這個洪公子就是詩會的主事人。

  他怎的突然來拜訪?方應物想了想也就大概明白了,自己前些日子去縣城做過一場,又增加了些名氣,還留下兩首出色的詩詞,所以有人慕名來訪並不奇怪,這年頭士子之間就是這樣互相交遊的。

  蘭姐兒以目示意,詢問方應物應該怎麼辦。方應物拿起衣物,正要穿戴了出門迎客,但目光透過窗戶掃過院中後,突然想起什麼,便停住了動作一時愣住。

  不能讓他進來,要趕緊將他們打發走!方應物想道。

  他腦子轉了幾轉,瞬間改了主意,就在屋中坐下,對外麵道:“家中無酒無茶,無以待貴客,還請貴客回轉!”

  卻又聽到那洪鬆在院門外說:“吾乃令尊舊相識也,聽聞小友境況清貧,債台高築。今日特攜米五鬥、銀十兩、絹五匹,助小友日用之資也!”

  這些東西對如今的方應物而言,絕對算得上豐厚,但方應物不假思索,怒而出聲道:“吾輩讀書之人,豈是受人憐者耶!君之賜,不敢受!”

  院門外頓時安靜了片刻。洪鬆苦笑著,對旁邊項姓士子搖頭小聲道:“東西算是白拿了。”

  那項姓士子名喚成賢,也是錦溪人,與洪鬆素來交好。本來是漫不經心的,但聽到方應物的回答後,頓時眼前一亮,輕輕歎道:“此小友年紀雖小,也是守節操之人。”

  洪鬆又叫道:“我與令尊相識平輩論交,故而今次算是長者之賜,如何不敢受?”

  又聽裏麵高聲答道:“陋室革瓢顏子誌,殘編斷簡鄴侯書。士人以風節為己任,一念未可或渝也!君子固窮,是以不受!”

  好對子!項成賢默念幾遍“陋室革瓢顏子誌,殘編斷簡鄴侯書”,心裏喝了一聲彩,也開口道:“這番確為我等的不是,多有冒犯了,俗事不再提起。我等遠道而來,誠心拜會,小友何不開門一晤?”

  方應物在裏麵聽見另外一個陌生聲音,心裏嘀咕幾句,看來還不隻洪公子一個人。無奈的繼續拒絕道:“小子學業不成,何敢貽笑大方!故而杜門謝客,專心讀書,兩位朋友請回罷!”

  項成賢本是抱著遊山玩水心思來的,但現在對方應物的興趣越來越大。畢竟洪鬆至少見過方應物一次,而他與方應物則是素未謀麵,所以覺得閉門謝客的方應物很有神秘感。

  忍不住繼續隔著籬笆對屋子發話道:“小友鬥室方寸之間,閉門苦讀,不孤寂乎!”

  片刻之後,又有答話悠悠的傳了出來:“何以適誌,青山白雲。何以娛目,朝霞夕薰。澄心靜坐,與書成群。孤寂何有?”

  聽了這幾句,洪鬆和項成賢忽然都感到自己是大俗人,洪公子望了望方家那茅草屋頂和黃泥土牆,以及亂樹枝紮成的籬笆,不禁感慨道:“深山幽穀,清貧自守,安窮樂道,不慕紛華,超然物外,大有古仁人之風也!難怪做得出如此不俗氣的詩詞,我淳安又出了一位人物!”

  項成賢也點頭道:“我們兩人自憑家世,在縣中拜訪交遊,主人家無不到履相迎。唯有這方應物怡然自若,固守本心。若能得見此人,此行不虛,此行不虛哪!”

  二位訪客在院外議論,方應物卻在屋中靠著窗戶,探頭探腦的偷窺院門。心裏十分著急,自己都拒絕了好幾次了,那些人怎麼磨磨蹭蹭的還不走?

  眼角瞥見蘭姐兒,忽然又生了主意,連忙招手將她叫來,悄悄耳語幾句。王蘭聽到方應物的吩咐,很是莫名其妙,但仍然照做了。

  卻說洪鬆和項成賢兩人,仍然抱著不能見到方應物的遺憾心思,在院門外逡巡不去。忽的又聽到屋中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有讀書聲不奇怪,不過這卻是個女子聲音,洪鬆與項成賢驚奇的對視一眼,屏息細聽。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君子,謂在上之人也。興,起也。偷,薄也。人道知所先後,則恭不勞、慎不葸、勇不亂、直不絞,民化而德厚矣。君子以下,當自為一章,乃曾子之言也......”

  兩人都是飽讀詩書的士子,當即聽出這是論語和集注的部分內容。但正因為聽懂了,才感到震撼,而且不僅僅是震撼。

  心下駭然,兩人再次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想道,方應物身邊隨便一個女侍之流,就能誦讀聖人經義?聽這熟練程度,隻怕是可以背誦下來的!

  項成賢感到不可思議,喃喃自語道:“漢代有大儒鄭玄,家中婢女能誦毛詩,這方應物身邊女流更勝之十倍!由此及其人,無以言語了!”

  隨即醒過神來後,又對洪鬆道:“高士隱居在此,我們今天這次到訪禮數極其不恭敬,有什麼顏麵求見,還是先回去罷!”

  洪鬆習慣性的苦笑,這方清之的兒子到底是個什麼怪胎?便長歎一聲道:“那就走罷!今日確實來的冒失,下次投貼、約期,然後登門造訪。”

  瞧見外麵訪客走光了,又讓王蘭出去確認院外無人,方應物這才迅速出了屋門。直奔樹蔭底下,將扔在石凳上的那幾張稿紙收了起來。

  “題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大賢於聖道之大,必先擬之而後質言之也!夫道莫大於聖門也,遊之斯知之矣。大賢擬之而後質言之,有以哉!其意曰:孔子以天縱之資,承群聖之統,道莫有大焉者也......”

  這稿紙上內容不是別的,正是王塾師根據題目擬出的八股文,而這個題目卻是汪知縣隱晦的透露給方應物的。

  方應物擦了擦汗,謝過諸天神佛,念叨幾句“好險好險”。

  剛才確實很危險,如果放了那兩個士子進來,自己院中就這幾張稿紙醒目,必然要被他們拿起來翻看品評的,這年頭讀書人交遊就這習慣。

  眼下倒是沒有什麼,但若到縣試時候,題目一旦公布了,自己又成了案首,那豈不要惹這二位的猜疑?他可不想成為大醜聞的主角。

  還好剛才自己絞盡腦汁、費盡口舌總算將兩位不速之客成功的拒之門外,至於他們將會如何瞎想和腦補,那真顧不上了。

  想至此,方應物真有一種人怕出名豬怕壯的感覺。說不定以後還會有人突然來到訪,那必須要有所準備才是。

  自己過去一直忽略了這點,所以今天才險些釀成事故,今後該怎麼應對,真要仔細想好。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5:13 PM

第31章 茶鋪裏的消息

      這時代許多讀書人(特別是比較有錢的)是樂於互相交遊的,慕名拜訪視為常事。經過今天這一次,方應物終於意識到名氣逐漸增加後,可能會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一些變化。

  
       雖然現在還隻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算不上名動一方,但自己是不是也應該提前有所準備?起碼洪公子若再次來訪,禮數周到的話,總不能還拒之門外,自己又不是要真當隱士。

  送走了一頭霧水的蘭姐兒,方應物在院中走了幾個來回,又想起自家狀況,長歎一口氣。房舍就是很普通的山村農家破屋,裏麵家具就是破床破桌子破櫃子,怎麼也找不出一絲雅意,這對形象包裝很不利啊。

  想至此,方應物拔腿去找二叔爺。將王家小娘子送給他的銀豆子掏出一粒,塞進二叔爺手裏,請求道:“煩請二叔爺招呼下鄉親們,幫我造個亭子,這顆銀豆子就當做酬勞了。”

  “好好地造什麼亭子?”二叔爺奇怪道。

  方應物答道:“這是讀書人的事情,一時也說不清,二叔爺照做就是。”

  “哦哦。”二叔爺羞愧的不敢再繼續懷疑,“你說怎麼造,我讓小輩們買賣力氣就是。”

  “造在村裏後麵山上,找那有泉水的地方最好,若無泉水也找林木幽深的地方。越快越好,形製不必精巧,有個樣式就可以了。”

  這時候不是農活最忙的時期,聽說小相公需要幫忙,村裏壯勞力一起出了力氣,短短三天就在村後山上搭起了一座樸實小亭子。

  因為沒有泉水,小亭子隻得建在一處幽靜的樹林裏。形狀簡陋的很,純粹是就地砍伐了幾棵樹木,然後用了四根柱子搭建起來的。亭子不大,也就可以容納五六個人圍坐。

  方應物看過後還算滿意,不能要求更多了。再說樸素天然有樸素天然的趣味,總比自己家那破屋子稍微能沾上一點“雅”字,用來待客也算是有講究了。

  最後他信手在亭子立柱上寫下了一副對子,就是前幾天曾經念給洪公子等人的那兩句,“陋室革瓢顏子誌,殘編斷簡鄴侯書”。

  方應物又掏出一粒小銀豆子,將村子裏的野茶都搜羅了過來。若有貴客而來,怎能無茶?沒什麼好茶,那也隻好用山裏野茶湊趣了。

  到此算是做好準備,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再有客人來,便可以有所應付。

  不過很可惜,想象中的訪客杳無音訊。方應物在讀書中,一直從夏天等到了秋天,再也沒有人來拜訪他。

  被他命名為方亭的小亭子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層灰土,家裏的野茶都快放成了陳茶.....方應物迷茫了,難道自己上次拒絕見人時表現的太過火?

  明明記得,史料上那些山林高士越是拒絕見人,越是受追捧,怎的到了自己這兒,完全沒這個跡象?人生理想應該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不是“霜節老雲霞”啊。

  不過很快,方應物就沒有心思繼續迷茫了。因為縣裏出了公告榜文,定於一個月後,也就是八月二十三日舉行縣試,並開始接受報名。

  縣試乃考秀才小三關中的第一關,見了這榜文,全縣自覺學業有成的學童都開始都動員起來。方應物也不例外,那還顧得上其他,連忙開始準備起來。

  首先,去縣衙報名之前要尋覓保人。這時代保人資格還算寬鬆,生員、裏長、官辦社學塾師都可以作保。不像後來,保人必須求縣學稟生來做,成了稟生的發財路子。

  方應物便找了花溪社學塾師王先生和裏長方逢時聯合作保,具結保他身家清白、不是冒籍、頂替、喪期、假名,不是倡優皂隸之後。

  第二步,方應物便拿著保結去了縣衙報名。當場填寫了上三代履曆,並領取了十頁考試專用試卷紙和草稿紙,當然按規矩要給禮房交上常例錢。

  從縣衙出來時,已經是中午時分,方應物掂量了一下腰包,決定還是回村裏吃飯,不在縣裏解決午餐了。但他此時口渴的很,正好看到西門有間茶鋪,便去要了兩碗茶。

  七月底已經是夏季末尾,不那麼炎熱了,茶鋪裏頗為陰涼。方應物優哉遊哉的喝了幾口茶,茶鋪角落裏還有一桌兩人,都是讀書人打扮,笑著議論著什麼。

  方應物長期居住在山村中,各種消息閉塞的很,這次看有兩個讀書人議論事情,便豎起了耳朵細聽起來,能漲漲見識也是好的。

  聽了一會兒,去聽見他們議論的是八月本省鄉試,說起來,今年淳安縣試和浙江鄉試時間前後很近,倒是很特殊的。

  想到這裏,方應物恍然大悟,既然鄉試要舉行,縣學裏最精英的一批人自然都去了省城杭州府。那洪公子等二人是不是也要參加鄉試?所以才消失了兩個月不見人來。

  喝完茶,方應物正要走人,卻又見有個寬袍大袖的士子衝進了茶鋪,對著角落裏那兩個讀書人叫道:“有大事情,有大事情!”

  這引起了方應物的注意,停住動作好奇的向新進來的士子望去。聽他走過去叫道:“剛才聽到的消息,朝廷裏商相公致仕了!”

  聽到這句話,茶鋪裏一片嘩然。無論是那兩個讀書人,還是賣茶老頭、端茶的小廝,齊齊露出震動神色。

  這個商相公,可不是民間亂叫的秀才相公,朝廷裏的商相公隻有一位,那就是當朝首輔商輅商閣老。

  這個人在淳安縣絕對稱得上婦孺皆知,從到士子鄉紳到村夫村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是整個淳安縣的最大驕傲。

  在科舉上,商閣老獲得了解元、會元、狀元三元及第這個至高無上的成就,而且是本朝唯一一位正式記載的三元(被太宗文皇帝刪除的那位三元不算)。在功業上,商閣老先後在內閣十八年,如今更是貴為首輔,位極人臣。

  三元及第加位極人臣,所以商閣老的人生成績簡直堪稱完人,是縣裏所有讀書人的偶像,縣中父老更是口口相傳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並堅信不疑。

  那闖進來的士子繼續說道:“今年二月,皇上設西廠,重用閹宦汪直,大肆抓捕大臣,五月商相公上疏抗詞,力請皇上裁撤西廠。當時皇上采納忠言,廢了西廠,但到六月間,皇上再次聽信讒言重開西廠,商相公再次上疏進諫,怎奈皇上被奸賊蒙蔽。隨即商相公怒而乞骸骨,朝廷已經準了!”

  “閹賊可恨!”有讀書人憤恨的拍案叫道。

  方應物卻陷入了恍惚之中,這算是他穿越以來,所聽到的第一樁真正意義上的曆史事件,心中感慨自然良多。這段時間,險些忘了穿越者身份,隻有聽到這種耳熟的大事件,他才重新找到了俯視曆史的感覺。

  若是正德、嘉靖、萬曆這些熱門時代,他可以對各種人物、事件倒背如流,但對成化一朝的黑材料,涉獵程度就差得遠了。

  比如這次商輅致仕事件,他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大概也記得是成化中期,但具體到月份就有些模糊了。所以猛然聽到商輅致仕,還是很有些吃驚的。

  最初的吃驚過去後,方應物恢複了冷靜,丟下銅板要走,聽到那幾個書生還在憤慨的大罵閹賊汪直,方應物忍不住搖搖頭,對他們出言道:“你們的想法,簡直幼稚可笑!”

  那幾人平白被笑話,個個麵生不悅之色,當中一人問道:“足下何人?又有何高見?”

  方應物淡淡道:“在下花溪方應物!想那汪直固然氣焰囂張,不過一內廷緝事而已,但能逼走宰相麼?內閣中有三人,其餘兩位皆出自今上東宮潛邸,隻有商相公這首輔是前朝舊臣,他不走人誰走?這裏麵水深著哪!”

  那幾個書生聞言愕然,沒料到隨便一個街邊茶鋪裏,就能遇到位見識卓異的大才。即便淳安縣是科舉死亡之組,但這也太誇張了罷。

  花溪方應物?這個名字似乎聽說過,還是當中那個書生拍案道:“我記起你是誰了!”

  正要離開的方應物見自己名字能被人知曉,心裏微微得意,下意識放慢了腳步,想聽聽他們怎麼說。看來在文化圈裏,自己也曾被議論過啊。

  “你就是那個襤褸青袍方應物!”那書生繼續叫道。

  方應物臉色一黑,險些被門檻絆了一跤。襤褸青袍這四個字出自他發表的第一首詞,可這是什麼道理!他前後發表了好幾首詩詞,有那麼多優美的字眼,怎麼別人偏偏就拿襤褸青袍四個字套上了?

  在回家路上,方應物心裏歎道,看來以後必須要抄一首震驚世人的極品詩詞,這才能把襤褸青袍的名號蓋下去啊。

  又想起商相公致仕的消息,方應物產生點小小的幻想。商閣老必然要回家頤養天年,若是能抱上這條大腿,那就好了。這可是在內閣幹了十八年的元老重臣,雖然致仕了,但門生故吏什麼的肯定有不少還在......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5:57 PM

第32章 縣試

      報完名回了家,繼續讀書,不知不覺時間又過了一個月,轉眼到了縣試前兩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

  
      這天方應物離開花溪,向縣城出發。他必須提前到縣城住下,一是為了在考試當天清晨能及時趕到考場接受搜檢,二是提前到縣城,如果有什麼變動可以及時知道。

  與方應物同行的還有裏長方逢時和社學塾師王先生,這兩位作為方應物的保人,在考場門口核查的時候必須在場。

  在路上,方應物提著一個籃子,便是俗稱的考籃,裏麵裝著筆墨紙硯和吃食若幹,都是在考場中的必備物品。窮人走科舉之路不容易,為置備這筆墨硯,可是將王先生的看家貨色都借出來了,在縣城住兩天還要有花銷。

  上次到縣城報名的時候,方應物提前做好了一些準備,在縣城西門外的西廟訂下了兩間客房,專為這幾日居住。他前幾次到縣城,都是在這裏住下的。

  卻說三人走了一個時辰山路,抵達西廟。方應物在賀齊老爺塑像下麵,找到了本廟的廟祝,“上月末,在下曾預約了兩間客房專供考期所使用。煩請領我等前往客房安置。”

  那廟祝姓宋,滿麵疑惑道:“不記得有此事。”

  方應物提醒道:“在下花溪方應物,上月到縣中報名應試,午後在貴廟與閣下商談,選了西院那裏兩間房屋,約定這幾日居住。”

  宋廟祝仍是推說沒想起來,這時候,從外麵進來位十三四歲的眉清目秀少年人,旁若無人的對宋廟祝叫道:“宋老兒!我家主人說了,叫你且置辦些好酒食,送到西院去。”隨著話音,他丟了一塊碎銀子給宋廟祝。

  聽到那童子叫嚷西院,方應物就明白了,這宋廟祝絕對是裝糊塗,貪圖別人家銀子,把房子都租給別人了。

  宋廟祝答應一聲,就要出去,方應物伸手按住宋廟祝肩膀,不滿道:“你這言而無信之徒,原來將在下約定的西院房屋都讓給了別人,出爾反爾不怕神明降罰麼!”

  宋廟祝尚未說得什麼,那後麵進來的少年人卻搶先叫道:“你們是哪裏來的山野村夫,這裏也是你撒野的地方麼!速速走人,別攪擾了我家主人清淨!”

  方逢時和王塾師都不知如何應對,拿眼去看方應物。

  方應物皺眉看了看那小少年身上的衣服料子,比自己穿的還要好,又聽他口氣,仿佛是大戶人家裏的小廝書童。他家主人這時候住在西廟裏,大概也是參加縣試來的。

  再瞧這小書童狗仗人勢、跋扈無禮的嘴臉,方應物很有抽他耳光的欲望。但又一想,正值縣試之前的要緊時候,節外生枝招惹強敵沒有好處,弄不好因小失大。

  可要不與這些人相爭,出了這個廟,還能去哪裏找地方住?淳安縣城很小,這兩天遇到縣試,來自全縣各村的學童都會住在縣裏,臨時去找地方住隻怕不容易。

  忍住火氣,方應物轉身揪住宋廟祝,冷笑幾聲道:“好好,在下正要去拜訪縣尊,你便和我一起去上衙門見官罷!讓縣尊斷一斷這裏麵的是非曲直。”

  說罷拉著宋廟祝向外走,方逢時在後麵推了一把,將宋廟祝推出殿門。

  此前方應物三次來縣裏兩次是為了官司,次次都住在廟裏,宋廟祝當然知道方應物打官司是一把好手。見狀心生畏懼,連忙叫道:“勿忙勿忙!這點小事不值得見官!”

  方應物斥道:“若不見官,今日之事如何了結!”

  宋廟祝無奈道:“後院有間屋子,過去是當做柴房的,讓廟裏火工打掃幹淨尚可入住。”

  有比沒有強,方應物不在糾纏,隻得答應下來。在後院破柴房門口,方應物問那火工道:“西院住進的是何人?排場忒大了。”

  火工答道:“那是雲峰吳家的一位公子,也來參加縣試的。聽說他不願與別人共用院落,所以給了廟主銀子,將整個西院都包了場。”

  雲峰吳家?方應物聽說過,號稱本縣科舉第一家族。難怪連那廟祝也巴結著,難怪那書童鼻孔朝天瞧不起人。

  火工打掃完畢後,退了出去,方應物看著比自己家裏還破的房間,長歎一口氣。還是要努力出人頭地啊,不然今天這樣被趕到柴房的屈辱,時時會有!

  王塾師見方應物唉聲歎氣,還以為方應物被吳家名頭嚇住了,擔心他因此而發揮失常,連忙勸解道:“老夫先後考了二十年科舉,雖然一事無成,但也耳聞了一些典故。像這吳家,名聲最響亮,但如今已經算是外強中幹了。”

  “此話怎講?”外強中幹這個詞引起了方應物的興趣,連忙問道。

  “吳家號稱科舉第一家,門中出的進士最多,但是大都是前朝宋時候。最近一二十年沒出過進士,尤其最近連續三科,連一個新秀才也沒中過。不管是什麼原因,很多人都說吳家如今徒有虛名了。”

  方應物知道,在科舉家族裏,功名可不是世襲的,十幾年不出相應的成績,特別是最近三科,連個秀才都沒出,雖然可能存在運氣差的因素,但也要被看做沒落,所以吳家被外人議論情有可原。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底蘊也不是他方應物一介貧士可以比的。

  想起自己的遭遇,他不忿的信口答道:“瞧瞧那位公子的做派,再瞧瞧那書童的的舉止。因小見大,我便知吳家為什麼不行了!”

  一夜無話,次日方應物先去了縣衙門口,看看有沒有縣試的新告示,隨後又去了位於縣學裏的考場,摸清路線和環境。一切準備妥當後,便安心等待明日考試。

  縣試乃漫漫科舉道路的第一小步,也是考試氛圍最寬鬆、最沒規範性的一步,各地和各地情況都不同。

  淳安縣是人口小縣,今科參加縣試人數不是很多,隻有一百多人,與動輒上千人報名縣試的江南、江西這些地方不同。但這批人的學問質量是絕對不輸於天下任何一個縣,絕對是名符其實的死亡之組。

  考場設在縣學,方應物早早的就到了大門外候考。此時這裏圍聚了數百人,人頭攢動擁擠不堪,人群裏有考生,有送考的,有當保人的。

  汪知縣在大門後麵臨時搭建的台子上高居而坐,另有人負責唱名和搜檢。被點到名字的考生上前接受搜身與核查,保人也要上前進行現場擔保和確認。

  方應物提著籃子站在人群裏等待,不時與兩個保人交談幾句。忽而聽到後麵有人說話:“公子這次必定要中了案首。”

  方應物聽著耳熟,轉頭看去,說話的卻是昨天在西廟遇到的那個書童。他旁邊是位錦衣華服的年輕人,歲數不過十七八,應該就是這個書童的主人吳公子了。

  書童說自家主人肯定要中案首,這不奇怪,誰不想討個好口彩。但那吳公子卻沒表現出任何謙虛意思,反而安然受之,這就讓注意到他們的方應物奇怪了。按理說,那吳公子應該假意訓斥幾句“休要胡思亂語”之類的。

  方應物早將案首視為囊中之物,在這上麵格外敏感。便帶著疑惑半是譏諷半是試探道:“尚未入場便自吹自擂中案首,簡直笑掉大牙!”

  書童與吳公子齊齊看過來,書童認出了方應物,連忙對自家主人耳語幾句。吳公子對方應物拱拱手:“不才雲峰吳綽,閣下是哪裏的人?”

  方應物答道:“花溪方應物!”

  “花溪?方家?”吳公子想了想如實答道:“沒聽說過。”

  隨即他又不耐煩的揮揮手,傲然道:“你們這些不知從哪個山間角落裏鑽出來的泥腿子,最大毛病就是酸氣多,我懶得與你一般見識。不用在此打口舌官司,反正到最後我的名次必定比你高就是,現在多說無益,放了榜就知道了。”

  這股撲麵而來的高貴冷豔將方應物氣得大怒,他本就有點俯視時代的清高,沒想到頻頻被這主仆倆毒舌。

  你們都隻是曆史塵埃而已!方應物正要反唇相譏,卻聽見前頭叫到了他的名字,該到他入場了。便隻好忍住氣趕上前去接受搜檢,不再與吳公子一行繼續糾纏。

  半刻鍾後,方應物順利通過門口檢查,過龍門進入了考場。一眼看到考場中的座位是臨時安置在甬道兩側的,露天而設。眼下是秋高氣爽時候,天氣不冷不熱,所以露天考試並不難受,比搭建考棚又節約經費。

  先前領到的試卷上有考號,方應物又循著考號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甬道東邊中間第八行中間。

  放下考籃,擺上試卷和筆墨硯台,方應物雖然是“早有準備”的考生,但在決定自己人生命運的考場上,心跳仍不自由主加快了幾分。

  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不親臨此境,永遠不知道這種一步天堂一步地獄的感受。雖然也有高考存在,但九十年代以後的高考比起科舉的殘酷,隻能算小兒科。

  學著中學課本的溫室花朵大約隻會帶著刻薄的笑容,將範進中舉後發瘋當成笑料,卻很難體會到笑料背後的艱辛和榮光。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名榜上,前進一步就是人上人,後退一步就是人下人。任你使出十八般手段,魚有魚路,蝦有蝦路,入場無悔,這就是科舉社會裏的公平。

  方應物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開始靜靜的養神,他上輩子就養成了這個習慣。

  三通鼓聲想起,方應物從入定中醒過神來,睜開了雙眼。有縣衙小吏舉著一張牌子,在考場中來回走動,牌子上就是這次縣試的考題。

  等小吏走的近了,方應物定睛望去,木牌上麵貼著白紙,用朱筆寫著“吾十有五而誌於學等一章”和“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等三節”。

  妥了!方應物的欣喜萬分,徹底放下了心!他沒有領會錯縣尊的意思,果然是自己做了充足準備的這兩道題!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5:58 PM

第33章 疑神疑鬼

      縣試隻考四書題兩道,考試時間一個白天。對於胸有腹稿的方應物而言,一個白天的時間有點漫長了。雖然刻意降低了速度,但仍在午時就將兩篇題目做完並謄寫到試卷上。
  
       這時候並沒有人交卷,方應物想了想,自己還是不要出這個風頭了。槍打出頭鳥,最後案首十有八九是自己的,這種時候太醒目沒什麼好處,悶聲發大財才是正理。

  方應物便從籃子中掏出幹糧和野菜,讓小役給自己打了碗水,就在考案上吃喝起來。這番動靜引發了別人注意,看天色已到午時,其他考生也感到腹中饑渴,紛紛掏出準備好的吃食開始就餐。

  但也有卓爾不群之人,比如很讓方應物看不順眼的吳公子。別人抓緊時間埋頭吃喝時,他很瀟灑的立了起來,振一振衣袖,整一整衣領。

  本來沒人在意,隻以為他要出恭,但卻見他手持試卷和草稿,向主座上的知縣走過去。無數道無聲的目光向他射去,第一個交卷的人總是很引人注目的,若非考場上嚴禁交頭接耳,隻怕此時要議論紛紛了。

  吳公子交上試卷後,又站在那裏和知縣說了好一會兒話。

  小考試不像鄉試、會試這樣的真正掄才大典極其嚴格,形式其實很隨意。頭幾個交卷的,可以請求考官再當場麵試。

  考官簡單看過考卷開頭,覺得可取的話,常常又口出幾個對偶或者詩詞題目,考生若答得不錯便可當場錄取。

  這吳綽眼下就是當場麵試麼?方應物位置比較靠前,看得清汪知縣和吳綽之間的互動。汪知縣言笑晏晏,這讓方應物心裏產生了一絲陰影。

  他突然想到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些東西。雲峰吳家近幾年一個新秀才也沒出過,對於科舉傳世的吳家而言,簡直是斷了傳承一般,絕對放不下這個麵子的。

  這就意味著吳家這次必然要使盡力氣,說什麼也要力挺本家在今科出一個秀才,這樣才能保住一些門麵。

  那麼最穩妥、最好運作的辦法就是奪得一個縣案首,那就相當於保送生,最終必定會考中生員秀才。

  而自己這邊,因為時間所迫,他結交知縣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急功近利的色彩,人情上的沉澱並不足。

  因為利益因素產生的結合,那麼因為利益因素產生變化,這不奇怪。吳家有底蘊,能拿出的利益應該比他這個小貧士要多,隻看他們肯不肯放下本地縉紳世家的架子主動靠近外來戶汪知縣。

  方應物疑神疑鬼,越想越覺得有可能,自己早該想到這點的!

  汪知縣能將題泄露給自己,同樣也能泄露給別人。隻要用最隱晦含糊的方式,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也不會被抓住把柄。

  想到這裏,極度渴望鯉魚躍龍門的方應物坐不住了。眼看著吳公子麵試完,到了考場龍門那裏,等待放行時間——考生不能隨意出場的,必須等到夠了十人,然後才能一批批放行。

  又等了一會兒,看周圍考生都吃喝完畢,重新埋頭答題。方應物一咬牙站了起來,也手持試卷草稿向汪知縣走去,這時候就遠不如方才吳公子交卷那般醒目了。

  汪知縣手持朱筆,閱視方應物試卷,在破題上點了幾個圈,以示出色。方應物趁機也道:“請求老父母麵試。”

  汪知縣沉吟片刻,出題道:“大器貴在晚成。”

  這是要對對子,但這個上聯卻讓方應物心頭沉了又沉,他正處於風聲鶴唳狀態,稍有點草木就要皆兵了。

  大器貴在晚成?這是暗示我這科還年輕,不必著急,可以再等一等麼?方應物不由自主的在心裏解讀道。不能不這麼想,他才十五歲,堪稱是最年輕的考生了。

  還好方應物有些讀書根底,也很有暗示性的對道:“長才屈於短馭。”

  “好!”汪知縣輕輕點頭,又指著院中荷花池出題道:“青衿爭出玉宮。”

  青衿,秀才的雅稱也,這上聯關鍵在於一個“爭”,汪知縣這是暗示有人要和他爭案首?方應物又在心裏解讀了一遍後,再次對道:“朱筆獨點龍門。”

  這意思很明顯,你老人家答應過點我過龍門,不能言而無信吶。

  汪知縣搖搖頭,又出上聯道:“佛雲不可說不可說。”

  方應物不假思索,仿佛打機鋒般對道:“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汪知縣提筆在方應物試卷上寫了個“可”,“你已經取中了,名字必在榜上,且先下去罷!”

  和汪知縣來來去去幾句話,方應物仍沒得到自己想要的準確消息,甚至相反,還覺得自己希望又渺茫了幾分。大器貴在晚成這句話,可太讓年方十五歲的方應物心驚膽戰了。

  雖然汪知縣說了肯定讓他上榜,但這不值得十分高興,若不是案首,就算得到縣試第二名又怎麼樣?

  第一名案首和第二名雖然看著沒多大差距,但實際上有著根本的不同,案首已經相當於知縣點中的保送生了。隻要在下麵兩關,縣案首不犯腦殘事,不存在不中秀才的問題。

  而縣試第二名和上了榜的最後一名沒有本質區別,去府試、道試時在一條起跑線上,被刷掉的概率是一樣的。

  他方應物論八股才學不過中人之姿,又落在了淳安縣這個精英薈萃的死亡之組;論起人脈根基錢財差不多就是零。兩方麵都不出彩的情況下,如果得不到縣案首保送,憑什麼把握在後麵連過府試、道試兩關?

  方應物麵試完畢,也神思不屬的站在了入口龍門這裏,等待放行。

  先交卷的吳綽吳公子見到方應物也過來了,挑了挑眉毛,百無聊賴的搭話道:“你這小哥兒答題也不慢,看來平時很用功罷,這次過縣試應當不成問題了。對了,你是誰來著?剛才忘記了。”

  方應物忽然冒出個邪惡的念頭——若是出了考場後,偷偷宣揚吳公子和知縣多麼親密、答題多麼迅速,然後再搭配上吳家這次勢在必得的背景,造出一個吳公子必然是內定案首的謠言,想必會有許多人相信罷?

  如果謠言傳的猛了,那汪知縣也會有所顧忌,不敢輕易點吳公子當案首了。真要坐實了謠言,後果十分莫測,任是誰也要三思而行。

  不過這念頭從方應物腦中一閃而過,就按下去了。畢竟吳家和汪知縣之間的事情,純屬他自己極度敏感的猜測,並沒有證據。

  造謠傳謠這種事,他覺得還是有些太陰暗卑鄙小人了,自己心裏就過不去,實在不屑為之,他又不是公知。

  胡思亂想中,熬過了一個時辰,湊夠了十個交卷的人,總算可以放行出考場。方應物滿懷心思的步出縣學,看到大門外仍然聚集著數十人。

  從人群裏穿過,方應物正要向西門而去,忽然耳邊傳進兩個人議論:“聽到最新消息沒?這次縣試,想要案首是別想了,聽說已經內定一個叫方應物的人了。”

  方應物默默無語淚雙流,他最討厭謠言了!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5:59 PM

第34章 最後還是......

      在考場中,汪知縣看著案子上兩份卷子,心裏很是糾結。方應物和吳綽兩人之間各有各的好,實在讓知縣大人拿捏不定,不知道選誰才是正確的。
  
       點了方應物為案首,就等於收了一個腹心之人,而且方應物為人處事能力和才華都極其卓越,是個人才,肯定可以在今後幫得上忙。但方應物背景弱了點。

  點了吳綽當案首,可以收獲本縣傳統世家雲峰吳家的好感。吳家之前登門懇求過此事,之後的好處不言而喻。但吳綽自有背景,肯定不會像方應物那樣成為可靠心腹,以後吳家更用不著自己了。

  汪知縣向來就不是一個善於決斷的人,今天遇到這個大難題,甚至可能關係到未來在淳安縣治政走向,真把他愁壞了。

  有在場外巡視的衙役突然走過來,對汪知縣低聲稟報道:“大門外麵傳起了流言,道是一個叫方應物的考生已經被內定為案首。”

  汪知縣歎口氣,雖然流言不是好事,但這個時候出現流言,仿佛可以助他決斷。為避免坐實流言,這次就先委屈了方應物罷,下次有機會再點他當案首。

  有了決定,汪知縣輕鬆許多,放開方應物和吳綽的試卷,拿起其他學童的試卷審閱起來。

  卻說方應物冥思苦想,不知不覺從縣學考場這裏走到了所居住的西廟。裏長方逢時與塾師王先生都在廟外等候,見到方應物回來,連忙迎上前去。

  聽到問候,方應物這才從苦思中猛然醒過神來,憂心忡忡的對兩位保人道:“場內沒有出問題,倒是場外出了些意外。”

  “什麼意外?”兩人異口同聲問道。方應物便將場外流言這事告知二人。

  聽到縣裏傳起了方應物被內定為案首的流言,二人都曉得這不是好事。方逢時恨恨跌足道:“究竟是誰人如此可惡!難道是吳家?”

  方應物搖搖頭:“吳家可能性很小,他們似乎並無此必要。如果他們能從知縣這裏知道了我的事情,那麼就等於是直接打通知縣關節了,否則不會得知秘密的。但若如此,關節已通的情況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傳流言?”

  “那會又是誰?”

  方應物若有所思道:“了解我與汪縣尊之間情況的,又對我有恨意的,隻有一個人,那便是本縣花界頭牌白梅姑娘了。”

  在方應物想來,白梅的可能性確實很大。上次打債務官司,她親眼目睹了自己與汪知縣的互動,如果心她有點眼光的話,難免會看出什麼。所以造出內定自己當案首的流言也就不奇怪了。

  王塾師比較有心思,分析道:“流言這種事情,要緊的不是找到源頭,當務之急是怎麼先應付住流言。如今卻如何是好?”

  方應物長歎道:“我本不想主動挑起這種損人之事,但為了自保,如今也唯有以毒攻毒了!兵貴神速,煩請兩位師長迅速行動。”

  隨後便吩咐道:“我交試卷交的早,現在考試沒有結束,許多考生還在考場內,縣學門外還圍聚著不少人,都是前來迎接考生的家人和仆役。族叔你去那裏,參與他們的議論!

  王先生,你去縣城西門外和十字街頭一帶巡遊,見茶鋪飯鋪就進去,若遇到有議論本次縣試的,就裝作很感興趣的插話上去。特別是要裝作不屑一顧的樣子,與他們閑談幾句!”

  方逢時拍著胸脯又請教道:“跑腿子沒問題,為叔能賣力氣,隻是要怎麼去對人說?”

  方應物胸有成竹道:“要說的話就是三點。第一,說吳家財雄勢大,連續幾年沒出過成績,這次肯定不惜代價也要爭一個案首。

  第二,說吳綽在考場裏答題很輕鬆,第一個交的試卷,和汪縣尊有說有笑,必中無疑。

  第三,說我方應物乃是深山裏的窮人,一無財二無勢,汪縣尊內定我當案首有什麼好處?

  所以傳這種流言的人都是缺心眼,其實那吳公子才是真正內定為案首的人,吳家有錢有勢肯定使了力氣,可笑世人都沒覺察到,隻會盯著窮人亂猜!

  等你們說完了這些說辭,就換個地方,反反複複的對別人說。不能隻讓流言隻在我身上打轉!”

  目送兩位師長離開,方應物繼續思量起這件事。傳流言之人對時機的把握很不錯,如果早了,那就會讓人有所防備,如果晚了,等案首成了定局時再傳流言有什麼用?

  不過幸虧此時離發榜還有三天,給了他攪渾水的機會。既然有人不讓他當好人,那麼要下水都下水,把水徹底攪渾,誰也別當好人了。

  脫離了考場這個特殊地方,方應物漸漸從疑神疑鬼的焦慮中冷靜下來。他忽然又覺得,此次流言出現,不能完全排除吳家的嫌疑。

  也許吳家並沒有完全打通汪知縣的關節,而汪知縣還處在二選一的為難中。所以吳家才會造出流言,迫使汪縣尊為了避嫌隻剩下一個單選。

  流言的幕後是誰很難說,但汪知縣的猶疑不定還真讓方應物猜中了。

  天色蒙蒙黑時,考場中最後一個學童交上了試卷,這次縣試的答卷環節就到此結束了。

  汪知縣在考場中坐了一整天,此時舒服的伸個懶腰,正要下令班師回衙。

  卻見一個長隨湊上前,對他小聲耳語道:“剛才考場外又多了一種流言,說是老爺貪圖吳家財勢,內定了一個叫吳綽的考生為案首。”

  汪知縣聞言愣了片刻,突然伸手拍了拍額頭,滿心思都是苦惱。怎的流言還一日三變,選方應物坐實了前麵流言,選吳綽又坐實了新流言,這可叫他怎麼選案首?

  次日清晨一大早,方應物和兩個師長保人就趕回花溪去。縣城太小,他們這些拚命鼓吹流言的人若是久留,很容易出破綻,還是先遠走高飛不留痕跡的好。

  淳安縣這次縣試時間是八月二十三日,放榜時間按慣例是三天後,也就是二十六日。

  今次縣試,原定於是明年舉行的,不過為了配合本省學道官的行程,所以才提前至今年八月底,結果和全省鄉試時間很接近,再議論熱度上被鄉試分散了不少。

  縣試這種初級小考試的榜單與大考試的不同,不是將人名整整齊齊排成豆腐塊樣式,而是按順時針次序,排成圓圈,姓朝外,名字朝裏,

  這又稱之為輪榜,表示入榜者隻是功名身份的候選人,並非最後取中的意思,畢竟後麵還要通過府試和道試才能當上秀才。

  二十六日淩晨,縣衙門外人頭攢動,至少有兩三百人在此等候縣試榜,方應物也在人群裏。

  太陽剛剛升起時,縣衙大門洞開,人們看到從裏麵儀門走出兩排衙役和吏員。當中一員老吏手捧榜單,走到了縣衙大門裏的照壁前,在衙役協助下親自將榜單貼在了照壁上。

  眾人便一哄而上的衝到照壁前,無數道熱切的目光急急忙忙射向縣試榜。

  榜單上的人名圍成了一個圓圈,大部分人都下意識的首先去看“十二點鍾方向”那個位置。因為根據規矩,這個位置上的人名就是本次縣試的第一名,也就是案首。

  隨即一陣陣的小聲驚呼此起彼伏,因為榜單案首位置上赫然出現了兩個平行並列的人名!而且這兩個名字都是流言的主角,一個是方應物,另一個是吳綽!

  天無二日,怎麼會有兩個案首!從來沒有聽過說科舉考試有兩個第一名!這是怎麼回事?

  張貼縣試榜的老吏對人群解釋道:“兩人高低不分,縣尊大老爺要在見麵時加試一場,而後再決定名次!所以爾等休要疑慮和胡亂猜疑!”

  本次縣試共有三十七人通過,在榜單上看到自己名字的人,便在衙役引導下來到縣衙儀門外。依據禮節,等榜上有名的人彙聚起來後,將集體去拜見知縣表示致謝,這是必有的過場。

  不過今天可不是走過場了,在與知縣見麵過程中,還將決定案首屬誰......

  方應物和吳綽兩人,各自站在一邊,渾身上下散發著淡淡的殺氣。其他中選學童離這兩人遠遠地,唯恐被誤傷到。

  吳公子傲氣不改,瞥視方應物道:“你這山野村夫,居然還有幾分能耐,但你的狗屎運氣也就到頭了!”

  方應物同樣清高傲然,嗤之以鼻道:“爾不過靠著家世餘蔭,有個好爹好家族。誰知你自己有幾斤真材實料,隻怕是酒囊飯桶而已,有什麼了不得。”

  吳公子大笑道:“人生來就是不平,你這等寒酸人牢騷滿腹有何用處?有本事你也投個好胎、找個好爹,可惜眼下來不及了。”

  想起自己那失蹤兩年還在不停坑自己的父親,方應物隻能無奈。

  要是他能在縣裏老老實實幹著一等秀才該幹的事情,交遊人脈或者拉點讚助什麼的,自己又何至於吃糠咽菜形同孤兒,如此辛辛苦苦的自己打拚事業!

  想起自己吃糠咽菜、破屋漏窗的步步艱難,想起自己挖空心思的尋求一切上進機會,一直走到了今天,卻有可能最終功虧一簣,方應物痛苦的想掉眼淚。

  他很清楚,吳公子得意洋洋不是沒道理。越到最後緊要關頭,越是“綜合實力”的比拚,自己勢單力孤拿什麼去和吳家抗衡?取巧終究是取巧。

  眾學童列隊進入縣衙大堂,齊刷刷的跪拜汪知縣,立起身後,卻聽汪知縣勉勵道:“爾等皆為本次縣試佼佼者,隻望爾等府試道試再接再厲,不負父老之期望!”

  隨後汪知縣又道:“方應物、吳綽二人上前來,你二人名次尚未定準,今日要在此加試。”

  方應物上前搶先道:“縣試已考過八股,今次加試當以詩詞策論為題。”

  他仍舊不甘心,比八股文水平,他估計不是科舉世家出身吳綽的對手,所以隻能去比詩詞策論了。這方麵他肚子裏有大把貨色可供抄襲,隻看汪知縣給不給這個機會了。

  吳綽當然不同意方應物意見,對縣尊拱手道:“舉業一途,主要就是製藝時文,本次取縣試案首,自然還是要考經義八股,詩詞乃小道也!”

  眼看這兩位又開始針尖對麥芒,汪知縣想罵娘了,居然還沒考試就先為考題爭起來,這不是讓他繼續為難又為難麼!

  還沒到定名次時候,又要先為題目為難!人心不古,就沒有一個人肯謙虛幾分,主動退讓嗎?

  此時汪知縣卻見貼身長隨走了過來,從公案底下將一封信遞給他。他知道長隨此時送信,必有緣故,便偷偷展開掃了幾眼,原來是一位在徽州府當同知的交好同年寫來的。

  暗暗歎口氣,汪知縣不忍心去看方應物,抬眼望著門外道:“製藝為國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誤入歧途也......”

  製藝就是八股的雅稱,聽到這裏,方應物知道自己最後的努力也白費了。

  他一時間心如死灰,想到幾個月來的辛辛苦苦都成了一場空,忍不住閉目潸然,強忍著不使淚水流出。最後還是......

  此時突然從大門方向爆發出一陣陣浪潮般的喧嘩,聲量之大簡直要刺破蒼穹!即使在公堂裏也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嘈雜難忍,這使汪知縣停住了訓話,皺眉等待衙役稟報情況。

  眾人忍不住扭頭看去,卻見有一個風塵仆仆的急遞鋪鋪兵出現在遠處的儀門裏,他高舉著一張大紅字帖,一邊奔跑一邊叫道:“捷報!捷報!鄉試捷報!”

  到了公堂門外,鋪兵噗通跪在地上,對著汪知縣高叫道:“大捷報!成化十三年浙江丁酉科鄉試,淳安縣花溪人方清之高中解元!”

  公堂裏眾人總算明白為何外麵人群像開了鍋一樣大肆喧嘩、沸反盈天了。在科名崇拜很嚴重的淳安縣,一個全省第一的解元意味著什麼?解元可比一般的進士還要光榮,特別是在本縣本鄉人心裏!

  這是自從商輅商相公在宣德十年奪下解元以來,四十二年來本縣又一個解元!

  方應物猛然睜開眼,任由淚流滿麵而不顧,胸懷澎湃的忍不住爆了粗口:“我日!”

  不如此簡直無法發泄自己的情緒,這個爹也太能折騰人了!雖然穿越以來素未謀麵,但每出現一次方清之這個名字,都要給他帶來一次驚嚇。

  旁邊人詫異的望過來,沒明白方應物為何如此失態。方應物突然抓住離他不遠的吳公子,誠懇的自我介紹道:“在下花溪方應物,家父諱清之。”

  吳綽倒吸一口氣,下意識的用力甩開方應物,想了想又不屑道:“爾不過靠著家世餘蔭,有個好爹而已,有什麼了不得!”

  最後還是要拚爹啊......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6:00 PM

第35章 名聲豈為功名累

      縣衙大門外仍在不停的喧嘩,甚至響起了鞭炮聲。但是在公堂裏,沒有人會感到這很吵鬧了,反而是理所應當的。

  
      眾人再看向新鮮出爐方解元的兒子,剛才還顯出幾分寒酸的布衣小哥,忽的好似籠罩上了一層淡淡金光,簡直令人不可直視。

  秋日的陽光真晃眼......方應物不動聲色挪動了幾步地方,避免被升起的太陽曬到,於是他身上金光便相應少了些許。

  最初的激動和不能自已過去後,此刻方應物心裏可謂是百感交集、滋味雜陳,甚至恍然如夢。眨眼之間,自己這一天三頓都困難的窮小子也變成官紳二代了?

  一個舉人的地位,已經幾乎等同於官員了,算是邁入了統治階級。特別這還是聚全省之望的頭名解元,給個進士都不換,何況從來沒聽說過解元考不中進士的(此時唐解元還穿開襠褲呢)。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概就是這種感受。雖然可能還沒到那個程度,但境遇的變幻道理是一樣的。

  科舉的特點就是總能造就一夜飛黃騰達的神話,尤其是窮人家考中後立地發達的故事,更是為人民群眾津津樂道。

  親身體會到這出人生喜劇的方應物不得不在心裏歎一句,人生的大起大落實在是太刺激了!別笑話範進中舉後幾乎發了瘋,剛才他方應物不也人前失態了?

  與隻管盡情享受狂喜的方應物不同,與充滿羨慕的其他士子也不同,汪知縣考慮問題的角度不太一樣。首先是疑惑,縣裏怎麼對方清之參加浙江鄉試的事情一無所知?

  按說鄉試名額有限,不是隨便哪個秀才都能去參加的,隻有最優秀的一批才可以。縣學生員必須要先在縣裏參加內部科考,成為一等二等生員,然後才能去省城參加鄉試。

  今年淳安縣就隻篩選出三十人上解省城,其中絕對沒有方清之這個人。新科解元方清之在外遊學兩年沒回來,更不會在縣裏參加篩選性質的科考,那他是怎麼直接跑過去參加全省鄉試的?

  不過汪知縣畢竟官場中人,很快就想明白了頭緒,鄉試以下的考試隨意性太大了。比如本省提學官還可以在鄉試之前,在省城開一場錄遺考試,所有因為生病、治喪、遠行等原因沒機會參加縣裏篩選機會的,都可以去報名錄遺考試,以實現不遺漏英才的目的。

  隻要通過由本省提學官主持的錄遺考試,就可以直接參加鄉試。而出門在外遊學的方解元八成就是通過這條路子,混進了鄉試考場。難怪縣裏對他參加鄉試的事情一無所知,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汪知縣不能不服,這方清之也太逆天了,撿漏入了場,居然也能在天下四大科舉強省之一的浙江奪得解元。就算與全國春闈大比的三鼎甲相較,難度也小不了多少。

  在普通小民的認知裏,中了舉就相當於官老爺了,可以和知縣平起平坐了,可以成為錢糧賦役全豁免的人上人,可以銀子、宅子、轎子、女子、租子五子登科。解元就是大號舉人,有神話色彩的舉人。

  但汪知縣卻還知道,一省士林中,解元萬眾矚目,尤其在士紳心目中,本省解元功名僅次於全國狀元、榜樣、探花這三鼎甲了。

  也就是說,解元的話語權很霸道,絕非普通舉人可比,一句頂別人十句。自己這三甲進士又是客場作戰,雖然在淳安縣大權在握,但說話還真未必有解元響亮。而且還隻是三十歲的解元。

  想到這裏,汪知縣頗為遺憾,自己錯過了一個燒冷灶的好機會。如果自己昨天或者前天點了方應物當案首,即便今天方清之成了解元,那方家也要深深感激自己,方應物在自己麵前就要“弟子服其勞”。

  現在再想補回機會,那不可能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可惜自己優柔寡,沒有早下決心!否則一份恩情就到了手。

  即使現在點了方應物當案首,那也是從雪中送炭變成了錦上添花,人情效果差了無數倍。

  可惜,真可惜!想起這一對前途無量的父子,汪知縣突然產生了些許“有緣無分”的幽怨。

  案首兩候選之一吳綽吳公子等得不耐煩,忍不住對汪知縣催促道:“老父母在上,今次加試尚未開始,還請發題。”

  汪知縣醒過神來,又微微思量一番,便再次開口道:“製藝為國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誤入歧途也......”

  好像和剛才所說並無不同,隻是重複了一遍,難道還是要考八股?方應物微微皺眉,吳綽卻臉色一喜。

  不過隨即汪知縣話頭一轉,“但是士子當勤學淵識,廣博耳目。製藝已經考過,兩人實在不分軒輊,故而今次加試便另考詩詞。”

  聽到這個“但是”,方應物便知道,一個秀才功名到手了!可是在父親鄉試解元的衝擊之下,已經沒了預料中的興奮和驚喜。相比一個解元,秀才這點成就實在太渺小了。

  就是考不中秀才,隻靠著父親的光環,再隨便抄點出彩的詩詞文章,那也足以晉身本縣名流,優哉遊哉的當二代了。是不是秀才,關係真不大,這叫處士。

  雖然方應物在父親高中解元的衝擊下,已經有些超脫心態了,但對汪知縣而言卻不同。事先沒答應過還好,既然答應了卻不做,那就有可能會結下仇怨。

  若方應物還隻是寒門學童,委屈了他也就委屈了,但現在情況不同了。心裏比較之後,汪知縣的天平倒向了方應物這邊。

  吳綽眼見事態如此,知道事情已經不可為了,無論怎麼比試,最後必定會輸掉。

  想到這個,心高氣傲的吳公子就覺得不可接受。怎麼能輸給這一直被自己鄙視為山野村夫的人?隻靠父蔭算什麼本事!

  所以與其到那時輸人丟麵子,還不如現在就故作大度退出,起碼傳出去不是他輸給了方應物。於是吳公子主動開口對汪知縣道:“學生情願退出,不與方朋友爭奪案首了。”

  也不等知縣再說什麼,吳綽輕輕冷哼一聲,甩了甩袖子,直接轉身出了公堂,招呼書童仆役就此離去。

  成王敗寇,沒人會在意吳公子的態度,他不爽就不爽好了。既然兩主角之一主動退出,那麼縣試案首的名頭就正式落在了方應物頭上。

  汪知縣很善解人意的吩咐道:“方應物!本次案首就是你了,本官雖想留你小酌幾杯為賀,但你家中有這大喜事,還是早些回去應付罷!”

  “感謝老父母掛念。”方應物行禮道。汪知縣說的不錯,捷報傳回家中,必定要有人出麵,但家中除了自己又沒有別人了。

  今日事情完畢,汪知縣一拍醒木,退出了大堂,並消失在後門中。

  這時候,一同來麵見知縣的學童紛紛簇擁過來,七嘴八舌的恭喜方應物。方應物忙忙亂亂的團團作揖,朗聲道:“能與諸位同案進學,亦在下之幸也!”

  進學就是進縣學,也就是俗稱的考中秀才,同案就是同一批進學的人,類似於鄉試會試中的同年。所以方應物這個話,相當於祝福所有人都能考中秀才,很討彩中聽。

  大家紛紛感慨道,方朋友果然是謙謙君子,從品行上也比那目中無人的吳綽強得多,這才是名符其實的案首。

  與同案告辭,方應物走出縣衙大門。照壁上縣試榜旁邊已經加了一張紙,上書“案首:方應物”幾個大字。

  在大門外還聚集著一兩百看熱鬧的人,等方應物出來,陡然吸引了這幾百道目光。這是方應物首次成為公眾焦點人物,不由得微微挺胸抬頭,做出器宇軒昂的模樣給人看。

  人群對著方應物不停地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許多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中。

  “這就是方解元家的公子,也是本次縣試案首。”

  “父親本省第一,兒子本縣第一,真乃父子相承也!”

  “花溪方家這次要發達了!出一個解元,那起碼有幾十年氣運!”

  “不愧是方解元的兒子,就是一表人才!”

  這......方應物心裏有點異樣的感覺,別人口口聲聲不離解元兩字,那他的案首風頭在哪裏?這種心態值得警惕,他可不想被看做隻會靠父親的無能二代!

  他前生是個孤兒,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日子過得和孤兒也差不多。所以向來有很強的獨立精神。

  這個縣學案首,雖然不是全靠才華,但他也是費了很大心思和力氣的!

  若沒有前麵一步一步殫精竭慮闖到最後,父親這個解元哪有臨門一腳的發揮機會,誰會平白無故將案首送給他?

  總不能讓別人都以為他是隻會靠著父親罷,他不介意享受解元兒子的好處,但卻不想變成那種形象。

  他方應物就是方應物,獨一無二的方應物。想至此,方應物信口占詩一首,一邊走向縣城西門,一邊放聲長歌。

  淳安父老在道旁目送這布衣少年漸漸遠去,淡然灑脫,從容自若。

  耳中不停回響著他的歌詞:“兒登案首衙前過,父踏金鼇海上來。辛勤三百六十日,誤作拚爹上天台。名聲豈為功名累,月照清風入我懷!”

  幾分不羈,幾分自傲,又帶著幾分無奈自嘲,確實是個與眾不同的少年人。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6:00 PM

第36章 5子登科

      方應物回到上花溪村時,天色已經是傍晚了。他迎著夕陽,拖著長長的影子,轉過山坡後,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片人群。
  
     全族男女老少百餘人都聚集村口,一個不少一個不差,但個個神色興奮,互相熱烈的說著各種話兒。好像是過節一樣,隻有最熱鬧的節日才會出現這種狀況。

  有眼尖的人瞅見方應物出現在山路上,高叫一聲:“秋哥兒回來了!”人群齊刷刷的冷了場,屏息斂聲,一起向方應物看去。

  皆是同村同族,方應物基本上都很熟悉,大體上也知道各自性格,有的溫和、有的急躁、有的大度、有的小氣、有的勤勞、有的懶惰......

  但是在此時,方應物發現,所有人麵對他的神情仿佛都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模一樣,沒有什麼差別。

  好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自然而然的將上花溪村區分為兩種人,一種人是方應物,其他人都隻是第二種。

  看來報喜信的人已經來過,隻怕以後這要成常態了,方應物想道。這就是力爭上遊的結果,還是努力適應罷!

  族長二叔爺激動地走過來,仿佛彙報工作一樣,對方應物道:“日間來了幾個報信人,報了方相公高中解元,你也名列案首。全族人湊了喜錢,已經將他們打發走了。”

  方應物點點頭,“如此有勞二叔爺費心了。”

  秋哥兒還是這麼平易近人啊,二叔爺仿佛暗暗鬆了口氣。又彙報道:“你家舊宅,門窗已經被砸爛了,現下不能住人。所以在宗祠那裏收拾了兩間幹淨好房子,你且先住過去,回頭慢慢整治舊宅。”

  砸爛門窗?方應物愣了愣,就明白了,這也是習俗。中了舉人的家庭,必然要被別人砸爛窗戶、砍掉門檻,然後再翻新修理。這叫做改換門庭,象征從此門戶不同了。

  人群自動分開,讓方應物通過。在族長二叔爺和裏長方逢時的陪同下,方應物在自家門前轉了一圈。果然滿院狼藉,門窗破碎,籬笆院牆都被人掀翻了,確實無法住人。

  房屋的黃泥土牆壁上貼著兩張大字喜報——“捷報,貴府老爺方諱清之高中浙江丁酉科鄉試第一名解元。京報連登黃甲!”和“捷報,貴府學童方應物取中縣試第一名案首!”

  方應物看著仍在遠處強力圍觀自己的鄉親,感到很無奈,對二叔爺道:“叫鄉親們都散了罷,不然小子我真無地自容了。”

  二叔爺笑道:“這是全族的大喜事,他們都想看看你們家有什麼需要協助的,也好搭把手。”

  方應物很鄭重的說:“其實我現在最想做的是撒泡尿。”

  這......二叔爺對人群揮了揮手,“散了散了,有事再叫你們!”

  隨後方應物和二叔爺、方逢時一起向宗祠那邊走去,這次換了方逢時彙報工作:“床是新的,被褥也是新的,還添置了桌椅一套。都是我那不成器兒子準備成親用的,先搬來緊著你用。”

  方應物無語,半晌才道:“小子何德何能......”

  “這點家什不值當什麼!回頭我把地契給你送過來,改成你的名字。”方逢時大方地說。

  二叔爺咳嗽一聲,對方逢時不滿道:“你這事情先不要單獨說,回頭全村一起辦。”

  這些都在預料之中,飽讀史料的方應物連連苦笑,他豈能不知其中含義?

  舉人可以免稅,誰家要有人中了舉,全族都來投獻土地並主動當佃戶是很正常的,一夜之間名下多出幾百上千畝地產也不稀奇。這就是最現實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忽然感到後麵有動靜,方應物扭頭去看,卻發現有個女子默默地尾隨在自己一行人後麵。

  “蘭姐兒?你也在這裏?”方應物很意外。剛才一大片人群紮堆,他確實沒注意到蘭姐兒也在其中。

  王蘭捏著手帕,很羞澀的低頭道:“父親說讓奴家來迎候你......”

  二叔爺和方逢時頓時滿臉了然於心的表情,主動繼續向前走開。

  方應物看了看天色,都快黑了。讓一個女子在這種曖昧時刻迎接另一個男人,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下麵是不是就該“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了?那王塾師終於舍得下本,肯放蘭姐兒在這種時候來找他了麼?隻怕根本不用她回去了罷。

  眼瞅著嬌俏忸怩的女子,方應物心頭動了動,卻被理智壓住。

  今天還是算了,一是太累,二是他可不想在這動輒被鄉親強力圍觀的新鮮期,成了大眾春宮男主角。

  所以他上前道:“我還是我,沒什麼可迎接的。今晚家中事情多,實在顧不得你,明天你再過來好了。”

  王蘭輕輕的點了點頭,“那你早些安歇,不要累到。奴家先回了,明日早晨過去看你。”

  送走蘭姐兒,方應物來到宗祠旁邊的空房那邊,二叔爺和方逢時都在門外等候。進了屋,確實被打掃的幹幹淨淨,一水兒的新家具。

  方應物隻能拱拱手道:“生受了,生受了。”

  看到方應物接受了好意,方逢時這才徹底放了心,笑道:“我去催一催酒菜,二叔與秋哥兒稍待片刻。”

  等方逢時出去,二叔爺請了方應物坐下,“村裏共有兩百四十畝地,由我做個決斷,隻要願意的人家,田產全都托付到你們家如何?”

  方應物搖頭道:“這都是族人產業,傳出去豈不成了我家奪族人之產了?”

  “秋哥兒何必如此迂腐,不過是借用你家名頭而已,親族之間,這點忙都不肯相幫麼?”

  方應物當然知道,這叫“詭寄”,是逃稅的手段,雖不為官府認可,但也是民間通行潛規則之一了。當然造成田籍不清,因此而起的糾紛官司也很多。

  但方應物有點抵觸之心,熟讀明史的他怎能不知道,正是因為這種規矩,明代後期國家財稅越發艱難,最後產生連鎖反應導致大崩盤。當時作為研究者,他對這種逃稅手段一直是很鄙視的。

  所以他仍拒絕道:“二叔爺聽我一言。一家之主是我父親,大事須得請他做主,小子我何德何能,焉敢擅收族人田產?”

  “秋稅開征在即,汝父卻不知何時返鄉,非常時期當有非常之策,你就答應了罷!”

  方應物歎口氣,“奪別家之基業,豈是仁人之所為。”

  二叔爺忽然起身,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急聲道:“我花溪方氏幾百年來隻有你家這次出息中了舉,你要不收田地,老夫就不起了!”

  本來穩坐的方應物登時嚇得一跳三尺高,連忙也對著二叔爺跪下,並伸手去扶他,連聲道:“收了,收了,二叔爺不要折殺了小子!”

  他心裏很清楚,這樣一來,他們家名下至少要增加一百畝地了,這還是他們村太窮的情況下。

  難怪常常聽說窮秀才酸秀才,但有誰聽說過窮舉人酸舉人?舉人沒有窮人,倒是有句俗語是,金舉人、銀進士。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有的是人哭著喊著送田上門,這便是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真諦啊。

  但方應物仍盡力維持心中一點節操不滅,他不想徹底沉淪,不想當研究素材上被自己鄙視過的那種國家蛀蟲。“二叔爺,我也有言在先。我家隻收同族田產,外姓人一個不收!而且我家隻收土地,不收同姓族親為奴仆!”

  一夜再無話,方應物今天大起大落,心神疲累,吃過飯後便早早的睡下。次日天色蒙蒙亮他就醒了,不是自然醒,而是被窗外的聲音吵醒了。

  方應物不耐煩的披衣出門,看是誰在擾人清夢。門外立著一人,探頭探腦的,仔細瞧過卻是王塾師王先生。

  王先生笑顏逐開的對方應物拱拱手道:“老夫早看得出,你們父子都不是池中之物!”

  隨後又將一錠銀子塞進方應物手中,“不成敬意,以此薄禮為賀!”

  方應物低頭看了看手裏銀子,十分無語。這錠銀子不就是當初他一氣之下,為了蘭姐兒扔給王家的那錠五兩小元寶麼?這王先生倒是會算賬,今天又當賀禮送回來了。

  王塾師提醒道:“前幾個月定下的約定,好賢婿可不要忘了。”他嘴裏的約定,當然是方應物出十兩銀子納蘭姐兒為妾室的約定。

  方應物看王塾師患得患失的,感到好笑,戲弄道:“在下還差著銀子,你老人家不是說銀子補足後再說麼?現下可湊不出這筆彩禮。”

  “這是說的哪裏話,銀子算個什麼!莫非你不想認賬?做人不能太陳世美!”王塾師邊說邊向後招招手。

  卻見蘭姐兒抱著一個包裹,扭扭捏捏的從樹後麵閃出來,臉色已經紅得像此時天邊的霞光。

  方應物能猜出,這包裹裏隻怕都是她的衣物和常用細軟罷......瞧這架勢,今天王塾師鐵了心要讓她留在自己房中了。

  王塾師輕輕對女兒喝道:“別站著偷懶,還不進屋去收拾收拾,在夫家勤快些!”

  方應物生怕蘭姐兒難為情,揮了揮手道:“快去罷!屋裏亂的很。”王蘭如蒙大赦,邁著小碎步躲進了房屋。

  看著那美好娉婷的背影,再捏捏手裏的銀子,又想起即將列入名下的田產,以及準備整修的房屋,方應物歎口氣。

  銀子、女子、租子、宅子,還差一個轎子,自己就成傳說中的“五子登科”了。不過這個中舉的人不是自己,全是憑借父蔭,少一科就無所謂了。

想至此,方應物心裏很文青的泛起濃濃虛無感,這都算是自己的麼?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6:11 PM

第37章 君子藏器於身

     上花溪村,宗祠前一棵幾人懷抱粗的大樹底下,方應物一本正經的坐在太師椅上。他身旁是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幾日來飽受滋潤的小妾蘭姐兒,手持一把茶壺侍候著。

  
      而在方應物的前方,則是一條長長的隊伍。裏長方逢時請示過方應物後,麵朝隊伍叫道:“開始罷!”

  當即排位第一的中年男子竄上前來,神情激動地將手裏的一疊紙遞上來,方應物溫和親切的與他說過幾句話,點點頭持筆寫下了名字。

  “下一個!”方逢時叫道。

  這一上午,方應物可謂是簽名到手軟,但這可不是簽名售書。

  他簽字的地方都是田地買賣契約的畫押處,陸陸續續共有四十幾份,一式兩份簽了近百個名字。而且他無一例外的都當了買方,賣方則是各家族親。

  簽完這些合同後,上花溪村超過一半的土地都歸到了方應物名下,他一躍而成為整個花溪地區頭號大地主,甚至超過了鄰村王大戶那家。

  也就是說,方應物迅速完成了由赤貧自耕農階級向地主階級的兌變,隻是這位新地主很仁慈,收的租子低到令人發指,比稅糧還要低得多。

  當然,若不是如此,族親也不會為了逃稅而將田地假托到他名下。契約上雖然寫了作價多少多少銀兩,但不會叫方應物真掏錢的。

  所有契約由裏長方逢時當保人,並拿到縣衙去蓋印,此後就正式生效了。

  據方裏長透露,縣衙承發房掌印小吏看到這疊契約,很是“會心一笑”,隻要了五十文錢便痛痛快快都蓋了印。

  手握一疊厚厚的生效契約,方應物再一次體會到那種濃濃的虛無感,他所得到的這些到底是屬於誰的?

  想這幾個月來,自己辛辛苦苦排除各種困難,不知費了多少力氣,正要收獲一顆小小的果實時,忽而這父親又冒了出來喧賓奪主。

  父親人雖遠在他方,但卻一下子把所有風頭都奪去了。一個全省解元擺在這裏,誰還在乎小小的縣案首?

  而且一夜之間,自己之前所麵臨的那些讓自己撓頭的困難仿佛都不成問題了。

  似乎隻要躺在父親創下的功業上,便可以悠悠哉哉的享福度日。這樣或許不能大富大貴,但起碼是衣食無憂的小康日子,比起艱辛度日的山鄉村民,那是舒服的多了。

  早知如此,那自己這幾個月還折騰什麼,直接在家裏坐等天上掉下個解元就可以了,一切艱難苦恨自然迎刃而解。

  說到底,自己奮鬥幾個月的意義何在?現在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方應物不由得長歎道,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恰好此時蘭姐兒沏了茶水,偶然聽到這句,疑惑的問道:“夫君因而歎?”

  方應物道:“有這樣的父親,我還用做什麼?若說成就,隻怕我連解元都中不了,當然要歎。”

  王蘭想了想,勸解道:“妾身不懂什麼道理,但記得易經上有一句是: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猛然聽到這句,方應物仿佛被點了穴,片刻後頓生醍醐灌頂之感。人生浮沉無常,宦海更是風波險惡,誰又敢保證父親一直可靠?誰又敢保證父親一直順風順水?

  而在這個世道,誰能比自己更看得通透?誰又能比自己更把握得住未來?他方應物可是站在五百年後的高度俯視這個世界的人。

  所以君子藏器於身,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該去府試道試就去府試道試,該去縣學當生員就去當生員。一顆平常心做好自己的事,闖自己的路子,天生我才必有用!

  因而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又何必為了父親成就和自己的虛無感而糾結。

  頹廢感一掃而空,方應物忽然又品出點什麼,忍不住嘿嘿笑道:“蘭姐兒說話真繞圈子,叫為夫仔細思量半天才悟出道理。”

  王蘭不明所以,隻以為方應物誇讚他,很是溫柔嫻淑的抿嘴笑了笑。

  又聽方應物搖搖頭道:“好不知羞的小婦人,天還沒黑就想著敦倫大事了。”

  聽到敦倫兩個字,蘭姐兒羞赧的推了一把方應物,“你胡言亂語什麼,妾身是那樣淫蕩的人麼?什麼時候說這話兒了?”

  方應物哈哈大笑,順勢拉過蘭姐兒的手戲謔道:“我懂得,你也懂得。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那你說我身上藏著什麼器具,待的什麼時候?”

  說著說著,方應物卻發現先把自己的火氣惹出來了,十分蠢蠢欲動的,少年人的身軀本來就經不起挑弄。

  他瞄了瞄裏間大床,考慮是不是白晝宣婬,將新收小妾按到床上去泄泄火......

  但正當此時,聽到有人在外麵喊:“小相公!有外麵人來尋你!”

  這將方應物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莫非終於有人來慕名拜訪了?

  這幾日,方應物接到了不少書帖,大部分都是寫給他父親的。方應物都代替父親一一回了信。

  但暫時沒什麼外麵的人上門拜訪,據他猜測原因有四:一是上花溪村在深山裏,往來不便;二是聲名鵲起的方解元又不在家裏,上方家拜訪沒什麼意思;

  三是他方應物這縣案首充其量不過是預備秀才,還不值得別人聞風而動、紛至遝來;四是他在縣裏沒什麼交遊,別人很難找到中間人做引薦。

  或者說,資格高的要等方解元回了家,資格低的不得其門而入或者懾於方解元的門檻。

  今天這人是頭一個登門的,方應物當然不會還像上次那樣拒之門外,他又不是真想當隱士。

  於是他連忙迎出門去,卻見院外站著個四十來歲的男子,相貌清雅,冠服整齊,從氣質來看絕對出身衣冠子弟。

  方應物上前見禮道:“貴客來到,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那人沒有還禮,也不答話,隻管不停上下打量。這叫方應物感覺很奇怪,正要發話去問,卻聽他開了口道:“你就是應物外甥麼?我是你舅父。”

  舅父?方應物大大的吃了一驚。他這輩子自從記事起,腦中從未有過母親印象,也從未有過母親那邊親戚的印象。這時候出現了個自稱舅父的,怎能不讓他吃驚。

  他的記憶中,隻在小時候聽父親說過,他一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但卻從未聽父親提起過母親家那邊的事情,就連母親到底是哪個鄉哪個村的人都不清楚,隻知道母親姓胡。

  這麼多年來,他也從未見過與母親家那邊親戚有什麼往來。漸漸地也就淡忘了此事,隻當沒有這些親戚了。

  實在沒料到,今天突然冒出個舅父來,這叫方應物想起了一句俗話——富在深山有遠親。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6:11 PM

第38章 話不投機

      不管對方是什麼來頭,方應物可以確定,這位“舅父”是聽說了解元之事,然後才跑過來攀親的。

  這門親戚與同族鄉親們的親近感相比,不知差了幾許,方應物腦中閃了閃,冷淡的問道:“餘自幼年記事起,確實不曾聽說過母家之事。不知閣下從何處來?”

  那中年人見方應物隻管站在院門口盤問,連個請入上茶表示都沒有,心生不悅,忍住答道:“我自慈溪來。”

  之後便閉口不言,他相信,方應物好歹是個讀書人,聽到這幾個字應該能明白什麼。

  方應物果然愣了一愣。他知道母親姓胡,也知道慈溪和花溪同在一鄉,都是屬於梓桐鄉的村落,說是同鄉不為過。隻不過花溪在深山裏,地方比慈溪偏僻。

  單說姓胡沒什麼好驚訝的,單說慈溪也沒什麼好驚訝的,但是慈溪和胡姓兩個詞連起來就值得注意了。

  因為方應物聽說過,淳安縣有九大科舉世家,慈溪胡家就名列其中。當今胡家的頂梁柱胡拱辰老大人是正統四年進士,比商輅商相公還早六年中進士。現在此人在南京當兵部侍郎兼操江提督,是一位老資格實力派官員。

  此外還有兩件傳言,一是說朝廷要恩典這位胡老大人當尚書,二是說慈溪要改名為胡溪以表彰胡老大人。如果商相公致仕,那麼當今淳安籍貫官員中,就是這位胡老大人官爵品級最高、資曆最老了。

  想起這些,就令方應物感到十分意外了。舅父說來自於慈溪,母親正好也是姓胡,莫非母親就出身於大名鼎鼎的慈溪胡家?

  那如此說來,母親真足以稱得上名門閨秀了,早在宋朝胡家就出過父子三進士的榮耀,八代貧農的花溪方家和慈溪胡家比起來,連個小指頭都比不上。

  方應物又想起,在縣城西門外有幾座進士牌坊,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屬於胡拱辰老大人的。他去了縣城這些次,每每望著牌坊勵誌,但從來沒想到居然能與他自己扯上關係。

  看到方應物失神,那自稱舅父的中年人微微得意,嘴角輕輕撇了撇。一個隻讀過幾年書的窮山村裏少年人,聽到慈溪胡家這樣的名頭,還不得被嚇住。當年方清之就像個書呆子,他兒子估計也差不多罷。

  可方應物心思聰明,雖然離一心二用還差得遠,但七竅玲瓏總是有的。腦子想歸想,他眼睛可並沒有走神,對麵這人的神態一清二楚的映在了腦子中。

  這是帶著居高臨下的心態來的?方應物哪裏看得慣這嘴臉,抬了抬眼,不動聲色,指著院中椅子道:“請進,坐罷!”

  賓主落座後,方應物話語之間很不客氣,“在下多年來從來不知道還有母家,心裏一些兒印象也沒有。至於閣下突如其來,以長輩自稱,更是無從辨析。”

  這口氣,就差說很像上門打秋風的騙子了......那中年人聞言不忿道:“我們慈溪胡家會為了這點事情招搖撞騙麼!至於我是不是胡家的人,你去打聽便知,左右都在同鄉,打聽消息便利的很!”

  方應物繼續盤問道:“是在下說話莽撞了。不過敢問舅父,從母親去世,至今也有十幾年了,從未見過胡家親戚往來,母親的墓地就在村後,也從不曾聽說有娘家人來祭掃。恕我駑鈍不解,這是何緣故?”

  “自從你母親去世後,兩家自然而然就斷了聯係......”

  看他語焉不詳的樣子,這裏麵隻怕有什麼問題,方應物又不是三歲小孩子,當然能感到其中必有陳年隱事。又隨口問道:“舅父這次登門所為何來?”

  胡舅父答道:“聽說妹夫中解元,特意前來道喜。另外你外祖父想見見你,所以請你往胡家走一遭。”

  方應物沉吟片刻,即便他和胡家有血緣關係,但十幾年沒往來,半點感情也沒有,而且他對這位舅父的做派也很不待見。

  再說根本不知道這裏麵是什麼緣故,也不知道父親到底是由於什麼原因斷了與胡家的關係,如果是因為父親當年受了欺辱呢?所以他這當兒子的若冒冒失失前去認親,是很不謹慎的行為。

  還有一點,與胡家不相往來十幾年,從親戚角度而言很可能是有了仇隙,不然無法解釋。在這個背景下,高高在上的胡家突然跳出來叫他方應物去見麵,若要隨隨便便就答應,那也太顯得自己低三下四了。

  他方家雖然不如胡家,但他方應物有自己的自尊。何況現在父子都有功名在手,也都有了自己的前程,根本沒必要去奉迎胡家。那胡拱辰老大人在史書裏也不是如雷貫耳的人物,在能夠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看慣帝王將相史的方應物心裏,就是個符號。

  再說了,堂堂一個解元家,正在榜文剛出的新鮮期,隻有受別人登門道喜的份,哪有主動到處串門子招搖的道理,那不是讓縣裏人小看麼!

  想得明白後,方應物拱拱手道:“在下不敢擅自答應,等家父回到了家中,請示過父親後再做計較。”

  胡舅父皺起眉頭,責問道:“長者賜,不敢辭;長者請,就敢辭乎?這是做外孫的道理麼?”

  這教訓口氣又引起了方應物的反感——我跟你們胡家很熟嗎?叫我去見個麵也成了對我的恩賜?

  他越發有了幾分猜測,當年大概是胡家看不起父親,中間出了些什麼事情便斷了往來,如今聽說父親中了解元,於是又匆匆上門攀親。而且父親那一門心思隻顧功名,其他事情都不管不顧的做法,沒準還是受胡家刺激的。

  方應物便又忍不住出言譏諷道:“在做外孫之前,在下首先是在方家做兒子的。家父十幾年不進胡家之門,在下這做兒子的自然有樣學樣,焉敢不孝並違背父親身教?”

  胡舅父哪容得了方應物這暴發戶晚輩的冷嘲熱諷,大怒道:“年輕人不要以為讀得幾本書便可天下去得,人世之間道理多得很,不是書上都寫著的!我好心登門......”

  方應物打斷了舅父的話,拱手辭客道:“既然話不投機,舅父請回罷!”

  胡舅父拂袖而起,氣衝衝道:“隻曉得在家中閉門死讀書,人情世故半點不懂,有誰看的起你!沒有我胡家幫襯,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在縣中立足!”

  方應物歎口氣,這舅父的語言和外表完全不相稱吶,做人心裏有幾分功利心很正常,但讀書人中,誰會動輒赤裸裸的掛在嘴邊?更別提用這些來威脅人,那更是等而下之了。

  正在此時,外麵有人插嘴道:“方小哥兒不肯趨附你們胡家,是為誌氣高遠。如此節操,誰敢看不起?也就你們胡家心裏有鬼,生了芥蒂而已!”

  “什麼人?”胡舅父轉頭喝道。

  卻從院門口閃出兩個人,一個是方應物認識的,先在縣城詩會上見過,後又曾經到訪過上花溪村的洪鬆洪公子,另一個卻十分麵生。

  但此人能與洪鬆相伴而行,方應物估計他就是上次隨同洪鬆一起來上花溪村,卻被自己拒之門外的項公子。對此人無限拔高、無限腦補的能力,方應物是深感佩服的......

  洪鬆笑著拱手道:“胡前輩,許久不見!”

  “原來是你!”胡舅父冷哼一聲,隨便還了禮就離開了。

  方應物冷眼旁觀,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胡舅父與洪公子貌似有矛盾。敢放肆鄙視胡家,又讓舅父無法反擊,看來這兩位公子的家勢也不會差啊。

  他忽然心有所悟,在淳安出名的洪姓隻有錦溪洪家,也是九大科舉世家之一,洪公子莫不是出自這家?另外一個如果是姓項,那麼就可能是與洪家同在錦溪的項家人。

  這兩位看起來都是交遊廣闊的人士,說不定能從他們這裏打聽打聽父親的往事。方應物便上前對洪、項二人行禮道:“兩位貴客久違了!上次在下因為準備縣試,心無旁騖不敢有半分走神,故而多有慢待。在此謝罪了,還請兩位前輩多多海涵。”

  方應物成了縣試案首,注定將成為縣學生員秀才,所以也有稱別人一聲前輩的資格了。不然以學童身份,沒資格叫別人前輩。

  洪鬆隻微微一笑,但項公子卻爽朗大度搶在前麵說:“無妨無妨,若非如此,如何能得知方家小哥兒之不俗。”

  方應物又請二人坐下,對屋中蘭姐兒招呼了一聲,“有貴客到,上茶!”

  洪鬆並不寒暄,直接掏出一封信,遞給方應物道:“前月我二人去了省城,參加今科鄉試,遇到了令尊這科場前輩,他托我捎帶了家書給你。”

  方應物聞言大喜過望,這可是穿越以來首次與神龍不見頭也不見尾的父親直接交流。他起身作揖道:“多謝兩位恩德!”

  當然方應物不會傻得問他們兩個鄉試成績如何,瞧這迅速回來的架勢,並且還有閑工夫親自來花溪送信,不用問,估計這二位雙雙名落孫山了。其實這不稀奇,三十取一的鄉試是淘汰率最高的考試之一,考不上是正常現象。

  方應物當即便拆開信件,一口氣看了下去:“吾兒見信如晤......”

  信中內容無外乎是三點:一是父親叫他仔細讀書,不要荒廢學業;二是和睦鄉鄰,不要因為家裏出了解元就驕縱自大,魚肉鄉裏;三是因為明年二月就有會試大比,時間緊張,父親就直接啟程去京師預備參試,暫不回淳安了。

  看完書信,方應物再次向洪鬆和項成賢致謝道:“不孝子久不聞家父音訊,心中萬千念想,今日多謝二位捎到家書,如此才心懷略慰。”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何況能受方解元信任委托,也是吾輩榮幸。”洪鬆客氣道。

  他話頭一轉,又說起方清之:“你父親在省城,那可是名聞遐邇,很為我淳安掙了臉麵。要知道,是南京王中丞老大人親自寫了保書送他入場的!”

  聽到王恕這個名字,方應物聳然動容,這是他穿越以來聽到的又一個政治名人。父親怎麼勾搭上他的?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6:12 PM

第39章 方解元的8卦

     卻說聽到王恕寫信薦舉父親,方應物不能不動容,這個人可不是一般的大臣,十分知名。
  
      雖然方應物對當今成化、弘治年間的政治生態不如嘉靖、萬曆年間了解,但也是涉獵過的。

  他知道,在成化末年到弘治初年這個時期,王恕是一個很醒目的人物。其人忠直耿介、直言無忌、公正無私,海內聲望極高。

  當下官場上有一句流行話,叫做“兩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意思就是如今這朝堂上烏煙瘴氣,南北京師六部裏沒什麼像樣大臣,隻有一個王恕人品正直還算是拿得出手。

  從這個評價,可知其人。當今皇上朱見深是個怕人攪擾的宅男天子,大概對王恕這位直言敢諫的大臣很煩,所以將王老頭打發到南京,並且一直讓他在南京做官,不肯放回京師。

  不過讓方應物想不通的是,王恕絕對是個鐵麵無私的人,怎麼會幹出寫條子開後門,保舉父親入場的事情?

  洪鬆麵露羨慕之色,悠然神往的說:“我聽說過一些事情。去年王公以南京左副都禦使巡撫蘇鬆,令尊恰好也在蘇州遊學,偶然在文會上相遇並爭論學問經義。

  當時王公極為欣賞令尊,擔心令尊誤了鄉試,朝廷錯失人才,因而特意給本省大宗師寫信並擔保,然後令尊以錄遺的名義得以入場。

  以王公的剛直秉性,若非慧眼識真才,否則絕不會做這種幫人請托的事情!由此一來,令尊算是聲名大噪。

  恰好令尊又中了解元,可謂成就一段士林佳話美談!這番際遇,吾輩深深欽佩和豔羨!”

  聽完洪公子傳來的八卦消息,方應物感到頭部隱隱作痛,這是好事麼?

  王恕這樣有名正直的大臣確實不會出於私心,為了父親這無財無勢力的寒門學子寫條子,但越是如此,那越發頭疼......

  常言道,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正是因為王恕欣賞父親,那便可以推斷出父親現在是什麼脾性。想必也是原則性強、正直耿介、迂闊剛硬的,不然也不會得到那王老大人青睞。

  很庸俗的想,這才是倒黴啊!

  方應物知道,從今年商輅商相公憤而辭職,到現在這位皇上駕崩,大概還有十年時間。這十年間,朝堂上風氣很墮落,各種歪門邪道都有。父親若在這段時間一頭撞入官場,又看不慣風氣的話,那少不了要吃苦頭。

  當今天子朱見深雖然比較心軟不愛砍大臣腦袋,但是卻有惡作劇心態,喜歡將犯言直諫的大臣往邊荒地方打發。那王恕名望太高,不好動他,扔在南京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別人可未見得有這種好運。

  假如父親真進入了官場,又因直言無忌觸怒天子被降罪,再株連起來,隻怕他也要陪著父親去雲南貴州廣西旅遊幾年。

  想到這個前景,方應物心頭泛起淡淡的憂愁,唏噓不已。人生真是進入什麼層次就有什麼層次的煩惱。以父親那坑兒子的做派,別看這次貌似用解元幫了自己一把,但將來去邊境省份長期旅行的事情極有可能發生。

  方才戲言的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難道正應在這裏麼?莫非自己將來的宿命難道是為了替父親保駕護航、收拾殘局?

  方應物暗暗歎口氣,但願自己想多了。開始默默祈禱父親這十年都不能中進士,隻守著舉人功名老老實實在家裏當鄉紳。如果有機會,官場就交給前看五百年、後看五百年的孝子去代替闖蕩好了。

  另一位客人,也就是項公子這時候突然神神秘秘的說:“豈止是士林佳話,還有另一段佳話。聽說王公家幼女對令尊一見鍾情,誓要托付終身......才子佳人,我輩鼓之賀之啊!”

  聞言方應物目瞪口呆,下意識反問道:“真的假的?”

  咳咳!洪鬆重重的咳嗽幾聲,正色道:“倒是聽說過王公欲嫁女給令尊的傳言,但蜚短流長,真假確實難辨。”

  方應物又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父親大人究竟有何德何能,可以處處都有女子傾心?

  十幾年前,自己母親出自慈溪胡家名門,卻能下嫁給父親;在縣城進學,那本縣頭牌白梅姑娘要死要活的想給父親作妾;跑出去遊學一番,還能遇到個高官家的王小姐看中。

  這可是標準的主角待遇,自己與父親比起這方麵,簡直遠遠未夠班。這個三十歲的老男人到底憑什麼?從各人的口中來看,父親應該是個不解風情的古板男人,怎麼會有如此大的魅力?

  細想起來,豈止桃花運方麵,自己累死累活巴結個知縣還差點輸掉,父親出外遊學隨隨便便就遇到了有名望的大佬青睞;自己費盡心機還險些讓縣案首飛了,父親中個解元簡直手到擒來......全方位的差距!

  真相究竟如何,也隻有見到父親的那一天才能探究出來了,但是估計要等到明年京師春闈大比之後了,方應物感慨道。對於穿越以來素未謀麵的父親倒是多了幾分期待感和好奇感。

  其實話說回來,若能熬過十年,換了天子後,父親娶王恕家女兒還是挺不錯的。

  曆史上,那王恕老大人在十年後新君即位時,便眾望所歸的入京當了吏部天官,成為弘治朝初年三大老之一。他主持弘治初年人事工作六年之久,權威極大,連內閣也讓他三分。

  談完新解元方清之的名人八卦,項公子突然對方應物拱拱手道:“對了,險些忘了祝賀方朋友進學。既然已經奪下案首,後麵兩關應當不成問題。”

  洪鬆搖搖頭,自嘲道:“不怕方朋友笑話,我們二人此次鄉試名落孫山,還得回縣學做生員,日後要與方朋友同在縣學讀書作文了。剛與令尊同場應試,又與閣下縣學同窗,人生之際遇當真奇妙。”

  方應物謙遜道:“在下這次運氣好,還請兩位前輩多加指教。隻是已經說到這裏,晚輩還不知兩位前輩是哪裏人,本家何處,還望告知,也好日後年節相拜。”

  洪鬆拍拍額頭,“這倒是我等不是了,一直未說過自家跟腳。我與項賢弟都出自錦溪,方朋友想必也是有所耳聞的。”

  項成賢自豪的說:“本地俗語雲:左右兩侍郎、對河兩天官,說的就是我們兩家先祖。”

  原來洪家在本朝永樂年間出過一個進士叫洪璵,官至吏部右侍郎,與洪家對河而居的項家在宣德年間出過一個進士叫項文曜,官至吏部左侍郎。所以本縣人編了句俗語進行誇耀——左右兩侍郎,對河兩天官。

  而且這兩家道統不絕,眼下都有人進士出身,在外做官。

  對此方應物早有心理準備。果真是錦溪洪家和項家,難怪這洪公子敢對自己那不上台麵的舅父嘲諷一番,

  自報過家門底細,算是正式定了交。洪鬆想起了什麼,又問道:“剛才我看那胡前輩來尋你,麵色不善,可有什麼事情麼?”

  方應物淡淡道:“他自稱是在下舅父,跑過來叫在下去見見胡家世麵。”

  “舅父?令堂出自胡家?”洪鬆和項成賢異口同聲驚訝道。

  “家慈十幾年就過去了。聽說是胡家之人,具體如何在下也不曉得。兩位前輩在縣學中,沒聽家父說過此事麼?”

  洪公子搖搖頭,“我三年前才進學,那時令尊早就是前輩了,他寡言少語,從未談及過家中事情。沒過一年多令尊又出外遊學,更是無緣時時相見。不過若是胡家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幫你打聽一二。”

  項成賢快言快語的說:“我們與胡家不對付,先在此說明,免得方朋友為難。”

  “怎麼不對付?”方應物好奇的問道。

  洪鬆阻止了項成賢繼續說,“縣中士子有東社與西社的區分,方朋友你進了學就知曉了。”

  方應物感到挺有趣,還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眼見日頭偏西,洪鬆與項成賢齊齊告辭,方應物一直將他們二人送到了村口。回來想起自己的父母之事,他又轉身去了族長二叔爺方知禮家。

  “你是問當初你母親的事情?”方知禮皺眉仔細回憶了一番,才道:“雖然過了十幾年,但老夫還清楚記得當時你母親的模樣,一看就是書香世家出身。好像是私奔嫁給了你父親,但當時娘家那邊似乎很是不滿。

  後來你母親生你時害了大病,過一年多就去世了。然後你父親不知為何,性情大變,終日沉默不問外事,隻管發奮讀書,一直到考中秀才住進縣學,之後我就很少見了。

  老夫也就曉得這麼多,其他內情便不知道了。”

  書香世家的閨秀私奔嫁給山村窮小子的故事......對於父親,方應物隻能說一個服字,徹底服氣了。

  至於其他內情,不用老族長說,方應物猜也猜的出來。隻從今天舅父那態度和胡家方家十幾年不往來的狀況,就能猜到很多了。

  看來自己頂撞了幾句舅父,一點都不冤枉他,父親肯定也是有骨氣的人,自己不能給父親丟臉,方應物想道。

  他出了族長家,走在村中,忽然又看到一個衙役對著他招手,氣喘籲籲的跑過來說:“方相公,我給你送府試考票來了!”

  所謂考票,就類似於準考證。縣試結束後,縣衙就給通過的學童開出府試考票,學童持票去府城參加府試。隻是能勞駕衙役不遠十裏山路,親自跑過來送考票,這待遇也很罕見了。

  方應物收了考票,心中警醒自己也該收心準備府試了。雖然對自己這個縣案首保送生而言,府試道試都相當於走過場,但也要認認真真搞形式,紮紮實實走過場。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6:17 PM

第40章 變臉知府

      這次府試時間在縣試一個多月後,也就是十月初五。和之前的縣試一樣,都是從明年春季提前到今年進行,時間安排上很緊張。
  
      府試地點自然是在府城。嚴州府的府治位於新安江下遊的建德縣,距離淳安縣縣城一百多裏。

  方應物背著包裹,提前兩天出發前往府城。從淳安去外地,陸路不好走,但水路卻極其方便。縣裏新安江沿岸有好幾處碼頭,都有航船可以直通下遊,近的去府城,遠的可以去杭州。

  方應物在縣城南的青溪渡上了船,當夜蜷縮在船艙中打了個盹,次日午時抵達了府城南碼頭。

  嚴州府城和淳安縣城一樣,也是建在了周邊環山的盆地中,但卻有高達兩丈四尺的堅固城牆,不像淳安縣城近乎不設防。畢竟這裏扼守浙西要衝,該有的武備必須有。

  方應物下了船,入眼是一道巨石壘成的長堤,牢牢地攔住了江水,捍衛者府城城牆。聽說這道長堤是知府朱大人上任後,親自主持興建的大工程。

  又上了堤岸,沿江有條東西街道,道旁都是各式各樣的茶鋪,既賣散茶也供應茶水。好生熱鬧,讓方應物想起了上輩子印象中酒吧一條街之類的地方。

  但方應物沒有逗留,徑自穿過位於城牆正南的澄清門,進入了府城。

  府城的考試設施自然不是淳安這種小縣城可比的,建有專門供各類考試所用的科場,也叫試院。此外,每當省裏的提學官大宗師按臨本府時,也駐在這裏主持各種考試。

  方應物打聽了科場方位,尋到地方後在周圍找起住所。所幸他的運氣好了一次,旁邊不遠處有家專做考生生意的旅舍,恰好還剩了最後一間屋子。

  方應物二話不說,迅速掏錢入住了。如果住不進合適旅舍,那麼就隻能在附近尋找當地人家租房子了,那樣花費要大上好幾倍。

  眼下方應物剛剛脫離貧困而已,還沒到富裕的程度,能省一點是一點。由此可見,科舉是個花錢的事業,這還隻是府試而已,常言道“窮不讀書、富不教書”是有道理的。

  方應物在府城沒有人際關係,所以沒有出去交遊,當然也有囊中不豐的原因,沒錢就沒場麵。所以他除了休息就是安安靜靜的在房中讀書。

  一直到第三天淩晨,過了四更天時分方應物就起了床,這家旅舍住的都是各縣學童,專門有叫醒服務。

  天色尚黑,方應物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提著考籃前往科場。

  大門外點起了許多高腳燈籠,高高的吊在半空中,每個燈籠上都寫著縣名,有淳安、建德、分水、壽昌等等。每個縣的學童都在本縣燈籠下集合,點過名後排隊等待搜檢。

  在淳安縣燈籠下,方應物遇到高材生吳綽公子,遭遇了一聲冷哼。

  搜檢核對完畢後,考生過了龍門,從穿堂大廳領到試卷,然後進入科場大院裏的考棚,在根據試卷上考號尋找自己的座位。

  經過這一係列繁瑣的過程,方應物坐到座位上時,很感到有些疲憊,他抓緊時間打了個盹,恢複了一些精力。

  考棚中每隔兩尺設一個座位。桌子是長方形案子、凳子是三尺長條凳。所用木材很薄,不停搖搖晃晃的,讓方應物總是擔心桌子和凳子會突然垮掉。

  “肯定是衙門胥吏置辦桌椅時,漂沒了經費,所以才用了這麼薄的木材!”方應物摸著桌案在心中吐槽道。

  正胡思亂想時,幾通鼓響,考題發出來了。

  方應物連忙去看,隻見有兩道題,一道是:“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出自孟子。

  另一道是:“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人者,未之有也”,出自大學。

  這次可沒什麼人給方應物提前泄露題目,所以他也隻能老老實實的冥思苦想,在草稿上一個字一個字的答題。

  不過方應物沒什麼心理壓力,他是縣案首保送生,無論答成什麼樣隻要不犯忌諱肯定能通過,所以他下筆就很果斷痛快,不用太講究和斟酌。再加上方應物本來就是聰明機敏的人物,因而答題速度還是比別人快了一籌。

  一上午時間,兩道題各寫了幾百字,看看也差不多了。到了午時,方應物就坐不住了。

  縣試時他心虛不敢出風頭,答完了也不敢第一個交卷。但這次府試他沒什麼可心虛的,所以謄寫好了試卷,又檢查過沒有錯字,方應物便起身去交卷了。

  按照慣例,在小三關考試中,頭幾個交卷的人可以與主考官親切談話並請求麵試。但方應物沒有這個心思,也確實沒這個必要,反正他是保送的。

  朱知府看年紀大約五十左右,體型微胖,臉形偏圓,氣度和藹可親。方應物與他程序化的說了幾句話,正想告辭,卻聽到府尊老大人叫住了他:“你慢著,待本府看過你的文章。”

  這是要主動麵試他?方應物隻得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府尊發話。

  府尊看過方應物的兩篇試卷,皺眉略一思索,又抬起頭,“本府要考較你,你是從淳安青溪渡坐航船來應試的罷,就以此為題做詩一首。”

  方應物愁眉苦臉、挖空心思的在堂下轉了幾個圈,才憋出一首答道:“客棹徐開處,青溪古渡頭。林昏殘月落,水淨曉煙浮。帆影環沙岸,鍾聲隔寺樓。曙鴉聽漸遠,柔櫓去悠悠。”

  “詩意不錯,出的也快,才情果然是有的。”朱知府點點頭讚賞。

  方應物低頭垂目的接受了褒揚,心裏有小小的爽快,果然詩詞也是混跡士林的金手指。

  啪!朱知府突然猛烈地拍案,嚇了左右一跳。卻又見他變了臉色,喝斥方應物道:“爾既是縣案首,又有才情,更是本科解元公的親子!那今日文章為何平平無奇、乏善可陳?”

  靠!這知府也太較真了,不知道什麼叫走過場麼!方應物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是好,隻得將頭垂的更低,裝作謙虛受教的樣子。

  罵罷罵罷,反正他爹是解元,他是縣案首,你知府不怕本府士林腹誹就免掉他名次好了,方應物有恃無恐的想道。

  再說了,他寫八股文若有超人一流的實力,還用得著費盡心思作弊去搞個縣案首麼?

  朱知府繼續訓斥道:“想必是你不肯盡心盡力,胡亂應付、故意為之!難道以為本官是妒賢嫉能,不能容人者?”

  方應物算是聽出來了,府尊的潛台詞就是,莫非你小子瞧不起我這知府?所以在府試拿這種爛文章糊弄本大人?

  這可是天大的冤枉!方應物苦著臉無從置辯,難道能告訴知府,他的實力就是這樣麼?

  這兩篇八股文本來就是他的真實水平,詩詞可以從印象裏抄襲,八股文從哪去抄?上輩子那個年代誰會沒事背一堆八股文?

  不過想到這裏,方應物還是有小小的不爽,寫出來的東西被鄙視了,任是誰也不會痛快。但這方麵他確實不出彩,和解元公子的光環有點差距,沒法子。

  想來想去,方應物隻能無奈上前作揖道:“承蒙老大人教訓,小子知錯了!”

  朱知府臉色緩和下來,“不過你小小年紀,也曉得藏住鋒芒,低調示人,被斥責後處變不驚、知錯認錯,這份老道醇厚也難能可貴,值得一讚。”

  好了變壞,壞了變好,這次態度又是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讓方應物心頭愕然,知府老大人他究竟想幹什麼?

  朱知府提起筆,在方應物的試卷上寫了幾個字,口中道:“下不為例,今次算取中你了!但府案首不能給你,就取你第二名罷!”

  下不為例?他還能有下次府試?方應物心裏默默吶喊道,小生我本來就沒想得府案首,也沒想得什麼第二名第三名,老大人您別搞得好像欠人情似的!

  “啊,還有一事。”朱知府又漫不經心道:“商相公回鄉,已經快到府境了,你這解元公子是他小同鄉,發榜後不要著急回去,到時候隨著本官一同在府境迎接商相公!”

  能和三元宰相商輅打交道?真乃青天大老爺啊!方應物欣喜若狂,對朱知府的百般腹誹一掃而空,熱淚盈眶的揖拜道:“老大人有命,小子無敢不從!”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6:17 PM

第41章 府試不公的秘密

      回到旅舍,方應物仍在為突如其來的機遇而興奮。整個成化朝,政治經濟文化都很乏善可陳,號稱三元魁天下,近乎完人的商輅算是比較鶴立雞群的一個了,雖然他的成就和後麵一些首輔比起來似乎並不如。

  
      方應物不禁想起了上輩子聽到過的一句話,一個人用一萬賺到一百萬很難,但是從一百萬賺到一千萬卻相對簡單。現在他就有這種感覺。

  直到吃過晚飯,方應物才漸漸冷靜下來。又想起了考場中朱知府的反複無常,細細回想和琢磨過後,方應物突然感到府尊的一言一行絕非無的放矢,很值得玩味。隻是當時自己心態比較放鬆,沒有放在心上認真去想。

  首先,自己是新科解元的兒子,又是縣案首,無論名次高低,都有可能被有心人解讀。

  所以朱知府先是斥責自己幾句,然後再抬舉幾句,黑臉紅臉他全都先唱過了,別人也就沒什麼可說了,既不好抨擊他心有偏私,也不好諷刺他打壓後進。

  其次,采取先抑後揚的方式,最後給個府試第二的成績,這也算是製造機會賣人情,表達了“寫這麼爛都取你為第二名”的意思。

  第三,大概朱知府想叫他方應物參加府城迎接商閣老返鄉的活動,但又擔心他年少輕狂,不好使喚。所以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敲打敲打他又讓他無話可說,最終能老實幾分。

  想至此處,方應物不得不讚歎一句,這朱知府的心思真是彎彎繞繞的縝密!他就這麼簡單的幾句話,便把有可能出現問題的地方全部堵上了,方方麵麵也都顧及到,並且杜絕了一切出簍子的可能性。

  至於叫自己一同去迎接商相公,那原因更簡單。總要有地方名流代表,本來自己父親這同鄉新解元是個合適人選,但父親去了京城,就讓自己這勉強也能上台麵的縣案首代其勞了。

  不過朱知府心思複雜歸複雜,但對自己沒什麼惡意,也沒有什麼壞處,方應物隻能全部領受了。

  次日,方應物無所事事的在旅舍發呆時,忽然有同縣的幾個考生來找他,請他一起去南門外喝茶。

  “聽說朱府尊成化五年上任以來,力主在南門外修了長堤,擋住江水。然後這幾年,沿江那裏形成了繁華街道,大大小小集中了十數家茶鋪。今日我們便去見識見識。”

  方應物左右也是無聊,便隨著同鄉們去了,此後又在府城遊玩了幾天打發時間。到了發榜日子,方應物又和幾個混熟的同縣考生一起去府衙外看榜。

  如果能過府試,便可以正式成為童生了,回到鄉裏也就被視為預備秀才,死了後牌位上可以寫一個“待贈將仕郎”。

  府試榜單很有講究,和有多少人才就取中多少的縣試不同,既要進行總量控製,嚴格篩選學童進入下一關道試;又要照顧好地域分配,保持各縣取中人數的相對公平,不能出現上榜考生全都是一兩個縣裏的。

  熟悉科舉的人都知道,大三關考試中,鄉試最難取中;小三關考試中,府試最難取中。

  不得不說,早知道自己名次結果的方學童心裏是索然無味的,看榜也是一種走過場而已。完全沒有別的考生那種緊張、忐忑、期待的心情......

  “方賢弟是第二名,看來縣試、府試、道試的案首小三元是沒可能了,哈哈。”有人指著府試榜單說笑道。

  方應物搖搖頭,能過關就不錯了,大小三元他可從來沒有想過。就憑他平平無奇的文章水準,能奪取三元那是對天下讀書人的羞辱。

  第一名案首是誰?方應物想起這個問題,抬起眼皮向自己名字的前麵看去,“吳綽”兩個大字映入了他的眼簾。

  居然是他!方應物很感到意外,根本沒料到朱知府點了吳公子當府試案首,莫非吳家運作到府衙裏了?

  他們若要有這個本事,又何必冒著被人指責作弊的風險,在縣裏與自己爭奪案首?

  這時候,看榜的人中,不知是誰大吼了一聲,“前兩名竟然都是淳安縣人,可見本次府試不公!”

  隨即有一批落了榜的人發作起來,一起鼓噪道:“不公!不公!”

  又有人高呼道:“我等該去衙門申訴,請府尊重新評卷!”

  人群有不少人響應道:“好!同去!”

  方應物眼見落第者要借題發揮的鬧將起來,心裏有點擔憂。自己名次雖然沒有那吳綽耀眼,但也很醒目,還留在榜下說不定要成了眾矢之的。

  於是他從人群裏擠出來,迅速溜之大吉了,免得成為失意者發泄的目標。

  不過方應物還是不明白,以朱知府那縝密心思,怎麼會做出如此授人以柄的事情?

  就算其中沒有什麼鬼,很公正無私,但為了避嫌,也不能出現前兩名來自同一個縣的情況啊。

  這要鬧騰開了,可不是什麼好事情!最後不會連累到自己罷?

  在次日,按照慣例,通過了府試的童生們進府衙去拜見主考朱知府。吳綽和方應物這前兩名排在最前麵,隻不過兩人的名次與縣試相比倒了過來。

  兩人在大堂外麵台階下等候召見,吳綽吳公子的神色又重新得意起來。縣試雖然輸給了方應物,但府試卻扳了回來,而且府試比縣試等級更要高,真是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方應物很嘲笑道:“在下中縣案首時,滿縣父老沒有一個人說了不;但你中一個府案首,外麵可是有一百多學童大叫不公,根本沒人服氣你,你有什麼好得意的?”

  狗嘴吐不出象牙!吳公子感到胸口這股惡氣又憋了回去,隻憋得自己內傷。再想到日後可能會與方應物同在縣學讀書,忽然又覺得中秀才不見得是好事......

  這一科的嚴州府新童生拜見過朱知府後,走完過場就該離去。但方應物慢走了幾步,故意留下對朱知府道:“小生還有話要講,如今落第學童對府試榜單有所議論,亦有人衙前鼓噪,老大人可曾知曉?”

  朱知府不以為意,“有何值得大驚小怪的,哪次考試結果出來後,不都有落第者大呼不公麼?畢竟名額有限,任何時候也不可能將所有人都取中。”

  他可以不當回事,但方應物可不想自己這一榜出現什麼不好流言,勸道:“老大人還是稍加釋疑,不可置之不理,任由人言紛紛。”

  朱知府冷哼一聲道:“本官對此問心無愧,何用多此一舉。再說從取中人數而言,淳安縣並沒有比其他幾個縣多出很多,失去公平之說純屬無稽之談,隻是占了一二名而已。”

  “老大人的苦心,有些無知小民哪裏能明白。必須要加以整治和辟謠,不可放任流言四散。”方應物繼續力勸道。

  “這就不必了。你還是仔細做好準備,後日迎接商相公時休要失了體麵!”朱知府冷淡的拒絕道,揮揮手將方應物送客了。

  出了衙門,方應物長歎一聲,不知這府尊是吃了什麼迷魂藥,如此一意孤行。難道放任流言,對他有好處嗎?

  衙門口不遠處還有十幾個學童在議論,“為什麼這次一反常規選了淳安縣人做前兩名。想來想去一定是商相公即將到達,而府尊則有意討好!”

  原來如此!方應物聞言恍然大悟,商相公剛剛致仕沒有幾個月,尚有餘溫,還可以發熱,朱知府肯定也是存了結交商相公的心思,

  但直接拍馬太等而下之,傳出去也不好聽,也容易惹人反感,好像商相公也並不是那種熱衷於被逢迎的人。

  所以這些關於府試的流言,說不定正是朱知府所期待的!事情變成什麼樣無所謂,反正流言就是流言,超不出掌控。但通過這些事能讓商相公感受到他的心意,就是達到目的了。

  商相公作為淳安人,肯定要認賬,他為人再公正也絕對不會說“府試前兩名都是淳安人的做法不對”。誰不說自己家鄉好?至於其它情況,根本不是知府大人所在意的。

  如果朱知府是成化五年上任的,按照九年任滿的期限,他明年就該調任別處了,肯定不會留在嚴州府。

  這種涉及到升遷榮辱的關鍵時期,能抓住主要關節才是正經,其它還用在意什麼?

  流言也就是一陣風的事情,終會消散的。再說商相公到達後,以他的巨大名望,在輿論中壓製住這點流言也是輕而易舉的。

  終於想明白後,方應物忍不住感慨萬分。對於官場的事情,自己還是琢磨少了!很多心得體會和道理,不親身經曆是很難通透的。

  朱知府這一招不落窠臼,很妙!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6:19 PM

第42章 紅花和綠葉

     “新科童生”在府衙拜見過知府,本次府試程序便算全部結束,就算有點流言也改變不了事實。
  
        其他考生都該打包回家,但方應物卻被朱知府要求留在府城,將作為嚴州府群眾代表、今科鄉試解元代表和府衙一起迎接卸任首輔商閣老返鄉。

  送走了幾位同縣考生,方應物回到旅舍,卻被掌櫃攔住,很客氣的問道:“方小官人,你客房到期了,眼下是否繼續住?”

  方應物他住進來時,確實隻按府試結束算的,當時沒有料到要多住幾天,所以交房錢時,日子隻算到了今天。

  這時掌櫃問他是否繼續住,當然潛台詞就是要住還得先交了錢。

  方應物摸了摸腰包,十分苦惱。來時沒有帶太多銀子,如今實在所剩無多,交了房錢就沒吃沒喝了,甚至交幾天房錢可能都不夠。

  隻得對掌櫃行禮道:“且寬緩幾天......”

  後麵兩天,方應物隔半天就去府衙看一次消息。第三天早晨得知商相公已經到了鄰縣桐廬縣。

  於是朱知府便一聲令下,傳遍滿城,召集了前往縣界迎接的隨行人員,匆匆忙忙在南門外碼頭上準備登船。

  臨行時,府衙同知、通判、推官,附郭縣建德縣知縣、縣丞、主簿,以及府衙主事、照磨等大小官員一個不少,全部來到碼頭為朱知府送行。

  府衙準備了七八艘船隻載人,方應物立在其中一艘船頭上,第一次看到如此齊整的官員陣容。在他眼裏更像是大明文官從正四品到正九品的官服展覽,算是漲了不少見識。

  但從這些大人們可憐巴巴的眼神裏,方應物可以感受到最深沉的不舍——估計他們都想追隨府尊,去縣境迎接卸任首輔罷。蹲守在家裏等待有個鳥用!

  商相公可是文官裏的第一把金交椅,雖然帶了個“前”字,但聲望比新首輔萬安這種走貴妃後門的馬屁宰相強多了。

  但很可惜,朱知府斷絕了所有官員的希望,他在碼頭對眾人高聲訓話道:“列位大人,時值秋糧繁忙之際,我等食君之祿,切不可荒廢王事!

  故而不必興師動眾、勞民傷財,隻本官前去縣境迎候商相公即可!這幾日爾等各自謹守門戶,務必要勤於政事,做好份內之務!若有所遲誤,王法麵前,本官決不輕饒!”

  諸大人唯唯諾諾,不敢表現出絲毫不滿。

  方應物心裏喝彩,好威勢,不愧是隻差一步便進入大員行列的四品黃堂!

  而且看來朱知府平時也是個很強力的正堂官,所以關鍵時刻才能說一不二,震住一幹佐貳同僚和衙門下屬不敢妄動。

  訓完話,朱知府登上了最大的一艘船,船隊便從南門外碼頭起航,浩浩蕩蕩向下遊建德縣邊界而去。

  若從省城杭州府沿錢塘江、新安江逆流向西而上,進入嚴州府後第一個縣是桐廬縣,也就是商閣老現今所在的地方。而後才是建德縣,最西則是淳安縣。

  朱知府帶領本地士紳,前往的地方正是建德縣和桐廬縣交界處,準備在那裏等待商閣老。

  官場最重禮節,出迎距離也是有很大講究的。理論上朱知府可以遠赴桐廬縣與杭州府交界處,但那就顯得過於諂媚,容易引起別人議論。

  而在府城城郊迎接,又顯得過於輕慢。畢竟商閣老的身份在這裏擺著,隻在城郊迎接的話,禮數嚴重不夠周到。

  所以朱知府帶人去附郭縣建德縣的縣界處迎接,算是比較恰到好處的距離,既恭敬又不過分諂媚。

  迎接計劃是先期趕到建德與桐廬交界地方,等商相公的船隻進入了建德縣境內,上前拜見後,就地設宴為商相公接風洗塵,並住上一晚。

  次日早晨,船隊再從縣界向府城進發。如果走得順利,當夜住在東關外富春驛,還是城中公館,全看商閣老自己的心意了。走的不順利,就在半途某大戶人家宅中安歇。

  方應物坐在船中,掃了幾眼同行眾人。同船的都是本府名流士子,這次湊到了一起,又是要見三元宰相,個個都神情興奮,正圍桌而坐,吐唾沫橫飛的高談闊論。

  方應物出頭沒幾天,與他們都不熟,以他的性格也懶得放下身段,去主動巴結這些史書上的無名之輩。他默默坐在一旁,又想了想上船時的情況,突然發現了一個特點。

  經府尊安排一同前往縣界的迎接隊伍中,除去大量雜役這類不算在數目內的,其餘本地代表好像隻有二十多個。大都屬於兩種,一種是本府二三十歲的年輕士子,風流倜儻;另一種就是本地年老耆宿,德高望重。

  老少結合,看似很合理的人員結構,但卻有說不上來的奇怪之處......

  方應物又仔細回想了回想,終於可以肯定,確實一個官員都沒有,而且一個正當盛年的居家鄉宦都沒有,全都是離官場較遠的人物!當然,本地舉人也大都去京城趕考了。

  而隊伍中唯一例外的,就是朱知府本人了。府尊大人在這支隊伍裏,真可謂是萬綠從中一點紅——特別官服還是緋紅袍子。

  想至此,方應物猛然拍了拍大腿歎道,朱府尊不愧配得上“心思縝密”四個字,這種小細節都讓他考慮到了!

  這支隊伍前往迎接,等到商閣老下船,那就不動聲色、自然而然的完完全全將朱大人自己凸顯出來了。

  年輕士子隻會吟詩作文,最多談幾句書經,本地耆宿也隻能說說近些年來的風土人情變化。這些東西,都是場麵上的應有程序,聽聽也就罷了。

  商相公可是首輔級別的元老重臣,層次和境界當然不會僅僅隻有上述這些。但在迎接場麵上,能與商閣老展開高層次交流的,能談論國事、政務以及官場的,除了府尊本人,還能有誰?

  那時府尊完全不用擔心有誰搶過風頭,隻管在周圍一群老幼病殘的襯托下,全副心思表現他的才幹見識就可以了,這就是他為自己創造出的最好機遇。

  至於他方應物,大概主要任務就是代表解元站台和吟詩作詞兩項,與其它同行人沒有本質區別。

  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所穿的粗布青衣,真像是大紅袍身邊的綠葉吶。方應物彎腰出了船艙,站在船頭望著水裏的倒影,他這模樣很像天真無邪、乖乖聽話的綠葉麼?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6:31 PM

第43章 大黑馬(上)

      這日在建德縣縣界一處古渡頭,方應物等十幾位地方代表跟隨者朱知府站在岸邊,等候商相公的座船。
  
      一直到天色過午,才見到去前麵打探消息的雜役騎馬飛奔而來,高呼道:“到了到了,船已經在五裏外了!”

  登時眾人抖擻精神,整頓衣冠,在岸邊整整齊齊排列好。

  商閣老這次回鄉,可謂輕車簡從,隻有三艘大船和四五艘護送小船。當他出現在船頭上時,方應物終於見到了這位傳奇人物是什麼模樣。

  隻見得這位老大人,個頭略高,鼻梁高挺,胡須大半已經白掉。雙目神光十分溫和,眉宇中彌漫著鬆快歡欣的感覺。

  他身穿深青色袍子,頭戴一頂儒巾,望之很是簡素。此外手持一根古木手杖,步履之間悠閑自如。

  方應物看了後感慨道,這還真是退休老幹部的範兒。確實如同某些史料分析的,商相公晚年在閣日久,心裏對繁重政務產生了厭倦,而功成名就辭職後,心態十分放鬆愉悅。

  眼見文壇魁首、三元首輔駕到現身,朱知府代表嚴州府府衙拜見過後,眾人尤其是前來迎接的士子們,爭先恐後的擠上前去,一一向商閣老見禮。

  方應物靜靜的等在後麵,等別人都完了事並隻剩他自己,才不緊不慢的上前揖拜道:“淳安童生方應物,見過閣老。”

  這個自稱引起了商輅注意,他有些疑惑,這個場麵怎會請十五六歲的小童生出席?不由得多看了方應物幾眼。

  朱知府連忙在一旁解釋道:“此乃今科方解元之子也。”

  商輅恍然笑道:“吾鄉科名後續有人,幸哉!”

  渡頭位於一處古鎮,鎮上有個大戶張鄉紳,家裏也是出過官員的。此次要招待商相公,府衙就借用了他家一處園林宅院。

  宴席設在正堂大廳上。但這席位很有講究,主賓當然是商閣老,主陪則是朱知府和此間主人張鄉紳,左右手一邊一個。

  再往下兩排席位,一排是耆宿,一排是士子。耆宿那邊很好安排位置,按著年紀排序就是。

  但士子這邊就很難排了,常言道文無第一,你懂得。而且所有人都想去坐最靠近主賓、主陪的那個位置,也就是次陪席位。

  因為此席位距離商閣老、朱知府最近,有機會參與更加親密的席間小範圍談話!這可是夢寐以求的機會,誰不想去坐?

  一時間眾人口中彼此謙讓,但目光卻都偷覷次陪座位,恨不能舍下一張老臉皮,直接衝上去占住。

  張鄉紳作為主人,見狀便道:“宴席還早,不急於一時,不如諸君獻詩詞助興,最佳者坐次席以為褒獎!”

  方應物可不耐煩等別人一個一個念,那些史上無名的路人甲乙丙丁就省省罷!當先吟誦出一首絕句:“綠蓑煙雨溪邊客,白發文章閣下臣;生在太平天子世,且將空手掌絲綸。”

  不過剛一出口,引發了廳間眾人陣陣竊笑聲。因為這首詩不但用詞平平,而且意思支離破碎、半通不通,前兩句還是處境對比,後兩句就差的沒邊了。

  所謂絲綸,釣魚的絲繩也。“生在太平天子世,且將空手掌絲綸”這句,放在商相公憤而致仕的背景下,難道是嘲笑他隻配去釣魚麼?

  亦有不少人心裏想道,還虧得是解元家公子,一路上姿態清高,少有理人,結果連最起碼的詩詞格調都不懂。

  這樣的水準,也敢第一個出來現醜,真是坐井觀天之輩!

  方應物泰然自若,不動聲色的瞥了眾人一眼,等笑聲漸漸地小了時,仿佛自言自語道:“笑者不通五經乎?豈不聞《禮記》雲:王言如絲,其出如綸。”

  王言如絲,其出如綸?眾人漸漸醒悟,紛紛想起了這個典故!

  根據此典,絲綸也可指帝王言論,商相公以首輔之尊輔佐天子,規諫帝王言行,可不就是“掌絲綸”麼!

  想到這個典故,整首詩一下子變了味道,好似醜小鴨一瞬間變成了白天鵝一般。

  越細品越有意思,綠蓑煙雨溪邊客可以去掌絲綸,白發文章閣下臣也可以掌絲綸。一詞雙關,一句雙麵,同時滲出兩種意境,很是回味悠長。

  再往深裏想一層,特別是放在如今這個狀態的商相公身上,更是精妙不可言!還帶有淡淡的諷刺意味。

  “太平天子世”讓“白發文章閣下臣”去釣魚......這裏邊的諷喻不可言傳,隻能意會啊。

  短短四句,用詞還是平平無奇,但卻有重重深意,好像“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效果。隻能說文字之妙、在乎各心了。

  商輅在心裏默念了幾遍“且將空手掌絲綸”,歎道:“老夫有生以來,隻會讀書,不曾學釣魚。但有小友這首詩,少不得要去吾鄉溪邊學學當釣叟了!”

  商閣老都說出了這般話,眾人也不得不服氣,一時都無話可說,來之前打下的腹稿全部憋在了肚子裏,如果這時候拿出來那真成獻醜了。這方應物不愧出自解元之家,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才華!

  方應物一首絕句技壓全場,他毫不在意,隻對商閣老拱了拱手。

  商輅看了看廳裏眾人神情,便指著次陪座位,對著方應物道:“同鄉小友坐!”

  商閣老人情練達,說方應物“同鄉小友”,也算是顧及到了別人麵子。

  至少表麵上因為方應物是同縣鄉親,關係比別人親近一層才叫他入了次陪座,並非是說他比別人強。

  其他士子滿懷豔羨的望而興歎,這解元家公子一路上寡言少語、並不突出,但此時可謂一路不鳴、一鳴驚人,真乃黑馬也。

  方應物掃視一圈,麵含微笑,怡然自得的入了席,直接坐在朱知府下首的次陪位置上,然後才隨意對周圍點點頭。

  他這理所當然的做派又引起了眾人不爽,即便是獲勝者,起碼要謙遜幾句才好。這般公然得意洋洋終究落了下乘,不是君子之道。

  不爽歸不爽,但也沒奈何。其他的席位就沒什麼好爭了,便都陸陸續續入了座。

  方應物哪裏顧得上路人們的想法,他坦然自若當然有他的道理。

  趁著別人入席功夫,方應物假意側頭對朱知府道:“治下愚生坐於此位,也是鬥膽效仿本鄉先賢。”

  有什麼先賢能教你搶座位?聽到這句話的人,心裏都犯嘀咕。

  方應物便講道:“在下聽過一個故事。在京城中,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獨自微服出遊,恰好遇到好友家因為喜事做席麵。此時首席位置尚還空缺無人,有幾位先生彼此謙讓,而這老人卻一言不發直接坐上首席。

  別人見狀不滿,見此老者衣裝簡素,不過一深青色袍子而已,並不似達官貴人。便出言諷刺道:你這老人家,這輩子坐過首席位置麼?

  這老人伸出手指頭數道:吾此生數十年來,大約隻坐過五次首席。第一次坐首席,是成親後頭次去嶽父家喝酒,作為女婿上了首席。

  幾位先生大笑之,皆以為這老人沒見過什麼世麵......”

  說到這裏,方應物有意停了一下,廳裏眾人都不明白方應物想表達什麼。難道就是想說幾個讀書人嘲笑沒見過世麵的老頭子麼?

  方應物繼續講道:“當時等眾人笑完,然而那老人卻還在說:第二次坐首席,乃是中了本省解元後,在鹿鳴宴上坐了首席位置。

  第三次坐首席,乃是中了會元後,在恩榮宴上坐了首席位置。第四次坐首席,乃是中了狀元後,在瓊林宴上坐了首席位置。

  第五次坐首席,乃是新年時天子大宴群臣,老夫忝為領班大臣,在奉天殿上坐了首席位置。所以數來數去,老夫此生隻坐過這五次首席,有點少啊!

  這老人一說完,那幾位先生臉色大變,齊齊拜伏在地,不敢再有絲毫冒犯!”

  大廳裏眾人聽完後,一起哈哈大笑,目光齊刷刷的看向商閣老。

  雖然方應物講述這個故事,從頭到尾沒有點出老者名字。但誰都聽得出來,這故事主角分明就是商閣老!

  中解元、會元、狀元,坐了三個首席的天下三元,還能坐在領班大臣首席位置的,獨此一人。

  這故事實在很有趣,短短幾段話,將商閣老三元加首輔的一生榮耀嵌進去。而且還是極度扮豬吃老虎裝逼段子,自古以來就是人民群眾最喜聞樂見的。

  方應物總結性的歎道:“所以今日小子鬥膽,功業上有天地之差,實在無法可比,但言行上卻要效仿先賢了。”

  商輅一開始沒在意,誰知聽著聽著,到最後自己成了故事主角。而且還是扮豬吃老虎裝逼爽到了極點的主角,要說代入感,誰能比他更有真實性的代入感?

  他很是愣了片刻。幾十年宦海浮沉、修心養性練出的鎮靜功夫,在這個故事麵前徹底崩潰了,完全壓不住心頭泛起的得意感和爽快感。

  最終商閣老實在忍不住出口笑罵,“小子胡扯!老夫怎會如此言行無狀!是誰如此胡亂編排!”

  方應物連忙離席謝罪道:“在下年紀小、讀書少,好聽傳言故事,多有不當之處,謝過閣老指正。”

  商閣老揮揮手:“看在同鄉麵子上饒你一遭。暫且回席,得了空子再教訓你!”

  朱知府側目視之,這方應物奇峰突起,搶盡風頭,很不可小看!

  他抓住了商相公衣錦還鄉後心態很放鬆、不會擺架子這個機會,以晚輩小鄉親身份,輕易就擊破了商相公的心防!

  他那個故事講得,比直接逢迎拍馬高千百倍!如果商相公真能“回頭得了空”教訓他,那就他的福氣!

  朱知府暗暗慶幸,幸虧這方應物年紀小,沒有做官經世,也就隻能在席間吟詩作詞、插科打諢而已,不然隻怕要連他這知府的風頭都搶了。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6:32 PM

第44章 大黑馬(下)


     宴席大開,氣氛漸漸熱了起來。也許是方應物剛才講故事講的好,商相公徹底放鬆了心情,態度很隨和,與席上眾人飲了三杯酒,又對眾人勉勵了幾句話。
  
      幾道大菜上過,並酒過三巡的場麵程序完了後,開始各說各話。

  朱知府放下筷子,先歎口氣,很憂國憂民的對商相公道:“閣老致仕返鄉,朝中又少一棟梁,如今正道艱難,朝中多故,奸佞集於陛下之側,長此以往如何了得,終成家國社稷大患!本官每每思及此處,輾轉反側,日夜憂歎。”

  方應物雖然低頭啃著碗中羊肉,但耳朵卻是豎起來細聽主席上動靜的。朱知府的話一字不差,都落入了他耳朵裏。

  其實朱知府說的有幾分道理,現今朝廷確實不大地道。方應物很了解,今上朱見深是一個責任感缺失、更關注自己吃喝玩樂、將朝政當苦差事的宅男天子。

  自從前首輔李賢、彭時去世之後,廟堂之上風氣日下,天子身邊各種禍害越來越多,幸賴還有守正但也不迂闊的商輅撐住大局。

  但如今連商相公也致仕歸家,那朝中還有誰可以支持正道局麵?而且方應物還知道,自從商相公離開朝廷後,朝廷就漸漸進入了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的時代。

  聽這些外號就知道朝廷是個什麼狀況了,那就是天子縱容奸邪橫行,宰輔大臣無所作為。

  但方應物卻更知道,小醜橫行的黑暗時代也就是十來年的功夫,十年後大明就進入了弘治中興的好時代。

  想至此,方應物轉過身,微微躬身,一本正經的對商相公和朱知府道:“府尊此言誠然有理,但在下也有幾分淺見,鬥膽在此獻醜。

  當今天下人心還在,正氣尚存,隻是天子受了蒙蔽,而那些跳梁小醜趁機依附於天子為惡而已。

  彼輩內無強援,外無根基,好似水麵浮萍一般。一旦天時有變,便如犁庭掃穴,將彼輩一掃而淨不是難事,何足道哉!

  所以這些也就是疥廯之患而已,不值得過分憂慮。”

  商相公不置可否,卻摳字眼的反問道:“常聽人說內無根基、外無強援,你卻反著說是何道理?”

  方應物答道:“隻怕宮中那些太監們也不待見他們,這便是內無強援;他們並不得天下人心,有誌之士無不唾棄,這就是外無根基。

  彼輩所依賴的,不過是天子寵信,但這種寵信僅為沙上樓閣,自古以來,恩寵豈有長存不滅者!總而言之,說他們是國家心腹大患實乃言過其實!”

  方應物這話也沒錯,此時宮中司禮監東廠那些人,還是很有骨氣的,甚至比很多大臣都更有骨氣。如司禮監掌印懷恩、提督東廠陳準之輩相當正直,並不待見天子身邊那些受寵的奸佞。

  商相公歎道:“你雖然小小年紀,有此見地不容易,但把天下事看得太簡單了,還是曆練太少的原因。”

  “是,謝過閣老教誨。”方應物謙虛的說。觀點對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引起注意,攀談幾句話就足夠了。

  朱知府感到風頭被搶了,忍不住對方應物反問道:“莫非坐視奸佞施為,我輩要束手無為?”

  方應物恭敬的答道:“怎會束手無為?我嚐聽聞,東宮有明君之像,目前朝中最緊要之事,乃力保東宮也!而後靜待奸佞自取滅亡!”

  商輅聽到這裏忍不住搖搖頭,地方上這些人天高皇帝遠的,就愛胡亂議論這種宮闈內情,但都是人之常情。當即輕喝道:“廟堂宮闈之事,內情千頭萬緒,爾等還是謹言!”

  不過商輅倒是對方應物有點另眼相看了。雖然他的議論仍有點幼稚和簡單化,但卻難能可貴的思路清晰,小小年紀就能想到這個程度,很不簡單!

  就是他自己號稱神童,十五六歲時也就隻知道讀四書五經,絕對沒有能力與朝廷公卿侃侃而談廟堂之事。

  方應物也在偷偷觀察,見到商閣老沒有什麼特別表示,這才鬆了口氣。

  其實他貿然開口也是賭博,賣弄太多有可能招致商輅反感。隻不過賭輸了也沒什麼太嚴重後果,大不了不抱這條大腿而已,但那終歸是個遺憾事情。現在看來,商相公確實是個有器量不計較小節的人。

  宴會繼續進行,又聽得朱知府和商相公議論道:“從邸報看得,朝廷已經平定了荊襄流民的事情,就地設鄖陽府招撫治理,如此朝廷去一大患。甚是可賀,堪為今歲朝廷最大喜事。”

  四川、湖廣、陝西、河南交界之處,原先地廣人稀,別處過不下去的破產農民經常拖家帶口逃到這裏開墾土地,人數幾乎達數十萬之多。這些人口不歸官府、不在戶籍,動亂非常,形成了嚴重的荊襄流民問題。

  成化朝前十來年,始終在與流民問題作鬥爭,政策剿撫不定,直到今年才徹底將此事平定。在原址新設鄖陽府,所有流民就地授田編戶,納入官府管理,並不再強迫遣返回鄉,並委任鄖陽巡撫專治荊襄。

  現在問題基本解決,不再為患一方,所以朱知府才說這是大喜事。

  商輅點點頭道:“是極......”

  他本要點評幾句,但眼角偶然瞥見旁邊方應物在搖頭。心裏感到有趣,收了口故意問道;“方應物!你又有何高見?”

  方應物本想低調片刻,但被點了名,隻得無奈道:“荊襄平定,雖然大喜,但小子我忍不住想道,從前生活不下去的小民還可以逃至荊襄,開墾荒野求得幾口飯吃,算得上安樂之土。

  但如今已成鄖陽府,流民皆就地編戶,占有了田地。那麼從今往後,別地再有流民,又該何處是安樂土?”

  朱知府對著空中拱了拱手,表態道:“吾輩皆受皇恩,自當勤於王事,愛民善治,杜絕流民。”

  方應物對朱知府道:“府尊仁心可嘉,政績卓著,在下深有欽佩。但官紳不納糧、賦役不均平,絕非人力可以挽也。日常還可忍,若出現跨連數省之天災,民何以自活?到那時候還會有流民,隻不過沒有第二個荊襄鄖陽府這樣的地方可以容納了!”

  商相公開口道:“孟聖雲,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史書也有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之言。方應物年未弱冠,便能有如此心懷社稷、老成謀國之思,難能可貴。”

  方應物道:“謝過閣老嘉勉,在下愧不敢當。”

  朱知府再次側目良久......感到自己把方應物叫來充數,真是個錯誤。還不如從衙中叫個官員來當次陪,也強似方應物坐在這裏攪局!

  此人這也太喧賓奪主了!隨便說點話題都能長篇大論、頭頭是道,對錯先不論,隻從他這年方十五六少年人的嘴裏說出來,就足以令人驚奇注目了。

  他這點年紀,是從哪裏學來的那些東西?聽說他們家隻是普通農戶,難道山野之中確實有高人隱士指點他麼?

  至於席間其他士子、耆宿紛紛也發現自己成了純粹的觀眾,這一路上不言不語的小少年,竟然成了一黑到底的大黑馬。談詩詞最出彩,談時政還是他最出彩,在商相公麵前搶盡了風頭,一點兒也沒剩給別人。

  殊不知方應物還很是克製了自己的。他有一肚子的東西,但是他也知道,根本用不著也不能全倒出來,所以隻能盡量在較低層次上說。高手裝低手,這更辛苦!

  卻說方應物也發現了朱知府的不善眼神,他來之前就看破了朱知府的心思,此時當然明白自己喧賓奪主的後果。

  雖然他並不是很擔心,一是知府不是親民之官,中間還隔著知縣;二來朱知府過了年就差不多該走人了,國朝地方官除了皇帝特旨,不會有連任九年以上的。但是能少得罪還是少得罪的好......

  想至此,方應物主動敬了商閣老一杯酒,老大人很給麵子的一飲而盡。方應物趁機問道:“閣老這次從嚴州府回淳安,仍欲坐船否?”

  商輅反問道:“不坐船怎的?”

  方應物連忙答道:“朱府尊其人不善誇誇其談,但卻盡心於實務,在嚴州府頗多政聲,很有幾件德政。

  一是修築了府城南門外堤壩,府城百姓免遭洪澇之災;二是修通了幾條各縣山路,各縣軍民皆感恩戴德。九年時間做成這些不容易,若閣老有閑情,不妨棄舟登岸,從陸路回淳安感受一番,順道也體驗下山間風光。”

  這都是朱知府的政績,聽到這裏他心懷一開,強忍得意謙遜道:“區區小事,不值一提。隻是走山路太疲勞,閣老還是走水路的好。”

  此時府尊大人對方應物生不起氣了,他突然覺得,方應物不像是少不更事的小年輕,更像是滑不留手的老油條。

  他自忖揣摩人心也是有幾把刷子的人,但今天猝不及防之下,卻險些被方應物全麵壓製。他好奇心不由得更濃厚了,什麼樣的高人能培養出這樣的奇才?

  這個問題,商相公也想到了,直接開口問道:“你蒙師業師都是何人?”

  一個成功讀書人有兩種老師,一種是授業師,一種是座師。授業師是教你功課的,座師是給你功名的主考。而授業師又細分兩種,蒙師是教你識字基礎的,業師則是教你經義和作文的。

  方應物答道:“蒙師乃本村社學王先生,至今卻未有業師。”

  商相公“哦”了一聲,沒有就此再說什麼。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6:32 PM

第45章 你敢不激動?

      

      在古鎮上過了一夜,次日清晨,迎接隊伍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商相公啟程,向嚴州府府城出發。
  
       但是隻有朱知府和方應物兩個人被請到了商相公的座船上,一路品茗閑談,其他人隻能徒生羨慕,各上各船。

  船隊沿江逆流而上,自然比來時慢了許多。正值深秋季節,兩岸風景入了眼都是蕭瑟之氣,若商相公是仕途不順、罷官返鄉,此時說不定要見景傷情。

  但這次商相公算是毫無遺憾的功成名就,隻是厭倦了內閣繁重政務以及廟堂勾心鬥角之後,帶著少保兼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的官銜榮歸故裏。

  在正統、景泰、天順、成化四朝連續風雲變幻之際,三十年功業一揮間,身負鼎鉉青史留名,君臣社稷善始善終......縱覽史書,有幾個如此完人?

  所以秋風蕭瑟的倒也不影響商相公重歸山林的愉快心情,那是一種放下了人生負擔後徹底的解脫感。

  搞過接待的都知道,隻要大佬心情好看什麼都順眼,那麼陪同人員也就輕鬆了,何況還是接待商相公這種有容人之量的長者。

  因而朱知府和方應物經過乍見宰相的適應後,路上沒有太拘束緊張,同樣放鬆心情,陪著商相公談天說地,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府城。

  這時候天色已晚,按照商相公的意思,就不興師動眾入城了,當晚他就宿在府城東關外富春驛。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嚴州府、建德縣兩個衙門所有官員都聚集在了富春驛外麵,等候謁見閣老。

  上午閣老與地方官員見了見麵,午間宴請過,到了下午時,商閣老讓縣衙官員散了,然後在府衙官員的前呼後擁之下,去了嚴州府府衙。

  一般情況下,堂堂閣老去府衙參觀是很奇怪的舉動。大明官場規矩,上官按臨某地,必須是地方官主動前去下榻處謁見。很少聽說上官主動去下屬衙門的,這被視為一種自降身份的行為。

  而且上官跑到下級衙門裏作威作福,對下級官員的權威也是一種損害,很為官場所不喜。

  但這次比較特殊,因為在六十多年前,商閣老的父親就在嚴州府府衙裏當小吏,而商閣老本人也是出生在嚴州府府衙官舍的。

  所以他在政治生涯謝幕時,去自己出生之處故地重遊,懷一懷舊,感歎一下人生。

  商閣老父親住過的這間官舍,早已經被嚴州府府衙封存起來了,從二十多年前起就不再啟用。

  府衙經曆對著同僚道:“聽衙中老人說過,閣老出生當夜,有仙樂飄飄,似從空中降下!當時太守大人以為神跡,那時候閣老家十分窮困,太守大人便自掏俸祿......”

  方應物在人群最後麵,聽到這些段子,暗笑不已。世人就這習慣,誰要發達了,幾乎必將伴隨產生種種神乎其神的傳說。如果他方應物將來能有商相公這樣的成就,他出生時必然也是百鳥雲集、紅光滿室、仙人下凡送子什麼的。

  好罷,方應物作為前往縣界迎接商閣老的群眾代表,本該已經光榮完成了使命,但他厚著臉皮,還混在陪同人員裏不走。

  隻是別人看他風範不錯,貌似挺有前途的樣子,又是與商閣老頗能談得來的小同鄉,所以也懶得趕他走,更犯不上為省幾兩銀子公費得罪人,便任由他跟著了。

  更何況大家都知道,商相公回家後準備建一所書院,親自教導本族子弟的。在這個背景下,前天商閣老主動問了問方應物的師承,恰好方應物又是沒有正經業師的。

  於是難免就會生出幾分傳言,道是商相公可能有意讓方應物隨同本族後輩子弟一起讀書,那豈不就相當於收徒了?

  其實方應物本人也動了心。來之前他並沒有多想什麼,主要目標就是在商閣老麵前混個臉熟,以後在淳安縣裏慢慢尋找結交機遇,絕對不敢奢望到能拜師。

  但在前天宴會上他的表現超乎預料,引起商閣老注意並問過他師承後,方應物不由自主的起了心思,開始有些想入非非了。

  如果真能正式列入商閣老門牆下,那可就是一張響當當的名片了!想象一下,以後出去交遊或者參加科舉,若能在履曆上寫一句“業師商輅”,那是何等有麵子,別人見到了都要高看一眼。

  但商相公究竟有沒有這個心思?是有意詢問還是隨口一提?這誰也說不好,也不可能直接去問。

  事關個人際遇的疑問縈繞在心頭,方應物便很患得患失起來,昨晚也輾轉反側的沒有睡好,今天整整一天都神思不屬的,混在陪同隊伍裏很是低調。

  在府衙懷舊完畢,商相公又準備應邀去南門外大堤上遊覽。閣老上次到嚴州府,還是成化三年的時候,那時朱知府還沒有上任,南門大堤也沒有建成。

  不過從府衙出來時,發生了段小插曲。

  有個中年想要衝過來,卻被衙役攔住了。他隔著人群跳腳道:“方應物!你欠下的房錢什麼時候完結!你拿著道試考票當抵押,便想逃了麼!”

  方應物滿頭大汗的對商相公謝罪道:“小子無狀,來府城應試時身無餘財,欠下房錢。不想驚擾到了閣老。”

  商輅微微一笑,問道:“令尊不是中了解元麼?貴府還清貧如此?”

  方應物答道:“功名僅為解族人之困也,怎敢將朝廷功名當做發家買賣。”

  自古以來,就有為富不仁的說法,貧窮在道德上很有優勢。一說到窮困的讀書人,稍加引導便很容易令人聯想起品行高潔、勤奮上進等褒義詞。

  商閣老本人幼年時也是家境貧困,祖父打獵為生,父親充役當了小吏,全憑自己天賦和刻苦才出人頭地。

  他今天見到方應物窮得考試房錢都掏不起,聯想起自己當年,感同身受下便又多了幾分好感。

  閑話不提,卻說到了南門外,商相公親眼看到堅固雄偉的石築長堤攔住了滔滔江水,大讚道:“使府民免遭洪水之災,誠為德政也!”

  朱知府詳細介紹道:“嚴州府府城地處三流彙合之處,水量極大,南門外時常洪水泛濫,毀損廬舍、侵蝕城牆,民眾苦於此久矣。

  幸而府內多山多石,下官自上任起便籌劃修堤,並諭示四方之民運巨石到南城外,曆經數年壘成。此堤長三百餘丈、高闊各四丈,自此洪水不複為患矣!”

  又有人湊趣道:“自此堤成,南門多了一條沿江街道,今日茶鋪密布,已成本地盛景。”

  商相公興致勃勃的向前走了幾步,站在雄偉高大的江堤邊沿上,看著腳下碧綠清澈的新安江水,又舉目遠眺,望見滔滔江流向東而去,出言道:“美哉!可有詩詞記之?”

  大佬發了話,陪同眾人都低頭冥思苦想、搜腸刮肚,堤上一時間鴉雀無聲,靜悄悄的像黑夜將要降臨。

  此時方應物與商閣老還隔著一段距離,他雖眼望美景但卻心不在焉,還在糾結自己能不能拜師的問題,這便是當局者迷、關心則亂。

  正在方應物走神開小差時,耳中聽到商閣老發話求詩詞,恰好此刻江邊有個白發老漁夫唱著漁歌駕船回返,進入了大家視野內。方應物心有所感,下意識漫不經心的隨口吟誦道:

  “滾滾青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方應物口誦這首詞之前,鴉雀無聲,口誦完後,更是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驚呆了。

  很難想象這樣一首豪放中帶著滄桑的詩詞出自少年人之口,眾人都是文化人,很清楚這種水平的詞隻怕此生再難聽到!

  連商輅本人也愣住,或者說沉浸進到詞意中。這一首臨江仙看透世情,看穿古今,灑脫不羈。切入了商輅那種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之後,準備悠然謝幕歸隱田園的心境,契合度極高。

  良久之後,商相公深深看了一眼方應物,歎道:“老夫回鄉以後,準備建書院一間,閑來教族中子弟讀書,本想方應物你家貧難以自持,若有意也可來一起讀書。”

  方應物聽到這裏,心中充滿得償所願的狂喜,與商閣老的族中子弟一起讀書,那豈不就成了後輩弟子?這首核武器級別的絕品詞也不算浪費了。

  但卻聽商閣老繼續說:“但你胸中自有天地方圓,格局絕非在人之下者,未來必成大器。

  老夫自覺教導不了你什麼,隻怕世人反而要說老夫以收徒為名,拉幫結社、沽名釣譽了。以後你還是做個詩詞唱和的忘年小友罷!”

  忘年小友?方應物心裏像是踩了個急剎車,一時間暗暗叫苦連天。表麵上看,忘年交比後輩弟子身份高,是抬高了地位,是商相公更看得起自己。

  但忘年交這種東西,是不寫在個人履曆上的!哪裏有師徒關係實用......人們自報家門,常見說我老師是誰是誰,但何嚐見過自我介紹說我忘年交是誰是誰?

  方應物懊悔莫及,恨不能捶胸頓足。今天過火了,表現的太過火了,過猶不及!臨江仙這種後無來者的詞,拿出來後豈是自己所能掌握的!

  但還有一群不體貼的人,在他身邊不停道賀說“恭喜恭喜”,他要裝出激動到不能自已的樣子。

  三元宰相看得起你,你敢不激動?真真情何以堪!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7 06:33 PM

第46章 閣老回鄉

      這一夜,方應物心痛的失眠了。
  

       在縣界迎接商相公時,他還算有所控製,在表現自己的同時,又刻意稍稍顯得異想天開、空洞偏頗,這符合一個天資出眾的十五六歲少年人形象,效果堪稱完美。

  但在府城時,因為傳言他有可能成為商相公的晚年學生,便開始不淡定起來,導致失去了鎮靜心和平常心。

  最後頭腦一發熱,他將那首《臨江仙》強行扔了出來,震驚全場的同時,反而用力過度,適得其反了。

  師生變成了忘年交,方應物除了苦笑還是隻能苦笑,甚是可惜。沒有達成預期目的也就罷了,卻將這首空前絕後的《臨江仙》白白浪費掉——它本可以發揮更大作用的。

  這也算是一個慘重教訓了,到什麼山頭唱什麼歌,小題大做和大題小做都是應該避免的。

  忽然聽到外麵有人叫道:“方小官人在屋裏麼?”

  方應物起身打開門看去,卻對外麵的人有幾分眼熟。他想了想記起來了,這人是朱知府身邊長隨,這幾天時不時能見到。

  “我家老爺有請方小官人去喝茶。”那長隨恭敬地邀請道。

  請喝茶......在大明朝,這三個字應該沒有特殊含義罷?方應物胡思亂想著,穿整齊衣服,便跟著府尊的長隨走了。

  沒有走遠,還還在驛館中,朱知府在一處小花廳中等候著。方應物進去後行禮道:“蒙府尊召見,不知有何貴幹?”

  “賢生今日大作,可謂一鳴驚人,日後必成名家也!”朱知府在不知不覺中對方應物換了稱謂,稱讚了幾句道。一般賢生這個稱呼是官員用來稱呼秀才的,而方應物目前還隻是童生,尚差一次道試。

  然後朱知府繼續道:“本官些想法,須得求到賢生你。”

  方應物“惶恐”的長揖道:“府尊有所吩咐,但請直言。當不起一個求字。”

  朱知府對方應物的態度很滿意,便揮揮手道:“何須多禮,坐下說話。本官確實有個想法,你今日這首詞,堪為絕響。本官意欲將它刻於石上,豎在南門外江岸邊,你意下如何?”

  原來是這樣......方應物瞬間明白了府尊的心思。

  首先他扔這首詞是獻給商相公的,其次這首詞水準不俗,必將廣為流傳。那麼將這首詞刻在石頭上放在江岸大堤那裏,對朱知府而言是搭順風船。

  談到商相公回鄉故事,談到這首詞,那順嘴也會談到這首詞是在哪裏而寫、因何而寫的——當然是嚴州府南門外江岸大堤上,其中有段典故......

  最終朱知府政績工程也就揚名於外了,學不成白堤蘇堤範公堤,弄個朱堤也不難。

  方應物心裏歎道,這朱知府的精明程度,在他所見過的人中真是數一數二的。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反正這首詞已經浪費掉了,他當然不會當吃力不討好的角色,便順水推舟道:“這首詞乃是為迎商相公致仕回鄉而作,尚缺一序文,在下便鬥膽請府尊提筆代為作序。況且在下不善書法,更是鬥膽請府尊賜下墨寶,據此刻石罷。”

  “好,好。”朱知府喜笑顏開。朝廷有過詔令,嚴禁各地濫立官員功德碑,而他過幾個月就要離任,正琢磨怎麼在不違反禁令的前提下留名,恰好遇到了這麼一件事。

  立吹捧地方官的功德碑違反朝廷禁令,但立塊刻詞的石頭是文化事業,總不會犯禁了罷?政策之下,永遠有對策,這叫做變通。

  方應物答應的痛快,府尊大人也不會白白占便宜,又暗示道:“明年二月底,提學官按臨嚴州府,開科場考各縣生員、童生。

  依照規矩,提學官是主考官,本官則負責考務,兼任內外提調官。你務必要用心溫習功課,來年到府城應試。”

  這是要在道試時給提供方便麼?雖然方應物知道自己作為縣案首,實際上相當於保送生了,這是官場潛規則。

  但府尊這邊多一層保險也不壞。萬一遇到個不知變通的老古板當了大宗師主考,並且不理潛規則、硬要考較自己真才實學時,自己還有個保障。

  想至此,方應物道:“在下定然不負府尊好意。”

  事情都談妥了,朱知府送客道:“你所欠的旅舍房錢,府衙已經替你完結了,你不必為此憂慮,早些下去安歇罷。”

  出了院子,方應物心中再次感慨一聲,朱大人隻當個知府真是委屈人才了!

  一夜再無事,次日商相公就要離開嚴州府,向這趟旅途的最後一站、也就是他的老家淳安縣而去。

  方應物當然也要回淳安縣,便繼續搭著商相公的船,而朱知府一直將商相公送到了建德縣和淳安縣的縣界處,然後告辭並離開了。

  送走朱知府後,方應物不禁對建德縣知縣深表同情。按說作為一縣之主,本地迎接、招待閣老該由他出麵。

  但怎奈府縣同城,所有事情都讓朱知府包辦了,建德縣知縣連打醬油角色都算不上,難怪說“前生作惡,知縣附郭”。

  縣界的另一邊,淳安縣汪縣尊早已帶領著淳安父老,在縣界迎候了,看其陣容多達上百人,比其他地方都多出不少。畢竟淳安乃商相公故裏所在,迎接人員多一點是人之常情,不然顯不出家鄉熱情。

  淳安縣的迎接團隊裏,有方應物認識的人,他看到了汪知縣,看到了洪公子和項公子,但對其他人大都不認識。

  當然,這幾人也認出了方應物,可同樣的,其他人大都不認識方應物。

  所以當方應物陪著商相公出現在船頭,並下了船。叫很多熟悉商家情況的人都愣了愣,這小少年不像是家奴小廝之流,是何等人也?

  難道是商相公老當益壯,在外麵搞出一個關門兒子回來?可是看歲數對不上。

  方應物雖然覺察到別人眼色奇怪,但仍莫名其妙的不明所以。可是他知道,此刻自己應該消失了。

  做人最怕沒有自知之明,在本縣和在府城可不一樣。

  在府城搶風頭那沒所謂,算是替代表淳安人立威揚名。在嚴州府那些場合裏,他和商相公是小同鄉,有這層特殊關係在,又代表的是淳安縣,隻要確實出彩,再張揚輕狂別人也隻能忍了。

  再說他是淳安縣人,主要活動地盤又在府城,犯不上對一群今後很可能根本沒機會再見麵的府城人謙虛恭讓,有機會該出手時就應當出手。

  如果當時顧忌多多、畏手畏腳,不敢承擔半分得罪人風險,那就是懦弱無能,坐失良機。

  而在眼下則與府城不同了,這裏是老家,麵對的都是家鄉父老。有句話叫兔子不吃窩邊草,如果還在閣老麵前搶盡別人的風頭,那就是徹底自絕於人民的蠢貨,以後在縣裏口碑就差了。

  歸根結底,不是不能出風頭,但也要看場合。更何況他已經在府城給商相公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成了過猶不及的效果,又何必在這個時候去和家鄉父老別風頭?

  方應物迅速而又主動地閃到一邊,等著別人先拜見完畢後,他再向商相公告辭,不辭而別是不禮貌的。

  首先拜見的是商相公的兒孫們。商相公有五個兒子,長子商良臣已於成化二年中進士,現在翰林院工作;其餘四子先後都回了家,在家讀書度日。

  兒孫十幾人熱熱鬧鬧完的見過商相公後,便是汪知縣率領縣衙官吏上前拜見。

  其後又從人群裏出來幾個顫顫巍巍的老頭子,有的身穿儒衫,有的全付袍帶。這時候商相公不再是站在原地不動了,他主動向前走了幾步,與幾位老人見麵。

  方應物站在不遠處看到這一幕,猜測這幾位老先生都是與商相公同時代的讀書人。

  忽然有人捅了捅他,方應物側頭望去,原來是差不多算是熟識的洪公子和項公子這一對。其實方應物很好奇,這兩人為何總是成雙成對出現......

  他忍不住很奇怪的問道:“兩位兄長在這裏隻能算小字輩,怎的也代表本縣父老迎接商相公榮歸故裏?”

  原來這洪鬆和項成賢在後麵等著無聊,所以悄悄繞了一個圈子,來到方應物身邊與他問話,卻沒想到方應物先來了這麼一句。

  很是無語,項公子幽幽的問道:“你這個更小的小字輩突然冒出來,好像還是陪著商相公一路返鄉,這更加奇怪罷?”

  洪公子指指前方,對方應物道:“最前頭左邊靠後半個身位的,是我叔爺,當年與商相公同年中舉。”

  方應物看了看,又頗為詫異的問道:“既是商相公同年,又是老縉紳,那關係和地位可不一般,論理應當站在首位才是。怎麼還有人如此大膽,比你叔爺站的更靠前?”

  洪鬆嘿嘿笑道:“說得好,那很大膽的老先生是你外祖父。”

  這......方應物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原來這就是他那個勢利的外祖父啊。

  項成賢補充道:“聽說胡老先生當年是商相公在縣學時的前輩,所以禮節上領先一籌。”又狠狠強調道:“便如我們與你一般。”

  洪、項二人出現在這裏,確實是沾了家族的光。因為錦溪位於縣境最東,也就是說,洪家、項家的位置靠近東邊縣界,正好在附近。

  縣界距離縣城還有九十裏路,不可能一口氣不歇的直接去縣城,所以商相公入了淳安縣,第一站歇腳地方就設在了縣界附近的洪家。

  洪鬆、項成賢這種二十多歲的小字輩自然就有機會在迎接場合裏露麵了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23 AM

第47章 認親?



      淳安縣迎接商相公的場麵,比嚴州府迎接時的氣氛更親熱一些。人生七十古來稀,淳安縣裏與商輅同時代的讀書人沒剩幾個了,此時全部到了這裏迎接。
  
        幾十年的人情在這裏,即便當年不是很熟識的,這時候也可以充當朋友了。彼此見完禮後站在那裏簡單敘幾句話,一晃就半刻鍾過去了。

  在另一邊,幾個小字輩也談著自己的話題。

  “我這幾日仔細找了很多老人打聽過,終於得知了當年你父親和胡家的一些事情。”洪公子神情漸漸嚴肅起來。

  方應物連忙細聽,隻聽得洪公子繼續說道:“當時令堂與令尊成親後,就被胡家逐出了家門,算是胡家再沒有這個人。

  後來令堂生下你後得了大病,隻想見見她父親也就是胡老先生,令尊親赴胡家求情,但被拒之門外,而且被胡家家奴毆打。

  所以遭受這奇恥大辱,令堂又傷心去世之後,令尊性情大變,徹底斷了與胡家的往來,一門心思在功名上進取。”

  雖然是十幾年前的陳年往事,方應物聽到後仍感到悲憤莫名,幾乎要淚下。

  自己那已經功成名就的解元父親,就是這樣苦苦熬過來的麼?自己的母親,就是在這樣的悲傷中,貧病交加去世的麼?

  他發呆了半晌,實在沒心情繼續留在這裏。瞅了個空子,上前對商輅道:“小子有幸陪送閣老榮歸故裏,如今要先走一步,告辭歸家了。”

  商相公身邊的幾個老家夥都不認識方應物,有人問道:“此乃何人也?”

  知縣汪貴答道:“今科方解元的公子,爾等還不認識麼?”

  “方應物?原來是你。”有個姓胡的老者下意識出聲道。

  商輅看他表情不太自然,笑道:“胡兄看來認得?”

  胡老先生沉吟片刻。不錯,他正是方應物名義上的外祖父,此時他可以開口認親,也可以不認。

  想了想,如果現在當眾認親,隻怕要解釋很多。看在別人眼裏,也難免要胡亂猜疑,質疑他為何起先與外孫對麵不相識。很容易就能猜出這其中有問題,甚至會質疑可能是胡家的過錯。

  所以現在還是先裝作不認識罷,胡老先生做出了決定。再說那方應物站在麵前也沒有表現出認親心思,自己又何必主動湊上去。

  與商相公同年中舉的洪老先生撫須笑道:“原來是本縣的後起之秀,這個名字自然聽說過。”

  對商閣老而言,方應物留不留下無所謂,既然方應物自己提出要離開,那也就不攔著了。

  但是胡老先生突然又開了口,“不如留下,免得總是我們幾個老家夥在席上,暮氣沉沉的很。”

  汪知縣聽到這裏,便出言挽留道:“方應物你如此何必匆匆離去,回家也不差在這一時,且留下陪幾位老先生。”

  方應物心裏十分猶疑,雖然互相裝作不知道,但他很明白胡老先生是自己外祖父,也相信胡老先生明白這點。既然彼此都沒有當眾主動相認的興趣,那他還出言留下自己是什麼意思?

  話說到這裏,如果他還非要離去,那就未免太不是抬舉了,所以方應物隻得拱拱手,謝過後又回到洪、項二人身邊,與他們繼續並肩而立。

  一幹人在各色人物的簇擁下,來到了錦溪洪家別院。此時天色還早,眾人便坐在大廳上喝茶。

  淳安縣境東部生產茶葉,洪家也有些茶園,這時候自然是將最好的茶葉拿了出來招待貴客。

  幾個老人物和汪知縣一邊品茶,一邊閑談。這個格局下,方應物和洪鬆、項成賢幾個小字輩此時隻有在四周站立著侍候的份。

  正在廳中氣氛不錯時,胡老先生突然對著商輅拱手道:“有件事情要拜托閣老,還望成全。”

  商輅答應道:“胡兄有話但講。”

  方應物心生不祥預感,果然見胡老先生望了自己一眼,向商相公請求道:“我有個孫女,年方及笄,與這方應物年貌相當,我有意結為秦晉之好。煩請商相公做個月老,說一說親。”

  商閣老感到幾分意外,這是叫他做媒人?雖然這成人之美的也不是壞事,但有些突兀了。

  他略一沉吟,轉頭對方應物問道:“小友也在這裏,心裏以為如何?”

  當然不行了!方應物連忙推辭道:“親事要有父母之命,是父親做主,小子我不敢允諾什麼。”

  商相公便道:“不急於一時,當然是要等令尊回來,那時再正式向令尊說此事。”

  方應物暗暗想,以您老人家的身份,真上門去說親,誰敢拒絕?拒絕就是不給麵子,那還真是一說一個準。

  隨即他又猜到,自己外祖父這招,其實也是試探自己的心意。慈溪胡家是淳安名門望族,現下也有高官在朝,所以胡家千金應該很搶手,放眼淳安縣應該沒幾個人會拒絕這樣的親事。

  但方應物真心不願意和胡家結親,無論這名義外祖父打什麼主意,無論那胡家女子什麼相貌、什麼性格,反正他就是一個念頭——絕對不答應。

  理由很簡單,因為胡家太勢利了。人世起伏無常,他和父親最近貌似比較“秋風得意”,但誰敢保證未來肯定一帆風順?

  若真到那時候,有個勢利的妻家絕對是痛上加痛,加重自己的痛苦。說不定還會鬧出什麼問題,就好像父親當年一樣。

  他方應物寧可找個看起來更靠譜的妻家,至少是能讓自己省心或者不會添堵的!

  最重要的是,父親遭受過那麼大的恥辱,這個仇還沒有報,胡家也沒表示過任何歉意。他作為兒子,豈能隨隨便便墜了方家的臉麵和骨氣?

  拿定了主意,方應物對商相公作揖道:“閣老成人之美的好意心領了,但在下鬥膽拒絕一次。胡家門高,但也並非在下所期待的,我方家也有方家的誌氣。”

  商相公幾十年浮沉,經曆過無數大事件,人情世故早就爐火純青,當即就感到方應物的回答話裏有話,別有含義。而在另一邊,聽到方應物當麵果斷拒絕,胡老先生忍不住大怒。

  他剛才想來想去,覺得和方應物這樣互相裝糊塗也不是長久之道。隻要隨著方清之父子出名,遲早會被人發現這層關係。

  與其到那時被人質疑自己當初為何與方家斷絕關係,亦或笑話當初胡家有眼無珠勢利眼,還不如提早想法子解決。

  所以他就想出了這麼一個主意。在他看來,這是極度放下身段的示好。隻要方應物肯買賬,那麼事情自然也就解決了。既挽回了麵子,胡家也虧不了什麼。

  隻可惜,方應物還是不給麵子!

  胡老先生始終放不下施舍的心態,而方應物今非皆比,又怎會吃他這套小恩小惠?不得不說,在這方麵,方應物還是繼承了方清之的脾氣。

  胡老先生直接開口道:“閣老或許不知,其實方解元是我那女婿......”

  商輅吃了一驚。十多年前那個時候,他被天子罷官,暫時賦閑在家,耳聞過胡家的一些事情。隻是沒有想到那事另一主角居然是方應物的父親。

  方應物擲地有聲的強調道:“小子花溪方應物,從不知道什麼慈溪胡家!”

  滿堂愕然,汪知縣打圓場道:“方小哥兒休要激動,親戚之間,打斷骨頭連著筋......”

  如果沒有聽到過父親遭遇,方應物也許含含糊糊就過去了。但既然知道了過去的事情,方應物隻要還是方清之的兒子,怎麼可能含糊?

  他斬釘截鐵道:“自幼時起,父親從未告訴我胡家的事情,想必父親有父親的道理。所以在下遵循父親之教諭,不知道什麼慈溪胡家,也不敢擅自去認什麼親戚。”

  汪知縣還想勸幾句,卻聽方應物發下誓言:“長輩之間往事糾葛,在下不能為父親報仇也就罷了,但若還違背父親意願認親,這就是逼我不孝!不孝之子,人神共棄之!”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24 AM

第48章 秦失其鹿



      百善孝為先,方應物激烈表態搬出了“孝”字大帽子,誰還敢承擔勸他不孝的名頭?以商相公之尊,也不好張口了。讀書人最講究這些,就是心裏不講究的,嘴上也必須講究。
  
        本想做和事老的汪縣尊無奈的搖了搖頭,體會到一次什麼叫清官難斷家務事。這涉及到家族內部隱秘事情,又是外祖父和外孫較勁,他這外人沒法子再繼續說什麼了。以他的父母官身份,再問下去就成審案子了,顯然是不合適的。

  汪縣尊原本以為方應物隻是個窮人孩子早當家的典範,所以表現比同齡人“懂事”,沒想到他內心裏還是有幾分“不妥協”的原則性。

  發泄完自己意識中的憤怒,方應物長長歎口氣,再一次對商相公行禮道:“是在下失態了,如今已經無顏留於此處,便就此告辭,還請閣老勿罪。”

  商閣老沒有答話,轉頭去看胡老先生。但此時胡老先生已經是出離憤怒了!

  他先前派出兒子去方家,今天主動提親,都算是伸出了橄欖枝試探。但被方應物拒絕了不是沒有後手。所以他主動提出方解元是女婿,然後借著話頭自圓其說一番,盡可能將負麵影響消除掉。以他的輩分,在這裏說話還是有人聽的。

  誰知方應物的反應極其激烈,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立刻將眾人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他認為,方應物絕對是故意的,絕對是有意為之!

  雖然方應物很聰明的沒有詳細點出當年的事情,避免了子談父的漏洞。但激烈的態度也等於是推波助瀾!人都有八卦之心,被引起了興趣後,難道不會去打聽麼?

  畢竟當年是胡家沒看得起方清之。現實世界很現實,若方清之就此沉淪,沒人會說胡家什麼,甚至連方家與胡家之間的事都不會有人關注。

  但方清之中了解元後,情況便不一樣,那麼當年的事情傳開了後,胡家就要成被嘲笑以及鄙視的對象了,而且會很多人不樂亦乎的傳閑話。特別是方應物與商閣老好像關係不錯,今天又在眾目睽睽之下露了一小臉。

  胡家是詩書傳家的體麵人,體麵人最要的就是臉麵,被方應物這麼一捅,勢利眼的帽子眼瞅著就要落下了。

  窮小子被鄙視後,飛黃騰達把臉打回來的故事,民眾很是喜聞樂見口口相傳的,弄不好還要被編成戲曲段子——浙西一帶戲曲行業還是挺發達的。

  胡老先生始終不明白,方家父子都是傻了麼?這時候忘記過去,麵向未來,與胡家重修舊好有什麼壞處?他們胡家又不是沒有任何價值,好歹還有個老資格高官在朝中,從此互利互助皆大歡喜難道不好麼?

  不過以他的自私自利心態卻忘了,方清之父子與胡家從未有過舊好,隻有舊怨,要重修隻能修怨。

  卻說胡老先生眼看方應物要甩手走人,留下一地雞毛給他,忍不住喝斥道:“方應物!你心裏隻有對父親的孝,但卻忘了對母親之孝麼!這樣不識好人心,難道我胡家用得著攀附你們方家?老夫看你在此大言不慚,隻不過是沽名釣譽罷!”

  方應物險些氣樂了,這老先生老糊塗了罷?

  據洪公子所說,好像當年胡家已經將母親趕出家門,不認這個女兒了,甚至母親死之前都不肯去看一眼。胡家這種行徑在前,還有臉抬出母親來壓他?

  正所謂是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有人送臉上門,方應物自然笑納,權且替遠赴京城的父親出一口氣。

  要知道,是父親拚命發奮,中了萬眾矚目的浙江省解元才是從根本上改變了方家和他方應物的處境,他自己童生成績相比之下隻能算個屁。父親因為繼續趕考所以沒有衣錦還鄉,那麼他這做兒子的,自然不能在老家掉了父親和方家的臉麵!

  想到這裏,方應物便又對胡老先生拱了拱手道:“今日本是商相公榮歸故裏的日子,縣中群賢雲集於此,正是暢言極樂之會!但胡老先生卻在此為一己私心大煞風景,在下不以為然也。

  老先生你用自家之瑣事,擾清平之盛會,先利用商相公生性寬厚在前,喋喋不休在後。在下鬥膽以下犯上說一句,做人可謂自私到極點!

  十五年前如此,十五年後依然如此,一葉落而知秋,若貴府上下仍然執迷不悟,你們慈溪胡家從此敗落也是意料之中!”

  這言辭真犀利如刀也,眾人聽過,細想發現也很有道理,漸漸對胡老先生心生不滿。你胡老頭活到六十好幾了,還不如這十五六歲少年人懂事。

  這方小哥兒一開始裝糊塗,後來三番兩次要請辭走人,估計就是不想因為惹起家族糾紛壞了今日盛會的興致。也就胡老頭非要當眾耍小聰明糾纏不休,真是老糊塗了!

  今天明明是商閣老衣錦還鄉的大喜日子,這裏誰不當成高興事、說些高興話。隻有你老人家自持前輩,在此為了自家一點小事和麵子,又是提親又是認親的搞出種種名堂。

  而且居然還請蒙在鼓裏的商閣老做媒,這不是叫商閣老夾在中間自討沒趣麼?把這裏當什麼地方了?把商閣老當什麼人了?

  反觀之下,這方家小兒有理有節,有孝心有誌氣有功名有樣貌——不過胡老頭倒是提醒大家了,此乃佳婿也,還有,方應物父親好像也是佳婿......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眼看著胡家自己把女婿扔了,自認夠資格的眾人一時間都有點想入非非。方家父子二人,得其一便可長臉也!

  其實以商輅的心胸,不至於在意胡老先生這些小聰明。但地位和名望到了一定地步,會有別人會替他在意的。

  方應物說完話,突然發現眾人眼神都很怪異,心裏很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既然不明白,那便轉身就走,他知道自己所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

  就算不認親,可血緣關係是改不了的,母親姓胡就是姓胡,外祖父就是外祖父。他一個兒孫輩,能把外祖父怎麼樣?

  所以想有實際性的報複舉動那是不可能的,最多也就像今天這樣掃一掃胡家麵子,替當年受盡委屈的父親出一口氣。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24 AM

第49章 訪客



        方應物終於還是雄赳赳氣昂昂的離開了洪家別院的大廳,要獨自回花溪去。
  
          這時便沒人攔他了,眾人隻是望著他的背影歎一聲“有誌不在年高”。隻有洪鬆洪公子作為半個主人,匆匆忙忙的追了出來送行。

  “方賢弟,令尊與令外祖之間的事情,畢竟是當年長輩們之間的糾紛,你萬萬不可執念於心,容易壞了本分。”洪公子勸道。

  方應物點頭稱是,“洪前輩放心,在下自有分寸。”

  洪公子扔不放心,又道:“過去的事情出口氣就罷了,若常記掛於懷,影響到你的心境。”

  方應物再次點頭稱是,“在下曉得。”

  “那便好。”洪公子拱手為禮,送別道:“此去數十裏,路上保重。”

  方應物還禮道:“洪前輩留步。”

  禮畢,洪鬆站在原地,準備目送方應物離去,方應物似乎也要目送洪公子回轉。結果彼此告別後兩人都沒動,互相凝視片刻。

  洪公子頗為感動,“賢弟功名隻在翻手之間,你我很快就會在縣學見麵。又不是遠行他鄉,故而賢弟不必如此依依不舍。”

  方應物無奈道:“這個,在下身無分文......”

  從洪公子身上搜刮了五錢銀子路費,方應物去碼頭坐船往縣西而去。

  對少年人而言,常常是小別勝新婚,這次方應物便體驗到了。出門半個月算是有生以來時間最長的一次,再回到上花溪村住處,見到小妾蘭姐兒時,心裏就忍不住泛起癢癢。

  王蘭服侍著脫下外衣時,方應物舉手之間,不經意的用胳膊摩擦到了她那飽滿胸部,頓時一股異樣的激情閃電般刷過全身。他便再也忍不住。拖了蘭姐兒上床顛鸞倒鳳的親熱一場,不知過了多久方才雲收雨散。

  兩人都不想起來,除了口舌之外的全身都慵懶地黏在一起,敘著離別情話。等到睡前,方應物安排起明天的家務:

  “我去叫幾個鄉親,將後山的木亭子重新打掃過,用水洗幹淨了,預計馬上就要派上用場了。還有,你去找二叔爺,叫他在村裏搜集些野茶,多多益善。”

  記憶力超群的蘭姐兒認真想了想,提醒道:“三四個月前你說有必有訪客紛至遝來,從村裏搜集一筐野茶備用,結果放成陳茶,最後自己喝不完都扔掉了......”

  這種事還是忘掉的好!方應物輕輕在她光滑的身軀上捏了一把以示嘉獎,“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不舍得投入哪來的收獲。這次一定沒問題,速速去籌備,記得可用茶葉充租子。”

  這次他出門,沾了商相公的光,在某些方麵收獲還是很大的。

  以商相公的地位和名望,他返鄉過程肯定能算大場麵,府縣接待都是最高規格。就拿這次淳安縣來說,若非是商相公榮歸故裏,肯定不會有那麼多本縣元老級別的縉紳鄉宦雲集一堂,共同迎賀。

  而他方應物從府裏一直跟隨商相公著到了縣裏,那真狠狠露了幾臉。特別是因為一首有點小題大做的《臨江仙》,成為了閣老“忘年小友”,名氣必然蹭蹭的上漲了。

  何況自己身份已經無限接近於生員秀才,也算是半個士子,在某類人眼裏肯定已經成為具備了參與遊戲的資格。

  再加上本縣四十年來又一個解元家的名頭逐漸傳揚開來,不敢說訪客如雲,但慕名而來的肯定不會少。

  卻說如此準備兩天,落滿塵土蛛網的山林小亭被打掃幹淨,富含野趣的野茶葉搜刮到一籮筐,方家再次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

  這天,方應物正在院中閑坐,蘭姐兒一邊縫補冬衣,一邊陪著夫君說話。其實無論她聽不聽得懂,隻管點頭就是。

  “人世間處處皆學問,出了名後,招待上門賓客也是有講究的。賓客如果多了,也是煩不勝煩,而且近之則遜、遠之則怨,其中火候不好拿捏。”

  “一開始要熱情幾分,多接待一些,落一個禮賢下士、謙謙君子名聲。但其後過一陣子就要端起架子。聲稱沉湎往來交遊影響讀書,非聖賢之道也,並捫心反思後決定杜門謝客,非特殊者不得見。

  物以稀為貴,露麵少才彌足珍貴,這般淡泊名利的風範就出來了,而自身又得到了清淨,不至整日匆忙於待客。”

  正當方應物滔滔不絕對小妾灌輸待客之道,順便論證一個名士是怎樣煉成的時候,有個小孩子突然在院門外大叫:“相公小叔!村外遠遠的來了好些人,正打聽你的住處!”

  來了!方應物早有預案,反應極其迅速,隻見得他從太師椅上一躍而起,抱起書本就朝後山樹林小亭子那裏奔去。

  方應物可是吩咐過村民,見到有外麵陌生人來打聽他住處,就迅速來彙報。

  蘭姐兒抿嘴笑了笑,提起茶壺,又裝了幾個瓷杯,也不緊不慢尾隨著夫君去後山。

  方應物在亭中背靠木柱,在深秋的瑟瑟涼風中擺好了看書的姿勢,望見蘭姐兒上來,笑道:“這次如何,果然有雅士文人慕名來訪罷,總不會白白準備了,以後方家也將漸漸位列本縣名流。”

  不多久,樹林子入口處有人影閃動,訪客已經找到了這個地方。方應物連忙側過身去,臉朝另一邊裝作沒有看到人,而口中開始高聲讀起手裏的書,同時搖頭晃腦仿佛沉浸其中。

  “喲呵呵,小官人好用功。”背後響起一聲嗓音略顯嘶啞的女聲。

  怎麼會是女的?這好像有什麼不對,方應物納悶的轉過身,登時愕然。亭子外麵站著六七個中老年婆子,幾乎都是紅紅綠綠的穿戴,油光可鑒的發髻,臉上皺紋裏也抹著脂粉。

  他想象中的雅人騷客呢?士子名流呢?這幫老婆子是從那個角落裏冒出來的?

  趁著方應物沒有反應過來的當兒,幾位老婆子將方應物圍得密不透風,七嘴八舌的開始搶著話吵吵起來:

  “小金山程老先生家有個孫女,讀過幾本書,是遠近聞名的小才女,堪稱知書達理,正是良配!從小就算過命,很有旺夫運,誰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氣!”

  “縣西威坪有個大戶家的徐小姐,品貌雙全,手也很巧,操持家務一把好手!她從小就算過命,很有旺夫運,誰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氣!”

  “縣城南李財主家有個女兒,能寫會算,機敏能幹,絕對是賢內助的材料。她從小就算過命,很有旺夫運,誰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氣!”

  原來全是三姑六婆中的媒婆!方應物默默淚流滿麵,想象中煮茶品茗,吟風弄月傲嘯山林的場麵沒出現,卻迎來了一群比賽嗓門的老媒婆,他是招誰惹誰了?

  他才十五六歲,還不想如此早早的就受到婚姻束縛!再說他身邊有貼心小妾一枚,什麼功能都有,又不是真缺女人的。

  “先聽在下一言!”方應物高聲道,“在下功業未立,何以家為?大娘們的好意心領了,但在下此時並無婚姻之意,還是請回罷!”

  媒婆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小官人誤會了,也是老身說話不周到!此次前來做媒人,事主指了名,務必是想要和解元老爺結親的。所以這次先通個氣,留下名字在這兒,等解元老爺回家了,也好有個挑選。”

  又有另一個老婆子道:“小官人也不要著急,大喜事要先緊著令尊,若與令尊無緣,退而求其次才輪得到小官人哩!還是等等令尊罷!”

  還有人叫道:“小官人若是勸令尊選了我這邊的,老身可以附贈美貌貼身婢女一名!”

  方應物再次默默淚流滿麵,原來他隻是父親的備胎,原來童生待遇真的比解元差那麼多,原來連年紀老十五歲的鴻溝都可以直接無視,原來一個個年紀和他仿佛的妙齡少女都想當他的後母!

  難怪後人總有批判,科舉扭曲了人性吶!

  三天之內,共計有被許以重金報酬的媒婆媒公十八人登了方家門。淳安縣媒人界流傳起一句話——大方小方,得一方便可吃三年也!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27 AM

第50章 秋糧



     從府城回到家後的這些日子,方應物確實比較煩,而且是煩透了。
  
       天天被十八路媒婆輪番騷擾的痛苦,絕對不亞於高寵連挑十一輛滑車,方應物很不明白,這些老太婆是如何具有穿過十裏山路的體力。

  之前他曾經從也去參加了今科鄉試的洪、項二公子嘴裏聽說過,好像父親被那南京王中丞家小姐看中了。大約這個消息沒在本地傳開的原因,所以才會有一群人對父親虎視眈眈。

  一個解元放到官場也許不會取得多大成就,但在老家本地,那絕對是響當當的名角了,能不招人青睞麼。國朝畢竟是個鄉土社會,各地自治權力就在本地鄉紳手中。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洪項二人倒也算是君子,值得交往。因為他們沒有胡亂傳別人閑話的習慣。不然隻怕父親和那位王小姐的緋聞早就滿天飛舞了。

  方應物仔細考慮過後,並沒有將父親的緋聞放出去,不然別人絕望之後,目標完全轉移到他身上,那隻怕會多出十倍的煩心。

  還是先用父親吊著別人的胃口罷,風潮總是一陣陣的,等這股風頭過去後,他多少還可以鬆快鬆快。

  十月二十三日這天,總算沒有人來騷擾,方應物微微鬆了口氣。他與蘭姐兒吃過晚飯,正要紅袖添香、挑燈夜讀——天可憐見,時至今日方童生終於點得起油燈了,而且是很明亮的高級貨色!

  卻聽見門外有人叫道:“小相公在家麼?”這聲音是花溪三村的裏長方逢時的,方應物起身站在屋門,招呼他進來。

  進了屋,借著燈光方應物發現,這位總甲族叔愁眉不展,仿佛有什麼為難事情。

  卻說上半年四五月間,方逢時在方應物相助下,一舉扳倒了在花溪稱霸多年的前裏長程開泰,一舉成為新裏長,人人見了都尊稱一聲老總甲。至此花溪地區的曆史車輪向前滾動,正式進入了新時代。

  所以在方應物印象裏,每每見到這新總甲,都會感受到他發自內心的春風得意。當然方總甲有自知之明,在方應物麵前是不擺裏長架子的。

  但今天方總甲這樣愁眉不展的樣子,就讓方應物頗覺稀奇了。

  “唉!”方總甲未說話先歎氣,隨後大倒苦水道:“十月開始征收秋糧,這差事簡直不是人幹的!”

  國朝征收糧稅,複雜程度堪稱前無古人,每個縣之間條例都不同,而且小小一個縣裏稅糧科則多達上百條。什麼官田民田免稅田屯墾田,什麼上田中田下田,什麼上戶中戶下戶,每條有每條的算法,當然這都和現在的方應物沒關係。

  總而言之,花溪三個村子共計有一千零六十五畝地,去掉方應物父子名下的一百四十畝,其餘為九百二十五畝。田賦秋糧正稅合計為三十七石,加耗按一倍算,總共七十四石米糧。

  秋糧征收都是由糧長負責、裏長配合,但今年原糧長王德王大戶去杭州做生意了,一時間沒人服這個役,所以全歸了新裏長方逢時負責。

  春風得意了幾個月後,方總甲終於苦逼了。正稅很明確,就是如何分配加耗實在太難協調了。

  “上花溪的鄉親對我說,過去本族一直受欺負,今年我被鄉親們扶持當了裏長,難道不照顧自己親族補償回來麼?這樣我便沒法張嘴了,讓族人擔了加耗,必然要被罵吃裏扒外被戳脊梁骨。

  中花溪王家那邊,過去都是受王大戶照顧,今年斷然不肯更弦易張,堅持要按往年辦理。其中你那便宜老嶽父王冬烘叫喚的最起勁,我也不敢動他,真是沒奈何!

  下花溪程家那邊,本來就因為承擔了今天所有徭役而怨氣衝天,有幾個程家老人明明白白說了,今天秋糧加耗別找下花溪村當大頭。程家若還承擔加耗,隻怕真要起來造反了。”

  “征不上來會怎樣?縣衙會有章程處分這種現象?”方應物手撫下巴,很學術的問道。

  “在本縣加耗一倍是規矩,必須保證的。若征收不上足額秋糧解送到縣倉,我就要挨縣衙的大板子。半個月一比,收不齊就挨一次。三個月仍收不齊的,我就要在縣衙門外被枷號示眾三日。”

  原來如此,方應物對細節的考據癖得到了滿足。看在縣衙眼裏,一般不會管具體每個村民如何,一切都由裏長糧長代管。

  可憐的方總甲在此時就是花溪全體村民的替身,若秋糧不齊,就替全體村民挨板子。

  訴完苦,方逢時滿懷希望的看著方應物,期待方應物給他出個主意。

  方應物感慨道:“我以前還納悶,從前程開泰當裏長時,他為何越當越霸道,難道他真不懂得與鄰為善的道理麼?

  現在漸漸懂了,當裏長的若沒勢力不霸道就很難管得了人,而管不了人就是自己受罪,官府才不會在意他的苦衷。所以程開泰成了惡霸倒也情有可原。”

  方逢時愣了愣,細細一琢磨還真有幾分道理,小相公不愧是讀書人,看問題就比他這種泥腿子深刻。可是道理不能救急,方逢時忍不住直接問道:“你看如何是好?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為叔被縣衙打板子罷?”

  方應物很誠懇地提出建議,“要不......你別當這個裏長了?無役一身輕。”

  方逢時好像要被強暴,跳起來縮著肩膀驚恐道:“這如何使得?這如何使得?小相公你聰明蓋頂,都說你是星宿下凡,莫非沒有半點主意了麼?”

  方應物搖頭道:“你還看不透麼。人人都是利益相關,讓別人心甘情願的多交,你不行,我也不行。”

  方應物連說了幾個不行,方逢時張張嘴,再也沒有說什麼,無可奈何的起身離開了。

  送走了方逢時,蘭姐兒與方應物閑談時問道:“莫非你看不出來麼?方總甲是想請你出動,去縣裏說項,減免掉花溪今年秋糧的加耗,也省得他征糧為難。”

  方應物歎道:“我當然看得出來,但我不能如此做。加耗雖然名義上不是正項,但多少年來約定俗成,在官府那裏和正項也差不多了,實際上也是稅收一部分,隻不過較為靈活而已。

  既然是國稅,那收稅就是朝廷官府的權力,與士紳特權之間是有一條平衡線的。雖然不外乎人情,但凡事都講究一個度。

  像我方家這樣的人家,因為功名原因稅糧已經全免了。若還要包攬減免全村全裏的稅糧,那有點過度了,打破了平衡必然會引起反彈。

  今天若我方應物去說項,明天說不定又是誰去,誰還能沒有點麵子?難道都要減免稅糧麼?長此以往,國將不國了!”

  “更何況我現在沒有功名,隻是一個個區區童生,有什麼資格去幹涉本縣政務?如果因為這點不幹己事的問題去煩擾知縣,估計要被看做不知天高地厚的多事,結果隻能適得其反。

  若引起了縣尊的反感,那就得不償失了,畢竟今後就算中了秀才,還是要在縣學裏度日的。

  更重要的是,為這麼點三五鬥的小事就去打擾知縣,簡直就是浪費人情和機會,聰明人都不會如此做。”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27 AM

第51章 被加稅了......



      方應物不想摻乎征糧的事情,還有兩點考慮沒有說。一是今昔非比,他有點顧忌到自己的羽毛,不想太過操心俗務,參與太多了會在別人印象裏降低自己品格;

  二是讓族叔裏長自己去鍛煉一下處事能力,總不能大事小事都來煩他罷。要他當裏長有何用處?還不如他方應物自己直接兼職了。

  又過了兩天,是個不錯的天氣,方應物正在院中讀書。他現在越發深刻的認識到,讀書才是自己的立身之本,一個預備秀才隻是起點而已。

  深秋難得有如此明媚陽光,方應物沒看完幾頁書,忽然又見到那位族叔裏長滿頭大汗的跑了過來。

  還沒到身前,就聽他連聲大叫道:“小相公!大事不好了!”

  方應物有點不耐煩的問道:“又有什麼事情?”

  “雖然秋糧一時收不齊,但可以分批解送。昨日我送第一批稅糧到縣倉,卻被那縣衙戶房小吏告知,我花溪田地的等次全部由中田改為上田了!”

  上田?方應物也很吃驚。淳安縣是個山區縣,田地狀況差別極大,按照本縣稅務科則,田地是按照肥沃程度分了上、中、下三個等級的。

  稅糧總量是朝廷規定的,然後按照一定比例分解到各個等級的田地中,上田承擔的稅收較高,下田承擔的稅收就比較低。

  從製度上這是要體現賦稅均平的原則,以免出現上田和下田承擔同樣賦稅的弊端。當然製度和現實不見得都是整齊劃一的,操作中的人為因素那是另外一回事。

  花溪的田地不好不壞,從幾十年前就被定為了中田,隻需按照中田標準繳納賦稅。怎麼突然之間就被換成了上田?這可不是好事情。

  具體的說,淳安縣上田的賦稅比中田多出三分之一,百姓人家都是寧可降低等次也不想升高的。凡是土地被升了等次,那隻有一個原因,被黑了。

  方逢時有點六神無主,語無倫次的詳細講述道:“這次解送了三十七石正項稅糧外加若幹耗米,想著先交上去應付了這半個月的比限。

  誰知那管倉的小吏拿出田地籍冊,道是我花溪田地從今年起都已經改為上田,要按照上田標準交稅糧。”

  “慌什麼!”方應物很鎮靜的輕喝道,直接問起關鍵地方:“這次漲了多少稅?”

  “正項多了十二石,連上加耗多了二十四石。現在一共要繳納皇糧九十八石,算上便宜給縣衙胥吏的耗米,起碼要交上去一百石!”

  方應物沉吟不語,心裏簡單算了算,從七十四石變成了一百石,這增加幅度可不低。

  增加三四十石稅糧看似不多,但花溪地方人多地少,五六百口人守著一千畝地,糧食本來就隻能將將夠吃,多交稅糧是個很讓人揪心的事情。

  方逢時又訴苦道:“小相公看這可如何是好?那些胥吏如狼似虎,我在縣裏與他們理論半天,還被打了一頓,實在沒法子了。”

  方應物這才注意到,方逢時衣服破了好幾處,臉上略顯青腫,看樣子真是挨了打。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方應物肯定要想法子管的,而且是不能不管。這不但是打花溪的臉,而且是打花溪村頭牌鄉紳方清之父子的臉。

  內部糾紛也就罷了,如果被外人侵犯利益,方應物還撒手不管的話,那麼就要“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普通百姓依賴鄉紳不就圖的被庇護有靠山,如果庇護不了,那以後誰還聽你的?

  可是要從哪裏入手?方應物又想起個問題,很是讓他疑惑。

  國朝在製度上對賦稅額度控製極嚴,天下錢糧總數是事先固定的,各地數量也是事先固定的,淳安縣亦不例外,這是一條從太祖時起便定下的政治原則。

  地方可以在損耗、常例錢等偏門上做文章,但不能擅自增加正稅。若未經朝廷許可便公開增加稅額,那就是犯了政治錯誤,同時也會承擔上盤剝刻蝕的名聲。

  也就是說,花溪三村多交一份正稅,那麼縣裏肯定有其它地方少交一份,以達到全縣正稅總體不變的效果。

  那麼是誰占了這個便宜,少交了稅?這個問題很重要,偵探界有條定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想至此,方應物感到自己抓住了事情的脈絡,立刻再次對族叔發問:“你既然去縣裏交過糧,那麼你可聽說有哪個地方減了稅?”

  方逢時仔細回憶了一下,“這次去縣城,路上遇到了本鄉慈溪那邊的人,聽說他們今年稅糧比去年少了二成。”

  慈溪?慈溪胡家?方應物徹底恍然大悟,這根本不用猜了!真相就在這裏麵,而且真相也隻有這一個!

  田地籍冊都在縣衙戶房,修改田地等次和納稅額度,必須通過戶房吏員!以胡家的實力,隻要想做這種事,毫無疑問大概是能做成的!

  戶房小吏的心思,方應物也可揣摩個八九不離十。方家這個新興鄉紳似乎底子不厚,看起來沒那麼可怕難惹。有胡家撐腰時稍微一下,還能順便賺點好處,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胡家在方家這裏算是丟了麵子,無論是主動丟的還是被動丟的,必須找回場子,不然就相當於示弱了。

  上次他們在軟實力上丟了麵子,而且一時半會也沒什麼好機會,所以看來是想要從硬實力上找回來。用硬實力補回軟實力,一力降十會,也算是一種做事的思路罷。

  其目的不但是要找回場子,還是要打擊他方家的勢頭,維護老牌世家的門麵。

  而且時機也選擇的不錯。方家真正的頂梁柱方清之去了京城,無論考試結果如何,至少在明年四月之前是不會回來的。目前隻有他方應物一個小小童生撐場子。

  對胡家而言,這段時間便是最好的時機。不然等方清之回來後,情況隻會比現在更加棘手。

  況且花溪和慈溪都屬於梓桐鄉,在一個鄉裏協調一下稅糧問題隻怕更簡單,連縣尊都不需要驚動。

  胡家啊胡家,怎麼又冒了出來,手段還是不錯,方應物歎道。這有點不好辦,外祖父要收拾自己,自己反抗起來分寸很不好拿捏。

  不過火不出氣,過了火容易被視為欺淩長輩,這就是晚輩的悲哀啊。

  方逢時看著方應物半天不說話,不像過去談笑之間便計策百出,隻站在那裏想來想去,心裏更沒底了。

  他實在忍不住,出聲道:“小相公你和縣尊大老爺說得上話,要不去找縣尊大老爺談談此事?”

  “那不行!”方應物一口否定道,這事怎麼可能直接去找知縣?知縣不可能會幫他們出頭的,這純屬自討沒趣。

  首先這次胡家似乎發了狠要出氣,每個謹慎的人麵臨這種情況,都要斟酌一下。方應物不清楚知縣會不會傾向於胡家,但可以確定,總不太會傾向於他方應物這邊。

  其次,就算從實力對比看,方家解元尚未轉化成硬實力,但胡家卻已經有個老資格高官在朝。如果處置不當落了把柄,老大人一本奏折上去,他汪知縣就可能要換地方了。

  這年頭有沒有紅樓夢裏那種護官符不知道,但若是真有,胡家必定在淳安縣護官符上麵的。

  第三,無論結果如何,縣裏稅糧一粒也不少,隻是誰多交誰少交的問題,影響不了政績。所以汪知縣毫無必要在兩邊之間硬出頭,何苦吃力不討好?

  往誅心裏想,說不定還巴不得地方鄉紳之間鬥得你死我活,這樣外來戶地方官才好兩麵騎牆、漁翁得利。如果是他方應物當知縣,肯定便這麼做了。

  而且方應物從前幾次打交道的經驗看,汪知縣本身就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把希望完全放在他身上,不是很靠譜。所以還是要靠自己好。

  “那還有什麼法子?”方逢時問道。

  方應物嘿嘿笑了笑,“你去村裏點起人馬,隻要青壯,人數有二三十個就行!明天隨我走一趟!”

  “那再多找些人,將王家和程家都叫上,糾集上百青壯不成問題!”聽到主心骨下了決心後一聲令下,方逢時登時摩拳擦掌,蠢蠢欲動。

  “要那麼多人幹什麼?”方應物詫異道。

  方逢時慷慨激昂道:“胡家雖然讀書厲害,打架卻不見行!這次程王兩家也遭殃,三家一起出力,不信打不過胡家!”

  方應物啞然失笑,看不出這族叔還挺好鬥的。他險些忘了,這種宗族聚居的地方,大家族之間起了糾紛,械鬥乃是常事,難怪族叔聽到他召集青壯,便以為他要用武力解決問題了。

  “用不了這許多人,而且隻用我方家的人就可以了。要去縣裏,不是找胡家。”方應物阻止了準備在花溪大點兵的族叔。

  不是與胡家械鬥?方逢時莫名其妙,“那要作甚?”

  方應物言簡意賅的答道:“去欺負人!”

  “欺負誰?”方逢時更糊塗了。

  “在縣裏誰欺負了你,我們就欺負回來!”

  方逢時心有所悟道:“你是說那些胥吏?這行麼?”

  方應物傲然道:“為什麼不行?胡家我惹不起,還惹不起這些賤人麼?我父親好歹也是解元老爺!”

  “小相公好主意!”方逢時也不是完全無能,登時領悟到了方應物的心思。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32 AM

第52章 日子沒法過了



      方應物的策略很簡單,那就是專撿軟柿子捏。

  回到屋裏,方應物攬鏡自照,蘭姐兒捧著曬幹的衣物進來,見狀取笑道:“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方應物大笑,扣下鏡子道:“你以為我是自戀的人麼?”蘭姐兒好奇地問:“夫君莫非效仿先賢以鏡自鑒乎?”

  “非也!”方應物坦然答道:“為夫看看自己像不像個惡霸。”蘭姐兒驚奇不已,“世間未嚐聽說誰想當惡霸的。”

  方應物唏噓不已:“惡霸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前日還勸總甲叔叔霸氣點,如今為夫卻要親自操刀上陣,這世道就是要逼人當惡霸啊,不然日子沒法過了!”

  次日,一大早便有整整齊齊的二十多名方氏一族的青壯立在門外守候。等方應物出來後,便帶著這批人向縣衙而去。

  路過中花溪、下花溪村時,村民聽說方應物帶著人去縣衙討說法,便紛紛表示要加入隊伍,不過都被方應物婉拒了。

  到了縣城,正是午前時分。

  方應物獨自大搖大擺的進了縣衙,穿大門過二門,如入無人之境。他已經在縣衙出過好幾次風頭了,特別是上次中案首那次,衙中胥吏多半都是認得他,自然不會攔著。

  縣衙大堂外甬道兩旁分列著縣衙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正好對應朝廷六部,每一房設有司吏、典吏作為頭目。

  方應物大概看了幾眼,便進入戶房的屋子。外間是幾名正在忙忙碌碌的吏員,裏麵一間有個保養不錯的中年人。

  這中年人八成就是戶房的頭目司吏,方應物當然看得出來,上前拱手為禮道:“在下花溪方應物,敢問戶書貴姓?”

  戶書原本是對戶部尚書的尊稱,但風氣演化,漸漸在縣衙裏流行起來,成了對戶房司吏的尊稱。類似的還有吏書、禮書等等。

  那戶房司吏見到方應物,心裏便已經很明白,此人是為何而來。不過他倒也不懼,反正那件事情另有人主使,他不過替人辦事而已。當下神情淡淡的,不卑不亢道:“原來是方朋友,在下免貴姓丁。”

  “原來是丁戶書。”方應物點點頭道,“在下前來隻為一件事情,我花溪土地,突然全部改成上田,我們花溪地主卻一無所知,這是何緣故?隻怕其中不合道理。”

  丁戶書公事公辦的答道:“合不合道理,官府自有裁定。至於田地如何定的等次,也是官府機密,無可奉告。”

  方應物語氣不善的又問道:“丁戶書真不肯通融?”

  丁戶書皺起了眉頭,這小童生會不會辦事?問通融之前,總該先亮亮好處罷?雖然亮了好處也未必有用,但規矩就是規矩。

  這樣的人見多了,他很熟稔的應對道:“衙門自有章程,在下也是照章辦事,方朋友若是有所不滿,可另行向老爺們申訴,糾纏在下無濟於事。”

  說是這麼說,實際上就算申訴到知縣那裏,也未必有用,那一頭可是胡家。

  方應物臉色緩了緩,“此刻天近午時,在下在西門外酒家做東,有請丁戶書撥冗賞光。”

  丁戶書冷淡的拒絕道:“心領了!這幾日忙碌,公務很多,隻怕沒有空子......”

  你不出去可不行,方應物想道,轉眼之間就心生一計。不等他說完話,搶過話頭道:“明人不說暗話,我和胡老太爺乃是外祖外孫,不過結下怨氣而已,卻沒料到落在了這件事上。

  在下請丁戶書一行,不是為了解決田地的事,是要請丁戶書做個中間人,若能兩家修好,自然感激於心。”

  聽到這話,丁戶書突然產生了很大興趣。不錯,方應物和胡老太爺是外祖父和外孫關係,再怎麼結怨也是很近的親戚,隻不過缺少個和解契機。

  看方應物的態度,是想求和了,隻要有這個態度就好辦。難道胡老太爺那邊還能和晚輩計較到底,放著如此出色的親戚不認麼?

  如果自己在中間化解了兩家糾紛,那豈不成了他們的恩人?這對自己可是很好的際遇。

  想到這裏,丁戶書仿佛春風拂麵,“既然方朋友有心,那麼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了。”

  當即丁戶書隨著方應物出了衙門,陪同的還有另外一個邵姓書吏,大概是丁戶書的心腹。

  走到縣衙大門外,丁戶書笑道:“這是要去哪裏?”

  卻見方應物從懷中掏出竹哨,用力吹了一聲,淒厲的哨響回蕩在衙門前的街道上。

  這是什麼意思?丁戶書笑容僵住,愕然看著方應物。忽然從兩邊巷口冒出二三十農家壯漢,緊緊圍住了丁戶書和邵書吏。

  丁戶書再傻也明白些狀況了,原來方應物剛才裝作服軟,是為了哄騙他走出衙門,然後就要施暴!他聲色俱厲的呵斥道:“衙門之前,你們意欲何為?我乃......”

  這群人並不答話,當先的年輕人一拳頭打了過來,正中丁戶書臉頰,當即感到天旋地轉眼冒金星。

  隨後人群一擁而上,便對著丁戶書和邵書吏一頓拳打腳踢,眨眼間就將兩人打倒在地上翻滾。

  在縣衙大門這裏當班的幾個卒子見狀,連忙衝上來要救下兩個吏員。但對方這邊人多勢眾,輕易分出五六個人攔住了卒子,使之不得靠近。

  這些人確實是方應物從花溪帶來的,他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不能再繼續拖延,便下令道:“走了走了!”

  人群便按照事先計劃,四個抬一個的將丁戶書和邵書吏抬著,迅速向西門外走去。路上並不休息,累了就換人。

  縣衙大門前這事,發生的很突然,結束的也很快。二十多個打兩個,還不快那也太廢物了。

  等到十來個衙役集合完畢並衝出縣衙救人時,方家人已經消失在街角了,隻能望而興歎。

  有幾個年輕衙役工作積極性很高,還要去追趕。但卻被老成衙役攔住,並訓斥道:“你們長長腦子!蹊蹺事情必有內幕,而且那是解元老爺家的公子,是我們能瞎摻乎的麼!難道你們沒聽說過譚公道前輩是怎麼倒黴的?”

  一天之內,這勁爆的消息便在縣城傳開了——方解元家的公子仗勢欺人,在衙門外公然聚眾暴打兩個縣衙吏員,並且打完後還將人綁走了!

  如果當街毆打綁架百姓,還算是醜聞,但胥吏之徒的形象在人們心目中實在談不上好,本身又是低人一等的賤役,放在二十一世紀連公民都不是,那情況便不太一樣了。

  聽到衙門吏員被解元公子毆打綁走的消息,百姓隻當了個趣聞聽,並沒有什麼反感,拍手稱快的反而比比皆是。

  至於其他士紳的反應就是,這兩個衙門吏員怎麼惹到方應物了?肯定是他們兩個有什麼地方先做錯了,不然方小朋友怎會發脾氣?

  這種輿論叫公門中人很是心寒——這世道難道沒處講理了麼?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後話不提,卻說汪知縣第一時間就得到了稟報。此時他正在二堂那裏看公文,卻見門禁卒子連滾帶爬的跪到門檻外,“大老爺!戶房丁司吏和另一個書吏被方應物綁走了!就是那個解元家的方應物!”

  汪知縣聞言愕然,以他對方應物很了解,這方應物據對不是魯莽衝動、無事生非的人,怎會無緣無故跑到衙門綁架小吏?

  但無論有什麼原因,這也太不給麵子了罷,將縣衙當做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公廁嗎?

  汪知縣心懷不滿的伸手抽出簽子,就要摔下簽子點齊衙役!卻聽到立在身旁的心腹徐門子猛烈的咳嗽幾聲,好像意有所指。

  汪知縣收回了手,又想了想便猛然醒悟到,既然方應物敢公然這樣做,那必定是兩個小吏有把柄落在方應物手裏了!

  所以當務之急不是先去救人,而是先弄明白這個把柄是什麼,不然就有可能更加被動!反正方應物有根有腳不怕找不到,又何必急於一時。

  想清楚後,汪知縣把戶房其他兩個典吏和吏員都叫了過來,詢問道:“爾等最近做過什麼事情,能與那方應物有關的?”

  一幹吏員麵麵相覷,不知應該回答還是不答,或者如何回答是好?卻有一趙姓典吏排眾而出,“小的略有所知,那丁戶書曾經擅自改了花溪田地的等次,全部由中田改成了上田。”

  汪知縣心裏大怒,這姓丁的自己找死麼,難怪惹怒了地方鄉紳!還給縣衙帶來如此大的麻煩事!

  難道這姓丁的不知道,方應物是他汪縣尊推舉出的寒門學童先進典型嗎!雖然現在有點和寒門靠不上了。

  汪縣尊正要伸手灑下簽子,準備點起衙役!卻又聽到心腹徐門子的猛烈的咳嗽聲。

  又咳嗽?又是意有所指?汪知縣收住了手,經過三思後又想到,這姓丁的平常看起來並不傻,是傻子也坐不到戶房司吏的位置上,那麼修理花溪肯定也是有緣故的。

  而這趙典吏說話必然有不詳實處,險些將自己誤導,這些胥吏輩果真一個比一個奸猾!

  趙典吏確實想借機坑一把丁司吏,若幹掉了丁司吏,他這戶房二把手典吏就有機會頂替了。但他發現縣尊大老爺已經反應過來了,隻能不情不願的詳細說明情況。

  “小的方才尚未把話說完,丁戶書不但修改了花溪田地等次,還將慈溪田地降低了等次。花溪和慈溪都屬梓桐鄉,這隻是一鄉之中的些許微調,故而丁戶書說不必驚動大老爺了。”

  聽到慈溪兩個字,汪知縣痛苦的揉一揉額頭,心裏隻想罵娘了。

  胡老先生和方應物是如何唇槍舌劍,他可是親眼目睹的。當時怕連累自己便放棄了充當和事老的想法,誰想到躲來躲去還是躲不過,他們又在這裏較上勁了!

  知縣這種差事,權力小責任大,上有無數上司、下有各種鄉紳,真不是人幹的!

  汪知縣長歎一聲,隻後悔當初不夠用功,才中三甲進士,隻能去當最苦累的七品官,也就是知縣。不然哪怕是二甲,也不會被打發到這鄉紳滿地走、功名多如狗的科舉強縣了!

  抱怨歸抱怨,但事情總要解決。

  細細想來,好像以現實狀況而言,胡家更硬實一點?方家將軟實力轉化為硬實力,還需要點時間,到那時說不定他早就不在淳安了。

  汪知縣閃過這些念頭,有了主意,就要伸手灑下簽子,點起衙役!可在這節點上,心腹徐門子又一次劇烈的咳嗽,好像得了癆病似的。

  汪知縣心煩意亂的冒火,對著在旁邊侍立的徐門子喝道:“再咳嗽就掌嘴!有話說話!”

  徐門子噗通的跪在地上,“老爺饒命!近日秋冬之季變天厲害,小的不幸有點傷風,還好不嚴重,隻是偶有咳嗽!

  不過老爺沒聽說麼?最近想與方家結親的大族人家多如過江之鯽,老爺要三思啊!”

  汪知縣愣住了,雖然胡家硬實力確實更強一點,但方家兩個孤男出色之極,都是各大家族的哄搶對象,這就是優勢。

  方家父子隨時可以通過聯姻手段,將自家軟實力以最快速度轉化為與胡家不相上下、甚至更強的硬實力。

  這日子,沒法過了。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32 AM

第53章 你被雙規了



      經過深思熟慮後,汪知縣做出決定,這次徐門子不再咳嗽了。“來人!傳本官的話,去請慈溪胡老先生明日到縣衙會晤!”

  卻說方應物晃晃悠悠的走在山間道路上,他的身後是二十多鄉親,還抬著兩個狼狽的人。這兩個被抬著走的,自然就是慘遭引蛇出洞的縣衙戶房丁戶書和邵書吏了。

  上花溪村眾人說說笑笑,對於跑到縣衙門口埋伏並毆打綁架吏員這種事情,似乎並不很在意,沒有什麼緊張情緒,反正類似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幹了。

  很難想象,這是一群幾個月前還因為衙役下鄉而嚇得手足無措的人。現在之所以無所畏懼,全是因為迷信方應物這個領頭人的關係。

  方應物很懷疑,如果遇到天災時,自己如果登高一呼要造反當皇帝,鄉親村民們也會盲目跟著幹一票。大概曆史上很多造反都是這麼起來的。

  想到這裏,方應物下意識朝後看了一眼,登時氣也打不出一處,笑罵道:“你們還抬著他們作甚!扔下來叫他們自己走!”

  “哦,是,是。”幾個村民手忙腳亂的將兩個縣衙吏員丟到地上,很不好意思的說:“小相公真體貼人,我們早就想扔了,一直沒敢。”

  方應物教訓道:“在縣城裏怕他們兩個搗亂,被人追上不好辦,所以強行抬著走!現在都走到山裏來了,還能怕他們搗亂?這是把他們當老爺侍候麼,敢搗亂就慢慢打,打到服軟為止!”

  披頭散發的丁戶書從地上爬起來,滿懷怒氣的質問道:“方朋友!冤有頭債有主,你若要了結事情,該去找胡家,捉在下作甚!”

  方應物瞥了丁戶書一眼,歎口氣道:“我太無能,對胡家沒什麼辦法,隻好拿你出氣了。”

  “事情根子不在我這,在下是受人指使,你抓住在下不放毫無用處!”

  方應物很鄙夷的想道,此人還在執迷不悟,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裏。這個世界有時候很公平,你成了弱肉強食的幫凶,就不要怪別人用弱肉強食的態度對付你。

  便不耐煩的說:“別囉嗦那麼多!我最瞧不起你這種沒擔當的人了!修改我們花溪田地等次這件事情,是你直接經手的罷?那你裝什麼委屈!你做了初一就別怪我們做十五!你讓我們花溪人沒飯吃,我們就讓你知道什麼叫餓死!”

  丁戶書有種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感覺,這方應物對待他完全是霸王硬上弓,不講任何技巧。不過他心裏已經極度後悔了,早知他如此作風,自己就不該利欲熏心去幫胡家。

  又走了一段,方應物走山路無聊,風景也看膩了,與鄉親們也沒什麼共同語言。於是又挑逗起丁戶書說話消磨時間:“你覺得這件事情,我直接去縣尊,會有效果麼?我去找胡家談判,會有效果麼?”

  丁戶書搖搖頭,知縣和胡家當然可以不鳥方應物。

  “你覺得,我就明目張膽的抓了你,會承擔什麼後果麼?”

  丁戶書還是搖了搖頭。解元家和胥吏的政治地位有天壤之別,而鄉紳又是默認享有法律特權的。

  沒有人會為了一個政治地位輕賤的衙門吏員出頭,知縣不會,其他人也不會,最多也就是勸方應物息事寧人。何況還是這個吏員犯事在先,幫他不就相當於幫胥吏欺壓士紳麼。

  所以方應物虐了自己,還真不必承擔後果,自己就是上告到府裏、省裏,估計也沒什麼人會同情自己。他為胡家做下了事,那真隻是狐假虎威,但狐狸就是狐狸,不是老虎。

  丁戶書隱隱之間明白了方應物的心思,兩軍交戰,先集中兵力攻擊對方弱點乃是兵法常識。莫非是要從他身上打開突破口?

  但隻要胡家還在,方應物就是打死他也很難改變現狀,能解決什麼問題?“人無利不起早,那你又能得到什麼?”丁戶書質疑道。

  方應物笑呵呵,“這可不好說,不好說......”

  回到上花溪村,已經日頭西斜了。方應物將丁戶書和邵書吏塞進提前準備好的門窗很小的破屋內,一人一間。此外安排了鄉親看守,六個人一班,晝夜不停。

  屋內僅有桌子一張,筆墨紙一套,其他什麼都沒有。

  方應物也跟隨者進來了,站在門口負手而立,很嚴肅的說:“丁戶書!現在我代表花溪村民自治組織宣布,你被雙規了!”

  丁戶書雲山霧罩的沒有明白,“什麼雙規?”

  “在規定的地點、規定的時間交待問題!”方應物指著筆墨道:“把你修改我們花溪田地等次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在紙上寫明白了,然後畫押!”

  丁戶書這才明白了,不由得忿然道:“方應物!你膽敢私設公堂!”

  方應物仍舊一本正經的說:“這怎麼是私設公堂?我一不是官員,二沒有審問你,三不是讓你寫供狀,四不會判決。隻是請你到這裏來,寫一份關於修改花溪村田地等次事件的陳情書而已!”

  “掩耳盜鈴,這就是你的文字遊戲!”

  對丁戶書的指控,方應物充耳不聞。他在屋裏轉了一圈,望著房梁自言自語道:“這房梁太粗,我擔心丁先生會懸梁自盡......”

  丁戶書怒目而視,這是咒他死掉麼?你才想自殺,你們全家都想自殺!

  方應物視而不見,對門外高呼道:“來人!將丁先生腰帶解了,免得他想不開,自己掛了房梁!”

  登時進來三個漢子,兩人將丁戶書按在地上,一人強行卸掉了丁戶書的腰帶。

  丁戶書雖然自甘下賤充任吏員,但也是讀過書的。活了四十多歲,這輩子第一次被男人強行扒掉腰帶,連布繩做的褲帶也解掉,一時間他感到羞憤欲絕,有那麼一瞬間還真閃過了自盡的念頭。

  方應物拍了拍窗戶,見窗戶外不遠處就是花溪水,又吩咐道:“去鄰村喊幾個木匠,將窗戶外麵封死了!免得丁先生想不開,跳窗戶投水自盡。”

  最後方應物打量了幾眼桌案,高喝道:“再來人!將這張桌子撤了!方桌有棱有角,若是丁先生想不開,拿太陽穴撞案自盡怎麼辦!”

  丁戶書雙手提著褲子,一開始還氣憤不已,隻覺得方應物是詛咒自己。但慢慢的就隻有後怕了,原來有如此多“被自殺”的可能......方應物這是提醒和暗示?

  換了一張圓桌,方應物便對丁戶書安撫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丁戶書還是寫吧。寫完就一了百了,我自然放你回家去與妻兒團聚,說到做到決不食言。

  現在我去那邊看看邵先生,也勸一勸他,丁戶書先慢慢想著。”

  方應物揚長而去,留下看守丁戶書的花溪村民卻沒這麼客氣。

  丁戶書望著門口,提著褲子靜靜站在那裏,正要深思一番自己對策。冷不丁卻見旁邊村民狠狠一巴掌扇了過來,打得他耳邊嗡嗡作響,腮幫子腫起一團。

  那村民指著丁戶書破口大罵:“原來就是你這賊子要加我們花溪的稅!若不是小相公吩咐過以德服人,我們花溪村民一人一拳頭,也能將你搗成肉泥!”

  一夜無話,次日清早方應物起來時,便見方逢時拿著幾張紙,喜不自勝的說:“小相公,招了招了,供狀在此!”

  “謹言!”方應物輕喝道:“這是自述陳情書,不是供狀!”

  方總甲連忙收回話,“是,這是陳情。小相公的法子很管用,昨日一直讓村民不停地去罵,男女老少齊上陣。罵到深夜時,那兩個終於受不住了,要了油燈連夜寫下這陳情書。”

  方應物將兩份陳情書接過來,互相對照了一下,滿意的笑了。還算這兩人配合,寫下的情節大同小異,沒有耍花頭,看來都是如實自述了。

  事不宜遲,還要再去一趟縣裏......但是一想那十裏山路,方應物就頭疼,來回二十裏,天天走一遍也太累死人。

  但沒辦法,隻能再次出發。在路上方應物就想道,若今後社會活動日益增多,自己住在深山村裏隻怕也不合適了。

  如果到明年春季,中了秀才後要進縣學,就該搬到縣城居住,總不能天天從花溪跑到縣學吧,那要累死人。

  在胡思亂想中,午前時分方應物趕到了縣衙。

  在大門外卻見有四五人簇擁著一頂轎子趕過來,方應物好奇的看了幾眼,收回目光正要邁步進衙門,卻又發現,從轎子上走出來的中年人很眼熟。

  他立在原地又仔細認了認,這不是自己的便宜舅父麼?當初父親剛中了解元時,這位舅父曾上門認親,不過嘴臉勢利可惡,被洪、項二公子嗆走了。

  原來昨日知縣下了帖子請慈溪當家人胡老先生往縣衙一行,但胡老先生借口身體不適,隻派了兒子胡增文代替前往會見知縣。

  這胡老爺下了轎子,抬頭也恰好看到自家外甥方應物。他愣了愣後冷哼一聲,徑自進了縣衙,沒有理睬方應物。

  這知縣請胡家人過來,隻怕也是為了這次的事......方應物若有所思,摸了摸懷中的兩份陳情書,也進了縣衙。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33 AM

第54章 偷天換日



      方應物與他的便宜舅父胡增文進縣衙乃是前後腳功夫,到了儀門,一起被門子帶著去了二堂花廳。

  汪知縣便在這裏接見了兩人,其實當汪知縣見到他們一起來到,心裏還是高興了片刻。

  他以為這兩人聯袂而至,是已經在私底下先和解過了,然後到他這裏走個過場。若是如此,就不必讓他頭疼了。

  但現實總是比想像的殘酷。稍稍寒暄幾句,汪知縣就發現了,原來這兩人是分別前來的,只不過偶然在縣衙門口撞到了一起而已,根本就沒有和解的勢頭。

  失望歸失望,作為守土有責的地方官,汪知縣不得不耐起性子調解。或者說他本可以置身事外,任由兩家你死我活也不干他事,但方應物綁了縣衙吏員,他這知縣想躲事都不行了。

  只得一邊暗罵胡家無事生非,一邊暗中抱怨方應物唯恐天下不亂,開口道:“你們胡家與方家本是姻親,何至於鬧到如此地步,這豈不是叫全縣父老看笑話嗎!”

  方應物和胡增文兩個人都沒有在汪知縣面前坐著說話的資格,故而都站在這裏。此時胡增文上前一步道:“家父說了,事情鬧到如此地步,都是方應物的過錯。若非他擅自綁架戶房吏員,何至於此?

  況且縣衙吏員都是做事的人,若都如方應物這般動輒打罵綁走,以後誰還敢做事?”

  方應物很軟弱無力的反駁道:“在下只是請縣衙丁、邵二先生去做客上花溪村,為村民講解一下田地分等次的事情,以免村民懵懂不知。”

  這辯解確實很軟弱無力,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別人聽到也會覺得,這是騙鬼罷?世間有先將人毆打一頓,然後強行帶走的“請做客”嗎?

  雖然方應物的辯解可信度極低,但汪知縣捏著鼻子認了,只要有個交待就好。至於是不是真的請做客,那又有誰關心?

  當即汪縣尊對方應物訓斥道:“做客也好,綁架也好,下不為例!”

  方應物當然不會與知縣頂嘴,低頭道:“謹遵縣尊之命,在下絕不再犯,那二人立即放回。”

  眼看方應物這邊貌似已經輕輕鬆鬆擺平,而且對自己的態度還是很恭敬,汪知縣十分滿意,便轉向胡增文,“你們胡家究竟作何想?”

  胡舅父看了低眉順眼的方應物一眼,自信道:“我胡家沒有其他想法,唯縣衙之命是從!”

  縣衙只有一個正堂,縣衙之命當然就是汪縣尊之命,汪縣尊的選擇還是那兩種——

  要麼維持戶房對田地等次的修改,委屈了花溪這邊;要麼推翻戶房對田地等次的修改,恢複到原樣,那就讓胡家面上無光。

  所以胡舅父這話等於是又把皮球踢給了汪知縣,仿佛一切都返回了原點。

  這個決定若是如此好做出,那汪知縣就不會猶豫至今、左右為難了。他本想讓雙方自行協調,孰料又被不想輕易妥協的胡家把難題踢了回來。

  花廳裏各懷心事,沉默了片刻。方應物突然開口道:“汪縣尊來淳安縣不到兩年,對縣中田地不很熟悉,評定田地等次未免強人所難。古人云,術業有專攻,這種事情就該交戶房做主,縣尊只需遵照戶房勘查結果施政即可!”

  汪知縣早想如此了,但又怕別人說他不肯用心施政,所以才一直拖拉到現在。

  方應物的話聽在汪知縣耳朵裏,感到十分順耳貼心,正好也可以把該承擔的責任丟掉,汪知縣實在不想再當夾在中間的人了。

  他悄悄鬆了口氣道:“方應物所言有理,此事由戶房裁斷後執行,然後報與本官即可!”

  胡增文聞言讚道:“老父母英明!在下就聽戶房得了。”

  他們與戶房的關係網很密切,讓戶房執行,不就等於是維持修改、維持將花溪土地改為上田的變動嗎。戶房還能做出自己打自己臉的事情?

  他又想道,方應物這次為了巴結知縣,甚至不惜在這方面拍馬,但有何用?至少解不了燃眉之急。

  對胡家而言,事情到此已經結束了,胡增文告辭道:“謝過老父母從中明斷,在下先告辭。”

  目送胡增文離開,汪知縣歎口氣,對方應物道:“你指望戶房為你做主嗎?很難,他們不會自食其言的。”

  方應物從懷裏掏出兩份陳情書,遞給汪知縣道:“請老父母細細看過!我請了丁戶書到花溪做客,不斷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經過一番教導,丁戶書和邵先生都寫了一份陳情,還請老父母觀看。”

  汪知縣看過,裏面兩人居然都承認了罪行。為辦理胡家此事,丁戶書收了十兩銀子,一千貫寶鈔;邵小吏收了五兩銀子,五百貫寶鈔。

  汪知縣沉吟了一會兒,便問道:“這只是自述,證據呢?”

  方應物答道:“在下又不是審案,這是他們二人陳情而已,自己承認自己的罪名,難道還需要證據自證嗎?老父母你看著辦罷!”

  “那你說如何是好?”汪知縣問道。

  方應物就等著這一句,連忙進言道:“此二人有罪在先,已經......”

  卻說胡增文率先離開縣衙,回到家中,向父親稟報了今日情況。

  胡老先生聞言道:“答的不錯。本來我們直接答應有所不便,但你卻能將難題踢了回去,叫汪知縣自己糾結,看來你也可獨當一面了。

  縣尊放棄了從中調解權力,最終若是仍靠戶房決定,自然我們胡家繼續得利。”

  難得得到父親表揚,胡增文心中很是高興了一回。

  及到次日,大清早胡老先生正在庭院之中鍛煉,忽然有個縣衙雜役飛奔過來,叫道:“縣衙裏有不妥當了!”

  胡老先生慢慢悠悠問道:“有什麼不妥當?”

  “小的剛剛聽到的消息,那方應物昨日不知怎的?弄了兩份狀子給縣尊,上頭都是丁戶書和邵先生自承其罪的,說胡家一共花了十五兩銀子、一千五百貫寶鈔。”

  胡老先生吃了一驚,他一是沒想到那兩人這麼快就供出來了,按照時間推測,當時他們才被方應物抓了一個晚上,怎麼這麼快就能全盤招供?二是總覺得有點什麼陰謀。

  “更不妙的是,方應物手持丁戶書親筆寫的認罪書,力勸縣尊將丁、邵兩個犯法之人逐出衙門!最後知縣答應了,而且任命了方應物推薦的兩個花溪人接替戶房位置!”

  什麼?方應物的人占據了戶房?胡老先生當即意識到,這是他兒子胡增文被耍了!

  難怪昨天方應物口口聲聲說“術業有專攻”,一切技術問題交與戶房,知縣不必為難之類的廢話。這讓胡家誤以為他想巴結知縣,原來他在這裏埋伏著偷天換日之計!

  戶房還是戶房,只不過裏面的人不同了,這個戶房做出決定,肯定對胡家不利。但自家兒子卻有言在先,一切遵照縣衙戶房的意見,被方應物耍了個團團轉!

  胡老先生心裏極其不爽。方應物固然可恨,但相比起來,自家兒子就是個自以為是的蠢貨。

  這事傳開後,只怕那便宜外孫又要在全縣人面前展示他的機智幹練,而胡家又成了背景角色。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40 AM

第55章 不同尋常的提學官



      將過錯都歸在那兩個戶房吏員身上,並進行罷免處罰,這樣對各方麵勉強都有所交待了。

  而汪知縣之所以答應方應物的推薦人選,讓兩個識字的花溪人頂替戶房吏員空缺,那是因為方應物做出了一個承諾。

  方應物答應事情就到此為止,不再繼續大鬧,除了將田地等次恢複原樣外,也不再對胡家進行追究。汪知縣對方應物息事寧人的態度很讚賞,也就順水推舟同意了他的建議人選。

  當然衙門補充吏員有一套固定程序的,方應物提議的兩個花溪人並不在候選名單上。但知縣點了頭,區區程序也就不是問題了。

  在汪知縣眼裏,隻有他自己是外來戶,至於其他的方家胡家之類都是本地人,連丁戶書、邵小吏都是本地人。這幫人沒什麼本質區別,誰倒黴誰走運無所謂,別攪得縣衙不安寧就行。

  不過縣衙外多了一張公告申明——毆打和綁架吏員衙役是違法行為,從今日起嚴禁為之、嚴懲不貸!

  據說這是為了安撫公門人心,否則縉紳大戶們都像方應物這般仗勢欺人、無法無天,誰還敢辦公差?特別是容易得罪人的公差。

  後來確實也如胡老先生所擔心的,市井之間口口相傳解元公子如何聰明、如何機智的故事,而胡家再一次充當了背景龍套。

  但一時之間胡老先生也沒什麼辦法,在這件事情上繼續糾纏下去純屬自取屈辱,胡家輸得起陣但丟不起這人。

  卻說納完秋糧就到了年底,一年忙到頭,此時村民終於迎來了冬閑時候。

  今年淳安縣沒有大災大難,也沒有大的徭役,算是一個好年景。行走在村落之間,很可以感受到村民發自內心的愉快。

  在今年晉級為地主少爺的方應物腰包也略微鼓了起來,因為收到了人生當中第一筆租子。

  雖然方應物對依附過來的租戶不錯,隻收了象征性的親情價。但一百四十畝田地算下來,再加上原有的三畝本業田,也收了十來石租子,足夠他和蘭姐兒開銷的。至於三十兩外債,考完秀才再說罷。

  此外還有一件大事,屬於花溪方氏的解元牌匾終於做好了,在一場全族出動的隆重儀式上,掛在了方氏宗祠裏。

  依照習俗,科舉上有了顯著成就,比如舉人或者進士,就要在宗祠裏掛牌匾,以示光宗耀祖。方清之的解元功名是絕對值得大書特書的,牌匾不能不掛,全族砸鍋賣鐵也要做一個。

  其實在之前方家根本沒有功名,方清之的秀才就是本朝破天荒頭一遭,以至於在宗祠裏掛了個縣學生員牌匾慶賀。

  這在其他科舉世家眼裏,簡直是笑掉大牙的事情,一個秀才功名也配掛在宗祠裏麼?但這卻是花溪方氏僅有的門麵了。

  這次解元牌匾便掛的理直氣壯,掛的理所應當。要不是族中湊不齊錢,連牌坊都應該修一個,不過已經提到明年的議事日程上了。

  方應物和族長方知禮、裏長方逢時站在宗祠裏,看著解元牌匾,各自感慨萬千。

  方應物眼角不經意間,卻瞥見牆壁另一端還掛著“縣學生員”牌匾。忍不住問族長叔爺道:“這是什麼?”

  “哦,這是你的。”二叔爺答道。

  方應物啼笑皆非,“我隻是個童生,秀才功名尚未到手......”

  二叔爺信心十足道:“你縣試案首,府試第二,父親又是解元老爺,道試怎麼也能過關。當秀才是遲早的事情,提前幾天而已。”

  方應物勸道:“過去沒法子也就罷了,眼下明明已經有解元牌匾,若還同時掛著秀才牌匾,這讓外人看了笑話,顯得我方家沒見過世麵似的。再說太浪費了,為一個秀才做牌匾不值當。”

  “不浪費,不浪費!”二叔爺笑眯眯道:“這就是當初你父親那個秀才牌匾,反正也沒用了,拿來修過就算是你的,所以不但不浪費,還是節儉了。再說牌子多,看著大氣!”

  方應物仔細瞧了瞧,果然看到“縣學生員”牌匾上麵,名字和年月都用小刀削過,然後重新寫上了他的名字和成化十四年字樣。果然是廢物利用,很省錢啊......

  方逢時望著解元牌匾,若有所思:“若清之老爺中了皇榜,還要做進士牌匾。不過小相公若能再中個解元,那這個解元牌匾又能派上用場了。”

  方應物很不尊敬長輩的吐槽道:“你老別沒睡醒說胡話了,方家祖墳的青煙還沒有冒到天上去。”

  時間隨後就進入春節,辭去成化十三年,迎來了成化十四年。

  元旦之後有元宵,在熱鬧的年節中,方應物作為花溪地區最受尊敬的人物,享受到了最高檔次的頂禮膜拜。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甚至忘了自己的穿越客身份。

  一直到了一月底,方應物才漸漸收了心,重新將注意力放在了功名上。未來一兩個月,對他和父親兩人而言,都是決定性的時刻。

  方應物很是記掛父親。成化十四年二月份是京師春闈大比的月份,也就是決定進士名額的會試。

  方應物既想讓父親一步到位,直接拿下進士功名,讓他直接從紳二代變成官二代;但他又擔心未來十年不是混官場的好時候,父親做官後隻怕要吃虧,從這個角度想還是先不要考中進士比較好。

  同時他也記掛著自己,今年浙江省將有新任提學官到任。根據行程安排,開春後提學官將按臨嚴州府,主持錄取嚴州府下屬各縣秀才的道試,時間大概就在二月底左右。

  雖然方應物知道自己有雙保險,一是縣案首保送的潛規則,二是朱知府許諾在監臨和提調考試時給予照顧,但尚未塵埃落定之前,誰也不敢保證萬無一失。

  在種種忐忑中,方童生終於等來了縣衙公告。正好這日他來到縣城買書籍和筆墨,所以不需要經別人轉述,第一時間看到了公告。

  公告主要有兩項內容,一是朝廷新委任的浙江提學副使李士實大宗師將於二月下旬按臨淳安縣,二十五日主考道試,本縣參考童生務必提前做好準備。

  二是依照提學官要求,本次道試為公平公正起見,試卷采取糊名形式。

  這兩項內容都很不同尋常,看公告的多是書生士子,當即在公告下麵就議論紛紛。

  按照朝廷製度,作為委派到地方的提學官,主要任務是巡視一省學業,應該在任期內每個縣都巡視到,而且還要巡視兩遍,並在各縣主持各種考試。

  但事實上,一個省動輒一兩百個縣,以當今的交通條件,提學官根本不可能全部巡視到,更別說是巡視兩遍。

  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就出現了變通方式。在實際工作中,提學官並不巡視到縣裏,而是隻按臨各府府城。而各縣童生、秀才在提學官按臨到本府時,趕赴府城接受考試即可——這也是縣試、府試、道試小三關考試模式的由來。

  所以這個新任浙江提學副使李大宗師就讓人感到稀奇了,他居然直接按臨淳安縣主持一縣考試,這不符合常理。正常情況下,他到嚴州府就行了,根本不用下縣。

  另一個不同尋常之處是,這次道試居然要糊名彌封。在通行慣例,縣試、府試、道試小三試不像鄉試、會試那般正規刻板,考試並不糊名彌封,考生姓名就是顯露著的,所以才時常產生當場點中的例子。

  但這次,新任提學官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竟然糊名彌封。難道真是為了取士公平公正?

  不知別人如何想的,但方應物看完公告,當場就想破口大罵——這新大宗師不會是前世的宿仇罷?兩個出奇之處全部讓他倒黴!

  首先他作為縣案首,是享有保送過關特權的,但前提是大宗師需要知道那個卷子是他的。

  如果試卷糊上了名字,那麼大宗師怎會知道哪個卷子是方應物的、並應該給予照顧?若得不到潛規則照顧,那他縣案首的最大意義何在?

  所以方應物是堅決反對糊名的。

  其次,新提學官按臨淳安縣也很讓方應物憤怒。他已經從朱知府那裏得到過許諾,那就是朱知府擔任道試提調官和監臨官時,可以對他進行照顧。

  隻要在府城考試,知府當然就是提調官和監臨官,但大宗師卻跑到淳安縣主持考試!這又毀了他方應物的第二道保險!

  在淳安縣考,提調官可能會變成汪知縣,但方應物對汪縣尊卻不敢萬分放心。這倒不是說汪知縣不行,實在是因為官場地位在這裏擺著。

  朱知府和提學官平級,性格又強勢,敢作敢為;而汪知縣卻差了幾個級別,本性又比較軟。所以有些事情朱知府敢做,汪知縣卻未必能指望。

  方應物近乎百分之百的錄取可能性,一下子被兩個不同尋常打成了無限接近於零。自家事自己知,他寫兩筆文章沒問題,但要說在淳安縣精英組裏能出頭,那是自欺欺人。

  方應物從公告下麵默默走開,罵大街並不頂用,還不如想想對策。他知道,所有不同尋常之處必然也有一些不足為人道的內幕原因,可這次原因又在哪裏?

  從縣城回到了上花溪村家裏,方應物正要招呼蘭姐兒沏茶,卻見自家小妾拿了一封帖子遞給他,“夫君,今日有個人從仁壽鄉過來下帖子,聽他自報家門是商相公那邊的。”

  商相公?方應物連忙將雜念拋出去,接過帖子瀏覽。原來是商相公致仕回家後,要在族裏辦一座書院,過幾天要開張了,所以邀請賓朋見禮。

  這倒沒什麼,方應物放下帖子,腦子靈光一現,突然發現新任提學官不同尋常的原因了——因為商閣老在淳安啊!

  這尊才致仕半年、餘威尚在的大神就在淳安縣,提學官跑到淳安縣主持考試,當然就是為了在商閣老家門口表現自己,順便想碰機會與商閣老親近一二。貌似公正公平的糊名,大概也是出於這個心理。

  想透了其中原因,方應物哭笑不得,對他而言真是無妄之災。過幾天去仁壽鄉捧場時,應該想個法子與商相公點一點此事。

  不過這個叫李士實的提學官,當真是個有心眼的人,這樣機會都能被他早早想到,提前半個多月發下牌告安排。隻是不知道,商閣老吃不吃他這一套。

  等等......方應物忽然又想到了什麼。李士實這個名字很眼熟,應該是上輩子搞研究時注意到過,這說明他應該也是個名人!

  方應物細心回憶了一下,終於想起來了。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四十年後,也即是正德十四年,有場著名的寧王謀反大戲——當然大家更多記住的是王陽明。

  而致仕在家的三朝元老李士實,就是寧王的謀主、國師、丞相,是寧王謀反集團的二號人物......

  方應物久久無語,曆史真是個奇妙的玩意,四十年後的大反賊居然今年要來當他的主考了,而且按照任期,還將主考下一次浙江鄉試。

  如果他被錄取了,那李士實大宗師豈不要成為他的道試小座師?這可真是不同尋常的提學官啊,可惜隻有方應物自己最明白。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41 AM

第56章 書院之行(上)



      淳安縣人文很盛,不然也不會被方應物時常哀歎為死亡之組,所以在全省鄉試、全國會試中考中功名的人很多。

  反過來,這些人在淡出科舉或者官場的江湖時,又喜歡發揮餘熱,在家鄉開辦書院教書育人(以族中子弟為主),這是當時流行的風氣。

  商閣老晚年娛情的書院開張了,方應物當然要捧場。不過商閣老所在仁壽鄉位於縣南,距離花溪很有一段距離,打聽過約摸二十多裏的路程,還要渡過青溪。

  二月初七這天,天色才蒙蒙亮,方應物就出了家門,前往縣南。不過路上出了點小問題。在渡口渡河時,因為春汛泛濫、江水湍急,渡河效率很慢,又險些在水中翻了船,耽誤不少時間。

  這淳安山多水多,但不是窮山惡水,稱得上山清水秀,景致很不錯。古人稱讚浙東的“山陰路上行,如在鏡中遊”這句,套用在浙西淳安也不差。

  可是景致再好,連續趕了兩個時辰路,也要疲憊了。方應物微微喘著氣站在山坡上,終於望見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一道蜿蜒小溪流過山間穀地,小溪沿岸零散分布著幾個村落,其中最中間的那個應該就是商閣老所在。

  沒錯了,村口還有一座高聳的三重式牌坊,正麵四個大字——三元及第。類似的牌坊,方應物在縣城正南門見到過,在嚴州府見到過,而且聽說在省城杭州也有。

  省、府、縣、鄉每級一個牌坊,做人到此地步,可謂榮耀之極。但方應物總是懷疑,出現四大牌坊齊豎的盛景,很可能也有此三元成了當朝宰相的因素......

  太祖高皇帝有過詔令,官員敢上書褒美宰輔大臣者,殺!不過豎牌坊應該不在此列。

  天色午時,方應物在三元坊下麵遇到了一位砍柴歸來的老者,向他詢問商相公書院位置。

  “並不在村中,而在那邊山腳下!”老者指著村子不遠處一座山峰道。方應物隻得又轉了向,朝著那座山峰而去。

  果然在山腳下看到一處雅致的木構屋舍,門額上掛著牌匾,上書“倦居書院”四個字。

  大門外停著不少轎子,也有驢車。院內院外還有不少人,但從服色看都是家奴仆役之流,至於正主,自然已經登堂入室了。

  今天前來祝賀捧場的賓客,大概也隻有方應物是辛辛苦苦走過來的,幾經折騰,此時已經過了正午。方應物感受著腳底板的酸疼,不由得暗歎一聲,自己的路還很長。

  主人賓客都在正堂中,此時宴席已經開始。按照時人習俗,比較隆重的宴席要先上羊、鵝等大菜,然後是湯,所謂的五割三湯也。最後是小菜、瓜果。

  方應物進了堂中,正好是上完頭道大菜的時候,兩道大菜之間有湯水,所以眾人正等著上湯水。方應物出現在門口,立刻引起了賓主十幾人的注意。

  說實話,方應物作為最小的小字輩,遲到很不禮貌。不過這並非本心,實在是他這方麵經驗不足。

  前文也說過,對這種事商輅不會不在意,但有別人替他在意,對方應物不滿的大有人在。

  可在座的人裏,與方家有瓜葛的人還真沒有,能自居方應物師長的更是沒有,去教訓方應物的資格有點不夠。

  不過汪知縣也在屋內,他點過方應物當案首,雖然在此時的科舉倫理上不算師生關係,但畢竟也是有了一層知遇關係。

  所以也隻有汪知縣最適合出麵教訓方應物的不是了,他便質問道:“方應物你緣何姍姍而來遲也?”

  方應物略作思索,上前深深對著主座長長揖拜,答道:“小子早起讀聖賢書,讀得入迷,不經意誤了出發時辰,以至無禮。打擾閣老興致,真是百罪莫贖了。”

  用看聖賢書做借口,應該能贏得諒解。汪知縣有心為方應物開脫,引開話題道:“看得什麼書?”

  “看的是孟子。正看到東麵而征西夷怨、南麵而征北狄怨這一句,突然心有所悟,所以耽誤了片刻。”

  商相公聽到方應物聲稱自己有所悟,便好奇的問道:“此句說的是仁義征伐之道也,賢王商湯征伐所到之處,民眾無不盼望期待,商湯不到之處,民眾便抱怨他不肯來。可你又悟出了什麼?”

  有下人端著湯水上前,在宴席之間布置,方應物目睹此狀,口中答道:“通過這兩句小子便所悟,人人都要等待湯時,才能看出其中的仁義。”

  孟子說的是商湯,方應物大概說的是湯水,此湯和彼湯......當即滿屋因為方應物的有趣辯解而捧腹大笑,連修養出眾的商相公也忍不住笑了笑,些微不滿悄然化解掉。

  他指著偏角處座位道:“你這小輩偏會歪解經書,休說老夫不仁義,坐罷!”

  方應物圓了場麵,伸手擦擦汗,趕緊奔赴座位上去,坐下後連喝幾口湯,很應景的表示自罰。

  今天的主題是為倦居書院的開張捧場,當然席間少不了吟詩作詞為賀,還有當場潑墨揮毫贈送書畫的。但方應物安靜得很,沒有任何表現,反而一直心事重重神思不屬,這反而讓商閣老很奇怪。

  方應物的才情和搶風頭的能力,商閣老在嚴州府時親眼見識過的,那一首為他而作、假托他言的《臨江仙》水平之高,甚至高到了他幾乎承受不住的地步。就憑借這首詞,商輅心底也覺得自己欠了人情,不過當然不會宣之於口。

  見狀他便又開口對方應物道:“方小友今日何其沉靜也,可有佳作供我等觀瞻?”

  方應物連忙遙遙拱手致歉道:“聽聞大宗師月底按臨淳安,小子我一身功名全在道試,實在無心其它,辜負閣老提挈美意了。”

  方應物有意挑起了話頭,在座眾人便就此話題議論起來,畢竟這是近期淳安縣讀書界的一件大事,何況眾人無不是詩書傳家,自然都有親屬童生參加道試。

  這個提學官的行徑又是如此不同常態,尤其是糊名考試很讓習慣了被優待的大族們不滿意,不能不議論幾句。

  有明眼人在席間總結道:“大宗師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也!”

  這句引用雖然沒有直接點明,但席間眾人誰聽不出來含義?便都拿眼去看商相公,不知道他對此如何表態。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42 AM

第57章 書院之行(下)



      雖然道試與三元宰相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但提學官的怪異舉動,卻將商閣老變成了不浮於水麵上的重要角色。所以他的表態很重要,眾人都想知道商閣老對此態度如何,或者說更期待商閣老非議一番。

  不怪眾人關心這些,名門世家都是不喜歡糊名的。要知道,試卷卷頭上填寫姓名不僅僅隻是姓名,還要注明父母和業師。

  如果不糊名,那麼對於世家子弟而言,在試卷上展示出身就是加分項了,天然比寒門子弟受照顧。而且就算請托推薦也容易操作,不然考官能分得清是誰?

  卻說在眾目睽睽之下,商相公不動聲色,與左右老友道:“老夫倦怠久矣,所以才將幼年讀書時的仙居書院改名為倦居書院。今日不談惱人的功名之事,隻談風月,開懷暢飲,諸君莫嫌招待不周。”

  這是徹底不予置評的態度,眾人又在商閣老臉麵上什麼也看不出來,也隻得作罷。

  方應物在角落裏暗暗感歎,商相公不愧是在內閣十八年的大人物。雖然他和藹可親不拘小節,但打了幾次交道後,發現他心中所思從來不輕易讓人得知,始終猜摸不透——這可能已經是他的習慣。

  後續菜品陸續上來,方應物放眼看去,隻是平常農家菜肴,十分低調簡單。別的主人家若是如此,那就成了慢待客人,但商閣老如此就是品位脫俗、儉樸自製。

  宴席在午後結束了,眾人紛紛告辭,酒後微醺的商閣老在自家兒孫扶持下,親自一一作別。

  方應物排在人後,正為今日一無所獲而發愁,想著自己心事時,忽然有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走到他身前,留客道:“家祖吩咐過,方朋友路程遠,若到天黑走山路比較危險,所以今日請留宿一晚。”

  隨即方應物被引著來到了此處書院的後院廳中,不知道等了多久,卻見商相公被家中仆役扶著進來。

  方應物連忙上前重新見禮,商相公擺擺手道:“無須多禮。”

  商相公坐在了寬大的太師椅上,接過醒酒茶,低頭小飲幾口,然後才對方應物道:“老夫聽人說過幾句,去年七月時,你曾在城中茶鋪裏議論道:權閹汪直沒這個本事逼迫老夫致仕,其他閣老跟腳都在宮中,這裏麵水很深......”

  “是小子輕狂了,一時放肆議論。”方應物尷尬的臉色發苦,雖然自己沒說什麼出格的話,但背後議論被當事人聽到總免不了有幾許尷尬。這話怎的就傳到了商閣老耳中?不知是好是壞,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

  商閣老又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卻輕輕放下,另起了話題道:“天下科舉,兩京最重,非翰林不得為提學官,其次便是江西、浙江等處。

  本省新學政李士實是江西人,老夫記得他之前任刑部郎中,不過此人科名不彰,成化二年丙戌科三甲第二百二十九名出身。”

  方應物睜大眼睛,茫然無知,仿佛不明白商相公東一句西一句的到底想表達什麼。不過他老人家的記憶力當真超群,誰是十二年前的三甲第二百二十九名這種事都記得。

  商閣老瞥了方應物幾眼,輕輕吐出三個字:“別裝傻。”

  “是,是。”被看破的方應物有點窘迫。閣老應該文雅一些,明明用“別藏拙”三個字更合適,卻非要說“別裝傻”,這也太不給他這小朋友麵子了。

  本來方應物沒有對新提學官有太多想法,除了心裏時常吐槽他四十年後當大反賊這種奇葩事件。但剛才聽閣老說過那些話,他便暗暗醒悟到很多。

  浙江是天下前幾位的科舉大省,更是人文薈萃之地。雖然沒到兩京提學必用翰林的地步,但提學官人選也是需要有幾把刷子的,不然如何鎮得住場麵。

  另一方麵,浙江省提學官那是人人都向往的清流美職。原因很簡單,浙江人才多,出的高官也多。去浙江當三年提學,主持一次鄉試,收百來個高質量門生,將來就是一筆寶貴的人脈財富,甚至能蔭及子孫。

  但這李士實不過是三甲還倒數的進士,在進士層麵裏是最低檔次了,之前又隻是在刑部這種不夠清流的部裏做事。卻能一躍而為浙江省提學官,跨度明顯有點大啊......

  再說李士實是江西人,不可能回江西當提學。浙江提學幾乎是他唯一能得到的最好學政職務,結果偏偏他就能遇到這個唯一,要說是運氣也太巧合了點。

  與當今朝中三閣老聯想起來,更覺得內幕重重。李學政到淳安來,真是像普通人所想的那樣,是拍商閣老馬屁來的嗎?

  方應物不想表現的太過於心計深沉,沒有將種種分析宣之於口,隻言簡意賅的說了一句“事有反常即為妖”,表示自己經過點撥已經感到不對勁了。

  商輅見方應物放下了遮掩,不再繼續裝傻,點點頭道:“孺子可教也,雖老夫不知道你從哪裏得到的消息,但你仿佛對廟堂之事多有心得?可謂是: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你看當今世道,到底如何?”

  方應物答道:“當今世道,忠直之士見放,不是流於偏遠就是閑置南京。至於朝堂之上......和光同塵而已。”

  “和光同塵?這個詞用得極好,一語道破了廟堂現狀。”商閣老細品道。

  方應物忽然變得很熱血,慷慨出聲道:“恃寵為惡豈能長久,正義終將到來,光明就在前方!寒冬已至,陽春還能遠乎!”

  商輅擊節讚道:“善!吾輩讀書人,所學不為故紙堆,就當經世濟用。老夫觀你之詩詞,還以為你小小年紀便早生慧根,所以早早看透世情,可能有隱居山林避世之思。看來也不完全如此。”

  至此商相公微微自得,覺得自家伯樂水平真不低,到了晚年還能沙裏淘金、慧眼識人,在茫茫人海中發現了方應物。以此子的見識、才華和處事手段,前途不可限量也!

  於是他忍不住進一步考校道:“老夫出道題,你在此製藝一篇,給老夫看看。”

  一個時辰後,夕陽西下,透過窗戶照射出長長的人影。

  商相公滿懷期冀的捧著方應物剛剛答出的八股文,但隻粗粗掃了幾眼後,很是滿臉疑惑的問道:“你是如何通過縣試和府試的?”

  縣案首、府試第二的優秀童生方應物羞愧的低下了頭,無言以對。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42 AM

第58章 我要看書......




     換做別人如此質疑他的文章,方應物少不得擼起袖子,仔細爭論計較一番。但在商閣老麵前,他鼓不起這個心氣,而且實在心虛。

  雖然時常說文無第一,但眼前這位老大人卻是當世唯一一個有資本當第一的,起碼在八股文領域內是如此。

  就算方應物自恃通曉前後五百年,眼界高心氣高,但對三元宰相這種文人頂級成就也隻有甘拜下風的份,不能不服。

  方應物隻能自歎倒黴。被商相公這種三元及第大人物鄙視了,那就隻能認賬,在八股文方麵的實力差距有如天地之別,被碾壓後根本沒有任何反抗餘地。

  也許是他老人家眼光太高,凡是低於進士檔次的文章都看不入眼,方應物心裏自我安慰道。

  而商閣老皺起眉頭,也覺得頗為矛盾。方小朋友此人胸中見識和詩詞策論都是很拔尖的上等,和他這三朝元老侃侃而談也不落下風。

  但寫的八股文卻十分不入流,反差超乎想象的大,這樣的奇葩是怎麼被教育出來的?

  想至此,商相公旁敲側擊道:“令尊大才足以高中解元,貴府堪稱家學淵源,想必你自幼獲益匪淺。”

  方應物立刻大打同情牌,唏噓不已道:“在下家境貧寒,徒有四壁,而家母早去,家父又為了功名常年奔波在外。

  所以在下隻有幼時社學發蒙識得幾個字,其餘時候無錢拜名師、覽群書,唯有在社塾中廝混並胡亂自學而已。”

  商相公頓時恍然大悟,感到心中的謎團解開了。原來方小朋友從小就是放羊式的學法,純粹的野路子出身,難怪學問駁雜不像正統路數。

  再說年輕人若疏於管教,隻怕也是耐不住枯燥的。不能靜下心來做那尋章摘句功夫,更不能沉住氣研磨乏味的八股文章,這是很多年輕人的通病。

  不過如此看來,此子真能稱得上天賦異稟了,胡亂自學也能到這個地步,絕非常人也。

  另一方麵,商家並不是縣中名門望族,商相公也是貧寒出身,祖父打獵為生,父親當過幾年低賤小吏,家境十分艱難。所幸嶽家不錯,支持他在仙居書院刻苦攻讀,才有了今日成就。

  所以方應物自述寒門出身的艱辛境遇,又引發了商閣老的共鳴,自動腦補出若幹螢囊映雪、鑿壁分粥的畫麵。

  略略追憶了自己年輕時候的讀書時光,對比一下方應物,商閣老歎口氣。他放下了至高無上的文壇領袖架子,又重新拿起方應物寫的八股文觀看。

  同時盡力克製住自己,不做捏住鼻子這種傷害人感情的動作......再看倒是看出些優點來,發現這文章不全一無是處,還是有可取地方的。

  片刻後,商相公放下紙卷,點評道:“文辭樸實,文理出新,文氣恣意,隻是不得其文法,看著粗糲淩亂,但尚可雕琢也。”

  “謝過閣老教誨。”方應物灰溜溜的行禮道,“今日叨擾多時,於心不安,在下就此別過......”

  商相公抬手阻止了方應物,“慢著!老夫這書院剛開張,還算幽靜。在道試之前,你不妨就留在這裏學習,飲食自有老夫承擔。至於家中,老夫會打發下人去送信,你無須多慮也。”

  方應物聞言歡欣鼓舞,幾乎要手舞足蹈。自己根基單薄,有這種進修經曆也算是一種相當不錯的鍍金了!以後在外麵談論資曆,便可以聲稱自己求學於商閣老辦的倦居書院!

  當夜,單獨在書院中給方應物安排了一間屋子。但方應物興奮的翻來覆去,明天將會有什麼境遇?商相公會不會直接對他上課?若是如此,這可是天下第一明師了,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

  直到過了三更天,方應物才勉勉強強睡著,連續做了幾個好夢。

  次日,伴隨著雞鳴聲,便有書院雜役叫醒了方應物,並遞給他一張紙,“相爺吩咐過,這是題目,命你上午據題作文,午飯之前做完。”

  “哦,敢不從命。”方應物恭恭敬敬的接過題目,這是先做題再講題的模式麼?簡單用過早膳後,便在房間裏書桌上開始擬草稿。

  其後花了一上午功夫,方應物絞盡腦汁製出一篇體例合乎規範的八股文,又將稿子交到了商相公書房中。

  商相公接下文稿,又從手邊拿起一張紙,“此乃老夫上午新擬的題目,你拿下去作文,限期晚膳之前完成。”

  還作?方應物感到頭大,他費盡心思花了一上午時間才完成一篇,正渾身感到完成任務後的輕鬆,沒想到立刻又來一道題。

  寫八股文可不是寫雜文,那要一句一句的去摳,很費腦子。但方應物不敢違拗商相公的吩咐,隻得苦著臉接下了新題目,吃過午膳後又迅速回到房間,強迫自己坐下來,重新開始冥思苦想的構思。

  到了傍晚,方應物終於完成了第二篇文章。連續進行了一白天高強度腦力勞動,此時的他已然昏頭昏腦。

  他勉強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商相公書房,交上了文稿。卻見商相公又從手邊抽出一張紙,“這是老夫下午擬出的題目,你晚膳後開始作文,限期三更時做完。”

  還...還有?方應物呆立在原地不動,他整個人都麻木了。商相公連續催促了幾聲,方應物才從癡呆中微微醒過來。

  他神思發懵的再次接過題目,連續使勁看了好幾遍,才集中了三分注意力,勉強將題目看進眼裏。

  腦子不由得冒出破題、承題、起講等概念......立刻像炸了膛似的,很想蹲在地上大吐特吐。

  痛苦,非常痛苦。方應物很想扔下題目,闖出書院,直接逃回家去。但是轉念又一想,能在倦居書院進修,乃是自己的機會,怎能就此當了逃兵?那樣自己也不會原諒自己的!

  大概今天的遭遇是商相公考驗自己的心性和定力,如果當了逃兵,那自己就徹底失去了這次機會,所以一定要忍住。

  想想古代張良求學於黃石公,不也是三番五次折騰?沒準牛人授業都有這個癖好,習慣了就好。

  抱著通過考驗的堅定信念,方應物撐起強大的意誌力,在晚膳後繼續挑燈夜戰,寫起今天的第三篇八股文。

  不知不覺,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文章寫完沒寫完,不知道。

  到了次日,依舊是雞鳴時間,書院雜役在門口叫醒了半睡半醒的方應物,不由分說塞給他一疊文稿。“這是你昨天白天寫的兩份文稿,相爺已經修改批注完了,你自己拿去揣摩。”

  方應物心裏一喜,今天看來不會繼續昨天那種寫到吐的生活了,要以講解為主?

  卻聽雜役又道:“還有一張是題目,與昨天規矩一樣,相爺限你午膳之前作完交稿。”

  什麼?還要做題?方應物腦子中嗡嗡直響,仿佛有幾百個蜜蜂繞來繞去。

  最後雜役進了屋,從書桌上將方應物昨夜那也不知道寫沒寫完的文稿收走了。

  方應物看看手裏的題目,悲鳴一聲,已經吐不出來了......今天確實和昨天的規矩一樣,依舊是上午、下午、晚上各有一道題,限期作完。

  這絕對是考驗,事不過三,不能臨陣脫逃,我要效仿張良!方應物在昏昏沉沉中咬牙切齒,不停對自己打氣道。

  不過第三天,依舊是這套規矩,上午、下午、晚上各一篇,同時得到了前一天文章的修改批注,抽出時間進行研磨和揣摩。

  而且方應物從雜役口中探聽口風,好像明天還是這套規矩,沒有任何改變跡象。難不成在道試之前,商閣老隻要自己瘋狂答題作文?

  恍惚之間,方應物仿佛回到了上輩子高考前的時光。那也是一個瘋狂做題的年代,每天除了做題還是做題,一直做到天昏地暗。

  想至此,方應物仰天長歎,老天爺開什麼玩笑!穿越到了大明朝,還要來一遍這種填鴨式應試教育麼?

  做題做到吐不出來的方應物來到書房,對商相公哀求道:“素庵先生,我想看書......”

  素庵是商閣老的號,以如今的關係,方應物這樣稱呼一聲先生不為過。看書雖然也很枯燥,但比起一天三篇八股文,還是舒服多了。

  正在批改文章的商相公抬起頭,淡淡看了方應物一眼,訓斥道:“看什麼書?做你的文章去!”

  方應物由衷而誠懇的說:“經書才是根本,八股不過是一種文章技藝,八股時文也不能代表全部才學,不可舍本而逐末。”

  商相公輕笑幾聲,駁道:“若連八股文這種東西都寫不好,還敢說什麼有才學?何況你已經有了經書根基,眼下又是道試在即,故而當務之急並非研經探微,就該磨練技藝。”

  想了想,商相公又道:“若你進修過後水平還不足,就不要去參加道試了,免得自取其辱。”

  連軸轉寫八股文,已經快寫瘋了的方應物自暴自棄道:“晚生就這水平,丟人就丟人,秀才到手才是實際,按規矩縣案首必定要過關。晚生不信,其中就沒有辦法了。”

  商相公笑道:“你這小小童生當然不怕丟人,但老夫怕。道試文章說不定要進題名錄的,若你的破爛文章流傳出去,是老夫臉麵無光!

  你的麵子值什麼錢?墜了老夫麵子才罪莫大焉!所以,你還是抓緊功夫磨練技藝去,不要在此浪費時間了。”

  方應物臉皮都快被商相公吐槽成篩子了。毒舌,絕對的毒舌,毫不留情的毒舌,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寬厚長者嗎?

  方應物算是看出來了,無論商相公怎麼說,勸慰也好,激勵也罷,甚至不惜使了激將計,但目的隻有一個。

  商相公的底線是異常強硬、並堅定不動搖的——方小朋友繼續連軸轉的練八股文去,寫吐了不怕,繼續練到吐血再說。

  幾乎被題海戰術淹死的方童生想起史書上對商輅的蓋棺定論:平粹簡重,寬厚有容,至臨大事,決大議,毅然莫能奪。

  他原先還奇怪,一個人怎麼會同時具備寬厚大度與原則強硬兩種看似矛盾的品質?但這下他總算體會到了。兩種之間的區別隻在於,有沒有值得去堅持的目標。

  “道試之前,一直就如此了?”方應物仍不死心的問道。

  商相公點點頭:“不錯。”

  去他的張良,去他的黃石公!原來這不是故意考驗心性,這根本就是要自始至終的折磨人啊!商相公下輩子投胎後,一定是五百年後高考班的班主任!

  在幾天之前,方應物做夢也想不到,他在倦居書院的進修生涯是如此痛苦不堪,而且漫漫白晝、漫漫長夜不知何時是個頭。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43 AM

第59章 不瘋魔不成活



      日子就在方應物掰著手指頭中一天一天的數過去了,他的生活被八股文塞得滿滿,再也容納不下其他任何東西,可謂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不瘋魔不成活,方應物偶有片刻閑暇時,隻能以此聊以自慰。

  這天傍晚,方應物一邊等待新題目,一邊捧著被商相公批改過的文章,坐在門口仔細領會。五百多字的文章,有三分之二地方被商相公修正過,可見其慘不忍睹。

  書院雜役過來道:“方朋友,相爺喊你去書房見他。”

  方應物站起來應聲而去,到了書房見過禮後,卻聽商相公吩咐道:“道試將近,明日你可以回家去了。”

  這次進修結束了?方應物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隨後又想到,自己和商閣老算什麼關係?

  他隻在書院整整做了十幾天文章,商閣老也隻連續批改文章而已,並沒有教給自己一個字的四書五經義理,這樣能算作授業嗎?

  方應物便含糊問道:“這些日子受益良多,晚生這算小成了麼?”

  商輅仿佛看出了方應物的想法,“以你的性子,並沒有興趣皓首窮經、探微求義罷?在老夫看來,你更喜歡事功,誌不在立言也。故而教你寫寫時文就可以了,學無止境,不要想什麼小成大成了。”

  商閣老好像並沒有開門立派的意思啊,方應物唯唯諾諾。但他心裏忽然想起一件事,商相公似乎著述不豐......

  後世對明史有所了解的人都曉得,這位宰相傳世詩文的數量並不多,遠遠比不過李東陽等級別近似的大佬,與三元魁天下的名譽和地位很不相稱。這肯定不是商相公不會寫文章詩詞,也肯定不是商相公對經義沒有見解。

  方應物猜測,商相公的價值觀似乎不是那麼徹底的主流化啊。

  隻不過當今這個世道,王陽明的心學還在娘胎裏,程朱還是圭臬,容不得商相公不主流。商相公也正是靠著主流體係登到了最頂點,當然不可能反過來自毀長城玩非主流。

  所以大概有些念頭隻能深深藏在心裏不示於人——可以想象一下,若三元宰相商輅說一句“文章隻是個做官的敲門磚,為人還是要多幹實事比較好”,那將是何等驚世駭俗。

  “還有一事,老夫已經給南京胡前輩寫了信,叫他約束下自家人。也免得繼續鬧出不成樣的事情,叫邑人看笑話。”

  “謝過素庵先生!”方應物再次行禮道。他當然明白,這是為了不讓胡家繼續胡亂折騰報複,叫他放下後顧之憂。他想了想又道:“雖然晚生愚鈍,不能入門牆下。但在晚生心中,此生以師長待先生。”

  商相公歎口氣:“你若有誌功名進取,這不見得是好事,不過也隨你自願了。”

  次日早晨,從題海折磨中解脫出來的方應物一步三回首,離開了倦居書院。這段時間雖然很累,但卻很純粹,他很久沒有如此專心了。

  經過十幾天持續不斷高強度的文章訓練,這時候方應物身心仍舊沒有從緊繃中解脫出來,滿腦子依舊是破題、承題、起講......

  跋山涉水二十裏,在午後方應物抵達上花溪村,在村民飽含敬意的目光裏回到了自家院落。

  此時蘭姐兒恰好從屋中出來,抬頭望見站在大門外的夫君,驚喜的叫了一聲,邁著碎步迎上前去。方應物疲憊的對小妾點了點頭,以此示意。

  王蘭端詳夫君,發現十幾日不見,此時夫君變得麵色疲倦、神情沉滯,不複之前那種清新秀逸、神采飛揚的風貌。蘭姐兒為此感到一陣心疼,忍不住道:“夫君色難,有事麼?”

  色難,有事......方應物聽到小妾關心的問話,沒有回應,卻第一時間條件反射般的想道,“色難有事”語出《論語·為政》,是個大題目。

  見方應物不知為何,著了魔怔般一動不動,與此同時還保持著邁步的姿勢,蘭姐兒心慌意亂,緊緊抓住方應物的袖子,顫聲問道:“夫君你怎麼了?”

  此時方應物一想到題目兩個字,卻仿佛一聲號令,在腦子裏自動冒出了無數詞句,一句一句的拚命往外衝刺。

  他感到不吐不快,不然憋得難受,便搖頭晃腦的高聲朗誦道:“破題一句,知色之所以難,則無容以有事見矣!承題一句,蓋色莫難於無可事也,第曰有事而已,則事親之所有事者豈少耶?

  起講,子夏正求之於事者,故夫子告之曰:人知以事事親之難,不知以無事事親之難;人知以無事事親之難,不知以在我之本無可事,而並不分有事無事以事親之難......”

  幾百字的文章朗誦完畢,方應物這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似乎如釋負重,完成了一件沉重任務似的。

  方童生走了二十裏路本就困乏,不想進了家門沒有休息,又下意識習慣性的先作了一場腦力遊戲,頓時有些支持不住了。

  他搖搖晃晃走到裏屋,飯也不吃水也不喝,一頭栽倒在大床上昏昏睡去。

  王蘭尾隨著進來,坐在床頭看著夫君沉睡的麵容,同時不停地抹眼淚。說什麼讀書進學,說什麼拜在宰相門下,好好的一個夫君,硬是變成瘋魔了。

  方應物再睜開眼,發現窗外天光大亮,這應該是第二天了罷......莫非他從午後一直睡到了次日?

  他坐起身子,卻注意到蘭姐兒趴在床頭上睡的正香,不過正要下床時,驚起了她。

  “你醒了?”王蘭看到方應物,忍不住又掉眼淚,淚珠子怎麼堵也堵不住。

  方應物很莫名其妙,“我回來了,又是平安無事的,你哭個什麼?”

  隨即恍然大悟,“難道是為夫昨日回家後冷遇了你的原因?你們女人家就是心事多。實在是昨日太困乏,所以我沒有精力和你親熱,你多心了,今天可以補上的,洗幹淨了等著罷!”

  王蘭破涕為笑,這才是一個正常的夫君,昨天那個瘋魔樣兒太嚇人了。

  方應物火氣升騰,便不客氣的開始動手動腳,麻利的把女人衣裙剝了上麵一半,白皙飽滿的春光一時盡露。

  突然聽到大門外有人扯著嗓子大叫:“聽說賢婿回來了?老夫這裏大事不妙了,賢婿要救命!”

  這聲音是社學王塾師的,方應物苦笑著對蘭姐兒道:“你爹來的真是巧,沒有麻煩不登門吶。”

  王蘭拉起上衣掩住了高聳的胸口,邊穿衣邊解釋道:“奴家知道一些,好像是學政老爺要罷掉一批官辦社學塾師,奴家父親名在其中。因為花溪社學十幾年來就出了一個秀才,所以被認定不稱職。”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44 AM

第60章 終於派上用場了

      聽到小妾簡單敘說幾句,方應物“哦”了一聲,便起身下床出門迎接王塾師去,出去的晚了只怕要被當成慢待。

        那王塾師見方應物衣衫不是很整齊,又沒在第一時間看到女兒出面,自然有所悟,自己今天早晨突然到訪,八成打斷了這對小年輕的興致。

    進了堂屋,方應物請王塾師坐下,一邊等著蘭姐兒在裡面收拾齊整了出來上茶,一邊問候道:“老泰山許久不見,今日想必無事不登三寶殿。”

    說起來意,王塾師就著急,“老夫這飯碗沒了,特意向你求救來了!”

    “老泰山不要著急,有話慢慢講,天還能塌下來不成?”方應物笑道。

    “你這段時間在商相公那裡埋頭苦學,不理外事,還不知道狀況?那新提學官前幾日突然按臨淳安縣,先整飭了縣學,舉行了歲試。這次大宗師動了真格,有十幾個秀才被定為六等,要裁汰為青衣!”

    衣冠代表著人的身份,青衿就是秀才,青衣什麼都不是,最多算候補。至於能不能候的上,那隻有天知道。

    方應物微微驚訝,這段時間他相當於閉關了,埋頭在倦居書院,可謂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寫八股文,卻不知道縣里發生瞭如此轟動的事情。

    本來歲試大都是過場,成績分為六等,第六等是不合格,有時候是提學主持,有時候是知縣主持,一般象徵性的點幾個已經無心功名的秀才不合格。但這回李宗師還真是動真格,居然一口氣廢了十幾個人。

    提學官主掌一省學​​政,任務不僅僅只是主考一次鄉試和各地道試,還負有督察學校的重任。裁汰不堪造就的縣學生員確實在職責之內,只看大宗師個人寬嚴如何了。

    “不過這與你有何關係?”方應物詫異的問道。王塾師只是個老童生,裁汰秀才也裁不到他的頭上,他連這個資格都沒有。

    王塾師恨恨的拍了下椅子扶手,“怎麼沒有關係?凡是被裁汰的生員,處置全部是發社學!”

    “發社學作甚?”

    說起這個,王塾師就欲哭無淚。“大宗師又重新將本縣官辦社學的籍冊檢閱一遍,選了十幾個沒起色的,將現有塾師全部罷斥。而後要把這批裁汰生員打發到社學裡,一邊讀書一邊充當新塾師,若以後有所成就,還可補回生員......”

    方應物說不清是什麼心情,又問道:“老泰山你也在被罷斥之列?”

    王塾師沉痛的點點頭,他這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感到自己真冤,比竇娥還冤。這大宗師小手指頭動了動,自己十幾年的鐵飯碗就要沒了。

    自太祖起,就要求天下各地每五十家建立一所社學,作為教化人心的基礎學校,不過各地條件不一,政策執行的情況也不一樣。限於財力,絕大部分地區都很難達到力度。

    淳安縣各鄉共有社學五十餘處,大都小得很,三兩間屋子幾張書桌而已,此外還要撥幾畝官田當做學田。雖然簡陋,但也為很多窮人家孩子提供了啟蒙渠道。

    王塾師已經任教十幾年的花溪社學,就是淳安縣官辦社學中一處。當年他也是屢考不中的窮童生,日子苦的過不下去,但在同村王大戶的幫助下,得了一個官辦社學塾師位子,從此才有了飽飯吃。

    原本這樣平平淡淡一輩子也不錯,卻不料飛來橫禍,這次他也被列入了罷斥名單裡——王塾師還想把這個位子傳給兒孫。

    介紹完自己的處境,王塾師期待的望著便宜女婿,他一無人脈二無錢財,想保住鐵飯碗,也就在方應物這裡有點指望了。

    方應物若有所思片刻,一時忘我的讚道:“大宗師所做很不錯!罷斥混rì子的不稱職塾師,另外選用水平更高的候補生員充任,同時又給他們起復的希望,這樣是好事!

    社學教學水準必定會比從前要高的多,可謂造福吾鄉,善莫大焉,想上進的學童們要受益匪淺了!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若能長此以往的推行下去,不失為一大良政!”

    八股文是很訓練邏輯能力和套話能力的,方應物忍不住高屋建瓴、高瞻遠渡、高談闊論一番,指出了大宗師這次舉動的重要意義。但說著說著卻發現王塾師臉色不對,變得越來越黑......

    他這才想起,老泰山就在被罷斥的一批塾師之內,自己說“混日子的不稱職塾師”,不經意也把他老人家掃了進去。自己剛才的階級立場很有問題啊......

    蘭姐兒提著熱茶壺進來,為夫君和父親倒了茶水,化解了此時的尷尬。

    沉默了片刻,方應物撓撓頭,斟酌著意思說:“整個花溪地方,十幾年來就出了家父一個秀才,而且還是家父天賦出眾因素多一點;

    況且連童生也沒出幾個,至於我,更是投機鑽營因素多一點。所以花溪社學的成績實在拿不出手,您老人家這塾師確實不是很......”

    “你想說這是老夫誤人子弟麼?”王塾師終於忍不住爆發了,吹鬍子瞪眼質問道。

    方應物想起來,自己剛穿越的第一天就被社學拒之門外。不由得暗暗嘆道,自己這老泰山,說誤人子弟還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好罷,老夫確實不是很周到,但花溪地方向來就沒有文風,都不用心向學,社學就像是擺設,多少年不出人才能怪得老夫麼!再說,你想幫理不幫親嗎!”

    方應物打個哈哈,“我隨口說幾句,老泰山言重了!”

    王蘭在一旁說好話懇求道:“父親那裡別無產業,若失了社學塾師位子,以後一家人不免要有飢寒之虞。實在無奈,還請夫君伸一把手。”

    方應物考量一番,拋開知道李士實大宗師四十年後造反這個先入為主的印象,他眼下所作所為絕對稱得上盡職盡責,實乃循吏也。

    不在府城偷懶,親自按臨縣里,這是不辭辛勞;採取糊名方式,對考生一視同仁,這是杜絕私情;裁汰罷斥不合格生員和塾師,這是勇於任事。

    但是人情擺在這裡......方應物嘆口氣,對王塾師父女二人道:“我與大宗師素不相識,又只是個小小童生,你們想讓我怎麼辦?

    還有,我自己這次道試中不中秀才,全捏在大宗師手裡。你們讓我去通關節,萬一惡了大宗師,叫我丟掉秀才功名,豈不得不償失?”

    蘭姐兒聞言現出擔憂之色,心裡比較了片刻,覺得還是夫君功名更重要。

    她便扭頭對王塾師道:“父親,這回不如算了,以後再慢慢尋計。眼下正是夫君搏取功名的要緊時候,不要節外生枝了。”

    王塾師卻滿懷信心的說:“老夫知道賢婿一定有法子。”

    方應物無奈暗示道:“何必急於一時,忍一忍罷。大​​宗師乃朝廷欽差體制,不可能長久留在淳安縣,他總會離開的。”

    王塾師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等大宗師走了後,縣里還不是汪縣尊說了算,到時再想法子與汪縣尊說說情罷!現在去觸大宗師的霉頭,如同火上澆油,這不划算。”

    王塾師放鬆下來,連連點頭道:“好,好,要得就是這話,如此老夫後顧無憂了。”

    方應物忍不住取笑道:“你老人家其實早已想到,就等著我這句話罷?”

    雖然李提學會離開,但三年內仍舊是浙江提學官,以汪知縣的性子,真不知道他敢不敢擅自修正李提學的措施。不過方應物此時當然不會大煞風景,將這個憂慮說出來自尋煩惱。

    王蘭留了父親吃午膳,便轉身去燒火煮飯了。方應物與王塾師繼續閒聊:“大宗師一口氣發落了十幾個生員,難道別人就忍得住這口氣?”

    “不滿的人多得很,尤其這次裁汰生員幾乎都是出自大戶人家。他們或許不上進,一直躺在功名上混日子,但一下子被剝奪掉功名,當然是很難忍!”王塾師嘆道。

    雖然王老先生也遭了池魚之殃,暫時丟掉鐵飯碗,但李大宗師這種不畏豪強、一視同仁的作風,還是很令他肅然起敬,不得不贊一聲好官!

    連方應物也迷惑了,未來的大反賊怎會是如此廉介正直的人物?

    難道他是以後受了什麼刺激,性格大變走極端,才回去跟著寧王造反?亦或是他如今以三甲末尾之身,來當浙江提學官,必然飽受各種非議,所以憋著氣要做出成績給別人看?

    但方應物又隱隱約約覺得不是這麼簡單,否則商相公提起此人時,態度為何那般玩味?

    方應物突然發現自己有個疏忽,在倦居書屋時,一開始因為能在商相公身邊混資歷而興奮,後來天天被八股文整的欲仙欲死,結果忘了探聽商相公關於大宗師的口風。

    他敢肯定,商相公肯定知道些什麼。

    方應物又和王塾師聊了幾句,忽見一個村民氣喘吁籲的跑到堂下,對方應物大叫道:“有大官隊伍到了下花溪,打聽著要找小相公你,那邊鄉親傳了話過來!”

    方應物吃驚道:“大官?什麼大官?”

    那人答道:“我不清楚,只是聽說穿著大紅袍!”

    紅袍?按朝廷體制,只有四品及以上的官服才是緋色,而目前淳安縣里唯一可以穿緋色官服的,只有正四品浙江按察使司提學副使李士實,也就是士子口中的大宗師。

    王塾師幾乎驚呆了,身份無比清貴的大宗師居然主動找上門?自己這便宜女婿,不是常人,不是常人啊!

    方童生反應最快,立刻跳了起來,對裡面吼道:“別做飯了!準備燒水泡茶!我先去後山樹林小亭子那裡等著!”

    蘭姐兒匆忙出來,蹙眉道:“亭子三個月未曾打掃過,地面臟得很,如何能坐人?”

    方應物從櫃子裡翻出夏天用的草蓆,“地面臟不要緊,用草蓆一鋪就遮掩住了,順便帶塊濕布,簡單擦幾下欄杆即可!我這就去也!”

    造了大半年的小亭子,終於派上用場了,方應物邊走邊想道。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44 AM

第61章 非你之錯也!



      這次提學官李士實到花溪,確實是來找方應物的。大宗師儀從隊伍在村民矚目之下,來到上花溪村方應物宅前,自有左右隨員上去叫門。

  但卻聽裏麵有個女人說:“應物夫君在後山讀書,家中沒有男人,不便見外客。”

  便有長隨找村民問了問道路,迅速繞到後山,去叫方應物回來見客。

  沒多久,這長隨在亂糟糟的樹林子裏找到那破舊小亭子,遠遠的不耐煩喊道:“你是方應物麼?走,趕緊的,大宗師在你家門外,速速去迎接,不要誤了!”

  卻從亭中飄來幾句話:“道試在即,此時與大宗師見麵徒惹嫌疑,日後隻怕有礙於名聲,故而請大宗師回轉,等道試完畢後再行謝罪。”

  長隨又喊了幾句,卻不見有人出來,隻得回到村中,對李提學稟報道:“那方小哥兒不肯出來見人,隻推說要避嫌。”

  “不知好歹!”左右隨員書吏有人怒喝道。大宗師掌管功名舉業,所到之處學子無不倒履相迎,這方應物吃了熊心豹膽,膽敢拒不見麵麼!

  李士實不動聲色,吩咐下去,大部分儀從留在村口,隻帶長隨和三四隨員去後山。

  皇帝不急太監急,李提學似乎沒有什麼表示,但眾隨員卻感到自家大人受了慢待,不滿之情無不溢於言表,恨不能將那方應物口誅筆伐定個大罪。

  片刻後,李提學一行移步到後山,卻見山坡上林木森森,既有常青鬆柏,又有發芽新樹,初春微風拂過,樹木清香撲麵而來。幽靜的林蔭深處,一方小亭若隱若現,隱隱約約傳來琅琅讀書聲——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往其自得之也......”

  走到近前,李提學便看到林木掩映下的亭子並不大,草席墊地,有個布衣少年人抱膝而坐,背靠欄杆,手把書卷,正優哉遊哉的搖頭晃腦的誦讀。身邊還有紅泥小火爐,滾滾的水麵翻轉沸騰,而一把茶壺很隨意的放在了欄杆上。

  深山、綠蔭、紅火、沸茶、木亭、聖賢書,李提學也是個讀書人出身,感受到別有意趣,心裏先讚了一聲。

  那少年人仿佛十分投入,並沒有注意到有人靠近。李提學撫須不語,但他隨員上前一步,對著亭中喝道:“你是方應物?提學駕到,你還不速速來拜見宗師!”

  方應物聞聲而起,向這邊看了幾眼,手握書卷也來不及放下,匆匆的出了亭子。到李提學身前,他見禮道:“原來是大宗師到了,童生方應物見過老大人。”

  李提學受了這一禮,但他的長隨卻對方應物斥責道:“方朋友你無禮太甚,方才我來叫你去見大宗師,你竟然拒絕出麵。難道定敢要大宗師親自到後山來找你麼!”

  狗仗人勢者尤為可惡,方應物心下鄙夷,抬手搖了搖手裏的書,對那長隨道“在下方才讀聖賢書,參聖賢道,正到緊要處,世間又誰比聖賢更優先麼?”

  別的隨員書吏順著方應物動作,眼光下意識在書的封麵上掃了掃,紛紛忍俊不禁。

  這方應物拿的確實是聖賢書,乃四書中的《孟子》,但是......當即有人嘲諷道:“聖賢書的讀法,是頭重腳輕、上下顛倒否?”

  方應物聞言莫名其妙,低頭仔細看了看手裏的書,心裏咯噔一下,他居然把書本拿反了,整本書頭下腳上的握在手裏。

  剛才他雖然努力裝出讀書樣子,心思卻全然不在書上,隻管在嘴裏胡亂背誦,卻不料竟然出了如此大紕漏!

  紕漏歸紕漏,但這時候不能泄了底氣!方應物心思飛轉,麵上從容自如,等眾人笑完了,輕描淡寫道:“正著看沒什麼意思了,所以尋找一下倒背如流的感覺,此中趣,不足為俗人道也。

  何況我倒著拿書,也是便利爾等這些外人,叫你們可以正著觀看。有些人當然做不到書在心中,隻勉為其難的眼不離書,卻不往心裏去。”

  大宗師的隨員們一時無語,把書拿反了還有這許多道理,好像他們都是隻能眼裏有書的俗人似的!

  一幹隨員本來就替自家老大人感到不滿,此時又有人出言指責道:“小小年紀,未及弱冠,才讀得幾年書?也敢妄自品論心得麼!”

  方應物依舊從容淡定,“經義是古人之魄也,而書外還有魂,在下隻追求書之魂魄,而非其形也。此等道理,爾等小吏若是不懂,請勿複多言!在下不是業師,沒有給別人授業解惑的義務!”

  隨員書吏一時氣結,不等他們說話,方應物又對大宗師拱了拱手,緩和氣氛道:“不過勞煩大宗師猥自枉屈,舟車勞頓,身臨此地,童生不勝惶恐。”

  李提學點頭道:“為國訪賢求才,乃提學之本分也,自當不辭辛勞。”

  方應物與大宗師說話時,倒是很謙遜,“這叫小子如何當得起,隻恐大宗師失望了。亭中有野茶,敢請大宗師移步品茗。”

  李提學便向亭子走去,他的隨從正要跟上,方應物卻微笑著攔在中間,淡淡的說:“飲茶以客少為貴,客眾則喧,喧則雅趣乏矣!獨飲曰神,二客勝,三四曰去,五六曰泛,七八曰施,想必諸君也不想焚琴煮鶴,將林間小亭變為街頭茶鋪罷。”

  這幾句話是笑著說的,語氣也很平和衝淡,但聽在眾隨員耳朵裏,又是何等冰冷清高!幾句輕飄飄的話,仿佛深深劃出一道鴻溝,將亭子裏與亭子外分成了兩個世界。

  剛剛還與方應物唇槍舌劍的眾人這才想起,此人不僅僅是看似儉樸的鄉村少年,還是耀眼的浙江解元家公子,有資本在一幹書吏麵前擺傲氣。

  不過麵對這種近乎公然的蔑視,眾人卻都泄了氣。他們隻能自怨自艾,學業不成屈身當書吏,被名士高人當凡夫俗子看待也沒奈何,這世道規矩就是鼓勵清流鄙視濁流的。

  走在前麵的李提學裝作沒看見沒聽到,即便他位高權重,壓倒一百個方應物毫無問題,但也不能和世道風俗對抗。

  方應物已經標榜出了極為清高絕俗的氣場,在這個強烈對比之下,如果他為了體諒下屬而招呼一聲“諸位都過來罷”,那品格上立刻比方應物低了幾個等次,傳出去就會成士林笑談了。

  剛才手下人與方應物的小小口舌之爭,也是李提學有意縱容,借此來觀察方應物而已。現在他可以看出,此子言談舉止殊是不俗,甚至可以說極其出眾,根本不像是沒見過世麵的山村少年,難怪一路上遇到的村民都對他敬若神童下凡。

  不知怎的,李提學腦中突然冒出了諸葛孔明高臥隆中的畫麵。

  方應物剛才一直隻顧得秀出自己,未曾仔細打量李提學。現在仔細看去,心裏卻驚了一下,這大宗師雖然蓄有長須,多出幾分老成氣,細細辨別相貌,似乎也就三十三四的模樣。

  不容方應物不驚訝,三十三、四歲就擔任了正四品提學副使,這可很了不得,在官場算得上少年得誌了。

  而且商相公也對他說過,這位李提學是成化二年的進士,那算下來李提學中進士時也就二十一、二歲年紀。二十冒頭的進士,那也是一代猛人啊......

  按下驚異之心,方應物請李提學在欄杆上坐下,又從茶壺中斟上一杯,遞給李提學,口中謝罪道:“山居簡陋,多有失禮不便,大宗師不恥移步,小子我深感榮幸。”

  李士實環顧四周,微風陣陣,林木颯颯,日光斑斕,自然清幽之極。

  方應物也手捧一杯茶,悠然遠望道:“小子徜徉山間尋找文思,偶然摘得一些山間野茶,雖比不得徽州、浮梁名茶,但也算一種天工造化。

  閑來攜茶入山,以泉煮茗,席坐無人幽遠之境,仰看白雲舒卷,耳聞鬆濤陣陣,飛鳥為鄰,清風為伴......”

  李提學收回目光,低頭飲茶,入口卻是又苦又澀又淡......

  他猛然間險些將茶水吐出來,自己老家江西也是生產茶葉的地方,自幼喝慣了好茶,何曾喝過這種像餿水似的糟爛茶水?

  對李大宗師的腹誹,方應物毫無感覺,仍在竭力營造文化韻味,“此時此刻,細品原生野茶,或可感受一二自然率真之野趣。人若久浸於紅塵,再難得有此心清芬滿懷,其中幽氣極難與人言也!”

  感慨完畢,方應物放下隱士情懷,不經意瞥見李提學將茶杯放回了原地,忍不住詫異道:“大宗師為何停杯不飲?小子雖家貧無可以待客,但區區幾杯野茶還是有的。”

  麵對方應物的風流蘊藉、曠達脫俗,李提學暗中唏噓不已。自己在官場享福太久了,養尊處優之下早就失去了赤子之心,如今連對率真野趣的品鑒能力都喪失了。

  他心裏暗歎一聲,對人生又多了一層感悟。

  把野茶當餿水,在這個心態轉換過程中好像丟掉了什麼啊。是也?非也?人生在世,總是有得必有失。

  方應物抒情完畢,也慢慢悠悠的飲茶,閉上眼睛細品之後,卻險些一口全吐出來,怎麼是這個味道?清香氣跑到哪裏去了?他經常喝野茶,不可能是這樣的餿水味!

  方應物急急回想,難道是忙中出錯拿了去年的陳茶葉?話說去年他搜羅了一大筐野茶,結果大部分都浪費了,蘭姐兒覺得可惜,一直舍不得扔掉,就有可能導致今天拿錯!

  清楚了前因後果,方應物心有內疚的試探道:“大宗師,這茶......”

  李提學抬手阻止了方應物繼續說下去,喟然道:“非你之錯也!是本官失去了品茶的心境!”

  嗯?方應物迅速換了口風,“大宗師身受皇恩、案牘勞心,自然與我這等閑人不同......”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46 AM

第62章 官場題目



      看到大宗師如此誠懇的“自我批評”精神,方應物連忙把內疚按下去。大宗師都說了是他自己心境變了品不出茶意,那方應物就不想繼續糾結了。

  不過方應物暗暗感慨道,扮演山人高士角色也不好扮吶。今天他險些兩次出漏子,一次拿反了書,一次拿錯了茶,幸虧都勉強彌補上了。

  這倒不是方應物有這種角色扮演癖好,實在是這次他不得不這樣現身,實屬無奈為之。

  遇到提學官突然來訪這種事,換做正常人,必然欣喜若狂,好似天上掉了餡餅一般,但方應物卻不這麼想。

  如果自己表現的過於親熱,那似乎不妥當。從口風看,商相公和提學官並不是一路人,自己對提學官奉迎熱絡,不見得是好事。

  再說這提學官做事手腕太嚴厲,太正直,雖然能贏得官聲。卻觸犯了縣裏大戶利益,讓縣裏很多士紳都對他不滿,自己不能站在家鄉人的對立麵,讓家鄉人連帶自己也反感了。

  可自己若對提學官十分疏遠,那也不好,亦沒有對著幹的道理。畢竟提學官直接主管本省學政,恰好他方應物如今又是發奮上進的時候,要是被列入了提學官心中的黑名單,將會很麻煩。

  所以方應物意識到,麵對提學官時自己既不能過於逢迎,又不能太冷淡,既不能得罪提學官,又不能讓商相公和家鄉人產生看法。這個分寸十分微妙,很難拿捏。

  最後他倒是急中生智想出個法子,就是以不拘一格的山人高士麵貌會見李提學。

  這樣才能憑借山人高士外加父親解元的光環,在大宗師麵前做到不卑不亢,禮節適度,方方麵麵麵都不得罪(不包括那幾個隨員)——

  看在提學官眼裏,山野隱士疏狂一點也是應該的;看在家鄉人眼裏,方小朋友有氣派,沒有去搖尾乞憐。

  閑話不提,卻說附庸過風雅後,方應物也不想在鬧出烏龍的茶葉上繼續糾纏了。連忙扯開話頭道:“宗師到此,必有所教,小子我在此聆耳細聽。”

  李提學從節操喪失的傷感中猛然驚醒過來,暗中無比懊惱。自己一個宦海十幾年的老手,居然被這小童生引導了情緒,調動了氛圍,掌握了主動!眼看時間不早,卻險些將自己的來意耽誤掉!真是八十老娘倒繃孩兒!

  伴隨著追悔,李提學連忙將自己的心境從風花雪月中拔了出來,開門見山的對方應物道:“前幾日本官曾經去仁壽鄉問候商相公,怎奈商相公身體不適,故而閉門不見,本官深以為憾事。

  後來聽他人說,你這些日子一直在商相公左右學經習文,便來詢問一二,商相公近日起居如何?”

  李提學一開口關懷並詢問商相公近況,方應物就感到不正常了。他雖然未曾經曆過官場,但浩如煙海的史料素材可不是白看的。他知道大人物在往來交遊時的一舉一動,往往都大有含意,絕非無的放矢。

  比如說李提學去拜訪問候商相公,這很正常。若有官員因公路過淳安縣,不去拜訪商相公才不正常,這算一種官場禮節。除非是八九品小雜官,身份太差沒資格去的。

  雖然李提學被婉拒了,沒有成功拜會,但他已經盡到了禮數,後麵也就沒什麼事了。之後他要麼擇日再去,要麼就此作罷,兩種選擇也都是很正常的,無論如何別人都挑不出錯來。

  不過讓方應物奇怪的是,李提學卻做出了第三種選擇——跑到上花溪村找他方應物打聽商相公近況。這就有點不像是正常情況了。

  既然得知不是正常情況,那麼向前推導,就可以推導出李提學去拜訪商相公隻怕也不正常,不僅僅是表麵上的官場禮數那麼簡單。

  至於商相公以身體不適為借口對李提學避而不見,當然更不正常。方應物很清楚,前些日子商相公精力好得很,天天能給他大肆批改三篇文章,這身體精力能不好麼?

  再說過路官員前來拜見是一種尊重,除非過往有仇怨的,一般都應該給麵子接見一下,商相公卻婉拒掉,這難道正常麼?李提學好歹是主管一省學政之提學官,絕對有資格見商相公了。

  大宗師問到了自己這裏,該怎麼回答?方應物思量片刻,決定在摸不清李提學的真實想法之前,還是含含糊糊一些比較好。

  “小子我在倦居書院時,整日攻讀經義,未曾太關心別的事情,不過商相公似乎有幾天顯得精力不濟。若大宗師有所關心,不如再次前去拜訪。”

  李士實歎道,“本官按臨巡視淳安學政,倒也憑著本心做了一些事情,雖然問心無愧,但其中或有闕失,不知商相公是如何看待?平時可否議論過?”

  關於這個問題,方應物更答不上來,以商相公深藏不露的性格,怎麼會輕易在他麵前吐露這種心事?

  再說他整日裏被八股文灌得昏頭昏腦,連縣裏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知道,更談不上關注商相公的態度了。

  而且方應物越發覺得,李提學舉動十分怪異。如果他真擔心商閣老的看法,那完全可以不來淳安縣。

  按規矩提學官隻需要按臨府城即可,不用深入到各縣。可是李大宗師卻偏偏來了,而且第一站便是淳安縣,這明擺著就是故意找關注。

  之前還曾以為李提學是來拍馬逢迎商相公,但從商相公的口氣和李提學的表現看,根本不像是這回事。

  心裏想了又想,方應物憑直覺也感到了,李提學一直在打啞謎,而商相公則是輕易看透了李提學的伎倆,同樣以啞謎應對。所以這李提學便進退失據,居然跑到花溪找他這小小童生旁敲側擊了。

  隻是雙方啞謎的謎底是什麼,方應物暫時看不出來。他不由得感歎道,官場果然是非常耗費腦力的地方,隻商相公和李提學兩人小小的一次互動,而且是十分不起眼的一次互動,就生生營造出了如此波詭雲譎的局麵。

  又沉默了一會兒,李提學貌似很誠懇的說:“本官主持學政,不敢不問鄉賢之見。近些日子隻有你日夜侍於商相公之旁,對相爺的想法你應當最清楚。不妨與本官開誠布公,本官絕無惡意,必有後報。”

  政治人物的誠懇......還是無視的好,方應物即便沒混過官場,但讀史使人明誌,一些道道也都是心知肚明的。

  但此時方應物仍有點小小欣喜,自己在商相公身邊“求學”的經曆,到底還是被人注意到了,他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不記名弟子也是弟子!

  不過看到李提學這異常渴望“求關注”的表現,方應物心頭一動,大宗師如此關心商相公的態度,莫非是想這種態度裏分析出一些東西?

  想至此處,方應物突然隱隱約約猜測到了什麼。區區一個提學官不會吃飽撐著去和首輔重臣級別的人物打啞謎,根本不在一個量級上。

  從大宗師畏手畏腳的態度看,也並不是沒有自知之明。那麼他必然是受了後台指使不得已為之,正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就憑李大宗師那詭異的任命,一個區區三甲末尾進士能得到浙江提學官職位,要說沒有後台強力支持那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說,並非是李大宗師想探究商相公的態度,而是他的後台有這個需求!

  想通這一層,方應物又產生了新的迷惑。最近這段時間並大事件發生,自然也不需要朝野官員各自表態,在這個大體平安無事的時候,那麼某些人想在商相公這裏探究什麼?

  這時方應物暫且收住心思,貴客在眼前,總不能想個沒完沒了,這樣不免就慢待了客人。

  但叫他替商相公表態,那又是不可能的,於是向李提學行禮道:“大宗師親自登門看望小子,豈能不感念於心?閣下對商相公的關懷,在下盡快轉告商相公,如有消息,再稟報大宗師得知。”

  方應物這意思,就是答應在中間牽個線、捎個話,大宗師你去繼續和商相公打啞謎罷,他這小童生就不參合了。

  李士實聞言點了點頭,“也好!如此便托付你了。本官對商相公是十分仰慕的,若今過淳安而不能拜會,心下悵然的很。”

  送走了大宗師,方應物回到家中,又想了想,既然答應在中間捎話,那就要做到。可是家裏距離仁壽鄉二十裏地,他又剛剛回來,可不想又再來回折騰。

  於是方應物提筆給商相公寫了一封信,並且鬥膽以“老師”開頭。又找了一個年輕鄉親,叫他明日早晨便攜帶信件,前往仁壽鄉倦居書院送信去。

  這樣便不用方應物親自跑腿了,省下不少力氣,聖人雲“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傍晚時分,送信的人回到上花溪村,還將商相公的回信帶了回來。這讓方應物十分感動,商相公他老人家一定是看過信後當場就寫了回信,這份厚愛真是無以為報了。

  拆開回信看過,上麵隻有寥寥幾行字:“見信如唔:來信已覽,宗師此處,汝替老夫應酬即可,但憑心意爾。又:汝既有心功名進取,此事乃題目也,汝好自做題。”

  解讀出來就是——老夫撒手不管,且授權你替老夫與李提學打交道去,隨意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這是一道官場題目,你自己好好琢磨,算是對你的鍛煉。

  方應物仰天長歎,你老人家還是給個痛快罷!這道題目可怎麼做?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48 A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8 10:53 AM 編輯

第63章 月下悟道




      對商相公回信裏的意思,方應物既看懂了,又看不懂。看懂的是,商相公告訴他借著此事參悟官場道理,沒看懂的是,商相公想讓他參悟什麼道理。

 
  習慣了應試教育的人,突然麵對啟發式教育,總是會很茫然的。剛從八股文題海裏解脫出來的方應物便苦惱無比,商相公這個在關鍵地方從不說明白話的特點,真是令人揪心。

 
  你老人家這種時候還開什麼玩笑,給個明確表態不行麼。突然就授權他去代替表態,美其名曰實戰鍛煉,也不怕被坑死麼?

 
  你老人家可是剛剛致仕的首輔宰相,說話是能隨便說的?叫他這小童生當代言人,也不怕壓垮了他。

 
  他對內幕情況一所無知,怎麼去和提學官說?到底是說你老人家對提學官的所作所為很不滿,還是客套幾句,說你老人家對提學官的正直無私很讚賞?

 
  雖然作為讀書人,替別人說話是一種習慣,寫八股就是所謂的代聖人言。但那也是看過了朱子集注才有的扯,此刻他又不明白商相公的心思,怎麼去代宰相言?

 
  帶著重重疑問和替宰相發言的巨大壓力,今夜方小朋友注定要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下了床到外間,點上油燈看經書,結果這百試百靈的法子失效了,還是睡不著:他又走出房屋,在院中踱步,更是睡不著了。

 
  最後方應物感到今夜左右也是不能入睡,便橫下一條心爬上了屋頂,坐在屋脊上對著月亮苦苦參悟起來。

 
  凡題目都有規則,根據規則解題才會有答案。若將此事當成一道官場題目,那麼所依據的官場規則是什麼?好像上輩子看過的網絡官文裏,十本有八本說是利益交換。

 
  說起一個利字,都知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但好像又少了點什麼。很純粹的隻談利那是商人,不是官場,官場還有其他因素。

 
  聖人是怎麼講的?方應物心頭忽然閃過一絲明悟,不知怎的想起了近日讀書時看過的一句話。

 
  在論語中,子曾經曰過,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但子又沒有曰,喻於義的一定是君子,喻於利的一定是小人。

      那麼誰是君子,誰是小人?


 
  或者說,誰當君子,誰當小人?

 
  方應物感到自己抓住了關鍵之處,微微興奮起來,全副身心都投入了冥思苦想之中,仿佛忘記了外界一切因果。一刻鍾之後終於得出一個結論——

 
  既要把自己當成君子,將別人當小人,對自己喻於義,對別人喻於利;

 
  又要把自己當成小人,將別人當成君子,對自己喻於利,對別人喻於義,這就是官場!

 
  對別人喻於利和自己喻於利之間的轉換過程,就是官場博弈!

 
  或許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套規則,但最普遍的官場規則還是義利轉換和博弈!

 
  剎那間,方應物因為這一句聖人言頓悟了,當即有醍醐灌頂的極大快感刷遍全身,他感覺自己境界真正超脫了常人!
 
  難怪做官要先讀四書五經,聖人的見解確實深刻而有內涵,就看能不能讀懂了……運乎之妙在於一心啊。

 
  有那麼一瞬間,方應物感到世上萬物無不通通透透、洞若燭鑒的映在心底,自己仿佛站在蒼穹上俯視眾生。雖然這隻是一種頓悟後自信膨脹產生的錯覺和假象,事實上不可能如此。

 
  破解了題目,渾身如釋重負的方應物忍不住站在房頂上,對著月亮開懷大笑,洪亮的聲音回蕩在寂靜深夜的小山村中,幾乎驚醒了全村人的好夢。

 
  看到是方小相公站在屋脊上飄飄欲仙,村民隻好忍了,神人有神神道道的時候再正常不過了。

 
  自此,上花溪村出現了神童對月悟道的傳說,後來傳到了全淳安縣,又傳到了全嚴州府,而且還將隨著方應物的名氣增加而繼續擴散下去。

 
  十六年後,有個異想天開的王姓年輕人也學著方應物對月悟道。隻不過他運氣略差,一不小心從梯子上掉了下來,養傷閑居的時候,隻好對著庭院裏的竹子發呆……成就了另一段玄之又玄的典故。

 
  當然悟道隻是悟道,不是飛升,上不了天,還要回到地麵。方應物又開始思考,他的利是什麼?大宗師的利是什麼?他如何與大宗師打交道?

 
  他的利益,近期就是考中秀才,遠期就是中舉,這都是大宗師職權範圍內的。而大宗師的利就是探明商相公的態度麼?

 
  細想其實並非如此,這是他後台的利益,卻不是大宗師的利益。應該說,大宗師的利益是通過此事獲得後台的繼續支持。

 
  那麼他的後台到底為什麼如此關注一個致仕首輔?既然已經致仕,就無法對廟堂施加任何實際影響了,而且不用刻意關注,致仕官員的影響力也會逐漸消退,這是不可逆轉的自然現象,那麼還有人擔心什麼?

 
  換個角度想,一個致仕首輔如何才能真正影響到另一個宰輔大臣的利益?好像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商相公重新起複,回朝繼續當首輔。

 
  原來如此,有人害怕商相公起複!一通百通,想透了這個節點,讓方應物莫名所以的謎團今部被解開了。

 
  去年商相公辭職過程是很突然的,看著很輕率。但越是輕率地辭職越是容易再回來,而且商相公有過罷官後起複的先例,所以必然會導致有人擔憂。

 
  其實方應物知道,商相公此次回了家,以後就再也沒有涉足過朝堂,根本不必擔心他再次起複。但別人沒有前後看五百年的經驗,自然要有所畏懼。

 
  關於是誰害怕商相公起複這個問題,方應物不假思索便猜得出,肯定是當今首輔萬安,之前方應物隻不過是沒有朝著這方麵想而已。

 
  內閣有三位閣老,也隻有這位靠著走貴妃後門上位的萬首輔最害怕商相公起複,商輅一旦回朝,他就要讓出首輔位置。

 
  方應物估計,這位萬首輔大概就是李提學的後台,而李提學則是背負使命前來淳安縣探查退休老首輔情況的。這樣一來,他所有看似奇怪的舉動都可以得到解釋了。

 
  難怪李提學要試探商相公的反應,而商相公顯然也是看破了這點,才對他避而不見,讓他無從判斷。

 
  結果提學官便跑到上花溪,企圖通過他方應物旁敲側擊。打聽商閣老近況,以此揣度商相公是不是有謀劃起複之心。

 
  方應物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昨天還感到波詭雲璃,但隻要看穿真相後,那就再簡單不過了。

 
  此刻他心裏極為技癢,恨不得現在就殺奔縣城,與那大宗師談一談,將自己悟道所得現學現賣一番。

 
  隻可惜,此時四更天還沒到,還是先下去回屋補覺。

 
  天亮後醒來,草草吃過幾口,方應物便出了家門。一路無話,從西門進了縣城,直奔縣學而去。

 
  如果是大地方,往往建有貢院或者試院供考試專用,同時也作為提學官按臨時的臨時駐所。但淳安縣這小縣城顯然是沒有的,因而提學官這次突然按臨後,隻住進了縣學。

 
  方應物來到縣學外麵,卻看到幾個正往門上貼封條,他上前問道:“幾位請了,敢問出了何事,為何要封門?”

 
  那幾名雜役看方應物氣質不俗,便如實答道:“三天後要舉行道試,主考大宗師已經提前入住考場,然後封院,斷絕內外,以避嫌疑!”

 
  晚來了一步啊,方應物無語。

 
  在程序嚴格的大考試中,確實有考官提前住進考場,同時封鎖內外以防串通作弊的要求。但這次就是本縣的道試而已,取誰不取誰都在他的一念之間,至於這麼裝模作樣麼!

 
  又是糊名又是封院,用在一個縣的道試上忒小題大做了,這大宗師真矯情!

 
  更讓方應物不爽的是,夜間剛剛修煉出了新境界,今日興衝衝前來拜會李提學,卻遇到閉關鎖院,真是空有屠龍之技然後望而興歎!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方五物悵然的離開了縣學。在路上他又想起,既然三天後考試,那時自己還要提前來到縣城,今天就將住處找好也不算白跑一趟。

 
  他心裏正盤算著去哪裏租房屋,不知不覺走到縣城十字街頭,忽然聽到有人招呼了一聲“方賢弟”!

 
  方應物扭頭看去,不是別人,正是洪鬆、項成賢這兩個他上前施禮道:“見過兩位前輩,不想今日有緣相見。”
 
  洪公子笑道:“我們正要往縣學去,看你也是從那邊過來的?”

 
  方應物有些奇怪,“縣學這些日子已經被辟為考場,大宗師也已入住,你們還去作甚?”
 
  項公子解釋道:“去看一下今天有沒有封門鎖院。”

 
  “兩位不必去了。在下方才去看過,大門已經貼了封條,門口也已經有禁卒把守,內外嚴禁出J、。

 
  項成賢大喜,將扇子在手裏猛然拍了拍,“好也!方賢弟不急回去,與我們同走一遭!”

 
  洪鬆老成些,忍不住勸道:“方賢弟三天後要有道試,你不要胡亂拉扯他。”

 
  項公子毫不在意道:“對別人或許是個緊張事情,對方賢弟就未必了,不差這半日。”

 
  又扭頭對方應物說:“大宗師按臨,糾察學業風紀,吾輩自然不敢造次,定要循規蹈矩的。如今大宗師入了院,與外界不通,這三天吾輩正該趁機樂呵樂呵。

 
  西門外來了新班子,有個小清綰人極為不錯。”

 
  原來他們兩個是專門去打探大宗師是否閉關的……

 
  喝花酒?方應物心頭癢了癢,但仍推辭道:“在下年紀輕輕,實在不善此道,還是……”

 
  “別走!”項公子不容分說拉住了方應物,“一定同去!為兄有件事情要拜托你。最近我想納妾,怎奈家有悍妻,隻是不許,還要請賢弟出馬說服她。”

 
  方應物愣了愣,“這樣事情,你怎麼找我?”

 
  “我所認識的人裏,唯有賢弟最會說話,不請你去遊說還能找誰?”項公子理所當然道。

 
  洪鬆也對方應物苦笑道:“我耐不住項賢弟請托,也去說過幾句,被他家夫人堵得啞口無言。方賢弟不妨去試試看。”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54 AM

第64章 豬隊友

      方應物被項公午半拉半拽的向西門外走去 他年紀小力氣也小實在掙不脫(也許是半推半就)。洪公子掛著標誌性的苦笑,在後麵尾隨。

  路人看到這一幕,眼神極其詭異,方童生吃不住,連聲道:“在下去了,在下去了。”

  項公子這才放了手,方應物鬆口氣,又無奈道:“道試在即,在下還要抓緊時間去尋暫住的地方。”

  洪鬆熱忱的說:“這好辦,我們兩個暫時都在城中定居讀書,家裏能騰得出客房,方賢弟何須再去另尋他處,隻管放心就是。將來你若進了學,又像我們一樣不願住在縣學學舍裏,也可去我們那裏長住。”

  “如此多謝了。”方應物連忙抬手行禮。

  三人在路上,邊走邊閑談起來,讀書人話題總是離不了功名科舉,尤其今年是京城大比之年。

  “算算日子,如今會試也該結束了,再過幾日到了三月初一左右,應當就能出榜了,然後便是三月十五的殿試。”

  “等罷,不知今科淳安有誰能登進士第,會試消息傳到時,至少是半個月之後了。”

  “方前輩身負解元之望,不知道能不能春闈連捷 對了,如果方前輩真中了進士並在外做官,那應物賢弟為了膝前盡孝,是否要隨著上任去?”

  方應物愣了愣,這個可能性不好說。如果父親真去做了官,寫封信叫他去跟著上任,那他肯定要追隨前去。

  不過猛然聽到提起父親,方應物又想起個忌諱。淳安縣說大不大,這兩個損友拉著自己去喝花酒,不會遇到對父親恨之入骨的白梅姑娘罷?還欠著三十兩銀子沒有還清呢。

  隻要有一絲偶遇的可能性,那也是堅決不能去的,無論從哪方麵原因。

  項公子得知方應物的擔憂,拍著胸脯擔保道:“你放心!這次去的是新班子,剛從外地來淳安不到一個月,絕對不會遇到白梅姑娘這種老麵孔!”

  方應物歎口氣,感慨道:“在下向來潔身自好,今日遇到二位前輩,隻怕清白有損了。”

  項成賢興致很高,聞言斜睨了方應物一眼,“你很清白?我們十五六歲時,可沒有敢納個小妾的。日日被長輩逼著苦讀經典,稍不如意就挨竹片兒,直到進學後才鬆快一些。”

  洪鬆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神情迷離,不勝唏噓的追憶道:“我十三四時,與家中一個小婢女調笑了幾句,為她寫了兩首歪詩。然後轉眼之間,她便被母親賣走了,如今不知人在何方,好生懷念。”

  “不止閥笑罷,必然還有別的……”項公子很知根知底的吐忖。

  方應物知道,洪、項這種有舉業傳統的讀書世家,往往對兒孫輩管教很嚴,家法真不是擺設。

  這些家族就像條理分明的功名製造機器,因為隻有源源不斷的出人才,才能維持家族不墜。在文風鼎盛的地方,有很多很多這種科舉家族。

  想至此,方應物忽然有點慶幸自己沒有生在那種書香世家裏了,不然從小一舉一動要受到巨大的拘束,他真未必能忍得了許多條條框框。

  那還不如自己現在這個樣子。雖然生活清苦了點,但是好歹家裏也掙到了功名地位,又過的無拘無束、逍遙自在。當然,在倦居書院進行地獄式訓練的那些日子不算在內。

  其實方應物作為一個奮發向上的正人君子,對喝花酒沒有多大興趣。不過洪、項二人乃是他在淳安士子中最熟撚的兩個以後還要依靠他們援引進入士林圈子。

  聽說縣學裏也是有幫派和學霸的,若沒有強力盟友,進了縣學隻怕也要受欺負。再說人家盛情相邀,而且貌似還有求於自己幫忙,自己總不好故意躲避,駁了對方麵子。

  方應物隨著二人,來到西門外一條巷子內,又進了一處很精致的院落。

  在正廳中,項成賢和一個中年男人說著閑話,“趙當家的,那小春兒可閑著麼?前幾日我說過要來的。”

  洪鬆與方應物站在另一旁,小聲解釋道:“小春兒是這裏一個歌女。項賢弟最近似乎對那小春兒著了迷,想要納為妾室。

  不過項賢弟成婚五年,仍無一兒半女,納個妾也是應當的,隻是家裏那位夫人不同意,而且這邊價格也說不定。”

  方應物正要說什麼,卻見那邊項公子招了招手,顯是已經談完了。便一起走過去,自有仆役帶著他們三人穿過前廳,進入了後麵東院。

  方應物便見到了那讓項公子著迷的小春兒,十四五年紀,細目多情,尖尖小臉,還算嫵媚。沒胸沒屁股的,比蘭姐兒差得遠,好像連王大戶家小娘子都不如,方應物比較過後想道。

  席間項成賢又點了兩個脂粉陪同方應物和洪鬆,但比小春兒還不如,不過也勉強熱鬧了一下午。

  這小春兒能讓項成賢著迷,也是有幾把刷子的,比如善於唱吳地山歌,在席間時便唱了幾首助興。

  隻聽得方應物瞠目結舌,嗓音倒是婉轉悠揚,隻是這歌詞……

  “姐兒生得好身材,郎要糴時姐要糶,探筒打進裏頭來;姐兒生得好像一朵花,吃郎君扳倒像推車;姐兒生得有風情,枕頭上相交弗老成; 姐兒生得滑油油,遇著子情郎便要偷,正像個柴上火燒處處著;姐兒生得好個白胸膛,情郎摸摸也無妨;姐兒生得眼睛鮮,鐵匠店無人奴把鉗。隨你後生家鋼能硬,經奴爐灶軟如綿。”

  恍恍惚惚中,方應物有點後悔,上輩子怎麼沒有研究過古代山歌這種藝術?好像比什麼政治有趣多了。

  傍晚時,三人興盡而出,在前廳中再次遇到了進來時碰見過的趙當家。項成賢又拉住他道:“趙當家!還不肯通融麼?不是在下吝嗇,你要三十兩銀子,未免太高,在下手頭也拿不出這些錢。”

  趙當家賠笑道:“不是小人獅子大開口,實在是養了這麼一個不容易,還指著她賺回本錢。要是便宜打發給了項大官人,那小的就要去喝西北風了。”

  三十兩確實太貴了,什麼美女能值三十兩?這要麼是不肯出賣,所以開出天價;要麼就是擺明了宰項公子一刀。

  兩人講了半天,也沒個結果,方應物在一旁替項公子著急,此人實在不會談價。

  他便不耐煩的衝上前去,對趙當家的喝道:“閑話休提,你這三十兩著實不地道,分明是欺吾輩讀書人不識貨!”

  趙當家笑了笑,“這位小相公說話休要太離譜,小春兒那裏不地道?唱的不地道麼?還是模樣不夠地道?”

  方應物嗤之以鼻道:“也就你將她當今寶,唱的如何不清楚,但吳地能唱山歌的大把抓,用得著從你這裏找麼?至於模樣,也就你這沒見識的將她當今寶,娶了回去能生養持家才是正經。

  看她眼眸太細,眉毛略淡,不是旺夫相,減五兩!膚色蒼白可能有暗疾,減五兩!身量不足,前後也不夠圓潤,生養可能困難,減五兩!估計還不會持家,再減五兩!

  各方麵前不算出眾,就憑這貨色你也敢要三十兩?十兩銀子頂了天,還是看在嗓音不錯的麵子上!”

  趙當家被方應物一通譏諷,連退兩大步,一時無言,沒想到讀書人裏也有如此犀利的高手。

  方應物冷笑幾聲,蓄起氣勢正要發動新一輪攻勢,此時項公子卻開了。,對方應物不滿道:“賢弟怎能如此說話?小春兒哪有如此不堪?你這話太刻薄了。”

  “對的,項大官人這是公道話!”趙當家連忙豎起拇指讚道。

  聽到項公子反駁他,方應物鼓起的一口氣剎那間全部泄掉了不怕神一樣的對手,隻怕豬一樣的隊友,這項公子真是豬隊友!

  洪鬆見狀,連忙招呼項成賢和方應物離開,他知道今天肯定談不成,不能再久留了。

  出了院子,方應物抱怨道:“項老兄何必多言,你若不說話,說不定已經幫你談下來了。”

  項公子也醒悟到了,不住的唉聲歎氣。

  三人繼續向前走,到了巷子口,卻遠遠看到三五個人堵在那裏。當中一人方應物卻是認識的,正是李提學身邊的隨員之一,前天曾經到過他那裏,好像姓王,其餘幾個人都是衙門和縣學裏的雜役。

  他們怎的在這裏?方應物心裏剛閃過一絲疑惑,便聽到王書辦對著他們喝道:“提學衙門在此督察!你們可是生員士子?速速報上名來,隨我們走一遭!”

  “壞了,大宗師雖然閉了院,但提學衙門還是有人來巡查了,我們撞個正著!那邊隻怕有人識得我們,瞞不過去。”洪鬆小聲道。

  項成賢卻胸有成竹,“不妨,既然出來,我早有預備,隻要不是大宗師親自前來就沒問題。”

  便見他上前對王書辦道:“這位先生請了,在下三人隻是偶然路過,並未有違反學規之事。”

  王書辦嘿嘿笑道:“什麼偶然路過,這巷子裏麵是什麼,還用我明說麼!我看你們就是挾妓恣娛!”

  項成賢偷偷掏出一塊碎銀子,丟在地上,再次道:“我們確實走路過,還望明察。”

  王書辦便不再做聲了,旁邊雜役使了個眼色,示意三人趕快走。

  項成賢、洪鬆、方應物正要離開時,王書辦突然發現了躲在洪鬆背後的方應物,立刻抬手叫道:“慢!這不是方朋友麼?”

  方應物無可奈何,從洪公子背後現身。

  王書辦盯了方應物幾眼,然後得意的笑道:“道試之前還敢留戀花街,簡直玷汙學風,理當嚴懲不貸!你們都隨我去縣學罷,稟報過大宗師後自有處分!”

  本以為平安無事的洪、項二人目瞪口呆,方應物是個胥吏殺手沒錯,很是滅過縣衙幾個人,難道他不知不覺中,和提學衙門的書辦也結下梁子了?

  真是豬隊友啊 本來他們二人可以過關,卻沒料到被方應物拖累了。方小朋友是怎麼長的腦子,沒事去得罪提學衙門的人作甚!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0:56 A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8 10:58 AM 編輯

第六十五章 不要心存僥倖!

     洪松和項成賢不約而同的將方應物當成豬隊友,不是沒有道理的,就像剛才項公子為美色所惑,突然插嘴壞了方應物好不容易營造的談價局面一般。..     

     自從正統年間三楊輔政以來,成熟的文官體制漸漸形成,隨之而來也帶動了底層風氣,特徵就是各地士子漸漸“囂張”。比如一個在本地有根基的生員,也許並不畏懼知縣這樣的父母官大老爺。   

     但是舉人以下的士子或許敢頂撞知縣甚至知府,卻絕對不敢得罪提學官。因為提學官手裡掌握著前程和功名。決定等次的歲試、確定鄉試資格的科試、決定能否中舉的鄉試都不是開玩笑的。   

     秀才能否取得鄉試資格、秀才能否升等或者降等、秀才能否出貢成為國子監監生,那都是要通過提學官,一般秀才誰敢得罪提學官?就連方應物雖然裝山入高士,但對大宗師在禮節上也是足夠周到的。   

     愛屋及烏,提學官不可得罪,那他身邊的隨員當然也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但現在洪、項二人算是看出來了,必然這方應物不知什麼時候得罪了王書辦,所以王書辦發現方應物後,又重新把他們三個全部攔住了。   

     方童生也感到很倒霉前天提學官來到家裡拜訪時,為了抬舉自己的氣場,反擊並踩了踩幾個隨員。   

     原想今後不會再有交集,根本不用在意他們這些小人物記仇不記仇,提學官又不能在淳安按臨很久。   

     但人生莫測,誰能料到今天被兩位朋友拉去喝花酒,出來就被督察學風的王書辦堵上了?如果只是洪、項二人被抓,掏點銀子也就過關了,但偏偏這王書辦對自己有怨氣    現在不是風氣敗壞的晚明,風紀問題真要處罰起來還挺麻煩的,而且在花街柳巷被抓現行這種事太羞恥,找人來說情也很沒面子。   

     方應物嘆口氣,一時無法可想,只好決定以靜制動,且看看王書辦如何處理再作打算。便對王書辦拱拱手道:“王先生說些什麼,在下聽不明白。”     

     王書辦見方應物仍然裝糊塗,嘿然一笑,喝道:“你還想推脫不認?去巷子裡各家一問便知,抵賴也是無用!”     

     項成賢想到今天是他拉著兩個朋友到這裡來的,既然出了事,他該承擔的責任就要背起來。便再次出面道:“這位王先生,並非我等抵賴,其間或許有什麼誤會,還請借一步說話。”     

     王書辦沒有搭理項公子,只看著方應物不說話,神態中透著幾分得意和爽快——你小子今天可算犯在我手中了    方應物無奈道:“王先生到底想怎樣?”     

     王書辦正氣凜然斥道:“不是我想怎樣,是國法學規該怎樣!做錯了事情,觸犯了規條,你們便不要心存僥倖!”     

     洪松也上前求起情面,“小事而已,絕不至此地步。不看僧面看佛面”     

     王書辦抬抬手,阻止了洪公子套近乎,還是對著方應物道:“我只是提學僚屬,如何處罰還是提學官老大人決定,三位隨我去縣學罷!”     

     洪松和項成賢終於確定王書辦不是開玩笑,齊齊大驚失色!   

     如果捅到提學官面前,那事情就真鬧大了。如果是人品寬厚的大宗師,說說好話也許就輕輕放過了。但這個提學官自從按臨以來,行事嚴厲,與寬厚沾不上邊,只生員就罷黜落了十幾個!   

     若真到了他面前,哪會有好果子吃!再說他們與提學官大人毫無交情可言,想說情都找不到門路。   

     他們兩個正絞盡腦汁想著說辭,卻見方應物一個箭步,衝到了王書辦身前咫尺之地,神情十分激動,很是嚇人。王書辦甚至微微向後退了一步,以避開他。   

     大事不好!莫非方應物年少氣盛要動起手?兩人連忙要去攔著,卻聽方應物搶先對王書辦吼道:“我不信!縣學已成考場,內外隔絕,你如何能打擾到大宗師!”     

     王書辦為了人身安全,又後退一步道:“可笑之極,內外隔絕那是為防人情請託和作弊,難道就不向裡面送吃送喝麼!這次是公事,我作為提學僚屬,稟報與大宗師又有何妨!難道你敢做卻不敢去麼!”     

     項成賢著急的叫道:“王先生且慢,在下還有話說”     

     方應物臉色又一變,忽然喜不自勝,“好也!煩請王書辦公事公辦,速速領我去見大宗師!”     

     方童生的變臉真讓所有人一驚一乍,不會是因為太年輕,被這點小事刺激的失心瘋了罷?他竟然主動說要去見提學官?   

     我靠!項成賢和洪鬆心裡快崩潰了,方應物真是豬的不能再豬的隊友!   

     雖然王書辦難說話,但他們也不是毫無根底的人,本來用水磨工夫也能慢慢磨平的事情,卻被方應物三言兩語針尖對麥芒推到了懸崖邊!   

     先前王書辦不客氣歸不客氣,總是還有緩和余地,但方應物這話一放出來,還怎麼緩和?現在是不是拿著文章求賞識,而是犯了條規被處罰,大宗師是那麼好見得麼!   

     王書辦不是本地人,在本地沒牽絆,又只是臨時來一次而已。得罪了他們這些土豪拍拍土就走了,絲毫沒有負擔。他若發起狠來,根本不會有顧忌的!   

     兩位公子欲哭無淚的看向王書辦,只能祈禱奇蹟出現了!

這一看,好像奇蹟真出現了。   

     被方應物一激再激之後,王書辦卻沒有殺伐果斷,臉色反而驚疑不定,口氣似乎先軟了幾分,“方應物!你可要想好,不要誤了自己前程!”     

     這明擺著就是給台階下,兩位公子喜出望外,顧不得猜測其中原因,又趕緊看向方應物。   

     然而奇蹟再次出現了,方應物彷彿佔據了上風,不依不饒的對王書辦道:“在下真想好了,還請王先生帶我去見大宗師,感激不盡!”     

     兩位公子目瞪口呆,又扭過頭去,只聽王書辦忽然變得苦口婆心,“你還年輕,不曉得厲害,務必要三思。”     

     方應物誠懇道:“在下雖然年輕,也是讀過聖賢書的,當然曉得三思而後行的道理,還請王先生成全!”     

     洪、項兩人完全成了看客,彷彿在短短片刻功夫里,方應物和王書辦全都變成了不認識的陌生人,這個世界也變成了徹底陌生的世界。   

     剛才還覺得方應物瘋了,現在他們覺得自己要瘋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好像知道他們白勺迷惑,方應物抽出空子,轉頭對兩人嘿嘿一笑,“在下受商相公委託,要面見大宗師。正不得其門而入,恰好遇到這個時機,那便從了王書辦。”     

     洪、項二人聽得分明,這不是商相公讓方應物跑腿傳話,而是商相公委託方應物與大宗師談話。其中關係不一般吶。但大宗師好像出自萬首輔門下,未必就賣商相公面子,那就是另一個疑問了。   

     不過這王書辦彷彿很賣商相公面子,他臉色變了又變,再次出口道:“念在你們年少無知,又有悔過之心,這次就放過一次,下不為例!”     

     洪松和項成賢徹底鬆了口氣,有王書辦這句話,今天這事就算揭過去了。   

     可方應物似乎還不甘心,有點急切的說:“王先生不能這樣徇私賣人情,還是領在下去見大宗師罷!”     

     王書辦冷哼一聲,“你適可而止,不要胡攪蠻纏!”說罷用力揮揮寬大的袖子,就要走人。   

     “慢著!”方應物大喝道,搶在前面攔住了王書辦,其他幾個雜役都是本地人,不敢去惹方應物等人。   

     王書辦面色不快,“我已經既往不咎,你還想怎麼樣?”     

     方應物皺眉片刻,“在下怎麼覺得,你很心虛?”     

     “胡言亂語!”王書辦勃然作色,大聲呵斥道。   

     方應物猶疑的問道:“又色厲內荏了?”不等王書辦再說什麼,方應物語氣肯定的說:“在下明白了!王先生莫非是私自出來撈外快的?”     

     王書辦聞言賅然無語,這方應物的心思確實很快,竟然這就猜到了!   

     方才洪項二公子一直覺得方應物太多事了,現在聽到這裡,紛紛恍然大悟,一起圍了上來,面帶不善的看著王書辦。   

     其實提學官鎖閉試院後,王書辦是負責在外面採辦蔬菜米糧的,每天將東西送到縣學的小側門,但不能進去。   

     這位李提學貌似比較清廉,實在沒有留給他多少油水,王書辦便打起了賺外快的歪心思。   

     他知道只要確認提學官不會露面,本地士子就會放鬆下來。便趁這機會打著提學衙署的旗號,糾集了幾個雜役在花街柳巷附近巡邏,專門敲詐勒索剛從青樓楚館出來的士子。   

     本來他這個主意不錯,被敲詐的人礙於羞恥心,也不會傻到把自己倒霉醜事亂傳,就像今天準備花錢消災的項公子一般。等隨著大宗師離開後,更不會暴露,計劃幾乎天衣無縫。   

     但是很可惜,王書辦卻不料遇到了一個欲見大宗師而不得的怪胎    他原本只是想搬出大宗師嚇唬嚇唬方應物等人,滿足自己報復快感的同時,順便多賺一點好處。誰想到方應物會如此死皮賴臉的主動請見大宗師!   

     面對三個本地土豪的,被戳穿了虎皮的王書辦欲哭無淚,無奈道:“你們到底想怎樣?”     

     方應物正氣凜然斥道:“不是我想怎樣,是國法學規該怎樣!做錯了事情,觸犯了規條,你便不要心存僥倖!隨我去見大宗師!”     

     他又補了一句,“當然,放過你也可以,總之你要想法子讓我見到大宗師!”     

     對方應物的心思,眾人洞若觀火,在考試前能見一見負責出題判卷的主考官,好處是不言而喻。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1:01 AM

第66章 潛入縣學



       目送王書辦唉聲歎常的離開,洪鬆略帶遲疑的向方應物道:“莫非方賢弟要趁機鑽營麼?”

  方應物確實有趁機拿下一個秀才名額的意思,畢竟糊名考試誰也沒有把握,但能這樣如實回答麼?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啊,深有感悟的方應物答道:“在下奉商相公之命,與大宗師談一些事情而已。與朝政時局有關,不便與別人說,還請見諒。”

  洪鬆和項成賢臉上都露出了幾分景仰神色,沒有再多問什麼,朝政大事啊,當然是他們兩個秀才隻能仰視的。
  此時天色已晚,三人又回到城中。上輩子俗語雲,人生四大鐵,方應物與兩位公子幾乎要完成三個。

  今天一起喝過花酒、雖然虛驚但也險些一起被提學衙門處分、將要成為縣學同窗,自然而然、不知不覺之間關係更進了一層。

  洪項二公子都是縣學生員,也都不耐煩住在學舍裏受拘束,同時也不便和妻子同住。所以兩人都在城中有宅子,而且相去不遠。

  在方應物今晚去誰家住這個問題上,兩人小小的議論了片刻,項成賢道:“我還指望方賢弟輕搖三寸不爛之舌把賤內說服,故而必須要去我那裏。”

  洪鬆便沒話說,隻能對方應物道:“項氏大婦凶悍,此行殊為不易,方賢弟保重!”

  如此方應物便跟隨項成賢走了。到了家中,項公子吩咐仆役收拾外院廂房,將此作為客房安排方應物居住。
  項公子指著廂房道:“用具我就不撤走了,都給你留著。下次道試來了後你繼續住在這裏,不須再另找別處了。”

  忽然項成賢又悄悄塞給方應物一個錦囊裏麵有幾錠銀子分量不輕方應物嚇道:“如此厚賜,小弟何敢受之!”

  “嗷聲!”項公子悄悄道:“你先拿著,一會兒就說是你借給我的。”

  方應物恍然大悟,原來這是項公子見不得光的私房錢,想要通過他的手洗白了。自己今天不但要說媒,難道還要充當洗錢角色麼?

  方應物榭過。兩人又上了正廳,項公子去把妻子請了出來,與方應物見麵,這也算是兩人關係極好的表示了,所謂通家之好也。

  方應物與項氏娘子互相見過禮,一個稱“方家兄弟”一個稱“項家嫂子”。

  他雖不敢過多的端詳,但草草打量過,見這項家娘子相貌端莊、麵如滿月、齒白唇紅,待人笑容可掬,並不像是凶悍妒忌的女人。

  洪公子有點言過其實罷?方應物想道。

  項成賢站在自家娘子看不到的視線死角,對著方應物擠眉弄眼,暗示方應物去說納妾的事情。

  勸人娶妾這種事情,方應物兩世為人還是第一次做。任他口才好,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這話怎麼開口才好?

  在項公子再三用眼神催促之下,方應物隻得硬著頭皮斟酌詞句對項氏娘子道:“在下知道有女子仰慕項兄,情實可憐,以致相思成病。在下不忍見其傷心薄命想在其中做個說合人。”

  項公子站在自家娘子背後,伸出大拇指讚了一下。從這裏說起,角度選的甚好,首先引起同情心就好辦了!

  項氏娘子聽到這裏收起待客笑臉,輕哼一聲,“方家兄弟小小年紀,說媒拉纖倒是很純熟麼?”

  方應物大窘,前段時間有縣裏甚至鄰縣的十八路媒婆輪番登門。耳儒目染之下,當然也就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了。

  項氏娘子瞥了夫君一樣,又對方應物道:“你們讀書人,不去認真精研經典、討論學問,整日裏都琢磨些什麼歪門邪道?難道四書五經上,教導你們納妾麼?”

  方應物心思轉了轉,連忙辯道:“項家嫂子所言不錯,《孟子》有之。《離婁章句下》這篇雲:齊人有一妻一妾。正所謂齊人之福也,項家嫂子敢說聖人不教人納妾?”

  項氏娘子愣了愣,項公子大喜過望,在身後又給方應物豎起了兩個大拇指,不愧是善於解釋經典的小才子。若認真鑽研,將來會成為大師級人物的!

  呆了片刻之後,項氏娘子卻不服氣道:“若照方家兄弟這說法,根據經義妾身也要再納一夫。”

  方應物還沒說什麼,項成賢先跳了出來,怒斥道:“胡言亂語!經義上怎麼會有一女二夫!”

  項氏娘子冷冷道:“豈不聞朱子為《大學》作序,序中雲:河南程氏兩夫。朱子都說過,為何妾身不得如此?”

  我靠!方應物和項成賢暗暗吐血三升。朱子原句是“河南程氏兩夫子出“被項夫人一口截斷成了“河南程氏兩夫“真真是好截斷!

  項公子高聲駁道:“哪有你這般胡亂截取經義!”

  項氏娘子咄咄逼人道:“你們寫八股文,題目不就常常截搭經義詞句麼?為何妾身就不能?”

  這話倒也沒錯,八股文題目為了防止猜題和不重複,經常隨意截斷經書句子,或者再隨便前言不搭後語的組合起來,形成怪異偏門的題目。

  方應物悄悄擦了擦汗,可以斷定這項氏娘子必然也走出自書香世家,竟然堵得他無話可說。

  果然十分不好薦,難怪洪公子也鎩羽而歸躲之不及,自己不明內情才來當這個冤大頭說客。

  所以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罷!方應物趁著他夫妻二人說話時,轉身就要走人。項成賢眼角瞥見找來的盟軍打算臨陣脫逃,連忙喊住道:“方賢弟慢著!”

  方應物無奈立定,又聽到項前輩對自家夫人說:“你執掌家用,隻管推脫家中無錢,但這不成問題。方賢弟古道熱腸,願借給十兩使用,今日他把錢都帶來了!”

  險些忘了還有這件事方應物隻得回來,從懷裏掏出裝著銀子的錦囊遞給項公子正是先前項公子偷偷塞給他的那個。並豪氣幹雲、十分大方的說:“何須掛齒,不用急著還!”

  項公子手持錦囊,對著夫人搖了搖,“錢不是問題了,還有何話?”

  “給妾身看看。”項氏娘子伸手道,項公子便把錦囊遞給了她。

  項夫人打開錦囊口子看了幾眼,果真是白花花的銀子,又輕輕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確實約摸十來兩。

  看完之後,她將錦囊收進自己的袖子,白了項公子幾眼,忽然柔聲道:“既然夫君真想納妾,那麼妾身情願做小,這銀子就當是買了我罷!”

  方應物瞠目結舌,不由得對項前輩產生了萬分同情。娶了這種妻子,怎麼可能鬥的過。他這輩子就死心罷!


  今晚他方應物和項前輩兩人齊上陣,居然也徹底慘敗了!項前輩不但沒有說服夫人,還將私房錢十兩搭了進去,實在偷雞不成蝕把米。

  項夫人又轉身麵對方應物,再次笑容可掬,“方家兄弟,既然你視夫君為兄長,那妾身也算你長嫂。

  忽的想起一門好親事,嫂嫂欲在此為你參詳參詳,想必小兄弟不會駁掉嫂嫂這份臉麵罷?

  這家女子,隻是相貌差了些。但也沒關係,娶妻娶德,至於門戶絕對配得上解元府第”

  方應物苦著臉,連連作揖道:“小弟我方才飲酒頭暈,不能周全率情,先下去睡覺,兩位就此告別。”
  
        說罷,他便急急忙忙逃出了前廳。再不走人,連自己也要搭進去了!

  次日,方應物起了床洗漱過後,便來到縣學側邊小門所在的巷子裏。昨天與那王書辦約定好在這裏見麵,然後王書辦想法子將他送進縣學去。

  等到了半個時辰,果然看見王書辦悄悄過來,塞給他一套衣物。“換上這雜役短衣,一會兒讓你冒充雜役進去,免得被別人注意到,惹出閑話就不好了。”

  王書辦這話在理。這次道試不僅僅是淳安縣一個縣,聽說大宗師讓南邊鄰縣遂安的童生也過來一起集中考了,不知有多少眼睛盯著縣學附近,必須小心。

  方應物隻得換上粗布短衣,又將發髻弄得稍稍鬆散,勉強掩人耳目而已。

  然後隨著王書辦加入了送菜的隊伍,一直到了縣學側角小門外。

  隻能容納單人通過的小門從裏麵打開,王書辦等人卻不進去,將幾大框蔬菜放在了台階上,隨即送菜雜役走了,而王書辦和方應物退後到十步外等待。

  其後便有幾個雜役從裏麵出來,抬著菜筐向門內走去,王書辦看看周圍無人,趁機推了一把方應物,示意方應物跟上去。

  方應物會意,連忙上前幾步,抬起另一個菜筐,跟著前麵人進了縣學內部。

  這幾個雜役大概是提前得過打點的,沒有對方應物表現出絲毫訝異,就好像方應物本來就是他們當中一員似的。

  如此這般,方應物混進了已經被用作考場的縣學。在縣學內部,都是許入不許出的雜役和文吏,相對就鬆散的多了。

  任由方應物轉來轉去,沒人盤問檢查。一刻鍾後,他找到了位於後堂的提學官臨時公房。

  守在房門外的,是提學官長隨,上次也隨著李提學去過上花溪村。他見到方應物突然出現在麵前,嚇了一大跳。

  方應物唯恐節外生枝,搶先低聲道:“速去稟報,在下為商相公的事情前來拜見大宗師,誤了事惟你是問!”

  那長隨張了張口,卻沒有說什麼,轉身就進了公房稟報。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1:03 A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8 11:07 AM 編輯

第67章 名利雙收

      目送這長隨進了屋,方應物頗有感慨。原本以為還要費一番周折,卻不料這長隨如此痛快便去通報。

 
  天下人裏,門子、長隨這種人可惡歸可惡,吃拿卡要的事情不會少做,但同時也絕對是最有眼力的人群了。

 
  這種職業若是沒有眼力,那是做不長久的,主人家也不會讓你做長久的。

 
  不多時,長隨出來對方應物道:“老爺有請。”

 
  方應物便進了房間。屋子是外麵書房、裏間臥室的格局,提學官李士實坐在書案後方,麵無表情的看著一身短打扮的方應物進來。

 
  在別人的主場,當然不可能隨便擺山人高士的譜,這太招人煩。於是方應物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上前見禮道:“淳安童生方應物,見過大宗師!”

 
  李提學微微頜首,冷淡的問道:“你費盡心思潛入縣學來見本官,想說什麼?”

 
  方應物解釋道:“商相公托付在下,與大宗師說幾句話,怎奈大宗師已入試院,故而不得不冒險犯禁,還望大宗師海涵。若大宗師降罪,此事責任全在小子一人身上,不必牽連他人。”

 
  “罪責先不談,商相公有何話要說?”聽到“商相公”幾個字,李提學雖然仍不動聲色,但卻悄悄把耳朵提了起來細聽。

 
  他不去府城,卻定要按臨淳安縣,督學考試是本業,窺探商閣老動靜才是主業。

 
  當然商閣老有沒有心思起複,有沒有就此而搞活動,實際上和他一文錢關係也沒有。首輔變動影響不到他這個層麵,那是首輔萬閣老該操心的事情。

 
  他隻不過是為了當浙江提學官表過忠心要替萬首輔充當耳目,打探消息而已。但就是打探商相公的消息,也要靠譜才行不好胡亂捏造,否則若導致萬首輔誤判情況 必然要遷怒於他。

 
  這就是他真正犯愁的地方了。商相公深居簡出,除了回鄉時候,與外界公開交往很少,而且又拒不見他導致簡直完全摸不清狀況,更沒法上報消息。

 
  這位大宗師說到底才三十二三歲,遠遠稱不上老奸巨猾,麵對這種未知狀況,很有點不安。

 
  如果有方應物這種類似於商相公關門弟子角色的人前來談話,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悟過道的方應物胸有成竹對大宗師略皇冷淡的態度毫不在意,不急不忙道:“商相公曾經在私底下稱讚道,大宗師綱紀嚴明,督學有方滌淨風氣,立身持正,堪為天下學官表率!”

 
  李提學那本沒有表情的臉上,微微顫動了一下,下意識出口反問道:“商相公當真如此說?”

 
  他在淳安治學,也知道自己觸犯了鄉紳大戶的利益,壓力不是沒有。如果名望卓著的本地老大人物商相公能站出來為自己鼓吹幾句,當然他就變得輕鬆許多。

 
  不過李提學大概也覺得自己激動失態了,有點自降形象,便又咳嗽一聲,恢複了無動於衷。

 
  冷靜下來後,李提學便想道,方應物說這些話是商相公私下之言,那有何用?若是商相公公開讚揚,傳的人人都知道,這才值得自己激動一番。

 
  方應物答道:“說是說過的,不過不為人知而已,在下也以為,大宗師當得起這句話。”

 
  剛才說話之間,方應物暗中觀察,再結合自己先前的分析,發現這提學官果然是心思很多、瞻前顧後的。從他身上,能看出兩種矛盾交織。

 
  第一是,這位大宗師隻有三甲末尾功名,原本是不可能坐到浙江提學官位置,但靠著首輔萬安強力支持卻坐上了。

 
  為了服眾,也為了預防性保護自己,所以行事比一般提學官更容易走極端,就怕別人說他不行,從他在淳安的嚴厲手段可見一斑,一口氣黜落十幾個秀才的舉動可不多見。

 
  李大宗師幾十年後,政治鬥爭失敗致仕回家還不肯老實,非要幫著寧王造反,大概也是這種執拗性子的一種反應罷。

 
  第二是,此人內心還存有幾分羞恥感。萬首輔是靠著拍萬貴妃馬屁起家的,行事一味諂媚逢迎天子!所以在士林裏的口碑不怎麼樣,和商相公這種德高望重的士林領袖比起來差的太遠。

 
  李提學雖然是靠著萬首輔提拔才有今天,但並不表示他就不渴望別人認可。至少剛才提到商相公讚揚過他,他的臉色很是變了變……

 
  就目前李提學的實際狀況而言,跟隨萬首輔得利,善待商相公得名,所以他才很矛盾。

 
  想至此,方應物又試探性的問道:“如果在下沒記錯的話,大宗師是萬首輔的門生?在萬首輔這兒恩遇非常?”

 
  李提學頓了頓,才簡單地說:“萬閣老對本官有知遇之恩,這是不消說的。你說這些有什麼用意?想攀交情就免了!”

 
  誰想和萬安這十來年後必然倒台的閣老攀交情?方應物心裏腹誹幾句,然後道:“朝中大人物之間的事情,絕非吾輩可以揣度。

 
  而商相公是很善解人意的寬厚長者,他不肯見大宗師,也沒有當眾讚揚大宗師,正是為了避免出現什麼為難事情。”

 
  李提學下意識的點點頭,這話不錯。大佬暗戰!他們這些馬前卒是應該小心為是。如果商輅說自己的好話,傳到了萬首輔耳朵裏,誰知道會怎麼想?

 
  方應物話頭一轉,“其實在下不這麼看,也一直勸商相公道,這些顧忌是沒必要的。既然大宗師正直有力,就該讚揚,難不成因為門戶之見,這世道就當不得好官麼?”

 
  方應物三言兩語,說的李提學越發糾結,名利之間確實難以抉擇!

 
  忽然聽到方應物話頭一轉,語氣肯定的說:“至於些許顧慮,是沒必要的,大宗師自己向萬首輔說明了就是!”
 
  李士實下意識問道:“如何說明?”

 
  這句問話,有點暴露心思的意思,就差明說“我也很想找兩全其美”的法子。

 
  方應物笑了笑,“這就是商相公委托在下和大宗師談談的原因了,在下覺得,不能讓大宗師為難。”

 
  李提學很想請教,但抹不下麵子說向方應物請教,考慮半晌才開口道:“不知商相公何以教我?”

 
  方應物沒在意提學官拿商相公當門麵,這不重要。發言道:“同一件事情,事實如何也許不重要,如何解讀才是最關鍵的,便如經書必看朱子注釋一般。

 
  大宗師在淳安從嚴治學,很是有些地方父老不滿,若商相公卻出言支持並加以讚賞,大宗師可以就此寫信給萬首輔加以注釋,自然能打消萬首輔的疑慮。”

 
  經過方應物拿名利誘惑,兩人交談一步一步到了這個深度,李提學也放下了架子,不再把方應物當小小童生看待,直接問道:“究竟如何解釋?”

 
  方應物侃侃而談道:“大宗師可以告訴萬首輔,你是故意通過此事測試商相公反應,現在得到了結果,便來上報——
 
  商相公能讚揚大宗師,說明了以下幾點:其一,商相公心態上還將自己當成宰相,否則應該盡量避免對政務多加議論褒貶,這才是致仕宰相的心態。

 
  其二,商相公還很在意自己的官聲,否則從地方士紳私利角度出發,應當反對大宗師這些影響到士紳利益的舉動。

 
  可商相公仍然一力支持大宗師,這說明商相公仍然將自己當做講究大義的官員看待。沒有抱著交好家鄉士紳,一味維護本地利益的心態。

 
  總而言之,大宗師可以向萬首輔表示:經你探查,商相公仍然存有起複之心!”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李提學如同醍醐灌頂!一下子悟到了許多。自己做了十來年官,沒想到卻被一個小童生點撥了。

 
  萬首輔最關心的就是商相公到底什麼心思,隻要自己聲稱打探了出來,並給以貌似合理的解釋,萬首輔哪裏還會有心思去猜疑遠在千裏之外的自己?相反還會更看重自己!

 
  隻要能把萬首輔那邊糊弄過去,一切就好說!

 
  而且還可以養“寇”自重,隻要上報商相公這邊有起複的可能性,萬首輔就會更加倚重自己來打探第一手消息。自己便可以趁機增加在首輔心目中的分量,為更上一層樓做準備。

 
  大不了過一兩年,再上報一次“商相公雖然有起複心思,但在首輔老大人嚴防死守之下,已經死心了”,那樣最後皆大歡喜。

 
  這就是名利雙收!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1:09 A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8 11:11 AM 編輯

第68章 道試上的驚喜



     轉眼之間,二月底的道試日期到了。按照慣例方應物提前一天去了縣城,住進項成賢宅中。從這點看,大宗師按臨淳安,當地童生還是沾了光的,不用奔波府城參考了。

 
  麵對小三關中的最後一關,也是徹底從二等公民兌變為一等公民的一關,方童生還是比較氣定神閑的。該做的都做了,目前隻有等著結果罷。

 
  次日淩晨,方應物便提著考籃,到了縣學大門外等候點名。

 
  道試檢查比縣試、府試都要嚴格的多,從某種意義上,道試才是科舉之路的正式開端,縣試府試都隻能算資格預考而已。

 
  脫鞋子、拆發髻等檢查手段也在道試隆重登場了,摧殘著即將跨入士子階層的考生的情待。

 
  隨著人流,方應物過了門口,慢慢進入考場。去年縣試也是在這裏考的,這次布局和縣試差不太多,桌案整整齊齊的露天排列在甭道兩側。

 
  方應物按照領取的試卷考號,找到了座位,便開始閉目養神。不知過了多久,幾通鼓響,成化十四年淳安、遂安兩縣集中道試開始了。

 
  方應物睜開眼睛,看到有兩個小吏舉著考題牌子,一邊高喊題目一邊在莆道上來回走動。

 
  道試和縣試、府試同樣是兩道題,但有所不同,一道是四書題,另一道卻是五經題,不像縣試府試都是兩道四書題。

 
  耳朵不好的可以看牌子,眼神不好的可以聽叫喊。方應物距離菌道比較近,足以看得清牌子上的題目,先看見了四書題,分明是《色難有事》。

 
  這個題目,叫方應物心情很是波動了一下。前幾天他剛從倦居書院出來回到家中,正處於瘋瘋癲癲狀態(蘭姐兒語),曾經寫過一篇《色難有事》。

 
  今天遇到了熟悉題目,當然是好事情,仿佛有一種押題押中的快感,這可是好運氣好兆頭!隻要將前天那篇原文抄上即可,而且搞文章的都知道,瘋瘋癲癲狀態下寫出的東西往往是水準最高的。

 
  但方應物隨即就高興不起來了,反而有點痛心疾首,這種類似於押題押中的絕好運氣,還不如出現在今後的鄉試以上大考試中!在這種已經打通關節的道試裏碰到熟題,簡直就是一種資源浪費!

 
  唏噓感歎完畢後,方應物又去看五經題,隨即發現五經題隻有兩道。

 
  第一道是《祁奚請老,晉侯問嗣焉一章》,出自於《春秋》;第二道是《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出自於《禮記》。

 
  忽然整個考場嘩然,因為這五經題很不正常!前文介紹過,四書是士子必修課,五經是選修課,五經之中隻要選一經專攻即可,比如方應物就是治《春秋》。

 
  當然,《春秋》和《禮記》是最難的兩經,如今很少有人選擇這兩經攻讀。

 
  而到了考五經的考試中,必須每一經都要出題,也就是說道試必須要出五道題,而考生隻需選擇自己本經的題目作答即可。

 
  但現在這次道試,五經題隻出了春秋題和禮記題兩道!也就是說,沒有其他三經的題目,怎能不讓考生嘩然!大部分人都不治《春秋》和《禮記》,怎麼答題?

 
  隨即很快又有小吏舉著牌子,牌子上提學官告示給出了解釋——

 
  “近年士氣浮躁,貪圖簡便者甚眾,士子多不習《春秋》、《禮記》,長此以往,唯恐經業失傳矣!

 
  故責令諸生習《春秋》、《禮記》,今次考試,以四書題取士,以五經題定等次。


 
  能默寫《春秋》、《禮節》題目所在章節並行文者,即準補稟膳生員;能行文者,準與補增廣生員;能寫策論者,準與補附學生員。”

 
  看到這次以四書題取士,而五經題隻是定等次的參考,眾考生才漸漸平息下來,沒有發生大鬧老場的禍事。

 
  鄉試以下考試的隨意性很大,幾乎就看主考官個人興趣和意願,由此可見一般。

 
  李士實大宗師這次就是不走尋常路,用避免經義失傳為借口,以《春秋》、《禮記》定等次,能同時默寫章節和編出八股文的當稟膳生員,能編出八股文的當增廣生員,能寫策論的當附學生員。

 
  這對於方應物而言是天大好事——他恰恰是治《春秋》的!

 
  穿越之前那個方應物前身,別的不行,死記硬背功夫好還可以,一本《春秋》硬是讓他背下了,所以現如今方應物默寫《春秋》是沒問題的。隻要再編一篇八股文,那麼進入縣學後直接可以充當稟膳生員了!

 
  卻說縣學生員分三等,第一等級是稟膳生員,領取國家稟糧;第二等級是增廣生員,地位低一點;第三等級是附學生員,地位更低。

 
  剛考中秀才進學的,隻能充當附學生員,然後在歲考等考試中成績出色,才有可能升為稟膳或者增廣生員。

 
  現在大宗師別出心裁搞了這麼一出,方應物倒是非常意外和驚喜,心裏爽的像六月天吃了冰鎮西瓜。

 
  中秀才不算驚喜,他已經有足夠心理準備了,但是中了秀才不用苦熬升級,直接變成每月領取國家補助六鬥糧的一等稟膳生員,那絕對是大驚喜。

 
  而且稟膳生員很容易取得鄉試資格的,不像大多數增廣生和附學生那般充滿不確定性。

 
  要知道,鄉試資格也是限定名額的,並非中了秀才就萬事大吉。淳安縣底蘊深厚可能有一百多秀才,但能參加鄉試的不超過四十個。

 
  方應物有點不能相信,這難道是大宗師主動投桃報李麼?前天偷偷見麵時,倒也簡單聊了幾句學業。

 
  若確實是大宗師故意為之,那他真是個在小地方很精細、很有創意的人,這種時機都能憑空製造出來,不愧是幾十年後創意大到了敢跟著寧王造反的人。

 
  胡思亂想了片刻,方應物按下心思,開始提筆答卷。這個過程很順利,四書題有腹稿,很快寫完;但春秋題倒是廢了一番功夫,默寫完題目所在章節後,又費了兩個時辰,才湊出一篇八股文。

 
  謄抄完畢後,方應物起身交了卷子,自有小吏收卷糊名。主考官李大宗師又將方應物留下,問了幾句話,算作麵試。

 
  李大宗師問:“論語中子曰二字最多,以此為題,汝可試著破之。”

 
  這是對八股文技術的小考驗,方應物通篇大文章水平一般,但對開頭幾句的小技巧還是有點心得,當即模仿八股文破題格式答道:“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

 
  李大宗師又刁難道:“以你名字方應物為題,如何破之?”

 
  方應物想了想,答道:“姓方為做人之本,名應物為處世之道!”

 
  這破題意思是做人要方正,處事要應物……李大宗師大笑,揮揮手讓方應物走人了。

 
  有幾個和方應物一同從縣試、府試考過來的童生看到這一幕,心中豔羨不已。

 
  此人雖然小小年紀,但真乃天之驕子也,縣試、府試、道試三關都被主考官留下談話麵試,這是什麼好機緣?

 
  傳出去也足以小小揚名了,同時被三級考官重視的人能差的了麼?必然被視為眾望所歸的人才。如果不出意外,這次道試題名錄上必然有方應物的名字!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1:26 AM

第69章 發榜了



      小三關試呆都是靠主考官一言而決,總量也不會太多,所以不像鄉試、會試那般程序麻煩,放榜速度一般都不慢。

  成化十四年在淳安縣舉行的這次道試結束幾天後,就在縣學考場外放榜了。

  前來看榜的人遠比縣試府試多,不但有參考童生、家人和看熱鬧的,還有很多職業看榜的人。

  所謂職業看榜人,都是團夥作戰,少的十幾人多的幾十人。有負責擠進圈內看榜的,有負責在外圍手持筆墨和紅紙的。

  一旦出了名字,看榜的人就將人名告訴執筆人,然後用紅紙寫下報喜的文字。然後便有事先安排好的人在各條道路上交替接力,一路將報喜大紅紙送到中試之人的家中,然後討賞錢獲利。

  道試結果可是要出秀才的,這可是正經的功名,當然會有很多人來趁機漁利。

  幾聲鑼響,兩行小吏雜役從縣學大門中魚貫而出,在眾目睽睽下將榜文張貼在了縣學照壁上。

  隨即人群蜂擁而上,搶占有利位置去看榜,榜文下一時間人頭攢動。這個時候,方應物也在現場,但是他並不著急向裏麵亂擠,作為一個有把握有底氣的人,不差這片刻功夫。

  人群太亂,擠擠撞撞的方應物站不穩,皺著眉頭又向後退了幾步。卻不料也碰到了別人,回頭看去,原來是老競爭對手吳綽吳公子,一路糾纏著從縣試殺到了道試。

  方應物心情不錯,看到吳公子還覺得很親切,微笑著點點頭。若能同案進學,也是一種緣分啊。

   吳

  但那吳公子脾性不改,像個驕傲的小公雞,揚起頭隻管去看榜文方向。他家有下人去裏麵看了,他在外圍等待消息。

  不多時,卻見吳公子書童興奮的從人群裏鑽了出來,高聲叫道:“中了中了!是案首!恭喜少爺進學!”

  不過吳公子很淡定,表情比方應物更理所當然。

  方應物不由得連連側目,這吳公子還挺有真本事。本次道試提學官李大宗師還是比較標榜公正的,在矚目的案首位置上應該不會玩花頭,吳公子能奪取案首第一不簡單。

  又想起府案首也是他,那麼看來這廝手頭功夫很過硬,不愧是本縣第一大科舉世家雲峰吳家派出刷榜的精英人物,果然非同凡響!

  對於有真實力的人,方應物還是要佩服的,他不至於見了比自己有本事的人就嫉妒。

  連奪縣、府、道三關案首也是一種三元,若不是自己橫空出世,硬是搶走了縣案首,吳公子豈不就要連中小三元?

  大概吳公子也想到了此處,望向方應物目光不太善,但他絞盡腦汁也不知道如何罵人,隻好扭頭對書童說:“方朋友的名字可曾在榜上?”

  書童答道:“隻在第一位看到了少爺名字,便沒有往後麵看。”

  “你再進去看看!”吳公子輕喝道。

  小書童苦著臉,隻好又殺入人群裏,拚命著向前擠動。又過了一會兒,他殺出了出來,氣喘籲籲稟報道:“回少爺,一共五人上榜,第二個名字就是花溪方應物。”

  吳公子仿佛終於找到了突破點,撇撇嘴道:“縣案首原來隻能是第二麼……廠

  麵對毫無殺傷力的譏諷,方應物啞然失笑,搖搖頭不打算和他計較。反正自己秀才功名到手,成了堂堂正正的士子,還有什麼好計較的?不過這次大宗師也真夠嚴厲,居然隻放了五個人過關。

  他對吳公子無言的拱拱手,就要離開口這時卻有幾個人邊走邊議論,經過他們兩個身邊時,幾句話飄進了耳朵裏。

  “名氣那麼大的方應物居然隻是第二,嘖嘖。”這是欲言又止黨。

  “聽說方應物似乎是商相公的關門弟子,許多人都看好的,怎麼連第一也拿不到,莫非考場上發揮失常了?”這是天真純潔黨。

  “案首是雲峰吳家出來的,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雲峰吳家,所以你懂得“這是故弄玄虛黨。

  “你們懂個屁,傳言說大宗師是萬首輔派來的,當然不會給商相公的關門弟子好臉色。

  若不是方應物實在刷不下去,隻怕根本上不了榜,但案首是沒有了,倒是讓吳家人撿了一個案首。”這是深諳內幕黨。

  “對,你看榜上寫的清清楚楚。第二名方應物是補一等稟膳生員,而案首吳綽隻能充當二等增廣生員。這說明吳綽答題不如方應物,裏麵明顯有貓膩。”這是細節分析黨。

  幾人七口八舌的議論著走了過去,吳綽吳公子臉色已然黑了下來,黑的就像烏雲。

  他這麼努力勤奮,為什麼別人沒有認為他實力出眾,靠著真本事力壓方應物才得到的道試案首?他的成就和是不是吳家有什麼關係?和大宗師偏向有什麼關係?

  至於稟膳生員和增廣生員,那是方應物瞎貓碰到死耗子!大宗師隻出了春秋和禮記題!

  方應物正好治春秋,所以能默寫並答題:而他不是專攻春秋禮記的,所以隻能依賴自己涉獵廣泛和強大的基本功底,勉強靠著印象答題,但默寫是肯定不行了!

  而名次是靠著四書題排列的,和五經題無關,這幫愚民怎麼什麼都不懂也敢亂噴!

  吳公子悲憤委屈的想掉眼淚,不知該去對何人傾訴。

  方應物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隻得拍拍吳公子肩膀,語重心長道:“這不是你的錯,錯的是全世界。

  些許市井流言不足為慮,你還聳輕,不要太將這些毀謗放在心上。來日方長,我看好你下次為本縣再奪回浙江解元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對方同學的吹棒,吳公子不領憤,得到案首的喜悅頓時無影無蹤,氣咻咻的甩袖走人了。

  方應物回到了住處,也就是項成賢宅子裏。洪鬆和項成賢這一對都在廳上坐著閑談,看到方應物進來,不約而同齊聲問道:,‘第幾名?”

  方應物苦笑道:“二位兄長不問是否上榜,隻問名次第幾,就這麼敢肯定在下能中試麼?”

  項成賢打趣道:“考試前兩天,能偷偷進縣學和大宗師密談的人,能不中榜?”

  洪鬆耿耿於懷的歎道:“風氣不舊,人心不古,我不知道該偏向方賢弟還是該堅持道義了,吾將上下而求索兮。”

  項成賢扭頭緊張的叮囑了一句:“洪兄千萬別跳河。”又轉過去催問方應物道:“到底是第幾9”

  方應物答道:“第二,案首是雲峰吳綽。”

  “那也不錯,吳綽為案首也是挺可喜的。另外,難道大宗師真的補了你當稟生?”

  “是的,榜上寫明了。一共五人上榜,都列出了進學後的等次。”

  項成賢和洪鬆都是優秀稟生,但他們沒有方應物這種才進學便登頂的機緣,都是考了兩三年歲試才爬上來的。聽到這裏,兩人便拱手道:,‘恭喜方賢弟’以後就是同學了,下次鄉試我們要三人同行了!”

  但洪鬆又憂心忡忡道:“縣學稟生隻有固定二十個名額,去年方前輩中了解元,才空出一個名額,有不少人對此虎視眈眈。這次方賢弟因為大宗師插手,直接成了稟生,隻怕縣學裏有學霸不滿了。”

  “學霸?”方應物愕然,一股熟悉而親切的味道撲麵而來。

  上輩子在學術界經常聽到學霸這個詞,他的老師也勉強算是其中一員,而方應物也是朝著成為學霸而不懈努力的。但回到了大明朝,這年頭也能有學霸這個詞麼?

  “你也要進學了,有些事情也該知道,愚兄提前給你提個醒。”項公子語重心長道:“縣學是分成兩大社團的,分別是東社和西社。”

  方應物繼續愕然,社團?這年頭也有這個名詞麼?他是要進縣學還是混黑道?

  項成賢繼續道:“東社就是來自我們錦溪和雲峰、賦溪等縣城東邊這裏的,西社是來自縣城西邊威坪、蜀阜、小金山、慈溪等地方的。這回我知道西社那邊有個老學霸想要這個稟生名額,你小心為是。”

  方應物疑惑道:“難道東社就沒有學霸麼?”

  項成賢語塞片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已經是稟生了,所以你不用擔心。”

  洪鬆不屑道,仿佛項公子不在身邊似的:“這些學霸殊為可惡,也不求上進,隻靠著年資深在縣學胡混,專門在考試、貢生等時候上下其手,賺一些黑心錢。

  但方賢弟你放心,進了縣學有我們東社照看,不會叫你輕易被欺負了的。”

  方應物萬分苦惱,“在下好像不屬於東社啊。”

  項成賢笑道:“方賢弟若有誌氣,不入社也不是不可以,愚兄我並不在意。但是如今這世道,文人結社漸漸成風,還是順應下風俗的好。”

  方應物歎道:“在下出自花溪,花溪在縣城之西,入東社豈不名不正言不順?”

  項成賢大笑道:“你心思真多!你入了東社才漲吾輩士氣!”

  方應物也笑道,“不過兩位兄長放心,學霸我是不放在心上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誰若想拿我樹威風,一時三刻之間立即讓他垮掉!”

  洪鬆搖搖頭,勸道:“方賢弟還是不要太小看別人好,進了縣學你就明白了。”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1:27 AM

第70章 入學



     方應物在項宅吃過了午膳,就往回返了。雖然他最近總是在縣城與上花溪村之間來回往返,又經過一次考試,身心比較疲勞,但他不能不回去。

  今天報信的人肯定要把消息傳回上花溪村,村裏肯定要祝賀他,如果他不露麵,隻怕要被鄉親們會認為自己看不起他們。

  回到上花溪村時,已經是傍晚時分,果然村民都熱熱鬧鬧的聚集在院子外麵,三五成群的議論著什麼。

  牆上則貼著多少年來千篇一律的捷報:貴府少爺方應物,今蒙提督浙江學政李,取中為成化十四年淳安縣歲試第二名秀才,鄉試聯捷。

  應該說,方應物這秀才遠不如他父親兩次功名重要。

  八九年前,父親方清之中秀才乃是上花溪村方家第一個功名,意義當然非凡;至於去年的鄉試解元更不消說,遠不是秀才可以比的,全村人都因此而受到恩惠。

  但村民還是很熱情的自發聚集起來,向方應物道喜,同時捎來了很多自家的米麵油等東西為賀禮,隻怕當年方清之也沒有受到這種待遇。

  沒有別的原因,隻因為方應物為村裏做的事情太多了,從反抗胥役敲詐到爭奪裏長,無不是方應物一手操辦的。

  就是方清之的解元功名轉化為實際好處,也是方應物具體經辦,對掛到名下的田產隻收了很低的租子。

  而且方清之還在的時候,很少在村中露麵,在村裏辦的事也很少,村民在親切程度上就差了許多。人的心裏,還是有一杆秤的。

  不過小相公絕非池中之物,隻怕今後也要展翅高飛了罷,花溪村還是太小了,村中幾個老人議論道。跡象已經很明顯了,如今方應物在外麵的活動時間越來越長,留在村裏的時間越來越短。

  鄉親漸漸散去,方應物坐在屋中與蘭姐兒說話。但蘭姐兒卻愁容滿麵,“家裏又沒錢了。”

  “怎麼會沒錢?”方應物驚訝道。

  “按著規矩,今天給報信的人打賞了不少,家裏又快沒了。”

  作為一個有良心的地主,方應物收租子收得隻是親情價,和原有稅收差不多。田產都是鄉親托付過來的,收多了也抹不下臉皮,所以沒攢下幾個錢,今天打賞報喜人是個不小的花銷,一下子就扔了出去。

  想了想如今身份,方應物又放下了心,“錢財乃身外之物,等進了縣學就好了。為夫如今直接成了廩膳生員,每個月六鬥廩糧,肯定夠花銷。”

  次日方應物又要去縣城,因為放榜的第二日,中試新秀才要去拜見主考官。

  依照規矩,道試、鄉試、會試的主考官都算座師,但其中又有區別。會試座師分量最重,聯係最密切,直接和官場脈絡掛鉤的,鄉試座師次重。

  但道試座師則幾乎可有可無,與另兩種座師沒得比,也就比業師分量稍重。

  不過道試座師分量輕歸輕,但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比如參拜、請宴飲等禮數都不可少。隻是沒有鹿鳴宴、恩榮宴、瓊林宴這些一聽就牛氣衝天的名頭。

  忙乎完這些,又去祠堂祭祀過祖先,上祖墳磕過頭,新秀才就該正式入學了,而大宗師也離開了淳安縣。

  但在此之前,方應物必須要去拜訪一次商相公。不得不說,商相公在科舉中的經驗確實豐富,題名錄的事情真讓他料中了。

  這次考試隻有五人中試,製作題名錄時就不用有所選擇,所有人的答題試卷都記載進了題名錄中。也不知印了多少本供人傳閱。

  如果方應物文章太差,即便錄取但上了題名錄就等於現眼去了——這正是商相公擔憂過的事情,而當時方應物本人並沒有意識到。

  幸虧經過臨陣磨槍式的地獄式訓練,又遇到熟題,寫出來的東西還能看,讓人挑不出毛病。否則就憑之前的糟爛文法,隻會讓別人看了不服氣。

  其實方應物最關心的事情是,自己把商相公所說的“官場題目”做完了,他對自己如何評價?

  略帶幾分忐忑心理,方應物來到了仁壽鄉倦居書院,對商相公問道:“到底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商相公點評道:“聖賢書和功名路其實是兩種事情,你兩者之間參悟出什麼道理都無所謂,隻要能找到自己的道理就可以。最怕的是心中無信念,那就成了李提學這般。”

  方應物心頭一動,又問道:“商相公觀此人如何?”

  商輅答道:“小心思太盛,能成事,但不能成人也。”

  方應物表示沒聽明白,但既然是商相公所言,那肯定有其道理。莫非真實曆史上的李士實落了個身敗名裂下場,就是商相公所言的不能成人?

  最後商相公道:“你放心,為他說幾句好話還是可以的。無欲則剛,老夫本來就沒有起複之心,當然就不怕彼輩提防。”

  拜見完商相公,方應物便將進學前的瑣事都處理完畢了。在眾鄉親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他帶著蘭姐兒來到了縣城,暫住在項宅裏。

  進縣城的次日,方應物和項成賢一同前往縣學報道,但要先順路去找洪公子。

  在洪宅大門外,方應物不但看到了洪鬆洪公子,還看到了同案進學的吳綽,兩人正站在那裏說話。

  原來吳家拜托了洪鬆,請他這縣學前輩多加關照吳綽,恰好也是今天去報道,便又和方應物撞到了一起。

  方應物風度翩翩的上前,對吳公子見禮道:“原來道案首吳朋友也在這裏,正是巧了。”

  一聽到道案首三個字,吳綽就想起了看榜那天聽到的閑言碎語,忍不住冷哼一聲,沒有答話,隻勉強還了禮。

  看在洪鬆和項成賢眼裏,暗暗皺眉,隻覺得吳綽禮數太差,不過嘴上沒有說什麼。

  四人便一起步行向縣學走去,在路上洪、項二人仔細將縣學規矩對兩個後輩教導了一番。

  原來在國朝初年,縣學規矩森嚴,在校生員必須全心全意學習、上課、會文,管教是很嚴厲的。

  不過近年來,一方麵因為風氣漸漸鬆散,另一方麵教官素質普遍下降,這縣學秩序也不那麼刻板了。

  一般上午在縣學上課或者聚講,下午就可以放羊了,有得甚至上午點個卯就走的。但是有一點,若無非常情況,每月初一和十五的會文必須到的。

  縣學教諭是個年近四十的瘦高中年人,神情端肅不苟言笑,姓殷單名一個禮。

  方應物和吳綽見過教諭,談了幾句,又去旁邊孔廟大成殿祭祀孔子,這才算正式入了學——按照規製,縣學和孔廟是建在一起的,往往統稱學宮。

  吳綽另外還有一些人要拜訪,便先離開了,但方應物無所事事,直接去了縣學上課所在的中心建築明倫堂。

  今日沒有授課,一幹生員聚集在明倫堂中自行講經,或者叫閑聊。

  方應物進去時掃了一眼,堂中有數十人至多,洪、項二人也在其中。又是好一通見禮,方應物坐在了洪項二人身邊。

  初來乍到,又是新人,方應物並不想刻意表現自己,隻以熟悉環境和看熱鬧為主。

  但他雖然低調了,還是有人瞄準了他,畢竟一個進了學就是廩膳生員身份的士子,很是令人矚目的,特別還是如此年輕。

  才坐下沒多久,便見有位三十七八的大齡士子,起身走到方應物麵前,隨便拱了拱手就算見禮,“花溪方應物?聞所未聞也,憑何為廩膳生員?”

  方應物冷眼相對,不明對方什麼來頭。他身邊的項成賢卻發作了,斥道:“徐淮!功名各憑機緣本事,你入不了大宗師的眼,升不了廩膳生員,怪罪得了別人麼?”

  方應物聞言暗暗明白,大概此人就是想要這個廩膳生員名額的縣學西社學霸?

  項公子曾經提到過,此人出自縣西名門蜀阜徐家。當今徐家有個極其出色的人物,那便是天順元年進士徐貫老大人,現任正三品的右副都禦史、巡撫遼東。

  不過遠在天邊的高官與眼前無關,他又不可能飛過來幫著族中小輩幹這種欺負新生的事情,所以方應物倒也不在意。

  麵對項成賢的斥責,徐淮徐公子毫不在意,“隻是聽說有個十幾歲的小娃娃忽然填了廩膳生員的空額,在下心裏好奇,何來怪罪之說?項朋友又何必在意?未免想得太多了罷。”

  項成賢還要說話,卻被方應物攔住,然後方應物站起來,恭敬的行禮道:“在下見過徐前輩,至於在下何以充任廩生,唯靠文章而已。”

  有幾個人起哄道:“徐前輩文章也不錯,為何不能升為廩生?我等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小朋友文章比徐前輩更好麼?何不供我等學習?”

  方應物仿佛聽不出這是起哄,很實誠的對那幾人道:“諸位前輩所言,在下承受不起,不過真心想向諸位前輩討教一二,還望前輩們不吝賜教。”

  中立士子不由得想道,這新人也太老實巴交了,連別人戲謔都聽不出來麼?

  但項成賢與洪鬆對視一眼,卻明白如此老實的方應物絕對不是方應物的本性。他們便收口不言,且靜觀其變。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1:42 A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8 11:49 AM 編輯

第71章 下馬威

      別人打量方應物,方應物也打量眾人。應對徐淮徐學霸時,偷偷掃視了幾個來回,便將大部分人的神態看在眼中。

      明倫堂這七八十人裏,有一小撮人幸災樂禍,應該是這位老公子徐淮的死黨之流。但大部分人都是中立的,或者說叫做冷漠。雖然不會幫著學霸來欺壓自己,但也不見得會像項、洪二人這般幫助。

      他心裏明鏡似的清楚,這其中大概有三點原因。一是自己地位崛起太快,名氣雖然漸漸出來了,對縣學士子而言還是陌生人,而且名氣也沒大到令士子們聞名仰慕的地步,上需要積累;

      第二,自己不是名門大族出身,也不是高官顯貴之家,對普通百姓當然優勢巨大,但對年輕士子而言沒什麼心理優勢。當然不會出現別人趨之若鶩的追捧,自己父親頂著解元名頭親自來了還有點這種可能,讀書人圈子有讀書人的規矩。

      第三,自己進了縣學就是最高等級的廩生,在大宗師眼裏是件芝麻綠豆大小的人情,但對於普通士子而言,卻足以令人眼紅。

      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不是當了生員就萬事大吉的,想去參加鄉試還要經過篩選和考試,這裏麵廩生就占了大便宜。突然被一個新進陌生人占了廩生名額,誰的心裏也有幾分不爽。

      若是老熟人,大家笑笑也就過去了,正如洪鬆和項成賢對方應物的態度,但問題是大部分對方應物不熟。

      方應物心中暗暗歎息,難怪老成的洪公子前些日子提醒道“沒那麼容易,你進了縣學就知道了”。這徐淮跳出來,就是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雖然是為了他自己出氣。但又何嚐不是暗合了別人的心理?

      而且自己父親看來真是不大會交際的書呆子,在縣學混了六七年也沒給自己留下好人緣繼承。後來父親出外遊學兩年,在縣學裏更是人情淡薄了。

      話說回來,其他人還好,但這徐淮徐學霸也確實真鬱悶。今年他仗著臉麵熟擺平了各方關係,又打壓了縣學裏比他優秀的晚輩,叫別人不要與他爭搶。

      他對空缺出的廩生名額可謂誌在必得,也自認是唾手可得的。但卻不料來了位行事不循常理的大宗師,一絲情麵也不講。歲試直接把他打成三等。六等裏的第三等,隻能算中庸,進步是絕無可能了。

      最後廩生像是天上掉餡餅一般落到了方應物這個十六歲小童生頭上,已經三十七八歲的徐學霸簡直情何以堪,見了方應物就氣也打不出一處來。縣學可是他的主場。不羞辱一番方應物如何出得了心裏的惡氣。

      看方應物在這裏裝呆扮傻,一副可憐兮兮老實人的樣子,徐淮更不爽了。咄咄逼人的問道:“廩生位置,你坐得可舒服?”

      這話不好答,十分刁鑽,無論正反怎麼回答都會被人挑錯。方應物又笑了笑,“我曾與汪縣尊對句道。君恩臣必報,父業子當承。”

      這一句真是恰到好處的妙,即便是再挑剔的人,對方應物這句回答也挑不出毛病。十分拿捏住了不卑不亢的分寸。

      他父親當年是廩生,去年中了解元空出名額,今年恰好又被兒子接替,那可不是父業子當承麼?
徐淮可以連帶看不起方清之。但不能看不起解元,便冷哼道:“對於令尊。我是極佩服的,他這廩生當之無愧。但對你卻陌生的很,莫不是僥幸得來的?”

      方應物對徐淮心裏是越來越鄙視,縣學三年有兩次考試,稱為歲試和科試,根據成績好壞決定等次上下。

      這人都三十七八了,不知道考了多少次,還沒有升為廩生,由此可見水平也就一般,估計做人也不行。現在還有臉出來抱怨別人搶了他的名額麼?文人相輕也不是這麼個輕法。

      方應物想了想後答道:“是不是僥幸,這並非嘴上說的。今日天色已近午時,沒有什麼時間向徐前輩討教了,等下次有機會罷!”

      在別人看來,這當然是方應物逃避拖延,不過也不失為一種不撕破臉皮的謙讓方式。洪鬆和項成賢便一起起身道,“今日時間到了,就此別過罷!”

      徐淮攔住了方應物,逼迫道:“不急!我卻有個討教法子,你今日來縣學拜訪過教諭,應該攜帶了文卷請求教官指點,何不拿出來請我等賞看。”

      他說的有道理,這年頭士子書生的交遊中,首次拜訪某位師長之類人物時,一般都會隨身攜帶自己的書稿文卷,擺出請求指點的謙卑態勢。今天是方應物第一次來縣學,肯定要拜見教諭,按規矩也要攜帶文稿。

      徐淮要看方應物的文稿,顯然是要以大欺小了。一是將自己放到了師長的位置上,二是品評一番很容易就打方應物的臉麵。

      方應物仿佛如夢方醒,臉色焦急道:“卻為我的不是了,方才忘了遞上文稿請求老師點撥!現下正該去補回,不知還來得及否。”

      “慢!”徐淮又攔住了方應物,“何不先拿出來,我等前輩先幫你看過,你明日再尋先生去也不遲。”

      周圍也有人七嘴八舌的叫道:“方朋友此時去找先生,未免太過於怠慢,還不如明日清早去顯得恭敬!現下先讓我等以文會友罷!”

      項成賢有些暗怒徐淮一再糾纏刁難,這太不給自己麵子,就是下馬威也要有個限度!他正要上前,卻被洪鬆拉住了。

      方應物慢慢從懷中掏出幾張文稿,十分為難的對徐淮說,“文章倒是帶了一篇,但這是要給先生看的,出於禮數徐前輩還是不看為好。”

      趁著方應物沒有防備,徐淮劈手把文稿奪了過來,順勢在旁邊書案上看了起來。方應物臉色大急,拚命要靠近他阻止,卻又被幾個徐淮同黨攔住了。

      書案上有現成的筆墨,徐淮信手抽出毛筆,沾了沾墨水,便毫不客氣的在方應物的文稿上圈圈點點,刪刪改改。

      徐淮水平不見得多好,但好歹在縣學裏廝混了十幾年,文筆熟爛,手速極快。一時間下筆如飛、筆走龍蛇,看得人目眩神迷。

      一刻鍾後,這文章便從頭到尾被改的麵目全非,空白地方都被寫滿了各種增刪修改詞語。

      完畢之後,徐淮隻覺得神清氣爽、暢快之極,憋了數天的惡氣一掃而空。

      他站起來將幾頁文稿重新交給方應物,得意道:“這篇文章也不過如此,毫無可取之處!真不知道你怎麼中了道試,進了縣學的!我已經給你批改完了,你拿下去仔細揣摩罷!”

      眾人可以肯定,這是**裸的打臉和報複。方應物的文章到底如何且不說,但到了蓄意報複的徐淮手裏,肯定要被當成劣質文章而大肆修改。對一個文人而言,這是極大的羞辱了,一般隻有師長才敢如此放手批改別人的文章。

      何況文章這東西沒有很準確的標準,好壞往往全看話語權大小,方應物在這裏是遠遠比不過老學霸的。

      卻見方應物捧著被徐淮遞回來的文稿,翻來翻去的看,不停地唉聲歎氣,眉毛越皺越緊,神**哭無淚。看在中立同學的眼裏,忽然也覺得真是替他著急。

      若受到了這種奇恥大辱,就是拚著有辱斯文,跳起來將那徐淮暴打一頓,也比站在這裏受著委屈卻不敢發聲強。做人怎能如此懦弱?

      “散了,散了!”徐淮招呼眾人道,又拍了拍方應物肩膀,“方朋友現在覺得廩生這個位置,坐得可舒服否?縣學比不得外頭!”

      方應物甩開徐淮,扭頭對項成賢愁眉苦臉道:“這是商相公親自為我批改過的文章,我謄抄了一份放在身邊,要時時學習揣摩的。如今被人塗抹的麵目全非,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正個明倫堂本來因為午時到了而亂哄哄的,但方應物這句話入了大家的耳朵後,登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一句話裏隻有三個字很重要——商相公。至於後麵這可如何是好之類的,都是廢話。

      原來這篇文章是商相公已經親自修改過的定稿?幾十道目光齊齊落在了徐淮身上,因為片刻之前此人親口過,這篇文章也不過如此,毫無所取之處。

      徐學霸如同五雷轟頂,臉色霎時現出幾分慘白,他確實敢去胡亂改方應物的文章,但若早知道這篇文章是商相公批改過的定稿,他還有膽量再去改麼?

      完蛋了,完蛋了,徐學霸心情墜入了萬丈深淵。

      他是不是故意的這已經不重要了,無論有心而為還是無心為之,都是一個慘字!他將商相公的手筆大肆修改並噴的一無是處,這已經是一個幾十人見證的事實了。

      商相公肯定不會公開和他這小字輩計較的,但可以肯定問題沒這麼簡單,其他人的反應才會真正要命,僅僅輿論就能將他壓成肉泥。

      下馬威,這絕對是新同學今天報道後的下馬威,殺人不見血的下馬威!

      除了徐淮外,還有幾個學霸已經冷汗直流了,後怕的汗流浹背。幸虧今天是徐淮怨氣最大,充當了炮灰去給新同學下馬威。要是他們一時興起親自上陣欺負新生,那倒大黴的豈不就是自己了?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1:55 AM

第72章 父行千里兒擔憂

        

      此刻明倫堂裏的氣氛太詭異和可怕了,洪鬆和項成賢作為支持方應物的人,也感覺有點吃不住。

  他們拉起還打算裝癡賣傻的方應物跑了出去,已經被震懾的縣學士子目送他們離開,沒有人說半個不字。

  三人一口氣竄到了外麵街道上,感受到了三月初的吹麵不寒楊柳風,才稍稍鬆快了一些。

  洪鬆忍不住對方應物抱怨道:“我仔細叮囑過,你初來乍到,又是天上掉下來的廩生,總是叫別人有幾許不舒服。在縣學裏要多多忍耐,慢慢進入這個圈子。你今天這......甩手一個掌心雷,嚇死人也。”

  方應物很無可奈何的說:“今天怪不得我,我一直謙讓的很。而且並沒有將文章給那徐淮看,也明說了不好給他看。

  說到底,還是徐淮此人居心不良,硬要從我手裏奪下這文章,然後又攔住我。你評評理,這叫我怎麼辦?”

  洪鬆仔細回想,也無奈道:“似乎是這樣,那徐淮真是鬼迷心竅,自己作死。”

  項成賢笑道:“論語雲,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事情已經出了,多說無益,又不是我們倒黴,且看他們西社的熱鬧就是。”

  徐淮就是縣學西社的骨幹和學霸之一,他不長眼撞了鐵板,項成賢作為東社骨幹,很是開心。

  洪鬆阻止了項成賢繼續教唆,很語重心長的對方應物說:“今天也就罷了,給別人點顏色瞧瞧不見得是壞事,以後切莫不可屢屢如此了。在學校這種地方,總是要講究前輩後輩的區分。”

  方應物答應道:“洪兄教導的是,我記住了。”

  三人正要找地方吃飯喝酒,突然看到前麵道口閃過一個風塵仆仆的人,背著布包,一邊飛奔,一邊大喊著“捷報!捷報!”

  捷報?項成賢最先反應過來,將扇子在手裏狠狠一拍,饒有興趣的說:“上個月十五日是京城會試日子,算算時間,現在會試錄也該傳到了!”

  會試乃是鄉試、會試、殿試科舉大三關中的第二關,也是整個科舉製度最核心的一關。

  中了會試,就等於考中進士,取得最高等級的功名,後麵的殿試隻是決定進士名次而已。

  洪鬆也來了精神,“不知道我縣今次能中幾人,方前輩是否在榜上?”

  方應物聞言暗暗苦笑,他心情一直很矛盾,是否希望父親中進士這個問題,讓他很糾結。不是開玩笑,現在這個官場風氣,並不適合父親這樣看似迂闊耿直的人。

  在這種矛盾心情之下,他便刻意淡忘了此事,但結果揭曉的這天終於還是要到來的。

  項成賢指著遠處道:“急遞鋪的鋪兵必然先去縣衙報信了,我們尾隨去看結果。”

  “同去!”洪鬆當先向縣衙方向走去,項成賢和方應物連忙跟上。

  縣城不大,道路不遠,三人片刻後就來到了縣衙外麵,此時這裏已經聚集了一群閑人,指指點點的看熱鬧。

  雖然最近半年,從縣試道試到鄉試,再到如今會試,放榜放的似乎比較頻繁,但人們仍然樂此不疲的前來圍觀。已經有人為這次淳安縣能考中幾個進士而辯論起來了。

  不多時,縣衙大門洞開,看到裏麵有雜役敲鑼,小吏捧著大紅紙。

  當大紅紙貼在了照壁上時,圍觀百姓蜂擁上前去看名字。但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大紅紙上除去成化十四年戊戌科會試這些沒用的字眼外,隻有鬥大的三個字——方清之。

  許多人幾乎齊齊發出了一聲“咦”的聲音,方解元中進士不奇怪,但淳安縣隻有他一個獨苗中,這才叫奇怪!

  這幾十年淳安縣科舉事業漸漸進入了鼎盛時期,每科大比都會有兩三個淳安人中進士,而今年怎麼隻有一位?

  “恭喜方賢弟!”洪鬆和項成賢看清楚了人名,一起向方應物拱手道賀。

  中進士就等於成了七品官員,這下方家真真正正的鯉魚躍龍門,不僅僅是鄉紳,成了官宦人家了!

  方應物呆呆的望著榜文,半晌一動不動。洪、項二人還以為他高興的不知所措了,這是可以理解的,他們微笑著站在旁邊,等待方應物自己清醒過來。

  方應物自己都不知道用什麼心情麵對這個事實了,父親這考場達人終於還是中了麼......

  他這種書呆子真要去做官?父行千里兒擔憂啊!

  這時代朝廷裏有權閹,有寵妃,有太後,有外戚,有和尚,有道士,最要命的是有一個毫無責任心的宅男天子,烏煙瘴氣的很。

  但同時天子性格比較麵,也不砍人腦袋,大臣中又出現了死命進諫的風氣,開創大明朝文官玩命賣直的風氣之先。

  種種矛盾互相交織,局麵可謂極其複雜,所以官場真的不好混,不是一般人可以熬得住的!

  方應物搞研究時,看到個素材,成化二年那一科的進士,有高達百分之五十的人遭到貶黜和罷官!

  隻有李士實這樣的人,才出了頭,但父親根本不具備那種閃轉騰挪的功夫罷?

  項公子看方同學發呆的時間有點長,忍不住咳嗽一聲,將方應物從沉思中喚醒了過來。“方賢弟休要歡喜的不會動了,此時去喝酒作樂慶祝一下!”

  方應物歎口氣,對洪鬆道:“隻怕今後不能在縣學聽候二位前輩的教導了。”

  “你這是怎麼?”洪鬆疑惑道。

  “朝堂昏暗,宛如急流中暗礁密布,家父隻怕把持不住,我要到家父身邊去,助他一臂之力。”

  如果是別人說這種老氣橫秋的話,隻怕要被笑掉大牙,哪有十六歲兒子擔心父親不成熟的。

  但方應物說出這種話後,洪項二人回憶了一下方清之,又想想方應物,居然並不覺得違和。

  “還需在縣學辦個遊學文憑,但我與縣學教官不熟,故而有勞二位兄長出力。”

  項成賢答應道:“這好說,包在我身上。令尊在外做官,你去盡孝也是人之常情,縣學不會阻礙。”

  洪鬆卻想起一件事情,“每年三月時節,縣學都要郊遊踏青,舉辦雅集,同時以此歡迎新入學士子。你要走,也得等到雅集之後,總得在同學心中留個人影。”

  “洪兄所言極是。”方應物答應道。

  項成賢歎息道:“本想後年我們可以一同趕赴鄉試,不知到時候方賢弟能否回來。”

  洪公子想到自家屢敗經曆,忍不住略帶唏噓的控訴道:“若能以寄籍官員子弟身份在順天府參加鄉試,就千萬不要回浙江這擠死人的地方!”

  “別想那麼多了,走!喝酒去!”項成賢催促道。

  方應物拉住了項成賢,“喝酒就免了......”

  項公子皺眉道:“方賢弟瞧不起我項某人?”

  方應物很不好意思的說:“你把酒錢直接借給我便可以了。肯定又有報喜的人去花溪,而我家裏半年來已經打賞散財好幾次了,已經窮的再無錢打賞,所以項兄還是借錢比請喝酒更實惠一些。”

  不知怎的,方應物下了決心要前去追隨父親時,心裏忽然有點興奮。

  窩在淳安縣,總有英雄無用武之地之感,自己專長沒多少發揮的地方。到京師,就可以見到無數史書留名的人物了罷,而且這些人還都在舞台上活躍,不像商閣老已經謝了幕。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1:57 A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8 11:58 AM 編輯

第73章 流星般的少年



      方應物從項公子這裏不但借到了錢,還借到了人。項成賢打發了一個下人,將錢送到了上花溪村,用作打賞,於是不必方應物自己辛辛苦苦跑一趟了。

 
  次日早晨,方應物和兩位友人照常去縣學。當方應物再次踏進了明倫堂,左右掃了幾遍堂中,然後對身邊同窗奇道:“徐前輩在哪裏?昨日玩笑有些過火,在下要去致歉。”

 
  那人年歲也不大,麵對方應物似乎有點緊張,答道:“聽說徐家連夜將徐前輩綁了回去,並對先生說,此孽子狂妄不法,要動家法打他四十杖,並禁足讀書半年。”

 
  方應物笑了笑,徐家倒是不傻,反應相當快。這既是一種處罰也是一種保護,不然誰能得住徐淮?

 
  卻說這老學霸徐淮,經過此次教訓小倒也有所長進,五年後中了舉人,再後來選了兩任知縣,也算為門楣增光了。此乃後話不提。

 
  方同學昨天在縣學的首秀很有點恐怖分子的意思!一露麵就徹底幹掉了一個學霸。這就已經在身上打了“不好惹”的標簽,別人的心理陰影尚未消散前,自然不會來招惹他。

 
  今天殷教諭為縣學生員授課,講的是大學之道,水平如何方應物判斷不出,憑著新鮮感倒也不覺得枯燥。

 
  授課時間一直持續到中午,其後縣學生員便散了。因為方應物要找教諭辦遊學文憑,所以在縣學老人洪鬆的帶領下,去了後麵教官公房。

 
  至於項公子,則獨自去了前院等候。因為他在教官心目中的形象遠不如洪公子隻怕比徐學霸也好不了多少,求教官辦事時還不如不出現。

 
  方應物尾隨在洪鬆後麵,向殷教諭行過禮,便有洪鬆開口,將方應物打算追隨父親盡孝的心思說了一遍 懇請教諭開出遊學文憑。

 
  沒有學校同意和開出憑證,生員出外遊學不回來參加各種考試,隻怕沒過多久就要被免去功名了。

 
  學校教官在縣裏麵子不小身份超然但從實惠角度而言,是個非常清水的職務。所以求他辦事,禮不可少。
 
  方應物悄悄的放了一塊三分重的碎銀子在殷教諭書案上,然後又退到洪鬆身後。

 
  洪公子解釋道:“此乃三月上巳節的節禮,也是方朋友的一些心意,還請先生笑納。”

 
  上巳節是三月份一個很受歡迎的節日但要當成送節禮的借口托詞,那挺扯淡的,隻有端午、重陽、元旦才有這個資格。不過也沒法子,三月份再也沒有別的大節日了。

 
  殷教諭信手拂過桌麵冒充節禮的碎銀子落到了手心裏,暗暗掂了掂重量。

 
  令人難以察覺的動了動眉毛,殷教諭隨口吟道:“竹筍出牆,一節須高一節。”

 
  一節須高一節,這莫非是嫌棄這份三分銀子的“節社六太少?方應物心裏琢磨出意味,但他實在手頭緊,拿不出更多的銀子送。

 
  這可怎麼辦?總不能動輒就找人借錢罷。他想了片刻,忽然心頭一動,上前對答道:“梅花遜雪,三分隻有三分。”

 
  殷教愉本質上還是個文人,聽到方應物對句子對的巧妙,仰頭大笑幾聲,“妙,妙,準了!期望你在外遊學,將來亦有令尊之際遇!”

 
  順利開了遊學文憑,方應物與洪鬆出來,在外麵遇到了等得不耐煩的項公子。

 
  在路上,項公子鼓動方應物道:“後天就是今年的縣學春季雅集,你詩詞可是強項,所以在集會上你可要為我們東社爭一爭臉麵,定要力壓西社!”

 
  “我好像還沒有加入什麼文社罷?”方應物道。

 
  項公子輕描淡寫道:“昨天你受了我的饋贈,就算自動加入東社了。

 
  方應物笑道:“項兄休要指望我,我說不定要把雅集攪散了。”

 
  “你有這個本事,我就服了你。”走到巷子口,項公子突然又想起什麼,“方賢弟,你這幾天還是去洪兄那裏住罷。”

 
  洪鬆不滿道:“去我那裏住可以,但項賢弟你要給個說法。當初你口口聲聲歡迎方賢弟入住,這才留了幾天你就換主意?莫非你心疼開銷了?”

 
  項成賢連連叫屈道:“洪兄未免太小瞧我了,絕非心疼錢財!我那娘子現在籌劃與方賢弟說一門親,是她一個表妹,已經對我說了數次。我勸方賢弟還是躲一躲好,不要去我家自投羅網了。”

 
  “為何?君子要成人之美。”洪鬆問道。

 
  “此女太醜了,我看方賢弟為人講究,斷斷不能接受的。”

 
  想起項氏娘子的犀利,方應物忍不住畏縮了一下,還是躲著點好。

 
  所謂文人雅集,自古至今也算源遠流長了,最著名的就是蘭亭之會。簡單地說,就是有好時間,好地點,好人物,好詩詞的文人聚會,有時候還有個好主題。

 
  三月初春,草長鶯飛的季節,淳安縣學一年一度的雅集在青溪邊上舉行。

 
  這次地點選了一個地勢較高的岸邊,一百來個縣學士子齊齊露麵,比平時上午明倫堂裏的陣容整齊多了。

 
  這種聚會是很隨意的,有靠樹木而坐,有坐在巨石上的,有自帶小馬紮的。看似鬆散,但大體上也圍成了幾個圈子,就連新人方應物也能看出東社和西社的區別。

 
  這種雅集是要花錢的,但縣學百十生員,總有些富裕大戶,也樂得讚助雅集。今年掏錢的就是西社那邊幾個大戶人家,這叫項成賢耿耿於懷,方應物已經數次聽到他抱怨了。

 
  眼見得美酒佳肴、百樣瓜果鋪陳滿地,似乎隨手可取隨手可飲,眾人邊喝邊談,更是意興飛揚。

 
  不知是誰,甚至還請了城中幾個稍有小名氣的妓女來助興,夾雜在士子中,恣意調戲談笑。

 
  眾人徜徉在春和景明的自然風光中,美酒美食美人幾樣齊全,時而高談闊論,時而吟詩作賦,一時間忘了名韁利鎖,忘了人世間憂愁困苦。

 
  曲水流觴這種高雅範兒沒有條件玩,青溪水太急湍,放下杯子估計頃刻之間就要翻倒沉底,所以眾人隻好用擊鼓傳花這種流傳不知道多少年的遊戲了。

 
  有雜役蒙上眼,好一通擊鼓,過了片刻,剎那間鼓聲停了。眾人隨著那朵花看去,卻發現這花恰好在今年新進生員方應物手裏。

 
  不過沒什麼人起哄喧鬧,大家都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方應物這很有個性的新人。不過憑他的本事,即席作幾首出色詩詞問題不大。

 
  方應物拿著花,沉吟不語,忽然他起身站了起來,狠狠的將花丟在地上,讓人感到很突兀,不明白他要做甚。

 
  方應物環視周圍,欲言又止,最後沉聲道:“我以爾等為恥!”

 
  這句話當真地圖炮,將整個集會上的人都攻擊在內了。眾人沒想到在雅集上出現如此煞風景的事情,一時愕然不已,忘了站出來斥責的。

 
  方應物從席位上走了出來,站到了斜坡的上首,繼續掃視眾人,高聲道:“我淳安號稱文獻名邦,文風鼎盛,往屆皆有二三人登龍門,今科卻隻有一人中了進士,難道諸君不深思麼?

 
  想家父不惜欠下重債,也要遊學在外,兩年一力精進才有今日之成就。他在淳安時不行,出去了卻立刻視功名如探囊,難道諸君沒想過其中道理麼?”

 
  此時有人站起來大喝道:“黃口小兒,也敢在此大言不慚你以為你是誰!”

 
  方應物冷冷的回答:“我是今科本縣唯一進士的兒子!”

 
  又道:“何謂文會?何謂雅集?此乃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之聖人遺則也!好修之士,以此為學問之地,但我今日一個也沒有看到!

 
  所見皆是酒肉浮浪之徒,以為功名從此中而來乎?爾等止以酒色為會,嬉遊玩樂而忘聖賢,食佳肴而忘經義,本之不治,業能興乎?”

 
  又有人站出來道:“春日雅集,消遣而已,你又想如何?”

 
  方應物不客氣的駁斥道:“我嚐聞,文會當一定讀書之誌,二嚴讀書之功,三證讀書之言,四治讀書之心。曰養節氣、審心境。

 
  看爾等習氣輕薄,毫無醇厚之風,不知明日,但求今朝,深痛心也!

 
  我不想導坐井觀天、不思進取之輩為伍!過幾日便離開淳安縣學,追隨家父遊學求道!忠言逆耳,僅此而止,願與諸君共勉!”

 
  方應物講的全都是硬得不能再硬的大道理,隻是在這種燕樂享受的場合不太適宜。

 
  說罷,方應物揮一揮衣袖,不屑再與辯答。他高昂著頭顱,教訓完諸生,便深藏功與名,揮手自茲去,大踏步離開了雅集會場。

 
  隻留下了麵麵相覷的眾人,好好的一場遊春雅集,硬是被方應物突如其來的大肆教訓而搞得意興闌珊,隻得草草結束。

 
  這到底是什麼新人?也太囂張了!

 
  方應物不在乎,反正他未來幾年不在縣學混了,就給別人留下一個深刻記憶罷!

 
  但方應物的震耳發聵之音,短短幾天內傳遍了縣中。各家有見識的宿老聞言無不歎道:“生子當如方應物!”

 
  於是紛紛將族中子弟從縣學召回本家,勒令閉門讀書,幾年後又製造出了一波科舉高峰。

 
  方應物的第一次縣學生涯隻有短短五天時間,打倒了一個學霸,攪散了一場雅集,然後就像炫目短暫的流星一樣結束了。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2:00 PM

本帖最後由 happyboy2006 於 2013-6-28 12:01 PM 編輯

第74章 暫別!



     方應物在雅集上,義正詞嚴的將縣學士子訓了一通,居然反響還不錯,全縣一邊倒的讚揚,這也在情理之中,因為現在是個非常時期。

 
  去年鄉試,淳安縣隻有方清之這一個在外遊學的士子中舉,其他士子全軍覆沒,很是寒磣。但被解元光環遮掩了,沒有引起太大注意。

 
  今年會試,淳安縣還是隻有在外麵遊學了兩三年沒回來的方清之中進士,其他從本土出發去應試的舉子再次全軍覆沒。

 
  科舉是淳安縣人的驕傲和門麵,一科出兩三個進士都是平常事。但在連連遭受重挫、隻有在外麵遊學的人才能中試的背景下,縣裏輿論已經不淡定了。

 
  在這個時候,方應物作為今科唯一進士的兒子,恨鐵不成鋼的痛斥士子們拉幫結派、吃喝玩樂,痛斥士子們荒廢學業、浪費年華,很能引起主流輿論的讚賞和共鳴。

 
  不然也不會有超過一半的縣學生員被叫回家去!並嚴加管教、禁閉讀書。

 
  這個時候,不甘寂寞的白梅姑娘突然也跳了出來,宣布免掉方家三十兩債務……不過方應物沒搭理她。

 
  閑話不提,這年頭出門遠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做很多籌備工作,尤其是方應物這樣從來沒出過遠門的。他前前後後準備了將近一個月。

 
  蘭姐兒是應該帶上的,但兩個不到二十的年輕男女行走江湖有風險,還得找兩個隨從。

 
  所以方應物從本村找了個身高九尺、膀大腰圓的鄉親,這樣可以增加安全感,還將蘭姐兒的哥哥也作為隨從帶上了,如此便是一行四人。

 
  家裏原本有得三畝地都賣掉,偏僻山村的地不好賣,同族人又買不起,方應物費了很大力氣才賣出去。

 
  所有田地款都用來當做盤纏,族人又七拚八湊的捐一些,四五十兩銀子怎麼也該夠在外兩個月的花銷。

 
  在離開前,方應物又去了一次仁壽鄉倦居書院,拜訪並告別商相公。

 
  商輅對方應物前些日子的放炮也很讚賞:“你那天說的不錯,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這幾年士風是浮華了一些,正需當頭棒喝。老夫建這書院,選在了僻靜山腳下,不在村鎮城市,也是出於遠離喧囂的意思。”

 
  “晚生隻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卻讓閣老見笑了。”

 
  商相公歎道:“你們少年人向往外麵世界,追求功名之心太盛,要到老時才知優遊林泉之樂。”

 
  方應物道:“若無少年人銳意進取,哪有老年人優遊林泉。”

 
  商輅大笑幾聲,掏出五六封信,遞給方應物道:“這是老夫給一些京中舊人寫的書信,還有吾兒家信,你替我捎給他們。”

 
  名為捎信,其實是關照,讓他捎信就是將他介紹給別人,方應物豈能不知?便心懷感激道:“勞煩閣老費心費力,提筆寫了許多書信,這份厚愛,晚生沒齒難忘。”

 
  商輅撫須笑道:“不累,每封信裏都是一樣的文辭,輕鬆得很。隻是抬頭稱謂換了不同人而已。”

 
  方應物發現,商閣老不搞題海訓練時,也挺風趣的。

 
  準備出發的期間,又從京師傳來了科舉的終極考試——殿試的結果,淳安縣碩果僅存的獨苗方清之在三百五十名進士中,名列二甲第四,也就是總榜第七。

 
  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不是那麼好得的,機緣實力缺一不可,所以二甲第四名已經是高到令人仰視的位置了。

 
  方應物半是欣慰半是痛苦的拍了拍腦袋,父親這考試達人簡直一發不可收拾,一口氣飆到底了。這下子,想指望父親當個地方官,躲開京師亂局也不可能了。

 
  代表全國的三千多精英舉子彙聚京師,出了三百多進士,這已經是十分之一概率了。在十分之一裏又奪下第七名,父親的成績也太恐怖了。

 
  方應物最害怕升的越高,摔得越重。

 
  二甲第四名,是鐵定要留在京師當京官了。如果能通過館選,那就是去翰林院做庶吉士,即便不能入翰林,那去六部都察院肯定沒有問題。

 
  部院翰林,都是國家機構裏的核心層,父親要進去了,隻怕立刻就卷進漩渦裏。

 
  想至此,方應物越發的憂心忡忡,更堅定了去京師的想法。

 
  四月初,離別的日子還是到來了。縣城南門外的青溪古渡頭,片石嶙嶙,芳草萋萋,方應物在岸上與洪鬆洪公子互相道別。

 
  方應物左看右看,發現項成賢確實沒有和洪鬆一起出現,很是稀奇,忍不住問道:“項兄在哪裏?莫非你們鬧了糾紛?”

 
  洪鬆標誌性的苦笑出現在臉上,“自從上次雅集之後,項伯父便他把押了回家,年內是不能自由了,所以今日出不來。
 
  說起來,項伯父動輒將你掛在嘴邊鞭策他,他現在快把你恨死了。”

 
  方應物歎口氣,也有點依依不舍。洪、項二人雖然性子不同,但都是很值得做朋友的人,近半年對自己幫助當真不少,至少自己借走的錢從來不催自己還……

 
  他深腰施禮,開口道:“此去不知幾年,我花溪方氏一族若有事情,還望洪兄不吝伸出援手。”

 
  洪鬆還禮道:“好說好說,但請放心。亦祝方賢弟此去高飛,鵬程萬裏。”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方應物喝過三杯離別酒,扭頭上了船。船夫撐起了船,緩緩向江心行去。

 
  方應物站在船頭上,和洪公子互相招手。船離了岸有幾丈遠時,忽然有人從路口那邊飛奔過來,一口氣衝到了碼頭上。
 
  不是別人,正是項成賢。他氣喘籲籲,隔著水流對方應物叫道:“你等著!本前輩日後一定要強過你!”

 
  方應物哈哈大笑,揮揮手鑽進了船艙。

 
  岸上洪鬆奇道:“你怎的又出來了?”

 
  項成賢答道:“聽說是送方賢弟,家父就放了我出來半日。”

 
  兩人目視船隻漸漸遠去,忽然聽到從船艙裏傳來似詠似唱的詞曲,便靜心細聽。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項成賢喃喃自語道:“走就走罷,還走的這麼煽情。”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2:20 PM

第75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從淳安縣到京師‘雖然距離遙遠‘但路線是很暢通的。順新安江、錢塘江到杭州府,然後轉入運河,再一路向北,走到無路可走時,京師也就到了。

  就是轉船很麻煩,坐船不是私家船的話,不可能從淳安縣出發一直開到京師,最多也就到杭州。

  所以隻能在杭州、蘇州、揚州X淮安、臨清這些樞紐地方一次一次的換船,又不少時間都耽擱在這裏了。

  沿途各地從南向北,杭、蘇、楊、淮、臨清都是天下有數的繁華所在,可惜方應物一行並沒有心思和計劃去遊覽,隻想碼頭過了夜便繼續趕路。

  原因有兩個一是方應物擔心父親狀況,所以心急趕路,不想在路上額外耽擱時間。

  二是囊中羞澀,所帶的盤纏本來也就是將將夠路費,到了京師還不知道是什麼狀況。因而必須節省使用,不可能浪費在沿途遊覽上。

  如果聲譽足夠的名士,還可以靠著名氣到處交遊,本地人也賣麵子招待。方應物顯然是不夠格的,他在淳安也算小有名氣,但放眼全國,也就是十萬秀才中普普通通的一員而已。

  一行四人,除了方應物和蘭姐兒外,還有兩人。一個叫方應石算是族兄,虎背熊腰蒲扇大的巴掌,負責震懾宵小兼挑箱籠的;另一個便是蘭姐兒的兄長王英,口舌便利,負責和車船店腳打交道的。

  兩個人上路很容易枯燥,但四個人就稍好一些人多熱鬧一些。

  卻說坐船走了十幾日後,方應物一行人到達了一個了不起的地方,那便是天下第一繁華都會蘇州府。

  運河在蘇州城之西的碼頭就是大名鼎鼎的楓橋碼頭,沒錯,就是《夜泊楓橋》的楓橋。

  從杭州租來的航船隻肯送到這裏所以方應物等人下了船,在楓橋邊上找了家看著還算幹淨的旅舍住下。此後就該尋找客船,講定價錢後前往揚州去。

  楓橋旁邊就是大名鼎鼎的寒山寺,雖說方應物並不打算在路上遊山玩水,但這次距離寒山寺實在太近了,出了旅舍門,走幾步路便能到。

  麵對近在咫尺的名勝去轉一轉並不用費多少時間。

  同時蘭姐兒也很期待去看看唐詩裏的“姑蘇城外寒山寺”是什麼模樣,方應物便答應了明日上午一起去寺中觀光 明代逛古寺應該不收門票錢罷。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方應物和蘭姐兒以及兩個隨從一起前往寒山寺遊覽。

  寺中遊人如織,明顯可見香火極盛。方應物雖然算是唯物信徒,但這時候也不會煞風景,他在寺外買了幾柱香遞給蘭姐兒,陪她一同前往大雄寶殿燒香去。

  寶殿正門前布置有供桌鐵鼎,密密麻麻人頭攢動香火煙雲繚繞,一直飄到了飛簷上。

  方應物和蘭姐兒在兩隨從的護衛下,勉強擠到了人群前方等候。方應物與小妾說笑幾句,眼瞅著前麵香客已經要收工走人,他們準備上前補位。

  正當此時,忽然後麵人群聳動 聲浪嘩然,呵斥驚叫互相交雜,好像到了菜市場。

  方應物向後看去,卻見出現了十幾名軍校,在一名小頭目的率領下,手持長棍強行衝了過來。

  他們並非要打堊砸搶,隻是分成兩列,不停揮舞長棍,將人群驅趕到邊上去方應物一行人也隨著人群晃動被擠得站不住腳,一直退到了殿前台階的邊上。

  很快軍士們就在寶殿正前方清理出一片空場地,並圍住後靜靜站立等待。

  方應物看這架勢,心下十分明了,想必是有大權貴人家前來上香了!敢在蘇州府名勝如此囂張的,來曆匪淺。

  忽然聽到身邊有當地人議論道:“這應當是巡撫衙門裏的標營軍士。”

  原來是巡撫的人馬,難怪敢如此張揚跋扈!

  經過宣德朝以來的不斷強化,巡撫從臨時差遣漸漸演變為常態化,其品級不見得多高,但已經成為事實上的地方最高封疆大吏。巡撫實際權力在布政、按察、指揮三司之上 當然蘇州府屬於南直隸,沒有三司衙門。

  不過方應物聽父親八卦時,好像聽說過父親的恩主、以剛直無私聞名的王恕就是現在的蘇鬆巡撫……

  沒多久,卻見有一頂轎子落在,緩緩的從轎子裏下來一位中等身量,娉婷嫋娜的妙齡女子。

  地頭戴遮陽帽,垂下了麵紗攔住了別人的視線,看不清容貌如何,年齡自然也無從猜起,隻能看出並不是很大。

  方應物又聽到身邊兩個本地熟客議論道:“此女八成乃是撫台幼千金也。”

  方應物心裏再次一驚一乍,原來這女子就是父親緋聞中的女主角!仔細看這撫台千金點香、跪拜、祈禱,動作優雅好看,頗為賞心悅目。

  等到王家千金起身時,周圍軍士又開始大肆動作,要送千金上轎離開,但卻不小心將方應物和蘭姐兒撞了—下‘險些栽倒在台階下。

  方應物忍不住大怒道:“聽聞王中丞乃當世名臣,原來也不過如此!今日得見,名不副實!”

  這話聲音有點兒大,那王家千金正要離開,聽到方應物的話,轉身走到方應物麵前,打量過後問道:“方才是你說話?哪裏名不副實?”

  方應物冷笑幾聲,“這裏是佛門清淨地,若千金之軀到此,好言相勸騰出空地也就罷了,但沒聽說過拿著棍棒打砸驅趕香客的名臣!”

  隔著麵紗,看不出王小堊姐什麼表情,卻見她轉頭把開路的軍士頭目叫來,責問道:“嚴頭領,這位公子所言屬實?”

  那小頭目訥訥不能答,周圍尚未散去的香客看到有人出頭,一起起哄道:“自然是屬實,不然我等偏喜歡站在邊上拜佛麼!”

  卻見麵紗晃動了幾下,王小堊姐對軍士吩咐道:“嚴頭領胡亂擾民,拿下打四十棍,當眾謝罪!”

  方應物搖搖頭,暗歎這王小堊姐也太愛現了。沒必要如此當眾重罰自己人,也不怕下屬寒心。

  其實隻要當眾訓斥,承諾回去後從嚴處分,那就可以了,根本不用這樣動真格。

  不過這都是她的家法了,方應物當然不回去管閑事。不過人家表了不姑息的態度,自己出於禮貌也該回應,便拱拱手行禮道:“王中丞家果然德行如一,傳言不假,在下先前言辭不妥,如此便告辭了。”

  方應物並不想和王家攀交情,他還急著去京師。再說這王恕未來十年都進不了朝廷,朝局中幫不上多大忙,所以攀交情不急在一時。

  何況自己父親和王小堊姐到底什麼關係還弄不清楚,如果是令她反感的流言蜚語,自己去攀交情不是自討沒趣,反而會讓人厭惡麼?

  總而言之,一切以早日見到父親為最優先考慮事項。讓父親獨自在妖魔鬼怪橫行的京師,方應物打心底的不放心。

  習所性的放下手,瀟灑的振了振衣袖,方應物轉身就要走。卻聽那王小堊姐叫道,“慢著!”

  方應物疑惑的回頭,“還有何事?”

  王小堊姐同樣很疑惑的問道:“這位公子我看你好生麵善,似是在哪裏見過。”

  難道被認出來了?方應物笑了笑,她這話放在上輩子可真是老套的不能更老套的搭訕用語。可惜此女是父親的緋聞對象,借自己十個膽子,也不敢調戲。

  隻好一本正經的說:“在下首次來蘇州所,王小堊姐想必是一時恍惚了,還請回去多歇息,在下告辭了。”

  王小堊姐等方應物轉過半個身為,突然又開口道:“弟老官等下添!”

  方應物下意識答道:“我還要去做生活罷!”

  等答話出了。,方應物當即目瞪口呆,怎麼冒出花溪口音了?

  淳安縣山水太多,區塊支離破碎,便有所謂十裏不同音、百裏不同俗。

  王小堊姐方才那句問話,是標準的花溪方言,而他乍聞鄉音,一時情不自禁,也下意識的拿花溪話回答了。

  不但方應物驚呆,蘭姐兒和方應石、王英全都驚訝萬分。

  王小堊姐的麵紗抖了抖,抬起手指著方應物道:“你肯定姓方!是不是方應物?說!”

  方應物尷尬無語,總有裝糊塗被當麵揭破的感覺。

  他可以肯定了,自己父親絕對和這位小堊姐有某些說不明道不清的關係。不然她怎能冒出一句花溪方言?不然她怎能輕易就把自己識破。

  但這樣更尷尬啊!

  無可奈何,方應物隻得再次行禮,“在下確實是方應物,卻不糕 ”

  王小堊姐反問道:“你不知道我是誰?你父親沒有對你提到過我?”

  方應物決定還是裝糊塗,這關係太莫名其妙,不裝糊塗沒法見禮,難道對這貌似不超過二十歲的大小堊姐當後娘拜麼?”父親從未提起,在下真不知曉。”

  王小堊姐沉吟片刻,邀請道:“無論你真不知假不知,你先不要走了,隨我去行轅罷!讓我父親也見見你!”

  方應物真心不想去見大名鼎鼎的王恕王中丞。王恕這老大人太正直太無私,眼睛裏揉不得沙子。

  自己身上又不是沒缺點,估計和王中丞性格不會太相投,確實相見不如不見。

  他皺眉推辭道:“在下要急著趕路,又身份低微,不敢打擾老中丞,還請見諒。

  王小堊姐了如指掌道:“你必然是去京師?你父親已經二甲及第了,還著什麼急?不差這一時三刻!

  左右何在,請起方公子,跑掉了自行領軍法!”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2:22 PM

第76章 行路難

      方應物一行人便在軍士的簇擁下,上了船,沿著水路望姑蘇城西北的閶門而去。

    一路上見兩岸人煙稠密,店鋪鱗次,而在水麵上滿載貨物的船隻來來往往穿梭不息,十裏繁華十裏紅塵,當得起一聲天下之最。

    進了城又不知走了多遠,在一處碼頭登岸,便到了巡撫行轅。

    大門外多一重高大牌坊,大門則是很闊氣的五開間,兩排威武雄壯的軍士矗立在大門左右這就是方應物對巡撫行轅的第一印象。“”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

    內裏庭院深深,方應物一行被領著繞過前麵大堂,從側路進入了行轅後院。又穿過兩道月門,來到一處小花園。

    花園裏建有書房,向裏麵稟報過後,方應物獨自被帶了進去。

    卻見臨窗小廳中,坐著一位便裝老者。頭發花白,眉毛略顯稀疏,但眼神極其銳利,顴骨很高,臉型輪廓十分硬朗。即使不清楚王中丞的名聲,隻看這外形,也是很剛直的。

    方應物知道,如果在明代找幾個以真正大公無私的大臣,眼前這個老頭肯定能排前三。百度搜索“” 看最新章節

    現在可以看做以士子身份見前輩,方應物決定不叩首了。他實在沒有這個叩首的愛好,在禮節兩可的場合,都盡量省心。

    方應物揖拜道:“晚生方應物,見過中丞老大人。聽聞家父曾多受恩惠,晚生感激不盡,銘記五內,向來沒有機會道謝,今日便莽撞了!”

    王恕微微抬手,算作還禮。方應物直起身軀,立在下首處。等候訓話。

    王老大人答話道:“令尊天資卓越,心正性純。老夫自當為國推薦人才!此乃分內之事,不需多謝,事實證明老夫沒有看走眼,如此便足以欣慰。”

    同時又轉了話頭詢問道:“你是從淳安來?要往何處?”

    方應物如實回答:“久不見家父,心中念想,故而欲前往京師膝前盡孝。”

    王恕聞言不悅,臉色凝重起來,冷哼一聲訓斥道:“年輕人豈能貪慕榮華,不安心學業?心存虛浮。將來難有成就!”

    方應物感到莫名其妙,這第一次見麵的老頭雖然有可能是父親的恩主,但也不能如此毫無來由的訓斥他罷,根本沒有一絲道理。

    方應物忍住氣道:“老大人似是意有所指?晚生心中不明。”

    王恕毫不客氣的說:“你父親中了二甲第四,可謂光宗耀祖也。正當此時,你急急忙忙前往京城投奔父親,這份心思昭然若揭,還用老夫細細點明麼?”

    方應物登時氣衝鬥牛,這老頭原來如此作想。他也太自以為是了,太把他方應物看低了!便頂對道:“在下還是不明白,老大人說話要仔細才是,休要叫人聽不懂。”

    “你不安心在家學習。聽了父親中進士消息,便立刻啟程前往京師,隻怕是仰慕富貴。想去父親膝下做個官宦公子罷!”

    方應物反駁道:“老大人說話可笑之極,剛愎自用。可謂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王恕不屑道:“無須多加掩飾了!老夫年已花甲,閱人多矣。你這點心思還能看不出來麼?”

    方應物解釋道:“如今廟堂邪氣日盛,奸佞遍布,一想到家父輾轉其間,晚生憂慮不已。故星夜兼程,急欲前往京師,盡己所能助家父一臂之力!”

    王恕冷笑道:“越說越荒謬了,你這少年人能有什麼本事?竟敢大言不慚說去京師並助你父親一臂之力,黃毛小兒懂得個什麼!這些話,拿出來當托詞都沒有人相信!”

    方應物善於言語應對,但此時也詞窮,雖然理不屈,確實是他所說的原因,但外人不相信啊!

    他可算體會到竇娥的滋味了,滿腔冤屈卻無處可說,憋屈!淳安人可能會相信,但這王恕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誰能相信一個第一次出門的十六歲少年人,便可以在複雜無比的京城裏,幫助別人混好官場?

    天下最出色的師爺幕僚選出來,也不敢說這種話罷。王恕這麼有能力的人,不也當了二十年外官不能回京。

    方應物心裏歎道,果然如同先前所料想的,他和王恕這種極其強勢的老頭子根本說不到一起去。

    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再次行禮道:“無論老大人信與不信,在下本心在此,日月可鑒。告辭!”

    “慢著!”王恕阻止了方應物,“你父親正當進取之時,老夫不能看著你去搗亂!”

    方應物氣極反樂,問道:“那老大人想怎樣?”

    “你不要去京師了,就留在行轅裏讀書罷!”王老大人很負責任的說:“你這等年紀,精進學問、探微求真才是正理!去京師追逐富貴權勢,隻會迷失心性,毀你終生,所以不要去了,就留下專心學業罷。”

    “你憑什麼管束我!”方應物簡直要暴跳如雷,這老頭也太不知所謂了罷!自己就算變成廢材,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就憑你父親要娶我王家女!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誤入歧途,更不能看著你拖累父親!你還是安心留住的好,兩年後若有所成,老夫自會推薦你入場鄉試!”

    我靠!方應物見老大人撕破了臉強行留人,心裏怨氣滿懷。這老頭怎麼能如此霸道不講理,自己要去京師幫助父親,他怎麼偏偏就認定自己去坑爹!

    有一瞬間,方應物恍惚覺得王老大人真像個白蛇傳裏的法海,自以為是的將白娘子關在雷鋒塔裏,很是多事!

    他腦子裏又閃出了西遊記,唐僧取經路上有九九八十一難,遇到各種妖魔鬼怪,這莫非就是自己北上路途中的一難?

    麵對南京右副都禦史、蘇鬆巡撫強力挽留,弱小的生員方應物毫無反抗能力,恍恍惚惚出了書房。

    外麵早站有一名老管家,略顯恭敬的上前對方應物道:“方小公子,我家小姐已經吩咐下人收拾出了客舍。其餘幾人都已經先過去了。”

    巡撫行轅雖然不叫衙門,但其實就是衙門。迎來送往的事情不少,行轅裏自然設有客舍,如今便收拾出幾間給方應物用了。

    方應物便跟著老管家向住處走去,不知什麼時候,他發現自己身後多了兩個正大光明的尾巴,都是軍士打扮。

    方應物無語,這是王恕擔心他趁人不意而逃掉,特地派來看管他的罷?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12:22 PM

第77章 困居



     不恕目送方應物出了書房,暗暗歎一口與N與 一門心思趕路的方應物不同,他已經得到了消息 方清之館選為翰林院庶吉士。

  庶吉士不是官,沒有正式品級,隻是一種名稱,表示在翰林院學習深造。若館選為庶吉士,三年之後才能正式做官,謂之散館。

  庶吉士看似比別人做官晚三年,但卻是所有三鼎甲之外的新科進士都夢寐以求的,因為庶吉士還有個別稱叫做“儲相”顧名思義就是後備宰相。

  放在從前,內閣的資格並非很嚴格,不經翰林也是可以的。

  但成化初年時,首輔大學士李賢定下了“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規矩,後麵兩任首輔彭時和商絡又連續維持並強化了這個規矩,現在已經成為了官場常例。

  所以說,普通進士如界不能館選為庶吉士,那等於失去了登頂資格,這輩子徹底無望宰輔了。

  以方清之高達二甲第四的名次,雖然不能像三鼎甲直接入翰林當修撰、編修,但館選為庶吉士再正常不過了。

  科舉製度的精髓就是考試成績說了算,考得越好發展平台就越好,當然有好平台不意味著有好結果,還要看個人造化。

  話說回來,翰林院不像其他衙門職權分明,又被視為儲相所在;同時翰林院主掌文書詰敕、編纂史錄,和內閣關係密切,又是天子近臣,往來交際層麵是極高層的,是清流裏的清流。

  正因為地位清高,所以翰林官的自由度很大。既可以埋頭經史文冊,不問外界是非;又可以多發議論,指點朝綱,積極參與朝政刷存在感。

  對方清之的個性,王恕當然了解,若遇到看不慣的事情 方清之必然會上疏直言,不會埋頭經史文書裝作視而不見。

  而如今朝堂上,又有那麼多會讓忠直之士看不慣的人和事,以商相公幾朝元老的地位,也被擠兌走。若直言不諱,說不準就觸犯到誰了。

  所以王老大人扣住方應物,有兩點考慮,一是不讓聲稱要“助父親一臂之力”的方應物去搗亂,減少方清之身邊的各種變數。

  二是預防萬一。

  宦海風波險惡如果方清之被奸佞打擊和處罰,至少方應物在他這裏是可以得到保護的,免掉方清之的後顧之憂。

  方應物走後,王小姐也進了書房,對父親道:“父親明鑒 以女兒看來此子並非貪慕榮華之人。”

  “何以見得?”

  “父親雖不得立朝,二十年來始終顛簸在地方但父親名望素著又坐鎮江南為巡撫,比普通人家還是尊貴的多。若常人稍有機緣,必然要拜訪求見,攀結關係。 但這方應物不過小縣一秀才,方家也不是高門大戶。這次他路過蘇州,女兒看他並不很熱心前來拜見甚至有避而不見之意。這說明他心裏自有傲骨,不是貪圖富貴的人。”

  王恕點點頭道:“畢竟是方清之的兒子,內裏還是有些像的。”

  如果方應物聽到王大小姐的解讀,必定要苦笑不已他自認是好人,但真沒有好到那個地步

  不肯來見王恕 實在是因為王老大人極其敢於直言,在天子心中是掛了號的刺頭,史書上寫的清清楚楚——“帝甚厭苦之”。

  自己這外小菜鳥還弱的很,經不起風浪,大大小小,的風險能規避就盡量規避為好。

  古人雲勿以善小而不為,改成勿以險小而不躲也是對的。

  卻說方應物方秀才這次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了。如果是李士實大宗師是極沒有信念的人,那王恕王老大人就是另一個極端,他的信念過強了。

  不是人人都像商相公那樣外圓內方,既有為之堅守的原則性,又不缺乏變通。

  滿懷不爽,方應物被帶到了巡撫行轅客舍,王家給他騰出了三間正屋和兩間廂房。

  名為客舍,但也是高軒敞峻,裏麵陳列雖不奢華,卻十分雅致。

  能與巡撫大員往來並入住的,當然也都是大人物,客舍自然不能過於寒酸。至少這輩子,方應物沒有住過如此豪華的房間。

  方應物在庭院中見到了蘭姐兒和兩個隨從,他們都有些手足無措。

  這些昨日還是山村村民的人,今天就站在了雕欄畫棟旁邊,又不是方應物這種怪胎,當然極度的不適應。直到方應物出現,這三人才像是有了主心骨。

  “小相公,聽主人家說,你要留在這裏讀書?”王英小心翼翼的問道。

  方應物冷哼道:“他們自以為是而已!先住下,然後想法子走人!”

  看方應物神情不太痛快,其餘人便也沒有多問。此時天色晚了,便各自回房休息,方應物和蘭姐兒入了正堂,方應石和王英去了廂房。

  在屋中,蘭姐兒坐在床頭整理箱籠,又看著夫君冥思苦想的很是傷神,便心疼道:“你何不拿出商相公的信件?王老大人總壓不過宰相罷?”

  方應物搖搖頭,“這不是鬥獸棋,一個吃一個的。王老大人性情強硬,認準了的事情就不會動搖。連天子都屢屢被他批龍鱗,更別說商相公的麵子。

  而且你要知道,商相公讓我送的不是信,而是人情。如果今天我拿出信件,向王老大人能說明什麼?

  若王老大人順水推舟,將送信事情大包大攬,直接委派別人替我跑一次京師,將信件都——送到,那我豈不平白失去了這些人情?

  人情是銀子買不到的,不能輕易就丟失掉,當然要小心為是。”

  路上多有不便,方妥物許久沒有和蘭姐兒親熱過,今晚住的還算安逸,便雲雨一番略略解渴。

  及到次日,方應物早早起來,出了房屋散步去。他剛走到院首,便看見兩個軍士站在那裏閑聊

  這倆軍士倒是很熱情,問候道“方小公子昨夜睡得可好?這是早起散心麼?小的願為前驅。”

  “為什麼叫方小公子?去掉小字不行麼?”方應物既然打算出來闖蕩江湖,當然不喜歡被別人當小朋友看。

  “這是小姐特意吩咐過的,小的們自然不敢叫錯。對了,小姐昨日還說過,今天上午要親自過來。”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3-6-28 05:02 PM

第78章 好心當驢肝肺

   

    方應物回到屋中,有雜役將早膳送了過來,方應物招呼蘭姐兒用過早膳後,便等待王小姐到訪。

    聽到院首有響動,方應物便出去迎接。遠遠瞅見那王小姐穿著粉紅羅衫,套著淡紫褙子。白淨鵝蛋臉龐,峨眉淡掃如同柳葉,雙目顧盼生輝神采奕奕。

    方應物和門口軍士打聽過,知道她在王家排行第六,而且是王恕幼女,所以行轅中尊稱一聲六小姐。

    王六小姐身份特殊,很有可能成為繼母。方應物當然不敢放肆多看,略略低頭見了禮,將六小姐請了進屋。

    隨同王六小姐來的,還有四五個雜役婢女,手捧著各式東西。有瓜果,有點心,有書籍,有筆墨,有棋牌,吃的用的應有盡有。

    王六小姐笑意款款,和藹可親,完全不似昨日在寒山寺披著麵紗時的冷傲。

    此一時彼一時也,這裏是家中,那裏是公眾場合,現在是“親屬”,那時候是陌生人。態度當然不一樣。

    六小姐很周道的囑咐道:“出門在外,多有不方便的,我便揀了些吃用物事,一大早的給你送過來。你看看還有什麼缺的少的,不必客氣。”

    這真是夠熱忱的,但越是熱忱,一心想離開的方應物越不適應。連聲道:“不缺,不缺,眼下已經很好。”

    王六小姐對方應物起居十分關懷備至,又噓寒問暖道:“昨夜睡得可曾好?這床是軟是硬?看天近幾日或許會下雨,用不用添蓋被?”

    方應物連連擺手道:“不必麻煩了。”

    “你這小哥兒太客氣了。昨日見麵不相識,有些生分也就罷了。今日大可不用見外。”

    說著六小姐又想起什麼,伸手拍了拍,便見從外麵進來兩個中年女子。六小姐指著方應物道:“方小公子在此,你們給他量了體格,裁幾件夏季衣衫,要用好料子。”

    撲麵而來的熱情一波接一波,讓方應物有點承受不住,“在下心領了。眼下真無所求。”

    王六小姐掩口一笑,“還是客氣了。看來你父親未曾與你細說過,我現在便告知你,我與你父親有過口頭婚約。因而說起來也算是一家人,你將這兒當做自己家便可以了。”

    方應物愣了愣,她與父親不僅僅是緋聞,還有過口頭婚約?那這位看起來隻比自己年長一兩歲的六小姐真成自己預備繼母了?

    雖然一直隱隱約約有這個想法。但從未見誰確定性的提起過,就連王恕也隻是說“老夫想嫁女”。

    現在猛然聽到她肯定性的答案,感覺還真是怪怪的,難道以後要自己對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喊母親?

    如此說來,六小姐今天這是要對自己進行感情投資了。畢竟昨天太匆忙,大多數時間又是和王恕談話。想賣好也沒機會。

    “昨日匆匆相認,很多話兒都沒顧得問,也是我對你關心不夠。你在縣裏時,可曾讀書進學?”

    方應物老實答道:“縣試案首,府試第二。道試也是第二,治春秋蒙大宗師看重。親點了廩膳生員。”

    這個成績還是很長臉的,說出來沒有什麼不好。

    王六小姐驚喜的輕輕叫了一聲,睜大眼睛道:“這極好,時祖宗保佑,方家舉業後續有人了!我心裏很是欣慰。”

    她...她這是什麼姿態?方應物冷汗直流,這小姐的反應也忒誇張了罷?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出來了,王六小姐這是將自己擺在了母親位置上,學著母親腔調和自己說話。

    對她的認真精神,方應物很感動,也相信她是真心想和自己這未來繼子處好關係。但在心裏還是要吐槽一句,這扮演的很生硬,演技太差了,雕琢痕跡甚重。

    而且還可以看出來,她這是擔心自己被強行扣留後,心懷不滿,從而產生仇怨之心,以後不好相處,所以今天想方設法的化解掉。

    但他從內心深處是根本不想留在蘇州,這是沒法化解掉的。不過她的態度倒是個機會,似乎可以從中利用一下。

    想至此,方應物很誠懇的說:“梁園雖好,卻不是久留之地,一切好意盡都心領。在下如今惦念父親,還望令尊高抬貴手,不要阻礙了。”

    王六小姐解釋道:“我父親對你並沒有惡意,我對你更沒有惡意,拿你當做親族後輩看待,你不要放在心上。”

    方應物忍不住高聲道:“不要說這些沒用的!你怎麼讓我不放在心上?在下有在下的誌氣,也並不想求著你們王家什麼!

    你們有什麼資格高高在上,決定在下的去留?在下姓方,不姓王!”

    方應物說話冒著火,十分不客氣,王六小姐的脾氣也漸漸起來了,“這也是為了你自己好!你去京師,並沒有什麼益處,不如留在蘇州府!”

    方應物歎口氣,很是誅心的問道:“你們王家,不會是想拿我當什麼人質罷?”

    六小姐愣住了,“拿你當人質作甚?”

    “誰知道呢,前妻留下的兒子總是很礙眼罷。”

    王小姐感到一腔好心都當了驢肝肺,憤然道:“你怎能說出如此傷人的話!”

    方應物當然知道王恕不是這個意思,無論從昨天察言觀色還是從曆史上風評來看,這老頭不會幹這種事。真要有這種心思,就不會斥責自己貪圖榮華富貴了。

    但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敢這麼說,算是一種激將計,告訴王恕本公子已經有這個疑心了,小心這種類似流言的傳出去。

    若王恕真有這個心思,方應物反而不敢點破了,那無異於逼迫對方下狠手。

    這種法子委實有點損,有利用別人感情的意思。但方應物除此之外也真沒有別的辦法,他無權無勢,無兵無勇,又是客場作戰,不從名聲方麵做做文章,憑什麼去爭取自己的權益?

    王六小姐挺不明白,方應物方才挺懂事的,怎麼突然之間變得如此不可理喻,句句都能戳傷人心。這想得都是什麼小人心思!

    她生氣的站起來,“你等著,我去與父親說!”

    方應物連忙起身相送,“慢走!”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9-3 03:15 PM

第七十九章 口角

    王六小姐確實去找了她父親,將方應物的原話轉述一遍。

    王恕聞言沒有任何驚奇,無動於衷道:“他要真如此想,就不會如此說了,小人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這不過是少年人氣血上頭,一時性起胡言亂語而已,不必當真!”

    “但所說也未嘗沒有道理,真傳出閒話擔心影響父親聲譽。”

    王恕很硬地表態道:“為父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於人,所遭受的誹謗還少了?這點事情算得什麼。”

    卻說方應物一連等了兩天,還是不見有王恕任何反應,這讓他很失望,沒反應就是沒效果。然後他便主動去求見,但又聽說王老大人去崑山察看水災了,不在行轅中。

    方應物感到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氣中,毫無用處。如果他知道王恕老大人始終只是將他當做不諳世事的少年看待,打的主意就是鎮之以靜,只怕更鬱悶。

    不過王六小姐依舊熱情,時不時前來看望,各種供應也都應有盡有。

    “小哥兒安心讀書罷,父親說等他回來,便安插你去府學跟著讀書。蘇州府府學是天下數一數二的,不知出過多少高才,近十年就出過狀元和探花各一位,而且還可以結交不少未來棟樑。”六小姐勸道。

    方應物鬱悶歸鬱悶,也真不想留下上學,但人心都是肉長​​的,他也不好再對未來繼母惡言惡語。

    這日,從老家帶出來的隨從方應石換上了新衣服,狠狠啃著新鮮大桃子,對方應物道:“我看留在這裡也不錯,吃喝不愁,住著也安逸。六小姐對待我們也甚好,不會受氣。在哪裡讀書不是讀書,何必一門心思去京師。”

    方應物沒好氣的訓斥道:“沒聽說過老話麼,溫柔鄉是英雄塚!你看看這才幾天,你的志氣全都消磨完了!把衣服給我換回來,以後不許穿新的!”

    “我又不是英雄”方應石嘀咕道。

    方應物踢了他一腳,恨鐵不成鋼的斥責道:“幾顆桃子一件衣服就把你收買了!讓王英繼續給你講三國故事去!看看個頭跟你一般高的關雲長怎麼為人做事!”

    教訓完手下,方應物在寓處呆著煩悶,便向外面走去,想到城中散散心去。

    蘇州府在明代一直是東南首郡、天下第一繁華富裕地方,全國的經濟文化中心。若只是路過還好,但既然無可奈何的要住幾天,那麼出去看看也不算白來。

    不知怎的,方應物想起了上輩子看過的一本網文,書名叫《奮斗在新明朝》,這書主角李佑就是在蘇州府起家,乾了好幾樁轟轟烈烈的事情,以白丁之身硬是名揚江左,成就了李探花名號。

    同為穿越者,自己行事還是不如那李佑不擇手段肆無忌憚,連抄詩都抄的不如李佑慘無人道,女人方面更沒法比,太失面子了。

    一邊想著爽歪歪的李佑,一邊唏噓自己確實不如網文主角,方應物走出了轅門。

    方應石和兩個軍士連忙跟上。巡撫行轅的人倒是沒有攔著方應物,因為方應物獨身一人出去,家人行李都仍在住處,一看就不可能是逃走的模樣,所以也就任由他出去逛了。

    看到背後三個大漢當保鏢,方應物只有苦笑,雖然在陌生地方,但這安全感當真十足。應該沒有多少不長眼的會來欺負自己這外地人罷。

    從巡撫行轅出來,並沒有上船,只是安步當車向西而去。因為方應物知道,姑蘇城最繁華的的地方都在西北。

    穿越以來,他在淳安縣小地方住了將近一年,漸漸已經適應了百人小村、三里小城、人流稀少、平靜恬淡的生活。

    猛然間了姑蘇城逛起來,還真是生出幾分新鮮,看到街面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店鋪,感受著市井的喧囂,方應物找到了幾分上輩子城市生活的感覺。

    這是公元一四七八年地球上最發達的城市,方應物親眼目睹之後,心裡做了個考據結論。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閶門這裡。穿過城門,外面卻又是一番更繁榮熱鬧的景象,沒有明顯的城內城外區別。嚴格來說,從閶門外一直到楓橋這條線路才是商業核心區。

    過了五條河流匯聚之處的閶門外五龍橋,方應物看看已經是午時,便找地方吃飯。

    恰好上塘河邊上有一處酒樓,是難得一見的三層建築,在周圍這片算是高點了。酒樓門楣上掛著“望遠樓”的招牌。

    方應物登樓而上,一直到了第三層,看到臨著雕欄擺了一排桌椅,大小樣式不一,各自用屏風隔開,形成一個個的小空間。

    方應物揀了一處坐下,對外面望了幾眼風光,便讓店家上酒,又點了幾盤實惠的菜餚。

    同時他叫三個保鏢一同坐下,不過三人都搖了搖頭,誰也不肯落座。方應物也不強求,便一邊想著心事,一邊自斟自飲,倒也自得其樂。即便不能一醉解千愁,但暫時忘了煩惱也可以了。

    結果他又想起了《奮斗在新明朝》裡的李佑,那本書給他的印象太深了。現在身臨蘇州其境,難免會屢屢記起。

    如果是李大官人單身臨窗喝酒,又被認出來,那麼想必在一刻鐘之內,就有附近的名ji美人蜂擁而至。甭管是賣身的還是賣藝的,估計到最後都是一個下場,既賣藝又賣身。

    煩悶的時候,方應物居然發現自己有點羨慕那個李佑的無拘無束,或者說毫無底線,這指的是心靈上的、精神上的。

    不知何時,背後屏風另一端也坐上了幾位客人。方應物這邊很安靜,結果屏風另一邊的話清清晰晰就能飄了過來。

    一開始方應物並未在意,只是猜測另一邊也是讀書人。因為聽到他們不停的談論剛出榜沒多久的殿試結果,這這很正常,讀書人湊到一起不談談功名才是怪事。

    但是過了一會兒,卻聽到那邊有人猛然拍案,引起了方應物注意。

    “說起舉業,我家也忒可惜了!三年前乙未科,若不是商輅在殿試時妒賢嫉能,我家兄長也不會失去登頂機會!”

    聽到有人叫出了商相公的姓名,方應物立刻又加倍注意起來。

    然後便聽到另一人迎合著說:“是哩是哩,那商輅生怕令兄奪了三元,那可是真正的連中三元,這便要搶他的風頭,因而故意將令兄定為探花,這都是知道的。”

    “確實遺恨終身,若令兄拿下了狀元,那就是真正的連中三元,比商輅的三元還要高。”

    “我看還是商相公心懷嫉妒,憑藉首輔權勢壓下了令兄!不然令兄才華,怎會平白失去狀元!”

    聽到有人詆毀商相公,作為淳安人,作為商相公半個弟子,方應物感到出離憤怒。

    雖然那幾人說的沒頭沒尾,也沒說出一個人名,但他當即就猜到前因後果了。

    這涉及到一個蘇州名人,那就是三年前的探花王鏊,此人在歷史上也是較有名氣的大臣,也是一個超一流的考試達人。

    上一次科舉年,二十五六歲的王鏊先後奪下了南直隸鄉試解元和會試會元兩個第一,險些就成為另一個三元。

    但是在最後一關殿試中,王鏊只是第三名探花,和連中三元的至高成就擦肩而過。

    鄉試會試都是糊名,王鏊連奪第一名,但在相對最簡單的不糊名考試中卻只有第三,這就讓一些陰謀論者心裡產生了許多想法。

    當時首輔正是商輅,便有人猜疑說是商閣老為了保住自己唯一三元的身份,在殿試中故意把王鏊壓到了第三名。

    方應物堅定地認為這是無稽之談!

    這次聽到屏風另一端有人稱王鏊為“家兄”,他就可以猜得出,此人必然是王鏊的兄弟。

    看來在王家內部,不服氣的大有人在,很是相信那些陰謀論啊。

    那位王鏊的兄弟還在大放厥詞,“殊為可恨!說什麼一代賢相,我看也是徒有虛名的偽君子!”

    方應物聽不到也就算了,既然聽到,怎能任由別人肆意詆毀商相公?

    當即藉著酒意,狠狠在桌案上拍了一下,“哈哈”大笑幾聲,屏風另一邊的議論便因為乾擾暫停了一下。

    方應物高聲道:“我初至姑蘇,便聽到王鏊家如此淺薄污濁的話,只是樓下水塘太髒,找不到地方洗耳朵!”

    當即又作詩譏諷道:“領解南都第一名,猖狂得志與天橫;榜出妒恨人居上,姑婆閒言信口生。”

    大意為:你們王家只不過出了個解元,就猖狂的不知天高地厚,便以為狀元勢在必得,得不到就像怨婦一般滿嘴牢騷。

    罵幾句也就算了,也許說過就完,但被作詩嘲諷對讀書人而言就是很嚴重的打臉了。

    因為詩詞是會在讀書人圈子裡流傳的,萬一傳得廣了,那比被辱罵還要丟臉十倍。

    方應物信口誦出這首詩,也有點奇怪,自己怎麼像是《奮斗在新明朝》裡的李佑了?李佑便是口齒刻薄,唯恐不把事情挑大的做派,典型的江南狂狷士。

    這一定是他心情不爽又喝多了酒的原因罷,或者是想得太多,見景生情入鄉隨俗了?方應物自忖道。

    屏風另一邊桌椅作響,有三人紛紛起身繞了過來,來到方應物這邊。

    看了看自己這方三個壯漢保鏢,方應物底氣十足的也站了起來,與來者對立。

    果然對面三人都身著青衫儒巾,如同所料是讀書人,不然也不會議論半晌科舉功名典故。只是不知哪位是王鏊王探花的兄弟。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9-4 03:12 PM

第八十章 抄襲被發現......

    方應物又迅速打量了幾眼對面三人,都是很年輕的士子,大的二十出頭,小的十八九,也就心浮氣躁的年輕人才會在公開場合說出那種話罷。

    他估計當站在中間這個眉清目秀的士子就是王鏊的弟弟,因為從剛才對話來看,顯然是另外兩人捧著王鏊的弟弟說話,這說明王鏊的弟弟地位最高,所以最大可能性是站在中間。

    方應物隨意的對王鏊弟弟拱拱手,“在下花溪方應物,閣下何人?”

    “花溪?”三人齊齊疑惑,從來沒有聽說過。

    方應物也發現自己自我介紹失誤了,外面人哪裡知道花溪村是什麼地方?又改口道:“在下淳安方應物,閣下何人?”

    那三人這才恍然,原來是淳安人,難怪剛才尖酸刻薄的諷刺他們,淳安人是一定要幫商輅說話的。

    中間的二十出頭士子只點點頭:“在下東山王銓。”

    這態度十分傲慢無禮,方應物以牙還牙的冷哼道:“從沒聽說過東山是哪裡,也沒聽說過王銓是什麼人。”

    旁邊另兩個人也正要自我介紹,方應物舉手阻止道:“為首都是無名之輩,其餘小卒子大概更碌碌無聞,便不要說了,反正說了也記不得。”

    王銓氣極反笑道:“什麼小地方來的人物,孤陋寡聞坐井觀天還不知自己可笑。方才那首詩是你所作?”

    方應物反唇相譏道:“久聞蘇州士子氣焰大,多是嘴尖皮厚腹中空之輩,今日見了王朋友,果然名副其實。在下見教了!”

    又吟誦了一遍道:“領解南都第一名,猖狂得志與天橫;榜出妒恨人居上,姑婆閒言信口生。在下方才還覺得可能誇大了,現在看來倒是恰好。 ”

    王銓反而哈哈大笑,氣派十足的說:“滿嘴酸刻之言,你想猖狂,有這樣的資本麼?是想猖狂而不得罷!領解南都第一名的滋味,你只怕這輩子也難懂。”

    他身邊兩個朋友一起陪著笑了起來,在功名之事上爭辯,最好還是拿成績說話,有成績才有資格。

    沒有成績為後盾,隨便去非議別人只會被嘲笑。如果王鏊不是兩元加探花的成績底氣擺著,王家人當然也不敢去非議商相公,別人也不會如此容忍王家人的態度。

    但方應物反罵王家人得志猖狂,除了商相公同鄉這個因素之外。那他本身的底氣何在?

    在王銓眼裡,方應物雖然相貌不凡,但衣著簡素,寒酸得很,不似成功人士,也不像是豪門大族出來的人。背後雖然有貌似軍士的壯漢,但這八成是認識本地哪個武官,更不足為道。

    故而王銓始終未曾將方應物放在眼裡,只用話語霸權也能壓制下去。

    等對方笑完了,方應物嘆口氣,淡淡道:“家父諱清之。”

    方清之?王銓笑容戛然而止,他知道這個人。江浙是近鄰,消息很通暢,再說方清之前年在蘇州呆過一段時間,所以在蘇州士子裡也有點名聲。眼前這囂張的小字輩是解元的兒子?

    方應物再一次嘆了口氣,最後還是要搬出父親來撐場子啊。他不是喜歡當拼爹的人,但真沒法子,這世道父業子承深入人心,父親的成績就是兒子的資本。

    在他有自己的成就之前,為了撐臉面只好無可奈何,何況是主角光環如此濃厚的父親。

    想通後,方應物狠狠地將拼爹進行到底,大肆譏諷道:“確實得不到南直解元,更不知道領解南都第一名的滋味,你說得倒也不錯。不過家父是浙江魁首,比你們南直差不了多少罷。

    但在下不會覺得家父拿不到狀元就叫天屈,更不會在鄉里如此狂妄自大。家父今科只是二甲第四,在下心裡也可知足了。 ”

    說完他發現自己心裡很點暢快之極,突然感到十分理解父親為何對功名如此孜孜以求,甚至專心到了對家裡狀況幾乎無法顧及的地步。

    這年頭,功名就是硬實力,沒實力打臉都打不痛快,就算你有家財萬貫、良田萬頃也是精神上的弱者。打臉一分鐘,科場十年功,誠不我欺。

    旁邊之人不忿方應物得意洋洋,幫著王銓找面子道:“在王兄面前有什麼得意的,二甲第四比會元和探花又算得了什麼?”

    “哦?”方應物認真想了想,對王銓道:“那王探花是你的父親還是你的兒子?”

    這簡直要噎死人,登時王銓的臉色漲得血紅,幾乎就要抬起手揪住方應物廝打,但九尺大漢在方應物背後站著,王銓這才勉強冷靜並穩住了。

    父子相繼相承,父以子貴或者子以父貴是人之常情,常言道老子英雄兒好漢。但兄弟之間,關係終究是差了一等,不是分房也是分家,不能和父子關係比。

    方應物可以肆無忌憚的誇耀父親並以此為榮,甚至不誇就是不孝。但王銓與兄長王鏊就不是這種關係了,拿兄長自吹自擂太過分只會被看做藉機自抬身價。

    “哈哈哈哈。”方應物大笑著總結道:“商相公去年致仕返鄉,路過蘇州府,如果王朋友你敢上前去質疑,我也會道你一聲有義氣。但沒聽說你敢去質問,只會躲在別人背後角落裡發牢騷,這就是聖人所言的小人長戚戚也,我甚為不齒!”

    兩幫人在這邊爭持,早就驚動了酒家。正當此時,卻見一位年近而立,身穿緞子袍、頭頂東坡帽的員外邁步上來,對著王銓和方應物連連作揖道:“兩位朋友,和氣生財,看在唐某人的面子。勿要在小店鬥氣了!”

    姓唐?開酒樓的唐員外?方應物心頭一動,問道:“閣下尊姓大名?”

    唐員外是個生意人,自然不會平白得罪人,便熱情的答道:“敝姓唐,名廣德,還望這位朋友多多賜教。”

    原來他就是唐伯虎的父親,方應物笑了笑。

    唐廣德素來最喜結交文人士子,便勸和道:“望遠樓下庭前庭後,在下栽種了牡丹數百株。近日到了牡丹凋謝時節,昨夜一場風雨,吹得滿地落花,正為詩家風景也。

    怎奈在下搜腸刮肚,才力不足,寫不出應景詩詞。二位皆是高才,若能留下詩詞翰墨,今日酒食花費全免了,算作在下請客。 ”

    想到此人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父親,方應物給面子道:“這有何難哉!拿筆墨來!”

    王銓不大看得起唐廣德這市井商人,本不欲答應隨便。但他見方應物一口答應下來,便也起了好勝心,同樣叫道:“拿筆來!”

    此時文壇上吳中派漸漸興起,前有名士沈周、狀元吳寬,後有王鏊等人,年輕俊彥也層出不窮,如祝允明等人。

    地域色彩濃厚的吳中文人之間彼此詩詞唱和的交遊很多,王銓熟諳此道,自認有所造詣。

    再說詩詞講究的是風流才情,不是八股文那般講究法度結構的,他不信比不過方應物這山村里鑽出來的土老帽。方才丟了臉面,總要找回來。

    店家小廝連忙捧了兩幅筆墨紙上來,各攤在桌子上。王銓親自細細磨好了墨,便苦苦構思起來,剛琢磨出兩句得意開頭,便下意識瞥了方應物一眼。

    這一看不要緊,卻見那方應物筆走龍蛇,已經刷刷刷寫了二三十字了。王銓大驚失色,自己一個字還沒寫,方應物卻已經寫了二三十字,看那結構甚至彷彿是七律詩。

    質量如何且不講,這豈不說明自己的才思比方應物慢了無數倍?王銓想至此處,急的直冒汗,稍稍愣了會,又看見方應物毫不停歇的一口氣又寫了兩句詩。

    王銓徹底有些慌了,也顧不得再看方應物,急急忙忙也拿起筆在紙上寫起來,而且也是一首七律。

    但即便如此,王銓終究還是比方應物慢了,他寫完前兩句時,方應物已經寫完並氣定神閒的站在那裡自我欣賞起來了。

    王銓匆匆忙忙寫完後,搶先將紙幅遞給了唐廣德。寫的慢這麼一會兒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才思總有快慢,差一點不算什麼。

    唐員外便先看了看王銓的墨寶,只見得是:“似雨紛然落處晴,飄紅泊紫莫聊生。美人天遠無家別,逐客春深盡族行。去是何因趁忙蝶,問難為說假啼鶯。悶思遣撥容酣枕,短夢茫茫又不明。”

    “善!”唐員外叫了一聲好,王銓的兩個友人也紛紛叫好,短時間內能寫出如此一首七律,也殊為難得了。

    方應物將自己的紙捲遞了過來,唐員外抬眼看去,“綺窗一枕小遊仙,腸斷穠華過去緣。薄命生遭風雨妒,多情枉受蝶蜂憐。更無一語歸何處,再欲相逢動隔年!綠已成陰芳草歇,鬢絲愁絕杜樊川。”

    看畢後,唐員外驚叫了一聲:“妙!”

    前面一個是善,後面一個是妙,孰高孰低可想而知。王銓的作品,只能算立題應景之作,但方應物這首能讓人動心動情,並反復吟哦,差距十分明顯了。

    薄命生遭風雨妒,多情枉受蝶蜂憐,唐員外在心裡連連讀了幾遍。但文無第一,唐員外也不好捧高踩低,只是收起來道:“今日多謝二位惠贈,在下感激不盡,如此佳作自當仔細收藏品鑑。”

    王銓見狀,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就連詩詞也壓不過對方,那還有什麼可說的?不過還好,至少在詩詞上面沒有太丟面子,他想到這裡就要轉身離開。

    “慢!”方應物叫住了王銓,語含譏誚道:“你這首詩,真是自己所作麼?”

    王銓勃然大怒,粗言罵道:“你放什麼狗屁!”

    方應物冷笑幾聲,“我怎麼覺得,這首詩是名士沈周所作?你這就抄襲上了?”

    王銓本來還要與方應物辯解,但聽到方應物一口揭破了底子,當即如五雷轟頂。對方連這都知道了,還還有什麼可辯解的?

    沈周是蘇州的名士,終身隱逸不仕,如今年過五十,是吳中文人的前輩領袖之一。

    王銓憑藉家世與沈前輩交往密切,看到沈周做過三十首落花詩,不過沒有公之於眾而已。剛才他被方應物一刺激,不甘心之下就將自己記憶中的一首落花詩拿出來抄襲了,只想著回頭拜訪一下沈前輩,求得一個諒解。

    卻沒想到方應物居然連這都能看破!那他的臉面徹底全丟光了,誰做下這等事情,都是奇恥大辱!

    方應物可以看得到五百年前,王銓卻看不到五百年後,這就是信息差別不然他也能反指控。

    方應物又一次狠狠諷刺道:“王鏊之弟,蘇州士子,不過如此!連抄襲都做得出來,還敢品評商相公是非,你有這個資格麼?以後回到家不要出門了,免得王家蒙羞!”

    短短幾句話,立刻將王銓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方應物不再說什麼,已經為淳安人和商相公掙回了臉面,那就算完事了。

    再說他生怕自己說著說著會笑出來,畢竟他也知道自己同樣是抄襲,卻指責另一個人抄襲,總是有忍俊不禁的感覺。不過偶爾學學李佑的無恥,還是挺爽的。

    他便下樓而去,卻發現樓下牡丹花圃裡,有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蹲在那裡挖坑埋落花,一邊埋還一邊唸念有詞。

    方應物忍不住走過去,站在他面前問道:“你叫唐寅?”

    小男孩用力點點腦袋,好奇的看著這個突然找他問話的讀書人。

    方應物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將來一定要小心一個叫都穆的人!”

    小男孩莫名其妙,“這個名字我聽先生講過幾次,是城裡有名的才子之一。你叫我小心他作甚?”

    “你記住就行了!尤其是二十年後!”方應物說完就走了。

    方應物本來心情很鬱悶,但拿王銓發洩了一通,心裡舒服許多,愉快的回到了巡撫行轅。

    他卻沒料到,自己在望遠樓將王鏊的弟弟羞辱到不成人形尋死覓活,還是在士林引起了大轟動。

    吳中文人是很護短的,不然也不會形成非常抱團的吳中派(所謂江南四大才子都是吳中派的分支),雖然當今吳中派還只是個雛形,但有些小氣候已經先出現了。

    很快就有請帖送到了他手裡,方應物看了看後面的聯合署名,都很亮——祝允明、楊循吉、都穆。

    真是同仇敵愾啊,方應物感到自己像捅了馬蜂窩。這幾個都是當前蘇州年輕人裡最頂尖的,一起出來就是二十歲左右這個年齡段的全明星陣容了。

    他們可不是王銓這種史書上不留名的小角色(更多是以王鏊之弟身份出現),全是硬傢伙。

    “他娘的,幹!”方應物狠狠將請帖甩到桌子上,一群馬蜂真看他好欺負麼!他知道,明代士風首屬江南最為狂狷。

    反正有王恕老大人收拾殘局!若王老頭收拾不了,自己就可以離開,也算得償所願。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9-4 03:15 PM

第八十一章 紅粉陣仗

    下定了決心,方應物又看了一遍請帖,其實這不是請帖,是戰書。又看了看三個人名,腦海中冒出一些自己還記得的資料——

    祝允明,十八歲,另一個更出名的名號叫做祝枝山,傳說中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當然現在另外三個還沒成型。他官宦人家出身,祖父官至參政,外祖父是英宗朝天順年間的首輔徐有貞(害死于謙那位)。

    據說祝才子從小就是神童,五歲能書法,九歲能作詩,十來歲就能寫文章,如今年紀還不到二十,但已經以狂草聞名蘇州,詩文有奇氣。

    眾人一致認定他將來注定要成為狀元吳寬、探花王鏊之後的後續者,只可惜歷史上他一輩子也沒中進士。

    楊循吉,二十二歲,家境富裕,舅舅官至三品參政,自幼好讀書,涉獵甚廣,但性格極其怪異狂狷,喜歡以學問刁難人。

    去年便鄉試中舉,眼下估計剛從京師參加會試敗北迴來。六年後會中進士,但以他的個性,在官場注定是一個扑街,中不中進士都無所謂。

    都穆,二十歲,好藏書,好金石,自幼和前邊兩位一樣,也有神童之稱。但他最出名的不是什麼個人成就,而是在二十年後科舉中,出賣了唐伯虎,使得唐伯虎被削去功名,終身無望仕途,成為放浪形骸的風流才子。

    雖然很多人為都穆辯解,但唐伯虎與他絕交是事實。仕途生涯中,都穆雖然成就平平,但好歹官至少卿,比前兩個倒是強得多。

    當前唐寅和文徵明正在念三字經千字文,徐禎卿還在娘胎裡,祝允明、楊循吉、都穆三個人無論今後發展軌跡如何,但在眼下蘇州年輕一代士子中,是最出色的人選了,說是全明星陣容當之無愧。至於上一代則只有一個天皇巨星,那就是險些連中三元的王鏊。

    而且以吳中文人喜歡交遊和互相吹捧的習氣,方應物可以肯定,祝允明等三人八成與王銓也是好友,當然要幫朋友來出氣了。

    方應物正遐想間,王六小姐又來看望未來繼子了,詢問道:“聽說有些人要為難你?可以等我父親回來後,幫你調停了。”

    方應物斷然拒絕,“不必了!我方應物不輕易求於人,未必就怕了他們!”

    看著銳氣勃發的方應物,六小姐忽然有點頭暈,不知不覺拿他與方清之比較了一下。不過確實如同自家父親所言,這兩人骨子裡都有種自強自尊。

    而後她強行按下這股奇怪的比較心思,疑惑道:“我怎麼覺得你這是故意為之?”

    方應物連忙否認,“你多慮了,我受商相公大恩,豈能坐視他被別人任意污衊而置之不理?”

    正說話間,忽然又有人送了帖子進來。這帖子是粉紅色的,王六小姐心頭一動,搶在方應物前面將帖子接了過來,看完後信手收了起來。

    方應物很納悶,這明明應該是自己的帖子,便伸出手索要,但六小姐卻拒絕道:“你不用看了。”

    通信自由被侵犯的方應物十分不滿,抱怨道:“莫非我真成了貴府囚犯?”王六小姐沒好氣的將帖子從袖中抽出來,又還給了方應物。

    接過手,方應物細看原來是一張粉紅紙箋折成的帖子,還帶著淡淡的香氣。打開閱覽,上面寫道:“聞君高才,落花一首感念於心,由花思己,彷彿肝腸寸斷,奴沈玉心斗膽願約佳期,與君一晤,還望不吝賜面。”

    這是約炮情書?方應物微微愣住,自己只寫了個還算出色的落花詩,立刻就有女人主動送上門?這年頭的蘇州才子也太幸福了罷,不愧是經濟文化最先進的地方啊,風氣就是開放。

    王六小姐輕輕罵道:“蘇州這地方,什麼都好,就是不要臉皮的狂蜂浪蝶多!見到有好人物,便捨下身段去勾引,什麼才子佳人,都是胡鬧!一個賣才一個賣肉,互抬身價而已!”

    又叮囑道:“你是清白人家,要仔細守好門戶,不要和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胡亂勾搭,這些女人精的很,肯定是看中了你的前途!讓你父親知道了,小心打折你的腿!”

    方應物真想說一句:六小姐你不要如此直爽,就讓他在用才華打動美女的幸福中稍微陶醉一會兒也好。

    王六小姐沒有覺察到方應物的心情,若有所思道:“你要是想成家,我幫你在蘇州府物色​​一個正經人家好女子,也不是不可以”

    “免了免了!”方應物連忙擺手道,這個話題吃不消,他現在還不想受拘束。在確定自己能衝到多高之前,還是先不要早早給自己一個圈套,納妾可以娶妻免談。

    方應物突然又想起來,那全明星三人組給自己送來的帖子還沒有回復,便提筆寫了回帖,同意他們定下的時間地點。

    時間是定在後日黃昏,地點還是在唐伯虎他爹開的酒樓。

    卻說光陰似箭,一晃到了日子,王恕老大人還沒有回來,行轅裡便沒人能攔著方應物往外跑了,只要他​​不攜帶家眷行李逃走就行。

    方應物掐著時間,不遲不早,準時趕到了閶門外的望江樓。有店家小廝殷勤的將方應物引上樓,還是在三層那裡。

    唐伯虎他爹也是讀過書的,非常喜歡文人墨客和雅事,今天為了這場過江龍大戰坐地虎的盛會,特意將三層重新佈置了,只臨窗設了四個席位。

    方應物從樓梯登上去,入目卻嚇了一跳。這裡此時沒有其他人,卻只有四五個花花綠綠的年輕女子,圍聚在簾幕下面矮榻上親密的閒聊,時不時的輕輕捶打笑鬧幾下。

    方應物微微愣神,難道走錯地方了?

    女子們看到方應物呆住,忍不住低頭“吃吃”暗笑,卻有個膽大的紅衣女子,脆生生的招呼道:“莫不是方小先生?”

    方應物一本正經的答道:“在下正是方應物,爾等這是”

    紅衣女子抿嘴笑道:“先生莫驚,我們姐妹也是受邀而來的!只是主人家貌似要來遲了,小先生與我們姐妹先說說話兒罷!”

    方應物便明白了,這是那三個主人給自己的下馬威,將自己當成剛從山村出來、仍不諳世事的土包子小處男,所以特意擺出紅粉陣仗調戲自己!而且他百分之百可以肯定,這是祝枝山的主意!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9-4 03:20 PM

第八十二章 作繭自縛

    這些個女子,各有各的嫵媚,各有各的風情,都是出色的美人。聚在一起彷彿百花爭妍鬥奇,不免令人眼花繚亂,若定力稍差些的就要目眩神迷了。

    方應物欣賞過後,心裡暗嘆,此地不愧是天下有數的紅塵風流之地,隨隨便便也能湊起這麼一副群美圖。若是在老家,別說淳安縣,只怕找遍整個嚴州府,也難以尋齊這麼幾個,那白梅姑娘倒是勉強能算一位。

    對方故意擺出美人陣仗,想看自己這小地方窮書生羞赧無措、進退失據的醜態罷!不過他既然來了,豈能怯陣?丟臉也不能在這裡丟!

    想至此,方應物施施然入內,鎮靜自如的坐在旁邊椅子上,卻感到彷彿被一團撲面而來的脂粉香氣包圍,忍住綺念,談笑道:“幾位姐姐來得可早,在下遲到了該罰!”

    還是那紅衣女子,猛然推了一把旁邊一個梳著斜飛髻的十六七歲小娘子,調笑道:“沈娘子,你的小郎君來了,速速上去勾引,休要更無一語歸何處,再欲相逢動隔年!你若不去,我就去了!”

    這兩句詩,還是前天方應物發表的落花詩中兩句,卻在這裡拿出來調戲人了。那小娘子吃不住人前被調戲,紅著臉扭腰躲到了後面去,輾轉之間,卻不經意的抬眼對方應物偷偷遞了個嬌媚的秋波。

    真是風情各異我見猶憐,方應物忍不住在心裡嘆道,吳中這金粉之鄉,果然是消磨人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才子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

    另一個略顯沉靜雅秀的淡妝女子主動坐到方應物膝前,問道:“先生請了,今日還會作詩麼?”

    方應物故作高深的拍了拍肚子,“滿腹詩詞,只看姐姐們能不能引出來。”

    那最先說話的紅衣女子也湊上來,緊緊抓住方應物的手,“如果能給奴家寫一首流傳百年的詩詞,死了甘心。”

    方應物說笑道:“那還是算了,在下可不想當那催花的惡人,這位姐姐還是好好活著罷!”

    紅衣女子傷感的嘆口氣,蹙眉道:“有時想來,活著也沒甚意思,無非就是行樂二字。”

    方應物不動聲色的抽回自己的手,不然總是被撓的心裡癢癢,同時答道:“活著總比死了有意思!”

    卻說方應物從容自在的應付著眾位美妓,但還沒見主人家出來,心裡有些惱怒起來,就算他們故意為之,但這也太怠慢人了罷?又想道,既然他們擺架子不主動出來,那便逼出來好了。

    “聽說姑蘇城裡才子佳人互相唱和,蔚然成風,我看幾位姐姐都不是俗人,可有什麼才子名士贈送的佳作麼?讓在下這外鄉人聽一聽,聽說沈周老先生名氣挺大的。”

    有個女子淺笑道:“我這裡倒是有的著水游絲風趠起,過牆花影月扶行更為殷勤奈爾情。可惜相逢牡丹後,柳邊聊倩答啼鶯。”

    聽了後,方應物哈哈大笑,“沈老先生的詩詞,如話家常,娓娓道來,盡多閒言俚語,淺白的很。說好聽些叫天然情趣,活潑生動,自成一派,其實就是功力不足罷!

    販夫走卒或可欣賞,但如何能與汝等如花似玉的美人相襯!這種詩,就不該在幾位香艷風流的美人面前拿出來!老先生還是專心作畫去罷,詩詞不是他所長。 ”

    聽方應物抨擊名士沈周,眾妓默然,細細品味起來,沈名士的詩詞比方應物那首落花,確實少了點什麼。

    方應物又停了停,點評道:“你們吳中文人,作詩都是這個習性,詞句通俗,琅琅順口,適合流行於市井之間,傳唱於街頭巷尾。

    只可惜了爾等這些美人,相貌才情不比金陵秦淮名妓差,但為何總是聲名低了一籌?原因就在這裡了,沒有適合應景的名詩名詞襯托抬捧。

    爾等身邊這些吳中才子,風流歸風流,浮浪也浮浪,學問還是有的,書畫功夫都是天下第一,但卻寫不出有相應氣調的詩句!畢竟最易流傳的還是詩詞,書畫都是眼見為實,不可能口口相傳的! ”

    方應物這般抨擊江南的所謂風流才子詩詞水平,放在別處只怕要招惹不服,但在眼前這些美人心裡,感覺都像說到了心裡似的。

    眾美人各有所感的細細想來,貌似實情確實如此,不過一直沒有人說透這點。

    如今經方應物一點撥,紛紛恍然有所悟,除去金陵是國都這個因素外,確實在詩詞唱和上比蘇州強了不少。不是她們才色技藝不如金陵同行,實在是本地才子不給力啊。

    她們又不約而同的想道,這個從外地來的英俊小書生,真真是第一知心妙人,哪裡又像是不解風情的酸秀才魯男子了?

    又有美人疑問:“什麼叫有氣調?先生此詞奴聞所未聞。”

    方應物沉吟片刻,“這個詞,難以解釋,只能意會罷!例如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你們聽著如何?”

    能被全明星三人組請來助興的美人,那都是有幾分才情的名妓。猛然間聽到“人生若只如初見”,便感到氣短心跳。

    不知不覺圍住了方應物,一雙雙剪水秋瞳裡閃爍著曖昧不明的光芒。

    方應物繼續沉思,又從記憶中精挑細選出一句來,很深情的吟誦道:“又比如,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這一句你們聽著如何?這些才是與你們相襯的有氣調詩詞”

    “好想是為了奴家!”紅衣女子忍不住激動和興奮,吶喊了出來。

    方應物還在搜腸刮肚,卻被突如其來的尖叫打斷了思路。他抬起頭,卻被周圍美人的幽幽眼神嚇了一大跳。不知怎的,讓他想起了狼群,好像要把自己撕碎似的。

    方應物連忙打個哈哈道:“不急不急,今夜還長著!詩詞什麼的可以慢慢談。”

    至此他便閉口不談,露兩句出來當個表現自己的引子也就罷了,若在這裡拿出全篇純屬浪費。

    但幾位美人依然緊緊圍住不放,甚至為了搶位置,彼此之間有了點小火花。可以看出,這位小哥兒是一個人形寶庫,剛才顯露出來的,也許只是冰山一角!

    但就那短短兩句,也足夠讓她們柔腸百轉,恨不能以身相許換其全貌了——當然也有方應物外表出眾的原因,有才有貌的男人總是受歡迎的。

    方應物和一干美人糾纏來糾纏去,忽而聽到樓梯“噔噔”作響,轉頭去看,卻見上來三位立冠歲數的年輕人。他便知道,這必然是今晚的正主登場了。

    祝允明、楊循吉、都穆這三人立在樓梯口,看著幾乎都要倒貼到方應物身上的眾名妓,都是說不出的堵心,這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覺罷!

    他們本意是找些風流靈巧有手腕的名妓,故意在這裡作弄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書生,偷偷在一邊等著他出乖露醜也是一大樂子。

    然後等他們三個出了場後,在脂粉陣裡左右逢源、瀟灑自如的表現一番,再叫這鄉下小書生看看江南風流才子是什麼派頭!

    孰料此人居然是扮豬吃虎的高手!一刻鐘功夫,也不知道使了什麼法術,居然惹得這些慣會做戲的美人個個神魂顛倒,像是著了魔!

    這問題到底出在哪裡了?雖然方應物確實比他們三個長相略微英俊了一點,但也不至於如此迷惑眾生罷!

    難怪王銓兄弟被從頭到尾戲耍的慘敗,幾乎要成醜聞,估計就是死在這輕敵上了!

    方應物顧不得全明星三人組心裡是怎麼想的,反正他是長出一口氣,感到要解脫了。

    他奮力推開身前美人,殺出一條路迎上前去,“三位朋友,久仰大名,有失遠迎!席位已經安置好,快請入座!”

    全明星三人組更不爽快了,這方應物分明是擺出了主人口氣,故意譏諷他們這些真正主人遲遲不到罷?

    果然,方應物轉身就坐到了主座上,伸手延請道:“​​諸位請坐!”

    三人彼此對視一眼,決定先落了座再說其它,便紛紛找到位置入席。四個人四個席位,正好東南西北各一面圍在一起。

    不過讓三人更憋屈的事情發生了,五個美人全都簇擁到方應物那席位上去了。

    只見得左面三個右面兩個,緊緊的擠在方應物身邊,直擠釵橫鬢亂、春光乍現,也不願意讓出來。

    楊循吉和都穆狠狠瞪了祝允明一眼,出的這是什麼爛主意,簡直作繭自縛!現在沒面子的是誰?

    丟臉的不是那個土包子,是他們幾個風流才子!一兩年的交情還不如別人一刻鐘有用,枉稱風流二字!

    還是最穩重的都穆先開了口,對方應物寒暄道:“今夜相見,倍感榮幸,在下相門都穆。”

    方應物勸不開身邊美人,只得任之由之,暗暗唏噓一下自己的超強魅力,便開口對都穆道:“今夜諸君約請在下相見,難道是為了王銓之事麼?”

    三人心裡齊齊暗罵一句,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王銓抄襲詩詞被抓了現行,怎麼說都是恥辱的事情,方應物故意上來就說這些,一定是為了打壓他們的氣勢!

    楊循吉也開口道:“在下楊循吉,王銓那廝所行不當,自有家法處置,我等與他無關!”

    方應物淡淡道:“哦,在下以為王銓與諸君交好,看來並非如此。其人家學淵源,探花之弟,卻做出剽竊舉止,實在可惜可惜!”

    後世最具有傳奇色彩的祝枝山最後開了口,很是正色道:“在下祝允明,王銓之事和今夜實在無關,方朋友還請留幾句口德,又非大奸大惡,給人改過自新機會才是君子。”

    方應物漫不經心道:“原來是祝朋友,久仰神童大名!令外祖不知還在人世否?在下替老師商相公向他問安。”

    祝允明臉色通紅,氣勢立刻矮了半頭。因為他的外祖父叫做徐有貞,土木堡之變時堅持逃跑主義,後來投機取巧幫助英宗奪宮復辟,再後來殺于謙、罷商輅

    在蘇州本地人心裡,徐有貞大學士為人還算不錯,也算古道熱腸。可惜在形象近乎完人的商輅面前,徐大學士是絕對的道德低點。

    即使以祝枝山的機智,也沒法子辯解說當年殺掉于謙、罷免商輅做得對。

    方應物突然爽朗的哈哈一笑,“是我失言了!這都是過去的陳年舊事,和我等小輩關係不大了。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罷!以此酒敬諸君!”

    都穆驚奇的看著方應物,此人哪裡像是一個十六歲不經人事的少年?彷彿是個很有心計的老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9-4 03:24 PM

第八十三章 臺閣風新解

    三人組中,性格最怪異狂妄的楊循吉看不慣方應物,又開口,“你認得我嗎?”方應物拱拱手道:“當然曉得,是大名鼎鼎的楊朋友。”

    楊循吉大笑道:“還算你有眼睛,認得出我是誰!”方應物苦笑著舉起那張請帖,“上面有你的名字,我如何不得知?”

    這話怎麼聽著如此彆扭,楊循吉停住笑聲,冷哼一聲,又問道:“聽說你對王銓道,蘇州士子不過如此。是麼?”

    方應物理所當然的點點頭,“是對他說過,那又怎樣?難道只許王銓抄襲舞弊,不許我批評幾句麼?”

    三人一時氣結,繞來繞去又繞到這讓他們蒙羞的事情上了。

    酒樓東家唐廣德親自領著小廝上酒菜,暫時打斷了席間眾人的交談。等佈置好後,祝允明、楊循吉、都穆三人都覺得有些壓抑,感到面對方應物的心理優勢一點一點的被打掉了。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很沉悶的夜宴開端,蘇州三才子對方應物毫無了解,想閒談無從說起。再說他們畢竟還是年輕了點,雖然有著幾十種滅掉方應物、幫王銓找回場面的計劃,但應變能力還是不夠老練。

    方應物更不著急,這幾個人的底細他一清二楚,只管以靜制動就可以了。所以他好整以暇,不急不慌的與左右美人說說笑笑,倒也逍遙,但三人組便只能傻坐著乾瞪眼了。

    全明星三人組本來心態是高高在上,這和人的本性好壞無關,純粹是一種自然而生的優越感,特別對其他地方士子的優越感。

    至於理由,可以因為才氣,可以因為名聲,可以因為家世,可以因為師承,甚至可以因為蘇州府三個字。

    能在吳中拔尖的士子,前一個是成化十一年的會試第一、殿試第三探花王鏊,再前一個是成化八年的會試第一、殿試第一狀元吳寬,兩人都是險些三元及第,可惜都差了一項。

    兩代前賢都已經進入朝廷館閣,而現在和未來,則是他們三人的——說起來就是這麼簡單。

    不過心理如此驕傲的三個人,在今晚集會還沒有正式開始前,就感到連連受到了打擊。他們想張揚狂放,一口氣把方應物虐掉,卻發現提不起氣勢狂了,所以才一反常態的沉悶起來。

    爭美人,被方應物全都包圓了;論道德,被方應物從長輩徐有貞到平輩王銓一通鄙視;拼家世,方應物有個浙江解元、二甲第四的爹;比老師,方應物是三元宰輔的半個徒弟。

    就是談風度,這方應物揮灑自如,比他們這些蘇州名士還有派頭,又哪點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地方山村人士?

    關鍵是,方應物這十六七的小屁孩面對他們這些在蘇州府出名的天才,居然毫無敬畏心,彷彿只是看一群普通人,這太令人不爽。

    比來比去,唯一能壓倒方應物的,就是他們的富裕程度至少是方應物的一百倍但談錢太俗了。

    不過祝允明等人並不氣餒,因為在才學上還沒有輸掉,就憑他們幾個的水平,最後壓倒方應物是毫無疑問的。士子交遊歸根結底還是靠才華說話的,方應物又不是吳中文人圈子的,用不著給面子吹捧,三個人還戰不過一個麼?

    可惜剛才他們沒有聽見方應物對吳中才子詩詞造詣的抨擊,更沒聽到“人生若只如初見”,不然也會小心為上的。

    都穆在三人中最沉穩,主動對方應物道:“其實我只聽說了方朋友一首落花詩,確實難得上品,今夜不如定下規程詩詞唱和,或可增進相知。”

    哦?方應物還是主動聽到別人要與他比詩詞,這是他最不怕的項目了!真要論起書法繪畫什麼的,他就要想法子推辭掉了。

    雖然藝術有詩詞書畫琴棋等形式,但在文人雅集上,若沒有指定主題時,只有詩詞唱酬是必須的基本項目,也是必有項目。

    方應物便問道:“不知道什麼規程?”

    都穆環顧四周道:“吾輩正逢青春之歲,便以志向為題,作詩自述如何?”

    祝允明和楊循吉自負的很,都不屑於佔便宜,只管去看方應物,那意思就是讓方應物來決定,他們主隨客便。

    方應物顧左右美人而問道:“姐姐們說,這個題目,我答應不答應?”

    美人們一起笑道,“都先生恁地沒情趣,不如以我們姐妹為題作詩,做得好的便去陪他喝酒,方先生不要答應都先生的題目!”

    方應物哈哈大笑,“姐姐們說得好!”

    跟一群女人講理是講不清的,都穆感到自己簡直碰了一鼻子灰,方應物這是故意藉著婦人之口故意戲耍他罷!可惡之極!

    卻忽然又聽方應物道:“但在下也知道,婦人之見不能聽!都朋友的題目,我答應了!”

    都穆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中一股氣又不順了。美人們的氣也不順了,登時五六隻粉拳雨點般的落在方應物身上,很是鬧了半天。然後祝允明和楊循吉看著眼熱,同樣氣也不順了。

    祝允明忍不住舉起酒杯,敬道:“既然出了題目,請方朋友先。”

    方應物拿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沉思片刻,便開口道:“有了一首七律!”

    如此之快!祝允明和楊循吉聳然動容,他們兩人是真正的神童出身,才思敏捷是數一數二的,但自忖即席做首七律,絕對不會比方應物更快!

    方應物又仰頭飲了一杯旁邊美人遞過來的酒,搖頭晃腦的擊案吟道:“鐘鼓殷殷曙色分,紫雲樓閣尚氤氳。閶闔九重通御氣,蓬萊五色護祥雲。常年待漏承明署,今日整冠神武門。豈為久索長安米,只怕朝服忝聖恩!”

    滿堂驚愕無語,不是因為這首詩作得好,而是因為這首詩太出乎意料了。

    誰也沒有想像到看似靈巧機敏的方應物居然作出這麼一篇東西,內容是京師大臣朝會氣象,還順帶有吹捧盛世和頌聖的意思,標準的臺閣體。

    這大家聊人生聊理想的時候,冒出個充滿著公卿腐朽味道的臺閣體七律,似乎有點不協調啊。

    在這世道,臺閣體約等於新聞聯播和人民日報。這種感覺,就像私底下喝酒聊天時,突然有人很一本正經的用新聞聯播體和別人談心,何其怪異!

    全明星三人組彼此對視一眼,方應物搞這種名堂,他以為自己是宰輔館閣大臣麼?在這春夜行樂的宴會上,作出這麼一首真是莫名其妙!

    和前幾天的落花詩簡直不是一個人寫的,這一定是故意耍他們,這方應物未免太過於目中無人了!三人都如此想道。

    “在下就這點志向了!”方應物對別人的怪異表情視而不見,坦然自若的說。

    三楊時期,國家步入頂峰,臺閣派詩文也進入了鼎盛,成為文壇主流。其內容特點就是鳴盛、鳴治,能配合強盛祥和政治局面唱讚歌,營造太平氣象。其文辭雍容沖淡,聲調雅正,排斥奇癖險峻。

    但到了成化年間,新興文風卻漸漸興起,更強調個人情趣,臺閣體便顯得保守而陳腐。臺閣與山林,是兩種彼此不同的文風,蘇州才子們自然是傾向於“山林”的,對臺閣體毫無興趣。

    所以祝允明等人一致認為,這是方應物故意為之,就是要刻意標榜與他們不同!

    而且方應物自稱是商相公學生,大概是因為王鏊、徐有貞等人的因素,方應物對蘇州有成見。而商相公久居廟堂高位,詩文也是偏於臺閣風的,方應物肯定還故意用臺閣體詩詞來替老師張目!

    既然方應物不要這個面子,弄出這麼一首東西,那他們也不會客氣!

    楊循吉搶先開口,尖酸刻薄的評論道:“此乃胡亂應酬之作,缺少真性情,充斥昇平之音,膚廓冗長,辭藻與舊辭千篇一律,大有空泛之嫌!”

    祝允明想了想,點評道:“詩篇充斥吹捧頌聖,炫耀近侍天子恩榮,若以此立志,未免太過於庸俗!”

    “兩位所言極是!”都穆道。

    方應物看了看左右,發笑道:“諸君見識還須增廣!爾等以為我志向是什麼?只是位居館閣,歌頌皇恩麼?

    諸君可知道,當今天子居深宮而不出,君門萬里,數年不見大臣,任由奸佞盤桓帝側!這難道正常麼?這難道是為人臣者所可以容忍的麼?

    我追思昔年,洪熙、宣德、正統年間君臣相知的氣象,忍不住時時感慨於心,故而擬諸公語氣,作此臺閣之詩,為的就是期盼君臣遇合,中興盛世!

    這是憂國憂民真情流露,風花雪月者體會不到其中深意,只說是空泛膚淺了。正所謂心懷君臣相合之理想,發言吐辭自然是臺閣氣象,此中真意,俗人不知!

    在下斗膽勸諸君一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不要終日沈湎詩詞書畫小技,要抬眼看看天下,鑽研經世濟用的大學問為好! ”

    祝允明等三人再次愕然,他們好像面對的不是美人堆裡左擁右抱的方應物,而是喋喋不休的學校教官,他們自己則像是懵懂不知的學生一樣被訓了!

    一首即將被掃進歷史裡的臺閣風七律詩,也能被他解讀出花兒來了!這算是方應物獨創的臺閣詩詞新解麼?能自圓其說的編出新理論,也算是一種學問家了

    可是想辯回去,似乎也不容易,方應物扯出廟堂之事為自己的詩詞背書,他們反駁很困難。因為他們真不如方應​​物這般明白宮廷朝廷情勢。畢竟方應物有個剛退休的首輔老師。

    今晚真是莫名其妙!完全不是其他時候的熟慣套路!好像一直就被牽著鼻子走。不知不覺,方應物的位置又高了一點。

    方應物不等別人再說什麼。抬手道:“在下已經做了題,也該到爾等了,請祝朋友先!”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3-9-4 03:28 PM

第八十四章 誅心又誅心

    方應物說了請祝允明繼續,但卻沒得到回應,卻見此刻祝允明正在發呆。

    此時屋中除去方應物外,祝允明應該是最有機巧的人了。他已經隱隱約約覺察到,方應物好像一直是故意的,可是他又為什麼故意?

    祝允明想了又想,就是想不明白。應該是為了他老師商相公以及地域之見?可似乎又不完全是。

    旁邊都穆連續提醒了幾聲,祝允明才驚醒過來,知道輪著他作詩了。可是這首詩怎麼做,還需要仔細考慮,必須要慎重。

    看到方應物在一邊虎視眈眈,祝允明便給下定了決心,不求出彩,但求無過,不能給方應物挑刺的機會。

    祝允明號稱是不到十歲就能作詩,才思自然不會慢,很快就有了一首,便吟道:“結髮屬偶句,舞勺肆篇章,前徵脗羊叔,髦譽追滕王,明​​明內外祖,公望張​​辟疆,提劍多教術,童弱企高翔,遙知三紀後,棲棲守春坊。”

    內容很正統,表示要發奮學習、將來出人頭地的的志向。

    但這是及時行樂的宴會,滿屋人聽到後又是感到索然無味。難道在方應物的帶動下,今夜詩詞都要用這種假惺惺的口號式乏味腔調麼?那還算什麼雅集!

    但祝允明卻鬆了口氣,能寫出來就好,只要避免落人口實就行了。再說題材是絕對正確的,就是那方應物也是要讀書進學考科舉,總不能說發奮讀書不對,所以想挑理也沒法挑。

    方應物似笑非笑,問起一個似乎不相干的話題,“祝朋友,聽說你拜了大名士沈周為師?你覺得沈先生為人如何?”

    聽到提起老師,祝允明立即恭恭敬敬,回答道:“正是,承蒙不棄,吾幾年前便拜在先生門牆下,學習詩文繪畫。”

    前文介紹過,沈周是吳中名士,吳中文人圈子的精神領袖。方應物轉而問道:“你覺得沈先生此人如何?”

    祝允明褒美十足的答道:“先生高隱自適、蕭散自在、不慕名利,惟知寄情於山水之中。忘情於朝市之上,甘心於山林之下,不知冠冕為何制,鐘鼎是什麼。可見吾是師超凡脫俗、人品清高的隱者。”

    “說的不錯,不愧是當世名士,我聽了很是心嚮往之。”方應物讚道,然後又疑惑道:“從童弱企高翔這句裡,以詩觀人,你心裡功名進取之心從哪裡來的?為何如此強烈?”

    祝允明不能答,也答不上來。他出身官宦世家,從小接受的就是正統教育,下意識就應該如此做,去考科舉一為實現個人抱負,二為顯親揚名光宗耀祖,哪裡有如此之多的為什麼?

    方應物大發議論道:“以詩論人,更要以人論詩!你如此推崇沈先生的高潔隱逸,又拜他為師,可你詩詞中又立志進取,這不是自相矛盾麼?你連效仿都沒有,莫不是葉公好龍?”

    祝允明好像心裡又被觸動了,默然不語,自己其實一直在有意無意的逃避某些問題。

    方應物便又問道:“你是官宦世家,將來定要高登黃榜,做出一番功業,​​如此才不負生平之志和父祖期冀,是麼?”

    祝允明點點頭。

    方應物再次問:“但像令師那般山林隱逸,蕭散自在,以才藝名於當世,這也是你所理想的,是麼?”

    祝允明再次點點頭。

    方應物直指本心的質問:“那你的志向到底是什麼?你明白自己的本心麼?你想要什麼樣的日子?”

    祝允明忽然感到很迷茫了,他真正的決心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方應物繼續問道:“你小時候追隨令祖,路過太行山,景色如何?”

    “山川雄壯,巍峨闊大!”

    “如今你居住江南,那江南景色如何?”

    “水光山色,佳麗之地。”

    方應物當頭棒喝道:“那麼哪種景色好?祝朋友自己想明白去罷!若想不明白,就別寫什麼立志詩了。

    如果想不明白,始終分心二意,別說效仿吳、王等先賢,只怕終將一事無成,功名更是如同鏡中花水中月! ”

    其實方應物知道,祝枝山一輩子始終就掙扎在渴求功名和狂放不羈之間,一方面希望能得到社會主流標準的認可,另一方面又蔑視世俗。而且此人極其愛思索至理大道,能早點想明白也不是壞事。

    卻說祝允明恍恍惚惚,抱著腦袋在桌案上苦苦思索起來。其他則人有些駭然,方應物像是有一雙能看透人心的雙眼!

    擺平一個,方應物心裡默默為自己打氣,轉而向都穆道:“祝朋友已經做過題,下滿要靜待都朋友大作。”

    都穆才力比另兩位還差一些,只得匆匆忙忙口占一首,好似交差似的。

    方應物沒有興趣品他的詩詞,直接提出自己的疑問:“你和祝允明、楊循吉二人皆有神童之稱。祝朋友是神童,自幼能書會詩,楊朋友也是神童,據說自幼讀書破萬卷。那麼我又聽說,都朋友自幼也是神童?為何獨不聞你的事蹟?”

    所謂神蹟,只怕是為了和祝允明和楊循吉兩位朋友同列,同時想要沾光所以自抬身價編造罷,畢竟不是神童就沒法少年出名了,更不會有人將你與祝允明、楊循吉並稱。 ”

    都穆臉色極其難看,方應物的話外行人看熱鬧,但他這個當事人聽著心裡哇涼哇涼的。說的倒是沒錯

    方應物本就對都穆沒有什麼好感,一個具有出賣朋友本性的人而已,只是不知道在自己影響下,將來還會不會發生都穆出賣唐伯虎的事情!

    他便繼續諷刺道:“你是不是就算打腫臉充胖子也要躋身其中?反正你們蘇州才子之間互相吹捧的事情多了,吹著吹著便也弄假成真了。眼下你都二十,更無法去考證小時候神蹟是真是假了。”

    方應物頓了頓,又毫不客氣的評論道:“都朋友喜歡金石、藏書,這個愛好很特別啊,既不是書法也不是畫藝,少見少見,蘇州才子很少有只愛好這兩項的罷。我看是你別無所長,只好找了兩個別人不大在意的地方充門面?”

    最後方應物誅心的說:“你的心裡一定充滿了對朋友的嫉妒和不服氣,但仍和他們湊一起,是不是想沾光?但你如果不將嫉妒之心去掉,只怕最終要出問題!”

    都穆很想狠狠地駁斥方應物,但他幾次張嘴都沒有發出聲。

    自家事自己知,方應物如果是胡編亂造也就罷了,但偏偏說的都是事實,他絕對不敢承認的事實,這才是最可怕的。

    但這些都是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私人秘密,怎麼會被方應物一句又一句的揭發出來?

    現在心底陰私全部被人掀了出來並公之於眾,好像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強迫扒掉了衣服,這種驚駭欲絕的心情,他從來沒有體驗過,於是徹底茫然不知所措了。

    祝允明苦思不已,都穆茫然無措,全明星三人組中最後一人楊循吉坐在那裡,瞠目結舌,久久無語,

    一個十六七歲少年,成熟老練也就罷了,才華橫溢也不奇怪,但是怎麼連別人內裡深處的心路都瞭如指掌?

    只怕是最親近的長輩好友或者同床共枕的妻子,也根本不可能看得如此明白透徹。而這方應物,根本就好像將他們裡裡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想互相叫板,這根本就是不對等的!他們是不可能壓倒方應物的!

    楊循吉的性格是很猖狂任性,但他同時也敬畏鬼神和不可知的現象。如今在他看來,方應物言行根本不可用常理解釋,只能歸之於鬼神方面了,這太可怕了!

    方應物當然很清楚,蘇州府這些少年成名的風流才子,包括後來的唐伯虎、文徵明、徐禎卿,有幾個是在科舉和官場功成名就的?尋找其中原因,未必就沒有心態不正的因素。

    當然,也可以說這是超脫世俗,解放個性,追求精神自由的生活。但有一個前提,他們大都先在主流認可的功名和官場上仆街了,如此才有然後

    只有吳中派的老前輩沈周沈大名士,終身不參加科舉不接受徵辟,才算是一個真正有境界的人。

    方應物捫心自問,如果自己考到四十歲時還不能有所成就,只怕也要憤世嫉俗的放任自流,醉舞狂歌。然後抄上幾百首名詩詞,和唐伯虎南北呼應,變身浙江第一風流才子。

    不過好像這樣也挺帶感的不對,這種想法是不對的!方應物迅速將自己的不良心思甩了出去,他的主要人生目標可不是只當風流才子!

    看到楊循吉也發起呆,今晚已經沒什麼興致了,方應物便打了哈欠,“天色晚了,今夜散了罷!”

    望江樓外,路上行人便看到本地有名的三才子一個比一個精神恍惚,如同行屍走肉般的遊蕩。

    而另一邊,卻有個陌生少年,被本地四五位名妓死死糾纏、拉扯搶奪,看的別人羨慕嫉妒恨。

    最後,這個少年在三位彪形大漢的幫助下,從胭脂陣裡逃了出來,倉皇向閶門方向而去。
作者: WK800I    時間: 2013-9-17 09:11 PM

第八十五章 嚴母教子

    方應物一行回到巡撫行轅時,夜已深了,大門緊閉。他們只得繞到側邊小門,叫了半天才有個老頭一邊抱怨一邊開了門放人進來。

    回了屋,與蘭姐兒說過幾句話後,方應物便要去睡覺。他很疲勞,因為今晚知道不好應付,所以一直處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下,如此持續了幾個時辰,當然不好受。

    此時放鬆下來後,他便感到又困又累,又加上喝了不少酒,故而恨不能一頭倒下睡上一天一夜。

    卻見兩個婢女挑著燈籠,一直走到房門前,後面閃出王六小姐出來。

    在昏黃的燈光掩映下,方應物看到王小姐臉上淡淡的憂慮神色,他心裡又小小的感動了一下。至少在這陌生地方,還是有人關心自己的,還是有人擔心自己別人那裡吃了虧的。

    「秋哥兒你今夜去見那些人」王六小姐話才說了半句,就從方應物身上聞到了濃濃的脂粉味道。

    當即她臉色變得不甚好看,話頭一轉,恨鐵不成鋼的數落道:「你才來蘇州府這花花世界幾天功夫,便已經學壞了,這太叫我失望了。」

    這過於負責的口氣實在讓方應物頭痛,「沒什麼,只是偶然遇到而已,是別人請來的。」

    六小姐陷入深深的自責,皺眉道:「都是我對不起你父親,這段時間沒有教導好你。」

    這都什麼跟什麼?方應物險些吐血三升,解釋道:「其實什麼也沒有發生,我拚命甩開了她們,不然我怎麼回到這裡?」

    「什麼?她們?還不止一個?」王六小姐質疑道,「看來我必須要給你父親寫信了。」

    方應物拍了拍額頭,感到很無語,這樣子簡直無法溝通了,王小姐代入母親角色過於投入,以至於不能自拔了罷?莫非是她思念父親過度,通過這種方式找感覺麼?

    方應物斟酌著語氣道:「至少,目前,還與你關係不大罷?蘭姐兒都沒急眼,你急什麼」

    王小姐伸手一指方應物背後:「還說沒事,你自己看!」方應物扭頭瞧去,正好看到王蘭默默低頭,擦了擦眼角,很委屈

    不由得長歎一聲,方應物暗道,他終究不是李佑,出身良家所處的道德環境是不同的。

    「你好自為之罷,休要攪得家裡不安寧。」王六小姐最後丟下這句話,這才轉身走人,讓方應物和王蘭獨處。兩個「小輩」需要溝通時,她這「長輩」還在此地杵著有點不合適。

    目送未來繼母離開,方應物連忙對王蘭問道:「這事讓你很傷心麼?逢場作戲的小事情不用往心裡去。」

    王蘭抬起頭,表情很莫名其妙,「奴家等你等得困乏,方才眼睛犯酸,所以揉了幾下而已,好像叫六小姐有所誤會了。」

    是麼方應物盯著蘭姐兒臉龐片刻,突然輕輕親了一下,「多謝你了,我懂你的心思!有你在身邊,何其幸運也。」

    被夫君看穿了她的小小謊言,王蘭忽然又愉快起來,這就是心心相印麼?

    卻說到了次日,方應物第二次望遠樓之戰,比第一次造成的轟動還要大十倍。

    其實第一次已經很轟動了。那王銓是探花王鏊之弟,與祝允明、都穆、楊循吉互相交好,是蘇州府士子年輕一代裡的佼佼者,只不過沒有四大公子四大才子之類的說法而已。

    結果王銓因為當眾罵了幾句商相公,便被不忿之下替老師出頭的方應物虐到近乎身敗名裂,這已經讓蘇州府文人意外了,引起轟動也是正常的。

    但細細想來,還在理解範圍之內,畢竟這是一場遭遇戰,誰輸誰贏還都算正常。再說方應物未必就是善茬,何況他替受辱老師出面氣勢上更盛,戰鬥意志更強,王銓驕傲大意之下,敗北並不奇怪。

    可是第二次望遠樓之會的結果,就叫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不敢相信了。

    這是年輕人的遊戲,為了替王銓和本地人找回面子,祝允明、都穆、楊循吉三人都去了,請那方應物夜宴。

    最強組合出動,這實在沒有可能性會輸掉,所有人都相信,即便是去了京師,這個組合也不會輸人。然而就是這個被認為是最不可能的事情,卻偏偏發生了。

    雖然沒有裁判判定輸贏關係,但從望遠樓回去後,祝允明修道去了,都穆喊著要出家,楊循吉只會反覆念叨「大神通可怖」。這若還不算輸,那什麼算輸?

    關鍵是,輸都不知道怎麼輸的,找當事人打聽消息的都感到糊里糊塗,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

    因為這場才華碰撞,並沒有出現什麼光芒耀眼的火花,也沒有出現膾炙人口的名篇,難道方應物那首台閣風能算名作?

    好像從頭到尾就是打了一場悶仗,方應物莫名其妙的就佔了上風,談笑之間就將蘇州三人組虐掉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還好有另外的渠道,當夜參加了宴會有幾個名妓。於是這幾位美人便突然生意爆好了,客人紛至沓來、應接不暇,一天見上十幾個都是少的。

    雖然助興的美人們當時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方應物身上,滿心思都是如何將方應物肚子裡那些震懾人心的名篇勾引出來。

    至於三人組是可以天天見的,不急於一時,美人們便沒有太多注意。但她們畢竟是經歷者,於是一些小細節也漸漸流傳出來了。

    比如方應物大肆抨擊吳中士子寫詩詞沒氣調,口水太多,配不上蘇州城的美人們當即惹得士人一片憤然,到處都是暴怒的聲討。

    但「人生若只如初見」和「為誰風露立中宵」四句殘詩傳出來後,蘇州士子群體的滔天氣勢就被遏制住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從搭配美人的角度看,這四句雖然還只是冰山一角,但已經具有壓倒性的水準了,確實遠不是口水詩所能比的。

    而且還有個奇怪現象,雖然蘇州府士子仍不服氣的很多,憤憤不平的比比皆是;

    但在花界業者、閨閣弱質這裡,也就是女性人群裡,輿論卻呈現出一邊倒態勢,全部將只聞名不見人的方公子視為了第一知心哥哥或者知心弟弟。

    可謂是四句殘詩動姑蘇,滿城芳心愁錦書。大概方應物也沒料到,自己居然還有「婦女之友」的潛質,可惜進一步開發起來難度頗大。

    卻說這日方應物又在行轅裡坐不住了,要出去散心。這次他計劃走遠一點,到另一個名勝虎丘那裡遊玩。心裡正想著,出了屋門卻迎頭碰上王六小姐。

    王小姐擋住了方應物,勸道:「不要出去了,外面風頭正大,你且在家安穩兩天,父親這兩天隨時可能回來!」

    方應物對自己惹出的後果是有足夠預計的,但王小姐這深宅大院女子也能如此之快的知曉?不由得驚訝道:「連你也知道了?」

    王六小姐輕笑道:「我怎麼不知道?昨日去赴閨閣姐妹的茶會,可是有幾個大戶千金委託到我這裡,向我求浙江方公子的詩詞。名聲乍起,這下你可得意了罷?」

    「多謝成全!」方應物拱手道。如今王恕老大人不在行轅中,若沒有這位未來繼母的有意縱容,他哪有機會三番兩次的跑到城裡刷聲望?

    難怪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位六小姐還沒正式嫁給方家,就已經開始偏向方家人了。

    如今面對王恕老大人,他方應物全面處於劣勢,所能做的也就是靠刷聲望來稍稍壯大自己的話語權了。如果他從一個默默無聞的人變成了名人,那麼面對王恕老大人時自然不同。

    看過《奮鬥在新明朝》的都知道,大明的名利場中,飯可以不吃,聲望不能不刷,聲望是可當真金白銀的硬通貨。此時正好叫方應物遇到了公開辱罵商相公的王銓

    這時忽然有門禁過來稟報道:「外面來了兩個掌櫃的,想求見方小公子!他們說,願出二百兩銀子,求方小公子將什麼如初見、立中宵的全篇寫下來,贈送給他們。」

    二百兩,這可當真不少!方應物有點心動,隨即道:「先請進來見見。」

    王六小姐卻對門禁喝道:「什麼東西,回絕了去!」

    她又扭頭對方應物教訓道:「你怎能沾惹上蘇州士子這些賣文的壞毛病!為人要潔身自好,不要用銅臭玷污自己的作品!

    蘇州是煙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士子習氣不甚好。我最欽佩的就是你父親在這裡遊學時,不受任何紛擾蠱惑,心性堅韌無比,這才是頂天立地好男兒。你與你父親相比,定性差了不少,所以我擔心你留在蘇州府不是好事。」

    方應物苦笑,王六小姐成了後母,這日子肯定不好過啊,不愧是父親看上的女人,也不愧是能看上父親的女人。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他再次深腰揖拜,很惡趣味的叫道:「母親大人在上,謹受教!」

    什麼?王六小姐冷不丁聽見方應物叫她母親,瞬時滿臉通紅,腦子像是炸了一樣,嗡嗡嗡的作響。

    雖然她始終將自己擺在這個母親角色上,全心全意的對待方應物,生怕將來留下什麼導致家庭裂隙的種子。但真當被其實只小一兩歲的方應物稱呼為母親時,還是遭到了極大地衝擊。

    她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對,便轉身就走,頭也不回的一直出了院子。

作者: WK800I    時間: 2013-9-17 09:11 PM

第八十六章 喧賓奪主

    方應物看著王六小姐的匆匆背影,自言自語道:「平時派頭十足,怎的如此經不起玩笑?不是還有人要求詩麼?一不做二不休,再散幾首出去好了。」

    又過了兩日,有船隊緩緩進了閶門,又在巡撫行轅附近碼頭靠了岸,這正是王恕老大人的儀從。

    卻說在四月初時,因吳淞江下游淤塞,蘇州北部以及常州府一代發了大水。這幾天巡撫王恕老大人親臨一線勘查災情,並下令開濟農倉賑災,並要求各縣組織災民修補堤壩。

    在災區連軸轉數日後,這日王中丞滿懷疲憊的回到了府城。他律己甚嚴,巡撫儀仗從簡,沒有搞出清場開路的威風,再說蘇州府文人士子、官宦世家太多,還是謹慎一些好,胡亂招來議論不是好事。

    離巡撫行轅不遠時,王恕隨意透過轎子小窗向前看去,卻發現在行轅外的大牌坊下,三五成群的聚集了一二十人。

    王老大人輕輕歎了口氣,作為一個三品副都御史巡撫,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見他,他早已習慣了這一切。雖然他在高層眼裡是屬於不得志的人,是被打發到地方混日子的人,但在這一畝三分地卻算是位高權重,當然尋門路的人絡繹不絕。

    可是這些人消息也太靈通了罷,連他回行轅的時間都知道,還特意提前等候在這裡?

    今日剛剛回到行轅,必然有許多積壓公務要處理,怎能將時間浪費在往來應酬上?再說這兩天他有件涉及本地財稅的大政務需要仔細斟酌考慮,不便被打擾。

    想至此處,王恕招招手,將長隨叫過來,隔著小窗吩咐道:「你去對等候的人說,本官今明兩日不見客,叫他們散了罷。」

    長隨得了吩咐,小跑向前,將此消息傳達給眾人。王老大人的轎子路過牌坊時也沒有停下,一直到進了行轅大門。

    卻見那長隨氣喘吁吁的追了上來,「小的去說了,可他們並不散去!」

    王恕久在地方為官,經驗極其豐富,聞言立刻想到了什麼,很嚴肅的問道:「彼輩莫非有重大冤情前來控告?若是如此,立即請入。」

    長隨解釋道:「他們說不是來拜見老爺你的,而是要求見方公子!」

    方公子?王恕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行轅中只一個姓方的可以勉強稱為方公子。「找他作甚?」

    能做長隨的自然都是機靈人,早就簡單打聽過情況,「好像是這幾天方公子大出風頭,這些人都是來慕名拜訪的。」

    王恕有幾分哭笑不得,敢情行轅門前聚集了一群人,不是來拜見他這個主人,而是來找方應物的,這是喧賓奪主罷。

    好像他不在的這幾日,方應物很是鬧出了點動靜出來?小孩子總是喜歡做出些動靜,以吸引大人注意,表示自己長大並成熟了。

    越是這樣的小孩子,越是不能搭理他!王恕很老練的想道。

    本來回到行轅,他準備召見方應物,考考他的學業,指點指點他讀書。但現在看來,此人既然如此不安分,那麼還是先晾著好了。

    回了家,王恕還真就不見方應物,抓緊時間在書房批閱公文。不知過了多久,卻見長隨過來稟報道:「文老爺來了,在前面廳中。」

    這位文林是成化八年的進士,在南京當過官,身體不好的原因,去年回到家裡靜養。他與王恕有過幾面交情,但交情也不是很深,畢竟不是同一時代的人,差了將近三十歲。

    王恕便喝道:「我說了不見客,你怎的還來稟報?」

    長隨答道:「文老爺說不用見老爺,只是來求詩文的,有了准數就走。」

    王恕忙於公務,哪有閒心糾纏,用力揮揮手道:「我答應了,叫他留下題目,自己先走罷,等有了空便給他寫。」

    這世道,彼此之間求文是很常見的現象。無論祝壽、立碑、作序、送行、修家譜等等,都需要請別人做詩詞文章,當然越是名家越好。有關係就用人情請,沒關係就花錢買。

    長隨為難道:「不過文老爺說,是前來求方公子為他家小公子作勸學之詩,並不是找老爺來的,請問老爺答應否?」

    饒是王恕心性堅定,此時也忍不住有幾分尷尬,怎麼又是來找方應物的?方應物真有如此之好?

    「這隨意!叫方應物不要慢待了客人!」王恕擔心方應物年少輕狂不知輕重,便吩咐道。

    其實就算王老大人不說,方應物也不會慢待,因為文林文老爺的兒子叫文徵明,今年與唐寅同歲

    不過王恕也起了好奇心,又對身邊下人道:「你去六姐兒那裡,將方應物的詩詞拿幾首來瞧瞧!」

    不多時長隨拿著紙箋回來了,王恕放下公務,展開紙箋看去,卻見有兩首七律。看了看這首落花詩,又看了看那首台閣風,王老大人深深的迷惑了

    詩的水平很高,但這不是關鍵。關鍵是這兩首七律之間千差萬別,一首悲春傷秋哀怨淒苦之作,一首是瑞麗堂皇太平氣象之作,完全不似一人的手法,難道方應物是個性格分裂的人?

    還是說方應物已經到了功臻化境、隨心所欲,想要出什麼效果就出什麼效果的地步?這不可能罷?

    正疑惑時,又有門官前來稟報:「門外有前少卿李老爺前來拜訪。」

    王恕放下手裡詩文,吩咐道:「有請!」

    他說這兩日不見外客,那當然是針對一般人而言的,至於關係比較密切的親友類當然不在此列。

    門官口裡的這位「前少卿李老爺」指的是前南京太僕寺少卿李應禎老爺,字貞伯,號范庵,當世書法大家,文化名人。李老爺是蘇州人,剛五十來歲就辭官致仕回了家,現就居住在蘇州城裡。

    王恕在南京做官時間很長,和李應禎很有些交情,所以不好將他拒之門外。何況這李應禎正是王恕主動請過來的,準備找他參詳一些事情。

    要知道,京官和地方官不同,京官可以杜門謝客潔身自好,但地方上的官員就需要經常和本地大戶打交道,不然許多事情就辦不好。

    不多時,李應禎老爺被下人引著,來到了書房外,王恕上前迎了幾步,將他請入內。賓主落座,寒暄了幾句各自近況,便就進入了正題。

    王恕邀請道:「范庵許久不見,今次便不要走了,你我擺酒夜談,我還有件事情要請你幫著籌劃。」

    李應禎對邀請不置可否,卻先問道:「介庵公,即便你不請,我也會自到。聽說方應物方公子寄居在貴府上?」

    又是要找方應物的?王恕老大人已經有點麻木了,今天好像人人都找方應物,這巡撫行轅誰是主人?

    他遲疑了片刻,一邊派人去叫方應物過來,一邊反問道:「此子確實在吾府,你要尋他,莫非是他有什麼不周到之處了?」

    李應禎苦笑道:「小弟我是受人之托,做個說客來的。」

    王恕正要問個詳細,卻見方應物已經竄進了書房。不由得心裡暗罵一句,這廝來的真是快,只怕一直在等著機會來找自己罷!

    方應物對便宜外公見過禮後,正偷偷打量另一位老者,猜測他是誰時,便聽到王恕對他喝道:「這位是原太僕寺少卿李大人,有事要找你,仔細聽著教訓!」

    方應物再次見禮,卻見這位李老先生笑道:「介庵公言重了,我只是前來做個和事老。年輕人之間,意氣相爭時常有,有些事情過去了就可以放下,冤家宜解不宜結。」

    和事老?這是為哪家而來?是王銓家,還是三人組其中一家?方應物沒有說話,一面在心裡想著,一面繼續聽。

    李老先生緩緩而道:「方小友你和那王銓起了口角,在望遠樓鬧了一場,這是因為他詆毀商相公在先,的確是他的過錯。

    現如今王家已經處罰過王銓,因為我與介庵公有舊,因而王家委託老夫做個中人,請方小友往東山王家一行。化干戈為玉帛,就此一笑泯恩仇,方小友以為如何?」

    方應物當即就猜出了王家的意思。這次王銓丟了大面子,情急之下抄襲詩詞被抓了現行,絕對是一樁醜聞,而且波及到王家的臉面。

    從王家角度,王銓也是年輕而有才的人,將來很可能也會有成就,當然要力保。畢竟王家祖上並不是官宦世家,從王鏊這裡才開始漸漸顯跡,王鏊之弟王銓則是下一個被寄托厚望的對象。

    但想要最大化消除醜聞影響,莫過於請他方應物見面,然後把酒言歡,互相諒解。

    如果連他這當事人都原諒了王銓,甚至進一步假惺惺的結成不打不相識的好友,那麼別人更無可置喙,那輿論壓力自然也就緩解了。剩下的,就是用時間來漸漸抹平這件事情。

    面對王家伸過來的橄欖枝,方應物又想了想,是可以答應的,解了一樁仇怨總不是壞事。

    還是大度一點罷方應物想定了後正要答話,不過卻被王恕這便宜外公搶在了前面。

    只見王老大人正氣凜然的對李老先生喝道:「范庵豈不聞天地君親師乎?那王銓詆毀方應物師長在先,便如辱人父母,這孰可忍孰不可忍!豈能輕易寬恕?

    王家這誠意,我看還差得遠,范庵你來當這個說客不值得,還是請回罷!叫那王家仔細反思好,再前來商議和解之事!」

    方應物望著王老大人瞠目結舌,這是我自己事情,你老人家激動叫囂什麼?簡直太喧賓奪主了。

作者: WK800I    時間: 2013-9-17 09:12 PM

第八十六章 喧賓奪主

    方應物看著王六小姐的匆匆背影,自言自語道:「平時派頭十足,怎的如此經不起玩笑?不是還有人要求詩麼?一不做二不休,再散幾首出去好了。」

    又過了兩日,有船隊緩緩進了閶門,又在巡撫行轅附近碼頭靠了岸,這正是王恕老大人的儀從。

    卻說在四月初時,因吳淞江下游淤塞,蘇州北部以及常州府一代發了大水。這幾天巡撫王恕老大人親臨一線勘查災情,並下令開濟農倉賑災,並要求各縣組織災民修補堤壩。

    在災區連軸轉數日後,這日王中丞滿懷疲憊的回到了府城。他律己甚嚴,巡撫儀仗從簡,沒有搞出清場開路的威風,再說蘇州府文人士子、官宦世家太多,還是謹慎一些好,胡亂招來議論不是好事。

    離巡撫行轅不遠時,王恕隨意透過轎子小窗向前看去,卻發現在行轅外的大牌坊下,三五成群的聚集了一二十人。

    王老大人輕輕歎了口氣,作為一個三品副都御史巡撫,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見他,他早已習慣了這一切。雖然他在高層眼裡是屬於不得志的人,是被打發到地方混日子的人,但在這一畝三分地卻算是位高權重,當然尋門路的人絡繹不絕。

    可是這些人消息也太靈通了罷,連他回行轅的時間都知道,還特意提前等候在這裡?

    今日剛剛回到行轅,必然有許多積壓公務要處理,怎能將時間浪費在往來應酬上?再說這兩天他有件涉及本地財稅的大政務需要仔細斟酌考慮,不便被打擾。

    想至此處,王恕招招手,將長隨叫過來,隔著小窗吩咐道:「你去對等候的人說,本官今明兩日不見客,叫他們散了罷。」

    長隨得了吩咐,小跑向前,將此消息傳達給眾人。王老大人的轎子路過牌坊時也沒有停下,一直到進了行轅大門。

    卻見那長隨氣喘吁吁的追了上來,「小的去說了,可他們並不散去!」

    王恕久在地方為官,經驗極其豐富,聞言立刻想到了什麼,很嚴肅的問道:「彼輩莫非有重大冤情前來控告?若是如此,立即請入。」

    長隨解釋道:「他們說不是來拜見老爺你的,而是要求見方公子!」

    方公子?王恕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行轅中只一個姓方的可以勉強稱為方公子。「找他作甚?」

    能做長隨的自然都是機靈人,早就簡單打聽過情況,「好像是這幾天方公子大出風頭,這些人都是來慕名拜訪的。」

    王恕有幾分哭笑不得,敢情行轅門前聚集了一群人,不是來拜見他這個主人,而是來找方應物的,這是喧賓奪主罷。

    好像他不在的這幾日,方應物很是鬧出了點動靜出來?小孩子總是喜歡做出些動靜,以吸引大人注意,表示自己長大並成熟了。

    越是這樣的小孩子,越是不能搭理他!王恕很老練的想道。

    本來回到行轅,他準備召見方應物,考考他的學業,指點指點他讀書。但現在看來,此人既然如此不安分,那麼還是先晾著好了。

    回了家,王恕還真就不見方應物,抓緊時間在書房批閱公文。不知過了多久,卻見長隨過來稟報道:「文老爺來了,在前面廳中。」

    這位文林是成化八年的進士,在南京當過官,身體不好的原因,去年回到家裡靜養。他與王恕有過幾面交情,但交情也不是很深,畢竟不是同一時代的人,差了將近三十歲。

    王恕便喝道:「我說了不見客,你怎的還來稟報?」

    長隨答道:「文老爺說不用見老爺,只是來求詩文的,有了准數就走。」

    王恕忙於公務,哪有閒心糾纏,用力揮揮手道:「我答應了,叫他留下題目,自己先走罷,等有了空便給他寫。」

    這世道,彼此之間求文是很常見的現象。無論祝壽、立碑、作序、送行、修家譜等等,都需要請別人做詩詞文章,當然越是名家越好。有關係就用人情請,沒關係就花錢買。

    長隨為難道:「不過文老爺說,是前來求方公子為他家小公子作勸學之詩,並不是找老爺來的,請問老爺答應否?」

    饒是王恕心性堅定,此時也忍不住有幾分尷尬,怎麼又是來找方應物的?方應物真有如此之好?

    「這隨意!叫方應物不要慢待了客人!」王恕擔心方應物年少輕狂不知輕重,便吩咐道。

    其實就算王老大人不說,方應物也不會慢待,因為文林文老爺的兒子叫文徵明,今年與唐寅同歲

    不過王恕也起了好奇心,又對身邊下人道:「你去六姐兒那裡,將方應物的詩詞拿幾首來瞧瞧!」

    不多時長隨拿著紙箋回來了,王恕放下公務,展開紙箋看去,卻見有兩首七律。看了看這首落花詩,又看了看那首台閣風,王老大人深深的迷惑了

    詩的水平很高,但這不是關鍵。關鍵是這兩首七律之間千差萬別,一首悲春傷秋哀怨淒苦之作,一首是瑞麗堂皇太平氣象之作,完全不似一人的手法,難道方應物是個性格分裂的人?

    還是說方應物已經到了功臻化境、隨心所欲,想要出什麼效果就出什麼效果的地步?這不可能罷?

    正疑惑時,又有門官前來稟報:「門外有前少卿李老爺前來拜訪。」

    王恕放下手裡詩文,吩咐道:「有請!」

    他說這兩日不見外客,那當然是針對一般人而言的,至於關係比較密切的親友類當然不在此列。

    門官口裡的這位「前少卿李老爺」指的是前南京太僕寺少卿李應禎老爺,字貞伯,號范庵,當世書法大家,文化名人。李老爺是蘇州人,剛五十來歲就辭官致仕回了家,現就居住在蘇州城裡。

    王恕在南京做官時間很長,和李應禎很有些交情,所以不好將他拒之門外。何況這李應禎正是王恕主動請過來的,準備找他參詳一些事情。

    要知道,京官和地方官不同,京官可以杜門謝客潔身自好,但地方上的官員就需要經常和本地大戶打交道,不然許多事情就辦不好。

    不多時,李應禎老爺被下人引著,來到了書房外,王恕上前迎了幾步,將他請入內。賓主落座,寒暄了幾句各自近況,便就進入了正題。

    王恕邀請道:「范庵許久不見,今次便不要走了,你我擺酒夜談,我還有件事情要請你幫著籌劃。」

    李應禎對邀請不置可否,卻先問道:「介庵公,即便你不請,我也會自到。聽說方應物方公子寄居在貴府上?」

    又是要找方應物的?王恕老大人已經有點麻木了,今天好像人人都找方應物,這巡撫行轅誰是主人?

    他遲疑了片刻,一邊派人去叫方應物過來,一邊反問道:「此子確實在吾府,你要尋他,莫非是他有什麼不周到之處了?」

    李應禎苦笑道:「小弟我是受人之托,做個說客來的。」

    王恕正要問個詳細,卻見方應物已經竄進了書房。不由得心裡暗罵一句,這廝來的真是快,只怕一直在等著機會來找自己罷!

    方應物對便宜外公見過禮後,正偷偷打量另一位老者,猜測他是誰時,便聽到王恕對他喝道:「這位是原太僕寺少卿李大人,有事要找你,仔細聽著教訓!」

    方應物再次見禮,卻見這位李老先生笑道:「介庵公言重了,我只是前來做個和事老。年輕人之間,意氣相爭時常有,有些事情過去了就可以放下,冤家宜解不宜結。」

    和事老?這是為哪家而來?是王銓家,還是三人組其中一家?方應物沒有說話,一面在心裡想著,一面繼續聽。

    李老先生緩緩而道:「方小友你和那王銓起了口角,在望遠樓鬧了一場,這是因為他詆毀商相公在先,的確是他的過錯。

    現如今王家已經處罰過王銓,因為我與介庵公有舊,因而王家委託老夫做個中人,請方小友往東山王家一行。化干戈為玉帛,就此一笑泯恩仇,方小友以為如何?」

    方應物當即就猜出了王家的意思。這次王銓丟了大面子,情急之下抄襲詩詞被抓了現行,絕對是一樁醜聞,而且波及到王家的臉面。

    從王家角度,王銓也是年輕而有才的人,將來很可能也會有成就,當然要力保。畢竟王家祖上並不是官宦世家,從王鏊這裡才開始漸漸顯跡,王鏊之弟王銓則是下一個被寄托厚望的對象。

    但想要最大化消除醜聞影響,莫過於請他方應物見面,然後把酒言歡,互相諒解。

    如果連他這當事人都原諒了王銓,甚至進一步假惺惺的結成不打不相識的好友,那麼別人更無可置喙,那輿論壓力自然也就緩解了。剩下的,就是用時間來漸漸抹平這件事情。

    面對王家伸過來的橄欖枝,方應物又想了想,是可以答應的,解了一樁仇怨總不是壞事。

    還是大度一點罷方應物想定了後正要答話,不過卻被王恕這便宜外公搶在了前面。

    只見王老大人正氣凜然的對李老先生喝道:「范庵豈不聞天地君親師乎?那王銓詆毀方應物師長在先,便如辱人父母,這孰可忍孰不可忍!豈能輕易寬恕?

    王家這誠意,我看還差得遠,范庵你來當這個說客不值得,還是請回罷!叫那王家仔細反思好,再前來商議和解之事!」

    方應物望著王老大人瞠目結舌,這是我自己事情,你老人家激動叫囂什麼?簡直太喧賓奪主了。

作者: WK800I    時間: 2013-9-17 09:13 PM

第八十七章 在下自當效力!
               
    方應物猛然清醒過來,自己明明是要和解的,不能任由便宜外祖父在這裡攪局——雖然還是不明白王老大人想做什麼。他便又開口李應禎老先生道:「其實在下心裡是......」

    「秋哥兒你放心!」王恕老大人猛然拍案,打斷了方應物發言,此後又力道十足的說:「老夫絕對不會看著你被欺負!王家雖然是蘇州大族,但老夫也不是好相與的!」

    方應物無語,真想說一句,我和王老大人你很熟麼?眼前這位王老大人,完全一副幫親不幫理、拚命護犢子的長輩形象,這和他的認知產生了錯位。

    如果歷史記載是真實的話,這位王老大人應該是自己家人犯了罪也能親手送進大牢的無私作風,根本不可能無原則護犢子。

    政治家果然沒有太簡單的,方應物無奈道:「老中丞,在下......」

    還沒等他說完,又被打斷了,王恕老大人霸氣十足道:「不須有顧慮!一切有老夫為你做主!」

    李應禎老先生與王恕乃是多年老交情,他當然看得出來王恕是演戲,但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卻是看不出來。

    但事情還是這件事情,李老先生便問道:「介庵公,王家託了我到這裡,無論你如何想,總要給個回話,你就說如何叫我去回話罷!」

    王恕大包大攬道:「王家如果有誠意,就叫一個管事的老輩人出面,再約定好地方。老夫帶著秋哥兒一起與他談談。」

    李老先生點點頭道:「那也好,我這就去告知他們。」說罷起身告辭。

    王恕身份尊貴,不用送客太遠,便叫方應物替他將客人送出去。

    等到了大門外。李老先生對方應物道:「方小友請留步。你日後若有功夫,可以再去勸勸我那女婿。」

    方應物疑惑道:「令婿是何人?」

    「你見過的,叫做祝允明。」

    方應物不由得暗暗嘆道,這些吳中名士之間真是盤根錯節,通過各種各樣的關係緊密聯繫在一起,最終形成了一個的地域性小圈子。

    同時以此關係網為平台,上下左右互相呼應,源源不斷的在圈內製造出新一代名士。當然,前提是這批人確實很有才華。

    送了李老先生走。方應物回到書房,卻看到王恕老大人坐在那裡皺眉深思,手指頭有節奏的在書案上敲擊。

    王恕思考的很投入,沒有注意到方應物進來。直到方應物重重的咳嗽了一聲,才將他驚醒了。看了方應物幾眼。便開口問道:「你讀書所為何用?」

    方應物連忙竭力表現自己,「經世濟用,上報國恩,下撫黎民,這才不負生平志也。」

    王恕點點頭,讚賞道:「雖然不知是否嘴上功夫,但能說出來。便也不愧是商相公教導過的。」

    方應物十分無語,若你老人家想表揚後輩,把前面那句「不知是否嘴上功夫」去掉行不行?不然真不知道你這是諷刺還是褒獎。

    王恕話頭一轉:「你對蘇州府官田民田之事知道多少?」

    方應物有點興奮,見了幾次面。說話都是虛對虛,除了悲憤的為自己人品和能力辯解之外,其他實在沒什麼好說的。王恕談起土地問題雖然顯得很突然,但可算有個實在話題了。

    他有心表現一把。迅速略略回想了上輩子的研究情況,蘇州府可是明史中的重點研究對象。材料多如牛毛。

    便有條不紊的答道:「據我所知,蘇州府土地七萬頃左右,十分之七是官田,十分之三是民田,也就是說,官田畝數在全府是三分有其二。」

    王恕一雙老眼瞪得極大,他當然清楚,方應物都是正確的,這才更令人吃驚。

    這方應物的語氣很輕描淡寫,彷彿只是說一些微不足道的常識。可是此人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小秀才,剛剛出家門沒幾天而已,居然對蘇州府土地狀況瞭如指掌,各種數據張口就來。

    別說方應物這種偏遠山鄉出來的,就是讓蘇州本地讀書人來說,十分之九也說不上來蘇州府有多少畝地,構成比例又是怎樣的罷?一般讀書人誰會去研究這些東西。

    王恕真來了興趣,「你繼續講。」

    方應物道:「官田租太重,民田稅太輕,長此以往,必然弊端叢生!」雖然他說得簡單,但在王老大人面前這就足夠了,老大人聽得懂意思,不用太囉嗦,點到為止即可。

    所謂官田,就是國有土地,比如學業田、抄沒田、建國前張士誠勢力留下的土地等等;所謂民田,就是私有土地。還有個區分就是,國家對民田收的叫賦稅,對官田收的叫地租。

    蘇州府官田多,民田少。民田基本上都被大戶地主所佔有了,普通貧民無地可耕的,便被迫去租種官田。

    但是還有個問題,官田的租子極重,是民田的數倍。一畝地如果是民田,只需交稅兩斗,而官田可能就要上繳六七斗。官田太多,也是蘇州府上繳錢糧能佔到天下十分之一的原因之一。

    所以就出現了嚴重的賦稅不均問題,蘇州府大多數農民租種官田,承擔了極重的官租和加耗,但少數大戶佔有的民田卻只須繳納很少賦稅。

    這是極其不平衡的,自從建國起這個問題就一直存在,也是有識之士一直想糾正的。

    方應物針對這個問題又道:「如此小民不堪重負,財禪力屈!而小民難過活,只怕久則致生他變!現如今已經有不少流民逃戶了罷?」

    王恕頭一次對方應物正眼相看,鼓掌道:「說得好,老夫委實想不到,你居然有這等見識!倒是令老夫刮目對待了。

    實話實說,老夫這次去北邊諸縣勘查水災時,看到官田災民因為災情傾家破產、賣兒賣女者比比皆是。近日就一直想著這件事。根子上還是官田租稅太重,租種官田的貧民實在不堪其負,所以要均平賦稅。

    自從上任時起,老夫就時時有此念頭,現在打算開始著手推行。」

    方應物插話道:「歷代治蘇先賢多有此意,但大都不成功,甚至有為此罷官者。一方面本地大戶民田群起反對,朝廷蘇人聲氣呼應。另一方面,朝廷宰輔怕影響到蘇州府賦稅。一直也不很積極。」

    「當然總數不可變,不然朝廷那關就過不去。官田每畝降一斗租稅,民田每畝升二斗賦稅,如此解送朝廷的總數還是一樣的。」

    方應物品味出來幾層意思,莫非王恕這是打算動用行政命令強行去搞?這可不容易。而且是非常有可能內外交困而失敗的。

    他勸道:「老大人此舉只怕不容易,歷代前賢都如此嘗試過,成功者寥寥無幾。」

    「不容易也要試試看,總要有人來做這件事!不然朝廷要吾輩鎮守地方,有何用處?」

    對王恕這負責的態度,方應物除了一個服字,還能說什麼?難怪王老大人在成化年間這個烏七八糟的時代。是如此醒目。

    這可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樣的精神,方應物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也許到了真正面對問題時。才會展現出自己的本性罷。

    但這次是王恕的事情......方應物突然想起來,這些與他有什麼關係?這與他和王銓和解有什麼關係?

    王恕道:「這種均平賦稅的大事,本地佔慣了便宜的大族們只怕都要反對,將來討不了好。其實老夫正發愁無處下手。恰好王家主動送了把柄在手上,這就是一個契機。

    那王銓家中本來就是東山大族。特別是出了王鏊之後,更是名望大漲。做事之前要先造勢,如果東山王家肯帶頭表態支持平均官民田賦稅,至少不是壞事罷?」

    方應物嚇了一跳,難怪王老大人方才喧賓奪主的幫自己回絕了王家,原來是想在這方面要價錢!他是想綁著自己一起去幹!

    方應物當然明白,對罵吵架也就罷了,還是文人君子之爭。但若涉及到這種觸動世家大族根本利益的事情,那就有點麻煩。

    他便有點畏懼道:「老大人太高看在下了,就憑在下這點事情,如何能換的王家做姿態?」

    王恕斬釘截鐵道:「事在人為,一步一步走。又不是真讓東山王家如何,僅僅是表個支持的態度而已。老夫剛才也說了,這樣的事情絕對不可能一舉成功,現在只是要先慢慢造勢而已。」

    方應物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這位老大人拉別人一起做事,從來不徵求別人是否願意麼?

    他現在只想離開蘇州,去京師幫助父親。沒想到刷了半天名聲,積極表現了一番見識,在王恕面前爭來了幾分話語權,最後結果還是被他強拉去做事......

    這老頭從來不考慮別人感受啊,還不如繼續看不起他呢!

    方應物正發呆時,聽到王恕又吩咐道:「你似乎挺會寫詩?那就寫幾首憫農之類的詩詞罷,這些日子或許用得到。」

    方應物萬分不爽,正要抗詞幾句,卻又聽到王恕說:「你若賣力氣,我便向朝廷奏請表彰。」

    表彰有什麼用?再表彰也不可能直接白送一個舉人或者進士,此外都是扯淡,發張獎狀有屁實用價值。

    王恕彷彿看透了方應物心思,口氣淡淡的說:「若記了功績,現在雖然用處不大,但將來你有資格做官時,可以拿這些功績直接敘功加官。」

    「老大人有所命,在下自當效力!」方應物奮然道。


作者: WK800I    時間: 2013-9-17 09:13 PM

第八十八章 奇怪的才子
               
    方應物離開書房後,王恕又很是想了一會兒。此時在他心裡,方應物終於不再是一個小孩子了,反而感到此子很有些早熟,胸中見識也不是普通讀書人可以比的。

    王老大人忽然明白,為何那商相公能夠放心方應物出門遊學,甚至去京師蹚渾水。如果方應物的見識才力已經超出一般士子了,那當然大可去得。

    次曰清晨,方應物從淳安帶來的兩個隨從之一,蘭姐兒的親兄長王英施施然從巡撫行轅的側門出來。

    外面的巷子裡已經聚集了七八個人,都在等待著。見到了王英出來,連忙迎上前去,將王英圍在中間,七嘴八舌的問道:「王管家,今曰可有詩稿?」

    王英笑容可掬的對眾人道:「不要急,不要擠,有的,有的!」

    話說方應物完爆了蘇州府幾個最出色的年輕士子後,而且還噴了本地人詩詞水平未夠班,於是他陡然間成了一大話題人物,所以巡撫行轅外開始出現了求見和求詩文的人。

    而首先從中發現商機的,就是這王英了。這是非常讓他引以自豪的一件事情,證明了他比方應石那個傻大個更有頭腦。

    他每天從方應物這裡「偷」出幾篇詩稿,然後拿到外面,自然就有人掏錢買下,第一天還只有兩三人買,現在則已增加到十來個了。

    購買方應物詩稿的,或許是酒家,或許是勾欄瓦舍,買了回去自然是招徠顧客所用。而且這些詩詞確實不錯,作為店面裝飾也很好。

    蘇州府寫詩的人有很多,但絕大多數人的詩詞不會引起什麼關注。不過方應物作為一個很大的話題人物,當然不在此列,話題人物的特點就是別人都想關注他。

    有無數服氣或者不服氣的文人士子,都想看看方應物詩詞到底什麼樣,這就是一種市場需求了。但巡撫行轅門檻很高,不是一般人可以進去的,方應物又不大出來,使得許多人望而興嘆。

    所以哪裡有方應物的今曰最新詩詞,總是能招一批人去看熱鬧的,然後品頭論足、議論紛紛一番。

    以這世道的信息傳遞效率,方應物詩詞為何能動輒傳播出去,主要奧秘就在於此了。

    結果短短幾曰內,形成了一條頗為灰色的產業鏈,其實這一切是在方應物不讚同不阻止的默許下進行的,不然哪會天天有詩稿讓王英去「偷」?

    畢竟經過王六小姐教育,方應物不好明著賣,只能靠王英「偷」詩稿。只要還有人想追新,就肯定還有人來買。

    前天,王英偷了「聊將錦瑟記流年」出來賣了,昨天,王英偷了「滿眼春風百事非」出來賣了。賣得還不錯,訂閱數三天漲了六七個,用詞清麗宛轉,無論酒樓調曲還是青樓彈唱都很合適。

    再加上先前的落花詩,便足以讓別人知道,這個從外地來的方公子狂噴當今吳中士子詩詞水平未夠班,拖累了本地美人不能更上一層樓,也是有他底氣的。

    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就這幾首,至少從精緻程度和風花雪月氣調上可以力壓群雄了,本地人到目前為止是沒人作得出來。至於那首惡俗的台閣風,大概是一時戲謔罷。

    不過那兩篇令人著迷的的殘句依舊殘缺美,全篇還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將所有讀者胃口都吊得很高。只期待有哪一天,王英忽然把這兩篇詩稿偷了出來,供人大朵快頤。

    不知道今天又是什麼?

    王英熟門熟路的從懷裡掏出幾頁紙箋,對著眾人揚了揚,叫道:「老價錢!」

    眾人也是熟門熟路的塞了銀子過去,然後各自得償所願,迫不及待的先覽為快。

    有的人看到「四月耕牛償客債,淚別嬌女抵官租」,有的人看到「可憐不接春荒滿,無奈秋收是後圖」,還有的人看到了「水漫屋角樹扶疏,戶戶蕭然連村虛」。

    眾人齊齊無語,面面相覷。

    誰也不知道這位躲在行轅大院裡的少年公子觸了哪根筋,突然作了這麼幾首詩出來賣。

    這就好像飄逸如仙人的李太白忽然滿臉塵土,沉痛吟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樣的詭異。

    雖然最近北邊鬧了點水災,但也沒這麼誇張罷,蘇州府是天下首富之地,還救不起一場小水災麼?

    難道花了錢後,就拿這東西回去交差?能想像在酒樓勾欄這些吃喝玩樂地方放一首「四月耕牛償客債,淚別嬌女抵官租」的氣氛?

    王英看到眼前眾人半晌不說話,心裡忍不住得意起來,自己這妹夫真是大才,今天一出手又將這幫人震住了。

    他正遐想間,卻不料眾人氣勢洶洶的再次圍了上來,有的叫道:「退銀子!」有的叫道:「湊數!」有的叫道:「騙錢!」

    王英見勢不妙,迅速的朝後跑開,靈敏的鑽進了小門中。

    眾人一直追到門邊,也只得作罷,再往裡就是巡撫行轅側院,不是那麼好闖的。大罵幾句王英不地道後便散了,一定是這王英今天不上心,胡亂偷了幾張稿紙出來糊弄人。

    王英回到院中,對方應物抱怨道:「秋哥兒,今天狀況不大妙,客人們反響不好,看樣子明天訂閱數目要下降一半,再不認真對待,就沒人來訂閱了。

    所以你可千萬別寫憂國憂民了,客人們不愛看這些深刻的,就要看風花雪月的詩詞,再來點男女之情的最叫座!」

    方應物雖不曾親眼見,但對這種情形早已預料在心,萬分感慨道:「你懂什麼,這都是政治任務吶。」

    不過今天這些詩詞還是被眾人帶了回去,畢竟有總比沒有好,雖然有點不合氛圍。

    看到詩詞的讀者也很訝異,但議論之後便一致認為,這絕對是方應物故意要炫耀詩詞技巧。

    他想告訴世人,自己什麼樣兒的詩詞都能作,既會寫風花雪月悲春傷秋,又能寫現實主義憂國憂民,而且都不會差。就連寫吹捧姓質的台閣風也不落於人之後!

    真是既讓本地人感到可惡,又令本地人很無奈的奇怪才子!


作者: WK800I    時間: 2013-9-17 09:14 PM

第八十九章 膽氣

    方應物立在書桌前,手握毛筆,雙眉緊鎖。王英立在他身邊,也是屏聲靜氣,等待自家主公下筆。

    是寫能賣錢的風花雪月詩詞,還是繼續寫撲街的憂國憂民詩詞?方應物拿捏不定。如今客人都學乖了,必定要先看過才付錢,還拿災民詩去騙錢那是不可能了。

    不是他非要貪財才猶豫不決,實在因為去京城花費不定,多一分銀子就多一分安全感。

    正當方應物糾結時,忽然有王恕的長隨在門外請道:「方小公子,我家老爺叫你過去。」

    方應物便扔下筆,去了王恕老大人的書房。書房中除了王恕外,還有一老者,年紀約莫要有七十,但看起來硬朗的很。

    這又是哪位名人?方應物正琢磨時,那老者卻先自我介紹了,「老夫東山王惟道也,那不成器的王銓之祖父。」

    王銓的祖父,另一個意思就是探花王鏊的祖父麼,方應物便上前見禮。聽說這王惟道也是個傳奇人物,連續幾十年狠抓族中子弟讀書,硬是培養出了王鏊這個探花。

    王惟道對方應物說:「不肖子孫在外肆意妄言,抄襲詩詞,以致我家蒙羞,在此老夫愧疚了。」

    「老先生言重了。」方應物道。又說了幾句話,王惟道便先走了。

    王恕對方應物吩咐說:「明日老夫要在後花園辦一場公余雅集,已經提前邀請了不少府內大族名流參加,你陪同老夫一起出席。」

    方應物感到很意外,原來這兩天王恕沒顧得上騷擾他,原來是忙於此事,這可是大手筆!

    他猜測道:「老大人打算趁這個機會,當眾與本府士紳名流說官民田均賦稅的事情麼?」

    「不錯,明天就先與他們講了,探探口風。」王恕承認道,但卻面有憂色,「不過此事不易,估計很難說服,但總要試試看。」

    他又對方應物囑咐道:「剛才老夫請那王惟道幫腔,他倒是答應了,回頭你去王家拜訪一下,化解掉你和王銓的仇怨,給他們一個台階下。」

    方應物立即想到,東山王家乃是洞庭商幫裡有名的大族,王家生計其實是半耕半商,所以對田地賦稅的事情遠不如別的家族敏感,肯答應幫腔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事情不會那麼簡單,任何騎牆派的最大特點就是隨風倒。方應物提醒道:「東山王家畢竟是本地人,如若其他各家拚死反對,東山王家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和本鄉人唱對台戲。」

    王恕沒說什麼,只是堅定地揮了揮手。方應物看得出來,即便以王恕的強硬個性,此時也壓力重重。

    畢竟給貧民租種的官田減租、同時給多為大戶所有的民田加稅,這是在大戶人家那裡虎口奪食的事情。雖然對大多數貧民是利好,不會被扣上「與民爭利」的大帽子,但也是阻力極大的。

    但方應物轉念一想,所幸的是,此時開國剛一百年,政壇上的江南幫剛剛嶄露頭角,影響力還沒有達到歷史上明代中晚期的高度。

    不然方應物敢斷定,就是十個王恕在這裡,也是難以回天的。王朝末期的江南稅賦問題,是一個死結,無人能解。

    但成化十四年這個時候,大明朝剛度過了躁動熱烈的青年期,蘇松地區最有前途的吳寬、王鏊還在翰林院養望;

    顧鼎臣、毛澄、徐階、申時行、王錫爵這些前後相續的大佬也還沒有出現在世人的視野中。江西幫、福建幫、浙江幫都比江南幫影響力大。

    在這個時代,蘇州府文人給世人最大的印象僅僅是名士風流,是文化符號,而不是政治影響力。至於東林黨、復社這些興起於江南、直接影響國策的地域色彩濃厚的、有活力的社會團體更是連個影子都沒有。

    有些事情,總是需要人去做的,方應物暗暗想道,他也要當一個憂國憂民好少年。

    到了次日,巡撫行轅門前巷子車水馬龍,一時名流薈萃,堪稱盛會也。

    畢竟宣德朝之後巡撫威權日重,面子還是很大的,接到邀請的一般都會前來,哪怕要從外縣趕一天路。

    蘇州城以園林著稱,巡撫行轅的後花園就是一處造設精緻的園子,這次王恕口中的「公余雅集」便就用了這地方。

    除去僕役小廝,客人約莫二三十人,年紀多在中年以上。方應物看到有幾個面熟的,比如祝允明的岳父李應禎老先生,文徵明的父親文林大人,以及昨日才認識的王惟道老先生。

    其餘在方應物眼裡都是陌生人,不過他提前看過名單,知道其中除了府城之外,還有太倉王家、吳江沈家和葉家、昆山歸家、常熟翁家等等十幾個家族的代表。

    確實是一場雅集盛會,這才是蘇州名流雲集的大場面,相比之下,望遠樓那集會只能算小兒輩胡鬧。

    方應物是跟在王恕後面進來的,王老大人進了園子就對眾人拱拱手,便坐在了一處樹蔭底下的主座上。

    眾人還過禮後,鬆鬆散散的坐在四周,旁邊一道人工小河蜿蜒而過,將這裡圈出了一方幽靜的小天地。

    而方應物自己,則只有站在王恕後面充當侍立童子的份。他目光掃來掃去,發現不少客人背後都站著和他歲數差不多的少年人,甚至還有歲數更小的孩童。

    方應物當即揣測道,這些少年人八成就是家族中的未來之星,特意帶出來見世面的罷?說不定哪個就是日後的大名人。

    比如文林旁邊那位十來歲的小童子,方應物估計他有九成可能性是將來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文徵明。

    方應物正閒得胡亂猜測時,王恕作為主人,先開了口,「本官自從到任蘇州以來,諸事繁多,始終不得空閒。諸君都是江南名賢,本官久仰大名,只恨不能識荊。今日總算偷得浮生半日閒,有幸請來諸君晤面,在此共賞春光,也不啻為本官餘生之幸。」

    眾客人這把歲數了,都是老場面,當即很有默契的高聲道:「謝過老中丞款待。」

    王恕轉頭對方應物道:「老夫年歲已高,不免神思遲滯,你代老夫制詩一首歡迎嘉賓。」

    方應物繞到王恕前面,作揖道:「謹遵命。」

    眾人到了府城,不免會互相拜訪故舊,對巡撫行轅裡這個突然走紅的少年人都有所耳聞。號稱兩句殘詩壓姑蘇,一手詩詞功夫堪稱精湛,尤其受女流輩推崇追捧。

    今天見此人要當眾賦詩,眾人不由得起了興趣,卻見他沉思片刻,然後才當眾吟誦道:

    「水過吳淞數縣哭,今春最苦是農夫。茅舍薪茭官賦稅,田園沙礫古河渠。微波競走催租吏,積雨難通治粟車。府北炊煙多未起,朱門敢歎食無魚。」

    在座的儘是飽學之士,豈能聽不出這詩詞中的意思,說的就是最近本府北部的水災。最後還習慣性譏諷了一句「朱門敢歎食無魚」,這是典型的詩人仇富毛病。

    以他們的修養,不至於像花錢附庸風雅的販夫走卒那樣大罵煞風景。但聽到這首詩,他們心裡都十分明了,今天王巡撫將他們召集起來,必然是要宣講勸稅的。

    之前他們曾聽過王巡撫要加民田稅的風聲,但一直不太確定。今天他旁邊這個小子上來就感慨災民艱苦,無異於正式開始對他們吹風。

    王恕看似紋絲不動,但卻將眾人神態都掃落眼底。過了片刻,見沒有人說話,他又開口:「本官巡視災區,所到之處,破家者多是租種官田的貧民,情實可憐。長此以往,此類人大概越多,若不能安於業,自然便會隱患叢生,本官對此甚是憂慮。

    究其根本,還是官田稅賦太高,常常半數所得都交了官租,所剩不足餬口。不過東南為國家用度之源,稅額又不能少,所以本官意欲調和賦稅,升高民田之稅,所得富余濟補官田貧民。」

    王恕剛說明了自己的想法,眾人大都低頭不語,以沉默應對。

    但較遠處有個老者大怒道:「聽說太祖怒蘇民附張士誠,故而以重賦懲之。如此是國家有負於江南百姓,而非江南百姓虧欠於國家!即便是民田,稅賦已經高出他鄉,巡撫還欲繼續敲剝乎?」

    方應物心裡忍不住感歎,時代真是不同了,這種話也敢公開說。若放在洪武、永樂年間,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如此發言,那真是會要人命的。

    王恕正要說什麼,卻見方應物上前一步,站出來搶先對那老者喝道:「老先生可笑之極,市井之間無知小民的流言,老先生也敢堂而皇之當成依據麼?

    你將這裡當成了什麼地方?這裡不是茶鋪酒樓,也不是街頭巷尾,在座的不是販夫走卒,而是鄉賢君子!那不上台面的話,就不要張嘴了,不然只會令同席者蒙羞!」

    視線被擋住的王恕不禁有幾分愕然,怎麼也沒想到這方應物膽氣如此之雄壯,居然敢站在這裡呵斥別人。雖然那老者說話很沒有水平,但總歸是老前輩。

    在場內的其他那些來見世面的少年人,誰不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相比之下,方應物實在特殊。

    還是王恕老大人不熟悉方應物的原因,不然帶著方應物出席這種大集會,早肯定有風頭被搶的心理準備了。

    更別說方應物被便宜外祖父扣留壓制了十來天,早就憋著股心思。


作者: WK800I    時間: 2013-9-17 09:15 PM

第九十章 在下若為巡撫

    其實那老者的話,是很多蘇州百姓心裡所想的——咱就是被老朱家整了,不過在公開場合說就比較蠢楞了。

    他挨方應物一頓駁斥還是好的,只能說這裡幸虧是蘇州府,若在京城說這話,西廠和東廠會搶著來抓人抄家。

    當即有另外一位中年人出來打圓場,順便語重心長的講理道:「毛老先生所言不妥。但江南重賦總是眼見為實的,所以根本並不在於官田民田不均平,而在於總體稅賦太重。

    所以才有小民不堪其負,撫台不思治本,減少江南貢賦,只在官民田之間修修補補,與拆東牆補西牆有何異哉?」

    方應物應聲而答道:「天下如一盤棋,有大勢有局部。王公只是江南之巡撫,而非天下之宰輔,你若想減稅賦,那請對閣老們陳詞去。

    在這裡說,且明知不可為,只不過是強詞奪理。在下若為巡撫,絕不回應你這些無理之談。」

    方應物一句「在下若為巡撫」,險些將王恕氣出三花聚頂。不過方應物是他推出來墊場子的,在別人眼裡和自己是一夥的,實在不好當著別人面前斥罵自己人,否則就真成內訌笑話了。

    不過別人沒什麼感覺,蘇州士子本來就以張揚出名的,見怪不怪了,方應物這表現還在正常值範圍內。

    再說別人看來,方應物和王恕王巡撫都是同黨,敢說這略顯放肆的話倒也不足為奇。

    此時另一位中年人也出面陳詞道:「軍國錢糧,用有定數,朝廷稅制,自有成法。蘇州府更為天下財賦首要重地,更易尤為慎重,豈可由撫台一言而決?

    在下覺得,朝廷諸公鎮靜非常,定然不會同意老中丞變動成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中丞何苦來哉?」

    王恕總算有機會說話了,他的強硬秉性也發作了,很堅決的回應道:「本官自當據理力奏,甚至不惜此身,你不用懷疑本官的決心!此外本官也聯絡過朝廷中有識之士,事情大有可為。」

    這一番對話,就是暗裡威脅和反威脅。一個說朝廷諸公不會同意亂來,暗含威脅之意;一個說本官也聯繫了人馬推行此事,那這話就僵持在這裡了。

    再說下去就只能不歡而散,各憑本事在朝廷中鬥法了。

    果然,此中年人起身道:「既如此,老中丞的心思,在下已然清楚,那麼就此別過。」

    眾人也覺得今日事情就只能說到這裡,往下根本談不攏了。

    方應物卻叫了一聲,對那中年人道:「慢著,聽在下一言。在下若為巡撫」

    再次聽到這句開頭,王恕險些就想去罵自己這個拚命刷存在感的便宜未來外孫,但生生忍住了。他現在可以確定,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方應物這必然是逆反心發作,今天故意要如此的。

    只聽方應物繼續說:「確實該在正項稅賦上奏請朝廷,但同時也要先在加耗上做文章。稅賦科則從朝廷出,加耗卻是地方自行裁量把握!

    若將加耗重新平均過,令各縣官田減少一斗加耗,民田各自增加二斗加耗,如此便也可以達成減輕官田貧民稅負之目的。這位先生以為然否?」

    被請來的客人聞言愣住,險些忘了田賦除了正項之外還有加耗。所謂加耗,就是增加徵收的損耗,畢竟米糧運輸過程中肯定有損耗。加耗是根據各地情況自行收取,只要不出民亂、不影響解納到朝廷的皇糧就可以。

    如果王巡撫要拿加耗做文章,那確實不用通過朝廷。只要能壓制住地方,想加多少損耗還不都是他一句話?這並非沒有先例,很多貪酷的地方官橫徵暴斂,都是通過加耗手段來實現的。

    方應物這算是威脅麼?告訴他們想托關係從朝廷方面壓下來是沒用的,地方官員也有地方官員的變通對策!

    又有人冷聲道:「好,好,若真想加耗,我等自然是攔不住的,那就請官府來加罷!」

    從加耗方面入手,王恕當然想到過,但是擔心引起更直接的激烈反彈。

    因為加耗是赤裸裸的官民博弈,沒有「朝廷法令」這種轉圜餘地了,只能正面硬碰硬的對抗。

    所以剛才王老大人沒有提到這茬,一是防止事態過於激化,二是想留為後手。可是他沒想到方應物冒冒失失的將「加耗」拋了出來,這讓王恕心裡又是一通大罵。

    他開始考慮是不是拼著別人笑話,將方應物趕出去?這真像是來搗亂的。

    卻見方應物大笑道:「在下若為巡撫,今年當然是不加。不過今年府北遭了水災,需要錢糧賑災,似乎濟農倉不太足用,為之奈何?

    諸公作為本府名流,眼見同鄉遭難,莫非不想表示心意麼?每畝加耗二斗作為賑災糧,這還是能支持起罷?當然,如果諸公沒有善心,那就可以不必在意我胡言亂語。」

    本地眾人一片默然,一時之間誰也沒有開口。王恕卻難得老眼大亮,自己怎的就沒想到這個名頭?方應物處事還是有兩把刷子!

    用賑災的名義在民田這裡加耗,大義和道理上就能站住腳了,至少增加了地方大戶的拒絕成本。

    再說加稅這種事就怕開頭難,一旦開了頭,確實加征二斗糧,那就容易形成定例。

    如此看來,時機已到,王恕決定拋出自己的真正殺手鑭。他咳嗽幾聲,將注意力都吸引過來。

    「諸君聽我一眼本官巡撫江南,見這蘇州府拖欠錢糧甚巨,陳年舊賬,累計無算。故而本官意欲奏請朝廷,豁免掉歷年拖欠稅糧。先前與朝廷諸公書信往來,提議過此事,諸公並無意見,或可樂見其成也。」

    場內一片聳動,方應物也微微驚訝,原來這王老大人也有後手!常言道,打一棒子給一個甜棗,這就是那個甜棗麼?

    江南本來稅賦較別處為重,又因為永樂年間帝都北遷,稅糧解送也隨之變化,原來只需解送到南京,現在則需解送到北方。

    結果距離遙遠了十倍,稅糧成本急劇增加,從到導致負擔嚴重增加,出現了大面積的嚴重拖欠現象,蘇州府作為財賦重地首當其衝。

    這種拖欠到宣德年間達到了頂峰,據說當時蘇州府從永樂到宣德期間,拖欠稅糧達七八百萬石,最高峰時期,蘇州府每年新增拖欠達百萬石。

    後經宣宗皇帝大力治理和豁免了一部分,但仍有大量稅糧拖欠至今,成為很難徹底根治的頑疾。

    目前僅蘇州府拖欠歷年稅糧就高達三百萬石,數目仍超過了全年額定稅糧。如果能全部豁免掉,那自然是給蘇州府解了套。

    卻說眾人反應過來後,一起感謝道:「王公仁德,此誠為善政也,吾等皆感念於心。」

    聽在方應物耳中,感到本地人道謝其實只是漂亮話,沒有半點誠意,也毫無實質性表示,好像國家豁免拖欠錢糧是理所當然似的。

    其實也不怪他們,拖欠錢糧是累積幾十年的事情了,蘇州人早就死豬不怕開水燙。

    這些年來,可謂是年年催繳,但卻是年年還不清,還了舊的又欠新的,凡大戶人家多半都是有拖欠的,沒拖欠才是稀奇。幾十年帳算下來,還是看不到還清的跡象。

    而在王恕王巡撫看來,反正這些拖欠幾十年的錢糧幾乎不可能再收回來,而且國家這兩年內外還算平靜,國用尚足。所以將豁免拖欠錢糧拿來做人情,緩解推行賦稅均平的壓力也好。

    這就相當於他代表朝廷向蘇州本地士紳提出一項政治交易,很出其不意,就看對方如何回應了。

    對了,眼角瞥見那方應物面有訝色,王恕突然有點快意。薑還是老的辣,小毛頭想搶戲是沒門的,最後還是要靠他來一錘定音。

    蘇州府眾人心裡不停盤算得失,有個問題是,豁免錢糧是虛的,多交錢糧是實的。相比之下,還是實在的東西更令人心疼。

    正當此時,方應物又站出來,「在下若為巡撫絕不奏請普免錢糧。」

    王恕被方應物這種為了搶風頭、故意不顧大局的舉止激怒了,忍不住高聲喝斥道:「小兒輩滾下去!」

    方應物充耳不聞,自行其是的說:「在下覺得,只需奏請豁免一百萬或者兩百萬即可,然後由巡撫行轅或者蘇州府衙進行分配。

    誰能得到豁免,誰不能得到豁免,要看具體狀況了!但凡不聽官府號令者,何必要官府豁免錢糧?」

    還要發怒的王恕猛然呆住了,其他人臉上卻齊齊變色。方應物這個主意顯然更毒辣,這是赤裸裸的分化打擊!

    大家都拖欠錢糧,當然是法不責眾,朝廷不可能涸澤而漁的把一個地方所有人都幹掉。

    但若大部分都被豁免,只有一小部分還是拖欠戶。那麼這小一部分拖欠戶顯然就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下場將是任人宰割,具體如何全看朝廷心情了,朝廷能狠起來那可是絕不會客氣的,沈萬三的例子還沒超過一百年呢。

    他們當中,誰想成為這個砧板上的魚肉?方應物隻言片語之間,他們就徹底落了下風。

    半晌沒人說話。方應物恭恭敬敬對便宜外祖父作揖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反之也是同樣的道理。」

    給別人好處,若人人都有份的話,怎麼顯得好處的珍貴?未來外祖父的思路其實不錯,可惜細節上還是有點君子氣,他不得不站出來補充一下。

    這是什麼妖孽?自詡久歷各地,見多識廣的王恕不知該說什麼了,卻想起三國上的一句話——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至少他當個巡撫應該是輕輕鬆鬆。


作者: WK800I    時間: 2013-9-17 09:15 PM

第九十一章 去留問題

    方應物話音落了地,場內依舊冷場,靜悄悄的。如果說剛才幾次冷場是因為談不下去,近乎談崩,故而說無可說。

    而現在則是因為被方應物乾脆利落將事情了斷,他們完全沒有反抗能力,心有不甘,不變的還是說無可說。

    方應物隨機應變擺出的措施主要有兩個要點,一是將加征套上賑災名頭,用大義和道德壓人;

    二是用將豁免舊年拖欠由常見普免變成有選擇的豁免,結果朝廷的恩惠轉化成了地方官府的權力,可謂是深得沒有審批也要製造審批的精髓。

    眾人看方應物的眼神都有些異樣,一開始還以為他和王巡撫是唱雙簧的,或者是紅臉白臉的分工。

    但是從方才王巡撫和方應物毫無默契的表現來看,方應物言行應該都是出自內心,也就是說全是他自己拿的主意?若真如此,這個少年人遠非常人也!

    至於一干被帶來見世面的其他少年,對方應物簡直近乎於崇拜了,至少是在幼小的心靈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而王恕回過味來後,心裡只能感嘆一聲技藝精湛。而且更奇怪了,方應物這些才幹是誰傳授的?

    雖然方應物有冒犯他的嫌疑,一度惹得他很惱火,但總歸是將事情漂漂亮亮的辦成了。即便自己親自出馬,效果估計也不會更好,那還與小朋友計較什麼?

    卻說本地眾人在心裡想了又想,還是無可奈何。如果上述兩項都能實現。在左右夾擊之下,他們這些本土大族便很難有足夠的反抗餘地了。

    換成別人當巡撫,還可以走一走門路,通一通關節。但是王恕官聲擺在這裡,沒人指望能打通關節,也沒人指望能找到朝廷大佬為了私情壓服王恕。

    王恕要是吃這一套,他就不會被外放二十年不能回京了,他的官聲就是他的最大武器。

    無話可說,詩詞也沒心思作,這場開場聲勢浩大的集會。就這般草草收尾了。但主人王恕並不在意,主要目的已經達到,其他都是次要了。

    一場大戲散場,人群散去。繁華落盡,只剩了滿地紙屑果核。從暖場小配角搶戲搶成主角的方應物又恢復了沉默,慢慢隨著王恕老大人出了園子。

    對民田加稅的事情,王恕幾乎已經顧不得想了,反正已經被方應物出了主意解決掉,只等著去照辦而已,暫時不用再去多想。

    但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方應物,這個少年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回想起來,他每次見到方應物,都好像見到了一個陌生人。每次都彷彿能從他身上發現新鮮的東西。

    不過無論變成什麼樣。他可以肯定,方應物絕對不是不懂事的小少年。對世事洞察、人心揣測很有一套,臨機反應也很機敏,絕對當得起少年老成四個字。

    方應物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今天做過這一場。對自己的名聲應該是個很大的促進作用,因為這裡是蘇州府。

    蘇州府有一項特點就是本地輿論很發達,而且向外擴散意識特別強,這也是蘇州的才子名士往往能名揚天下的原因之一。養望養望。名望不就是這樣一點一點養起來的麼。

    放下這些念頭,他又想道,自己都表現到這份上了,足以證明自己的實力,王恕老大人看樣子也被徹底震住,那還有什麼藉口扣住自己不走?

    想至此,方應物主動開口道:「老大人叫晚生協助民田加稅之事,如今晚生已盡己所能,今後也不需晚生出力了。故而斗膽請辭,前往京師投奔家父盡孝。」

    王恕沉吟片刻,才道:「你不必一定要去京師罷?留在老夫這裡如何?」

    什麼留在你這裡?方應物一時不明白,聽這口氣又不像是強行扣押了。

    王恕詳細解釋道:「老夫聘用你為巡撫屬員、幫辦糧稅事如何?這不影響你的功名。」

    方應物吃驚不已,這便宜外祖父怎的又想起這出?他叫自己寫詩造輿論,叫自己幫腔,自己可都照辦了並且超額完成了任務。

    現在他又想以巡撫行轅的名義聘用自己,難道是因為自己表現太出色,這便宜外祖父便起了愛才之心,又動了心思留自己?

    王恕勸道:「聘用你就像西席先生一般,與功名進取無關,也不會影響到功名事。兩年後,老夫親自推薦你直接入場參加鄉試,不用去通過縣里科考,這樣如何?

    如果你不能中舉,老夫還可以推薦你入南京國子監讀書,如此你這輩子至少有一個功名到手,監生出身也是補償。

    至於其他好處也很多,如果你能積累下來事功,將來若進入官場,這些功績又是很不錯的資歷。你仔細想想罷!」

    方應物知道,巡撫制是獨官制,出了標營武官外沒有屬下官員。所以巡撫行轅中充斥著屬員書辦之類的角色,大都是巡撫自己選用。聽王恕那意思,是很想將自己留下充當協助辦事的僚屬。

    仔細想想,留下來好像也不錯。人生在世,誰也不敢說自己科舉大業一定能成。

    在江南輔佐王老大人,同時積攢事功,將來再差也可以得到監生功名。相較於科舉,這也算是一條比較穩妥的道路。

    更何況江南地區人文薈萃,將來在朝廷政治版圖中的地位是要迅速提升的,在這裡做兩年事情,也有利於自己拓展人脈、打牢根基。

    想到如此多好處,方應物第一次為自己的去留問題產生了動搖,好像去京城的願望不是那麼堅決了,也許父親在京城不是自己想像的那麼危險?他便態度模糊的答道:「晚生再想想。」

    方應物將王恕老大人送到後院穿堂下,忽然看到六小姐從裡面迎了出來,自從上次惡趣味的叫了一聲「母親」後,好像有兩三天不曾見到過她了。

    王六小姐顯然是迎接父親回屋休息的,她上前扶住了王恕,要向穿堂裡走去。

    方應物抬手行禮道:「見過六小姐。」

    王六小姐無言的點點頭,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那天方應物對她喊「母親」,臉色便微微發紅,沒有過多表示,只管扶著父親走開。

    這就叫王恕奇怪了,他知道自家女兒由於愛屋及烏的原因,對方應物一直很熱忱,今天沒道理見了面如此冷淡。難道兩人鬧了什麼不是?

    他再仔細看,卻發現女兒沒有什麼氣惱模樣,反而有幾分嬌羞,這又是哪門子道理?

    突然意識到什麼,王恕心裡咯噔一下,暗叫一聲「壞了」!

    別是女兒和方應物年紀相仿,又朝夕相處,起了什麼不該起的遐思罷?今天無緣無故的臉紅,就是個很不好的苗頭!

    不行,一定要阻止人倫慘劇發生,不能讓這樣違背倫常的事情發生在王家!王恕冷汗直冒,腦子飛快地轉起來。

    當即回轉身子,對著還在台階下相送的方應物道:「老夫又想了想,你還是去京城為好,畢竟百善孝為先!何況以你的本事,天下大可去得,不必非要拘於老夫身邊不可,老夫不該攔住你高飛!」

    方應物本來還在糾結,到底是去京城幫父親闖蕩,還是留在溫柔繁華的江南,跟著官居巡撫的便宜外祖父幹事業?

    卻不料猛然聽到王老大人又變了主意,斬釘截鐵的讓他離開蘇州府,心裡十分愕然。倒不是他定要留下不可,只是覺得便宜外祖父的風向變化太快了點。

    他實在忍不住腹誹道,你老人家這麼大歲數的人了,怎的也沒個準頭,這才區區片刻功夫,主意就改來改去叫人無所適從。

    不過也好,省得自己繼續為難了!


作者: WK800I    時間: 2013-9-17 09:17 PM

第九十二章 老夫能為你做的......

    王六小姐扶著王恕回到屋中,她心裡也有點疑惑,忍不住問道:「父親今日為何對方應物的態度有所不同?不似往常那般當胡鬧小兒輩看待了。」

    王恕疑神疑鬼的看著女兒,她真如此在意方應物?居然連自己對方應物的態度變化都覺察得到。

    王六小姐見父親不說話,又問道:「聽家奴說方應物今日大出風頭,幫了父親大忙?」

    王恕冷哼一聲,「說是誇誇其談更恰當一點。」

    王六小姐護子心切的辯解道:「方應物有些聰明任性,但其實本性不壞,父親言過了。」

    王恕忍不住點評道:「年輕人容易過於迷信技巧謀術而喪失本心,我看方應物就有這種趨向。」

    王六小姐很是擔心,「那可如何是好?」

    王恕有點心虛的回答:「所以叫他離開蘇州府,如今蘇州這一畝三分地已經不適合他繼續呆下去了。」

    王六小姐低頭想了想,對父親懇請道:「不如叫女兒同他一起北上,去尋清之郎君如何?」

    還想一路同行?王恕怒道:「胡鬧!這成何體統?叫方清之請了假期,南下成親即可!」

    隨即又囑咐道:「這幾日老夫要去虎丘,你隨同為父一起去。」

    王六小姐很奇怪,父親怎的突然要去虎丘?但父親有命,她不敢不從。

    王恕的道理很簡單,離別時最容易出事,一定要嚴防死守。他心裡暗暗感慨道:「老夫為你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卻說方應物帶著對王恕出爾反爾的迷惑,回到自己住處時天色已經黑了。

    他將方應石和王英兩個隨從都叫過來。吩咐道:「今夜和明日收拾行李,並購買旅途用具。租一隻北上航船。」

    王英詢問道:「要離開蘇州府?」

    方應物點點頭,「不錯,明日若準備妥當,後日就繼續前往京城。」

    王英為自己開拓的商業模式深感遺憾,歎氣道:「賣詩詞這項生意還很有做頭,就此斷掉可惜了。」

    方應石看不得他那財迷樣,甕聲甕氣諷刺道:「京師比蘇州更大,達官貴人更多,說不定價格更高。而且距離蘇州遙遠。同樣的詩詞沒準還可以再賣一次。」

    「好主意!正是此理,想不到應石老弟也有腦袋靈光時候!」王英大讚道,充滿了躍躍欲試的鬥志。

    兩隨從鬥著嘴下去後,方應物盤點起自己在蘇州的得失。被便宜外祖父扣留了將近半個月,雖然耽誤了北上時間,影響了自己去支援父親,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是金子總要發光的。

    蘇州府已經成為了經濟中心,未來注定要成為文化中心。當前正在這種文化藝術大爆發的前夜。自己留下了一抹痕跡,對吳中文人詩歌藝術進行了言之有理的批評,怎麼看也是沾了光的。說不定也能混個先驅者的名頭。

    而且在本地縉紳勢豪面前大大表現了一把,面子裡子全有了以王老大人的高尚情操。應該不會貪墨自己的功勞罷。

    在錢糧最重要的東南地方勸服土豪大戶們均平賦稅、安撫民心這可是大事,實打實的功勞!

    如果能上報朝廷敘了功績,記入誥敕房功績薄就再好不過了。自己作為秀才怎麼說也是半個體制內,有資格被記檔。若今後自己能進入宦海。有了這個為底子,起點就會高一些。

    及到次日。找船卻很不順利,結果出發日期又推遲了一日。方應物等候的百無聊賴時,王六小姐托了婢女捎來一封信和一個包裹,都是送給父親的。

    方應物雖然很奇怪六小姐為何不露面,但並沒有多想什麼。

    又次日,清晨破曉,方應物一行四人告別過王巡撫,便出了行轅來到水碼頭。此時天色還早,水邊只有他們這一艘船,

    方應石和王英兩人先將行李箱籠搬到船上,然後就該登船出發。周圍沒有什麼人相送,方應物也就不用作詩詞應景了,也算是節省一點資源。

    啪!方應物將扇子一合,就要抬腿猜著搭板上船時,忽然聽到有人高喊道:「前面莫不是方公子!」

    方應物轉頭順著聲音看去,卻見十餘步外有一男一女,都是四十左右的中年歲數,穿著十分寒酸,都是粗布衣衫。

    方應物又仔細看了看,確定不認識這兩人,他們來找自己干什麼?方應物疑惑的指了指自己,「在下確實姓方,你們是喊在下麼?」

    那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激動的說:「今日得知方公子要遠行,小的夫妻二人特來送行。」

    方應物更感到納悶了,如果有幾個美人名妓,或者酒樓掌櫃,或者被他折服的士子文人之類的前來送行,倒是可以理解。

    這二位看起來不是農家就是雇工,又素不相識,完全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為何會跑過來送行?很莫名其妙。

    那中年男子對方應物深深彎腰拜了一拜,「小的夫妻在葑門外以租種官田為生,每年種得十畝地。只官租太重,苦不堪言,一年要交六七石,所餘不足一家六口之食。

    前日聽聞方公子為我等小民仗義執言,駁倒了本府大戶,又聽說撫台大老爺要採納方公子之言,今年官租每畝一律減去二鬥,還要豁免以往拖欠。

    如此算來我家十畝就是二石,恰可多活一人,小的不會說話,不懂怎麼感謝。只曉得一定要前來送方公子,不能讓方公子覺得蘇州百姓不知感恩。」

    聽到他自述在葑門種田,方應物很是驚訝。蘇州城是個大城,周長四五十里,而自己所在這裡是靠近西北的閶門。他卻是從東邊葑門跑過來的,這距離可不近。說不定四更天就起床了。

    又聽到他自述說,是因為自己倡議減免官租並提出可行性建議。並且駁倒了反對的大戶,所以才前來拜謝送別自己時,方應物有點感動。

    這是多麼淳樸的人!方應物默默想道。

    他不知該說什麼,自己做了一點好事,雖然目的比較複雜,又不是直接施恩於人,沒想到還是有人記在心裡,並親自趕赴過來當面致謝。這種感恩之心,真是叫人受寵若驚。

    正說話間。後面那中年女子也上前來,捧出一個竹籃,裡面有十幾個飯團,都是拿荷葉仔仔細細包裹的。

    中年漢子指著竹籃,「小的家窮無以為報,只得連夜趕製了十幾個飯團,供方公子路上食用。」

    方應物更加感動了,十幾個飯團不算什麼,但說不定就是他們一家從幾天的口糧裡省出來的。其中情意沉甸甸。

    他長歎口氣,極力推辭道:「這怎麼使得?在下怎能奪你們的口糧,於心何忍!」

    那中年漢子大急,紅著臉道:「方公子不收。莫不是嫌棄小的?」

    方應物再三推辭,那中年漢子硬把竹籃塞進方應物手裡。

    方應物無可奈何,只得讓隨從收了竹籃。而他將自己手裡的扇子送給中年漢子。「這也是在下一點心意,不值什麼錢。你拿回去做個留念罷!」

    一把普通扇子確實不值錢,那中年漢子很痛快的收了。

    隨後方應物覺得自己快承受不住對方的感恩之心了。只得點點頭道:「告辭了,還請留步!」

    船隻駛離了岸邊,與碼頭越來越遠,直到沿著水路拐過去時,方應物還能看得見那對中年夫妻站在岸上頻頻招手。

    他突然想到,自己盤點在蘇州府的得失,盤點來盤點去,為個人私利患得患失,卻從來沒有盤點到這方面。

    是自己有意無意忽略了嗎?還是自己思維有短處?抑或脫離地氣了?

    不過百姓發自內心的真情,原來是這樣令人感動方應物估計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件事,他兩輩子加起來,還真沒遇到過這種事情。

    方應物以前做研究看史料時,他內心不大相信在青天地方官離任時,會有百姓與官員相對而泣的事情,總覺得那太假。就像萬民傘和功德牌匾一樣,這些記載是故意褒美和拔高。

    現在看來,史料記載未必全是藝術誇張,自己剛才難道沒有一種激動的情懷麼?

    蘇州城,巡撫行轅大堂,王恕老大人端坐於公案後面,撫鬚歎道:「老夫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在王恕身前跪著回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給方應物送行的中年農夫

    方應物這次在蘇州府,前前後後只有十幾天,來得快去得也快,但卻給蘇州士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還是那句話,流星般的少年。

    祝枝山的岳父、前少卿李應禎與文徵明的父親、前知縣文林喝酒時,評價道:「方應物絕對有前途,這毫無疑問。祝允明將來若能有他的一半,就對得起父祖在天之靈了。」

    文林哂笑道:「這話太誇大了,功名之路誰敢說滿了?鄉試三十取一,會試十取一,任是天縱之才也不敢說一定就能中。」

    李老先生搖搖頭,「你將視野放寬些,那方應物即便舉業不成功,但你覺得憑他的機敏才智和處事手腕還怕找不到伯樂麼,完全可以作為幕席上賓!你覺得需要花多少銀子才能請到這樣的幕僚?只要稍加歷練,今後起碼督撫大員爭相重金聘請是不成問題了,那樣權勢未必就小了。」

    文林便默然不語,不得不承認很有道理。
作者: WK800I    時間: 2013-9-17 09:18 PM

第九十三章 諂媚之徒
   
    方應物座船出了蘇州府府城,向西進入運河,又折向北而去,當夜宿在八大鈔關之一的滸墅關。

    時值暮春,正是南糧北運的季節,可以看到運河中有大批大批的滿載運糧船,使得通行速度降低了許多。

    國朝初年定下了糧長制,各地糧長負責將本糧區漕糧運送到京師。起先還好,從江南到南京沒有多遠,但自從永樂年間都城遷到北方,兩三百里路程變成了兩三千里,江南糧長們就徹底苦逼了,為此破家者不在少數。

    到了宣宗章皇帝時,改了制度,在運河沿岸設置水次倉,糧長只需將漕糧運到指定水次倉即可,比如瓜州倉。

    而南糧北運的主力變成了軍士。宣宗皇帝下詔,用揚州衛、鳳陽衛軍戶專司漕運,負責將漕糧運到京師,結果形成北軍戍邊、南軍漕運的格局。

    方應物謹慎懷疑,這兩衛軍戶常年有組織姓的進行漕運,可能是曰後青幫的最早始源。

    閒話不提,卻說方應物次曰繼續出發,再向西北便進入了常州府界,這也是個繁華去處。一般說起江南,一個就是蘇州府,兩個就是蘇松,三個就是蘇松常。

    這時候的常州府可不是後來的常州市這麼簡單,還包括被分出去的無錫市。

    常州府能具備與蘇州、松江並稱的資格,其經濟實力當然不可小覷。此時天下財稅,蘇州府占一成,約兩百多萬石;松江府是蘇州府的半數左右,是一百多萬石;而常州府又恰好是松江府的半數,五六十萬石。

    放在蘇州、松江旁邊似乎不起眼,但五六十萬石已經是除此之外全國最頂峰的數額了。

    船隻過了無錫縣,這曰抵達常州府府城武進縣。眼看天色將近黃昏,方應物便吩咐船家,就在府城南水門外靠岸歇宿。

    在外面瞭望的王英鑽進船艙,對方應物稟報道:「外面岸上好生熱鬧。」

    方應物便透過舷窗,向遠處岸邊望去,果然看到岸上停了三頂轎子,除了轎夫之外還有一二十人聚在一起,看打扮好似胥役之流,而當中有一員紗帽青袍的官員煞是醒目。

    顯然這是一夥本地衙門裡的人,當然僅這些還稱不上熱鬧,關鍵是還有五六個嗩吶手,站在岸邊上拚命的吹吹打打。流利的曲調在碼頭上空迴旋不去,將氣氛烘托得很是喜慶。

    蘭姐兒讀書雖多出門卻少,看得莫名其妙,很天真的對夫君問道:「誰家娶媳婦娶到碼頭上來了?」

    方應物哈哈大笑,「這哪是娶媳婦,必然是有高官過境,所以本地官員到碼頭上迎接來了。」

    即興抄襲了首小令諷刺道:「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官船往來亂如麻,全仗你抬聲價。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哪裡去辨什麼真共假?眼見的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只吹的水盡鵝飛罷!」

    只聽得蘭姐抿嘴直笑,連聲道夫君嘴巴太刁了。

    方應物分析道:「不是我嘴刁,世風曰下說的就是這些。不過這次看來他們迎接的也不是什麼大人物,否則必然滿衙官員齊上陣了,不會只有一個在那裡等候。多半是個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人到了,地方不得不應付而已。」

    說話間,船隻已經靠了岸,離那邊衙門人群較遠,免得自找麻煩。

    王英和方應石兩個隨從連忙搬行李,蘭姐兒提著細軟包裹,而方應物先下了船。

    他想找個本地人打聽打聽周圍店家住處,正張望四顧時,卻冷不丁瞥見那青袍官員小跑著朝著自己奔過來。

    又近些時,方應物看清了他胸前的補子圖案,是個正五品,這級別不算低了。

    方應物很快便反應過來,在常州府府城,應該只有府衙第二把交椅府同知是正五品官銜,這人難道就是常州府的同知?

    那疑似同知的官員快步來到方應物面前,「本官常州府同知鄧濤,敢問當面的可是淳安方公子?」

    方應物十分驚訝,難道自己已經闖出了如此名聲,到了這從未來的陌生地方,也有人能認出自己並主動前來結識?而且還是個堂堂的五品官員。

    帶著一些小小的虛榮,方應物拱手行禮,口中答道:「在下正是淳安縣學生員方應物,不知鄧司馬有何貴幹?」

    鄧濤鄧同知的臉面忽然如同春雷綻放,堆滿了笑容,「果然是方公子!本官在此盼望久矣,今曰特意前來迎候,終究還是讓本官等到了。我常州府一切都已備好,方公子但且安心!」

    方應物愕然不已,敢情碼頭上那三頂轎子,還有那吹吹打打的嗩吶手,以及那一二十人的雜役隊伍都是為迎接自己準備的?

    方才在船上看到時,對此諷刺了一番,難道全都諷刺到自己頭上了?真是言多必失啊。

    不過諷刺歸諷刺,但挨到了自家身上,方應物很有點受寵若驚,極力推辭道:「在下微末之身,何德何能當得起鄧司馬遠迎?這十分不妥,還請司馬回轉,在下受不住了。」

    鄧同知略有幾分諂媚吹捧道:「方公子言重了!王撫台威鎮江南,是我輩素來敬仰的。如今方公子蒞臨敝處,本官款待一下也是應當,方公子不必客氣,快請快請!」

    這鄧同知先說王恕再說方應物,卻沒有點名王恕和方應物的關係,是因為現如今實在不好明確說什麼。

    這也是他的聰明之處,如果直接說破外祖父之類的話,反而可能會惹出不滿,不是人人都喜歡個人私事被別人隨便提的。

    方應物終於恍然大悟了,這不是他面子大,是王恕王老大人的面子大!王恕雖然常駐蘇州府,重點工作也是圍繞蘇鬆開展,但他的官銜全稱是「南京右副都御使、巡撫蘇松十府」,常州也是包括在江南十府之內的。

    而他自己八成是被消息靈通的人當王恕未來的外孫對待了,而且還是很看重的外孫,何況自己還有個庶吉士父親。

    不過讓方應物無語的是,這鄧同知為人也太諂媚了些。自己再怎麼樣也只是個生員身份,論年紀也才十六歲,論輩分更差得遠。

    而鄧大人可是堂堂的正五品官員,親自到碼頭上等待迎接,這種行徑實在有點自賤!等於是把自己這少年人放在了上級或者師長位置,這不是一般人能幹得出來的!

    方應物不由得暗暗歎道,一樣米養百樣人,官場上果然什麼樣的鳥人都有。

    他這一年來,見過的官員也不算少,無論汪知縣還是朱知府,亦或王恕,雖然品姓不一,水平各異,但都還有讀書人知恥底線。但這位鄧同知,逢迎拍馬簡直完全不顧節艸了。

    方應物又疑惑的問道:「鄧司馬如何得知在下要到此處?」蘇州府和常州府雖然是鄰近的地方,但消息也不能傳的如此迅速罷。

    鄧同知陪著笑道:「位於蘇州的滸墅關關尹是在下一位同年,但凡有貴人北上,他都會迅速傳信前來並告知特徵,如此本官便照會本府沿途注意。」

    方應物聽得連連苦笑,這鄧同知也真是個人才,為了拍馬逢迎簡直挖空心思了。

    從蘇州府沿運河北上,必經滸墅關受檢,然後就是常州府。如果常州府在滸墅關佈置了眼線,自然對過境貴人的路程和特徵一清二楚,有殺錯也不會放過。

    方應物正為長了見識而愣神思忖時,鄧同知再次盛情相邀道:「此處不是說話地方,方公子請上轎,進了城中館舍用過茶水再細談。」

    方應物看了看那列隊雜役和三頂大轎,連連搖頭,這也太招搖過市了,他現如今只是個秀才而已,還要混口碑的。

    如果傳到王恕耳朵裡,那可就不妙了。誰知道他老人家會不會抽了風調動官軍,長驅數百里捉拿自己回蘇州府並嚴加懲戒。

    但鄧同知人品無恥歸無恥,卻是實實在在的奉承自己,如果一點也不領情,又顯得太生硬而不近人情。

    方應物略一思索,便答道:「進城就不必了,只勞煩鄧司馬在旁邊水驛尋幾間乾淨房屋,容我等一行入住即可。」

    本來驛站房舍是國家所有,不是他這等私人身份可以隨便住的。可既然有地方招待,那就領幾分人情破點格,住一下城外驛站好了,而且這樣也避免了招搖進城的張揚。

    鄧同知再三邀請方應物進城,方應物只是不許,他沒奈何,只得與方應物安步當車,朝著碼頭邊上不遠處的水驛那邊走去。

    此後,鄧同知便在驛站中設下了宴席款待方公子,言談之間方應物也漸漸明白了鄧同知的處境。

    原來這常州府知府剛剛離職,新的還沒有派遣下來,府署大印暫由鄧同知署理。但他不僅僅想署理,還想轉正,所以才要拉下臉皮不惜一切代價的搭上各方關係。

    方應物人雖年輕,但也知道這種時候他只能裝糊塗,所以閉口不提王恕,也不給鄧同知機會往這方面牽扯。

    鄧同知略略失望,但仍不肯甘心,正想法子時,卻見有個雜役跑到堂上來,對著鄧同知耳語幾句。

    卻見鄧同知身軀巨震,臉面幾乎變了形。他先是呆了一呆,然後匆匆對方應物拱了拱手,連話也顧不上說,拔腿就向外狂奔,像是被凶獸追趕的模樣,完全不顧五品官員形象了。

    方應物萬分好奇,什麼事情能將鄧同知嚇成這般模樣?他對王英使了個眼色,那王英迅速上前抓住來報信的雜役,問道:「你們大人好生無禮,這究竟為的那般?」

    那雜役看了看方應物答道:「西廠的汪太監來了!」

作者: WK800I    時間: 2013-9-17 09:19 PM

第94章 汪直何人?

        西廠汪太監?方應物聽到這個稱呼,立刻就反應過來了,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成化朝權閹汪直麼?

  後世論起明史,都知道大明先後有過三大權閹,分別是正統年間的王振、正德年間的劉瑾、天啟年間的魏忠賢。

  而成化年間的禦馬監掌印太監、西廠提督汪直,則被認為是幾乎能與那三巨頭並稱的第四位。

  其實在專業人士眼裏,汪直與那三巨頭相比較,各方麵還是差了不少。但既然汪太監有資格與三巨頭比試高低,也能從側麵說明當時汪太監的囂張氣焰了。

  成化十三年,西廠成立,在群臣集體彈劾下,天子迫於壓力一度廢除西廠,但一個月後西廠又重新成立,至此朝臣與汪直爭鬥徹底落入了下風口

  到了今年,也就是成化十四年,汪直已經擠兌走了首輔商絡,罷斥了一批主張廢除西廠的都禦史、尚書、侍郎等數十朝臣,對文官的反攻倒算全麵成功。

  可以說,在天子的有意縱容下,此時汪直的權力和聲勢正處在最巔峰的狀態。

  還有,氣焰滔天到無以複加、強力打壓滿朝文武的汪公公其實是個幼齒,與方應物乃是同齡人,他具體年紀不明,大概隻有十七八歲。

  方應物以十七歲年紀,成了稟膳生員,能與前首輔談笑風生,能在蘇州府力壓群雄,能把王巡撫唬得自歎不如,所以自詡也算小有成就。

  但方應物與年紀差不多的汪直比起來,就仿佛螢火與皓月的區別口要知道,連吏部尚書尹旻都要考慮一個問題,他拜見汪直時下跪不下跪?

  其實這就是在領導人身邊混的好處,五歲被閹入宮,便有機會十歲當禦馬監掌印太監,十幾歲就提督西廠,十七八歲撼動朝綱無人敢惹,這是放到小說裏很玄幻的情節。

  不過方應物在心裏鄭重表示,他對這種靠近領導的方式不感興趣。

  知道了汪直是何等人物,也就不奇怪鄧同知為什麼極其失態,以至於很無禮的扔下方應物,匆匆狂奔出門去了。

  別說方應物在這裏,就是王恕王巡撫在這裏,也比不過汪直。汪直正得天子極度信用,權柄赫赫,又手握西廠密探,他說一句話頂得上王恕一萬句。

  方應物對鄧同知的行徑是理解的,但終究還是有幾分不爽,任是誰遭到這種對待,心裏也會不悅。特別是先前執禮甚恭,有強烈反差的情況下,這個人還是勢利了點。

  但不愉快不意味著一定要發作出來,既然主人都跑了,方應物也就起身回了屋,沒有表示什麼。

  等在房中喝了幾口茶水,方應物又想起汪直來。其實他上輩子搞研究,雖然對嘉靖、萬曆年間政治研究的比較多,但成化朝也不是沒涉獵過。

  在他印象裏,汪直在京城呼風喚雨一年後,卻熱衷於武事,此後數年一直在邊境監軍打仗,直到倒台為止。但並沒有記得汪直有過南巡經曆,而且汪直也沒有這個時間。

  那麼這個汪直是怎麼回事?莫非自己穿越引起了蝴蝶效應,改變了曆史走向?

  想到這裏,方應物突然又記起一樁成化年間的趣聞一有個叫楊福的人,因為長相酷似汪直,所以在江南地區冒充汪直招搖撞騙,一直騙到了福建才被當地鎮守太監識破。

  方應物大有所悟,莫不成這次來的就是冒充汪直的騙子,而這個騙局恰好讓自己遇到了?

  方應物越想越有可能,他知道汪直年少氣盛,性格熱衷於武功,對采辦之類的事情沒多大興趣,實在沒道理跑到江南來。

  那麼他現在有兩種選擇,第一種選擇是事不幹己高高掛起,明天照常上路前行。

  而假汪直還會繼續南下,到了蘇州府還會遇到王恕,以自己便宜外祖父的脾氣,根本不會去迎來送往的侍候汪直。就讓自己的外祖父在假汪直身上刷些正直名望也好,反正假汪直沒有能力真把王恕怎麼樣。

  第二種選擇是想法子揭破了騙局,這樣自己又能立功出名。但若出了這個風頭,後果如何有點難以確定。

  及到次日,方應物醒來後,在驛館中散步,卻有驛卒向他傳話道:“鄧老爺傳了話,說是昨日招待不周到,請方公子務必多留幾日。”

  對這話方應物隻當了耳旁風,他要走要留完全不想看鄧同知的心情。

  不過驛卒又道:“今日為汪太監駕臨本地,所以封了城外這段水路,方公子隻怕也不好走。”

  方應物暗暗吃驚,這“汪直”排場還挺大!由此可見地方官畏懼到了何等地步,不然怎能讓冒牌貨如此輕易的一路騙下來?

  原來昨日晚宴時,鄧同知突然得到消息,汪太監已經從丹陽方向進入了府境口

  鄧大人當然不敢像對待方應物這樣,隻在府城碼頭迎接汪直,所以匆匆辭別了並連夜驅馳,為的就是盡可能的遠迎,出迎距離越遠,越顯得恭敬。

  按照路程算,那汪直今日就該抵達常州府府城了,所以又封鎖了水路,專供汪直的座船行駛,免得水麵亂糟糟的衝撞了他。

  既然怎麼也走不了,方應物就按下了上路的心思,閑得無聊便去碼頭看熱鬧去了。

  雖然是個假汪直,但據說和真汪直長相酷肖,那麼去見識見識也好,就當提前熟悉一下本朝大名人汪直的長相。

  卻見碼頭上披紅掛彩,奏樂的也不隻是嗩吶了,整整搬來一個戲班子。而且府衙縣衙傾巢出動,從官員到小吏衙役,百十號人都聚集在這裏等待,隻為迎接汪太監的到來。

  瞧了這場麵,再想起昨日迎接自己的場麵,方應物不得不感慨,自己還是很渺小。

  卻說到了正午時分,遠遠地從水上駛來幾艘船隻,碼頭上眾人便曉得,這一定是汪太監到了,此時水上不會有別家船隻的。

  當先大船靠了岸,艙門打開,閃出幾個人來下了船。

  方應物站在人群裏看的真切,這幾人裏有鄧同知,並且恭恭敬敬的站在邊上。從鄧同知這個姿態看,位置當中居前的那個人就是“汪直”了。

  又走得更近些,方應物看的更加清楚。卻見那“汪直”頭頂三山帽,身穿緋紅裏衣,外罩紗衫,胸前一團不知是什麼種類的龍形圖案,赫赫然正是大牌太監的裝束。

  再細看此人,年歲確實不大,至多不超過十七八,生的一幅好相貌,稱得上麵如傅粉,唇若塗朱,俊美非常。

  方應物連連感歎,能以假亂真的假汪直如此長相,那麼真汪直也相差不遠了。

  難怪小小年紀便搏得萬貴妃和天子的寵愛和信用,外表真有本錢口

  他轉念又想,朝廷袞袞諸公最近一年來,就是被這樣一個小少年欺壓了,這心裏該有多憋屈?

  就是這麼一個小孩子樣的人,隻用一年功夫就直追他們太監行業的先驅者王振王公公,真是不可思議。

  簡直像個笑話,令方應物感到啼笑皆非。難怪說成化朝是最妖風邪氣的時代,有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事情,不禁空前而且絕後。

作者: WK800I    時間: 2013-9-17 09:20 PM

第九十五章 對牛彈琴?

    卻說方應物一邊觀察汪直的模樣,心裡一邊也在思索著。如果要揭穿假汪直,那麼什麼時候是最好的時機?

    關鍵在於,由自己親自揭穿,還是留給便宜外祖父去揭穿?誰來幹收益比較大?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也不得不考慮,那就是歷史進程出現了變化,汪太監真的南巡了,不過這種可能性幾乎是零。

    正當方應物拿捏不定時,忽然府衙、縣衙眾人齊刷刷的對著汪直下跪行禮,周圍看熱鬧的百姓見此,便也很麻利的跟隨下跪。

    這時代下跪是很常見的禮節,別人都習以為常,但方應物卻一直不大適應,於是這時候他反應就慢了一拍。此刻周圍一片跪倒在地拜見的,只有方應物還孤零零的站著,很是突兀顯眼。

    方應物愣了愣,決定還是不拜了。別人都心存畏懼,但他可不怕,知道是假的還有什麼可怕的?

    這位汪太監若要為此生事,那他大不了一嗓子喊破真相,當場叫他原形畢露。

    皇帝不急太監急,在汪直身邊陪同的錦衣衛百戶大怒,指著方應物喝道:「大膽無禮!」

    那汪直朝方應物看了幾眼,抬手阻止了錦衣衛百戶,轉頭問鄧同知,「此何人也?」

    鄧同知考慮之後答道:「是一名外地士子,不識禮數讓汪公見笑了。」

    他的這回答確實也有技巧,先說這是外地士子,表明了不歸他本地官員管。若要動手請你們西廠或錦衣衛自己動手,他這地方官是不參與的。

    汪直又問道:「你認得他?是什麼來頭?」

    這下鄧同知沒法避重就輕了,只得答道:「此人姓方,具有廩生文憑。聽說在蘇州王撫台行轅住過十幾日,應當是王撫台的後輩之類。」

    還算鄧同知有良心,沒有告訴「汪直」這是商相公的小老鄉。

    要知道,去年就是商輅帶頭,強硬的向天子要求裁撤西廠、罷斥汪直。以汪直睚眥必報的氣性,連帶將已經無禮冒犯他的方應物收拾了也不奇怪。

    汪直聽到鄧同知介紹後,輕哼一聲,便吩咐道:「叫他來參加。」

    這是何意?鄧同知揣測不出汪直的心意,但吩咐下來。只能答應。並延請道:「請汪公入城安歇。」

    方應物等了等,卻見汪直並沒有搭理他,不由得心裡想道,這假汪直裝的倒也挺有氣度的,難道是因為心虛所以不節外生枝麼?

    其實在歷史上。真汪直也有過類似事蹟。只要不觸怒他,有的人不卑不亢平禮相待,反而會被他欣賞並向天子推薦。

    只是汪公公年少得志,脾氣隨意性很大。一般官員們實在摸不清汪公公的喜怒無常規律,所以大多時候不敢冒險。

    方應物正要回驛站,卻有個衙役跑過來,對他道:「府衙馬上要為汪公接風。汪公點了名請你去出席,還請方公子一行。」

    方應物心頭冒出一句話——閻王要人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難道這假汪直偏要速速尋死,逼著自己親自動手揭穿麼?實在不行。這份功勞就不留給那便宜外祖父了......

    胡思亂想間,方應物跟著傳話的衙役向城中走去。為了安全,他將方應石也帶上了,而王英則去了驛站陪伴蘭姐兒。

    在城門口。發現已經張貼了汪公公的告示,說要巡察獄案、整頓風氣。受理詞訟。方應物想道,這果然和史書上說的一樣,假汪直靠著這個大肆敲詐勒索民間錢財。

    進了城,沿著大路走了一段,又拐了個彎,便看到三開間大門。此時門扇洞開,門裡門外都站有軍士把守。

    「這裡便是府公館了,汪公就入住此地。」那衙役一邊介紹,一邊領著方應物進了大門。

    又穿過儀門,來到東側花園,園中有一泓碧湖,湖邊建有水榭。時值暮春初夏時節,站在這裡,從水面上吹來微風習習,感覺十分涼爽。

    汪直還沒有出現,但鄧同知和一干府縣官員都在這裡等候著。

    見到方應物被帶了過來,鄧同知連忙將方應物拉到一邊角落裡,又看看周圍沒有人,便低聲警示道:「人心險惡,方公子萬萬不可隨心所欲!」

    方應物暗暗好笑,裝糊塗道:「鄧司馬此言何意?晚生卻是不明白了。」

    這小少年怎的如此愣頭青,家裡老輩也敢放他獨自出來闖蕩?鄧同知急的要跳腳。

    「你還沒看出來麼,汪公已經注意到你了!一會兒在宴席上,禮節要恭敬,說話要謹慎。只說從蘇州來,不要道出自己真實來歷,此外不要隨便提廟堂上的事情!」

    方應物正氣凜然道:「吾輩讀書人,胸中......」

    鄧同知聲音高了幾度,「住口!大丈夫能屈能伸,這有什麼不能忍的?不然你死無葬身之地,與本官何幹!」

    「受教了,受教了。」方應物連連拱手道。這鄧同知諂媚歸諂媚,勢利歸勢利,到也不完全是良心壞了的,不然為虎作倀起來簡單得很。

    不過也有很大可能是看在王恕面子上,抱著兩不得罪兩邊討好的心思,人之常情也。

    鄧同知還要說什麼,那邊汪直已經現身了,他連忙丟下方應物,腳步匆匆的上前討好迎接去。

    參加宴席的一共有十來人,大多為常州府和武進縣的官員,一個也不少。眾人一起入了席位,在汪直之後落了座。方應物坐在最外,和本地一位鄉紳面對面。

    汪直不說話,便沒人先開口。卻見汪公公環顧四周,稱讚道:「這裡很不錯,清爽的很,景緻也好,十分舒服,鄧大人有心了!」

    方應物很無語。這位汪直當真是年少輕狂啊,說的太「爽利」了。

    如果是一位有涵養的官員坐在那個位置上,開場白必定是:「我代天子觀察江南民風,本不欲驚擾地方,但諸君盛情難卻......」

    各種珍饈佳餚流水般的呈上來不提,眾陪客便依照禮節輪番為貴賓敬酒,最後輪到方應物,他舉杯道:「在下淳安生員方應物,敬過汪太監!」

    坐在汪直右手邊的鄧同知當即臉色就變了。他千叮囑萬囑咐,結果這方應物還是不開竅!

    方應物對鄧同知很抱歉的笑了笑,對不起,還是沒有聽從你的勸導。他仔細考慮過,如果上來就指著汪直說「這是騙子」。並不能達到收益最大化。

    還是要先表現一番不畏權閹的樣子,樹立起讓別人敬仰的高大形象。然後裝作發現了什麼破綻,最後再表現出自己的睿智拆穿他,這樣才是完美過程。

    簡單地說,就是求虐待、求侮辱、求責罵,毆打就算了。至少此人如今在別人眼裡就是汪直,自己戰他就是戰汪直。如此才能反襯出氣節和光輝,事後還沒有風險,何樂不為?

    閒話不提,在眾人驚懼的目光裡。汪直手裡酒杯停了停,問道:「淳安麼......商相公近日如何?」

    方應物答道:「教書育人,優遊林泉,安度晚年而已。只是對廟堂之事多有憂慮。」

    鄧同知臉色又變了,方應物居然又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對廟堂之事多有憂慮」。這不是明擺著諷刺這一年來大肆打壓異己的汪直麼?

    可是令鄧同知更驚異的事情發生了,汪直居然沒有勃然發作,只是冷哼一聲,狠狠地瞪了方應物幾眼。

    方應物也很不滿意,這樣挑釁居然也沒激怒他?讓別人看去,只覺得是汪直很大度,而不是他有氣節。

    不過他突然醒悟了,這個騙子畢竟不是真汪直,面對諷刺時並不能做到感同身受罷?只好像是聽別人的故事一樣,代入感先天不足。

    還要幹點叫他有代入感的事情激怒他,方應物細細思索,忽然又計上心來。他記得冒充汪直的這個叫楊福的人,曾經在京師崇王府當過內監,那麼也是個閹人,就從這方面著手好了。

    於是方應物與旁邊人閒聊起來,問道:「最近讀什麼書?」

    那人答道:「讀孟子。」

    方應物大喜,「在下也正在讀孟子!正讀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頗有心得。」

    那人自動腦補了一下全句,「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確實出自《孟子》。下面緊接著一句是:「王見之,曰:牛何之?」

    不過那人見方應物說了一半便住口不言,好奇的問道:「下面呢?」

    方應物笑道:「看過孟子都知道下面是什麼,還用問在下麼。」

    那人先是微微愣神,不明所以,隨後立刻明白了。下面一句是「王見之」,合起來就是「下面王見之」。

    下面......王見之.....這不就暗諷的閹割進宮的公公們麼?!

    此人直想仰頭大笑,但又想到汪直在座,公然大笑豈不是得罪權閹?所以只得低下頭拚命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方應物的對話,附近都聽到了,但誰也不敢笑,都拚命忍住,一時間水榭內氣氛怪異的很,一大半的人都在低頭咳嗽或者猛吃猛喝。

    方應物得意的抬起頭望向汪直,這樣諷刺你,還不立刻發怒?然後就是他方應物不畏強暴、勇鬥權閹的劇情了!

    不過卻見汪直臉上一片茫然,他左手邊的百戶也同樣一臉茫然......兩個茫然的人看著大家十分不解,又沒人真敢去對汪直詳細解釋。

    方應物抓耳撓腮,鬱悶的無處發洩,這兩位是不是沒有認真讀過書?這樣都沒反應麼?莫非自己諷刺的太高深,他們聽不懂?

    這真是對牛彈琴,對牛彈琴!方應物十分洩氣。

    鄧同知聽懂了也笑不出來,只感到冷汗刷刷的流下,他剛才還以為是方應物年少沒經歷,說話不知輕重。現在看來,這方應物分明就是故意挑釁汪太監,蹬鼻子上臉的挑釁!

    這年輕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以為靠著王恕這巡撫就能吃得住權勢滔天的汪公公麼,真是輕浮而不知深淺!他自己找死不要緊,可千萬別將常州府全部連累了!

    不能在這樣下去了,不然一起完蛋!鄧同知匆匆起身,對汪直道:「下官暫避更衣。」

    隨後他向外面走去,進過方應物席位時,好像是不勝酒力晃了一晃,便對方應物道:「我腳步發軟,有勞小友扶持我下台階。」

    方應物也站起來,扶著鄧同知向外走去,兩人一步一步的消失在樹木後的茅廁中。

    「方公子!你究竟要怎樣是好?」鄧同知質問道。

    方應物毫不在意道:「其實沒什麼。」

    聽到他仍舊沒心沒肺的,鄧同知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了,威脅道:「方公子,如果你不聽勸並故意惹怒汪公,那就休怪老夫為虎作倀、落井下石!」

    方應物輕笑幾聲,提示道:「你們都被汪直的名頭嚇住了,難道沒有發現可疑之處麼?」

    「什麼可疑?」

    方應物這時候已經對激怒假汪直的計劃絕望了,那人估計也是剛開始行騙,十分心虛,所以死活不肯節外生枝,拿他方應物來發作。所以乾脆直接揭穿他的真相,撈一筆功勞算了,免得夜長夢多。

    想至此處,他便詳細的解釋道:「我朝太監出宮到地方,大概只有四種情況,一是奉命營造採辦,二是當各省鎮守中官,三是奉命監軍,四是充當某些特定事務使節。

    這位汪太監這次南下巡視,是哪一種?看其作為更像是巡撫或者巡按御史,哪有用太監作文官之事的,不知可曾有詔書提前知會地方?」

    鄧同知陷入了深思,想不到還好,一旦被提醒了,確實是有幾分可疑。

    為了堅定他信心,方應物又悄聲道:「晚生在旅途中,曾聽到過有兩個旅人閒談,說是有個叫楊福的人,是從崇王府逃出來的內監,他招募了些無賴,打算冒充汪直在江南招搖撞騙。

    當時晚生只覺得是無稽之談,現如今親眼目睹了,便不能不懷疑了。只要問問他詔書、印信、腰牌之類的事情,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連案犯人名都有了?鄧同知猛然抬頭,難道真是如此?

    重新回到水榭中,方應物猛然發現,汪直看向自己的眼神有點不善,而別人的眼神則充滿了同情和可憐。

    難道在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有投機討好權閹的奸賊向汪直解釋過剛才那個笑話了?不過也好,那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罷!

    正當此時,忽然有雜役慌慌張張的闖進來,對鄧同知道:「急遞鋪有加急詔書到了!」

    什麼詔書?難道是派遣新知府的詔書下來了?府縣官員不約而同的想道。

    汪直環視左右道:「諸君無需多慮!這是天子委任我巡視江南、浙江、福建的詔書!只不過我開始想微服私訪,便將詔書扣在了南京不發。

    誰料才到鎮江便被認出來了,如此詔書不發徒惹人懷疑猜測。所以便又派人去南京,讓此詔書繼續傳遞,結果還是比我慢了一步到這裡!」

    方應物登時汗如雨下......這難道是真汪直?若是真汪直,自己剛才不是對牛彈琴,而是不知死活的對虎彈琴啊。

作者: WK800I    時間: 2013-9-17 09:21 PM

第96章 我會殺了你!

        雖然隻有短短的一瞬間,但方應物腦海中閃過了無數念頭,難道真的出現了傳說中的蝴蝶效應?

  冷靜的想,謅書是急遞鋪一站一站傳下來的,應該不會有冒著滅族危險傳假謅書的。這種行為太公開了,有點腦子也不會那麼做。

  汪直對謅書坦然自認,也能說明他是正牌汪直,而不是假冒貨?若是如此,那麼曆史在這個節點走上了小小的岔路!假汪直不知道跑到哪裏了,真汪直卻來了!

  其實這不是什麼大事件,應該也不影響各種大勢。但問題在於,這個不經意的小岔路對他個人而言是很要命的。導致他對汪直的真假出現了嚴重誤判,錯把李逵當李鬼了。

  方應物忍不住長歎一口氣,這走過於迷信記憶的後果啊。下次要注意,不過還不知道有沒有下次……

  坐在汪直旁邊的鄧同知又流了一遍冷汗,果然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險些被方應物拖下水!

  剛才他差點就去詢問汪直的謅書、關防等事項了,幸虧又猶豫了一下,不然那豈不明擺著就是不相信汪公公麼?

  此子不靠譜!鄧同知將方應物在心裏打入了冷宮,斷絕了交結念頭,他可不想再被坑第二次。

  至於其他人,從頭到尾沒有懷疑過汪直的真假,自然在這個時候沒有什麼特別的心理活動。

  這時候接風宴會已經進入了尾聲,其實若沒有方應物那不知死活的“笑話”這次宴會對大多數官員而言是很乏味枯燥的。

  一無詩詞文學添彩,看汪直也不太像讀書的,自然也就沒有不長眼的起這個頭;二無美姬助興,當著太監玩女人,這不是找別扭麼?

  年少易困倦的汪直酒意上頭,他打了個哈欠,細聲細氣的出言道:“請方公子留步其餘人散了罷。”

  果然要算後賬了!其他人或多或少的向方應物投了幾瞥“保重”或者“自求多福”的眼神,慢慢退出了水柑。

  當即又有一群仆役蜂擁而入,風卷殘雲般的以最快速度將水栩裏的殘羹剩飯撤下,又換了幾套幹淨舒適的桌椅矮榻。然後關閉了朝著陸地方向的門窗,隔絕了外麵人好奇的目光。

  方應物腦子也急速的轉動起來,在這間隙對汪直的性格進行了全麵剖析。

  其實汪公公不像另外幾個著名權閹那般凶殘,也不貪財,更多的是少年意氣、飛揚跋扈、做事衝動較真,偶爾還能故作大度一把做出優容大臣舉動給別人看。

  還是小心應對,尋找機會罷……

  由於剛喝了不少酒的原因,汪直的臉頰現出鮮豔的酡紅色,倒是越發顯得很奇異的俊美。

  他慢慢低頭飲了一口茶水。又嫌棄帽子勒得頭上難受,便一把將三山帽扯了下來丟在一旁這才感到鬆快幾分。

  此後汪直開田對方應物道:“你不必擔心,我還不至於和你一個小小的秀才計較什麼但是有些問題我始終迷惑不解想與你探討一番。”

  方應物不卑不亢的答道:“願聞其詳。”

  “你傲然不跪,這我理解,士人風骨嘛,我就忍了;你自承來曆,又不隱瞞與商相公的關係,這我也理解 師門傳承嘛,我還是忍了; 但你為何變本加厲,又編造出那等下流的笑話?莫非我一忍再忍,反而是錯了?你為什麼要如此對待我?”

  方應物正要說什麼 汪直卻繼續搶先說:“其實我知道,你要做那不畏權貴堅持氣節的人;我也知道,你們這樣的人無論心裏怎麼想的,在人前必須要做出樣子來。”

  方應物斟酌片刻,又要說什麼,結果汪直再次搶了話頭,“其實我很欣賞正直有節的人,也願意向陛下推薦這樣的人六

  其實你個腦袋啊 方應物向來都是搶別人話頭的人,何曾被別人如此搶話頭!他就奇怪了,大名鼎鼎、權勢炙手可熱的權閹怎麼如此碎碎念?

  這汪直堪稱近一年的大明政壇超新星,隻用不到一年時間便勢如雷霆般的掃清朝堂,幹掉了一批從首輔到侍郎的大員,按理說其人作風應該是殺伐果斷這類的。

  可這半天都是汪直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他到底是想問自己話,還是想自我催眠?

  胡思亂想間,他又聽到汪直尖著嗓門高聲道:“其實我更知道,你們這樣的正直之士是對國家有益處的,總比萬安那等無能蠢材竊據高位好得多。但是你們這樣的人,為什麼容不下我!這是為什麼?”

  這次方應物十分無語了,政治鬥爭可不就是如此麼,陣營之間哪有這麼多為什麼?立場問題不需要理由。

  汪直連這點都沒想明白,分明還是小孩子心理,到底是怎麼提督西廠的?到底是怎麼大刀闊斧大殺四方的?那麼多朝廷大佬到底是怎麼輸給他的?

  難道真應了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這句話?莫非天子突發惡趣味,去年將鋒利的寶刀拿出來,塞到了這位做事機靈聰明又敢動手的少年手裏,任由他去胡亂揮舞?

  結果亂拳打死老師傅,橫衝直撞又忠心耿耿的汪直把那些讓天子感到很膩歪的朝臣都修理了一遍 以當今天子的宅男性格,絕對幹得出來這種悶騷暗爽的事情。

  也難怪汪直這一年來看似威風其實成了孤家寡人,至少從宮裏到宮外,除了天子和萬貴妃之外沒人真心認可他,雖然大家都懾於他的囂張氣焰做出服從模樣。

  而且瞧他的樣子,在今天接風宴上喝多了罷?不然一個大權閹,居然開始胡言亂語,這跑題跑的都十萬八千裏了。

  方應物懷疑,自己如果現在偷偷溜掉,他明天還能記起來麼?

  汪直嫌憋悶,又鬆了鬆領口,露出一片白暫的脖頸下方皮膚。”話又說回來,險些忘了留下你的原因了。我還是想知道,你為什麼如此對待我?你心裏到底是如何想的?是什麼支持著你麵對我也敢放肆無有。”

  真他娘的是一個問題少年方應物暗罵一句。

  見方應物不答,汪直催促道:“別東張西望了,你放心,在這裏不用刻意做出正氣樣子。我吩咐過了,沒人能看得到這裏麵的情形,也沒人能聽得到這裏的話,你有什麼就說什麼罷,出了這裏就完全可以忘記,我也不會對外宣揚。

  方應物也漸漸發現了這位年輕的汪公公具備有很強烈的溝通意願和求知欲,不是二話不說就殺人放火的人。

  方應物斟酌半晌,開誠布公道:“那麼在下也就實話實說了,我之所以會如此膽大,就是認為你是假冒的!”

  汪直聽到這個很意外的答案疑惑道:“什麼?你怎會認為我是假的?你覺得天下誰能假扮我?”

  方應物繼續如實答道:“聽說有個叫楊福的人 相貌酷似你。”

  汪直嗤聲道:“這我知道,去年在京師有人說他像我幾可以假亂真。後來得知他在街頭曾被誤認是我騙取了別人錢財,敗壞了我名聲。所以他已經被我殺了,免得再生出後患。”

  這個曆史小細節怎麼變成這樣了?看著方應物鬱悶的樣子,汪直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看似聰明伶俐,但還真是蠢貨!怎麼會死了心認定是假的?難道就不想想可能是真的麼?”

  這裏麵門道方應物說不清楚他又不能告訴汪直他是一名穿越客,一時盲目迷信了記憶麼?故而隻能默默的被嘲笑。

  “那你再說說,如果你先前知道我是真人,那麼你會如何對待?”

  “世間之事沒有如果。”

  汪直又問道:“我還是不明白,我在京中抓的大都是貪贓枉法之人這難道不應該麼?你們這樣的人為什麼還極力反對我和西廠?”

  方應物歎口氣,汪公公腦子到底怎麼長的?難道是從小在宮中這個封閉變態的環境下長大的原因?

  看來很多事情,他本能的知道要去這樣做,但卻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也不明白這樣做的道理。於是幹下了驚天動地的事情後,就成了迷途的小羔羊。

  方應物忽然覺得他很可憐,詳細解釋道:“打狗還需看主人,有的事情,自己人可以做,外人不可以做!你就是那個外人,因為你是天子的人!”

  “是天子的人又如何?難道大臣不是天子的臣民?我聽說一句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宮中教導自然如此,不會有人對你說別的話。但外麵絕非這樣,我們文人的理念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啪!汪直怒而拍案道:“這天下都是天子的,怎麼能共治!”

  方應物拱拱手道:“你應該多讀讀書,再多往深裏想想,自然就懂了。”

  汪直忽然嘻嘻的笑起來,“你很有趣,和你說說話,便感到很輕鬆。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我靠!方應物簡直惡心的想吐,又感到渾身要起雞皮疙瘩,極其難受。居然被一個娘娘腔太監說喜歡,這如何能忍!

  若不是理智告訴自己,此人西廠提督,千萬不可當麵惹翻了,方應物早就唾棄幾聲,轉身就走了。

  汪直又幽幽歎道:“想找個人痛痛快快的說話不容易,別看你現在虛以委蛇,但你出了這道門,隻怕轉眼就會將我徹底拋之腦後罷。”

  方應物忍著嘔吐感,對這話是卻有幾分相信的,一個十幾歲就提督西廠、禦馬監兩大強力機構、掌握了巨大權力的人,而且是已經徹底站在正直人士對立麵的反派大頭目,同齡人裏誰能與他正常說話?

  不是同齡人的那些同等級大佬,誰不是幾十歲年紀,又怎麼去和十幾歲的汪直正常說話?而且以殘廢之身,甚至連通過男女情感來宣泄都做不到!

  難道這就是他對自己一忍再忍,甚至嘮嘮叨叨像個話嘮的原因?

  汪公公又開始神神道道的自言自語道:“不過我不想讓你忘記了,所以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宮外沒有人知道。”

  這死太監越來越惡心了,方應物決定立刻要走人,哪怕拚著得罪他。便行禮道:“若無他事,在下告辭了。”

  汪直對此置若罔聞,依舊自說自話道:“其實我本名不叫汪直,叫汪芷,岸芷汀蘭鬱鬱青青的芷。”

  方應物不明所以,這是什麼意思?

  “我本是昭德宮的一名小宮婢M”

  方應物很職業習慣的第一時間在心裏做出了考據,昭德宮,皇宮裏一處宮殿,如今應該是最得寵的萬貴妃居住地。

  不對,有什麼地方不對頭!方應物大驚失色,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汪直說的是宮婢?

  在史書上,汪直不是昭德宮小內監出身麼?

  “隻不過我一直扮作太監而已。”

  方應物感到頭暈目眩、天旋地轉,他感到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全麵崩潰了。

  先前見汪公公帶著點女氣,這並不叫人奇怪。一個四五歲被閹了進宮,從小到大沒接觸過男人的少年太監,言行女裏女氣也是正常的,但誰能想到這是女兒身?

  禦馬監掌印太監、西廠提督,在史書上能列入大明第四權閹的汪直汪公公,竟然是一位十幾歲的蘿莉美少女?

  還是低估了成化天子的惡趣味啊,派出十幾歲少年太監去整治大臣也就罷了,居然還是由少女假扮的太監!不愧是最像宅男的皇帝。

  方應物呆若木雞,又下意識的職業習慣起來若汪公公真是女兒身,那麼很多他身上的謎團便迎刃而解。

  比如說他最後下場是被天子奪了權柄,發配到南京,然後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結局了,也沒人知道他哪年去世怎麼去世的。

  按說這樣有名的大權閹,肯定惹人注目,怎麼會連個具體結局也無人知曉,以至不見於史書?那麼現在可以解釋為偷偷嫁人了。

  又比如說他捉摸不透的性格問題,根本不像是搞政治的。現在可以解釋為,青春期少女脾氣本來就是反複無常和叛逆別扭的”……

  汪芷看著發呆的方應物,不禁莞爾一笑,“這個秘密在宮外隻有你我知道,如果從你這裏傳出了什麼風聲,我會殺了你,然後再自殺!”


作者: WK800I    時間: 2013-9-17 09:22 PM

第97章 你怎麼不說話了?

        她,男女不明雄雌莫辯:她,貌美如花心狠手辣:她,威勢赫赫號令群雄;她,武功高強,還是反派終極大頭目!

  如果給了這些特征描述,讓方應物來猜,他過去隻能想起一個角色,那便是上輩子各種影視劇裏的東方不敗。

  但是現在與眼前這位汪芷的相對照,他發現那些描述完全也可以套在她身上,隻需要將武功高強四個字去掉,別的方麵一絲也不差。

  方應物從不可思議、難以置信、匪夷所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感到見證了一個真相,心裏忍不住連連感慨一番。

  女扮男裝太容易被戳穿和識破了,時間長了根本瞞不住人,但是女人去扮太監,那還真是有天然優勢,本色出演便可以。

  一個眾所周知的著名太監,抱著思維定式去看,舉止女性化不是問題,說話聲音尖細也不是問題,沒人能想得到他居然不是閹人,並且更不會想到有可能是女人扮的。

  正感慨時,便聽到汪芷說:“我剛才問了你幾個問題,你回答了,確實叫我恍然大悟,不讀書確實不明理。我也想不欠你什麼,你也可以問我兩個問題。”

  方應物不禁脫口而出,“你真的是女兒身?”

  汪芷不悅道:“我難道騙你不成?這算什麼問題,換一個。”

  方應物又問道:“你為何要將此機密告知於我?”

  “你比那些一根筋的人好,當麵罵了,背後也罵,公開時大罵,到了私底下還罵,實在不可理喻。你至少還是公私分明的,雖然當著別人麵也擺譜,而私底下卻還肯對我心平氣和的說幾句實話,讓我獲益匪淺。

  我方才也說過了,你這人很好,值得交下一份友情。所以要給你留一個深刻印象,免得你出了門就忘掉我。”

  騙鬼罷?方應物一臉不信的表情。

  汪芷對此嗤之以鼻道:“你們文人想事情就是彎彎繞繞,對你們說些實話,你們也疑神疑鬼的,不嫌累麼?

  想在三月時候,我抓捕了一個受賄五十兩的官員,可他就是不肯相信隻因為受賄五十兩被捕的,一口咬定我這廠督要因為政爭而害他。還有一批同夥為他奔走吶喊,罵我迫害官員、濫捕大臣,這真是可笑之極。”

  方應物都不知道該說她心思單純還是複雜了,這位女廠督真是一個奇怪的矛盾綜合體,腦子裏的想法令人捉摸不透。

  也隻有在宮中那個封閉的特殊環境裏,才有可能會長出如此奇葩罷,還是個讀書不多隻會做事的奇葩。

  好像在史書裏,不知道出於內心自卑還是什麼原因,汪某人在大肆打壓朝臣的同時,卻很喜歡去結交正直君子。她雖屢屢碰壁,但卻樂此不疲。難道今天自己對她態度不恭敬,然後反而被她看對眼了?

  “這個問題沒意思,第二個問題是什麼?我可是連身份秘密都說了,以真麵貌相對,還有何不可言?所以你不必顧忌什麼。”

  他們之間,沒有這麼熟罷?方應物很不想再繼續糾纏了,他也沒什麼好問的。要說起“秘密”二字,誰有他知道的“秘密”多?便隨口問道:“你今年歲數是多少?”

  汪直或者汪芷的歲數一直是個曆史之謎,往大裏猜是十八九,往小裏猜是十四五,一直沒有定論。如果能問得出來,也算填補了一項史料空白罷,喜考據的方應物想道。

  汪芷輕輕地笑了笑,“沒想到你對我的年紀如此感興趣,從才子佳人書上時常看到,讀書人動輒問別家女子芳齡幾何、可曾婚配,你也是這樣麼?”

  方應物心底一萬分的古怪,將才子佳人書拿出來打比喻,這是無意單純還是有意玩曖昧?

  麵對容貌亮麗,卻罩上了繡有類龍形圖案大紅太監袍服的西廠提督汪芷,方應物一時恍惚。不知道應該把她當公公對待,還是當陌生女子對待了。

  不得不承認,這真是一種奇詭妖異的美感,簡直不能直視0

  隻聽汪芷繼續道:“其實我自己也不很清楚。如果我入宮時是四歲,今年便是十五,如果我入宮時是五歲,今年便是十六。”

  方應物雖然有心理準備,但仍小小吃了一驚。原來她才十五六歲,比他依照史料估算出的十七八歲還要小!

  不過看來,“女人的年齡是秘密……”這種原則,汪芷身上是沒有的……

  就到此為止罷,能撿回一條命也知足了。方應物便道:“在下別無它事,就此告辭了!”

  “你可是要北上麼,我還要繼續南下,不得清閑。江南風景雖好,怎奈天氣濕熱,汗水太多,黏黏糊糊的十分不舒服。”汪芷蹙眉道,又掐起貼在胸前袍子鬆了鬆。

  這讓方應物很眼暈,估計她多年扮演無性太監扮到習以為常,些許小動作也太不講究了。

  “下一個地方就要去蘇州,王撫台如今在那裏。其實對於王大人的忠義,我是十分敬佩的,真乃國之股腦也,雖然沒見過麵,但向來仰慕的很。”

  這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癖好又發作了麼?方應物心裏吐槽道。

  “對了,聽鄧大人說,你是從蘇州王大人那裏過來的,似乎還是他的親屬?可否告知王大人是何等樣人,近來忙於何事?也好叫我心裏有所預備。”

  方應物便答道:“王老大人兒 ”

  剛說了個開頭,方應物忽然心有靈犀,猛然驚醒!

  眼前這個人不是天真嬌憨的鄰家少女,而是天子密探大頭目,並且是業績十分成功的密探頭目,地怎麼可能今無緣無故找自己打聽別人都幹了什麼!

  隻要自己嘴裏再往下麵說出一個字,就有可能被她作為借題發揮的依據。借題發揮的方式有無數種,這恰好是西廠最擅長的,比如斷章取義、小題大做、故意曲解、改頭換麵、散謠傳謠等等。

  汪芷怎麼起家的?正是以親自刺探情報得到了天子信任,這是她的專業本行!

  想到這裏,方應物再次冷汗直流,隱隱約約發現自己可能觸摸到了真相。

  她並不喜歡來江南,但天子為什麼還讓她巡視江南,這絕對不沒理由的。難道是為了收拾王恕這今天子的眼中釘?

  當今大臣,雖然很多都是膽小懦弱、逢迎拍馬之輩,屍位素餐是有的,士風也頗為墮落。

  但有一樣好處,還不至於出現很多像嚴嵩、趙文華這樣的人,為了博得天子恩寵而故意與其他官員自相殘殺。因而文官裏保留了很多正氣之士為種子,一直忍到了弘治時代才守得雲開見月明。

  這種狀況下,遠在江南的王恕雖然時時上疏進諫切責天子,一如既往的讓天子厭煩,是天子心中一顆刺。

  但天子還真找不到人去江南收拾這個名望滿兩京的老頭子,就是首輔萬安也不願意跳這個渾水,故而隻有派汪芷親自下江南去找找麻煩。

  不然汪芷下江南為的是什麼?既不是鎮守地方,又不是采辦購物,完全毫無道理0

  想明白了她的目的,方應物便一通百通了。

  至於汪芷為什麼要從自己嘴裏套話,那是因為謊言要想編的像,就要以真話為基礎,現在她所幹的事情就是套自己真話!

  以王恕的名聲,想捏造點什麼讓人相信不容易,但是如果從自己這未來外孫口中說出來,意義就不一樣了。無論自己說出什麼,到了她手裏,就會成為任由拿捏形狀的麵團。

  何況王恕老大人雖然正直,但在外人麵前隻怕也是有所保留。但在家中,麵對自己這種親屬後輩,肯定相對隨便的多。

  隻要有心,從自己嘴裏不怕抓不到可以用來興風作浪的雞毛蒜皮事情——前提是合乎了天子心意,而且還讓天子相信。

  這才是廠衛特務組織最可怕的地方。

  這汪芷在前麵賣萌了那麼長時間,莫非就是為了等待此刻?她就像捕獵的野獸,可以潛伏三天三夜不動,隻為了最後猛烈一者。

  而他方應物向來自詡聰明,心計也還可以,更是知己知彼。但也險些一步一步入了敖,差點就把自己未來外祖父賣掉了。

  難怪史書上說汪直生性狡黠!而他剛才左看右看,隻看到今天真漫爛X不停賣萌的汪芷,實在沒看出狡黠在哪裏,結果原來如此!

  再細想下去,這位女太監喜歡結交正直君子,但卻屢屢被打臉,然而總是“衣帶漸寬終不悔,”讓世人嘲笑她心理自卑,有附庸風雅的癖好。好像事實上確實如此。

  但這可能是一種故作出來的姿態。一來千金市馬骨,大海撈針也能撈到幾個人才;二來可以誘使有道德優越感的人見了她時,不知不覺就將自己擺得高高在上,卻放鬆了該有謹慎和提防。

  這種姿態,可以稱之為綿裏藏針!她能在短短時間內崛起,不是沒有原因的。

  不然西廠提督名頭如此大,別人見了先小心三分,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這其實就是一種信息封鎖。對她這種密探頭子是不利的。

  而她卻能做出折節下交、平易近人的姿態,又與名氣反差極大,於是當麵交談時便能抵消一些自己的惡名影響,同時降低對方的警惕心。

  方應物越想越汗流俠背,深深的感到後怕。他這次真正體會到了,即便自己熟讀史書,但穿越到了這個時空中,仍然不可小覷古人。

  女太監汪芷雖然看樣子不大讀書,卻無師自通“高調做事低調做人……”的精髓,這應該是她的天賦和本能,也可能是從小在宮中環境訓練出的結果。

  至於她對自己主動自曝身份又玩曖昧,八成也是看到自己是同齡異性,便下意識利用美色優勢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同時也對自己是一種極大的衝擊,讓自己失去平常心。莫非這也是她的天賦和本能?

  她當然不怕自己說出去,自己說出去隻能被看做謠言。道理很簡單,無法證實,誰敢讓汪公公脫光光了來確認直假?隻要不能確認世人相不期信柚,凍就具西廠廠督。

     而且,宮女和太監都是天子家奴,天子犯了宅男惡趣味派宮女出來當廠督,和太監有什麼本質區別?反正都不是男人,大臣也無權擅自處理。

即便鬧得不可開交,最多將她找回宮去藏起來,另外再派一個比汪芷凶殘十倍的太監出來、但壞了天子趣味的方應物則“簡在帝心”了,沒有一文錢好處。

擁有如此出色的天賦,難怪她在小小幼童年紀時,便能得到天子和萬貴妃雙重寵愛,果然有她的秘訣!

方應物再次回想起來,史書上用一個狡黠的黠字形容汪公公,真是蓋棺定論,一點也沒有錯。

“你怎麼突然發愣半天,不說話了?”汪芷皺起眉頭,很疑惑的問道。

作者: WK800I    時間: 2013-9-17 09:22 PM

第98章 逼良為娼

        汪芷見方應物發呆,又催促了幾旬,方應物仍舊閉口不言,最後隻道:“晚輩何敢言長輩,勿問也。”

  汪芷便感到方應物太不識抬舉,心裏也起了性子,連連冷笑幾聲,“是不敢說,還是不屑與我說?對我講大道理時,頭頭是道,談及具體事情就閉口不言,這就是你的待人之道麼?

  我今日對你也算推心置腹,一切盡都坦誠相待,但你們文人偏偏如此多的腸肚。本來以為你是例外,但沒想到你也不過如此!

  方才還覺得你是謹言慎行的人,知道不該問的不亂問,現在看來,還是不夠光明磊落。”

  不該問的不亂問?難道剛才她主動提出回答自己兩個問題,是為了測試自己麼?方應物心裏想著,依舊不回話,汪芷一定是看他年輕,故意使出了激將計,他不能上當。

  這就讓汪芷莫名其妙了,她不過是與方應物話家常拉近關係而已,怎麼會引起了他的抵觸?這種小文人的脾氣,難道不是隻要折節下交,就會感恩戴德麼?

  又仔細一想,方應物死活不願與自己談論王恕的事情,莫非是擔心自己對王恕不利?想至此,汪芷真想大笑幾聲,這倒是提醒自己了!

  如此她便不再虛以委蛇,指著方應物叫道:“方秀才!話說來說去,說得太多,險些走了岔路,其中誤會越發大了。 如此我便也不遮掩了,你也看得出我是很欣賞你的,這裏有一份功名前程送給你!”

  方應物麵上無動於衷,答道:“關於在下前程,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不勞廠督費心了。”

  這並非是他淡泊名利,相反,他對功名前程之類的東西比誰都上心。讀書人追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要積極進取。 但他也知道,天上不會無緣無故的掉餡餅。誰知道這位不可小覷的女廠督又打著什麼鬼心思?反正肯定不會是一見鍾情發花癡。

  汪芷臉色回複了平和,笑吟吟道:“你應當對我出京南下的原因很感興趣,但卻不敢問罷?我現在可以明白的告訴你,一是要搜羅人才,二是外出散心。”

  這倒是實話,她身邊都是一群粗人,沒什麼文人士子,有時候很不方便,特別是與朝臣往來的時候,連個幫襯場麵的都沒有。而且某些朝臣根本不與她打交道,也需要個能上場麵的人在中間應酬。

  不過汪公公在京師名聲太差,一時半會找不到合適的人。

  所以這次南下,就是因為江南文人士子多,她打算搜羅幾個合用的人放在身邊使喚。

  同時也是因為前一陣子在京城掀起的風波太大,她要出門避避風頭。不過她當然不可能大海撈針的去尋人,自然有密探提前到各地打聽消息,上報候選名單。

  在蘇州府出了一把風頭的方應物就在這個名單上,評語很令廠督動心 年方十七,相貌俊秀、身世清高、少年老成、文采出眾、善於應酬、言辭便利。

  汪芷伸出一根細白的手指頭,隔著虛空對著方應物勾了勾:“我看你就不錯,在蘇州府的事我都聽說了。來我這裏當今書辦罷,或者你們文人叫西席?還是叫幕賓?”

  方應物愕然,繞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最終目的就是這個麼?但士可殺不可辱!

  他嚴詞拒絕道:“在下堂堂的讀書人,儒學廩膳生員,還沒到窮困潦倒的地步!去你身邊當無名無份的書辦算什麼前程!”

  汪芷忍不住放聲大笑,聽在方應物耳中,感到很是狂妄。”你覺得當書辦委屈自己?你不相信這是功名前程?真是坐井之蛙!你可知道,我身邊的上一個書辦如今是什麼官職?”

  方應物雖然很不屑,但仍然忍不住問道:“是什麼?”

  “他姓吳名綬,給我當了幾個月書辦,現如今在錦衣衛掌管鎮撫司!你去打聽過就知道!”

  對這個人名,方應物倒是有幾分印象,應當不是汪芷的假話,他能去掌管鎮撫司,可謂平步青雲了!

  天子親軍錦衣衛是幹什麼的不必贅言,對明史稍有了解的都清楚。不過在錦衣衛裏,有數不清的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金事、千戶等,很容易讓人眼花繚亂。

  那麼誰是真正掌權的?隻需要看銜頭後麵的差遣就懂了,誰是治錦衣衛事,誰就是老大;誰是治鎮撫司事,誰就是僅次於老大的實力派。

  另外現如今,名義上鎮撫司是隸屬於錦衣衛的下屬部門,但鎮撫司負責謅獄,實際上是獨立開展刑獄工作的。鎮撫司擁有直接向天子奏報的權力,不必向錦衣衛老大負責。

  所以這個吳綬從汪芷的書辦變為掌錦衣衛鎮撫司,真可謂是一步登天、平步青雲了,在文官係統裏,這種際遇萬萬不可能的。

  但方應物仍傲然道:“那又如何?吾輩讀書人,有所為,有所不為也!”

  他家幾代農民,他的父親是庶吉士方清之,他的半個業師是商絡,他的未來外祖父是王恕。

  這樣的家庭和出身,是清流裏的清流,應當一邊養望一邊科舉,怎麼可能去走錦衣衛路線!

  對方應物的態度,汪芷早有心理準備。”何必如此激動,又沒說不許你科舉去。你可以先做兩年書辦,兩年後鄉試,你如果中了舉我也不攔著你去會試。

  如果不中,你可以考慮繼續當書辦等下一次考試,或者我奏請天子,直接補給你錦衣衛官位,總不會虧了你,也不失為一種兩全其美的法子。”

  方應物再次拒絕道:“在下心領了!天下士子千千萬萬,還請你將這個好意送給別人罷,總會有願意為你效勞的人!何必糾纏在下不放!”

  見到自己的示好一再被拒絕,放低了半天身段全白費功夫,汪芷臉色漸漸的冷下來,“因為隻有你最好,我要的就是最好的!

  你有方清之這樣的父親,有商閣老這樣的老師,有王恕這樣的外祖!這些門麵擺著,由你替我出麵去和那些不開竅的朝臣打交道,再合適不過了!你自己三思!”

  方應物聽著很不是滋味,她這是找書辦麼?這是找男公關罷?

  見方應物還不點頭,汪芷又歎道,“何苦呢,不要讓我逼你 ”

  方應物聞言大怒道:“你想逼良為娼?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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