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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孅 - 犀利小媽【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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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4 08:46 PM
標題:
黎孅 - 犀利小媽【單】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4-4 09:35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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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五歲那年,擔任社工的媽媽帶他回家,從此她有了小哥哥,
向來懂事的她只有在他面前會特別驕縱任性,都是被他寵壞的!
相識第一天,他就溫柔地剔下雞腿肉給缺了門牙的自己吃,
他習慣對人惡聲惡氣、冷嘲熱諷,對她卻只有無止境的耐心,
每到夏天,他更會捨命陪君子的爬樹為她摘下最高處的果子。
她滿心以為兩人已有了默契,等她長大,等他學成歸國,
他們就能在一起,雖然他從未親口說過喜歡自己……
沒想到他不但一聲不響娶了別人,也沒有邀請他們參加婚宴,
她傷心欲絕的質問,卻只換來他一句“婚禮沒有你的位置”,
更過分的是,他甚至以曾接受她家的幫助為恥?!
十年後,他們再次重逢,她成了他獨生子的班導,
只是往昔溫柔的他如今卻變得心狠手辣,讓她不禁懷疑──
當年他狠心拋棄自己和家人,難道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出版日期】2011年12月14日
【出版社名稱】新月文化
【書系及編號】甜檸檬495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4 08:46 PM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4-4 08:54 PM 編輯
第一章
算了,就這樣吧。
方立權放棄了掙扎、反抗,任憑那個叫父親的男人把他打個半死。
視線迷蒙,他的眼睛被揍到腫得睜不開。
「嘔……」一記掄在腹部的拳頭讓他跪倒在地,狼狽地嘔吐,吐出來的穢物僅有少數的食物,其餘大都是和著血的酸液。
但父親並未因此放過他,不等他抹去嘴角的血跡就將他拎起,像丟一袋垃圾一樣的甩出去。
「你看什麼?你就跟你那個媽一樣……」醉了的父親口齒不清地罵著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話語。
已經破裂的全身鏡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碎裂的鏡面映出無數個他的倒影。
方立權看見自己本就不乾淨的制服染上了斑斑血跡,臉上沒有一寸完好,腫成了豬頭,身上青青紫紫的傷痕,有好了的,有好一半的,也有新添的。
這樣的生活,還要持續多久?
他累了,反抗有什麼用呢?只會被打得更慘,反正也不會有人來救他,那個口口聲聲說會幫他,要他學好的老師,能幫他什麼?
就算他學好,回家還不是會被揍?然而就算他一回家便會被揍,他還是只能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這世間還有什麼值得留戀,所以他閉上眼睛,放棄了掙扎反抗,也放棄了求生的意志。
就這樣吧……
任憑父親的拳頭一拳又一拳地打在身上,他垂下雙手,動也不動的等待著解脫的那一刻。
「住手,別再打了!」
在失去意識之前,他最後聽見的聲音是警笛的呼嘯聲,以及父親被人架住的憤怒掙扎咆哮聲。
痛——
一個死了的人,應該不會再感覺到痛吧?
方立權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在醫院裏,這個充滿刺鼻消毒藥水味,但卻比家更安全的地方。
醫院他很熟了,聽四周吵吵鬧鬧的,就知道不是一般病房,應該是在急診室。醫生已把他包紮好安置在一張病床上,拉起簾子讓他靜靜休息。
他一動,全身就像骨頭要散了似的,痛得齜牙咧嘴,他緩緩坐起身,舉起雙臂,檢視自己包得像木乃伊的身軀。
「你醒了?」
一個溫柔好聽的聲音傳來,循聲望去,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掀開間隔病床之間的簾子,站在方立權面前。
「還好嗎?會不會痛?你的眼睛看得見嗎?」女子彎腰探身詢問,溫暖的雙手輕觸他的臉,「你剛才昏倒了,沒有辦法檢查眼睛,現在你醒了,等等就讓醫生看一下。年紀還這麼小,眼睛可不能壞了。」女子聲音低柔,咬字清晰,一字一句地詢問他狀況如何。
「為什麼……」他虛弱地開口。
「嗯?」
「為什麼我沒有死?」他皺起眉,腫得像豬頭的臉立刻變得更難看。
「小孩子,說什麼死不死的。」女子伸出手,彈了一下他的額頭。「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啊喔——」方立權慘叫一聲,隨即生氣地對她大吼,「會痛耶!你幹麼啦!」媽的,死女人,要不是他現在全身痛到連下床都沒辦法,他鐵定跳起來「貓」她一拳!
「這種感覺很真實吧?這是活著才會有的知覺,你還活著,當然會覺得痛。」
女子揉著他的頭髮,說著他似懂非懂的話,她的話像是帶有重量,沉沉地壓在他心頭上,那種懵懂挫敗的感覺,讓他生起了一把無明火。
「煩死了,臭女人!」
「欸,要有禮貌。」女人在他嘴唇用力彈了一下,教訓他的出言不遜,讓他吃痛的唉唉叫。
「你誰啊你?教訓我?你憑什麼!」
「我看你真的沒有把我記住欸……方立權小朋友,我是社工阿姨李念馨,你應該要叫我李阿姨,我去過你家很多次,我叫你功課要寫、不許蹺課,也不許再威脅恐嚇其他小朋友,你都沒在聽嘛!」李念馨微笑,用兩手擰他耳朵。
「不要捏我耳朵!」他怒極大吼,但一開口就扯動臉部的傷,痛得他又是一陣齜牙咧嘴。
他當然知道她是誰,三番兩次上門「關切」他跟他父親,就算被趕被罵被丟東西,仍不肯退縮的社工。
也是第一個堅持這麼久沒有放棄他的社工。
「怎麼樣?人醒了嗎?那就好,那就好……」
老好人裏長跟著員警來到他病床前探視,確定他清醒沒事後才松了一口氣,接著就開始碎碎念。
「真是的,對小孩子下這麼重的手,幹麼呢?有事不能好好講嗎?成天喝酒,也不去工作,外面受氣就回家打小孩……阿權你放心,你爸爸被帶走了,這次不會這麼快被放出來。」
「喔。」除了喔,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爸爸被帶走了,代表他有好一段時間不會被打,直到爸爸被放出來為止,他都可以不用連回個家也擔心受怕,在外流連不敢進家門。但是他一個人要怎麼生活?誰來照顧他?
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會持續多久?
為什麼他要過這樣的生活?為什麼……不讓他死了算了?為什麼要救他呢?
「喔什麼?你以為你有好日子過嗎?」李念馨戳了他頭一下,打碎了他腦中縈繞的負面思考。「我之前就跟你講過了,你爸爸再對你動手,或者你蹺課、恐嚇其他同學,就要把你帶走,好死不死這一次你都犯了,所以嘍,你別想回家了。」
「李小姐,現在是要安置阿權嗎?」裏長關心地問。
「臨時要找地方安置他,有很多程式要走,所以我打算先帶他回我家。」李念馨笑咪咪地宣告她要做的事。「在找到安置的地方之前,他就跟我一起生活——方立權,我是說真的,你的好日子結束了。」
什麼?他聽錯了嗎?這個女的……要把他帶回家?
她瘋了嗎?
「誰理你啊!我的事不用你管!」他氣急敗壞地嚷嚷。
事實證明,她不但沒有瘋,而且還說到做到。
確認他的傷沒有大礙後,也不管他的拒絕咆哮以及難聽的三字經——他一開口罵髒話,她就彈他嘴巴,讓他咬到自己的舌頭——李念馨便拖著他,硬把他帶回家。
「我為什麼要來你家啊?我不用你施捨!」他捂著嘴,帶著怨怒的眼神瞪著她,自我防衛地咆哮。
他一路掙扎,一路唱反調,要不是傷口還沒複元,一動就全身痛,他一定跳起來逃走,絕對不會乖乖被這女人拎著走。
離開醫院,遠離他殘破的家,走出他所居住的陰暗窄巷,李念馨將他帶到另一個世界。
那裏有乾淨整潔的道路,明亮的路燈,所經之路兩旁的房子都點著暈黃的燈,還有飯菜香飄散而出。
他們走向一棟獨棟洋房,越靠近那棟點著燈的獨棟洋房,因自卑而湧生的憤怒便越是讓他不馴地反抗。
「不然你還有地方可以去嗎?」李念馨回頭,問了他這個一擊必殺的問題。
他一窒,根本回答不出來,但又好強地扭過頭不看她,不願再往前一步。
李念馨沒有再多說什麼,這時候哪怕是一句話,都會壓垮這名小男孩僅剩的自尊。
她輕柔地握住他的手,耐心等待他態度鬆動,拉著他走進她家大門。
「媽咪!媽咪媽咪!」
一個粉色的肉球在李念馨踏進家門那一瞬間以高速沖來,撞進她大張的雙臂間。
「莉絲,媽咪回來了。」抱住心愛的女兒,她露出溫暖的微笑。
「為什麼這麼晚回來?飯飯都冷冷了啦!我肚子餓餓了啦!」小女孩童言童言,好生氣地抱怨。
「對不起嘛,媽咪接到電話,去當Superman了。」
「噢噢噢噢噢——」小女孩瞪大眼睛,以崇拜的眼神看著母親。「媽咪去打擊犯罪,有沒有救到被綠惡魔佔領的高譚市?有嗎有嗎有嗎?」
超人怎麼會去蝙蝠俠的地盤跟蜘蛛人的死敵決戰?這小孩好蠢,連這都搞不清楚。
方立權忍不住看向那個小女孩。
她長得乾淨漂亮,就像他班上的那些女生,更像是住在他家附近的小妹妹。而這些女生身邊都有一個護得很緊的媽媽,每當經過他身邊,媽媽總會拉緊小孩的手低聲叮嚀,要她們離他遠一點。
李念馨一定也會跟其他人一樣,要自己的小孩離他遠一點吧?那小女孩和她長得一模一樣,一看就知道是她女兒,她一定很疼她,絕對不會讓她靠近自己,就怕被他影響帶壞了。
一想到又要被拒絕排斥,他心頭突然冒出一股想逃跑的衝動,只是腳跟才一旋,李念馨的話又讓他頓住所有動作。
「媽咪沒有拯救到高譚市,但是救了差點被綠惡魔帶走的小哥哥,在媽咪打敗綠惡魔之前,我們要保護他。」
「好!保護他!」小女孩被媽媽唬得一楞一楞,捏著小拳頭,熱血地應和,她圓圓的眼睛看向那佇立在門外、不願踏進門的男生。
小女孩離開母親,走向方立權,站在他眼前,抬頭對他一笑。
「小哥哥,我叫禮物。」她對他咧開嘴笑,自我介紹。
「你叫葛莉絲!」當媽的笑出來,更正女兒錯誤的認知。
「好,我叫葛莉絲,媽咪說我的名字是上帝的恩典,就是老天爺爺的禮物。小哥哥,不要怕喔!媽咪很勇敢,會保護你。」她伸出軟軟的暖暖小手握住了方立權的手,對他綻放他這輩子見過最可愛無害的笑容。「我也會保護你喔,Go!我們去吃飽飽,才有力氣打敗綠惡魔。爸爸,爸爸,媽咪帶小哥哥回來耶!我有哥哥了!」
那小女孩像火車頭般拉著他往房子裏沖,沖進大門,沖過客廳,最後來到廚房。
這樣的舉動向來是他最討厭的,他不喜歡別人碰觸自己,也不喜歡受到別人注目,但卻不知為什麼,他不想甩開小女孩的手,甚至忍著身上的不適疼痛被拖著走,將就小女孩的橫衝直撞,沒發脾氣。
「好棒,莉絲有哥哥了。」一個年近四十的男人穿著圍裙在廚房料理菜肴,聽見女兒說的話忍不住微笑,即使看見一個陌生男孩進駐家門,也只是笑了笑。「莉絲好乖,會帶小哥哥來吃飯,那你要不要去挑一個房間給小哥哥住?」說話的同時,男人打開冰箱取出一盒蛋,將洗淨的鍋子放在爐火上,決定再煎幾顆蛋。
「要,我要去挑一個最安全的房間!這樣綠惡魔才不會來把小哥哥帶走!」小火車頭鬆開手,一溜煙又跑了。
原本牽著他橫衝直撞、軟軟暖暖的小手消失了,方立權竟然有種失落感。
「餓了吧?」
男人朝他走來,高大的身材讓他倍感壓迫,忍不住倒退兩步,咽了下口水,等待著當黑影籠罩他的時候,伴隨而來的拳頭。
「來吧!」一雙溫暖的大手覆在他雙肩,以一股堅定的力量迫使他向前走,走到餐桌前坐下,「吃點東西。」
接著塞進他手裏的,是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以及乾淨的筷子。
他定睛一看,桌上擺了簡單的菜,有泛著香氣的鹵肉、青菜和一道湯。
方立權必須極力克制自己,才不至於狼吞虎嚥地扒飯,像餓死鬼般地塞菜進嘴裏,而是端坐在桌前,靜靜等著男人和李念馨洗淨雙手後坐下,強烈的自尊心使他不願被人看輕。
「莉絲,快下來,吃飯了。」李念馨高聲呼喚女兒。
「好,我回來了!」砰砰砰,小女孩在樓梯上奔跑的聲音從二樓傳下來,她雙眼晶亮,笑意盈盈,一屁股坐在方立權身邊的位置,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沖他一笑,「小哥哥,我幫你找到安全的房間嘍!綠惡魔不會來找你的,我也會保護你喔!」
笑話,誰要一個小鬼保護啊?她那麼小一隻,就連自己都可以輕鬆把她拎起來甩出去,何況是他喝了酒之後力大無窮的父親?
「……謝謝。」見鬼了,他幹麼對她道謝啊!
「不客氣。」小丫頭對他露出少了門牙的笑。「小哥哥,吃飯飯,我夾給你,這個很好吃。」
這個叫葛莉絲的小女孩,筷子用得還不是很靈活,但卻很努力的夾菜,一次一點點,在不弄髒桌面的情況下,把菜夾進他的碗中。
方立權還是第一次受到這樣的善意歡迎。習慣了冷嘲熱諷的他,腦子裏轉了一大堆惡毒的言詞,可面對小女孩的笑臉,他卻說不出口。
「小哥哥為什麼不吃?快點吃呀。」小女孩催促他快點吃飯,繼續在他碗裏堆食物。
小女孩天真直率,沒有一絲雜質的純潔笑容令他嫉妒又羨慕。
他嫉妒她有乾淨的衣服穿,有溫熱的食物可以吃,羨慕她有一對負責任的雙親。心中憤世嫉俗的那一面告訴他要破壞這一切,要狠狠傷她的心,讓她知道世界並不是她以為的那麼完美無瑕…….
可在她身上,方立權看見了自己,那個不知道多久以前、還以為父母親永遠不會傷害他的自己。
正因為嘗過那種痛苦,他不想讓這個小女孩也受到跟他一樣的傷害,而且,她是第一個用笑容接納他的人。
「你吃。」他動筷,把小女孩夾給自己的雞腿放到她碗裏。「小孩子要多吃一點。」
葛莉絲看看碗中的雞腿,再看看方立權,然後癟嘴,哭了。
「嗚嗚嗚……」
「你幹麼哭!」被她這麼一哭,方立權驚慌失措,擔心她的父母會不會怪罪他,他什麼都沒做,小孩卻在他身邊哭了。
他惶惶不安地看向小女孩的父母,以為會看見他們憤怒的表情,沒想到卻只見他倆很自在地吃著飯,一點也不在意女兒的眼淚。
「嗚嗚嗚嗚……」葛莉絲好委屈地哭著,淚眼汪汪、抽抽噎噎地對著方立權說道:「我想吃腿腿……」
「那就吃啊!」哭什麼,他又沒有跟她搶。
「可是我沒有牙齒,嗚嗚嗚……」小女孩深覺沒有門牙是一件非常悲傷的事情,委屈地哭著。
方立權有種被打敗的感覺,他無言的看著小女孩哭泣,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辦。
「咬不動嗎?那我幫你剝開。」他想了想,動手用筷子把雞腿肉從骨頭上剔下,再放進小女孩碗裏。
「……謝謝小哥哥。」捧著碗,看著方立權幫她把最愛的雞腿肉分成小塊,葛莉絲馬上止住眼淚,笑得很開心。
方立權不禁疑惑,她的眼睛是水龍頭嗎?說開就開,說關就關,剛剛哭得那麼委屈,現在馬上笑嘻嘻,他真不懂,小孩都這麼奇怪嗎?
她爸媽也好奇怪,她隨便亂哭,怎麼沒有罵她或揍她?要是他,早就被他父親揍到不敢再哭。
方立權以為那對夫妻只顧著吃飯,沒空理會他們兩隻小的,其實他的一舉一動已全數落進男人眼中。
葛青鴻鼻樑上的金邊眼鏡突顯了他清秀斯文的五官,也掩去他眼中一閃而逝的精光。
他笑笑,細聲對身旁的妻子道:「你說的沒錯。」
「嗯?」李念馨應了聲,沒有回頭,手上忙著夾菜,目光也牢牢鎖定桌上最後一隻雞腿。
「他是個好孩子。」只是沒有一個讓他學習的典範。
李念馨停筷,轉頭對丈夫露出笑容。「我就說嘛。」
夫妻倆相視微笑,一同看向餐桌另一端那個全身是傷、忍著饑腸轆轆先行餵食女兒的男孩。
從這天起,方立權成為葛家的一份子。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4 08:47 PM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4-4 08:48 PM 編輯
第二章
冬天的夕陽,將蕭瑟大地染成一片豔紅。
在晚霞映照下的葛家洋房,外觀其實並不特別。
超過三十年的屋齡,讓那面原本乾淨的圍牆漸漸爬滿了藤蔓,就跟這社區裏其他的獨棟洋房沒什麼兩樣。
可不管經過多少年,只要看見這棟房子靜靜佇立在那裏,方立權的心就會感覺到平靜。
門旁那棵龍眼樹枝葉已枯黃,不若夏天時的枝繁葉茂、結實累累。
「如果是夏天……」方立權站在門口,微笑想起過去那些歡樂的夏日時光。
每到夏天,龍眼成熟可以採收了,一定會有一個橫衝直撞的小女孩纏著他,要他陪她一起摘龍眼。
通常是她爬樹,他在旁邊把風,同時還要留心穿裙子的她是否因太過粗魯而曝光,不過如果她看上了樹梢頂端接受日光充份照耀、長得又大又甜的龍眼,那麼他就會捨命陪君子,為她摘下一串串碩大甜美的龍眼。
看她一邊開心地吃,一邊捧著頰鬼叫好甜,他就會跟著微笑。
十歲那一年,他被帶回葛家,生活了八個月,那八個月是他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也是他最珍惜的記憶,葛家一家人之于他,甚於一切。
李念馨帶他離開家暴的父親,教導他生活的規矩,葛青鴻則以身教讓他知道,當一個男人不需要比誰的拳頭大。
而那個小他五歲的丫頭葛莉絲、葛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從她身上,方立權得到當一個哥哥的責任感,也學到對人釋出善意其實很簡單。
莉絲那丫頭還是一樣莽撞嗎?念馨媽媽身體有沒有好一點?青鴻爸爸呢?還是一樣就算再忙也要跟妻女吃晚餐嗎?
「不要拉我,你很煩耶!」
不遠處驟然響起一個兇暴的男孩喝斥聲,瞬間吸引了方立權的視線。
「我拉你又怎樣?我還要擰你耳朵咧,做錯事情本來就要受到處罰!」
他看見一個穿著高中制服的女孩正粗魯地擰著一個小男孩的耳朵。
那女孩在這麼冷的天氣裏穿了件紅格子百褶短裙,底下是及膝黑長襪配黑皮鞋,上半身則包得很緊,制服外套了一件短外套加圍巾,未染燙的頭髮披在肩膀上,看起來很清新。
那女孩的聲音很熟悉,而她對待小男生的方式,他也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哎喲,痛痛痛痛,你這個粗魯的女人,難怪你交不到男朋友!」
「我交不交得到男朋友要你多嘴,臭小鬼!」葛莉絲像被踩到了痛腳,憤恨地更加用力擰小男生的耳朵。
兩個人就這樣一邊推打嬉鬧,一邊往家的方向走。
方立權終於克制不住,笑出聲來。
他的笑聲吸引了葛莉絲的注意,她轉過頭去,就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
方立權身形頎長,穿著筆挺的風衣,剛毅的五官正對她流露溫暖笑意。
「啊!」她尖叫一聲,立刻甩開討人厭的小男生,大張雙臂朝他飛奔而去。「立權哥!立權哥!」
方立權回應她的熱情,也大張雙臂,歡迎她投入他的懷抱。
儘管戶外氣溫極低,但葛莉絲就像顆小太陽,只是這樣輕輕抱著她,他就能感受到源源不絕的暖意。
「什麼時候回來的?為什麼沒有跟我講,難怪你昨天沒有上MSN回我訊息,害我好擔心你!」
小太陽倏地變身成小老太婆,一直碎碎念,還氣得鼓起腮幫子,不開心地瞪他。
「權哥、權哥,我也要!」被冷落在一旁的小男生不甘寂寞,硬是擠進兩人中間,把葛莉絲推得遠遠的,站在方立權面前,一臉希冀地望著他。
「小順,你又長大了。」方立權知道小男生的意思,用兩手撐住他腋下,把他舉起來,掂了掂重量後說道:「你變重了,我看我快要抱不動你了。」
「什麼?你還是可以把我舉起來,可惡,我是大人了耶!」小男生瞠著跟葛莉絲一模一樣的大眼睛,不敢相信地低呼。
「毛都沒長齊,還大人咧。」葛莉絲在一旁嘲弄地道,報復他打斷自己和方立權的擁抱。
「葛莉絲!」小男生橫眉豎目地瞪她。
「沒禮貌,叫姊姊,葛力順!」她也叉腰,不悅地對自家弟弟吼。
方立權搖了搖頭,心想這對姊弟怎麼還是一樣,老是不對盤。
葛莉絲在八歲那年當上了姊姊,雖然總是跟弟弟打打鬧鬧,可她其實是很疼愛這個弟弟的。
只是有時候小孩子太白目,不懂得看臉色,才讓她氣得牙癢癢,比如現在。
「權哥快進來,快點,媽媽知道你來一定很開心!」葛力順崇拜方立權,就像弟弟崇拜英勇的哥哥那般,他牽著方立權的手,推開自家鐵門,從門口一路鬼叫到屋子裏。「媽,媽媽!你看我帶誰回來了!」
「欸……」葛莉絲一時沒反應過來,就這麼被留在後頭,她瞪大眼睛,氣急敗壞地追上去,不讓弟弟專美于前。「等我啦!」
方立權的到訪,讓原本就很熱鬧的葛家更為熱鬧。
「媽!你看你看,誰回來了!」葛力順拉著方立權來到母親面前獻寶。
「誰啊?」李念馨坐在餐廳裏,正在教一對小兄妹寫功課,聽見聲音,三人都抬起頭來好奇地觀望。
「念馨媽媽。」方立權帶笑走到她面前,喊了一聲。
李念馨驚呼一聲,然後撲上來將他抱住。「哎呀,方立權小朋友!」
小時候他又瘦又矮,李念馨出手教訓他出言不遜時,他連反擊的力氣都沒有。而現在他身高抽長,肩膀長寬,才發現念馨媽媽其實很嬌小,但力量卻無比強大。
他張開雙臂,回抱這個擁有超人般精力、充滿了愛心的女人。
「我已經不是小朋友了。」
「在我眼中你永遠都是小朋友。」李念馨微笑,抬頭仔細端詳他,心中有感慨也有欣喜。
看見方立權現在氣宇軒昂的模樣,誰能想到小時候的問題兒童長大後會成為UCLA的高材生呢?
「歡迎回家,我現在就打電話給葛先生,他一定會很開心,晚上就看他大顯身手,做你愛吃的紅燒獅子頭。」李念馨想到就做的個性還是沒變,接著便把他丟下,逕自轉身去打電話了。
回家……是啊,對方立權來說,葛家就是他的家。
「立權哥!」葛莉絲回到家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小弟趕到餐廳,跟那對被媽媽帶回家的小兄妹一起寫功課,然後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霸佔方立權。「我帶你去你的房間!」
她對他笑得眼睛彎彎,企圖很明顯。
看她賊賊的表情,他瞭解地笑出聲來,知道小丫頭的心裏一定積了很多問題想問,比如,他怎麼沒說一聲就突然跑回來這件事。
「吼喲,你不要過來!」
「是你先過來的!」
兩人正要離開,就聽見小朋友的吵架聲。
「你們在幹麼?安靜一點,功課寫完才准吃飯。」葛莉絲扮黑臉,喝斥三個小孩。「劉震宇,你不要欺負你妹,葛力順,誰說你可以動手打人?」她皺眉,準備走到女孩身邊,安慰哭泣的她。
方立權在她動身之前拉住了她,對她搖搖頭。
葛莉絲挑了挑眉,看他板起面孔,語氣冷峻地道:「規矩點。」
只是三個字,就讓小朋友安靜下來,不僅兩個男生都乖乖的不敢造次,連小女孩都被嚇到抽抽噎噎地壓抑哭聲。
他走向小女孩,大掌輕柔地覆在她頭上,安慰地摸了摸,並掏出口袋裏的手帕遞給小女孩。
葛莉絲雙手環胸,看戲的觀察他怎麼搞定小孩,她看見原本哭得很委屈的小女生在見到方立權溫柔的笑顏後,小臉突然脹紅,飛快收下手帕擦眼淚,當他低聲跟兩個男生說話的時候,眼睛還忍不住一直偷看他。
葛莉絲不由得歎了口氣,她非常能夠理解小霏的心情,任何一個女生被方立權用那種眼神盯著,不融化才有鬼!無論老少,是不是單身,都抵抗不了方立權那種充滿男子氣概的柔情啊!
不知道他跟那兩個男生說了什麼,只見媽媽最近帶回家的那個難馴的哥哥,乖戾的表情突然變了,軟化了,雖然還是充滿了不甘心,可這戲劇性的轉變根本就是奇跡!
「立權哥,你跟震宇說了什麼?平時我跟他講話,他都會跳起來罵我三字經耶!」她簡直好奇死了,為什麼他幾句話就可以有這樣的改變?「所以他一罵我,我就彈他嘴巴,直到他閉嘴為止。」
「嗯……你這招是跟你媽學的對吧?曾經身為受害人的我得跟你說,那感覺超差。」方立權搖頭,認真覺得葛莉絲從她母親身上學到非常可怕的東西。
「就是要讓他知道,他問候別人媽媽就和我彈他嘴巴一樣感覺很差啊!」葛莉絲很理所當然的回答。
方立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快點,我們快去你的房間!」無視他好笑的表情,她催促他上樓。
「嗯。」方立權尾隨著她,在樓梯轉角看見一個矮櫃,上頭擺了一塊大大的佈告欄,上面貼滿了照片、卡片以及信函。
他停下腳步,細看佈告欄上琳琅滿目的紙片。
這些卡片信件不僅來自臺灣各個角落,更有美國、加拿大,甚至歐洲的地址,雖然寄件人不同,但每一封信的內容都在表達滿滿的感謝,並附上能證明他們過得很好的近照,他們無論男女,每一個孩子在信的開頭一定是「念馨媽媽」四個字。
負載著許多情意的信和照片塞滿了佈告欄,寄件者不只是曾被李念馨帶回家照顧的小孩們,也有很多是經過她的幫助才得以展開新生活的孩子,他們都不會忘記李念馨對自己的影響有多深。
就像他一樣。
「每當我沮喪的時候,還有跟媽媽吵架的時候,都會來看這個,就會覺得我媽真偉大……」葛莉絲也停下腳步,跟他一同看著母親的成就。「哎喲,不要笑,我現在正處於叛逆期嘛。」
「莉絲。」他的聲音中帶著笑意。
「什麼?」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跟你媽非常像?」
「……你這樣講,會讓我不知道該開心還是不開心才好耶!我覺得媽媽很偉大,她幫了好多人,我也很崇拜她,但是你也知道,我媽有時候瘋瘋的……等一下,那不就跟我現在一樣嗎?我的天哪!」葛莉絲說了一堆母親壞話後才發現,自己的行為跟媽媽有什麼兩樣?她不禁露出驚恐的表情。
她生動的表情逗笑了方立權,他忍不住走向她,兩手捧起她的臉左看右看。
「唔?」他這毫無預警的親昵舉動讓她霎時一楞,臉紅心跳不敢動,一顆少女心正幻想著他寬大溫暖的手牽起來不知道是什麼感覺,臉頰卻忽地一痛。「哎喲!為什麼捏我?」
「會痛的樣子,看來我不是作夢,我真的回來了。」他恍然大悟地點頭。
被耍了!葛莉絲瞪他,臉色由紅轉青。
方立權見她有抓狂的跡象,連忙腳底抹油的開溜。
「你這個討厭鬼——」嘴裏雖然將他罵了一頓,可她臉上卻找不到一絲惱怒,反而漾著微笑,甜甜的、開心的、充滿喜悅的笑。
葛家的餐桌上一直都很熱鬧,曾一起生活八個月的方立權也很清楚,在葛家,一直都是男「煮」內,晚餐的大廚只有葛青鴻一個人。
至於李念馨,她的廚藝可以殺人。
「來,多吃一點,我記得你愛吃這個。」葛青鴻一邊勤快地為他夾菜,一邊略感懊惱地道:「我沒聽說你要回來,要是早一點知道,我昨天就可以先準備紅燒獅子頭的材料,煨到今天正好入味!」
「因為不確定可以趕回來,上飛機前我還在趕報告。」方立權努力的吃,把葛青鴻的關愛通通塞進肚子裏。
他無意間抬起頭,看見坐在對面的小女孩奮力地夾起一塊雞肉啃食,小心地不把飯粒掉到桌上,她身邊的男孩也是一樣,慢條斯理、乾乾淨淨的用餐,沒有人催他們,也沒有人爭食。
方立權笑了笑,那對小兄妹讓他想起剛來到葛家的自已。
在葛家的餐桌上,大人一向是自己吃自己的,而小的嘛,則得觀察大人的舉動,學會用餐的禮儀。
如果他沒有在葛家生活過,很可能到現在吃飯還是狼吞虎嚥,吃完後一桌子杯盤狼藉,足見童年時期對一個人的規矩養成有多重要。
「這麼急?發生什麼事了嗎?」葛青鴻關心地問:「你外公身體還好嗎?」
當年原本葛青鴻和李念馨已打算收養他,讓他不只在感情上,連在法律上也都是他們葛家的小孩,誰知八個月之後,方立權的外公找到了他,將他領了回去。
他們儘管感到遺憾,但也認為他能有機會熟悉自己唯一的親人沒什麼不好,況且方立權的外公可以給他相當優渥的生活。
葛家家境小康,從事營建業的葛青鴻收入能讓妻女不虞匱乏,讓她們做想做的事,但如果要養出一個大學念普林斯頓、研究所念UCLA的孩子,恐怕要勒緊褲帶生活才行。
提到外公,方立權眼神閃了閃,但他沒有讓人發現異樣,只是微笑回答,「外公很好。」
「那怎麼突然回來?你放寒假了?」
「交出論文,我就算是畢業,現在放假也沒關係。」面對葛青鴻的詢問,方立權是有問必答。
「也太快了吧?你才念多久!二十三歲就把碩士念完,在急什麼呢?」葛青鴻除了訝異,也不免為他的優秀感到欣慰,但仍忍不住擔心他是否太過勉強自己。
「對呀,要回來也不講一聲,害我以為你在生我的氣。」葛莉絲終於按捺不住,插入兩人的對話。
「我為什麼要生你的氣?」他疑惑地問。
「因為我……沒事。」她話說了一半,突然又不講了,只癟起嘴悶悶地說:「你忘記就算了!」
他是真不介意還是在裝傻?他回來前一天,她才在MSN上對他耍任性,告訴他自己有喜歡的人了。
而他卻對她說很好,還問她是同學還是學長——她當下就生氣了,立刻登出MSN,不想再理他。
可這些話總不能當著爸媽的面前講吧!還有討厭的葛力順,那小鬼一定會瘋狂嘲笑她,她才不要!
「……又生氣了?我真的對叛逆期的少女沒轍。」方立權搖頭,心想他永遠不懂她腦子裏在想什麼。
「跟叛逆期沒有關係啦,權哥。」葛力順對偶像擠眉弄眼,「她是葛莉絲啊!」
這比說「她是女人啊」還要過份。
「葛力順,你欠揍嗎?」她咬牙切齒地道。
「權哥,你看,她這麼粗魯,難怪都沒有人追……」
「我覺得,你們兩個都欠揍。」李念馨慢條斯理地接話。
兩姐弟吃飯的時候還在吵架,在小兄妹面前做了壞榜樣,自然被李念馨罵了一頓。
這家常的畫面激起方立權內心的柔軟,他表情柔和,眼神帶著笑意,想起自己一個人在國外念書時,總是非常懷念這裏無比輕鬆的感覺。:
他看著李念馨教訓兩個小孩,再看向低頭嘟嘴、一臉不甘心的葛莉絲,笑意不禁加深,多看了兩眼。
而他一回神,就對上葛青鴻戲謔的眼神。
面對像父親一樣教導他男人該有什麼責任的葛青鴻,他有一種……心事被人揭穿了的尷尬。
「我差點忘記,我有東西給青鴻爸爸。」他藉故離開餐桌,逃離了有點尷尬的窘境,回來時表情已回復正常,手裏還多了一個牛皮紙袋。
他把那個紙袋交給一頭霧水的葛青鴻。
「給我的?這麼好,什麼東西……喔,我的天啦!」葛青鴻拿出紙袋裏的東西,那是一本薄薄的彩色漫畫,封面圖案是標準的美式風格,他只瞄了一眼就驚為天人,激動得連聲音都瞬間高八度,「是蜘蛛人41期啊,就差這一本,我的收藏就齊全了!天啊天啊天啊老婆你快看!」
斯文居家、愛妻愛子的葛青鴻最大的興趣就是收藏那些英雄故事,超人、蝙蝠俠、蜘蛛人……他甚至把興趣當成床邊故事說給小孩聽。
「你開心是很好啦,但是……」見丈夫樂不可支的模樣,李念馨想到重要的問題,「立權送那麼貴重的東西好嗎?」
她不會干涉丈夫的嗜好,但也多少知道那一本薄薄的漫畫在收藏家眼中是夢幻逸品,要價不低。
「不花錢的,那是我幫一個同學忙,他做為代價送我的。」方立權當然沒有說出實話,為了這本葛青鴻朝思暮想多年的漫畫,他確實付出了相當的代價才得手,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
「好好喔……」看父親興奮得幾乎坐不住,葛莉絲有點吃味,「爸爸,你看,立權哥特地回來,就是要送你漫畫耶。」
「真是太謝謝你了!我超開心的!」拿到了心愛的漫畫,葛青鴻就像個小孩般迫不及待翻閱起來,平常穩重的樣子都不見了。
「真的假的?我才不相信立權回來只是想送你一本漫畫。立權,你說,你到底為什麼回來?」李念馨對丈夫的自我感覺良好嗤之以鼻。
方立權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他為什麼趕回來呢?而且下了飛機後沒有回到外公那裏,反而是先轉車來到葛家。
這麼突然,這麼的急切,因為他有個秘密。
寒流來襲的冬夜,最舒服的事莫過於窩在房間裏,用暖烘烘的厚被裹住自己,睡個好覺。
但是身為一個高中生,有升學壓力、指考壓力,還有該死的月考,因此葛莉絲得坐在書桌前苦讀。
通常到了這時間,家人都睡了,她連出房門上個廁所都是躡手躡腳,生怕自己的足音擾醒了他們。
十一點四十五分,門板上傳來輕敲聲,打斷了她念書的專注力。可她沒有生氣,因為她知道,會在這時間敲她房門的人,只有一個!
她放下書本,打開房門,帶著笑容面對來人,甜甜地喊了一聲,「立權哥。」
方立權站在她房門口,身著帥氣的深褐色皮衣,黑色牛仔褲,整個人帥氣耀眼,一副要出門的模樣。
「出去走走。」他笑著說,沒有詢問她的意思,很篤定兩人之間的默契是不須詢問的。
葛莉絲果然沒有讓他失望,她二話不說回到房內換上保暖衣物,然後關上房門,跟他出去散步。
「好冷喔!」一踏出家門,迎面而來的冷風立刻讓葛莉絲發出哀號,躲在方立權身後,企圖利用他高大的身材抵擋寒意。
方立權早有準備,在她微涼的手心塞進一個已被他的體溫煨暖的暖暖包。
「嘿嘿。」接過暖暖包,葛莉絲十足諂媚地嘿笑,「好好喔,立權哥真體貼!」
「少灌迷湯。」他笑出來,輕點一下她的額頭。
兩人肩並肩,沿著社區的小路一路往下走。
一盞盞路燈照耀著前方道路,他們就這樣在昏黃的光線裏緩步而行。
方立權喜歡散步,他明明有車,卻喜歡在附近走一走,而且通常會邀她一起。這段時間是唯一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非常難得的獨處機會,葛莉絲當然樂於陪同。
「立權哥——」她尾音拉長,軟軟地道:「我好冷喔。」
她那種撒嬌的喊法,一聽就知道有鬼。
「那你想怎樣?」明知道她居心不良,方立權仍寵溺的放任她。
「請我喝熱巧克力。」她眼巴巴的望著他,指著前方不遠處的M字招牌,「還有大薯,你要知道念書到半夜,會餓耶。」
「油炸食物少吃點。」他睨她一眼,記得李念馨是不給小孩吃速食的。
「要你買才好吃啊!」她眨眨眼睛,吃定他的意圖很明顯。
從葛家所在的社區往外步行十分鐘就會抵達熱鬧的商業區,那裏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速食店。
深夜的速食店裏沒什麼人,他為她買了熱巧克力,還有她指定要的大薯,來到二樓的座位區。
葛莉絲開心地吃了起來。薯條嘛,就是要久久嘗一次才會覺得是人間美味,再加上熱巧克力和他為自己多點的玉米湯,在這種冷天裏,簡直是完美的組合!
她大快朵頤,方立權卻只為自己點了杯熱咖啡,小口地啜飲。
「立權哥,吃。」她拿起一根薯條喂他。
方立權挑了挑眉,「我為什麼回臺灣還要吃薯條?」是嫌他在美國吃不夠多?況且晚餐吃了一堆葛青鴻做的美食,他現在不想讓漢堡、薯條污染了味覺記憶。
「不能只胖我一個,吃啦!」葛莉絲堅持,就是要他跟自己一起胖。
「你喔……」拿她沒轍,他張嘴吃掉她手中的薯條。
見他吃了,她露出大大的笑臉,方立權懷疑自己就是想看她這麼高興的樣子,才會忍不住順著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我吃飽了!」她滿足地打了個飽嗝,用餐巾紙擦嘴後宣告,「為了報答你請我喝巧克力和大薯,我有禮物要給你喔!」
「喔?」方立權感到有趣,這丫頭永遠都有新招,這次不知道又要變出什麼新花樣。
「拿去。」葛莉絲紅著臉,從她拎出來的包包中拿出一個小碎花紙袋,有點粗魯地塞進他懷中。
「還真的有禮物?」方立權為這不在意料中的發展笑出聲來。
打開紙袋,他發現裏頭是一條圍巾,針腳並不平整,很明顯是手工編織的,不由得感到驚奇。
「你打的圍巾?」他一臉不敢相信。
「幹麼那個表情?我也會有女生的樣子好不好!我知道我打得很醜,可這是我第一次織圍巾,所以你一定要用,一定喔!」
她臉紅紅,用霸道的態度掩飾內心的羞澀。
他看著這條織得很醜的圍巾,內心湧出一股暖流,立刻把圍巾圍在脖子上,用行動證明,他絕對會使用。
「我失算了。」豈料把圍巾圍上後,他不是道謝,而是有點懊惱。
「什麼失算?」她正在暗自讚歎,自己那條醜醜圍巾雖和他身上名貴的服飾顯得格格不入,卻絲毫未減損他的氣宇軒昂,根本沒聽他在講什麼。
「哪有讓壽星先送禮物的道理,」說話的同時,他不知從哪里變出一個小小的藍色絨盒,往她面前一推。「莉絲,十八歲生日快樂。」
她的嘴巴張成了O字型,看著眼前的生日禮物,很是錯愕。
她的生日是今天嗎?對耶,好像是!過了十二點她就滿十八歲了,連她自己都忘了,但他卻記得。
「這是送我的嗎?我可以打開嗎?」她壓根沒有等他說好,就已經迫不及待拿起絨盒打開。
只見一條項鏈靜靜地躺在盒子裏,末端有著太陽造型的墜飾,其中鑲嵌的不知道是水晶還是鑽石,在燈光下顯得亮晶晶的,她一看就很喜歡。
「哇,好漂亮。」
「你喜歡就好。」看她開心,方立權也露出笑容,「我幫你戴上。」
「好!」葛莉絲連忙點頭,低下頭,把長髮撥到一邊,讓他方便為她戴上。
戴上項鏈後,小太陽墜飾貼著她的胸口,讓她忍不住一再把玩。
「我好喜歡喔……謝謝立權哥。」
「嗯,很晚了,我們回家吧!」方立權看看時間也不早了,便主動收拾桌面,並催促她快快回家。「你明天還要上課。」
「對呀,我明天還要上課,你可以送我去學校嗎?早餐我們去吃林媽媽的煎餃好不好?」
「好。」對於她的要求,他向來只會說好。
「YA,立權哥,你最好了。」她巴住他手臂,很小女孩地撒嬌。
兩人沿著原來的路散步回家,路上,她叨叨絮絮地拉著他說話。
「我十八歲了,可以學開車嗎?」
「可以。」他大方首肯,盤算著必要的話,他會親自教她。
「十八歲可以做很多事情對不對?我算成年了嘛!」
「嗯。」他挑挑眉,暗自猜測她的企圖。
「那,我也可以交男朋友嘍?」她抱著他的手臂,表情充滿少女對愛情的夢幻期待。
「……太早了,等你滿二十再說。」這個嘛,他就不願意順著她了。
「喔……立權哥,你什麼時候回你外公那裏?」聽見他古板的回答,她非但沒抗議,還不介意地笑了笑,換了個話題。
「明天一早。」
「什麼?怎麼這麼趕?」葛莉絲大吃一驚,「那還會再來我們家嗎?」
「我後天回美國。」他這次回國決定得太倉促,美國那邊還有很多事情沒處理。況且除了葛家,他也不想停留太久。
葛莉絲聞言沉默了,家門就在眼前,可她怎麼想都覺得奇怪。
「立權哥……我有件事情要問你……你特地回來,該不會是因為想要第一個跟我說生日快樂、送我禮物吧?是不是嘛?」
身為一個女生,不應該這麼主動花癡又自我感覺良好,但是他的舉止和表情都讓她有這樣的感覺。
「我十八歲了喔!」見他沒有立即回答,她忍不住再次提醒,自己已經成年了,可以戀愛了。
方立權卻只是笑,溫柔地摸摸她的頭,對她說:「我知道你今年過幾歲生日,不用一直重複。」
「吼喲!我要聽的回答不是這個啦!你是不是因為想幫我過生日才回來的?是不是?」她挫敗地大喊。
他笑著提醒她。「我不是只有送你禮物,青鴻爸爸也有。」
面對他迂回閃躲、拐彎抹角不正面回答的態度,葛莉絲站在家門口,擦腰對他霸道地宣佈,「不管,你是特地回來幫我過生日的,就是為了我,爸爸的禮物只是順便而已!」
十八歲的少女心纖細敏感,已懂情滋味。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4 08:49 PM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4-4 08:56 PM 編輯
第三章
要說葛莉絲在方立權心目中的地位,無庸置疑的是一個很重要的存在。
只要想到她,他就會微笑,只要她開口要求,他就一定會盡全力為她辦到。
平時的她其實是個溫柔可愛的女孩,但是一遇上他,她就會變得很惡霸,驕縱又任性,因為這樣的葛莉絲是他寵出來的。
比如現在,他打開筆電,MSN視窗上立刻跳出一句:我要跟你絕交!
敢對他說出這麼幼稚的話還能讓他笑出來的人,也只有葛莉絲了。
回想讓小太陽這麼生氣的原因,方立權不禁在心裏苦笑。
對於自己是不是特地回來幫她過生日這件事,他始終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氣得她揚言不再理他。
其實答案當然不只是想幫她過生日這麼簡單,另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被嚇壞了。
那一天她竟然告訴他,她有了喜歡的人,一股衝動讓他把預備下個月交出的論文提前丟了出去,趕搭最近的一班飛機回來一探究竟。
這一探,發現他在她心中的地位還是那麼重要,她對他的依賴也一如往昔,他才總算是放心了。
葛莉絲之於他,是和生命同等重要的存在,是他想守護一輩子的人。
可現在的自己沒有辦法給她承諾,他所能做的,就是用盡所有的辦法讓她感到快樂,努力不讓她的心遺落在別人身上。
「昨天回來,現在才看見你人。」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方立權和葛莉絲的MSN熱線,他火速蓋上筆電,抬起頭,臉上所有會在葛家人面前出現的溫柔表情、帶著笑意的眼神,全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如面具一般冰冷高傲的神情。
他微微偏頭看向房門口那個年近七十但仍身強體健的老人,老人一身華服,眉宇間有著掩不去的江湖氣息。
「外公。」他語氣淡漠地喊了一聲。
老人點了點頭,表示聽見了。
「立權少爺。」
跟在老人身後的,是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是外公最信任的左右手,也是公司負責人,看似斯文無害,事實上手段狠戾。
方立權的外公趙進財從事物流業,主要是以船運起家,發展至今,已擁有一家亞洲數一數二的船運公司。
而這看似正當的生意背景卻不單純,老人當初可是靠著一雙拳頭打天下,才打出今天的身份地位,他可不是什麼老實的生意人,而是心狠手辣的梟雄。
他沒念過什麼書,卻把唯一的外孫送出國深造,對於這一點,方立權應該感激他,但前提是他別干預自己的私事。
「文媛告訴我,你不接她電話,不見她。」老人一開口又是一句責怪。
一聽見這些話,方立權頭也不回地拎起筆電,轉身就走。
「站住!」趙進財被外孫不馴的態度激怒了。「把你送出國念那麼多書,你學到了什麼?這是對長輩該有的態度嗎?」
「沒禮貌嗎?」方立權回頭,冷諷道:「我想,大概是因為我沒有家教的關係。」
「老爺、少爺……你們祖孫難得見一面,別這樣講話。」中年男人聽得直冒冷汗,硬著頭皮出來打圓場。
「哼!」老人家哼了一聲,撇過頭去。
方立權則是冷冷地朝男人投去一眼。
「少爺,老爺年紀大了,你就多順著他的意……」不是他在說,立權少爺小時候還滿可愛的,雖然脾氣不太好,但就跟老爺一樣,讓他發洩完就沒事了。可現在少爺書念得越多,脾氣就越收斂,整個人變得冷冰冰的,就連他這個經過大風大浪、年少時整日逞兇鬥狠的人都會感到畏懼。
「是嗎?終於老得虛弱到要我讓他了?」像是聽到什麼滑稽的話,方立權笑出聲來,眼神中卻沒有半點笑意。「我等著那麼一天,已經等很久了。」
「少爺……」金銘夾在兩人中間,懊惱自己怎麼哪壺不開偏提哪壺。
他很清楚,立權少爺剛被接回來時老爺是怎麼對待他的。
只要犯了錯就打,而且是狠狠地打,一個十一歲的少年便在很短的時間內學會如何不犯錯,如何不挨打。
方立權沒有辦法喜歡外公,即便外公是他僅存的親人,他卻覺得這個嚴厲粗暴的老人比父親更可怕。
小時候父親揍他,是因為父親醉了,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和力道,而外公對他動手時卻是清醒的。
外公不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並且沒有半點愧疚,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直到後來他發現,只要他在學校夠乖巧,表現夠出色,考試分數夠高,就能免除挨打的命運,才漸漸擺脫惡夢。
如果不是在葛家生活過,感受過家庭的美好溫暖,現在的他絕對會變成第二個外公、第二個父親。
「放你的狗屁!」趙進財粗暴地吼,掄起拳頭就要揍他。
方立權並沒有讓他這麼做,他輕而易舉地攫住老人的手,將他甩開。「外公,你別忘了,你會老,我會長大。」
儘管他的力量早已勝過老人,但他絕對不會用同樣的方式脅迫別人遵循自己的意念,即使血液中的暴力因數讓他蠢蠢欲動——
他被父親家暴,被外公收養後又繼續過著被揍的日子,而在家暴中成長的孩子,有暴力傾向的比例往往偏高。
小時候他確實有很多負面情緒需要釋放,因此他以欺負弱小、恐嚇威脅同學來讓自己得到成就感,用偷東西來滿足自己的空虛——那是在遇到葛家人之前,他扭曲的人格及價值觀。
如果沒有那八個月的生活,如果不是葛家人讓他發現自己生性中良善的一面,方立權想,現在的他一定是面目可憎,內心沒有任何美好的事物、只會像頭野獸般靠蠻力解決事情的流氓。
「翅膀硬了是吧?」趙進財冷酷的看著這個外孫,他是女兒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肉,也是自己畢生心血的唯一繼承人。
曾幾何時,那個瘦小的男孩竟長成他無法控制的男人了?
趙進財厭惡那種感覺,他必須取得掌控權。
「才學會走就急著想要飛——呂家的女兒,你給我好好哄著。」他自知靠力氣討不了好,壓下怒氣冷冷地命令。
方立權才懶得聽外公這種無理的要求,嗤了一聲,轉身欲走。
「我讓阿金改了你的機票,你下個月再回去,跟文媛一起。」
趙進財的話讓方立權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瞪他,眼中竄燒的兩簇火焰,毫不掩飾地表達出對他插手干涉自己生活的憤怒。
「憑什麼?」
「憑我要你這麼做,憑你現在花的是我的錢。」
方立權酸言酸語地答道:「我相信你的投資已經得到令你相當滿意的報酬。」
把他送進一流學府,在應酬時向人炫耀,他很清楚自己就是因為這個目的才被趙進財接回家的——一個靠見不得光的手段發跡的男人,想轉型漂白做正當生意,靠的不只是實力和財力,更需要良好的形象。
但出乎趙進財意料之外的是,跨國銀行環球銀行亞洲區執行長的千金呂文媛,在某次留學生的聚會中竟對方立權一見鍾情。
外向的她放下千金身段,主動示好追求,甚至放棄耶魯的研究所獎學金,跟著他到了UCLA。
呂文媛的確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可惜他的心不在她身上,更不想成為外公的工具,因此總是與她保持距離。
可沒想到外公不但處心積慮要撮合他倆,擅自對外宣稱他們關係匪淺,在呂文媛面前更是表現得和氣親切,就像一個好說話的長輩。
她對老人家讚不絕口,殊不知那不過是趙進財為拓展事業版圖所演的戲。
「你讓文媛開心,我會更滿意——她是她爸爸的掌上明珠,你知道的。」趙進財皮笑肉不笑地為方立權整理衣衫,「她父親非常器重你,也對我暗示了很多次,要結為親家。我沒有給你媽找一門好親事,放任她自己挑了一個不像樣的男人,這種錯誤,我不會再犯——」
「既然你回來了,那就趁現在告訴你吧,我已經開口向呂家提親,日子也看好了,就是下個月。你自己回來也好,省得我還要派人把你五花大綁回來。」
方立權聞言眯眼,冷冷地回應外公。「你決定了那是你的事,我不會答應。」這老傢伙休想擺佈他的婚姻!
「不,你會答應。」趙進財笑笑地拍了拍外孫肩膀,狀似不經心地道:「那個丫頭叫什麼名字來著……喔,葛莉絲,是吧?十八歲了,很好。」
一股惡寒自背脊向四肢百骸蔓延,他努力不露出驚恐的表情,但是一度紊亂的呼吸仍讓老人確認了他的弱點。
趙進財咧開嘴笑,眼底的殘酷卻讓人不寒而慄。「這年紀的女孩子,再好也不過了。」
他嘴裏說著再好也不過,方立權卻聽得出一點也不好。
「你想怎樣?」他警戒地瞅著老人。
「我才想問你,你想怎樣?是聽話當個乖孫子不忤逆我,還是想跟你心愛的小女孩遠走高飛?你要想清楚,你的翅膀夠硬嗎?有沒有辦法帶走她一家老小,你知道的,我趙進財想要找人並不難。」他雲淡風輕地說著十足恐嚇的話語。
方立權握緊拳頭,氣得發抖,卻只能咬緊牙根,以憤恨的眼神瞪著自鳴得意的外公。
「怎麼不說話?不是很會講話嗎?」趙進財猶自得寸進尺地逼問他。
他說不出話來,因為他很清楚,目前的他根本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那一家人,守護他最珍惜的事物。
他一點也不懷疑,外公手上握有葛家人的所有資料,若他不乖乖迎娶呂家小姐,那麼不只葛莉絲,他們一家人都會有危險。
而他最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讓那一家人受到半點傷害。
現在的他,能做什麼?
思及葛莉絲的笑容,他萬萬不能想像,若她落在外公手上,會有怎樣可怕的下場……
他垂眸斂目,不再發出聲音,默許了外公操控他的人生藍圖。
一月一日,新年度的第一天,一場世紀婚禮在君悅酒店舉行——
新娘是銀行千金,新郎則是船運業的小開,兩人家世相當,外貌、學歷更是匹配,消息一傳出,立刻引起媒體的高度關切。
尤其最有爆點的是,新郎的外公是那位很有名的趙進財,一個進出監獄多次、風評兩極化的黑道人物。
這一場婚禮冠蓋雲集,多數是看准了這樁婚姻帶來的利益與機會而前來套關係、打交道的商業界人士。
「趙進財一心想成為物流界翹楚的心思,昭然若揭。」一名企業家笑著對身邊的同伴說道。
「可不是,他外孫才幾歲,二十三?雖然書念得不錯,長得也還可以,但不覺得這年紀結婚太早了一點?」對方看著婚紗照中的新人,忍不住皺眉。
「所以我才說心思昭然若揭啊,從沒聽說呂家千金有交往物件,突然就冒出兩人閃電結婚的消息,怎麼想都知道一定有問題。」
「內情不單純……」
喜訊來得倉促,穿著華美禮服的賓客們不禁揣測著婚禮背後暗藏的玄機,而婚宴上不見新郎出來招待賓客,這不合乎常理的現象更讓人議論紛紛。
方立權在飯店房間裏對著鏡子,面無表情地打著領結。
面對這場不情不願但又不得不結的婚姻,他盡可能的拖延時間,心情像是要上斷頭臺般。
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拿起一看,來電顯示是葛莉絲的名字。
如果是以前,只要是她打來的電話,無論有多忙,他一定會馬上接起,不想讓她等待太久。
可現在任憑鈴聲不斷催促,他卻痛苦為難,不知道接起這通電話以後,他要跟她說些什麼?
他要結婚了,卻沒有親自通知葛家人,更沒有邀請他們觀禮。事實上,早在向外公妥協的那一天,方立權就不再跟葛家人有任何往來,他的婚事,想必是他們從新聞報導得知的。
他害怕一旦開了口,他就會撐不下去,就會想逃,然後什麼也守護不了。可他很想聽她的聲音,跟她說說話……天人交戰許久後,他還是很自私、很沒用的接起了電話。
「立權哥,你總算接電話了!」
手機那一頭傳來葛莉絲的聲音,似乎跟以前沒什麼兩樣,但方立權怎會聽不出她語氣中的輕快是硬撐出來的呢?
「……最近比較忙。」他強壓下心痛,冷淡地答道。
「當新郎當然會很忙啊!你這個小氣鬼,不邀請我們參加你的婚禮,小氣鬼小氣鬼小氣鬼……」她口氣突然一轉,幽幽地說:「所以,我自己來了……」
「什麼?你來了?你在哪里?」
「我在飯店門口啊……」
得知她就在這裏、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讓他再也無法克制心中那股想見她的渴望,他離開飯店房間,直奔向她所在的地方。
因為飯店大廳人來人往的不方便說話,方立權將她帶到一旁的咖啡廳。
「你一個人來?」
「嗯。」
雖然相識多年,這卻是第一次兩個人見了面之後不知道該說什麼。
方立權告訴自己別貪看她的臉,可卻克制不住……她年輕的肌膚柔嫩細緻,上了淡妝的臉龐青春嬌美,唯獨泛紅的眼眶洩露了她正壓抑想哭的情緒。
「記得你暑假那次回來,我曾經問過你,你有沒有喜歡的人……」那是葛莉絲第一次鼓起勇氣詢問他感情狀態。「你說如果有,你會讓那個女生知道你很喜歡她……那時,我以為你說的人是我……」
「我以為……你這次特地回來幫我慶生、送我禮物,是因為我年紀太小,你在暗示我要等你。原來,你是回來結婚的……」
她僵硬地笑著,說的話讓人心痛。
見他沉默不語,她忍不住哽咽地問:「為什麼?」她想問他為什麼突然娶別人?為什麼沒有等她長大?為什麼不像男生喜歡女生那樣的喜歡她,卻做了那麼多讓她誤會的事。
她難過的表情讓方立權幾乎要伸手將她擁進懷裏,好好安慰她。他願意做任何事,只要她再展笑顏,這樣的表情不適合留在她臉上。
就在他要開口吐露一切時,眼角餘光卻瞥見外公正朝他倆走來。
「這是葛家小丫頭莉絲?你好啊,我是阿權的外公,來喝喜酒?我常常聽阿權提起你,你爸媽呢?你們家這麼照顧阿權,今天我一定要跟他們喝一杯,好好謝謝他們。」趙進財端著親切和善的笑向她打招呼。
葛莉絲不疑有他,帶著禮貌的微笑問候長輩。
這樣和睦的畫面卻讓方立權感到一陣惡寒,想要告訴她一切事實、帶著他們一家人遠走的念頭瞬間被現實打碎。
他連躲到這裏都會被外公知道,證明外公不知悄悄安插了多少眼線在盯著他、監控他,告訴他:想逃,門都沒有!
「外公,我有話跟葛小姐說。」他逼自己狠下心腸,用疏遠的語調開口,「我很快就會處理完。」
趙進財深深看了他一眼,再望向一臉震驚的葛莉絲,別有深意地笑了笑,留下兩人逕自離開了。
「葛小姐?」葛莉絲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這樣叫她。
「接下來我還得忙,我現在派人送你回去。」他逼自己抽離感情,拿掉他最後一點點的良善溫暖,當一個沒有心的人。
只要沒有了心,對喜歡的女孩說這些話,就不會感覺到痛了吧?
「等一下!」她既生氣又傷心,還有滿腔的疑惑,明明剛才還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冷淡疏離?「我大老遠跑來,不是為了要你派人送我回去!」
她講了一堆話,他一聲不吭就算了,憑他們的交情,她連參加他婚禮的資格都沒有嗎?
「婚禮沒有你的位置。」方立權逼自己說出更加殘忍的話語,唯有傷害她,將她逼走、離他遠遠的,她才會安全。
「你到底是誰?」她像看怪物一樣地瞪著他。
不管去到哪里,方立權都不會跟他們家斷了聯繫,三天兩頭一定會有一通電話,讓他們知道他過得很好,他也很需要知道他們的近況。
父母親對他的關懷,她和弟弟對他的崇拜,他們早就把他當成家中的一份子,而他對葛家的依戀,難道都是他們的錯覺嗎?
他怎麼可以突然在他們面前出現,給他們一個驚喜後,接著就消失不見?怎麼可以走進別人的生命之後,不負責任地說離開就離開?如果不是新聞媒體大幅的報導,他們也不會知道,原來他要結婚了。
「全臺灣都知道我是誰,你會不知道嗎?好了,我沒有空跟你說廢話,你回去吧!」
「方立權!」他趕她走?!那敷衍的態度就像在趕討厭的冒失鬼,葛莉絲感覺很受傷,也很生氣。「你什麼態度?你突然沒有消息,電話不接,MSN也沒上,我們都很擔心你,以為你回美國後出了什麼事,結果你人在臺灣,而且居然準備要結婚了……」眼淚在眼眶中聚集,她極力忍耐,不想在他面前落淚。「我真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我就算了,小女孩不懂事,算了……」
他就要娶別人了,她只能用「算了」兩個字帶過自己對他的依戀在意,強逼自己放下那段還來不及開口就得結束的戀情。
「可我爸媽呢?他們把你當成自己的小孩,他們做錯了什麼?連一張喜帖都不配得到嗎?當媽媽從新聞得知你要結婚的消息,你沒有看見她的表情……」母親臉上那種受傷的神情,讓她看了也跟著鼻酸。
方立權強迫自己面無表情,「你告訴我,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我的妻子是銀行千金,我要怎麼向她介紹你和你的家人?難不成要告訴她,我曾經受你母親恩惠,在你家生活過一段時間?很抱歉,我不能允許這件事情傳出去。」
葛莉絲聞言目瞪口呆,不敢相信這種話會從他嘴裏吐出來。
「你以自己的過去為恥……以我們為恥……你怕我們出現在你的婚禮上,丟你的臉……是嗎?」
他撇過頭去,不再看她受傷的臉。
見他無語,她強撐的情緒霎時崩潰,「你竟然沒有否認……天啦,我為什麼要來找你?我不應該來的……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我喜歡你,喜歡到明明知道你今天要結婚,我還想問你為什麼,想知道你對我有沒有過一點點喜歡……像個笨蛋一樣地相信你還是我的立權哥……」
她哭了,在他面前難受地哭泣掉淚。
他不能安慰她,不能為她抹掉眼淚,甚至不能給她手帕,只能無動於衷的看著她流淚,泯滅人性的說出最後一句狠話。「哭完了?你可以走了嗎?」
聞言,她默默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恨意,那一瞬間,胸口翻湧的痛楚幾乎將他殺死。
「我會走。」葛莉絲抹掉眼淚,冷冷地對他說:「從今天起,我再也不要看見你!」
轉身離開前,她拿起桌上的水杯往他臉上一潑,潑得他一臉濕。
他的小太陽走了,離開他了……
方立權伸手抹去臉上的水滴,也順勢抹掉他滑下的淚水,而後走出咖啡廳,回到飯店房間裏讓人整理一臉的狼狽,身邊的新娘嬌美如花,他卻看也不看她一眼,像具沒有靈魂的人偶。
趙進財走來,接過旁人遞來的胸花,為他別上。
「處理得很漂亮,我很滿意,你總算有一點我的氣魄,男人該硬起心腸的時候就要狠到底。」
這是他第一次被外公讚美,他不禁笑出聲來。
「這就叫狠?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從外公逼他親手傷害他最重要的人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拋棄了人性。「外公,從今天起,你會為我感到驕傲,無與倫比的驕傲。」他將捧花遞給新娘,端著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牽著他的新婚嬌妻踏進宴會廳。
掌聲響起,鎂光燈不停閃爍,他伸手拂去落在身上的拉炮及花瓣,卻拂不去充斥耳畔的恭賀與祝福。
從這一刻起,方立權的內心只剩下一個陰暗的念頭——他會摧毀外公的一切,勢力、財富,所有那人在意的一切,他要讓那個人知道,此生最痛苦的事情,不是死,而是求死不能。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4 08:49 PM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4-4 08:50 PM 編輯
第四章
十年後——
星期假日的早晨,一家位於十字路口處的早餐店正忙碌著。
只見吧台內的四個人忙進忙出的準備客人的餐點,沒有時間多說一句話,專心地分工合作、招呼客人。
早上十點,店內再度湧入另一批人潮,四人花了半小時做完客人的餐點,終於可以稍微喘口氣。
葛莉絲在這個時候造訪早餐店。
「莉絲姐姐,早安。」在吧台裏面負責飲料的女孩看見她,開心地拉下口罩打招呼。
「早安,小霏。」葛莉絲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對女孩子笑了一下,再向其他人寒暄問好。
「莉絲姐姐還是一樣嗎?」
「對,你懂我的,我要內用。」
這間小小的早餐店,內用的桌子只有五張,頂多容納十五個人用餐,所以多半都是做外帶生意。這附近有一間新蓋的住宅大樓,卻只有這一家西式早餐店,以及另一家中式早餐店,因此兩家店生意非常好,平時營業的高峰點是早餐時間,假日則會延續至中午。
葛莉絲看店裏的空桌有未收拾的餐具,便卷起袖管幫忙。
「莉絲姐姐,放下啦,我來就好了。」被喚作小霏的女孩拿了一杯大杯紅茶出來,很不好意思地搶過葛莉絲手上的東西。
「有什麼關係,你們休息一下啊。」她笑了笑,不以為忤,坐下之後也沒有閑下來,又開始整理桌上被客人弄亂的水果日報。
「蔬菜蛋餅加起司。」一雙屬於男性的大手捧著熱騰騰的早餐,在她面前放下。
她震驚地抬頭,「震宇?我看錯了嗎?」她揉了揉眼睛,「你怎麼假日還待在家裏呢?不用去約會嗎?」
名叫震宇的大男孩聞言臉一紅,惱怒地低咆,「為什麼你會知道啊?」
身材高瘦的他皮膚黝黑,臉紅起來卻很明顯,整個人又黑又紅的,看來非常滑稽。
葛莉絲忍不住露出取笑的表情,雙眸彎成了弦月,伸出食指戳了一下少年的腰間。
「害羞喔?」
「吼!」大男孩被她一碰就激動地跳起來,退離她三步遠。「你講話就講話,幹麼動手動腳啊!」
豈料,她悠閒地支著下巴,用更欠揍的語氣回答,「好玩啊。」
看葛莉絲欺負小男生,在吧台內整理清洗的其他人紛紛笑到岔氣。
「莉絲姐姐,今天放假,你沒有回去看念馨媽媽和青鴻爸爸?」小霏奇怪地問。
「不了,有一些事情要處理,下個月再回去看他們——他們很好,媽媽現在退休了,她很歡迎你們去看她。」葛莉絲微笑回答,報告著家人的近況。「力順在台中念大學,學校離家裏很近,有他在我很放心,不過他這周要上來臺北玩就是了。」
震宇和小霏這對兄妹是她母親在當社工時處理的案主之一。
社工的案子分成很多種,他們則是屬於經濟型的案子。
不負責任的母親將他們丟給年邁的外婆就失去蹤影,外婆靠著拾荒勉強養大他們兩個,當外婆因病無法供他們三餐溫飽,最後撒手人寰,社會局就介入了。
社會局調查後發現他們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母親又下落不明,最後尋訪到他們的姑姑。姑姑離了婚,帶著一個兒子,自己也沒有很好過,但還是把他們接到身邊來,讓他們念書,給他們家,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小孩看待。後來攢了一點錢,她就頂下這間早餐店,想不到大樓蓋好了,他們生意也跟著好了起來。
在尋訪到姑姑之前,兄妹倆也曾住在葛家,對這對兄妹來說,李念馨和姑姑都是他們重要的媽媽,因此震宇和小霏選擇就讀最近的高中、大學,並把課排在下午,就是為了要儘量到店裏幫姑姑的忙。而一有休假,他們也會到葛家探望。
葛莉絲北上工作後,找到附近的房子,便常常到他們店裏走動關心。
「下個月我們休五天,我想去香港走一走,你們兩個就去看葛先生、葛太太。」負責煎台的姑姑停下手邊的工作,叮囑兩個小孩去拜訪恩人。
「好。」兄妹倆乖乖點頭。
「姑姑,我媽媽很想念你醃的橄欖。」吃著蔬菜很豐富又不油膩的蛋餅,葛莉絲討好地對老闆娘說。
她很不要臉的跟著那對兄妹一起喊姑姑,企圖很明顯。
「是你想吃吧!少來!」劉震宇識破她貪吃鬼的真面目,毫不留情地吐槽。
「對啊對啊,姑姑醃的橄欖好好吃。」而她就算被識破也沒有惱羞成怒,反而大方承認。
「我早醃了一罐要讓震宇他們帶去給葛太太,也有準備一小罐是要給葛老師的。」姑姑一邊溫柔地笑著說,一邊清理著煎臺上的油污。
「葛老師」聞言眼睛一亮,「姑姑最好了!」
「老師,早安!」
一個約莫三年級左右、被家長帶來買早餐的小女孩,看見老師便害羞地躲在爸爸身後,只露出一隻眼睛看她。
「筱婷早安,跟爸爸出來買早餐?陳爸爸早。」遇見學生家長,她馬上端起老師的架子,表情也變得嚴肅正直,跟剛才沒形象的模樣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
劉震宇沒有戳破她,卻故意在她面前對她翻了個超級大的白眼。
可惡,剛才應該要逼問他女朋友怎麼拐到的!聽說是同學?不行,她要叫媽媽好好對那個臭小鬼嚴刑拷打,就不信他不說!一邊維持老師形象跟家長聊著小孩在學校的學習狀況,葛莉絲一邊在心裏扼腕。
她是一名嚴師,在她就任的小學裏是很紅的明星老師,很多家長都想把小孩轉入她帶的班級,可她不接受關說,一班三十五人就是三十五人,一個都不能多。
「筱婷國語很好,作文也不錯,美術也有天份,就是數學要加強。」
「是啊,數學真的考得很不好,每次都被她哥哥笑。」
「爸爸!」小女生被爸爸出賣,不開心了。
他們的早餐做好了,葛莉絲謝過學生家長請她用餐的好意,送走了他們,才再度拋開形象,大啖她的蔬菜蛋餅。
「阿姨,我要炒蛋、培根、雞塊和紅茶,在這裏吃。」
一個小男生在她埋頭苦吃的時候來到店裏,挑了一個沒有人坐的位置坐下,拿起衛生紙將桌面擦拭了一下,接著攤開自己帶來的書,專心閱讀起來。
不知道是身為老師的敏銳度還是長年看著母親從事社工工作的環境使然,她就是很介意那個獨自來早餐店用餐的小男生,忍不住頻頻觀望。
當她還在念小學一、二年級時,爸媽會放心地把她交給附近的鄰居哥哥、姐姐,讓他們帶著她一起去上學,而那些小哥哥、小姐姐其實也就高她一個年級而已。
但如今社會型態和治安狀況都已經不同了,家長們大多會親自接送小孩上下學,就算現在是假日接近中午的時間,街上已是人來人往,一般的家長也不怎麼會放心讓小孩自己一個人外出,更何況是這麼小的孩子。
他幾歲?七歲?八歲?頂多小學二年級吧?他的家人不管他嗎?
只見這小孩就算一個人用餐也不會把桌面弄亂,拿筷子的姿勢很正確,細嚼慢嚥地安靜吃著。
「我知道這樣問很沒禮貌,可是你一個人嗎?你的家長呢?」就當她雞婆好了,她就是忍不住問了。
小男生抬頭,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她一眼,吞下嘴裏的食物,然後回答,「爸爸在忙。」
那眼神,狠狠地在葛莉絲心中撞出一道裂痕。
她看錯了吧?怎麼可能……這小男生好像「那個人」!
那個她以為忘記了,其實記得很清楚、想忘都忘不掉的人。
不,一定是因為她昨天熬夜改考卷,沒有睡飽的關係,才會出現幻覺。
她搖了搖頭,繼續問。「你住在哪里?」
小男生伸出手,指了指不遠處那棟以昂貴出名的大樓。
仿佛不想再被她糾纏,他加快速度吃完早餐,用衛生紙擦嘴,離開餐桌時不忘把椅子推回原位,舉止像個小紳士,卻讓葛莉絲挑了挑眉。
小男生付了錢,很有禮貌地道了謝,接著走出店門。
她忍不住一直盯著那個小男生,看他小小的身子獨自站在斑馬線前等紅綠燈,眉頭一皺,覺得很不舒服……
「震宇,小霏!」
「那個小男生一直都是一個人。」聽她高喊自己的名字,劉震宇就知道她想幹麼,立即乖乖告知。「他每天早上大概快十點的時候會來吃早餐,每次都吃差不多的東西,人多的時候他就坐在一旁看書,乖乖的不吵人,也不會催餐,常常讓人忘記他的存在。」
「那是你吧!常常忘記他點的餐,後來才急忙補給人家。」小霏忍不住嘲笑哥哥。
「羅唆……他有時候身上會帶著大鈔,不太愛講話,但是很有禮貌,點的東西都會吃光,有時候還會外帶一份回家,有次我問他為什麼要外帶,他說要當中餐吃。他已經持續來了差不多一個月。」
「一個月?」葛莉絲一直覺得他們的敍述似乎有哪里不太對勁,卻說不上來。「每天早上快十點……慢著!」她知道哪里不對了。「他沒有上學?」
「似乎是……啊,莉絲姐,你不要多管閒事!」
劉震宇想阻止她,可她才不聽,他只能看著她的背影搖頭歎息。
「她這愛惹麻煩的個性……跟念馨媽媽有什麼兩樣!當什麼老師,應該當社工啊!」
綠燈亮的時候,他正要過馬路,但是一雙溫暖柔軟、屬於女人的手,突然握住他的左手。
他忍不住抬頭,一臉疑惑地看向站在一旁對他微笑的女人。
「路上好多車子,好危險,我正好順路,送你回家。」葛莉絲笑眯眯,一臉和氣地對小男生解釋。
「我有腳。」小男生很老成地對她說:「我會自己走。」語畢便抽回自己的手,逕自往前走。
葛莉絲從來不是會輕言放棄的人,就算拒絕她,她也不會因此而打退堂鼓。
「很危險,靠右邊走。」她追在小男生身後,堅持要送他回家。
「我知道交通規則。」小男生的回答很簡短,沒有什麼抑揚頓挫。
這個不知名的小男生,跟她的學生筱婷應該同年吧?可他的態度未免也太早熟了。
想起剛才在早餐店遇到的學生以及家長,她不免把兩人拿來比較。小女生會害羞,也會生氣,小朋友不就該這樣?
「聽說你沒有上學?」在等待第二個紅綠燈變換時,葛莉絲問道。
「小學?我不用去那種無聊又幼稚的地方。」提起上學,小男生露出不屑輕視的表情。
聽見他這麼說,葛莉絲忍不住打量他,意外發現小男生手中捧著的是一本她看不懂的原文書。
原來他是傳說中的天才啊,她畢業後就開始教書,還真沒遇過智商超群的學生呢!
不過天才又怎樣?還是要上學啊!不然只會念書不懂得交朋友,不懂得開心也不懂得笑,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
「誰跟你說小學很幼稚的?我真的很好奇,你的家長怎麼會灌輸你這樣扭曲的觀念。」
「不關你的事!」小男生開始覺得她煩了,於是他非常難能可貴的做出一件小孩子會做的事。
那就是——一等綠燈大亮就跑!
「啊,很危險,不要在馬路上奔跑!」
「要你管!」他回頭,用食指扯著下眼皮,對她扮鬼臉。
跑跑跑跑跑,跑過斑馬線,跑過老舊公寓的騎樓,跑到自家樓下,他氣喘吁吁地要警衛為自己打開雕花大門。
「呼,很久沒跑了,還好我飛毛腿功力還是一樣好!」背後驀地響起女子微喘的說話聲。
小男生回頭,驚恐地看見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會輸給一個女人?
他一向跑得很快,從來不曾讓人追上,除了爸爸……
葛莉絲心跳有點快,呼吸有一點喘,全身因為突如其來的激烈運動而冒起了薄汗,束在腦後的馬尾貼著頸子,臉上也浮現奔跑過後的紅潤。
她的體力跟十八歲時差好多,以前這點距離她哪會喘成這樣?看來最近安逸太久,要找時間恢復運動習慣才行……不過現在這些都不是重點——
「為什麼要逃跑?我想見你家長,跟你家長談一談,不行嗎?」
「不行。」小男生皺眉,「你不要多管閒事。」
「你幾歲?七歲?八歲?看這種書不會覺得太辛苦嗎?」她朝小男生揚揚手上的書,順勢翻開,才發現裏頭是密密麻麻一堆英文字母的排列組合,只有少數幾個單字她看得懂,「好厲害,你看得懂啊?這是什麼東西?」
小男生這才發現,他的書在剛剛忙著逃離時掉了,他瞪大眼睛看著書,倏地伸手想搶回來,但是葛莉絲一閃,沒讓他得逞。
「怎麼可以用搶的?」她甚至順手用那本厚厚的書敲他的頭。
「喔……」小男生吃痛的抱著頭瞪她,「還我!」
她對小男生的壞脾氣皺起眉頭。「沒有人教你禮貌嗎?這是對撿到你東西的人該有的態度?」
「如果你不要那麼煩,我會記得要有禮貌!」小男生不耐煩地低咆,「你倒底要幹麼?」
「我是正心國小的老師。」她笑眯眯地回答,「聽說有個年齡到了卻沒有去上學的小朋友,就忍不住想多管閒事。」
說完,她笑著向警衛打了個招呼,對方喊她一聲「葛老師」,完全沒有出來幫小男生的意思。
如果不是班上有學生也住在這棟大樓裏,她這種行為應該早就被警衛制止,並且報警去吃牢飯了吧。
「我沒有上學,但是我有家教老師。」小男生眼看警衛並不打算幫他,加上她又自稱是老師,這年紀的小孩子大概都違抗不了老師的威嚴吧,更何況她的態度非常堅定,他只好鬆口回答。
「家教每天早上八點半開始上課,就跟上學一樣,我十點下課後才能去吃早餐,吃完還要上十點半的英文課,你已經害我遲到了!」小男生抬起手錶看看時間,不禁急得跳腳。
「假日也要上課?」葛莉絲咋舌。「都不用休息,輕鬆一下?」
「我才不需要放假,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是小孩子沒錯啊!」她為這孩子感到心疼,「剛才聽你說你爸爸在忙,那你媽媽呢?」
問起媽媽,小男生就不說話了,她心裏也有了底。小男生的媽媽不是不在了,就是父母離異了吧。
「我叫葛莉絲,在正心國小當老師,你有什麼問題都可以來學校找我。」葛莉絲做著遲來的自我介紹,並把書本還給他。
她當然沒有打算就這樣放棄,只是暫時不想再逼他而已,要解決小孩子不上學的問題,當然得從家長下手。
「我們班每週三下午都會上體育課,下星期我打算讓大家分成單雙號兩組打躲避球,雙號正好缺一個人,你可以來玩。」
「……你有什麼目的?」小男生忽地沉下臉來,並未接過書,只是防備地看著她。
如果是以前,她大概會伸手在小男生的額頭上彈一下,用力教訓他吧!
可任教多年,帶過不少小朋友,瞭解他們的家庭狀況後,便會知道很多小孩背後都有不為人知的故事。
一個聰明到不接受一般教育,有私人家教的小孩,他的家世背景和家庭狀況,以及他異常嚴重的防備心,當然都不可能和普通小孩一樣。
「不用那麼緊張,我不知道你是誰,更不用擔心我會利用你來幹麼。我只是一個小學老師,覺得像你這個年紀的小孩,除了念書接受教育之外也要玩得開心。而且你還不夠大,身邊應該要有一個大人陪伴,送你平安回到家,就只是這樣而已。」葛莉絲笑著摸摸他的頭,對他說明自己一路糾纏的用意。「對了,我每個假日都會去店裏吃早餐喔。」
是喔?那他假日去早餐店就會看見她嘍——不對,他為什麼要看見她啊?他又不用別人保護!可惡。
「你要去哪里吃早餐跟我講幹麼!」小男生一把搶回課本,轉身欲走,又忽然停下腳步,扭扭捏捏地說:「……我叫惟軒。」
聞言,葛莉絲笑了,沒有多說什麼。
他果然還是個小孩子,即使再怎麼裝出大人樣,心裏還是想要人陪伴,還是會害怕寂寞、不想獨處。
揮揮手跟惟軒道別,她笑著看他走進大門,確認他安全無虞,便轉身打算回早餐店。
「惟軒,你遲到了。」
突然,一個聲音低沉穩健、身材高大的男人從大樓內走了出來,喚住惟軒。
「爸爸。」聽見這聲音,惟軒臉上的稚氣表情瞬間消失,又恢復成謹慎嚴肅的小老頭模樣。「抱歉。」
他並未解釋是因為路上有事耽擱,也沒找任何藉口,就這樣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這……一個小孩會這樣對父親說話嗎?連稍微賴皮撒嬌一下都不會?
是怎麼樣的家長會教出這樣的小孩?葛莉絲好奇死了,她忍不住回過頭,看向大門內,一道熟悉的身影就這麼毫無預警地撞入她的視線。
她怔楞,那雙眼,那張臉……她怎麼可能會忘記?
「我去吃早餐的時候,一位在附近正心小學任教的老師送我回來,爸爸,她應該還在外面。」好死不死,惟軒竟開始對父親介紹起送他回來的自己。
方立權因為家教老師已在家裏等了一會兒,而外出用餐的兒子還未回家,便動身出門去尋他,卻沒想到附近國小的老師會送他回來,難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怎麼麻煩別人?」方立權不贊同地皺眉,抬頭望向門外,意外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龐。
他沉穩的表情出現片刻呆楞,看著那個十年未見的人,說不出話來。
男人眉頭微蹙的模樣,葛莉絲再熟悉也不過了。
她怎麼會忘了呢?惟軒……方惟軒,他皺眉的模樣,就跟他父親一模一樣!
「莉絲?」
他用低沉好聽又溫柔的嗓音喊她的名字,就像從前一樣……!
這讓葛莉絲立刻轉頭,快步離去。
「有沒有這麼倒楣……」她一邊朝回家的方向重重邁步,一邊懊惱地低吼。
在這個美麗的、輕鬆的假日早晨,她與初戀情人,重逢了。
那是段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令她傷心了很久很久的初戀。
而方立權則是她這輩子最不想見到的人!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4 08:51 PM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4-4 09:51 PM 編輯
第五章
與初戀物件重逢的那一晚,葛莉絲作了一個夢。
夢裏的她還是個小女孩,臉頰酡紅,趴在床上看書,但眼睛卻忍不住瞟向端坐在書桌前認真念書的少年。
她有點撒嬌,有點任性,又有點試探地詢問少年——
「立權哥!」
「嗯?」聽見她喊他,少年立刻回頭給她一個淺淺的微笑——那是十歲的方立權。
「我問你喔……」還是個小不點的葛莉絲既天真又可愛地開口,「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有。」他帶著笑意,有些壞心地對她點點頭。
她卻笑不出來,焦急地問:「誰?是誰?是你的同學嗎?跟我講!」
他只是笑,怎樣也不回答她,卻用蘊藏無限深意的眼神凝望著她。
接著,她又夢見自己的小學畢業典禮,她上臺領獎,每次往台下看,總能在人群中看見他的微笑與凝視的目光。
葛莉絲就像一個觀眾,坐在漆黑電影院裏看著電影上演,眼前的兩人甜蜜萬分,她看著,內心卻苦澀難解。
然而儘管心酸,她卻仍不自覺地耽溺其中,等她猛地驚醒時,已經遲到了!
「搞什麼啊!」她起床時簡直一肚子火,不但生氣自己竟然夢見方立權,更氣自己竟然不願醒來,還因此遲到。「真倒楣!」
快速梳洗打理自己,她匆匆離開住處,前往學校。
「葛老師,校長要你過去一下。」
一踏進教職員辦公室,同事立刻告訴她校長有找,她向同事道了聲謝,便匆匆往校長室走去,一邊暗自祈禱自己的衰運就到此為止吧!昨天遇見方立權,今天不要連遲到都被抓包。
敲了兩下門板後,她扭開門把走進校長室。
「葛老師,你來得正好。」
校長室裏頭不只有校長一個人,還有教務主任、訓導主任……開校務會議時會出席的重要教職員都出現了。
除了這些大頭目,還有一個她不想看見的人,看見那人,葛莉絲就覺得自己今天真是倒楣到了極點!
「這位是方先生,環球銀行的執行長,他的長子要到我們學校就讀三年級,葛老師的班級上個月轉走一個學生,方公子就分在你班上吧。」校長態度傲慢地向她介紹那個她很熟悉的人。
方惟軒今年八歲,應該是要上二年級,但因為方立權指定要由葛莉絲擔任兒子的班導,再加上方惟軒雖然是從國外回來的,但程度卻非常好,所以校長也就同意了他的跳級就讀。
原來跟痛恨的初戀對象重逢還不是最倒楣的事情,更倒楣的事是——初戀情人帶著小孩來到學校,她卻得當那小孩的班導!
喔,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跟她開玩笑!
「這位就是方惟軒,惟軒,葛老師是全三年級最好的老師。」
校長熱切地將新學生介紹給她,臉上諂媚討好的笑讓葛莉絲忍不住在心裏翻白眼。
滿室大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方惟軒身上,他卻表現出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沉著,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我知道她是誰。」他的語氣很小大人,話中有話的對她道:「葛老師,真是謝謝你——」的多管閒事。
喔,怪她咧!她挑眉,接下了小朋友的挑釁。
「不客氣,看來我們很有緣,從今天起請多多指教。」她的氣勢可不能輸給他,當老師的最忌諱被學生看輕了,因此她揚了揚眉,對他回以一笑。
方惟軒專注地看著她,一臉疑惑,似乎不明白她怎麼沒被自己惹怒。
不知為何,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讓她心中突然湧上一股想給他一個抱抱的衝動,但這樣的舉動太Over,她最後只是笑著伸手摸摸他的頭,把他梳得很整齊的頭髮撥亂。
而即使刻意回避,她也很難不去注意身後有道更專注炙熱的視線,從她一走入校長室起就緊鎖著她。
「葛老師。」
這個聲音……她不用回頭確認都知道是誰在對自己說話,她只能無奈的轉頭,把視線移向那個人。
方立權身材頎長,一身筆挺西服,再加上冷峻高傲的表情,更襯托出他那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
「方先生。」葛莉絲故做冷淡地回應。
「惟軒半年前剛從國外回來,從來沒有上過學——」方立權看著久違的她,貪婪地將她的樣子看進眼底,刻印在心版上。
但她一察覺他的心思有異,眼神立刻浮上一抹憤怒,他也只能收斂過於張狂的目光,繼續專心交代小孩的特殊情況。
「他的中文聽說方面沒問題,讀寫未趕上進度,還請您多用心。」
「這一點不用方先生多提。」舊恨加上今早害她遲到的新仇,讓她無法克制的失禮回應,但既然話已沖口而出,後悔也來不及了,她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裝凶,「倒是方先生日理萬機,能不能多花點心思跟惟軒互動呢?我一向重視學生和家長之間的關係,小孩的教育責任不能全落在老師頭上,如果您無法配合,只能麻煩方先生另請高明了。」
她以強勢的態度大膽的挑釁,直接明示他若不配合,小孩她就不教的囂張行徑,讓校長和一屋子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受到驚嚇的人不只是他們,方惟軒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到有勇者敢用這樣的口氣跟爸爸講話,就連媽媽也不曾對爸爸這樣凶過。
而最讓他驚訝的是爸爸的反應。
方立權並未動怒,只是看了她一眼後掏出名片和鋼筆,在上頭寫下他私人的聯絡電話,然後邁開步伐,將名片遞給她。
「這是我的私人聯絡方式。」他居高臨下地對上那雙不服輸的晶亮眸子,笑意自他眼中一閃而過。「有任何需要我配合的地方,二十四小時都可以打這支電話給我。」
「我很期待看見方先生對小孩的用心。」
「你會看見的。」
奇跡出現了!他爸爸沒有生氣,沒有叫人滾,反而還好好說話?
看著那兩個大人一來一往,方惟軒嚇到下巴都要掉了,完全失去平時穩重的小紳士形象。
「現在——我要把惟軒帶走了,第一堂課之前,我想先讓他跟班上同學認識一下。」葛莉絲雖然還想繼續為難他,但也沒有忘記自己還要上課,於是暗示他可以離開了。
怎樣,脾氣這麼大的老師,沒有見過吧?她挑挑眉,等著看他如何反應。
以方立權今日的身份地位,早就習慣了走到哪里身旁都有人逢迎巴結,更不用說他要將小孩送到任何一間學校,有哪一個老師或是校長面對他時不戰戰兢兢?
他想,這世上唯一一個敢罵他、敢責罰方惟軒的老師,大概就只有她了吧!
「惟軒就交給你了,葛老師。」語畢,他朝校長點點頭,便乾脆離開了。
他一離開,連帶也帶走了緊張的氛圍,校長、主任們紛紛松了一口氣,當情緒平穩下來,他們的炮口就一致對向了葛莉絲。
「葛老師,你剛才怎麼那樣講話?」校長首先發難。
「平時你對學生嚴厲,對學生家長不假辭色,我們都睜隻眼、閉只眼,可你這次好歹也看看情況,方先生不是普通人……」
「不好意思,鐘聲已經響了,我可以帶惟軒回班上了嗎?」她打斷眾人的長篇大論。
對於前輩、上司們的碎念,她向來全當耳邊風。待校長批准他們閃人,她朝方惟軒招招手,低聲對他說話。
「第一堂課我們上國語,你已經領到課本了嗎?」
「有。」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離開校長室。
「那好,等等我會把你介紹給大家。」她點點頭,說明待會兒上課的情況。「國語我們已經上到第三課了,之前的進度我會再找時間幫你補上,有什麼問題都不用怕,儘量問。」
「我討厭國語。」方惟軒看見中文字就忍不住頭痛。「筆劃扭七扭八的,難寫得要死!」
「難學也要學。」葛莉絲板起面孔,嚴師的氣魄一出來,就讓他乖乖閉嘴。
「喔。」他嘴裏應著,表情卻很詭異,視線不停在她和手中的國語課本之間來回,看起來像是有話要說。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
方惟軒摸摸自己的臉,最後決定把心中的疑惑說出來。
「爸爸從來都不同意我在外面學東西,我也覺得自己沒有必要上那麼無聊幼稚的課,我隨便都可以考一百分——可是昨天爸爸看見你送我回家,問我發生什麼事,我告訴他,你聽說我沒有上學所以跟著我……然後,爸爸今天就帶我來上課了。」
葛莉絲聞言呼吸一窒,她真沒想到。
「爸爸決定的事情就沒有人可以改變,也沒有人可以在他面前用那種口氣講話,老師——你跟我爸爸認識對不對?」
喔不,她不應該對他說什麼事情都可以問的!
低頭一看,方惟軒的臉上滿是好奇,哪一個剛轉學、要進新班級的小孩會像他這樣,不但沒有一點點不安,還一副好奇寶寶的模樣,非要知道老師的八卦不可?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有耳無嘴!」她惱怒地伸手彈了一下他的額頭。
不能對小孩說謊是她的原則,但也不能說實話,所以,她只能用敷衍的方法來帶過這個話題。
方立權要不要坦承他們相識她管不著,反正,她死都不會承認自己認識他!
每一年到了要做家庭訪問的時候,都是葛莉絲最忙碌的時候。
儘管累得每天一沾床就睡著,但能實地瞭解班上學生的家庭狀況、生長環境,她覺得是很重要的事情。
通常學生和家長都很歡迎她的到訪,就算是班上成績最差的學生,對於老師的拜訪也不會太排斥,因為她訪問時並不會主動提及學生的成績,只會舉出小孩特別的部份加以讚美,並婉轉地提醒需要加強的地方。
她很嚴格,可也很溫柔,因此深受家長和學生愛戴。
但這件往年都不覺得苦的差事,到了今年竟開始讓她覺得很痛苦。
「老師,你什麼時候要來我們家做家庭訪問?」
假日的早餐時間,上完第一堂家教課後來吃早午餐的方惟軒叫了他慣吃的早餐,就坐在她對面,一邊吃一邊詢問。
被他這麼一問,葛莉絲突然覺得美味的蔬菜蛋餅不好吃了。
她不得不感歎他真的很聰明,才轉學一個月,不僅月考成績名列前茅,還很快就和班上同學打成一片,一點都沒有適應不良的問題。
他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一群男孩子,他成績好,運動也強,又早熟冷靜,是班上的領導人物,但他對女同學更是特別的寬容體貼。
班上有一個身材圓潤的女學生,是男生經常取笑的對象,方惟軒不只一次為那個女生跟人打架——是的,打架,從自己班上到別班都有,因為他不能忍受男生對女孩子口出惡言。
她三天兩頭就得處理他惹出的糾紛,已經從一開始的不敢相信到後來的司空見慣,甚至是有點無奈了。再加上她每個週末都會來這裏吃早餐,而且特地挑方惟軒出現的時間,久而久之,她跟這個臭小鬼變得非常熟稔,熟到他在她面前開始變得沒大沒小!
「班上同學那麼多,跟我住同一棟大樓的女生你已經去訪問了,為什麼漏掉我們家?」方惟軒年紀雖然小,但看多了父親處理事情的強勢態度,因此說話之間自然有一股氣勢,讓人無法小覷。
因為她就是不想見方立權,不行嗎?這樣是不是很孬種?
「方先生太忙了,我一直沒有辦法跟他的秘書敲定訪問時間。」她勉強回了個聽起來就很心虛的藉口。
這一個月裏,就算她一點都不想知道,熱心的同事也會和她分享許多有關方立權的大小八卦。其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大概就是他身份地位竄升的速度吧。
十年前,他還在美國念研究所,充其量只能算一個家世還不錯的富家少爺。但閃電迎娶了銀行千金後,他一步步取代了岳父在銀行的地位,最後成了銀行的主事者——這是好聽的說法,其實是他併吞了那間銀行。如今身為一名跨國銀行的執行長,他不僅身價非凡,也忙碌到連跟他約個家庭訪問的時間都得先跟他的秘書敲行程,而秘書則會幫他擋下這等「無關緊要」的小事。
「可是爸爸假日都在家裏,今天不行嗎?」方惟軒聽著突然覺得奇怪。「而且,爸爸不是有給你他的手機?你可以直接問他啊,幹麼問秘書?」
「噗哧——」沒有禮貌的噴笑聲自吧台內傳出。
葛莉絲朝偷笑的人投去一記狠瞪,劉震宇立刻把臉撇開,兀自悶笑。
臭小鬼,翅膀硬了嘛!敢在背後笑她,他死定了!
「就算你爸爸在家好了,這麼突然說要去家庭訪問,也太冒昧了。」瞪完不知死活的震宇,她回頭對方惟軒扔出一個完美的理由。
總算確認她是在逃避去他家,方惟軒忍笑忍得快要內傷。
第一次見面,他只覺得這個老師很愛管閒事,但相處久了,他發現她在學校很凶,讓男同學都怕她,可平時她卻一點也不介意在他們面前破壞形象,有時甚至會心血來潮地捉弄人。
而上次她跟爸爸之間火藥味十足的對話更是精彩萬分,以致於他非常想知道這次老師來家庭訪問,又會跟爸爸擦出什麼火花?因此,他心裏有個計畫漸漸成形。
「不會吧?那我現在問爸爸。」
葛莉絲沒有料到,方惟軒竟會隨身帶著手機,而且還無視她的掙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接撥電話給他父親,詢問是否方便進行家庭訪問。
「啊——」她嚇一跳,伸出手剛想出聲阻止,他已經撥通電話,喊了一聲「爸爸」。
她把手縮回來,借由看報紙的舉動來掩飾自己的心慌。
她是心慌,因為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以致於心慌意亂。
「……老師在我旁邊,嗯,好。」方惟軒橫過桌面,把手機遞給正在假裝看報的她。「老師,爸爸要跟你說話。」
她瞪著方惟軒,而他力持鎮定,但畢竟道行太淺,因而成效不彰,表情反而賊得像只偷了腥的貓。
可惡,她真的很不想接這通電話,卻又不得不接!不僅是因為要在學生面前維持教師的尊嚴,更是因為不想讓方立權發現,她太過在意他!
雖然……她還真是該死的在意他!
她跟自己生悶氣,從方惟軒手中接過手機,故做輕快地開口。
「你好,我是葛老師。」她一口氣快速把話說完,就怕停頓下來會失去勇氣。「不知道方先生什麼時候方便讓我做個家庭訪問,不會打擾你太多時間。」
電話那頭先是傳來鍵盤敲打聲,接著是方立權低沉的嗓音響起。「今天我一整天都在家,你準備好就可以過來。」
等一下,不是她「隨時都可以去」,而是她「準備好」就可以過去?他這是什麼意思?葛莉絲鑽起了牛角尖,計較著他的措辭。
他的意思是說她沒有面對他的勇氣嗎?看不起人也要有個限度——不對,她這麼氣幹麼?
方立權之於她,一點意義都沒有,對,他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人了!
深吸口氣,緩和自己的情緒,她用毫無起伏的語調說:「我人現在在附近,但臨時手邊沒有資料,如果方先生方便的話,下午兩點,我會到府上拜訪。」
「OK。」方立權回答得很乾脆。
「好的,到時候再見了。」
以為敲定了時間之後通話就應該結束了,可方立權偏要在掛掉電話之前再補一句,「往後你有事直接撥我手機,不需要透過秘書。」
呆呆地握著沒聲音的手機,她不禁懷疑……方立權其實早就看透了她多此一舉背後的理由是在逃避。
「那我回家等老師來。」方惟軒收回手機,平時沉著的表情都被興奮取代了。
「我從來沒看過哪個學生知道老師要去家庭訪問以後會這麼開心的。」看他一臉詭計得逞的快意,她心有不甘地吶吶道。
「我哪有開心?」他又像個小老頭般故做鎮定。
「那你催我幹麼?你每個星期都要催一次,我難得放假想好好吃個早餐,你就一定要在旁邊問問問,是不是很想我去你家啊?」既然已經被他拐去做家庭訪問,至少要在口頭贏過他,這樣她心裏才能平衡。
「我……我是不想被同學排擠好不好!」他招架不住,開始結巴。
看著他扭捏的表情,葛莉絲不禁感到好笑,不過她見好就收,沒有繼續逗得他哇哇叫。
思及方惟軒的家庭狀況,她心裏多少有個底。他會這麼親近自己,只是想要有個像母親一樣的長輩陪在身邊吧?他對女生體貼溫柔,也多半是這個原因。
方惟軒的親生母親,已經過世了。
在大廈的最頂端、佔據一整層三十二樓樓面的豪宅,既寬敞舒適又能俯瞰市區的景色,裝潢得更是美輪美奐,傢俱無一不是精品,大理石地板光可監人,就連她喝茶的杯子都是Hermes出品。
「葛老師,要不要吃點什麼?」
葛莉絲抬頭看著對自己說話的人,那是一名有點年紀的婦人,笑容慈祥,很有媽媽的味道。
她現在所處的地方是學生方惟軒的家,而這名婦人則是在方家幫傭、做晚餐的林媽媽。
林媽媽的手藝簡直神乎奇技,她手中的伯爵茶香濃好喝,搭配的小點心更是好吃得讓她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可一想到熱量,葛莉絲只得硬壓下全部掃光的欲望,淺嘗即止。
「不用麻煩了,謝謝你。」這會兒,她還得忍痛拒絕林媽媽追加新茶點。
「先生和少爺都不太吃小點心,你喜歡就多吃一點,對了,我做了一些奶酥餅,讓你帶回去吃好不好?」
什麼?奶酥餅!那一層一層的酥皮,包裹著香甜的奶酥,將外皮烤得金黃,一口咬下去,那酥軟扎實的口感……天啦,熱量爆表,但卻是她的最愛!
「……那……」不行,她會忍不住吃光光。「那多不好意思。」結果,她還是抗拒不了誘惑。
「不會不會,沒關係的。」林媽媽笑眯眯地回到廚房,將要給她帶回去的點心打包。
暗歎自己的意志不堅,葛莉絲拿出帶來的學生資料卡,翻到方惟軒那一份。
家長那一欄,只有方立權三個字。
當一名老師,必須掌握學生的家庭狀況,現在的學生很容易面對父母分離的問題,繼而影響上課的情緒,老師則要在此時給予適當的輔導。
但她並沒有追問方惟軒的母親是怎麼過世的,又是什麼時候的事,那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觸及的問題。
「抱歉,等了很久?」
就在她思索之際,方立權的聲音倏地傳入耳中,她頓時就像察覺到獅子在一旁虎視眈眈的兔子,警覺地豎起了耳朵。
一回頭,她就看見身穿白色大V領上衣,搭配白色休閒褲,一身輕鬆打扮的方立權。
他穿著西裝時會將頭髮全部往後梳,露出額頭,突顯他貴氣、高人一等的氣質。
現在,他烏黑的頭髮柔軟膨松,還有幾綹不聽話的頭髮亂翹,過長的劉海就快遮住眼睛了,看起來像是慵懶地在樹下曬太陽的獅子——但那畢竟是一頭獅子,不會因為看來無害就降低危險性。
他還是方立權,不要忘記這一點!
「開始吧。」他在她左手邊的單人沙發坐下,習慣性的掌握了主導權。
他才開口,講了幾個字,一股無形的壓迫感便會讓人有些呼吸困難,她一邊看著方惟軒的資料,一邊心想:他變了好多,可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不,不能去想他的事情,你現在要關心的是學生!學生!
深吸口氣之後,葛莉絲開始了今天的重點——家庭訪問。
「惟軒轉到班上一個月以來,學習情況很好,就算是不拿手的國語,他也逼自己要考好,這個月月考他已經追上其他同學的進度了。成績好,我想家長都會滿意,可我也擔心他是不是太逞強了一點?我知道除了學校課業,您還安排了其他課程……」
方立權斂下眼,似乎正認真聽著她的話,這讓葛莉絲很滿意,起碼這混蛋還滿關心自己的小孩。
但她錯了,方立權不是在思索,而是在觀察——
她身旁的茶几上有一杯伯爵茶以及英式的三層點心架,茶喝了半杯,而點心架上的蛋糕、餅乾、點心則少了一些。
不用細看他也知道,巧克力口味的一定都進了她肚子裏,至於草莓蛋糕則是吃了蛋糕獨留草莓,因為她不愛偏酸的食物。
在他的家裏,他所在的地方,她還能有好胃口,這讓他松了口氣。
「……怎麼沒看見惟軒?」她講了半天才發現,學生呢?
只有她跟學生家長兩個人獨處,這非常不好!況且這個學生家長還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她突然後知後覺地感到尷尬。
看了看表,他不加思索地答道:「惟軒在上小提琴課,還有半小時才結束。」
什麼?除了英文法文這些奇奇怪怪的家教課以外,還要學小提琴?
「連假日都不能休息一下?」
雖然她覺得這樣的課程對一個小學生來說實在是太滿了,可她從來不會干涉家長怎麼去安排小孩放學之後的才藝及補習,但面對方立權,不知道為什麼,那句話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沖口而出。
看見他皺起眉,她才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逾越了老師的分際。
「學小提琴,是惟軒母親唯一的要求,而他自己也願意繼續學習。」他似乎並不介意,甚至淡淡地解釋道:「我知道在你眼中我不在意惟軒,放他一個人——但我認為男孩子要有一點膽量。他不會在我身邊待太久,再過幾年就會出國念書,他得學會自己照顧自己。當然,我不會真的放任自己的孩子處於危險中,只要他踏出家門,就會有人暗中跟著他。」
對喔……葛莉絲,你是白癡!她忍不住咒駡自己。像他這樣的家境,小孩子出入當然會有隨扈跟著啊!她真是太自以為是了!
「我多少也感覺得到,你怪罪我對惟軒的態度太不負責任,又太過疏遠……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莉絲,你知道我的童年,而我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小孩跟我一樣——」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4 09:00 PM
第六章
要用什麼辦法,才能忘掉前一段戀情的傷痛?
答案不是時間,而是另一段新的戀情,心中有了新的所屬,管前一段愛得有多深,遲早都會被拋到一邊去。
何況她和方立權根本就沒有在一起過,全都是她自作多情。
她誤以為他對她很特別,而自己對他也有莫名的依賴,雖然沒有明說,但兩人之間的甜蜜氛圍早已證明了一切。
她誤以為他們都有默契地在等待,等她長大,等他學成歸國,然後他們就能幸福美滿的在一起。
可一場突如其來的婚禮將她從美夢中徹底打醒,從此,方立權成了她這輩子最不想看見的人。
然而十年後再見,她依舊單身,他卻有個八歲的兒子。
這是當然的啊,結婚以後有自己的小孩很正常。但葛莉絲並不想知道他跟他妻子之間的事,一點也不想。
「惟軒出生之後就跟著媽媽住在瑞士,直到半年前他媽媽過世,我才把他接回來跟我一起生活。」
可方立權卻不顧她的意願,硬是告訴她。
「我跟文媛……」提起已逝的妻子,他苦笑了一下,「我不是一個負責的丈夫,也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但惟軒是個完美的兒子。
「惟軒的母親生下他後,因為身體狀況和種種原因不適合待在臺灣,因此去了瑞士。惟軒跟我不親近,是我的錯。」
「他出生的時候我見過他,再次見面卻是半年前他母親過世的時候——直到現在,我才開始負起責任,學著當爸爸,當一個父親雖然比管理一家公司還難,但我向你保證,我對惟軒的父愛,無庸置疑。父子之情疏遠,是因為我害怕,我只能跟他保持距離。」
「害怕?」葛莉絲覺得這兩個字從方立權口中吐出來,非常滑稽。
他看著她,苦澀地道:「我怕我對惟軒就像我父親對我一樣。」
「你不會。」知道他害怕的是什麼,她想都沒有想,就這麼直覺地開了口。
她篤定地說他不會像父親一樣用暴力對付弱小的孩子,比他自己還有信心,那讓方立權笑了,感覺像是得到了救贖。
「惟軒第一次上學的那一天,其實一開始他並不願意,是我強迫他去,而那個孩子永遠不會違抗我對他的安排,一個月下來,他現在變得很喜歡上學。惟軒的事就麻煩你了。」
「為什麼是我?」她衝動地問道:「憑你現在的身份地位和能力,大可把他送進任何一所私立小學,我相信那裏有更好的師資,更好的環境。」
「那孩子沒有媽媽陪伴長大。」方立權如是回答,「所以我想把他送到有陽光的地方。」
他口中有陽光的地方,蘊涵無限深意。
葛莉絲還是很氣他,卻沒有辦法對他說出拒絕的話,只能帶著一顆沉甸甸的心,結束了這次家庭訪問。
但是方立權,還有他那個讓她很難不去在意的兒子方惟軒,一直侵襲她的心,平時上課的時候,一向公平的她都忍不住對方惟軒特別關心了,就連假日她難得回家陪爸媽,也會去想——今天她沒去早餐店吃早餐,方惟軒會不會很失望?
「唉……」歎一口氣,她把挑好的四季豆丟進籃子裏。
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從二樓吹著口哨下樓來,正好聽見她在歎氣,年輕帥氣的臉龐閃過一抹惡作劇的笑,然後躡手躡腳地冒到她身後,伸出兩根食指,對準她的腋下攻去——
「我大老遠就聞到你了,葛力順!」在被攻擊之前,葛莉絲已涼涼地道,然後回頭,對上弟弟那張做壞事被抓到的心虛假笑,接著,她很粗暴的把他的食指用力往上一扳。「想幹麼?搔我癢?你翅膀長硬了是不是?是不是啊?」
「喔,痛痛痛痛痛,姐——」他慘叫。
「你們兩個都這麼大了還是愛吵吵鬧鬧。」聽見他們姐弟又吵架,李念馨走出來搖頭歎息,但也沒阻止就是了。
姐弟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母親,看見母親走回廚房,跟爸爸兩個人在為晚餐的壽喜燒大餐忙碌後,他們同時回頭,眯眼睨著對方。
「你一回來爸爸就去買你愛吃的和牛!」嫉妒的男人嘴臉超可怕。
「你三天兩頭回家不要以為我就失寵了。」看弟弟不順眼的姐姐也很可怕。
兩個人一言不合,就像小時候一樣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腳的互不相讓,他身為弟弟,從小就被姐姐欺壓到大,好不容易長大了,二十歲的男生身高已抽長,他長出了肌肉,早就不是小時候只有被打的份的肉雞,但打架物件是姐姐,還是要收斂點。
打著玩的總不能把姐姐打傷吧,否則到時候爸爸一定第一個不饒他!
於是從小到大都被打著玩的葛力順,長大後還是被凶巴巴的姐姐壓在地板上,逼他對她高喊,「是的女王,小的錯了!」
「再囂張啊,過來挑菜!還想出去,門都沒有。」葛莉絲對弟弟的讓步感到很滿意,把他抓來坐在餐桌旁一同挑菜。
被迫幫忙挑菜的葛家小弟一臉苦惱。
「可是我是要去買檸檬耶。」
「你去買檸檬幹麼?你又不吃。」她奇怪地問。
才想到弟弟該不會是想買給女朋友吃,正打算拷問一下八卦,弟弟就開口了。
「你吃壽喜燒都要喝媽媽做的蜂蜜檸檬啊,你去臺北工作,家裏冰箱就沒有買檸檬了。」葛力順訕訕地道,低頭挑菜,潮紅的耳朵透露了他的羞窘。
葛莉絲楞了一下,看看小弟,覺得他長大了,瞬間心頭暖熱,眼眶微紅。
「這麼好?身上有沒有錢?我拿錢給你買啦!」也沒等弟弟開口,她掏出皮夾,刷刷刷的抽出三張千元大鈔給弟弟。
葛力順瞪大眼睛。「姐,你瘋啦!一袋檸檬不到一百塊,三千塊你想買幾箱?」
「剩下的給你當約會基金,你不是交女朋友了?」
聽見姐姐這麼說,他挺起胸膛神氣地說:「我交女朋友為什麼要姐姐出錢約會?太丟臉了,老爸說自己的女人要自己養,我有打工,我養得起!」把錢塞回姐姐手中,他一溜煙跑了。
她笑出來,看著弟弟的身影,有一種自己老了的感覺。
晚餐時間,一家四口坐在餐桌前,圍著冒著煙的爐火,享用熱騰騰的壽喜燒,葛莉絲一邊說著工作上的趣事、交了什麼朋友,一邊跟弟弟搶肉吃。
葛家人的餐桌總是很熱鬧,但只有吃鍋的時候才會這麼歡樂輕鬆,尤其是人多的時候。
開心了,快樂了,埋藏在深處的記憶倏地躍於眼前。
那時候的爸媽比較年輕,媽媽還沒有退休,爸爸的職位也還沒有升到顧問,吃火鍋的時候,絕對不會只有他們一家四口。
那時有一個人會坐在她和弟弟中間,企圖阻止他們姐弟爭執,可通常那個人坐在他們中間,只會引發更嚴重的爭寵。
是的,爭寵。
突然間,她覺得很渴,喝光了媽媽調給她的蜂蜜檬檬,玻璃杯裏還有半杯冰塊,她把杯子往老爸面前一遞。
「爸爸,我陪你喝一杯。」她向父親討了一杯酒。
葛青鴻眨了眨眼,看著酒量很好但是很討厭喝酒的女兒,和妻子交換一記眼神。
「好,你乾杯,我隨意。」他笑著在她的杯子裏注滿酒液。
「很難喝耶,不要因為我不會醉就這樣灌我酒啊爸爸。」
「是你自己說要喝的,幹。」葛青鴻舉杯,隨意喝了一小口。
捏著鼻子,在父親的勸酒下,葛莉絲開始一杯接著一杯,若是別人像她這種喝法,早就爛醉了,但她卻非常清醒,頂多只是臉紅了而已。
灌了三、四杯Vodka,葛太太、李念馨女士忍不住朝女兒睞去一眼。
葛莉絲上次這麼喝酒是什麼時候的事?
記得是十年前,她突然跑去臺北找方立權,最後卻是哭著跑回來,在她爸爸的酒櫃裏抓了幾瓶酒,一瓶一瓶的灌到見底。她沒有醉,只能哭著對家人求救,為什麼她怎麼喝都醉不了,什麼都不能忘掉。
之後想要她喝酒,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今天她卻毫無預警地開了酒戒。
李念馨把和牛肉片放進鍋子裏涮熟後,夾到女兒的碗裏,然後用不經意的語調問:「立權還好嗎?他的小孩跟他很像嗎?你要好好教人家。」
葛莉絲正開心地要把媽媽夾的愛心和牛吞進肚子裏,突地聽見這話,她嚇到呆掉。
餐桌上原本的笑鬧聲因為李念馨這一問而停頓,短短三秒鐘的沉默,卻像是一世紀那麼長。
葛莉絲放下筷子,俏臉緊繃,恨恨地道:「劉震宇,你死定了!」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震宇跟媽媽通風報信的,那個臭小鬼!
「你怪震宇,那我要怪誰?這麼重要的事情,竟然不是我女兒親口告訴我。」李念馨慢條斯理的吃著牛肉,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
「媽咪,你……那個方立權……」葛莉絲面對這種情況,一時之間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
媽媽不恨嗎?不怨嗎?不怪罪他嗎?
方立權那個混蛋是這麼的看輕他們家人,虧他們還把他當一家人,結果竟只換來他的鄙視。
「我很想念他。」李念馨一歎,放下碗筷,「像你們離家去念大學、工作那樣想念他,擔心他過得好不好,快不快樂,會不會又因為忙碌不顧自己身體……怎麼?那什麼表情?我不能想念我的兒子嗎?」
葛莉絲聞言,更不知道該怎麼去反駁媽媽。
她告訴過媽媽,方立權對她說的每一句話,她告訴媽媽,她永遠都不會原諒方立權,再也不要看見他。
那時候,媽媽沒有對她的憤怒和傷心做出什麼回應,直到現在媽媽才幽幽地歎息,說她很想念她的兒子。
「我不清楚他有什麼原因跟我們斷絕聯繫,但我相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立權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他就算離開我們家,心,還是在這裏,我一直相信這一點。」
「只不過小孩子大了,總會想出去闖一闖,我就當他只是出了門,忙到忘了回家的路——你啊,從小就這樣,越是在意的事情就越想裝沒事,怎麼不去問一問?你心裏會好過些。」
知女莫若母,李念馨當然瞭解女兒的心結在哪里。
初戀還來不及開始就結束了,理智告訴她算了吧,但是心裏有一個聲音拼命的問:為什麼?
她執拗地想知道,為什麼她喜歡的人一夕之間變了樣,不敢相信人心怎麼會變得這麼快;不敢相信那麼有責任感的一個人,會什麼都不說,丟下他們就走。
方立權跟葛家的交集太深刻,葛莉絲對他的感情也不只是女生對男生的愛慕而已。
在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他之前,方立權就像個哥哥,保護她不受到別人欺負傷害,溫柔陪伴她,不懂的功課只要問他,就會得到解答。
他就像個英雄,讓她崇拜信賴。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認定了方立權是家裏的一份子,所以她不能接受有一天方立權再也不會回到他們家,坐在她和弟弟中間,當他們兩人的和事佬。
失去方立權,不只是初戀結束了而已,更像是失去了手足、斬掉她的手腳那樣難受痛苦。
「去問吧!」李念馨催促道:「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問清楚怎麼回事嗎?問清楚了,就好好談戀愛,不要再欺負別人了。」
被母親一講,她不禁心虛。
十年來,她上了大學、出社會,談了兩次戀愛,但她現在還是一個人。
「還不快去?」李念馨頻頻催促。
「現在嗎?」葛莉絲不禁拔高音量。
「不然呢?」李念馨挑眉,反問女兒。
但是爸爸買了和牛給她吃,她還沒有吃夠……不過,管他的呢,和牛吃完了,可以再買,可佔據在她心裏多年的疑問,讓她急欲知道答案。
她等不了了!
火速站起身,她砰砰砰地跑上樓,再砰砰砰地沖下來,出現時手上拎著行李,而她腳步未停,丟下一句話就匆匆往外走。「爸、媽,我回臺北了,小順,吃完幫爸媽收拾——」
她走得太快,像是有人在後頭追趕一樣,餐桌上霎時只留下默默吃肉的李念馨和目瞪口呆的葛青鴻父子倆。
「葛莉絲……你是有多急啊?」葛力順對姐姐的行動力感到不可思議,有人可以用光速收拾行李嗎?「這麼急著問……不是有一種東西叫手機嗎?電話可以問的事情,為什麼要特地回臺北?現在都幾點了!」
「吃吧,你乖。」葛青鴻夾了一堆青菜到兒子碗裏,歎道:「別攔著你姐,她等很久了。」
「什麼鬼……」想到姐姐要去找的人,原來不是很開心的葛力順更不開心地吃著青菜。「我要肉啦,爸!」
雖然他小時候也很崇拜方立權,也很愛和姐姐爭寵作對,但是那人讓他那個粗魯的姐姐哭成那樣,葛力順是非常生氣的,所以現在才會有這種不甘心的表情。
這,就是家人啊!
趕上了最近一班高鐵回到臺北,葛莉絲正要轉搭捷運,想用最快的方法見到方立權,就聽見手機鈴聲大作。
她接起一看,是簡訊通知她有無數通未接來電,以及兩通語音留言,是在她搭車的時候因收訊不佳而未接的電話。
一股莫名的不安讓她站在人來人往的捷運站出入口,接聽這兩通語音留言。
第一通,時間是一小時之前,她班上一名女學生哭哭啼啼地說找不到最要好的朋友。
第二通,是那個女學生的求救留言。
「老師……爸爸要把我送走,救救我……」
她的學生驚慌無助地哭泣,聲音極小,像是躲在某個角落偷打電話給她,卻只來得及留下一句訊息。
她的心被揪扯著,在學生的安危和詢問方立權之間,她選擇了學生。
她立刻離開捷運站,招了一輛計程車,就著記憶趕到那名學生的住處。
那是一棟以木板搭建、位於公園旁的違章建築,隔著一條馬路,對面則是這個城市數一數二昂貴的社區大樓。
一條街,區隔的貧富差距有如雲泥之別。
她站在房子前,回頭看身後大樓的燈火通明,連花園都光線明亮,就算入夜了也覺得安全無虞。
可在她眼前的房子,燈光昏暗不明,少有人經過。
沒有再想,她走向前,敲敲緊閉的門板,一名身材瘦弱、情神恍惚的婦人小心翼翼地將門拉開一條縫。
「小米媽媽,我是小米的老師,小米在不在?」
她見過這名婦人,她是學生小米的母親,一個精神狀況不穩定、無法正常工作,需要人照料的女人。
然而即便如此,她對小米的愛無庸置疑。
只見小米的媽媽眼眶驟然泛紅,看見葛莉絲就像溺水的人看見浮木,激動地抓著她的手,痛哭乞求。「小米被帶走了……她爸爸欠錢還不出來,他們就抓她去抵債……老師,求求你,救救小米,快點救救她,她還小,她不能就這樣……就這樣……她什麼都沒有做……」
葛莉絲呆掉,腦子一片空白。
她沒有想到這麼陰暗可怕的事情會在自己眼前發生。
一直以來,小米都是她重點輔導的學生。她雖出身清寒,卻是個乖巧的好孩子,總會盡可能把自己打理乾淨,成績不是絕頂優秀,但是很負責,很努力,其他學生放學後是去玩,她則是馬上趕回家照顧母親。
這麼乖的小女孩,卻有一個好賭成性的父親,葛莉絲曾多次請家扶中心介入,但小米的情況是經濟的問題,而這樣的問題,無法將她帶離父母身邊。
結果卻造成這樣的局面。
把孩子賣掉抵債,在二十一世紀的現在,竟然還有這種事情?!
怒火在胸腹竄燒,葛莉絲無法不管這件事。
「小米被帶去哪里?」她問清了小米父親常去的地方之後,再三保證會將小米帶回來,便離開了小米家。
小米被帶去的地方是一個位於鬧區、聲名狼藉的聲色場所,這裏有賭場、酒店,以及男人最喜歡的銷魂窟。
她單槍匹馬來到一家看似平凡的理髮店,表明自己的身份後就說要帶人走。
「老師,你書不好好教,閒事管到海邊喔。」一個看來絕非善類的中年男子語帶威脅地道。
此時數名男子朝她走近,將她團團圍住,巨大的陰影頓時遮去光線。
葛莉絲這才發現自己的衝動已讓她陷入險境。她應該報警、通知校長,而不是一個人前來,她怎麼會這麼蠢?
「我們店裏是做正經生意的,你這樣講不是在抹黑我們嗎?你說看看,我們要怎樣處理一下?」
葛莉絲告訴自己不要怕,將手伸進包包裏,握住裏頭的防狼噴霧劑,她得先離開這裏,才能再帶人來救小米。
「老師,我們裏面坐,聊一下好了,你這麼關心小朋友,也很勇敢,敢一個人來我們這邊!」那名說話的中年男子明顯就是帶頭的人,他說話時語氣輕佻,眼中有著毫無遮掩的惡意。
就在男人緩緩靠近她、正要抓住她的手往裏邊拖時,她一急,抓起防狼噴霧劑便往中年男子眼睛噴。
「啊——」男人慘叫,她趁機倉惶逃走。
「洪哥!」小弟們緊張地包圍住男人。
男人爆出一串三字經,痛斥,「抓住她!」
門就近在眼前,只差一步她就可以逃出去了!但下一刻,她的馬尾猛地被人攫住往後一扯!
葛莉絲痛叫一聲,狼狽地一屁股跌倒在地上,還來不及回神,熱辣辣的巴掌就甩在她臉上,夾雜著怒駡,男人壓在她身上,她拼命掙扎想逃脫,男人卻文風不動。
她不會在這個地方死掉,不會在還沒救到小米前先賠上自己,她不會!帶著這樣的信念,她不放棄任何逃離的希望,死命抵抗。
「給我放開她!」
此時,一個明顯憤怒的吼聲在這慌亂的時刻傳來。
「多管閒事!」小弟們朝來人嗆聲挑釁威脅。
通常一般人看到這些兇神惡煞,早就摸摸鼻子離開,害怕惹禍上身,但來人顯然不是一般人,接下來就聽見小弟發出痛苦慘叫,而後那名壓制她的老大也突然從她身上離開,罵著三字經跟人打了起來。
她的臉好痛,身體也好痛,現在的模樣一定很狼狽,她坐起來,看見眼前暴力的打鬥,錯愕地怔住。
兩方人馬打起來,很明顯地那些流氓是處於弱勢那一方,而那個站在門口、冷淡地看著這場鬥毆的人,更是讓葛莉絲狠狠嚇了一跳。
方立權?!她看錯了吧?他怎麼可能在這裏?又怎會知道自己在這裏?這是巧合嗎?不然要怎麼解釋這戲劇性的發展?
「啊喔。」不經意的扯痛嘴角,她低聲痛呼,用手一抹,看見手背上竟然有血跡,然後她才嘗到口中的血腥味。
她這回……被打慘了吧?
「老師,老師……嗚嗚嗚嗚……」不知是誰將小米從地下室救了出來,小米看見她,立刻奔進她懷裏痛哭。
葛莉絲連忙抱住她,看看她有沒有哪里受傷,是不是安好無缺。
「老師,你來救我……可是你受傷了,流血了,嗚哇……對不起!」小女生害怕又愧疚地放聲痛哭。
「沒事沒事,你沒事就好了,這點小傷很快就好了,不哭不哭。」她哄著學生,一邊忍不住分神看向方立權。
他似乎是看見她臉上紅腫的巴掌印以及嘴角的傷,眼神一暗,原本淡定從容的站在後頭觀戰,此時卻突然邁開步伐,走向那三個被打得很慘的流氓。
「權哥!」他帶來的那些人紛紛恭謹地喊他。
葛莉絲以為他會朝她走來,但他卻沒有。
「你哪一隻手碰她?」方立權站在那名中年男子面前,問話的同時已將男子的右手臂硬生生折斷。
方立權的心狠手辣和男人的淒厲慘叫都令葛莉絲感到震驚,她懷中的小女孩也嚇了一跳,她連忙把小米的頭往懷裏一按,捂住小米的耳朵,不讓學生看見這驚悚的一幕。
可她的眼睛卻沒有辦法離開他。
這一瞬間,葛莉絲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方立權會告訴她,他害怕自己變得跟他父親一樣。
眼前的男人,跟她記憶中那個笑容溫和、對她體貼關懷的男孩,並不是同一個人。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4 09:08 PM
第七章
葛莉絲記得,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也曾遭到霸淩欺負。
那時她年紀小,不懂怎麼處理那樣的情況,也不敢對父母提起,只好忍耐著,祈禱每天放學的時間快點來。
她還是那個快樂的莉絲,跟弟弟打打鬧鬧,照顧媽媽帶回來安置的小孩。不過是被霸淩而已,國中畢業就沒事了,何況有很多人遇到比她更不幸的事情,而她只要再忍耐兩年就好了。
只有一個人看出了她的笑容不同以往,詢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卻沒有回答。
某一個放學的傍晚,她又被班上討厭她的男同學團團圍繞,她好害怕,虛張聲勢地叫駡,要他們滾開!可那些同學卻嘲笑她,朝她丟東西,看她躲躲閃閃的狼狽樣,覺得很好玩。
「你們在幹麼?」
就在她覺得傷心害怕,一肚子的氣和委屈不知道該往哪里發洩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進了她耳中。
「給我離她遠一點!」那個男生身形高大,五官俊秀,他生氣的樣子嚇壞了那些乳臭未乾的臭小鬼。
原本圍著她、欺負她的同學們怕被打,紛紛做鳥獸散。
方立權抓起一個個頭嬌小的男孩,一眼就看出他是這群人之中帶頭的,他力大無窮的把男孩拎到眼前,讓男孩腳構不著地。
方立權不知道對那男孩說了什麼,只見那個帶頭欺負她的男生嚇得尿濕褲子,方立權放下他後,他立刻逃走。
然後教室裏只剩下她,還有他。
「莉絲,你還好嗎?」他溫柔地詢問,緩緩走向她。
忍了很久很久、不敢掉下來的眼淚,在看見他像英雄般出現後頓時一松,她投入他懷抱,緊緊抱住他的腰,放聲哭泣。
「他們討厭我,嗚嗚嗚……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討厭我……」她將不敢告訴父母的委屈,在他面前全部釋放。
她就這麼抱著他,哭了好久好久。
然後,他便空出一段時間每天送她上下學,用那雙帶著刺探的眼神盯著每一個靠近她的人,無論男女。一段時間之後,就再也沒有人對她做讓她難過的事了。
那年她還是小女孩,惹上麻煩的時候是他救了她。
現在,她已經是大女孩了,卻再次惹上麻煩,而且還是大麻煩,連她都覺得自己太莽撞、一定沒救了。被惡徒壓在地上毆打的時候,她甚至已經有最壞的打算——只要小命沒丟,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能忍受。
可是他又出現了,像能預知未來的英雄,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伸出援手,拯救她離開苦難。
或許是因為看見她被施暴的場面,方立權像是要毀掉一切來彌補她受到的創傷,他狂暴憤怒,停不了手。
葛莉絲憂心地皺起眉,終於明白他為什麼害怕接近自己的小孩,怕自己一個脾氣上來,太過暴力傷害了孩子。
眼前的打鬥像電影……不,比電影還誇張,眼看就要出人命了!
「夠了,不要打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制止了方立權繼續痛打那個對她施暴的中年人。
這十年之中,到底是什麼樣的經歷,讓他變成了他最不想成為的人?
可是這個狂暴、殘忍的男人,卻會因為她一句話就停了手,走向她,輕柔地將她扶起來,用著緊張的聲音詢問她,「莉絲,你還好嗎?很痛嗎?」
十九歲的方立權和三十三歲的方立權,影像就此重疊。
心頭有股熱潮發酵,她紅了眼眶。
「沒事,別哭,沒事了……」看她眼眶泛紅,全身顫抖不停的模樣,方立權心一沉。
她嚇到了嗎?因為看見他陰暗殘暴的一面,讓她驚嚇得顫抖不已吧……思及此,他覆在她背上的手收了回來。
「嗚……」
但是下一秒,方立權卻感覺到一股撞擊,以及……睽違已久的溫暖。
葛莉絲用力地投入他的懷抱,抱著他放聲大哭,就跟小時候一樣,對他傾訴她的驚慌害怕。
「我好怕……我以為我會完蛋……我好怕……」她緊抱著這個在危難中出現,讓她倍感安心的人,盡情的哭泣。
「莉絲……」她這個突然的擁抱,在他心中撞出了一個洞。
長久以來壓抑的感情和逼迫自己保持距離的規範,像破了的水瓶一樣流逝,怎麼都收拾不回來了。
他貪婪地伸出手,將她摟得更緊,感受她身上的體溫,也感受自己……終於再度擁有她了。
「沒事了,我在這裏。」
「嗚,我也好怕,哇——」不只葛莉絲哭得慘烈,原本在她懷裏的小米也抱住了方立權的大腿,放聲大哭。
這樣的場面太過溫情,讓習慣了方立權冷漠和嚴酷的手下面面相覷。
員警都是這樣的,在事件平息之後姍姍來遲,逮捕了那些惡人,並拯救其他被困在地下室的未成年少女。方立權不知怎麼做的,只有她和小米不需要做筆錄,就這麼輕鬆的離開。
「我不放心你們。」他看著她說話時的眼神,像是盛滿了無數想說的話,「在餘黨全數找出來之前,我要你們在我的保護之下。」
他不能冒著失去她的風險讓她一個人回家,他辦不到!
那句話也只是告知,並不是在徵詢她的意願,他就這樣把這對師生帶回家。
一踏進方立權家,就看見方惟軒一臉震驚地看著她以及她身邊的小米。
不過才八歲的方惟軒有著他這年齡不該有的成熟世故,他看了老師和同學一眼,最後把視線停留在父親臉上,然後微笑對小米說:「小米,歡迎你來我家玩!我先帶你去看你的房間,等一下再請林媽媽帶你去洗個澡。餓了嗎?林媽媽會做很好吃的小點心,你一定會喜歡。」
這個溫柔的小男孩用微笑帶過同學的狼狽,像是沒有看見她身上的傷痕,也不覺得她在這麼晚的時間到他們家是一件奇怪的事。
小米看了葛莉絲一眼,表情流露出些許不安,直到她笑著對自己點了點頭,小米才松了一口氣,跟同學一起離開。
偌大的客廳頓時只剩下她和方立權,冷靜下來後,想起剛才自己竟抱著他不放,她羞赧得簡直想挖個地洞鑽進去了……
「讓林醫師檢查下你的傷勢。」
方立權才說完,身邊不知何時出現一名年紀很輕的醫生,手上提著出診用的包包,朝她點點頭。
「我?」葛莉絲一臉的不解,她臉上不過就被甩了幾個巴掌,需要請醫生看嗎?「不用,抹抹藥就沒事了。」
「小姐說的對。」林醫師潦草地檢查她臉上的掌印後,從包包中拿出一包去瘀消炎的藥膏以及碘酒,然後把這些東西全部塞給了方立權。「喏,藥膏早晚各擦一次,嘴角手肘上的擦傷用碘酒抹一抹,消炎藥早晚一顆就好。拜託!我以為是什麼大病,這點小傷也值得你十萬火急的把我找來?你嫌我收費太低嗎?」
林醫師看起來跟方立權私交不錯,才敢這麼不悅地碎碎念,還挖苦他,而且方立權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有點僵硬,無言地目送那個脾氣很大的醫生離去。
他回頭,面對表情有點尷尬的葛莉絲,心想……她都聽見了嗎?該死的小林,口無遮攔!
現在該怎麼辦?把藥拿給她,讓她自己抹藥,他退場,把平靜留給她——方立權辦不到。
「坐下來,我幫你擦藥。」
「要幹麼?」葛莉絲明知故問,她聽見了,他「十萬火急」的找了醫生出診,就為她臉上的傷,其實她覺得……那個被方立權痛打的人,比她更需要醫師的診治。
可她還是乖乖坐下來,讓他為她擦藥,就像小時候。
「痛痛痛痛……」臉上的傷一碰就痛,她忍不住哀叫。
方立權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都這麼大的人了,還是這麼莽撞,我上次幫你擦藥,是你為了要摘龍眼從樹上掉下來。」
「人家想吃嘛……」
他們突然想起了過去那段很快樂的時光,他們是一家人,很親密的家人。
那時候他們絲毫沒有隔閡,沒有一點點不自在,她可以大刺刺地對他撒嬌,抱著他說想要什麼,吵著要他帶她去買巧克力。
但現在,十年過去了,他們再次面對面,兩人之間的氣氛說自然嘛,卻又多了一點什麼,像是藏在平靜湖面下的洶湧暗潮。
方立權幫她的臉塗上了消腫的藥膏,嘴角也點上了碘酒,正要收拾,她卻朝他伸出手。
「嗯?」他愣住。
葛莉絲拿過碘酒和新的棉花棒,對他說:「換你。」
方立權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反應慢了幾拍,而她乾脆直接抓住他的手,掌背朝上,用棉花棒沾上碘酒,用力地在他的指關節抹藥。
小小的傷口原本不怎麼疼,但在她粗暴的對待之下就變得非常痛!可方立權並沒有收回手,連喊痛都不敢。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奇妙的氣氛環繞在兩人之間,他猛然驚覺自己已沉溺於這樣的氣氛太久了,那會讓他貪心起來。
「你不怕嗎?」於是,他打破了沉默,開口問道。
「怕什麼?」
「怕我。」他澀澀地道。
葛莉絲拿著棉花棒的手一頓,心中一動。「我為什麼要怕一個在危難的時候拯救我的人?」
聽她這麼說,方立權松了口氣,他最不想看見的,就是她怕他。
「不過……」
才松一口氣而已,葛莉絲的「不過」就讓他馬上提心吊膽。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動手傷害別人,自己也會受傷啊……你不會痛嗎?」她看著他指關節的破皮傷痕問。
「還好。」他收回手。
「那心裏的傷呢?很痛吧?」
這個問題,讓方立權默然無語。
「我原本沒有要今天回臺北,媽媽晚上煮了很好吃的壽喜燒給我吃,爸爸還買了和牛,力順也買了檸檬要做我愛喝的蜂蜜檸檬,我們一家四口難得一起吃飯,應該要很開心,但是……媽媽說她想念你。」
她看著他,對他緩緩訴說今天在老家發生的事情。
「我也很想念你,想見你。」還……喜歡他,從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就喜歡他,喜歡到就算他要跟別人結婚了,她也想要問個明白,「所以我就突然回來了。」
這麼多年過去,談了幾段感情,她的心裏卻一直為他保留了位置,沒有人可以取代。
要說她是傻瓜也沒有關係,她就是笨,就是死心眼。
方立權不能也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好起身,落荒而逃。
「不要走,給我答案!」見他想逃走,葛莉絲猛地拉住他的手,賭他沒有那麼狠心,賭他對她有情,否則不會重逢之後,一而再、再而三的製造跟她見面的機會,容忍她的惡劣態度,讓方惟軒跟她親近。
她賭他會放不下她,賭他跟以前一樣,不會拒絕她的要求。
「看見我受人欺淩,你比我還要生氣,就像保護你重要的人……可如果我是你重要的人,為什麼十年前你會那樣對我?十年前……你要結婚就結婚啊,不能再當一家人嗎?我們之間,就不能單純的當家人嗎?」
她的問題有如排山倒海而來,逼他面對自己,逼他說出藏在心底的秘密。
「不能。」終於,斬釘截鐵的兩個字從他抿緊的唇瓣中吐出。
葛莉絲呆掉,沒有想到會從他口中聽見這樣的答案。
「我不能跟你當單純的家人,因為我壓抑不住想得到你的衝動。」
他看著她的眼神,那是看家人的眼神嗎?哪個男人看著自己的妹妹,會這麼充滿侵略企圖的?
「所以我不能跟你當單純的家人,永遠都不可能。」
早晨,萬物在陽光拂照下醒來。
睡了一覺,葛莉絲醒來後發現她不是在自己的小窩,而是在一個佈置很華麗的房間。
她用不太清楚的腦袋回想一下,才想到自己過了一夜的地方是方立權家。再想了一下,又想到昨天晚上她跟他的對話。
他說,他永遠都不可能把她當單純的家人,丟下這句話之後,他就狼狽地逃開了。
結果她為了這句話失眠到半夜!她生氣地想要回自己家,他的手下還出來阻攔,勸她在情況尚未明朗之前不要離開方家。
什麼嘛!
「我非要問清楚不可!」反正今天還有一天假,她可以好好逼問他!
她下了床,走進浴室,從鏡中看見自己的臉,不禁讚歎昨天晚上抹的藥真的很有效。
「跟昨天的豬頭臉一比,差好多!」她在鏡子前左看右看,發現自己的臉除了一、兩處較深的瘀青,大部份的紅腫都消退了,但是她的頭髮睡得亂糟糟,身體也發出臭味。
昨天太累又很氣,沒洗澡就睡著了,加上沒有乾淨衣物可以更換,現在她感覺很不舒服,非常想洗澡。尤其她睡的這間房間浴室好漂亮!淋浴間可以看見外頭種植的香草,而且採光是自然的陽光,光看就覺得在這裏洗澡是人間一大享受。
叩叩——敲門聲將她引出浴室,葛莉絲打開房門一看,是照顧方氏父子的幫傭林媽媽。
「葛老師,這個給你,你洗完澡就可以下來,早餐準備好了。」林媽媽遞了一袋東西給她,而後就離開了。
打開林媽媽塞給她的東西一看,是一套全新的衣服,從頭到腳、由內到外一應俱全,而且是她的尺寸。
她心想林媽媽真體貼,知道她很想洗澡,但越想越覺得不對——這應該是方立權準備的。
仔細一看,衣服的色系、設計都是她會喜歡的,也幫她準備好舒適的外出鞋,也一樣是她會喜歡的款式。
「幹麼這麼貼心……」她碎碎念,但隨即一個念頭撞入腦中——這樣的舉動,是男人要追求女人時才會使出的招數吧?
還記得昨天他說……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擁有她的衝動。
「那就來追我啊!可惡!」葛莉絲吼完,發現自己根本迫不及待在等他行動,可是她很開心。
方立權記得她愛乾淨,沒有辦法忍受洗完澡還穿髒衣服,所以就幫她準備了換洗衣物,這樣的體貼她很喜歡,決定暫時先原諒他昨天話講一半就逃掉,晚點再來懲罰他。
現在……浴室在呼喚她!葛莉絲立刻把自己剝光,站在蓮蓬頭底下,洗了一個舒舒服服的澡。
洗完澡,穿上新衣服,那是一件V領的棉質上衣,貼身的材質像是她第二層皮膚,讓她看起來清新又時尚,再搭一件小外套,整個人就端裝了起來。
她把自己打理好,離開房間,來到了餐廳。
「方惟軒,我幫你把吐司抹好巧克力了。」
她一走近就聽見小米輕快的聲音,看來小朋友已經忘記了昨夜的陰霾,這是好事。
「為什麼……好,謝謝。」方惟軒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瞬間,他旋即拿起小米幫他做的巧克力吐司,默默吃掉。
葛莉絲差點笑出來,方惟軒不吃巧克力,也不吃花生醬,他討厭甜食啊!但現在卻很有風度的把小米幫他抹好巧克力的吐司吃掉了。
這個小男生長大以後一定會對女朋友很好,就算女朋友做的菜像生化武器,他也會微笑吃掉,說他很幸福……葛莉絲甚至可以想像那樣的畫面。
「老師早安!」小米看見她出現,開心地道早。
「老師早。」方惟軒趁機大灌一口牛奶,將巧克力吐司沖下肚。
「早。」她抬眼,望向坐在桌首,陪著小孩一同用餐的男人,「早安,方先生。」
方立權聽見她喊自己,沒有放下報紙便回應,「早安。」
葛莉絲眯眼坐下來,決定先吃飽再來料理他!
看著一桌子可以餵食一支軍隊的早餐,大部份都是中式的點心,燒餅、酥餅、甜餅,這一類以甜食為主的餐點都是她的最愛!
當然也有西式早餐,像方氏父子就是很簡單的吐司配咖啡或牛奶,但他們兩人都不吃甜食,僅咬白吐司。
而小米呢,則開心的幫他們把吐司都抹上巧克力醬。
她突然覺得這一幕很好笑,連忙拿了一塊甜餅塞進嘴裏,掩飾笑意。
「方惟軒,小朋友怎麼可以吃這一點點而已?你還在發育期,要多吃一點!」她明知道方惟軒不愛甜食,他們假日的早餐約會,他也都是吃鹹的東西,卻偏要在他盤子裏堆甜餅,不過最後也很好心的賞他一塊蛋餅。
「吼……爸爸也沒有吃很多啊。」方惟軒低聲抱怨,瞪著他討厭的甜食,實在很不想吃。
「他現在會吃了,你看。」她立刻在方立權的盤子裏堆放炒蛋、培根和德式香腸,還不忘挖一點蔬菜沙拉給他。
「不公平,老師你都給爸爸他愛吃的東西!」方惟軒一看父親盤子裏的食物就大叫不公平。
「要公平也可以,來,我幫你。」她非常大方地在方惟軒的盤子裏塞滿了他愛吃的東西,讓他無話可說,「怎麼樣?可以吃了吧?」
「吼……」方惟軒沒轍,只好埋頭拼命苦吃。
而方立權嘛,看了看他盤子裏的食物,眉一挑,朝她望去,滿意地想著她還記得自己愛吃的東西。
誰知這是個錯誤的舉動。
葛莉絲大方回望他的凝視,還對他笑得很可愛,就像溫暖的小太陽。
他心中暗叫不妙,這笑容的殺傷力太大,他很快就會淪陷撐不住。:
「咳……」他清了清喉嚨,說道:「晚點基金會的人會來接小米去跟她媽媽碰面,不用擔心,基金會的人會找個安全的地方,安排她們母女的新生活。至於你,就繼續留在這裏,明天我會派人送你去學校上課,今天我得進公司一趟,你把這裏當自己家吧。」根本不給她開口的機會,方立權掃光盤子裏的食物之後就想藉故離開。
「叔叔要走了?」小米見他很快速的拎起西裝外套離開,有些錯愕。
「爸爸今天有事要進公司。」方惟軒邊跟早餐奮戰邊回答。
「但是我有話要跟叔叔說。」小米一臉沮喪,「等一下有人來接我的話,以後我就沒有機會跟叔叔說話了。」
葛莉絲鼓勵道:「那就現在去追他啊!」
小女孩看著老師鼓勵的眼神,點了點頭,跳下椅子跑回房間,不一會又跑出來,抱著一件西裝外套沖向方立權,「叔叔,等一下!」
小女孩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方立權聽見她的聲音,在玄關停下腳步等她。
「謝謝你的外套。」小米雙手捧著外套還給他。
「不客氣。」方立權接過。
那是昨晚在車上的時候空調太冷,小女孩瑟縮著往葛莉絲懷裏鑽,他便脫下外套披在小女孩身上。
「還有謝謝你……」小米囁嚅地說,聲音極小,站在方立權面前,眼神遊移、微微發抖。
方立權眼神一黯,想著,小女孩還是怕他的吧。
「謝謝你救了我和老師,還有,媽媽說她現在很好,謝謝你。」小米一早就跟母親聯絡過了。
「不客氣。」看小女孩嚇得拼命發抖,方立權便想不要折磨她了,準備快點離開。
「叔叔,我好羨慕方惟軒……」不料小米卻突然這麼說:「因為他的爸爸是英雄,我也希望我的爸爸像叔叔一樣,只會打壞人,不會打我和媽媽……叔叔,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小米不停地發抖,不是因為她害怕,而是因為害羞。逃避方立權的眼神,則是想掩飾她的臉紅害羞。
她把方立權當成了心目中最理想的父親形象,崇拜地看著他。
「當然可以,快去抱!」葛莉絲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看方立權用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看著小女孩,對他這樣的反應感到心疼。
他以為自己是個不合格的父親吧?沒自信的以為小孩都會怕他,不知道其實他是英雄啊!
於是她出聲催促小女生,快點去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
當小女生擁抱方立權時,他僵硬的動作顯示他並不常抱小孩,可他臉上的表情卻像是得到了什麼天大的恩寵。
「方惟軒,你也去。」她的眼角餘光掃到方惟軒,發現他一副被嚇到的表情,她覺得有趣,也一併慫恿他。
「什麼?我?」
「對,快點去!這時候不抱,你下次要抱你爸爸不知道會是多久以後的事嘍!」
對耶!長這麼大還沒有跟爸爸那麼親近過,可是這樣好嗎?他有些猶豫。
「快點!」
但是葛莉絲在一旁拼命的誘惑催趕,讓他也忍不住上前,張開小小的手,抱住父親。
「小米,我爸爸分你一半,但是要還我。」
「謝謝,方惟軒你人好好喔。」
懷裏的兩個小鬼把他抱得死緊,一點也不怕他,還一搭一唱的「分贓」,讓方立權忍不住笑了出來。
「爸爸……」方惟軒再次被嚇到,「你笑了!」他是第一次看見嚴肅冷淡的父親笑,還是這麼溫和的笑容。
那一瞬間,父子之間那層無形的隔閡像是被打破了。
他們不怕他,他是不是也不用害怕自己會變成跟父親、外公一樣的人?
葛莉絲在一旁雙手環胸地笑望他。
「方惟軒,不用太驚訝,以後你爸爸一定會常常笑給你看。」
她看著他說這些話,是在宣戰嗎?
理智告訴方立權,他應該要把她推得遠遠的,但是感情的那一面卻讓他開始期待。
他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到葛家的第一晚,那個橫衝直撞的小女孩闖進他冰冷已死的心,帶來了溫暖和陽光。
現在……他感覺自己,像回到了從前。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4 09:11 PM
第八章
方立權離開家門後,搭上車子前往公司,助理在車上向他報告今日的行程,他專心地聆聽,卻幾度分神,去想離家之前那一幕。
向他微笑說再見的莉絲,以及僵硬地給他擁抱的兒子,還有在更早之前,她追問之下時他沖口而出的想法。
他對她不只是家人,他對妹妹不會是這樣的態度。
這麼醜陋自私的想法,嚇到她了嗎?
她還會……繼續留在他身邊嗎?
心裏有個聲音告訴方立權,你沒那個資格!但他沒有辦法抗拒誘惑。
「執行長?」
助理下了車,為他開了車門,但他仍在車上動也不動,助理遲疑地喊了一聲。
方立權如夢初醒,點了點頭,下了車。
他習慣在早上七點二十五分進公司,一直在辦公室待到將近午夜時分,但就算待到再晚,公事也沒有處理完的一天。
進公司後,他把雜亂思緒丟在一旁,一直忙碌到傍晚。
像是要喘口氣似的,他離開辦公桌,站在玻璃帷幕前,遠眺都市叢林。
他的辦公室沒有陽光直射,更沒有夕陽西照,尤其進入秋冬時節,偌大的辦公室更是顯得陰沉暗淡。
站在高處,擁有一般人窮盡一生也難以得到的身份地位,出入名車,坐擁豪宅,身穿華美手工西服,別人看見的是光鮮亮麗的方立權,而他,從玻璃反射看見的自己——是一頭醜陋的惡鬼。
「執行長,葛小姐來訪。」桌上內線響了,助理通知他有人來訪。
葛小姐?莉絲?
「讓她進來。」方立權頓時從沉思中清醒,吩咐助理放行,他則連忙低頭,審視自己的衣著,緊張得像個即將見到心上人的年輕小夥子。
「你公司像迷宮一樣,也太難找人了吧!」
輕快的聲音傳入他耳中,他回頭,覺得原本陰暗無光線的辦公室,因為她的出現,帶來了陽光。
葛莉絲大大方方的坐在他的牛皮沙發上,她伸了個懶腰,對他燦爛一笑。她今天在家休息了一天,總算等到接近下班時間才來找他。
那笑容太耀眼,方立權貪婪地凝視她的容顏,將她的模樣刻印在心版上。
「嗯,奇怪?」她眯起眼,把手背在身後走向他,盯著他的臉,像是在審視什麼。
「奇怪什麼?」
「奇怪你啊,怎麼沒有問我來找你做什麼?」
她繞著他轉圈圈,像只兔子般蹦蹦跳跳,讓他的視線跟著她移轉,她淺淺的笑聲像一道暖流,注入他乾枯的心裏。
方立權沒有辦法克制自己看她的欲望,沒有辦法看著她對自己笑,還能冷著一張臉。
他不自覺放柔了臉部表情,嘴角上揚,看著她在他面前毫無防備的模樣。
「欸,還真的不問耶,小氣鬼。」繞了半天,他還是像蚌殼一樣不說話,她覺得無趣了,不再繞著他兜圈子自討沒趣。她站在他面前,雙手環胸,表情也很挑釁。
「我招惹你了?」她多變的表情讓他忍不住再三貪看。
「嗯,我想一下。」她伸出一隻手,對他比出暫停的手勢,暗自苦惱,這個人怎麼那麼難相處。
他這樣什麼都不問,她要怎麼順勢約他出去啊?女生主動好麻煩……哎呀,不管了!
「走吧。」她乾脆放開矜持那一套,主動牽起他的手。
她突如其來的反應讓方立權有些錯愕,「走去哪?」
「你不是下班了嗎?」葛莉絲回頭瞅他,不解地眨眨眼。
「是……」其實他還有工作未完成,但不忍讓她失望。
「那就對啦。」她沒頭沒腦地回答,給了他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我需要一個司機兼提東西的苦力,就你了!」
她有一點撒嬌,也有一點賴皮,還有很多的強迫。方立權並不想拒絕她,只想滿足她的任性而為。
於是,堂堂環球銀行執行長,道上赫赫有名的權哥,被一個衝動的小女人拖著離開了辦公室。他們離開時,助理看見他被葛莉絲牽著走,嚇到連話筒掉了都不自知,他突然有了好心情。
沒有讓司機來接送,方立權領她到地下停車場,在他專屬的停車格裏,停了一輛名貴跑車。
「上車上車,快點Go、Go、Go!」她一坐上車,便拼命地催促他。
「要去哪里?」感染到她的興奮心情,方立權口吻輕快。
「跟著我走就對了,前面直走,右轉。」她像一台GPS,認路很厲害,指使他開往指定的道路。
「到了,先走這邊,去停車場。」葛莉絲有計劃的要他將車子開入停車場,將車停妥後,又帶著他走了一段路。
走出停車場,經過一家賣紅豆餅的攤位,在秋天微涼的夜間,紅豆餅散發的香氣,甜甜的、暖暖的,是一股讓人想念的味道。
「紅豆餅耶。」葛莉絲看見攤子,露出貪吃的表情,還沒來得及轉頭對方立權說她想吃,就看見他已站在攤位前,付了錢,買了一袋熱呼呼的紅豆餅朝她走來。
「給你。」不用說他也知道,她抗拒不了這些小點心的誘惑,主動買給她,等著看她眼睛一亮。
果然,她雀躍地拿起一塊紅豆餅,不顧燙手的把餅撕開,先咬一口中間熱呼呼甜膩膩的餡料,開心地直呼好吃。
看她吃得開心,眼睛彎成了下弦月,他就忍不住……想更貪心一點。
「你也吃。」葛莉絲把撕了一半的紅豆餅遞到他面前,方立權也沒有遲疑,就著她的手吃起她餵食的紅豆餅。
「太甜了。」他下了評語。
她笑出聲來,「你還是不愛吃甜的東西。」
他們不期然的四目相接,這瞬間,兩人之間那股難以言說的曖昧,在視線交會的那一刻變得昭然若揭,再明顯不過。
兩人都不想移開視線,都不想破壞這難得的寧靜。
葛莉絲忍不住朝他伸出手,輕觸他的臉,他沒有逃走,她更加深自己的渴望,小手整個覆在他臉上,感受他的溫度。
方立權沒有辦法再克制心中的渴望,抓住她的手更加貼緊自己,閉上眼,感受她的溫暖,讓她的掌心摩挲著他的臉頰。
葛莉絲心跳得飛快,他們這麼親密——以前當然更親密,她會賴著他,吵著要他背。但她已經不是小女孩了,當然不會再耍賴要他背,可是現在,他們兩人之間的氛圍……
她覺得只要她主動一點,就可以……再靠近他一些些。
所以她忍不住踮起腳尖,深深地吻了他。
這個吻震撼了他,方立權霎時動彈不得。
不是在什麼隱密的地方,他也沒有殷勤的追求,只是……一袋紅豆餅,就得到了她的吻。
本就貪心的欲望,這下更是蓬勃發展!
「啊,要來不及了!」
葛莉絲吻完他之後,因為害羞,立刻大聲說話來掩飾自己的羞澀,連帶的也打碎了方立權想更進一步的打算。
他感到非常的扼腕!
「快點,店只開到八點而已,來不及了——」她扯著他朝前方一家店面前進,走在他身前,沒讓他看見自己的臉紅得像關公。
卻不知那脹紅的貝耳,早已出賣了她的心情。
突然間,一輛車子呼嘯而過,差點擦撞到走路橫衝直撞的葛莉絲。
「小心點。」他及時拉住她,將她往懷裏一帶,用他高大的身子擋在她和車道之間。
他的力氣很大,身材很高壯,胸膛比起小時候還要厚實——她怎麼會知道呢?
因為她就被鎖在他懷裏啊啊啊啊!
葛莉絲呆呆的被他困在懷裏,但心裏卻在放聲尖叫——天啦!她的心跳是不是很快?被他聽見了嗎?
「都這麼大的人了還是這麼莽撞,要去前面那家叫閃亮亮的店?一看就知道是你會想去的地方,這裏車很多,跟好。」他用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說著話,然後很男子氣概地牽起她的手,反被動為主動。
兩人牽著手走向那家名字叫閃亮亮,賣的東西也很閃亮亮的店家,短短幾十公尺的路程,葛莉絲卻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走上一輩子……
方立權這輩子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來到這種地方。
閃亮亮的店裏,賣的東西絕對閃亮亮,全部都是佈置派對所需的道具,小到蛋糕上的五彩蠟燭,大到成人萬聖節使用的蝙蝠翅膀,應有盡有。
葛莉絲正熟門熟路的在窄小的店面裏穿梭。
「還有沒有南瓜燈籠?我要幾個骷髏面具……喔對對對,方立權,在你頭上,我要那一把劍!」
被她這麼一叫,他抬頭,看見他頭頂上有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面具,以及一把做工很廉價的假劍。
他把劍扯了下來,遞給她。
「對,就是這個,還有什麼呢……彩帶!」她咻一聲,又從小窄道中消失了。
深深覺得她會埋進這些派對佈置物品中,方立權決定去找她。
「你搬這麼多東西要做什麼?」
「準備萬聖節啊!我就知道你沒有看家庭聯絡薄,好險我有幫惟軒準備,嘿咻!就是這個。」
她在一堆小孩子的裝扮道具中挖出了一套三劍客的套裝,有帽子、斗篷、衣服,黑底金邊,材質卻是塑膠。
「這個惟軒穿應該滿帥的?啊,還有!」她把這一套帥氣的套裝往方立權身上塞,又繼續挖寶。
接連翻出了數套裝扮衣物,還拿了一堆彩帶、塑膠皇冠等有的沒的東西,葛莉絲才終於走向櫃檯結帳。
「你特地來……就為了買這些東西給惟軒?」方立權拿起一套白雪公主的套裝,想著這東西若要讓他兒子穿上,兒子恐怕會抵死不從。
「我可不是只有惟軒這個學生而已,他只是順便啦。」結完帳,店家用大紙箱幫她把東西裝在一起,她繼續說道:「學校現在每年都會辦一些活動,像是萬聖節、耶誕節什麼的,普通家境的學生要參與活動不難,可是家境差一點的、父母忙碌的,也就沒有辦法準備小朋友的衣物,總不能讓少數幾個學生看別人玩得開心,自己卻沒得參與吧!你看什麼啦……我知道這樣不是很好的做法,但是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嘛!」
葛莉絲說到一半,發現他凝望著自己,就只是看著,一句話也不說。
他臉上原本就沒什麼笑意,又用那種眼神看著她,讓她覺得自己做錯了,不由手足無措起來。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用那種眼神看人家!」
「沒什麼。」方立權聳聳肩,「覺得你很可愛而已。」
什麼?他覺得她可愛?
她聽錯了嗎?!
葛莉絲呆掉,就連他已抱著紙箱走出店家,她還傻傻的站在原地,久久回不了神。
「葛老師,你男朋友人不錯嘛!」跟她相熟多年的老闆娘朝她眨眨眼,「這個很帥,也很體貼,比你以前帶來的好多了,前兩個都只會碎碎念,抱怨你買這些東西要幹麼,沒有意義。」
老闆娘這麼一說,葛莉絲立刻回過神,四下張望,確定方立權已經走出店門之後,才緊張地對老闆娘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老闆娘得令,立刻做出把嘴巴拉上拉鏈的動作,表示這件事情以後都不會再提。
葛莉絲離開店家,在門口與方立權會合,兩人慢慢地散步,往停車場的方向走。
「接下來呢?」他把東西放在後座,詢問道:「東西既然都買了,為了顧及小朋友的自尊心,乾脆把東西送到小朋友家吧,把家長約出來,避開小孩親自交給對方,是不是比較好?」
葛莉絲聞言大受感動,「你要陪我一家一家送東西嗎?有十家耶!」
「今天送不完,那就明天繼續吧,來得及吧?學校活動是什麼時候?」
她實在受不了了,抓著他的衣領將他拉過來,又吻了他。
「這是……」方立權深深感覺無言。這是今天第二次被她主動親吻,身為一個男人,沒有主動就算了,再怎麼沒用,也應該要把主控權奪回來吧?
雖然她大膽的吻了,但只是蜻蜓點水一下下就放開他,讓他連繼續的機會都沒有,扼腕!
「那個……那就謝謝你。」她吻完才發現自己太過莽撞。天啦,你怎麼了葛莉絲!為什麼跟他在一起,你就像發情一樣,動不動就強吻他!你還要不要活啊你!
因為很尷尬,不知道怎麼面對他那雙飽含無限深意的眼眸,她害羞的逃上車,拿出iPad找尋學生的通訊資料,打算從最近的一家開始拜訪。
但是手機握在手上,她卻怎麼也沒有辦法按下通話鍵。
他上了車,看見她一臉猶豫,於是問:「怎麼了?為什麼不打電話?」
「我在想,我這樣做,是為了讓小朋友不要有低人一等的感覺。我沒有花很多錢,只是想讓他們每個人都有參與感,每個人在學校活動的時候都能開開心心的。」
「可我現在開始擔心,若把東西拿給學生家長,會不會……反而傷到家長的自尊心?」
聽她這麼說,方立權覺得她果然一點都沒變,這的確是她會擔心的問題。
「那你就說今年有學生家長贊助,而且那個家長很有錢。」
葛莉絲聽懂了,他就是那個很有錢的學生家長。不論她想為學生做的事情是不是有爭議,但是他……願意代她成為炮灰,這樣的心意令她很感動。
於是她放心了,按下手中的通話鈕,聯絡學生家長,說明不久之後會到附近,請家長出來見個面。
接下來,方立權充當起司機的角色,開著車帶她在大臺北地區四處跑,把她為學生準備好的萬聖節服裝一家一家送出去。
送著送著,不知不覺中時間也已過了晚上十點。
就在他們送出最後一份禮物時,天空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
「為什麼會突然下雨啊!」葛莉絲對著突如其來的雨勢哀叫。
「你會淋濕,來,披著。」方立權火速脫下西裝外套,披在衣著單薄的她頭上,為她擋一點雨。
雨勢來得又急又猛,街道上的人群散得很快,他們倆也在狼狽躲雨的人群中。
把外套脫給她之後,他的襯衫瞬間被大雨浸濕,秋天的夜晚溫度已有些偏低,他不冷嗎?
但他只顧專心護著她,往車子的方向疾走,絲毫不在意自己被大雨淋濕。
這感覺……好溫暖。
今天一整天,他放任她的任性和胡來,現在下雨了,他也不會讓她淋到雨,更不會讓她吃到一點點苦,這樣的感受是很深刻很感動沒錯,可她也不捨得他為自己淋雨受苦啊!
「你也進來!」她把外套敞開,努力伸長手臂,讓他高壯的身子能一起藏進來躲雨。
她這份心意,他收下了,接過已經濕得差不多的外套一角,讓兩人都能遮擋雨水,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往車子的方向沖。
他先讓她坐進副駕駛座,自己再繞過車頭回到車上。
「你全身都濕透了。」方立權心焦不已,在車後座找到了毛毯,二話不說便往她身上罩,先擦拭她的頭髮,再打開車子的暖氣,「會不會冷?你的手怎麼這麼冰?」焦急讓他忘記了要保持距離,握著她冰冷的小手,放在掌心搓揉,企圖讓她體溫回升。
她全身有到濕透的地步嗎?葛莉絲懷疑的想,她低頭看了下自己身上的服裝……還好吧?雖然頭髮和衣服是有點濕,但比起他……他根本就是全身都在滴水了!
不先顧自己,卻一直擔心她……
「好了啦,你才要擔心你自己咧!」她把毛毯扯開,不顧他的反對,硬把毛毯覆在他身上,「你的頭髮像剛淋浴出來,還說我……」
心裏頭,有一股甜甜熱熱的感情幾乎就要爆發,葛莉絲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感覺,一時之間不知道要怎麼反應才好。
她一直在發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他。
是方立權的存在,他對她的方式……讓她忍不住顫抖。
沒想到感情淪陷的速度,比她預想的更快,更深。
「我沒事。」方立權抓住了她的手,發現她在顫抖,不禁心一沉。她感冒了嗎?
他擔憂的抬頭,看見她的臉,酡紅如晚霞。
「你發燒了?該死!」方立權急忙把手覆在她額頭上,想確認她的體溫是否真如赤紅的臉色那般高。
喔,她是發燒了沒錯,病毒的根源是因為他。
「我沒有怎樣啦。」打掉他伸來的手,葛莉絲突然覺得車子的空間很狹隘,呼吸之間聞到的都是他的氣息。
可惡啊,好熱!
「披著。」他惡霸的一面又出現了,他再拿來一條乾淨的毛毯,披在她身上,還勒令她不准拿下來。接著,又用原先那條毛毯擦拭她已經開始半幹的頭髮。
兩人之間的距離是這麼的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的動作小心輕柔,像是在對待極為珍視的洋娃娃般,怕弄傷了她。她屏住呼吸,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對自己的小心翼翼。
就算再遲鈍,方立權也終於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
她小手溫暖,體溫正常,但就是……臉紅得不尋常,仔細一看,她還會避開他的視線。
「要不要帶你去看醫生?」
她催促道:「不要啦!我又沒怎樣,我們快回家。」
這麼小女人的反應,老實說,他可以說沒有見過,所以遇到了,他一時不察,當他反應過來,發現她的態度,她的臉紅,散發出來的訊息其實是邀請。
他竟手足無措的呆掉了。
「莉絲……」
「幹麼?」葛莉絲好不容易才調勻自己的呼吸,不要露出一副花癡女的樣子,可惜啊,她的調整沒有意義。
因為一轉頭,方立權的手就伸向她的頭髮,動作很緩慢、很輕柔、很磨人的用指尖梳開她的濕發。
那動作太煽情曖昧,她一時之間像木頭人一樣,全身僵硬。
「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能太貪心。」他聲音低啞,不斷梳弄著她的頭髮,「維持目前這樣狀態就好,不過我想現在……說什麼都為時已晚了。」
「喔。」什麼意思?什麼為時已晚?他一直玩她的頭髮,讓她分心,他講什麼,她根本沒聽進去!
「就算下地獄,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她是陽光,是誘惑,他忍不住飛蛾撲火。
葛莉絲還來不及消化他的話,她的臉便被他捧起,然後——
她總算明白,自己今天一連偷襲他兩次的吻,根本就不叫吻!
然後再然後……他孟浪的吻,她一點也不想拒絕,反而大膽的抱緊他,加深這個吻。
喔,她這麼主動,真是糟糕。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4 09:18 PM
第九章
方立權從來都不敢想,幸福竟會重新回到他的生命裏。
早上醒來,可以聽見她精神奕奕地道早安,看見她充滿朝氣的笑顏,傍晚下班後,更可以看到她展露嚴格專業的一面,指導惟軒讀他最痛恨的中文。
睡前,她會主動給自己一個晚安吻,很熱情的那一種。
她把快樂帶進他的生活,在很短的時間裏,讓他重新習慣了她的存在。
他是個貪心的男人,一旦擁有就不願再放手,這樣的幸福快樂就像夢一樣,他不想失去。
他用一種極為小心的態度來保護葛莉絲,保護他們這段太晚才開始的戀情。
星期假日的早上十點,寒流來襲,天氣很冷,但習慣在這一天外出吃早餐的女人和小孩堅持要照常出門。
「走啦,一起出去吃早餐。」那個女人拉著他,企圖把他從書房裏挖出來,一起去吃早餐。
「老師,爸爸很忙,你不要勉強他。」小孩皺眉頭,露出他這年紀少有的成熟懂事,勸起那個二十八歲的女人。
正常來說,不是應該是大人勸小孩懂事,不要勉強別人嗎?現在卻顛倒了過來,這讓方立權忍不住微笑。
「假日這麼美好的時光,還躲在家裏幹麼?我們兩個這麼柔弱,需要有人保護啊!不管,你今天要跟我們去吃早午餐!震宇和小霏你也看過,你住這裏這麼久,沒有去他們店裏交際一下說不過去。我去幫你拿大衣,總之,今天你跟我們出門就對了。」
不想他躲在家裏,想三個人離開這間華麗的房子出去走一走,也想……讓她熟悉的人見一見他,於是葛莉絲任性又霸道地幫他決定了。她也不再多說,轉身離開書房,看起來是要去幫他找大衣。
她離開之後,書房裏剩下父子兩人。沒有葛莉絲在場,都不善表達感情的兩人相處時就只剩下沉默。
他不知道要怎麼親近小孩,更害怕自己控制不了情緒會傷害到孩子,而方惟軒對父親則感到陌生和敬畏,因此不像一般小孩,會自然而然地向父母撒嬌。
可他終究還是小孩子,會想親近父親,會找方法來確認父親的愛。
「爸爸,我看見了……」方惟軒囁嚅開口,「昨天晚上我起來喝水,看見你親老師。」
方立權眉頭一皺。他不想否認,可沒有人告訴他,該怎麼向孩子解釋他愛上了小孩母親之外的女人?就如同沒有人告訴他怎麼當個父親一樣,他不知道怎麼解決這樣的問題。
但方惟軒卻有自己的一套理解方式。
「爸爸,跟老師在一起,你開心嗎?很快樂嗎?」
快樂?開心?這一點無庸置疑。
「嗯,很開心。」他專注看著兒子的小臉,慎重地點頭回答。
聽見他的回答,方惟軒卻像是松了口氣般輕快地道:「那就好。」
那就好。就只有這三個字,很平靜地接受了父親的感情事。
方立權不懂怎麼當一個父親,也不清楚別的小孩在聽見父母另有交往對象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但他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孩子,是一個很特別、很溫柔的小孩。
越是親近惟軒,便越是湧起心疼的感覺……方立權想,或許,他並不像父親,會對吵鬧的孩子施暴,他應該多親近、多瞭解自己的小孩。
「謝謝。」方立權伸手,動作僵硬地摸摸他的頭,謝謝兩個字聽起來很生疏,卻是父子倆拉近距離的開始。
這兩個字讓方惟軒露出孩子氣的笑容,也令方立權的心更柔軟。
「好了,走了走了!吃早餐,我很餓,等一下惟軒還要上課,快點出門了!」
父子兩人交流到一個段落,葛莉絲才出現,喳呼著要他們快點出門,還不忘幫小只的也拎了一件外套,協助他穿上。
他們三個人安步當車,在冷冷的深秋早晨,離開溫暖的房間,走出大樓。經過長長的騎樓,紅綠燈前,方立權伸出一手護住他們兩人,待車子先通行後,才讓他倆繼續前進。
他走在前頭,就像開疆辟地的戰士,為身後的家人開道。
方惟軒用一種崇拜的眼神看著前方的父親,那樣子看在葛莉絲眼中,教她很是心疼。
「方惟軒,我跟你說。」她彎腰,用撥頭髮的動作掩飾眼中的淚光,把小朋友拉過來咬耳朵,「等一下你去牽你爸的手,讓他牽你過馬路。」
「什麼?!」方惟軒震驚得像她是要他去放炸彈似的。
她慫恿道:「去啦!聽我的沒錯。」
他們父子那番簡短平靜的對話,她其實聽見了。
這個小孩沒有大吵大鬧,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就是很平靜地接受了他的班導師和父親在一起這件事。
該怎麼形容她的感覺呢……最先浮上心頭的是尷尬,畢竟方惟軒是她的學生,不管自己是不是跟方立權認識在先,她覺得自己的行為是監守自盜……啊,這是爛比喻。
再說,不是大人先對他提起,而是小孩子自己撞見他們親吻,對此她更是羞得無地自容。
複雜的心情讓葛莉絲覺得有一點對不起方惟軒,也不知道要怎麼去跟小孩子解釋他們的感情問題,她能做的,就只有跟他當朋友,然後盡可能的幫他拉近和方立權間的距離。
她用這樣的行動來證明,她不會分開他們,也算是讓她心裏好過一點點吧。
「可是……」
「有什麼好可是的,小孩子讓父母親牽著手過馬路本來就很正常,快去。」
「如果爸爸覺得我這樣很不像男孩子,然後生氣,怎麼辦?」聽老師這麼說,方惟軒當然很嚮往,但還是擔心父親會對他的行為失望。
「那我就罵他。」她很認真地回答,「放心,你爸爸不會生你的氣。」
老師說的都是對的……吧?況且他也很想這樣做,於是,方惟軒在過馬路時,將手伸向父親,握住了他的大掌。
方立權感覺到手掌被人握住,可這只手的觸感不一樣,也比較小,但一樣……溫暖。
他回頭,驚訝地看著主動牽著他的兒子,兒子的小臉透露著緊張,而身後的那個女人對他笑得很燦爛。
只花0.1秒鐘的時間思考,他就知道這是葛莉絲的計謀。
握著他的那只小手正微微顫抖著,他不禁想,自己過去究竟在兩人之間築起了多厚的銅牆鐵壁,才讓兒子只是牽他的手,都要鼓起十足的勇氣,甚至深深害怕被拒絕?
這層體悟讓他心疼,於是他反握住兒子的小手,囑咐他,「牽好,不要放掉了。」然後,他看見兒子的小臉瞬間亮了起來。
今天天氣很差,天空陰陰的,但方惟軒的表情卻讓他感覺到陽光……原來,溫暖處處可見,只是他以前沒有發現。
「你也是。」他沒有忘記另一個也需要他牽的女人。「過來。」他把空著的那只手伸向她。
葛莉絲想都沒有想的,握住了那只朝自己伸來的手,緊緊地。
「不用你提醒,我都不會再放掉了。」她漾著甜笑,堅定地宣誓。
他也笑了,一手牽著一個,走向那間生意很好的早餐店。
可開心的時間太短暫,三人才剛點完餐,一個帶著怒意的聲音便打破了平靜祥和的氣氛。
「喂,你牽著我姐姐幹麼?還不給我放手!」一邊怒吼,一邊沖過來拆散他們交握雙手的,是一個年輕的大男孩。
葛莉絲抬頭看見來人,忍不住驚呼,「小順,你怎麼在這裏?」
「跟你一樣來約會啊!不對,你這叫約會?你怎麼會跟他在一起?葛莉絲,你給我聽清楚喔!誰都可以,就是他,這個傢伙,你不准跟他在一起,你聽見沒?我不原諒他,絕不!」葛力順撇下身後呆掉的可愛女友,沖到姐姐面前撂話,再狠狠瞪向一旁的方立權。
「小順,好久不見。」方立權一眼就認出這個高壯青年的身份,他苦笑打了個招呼。
果然啊,幸福,沒有那麼簡單。
「你過來!」葛莉絲見苗頭不對,立刻把弟弟拉離早餐店,在他開口講出更無法收拾的話之前弄走他。
「我就想說你怎麼最近很少回家,媽說你可能在談戀愛,我還以為你總算開竅了咧,結果竟然是跟他,還給我手牽手!你有沒有搞錯?!」葛力順才不管這些,還沒踏出早餐店就開始嘰哩呱啦念一大堆。
「你會不會太激動……」
「喂!不要給我顧左右而言他!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狀況啊……」葛力順罵到口水都噴出來了,而且絲毫沒有停嘴的打算。
翻了個白眼,葛莉絲的雙耳自動隔絕弟弟的碎碎念,眼神則不自覺地瞟到早餐店裏那對正在用餐的父子身上。
只見送餐的小霏很開心地和方立權聊了起來,站在煎台的劉震宇也抽空出來跟方立權說話,方惟軒驚奇地來來回回看著父親和店員,那表情讓她不覺微笑。
「葛莉絲,你有沒有在聽我講話?!」見姐姐似乎神游天外,葛力順忍不住放聲大叫。
「沒有。」她撇嘴回答,成功把弟弟氣個半死。
「葛莉絲!」
「我知道我叫什麼名字,而且你應該要叫我姐姐,沒禮貌!」覺得讓弟弟發洩夠了,她端起了姐姐的架子,開始數落弟弟,「你把女朋友帶來臺北玩,不就是要來見你的好朋友震宇?結果呢?你連介紹都沒有就把人丟在店裏,這樣當男朋友對嗎?我如果是她就甩掉你!」
「我還不是……靠!」想想不對,葛力順心驚了,他該不會因為姐姐的關係而真的被可愛的女朋友拋棄吧?喔不——
「總之,我的事情你少管!」
「什麼叫我少管?我是你弟耶!爸媽那邊你要怎麼交代?他還有一個小孩耶!」葛力順就是不想姐姐受委屈,直接當人後媽,她以為後媽很好當喔?
「他有小孩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有老婆。葛力順,你講話小聲一點,不要嚇到你女朋友和小朋友,那個小朋友叫方惟軒,是我很喜歡的學生。」
「反正,你的事情我不會管,我的事你也少管,聽見沒有?現在我冷得要死,我要去喝姑姑煮的玉米濃湯。」
「你!我要跟媽講!」吵架吵輸的葛力順,決定沒用的使出跟媽媽告狀這招。
「去啊,你快去!媽媽一定會罵你一頓。」
「哼,那我跟爸講!」
「幼稚……」
那一對姐弟離得很遠,但是他們的吵架聲依舊大到人人都聽得見。
「那個……不要想太多,力順本來就這種個性。其實他有戀姐情節,只是他從來不承認。」也聽見他們姐弟爭執的小霏覺得很尷尬,連忙打圓場。
「小霏,你這樣講跟沒安慰有什麼兩樣,」回到煎台前忙碌的劉震宇對妹妹的單純感到無言。「他們姐弟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念馨媽媽都說他們是狗咬狗一嘴毛,不要理他們就好——惟軒,我請你吃熱狗好不好?」
顧慮到小男生的心情,大人開始哄著他。
「我沒有關係,那是事實。」方惟軒很懂事,即使有點被嚇到,有一點受傷,但他很堅強,沒有哭。「爸爸跟老師在一起很開心,我沒有關係。」
「嗚——這麼乖巧的小孩哪里找?」小霏聞言好感動,眼眶都紅了。
「就是啊,我覺得念馨媽媽一定會喜歡惟軒,她才沒有那麼古板。立權哥,你帶惟軒去看念馨媽媽了沒?」劉震宇對方立權可是非常崇拜敬畏的,雖然小時候只和他見過一次面,當時他的一番話卻改變了自己。
其實能讓劉震宇信服的人,用一隻手就能數完,第一個是念馨媽媽,第二個是青鴻爸爸,第三個是姑姑,最後一個,就是這個男人了——其至應該說方立權才是第一個讓他心服口服的男人。
小時候他和妹妹被李念馨帶回葛家生活,等待安置,那時的他孤僻不馴,是方立權的出現和激勵才讓他幡然醒悟,決心好好念書、出社會後努力工作,以換得更好的生活,而他現在正在努力。
「不,我沒……」他的問題讓方立權怔楞了一下。
帶惟軒去見念馨媽媽……這個問題,掀起了方立權心底另一個深層的恐懼。
今天原本應該要有一個很愉快的早餐約會,而不是開開心心出門,帶著詭異的氣氛回家。
一回家,方立權又藉口有事躲進了書房,而方惟軒則有家教在等,讓她不禁有點悶,感覺一切又回到原點。
「老師……你會一直留在爸爸身邊嗎?」表現得一直很懂事,成熟得不像八歲小孩的方惟軒,在家教課開始之前,硬是把握時間拉著葛莉絲問出她的心裏話。「那個叔叔不喜歡爸爸,也不喜歡我,你會不會因為我的關係,不想跟爸爸在一起?」
「惟軒,剛才的事情我很抱歉……」聽見他這麼問,葛莉絲蹲在他面前,思索著該怎麼說明。
「我真的沒有關係,爸爸開心就好了。」他皺起眉頭,嘴裏說著沒關係語調卻很沮喪。
「惟軒……」他的沮喪感染了葛莉絲,讓她心一揪。
「老師,我很怕爸爸,但是媽媽說,爸爸會笑,一定會有一個人能讓他笑出來。我答應媽媽,要幫爸爸找到會讓他笑的人……你可以一直陪著他嗎?如果我讓你不開心,我可以再回瑞士,我可以去念寄宿學校……」
原來,方惟軒會這麼平靜接受父親再談感情的事實,是因為他肩負著使命。
她突然為這個孩子感到很心疼,忍不住抱緊他,輕聲對他說:「惟軒,不要這樣說。不管是誰讓你爸爸快樂,你都不能允許那個人讓你離開你爸爸身邊,知道嗎?」
「可是爸爸——」
「好了,這件事情不是你該擔心的,你先去上課,晚一點我們再談。」
「……好吧。」方惟軒點了點頭,無奈地去上課了。
學生去上課了,偌大的客廳中只剩下她一個人,思及剛才回來時方立權僵硬的反應,她決定要好好跟他談一談。
想到就做,她走向他的書房,意外發現書房門板虛掩著,而他正以英語接聽一通電話。
「……不,我要求全力救治,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要讓他活下來——我不想重複第二遍,我要他活著,就算只剩一口氣,他也得給我活到我滿意為止。」方立權以冷酷無情的語調對電話那頭說道。接著,他像是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嘲諷地扯開嘴角,「折磨?不,這些跟他帶給我的相比,遠遠不及。」語畢,他不等對方有任何回應便掛上了電話。
他表情平淡,沒有波瀾,但下一瞬間卻猛然把桌上的東西全部掃到地面,發出巨大的聲響。
方立權突如其來的暴怒讓葛莉絲嚇了一跳。
不過……他不會傷害她,葛莉絲堅信她所喜歡、認識的男人,不是那種會隨便施暴的人。
她在門板上輕敲兩下,禮貌性地示意。「在忙嗎?」
方立權回頭,發現是她,再看向滿地被他掃落的檔和資料夾,不由得為自己的壞脾氣感到羞愧。
「還好。」他佯裝鎮定地回道。
「那我進來嘍?我想跟你說明一下,今天力順突然出現,他之所以會那麼凶,是因為十年前我去找你之後,有一陣子過得很慘的緣故。」她無視地面上的淩亂,直接坐在他大腿上,企圖用美人計軟化他的戾氣。「所以他才會……」
「我知道你那段時間不好過。」方立權接話,「也可以理解力順的不滿,若我是他,我也不會同意把你交給我這樣的男人。」
話是這樣說啦,但是她一坐上他大腿,他的手就很自然的圈上她的腰。
「不只這樣,你不知道我那時候……」
「我知道,你後來沒有辦法,還交了一個男朋友,結果傷得更重。」他幫她把話說完。
葛莉絲聞言大驚!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為了忘掉他而去談了一段戀愛,結果不僅忘不了他,反而傷害了那個真心待她的男孩子,連她自己都更加挫敗憂鬱。
「你從來都不問我——為什麼你跟小米出事那一天,我會在危急時刻趕到?你一點都不懷疑嗎?」
「呃……是有一點點……」
「我不放心,派人跟著你……」他遲疑了一下,才又改口,「你們。」
「我們?」葛莉絲大驚之後是滿腦子疑問。
「你、力順、青鴻爸爸、念馨媽媽……一開始,是因為擔心你們發生不測,即使我跟外公達成協定,但我還是不放心,所以派人跟著你們,原本只是以防萬一,後來,我的人會定期報告你們的動向,而我……總是忍不住想更瞭解你們的欲望。」他苦笑說著自己這些年來幹的傻事。
「所以你一直派人暗中保護我們、看著我們,那麼……過年的時候,我們一家人玩得那麼開心,你也看見了?」
他點點頭。
「每一年?」
她問,而他再點頭。
葛莉絲覺得,方立權一定是把輕易讓人揪心這個特質遺傳給他兒子了。
十年來,他就這樣獨自一個人,看著他們快樂地生活?葛莉絲簡直不敢想像,如果他們沒有重逢,她沒有遇到方惟軒,他難道打算這樣默默地看著他們一輩子,把對他們的關心帶進墳墓?
「你和外公有什麼協議?為什麼擔心我們?我們會有什麼危險嗎?」她聽見他說和外公有過協議,但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你和你的家人,對我來說很重要。」方立權對她表白,告訴她,他們一家人之于他的意義,「外公拿你們的安危威脅我結婚,我不能拿這來賭,我輸不起。」
「所以你就答應你外公那個餿主意,娶了惟軒他媽媽。」聞言,她不敢相信地驚呼,「他怎麼可以這樣對你?」
「即使我聽他的話結了婚,我也不敢保證他會信守承諾——我不相信他,只好扳倒他。為了要爬到我現在的位置,我什麼事都做。」他細細告訴她這些年來他做了什麼,「我恨他,我要他知道,現在他所經歷的痛苦,不及他給我的十分之一。」
葛莉絲到今天才知道,他狠心拋棄自己的行為背後,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那時的他太年輕,沒有辦法與外公的勢力抗衡,也不能承受失去他們一家的風險,而葛家更是單純脆弱得不堪一擊,於是他狠心斬斷所有聯繫,聽外公的話,娶了他不想娶的女人。
對他而言,他不只扼殺了自己的愛情,更親手摧毀了唯一的歸處,但他卻不得不割捨一切。
被逼迫放棄最愛,他化身為惡鬼,支撐他的信念只剩下報復和掠奪。;
為了搶奪外公最在乎的事業,他不惜內神通外鬼,分化外公的勢力,甚至利用妻子娘家的勢力,一步步地對外公施壓,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包括他的妻子——呂文媛。
「我不愛她,即使她有多愛我——她不顧我反對,幫我生下惟軒,奠定我在呂家的地位,我知道她這麼做不只是要幫我,也是要我顧慮自己還有家庭,她怕我真的變成了惡鬼……可是對付外公,我不能有弱點。」
於是小孩出生不足月,他便將妻子悄悄送出國,選了瑞士一個隱密的地方,將兩人藏起來。
之後他便全心對付外公,直到搶走了外公所有的一切,事業、權力、地盤,再將失勢的老人送到美國去養老。
「他活著,就像是一顆割不掉的瘤……他的事業,那些骯髒錢我一毛都不希罕,留著也沒用,便用文媛的名字創了個基金會,打算把外公的錢都燒光。」
他任性孩子氣的語調讓葛莉絲忍不住笑出來,「可惜花不完。」
「對。」這才是讓他最恨的地方,外公的物流事業到他手上之後,竟然經營得比在外公手中還要好,因為他給薪太大方,員工拼死做到好,因此基金會永遠有充足的資金。
「今天力順出現,像一個巴掌把我打醒。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資格得到幸福……你知道嗎,我外公早就不行了。我拿他的家產創建基金會,他氣到中風,又檢查出有癌症,醫生建議我讓他走……我偏不,我要他活著,看著我搶走他最重視的東西,身邊沒有人陪伴,痛苦地活著,因為我,就是這麼活過來的。」
「文媛……我對她唯一也是最後的體貼,大概就是去瑞士將她的骨灰迎回臺灣,讓她在她出生長大的地方長眠……我對待自己的妻子,是這樣無情無義……像我這樣,根本不能叫做人了,我沒有臉……去見你父母。」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根本配不上他們。
聽他說了這麼多,她稍加消化思考了一下才道:「我覺得你對惟軒的媽媽不是沒有感情……聽我說完,看惟軒這麼懂事又貼心,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個好女人,很溫柔的女人……你一定是看見了她對你的好,也一定有一點點動心,所以才會顧慮她的安危,把她和惟軒送到你外公找不到的地方。你如此費心保護他們,她怎麼會感受不到?所以才會留下惟軒陪你,甚至交代他,要幫你找到會讓你笑出來的人。
「你會難過,會自責,這就是你和你外公、你父親之間最大的不同,所以你沒有變,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方立權!」
她真的很神奇,幾句話就讓他心中盤旋多年的烏雲散去。
他真的沒變嗎?
他還能……跟以前一樣嗎?
「至於你外公……你放過自己吧。」她不說放過外公,而是要他放過自己。「你已經沒事了,不是嗎?」
是啊,已經沒事了,一個遲暮老人,還能有什麼威脅性?他為什麼就是不放過自己呢?
再恨下去,有什麼意義呢?
於是,方立權拿起話筒,撥了一通越洋電話,告訴外公的主治醫生,「讓他走吧。」
「好棒,你做得很好。」葛莉絲像誇獎小朋友一樣讚美他。
他忍不住苦笑,「別再勸我去美國送外公,或把他骨灰迎回來什麼的,我不想再看見他了。」
建立在互相利用之上的祖孫之情太淡薄了,在無數的暴力之下,愛早已消失。
「嗯,這我就不逼你了,不過呢,就跟你一樣,力順今天出現講了一堆話,也像打了我一記巴掌,讓我清醒了。」
她說了一堆鼓勵他、開導他的話之後,突然話鋒一轉,讓方立權不禁皺眉。
「在你家住得有點太習慣了,這樣很不好。其實我跟力順都很戀家,也都很黏爸媽……我想常常回家,至少春節是一定要回家過的,眼看農曆年再不久就快要到了……」
聽她說著這些,方立權心一沉——
「所以啊,方立權——」她捧起他的臉,很認真地詢問,「你是不是該回家了呢?你逃家夠久了吧?」
回家?喉頭一緊,他頓時說不出話來。
一直以來,他所認定的家,只有那一個。
他還能回家嗎?他所愛的人,還會張開雙臂歡迎他嗎?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4 09:18 PM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4-4 09:29 PM 編輯
第十章
他又回到了這裏——
乾淨整潔的道路兩旁,蓋了一整排獨棟的透天厝,每戶人家之間都隔開一小段距離,既可保有隱私,又不致和鄰居太過疏遠。
順著這條略有坡度的道路往上走,不久,一棟圍牆爬滿綠色藤蔓的房子便靜靜佇立在眼前。
這棟洋房看起來毫無威脅性,不是什麼深宅大院,更沒有高聳的雕花欄杆或圍牆,比起他名下擁有的豪宅,顯得平易近人許多。
但方立權卻杵在門前,腳下像生了根似的動彈不得。對他來說,這棟房子的存在,非常巨大。
「咦?怎麼不走了。」走在最前方的葛莉絲正在奇怪他怎麼沒跟上,回頭一看,就發現他用像是朝聖的表情,看著她的家。
想必他是近鄉情怯吧,她把注意力轉向他身邊那個神情拘謹、流露不安的小男孩。
「惟軒,我跟你說,」她蹲在他身邊,微笑對他介紹這個家的歷史,「這是我出生長大的家,房子是我爸爸蓋的,它的年紀比我大一點點。」她微笑,伸手理了理小男生身上已經很整齊的衣服,用掌心觸碰他的臉,借由肌膚的接觸降低他的緊張感。
「房子門口有一棵大樹,有沒有看到?那棵樹現在雖然光禿禿的,但到了夏天可以采龍眼,日照越充足龍眼就長得越大顆,也越甜,到時候我再帶你來采。你爬過樹沒有?很好玩喔,我教你。」
「真的喔?我可以爬樹嗎?」小男生的注意力很快被吸走,他睜大眼睛,一臉好奇和渴望,「真的可以嗎?」他偷偷看向身旁的父親,擔心父親會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可以啦,哪個小男生不會爬樹?我都會爬了,安啦安啦,到時候我教你,還會在下面接住你,很安全的!」葛莉絲笑笑,拍拍他小小的肩膀。
臺灣的冬天很少出太陽的機會,今天,就是一個陰霾多雲的日子。
天氣很冷,吐出來的氣息都成了白煙,可方立權的心卻無比沸騰。
過了這麼多年……他還能再親眼看見這棟房子,再一次踏進這扇大門,他的心情激動,久久不能平靜。
記得自己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時候,他很想逃。一路被李念馨打,被她碎碎念,他覺得煩死了,想著要不是他身上還有傷,而且一抬手就很痛,他一定會痛揍李念馨一頓,讓她知道他的厲害!
誰理你啊!我的事不用你管!
年幼的他,像一頭刺蝟,對每一個靠近他的人樹起防備。
我為什麼要來你家啊?我不用你施捨!
必須被人協助,受人幫忙,否則他沒有地方去。他跟班上的同學都不一樣,這樣的不同讓他自慚形穢,因為不想讓人看輕,才以兇惡的態度武裝自己。
世事就是這樣難以預料,當初他最不想來的地方,最後卻成為他最依戀的家。
他曾經捨棄過的家,現在再回來,家裏的人還會接納他嗎?
「方立權先生,行李很重耶。」葛莉絲覺得他心理準備做得太久了,開始出聲抱怨,「快點進家門了啦!」
「嗯。」方立權拎起行李,朝大門跨近了一步,倏地一個問題浮上心頭——踏進家門之後,看見念馨媽媽和青鴻爸爸,第一句話,他要說什麼?
「再讓我想一下。」他又放下行李,背過身子,喘了好大一口氣。
當爸爸的這麼緊張,小孩子當然也會受影響,方惟軒原本被她幾句話逗得開始好奇地四處觀望,開始期待進屋,但父親那一聲深深地歎息,讓他又緊繃了起來。
「爸爸……」他想安慰爸爸,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葛莉絲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
「只是回家而已,有必要這麼緊張嗎!又不是上斷頭臺,而且我爸媽也不會咬人——」
「可是我會打人耶。」
咿呀——鐵門突然應聲而開,一名穿著寬鬆休閒服的青年從屋裏走了出來。
這青年不是別人,正是從小跟葛莉絲打到大的弟弟,葛力順是也。
只見他穿著拖鞋走出來,取走信箱裏的報紙,用防賊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方立權,不歡迎的態度很是明顯。
「你來幹麼?我家不歡迎你。」
「沒禮貌,叫立權哥。」她對弟弟這不馴態度的懲罰,是賞他的後腦勺一記鍋貼。
「我才沒有會讓我姐哭得半死的哥哥咧!」他就是小心眼,就是沒有辦法說原諒就原諒。
「葛力順!」她怒吼出弟弟的全名。
「我知道我叫什麼名字。」他涼涼地以她說過的話回應,成功的讓葛莉絲氣得跳腳,挑釁的眼神則看向沒有表情的方立權。
這是第一道關卡吧,她的家人——愛護她的家人,即使見面吵吵鬧鬧,打來打去,看起來一副處得不好的樣子,其實卻是最為彼此著想的。
方立權知道,自己必須給這個有戀姐情結的弟弟一個令他滿意的交代才行。
「事情的原委我已經向你姐姐說明過,當初讓她傷心是我不得已的選擇,現在我們打算重新開始,我向你保證,同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他的解釋很簡單,也很簡短,但語氣中的誠摯和堅定不容置疑。
坦白說,葛力順覺得他還滿乾脆的,男人就應該這樣,說那麼多廢話幹麼?講重點就好了。雖然他保證同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可心中的結怎麼可能一下就化解啊?
「我會看著你!」葛力順用兩指比著自己的眼睛,再警告地指向他,「進來啦,葛莉絲,待在外面幹麼?很冷耶,回家也拖拖拉拉的!」看見姐姐的行李箱在方立權手上,他走過去,把行李箱搶過來,幫姐姐拖進家門,不再看方立權一眼。
「沒有禮貌,這裏還有別人。」葛莉絲不開心地拍弟弟的頭,指了指自己身後那個一臉不安的小男生,「惟軒,這我弟,你叫他小舅舅就好。」
「我……」葛力順還想要回嘴說幹麼喊他舅舅。
「……小舅舅。」
可是小男生已怯生生地喊了他一聲小舅舅,眼神很無辜,舉止很有禮貌,然後他就想到自己之前的態度——吼!算了,大人的事情跟小孩沒有關係!
「你好啊,歡迎來我們家玩,你的行李在哪里?會不會很重?要不要我幫你拿?外面很冷厚——葛莉絲,外面這麼冷,你讓一個小孩站在外面這麼久,有沒有良心啊你?」他笑容可掬地跟小男生說話,下一秒面對姐姐時,又轉為一副囂張的嘴臉。
她擦著腰,不甘示弱地回嗆。「你再跟我吵架啊,誰害的啊?」
那對姐弟開始了第二回合的唇槍舌戰,從大門外吵到家門裏,站在後頭的方立權看著,不禁笑了出來。
「爸爸?」小男生還是有點擔心,他沒有看過這樣的場面,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老師跟小舅舅在吵架嗎?」
「沒有關係,那是他們相處的方式。」他低下頭,對兒子說道:「以後你就會習慣了。」
他幾乎都快要忘記,這對姐弟有多愛拌嘴吵架。他還記得,每一次他們姐弟倆又吵到快要打起來時,青鴻爸爸就會無奈地在一旁歎息說——
「狗咬狗一嘴毛,唉——」客廳裏傳出一句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感慨。
「是他先開始的!」
「是她先開始的!」
姐弟倆同聲指責,互瞪對方,眼中火花迸射,幾乎要將對方燒掉,仿佛下一秒就要直接開打了。
「咦?好眼熟的人啊……」葛青鴻在客廳裏看報紙,一抬頭便見到一路吵進家門的兒女,以及那一抹高大的身影。
他扶了下鼻樑上的金邊眼鏡,終於看清眼前的人。
「這不是立權嗎?」
再看見葛青鴻,這個以身作則、教導他男孩會做的事,男人該負的責任的長輩,方立權心情激動。
「青鴻爸爸。」他眼眶泛紅,發現這個男人已經不像初識時那樣年輕力壯。
葛青鴻頭髮白了,原本平坦的肚皮也出現了中廣跡象,但溫柔堅定的眼神卻一直沒變。
「你好久沒有回來了,念馨媽媽一定很開心!葛太太,葛太太,你快看看是誰回來了!」葛青鴻沒有多說或多問些什麼,他拍拍方立權的肩膀,就像是迎接一個遠行的孩子回家,平靜地接受了他。
「誰啊?誰回來了?」李念馨的聲音從二樓飄了下來,聽起來依舊充滿活力。
「媽咪,我回來了啦!」葛莉絲笑著回答,然後說:「我還帶了一個迷路的小朋友回來過年喔。」
就要見到媽媽了,他一定很緊張吧?葛莉絲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掌心,對他微笑挑眉,要他安心,然後感覺他緊緊地回握著。
「迷路的小朋友?」李念馨覺得好笑,放下手上的打掃用具,下樓來,「誰啊?」
方立權屏息以待,然後他看見了那個粗暴的女社工,那個他最敬愛的母親。
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痕跡,她不再年輕了,但一樣精神奕奕。十年過去,李念馨的個頭顯得比印象中更為嬌小,她所擁有的力量卻一如往昔的強大。
也正是那股力量,將他拉回正途,讓他感覺到愛。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有多愛這個母親一般的女人,很怕這個女人不再愛他如子。
「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你,方立權小朋友。」李念馨皺著眉走到他面前,板起臉數落他,「……你太高了,給我彎腰!」
開場他的氣勢就弱一半,但其他人不敢笑,也不敢插話,免得打擾他們重聚。l
方立權乖乖彎下腰,讓李念馨可以跟他平視,還沒有任何心理準備,額頭就遭到重擊。
啪一聲——指頭彈在額頭上的聲響大得驚人,從小就被李念馨這招「電」到大的葛家姐弟,完全不敢吭一句。
媽媽很火大!她火力全開,那超痛的啊!
「離家出走很久嘛,你出門當丟掉,不知道家裏人會擔心嗎?方立權小朋友,我是這樣教你的嗎?」李念馨碎碎念著,然後處罰他。
遭受那威力驚人的彈指神功攻擊,方立權痛得頭昏眼花,沒想到他都長這麼大了,還會被處罰。
可是這個處罰,他受得心甘情願。
因為這表示念馨媽媽接納他了,他還是……這個家的一份子。
「還躲?三下!」李念馨見他想躲,兇惡地威脅。
方立權也真的不敢動,乖乖在她面前彎腰,讓她繼續在他額頭上再彈兩下。
「痛……」饒是再勇猛的男人,受到這招攻擊,也只能捂著額頭含淚喊痛。
「會痛吧?這是活著才會有的知覺,你還活著,當然會覺得痛。」李念馨再次說出那句很多年前她在醫院急診室對他說過的話。
他還活著,當然會痛——她第一次對自己說出這句話時,他才十歲,根本不懂她究竟想表達什麼。但現在,他終於明白了……正因為他還活著,還能感覺到痛,不是麻木無知覺的屍體,所以更該振作起來,珍惜身邊的一切!
望進李念馨眼中,方立權心想,葛莉絲應該早就跟家人說明了一切,所以,李念馨才會在他回來這一天,特地對他說這些。
「念馨媽媽……我很想你。」他真的很想念這裏的一切,無論是葛青鴻施展廚藝時的飯菜香,下了雨之後有點潮濕的氣味,或者李念馨的粗暴嚴厲、葛家姐弟的吵吵鬧鬧……都思念欲狂。
「傻孩子。」李念馨終究還是沒辦法強硬太久,她眼眶泛紅,大張雙臂,給了方立權一個大大的擁抱,「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他還很想念她身上媽媽的味道——他不禁落淚,擁抱眼前這個嬌小的女人。
「以後要常常回來,不要出門就當不見,家裏人還是會擔心你,傻孩子……你的小孩呢?」
誤會冰釋了,葛家人不喜歡沉浸在傷感的氣氛中,於是開始說笑。
「媽,在這裏在這裏,他叫方惟軒,他很聰明,是我最喜歡的學生。」葛莉絲背過身去把眼淚抹掉,然後漾著大大的笑容,把方惟軒推到父母面前。
「婆婆好、公公好……」方惟軒還在震驚中,差點反應不過來。
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父親掉眼淚,他不禁嚇呆了。
可最讓他震驚的事情,是他爸爸竟然被一個比爸爸矮小很多,看起來很溫柔的婆婆彈了三下額頭。
當時發出了好大一聲「啪」,聲音大到在房子裏迴響,他光站在旁邊看都覺得痛,可是他爸爸……
他那個用冷淡眼神就能嚇死一堆屬下的爸爸,就這樣乖乖被打,還不閃不躲耶!
「葛先生、葛先生,你看看,我是不是老了?我被叫婆婆?」李念馨對於被喊婆婆這事感到很不可思議,也不能接受。
「你放心,你老了也很正。」葛青鴻幽默地用時下流行語來讚美妻子。
「嘔……」一旁的葛力順忍不住反胃。「抱歉,我只是早餐吃得太油膩,覺得不舒服而已,你們繼續,不用顧慮我。」
「好啦,我們不會顧慮你,你去旁邊擦眼淚,乖,你剛剛應該哭很慘厚?」葛莉絲看到弟弟就想跟他鬥一下,這是從小到大的習慣,改都改不了,「惟軒,這叫真情流露,男生哭不可恥,會為別人感動落淚是很正常的,我們不可以嘲笑他。」
「我哪有哭?!」葛力順像被踩到了痛腳,跳起來大喊,「你少亂講!」可是他卻下意識地伸手想抹掉臉上早就擦幹的眼淚,這一點就非常此地無銀三百兩。
「還不承認咧……」葛莉絲趁機嘲笑弟弟。
方惟軒傻在原地,對這麼熱鬧的家庭實在不知該怎麼反應。
「我看我看,惟軒來,給婆婆看看你——嘖嘖嘖,你長得跟你爸爸小時候一模一樣。」李念馨不管兩個小孩,把方惟軒拉過來,看個仔細。「你爸爸有沒有告訴過你,他比你大一點點,大概四、五年級的時候在我們家住過一段時間?他是我們家的小孩喔……你以後要常常來玩,婆婆和公公很無聊,你可以來陪陪我們。」她把小孩拉到身邊,讓他坐在自己和葛青鴻中間。
「對啊對啊對啊,惟軒,你喜不喜歡超人?蝙蝠俠?蜘蛛人?」
「爸,你不要再跟小孩講那些你亂編的故事,直接給他看漫畫不就好了。」
「你們哪里懂?這要用講的才有趣。」
「才怪!」
方惟軒第一次面對這麼多人,而且是這麼熱情的人,他不太會招架,只會笑,點頭說好。
但是他明白爸爸的感覺,他很喜歡這裏,喜歡他們,一踏進門,就很喜歡,不想離開這裏。
因為這裏很熱鬧,歡笑不斷,這裏……有家的感覺。
爸爸坐在一旁跟婆婆聊天,臉上一直帶著微笑。而跟力順小舅舅吵得不可開交的老師,她的手從進家門的那一刻起,就握著爸爸的手,沒有放掉。
他終於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笑容。
太好了。
方立權又回到了他在葛家的房間。令他驚訝的是,房間裏不僅還保留著他的東西,甚至就維持在他離開前的樣子。
他記得的,這個房間在離樓梯最遠的地方,也是除了主臥室之外最大的房間。這個房間,是葛莉絲還是小女孩的時候,為了保護他不被綠惡魔抓走而挑選的。
葛家人一直為他保留著這個房間,不論他們收留過多少小孩,不論過了多少年,他們一直……相信他會回來。
方立權為葛家人這一份情感動不已,他躺在床上,了無睡意。
淩晨十二點,聽見房門被人輕敲,他立刻起身,把門打開,看見一臉痛苦、神情萎靡的葛莉絲。
「立權……」
「怎麼了?」
「我肚子痛。」她抱著肚子,難受地撒嬌。
「你晚上吃太多肉了。就跟你說不要吃那麼多,你偏要跟力順爭,你看吧?我去幫你找看看有沒有胃藥。」
晚餐時葛青鴻大顯身手,做了一鍋相撲鍋當晚餐,她跟弟弟爭食愛吃的手工肉丸,吃得太急太快了,一點女孩子的樣子都沒有,讓人搖頭。
「我不是胃痛,我是那個痛——」她糾正他,「我要熱巧克力。」講完就軟軟地靠在他身上,企圖博取他的同情心。
方立權沒有什麼同情心,不過對葛莉絲,他向來沒轍。
「你去躺著休息,我去幫你買熱巧克力和暖暖包。」以前看她明明沒這困擾,怎麼現在卻開始會痛了呢?方立權皺眉,準備換衣服出門。
「我要跟你一起去。」一聽他說要出門買熱巧克力,被經痛折磨到臉色發白的葛莉絲立刻眼睛一亮,「等我,我去換一下衣服。」
「你不是不舒服嗎?而且外面天氣很冷。」
「沒關係,我喝了熱巧克力就會好了。等我,我要跟你去。」講話的同時,她已經走出他房間,回到自己房間換衣服了。
方立權無奈地搖搖頭,換上保暖的衣物,走出房門,就看見她把自己包得緊緊的,沖著他笑。
「走吧走吧,不要被媽媽聽見。」她躡手躡腳,跟他一同出了家門。
外頭真的很冷,但是月光很皎潔,大夥都躲在被窩裏,這樣美麗的夜色便只有他們獨享。
「哇喔,好冷。」她靠著方立權取暖,讓他牽著她的手,放進口袋裏煨著,她為這樣親密的舉動紅著臉,笑得好甜。
沒有開車,兩人就這樣漫步在道路上,呼吸著冰冷空氣,享受寧靜的時刻,他們很熟悉這條道路,過去兩人曾一同走過無數次。
「到了,我要熱巧克力!」走到盡頭,看見了熟悉的黃色M字招牌,葛莉絲抬起頭,希冀地望著他,「還有大薯。」
「我就知道。」他笑了出來。就猜想天氣這麼冷,她的身體又不舒服,硬要跟他出來,原因絕對不會只有熱巧克力而已,「你去找位置。」
她綻出一抹粲笑,親了他一下,就開心地去找位置坐了,哪里像剛才因為生理痛而臉色發白的人?
方立權為她點了她最愛的熱巧克力和大薯,來到麥當勞二樓,他捧著託盤,發現她坐在他們的老位置。
她靠著窗,欣賞外頭的景色,回頭看見他,對他笑著招招手。
一瞬間,他以為時光回到了十年前那個甜蜜的夜晚,她的十八歲生日那天。
他坐了下來,將她愛的餐點推給她,看她吃得開心,無奈地歎了口氣。「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什麼?」
「麥當勞不是我們這個年齡的人會選擇的約會地點。」都幾歲的人了,也應該去有情調一點的地方吧!
「噗——」她聞言笑出來,咬著薯條,一點也不在意地道:「沒關係,我喜歡麥當勞。」
「因為你喜歡薯條。」他拿起一根薯條,在她眼前晃啊晃,被她張口吃掉。
「對。」
他們就這樣坐在老位置上,一個喝著甜膩膩的巧克力,另一個喝著不加糖的美式咖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其實在哪里都沒有關係,就算只是坐在路邊,隨便聊些什麼,我也覺得很開心。」
他從以前便深深喜歡著她的樂觀自在,更拿她的熱情直率沒轍,十年過去了,她還是有一點莽撞,可比起小女孩時期,卻也多了一份成熟。
「謝謝你。」他執起她的手,突然道謝。
「謝我什麼?」
「跟我在一起,會比較辛苦。」他指的是自己結過婚,還帶著一個小孩子這件事;要感謝的,是她的體諒包容。
「是還滿辛苦的啦,不過呢,也很幸福——你握著我的手,以為我就不能吃薯條了嗎?我還有另一隻手!」她放下巧克力,用原本拿杯子的那只手搶食桌上的薯條。
方立權忍不住又笑了出來,跟她在一起,他就是會情不自禁地被她逗笑。
他想要的,其實也就是她這樣的陪伴而已,他想,他們才剛開始,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不過無妨,有彼此相伴,這段路不會太孤單。
「咦?爸爸跟老師怎麼會——」
「噓,小聲點,我們快走。」
就在他們享受兩人世界的時候,一段對話忽然傳進他們耳中,葛莉絲立刻聽出那是出自哪兩人之口。
「葛力順!方惟軒,站住!給我回來!」
她轉過頭,出聲喊住了正要下樓離開的一大一小。
「爸爸、老師!」方惟軒撞見父親和老師約會,有一點小尷尬,但也有一點點發現秘密的竊喜,嘴角都不自覺上揚了。
「為什麼這麼晚還在這裏?厚,點無敵大麥克,葛力順,你買這個給惟軒吃,我要跟媽講!」
「去講啊,你不是也一樣在這裏跟立權哥吃大薯——過去一點啦,你屁股很大耶。」反正都被發現了,葛力順乾脆就坐下來,還跟姐姐搶位置,破壞他們的約會,「惟軒來,小舅舅請你喝奶昔,超好喝的,快點喝。」他在奶昔杯蓋上插好吸管,捧到方惟軒面前,鼓勵小男生嘗試奶昔的好滋味。
「你們姐弟的胃……到底是什麼做的?」方立權百思不得其解,「晚餐不是吃了很多嗎?」
「我是大學生,消耗得快啊。我晚餐結束就去趕模型,趕到剛剛,用腦過度肚子就會特別餓,當然要吃宵夜啊!」
葛力順是建築系的學生,成天跟設計和模型打交道,而方惟軒這個小男生,對他做的東西非常感興趣,成天黏著他,兩人的感情就這樣好了起來,晚上方惟軒還說要去跟小舅舅一起睡。
「你喝可樂?那我要喝一口。」
「你不准喝冰的。」正當葛莉絲想搶弟弟的飲料來喝時,方立權沉聲開口,用不容拒絕的口吻說:「不准。」
「好啦。」葛莉絲也不再賴皮任性,就這樣接受了。
葛力順咬著大麥克,看看自家姐姐,再看看坐在對面的方立權,兩人之間那甜蜜的氛圍,談過戀愛的人都很瞭解,他不禁眼眶泛紅。
「小舅舅,你為什麼快哭了?」方惟軒第一次喝奶昔,感覺很新奇,看見對面的小舅舅眼睛紅紅,關心地問。
「我……我……」看著自家姐姐和方立權交握的雙手,他突然悲從中來,「我突然很想念我女朋友……」
「噗——」葛莉絲先是噗哧一聲,而後笑得一發不可收拾。
方立權咳了兩聲掩飾他暴笑的欲望,可惜彎彎的雙眸根本就掩藏不了笑意。
「所以我恨你們。」在他面前放閃光,還手牽手!過份!葛力順恨恨地咬了一口漢堡洩憤。
「小舅舅,不要傷心,我會陪你的。」方惟軒很天真地安慰起傷心的小舅舅,但他不知自己的安慰哪里出了錯,讓父親和老師紛紛笑岔了氣。
「……惟軒,謝謝你,你好善良。」被小孩無惡意的安慰攻擊得潰不成軍,葛力順只能忍淚感謝他的支持了。
他們輕鬆愉快的聊著天,突然,方立權察覺葛莉絲在他手中塞了一樣東西。
那東西,冰冰涼涼的,似乎是金屬材質,他低頭一看——是項鏈。
他十年前送給她的十八歲生日禮物,那是他踏遍了LA一家又一家飾品店,最終才找到他覺得屬於她的禮物——小太陽墜飾的銀鏈。
她竟還留著!方立權驚喜地抬頭望著她。
「等一下幫我戴上。」她說。
「好。」他回答,握緊掌心的項鏈,還有她暖暖的小手。
結果,此舉讓女友不在身邊的葛力順更傷心了。
「我討厭你們啦!你們長大就變成一國,這樣不公平啦!」他血淚泣訴,感覺被排擠。
月光皎潔,夜色迷人,他們四個人就在這冷冷的夜裏踏上了回家的路。
漫步在那條蜿蜒小路上,兩旁的路燈映出四人的影子,在地面形成有趣的圖案。
葛力順追著方惟軒,讓害羞拘謹的他四處竄逃,甚至像個孩子般的小小聲尖叫,玩得不亦樂乎。
走在他們身後的,是手牽著手、微笑看著兩人玩鬧的方立權和葛莉絲。
最後,他們回到了家。在深夜裏,點了一盞暈黃小燈的溫暖小屋。
「到家了,小聲點,不要吵醒爸媽,噓……」
一行人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就怕深夜出遊的聲響被父母聽見了,會惹來一頓罵。
方立權是最後一個進門的,他謹慎地輕輕關上鐵門。
他微笑,心想著,他回家了——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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