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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趙子曰 -【三國之最風流】《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05 PM     標題: 趙子曰 -【三國之最風流】《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舞闕樓影 於 2013-1-2 08:22 PM 編輯

【小說書名】:三國之最風流

【小說作者】:趙子曰

【作者簡介】:無

【其他作品】:《蟻賊》、《魔法大盜》、《妖情仙色》

【內容簡介】:

                     一個年輕人穿越漢末,從亭長做起,爭雄天下。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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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08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4:43 PM 編輯

第一卷 繁陽亭長

1 上任

光和三年,九月初的一個中午。

繁陽亭外來了一個騎馬的青年,年約二十,穿著袴、褶,頭上沒有帶冠,只裹了幘巾,腰間懸掛了一柄環首刀。“袴褶”是外來貨,來自遊牧民族,形似後世的上衣和褲子。

他名叫荀貞,是新任的繁陽亭長。

雖已入秋季,但所謂“秋老虎”,天氣還是很熱,荀貞又在日頭下趕了小半天的路,額頭、臉上都是汗涔涔的。在亭舍前,他勒住了坐騎,拽著袖子擦拭了下汗水,轉目四顧。

和帝國境內絕大多數的亭舍一樣,繁陽亭也是地處要道。

在亭舍樓前,是一條筆直寬闊的官道,也正是他來時走的路。

官道兩側則是大片的麥田。

今年的年景不錯,入秋之後,雨水較足,地裏的冬小麥鬱鬱蔥蔥,風一吹,青色的麥苗起伏不定,一股清香混著熱氣撲鼻襲來。遠遠地可以看到有三三兩兩的田奴、徒附穿著犢鼻褲,光著膀子在其間勞作。

才過日中不久,路上車馬來往、行人頗多。

有單衣布履的儒生,有衣服文采的商人,也有穿著黑衣或白衣的黔首。因為世道不甯、道路不靖,行人多隨身佩戴短刀、長劍。

荀貞偏轉馬頭,給一輛對面行來的牛車讓開道路。

車內坐著一位高冠博帶的老年儒生,衣袍整齊,文靜安詳地坐著,旁邊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兩邊交錯時,小孩子好奇地看了看荀貞。

小孩兒膚色潔潤,如粉雕玉琢,小大人似的挺著腰杆,跪坐車篷下,甚是可愛。

荀貞友善地還他了一個笑臉。拉車的牛身上以及車輪、車身上都滿是塵土,風塵僕僕的樣子,看來走的路不近,這老者大約是從外地來,帶著孫兒往城中訪友去的。

順著官道直走,數十裏外就是潁陰縣城了。

潁陰(今許昌)地處腹地,隸屬潁川郡,人文薈萃,城中最著名的有兩大姓,一個劉氏,一個荀氏。劉氏乃前漢“濟北貞王”之後,荀氏則是戰國時儒學大師荀況的後裔。

荀貞即出身荀氏。

在多年前的一場大疫中,他的父母相繼亡故,只剩下了他一人,承祖上餘蔭,家中有宅院一區,良田數百畝,與族人相比,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算是中人之家。

……

牛車“吱呀吱呀”地遠去,荀貞的心神很快轉到了眼下。

他從馬上跳下來,整頓了下裝束,來到亭舍前。

“亭者,停也”。

地方上的“亭”,不但是最基層的治安單位,並且有接待過往官吏、給遠行百姓提供住宿的責任,所以“亭舍”頗大。

潁陰是大縣,繁陽亭又是縣中數一數二的大亭,亭舍的門面很氣派。

隔著大老遠就能看到在亭舍內有一根丈餘長的柱子高高聳起,柱子的上端有兩個大木板,交叉橫貫。此物名叫華表,又叫桓表,是上古遺制,用來給行人指示道路方向,做路標用的,也是亭的標識。

此時到得近前,看得更加清楚,只見亭舍占地頗廣,地基高過地面,有石板階梯與官道相連。

站在藍天白雲之下,立在麥田官道之間,他在門外看了會兒,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在過去出遊的路上,見過不少類似的亭舍;陌生的是即將成為眼前這個亭舍的主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滋味。

“這便是我以後長住的地方了,來到這個時代已有十年,費勁千辛萬苦,終能執掌一亭,雖所轄之地只有十裏,但也算可以開始著手‘大計’了。”

調侃了自己幾句後,他牽著馬拾級而上,當先是一座大門。

……

門邊的塾中坐了一個老卒,見他上來,從屋中走出,和善地問道:“投宿?還是有事?”

“在下荀貞。”

老卒站直了身子,問道:“可是新任的亭長?”

“正是。”

“唉呀,請恕小人眼拙。”老卒誠惶誠恐,撩起衣袍,就要行跪拜之禮。

荀貞攔住了他,笑道:“不必如此!”再又打量他幾眼,見他又瘦又小,臉上淨是皺紋,山川溝壑也似,試探性地問道,“我前日造訪鄭君,聽他提及,說本亭亭父名叫黃忠。可是你麼?”

“正是小人。”

“鄭君”,名叫鄭鐸,是上任亭長,因在去年的大疫中救民得力,考績優異,被提拔去了縣裏。

“亭父”,是亭長的副手之一。

“亭”,雖是最基層的單位,畢竟掌管方圓十裏之地,所以在亭長之下又有屬員,左右手分別叫做:求盜、亭父。求盜,“掌捉捕盜賊”;亭父,“掌開閉掃除”。如果轄區內民戶多,又會根據情況的不同,或多或少有幾個亭卒。

荀貞嘴角露出一抹笑,心道:“黃忠、黃忠,初聞聽這個名字時,還讓我愣了一愣。如今看來,這名字起得倒是很對,甚合面相,果然是個‘老黃忠’。”

黃忠恭敬拘謹地說道:“昨天才接到縣裏的通知,沒想到荀君今天就來了,所以沒有能至亭界迎接,尚請恕罪。……,別的人還在舍內,荀君,請你稍等片刻,俺去叫他們出來。”

“不用。我進去就是。”

登上臺階,荀貞朝門邊側塾中瞟了一眼,屋內陳設簡單,一榻一幾而已。

塾中的牆上貼了小二十份的畫像,因離得遠,看不清楚,大致看到畫中人有年老的、有年輕的。每一份畫像的左側皆寫有數行文字,右側是鮮紅的印章。

“這些都是朝廷的通緝要犯麼?”

“對,有咱們郡的,也有別的郡的。”

在亭舍中張貼通緝犯的畫像是一個承襲前秦的慣例。一來方便過往的民眾揭發,二來亭吏也可依據畫像檢查行人。新莽末年,光武皇帝的哥哥劉伯升就因為聚眾起事而享受過這等待遇。

荀貞點了點頭,沒有過去細看,走入院中。

……

進了院內才發現,亭舍有前後兩進。

前邊這個院落較小,中間是片空地,當初他在遠處看到的桓表就豎立此處。

右邊三間屋舍,一間堂屋,兩間臥室,標準的“一宇二內”樣式。旁邊有間小房,是廚房。

左邊搭了個馬廄,能容兩三匹馬的大小,不過現在裏邊空蕩蕩的,一匹馬也沒有。

馬廄邊兒上是個雞塒,正有四五隻雞棲在塒前的木架上,見有人進來,“咯咯咯”地叫了起來。雞塒邊兒是茅廁。

黃忠將馬牽入廄中,又“噓噓”地把雞趕入塒內,走回荀貞身邊,殷勤介紹道:“這個前院是俺們住的,荀君的住處在後院。”

“後院?”

“對。後院大而清淨,先鄭君在時,便是在後院居住。”

荀貞往前走了幾步,後院的門虛掩著,透過縫隙可以隱約看到其內屋舍飛簷,院中有一棵大榆樹,剛到落葉的時節,雖地上已有落葉,但枝葉尚還繁茂,給“亭院”中增添了一些蔭意。

黃忠接著介紹說道:“若有官吏、百姓投宿,也都住在後院。”

說到這裏,他想起了什麼,頓了頓,又說道:“六月時,朝廷下詔求賢,汝南有位姓袁的先生得了推薦,奉詔進京,因為天晚夜禁,投宿本亭,住了一夜後,非常滿意,留了幅字在牆上,荀君要不要去看看?”

荀貞笑了笑,說道:“不急。字在牆上,又跑不了,什麼時候看都可以。”往後院看了看,又往右邊的屋舍看了看,問道,“亭中的其他人都在哪里?”

新官上任,來了半晌,除了在門口值班的黃忠外,居然沒有一人出迎。雖然他們可能不知道荀貞今日到來,但適才牽馬入院、雞鳴大作,動靜不小,難道都沒聽見?

“都在後院。”

荀貞微微詫異,想道:“不在前院當值,跑去後院作甚?”雖然詫異,但他沒有發問,而是和氣地說道,“既如此,勞煩你前頭帶路,領我去見見亭中諸君。”

黃忠應了聲是,弓著腰,側身引路,帶著荀貞往後院行去。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0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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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賭錢

確如黃忠所說,後院比前院大多了。

圍繞院中的大榆樹,依牆而建了十幾間屋舍。

不但地方比前院大,而且房舍的建築樣式也與前院不同。

南邊的都是單間,有五六間。

北邊共有兩套房,裏邊的一套和前院一樣,一個堂屋、兩個臥室;外邊的這套則只有兩間房。

大概建造的時間比較長了,屋舍的牆壁、木門都有些陳舊,屋外簷口下鋪陳的方磚也坑坑窪窪。南邊單間中,有幾間的屋頂上還有雜草冒出。不過總體來說,尚且整潔乾淨。

“北邊這些房,外邊這套是供荀君居住的,裏邊那套留供官吏投宿。南邊的這些是為官吏的隨從、奴婢們準備的,若有百姓投宿,也是安排此處。”

介紹完整體佈局,黃忠指了指南邊牆角的一間小屋,補充說道:“那兒是犴獄。”犴獄,就是拘留所。轄區內若有作奸犯科之輩,重的送去縣裏,輕的就拘留在此。

榆樹遮住了日頭,陽光從枝葉的縫隙中投射下來,在地上形成一個個的光斑。恰有一陣涼風吹來,卷起地上的落葉,飄飛旋舞。

“如果需要用水,水井在北邊牆角。”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作為潁陰縣下數一數二的大亭,不但地方夠大,各種生活設施也很完備。儘管看起來有些破舊,但荀貞已很滿意了,說道:“很好,……。”

一陣歡呼打斷了他的話。他循聲看去,聲音是從南邊一間房門緊閉的屋中傳出的。

黃忠忙邁步過去,推開門,叫道:“阿褒、阿偃,荀君已經到了,你們快點出來迎接!”

荀貞移步過去,看向屋內。

屋裏總共有四個人,其中兩個坐地上,正在玩“六博”,另外兩個圍在左右觀戰。

適才的歡呼聲應該是靠牆而坐的那個年輕人發出的,荀貞看過去時,他正興高采烈地起身,一手抓著博籌,一手去拿對方腳邊的銅錢。

聽見黃忠說話,又見荀貞近前,他忙不迭地收回手,丟掉博籌,跳躍起身,沖著荀貞拜下,口中說道:“小人陳褒,拜見荀君。”

其餘三人也跪拜地上,參差不齊地說道:“拜見荀君。”

真是沒有想到,第一天上任,就碰見了下屬聚賭。

按照律法,聚賭是違法的,尤其在亭舍中,更是知法犯法。不過,荀貞只當沒見,微微笑道:“芝麻粒大點的亭長,稱得上甚麼‘君’?諸位,快快請起。”走進屋內,將四人一一扶起。

黃忠跟在他後邊,指了最先下拜的那人,說道:“他是陳褒,本亭的亭卒,……。”又指了原來在邊上觀戰的一個壯卒,說道,“他是程偃,也是本亭亭卒。”

陳褒身材削瘦,看起來二十多歲,剛才跳躍起身時,動作十分敏捷輕靈。

程偃年約三旬,身高體壯,面色黝黑,左眼下有道挺長的疤痕,似是刀創,仿佛一條蜈蚣似的,直蜿蜒到左邊嘴角,煞是猙獰。

前任亭長鄭鐸的介紹在荀貞的腦海中飛快掠過:“亭卒陳褒,輕剽好賭;亭卒程偃,粗壯醜陋。”

他的視線從陳褒身上轉過,在程偃臉上打了個轉兒,心道:“單從第一印象來說,鄭鐸的介紹一點沒錯。”

亭中六人,已認識了三個,“亭父”黃忠,亭卒程偃、陳褒。還差一個“求盜”和兩個亭卒。

荀貞將視線轉到剩下的兩人身上,溫聲問道:“不知兩位,哪一位是求盜杜君?”

兩個人只是滿臉堆笑,卻沒一個應聲的。

黃忠上前一步,說道:“啟稟亭長,今兒一早,求盜杜買便和繁家兄弟出去巡查亭部了。”

巡查亭部,是亭裏的日常工作之一,主要由專職治安的“求盜”負責。

既然“求盜”杜買和另外兩個亭卒“繁家兄弟”都出去巡查亭部了,那屋中剩下的這兩人又是誰?

不等荀貞發問,陳褒主動說道:“他兩個都是本亭黔首,今日閑來無事,便相約一起博戲。”

說完了,他將地上的錢盡數捧起,交給其中一人,吩咐道:“荀君初來上任,俺們不能沒有表示。你們兩個快去買些酒肉過來!等晚上關了亭門,大家一起作樂。”

那兩人大聲應了,卻不肯拿錢,一人按住腰邊的短刀,笑道:“從鄭君離任開始,小人們便日夜盼望荀君早來。今天總算等到了,怎敢叫亭中破費?些許酒肉,由俺們買了就是。”說著,告了罪,不給荀貞拒絕的機會,長揖而出。

荀貞追出門外時,他兩人已經出了後院的門,呼之不應。看他們背影遠去,荀貞想道:“觀此二人面相,不似善良,且與陳褒、程偃在舍中白日聚賭,必是鄉中輕俠無疑。”

穿越以來,他耳聞目濡,加上“前任荀貞”的聽聞記憶,對當世的遊俠風氣已很熟悉。知道這些輕俠少年們不懼法紀,若情投意合,便以性命相許,而一言不合,則就拔刀相向。最是“尚氣輕生”。

既然攔不住,也就罷了。荀貞暗道:“正好趁此機會,見識一下本亭治下的遊俠少年。”

在前漢時,“亭部”的主要職責是監察治安、追緝盜賊,雖說入東漢以來,漸漸地多了一些民事上的任務,但維持治安、逮捕不法仍然是重要的工作之一。也就是說,荀貞既然做了這個亭長,那麼日後就免不了要與那些“浪蕩輕俠”們打交道。且他來任亭長所圖之“大計”,與這輕俠也有很深的關係。早熟悉,總比晚熟悉好。

“亭父”黃忠、“亭卒”陳褒、程偃三人,也出了屋子。

黃忠謹慎地說道:“鄭君走前,曾有交代,說等荀君來後,可將本亭文牘盡數交付。荀君是等會兒接收,還是現在接收?”

聽弦歌、知雅意。荀貞知道他的意思,笑了一笑,從懷中取出一片竹簡,遞了過去,說道:“這是縣君給我的委任書。黃公先檢查檢查,看有無錯漏,然後再辦交接不遲。”

亭長,雖是微末小吏,也是官兒了。如果由本地人任職,倒還好說;若是外地人任職,該如何證明?任職文書就是唯一的證據。上邊詳細得寫有該員之籍貫、相貌等等,以防有人冒充。——這並不是沒有先例,最有名的當數光武皇帝,他在落難時就冒充過邯鄲使者。

黃忠年少時家境尚可,入過鄉學,讀過《急就篇》、《凡將篇》之類的啟蒙課本,認識字,認認真真看完,交還給荀貞,肅手相請,說道:“荀君,請這邊走。”

……

黃忠把荀貞領到北邊的房外,取出鑰匙,打開了門,介紹說道:“鄭君走後,俺等已將屋中重新收拾一遍。荀君如果有哪兒不滿意的,俺們再打掃。……,側邊是臥室,正面為堂屋。”

諸人魚貫步入。

地面上鋪有大塊的方磚,牆上塗了白堊。

正對著門,背臨牆壁,擺放了一張案幾,幾後有“榻”。案幾上的一側堆放了不少竹簡,另一側是個筆架,放了幾支毛筆。又有硯臺、硯滴等物。

在案幾的兩側,放了兩列“木枰”,直到門口。“枰”和“榻”一樣,都是坐具,不同之處是榻大一點,可以兩人共坐;枰小一點,只能容一人坐。屋內的榻上與枰上,鋪的都有席。

荀貞看到,在榻上所鋪的葦席之四角,還放了四個石鎮,俱為虎形,這是防止席子在使用時卷折。

案幾的後邊,牆角處,放了兩個竹、葦編成的箱子。

黃忠先請荀貞入座,隨後招呼陳褒、程偃,三人將兩個箱子搬到案邊,打開來,裏邊都是成卷的竹簡,青翠瑩潤,每根竹簡都有一尺長。

他從一個箱子中取出最上邊的一卷,放在案上,展開來,說道:“這些就是本亭至今所有的文牘了。有些是以往辦過的案子,有些是國家、郡縣傳達下來的詔書、公文。”

“十裏一亭”,作為分佈最廣的基層單位,亭中不但張貼通緝要犯的畫像,也張貼朝廷的重要公告。

荀貞掃了一眼竹簡,展開的部分起頭寫道:“赦天下殊死以下……”。

有漢以來,為休養百姓,並顯示仁德,天子常有大赦,特別每逢災異過後,更是如此,去年疫病橫行,死亡者甚多,這一份就是今年正月時朝廷大赦天下的詔書。

……

箱中竹簡甚多,沒有一天兩天是看不完的,荀貞也不打算在這會兒細看,笑道:“眼下沒有急務,這些文牘以後再看不遲。”

黃忠陪笑說道:“是,是。”將展開的竹簡卷起,重放回箱中。

荀貞平易近人地上前幫手,和黃忠三人一塊兒,兩人合力搬一個,將兩個箱子搬了回去。

等將箱子放好,荀貞說道:“才是下午,離關閉亭門尚早。我初來乍到,不熟悉地方,黃公,你若沒事,給我做個嚮導,出去轉轉、走走?”

黃忠自無異議。

剛從後院出來,前腳才到前院,一人旋風似的從舍外奔進,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09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4:45 PM 編輯

3 殺人

舍外奔進一人,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黃忠迎上去,問道:“怎麼了?”

“賣肉的王屠被人殺了!”

荀貞呆了一呆,不會這麼不走運吧?剛來上任,半天不到,就碰上了殺人案?眼前報案之人,十分面熟,可不就是方才和陳褒對賭的那人?

他問道:“發生了何事?不要著急,你且慢慢說來。……,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史巨先。……,剛才小人去買肉,咱們繁陽亭裏,王屠賣的狗肉最好,便去尋他。剛到他的肉攤前,就見許仲將他殺了。”

自稱叫“史巨先”的這人大概是路上跑得急了,說話時不時喘著粗氣,三言兩語將目睹的殺人過程講完,興奮地稱歎:“阿褒、阿偃,這許仲真是大丈夫,言出必行!”

荀貞聽得一頭霧水,“這王屠怎麼就被人殺了”,尚未聽得明白,程偃已附和史巨先的話,大聲稱讚。陳褒雖口不言說,但觀其神色,亦是一副十分欽佩的模樣。

他越發奇怪,心知“許仲”必是關鍵,當下問道:“許仲是誰?”

程偃像是聽到了多大個怪事一樣,撐大了眼睛,反問道:“荀君不知許仲是誰?”

黃忠說道:“荀君才來,又不是本地人,當然不知此人。”

“怎麼?這個‘許仲’很有名氣麼?”

“遠的不敢說,只周邊鄉亭,沒有不知道他的。”

荀貞登時了然,心道:“必是又一個鄉間輕俠。”問史巨先,“案發何處?”

“大市。”

“許仲人呢?”

“跑了!”

方才蒞任亭長便遇上一樁大案,於公於私,不能輕視。

荀貞穩住心神,進入角色,從容不迫地說道:“按照律法,亭部內有盜賊發,而亭部不知情,或者沒有作為的,都會受到處罰。一年出現三次以上,上至縣君、縣丞、縣尉都得被悉數免職。光天化日之下,有殺人案發,咱們得快點過去現場。……,程偃,你幫我將行李拿來。”

行李中放的有亭長的袍服、執法工具,都是從縣裏領來的。時間緊迫,來不及換衣服,只將幘巾取下,換上代表“亭長”職位的赤色幘巾,又拿了木板和繩索,他問道:“大市離得遠麼?”木板上刻有律法,繩索用來捆人,這兩樣是亭長執法的必備物品。

“不遠,出了亭舍向南走,不到兩裏地。”

“既然如此,諸君,咱們便去案發現場看一看吧?”

黃忠等人齊齊應諾。

陳褒伶俐,在剛才程偃去拿行李的時候,把荀貞的馬也牽了過來,請他騎上,前呼後擁,出了舍門。

“亭中不能無人。黃公,你就不必去了。……,陳褒,有命案發,‘求盜’不能不在現場,你去找一找杜君,請他速去。……,阿偃,史巨先,你兩人給我帶路,與我同去。”

幾句話分派停當。

黃忠留下,陳褒自去尋杜買。

史巨先前頭帶路,程偃追隨馬後。荀貞按刀跨馬,奔往案發的現場,——大市。

……

穿越前,荀貞也是在社會上闖蕩上的,但命案,從來沒有見過。穿越後,儘管民風剽悍,可殺人這這種事兒,最多也只是聽聞而已。如今眼前,不但有命案出現,而且這命案還得靠他偵破,饒是兩世為人,心智成熟,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緊張,手心出汗。

他回憶前世看過的那些警匪劇,調查案犯的背景很重要,便問程偃:“你剛才說許仲在本地很有名?是咱們亭的人麼?多大了?家裏以何營生?”

“他不是咱們亭人,系東鄉亭人。今年該有二十四五,家中務農為生。”

東鄉亭在繁陽亭的南邊,兩亭相連,歸同一個鄉管轄。

荀貞“噢”了聲,心道:“原來不是本亭人,難怪沒有聽鄭鐸提及。”又問:“既是東鄉亭人,卻來本亭殺人,……,那王屠與他有仇麼?”

程偃大大咧咧地說道:“荀君神明,他的確和王屠有仇。”

“緣何結仇?”

“東鄉亭比咱們亭小,市集上的東西也不如咱們齊全,所以,他們亭部的人常來本部買東西。”

“可是他倆在買東西時起了口角爭執?”

“是,也不是。”

“此話怎講?”

此時日頭西移,官道上的行人少了一些。

程偃正要回答,迎面有幾個婦人貼著路沿走來,粗衣陋服,衣不曳地,都系著形同圍裙一樣的“蔽膝”,或托或捧,拿著幾個陶盆。

荀貞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看得清楚,盆中盛放的是清水,應該是從遠處河中舀來,給在田間勞作的田奴、徒附們喝的。

看見荀貞等人又是騎馬、又是帶刀的,這幾個婦人忙躲入路下。

其中一個不小心,不知絆住了什麼,驚叫一聲,險些摔倒,陶盆掉到了田裏。

她顧不得裙子被濺濕,急彎下腰,將陶盆拾起,小心翼翼地將被壓倒的麥苗扶起,露出一截小麥色的腰肢,高高翹起的臀部,正對著路上。

在前頭帶路的史巨先哈哈大笑,打了個呼哨,湊上兩步,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抽回手,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叫道:“好香!好香!”婦人們都笑了起來,那被抓的婦人或許認識史巨先,不但沒翻臉,反給拋了個媚眼。

荀貞瞅了瞅那婦人,見她容貌尋常、衣裳簡陋,不過眉眼間自有風情,一派少婦風韻。

史巨先回首笑道:“亭長,你瞧這幾個婦人如何?都是馮家的徒附、大婢。你要相中了哪個,俺替你去說!”他竟是絲毫不受命案的影響!

荀貞笑了笑,伸手把他招到馬前,問道:“阿偃正給我講許仲和王屠結仇的事兒,你清楚麼?”

“怎麼不清楚!亭長你是來的晚,早來個三五天,你就知道頭尾了。”

“噢?”

“阿偃給你講了麼?許仲之所以和王屠結仇,是因為他的母親。”

“因為他的母親?”聯繫程偃剛才的話,荀貞頓時了然,說道,“……,可是他的母親和王屠在市集上起了爭執?”

“也不能說是爭執,只能說是受辱。”

“你細細講來。”

“咱們繁陽亭的大市五天一次。五天前,許母來買東西,不小心碰到了王屠的肉攤,弄掉了一塊肉。王屠性子粗暴,便上前推搡辱駡。可憐許母快六十的人了,硬是當著鄉親們的面,被他推倒地上,污言穢語地罵了半天。……,你說,許仲怎能不生氣?”

兩漢以孝治國,孩童識字後,讀的第一本書就是《孝經》。老母受辱,許仲不生氣才是怪事。

“原來如此!……為母殺人,這許仲倒是個孝子。”

因為母親受辱就殺人,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放在當時並不奇怪。

當世去上古未遠,民風質樸,復仇之風盛行,復仇不止局限在血親之間,乃至為老師、為朋友報仇殺人的事例,都屢見不鮮。

百餘年前,大名士桓譚曾說過一番話,講的就是這種風俗:“今人相殺傷,雖已伏法,而私結怨讎,子孫相報,後忿深前,至於滅戶殄業,而俗稱豪健,故雖怯弱,猶勉而行之。”

史巨先搖了搖頭,說道:“不止為母殺人!”

“還有別的隱情?”

程偃介面說道:“許母受辱之時,許仲沒在家中。他次日回來,見老母在屋內獨自垂淚,詢問後方才知曉,當即就去尋王屠。可是不巧,因為頭天晚上坦睡院中,王屠染了病恙。”

“生病了?”

“許仲殺人”的故事一波三折,沖淡了荀貞初遇大案的緊張,他問道:“那怎麼辦?”隱約猜到,“是了,許仲直到今日方殺王屠,可是當時王屠求饒了麼?”

“王屠不認識許母,但卻認識許仲,知其威名,所以在許仲找上門後,有過求饒。不過許仲當時放過他,卻不是因為他的求饒。”

“那是為何?”

“因為許仲認為,在王屠生病的時候殺他有失仁義,君子不應趁人之危,所以放過了他,並和他相約,等他病好了,再公平相鬥。”

“竟是如此!”荀貞嘖嘖稱奇,心道,“倒也當得起‘奇士’二字了。”追問道,“接著呢?”

史巨先說道:“接著就是今天了。王屠既能出攤賣肉,說明病肯定是好了。病既然好了,許仲當然言出必行。”遊俠講究的是“重然諾”,說出去的話一定要做到。

聽完“許仲殺人”的來龍去脈,荀貞已不能單純地將他視為殺人案犯了。許仲此舉,分明有古遊俠之風。

他瞧了史巨先幾眼,問道,“你認得許仲麼?”

“認得。”

“我看你好像很佩服他?”

“如此大丈夫,誰不佩服?”

“那你又為何來亭中報案?難道就不怕許仲被我拿了?”荀貞晃了晃手中的木板,說道,“按照律法,他這是故意殺人。‘賊殺人,及與謀者,皆棄市’。你這樣佩服他,難道就忍心看他被捉、被殺?被曝屍街頭?我瞧你方才還有心思調戲婦人,好似一點都不擔心?”

史巨先咧著嘴,滿不在乎地笑道:“亭長,俺也不瞞你。許仲本就朋友多,如今又做下這等孝事,名聲必定越發遠揚,郡縣中的豪桀都會歡迎他上門,當貴客一樣招待,並主動幫他藏匿行蹤。只要你沒當場抓住他,以後永遠都不可能抓住他。”

當今之世,豪桀大戶交接遊俠、隱匿不法是尋常可見的事情。荀貞的族人便曾藏匿過“不法”,雖然並非許仲這類輕俠,而是受到朝廷通緝的名士,但性質上總是一樣的,都是通緝要犯。

荀貞知道他不是在胡說,默然不語。

……

不多久,三人來到大市。

“市”上人很多,大部分擁擠在王屠的肉攤前,眾星捧月似的簇擁幾個一看就是“輕俠”的少年,聽他們興奮無比地大聲說些甚麼,之前和史巨先一同來買肉的那人也在其中。

史巨先分開喧嚷的人群,高聲叫道:“亭長來了,都讓開點,讓開點!”

荀貞下了馬,由史巨先和程偃一左一右護著,擠進人群,到了裏邊。

人群中有塊空地,一具屍體躺在其中。

也許是受到許仲殺人原因的所影響,現場到了眼前,荀貞反而平靜下來,蹲下身,用木板撥開屍體的短衣,身上沒有傷痕,只脖頸上有處刀傷,大動脈被刺破,血流滿身、一地。

在程偃和史巨先的彈壓下,周圍的人群逐漸安靜下來,喧鬧變成了竊竊私語。

“這就是新來的亭長麼?年紀不大啊。”

“可惜運氣不好,上任頭天就碰上了許仲殺人。你們看吧,他肯定抓不著許仲,用不了幾天,說不定就會被免職了。”

荀貞站起身,環顧周圍,朗聲說道:“在下荀貞,新任的繁陽亭長。爾等都是本亭人麼?”

有人應是,有人說不是。

“有認識許仲的麼?”

所有人都應是。

“案發時,有誰目睹了經過?”

又好幾個人應是。

“目睹經過的請到這邊來。我有幾個問題要問。”

這次沒人應聲了。眾人只管小聲說話,沒有一個挪腳的。

史巨先自告奮勇,上去拉人。

趁這空兒,荀貞問程偃:“怎麼沒有王屠的家人?”圍觀諸人明顯都是看熱鬧的,如果有王屠的親戚、家人在,不可能是這樣子。

“去年疫病,王屠的家人大多病死,只剩下了一個妻子、一個幼女。”

去年疫病橫行,死了很多人。為此,朝廷還專門派了常侍、中謁者巡行、送醫藥。

荀貞沉吟片刻,說道,“……,這樣吧,你先將屍體收了,然後去通知他家中一聲。”

案情很明朗,許仲因仇殺人,現場沒什麼勘查的必要。人已經死了,屍體也不能總留在地上。既然王屠家裏只有一對妻女,沒有男子,那收拾屍體的活兒就由亭中代辦就是。

程偃應諾。

史巨先拽了兩個剛才應聲的人過來,等荀貞問話。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10 PM

本帖最後由 舞闕樓影 於 2013-1-2 08:26 PM 編輯

4 留錢

史巨先拉了好幾個人,都不肯近前,只有兩個少年實在掙脫不開,不情不願地被拽了過來。

其中一個大聲說道:「王屠先是辱駡許母,又跪地向許仲求饒,這樣的行為怎麼能稱得上大丈夫呢?被殺死純屬自找!有什麼可問的?」

另一個挑釁似的斜著眼看荀貞:「許仲早就跑了。你要不怕死,儘管去追!」

荀貞心道:「觀此二少年的惡劣態度,許仲真頗得本地人望。」他不會與兩個尚未弱冠的少年生氣,溫和地問道,「往哪裡跑了?」

「東邊。」

史巨先將圍觀眾人轟散,插口說道:「應該是往許縣了。」

「許縣?」

「許仲本是許縣人,到他老父那一輩兒才遷到本地,在許縣有不少親戚。」

荀貞舉目向東。

史巨先笑道:「別看了,早就跑遠了,騎馬也追不上了。」

的確不好追趕。

穿越後,荀貞就發現,現時的氣候比穿越前暖和,人口又少,地方上的山林、草澤沒有得到足夠的開發,野生的林木極多。視線可及之處、田地的盡頭,便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林子邊是一片小山丘。山丘中有河水流過,河道轉彎處,水草茂盛。

這樣的地理環境下,在案犯已逃的情況下,即使將全亭的人撒出去,沒個一天兩天的,也難見成效。

「他家中除了老母,還有別的親人麼?有妻、子麼?……,他是不是有個兄長?」

「伯仲叔季」。「許仲」,就是「許老二」的意思,上邊肯定有個哥哥。

史巨先答道:「許仲尚未婚配。至於兄長,有是有一個,不過早就死了,生下來沒兩年便夭折了。……,下邊有個同產弟。」

「同產弟?」

「是啊。不過,他弟與他不同,好讀書,性柔和。……,對了,聽說他弟還在縣裡讀過書呢,好像師從的便是亭長本家。」

荀氏族中賢人輩出,慕名而來拜師求學的人很多。便只本縣,至少一半的讀書人都是出自諸荀門下。除了對一個「遊俠之弟」居然潛心好學有點驚訝外,荀貞對此並不以為意,問道:「他弟現在何處?」

「應在家中。」

「你可知他家在東鄉亭何處麼?」

「知道。」

「那就再麻煩你前頭帶路,領我去他家中看看。」

「亭長是要去查封他的家產麼?」

按照律法,嚴重的刑事案件要「收其妻、子、財、田宅」,也就是要連坐妻、子,並查封家產。

「查封家產是縣裡邊的權力,我一個亭長豈能為之?」

「那是想去他家抓他麼?他肯定不會藏回家裡的!」

不管許仲會不會藏回家中,想要查案,就不能不去他家看看。荀貞隨便找了個藉口,說道:「兒子殺人亡命,他的母親也不知曉不曉得,我去安慰安慰他的母親。」

程偃在市集上找了個木板,又招呼了兩個人過來幫忙,把王屠的屍體放上去,準備回亭中,聽見了荀貞的這句話,問道,「荀君,要不要俺陪你同去?」

「不必。你只管將王屠的屍體搬去亭中。」

之前被抓過來的那兩個少年,滿臉不忿地瞪著荀貞。

荀貞毫不介意地衝他們笑了笑,翻身上馬。

……

當時沒有「村」這個概念。縣的下邊是鄉,依據鄉的大小不同,每個鄉中又分別會有幾個亭。

鄉主要掌管戶籍,亭主要掌管治安,兩者之間沒有統屬關係,都是歸縣中直接管轄。

再往下,就是「裡」了,最小的行政單位。

許仲家住「東鄉亭大王裡」,因為是越界,所以荀貞先去東鄉亭找當地亭長打個招呼。很不巧,適逢該亭亭長休沐,回家去了。

亭中的「求盜」姓程,本來很熱情,一聽是為許仲而來,再一打聽是許仲殺了人,登時臉上就冷了下來,明面上配合,實際上推三阻四,磨蹭了好一會兒,就是不肯帶荀貞去許仲家。

史巨先悄悄地對荀貞說:「亭長,許仲名聞鄉里,老程乃是他本亭的求盜,兩人交情不淺。你指望他配合,沒可能的。」

荀貞當機立斷,反正史巨先知道許仲的家,不怕找不到門,當即告辭。

……

出了東鄉亭舍,走在路上,荀貞不禁感慨。

穿越至今,他不是頭回見識到遊俠的威風,城中也有不少輕俠少年,但沒有一個能比得上許仲。曆數史巨先、程偃、陳褒、惡少年、東鄉亭的「求盜」,人人對他交口稱讚,伏首貼耳。

他感嘆地想道:「一人之威,下至黔首,上到亭舍,一個小小的鄉中輕俠竟有此等威勢!」

許仲家所在的「大王裡」,緊鄰東鄉亭舍,下了官道,轉入鄉路,走沒多時,麥田、樹木環繞中,一個聚落出現眼前。
「裡」多呈長方形,也有方形的,為方便管理和防盜,其外皆有牆垣。鄉下的裡,有些還挖的有壕溝。有牆垣,自然也就有供人出入的「裡門」。大的「裡」四個門,小的「裡」兩個門。

「大王裡」不大,只有兩個門。史巨先在前,荀貞牽馬在後,兩人步入門中。

裡門內,兩個黑衣漢子正蹲在牆邊的陰影裡聊天,瞧見荀貞兩人,都站了起來,其中一個迎上來,滿臉帶笑,說道:「史郎,你怎麼來?」很明顯認識史巨先。

史巨先沒理他,對荀貞說道:「亭長,這就是大王裡了。他是裡監門。」

「裡監門」,負責裡門的啟閉,同時也監督住民、外人出入,地位很低。

給荀貞介紹完,史巨先這才對那漢子說道:「這一位是俺們亭的亭長荀君。許仲犯了事,殺了人,荀君要去他家中看看。……,你快些去通知你們里長!」

那漢子唬了一跳,道:「許郎殺了人?哎呀,他殺的可是王屠?俺說呢,下午他出去時怎麼拿了把刀!……,當時也沒看出來呀,他還笑眯眯地和俺說了會兒話呢!」不住口的惋惜,「早知道,說什麼也要把他攔住!」

「你怎麼這麼聒噪!快點去,找你們里長來。俺和荀君先去許家了。」

「是,是。」

史巨先帶著荀貞進入「裡」內。

到底是鄉下地方,比不得縣中。縣中各「裡」內的道路都很直,從這個裡門筆直地通向對面裡門,居民住宅就分佈在直道的兩側,「比戶相連,列巷而居」,排列得極其整齊。

而「大王裡」內的路既不平、也不直。路邊的民居也不整齊,有的前出,有的靠後,有些人家門前潑了水,一踩一腳泥。

裡中的住民大概四五十戶,大半關著門。

路過兩家沒關門的,一家有一個老婦坐在樹下用篾條編制物事;一家有兩個小孩子在院中玩水和泥。

目睹此景,荀貞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他小時候,記得年少時,也曾與夥伴們一起玩泥堆沙。步行在靜悄悄的裡中,牆黃樹蒼,老少悠閒,陽光曬在身上,恍惚間,他有時空交錯之感。

……

「亭長,這裡就是許家了。」

史巨先停到了一戶人家門前。

從門外看去,這宅院不但小,還很破落。

土夯的院牆不高,沒塗石灰,露著黃泥在外。兩扇矮矮的木門,也不知多久沒整修了,受風吹雨打,崩裂出不少細縫,漆也掉了大半,黑一塊、白一塊,便如大花臉也似。

在鄉中威名遠播的許仲,家中卻如此寒苦?

這和荀貞的想像完全不同。要非史巨先領路,他都要覺得是走錯了:「許仲家如此破敗?」

「許仲好助人,聽見誰家有難,必傾囊相助。每得錢財,除了留下供他老母吃用以及供幼弟讀書之外,皆散掉救人急困了,當然沒有餘財修整宅院。」

「原來如此。」

在荀貞眼中,許仲的形象一點點地豐滿起來。

「重然諾、有仁孝,名聞鄉里,急人之急。雖只是個鄉下輕俠,卻也不容小覷,如有機會,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業。」他來許家,初衷是為了摸一摸情況,但此時,聯繫一路上對許仲的聽聞,再聯想到他所圖謀的「大計」,卻有個想法隱約浮上了心頭。

史巨先上前敲門,好一會兒,才聽到院中有人問道:「誰人?」是個男子的聲音。

史巨先認識許仲,來過許家,自然也認識他的弟弟,小聲說:「這是許仲的弟弟許季。」大聲回答,「俺,史巨先。」
「吱呀」一聲,院門打開,出來一個少年。

荀貞觀看,見他年約十五六,面色蒼白,個子很低,身形極瘦,穿了件黑色的儒服,鬆鬆垮垮的,好似套了個矮竹竿,左手中拿了一卷竹簡,剛才可能是在讀書。

「原來是史君。吾兄外出,尚未歸來。……,這位是?」

「俺亭新任的亭長荀君。俺們來,正是為了你的兄長。他殺了王屠!」

「啊?」

「嘩啦」一聲,許季手中的竹簡墜地:「殺、殺、殺了王屠?」

院中太小,馬進不去,荀貞將韁繩交給史巨先,吩咐栓在門外,和顏悅色地說道:「你不必驚怕,我此次不是為辦案而來,只是聽說你母親年老,所以過來看看她。」

許季緩過神來,作了一揖,說道:「見過荀君。」

荀貞把他扶住,順便彎下腰,撿起竹簡,一句話躍入眼簾:「乾:元、亨、利、貞。」

這是《易》裡邊開篇的第一句話。他不覺心中一動,心道:「卻是湊巧。」笑道,「你在讀易麼?」指點念道,「元、亨、利、貞。我姓荀名貞,這個『貞』字,正是出自此處。」

許季常年埋首書齋,不太會和人打交道,兼之又聞兄長殺人,六神無主,接過竹簡,諾諾應聲。

荀貞端詳了他兩眼,說道:「聽說你曾從我族中諸賢讀書?師從何人?」

「二龍先生。」

「二龍」,即荀貞的堂伯荀緄。

荀緄兄弟八人,皆有俊才,並稱「八龍」。荀緄排行第二,故被尊為「二龍」。目前荀氏族中,數他最有威望,也數他的門徒最多,有的登堂入室,有的只算旁聽。荀貞雖與他同居一里,但也不能盡識他的弟子,笑道:「二龍是我的再從父,如此說來,你我不是外人。」

荀貞朝院裡看了看,問道:「老夫人在家麼?」

「在。」

「請帶我進去拜見一下。」

許季的老師是荀貞的再從父,對這個要求他不能推脫,只得讓開門。

院子不大,三間土房。院角茅廁邊兒,整了一壟菜畦,還沒發芽,不知道種的甚麼。

左邊屋門半掩,聽到裡邊有些動靜。

許季猶豫了下,說道:「老母年高,受不得驚嚇。荀君,尚請你暫不要提及吾兄之事。如有何欲問,問吾就是,吾知無不言。」

「好,好。你放心,我不會說的。」

許季請他在院中稍候,先入屋內,過了片刻,又出來,請他與史巨先進去。

荀貞跨過門檻,進入屋內。外邊雖暖,屋內陰涼。

他閉了閉眼,待適應陰暗的光線後,複又觀看。

屋內狹窄,地是黑土,沒有鋪磚,坑坑窪窪的,擺放了一個木床、一個簡陋的案几。案几上一盞陶碗,碗邊破了個口子,裡邊存了小半碗水。

除此之外,再無別物。真個家徒四壁。

一個老嫗坐在床上,手頭放著針線和一件短衣,見荀貞、史巨先進來,便要起身。

荀貞忙走上前,把她按住,笑道:「小子晚輩,老夫人何需客氣。」睃了眼針線、短衣,問道,「在縫補衣服?室內光線不亮,能看清麼?」

許母抹了把眼,說道:「看得清,看得清!」拿起短衣,又道,「俺家中郎要能像三郎一樣就好了!你看看,一件衣服,穿不了幾天就弄破,也不知道整天都在做些甚麼。……,聽三郎說,荀君與他是同學?」

老人家說話有點絮叨,口齒也不太清晰,有幾個字荀貞沒聽清楚。聽完了老人家的話,他瞧了一眼許季。許季面色微紅,拘束不安。

荀貞心中想道:「這少年頗有急智,應是怕我提及許仲,故此先替我報了家門,偽稱是同學。」

雖是偽稱,但他本不是為「興師問罪」而來,也不生氣,順勢說道:「是啊。我剛得了縣君的任命,就任繁陽亭長,所以來家中看看您老人家。」

「任了繁陽亭長?好啊,有出息。」

「來得匆忙,也沒帶什麼東西。」荀貞顧盼室內,不經意似的問道,「二兄不在家麼?」

「下午就出去了,說是晚些回來。荀君也認識中郎麼?」

「見過幾面。……,聽說老人家在許縣有親戚?我下個月可能要去許縣公辦,有什麼話需要帶麼?」

「許縣?是有幾戶親戚,中郎的叔伯們都在那邊。不過,俺老了,腿倦難行,這些年走動得少。去年又是疫病,也不敢出遠門,說起來,整整一年多沒有去過了。……,都是些老親戚,也沒什麼話可帶的。」許母眯縫著眼,瞧著荀貞身後,問道,「後邊站的,可是史郎麼?」

「老夫人眼神真好,正是巨先!」史巨先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

「快起來!快起來!」

許季幫許母將史巨先扶起,對荀貞說道:「荀君初來吾裡,要不要出去走走?」

荀貞曉得他意思,是怕「言多有失」,也沒推脫,頷首答應了,笑道:「好。」

在這臨走之際,他看看史巨先,又看看許季,想了一想許仲的威能,又想了一想他來當亭長的目的,心道:「『天賜不取,反受其咎』。我今天初來上任,便逢此殺人案件,剛開始以為是不走運,現在看來卻正是運氣!」做出了任職亭長後的第一個決定。

他不是婆媽的人,做出了決斷,便立刻行動,不顧地上塵土,也端端正正地拜倒在地,對許母行了一個大禮。

許母忙不迭說:「這是做甚麼!」

「我與許郎同學時,對許郎的仁孝、好學,一向十分欽佩。這一拜,不但是拜老夫人,……」他頓了下,意味深長地說道:「更是拜老夫人教出了兩個好兒子。」

……
出得院外,迎頭碰上二人,一個是剛才的裡監門,另一個是本地里長。

荀貞攔住他們,說道:「老夫人年邁,不能太過打擾,你們就不要進去了。」對那裡長說道,「我是繁陽亭的亭長,管不到你們這裡來,但殺人重案,我回到本亭後,肯定是要向官寺稟報的。料來縣裡接了報案後,很快就會有人下來,到時肯定會來許家。你做做準備。」

那裡長連聲應是。

荀貞又轉頭對許季說道:「你知道你們許縣的親戚住在哪裡麼?」

許季遲疑片刻,搖了搖頭,說道:「不知。」

荀貞不覺失笑,這表情,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他是在說假話了!明知許季沒老實回答,卻也不加逼問。

他從腰畔取了些錢出來,交給許季,說道:「你兄長殺人亡命,牽連家中,你母親年紀大了,不能讓跟著吃苦。我帶的錢不多,這一點兒,你先拿著。」

許季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渾不知荀貞唱的哪一出?不但是他,史巨先諸人也是一頭霧水。比照律法,許仲這案子是要查封家產的,怎麼卻反給留錢?

許季惶恐不安,推辭再三。

荀貞作色道:「你既師從二龍先生,便是自家人,大丈夫當豪氣直爽,怎可如女兒作態?……,你若不要,我這就去給老夫人說,許仲殺了人!」

許季這才無奈收下。

荀貞回顏作笑,道:「這才對嘛。許仲犯案是他的事兒,不能讓老夫人受累。」

……

告別許季等人,荀貞和史巨先沿原路返回,出了裡門,拐上官道,史巨先忍不住問道:「亭長,俺怎麼搞不懂你是個什麼意思呢?」

「不懂?你不懂什麼?」

「不懂你到底想不想捉拿許仲歸案。」

「還用說?我當然是要拿他歸案!」

「你這話,要放在來許家前,俺信;現在卻有點不信了。」

「為何?」

「俺有幾點迷惑。」

「說來聽聽。」

「一來,你為何向老夫人下拜?二則,明明許季撒謊,你為何不追問?

「三者,你先對里長說會將此案上報縣衙,接著又問許季知道不知道他們的親戚住在哪兒,俺怎麼覺得你這不像是在問地址,反而像是在暗示他縣裡早晚會派人去許縣捕拿,提醒他快點去許縣通風報訊?最後,臨走前,又為何留錢?」

「我不是說了麼?許仲犯案,是他的過錯,不能連累他的老母。」

「那第三條呢?」

「是你想多了。」

這個答覆看似能解釋得通,可史巨先卻總覺得不對頭,再問時,荀貞就只是笑,不肯回答了。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11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4:51 PM 編輯

5 大計
——
史巨先的直覺很對,隨著瞭解的深入,荀貞的確不想追捕許仲了。

在接到報案之初,他是有想過將案犯抓捕歸案,以立威信,但隨著對許仲越來越深入的瞭解,在瞭解了其為人、瞭解了其名望後,他的想法也隨之改變了。

為什麼改變?這就要從“穿越”二字說起了。

……

穿越到這個時代已有十年,了然身處漢末。

因為“他”有個堂弟叫荀彧,有個堂侄叫荀攸。就算他對歷史再不精通,這兩個名字總是聽過的。

如果說,荀彧、荀攸的名字還只是巧合,那麼,在先後聽說了袁紹、夏侯淳、曹操的名字後,確定無疑必是漢末了。
最先聽說的是袁紹。

當時在族人的一次聚會上,族中的長輩在堂上品茶評士,議論汝南、潁川兩郡的名士。有人帶著讚賞的語氣誇獎道:“汝南袁紹先服母喪,又行父服,棄官歸家已四五年,閉廬不出。這樣純孝、遵循禮節的年輕人,很少見啊!”
又在去年聽說了夏侯惇。

夏侯惇年紀尚小,才十四五歲。去年夏天,有個人侮辱了他的老師,被他給一刀殺了,由此揚名,名字從他的老家沛國譙縣直傳到數百裏外的潁陰。

又在今年,聽說了曹操。

今年六月,朝廷詔公卿舉薦能通經者。亭父黃忠說“六月時,朝廷下詔求賢”,講的就是這件事,被舉薦的不但有汝南的那位“袁先生”,也有從洛陽北部尉轉任頓丘縣令的曹操。

除了這幾個人的名字外,陸陸續續的他還聽過許多別的人名,無一例外,都是漢末名人。

……

只是,雖知身處漢末,但具體哪一年?

只知道前年改元“光和”,今年是“光和三年”,然而是西元的哪一年?一頭霧水。

可以斷定的是:荀彧、夏侯惇年紀都不大。荀彧尚未弱冠,夏侯惇更小,估計“年輕人”袁紹以及“頓丘令”曹操的年齡也不會太大,以此推斷,雖處漢末,離三國亂世大約還得十幾二十年。

穿到這個時代的日子裏,有塊石頭一直壓在他的心頭。

他怕的不是三國亂世,事實上,自知道荀彧、荀攸是“自家親戚”後,他大松了一口氣。

荀彧、荀攸,名聲多響,曹操的大謀士,等三國來到,大不了緊跟著他倆就是,不敢想榮華富貴,至少可保住一條小命。

他怕的是黃巾起義。

穿越前也讀過些書,知道義軍所過之處的地方慘狀,可千萬不要三國沒到,先在黃巾起義裏丟了性命。而根據種種的蛛絲馬跡,尤其近年,他分明地發現:似乎離黃巾起事不太遠了。

這些年,大範圍的傳染疫病一再爆發。

十年間,天下兩度大疫,波及南北,很多的百姓因此破家,甚至一些宗族盡歿。

這其中包括“荀貞”在內。

“荀貞”的父母就是因為感染疫病而相繼病故的,包括“荀貞自己”也是在多年前感染了風寒,一病不起,這才給了“他”趁虛而入的機會。

面對疫病,人人恐慌,由此導致城、鄉里信奉太平道的人越來越多。

——太平道,不就是黃巾起義的主力麼?

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麼?

不是危險,也不是死亡,而是明知有危險卻不知這危險何時來到,如頭頂懸著一柄劍,如履薄冰,如閉目在懸崖邊走路,時時刻刻提心吊膽。

……

他不是沒有想過提醒一下世人。

但一來他人微言輕,二來朝廷裏也不是沒有人看出問題。

三年前,“司徒”楊賜就曾上書天子,認為太平道終會成為大患,請求誅殺張角等人,但天子沒有理會。——這件事他也是聽族中長輩閒談時說起的。

“司徒”,三公之一,說的話尚且不管用,何況他一個沒有功名的荀家少年?

……

荀貞在穿越前,有過成功,有過失敗,不是一個軟弱的人,事已至此,既然無法改變,就只能想辦法去適應,總不能坐以待斃。

該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黃巾起義呢?

他思來想去,不外乎三個辦法,一個投靠太平道,一個避走他鄉,一個聚眾自保。

投靠顯然不行。

黃巾起義的聲勢雖大,但很快就被鎮壓下去了。不投靠,不一定死;投靠,一定死。

避走他鄉也不行。

想當那黃巾起事時,張角登高一呼,八州響應,信徒數十萬,連接郡國,遮天蔽日、海內震怖。天下雖大,又哪里尋得桃花源去?

兩者皆不行,唯有聚眾自保。

只是,說起容易做起難。

他既無威望,又無錢財,年方弱冠,世人不知,如何聚眾?

那麼,有沒有快速得到威望和錢財的辦法?

有。

他最後想出了一個辦法:“當官兒,走仕途。”

只要能當上官兒,好好幹上一年兩年,威望、錢不就都有了麼?

……

雖有了定斷,可想當官兒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士大夫與宦官的鬥爭延續多年,最終失敗,自延熹九年至今,十餘年中,多達六七百之數的士人或被殺、或被“黨錮”,幾乎天下的名士被一網打盡。——“錮”,就是禁止做官。

潁陰荀氏是士人中的名門,也有多人受到牽連。

比如他的堂伯父荀曇,便被禁錮終身。

又比如荀曇的兄長荀昱,因好結交,人稱“天下好交荀伯修”,“八俊”之一,與人稱“天下楷模李元禮”的李膺齊名,因與大將軍竇武謀誅宦官事敗,後也與李膺同死。

本來禁錮的只是當事人。

但到了熹平五年,也就是四年前,永昌太守曹鸞上書為“黨人”鳴冤,請求解除禁錮,激怒了天子,不但將曹鸞抓進槐裏獄,“掠殺之”,又下詔書,擴大了黨錮的範圍,凡黨人門生、故吏、父子、兄弟,乃至五族之內,皆在黨錮之列,凡有任官的,悉數罷免,“禁錮終身”。

荀貞與荀曇、荀昱兄弟的親戚關係在五服之內。於是,他也被牽連。

本以為沒希望了,老老實實等著黃巾亂起得了。

沒想到去年,武都郡上祿縣的縣長和海上書諫言,說道:“按照禮,從祖兄弟別居異財,恩義已經很少了,如果服喪,也只是穿五種喪服之中最輕的那個。而今黨人錮及五族,既違背了典訓之文,也不合乎經常之法。”說動了天子,“黨錮自從祖以下,皆得解釋”。

真是天降之喜。

在詔書下來後,他立刻準備“入仕”。可問題又出來了,該當個什麼官兒好?

……

“當官”不是問題,借助荀氏的名望,怎麼也能獲得一官半職,但是擺在他面前的選擇也不多,雖然他有著荀氏子弟的背景,畢竟初出茅廬,又沒有什麼名望,不像荀彧、荀攸從小就郡縣皆知,即便得到族中長輩的推薦,肯定也不會得到太好的位置,最多擔任一個縣中文吏。

縣吏不但很忙,而且除了休沐外,下了班還不能回家,必須住在縣衙內的宿舍中。整天接觸不到人,忙於案牘之事,能得到什麼威望和錢財?還不如乾脆到鄉里當個專治十裏地方的亭長,至少行動比較自由,並能接觸基層。

況且,當世不比後世,後世“官”就是“官”,“吏”就是“吏”,而當世的官吏間並無甚麼鴻溝天塹,“吏道”是仕進的基本途徑之一,這點倒與他穿越來的共和時代有相像之處。大量的名臣高官皆是從底層的椽吏做起,做過亭長的也有不少。

高祖皇帝通過當亭長、進而結交英豪,從而定鼎天下的故事人人皆知。

便不說高祖,只說公卿高官,文武名臣,本朝的傅俊就是以亭長的身份追隨光武皇帝,最終名列雲台二十八將。做過三公的名臣虞延,為吏之始亦是亭長。

雖說亭長需要懂法律、知“五兵”,但荀家的子弟,本就不是只研習經文,不通世事的。荀貞從小讀書,學過律令,並因知亂世將至,虛心求教族中的“技擊高手”,能騎射、會擊劍,知“五兵”之用,當一個亭長綽綽有餘。

……

他就去找堂兄荀衢講說心願。

荀衢,是荀曇之子,與“八龍”同一個祖父。他有一個親侄在歷史上大大有名,便是荀攸。

因荀衢家與荀貞家相隔不遠,荀貞在穿越後見到的第一個“名人”就是荀攸。荀攸少孤,先從他的祖父荀曇生活,荀曇病故後,又依從叔父荀衢。

荀貞知荀攸日後必成大器,為了與他拉近關係,便以當時才“十來歲”的年紀,親登荀衢家門,以“父母皆亡,無人教誨”為藉口,請求從其讀書。荀衢憐其“少孤”,又喜其“沖齡懂事”,便答允了他。從此,兩人亦是兄弟,又是師生,關係很親密。

荀衢為人曠達,但即使如此,在初聞他的想法後也不能理解。

“你怎麼會想去做此奔走雜役!”

荀氏族中既有“八龍”父親荀淑這樣的大賢巨儒,又有荀曇、荀昱兄弟這樣遭受黨錮之禍的名士,為天下計程車人們深深敬重。有這樣的家世,怎麼會想著去當一個亭長呢?

荀衢對他說道:“你從我攻讀多年,刻苦認真,我都看在眼裏。今雖在解錮之列,但你年紀尚輕,又何必急著出仕呢?……,就算你執意出仕,我也可以將你推薦給縣君,總強過當一個亭長。”

荀貞回答道:“亭長務實,文吏勞形。方今天下,權閹當道,言路阻塞,有學識的人都退隱不出。與其做一個整天忙於文牘的文吏,何如當一個能為黔首做些實事的亭長呢?”

荀衢倒不是看不起亭長的低微,而是他生性簡約,最討厭被細務煩勞:“就算你想做實事,也不必做亭長啊!亭長是最勞累不堪的賤役,既受上官驅使,又為部民操勞,且迎來送往,還要忍受高官貴人的呼喝叱責。難道你沒有聽說過逢子康的那句話麼?‘大丈夫安能為人役哉’!”

逢子康是前漢末年人,因為家貧,當過亭長,迎來送往,低三下四,難以忍受驅使,遂發出了上邊的這句感慨,隨後就辭職不幹了。

荀貞答道:“大丈夫固當如此。可是,亭長雖然卑賤,但只要做得好,也不是不能得到天下的讚譽啊。陳留仇季智,四十歲的時候才被縣裏召補為吏,任職亭長,後來進入太學,不也一樣名揚天下,連當世名賢郭林宗都很欽服他麼?許縣陳太丘,少為縣吏,任職都亭,如今是天下名士的泰斗。甚至像前朝的朱子元一樣,封侯也是可以的啊!”

荀衢知道他說的都是事實,雖不願意,但還是帶著他去拜見縣君,求為亭長。

縣君在聽過荀貞的請求後,起初也很驚訝,不肯答應:“若是我答應了你的要求,肯定會被天下的名士恥笑,說我對名族苛刻。”但經不住荀貞的再三請求,末了還是只能應了。

答應雖是答應,不過當時並無亭長的空缺,直等到今年,才算正式任職。

……

荀貞費這麼大勁,這麼辛苦,才得到繁陽亭亭長的職位,所為者何?還不就是為了獲取名望、錢財,從而結交豪桀,為即將到來的大變做自保準備?——這就是他來任亭長的“大計”。

上任第一天,屁股沒坐穩,就碰上了“許仲殺人”。若許仲純為勇夫,他不介意拿來開刀立威,然而通過瞭解,卻發現許仲分明不是常人。史巨先、程偃、陳褒、東鄉亭“求盜”等等諸人,無一不對他敬重有加。這樣一個人,怎能殺之了事呢?

“若能拉攏住此人,豈不就等同拉攏住了當地鄉里的遊俠、壯士?”

於是,荀貞便做出了那幾個令史巨先“看不懂”的舉動。拜許母、留錢。至於史巨先提出的第三點疑惑,也一點沒猜錯,他的確是在提醒許季快去許縣“通風報訊”。他可以對許仲“網開一面”,但是等案子上報到縣衙後,縣裏邊會有何行動?他可是管不了、也管不住的。

荀貞有自知之明,曉得這樣特立獨行、名重一地的輕俠定然不好拉攏,而且沒準兒很快就會被逮捕歸案,不過沒關係。古人雲“千金市馬骨”,他相信,他在許家的那幾個“舉動”,肯定用不了不久,就會通過史巨先、裏長、裏監門等人的嘴,傳遍本亭、乃至本鄉。能如此,也就足夠了。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11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4:51 PM 編輯

6 初夜

回到亭中的時候,暮色已至。

在回來的路上,史巨先就告辭回家了。荀貞獨自牽馬進入亭舍,剛入前院,聽見一陣哭聲。

黃忠、程偃、陳褒等人都在,此外還多了三個陌生男子和兩個女子。

哭聲是那兩個女子傳出的,她們跪在王屠的屍體邊兒上,年長的那個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年少的那個哭的聲音不太大,但也是垂淚不止。

程偃小跑著過來,接過韁繩,牽去馬廄。

黃忠、陳褒和兩外三個男子快步迎上。黃忠指著三個男子中的一個,介紹道:“荀君,此即為本亭求盜杜買。”

“小人杜買,見過荀君。”

杜買年約三旬,高大粗壯,面色黑紅,作揖時兩腿沒有併攏,而是分著,像是點羅圈腿,也不知是天生的,還是騎馬過多。

一亭中,若將亭長比為主人,那麼“亭父”類似管家,“求盜”則是鷹犬,多由強健者為之,是亭長維持本地治安的得力助手,不可輕視。

荀貞還了一揖,說道:“日後你我同事,不必拘禮。”

黃忠接著介紹:“這兩個是繁家兄弟,這是繁譚、這是繁尚,皆為本亭亭卒。”

兄弟倆身高相似,面貌相像,都是深眼窩、高顴骨,乍一看有點像胡人,個頭比杜買低,七尺上下。

彼此見禮過了,杜買說道:“不知荀君今日來,未能迎接,實在失禮。”瞧了瞧王屠的屍體和那兩個女子,接著說道,“要非得阿褒告知,更沒想到許仲會如此膽大,竟然來咱們亭中,在鬧市中殺了王屠。……,荀君方才去了許家?可查得許仲逃去何處了麼?”

“聽市中少年言,應是逃去了許縣。他家中只有他的老母和他的弟弟在,沒什麼線索。……,這兩個女子是王屠的妻女麼?”

黃忠應道:“是。”

王屠的妻女一門心思都在王屠身上,慟哭不止,沒有注意到荀貞回來。黃忠走過去,歎了口氣,說道:“不要哭了。亭長荀君回來了,你們先起來,有什麼話慢慢說。”

他不提示還好,一提示,年長的女子立刻抬起了身,新來的只有荀貞一人,明顯就是亭長了。

她撲過來,抓住荀貞的腳,叩頭哭訴:“亭君!亭君!賤妾丈人早上出門時還好好的,下午就被人殺了。他這一死,丟下賤妾孤女寡婦,以後的日子可該怎麼辦?亭君,亭君,求您一定要為賤妾做主!”

荀貞退後兩步,把腳從她的手中掙出,彎腰將之扶起,說道:“殺人者可能已遁逃它縣,此案需上報縣寺,該怎麼處置,全聽縣君吩咐。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配合縣裏的命令。”

女子連連叩頭,泣不成聲。

荀貞複又溫言說道:“天色已晚,宵禁後行路不便。你們先回去吧。我等下就遣人去縣中報案,快的話,明天縣裏就會有人下來。你們是苦主,定會去找你們詢問情況。回去後,不要外出,在家等著,好麼?”

聞其哭聲,觀其悲容,就算再冷血的人,也會為之惻然。

荀貞心道:“於情於理,都該將許仲捉拿歸案。可是,……,唉。”雖不知縣中意思,但至少他已決定對許仲“網開一面”,如今再可憐她們也是沒用,“王屠已死,人死不能複生。若有機會,以後多幫幫她們就是了。”

一邊想著,他一邊又取出了些錢,遞給黃忠,說道:“她兩個女子,逢此慘事,失魂落魄的,不能讓她們獨自回去,你且送她們一程。王屠已死,聽說她家的親戚又多歿在疫中,日後的生計怕有困難,這些錢,你給她們。儘管不多,聊勝於無。”

黃忠應了,攙起年長女子,又招呼王屠的女兒,勸解了好一會兒,方才陪著她們離去。王屠的屍體就留在亭中,等縣裏的來人勘驗。

荀貞的舉動落在杜買諸人的眼中,杜買贊道:“荀君好心腸,王家好福氣。”

才在許家留錢,又給王家送錢,一個是為“大計”,一個出自同情,其中複雜的心情,唯荀貞自知。他也不解釋,說道:“賊殺乃是大案,不能耽誤,需得儘快報上縣中。杜君,就辛苦你一趟,去趟縣裏?”

杜買是“求盜”,不止有“捕盜”、“備盜”之責,當亭部內發生刑事案件後,還有向縣中司法長吏報告的責任。雖夜色將至,夜路不便,但職責所在,他不能拒絕,爽快應諾。

“你等一等,我給你寫份證明,以方便你預備宵禁後沿途亭部的查問和進城。”

荀貞去後院寫好公文,交給杜買,又道:“此去縣裏數十裏路,天快黑了,你一人趕夜路不安全。我將馬借你,你找個人同去吧。”

荀貞來前,亭中只有一匹老馬,——杜買先前就是騎著它巡查亭部的,不夠兩個人用。

杜買道了聲謝,叫上繁家兄弟中的繁譚,兩人不等吃飯,牽馬出亭,迎著暮色,趕去縣中。

……

和縣吏一樣,亭中諸人在工作時間也是吃住亭中,不准回家的。平時做飯都是由黃忠負責,程偃諸人只會吃,不會做。

這會兒黃忠不在,荀貞倒是不介意下廚,可他初來上任、便逢大案,下午跑了半天,此時靜下來,有些頭昏腦脹。自家亂世保命的“大計”、初任亭長的新鮮、許仲仁孝救急的美名、王屠橫屍街頭的慘狀,以及王屠妻女悲傷的容貌,乃至將此案上報後,縣衙會派何人下來、他該如何應對,種種般般,都在他腦中交錯,思緒紛亂,連餓都不覺得,當然更沒有興趣去做飯。

他吩咐程偃、陳褒、繁尚將王屠的屍體搬去牆角,用席子蓋上,將亭長執法的工具木板和繩索收好,又取來一個類似後世馬紮的“胡坐”,放在亭舍的院門口,坐了上去。

暮色漸漸深沉,官道上的行人稀少起來,偶有從舍院門前匆匆走過的,也不再是過路的旅客,而是從田間歸家的農人。

紅日西落,燒紅了天邊的雲彩。沃野青青,與遠處的林木、山巒連成一片,在暮色下,帶幾分沉靜,帶幾分寥落。風涼如水,三兩麻雀嘰嘰喳喳地飛過,視線可及的裏舍中炊煙嫋嫋。

程偃、陳褒、繁尚湊到近前,蹲在凳子邊。程偃、陳褒已見過荀貞了,而繁尚是才相見,帶著好奇,偷偷地打量他。

面對日後的上官,三人都想說些什麼,可荀貞只是安安靜靜地坐著遠望原野,他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從何說起。最終程偃忍不住,沒話找話,打破了沈默,他問道:“荀君,你一直都在城裏住的麼?”

“對。”

“來到俺們這鄉下地方,適應麼?”

“有什麼適應不適應的?老實說,亭舍可比我家大多了。”荀貞家的宅院也是前後兩進,不過面積較小。

陳褒不似程偃粗直,開口前先小心地觀察了下荀貞的表情,然後方才說道:“荀君,有句話不知該問不該?”

“什麼?”

“君為荀家子弟,小人雖沒見識,也知君族高名,為何不在縣中任職,卻來當個亭長呢?”

“在哪里任職不都一樣麼?”

繁尚不贊同,撐大了他凹陷的眼眶,聳動著鼻翼,說道:“怎能一樣?任職縣中,既體面,俸祿也多!亭長才幾個錢?勉強夠吃用而已。以君家世,若在縣中任職,少說也是個百石吏!”說到“體面、俸祿多、百石吏”的時候,他滿臉的神往豔羨。

“你說的很對,但這並不是我的志向。”

“志向?”

陳褒、程偃、繁尚面面相覷,體面的縣吏不願意做,甘願當一個迎來送往、事物繁雜的亭長,這算什麼志向?只聞人往高處走,未曾聞偏往低處行的。這個新任的亭長真有意思。

程偃性粗,藏不住心事,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就差點就“難道你的志向就是當亭長”這幾個字說出來了。

陳褒是賭博的高手,心思較為精細,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麼,荀君的志向是什麼呢?”

荀貞默然片刻,遙望天際落日,吟誦道:“夙興夜寐,毋忝爾所生。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陳褒、程偃、繁尚三人沒有讀過書,聽不懂,大眼對小眼。

程偃撓了撓臉上的傷疤,問道:“荀君,你說的什麼?俺沒聽懂。是什麼意思?”

這幾句都出自《詩經》。

前兩句的意思是:“早起晚睡的時候,都要想想,不要對不起你的生命”;後兩句的意思“明哲保身”。連在一起,荀貞就是在說:“我兩世為人,實屬不易,快到亂世了,一定得想盡辦法保住自己的小命。”

這點意思,荀貞當然不可能給他們解釋,只是望著一點點沉落的夕陽,沈默以對。

暮色深到極處時,夜色即降臨。

……

薄夜如紗,籠罩大地。

黃忠回到亭裏,碰上了在門口的三人,驚訝地說道:“怎麼都呆在門口?荀君,俺把王屠的妻女送回去了,真是可憐,哭了一路,怎麼都勸不住。俺交代了裏魁和她家的鄰居,叫多照看點,別再出什麼事兒了。”

入夜後的田園風光更是悄然寂靜。在門口坐了這麼會兒,又和程偃、陳褒、繁尚說了會兒話,荀貞的心緒平靜下來。

他呼出一口濁氣,不再去想許仲,不再去想王屠及其妻女,也不再想自家的“大計”,更不再去想可知、又不可知的未來,說道:“辛苦你了。黃公,莫忘關閉舍門。我先去睡了。”

“不吃飯了?”

“不餓。你們吃吧。”

黃忠莫名其妙,等荀貞步入後院後,問程偃、陳褒、繁尚:“你們剛與荀君說什麼了?怎麼看他恍惚低沉?”

“沒說什麼啊,也就閒聊了幾句。說到‘志向’,……。誒,對了,老黃,你讀過書,‘蘇醒也媚,五天爾生’,是何意思?”

“……,什麼亂七八糟的!”

黃忠唯讀過《急就篇》之類的識字課本,完全不懂程偃在說什麼:“荀君初至,你們也不知多伺候些,到現在還不點燃薪燭!黑燈瞎火的。”嘮叨了幾句,又叫程偃,“阿偃,荀君也不知能否找到燔石,你去看看,幫幫手。”燔石,即燧石,取火所用。

薪燭燃起,雞塒騷動,隨之廚房中鍋碗瓢勺響動,沒多久,飯香滿院。

黃忠關了舍門,與程偃、陳褒、繁尚在院中披著月色,就著星光,吃喝談笑。談笑聲在夜中傳出甚遠,也傳入了寂靜的後院,傳入了荀貞的耳中。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懷著各異的心思,人們結束了一天的活動,而荀貞上任就職的頭一天,也就這樣結束了。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12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4:52 PM 編輯

7 計畫

夜深了。

月光撒入室內,宛如積水床前。

荀貞吹熄了油燈,和衣臥在床上。床是用榆木製成,堅固耐用,長約八尺,甚是寬敞。上邊鋪的有藺席,因秋季夜涼,席上又鋪了一層褥子,躺在上邊,並不覺得床硬,挺舒適的。

前院的黃忠他們還在說話,不時可聞。他躺了會兒,沒有睡意,索性起身,把馬鞍形的木枕拿開,擁著單被依床頭而坐。

臥室在堂屋的內側,斜對著院中的大榆樹。窗戶沒掩,隔著張設床上的帷帳,可以看見清亮的月色和婆娑的樹葉。夜風拂入室內,帷帳起伏不平。

月升日落,日月其除。

夫子曾在河上感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前世時,荀貞雖不說優遊歲月,卻也從未感到過時光催人,然而穿越後,他卻時時刻刻感覺緊迫。

許仲,王屠的妻女,今天發生的事情已然過去,他已正式上任亭長,明天,該做些什麼呢?

今天是就職的第一天,除了許仲殺人沒有想到外,其他的還算按部就班。亭中諸人都見過了,也大致熟悉了。亭內的百姓也認識了幾個。但這些,對他的“大計”而言,自然遠遠不夠,下一步,該做些什麼呢?

他自少從荀衢讀書,但讀的是經書,學的是律法,從來沒學過該怎麼做一個亭長,更沒有人教過他該怎麼在亂世中保全性命。

“亭長”好當,他在任職前做過功課,翻閱史書,結合聽聞,總結出來:只要能做到誅暴扶弱,省愛民役,教化風俗,倡學止惡,躬率以儉約,勸民務農桑,就能成為一個好亭長。

但“保全性命於亂世”就難了。

既無人教他,他也沒有半點經驗。經過反復地考慮,暫時來講,似乎也只有“威望、錢財”四字而已。走仕途,為官吏,掌一方之政,牧一地百姓,固然能“提升威望、聚集錢財”,但具體該如何操作?

他也有想過,不外乎“公正嚴明、施以恩德”。只要堅持這麼做了,火候一到,威望自有。不過問題卻是:這八個字雖為正道,但太“務虛”,見效很慢。

鄭鐸對他說過這樣一番話:“亭中諸人皆為老人。杜買、程偃,俱有勇力,能折服強俠。繁家兄弟乃本地土著,人、地皆熟。陳褒豁達,雖然好賭,不重財貨,能得人歡心。黃忠老成實在,為鄉人所重。你如果能折服這幾個人,在亭裏自然就有了威望,亭部便不難治理了。”

這是一個務實的辦法,自上而下,先將亭中諸人折服,再借助他們在本亭的聲望,折服百姓。雖非“正道”,但只要路子對,見效會很快。

荀貞回憶與亭舍諸人相見的過程。

“求盜”杜買,只見了一面,雖有交談,但說的全是公事,還不知其秉性喜好。

繁家兄弟,老大繁譚也只見了一面,連話都沒說過,更不熟悉,倒是與老二繁尚說了幾句話,但也還談不上瞭解,只覺得他似很羨慕縣中吏員的地位和待遇。

“亭父”黃忠,根據半天的觀察,確實老實,是個實在人。諸人中,就數他的言辭最恭敬,行為最拘謹。

程偃、陳褒,他兩人聚眾賭博的表現以及傍晚在舍院門口時的舉止言行,都被荀貞不聲不響地看在眼裏,粗略看來,一個粗直,一個精細。

諸人地位不同、性格各異,要想將他們“折服”,該從何處入手呢?他本來是沒有想好的,但程偃、陳褒的聚賭給了他靈感。

有漢以來,賭博盛行,上至天子貴族,下到街巷市井,無人不好。雖有律法禁止,多數情況下執行並不嚴格。

時人稱賭博為博戲,不一定賭錢,也可以賭酒。前漢景帝為太子時,與吳太子博戲賭酒,因為“爭道”,也就是爭奪棋路而發生了衝突,景帝一怒之下,竟舉起棋盤砸死了吳太子。——吳太子的父親即後來掀起七國之亂的吳王劉濞。本朝質帝、桓帝年間的跋扈將軍梁冀,寫過一本《彈棋經》。彈棋,是一種模仿蹴鞠的遊戲,也可以用來賭博。

民間“以遊博持掩為事”者亦比比皆是。“博”,六博;“掩”,意錢,一種賭博方式。百姓中甚至有因此發家致富的,比如曾被司馬遷寫入《史記》的桓發。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程偃、陳褒好賭且不說,黃忠、杜買、繁家兄弟即使不好,但肯定也會有興趣。荀貞雖對賭博沒有甚麼興趣,可在“博具”上的見聞遠勝當時。

現下的博戲方法,只有六博、塞棋、彈棋等幾種,最多再加上鬥雞、走馬、走狗,頂天了,蹴鞠也算。哪里有後世花樣繁多?別的不說,就紙牌、麻將兩種,足稱大殺器。

這兩件東西還好製作。比如紙牌,竹葉、樹葉就行;麻將,用石頭雕刻。

荀貞可以斷定,只要將這兩樣東西拿出來,陳褒、程偃必定驚喜。不止如此,絕對還會風靡鄉中。如此一來,不但能拉近和亭中諸人的關係,而且還可以使鄉人知其名。一舉兩得。

不過,凡事有利有弊。

事情傳出去後,也可能會帶來一些負面的影響。說不定會有儒生認為他帶壞了民間風氣,這是不符合亭長職責的。也沒關係,他可以辯解:“本意不為賭”。實際上,當下流行的諸種博戲方式中,本就有被認為高雅的,例如彈棋,“雅戲也”。

大不了,他可以先將“象棋”造出來,——“六博”本就是象棋的前身。象棋暗合兵家之道,很適合士大夫們玩兒,但又因脫胎自“六博”,程偃、陳褒等人也不會覺得不好玩兒。

月上中天,不知不覺,夜深了。

前院的談笑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下,黃忠等人可能已經回屋睡著。夜闌人靜,四下無聲。

荀貞自嘲地想道:“為自保性命,我所做的第一件‘大事’竟是‘發明’紙牌、麻將和象棋。”轉念一想,“這幾樣東西做出後,定不止風靡當下,必也能傳之後世。也不知當後人支開牌桌,或對壘楚漢之時,會不會說一句:‘發明此物者,東漢荀貞是也’。嘿嘿,也算名傳後世,留名青史了。”

……

夜已深,也許是因為換了個新的地方,也許是因為即將要開始“大展拳腳”,他卻仍無睡意。

提升威望很重要,但卻不是唯一。

黃巾起事,聲勢浩大。為了能更有保障,他覺得還有件事必須要同時進行。即:需得查明本亭、本鄉有多少太平道的信徒。

因疫病的緣故,太平道的傳播速度很快,尤其近年來,幾乎凡有人煙處即有其信徒。他在城中時,便在這方面下過功夫,雖不能盡知其信徒人眾幾何,但對城裏太平道的頭目都是誰人已基本上做到心中有數。如今下到亭裏,在這方面當然不能放鬆,需得繼續調查。

“我這也算殫精竭慮了吧?”

荀貞又來回盤算了一會兒,覺得眼下需要忙的,差不多就是這幾件事了。計畫已定,未來就有了方向。緊繃的弦微微放鬆,白天的疲憊湧上來,很快,他睡著了。

……

他睡著了,前院裏的黃忠、程偃、陳褒、繁尚卻還沒有入睡,只是從院中轉入了室內。

前院三間房,中間堂屋不住人。杜買、繁家兄弟一間屋,黃忠三人一間屋。

除了去縣裏的杜買、繁譚,這會兒還有四個人。繁尚也沒有睡,盤腿坐在黃忠他們的屋中,四人談性正濃。荀貞琢磨的是怎麼收攬諸人,諸人談論的話題也沒離開荀貞。

薪燭點燃得時間長了,氣味嗆人,他們沒有點燈,借助窗外的月光,小聲議論。

“荀君雖為名家子弟,但以今日看來,卻並不高傲,挺和氣的。”說話的是黃忠。

程偃笑道:“不但和氣,還古怪。”

黃忠不解其意:“怎麼古怪了?”

“放著縣吏不當,偏來當個亭長。”

黃忠不知道程偃他們與荀貞在院舍門前的對話,但對程偃的態度很不滿意,說道:“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你我身為亭中卒員,怎麼能非議上官的呢?”

程偃嘿嘿一笑。

陳褒說道:“說起來,荀君確與鄭君不同,到底出身名族,瞧著就像個有學識的人。”他琢磨了半晌荀貞在院門口的話,“荀君念的那兩句,聽著像詩。老黃,咱們幾人裏,就你識字,讀過書,可你也沒讀過詩吧?……,又有學識,又出身名門,卻來當亭長,是挺奇怪的。”

黃忠見陳褒也這麼說話,急了起來:“不是告訴你們不要非議上官麼?怎麼還說!”他擔憂地說道,“荀君和氣歸和氣,但你們也不可亂來。越和氣的人,發怒時越是可怕,你們可別撞上刀口!”

繁尚本也想發幾句議論的,但見黃忠著急,便轉開話題,說道:“你們瞧見沒?荀君帶的是刀,不是劍,倒不似儒生呢!”“劍者,君子武備”,讀書人多佩劍,佩刀的不多。

程偃說道:“他騎馬也很利索,下馬的身手也很敏捷,像是練過的。”

他們生長鄉間,任職亭中,除了在過路的高官貴人來借宿時見過“名家子弟”的風範外,根本沒機會與名士接觸,換而言之,“荀貞”所處的階層對他們而言是高高在上的,本就對“名門名族”有著濃厚的好奇,今又有一個“名家子弟”來任亭長,難免會議論荀貞的言行。

黃忠年紀大,閱歷多,為人做事總是先存著三分小心,見連著說了兩次,程偃諸人還是對荀貞議論不止,生起氣來:“還說!還說!荀君出身名門,會騎馬有何稀奇?……,都別再說了。阿尚,夜不早了,你快回你屋中睡覺!”

陳褒打了個哈欠:“知道了,知道了。”想起一事,“本說今晚請荀君吃酒的,被許仲這一鬧,都給忘了。要不明天吧,你們說呢?”

黃忠、程偃都沒意見。程偃是個急性子,就起身往掛在環釘上的衣服裏摸錢,湊份子。

繁尚卻支支吾吾的。

幾個人同在亭中多年,彼此知根知底,程偃不耐煩地說道:“得了,你別做出這般樣子了!不用你出錢!”鼻子裏哼了聲,不屑地說道,“大丈夫當輕財重義,怎能將錢財看重?”

繁尚紅了臉,還好,被夜遮掩。他急促地站起,說道:“你們聊吧,俺去睡覺。”

程偃兀自不依不饒:“要說都是一個亭裏的,差別怎麼這麼大呢?老黃、阿褒,你們說是不是?”摸著了錢,遞給陳褒。

陳褒輕笑一聲,沒有回答,也沒有接錢,說道:“下午贏了些,這錢由俺出就是。”

黃忠厚道,岔開話題,說道:“不早了,也該睡了。杜君連夜趕去縣中報案,也許明天就會縣裏人來,咱們得養足精神。”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14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4:56 PM 編輯

8 士族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杜買、繁譚回來了,跟他們一塊兒來的還有本縣的門下賊曹、獄史。

門下賊曹名叫秦幹,獄史名叫劉儒。

在勘驗過王屠的屍體後,秦幹出示了縣令的命令,說道:“許仲在鬧市中殺人,影響極壞,縣君非常重視。荀卿,本案的報案人和苦主在哪里?”

按照律法,只有縣廷才有立法權,也就是說,“報案人”應該去縣廷報案。但因為有的縣面積很大,路途遙遠,來往不便,所以也可就近在鄉中報案。不過,秦幹、劉儒既然來了,肯定還是要見見報案人的,要不然,連“爰書”都沒辦法寫。

“報案人名叫史巨先,系本亭民戶。苦主是王屠妻女。請秦君稍等,我這就派人去找他們來。”

他請秦、劉二人先入後院的堂中坐下,吩咐黃忠端茶送水,然後來到前院,叫來程偃、陳褒:“秦君要見史巨先和王屠妻女,你們騎馬走,快去將他們找來。”

兩人應了,牽馬就走,剛走出亭舍的院門,荀貞又追趕出來,叫道:“等等!”

“荀君還有何吩咐?”

“縣君不但派來了賊曹,還有獄史同行,在見過史巨先和王屠妻女後,必會接著去許仲家裏。許母年高,受不得驚怕,許季昨天還請求我暫不要告訴她許仲殺人之事,一片孝心,使人感動;並且,許季又曾師從我的族父,這個忙不能不幫。……,這樣吧,你兩人分頭走,阿偃去找史巨先和王屠妻女;阿褒去許家告訴許季,請許母出外避一避。”

賊曹、獄史都是縣中比較重要的司法屬吏,具體到工作上,各有其責。

“案驗”,也即調查、取證等通常歸賊曹管;封查罪人家產則歸獄史管。如果只是為了調查取證,獄史是不會來的。

荀貞既已做出對許仲“網開一面”以求“千金市馬骨”的決定,雖無法控制縣衙的活動,但提前去通知一下許家,也算一種姿態和示好。

陳褒“哎呀”一聲,拍了拍額頭,深以為然,說道:“對啊!獄史明顯是為收封許家而來的。許母年邁,事先又不知情,母子連心,驟然見此,說不定會受不了刺激,出些什麼事兒。荀君放心,小人必將此事辦好。”

程偃、陳褒兩人各自驅馬,分道揚鑣。

史巨先很快就來了,但是王屠妻女卻遲遲不見。

直到程偃回來,才知道:“王婦悲慟過度,病了,臥床難起,怕是來不了亭中。”

秦幹是縣中有名的能吏、縣令的心腹,很負責任,也有同情心,乾脆地說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強求她來,吾親自去她家問話。”

劉儒插口說道:“這件案子明明白白,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秦君,為了節省時間,能夠儘早著手追捕賊犯,把薔夫也順道找來如何?以方便等會兒去許家封查。”封查罪犯家產的時候,必須有本地薔夫在場。薔夫,就是鄉長。

秦幹的地位較高,所以劉儒用的是商量語氣。秦幹說道:“正該如此。”

上官動動嘴,下官跑斷腿。找薔夫的活兒自然還得程偃去幹,不過這次沒馬可騎了,因為荀貞要陪秦、劉二人去王屠家。

……

潁川郡地處中原,人口稠密,作為境內的一個亭,繁陽亭境內的住戶也不少,三百餘戶,一千餘口,頂的上邊遠地區的一個鄉了。

亭內共有“裏”六個。王屠家住“南平裏”,在亭舍南邊,大約相距三四裏。

秦、劉來時坐的是軺車,前邊有馬駕轅,不大,無帷無幔,跪坐車中,可以四下遠望。

荀貞騎馬相陪。

杜買身為“求盜”,也得跟著去,昨晚上趕了小半夜的路,今兒又一早起來,來回八九十裏的路程,饒他壯健,也頗吃不消。不過為了給秦、劉留個好印象,他還是咬緊牙關,做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一手拿著盾牌,一手提著短戟,挺胸抬頭,大步流星。

秦幹讚賞地說道:“半日一夜間,奔波近百里,猶發揚踔厲,不見疲勞。荀卿,你亭裏的這個求盜,堪稱雄壯啊!”

秦幹年有四旬,國字臉,一部黑須,儀錶堂堂。

荀貞很早就聽聞過他的名字,不僅因為他是縣令的心腹,還因為他曾不遠千里,去到北海,在號稱“經神”的鄭玄門下苦讀多年。

對這樣有學識、地位又遠在他之上的前輩,他不敢怠慢,控制住韁繩,落後軺車半個車位,很謙虛地說道:“我初任本地亭長,日後正需要杜君多多協助,希望能治理好亭部,不要再出現像許仲這樣的賊殺案。”

得了秦幹的贊許、荀貞的重視,杜買很高興,昂首做姿,越發“勇武雄壯”了。

秦乾笑道:“荀卿太謙虛了。許仲案雖然惡劣,但你昨天才來上任,和你沒什麼關係。今天吾和劉君來前,縣君還對吾二人說,‘荀家諸子,仲豫、文若、公達,皆州郡英才。休若、友若、季悅、伯旗,亦一時俊秀。貞之以出眾之才,不嫌細小,願為亭長,為黔首做事,此奇志、奇節也。假以時日,必能使地方安穩’,叮囑吾二人不可傲慢無禮呢!”

貞之,是荀貞的字。

仲豫、文若、公達等,是幾個荀家子弟的“字”。其中,文若,是荀彧的字。公達,是荀攸的字。這幾個人,都是和荀貞同輩或者比他低一輩的族中子弟,皆有聲名在外。雖然荀貞自求為亭長,讓人理解不能,但看在荀氏的面子上,上至縣令,下到秦幹,對他都還是很客氣的,並不以“賤役”視之。

當然,這也和荀貞的“奇志、奇節”有關,劉儒介面說道:“荀卿不願為案牘勞形之文吏,而願為能做實事的亭長,你和仲通先生的對話已傳遍縣中,都稱讚你不慕虛名。‘枳棘非鸞鳳所棲,百里豈大賢之路’?仇季智並不是只有陳留才有的啊!”

仲通,是荀衢的字。仇季智,名覽,荀貞在說服荀衢時,舉過他的例子。“枳棘非鸞鳳所棲,百里豈大賢之路”是仇覽的上官讚頌他的話。劉儒是潁陰本地人,乃宗室劉家子弟,所以說“仇季智並不是只有陳留才有的”。

荀貞心道:“這番話我只對仲兄和縣君兩人說過,並無人知曉,怎麼忽然間傳遍了縣中?”

稍微一想,就猜出了原因,“仲兄曠達,必不會多嘴傳話,定是縣君怕被人誤解‘苛刻名族’,所以將我的言語傳出,以化解任我為亭長的尷尬。……,嘿嘿,沒想到我也有和荀彧、荀攸並列名字的時候。”

雖與荀彧、荀攸並列,但他沒多少高興的意思。

一來他有自知之明,荀彧、荀攸是什麼樣的人物?他比不上。二來,亭長畢竟是一個低賤的職務,還從來沒有聽說有哪個名門世家的子弟自求為之的。秦幹、劉儒,包括縣令等人,話雖這麼說,看似稱讚,但到底心中怎麼想的?誰也不知道。

他惶恐地說道:“秦君是康成先生的高徒;劉君家學淵源,族中有得到過二許褒揚、州郡聞名的長者。我一個後生晚輩,因為年少無知而口出大言,沒有被訓斥已經心滿意足了,怎麼敢奢求得到諸君的贊許?”

康成,即鄭玄。劉儒的族叔劉翊劉子相樂善好施,厚施薄望,汝南許劭、許靖兄弟曾在“月旦評”上對他大加頌揚。

不管對荀貞的讚賞是真是假,但聽到荀貞欽佩自家的親戚,劉儒總是非常自豪的,所以也“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笑道:“許子將評價卿之族父慈明、叔慈昆仲,說‘二人皆玉也,慈明外朗,叔慈內潤’。十三個字,盡得卿家族父神髓。就識人之明來說,如今的確沒有人能超出‘二許’之上。”

慈明、叔慈,都是“荀氏八龍”中的人物。

當時風氣好臧否人物,給以“題目品藻”,其中尤以“許、郭”的影響最大。

“許”,就是“二許”中的許子將;“郭”,是已經去世的郭林宗。士子們的聲名成毀,決於他們的片言之間。凡是得到讚頌的很快就能名揚天下,被貶低的則遭人鄙視。

荀、劉二氏天下知名,荀貞、劉儒兩人恰足以相抗,一唱一和,彼此滿意。秦幹的家世不足提,然有鄭玄這樣的老師,足以彌補任何缺憾,且他曾遠行千里,見聞廣博。被“月旦評”引開了話頭,三個人時而說一些外郡名士的趣事,時而議論一下本郡士子,氣氛十分融洽。

他們三人乘車騎馬,談笑風生,杜買小跑著跟在他們的身後,一句話也插不上。不但插不上嘴,他甚至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看著荀貞騎在馬上,言笑晏晏地與秦、劉二人對談,而自家做出來的“雄武英姿”無人觀看,不覺失落。

士人與黔首之間的鴻溝實令人難以逾越。

不知不覺,諸人來到了南平裏。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16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4:57 PM 編輯

9 道人
——
路上的對話只是士子間最尋常不過的交談。也就是荀貞出身荀氏,否則秦幹、劉儒兩人也不會自降身價,和他一個“亭長”平等對話。

來到南平裏,三個人在裏門口處等了一等,待杜買找來本地裏長,把車、馬留在裏門外,繼續前行。

荀貞觀察裏中,見道路、大小、房舍佈局和“大王裏”相仿,不過熱鬧很多,不像大王裏清清靜靜的。不時有人出出進進,路邊種的有樹,小孩兒們在樹下玩耍。

秦幹說道:“去年大疫,死者枕藉。前任亭長鄭鐸施藥及時、救治得力,在今年的考課中最為優異,被拔擢入了縣中。吾很長時間沒來過繁陽了,今日一看,當稱得上優異二字。”

劉儒說道:“是啊。前幾天我還聽廷椽胡公說起繁陽,說巡遍縣中,諸鄉、裏中病故者甚眾,唯繁陽亭百姓安居,好像沒有受到去年疫病影響似的。鄭鐸以亭長之職,拯救生民,功勞大哉。”

劉儒勉勵荀貞,說道:“鄭鐸僅略識文字,就能做出這樣的成績,荀君出身名門,有異常人之志,定能遠勝於他。”

他們都穿著官袍,佩戴著印綬,來往的裏民無不退讓行禮。

秦幹指了指在樹下玩耍的孩童,說道:“鄭鐸雖有救治生民的功勞,但不足‘教化’。如今已是九月,農忙早過,怎麼還有這麼多的孩童沒有入學呢?”

裏長陪笑說道:“鄭君在時也屢次督促,但鄉下人只能看到眼前小利,指望孩童能幫手養家畜、整菜畦,換些錢財,或拾糞柴、挖野菜,聊補家用,故此肯送孩子去上學的不多。”

秦幹說道:“諺雲:‘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就算錢財再多又如何?為人不知聖賢之言,如何立足世間?錢財總有用完的一天,只有經書才能受用一生,澤被後人。”

裏長說道:“是,是。”

秦幹公私分明,閒談時談笑風生,說到公事不容情面,正色對荀貞說道:“卿以沖齡,自請從仲通先生讀書的故事,吾久聞矣。卿既好學,又慕仇季智之德,當知教化之重,以後要在這方面多下功夫。”

荀貞應道:“是。”

自裏門入內,一路行來,他說話不多,但觀察得很仔細,早已看出裏內民口雖眾,經濟狀況卻與大王裏基本相同。進出的裏民大多面有菜色,敝衣繩履,強一點的,也就是多個幘巾包頭、衣服上少幾個補丁而已,孩子們髒兮兮的,衣不蔽體,穿鞋的都沒幾個。

他心道:“連年災、疫,兼併嚴重,朝廷卻依然急征暴斂,地方兇猛如虎,百姓辛勞一年,所得不足糊口,民不聊生。有錢的富人良田千頃,奴婢、徒附萬計;沒錢的窮人賣田賣宅、賣妻賣子,什麼都賣完了,再賣自己。連飯都吃不上,又怎麼會入學堂、讀經書呢?”

他穿越後,為了熟悉時代情況,去過鄰近鄉里調查研究,所聞所睹,觸目驚心,老百姓生活之困苦,超出想像之外。有時半夜從噩夢中醒來,他往往會不由自主地慶倖:幸虧穿越在了荀氏,家有良田宅院,不愁吃喝,要不然,恐怕早餓死路邊了。

十餘年間,兩次大疫。

十餘年間,各地水災、大旱不斷,七州蝗災幾乎波及天下,無數百姓拋家棄舍,遷轉流離。

相比外郡,潁川還算好的。荀貞聽遊學外地的族人回來說:“比歲不登,百姓饑窮,流離鄉野,餓殍道邊,仿佛二十年前。”

二十多年前,有一次大的水災、蝗災,影響到了全國三分之一的郡縣,幾十萬戶百姓傾家蕩產,流浪在外,死者道邊,枕藉相望。於今的情形竟與之相似,可見天下的黔首困苦到了什麼程度。

荀貞懼怕黃巾起義,因為他怕死,他怕死,是因為他至少有的吃、有的穿。

可是,在越來越瞭解時代情況後,在見到越來越多的百姓窮困潦倒、食不果腹,而富人、貴人卻連棟數百、錦衣玉食後,他不能不想:“老百姓怎麼能不起來起義、造反呢?”

荀貞聽城中的孩子們唱過一首民謠:“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很多年前,在他穿越之前,上學時讀過這首民謠,但當時並無什麼感觸,而今聽來,感同身受。他分明從中聽出了時代的黑暗和百姓的不甘。

他依然保持著恭謹,落後秦幹、劉儒兩人半步,一邊回憶往日的聽聞目睹,一邊聽著秦幹的指令,口中諾諾應是,心裏卻不免歎息,想道:“秦幹素有幹吏之名,不是沒有能力的人。他師從鄭玄,難道不知道‘倉廩實而知禮節’的道理麼?我看不是這樣,應該是因為他生於斯時、長於斯時,從小到大,老百姓過得都是這樣的日子,故而習以為常。”

……

在裏長的帶領下,諸人很快到了王屠家外。

王屠賣肉為生,生活條件比尋常百姓好得多,左右十幾家,數他家的宅院最為高大。

裏長上前敲門,開門的是王屠女兒,見是荀貞領著官人們來到,忙不迭地素拜行禮。“素拜”,是女子的禮節。男子下拜,要雙手觸地,而女子通常不必如此,稱為“素拜”。

王屠女兒年紀不大,十三四歲,大概哭了一個晚上,雙目紅腫。昨天在亭裏時,荀貞沒注意她,此時看來,她個子雖不高,皮膚有點黑,但眉目清麗,是個美人胚子。

秦幹請她起身,歎道:“年弱失怙,著實可憐。吾乃縣中賊曹,為乃翁的案子而來,你母親在不在家?”

“在的。”王屠女兒年齡小,見識少,低著眉,不敢看人,小聲地回答道,“請諸公進來吧。”

荀貞請秦、劉先行,步入門內。

王家的院子比許家大很多。王屠專賣狗肉,他家的院子從中隔開,一邊住人,一邊是狗欄,見諸人進來,狗吠大作。不但吵人,味道也很重。

劉儒微微蹙眉,用袖子掩住口鼻。

王屠的女兒局促不安,抓著襦衣的邊角,對著狗欄小聲地說了幾聲:“別叫了!別叫了!”卻毫無作用,她更加彷徨無助。秦幹說道:“莫理會犬只了,帶吾等進屋。”

當下,在一片狗叫聲中,王屠的女兒頭前領路,將諸人引到了堂屋門口。她猶豫下,站定腳步,可能是不知道應該直接帶人進去,還是先通報一聲。

離得近了,荀貞聽見室內似有男子聲音,問道:“有別的人在?”

“請了原師,正在治病。”

“原師?”

杜買總算找到了說話的機會,搶在裏長之前說道:“便是原盼了!……”問王屠女兒,“是原盼麼?”

王屠女兒垂首答道:“是。”

秦幹問道:“原盼是誰?”

“本地最有名的太平道人。”

秦幹、劉儒不約而同皺起眉頭,對視一眼。荀貞默不作聲,視線越過王屠女兒,往屋內瞧了瞧。屋門掩著,瞧不清楚。

秦幹問王屠的女兒:“你母親驟得急病,應是憂傷過度、傷了內腑的緣故,為何不請個疾醫來看?”秦漢沿用周制,將醫學分為四科。疾醫管內科。

杜買笑道:“秦君常在縣中,有所不知。這個原盼,聽說是‘大醫’張梁的弟子呢!在去年的疫病中治好了不少人,頗有靈驗。”

王屠女兒怯生生地說道:“前幾天阿翁感染風寒,也是請了原師來治,次日就好了。”說起她的父親,眼圈一紅,又差點掉下淚來,楚楚可憐。

裏長也附和說道:“是啊,是啊。原師的符水比藥管用多了,只要虔誠信仰,不管得了什麼病,都是一吃就好。”

秦幹冷笑兩聲,說道:“裝神弄鬼,也就騙騙愚夫愚婦!”

劉儒也是冷著臉,說道:“可恨朝廷不聽忠言,放縱不管,任此輩哄騙世人。”

杜買、裏長不是傻子,聽出了秦、劉二人話中的意思,都是呆了一呆,想道:“秦、劉二君好像對原師非常不滿?奇哉怪也,卻是為何?莫非原師得罪過他們?”

秦乾號稱能吏,乃鄭玄門徒,眼光見識俱有;劉儒是劉家子弟,他的族人劉陶曾為楊賜的椽吏,楊賜上書天子請求禁太平道的事情,他不但知道,且深受影響,以為然。有這樣的背景,兩人對太平道深惡痛絕不足為奇。

荀貞心道:“昨晚才剛想要摸一摸本地太平道的底兒,今天就碰見‘本地最有名的原師’。機會難得,不可錯過。”問秦、劉二人,“……,秦君、劉君,要不要進去看看?”

“也好。”

裏長推開門,秦幹昂首直行,餘下諸人魚貫跟隨,一行人來到室內。

……

室內有兩個人,一臥一站。

站的人拿根九節杖,繞床疾行,一邊疾走,一邊念念有詞。外邊院中驟起犬吠,他卻充耳不聞,絲毫不受影響。

床上躺著的人蓋著被褥,閉著眼,可能睡著了,一動不動。

拿九節杖的人聲音時高時低,似吟如唱,速度太快,聽不懂吟唱的什麼,明知荀貞等進來,卻恍若無人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才算施法完畢,停下腳步,從袖中取出兩頁黃紙。

荀貞眼快,瞧見上邊曲曲折折的畫了些甚麼,應是“符文”了。那人說道:“拿個碗來。”

王屠女兒早備下的有,捧了個陶碗過來,恭恭敬敬地放在案上。

那人將符文點燃,丟在碗中,等燃盡成灰,遞將過去,說道:“這符文中有大/法力在,可辟邪除祟。添些水,喂你母親飲下。等她醒來,再教她叩頭思過,想想都做過什麼錯事,向我師懺悔,這病就能好了。”

王屠女兒唯唯諾諾的,原師說什麼,她聽什麼。

秦幹聽了幾句,忍不住,直言質問,說道:“用這符水治病,你有幾成把握?”

原師慈眉善目,儘管是被請來治病救命的,對待王屠女兒的態度卻不倨傲,此時見問話的是官吏,也不諂媚,和和氣氣地說道:“只要誠心,什麼病都能治好。”

“吾認識一人,去年染上傷寒,一樣請了你們來治,卻沒能治好。”

“沒能治好,自是因他心不誠。”

“那麼這誠與不誠,如何判斷?”

“舉頭有神靈,誠或不誠,神靈自知。”

荀貞心道:“病好了是因為心誠,沒治好是因為心不誠。誠或不誠,全由神來判斷。雖然謬論,卻難以駁斥。”又想,“死了的便死了,病癒的卻定會成為忠誠信徒,也難怪太平道能夠不斷地發展壯大。”

秦幹滿臉厭惡,揮袖說道:“去,去!”

原師的修養甚好,也不惱怒,又對王屠女兒交代了幾句,說道:“事已畢,俺就告辭了。告訴你母親,不要太傷心難過了,死者已逝,生者還要生活,不能沉湎過去,總歸要向前看的。況且,縣君神明,定不會使賊人逃脫。……,如果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俺。”

他向秦幹等人作了一揖,便要離去。

王屠女兒請他留步,取了十幾個錢過來。他不肯接,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俺不是為錢而來。你阿翁已遭不幸,你母親又臥床不起,幫你們是應該的事情,這個錢,俺不能拿。”堅辭不要,分文不取。

荀貞以往也聽說過很多類似的事例,太平道的人治好了患者的病,卻因為患者家中貧困而不肯要錢,很是慈悲善良。想想也是,太平道如無獨到之處,不是行事慈悲,兼且勸人向善,朝廷又怎會一直置之不管?不是體貼民意,百姓又怎會紛紛信仰入教?

秦幹、劉儒冷眼相看,不為所動,等原盼離開後,秦幹歎道:“此輩外仁內猾,今朝廷縱之不管,日後必成禍患。”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18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4:57 PM 編輯

10 查封
秦幹、劉儒雖厭惡太平道人,但在沒有朝廷詔令的情況下卻也無可奈何,說了幾句,也就罷了。

秦幹跪坐席上,將隨身攜來的筆墨紙硯在案上鋪開,叫醒了王屠的妻子,開始問話。具體的案發過程他已問過史巨先,現在只是確認一下死者的身份、家庭情況。

荀貞幫他磨墨。

墨以漆煙和松煤為之,成丸狀。硯為木制,左邊是封閉的硯盒,記憶體水,有一長方形的孔與右邊敞開的硯池相通,水由此進入硯池。硯盒周圍雕刻有雲紋、神獸,臨硯池處端坐一個神仙羽人。當世之硯,以石為主,兼有陶、木。秦幹的這個硯材質簡樸,但雕刻精緻,使人觀之,不覺忘俗。荀貞心道:“不愧是大儒門徒,不求材質,而求意境,非是俗人。”

等墨磨好,也問完了。

秦幹忖思片刻,結合從史巨先那裏瞭解到的情況,一揮而就,寫道:“繁陽亭求盜杜買告曰:‘部中大市有賊死、結髮、男子一人,系本亭南平裏五大夫王某’,……”云云。

將王屠的籍貫、年齡、爵位、名字,案發的過程、兇手,以及報案者,並及他來到亭中後的勘驗、調查,整個過程都言簡意賅、清清楚楚地記錄了下來。

——這份文件是要交到縣裏的。等捕拿到許仲後,再寫一份許仲的口供,加上最後的審判過程、司法判決。放在一塊兒,便是一份完整的“爰書”。

等他寫完,劉儒說道:“天色不早,晚上還得趕回縣中交差,秦君,這就去封查許家吧?”

“好。”

王屠的妻子有膽抓住荀貞的腳,求他做主,但在戴著印綬、儀態威嚴的秦幹、劉儒面前卻不敢失態。她回答問話的時候,秦幹體諒她有病在身,沒有讓她下床,這會兒聽見他們要走,又想說話,又不敢說,一雙眼直往荀貞身上看,可憐巴巴的。

荀貞不是無情的人,就算他已決定“千金市馬骨”,也無法裝作沒有看見,欲待開口時,秦幹看見了王妻哀求的眼神,溫聲問道:“你有話想說麼?”

王屠的妻子哀聲道:“賤妾的丈人雖然粗鄙,欺辱了老人,但罪不至死,只求能早點將許仲拿到,為他報仇。”

“此為公事,吾定全力而為。”

“那許仲稱雄鄉中,結交廣闊。賤妾聽說,縣中也有他的親友,……。”

秦幹打斷了她的話,斬釘截鐵地說道:“他結交的朋友再多也沒用!”轉頭對裏長說道,“王家寡妻孤女,親戚多亡,爾為本地裏魁,需對其多加照看。若有問題,唯爾是問!”

裏長連聲應諾。

在對史巨先做筆錄的時候,秦幹已瞭解到許仲是一個什麼人了,他疾言厲色地提醒過裏長後,又對荀貞說道:“許仲鄉間輕俠,朋黨眾多,卿為亭長,管一地治安,需多加提防,善護王家妻女!”

以前不是沒有過案犯朋黨殺死苦主的事情。荀貞應道:“是,請秦君放心,必不至此。”

……

裏長把他們送出裏外,還沒上車,遠遠有兩人騎馬過來。

來到近前,是程偃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

男子的腰上懸掛著青紺色的綬帶,綬帶的一段系著一個綬囊,裏邊放了一方印,觀其形狀、大小,應是半通印。——青紺色是微帶點紅的黑色。半通印,即長方形的印,是正常官印的一半大小。這兩樣東西都是“百石吏”佩戴的。

此人正是本鄉的有秩薔夫,姓謝名武。

正如大縣的長官稱縣令,小縣的長官稱縣長,並俸祿不同一樣,按照鄉的大小、民戶的多少,薔夫也分兩種,大鄉的“有秩”,小鄉的“無秩”。“有秩”,即有官品、祿秩的意思。有秩的由郡中任命,無秩的由縣中任命。

潁陰是大縣,長官稱縣令。繁陽亭人煙稠密,比得上邊遠地區一個鄉,包含了繁陽亭在內的本鄉,自然也是大鄉,疫病前,有居民兩千余戶,一萬多口;現在也有近兩千戶,近萬口。

等坐騎停穩,程偃、謝武翻身下來,撩衣行禮。

荀貞沒“秩”,不入流,讓到一側。

秦幹、劉儒還了半禮。

劉儒認識謝武,兩人的關係還不錯,調笑似的說道:“立而望之,君何姍姍其來遲邪?”

“本應早到,只是路上碰見了點事兒,耽誤住了。”

“噢?碰上何事?”

謝武欲言又止。

秦幹看出蹊蹺,問道:“為何吞吐,有話且說。”

“就是碰上了幾個人,為許仲說情。”

剛剛王妻擔憂會有人替許仲說情,才出裏門居然就真的碰上了。秦幹勃然大怒,猛地拍了一下身邊的車轅,說道:“許仲之勢,竟至於此?他憑藉一點微不足道的膽氣,擾亂漢家律法,罪不容赦,竟還有人為他求情?”

謝武說道:“誰說不是呢?下官也是這麼對他們說的,但他們又說,許仲畢竟是為母殺人,一片純孝。”

“他或許孝順了母親,但孝順了國家麼?如果每個人都像他一樣,不遵守國家的法度,天下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這只是小孝,不是大孝!”

“是啊,小忠賊害大忠,小孝賊害大孝。我不等他們說完,就這樣地拒絕了他們。可是他們又說,《左傳》雲:‘父子兄弟,禍不相及’,許仲犯了罪,是他的過錯,但為什麼要牽連到他的母親呢?他的母親年紀很大了。”

“此話何意?誰說要牽連到他的母親了?”秦幹問荀貞,“荀卿,你準備把他的母親扣押在亭中,迫其投案麼?”

——按律法的規定,可以將逃犯的父母扣押在亭中,利用逃犯的孝心,促使其投案自首。

荀貞滴水不漏地答道:“許母年高,怕是受不了苦。我暫時沒有這樣的打算。”

“荀卿既無意為此,何來牽連?”

謝武道:“大概說的是封查許家的事兒。”

“賊殺人者,封其家產。這是國法!”

荀貞算聽明白了,這個謝武怕是已被許仲的朋友說動了,只是因為知道秦幹鐵面無情,不好直接開口,所以拐彎抹角地,試圖請求他免了對許家的封查。

他能聽明白,秦幹肯定也早明白了,所以言如疾風,色如雷霆,半點不讓步。

荀貞暗道:“昨天的案子,縣吏剛下來,求情的話已經遞到了謝武耳邊。史巨先說許仲朋黨眾多,看來一點兒不假。……,只是,他的朋友是怎麼知道縣吏到來了呢?”

他剛想到這裏,秦幹亦怒聲說道:“吾與劉君今日近午方至鄉中,日不移影,而請托的言辭就已經到了你這裏!許仲的朋黨還真是消息靈通!是誰給他們傳的話?”

荀貞心中咯噔一跳,想到了一個人:“會不會是陳褒在給許季報訊後,順路又找了幾個許仲的朋友?”陳褒是聽了他的吩咐去大王裏報訊的,如果是陳褒,那麼歸根到底,“通風報訊的人豈不是我?”

他從容地說道:“二君軺車袍服從縣中來,有可能被誰在的路上看見了,告與許仲朋黨。”

“哼!”

秦幹冷若冰霜,盯著謝武,加重語氣,說道:“因一己私怨,罔顧國法,勾連結黨,跋扈鄉里,任張聲勢,擅作威福,外表看起來孝順,實際上殘忍無情,此郭解之流也!吾平生所恨,一則閹豎,二即此輩。今奉縣君之命查辦此案,必不會手下留情!”

謝武面不改色,笑著奉承道:“秦君的忠信無害,眾所周知。”

荀貞“做賊心虛”,為了擺脫“嫌疑”,目不斜視地站在秦幹身側,在聽了謝武的這句話後,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心道:“該說他圓滑好呢?還是厚臉皮好呢?”

薔夫和亭長不同,亭長多用有武勇的人,而薔夫大抵選用本鄉士人。也許接觸的人太少,或者認識的人都太好,自穿越來,荀貞還從沒有見過如此臉厚油滑士子。

——當然,謝武之所以臉厚油滑,不顧秦幹的怒火,一而再再而三地替許仲求情,可能也與他的官職乃是由郡中任命,與縣中不相干有關。

劉儒打圓場,說道:“封查之任,是我的職責,秦君何必大動肝火?哈哈?……,子明,我也不瞞你,這件事兒,誰說情都沒有用的。……”拉了秦幹的手,笑道,“走,上車去。速將許家查封,也免得再有誰來請托,招人厭煩。”

秦幹不好給劉儒臉色,勉強收了脾氣,與之上車。

荀貞、謝武也跟著上了馬。

程偃行過禮後就退到了荀貞的身後,這會兒叫上杜買一塊兒,兩人共騎。

軺車在前,謝、荀其次,程、杜殿后,六人往大王裏去。

……

謝武和劉儒說了幾句話,招呼荀貞,笑道:“足下定是新任的繁陽亭長荀君了?”

“正是。謝君直呼我的名字即可。”

“怎麼能直呼名字呢?太不禮貌了。我可是久仰荀君大名了,何時來的亭裏?怎不提早告知,也好容我相迎。”

荀貞心道:“我有什麼大名可讓你久仰的?”保持一貫的溫文謙虛,答道,“謝君太客氣了。”

“我的姓本來就很客氣嘛。”

“……。”

荀君一時語塞,頓了頓,說道:“來的匆忙,本該昨天去拜見謝君的,但不巧,來就碰上了許仲案,片刻不得閒歇。”

謝武熱情洋溢地說道:“以後你我同鄉為吏,理應勤加走動,多加親近,……,唉,你要是能在鄉亭任職就好了,出了亭舍,就是我的鄉舍,門挨著門,兩步路就到。”

和荀貞打了招呼,聊了幾句,謝武又催馬向前,接著和劉儒、秦幹說話。即便秦幹不搭理他,他也甘之若飴。
荀貞心道:“此人八面玲瓏。”

……

談談說說,到了大王裏。

上次來時見過的那個裏監門看見這麼多“貴人”來到,嚇得跪拜在地,不敢抬頭。謝武從馬上跳下,很殷勤地問道:“要不要下官將裏長叫來?”

秦幹不給他好臉色,說道:“吾等是為封查許家而來,非是為見裏長。”拂袖下車。

謝武笑道:“是,是。”裏門沒有全開,只開了一扇,他疾步上前,把另一扇也推開,彎腰拱手,道,“秦君請進,劉君請進,荀君請進……,諸位請進。”

對他種唾面自乾的作態,秦幹也是無可奈何,只好眼不見心為淨,不看他,直入裏中。

每個裏中都有一間彈室,是裏長辦公的地方。荀貞衝程偃使個眼色,程偃告個罪,快步走前,先去彈室中找到裏長,帶過來,前頭引路,很快到了許家。

到了許家門口,諸人吃了一驚。

門沒關,院中滿是人,足有十幾個人,大多褐衣帶劍,也有衣衫文繡、服飾鮮華的,全都面對堂屋的門,跪坐院中,排了四五排。荀貞第一反應去找陳褒,快速地看了一圈,松了口氣:“還好,陳褒不在。”

秦幹一下沒反應過來,扭臉去看裏長,問道:“院中何人?”

裏長忐忑不安,答道:“都是許家的友人,因聞許仲之事,故特來拜慰許母。”

這哪里是拜見許母,分明是下馬威!

秦幹鐵青著臉,沒理會裏長的虛詞,直接問道:“彼輩怎知吾等要來封查許家?”

荀貞提心到口,雖不知是否陳褒告訴他們的的,但陳褒來許家報訊的事兒,裏長定然知曉。這要被說出來,少不了一個通風報訊之罪。知法犯法,懲處最嚴。

荀貞微微有點後悔:“早知如此,說什麼也不能讓陳褒來!”他雖想對許仲示好,但示好會不會得到足夠的回報還不確定,若因此獲罪,實在得不償失。不過,後悔也晚了,等裏長怎麼說吧。

裏長小心翼翼地答道:“剛才有人,……。”

荀貞咽了口唾沫。

“剛才有人怎麼?來通風報訊麼?”

“不是,剛才有人來許家借東西,見許母病了,所以話傳出去,這些人就來了。”

“病了?”秦幹似信非信,冷笑道,“吾等才來封查,她就病了?病得挺及時!”想往院中去,院子小,被那十幾個人占滿了,沒有過道可走。

謝武、杜買兩人急忙上前,大聲說道:“縣中賊曹秦君、獄史劉君到,爾等還不快快跪拜相迎、讓開地方?”

院中諸人又不是瞎子、聾子,早知他們來了,只是沒人動而已。此時聞言,跪在最前邊的兩個人帶頭,十幾個人一起將雙手放在地上,彎下腰,額頭觸地,齊拜屋內,大聲說道:“縣中諸君來訪,小人等暫且告退,老夫人請好好養病,不要為仲兄擔憂。”

跪拜完畢,紛紛起身,從院中出來,卻沒有離開,而是站在外邊的巷路上。

如果說最初對許仲是“奇其為人”,繼而是“千金市馬骨”,那麼現在只能用“吃驚”來形容荀貞的感受。此前,史巨先、陳褒、程偃、包括“本亭求盜”、以及“謝武求情”等的表現只說明許仲很有威望,但眼前的場景卻生動地顯現出了許仲在鄉間輕俠中的號召力。

來的有十幾個人,沒有來的又有多少呢?如果許仲振臂一呼,可以召集到多少人呢?而應他召集來的輕俠又能帶來多少的黔首百姓呢?

荀貞又有點後悔,這次後悔的不是貿然派陳褒報訊,而是後悔做得還不夠多,不夠好。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22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4:58 PM 編輯

11.朋黨

查封是劉儒的工作,但秦幹可能是被激怒了,比他更主動。

秦幹並不古板,也會交際,來的路上就與荀貞相談甚歡,遇見有學識士子,亦能坐而論道,然而說到底,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他的原則就是:“秉公執法”。

這與他的經歷有關。他的家世很普通,世代務農,能走到這一步,得到縣君的信任,引為心腹、任為賊曹,全靠他自己的努力。

他早年雄心壯志,認為大丈夫應當五鼎食,為君王治天下,豈能埋首田壟,終為一老農?因此不辭路遠,投到鄭玄門下,苦讀數年。鄭玄在馬融門下求學時,整整三年,連馬融的面都沒見著,卻依然日夜誦習,毫無倦怠。他也差不多,頗得其師“家風”,日夜攻讀,心無旁騖,最終得到了鄭玄的認可和贊許。

學成歸來,以鄭玄門徒的身份被郡縣察舉,初為縣中書佐,從最底層幹起,一步一個腳印,逐漸到今天的位置。因為他勤懇踏實、公正廉明,聽說縣君已有意拔擢他為主薄。

主薄者,掌管文書,類似秘書的角色,與縣廷諸椽吏相比,僅次功曹,但與縣令(長)的關係更為親近,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一個沒有背景的人,能走到這一步,殊為不易。

也因為此,因為他自家是由求學而才能入仕的,所以在南平裏的時候,他提醒荀貞要“普及教化”、也因為此,因為他自家少年務農時,親眼見鄉間輕俠的跋扈專威,所以會最恨閹豎、其次遊俠,在先是謝武為許仲求情、繼而又看到諸多遊俠少年齊聚許家後,會大發雷霆。

“此輩魚肉鄉里、驕橫跋扈,民苦之已久,今又群聚許家,難道是想對抗縣寺,殺官造反麼?”前漢末年,東海呂母因其子被縣中枉殺,廣施恩澤,聚集輕俠,圍攻縣寺,盡殺官吏。本朝也出現過類似的事情,遊俠犯法,縣吏前去抓捕,卻反被其朋黨擊殺出巷外。

雖有前車之鑒,秦幹絲毫畏懼。他大步入院,呼喝道:“吾乃賊曹,奉令而來。許家人何在?”

他這一副無禮的姿態,讓荀貞暗暗捏了一把汗,看了一眼站在院外的諸惡少年,忙也快步跟進,手放在了刀柄上,小聲對杜買、程偃說道:“多加小心!”

劉儒本不以為意,但在聽到諸少年因之而起的騷動後,不由面色微變。

謝武笑容滿面,對秦幹說道:“秦君稍等,容下官將許母請出。”

屋門是關著的,不等謝武過去,“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少年扶著一個老婦從中走出。荀貞認得,正是許季和許母兩人。

許季面容蒼白。許母雙眼紅腫,也許哭得太多,眼珠渾濁,這會兒由許季攙著胳膊,好像路都快走不成了,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昨天見她時,還沒覺得這麼老。

他迎了上去,攙住許母的另一邊,輕聲說道:“二兄誤殺王屠,……。”

許母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亭君莫再隱瞞了。”一語未畢,老淚縱橫,涕淚橫流地說道,“老妾雖是鄉下人,也知‘殺人者死’。只是苦了俺的仲郎,……。都怪俺,都怪俺,為什麼要告訴他被王屠辱駡呢?”

“爾即許母?”

許母顫顫巍巍地要下拜。

秦幹雖耿直剛嚴,但非為冷血,儘管惱怒許仲朋黨,但見她此時模樣,卻也不肯讓她下跪,說道:“詔令:‘七十歲以上的老者,入官寺不趨’。你雖尚未授杖,也不必拜了。”

——“授杖”,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會被授給一根鳩杖,是身份的象徵,以示尊崇。

荀貞和許季將許母扶住,免了她的跪拜。秦幹問許季:“爾為何人?”

“在下許季,許仲是在下兄長,拜見秦君。”

這次許季下拜,秦幹就不攔了,問裏長:“許仲尚未婚配?”

裏長恭敬之極地答道:“是。”

沒有婚配,就無“妻、子”可封。秦幹對劉儒說道:“劉君,請封其家產。”

劉儒擔憂院外少年,巴不得早點封完了事,當即和謝武、裏長去到屋內,逐一檢查、核實、確定。

秦幹沒有摻和。他轉到院門處,負手雄立,蔑視院外諸人。諸少年觀其形容,自覺受了侮辱,一陣陣的騷亂,好幾個人握住了劍柄,但終究沒有人挑頭上前。

許家家徒四壁,家產不多,很快,劉儒等人核查完畢,出來說道:“許家計有:一宇二內,各有戶,床、榻等器具若干,院中桑樹一棵。”問謝武,“對麼?”

謝武說道:“對、對。”問裏長,“許家是否還有其他應被封守而你們遺漏的,或者藏在別處、沒有進行登記的?如果有,你要獲罪的!”

裏長答道:“許家該封守的皆在此處,並無別物。”

劉儒說道:“那這些東西就移交給你兩人了。你兩人安排一下,找人輪流看守。等待縣中新的命令下來。”
謝武、裏長齊聲應是。

“封守”的整個過程便是這樣,等回去後,劉儒據此寫一份爰書,上交長官,工作就算完成了。他問秦幹:“秦君,事已畢,可以走了麼?”

“許仲仗勇力,勾結朋黨,擅作威福,鬧市賊殺,罔顧國法!殺人後又逃竄江湖,亡命山林,這種行為是需要嚴加懲處的!依照法令,需將其母扣押亭舍。”

劉儒、謝武、荀貞諸人都是一愣。

剛才在來的路上,秦幹還反問謝武“誰說要牽連許仲的母親了”?怎麼一轉眼就變卦了?荀貞轉顧院外一個個怒形於色的少年們,心中了然:“必是因此”。

謝武陪笑說道:“許母年高,……。”

“按照法令,七十以上觸犯律法,不是誣告、殺傷人的,不得系拘。她有七十歲麼?”

“雖不到七十,但昨晚染恙,……。”

“恙在何處?”

許母的老弱是因為傷心過度,從外表看,確實不像生病了。

“這個,……。許仲殺人,雖觸犯律法,念其一片孝心使然,……。”

“若是真孝,就不會想不到殺人後,他的母親會被扣押亭中!”

“雖說有這樣的規定,但向來執行不嚴,不是一定要如此才行,……。”

“別人寬縱是別人的事,此案由吾負責,當依吾計而行!”

謝武還想說些什麼,秦幹不給他機會,問道:“本亭亭長何在?將他叫來,把許母交給他!許仲一日不自首,便一日不放其母還家!”

“噹啷”一聲,門外有人將佩刀拔出一截。

院內諸人大多立在樹下,陽光透過枝葉,篩落下來,映襯得他們的臉上忽明忽暗、陰晴不定。

謝武的笑容漸成不安,劉儒、裏長,以及“雄武”的杜買、“粗壯”的程偃,額頭上都有汗水滲出。

荀貞穿越以來有兩大收穫,一個漸漸養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深沉,一個勤學技擊,此時雖緊張,還算鎮靜,但也握緊了刀柄,一雙眼緊盯院外,只等感覺不對,便要首先暴起發難。他注意到拔刀那人二十三四,猿臂蜂腰,似為頭領,諸少年都在看著他,好像在等他令下。

時人尚武,儒生、文人中亦有很多人通曉劍術。秦幹的師兄弟中就有很多文武雙全的,秦幹亦通擊劍之術,身上佩戴的也有劍,但他沒有拔出,甚至連碰都沒碰一下。他迎對諸少年,身軀挺立如青松,厲聲叱道:“爾等是欲試吾劍,還是欲試國法?”

潁川郡人文薈萃,有潁陰荀氏、許縣陳氏、陽翟郭氏、長社鍾氏等等的名門世族;同時也繼承了戰國、先秦時的“剽輕”遺風,有祭遵這樣因被衙門的官吏冒犯,便“結客殺之”的“奇士”。前漢鄒陽評點各地風氣,說潁川“時奇節”。“奇節”,即包含遊俠風氣。

殺幾個官吏,對任氣輕生的輕俠少年們來說,似乎不算一回事兒,但面對秦幹的這一聲叱吒,卻竟有好幾人不由自主地畏縮後退,又聽得“噹啷”一聲,卻是適才拔刀的那人不知怎麼手一松,刀又落回了刀鞘。

秦幹不依不饒,移步迫前,又叱道:“爾輩先群集院中,今又圍堵門前,所欲何為?是想炫耀你們的勢力,為許仲脫罪麼?若是,前站!”

沒一個人往前站的。

“如果不是,還不速速退去!”

當時講究“循吏”和“酷吏”,越是“堅直廉正,無所阿避”的,越是能得到敬重和畏懼。秦幹久在縣中任職,素有清名,此時又嗔目作色,氣勢越發逼人,在他的接連叱責之下,諸少年雖沒有走,但也不敢再騷動喧嘩了。

荀貞大為敬服,心道:“這就是所謂的凜然正氣麼!也只有這樣的官吏,才是國家的棟樑啊!”暗歎口氣,“只可惜,……。”只可惜亂世將臨。

若非因知亂世將臨,他絕對會支持秦幹的做法,可惜事與願違。亂世將起,正是要用此輩輕俠之時。他想道:“我本來沒有打算將許母扣押亭中,但事已至此,與其將許母交給本亭,不如置於己手。如果做得好,未嘗不能將壞事變成好事。”

他初來許家時,去過本地亭舍,那個“求盜”極不配合。由此可以看出,即使將許母交給本亭,也定不會吃苦,既然如此,何不將這個“示好”的機會留給自己呢?尋思已定,他快步走到秦幹的身邊,低聲說道:“秦君息怒,我有一句話想說。”

“什麼?”

“正如來時秦君所說:王屠系我繁陽亭住民。若扣押許母,我想應放在本亭。”

“噢?”

“此地亭中,連亭長在內,只有三四人,人數少,武備不足。許仲有勇力,又結交少年,若將許母扣押在此亭中,似有不妥。”

秦幹沉吟片刻,說道:“荀卿言之有理,便交付卿亭!”

院外諸少年沒有膽量再在秦乾面前亂來,但荀貞初來乍到,人皆不識,對他們卻是毫無威脅,有聽到這番對話的,都怒目相對,咬牙切齒。

此時最重要的是把許母“搶”到繁陽亭,對這些少年的怒目,荀貞只當不見,見秦幹允了,從容不迫地退回許母身邊,說道:“已得了秦君的允許,請老夫人暫住我亭。”

杜買和程偃就站在邊兒上,聞言之下,杜買大驚失色,抹著額頭上的汗水,小聲勸道:“荀君,許仲侍母至孝,若將其母扣押繁陽,或會有不測!他又不是咱們亭的人,何必為此呢?”

荀貞笑了笑,只說了一句:“杜君多慮了。”不多做解釋。

既然決定將許母扣押到繁陽亭,那麼也就不必找本地亭長了,秦幹當先,劉儒、謝武在中,荀貞等人在後,一行人出了許家。

諸少年忌憚秦幹之威,不敢阻攔,皆拜倒路邊,為許母送行,齊聲說道:“老夫人慢走!請毋擔憂,家中諸物,自有俺等照看。”等秦幹他們走遠了,還不散,又跟在後邊,跟了好幾裏地。這麼浩浩蕩蕩的一群,引得路人、田間的農人頻頻注目。快到繁陽亭的地界,他們才停了下來。

荀貞回顧一眼,見他們聚攏一處,圍著最先拔刀的那人,一邊朝這邊看,一邊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甚麼。

……

許家昆仲都很孝順,許母要去亭中,許季當然跟隨。

他和許仲不同,因從師求過學,在某種程度上與秦幹相似,等到諸少年不再尾隨後,他解釋似地說道:“荀君,適才諸人皆與吾兄交好,沒想到會忽然來吾家中,絕非吾家有意相抗。尚請毋怪。”瞧了瞧走在前邊的軺車,又放低聲音,細聲說道,“多謝荀君遣人送訊。”

荀貞把坐騎讓給了許母,由程偃牽馬,自己步行,問許季:“既然得了報訊,為何不帶老夫人出外暫避?”

“吾兄從沒有過夜不歸宿,昨夜未歸,吾母連問多遍,不得已,只好以實相告。今天荀君遣人送訊時,吾母也在,執意不走。”

也是,兒子殺了人、犯了法,亡命在外,做母親的肯定不會想著出去躲避什麼的。荀貞歎了口氣,說道:“你且安心,老夫人到了我的亭中,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言及此處,下意識地又回頭望了眼來路,遠遠的地方,諸少年尚未散去。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24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4:58 PM 編輯

12 敬事

秦幹、劉儒近午方到,一番轉下來,天已薄暮,兩人急著交差,沒再停留,直接回城去了。

在經過繁陽亭的時候,秦幹停下車,交代了荀貞兩句:“許仲朋黨眾多,吾等將許母帶走時,彼輩皆有不平之色。此皆亡命徒也,卿需多加防備,若有事,可急敲警鼓,向鄰近諸亭求援。”

亭有治安之責,亭中備的都有鼓,遇到大群盜賊、難以對抗的時候,可以鳴鼓示警,招呼鄰近的亭、或者亭中住民前來救援。

“是。”

荀貞吩咐杜買、程偃先把許母和許季帶回亭去,自將秦幹、劉儒、謝武等人送到本亭的邊界處,方才轉回。謝武是本鄉薔夫,以他八面玲瓏的作風,估計接著會一直把秦幹、劉儒送出本鄉。

回到舍院內,諸人皆在前院。

陳褒小跑過來,接過韁繩,將坐騎牽去馬廄。黃忠奉上水,荀貞一面洗手,一面問陳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去許家送完訊就回來了。”

“許仲的那些朋黨是你通知的麼?”

陳褒連連搖頭:“不是。小人與許仲只是認識而已,並不相熟,他的朋黨小人更不熟悉,就算想通知,也無處可尋。”

“這就怪了。不是你,會是誰通知的?”

“小人去時,正碰上有兩三少年探望許母,也許因此走漏了消息。”

荀貞點了點頭,不再追問,瞧見黃忠、繁家兄弟都圍著杜買、程偃,聽他兩人說在許家的經歷,微蹙眉頭,問道:“許母和許季呢?”

“按照慣例,老黃把他們安排到了後院。”

荀貞猛地想起一事,剛才沒囑咐,可千萬別把許母關進犴獄裏邊了,忙又問道:“後院哪里?”

“南邊的屋子都空著,隨便找了一間。”

沒關進犴獄就好。荀貞想了想,說道:“南邊房屋簡陋,整天見不到日頭,陰暗潮濕。許母年紀大了,怎麼能讓她住在那裏呢?”

陳褒察言觀色,問道:“荀君的意思是?”

“安排到北邊住吧。”

“北邊?北邊的屋子雖也空著,但依照慣例,是只供過往官吏住的。”

“將我的屋子騰出來就是。我搬到南邊去住。”

荀貞是亭長,他樂意住哪兒就住哪兒,陳褒沒有異議,叫了黃忠過來,又給他說了一遍。

黃忠也沒意見,但為荀貞考慮,說道:“許母年邁,住到北邊自然最好。可是荀君,此事若傳將出去?會不會有損你的清名?”

“緝捕許仲是為國法,照顧許母是為人情。朝廷提倡尊老,怎能為了抓捕逃犯就把人情丟掉呢?”

本來徇私的一件事,被荀貞這麼一說,倒成了響應朝廷號召。黃忠被說服了,稱讚道:“荀君真是仁義。”便去後院。

荀貞、陳褒也跟著過去,來到南邊屋中。進入屋內,見許母坐在床上垂淚,許季跪在地上勸慰。他笑道:“老夫人垂淚,可是因為嫌棄這屋中條件簡陋麼?”

許母只是哭,不說話。

許季答道:“沒有被關進犴獄,已經感謝荀君的好意了,怎麼敢嫌棄簡陋?吾母是因擔憂二兄,故此難過。”

“別難過了。老夫人,走,換個地方住。晚上我親自下廚,給你做點好吃的。”

許母抹了把眼淚,說道:“亭君的厚意,老妾領了,可怎麼能勞煩你炊食呢?”

“老夫人稱我名字即可。來到了我的亭中,怎麼反而和我見外了呢?我和三郎是同學,你是三郎的母親,也就是我的長輩,在我這裏,你儘管放下擔憂,飯時吃飯,睡時睡覺。”

許母垂淚不止。

荀貞又道:“二兄純孝,因此才犯了國法。老夫人,你現在這個樣子,二兄也是不想看到的啊!”拉著許季起身,說道,“來,攙老夫人去北屋。”

許季不知北屋是荀貞住的,來到室內方才覺得不對,牆邊放的有荀貞的行李,牆上的環釘掛得有荀貞的衣服,不安地問道:“這是?”

黃忠、陳褒跟從在側。陳褒伶俐地替荀貞說道:“此處本為荀君住處,因體恤老夫人年高,怕南屋陰寒,所以特地騰出來,請老夫人居住。”

許季吃驚地說道:“這怎麼可以?”

荀貞的好意可能讓許母想起了許仲的孝順,更加的悲傷了,枯瘦的手指抓住荀貞的手,哭道:“我兒,我兒!”

黃忠將床上的褥子、單被整理好,請許母上床坐下。

荀貞空出手來,與陳褒一道兒拿了行李、衣物,告個罪,先出了屋子,把東西放到南屋。

許季追了出來,不顧地上髒不髒,五體投地、納頭就拜,感激涕零地說道:“荀君厚意,本不敢受;老母年高,又不敢辭。君之高德厚恩,不知該如何報答!”

荀貞裝作不高興,避開他的行禮,說道:“因為你我同學,所以我體諒老夫人年高,把屋子讓給了她。你這樣的作態算什麼?難道我指望你的報答麼?”

許季到底年紀不大,沒啥城府,登時滿面羞慚,從地上起來,說道:“是我錯了。荀君,你的厚恩我會牢牢記住的!”
“叫我貞之吧,荀君、荀君的,聽起來太生疏了。……,對了,你起字了麼?”

許季年方十五六,未曾冠禮,不一定會有字。

他答道:“昔在先生門下時,得過一個名、字。名慎,字幼節。”

“處事應當謹慎,為人該有節操。我的族父對你深有厚望啊!以後就叫你幼節吧。”

“是,荀君。”

“還叫荀君?”

荀貞比許季大好幾歲,對許季又有恩,他怎麼也不可能直呼其字,猶豫了會兒,叫了一聲:“……,大兄。”

“哈哈。”

荀貞暢快大笑,心道:“幼節雖有聰慧,年齡小,質樸天然,只不過對他母親稍微照顧了點,居然就要兄事於我了。”這才是真的意外之喜,非常愉快。

雖說到現在為止,連許仲的面兒還沒見著,但至少通過努力,得到了他弟弟的好感,他又想道:“許仲結交遊俠,必不會像幼節這樣,沒有城府,輕易傾心,但是只要對他母親苦下功夫,也未必不能拉攏。只不過,……,秦幹剛嚴,又被許仲的朋黨激怒,回到縣裏,定會說動縣君,大舉搜捕,也不知許仲能不能逃得掉?萬一被抓住?”

有道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耳朵裏聽到的再多,不如親眼見一次有用。此前,他對許仲的瞭解只從耳聞,雖奇其為人,但對此人的態度是“千金買馬骨”,對其生死並不在意,只想通過人們的口耳相傳,把他的種種姿態、將他“敬重豪俠”的名聲傳揚出去就行了。而現在,在親眼見識過許仲朋黨的聲勢後,有點放不下了。

“若能得此人相助,聚眾易耳!……,可惜我只是一個亭長,權力有限。別說遊說縣君放棄追捕了,連秦幹的威嚴也觸犯不起。唉,且走走看看,以後再說吧。”

當晚,荀貞果真親自下廚,做好飯食,又親捧進北屋,以子侄之禮,跪請許母進食。許母怎能吃得下去,在他百般哄勸之下,勉強吃了一半。

他跪請進食時,黃忠在邊兒上,等他端著食盒出來,問他:“荀君為何對許母行此大禮?”

荀貞理直氣壯,說道:“幼節與我同學,今又兄事於我,我當然要對老夫人行子侄之禮了。”這句話聽入許季的耳中,使他越發感動。

……

秋季的天氣,白天熱,晚上涼。荀貞是年輕人,體壯,不怕冷。許母年紀大了,又正悲慟難過,最容易得病的時候,晚上只蓋一條單被,未免太薄。因此,他又找黃忠,問有沒有複衾。

複衾,即填絮的被子,比較厚實保暖。

黃忠有點為難,說道:“有是有,但一年沒蓋了,也沒怎麼曬,怕會有潮氣。”

陳褒乖巧,說道:“要不將小人的單被拿去,暫請老夫人蓋上一宿?加上原來的那條單被,兩條也足夠取暖了。明日早早地取複衾出來,曬得暖暖和和的,再給老夫人使用。”

被他提醒,程偃也說:“對,先拿小人的給老夫人蓋吧。今兒晚上,小人可以和阿褒合用一條。”

換房間,親手下廚、跪拜奉食,添被褥。這哪里是被扣押的待遇?分明是晚輩對長輩的態度!許季雖也知有“同學”的這層關係在,他的母親來到繁陽亭後或不會受苦,但卻也沒有想到荀貞會照顧得如此無微不至,感動至極,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

吃過飯,荀貞抱著單被送去北屋。年紀大的人本就瞌睡少,許母又思念兒子,更無困意,坐在床上,拉著許季的手,涕泣不住。

許季儘管孝順,但年紀小,不會說話。荀貞雖也年輕,可兩世為人,哄哄老人家的本事還是有的,說幾句勸解的話,逗兩句笑話,雖不致令許母破涕為笑,但總能稍緩難過。到的後來,反倒沒許季什麼事兒了,許母也不怎麼哭了,握住荀貞的手,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沒了。

她話中的內容,在眼下這種氣氛中,自然離不開許仲、許季兄弟。

通過她的話,荀貞也慢慢加深了對許仲的瞭解。這一夜,荀貞在北屋直待到燈油燃盡,許母不知不覺的睡去為止。

許季年少貪睡,兼之昨晚就沒怎麼睡,比較困倦,後來許母又不怎麼和他說話,也伏在床邊睡著了。荀貞沒叫醒他,把袍子脫下來,蓋在他的身上,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院中空氣清涼,浸人肺腑。他穿著單衣,站在樹下,伸了個懶腰。

前院雞鳴,已是東方欲白。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25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4:59 PM 編輯

13 典韋

雖說熬了一宿,荀貞沒打算睡覺。

剛來上任就大白天的睡覺,不太合適。“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如果傳出去,定然會被人嗤笑。他回到南屋,從行李中找出件袍子穿上,踱步到前院。

時辰尚早,前院諸人多還在安睡,只有黃忠起來了,正拿著掃帚在院中掃地。

“荀君,這麼早就起來了?”

荀貞笑道:“黃公起的不是更早?來,我幫你。”拿了個陶盆折回後院,從井中打了水,端過來,用手撩著,灑到地上。兩個人一個掃地,一個灑水,很快把前院打掃乾淨。盆中還剩了點水,荀貞見院門已開,便走到門口,潑到了外邊。

此時天未大亮,晨曦在東方展開,映襯出遠處山林如黛,襯托出近處田野青翠。諸個裏落如星羅棋佈,散佈田野間,偶有雞鳴犬吠的聲音從其中遙遙傳出,沒有喧鬧,給人靜怡的感覺。院舍前的管道上沒有人,向南北延伸,望不到盡頭,仿似一條黃帶,將大地分成兩半。

又一個漢帝國的早晨,和往常一樣,悄悄地來到了。

“‘高秋八九月,白露變為霜’。這天氣,就要冷起來了。”涼涼的晨風吹動荀貞的衣袍,他沒覺得涼,反而精神一振。

黃忠說道:“可不是麼?秋分都過了,沒兩天就是寒露。莫看中午的日頭還毒,說要變天也是快得很。”

“寒露,寒露。‘鬥指辛,將寒露’。”荀貞舉首向北,到底天已微亮,沒能找著北斗。

晨光漸漸亮了起來,貼在天邊的月弦,先是變成淡淡的一抹,繼而消失不見。東方雲霞燦爛,光芒四射,一輪朝陽躍出了地面,給山林、給田野都染上了紅彤彤的色彩。

黃竹拄著掃帚,站在荀貞的身邊兒。兩人一時都默不作聲,靜靜地觀賞這大自然瑰麗的景象。

轉身回院內時,荀貞瞥見掛在塾內牆上的通緝要犯畫像,想起來一直沒有細看過,本著做好本職的想法,挪步過去,仔細觀看,想道:“許仲殺人亡命,如果抓不住他,估計他的畫像也會被掛在這裏。”

牆上諸多畫像懸掛的時間不同,有的比較陳舊,墨蹟都模糊了;有的則很清晰。

荀貞從最上邊看起,第一個是汝南郡人,犯的“盜殺”罪,即強盜殺人。世道不甯,各地盜賊蜂起,受到通緝的逃犯大部分都是此類。

第二個是南陽郡人,還是“盜殺”,不過不是案犯動的手,而是教唆“年幼”。

“年幼者”心智未全,按照律令,若“年幼者”犯罪,會從輕處罰,但對教唆犯卻是要處以重刑的。先秦時,類似這種“教唆盜殺”的罪犯會被處以最酷烈的刑罰之一:“磔刑”。前漢景帝年間,廢除了磔刑,改為棄市。

第三個仍是南陽郡人,犯的是“鬥殺”。鬥殺即在打架、爭鬥中誤傷人命。按照律法,也是要被處以棄市的。

如此等等,荀貞連著看了十幾個,一多半都是犯下的殺人重罪,也有輕一點被判“城旦、舂”之類有期徒刑的。此外,他還發現了一個“逃奴”的畫像,逃奴被通緝不奇怪,但放到一堆重刑犯中間就有點奇怪了,他問道:“此奴因何也被掛在此處?”

“這是陽翟黃家的逃奴。”

荀貞頓時了然。

陽翟,是潁川郡的郡治,黃家系當地豪族,與當今天子的乳母程夫人是親戚,家有良田千頃,奴婢千指,徒附、賓客無數,門下劍客、死士雲集,驕橫州縣,橫行郡中,連太守都要避讓三分。早幾年,種拂任太守時,黃家曾“求占山澤”。種拂的父親當過司徒,種家亦洛陽豪門,饒是如此,也險些沒能頂住壓力。

荀貞知亂世將至,平素關心時事,對此有過聽聞。他了然頷首,又問道:“前天我來時沒有細看。朝廷年年大赦,怎麼還有這麼多的逃亡犯人?”

遠的不說,就當今天子即位以來,從建甯元年至今,十三年中,除了建寧三年沒有大赦外,每年都會有一次大赦。

黃忠答道:“荀君也知,殊死通常不在大赦的範圍之內。”殊死,即死刑。

“殊死或不能赦,但‘城旦、舂’之類的為何也這麼多呢?”

“……,請荀君細看,那些都是今年的。”

“今年的?”

荀貞愕然,無言以對。“賞以春夏,刑以秋冬”,大赦的時間要麼在春天,要麼在夏天,今年大赦的時間是“夏四月”,現在是九月初,只過了五個月,還不到半年,就又這麼多的通緝要犯了?

他記得讀書時,荀衢教他讀過崔寔的《政論》,裏邊有一句話:“漢承秦制,尊而不越。頃間以來,歲且一赦。百姓忸忕,每迫春節僥倖之會,犯惡尤多。”以前體會不深,今日親眼看到,方覺此言甚對。崔寔十年前才去世的,其所作之《政論》,皆針砭時弊。

荀貞搖了搖頭,心道:“朝廷大赦過多,固是‘百姓犯惡’的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原因應還是兼併成風,民不聊生。”如果不是被生活所迫,誰會無緣無故地去觸犯律法呢?

他又看了幾份畫像,與前邊皆大同小異,沒了細看的心思,大致掃了一眼,欲待走時,又扭回頭,指著倒數第二排的一個:“典韋?”

黃忠在亭中多年,對這些通緝要犯的資料瞭若指掌,應聲答道:“是啊,典韋。荀君也聽說過他麼?今年剛被通緝的。”

荀貞又驚又奇,大起興致,心道:“是那個典韋麼?”細細看去,見畫像側邊寫著此人的籍貫、相貌,乃陳留己吾人,身形長大,黃面,短須。

黃忠絮絮叨叨地說道:“壁上的畫像雖多,但要說起來,大多殺人偷盜,不值一提,然只有這典韋和另外二人行有奇節,不能以尋常視之。”

荀貞接著看圖上的內容,可惜沒有對典韋所犯案子的具體描述,只簡單地寫了“入室賊殺”,問黃忠:“他犯的什麼案子?”

“為人報仇。”

“噢?你詳細說來。”

“荀君不知道麼?典韋的同郡人襄邑劉氏與梁國睢陽的李永有仇,劉氏向典韋有恩,典韋便幫其報仇,從己吾遠赴睢陽。李永當過富春縣的縣長,家中戒備謹嚴,典韋駕車載著雞、酒,裝成是去拜訪他,等騙開李家的家門後,揣著匕首進去,先殺了李永,又殺了李永的妻子。”

“趕著車去鄰國的都城,登門殺人,竟有如此膽壯?”己吾、襄邑屬陳留郡,睢陽是梁國的都城,兩郡(國)接壤(今皆屬商丘)。

荀貞心道:“難怪號稱今之惡來。”問道,“李家不是防備森嚴麼?怎容他肆意殺人?”

“李家劍客雖眾,不及典韋勇猛,沒人是他的對手,也沒人敢攔阻他。”

“殺了人後呢?”

“他不緊不慢地出來,從車上取下刀、戟,步行離去。李家離‘市’很近,整個市集上的人都被他嚇住了,幾百個人跟在他後邊,但沒一個敢靠近的。”

“就這樣輕鬆走了?”

“差不多便是這樣。”

荀貞知道典韋這個人,也知道他很勇武,不過對他的瞭解只局限在小說,他看書一向不太注意細節、只注意情節故事的,所以對此一段故事卻是全然不知,聽完了,吃驚不已,忍不住假想當時的場景,自忖若換了自家,定無此等膽量,不覺想道:“這得有潑天的膽子,才敢遠赴百餘裏,殺人家中,震懾都城,不愧‘惡來’之稱啊!”想起了許仲,又不由比較,“一個殺屠戶於鄰亭,一個殺故吏於鄰國,行跡略像,但要比勇悍,許仲還是不如典韋。”

這也很正常,要不他後世會只聞典韋之名,渾不知許仲何人?

他問黃忠:“也不知此人逃去了哪里?”

黃忠答道:“李永曾為四百石吏,典韋入室賊殺之,此案的影響很大,劉氏雖暫時無法幫他脫罪,但這個所謂的通緝料來也只是個形式。”

“此話怎講?”

“典韋殺人,是為了幫劉氏報仇。劉氏又怎能放手不管呢?劉氏若不管,必會被海內英雄不恥。依俺估計,十有八九,典韋現在就匿藏在劉家。等風聲過了,自會重現人前。”

黃忠說得有道理,荀貞也贊成,但仍不由扼腕歎息,說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可惜他逃脫了國法?荀君,就像史巨先說許仲一樣,像他們這樣的遊俠豪傑,不管犯下什麼案子,都會有強宗豪右爭相隱匿的。”

談及“豪傑”,黃忠雖不像陳褒、程偃、史巨先他們一樣毫不遮掩的敬佩,但聽其語氣也沒有厭惡的意思。當世風氣質樸,極富有勇武進取的精神,上至天子、諸侯,下到黔首百姓,人們動輒便以大丈夫自稱,對有節操、一諾千金、重義輕生的人,皆十分仰慕。

荀貞笑了一笑,心道:“我當然知道典韋不會伏國法,我可惜的是他被劉氏藏匿,要不然,他如亡命天涯,潁川地處要道,沒準兒我還有機會能見一見他呢,更沒准還能幫幫他呢。”

太陽剛升起來沒一會兒,時間還早,可能是說到“豪傑”,黃忠來了談興,又說道:“前年有件案子,也是在陳留,兄弟二人爭死。荀君知道麼?”

“兄弟爭死?可是舒伯膺兄弟麼?”

“正是。”

荀貞不知道“典韋為人報仇事”,是因為典韋的出身不高,在士人中沒有名氣,但舒伯膺兄弟是陳留儒生,讀書人,所以對他們的事蹟有所耳聞。

說來也簡單,舒伯膺有個親友被人殺了,他的弟弟舒仲膺便為其報仇,後來被發現了,和許仲的案子一樣,“賊殺”應被處死,兄弟兩人便“爭死”,爭著受刑。兄弟之間的友愛感動了郡守,免了他們的罪。事情傳出後,“海內義之,以為美談”。

“弟為兄報仇,兄爭替弟死,的確稱得上一個義字。嘿嘿,只是那被殺的人,無人提及了。”想起了許仲,荀貞又歎息一聲,說了兩句“可惜”,心道,“只可惜許仲碰見了秦幹,沒有遇到陳留郡守。”比較起來,許仲為母報仇而殺人,雖無義字,但卻也占了個孝字。

“荀君又可惜什麼?”

荀貞不答反問:“你剛才說在壁上畫像中,還有兩人可與典韋並列。是誰?”

黃忠湊過去,很快找到了一個,指著說道:“此人算一個。”

荀貞看去,見畫著一個年輕人,相貌清秀,旁邊寫著籍貫與名字:“泰山華縣臧霸”。

“這人的名字好生耳熟。”荀貞熟視畫像,卻一下子想不起來。

黃忠見他目不轉睛的,以為是在看臧霸犯了什麼案,說道:“畫像上講的不清楚。臧霸此案,說起來倒是和許仲相仿,亦是因孝觸法。”

“噢?”

“許仲是為母殺人,臧霸是為從太守的手中劫走父親。”

“劫走父親?”

“他的父親本為華縣獄椽,獄中有個犯人得罪了太守,太守想殺了此人,但他的父親依據法律,拒不聽從命令,因此惹怒了太守,下令將其逮捕,押去郡府。”

獄椽和獄史都是一個系統的,不過獄椽的地位比獄史高。

荀貞還沒想起來臧霸是誰,問道:“後來呢?”

“臧霸家中田地甚多,有不少賓客依附,便集結了數十個賓客,抄小道,在山中攔下了押送他父親的隊伍。押送他父親的人有一百多個,但沒有一個敢動的,眼睜睜看著他將其父劫走。”

所謂“賓客”,即依附豪強地主的農民。他們對地主效忠,地主則給他們提供政治保護,並給一定的經濟利益,同時,有些大地主還會將賓客編為“部曲”,以為家兵,每逢農閒時節便“繕五兵,習戰射”,以防盜賊。所以,臧霸帶著幾十個賓客就敢去劫囚車,而上百的押送吏卒皆不敢動,並不奇怪。

荀貞腦子靈光一閃,想起了臧霸是誰,似乎是曹操的手下?他驚訝地說道:“原來是他!”

“荀君知道此人麼?”

荀貞問道:“我看他容貌,似乎年歲不大?“

“是啊,他是前年做下的案子,當時才十八歲,尚未冠禮。”

只在一個小小的亭中,就有兩個通緝要犯是日後的勇將。

荀貞感慨萬千,心道:“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放在太平年間,典韋、臧霸此輩,豈能稱雄疆場?恐怕頂多也就是遊俠之流,運氣不好的,說不得,難逃法網。……,若在前漢武帝年間,落在酷吏手中,不是‘說不得’了,必死無疑。”

“另一個能與典韋齊名的是誰?”

“何顒。”

典韋、臧霸只是讓荀貞驚訝,“何顒”使他大為驚奇,脫口說道:“他的畫像也在這裏?”

典韋、臧霸,只是從後世聞其名,到底隔了一層,而何顒他卻聽族人說過。

何顒,字伯求,南陽人,雖是晚輩,但郭林宗等諸前輩名士皆與之交好,在太學裏很有名氣。後來黨錮之禍,他因與李膺、陳蕃素來友善,受了牽連,被宦官構陷,遂改變姓名,投奔汝南。汝南的名士大家競相與之親近。袁紹非常仰慕他,私下與他往來,結為奔走之友。

他為人豪爽,振窮救急,不怕危險,救濟同類,救了很多人。受到迫害的黨人因為他和袁紹等人的幫助,“全免者甚眾”,在豫州、荊州的名聲極大。

在逃亡其間,他曾來過潁陰,專為拜訪荀氏,見到了當時尚小的荀彧,大為驚異,稱讚他是:“王佐才也”。這一個典故,潁陰諸荀無人不曉。

因而,一聽到他的名字,荀貞就很熟悉。對何顒受到通緝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但根據聽聞,何顒卻渾似沒事兒人一樣,連洛陽都去過幾次。以前,荀貞以為是各地通緝不嚴,而如今連本亭都懸掛有他的畫像,可見別的地方了,真不知是該佩服他膽大還是該懷疑各地的郡縣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黃忠繼續說道:“何顒在太學裏求過學,荀君自然是知道他的,但荀君知道他曾為友報仇麼?”

荀貞點了點頭,何顒為友報仇的事兒,他早聽族人說過了。何顒有個朋友叫虞偉高,有父仇未報而患了重病。何顒去看望他的時候,他悲痛地哭泣,非常不甘。何顒“感其義”,就幫他殺了仇人。這時,虞偉高已經病故。何顒便割下他仇人的頭,放到他的墓前祭奠他。

許仲為母報仇、典韋為恩人報仇、舒仲膺為兄友報仇、夏侯惇為師殺人、臧霸劫囚車、何顒為友報仇。此六人者,或為鄉中輕俠、或為城中豪傑、或為儒生文士、或為強宗地主、或為官宦子弟、或為天下名士,而行徑卻大同小異,並都能得到不同階層人的仰慕和稱讚。

荀貞喟然歎道:“我知道為什麼高祖能以亭長之職,結交豪傑了!”秦末、前漢的遊俠風氣比現在更盛。

他再去看壁上諸人的畫像,感覺又有不同,暗道:“除了典韋、臧霸、何顒,其他的人我雖沒聽說過,但其中未必就沒有類似許仲、典韋、臧霸的人物。潁川地處中原,交通要道,說不定這些人就有有逃亡到此的,若能讓我遇到一個兩個,悄悄地將之藏匿起來,等黃巾亂起,未嘗不是助力。”

——這也只是他的想法而已,會不會有人逃來被他碰上,即使真的碰上一個、會不會能得其用,皆是未知數。不過,“有備無患”,能有這個想法總比沒有這個想法要好一些,至不濟,也能稍微寬解他的壓力,給他一點“渺茫”的希望。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27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4:59 PM 編輯

14 性格
——
漢時通行的餐制是每日早晚兩餐,當然,與先秦一樣,貴族、富人並不受此限,可以三餐。而天子作為至高無上的存在,按照禮制規定,一日四餐。

亭長的俸祿很微薄,求盜、亭父、亭卒的俸祿更少,也就僅夠衣食而已,一天是吃不了三頓飯的,所以早起這一頓得多吃點。許母和許季剛睡著沒多久,荀貞沒去叫他們,只是吩咐留點飯下來,等他們醒了,熱熱就可以吃。

吃完飯,繁尚說道:“亭長,俺已經十幾天沒回家了,今兒可以回去麼?”

通常來說是五天一次休沐,不過執行得不嚴格,事情多了就多忙幾天,特別對底層的吏、卒來說更是如此。前些天是鄭鐸離任,這幾天是荀貞上任,迎來送往,事物繁雜,說起來,不止繁尚,亭中諸人都是好多天沒有休息了。

荀貞說道:“秦君昨天回了縣裏,估計很快就會有命令下來。如果要大舉搜捕,咱們都得上陣。這樣吧,你再等等。等縣裏命令下來,看看怎麼說,如果不需要咱們,或者分配給咱們的任務比較輕,你再回家,如何?”

繁尚是個不肯吃虧的性子,以前鄭鐸在時,就數他“休沐”得最積極,一天活兒也不願多幹,但眼下,一來荀貞是新任的上官,彼此不熟,二則,“許仲殺人”是個大案,驚動了縣裏,他身為本亭亭卒,有抓捕之責,在縣君的命令沒有下來之前,的確也不好就走。

他勉勉強強,很不情願地說道:“那好吧。”

此時早過了清晨,已是上午,陽光燦爛、萬里無雲,一個好晴天。

亭舍門外的官道上開始出現行人,最多的是本地住民。程偃溜到院舍門口,倚著門蹲下,拽了根草莖,一面舒舒服服地曬著太陽剔牙,一面和認識的人打招呼。

亭中的工作,既繁雜、又輕鬆,忙的時候沒日沒夜,不忙的時候也很清閒。從前天上任到昨晚,快兩天沒停歇,荀貞本打算今兒上午去亭裏邊轉一轉,熟悉一下轄區內的住民,但瞧著繁尚、程偃這些人都是懶洋洋的,想道:“也罷,勞逸結合,就休息半天。”

亭裏邊六七個大男人,除掉今天輪值的繁譚,還有五六個人,總不能閑待著不動。即便不出去,好歹也總是找個事兒做。

“是了,前天晚上,不是想著把紙牌、麻將和象棋做出來?難得今天人這麼齊全,乾脆就做出來,玩耍取樂?”

說幹就幹,他把諸人叫過來,笑道:“忙了兩天,今兒歇息半天。我有個小玩意兒,你們要有興趣,做出來耍耍?”

陳褒問道:“什麼玩意兒?”

荀貞不肯先說,只道:“做出來你們就知道了。”心中想道,“麻將、紙牌張數多,不好做,而且還得講解規矩,比較麻煩。先把象棋做出來吧。”象棋就簡單多了,並有六博為底子,也容易上手。

他吩咐杜買、陳褒、程偃等人出去找些小石塊兒,自去後院,取了筆墨。

等了好一會兒,杜買、陳褒等人各捧了一堆石塊兒回來,樣式不同,參差不齊。他扔掉太小或太大的,從中挑出較為平坦的,數了數,十幾個。象棋的棋子總共三十二個,遠遠不夠。

諸人又出去尋找,這回有的放矢,只挑合用的,倒是沒用太長時間。

石子的顏色一樣,分不出敵我,手中缺乏工具,暫時無法染色,便拿了些黃泥,抹到一半的棋子上邊。

往棋子上寫字的時候,荀貞略費思量,將、帥、士、相、象、車、馬、兵、卒,都可以原樣照搬,炮卻不行,得用“砲”字。

杜買、陳褒、程偃等都不識字,黃忠認得,疑惑地問道:“荀君是要教我等戰陣之戲麼?”

“也可以這樣說。”

荀貞將拍髀取下,用它在前院的地上畫出縱橫棋盤,原本該寫楚河漢界的地方,他猶豫片刻,因唬不透會不會犯上,便只寫了一個“界”字,將棋子拿來,一一放好。

一副簡陋的象棋就此成型。

他擦去拍髀上的泥土,重掛回腰間,笑道:“大功告成。”——拍髀是隨身短刀,因為走路時拍打大腿外側,故此得名。

陳褒好賭,是六博的高手,看著象棋,若有所悟地說道:“有點像博戲。”問,“此為何戲?”

“名叫象棋,也可稱之為象戲。”

“象棋?怎麼起這麼個名字?什麼意思?”

“棋盤為一,色分兩類,雖只三十二個棋子,變化萬千。‘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所以名為象棋。”

荀貞哪里知道此物為何叫象棋,不過荀氏家學淵源,荀氏八龍中最出名的荀爽,號為碩儒,對《易》的理解“有愈俗儒”,為馬融、鄭玄、宋忠等名家所不及。家中既有此等大賢,荀貞從荀衢讀書時,自也精研過《易》,猛然想起四象,便雲天霧地地扯了兩句。

陳褒諸人面面相覷,黃忠識得幾個字,雖也不懂荀貞的意思,但聽著有道理,覺得該誇讚幾句,因說道:“荀君真名門子弟,博通古今,這象棋竟是暗合天道了。……,不知怎麼玩法?”

陳褒等人雖沒聽懂“象棋”的名字是何意,但面對從未見過的象棋,也是覺得新鮮,興趣十足,跟著問道:“對呀,怎麼玩法?”

當下,荀貞把象棋的規則詳細講解。

他曉得杜買、陳褒等人不識字,講解之前,先教他們認字:“此為界,己方的區域為我軍,對面是敵軍。”

陳褒到:“兩軍交陣?”

“對。此為‘兵’字,此為‘卒’字,意思一樣,寫法不同,敵我雙方,各有五子。在對弈的時候,這兩種棋子每次只能走一步,在己軍的陣內,只可前進,不能後退;進入了敵陣後,一樣不能後退,但可以向左、向右。”

陳褒聰敏,立刻領悟,說道:“五個兵卒,是‘五兵’的意思麼?”

他要不說,荀貞還真沒想到。畢竟陳褒生長此時,又久任亭中,按律令,須知“五兵”,故此較為敏感。“五兵”,即五種作戰時用的兵器,弓弩、戟盾、刀劍、甲鎧、鼓。

荀貞也不知五個兵、卒是何意思,順水推舟,道:“對,就是這個意思。”

“兵、卒這兩種棋子不准後退是因為軍法嚴厲,所以臨陣不能脫逃麼?”

“……,對。”

“在己軍陣內只許前進,不許左右,是因為怕未臨敵而先亂行列、破壞陣型麼?”

“……,對。”

陳褒問的每一個問題,都是荀貞之前沒有想到的。

在他的前世,象棋是一種非常流行的遊戲,婦孺皆會。他從小接觸,直接學的就是規矩,學會怎麼玩兒了就開始玩兒,從來沒有考慮過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規矩?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現在聽了陳褒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慚愧之餘,不禁對他刮目相看、高看了一眼。

講解完兵卒,接著講解砲。戰國時就有投石車,便以投石車比擬之。程偃等生長民間,多不知此物,又牽強地解釋為就像是弩,可以遠射。

又講馬、車,一個騎兵、一個車兵,這兩種兵種不難,一說就懂。接著再講相、士,也不難理解。最後帥、將,更不用多說,一軍將也,一目了然。

這幾個字並不複雜,也很好記。講了幾遍,諸人就都記住了。荀貞笑吟吟地問道:“怎樣?有興趣玩兒麼?”

男兒立志在邊關。戰爭,本就是男兒之所好,兩漢的風氣又勇猛進取,無數人為覓封侯而前仆後繼,在場諸人盡皆躍躍欲試。荀貞說道:“阿褒,要不你我先來一局?”

陳褒痛快應道:“好!”

兩人便在桓表之下相對跪坐。杜買、黃忠等人亦皆跪坐,圍聚兩側。

荀貞自詡老手,不占陳褒的便宜,叫他先走。陳褒也不客氣,拿起棋子,走了第一步。

“……,你為何這般走法?”

陳褒先走的左手邊第二個兵,即“兵七進一”,也就是棋譜上說的“仙人指路”。

荀貞記得自己學棋時,最喜歡先走炮,第一步先把炮架在中間。俗雲:“當頭炮,馬來跳”。不但是他,他接觸的初學者中,不敢說全部,大部分都是這種下法。

陳褒的與眾不同,讓他有點奇怪,心中想道:“也許是未見過炮的厲害?”

陳褒走完棋,雙手放在膝上,認認真真地答道:“荀君部駐紮不動,情況不明,我軍不能妄動,所以先走邊卒,試探一下。”

荀貞啞然,心道:“碰見高手了。”沒想到他還真把下棋當打仗,用兵法來下棋了,問陳褒:“你家中有人從過軍麼?”普通人不可能接觸戰陣,也不可能懂兵法。

“先帝時,家父曾從軍擊過諸羌。”

桓帝初年,涼州諸羌俱反,南入蜀漢,東抄三輔,延及並、冀,擾亂北方,天子遂募壯士出征。因為從軍的人太多了,乃至收麥子都缺乏勞力,當時有首民謠唱道:“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獲者婦與姑。丈人何在西擊胡。”丈人,即丈夫。

“原來如此。”

荀貞的棋術不算太好,但對仙人指路這種比較常見的招數還是會應對的,回了一步“砲2平3”,將右手邊的砲向左平移一步,放在了卒的後邊。

陳褒頓時失色,他本來坐得挺端正的,這下坐不住了,傾身往前,伸手就要去拿剛才走的兵。荀貞按住他的手,問道:“做甚麼?”

“荀君的砲打過來,俺的兵就死了。走錯,走錯,俺且換步棋走!”

“兩軍對壘、兵馬已動,豈能換陣?乃翁曾從軍征戰,他這樣教過你麼?”

“……,沒有。”

“所以不可悔棋。”

程偃積極地出謀劃策,說道:“你也走砲。荀君打你的兵,你也打他的卒!一命換一命。”

荀貞說道:“棋盤之上,有相有士,參與軍機的都在陣中。阿偃,你又不是陣中之人,怎麼給主將出謀劃策?觀棋不語真君子。”

陳褒儘管聽他父親講過一些戰陣之事,人也聰敏,但畢竟以前沒玩兒過,新手上路,不知所謂,只十幾個回合,就丟盔卸甲,旗靡轍亂,大敗而亡了。

繁尚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道:“阿褒,這要在戰場上,你少不了一個橫刀自刎啊。哈哈。”

陳褒不服氣,道:“再來,再來!”

程偃等不及了,挽袖攘臂,推開他,擠著坐在棋盤前邊,連聲說道:“俺來,俺來!”

荀貞來者不拒,仍是讓他先走。

程偃吸取陳褒的經驗,沒先走卒,而是學著荀貞,先走邊砲。砲二平三。這一手可以應局,也可以開局,開局的時候被稱為“斂炮”,意謂鋒芒內斂。不過很顯然,程偃並不知道這些說法,他的目的就是想吃掉荀貞的卒。

荀貞的棋術再不好,面對此等新手也是綽綽有餘,想都沒想,隨手應了一子。

二人你來我往,不到十合,程偃就戰敗身亡。他撓了撓頭,訕訕一笑,說道:“不該先將砲架在邊兒上,俺應該把砲放在中間,然後飛馬、上中兵,強攻你的將營。”

後者不論,他的頭一句卻就是當頭炮的路數了。

荀貞心道:“當頭炮這一步棋,也不知誰最先走出的。……,眼下諸人,或許也就是程偃能想到了,他性子剛猛,大砍大殺的強攻之流正對其心意。”看了一眼跪坐邊兒上、盯著棋盤的陳褒,又想道,“阿褒精細,不會輕易冒險,要換了是他,怕連下十局也不會想出當頭炮來。”

杜買連看了兩局,也按捺不住,拉開程偃,說道:“荀君,俺來與你下一局!”

他下手第一步,飛的相,相三進五。棋譜上也有名堂,喚作“飛相局”。是個比較穩健的開局,先防守,再尋機進攻。
亭中諸人都是初次接觸象棋,沒有經驗,走棋皆按本心而出,正暗合了他們各自的性格。——荀貞做象棋,本為拉近與諸人的關係,卻是沒有想到這層好處。

杜買也很快敗下陣來。黃忠、繁尚,甚至輪值的樊譚都忍不住,一個接一個地輪番上陣,讓荀貞好好體會了一把常勝將軍的爽快。正又換了陳褒上陣,他這次先走的馬,馬二進三;荀貞用卒7進1回應。方下了兩三合,有人在旁邊問道:“此為何物?”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29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0 PM 編輯

15 命令

荀貞聽見有人問:“此為何物?”抬頭看時,見是許季。

“你醒了?阿母呢?”

“阿母睡得晚,還沒醒。”

“餓了沒?留的有飯。”

許季擔憂許仲,心情不好,不覺得饑餓,指著棋盤,問荀貞:“大兄,此為何物?”

程偃搶著答道:“象棋。”

“象棋?是‘菎蔽象棋,有六博些’裏說的‘象棋’麼?”

程偃瞠目結舌,不知他在講些什麼。

荀貞好歹跟著族兄荀衢讀過書,楞了一愣,想到了“菎蔽象棋,有六博些”八個字的出處,乃是出自《招魂》。本朝的王逸認為《招魂》是宋玉所作;前漢司馬遷認為《招魂》是屈原所作。這樣看來,如果按司馬遷的說法,則至遲在戰國就已有了“象棋”的稱呼。

不過,名雖一樣,卻非一物。荀貞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此話怎講?”

“此物雖是上古遺制,但經我改良了一下。”

許季研究了片刻,說道:“似是戰陣之戲。”

“不錯。……,有興趣下兩局麼?”

許季哪兒有這個興趣,搖了搖頭,正待要說些什麼,眼中餘光似瞧見了什麼,抬頭看向舍外,把話咽了下去,提醒荀貞:“大兄,有人來了。”

諸人或扭頭、或舉頭,齊齊向舍外看去,見有兩人在院門口下了馬。為首之人身著官袍,腰插長劍,帶著青紺色的綬帶,懸掛半通印囊。後邊那人黑衣椎髻,攜盾持刀,像是隨從。

黃忠認得前頭那人,連忙從地上站起,說道:“是游徼左君。”

聽得是遊徼到來,荀貞不敢怠慢,領著諸人,迎出門外。

陳褒、繁尚二人上前,想從來人手中接過韁繩,往院中牽,來人制止了他們,說道:“俺才得到尉君的命令,催促很急,傳達給你們後,還要立刻趕往下一個亭,不往院裏去了。”

杜買堆起笑容,說道:“左君,趕了這麼遠的路,肯定累了,總是喝點水,歇歇腳。便有縣裏的命令,也不急在一時。”馬身上都是汗,這兩個人不知道已經跑過幾個亭舍傳令了。

帶著印綬的那人嚴肅地說道:“尉君嚴令,今天入夜之前,必須將命令傳達給所有的轄下鄉亭。”環顧諸人,目光落在了荀貞的臉上,問道,“足下便是新來的亭長麼?”

“是,下官荀貞,不知上官如何稱呼?”

“在下游徼左高。”

荀貞長揖行禮,說道:“原來是左君。……,前日許仲案發時,因不知左君在何處巡查,故而不曾通知。今日前來,可是縣中下達了命令麼?”遊徼系郡中委派,平時巡查鄉里,職責亦是捕捉盜賊,類似治安巡查員的角色。依照律令,亭部裏若出了殺傷案,亭長是需要“與遊徼相參,雜診之”的。許仲案發時,這個左高不知在哪兒,所以不曾告知。

自稱名叫左高的這人取出公文,給荀貞看過,說道:“縣中有令:許仲鬧市殺人,罪不可赦。命爾等守好亭部,嚴查行人,並搜索全亭諸裏,包括山林草澤之地,不許漏掉一處。”

“諾。”

他的隨從從坐騎上的包裹中拿出一份畫像,交給荀貞,說道:“此為許仲畫像,速掛亭中壁上,縣中吩咐,能生擒賊,賞錢千,如違令,亭長罰金二兩。”

亭長地位低賤,俸祿淺薄,連谷帶錢加在一塊兒,一個月的俸祿不足千錢。如果能生擒許仲,便等同多得一月俸祿;如果違令,二兩金價值一兩千錢,底下兩個月就等著喝西北風吧。

荀貞拿住畫像,沉聲答道:“諾。”

左高又道:“此次捕賊,縣君親自部署,具體行動聽從左尉劉君的指揮。”

凡有盜賊,縣令主抓,縣尉行動,這是慣例了。荀貞應了聲諾,問道:“不知劉君有何命令?”

“劉君統帶吏士,已出城逐亭搜捕了。你們在本亭等著就是。”

荀貞心道:“許仲雖膽壯驍勇,但只不過是一個人,為了追捕他,縣尉居然召集吏、士,如此大張旗鼓,不知其中有沒有秦幹鼓吹的功勞?”

他試探地說道:“聽目擊者說,許仲殺人後往許縣跑了。……,如果他不在本縣?”縣令(長)是不能越境捕人的,不過,在犯人逃亡的情況下,可以請求它縣協助幫忙。果然,那游徼左高答道:“縣君已派人前去許縣,請許縣的縣君協助‘逐捕’了。”

令下如霹靂,游徼左高不敢過多耽誤,把事情交代清楚,翻身上馬。

荀貞諸人長揖送別。

左高兩人打馬轉走,奔上官道。時已近午,路上來往的人頗多,紛紛閃避。只見雙馬疾馳,一前一後,帶起塵煙滾滾,不多時,消失遠方。

剛才迎接時,許季沒有出來,此時見他二人離去,忙從舍中走出,眼巴巴地看向荀貞。他偷聽到了荀貞與左高的對話,見與荀貞此前的猜測一模一樣,縣君果然傳文給了許縣,請其協助,頓時六神無主,心中惶恐,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當著杜買、黃忠等人的面兒,荀貞不好說什麼,只道:“幼節,你先不要將此事告訴阿母。阿母心憂汝兄,已甚難過,不要再給她雪上加霜。……,快午時了,你還不餓?去看看阿母醒了沒。將飯熱熱,給阿母端過去。”

許季本不想走,但杜買、黃忠諸人皆在,他沒法兒直訴憂慮,只好應了聲是,轉身回去。

……

等他走開,荀貞對諸人說道:“諸位,適才左君傳令的急態,你們都看見了。縣君、尉君對此案十分重視。許仲雖不是本亭人,但苦主是本亭人,案發現場也在本亭,你們對此案不可輕忽大意。”

杜買說道:“荀君說的是。那該如何行動?請君下令。”

“縣裏的命令,一方面要檢查行人,一方面要搜查亭中。咱們兵分兩路。黃公,你和繁譚兩人留在亭裏,監視過往行人。杜君,你我負責搜查亭部。可好?”

“是。……,荀君,本亭共有六個裏,如果一個挨一個地搜查過去,未免太慢,不如這樣,你我各負責三個裏。快的話,也許一下午就夠了。等明天再聚攏一處,搜查遠處的山林。怎樣?”

杜買久任亭中,追捕盜賊甚有經驗,這個提議很好。荀貞說道:“正該如此。”順帶誇獎了他兩句,“杜君條理分明,果然行家裏手。”

杜買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笑道:“鄭君在時,俺們便是如此行事。不是自誇,賊子們只要有藏在咱們亭部的,按此法搜索,一個也逃不掉。”

“噢?原來如此。”荀貞嘴上打著官腔,說不能對此案輕忽大意,暗地裏卻不由自主地在想許仲,微微心不在焉,隨口問道,“往年的盜賊可多麼?”

“多,怎麼不多!特別冬月、初春時,盜賊最為倡狂。”

黃忠歎了口氣,說道:“也不怪盜賊多,近些年來,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又是疫病,又是災年。今年的年景看著不錯,可不少百姓都是租種的富人家田地,別的不說,只這租子至少就要上交一半,落到手裏的也不剩幾個。到了冬天,天又冷,又沒吃食,莫說躲在山裏的賊寇,便是良家子也熬不住啊!……,說起來,如今已是九月,田裏的農活兒不多了,馬上就要過冬,荀君,也該著手準備‘備寇冬賊’了。”

每年九月,鄉間的宗族、地主都要操練族人、賓客,修繕五兵,以備饑寒之賊。亭長執掌一地治安,不能置身事外。荀貞對此早有計劃與安排。——事實上,他之所以來當亭長,一為比較自由,可以結交豪傑,其二就正是為了能“組織部民,備寇冬賊”。畢竟,結交豪傑是虛的,誰知道能結交到不能呢?只有“組織部民、備寇冬賊”才是實的。

聽了黃忠的話,他回過神來,心道:“事關我聚眾自保的‘大計’,正等立了威望後,便要開始第二步,借助備寇打造自家班底,我當然會早早著手準備。”只是目前威望尚未立,又不熟悉本地情況,不好貿然著手。


他瞧了瞧手中的畫像,又想道:“縣裏命各亭搜查本部各裏,許仲雖肯定不會藏匿在本亭中,但卻是一個熟悉各裏情況的機會。”

他剛才沒看畫像,此時展開,見畫中人與許季有三分相似,說道:“這就是許仲麼?”

除他之外,餘人都認識許仲,程偃說道:“沒錯,就是他。”

昨天秦幹走時,並沒有帶本地人去縣裏,這畫像從哪兒來的?難道縣中也有人認識許仲?荀貞轉念一想,便即醒悟,心道:“可能是謝武跟著去了縣裏,照他的描述,畫出了此像。”

黃忠接過畫像,自去掛在壁上。

樊譚拉了條席子出來,坐在門口,查看行人。

杜買和荀貞劃分好各自的範圍。繁尚跟著杜買,程偃、陳褒跟著荀貞,各騎一匹馬,兩撥人分頭去亭中諸裏搜查。

——

1,遊徼:“三老、遊徼,郡所屬也,秩百石,掌一鄉人”。雖是郡所設,但遊徼只是負責“徼循禁賊盜”,只能算是鬥食吏,更多的是與縣直接發生關係,對縣級主管負責。

從設置上來講,並非每鄉必設遊徼,根據尹灣漢簡《集簿》和《吏員簿》的記載,東海郡共有遊徼82名,相對於170個鄉,平均兩鄉一名不到。不過雖然每鄉未必一定有遊徼,但每縣卻必定會有遊徼,多者5名,少者1名,可見遊徼是按照縣裏分配而非鄉來分配。

遊徼唯一的職責是巡行鄉里,禁捕盜賊,這和亭長的職能在某種程度上是重合的。但遊徼和亭長仍有所不同。遊徼需要在鄉間不停巡行,從其與縣長官較為緊密的互動情況來看,未必在鄉間有固定的治所。之所以被歸為鄉官,極有可能每名遊徼都有固定的巡行區域,在一鄉或幾鄉,而且為本鄉里人,故而被視為鄉官。

——以上出自《漢代鄉官研究》

前文中提到的那個結交輕俠、攻打縣衙的呂母,其子就是遊徼。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32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0 PM 編輯

16 原盼
——

荀貞負責的三個裏,依照遠近,依次是:安定裏、南平裏、敬老裏。

“安定裏”距離亭舍最近,站在亭舍的門口就能看見牆垣。裏中住民和南平裏差不多,也是五六十戶。就經濟條件來說,這個裏是本亭最好的。

牆垣高大,外有長溝,繞牆一周,引水流入,清澈見底。對著裏門有條路,寬度足可過車。

溝與牆垣間,種植的儘是桑樹,根深枝茂,有的葉子黃了,有的仍然綠著,有的半黃半綠,混在一起,色彩斑斕,如一條彩帶也似,繞牆似抱,在陽光下甚是顯目。

陳褒在前牽著馬,回頭笑道:“荀君來得有些晚,早一兩個月,正能趕上桑椹時節。那桑椹酸酸甜甜的,好吃極了。”

荀貞入了裏門後,沒有太多驚擾居民,只是轉了一圈,大概看了看環境,心道:“都說本裏最富,果不其然。”隨後,在“彈室”裏給本地的裏魁交代了一下縣中的命令,吩咐:“嚴守裏門,凡見有陌生面孔,務必盤查細問。如見許仲,立刻上報亭中。”

“彈室”的案幾上放著一柄環首刀,他隨手拿起抽出,刀體細長,長約三尺有餘,直脊直刃,一側是刃,一側是厚實的刀脊,刀柄處有木片相夾,外用粗繩纏繞,柄首呈扁圓的環狀。

他拿手指在刀刃試了一下,寒氣逼人,翻轉過來,見另一面的刀體上刻了一行銘文,字為隸書,共十八個字:“光和三年四月丙午造卅煉大刀吉祥宜子孫”。

“卅煉鋼刀。今年剛打造出來的?”

裏長恭敬地說道:“是的。小人前幾天進城辦事,順路從市中買來的。”

“是蜀刀麼?”環首刀中,蜀地所產的刀質量最好,價格也最貴。

“不是,南陽產的。荀君要不要試試刀鋒?”

“噢,南陽的。”荀貞點了點頭。光武帝時,杜詩任南陽太守,推廣水排,用以冶鐵,大批生產鐵制的農具等物,在帝國各地都有銷售,名氣很大。那裏的作坊中,也有生產兵器的。

好的環首刀,價值幾千上萬錢。這一柄卅煉鋼刀中等水準,估計也得千錢。

荀貞心道:“一個裏長就能買得起這等好刀,難怪人都說此裏富足。”笑道,“只管其形,便知是好刀,還試什麼?”將刀還入鞘內,說道,“你既然捨得買這等好刀,料來技藝不俗。我初來乍到,各方不熟。亭中治安諸事,以後還得勞你多多協助。”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該說的都說了,荀貞不多停留,便欲要走。裏長拉住了他,拿出一個布囊,陪著笑臉,遞將過來。囊中叮噹亂響,顯然必是錢了,從布囊的大小判斷,估摸有四五十個。

“你這是做什麼?”

“日後小人裏中,全靠荀君照顧。”

荀貞不覺失笑,穿越過來十來年,頭回碰見行賄的,當官不當官就是不一樣啊。他也知道,亭長雖然卑微,但就本亭這一畝三分地而言,權力還是不小的,除了負責治安,還負責一些民事,比如勸農、徭役之類。他初來乍到,這裏長為求個安穩,送些錢財並不奇怪。

只是他心存“大計”,怎麼肯收這點小錢?他說道:“依據律令,我連米肉酒禮都不能接受,何況錢財呢?”

程偃、陳褒沒在室內,都在門外等候。

那裏長說道:“君知我知,室內並無六耳。”見荀貞還是不肯,又道,“不瞞荀君,鄭君在時,亦是如此。包括鄭君之前,都是這樣,此為慣例。俺等黔首小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亭中諸事日後就要全賴荀君操勞,俺們非常感激,一點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

荀貞執意不收,態度很堅決,正色說道:“‘受遺犯贓’可是要按盜賊罪論處的啊!你是想把我這個亭長逼成盜賊呢?還是把我當成了盜賊?”

裏長惶恐說道:“小人怎敢!”

荀貞回顏作笑,說道:“那就把錢收起來罷!你的心意我領了,錢,不收。”

也許因他不肯收錢,裏長的態度與之前有了一點不同,殷殷勤勤地把他送出裏門。荀貞走出好遠了,不經意回頭,看見他還在裏門口站著,竟是“目送”,不覺又是啞然失笑,心道:“這個裏長倒是憨厚,不似奸猾之輩。”

出了安定裏,往前再有一兩裏地,便是南平裏。

因為王屠妻女是在這兒住的,故此荀貞決定最後再來此處,繼續往前走,又一兩裏,到了敬老裏。

相比安定裏,敬老裏寒酸得多。

牆垣不高,磚石脫落,只一眼掃過去,就能在牆壁上看到四五處殘破的地方。裏門也破舊不堪,還很低矮,騎著馬過,不小心都會碰到頭。荀貞下了坐騎,步行入內。

裏中空空蕩蕩,道上一個人都沒有。沿著兩邊宅院中間的狹窄土路,三人來到彈室。

彈室外邊,豎了塊石碑,高五尺餘,寬近三尺。

荀貞駐足觀看,看了右邊第一行,心中想道:“原來是父老僤的約束石券。”

他來亭中也幾天了,去的裏也有兩三個了,卻是頭一個見立有父老僤的。父老僤,就是裏中居民為湊錢、湊田地,“借”給“裏父老”,供其日常工作所用而簽訂下來的券文。裏父老和鄉三老一樣,是一種榮銜,身份介乎官民之間。

這塊寫著券書的石頭沒有經過打磨,石面粗糙不平,字刻在其上,排列得不整齊,多的二十幾個字,少的十幾個字,應是用鋼釺刻鑿而成的,淳實靜穆,朴拙天然,寫道:“熹平五年正月十五日,敬老裏父老僤祭尊原爽、主疏左英等六十一人,共為約束石券裏治中”云云。

碑文約有二百余字,大意是:“熹平五年正月十五日,敬老裏原爽等六十一位父老僤的成員,在裏的‘彈室’中共同立此約束石券。湊錢五萬,買地五十畝。現在約定凡僤中成員按家產能當裏父老的,可以借僤中的田經營,以收穫的穀物等供給開銷。

“家貲不足,不夠格當裏父老的,要把田交出來,轉給其他為裏父老者。田地就這樣一代代地傳下去。如有亡故的,由他的後代接替。若僤中成員都因為家貲不足,不夠資格當裏父老,那麼,原爽、左英等人可將田租出去。

最後是僤成員的名單:“如約束:原爽、左英、左遠、左中間、原中遙……”。

名單中有個熟人,即日前在王家見到那個太平道人“原盼”。那天見過原盼後,荀貞問過杜買,已知他住在此地。

六十一個名字,代表六十一戶,其中原姓和左姓的占九成以上。裏民多聚族而居,一個裏中有一兩個大姓很正常。

荀貞將碑文看完,裏中依然不見人影,巷子冷冷清清的。陳褒牽著的馬不安地踏了幾下蹄子,甩頭打了個響鼻,略添了些許聲響。

程偃搔了搔臉上的傷疤,說道:“好生古怪!這裏中的民戶都哪里去了?怎麼一個不見。”

“彈室”的門關著,裏邊沒人。

陳褒把手中的韁繩交給程偃,對荀貞說道:“俺去找找。”

“彈室”兩邊、對面的幾處宅院都關著門,陳褒一家一家的敲過去,驚起許多雞鳴狗叫,劃破了裏中寂靜,但卻都無人應答,過了好幾戶,才“吱呀”一聲,有人打開了門。

“走,過去看看。”

荀貞亦是狐疑,招呼程偃一塊兒過去,到得近前,見應門的是個老人。陳褒剛剛問清楚,向荀貞稟報:“裏中不是沒人,都去原盼家裏了。”

“原盼家在哪兒?”

那老人答道:“在最西邊。”

敬老裏在路西,原盼家又住在最西邊,那就是在巷子的盡頭了。

聯想到剛看的父老僤中原盼的名字,荀貞問道:“是僤裏邊議事麼?”

“不是,是講解經文。”

“經文?什麼經文?”

“自然是大賢良師傳下的《太平清領經》。”

荀貞微微變色,確定似的追問了一遍:“裏中住民都在他家聽經?”

程偃誤會了他的心思,也犯疑,說道:“對呀,原盼家能坐下那麼多人麼?”

老者答道:“除了下地的,都去了。”

陳褒瞭解情況,解釋說道:“去年大疫,因鄭君救治得力,咱們亭中大部分的裏都沒怎麼受到影響,唯有敬老裏受疫最重。全裏六十來戶,二百多口人,病故了小一半。今年八月‘算民’的時候,只剩下了五十來戶,百餘口。……,他們裏中又有不少人是周邊富戶的徒附、賓客,除掉他們,剩下的也就五六十口。原盼家連屋子帶院子,擠個幾十人沒啥問題。”

荀貞心中震驚,想道:“竟是全裏信奉太平道?”臉上的神色恢復過來,若無其事地對老者說道:“多謝你了。”對陳褒說道,“咱們去他家看看。”

三人牽馬向西,來到最西頭。

原盼的家緊挨著裏西門。從裏西門出去,外邊都是田野,只有一條小徑曲折地穿過青青的麥田,通向遠方。荀貞往門外望了幾眼,遙見遠處山丘隆起,林木稀疏。

原盼家的宅門沒有關,虛掩著,一陣一陣柔和的聲音從中傳出。荀貞聽了出來,分明便是原盼在說話。除此之外,再無別的雜音。他微微猶豫,示意程偃、陳褒安靜,輕輕走到門外,朝裏看去。

門內院中,黑壓壓跪坐了一片人,沒一個亂動的,俱皆全神貫注,目注前方。順著他們的視線,荀貞看到了堂屋內的原盼。他在坐席底下墊了什麼東西,比別人高出半個身子來,手中拿著一卷竹簡。屋內也有聽眾,一樣的安安靜靜,一樣目不轉睛地注視原盼。

荀貞粗略估計了一下,屋內院中的人加在一塊兒,差不多四五十人,大半都是男子,也有婦人,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個老人。

原盼的語速不快,每個字的發音都清清楚楚,聽入耳中,說不出的舒服。

只聽他講道:“方才講了‘一州界有強長吏,一州不敢語也。一郡有強長吏,一郡不敢語也,一縣有剛強長吏,一縣不敢語也;一閭亭剛強亭長,一亭部不敢語也’。你們都懂了麼?”

底下人應道:“懂了。”

“那接著講這一段:‘天地開闢以來,兇氣不絕,絕者而後複起,何也?夫壽命,天之重寶也,所以私有德,不可偽致。……,一事不悅,輒有傷死亡者’。”誦讀一句經文,解釋一句。讀完一段,又整體連著說一遍。

荀貞沒有看過《太平清領經》,不知他現在講的是哪一段,但仔細聽來,有點道理。——,也不是“道理”,是“玄理”。“玄”和“理”這兩樣東西是最能吸引人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又聽他講道:“凡人之行,或有力行善反常得惡,或有力行惡反得善,因自言為賢者非也。”

又聽他講道:“凡人有三壽,應三氣,太陽、太陰、中和之命也。”

又聽他講道:“胞胎及未成人而死者,謂之無辜承負先人之過。多頭疾者,天氣不悅也;多足疾者,地氣不悅也;多五內疾者,是五行氣戰也;……,多病寒死者,太陰氣害也;多病卒死者,刑氣太急也;多病氣脹或少氣者,八節乖錯也。”

把人的善惡、把人的生老病死種種皆與“天地陰陽”相連,繼承了老、莊“天人合一”的思想。

荀貞靜靜聆聽,又聽他講道:“今天地陰陽,內獨盡失其所,故病害萬物。帝王其治不和,水旱無常,盜賊數起,反更急其刑罰,或增之重益紛紛,連結不解,民皆上呼天,縣官治乖亂,失節無常,萬物失傷,上感動蒼天,……,天威一發,不可禁也,獲罪於天,令人夭死。”

聽完了這一句,他心頭震動,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心道:“帝王其治不和,水旱無常,盜賊數起,反更急其刑罰……,民皆上呼天……,上感動蒼天……,天威一發,不可禁也,獲罪於天,令人夭死。”

他不得不承認,這段話的前半部分很符合眼下的朝政和世道,而後半部分?他窺視院中肅穆的氣氛,他聽著原盼柔和溫暖的聲音,他似乎從中看到了一望無際、席捲帝國的黃巾,他似乎看到了沖天的血紅殺氣,他像是受了驚嚇似的又向後退了一步。

他一時想起穿越來所耳聞目睹之百姓淒苦,一時想起日後將要揭竿而起的黃巾群眾,一時又想起萬沒料到自家亭部內竟有一處全裏信奉太平道的所在,心思交錯,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想說些什麼,又像是憐憫,又像是害怕,又像是吃驚,最終各種想法融彙一處,也只是忍不住又默念了一遍最後十六個字:“天威一發,不可禁也,獲罪於天,令人夭死。”

這說的是人,但又何嘗不能當作是在說朝廷呢?

——

1,父老僤。

“僤”是一種組織形式,也稱為單,也稱為彈。有官辦的,也有百姓自發組織的。

官辦的,有為解決國家徭役而設立的“正僤”,在有徭役的時候,組織僤內成員湊錢出去“臨時雇傭,不煩居民”。也有為別的目的而設,比如東僤、酒僤、孝子僤、宗僤等。

百姓自發組織的“僤”也有不同種類,“父老僤”是其中一種。

2,算民

“算民”,就是普查人口。全國的縣、道,都必須在每年的八月統計境內戶口增減的數目,稱為“算民”,據此制定戶籍、收稅。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38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0 PM 編輯

17 無賴

荀貞悄立院外,聽原盼講經,一時想起穿越來所耳聞目睹之百姓淒苦,一時想起日後將要揭竿而起的黃巾群眾,心思交錯,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想說些什麼,最終驚駭漸去,喟然一歎:“獲罪於天,不可禁也。”

他沒有進去院裏,聽了幾段後,悄然離去。

出了敬老裏,陳褒見他一直沈默著不說話,好奇地問道:“荀君,你信太平道麼?”

“不。”

“俺見你剛才在門外聽了半晌,不時點頭,像是表示贊同,以為你也信呢。”

“我有點頭麼?”

連觀察力不強的程偃都看到了,肯定地說道:“點了好幾次呢。”

荀貞啞然,心道:“《太平經》被許多人視為神書,自有其獨到之處。”他雖然擔憂黃巾起義,但也不願昧著良心說假話,岔開話題,問道,“你們知道《太平清領經》系誰人所作麼?”

陳褒不太確定地說道:“聽說是得自神授?”

數十年前,琅玡人宮崇詣闋,將《太平清領經》獻給當時的天子孝順皇帝,說是他的師傅于吉於曲陽泉水上所得,共一百七十卷。陳褒所謂“得自神授”,便是指得此事。

荀貞問道:“你們信麼?”

“……,太平道的信眾都是這麼說的,眾口一詞,就算假,也假不到哪兒去吧?”

《太平經》到底是誰寫的?荀貞因憂慮黃巾起義,對這個事兒有過研究,但只能追溯到于吉的弟子,再往上,就毫無頭緒了。于吉從哪里得來的這本書?或者是他寫的?一部經書一百七十卷,雖深受讖緯之學的影響,但自成體系,堪稱經典,如果全是他寫的,也太了不起了。

荀貞更傾向認為:這本書不是一個人寫成的,可能最先只有幾句話、幾卷經文,後來,在漫長的歲月裏、在不斷地傳承中,被方士們補充、添加,最終形成了現在的面目。

這是理性的判斷,但對社會最底層的黔首們來說,他們也許更願意相信來自神授。

荀貞沒有駁斥陳褒,他只是笑了笑,用笑容掩蓋住了擔憂。

儘管已知原盼是“本地最有名”的太平道信徒,但實在沒有想到敬老裏上下竟然全都信奉太平道。原盼講一次經,就能使全裏盡空。

“在去年的大疫中,敬老裏災情較為嚴重,裏中的住民又多是同族,而原盼此人亦溫和善良,並非歹人,觀他給王妻治病,不收分文;又聽他講經,稱得上娓娓動聽。如此種種,也難怪全裏的人都成了信徒。”

回想起在安定裏中見到的那一柄卅煉鋼刀,再聯繫在原盼院中聽經的那些青壯年。雖然此時陽光高照,荀貞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如果忽然有一天夜晚,這幾十人手執兵器,沖向亭舍?亭中只有六七人,又毫無戒備,結果會怎樣?

他問陳褒、程偃二人:“別的裏中信奉太平道的多麼?”

陳褒答道:“原師在本亭口碑甚好,為人和善,急於助人,凡亭部居民有病,求到他頭上的,絕不推辭,因而從他通道的人為數不少。”

“為數不少?有多少?”

“這個,……,以前沒有特別注意過,具體有多少小人也不知曉。……,繁家兄弟族中就有信的。”繁陽亭中諸人多非外地人,只有繁家兄弟是本亭住戶。陳褒仔細回憶了一下,給不出具體的數字,估摸著說道,“各裏信徒數量不一,少的兩三人,多的一二十?”

荀貞心道:“除掉敬老裏,本亭還有五個裏,以每個裏信徒十人就算,就是五十人,其中或有老弱婦孺,又分散各裏,倒不是個大問題。只有這敬老裏,以後需要重點關注。”

程偃打斷了他的思路,說道:“荀君,南平裏到了。”

“這麼快?”

荀貞太過出神,沒留意路程遠近,覺得好像才剛出了敬老裏,就到了南平裏。

南平裏的裏監門、裏長都見過了,省去了寒暄和介紹,荀貞開門見山,說道:“縣中震怒,縣尉親自帶隊,此次搜捕非同小可,你千萬不要不在乎。王屠且是你們裏中的人,務必打起精神。”

裏長應道:“是,是。”

“許仲的親友沒來過吧?”

許仲的朋黨在秦幹的面前落了威風,必定憋屈惱怒,有可能來王家撒氣。

裏長答道:“沒有。”

荀貞心道:“這麼說,許仲的朋黨還算講理。”交代過了縣中的命令,觀察過了本裏的虛實,他準備走,卻見裏長欲言又止的,奇怪地問道:“怎麼了?為何這般作態?”

“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何事?”

“許仲的親友雖沒來找王家的麻煩,但,……。”

“但怎麼?”

“本裏有一個無賴兒,昨夜敲了王家的門。”

荀貞愕然:“你說什麼?”

“這無賴兒名叫武貴,一向不事產業,遊手好閒,每日只浪蕩博戲。”

“此人現在何處?帶來見我。”

裏長羞慚不語,荀貞頓時明瞭。

裏長為一裏之宰,上至收賦稅、征徭役,下至捕盜賊、行教化,無事不管,慣例都是選用裏中“辯護伉健者”,但這個“辯護伉健”只是針對尋常黔首而言,若碰上無賴輕俠之流,輕則束手無措,重則俯仰鼻息。眼前的這位裏長顯然是對“無賴兒武貴”無可奈何。

他問道:“可是此人不聽管教?”

裏長羞赧地說道:“此人無賴至極,難以管束。以前小人也曾說過他,不但小人,裏父老也說過他他,但都沒用,他根本不聽。說得輕了,他只當過耳風;說得重了,便半夜上門、撒潑大罵。小人慚愧,無計可施。”

荀貞心道:“聽他講述,這武貴分明是個滾刀肉。”略一沉吟,已有計較,對裏長說道,“你前頭帶路,我去王家看看。”

出了彈室,候在外邊的程偃、陳褒緊跟其後,看方向不是出去,陳褒問道:“亭長,是去王家的麼?”

荀貞點了點頭,把“武貴夜敲王家門”的事兒說了一遍。

程偃勃然大怒,“呸”了口,說道:“武貴這個老婢養的!算個什麼東西!”他一惱怒,臉上的傷疤不知是癢還是怎麼,總是下意識去撓,撓了幾下,又道,“不瞞你,荀君,俺早就看他不慣!以前,他總是去找阿褒博戲,贏了,一個錢不肯饒;輸了,每次都賴賬!大丈夫豈能如是?也就是阿褒了,脾氣好,不和他一般見識。換了俺,早打死這老婢養的了!”

亭卒低微歸低微,到底占了個“卒”字,吃的是朝廷差餉,有捕人的權力,程偃的脾氣,不敢“傲上”,卻也不致“欺下”,若碰上許仲這樣的人物,他自然欽服,但對上武貴這等上不得臺面的無賴,他實在鄙視。他問陳褒:“阿褒,你說對不對?”陳褒嘿嘿一笑,不介面。

荀貞說道:“你們和他有過來往?”

陳褒答道:“同在一亭,低頭不見抬頭見。早兩年有些來往,近年來甚少見面了。”

談談說說,來到了王家,大白天的,院門緊閉,兩棵桑樹隔著粉刷的牆壁露出枝椏。

裏長有眼色,搶在程偃、陳褒前頭敲門。好半晌,院內有人怯生生問道:“是誰?”

裏長答道:“亭長荀君來了,開開門吧。”

王妻打開院門,荀貞見她已換上了粗麻孝服,上衣處縫了一方沒有緝邊的“衰”,額頭上綁了條麻布,梳了個直髻,以一根尺長竹子做成的箭笄來安發結,也不知她哭了多久,兩隻眼紅腫得跟桃子似的,剛從門內出來,就跪在院中行禮。荀貞攔不及,也只好由她,等她行完禮起身,諸人回了半禮。

在秦幹、劉儒勘驗過後,王屠的屍體已被送回。

荀貞瞥見堂屋內放了一個棺槨,問道:“可發喪了麼?”人死後公告於眾,是為發喪。王妻哭壞了嗓子,聲音嘶啞,答道:“昨日已經發喪。”眼圈一紅,又有淚水滴下,說道,“可憐賤妾家親戚多病故,說是發喪,也沒幾個人會來。”

時人視死為生,凡下葬多為厚葬,喪家以來賓多為榮。十年前,荀貞族兄荀衢的父親病逝,汝、潁名士及其昔日門下的故吏們很多都來奔喪,怕不下幾百人,為荀氏族人津津樂道,以之為榮。不過,相比最讓荀家人驕傲的三十年前八龍之父荀淑去世時的情景,荀衢之父的葬禮又有不及。荀淑名重天下,號為神君,弔唁者如有雲集,八俊之首李膺時任尚書,自表師喪,為其守師喪之禮。一時盛況,可謂潁陰近代第一。

荀氏乃天下名門,王家只是區區小民,自不能相提並論,而且王屠親戚又多病故,並及他又是被許仲殺死的,便有親友或也會畏懼許仲威勢,不敢來,等送葬時,估計不會有多少人。

荀貞對裏長說道:“這種事情,你們裏中不能不管。選一個人出來,主持一下喪禮,缺什麼東西湊錢去買。都是一個裏的人,不能形同路人。”

主持喪事的人,一般由喪家直系親屬主持,也有由裏中豪傑主持的。王家親戚幾無,裏中應該把事情接過去。裏長應道:“是,是。”

王妻泣下,又要拜倒感謝。荀貞道:“你不要多禮了。今天我來,是有件事想要問你。”

“荀家請問。”

“我聽裏長說,昨夜有人來敲你的門?”

王妻登時紅了臉,雖不是她的錯,說來畢竟丟人,她低下頭,低聲說道:“是。”

“那人名叫武貴?”

“是。”

“他敲你的門做什麼?是有事兒找你麼?”

王妻一下抬起了頭,急聲否認,說道:“不是!他能有什麼事兒?他來、他來,……,他敲賤妾家的門是為了,是為了,……。”她不好說出口,吞吞吐吐,最後說道,“他昨夜敲門時,賤妾不知是誰,應了幾句,聽得出來,他喝了酒!”

荀貞了然頷首。他來王家就是為了確定一下這件事,畢竟裏長是第三方,應該聽聽當事人的講述,王妻講得一清二楚,不必再問了,從囊中取了些錢出來,遞給她,說道:“這是我們亭中的一點賵禮。天色不早,我們就告辭了。”

王妻聽他沒頭沒尾地問了這麼幾句後就要走,不知他是何意思,糊裏糊塗地送他們出了院門,王妻問道:“荀君,賤妾求問可拿住許仲了麼?”

“暫時還沒有,不過縣中已下了命令,全縣搜捕。”

王妻感激不已,說道:“全靠縣君和荀君了。”

“你們留步吧,不需再送。”

看著他們快步離開的背影,王妻看他們去的方向,卻不是出裏門、回亭舍的路,輕呀了一聲:“莫不是去找武貴?”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38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1 PM 編輯

18 捕人

荀貞正是往武貴家去。

武貴家離王家不是很遠,斜對面。

這次程偃搶著敲門。他不是敲門,是錘門。“咚咚咚”,門被捶得亂晃。

一人在屋裏叫道:“哪個死囚?這麼大力氣?”

程偃不吭聲,繼續捶。

荀貞聽到那人罵罵咧咧地走到院中,來到門後。門剛打開,程偃就一拳打了過去。

不過沒打中,荀貞將之拽住。

程偃詫異回頭:“荀君?”

一句話不講,上門就打,這不合道理。荀貞不是這樣的人,他拉開程偃,打量門內之人。

這人大約二十八九,七尺身高,赤著上身,下邊穿條犢鼻褲,沒有紮髮髻,頭髮亂糟糟的,剛才大概在睡覺,開門時還打著哈欠,但被程偃那一拳嚇了回去,嘴半開著,睜大眼,一手扶在門上,滿臉驚奇意外的模樣,待看清門外諸人,變了臉色,怒道:“程偃,你什麼意思?”

“老婢養的!”程偃往前擠身,被陳褒牢牢抓住。

“你就是武貴麼?”

那人回過眼,看荀貞,變怒為笑,說道:“是新任的亭長荀君麼?”荀貞裹著赤色的幘巾,腰上插著木版,一看就是亭長。

“小人武貴,拜見亭長。”那人裝腔作勢往下跪拜。

荀貞本和他只有兩三步的距離,這時不但不去攔他,偏又往後退了一步,含笑瞧著,等他下拜。武貴向來自詡亭中豪傑,上任亭中鄭鐸在時,他也從沒下拜過,此番說“拜見”,只是初次見面的客套話,原以為荀貞會攔住,他便可以順勢起身,哪知道荀貞卻這般作態?

他心中惱怒,想道:“年紀不大,架子不小!小指甲蓋兒大的一個亭長,竟如此拿捏!”話說出來了,不能掉地上,幾雙眼看著他,總不能拜了半截就停下,無可奈何,只得踏踏實實地行了一個跪拜大禮。

荀貞這才說道:“請起。”

武貴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塵土,瞥了下黑著臉的程偃、笑眯眯的陳褒、還有不安的裏長。

他不是笨蛋,幾個人的表情入了眼,加上程偃方才那一拳,立刻醒悟,心道:“俺說怎麼這般拿架!原是過來替王家出頭的!”狠狠地剜了裏長一眼,暗道,“好你個鼠子!敢找姓荀的告狀,且等乃公打發了他們,再尋你好看。”

他拍打完塵土,皮笑肉不笑地問道:“荀君來俺們亭中上任,本該小人前去拜見,又怎敢勞動荀君親自登門?”

這話聽著味兒不對,是在暗示荀貞過來找他,是為了拜見他麼?荀貞沒有生氣,笑道:“好一個伶牙利嘴。……,我來尋你,是為公事而來。”

武貴茫然:“什麼公事?”他一個亭中無賴,能與什麼公事有關?

“公事之前,先問你件事。”

“什麼事?”

“你昨夜敲了王家的門?”荀貞沒耐心繞圈子,對武貴這種人也沒必要繞圈子,直接問出。

武貴搞不懂荀貞找他是為了什麼“公事”,但這不妨礙他無賴的脾氣,大咧咧點頭承認了:“敲了又如何?”乜視荀貞,指著他腰間的木板,問道,“小人敲個門,走個鄰居,難道也違法麼?”

“只敲門當然不違法。”

律法有規定:“禁吏毋夜入人廬舍捕人”,“無故入人室宅廬舍,格殺之,無罪”。禁止吏、民夜晚進入民宅,哪怕官吏是為了捕人也不行,如果違反,即使被主人殺傷,主人也無罪。但這只是禁止夜入民宅,卻沒有禁止夜晚敲門。——任何法律也不會禁止晚上敲門。

武貴大聲說道:“既然不違法,荀君又問小人此事作甚?”

“我問你自有我的道理。”

“什麼道理?”

荀貞首先擺事實、講道理,說道:“諺雲:‘夜不過寡婦門’。王屠屍骨未寒,家中只她與女兒兩個。你大晚上的喝完酒,醉醺醺跑去她家敲門成何體統?”

“什麼夜不過寡婦門?小人只聽過‘盜不過五女門’!”對荀貞的勸說,武貴嗤之以鼻,頓了頓,又道,“王屠死了,小人去慰問慰問,不行麼?寡婦?寡婦又怎樣?寡婦還能改嫁呢!”他叉腰而立,“陳平婦不就接連改嫁了六次,最後才嫁給了像陳平這樣的好男兒大丈夫麼?”

荀貞笑道:“不意你竟還知道陳丞相!”當時禮教未嚴,寡婦再嫁實屬尋常,他也懶得給他糾正陳平的老婆不是寡婦再嫁,只順著話說道,“……,寡婦自可改嫁,但你夜晚敲門,不覺得不合適麼?要是被裏中鄰居、住戶知道,王家妻子該如何見人?”

武貴冷笑,說道:“小人敲了王家的門,你怕對王家婦的影響不好。荀君,小人俺也沒犯法呀,你來敲我的門,就不怕對俺的影響不好?”

程偃怒極:“老婢養的!”

武貴揚起脖子,說道:“罵人算本事麼?瞧不慣、看不起,你有能耐來砍了俺呀?”

程偃試圖把手臂從陳褒的手中掙脫出來,陳褒拉住不放。荀貞歎了口氣,說道:“你我好好說話,你何必叫嚷?既往不咎,過去的就算了。我且問你,你以後能做到不去打擾王家麼?”

方才程偃大力敲門的時候已經驚動了鄰舍。武貴叫嚷的聲音更大,遠近宅院中有不少人陸陸續續地出來,三三兩兩的聚在一塊兒,小聲說著話,觀望這邊情形。

武貴這類人,人越多,他越來勁,從荀貞身邊沖過,勾下腰,往程偃的腰邊去蹭,用手摸著自己的脖子,叫道:“休欺俺黔首百姓,豈不聞小兒歌謠‘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今日俺一個小民,明日焉知不又是一個陳平?……,抽你的刀來!往這兒砍,往這兒砍!”

荀貞啞然:“這廝倒理想遠大,想做一個盜嫂的陳平!”他早瞭解到當世風尚好大言,人皆有“丈夫之志”,武貴雖只無賴兒一個,但有此“壯志”卻也並不可笑。

程偃氣紅了臉,抬腳便踹,卻又被陳褒拽開。

陳褒一直在觀察荀貞的面色,這會兒見他轉過身,看著撒潑似的武貴歎了口氣,心中想道:“不知荀君打的什麼主意?武貴雖做的不對,可也確實沒違反法紀,他如執意堅持不肯認錯,至多打他一頓,但像他這樣的無狀兒,越是打他,越適得其反。王家母女兩人,可擋不住他去鬧事。……,荀君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準備怎麼收拾武貴?”

荀貞提高聲音,壓住武貴的叫嚷,問道:“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以後能不去打擾王家麼?”

武貴哪里肯應?撞破天似的叫道:“要麼你殺了小人,要麼就別……。”

荀貞道理講過、人情講過,仁至義盡,沒工夫再和他交纏,不等他說完,邁步就走,經過陳褒身邊時,說道:“將他帶去亭舍,關入犴獄。”

武貴的叫喊戛然而止,呆了一呆,質問道:“俺犯了什麼法?你要將俺關入犴獄?亭長,你可別以為小人不懂律法!你這麼做,當心俺去官寺擊鼓喊冤。”

荀貞停下腳步,轉回身,看著他,問道:“你認得許仲麼?”

武貴正嚷嚷,下意識地答道:“誰不認得?”

“你既認得許仲,我帶你去亭裏問一問,不行麼?”

武貴目瞪口呆。程偃和陳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一個哈哈大笑,一個嘴角輕笑。

程偃接過繩子,陳褒拿住武貴的左臂,腳往下掃,輕輕巧巧將之摔倒。武貴試圖掙扎,程偃力大,稍微一按,他就哎唷痛叫,沒費什麼勁兒就把他給綁上了。

圍觀的裏中諸人再看荀貞時,多了幾分畏懼、幾分尊重。尊重,是因為他們不喜歡武貴;畏懼,是因為荀貞看似和氣,卻翻臉無情,出手如此狠辣。

和縣衙通緝的要犯許仲牽涉到一塊兒,誰都能猜得出來,武貴這次鐵定要脫層皮了。

荀貞注意到了裏中諸人的眼神,面上從容,心中想道:“自來亭中,我就琢磨該如何立威。本想在許仲案上下手,卻不料在武貴身上實現。也算歪打正著。”

武貴不復方才的滾刀肉作態,他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嚇得嘴唇都在發抖,顫聲叫道:“荀君!荀君!小人知錯了,再不敢了。你就把小人放了吧。許仲的下落,小人怎會知道呢?”

程偃扯著他,呲牙笑道:“你現在當然嘴硬,說不知道。等到了亭裏,試試乃翁的手段,也許你就能想起來了。”

武貴哀聲求饒:“程翁、程翁,你就是小人的阿翁!小人的親阿翁!你饒了小人吧,小人真知道錯了。”

荀貞啼笑皆非,這叫什麼人?一動真格的,立馬就軟了下來,不但軟,連尊嚴都不要了。他暗自搖頭,心道:“都是輕俠之流,與許仲比起來,卻有天壤之別。……,呸!這等人也配稱輕俠?”

裏長送他出去,經過處,各家出來看熱鬧的人紛紛後退,恭敬地長揖行禮。

他這是第三次來南平裏了,頭兩回,路上碰見的人雖也有向他問禮的,但哪里比得上今天?不過只收拾了一個武貴,就得到了南平裏諸人的恭敬,他想起了剛才在敬老裏時聽到的一句經文,心道:“‘一亭有剛強亭長,一亭不敢言’。……,也許,獲取威望沒有我想像的那麼難?”扭臉瞅了瞅武貴,沖他微微一笑。

武貴毛骨悚然,腿上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經過王家院門時,荀貞看見了王家妻子。

她跪坐在門內,似乎專在等他,等他過來,俯下頭,素拜行禮。

在裏中諸人的視線中,在王家妻子的跪拜中,荀貞出了南平裏。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39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1 PM 編輯

19 惡奴

三個裏跑完,已經傍晚。回到亭裏,陳褒問如何處置武貴。

荀貞哪兒會將這點小事看在眼裏?只吩咐將之丟入犴獄,任憑程偃整治。

杜買比他回來得早,正與繁尚對坐在桓表下下棋,看他們歸來,起身相迎,瞧了眼面無人色、一副大難臨頭樣子的武貴,問道:“怎麼了?”

陳褒三言兩語解釋清楚。

杜買也看不起武貴這種人,啐了口,鄙夷地說道:“這小婢養的,早該整治整治他了。鄭君在時,俺就想抓他,提了幾次,可惜因無確鑿證據,不能明其犯法,鄭君都沒同意。”

繁尚湊過去,幸災樂禍地拍打武貴的腦袋。武貴比他個高,他翹起腳,連拍了好幾下,轉臉向荀貞請命:“荀君,這廝嘴尖人滑,程偃老實,怕是問不出許仲的下落。讓俺來問他吧!”

本亭中向有刑訊逼供,都是由繁家兄弟為之。他兩人是本地人,荀貞本是出於照顧他二人的心態,怕他兩人抹不開情面才交給程偃的,此時見繁尚自告奮勇,自無不允,說道:“那就交給你二人問話。”

繁尚高興應道:“好咧!”與程偃一道,將不住告饒的武貴拖去後院犴獄。

“杜君,春裏等處情形如何?”

繁陽亭轄區內六個裏,依次是:春裏、北平裏、繁裏、安定裏、南平裏、敬老裏。

杜買答道:“俺將縣君的命令悉數傳達給了他們。”彙報完情況,又道,“許仲也是膽大,在鬧市裏殺人,難怪縣中震怒。如今全縣齊動,他怕是難逃追捕。”搖了搖頭,似是惋惜。

黃忠本在雞塒邊撒食兒,這會兒撒完了,走過來,拍了拍手,把殘留在手上的雞食兒打掉,介面說道:“當日在大市上,不是有人說許仲早跑去了許縣?咱們縣裏邊聲勢再大,估摸也沒啥用處。說到底,還得看許縣那邊。”

杜買往後院看了看,有點擔憂地說道:“許仲出了名的孝順,咱們將許母扣押亭中,不知會不會惹惱他?”想起了一種可能,問黃忠,道,“老黃,你說他會不會偷跑回來?”

“偷跑回來?回來見他阿母?”

“對啊。”

“……,他雖然孝順,也不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吧?縣中如此震怒,他如果回來、被抓住,明擺著難逃一死。”

杜買想了想,確也是這麼回事兒,放下心來,說道:“你說的也是。”

荀貞問道:“許母起床了麼?”

黃忠答道:“起來了。”

“吃飯了麼?”

“許季端給她,她勉強吃了點。”

“我去後院看看。”

……

對荀貞關心許母這件事兒,亭中諸人都沒有意見。

程偃、陳褒是敬重許仲,對他母親當然也畢恭畢敬。杜買、繁家兄弟等也認識許仲,曉得他的聲名,敬畏他的威勢,自也不敢對許母有不恭。黃忠年歲大了,一來憐憫許母年邁,有同病相憐之感,二來荀貞是亭長,他服從命令,所以也無半句反對。

荀貞來到後院,還沒進屋,先碰上了許季。

“大兄回來了。”

瞧許季的樣子,是剛從屋內出來。荀貞笑道:“在陪阿母說話?”

“是的。”許季看向犴獄,眼中透出疑惑神情,問道,“那人犯了律法麼?剛聽見他淒聲求饒。”

“一個潑皮無賴,不必理會。”

許季轉回視線。他的心思原也不在武貴身上,只是被武貴驚動,知道荀貞回來了,所以特地出來,想問幾句話。荀貞豈會猜不出他的想法?當下低聲說道:“二兄早出了潁陰,縣裏就算翻個底朝天也找不著他的。你不必太過憂心。”

許季怎能不憂心?他憂心忡忡,遲疑地說道:“我聽游徼左高言稱:縣君已傳文許縣,請其協助。”

“你沒找人去許縣報訊麼?”

“那天大兄走後,我就托了家兄的一個朋友去許縣傳訊,但不知找著人沒有。”

“二兄閭裏大俠,名聲遠揚,所過處,必有貴人相助。”荀貞把史巨先的話重複一遍,安慰許季,“你且放寬了心,必不會有事。”

“唉。”

許季長籲短歎,吐露腹心之言,說道:“我的父親早逝,長兄夭折,三兄亦早亡。二兄名為我兄,實養我如父,如今他為阿母報仇,觸犯律法,亡命江湖。阿母日夜以淚洗面。我每次見此,都不由自責、悔恨。早知今日,為何我不先去尋那王屠?也免了二兄受罪、阿母難過。”

許母受辱時,許仲不在家,他在家。

他不似許仲勇武使氣,只是書生一個,加上年歲也小,雖也惱怒,卻沒想過去找王屠。後來,許仲去報仇,他也攔過,但是,正如他所說“許仲雖為他的兄長,實養他如父”,他又怎麼攔得下?而且,當時他也沒想到許仲會把王屠給殺了,本以為最多打罵一頓而已。

荀貞勸慰了他幾句,拉住他的手,說道:“走,陪我進屋,和阿母說會兒話。”

許仲站著不動。

“怎麼?還有話說?”

許季抿著嘴唇,像是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問道:“大兄,我很感激你對家母的照顧。但我能問問你,這是為什麼麼?”

是啊,荀貞和許家非親非故,也不是許仲的朋友,一個剛來上任的亭長,為何會對一個案犯的母親如此照顧?許季雖年少,不太通人情世故,但人聰慧,對此迥非常理之處早看出來了,只是一直沒找著合適的機會問。

荀貞的腦海裏忽然冒出一句俗話:“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心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不照顧你的母親,我怎能得到敬愛豪傑的名聲?”

這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自然不能直言相告。

他肅容說道:“卿兄純孝,為報母仇不惜捨身。鄉中豪傑,誰不敬重?我雖只是個微末的亭長,卻也識得英雄。只恨權小,不能為卿兄脫罪!何況僅僅是幫助照顧一下阿母呢?”

他的態度非常誠懇,許季猶豫了片刻,選擇了相信。

……

荀貞在後院陪許母說話,前邊來了一撥旅人,車馬甚眾。

杜買、黃忠迎將上去。

一人驅馬近前,停在亭舍的臺階前,沒下馬,便坐在騎上,橫矛在前,問道:“這裏是繁陽亭舍麼?”

“正是。”

“聽說你們這兒是周邊最大的亭?”

“對。”

“我家主人要在你處借宿,速將房舍清掃乾淨。”

這隊旅人氣勢十足,杜買、黃忠分不清是官是民。黃忠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貴人來自何處?”

“汝陽。”汝陽屬汝南郡,離潁陰二百里遠近。

“可是因公事路過?”

“問這麼多作甚?”持矛的騎奴一臉不耐煩,不過還是回答道,“不是因公事路過。怎麼?不為公事,你這裏便不能借宿麼?”

亭舍不但要招待過往官吏,也允許百姓投宿。面前這隊旅人,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黃忠哪敢兒說個“不”字,彎腰陪笑,說道:“當然不是。……,只是,舍中房屋有限,怕安頓不下來這麼多人。”

“有多少房,打掃多少房。別的事兒,不用你管。”

“諾。”

杜買、黃忠把兩扇院門盡數打開,請他們進來。

那騎奴卻不肯,說道:“爾等先將房舍清掃乾淨。”瞄了兩人一眼,問道,“誰是亭長?”說了半天話,才想起問誰是主事人,可見根本就沒把這小小的“亭”看在眼裏。

黃忠說道:“小人亭父,他是求盜。不知貴人來到,亭長尚在後院。”

騎奴揮了揮手,說道:“去,去,叫他來。”

杜買、黃忠不敢多說,應了聲是,倒退著回入院中。剛才這隊旅人來時,黃忠已叫陳褒快去通知荀貞了。荀貞正好從後院出來,三人碰上。

聽得院外馬嘶人響,荀貞問道:“是誰人路過?來投宿的麼?”

此時暮色漸深,入夜便要宵禁。潁陰離此地幾十裏,宵禁前肯定趕不到。這個時候來,顯然是為了投宿。

“沒有說。只說是從汝陽來,姓周,不是為公事。……,荀君,他們請你出去。”

荀貞才上任沒有幾天,這是頭回接待投宿的客人,雖不知對方底細,但聽這陣勢,不是官宦出身,也必為地方豪族。他略整衣袍,大步流星,從院中走出。

出得院外,他張眼看去,只見官道上停了幾輛輜車,皆雙轅單馬,車邊有禦者扶轅。車隊的周圍散佈了二三十個或騎馬執矛、或步行帶刀的奴僕隨從,還有四五個婢女打扮的婦人、少女,亦跟在車後。

輜車與軺車不同。軺車賤,輜車貴。軺車多為敞篷,而輜車有帷蓋,兩邊可以開窗,四面遮罩,封閉較嚴,可擋風遮雨,車身也大,鋪陳設施,可臥、可居、可乘,較為舒適。這種車,最先只用來載物,故名為“輜”,後也用來乘坐。

“爾即亭長?”

“是。請問貴人尊姓?”

“周。”

荀貞腦筋急轉,想從籍貫、姓氏判斷出對方的來歷,很快想到了:“汝陽,周氏。周宣光的後人麼?”斂容作揖,問道,“可是五經縱橫的周氏麼?”

“咦,你這小小亭長,倒是有些見識。”

周宣光,名舉,其父為故陳留太守周防,其人姿貌短陋,而博學洽聞,為儒者所宗,京師號稱“五經縱橫周宣光”,歷任兩千石的高官,曾被拜為侍中,與杜喬等七人分行天下,查處貪贓、安撫百姓,天下稱之,號為時之“八俊”。三十年前亡故。

他的兒子周勰,初以父蔭拜為郎中,後辭官歸家。當時“跋扈將軍”梁冀貴盛,海內從風,凡被其征命者,無不委質從命,然而周勰卻接連推辭了三次,不肯降身;後又受太尉、司徒、州中的幾次辟舉,依然不就。延熹二年,在梁冀被誅後,他“年終而卒”,去世後,蔡邕為他寫了誄碑。

從周舉的祖父周揚到他的曾孫周恂,六世單傳,皆有名當世。

周勰早就去世了,現在周家的男子只有兩個,周恂和他的父親,來者必為其中之一。說起來,荀貞出身荀氏,也是名門,並且潁陰荀氏的名聲比汝陽周氏大得多,這個時候,他應該自報家門,上前敘話。

只是,他現為亭長,身份不太恰當,因此閉口不提,只道:“不知貴客登門,有失遠迎。”看了看前呼後擁的車隊,為難地說道:“貴家從者人眾,舍中陋仄,怕屋舍不足。”

“剛才已對你亭中的亭父說過了,只管將屋舍盡數清掃乾淨就是。”

荀貞站在亭舍門前,正能看到車隊全貌,見中間的一輛車打開窗,車內有人伸出手招了招,車邊一錦衣人過去,垂手躬身,恭恭敬敬地聽裏邊說了幾句話,連連點頭應諾,從車馬隊中走出,來到舍前,站直了腰,昂首挺胸,頤指氣使地對荀貞說道:“你亭中有房舍多少?”

“小屋五間,大屋一處。”

“這麼少?”來人大為不滿,舉頭打量舍院,問道,“觀你亭舍規模,應是前後兩進,怎麼只有這麼點屋舍?……,你帶俺進去看看!”

荀貞又沒騙他,自無不可,帶著這人回入院中,邊走邊介紹:“前院此屋,是給求盜、亭父以及亭卒住的。”那人“鞥”了一聲,問道,“後院呢?”

“後院現在住了三個人。一個是我,兩個是在逃案犯的親人。”

“什麼在逃案犯?”

“前幾日,亭部出了樁賊殺案,在下奉令將案犯的母、弟扣押亭中。”

這人不置可否,在前院略頓了頓足,便往後院走。

兩人來入後院,這人瞧見了北邊的兩套屋,楞了下,指著問道:“這不是兩套大屋麼?你怎麼說只有一套?”

“案犯的母親現在外邊這套居住。”

“一個案犯的母親,有什麼資格住在這裏?”

“此屋本為我的住所,……。”

“不必說了,把那什麼案犯之母趕出去!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快點收拾好,以供我家主人居住。……,被褥臥具之類的也全都拿走,俺們隨行帶的有,不用你們的。”

“案犯的母親年事已高,……。”

這人再次打斷荀貞的話,斥道:“你沒聽見俺說的話麼?”指著南邊,問道,“這不是六間小屋麼?你為甚說只有五處?”

“……,我現在住了一處。”

“騰出來!”

“騰出南邊的屋子沒問題,只是北邊這個,案犯的母親……。”

這人勃然大怒,抬起右手,用下三指抓著袖子,指著荀貞的鼻子,罵道:“你是耳聾的麼?我家主人何等身份?豈能與案犯之母住在一院?還有你,你算個什麼東西?小小亭長!便是你,也沒資格與我家主人同住一院!帶上你們的物事,全都滾去前院!”

北邊空著的那套屋裏,探出一個腦袋,正是在打掃衛生的黃忠。許季也從許母住的這套屋中走出,吃驚地望向兩人。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42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1 PM 編輯

20 名士

錦衣人惡語相加,滿院皆聞。

黃忠急忙跑了過來,向錦衣人告個罪,把荀貞拉到一邊,說道:“荀君,來人車馬甚眾,隨從人多,絕非尋常人家,咱們何必與他們鬥氣?便將屋舍讓出來吧。”

許季聽到了三言兩語,曉得事情是因為他母親而起,不安地說道:“大兄,聽這人說話只是個奴僕,卻錦衣華服,他家主人必定不凡。不要因為我們與他們起了爭執。便讓出來吧。”

荀貞面沉如水,他兩世為人,從來沒被人指著鼻子罵過,這罵人的還只是個奴僕!不過說來奇怪,他竟是半點不恚怒,對自己的這種狀態他也很奇怪,心道:“先是那武貴撒潑,接著是這錦衣奴粗口詈罵,我卻都不生氣,這是為何?什麼時候我的脾氣變得這麼好了?”

他想不通,不過也懶得想,眼見來客強橫,黃忠、許季說得有道理,沒必要硬頂下去,微微一笑,頷首說道:“行。”對許季道,“就是委屈阿母了。”

黃忠小聲道:“委屈也就一夜。他們過路的,明兒一早肯定就走了。”

荀貞轉回錦衣奴面前,笑道:“請你稍等片刻,我們這就把屋舍騰出。”既然騰出,乾脆就騰個乾乾淨淨,叫來陳褒,吩咐說道,“將武貴帶出來,暫扣前院。”

錦衣奴“哼”了聲,問道:“武貴是誰?”

“一個犯了案子的無狀兒。”

“帶走帶走!”錦衣奴強調,“後院一個人都不准留!”

加上許季,亭中八個人一起動手,先把許母請出,攙扶到前院屋中,再將後院所有的屋舍盡數打掃一遍,又按錦衣奴的交代,把被褥枕頭等悉數拿走,堆放到前院屋中。

荀貞求為亭長時,只看到了亭長的自由與能結交豪傑,雖也知道需要迎來送往,但沒太過在意。今日有“貴人”投宿,總算嘗到了其中滋味,暗自想道:“當日,族兄勸我莫做亭長時,曾引逢子康之語,說:‘大丈夫安能為人役哉’!初不介意,今日方知其味!”

不過,相比“大計”,這點“為人役”他還能承受。

錦衣奴等他們打掃完,命隨從的奴婢從車中取出臥具諸物,並及銅燈、銅鏡、銅匜、漆盤、漆壺、漆卮、銀勺、銀碗、象牙箸、短匕等等,還捧了個香爐,一個青瓷唾器,兩個盛放化妝品的嚴具,等等的生活用品,放置到北邊屋中。
一番清掃、佈置下來,天已擦黑。

亭舍外的車馬隊打起了火把,火苗跳動,映得亭前通通紅紅。涼風吹過,帶來田野中的清香,遠處的安靜襯托出了近處的喧雜。在荀貞的迎請下,車隊的主人終於下了車。

五輛輜車,共坐了三個人。

一個男子,兩個女子。

男子二十上下,頭裹幅巾,身穿黑袍,行走端詳,舉止晏然。兩個女子,觀其打扮,前頭的少婦應是男子的妻子,後頭那個婦人則是大婢。

車外的武士、騎奴、婢從們皆躬身行禮,給他們讓開道路。

輜車進不了院,一字排開,停到路邊。馬廄裏也拴不下這麼多馬,騎奴們自將坐騎攏到一處,由人專管。最先問話的那人帶了十幾個武士、奴婢隨從入內。

從始至終,這黑衣男子一句話都沒和荀貞說。對此,荀貞也不在意。

將這些人送入後院,黃忠問道:“可要俺們準備飯食麼?”

錦衣奴鄙夷地說道:“誰耐煩吃你們的飯!俺們自己做。”欲入屋內,又轉身叫住黃忠,摸出幾個錢,丟給他,道,“俺見你們前院養的有雞,挑一隻肥美的,交給外頭的人。”

迎請黑衣男子入內時,杜買、陳褒、程偃、繁家兄弟都跟著,待返回前院後,見左右無人,陳褒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說道:“好大的排場!”

杜買連連點頭,憧憬地說道:“若能有一日,俺有如此風光,不枉活這一遭!”

程偃摸了摸佩刀,羨慕地說道:“那些武士連佩的刀鞘都是上等質材,別說裏邊的刀了!定然鋒利。俺要是能有一柄,傾家蕩產也願。”

繁尚嘲笑他:“你就別想了。也不想想,能和人家比麼?”吧唧兩下嘴,問諸人,“你們瞧見了麼?那個大婢真是美氣,在院門口時,她瞧了我一眼,那雙眼水汪汪的,真勾死個人。要能和這樣的美人兒睡上一夜,死也願意!”男子的妻子相貌普通,那個大婢卻十分妖嬈嬌媚。

程偃使勁兒瞪著繁尚,說道:“就你?目陷腮高,長得跟個胡奴似的!就算有此好事,也該不到你!”問荀貞,“荀君,你說是麼?”

諸人志向不同,所見、所想也不同。荀貞微笑,說道:“隔牆有耳,你們不要亂說了。”向院外努了努嘴,道,“如果被人聽見,不免麻煩。”

黃忠亦道:“對,對,都小心點,別胡扯亂說的。得罪了貴人,誰也救不了你們。”叫陳褒,“將薪燭拿來,給俺照個亮。”抬頭望瞭望夜空,一勾彎月懸掛西天,繁星點點,說道,“不早了,等將雞給他們送去,咱們也該做飯了。”與陳褒一道,自去雞塒捉雞。

杜買、繁家兄弟去院外,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

程偃問道:“荀君,晚上怎麼住?”

前院只有兩間臥室,一間堂屋。加上許季、許母,還有武貴,九個人,很不好安排。荀貞說道:“讓幼節陪著阿母住一間屋。在堂屋裏打個地鋪,住兩個人,把武貴也綁到堂屋,順便看著他。剩下的人,擠一擠,湊合一間屋裏住就是了。”問,“阿母呢?”

“許季陪著在屋裏呢。”

來了貴人,許季、許母案犯親屬的身份,當然不願在外邊拋頭露面。荀貞往屋裏看去,見黑通通的,沒有點燭,料是因許季不熟屋內陳設,沒找著燧石,說道:“這位‘貴人’隨從甚多,用不著咱們。你我別在院內傻站了,走,進屋去,點起燈。……,想下棋麼?”

“想!”

“那就等會兒去把棋子拿來,我畫棋盤。”

兩人說著話走入屋內。荀貞先去找許母和許季,他兩人坐在黃忠、陳褒、程偃住的屋中。聽見荀貞進來,兩人摸黑起身。屋裏比外邊黑,猛然進來看不見東西,等眼睛適應了,荀貞忙過去攙扶許母坐下,內疚地說道:“阿母,有人借宿,不得不將後院讓出。你別生氣。”

許母握著荀貞的手,啞著嗓子說道:“俺怎麼會生氣呢?阿貞,來的是貴人,你別因為俺這一個老婆子和他們鬧彆扭,不值當。俺老了,不挑剔,一把老骨頭,住哪兒都行!”——改稱荀貞為“阿貞”,是荀貞陪許母說了一夜話的成果之一。

“阿母,瞧您這精神矍鑠,身子骨兒又好的,哪兒老了?年輕著呢!少說還得再活一百年。”

許母笑了起來,說道:“你這孩子,就是會說話。”轉頭往許季坐的地方看,又道,“以後啊,你得多教教三郎,他整天不出門、不見人,只捧著書看個沒完,嘴笨,不會說話!”

“有的人敏於言,有的人敏於行。幼節飽讀經書,年少老成,來日必成大器,少不了給您一個‘萬石許嫗’的美稱。阿母,你就等著享福吧。”前漢時,有位嚴母,生子五人,皆有吏材,官至二千石,時稱其為“萬石嚴嫗”。這個故事傳得很廣,許母也知道,她歎了口氣,說道:“只苦了我的中郎。”

借助微弱的夜光,程偃找著燧石,啪啪地打出火,點著薪燭,驅散了室內的黑暗。

就著一竄一竄的燭火,荀貞還沒與許母說幾句話,程偃已捧來棋子,放到地上,眼巴巴地看著他。——這棋子與之前的不同了,陳褒嫌石塊大小不一,不好看、且蠢笨,將之改成了木塊,一個個四四方方的,既好看了,用著也更方便合手。

荀貞便在地上畫了棋盤,拉許季一塊兒,與程偃對弈。許季本無興致,但看了會兒,覺得新奇,竟是與六博完全不同,問清規則,想代程偃下一局。

程偃不答應。上午他被荀貞虐慘了,一次沒贏過,支撐時間最長的也不過十七八合,憋屈得不得了,此時間許季想下,心喜總算有新手參與,反主動邀戰,邀請他來對壘。

許季初次上手,也就比上午時的程偃強上一分,還不如陳褒最開始的時候,不足十合就敗下陣去,呆坐棋局前,楞了半晌,抬頭問道:“這就輸了?”

程偃高興得拍著大腿,咧嘴笑:“哈哈,哈哈!”從許季的九宮外拿起自己的“車”,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得意地說道,“看見沒?看見沒?”重重地棋子扣回原位,“‘將軍’!”身往後仰,又拿起手指,點著棋子,說道,“知道麼?‘將軍’!”喜極忘形,一副得勝將軍的模樣。

許母雖不懂,但看見程偃這個樣子,不禁笑了起來。

……

濃濃的柴火煙味兒飄入屋內,也不知是周家的人還是黃忠做起了飯。一陣腳步聲響,一人來到屋外,叫道:“亭長在麼?”聽聲音像是那個錦衣奴。

許母收了笑聲,說道:“貴人找你,阿貞,快點去吧,別耽誤住了。”

荀貞心道:“都安置下了,又來叫我。是短缺了什麼物什,還是後院哪兒沒打掃乾淨?”從席上起身,穿上鞋子,對許母說道,“好,我出去看看。”出得屋外,果然是那錦衣奴。

“請問何事?”

“前幾個月,是不是有個汝南袁家的人借宿此地?”

“是。”

“你隨俺來,我家主人要見你。”

荀貞摸不著頭腦,心道:“他家主人想是看見了那姓袁的留下的字。……,看見就看見了,叫我過去作甚?”說道,“我剛來上任。袁君來時,我還沒在。如果貴人有什麼想問的,要不要叫上亭父一塊兒?”

“亭父在哪兒?”

黃忠從廚房裏出來,手上濕漉漉的,剛才應是在洗菜。錦衣奴蹙眉說道:“把手擦乾淨。”邁步走向後院,“隨俺來。”

黃忠小聲問道:“怎麼了?”

“客人見了袁君留的字,可能有話想問。”

……

後院還是那個後院,感覺截然不同。

荀貞、許母、許季住時,院中較為冷清。而如今,還沒進院門,門口就站了兩個帶刀的武士。進入院內,大榆樹下或坐或站,又有三四個隨從。兩邊的屋舍都點起了燈,並在院中點起了火把,亮堂堂的。靠牆的水井處,兩個大奴正取水。北邊最裏邊那套屋外立了兩個俊俏小婢。

本來屋裏地面裸露,不知什麼時候鋪上了毯子。在門口,錦衣奴指令荀貞兩個脫下鞋子,領他們入內。毯子色澤絢麗,柔軟暖和,踩在上邊一點聲音沒有。

與荀貞他們只能用薪燭取光不同,這周家用的乃是燈油。屋內高高低低放了好幾個青銅燈架,一個燈架上多的十幾盞燈,小的也有四五盞,把室內照得如同白晝也似。

黑衣男子負手立在西壁,看牆上的字。年輕少婦、也即他的妻子不見人影,可能是在臥室裏;那個大婢跪坐在案幾邊,正在研磨。

繁尚對這大婢念念不忘,初見時,荀貞並沒怎麼細看,此時不禁多看了幾眼,——因她換了件衣服。

她原先穿的是袍子,此時換上襦裙,紫襦到腰,黃裙曳地,腰間束了絹條,兩端絲帶下垂,襦裙的質料很輕薄,貼在她的身上,胸前高聳,臀部渾圓,跪坐在臀下的一雙足沒穿足衣,有兩根腳趾露在裙子的外邊,如珍珠柔膩,頗是誘人。
她比那年輕少婦大上幾歲,可能二十四五,一身妝扮素而不豔,體貼合身,成熟誘人。

黑衣男子轉過身,面對荀貞、黃忠,上下瞧了兩眼,問荀貞:“你便是亭長麼?”剛才已見過面了,他卻又問一遍,也不知是剛才沒記住,還是根本就沒記,想來後者的可能性大點。

“是。”

“這幅字可是袁子威寫的?”

自聽過黃忠的介紹後,荀貞特地來看過這幅字,落款是“袁奮”,袁子威應該是他的字,答道:“是。”

“你認得字麼?”

“認得幾個。”

“他寫的什麼?”

荀貞對著牆壁上的字,念道:“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

“何意?”

“乘著駿馬馳騁,我給你引導道路。”

兩人年歲相仿,但那男子高高在上,荀貞溫文謙遜,一問一答,竟好似師生對話。

聽荀貞對答如流,那黑衣男子有點意外的樣子,又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說道:“想不到一個小小亭長,也知此句意思。”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這句話和那持矛騎奴說的幾乎一樣。

“潁川能與我汝南齊名,並為天下名郡,果有幾分道理。”黑衣男子聯繫到潁川,發了句感慨,緊接著面色一變,說道,“你既識得此句,當知此句出自《離騷》。”冷笑一聲,“袁子威空自出身名門世家,汝南袁氏,卻連眼前的世道都看不清楚,可憐可歎!”

他伸出手,道:“拿筆來。”

那美貌婢女忙將筆拿起,捧了硯臺,起身伺候。他抓住筆,轉回身,便在袁奮寫的字邊兒上,也寫了一句:“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袁奮寫的是隸書,蠶頭燕尾,古樸厚重;他寫的則是行書,濃淡相融、疏密得體,如行雲流水。

行書為近人劉德升所創,才剛面世不久,善書的人不多。劉德升是陽翟人,潁川、汝南兩郡相鄰,這男子近水樓臺,可能早有學習,以荀貞後世的眼光看來,寫得不錯。

本來荀貞想著他寫完也就算了,心中還想道:“叫我來看他寫字的麼?”誰知道他反手一筆,在袁奮的字上抹了一道,嫌不過癮,抓起硯臺,盡數潑上,墨汁四濺,沾染了小半面的白牆。

黃忠唬了一跳,脫口而出:“這?”

他不是可惜字,是可惜牆。律法規定,官吏不得損壞公物,縣裏的廷椽每次來巡視,都要檢查各種器具有無缺失、損壞。牆上被潑了墨,當然也算損壞的一種。

男子丟下硯臺,指著牆壁,說道:“爾等給我看好了!這面牆上的墨,還有我寫的字,一個不能動。日後若有來宿的人問起,你就告訴他,墨是汝陽周恂所潑,字是汝陽周恂所寫!”

荀貞苦笑,看著牆壁,心道:“原來叫我來是為了這個。”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充滿了報國的理想;“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卻是在說眼下閹宦當道,鸞鳥日遠。

名士之間,若性氣相投,便肝膽相照,托生死。若道不同,便羞與為伍,恥同郡。在這一點上,與遊俠有相似之處。
周恂和袁奮的名士之爭,使荀貞左右為難。

按周恂所說,得罪袁氏。不按周恂所說,袁奮的字已毀,兩個都得罪。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45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2 PM 編輯

21 賞錢

荀貞兩個都不想得罪,但擺在面前的路只有一條,得罪一個總強過得罪兩個,沒奈何,只得答應周恂,出了院門,黃忠想不通,問道:“這位貴人怎麼這樣呢?”

“……,大概他家風如此。”

黃忠沒聽懂。荀貞也沒再解釋。

周恂的祖父周勰連續受了五六次的征命、辟舉,皆推辭不受。周恂的父親也沒有出仕。祖父兩代如此,他耳聞目染,難免會受到影響,加上當下宦官當道,黨人禁錮,較之昔年梁冀當朝更為不如,他因此看不起因為受到一次辟舉、就興高采烈入京的袁奮也在情理之中。

黃忠做好了飯,陳褒幫手端入屋中。院內院外都是人,不能再在院中吃用了。

一人一碗豆羹,兩個麥餅,一碟醃菜,一碟豆醬,分用木椀、木盤盛著,放在竹制的矮腳食案之上。飯菜遠談不上豐盛,但比起鄉里中的貧苦人家,已經好到天上去了。

程偃飯量大,就著菜、醬,三兩口將麥餅吃完,端起椀,跐溜跐溜地把豆羹喝個乾乾淨淨,抹抹嘴,朝別人案上的飯菜看去。

繁尚吃得慢,細嚼慢嚥,像是故意勾引他似的,時不時拿起麥餅晃兩晃。程偃咽口唾液,恨恨地轉開頭,將木盤拿起,湊到嘴邊,去/舔上邊殘留的醬、菜。荀貞看不過去了,把自己的麥餅掰了一半,遞給他,說道:“行了,行了。給你這個吃吧,別舔了,……。”忍了忍,一句話沒說出來,“怎麼跟狗似的。”

陳褒笑道:“荀君,你別搭理他。每次都這樣,吃完了自己的,就看別人。”

麥餅是用去麩的麥粉加水揉制蒸熟,黃忠總是一次性的蒸夠一笥,現在吃的是三天前蒸的。又涼又硬。許母牙口不好,許季幫她掰成小塊,泡入羹中。

羹是純豆羹,沒加任何佐料,不好喝。麥餅和豆羹都沒味道,佐食的便全靠醬和醃菜了。許母甚喜吃醬,餅只吃了半個,醃菜也沒怎麼動,卻幾乎把醬全吃完了。

她見程偃狼吞虎嚥的又將荀貞給他的半個餅吃掉,便把剩下的餅又給了他半個,剩下的一個分成兩半,分別給了許季和荀貞。程偃毫不推辭,接過就吃。荀貞稍作推辭,她就不高興起來,說道:“阿貞,你是嫌俺這個老婆子髒麼?”

“怎麼會呢?您老人家這兩天吃飯都少,我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俺這把年齡了,還能吃多少東西?你們都是男兒丈夫,要吃飽才有力氣。”

“行,行。全聽你的,阿母!”荀貞裝出說不過她、無可奈何的樣子,伸手將餅接住。老太太高興地笑了。

“薪燭”點燃得時間長了,嗆鼻熏眼,等大家吃完飯,荀貞就安排住宿。陳褒主動提出去堂屋看守武貴,荀貞不願與太多人擠在一處睡,便決定與陳褒一起。——武貴被綁得結結實實,丟在堂屋的地上,因討厭他叫喊求饒,嘴也被堵上了。

陳褒拉了兩條席子,自去鋪在堂屋地上。黃忠住的這屋,因有他經常打掃,比杜買等住的那屋子乾淨,便讓了出來,請許母、許季住下。諸人收拾好椀、盤,各去安歇。

……

臨睡前,荀貞出門轉了轉。

留在院外的那些隨從們在野地上升起了火,正熱熱鬧鬧地圍在火堆邊吃飯。他們吃的也是餅,但菜就好得太多了,胃脯、肉醬等物,應該是從車中取出的。至於後院中的周恂,早有奴婢在後院升火支釜,專門做飯。——他們嫌棄亭中的廚房髒亂小,不樂意用。

雖然周恂、錦衣奴和最先問話的那個持矛騎奴或者清高,或者狗仗人勢,或者倨傲,都沒正眼看過荀貞,但並不代表周恂的隨從、奴婢都是這樣的人。有人瞧見了荀貞,大聲招呼:“亭長!吃過飯了麼?要是沒吃,過來一起用啊。”

荀貞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我已吃過了,諸位慢用。”

又一人說道:“喲,‘慢用’!文縐縐的,亭長讀過書麼?”

“年少時,略讀過幾本。”

夜色已深,路上早無行人。夜空茫茫,原野蒼蒼。若從遠處望來,這堆騰騰的烈焰只如螢火一般;若從再遠些望來,更渺不可見。在這天地之間,面前的這堆人也只如滄海一粟。

感觸著近處的喧鬧和遠處的寂靜,感受著近處的火光和遠處的蒼茫夜色。立在院門,身前是一望無際的田野,身後是古樸渾拙的屋舍。

風吹衣過,涼意深深。頭上星空,蒼蒼茫茫。他看著火堆邊這群豪爽的漢子,想著自己與他們血脈相連;他聽著他們與後世不同的口音,記起自己與他們究竟有所不同。他想起在許母面前的刻意求好,一瞬間,他忘不掉的前世如畫卷在腦中淌過。

他也有朋友,他也有家人,但都在後世,不在此時。荀貞驀然地又一次感到孤獨。

他感慨地仰頭望天,人間變幻,星空長存。那些星、這些星,亙古以來,看過了多少人間初見?又看過了多少秋風畫扇?看過了多少英雄崛起,又看過了多少英雄暮年?

時光不停留,滾滾向前。

他從後世來到了這裏,而他終將也會被時光淹沒。他以看古人的眼光來看當世人,而他終究也會被後人當作古人。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握之不得,留之不能,該有何求?在這亂世將來之際,他卻只能爭取做到“夙興夜寐,毋忝爾所生。既明且哲,以保其身”麼?

他舉首望天,感慨萬千,這星空、那天空,究竟是蒼天、還是黃天?

“千古在前,萬古在後。著我中間,渺然何有!”

這是他前世最喜歡的一句詩,用來形容眼前這磅礡的星空非常合景。

“亭長先生,你在看什麼呢?”

“先生”,是對讀書人的尊稱。說話那人用這個詞兒來稱呼荀貞,是沒有惡意的戲謔。

荀貞將思緒從浩瀚的星空收回,把聯想從歲月的長河中抽離,就像一個從懸崖上墜下來的人,失重之後,他又感到了大地的敦厚和堅實。他微笑說道:“沒有看什麼。……,晚上亭舍的門不能不關,你們如果要用水,最好現在去後院打些來。”

火堆邊的人並不在意他關不關門,反正舍內也有他們的人。一人說道:“水早打夠了,足夠用過明早。亭長,你要關門就儘管關吧。”

荀貞回入院內,將門關上,走到屋門口的時候,聽見院外傳來了歌聲以及用箸擊打漆椀的伴奏。他側耳傾聽,聽見唱道:“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唱的是《陌上桑》。這首歌謠在荀貞剛穿越時還沒有,這幾年傳唱開來,非常流行。雖然唱的是有關愛情的歌謠,但歌聲蒼涼,與夜色、星光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對照。

直到荀貞躺到席上,亭舍外的歌還沒有停。伴著歌聲,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

次日一早,周恂等連飯都沒吃就走了。

臨走前,那錦衣奴拿出了一袋錢,施捨似的給他。荀貞婉拒了。那錦衣奴傲然說道:“要不要是你的事兒,給不給是我家的事兒。”直接把錢袋丟在了亭舍的門前,挺胸疊肚地離開了。

碰見貴人、官吏借宿,亭長、亭卒受辱是經常的事兒。汝南名士陳蕃,有次經過臨潁的巨陵亭,他的從者就狠狠地揍過一個亭卒。巨陵亭離繁陽亭很近,也就二三十裏路。

當然,有些亭長很強橫,受了侮辱後會立刻反擊,曾經出現過亭長因不堪受辱而殺人逃亡的事例,巨陵亭的這位亭長也很強硬,當場就翻了臉,關住亭舍的門,盡收陳蕃的隨從,挨個痛打,甚至打算把陳蕃也綁起來。

——這位亭長強硬是夠強硬的,可惜冒犯的人不對。陳蕃何等人物?人稱“不畏強禦陳仲舉”,乃是天下黨人名士的“護法”。可想而知此人最後的下場:被縣令給殺了。

荀貞盯著地上的錢袋,看了好一會兒。

杜買、黃忠、陳褒、程偃等人都在他的身邊。

程偃人粗,渾沒在意那錦衣奴的舉動,也沒注意荀貞,只顧熱切地看離開的車馬隊,目光在隨從們的坐騎、長矛和佩刀上打轉。

陳褒小心地觀察他的神色,輕聲地說道:“荀君?”

荀貞講目光從錢袋上移開,笑道:“把錢撿起來吧。”

陳褒沒有動,又問一遍:“荀君?”

黃忠歎了口氣,說道:“咱們幹的就是這迎來送往的活兒,周家人還算好的,至少顧忌世家大族的體面。荀君,你是才來上任不知道,最難伺候的不是這些世家大族、也不是高官顯宦,反而是那些百石、二百石的縣吏、郡吏。”他嘮嘮叨叨的,“荀君,要說你也真是的。你出身名門,做什麼不行呢?非要來當這個忍氣受屈、拿低做小的亭長!”

通過和荀貞這幾天的接觸,黃忠覺得他是個和氣的人,所以一時忘記身份,說了後半段話。

杜買連連點頭,深表贊同,也不知是贊同黃忠說的前半截還是後半截。

荀貞沒有回答他,笑道:“把錢撿起來吧。來亭裏兩三天了,整天麥餅、豆羹,就沒見過肉。今兒托這位周家奴的福,晚上打個牙祭。”

雞塒中養的雞多是母雞,用來下蛋的,亭中諸人不捨得吃。

繁尚就等他這句話,一個箭步上前,迫不及待地拾起錢袋,感受了一下重量,晃了一晃,聽裏邊叮噹亂響,喜笑顏開:“不少錢呢!”

“‘牙祭’?荀君這詞兒用得真有意思,是給牙做祭祀麼?也是,吃肉喝酒都得從牙中過,的確不能虧待了它。”陳褒說笑著緩和氣氛,又道,“說起來,荀君你來的頭一天,就說給你擺個接風宴的。一直拖到今天還沒辦成。要不這麼著,再打點酒,晚上喝點?”

程偃馬上收回了注意力,不再去看遠走的周家騎奴、武士,說道:“喝酒?”

荀貞問他:“想喝不?”

“想!”

“那就喝點兒。……,我昨兒在安定裏見彈室裏邊放了壺中山冬釀,你去問問他們裏長從哪兒買來的。”“中山冬釀”是一種名酒,產自河北中山,路途遙遙,在潁陰不多見。

“成!”陳褒痛快應道,搶過錢袋,提起蕩了蕩,沉甸甸的,笑道,“那大奴出手挺大方,錢還真不少,夠痛飲一番了。”

剛到手的錢袋還沒暖熱就被搶走,繁尚呲牙咧嘴,忍不住說道:“前晚上,你不是說你出錢買肉買酒的麼?這錢是貴人賞給咱們的,可不能混為一談。”

陳褒不搭理他,對荀貞說道:“今兒本亭沒大市,要買肉得去鄰鄉。荀君,要不俺現在就去?”

“好。”

陳褒去院裏牽馬出來,就要走。黃忠叫住他:“別忘了回來拐去春裏買點薑、蒜,要有菜也買點。”繁陽亭六個裏,春裏的菜種得最好。

“知道了。”陳褒下了臺階,縱馬飛馳。

黃忠兀自絮叨:“存的雞蛋還有幾個,蒸一蒸,也是一盤菜。……,哎喲,忘了叫阿褒再買點醬了。”眾人都笑,程偃說道:“老黃,你越來越囉嗦了,真是老了。”

“囉嗦?要沒俺囉嗦,有你一天兩頓的好吃好喝?”

諸人嘻嘻哈哈。荀貞掩了心事,也笑,他望向遠方,天高雲淡,碧野萬頃,周家的車馬隊漸行漸遠。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47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2 PM 編輯

22 旋舞

黃忠入灶間做了早飯,荀貞照例親手端給許母。

吃飯時,陳褒回來了,帶了條肥大的土狗,暫不殺,栓到了桓表上。程偃端著椀,繞著狗轉,嘖嘖稱讚,說道:“竟有這般肥壯的大狗?你從誰家買來的?足夠吃兩頓了。”

陳褒提著酒,拿著薑、蒜,放到廚房,出來說道:“走了半截,想起王屠家賣的有狗,便去他家買了,特挑了點最肥壯的。走時,給王家婦錢她還不要,最後沒辦法,俺只能學那周家奴,也當了一回討人厭的,把錢扔在了地上。虧得我走得快,才沒被她拽住將錢塞回。”

程偃關注酒,問道:“酒哪兒買來的?可是中山冬釀?”

“從安定裏裏長那兒買來的。他那酒是前些日在縣裏買的,買的多。俺要了一壇。”

飯畢,接著昨天未完成的搜查。

昨天僅僅檢查了各裏,山林草澤尚未搜索。山林間多野獸,荀貞等人帶上了弓矢,這次沒有分開,而是一塊兒行動。只留下了黃忠一人看守門戶。

繁陽亭人煙稠密,不似那些冷清的偏遠亭部,轄區內的山林不多,但若一處處細細檢查,也需不少時間。荀貞、杜買騎馬,程偃、陳褒、繁家兄弟步行。一行六人迤邐遠行。

為了免得許季擔憂,荀貞專門給他說了聲,直言相告:“我等出行,只是為了完成縣中的命令,肯定不會碰見二兄的。”再三交代,“別告訴阿母!”他對許母的說辭是要巡查亭部。

亭長的差事就是這麼苦,迎來送往、追捕盜賊,忙時一日不得閒。現在還算好的,至少天氣不錯。若逢上雨天,或者深冬雪日,櫛風沐雨,跋涉雪地中,那才叫一個寒苦。

不過,荀貞並沒有後悔。

路過安定裏時,安定裏的裏長站在裏門口,向路上亂看,瞧見他們,隔了大老遠地就忙忙長揖行禮。路過南平裏時,碰見幾個下地的農人,見他們過來,住了腳,敬畏有加地避讓。

老百姓是最樸實的,只不過昨天的一次拒收賄賂,一次整治武貴,就輕易贏得了安定裏和南平裏的尊敬與畏服。這尊敬與畏服雖還只是萌芽,但只要堅持不懈,總是能換成足夠的威望。

荀貞策馬賓士,迎面的風吹散了早上的陰霾。

那錦衣奴不過周家的一個奴而已,想開了,完全不必計較。忘了自己是為何來當亭長了麼?他顧盼左右,這繁陽亭,這三百餘戶、千餘口人,早晚一日,要把他們變成自己的根基。還不夠,要再擴到整個鄉。還不夠,要能再擴到整個縣?黃巾起事的聲勢再大,也足可自保了。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這是荀子《勸學》中的幾句。他勉勵自己:“要把‘先祖’的話牢記,付之行動。”

越過田野,進入山林。

從最近處開始往前排查。山丘不多,林子也不是特別大,但林木茂盛,野藤纏繞,行走不易。坐騎沒了用,只能步行。一直到中午,什麼都沒發現。眾人個個滿頭大汗,身上污泥雜枝,歇息了會兒,繼續搜查。下午依然沒見著任何可疑,倒是遇見了幾隻野兔、雉鳥,不過被林木阻隔,又逃得快,沒等開弓,已不見了影蹤。

辛苦了一天,大家都是疲勞不堪。在暮色未來前,荀貞決定打道回府。對這個英明的決定,人人同意。

到得亭舍,已是薄暮。未入門內,遠遠地聞到一股肉香。

程偃食指大動,說道:“必是老黃整治好了菜肴!”飛奔著奔入院中。荀貞與諸人相顧一笑,也隨之入內。累了一天,大家其實都想著晚上的酒肉了。將馬牽入廄中,荀貞來到廚房門口。

肉香更濃了。

繁尚陶醉地深呼吸,說道:“多少天沒聞過這味兒了!想死我了。老黃!肉做好了麼?”

“好了,好了,就等著你們回來吃了。”

諸人搭手,將席子鋪在院中。陳褒說道:“趁天沒黑,早點開吃吧。”

杜買贊成,說道:“餓得前心貼後背,走路的力氣都沒了。老黃,好酒好肉地上來!”當仁不讓,先占了個席子,脫鞋坐下。

陳褒、程偃鑽進廚房,幫黃忠分肉。荀貞見沒啥可幫忙的,便去洗了一下,到後院去請許母。——許母已搬回了後院。

秋天晚上涼,荀貞怕冷著她,先抱了條單被鋪在席上,這才請她入席。

一樣的食案、一樣的椀盤,一樣的豆羹麥餅,一樣的醃菜和醬,多了酒肉就不一樣。氣氛熱鬧非常。陳褒將酒提出,給每人分了一個耳杯,取了瓠瓢,舀酒分斟。肉香、酒香,尚未開動,已熏得人欲醉了。

“中山冬釀”乃為名酒,陳褒又添了點錢,也總共只買了一石而已。

程偃迫不及待,端起耳杯一飲而盡,連道:“好酒!好酒!”爭過瓠瓢,又給自己倒上,仍是一飲而盡。如此這般,連喝了三杯,方才放慢速度。

這也不怪他,百姓生活艱苦,窮困的食不果腹,好一點的平時也不沾酒肉,至多歲時伏臘,逢年節時,鬥酒自勞。亭中諸人俸祿微薄,雖能保一日兩餐,但酒肉亦不多見。

黃忠教訓他,說道:“不知尊卑老少。荀君、老夫人在席,你怎能只顧自己?”端起耳杯,伏在席上,向荀貞、許母敬酒,說道,“祝荀君早登州郡,祝老夫人長命百歲。”

荀貞右手端杯,左袖護在杯外,亦對著許母、側身跪伏在席上,說道:“阿母,我也祝你壽比南山。”

有他兩人帶頭,諸人一起舉杯,包括許季在內,皆伏拜席上,說道:“祝老夫人(阿母)長命百歲。”

許母不能多飲,但盛情難卻,喝了一口。許仲殺人亡命,秦乾親自下令,命將她帶來亭中,本以為就算不受虐待,也是個受氣的前景。萬沒想到,荀貞居然待她如母,食必先請,睡必先請,凡有所需,不等開口已經備好,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何況落難時的雪中送炭?她越看荀貞越親切,說道:“阿貞,你也喝!”

荀貞笑道:“長者賜,不能辭。諸位,飲盡吧!”

諸人一飲而盡。程偃叫道:“只喝酒有甚意思?荀君,敢與俺拼鬥手勢令麼?”

手勢令,類似後世的剪刀石頭布,兩人相對做手勢,輸者飲酒。荀貞說道:“看你殺氣騰騰的樣子,與其玩兒手勢令,何如劃拳拇戰?”

程偃不懂:“劃拳拇戰?怎麼玩兒的?沒聽說過。”

荀貞心道:“你沒聽說過就對了。改日將紙牌做出,你還不知會有怎樣驚奇,原來酒令也有這麼許多玩法!”劃拳的遊戲,他在潁陰時曾教過族人,此時來教程偃,輕車熟路,很快解釋清楚。

諸人聽完,皆興趣盎然。程偃即捋起袖子,來與開戰。他才學,手指不伶俐,不是喊錯失枚,就是口不應手,片刻功夫,連輸四五杯。

繁尚不幹了,嚷嚷道:“老程!你是不是故意的?借此騙酒?”搶著要與荀貞來。下場一樣,也是連戰連輸。又換杜買、黃忠、繁譚,許季也上來參戰一回,除了繁譚撞上贏了一局,都是全盤盡墨。

學象棋時,陳褒是頭一個與荀貞對弈的,輸得一個慘,這回劃拳,他學了乖,不搶著上,在邊兒上細細觀察、揣摩,覺得差不多了,上陣挑戰,果然與其他人不同,連輸幾局後,慢慢找著了感覺,也能贏上一局半局的了。

荀貞笑道:“總算有人贏我,要不這酒都要被你們喝光了!”

夜色漸至,黃忠取來火把,插在地上點亮。

程偃說狗肉足夠吃兩頓,小覷了諸人的食量和饞勁,半刻時辰不到就吃了個精光,酒還剩下小半。

他喝得最多,已然醉了,跳起身,赤足下席。總共鋪了三條席子,上首正面坐的是荀貞、許母和許季。左右兩席分別坐了亭中六人。三條席子中間,空出有一塊地方。他便在空地上盤旋作舞,邊舞邊歌:“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

陳褒揮箸,擊打木椀。繁尚拍腿,為之伴奏。

程偃旋舞高歌:“盎中無都儲,還視桁上無懸衣!”

杜買、黃忠、繁譚齊聲和之:“還視桁上無懸衣。”

程偃拔高音調,繼而唱道:“拔劍出門去,兒女牽衣啼。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

杜買三人和道:“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

他們唱的是相和歌,高音慷慨,和音低沉,唱到這裏,程偃舞到荀貞的席前,兩臂張開,袖子上甩,身體斜仰,撤步後退。荀貞應之起身,舉袖叉腰,上步前舞。

陳褒擊椀呼叫:“旋,旋!”

杜買等亦附和起哄:“旋、旋!”

荀貞不扭捏,說旋就旋,揮袖轉足,在空地上旋轉起舞,開口歌唱。他聲音清朗,不像程偃悲涼,唱的歌也不似《東門行》悲壯,而是一曲婉轉民謠:“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

這首歌耳熟能詳,在座的諸人都會唱,齊齊和道:“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

“魚戲蓮葉北。”

民謠唱罷,荀貞舞到許季的席前,甩袖仰身。許季面皮薄,不好意思起來。荀貞撤步後退,再舞一圈,又舞到他的席前。

許母拍了拍許季的胳膊,笑吟吟說道:“阿貞屬你,為何不肯起身?”

許季勉為其難,只得起身。荀貞退回席上,換許季起舞。

這個酒席上起舞、勸舞的過程叫做“以舞相屬”。前一個起舞的跳完之後,邀請下一個人來跳。如果下一個人不肯應,或跳的時候不肯旋轉,都是失禮的行為。

肉已無,酒將盡,諸人醺然歡樂。

許季舞未跳完,院牆處傳來“啪”的一聲,諸人去看,見有一人從牆上跳下。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47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3 PM 編輯

23 劫人

諸人飲酒起舞,忽有一人從牆上跳下。

陳褒雖在酒後,反應最快,左手按地,“騰”的一下躍起,右手往腿邊一抹,抽出了拍髀短刀,離席下地,搶到荀貞身前,喝道:“誰人?”

杜買、程偃等跟著躍起,抄刀喝問:“誰人?”

兩句“誰人”接連問出,一聲比一聲大,驚動雞塒中的群雞、馬廄裏的雙馬,一時院中亂糟糟一片。

荀貞安坐席上,眯起眼,往牆下看,觀瞧來人,見他個子不高,隱在黑影中,瞧不清面容。

他招手將許季喚回,吩咐道:“照顧好阿母。”緩緩起身,慢慢地整了整衣襟,問道:“牆下君子誰人?”腦中急轉,猜來人是誰,首先想到的是給他造成最大壓力的太平道人,“難道今夜事發?”轉念一想,覺得不太可能,還沒到甲子年呢,不是太平道人,這裏是亭舍,也斷然不會是蟊賊盜寇,“或是許仲朋黨?”

封查許家時,許仲的朋友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一點兒不懷疑那些人有膽子來亭中劫許母。如果是許仲的朋黨?來的怕不會是一個人。荀貞往牆上、院門看了一眼,靜悄悄的,不見有別人影蹤。

來人在牆下的陰影中待了一待,很快走出,借助火把的光芒,眾人看得清楚,只見他大約七尺身高,貌不驚人,眼睛不大,唇上蓄了鬍鬚,穿一件褐色短衣,腰插長刀。

“許、許仲?”說話的是程偃,極為驚奇。

緊接著許母、許季、陳褒、杜買等人也都輕呼出聲,有叫“中郎”的,有叫“二兄”的,有直呼其名,稱“許仲”的。

“竟是許仲?”荀貞目光灼灼,望向來人,驚奇之極,心道,“他竟有如此膽大?居然敢來我亭中!”定住心神,問道,“足下便是許仲麼?”

“許仲見過荀君。”來人在夜色下長揖行禮。他的聲音低沉,很有穿透力。

“足下夤夜而來,不知有何貴幹?”

“許仲不孝,連累家母。今夜來,是想請荀君高抬貴手,將家母放還。”

“放還?”

“正是。”

“你是來投案自首的麼?”

“漢家律法:‘殺人者死’。許仲雖愚,留此身尚有用處,並不願自尋死路。”

“你既不投案,又欲你阿母歸家,如此,是想劫人了?”

許仲默然,夜色下,一雙眼熠熠生光。他按刀問道:“放或不放,荀君一言決之。”

“你一個人來的麼?”

“然也。”

“如此,你是欺我亭中無人?”

“荀君此話何意?”

“縣君嚴令,你一日不投案,你的母親便一日不能離開亭舍。你今夜獨身前來,既不投案,又欲我放了你的阿母,你是想讓我承受縣君的怒火麼?你是視我亭中諸人為無物麼?”

許仲手按刀柄,無視亭舍諸人的隱隱包圍,趨前一步,盯著荀貞,低聲說道:“許仲不才,區區一人,豈敢視諸君為無物?荀君若不肯放人,……。”

“怎樣?”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嘿!單人獨身,敵對六七人,面不改色,出言威脅。

杜買等都聽出了許仲隱藏在平靜語調之下的濃重殺意。程偃、陳褒還好點,繁尚、黃忠面如土色。

杜買勉強喝道:“許仲!你只一人,我等七人,你哪里來的大話?俺知你驍悍,但亭舍重地,不可亂來!若是惱了縣君,便是你遁走千里,也難逃一死!”

他扯出縣君嚇唬許仲,許仲毫不理會,逼前一步:“今夜事,要麼放還吾母,要麼血流屍橫。”他的氣勢與秦幹不同,秦幹是正氣,他是毫不遮掩的殺氣。

杜買為其所迫,明知己方人眾,卻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黃忠兩股顫慄,繁尚汗出如漿。繁譚、程偃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仿佛面前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噬人的猛虎。

院中沉靜下來。

突然,從荀貞身後傳來“啪”的一聲。

膽小如繁尚的,受此驚嚇,差一點將刀丟掉。眾人看去,見是許母將木椀摔倒了地上,由許季扶著,她顫巍巍地越過荀貞,走到了許仲的面前:“逆子,還不跪下!”

“阿母,孩兒不孝,累你受罪了。”此時情形下,許仲怎能下跪?他按刀緊盯諸人,吩咐許季,“扶著母親來我身後。”

“別扶俺!”許母用力地想推開許季,“你放開俺!”

許季左右為難,看看許仲,看看許母,又轉臉看看荀貞,猶豫了下,到底母子連心,怕許母摔倒,站穩了腳,不肯離開。

許母眼淚掉下來了:“你們這兩個逆子,都想氣死俺麼?”

許仲、許季哪里能見得了母親流淚?登時慌亂起來,七手八腳,也不知該勸慰、還是該下跪。特別是許仲,完全不復方才鎮定自如的表現,手足無措。

荀貞善解人意,對杜買、陳褒等人使了個眼色,退到遠處,留個足夠的空間和距離供許家母子說話。被許仲這麼一鬧,諸人的酒早都醒了。陳褒湊到荀貞身邊,低聲說道:“荀君,要不要小人出去看一看?”他是個謹慎人,言外之意,出去看看許仲有沒有帶同黨來。

荀貞心道:“帶同黨也好、不帶同黨也罷,又有何不同呢?我雖善待許母,但今晚,許母是絕對不能交給許仲的。如若交給,不但在鄉里輕俠面前顏面盡失,且必會招來縣君的懲處。”

他搖了搖頭,說道:“許仲聲名在外,不會欺瞞我等。他說是獨身前來,便是獨身前來了。”

程偃深以為然:“丈夫一諾千金。阿褒,你也忒把細了。許仲不是弄假的人。”問荀貞,“只是眼下該如何是好?”

“當務之急,不能讓他帶走許母。”

諸人皆以為然。儘管他們對許仲或敬或畏,但職責所在,如果今夜真被他劫走了人,除非他們肯放下一切,跟著他亡命江湖,否則正如荀貞所說,縣君的怒火是誰也承受不起的。

“杜君、繁家兄弟,你三人守住院門。”以防許仲暴起發難,帶著許母突圍沖出。

杜買、繁家兄弟應了聲是,悄悄去到院門口,各尋地利之處站定,握住刀柄,面對院中的許家母子,如臨大敵。

荀貞吩咐妥當,穩住心神,遠觀許家母子說話。今夜是否會有轉機,就全看許母了。也不知連日來的善待服侍,會有幾分作用?他細細觀看許仲,心道:“聞此人名聲已久,今夜初見。本以為他是怎樣的一條昂藏大漢,卻不料如此瘦小。”

沒了荀貞等人圍在身邊,許仲將刀抽出,放在地上,一手握住,跪在地上。許季也跪下了。兩人並成一排,拜倒在許母的身前。

許母抹著眼淚,說道:“荀郎待俺,如待親母。讓出自己的屋子給俺住,每到飯時,跪行奉飯。怕俺冷了,拿出自己的被褥給俺。這一切,你弟都看在眼中。中郎,你已殺人亡命,今夜突然跑來,又逼迫荀郎將俺放走。且不說俺老了,能跑去哪里?就說這麼做,對得起荀郎麼?……,因為俺,你殺了人;再因為俺,要讓荀郎受縣君的責罰麼?”

許仲呆了呆:“……,荀君待阿母如待親母?”

許季曾隨荀緄讀書,荀貞待他又如春風和暖,實不願兩邊流血衝突。他說道:“字字為真。大兄待阿母、待我,如待親母、親弟。”

許仲見其母容色哀戚,言語懇切,又聞其弟證實,立刻做出了決定,伏頭觸地,給許母磕了三個頭,說道:“既如此,孩兒不孝,不能再盡歡膝下了。”交代許季,“阿母十月懷胎,將你我養大,若不孝順,愧為人子。我以後不在家中,你要盡心盡力地侍奉母親。”

他交代完,也不等許季答話,昂然起身,大步走到荀貞近前,先將佩刀解下,捧在手上,接著跪倒在地,挺腰說道:“許仲無知,不知荀君大恩,險陷不義。適才見荀君諸人與家母並坐,又見幼弟場中舞蹈,以為是荀君在戲弄母、弟,故此言語冒犯,任請責罰。……,我願投案自首,換家母歸家。”高高地將佩刀捧起,俯身在地。

——男女不同席。雖說在底層社會,甚至上層社會中,男女混坐吃飯飲酒的情況不是沒有,但如果嚴格地按照禮法,即便許母已經年邁,荀貞他們也是不該與之坐在一塊兒吃飯的。

適才還步步緊逼,轉眼間獻刀自首,而其中的原因只是許母的一句話。這轉變太快,諸人瞠目結舌。

場中最傷心、最為難的是許母了,一邊是危難中待她如待親母的荀貞,一邊是孝順的親子,她兩個都不想傷害,但現如今的情況下,卻必須選擇捨棄一個。是捨棄荀貞,還是捨棄親子?她渾濁的眼中淚水長流,看著許仲獻刀,聽著他自願投案,心如絞痛,身子搖搖欲倒。

許季嚇了一跳,急忙跳起,將她扶住,叫道:“阿母?”許母用盡全身力氣,抓住許季的臂膀,無聲啜泣,卻咬緊了牙,不肯說出一句:“中郎快走!”

荀貞目睹許母悲容,長歎一聲,說道:“有其母,必有其子!許君,我今夜方知這天下為何會有你這樣純孝仁德的奇男子了!”將許仲扶起,接過他的佩刀,親手給他掛回腰間。

“荀君?”

“我為亭長,你是逃犯,按照律令,我本該將你繩之於法。只是,抓你不難,不傷你阿母的心卻太難。許君,你的母親我不能放,你,我也不會抓。你走吧!”

一個甘願放下武器,為救母而投案自首。一個偏偏不肯要這件大功,為不傷許母的心,甘願冒受縣君懲罰的危險將之放走。陳褒、程偃諸人看得眼花繚亂,面面相覷。

杜買拽了荀貞到一邊,耳語道:“荀君,許仲固然純孝,但今夜若將他放走?話傳出去,怕會引來縣君的雷霆大怒啊!”

荀貞不以為意,正氣凜然、慷慨激昂地說道:“《春秋》之義,子不報仇,非子也。今豈能因國法而滅春秋、殺孝子?我寧受縣君的怒火,也不願不仁不義,為天下殺一奇士。”

陳褒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但對他的決定很贊成,說道:“是啊。許君來而複走,只要咱們不說,誰會知道?”問程偃、黃忠等人,“你們說是不是?”

黃忠、繁家兄弟久在本亭,對許仲瞭解頗深,知他雖看起來瘦小,實際悍勇異常,要沒有兵器在手,倒是不懼,但是荀貞已將環首刀還給了他,如再動手,怕真難免落一個“血濺五步”的下場,誰也不想就此喪命,如今能留住許母在亭舍中已是心滿意足,皆道:“阿褒所言甚是。荀君,你放心,我等必守口如瓶。今夜之事,半個字不會外傳。”

諸人都保證了,許仲還是不肯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荀貞略微一想,知道了他的擔憂,說道:“許君,你母親在我這裏,你儘管放心,斷然不會受到半點辛苦。”

“阿母系身亭中,我卻逃亡在外。此非人子所為。荀君,多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走。”

他竟是執意投案。

荀貞怎肯眼看他赴死?娓娓勸道:“你犯下的是賊殺重罪,如果投案,必然一死。你死了,誰來孝順你的母親?幼節年紀尚小,不及弱冠,你將阿母託付給他,能放下心麼?”

“這,……。”

“當今天子寬仁,自建寧以來,幾乎年年大赦,明年應也不會例外。如果趕上允許贖買的話,你的罪行雖重,也不是不能贖買。要不這樣,如今已是九月,你再等一等,等到明年夏天,看看天子有無詔書允許贖死。如果沒有,你再來投案,如何?”

有時候,朝廷會下詔書,允許天下罪犯、亡命用錢、穀、縑等物,或購買爵位來贖罪。小到“贖耐”,大到“贖死”,都是可以的。

這是兩全其美的好事,許母涕道:“荀郎都這麼說了,你還站著幹什麼!”

荀貞說的有道理。

如果許母在亭中過得很不好,受到了虐待,許仲拼得一死也會把她救出,如救不出,他也會甘願投案自首。但現下,許母過得很好,又有許季隨侍在側,似乎確實也沒有必要執意自投死路了。朝廷的大赦不在春天就在夏天,完全可以再等幾個月,看看情況再做決定。

許仲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就像他剛才一聽他母親說荀貞“侍其如母”、不願荀貞獲罪,就立刻二話不說地從劫人改為自首一樣,現下聽了荀貞的勸說,覺得有理,便走回許母身前,重新跪拜在地,叩首請罪,說道:“因為孩兒的緣故,連累母親受此大難。孩兒本欲投案,以換母親歸家,……。”

許母打斷了他的話:“你也知俺十月懷胎,將你養大。把你養大,就是為了讓你尋死麼?你不要再說了,快走、快走!”把他扶起,握住他的手,淚眼相對,又道,“千萬、千萬,毋要忘了荀郎的恩德!”

“撲通”、“撲通”接連三四聲悶響,打斷了母子說話。諸人吃了一驚,睜眼望去,又有三四個人跳入了院內,皆短衣打扮,手執長刀,一個還拿著弓弩。

……

繁家兄弟唬了一跳,從院門邊跳開,背靠牆壁,“噌”的一聲將刀橫在胸前。繁譚叫道:“何人如此膽大?夜犯亭舍!”

院中站了這麼多人,也出乎來人的意料。來人中一人飛快地將院中掃了一遍,說道:“不要驚嚇住了老夫人!”奔到許仲身前,叫道,“許郎,咱們的人都來了,盡在院外。”

另外那三個人執刀、拿弩。

拿弩的逼對荀貞諸人。執刀的緩緩向繁家兄弟逼去。傻子也看出來了,來的這幾人必是許仲朋黨。

荀貞見院門的縫隙中,閃動火把光芒,雖不聞人聲嘈雜,但腳步沙沙,也不知聚了多少人。他縱城府深沉,但眼看本已平定的局面突然又起風波,亦不免緊張起來,想道:“哎呀,難道看錯了許仲麼?他竟不是一人前來?”深吸了口氣,保持住冷靜,制止住程偃、陳褒驅前。

許仲抬起頭,火光映襯下,他臉上亦一副吃驚的模樣。

荀貞的目光一半在來人身上,一半在他身上,見他這般模樣,放下心來,心道:“看來這些人不是和許仲一同來的。”

果然,許仲起身問道:“你們怎麼來了?”

“阿禽給俺們送信,說你今晚去了他家,知道阿母被系在舍中後,一轉眼就找不著人了,猜你定是來了此處,所以俺們招呼相聚,過來相助。”

亭舍諸人起先還好,此時見許仲朋黨盡來,無不失色,能保持鎮定的只有荀貞和陳褒兩人。

荀貞輕輕地活動了兩下手指,摸住腰邊短刀,外松內緊地時刻注意來人動靜,一言不發。這個時候,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許仲若不改變主意,那麼萬事大吉;許仲若因來了幫手而陡然變計,沒別的說,只有血染庭院,看看鹿死誰手。

陳褒嘿然冷笑,說道:“許仲!俺敬你鄉間豪桀,所以你阿母來亭中後,荀君令俺們恭敬侍奉,俺也毫無怨言,卻沒想到,你是這般小人!既然已經留了後手,剛才卻又是獻刀投案、又是跪地磕頭,你全是在做戲、戲弄俺們麼?你雖人眾,俺卻也不怕!”

許仲臉上微紅,荀貞因而笑道:“諸位洶洶而來,我以為是想做什麼呢,原來是為了阿母。許君,不管你來的是一個人,或者很多人,我一樣都是這句話:你的母親我不能放。”

許仲的個子比後來那人低很多,但兩個人站在一塊兒,諸人的視線卻全都落在他的身上。

他低沉地說道:“我實是一人前來。他們大約是憂我安全,故此聚集齊至。……,荀君,你悉心照顧我的母親,恩德厚意不敢忘。日後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遣一個人、拿一片紙,遞句話來,縱刀山劍樹、地獄火坑,我不惜此身。”拉住身邊的人,說道,“我們走。”

他身邊這人愕然,問道:“走?”

“荀君侍我母如親母,恩德如山,報之不及,怎能刀劍相對?”許仲拉了這人的手,大步走到院門邊,對繁家兄弟說道,“勞煩,開一下門。”

繁譚、繁尚轉頭去看荀貞,荀貞點了點頭,他兩人將門打開。

饒是荀貞膽壯,也不由倒抽一口涼氣,院門外密密麻麻,站了足有二三十人。還好剛才許母、許季幫忙說了話,要不然就亭中這六七人,真動起手來,一個都活不了。

許仲立在門口,他的兩個朋友打起火把,映亮了他的容顏,他面對院外眾人,說道:“諸君今夜前來助我,許仲感激不盡。”跪拜在地,叩首行禮。

院外眾人慌忙丟下刀、弓,盡皆伏身,齊道:“俺等無一不受許君恩惠,此身早已盡付、任憑驅使。君之大禮,承受不起!許君,快請起身!許君,快請起身!”

許仲起身,說道:“因為我的過錯,我的母親被系亭中。我今夜來,本為救母,但來了後才知道,荀君德高如山,侍我母如親母。若不是聽了阿母的話,我險些又犯下大錯。……,諸君,你們若看得起我許仲,便請向荀君一拜。”側身讓到一邊。

院外眾人莫名其妙,不知許仲何意,但沒一個人違拗,皆道:“請荀君出來一見。”

在杜買、程偃、陳褒的陪同下,荀貞安步走到院門。

包括先前入院的四人,諸人拜道:“許君是俺們的兄長,他的阿母便是俺們的阿母。荀君敬事許君的阿母,就是敬事俺們的阿母。恩德如山,請受俺等一拜。”

荀貞環顧諸人,不但有前些日在許家見過的那些,排在最前頭那人就是那日拔刀之人;還有許多陌生的面孔,觀其容貌舉止,應該也都是鄰近鄉、亭中的豪傑輕俠。他善待許母,所為者何?不就是為了這一幕麼?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幕來的這麼快,更沒有想到“這一幕”裏有這麼多人。不過他並無自得之意,適才的險情反令他沈著冷靜。

“這是剛剛開始而已。”他這樣想道。

他拱了拱手,說道:“許君仁孝的美名早傳遍郡縣。幼節好學苦讀,與我曾為同窗。阿母慈祥可親,我早視之如我母了。諸位君子,你們既視阿母如親母,視許君為兄長,那麼你我便是兄弟昆仲。何必行此虛禮?……,諸君為友救母,犯險不惜身,我很敬佩,也請受我一拜。”

這一番話說的面面俱到。既捧了許仲,又暗示他和許季是同窗,關係非同尋常,再又借助許母拉近與諸人的關係,最後不忘再誇獎一下諸人“為友人不惜身”。

他這一拜,杜買、陳褒等沒法兒站著了,也隨之拜下。院內院外三四十人,對著拜倒。站著的只剩下了許母和扶著她的許季。

荀貞又道:“今夜諸位齊聚,是為阿母而來。阿母在此,何不向阿母一拜?”

請了許母出來,站在眾人面前。荀貞當頭,許仲、許季其次,眾人排列靠後,又齊齊向許母拜了三拜,有善禱善頌的,大聲說道:“祝阿母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這句話出自《詩經》,沒想到這些豪傑、輕俠居然還有讀過《詩》的。

要是來的人少,荀貞可能會邀請他們一起入席,但一來,如今酒已殘、肉已盡,便算將雞塒中的雞子盡數宰了,也不夠這三四十人一頓吃;二者,許仲的這些朋黨大部分不是本亭人,來的時候或已經驚動了沿途的亭舍,若將縣尉、遊徼引來,麻煩就大了。

因此,荀貞沒有留諸人,不但沒有留,反而催促許仲:“許君,夜已深。這麼多人聚集亭舍,勢必會引起注意。若引來鄉中人,未免不美。依我之見,你還是早走為好。”

許仲凝視荀貞,沈默了片刻,點了點頭,說道:“今夜初見,不及敘話。荀君恩德,盡在我心。”臨別複又跪拜,“家母就全拜託荀君了。”再給許母跪拜行禮,招呼諸人,出門欲去。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49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3 PM 編輯

24 杜買

許仲欲走,荀貞又叫住了他,拉住他的手,來到一處安靜的地方,說道:“縣君已移文許縣,請求協助追捕你。許縣如果不見你,也許會再移文周邊諸縣。許君,你打算去哪兒呢?”

許仲絲毫不隱瞞,說道:“陽翟黃家,有名豪傑間。我有一個朋友認識他家中人。我本想在救出阿母后。就投奔黃家。”

“黃家?”

黃家的大名如雷貫耳,潁川人不知道的沒幾個。荀貞沉吟片刻,說道:“黃家與天子乳母有親戚,豪名在外,你若能得到黃家的庇佑,即使郡縣知道,也必定不敢為難,可以安枕無憂。”

他面帶微笑,勉勵許仲,說道:“漁陽陽球為報母辱,結客滅郡吏全家,由是海內知名,及為司隸校尉,除奸猾、整朝綱,京師畏震。許君今雖亡命,不可自棄,以君奇節,來日未嘗不能為朝廷棟樑。”

陽球任司隸校尉,族滅中常侍王甫等人、殺太尉段熲,都是去年的事兒,因被殺的皆為高官權宦,天下皆知。雖然陽球最終也因此獲罪身死,但男兒大丈夫輕死重氣,不能五鼎食、便即五鼎烹,與其苟且偷生,不如轟轟烈烈。荀貞的這番勉勵正中許仲心意,他改顏正色,說道:“仲小人黔首,不通經文、家無足貲,不敢求為貴人,然擊強除暴、掃滅不平正所願也。荀君勸勉,仲必銘記在心。”再看荀貞,他已不是單純地感恩了。

再拜行禮後,他傾盡囊中,又招呼諸人,總共湊了一千多錢,悉數遞給荀貞,說道:“許仲一去,不能日日來。家母、家弟平時吃住穿用,請荀君多多費心。”

荀貞怎肯去接?作色說道:“許君,你有奇節,難道我就行不得奇事麼?你作此庸夫俗態,將我看成什麼人了?”

許仲再三相遞,荀貞堅決不收。許仲沒辦法,只得再又拜倒,說道:“只恨荀君晚來繁陽任職!不能早日相識!”

荀貞笑道:“有道是:傾蓋如故、白頭如新。今日相識,亦不為晚。”親自將許仲等送走,立在門口,目送他們呼嘯離去。

夜色籠罩大地,星光閃爍。麥田間,一條官道筆直。許仲等三十餘人下了舍前臺階,便熄滅了火把,各分東西南北,散入麥田間,很快,盡數消失夜中。

杜買等站在荀貞的左右,繁家兄弟不約而同地長出了一口氣.

繁尚抹了抹額頭,說道:“嚇了俺一頭汗!”說話的聲音兀自帶著顫音。他膽子最小,剛才都是硬撐著,腿都軟了。他哥哥繁譚也好不到哪兒去,畢竟來的有三十多人,誰不怕呢?

杜買對荀貞刮目相看,說道:“許仲朋黨來時,成群結隊、刀弩相對,俺亦驚駭,而荀君卻絲毫不懼。如此膽色,實令俺們慚愧。”

荀貞嘿然,說道:“老實說,我也害怕。”

“咦?那為何我見荀君鎮定自如?”

荀貞心道:“因為害怕解決不了問題。表現得越害怕,許仲朋黨便會越膽壯。”這些話不足為外人道也,他笑了笑,沒有再回答杜買,眼見許仲等人走遠,說道,“黃公,關了院門吧。”轉身回院,恭謹地請許母回屋。

許母很難過,既心疼兒子,又覺得愧對荀貞,說道:“阿貞,仲郎今夜來,他們人那麼多,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荀貞不以為意,說道:“能有什麼麻煩?夜深人靜,他們呼嘯來去,就算半路上有人看到,又怎知他們是來我亭舍呢?就算有人知道他們來了我亭舍,又怎知他們是來此作甚呢?就算又有人猜出他們是為何而來的,沒真憑實據,又能怎樣呢?……,阿母,你不要多想了!天色不早,秋深夜涼。……,幼節,咱們扶著阿母回屋,早點歇息。”

許仲投案自首的時候,許母能忍著,那是因為她知道仁義,荀貞對她這麼好,她不能連累他。可是說到底,許仲是她的親生兒子,她又怎麼忍心眼睜睜看著他投案、取死呢?所以,對荀貞不肯收捕許仲,放他走,她非常感激。越是感激,越是自覺慚愧。

在荀貞扶她回到屋中後,她拉住荀貞的手,不讓他走,又叫許季給他跪拜行禮。荀貞怎麼肯?連連推辭。又是說了差不多一晚上的話,直等到許母睡著,荀貞和許季才輕手躡腳地出來。

“阿母真是個好人啊!”出屋門時,荀貞扭臉往臥室看了眼,想道。

……

天色微亮。

晨風冰涼,吹動院中枝葉,許季不覺打了個哆嗦,荀貞倒是精神一振。他笑道:“一年四季,我最愛秋冬。幼節,你喜歡什麼季節?”

“我喜歡夏天。……,秋冬蕭瑟寒冷,大兄怎麼會喜歡?”

“秋冬寒冷是寒冷,卻不見得蕭瑟啊。”言及此處,荀貞突然想起了一首詩,吟誦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漢代沒有絕句、律詩這樣的詩歌形式,但七言詩還是有的,不過不多見,並且多為樂府、民謠,也有一些民諺。許季讀過《詩》,也知道一些樂府、民謠,聽荀貞吟誦了這麼一首詩,雖然是不常見的七言,不過他也並不很驚奇,細細品味,覺得此詩用字淺顯,也沒有什麼可回味的妙處,但詩中那一股蓬勃向上、積極進取的精神卻是呼之欲出。

他默誦了兩遍,問道:“這詩是大兄寫的麼?”

荀貞有感而發,脫口念出了這幾句詩,此時聞得許季詢問,一時不好回答,含糊其辭,反問道:“你覺得寫得如何?”

“琅琅上口,富有進取樂觀之意。”

荀貞此時的心情,的確“進取樂觀”。

觀他來亭舍這些天,基本上事事順利。

亭中諸人雖脾性不同,但對他都敬重配合。

亭部住民尚未能盡識,但至少已熟悉了三個裏的情況,並且因拒絕安定裏的賄賂和將武貴關入犴獄,隱隱得了此兩裏裏長、居民的敬畏。

更重要的,敬事許母得到了回報,不但得到了許仲的一拜,還得到了許仲朋黨的一拜。雖說這只是一個開始,許仲對他或許還只是感恩、在感情上尚還疏遠,而許仲的朋黨只是看許仲的面子,但只要再下些功夫,不愁能得到更好地回報。

這來亭中任職還沒有多少天,已經得到了這樣的局面,可謂“良好開端”。即使有敬老裏盡信太平道的麻煩壓在心頭,他卻也驟然輕鬆,迎對秋風,亦是精神振作。

他轉開話題,笑道:“幼節正值年少,便如夏季,豔陽如火。你喜歡夏天,正合你的年齡。……,你今年十五歲了?”

“就快十六了。”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前賢王世公,年十一便辭別父母,外出求學。我觀幼節也不是沒有大志的人,為何不出外遊學呢?”兩漢遊學之風極盛,許許多多計程車子都拋家遠遊,尋求名師,或為求學,或圖揚名。許季老老實實地答道:“我不是不想出外遊學,只是家中餘財不多。”

“大丈夫豈能為錢所困?你也是潁陰人,應該聽說過‘征君’的名號吧?”

“大兄說的可是鄢陵庾世遊麼?”

“正是此人。”

“庾世遊家貧乏糧,為諸生傭,而終天下知名,使太學中‘以下座為貴’,得到諸生博士的敬重。幼節,你家中再窮,能比庾世遊還窮麼?你若有心向學,我可以資助你一些錢糧。”

“大兄厚意,許慎心領。只如今家兄在外,我不能將阿母獨留亭舍。”

“你不放心阿母,可以不必遠遊。今時不比往日,若在百十年前,遊學多去長安、洛陽,而如今因為黨錮,潁川、汝南的巨儒名士多棄官歸鄉,天下儒林過半,在我兩郡,外來求學者絡繹不絕。你占近水樓臺之便利,大可在此兩地遊學,先得明月。”

荀貞勸許季去遊學不是心血來潮,有什麼辦法能比在善待許母之後、繼而善待許季,更能得到許仲的傾心呢?不過,這事兒急不來,也不可能一下就說動許季、讓他放心地留下老母,出外遊學。見許季不肯,他不再多言,笑道:“阿母好福氣,有幼節和二兄兩個孝順兒子!”

……

荀貞和許季在後院樹下說話,前院黃忠、杜買等人也都起了床。

黃忠開門、喂雞、養馬、打掃。

陳褒、程偃在院中,一個拿出了弓矢調試,一個搬舉粗石,打熬力氣。

杜買出來轉了一轉,回到屋中,盤腿坐在床上,抽出刀,拿手試了試鋒芒,突然歎了口氣。

繁家兄弟都在屋內,繁尚還睡著,未曾醒來。

繁譚剛起來一會兒,正擁著被子坐在床上,聽見杜買歎息,問道:“老杜,你為何長歎?”

“昨夜許仲雖沒能劫走許母,但荀君將他放走的事兒,如果傳出去,後果不妙啊。”

“昨夜許仲朋黨眾多,就憑咱們幾個人,也留不下他啊。”

“話是這麼說,但你覺得縣君會聽咱們的解釋麼?事情如果暴露,不但荀君,你我也會獲罪。”

“昨晚不是說好了麼?知道的此事就咱們幾個,還有許仲的朋黨。許仲的朋黨不會說,咱們也不會說,縣君怎會知曉?”

“他們三十多人來而又走,聲勢極大,也不知出門時有無驚動裏監門,也不知在路上有無驚動亭部,隱瞞怕是不易,而且別忘了,犴獄裏還關著一個武貴!”

繁家兄弟都是一驚:“哎呀,昨夜忘了此人!”雖說犴獄在後院的盡頭,離前院比較遠,中間又有院牆、院門間隔,但昨夜來了三十多人,搞出那麼大的動靜,不排除被武貴聽到。

繁譚生氣地埋怨道:“昨夜為何不說!直到現在才提起,太也反復!”

繁尚惶急失措地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杜買也無主意,低頭撫刀,默不作聲了。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50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4 PM 編輯

25 備寇

今與前漢不同,亭長不止需負責“本亭”的治安,還要負責一些民事。

荀貞任職的第一天就碰上了“許仲殺人案”,驚動縣中,連著這好幾天都在忙活此事。按縣裏的命令,又是查封許家、又是扣押許母,又是搜捕亭部、又是把許仲的畫像掛在舍壁,一直不得閒歇。而今,縣君的命令都已完成,許仲也見過了,知道他將會去陽翟黃家,短期內可保無虞,不必憂其被捕。荀貞頓時輕鬆,放鬆了許多。

昨夜陪許母說了一夜話,但勝在年輕,能熬夜,也不困,早上吃了飯後,他坐在前院的華表下,尋思是不是該騰出手,做點別的事兒了?

他盤算來到亭舍後的收穫,想道:“來亭中時間不長,但對亭中諸人的脾性已較為瞭解,他們對我也算敬重。經昨夜,如今在本地、鄰近亭部的輕俠中亦薄有名聲,並稍得安定裏、南平裏的敬畏,算是初立威望了。那敬老裏中盡太平道信徒,不能掉以輕心,該早點著手下一步才是。”

華表正對著亭舍的院門。

荀貞靠著華表而坐,望向舍外。

日頭高升,田間農人忙碌。很多小孩兒跟著出來,在田邊玩耍。

三四個小女孩兒聚在路對面,捏土為飯,弄點泥水當成是羹湯,擺些木頭、土坷垃算是肉塊,嘰嘰喳喳地玩兒過家家的遊戲。

這個遊戲有很久的歷史了,荀貞記得《韓非子》裏就形容過這種遊戲,而在他的記憶中,千百年後的小孩子們依然喜歡玩這個遊戲。小孩子們跟著大人成長,耳聞目濡,學著模仿家庭生活,既在情理之中,看著也很有意思。

荀貞心中想道:“秦幹要我提倡教化,把孩子們都送去上學,雖不太現實,但確為好意。孩子們的模仿能力、學習能力快,跟著父母就能無師自通地學會過家家;送去學堂,若能遇到良師,近朱者赤,長大後未嘗不會成為國家棟樑。”

只是,“提倡教化”雖也是亭長的職責之一,並且做好了能得美名,但就目前來說,卻非當務之急。

他接著琢磨他的“下一步”。他的下一步就是“組織部民、備寇冬賊”。

“威望已立,當可備賊,借勢聚眾、打造班底。”此本是他來前的計畫之一,但如今卻有個問題,“如果組織部民,肯定是每個裏都要選人,而那敬老裏內儘是太平道信徒,該怎麼對待?”

敬老裏有太平道這個背景在,總是塊心病,在組織備寇的時候,該怎麼對待他們呢?

陽光燦爛,麥田青翠,孩童們快樂的嬉戲。他將臂肘放在曲起的左腿膝蓋上,用手撐住下巴,摩挲著泛出的胡渣,出神地望向舍外。

一陣孩童的叫喊聲傳來,四五個孩子騎著竹馬從院門前跑過。

和女孩兒們喜歡玩兒過家家不同,男孩兒們喜歡竹馬、打幡,排行伍等這些與軍事活動有關的遊戲。這幾個騎竹馬的孩子,年紀小的七八歲,年紀大的十來歲。

最先一個看起來年齡最大,大概有十一二歲,打了一面用破布做成的幡,用竹竿挑著,當作軍旗,一面騎著竹馬前跑,一面高聲地喊著口令,領著一行人在亭舍門前轉了個彎兒,雄赳赳、氣昂昂地奔到路對面那三四個小女孩兒處,停下腳步,像個大將軍似的,睥睨女孩子們,大聲說道:“我乃大將軍!你們還不拜倒相迎?”

女孩兒們蹲在地上抬頭看他們,卻不肯賣他們的賬,沒人搭理。

“大將軍”立刻惱了,揮動軍旗,下令說道:“扔了她們的東西!”

“部下們”蜂擁而上,有的抓起木塊、土坷垃遠遠扔開,有的下手把女孩兒推倒。厲害的女孩兒跳起來想跟他們打架,膽小的女孩兒嘴一咧,哇哇大哭。

哭叫聲引起了遠處田間農人的注意,兩三個壯婦飛奔叫駡:“小賴子!十二三的人,還領著小孩兒玩兒竹馬!欺負人!你的臉皮是怎麼長的?……,別跑,看怎麼揍你!”

“大將軍”不怕她們,哈哈大笑,軍旗一揮,令道:“今日大破羌賊,諸將皆有功勞。且等回到朝中,我替你們向天子請功。走也,走也,凱旋回師!”帶著這群男孩兒嘻嘻哈哈地跑掉了。

荀貞不覺一笑。

“五歲鳩車,七歲竹馬”。竹馬通常是七八歲、十來歲的孩子們玩兒的,領頭的這位“大將軍”十二三歲了,還帶著一大群小孩兒玩兒竹馬,確實不像話,難怪被那幾個壯婦痛駡。

因眼前此景,荀貞想起了一樁逸聞,當年從荀衢讀書時,聽他提起過,說的是丹陽名士陶謙。

陶謙少孤好玩,一直到十四歲,還帶著全邑的兒童綴帛為幡,乘竹馬而戲,受到鄉人的恥笑。但他後來的岳父挺有識人之明,在半路上遇見了他,見他容貌異於常人,停下車和他說話,言談甚歡,認為他長大後必成大器,於是便把女兒嫁給了他。

果然,陶謙長大後,剛直有節,仕州郡、除茂才、任縣令,青雲直上。

想到此處,他站起身,走到亭舍門口,向外張望,瞧見那群騎竹馬的男孩兒已經跑遠。大概是怕被那幾個壯婦追上,跑得太急,沒注意地面,領頭的“大將軍”被土埂絆了一下,摔倒在地,顧不上疼,爬起來接著再跑,惹得田間觀望諸人哄笑起來。

荀貞也笑了起來。

陶謙後來能成大器,固與本身的才幹有關,但不能排除他父親舊時的關係和他岳父的扶植。陶謙的父親做過余姚縣長,他的岳父做過蒼梧太守,都是官宦之家。兩方面結合,成就了陶謙,卻不代表每個貪玩的孩子都能成為陶謙。

他在院門口站了會兒,心道:“孩童玩樂,無所顧忌,故而歡快。敬老裏雖有太平道的背景,但此時距黃巾起事尚有數年。對他們固然需要警惕,但也不必太小心了。就編練備寇此事而言,就像對待別的裏一樣即可。”又想,“上次去他們裏時並無交談。這次可以趁著備寇的說辭,去他們裏中探個底細。”

……

黃忠將前院、後院都打掃乾淨了,過來問他:“荀君,那武貴該怎麼處置?”他和杜買一樣,也是今天才想起了武貴,彷徨不安,實在忍不住,明為問該如何處置,實暗指昨夜之事。

荀貞對此,昨晚就有定計。

武貴被關在亭中後,也沒受什麼苦,只被餓了兩天,被打了兩頓。要是沒有昨晚兒這檔子事,放了他也無所謂,如今萬萬放不得了。

“許仲尚未歸案,武貴知情不報,再關他幾天吧。”武貴沒有什麼親人,在裏中名聲又壞,別說關幾天,就算關個一年半載,估計也沒人質疑。

黃忠是個老成人,欲言又止,歎了口氣,說道:“也只能如此了。”問荀貞,“荀君,今天還要不要巡查亭部?”

“要,當然要!”

既然已經決定開始著手下一步,“組織備寇”,當然要立即施行,不能拖延。荀貞說道:“不過之前,我有件事要與你們商議。黃公,請去叫一下杜君,再把阿褒、阿偃等人也都喊來,咱們去後院議事。”

“備寇”是大事,關係到全亭的住民,黃忠、杜買、陳褒、程偃等人都是久任亭中,熟悉當地情況,需要與他們商量商量。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52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4 PM 編輯

26 招人

黃忠叫來諸人,來到後院。為不打擾許母、許季休息,在南邊隨便找了間屋。黃忠提前在屋內鋪設好席子,諸人脫掉鞋,魚貫入席。

荀貞坐在正中,杜買、黃忠分列左右,餘者依照爵位、年齡的高低依次坐定。

荀貞注意到杜買情緒不高,跪坐在席上,發呆似的,時不時皺皺眉頭,當下問道:“杜君,昨夜沒休息好麼?”

杜買回過神,答道:“昨夜趁著酒意,一覺睡到天亮。休息得很好。”

“那怎麼看你有些萎靡?”

“……。”

荀貞瞧了瞧他,猜出了他的心事,問道:“可是在擔憂昨夜之事?”

“……,不瞞荀君,俺是有點擔憂,怕會外傳。”

程偃不滿起來,說道:“昨晚不是說得好好的麼?怎麼又反復?知道此事的只有咱們和許仲的朋黨。他們肯定不會亂說,咱們也不說,誰能知曉?怎會外傳?”

“只怕武貴,……。”

武貴這個麻煩,不但杜買、黃忠想到了,陳褒也想到了,不過他並不擔心,介面說道:“如荀君所言,武貴知道許仲的行蹤卻閉口不說。只要許仲一天不被抓,他就別想離開犴獄。”

卻是與荀貞的解決辦法一模一樣。

杜買說道:“話是這麼說,但咱們只是個亭舍,沒有權力長期扣押人犯。若是被縣中知曉?”

繁陽亭是個野亭,遠離縣治,但這不代表縣中就對其不聞不問,就像郡中有督郵日常巡查各縣一樣,縣中也有椽吏日常巡查各處鄉、亭,武貴被關押的事絕對瞞不住。瞞不住還算好的,弄不好,縣裏會派人把武貴帶去縣中盤問。到那時,一切不都露餡了?

陳褒說道:“犴獄髒亂,臭味熏鼻,往常椽吏巡查到咱們亭部時從不會親自進去。老杜,你要是擔憂武貴會被提去縣裏,到時候就說他犯的是別的事兒,不就完了麼?”

“就怕隱瞞不住。”

陳褒說道:“武貴一個鄉間無賴,名聲極壞。如果縣裏的椽吏問及,實在不行,咱們就實話實說,只他夜闖寡婦門這一條,關他個十天半月的也不過分。”

“關他十天半月當然可以,但以後呢?能一直扣押亭中麼?早晚要放他走的。”

陳褒笑道:“武貴這類人欺軟怕硬,也就能欺負欺負寡婦孤女,把他關個十天半月的,慢慢整治收拾他,便以後放了他走,借幾個膽子他也不敢亂說!……,何況,昨晚之事他到底聽見了沒有,咱們還不知道,老杜,何必胡亂猜測呢?”
荀貞叫他們來是為商議“備寇”,不是為商量怎麼解決武貴這個麻煩的,聽他們爭論了幾句,他自有主張,笑道:“杜君所憂有理,阿褒所言亦有理。不過以我看來,你們都忘了一件事。”

杜買、陳褒問道:“什麼事兒?”

“昨晚上的主角不是咱們,而是許仲。”

杜買、陳褒立刻恍然。程偃沒聽懂,問道:“什麼意思?”

“許仲為了救母,敢獨身來見咱們;他的朋黨為了助他,敢聚眾衝擊亭舍。就算武貴聽見了昨晚的動靜,除非他不要命了,否則怎會胡亂說話?”

許仲和他的朋黨都是“輕生尚氣”之徒,就算武貴聽見了昨晚之事,如果他敢告密,別的不說,便只許仲就不會放過他。——武貴雖然無賴,也算輕俠一流,對許仲等人肯定十分瞭解,不會想不到這一層。所以,正如荀貞所言:除非他不要命了,否則定不敢亂說,必守口如瓶。

也正因為想到了此層,荀貞對“武貴”並不在意,不覺得他是個麻煩。

黃忠、陳褒、程偃等人都道:“荀君所言甚是。”

“杜君以為呢?”

“聽了荀君這麼一講,是俺多慮了。”

“那咱們言歸正傳?”

“正要請教荀君召我等前來,是為何事?”

“去年大疫,盜賊蜂起,藏匿山林,待到冬天,或會剽掠亭部。我既為亭長,便有保護一方的職責。如今九月,正是繕五兵,習騎射,以備冬寇之時。前日,黃公曾有此議,因忙於許仲案,無暇顧忌,今時稍閑,我決定開始著手。”

程偃猛地一拍大腿,頭一個贊成,說道:“正該如此!”

黃忠亦道:“去年的大疫死者極多。別說貧家了,一些中家都因為操辦喪事而典賣宅地、蕩盡家產。相比鄰近諸亭,本亭還算好的,即便如此,也有幾十戶住民破家。春裏、北平裏、南平裏都有人棄家遠走,不知去了何處。”

陳褒說道:“但凡棄家遠走的,十之八九聚集草澤、淪為寇賊,現今天還暖和,路上行人也多,他們尚能行劫道中,等到冬天,大雪封路之時,確有可能會剽掠鄉里。……,去年,鄰近的亭部就被盜賊搶掠過。”

杜買是“求盜”,在治安這一塊兒,他是荀貞的第一副手。荀貞問他:“杜君以為如何?”

杜買沒有意見,說道:“荀君不說,俺早晚也要提議。只不知荀君的章程如何?”

“鄭君在時,是個什麼章程?”

“鄭君在時是按裏抽人。本亭共有六個裏,按照住戶丁壯的多寡,每個裏抽出不同數量的精壯,多則十餘人,少則七八人。……,去年總共組織了五十餘人,剛好編成一隊。”

軍中編制,最低為“伍”,五人一“伍”,兩“伍”一“什”,五“什”一隊。一隊五十人。

只組織了五十餘人?這和荀貞的預期有點差距。

他沉吟說道:“每個裏抽選的精壯,多則十餘,少則七八,是不是少了點?”

“荀君的意思是?”

“本亭住民千餘口,分散六裏之中,只抽五十餘人,夠何用處?去年疫病嚴重,今冬形勢嚴峻,我以為不如多抽些人。”

“多抽些?”

“抽一屯如何?”

兩“隊”一“屯”,一屯百人上下。也就是說,比去年多出一倍。杜買遲疑地說道:“一屯?是不是有點多了?”

黃忠說道:“荀君有所不知,抽調演練是件苦事,去年那五十餘人還是勉勉強強湊成的。一下翻一番、加一倍,恐怕難度很大。”

“今年不比去年。去年是剛剛大疫,今年是賊勢已成。若是碰上大股的寇賊抄掠,區區五十餘人怎能守得住地方太平?”

“話是這麼說,就怕亭部住民不能領會荀君好意。”

“要不這麼著,諸位多辛苦辛苦,多勸說勸說各裏的裏長。若是實在招不夠,那就招多少是多少。總之,多多益善。如何?”

“也只能如此了。”

定好召集人數的目標,荀貞又問道:“去年怎麼訓練的?”

仍是杜買回答:“每五天聚集演練一次,一次半天。按照各人的特長,分為步戰、弓矢。步戰習兵器、手搏;弓矢習射。”

五天操練一次,一次半天。一個月總共才有三天的訓練時間,這能練出個什麼?按荀貞的意思,最好每天都操練,不過這顯然不可能。即使農閒,老百姓畢竟不是軍人,讓他們每天都來,用不了兩天,定怨聲載道。那就算每天操練不行,至少也要兩三天一次罷?不過現在不是講這個的時候,他也沒有提,只是問道:“步戰多少?弓矢多少?”

“大多步戰,弓矢不到十人。”

“訓練的吃用怎麼算?”

“一部分是黔首自備,一部分是各裏的富戶資助。”

“富戶?”

“主要便是馮家了。”

“噢!”

馮家是本亭最有錢的,錢越多自然也就越怕盜賊,對操練精壯、防備冬寇的事兒自然也就越上心。程偃插嘴說了一句:“馮家不但出米糧助亭中備寇,他們自家也會把徒附、奴婢組織起來同樣操練,操練得比咱們還積極呢。咱們是五天一操,他們是三天一次。”

“馮家組織的徒附、奴婢有多少人?”

“每年都不同,去年十幾人。今年三月青黃不接時,他家又趁機買了不少地,收了不少徒附,估計今年的人數會多一點。”

荀貞心道:“早就想去這馮家看一看,被許仲纏住身,一直不得閒。現在倒是可以借‘操練備寇’的空兒,去他家造訪。”他要想在本地立住腳,只得到輕俠的支持不行,還必須要有大戶的支持。不過去馮家也不急在一時。

大致瞭解了去年的情形,他說道:“前車後轍。既有去年的章程在,今年依然照此。諸君,這便下去各裏,通知各個裏長罷?……,切記,務必要將今年與去年的不同講解清楚,爭取招夠一屯。”

諸人齊聲應諾。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52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4 PM 編輯

27 敬老

荀貞沒有坐在舍中幹等。亭部六個裏,舍內七個人,除留下黃忠看門外,餘下六人分別各負責一裏。他毫無懸念的選了敬老裏,與負責安定裏、南平裏的陳褒和程偃湊成一路,出亭舍向南,行不太遠,遙遙地看見遠處的田中露出一抹黑色的牆垣,敬老裏已然在望。

因他沒見過敬老裏的裏長,所以陳褒、程偃先陪著他來入此裏,到得巷中的“彈室”時,室內有幾個人正在說話,見他們進來,紛紛從席上起身。一人笑道:“陳君、程君,你們怎麼來了?”荀貞大眼掃過,看見了一個熟人:原盼。原盼面帶微笑,隨著諸人長揖行禮。

說話這人便是本地的裏長了,等陳褒介紹完了,少不了又是一番行禮。

裏長亦將室中諸人介紹給荀貞。

除了原盼,還有三個人,其中年紀最大的那個是本裏的裏長老,名叫周蘭。

另外兩個三旬上下的壯漢,長鬍鬚的那個叫左侯,短小精悍的那個叫原卿。

裏長的年歲與那兩人相仿,也是三旬左右,名叫左巨。

左巨陪笑說道:“上次荀君來,正趕上原師講經,未能相迎,勞累荀君白跑了一趟,後來聽裏民說起方才知道。我甚是不安,當時就想去舍中賠罪,又被雜事纏身,沒得去成。本想等忙完了再去,卻直到現在事情還沒辦好,所以拖延至今,……。”

這左巨人如其名,身材高大,得有八尺多,一站起來跟個巨靈神似的。荀貞個頭不算低,看他也需抬頭,笑吟吟的聽他說完,說道:“上次來時,雖沒能與諸位見面,……”沖裏長老周蘭拱了拱手,笑道,“但周父老的名字我卻早就見過了啊。”

左巨茫然不解。荀貞點了點門外的石碑,笑道:“父老的名字不就在碑上麼?”

門外的那塊石碑,荀貞上次來時仔細看過了,是延熹五年立的,也即近二十年前。當時周蘭的名字排在原盼前邊。在他們前邊,又有原爽、左英等人。

左巨恍然大悟,說道:“原來荀君說的是父老僤啊!”

他個頭雖高壯,說起話來卻很囉嗦,提一說十,順著這個話題,又喋喋不休地說道:“既然荀君看過碑文,那更好說了。”指著左侯和原卿說道,“左伯侯便是左公諱英之子,原中卿即原公諱爽之子。左公和原公年前相繼病故後,他們兩人遞補入了父老僤中。”

——原來這左侯和原卿分別就是碑文中“左英”和“原爽”的後人。左巨在提到他們名字時,分別在他們名中加了一個“伯”字和“中”字,這是表示他兩人分別是家中的長子和次子。

荀貞“噢”了聲,說道:“原來是左公、原公之後。……,諸位齊聚彈室,可是在商議父老僤中事麼?我貿然前來,打攪了!”

左巨咧嘴笑道:“荀君是貴人,想請還請不來呢!說什麼打攪不打攪?……,更別說俺們本打算這兩天就去亭舍向你賠罪呢。”一疊聲請荀貞、陳褒入席。

陳褒、程偃沒有坐,他們急著去安定裏與南平裏,告辭離去。左巨、周蘭請荀貞面南上座。荀貞推辭不掉,只得坐到上位。

左巨殷殷勤勤地倒了碗水,親手奉上,落回本座後,才想起來問:“荀君來可是有公事麼?”

“也沒甚麼公事。只是眼看九月中了,按照慣例,到了‘備寇’時節。……。”

左巨打斷了他的話:“噢!俺知道了。荀君是想召集人手,操練防賊,對麼?”

“正是。”

左巨非常爽快,說道:“沒問題。去年俺們裏出了八個人,……,對了,老左,去年你不是參加了麼?要不今年你還接著去!怎麼樣?”

屋內姓左的,除了他只有左伯侯了。

左伯侯濃眉大眼,胡髯甚長,垂到胸前,他拿手斜撫鬍鬚,說道:“全憑荀君定奪。”乍一聽之下,他的嗓音和許仲很像,都很低沉,但與許仲不同的是,許仲的聲音低沉有穿透力,他的低沉帶點沙啞。

“荀君,實不相瞞,在俺們敬老裏,武藝最好的就數老左了。老左與俺同族,俺們祖上有人從過軍,當過校尉,有家傳技藝,只是傳到俺們兄弟這兒,多好逸惡勞、吃不得苦,肯習練的不多了。也就老左,從小打熬身體,習練不止,到如今,開得強弓、用得長矛,尤其投擲短戟百發百中,不敢說百人敵,至少十七八人近不得身。”

左伯侯謙虛說道:“荀君名家子弟,見多識廣,什麼樣的壯士沒有見過?三兄,俺這點微末技藝,你就不要拿出來自誇了。”——他稱呼左巨“三兄”,應該是族中的輩分排行。

荀貞打量了左伯侯幾眼,見他膀大腰圓,確是一條好漢,笑道:“左君將門虎子,身負絕技,一看就是勇士。只可惜如今天下太平,沒有戰事,左君晚生了幾年。若是早些年前,說不定已萬里封‘侯’了啊!”

他說到“如今天下太平”的時候,原盼等人面無異色,唯獨原中卿露出不屑的神情,撇了撇嘴,轉臉去看窗外。

左巨介面說道:“可不是嘛!老左的阿翁是俺從父,為啥給老左起名時以‘侯’為名呢?就是指望他將來能以軍功覓封侯,繼承俺們祖上的威風,光耀祖宗!”

原盼輕輕咳嗽了一聲,笑著插話說道:“三郎,四郎技藝出眾,咱們裏中人盡皆知。不過,四郎說得也沒錯,雖然你們是從兄弟、一家人,可你也不必急著向荀君推介。”

左巨摸了摸腦袋,嘿嘿地笑了起來。

原盼對荀貞說道:“說到備寇之事,如今九月,也的確到著手準備的時候了。三郎剛才也說了,去年俺們裏中總共出了八個人。不知荀君今年是何章程?”

原盼在敬老裏的威望很高,他一開口,諸人都不再說話。饒是左巨囉嗦,也閉口不言,只把眼珠一會兒轉到原盼身上,一會兒轉到荀貞身上,靜靜傾聽。

“原師也知,去年疫病嚴重,破家的百姓甚多,今年的賊情肯定會比去年嚴重,所以我打算多增加些人數參與備寇。”

“增加多少?”

“這就要看你們裏中的意思了。”

原盼微微沉吟,問周蘭:“周公,你看?”

周蘭一直沒說話,這時聽了原盼問詢,想了想,說道:“多出幾個人還是可以的,只是操練時的吃用?”

左巨苦著臉說道:“荀君,本亭六個裏,安定裏最富,俺們裏最窮。安定裏家家富庶,多則有田百餘畝,少則也五六十畝。俺們裏卻大多只有一二十畝田地,平時連飯都吃不飽,全靠幫傭賺些家用。這一操練起來,勢必會影響到日常的生計,便是裏中貼補些口糧怕也不夠。”

荀貞笑道:“貴裏的情況我雖不算盡知,但大體上也還瞭解。防賊備寇雖是為了亭部安全,但也決不能使你們傾家蕩產。操練的口糧吃用,一如去年舊制,不夠的由亭舍補出。……,我就是想問一下,參與備寇的丁口,你們能出多少?”

周蘭、左巨對視了一眼,都不肯發表意見。周蘭問原盼:“原師覺得呢?”

荀貞心道:“按道理講,該是父老的分量最重,其次裏長。但這敬老裏,說話算數的看來既不是父老、也不是裏長,而是原盼。”

原盼掐著指頭算了會兒,說道:“去年的疫病中,我們裏受害的情況比較嚴重,亡故了好些人,丁壯本就少了,且裏中的麥場、倉房也需要修葺,又及左十三郎、十九郎、還有我們族中的老五、小六等等十來家的屋宅太過破舊,也需要整修一下,以免等到入冬後被雪壓塌。這些,都需要人手。……,不過,荀君說的也對,今年的賊情確實不必去年,也許會嚴重很多。太多的人手我們裏也出不了,十一二人總還是有的。”

荀貞拜謝道:“如此,多謝了。”

原盼還禮,說道:“荀君為亭部黔首著想,該我們感謝荀君才對!人數越多,操練起來越辛苦。今年的操練,肯定要遠比去年辛苦。荀君為亭部安穩,不顧勞苦,實令我等敬佩。”

荀貞非常關心地詢問道:“參與備寇的人需要自備兵器,不知貴裏在這方面可有難處?如果兵器上有不足,儘管說來,也許我可以替你們借來一部分。”

原盼答道:“裏中雖窮,十來件兵器還是湊得出來的。只是多為刀劍,弓矢僅有一副。沒有鎧甲、強弩,十分粗陋,尚請勿怪。”

荀貞怎麼會怪責呢?如果要怪責,也是怪責他們裏中的兵器太多。

說起兵器,原盼歎了口氣。

荀貞以為他是因“兵器粗陋”而歎息,勸道:“原師何必歎息!強弩、鎧甲昂貴,便連安定裏中也不見得會有此兩物。只要有刀劍、弓矢,足夠防禦寇賊了。”

“我不是為此歎氣。”

“那是為何?”

“是為如今的世風歎氣。”

“此話何意?”

“世風好武,重末技而輕田畝,至有傾盡家產只為置辦一柄好劍的。一柄好劍價值千金,一畝上好的田地也才幾萬錢而已。如能將這些買劍買刀的錢都用在置辦土地、耕作田畝上,世間該會有多少人因此而溫飽滿足,這路邊又會減少多少餓殍?……,我是為此歎氣。”

荀貞愕然。

他萬萬沒有想到,身為太平道信徒的原盼、身為數年後會拿起兵器、揭竿造反的太平道中一員的原盼,居然會像儒生一樣為此歎息,居然為因嫌民間兵器太多而歎息!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54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5 PM 編輯

28 原師

荀貞萬萬沒有想到,身為太平道信徒的原盼、身為數年後就會拿起兵器、揭竿造反的太平道中一員的原盼,居然會為此歎息,居然為因嫌民間兵器太多而歎息!

原盼言辭懇切,態度誠摯,不似作偽。

荀貞附和說道:“是啊!民間尚武,風俗剽悍,輕田作而好末技確實不是件好事。但民風如此,又有什麼辦法呢?”

原盼說道:“荀君名門子弟,博讀史書,當知前漢龔渤海的故事。君今為繁陽亭長,雖只轄十裏之地,但也算為政一方了,何不效仿前賢,勸導百姓呢?”

“龔渤海?原師說的可是龔少卿麼?”

“正是。”

“龔公年高德劭,勸人賣劍買牛,賣刀買犢。我小子無德,怕是學不了前賢的事蹟。”

“我聽說荀君有陳留仇季智之志,不願為勞形之吏,而願為生民做事。既然有這樣的志向,還怕有做不成的事情麼?”

荀貞為得到荀衢的同意出任亭長,曾舉出陳留仇覽的例子。此前秦幹、劉儒來亭中時,已經當面稱讚過他,現下又得到原盼含有批評的勉勵。他也不知該高興還好,還是該苦笑才好。天地良心,他對荀衢說那番話的時候,是絕對沒有想到將之外傳,以此博得聲譽的。

他筆直地跪坐席上,雙手放在膝上,肅容說道:“原師所言甚是,我知錯了。”

不管原盼是何出身,不管他是不是太平道人,也不管他數年後會不會造反,至少他的這幾句話是“長者之言”。原盼笑道:“在下不過一個鄉野鄙人,略讀了些書,和荀君你是不敢比的。幾句隨口的話,如果荀君覺得對,是在下的幸事;如果說錯了,還請荀君幫我糾正。”

“自我來亭中後,日夜所思,都是該如何造福一方。但一來年歲小、沒經驗,二來不熟悉地方,到現在為止,還沒能有一個成熟的思路。原師,請你教我。”

荀貞誠意請教,原盼也不遮掩,說道:“繁陽亭內有六個裏,住民一千多口,要想治理好,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

“請原師教我該怎麼辦?”

“古人雲:‘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又雲:‘名正則言順’。依我看來,能把這兩條做好也就足夠了。”

“願聞其詳。”

“鄉里野人,多不通律法,荀君可遣人至各裏中,分別教之。律法,就好比規矩,有了規矩,百姓們知道了什麼是可以做的,什麼是不能做的,亭部中的一切就都井井有條了。”

“然後呢?”

“在這個基礎上,荀君可以再親身作則,教導百姓什麼是本、什麼是末。當百姓們分清了本末之後,知道了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不重要的之後,亭部中自然也就翕然寧靜了。”

原盼的這兩點建議,沒有特別出奇的地方,老成之言而已,但可謂“堂堂正道”。荀貞如果按此實行的話,短期內或許看不到效果,一年半載後,必有成效。但他並不滿足,又追問道:“耕作為本,餘者為末的道理很容易對百姓們講清楚,但講清楚了之後呢?該如何具體行事?我該怎樣親身作則?”

“荀君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親身作則麼?”

“真的不知道。”

“可你已經開始在做了啊!”

“……,我做什麼了?”

“荀君扣押武貴,不就是親身作則麼?”

“原師的意思是?”

“鄉里輕俠無賴,結幫成群,整日遊戲浪蕩,一言不合,動輒拔刀相向,不惜流血五步,實為鄉間最大的禍患。仇季智任蒲亭長的時候,首先不就是嚴肅地整治輕俠麼?將他們皆役以田桑,並嚴格規定地懲罰制度。有違反的,必嚴懲不貸。”

“噢,原師是想讓我?”

“不錯,荀君既然仰慕仇季智,那麼按他治理亭部的辦法來治理繁陽亭就足夠了啊!”

原盼所言是至理名言。如果現下是太平盛世,按此辦法治理亭部自無半點問題,只可惜,荀貞心知亂世將來,為能在亂世中聚眾保命,他拉攏輕俠還來不及呢,又怎麼能嚴懲他們?

他暗暗歎息,想道:“掀起亂世的正是太平道信徒,而現在勸我嚴懲輕俠的卻也是太平道信徒。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個諷刺。”又想起了秦幹,“秦幹把他當作對頭,但在整治輕俠這一塊兒上,他們兩人卻不謀而合,意思相同。嘿嘿,嘿嘿。”心裏這麼想,臉上沒顯露半分,贊道,“賢哉原師!”

“些許粗陋的見識,哪里敢當的一個‘賢’字?”

“除了懲治輕俠,原師覺得我還應該做些什麼?”

“安定裏之所以富足,不止是因為他們的田地多,還因為他們種植了大片的桑樹。有了桑樹,便能養蠶,養蠶便能紡織,‘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按一家五口人,女子兩人來計算,一年下來,足可織成布帛數匹。一匹布長四丈、寬二尺二寸,可以做成一身大人的衣服。如此,不但足夠自家穿用,多出來的還可以拿去賣錢,貼補家用。”

“原師是想建議我動員百姓,多植桑樹麼?”

“朝廷本有法令,桑樹種植的多少也算考核的標準。如果勸導百姓種植桑樹,一來可以使得百姓富足,二來也可滿足考核。兩全其美,何樂不為呢?”

原盼剛才話中有一句:“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出處是《漢書•食貨志》;再之前,他還引用過孟子、孔子的話。當世不比後世,讀書不易,他能隨口引用史籍、經典中的語句已經讓荀貞吃驚不淺。此時,又聽他說“朝廷本有法令”,竟是不但熟讀典籍,更通曉朝廷律令。荀貞無法再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太平道頭領來看待了。

他想進一步地試探一下原盼的才幹,故意為難地說道:“勸民種桑當然很好。可是,購買桑苗以及種植入土都需要組織,並且需要錢財。組織倒也罷了,這錢財該怎麼湊集呢?”

原盼笑道:“君不見彈室門外的父老僤碑麼?”

家家戶戶都出錢,按照出錢的多少,分得桑苗數目不同。荀貞故作恍然,拍了拍額頭,笑道:“要非原師提醒,一時還真沒想到這個辦法。”問原盼,“原師既然有此良策,為何不在貴裏之中施行呢?”

“今日我與周公、三郎、四郎、阿卿會集彈室,正是為了商議此事。”

左巨半天沒說話,早就憋不住了,這時總算找到了機會,急忙忙地插口說道:“這兩天沒能去亭舍給荀君賠罪,也正是為了忙碌此事。”

“噢?原來如此!這是好事兒啊!……,不知商議得如何了?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麼?”

“已經商議得差不多了,各家各戶各出多少錢,也大致定下來了。只等把錢收齊,便去縣中市里購買桑苗。等到今年雪後,立春之前就能種下了!”

“若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如有難處,少不得麻煩荀君。”

話說到這裏,該說的基本都說了。荀貞見屋外天色將晚,起身告辭。原盼、左巨、周蘭等將他送出門外。左巨更一直把他們送出裏門,這才折回。

……

回到亭舍,杜買、陳褒等人尚未歸來,黃忠迎接上來,牽馬入廄,因見荀貞恍恍惚惚的,關切地問道:“荀君,怎麼了?可是在敬老裏辦事不順麼?”

荀貞回過神:“倒也不是。……,黃公,你久在亭部,應該比較瞭解原盼吧?你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原盼是本地名人,黃忠確實很瞭解他,回答說道:“是個好人。……,怎麼問起這個了?”

“我與原師只見了兩面,第一次見面時,因為秦君、劉君的緣故,鬧得很不愉快,但他並不因此記恨,反而與我摯誠相見。適才在敬老裏時,他給我提了幾個治理亭部的建議,都是良策啊!”將原盼的話轉述給黃忠。

黃忠道:“確實良策!這麼說,荀君打算按此行事了?”

荀貞避重就輕,避開“整治輕俠”這一條,單說推廣桑樹,回答說道:“等把各裏的人召集齊了,備寇的操練上了軌道,便開始動員全亭種植桑樹。”

黃忠說道:“荀君,你雖來了才沒幾天,但俺覺得你比鄭君強多了。”

“這話怎麼說?”

“鄭君在這兒當了好幾年的亭長,也沒說過推廣種桑。”黃忠出身農人,年紀又大,當然知道對農家來說,種植桑樹的好處有多大。

“話不能這麼說。去年的大疫,全靠了鄭君,本亭才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害。只這一點救人活人的功勞,我就遠遠比不上啊。”

紅日西沉,荀貞立在舍院門口,觀看官道。不知不覺,在敬老裏待了大半天,只早上的那點飯頂著,他早就餓了,笑問黃忠:“黃公,打算何時開飯?”

“荀君餓了麼?”

“上午出來,近暮方回,早就餓了。杜君、阿褒、阿偃他們料來也肯定都餓了。黃公,早點做飯吧。”

黃忠自無不允之理。

遙望遠處,官道上人來人往,荀貞自言自語地說道:“也不知杜君他們何時回來?”他更想知道的是,杜買他們總共召來了多少人。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56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5 PM 編輯

29 許季

荀貞沒有等太久,杜買、陳褒等人相繼歸來。黃忠很快做好了飯食,諸人洗過塵土,聚坐前院,一邊吃飯,一邊交流彼此的情況。

大體而言,亭中各裏的裏長、裏父老都挺給面子,從安定裏、南平裏、繁裏、春裏四個裏統共召集到了五十來人,比去年將近翻了一番。尤其是安定裏,還額外拿出了二十石米糧,“以供荀君貼補操練”。安定裏是由陳褒負責的,他轉述那裏長的話,學得繪聲繪色。

杜買又奇又喜,說道:“亭中諸裏,安定裏最富,往年備寇的時候,也曾與提過要它額外出些錢糧,卻從沒得到過半鬥一升。今年卻是怎麼了?竟肯捐送?……,阿褒,全是你的功勞!”

陳褒不貪功,笑道:“哪里是俺的功勞!非是俺的要求,而是他們主動提出,叫俺也是十分驚喜。它那裏長與裏父老說,‘荀君剛正清廉,些許報效,自是應該’。……,荀君來亭部時日未久,已得百姓愛戴,實令小人等亦覺臉上有光。”

二十石米糧,數目不多,但就一個“裏”而言,不算少了。一個百石吏每月的俸祿也不過才八百錢加米四石八鬥。二十石米糧,頂的上一個百石吏兩月的俸祿了。而若比之軍中,一個士卒每月的口糧平均下來是一石八鬥左右,二十石,夠一“什”軍卒一月吃用。

荀貞心道:“‘剛正清廉’?說的是我上次拒收他賄賂的事兒麼?”謙虛地笑道,“我初來乍到,既無威信,又無事功,何來‘百姓愛戴’呢?諸君久在亭部,威信素著,特別是杜君,捕盜治安,深得部民敬畏。安定裏肯出二十石米糧,都是諸位之功。”

杜買等人得了稱讚,雖知荀君說的是漂亮話,但也都很是開心,唯獨繁尚苦著個臉,說道:“安定裏的裏長、裏父老會做人,叫阿褒撿個便宜。北平裏的裏長卻是個奸猾老狗,不給荀君臉面,叫俺好生著惱!……,嘿,早知與你阿褒換換,換你去北平裏,俺去安定裏!”

杜買問道:“事情不順麼?”

“那老狗又是說裏中各家都要治場圃、修竇窖,又是說要培築裏牆,總之一個人不願多出。俺好說歹說,他也只肯出十五個人。”繁尚惱道,“說得俺嗓子都冒煙了,一碗水都不肯倒!”

“去年十六人,今年十五人?不多倒也罷了,還減少一個?”杜買、陳褒等人都極不滿意。

陳褒對荀貞說道:“亭中六裏,春裏人最少,只有二十來戶,安定、南平、敬老、繁裏皆五六十戶,獨北平裏人最多,百餘戶,四五百口。他們裏中便仗著人多,在亭部向來驕橫,一向不怎麼把其他幾個裏的人放在眼裏。從最南邊的南平裏到最北邊的春裏,每個裏都受過他們的欺負。特別是春裏,他們兩個裏的田地相挨,幾乎每年都要發生幾次爭水、爭地的鬥毆。

“每鬥毆時,北平裏往往全裏出動,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幾百號人,聲勢浩大。俺記得前年時候,他們甚至將春裏的裏牆打壞!把春裏當時的裏長都差點打死!……,欺負人的時候全裏上陣,備寇的時候卻只出十五個人?”

他憤憤不平:“老實說,俺早就不滿他們了,只是一直不得藉口收拾!一百餘戶的大裏,出的人不如安定諸裏?這叫個什麼道理!”

荀貞和陳褒兩個人的性格有點相似,都是不把喜怒帶到臉上,一個總是雲淡風輕的,另一個則總是笑嘻嘻的。認識陳褒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見他發怒。——連陳褒這樣好脾氣的人都對北平裏不滿,可見北平裏平時在亭中有多不得人心了。
黃忠順平了喉嚨,咳嗽了兩下,清了清嗓子,把羹湯放下,說道:“也許他們就是因為自恃人多,所以不肯多出人參與亭部的備寇吧?”

安定諸裏,多則五六十戶住民,少則如春裏才二十餘戶,如果有強寇來襲,怕是沒有能力自保,需要依靠亭中其他裏的支援,所以對“備寇”比較積極。而北平裏百余戶,丁口至少二百多,也許他們認為憑藉他們自身的力量就足以抵禦寇賊,故此對“備寇”不積極。

繁尚說道:“老黃說的不錯,他們就是這麼想的。……,他們的裏長當著俺的面就說了,去年備了幾個月的寇,折騰得不行,結果半點都沒用上。雖有幾股賊人來犯,但都是寥寥幾人而已。哪里用得著那麼多人‘備寇’?還說要不是看荀君初來,今年他們一個人也不會再出!”

荀貞笑了起來:“這麼說,我還得感謝他們了。”

程偃“呸”了一聲,放下木椀,捋起袖子,惡狠狠地說道:“荀君,北平裏的裏長俺知道,那就是一小婢養的!別看他在別人面前囂張跋扈,不是俺自誇,他卻從不敢在俺面前挺腰!……,什麼也別說了,明兒俺去一趟,瞧瞧他還敢不敢強項嘴硬!”

“這種事兒不能要求,出人備寇本就是自願,不可勉強。”

“那就這麼算了?”程偃睜大眼睛,十分不甘,“他嘴上說是看在‘荀君初來’,其實明明是欺負荀君乍到。落了荀君的臉面,也就是落了俺們的臉面,話傳出去,忒不好聽!”

荀貞拿著筷箸,輕輕敲了敲椀邊,沉吟不語,心中想道:“來到亭部後,我扣押武貴、拒賄安定,又善待許母,加上我荀氏的出身,本以為在亭中已薄有威望,如今看來,過於樂觀了。”

話雖說“不可勉強”,但他心中並不是這樣想的。程偃說的不錯,北平裏這般舉動,分明藐視自家,如置之不理、隨其意思,落了臉面事小,關鍵是會對日後的“大計”很不利。別的裏若都照樣學樣,還想什麼立足本亭,招攬鄉間?

他想道:“眼下已是如此,該如何應對?”是讓杜買去一趟,還是親自去一趟?他很快做出了決定,“繁尚去沒用,再讓杜買去恐怕也是一樣。罷了,我親自去一趟就是。”親自去一趟,見見這位北平裏的裏長,看看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計議已定,準備開口說話,卻聽上座的許母說道:“北平裏?三郎,你二兄認不認識他們裏中的人?”雖才短短幾天,但諸人聚餐已成習慣。

荀貞今兒回來後,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去後院給許母問安,許母問起他一整天都幹什麼去了,他如實回答,是以許母也知道“招人備寇”的事兒。

許季放下椀箸,恭謹地避席答道:“二兄交往的人,兒熟悉得不多,大部分隻知其人,不知其名,更不知籍貫何處。其中是否有北平裏的人,兒子實在不知。”

“你二兄在家時,整日人來客往,半刻不得閒息。說不定其中就有北平裏的人。”

陳褒機靈,轉臉瞧了下荀貞面色,見他沉靜安詳、靜靜聆聽,當下插口笑道:“好教老夫人知曉,仲兄還真是認得北平裏的人。昨晚夜間,來亭舍拜見老夫人的人中,有昆仲兩人,一個喚作蘇則、一個喚作蘇正,便是他們裏的。”

許母歡喜說道:“那就太好了!……,三郎,你現在就去北平裏,好好央求人家,請他們幫荀郎說句話。”

“諾。”

許母說讓他“現在去”,許季就真的“現在去”,飯也不吃了,從席上坐直身,就去穿鞋。

“這怎麼使得!阿母,我的事情,怎能讓幼節去辦?”荀貞忙不迭也從席子上起來,一把拉住許季,不讓他動。

“荀郎,你既然叫我‘阿母’,便就是我的兒子了,三郎也就是你的幼弟。兄長有事,幼弟幫忙,有什麼不可以的麼?”看見荀貞阻攔,許母很不高興。

“話雖如此說,幼節年歲尚小。阿母你剛才也聽到了,北平裏的裏長是個不講理的人,……。”

許母打斷了他的話:“好,你不讓三郎去,老妾也不吃飯了。你的屋子老妾也不住了。阿褒,你去把犴獄的門打開,老妾住那裏去!”她推開木椀,顫巍巍地就要起身。

荀貞無可奈何,上前把她攙住,只得答應,說道:“暮色深重,快要入夜了,就算讓幼節去,也不急在一時!阿母,你先坐下,等吃完了飯,咱們再好好商議,明日再說。如何?”

“不行!”老人家一固執起來,誰也勸不住。

許季穿上了鞋子,對諸人一揖,向荀貞說道:“大兄放心,我認得路,不會丟的!”

“且慢,我隨你一起!”

許母反手拉住荀貞,不讓他動,嗔道:“飯還沒吃完,你哪里去?”

荀貞萬般無法,只好對陳褒使了個眼色。

陳褒跳起身,穿上鞋,笑道:“這麼著吧,俺陪三郎去!騎著馬,來回也快。”不等許母再說話,他麻利地去到馬廄邊,轉頭問許季,“三郎,會騎馬麼?”

許季搖了搖頭。

“那行,咱騎一匹馬,俺帶著你去。”

陳褒牽馬出廄,拉了許季的手。兩人自出亭舍,踏著暮色,往北平裏而去。

荀貞哭笑不得,扶著許母重新坐下,說道:“阿母,你這是何必呢?不是我同你見外,二兄如今不在家,幼節也說了,並不認得二兄的朋友。現在這麼晚了,你說,你讓他跑一趟去北平裏幹什麼呢?就算去,總是先把飯吃完!……,還不讓我跟著一塊兒去!”

他這幾句話,半帶埋怨、一半親熱,埋怨是假,親熱是真。

“我雖老了,還沒糊塗。我的兒子我能不瞭解麼?中郎交往的都是些人,我心裏一清二楚。那蘇家昆仲定能幫上你的忙。”見荀貞聽了自己的話,放了許季去北平裏找人,許母轉嗔為喜,坐回了席上,很開心得笑了起來,連額頭、臉頰上的皺紋、褶子似也透出了笑意。

“對,阿母你說得都對!”荀貞試了試木椀,裏邊的湯羹還溫溫的,遞回許母的手上,說道,“三郎也去了,什麼都聽你的了。阿母,還生氣麼?不生氣,就快將飯吃了罷!”這一句話,他是真心誠意。等許母開始吃飯,他退回席上。

他臉上帶著微笑,時不時與許母說幾句話、勸她多吃點,心中想道:“要非阿母說起,我還真沒想到借助許仲之勢。許仲交往的多是輕俠,在鄉間有聲威,如果他沒走,由他親自出面,或許北平裏的裏長還會賣個面子。但而今,許仲去了陽翟,許季是個還沒弱冠的孩子,又不認識許仲的朋友,就算去一趟,十之八九也會無功而返。……,不過,試試也是好的。只是如果結果不盡如人意,卻不能當著阿母的面說,以免再引她著惱生氣。”

他起初善待許母,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隨著接觸,許母慈祥樸實,特別昨夜許仲夜入亭舍,她寧願自己的兒子投案自首,也不願“恩將仇報”,斷送荀貞的性命,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荀貞固然存的還有“利用許仲聲威”的打算,但對許母卻也是誠心敬事了。

而且,他的顧慮也很對。許仲再有聲威,那聲威是許仲的。許季雖為其弟,但只有十五六歲,還只是個半大孩子,又會有幾個人重視呢?況如許季所說,他甚至都不認識許仲的朋友,最多只是見過,看著面熟而已,別人能不能記住他還是一回事兒,又怎麼請人幫忙?

更別說,對“裏”中來講,“出人備寇”是件很麻煩的事兒。

每個人都有自家的活計要幹,參加了備寇,自家的活計怎麼辦?還不得靠裏中幫忙?“裏”中怎麼幫忙?只能是由“裏長”出面組織別的裏民幫他們做。也就是說,每多出一個人,“裏長”的麻煩就要多出一份,“裏中住民”的麻煩也要多出一份。

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情,就算那兩個“蘇家昆仲”認得許季,也肯出面說項,但就憑他兩個人就能說動“本裏的裏長”?就能說動全“裏”?

荀貞覺得不太可能。

……

杜買就坐在許母的下手邊,目睹了許母叫許季去北平裏的整個過程,若有所思。不經意,他的眼神碰上了荀貞,忙轉走開,低下頭,小口喝羹。

他心中想道:“想那安定裏,往年一個米粒都不肯出,今年卻主動捐送二十石。而又不過三五日的功夫,許母對荀君已如待親子。並及許仲鄉間豪桀,敢鬧市殺人的,也肯對他一拜。荀君看似溫良,自來亭舍後,沒見過他生過氣,也沒見他用過什麼了不起的手段,不經意間已得這許多好處,手段實在高明。……,不但遠勝俺們,便連上任的亭長鄭君也是遠遠不如。”

想及此處,再回想荀貞初來時,他還想著自己是亭中老人,存了點以老賣老的意思,在諸事上都不太盡心盡力,指望以此得到荀貞的重視,好讓以後的日子好過點。

再又想起秦幹、劉儒來時,不管他怎樣百般表現,秦、劉二人卻都不曾正眼看過他,反而與荀貞談笑密切,而他們三人的對話,又是引經據典、又是議論名士,對比之下,他就好像一個土包子似的,就算把耳朵支到了最大,也是半點都沒有聽懂。

再又想起因為害怕武貴會走漏許仲來過亭舍的消息,他輾轉反側,一夜不能成眠,而結果在荀貞的眼中,這卻根本不是一個問題,三言兩語就說得諸人心服口服,不復憂慮。

他不覺悵然。

他又是失落,又覺得自己可笑,不自量力。不管是從出身、還是從談吐、見識,甚至膽色,他自問有哪里比荀貞強的?或者說,有哪里比得上荀貞的?他捫心自問,最後悲哀地發現:一個都沒有。如果說荀貞是天,他就是壤,天壤之別。
再偷偷看看荀貞和許母的親熱,他又想起昨天晚上許仲及其朋黨來時,要不是因為荀貞,怕他們早都葬身刀下。他一陣陣的後怕。

雖然他仍然不懂荀貞為何以名門子弟的身份、卻不去縣中任職,偏來繁陽當個小小亭長,但最初那點以老賣老的想法卻漸漸地消失不見了。

他自認比不上荀貞,原先的盤算落空,所以覺得失落可笑,但其實這還不算最可笑的,最可笑的是:他一系列的心理變化,荀貞根本不知道。他此時此刻的悵然、可笑、失落,荀貞也根本不知道。

……

許季和陳褒回來得很快,荀貞他們飯還沒吃完,他們就回來了。

去的時候兩個人,回來的時候五個人。

隨他們一起來的三個人,一個二十來歲,一個三十多歲,最後一個年有四旬。

陳褒介紹:“這就是北平裏的裏長蘇虎。”

四旬上下的那人陪著笑臉,躬身向前,二話不說,“通”的一下跪拜在地,對荀貞說道:“下午小人犯了糊塗,沒估算清楚,只出了十五個人。繁君走後,俺又仔細算了算。”他偷偷地看了同伴一眼,接著說道,“……,再多出十人,應該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聽見這名叫“蘇虎”的裏長這麼一說,諸人你看我,我看你,表情各異。

繁尚最是惱怒,下午時,他親眼見了這位“蘇虎”裏長的強硬態度,萬萬沒想到,只因許季去了一趟,轉臉卻就又能“再多出個十人”。他首先覺得不是解氣,而是臉面無光。

程偃“嗤”的冷笑出聲。

這會兒已經入夜,夜色朦朧,黃忠打起火把,亮了院中。

荀貞注意到他的那兩個同伴似曾相識,應就是昨夜來過的蘇家兄弟,把蘇虎扶起,笑道:“蘇君,本該早去拜訪,只因一直忙,不得閒。我對你聞名已久,今夜總算相見。”

蘇虎誠惶誠恐,說道:“怎敢勞動荀君!要說拜訪,也該是俺來拜訪荀君才對。”

“今天繁君去貴裏中,……。”

“對,對,今天繁君下午去的。”蘇虎猛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追悔不及地自責說道,“都怪俺當時糊塗,以為最多能出十四五人。繁君走後,俺越想越覺得過不去,勞煩繁君跑一趟不說,別因此再耽誤了荀君的大事。……,故此,又仔細算了一下,再多出個十來人不成問題!”

他小心翼翼地問荀貞:“……,荀君,總共出二十五人,可夠麼?”

他又補充:“俺適才來的路上聽陳君說,為這次‘備寇’,安定裏出了二十石的米糧。俺們裏雖說不富,但荀君‘備寇’是為了整個亭部著想,俺們不能落於人後,多的不行,少的還可以,俺與裏父老商量了一下,決定在出人之外,也再報效亭舍十石米糧。”

他說完了,挺沒底氣地問荀貞:“荀君,你看行麼?”

從十五個人直接升到二十五人,外加十石米糧。荀貞心道:“看來我猜錯了,許季跑這一回,還真是挺有作用。”對這個結果很滿意,看蘇虎戰戰兢兢的樣子,他決定安慰兩句。畢竟,蘇虎作為北平裏的裏長,以後打交道的日子還長。

他笑道:“蘇君來前,我還與黃公、杜君說起,‘備寇’雖是為亭部安危,但這種事情畢竟不能勉強。我也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貴裏雖然人多,但人越多,事情越多,越麻煩。能出多少人,是否可以額外多出些米糧,我並無話說。貴裏的事兒,全憑蘇君做主!”

夜風很涼,荀貞穿著袍子還覺得不暖和,蘇虎的額頭上卻汗水涔涔,他咬牙說道:“是,是。……,要不三十個人,二十石米糧?”

荀貞楞了一下,重複說道:“三十個人,二十石米糧?”

蘇虎見他遲疑,再也撐不住了,“撲通”一聲,再又跪拜在地,帶著哭腔大聲說道:“荀君,最多三十石米糧。這已是本裏的極限,真的是半點也不能再加了!”搗蒜似的,連連叩首。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2 12:58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2 05:05 PM 編輯

30 回家

蘇彙和另外兩個人走了好一會兒,荀貞還沒回過神。

他一方面是覺得蘇彙好笑。

先是十五個人,再是二十五人,最後三十個人。先是半點米糧沒有,接著十石,接著二十石,最後三十石。跟擠牙膏似的,一點點增加,直到自稱的“極限”。這位北平裏的裏長是個妙人。

另一方面,他是為許仲的聲威吃驚。

許仲人都去了陽翟,只他沒有成年的幼弟出面,來去僅僅半頓飯的功夫,就把繁尚沒能辦成的事兒給辦好了。要知,繁尚不但是“本亭亭卒”,而且是本亭人,而許仲只是個黔首,而且還不是本亭人。

他自覺已經高估了許仲的能量,但以眼下這件事兒來說,他暗自喟歎:“一人之威乃至於此!我還是低估了許仲啊。……,也難怪他敢獨身犯我亭舍。”

杜買、黃忠等人還都在院中,議論方才的事兒。

黃忠笑道:“蘇彙是三年前當上的北平裏裏長吧?……,哎喲,三年了,頭回見他如此爽快!竟肯出三十個人、三十石米糧。”誇獎許季,“許君,全靠你了!”

許季面色微紅,說道:“我也沒做什麼事兒。”

程偃急不可耐地說道:“你快將去北平裏的經過給俺們講一遍!你們瞧蘇彙走時哭喪著臉、又強陪作笑,一副被割肉出血的模樣。哈哈,好生痛快!”

許季說道:“我與陳君到了北平裏後,他們的裏門已經關了。陳君叫開門,剛好裏監門認得我。我就告訴他我是奉阿母之命而來。他便領著我,去找了大蘇君,小蘇君。大蘇君、小蘇君當即去尋裏長,也不知他倆對裏長說了什麼,裏長蘇君就同我與陳君一起回來了。”

他一會兒一個“大蘇君”,一會兒一個“小蘇君”,一會兒一個“裏長蘇君”,跟繞口令似的。不過好在諸人都是久任亭中,認得他口中的“大、小蘇君”與“裏長蘇君”,才沒被繞迷糊。

荀貞問道:“大蘇君、小蘇君,便是剛才與裏長蘇君一塊兒來的那兩位麼?”

許季點了點頭,說道:“是的。”

從蘇彙他們來,到蘇彙他們走,“大、小蘇君”兩個一句話都沒說。荀貞問過他們的姓名,他倆也只是笑,不肯回答,只說:“荀君召人備寇,俺們兄弟到時是一定要來的。”

陳褒說道:“大蘇、小蘇兄弟,兄長名叫蘇則,仲弟名叫蘇正。別看他兩人年歲不大,在他們族中的輩分很高,裏長蘇彙還得叫他們一聲叔父。並且,他們兄弟兩個勇武過人,往年他們裏與別的裏爭水、爭地時,總是他二人沖在最前,平素又趨急救難,很得族人信賴,尤其在族裏年輕人中威望不低。……,或許便是因為這兩個原因,所以蘇彙改變了主意。”

從蘇家兄弟有膽量參與圍攻亭舍,就可看出他兩人很有勇氣、且講義氣,有勇氣、講義氣、又趨急救難,當然在族中的威望就會高。

雖說擔任“裏長”的人多是選用“辯護伉健”者,蘇彙也確實“辯護伉健”,敢拒絕亭長的要求,但話說回來,“強中自有強中手”,當有更強健的人出現後,他也只能委屈忍讓。

“呸!”

程偃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鄙視地說道:“蘇彙這小婢養的!前頭恁般傲慢,轉臉低三下四,沒點節操,算得甚麼好男兒!”

荀貞搖了搖頭,笑道:“話不能這麼說。出的是裏中人,又不是他蘇彙家裏的人;出的米糧,想來也會是由裏中殷實人家湊的,不是他蘇彙家出的。蘇君先將咱們回絕,不肯多出人手,也是為他們裏中的住民著想啊!”

“這麼說,他還是個好裏長了?”

“那是自然。……,不說這個了。自我來亭中後,咱們一直沒得休息。小繁,我記得前幾天你還想告假回家,當時比較忙,我沒能答允你。現在,該忙的事兒都忙得差不多了,只等各裏把人手送來,就要開始操練備寇。趁這個空當,咱們明天休沐,放個假,都回家看看。如何?”

程偃喜道:“真的?哎呀,可算能回家了。算起來,十來天沒回了。也不知阿母想俺了沒。”

陳褒調笑程偃,說道:“你阿母想你了沒有,我們不知道。你想你阿婦了沒有,我們卻知道!”

程偃登時漲紅了臉,羞惱道:“俺想不想俺妻,管你何事!俺便就是想了,你又能怎樣?”

陳褒笑道:“能怎樣呢?不就扛腿那點事兒?總不能讓俺們代勞?”

程偃勃然大怒,劈手就去抓陳褒,陳褒敏捷地跳躍一邊,叫道:“你不願俺代勞,你就直說嘛!為甚動手動腳?怎麼?難不成你還想扛扛俺的腿?俺可吃受不起。”

諸人盡皆大笑。程偃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荀貞笑道:“先別鬧。亭裏邊得有人留守,總不能一下全都走完。你們誰願留下?留下的晚休息一天,排到後天休沐。”

繁家兄弟不肯留,程偃也不願留,杜買家有幼子,他也想回去看看。最終,只有黃忠、陳褒願意留下。

“那就這麼說定了。黃公、阿褒,辛苦你們一天。明兒一早,杜君、阿偃你們就可以回去了。……,別忘了,後天不要回來太晚。”

諸人齊聲應諾。

荀貞和許季回後院,走過杜買身邊的時候,關心地說道:“杜君,今天跑了一天,肯定累壞了,早點休息!”從腰間解下環佩,遞給他,笑道,“我聽阿褒說,再過幾天,就是我那小侄的生辰。我明天要去縣裏,沒法兒登門親去,這個環佩當作禮物罷。”

“這,這怎麼行!”

荀貞不給他推辭的機會,強塞到他的手裏,回去後院。

杜買站在前院的夜色中,拿著環佩,望著他的背影,神情複雜。

……

次日一早,天還沒亮,荀貞就起了床,洗漱過後,牽馬出亭,踩著晨光,往縣中去。

——杜買、程偃、繁家兄弟比他起得還早,也比他出發得早。

昨晚回到後院,他特地問過許母,問想不想跟他去縣中。許母年紀大了,不願動。她既不想去,許季自然需要留在亭舍照顧,也不能去。單人獨騎,迎著秋季的晨風,他抖擻精神,沿官道一路疾馳,只用了一個多時辰,就望見了潁陰的城門。

潁陰是一個大縣,城周七八裏,疫病前,城中近萬戶,四萬多人,在疫病中亡故了不少,今年八月算民的時候,算得還有住民三四萬人。

城牆用黃土夯築而成,高約五丈,寬有三丈餘,開了四個城門,角樓、馬面等防禦性的設施樣樣齊全。城外有河,河上有石橋。荀貞在橋頭下了馬,牽馬過橋。

護城河的水很深,碧波粼粼,走在橋上,水氣撲面,令人頓覺涼冷。

因為他從亭中回來得早,所以這會兒橋上還沒有多少行人。一個荊釵布裙的婦人可能來城中串親戚的,走在他的前面,一手提了個竹籃,上邊用布蓋著,一手牽著個五六歲的垂髻孩童。

被清脆的馬蹄聲驚動,那孩子走兩步便回一次頭,吃著手指,好奇地打量荀貞和他的坐騎。婦人扯緊了他的手,飛快地扭頭看了一眼荀貞,低頭小聲對他說了句什麼,避到石橋的一側。荀貞雖相貌俊秀,但牽馬、帶刀,最主要的裹著赤色的幘巾,定非百姓,是個吏員,主動做出退讓總是沒錯的。

荀貞本想等他們過橋後再過去,既然婦人讓開了路,他也不是矯情的人,快步從他們的身邊走過。婦人低著頭,不敢看他;小孩兒膽大,當馬經過時,伸手想摸。那馬雖是老馬,也不是戰馬,卻也自有驕傲,豈肯容小孩亂摸?打了個響鼻,嚇得那孩子趕緊縮回了手。

荀貞歉意地說道:“馬劣脾躁,嚇住了你們,對不住。”

那婦人囁囁嚅嚅,不敢應聲。道過謙,荀貞正欲走時,聽得一人朗聲笑道:“這不是荀君麼?”他駐足回望,見一輛牛車緩緩地上了石橋。

車上跪坐一人,三十多歲,面白長須,卻是本鄉的鄉薔夫謝武。

荀貞放開韁繩,長揖行禮,說道:“貞見過謝君。”

謝武將雙手放在車前的橫木上,站起身,扶軾回禮,笑道:“你怎麼回來了?”

“今天休沐,所以回家看看。”

“倒是巧了!我今兒個也是休沐。看天氣不錯,所以進城轉轉。”

說話間,牛車近至馬前。石橋雖寬,奈何謝武的牛車駕了兩頭牛,再加上車廂的寬度,還有一邊兒那個婦人和孩童,顯得有些擁擠。荀貞忙牽馬前走,給他讓出路來。

謝武瞥了那婦人和孩童一眼,笑對荀貞說道:“荀君恂恂自下,溫文敦厚。不以稚子年小而表歉意,名門風範,果然荀家子也。”

“孩童被我的坐騎所驚,錯雖在馬,我是它的主人,道歉自是應該。”

下了橋,車、馬並行。謝武坐回車上,問道:“荀君歸家後可有閒暇?能否出來?”

“謝君有何吩咐?”

“我又不是你的上官,你也不是我的下吏,能有什麼吩咐!我打算等會兒去找劉公文。荀君若有意,便一起去!劉公文家中有一個婢女,唱得一口好曲,清澈好聲,響遏行雲,號稱‘不讓秦青’。三五知交,談論名士,按曲飲酒,不亦快哉!”

劉公文,即上次和秦幹一起來過亭中的劉儒。

“劉君今日也休沐麼?”

劉儒身為縣吏,不到休沐的時候是不能回家的,平時必須住在縣衙的宿舍裏。謝武笑道:“他奉縣君之令,往陽翟出了次公差,事情辦得不錯,縣君很滿意,所以准他在家多休息幾天。”

“我回家後需得拜見族中長輩,怕是不能欣賞劉君家中婢女的歌聲了。”

“噢?也是。離家多日,是該拜見。”

石橋再往前不是很遠就是城門。進了城門,兩人分道揚鑣。

城裏街上的人遠要比城外多,或裹幘巾、或露髮髻,或襦絝布履、或褐衣佩刀。偶爾也有頭戴高冠、褒衣博袖的儒生經過。人來人往,說不上喧噪,卻也甚是熱鬧。

謝武的那輛牛車,雙牛駕轅,頗為拉風。目送它混入人流後,荀貞亦牽馬歸家。

……

他家在高陽裏,位處城西。

高陽裏,本名“西豪裏”,因為荀淑的八個兒子,即“荀氏八龍”皆有才名,時任潁陰縣令的苑康便“以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今荀氏亦有八子”,將裏名改成了“高陽裏”。

他自小生長本城,道路熟悉,從大道下到小路,又從小路轉上大道,轉來轉去,抄了近路,沒多時,就到了裏外。城中的“裏”一如鄉下,亦有牆垣、裏門。

看守裏門的裏監門姓鄧,四五十歲,跛了一隻腳,見荀貞牽馬入門,忙從側室中迎出招呼:“荀君回來了!”

高陽裏中的住民半數姓荀,此外,又有鄧、胡兩個雜姓。荀氏天下知名,鄧、胡兩族自然對荀家子弟都是恭敬有加。荀貞微笑著點了點頭,說道:“今兒個休沐,回來看看。”

“荀君初任亭長,離家五六十裏,一去這麼多天,在亭中過得可好?繁陽亭是個大亭,民戶眾多,沒遇上什麼麻煩事兒吧?”

“一切都好,有勞鄧公掛念了。”

姓鄧的裏監門看著荀貞背影遠走,稱讚似的連連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道:“荀家子侄出色得不少,但要說禮貌,沒一個比得上荀君!”他可能喜歡搖頭,一邊看著荀貞遠去,一邊搖個不住,直等荀貞的背影消失不見,這才回入門中內側的屋中。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18 AM

31 唐兒

相比“繁陽亭”各裏,高陽裏十分整潔。

裏中道路筆直,鋪著青石板。每天早晨,裏監門都會掃一遍,很乾淨,剛灑過水,青潤潤的。

巷子兩邊的屋宅粉牆朱瓦,“比戶相連,列巷而居”,排列得整整齊齊。

家家種的都有樹,或桑或榆,也有果樹,枝葉聳出牆外,遠望如冠蓋相連。每當起風的時候,枝葉颯颯,響聲相連,就像是誰在吹口哨似的,從裏頭一直響到裏尾。記得多年前,與荀攸一起隨荀衢讀書時,荀攸最喜歡這樣的聲響了,常在院中陶醉地閉目傾聽,並問荀衢:“仲父,這就是嚴子所謂的‘天籟’麼?”

嚴子即莊子。光武帝的兒子明帝名叫“劉莊”,為避他的諱,所以改稱“莊子”為“嚴子”,“莊”、“嚴”意思相近。所謂“為尊者諱”,改名的不止莊子,荀氏乃戰國荀卿之後,前漢宣帝名叫劉詢,同樣為避劉詢的諱,荀卿也被改稱“孫卿”。“荀”、“孫”,古音相通。

荀貞自穿越之後就在本裏居住,住了很多年了,今從繁陽亭歸來,走在巷中,所觀所見,盡皆熟悉之極的人、物,隱約間有一種“回到了家中”的感覺。

“前世的家已回不去了,這裏可不就是我的家麼?”

高陽裏中三姓,荀氏不必說,都是荀貞的族人。鄧、胡兩姓,久與荀氏伴住,也全都認識荀貞。走在街上,不時碰見有人從院中出來,或從裏外回來,一路上說話不斷。

有知他去繁陽任職的,見他衣冠整齊地回來,免不了問一句:“荀君,在繁陽亭過得怎樣?”

有叫他“荀君”的,也有稱呼他“四郎”或“阿叔”的,前者為外姓,後者是族人。荀貞兄弟四人,按照“元、亨、利、貞”的排行,他排行第四。上邊三個兄長沒長大便都夭折了。

碰上稱呼他“荀君”的,荀貞便帶著微笑回答:“還不錯。”碰上本族中人,他就停下腳,與對方多說幾句。

他放著荀氏的出身,寧為亭長、不為縣吏,族中很多人都不理解,有不少在背後說怪話的,但畢竟是本家人,最重要的他自小師從荀衢,故此,就算有族人認為他胸無大志,看不起他的,瞧在荀衢的面子上,還不致當面口出惡言,場面上的應酬都很客氣。

——荀衢的父親荀曇是荀淑的親侄子,做過廣陵太守,其從叔荀昱名列“八俊”,與李膺、杜密等其名,亦做過國相、太守。他們這一脈的名望在荀氏本族中是僅次荀淑、八龍一脈的。這其實從荀氏如今最為出名的兩個後輩就可以看出,十來歲被南陽名士何顒稱讚有“王佐之才”的荀彧是荀淑之孫,十三歲即能“洞察其奸”為鄉人稱讚的荀攸則是荀曇之孫。

高陽裏中住戶上百,荀氏多住在裏西。

荀貞從東門進來,一路上不斷與人說話,又經過裏中二門、三門,慢慢地穿過了半個裏,到了自家院外。

他家的宅院不大,前後兩進。院門沒鎖,他推開門,牽馬步入。

雖然幾天沒回來,但院子裏挺乾淨。前院東邊是個堂宇,寬闊敞亮,用來會客的。西邊是馬廄、雞塒。臨著西邊的牆開墾出了一小片的菜地,用土壟分成了幾塊,種的有小白菜、韭菜等物。小白菜離發芽還早,韭菜的長勢很好,綠油油的,甚是喜人。

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從後院出來,驚喜地說道:“呀,少君回來了!”

她是荀貞家的婢女,姓唐,單名一個“兒”字。

荀貞家不算很富,但他的祖父在郡中任過職,他的父親又顧家,善治家業,兩代下來,也積蓄了一些家資,是個中人之家。城外有田地數百畝,家中有婢女一人。

本來還有兩個用來耕田的大奴。荀貞“父母”亡故時,荀貞年紀尚小,族中的長輩一來擔憂奴強欺主,二來他的“父母”相繼亡故,喪葬這一塊兒的費用開支不小,便代為做主,將那兩個大奴賣掉了,賣得的錢盡數貼補喪葬,而把田地暫交給族中代管。

去年,他加冠成人,族中把田地還給了他,但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邊,無心打理,便以專心學業為由,乾脆轉托給了荀衢。

荀衢是他的族兄,又是他的老師,並且和荀淑一脈的有些清貧不同,其家中更有良田千畝,不會占他的便宜。當時就說好,半點費用不收他的,只幫他將田地代租給自家的徒附、賓客,等到收穫時,扣除徒附、賓客該得的,剩下的有多少便給他多少。

看到唐兒出來迎接,荀貞笑著答道:“是啊,回來了。”

他一面說,一面將坐騎牽入馬廄,見槽中空空如也,說道:“跑了幾十裏路,馬兒也累了。阿兒,弄些飼料喂喂它。”馬身上的汗水未幹,濕漉漉的,他抹了一把,隨手在柱子上擦幹,又道,“天涼,把馬身上也擦一擦。明兒還得靠它走,不能叫病了!”

“明兒就回?”

唐兒原為吳郡海鹽人,因家中破產,婚後沒兩年就被丈夫賣掉了,輾轉多家,十幾年前被荀家買入,雖在中原已久,但還帶著江南口音,軟綿綿的。荀貞聽慣了北音,挺喜歡聽她說話的,覺得別有風情,答道:“亭長雖小,也不自由。休沐只有一天,今晚在家過個夜,明兒一早就走。”

“在家好好的,少君,你說你非去當個亭長做什麼?賤婢覺得荀公說得挺對的,就算少主你想出仕,也沒必要跑幾十裏地,去那什麼繁陽當亭長呀?在縣中做個文吏不也是挺好的麼?雖說也不能常住家中,需在縣舍住宿,但至少離家近,回來方便,不用這麼辛苦。”

唐兒被賣到荀家時才二十來歲,而荀貞那會兒還不到十歲,雖說是婢女,實際如姐,特別荀貞的“父母”亡故後,家中一切雜務多是由她操辦,荀貞可以說是由她“照顧”長大。兩人相伴,如姐弟生活,彼此熟悉,說起話來並不拘束。

“縣中為吏縱有千般好處,在我眼中,不如當個亭長自由自在。”

唐兒從院門後捧出飼料,鋪陳入馬槽中,喂馬兒吃。馬兒餓壞了,連吃帶嚼,甚是快意,不時還甩甩尾巴,昂昂腦袋。見她顧不上,荀貞索性自去堂中尋了塊破布,給馬兒擦汗。

唐兒一把奪過來,嗔怪道:“少君什麼樣的人?怎能幹這樣的粗活!”

唐兒儘管不識字,鄉野出身,但身處荀氏這樣的名門,來往無白丁,交接盡名士,郡守、縣君也都對他們敬重有加,尤其本縣的縣君,時不時地就會親自來裏中拜訪,耳聞目睹之下,朝夕受到薰陶,很為荀貞驕傲,覺得他天生就應該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家中的事兒從沒讓他下過手。

荀貞調笑說道:“這樣的粗活,我在家中可以不做,但繁陽亭裏沒有你,我一樣要做的啊!”

“胡說!阿兒雖是個婦人、婢女,沒甚見識,也知道亭中自有亭父、亭卒。洗馬餵料、開閉打掃的粗活,怎麼也輪不到少君去做!”

荀家的馬廄不大,和繁陽亭相仿,只能放下兩匹馬。

唐兒將抹布奪走,一會兒照料馬兒吃食,一會兒給馬兒擦汗,身影轉來轉去,把馬廄占了一大半。荀貞既爭不過她,袖手在邊,又無事可做,便說道:“我剛在巷裏碰見了幾個族人。幾天沒回來,回來一趟,不能不去拜見一下族中長輩。阿兒,你且忙著,我去他們家中看看。”

“這才辰時剛過,你肯定早上沒吃飯就回來了,就算去拜見長輩,也不用匆匆忙忙。等賤婢給你做點飯,吃了再去!……,也不知道亭舍的飯食怎樣,一群男子做飯,想來定是沒有滋味,難以下嚥。”唐兒觀察荀貞的臉,心疼地說道,“看看你,臉都瘦了。還變黑了。”

“幾天而已,即便要黑、即便要瘦也沒可能這麼快罷?”

荀貞哈哈大笑,卻不肯等,往水井邊用木桶取了些水出來,洗了洗臉,抹乾淨了,又將幘巾、衣服整理好,說道:“飯什麼時候都能吃,拜見長輩卻不能失禮,越早越好。……,阿兒,你真別說,在亭裏這幾天,我還真挺想你做的雞頭米。你先做著,等我回來吃。”

唐兒占著手,拉不住他,眼睜睜看他推門出去,在馬廄邊跺了下腳,像是責怪又像是埋怨似的嘟噥道:“自那年感染風寒好了後,少君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像是對什麼都滿不在乎,把田地都托給了荀公!又像自有主意,現在又非去當個亭長!總之,再也沒有以前的可愛。”

記得她才來荀家時,荀貞粉雕玉琢,可愛之極,像極了她未出嫁時家中的幼弟。第一眼,她就喜歡上了他。在荀貞的父母亡故後,她更是一顆心全放在了他的身上,既把他當弟弟照顧,又把他當少主奉侍。而如今,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當年的童子已經長大成人,長成了一個弱冠青年。

她丟掉抹布,不知不覺地來到門邊,往巷中看去,尋找荀貞的身影,正看見他站在不遠處的一處宅子前敲門。

荀家子弟多美姿容,荀貞雖不及荀彧、荀悅貌美文秀,但也是一個美男子,且因知亂世將近,所以自少習武,不似只知埋頭書卷的腐儒那樣弱不禁風,身高腿長,體態勻稱,此時穿著黑色的袍服,頷下短須,除了腰間長刀,再無別的飾物,周身上下清清爽爽,看起來英姿颯爽。

她不知想起了什麼,倚著門扉,臉頰泛起一抹紅暈,想道:“雖不及以前可愛,但長大卻也有長大的好處呢。”

——

1,荀攸洞察其奸:“攸少孤。及曇卒,故吏張權求守曇墓。攸年十三,疑之,謂叔父衢曰:‘此吏有非常之色,殆將有奸!’衢寤,乃推問,果殺人亡命。由是異之”。

2,唐兒:漢代,女子起男名的現象是比較普遍的,如衛子夫,又如東漢順帝的乳母王男,又如東漢桓帝的皇后鄧猛女,雖以女名,中間卻加了個猛字。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20 AM

32 荀衢

荀貞說是“拜見族中長輩”,他族中的長輩太多了,不可能每家都去,所以只打算去一下在族中威望最高的荀緄家和亦兄亦師的荀衢家。

荀緄是荀淑的次子,黨錮之前任過濟南相。漢家制度,郡、國並立,國相與郡太守一樣,都是兩千石的高官,後來因受到黨錮的牽連,去官歸家,今年六十多歲了。

他共有六個兒子,有名郡中的有三個,分別是三子荀衍、四子荀諶和幼子荀彧,也即曾被秦幹、劉儒稱讚為州郡英才、一時俊彥的“休若、友若、文若”。荀衍二十多歲,荀諶與荀貞年齡相仿,荀彧最小,剛十八歲。

荀淑一脈秉承荀淑的作風,“產業每增,輒以贍宗族、親友”,所以田地、家資普遍不多,甚至有的支脈可稱貧窮,比如荀淑的長子荀儉,位列八龍之首,去世的早,因為“家貧無書”,以至他的兒子荀悅不得不去別人家借閱。相比荀悅家,荀緄家好一點,前後兩進院子。

開門的是荀緄長子,見是荀貞,客氣地說道:“四郎回來了?”

“剛剛到家,特來拜見伯父。”按輩分,荀貞是荀緄的族侄。

“家君前幾天帶著吾家諸弟去了許縣造訪太丘公,至今未歸,所以由吾暫看家門。”荀緄的長子年近四旬,按照習俗,早就與荀緄分家別居了。

“太丘公”,即陳太丘,荀貞請為亭長時,給荀衢舉了好幾個曾任亭長後有名天下的人物,他是其中之一,本名叫做陳寔,因做過太丘縣長,被時人稱為“陳太丘”。

陳寔出身單微,年少時給事縣中,後得到縣令的推薦,進入太學,學成歸縣,步入仕途。因他才高德厚,事上以忠,待下以寬,善則歸君,過則稱己,遂聞名當世。他今年已經七十七歲了,隨著荀淑、李膺等或者亡故、或者被殺,已是老一輩名士中碩果僅存的人物,堪稱泰斗級別。

“既然如此,貞就不打擾了。”

荀貞和荀緄諸子的關係泛泛,雖為同族,共住一裏,平素的來往並不多,聽得荀緄不在,便告辭離去。荀緄的長子沒有留他,等他離開,關上了門。

聽到關門的聲音,荀貞有點無奈。

他來拜訪荀緄,表面上是因為荀緄在本族中的威望最高,實際上奔著荀彧來的。

早幾年,荀彧年少,整天在家閉門讀書,除了族人聚會的時候,甚少出門,見的機會不多。這兩年,荀彧年歲漸長,按說可以多加親近了,但卻又常跟著其父外出訪友,見的機會依然不多。荀貞心道:“如今我遠去繁陽,任職亭長,以後恐怕更是難見上文若一面了。”

見荀彧不易,見荀攸卻易。

離開荀緄家,順著巷子向東,走過幾戶宅院,來到荀攸家門前時,荀貞的心情變得好起來。

荀氏晚一輩中,他和荀攸的關係最好。荀攸之前一直住在荀衢家,三年前加了冠、成年後才搬回自家。自“拜師”至今,他已與荀攸朝夕相處將近十年了。只可惜,很不巧,他敲了半晌門,沒有人應,也不知荀攸去了哪里,只得改往荀衢家去。

荀衢家的宅院很大,前後三進。

院門為懸山頂,正脊高聳,兩邊呈坡狀傾斜,簷頭延伸在外,鋪著卷雲紋的瓦當。瓦當俗稱瓦頭,是處於屋簷部位最下一個筒瓦的端頭,上面常有裝飾性的圖案或文字,功用是既便於從屋頂上漏水,又起著保護簷頭的作用,同時還能增加建築物的美觀。

荀貞有一個族弟,是瓦當的狂熱愛好者,收集了很多,寶貝似的藏在家中。其中最珍貴的一個饕餮紋瓦當,據說是周朝遺物。荀貞曾經慕名求觀,但是卻沒看成,那傢伙指天畫地的賭咒,說絕無此物,只拿出了幾個一字瓦當給他觀瞧,“當”面上寫著一個“衛”字,占滿了整面,根據他的介紹,乃是出自前漢的甘泉宮。

荀貞立在荀衢家門前,想起了這件趣事,笑過之後,舉手敲門。

很快,有人開了門,身著褐衣,乃是荀衢家的小奴。他抬頭見是荀貞,滿臉堆笑,說道:“荀君回來了!是來找我家主人的麼?快請進來。”

荀貞跟著荀衢讀了近十年的書,和他的家中上下都很熟悉,微笑頷首,進入院內。

門內右側是一個長方形的石槽,門庭兩邊是馬廄,也是懸山式,左右對稱。門左邊與馬廄相對,挨著牆有兩間屋子,這是看門人和養馬人住的。

前院地方不小,不過除此之外,就再無建築了。對著大門有一條石板路,很寬闊,足可容馬車通行,伸向中院。石板路兩側都是堅實的土地。

沿著石板路前行,穿過中門,迎面一個亭園。

亭園的左邊是一座閣樓,右邊是一個高臺,兩者之間有回廊相連。

閣樓有三層高,峻拔陡峭,樓頂採用的是歇山頂,四角翹起。在最上邊的屋脊兩端各裝飾了一隻瑞鳥,作相對臥立狀。樓體雪白,門窗紅褐。樓外有階梯通入樓內,每一層都有涼臺。天氣好的日子,可立在上邊憑欄遠眺、觀賞風物;下雨雪時,因為涼臺上有腰簷挑出,足能遮風避雨,也可聚三五好友、擁爐飲酒。

這座閣樓,便是荀衢家人居住的地方;而右邊的高臺,則是荀衢給學生們授課的所在。

“荀君,家主正在亭中飲酒,要小奴去通報一聲麼?”

順著小奴的指向,荀貞看見在院中的亭園裏,可不是正有一人在亭下飲酒?他說道:“不必了,我過去就是。”小奴自退回前院,看守門戶。

亭子是四角攢頂,下有平臺,內置臥榻。四周環繞修竹花卉。如今秋季,花多凋零,竹子不多,稀稀疏疏的,但錯落有致,有的竹葉還泛著綠色,有的已經變黃了。

一個男子以手支頭,斜臥榻上。從荀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他沒有束髻,散發敞懷,空出的一隻手拿著青銅酒樽,閉著眼,在聽跪坐在榻前的兩個侍女鼓樂唱曲。

伴著樂聲,荀貞走到亭前。侍女們看見了他,想停下樂曲。荀貞搖了搖手,示意她們繼續。兩個侍女,一個擊磬,一個唱歌。磬聲清揚,歌聲婉約,唱的是“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卻是《薤露》。

《薤露》是一首挽歌,傳自漢初田橫的門人。田橫自殺後,其門人傷之,為作悲歌。前漢武帝時,李延年將之分為兩首,一個便是侍女正在唱的,一個則是《蒿裏》。《薤露》送王公貴人,《蒿裏》送士大夫、庶人,送葬時,使挽柩者歌之。

荀衢性曠達,性子曠達的人往往不拘小節,因為不拘小節所以不會掩飾自己的癖好,即使會因此引起別人的詫異也不在乎。荀衢便是如此。他平生兩大愛好,一則飲酒,二則聽人擊磬、唱挽歌,聽到動情時,常常淚流滿面。

有人問過他:“君正盛年,當有壯志,緣何好此哀曲?聞曲落淚,君為誰哭?”

他回答道:“‘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我雖盛年,但二十年前,方為少年,二十年後,又會在哪里呢?‘天之生我,我辰安在’?‘譬彼舟流,不知所屆’。人生在世,便再有壯志又有什麼用呢?最終只能如薤上的露水一般乾枯,魂歸蒿裏。我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好聽挽歌,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忍不住落淚啊!”

他的父親荀曇、叔叔荀昱皆名重一時,天下皆知,以為名士,但最終因黨錮之禍,一個歸隱、一個被殺。人們猜測這也許是他之所以會如此感慨的原因。

《薤露》不長,唱完之後,停頓了片刻,侍女又重唱了起來。這其間,荀衢一直沒有睜眼,荀貞耐心地等待。唱到第三遍時,荀衢的眼角流下淚水,他舉起酒樽,一飲而盡,將之摔倒地上,坐直身子,睜眼長嘯:“噫籲戲!人生天地間,忽然如遠客!”

荀貞撩起衣角,跪拜在地。

他名為荀衢的族弟,但實為荀衢的學生,所以一向執禮甚嚴。荀衢揮了揮手,說道:“起來,起來!跟你說多少次了,不要總這麼拘束無趣!”

“仲兄,今日天氣雖好,但秋風漸涼。穿衣還是需要多加謹慎的啊。”

荀衢只穿了件薄衣,還沒有掩懷,聽了荀貞的提醒,他渾不在意,抹去眼角的淚水,從榻上起身,由侍女給他穿上鞋子,扯住荀貞的手,笑道:“幾天沒見你,我手癢癢的。……,阿奴,取劍來。”侍女應了,退出亭外。

“阿四,你別的都不行,也就擊劍是個好手。在咱們族中,我算第一,你勉強也能排在第二了。有時候我也就奇怪了,要說你和公達都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公達怎麼就那麼不開竅呢?整天就知道抱著書牘讀來讀去。嘿,愁也愁死我了!”

他剛才尚情動淚流,轉眼就歡笑言談,轉變得很突然,但因其自然而然的態度,卻讓人並不覺得突兀,似乎就該如此。
荀貞說道:“公達聰穎,如有天授,遠過於貞。貞雖擊劍稍強,但那也是因為公達對此技不感興趣,所以才讓貞僥倖領先。”

“噯喲,你這拘謹無趣的樣子,倒是與公達一模一樣!你們兩個,一為我弟,一為我侄,從小跟著我讀書、長大,卻怎麼半點都不像我呢?阿四,你這一本正經的模樣跟誰學的?日後若有親友來訪,你說我怎麼好意思把你們兩個拿出手呢?”

荀貞把酒樽撿起,放在案上。荀衢伸手拿過,也不嫌髒,從邊兒上的銅卮中舀了一勺酒,倒入樽中,又舀了一勺,連瓢一塊兒遞給荀貞,說道:“來,同飲,同飲!”

荀貞瞭解荀衢的脾氣,沒有拒絕,接過來,兩人皆一飲而盡。飲完一樽,又連飲兩樽。侍女把劍取來了。荀衢隨手將酒樽又丟到地上,接過劍,分給荀貞一把。他立在亭中,披發執劍,左右觀顧,選好了目標,指著二十步外的一支竹子,說道:“就是它了!”

擊劍之術,分為兩種,一種執劍在手,進退格殺。另一種則是“投擲”,把劍投出去,遠距離殺敵,軍中有喜歡用“短戟”的,投擲傷人,和這個差不多,走的是同一路子。

荀衢最喜好的是後一種。其實如果單是投擲,用短戟更好,但短戟的柄長,投擲較為容易,所以荀衢棄而不用。梅蘭竹菊,君子所好。竹子號為“君子”,荀貞在前世時就挺喜歡這種植物的,於心不忍,說道:“竹子長成不易,損壞可惜。不如換個的靶?”

“又不是你家的竹子,你可惜甚麼?”

荀貞還想再勸,荀衢懶得理會,走前兩步,單手執劍,口中叱喝一聲,將劍舉起,拋擲出去。只見那劍在空中劃出一道曲線,轉了兩轉,落在地上,卻沒能刺中竹體,偏差了兩分。荀衢懊惱地說道:“都怪你!亂我心神。這次不算,重來重來。”

早有一個侍女奔跑過去,把劍拾起,回來交給荀衢。

二次投擲,荀衢提起精神,先急趨快退,舞了幾式,隨後換了個投法,將劍柄倒握,把劍刃向下,手臂高舉,向後仰身,扔了出去。只聽“哢嚓”一聲,正中竹身。大半個劍刃都刺入了竹中,只剩下個劍柄和小半劍身在外。

竹子能有多粗?隔二十步遠,投擲中的,不能說神乎其技,也是非常了得了。

荀衢哈哈大笑,雙手叉腰,睥睨荀貞,挑釁說道:“怎樣?阿四,你若能如我一樣,刺中竹身,便算你贏!”

荀貞吸了口氣,穩住心神,先請荀衢暫退到一旁,隨後站到前邊,也和荀衢第二次投擲時一樣,先或擊或刺,熟悉了下手中劍的重量、長度,待有了手感後,看也不看那竹子,甩手側身,將長劍擲出。

劍要比箭矢重多了,又沒弓可放,全憑一點感覺。初學者因掌握不好力度,或者投過,或者不及,又或者投偏,又或者不能保持劍尖在前。荀貞也是練習了多年,方才略有心得。

荀衢瞪大了眼,目不轉睛地看那劍的去向,口中念念有詞:“不要中、不要中,……,啊呀!”

一聲悶響,荀貞投擲出的長劍撞在了先前長劍的柄上,雖將之又往前推進了幾寸,但卻終沒能隨之刺入竹身。

“多日未曾習練,手有些生疏了。這一回,貞自甘下風,仲兄贏了。”

荀衢耷拉個臉,悻悻地說道:“你能刺中我的劍柄,當然比我高明。你看我像是輸了耍賴的人麼?輸了就是輸了,算你贏我一局又能怎樣?……,反正自教會你擊劍以來,這兩年我就沒贏過!”他走回亭中,說道,“不玩兒了,不玩兒了!來,來,喝酒,喝酒!”

亭中只有一榻,雖夠兩人坐,但不方便。荀衢乾脆也不坐了,靠著亭柱,分開腿,箕踞卮邊,招呼荀貞坐到對面。兩個侍女取回長劍,要去拿酒樽、下酒菜,被荀衢制止,命她們只管繼續鼓樂歌唱。曲尺狀的石磬上清音再發,柔軟的歌喉裏挽歌複起。

上午的陽光映入亭內,光線中浮動著微塵。

荀衢箕踞,荀貞跪坐。兩人相對,一個拿酒樽,一個使瓢勺,以美婢為景,用挽歌下酒,皆默不作聲、酒到即幹。不多時,酒卮前傾,已將酒喝完。

荀衢雖然好飲,酒量卻很普通,多半卮酒下肚,已然微醺。他伸直了腿,一手拿酒樽敲擊銅卮,另一手揮袖說道:“劍已擊,酒已盡。去,去!”

荀貞複又一絲不苟地跪拜行禮,禮畢,起身自出。

從他見到荀衢起,到他現在辭別,先是等候、繼而擊劍、最後飲酒,在荀衢家待了一個多時辰,荀衢沒問他一句有關亭長的話,而他也沒有主動提及半句。

……

從亭中出來,走出不多遠,聽見酒樽敲擊銅卮的聲音壓住了磬聲,伴著清亮的擊打,荀衢放聲高歌:“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游往者餘弗及兮,來者吾不聞!……,嗟乎!知我如此兮,不如無生!東方未明兮,不能奮飛!”
他聲音高昂,振動竹木,荀貞從中聽出了慷慨悲涼。

他立在亭外,悄然傾聽,心道:“‘東方未明,不能奮飛’。唉,仲兄看似放/蕩不羈,實則胸有大志,奈何如今閹宦當道,朝政黑暗,沒有施展才華的機會!”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22 AM

33 程偃

在家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荀貞就回去亭中。

唐兒比他起得更早,天沒亮就起來了,把荀貞穿回的衣服拿走,換個套新的給他,提前煮了小半鍋的雕胡飯、十幾個雞蛋,並裝了一甕的醬,讓他帶回亭舍吃。

待荀貞走時,她依依不捨地把他送出院外,叮囑他:“下次回來記得將換洗的衣服拿回來,別丟在亭裏。聽你說那亭父已經五十來歲了,估計也給你洗不乾淨。……,在亭舍要多吃飯,出日頭的時候曬曬被褥。……,少君,你下次什麼時候回來?”

“短則五日,長則十天。”

“路上慢一點,幾十裏地呢,別一口氣跑完。累了就歇會兒。”

不管她說什麼,荀貞都笑吟吟地應下,牽馬出了院子,說道:“我不在家中,若有什麼事兒,你便去找我的仲兄。平時你一人在家,雖說鄰舍都是族人,但夜時門戶一定要關好。”諸如此類,也交代了唐兒幾句。

……

因與唐兒說話耽誤住了時間,等他回到亭舍,已快中午。

剛進舍門,就看見程偃光著膀子在院子裏舉重,搬著一塊兒嶙峋的大石頭,重複從小腹舉到胸前,應是已舉了很長時間,他頭頂熱氣騰騰,汗流浹背,臉也掙得通紅,面頰上的疤痕充了血,跟個血蜈蚣似的,拿出去足能嚇倒一片孩童。
荀貞把馬牽入馬廄,笑道:“阿偃,小別勝新婚,你在亭裏待了十來天,好容易回去一趟,以為你最早也是下午才會回來,卻沒想到居然比我還早。”杜買的坐騎在馬廄裏,他往前院的屋中瞧了瞧,屋門半掩,瞧不清楚裏邊人物,問道,“杜君回來了麼?”

杜買、黃忠從屋中出來。

一天不見,杜買的態度較之以前有明顯的不同,也不知是前天荀貞送給他兒子的的那個生日禮物起了作用,還是他在家的時候想通了什麼,他應聲笑道:“回來了。……,只比荀君早了片刻,也是剛到舍中。……,噢,對了,繁家兄弟還沒回來,不過估計也快了。”

“黃公,昨天有勞你了,今兒又勞你等到現在。你趕緊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黃忠殷勤問道:“荀君,早上吃飯了麼?俺早上做的多,留的有,要不要幫你熱熱?”

“吃過了。……,阿褒呢?走了麼?”

“走了,早上吃了飯就回去了。……,他本想跟俺一塊兒等你們回來了再走,是俺不讓他等的。兩個人也是等,一個人也是等,還不如俺一人等。”既然荀貞吃過飯了,黃忠也沒有再留的必要,回去屋中取了一個風車,笑道,“昨兒有行商經過亭舍,俺見這物事做得好看,價錢也公道,便買了一個,拿回去給俺的小孫子玩兒。”

黃忠有個孫子,兩三歲了,荀貞來亭舍的第一天就聽他說起過。俗話說“隔輩兒親”,對這個小孫子,黃忠疼得不得了,每月那點微薄的俸祿,除了供自己吃用,剩下的都用在他孫子身上了,還跟荀貞商量過,說等他孫子再長大一兩歲,央荀貞教其讀書。荀貞無不應之理,痛快地答應了。

此時聽他這麼說,荀貞笑道:“黃公,諺雲:‘孤犢觸乳,驕子罵娘’。你這麼疼你的阿孫,可小心等他長大後不孝順你!”

提起小孫子,黃忠就高興,樂得合不攏嘴,呵呵笑道:“孝順不孝順都由他!只要能把俺們老黃家的根兒傳下去,別說不孝順了,上天揭瓦都隨便!”

黃忠沒有兄弟,也沒有姊妹,獨杆兒一個,結婚後,連生了五個女兒,直到二十年前,總算生了個兒子,為了傳宗接代,他早早地給兒子辦了婚事。結果,他兒子一年一個,卻和他一樣,連著生女兒,生了兩個女兒之後終於給他生了小孫子。他怎能不疼?——說起來,他兒子和荀貞年歲相仿,卻已是三個兒女的父親了。

荀貞又將坐騎牽出來,給黃忠,說道:“黃公,這麼想見你的小孫子,你騎馬回去罷,至少能快一點。”將從家中帶來的包裹取下,把唐兒煮的雞蛋拿出了一半,“我昨兒回城的路上,還想著給你的寶貝孫子買點玩意兒,拜見了長輩後,結果什麼都給忘了,也沒啥好東西,這幾個雞蛋,你拿回去給他吃。”

“這怎麼使得!”

“拿著!拿著!”荀貞不由分說,將雞蛋塞給黃忠。

杜買聽他說起“拜見長輩”,開口問道:“荀君,家中長輩都好?”

“挺好的。”

杜買這一問也只是表示他的態度而已,表示他的“關心”,當下點了點頭,笑道:“荀君家中長輩,俺都是久仰了,若得機會也該拜見一二。”

自來亭中後,與杜買相識已有多天,這是頭一回聽他說貼心話。荀貞有點詫異,瞧了他一眼,心道:“奇哉怪也。真的是‘拿人手軟、吃人嘴短’麼?這老杜,以往都是不冷不熱的,只不過前兒給了他一塊環佩,就去了他的冷、換來了他的熱?”

他哪里知道,杜買的轉變雖有環佩的原因,但環佩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雖然覺得杜買轉變得太快,不過他的臉上沒有露出異樣神色。不過怎樣,他來亭中是有明確目的的,亭中諸人如果能和和氣氣的,當然最好不過。

他轉眼去看程偃,他與黃忠、杜買說了這麼半晌話,程偃居然一個字沒有插,太也不像其為人性格。

程偃跟個悶嘴葫蘆兒似的,緊閉著嘴,好像根本沒聽到他們說話似的,只管一下、一下舉石頭。

“小程,你跟石頭有仇麼?”

程偃不吭聲,接著舉。

黃忠拉住荀貞,走到一邊,小聲說道:“他心情不好。”

“怎麼了?”

“俺也不知道。昨兒不是回家了麼?誰知道他晚上就回來了!俺問他怎麼了?他就跟現在這模樣似的,閉著嘴,一個字兒不說。……,連阿褒戲弄他,他都不吭聲。”

程偃的性子一向藏不住話,想到什麼說什麼,不是個有城府的人。是什麼原因使得他變成眼下這個樣子了呢?荀貞扭臉看看程偃,又瞥了一眼杜買,心道:“只回家了一天,就變了兩個人。一個不再不冷不熱,一個變成了悶嘴葫蘆兒。嘿,那繁家兄弟也回了家,不知道會不會也有甚麼奇怪改變?”他問黃忠,說道,“會不會是和他家裏吵架、鬧彆扭了?”

黃忠搖搖頭,說道:“他家中沒別的什麼人了。幾年前就分了家,他的阿母跟著他的兄長住,現如今他家只有他與他妻了。……,吵架,鬧彆扭?阿偃是個孝順孩子,定然不會和他阿母吵架,他兄長也不會和他吵架。如果真是這個原因,也只有與他妻有關了。”

若果真如此,清官難斷家務事,亭舍諸人誰也幫不上忙。荀貞再又看了看程偃,說道:“阿偃是個直性子,能憋一天兩天,絕對憋不了三天。他既不願開口,就等他什麼想說,再問他罷。……,黃公,快到午時了,你且回家去!明兒可以回來得晚一點,入夜前回來就行。”

黃忠拿好東西,告辭諸人。

荀貞、杜買把他送出亭外,直等他騎馬走遠了,這才轉回院中。程偃仍然在抬舉石頭,不覺得累似的,舉高、放低,舉高、放低。荀貞和杜買對視一眼,放棄了和他說話的打算。

“阿母和幼節不在麼?”

杜買跟著荀貞的稱呼,也以“阿母”和“幼節”來稱呼許母和許季,答道:“阿母和幼節來時,帶的衣服不多。天越來越涼,聽老黃說,幼節上午回家了,說是想取些衣物過來。”

“他家中已被封查,怎麼取衣物過來?”

“這個就不知道了。”

荀貞邁步往後院去,杜買跟著他一塊兒,問道:“荀君去找阿母麼?”

“是。”

“俺和你一塊兒。……,說起來,阿母來咱們亭舍多日了,俺卻一直沒怎麼說話。難得今天無事,又剛好從家裏拿來了些蜜漿,正好可以請阿母嘗嘗。”

杜買請荀貞稍候,小跑去屋中拿了個木卮出來。這個木卮遠比荀貞和荀衢飲酒時用的那個銅卮要小。荀衢家那個銅卮是一鬥的容量,這個木卮則是二升卮,相當後世的四百毫升,不到一斤。

杜買笑道:“荀君你是不知,俺那糟糠調得一手好蜜漿,喝過的都說好。前幾天婦弟去了俺家,也沒拿別的東西,就拿了點蜜。俺糟糠便將調成蜜漿,讓拿來亭舍給荀君、阿母嘗嘗。”

他說著,把木卮送到荀貞面前。荀貞探頭,見那蜜漿色如金黃,用鼻子聞了聞,贊道:“果然不錯。……,我倒也罷了,阿母必會喜歡。”

杜買小心翼翼地捧著木卮,跟在荀貞屁股後頭,兩人去往後院。

……

許母坐在屋子裏,正拿了件衣服在縫補。她眼不太好,湊得很近,看起來很是吃力。荀貞忙上前,搶過來,說道:“怎麼能讓阿母縫補!這點活兒,我自己就能做好。”

衣服是他的,前兩天下鄉,不小心掛住了,腰的位置被拉裂了一道縫。他回來後,因當時忙,沒工夫理會,便換下來,隨手扔到了住的屋子裏。許季和他一起住的,可能看見了,拿來給許母。

見荀貞從家中歸來,許母很開心,但裝著不高興的樣子,說道:“怎麼?你是嫌我老了,眼笨手髒,怕縫不好麼?”上了年紀的人有時候會很敏感,總以為年輕人會嫌他們髒、慢,不能自理。當然了,許母這句話顯然是在說笑,不能當真。

荀貞笑道:“誰說阿母老了?耳不聾、眼不花,走起路來,腰杆挺直,我瞧您吶,比幼節的身體還好呢!”不肯將衣服還給她,接過杜買手中的木卮,岔開話題,說道,“杜君夫人做了點蜜漿,因聽說阿母在舍中,所以特地讓杜君帶來,請阿母品嘗。”

杜買這一轉變心態,眼力價、手上活兒都有了,伶伶俐俐地從案幾上拿了個喝水用的耳杯,捧到木卮前,等荀貞倒滿了,又彎著腰,奉給許母,討好似的笑道:“阿母,請您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這邊正在奉漿,那邊門外傳來腳步。

荀貞回頭去看,見卻是許季回來,還另有兩個年輕人跟在左右。許季空著手,年輕人拿著衣袍鞋襪等物,並提了一籃雞蛋,一些吃食。

將手中的東西放在屋內,兩個年輕人恭敬地向許母跪拜行禮,自責道:“是俺們沒有想到,讓老夫人受苦了,以後有何需要儘管與俺們說。仲兄不在,正該由俺們盡心侍奉。”說完,又對荀貞行禮,說道:“老夫人在亭舍,俺們不能朝夕侍奉,勞煩荀君多多照顧。”

荀貞還禮不迭。他不知這兩個年輕人的姓名,但看著眼熟,似也是那夜曾包圍過亭舍的,說道:“是從大王裏的麼?走這麼遠,辛苦了。且坐下喝點溫湯,潤潤喉嚨吧。”溫湯就是開水。煮熱的水稱之為“湯”。

兩個年輕人說道:“不敢叨擾。仲兄走前交代俺等,為不給荀君惹麻煩,尋常時候,要俺們最好別來亭舍,今日要非孝順老夫人,俺們絕對不敢來的,這就告辭。……,聽三郎說起,說為防冬月寇賊,荀君打算召人備寇?”

“正是。”

“不知還缺人手否?”

“兩位何意?”

“若缺人手,俺們可以招呼幾個兄弟,來為荀君助助人場。”

他們是大王裏的,和荀貞不是一個亭,怎麼能來?他委婉地說出了這層顧慮。兩個年輕人對視一笑,說道:“俺們亭與繁陽亭地壤相連,本就該相望守護。只要荀君不反對,俺們自然有辦法來。”

荀貞“備寇”是為打造班底,既然他們這麼說了,自無不允之理。兩個年輕人再又向許母跪拜,告辭離去。

等他們走了,荀貞瞧那一堆的衣物、鞋襪,以及雞蛋、吃食,問許季:“家中被封查了,這些東西怎麼拿到的?”
許季答道:“不是從家裏拿的。我去尋了兄長的幾個朋友,他們湊出來的。”

荀貞立時對他刮目相看。都說“江山不幸詩家幸”,人亦如此,順風順水中成長起來的人在某些方面,比如靈活變通、為人處事上遠遠不如逆境中成長起來的人。許季本只是埋首經書的書呆子,經歷過這番挫折後,經歷過前天敬老裏的遭遇後,明顯有了轉變,學會了“狐假虎威”,知道了運用他兄長許仲的影響力。

許季似乎感覺到了荀貞驚訝,面上帶紅,改變話題,問道:“程君是不是碰上什麼事兒了?我早前出去時就見他在前院舉石,怎麼現在還在那兒舉?”

荀貞善解人意,不再追問,順著他的話題說道:“也許是和誰鬧彆扭了。問他,他也不說。”

杜買笑道:“三郎,也來嘗嘗蜜漿。”

話題很快從衣物、程偃轉到了對蜜漿的品評上。

……

下午,繁兄弟回來。

次日上午,黃忠回來;快到中午,陳褒回來。諸人重新齊聚亭舍,針對“備寇”之事做了仔細的討論。杜買、繁尚提議,在裏民集合前,最好先去一趟馮家打個招呼,把他們今年應出的米糧徵收過來。荀貞從善如流,當即答應了,卻沒想到,這一遭去,見識了一回甚麼叫坐井觀天。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24 AM

34 馮家

在“許仲殺人案”發生之後,在“秋冬備寇”開始之前,荀貞由陳褒領著頭一次登馮家的門。

馮家的莊園矗立在一片膏腴田地之中,占地頗廣,不下百畝。

荀貞和陳褒下了官道,轉上田間的路。路沒官道寬,但也不窄,能容下兩輛輜車並行。

路的兩邊種植有樹,多為榆、桑。漸入深秋,黃葉飄落,混入泥土裏,馬蹄踩上去,軟綿綿的。透過樹與樹之間的縫隙,可見兩邊田野,麥苗綠油油的,仿佛給大地鋪上了一層綠色的地毯。土路、黃葉、綠田,涼風拂面,四野悄然,給人一種雖清冷但卻溫馨的感覺。

馮家的莊園分為兩個部分。

左側是田園,右側是庭院。

庭院和荀衢家的一樣,也是三進式的,但面積遠比荀衢家大的。

田間的土路不是正對著莊園的,而是在莊園的偏南一點,然後北拐,連接到正門的位置。因按習俗,莊園的門多是向南開的。

門外有幾個褐衣漢子袖手站立,看見荀貞和陳褒騎馬過來,其中一個迎接上來。

荀貞在這段官道上來往很多次了,每次經過的時候,都會有意無意地遠望一下馮家莊園。如今來到近前,看得更加清楚。

莊園南面有兩個門,一個是正門,硬山式的門樓,鐵灰色的瓦當。

大約受了那個喜好收藏瓦當的族人的影響,荀貞每見到瓦當時,也下意識地會多看兩眼,抬頭看去,見是一個文字瓦當,用小篆寫了四個字,辨識得是:“富貴毋央”。

陳褒與迎上來的那褐衣漢子說話:“這位是亭長荀君,有事要見你們家長。”

正門的邊兒上還有個小門,荀貞乃本亭亭長,職位雖不高,但是“現管官兒”,肯定不能走這個門了,看門的那漢子行了個禮,拘謹地說道:“亭君請隨俺來。”

荀貞在南平裏見過此人,問道:“你是南平裏人麼?”

陳褒代為介紹,說道:“他是馮公的族人。”

荀貞了然。這馮家的籍貫在南平裏,他們家在南平裏也有宅院,不過大多數的時候並不在裏中居住,而是和族人一起住在莊中。這人既然是馮家的族人,那顯然籍貫也是在南平裏了。

話說回來,既為馮家族人,為何穿著寒酸,並充任看門的賤役呢?

田莊本大多都是聚族而居的,除了奴婢、徒附、賓客外,在莊園中居住的人更多的是“族人”。但正如嫡、庶有別,又正如荀貞和他的族人的關係,名為同宗同族,實有遠近親疏之分。和莊園主人近一點的,地位就高一點;遠一點的,地位就低一點。

很多貧困的“族人”,說起來是同族,事實上的地位與僕從、徒附差不多,租種“家長”的土地,每年通常都要上交一半的收成作為地租。農閒時,還要為“家長”修繕房屋、整治溝渠,乃至充當護院。眼前這個馮家的族人,顯然是關係比較遠,地位比較低的。

荀貞下了馬,跟著這人步入門中。

大門的兩側有回廊,進去第一進院子,左側是馬廄、車房,右側是依牆而建的土屋。陳褒幫那人將兩匹馬牽入馬廄,荀貞趁這空當兒,打量右邊的土屋。

土屋很簡陋。秋天涼了,有的用黃土、木頭等物把窗戶堵住,可以想像,等到晚上的時候,一點光源都沒有,屋內必漆黑如墨。這些土屋應是給奴婢、徒附、賓客們住的。

右邊的牆角,就在土屋群的邊兒上,立了一座望樓。荀貞在路上的時候就能看到,高過門樓,這是用來警戒盜賊的。
將馬放好,走入第二進。

二門兩邊是相對的兩座三層角樓,其第二層分別與二門的門樓相通。角樓,也是用來瞭望、備盜的,在它們的四壁上都有長方形的瞭望窗。既可遠望,也可從中射箭、開弩。可以看得出來,這位馮家的主人非常惜命,若有盜賊來犯,就算正門擋不住,還有二門可以抵擋。

第二進院子裏廬舍相連,最中間是棟四層樓房,高有三四丈,樣式結構和荀衢家的差不多,每一層的外邊亦皆有涼臺。這棟樓房,是本亭中最為高大的建築。

和荀衢家不同的是,荀衢家樓閣的外邊是一個亭園,種有竹子、花卉,而馮家的樓閣邊兒上種的則是大桑樹,十幾棵,要是在夏天,必十分陰涼。不過,荀貞能夠猜到,馮家主人之所以種植這些桑樹,絕不會是為了夏天好乘涼,而應該是和桑樹的“經濟價值”有關。桑葉可以養蠶,桑椹也可以吃,——青黃不接時,窮人多就是靠此物與榆錢果腹苟活的。

以馮家的富足,卻還在院中、包括來的路上盡數種植此兩類樹木,荀貞心道:“這位馮公真是個精打細算的人。”
樓前有個大堂,是馮家家長會客的地方。

帶路的那人把他們領入堂中,說道:“請亭君稍候,俺這就去尋家長來。”出門時,碰見了個婢女,這人吩咐說道,“來了貴客,快上湯水。”

堂內四面開的都有窗戶,很敞亮。粗大的柱子頂起屋宇,挨著牆壁相對放了兩列青銅燈架。地上橫向鋪排了四五個坐塌,每個坐塌的側邊都有一個矮腳的漆案。坐塌的前邊是正位,邊兒上放了一個支架,其上架了一柄長劍。劍在鞘中,不知鋒芒如何,但劍柄裝飾得珠光寶氣。

陳褒說道:“馮家的幼子好擊劍,這柄劍是他專門托人從洛陽買來的,據說是出自劍遊昌之手,價值萬錢。”“劍遊昌”是當時一個制劍的名家。

荀貞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心中不以為然,想道:“‘劍游昌’天下知名,如果此劍真是出自他手,怎會只賣萬錢?十萬錢都有人搶著要。”

前漢高祖時,陸賈有一柄寶劍,值錢百萬。“劍遊昌”造的劍或許不能與之相比,但一萬錢也是絕對買不來的。“劍遊昌”云云,至多能哄哄沒有見過世面的人。

兩個人沒有等太久,在婢女奉上溫湯後,不多時,一個男子在兩個小奴的隨侍下,來到堂中。

荀貞打眼觀看,見此人四十來歲,身肥體壯,也許是因為怕熱,已是秋中的季節,卻還穿著一件絲制的禪衣,寬衣博袖,上有紋繡,甚是華麗。來人認得陳褒,所以直接對荀貞行禮說道:“在下馮溫,見過荀君。”他人很胖,說話的聲音卻很細。

荀貞與陳褒站起,還禮,說道:“在下荀貞,見過馮公。”

“早就聽說有荀氏子弟有俺們亭中任職,卻一直沒得機會拜訪,尚請恕罪。”

類似的客套話,荀貞自來亭中後已經聽過了很多次,但這位馮家的主人卻給了他不同的感覺。別人說的時候,不管真、假,至少表現得跟真的似的,而他,卻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客套”,表情淡淡的,語氣很敷衍,連剛才的行禮也是隨便拱手,腰都沒彎一下。

荀貞答道:“不敢,不敢。”

“不知荀君光臨,有何貴幹?”

“一來見見馮公;二則,時值九月,該開始著手備寇,在下打算蕭規曹隨,一切都按前任鄭君的章程行事,操練的地點依然選在了貴莊西邊的林地、丘陵。所以特地前來,給足下說一聲。若有什麼打擾,多多包涵。”

馮溫一臉“我猜你就是為這事兒來而來”的表情。荀貞召集裏民、備寇冬月,動靜很大,馮溫雖不常在南平裏住,但也不可能一點不聞。

他說道:“那片林地、丘陵不是我家的。荀君若想在那裏操練,儘管操練就是。”頓了頓,說道,“前天,南平裏的裏長來找過俺,也是為備寇之事,想讓俺出些米糧,貼補亭中。俺當時沒答應,倒不是拒絕。裏中出多少,那是裏中出的;俺出多少,那是俺的。怎能混淆?”

荀貞搞不懂他想說什麼,說道:“馮公言之有理。”

“荀君請跟俺來。”

馮溫轉身,徑往堂外走去。

荀貞呆了呆,與陳褒對視一眼,兩人跟上。在進大堂前,他們都脫了鞋子,在門口將鞋子穿上。馮溫大步流星,穿過中院,走過三門,領著荀貞兩人進入後院。

較之前邊,後院有些髒亂。右側是豬圈、牛欄、雞塒,緊挨著是廁所。

中部是廚房,廚房門開著,兩個三四十歲的大婢正在裏邊忙活。荀貞瞥見裏邊有灶、釜、案等設施、廚具,並見壁上掛的有肉。廚房不遠處是一眼水井,井上有蓋。

馮溫帶著他們,順著門邊的石子路,來到左邊。

左邊前頭是片空闊的場地,細沙鋪地,立有箭靶,一邊擺放著兩個蘭錡。

蘭錡,即兵器架的統稱。“蘭”置刀劍,“綺”為弩架。剛才荀貞在馮家正堂時,見到的那個放寶劍的架子就是蘭錡。不過那個比較小,只能放一柄寶劍,而面前的這兩個大很多。

蘭錡和後世那種常見的兵器架子不同,它不是敞開似平放的,而是豎直的。

就拿眼前這個來說,下為方形底座,其上為一個菱形木柱,木柱上邊承托方形的木板,木板豎立,分為五層,每一層上邊都有托鉤,總共十個。兵器就放在托鉤上。如果是放置刀、劍的話,兩個托鉤上放一個。

其中一個蘭錡上放了五柄環首刀,另外一個蘭錡上掛了兩支弩。

馮溫指著蘭錡,說道:“刀皆產自蜀中,百煉鋼刀,每刀值錢三千。弩乃陳國所制,俱為佳品,每弩值錢萬五千。……,荀君,你從縣城中來,又是名家子弟,見多識廣,俺請教你,我家中的刀、弩算不算精良?”

“陳國”,即今河南周口一帶,孝明皇帝將此地封給了他的兒子陳王劉羨,是為陳國,位處潁川郡的東邊,兩國(郡)接壤,距離潁陰只有一百多裏地。

現今的陳王是劉羨的曾孫,擅長弩射,十發十中,並且能“中皆同處”,準頭了得。因他好弩,所以府庫中藏有數千的強弩。——但是,陳王善射,卻並不代表“陳國的弩”就是好的。因為相距較遠,荀貞看不清那兩支弩的形制,也不能貿然提出試試,但隱隱覺得,如果真是產自陳國,估計值不了一萬五千錢,他說道:“蜀刀的鋒銳天下皆知,當然精良。”

他只說刀,不說弩。陳褒聽出了意思,瞧了他一眼。馮溫卻沒有聽出來,回身指向前院、中院,說道:“這些刀、弩只是我家藏兵的一部分,前院所住的奴婢不說,中院所住之族人亦多有佩刀。我家徒附、奴婢,加上族人,本家人,四五十餘口。俺想請問荀君,算不算人眾?”

大戶人家的莊園,有的方圓數十裏,住民上千,比起他們,四五十人實在不多,但只就繁陽亭來講,南平裏整個裏也才幾百口人,他們一個莊子頂得上小半個裏了,荀貞答道:“自然算是人眾。”

馮溫轉回身,又向前指,說道:“這是俺家的倉樓,存滿時,可儲糧千石,足夠我莊中人吃用一年有餘。俺請教荀君,算不算糧多?”

倉樓在左邊的後頭,挨著場地,總共有兩座,三層高,牆壁上有花紋裝飾,開有小窗。兩座樓頂的正脊端頭分別有一隻孔雀,相向而立。

那孔雀昂首翹尾,栩栩如生。荀貞瞧了眼孔雀,又瞧了眼昂首直立的馮溫,笑道:“算多。”

“請荀君跟俺這邊來。”

馮溫邁開大步,昂首挺胸,又在小奴的侍從下,領著荀貞、陳褒走到院子的右邊。右邊有座門,關閉著,他示意小奴推開。門後是一大片的菜圃,地畦齊整,設有渠道,可以澆灌。菜圃再往前,是果園,種的有梨、棗、楊梅等樹。果園的外邊便是莊子的圍牆了。

“糧可供莊中人吃一年有餘,若再加上菜、果,請問荀君,夠不夠兩年吃用?”

“足夠了。”

馮溫昂著頭,又指點四面圍牆,說道:“俺家的圍牆高三丈,費時兩年,牆外並有溝渠,牆內又有望樓、角樓,請問荀君,算不算堅固?”

荀貞大概已猜出了他的意思,笑道:“堅固。”

馮溫驕傲地問道:“俺有好刀、強弩,有勇士、壯奴,有儲糧、果菜,有高牆、深溝,請問荀君,若真有寇賊來犯,俺這莊子守得住、還是守不住?”

“守得住。”

“所以,俺並不指望亭中‘備寇’。如果亭中真有事,說不定,諸裏還得靠我家援救!……,不過,雖然如此,俺不是只顧自家的人,我們馮家祖祖輩輩居住本亭,和諸裏的裏民也算鄉人。鄉里鄉親的,我家富、他們窮,幫一幫他們也是應該!積個陰德。荀君你說對不對?”

荀貞的脾氣真好,繼續笑道:“對。”

“和去年一樣,俺家出五十石米糧!”

言外之意,出了這五十石米糧後,你們就別來煩我了。

荀貞笑了一笑,說道:“我今來貴莊,不是為米糧而來。只是來通知你一下,今年操練的地點還是在你家西邊。事情已經說完,在下告辭了。”說完,不顧愕然的馮溫,自招呼陳褒離去。荀貞雖和善,也是有脾氣的,這等坐井觀天之輩,多言無益,且等日後慢慢收治就是。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25 AM

35 集合

往年備寇的操練地點,都是選在了馮家莊子的西邊,不是太大,但足夠數十人進退操練。荀貞親去看過,很滿意,不打算改變。

他除了相中此地大小足夠外,更主要看重的是另一個好處,即此地處在原野之中,四周空曠,操練的時候遠近可見,能夠給隱藏的寇賊一個警告:“我們這裏已有所備,看看我們威武雄壯的樣子,你們最好別打我們亭的主意,若敢來犯,必教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此前亭舍諸人去各裏約定集合的時間是三天之後,也就是荀貞從家中回來、登過馮家門後的次日,被選定的裏民們絡繹來到。

頭一個到來的是北平裏,剛吃過早飯,就在裏長蘇彙的帶領下來了,來的同時還推了幾輛車,車上堆積的都是米糧。把車停靠在亭舍門外,蘇彙指揮裏民將米糧搬入院中,對迎出來的荀貞阿諛笑道:“荀君,你清點清點,三十石,只有多、沒有少!”

清點的活兒自有黃忠等人去辦,荀貞不會摻和。他笑著點點頭,說道:“本次備寇,貴裏出力最大。多謝蘇君了!”一邊說話,一邊觀察其帶來參與“備寇”的裏民,頭一眼就在人群中瞧見了上次與蘇彙同來舍中的那兩個人,即被許季稱為“大蘇君”和“小蘇君”的蘇則、蘇正兩兄弟。

蘇家兄弟穿著布衣,皆佩環刀,一個背著弓矢,一個拿著長矛,迎著荀貞的視線,分別作揖行禮。荀貞亦微笑還禮。他再去看餘下二十餘人,俱著布衣,沒有帶劍的,全是環首刀,有兩三人另外拿著弓矢。

車輪轔轔,遠處又來了一行人。行至近前,當先之人可不正是安定裏的裏長?安定裏出的也有米糧,二十石。車子挨著北平裏的車子停放路邊,他們的裏長上前與荀貞行禮。他們裏來的人中,竟有三人穿著簡陋的鎧甲,還有一個拿弩的。
刀劍弓矢是民間常見的兵器,鎧甲、弓弩因價格昂貴,能買得起不多。就弩來說,便宜的時候也要七八千錢。家資十萬已是中人之家,八千錢,差不多十分之一。要非特別好武,或者有錢的,誰也不會閑著無事去買個弩來。

荀貞心道:“安定裏富,名不虛傳。”多看了那拿弩的人幾眼,那人年歲不大,二十四五,紮著髮髻,裹著平頭幘,一身青衣,腰懸直刃,中等身高,相貌無特殊之處,只一個鼻子較有特色,形如鷹嘴,是個鷹鉤鼻。

荀貞卻是認得此人,可不就是初來時在舍中見過的那個史巨先?

安定裏的裏長注意到了荀貞的視線,笑道:“此是俺的從子,名叫史巨先,聽他說已與荀君見過面了?此子參加過去年的‘備寇’,不敢說勇力過人,至少膽足色壯,在亭中小有名氣。”

荀貞一聽就明白了。安定裏的裏長不會參與“備寇”,但十幾二十個人送過來也不會撒手不管,畢竟這些人儘管是受荀貞的召集而至,卻畢竟家在安定裏,日後若真有寇賊來犯,他們首先保護的也是本裏,所以派了他的侄子史巨先來,當一個統籌調度的頭領。

不但安定裏如此,別的裏大多也是這樣。南平裏、春裏、繁裏、敬老裏的人相繼來到。繁譚、繁尚兄弟是繁裏人,瞧見本裏人來,上前熱烈歡迎。

繁譚倒也罷了,只那繁尚對敬老裏的人頗是不滿,他翻著白眼,對繁譚氣哼哼地說道:“聽說敬老裏正打算湊錢買桑樹苗、再立個甚麼僤。有錢買桑苗,沒米糧孝敬亭舍,就沖他們這只顧自家快活的小家子氣,終難逃一個窮命。”

幾個裏的車、人聚在一處,把亭舍門前的路堵得結結實實。有過路的行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兒,膽大的湊前觀看,膽小的退避三尺,路上越發堵得水泄不通。

荀貞見不是個事兒,不能因此堵塞交通,便叫來杜買,吩咐道:“去叫諸裏來的人往路邊站站。還有那車子,別橫七豎八地亂放,都推到路邊,排好隊,不要耽誤路人行走。”

他說這話時,北平裏的裏長蘇彙便在邊兒上,急道:“些許小事,何必勞煩杜君。俺們自家安排就是。”又連連賠罪,“是俺考慮不周,堵住了路,塞住了行人,荀君不要見怪。”撩起衣袍,飛快地跑去本裏裏民和車子停靠的地方,大聲指揮,“把車往這邊挪挪!快點,快點!人也都站過來,不要吵吵鬧鬧的!這裏是亭舍,不是集市。”

……

趁蘇彙、杜買指揮交通的空兒,荀貞大致將諸裏來人看了一遍,包括蘇家兄弟在內,總共從中找到了五六個當夜圍攻過亭舍的。表面上,他們對荀貞都很恭敬,其中一個還特地走到的他的面前,行了跪拜的大禮。

荀貞心知這個禮看似是對他行的,實際是代許仲行的,是在感謝他善待許母,所以半點不拿大,在攙扶未果後,絲毫不在乎地上土髒,跪拜還禮,把“禮賢下士、招攬豪傑”的姿態做了個十足。人、車擁擠,一片嘈雜聲中,他們兩個在官道上相對跪拜,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有不知道的問道:“那不是春裏的齊三麼?他和亭長有舊?亭君怎麼與他跪拜?”

有瞭解內情的,小聲說道:“你不知道麼?齊三和大王裏的許仲自幼相識,乃總角之交。奉縣中的命令,荀君把許母扣押在了亭中,聽說因念其老邁,尊敬善待。齊三跪拜行禮,大概是為了表示感謝。……,亭長乃荀家子弟,聽俺們裏長說,是個溫文無害的君子,想來不肯受齊三此拜,故而急忙還禮。”

又有更瞭解內情的,往周邊看了看,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你們知道麼?就在前幾天,許仲為救他的老母,領了一群人圍攻亭舍!這齊三或許就是其一。”

“你胡說什麼?若是許仲圍攻亭舍,這齊三怎可能還會對荀君行禮?那許母又怎可能還在舍中?並且這麼大的事兒,又怎麼可能鄉里不知?”

“他們趁夜而出,趁夜而歸,你不知道也是正常。”

“那你怎麼知道的?”

“俺有一個親戚,家挨著許仲的一個朋友,那天晚上睡得晚,聽到了動靜。先是聽見鄰居出門,後來聽見他鄰居回來,又聽見他鄰居的家人詢問,再又聽見他鄰居如此回答。”

“怎麼可能!便不是說別的,那裏門他怎麼出去的?要知道,不管哪個裏,晚上都肯定都是要關閉裏門的!”

“這俺就不知道了。要不那裏監門也是同黨,給他開了門;要不他就是緣牆爬出。”

他們正嘀嘀咕咕地說著,不遠處的蘇則走了過來,也不說話,只一個一個地看他們。他們立刻閉上了嘴,有的不安地低下了頭,有的緊張地轉開了臉,有的露出巴結的笑臉。——這就是良家子和輕俠的區別。輕俠敢聚眾圍攻亭舍,而良家子不能承受其目光之威。

……

鬧鬧騰騰,用了兩刻鍾才將米糧盡數搬入院中,因不想打擾許母,所以暫時堆積在前院,高高壘起,一座小山似的。參與搬送的人都滿頭大汗,繁尚只是指揮,沒動手,興致高昂,搓著手,繞著這座小山連連周轉,時不時傻笑兩聲。
他的兄長繁譚雖也喜歡,但瞧見他這副模樣,不覺有些丟人,拉住他的袖子,把他拽走:“不就是點米糧,瞧你沒出息的樣子!……,能不能矜持點!”

“兄長,你說這些米糧要都是咱們的,該有多好?要不跟荀君說說,別拿它們貼補操練了?反正是裏中孝敬的,乾脆分了得了!咱不介意荀君拿大頭,他多拿兩份都行!”

一畝地,好的年景產粟兩三石。各個裏送來的米糧加在一塊兒,四五十多石,相當十幾畝地一年的產量。繁家並不富裕,總共只有田地四五十畝,只憑每年田中的那點產量,尚不夠家中吃用,眼下驟然見到這麼多糧食,不眼饞才怪。

繁譚很贊成繁尚的意見,但從荀貞來後,他倆笨嘴拙舌,一直沒怎麼與之親近,此時便算想勸說,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繁尚出主意:“阿褒和荀君關係好,從荀君來的第一天起,他就跑前跑後的。要不,咱們找他?讓他給荀君說去?”提到陳褒的時候,他透出一股酸意。

繁譚考慮了一下,說道:“也行。”目光轉動,看看周圍,又道,“這會兒人多,別去說。等晚上了,外人都走了,再去找阿褒商量。”人和人不同。荀貞想的是如何保全性命於亂世,不會在乎這區區幾十石的糧食,而繁家兄弟既不知亂世將臨、又過慣了苦日子,當然會渴望如火。

……

等把米糧搬完,荀貞將諸位裏長叫到身前,由他們出面,加上黃忠、杜買、陳褒等的配合,打算先把裏民按照各裏的不同,排好隊伍,分隊編屯,指派頭領。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27 AM

36 什伍

來參加“備寇”的百姓有不少都是去年已參加過一次的。荀貞本以為排個佇列會很簡單,結果讓他大跌眼鏡。

六個里加到一塊兒,近百人。其中有親戚、有認識的,也有吵過架、互相有仇的,特別北平裏和春裏之間,因為常年爭水爭地,裏民們幾乎沒有不結仇的,這會兒有各裏的裏長彈壓,又有荀貞和亭舍諸人在,雖然沒有一見面就大打出手,但彼此怒視、罵罵咧咧總是有的。

場上亂麻也似。

親戚們、認識的鑽來鑽去,湊到一處說話;打過架、結仇的,你瞅我不順,我瞅你也不順,鬥雞似的你看我、我看你。裏長們嗓子都喊啞了,黃忠、杜買腿也快跑斷了,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隊伍還沒排好。

荀貞看得直蹙眉。

就在這個時候,有七八人騎著馬從南邊過來。騎馬和走路聲勢不一樣。七八個人騎馬,聲勢比幾十個人走路還大,並且等行到近前,眾人看得清楚,那幾個騎士皆持弓挾箭,佩戴直刀,殿后的一個並在馬鞍前橫放了一柄長戟。

場上慢慢靜了下來。

騎士們催馬向前,昂首挺胸地從亂哄哄的裏民們身前經過,來到荀貞前頭。領頭的呼喝一聲,諸人齊齊下馬。領頭之人,荀貞認得。那日他與秦幹、劉儒去許仲家時,許家聚集了好多當地輕俠,這領頭之人正是那日最後在許家院外的“抽刀”之人。

這人大聲說道:“在下江禽,拜見荀君。”帶頭跪拜。跟著他來的那幾個人隨之拜倒在地,參差不齊地說道:“在下某某,拜見荀君。”

“江禽”接著說道:“禽等聞荀君召人備寇,不自量力,特來投效,祈望荀君不要嫌棄禽等無能,將俺們收容。”

來的這七八人都是熟人,大多見過兩次了,一次是在許家,一次便是在亭舍被圍時。——拿著長戟的那個和跪在他邊兒上的兩人,則是第三次見面。前天陪著許季送衣物、吃食來亭舍的就是他們倆。他兩人還真是說到做到,前天說會來參與“備寇”,今天就帶人來了。

荀貞回禮笑道:“又不是頭次見面,何必拘束禮節?諸位皆壯士也,你們能來,我十分感謝。今年‘備寇’又多三分把握!……,諸君,快快請起。”

蘇則、蘇正兄弟以及本亭的許仲朋黨,等他們見禮畢,迎接上來。蘇則笑道:“阿禽、阿甲、阿丙,早知你們要來,俺們兄弟便不來了!”

“為何?”

“誰不知你江禽手搏第一,誰又不知你阿甲、阿丙昆仲‘大戟強弩不可當’?”

前後加到一塊兒,前來參加“備寇”的許仲朋黨計有十三四人,此時圍聚在荀貞的身邊,聽蘇則說完都是哈哈大笑。有強橫者乜視周遭,一副驕傲自滿,瞧不起諸裏民的模樣。

史巨先也湊了過來。他見荀貞茫然,知道他沒聽懂,當下笑著解釋道:“江君精擅手搏,鄉人稱之‘手搏第一’。高家兄弟一個擅用大戟,一個專精強弩,鄉人稱之‘大戟強弩不可當’。”

“手搏”,即徒手搏擊。高家兄弟就是前天給許母送東西的那兩個人,也即拿長戟之人和剛才跪在他身邊的那人,一個叫高甲,一個叫高丙。

荀貞恍然大悟,所謂“手搏第一”、“大戟強弩不可當”云云,顯即江禽和高家兄弟的綽號了。他讚歎地說道:“我觀諸君器宇軒昂,已知皆我潁陰虎賁也。卻不知江君、高君昆仲更有此美稱。有諸位前來,料彼寇賊今年定然不敢犯我邊界了!”

人都愛聽好話,聞他誇讚,諸人更是意氣風發。江禽瞧了眼亂糟糟的諸裏民,問道:“這是?”

“噢,這些都是我們亭中各裏選出來參加今年‘備寇’的人手。今天是頭一天,我想把他們先按本裏的籍貫排好隊伍,編定屯、隊,以方便日後的演練。”

江禽請纓,說道:“既如此,請荀君旁觀,禽來代勞!”

荀貞招人“備寇”的本意就是為了打造自家班底,見江禽自告奮勇,當然不會拒絕,正好趁機機會看看他的才幹如何,說道:“那就有勞江君了。”

江禽轉過身,先不理會諸裏的裏民,而是指揮隨他同來的幾人在路對面劃出了六個區域,每個區域前留下一人,隨後來到諸裏民的前頭。他常來繁陽亭,認得諸裏的裏長,一個接一個地叫出他們的名字,說道:“勞煩帶貴裏人站去某某處。”

被他點到名的“某某”,即他先前留在各片區域前的人,聞聲俱皆應道:“這裏!”

他們一行八人,騎馬持兵,卷土奔來,本已先聲奪人,兼之又都是本地有名的輕俠,繁陽亭的裏民都認得他們,不敢違拗,聚在一塊兒說話的不說話了,彼此怒目相對的不相對了,皆按照他的吩咐,老老實實地跟著本裏的裏長去各片區域站定。

荀貞心道:“我示好彼輩,本是圖其勇力,倒是沒料到他們比各裏的裏長說話還要管用。”

裏長雖然帶著官身,但裏民們與之同居一裏、日日相見,見得多了,自然就敬畏不足。況且,各裏的裏長都是本裏人,與大部分的裏民們又或有親戚、或為族人,有道是:“熟不拘禮”,何況親戚、族人?裏民們有時候不太把他們的話當回事兒也是有的。而江禽等人不同,一則是外亭人,二則“威名遠著”,裏民們難免會有懼怕。一旦懼怕,當然就聽話了。

用了沒多大功夫,各裏的裏民都站到了指定位置,不復方才亂哄哄的局面,整齊了許多。

江禽歸來複命:“荀君,各裏皆已站好。接下來怎麼辦?請吩咐。”

當日在許家時,面對秦幹、劉儒等人的到來,江禽的表現最憤怒,甚至拔了刀,荀貞一直以為他是個莽撞的武夫,此時見他三言兩語便將諸裏長、杜買、黃忠等人半晌沒做好的事兒做好了,不覺對他刮目相看,心道:“小覷他了。”

他是從前世穿越來的,作為一個穿越者,作為一個“客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養成了“彬彬行禮”的習慣,對著當時人、當地的土著,他總是保持著一種“客氣”,而這種行為,落在別人的眼中就是溫文有禮,比如高陽裏的裏長,就誇獎他是荀氏諸子弟中最有禮貌的人。

但事實上呢?

他會尊重長者,他也不會瞧不起操持賤役的人,但他的禮貌,對大部分人來說只是一種態度,一種身為“客人”的自覺而已。他對亭中諸人、對裏中諸人、包括對縣裏的人、以及剛才對江禽、高甲、高丙等人都是如此。不過這會兒,他卻帶了點誠意,笑對江禽說道:“江君只有手搏第一的雅號麼?”

“荀君何意?”

“我看應該再給你加上一句‘良輔英才’才對!”

江禽這才知道是在誇他,謙虛說道:“荀君謬贊,愧不敢當。只不過辦了一點小事,哪里當得起‘良輔英才’?……,請問荀君,底下如何安排?”

“我打算按軍中編制,將裏民編成一屯,分為各隊。”江禽隱然是許仲朋黨的頭腦,為表示對他們的尊重,荀貞問他了一句,“你看如何?”

“全聽荀君吩咐。”

荀貞叫了黃忠、杜買、陳褒、繁家兄弟,由他們簇擁著,來到對面的裏民前邊。江禽沒有跟著過去,招呼方才分派出去的六個人回來,站在在舍門口觀看。

荀貞將諸裏的裏長請過來,和他們商議,先把自家的打算說出,說道:“既然要‘備寇’操練,那便不能沒有編制。我準備按照去年鄭君的做法,把所有的人按照籍貫分成隊、伍,再從中挑選首領。諸君以為如何?”

正確的編制應該是按照兵種編制,雖說裏民沒有騎馬的,都是徒步,也即步卒,但步卒也分好幾種類別,有弓弩兵、重裝步兵、輕裝步兵,理應按此分別歸類、編為隊伍,但在目前的這種情況下,按此編制,顯然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畢竟不是正規的軍隊,而且操練完後,這些裏民也不可能住在一塊兒,還是要各歸本裏的。所以,“備寇”的編制關鍵不在兵種,而在籍貫。

諸裏的裏長都說道:“正該如此,我等沒有意見。”

去年只有五十餘人,編成了一個隊。今年近百人,可以編成兩個隊。

……

本朝的軍制是“部曲制”。

最高為“軍”,不常設,只在戰時設置。其次為“部”,下轄五“曲”。再次為“曲”,下轄兩“屯”。再次為“屯”,下轄兩“隊”。再次為“隊”,下轄五“什”。再次為“什”,下轄兩“伍”。最小為“伍”,以伍長為長,每伍五個人。

……

各裏人數不一,有如北平裏這樣三十個人,是整數的;也有如敬老裏這樣十幾個人,不是整數的。按照各裏的遠近,荀貞分別將之編在一起,都湊成了整數。

較之各裏,安定裏裏民的兵器最好,衣著打扮最好,精神面貌也最好。

荀貞先一一詢問他們的名字、年齡。黃忠跟在他的身後,他每問一人,黃忠就記下一人,很快問過來一遍。荀貞注意到,其中姓史的最多,足有十人之多。此外又有單、卓二姓。姓單的最少,只有兩三人。很明顯,安定裏中史姓是最大的宗族,單姓人丁最為微薄。

姓史的都是史巨先的族人,他提議:“同族之間,比較熟悉。為便於訓練,荀君何不按姓分什?”

荀貞不想按姓分隊。“同族相熟”一點兒沒錯,但也正因為相熟,如果將他們分成一“什”,被他們抱成了團兒,反而不容易操練。不過,他自有打算,對日後的操練早有了全盤的計畫,不在乎眼下暫時的“分什”,所以沒有駁史巨先的面子,順著他的話說道:“史君所言甚是。便按此安排。”

將姓史的抽出來,組成一什。餘下多出的組成第二什,不夠的兵額由相鄰之裏出人湊足。

因為這兩“什”大多來自安定裏,故此名之為“安定左什”、“安定右什”。

“右什”皆為史姓,“什長”自然便選了史巨先。“左什”裏邊卓姓最多,占了一半,“什長”由他們自行推選,不出荀貞所料,推舉了一個姓卓的。

一“什”兩“伍”,伍長亦由他們自己推舉。

兩“什”編好,荀貞指揮他們橫向排成了兩隊。前秦以左為尊,本朝以右為尊,推舉出來的兩個“什長”,分別站在隊伍的最右邊。“伍長”們則站在本伍的最右邊。

佇列不是按高低個頭,而是按爵位高低。

爵高者排到右邊,爵低者排到左邊。大致來說,爵高者通常年紀也大,因為朝廷每次賞賜爵位基本都是面對整個帝國的百姓,年紀大的,受到的賞賜次數多,爵位自然也就高了。由此,安定裏的兩個“什”隊,就出現了一種有趣的現象:越往左邊,年紀越小。隊右最頭的四十來歲,隊左最尾的只有二十上下,乃至十五六歲。

等佇列排好,荀貞站在前邊正中,大眼看去,高低不平、肥瘦不一,且歪歪扭扭,鬆鬆垮垮。有抱膀子的,有手揣到袖中的,有聳肩的,有駝背的,有左顧右盼的,有勾頭撓腮的。這讓見慣了後世軍隊整齊佇列的他很不適應。不適應也沒辦法,他自我安慰地想道:“初次召集,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不錯了。不管怎麼說,至少人都來齊了。至於佇列種種,且待日後再說。”

他亂世自保的班底很可能就是眼前這些人的一部分,故而不願給諸人留下“嚴苛刻薄”的第一印象,裝出滿意的樣子,笑著對安定裏的裏長說道:“貴裏諸民皆朝氣蓬勃,龍馬精神啊!”

“龍馬精神?”

安定裏的裏長將這個詞兒品味再三,越品味越喜歡,對裏民說道,“聽到了麼?荀君誇咱們龍馬精神!咱們安定裏就是要龍馬精神!龍馬精神安定裏!”時人好起綽號,他喜歡這個詞兒,立刻就將之安在了本裏的頭上。

他說話,他的侄子不能不捧場,史巨先大聲應道:“多謝荀君誇獎,龍馬精神安定裏!”

裏民們受到了感染和影響,也都紛紛高呼:“龍馬精神安定裏!”雖然語調不齊,甚是紛亂,但至少音調夠高,聲音夠大,倒是給他們這新編成的兩“什”添加了一分“蓬勃朝氣”。

此實為意外之喜,荀貞與黃忠、杜買、陳褒等亭舍諸人皆笑了起來。

……

按編成安定裏的辦法,依次給諸裏編好。

……

從諸裏人陸續來到開始,荀貞就一直在觀察他們。

要比兵器、著裝,安定裏最好,不愧是本亭最富裕的。

而要比驕橫之氣,北平裏第一。他們來的人最多,三十個人,可能是仗著人眾,也可能是往常在裏中跋扈慣了,方才與春裏的小摩擦,就是他們引的頭。好在有他們的裏長蘇彙以及大、小蘇兄弟彈壓,才只是止步在眼神較量,沒有攘臂動手。

而若講對荀貞的敬畏,南平裏的裏民最為敬畏。這大概與荀貞扣押了他們裏的無賴武貴有關。在江禽、高甲、高丙等人來到時,他們微微起了一陣騷動,不過很快就安靜了下去。被許仲殺的王屠是他們裏人,所以面對許仲的朋黨時,他們難免情緒複雜。

繁裏、春裏沒啥特別的地方。

若強要給他們找一個,那就是繁裏的人年紀都比較大,普遍三旬往上。

而相比別的裏,春裏的人比較團結。在別裏的裏民四下亂竄、找親戚、熟人說話時,唯有他們聚在一塊兒,沒有亂動。這應該是因為他們裏的人最少,只有三五個,所以較為凝聚。

而最為和善、人緣最好的是敬老裏,給他們打招呼的人最多。荀貞聽了一下,那些打招呼的人大多都是家中曾有人得過病,後來吃了敬老裏的符水,因此痊癒。

荀貞忍不住為此暗暗擔憂,明面上的太平道信徒大多在敬老裏,但潛在的太平道同情者呢?

當然,不能說所有的太平道信徒都會參加黃巾起事。荀貞記得,好像就有個太平道信徒在黃巾起事即將爆發前,向朝廷告密,並且這人在太平道中的地位似乎還挺高。但是,相比不信太平道的人,在他的轄區內,太平道的信徒每多一個,或者太平道的潛在支持者每多一個,在即將來到的亂世中,他遇到的危險就會越多。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28 AM

37 起行

將“什伍”編好,下一步就是隊、屯。

近百人,剛好可以編成兩個隊,一個屯。

繁陽亭的亭舍剛好在亭部中間,左邊、右邊分別各有三個裏。左邊的是安定裏、敬老裏、南平裏,右邊的是北平裏、繁裏、春裏。左、右出的人數相仿,左邊五十人出頭,右邊四十多人。荀貞便按此,分別將之編成前隊和後隊。

每隊設“隊率”一人,六個裏長誰都不想讓別的裏中人擔任此職。

別的不說,幾十石米糧就在院中堆積,雖說這些米糧的使用權全在荀貞,但“隊率”也肯定會有一定的發言權,沒有人想將這個權力讓給別人。特別是出米糧的安定、北平二裏,他們更不想將這個權力讓給外裏。

六個人異口同聲,說道:“隊率之職請荀君指定!”

安定裏的裏長補充說道:“此次‘備寇’,亭中牽頭。以俺的愚見,這隊率之職最好由荀君兼任。”

“我一人,如何兼任兩個隊率?”

北平裏的裏長蘇彙大為不滿,批評安定裏的裏長,說道:“以荀君的身份,豈可屈居隊率之職?荀君若做了隊率,誰來當屯長?……,荀君,以俺看來,不如由杜君、黃公來任此職。”

杜買是“求盜”,黃忠是“亭父”,在亭中的地位僅次荀貞,由他們來任“隊率”,情理之中。

荀貞故作沉吟,問別的幾人,說道:“你們的意見呢?”

諸人七嘴八舌,說道:“由杜君、黃公來當,最好不過!”

“本來就應該這樣。”

“有荀君做屯長,有杜君、黃公做當隊率,咱們亭今冬必太平無事了!”

荀貞一笑,問杜買、黃忠:“二位可願?”

在被蘇彙提起名字的時候,杜買就面現喜色,雖只是備寇的丁壯,不是正規軍隊,但能管五十來人也是件暢快的事情,他說道:“只恐俺能力不足,帶不好隊。”

蘇彙說道:“杜君的勇武咱們全亭皆知,怎可能會帶不好隊?太過自謙!太過自謙!”

黃忠執意推辭,說道:“俺年紀大了,老胳膊老腿兒的,受不得這等苦累。你們操練的時候,俺給你們燒水做飯,這些都行,帶隊訓練萬萬不成!……,諸位,你們讓老兒多活幾年罷。”

他說的也是實際情況,荀貞微微思忖,說道:“既然如此,另一隊的隊率不如就由阿褒來做。……,你們以為如何?”
“阿褒”這個名字一出來,在場諸人神色各異。

幾個裏長的表情還算正常,黃忠也沒啥意外的樣子。杜買的眉頭挑了挑,但也沒說什麼。繁家兄弟的反應最大,繁譚羨慕地看了看陳褒,繁尚漲紅了臉,第一反應是扭臉往堆積在院中的米糧上看去。

裏長們都說:“荀君知人善用。阿褒精明能幹,定能將隊帶好。”

“阿褒,你可願意?”

陳褒不扭捏,他是個爽快的性子,當即作揖說道:“荀君放心,俺必盡心竭力。”

前、後兩隊編好,“隊率”選定,這一“屯”就初具雛形了。一直站在院門口沒有說話的江禽,領著高甲、高丙等人走了過來,問道:“荀君,我們呢?”

他們不是本亭人,又都騎馬,顯然沒辦法和裏民們編在一塊兒。此時聽其發問,荀貞含笑答道:“諸位皆勇士,又都騎馬,我打算將你們自為一隊。……,江君,你手搏第一,若是樂意的話,還想請你當個教頭,教教裏民手搏之術,可以麼?”

江禽聽出了其中的優待,心道:“這位荀君是個會做人的。”他們都是鄉里輕俠,天不服地不怕的,要不是看許仲的面子,要不是因為許母,怎可能投到荀貞的手下?如果荀貞真把他們當成普通裏民一樣對待,難免會被私下裏罵一聲:不知好歹。

他爽朗地應道:“只要荀君不嫌咱手段低淺,樂意效勞!”

……

一屯,兩隊,外加一個騎兵小隊。

忙了大半天,雖有種種的不滿意,但總體來說,荀貞還是挺有成就感的。

他的目光從對面的裏民身上掃過,又看了看高甲、高丙等人,再瞧瞧杜買、黃忠、陳褒諸人,滿足地想道:“來亭中不到半月,辦成了兩件半的大事。一件善待許母,拉近了與許仲等遊俠少年的關係;二件拉起了隊伍,雖名號是為‘備寇’,但只要善加操練,施以恩德,日後未嘗不會成為我的臂助。還有半件,與亭中諸人都處得不錯,以後辦起事兒來當會順手很多。”

在路上鬧了這麼久,來往行人盡皆側目,不但有好事的聚集不遠處津津有味的觀瞧,還引來了許多附近裏中的孩童、婦女,吵鬧得不行。

荀貞瞧了瞧天色,見日頭已從中天西落,是下午時分了。

他說道:“今天便到這裏吧。明天開始正式操練。”

安定裏的裏長楞了下,說道:“明天?”

“怎麼?有何不妥?”

“……,去年的時候,鄭君是五日一練。”

五天一操練肯定不行,不過荀貞自有計劃,不需要現在就攤牌。他笑道:“今天只是點名編隊,不能算是訓練。明天上午,算是正式開始。”

這麼說也有道理,幾個裏長沒了意見。縱還有不同意的,在蘇彙的帶頭附和下也不好反對了。荀貞見他們都同意了,說道:“諸位裏長不要走,難得大家齊聚,便由我做個東,請諸位在舍中吃頓酒飯。……,我先去和裏民們說句話。”拉了杜買、陳褒,走到對面。

裏民們站了半晌,早不耐煩了,很多人索性坐了下去。從鄰近的裏中來的孩童們在他們中間鑽來鑽去,性子開朗的裏民時不時捉弄他們一下,引來旁觀者的一陣大笑。

安定裏中有一人,可能捉弄得過火了,惹惱了一個孩子。那孩子從懷裏拿出彈弓,拈了個土丸,對準他的屁股狠狠射出,疼得他哎呀一聲,嘴裏罵著,伸手去捉。那孩子靈活,三兩下跑出人群,跑到遠處,吐了吐舌頭,叫道:“史大郎,天生醜,走到蒿裏鬼不收!”

包括圍觀的行人、婦女,眾人大笑不止。

那人羞惱成怒,邁步去追。杜買剛好走到他身前,伸手拉住,咳嗽了聲,說道:“你不小的人了,怎麼與孩童一般見識?快點歸‘什’,荀君有話要說!”那人悻悻歸隊。

見荀貞過來,坐著的裏民們,其中謹慎的站起來,也有大大咧咧不以為意的。什長、伍長們,有機靈的催他們起身,不機靈的一聲不吭。

荀貞暗蹙眉頭,表面上若無其事,微笑說道:“諸位,我適才與你們的裏長商定,將你們分別編成兩隊。南平、敬老、安定三裏編為前隊;餘下三裏編為後隊。由本亭的求盜杜君出任前隊隊率,由阿褒出任後隊隊率。”

陳褒為人玲瓏八面,雖只是個亭卒,但在亭中人緣不錯,聽到將由他任“隊率”,裏民們沒有任何不滿的表現。和他交好的那些人,如史巨先等,更是高興。史巨先將手指放入嘴中,打了個呼哨,叫道:“阿褒!……,以後是不是就該你叫陳隊率了?”

陳褒沖著裏民們長揖到底,直起身,笑嘻嘻地說道:“還得請諸位多給面子。”

和他交好的那些人亂紛紛地叫道:“放心!誰的面子不給,也得給你阿褒。……,下回再玩兒博戲時,你高抬些手就是了!”

要不說陳褒機靈呢?與諸人應答了幾句,不肯搶了荀貞的風頭,拱手說道:“多承諸位的情了!待得閒暇,必請飲酒。……,荀君還有話要說,大家且請安靜。”

待諸人靜下來,荀貞笑道:“也沒別的什麼可說了。今天算是編了隊伍,操練從明天開始。不要求你們來得太早,辰時到便可。……,你們走前,記好今天站的位置,不要忘了。”

“明天?”

“明天?”

裏民們交頭接耳。幾個裏長上前,大聲說道:“荀君不是說了麼?今兒只是編了隊伍,不算操練!你們吵嚷甚麼?明兒上午,辰時,記得都到!誰敢不來,明年縣中的徭役,給你們加翻一倍!”裏長管著本裏的徭役等事,這是個殺手鐧。裏民們的議論平息下來。

“行了,都散了吧。各回各家!”

江禽、高甲、高丙等人也向荀貞告辭。

江禽說道:“既然今日事畢,荀君等下又還要請諸裏的裏長吃酒,俺們就不多留了。”

荀貞拉了江禽的手,走到邊兒上,歉意地說道:“此番裏中‘備寇’,多虧諸裏的裏長協作才能順利成事。較之去年,不但人多了,還多了幾十石的米糧。如此厚意,我不能不表示一下感謝,所以就不多留你們了。……,你們明天來麼?”

對裏民,荀貞和善歸和善,但用的是命令口吻,而江禽這些人類似客卿,他也沒指望他們每次訓練都能來,因而有此一問。

江禽答道:“蒙荀君不棄,肯收納吾等。吾等自當效犬馬勞,明日定來!”遊俠們講究的就是“輕生死、重然諾”,說出的話一定要做到。他們的前輩季布被當時人贊為“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江禽他們既然主動要求參與,當然會善始善終。

“那等到明晚,我專宴請諸君!”

江禽等人自詡豪俠,不會把一頓酒放在眼裏,也沒推辭。

他們和同樣等著沒走的蘇則、蘇正等本亭的許仲朋黨一起去了舍中,給許母行過禮、問過安後,告別離去。

他們走時,先前散去的裏民們磨蹭,走得慢,還沒有走遠。

蘇則等自呼朋喚友、招呼相識,成群結隊地歸回本裏。江禽諸人則騎上馬,呼喝疾馳,從散亂的裏民中間直奔而過。路上的裏民、行人們紛紛躲讓。荀貞站在亭院門口,望著他們這隊人遠去,心道:“此輩雖有膽色、有勇力,但桀驁不馴,想要徹底地引為己用,怕是不易。”

借助許仲,他暫得了江禽、高甲、高丙等人之用,但要想徹底收為手下,還需展現一二手段。他想道:“自來舍中,小心翼翼至今,總算熟悉了地方的情況,又以備寇之名召集到了近百丁壯,千里之行已開始於足下。黃巾亂將起,日後成龍、還是成蟲,就看此番的操練成果了!”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30 AM

38 初步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若將召人備寇比作行路之始,那麼降伏諸裏的裏長,使得他們能夠積極配合、不扯後腿便是始行之初步了。

該如何折服?不外乎恩威並立、軟硬兩手,這也是為何荀貞今天特別留下諸裏裏長吃酒的原因。諸裏的裏長接受了他的邀請,都留了下來。

六個裏長加上亭舍諸人,十幾個,只黃忠一人不足置辦酒席,繁家兄弟也上了手。

這會兒下午,離傍晚還有段時間,院子裏太陽曬著,不冷不熱,暖和和的很舒服。荀貞親自動手,從屋內拿出了寬大的席子,鋪陳在院中桓表的下邊,請諸位裏長坐下。黃忠先燒開了水,端出來,請他們飲用。荀貞又從後院取了點茶葉出來,問裏長們喝不喝。

儘管說“飲茶之始,發乎神農”,也即早在神農時,先民便已開始飲茶,但因茶樹是南方的樹種,所以直到現在,茶葉的產地主要還是在蜀中、荊楚,飲茶的習慣也多集中在這兩個地方,北方人喝茶的還不多。

緣由前世的愛好,荀貞嗜好此物,故此每當縣中“大市”中有賣此物的時候,總會買上很多。——因為北人尚無飲茶的習俗,在集市上碰見茶葉的機會也不多。運氣好的時候,也許一年能碰上一次;運氣不好的時候,也許兩三年見不著丁點。這點茶葉是他半年前買來的,省喝儉用,省之又省,如今剩下的也不多了,今天特地拿出來“招待貴客”。

在位的諸位裏長除了北平裏的蘇彙之外,別的都沒有喝過茶,甚至大部分都沒見過。

安定裏的裏長見荀貞跟寶貝似的捧出一撮枯樹葉似的的東西,問道:“此為何物?”

“茶葉。”荀貞忽然想起,這會兒還沒有這個稱呼,改口道,“也就是‘荼’。……。”見諸人還是迷惘,又道,“荼即荼荈的簡稱。諸君讀過《凡就篇》麼?篇中所謂之‘荈’,即此物也。”

荈,音“喘”。荀貞一邊說,一邊把茶葉放下,隨後撿起個小石塊,在地上寫出了這個字。

諸裏的裏長多沒有讀過書,但也有上過小學,讀過《凡將篇》、《急就篇》這些啟蒙讀物的。《凡就篇》乃前朝司馬相如所編,裏邊有這個“荈”字。

安定裏的裏長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聲,再去看茶葉時,已不是陌生,而是審慎,說道:“原來此物便是‘荈’!……,記得小時讀書,聽先生講此物產自巴蜀?”

“史君好記性。此物確是從巴蜀傳出,如今亦盛行荊楚。諸君若沒見過也不奇怪,咱們北人見過此物的本就不多。前朝司馬相如是蜀人,所以在他編的《凡將篇》中會有此一‘荈’字。”他頓了頓,又道,“諸君可知揚雄麼?”

揚雄是前漢末年有名的辭賦大家,與司馬相如並稱“揚馬”。在座的諸人縱不識字,也曉得此人。蘇彙笑道:“可便是作甘泉賦的那位麼?”

“正是。揚雄是蜀中成都人,他不但擅長辭賦,還寫過一本《方言》,記載天下郡國各地之方言,其中提到‘蜀西南人謂荼曰蔎’。蔎,古書所雲之香草,亦茶之別稱。”

荀貞以前不知道茶葉在兩漢還沒有流行,穿越後才發現,因此來了興趣,在“茶葉”的淵源、流傳、以及涉及的名人上,下過一番功夫,瞭解到了以上的內容。

他知道這些,蘇彙等人不知道這些,他們知道的也就是《凡就篇》中寫到的。安定裏的裏長懷疑地說道:“《凡將篇》中將此物列為藥材。……,荀君,你可是身有不適麼?”

荀貞啞然失笑,說道:“茶之初始本就是作為藥用的一種,所謂‘神農嘗百草,一日遇七十毒,得荼乃解’。此物有清神醒腦的功效,將之以為藥用也非不可,但也不是非得身體不適才能飲用。平時喝點,對身體也是有好處的。……,諸君,要不要嘗嘗?”

幾個裏長面面相覷。

蘇彙欲言又止,心道:“這名門出身的子弟就是不一樣,知道的東西真多!……,只是,卻竟有沒病吃藥的怪癖!”搖了搖頭,說道,“多謝荀君美意,只怕俺無福享受。”對另外幾個裏長說道,“你們且請品嘗。”

別的幾個裏長也都是紛紛搖頭。

這也不怪他們,主要是荀貞捧出的這點茶葉的賣相實在不好。一來當時茶葉的製作過程沒有後來精細,二來,放的時間也太長了,半年前買來的,再加上商人運輸,至少有大半年了,枯黃萎縮,與其說能“提神醒腦”,不如說是毒藥,信的人怕是反而會多些。

荀貞也不勉強,自往木椀中放了一些,看了看,又嫌放多了,再拈出來大半,將滾湯倒入,晃了兩晃,湊到鼻前聞了聞,閉起眼,深深地吸了口氣,十分陶醉的模樣。

他陶醉了好一會兒方才睜開眼,見諸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不由尷尬一笑,說道:“我沒有別的嗜好,獨好此物。……,實不相瞞,此物得來殊為不易,南邊行商來咱們這兒的本就不多,帶此物來的更是少之又少。這些茶葉,……,荼葉,還是半年前買來的,一直不捨得用,忍無可忍時才喝一點。算起來,也有好多天沒喝過了,所以一時失態,諸位莫要笑話。”

敬老裏的裏長左巨被他的陶醉吸引住了,將木椀遞過去,說道:“給俺也來點。”等荀貞幫他沖好,急不可耐地端到嘴邊,滿滿地喝了一口,方才入口,還沒下嚥,“撲”的一聲,全吐了出去。臨他坐的是蘇彙,躲避不及,被他吐濕了半個袖子。

蘇彙蹦跳起身:“你!”

左巨嘴裏殘留的還有味道,一邊往外“呸”,一邊沖著蘇彙搖手,說道:“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這東西也太苦了。呸、呸!……,荀君你怎麼喝的慣的?”

眾人哈哈大笑,荀貞亦是莞爾。

只能說左巨不識字。他要是讀書多,識字多,在聽到“荼”這個字的時候,就應該能想到此物必然很苦。“荼”,苦菜之名。

荀貞初飲此茶時也覺得很苦。他說道:“我聽那賣荼的商人說,巴蜀、荊楚間有一種餅茶。做成餅狀,敲開煮沸飲用,或許味道會更好。只可惜一直沒有碰見賣餅茶的人啊。”

以他的推測,巴蜀、荊楚間的這種餅茶應該和後世的餅茶相仿,如果能買來一些,絕對比手上這些粗製濫造的散茶好喝得多。巴蜀、荊楚的飲茶習俗,在煎茶時還會放入花椒等物,以增香味。他前世的時候好喝茶,不過沒什麼講究,喝得也都是散茶,沒按這個喝法兒喝過。穿越到這個時代,茶葉成了稀罕物,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對這種煎茶日思夜想。
蘇彙將袖子上的茶水擦掉,悻悻然地落座,說道:“荀君既好此物,何不遣人去巴蜀、荊楚購買?”

荀貞也想,可他哪兒有那麼多閒錢呢?派人去巴蜀、荊楚,路途遙遠,只路上的開支就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也許在蘇彙等人的眼中,他出身名滿天下的荀氏,家中肯定不缺錢用,但荀貞自家人知自家事,亂世將臨,便算有點錢也該用在刀刃上,怎能因口腹之欲,就置己身的安危不顧?

他知足地說道:“茶餅雖無,能有此物也足能解我之渴了!”

雖有左巨、蘇彙的插曲,雖然諸人享受不了此物,但通過荀貞的種種表現,他們都看出來“茶葉”必是荀貞的心愛之物,自己都不捨得多喝,今天卻肯拿出來招待他們,都頗是感動。感動之余,又被荀貞適才雲天霧地的一番引經據典“深深震撼”,暗自敬畏。

左巨快性子,儘管吃了一嘴的苦,依然很敬佩地說道:“荀君不愧名門子弟,與俺們鄉野俗人不同,看的書多,懂的東西多。”

蘇彙說道:“荀君的盛情實令我等感激。以後有何差遣,儘管言之!”

賓主盡歡的談笑了一會兒。荀貞說道:“舍中無酒,諸位暫請稍坐,我去買些來,以備晚上飲用。”

十幾個人,酒不能少。宴請諸位裏長不是荀貞臨時的決定,昨天就決定了的,按說酒應該早就買好,但昨天鄰近幾個亭都沒有集市,今天東鄉亭有個“集”,所以放到今兒個去買。

幾個裏長都道:“怎敢勞煩荀君親去!”

荀貞起身,笑道:“你們來我亭舍,我便是地主。盡盡地主之誼是應該的!……,請你們稍等,我去去就來。”放到今兒去買,還能表現一下姿態,讓裏長們親眼看著他親自去買,擺足了“禮賢下士”的樣子。

他叫杜買先陪著諸人說話,叫來陳褒,兩人牽馬出舍,往南邊而去。

……

一路上催馬疾馳,緊趕慢趕,總算在集市關閉前趕到了東鄉亭市。

荀貞出錢,沽了兩甕好酒,見有賣蘿蔔和蓮藕的,分別買了點。蘿蔔剛剛上市,清脆甘甜,正是好吃的時候。蓮藕也是剛上市不久,都是時令鮮蔬。

買好了酒、菜,兩人馬不停蹄又趕回亭舍。來往道上,兩次路過了馮家的莊子,荀貞看也沒看一眼。回到舍中,黃忠、繁家兄弟已將飯菜做好,諸人等得都急了。

荀貞把蘿蔔、蓮藕交給黃忠,教整治好了端上,又向諸人告個罪,將做好的飯取出一份,放在食案上,親自捧去後院,侍奉許母先吃。待到許母吃完,拉了許季一塊兒出來,這才開始與諸人宴飲。

幾個裏長見他這般作態,遲鈍的不解其意,聰明的若有所思。

北平裏的裏長蘇彙吃一塹、長一智,學了乖,忙不迭起身,給許季讓座。因六個裏中只有他們裏和安定裏額外出的有米糧,故此他兩人的座位在諸裏長之上。許季尚未弱冠,怎肯受他讓座?百般推辭。最後還是荀貞發話,拉了許季與自家並坐一處。蘇彙這才還身回席。

荀貞向諸人介紹,說道:“幼節家在東鄉亭,你們可能不認識他。幼節曾從我族父讀書,說來不是外人,今亦住在舍中。”在許季的手背上拍了兩拍,又把他的手握住,對諸人笑道,“我二人雖非同姓,義氣相接,幼節實如我弟。”接著一一給許季介紹諸裏的裏長。

時人的“握手”與後世類似,然而意義完全不同,後世握手表示禮節、客套,當世卻若非親近之人,便絕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若出現一方自認為關係已經足夠親近、而另一方卻不給握手的情況時,就像起舞不相屬一樣,也會造成負面的影響,乃至反目成仇。

此時,荀貞當眾握住許季的手,又說:“幼節實如我弟”。剛才沒反應過來的人,再愚鈍的也反應過來了。

許仲的威名鄉人盡知,他們本來只知道許母被扣押在了亭舍,卻大多不知荀貞已和許仲搭上了線,最多耳聞過“許仲夜圍亭舍”,也是將信將疑。在今之“備寇”操練的前夜,荀貞突然做出此樣舉動,和許季親密無間,是何用意?

聯繫到白天時,江禽、高甲、高丙等人的主動前來投效,無論是與荀貞見過多次的蘇彙、左巨等人,還是與荀貞初次見面的春裏、繁裏裏長,再面對荀貞時,神色間都少了一點放鬆,多了一點拘束。

荀貞注意到了他們神色的變化,依舊笑吟吟的,握住許季的手與諸人說話,內裏卻苦笑一聲,心中想道:“才說馮家主人是井底之蛙,我轉過身,就來了一出狐假虎威。”

他畢竟來亭中日淺,根基不足。“備寇”這樣的大事全要依靠諸裏裏長的配合。就像下午裏民解散的時候,要是沒有裏長們的配合,恐怕當他說出“明天繼續操練”這幾個字時,底下立刻就要炸鍋。狐假虎威也是萬不得已。

他自嘲地想道:“便算狐狸想假借虎威,也要有老虎肯借才行。不管怎麼說,能與許家親近總是我辛苦得來的成果。眼下沒有辦法,不得不先‘禮賢下士’,再借許仲這只本地猛虎的威風,軟硬兼施,只希望能儘快改變局面!……,亂世將臨,終不能只靠別人,只有自己擁有了足夠的實力,才是有了保命立足的最大把握。”

……

當夜飲酒直到宵禁。好在諸人都是本亭人,倒也不會因此回不了家。幾個裏長俱皆喝得大醉,荀貞與杜買、黃忠、陳褒等分頭將他們送回本裏。

回來後,杜買新任了隊率,不瞌睡,陳褒也不困,乾脆諸人又坐在一處說話。

陳褒問荀貞:“荀君,明天第一次操練,不知有何計畫?是學練手搏?還是刀劍、射術?”他是隊率之一,明天頭次操練,不能不問問荀貞是何章程。

不用他問,荀貞也打算說的,他的操練計畫非要諸人配合不可。

“去年是如何操練的?”

杜買答道:“往年都是先練手搏,再學刀劍,最後射術。”

荀貞笑道:“今年我打算改變一下,明天準備如此如此。杜君、阿褒,要多多倚仗你們了。”

杜買、陳褒聽他說完,先是一愣,繼而大喜。杜買說道:“荀君的操練之法與去年截然不同,料來鄉中裏民必定喜歡!莫說五日一操,按照此法,便是每日一操,怕他們也都踴躍願意。”

他這句奉承話正說到荀貞的心窩上,荀貞心道:“我之本意就是想用此法調動裏民的積極性,漸漸改五日一次操練為三日或兩日一次!”微笑道,“裏民們會不會喜歡,你我說了不算,且等明日,自有分曉。”

——

1,握手:

彭寵被劉秀封為大將軍,但在與劉秀見面後卻很不滿。劉秀莫名其妙,不解緣由,後來有人道出原因:“之前陛下又是送彭寵衣服、寶劍,又是倚以為北道主人,彭寵以為與陛下見面時必會握手相歡,但陛下沒有這麼做,所以他心懷不平。”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31 AM

39 開練

次日上午,大王裏的江禽、高甲、高丙等與本亭諸裏的裏民們絡繹來到。

荀貞給他們規定的是辰時集合,江禽等人來的很早,辰時未到就來了,但裏民們有很多遲到的。裏長們昨天來過了,今天沒有來。

荀貞耐心等待,等所有的人都到齊,按昨天的佇列排好後,簡短地說了句:“今天,咱們操練第一天。”示意陳褒近前,說道,“我前幾天回家,帶來了件物事,在我屋中,你去拿來。”

“是何物事?”

“幼節知道的。你自管去就是了。”

他們對話的聲音很大。裏民們本來或竊竊私語,或伸懶腰、打哈欠,多數心不在焉的,此時聽見他們神神秘秘的對話,頓時來了興致,視線都集中了過來,看著陳褒回入舍中,又等著他從舍中出來。很快,陳褒從亭舍中出來了,手在身後背著,大聲向荀貞稟報:“啟稟荀君,東西拿來了!”

“那走吧。”

裏民們伸頭探腦的,想看看陳褒拿的什麼東西,但陳褒藏得很好,誰也看不到。史巨先忍不住問道:“荀君,你讓阿褒去拿的什麼?”

“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了。”

亭舍中放的有米糧,而且也不能沒有人值班。杜買、陳褒是隊率,必須要去,黃忠也有用的上他的地方,也要去,便留下了繁家兄弟和程偃看門。

——程偃自從家中回來後就閉口不言,到現在為止,仍然沈默不語。他那麼好酒的人,甚至都沒有參加昨夜的酒宴,也不知到底碰上了什麼事兒。荀貞打算等忙過這一兩天,若他還是這個樣子的話,便親自去一趟他的家裏,問問情況,看看到底是怎麼了。

因為裏民們都是步行,所以荀貞也沒有騎馬。他命令前隊先走,後隊壓陣。

杜買是前隊的隊率,吆喝著本隊的各個什長,催促他們快點帶隊前行。絕大部分的裏民們都沒有從軍的經歷,被各“什”的什長趕著,後邊的攆前邊,前邊的撞後邊,跟一群被趕的鴨子似的,又像被丟入鍋中的餃子似的,走了沒多遠,便徹底散開了隊伍,亂成了一團麻。

後隊的表現也差不多。

江禽、高甲、高丙等人騎在馬上,走在其後,看著這些裏民的表現,相顧大笑。

最後邊是荀貞和黃忠。

黃忠推了輛小車,車上放的是燒開的水,還有一襲席子,下邊不知蓋的什麼,把席子頂得挺高的。他笑著對荀貞說道:“去年‘備寇’,鄭君操練裏民,只練刀劍、手搏、射術,卻不似荀君妙法。昨夜聽荀君說完,俺就覺得今年操練的成果必遠勝去年!”

荀貞望著前頭散亂不堪的隊伍,暗暗苦笑,心道:“也不知前任鄭鐸是怎麼操練他們的,佇列如此鬆散!……,鄉人不知行伍森嚴,又非正規軍隊,不能以軍法部勒,我用此法操練也是無奈之舉。”

他越看前頭的隊伍,越覺得不順眼,乾脆不再去看,又想道:“我之此法,最多能吸引到裏民的興趣,調動起他們的積極性。這只是第一步。希望能快點完成,好進入下一步。”

調動積極性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正式操練。

……

一百多人鬧哄哄的,順著官道南行。他們都帶著兵器,雖然隊伍慘不忍睹,但卻嚇住了好幾個對面過來的路人。也許用不了多久,“繁陽亭民亂於路”的消息就會傳遍全縣了。對此,荀貞也沒辦法。反正九月備寇是慣例,百姓們喜歡怎麼傳、就怎麼傳吧。

裏民們都是本地人,熟悉道路,不用人領也知道路該怎麼走。快到馮家莊子的時候,從官道上拐了下來。沒有走馮家莊前的那條路,而是上了一條較窄的田路。他們都是農家人,知道糧食金貴,在官道上時亂哄哄的,怎麼走的都有,下了田間都規矩起來,一個挨一個,一“什”挨一“什”,都規規矩矩地走在田路上,沒有下到地中的。

荀貞在官道上看見這一幕,心中一動,想道:“日後操練,這一點倒是可以利用。”

他見江禽、高甲、高丙等驅馬徑行,似乎是不耐等待裏民們先過,想要從田間穿行,忙趕上兩步,叫住了他們,笑道:“諸君,昨天你們走的早,忘了件事和你們說。”

江禽、高甲、高丙等人勒住馬,跳下來,問道:“請問何事?”

“今天的操練不以技擊為主。裏民們沒有經過行伍,對‘備寇’這件事也不是太積極,所以我打算以遊戲先行,先把他們的興趣調動起來,……。”荀貞把昨天夜裏對杜買、陳褒、黃忠等人說過的話,又對他們說了一遍。

江禽、高甲、高丙等人聽了,都道:“荀君妙計。”

江禽平時對世事、雜聞多有留心,較之高甲、高丙諸人,他的見聞要廣博一些,又補充說道:“鄉人謹鈍,正該以此法教之。我聽說軍中便常用荀君此法來操練正卒、衛士、戍卒,其中含有兵法之道。以此教之,必有功效。”

漢承秦制,法定男子役期兩年。頭一年,在本地服役,接受軍事訓練,負責維護本地治安,由郡太守直接統領,稱為“正卒”。按照兵種,又分為材官、輕車、騎士、樓船卒四類。材官即步卒,輕車是車卒,騎士是騎兵,樓船是水兵。服役完一年後,可以先行歸田,等以後再應徵,也可以接著服役。第二年服役,就不在本地了,或者調入都城宿衛,稱為“衛士”,或者調去邊疆戍衛,稱為“戍卒”。

光武中興以後,連續五次罷省郡國兵,本意是加強中央,削弱敵方,以成“居重馭輕”之勢,但卻間接地破壞了男子服役二年的徵兵制度,從此漸由徵兵制變為募兵制。

既由“徵兵”變為“募兵”,尋常的鄉野中人只要不曾應募參軍的,大多便不太懂正卒、衛士、戍卒這些特定的名詞。江禽能隨口道來,引得荀貞頗為驚奇,更驚奇的是,他居然還知道“此法含兵法之道”,實在更是出人意料。

他們說話的空兒,裏民們已盡數上了田路,走得遠了。

荀貞笑道:“知我者,江君也。”扯回話題,望向前邊,說道,“前隊已快到操練地點了。時間不早,咱們也下路罷!”

因有他在近前,江禽、高甲、高丙等人不肯再騎馬了。荀貞也不勉強,領頭先走,下了地後,略站了一站,指著兩邊的麥田,笑道:“諸君亦出身農家,當知耕作不易。走的時候千萬小心,不要讓馬踏壞了青苗。”

江禽、高甲、高丙等人都道:“諾。”

……

沿著田間小路可以走到一片丘陵地帶。

麥田本是與小路並行,到了這個位置向兩邊斜出,繞過丘陵和後頭的林木,重又與小路齊行。也就是說,這塊丘陵和林木正處在麥田的包圍中。馮家的莊園便在東邊不太遠的地方,立在丘陵中能看到他家的望樓中有人影閃動。

裏民們在小路上走時很規矩,下了小路來到丘陵間,又亂了起來。東一堆,西一堆。杜買、陳褒費了老大的勁兒,才重將他們組織起來,馬馬虎虎站成了兩隊。

雖然慢、雖然亂,但有一點還算不錯,至少裏民們仍記得自己在本“什”中的位置。每“隊”排成橫行的五列,每列一“什”,什長也還記得都站在了本什的最右邊。

來的小路難走,荀貞搭了把手,幫黃忠把小車推過來,停靠一側。江禽、高甲、高丙等人牽馬隨在他的身後。杜買、陳褒小跑過來,大聲說道:“稟告荀君,本隊的人都齊了!”

“好。你們先歸隊。”

……

面對裏民們,荀貞五味雜陳。

回想初來乍到時的惶恐,再回想決意亂世保命,卻因受到族中長輩牽連而身在“黨錮”之列不能入仕、無從著手聚眾時的六神無主。

再回想總算“天子開恩”,放鬆了“黨錮”的範圍,他因而與荀衢爭論終得以出任亭長時的一時放鬆,再回想等到繁陽亭出了空缺、來任職亭中,面對亭舍諸人和陌生環境時的壓力。

再回想剛來任職便碰上許仲殺人,通過對許仲瞭解的增多,從而抓住機會、做出了借機拉攏本地輕俠的決定;再回想盡心盡力、善待許母,終得許仲、許季的認可;再回想為“備寇”付出的種種努力。而現如今,終於召集到了眼前的這百餘裏民,他百感交集。

雖然說這些裏民只是普通老百姓,不是軍人,而且因他們不知亂世將臨,還不能立刻以軍法約束,但總是一個不錯的開始。他心中想道:“我也不求多,總共有近百人受到召集而來,只要能將其中一半、哪怕三分之一變成自家班底,用之如臂使指,我也就暫且心滿意足了。”

凡有大志者,必能忍人所不能忍,如韓信之甘受胯下辱。凡有大志者,必能隱其所想,喜怒不形於色,如劉邦任韓信為“真王”。

荀貞不敢說有大志,但至少他“有所圖”,所以在隱忍、喜怒不形於色這方面,到目前為止還算做得不錯。對面的裏民們雖然隊伍不整,糟亂紛雜,但他依然能保持冷靜的態度,耐心等他們安靜下來,笑道:“諸位剛才不是想知道我讓陳隊率拿了什麼?”

裏民們早好奇不得了了,亂糟糟地應道:“是啊!想知道。”

“亭長,你讓阿褒拿得什麼呀?”

“阿褒,你剛拿的東西呢?快拿出來!”

“對,對,快點拿出來!讓俺們看看是什麼。”

陳褒帶隊出發前,把拿的東西藏到了黃忠的車上,得了荀貞的許可,他笑嘻嘻地跑過去,從席子下邊取出一物,舉過頭頂。

眾人定睛看去,有“咦”的,有“啊”的,有恍然大悟的,有楞了一愣的,有馬上轉眼去看荀貞的,有摸腦袋不知道拿這個東西是什麼意思的。

也有反應快的,大聲叫出了那物事的名字:“原來是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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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蹴鞠

按照戰國時的說法,蹴鞠是黃帝發明的。在打敗蚩尤後,黃帝將蚩尤的“胃”做成“鞠”,命士卒射之,多中者賞,並“令作蹴鞠之戲,以練武士”。上古的事情難以考證,但至少在戰國時,蹴鞠就非常流行了。蘇秦曾說齊國都城臨淄的百姓以“賭博、蹴鞠”為樂。

入漢以來,人們對蹴鞠的喜愛依然不變。

上至天子、下至黔首,好之者極多。“裏有俗,黨有場,康莊逐馳,窮巷蹋鞠”,還出現了被稱為“鞠客”的專業球員,投身貴族門下,為他們獻技表演。乃至有因為蹴鞠而喪命的,前漢時,有一個叫項處的人,身體不好,醫生囑咐他不要“為勞力事”,但他充耳不聞,依然蹴鞠如故,結果因此嘔血而亡,可見蹴鞠的受歡迎程度。

當世蹴鞠分為三類。

一類是表演性質的“蹴鞠舞”,表演者隨著音樂,以踢“鞠”為舞,技巧高明的還能同時擊鼓、奏樂。其次稱為“白打”,一個球門,或兩人對踢、或兩隊比試。這兩類都是以技巧為主。第三類便是正式的比賽了。

正式的比賽中,有球場、有球門、有規則、有裁判,兩隊上陣,以將球踢入球門多者為勝。相比前兩類,此類比賽的對抗性非常激烈,不單單激烈,甚至可以說是兇狠,在身體接觸的時候允許使用摔跤的技巧。一場比賽下來,球員們被摔個七葷八素、頭破血流都是常事。

也因此,本朝前賢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把前漢人所寫的《蹴鞠二十五篇》列入了“軍事伎巧類”。而在事實上,也正如江禽所言,“蹴鞠”的確是軍中用來訓練士卒的一種手段。

通過蹴鞠,一來可以鍛煉士卒的體魄;二來通過激烈的身體對抗,可以激發出士卒的勇悍、不服輸精神;三來兩方對戰,又能培養士卒的團隊精神;四來因有裁判、有規則,又可以使士卒養成服從命令的習慣。令下則勇往直前,令禁則伏首貼耳。

可謂有百利而無一害。蹴鞠並有鼓舞士氣的作用,前漢冠軍侯霍去病出征塞外,孤軍深入,遠離主力,有糧草斷絕的危險,他便建起球門,“穿域蹋鞠”,帶著士卒們玩兒起了蹴鞠。

……

蹴鞠的球場稱為“鞠城”。

潁陰中便有一座“鞠城”,荀貞雖不善此技,但他的族人中多有愛好者。閒暇無事時,若有比賽,他有時也會去觀看。一球若進,全場歡呼;一方若負,捶胸頓足。為爭一球,不惜頭破血流;為得一勝,輕傷而不退。這種狂熱的氣氛、激烈的對抗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所以,在琢磨該用何種辦法操練裏民時,他頭一個想到的就是“蹴鞠”。並且,根據他來亭中後的觀察,繁陽亭的住民對蹴鞠也是很愛好的。他就曾在安定裏的彈室中見過“球門”,也曾在南平裏見過有人在巷中踢球,便連那無賴“武貴”,在他家的院中也見到了一個“鞠”。

裏民有基礎,蹴鞠又能當成訓練的手段,兩全其美,何樂不為呢?如果上來就練佇列、操技擊,裏民們就算不反對,但肯定也會興趣缺缺。與其如此,不如投其所好。

陳褒拿出“鞠”後,裏民們驚喜騷動的樣子一一落入他的眼中,他心中陡然一松,想道:“此事成了!”示意杜買、陳褒命裏民安靜,笑道,“不錯,就是‘鞠’。”

有膽大的裏民問道:“亭長,你拿個‘鞠’出來作甚?”

“如今農閒,天也不冷不熱,正是蹴鞠的好時節。我拿個‘鞠’出來,當然是為了蹴鞠了!”

“蹴鞠?不是操練麼?”

荀貞一笑,說道:“蹴鞠就是操練!”

裏民們聞言大喜,都是精神一振,議論紛紛,不管是喜歡蹴鞠的抑或對蹴鞠沒啥興趣的,都說道:“早知操練便是蹴鞠,今兒該早來!”

喜歡蹴鞠的埋怨遲到的那些人:“都怪你們!看看現在都什麼時辰了!馬上就快晌午了!再分隊、再立場地,能踢多大會兒?”

不喜歡蹴鞠的也埋怨那些遲到的人:“就不能早點來?你們要能早點來,就能早點兒看上比賽了。……,上次看蹴鞠還是寒食的時候,一晃眼,小半年過去了。”

裏民們都迫不及待地央求荀貞:“亭長,既然蹴鞠就是操練,那便快點開始!”

又有人說道:“蹴鞠要有鞠城,這丘陵之間,地方雖不大,但上場的人少點也足夠用了。只是,鞠門呢?”

荀貞命令黃忠掀開了車上的席子,露出下邊的物事,是六塊木板。每塊木板的下邊都有一個半月形的缺口,這缺口便是球門。六塊木板,六個球門。

荀貞請江禽、高甲、高丙等人幫忙,在丘陵間選了塊平地,把球門放在兩端,一邊三個。放好後,又發動裏民將地上的小石頭、土塊之類揀乾淨。平地上有窪陷的地方,從別處取土,將之填平。人多好辦事,沒用多長時間,地面就變得平整、乾淨起來。

荀貞在平地的四周劃了直線,形成一個長方形。長方形的框架內就是賽場,也即“鞠城”。他又在中間劃了一道直線,把整個“鞠城”平分為兩半,參加比賽的隊伍各占一方。

按照規則,“鞠城”的樣式是“圓鞠方牆,仿像陰陽”,就是說:模仿天圓地方,比擬陰陽,所以“鞠”是圓形的,而“鞠城”是方形的。

又按照規矩,球門和上場的球員是“法月相衡,二六相當”。“法月相衡”說的是球門,即:效法一年十二個月,立十二個球門,一邊六個。“二六相當”說的是球員,即:二六對陣,十二人也。每隊十二個人,兩隊二十四人,剛好和二十四節氣一致。

此外,設立的有裁判和副手,按照比賽的規則嚴格執法,不因為親疏遠近而徇私舞弊,即所謂“建長立平,其例有常。不以親疏,不有阿私”。

場地劃好,球門擺好。

杜買、陳褒招呼諸“什”的什長重新把裏民們集合起來。

荀貞登上一個小土山,面對他們大聲說道:“咱們場地小,所以立不了十二個球門,只能立六個。球門少了,上場的人也要減少,每隊六個人。你們說行麼?”

不管是喜歡蹴鞠的、還是只喜歡看熱鬧的,都起哄答道:“行!行!”

雖說“蹴鞠”很簡單,上場就能踢,但畢竟還是需要組織的。比如人手、比如場地、比如裁判,就按荀貞這種打了折扣、縮了水的場地、人手來說,也需要六個球門、十二個隊員,兩個裁判。尋常的百姓若是沒人挑頭,蹴一場鞠也是難之又難。就像方才那人說的:上次看蹴鞠,還是在幾個月前寒食時看的。——寒食蹴鞠,是個不成文的風俗。

所以,大家的興致都很高,球門少幾個就少幾個,隊員少幾個也沒問題,只要能踢,有熱鬧看就行。

“場地有了、球門有了,隊員還沒有。……,咱們既然名為操練,那麼在挑選隊員組隊上就不要按‘本裏’組隊,而是按咱們編好的前隊、後隊組隊。你們說行麼?”

“行,怎麼都行!”

“想上場的現在就去找你們本隊的隊率。人選定下、隊伍組成後,比賽便就開始!”

裏民們起哄的時候很積極,輪到報名上場的時候卻都害臊起來。

有的說:“阿甲,你總自吹多會蹴鞠,趕緊報名去!”有的說:“阿乙,你昨天在巷子裏亂踢鞠,亭長今兒開了鞠城,你怎還不快去找隊率報名?”

一百多人,有熟的、有不熟的,又當著亭長荀貞的面,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第一個出來報名。等了好一會兒,只有蘇正、蘇則和史巨先出來報名。

荀貞心知,大蘇、小蘇兄弟必是看在許仲的面子上,所以給他捧個場,而史巨先想必是給他面子。他笑著對他們點了點頭,以示謝意。

又等了一會兒,裏民們只互相推攘,卻再沒出來報名的了。江禽、高甲、高丙等人站在荀貞的後邊,嗤笑出聲。江禽自告奮勇地問道:“荀君,我等可以報名麼?”他們既不屬前隊,也不屬後隊。

荀貞問道:“你們夠人手自家組成一隊麼?”

江禽、高甲、高丙諸人相對而笑,高甲說道:“荀君,別說六個人,十二個人俺也能給你找來!”點著人頭數,“一、二、三、……,俺們現在就有八個人,人人都會!”

“好!你們也組成一隊!”

荀貞轉而大聲對裏民們說道:“江君諸位願自組一隊與爾等比試。現已有大蘇君三人報名,你們再出來三個人,湊成一隊便可以開始了!……,只蹴鞠,沒彩頭,未免少點味道。安定、北平二裏為此次操練捐獻了幾十石米糧。這點米糧會全部用在獎勵操練認真上,獲勝的一隊,每人五斗米糧!”旋即低聲對江禽、高甲、高丙等人說道,“五斗米糧非為諸君所設,而是為鼓舞裏民士氣。”

有了“五斗米糧”的刺激,裏民們積極起來。一個搶一個地上前報名。

荀貞說只再有三個人就夠了,看著剛才一個不肯、這會兒蜂擁而上的裏民,杜買很為難,與陳褒商議:“怎麼辦?要不問下荀君?”陳褒答道:“些許小事,何必勞煩荀君?只管登記就是,又不是只賽這一場。”

片刻間,前隊、後隊各有十幾個人報名,因為都聽見荀貞說了名額還差三個,互不謙讓,都說自己踢得好。

杜買又為難起來,不知該選定誰人。

蘇彙、蘇則上前說道:“杜君,上場踢球,不是踢得好就行了。一隊間需有彼此配合,不熟悉的上場再多也贏不了。……,以我等之見,不如盡用我們裏的人,彼此熟悉,互相瞭解,總要強過臨時湊成的隊伍。”

杜買以為有理,問陳褒:“阿褒,你覺得呢?”

蘇彙、蘇則是北平裏的,昨天被編入了後隊,歸陳褒管轄。陳褒說道:“正該如此。”他見聚在自己身邊的十幾個前隊報名者聞言不樂,因笑道:“舍中聚糧數十石,都是為操練準備的。今日之賽,勝者一人五鬥,所費不過三石。你們急什麼?留著精力等下次比賽不是更好?”

“下次比賽?”

“還有比賽麼?”

陳褒答道:“荀君拿‘鞠’、制‘門’,當然不會只舉行一場賽事。”

“下次比賽還有賞賜麼?”

“只要米糧不盡,必定賞賜不絕。”

眾人聽了,這才改顏歡笑,說道:“既如此,悉從君便!都聽阿褒你的安排!”

陳褒幾句話,輕巧巧化解了麻煩,消去了餘人的不滿。杜買遂得以按照蘇正、蘇則的意見,盡從北平裏中選人,由蘇正親自挑選,選了四人,組隊上場。

而另一邊,江禽、高甲、高丙等人早組成了隊伍,將兵器、坐騎交給不上場的人看管,紮緊了衣服,盡數短打裝扮,活動開了身體,在場中等候多時了。

——

1,蹴鞠:“法月相衡,二六相當”。一說“法月”是形容球門的形狀,“二六”是雙方各有六名隊員。又有說每個球門前都有一人守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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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效果

場上的兩隊,一邊是以江禽、高甲為首的東鄉亭輕俠,一邊是以蘇彙、蘇則為首的北平裏裏民。主裁判是荀貞,因為杜買不擅蹴鞠,所以副裁判選了陳褒。

比賽一開始就很激烈。

通過“手勢令”,確定了由江禽一方先發球。

中線發球後,高甲帶球疾奔,北平裏的一人橫向攔截。

高甲不避不讓,等那人奔到身前時,身形微轉,把球向左邊撥去。江禽跟上,接住了球,繼續前馳;同時高甲斜著肩膀,猛地向攔截那人身上撞去。

那人躲避不及,被他撞中胸口,連退了好幾步,險些摔倒,好不容易穩住腳步。高甲趨步奔行,急繞到他的身後,左手按他的臂膀向右壓,右腳探出往左邊絆,兩邊使力。那人終於保持不住平衡,“砰”的一聲,摔倒在地,砸起一片塵土。

高甲用的是標準的角抵技巧,而且兩人的接觸又是發生在爭球的時候,所以這不是犯規。

觀看比賽的裏民,有的圍在場地周邊,有的爬到小土山上,看見此情,有歡喜大叫的,有懊惱大呼的。

蹴鞠、角抵都是老百姓喜歡的遊戲。前漢孝武皇帝於元封三年在長安組織了一次大規模的角抵表演,“三百里皆觀”,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並且,角抵和蹴鞠一樣,都在天子招待外國使者的宴席上出現過。天子讓外國使者觀看蹴鞠、角抵,目的當然只有一個:耀武揚威。

蹴鞠本就激烈,又糅合了角抵的技巧,荀貞站在土山上看著場中情形,回想起了前世的足球比賽和橄欖球比賽。此時的蹴鞠,就好像是兩者的結合體,而激烈、兇狠的程度尤且勝之。

江禽從高甲處接到球,半點不停頓,直撲對面的球門。

蘇則、蘇正兩兄弟也是許仲的朋黨,與江禽的關係不錯,對他的蹴鞠水平非常熟悉,早就盯上他了,一左一右,分別從兩邊包抄。

他們接近江禽的時候,高甲剛剛把攔截那人摔倒,趕不過去、救不了場,不過還有高丙等人。

高丙年紀不大,尚未加冠,不足二十,也就十八九歲,相貌清清秀秀的,平時話也不多,看似像個羞澀少年,但這會兒在場上卻像變了個人似的,飛奔疾走如電掣。從江禽帶球起,他就跟在後邊作為扈衛,見蘇正兄弟逼迫過來,毫不猶豫,迎上了蘇則。

蘇則也很瞭解他,知道他外表的清秀都是騙人的,實際悍然無比,不欲與他正面衝突,先用技巧把他甩掉,疾跑猛停、中途轉向,連來了兩次,高丙卻如跗骨之蛆,緊追不捨。

蘇則沒辦法,眼見蘇正也被對方的另一人纏住,而己方的隊員或在遠處、或也被攔截,根本已無人能再防守江禽,總不能眼看這江禽進球,他只得改而與高丙正面放對。兩人都沒用花哨,硬碰硬,就像是個兩個鐵拳相撞,場外諸人只聽得“嘭”的一聲,高丙被撞出三四步去。

杜買帶頭,諸人又一片喝彩之聲:“彩!”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蘇則撞開了高丙,自家也踉蹌後退,差點摔倒。他穩住身形,轉看江禽,江禽已帶球奔到了球門外,只差十來步遠了。他發力疾奔,卻終功虧一簣,在離江禽兩步遠的地方,眼睜睜他將球輕巧勾起,踢入門內。

為防止球滾遠,不方便撿取,球門是由兩層木板構建成的。前邊的木板開球門,門挨著地;後邊的木板不開門。這樣,球進入門內後,撞上後邊的木板,不會滾走。正規的球門還有頂,造得好像個小屋子似的。場上的這幾個球門是亭中諸人昨晚臨時做的,沒有那麼講究。上邊沒有頂,只有兩塊木板相連而已。

荀貞舉起手,大聲說道:“江隊下一城,得一球!”

場外眾人鼓噪歡叫。場上的江禽、高甲、高丙等人顧盼驕傲,北平裏的諸人則垂頭喪氣。陳褒奔上場中,把球撿回來,交給蘇正,叫道:“現在由北平裏開鞠。都各歸本域,各歸本域!”

兩隊各回己方主場,蘇正開球。

蘇則鼓舞士氣,說道:“才丟一城,算得甚麼!方才這一局,只不過是暖暖腳罷了!無論是蹴鞠還是別的,咱們北平裏什麼時候輸過?只要這場能贏,俺們兄弟該得的米糧都分給你們!”指著對面,大聲說道,“高二,剛才沒撞倒你,不算數。咱們這局再來!你敢應麼?”

高丙怎會認輸?他巴不得再與蘇則比個高下,應道:“為何不敢?就怕你腿軟,不是對手!”他們雖是朋黨,但賭場之上無父子,蹴鞠也一樣,性子上來,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爽快了再說!他二人一問一答,不但帶動起了北平裏的士氣,更激發起了江禽等人的鬥志。

這第二局,比第一局更要激烈。

才開球沒多久,雙方已各有兩人摔倒在地。場上塵土飛揚,場外如癡如狂。對抗得越激烈,觀看的眾人越興奮。尤其那些會蹴鞠的,時而摩拳,時而頓足,見到一個好球,高聲喝彩,見到一個壞球,恨不爭氣,只後悔剛才沒有積極報名,沒能得到上場的機會。

荀貞一面觀看場中比賽,一面注意裏民們的表現,見他們此等模樣,嘴角露出笑容,心道:“借蹴鞠調動裏民積極性的打算已經成了!”

突然間眾人齊聲歡呼,如同雷動。

他轉眼往場上看去,卻是蘇則與高丙又撞在了一處,果然如他們剛才的對答,這一次還是半點的華花俏沒有,依然硬把式,純粹的身體撞擊,吃虧的依然是高丙。這一回,蘇則大概準備充足,撞擊的力量更大,高丙抵擋不住,仰摔地上。

高甲見兄弟吃虧,怎肯容忍?

恰好北平裏一人將球送到了蘇則的腳下,蘇則帶球奔行,欲入對方門中。高甲腿快,斜插上來,當面攔截。那“鞠”是用皮革作成,內以毛髮充實,彈性不是太好,大多數的時間只能在地上滾動,除非技巧高明的,能用它玩兒出些花活兒。蘇則的技巧不算高明,所以在帶球時只是老老實實地踢動。高甲橫插上來,身子傾斜,一個鏟踢,從他腳下將球搶走。

蘇則正往前沖,剎身不住,等他停下身來,高甲已帶著球重返北平裏的場域中。

北平裏這邊吸取了上次失利的教訓,時刻都留有一人守在己方門前,見高甲奔來,急往前救。蘇正離後場不遠,也忙甩掉對方盯梢的,撤回域中,與留守那人前後夾擊,將球奪回。

高甲擅長角抵,雖處劣勢,雖然把球丟了,但在爭奪的過程中,卻用了個巧手,又將北平裏留守的那人摔倒在地,算是扳回點面子。蘇正帶球,在己方兩人的配合下,勇闖對方球門。

相比第一局的開門進球,因為雙方都打起了精神,這一局明顯陷入了膠著。

場上十二個人便捷若飛、馳逐追趕,足球的控制權連連易手,時而被攻入江禽他們那一隊的域中,時而被攻入北平裏這一隊的域中。場外的裏民們看得如癡如醉,歡呼大叫不斷。

足球來回易手四五次後,重落入高甲腳下。

他將球傳給江禽後,指揮餘下的諸人前、後、左、右散開護衛,保護著江禽再度殺入對方域中。蘇則、蘇正率眾阻截,奈何高甲擅角抵,而江禽又號稱“手搏第一”,貼身的對抗完全占不了便宜,節節退讓。最終,這一局仍以江禽進球、北平裏失利告終。

比賽前就說好了,兩刻鍾為半場。當上半場結束後,休息一刻鍾,繼續下半場。在不到兩刻鍾的時間內,江禽一個人連進兩球,觀看的眾人都是大聲為他喝彩。

比賽繼續。

兩方的隊員拼命爭搶,誰也不甘示弱。荀貞和陳褒嚴格執法,有違反規則的必給以懲罰。

上半場結束後,黃忠從推車中取出水,給諸人飲用。

當江禽這一方踢出好球的時候,裏民們雖也會為他們喝彩,但到底江禽他們不是本亭人,所以在雙方休息的時候,裏民們大多湧到了蘇正、蘇則等人邊兒上,紛紛給他們打氣鼓勁。還有自覺蹴鞠水平高的,找杜買、陳褒想換人上場。這是不符合規則的,陳褒當然要給以拒絕。

拒絕後,他又勉勵,說道:“這一場不上,下一場可以上!正好可以趁此機會,看看江、高諸人的虛實。瞭解了他們的虛實後,不是更容易獲勝了麼?”

陳褒為人機靈,早就猜出了荀貞允許江禽等人上場的用意,定是想用此激發起裏民們的鄉土觀念,借之來增強他們的凝聚性、調動起他們參加蹴鞠的積極性,從而達成操練的目的,故此,在拒絕裏民的同時,他不忘加以鼓勵,鼓舞他們的士氣。

……

日漸西沉,四野翠綠。

場上塵土飛揚、喧嘩聲鬧。

隨著比賽的進行,觀看的人已不止有原來的裏民,還來了不少在田間勞作的農人,甚至離此地最近的南平裏住民也有來的。荀貞注意到,馮家也來了兩個人,一個年輕人,一個奴婢模樣的人,他們站在較遠的一處土丘上,興致勃勃。

陳褒低聲給他介紹:“那年輕人是馮家的幼子。”

荀貞“噢”了聲,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

這裏的動靜這麼大,馮家近在咫尺,不被吸引才怪。雖然聽陳褒說這馮家的幼子是個場面上的人,不類其父,但荀貞沒有結識他的興趣,只當沒看見。

半個時辰結束,場上比分三比一。

江禽這一隊得了三分,北平裏這一隊,只有蘇則進了一球。勝負不言自喻。荀貞說話算數,當場說道:“江君隊獲勝,按之前說的,一人五斗米糧。等會兒回到亭舍,我親手點給!”

裏民們還沉浸在剛才的比賽中,大多數人眉飛色舞,北平裏的諸人灰頭土臉,沒有上場的諸人連連歎氣。後來的觀看者們卻立刻被荀貞的話吸引住了,交口議論:“獲勝的一人五斗米糧?”問參與“備寇”的那些裏民,“米糧不是供操練所用的麼?”

“荀君說了,蹴鞠就是操練。”

“蹴鞠就是操練?……,哎呀,早知如此,俺也來了!”說話的拍腿跺腳、後悔不及,“當日裏長來找俺,要俺參加備寇,都怪俺那醜婦,怎麼都不答應!五斗米糧,五斗米糧!贏兩次就是一石!”俗話說:升鬥小民。對貧窮的人家來說,五斗米糧已不是個小數字了。

不少人盤算:“要不要回去找裏長說說,也來參與備寇呢?”

荀貞不知這些人的想法,不過就算他知道了,就算各裏的裏長來找他說,如今卻也晚了,他是絕不會同意的。沒有比較,哪兒來的優越?有了優越才會有認同,有了認同才會有積極性。

後悔不及的那人,不管他的盤算如何,他的話倒是提醒了參與備寇的眾人。有回過神的,高聲問道:“亭長,你說‘等會兒回到亭舍’,今兒的操練就算完了麼?”

“是啊。”

“俺們還沒上場呢!……,亭長,再來一場吧!”

“咱們今天來的晚,如今時辰不早了,怕不夠再踢一場,便到此為止罷!”

秋季日短夜長,就算還夠再踢上一場,但等結束、回到家肯定也都天黑了。裏民們雖然不願,但客觀事實如此,卻也無話可說了。便有人轉而埋怨那些遲到的:“要不是你們來的晚,怎麼會只踢這一場?”

遲到的諸人中可能有剛結婚不久的,被人嘲弄道:“曉得你才嘗肉味,但省些精神,早來點,把力氣用在場上,豈不更好?你在家耕犁得再多,能換來五斗米糧?若在場上贏得一次,可是實打實的五鬥糧,拿回家中,給你那婦人,她定然高興,說不得會肯讓你換個花樣試試!”

眾人哄然大笑。

黃忠、杜買、陳褒引諸人下場中,收拾了球門,拿回“鞠”,重堆放車上。有人問道:“亭長,下次操練什麼時候?”

“雖是農閒,但也不是無事可做,不能因為操練耽誤了爾等家事。昨天、今天,已連續兩天了,我打算把下次操練放在三天之後。”

一句“三天之後”,讓那些摩拳擦掌準備贏取米糧的人失望不已,如當頭潑下一桶冷水。有人忍不住,叫道:“家裏能有什麼事兒?俺們窮人,既沒有倉樓修繕,也沒有溝渠要挖。亭長,再等三天太久了點!”

“那你們說?”

“明天,明天吧!”

不少人表示支持,叫道:“對,明天!”

這倒是荀貞沒想到的,他知道蹴鞠必能引起鄉民的興趣,也知五斗米糧必能提高他們的積極性,卻還是小看了效果。他本打算循序漸進的,但既然有人這麼提出,而且看起來支持者還挺多。他心中想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臉上卻故作遲疑,說道:“明天?”

“對,就明天吧!亭長。趁天氣好,咱們多踢幾場。再等等,可就要冷了!”

有道是:將欲取之,必先與之。一場蹴鞠、五斗米糧,換來了裏民們的熱情高漲。荀貞順水推舟,說道:“那行,就明天!一樣還是辰時集合,如何?”

“行。”

“沒問題!”

“好!誰再敢晚來,俺可要對他不客氣了!”

操練第一天,取得了荀貞預料之外的好成績。在隨著眾人回程的路上,他看似晏然從容,與江禽、蘇則、史巨先等人談笑自若,但內裏實在開心喜歡。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34 AM

42 馮鞏

一方面受五斗米糧的誘惑,一方面受蹴鞠的吸引,次日一早,裏民們陸續趕來,與昨天不同,今兒沒有一個遲到的,辰時才剛過一半,人就齊了。

和昨天一樣,荀貞簡單地整了下佇列後,便直奔操練的場地。

昨天來時,場地上空無一人,而今天到時,場地周遭站了不少人,雖然稀稀拉拉的,但粗略一數,差不多有三十多個。其中有年輕人,有壯年,有孩童,還有兩個婦人。

不用問,這肯定是被蹴鞠吸引來的。

昨天結束後,有的裏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跟著荀貞、江禽、高甲、高丙先等去了亭舍,親眼看看荀貞把米糧交給了江禽、高甲、高丙等人,證明了荀貞說到做到,今天報名他們就積極了許多。

——昨夜荀貞宴請江禽等人,在酒席上對江禽等人說了,今天他們暫不要上場,把機會留給裏民們。所以,江禽、高甲、高丙諸人只是笑嘻嘻地看著裏民報名,沒有爭搶上場。

按照前隊、後隊,分別從報名的人中選出了六個選手,依舊荀貞當裁判,副裁判換成了江禽。比賽很快開始。

開始沒多久,馮家的幼子又來了,還是帶著昨天的大奴,站在昨天的位置,饒有興趣地觀看。和昨天一樣,荀貞對他依然視而不見,權當沒有看見。

因為今天江禽、高甲、高丙等人沒有上場,對陣的都是本“亭”人。本“亭”方圓十裏,住民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蹴鞠技巧高明的也就那麼多人,每年寒食都有在一塊兒比賽,就算沒有比賽過的,也看過或者聽說過,彼此之間很熟悉,對抗的激烈程度或不及昨天,但是氣氛卻遠比昨天熱烈。

場上各隊的叫喊聲、場外觀眾的歡呼聲,此起彼伏。

半個多時辰後,第一場比賽結束,以後隊,也即北平裏、繁裏、春裏這一方獲勝告終。

今天來時,荀貞就把獎品帶來了,當場發放給獲勝的一隊。觀看的裏民們目光羨慕,失敗的一方眼神嫉妒,有的忍不住說怪話,有的彼此互相埋怨。在某些時候,怪話和埋怨也是激發積極性的動力之一,只要不超出一定的限度,荀貞置之不理。

他聽見失敗的一方中,有隊員說道:“要比技巧,後隊的那些人根本不行!他們能獲勝全因有角抵。那蘇家兄弟從小就喜好角抵,咱們當然不是對手!……,要不給亭長說說,下一場比比‘白打’?”白打,就是比試技巧了。

這個隊員的話得到了支持,不少人簇擁著他過來,向荀貞提出了這個建議。

荀貞笑道:“比試‘白打’也行,但你們剛才說後隊之所以能獲勝靠的全是角抵,卻有不對之處。”

“何處不對?”

“適當地運用角抵的技巧,本就在許可的範圍之內。大、小蘇兄弟因精擅角抵而獲勝,怎麼能說是僥倖呢?以我看來,輸了就是輸了,又不是輸不起!大丈夫當迎難而上,最多下次贏回來不就是了麼?”

失敗一方的隊員不服氣地說道:“蘇家兄弟從小習練角抵,我等卻沒有良師,便是想學也學不成!這本來就不公平。”
“不公平?那難道我要禁用角抵之術麼?如果這樣做,豈不是對蘇家兄弟又不公平了?”

鄉民大多淳樸,聽了荀貞的反問,覺得有道理,縱然仍有不服的,也默然不語了。

荀貞很希望現在能有個人出來請求:“那就請亭長教俺們角抵、手搏之術罷!”但很可惜,等了好一會兒,沒有聽到一個鄉民說。不過,他也不著急,操練才剛開始,目前最重要的是積極性和主動性,別的都暫可放到一邊。

兩天的比賽,除了將裏民們的積極性差不多調動起來了之外,荀貞還有別的收穫。

收穫總的來說有一點,細分有兩點。那就是:對上場隊員的能力,他漸漸心中有數了。能力分兩種,一個是體力、技擊的水平,一個是眼光、戰術的水平。

兩隊對壘,球門就是城門,對方就是敵軍,人數相當、而且又在受到規則限制的情況下,要想突破敵軍的包圍、截擊,將球攻入對方門中,沒有一定的戰術水平是不可能的。就算這種“戰術”的觀念還很原始,屬於自發的、本能的萌芽狀態,但畢竟是“戰術”。

能在球場上指揮、協助隊友獲勝的,那麼在經過學習後,在戰場上也必然會勝過常人。

並且,類如蘇家兄弟這樣的,不管是因為角抵超眾,還是因為眼光過人,只要能在球場上服眾的,那麼放在戰場上,也必能取得威望。

荀貞來亭中日淺,對裏民們絕大部分都不熟悉,不瞭解他們的能力,如果按照常規的辦法,一個接一個地去接近、熟悉的話,不知要費多少時間!怕是一年都不夠。而用眼下的這個辦法,半個月、至多一個月就夠了。或許不能夠熟悉所有參與“備寇”的裏民,但至少對那些在場上競技的裏民會十分的瞭解。而就目前來說,他已基本熟悉了十二個人。

……

今天來得早,還有時間再踢一場。

第一場結束後,休息了小半個時辰。荀貞和裏民們談笑風生地說了會兒話,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宣佈開始下一場。
相比昨天,今天報名的裏民極多,昨天是兩隊各有十幾個,今天加到一塊兒足有三四十人。只北平裏一個裏就報名了十來個。——荀貞估計,其中應該有不少是抱著僥倖的心理,奔著“五斗米糧”來的。

不管他們是什麼心思,只要肯報名,荀貞就歡迎。

第二場比賽仍然是各由前隊、後隊分別組隊。這一次,後隊上場的不再是以蘇則、蘇正為首,前隊上場的隊員中包括了史巨先在內。

荀貞對史巨先還是比較有興趣的,畢竟他們認識的比較早。

在比賽開始後,他特別注意了一下史巨先,不過很快就發現,史巨先的球技並不好,力量也不是特別出眾,基本沒有和對手硬碰硬的,但身手靈活,跑得特別快。荀貞忍不住轉臉,看了眼在場外給自家隊員加油的陳褒,難怪他倆關係好,原來在敏捷靈活這一點上氣味相投。

……

荀貞全神投入場上,希望能從中發現良材,沒有注意到馮家的幼子在第二場比賽開始後不久悄然離去了。

馮家的幼子名叫馮鞏,今年二十歲,剛剛加冠,正如亭中對他的評價,“是個場面上的人”,年紀雖不大,但為人處事與其父截然不同,喜擊劍、彈棋、鬥雞、蹴鞠,也好結交豪傑。

荀貞去他家的那一天,他沒在家,而是和本鄉首富高家的公子一塊兒打獵去了。待得打獵歸來,聽家人說了荀貞登門造訪之事,也聽說了荀貞拒絕接受他父親所出之米糧,他當時就覺得他父親做得不對,儘管在去年他父親也是用同樣的辦法對待鄭鐸的,但荀貞乃荀氏子弟,即使只是個“小小的亭長”,也不該如此無禮粗魯。

緊接著,就又出現了荀貞用蹴鞠來操練鄉民的事兒。

操練的頭一天,上百人,有騎馬的、有步行的,盡帶兵器,浩浩蕩蕩,嚇了當時在角樓上瞭望的賓客一跳,還以為是沖著他們家來的。他聞訊後,登樓遠觀,本以為荀貞會和上任鄭鐸一樣,最多教教鄉民們擊劍、手搏之術,但卻驚奇地發現他居然組織裏民蹴鞠!

他本就喜好蹴鞠,乾脆帶了貼身的大奴趕來觀瞧。

到了場上不當緊,他才發現在場上踢球的人中竟然有東鄉亭的江禽、高甲、高丙諸輩。江禽、高甲、高丙等人都是東鄉亭的輕俠少年,他早知其名,也曾在一處喝過酒、賭過錢,知道他們都是心高氣傲之輩,卻怎麼肯巴巴地跑來、甘願參加本“亭”的備寇,並主動上場踢球?

昨天他回去後,派人打聽了一下。他雖不是輕俠,但耳目靈通,打探之下,方才知曉原來是因為荀貞善待許母的緣故,引得江禽、高甲、高丙諸人傾心。他將此與之前荀貞拒絕他家所出的“五十石米糧”聯繫在一塊兒,越發覺得他父親這件事做錯了。

一個出身“潁陰荀氏”,並能“招攬本地豪傑”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簡單地以“亭長”視之!

至今為止,一天半的蹴鞠,兩場多的比賽,荀貞大多數的時間在觀察上場的球員,以圖發現良材;而馮鞏大多數的時間則是在觀察他,越觀察,越驚訝。

荀貞待人,不管是對江禽、高甲、高丙等“外亭”的輕俠,還是對“本亭”蘇正、蘇則、史巨先等本地的輕俠,抑或對普通尋常的裏民都是一個模樣,溫文和氣,可卻總能在“溫文和氣”中使人心服口服地聽從他的意見。

杜買、黃忠、陳褒諸人都是亭中老人,荀貞才來任職幾天,但這些人對他卻都執禮甚恭,毫無半點不敬的態度。

並且,他明顯地發現,江禽、高甲、高丙諸輩對待荀貞的態度,今天與昨天大有不同。昨天雖然恭敬,帶著生疏;今天的恭敬卻帶著親熱。——他昨天也打聽到了,荀貞在亭舍中設置酒宴,宴請江禽、高甲、高丙諸人,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又或者是別的原因?

窺一斑而見全豹。不管是因為什麼,通過江禽等人態度的變化以及杜買等人恭謹的表現,至少由此可知,荀貞必有服人的手段,換而言之,必有“使人心折”之處。

至此,他可以確定,他的父親絕對做錯了。

因而,他來不及看完第二場比賽,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回到莊中,他徑直去後院找馮溫。馮溫正在院中看人修繕倉樓。兩個徒附爬到樓頂,檢查有沒有漏水的地方。馮溫不顧從樓頂落下的灰塵,仰著頭,親自指揮:“再看看左邊!仔細點。一點兒縫隙不能有。這要是沒檢查好,下雨、雪漏了,唯爾等是問!”

“父親。”

“……,你回來了?不是去看蹴鞠了麼?踢完了?……,胡狗,不是為父說你,你人也不小了,二十弱冠,不是個孩童了。整天走馬鬥雞,博戲蹴鞠。家裏是有點底子,但那都是乃翁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你要是生在貧家該怎麼辦?我也不求你讀書上進,家裏的活兒你也總是幫點忙!……,好好學學你的大兄,你瞧,他天不亮就領著田奴們下地去了。”

“胡狗”是馮鞏的小名。為易子女生長,為父母者多給子女取“賤名”。

“阿父,你前幾天對亭長荀君的做法怕是錯了!”

馮溫轉過頭:“什麼?”

“荀君此人,看似和善,孩兒連著觀察他了兩天,沒見他發過一次怒,紅過一次臉,但卻能得到遠近輕俠、豪傑的敬重,其胸腹中必有溝壑山川,不可等閒視之!”

“你想說什麼?”

“他前幾天來,阿父領他看家中倉樓、兵器、菜園的舉動恐怕是不太合適的。”

“有什麼不合適的?”

“一個能得到豪傑敬重的人,怎麼可能忍受侮辱呢?”

“侮辱?哪里侮辱他了?我家的糧食都是天上掉下來的麼?哪一粒不是乃公辛辛苦苦收穫來的?要沒有乃公的辛苦,能有你今日的膏粱紈絝,走馬蹴鞠,不務正業?‘侮辱’?他來亭中多日,不登我家門,要糧食的時候卻來了!將乃公看成什麼了?我不計較他,為照顧亭中鄉民,和去年一樣願出五十石米糧,還不行麼?‘豪傑敬重’?鄉下地方,能有什麼豪傑人物?不過一群和你一樣不事生產、遊手浪蕩的無狀兒罷了!也配稱豪傑二字?”

馮溫啐了一口,斥駡馮鞏:“從明天起不許出門!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待在家裏閑著也不行,得給馮鞏找個活兒,瞧見正在修繕的倉樓,馮溫指著說道,“先將倉樓補好!”

“父親!”

“滾!”

馮溫在家中向來說一不二,馮鞏見他惱怒,不敢再勸,只得退走。

貼身隨侍他的大奴說道:“少主,那荀君雖看來不似常人,但您也不至於為此和家主爭吵呀!”

“你懂得什麼!”

馮鞏憂心忡忡,回到自家的屋中,坐立不安。他越想,越覺得這件事不能就這樣算了:“且等大兄回來,再細細商量。”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35 AM

43 縣尉

馮鞏的兄長是個老實人,小時候讀過兩年“小學”,略識文字後就成了馮溫的左膀右臂,在性格上與馮溫比較像,很顧家,每日監督奴婢、徒附,操勞農事,半刻不閑,是個標準的地主子弟。一直等到晚上,他才回來。馮鞏立刻去找他,說了自己的擔憂。

“那你想怎麼辦?”

“只今天一天,荀君就至少發放出了六石米糧。我聽說諸裏總共湊出了四五十石糧食供操練備寇。一天六石,四五十石不足十天之用。……,為了表示歉意,不如由兄長親自出面,以此為藉口,把些米糧送給亭舍。”

“送多少合適呢?”

“今年的收成不錯,咱們家的倉樓都堆滿了。既然要送,就多送一點,二百石如何?”

馮鞏兄長為難地說道:“幾十石俺還可做主,二百石?非得阿翁同意不可!”

“阿父肯定不會答應的!大兄,荀君出身名門,行事有方,得豪傑敬重,且去年天子亦將‘黨錮’稍解,他日後必將會高升!以他族中的背景,做到一縣之長也不是不可能的!都說結識英雄最好在他們寒微之時,咱們家小,便不奢望能結識他,也沒有必要得罪他呀!”

“你說的對。……,但二百石米糧太多了,你我做不了主。”

有漢以來,穀價最便宜的時候是前漢宣帝時期,“谷石五錢”,那已經是幾百年的事兒了,每至亂世,穀價必升,當今天子登位後,一來朝政黑暗,二來鑄錢太多,“穀所以貴,由錢賤故也”,地方上的穀價最貴的已漲至“米斛萬錢”。一石粟米,一萬錢。

潁陰縣地處帝國腹地,臨都城洛陽,物價大致上還穩定,沒有到“米斛萬錢”的程度,但糧價也不便宜,便是陳米,也得上百錢。按陳米來算,二百石米糧,兩萬錢,不是個小數字。馮鞏的兄長是個老實人,不敢做主。

馮鞏勸說無效,只得作罷。回到自己屋中後,他睡不著覺,半夜爬起來,披衣出門,立在院中的大榆樹下,仰觀夜空,見星光閃爍,月冷如水,不由長歎,自言自語地說道:“今不舍二百石穀,來日必因此致禍!”打定主意,一定要做點事兒來彌補父親犯下的過錯。

……

第三天,他一早趕到操練的場地,等了半晌,不見一個人來,叫大奴去裏中打聽,才知道原來荀貞給裏民們放了兩天假。他猶豫多時,決定去亭舍拜見一下荀貞。

當他來到舍門外時,卻見舍外站了二三十人,有吏員打扮的,有縣卒打扮的,皆執刀戟、環衛舍院,上前一問,才知原來是縣尉來了。

縣尉來了,荀貞肯定沒工夫見他,沒辦法,他悻悻而歸,只能等改日再說了。

……

亭舍後院,許母住的那套房的堂屋中,三人相對跪坐。

坐在上座的是一個四旬男子,濃眉大眼,蓄著長須,相貌威嚴,美中不足有些謝頂,頭髮稀疏,紮起的髮髻很小。他筆直地跪坐在榻上,穿著官袍,佩戴黃綬。黃綬是四百石以下、二百石以上官吏佩戴的。此人正是本縣的縣尉,姓劉名德,乃城中劉家子弟,是劉儒的族兄。

下首兩人,一個是荀貞,一個是杜買。

縣尉劉德正在問話:“賊許仲案,汝亭可有線索?”

“啟稟尉君,並無線索。遵尉君的命令,我等將許仲的畫像懸掛在了舍外塾中,凡有過往的路人,我們都有詢問。至今為止,尚無人知其下落。”

“許仲號至孝,他的母親被扣押亭中,他沒有來過麼?”

“不曾來過?”

“也沒有托人來看過麼?”

“不曾有。”

劉德微閉雙目,沉吟片刻,複問道:“你們可有將亭中盡數搜索?”

“接尉君命令的當時,我等就將亭中各地仔細搜索過了,並通知了各裏,若有見許仲即速報舍中。”

劉德有一問,荀貞有一答。他溫良沉靜,坐在一邊兒的杜買緊張得不得了,強自鎮定,一句話不敢說。好在劉德沒有注意到他,倒也不曾因此生疑。

“此案已驚動郡中。吾本該前幾天就巡查到你們亭部的,之所以來的晚了便是因受郡中督郵召見。督郵詳細地詢問了此案,並說將會儘快上稟府君。汝等定要重視此案,特別許母在汝亭舍,更是關鍵之關鍵,務必不可大意!”

“督郵”,郡吏,分部行縣,是太守的耳目,同時代表太守監督諸縣,權力很大,既能刺舉縣中縣尉、縣丞這些長吏,又可察舉郡縣豪右大族,並“奉詔令捕擊盜賊”、“錄送囚徒”等。

荀貞恭謹應道:“是。”

劉德朝內室看了看,說道:“剛吾來時,見許母從室內出來。她在這裏住麼?”

杜買咽了口唾沫,放在膝蓋上的手緊張得握成了拳頭。

須知,按照律法的規定,除了“親親得相首匿”外,其他的包庇行為都是要受到嚴懲的。當世重經,以經治國,“親親得相首匿”即所謂的“春秋決獄”,把儒家的觀點引入法律中,意思就是直系親屬之間可以包庇犯罪,只要不是謀反、不道的罪行,可以免受懲罰。而繁陽亭中的諸人顯然和許仲沒什麼親戚關係,並且他們還或為吏員、或為亭卒,縱容罪犯、包庇不言,實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嚴重的甚至可能會被判為與罪犯同罪。杜買怎能不緊張害怕?

荀貞恭謹地答道:“是的。……,許母年邁,若將其系於前院,使之居於陋舍,恐有違天子仁愛、縣君神明,所以,仆將自住的屋子讓了出來,給她居住。”

劉德沒說什麼,只點了點頭,又問道:“吾入室前,聽到犴獄中似有動靜,裏邊關的有人麼?”

為保險起見,在迎接劉德時,荀貞低聲吩咐了陳褒,叫他去犴獄裏看住武貴,免得他大喊大叫。此時聽劉德詢問,他答道:“王屠被許仲殺死後,家中只剩下寡妻孤女,其‘裏’中有一人,素來無狀,夜闖其門。仆知後,便將之抓來了亭舍,關入犴獄,以示懲戒,敦厚風俗。”

劉德頷首,說道:“此等無狀最是可惡,汝做得很對。……,不要輕易將他放了,多關幾天,讓他好好吃些苦頭!免得出去了再亂我地方民風。”

“是。”荀貞雖鎮靜,也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說,輕巧巧轉變話題,說道,“……,仆有一事想稟奏尉君。”

“何事?”

“如今九月,正值‘備寇’之季。仆召集了一部分本亭裏民,從大前天起開始了操練戒備。”

“噢,原來是此事。荀君執掌一亭治安,正該如是。”

劉德與劉儒不同,是個寡言的人,和荀貞說完正事兒便無話可說了。荀貞也不是個多嘴的人,見劉德突然沈默,以為他在想什麼事兒,怕打擾了他,也安靜不言。杜買更不會開口。

三個人面對面,沉寂默然地坐了小半刻鍾。

荀貞漸覺氣氛詭異,正準備說話的時候,聽見劉德開口問道:“可還有別的事情要稟?”

“沒有了。”

“既如此,吾便走了。許仲之案,你千萬不可輕忽。”

劉德說走就走,起身下榻,穿鞋出門。荀貞、杜買忙跟著相送。杜買汗流浹背,下地的時候腿都軟了,差點摔倒,還是荀貞扶住了他。杜買十分羞慚,荀貞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臂膀。

出了門,穿後院、經前院,又出舍門,在吏、卒的簇擁下,劉德翻身上馬,臨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招手示意荀貞近前,說道:“吾見你舍中前院放了好幾個酒甕,近日有飲酒麼?”

“是。剛開始操練裏民,前晚、昨夜,分別請了裏長們和一些壯士喝酒。”

“你身為亭長,當知律法。‘三人以上無故群飲酒,罰金四兩’。酒,不是不能喝,但要少喝,不可因此誤了大事。”
荀貞恭謹應諾。

時雖有禁群飲酒的律法,但執行得不嚴格,形同虛設,劉德也只是因為受到上邊的壓力、急於把許仲追捕歸案,所以隨口提醒一句,說完了,略微拱手,前呼後擁地去了。

荀貞站在舍院門口,目送他們離開,觀其方向,應該是往下一個亭部,東鄉亭去了。等他們遠走,他轉回舍中。杜買深為自己方才的表現而慚愧,想要說點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

荀貞看出了他的羞慚,笑道:“尉君久居高位,不怒自威。杜君,你說什麼時候你我也能像他那樣?”

一句話沖淡了杜買的尷尬和羞愧。他陪笑說道:“潁陰是大縣,尉君俸祿四百石,荀君世家大族,假以時日或可為縣君。俺只是一個鄉野鄙夫,百石吏尚不敢想,況且縣尉!”

荀貞哈哈大笑,心道:“縣君?便是給我做,我也不想做。”

在亂世裏,一個沒有兵馬的縣令怕還比不上一個有兵馬的屯長!

陳褒從犴獄裏出來,湊到荀貞和杜買的身邊,問道:“怎麼樣?尉君都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只是叫咱們不要大意輕忽。”

荀貞絲毫沒有將縣尉來這件事放在心上,反正事情已經做下,再去擔憂洩露之類的也毫無用處,大丈夫應該拿得起、放得下,乾脆不想。相比縣尉登門,他現在更關心程偃。

“小程這兩天還是老樣子?”

這兩天一直是繁家兄弟在亭舍中值班,他兩人答道:“是啊,還是那副樣子,半死不活的。醒了就舉石頭,吃飽了就睡覺,一句話不說。”

“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他是鄉亭人,對麼?”

“對。”

“這樣吧,今天剛好沒什麼事兒,阿褒,你隨我一塊兒,去趟他家,看看怎麼了。”

陳褒應了,將馬從廄中牽出,兩人出亭舍,往鄉亭去。這一去不要緊,險些惹出一樁禍事。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36 AM

44 高家

“鄉亭”即“鄉治”的所在,在“繁陽亭”東北方向,中間相隔了兩個亭部,抄近路的話,大約十幾裏地。

荀貞和陳褒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十幾裏地轉瞬即至。“鄉亭”雖然是“鄉治”所在的地方,但道路上行人稀疏,明顯比繁陽亭冷清很多。

陳褒說道:“在去年的疫病中,鄉亭亡故者甚眾。”

繁陽亭境內沒有空閒的田地,都種滿了麥子,而才入“鄉亭”,路邊的土地就有荒蕪的了。不但“鄉亭”,他們一路走來,路過的那兩個“亭部”中,也或多或少分別都有此類現象。

民以食為天,只要有口氣在,農人就不可能讓田地荒蕪,很顯然,這些土地的主人應該都是全家盡數歿在疫中了。——不過,這種田地閒置的現象不會延續太久,不知道有多少在虎視眈眈地盯著呢!最多到明年,必就會或被豪強之家占走,或被亡者的族人收歸族中。

陳褒知道程偃的家,領著荀貞七拐八折,盡走的小路,不多時來到一處裏外。

這個裏的規模不小,比安定裏、南平裏都大,粗略估摸,至少能住八九十戶人家。裏門的瓦當上飛雲為紋,中有兩字:“程裏”。

以姓為裏名,說明是聚族而居。荀貞問了陳褒,果不其然,裏中皆為程姓。

在沒有公事、又不是休沐的情況下,亭長一如郡、縣長官一樣,是不能擅自出界的。所以,荀貞此次出來,換下了亭長的服飾,裹了個黑色的幘巾,看似一個普通的黔首百姓。

“裏監門”很負責任,見他二人近前,從塾中出來,問道:“做什麼的?”

陳褒代為回答,說道:“俺們與本裏民程偃同在繁陽任職,今有事去他家中。”

“繁陽?……,你是?”

“俺叫陳褒。”

“裏”的管理是很嚴格的,有陌生人來時必須要問清楚,如果有外人想要暫住“裏”中,還必須登記,得有“任者”,也即保人。荀貞之所以能在“繁陽亭”的各裏中出入無忌,那是因為他是亭長。現在來到別人的地盤,肯定會受到盤問。

裏監門打量了他兩人幾眼,問道:“知道程家在哪兒住麼?”

“二門東入,即為程舍。”

知程偃在繁陽亭任職,又知程偃家住裏中何處,看著不似歹人,裏監門打消了懷疑,讓開道路,說道:“進去吧。”

“二門東入”。裏和裏不同,有的裏是一條直道,住戶分住兩側;有的裏是兩條直道交叉,住戶分住四方。又有的裏除了直道還有小巷,巷子與直道相交,相交的位置設的也有門,比如荀貞住的高陽裏就是如此。“二門”,即進到裏邊之後的第二個門,“東入”,方向在東邊。

兩人牽馬步入“裏”中。

正是農閒時節,此時將近午時,太陽曬在身上很暖和,三兩閑漢蹲在巷中,懶洋洋地聊天,瞧見荀貞和陳褒入來,往牆邊靠了靠,讓他們過去。有多嘴的問道:“來找誰的?”

陳褒答道:“程偃。”

“喲,那你們來的可不巧,小五前幾天就回亭裏了。……,你們知道他在繁陽亭麼?”

“俺們就是從繁陽亭來的。”

幾個閑漢對視一眼,先前說話的那人問道:“可是小五出什麼事兒了?”

荀貞心中一動,問道:“為何如此問?”

那漢子打個哈哈,卻不肯說了,只道:“隨口一問,隨口一問。”

再問時,他們索性不開口了。

見從他們這兒問不出什麼了,荀貞與陳褒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聽見那幾個閑漢竊竊私語,隱約聽到一句:“那高家的人昨兒又來了,對小五家裏說,最多再只寬限兩日!……。”

往前走了幾步,陳褒低聲對荀貞說道:“看來阿偃家中確實有事,只不知是怎麼了?”

荀貞不動聲色:“到他家問問就知道了。”

進入二門,向東走,第三戶便是程偃家。

宅院甚破,木門上儘是裂口、縫隙,黃土夯成的牆垣,圍著一個不大的院子。

陳褒上前敲門,等了片刻,門內有人應道:“誰?”

“繁陽亭亭卒陳褒。”

院門打開,出來一個美婦。

荀貞只覺眼前一亮,下意識地扭頭去看陳褒。

陳褒也是呆了一呆。他雖與程偃同亭為卒多年,也知他家住何處,但因平時勞忙,逢上休沐也都是各回自家,或孝敬父母、或親善妻子,卻是從來沒有登門來過,試探性地問道:“請問當面,可是嫂嫂?”

那美婦人神色焦急,胡亂點了點頭,急急問道:“可是程郎將錢湊夠了麼?”

確認了眼前美婦便是程偃妻子,這回輪到陳褒下意識地轉臉去看荀貞。荀貞想道:“程偃相貌猙獰,萬沒想到其妻竟這般美貌!這真是、這真是,……。”找不著合適的形容詞,一邊作揖,一邊說道,“在下荀貞,繁陽亭亭長。”

“啊,原來是荀君!”

美婦忙要行禮。荀貞制止了,說道:“我此次來乃是便服,不必行禮了。”向院中看去,問道,“家裏還有別人麼?”

“沒,沒有了。”受了荀貞提醒,美婦人才想起來請他們進門。

院中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喂了兩隻母雞,正蜷伏在雞塒前的地上曬暖。

美婦人帶著他們穿過院子,來入堂屋。堂屋裏沒什麼東西,只在地上鋪了一領席,席前一個矮案,牆上掛了個竹編的籮筐,除此之外,別無長物。雖然寒酸,但和院中一樣被打掃得很乾淨,席子、矮案,甚至地上、牆上都是一塵不染。

看得出來,這程偃的妻子必是個愛乾淨的。

請荀貞、陳褒二人坐下,程妻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家裏沒什麼東西,荀君、陳君遠來,必然渴了,且請稍等,妾去燒點溫湯。”

“不用了,你不用忙活。我們今天來,主要有件事兒想問你。”

上次程偃回來,程妻已聽過荀貞的名字,對陳褒的名字她更是熟悉。面前兩個男人,一個是她丈夫的頂頭上司,一個是她丈夫的同事,最先的迫急過後,她顯得有點局促,聽了荀貞的話,便不安地側身屈體在席前,說道:“荀君請說。”

她屋中只有一領席子,男女不同席,荀貞和陳褒坐了,她只能站著。

“適才門前你脫口而出,問是不是錢湊夠了。我且問你,你家中近日缺錢用麼?”

程妻扭了扭身子,不安地說道:“程郎沒對荀君說麼?”

“沒有,所以我們才來問你。”

“既然程郎沒說,那……。”

荀貞打斷了她的話,說道:“程偃雖沒說,但自回亭中後,他連著多日沈默寡言,每日只是舉重不止。這樣下去怎麼能行?你不必顧忌他,究竟發生了何事,盡與我言就是。”

程妻猶豫不決。

“其實你不說,我們也知道了。剛才來的路上,遇到了幾個你們裏中的住民,聽他們說是高家,……。”荀貞說到此處,故意頓了一頓。

一聽到“高家”之名,程妻神色陡變,從局促不安變成了惶恐害怕,顫聲說道:“既然荀君已經知道,妾也就不隱瞞了。昨天高家的人還來,說最多再等兩天,要是仍不還錢,便要、便要,……。”

“便要如何?”

“便要將妾綁走頂債。”

“抵債?”荀貞頓了頓,從容地問道,“你家欠高家了多少錢?”

“去年大疫,阿姑病重,為延醫買藥,借了高家三千錢。”

荀貞頓時了然,原來是為給她婆婆治病,所以欠了高家的高利貸,問道:“三千錢?月息多少?”

“一百五十。”

一個月利息一百五十,一年一千八百錢。本錢三千錢,折合下來,貸款的年利率百分之六十。荀貞微微蹙眉。他雖沒借過錢,但也聽說過,通常來說,當時借貸的年利率在百分二十上下,百分之六十明顯過高。不用說,定是高家趁火打劫。

“去年何時借的?”

“二月。”

荀貞很快算出來,截止目前,該還錢不到六千。他暗暗奇怪,五千多錢,雖不少,也不算很多,程偃還有個兄長,兩家湊湊,再找親戚借點,總能拿出來的。程偃卻為何那般作態?他說道:“還差多少錢不夠還給高家?”

“五千錢。”

荀貞愕然,難道是他算錯了?又算了一遍,沒有錯,的確本息合計,不到六千錢。就算程偃一個錢也沒有,也不該還差五千。他心知其中必有玄虛,問道:“本息合計,不足六千,還差五千錢?”

程妻也很愕然,說道:“本息合計,該還七千六百五十錢,怎會不足六千?”

荀貞細細詢問,方才知曉,原來程家向高家借錢的時候,所簽文書上寫得清楚:一年內還,月息一百五十;如果一年到期還不上,那麼月息改為按前一年本息總計的百分之百。也就是:如果本息總計五千,從第十三個月起,每月的月息變成五百。

程妻說道:“本來這錢今年二月就能還上的,兄公因聽人言語,欲以錢生錢,所以沒還,而是與人約為行商、販賣貨物。早兩個月賺了點錢,上個月收了一批麥、黍,賣時才發現盡為陳糧,且斤兩不足,底下竟有以石充重的!只這一下,只這一下,就……。”她泫然欲涕。

荀貞聽明白了,這事兒全怪程偃的兄長,有錢還的時候不肯還,拿去與人合夥做買賣,上個月買了一批偽劣假貨,一下把錢賠完了。

前漢及本朝雖然本著重農輕商的方針,“禁民二業”,禁止一個人從事兩種行業,農人就是農人、商人就是商人,但人性逐利,根本就禁止不了。不但地主爭相經商,普通的小農也會合夥做買賣,就像是“父老僤”一樣,合夥人在一塊兒立個契約,約定各出多少本錢,並約定權力和義務。像這類小農組成的商業團體有大有小,少則各出本錢數百,多則各出本錢數千。

荀貞問道:“出了本錢多少?”

“五千。”

“雖盡為陳糧,又缺斤短兩,但總不致虧損完,估計能收回多少?”

“兄公算過,不足一千。”

“……。”

荀貞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程偃的兄長也真是個人才,五千的本錢,賠得剩下了不到一千。他說道:“問高家借錢的是你家麼?”

“阿姑如今隨兄公住,這錢是兄公借的。”

“那為何欠錢還不上,要拿你抵債?”

荀貞問完,沒等程妻回答,他就知道自己問了傻問題。多明顯,定是高家人相中了程妻美貌。果然,程妻臉上飛紅,小聲答道:“高家聽說兄公折了本錢後,本是去他家要債的,當時妾剛好去給阿姑問安,兩下撞上。不知、不知為何,那高家就改來妾家追債了。”

她先時眼中含淚,這會兒面上飛羞,端得楚楚可憐。荀貞瞧她的模樣,心道:“長成這般模樣,也難怪高家找你抵債。”問道,“當初的債約是誰簽的字?”

“兄公。”

“那和你家沒啥關係啊,即便高家尋你抵債,道理也不在他那邊。……,你兄公怎麼說的?”

程妻默然不語。

荀貞心中有數了,必是程偃的兄長被追債追得無路可走,見高家的人對弟婦感興趣,所以索性就將程妻賣了。一邊是親兄長,一邊是自家妻子。親兄長求著自家把妻子抵債,該怎麼辦?程偃回到亭中後沈默寡言,生悶氣,不給諸人說,怕就是因此緣故。

荀貞長歎一聲,想道:“許仲兄弟兄友弟恭,程家兄弟卻長兄逼弟。諺雲:‘雖有親父,安知不為虎。雖有親兄,安知不為狼’,誠哉斯言!”既然事情瞭解清楚,沒有再留下的必要,他起身說道,“你不必憂慮,有我等在,必不會使你抵債。……,這高家可就是鄉亭的高家麼?”

程妻聽他說“必不會使你抵債”,又疑又喜,盼著這是真的,又怕荀貞哄她,忐忑地答道:“是的。”

“他家限最晚何時還錢?”

“後天。”

“你安心在家,高家的人若再有上門,你就告訴他們,後天必將欠錢還上。”荀貞一邊說,一邊與陳褒從屋中出來,走到院門口,對程妻說道,“留步,不必送了。最晚後天中午,我必會使程偃帶錢回來。”

……

出了“程裏”,陳褒問道:“荀君,你打算借錢給阿偃麼?”

“總不能看他因此破家。”

說起這個,陳褒吧唧著嘴,嘖嘖稱奇,說道:“阿偃這醜漢居然能娶得此般美婦,難怪每逢休沐,他總急巴巴地趕回家去,半刻不願停留。……,他嘴倒緊,認識幾年,竟從不曾聽他說過!”

荀貞家比不上有錢人,但五千錢還是拿得出的。他騎上馬,與陳褒返程,出了“鄉亭”地界,他回首轉望,心道:“這高家首富鄉中,卻如此欺人。雖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一來朝廷明文規定,月息不可過高;二來竟欲奪人妻子,實在過分!”

過分又能怎樣?荀貞只是“繁陽亭”的亭長,想管也管不了,只能權且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將錢替程偃出了。雖然不甘,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可有恩於程偃。

程偃和他的關係本就不錯,其人也有些力氣,是個勇夫,通過此事,或能將其徹底收攬。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37 AM

45 欺人

事不宜遲,荀貞讓陳褒先回亭舍,自己回家拿錢。他知道程偃不肯說此事必是為了面子,所以交代陳褒不要對舍中諸人說。來去百十裏,等他回來後已經入夜,沒有當著諸人的面,而是尋了個機會,單獨把錢交給程偃。

程偃起初推拒不要,但在荀貞問了一句“你欲以妻抵債麼”後,才遲遲疑疑地收下了。

荀貞對他說:“這錢越早還上越好,你明天就回家罷,不必急著回來,多待幾日,好好陪陪你妻。你不在的時候,那高家人又去了,著實難為她了。”

程偃感激涕零,納頭拜倒,說道:“荀君大恩,小人不敢言報,從此賤軀任君驅使!”

荀貞微微一笑。

多日的難題一下解開,程偃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晚上不再獨處,與眾人一起吃了飯。次日一早,天尚未亮,他就起了身,借了馬,迎著朝霞馳奔還家去了。

杜買、黃忠、繁家兄弟注意到了他的變化,莫名其妙,不得其解。杜買隱約猜出些什麼,問陳褒,陳褒笑而不答,問荀貞,荀貞也只笑而已。

今天亦不必操練。

吃過早飯,荀貞本想巡查亭部,卻被杜買攔下。他笑道:“荀君連日操練士卒,多多辛勞。今兒便休息一天,由俺們巡查就是。”非常積極地帶了繁家兄弟出去。

陳褒見左右無事,上午陽光燦爛,便將象棋拿出,邀荀貞對戰。黃忠搬了個“胡坐”,坐在邊兒上笑呵呵地觀看。許季也從後院出來,站在陳褒的邊兒上,給他出謀劃策。

荀貞“發明”象棋已有多日,亭舍諸人盡皆學會,許季也會了。他性子聰敏,不但學會了,水平還不低,僅次荀貞、陳褒,曾與杜買、程偃下過,十局十勝。

諸人正在前院下棋,院門外一隊車馬經過。

黃忠出去看了看,回來對荀貞說道:“荀君,是前些日的那位高君。”

“高君?”

“便是借宿亭舍,潑墨毀了汝南袁君字跡的汝陽高君。”

荀貞抬起頭,往門外瞅了眼,“噢”了聲,沒有說話,重低下頭,心神投入棋局中。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陳褒伶俐,心思靈活,舉一知三,棋術直線上升,要想打敗他,荀貞已從最開始的不費吹灰之力變得較為吃力了。

看著棋盤上的形勢,荀貞一邊心疼剛才不注意被吃掉的車,一邊想道:“雖說僥倖到現在還是連勝未敗,但阿褒的棋下得越來越好了。”為了保持連勝不敗的威名,他琢磨是不是該拒絕再與陳褒對戰了。

舍外馬嘶人亂,兩個騎奴脫離了車隊,轉來舍門前,下了馬,大步跨入。

黃忠迎上前,陪笑道:“路過的可是汝陽貴人麼?不知有何吩咐?”

“來尋你們亭長。”

荀貞無奈,只得又抬起頭,起身迎接。看那兩個騎奴都略略面熟,似是上次那周恂來時,彼此說過話。他長揖行禮,說道:“貴主回來了?有何吩咐請說。”

騎奴還記得他,笑道:“亭長先生,在玩兒六博麼?”他沒細看棋局,只瞟了眼,見像是博戲,因有此問,沒等荀貞回答,又說道:“也沒甚麼事兒,只是家主讓俺們來看看留下的詩還在不在了。”

周恂上次來時,潑墨毀了袁奮的留詩,並交代荀貞不許動。這兩個騎奴名為看詩,荀貞心中有數,卻定是為驗看“潑墨”而來。他心道:“這姓周的看似狂傲,卻怎麼這般小氣?”返程經過,不忘派人過來檢查。

“貴主的題詩,我等隻字未動。兩位請隨我來。”領了兩個騎士去後院,打開屋門,由他們進去檢查。

果不其然,這兩人第一眼看的就是那一大塊如梅綻放的潑墨,看完了,隨便瞄了眼周恂留下的詩句,出來笑道:“我家主人天下知名,肯留句詩在你們牆上,也算你們的福氣。”

荀貞笑了笑,沒說什麼,送他兩人出去,在舍門口望瞭望。

人馬車隊已經走過了,遙見上次的那個錦衣奴侍行在一輛輜車旁邊。兩個騎奴驅馬過去,兩下交談幾句,車中伸出只手,揮了揮,騎奴退回佇列。他搖搖頭,聽見陳褒招呼,回去繼續下棋。

……

這是難得悠閒的一天。

上午下了半天棋,下午與許母坐在樹下說話。許季昨天又回家了一趟,不知從哪兒拿來了一卷《春秋》,跪坐樹下,認真攻讀,有疑問的地方便請教荀貞。

《春秋》這卷經文,荀貞是有家學的。他的族叔荀爽,十二歲通《春秋》,大名士杜喬贊道:“可為人師”。他的族兄荀悅亦十二歲能說《春秋》。荀貞在經書上的造詣雖不及他的族叔、族兄,但到底也是跟從荀衢學習過多年的,指點一下許季綽綽有餘。

許母見他倆友愛,樂得合不攏嘴,想起許仲,不免又黯然神傷。荀貞巧言安慰,旋即又逗得她笑個不住。

薄暮時分,杜買、繁家兄弟巡查歸來。繁譚提了一隻肥大的野兔,來後院獻寶。

“哪里來的?”

“路上碰見了馮家的公子,他剛打獵歸來,收穫甚多,送了這只野兔給咱。”

“馮家公子?”荀貞想起了那個連著兩天都去觀看操練的年輕人,心道,“做父親的傲慢無禮,做兒子的路送野兔。這一對父子還真是奇怪。”想不通馮家幼子是什麼意思,乾脆不想,笑與許母說道,“三日不識肉味,還真有些饞了。阿母,晚上熬鍋好湯,你可要多喝幾碗!”

許母的牙掉了一多半,肉不怎麼吃,湯水倒能多喝點。

諸人說說笑笑,走到前院。暮色籠罩下,一人低頭牽馬,從院外進來。

“阿偃?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說讓你在家多住幾天麼?”

程偃一聲不響地把馬牽入馬廄,抱著頭蹲在廄外。

荀貞甚是奇怪,走過去問道:“怎麼了?”回頭看看諸人,示意他們散走,低聲問道,“……可是錢不夠數?還差多少。你且說來。”

“撲通”一聲,程偃跪倒在地,叩首叫道:“荀君,求你救俺!”

荀貞被他嚇了一跳,心念電轉:“莫不是那高家盛氣淩人,阿偃一時受不得氣,打傷了人?”說道:“你這是作甚!快快起來。有何事體,慢慢說來。”

“那高家不肯要錢,只要我妻!”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37 AM

46 盜馬

程偃說道:“那高家不肯要錢,只要我妻。”

“……。”

荀貞扶他起來:“不要錢,只要人?卻是為何?”

程偃欲待分說,猶豫地看了看陳褒、杜買、黃忠等人。荀貞道:“你與我來後院細說。”

兩人來到後院,為免得前院人聽到,走到最裏頭的牆下站定說話。

程偃這才說道:“那高家的保役說,高家其實是在替陽翟黃氏放債,這點錢,黃氏看不在眼中,他們就是想要小人的婦人!若小人不從,便要請郡守將小人關入獄中。”

“高家的保役?陽翟黃氏?放債的不是高家?”

荀貞聽得糊塗,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放高利貸雖然利大,但風險也大,為了保證借出去的錢能夠連本帶利地收回來,放債的人往往會借助貴族、豪家的權勢催收貸息,收來的利息與貴族、豪家共分。同時,會雇傭一幫人做“保役”。所謂“保役”,就是“保信”,擔保、收債之類。有資格做“保役”的多為中家子弟,也就是家資十萬以上的中產之家的子弟,也有輕俠無賴。

“鄉亭”的高家雖是本鄉首富,但威勢不夠大,不足保證借債人老實還錢,故此與陽翟的黃家搭上了線,以此借助黃家的聲威,保證借出去的錢不會打水漂。黃家乃天子乳母的親戚,便是郡太守也要讓他三分,遠的不敢說,只潁川郡內,怕是沒有敢不還他們錢的人。

荀貞將事情捋清楚了,想道:“所謂‘黃氏只想要阿偃的妻子’或許只是高家的托辭,借勢欺人。”他看著痛苦絕望的程偃,想道,“阿偃是我的人,不管是不是高家的托辭,就算真是黃氏看上了他的妻子,我也決不能看著他忍受欺淩!”

他可以忍受周恂家奴的小覷,也可以不介意馮溫的傲慢無禮,但卻絕不能坐看程偃被迫獻妻。前兩者可以解釋美化為“胸懷寬廣,有容人之量”,而後者卻是純粹地受辱、被欺淩了。雖然受辱的、被欺淩的是程偃,但一個不能為手下出頭的上司,算什麼上司?

之前,他出錢替程偃還債是為了息事寧人,畢竟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雖然貸款的利息高了點,也只能怪程偃的兄長。可如今對方卻不肯要錢,只要人,這就欺人太甚了。

他幾乎沒怎麼想,就做出了決定,問程偃,說道:“當初你兄長借錢時,可與高家簽有債券?”

“有。”

“債券上以何物為擔保?”

“以田地為質。”

“質幾何?”

“每畝五百錢,質了六畝地,合計三千錢。”一畝地五百錢,如果要賣的話不會這麼便宜,但抵押貸款就像後世的當鋪一樣,可以贖回,所以價格低廉。

“除此之外,債券上可還有別的內容?比如若無錢還債,以你妻抵押?”

“沒有。”

荀貞熟讀律法,料來也不會有。儘管為了還債,常有賣妻鬻子的現象出現,但至少在明面上,在債券上沒有人會光明正大地寫上,因為早在前秦時已有明文法律規定:“百姓有債,勿敢擅強質,擅強質及和受質者,皆貲二甲”。漢承秦制,亦有類似規定。

“既然如此,那高家要你妻抵債便是沒有根由。……,阿偃,你不必擔憂,且將高家那保役的原話與我說上一遍。”

荀貞的鎮定自若影響到了程偃,他慢慢平靜下來,回憶與高家保役見面的場景,轉述道:“那高家的保役說:黃家手眼通天,實是他家看上了俺妻。俺若識趣,就老老實實地獻妻與之,不但欠的債可以全免,且還能再落得一萬錢入手。若不識趣,等黃家申告到郡中,就只有等郡吏來索人了。”

荀貞笑道:“官寺雖有替債主索債之責,但欠債還錢就是,怎麼也扯不上你婦!……,你不必害怕,就等著看那‘黃家’怎麼向郡中申告,又且看那郡吏怎麼來索人!”

程偃雖然粗壯,平素也仰慕遊俠的為人,但畢竟是個尋常的鄉人,一個小小的亭卒,他的威風最多也就對本亭的裏民使使,別說面對黃家這樣的龐然大物,便是本鄉首富高家已是他仰視的對象,聽了荀貞的寬慰,他擔憂依然,說道:“荀君,那黃家手眼通天,若真被他申告到郡中,小人怕?”

也難怪程偃憂恐,俗雲:“甯負二千石,無負豪大家”。黃家借助天子乳母程夫人的權勢,跋扈地方,威行郡縣。

數年前,種拂擔任潁川太守時,黃家“求占山澤”,要不是時任功曹的劉翊勸阻,種拂說不定就頂不住壓力,答應他們了。種拂的父親鍾暠當過司徒。他既身為兩千石的高官,坐一郡之地,握生殺大權,又系名公之後,朝野知名,尚且如此,何況區區小民程偃!

但荀貞不是程偃,他笑道:“今太守與故太守不同。故太守清靜無為,不欲生事,是多寬縱;今太守貴人之兄,有寵於天子,黃氏雖有身家,必不敢相逼。你儘管放寬了心,萬事有我!”

程偃想了想,覺得荀貞說的有道理。

現任太守名為何進,其異母女弟早年間被選入宮中,生有一子,被拜為“貴人”,深受天子寵愛。要比背景,黃家的親戚程夫人雖是乳母,怕還是不及“貴人”。

他這才略微寬心,遲疑問道:“那現在俺該怎麼辦?”

“今日晚了,你好好歇息,待得明天,去將你妻接來亭舍。其他的事兒你就不必管了。”

荀貞既然決意要管此事,那麼首先需要防備就是別被“黃家”動手將人劫走,所以叫程偃先去將他的妻子帶來亭舍看護。至於這件事該怎麼處理,他尋思想道:“這事情如何,阿偃全是從高家的保役嘴中聽來,究竟看上他妻子的是高家?還是黃家?這一點要查探清楚。”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以預料到對方定不會就此罷手,既然決意迎對,怎能不先將對手的底細查清?他又想道:“阿偃驟遇此事,早六神無主,不能指望他去查探對手底細。……,此事當交給阿褒去辦。”亭中諸人,陳褒最為精細,將此事交給他辦,萬無一失。

暮色深重,夜色將至。

他與程偃在後院說話,程偃又是跪拜、又是磕頭的,動靜很大,引得黃忠、杜買、陳褒等人盡皆偷窺。此時見他倆似乎將話說完了,陳褒過來低聲問道:“怎麼了?出了何事?”他曉得程家欠錢的來龍去脈,是個知情人,猜出程偃此番異常的舉動定與此有關。

荀貞說道:“沒甚大事。”見杜買、黃忠等站在後院門口往這邊看,笑著對黃忠說道,“黃公,夜將至了,還不快些做飯?我早就餓了!杜君、繁家昆仲今兒出去巡查了一天,想來更是早就饑餓。”

黃忠應道:“是,俺這就生火。”招呼杜買、繁家兄弟幫手,將那野兔剝皮、清洗,動手做飯。

荀貞這才教程偃又輕聲將事情講了一遍,對陳褒說道:“阿褒,高家仗勢欺人,咱們不能退讓。他雖自稱黃氏走狗,我卻也不懼。”冷笑了一聲,道,“莫說他高家,便是黃家,也不行!……,不過話說回來,此事究竟是黃家的主意還是高家的意思,需得先探查清楚。……,阿偃明日要將他的妻子載來舍中,不便打聽,此事就交給你了。你明天和阿偃一前一後,分去鄉亭,最好能將那保役找到,問清虛實。”

陳褒毫不猶豫地答道:“諾!”

“……,答應得這般爽快,你不怕惹怒了高家、黃家麼?”

“君在前,褒在後。荀君不懼褒何懼?”

陳褒的回答很有意思,可以理解為荀貞在前頭吸引炮彈,他在後頭沒啥害怕的;也可以理解為只要荀貞不害怕,他就不害怕,言外之意,“堅決服從指揮”。

荀貞不由失笑,不過他卻也知道,陳褒之所以答應得如此爽快,一半原因如他所說,但肯定還有一半原因是因為他姓“荀”。事實上,他之所以沒有多加考慮就決定為程偃出頭,固然有無法忍受部下受辱的成分在,也確實有自家姓氏給他的底氣。

儘管他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亭長,但他背後卻是整個荀氏家族。

雖受黨錮之禍,荀氏如今為官的不多,便有也是小吏,但荀氏的資本本就不是為官,而是名望。天下名士,誰人不知潁陰荀氏?天下為官者,誰人不知潁陰荀氏?

莫說一個鄉中首富的高家,就是橫行郡縣的黃家,在對上荀氏的時候也要掂量三分。何進貴為太守,貴人之兄,對荀氏尚且客客氣氣,上任之始就主動拜訪,在去年黨錮稍解後,更是再三延請被解錮的荀氏族人出仕,所為者何?不就是圖荀氏之名麼?

陳褒很沉得住氣,領了任務,轉回前院,若無其事地與杜買、黃忠談笑。

程偃惶恐不安,隨侍在荀貞的身側,不敢遠離,好像一旦離開就不能安心似的。荀貞步出後院,立在前院舍門處,遠望四野。

夜色悄悄來臨,道路上行人絕跡。夜的輕紗下,遠近田野悄靜無聲。月光灑下,門前積霜。

程偃忍了又忍,終忍不住,低聲問道:“荀君,探明了高家的底細後,再怎麼辦?”

荀貞悠悠答道:“登門造訪。”

……

次日,是操練的日子。

程偃和陳褒一早就騎馬走去鄉亭了。

裏民們集合的地點改在了操練的場地,送走了程、陳二人後,荀貞本想早點過去,還沒出院門,被繁譚叫住了。他轉臉去看,見繁譚急匆匆地從後院沖出,又驚又喜地叫道:“荀君!荀君!”

“何事慌張?”

“武貴那廝說有樁大財貨要獻給你!”

“……,什麼?”

“小人適才給他送飯,不知他哪里犯了瘋,突然撲過來,抓住小人的腳,叫嚷說有樁大財貨送給荀君。”繁譚嘴笨,想將武貴的話轉述給荀貞,試了幾次都說不清楚,乾脆放棄,說道:“不如荀君親自問他?”

荀貞先是呆了一呆,繼而失笑出聲,心道:“怕是被關得傻了,想出去,拿些假話誆人。”武貴一個破落戶、無狀兒,哪兒來的財貨送人?

他說道:“武貴若有財貨,還用得著無賴鄉間?定是熬不住了,胡亂說話。你不必理會他。”說了就要走。

繁譚上前,拉住他的衣袖,說道:“荀君,看他不似說假,左右無事,你便見一見他吧!”

荀貞瞧他鼻翼張開,呼吸粗重,一副激動模樣,想了一想,說道:“行,那我親自去問問他。”

其時天已大亮,來入犴獄中,卻覺冷暗潮濕。

犴獄的窗戶被堵住了,唯一的光源從門口來,一旦把門關上,就得點燃火把。獄室不大,角落放了個火爐,邊兒上放了一柄拍髀短刃,四周擺放的皆為刑具,從屋樑正中垂下了一個銅環,地上、牆上血跡斑斑,煞是陰森恐怖。

那武貴現就正被吊在銅環上,雙腳離地,衣服早被剝掉,赤條條的,一絲不掛。

繁尚也在獄內,站在武貴的旁邊,抓著他的手,拿著一根大針往他指甲間比劃。

武貴神色驚恐,一會兒看看火爐邊的拍髀、一會兒看看大針,不斷地扭動身體,生怕被刺入指內,聽見有人進來,忙抬起頭,認得荀貞,迫不及待地叫喊起來:“亭長!小的有一樁大財貨送你,小的有一樁大財貨送你。……,只求能饒小的一條賤命!”

荀貞打眼一掃,已知根底,心道:“必是繁家兄弟聽他提及財貨,怕是詐人,故此拿烙肉、刺甲嚇他。他有膽闖寡婦門,卻沒種熬刑。烙肉、刺甲還沒用,就驚恐不住了。也罷,先聽聽他有何言辭。”他來問話是推不掉繁譚的再三請求,說實話,他是根本不相信的。

烙肉、刺甲是兩種酷刑。烙肉,即用火將拍髀燒熱後,再塞到犯人的腋窩下或者肘彎,迫其夾住,一鬆開,往往便有大塊的皮肉脫落,端是狠毒無比。刺甲,則是用針來刺指甲,刺過後,再使之把土,指甲就會脫落。

“你一個無狀兒,能有甚麼財貨送我?”

“小的曾是黃家賓客,……。”

“黃家?”荀貞一愣。

繁譚說道:“就是陽翟黃氏了。”

荀貞當然知道武貴說的誰家,他愣是因為昨晚程偃才提及黃家:“你曾為黃家賓客又怎樣?”

“昨晚,小人聽見亭長與人在院中說話,言及黃氏。”

荀貞恍然,原來如此!他問道:“那又怎樣?”

“因小人曾為黃家賓客,所以與他家的門客還多有來往,便在被亭長帶來獄中的前一日,小人在亭中遇到了一人。”

“誰人?”

“那人名叫吳叔,是黃家豢養的一個劍客,精通潛行之術,通懂各地方言。小人在本亭路上遇見他,便請他吃酒,他卻執意不肯。小人在黃家時,知他是最好飲酒的,因而生疑,拐彎抹角問他來咱們亭中作甚。”

“來作甚?”

“他雖警惕,到底被小人詐出,他是來咱們亭舍踩點兒的!”這武貴真是個無賴貨色,方才還膽顫心驚,這會兒說及“詐出真相的得意事”,居然隱約洋洋自得起來。

荀貞不置可否,問道:“踩點兒?踩什麼點兒?”

“半個月前,黃家得了消息,月底將會有一個幽州廣陽郡的北來馬商經過本地,隨行所帶盡皆良馬,不下一二十匹。”

荀貞掏了掏耳朵,聽到此處,他已猜出了這武貴所說的“大財貨”是什麼,想道:“良馬二十匹。”若武貴所言俱為事實,那的確可以稱得上是一筆大財貨了。如今市價,耕馬、車馬一匹萬余錢,好點的一匹四五萬。二十匹良馬最少值錢百萬。若是良馬之上者,價值千萬也是有可能的。

“你說有大財貨送我,便是這批良馬麼?”

“是。”

荀貞勃然變色,怒道:“你當我與你一樣是無賴兒、惡賊子麼!我將你關入獄中後,一直沒怎麼對你動刑,你因此覺得我好欺辱麼?拿這些假話誑人!又或是覺得我好受騙?”

那武貴不復得意,驚嚇失色,急不擇言地說道:“亭長,亭長!小人斷無一字是假!不信,可以去問!”

“去哪里問?”

武貴語塞。荀貞“哼”了聲,吩咐繁家兄弟:“看來太優待他了,你們給他松松骨頭、揉揉指頭,好好伺候伺候讓他享受。”

繁尚收起大針,操起邊兒上丟的鞭子,就要往武貴身上抽去。

那武貴真是軟骨頭,沒等鞭子落在身上便求饒叫嚷,叫道:“亭長,亭長,你可以去俺們裏中查問!小人那天帶吳叔去過俺家,裏監門肯定會有印象!……,對了,還有,那吳叔說要在本亭踩點兒,也許還沒遠走?說不定便藏在哪個裏中!亭長,你可以搜查啊!”

荀貞心道:“這廝分明是個軟骨頭,卻不肯改口,難道真有其事?”

初想覺得不太可能,上百萬、甚至可能上千萬的案子,放在哪兒都是大案,那黃家雖魚肉鄉里、縱橫郡中,可是會有這麼大的膽子麼?敢打劫北來馬商?下手盜劫值錢百萬、乃至千萬的良馬?但轉念一想,還真沒有準兒。

記得前幾年不就有樁案子,也是盜劫良馬的,被劫的馬匹價值三百余萬,據說是一撥輕俠所為,至今尚未破案。他想道:“難道那樁案子就是黃家做的?”不過那案子的發生地點不在潁川,而在潁川北邊的陳留郡。

他瞧了瞧繁譚、繁尚又驚又喜的表情,問道,“大繁,你什麼想法?”

繁尚丟下鞭子,兩眼放光地搶著說道:“如今市價,耕馬、車馬一匹萬余錢;良馬一匹四五萬!二十匹良馬,值錢百萬!咱們若報上官寺?這不是大財貨,是一樁大富貴!”

荀貞沉吟不語。

繁尚見他只是沉吟,有點著急,說道:“荀君?多難得的機會,不能放過!去年,俺聽說許縣西門亭的亭長被拔擢為了縣中左尉。左尉,那可是縣長吏、是命卿!他憑什麼登此高位?只不過因為格殺了幾個劫賊!而那幫劫賊劫的貨物還不到十萬錢。黃家吃了豹子膽,下手就是百萬,咱們要將此事報到官寺?……,亭長,豈不一躍過龍門?”

“那黃家稱雄郡縣,便算此事是真,你敢壞他的好事?”

“此事若真,黃家必受嚴懲。被打死的老虎嚇不得人!”

不知該說繁尚膽兒大,還是該說他利令智昏。

荀貞問武貴:“你說那吳叔來咱們亭中踩點兒,黃家可是打算在本亭動手麼?”

“應該是的。”

“那北來馬商具體何日會到?”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

荀貞不再問他,轉身出了犴獄。繁家兄弟緊隨而出,問道:“荀君,如何?”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現在都不是合適上報的時候。”

繁家兄弟面面相覷:“此話何意?”

荀貞當然不會告訴他們,一來他仍對此事存疑,二來就算此事是真,他也不打算上報縣君。

“不過,……。”他想道,“若真有此事,倒是可以做些文章。”

這些話不能明面上說出來,他與繁家兄弟還沒親近到可以直言相告的份兒上。他笑道:“若此事是假,咱們上報後,豈不既得罪了黃家,又給了縣君一個不好的印象?”

“那怎麼辦?”

“當然是要先查清楚了。……,這樣,你們兄弟倆留一人在亭中值班,分一人出去,往亭中各裏去看一看,瞧瞧是不是真有外來人借住。如果有,便悄悄地打聽了姓名,回來告訴我。”

繁家兄弟大喜,說道:“荀君謹慎,正該如此!”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39 AM

47 山雨

今日所謂的“操練”一如前兩日,還是蹴鞠。荀貞的心思不在這上邊,等兩場比賽踢完,當面發放過獎勵就宣佈解散,準備走時,被一人攔住。

“荀君。”

“噢?”

“在下馮鞏,……。”

“原來是馮君。”荀貞打斷了他的話,“我亭中有事,須得先回。馮君有何急務麼?”

“……,沒有,只是荀君來後,在下一直不曾拜見,實在失禮,故此想請荀君撥冗,賞面飲杯濁酒,以此當作在下的賠罪。”

“多謝了,今天不行,改日再說罷。”

馮鞏立在原處,看他急匆匆離去的背影,心道:“觀他行色匆匆,不似推辭。‘亭中有事’?這幾天除了操練外,亭部裏風平浪靜,會有什麼事兒?……,莫非有上官要來?”猜了片刻,摸不著頭腦,本欲叫隨行的大奴去打聽一二,轉念一想,“我本是為賠罪而來,若被他將‘打聽’誤會成‘打探’反而不美。罷了,既然他今日有事,那改天就改天。”

……

馮鞏的心思姑且不說,荀貞與杜買、黃忠二人隨著人流上了官道,與江禽、高甲、高丙以及前後兩隊的什長、伍長們告別後,直奔亭舍。

因為兩場比賽之間的休息時間比較長,此時已近薄暮。官道兩邊的田畝中,農人、徒附、田奴們大多收了工,荷鋤而歸,路遇荀貞三人,紛紛退避讓道。荀貞雖急著回去看陳褒、程偃歸來了沒,但對這些農人還是很客氣的,一一微笑還禮。

黃忠推著小車,趕在他的身邊,說道:“荀君,估摸時辰,阿褒、阿偃、大繁都該回來了吧?”

——今兒上午操練時,荀貞將程偃的事情和武貴的舉報告訴了黃忠、杜買。他本來想替程偃保密的,但既然決定叫程偃把他的妻子帶來亭舍,那麼只有公開。至於武貴,繁家兄弟早上叫住他時,動靜很大,黃忠、杜買都聽見了,也瞞不住,而且這事兒沒啥可隱瞞的。

這兩件都是大事,一個牽涉到高家,一個牽涉到黃氏,對杜買、黃忠而言,兩者都是不能得罪的物件,特別黃氏,不折不扣的一個龐然大物。聽黃忠說起,忐忑不安了大半天的杜買忙介面問道:“荀君,你覺得那武貴所言有幾分可信?”相比“程偃被逼債”,他更關心“黃氏盜馬”。

荀貞說道:“黃公說的不差,大繁他們應該都已經回來了。等回到亭舍,問一問探查的結果,不就知道了麼?如果亭部中真有吳叔此人借宿,那此事便有五分真了。”

“如果沒這個人呢?”

荀貞的大半心思都在程偃身上,不答反問:“杜君是想有這個人,還是不想有這個人?”

“若有此人,如荀君所言,黃家盜馬怕八成就是真的了,這自然大功一件。我只擔心,……。”

“如何?”

“黃家富貴驕橫、傾於本郡,即便此事為真,只怕咱們無福消受。”

荀貞見他憂心忡忡的模樣,笑了起來,說道:“相比黃家,我更擔心阿偃啊!”遠望亭舍,“也不知他們夫妻路上順利不順利,到了沒有?”

……

程偃已將他的妻子接到了舍中,不但他兩人到了,陳褒、繁譚也都回來了。見荀貞歸來,包括留守亭舍的繁尚在內,皆出院迎接。

程偃拉著他的妻子,跪拜在舍院門外,叩頭說道:“小人夫妻盡托荀君手中了!”

荀貞將他兩人扶起,說道:“阿偃,你我同事多時,既在一亭中,本當榮辱與共,何必如此!”

程偃欲待說話,荀貞制止了他,說道:“此處非說話之地,咱們去屋中細談。”吩咐黃忠謹慎看守門戶,領著餘下諸人來到後院,避開北邊許母居所,入得南邊自家住處,分主次落座,這才問道,“阿偃,路上可順利麼?有沒有遇見高家的人阻截?”

“沒有。只在出裏門的時候碰見了幾個族人,還有裏監門,問俺們作甚去。”

“你怎麼回答的?”

“俺只說出門走趟親戚。”

荀貞點了點頭,見程妻伏席垂首,不敢抬頭,笑道:“程夫人,既來之,則安之,不必拘謹。你且抬起頭來,我有一事問你。”

程妻怯生生把頭抬起。雖說當時禮教遠不如後世,不禁男女出遊,便同車而行也可以,但程妻自婚後便獨處家中,甚少出門,從沒有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與這麼多的男人共處一室,而且其中還有她丈夫的頂頭上司,加上有被逼債之事壓在心頭,難免羞澀惶恐。

“我且問你,你父母家在何處?家中還有何人?”

“妾父家在鄰鄉夏裏,老父、阿母俱在,另有一女弟,年有十三。”

“不是本鄉人?”

“不是。”

荀貞放下心來,對程偃說道:“你今早走後,我突然想起一事,擔憂高家會脅迫你妻父母,迫你妻自投。……,如今既然你妻不是本鄉人,那麼你二人便可放心,我必能保爾萬事無憂。”

荀貞的這個擔憂不是平白無故的,是因為他記起了前漢的一個案例。

前漢有一女子,夫有仇人,仇人欲報而無門徑,因擄女父,欲以此要脅她,使通消息,以殺其夫。此事在當時影響很大,被記在了《烈女傳》中。最後的結果是,這個女子認為不聽之則殺父,不孝;聽之則殺夫,不義,不孝不義,雖生不可以行於世。因而決定“以身當之”,告訴丈夫的仇人,明天早上,我丈夫會在東樓,到時我給你開門窗。她回到家後,卻讓丈夫在另一間屋子裏睡,自己睡到了東樓。半夜,仇人果然來了,殺之,斷頭持去,天亮了一看原來是仇人妻子的頭,因此哀痛之,遂釋不殺其夫。此女子行徑,彷如許仲,可稱得上一個“奇”字。

程偃沒有因此放下擔憂,反而唬了一跳,說道:“那俺的老母?”

“你家有你兄長在,左鄰右舍又都本族人,縱然高家首富鄉中,必也不敢冒大不韙將你阿母搶走。……,你寬心就是。”

荀貞不願當著程偃與他妻子的面詢問陳褒和繁譚的探聽結果,因說道:“阿偃,今你與你妻來到亭中,短日內怕是不能回家,需得收拾間房屋出來作為住處。你們兩人先下去吧,自去尋間屋子,收拾好了、安頓下來再來見我。”等程偃夫妻出去,問陳褒,“結果如何?”

“俺找著了高家的那個保役,問得清楚,此事實與黃氏無關,是高家的長子看中了阿偃婦人,因欲逼奪。”他話剛說完,聽見有人長出了一口氣,轉眼看去,卻是杜買。在諸人的視線中,杜買尷尬地說道:“不是黃家起意,真乃阿偃幸事!黃家勢大,若真是他們,偃妻怕是不保!”

陳褒嘿嘿一笑,沒說什麼,眼中露出不屑的神色,不再瞧他,轉看荀貞,靜靜等其說話。

荀貞又問繁譚:“大繁,你尋訪的結果如何?”

繁譚的神色帶著失望、又帶著期望,說道:“亭部諸裏中皆無陌生外人投宿,不過,南平裏的裏監門記得前些天,武貴的確領過一個外人進過裏中。”

荀貞沉吟片刻。

諸人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神情變化。杜買提心到口,問道:“荀君?”過了會兒,荀貞緩緩說道:“諸裏中既無外人投宿,武貴的話便至多能信兩成。……,所謂盜馬之事,便且就此放下,暫且不管。諸君以為如何?”

他一言既出,諸人或輕鬆或失望。輕鬆的是杜買,失望的是繁譚、繁尚。

繁尚搶在繁譚前頭,焦急地說道:“荀君!亭部中雖無吳叔借宿,但南平裏的裏監門的確見過武貴帶著一個陌生人回家!這說明武貴的話不全然是假,很有可能是真的,怎麼能放棄不管呢?小人以為,應該窮追不捨,就算吳叔已不在本亭,但只要他確實來過,就不信找不出端倪!”

各人性格不同,本性不一。

杜買怕惹禍上身,即便此事是真,也寧願荀貞置之不理。繁譚、繁尚熱切功名,眼見有立功在望,別說是黃家,便是牽涉到十個黃家,怕也利令智昏,有膽子徹查到底。——他們三人雖想法迥異,但在對“程偃被逼債”的事兒上倒是不約而同地一致:都將之忽視了。

唯有陳褒跪坐席上,對繁家兄弟的話充耳不聞似的,說道:“荀君所言甚是。沒有吳叔,就沒有人證,沒有人證,只聽武貴的一面之辭,貿然動手,勢必得罪黃家。若放在平時倒也罷了,當此時刻,有高家的麻煩在前,的確不應該多結敵人。”

荀貞讚賞地看了看他,心道:“知我者,阿褒也。”

如果真的是黃家看中了程偃的妻子,那麼在確知有吳叔此人後,他肯定不會就此作罷,一定會將亭部中翻個底朝天,以抓住黃家的把柄,但眼下陳褒既已探查清楚,程偃此事與黃家無關。那麼暫時來講,似乎也不必窮追猛打,憑白添個對手出來,反不利解決高家的麻煩。

陳褒問荀貞:“事情已探查清楚,阿偃事與黃家無關。雖說有荀君庇佑,阿偃夫妻住在亭舍必能安然無恙,但長居久住也不是個事兒。並且,阿偃夫妻之所以能順利來到亭舍,應是因為出乎了高家的意料。若俺所料不差,至多兩日內,高家必有人來。荀君,下一步如何處置?”

“與其坐等,不如上門。我不是說過了麼?我會親自登門造訪!”

“何時?”

“宜早不宜遲。明天一早。”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40 AM

48 雷霆

沒等荀貞登門,高家的人先來了。就在他們剛計議決定後,黃忠倉皇地沖進來,叫道:“荀君!不好了。”

“何事大驚小怪?”

“舍外來了幾個人,氣勢洶洶的,領頭者說是高家賓客。”

諸人楞了一愣,陳褒怒道:“高家欺人至此!”按刀起身,“荀君,高家欺我亭人、侮辱阿偃,咱尚未與之計較,他卻就來了?區區一二賓客便敢犯我亭舍,實不可忍!請君下令,褒願為前驅,手刃此輩。”

荀貞哈哈大笑,說道:“昔我在縣中聞鄉人語,說‘寧負二千石,莫負豪大家’。沒想到因為阿偃,卻就得罪了一個‘豪大家’。阿褒,稍安勿躁。諸君,隨我出去看看。”——他說“豪大家”三個字時,便遲鈍如杜買、繁家兄弟也聽出了其中濃濃的諷刺。

諸人相對顧視,陳褒應道:“諾。”

諸人隨他出門,在門口碰見了程偃。程偃剛把他妻子安頓好,聽到了黃忠、陳褒的叫嚷,急忙過來,開口要說話。荀貞壓了下手,說道:“高家來了人,你不必出去,只管待在後院就是。”程偃怎肯!他說道:“事因小人而起,如今高家尋上亭舍,小人豈能躲避不出?”

“我不讓你出去,並非為讓你躲避。阿母年高,你妻又是新來,你留在後院,別叫來人驚嚇住了她們。”說話的空兒,許季也出來了,問道:“大兄,發生了何事?”

“沒甚事,你與阿偃不要出來,留在後院照顧好阿母。”

荀貞與杜買、黃忠、陳褒、繁家兄弟出了後院,來到前院。

前院門口站了三四個人,俱短衣跨刀,領頭一個二十多歲,滿臉橫肉,膀大腰圓,雄赳赳地站著,瞧見諸人出來,睥睨乜視,喝問道:“哪一個是本亭亭長?”

“我就是。”

“程偃可是你手下亭卒?”

“正是。”

“你可知他欠了我家主人的錢?”

“知道。”

“你又可知他無錢還上?”

“不知。”

來的這高家賓客問得快,荀貞答得也快,原本很順溜,荀貞給的都是“肯定”的答案,到了這一句卻突然“否定”,來了個“不知”,這人登時被噎住了,不得不將準備好的話咽了下去,橫眉立眼:“不知?程偃在哪兒?叫他出來!”

“程偃在哪兒你不必問。我只問你,你知道這裏是哪兒麼?”

那人不屑地說道:“繁陽亭舍。”

“請教你又是誰人?”

“俺乃高家賓客,姓李名……。”

荀貞沒興趣知道他的名字,打斷了他,又問道:“再又請教,你可知程偃是何人?”

那人不耐煩地說道:“本亭亭卒。”

荀貞勃然變色:“你只不過一個小小的高家賓客,既無官職在身,又非為公事而來,卻竟敢當我的面索我亭中的人?你當漢家法律虛設麼?你當我繁陽亭是你高家門戶麼?你當我不是亭長麼?”三句質問,如雷霆連發,那人猝不及防,被嚇住了,下意識地退了兩步,隨即反應過來,羞惱成怒地漲紅了臉,又迎上兩步,叫道:“怎樣?”

他身後的三人也跟著上前一步,助威似的叫問道:“怎樣?”

那高家賓客斥道:“不過一個亭長,也敢這般拿大?你曉得俺們高家何人麼?你知道這筆債是替陽翟黃氏收的麼?知道……。”

荀貞放聲大笑,顧盼左右:“高家?陽翟黃氏?阿褒,高家是誰?杜君,陽翟黃氏是誰?”杜買沒有立刻回答。阿褒應聲答道:“小人鄉鄙,只知縣君與荀君,不知高家與黃氏。”

高家的那賓客仗著高家的勢力、扯著黃氏的虎皮,從來在鄉中橫行無忌,莫說亭長,便連鄉里的吏員也都讓他三分,哪里吃過這樣的小覷?又是不敢置信地驚愕,又是被落了臉皮的羞怒,“噹啷”一聲拔出刀來,挺刃前趨,惡狠狠地盯著荀貞,叫道:“豎子,爾敢辱我?”

豎子是“小子”的意思。荀貞頓時收了笑聲,翻臉發怒:“我乃荀家子,你算個什麼東西?罵我豎子?”迎著刀刃而上,抓住那人的手腕,反手下掰,一腳踢出,那人壓根沒想到荀貞赤手空拳,居然不懼刀鋒,而且說動手就動手,毫無防備,正被踢中脛骨,吃疼之下,半跪在地。

荀貞搶過刀,橫在他的脖頸上,話裏冒著冷氣,問道:“你再叫我一聲聽聽?”

他一手執刀,一手拽著那人的髮髻,迫使其向上仰面。那人只覺刀刃寒冷,毛髮豎起,連腿疼都忘了,卻兀自嘴硬:“豎子!怎樣?難不成你還敢殺了我麼?”

“殺你如殺一條狗!”

……

“不可!”

“荀君!”

“啊呀!”

幾句叫聲從不同的人口中同時發出。叫“不可”的是黃忠,叫“荀君”的是陳褒,叫“啊呀”的杜買和繁家兄弟。至於高家賓客的那幾個伴當,到現在還沒有反應過來,目瞪口呆地站著。

荀貞自來亭中後,多以溫文爾雅的面目示人,不管遇到什麼事兒,從沒有過發過怒。黃忠、杜買等人私下還議論過,說他涵養過人,沒想到他卻在此時驟然變色,殺氣騰騰。誰都能看得出來,他說“殺你如殺一條狗”的時候,表情、語氣絕非說笑。

聽見了黃忠等人的叫喊,荀貞勉強壓制下殺意。不但黃忠、杜買、陳褒等人吃驚,他自己也很吃驚,這股殺意來得很突然,莫名其妙的就想殺人。

“也許是因為長久的壓力不得宣洩?也許是因為面前這人的囂張跋扈讓我想起了之前汝陽高家的錦衣奴與本亭馮家家主的傲慢無禮?”荀貞這樣想道,深深呼吸了幾口涼爽的空氣,將逼壓在那高家賓客脖頸上的長刀向外移開了點,不過卻沒放手,吩咐陳褒,“拿他關去犴獄!”

那高家賓客叫道:“俺乃高家賓客!來你亭中是為討債!程偃欠債不還不說,你還敢關俺?”

荀貞不搭理他,將之交給陳褒,目光在另外那幾人的身上一掃而過,問道:“你們是留,還是走?”

那幾人橫行慣了的,本以為今日也是手到擒來,哪里會想到碰上個硬釘子?這個時候才想起來問荀貞的名字:“你姓甚名誰?竟有膽子扣押我高家的人,不怕明天就被郡守索走麼?”

適才荀貞已自稱“荀家子”了,只是這幾個人震駭之下,完全沒有注意到,即便聽到的,也沒想到潁陰荀氏去。

荀貞隨手把刀扔給繁尚,他已將心態調整過來,從容答道:“我名荀貞。也不必你家主人勞煩郡守,明日我會親自登門造訪。”

那幾人被奪了銳氣,雖有心動強,但在荀貞的氣勢之下,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先下手,無奈,只得灰溜溜地去了。

……

“荀、荀君。”

“嗯?”

荀貞轉回頭時,杜買、黃忠等人卻又不知說什麼才好了。也難怪他們,見慣了菩薩低眉,自不適應金剛怒目。

在帶那高家賓客去犴獄的路上,陳褒想道:“早知荀君表面溫良,絕非懦弱之輩,要不然那夜許仲朋黨圍亭舍時,他也不會意氣自若,……,只沒想到他發怒起來真如雷霆也似!”細想適才的片刻,若拿刀威脅的人是他,怕也難以躲開荀貞的暴起奪刃。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41 AM

49 登門

陳褒將高家那賓客關入犴獄,出來見荀貞。

前院的動靜很大,驚動了許母。由許季扶著,她顫巍巍地站在屋門口,問荀貞出了什麼事兒。

荀貞笑道:“三兩無賴在門外鬥毆,已被我驅散,抓了領頭的暫關獄中。不意驚擾了阿母。”

許母將信將疑,再問杜買、黃忠,兩人都按荀貞的說辭含糊應過。荀貞說道:“暮色漸深,等會兒就該吃飯,阿母先回屋中休息,待我親自下廚,做兩道可口的小菜,奉與母嘗。”勸得許母回到屋中,又叫許季去陪著,與諸人轉回前院。
暮色漸重,院中幽暗。

荀貞叫黃忠先去廚中生火。

黃忠欲言又止,他嘴笨口拙,心憂高家此事,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末了,歎了口氣,去到廚房。不多時,傳來了“哢嚓、哢嚓”打響燧石的聲響。杜買、陳褒等人皆立在桓表下、圍在荀貞的身邊,程偃也出來了,都看著他。陳褒問道:“荀君,高家那賓客如何處置?”

“先關著。”

“荀君適才與那高家那幾人說,明天會親去高家,此話當真麼?”

荀貞笑道:“我早前不就說過會親自登門高家?我何時說過假話?又何必反復詢問!”

“既如此,俺請與荀君同去。”

程偃忙跟著說道:“俺也去!”

杜買、繁家兄弟彼此目視。老實說,杜買實不願參合此事。高家雖遠不及黃氏,但黃氏是他們的後臺靠山,因為程偃的緣故招惹這麼一個敵人,實非其願。不過想起荀貞送給他兒子的那個環佩,又念及荀貞一向對自家不錯,杜買勉強開口說道:“俺也願與荀君同去。”

繁家兄弟利令智昏之下連黃氏都不怕,但在沒有任何好處的情況下無緣無故得罪高家,他們兩個人是十分不情願的,尤其繁尚素來與程偃不太對付,他瞧不起程偃的粗鄙魯莽,程偃瞧不起他的小氣慳吝。兄弟兩人誰也不做聲。

荀貞將他們的表現一一掃在眼中,笑道:“今天操練完時,裏民們要求明日繼續操練,他們有這樣的熱情,只能鼓勵、不能打擊,當時已答應了。杜君、阿褒,你二人分為前後隊的隊長,如果去了,誰來組織他們?……,你們不必去,我一人即可。”竟是要單刀赴會。

陳褒久在亭中,熟悉本鄉豪強,說道:“荀君,高家遣幾個賓客來犯亭舍,可見其囂張跋扈。君既扣其賓客在犴獄,明日怎能單身獨去?若君獨去,怕是會?”擔憂會發生不測之事。

荀貞哈哈一笑,說道:“我雖位卑,亦是一亭之長。那高家縱然驕橫,不過鄉中民戶。怎麼?他還敢奈我何?阿褒,你多慮了!阿偃之事,晚解決不如早解決。我意已決,明日一早就去。”

程偃“撲通”跪倒在地,感動至極,要求道:“荀君!事因小人,怎能由荀君一人獨去?千萬請許小人同行。”

荀貞把他扶起,好言寬慰,卻只是不肯答應:“只是去趟高家,又不是入虎狼之穴。你們怎麼一個個都這般作態?起來,快些起來!”

杜買說道:“荀君有所不知。那高家自恃有黃氏為倚,稱雄鄉中。去年,鄉中書佐算民,因給他家算多了一個奴婢,惹其惱怒,竟因此被他家賓客當街痛毆。最終不了了之。”奴婢的算錢,也即人頭稅,比良家子要多,但一個奴婢也多不了多少錢,算錯了改正過來就是,卻因此就被高家遣人毆打,這高家確實很過分。

陳褒介面說道:“是呀。毆打官吏觸犯法律,然而最後高家卻能脫身事外,無人追究,甚至那鄉佐還不得不肉袒上門道歉。這高家,雖只鄉間民戶,卻非易與之輩。”

荀貞的心態早已平靜下來,從他決定親自登高家門時,他就已經想得清楚了,說道:“若高家果膽大包天,便多你們去又有何用?”

見陳褒、程偃等還要勸,他曬然一笑,說道:“你們不必多言了,我自有把握!……,你只看高家那幾個賓客,眼睜睜看著咱將他們頭領扣押,無一人敢上前爭奪,便可知高家不過紙老虎一隻罷了。我身為亭長,職在擊強除暴,一隻紙老虎,何懼之有?”

“紙老虎?”

“真老虎雖千萬人吾往矣,紙老虎虛張聲勢。”

……

荀貞這邊與諸人分說,高家那幾個賓客狼狽鼠竄,回高家後,將鎩羽而歸的經過告與高家長子。高家長子怒氣填膺:“區區賤役亭長,也敢如此橫強?他說他明天要來?”

“是。”

侍奉在側的一人插口說道:“繁陽非我鄉亭,那亭長便橫強繁陽,在鄉亭毫無根基。我家威名,縣鄉何人不知?他便有豹子膽,又豈敢遠繁陽、來我境內?借他十個膽子,料他明天也不敢來。……,少君,他說明天來,或是虛托之辭。”

高家的長子以為然,見院中夜色籠罩,“哼”了一聲,說道:“今夜天晚。便等到明天,看他敢不敢來!以午時為限,若沒等著他來,乃公便親自去他舍中索人!瞧他還敢不敢有二話說!”

這高家長子姓高名素,年有三旬。漢承秦風,“家富子壯則出分”,孩子長大成年後就父子分家。高素早就別立門戶,自成一家,如今並不與其父同居。他雖生長富人之家,但自小不讀書,專好交接本地遊俠、豪傑,門下賓客多為遠近鄉中的無賴少年,跋扈本地,自比英雄。本地的亭長也不爭氣,時常被他呼喝如門下走狗。他家在的亭乃鄉治的所在,鄉亭亭長尚且如此,又哪里瞧得上一二十裏外的“繁陽亭”?

當夜,他氣衝衝地睡下,尋了兩個貌美的小婢,權來散火,折騰了一宿,覺得好像剛剛睡著,聽到有人敲門。他朦朧睜開睡眼,屋內昏暗,天才剛亮,帶著起床氣,怒道:“誰?什麼事?”

“少君,繁陽亭亭長來了。”

“……?”高家長子高素呆了片刻,意識漸漸清醒,在床上支起身,問門外,“繁陽亭亭長來了?”

“正是。”

“嘿!好大膽子。他帶了幾人來?”

“單身獨來。”

“單身獨來?”高素拍了拍臉頰,恍惚以為還在夢中,默然了會兒,呲牙笑起,“好大的膽子!好大的膽子!”翻身而起。侍寢的那兩個女婢也醒了,見他起身,不顧早上冷涼,忙也跟著起來,怕他生氣,來不及穿衣服,便就赤裸著身體拿了衣袍冠帶過來,幫他穿戴。

“叫高二、高三過來!”

高二、高三都是他的族人。名為族人,實為傭奴。高素與他父親分家後,得了數百畝良田,家中雜務以及耕田、放債等事都是由他二人負責,乃是門下諸賓客的首領。

高素裝扮整齊,要出門時,又折回來,自牆角的蘭錡上取下一柄長劍,插在腰中,推門而出。高二、高三兩人已到,垂手立在門外。

“爾等知道了麼?繁陽亭亭長來了。”

“已聽小奴說過。”

“現在何處?”

“未得少君命令,沒有放他入門,現在宅院外等候。”

高素分家後便搬出了自家的莊子,現在裏中居住。一個小奴捧來銅盆,請他洗漱。他隨便抹了兩下臉,咬牙冷笑道:“昨晚咱們卻都想錯了,那繁陽亭亭長真是吃了豹子膽,居然敢獨身前來!嘿嘿,這些日子我少出鄉亭,看來周邊亭舍已忘了我家的威風!”

“少君打算怎樣?”

“將賓客、劍客們都叫起來,各帶兵器,在院中站定,然後,‘請’那繁陽亭的亭長入來。”

……

荀貞言出必行,說一個人來就一個人來,拒絕了陳褒、程偃等人的請隨。

昨晚吃過飯,陳褒給他出了個主意,說就算因操練裏民之事,他們不能跟隨,至少給許母說一下,或者直接去通知江禽、高甲、高丙、蘇家兄弟諸人,叫上他們同去。彼輩皆鄉中輕俠,料來高素門下應與他們相識,也許可以好說話一點。退一步講,即便高素門下不肯給江禽等人臉面,有他們助陣,最少也能全身而退。

荀貞一樣拒絕了。

實話實說,他真沒把高家放在眼裏。

而且,他不是魯莽的人,也正如他自己的分析,若是此行有危險,當然不必單刀赴會,可他已算准了,高家再驕橫,說的難聽點,鄉下的一個土財主而已,即便毆打過鄉佐又如何?他與鄉佐可不同!要說高家有膽子扣押他,乃至動手毆打、甚至殺了他,他萬萬不信。

既然如此,既然此行至多有驚無險,那為什麼不把事情做得漂亮點,又何必再找別人幫手,空自讓人小看?所以,他昨晚照常吃、照常睡,完全沒有杜買、陳褒、程偃等的坐不安席、輾轉反側。今早起來,在細細地安排過了今日的操練事後,獨自騎馬來了鄉亭。

來之前,已問過程偃道路,倒也不虞走錯地方。

進裏門的時候,裏監門多問了幾句,知道他是來高家後,露出奇怪的神色。

原來,昨夜高家那幾個賓客倉皇歸來,接著高素大發雷霆的事情,一夜之間已傳遍了裏中。本地裏民們都已經知道繁陽亭有個亭長,半點不給高家面子,不但護著程偃不放,而且還扣押了高家的一個領頭賓客,並說今天會親來登門。

裏民們在聽說後,大多數的反應與高素一樣,並不相信這個“繁陽亭的亭長”會有這麼大的膽量,皆以為多半是虛言大辭。

如果在繁陽亭,荀貞有地利,或許不懼高家,但鄉亭完全是高家的勢力範圍,他如來,豈不自投羅網麼?也許要換個別的有名的剛強亭長,裏民們或許還會信上一二。荀貞初來,名聲不顯,裏民們完全不瞭解他,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卻是不信他會說到做到。

而此時,看著荀貞獨自入得裏中,那裏監門在後頭嘖嘖稱奇:“自有高家來,頭次見有如此膽大的亭長!”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時時辰雖早,但裏中已有不少人來往,見一個陌生人牽馬獨來,都給以好奇的目光。當從裏監門處傳出來,原來這人就是繁陽亭的亭長後,裏民們的目光登時從好奇變成了驚奇。

在他們的視線中,荀貞安之如素地來到高家門外。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42 AM

50 排場

繁陽亭。

杜買、陳褒、黃忠三人來到操練的場地,裏民們多已到來,江禽、高甲、高丙、蘇家兄弟等也都到了。看到只有他們三人來,江禽頗是奇怪,問道:“荀君呢?”從開始操練起,荀貞只有早到、沒有晚到。

杜買說道:“荀君去了鄉亭,今兒來不了了。”

“鄉亭?去鄉亭作甚?”

荀貞單身赴會,無論成敗,用不了多久,這件事肯定就會傳播開來,沒有保密的必要。陳褒簡單地講說了一遍原因。江禽轉臉與高甲諸人對視一眼,蹙起眉頭,說道:“荀君一人去了高家?”

“正是。”

“為何不告訴吾等?”

“荀君不願勞煩諸位。”

高甲、高丙揪然不樂,說道:“吾輩推赤心與荀君,荀君卻如此見外!”

江禽倒沒有因此不開心,他略帶憂慮,遠望東北鄉亭的方向,說道:“高家長子高素,我久聞其名了。他招攬豪傑,聚集亡命,倚仗黃氏,自視甚高,在本鄉橫行無忌,上至鄉中吏員、下到鄉亭亭長,對他都無可奈何,只能縱之任之。荀君雖仁義寬容、名門子弟,但一則初來乍到,名聲不顯;二則那高素是個粗鄙的人,恐怕就算知道了荀君的身份,也不會放在眼裏。”

蘇家兄弟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

荀貞牽著馬,在高家宅院外等了多時,兩個帶刀的褐衣賓客出來,把大門打開,立在臺階上,腆著肚子,昂著頭,乜視道:“我家少君讓你進來!”

此二人分開左右,站在門內兩側。

荀貞牽馬上階。

左邊那人暴喝道:“我高家貴門,不迎駑馬之客!人進來,馬留外邊!”

高家宅院門外有幾個拴馬樁。荀貞自將坐騎拴上,拍了拍馬鞍,往在遠處圍觀的裏民們處看了眼,不動聲色地重上臺階,晏然步入。

……

繁陽亭,操練場上。

江禽說道:“荀君有恩於阿母,對吾輩亦赤誠相見。吾等明知荀君此行有險,若惜身不顧,則為不義。這樣吧,高甲、高丙,大蘇、小蘇,你們叫齊人手,咱們現在就去鄉亭!”

許仲走後,其朋黨皆以江禽為首,高氏兄弟、蘇家兄弟大聲應諾。

陳褒攔住了他們,說道:“江君,荀君走前有交代,他說誰也不用去,只等他歸來便是。”

“高素蠻橫,與吾輩不同,他不是講道理的人。阿褒,你就放心荀君獨去?”

陳褒也不放心,但相比不放心,他更服從荀貞的命令,扯住江禽的衣袖,執意不肯他們去。

杜買出來打圓場,說道:“荀君早上去的,估摸時辰,現在該到了。想那高家雖然豪橫,一時半刻也難為不了荀君;而如果事情辦得順利,午時前荀君就能回來。要不這樣,咱們權且遵照荀君的吩咐,先不要去。等到午時,如果荀君還未歸來,咱們再去。怎樣?”

江禽拗不過陳褒,杜買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只得應了。

辰時末,裏民們集合完畢,性子急的開始叫嚷請求分隊,上場蹴鞠。

江禽等掛念荀貞,想著可能一會兒要去鄉亭,因此愛惜體力,都不肯上場。

杜買、陳褒各從本隊選出六人,由陳褒為主裁判,杜買為副裁判,開始蹴鞠。
中場開球。

一球踢出,雙方十二人龍精虎猛,奔走搶奪,氣氛立刻熱鬧起來。

……

荀貞步入高家宅院內。

高家宅院有前後兩進,前邊一進住的都是賓客,此時奉了高素的命令,悉數站出,皆帶刀攜弓,還有幾個或執長矛、或拿鐵戟,排成兩個縱列,從大門口直站到二進的院門外。

這會兒陽光燦爛,映照在他們的身上,兵器反光、耀亮院中。

荀貞略微停頓了下腳步,望著眼前情景,心道:“下馬威麼?”來的路上,他設想過幾個高家可能會出現的反應,但卻沒想到眼前這個場景。不是因為出乎意料,而是因為太俗氣。不過既然對方擺了出來,說不得,只好走一遍了。

還沒開始走,聽到一人叫道:“我高家貴門,不迎兵甲之客!”

這兩個縱隊共有十二個人,齊刷刷扭臉看他。有的驕傲,有的蔑視,有的殺氣,有的冷笑。荀貞平靜地將佩刀從腰上取下,交給身邊之人,攤開手,示意再無兵器。

高家的賓客們皆殺氣騰騰,按刀對立,等他通過。

……

繁陽亭,操練場上。

蹴鞠的兩隊中,前隊一人帶球疾奔,負責防守他的後隊隊員尾隨緊追,一邊追趕,一邊叫道:“劉三!攔住他!攔住他!”叫“劉三”的隊員從前頭阻擊,兩人前後夾攻,眼看帶球的那人要被擠在中間,這人腳尖一挑,輕巧巧向外一跳,帶著球躍出了包圍。

前後阻擊的那兩個隊員收不住腳,兩人撞在一處,立腳不穩,摔滾地上,煙塵四起。

圍觀的裏民們或高聲咒駡,或歡聲大作。

帶球的隊員急沖至對方球門前,又連避開兩人阻截,把球踢入門口。饒是江禽等人無心在此,也忍不住喝彩。高甲笑道:“這人是誰?蹋得一腳好鞠!”

江禽搖了搖頭。他們雖每次操練都來,但從沒在意過尋常裏民,直到此時,大部分的裏民他們還都不認識。江禽注意到對面遠處小土丘上立著一個青年男子,左顧右盼,似在找人,說道:“那不是馮家幼子麼?”

說話間,那馮家幼子馮鞏看到了他們,露出笑容,下了土丘,往這邊走來。

……

荀貞從兩隊高家賓客中走過,進入二院。

二院很大,樓閣亭榭。院門兩邊的抄手走廊上,幾個奴婢捧著東西匆匆走過。兩個穿著黑衣、戴著高冠的男子等在門內,見他進來,其中一個上下打量,問道:“爾即繁陽亭長?”

“是。”

“跟我們來吧。我家少君在堂中等你。”

這兩人正是高二、高三。

……

繁陽亭,蹴鞠場上。

馮鞏來到江禽諸人近前,長揖笑道:“江君!”他與江禽等早就相識,這幾天在操練場上經常見面,只是一直不曾敘話。江禽還禮,說道:“馮君。”

“今日君等怎未上場?前幾天,諸君場上爭雄,馳人眼目,動人心神,令在下十分心折。”

“荀君蹴鞠本意為操練本亭裏民,我等外亭人,偶爾下次場尚可,怎能天天上陣?”

高甲笑道:“我等要是天天上場,那勝者的彩頭,五斗米糧哪里還有你們亭中裏民的事兒?怕還不被他們背後怨死!”
馮鞏笑了起來,看了看左右,像是突然發現似的,奇道:“噫,荀君今日為何沒來?”

“荀君去了鄉亭。”

“鄉亭?”

“程偃欠高家錢的事兒,馮君知曉麼?”

馮鞏與高家的關係不錯,常與高素出獵,但高素不會對他說這些事兒,搖了搖頭,說道:“不知。”

“高素相中了程妻,不要錢,要程偃以妻抵債。荀君去鄉亭便是為的此事。”

馮鞏大驚失色:“原來是為此事去了高家?”

……

在高二、高三的引領下,荀貞到了堂外。高二止住腳步,頤指氣使地說道:“我高家貴門,不迎無禮之客!繁陽亭長,還不去履?”

拴馬、去刀、脫鞋。

還沒見著正主,荀貞已聽了三遍“我高家貴門”。他在堂外脫去鞋子,望向堂內。堂內寬敞明亮,兩三人跪坐下手,幾個奴婢伺候左右,一人高踞主座。兩人目光正好相對。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45 AM

51 故事

“你便是繁陽亭長?”高素曲腿在榻上,一手放在案幾上,一手握著身邊的長劍,問道。

堂內的坐塌上坐的都有人,荀貞乾脆也就不坐了,立在堂中,答道:“在下荀貞,見過足下。”

“荀?”

昨晚高家的賓客回來後,只是敍說了一遍事情發生的經過,沒有提及荀貞的名字。高素怔了一怔,不過很快恢復常態,問道:“高陽裏的荀麼?”

“然也。”

“哈哈。”

隨著高素的驀然大笑,堂內餘人雖不解其意,也隨著大笑起來。堂室寬敞,坐人不多,笑聲回蕩其中,越發顯得空曠。

高素指著荀貞,笑與左右說道:“難怪他膽子這般大,一個亭長就敢藏匿不法、扣押我的人!原來是自恃出身高陽裏荀氏。”笑未落地,冷然變色,叱道,“爾欲以荀氏抗我高家麼?”

荀貞不認識高素,這是初次見面,但通過陳褒、程偃等人,對此人的脾氣品性已頗為瞭解,知其跋扈驕橫,素以豪傑自居。他心道:“彼以‘勢’壓人,我若示弱,必遭羞辱。”因答道:“今天在貴宅的,只有繁陽亭長,沒有高陽裏荀氏。”

“只有繁陽亭長,沒有高陽荀氏?哈哈。你倒是有幾分自知!實話告訴你,我本不知你是高陽荀氏,但即便你出身荀氏,我且問你,又能如何?”

荀貞今天肯獨身前來,心中早有計較,不說話,聽他說。

“放在二十年前,我或許還會敬你家幾分!”高素向西邊拱了拱手,“而今都城,天子聖明,知你家貪濁狼藉,已盡數驅出朝廷,禁錮終身!……,咦?說到這裏,我倒奇怪了,你怎麼做的亭長?”

“去年天子詔書,自從父以下解除禁錮。”

“從父以下?”

高素不讀書,黨錮之事牽涉巨大,天下名士被一網打盡,因此死者百計,他聽聞過一二,但卻不知天子去年的詔書,聽了荀貞回答,更加覺得可笑似的,指點說道:“原來還不是荀氏主家,而是偏門支戶!走奴一般的人物,也敢忤我之意,扣我之人!”他傾身向前,嗔目喝道,“你不懼我高家刀斧麼?”

荀貞依舊不說話,靜靜地看著他,意思是等他說完,但高素的話已經說完了。他蓄足了氣勢,卻沒聽到荀貞的回答,堂中一時陷入沈默,頗是尷尬。跟著荀貞進來的高二、高三機靈,忙替高素救場,瞪著眼,喝問道:“爾不懼我高家刀斧麼!”

荀貞這才緩緩答道:“只知漢家制度,不聞高家刀斧。”

在高素下手坐的幾人中,有一人立時按幾側身,拔出腰上長刀,恐嚇道:“現在知道高家刀斧了麼?”

荀貞淡然地看了他眼,哈哈大笑。

“你笑甚麼?”

“我久聞高家之名,鄉里豪傑皆稱:高家少君磊落奇才,慷慨豪邁。今日一見,見面不如聞名!”

誰都喜歡聽好聽話,高素雖想折辱荀貞,但聽到他的誇讚也是矜然自得,聽到後半段,不樂意起來,質問道:“‘見面不如聞名’?你這話什麼意思?”

他一不高興,坐在他下手的幾人,包括站在荀貞身後的高二、高三也立馬不高興,只聽得堂上“噹啷”、“噹啷”、“噹啷”聲音不不絕,凡帶有兵器的盡皆抽刃出鞘,逼視荀貞。

……

繁陽亭,操練場上。

馮鞏大驚失色,說道:“原來是去了高家?”

江禽點了點頭是,說道:“是的。”

“哎呀!卻怎麼不早說?那高家家主晚來得子,年近四旬方得高素,對高素一向溺愛,養成了他天不怕的混不吝脾氣!他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手的!便是我,雖與他相識已久,也常結伴出獵遊玩,但也從不曾與他爭搶過獵物,更不曾有半句閒話說他、不曾有半個冷面給他。……,荀君與他並不相識,為程妻而去,一旦惹惱了他,怕會落個不妙的下場。”

他倉急地拉住江禽,說道:“江君,事不宜遲,咱們現在便去鄉亭高家!若晚了,怕會有不忍言之事。”

……

高家堂上。

荀貞應對諸人兵刃出鞘,神色自若。他瞧著高素放聲長笑。

高素莫名其妙,喝問道:“你笑甚麼?”

“我想起了一人,因而大笑。”

“誰人?”

“我亭中有一輕俠名叫史巨先,高君認識麼?”

史巨先不比許仲,也只是在繁陽亭有點名氣,高素沒聽說過他的名字,也不知荀貞為何提起他,本想不回答的,但被荀貞那一陣長笑亂了心神,胡亂說道:“不識。”

“高君可知‘巨先’二字的出處麼?”

高素沒讀過書,哪里知道?問左右:“‘巨先’出自何處,你們知道麼?”他的左右更不讀書,皆搖頭。他回答荀貞:“不知。”

“‘巨先’二字,乃前朝大俠原涉的字。高君可知原涉麼?”

原涉是前朝末年的著名遊俠,陽翟人,其父任過南陽太守,病故在任上,以當時俗例,亡故在任上的長官可以在本地徵收一筆錢作為喪葬費,並及門生故吏的賻贈,數目在千萬以上,但原涉都還給了他們,一個人扶柩歸鄉里安葬了他的父親,為之守喪三年。時禮教不嚴,嚴守儒家喪期的人不多。他既拒錢財,又守喪期,因而得到了天下人的讚賞,無論是名士抑或遊俠都競相與之交接,以結識他為榮。

時任大司徒的史丹舉薦他為官,擔任了谷口縣令,當時原涉才二十多歲。谷口聞其名,不言而治。原涉的三叔為人所殺,為了給他三叔報仇,他只在穀口待了半年,便自劾去官,而不等他動手,谷口的豪傑幫他殺掉了仇人。

既退賻贈、又守喪期,再因為報仇而辭官,種種的事蹟放在一處,加上原涉性格豪邁粗爽、為人急人所急,於是郡國諸豪及長安、五陵的尚氣遊俠便皆貴慕之。原涉傾身與相待,成為了關中群豪的首領,知名天下的大俠。他的名聲流傳至今,仍被遊俠諸輩傾慕。

史巨先本名不叫“巨先”,後改以“巨先”為名,便是因仰慕他的為人。高素也知道他,聞言恍然,說道:“原來原涉字巨先!”

“正是。高君可知原涉為何聞名海內,名重當時麼?”

“因他扶危救難,尚氣重節。”

“不錯,君可知原涉的一個故事?”

“什麼故事?”

“有一次,原涉的朋友請他飲酒,恰逢同裏另一友人的母親亡故,原涉便請撤去酒食,削牘為疏,吩咐赴宴的朋黨諸客各去置辦喪葬用物。諸賓客奔走至日落時,百物辦齊。飯後,原涉又引著諸賓客去到死者家裏,為其入殮,並勸勉賓客等安葬完畢後再離去。其周急待人如此!……,請問高君,原涉此舉稱得上豪傑二字麼?”

荀貞不是個講故事的能手,但他說的都是發生過的事兒,只是轉述而已,加上又是高素喜歡的遊俠人物,還算被吸引,不覺落座,慨然說道:“此若非豪傑,還有什麼可稱豪傑?”

“那麼,高君你又可知這死者之子後來做了件什麼事兒麼?”

“什麼事兒?”

“後有人侮辱原涉是‘奸人之雄’,此死者之子即時刺殺言者!”

高君悚然變色,擊節歎道:“原涉豪傑,此喪家子感恩知報,亦豪傑人物!”

……

繁陽亭,操練場上。

江禽遲疑說道:“適才阿褒言道,荀君自有主張,不須我等前去。”

“阿褒與高素不相識,不知道他的為人!此人不是能用道理說服的。……,江君,不能聽阿褒的啊!”

江禽舉首望天,日頭遠還未移至天中,離正午尚早。他說道:“剛與阿褒、杜買商定,如等到午時荀君還沒歸來,吾等便去!”

“午時?”馮鞏也抬起頭,望向天空,喃喃道,“離午時還早著呢!”

……

高家堂上。

荀貞又問道:“君知郭解麼?”

郭解的名聲比原涉更大。高素答道:“知。”

“郭解,字翁伯,許負的外孫。”

許負是前漢著名的相者,不過高素並不知此人,但又不願顯露無知,裝作瞭解的樣子,連連點頭,說道:“對,對,許負的外孫。”

“郭解不好飲酒,為人儉樸,以德報怨。有一次,他姊子倚仗他的勢力,與人飲酒,強迫對方飲完,喝不完就灌,惹惱了對方。高君,若你是此被灌酒之人,你會如何?”

“郭解雖勢大,丈夫不可辱!我當殺其姊子!”

“高君真男兒也!這個被灌酒的人便如你說的一樣,不堪其辱,提刀將郭解的姊子殺了,因懼郭解之勢,逃亡隱匿。”

高素拍案說道:“大丈夫正該如此!”

“大丈夫固當如此,但郭解的姐姐受此喪子之痛,卻很惱怒,說:‘以翁伯的名望,我的兒子被人殺了,卻抓不到兇手’,因棄其子的屍體在路上,不埋葬,欲以此侮辱郭解,迫使他抓住賊人,殺掉,為她的兒子報仇。……,高君,你覺得郭解的姐姐做的對麼?”

高素投入故事中,設身處地,想了想,說道:“子為人殺,若不報,非人可忍。他姐姐做的很對。”

“郭解就派遣賓客,探查兇手下落,沒多久,就找到了這個人。……,高君,你覺得在找到兇手後,郭解會怎麼做?”
“……,若我是郭解,我當殺此賊人!”

“可高君你剛才還稱讚此‘賊人’是個大丈夫?”

“這,……。賊人固然丈夫,但站在郭解的立場上,不能不殺。”

“為何?”

“不殺不足以揚威!”

“高君所言甚是。然則,高君猜郭解是怎麼做的?”

“怎麼做的?”

“這個兇手無路可逃,便面見郭解,解釋清楚了他為何殺其姊子。郭解說道:‘公殺之固當,吾兒不直’。”

“‘公殺之固當,吾兒不直’?”

“正是。郭解就是這麼說的。”

高素連拍大腿,叫道:“好一個郭解!好一個郭解!”歡喜得抓耳撓腮。

“高君可想知道此事之後,出現了什麼情況麼?”

“什麼情況?”

“郡、國的遊俠、英傑們知曉此事後,皆稱讚郭解,認為他講義,更加的敬重他了!”

“何當如此!這樣的豪傑,換了是我也要敬重!”

“如此,貞有一問題想問高君。”

“什麼問題?”

“請問高君,想做郭解、原涉這樣的人麼?”

“那還用說!”

“是願如原涉,抑或願如郭解?”

“兩者皆願!”高素慷慨地說道,“人生一世,雁過留名。若能如郭解、原涉、名傳後世,被英傑敬仰,死亦願足。”
“如此,程偃欠高君之債,君欲何為?”

……

場上爆出一陣喝彩,諸人看去,見卻是後隊一人爭得了鞠,連過兩個對手,撞翻一個阻截的,將球帶入敵陣,送入了門中。高甲、高丙兄弟不由出聲贊道:“好!”

……

高家堂中。

高素愕然愣神,半晌,忽然起身,繞過案幾,來到荀貞面前,褰衣跪下,說道:“高素粗鄙,生長鄉野,今聞荀君故事,方知仁義英傑!”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47 AM

52 市義

荀貞做事素來兩手準備。

“講故事”是他的計畫之一,如果此計不成,他還有下一個手段使出。下一個手段就不是“禮”,而是“兵”了。所謂“兵”,並非動武,而是用律法來壓制對方。高家縱有黃氏為後臺倚仗,但認起真來,借助家世,荀貞有十分把握說動縣君將之繩之於法。

至於江禽、馮鞏諸人所擔憂的高素會不會動粗?荀貞根本就不在意。正如他說的,高素再跋扈也只是個鄉間民戶,而亭長再卑微也是“朝廷命官”。有“官威”在身,加上他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腐儒,即便高素動粗,他亦自信能全身而退。

事實上,荀貞對“先禮”並無太大的信心,本想最終難免要搬出律法作為“後兵”,卻沒想到只憑“先禮”就折服了高素。出了高家的門,他與親送他出來的高素作別,心道:“高素雖放貸生錢,有欺男霸女之惡,但亦招攬賓客,有自比大俠之意。也許,之所以用了兩個故事就將之說服,正是因為了後者?”

高家門外聚了不少裏民,都是聞風而至,想看看荀貞下場的,見他進去不過小半時辰就出來了,而且不但出來了,還被高素親送出門,不覺面面相覷,俱皆愕然不已。

有人竊竊私語:“高家轉了性子麼?”他們本以為荀貞會被亂棍打出,沒想到卻被高素親送出門。

高素送荀貞下了臺階,令賓客把荀貞的佩刀取來,又令人將荀貞的坐騎牽來,瞧看圍觀的裏民,罵道:“我高家貴門,豈是你們這些氓隸之人圍聚的地方?看什麼看?想讓乃公拿了爾等,送到官寺問刑麼?”

他一如之前的跋扈驕橫,此時聽入耳中,荀貞卻覺得好笑,心道:“又一句‘高家貴門’。”

圍觀的裏民一哄而散。走的遠的了,先前說話那人說道:“以為高家轉了性子,原來還是老樣子!……,倒是怪了,這繁陽亭長對他說了什麼?值得他另眼相待!”

荀貞從馬上囊中取出錢,捧給高素,說道:“世上誰人無過?有過不難,難的是改正。君聞善改過,行為人所不能,可稱英傑。雖然如此,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程偃欠君家的錢還是要還的。這些錢請高君收下。”

高素哪里肯收?說道:“高素無知,沒讀過書,不知前賢事蹟。平生好結交輕俠,收攬賓客,自以為古之大俠不過如此。今日聞荀君所言,方知過去都錯了!從此以後,素當以郭解、原涉為樣,扶危救難、周人之急。程偃的錢,素不敢收!”

他不肯收,荀貞也不肯拿。

再三推讓後,見高素執意不要,末了,荀貞笑道:“高君有志仿效孟嘗,貞雖鄙陋,便也為君做一次馮驩罷!這些錢,我會拿回去還給程偃,為高君‘市義’。”

“孟嘗?馮驩?市義?”

在來之前,荀貞是為“講故事”做過準備的。他將有名的豪傑、遊俠掂量了一遍,按道理說,馮驩燒毀債券、為孟嘗君“市義”的例子最適合講說。但孟嘗君是戰國時人,離現在遠隔幾百年,怕說出來會高素會沒有代入感,所以捨棄不提,改講原涉和郭解。

高素連原涉、郭解的事蹟都不知道,自然更不知道孟嘗君。便在高家宅院門外,荀貞站在裏中的巷子裏,又將馮驩為孟嘗君“市義”的故事講了一遍,最後說道:“馮驩自作主張,替孟嘗君將債券燒毀後,欠錢的百姓皆高呼萬歲。馮驩回去後,對孟嘗君說,‘君家財萬貫,豐衣足食,缺‘義’而已。因此,臣矯君令,燒毀合同,為君‘市義’’。”

有了前邊郭解和原涉的鋪墊,“馮驩市義”的故事徹底搔中了高素的癢處。

他喜不自勝,擠眉弄眼,一把將錢從荀貞手上拿走,令人重放回馬上囊中,握住荀貞的手,喜笑顏開地說道:“孟嘗君我是知道的!卻不知他還有過這段故事?……,啊呀,啊呀!荀君,那馮驩所言不差,我家家財萬貫、豐衣足食,的確只是缺少一個‘義’啊!今君為我‘市義’,叫我該怎麼報答才好呢?”一疊聲催促左右,“去,去,去家中將程家的債券拿來,我要當著荀君的面把它燒掉!”

高二、高三走沒幾步,又被他叫回:“再拿五千錢出來送給荀君,以報厚恩!”不多時,高二、高三將債券拿出。高素顧盼周遭,見四面冷冷清清的,又後悔剛才不該將裏民趕走,導致他現在的“高風亮節”沒人看到。

荀貞觀其面色,知其所思,笑道:“君當門焚燒債券,此真義舉,想必用不了幾天,就會被君門下左右的賓客傳遍四鄉了!我回到繁陽後,也必會將高君的義舉對程偃如實講述。”

“對,對!”高素被他提醒,意識到雖無裏民圍觀,但有門下賓客將目睹自家的“義舉”,拍了拍額頭,故作謙虛,嚴肅地對左右說道,“我焚燒債券,不為求名!爾等萬不可將此事外傳。”他實在為自己的“義舉”高興,表面嚴肅,一雙眼露出的儘是得意、快活。

荀貞耐心地等他擺弄姿勢、挺胸腆肚地燒了債券,提出告辭。高素再給他“感恩”錢時,他卻絕對不肯收下了。在高素及其賓客的目送中,一如獨身前來時,他牽馬獨去。

事情解決得順利,荀貞的心情不錯,出了裏門,秋高氣爽馬蹄疾,一路穿林過野,不到午時就回到了繁陽。他沒有回亭舍,而是直接去了操練場地。

……

操練場上,馮鞏已等不及了,再三催促江禽,說動了陳褒,聚合了十四五人,正準備趕去鄉亭,還沒動身,高甲指著遠處,叫道:“那不是荀君麼?”

諸人抬眼看去,見拐下官道的地方有一人正在下馬,可不就是荀貞麼?

“……,回、回來了?”

陳褒長出了一口氣,笑道:“荀君說自有計較,不需我等前去,果然如此。”他雖遵從荀貞的命令,壓住諸人不去鄉亭,但他其實也是很擔憂的,此刻見荀貞歸來,放下了心,十分輕鬆。

馮鞏本想借此機會接近荀貞,這會兒見他回來,雖沒達成目標,但也放下了心,不過卻不由疑慮。因相距遠,瞧不清荀貞的表情,他說道:“荀君安然歸來固然可喜,然而他來去匆匆,不到半天就回來了,也不知事情辦成了沒有?”

江禽說道:“走,咱們迎上去問問。”

這會兒正是蹴鞠比賽的休息時間,以黃忠、杜買為首,眾人一窩蜂擁上去,迎接荀貞。碰上面,荀貞訝然,問道:“諸君何來?”

眾人觀其面色,見其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陳褒問道:“我等憂心荀君高家之行,江君、馮君等人正要去鄉亭為君助威,不意君已歸來。……,荀君,事情辦得順利麼?”

荀貞真沒有想到江禽、馮鞏等人因為擔憂他的安危會決定去高家給他助陣,露出感動的神色,丟下韁繩,長揖謝道:“貞謝諸君厚意。”回答陳褒,“辦得還算順利。”

“結果如何?”

“高君燒毀了債券。”

荀貞丟下韁繩的時候,杜買接住了,站在馬邊,注意到馬上囊中鼓囊囊的。荀貞去時帶的有錢他是知道的,隨手摸了摸,驚訝地發現錢還在囊中,問道:“這錢?”

“高君執意不肯收。”

就像是高家裏中的裏民一樣,江禽、馮鞏諸人聞言,亦面面相覷。荀貞輕巧巧地兩句話,一句“燒了債券”,一句“不肯收錢”不只是出乎了他們的意料,實如天方夜譚!

過了好一會兒,馮鞏才問道:“高素燒了債券,又不肯收錢,荀君怎麼說服他的?”

荀貞輕描淡寫地說道:“這不是我說服他的功勞,而是高君慕古人之風,追先賢之志,欲以此‘市義’,故主動毀券拒錢。”

諸人心知必不是這麼回事兒,如果真是這樣,怎麼早不燒債券、晚不拒收錢,偏偏荀貞去了,就做出此舉,“欲以此‘市義’”呢?但荀貞恪守“閒談莫論他人非”的原則,不肯“占了便宜又賣乖”,無論眾人如何追問,只是這一句回答。

沒辦法,諸人也只有嘖嘖稱奇了。

馮鞏最熟悉高素,最有發言權,說道:“實在沒想到,橫行鄉中的高素也會有此義舉。”

“君子當頌人之善,隱人之過。諸君,高素此樁義,實有古風,鄉中出此人物也是你我的驕傲,日後應多與鄉民講說,也好敦厚我地風俗。”荀貞信守承諾、說到做到,提醒諸人以後要多多宣揚此事。

陳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不管荀君是怎麼說服高素‘市義’的,在說服之後,又大力宣揚他的此舉,為其揚名。若這高素是好名之輩,過些日子,或許就要如許仲為孝折腰一般,對荀君真正的心折了。”應聲介面,說道:“荀君言之甚是,我等正該如此!”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48 AM

53 送糧

操練完後,江禽、高甲、高丙、馮鞏諸人告辭。荀貞為了表示感謝他們剛才準備去高家相助,將他們一直送到官道上,長揖互別。

馮鞏與江禽等同行了一段路。

江禽大概是想起了荀貞善待許母的事兒,有感而發地說道:“荀君行事,常出人意料。”

高甲說道:“是啊。便以操練而言,用蹴鞠為手段來調動裏民的積極性便令人眼前一亮。”

馮鞏也很感歎,說道:“不知諸君知否荀君曾去過我家?他與家君的見面並不愉快。可今天荀君待我卻與諸君相同,毫無芥蒂。……,他行事是否出人意料,我不敢置評,但心懷寬廣卻是實實在在的。”

“荀君去你家的事兒,我等有耳聞。馮君,荀君絕非池中之物,尊父的作為有些過分了!”

世上無有不透風的牆。馮溫傲慢不遜,荀貞因而拒絕接受他家出糧之事,經由馮家的賓客們早就外傳。江禽諸人鄉間輕俠,消息靈通,早幾天前聽說了此事。

到了馮家莊外,馮鞏邀請江禽等人進去坐坐,江禽等知道他是客氣,見他臉雖帶笑,眉眼含憂,曉得他肯定是在為“馮溫傲慢不遜,得罪了荀貞”而發愁,自不肯這時候上門打擾,辭別自去。

馮鞏目送他們走遠,回到莊中。剛進莊門,就問看門人:“家長何在?”

看門人答道:“後院。”

馮鞏憂心忡忡,也沒閒情洗漱,直奔後院,果然在菜園裏找到了馮溫。

“阿父。”

“……,又看去蹴鞠了?往年鄭君在時,好歹還練練手搏、射箭,換了現任這位倒好,成天擺弄蹴鞠!我就想不明白了,有什麼看頭!……,不是交待過你,不許你這些天出門麼?”馮溫蹲在菜畦邊兒檢查種子的發芽情況,見馮鞏來到,也不起身,瞥了他一眼,斥責起來。

馮鞏吩咐侍候在邊兒上的奴婢、徒附退下,等只剩下他們父子二人後,撩衣拜倒。

“無緣無故地下拜作甚?……,你又闖下了什麼禍?”

“孩兒此拜非為自己,而是為阿父,為我家!”

“什麼?”

“阿父,孩兒今天親眼見了一件事。”

“什麼事?”

“亭卒程偃欠高家錢,被高素逼債,欲奪其妻。”

“高素?”高家遠比馮家有錢,但馮溫瞧不起高素,鼻子裏哼了哼,說道,“高素出了名的紈絝,招攬亡命、行事浪蕩,以此為榮,做出這等欺男霸女的事兒不足為奇。”教訓馮鞏,“我早教你少與他來往,多學學你的兄長,勤懇治業,朝出晚歸豈不是好!整日與那些人廝混有何好處?還有本亭的那什麼大小蘇、史巨先,鄰亭的江禽、高甲、高丙,都是些什麼人?天天拿了錢在他們身上揮霍,乃公的這點家底你以為是天上掉下的來麼?”

馮溫一訓起兒子來就長篇大論。馮鞏忍著耐心,等他說罷,接著說道:“因為此事,亭長荀君今日上午獨去鄉亭,見了高素。”

馮溫停下活兒,把手從泥土中抽出,轉臉看馮鞏,問道:“荀貞今兒上午去了鄉亭,見了高素?”

“正是。”

馮溫嘿然,說道:“高素可不比我。看在姓荀的現任亭長份兒上,我讓他三分;而那高素驕橫無禮,連鄉佐都敢打,卻怎會將他放在眼裏?一個小小的外亭亭長也敢獨自登門?……,結果如何?是不是被打了出來?”

“高素毀掉債券,並拒收程偃還錢。”

“……。”馮溫愕然。

“阿父,孩兒此拜便是為此!”

“你想說什麼?”

“適才操練完畢,孩兒與江禽同行,江禽說荀君行事常出人意料。阿父,孩兒通過這幾天的觀察,發現本亭的大小蘇、史巨先諸人皆對荀君恭敬有加,又及各裏裏長亦對荀君讚不絕口。如今,又連外亭的江禽也稱讚他,還有那高素,誠如阿父所言,一向驕橫無禮的人物,與荀君只見了一面,卻也竟就折腰。……,荀君不可小覷!”

“嗯?”

“孩兒斗膽,竊以為阿父上次做的不對,不該當面折辱於他。”

馮溫沒有遠見卓識,眼中只有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但這並不代表他就是一個愚昧的人,起碼的判斷力還是有的。他雖瞧不起高素浪蕩,但卻知曉高家在本鄉的勢力,說道:“高素毀了債券,不肯收錢?……,此事當真麼?不會是你被誰糊弄了吧?”

“阿父,孩兒親眼見荀君歸來!”

“……,我並無折辱荀貞!咱們家這點兒米糧錢財來之不易。”

“固然如此。可阿父雖無折辱之意,落在荀君的眼中怕有折辱之實。”

“那你說怎麼辦?”

“孩兒以為,當今之計,說什麼都沒有用,解釋更沒有用,最好的補救辦法就是趁早給荀君多送些米糧過去。”
“……。也罷,你去取五十石米糧,給他送去。”

馮鞏哭笑不得,說道:“阿父!事到如今,還只肯出五十石米糧麼?”

“……,你說多少合適?”

“二百石!”

“二百石?”只聽了一聽,馮溫就好像被剜了塊兒肉似的,倒抽一口冷氣,心疼不已,怒道:“春種秋收,一畝地也不過兩三石的收成,這還是年景好的時節!二百石?百畝地的收成!你個孽子,有你這麼敗家的麼?”

“阿父!”

“至多百石。”

無論馮鞏怎麼勸說,馮溫咬定不鬆口,最後惱怒起來,罵道:“豎子!你是不是乃公的種?一點兒不像我!百石,只有百石!你再多說,便連這百石也沒了!縱然高素對他低頭又怎樣?乃公拼著日後被他難為,寧願日後多出些勞役,多出些算賦,與他翻臉了,又怎樣?”

馮鞏萬般無奈,只得不再勸說,抬頭看了看天色,將近薄暮,說道:“宜早不宜遲。孩兒這就親將米糧給荀君送去。”出了菜園,回頭看,見馮溫兀自氣哼哼的,他不覺苦笑。

從倉中取了糧,堆到幾輛牛車上,馮鞏叫了兩三個賓客,親自帶隊,趕著出了莊門。到了亭舍,荀貞正與杜買、陳褒、程偃等人圍坐在桓表邊兒下象棋。

杜買看他大車小車的,奇怪問道:“馮君,車中何物,來亭舍何為?”

馮鞏不避諸人,當院拜倒,對荀貞說道:“鞏連日觀荀君操練備寇,訓練之法實為良策。聞諸裏總共只出了數十石米糧,恐不足荀君獎賞裏民。家父因令在下取了百石上好精糧,奉給舍中,以供荀君取用。”

荀貞先是莫名其妙,繼而約略猜出了馮家前倨後恭的緣由,心道:“莫不是因見高素焚券,所以前來送糧?”將馮鞏扶起,推辭說道,“今日馮君主動要去高家助我,我已十分感謝,怎能再收君家米糧?”

“鞏雖與君少見,但早慕君之風範。今天君去高家,鞏鄙陋,不知君能,妄言相助,不及去,君已歸來,鞏實羞慚。請荀君不要再說感謝的話了!荀君操練裏民為的是保亭部之安,鞏家稱不上富足,卻也稍有餘糧,同為本亭人,自該效力。這點心意,萬請荀君收下!”

荀貞不滿馮溫的傲慢,因而第一次不肯收那五十石米糧;眼前馮鞏言辭懇切,如果再不收就不合適了,總得給人家一個改正的機會。何況,馮鞏說的也不錯,原先北平裏、安定裏湊來的那幾十石米糧的確不夠眼前所用,他本意再過幾天,等到休沐時候,回城中買些來。既然馮鞏這麼懇切,那麼樂得省些錢財,省些功夫,笑道:“如此,那我便就收下了。”

見荀貞答應收下,馮鞏松了口氣,指揮趕車的賓客們動手,把糧食搬下來,與先前剩下的放在一塊兒,盡數堆積在後院的一間屋中。

忙完了,荀貞留他吃飯,他怎麼肯?婉言謝絕了,一臉輕鬆地告辭離去。

陳褒笑道:“馮家今日送糧,必是因為荀君折服高素的緣故。”

杜買也笑道:“馮家的次子向來伶俐,與其父兄不同。今日之事應該是他的主意。”

聽陳褒又提起高素,程偃“撲通”一聲拜倒在地,以頭叩地,把地面撞得“咚咚”響,感激涕零地說道:“要非荀君,程偃夫妻必然分離!荀君大恩,程偃不知該怎麼報答!”

“你怎麼又來了?快起來,快起來!咱們一個亭舍的人,分甚麼彼此?我雖助你,實是為我。若被人傳出去,你受高家欺淩,我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荀貞說的是大實話,但程偃只當他謙虛,兩眼一紅,淚都流出來了,哽咽說道:“程偃家貧,只是一個粗人,沒有別的可報答荀君恩德,唯此一身而已!從此以後,小人的命就是荀君的了!”這是他第二次說出這樣的話。

荀貞親手把他攙起,給他抹去眼淚,笑道:“好男兒有淚不輕彈,不要再做這樣小兒女的姿態了。來,來,接著下棋!”

荀貞心道:“禍之福所依,福之禍所伏。我當初決定為程偃出頭時,不但沒想到事情會解決得這麼順利,而且也沒想到解決完了,還會有額外的好處。……,此事雖了,只是‘黃氏盜馬’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該如何處置?”

……

武貴告密說“黃氏盜馬”。最開始,荀貞不信;在繁譚查訪到確有陌生人曾在亭中出沒後,他信了三分。但因事關重大,且當時有高素的麻煩需要先解決,所以擺出一種輕描淡寫的態度,裝出不欲徹查的樣子。

其實不然。

試想,一樁價值百萬、甚至千萬的大案有可能會發生在本亭轄區內,荀貞怎麼能夠若無其事,只當不知呢?

他心中暗自盤算:“黃家上通天聽,在不必要的情況下避之為妙。可倘若此案是真的,發生在本亭,我也脫不開干係。該如何處置?……。”思來想後,認為還是應該先探查清楚,將此事落實了,然後再說。

當晚吃過飯,他將陳褒、程偃兩人叫來屋中,細細吩咐道:“黃氏盜馬事關重大,若此事為真,你我都要被牽涉其中,便是旁觀亦不能得,不能疏忽大意。繁家兄弟熱切功名,欲以此事立功,但是在事情沒有查清楚之前,我以為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先前,我令繁譚暗訪亭部,確有外人來過,阿褒,你的性子謹慎把細,從明天起,操練之餘,你再細細地排查一遍亭中。如有必要,可以找大小蘇、史巨先等人相助查問。查探清楚後,速來報我。”

“諾。”

“阿偃,你明天將你妻送回家中。我給你幾天假,你不必急著回來,趁此機會往北邊去問一問,看看到底有無北來馬商要來。如果有,查清楚什麼時候會到。”

程偃感激荀貞的救助,正欲報恩的時候,應聲介面,大聲說道:“諾!”

……

陳褒、程偃得了荀貞的命令,次日一早,一個暗查亭舍,一個帶妻歸家。

忽忽兩三日過去,程偃歸來,風塵僕僕的,密告荀貞:“俺北至本郡邊界,得知確切消息,確有馬商從上黨來,所攜駿馬二十餘匹。計算時日,大概十天後能到本亭。”

陳褒的暗查卻無多大進展,與繁譚查的結果相似,無論是南平裏的裏監門、還是與武貴相熟的人都只能證明確有一個陌生人來過,但這個陌生人姓甚名誰,是從哪里來、為何事而來,卻無一人知道。

雖然陳褒沒有收穫,但有了程偃的探查結果,荀貞心知,武貴所言九成是真了。那麼,該怎麼辦呢?是如繁家兄弟的意思,提前上報縣君?還是靜觀其變?

如果“高素圖謀程偃妻子”的確是受黃家指示,荀貞不用想,定會用此作為交換。但今既已知黃氏與程偃事無關,那麼還要不要招惹這麼一個強敵呢?正左右不定的時候,這天晚上,許仲又來了。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50 AM

54 詐死

許仲這次來一如上次,也是趁夜黑。荀貞還沒睡下,聽到有人敲門,開門見是許仲,迎接入內。荀貞、許季在一間屋裏睡,許季見是兄長來到,驚喜起身。

“許君,你怎麼來了?”

許仲來得悄無聲息,沒有驚動前院諸人,他對許季點了點頭,對荀貞說道:“今夜為兩件事來。一則思念阿母,故來看望;二則有一事告訴荀君。”

荀貞先不問何事,而是往門外看了看,夜色深深,對面許母住的房中暗無燈光,估計早睡著了,說道:“阿母已經睡下。……,幼節,仲兄來一次不容易,你快去將阿母叫起。”

許仲按住許季,說道:“此事不急。……,荀君,你知我去了陽翟黃家。近日聽得一事,事關重大,因此特來告之荀君。”

荀君大概猜出了許仲說的是什麼事兒,問道:“可是黃氏欲盜北來馬商麼?”

“荀君已知?”

荀君將武貴告密的事兒簡略說了一遍。許仲歎道:“事尚未作,已經洩露。如此大案,不知保密。黃氏雖有天子乳母為倚仗,但是恐怕離敗亡不遠了啊!”

“如此說來,此案為真?”

“半點不假。”

荀貞關上了門,壓低聲音,問道:“黃家請了許君幫手?”

許仲說道:“我在黃家日淺,黃家雖待我不錯,但仍是疏遠,這件事他們並沒有告訴我,我是從朋友那裏聽來的。荀君知道的,我有個友人在黃家,便是他告訴我的。黃氏對我有收容之恩,我本不該洩露其密,但因聽說他們原本打算在繁陽亭劫馬,故此不得不來告與荀君。”

荀貞敏感地聽出了他話裏意思:“本來?”

“是的。最先他們是計畫在繁陽亭劫馬,但後來改變了主意,換在長社(今長葛)來做。”

“卻是為何?”

“荀君近日為防盜寇、操練裏民,召集了上百人,三日一訓,聲勢甚大,黃氏有所聽聞,怕會因此出現變數,故而將劫馬的地點改在了長社。……,他雖換了地方,但誰知會不會再改主意?所以,我今夜前來,特將此事告與荀君,以供荀君早做準備。”

黃家臨時改變犯案的地點,這倒是沒有想到的。

荀貞心道:“看來我這聚眾操練之舉,雖或離打造班底尚早,但至少在‘備寇’方面已經挺成功了。”拜謝許仲,說道:“君奔波百里,不顧危險,來告訴我這件事。貞深感恩德。”

“相比君恩,這點事兒算什麼呢?”

許季忍不住插口,說道:“阿兄,黃氏富貴郡中,卻不思報國恩,而竟為此雞鳴狗盜之事;且慮事不密,事尚未做下已被人知曉。正如阿兄所言,這是取敗之道啊!他們家早晚要敗落的。……,阿兄,以我看來,這黃家不能久待。”

許仲歎了口氣,說道:“我亦有此意!不是因為黃氏早晚要落敗,而是因為我家清白名聲,怎能與盜寇為伍?……,荀君,我今夜來也正是想與你商議此事。”

荀貞勸道:“黃家雖橫行不法,但短日內還不致敗落。許君姑且再委屈些時日,等到明年,看看朝廷有無大赦再做決定不遲!”

“雖得荀君照料,但阿母住宿亭舍中,沒有鄰舍談笑,亦必苦悶,而我卻遠在黃家,既不能承歡膝下,又因寄人籬下,不得不與黃家賓客強笑周旋,這不是為人子的道理。我度日如年。荀君,我意已決,這次來我就不走了。”

“不走了?”

“我要投案自首,請荀君明天就系我去官寺罷!”

“這怎麼能行?君今入官寺,正如羊入虎口,必有去無回!許君,三思三思!”

“我寧願捨身就死,也不願阿母長住亭舍。”許仲的這個決定不是心血來潮,而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他孝順至極,實在不能忍受他的母親天天住在亭舍。

荀貞再三勸說,他只是不聽,無奈,給許季使個眼色,叫許季來勸他。許季說也沒有用。見許仲看來是下了決心,荀貞低頭思忖,他當然不肯坐視許仲就死,忽然想起一個辦法,說道:“許君,我有一計,既可保全你的性命,又能使縣中釋放阿母歸家。你可願一聽?”

許仲不相信,姑且問道:“是何計策?”

“許君可知劉玄劉聖公麼?”

“劉聖公?”

劉玄劉聖公是光武皇帝的族兄,在新莽末年被綠林軍擁立為更始帝,許仲聽說過,點了點頭。

“劉玄寒微時,其弟為人所殺,他交接遊俠、劍客想要報仇。但他交接的人中,有一個犯了法,供出了此事,因此他被縣吏追緝。他跑到平林這個地方躲藏起來。縣吏便囚禁其父,欲迫其自首。”

這與許仲的經歷差不多,許仲問道:“後來呢?”

“劉玄想出了一個辦法,兩全其美。”

“什麼辦法?”

“他詐死,使人持喪歸家。縣吏因此釋放了他的父親,而他也得以逃匿,保住了性命。”

“詐死?”

“此兩全其美之法。許君既不願阿母久在亭舍,何不效仿?”

許仲沉吟不語。

許季喜道:“此真良策!”後悔不已,“劉玄詐死之事我也知道,只是卻怎麼就沒想到呢?”極力勸說許仲,“阿兄,阿母素來疼你,你若就死,阿母必悲痛欲絕。大兄說的這個辦法實在兩全其美!”

許仲有點不願意,“詐死”怎麼能是大丈夫所為?但許季說的也很對,如果他死了,他的母親肯定會很難過。一邊是自家的名聲,一邊是阿母的難過。他很快做出了選擇,說道:“便按荀君此計!許仲明天就請人持喪歸家,詐死隱匿。”

做出了這個決定,許仲也不急著見母親了。反正用不了兩天,他的母親就能被釋放回家,他也能通過詐死偷偷與母親見面,不急在一時了。他說道:“阿母已經睡下,就不要再打擾了。荀君,許仲這就去尋友人配合詐死。不多留了。”臨別,又叮囑荀貞,“黃氏盜馬事,君不可輕忽,雖然他們改在了長社,還是做些準備為好。”

“多謝許君了。”

趁著夜色,荀貞將他送到前院,為不驚動杜買等人,沒開門,看著他靈活地翻牆而出,側耳聆聽了片刻,院外寂靜無聲,估計他去得遠了,轉與許季說道:“令兄從善如流,用不了兩天,你和阿母就能回家了!只是為避免阿母當真,你明早可將仲兄詐死之計提前告知阿母。”

許季很感謝,應了聲是,說道:“多虧了大兄!家兄向來執拗,要非大兄良策,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我自家人,說這些作甚?……,回屋吧,別吵醒了杜君、黃公。”

許季與荀貞日日相處,雖不能說出必同行,但至少宿則同室,兩人的感情直線上升,實打實地已是“自家人”了。他爽快應道:“好。”一面走,往後院去,一面說道,“阿母知道能夠歸家後肯定歡喜,只是日後不能常見大兄了。大兄如有空,一定要常來家中。我若有閑,也定會常來亭舍。”

“這是自然。”

兩人小聲說著話,回到後院屋中。許季比較興奮,睡不著,又拉著荀貞說了好一會兒話才熄燈就寢。

程偃事畢,依許仲的說法,黃家的事兒也不用太多擔憂了,而許仲的事情也暫告一段落,荀貞這回是真的輕鬆了,好似放下了幾個沉重的包袱似的,沒多久就酣然入睡了。

夜色深深,月光清冷,偶有風過,吹響院中榆樹,回音在寂靜的院中,如聞誰家蕭聲。牆角的犴獄裏,武貴蓬頭垢面、臉色慘白,蜷縮著身子躺在門後的地上。他早就睡著了,也許是夢見了被荀貞釋放、回到家中,嘴角露出快活的笑容。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50 AM

55 毀容

盜馬案發的時間出乎荀貞的意料,本以為最快也還要再等個三四日,但許仲夜訪後的第三天,縣裏就來了吏員,傳達縣君的命令:“昨天長社縣發生了群盜劫馬案。案發後,盜賊逃竄,據目擊者稱,有的逃入了我縣境內。長社縣令移書請我縣配合捕捉。若是你亭發現異常,速報縣廷。”

荀貞接了命令,那吏員又補充說道:“該群盜兇悍異常,在官道上做的案,絲毫不避諱當地亭部,馬商隨行的十幾個護衛盡數被殺。荀君,若你們碰見了他們,務必當心,不可以尋常盜賊視之。”

“是。”

這吏員還要趕去別的亭部傳令,沒多停留即匆匆離去了。荀貞回到舍院,杜買、陳褒諸人圍聚過來,他們都猜出了此案定是黃家所為。繁家兄弟兩眼放光,說道:“那黃氏果然做下此案!……,荀君,還等什麼?快將武貴送去官寺,告訴縣君是黃家犯的案!必可得大功勞!”

荀貞問杜買、黃忠等人:“你們以為呢?”

黃忠頭一個說話:“萬萬小可!”

“噢?”

“想那黃家名震郡縣,手下盡多刺客死士,咱們和他相比,仿佛雞蛋與石頭!若壞了他家的事,後果不堪設想。按武貴的說法,他們本是想在本亭犯案,雖然不知因為什麼改了犯案的地點,但這是一件好事!既沒在本亭作案,便與我等無關,咱又何必主動招惹他家,惹禍上身?……,不如裝個糊塗,乾脆只當不知!”

繁尚熱切功名,指望能借此事立下功勞,頓時不滿起來,說道:“黃家勢大又如何?大丈夫頂天立地,怎能因畏懼他家的勢力就噤聲不言!”

“去年三月,陳留有件案子。小繁,你還記得麼?陳留郡中有一個薔夫,得罪了當地豪門高氏,三天後,被高家的劍客刺死家中。薔夫尚且如此,何況我等?……,荀君,千萬不要衝動,要想清楚後果!”

繁譚說道:“咱們的本職就是求賊問盜,怎能因畏懼報復就裝作不知?再說了,高家那案子後來不也破了麼?”

“破是破了,可被抓的只是那個劍客,高家毫髮無損!荀君,求賊問盜沒有錯,但是黃家既沒在本亭作案,又何必多事?……,況且,這黃家的驕橫跋扈遠勝高家!”

荀貞點了點頭,問杜買:“杜君以為呢?”

“……,繁家兄弟說得不差,求賊捕盜是咱們的本職,但黃公說的也很對,一來黃氏不是在本亭犯的案,二則黃家勢大,也的確不是咱們能招惹起的。”

“這麼說,杜君是贊同黃公了?”

杜買不說話,默認了。

“阿褒、阿偃,你們兩個呢?”

陳褒心道:“荀君此前吩咐我暗中排查亭中,當時我觀其意思,似不欲為此大動干戈。”因順著荀貞的意思,說道,“俺以為杜君、黃公所言有理。”

程偃不似陳褒機靈,他不知荀貞的心意,乾脆地說道:“荀君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情況很明朗了,除了繁家兄弟,餘下諸人沒一個贊同揭發黃氏的。

荀貞和顏悅色,對繁家兄弟說道:“我不是畏懼黃氏的勢力,但是武貴鄉間無賴兒一個,若是找到那個‘吳叔’了,或許還會多幾分說服力,但現在卻只有武貴一人言辭,沒有別的證據,便是將他送去縣廷,怕也無用,不能給黃家定罪。要不這樣,且再等等,看看有沒有別的什麼變化,若是找著了別的證據,或者抓住了盜馬的賊人、得到了口供,咱們再將武貴獻上不遲。”

繁家兄弟雖不情願,但也不得不承認荀貞說的很對。以黃家的勢力,只憑武貴一個鄉間無賴的證詞確實難以定罪,弄不好還會被黃家反咬一口,說是“誣陷”。他們兄弟倆對視一眼,怏怏地說道:“便按荀君所言。”

“適才縣吏言道,盜馬的賊人有逃入我縣的,諸君,這幾日需打起精神,不可大意。”荀貞知繁家兄弟心有不甘,笑著說道,“明日又該操練,我與杜君、阿褒都沒有空,大繁、小繁,巡視亭部、搜捕賊人的任務就交給你們兄弟!”

繁家兄弟聞言,果然精神立馬振作,應道:“諾!”

……

繁家兄弟的精神雖因此振作,但運氣卻不太好,連著設點排查、搜捕了兩天,除了一些過路的旅人外,連個盜馬賊的毛都沒有見到。而在第三天下午傳來了消息,挨著陽翟的一個亭部抓住了一個賊人。

繁家兄弟聞訊之初,懊惱不已;但在緊接著又聽說為捕捉這個賊人該亭部死了兩個亭卒後,又不由慶倖。黃忠說道:“多年未見這樣的悍賊了!四五人圍捕一人,以多擊寡,卻竟折損其二。……,這賊人也太剽悍了,只不知卻是怎麼被發現的?”

後繼的消息接連傳來,事情的經過呈現在諸人眼前。

原來是該賊盜馬後與同夥分散逃走,在路過該亭時被當地的亭卒發現衣角帶血,因盤查詢問。此賊暴起傷人,盤查的亭卒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首先被殺,接著是第二個亭卒。連死兩人後,當地的亭長、求盜才反應過來,急帶人追捕,因此賊悍勇,不能近前,末了用箭矢將之射倒,方才抓住。

繁尚慶倖後又有些嫉妒,吃味兒地說道:“雖然死了兩個亭卒,但這個亭部的亭長也算立了大功。案發才只幾天就抓住了案犯之一,肯定能得到縣君的獎賞。”又請求荀貞,“荀君,案犯已經落網,咱們是不是可以將武貴交上去了?”

荀貞說道:“不用著急。案犯才剛送去縣廷,會不會招認還在兩可之間。再等一等,看看他會怎麼說。”

……

等了一天結果就傳來了。這賊人根本就沒機會招供,甚至還沒來得及被送去許縣,當夜就被刺殺在了獄中。消息傳到繁陽亭,繁家兄弟臉色蒼白,再不敢提送武貴去縣中的事兒了。

不但他兩人驚駭,荀貞也是震驚不已。他私下與陳褒說道:“我知黃氏不法,但沒想到他們居然不法到這樣的程度!竟敢在縣廷中刺殺案犯。”

讓他震驚的事情不止這一件,當天下午又發生了一件令他震驚的事。兩個許仲的友人從許縣扶柩歸來,來到亭舍,告與荀貞,說許仲被人劫殺道上,請求放還許母歸家。

荀貞雖知此事是假,但還是故意裝出了驚訝的神色,不相信似的懷疑問道:“被人劫殺道上?”

許仲的兩個友人打開棺木,請他觀看。荀貞湊前看去,見棺中真有一具屍體,臉上被人砍了好多刀,認不出原本模樣,但就其身材、膚色來說,確與許仲相似。

荀貞裝出的驚訝變成了真正的驚訝,他問道:“此即許仲?”

“不錯。”

聽了許仲友人肯定的回答,荀貞沈默不語,他目注屍體,想道:“此屍尚未發臭,顯然剛死不久,觀其衣著打扮,似是外出的旅人。”知必是無辜被殺的。他建議許仲詐死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會有這個結果。他的本意,“詐死”不一定非要有屍體,就說感染了疫病,怕傳染,火化了就行,實在沒有想到許仲的友人為求逼真,竟真的去殺了一個人來扮作許仲。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

事已至此,再想別的也沒有用。荀貞只得無奈接受了事實,最後看了一眼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無辜死者,吩咐許仲的友人將棺蓋合上,令杜買去縣中稟報。

許仲殺人是樁大案,縣君一直很重視,因此雖在有盜馬賊被刺死在獄中的背景下,縣中仍是很快派了人來檢驗屍體,核實死者身份。這只是一個過場,縣吏檢查後,當即代表縣君宣佈,可以釋放許母歸家了。

得了許季的提前密告,許母知道死的並非許仲,但她宅心仁厚,見棺中真有具屍體,很快猜出了緣故,忍不住淚水潸然,伏在棺前痛哭出聲。她不是哭許仲,而是和荀貞一樣,為這個無辜被殺的人難過。在荀貞、許季地再三勸慰下,她勉強收了哭聲,扶柩歸家。

臨走前,她握著荀貞的手,淚眼朦朧地說道:“阿貞,我在舍中多虧了你的照顧!要沒有你,老妾不知會受多少的苦!今我歸家,最不捨得就是你!”

“阿母放心,我必會常去家中。你要想我了,也可以叫幼節來舍中找我,我就算再忙,也會去看望你老的!”

兩漢至今數百年,帝國各地的亭舍中不知扣押過多少犯人的家屬,到能夠離開的時候無不是急忙匆匆,許母卻依依惜別,落在縣中來吏的眼中,不免嘖嘖稱奇。

……

當夜,許仲又來。見了荀貞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下拜請罪,說道:“棺中人不是被我殺的,而是被我友人所殺。我事先不知情。此人雖非我殺,因我而死,實許仲罪過!”

在這件事上,許仲沒有必要說假話,荀貞相信了他,歎道:“事既至此,夫複何言?只不知這死者是誰,家中是否還有親人?仲兄,你有老母;他,可能也有老母在家啊!”

“我會細細查明,盡我所能,給他家補償。”

“也只能如此了。……,仲兄,你裝死這事兒已騙過了縣中,阿母已被放還歸家,你下一步有何盤算?”

“我打算先陪老母幾天。”

“以我看來,仲兄不能在家多留,若消息洩露,前功盡棄,最好還是早些離家,暫躲外地,等安頓下來,待過了風頭,再找個機會把阿母、幼節接走。如此,此計方算完美。”

許仲抽出拍髀,在臉上橫豎劃了幾道。

“仲兄?”他此舉完全出乎荀貞的意料,攔阻不及,等搶下刀後,許仲臉上已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荀貞將刀丟下,忙去找藥、布等物,吃驚異常地問道:“你這是作甚?”

“老母年高,定不願遠去他鄉。許仲連累老母被系亭舍已是大不孝,又怎能再使阿母老年遷居?從接受荀君這個建議那一刻起,我就決定這麼做了。”毀去自家容貌,這樣就不用擔憂會被別人認出,也就不用許母遷居外地了。

許仲下手甚狠,臉上的肉都被翻了出來,血淋淋的,甚是駭人,只看著就覺得疼痛難忍,而他語調平穩,渾不以為然。荀貞不知說什麼才好了,幫他上藥、裹傷,說道:“仲兄面傷,傷好前不易外出露面。這些天你就暫居亭舍中吧。”

“我以逃亡之身,怎能居住亭舍?若被外人知曉,猜出蹊蹺,恐會累及荀君。”

“君能為母毀容,孝心感動天地。我為何不能匿君亭舍?”不容許仲拒絕,定下了此事。

……

次日,杜買、陳褒等發現亭舍中多了一人,荀貞只解釋說是:“外地來的一個朋友,路上遇到了盜賊,受了傷。”杜買、黃忠諸人雖然懷疑,但荀貞威信已立,卻也沒人再多嘴追問了。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51 AM

56 熔鑄

許仲暫在亭中住下,為了保險起見,荀貞命陳褒找了個可靠的大夫來,又重新幫他上藥包紮。

那大夫四十多歲,行醫多年,從沒見過這樣嚴重的面傷,第一眼見到的時候,著實被嚇了一跳,不過他沒有多嘴詢問受傷的原因。等看完,荀貞多拿了些錢給他,叫陳褒送他走的時候,交代說道:“告訴他不要亂說話。”

“荀君放心,此人我認識多年了,是個嘴嚴的。”

當著亭中諸人面的時候,荀貞說“許仲”是外地來的一個朋友,不過在底下將實情告訴了陳褒和程偃。一則,他兩人不會洩密;二則,只有有了區別對待,才能顯出重視,而只有顯出了誰受到重視,“受重視”的人才會自覺與旁人不同,有助彼此關係的更進一步親密。

……

許母歸家,荀貞可以搬回北邊屋中住了。先前因許母年高,可以用“尊老”為藉口,把北邊屋子讓給許母,而現在許仲和他年齡差不多,又只是“外地來的一個朋友”,顯然不能再將屋子讓出去了。荀貞也沒打算相讓,而是邀請許仲與他同屋居住。

當世,男子同榻而眠是很正常的事情,和握手一樣是交情深厚的象徵。

荀貞年少從荀衢讀書時,與荀攸的關係不錯,兩人又都父母早亡,“同病相憐”,晚上的時候,荀攸就常邀請荀貞抵足而眠。荀攸年齡比荀貞大,也比荀貞聰敏,讀書也更認真,來了談興的時候,經常與荀貞一聊大半夜。荀貞從他這裏得益匪淺。

——荀貞和許季的關係能突飛猛進,使許季從最先的疑慮到如今的信賴,兩人同屋居住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相處得時間長了,自然就能加深對對方的瞭解。

他與許仲的交情還沒到這等程度,兩人只是見過幾面,許仲對他多是以感恩為主,還沒有發展到私交甚好的程度,按說不該如此冒昧,不過既然說出來了,許仲略微猶豫,還是答應了。也正如飲宴時起舞相屬不應或該握手的時候不握,若是拒絕同榻而眠,也是一種失禮的行為。

不過,荀貞雖邀請他同屋居住,卻不是“同塌而眠”的想法,他穿越來了十來年,小時候也常與荀攸同居,但老實說,對兩個大男人“同塌而眠”還是不太適應,因又搬了一個床榻在室內,兩個床連在一起,地方也大,睡著也舒服。

今天還有操練,荀貞不能多陪許仲,把他安頓好後,說道:“仲兄臉上新創,近日最好不要出門,免得碰了風,不好治癒。今日裏民要操練,我需指揮調度,……,對了,江禽、高甲、高丙諸人知否仲兄回來?”

許仲自那夜走後,在外邊待了兩天,荀貞不知道他都去找了誰,因有此問。

許仲答道:“只見了江禽,高家兄弟還沒有見。我交代了江禽,叫他暫不要告訴別人,這幾天也別來找我。”

“這樣最好。等仲兄傷癒,風頭過後,慢慢地再與友人聯絡不遲。”荀貞對許仲的謹慎很滿意,說道,“如此,我就先去操練裏民了。”笑道,“可惜仲兄受了傷,不能飲酒,要不然今夜倒是可以痛飲了!”

他的表情、說話的態度都很自然,好像和許仲認識多年了似的。許仲受他感染,也是一笑,臉上剛重又包紮好不久,一笑,鑽心的疼。不過,許仲若無其事,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頭,說道:“操練裏民是正事兒,不能耽誤。”

……

時已九月底,將近十月。農田中的麥苗長得更高了,騎馬行在官道上,左右儘是碧綠,倘有風來,綠波蕩漾,便如行舟在水中也似。荀貞指點左右,笑道:“看這麥苗的長勢,明年又是一個好收成。去年的疫病使百姓死亡者甚多,只盼老天開眼,讓這幾年都能風調雨順,回一回人間的元氣。”

陳褒笑道:“是啊。有一損必有一榮。去年的疫病著實傷了民間元氣,好在今年秋收還算不錯。要不然,這個冬天恐怕會更加難熬了。”

杜買說道:“荀君連日操練裏民,不但改了去年五日一訓的習慣,改為三日一訓,並且以蹴鞠為手段,實在新鮮,出人意料。俺近日觀之,裏民的精氣神已大不一樣了。在蹴鞠場上越來越敢打敢拼,哪怕頭破血流也不肯放棄下陣。按這樣的進展,再過一個來月,必能成本地精卒,足能保亭部安穩。……,就算今冬的盜賊的再多,也不必擔憂。”

黃忠說道:“沒錯。荀君的操練日見成效。……,只是,荀君,你打算一直只以蹴鞠為操麼?手搏、射術、刀劍都不訓練了麼?”

蹴鞠有兩個好處,一來對抗激烈,可以提高裏民們的身體素質;二來,兩隊交鋒,可以培養裏民們的團隊精神。對荀貞而言,還有第三個好處,即可以借此分辨裏民們的能力,從中選出卓越者,他說道:“操練剛開始不久,正需要以蹴鞠為手段調動裏民積極參與。如今剛開始,不適合猝然停止。我想再等半個月,剛好那時候天氣也冷了,可以再改換別的訓練項目。”

幾個人談談說說,拐下官道,來到操練場上。

參加操練的裏民們早不復最初遲來晚到的模樣,如今都很自覺,早早的就悉數到齊了。看見荀貞來到,由各隊的什長、伍長的指揮著,眾人排好隊伍迎接。

裏民們原本對荀貞,除了少數的比較敬畏外,大多數人因為沒有接觸過,不知荀貞脾性,所以都是抱著“遠觀”的心態,後經過一段時間的操練,他們發現荀貞是個和善的人,待人如春風溫暖,且信守承諾,說獎賞獲勝一方一人五斗米糧就獎勵五斗米糧,從不拖欠,而且在裁判比賽的時候很公正,從不偏向一方。他們對荀貞的態度就由此慢慢變成了尊敬。

再後來,也就是前幾天,荀貞單人匹馬去鄉亭、折服了高素的事情發生並傳開後,裏民們對他的態度不知覺間出現了轉變。

高家橫行鄉中,鄉里的人幾乎沒有不知道他們的,早幾年高素令人痛毆鄉佐的事情人盡皆知。但是,這樣一個本地的豪強卻被荀貞這個剛上任沒多久的外亭亭長給折服了!這可不是件小事。裏民們知道後,先是不信,繼而懷疑,最終驚訝,再看荀貞時,便似乎從他那和善的面容、公正的裁判中看出了一點說不出、道不明的其他意思。

原先的“尊敬”就變成了“既敬且畏”。——經過這幾個轉變,到現在為止,已不是“少數裏民”敬畏荀貞,而是水到渠成的、“絕大多數”的裏民都敬畏他了。

荀貞也注意到了裏民們的變化,此時站在佇列的前邊,感受著這近百人敬畏的視線,心道:“翻閱史書,見前漢及今漢的前賢諸輩,常有丈夫當五鼎食、橫行天下的慨歎。……,眼前雖只有百人,但這種受其敬畏的感覺確實讓人享受,也難怪有志向的人都不願居人之下啊!”

他發完感慨,又提醒自己:“我捨棄縣吏不就,來亭舍任職,為的是在將來的亂世中保全性命,這種‘讓人享受’的‘飄飄然’卻不是我的追求。”提醒萬萬不能忘了自家的目的。

……

按照他的吩咐,各隊的伍長開始對本伍的成員點名,點名過後,報與什長,什長又報與隊率,兩個隊率杜買和陳褒又分別報與荀貞,皆道:“本隊已齊!”

荀貞為了塑造個人沉靜穩重的形象,除了私下時,在正式的場合從不說太多的話,聞報後,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既已到齊,便開始操練。”

陳褒、杜買分帶本隊人馬各去場地的兩側,開始為挑選今天上場的隊員。裏民們都非常的積極,爭先恐後。陳褒先將隊員選好,等了會兒,杜買也將隊員選好。

依然是荀貞為主裁判,一聲令下,兩隊上陣。

——當主裁判很辛苦的,比賽的過程中半刻不得閒暇,需要時時刻刻注意場上的情況。陳褒怕荀貞累著,曾提議要不要輪換來當這個主裁判。荀貞謝絕了。

他自有想法,當主裁判固然累,但如將“蹴鞠”比作“戰鬥”,“主裁判”就是最高的軍法官,裏民們絕大多數都不熟悉他,正好可以借此機會,讓他們漸漸習慣服從自家的命令,同時豎立自己公正的形象。這樣,不但會使日後的操練事半功倍,而且也有利打造班底。

……

第一場比賽踢完,前隊獲勝。

代表前隊上場的是安定裏與敬老裏,其中敬老裏是主力,六個人中五個人都是敬老裏的。依照慣例,荀貞當場發放獎賞,但卻發現這幾個敬老裏的隊員雖然歡喜,但眉眼間似乎有一絲的愁色。

他問道:“怎麼了?”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53 AM

57 市恩

荀貞問敬老裏的那幾人:“怎麼了?”

“啊?”

“獲了勝得了獎賞本該高興,我看你們卻有些心不在焉?”

敬老裏的那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有點吃驚荀貞的觀察力,吞吞吐吐了會兒,一人說道:“獲得獎賞當然高興,小人等只是為……。”

“為什麼?”

“為本裏的事情犯愁。”

“何事?”

“小人裏中準備立桑苗僤,集全裏之力,效仿安定裏,在裏中內外種下桑樹。”

“我聽你們的裏長、裏父老和原師說過此事。怎麼了?可是有了難處?”

“依原師的章程,以每戶出錢之多少來定將來桑苗之歸屬。小人裏中不比安定裏,大多數的民戶都很貧困,雖傾盡所有,湊得的錢還不夠買苗百株。”

“噢?”

“以此計算,出錢多的可分桑苗三五株,出錢少的則不足一株,實在不夠分配。——小人家貧,出的錢少,分不到一株,故而愁悶。”

荀貞了然頷首:“……,原來你是為此發愁。”

早在前漢時,種植千畝桑麻,每年的收益就可達二十萬錢,如今雖不致翻番,但也早超出了這個數字。一株桑樹差不多“值絹十匹”,也就是一株長成的桑樹值錢兩千左右。雖說桑樹苗會便宜點,但對敬老裏大部分的民戶來言仍是個不能接受的高價。

荀貞沉吟片刻,說道:“你說你們裏中湊得的錢總共只夠買百株桑苗?”

“是的。”

“分不到一株的有多少戶?”

“這,……。”說話這人沒有留意過,與旁邊那幾個本裏的人推算了會兒,估摸出個大概的數字,答道,“二十戶上下。”

“這二十戶出的錢共有多少?”

說話之人更不知道了,又與本裏的那幾人低聲估算了多時,不確定地說道:“可能有萬五六千錢。”

一萬五六千錢最多夠買十來株桑苗,換而言之,也就是還差一半左右。

荀貞心道:“若差的錢少,我倒是可以給他們補上。如今差一萬多錢,……。”他家也只是中人之家,沒有這麼多的閒錢,現在能動用的除了早前借給程偃的那五千錢之外,最多還能再拿出三四千錢。總不能為了幫助敬老裏把自家的積蓄悉數拿出。他倒不是可惜錢,而是一下把錢拿完,以後怎麼辦?他既有意交接豪傑,立足當地,總有要用錢的時候。

他看了看敬老裏的那幾人,轉念又想道:“我自來亭中後,不論是善待許母、還是結交江禽諸人,功夫大都用在了輕俠諸輩的身上,對普通裏民並無太多的投入。要細說起來,這倒是個機會。……,並且,這敬老裏與別的裏不同,裏中居民多是太平道信徒。若能借此機會市恩於他等,對日後也許會有些好處。家中閒錢雖不多,但還有幾百畝田地,大不了以後需要用錢的時候,將田地賣了就是。反正天下即將大亂,田地留在手中也無用處。……,前時還勸說高素‘市義’,換到自己,怎麼就忘了借此‘市恩’呢?”

思及此處,他啞然失笑,立刻做出了決定,笑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我見你在場上蹴鞠時輾轉騰挪、勇往直前,是一個好男兒,今日居然也為些許錢財犯愁了?不足之處,我來替你補上就是。”

敬老裏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聽錯了:“什麼?替小人補上?”

“不但替你補上。……,你們幾個呢?是不是也分不夠一株桑苗?”

敬老裏另外的那幾人中,有兩人點了點頭。

“也替你們補上!……,還有你們裏中別的住民,凡分不夠一株桑苗者,我都替他們補上。總共差多少錢,你們算個數字過來,……。”吩咐陳褒,“先去將那五千錢拿來。”

陳褒已經養成了一個“良好”的習慣,荀貞怎麼吩咐他就怎麼去做,大聲應了諾,回去亭舍。

周圍的裏民被他們說話吸引了過來,得知荀貞將要替敬老裏的民戶出錢補足桑苗後,無不驚奇。從小到大,聽說過“好官兒”,但從沒聽說過這樣的“好官兒”!不收取賄賂已是難得“青天”,而這位新來不久的亭長居然還肯自掏腰包拿錢給轄下民戶?竊竊私語,頻頻目注荀貞。

荀貞若無其事,只與敬老裏那幾人微笑談話,話題不外乎桑苗、裏中的收成等等內容。敬老裏那幾人不敢相信荀貞的話,對談之際,神思不屬的,回話常風馬牛不相及,荀貞也不介意。

直等到陳褒將錢拿來,荀貞遞交過去,那幾人尚且如在夢中,不敢置信。

最先說話那人惶恐推辭。

荀貞說道:“嚴格來說,這五千錢也不是我的,實是阿偃欠鄉亭高素的錢。高素因念及鄉里之情,將債券焚燒掉了,把錢還給了阿偃。阿偃因此也願如高素,把這些錢也用於鄉里。我代替他做主,就用在你們敬老裏吧!餘下不夠的,等你們算好數目,再由我來出!”

荀貞說這五千錢是程偃的,但裏民們都知道實際是他借給程偃的,也就是說,這錢是他自己的。

江禽在旁邊,聽他先說高素、又說程偃,心中想道:“荀君可謂‘善則稱人,過則稱己’了!……,程偃暫且不說,只說那高素,在聽聞此事後肯定會歡喜非常,對荀君必傾心相待了。”荀貞此舉,既“市恩”又“推善”,不但自己得了好處,而且還得了別人感激,一舉兩得,加在一塊兒,得到的好處就更大了。

敬老裏那幾人推辭不得,只得收下,彼此對視了一眼,跪拜在地,將錢高高捧起,叩首說道:“生我者父母,養我者荀君!”旁觀的其他諸裏的裏民也紛紛拜倒在地,齊聲稱頌。

一時間,操練場上人人拜倒,獨荀貞與江禽、陳褒寥寥數人站立。在感受到了裏民們的敬畏後,荀貞很快又感受到了受人愛戴的滋味。他臉上含笑,顧盼左右。

陳褒侍立在側,偷窺他的表情,心道:“早前問荀君之志,他說縣吏非其所願。今觀其舉止,不是‘縣吏非其所願’,而是縣吏根本不能包容他啊!”對荀貞為何來做亭長更加好奇了,不過他忍著不問。

有了之前給自己的提醒,荀貞牢牢記著來當亭長的目的,裏民們的敬畏不能使他得意,同樣裏民們的愛戴也不能使他忘乎所以。他承認這種感覺很讓人享受,但依然保持著清醒,謙虛地請裏民們起來,笑道:“休息得也差不多了,準備開始下一次蹴鞠罷!”

……

江禽的猜測一點兒沒錯,荀貞“善則稱人”的舉動被在場的裏民們傳播開來,第二天下午就傳到了鄉亭。高素聽說後,歡喜非常,不住口地問報訊的賓客:“鄉人如何說我?”

賓客湊趣,誇大其辭地說道:“少君的恩義傳遍鄉中,鄉人都說:便連高陽裏的荀氏也誇讚少君呢!都以與少君同鄉為榮。”

在荀貞來找他的時候,高素沒把高陽裏荀氏放在眼裏,但這會兒聽了賓客的話,卻歡喜得手舞足蹈,說道:“荀氏也誇我了!荀氏也誇我了!”想那高陽裏荀氏天下知名,是黨人中的黨人、清流中的清流,便是士子儒生也會為因他們的一句誇讚而興奮異常,何況高素呢?他沒把荀氏放在眼裏是一回事,但得到荀氏的誇讚是另一回事。

高素坐立不安,搓著手,喜笑顏開地說道:“那五千錢是程偃的欠債,我既已不肯收,就不能算我出的。荀君以厚實待我,我不能坐受虛名。”

“少君此話怎講?”

“我要實打實地出錢!”

“出多少?”

“五千,……,不,一萬!”

高素說做就做,撩起衣袍就出門,到了門口,鞋子都來不及穿,只趿拉著,小跑似的,一溜煙到庫房去,命隨從取了一萬錢出來。一萬錢不少了,鼓鼓囊囊一袋子。

他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卻覺得不氣派,好像配不上他那“傳遍鄉里”的“仁厚恩義”之名,改變了主意,說道:“把錢放回去,拿塊金餅出來!……,不,兩塊!”

一塊金餅一斤,一斤值錢一兩萬。他先前那一高興,就主動要出一萬錢;他現在這又一覺得不氣派,一萬錢就變成了三四萬。他門下的賓客們知道他的脾氣,誰也不願在他高興的時候觸他的黴頭,皆不勸解,只是笑嘻嘻地奉承不止。

……

當天傍晚,兩塊金餅就送到了繁陽亭舍。

高素會送錢過來,荀貞是沒有想到的。雖然沒有想到,但他沒有推辭,對送錢來的高家賓客說道:“貴主有此善舉,實為鄉民之幸。荀貞在此代本亭的裏民們謝過貴主了!”與高素的接觸雖不多,但他已漸漸瞭解了此人性格,好聽點說是個“重視名聲”的,不好聽點說就是個“沽名釣譽”的。與其拒絕,不如乾脆地收下。這樣子,高素反而會更加高興。
等送錢的人走後,亭舍諸人圍聚荀貞身邊,杜買嘖嘖稱奇:“真沒想到,高素居然還能做出這種事?”

繁譚、繁尚兩眼發光,說道:“兩塊金餅,三四萬錢!敬老裏那邊最多還缺一萬來錢,剩下的咱們分了吧!”

程偃瞧不起他們兄弟倆,說道:“高素這錢是給荀君的,可不是給你們的!”陳褒問道:“荀君,這錢打算怎麼用?”

“大繁、小繁說的不錯,除掉給敬老裏的還能剩下兩三萬錢。……,這錢,是高君送來的,咱們當然不能分,而是應該用出去給高君揚名。”

“如何用出去給他揚名?”

“我本就在想,如果只照顧敬老裏會不會引起別的裏中住民不滿?如今高君送了錢來,正好可以問問其他諸裏有何需要,盡數用在裏民身上便是。”

所謂“借花獻佛”。將這錢用在諸裏的身上,既為高素揚名了,也為自家博得了聲望。可以預料,等這筆錢用完後,荀貞在本亭、乃至在本地的名望將會上到一個新臺階。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54 AM

58 孫堅

穿越後,因為深受“黃巾起事”的壓力,荀貞一改前世的懶散,變成了一個非常務實的人,一個不折不扣的行動派。在前世的時候,他聽過一句話:“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一天,你會怎麼做”?當時他不知道,現在他知道了。所以,在拿到高素送來的錢後,第二天,他就召見了各裏的裏長,在後院的室內商議這筆錢該怎麼使用。

——順便介紹了許仲給他們認識:“這是我外地來的一個朋友,路上遇到劫賊,被毀了容貌。”

現下世道不甯、道路不靖,流民多有、群盜蜂起,遠行的旅人碰到劫賊實在司空見慣。裏長們雖有些奇怪是哪里的蟊賊居然狠辣到毀人面容,但沒有對此生疑。

荀貞在本亭威信漸立,他們都很客氣地與許仲見禮。見禮畢,許仲不願與他們多說話,退回臥室。

荀貞笑與諸人說道:“鄉亭高君聞本亭裏民貧困,心有不忍,固遣人送了兩塊金餅來,欲以略補諸位裏中的缺乏。我今天請諸位來便是為了此事。大家議議這錢該怎麼用?”

裏長們吃了一驚:“高素送了錢來?兩塊金餅?”

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抬人”。荀貞捧高素,同時反過來,高素的連番舉動實際上也捧了他。先是不收程偃的欠債,接著又送兩塊金餅來。裏長們本以為對荀貞已是高看一眼,此時卻發現原來他們“高看”得還不夠!荀貞只是一個亭長,能折服高素已出人意料了,而這高素居然還又送了“兩塊金餅”來!要知,便是本鄉的有秩薔夫謝武,高素也從沒送過一文錢給他!

短暫的驚愕過後,諸人回過神來:“兩塊金餅,三四萬錢!”這不是一筆小數目,望向荀貞的目光一個個變得熱切起來。

敬老裏的裏長左巨說道:“高君周人之急,令人欽服。”

北平裏的裏長蘇彙打斷他的話,諂笑阿諛:“高君固然周人之急,但他怎麼不周濟別的亭部?該佩服的是荀君才對!……,荀君,小人裏中正是缺錢!”

他話音未落,南平裏的裏長急急插嘴:“小人裏中也是缺錢!”

話頭一打開,裏長們互不相讓,吵嚷爭先。有說也要買桑苗的;有說要修葺裏牆的;有說本裏孤寡太多,冬天來了,要出錢撫慰的。等等種種,各種理由都有。

一直吵嚷了一個多時辰,沒個結果出來。

在這期間,荀貞沒怎麼說話,只是微笑著聽他們彼此相爭,等到室外的日頭漸漸移中,快到午時,才開口說道:“諸君所言,我皆聞之。諸君裏中所需,我亦知之。諸位且聽我言如何?”

諸裏的裏長停下爭吵,皆恭謹說道:“請荀君說。”

“亭中六裏,你們或要修葺裏牆、或要撫慰孤寡、或要買桑苗、或要種蔥韭,這都是應該的。不過事有先後、人有輕重,雖都應該,卻也應分出一個輕重緩急。你們說對麼?”

“對。”

“我認為,目前最重要的當是撫慰孤寡,其次修葺裏牆,再次桑苗、蔥韭。你們說對麼?”

孤寡無人贍養,不撫慰可能就渡過不了這個冬天。裏牆是用來防備寇賊的,不修葺好,可能就會被強人冒犯。這兩者都事關人命,所以是最重要的。桑苗、蔥韭雖也重要,關係到來年的收入,但相比之下就不是那麼緊急了。

諸人皆道:“對。”

“如此,則這筆錢首先應用來撫恤孤寡,其次應用來修葺裏牆。若有剩餘,再買桑苗、蔥韭。諸位以為如何?”

撫慰孤寡的南平裏,修葺裏牆的是北平裏,他們兩個裏的裏長非常贊同。蘇彙奉承拍馬屁,說道:“荀君神明,正該如此!”剩下的幾個裏就不樂意了,但礙於荀貞的威信,不敢說話。

荀貞注意到了他們的表情,笑道:“我身為本部亭長,不會厚此薄彼。這‘撫慰孤寡’、‘修葺裏牆’兩條並不是單獨給北平、南平兩裏的,而是每個裏都有份。如何?”

春、繁諸裏的裏長聞言,頓時歡喜,都說道:“荀君神明,正該如此!”

“既然你們同意,那就回去計算一下各該需多少錢財,算好了,來亭舍找黃公領取。”

諸裏的裏長們爭執半天不得結果,荀貞三言兩語分派停當。

裏長們回到本裏,與裏父老等說起此事,敬老裏的原盼這樣評價說道:“錢只兩金,裏有六處。若依各裏所需,萬金不足!荀君棄輕取重,一視同仁,可謂公正擅斷!”

原盼是本地最有名望的太平道信徒,諸裏的裏民們多有“受其恩惠”的,聽了他這句評價後,人人皆以為然。再聯繫到高素主動送錢這件事,裏民們不但服氣荀貞的公正斷事,並且認為荀貞有“教人向善”的功勞。

次日,各裏的裏長算好了需要的費用,分別來亭中領取。最後差了兩千錢,荀貞本欲先欠著,等休沐的時候再回家拿錢補上,但被馮鞏聽說了,當時就親自送了兩千錢來。荀貞推辭不得,只得接受。此事傳出去後,“教人向善”這四個字的評語越發落實了。

回顧荀貞從任亭長至今,所作所為似乎都沒有太突出的,但在不知不覺間,他的名望不僅在本亭達到了極點,並且通過亭部中一千多人的人口相傳,也漸漸傳到了縣中。

……

幾天後,路過了一隊商人。

這天剛好不用操練,荀貞正在前院閑坐,與陳褒下棋,見院外車馬轔轔,因叫程偃出去觀望。程偃還沒出門,那車隊裏倒有兩人先來到院中,作揖行禮說道:“敢問亭長可在?”

這人說的是官話,但帶著濃濃的南方口音。穿越後,荀貞接觸的南人只有唐兒一個,聽這商人說話,似與唐兒口音相仿,起身說道:“在下就是。”問他,“足下是從吳郡來的麼?”

“亭長好聽力!小人正是從吳郡來,在潁陰停了兩天,貨物沒賣完,打算再往汝南去。……,剛在路上,水囊被弄爛了,因想在貴地求些水來。”這商人一面說話,一面從囊中取錢。

荀貞笑道:“些許清水值得甚麼!還用拿錢?”吩咐程偃、陳褒,“領了客人去後院,幫打些水。”程偃、陳褒應命,領了那商人的隨從去後院。商人千恩萬謝,荀貞請他坐下,說道:“左右等也是等,足下何不暫且坐下、稍微歇息?”

院中放的有席子,商人坐下,看見了擺在席面上的棋盤,奇道:“此為何物?像是六博,又有不同!”——原本荀貞與亭中諸人下棋只是在地上畫棋盤,後來陳褒動手做了一個。

荀貞請他坐下,不是找他下棋的,隨手將棋盤拂亂,放到一邊兒,說道:“吳郡據此千餘裏,足下長途跋涉,路上可還安穩?”

“遇見過幾股盜賊,不過好在小人隨行人多,沒甚損失。”

早前在潁陰的時候,荀貞還可以時不時地聽到一些朝廷、遠方的新聞,自來亭舍後,往來皆本地裏民、輕俠,差不多斷了與外界的聯繫。這商人從吳郡來,路上必有不少見聞,荀貞有意打聽,說道:“足下從吳郡來,不知有沒有經過洛陽?”

“小人只是個小商販,洛陽天下都會,八方輻輳,哪里敢去獻醜呢?”

但凡行商的,沒有不健談的,這商人見荀貞顏色和藹、談吐文雅,不像是個粗人,便打開了話匣子,說道:“不過,小人雖沒進洛陽城,但從附近走過。”嘖嘖稱讚,“洛陽不愧都會,風光人物皆與別地不同!”

荀貞對洛陽的人物、風光沒興趣,直奔主題地問道:“足下路過時,可有聽到什麼新聞麼?”

“新聞?”這商人呆了一呆。

不是每個人都關心國事的,比如眼前這個商人,他所關心的就只是錢財而已,尋思了片刻,勉強找出一則新聞,說道:“亭君可曾聽聞過天子建造畢圭、靈昆苑麼?”

“略聞一二,不是被司徒楊公諫止了麼?”

“對,本來被楊公諫止了,但後來天子又問中常侍樂松。樂松答道:‘昔日周文王的園子有百里之大,人以為小;齊宣王的園子只有五裏大小,人以為大。今與百姓共之,對朝政並無損害’。因此,天子又決定築苑。小人路過時,已經開始動工了。”

司徒楊公,即楊賜。荀貞心道:“楊賜早前上書,勸朝廷收捕太平道,捉拿張角等人;今又諫勸造畢圭、靈昆苑,都是正論。可惜朝廷黑暗,‘天子’昏昧,不能被接受。”舉首遠望亭外田間的徒附、農奴,他又想道:“災異不斷,疫病接連,天下的百姓生活困苦,民不聊生,而朝廷不思安頓地方,卻大動土木、建造苑林。……,嘿!這天下不亂才怪!”

再問那商人,那商人絞盡腦汁,又想起了兩三件新聞,一一說給荀貞。但這幾件新聞,要麼雞毛蒜皮,要麼實為“舊聞”。

荀貞見打聽不出什麼了,而這商人的隨從在後院還沒有打完水,就隨口問了句:“足下家在吳郡,不知郡中有何英雄人物?”

“小人乃吳郡富春人,同邑有一人可稱少年英傑。”

“何人?”

“孫堅孫文台。”

“……。”

商人見荀貞不說話,問道:“亭長聽說過他麼?”

荀貞心道:“如果是那個‘孫堅孫文台’,我當然聽說過。”他只知道孫堅是南方人,但卻不知道是吳郡富春人,因說道:“在下孤陋寡聞,未曾聞此人姓名。不知他有何英雄事蹟?”

“九年前,孫文台年方十七,時為縣吏,隨父乘船去錢塘,途遇海賊在岸上分贓。行旅皆懼,過往的船隻不敢近前。孫文台乃與其父說道,‘此賊可擊’。操刀上岸,以手東西指揮,好像是在分派部署人眾包圍海賊似的。海賊望見,以為官兵捕之,盡皆倉皇失措,丟下財貨,四散逃走。孫文台急追之,殺一賊,取其首級而還。”

這個故事荀貞倒是聽說過,只是不記得當時孫堅的年齡,此時聽聞,自言自語地說道:“九年前,年方十七?”

“是啊!孫文台由是聲名大振,郡縣知之,因被郡府召署為假尉。次年,會稽賊許昌生亂,自稱陽明皇帝,孫文台又以郡司馬的身份募召精勇,得千余人,會同州郡官兵,合力將之擊滅。因功被任鹽瀆縣丞。這一年,他也只有十八歲而已。”

曹操二十歲時任洛陽北部尉,懸五色棒,不避豪強,擊殺犯禁的人,京師因為之斂跡,從此莫敢有犯者。孫堅十七歲殺海賊,十八歲破叛亂,為一縣之丞。

對比他兩人的事蹟,再想想自己的所為,荀貞茫然若有所失。

他的這種“有所失”,不是因為自覺“比不上他們”。曹操、孫堅,千古人傑,荀貞壓根就沒有想過與他們相比,他想要的只是能夠保全性命於亂世而已,但既穿越到了這個時代,生長在此時,在聽到兩個“同齡人”的所作所為後,再對比自己的所為,也難免會有些失落。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56 AM

59 慨歎

深秋十月,天高雲白,風從一望無際的田野上吹過,林木的葉子大多落了,綠油油的原野與稀疏的林木中,隱約幾處裏聚。早上起來的時候,亭舍內的地面上結了一層冰涼的霜露,行走在上邊,沾濕了鞋子,而當太陽高升後,這霜露漸漸地被蒸發不見了。

從吳郡來的商人沒有多做停留,打好了水就繼續行程,向東邊去了。他們人雖去了,留給荀貞的失落卻好幾天都沒消失。這天上午,他正蹲在樹下,瞧著那露珠,感歎人生,前院的門外來了兩個騎馬帶刀的縣吏:“縣君有令,召繁陽亭長荀貞去官寺。”

荀貞自來亭中任職亭長,至今已快兩個月了,縣令從來沒有召見過他,包括“許仲殺人案”時也是杜買去彙報的情況,現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亭部中並無大事發生,也沒到每年考核政績的時候,這時候突然遣人相召,卻是為何?
荀貞急忙忙收拾停當,牽馬出舍,與那個兩個縣吏一起上了官道,旁敲側擊地打聽。

漢時的吏員大致分兩類,一種是“縣廷屬吏”,一種類似“賓客舍人”。前者是通過正規渠道任職或被拔擢上來的,後者是主官“自辟”的,雖都領取俸祿、名在吏冊,但與主官的親近關係不同。前者可稱“公吏”,後者可稱“私吏”。
眼前這兩個吏員都是“私吏”,與縣君的關係很親近。所謂“仕於家者,二世則主之,三世則君之”,如果接連兩代都為同一個家族效力,那麼對效力者來說,這個家族就是“家主”;如果接連三代都為同一個家族效力,那麼對效力者來說,這個家族就不但是“家主”,乃至是“君上”了。

如今這位潁陰縣令的家世雖比不上當今的那些名門大族,比如汝南袁氏,遠遠達不到“門生故吏”遍佈天下的程度,但也是世代為宦,來給荀貞傳令的這兩個吏員便都是接連兩代都為其家效力的,要論親近關係,比身為縣令心腹的秦幹還要親近,因此口風都很嚴,不肯洩露縣令召他去官寺是為何事,只是笑著說:“荀君放心,是好事,不是壞事。”

既然他們都這樣說了,不肯直接回答,荀貞也不再詢問,改換話題,與他兩人指點途中景色、評說本地風土人情。

他來任職雖還不到兩個月,但一則,早將本亭的轄區跑了個遍,對本地的情況很熟悉,二來,自小在潁陰長大,對本縣的故事也很熟悉,不管是本亭的、還是外亭的,都是說得頭頭是道,遠至戰國、前秦時出生在本地的名人以及一些發生過的典故,皆隨口道出、隨手拈來。

這兩個縣吏不是潁陰人,是跟著縣令來的,好些事兒並不瞭解,聽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已到潁陰縣城。縣吏觀望了下天色,見剛過未時,說道:“緊趕慢趕,總算沒有太晚。縣君現在應正在寺中相候,荀君,請隨我們來吧。”

當先引路,進入城門,帶著荀貞往“官寺”行去。

……

漢承秦制,城中的規劃井然有序,大致分為三個部分。

一個是“閭裏”,百姓們居住的地方。

一個是“市井”,也就是市場,買賣東西的所在。

再一個就是“官寺”了。

和“裏”外有牆垣一樣,“官寺”的週邊也有牆垣,並且牆垣更加高大。若將整個潁陰縣城稱為“大城”,那麼“官寺”就是一座“小城”。前漢時,“官寺”在城中的位置不固定,有的在城中,有的在城東,本朝以來,逐漸都遷到了城北,遂成為了一種定制。

為節省人工、材料,很多“官寺”會建在縣城的西北角或東北角,這樣,利用原先已有的城牆,只需要再分別向外引出兩道牆垣就能把“官寺”包圍其中了。潁陰縣的“官寺”就在城之東北角。

……

荀貞三人,經市井、過閭裏,到了城東北,迎面一個石闕,正對著大路。石闕後邊即“官寺”的大門。寺門通常南向,取“聖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之意,潁陰寺門即是如此。——也有的“官寺”門前不立石闕,改為立兩個桓表,都是取其莊嚴顯目之用。

門闕或桓表的邊兒上,有一個建鼓,懸掛木上。吏民、縣中有事,便擊打此鼓,以讓人知曉。荀貞在前世時雖沒見過“建鼓”這玩意兒,但在影視上多有見過,似乎直到清末民國時期,衙門門前還有這東西,所以穿越以後見到此物也不驚奇。

就像亭舍門邊有“塾”一樣,寺門的兩邊常也會有一間或幾間房,與圍牆相連,門往外開。這是供外地來的官吏們更衣用的。如果長官暫時沒有空兒見他們,他們也可以在其中歇息。這會兒,“塾”中就有一個剛從外地趕來的小吏,正在收拾衣服、整理冠帶,準備拜見上官。

荀貞是縣令召來的,聽那兩個縣吏的意思,縣令也正在等他,自然不必在塾中等候,跟在那兩個縣吏的後邊,恭謹地步入了寺中。

……

寺門口有兩個門卒。縣君禦下甚嚴,這兩個門卒皆持戟,站在門口的兩側,相對直立。若是荀貞獨自前來,少不得會被盤問幾句,但此時有那兩個縣吏引導,門卒一句話都沒問就放了他們進去。

進入寺門,當面一道土築的罘罳。罘罳,即是屏風。上邊潑墨染綠,畫了兩株豐盛挺拔的大樹,樹幹粗壯,虯枝盤旋,幹為黑色,葉則墨綠。右上題了兩行字,寫道:“木連理,王者德澤純洽,八方為一家,則連理生”。儒家提倡仁政,這兩句話正合了聖賢的教誨。

那兩個縣吏久在寺中,對這幅畫熟得不能再熟了。荀貞此前出任亭長時,為拿告身文書也曾來過寺中、見過這幅畫。三人都沒做停留,直接繞過罘罳,來入庭中。

庭院既廣且深,正中一個大堂,屋簷飛角,雄偉高壯,這裏就是縣君升堂辦事之所,名為“廳事”,又叫“聽事堂”。堂前有臺階,延向院中。——縣君並不是每天都升堂辦事的,勤快點的兩三天一視事,懶一點的四五天一升堂。今天並非縣君升堂的日子,堂門緊閉。

兩個縣吏略微停了下腳,說道:“縣君在後邊舍中。……,荀君,請你先去‘便坐’裏暫坐歇息,等我二人前去通報。”官寺的佈局,前邊辦公,後邊住人。“舍”就是“宿舍”,上到縣令、丞、尉,下到普通吏員平時都在舍中居住。

荀貞作揖應道:“是。”

這兩個縣吏還了一禮,自經過院中的石子路,繞過“聽事堂”,往後邊“舍”中去了。荀貞目送他們遠去,直到身影不見,這才轉顧左右。

“便坐”,即“聽事堂”左右的廂房,每天都有小吏在內值班,負責處理日常的小事。此時下午,正忙的時候,各個“便坐”裏都坐了不少外來的吏員,觀其衣著,有鄉薔夫,也有與荀貞一樣的亭長,還有裏長,間或亦有百姓。吵吵嚷嚷、紛紛鬧鬧的。

另有兩三個小吏可能來得晚了,排隊比較靠後,又不耐煩吵鬧,所以沒在室內等,而是立在庭中的樹下。一個扶著樹幹,低頭蹙眉,不知是在思忖公事,還是在想些別的。另外兩個一個面對罘罳,跪坐樹下,捧著一卷竹簡細細觀看;一個依樹而立,呆呆地看著“官寺”東牆。

看東牆的這位側對荀貞,看竹簡的這位全神貫注,都沒注意到荀貞和那兩個縣吏的進來。蹙眉的那位大概眼角餘光看見了他,之前抬頭瞧了他們一眼,可能不認識,又低了下頭。

“便坐”裏都有人,荀貞沒有進去,而是沿著罘罳後的走廊,來到西牆邊的一棵棗樹下站定。諺雲:“七月十五棗紅圈,八月十五曬成幹”。早過了棗子成熟的時節,樹上空剩黃葉,地上落葉片片。不知怎的,院中儘管熱鬧,荀貞獨立樹下,卻莫名有些蕭瑟之感。

他自嘲一笑,心道:“只是聽那商人講了一點孫堅的故事,我這心情卻就能‘失落’好幾天。孫堅號稱江東之虎,本非我這樣的常人可比,又有什麼可‘失落’的呢?——設若孫堅是我,如果他能提前知道黃巾將要起事,怕絕不會如我這般惶恐不安,說不得,反倒會跳躍欣喜,以為立功名、名垂後世的機會將要來到。”

想雖如此想,看看自己以“弱冠之齡”,任職亭長後每日忙得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苟苟且且”每日只為“保命”奔忙,如今還不得不在庭中等候縣君召見,而那孫堅卻早在十七八歲時已殺海賊、剿大寇,名動一郡之地。這強烈的反差不得不讓他心有所動、發出感慨。

他低著頭繞樹踱步,感慨良久,末了站定,一手按住腰邊的環刀,一手拍打棗樹,喟歎道:“人生一世,朝露日晞。”隨著拍打,幾片黃葉飄落,如黃蝶起舞,有的落在了地上,有的落在了他的肩頭。

……

一百五十年前,光武皇帝說:“人苦不知足,即平隴,複望蜀”,但正是因為“得隴複望蜀”,所以才有了“光武中興”,才有了一統天下。荀貞此時的心態與之相似,也是“已平隴,又望蜀”。

如果他現在不是亭長,如果他現在沒有結交到許仲、江禽、高素等本地豪傑,如果他沒有已組織起百餘人的“一屯”裏民,就算聽到十個孫堅的故事,他也定然不會有此感歎。而正是因為他已將亭長做好,已結交到不少本地輕俠,已從最早的“獨身一人”慢慢發展到了現在的“漸有羽翼”,所以才會被孫堅的故事觸動,所以才會有此感慨。

他穿越到漢代已有十來年,雖然本質上還是“後世人”,但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當時風尚的影響。

兩漢之人無論青年、中年,抑或垂垂老矣的暮年,皆“志大、言大”,有雄強的心態、積極的進取精神,渴望建功立業、光耀聲名,便如程偃、陳褒、杜買、黃忠這樣的鄉野粗人有時也會自稱“大丈夫”,何況像荀貞這樣讀書識字計程車子、儒生?

十幾年前死去的“名士中的護法”汝南陳蕃,年十五出豪言“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十五歲就以“大丈夫”自居,而最終他果也以其身殉其志。汝南緊鄰潁川,陳蕃的故事,荀貞自穿越後就常有聽聞。

經年受這樣環境的薰陶,潛移默化,他的性格、志趣自也會與穿越前有所不同了。經過兩個月的辛勞,有了一定的“班底”,有了一定的“保命”把握,他開始得隴望蜀。

……

正感慨間,先前的那兩個縣吏回來了,聽見了他的話,一人問道:“荀君為何慨歎?”

他兩人過來時,荀貞正背對著聽事堂,沒有看見,此時聞言,轉過身來。他肯定不會將心事說出,答道:“……,見落葉蕭蕭,有感而發。”

那縣吏說道:“荀君方才弱冠,正如紅日東升,就像那青青的園中葵一樣,大好的日子在後頭等著呢,何必學垂暮老年,做如此慨歎!”

說話的這個縣吏年有四旬了,語氣顯得有點老氣橫秋,荀貞沒生氣,恭謹應道:“是。”

另一個縣吏較為圓滑,岔開話題,笑道:“荀君,你適才引用‘朝露日晞’一句,可知道此詩系何人所做麼?”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4 11:58 AM

60 文直

縣吏問道:“荀君,你適才引用‘朝露日晞’一句,可知道此詩系何人所做麼?”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首詩,荀貞在前世上學時就讀過,只知詩名是《長歌行》,無名氏所作,不知出自誰人之手,問道:“何人?”

“此詩乃章帝年間,河北清河縣人虞經才所作。”

“虞經才?”荀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說起虞經才,荀君可能不知;但說起另一人,荀君定然知曉。”

“誰人?”

“卿仲遼。”

自光武中興以來,本朝至今歷經十一帝。光武、明、章、和、殤、安、順、沖、質、桓及當今天子。其中殤、沖、質三帝皆幼童登基,在位一年左右。虞經才是章帝年間人,距今約百年,名聲不顯,故而荀貞不知,而卿仲遼是安帝、順帝年間人,距今只有五六十年,其人又任過尚書令,頗有名聲,荀貞倒是有所聽聞,點了點頭,說道:“此人我知。”

“這虞經才便是卿仲遼的祖父。”

“虞經才是卿仲遼的祖父?……,那為何一個姓虞,一個姓卿?”

那縣吏笑道:“卿姓的遠祖是虞舜,始祖乃是虞信。虞信是戰國邯鄲人,得到了趙孝成王的賞識,被拜為‘上卿大夫’,號為虞卿,故其後人遂以‘卿’為氏。”

人之姓氏,有的是因封地、國名而來,如“趙”之先乃帝顓頊之苗裔,始祖造父,本為周穆王的“禦者”,因功被封趙城,其後由此為趙氏。又如“荀”,本出自姬姓,其始祖是周文王的第十七子,因被封在“郇”地,史稱郇伯,故其後遂以郇為姓,後去耳朵旁加草字頭為荀。

有的則是因“官名”為姓,比如“馬”,出自趙氏,因其始祖趙奢號曰“馬服君”,子孫故以為氏;又比如這個“卿”,來歷便是因其始祖曾被拜為“上卿大夫”。

荀貞穿越以來,讀書甚多,對這方面還是比較瞭解的,了然點頭,說道:“原來如此。”虞卿寫過一本《虞氏春秋》,荀貞沒讀過,但聽說過,又道,“不意卿仲遼之祖竟是此人。”不過,他還是有點不明白,“既已為卿氏,又為何祖孫兩人,一為虞、一為卿?”

“荀君名家子弟、博讀史書,當知荊軻刺秦?”

荊軻刺秦王,誰人不知?荀貞頷首答道:“知道。”

“虞卿娶妻曾氏,生有三子,長子名叫卿秦,年十八,為燕將,與趙國戰,被廉頗所俘,幸其父為趙相時,有功於趙,故被釋放不究。後來,他又從燕太子丹,參與了刺秦一事。秦並天下後,逐太子丹、荊軻之客,卿秦在被追緝之列,於是避禍渤海,其後人因而複姓為虞。”

卿仲遼在世時雖頗有名聲,但有關他祖上的故事,荀貞還真是從未聽說過,驚奇地說道:“仲遼之祖竟曾參刺秦之事,為之避禍渤海?”

“是啊,所以自此之後,二百年間不復再有卿姓,直到本朝章帝建初八年,卿秦的七代孫虞經才方才將祖姓告與孫子仲遼,囑其不忘祖德,發憤圖強,並作詩一首勉之,即荀君適才所吟誦的《長歌行》。……,而仲遼也果不負祖父之望,刻苦攻讀,官至尚書令,遂複卿姓。”

這樣的故事、這首詩的來歷,若非博覽群書、又關注政事者,絕不會知道。荀貞在高陽裏住了十餘年,讀了十餘年的書,就不知道此事,不覺對這縣吏刮目相看,恭敬地說道:“與足下初見時,問君高姓大名,君只答南陽宛人,姓文。請教尊名?”

“賤名不足提,在下文直。”

荀貞心道:“當今之世,南陽與潁川、汝南兩郡齊名,都是人才濟濟,當真名下無虛。”

……

荀貞與他談談說說,在另一個縣吏的帶領下,繞過聽事堂。

聽事堂後是戶、法、決、倉、賊等等諸曹辦公的地方,又從中穿過,來到後邊。

前邊是辦公的所在,後邊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是“寺舍”,官吏們居住的地方,一個是牢獄,囚系罪犯的地方。因所謂“廷者,陽也,陽尚生長;獄者,陰也,陰主刑殺”,所以,牢獄在“縣廷”的北邊。“寺舍”與牢獄遙遙相對,其間有高牆、過道、庭院相隔。

縣吏引著荀貞進入“寺舍”,最先是普通吏員的住院,一間一間的單人房。

後邊是縣丞等長吏或親近吏的住院,有的獨居一院,有的兩三人合住一院。

再後邊,即縣君的住所了,一個三進院落,收拾得十分整齊,院中有樹、有菜畦,房屋略顯陳舊,但很乾淨。院門口有門卒守衛,入內有家奴伺候。

進了頭層院落,站在二院門外,那自稱名叫“文直”的縣吏笑道:“縣君自任本縣,除君家名士與劉氏賢人外,從不在居所見客。特別是對本縣的吏員們,若有公事,皆在聽事堂接見;若為私事,俱閉門不納,荀君可謂是第一個被縣君請來住處相見的了!”

“縣君厚愛,貞實惶恐。”

“哈哈。……,荀君,請進吧。”

進了二院門,經走廊,來到右側堂外。荀貞隨著文直他們兩人在門口脫下鞋子,垂首恭謹入內。只聽得文直說道:“稟縣君,繁陽亭長荀貞到。”

一個溫和的聲音隨即響起,應道:“請入座。”

緊接著,荀貞聽到了“啪啦、啪啦”的聲響。他微抬頭,見正榻上跽坐了一個三十多歲的長須男子,未著官袍,穿著黑色的便衣,頭上戴高冠,手中拿了一卷竹簡,剛放到案幾上。——那“啪啦、啪啦”的清脆響動,便是竹簡落在案幾上發出的。

荀貞不急著入座,先拜倒在地:“繁陽亭長荀貞,拜見縣君。”

這個三旬男子便是本縣的縣令,南陽宛人,姓朱名敞。

……

潁陰縣賢士輩出,能來此地當縣令的非名士不行。如前漢末年的賈徽,乃賈誼之後,本朝桓帝年間的苑康,與大名士郭林宗親善。又及丘禎、徐晏等人,無一不是當時俊傑。

現在的這位縣令,家世衣冠,亦為一時之選,族中有先輩任過尚書令。他的族父朱穆,當過冀州刺史,生性至孝剛直,尊德重道,延熹六年卒,死後被大名士蔡邕追諡為“文忠先生”。

荀攸曾私下對荀貞說:“今之縣君,論名望,或不及賈、苑,卻正與丘、徐比肩。”算是中允之言。

……

荀貞這不是第一次見他了。朱敞早在來任之始,就去高陽裏拜見過荀家的長輩、名賢,在荀衢家與荀貞見過面。其後,荀貞求為亭長,兩人又見過一次。這一回乃是第三次見面。

朱敞把案幾上的竹簡往外邊推了推,笑道:“又不是初次相見,荀君何必多禮?快快請起。”吩咐文直兩人把荀貞引到右側的坐塌上入座,上下打量片刻,說道,“比起上次相見,荀君似有清減,也曬黑了。……,怎麼樣?在繁陽亭還適應麼?是不是累壞了?”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貞之心願,只求百姓安康,雖然累,樂在其中。”

他說的很老實,的確累,但累得高興。朱敞為之一笑,說道:“‘百姓若能安康,累亦樂在其中’,說得好!荀君在繁陽不足兩月,而美名已屢次傳入縣中。最近我又聽聞,荀君自家出錢,資助裏民買桑苗、修裏牆,撫慰孤寡。若天下為吏者皆能如君,何愁百姓不能安康,天下不能太平?”

荀貞老老實實地說道:“買桑、修牆、撫慰孤寡諸事,我雖出了點錢,但大部分費用都是鄉亭高素所出。貞不敢掠人之美。”

朱敞最先那句話本就是試探他的,此時聽他如實相告,越發開心,笑道:“那鄉亭高素倚仗陽翟黃氏為靠山,素來跋扈鄉里,惡名傳遍縣鄉。荀君任職繁陽,不到兩個月,不但將本亭部治理得井井有條,並且能感化外亭豪強。……,荀君可知,如今縣人都稱讚你有‘導人向善’的高尚品德!並誇讚你揚了荀氏高名!”

“區區一亭,十裏之地,些微成就,怎敢當此美譽?貞家長輩,神君、八龍,皆清白謹慎、美質貞亮;貞家同輩,文若、仲豫,無不英才卓躒、志懷霜雪;貞家晚輩,公達諸人,亦皆沉敏有識、磊落奇才。貞何德何能?不敢當此美譽!”

“荀君謙之過甚。地雖十裏,亦十裏之宰。君家雖前有大賢、後有俊傑,然而以你治理繁陽的才幹而言,也許尚不及前賢,但絲毫不遜同輩!……,去年,你隨仲通來見我,自求為亭長,說不願為案牘勞形之吏,而願為俯首做事的亭長,並舉了陳留仇季智作為例子。老實說,我初不以為然,以今觀之,君非大言,果有幹才。……。荀君,你可知我今日請你來是為何事麼?”

“不知,請縣君示下。”

朱敞沒有直接說,而是問道:“荀君曾舉仇季智為例,定然知道仇季智的事蹟了?”

“是。”

“仇季智為蒲縣亭長時,以德化人,考城令王渙聞其名,署為主薄,當時問他了一句話:‘你在任亭長的時候,聽到別人的過錯後,不給他治罪,卻用德行來感化他,莫非是缺乏像鷹鸇一樣的威猛心志麼?’……,荀君,仇季智怎麼回答的?”

“季智答曰:‘以我之見,鷹鸇雖威,不如鸞鳳之美’。”

“然後呢?王渙又說了什麼?”

“王渙因而說道:‘枳棘非鸞鳳所棲,百里豈大賢之路’,遂以一個月的俸祿,資助他去太學讀書。”

“荀君,你家學淵源,自不必去太學求學,但我雖不才,卻也想學一學王渙,不使他專美在前!……,我今日請你來,便是為了此事。”說到這裏,朱敞含笑看著荀貞。

仇季智的故事,荀貞非常熟悉。早前,秦幹、劉儒兩人也曾以“枳棘非鸞鳳所棲,百里豈大賢之路”這句話來勉勵過他。

這會兒聽完朱敞的話,他心中想道:“聽這話風,似是想要拔擢我?”抬起了頭,望向朱敞,說道:“仇季智是陳留先賢,貞才疏德薄,不敢與他相比。王渙為政嚴猛,卻是不及縣君寬容。……,縣君言欲如王渙,不知是何意思?”

“我門下主薄不缺,而主記剛剛因病告歸。荀君若有意,我虛席以待。”

果然是想拔擢荀貞。主記是“門下五吏”之一,乃是上官的親近之臣。從亭長一下被拔擢為主記,可謂“一步登天”。荀貞心道:“是接受,還是不接受?”

——

1,《長歌行》。

其作者是虞經才的考證,出自【漢樂府詩《長歌行•青青園中葵》出處新證】一文。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8 02:46 PM

本帖最後由 a7750 於 2013-1-8 02:48 PM 編輯

61 仲業

從官寺出來的時候,荀貞並不後悔,倒是代縣君送他的文直有點為他遺憾,說道:“縣君要拔擢你為門下主記,荀君卻怎麼拒絕了?我知君有大志,繁陽雖好,只有十裏之地,哪里能比得上輔佐縣君,主宰百里之縣呢?……,荀君,要不你回去再考慮考慮。”

“文君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還是那句話:去繁陽是我主動要求的,從就職到現在還不到兩月,桑苗、備寇諸事都只是剛開了個頭,尚沒有收尾,因為清貴的主記之職就將此職捨棄,匆匆離任,既非‘義’,也有損聖人的教導:‘有始者必有終’。……,且待貞將繁陽治理穩當,再說此事不遲。”

文直肅然起敬,說道:“君不以繁陽為輕,不以主記為重,言出必行,有始有卒,真古之特立獨行者、今之豪傑之士也。”“文君謬贊,愧不敢當。”

文直將荀貞送到官寺門口,兩人作揖相別。

……

因為荀貞很少休沐回家,故此剛才在與朱敞辭別時,朱敞特地准了他一天假,交代他回家看看。荀貞不是個矯情的人,雖然拒絕了接受拔擢,但對朱敞的這個好意並沒有拒絕。離開官寺的大門,上了大道,正準備往高陽裏去,迎面來了三四個人。

這三四人皆短衣佩刀,牽馬步行,後邊三人的年齡都在二十出頭,最先一個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路上人來人往,他們幾人,包括那少年在內都身高體壯,又牽著馬,甚是顯眼。

荀貞本待讓到一邊,等他們先過,誰知這幾人卻直奔他而來,隨即聽到身後有人驚喜說道:“二郎,你來了?”荀貞回頭看去,見說話之人卻是文直。

那三四人來到近前,文直見荀貞還沒走,便拉著那少年過來,給他介紹:“荀君,這是我從兄之子,姓文名聘。……,二郎,這位是荀家俊傑,八龍之侄、公達之叔。”

“文聘?”荀貞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文直,又轉眼看那少年,見他濃眉大眼,雖還未及弱冠,但嘴唇上已毛茸茸地長了不少鬍鬚,並不顯得稚嫩,反倒有一股粗豪之氣。他拍了下額頭,心道:“文直、文直,南陽宛人。……,哎喲,聽到他這個姓時,我就該想到文聘!”

他前世時看過三國的書,當然知道“文聘”這個人,雖不知是不是南陽宛人,但卻知其曾在荊州劉表手下為將。而南陽郡,可不就是屬於荊州麼?

“也不知這人是否就是那個文聘?”他雖存疑,但卻隱約覺得,十之八九就是“那個文聘”了!又想道,“若就是那個文聘,觀其年齡,現在竟然還沒弱冠?”

自穿越以來,他已見過不少“名人”了,只荀氏的荀彧、荀攸兩個就是“重量級”的,此時突然路遇文聘,倒也不是十分驚奇。那少年人文聘聽了文直的介紹,將韁繩丟給伴當,撩起衣袍,便在路邊沖荀貞行跪拜之禮,口中說道:“南陽文聘,拜見荀君。”

荀氏名重天下,便不說荀淑、八龍一脈與荀衢祖、父一脈的聲望,只說他們曾任過的官職,黨錮之前,荀淑與八龍大多都當過縣令,荀衢的祖、父、叔更是多任二千石的高官,雖說文氏在南陽也算大族,但不管是名望還是仕宦,拍著馬也趕不上荀家。

所以,文聘一聽當面是荀家子弟,儘管不知“公達”是誰,也是毫不猶豫地立刻跪拜。他是文直的從侄,當然不好與荀貞同輩論交,因行子侄之禮,跪拜相見。

荀貞定了定心神,微笑著將之扶起,笑道:“無需多禮。你我年歲不大,平輩論交即可。”

文直不樂意了,笑道:“那怎麼行!你我同縣為吏,份屬同僚。你與他同輩論交,我怎麼辦?我也與他同輩論交麼?”

荀貞打量文聘,向文直稱讚說道:“君家侄年未弱冠,已如此威武雄壯,又舉動有節制,可謂文武雙全,再過十年,國家將又添一良臣啊!”既隱約猜出此人就是“那個文聘”,他當然不會吝嗇讚譽之詞,問文聘,“可有字?”

通常來說,“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不過也有例外,所以荀貞有此一問。文聘答道:“今次離家時,家祖為聘取了一字,為仲業。”

文聘文仲業,必是“那個文聘”無疑了。

“‘聘’者,訪也;‘業’者,篇卷也。乃祖對你深寄厚望!”荀貞誇了兩句,文聘聞言甚喜。荀貞略頓了一頓,問道,“仲業是從南陽來的麼?”

“是。”

“長途數百里來我潁陰,必是有事來找你的叔叔了?”

文直代為答道:“也沒甚麼事兒。上個月我從兄寫了封信來,說二郎今已十六,仰慕潁川群賢,有意來依我遊學。”

“噢!原來是這樣。”

荀貞腦筋急轉,暗暗想道,“原來是來潁川遊學,難怪他祖父提前給他取了字,他的名與字加在一起是‘訪問篇卷’,可不正是求學之意麼?……,只是怪哉,以前看三國書時,卻怎麼不記得有此一節?說文聘少年時曾遊學潁川?”

他瞧了文直與文聘一眼,見他倆也正看著自家,心中一動,接著又想道:“文氏雖可稱南陽大族,但並無名士、大儒,至多一地土豪罷了,而這文聘的體貌雖然雄壯,但我在潁陰從沒聽說過他的名字,應該是沒有過什麼出色的事蹟,不像夏侯惇,年十四為師殺人,遠近皆聞,服其孝勇膽氣。……,或許就是因為這兩個原因,所以文聘遊學潁川時,沒有能得到潁川名士們的青眼,故而默然無聞、史籍不載?”越想越覺得是這回事兒。

在他的印象中,文聘的名聲沒有關羽、張飛、張頜、張遼等等名將們大,可應該也算一員良將,而且好像當過太守,文治武功應該都不錯。

他想道:“方才慨歎人生如朝露日晞,轉眼就碰見文聘,這是天意麼?”他一向都是當機立斷的人,當即作出決定,心道:“‘天賜不取,反受其咎’。沒想到我這一次來縣廷,居然能撿到這麼一個‘大漏’!”因笑道,“仲業年未弱冠便辭父母,遠千里,求學外州。馬伏波曾言‘丈夫為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仲業可謂是‘少年堅壯’了!你既有王世公的志向,我雖不才,也願鼎力相助。……,這樣吧,你遠來初到,且先隨你叔叔把住處安置好,若是有意,等過幾天,我給你引見我族中長輩,如何?”

文直拉著文聘長揖到地,說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

荀貞走得遠了,回頭看時,文直與文聘還站在原地未動。見他回首,兩人又都長揖。目送著他遠去,文聘問道:“阿叔,這位荀君也在縣中為吏麼?”

“不錯。”

“我見他赤幘佩刀,沒有綬印,腰間插了一塊木板,倒像是亭長的裝束?”文聘年紀不大,心思縝密,早在看荀貞的第一眼時就覺得奇怪,只是他少年老成,沒有當即就問。這會兒等荀貞走遠了,才將疑惑道出。

文直與荀貞接觸得不多,今天是頭次見面,但聽朱敞提過幾次,這幾天又在縣中多聞他在繁陽亭的所作所為,所以自認為對荀貞還是有些瞭解的,說道:“荀君出身高陽裏荀氏,以荀氏的聲望,不肯來縣中為吏,主動請求任一亭長,奇人奇志。二郎,你萬不可因此小覷!”“是,是。”文聘口中答應,臉上不以為然。

“我知你自小便有大志。汝南陳仲舉年十五言‘大丈夫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你常以此自比。但須知,一室不掃,如何掃天下?這天下缺的不是豪言之輩,而是肯踏實做事的人!……,你可知道,今日荀君來縣廷是為何麼?”“為何?”

“他任亭長不到兩個月,美名傳到縣中,縣君因欲拔擢他為門下主記。”

“不到兩月,擢為主記?”

荀貞儘管出身荀氏,族中的聲望會給他的仕途一個很大的幫助,但是若無卓越的政績,縣令也絕不會在他任亭長還不到兩個月的時候,就想要將之拔擢為主記。文聘頓時來了好奇,問道:“他在亭中都做了什麼?”

“你先別管他都做了什麼,你可知他是怎麼回答縣君的麼?”

“怎麼回答的?”

“‘亭長,我所願也,今因美職棄之,有始無終,非義也’。”

“……,他拒絕了?”

“正是。”

文聘抬眼往遠處看,荀貞的身影已消失在了人流中。

“荀君年方弱冠,比你只大幾歲。在我看來,你的志向雖大,但虛無縹緲,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陳仲舉的,而荀君的志向看似雖小,深不可測。”

文直博覽群書、眼光獨到,文聘一向很服氣他,改變了不以為然的態度,虛心地問道:“因為他辭主記不就,所以深不可測麼?”

文直搖了搖頭,說道:“若他只是自請為亭長,我也許會認為他是一個沒有志向的庸人;若他只是辭謝拔擢,我也許會認為他是一個志向高潔的士人。但如今卻是,他自請為亭長後,只用了不到兩個月,就使得黔首稱頌、輕俠俯首,德化遠至外亭,引鄉中豪強折腰,分明是個真有才幹的人。有如此的才幹,他卻請任亭長、不為縣吏,今天更又辭謝縣君的拔擢,他的志向,我實在是看不透,只能勉強說他是一個不顧人之是非,堅守自道的豪傑之士!”

文聘仰著頭想了半晌,說道:“的確讓人看不透。”

“我隨朱君來潁陰已有數年。荀、劉家中的賢人、俊才,我大多見過。有的人志向高潔、不應朝廷征辟,有的人志向遠大、欲為國家棟樑,有的人才思敏捷、下筆萬言,有的人負氣倜儻,有縱橫才,此輩諸子固然皆賢人俊士,但他們的志向,我一眼就能看出,唯獨荀君,看不透,……,看不透。”文直連連搖頭,似是感慨,又似是迷惑。

聽完了文直對荀貞的評價,文聘再又忍不住抬望眼,往遠處看,只見行人來往,牛車吱呀,哪里還有荀貞的身影?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10 05:31 PM

62 賜字

荀貞回到高陽裏,剛進家門,正與女婢唐兒說話,有人來找。

院門沒有關,只是虛掩著,來人很守禮,敲了兩下門,沒有進來,在外等候。

荀貞迎出去,見這人年約十七八,身材長大,相貌秀美,穿著一襲黑衣,未近及前,先聞淡香。不是別人,正是荀彧。

“文若?你怎麼來了?”荀貞又奇又喜。他早想與荀彧處好關係,只是一直不得機會,兩人雖同裏居住,又有同族情分,但一向來見面的機會不多。他說道:“你可真是個稀客!上次我回來,去你家拜見族父,剛好你們去了許縣,沒能見著。……,什麼時候回來的?”

荀貞不是個好說話的人,但見到荀彧,忍不住話多了起來。

荀彧喜好熏衣,從十四五歲起,就每將衣服薰染得香氣撲鼻,此時荀貞來到他的近前,這香味越發襲人了。不過,雖然襲人,並不濃,而是清淡宜人,配上如水的涼風吹過,香味飄散,使人恍惚如在早春二月。他年紀比荀貞小,執禮甚恭,作揖行禮,答道:“回來快半個月了。”

“還站在門口作甚?快進院來!”

“四兄,弟就不進去了。今天來,是奉了家君之命,聽說四兄回來了,家君想見你一見。”

“我這剛進家門,族父就知道我回來了?”

荀貞話音未落,回想起來剛才進高陽裏的時候,在巷子裏碰見了荀彧家的一個小婢,可能就是那個小婢給荀緄說的。如今荀氏族中,荀緄的威望最高,他有召,不能不去。荀貞爽快地應道:“好。等我換過衣服,就立刻去拜見族父。”

他穿的還是亭長打扮,這樣就去見荀緄未免太過失禮。請荀彧稍等,他去到後院屋中,換了一身方領的儒服出來,並破天荒地戴上了章甫冠,且脫下了穿了兩個月的麻履,換上了絲履。

麻履很便宜,是窮人們穿的,荀貞既下到地方為亭長,自然要平易近人,所以在亭部中他從來都是只穿麻履。絲履就很昂貴了,荀貞家饒有家財,也只有兩三雙絲履而已。為了拜見荀緄,特地換上這一身行頭,他倒並非為了炫耀,主要是為表示尊重之意。

“好了,咱們走吧。”

荀彧卻沒有動,示意似的指了指自己的耳邊,微笑著說道:“四兄,你忘了加幘。”

前漢戴冠不加幘,本朝習俗,戴冠要加幘,幘耳的長短與冠相稱。荀貞撫額,失笑說道:“聞族父相召,一時心急,竟將幘巾忘了!……,文若,你再等我片刻,馬上就好。”提起寬大的儒服,回到後院,不多時,加了幘巾出來,遠遠的就對荀彧笑道,“如何了?”

“人要衣裝”。荀貞的底子本不差,荀氏的基因好,高陽裏諸荀皆相貌堂堂,他原先穿戴亭長的衣飾時已然不俗,此時換了長衣博袖的儒服,腰間束帶,高冠絲履,更是令人眼前一亮。

荀彧是個穩重人,沒有接話,只是笑了笑,說道:“四兄既裝束停當,便請隨小弟走吧。”

……

從荀貞家出來,走不多遠,就是荀彧家,進入院內,登堂入室。

屋室不太大,窗明几淨,一個老者坐在榻上,面向屋門、背對窗戶,正臨著案幾在寫字,可能眼神不是太好了,伏著頭,離案幾很近,聽到腳步聲響,抬起了臉,容顏蒼老,鬍鬚稀疏。

荀貞表現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就在門檻處,一絲不苟地提起衣角,跪拜俯首,口中說道:“荀貞拜見大人。”

這老者就是荀緄,神君荀淑之次子,“八龍”中的第二龍。他放下毛筆,揉了揉眼睛,和氣地說道:“貞之來了?起來吧。”

荀貞沒有就此起身,而是再拜稽首,說道:“貞今天受縣君之召,未時方到縣裏,剛從官寺回來,正準備來拜見大人,即蒙大人召喚。……,請恕罪!”

“自家子侄,不必如此。你起來吧。……,文若,拿榻來,給貞之坐。”

荀貞是族兄,所以他下拜的時候,荀彧也跟著下拜了,聞言起身,拿了一個坐塌過來,請荀貞坐上,自己侍立一側。

……

高陽裏諸荀上百口,其中最顯要的是荀淑、八龍這一脈與荀曇、荀昱、荀衢這一脈。如今,荀曇、荀昱已經故去,而荀淑這一脈,雖荀淑也已亡故,但八龍多在,就又勝過荀衢一脈了。

而又在“八龍”之中,論長幼,首龍荀儉早亡,荀緄排行第二,年歲最高。論在天下士子中的名望,三龍荀靖與六龍荀爽最為出名,荀靖五十而卒,已經死了,荀爽名聲在外,受黨錮之禍,遠遁漢濱,不在家中,其餘“諸龍”名聲相仿,在這樣的情況下,自以年高者為尊。所以,荀緄是如今高陽裏荀氏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荀貞對他執禮如此的恭謹,不止是看在荀彧的面子上,更也是因為他在族中的地位。

一個婢女捧著漆盤進來,彎著腰,奉上溫湯。完了後,又倒退著小步退出。等她出去後,荀緄問道:“你今日歸家,是因受縣君之召麼?”

“是的。”

“縣君召你何事?”

“貞在繁陽,略微做了點事,很慚愧,被縣君知道了,故此召我相見。”

“你在繁陽做的事,我也聽聞了。這幾天縣中都快傳遍了,都說你不墜我荀家高名。我今召你來,也正是為了此事。……,縣君都對你說什麼了?”

“縣君以仇季智比我,以王渙自居,說不欲使其專美在前,有意擢我為門下主記。”

“仇覽少年讀書,四十歲的時候方才被縣召補吏,選為蒲亭長,任職後,勸人生業、整治剽輕,躬助喪事、賑恤孤寡,令子弟群居、使之向學,整整用了一年的時間,地方上才‘大化’。並因以德行感化不孝子陳/元,鄉人為之諺:‘父母何在在我庭,化我鳲梟哺所生’。因此才美名遠揚,被王渙聽聞。……,你年不過二十,任繁陽亭長不足兩月,雖稍有美名,但如何能及仇季智?”

“是。貞亦自覺不如。”

“你幼年知學,沖齡求教,自拜於仲通之門,請為弟子。我與你見的雖不多,但也聽仲通說過,知你素來讀書用功,肯下功夫,當知古賢人之言。《易》雲:‘謙,德之柄也’。你今雖稍有名聲,切不可自滿自大。”

“是。”

“縣君欲擢你為主記,你怎麼應的?”

荀貞聽出了話頭,荀緄今天召他來,看來是為了敲打敲打他,免得他因略有美名便得意忘形,因而便順著他的意思,說道:“《尚書》雲:‘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貞既知遠不及仇季智,又牢記先賢之言,因此婉拒了縣君。”

荀緄點了點頭,說道:“你能知道這點,不枉是我荀家子弟。”把荀彧叫到案前,示意把他剛才寫的字拿起來,對荀貞說道,“我年老了,族中又子侄眾多,以前少與你見面,和你說話也不多。這幅字,你且拿去,要以之自勉。”

字是寫在帛上。荀彧交給荀貞。荀貞展開觀看,見上邊古樸的篆文,寫了一句話,正是荀緄適才說的那一句“謙,德之柄也”。這看似只是一幅字,但荀貞心知,代表的含義就太大了。

高陽裏諸荀百口,雖同為荀氏,但親疏遠近各有不同。荀貞家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戶,並且與荀緄的親戚關係比較遠,這也是為什麼荀緄以前“少與他見面”的緣故。他穿越後,盡最大的努力與荀衢搭上了關係,但是與荀緄一脈的關係卻一直得不到拉近,要不然,也不會至今與荀彧仍只是泛泛之交。——眼前的這幅字,代表的意義就是荀緄認可了他。

想當初,他才任亭長時,族人多不理解,荀緄一脈雖沒說過什麼,但想來也是小看他的,或許只是礙於荀衢的臉面才沒有出言制止。他任亭長後第一次回家,來拜見荀緄的時候,荀緄長子對他的態度不就淡淡的麼?

他想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在繁陽亭做的那幾件事,買桑苗也好、撫慰孤寡也好,本質都是為了拉攏人心,以打造班底,好在將來的亂世中保全自家性命。卻沒有想到,竟然因此先得到了縣君的讚譽,又繼而得到了‘族父’的賜字,扭轉了他對我的看法。”欣喜之餘,不免又有點迷惑,“只我在繁陽做的那點事,就能有這樣的功效?得縣君讚賞尚在情理之中,但荀氏名人輩出,又怎會將我這點小小的成績放在眼裏?”

雖然疑惑,但現在不是細想的時候,他恭敬至極地將字收好,跪拜感謝:“多謝大人賜字,貞必以為座右銘。”

“你與我家諸子都是同輩兄弟,以後可多多來往。”

這句話更為意外之喜!荀貞的目光立馬就轉向了荀彧,荀彧微笑相對。

……

荀緄畢竟年紀大了,說了會兒話精神就有些不濟,荀貞知趣,不等他發話,主動告辭。由荀彧陪著出了堂門,正待往外走時,荀彧說道:“四兄,不知你現在可有空否?”

“怎麼?”

“我有一個陽翟來的朋友想見見你。”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10 05:32 PM

63 同道

“陽翟來的朋友?”

荀貞與荀彧見面不多,對他的朋友並不瞭解,但想來能與荀彧交上朋友的總非尋常之士,再加上這是荀彧頭次邀請他,當然沒有拒絕的道理,當即歡喜應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文若乃我族中英才,你的的朋友定然也是出類拔萃之人,既然他想見我,斷無不見之理。……,請前邊帶路罷。”走了兩步,又有點奇怪,問道,“不知尊友是誰?為何想要見我?”

荀彧溫文爾雅,微笑說道:“四兄見了就知道了。”頓了頓,略微放慢腳步,回過頭,又道,“四兄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不知以四兄的理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荀貞莫名其妙,呆了一呆,說道,“文若為何突出此言?這是《論語》開篇的第一句話,咱們幼年讀書時,不都已經知道是什麼意思了麼?”

荀彧解釋道:“是這樣的。……,剛才四兄未來前,我正與我的那個朋友辯論此句之意。”

“……。”

荀貞越發不懂他的意思了,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此話之意,蒙童亦知,有何值得辯論的地方呢?”
“四兄以為此話何意?”

“……,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從遠方來,不是很令人高興的麼?”荀貞答完,反問道,“難道不是這個意思麼?文若以為此話該當何解?”

“我也是這樣理解的。”

荀彧也是這樣理解的,但他卻與“他陽翟來的那個朋友”辯論此句的意思,也就是說,“他陽翟來的那個朋友”不是這樣理解的。荀貞頗有興趣地問道:“然則如此說,就是你的朋友不這樣理解了?……,他認為該作何解?”

“他認為應該與前一句和後一句聯繫在一起理解。”

“怎麼說?”

“前句為‘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後句為‘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三句聯在一起,意思就是:‘我的學說,要是被時人採用了,那就太高興了。退一步說,如果沒有被時人採用,可是有很多朋友贊同,紛紛到我這裏來討論問題,我也感到快樂。再退一步說,即使沒有被時人採用,朋友們也不理解我,我也不怨恨,這樣做,不也是一個有德的君子麼’?

荀貞從前世到現在,從求學讀書至今,從沒聽過這種解釋,他楞了會兒,說道:“‘學而時習之’,將‘學’理解成‘學說’,將‘時’理解成‘時代’,將‘習’理解成採用。……,似也有道理,能自圓其說,成一解釋。”

他琢磨了片刻,又說道:“如此一來,這三句就不是分裂的,而是連貫一氣的了。……,並且這三句話是《論語》開篇之第一段,按此理解,竟是在點名《論語》一書的主旨了,‘我的學說如被時人接受,我將很高興;如不被時人接受,我也不怨恨’,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夫子也正是這樣的人啊!”

他一門心思思忖,在進了後院的時候,沒有注意到院中的樹木,險些被枝杈將“冠”勾掉,驚醒回來,扶正了冠帽,拉住荀彧的衣袖,又問了一遍:“文若,你這個朋友是誰?”

這個“新的解釋”令人耳目一新,絕非死讀書的人能夠想到的,非得思維與眾不同者,也就是“不走尋常路”的人,或者就是說:只有“奇才”才有可能想出來。重點已不是這三句話的本意到底是什麼,而是這種與眾不同的思維方式,而是“到底是誰竟能想出這層意思”?

荀彧笑道:“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先前出門來拜見家君時,四兄忘帶幘巾;今聞鄙友言論,又拽我衣袖。四兄,你我見面雖不多,但我久知你是一個穩重少語的人,今日為何接連失態?”不動聲色地將衣袖從荀貞的手中抽出。
荀貞也發現了自己的失態,不過他並沒有不好意思,而是哈哈一笑,說道:“忘帶幘巾,是因為敬重;拽你衣袖,是因為心急。”

“為何而急?”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兩人相對而笑。荀貞第三次問道:“請問尊友何人?”

“陽翟戲忠。”

戲忠是誰?荀貞不知道,但他知道另外一人,也是姓“戲”,而且就印象中來說,似乎整個漢末三國就這一個姓“戲”的,並且剛好這個人也是陽翟人。他迫不及待地問道:“可是戲志才?”

“咦?四兄也知此人名字麼?”

荀貞欣喜難掩,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只能連連說道:“曾有耳聞、曾有耳聞。”

荀彧站定腳步,誠懇地說道:“四兄既曾聞此人姓名,應該知道他生性放達,不喜受禮法拘束,等會兒四兄見到了他,若有什麼失禮的地方,還請多多包容。”說完了,長長一揖。

荀彧是個厚道人,事親以孝,待友以誠,這還沒等著領著荀貞見到戲志才,就趁著這個話頭,先代戲志才給荀貞賠禮,請求荀貞多多包涵。

荀貞心道:“還沒見著人,就先替戲志才給我‘賠罪’,對朋友可謂盡心盡力了!對朋友尚且如此,何況對親人、族人?難怪他與族人的交往雖然不多,但卻沒有一個說他清高孤傲的,凡提及文若之名,就算再挑剔的族人也無不交口稱讚。”

他正色說道:“文若你這是幹什麼?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能與他交好,我就不能包容麼?況且,難道說只有戲志才不是禮教中人麼?子曰:‘無友不如己者’。交朋友主要看的是‘志同道合’四個字,只要是同道中人,別說不守禮節,就算殺人放火,我也一樣傾心相待!”

荀彧笑了起來,他這一笑,如春風拂面,重邁開腳步,邊走邊說道:“四兄,戲志才對你的評價真對!”

“噢?他評價過我?……,怎麼說的?”

“四兄可知今日為何家君召你來見麼?”

“為何?”

“昨天下午,戲志才來了潁陰。他來了後,先沒來找我,而是在縣中轉了轉,聽到了一些對你的傳聞。傍晚時分,來了我家,登門就對我說:‘你們荀氏又出了一個俊才啊’!我因問之,才知他說的是四兄你。我就問他‘為何如此說’?他例舉了四兄在繁陽的作為,最後評價說道:‘你的這個族兄有大才而甘願自屈在十裏之地,必有非常人之志’。”

“‘必有非常人之志’?”

荀貞腳下一滑,險些摔倒。不是因為他覺得戲志才這個評價不靠譜,而是因為他覺得被戲志才說中了心事。

自從他在繁陽亭做出了點成績後,有人誇他有幹才的,有人誇他愛民的,有人誇他導人向善的,也有人說他能折服豪強的,但是卻從來沒有人由此認為他有“非常人之志”的。文聘的從叔父文直算是眼光比較獨到的,也只是在背後說他“深不可測”而已。不過細細想來,他的一切作為都是為了能在即將到來的亂世中“保全性命”,在絕大多數的當時人還沒有意識到即將會有黃巾生亂的背景下,他的這個志向也確實可謂“非常人之志”了。

荀彧說道:“是啊,他就是這麼說的。我因而將他的話轉告了家君。實話對你說吧,四兄。家君自從許縣歸來後,這些天甚少出門,對你在繁陽的美名其實並不知曉。聽我說了後,才起意見你。正剛好,你就回來了,於是便遣我登門相邀。”

“原來如此!”

荀彧要是不說,荀貞還真不知道其中曲折,他心道:“剛才我還奇怪荀氏人才濟濟,怎麼我在繁陽亭的這點小事也能入‘二龍’的眼中?原來竟是戲志才的功勞。”

兩人還沒見面,荀貞就要感謝戲志才了。他說道:“貞愚陋,常人一個而已,‘非常人之志’實不敢當,但是文若,你剛才說‘戲志才對我的評價真對’,怕指的不是這個吧?”

“有非常人之志”不能解釋荀貞“難道說只有戲志才不是禮教中人”這一問。荀彧頷首,答道:“戲志才在說了你有非常人之志後,向我打聽你去當亭長的前後經過後,聽完後喟然歎息,說:‘你的族兄以荀氏的身份,自請去做一個亭長,不在乎世人的非議,是我的同道啊’!故此,叮囑我務必請你來見上一面。”

荀貞心道:“因為覺得我‘不在乎世人的非議’,所以就覺得我是他的同道?”

……

兩人說話間,來到了荀彧的住處,推門進去。

室內的佈置很簡單,床、榻、案幾而已。

這是荀貞第一次來他的屋中,但第一印象卻不是“簡樸”,而是書簡極多,地上、床上、榻上、案幾上,幾乎到處都整整齊齊地堆放著一卷卷的竹簡。

在竹簡中,有一人高冠、華服、絲履,正盤腿坐在地上。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10 05:34 PM

64 戲忠

荀貞見室內坐了一人,打眼觀瞧,只見這人衣飾華麗,相貌極美,如冠玉,正俯身翻查竹簡,長袖委地,風神曼妙,飄飄然如天仙下凡。荀彧的面貌已很清美了,這人比荀彧還要更美上三分。——如果不是先入為主,荀貞恐怕就要誤會他是女扮男裝了。

這人可能是聽到了腳步聲,抬起頭瞧見荀彧,展顏而笑,恍惚如春花綻放,令人不敢直視。荀貞心道:“這戲志才居然是一個如此美男子?”在他的想像中,戲志才應是個氣貌雄偉的奇男子,再不濟,也該是個魁昂的好男兒,卻怎麼長相竟如好女?

他想歸想,沒耽誤了手腳上的動作,撩衣長揖,說道:“志才兄,久聞大名了,今日終得一見。……,在下荀貞,見過足下。”

那人沒有起身,而是大笑起來,對荀彧說道:“文若,令兄的眼是不是不太好呀?”

荀彧本來也啞然失笑,但在聽了這句話後,頓收笑容,斥道:“玉郎,怎可如此無禮?”將荀貞扶起,解釋說道,“他不是戲志才,是六姐的次子,名叫辛璦。”

“六姐的次子?”荀貞微微愕然,隨即明白過來,儘管認錯了人,還受了一句譏諷,但他卻毫無尷尬,順勢起身,笑道,“是我眼拙!辛君坐竹簡中,如芝蘭玉樹,我早該想到除了姑家的‘玉郎’,還能有誰有這樣美妙的姿容呢?”
荀氏是潁陰大族,名重天下,結的婚姻也都是遠近名門、豪右。

比如荀彧,他的妻家唐氏便是郾縣大族,他的老丈人唐衡已經去世,但在世的時候因有誅滅外戚梁冀的功勞,被封為“汝陽侯”,是當時炙手可熱的“五侯”之一,人號“唐獨坐”。——後人有一句詩,所謂“輕煙散入五侯家”,說的就是這個“五侯”。

再比如這個“六姐”,是荀衢的妹妹,荀攸的親姑姑,嫁給了陽翟辛家。

辛氏是陽翟的大族,族中頗有名人賢士,荀貞早前在家時曾聽荀衢說過,知道他們族裏晚輩中有三個人最出名,一個是辛評、一個是辛毗,一個便是這個“辛璦”。前兩個是以才智出名,“辛璦”則是以容貌出名,因其容貌秀美,面如傅粉,故被鄉人美稱為“玉郎”。

按說,辛璦與荀攸是堂兄弟的關係,他們兩人應該比較親近才對,但因荀攸比辛璦大了好幾歲;荀彧卻與他年歲相仿,所以,辛璦反倒與荀彧的關係很好,而與荀攸極少見面。——他與荀攸見面都少,更別說荀貞了,兩個人這是初次相見。

辛璦人長的美貌,名字也起的好,“璦”,美玉也。“辛璦”,諧音“心愛”,也由此可見他的父母、族人對他是多麼的喜愛。萬千寵愛在一身,性子難免就會有些驕狂,他見荀貞受了自家的譏諷,不慚反笑,嘖嘖稱奇,以手指之,對荀彧說道:“這就是被戲志才盛讚‘有非常人之志’,引為‘同道’的荀貞之麼?”

荀彧對他的不禮貌大為不滿,走到他的身前,板著臉說道:“貞之,我兄也。玉郎,你自幼受學,難道不明白做人的道理麼?怎麼能在弟弟的面前對兄長不敬?更別說,你還應該叫貞之一聲舅父!”

按輩分,不但荀貞是辛璦的舅舅,荀彧也是他的舅舅。當世禮教還不如後世嚴格,叔侄、舅甥之間彼此稱字也是可以的,故此辛璦一直叫荀彧“文若”。

辛璦撇了撇嘴,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不過也沒再說什麼了。

荀彧與辛璦一站、一坐,兩人在一塊兒離得很近,荀貞看著他倆,笑道:“玉郎軒軒如朝霞,文若濯濯如春柳。和你們兩個一比,我自慚形穢啊。”對辛璦一系列驕狂放/蕩的言辭舉止,他視若不見,充耳不聞,好像被嘲諷的人不是他似的。

荀彧問道:“志才呢?”

“行清去了。”

行清,是當時人對廁所的稱呼。正說間,門外一人走近,離屋門還挺遠,就大聲說道:“文若,你家這糞溷地上也太滑了!剛才有只黑彘從溷前跑過,我只顧探頭看,沒留意腳下,差點摔倒,掉到裏邊去。”

辛璦聞言大笑,說道:“可惜,可惜!”

那人問道:“可惜什麼?”

“可惜你沒掉進去。……,你這要掉進去了,文若家豈不就也出一晉侯麼?”

“玉郎,我倒不介意成一晉侯,只是難為你一個美男要學那負景公出廁的小臣,我於心不忍。”

他們說的“晉侯”這段典故,荀貞是知道的,講的是晉景公吃飯太飽,上廁所,結果沒站穩,掉進了糞坑中,“陷而卒”。晉景公有個小臣,早上夢見“負公以登天”,等到中午,知道了晉景公淹死在廁中的事兒,就把他背了出來,“遂以為殉”,給景公殉葬而死。

這人大步來到室外,脫鞋入內,一邊與辛璦說話,一邊打量荀貞,問荀彧:“這位就是令兄麼?”他出廁後洗了手,這會兒還沒幹,隨便在衣袍上抹了抹。

荀彧答道:“是的。”給荀貞介紹,“四兄,這就是我的朋友,陽翟戲志才。”

……

荀貞轉眼看了看辛璦,又看了看戲志才,心道:“這反差也太大了。”

實事求是地講,戲志才的長相並不醜,中人之姿,但他的穿著打扮很隨意,青色的長袍上邊皺巴巴的,沒有戴冠,也沒有戴幘,只紮了一個髮髻,髮髻還沒紮好,亂蓬蓬的,就跟剛睡醒一樣,長臉,眼睛不大,如篾條。頷下有須,鬍子長得不錯,又黑又亮。

辛璦華服貌美,荀彧清美衣香,他們三個人站在一塊兒,戲志才完全就被比下去了。原本荀貞說“自慚形穢”,這戲志才一來,他也不必“自慚”了,行禮說道:“在下荀貞,見過足下。”戲志才把手擦乾淨了,還禮說道:“陽翟戲志才,見過足下。”

……

荀彧請他們落座,諸人分賓主入席。

荀貞既知戲志才的大名,當然不會以貌取人,很恭敬地說道:“在下久聞戲君高名,早就想與足下一見,今日得償所願。”

“志才浪蕩鄉里,有何高名?要說名聲,至多‘好賭、好色’四字而已。”戲志才一雙眼沒離開荀貞,從進門到現在已細細打量多時,說道,“荀君之名,我是昨日方聞。昨天下午我來找文若,進了潁陰城見有人在壚中六博,一時手癢,便和他們玩了起來,……。”說到這裏,他笑著轉看荀彧,接著說道,“誰知昨天手背,連輸了十局,不但把錢全輸光了,還欠下了三百餘賭債,被扣在壚中不讓走。好在有文若,得了信後,即立刻拿錢去將我贖了回來。”

在見戲志才之前,荀彧給荀貞介紹的是:“昨天下午,戲志才來了潁陰。他來了後,先沒來找我,而是在縣中轉了轉,……。”原來這個“轉了轉”是和路人賭博去了。

大老遠的跑來訪友,到了地方,不去找朋友,卻湊到路邊與人賭錢,等把錢輸個精光,欠下賭債被扣住不讓走後,這才想起來找人去通知朋友,叫來贖買自家。

——這戲志才也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半點不覺得不好意思。荀貞與他這是頭回見面,按常理來說,誰不想給對方留個好印象呢?正常人應該都不會講這些丟臉事兒的。便是連那荀彧不也在替他隱瞞麼?他倒好,見面說不到三句話,就將此事光明正大地說出來了。

荀彧瞭解他的脾氣、性格,微微苦笑而已。辛璦笑得前仰後合。荀貞面帶微笑,安靜地坐著,聆聽不語。

戲志才接著說道:“昨天那場賭局,雖破了些財,但卻也讓我聽到了足下的名字。”

“噢?”

“在壚中的喝酒的酒客,十個裏邊得有兩三個都在說足下在繁陽亭的作為。”

“都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足下想幹什麼?”

“此話怎講?”

“足下名門之後,有幹才而屈就繁陽,不顧世人非議,收攬民意,意圖抬高聲價,又結交輕俠,廝養壯士,恩威並施,欲得彼輩死力,使其為君效死。”他睜大了眼睛,目光清澈淩冽,直視荀貞,說道,“今君之名已入縣廷,君之爪牙已備亭部,而君之志不知終於何為?”

荀彧悚然抬頭。

辛璦怔了一怔,哈哈大笑,說道:“區區一亭,十裏之地,何來聲價、爪牙?志才,你嚇唬誰呢?”

荀貞微微一笑,答道:“玉郎所言不錯。‘一亭之地,何來聲價’?我沒有什麼遠大的志向,能像仇季智一樣為一方百姓做點事就心滿意足了。”見戲志才還要再說,他反問道,“不知足下志向為何?”

戲志才熟視荀貞良久,莞爾一笑,不再追問,順著他的話回答道:“楊子雲《解嘲》中雲:‘立談而封侯’。此我之志也。”主動岔開話題,接著剛才晉景公的話題,說道,“昔日晉景公誅趙氏滿族,而複立趙氏孤兒。《傳》上只說是因受韓厥之勸,你們知道韓厥是怎麼勸的麼?”

荀彧飽讀詩書,答道:“韓厥勸他說‘怎能忘記趙衰、趙盾的功勞?怎能讓他們斷絕香火’?”

“晉景公若念趙衰、趙盾之功,當初就不會誅滅趙氏滿族,怎麼可能只因為韓厥的這一句話就又複立趙武呢?……,韓厥當時其實說的還有別的話。”

“什麼話?”

“韓厥說,‘如果這樣做了,一定能得到趙氏的涕零感恩’。景公問道:‘可我如果這樣做了,不是就證明我以前錯了麼’?韓厥回答道:‘公乃萬乘之君,以千里之地,示寬容於天下,縱錯,錯而改之,人必仰之,四海傑出之士肯定奔走而至矣’。因此才說動了景公。”

辛璦奇道:“是這樣?”

戲志才笑對荀貞說道:“君能為亭長,皆因天子稍解黨錮的緣故。當今天子今日的舉動,頗有昔日景公之風啊!”他說起黨錮之禍,在座諸人的興趣頓時都從荀貞身上轉移到了此處。

荀彧歎道:“兩次黨錮,士大夫為之凋零,國家為之殘破。希望能如志才你說的那樣,天子能知過而改,要不然早晚會生變亂。”

辛璦的興趣更多的卻在戲志才適才說的那幾句韓厥與晉景公的對答,追問道:“志才,我知你讀書多,韓厥、景公的那幾句對答,你是從哪里看來的?我怎麼沒有見過?”

“想當然耳。”



作者: a7750    時間: 2013-1-10 05:36 PM

65 短歌

荀貞直到回家後,還在想戲志才的那一句“想當然耳”。什麼樣的人才會用一句“想當然”來光明正大地杜撰古人的故事呢?再回想起從荀彧口中聽到的他對“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三句別出蹊徑的理解,荀貞只能說,戲志才的確是一個不同於常人的奇人。

他在荀彧家待了一個下午,與戲志才言談甚歡,直到薄暮才告辭離去。

離開時,他再三邀請戲志才去繁陽亭,好讓他盡盡“地主之誼”。戲志才答應了,不過沒有確定何日會去,只說等有空的時候。

荀貞覺得他這一次回城回得太值得了,先見文聘、後見戲志才,接連見了兩個漢末的才俊,三國的名人。他想:“該怎麼把握住這難得的機會呢?”心思全在這上邊,乃至回到家後與唐兒說話都是心不在焉的,最終粗略定下兩條。

一條針對戲志才,戲志才奇人奇才,不是施點恩惠就能得到他效勞的,不能著急,只能慢慢來,暫且先等他來繁陽相見就是。如果他一直不去,說不得,要去陽翟尋他。

一條針對文聘,文聘是來遊學的,可以通過這一點來親近他。荀氏的諸賢們,“八龍一脈”的關係與荀貞比較生疏,但荀衢與荀貞的關係很好,突破口可以放在這裏,可以請荀衢來當文聘的老師。

計議已定,他草草吃了晚飯,就出門去荀衢家。荀衢下午喝多了酒,睡到現在還沒起。他在室外等了會兒,等來了荀攸。兩人多日未見,見了面十分親熱。

荀攸給他開玩笑,說道:“聽說你被縣君召去,受褒揚了?”

“下午在文若家中見了玉郎。”

“噢?玉郎來了?”

“是啊,還見了一個奇士。”

“誰人?”

“陽翟戲志才。”

“此人之名,我曾聽玉郎與文若提過。……,仲父醉了,正在睡覺,一時半會兒怕是醒不來,你還等在室外作甚?”

“你認識文直麼?今兒從縣廷出來時,碰見了他的侄子文聘。”

“怎麼?”

“文聘是來求學的。我見他年才十五六,便有志於學,離家數百里,類如王世公。因此便答應替他引薦,想把他推薦給仲兄,在仲兄門下讀書。”

“年才十五六?子曰:‘吾十五而學’。這麼說,此子倒是仰慕聖人之風了。……,你還不知道仲父麼?醉酒之後,往往要睡上一天一夜。你等到明天早上怕也等不醒他。要不這樣吧,等他酒醒了,我替你告訴他。你我多日未見,走,走,去我家,拿一壇酒,抵足而眠,邊喝邊聊!豈不快哉!”

荀貞和荀攸自小相識,同在荀衢門下多年,兩人的關係太熟了。荀貞一來“少年老成”,是一個非常好的聽眾;二則,因有前世的經歷與眼界,時不時也會發幾句令人耳目一新的“奇談異論”,所以荀攸最喜歡與他聊天。兩個人挺長時間沒見,好容易見著一回,他當然不肯放過,又笑道:“時月不與你交談,我胸中如有塊壘,不吐不快!”

雖然出門來找荀衢時,唐兒滿面嬌羞的叮囑他早點回來,但面對荀攸的邀請,荀貞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到了荀攸家,天色已黑。荀攸打發了他的妻子去別屋居睡,提來一壇酒,因嫌薪燭氣味嗆人,也沒點燭火,兩人便坐床上,借窗外月光,用濁酒助談興,從繁陽亭聊起,直說到天南海北。不知不覺,聽院中雞叫,轉頭看時,窗外晨光浸入,已是清晨,東方已明。竟是暢談了一夜。

荀攸盡了談興,晃了晃酒壇,其中也已空空如也,說道:“這個月我積累下的話、我胸中的塊壘就像這酒壇一樣,總算說完了!”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只是對不住你啦。我好歹還能睡會兒,你要去繁陽,怕是睡不成嘍。”

荀貞笑道:“‘宰予晝寢,朽木不可雕也’。”

“‘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貞之,你舍門下主記不為,而一定要去做繁陽亭長,問你原因,你說是想為百姓辦點實事。我該相信你的‘言’呢?還是應該觀你的‘行’呢?”

兩人相對一笑。

……

雖然一夜未眠,荀貞的精神還不錯,從荀攸家出來,他沒有再多做停留,回家牽了馬,交代唐兒幾句,便返程歸去繁陽,早上人少,一路馬行甚速,一個來時辰就到了亭舍。今天剛好是裏民們操練的日子,在舍院門口碰上了杜買、黃忠、陳褒諸人。

“荀君回來了!”

“縣君召你去官寺,是為何事?”

“吃飯了麼?”

諸人七嘴八舌地問候。荀貞一一回答,把馬放好,先去後院與許仲說了幾句話,問了下他的臉傷,見沒什麼大礙,這才又去前院拿了塊餅子,一邊吃,一邊與陳褒諸人說著話,奔操練場地而去,重新開始了日常的工作與在亭舍中的生活。

……

五天後,休沐的那一天,因記掛文聘之事,荀貞又回了一趟縣城。荀攸已經與荀衢說過,儘管荀衢日漸懶散,但看在是荀貞介紹的份兒上,也還是同意收起為弟子了。

文聘非常高興,拜師之後,一定要請荀貞、荀攸吃酒。

見推辭不過,荀貞索性說道:“仲業年幼,怎能由你做東?這頓酒飯由我來當東道主就是。……,也趁這個機會,讓你見見我族中後起諸賢。”將酒宴設在了自家,令唐兒打掃院舍,清洗酒杯等諸器具,並安排酒菜。他家中只有唐兒一個女婢,人手不足,又從荀衢家借了幾個奴婢過來。

待一切安排妥當,親自與荀攸兩人分別登裏中各家之門,邀請同輩、晚輩赴宴。荀彧也被邀請了過來,另外還請了荀悅、荀愔、荀祈等人。

荀悅是“八龍之首”荀儉的兒子。荀愔是荀攸的族父。荀祈是荀衢的兒子。這幾個人都是荀氏後輩中的佼佼者。本來還想一併將荀彧的幾個哥哥,荀衍、荀諶等也都請來,但他們或者有事,或者出外訪友了,來不成。不過就算如此,也可謂“濟濟一堂”了。

盛名之下,無有虛士。荀家名重天下,族中人才輩出,前有老龍,後有雛鳳。

文聘跟著荀貞在門口迎客,見一個又一個的年輕士子高冠儒服,從容進來,揖讓升堂,聽荀貞一一向他介紹,有的是本人名聲已顯,有的是祖、父之名天下皆知,觀其舉止,聞其言辭,無一不是傑出之士,不覺心神癡迷,悄悄地對叔父文直說道:“以往我在宛縣,自以為咱們家已是郡縣大族,今天見諸荀風範,才知什麼是真正的國家名族!”

荀貞今日宴請族中的昆弟、諸侄,大家很給面子,能來的都來了。荀貞心知,這必是因前些日荀緄與他見過面,並給以勉勵的緣故。若非因此,放在以前,別的人不說,只荀悅、荀彧兩個恐怕都請不來。這其中的曲折原委他心知肚明,被邀請來的人也都各自清楚,但文聘不知道,他能看到的只有諸荀對荀貞皆客氣有加,都是很敬重的樣子。因而他再看荀貞的時候,已經不是單純的感激,並且還有“仰望”的意思了。

今天的來客中,荀悅年紀最長,已三十多歲了,坐在上首正中。荀貞是主人,陪坐在側。其下皆按輩分、年歲,分別落座安席。荀攸與荀祈的輩分最低,坐在了最後下手。

等酒菜上來,諸人齊齊舉杯,“飲滿舉白”,這酒宴就算開始。

在座的都是飽學之士,或精通典籍,或有出眾之才,這番宴飲自又與當日荀貞與陳褒諸人在亭舍的鄉野聚飲不同。

酒宴才剛開始,就紛紛有人出來“為壽”。為壽,即上壽,也就是敬酒。荀悅年紀最長,其父又是八龍之首,位份最尊,最先被上壽的就是他。其次荀彧,荀彧之父乃八龍之二,又早早地被南陽何顒贊有“王佐之才”,在座諸人中他的名聲最顯。

再次則就是荀貞了。

不管此前諸荀對他當亭長這件事有何非議,但他如今既先得縣君褒揚、繼而又得荀緄勉勵,在族中的地位已是今非昔比。荀攸、荀祈兩人並肩跪拜,舉杯上壽,說道:“郡縣遭疫,民不聊生。君至繁陽兩月,賑濟窮困、折服豪強,民賴以安。請上雅壽。”

荀攸、荀祈兩人是荀貞的族侄,荀貞身為長輩,是上位者,不必避席,但也需要表示感謝,他舉起酒杯,說道:“敬舉二君之觴。”一飲而盡,亮出杯底,表示已經喝完。

諸荀敬酒罷,文直以目示意,讓文聘也去敬酒。

文聘一來年紀小,二則是荀衢新收的弟子,按輩分來說是荀貞的“師弟”,三者若無荀貞的引薦,他也進不了荀衢之門,所以既為表示敬重,也為表示感激,他沒有入席,而是侍立在荀貞的身後伺候,此時看見文直的暗示,在請示了荀貞後,便也出來敬酒。

在座的諸荀哪一個會把什麼“宛縣文氏”看在眼裏?若換了汝南袁氏過來,可能還會敬重幾分。但看在荀衢、荀貞的面子上,凡被敬酒的人也都是一飲而盡。——在被敬酒時,一飲而盡被視為對敬酒人的尊重。如果不一飲而盡或者不讓倒滿酒,則就是一種不尊敬的表示。前漢時曾發生過一件著名的故事,“灌夫罵座”,起因就是被敬酒的外戚田蚡不肯飲盡。

好在諸荀都是“君子”,席上並沒有出現類似的不禮貌。

酒過三行,諸人皆酣,荀貞拍了拍手,把從荀衢家借來的奴婢們召進堂中,歌舞鼓瑟以助興。唐兒也在其中。唐兒不擅歌舞,但是會鼓瑟,跪坐堂側,芊指拂琴,清幽的瑟聲與她嬌豔的容顏相映成趣。

坐中有量淺的已經醉了,指著唐兒失態笑道:“聞劉儒家有女婢,善歌,號曰‘小秦青’。貞之,你家這美婢熟媚可喜,瑟聲清揚,亦是分毫不讓,直可與她配成一對兒!”

當著主人家的面,調笑主人家的婢女,這不算過分,但也有些失禮了,侍立在荀貞身後的文聘頓時面色不豫。

荀貞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拍了拍他的手,笑與喝醉的那人說道:“‘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今日群賢畢至,在座儘是咱們族中英傑,故此我家這女婢雖不會鼓瑟,但為表我歡愉之情,勉強讓她來彈奏一下,諸君也請勉強來聽罷!……,諸君,人生一世,良辰恨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只盼長樂未央!”

他是主人,先前受人敬酒,後來為活躍氣氛,又主動找人對飲,接連喝了好些杯,也已有些醺醺然,拿著酒杯站起,看著面前諸荀歡飲的熱鬧場面,不覺想及即將出現的黃巾之亂,等那大亂生時,在座又有幾人能活?一時心有所感,如梗骨在喉,想要說些什麼。

他看了看荀彧,又看了看荀攸,再轉頭看了看文聘,又記起幾天前見面的戲志才,再又看看在座的諸人。今天大家歡聚一堂,族人們都頂著荀氏的光環,文直、文聘亦出身南陽大族,而當大亂起後卻各有不同,有的人因勢而起,名留青史,而更多的人卻泯然無聞。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人生際遇,乃至於此!

而單獨對他來說,他這個“外來戶”,在將來的大亂中又會有怎樣的際遇呢?是活、是死?是像清晨的露珠消失在陽光之下,抑或斗膽地想一下,也能“名留青史”?

他雖知道“歷史的未來”,卻看不透“自家的命運”。千言萬語彙在了他的心頭,最終,湧上來的卻只有幾句詩。

他舉杯吟誦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堂中諸人靜了一靜,隨即轟然叫好。

余人倒也罷了,荀攸面現驚奇,他與荀貞相交十餘載,從沒聽其做過詩,忍不住高聲說道:“貞之,你這幾句詩似乎意思尚未盡,底下還有麼?”

曹操的這首《短歌行》,荀貞在前世時讀過很多次,當時雖也能體會其中慷慨沈鬱、求賢若渴的意思,但遠不如穿越後通過親身體驗瞭解得深刻。他只覺此時此刻,再也沒有另一首詩能表達現在鬱積在他胸中的“塊壘”了。

聽了荀攸的問話,他接著吟誦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念到這裏,他舉杯飲盡,把酒杯遞給文聘,讓他斟滿,又笑著看著他,重複了一遍,“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文聘莫名其妙,不知他這是什麼意思。

“還有麼?”

荀貞轉過視線,環顧在座,把手伸開,虛攬堂內諸人,笑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荀攸、荀祈歡聲而笑。荀攸道:“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下邊呢?下邊呢?”

荀貞語轉低沉:“明明如月,何時可輟?”

底下有人笑道:“日方正午,哪里有月?”

荀貞念起頭一句時,荀彧只是放下了酒杯。聽到“沉吟至今”句,他坐直了身子。再又聽到“何時可輟”句,他端正了面色,這會兒聽到旁人的笑問後,即正色斥道:“詩以言志,何必計較日月?”對荀貞說道,“貞之,請你接著吟誦,完結此篇。”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下邊有人問道:“憂從何來?”

荀貞拔高了聲音,將酒杯高高舉起,目光越過諸人,投向堂外:“越陌度阡,枉用相存!”複又轉回視線,看向荀攸和荀彧,“契闊談宴,心存舊恩。”

就連文聘這樣十五六歲的少年也聽出了這兩句詩中“求賢若渴、欲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席上諸人紛紛複歸平靜。荀貞將酒杯湊到嘴前,卻沒有喝,而是茫然失神地站了片刻,最後悵然吟道:“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一人問道:“聽你此詩,似為樂府短歌行,完篇了麼?”

底下還有四句,但荀貞不再吟誦了。他將酒喝完,落回座位,沒有回答問話,而是重新展顏歡笑,說道:“一時酒後失態,諸位不要見笑!”等文聘將他的酒杯再斟滿,舉杯邀請,“諸君,滿飲此杯!”

……

荀彧頭一個將酒喝完,說道:“酒後真言,詩以言志,非有雄心大志者不能為此詩。貞之,你的志向我今天才知!”

荀攸亦歎道:“古人雲:傾蓋如故,白頭如新。貞之,你我同居二十年,險些白頭如新,我竟今日方知你的志向。”
不但是他們兩人,在座諸荀,包括文直、文聘在內,對荀貞都好像有了一層新的認識。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13-1-16 07:43 PM

1 虎士-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轉眼之間,已經到了十一月初。

    從荀貞上任至今,已足足兩個月了。

    在這兩個月中,繁陽亭雖不能說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與往年相比卻也有了很大的不同。亭中六裡的圍牆都又被修葺了一遍,各裡中的孤寡老弱也都得了一定錢糧的賑贍。

    在得到了荀貞、高素的資助後,敬老裡也買齊了桑苗。為此,敬老裡的頭頭腦腦們,比如裡長左巨、裡長老周蘭以及荀貞最重視的“原盼”還特地去過一趟亭舍表示感謝。荀貞很客氣、熱情地招待了他們。

    通過一個多月不間斷地蹴鞠訓練,參加“備寇”的裡民們的身體素質也得到了極大的提高。

    並且因為荀貞守言應諾、始終如一,獎賞給獲勝方的米糧從沒拖延、更沒扣留過,而且在賽場上秉公執法,不管是面對許仲的朋黨江禽、高甲、高丙等人,還是面對曾經幫助過他的史巨先、大小蘇兄弟以及普通的尋常裡民,都是一視同仁,從不偏向誰,所以“威信”已立,裡民們漸漸地也都習慣了聽從他的命令,服從他的指揮。

    繁陽亭一千餘住民,或如敬老裡,受他資助買桑苗的恩惠;或如其它諸裡,受他資助修繕裡牆並及賑濟孤寡的恩惠;又或如參加備寇的裡民,敬其威信,不知不覺間,荀貞在本亭的名望已無人可及。平時他巡查亭部的時候,若有裡民在路上遇到他,沒有不恭敬行禮的;又抑或他說一句話,布一個命令,底下的人也沒有不立刻就去給辦好的。

    ……

    十月底的時候,許仲的面傷好了,在悄悄地回家住了兩天后,許母對他說:“你殺人亡命,累及我被囚系亭舍。若無荀郎,現在我可能還被關在舍中,又或者你已經死了。荀郎對我家的恩德可謂比天之高,比地之厚。他不但孝事於我,且救了你的性命,又在我從亭舍歸家之後,好幾次派人帶著錢糧米肉來殷勤慰問,即使是親戚故舊也沒有像他這樣的!這樣的恩德不能不報。……,你今毀容變貌,我很心疼,很想把你留在身邊。可每看見你,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荀郎。大丈夫立世,不能知恩不報。他如今操練裡民、防備冬寇,正用人的時候,你不要留在家裡了,去他的身邊為他牽馬扶鞍、盡些微勞罷!”

    聽了母親的話,許仲說道:“阿母就算不說,孩兒也有此打算。只是幼節還小,怕不能盡孝堂前。”

    許母很不高興,說道:“幼節雖小,他自幼讀書,比你穩重得多,有他在家中照顧我,你有什麼不放心的?且,繁陽亭離咱們家一二十裡地而已,朝午至,如果騎馬更是連一個時辰都用不了,真要有什麼事兒,還怕找不著你麼?”

    許仲是個孝順的人,見母親這樣說了,便就應諾,取了些衣物,當天即去了繁陽亭舍。

    荀貞當然歡迎他的到來,他在本亭雖然威望已立,但信服他的多是本地黔,便有江禽、高甲、高丙等幾個外地的悍勇輕俠也逐漸地佩服起他,但一來他們本是沖著許仲來的,二來他們的人數也還少。如今許仲主動來投,可謂如虎添翼,雖因他殺人之事還不能公佈他的真名,但至少可以穩固住江禽等人,並再通過他們的嘴,慢慢的總能招攬到更多的遊俠、死士相從。

    不過,他雖一百個願意,臉上卻顯出猶豫神色,說道:“你和你的母親分別多日,今才歸家,方不過一兩日,就又來我舍中。我若接納了你,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許仲答道:“我正是奉了我母親的命令來的。仲也愚陋,沒什麼乎常人的能力,但自忖也是有一點可取之處的,不敢說對荀君必有益處,但總有用得上的時候。”

    荀貞還假意推辭婉拒。

    許仲慷慨地說道:“荀君若不收留我,我如果就這樣回家了,我就既對不起荀君對我家的恩德,也對不起我母親對我的交代!我如果成了如此不義不孝的人,還有何臉面立於人間呢?”

    荀貞見他言辭激烈,態度堅決,這才說道:“仲兄既然心意已決,我當然非常歡迎。今我鄉中,遊俠眾矣,然多為輕死之徒,他們都是逞一時的血勇罷了,唯獨仲兄既孝且仁,可稱豪桀。請受我一拜。”

    許仲奉母之命,前來投奔他的,本該許仲行禮跪拜,這下倒好,沒等許仲跪拜,他先“一拜”。許仲十分感動,忙也隨之拜倒。兩人對拜行禮。禮畢起身,相顧而笑。荀貞說道:“‘名以正體,字以表德’。仲兄詐死,原來的名字肯定是用不成了。不知想改為何名?”

    許仲沒讀過書,本身的名字也就是個“許老二”的意思,哪裡能想出什麼別的名字?他乾脆地說道:“荀君於我有再造之恩,自此以後,賤軀任憑荀君驅使。至於改名,請荀君賜下!”

    荀貞沉吟說道:“許氏出自‘姜’,因許由而為‘許’,仲兄乃大賢之後。今可複為薑姓,不算背祖。仲兄仁孝無雙,日後必顯名天下,可名為‘顯’字。”姓和名都改了,索性連字一塊兒給他取了,“以仲兄之德,以仲兄之才,顯名天下日,必能為君王座上賓,可字‘君卿’。”

    許仲拜倒,謝道:“從此之後,再無許仲,只有薑顯。”

    自此日開始,不管荀貞去哪裡,許仲必侍從左右。有時候是他一個人跟從,有時候是程偃和他兩個人跟從。

    ——說起程偃。程偃與許仲都受過荀貞的恩惠,所以兩人對荀貞的態度一般無二,都是恭謹、感恩,時間一久,雖性格迥異,一個粗直無忌,一個訥言敏行,但交情卻是漸漸深厚。

    許仲因有面創,所以出門時,常常會用布將臉蒙著,只露出一雙眼睛。

    起初,繁陽亭的裡民們很奇怪,不知此人是誰,慢慢的也都習慣了,因見識過他在蹴鞠上的勇猛武烈,又江禽、高甲、高丙、大小蘇兄弟諸人不知為何對他都伏貼耳,心服口服,遂猜測其必有過人的武勇,故此背地裡送了個外號給他,喚作“醜虎”。

    荀貞盡心竭力,用了兩個月的時間,終於感動許母、將許仲收至手下,儘管暫時還不能公佈他的真名,不得不以“薑顯”示人,但許仲稱雄鄉中多年,除了江禽諸人外,還是另有不少死黨的。比如他詐死時,扶柩來亭舍的那兩個人,荀貞就沒見過。等在亭舍中安頓下來後,許仲牢記他母親“荀貞正用人之際”的訓導,便私下放出了風聲,將那些“生死之交”的死黨們一一召來。不過三四天功夫,荀貞手下就又多了十幾個剽勇的劍客死士。

    這些人都是悍勇桀驁之輩,尋常人統率不了,荀貞便就將之連同此前來的江禽、高甲、高丙諸人,加上大小蘇兄弟等許仲的朋黨以及史巨先等幾個本亭的輕俠一併都交給許仲統帶,別立了一個小隊。

    正常的“隊”一“隊”五十人,這個“隊”人少點,共有三十四人,盡皆輕俠敢死之士,無不刀劍嫺熟,勇敢過人,又大多有坐騎,遂以美名稱之,號為“沖陣”。就由許仲擔任“隊率”,江禽為其副手,歸由自己直接指揮。

    這個“沖陣隊”,人雖少,皆為勇士,都能以一當十,又有許仲的威望在,盡能壓服得住,用起來如臂使指。聯繫到許仲“醜虎”的綽號,裡民們底下裡都稱其為“荀君虎士”。

    ……

    隊中的這些人都是鄉中的輕俠,從各亭彙聚而來,雲集繁陽,自不可避免地會引起諸亭亭長與鄉里的注意。荀貞本還擔心,怕會被他們告上縣廷,但結果等來的卻是諸亭亭長的感謝和鄉里的讚頌。——原因很簡單,所謂輕俠,說的難聽點,大部分其實也就是無賴兒,平時沒少惹是生非,而如今都投去繁陽,受荀貞約束,各亭的亭長包括鄉里頓時輕鬆許多,地方上也都為之安寧起來。

    反過來,這件事也正好落實了縣君對荀貞的褒揚:能“折惡導善”。

    ……

    整個繁陽亭的氣氛,蒸蒸日上。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戲志才一直沒有來過。荀貞這日正在舍中後院的樹下坐著,琢磨要不要過兩天等到休沐了去一趟陽翟,陳褒過來了。

    “荀君。”

    “嗯?”

    “在想什麼呢?”

    “我在想一個人。”

    “……,可是文聘麼?還是幼節?”

    文聘自拜師後,隔三差五地常來,亭舍諸人與他都熟悉了,也都知道了他是荀貞的“同門師弟”。許季也曾隨荀氏讀過書,在許仲來了亭舍後,也常過來。荀貞每日繁忙公事、操練,也就在他們兩個人來時稍微放鬆一點。

    “不是,是另外一個人。……,怎麼?你有事找我麼?”

    “馮家送來的米糧快用完了,最多夠再獎賞兩次蹴鞠。下邊怎麼辦?是再去馮家要點?還是要諸裡再湊點來?”

    以荀貞今日的名望,不比當初,只要他肯說,一句話下去,無論是馮家還是各裡都肯定會老實應命。不過,他的心思已不在蹴鞠上了。他仰頭看了看頭頂的樹冠,說道:“天冷了,葉子都快落完了。”

    “是啊,已過了霜降,馬上就立冬了。”

    “霜降,秋之末;立冬,冬之始。立冬過了,天會越來越冷。天一冷,衣服穿得就厚,人的手腳就不靈活,再上場蹴鞠怕就會有不便。”

    “荀君的意思是?”

    “蹴鞠已一個多月,米糧也將盡,差不多可以先停一停了。”

    荀貞曾對陳褒、程偃、許仲略微透漏過自己的“操練計畫”,陳褒說道:“荀君是想改令鄉民練手搏、刀劍,習射箭了麼?”

    “不錯。”

    先用蹴鞠來提高裡民們的積極性,使其習慣服從命令,這是第一步。第一步完成後,就可以開始第二步了,第二步即操練“硬體”。

    荀貞操練的目的就是為借機打造自家班底,好容易召集來了百余人,並立下了威信,若不能使其上陣殺敵,蹴鞠得再熱鬧,又有何用?而若想能使其上陣殺敵,刀劍、騎射的技能是必不可少的。如將第一步比作“序曲”,這第二步才是操練的正式開始。

    陳褒擔憂地說道:“鄉民受到米糧的刺激,突然不蹴鞠,改為習練手搏、射箭,我恐怕他們會有不滿,訓練的時候怕也不會盡全力。”

    “我自有計策。”

    “什麼計策?”

    “蹴鞠勝者,我賞給米糧。手搏、刀劍,依蹴鞠例,訓練一段時日後,也聽由各隊上場比試,每六日一次,五人一組,前三名給錢。習射,則以錢置靶上,凡能射中,錢即歸其所有。”

    “這樣最好不過!……,只是,荀君,這用來獎賞的錢從哪裡來呢?還問馮家、諸裡要麼?”

    “可一不可再。你看我像貪得無厭的人麼?”

    “那錢從何來?”

    “由我出就是。”

    “啊?”陳褒一臉的吃驚,急急勸道,“荀君,我知君家頗有良田財產,君亦非惜財之人,但這可是個無底洞啊!還請三思。”

    荀貞笑道:“天地之初本無錢。錢,是人自己造出來,供平常使用的,把它用在該用的地方不是應該的麼?些許浮財,何足道哉!”

    他話說得漂亮,也確實不可惜這點“浮財”,不過事實上,他也有過仔細地盤算,先衡量過自家的財力;其次,這賞賜給錢,聽起來是個“無底洞”,其實不然:一則,手搏、刀劍是六日一比,每一次只獎賞前三名,一個月也就是十五個人而已,二來習射,裡民們平時缺乏接觸,箭術水準可想而知,要想一箭把錢射中,難之又難,非得經過半月、一月的練習不可。即便在這其間,有歪打誤中的,也不會多。這樣算來,得出結論:實際用不了多少錢。

    他自己清楚,別人不知道。陳褒、立在他身後的許仲,聽了他的話後,都露出崇敬的神色。

    ……

    再又經過一次蹴鞠後,荀貞宣佈了改習手搏、刀劍、射術的決定,並宣佈了改用錢來代替米糧作為獎賞的事情。在聽說改習手搏、刀劍、射箭後還有錢拿,裡民們中除了特別喜歡蹴鞠的之外,不但沒有不滿的表現,反而更加歡喜了,畢竟米糧到底不如錢來的直觀,加上荀貞威信已立,他們本也沒有不服從命令的想法,都痛痛快快地接受了他的這個決定。

    一切的進展都一如荀貞的設想,沒有出現半點的波折,順順利利。只是唯有一點是他沒有想到的,當天夜裡,繁譚、繁尚兄弟偷偷摸摸地溜進了他的屋中。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13-1-16 07:43 PM

2 獲名

    繁譚、繁尚兄弟偷偷溜進荀貞的屋中時,荀貞正與許仲在內室中秉燭下棋。外邊的門沒關,他倆進來的無聲無息,嚇了人一跳。

    荀貞以主人自居,不肯以“官位”屈人,所以沒坐在北邊,而是坐在了東邊。

    南北之座是按官位,北尊南卑。東西之座是按賓主,西尊東卑。西為賓客之座,東為主人之座。許仲坐在西座,正對著內室的門,先看到了他倆,下意識地摸住腿外短刀,警覺地將之盯住,並以目示意荀貞。荀貞順他的視線轉,見是繁家兄弟,笑道:“你們倆還不睡覺,跑這兒作甚?有事兒麼?”

    因在室內的緣故,許仲沒有蒙面,薪燭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明暗交錯,煞是可怖。繁家兄弟似被他的面創駭住了,過了片刻,繁尚才訕笑說道:“荀君在與薑君下棋呢?……,俺們兄弟有件小事兒想來請示荀君。”

    “何事?”

    “荀君說接下來就不再蹴鞠,改習刀劍、射術。”

    “對。”

    “刀劍、射術改用錢幣為獎賞。”

    “不錯。”

    “那……。”

    “那什麼?”

    “那是不是就不需要米糧了?”

    “對。”

    繁尚嘿嘿一笑,摸了摸腦袋,涎著臉說道:“可是舍中的米糧還剩下了有三四石,不知荀君打算怎麼安排?”

    荀貞心道:“原來是為此而來。”笑著說道,“連日來你們也都辛苦了,剩下的這點米糧你們便自己分了吧。”

    繁家兄弟得了想聽的答覆,面現喜色,說道:“多謝荀君賞賜!俺們這就找去老杜、老黃們說。……,不打擾兩位下棋了。”一邊作揖,一邊倒退出門。

    等他兩人心滿意足地出去走遠,荀貞與許仲相對顧視一眼。許仲把手從刀柄挪走,荀貞重拿起棋子,就著燭火,兩人繼續下棋,就像剛才這事兒完全沒生過一樣。——這要換了程偃、杜買,甚至是陳褒在,少不了會議論幾句,但他兩人俱皆深沉,雖都不齒繁家兄弟的貪鄙,但自家做到心中有數就是了,誰也不願說那些無用的評議。

    ……

    蹴鞠已罷,就要開始手搏、刀劍、射術的訓練,這幾條才是荀貞操練裡民的重點,不能不提早做些準備。

    需要做的準備有兩點,一個是獎賞用的錢,一個是教官。錢好辦,回家拿就是。教官也好辦,如今手下有這麼多的輕俠,盡多武藝出眾之人,從中選取可也。

    說起手搏、刀劍、射術這三方面的訓練,如果是在軍中,自然射箭最為重要。前兩者都是近身格鬥,射箭則是遠距離殺傷。有漢以來,弓弩一直是軍隊訓練的重點。

    《漢書?藝文志》**收錄“兵技巧”十三家,其中“射法”就占了八家。相比之下,“劍道”、“手搏”都只有一家而已。前漢的射聲、虎賁步兵諸營都是以習弓弩為主,屯騎、越騎等騎兵諸營更是專習騎射,又如“佽飛射士”這樣專業化的部隊,觀其名知其能,也是以射術為主。至本朝,雖大行募兵制,但對“射術”的重視卻不曾有改。

    “射”為君子六藝,荀貞在從荀衢讀書時也曾學過。

    荀衢家藏有一本《李將軍射法》,系前漢飛將軍李廣所作,共有三篇。李廣是有名的神射手,其先為秦將,世受“僕射”之職,主射者諸事,家傳的射法,無不中,力能使箭鏃沒於石中。荀貞認真地學習過,不過可能天賦不在此,在射術上的成就不如劍術,不過就目前的水準來說,也已比大多數的族人強多了。

    只不過,“射法最重”,這是在軍中而言。就鄉民而言,有弓矢的不很多,手搏、刀劍也就很重要了,三者不可偏廢。

    ……

    便在次日,荀貞一面遣陳褒去家中拿錢,一面宴請了江禽、高甲、高丙、大小蘇兄弟等人,在酒席上,說起了教官之事。沖著許仲之面,也沖著荀貞平日的厚恩籠絡,輕俠諸人無不爽快應諾,都說“憑君選用”。

    江禽學過郭頤的長手,手搏之術在本鄉無對,號稱“手搏第一”,是第一個要請的。他爽快地答應了。百餘裡民,前後兩隊,只一個教官太少,又讓諸人推舉,選出了擅長摔跤的大小蘇兄弟。以江禽為主,大小蘇兄弟各負責一隊,三個人足夠了。

    接著又選刀劍、射術的教官,也都是各選三人。

    許仲被選為了刀劍的主教官。高甲、高丙兄弟在射術上有獨到之處,被選為了射箭的教官。

    除了這幾個被選出來的外,諸人裡邊有兩個擅用“大戟”的,“戟”是軍中最常見的格鬥兵器之一,在戰陣上的威力遠比刀劍要大。只可惜,“戟”的價格也遠比刀劍為高,裡民們用這個的比用弓矢的更少,基本沒有,想教也無從教起,只得放棄。

    ……

    選好了教官,諸人盡歡痛飲,酒至半酣,江禽提了一個問題,他問道:“聽說前些日荀君在家宴請族中的兄弟子侄,即席作了一《短歌行》?”

    “……,你從哪裡聽來的?”

    “前天我去鄉里辦事,聽鄉佐說的。”

    “當時酒醉,一時失態,胡謅了幾句,貽笑大方了。”

    “怎麼能說是胡謅?那鄉佐說咱們鄉的薔夫謝武對荀君此詩那可是讚不絕口!又說聽謝武講,縣中的劉儒、秦幹諸吏也皆稱讚不已,便連縣君也是擊節讚歎。據說,秦幹還特別將‘月明星稀’幾句專門寫在了宿舍中的牆上呢!”

    ……

    曹操的這《短歌行》,“月明星稀”四句實際上是對下文“山不厭高,周公吐哺”的一個鋪墊。荀貞不敢念誦下邊四句,戛然到此為止,按理說,該給人“語意未盡”的感覺,卻怎麼接連得到荀彧、荀攸等人的稱讚,又得到謝武、秦幹、劉儒、縣君的讚賞,甚至秦幹還專門把這幾句寫在了牆上呢?

    江禽等人大多不通文墨,肯定想不到這個問題,荀貞卻是心知肚明,因為換個角度來看,這《短歌行》與其說是抒大志,不如說是道出了如今天下士子、名士的心聲。

    如今正黨錮之禍,天下名士多在被錮之列,雖有報國安天下之心,奈何沒有施展抱負的機會,可不正是“明明如月,何時可輟”、“繞樹三匝,何枝可依”麼?士子們希望天子能招賢納士,“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希望天子能“心念舊恩”,“鼓瑟吹笙”,然而希望是美好的,現實卻是黑暗的,朝中宦官當權,解錮似乎遙遙無期,儘管“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儘管“慨當以慷,憂思難忘”,儘管“憂從中來,不可斷絕”,卻也只能“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故此荀彧、荀攸對此詩大加讚賞,而秦幹、縣君等人雖未受黨錮,卻也是士子,不免“物傷其類”,故而也為此詩擊節。

    早在荀貞最初即席吟誦時,他就知道肯定用不了多久,這詩就能通過荀彧、荀攸、荀悅、荀祈、荀愔諸人傳到族中長輩的耳中,再通過族中長輩傳到鄰縣名士的耳中,進而再通過鄰縣名士傳遍郡國、天下。只是,他沒有想到這麼快就傳出了縣城,而且不但士子知道,便連江禽這樣的輕俠也都聽說了。

    ……

    仔細想想很有意思,荀貞如今的這點名望得來殊為不易。

    在他出潁陰、來繁陽前,別說在縣裡了,即使在族中也只是一個普通人,不像荀彧、荀攸等小小年紀便郡縣皆知。他能拿得出手、說得出去的也只有一個“沖齡求學”,十來歲時自請為荀衢弟子而已,再勉強說,有“仇覽之志”。這要放在一個尋常家族或能傳為美談,但在荀氏,在像荀氏這樣的名門大族裡,實在算不得什麼。

    荀攸十三歲就能辨識奸人,令“荀衢奇之”。荀彧不大點兒,就被南陽大名士何顒贊有“王佐才”。荀悅小時候家貧無書,看的書都是借的,卻十二歲就能講解《春秋》。他們的才智可謂“天授”,又且此三人之祖、父輩,無一不是天下名士。而荀貞不過中人之姿,祖父輩也沒有什麼聲望,比才智也好、比家世也好,都不如之甚遠,騎著馬也趕不上。

    在這樣的背景下,在黃巾起事、天下將亂的壓力下,他隱忍十年,一邊讀書,使自己能適應這個“重經術”的時代,一邊練習騎射,朝思暮想良策,為日後保命做準備。

    直等到去年黨錮初解,禁網稍開,有機會入仕了,他自忖在經學方面雖依然遠不如荀彧諸人,卻也略有所得,足夠使用,並且也已“加冠成年”,遂決意“出山”,但又辭縣吏不就,出人意料地請為亭長。

    出潁陰、來繁陽,他殫精竭慮、盡心竭力,把自己的種種情緒都壓制下來,對外表現出一個溫文爾雅、愛民導善的形象,終於漸漸打響了名聲,使得自己的作為先從鄉里傳入縣中,令縣君聞聽;接著又抓住機會進一步揮,使自己的“詩歌”又從縣中傳出縣外,令鄉人聞知。

    一去一來。“去”的是名聲從外到縣,“來”的是名聲從縣到外。一去一來間,大不一樣。這名聲的得來看似不慍不火、水到渠成,但又有誰知他為此付出的心血與努力呢?

    他心道:“十年隱忍,鳴於今朝。”

    ……

    當然,凡事有利有弊。在黨錮的大背景下,《短歌行》一詩固有助於提升他的名聲,卻也有可能會有不利。——若此詩被朝中當權的宦官們聽到了,沒準兒會降罪於他。

    漢制雖較前秦寬鬆,可兩漢間臣子以文生禍、因言獲罪的例子不是沒有。

    前漢宣帝時,司馬遷的外孫楊惲在被朝廷免職後寫了一詩,內有兩句:“田彼南山,荒穢不治”。宣帝認為他這是在諷刺朝政“荒穢”,因下令誅之。

    本朝桓帝時,白馬令李雲“憂國之危”,借“地數震裂,眾災頻降”之機,“露布上書”,抨擊外戚、宦官弄權,勸諫桓帝勵精圖治,否則就是“帝欲不諦”,因言辭尖刻,又因是“露布”,也就是公開上書,等同公開批評了桓帝,導致桓帝大怒,引來了殺身之禍,死在獄中。

    楊惲是前朝之事,倒也罷了,李雲案生在三十年前,距今不遠。

    《詩》雲:“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荀貞不是沒有考慮過這一點,在吟誦前他就想過,但在權衡過利弊之後,他還是決定當眾將《短歌行》念出。

    不是因為他有膽氣、不怕死,而是因為他知後事、有底氣。

    他知的後事就是:黃巾即將起事,天下就要大亂。且不說他會不會因此獲罪,就算因此獲罪了,反正天下就要大亂,也沒大不了的,完全可以暫且先亡命江湖,而一旦事情真的展到這個地步,他不得不亡命江湖了,雖要受幾年苦,可收穫的名望卻必是巨大的!——張儉、何顒諸輩,哪一個不是越被朝廷通緝,在士林中的名聲反而越大?而只要有了名聲,便黃巾起事又怎樣?這天下何處去不得?

    若獲罪則能獲巨名於天下,不獲罪亦能得郡縣之尊重。何樂不為?於眼下來看,“獲罪”尚在兩可之間,而“尊重”已經得到了。

    ……

    聽了江禽的話,荀貞笑道:“這《短歌行》只是我有感而罷了。”頓了頓,接著又說道,“大丈夫不平則鳴,寧鳴而生,不默而死。諸君,總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去做百石吏,卻來當一個小小的亭長?這就是我不為縣吏、而自請為亭長的原因啊!”

    江禽等人沒聽懂,面面相覷。江禽說道:“禽等愚昧,願聽荀君開解。”

    荀貞按刀跽坐,環顧席上的這些輕俠劍客,慨然說道:“縣吏埋文牘,事筆硯間,碌碌無為,無益國事。諺雲:‘甯為雞口,無為牛後’。亭長雖微,亦十裡之宰,足能造福一方,可以扶危救難。是為縣吏則默,為亭長則能鳴。丈夫八尺之軀,寧微而鳴,不大而默。”

    這幾句話太對許仲、江禽、高甲、高丙、大小蘇兄弟等等這些遊俠的脾氣了。一如《短歌行》說到了士子們的心上一樣,這幾句話也正撓到了他們的癢處!兩三個性子急躁的,歡喜鼓舞,各按刀劍,傾身高叫:“荀君所言甚是!‘丈夫八尺之軀,寧微而鳴,不大而默’!”

    又有人叫道:“‘甯為雞口,無為牛後’!”

    頓時人人吵嚷,爭相叫喊,有的敲打酒器,有的起身高呼。席間大亂。

    陪坐在荀貞身側的許仲輕輕咳嗽了一聲,諸人反應過來,忙都噤聲閉口,規規矩矩地坐回席上。荀貞哈哈一笑,拍了拍許仲的手,說道:“都是自家人,何必拘束?”

    許仲離席拜倒,說道:“今我輩就食亭舍,君即主人。尊卑之禮不可以廢。”

    許仲前些天又召來的那些死黨中有很多是從較遠亭部來的,有些家中也貧困,乾脆就跟著許仲一起住在亭舍中了,平時吃用皆由荀貞供給。“今我輩就食亭舍”說的便是此事。江禽諸人雖然沒在亭舍吃住,但見許仲帶了頭,也都離席拜倒,口稱失禮:“請君恕罪。”

    荀貞親手把許仲扶起,又拉住江禽,示意同席的杜買、黃忠、程偃將餘人分別攙扶起來,站在席間,顧盼諸人,歡暢地笑道:“一食之用,能有多少?君等皆豪傑也,我巴不得能與你們朝夕相見。酒才半酣,快請回席。”對江禽等的跪拜很滿意,對許仲的“尊卑不可廢”更加滿意。

    借《短歌行》,已得縣中士子讚譽;通過許仲,又得鄉野輕俠服膺,他心情不錯,談興甚濃,連連勸酒。一席酒直飲到夜深,方才盡歡而散。

    ……

    休息了兩天后,對裡民們手搏、刀劍、射箭諸術的訓練正式開始。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13-1-16 07:44 PM

3 習射

    正式操練的第一天,荀貞先點檢了裡民們的武器。

    刀最多,弓矢最少。八成的裡民帶的都是刀,弓矢只有兩三成的人有,——這還是把打獵用的竹弓木箭也都算上了。

    荀貞徵求裡民們的意見:“今日初練,手搏、刀劍、射術三項,你們想從哪一項學起?”

    裡民們七嘴八舌地討論了會兒,得出了統一的意見:“願先習射。”

    這個答案不出荀貞所料。因為從表面上看,三項之中最容易得到獎賞的正是射箭。

    手搏、刀劍兩項需要比試才能得到賞錢,而要想比試,就必須先訓練一段時間。射箭就不需要了,按荀貞的說法:只要能射中箭靶上的錢,當即就能拿走。

    “急功近利”,人之常情。這也正合了荀貞的心思,一開始就跌爬滾打、白刃相交地操練手搏、刀劍,很容易使裡民們因為疲累卻不見好處而失去興趣,消極懶怠。射箭就不同了,即使裡民們的箭術普遍不好,但有許仲、江禽、高甲、高丙這些輕俠在,總有人能射中拿錢的,可以給裡民們一個念想,使他們更加積極地投入訓練之中。

    荀貞“從善如流”地說道:“既然如此,那便以習射為先吧。”令陳褒、程偃把早就備好的箭靶從車上取出,共有五個,豎立在場地的邊兒上。

    靶子上已經放置好了銅錢。

    當世通行五銖錢,外圓內方,每個錢幣的直徑差不多一寸左右,轉換成後世的長度,也就是兩釐米多。兩釐米很短,若以此為靶,便是練上兩年,裡民們也難射中。故此,荀貞在每個靶子的正中間都釘了九個銅錢,分成三列,每列三個,緊緊相連,這樣一來,就形成了一個長、寬各有七八釐米的“靶心”,再將射箭的距離放得近點,裡民們也就有可能射中了。

    靶子定下,還得定射箭的距離。如上述原因,為激裡民們的積極性,初期距離不易過遠,荀貞暫定為五十步。漢承秦制,一步六尺,五十步為三百尺,也就是三十多米。在三十多米外,射一個長寬各有七八釐米的“靶心”,有難度,但並非不可能。

    為了更進一步地激裡民們的積極性,荀貞並又規定:“若不能中錢而能中靶者,亦賞錢。每中一環,賞一錢。”

    ——“每中一環”:荀貞把整個箭靶分成了五環,正中的銅錢是五環,其次為四環、三環、二環,最後是一環,只要能中靶就是一環。

    裡民們人人興致盎然,不管有弓矢的、還是沒弓矢的,盡皆躍躍欲試。

    ……

    箭靶放好,規矩定下。荀貞又從推車中取出一個竹籃,把蓋在籃子上的布掀開,裡民們看得清楚:裡邊放的都是銅錢。

    竹籃不小,黃橙橙的銅錢直堆積到籃子的邊沿,怕不下兩三千個。裡民們的視線齊刷刷地都投入其上,一陣小小的騷動,有人忍不住高聲叫道:“亭長,這就是用來賞賜的錢麼?”

    “對。”

    “這麼大一籃子,總共得有多少啊?”

    這個問題問得質樸可愛,荀貞不覺為之一笑,說道:“不管有多少,只要你們能中靶,我就給賞錢。不怕你們拿得多,就怕你們射不中!”

    荀貞的“守諾”早已深入人心,如今又有一大籃的銅錢擺在面前,裡民們無不兩眼放光,頓時就有兩三人擠出佇列,自告奮勇地請求說道:“亭長,小人請求先射!”

    荀貞本打算讓高甲、高丙兄弟在正式的操練之前先射上幾箭,他們射術好,等他們射中後便現場給錢,以此來激勵裡民,卻未料不等他開口說,已有裡民自告奮勇。他心道:“果然‘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自然不會拒絕,因笑道,“好!便讓你們先射上幾箭。”

    這兩三人執弓拿矢,奔到場中。

    早在放箭靶的時候,陳褒、許仲、黃忠、杜買等人就已將五十步的距離量好,在地上劃了一道線。這三人奔到線後,一字排開,一人對準一個箭靶,扭頭請示荀貞:“可以射了麼?”

    “一人三箭。可以射了。”

    裡民們都是野路子出家,未經正規操練,荀貞看去,現他們舉弓搭箭的動作皆不標準。有的腳步歪斜,有的舉弓過高。甚至其中一人用的還不是長箭,而是“矰”。“矰”是一種帶絲繩的短矢,打獵時用的。射出去後,可將箭矢拖回,二次利用。

    高甲、高丙兄弟都是箭術高手,專門向人學習過,看到上場那幾個裡民的動作後,嘴角都露出輕蔑的笑容。總共有五個箭靶,上場了三個人,還空著兩個。他兩人說道:“荀君,我兄弟也想射上一射。”

    荀貞正目不轉睛地看場上三人,聞言轉,笑道:“好啊。”

    高甲、高丙兄弟也不等那幾個裡民射完,當即挾弓矢上場。

    他二人這一上場,立刻引來了不少裡民的視線。輕俠中有人給他倆大聲加油:“大高、小高,拿出手段來,叫他們瞧瞧什麼才叫神射!”

    高氏兄弟不屑站在五十步外,又往後走了一段距離,立定在大約**十步的位置,兩人對視一眼,齊齊開弓,幾乎就沒怎麼瞄準,箭矢已出。一箭緊隨一箭,後一箭的箭鏃緊追前一箭的箭尾,圍觀眾人只聽得“啪啪啪”,三聲弓弦響,他兩人已將三箭射完,緊跟著又是“叮叮叮”三聲脆響,諸人看去,卻是這三箭都正中了靶上的銅錢。

    高甲用的弓強,三支箭矢的箭鏃都擊裂了銅錢,深深地鑽入了靶上。高丙用的弓較弱,但也有兩箭鑽入了靶中。裡民們靜了一靜,隨之不約而同地喝彩出聲。荀貞也是十分歡喜,對侍立在身側的許仲、江禽說道:“我知高氏昆仲善射,卻不知他兩人竟能如此善射!”

    ……

    與此同時,先上場的那三個裡民卻還沒有射完,手快的也只是射出了兩箭而已,手慢的才射出一箭,兀自在那裡苦苦地瞄準。其中一人被鄉民們爆出的喝彩嚇了一跳,手一滑,箭矢出弦,歪歪斜斜地飛出了十幾步外,跌落地上。裡民們看到這個情景,又都不由大笑了起來。

    高家兄弟聲勢奪人,那三個裡民盡無鬥志,匆匆地把三箭射完,垂頭喪氣地夾起弓矢,就要歸隊。荀貞叫住了他們,問道:“哪裡去?”

    “小人等丟醜人前,已知錯了,鄉野之人不自量力,求亭長勿怪。”

    “這說的什麼話?高家兄弟拜有名師,故成絕技,你們雖有不如,但只要刻苦用功,早晚也能像他們一樣百步穿楊。……,適才爾三人各射三箭,雖未射中銅錢,也分別各有中靶。我已說了,只要中靶就有賞錢,且上前來領取賞賜。”

    這三人見荀貞不怪反賞,感激涕零,與高家兄弟一塊兒躬身上前。

    “高家兄弟三箭皆中錢,且是在**十步外射的,故賞錢翻番,一人賞錢七十二。”荀貞先將高甲、高丙的賞錢下,接著又對圍觀的裡民們說道,“先上場的這三人,一人中三環兩次,一人中兩環兩次,一人中一環一次,分別賞六錢、四錢、一錢。”

    當場把銅錢賞下。

    眼見高家兄弟一人捧著一堆錢,又見那幾個上場的裡民也各有斬獲,裡民們眼饞不已。只就射了三箭,片刻的功夫就賺錢到手,這好事兒百年難遇。有人問道:“小人若也能在**十步外射中箭靶,賞錢翻不翻番?”

    “一樣翻番。”

    聽了荀貞這話,又有幾人擠出來想要上場。

    荀貞拿錢做賞賜的目的是為了操練裡民們的射術,可不是單純為了給“賞錢”,因而將這幾人制止住,笑道:“你們且莫著急,等我說幾句話先。”

    荀貞威望已立,那幾人立馬停下腳步,裡民們齊齊躬身說道:“荀君請說!”

    “適才高家昆仲八十步外連射三箭,如流星趕月,皆中靶錢,可謂神乎其技。不知道你們注意到了沒有?我現他們剛才站立的姿勢、射箭的動作似與另三人有所不同。”

    被荀貞這麼一提醒,不少裡民都想了起來,說道:“是啊。的確如此。”

    “的確有不同。”

    有聰明的就問道:“難道這就是他兩人能在八十步外三箭中錢的原因?”

    荀貞笑顧高甲、高丙,說道:“不如請他兄弟二人親自答覆?”不露聲色地把現場的氣氛轉到了該如何射箭上。

    高甲、高丙當仁不讓。高丙是弟弟,請高甲說。

    高甲將錢收好,拿著弓矢,站在場上,對著眾多裡民侃侃而談,說道:“射法有三,一曰器,二曰審,三曰正體。”他舉起手中的弓矢,“器,即弓矢。凡射之前,若不調弓審矢,那麼即便射術再強也無用。力強者用強弓,力弱者用弱弓。甯手強於弓,勿弓強於手。此其一。其二:箭矢又視乎弓力之重輕。弓越強,則箭矢越短,越重。”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陳褒識趣,便即插口問道:“這是‘器’了,何謂‘審’?”

    “審,即審敵之遠近。敵遠、敵近,射術各有不同。……,今以箭靶為例,審得相距八十步內,開弓時需以前手與肩對一。”

    “什麼是前手?”

    高甲把弓拉開,左手執弓身在前,右手拉弓弦在後:“執弓身的手便是前手。……,前手的位置很重要。”他虛虛開弓,分別把前手對準自己不同的位置,給裡民們做示範,“八十步內與肩對一;百步內與眼對一;百三十、四十步內與眉對一;百八十內與幘、冠對一。”

    “這是‘審‘了,何為‘正體’?”

    “射雖在手,實本於身。身不正,射亦不正。最忌腆胸駝背。肩、肘、腰、腿力應萃於一處。”

    “願聞其詳,請高君詳解。”

    “先,手務要平直,引滿時用右眼觀左手,……。”

    有在八十步外連中流星三箭的成績在前,高甲說的話又都是大俗話,淺顯易解,人人聽得懂,場上十分安靜,裡民們無不虛心聆聽。一條又一條射箭的道理,一點又一點在射箭時該注意的事項從高甲的口中傳出,傳入裡民們的耳中。

    荀貞也擅射術,把高甲的話與自家學習的《李將軍射法》兩相印證,頗有相通之處。不過,他現在的心思並不在這上邊。他觀望著認真聽講的百餘裡民,想道:“這正式的操練就算從今天開始了。……,不求人人神射,只望兩個月後他們能粗通大概,我就心滿意足了。”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13-1-16 07:45 PM

4 初雪

    第二更。

    又估計錯了自己的碼字度。下一更不說幾點了,寫好就上傳。

    ——

    天越來越冷,過了立冬就是小雪。

    從小雪的前兩天開始天氣就陰沉下來,到了小雪的前一天越陰暗,半夜起了風,後院的大榆樹被刮得嘩啦啦直響,風透過門縫與窗縫鑽進屋中,荀貞蓋了兩床被褥還覺得腳涼。

    次日早早醒來,他隱約聽到從前院傳來陣陣的歡笑聲。許仲已起了,在整理床被,見他醒了,笑道:“下雪了。”他毀了容,這笑容比程偃還駭人。荀貞看慣了,倒沒覺得甚麼。室內很冷,不過他並沒有留戀被窩,強迫自己跳下床來,打著寒顫,三兩下穿好衣袍,推門出外。

    門外正飄飛清雪。

    空氣既冷又濕,他伸了個懶腰,做了兩個深呼吸,感覺似乎肺部都變得冰涼,頭腦立刻從昏沉變為清醒。前院的歡笑聲更加清晰了,是黃忠、陳褒與程偃在說笑。後院的院門沒關,可以看到黃忠拿著掃帚在掃雪,陳褒和程偃則立在雪下抬舉石鎖晨練。

    許仲疊好了被褥,靜悄悄地來到荀貞身後。荀貞伸手接住門外的落雪,雪瓣融化,帶來一點沁涼,他笑道:“君卿,你可知我從小到大,最為驚歎的是什麼?”

    許仲猜測道:“必是與雪有關?”

    “你猜對了一半。”

    “一半?那是什麼?”

    “最為令我驚歎的是二十四氣。”

    “二十四氣?為何?”

    “凡節氣到,則天時必變。立春則春立,立秋則風涼。立冬則冬來,……。”他指了指門外的落雪,“小雪則降雪。”感歎地說道,“二十四節氣看起來簡單,二十四氣而已,但若非精通天象、知天時之人,若無長年累月的觀察,必無法做到如此精確。所以令我驚歎。”

    早在春秋戰國時就有了二十四節氣的雛形,最晚到前漢諸節氣已然齊全。在當時的科技條件下,能把節氣精准到如此程度,並一直沿用到數千年後,實在很了不起。每想及此,荀貞都不禁佩服先人們的聰明智慧。

    許仲生長農家,對二十四節氣早就熟悉,也正因為熟悉,所以從沒深想過。此時聽荀貞這麼一說,也是覺得奇妙。他不善言辭,雖覺奇妙,有同感,也只是點點頭,說了一句:“是呀”而已。

    這雪不知是從何時下起的,地上已積了挺厚的一層。大榆樹的枝杈上也被堆滿了,隨著晨風,枝杈上的積雪混入落雪中,簌簌飄落。天仍然很陰沉,彤雲密佈,襯得落雪越清亮了。

    荀貞舉目高望,見天地之間雪落不住,遠處的屋簷牆垣,近處的地面樹枝,皆被落雪蓋住,放眼處白茫茫一片。他觀賞了會兒雪景,換了個話題,對許仲說道:“‘下雪不冷消雪冷’。等這場雪下完,化雪的時候會更冷。君卿,你今兒不必隨**練了,回家去看看吧,看看阿母有沒有什麼需要。……,杜君前幾天休沐,又從家裡帶了點‘蜜漿’來,還有鄉亭的高素前兩天也又送了點果子過來,你都給阿母帶回去。老人家,平時得多注意營養。”

    “營養?”

    營養在當時更多的是指“生計”。荀貞醒悟過來,解釋說道:“營者經營,養者養料。營養就是經營身體、吸取養料。”

    許仲半懂不懂的“噢”了聲,點點頭,說道:“好。”

    黃忠在前院看見了荀貞與許仲,遠遠地笑道:“荀君起來了?瞧這雪,下得多好!這些天一直乾冷,麥子正渴,這場雪來得好生及時。明年啊,又將會有一個好收成。……,荀君稍等片刻,待俺燒開了水,且再盥抹。”

    荀貞笑道:“哪裡有那麼嬌貴?用涼水就行。”

    陳褒與程偃舉著石鎖,招呼說道:“荀君,快也來拋擲玩耍!天冷,正好暖和身子。”

    許仲轉回室內,拿了木盆去井邊打水。荀貞突然想起一事,先笑呵呵地應了陳褒與程偃,接著叫住他,說道:“對了,幼節前天來,說家中的《董子》不全,缺《聞舉》、《清明》、《竹林》諸篇。我昨天叫阿褒去了趟我家,把這幾篇都給取來了。你下午回去時,順道也帶回去吧。告訴幼節:若有不解之處,來舍中問我便是。”

    《董子》即《董仲舒》,是前漢的大儒董仲舒所著,共有數十篇,十萬餘言,說的都是《春秋》之事。許仲恭敬中帶著感謝,應道:“是。”

    等他將水打來,荀貞洗漱過後,撩起衣袍,卷起袖子,踩在雪上,去到前院,與許仲一起加入了程偃與陳褒晨練的隊伍中。

    吃過早飯,許仲和程偃兩人騎上馬自去許家。——為了避免引起外人的懷疑,每次許仲回家,都會有程偃同行,對外只說是奉荀貞之命探望許母。

    ……

    早先的蹴鞠是三日一操,如今的手搏、刀劍、射術訓練也是三日一操,每次操練一種技能。上次剛剛操練過了手搏,今天輪到刀劍。

    許仲是刀劍操練的總教官,他回了家,便改由荀貞兼任。荀貞最擅射術與擊劍,刀術勉強也可以,最不擅長的是手搏,在這些天的操練中,他揚長避短,有意揮長處,逐一地顯露了自己的水準,雖不是樣樣翹楚,卻也令裡民們與諸多輕俠刮目相看。尤其在射箭這方面,他自小勤練,學的又是名家射法,與高家兄弟不相上下,得了一個“善射”的美名,並遠傳外亭,很多人都知道了繁陽亭有一個“文武雙全、知兵家事”的亭長。

    送走許仲、程偃兩人,荀貞依舊留下繁家兄弟看守門戶,帶了杜買、陳褒、黃忠前去操練場地。

    ……

    從正式操練至今已過了大半個月,經過了六次訓練,總計出了四五百錢。受賞錢刺激,裡民們一個比一個積極,雖今天下起了雪,但沒有一個遲到,更沒有不來的。

    荀貞等人來到場上時,已有不少人到了,見了荀貞,都恭謹地行禮問好。

    與這些裡民們廝混了兩個多月,荀貞已對他們盡都熟悉,不但能叫上每一個人的名字,而且對其中優秀者的家庭背景也很瞭解了。

    他既存了打造班底的心思,平時當然儘量籠絡,誰家有人生病了,或者誰家急需錢用了,又或者誰家有什麼事兒求到他頭上了,無不盡心盡力,“施恩不望報”。如此厚結恩德,一天天的過去,不敢說已盡得裡民之心,至少得到了大部分裡民的敬畏與愛戴。

    操練的時間還沒到,人也沒到齊。在這種時候,荀貞從不擺架子,他笑著給諸人作揖回禮,瞧見有幾個人穿得單薄,問道:“劉四、繁三、史二,這大冷的天,雪都下起來了,怎麼還只穿短褐?瞧你們凍得冷冷索索的,……,還有你左二,你的複襦呢?上次操練時你不還穿著麼?今兒下雪了,怎麼反倒沒穿?”

    左二是敬老裡的人,回答說道:“小人的阿父今兒要去趟縣裡,小人因把複襦讓給了他穿。”

    窮人的生活就是這樣,“冬無複襦,夏無單衣”。左二家還算好的,有件冬衣,能全家人換著穿。像劉四、繁三、史二這些,連件厚一點的衣服都沒有,大冷的天還穿著短衣,抱著膀子擠在人堆裡找點暖和。不操練的時候,荀貞沒少往各裡中去,去過許多裡民的家中,有些人家窮的程度都令他不敢置信,床都沒有,夏天睡在地上,冬天睡到草堆裡。

    他前世哪裡見過這樣的慘狀?雖有心救濟,但這樣的人家太多了,以他一人之力遠遠不夠,也只得罷了。聽完左二的回答,他暗自歎了口氣,說道:“你倒孝順。……,這樣吧,今兒本該操練刀劍的,咱們只練半天,下午改習射術,劉四、繁三、史二、左二,到時候多給你們幾次射箭的機會,爭取多中幾箭,多領些賞錢,也好整治幾件寒衣。如何?”

    劉四、左二幾人喜形於色,都說:“這敢情好!多謝荀君了。”別的裡民也都無意見,紛紛說道:“荀君宅心仁厚,實為小人等的福氣。”

    荀貞揮了揮手,說道:“我身為繁陽亭長,不能使你們衣食無憂,已是失職。‘宅心仁厚’四字當不起啊。”

    有能言會道的說道:“荀君才來兩月餘,亭部中已有了天大的變化,只撫贍孤寡這一條就是以前從不曾有過的。小人裡中都說,若無荀君,今冬不知又要有幾人被凍餓而死!又要有幾人因孤老而亡!生我者父母,養我者荀君。荀君的恩德小人等皆銘記在心,只盼荀君能在本亭多當幾年亭長。”

    有更能言善道的裡民不樂意起來,說道:“荀君名家子弟,得到過縣君稱讚,有佳名在外,早晚必躍龍門。你這話怎麼說的?怎麼能只盼荀君在本亭呢?”訓完了說話那人,又改而奉承荀貞,“小人雖也不舍荀君,卻也盼荀君能早日高升。荀君今治一亭,一亭的孤寡有所養;荀君若治一縣,一縣的孤老也必能有所養!”

    荀貞“哈哈”地笑了起來,說道:“名聲身外物,我只求能給你們多辦些實事!”

    雪如梨花冷,人如春風暖。荀貞與眾人談談說說,融融恰恰。不多時,百餘裡民們盡數到齊,整好佇列,報完數,點齊人,正準備操練,有兩人急匆匆地從遠處走來。

    陳褒打眼觀望:“似是馮家二郞?瞧他步履匆匆,迎風冒雪而來,是不是有何急事?”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13-1-16 07:46 PM

5 江禽

    在生了“高素事”後,荀貞與馮鞏的關係一直處得不錯。——荀貞初登高家門時,因擔憂他的安全,馮鞏差點去“救他”。此時見是他來了,荀貞便叫眾人稍等,帶了陳褒、江禽兩人迎接上去。

    “馮君來了?……,你前幾天去陽翟訪友,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晚剛回來。”

    “這大冷的天,下起了雪,你又是剛回來,怎麼不在家好好歇一歇?急匆匆地跑來作甚?”

    “昨晚回來就想去舍中拜見荀君的,幾日不見,甚是想念,只因回來的晚了,不便打擾,因而沒去。”

    荀貞笑道:“你來得巧,今日主練刀劍,正好可以讓裡民們見識一下你那柄出自‘劍遊昌’之手的‘寶劍’!”往馮鞏的腰上看去,見插在他腰間的卻只是一柄尋常長劍,而不是曾在他家中見過的那柄“寶劍”。

    馮鞏苦笑說道:“荀君就不要嘲笑我了!我那柄‘寶劍’也就能唬唬沒見識的鄉民,荀君見多識廣,豈會不知若真是出自‘劍遊昌’之手,一萬錢如何能夠買到?”

    陳褒、江禽兩人都笑了起來,荀貞也是一笑,拉住他的手,說道:“走,先隨我看操練去,等會兒再聽你講你的陽翟一遊。”

    “荀君且慢,我有兩件急事,先聽我說完不遲。”

    “噢?何事?”

    馮鞏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他:“這是戲志才給荀君的回信。”馮鞏去陽翟前,曾對荀貞說過,荀貞因寫了封書信拜託他轉交給戲志才。離初次見戲志才已快有一個月了,荀貞一直沒有見過他第二面。其間,荀貞專門去過一次陽翟,但恰好趕上戲志才出遊,沒能見著。

    荀貞驚喜地問道:“你見到他了?”一邊說,一邊接過信,因怕被落雪打濕,只略看了下信封,就先塞入懷中收好。

    “去陽翟的第一天就見著了。……,只是他這個人真不好找,先去了他家,他家人說他兩天沒回去了,問去哪兒了?沒人知道。我沿街打聽,最終在一個酒壚中找著了他。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

    “他連著博戲了兩天兩夜,正歪在賣酒的婦人身邊呼呼大睡,怎麼叫都叫不醒。沒奈何,我只得先把他載回家。次日又去,才得了這封回信。”

    荀貞笑道:“戲志才不拘小節,上次他來潁陰,便是先在壚中博戲了半天,隨後才想起找我族弟。我雖與他交往不多,但深知此人實有卓越奇才。若有得罪馮君處,還請看在我的薄面上,多多原宥。”

    “‘不拘小節’、‘卓越奇才’。……,荀君說得甚是。”

    “怎麼?”

    “我的朋友也是這麼評價他的,不過除了這兩條外,在我那朋友的評價中還多了四個字。”

    “哪四個字?”

    “‘為情所鐘’。”

    “‘為情所鐘’?”

    “荀君不知麼?我聽我那友人說,他有一個表妹,兩人青梅竹馬,本都談婚論嫁了,卻因他舅氏貪財,前幾年,將他表妹改嫁給了邑中富戶。他為此慟哭了一月,乃至嘔血。”

    “竟有此事?”陳褒、江禽兩人聽了,嘖嘖稱奇。

    荀貞雖也驚奇,但他不願在背後說人閒話,只是將此事記下,隨即岔開了話題,問道:“你不是說有兩件急事?另一件是什麼?”

    “昨天我動身回來時,聽到了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馮鞏壓低了聲音,說道:“鮮卑又犯我幽、並二州了!”

    鮮卑本役屬匈奴,後漸勢大,自檀石槐盡據匈奴故地後,更是占地萬里,幾乎年年犯境,嚴重時乃至一年數十次,和羌人一樣都是帝國的大患。大前年,熹平六年,奉當今天子令,漢軍三道並出,討擊鮮卑,卻反被檀石槐擊敗,“死者十七八”。從此後,其勢愈張。

    或許尋常的百姓不關心這些,但荀貞出身名門,有前世的見識,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天下即將大亂,對此類邊境胡患的消息還是很重視的。馮鞏與他相交有一段日子了,對此較為瞭解,故此在聽說了這個消息後,便“投其所好”,急急忙忙地過來告訴他。

    荀貞默然片刻,仰臉望瞭望紛紛揚揚的雪花,說道:“這麼冷的天,咱們的日子尚不好過,更別說遠在北地、大漠的鮮卑胡人了。每逢入冬,鮮卑必抄掠邊州,已成常事。只恨如今名將或老邁,或身死,相繼凋謝,再無人能似張然明、李元禮為我大漢守禦邊疆,外禦賊患了!”

    張奐,字然明。李元禮,即大名士李膺。他兩人都任過度遼將軍,屢破鮮卑。在他們任職的期間內,邊境清靜無事。只可惜,因黨錮之禍,李膺殺身成仁,而張奐今年已七十七歲了。

    江禽勸說道:“大丈夫當立功邊境。張然明、李元禮雖或年老、或身死,但我大漢人才輩出,自有後輩俊傑為國家保境安民,荀君何必如此喟歎?……,便不說別人,只說荀君。君文武兼備,知兵法,只用兩月有餘便將百餘裡民操練得有精卒模樣,假以時日,名入朝廷,必能得天子重用,區區鮮卑胡患何足道?”

    江禽不知荀貞的心事,荀貞的喟歎一方面是因外患,但更多的是為即將到來的內患。可以預想當黃巾起事後,曾經強盛無比的帝國必將會內外交困,正如這風雪一般,風雨飄搖。不過,此中意思不足為外人道也。荀貞看了他一眼,喃喃地說道:“‘大丈夫當立功邊境’。”

    最早見江禽是在許仲家的院子裡,被秦幹趕出去後,他憤而拔刀。當時,荀貞以為他是一個魯莽的勇夫,但隨著接觸得日深,對他的瞭解也越來越深,卻又現他進退有度,分明是一個頗有心計之人,也曾因此暗忖,莫非他那日的拔刀是專門做給許仲的朋黨們看的?

    有了這層的顧慮,雖因江禽在諸遊俠中的地位僅次許仲,不得不拉攏親近,但對這個人,荀貞一直都自覺不自覺地抱有警惕。今日,又聞他口出豪言。荀貞心道:“又或者這一句話才是他的肺腑之聲?”拍了拍他的手,順便將他肩膀上的落雪打落,出言讚賞,“張然明少立志節,與友人言:‘大丈夫處世,當為國家立功邊境’。伯禽,你剛才的這句話正與張然明此句暗合啊!”

    江禽哪裡知道張奐早說過類似的話?登時大喜,問道:“果真?”

    “我還能騙你不成?”

    “早就聽說張然明與段紀明、皇甫威明並稱‘涼州三明’,是我大漢良將。果然不假!”

    剛還對荀貞說“何必喟歎”,江禽自己卻也緊跟著喟歎起來。他握住佩刀的刀柄,顧望遠近飄雪,歎氣說道:“唉,可惜我生在中原,沒有能生在邊疆!家中又有老母,不能遠遊。‘立功邊境’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更也不知今生能不能如張然明一樣威震鮮卑胡奴!”

    記得很早前,荀貞聽杜買說過他的志向,說他“連百石吏尚不敢想”。江禽只不過是一個黔輕俠,論起志向來,“立功邊境,威震鮮卑”,卻是遠勝杜買了。剛想起杜買,就聽見他在遠處招呼:“荀君,要不要開始操練了?”

    “這就開始!”

    荀貞止下思緒,當先帶頭,餘人隨後,一行人行在漫天的雪下,迎著寒風,朝向精神抖擻、等待操練的裡民們走去。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13-1-16 07:47 PM

6 聞寇

    操練完後,荀貞回到亭舍,看戲志才的回信。

    回信裡沒什麼特別的內容,畢竟他兩人只見過一面,雖說戲志才對荀貞的評價頗高,但交淺言深,君子所戒,所以大部分都是客套話,有價值的只有一句:說他過些天可能會再去潁陰,如果荀貞方便,他可以繞道來一趟繁陽。

    把信看完,荀貞鋪開信箋,提起毛筆,磨開了墨,開始回信。

    他用的楷書,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寫得也很客套。客套話說完,作為對“戲志才將來潁陰”的回應,在末尾寫了兩句詩:“鳥嚶嚶兮友之期,念高子兮僕懷思”。這兩句詩出自本朝初年隱士梁鴻所作之《思友詩》,用在此處,正是應景,又在後邊寫道:“潁陰一別,如馬失群。君之風采,僕念至今,相別旬日,如隔三秋,聞君複來,喜不自勝。將備佳釀,懸榻相迎。”

    把信封好,他叫來程偃,說道:“阿偃,你有十幾天沒得休沐了,這陣子累得不輕。給你放兩天假,一則回去陪陪你家賢妻,二來你幫我把這封信送去陽翟,給戲志才。”

    程偃今兒陪許仲去了許家,剛回來不久,他接過信,恭敬應諾,遲疑了片刻,又道:“上次高家之事多虧荀君相助,若無荀君,便無小人夫妻。俺那醜妻早說想請荀君來家中坐一坐,雖無好菜好酒,有一片誠心實意。……。”

    不等他說完,荀貞笑道:“你我自家人,何需客套?你也看到了,才開始刀劍、手搏、射術的操練,正在著緊時候,委實走不開。這樣吧,等有空了,不必你說,我也定會登門叨擾。”

    程偃口拙,不會勸人,聽荀貞這麼說了,也只得作罷。

    “君卿有沒有說他何時歸來?”

    許仲沒有跟程偃一塊兒回來。程偃答道:“他說住一宿,明天一早就回來。”

    “許母身體可好?”

    “挺好的。”

    “幼節呢?”

    “也挺好的。……,平時有江禽、高甲、高丙諸人常去,東鄉亭的亭長、求盜,大王裡的裡長也時不時地會去看看,許家被照顧得挺好。許母讓我轉告荀君,不必為她擔憂。”

    “那就好。……,你明天就回去吧,信一定要親手交給戲志才。若有回信,帶來亭舍。”

    “諾。”

    ……

    雪下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還沒有停,只是小了些。吃過早飯,將馬借給程偃,看他走遠後,荀貞站在前院門口極目遠眺。官道、田地都被積雪覆蓋,遠處的裡聚也盡被染為白色,遙遙可見一棵棵的樹上都披掛雪團,如瓊枝玉葉。時聞北風在田野間呼嘯而過。一派清冷景象。

    官道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只有程偃騎走過去留下的點點馬蹄跡印,好似綻開的墨點,延伸到遠方,直到視線的盡頭。一點幽香飄來,卻是院內牆角的一樹黃梅開了。

    ——,這樹梅是荀彧遣人送來的,上個月才種下。隨樹同來的還有一封信,信中說:荀貞獨處鄉野,也許會不免寂寞,故此特送梅來,或者可為良伴。

    荀貞走過去,見那梅花、梅枝上都是茸茸的雪簇,盛開的黃色花瓣晶瑩剔透,將鼻子湊上,清香繚繞,使人心曠神怡,不覺吟誦道:“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轉眼瞧見繁譚縮著手立在屋簷下,將他叫過來,吩咐說道:“去把我的筆墨紙硯取來。”話音剛落,又改變主意,“不,別拿紙了,拿片竹簡罷。”

    繁譚很快拿來。

    荀貞便站在梅樹前,就著適才沒有用完的殘墨,提筆將適才吟誦的兩句詩寫在了簡上,並將後邊兩句也補充上去:“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落款處沒有署名,而是畫了一朵六處梅花。竹簡青翠,筆墨純黑,字為隸書,古樸可愛,再配上這一千古流傳的五言詩,加上那一瓣水墨梅花。繁譚雖不識字,也覺得典雅別致,看起來甚有情趣。

    “你替我把這支竹簡送去高陽裡,交給我族弟荀彧。告訴他,今天梅花獨開雪下,淩霜傲寒,十分高潔。為謝他贈梅之情,我故以此詩為報。……,記住了麼?”連說了兩三遍,繁譚才背了下來。

    “你也騎馬去吧,早去早回。”

    一個早上送走了兩封信。收信的物件不同,信的內容也不同,乃至“信紙”也有別。

    荀貞又將繁譚送走,看著他在雪下漸行漸遠,消失不見後,沒有立刻轉回舍中,而是在門口又站了會兒,正觀望雪景,官道上有兩個人騎著馬賓士過來。行至近前,看得清楚,其中一個正是剛剛離開的樊譚,另外一人年歲不大,黑衣白裘,挾弓矢、帶長刀,卻是文聘。

    荀貞出門下階,迎上來,笑問道:“仲業,下著雪你怎麼來了?”

    文聘勒馬停在十數步外,利索地翻身躍下,牽馬走近,先給荀貞行了個禮,然後說道:“正是因為下雪,所以小侄才能得空。”

    “怎麼?”

    “仲通先生起了雅興,約了幾個友人,帶了伯旗和公達兩位兄長去潁水泛舟。小侄故此得空,才能前來問候。”文聘從馬身上解下一個布囊,雙手呈給荀貞,“前幾天小侄在市中見了件狐裘,覺得還不錯,便買了下來。天時日冷,還請荀君不要嫌棄,權作寒衣。”

    “你來就來了,還買什麼東西?”

    荀貞親熱地拉住他的手臂,示意繁譚接過狐裘。文聘因感謝荀貞將他引薦入了荀衢門下,三天兩頭地常來,每次來都必會帶些禮品,剛開始時,荀貞堅辭不要,等慢慢的兩人熟悉了,交情也漸漸深了,便就不再拒絕。不過所謂:禮尚往來,每收一件禮物,他也必會回贈一件。——有時候,互送禮品也是一種能快拉近關係的好辦法,至少不會讓彼此覺得對方是外人。

    繁譚羨慕地接過包裹,問道:“狐裘?不便宜吧?”

    文聘笑了笑,沒回答他。好歹文聘也是“大家”出身,又是個有志向的人,十幾歲便遠來潁陰求學,自與繁譚不同,不會把錢財看在眼裡。繁譚雖沒得到文聘的回答,不覺尷尬,自說自話,說道:“前年冬天,俺見薔夫謝武穿了件裘衣,問他多少錢?好傢伙,好幾萬錢呢!”說著,從懷中取出竹簡,交還給荀貞,“俺還沒出亭部,就碰見了文君,……。”

    文聘介面說道:“聽繁譚講,荀君有信給文若麼?雪下路不好走,小侄自作主張,叫繁譚回來了。等小侄回去,順道給文若捎去就是。”

    “好。”

    一個“自作主張”顯出了兩人日漸親近的關係,荀貞自無不允之理,一手拿著竹簡,一手拉著文聘進院。繁譚拿著包裹,牽馬隨後跟入。

    一進院門,文聘就聞見了一股清香,緣香看去,見到了牆角的梅花:“呀,文若送的這樹梅開花了?”

    荀貞順手把竹簡遞給他,笑道:“我給文若寫的信便是講這花開了。”

    竹簡冰涼,花香撲鼻。文聘把簡上的詩吟誦了一遍,贊道:“真是好詩!‘淩寒獨自開’,‘為有暗香來’。荀君,你這詩既是在詠梅,也是在自敘高潔之志啊!”這詩的意思很淺顯,所以一讀之下,他就讀出來了其中的意味。

    荀貞哈哈一笑,說道:“臨雪草就之章,不足提也。……,仲業,來,一邊賞梅,一邊給我說說這幾天城裡有沒有什麼新聞?”

    “也沒有什麼新鮮事兒,一切都是老樣子。……,昨天縣君大約是因見下雪了,所以親自去了高陽裡拜見‘二龍’先生。前兩天聽說鮮卑又犯境了。……,對了,聽我叔叔說,這陣子縣中各鄉、亭的寇賊明顯變多,接連生了好幾起劫案。”

    “劫案?”

    “對。大多都是劫道,最嚴重的一件生在南鄉。南鄉一個富戶的幼子被兩個外地來的盜寇劫持了,勒索錢財,驚動了遊徼。結果被劫持的那個富戶幼子被殺,兩個盜寇被抓。”

    “人質死了?”

    “是啊。去年天子頒佈了新的律法:‘凡有劫質,不許用財寶贖回,皆並殺之’。因而那遊徼不敢答應盜寇的要求,揮卒強攻。盜寇見無路可走,竟就將人質殺了。”

    按照律法,劫人或者圖謀劫人求錢財,不管劫到錢沒有、也不管劫到人沒有,皆棄市,吊死後,曝屍街頭。並罪其妻、子,以為城旦、舂。這兩個盜寇就算不殺人質,犯下這等大案,也是死定了。

    “如此窮凶極惡,必須得嚴懲。”

    “縣君已遣人上報郡中了,只等郡裡覆核批示後,就要立刻下令將此兩賊棄市。”縣裡的司法權只包括死刑以下,凡是犯下死罪的必須要上報郡中,得到批示後才能判決、行刑。不過,通常來說,秋主刑殺,殺人大多是在秋天。荀貞愣了下,問道:“‘立刻處死’?”

    “是的。小侄聽叔叔說,每當入冬,鄉間的寇賊便多。縣君擔憂這兩個寇賊的行為會被別人仿效,所以決定早點將之處死,以一警百。”

    荀貞默然。

    “每當入冬,寇賊便多”這句話說得沒錯,他操練裡民的藉口也正是“以備冬寇”,但為何“每當入冬,寇賊便多”?這些寇賊中固有真正的賊盜,但卻也不乏走投無路的窮人,與其饑寒而亡,不如拼上一死。只殺人,不治民生,此為舍本求末,實乃飲鴆止渴。

    他想道:“如今國家積弊已深,根子全在‘天子’、‘朝廷’。有識之士豈會不知此實舍本求末?只是奈何無能為力。我一個後世來的人,亂想這些也無用處,至少今之縣君還算清明,總要強過那些閹宦子弟、貪官暴吏。……,罷了,遠的管不了,只說說眼前事,別的鄉、亭寇賊多起,我這裡雖然暫時尚且平靜,但也不可大意,需要早做準備了。”

    ……

    他正想著,聽見有人從屋裡出來,踩在地上積雪上,吱吱作響,轉過身,見是杜買、繁尚。

    “你兩人哪裡去?”

    “巡查亭部。”

    荀貞停下思忖,透過院門望瞭望遠處的裡落,心道:“正說要早做準備,便該巡查亭部。”說道:“我和你們一起去。”

    杜買陪笑說道:“雪還沒停,冷得緊,路上不好走。荀君,俺們去就行了。”

    “這是今冬第一場雪,下了一天一夜了,也不知諸裡中有無裡民受凍挨餓。除了安定裡外,別的裡中有好些人家住的都是茅草屋,萬一被積雪壓塌,麻煩就大了。且方才聽仲業說,別處鄉、亭近日來盜賊多起,咱們這兒儘管還太平,但也不能不細加巡查。……,走吧,咱們一塊兒去各處看看。仲業,你也隨我一起。”

    荀貞又叫上陳褒,留下黃忠、繁譚看門,幾個人即出了舍院,前去諸裡。先去了北邊的春裡、繁裡、北平裡,繼而轉去南邊,又去安定裡、敬老裡、南平裡。

    幾個裡轉下來,凡裡中孤寡貧窮,荀貞一家一家地慰問,見有缺衣少食的,便或多或少地留下幾個錢,又交代裡魁務必要組織人手,幫那些住著茅草屋的人家及時清理屋上積雪。

    一圈走下來,大半天過去了。

    冬季天黑得早,因下雪,天又陰沉,所以雖然還不到薄暮,天色卻已冥暗,裡中很多人家開始做飯,炊煙嫋嫋,落雪紛紛,巷中悄寂,不聞人聲,雖在里間,恍惚令人如遺世獨立。

    最後去的是南平裡,從裡中出來後,荀貞本想再去一次敬老裡,——剛才去時,沒能見著原盼,聽敬老裡的裡長說,好像是“大賢良師”張角又有什麼書傳下來,本縣的太平道頭目都去了鄰鄉相聚,原盼作為本鄉數一數二的領,也去了。

    荀貞對這個消息很感興趣,只是還沒等走到敬老裡,才從南平裡出來沒多遠,遠遠地見有個人披著蓑衣,帶著斗笠,獨自走在前邊。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13-1-16 07:49 PM

7 獨行

    才出了南平裡不遠,諸人見前邊有一人獨行雪下。

    杜買狐疑地說道:“這人披蓑頂笠,挎囊帶刀,像是過路的行人。這兩天連著下雪,便是本亭黔也甚少出門,更別說旅人了,從前天到現在一個都沒見過。……,這人是誰?荀君,要不要叫住了,盤問一二?”

    荀貞心中一動,想起了文聘上午說的那句:“這陣子縣中各鄉、亭的寇賊明顯變多,接連生了好幾起劫案”,想道:“小心無大錯。”頷道,“確是有些可疑,去問問也行。阿褒、小繁,你兩個隨杜君齊去,謹慎些。”

    杜買、陳褒、繁尚三人都是徒步,按刀疾行,將那人攆上。

    荀貞與文聘駐馬遠觀,見杜買他們先將那行人圍住,陳褒、繁尚站得略遠,握住刀柄,警惕地盯著那人,杜買離得較近,但也是小心翼翼。他們三個皆為亭中的老手了,在對付“寇賊”、“嫌犯”上很有經驗。不需提醒,也知要謹防“賊人”暴起傷人。

    那行人毫無防備,驟然被包圍住,最先的反應是往腰間摸刀。荀貞心中一緊,就要拍馬過去,卻又見在杜買說了句什麼後,那人隨即放開了手。兩邊交談幾句,因相距遠,荀貞聽不到具體內容,只有隻言片語被風吹來,大概是杜買在詢問他“從哪兒來”、“叫什麼”之類。

    很快,杜買問完了話,留下陳褒、繁尚看住那人,趕回來稟報。

    “問清楚了?怎麼說的?”

    “他自稱陽平衛國人,姓樂名進。”

    “樂進?”荀貞愣了下,又下意識地轉臉去看了一眼文聘,再回過頭來,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樂進。”問道,“……,他說他是哪裡人?”

    “陽平衛國人。”

    荀貞扒揀記憶,卻和初見文聘時一樣,也是半點也想不起那個名列曹操麾下“五子良將”之一的“樂進”是哪裡人。他心道:“書到用時方恨少!只恨以前看書不求甚解,凡遇到人名、籍貫處都是一眼掃過,致使現在如此茫然。……,罷了,不管此人是誰,只沖他叫‘樂進’這個名字,我便得見上一見。”

    杜買、文聘見他突然呆不語,都覺奇怪。杜買咳嗽一聲,問道:“荀君?”

    “啊?”

    “話都問清楚了,那人該怎麼辦?是放走?還是留下來再盤查盤查?”

    “我去見見他。”

    荀貞招呼文聘,打馬賓士,也不等杜買跟上,徑來到陳褒、繁尚的邊兒上,打量這個叫“樂進”的行人。

    遠處不覺得,行到近處,才現這人個子很低,只有七尺上下,換算成後世的單位,也就是一米六出頭,面容枯黃,外披蓑衣,裡邊只穿了件黑色的單衣。此時,這人已將斗笠取下,頭上戴了個竹冠,裝束簡陋,腰上插的刀也不是什麼好刀,刀柄上纏繞了幾圈麻線,刀鞘只是兩個木片,外用繩子纏著,包住了裡邊的刀刃。

    荀貞打量這人的時候,這人也在打量他,心道:“不意這等地方,竟有此等亭長!”荀貞騎馬帶刀,裝扮利索,人既英姿颯爽,隨行的文聘雖少,也是儀錶堂堂,更兼身材壯大。

    這人看著文聘,又想道:“這少年暖裘駿馬,寶劍玉佩,顯然非富即貴,卻恭恭敬敬地隨行在這個亭長身側,煞是奇怪。”琢磨歸琢磨,不耽誤作揖行禮,他自報門戶:“足下便是本地的亭長麼?在下樂進。”

    這叫“樂進”的人儘管身材短小,穿戴簡陋,不似豪桀,但荀貞卻非但沒有失望,反而一陣歡喜,想道:“雖然忘了‘樂進’是哪裡人,但卻依稀記得書中形容他‘容貌短小’。若只就外形而言,這人倒是很像。”他跳下馬來,把這人扶起,還禮笑道:“在下荀貞,見過足下。”

    “荀……?”

    適才杜買只說了騎馬之人是本地亭長,沒提荀貞的名字。樂進怔了怔,試探地問道:“敢問可是高陽荀氏的荀?”

    “正是。”

    樂進聞言,立刻又行了一禮,這一禮比剛才那一禮隆重多了。他說道:“久聞荀氏高名,今日得見足下,三生有幸。”心中恍然,“難怪這富貴少年恭謹相從,他卻竟是出自荀氏。……,只是怪了,有這麼好的出身,卻怎麼來做一個亭長?”雖有疑惑,不好相詢,暫且存疑心中。

    荀貞上前兩步,再次將他扶起,笑道:“足下也聽過我荀氏之名麼?荀貞不肖,愧對家門,不敢當足下之禮。”問樂進,“請問表字?”

    “在下草字文謙。”

    “陽平衛國距此地有數百里之遠,天寒地凍的,你怎麼一人行路?”

    樂進面現悲容,答道:“我的恩師上月病逝,故我前去弔祭。”

    “噢?不知足下的恩師是哪位大賢?”

    “昆陽葉公。”

    昆陽(今平頂山葉縣)在潁陰南邊,新莽末年,著名的昆陽之戰就生在這裡,光武帝因此戰脫穎而出。葉、沈二姓是當地的兩個大姓,不過,荀貞並沒有聽說過昆陽有什麼出名的賢人名士,更沒聽過上個月有姓“葉”的名人去世。估計這個“葉公”也許只是尋常儒生。

    儘管奇怪身為陽平衛國人的樂進為何跑去數百裡外拜一個不出名的儒生為師,但他和樂進一樣,也沒有將這個問題問出,而是收起了笑容,改為莊重肅穆的神色,說道:“逝者已去,人死不能複生,足下節哀順變。我想,作為弟子最重要的是將師長的道統傳繼下去,恪守不移,等有一日將之揚光大,這樣才是真正的尊師貴道!……,足下覺得對麼?”

    “‘尊師貴道’。”樂進品味了會兒,表示贊同,說道,“足下所言甚是,確當如此。”

    “足下孤身一人,遠赴數百里弔祭師喪,實令我敬佩萬分。不止敬佩足下尊師,也敬佩足下膽勇!”荀貞指了指文聘,說道,“上午時候,仲業還對我說,聽縣裡講,近日在各地生了多起劫案,足下一人一刀,冒雪獨行,膽氣不可謂不壯!”關心地問道,“路上可還太平?”

    樂進語氣平淡地答道:“一路走來還算安穩,只在陳留尉氏遇到了群盜,被在下盡數殺了。”

    “……。”

    荀貞只是隨口一問,表示關心而已,沒想到他還真碰上劫賊了。三個以上的盜賊才能被稱為“群盜”,也就是說樂進至少殺了三個賊人。文聘、陳褒等人都是將信將疑,雖口不言說,卻都暗自懷疑:“此人身材矮小,絕非孔武之人,卻能以一擊多?”

    他們狐疑,荀貞卻是更加歡喜,想道:“容貌短小,盡殺劫賊。身材吻合,武勇也吻合,此人極有可能便是那個樂進了!”面上的神色越殷勤,贊道:“足下真壯士也!”

    風雪彌漫,天色晦暗。陳褒、樂進等都是步行,鞋早就濕透了,走著路還好,這一停下來,小腿往下都是冰涼刺骨。荀貞察言觀色,善解人意地說道:“天色已晚,將要宵禁。樂君,你雖膽氣壯烈,但這夜路卻是行不得也。今晚不如就委屈一下,住到我的亭舍裡罷。”

    便是荀貞不說,樂進也是這般打算的。他之所以肯立在雪中,忍著凍,和荀貞說這麼半天話,一來敬他荀氏的出身,二則便是早有打算今晚在繁陽借宿了。此時見荀貞邀請,他求之不得,當即應道:“如此,便打擾足下了。”

    “有什麼打擾的?亭舍本就有接待行人之責。……,說起來,自我當了個亭長以來,好幾個月沒出過遠門了。樂君從兗州來,必有許多故事,又一路走來,定然見聞不少。若是樂君不以在下粗鄙,在下還想冒昧地請求今晚能與樂君抵足而眠,一聽為快呢!”

    樂進遲疑了片刻,心道:“這位亭長荀君相貌雖然清秀,性子倒是直爽,初次見面,才說了沒幾句話就邀我同榻而眠。聽他言談不俗,又出身荀氏,雖然不知為何做了一個亭長,……”瞧了一瞧文聘,“但有這富貴少年恭謹隨從,料來定非庸人,交個朋友也無壞處。”想及此處,定下了主意,答道,“只要荀君不嫌在下無趣,便是暢談一宿也是無妨。”

    荀貞大喜,說道:“亭舍就在前邊不遠,不過我還有點事,暫時不能回去。”吩咐陳褒,“阿褒,你先將樂君送去舍中。……,樂君長途辛苦,又帶著包裹,走路不便,騎我的馬走吧。”

    樂進怎肯!連連推辭。

    “樂君遠來是客,我是地主,豈不聞‘客隨主便’?莫要推辭了!”荀貞不由分說,把韁繩塞到了他的手裡,又叮囑陳褒,“回去後先請黃公燒點熱水,讓樂君泡泡腳,去去寒氣;再好生做幾個好菜,將酒溫下,今晚我要盡盡地主之誼,請樂君嘗嘗咱們這兒的菜肴酒水!”交代完了,又對樂進說,“樂君儘管先去,我很快就回,不會太晚。”

    荀貞如此“熱情好客”,樂進“受寵若驚”,再三辭讓不行,無奈只好騎馬先走。他這一路走來,投宿的亭舍不少,但是卻從沒見過像荀貞這樣“好客”的人。走出挺遠後,他回頭去看,見風雪暮色中,荀貞換騎了文聘的馬,與杜買、繁尚和改為步行的文聘轉下官道,抄了小路,似是往遠處的一處裡落去了。

    他問在前邊牽馬的陳褒:“荀君這是要往哪裡去?”

    荀貞自然是往敬老裡去的。

    陳褒答道:“今兒該巡查亭部,有處裡聚的事情沒有辦完,所以荀君再去看看。”

    “我見隨行在荀君身側的那少年雄武英壯,不知是誰?……,可也是高陽荀氏麼?”

    “不是。他是縣君的鄉人,其從父現為縣中門下吏。他因荀君的引薦,得以拜入荀氏門下,今兒個是專門來拜見荀君的。”

    樂進敏感地抓住了幾個關鍵字:“縣君鄉人,從父為縣中門下親近吏,拜入荀氏門下”。

    “樂君說什麼?”

    “噢?沒什麼。”

    樂進回過神來,再又回頭去看時,暮色晦暗,荀貞等人的身影已被風雪遮掩。

    他想道:“看來我猜得不差,這位荀君定非常人。要不然,也不會使縣君親近吏的從侄恭謹侍從,更不會隨便就能薦人拜入荀氏門下。”更堅定了剛才的判斷,“若能與他交上朋友,有利無弊。”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13-1-16 07:50 PM

8 推衣

    荀貞現在只是個亭長,但是對像文聘、樂進,甚至戲志才這樣的人來說,他的荀氏背景卻在無形中拔高了他的身份。

    比如文聘,雖然文氏在南陽宛縣也是個大族,但頂多算是個大地主,和名門沾不上邊。又如戲志才,儘管有才華,但卻是出身寒門。又如今天初見的樂進,從他的裝束與師從上就能看出,先他家裡不富,數百里獨行,連一匹馬都沒有,其次他拜的老師也不是名士,由此可知他的出身大約與戲志才差不多,也是個寒門子弟。

    如今的情況是:出仕需要有“中家”之貲,如果家裡窮,就當不了官兒。若無背景也得不到地方上的薦舉,“孝廉”、“茂才”這些察舉的科目早被世家大族壟斷。——汝南袁氏為何門生故吏滿天下?就是因為依附袁氏後,可以得名,可以入仕,可以得到“孝廉”之類的舉薦。

    荀氏雖比不上袁氏,但也是天下有數的名門之一,可知荀貞的這個荀氏出身給了他多大的便利。

    在本來的歷史中,戲志才便是得了荀彧的推薦才進入曹操的眼中,而樂進最先投到曹操麾下時,因無人舉薦,又非出身名門大族,則才只是一個“帳前吏”。也就文聘強一點,以南陽大族子弟的身份,在荊州劉表麾下為將校。若不是逢上亂世,只怕他們三人中除了文聘外都不會在歷史上留下什麼痕跡。

    這也是為什麼樂進在瞭解了荀貞的背景後,只稍微猶豫了一下,就接受了荀貞的邀請,並會想到“和他交個朋友,有利無弊”。

    ……

    樂進跟著陳褒,先來到舍中。黃忠出來相迎,陳褒給介紹:“這是老黃,本亭的亭父。……,老黃,這位是從陽平衛國來的遠客,今晚要在本亭投宿。”

    黃忠問道:“荀君知道麼?”

    陳褒答道:“我們就是在路上碰見的。荀君特別交代,叫你做幾個好菜,等他回來了,請這位客人吃酒。”

    黃忠應了,瞧見樂進隨身攜帶的包裹,說道:“要不先收拾間屋子出來,請這位客人暫且歇息片刻?”

    “荀君說了,今晚要與這位客人同塌而眠,暢談通宵。屋子就不必收拾了,安置到荀君屋中就行。”

    樂進很有投宿的自覺,忙辭謝說道:“荀君只是笑語,豈能當真?請黃公隨便找個地方,我將就一宿就是。”

    黃忠微微一怔,心道:“這位客人什麼來頭?瞧他穿著不像富貴人家,只在路上偶遇,荀君便要請他吃酒?更要與其抵足暢談?”滿臉帶笑地對樂進說道,“客人有所不知,俺們亭長從來不說笑語,凡說出的話,必守信諾的。……,客人請跟俺來,天寒路遠,路上必是辛苦,先把包裹放到屋裡,用些溫湯,暖和下身子。”領著樂進來到後院。

    黃忠沒有隨著荀貞出去巡查亭部,在亭舍裡待了一天,把舍院都打掃得乾淨,雖然因為雪還沒停,不可能清掃得片雪不沾,但相比院舍外,地上只積了薄薄的一層。樂進隨在黃忠身後,兩人在地上留下淺淺的腳印。進了後院,他先看見了那棵大榆樹,說道:“這榆樹長得真好!”

    “可不是麼?已經好多年了。我來亭舍之前,這樹就有了。”這幾天一下雪,天更冷了,黃忠年老,身體有點吃不消,可能因為這個緣故,略微起了些傷感,笑著說道,“這人來人往,已不知有多少人看過這棵樹。亭舍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任的亭長看過它春榮秋枯。”

    樂進才二十來歲,正年輕的好時候,沒有黃忠的這些感觸,也不能理解,他側耳傾聽,疑惑地問道:“那邊屋裡住的有人了麼?”

    黃忠徇著他的視線看去,“噢”了聲,說道:“那是犴獄。關了一個人。”當下,一面打開了荀貞住處的門,一面絮絮叨叨地把犴獄中那人,也就是武貴犯下的事兒給樂進講了一遍。

    樂進又是吃驚又是好笑,說道:“如此說來,這人已被關了兩個多月了?”

    “可不是麼?”

    “他雖品行不端,但至多是個鄉間無賴,也不必關這麼久吧?”

    黃忠是個老實人,但老實不等同笨,支吾了兩句,將話題代開,說道:“樂君來屋裡邊看看,看看滿意不滿意?想要什麼,自管言來,俺去給你準備。”

    天光已很黯了,屋裡的窗戶沒有開,越幽暗,樂進打了打身上的雪,跟著黃忠進了屋,把包裹放到外室,解開蓑衣,也與斗笠一起放好,打量了屋內兩眼,見雖是樸素,但內室有兩張大床,被褥齊全,已然足夠了,滿意地說道:“這就行了。……,多謝黃公。”

    黃忠遵從荀貞的交代,等他把東西都放下後,又從前院端來熱水,讓他洗臉、泡腳,去去風寒。樂進出身寒家,哪裡受過這樣熱情的招待?再三推辭不得,也只好接受了。

    黃忠又替他點上薪燭,笑道:“荀君怕就快回來了,樂君先在屋裡休息會兒,俺去準備酒菜。”

    樂進將他送出門外,看著他遠去前院,又再轉望後院裡屹立在風雪中的大榆樹和牆角邊兒的犴獄,並及對面的一排單間,心道:“平時若是尋常客人來投,想來便都是住在對面了。我卻不知何德何能,竟被荀君邀請同屋居住。……,那被關的武貴也是可憐,只因一時之錯便被囚系兩月有餘,如今天寒地冷,也不知在那獄中怎樣受罪呢!”

    他又轉念想起與荀貞在路上的交談,暗道:“荀君表面上看溫文爾雅,十分和善好客,雖為鄉野小吏,儼然名門士子,待人如春風拂面,我早前還想果然不愧是荀家子弟,但今時看他整治武貴的手段,卻分明是如猛虎鷹隼,走的是偏向霸道一路。”

    樂進身材短小,但為人驍果,貌不驚人的相貌下實有雄壯的膽色,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冬寇漸多”的情況下,孤身一人走遠路,所以對荀貞的“霸道手段”非但沒有反感,反而有惺惺相惜之意。他扶著門框,看著風雪如晦,聽著前院雞鳴不已,想道:“如今天下不太平,遠的不說,只近日我仗劍獨行,數百里間,無論兗、豫,在諸多的郡縣中多見豪右跋扈橫行,黔無立錐之地,盜賊四起,世風日下。當此形勢下,正該用嚴刑重典。”

    一陣風吹來,刺骨透寒,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回過神來,不再去想,忙避入屋內,將屋門掩住,就著薪燭那跳躍的火光,先用熱水拍了拍早被凍僵的臉頰,再坐到床上,脫去鞋襪,泡腳去寒。將近被凍得麻木的腳被熱水一泡,先是毫無感覺,緊接著一陣刺疼,慢慢地暖意上來,順著腳脖子傳到腿上,渾身都是暖洋洋的。他不覺愜意地閉上眼,歎了口氣。

    正泡得舒服,隱約聽到前院似有馬嘶。他睜開了眼,側耳細聽,卻只聞門外呼嘯的風聲,心道:“莫不是荀君回來了?”正拿不准,想著要不要擦腳出外相迎,有兩三個人說話的片段漸漸從遠及近,透過風雪、門扉傳入屋內。他這下確定無疑,必是荀貞歸來,急忙拿了抹布擦腳,一隻腳還沒擦完,聽見有人在外敲了兩下門,笑問道:“樂君泡好腳了麼?”

    可不正是荀貞的聲音?

    樂進忙道:“好了,好了。”

    “吱呀”一聲,外邊的門被推開。樂進抬眼去看,見荀貞大步走了進來,後有兩人跟隨,一個陳褒、一個文聘。三人直接從外室來入了裡屋。

    樂進是客人,身為客人,在主人的臥室裡,不但沒有迎接主人,更在主人的面前擦腳,這是很失禮的行為。他再有雄膽,畢竟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頓時漲紅了臉,手忙腳亂之下,險些把木盤踢翻,顧不上再去擦腳,便要站起來行禮。

    荀貞快步上前,一把將他按住,笑道:“地上冷,不穿鞋怎麼行?”

    樂進有心掙開,但一則荀君手勁很大,二來他也總不能用強,只好連連道歉:“失禮失禮!”

    荀貞哈哈大笑:“君為客人,我為主人。今君來舍中,不能把你招待好才是我的失禮,你的失禮從何而來?”

    樂進趕了一天的路,雖然外邊穿的有蓑衣,裡邊的衣服也早就濕了。荀貞將手收回,扭頭吩咐陳褒:“阿褒,樂君的衣服濕了,你去那邊的竹籠裡拿件我的衣服,……,噢,不,拿件君卿的衣服過來,請樂君換上。”看了看放在床外盆邊的鞋,又道,“鞋子也拿一雙來。”

    ——樂進身材矮小,荀貞的衣服他穿不上,所以讓拿許仲的衣服過來。樂進不知“君卿”是誰,但大略可以猜出荀貞的意思,甚是感動,連聲說道:“這怎麼使得,這怎麼使得!”

    “我與君雖路上偶遇,但一見如故。君不辭路遠,冒雪長途奔赴師喪,真可謂:‘事師之猶事父也’;以弱冠之齡,仗劍獨行,擊殺寇賊如殺雞耳,又真壯士也。君既尊師,又為壯士,是和沛國夏侯惇一樣的人物啊!你今來到我繁陽亭,我身為主人,若不能好好地招待你,話傳出去,豈不令天下的豪桀、名士以為我潁陰無人,以為我荀氏不識英雄麼?”

    夏侯惇是什麼人?乃前漢開國功臣夏侯嬰之後,其家族夏侯氏在沛國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族。樂進僅僅是個寒門的出身,拍著馬也趕不上夏侯惇。且夏侯惇為師報仇、當街殺人是十四歲時的事兒,如今樂進已經二十來歲了,年齡上也不如。荀貞的這一番話明顯是“抬舉”,但他說的好聽,兼之又拿出了“荀氏”這個招牌,饒是樂進自知不如夏侯,卻也聽得十分高興。

    等陳褒將衣、鞋拿來,荀貞又親自動手,幫他換衣穿鞋。

    荀貞這一系列的動作做得自然而然,毫無半點作偽之色,樂進雖然不知他自己“何德何能”,居然會在繁陽亭受到這樣熱情周到的照顧,但卻已實在不能不感激涕零了。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13-1-16 07:51 PM

9 結交

    夜已深,酒正酣。

    黃忠年老,撐不住先回屋去睡了。繁譚、繁尚兄弟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家並非荀貞心腹,在黃忠回屋後不久也先行退下了。剩下杜買、程偃、陳褒、文聘四人作陪,荀貞屢屢端酒相勸,樂進酒量雖豪,卻也已半醉了。

    天時正冷,又在下雪,飲酒的地方已不能在院外。前院屋舍地方小,後院南邊的那些單間更不足用,荀貞將飲酒的場所選在了自住的屋中。為了取暖,在屋角燒起了火盆。

    室外雲散月出,樹影搖曳,細雪簌簌,清寒冰冷;室內燭火通紅,暖意盎然。

    不止樂進,眾人多已醉了。杜買酒量最小,已醉得人事不省,伏在食案邊昏沉睡去。陳褒、程偃擊打著木椀、酒罈,粗聲歌唱,文聘聞歌起舞,於席間舉劍迴旋,以助酒興,進退中劍光凜冽。只見他時而前趨,如幼龍出海,時而後仰,如靜鳥歸林。

    荀貞拉著樂進坐在自己身邊,笑指文聘,問道:“文謙,你看我這賢侄劍術如何?”酒席之上,人常稱兄道弟,喝了大半夜的酒,他和樂進的關係直線上升,已經密切到可以稱表字了。

    樂進儘管半醉,畢竟身在客地,保持著幾分理智,不像荀貞那樣直呼表字,而是略帶兩分恭敬地回答道:“文氏乃宛縣冠蓋,南陽巨姓,文君上繼家傳,人亦勇武,年紀雖少,這一手劍術已是登堂入室了。”

    “比起你來如何?”

    “在下的劍術全是自學,怎敢與文君相比?”

    “哈哈,哈哈。”荀貞大笑,拍著樂進的手,說道,“文謙真也文謙!《易》雲:‘謙謙君子,用涉大川,吉’。你這一次去昆陽祭師,必會一路太平,縱有三兩蟊賊,也不足為慮。”

    “謙謙君子,用涉大川,吉”,出自《易經》,書面上的意思是謙虛的君子可以涉過大河,安全吉祥,引申的意思即是謙虛的美德可以使人克服所有的困難,百事順利。

    “多謝荀君吉言。”

    “來,再喝一椀!”

    荀貞與樂進碰完酒,換了個話題,說道:“文謙從兗州東郡來。東郡,我從沒去過,不知貴郡中可有何英雄、名士?”

    樂進生長東郡,對本郡的歷史、名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說道:“我東郡原為魏地,為秦所取,因處其東,故名東郡。自前秦至今,才人輩出,不可勝數。近代以來,顯名者有陽平劉儒,口訥心辯,郭林宗以為有珪璋之質;武陽謝弼,中直方正,為鄉邑所宗師。此二位乃我郡中前輩,而若單較之今日,後輩俊傑更是多不勝數。”

    “如君者有幾人?”

    “進庸人也,何足掛齒。”

    荀貞笑問道:“最優者是誰?”

    “若問最優,有三人不可不提。”

    荀貞追問道:“噢?是哪三人?”他一再追問不是突奇想,而是有原因的,有兩個原因。

    一則,當今天下的名士太多了,尤其豫州、荊州、兗州這些地方,名士真如繁星璀璨,隨便一個郡縣出來,知名之士少說也在百數。便如潁川郡,只說潁陰城縣,荀氏、劉氏兩大宗族中知名天下的就有十幾二十人。若再加上陽翟、許縣這些地方,陽翟郭、辛諸姓、許縣陳氏,也都是名士多有,才俊盡多。荀貞雖然穿越至今已有十餘年,但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高陽裡,因而,對各地的名士不能盡知。

    二來,他雖知道一些三國的“名人”,但大部分都只知其名,不知籍貫。並且現在離三國時代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這些“名人們”中有很多還都很年輕,也許已顯名當地,卻還遠沒有海內皆知,故此,他每見一個外地來的人必會與之交談,問其本地名士,以希望可以多聽到幾個“熟人”。

    ——希望多聽到幾個“熟人”,並不是說他想把這些人都收攬到手下。以他現在的實力與名望,他深知這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兒。他這麼做,其實也只是為了“求個心安”、“求個後路”。縱不能結交,但知道了籍貫後,總勝過盲人摸象。何況了,萬一日後有機會結交到呢?

    他看似醉眼朦朧,實則心中清醒,提起精神,傾耳聽樂進說道:“此三人皆俊才豪傑。一名陳宮,字公台,東武陽人也,剛直壯烈,足智多謀,與海內知名士皆相連接。一名程立,字仲德,東阿人也,身長八尺三寸,美須髯,膽雄謀廣,善決斷,有奇名。一名衛茲,字子許,陳留人也,家資豪富,少舉孝廉,有盛德,郭林宗稱其‘少欲’。”

    “陳宮、程立、衛茲?”

    陳宮、衛茲兩人,荀貞知道。陳宮不必多言,黃巾亂起後,衛茲以家財資助當時才二十多歲的曹操,說“平天下者,必此人也”,有識人之明。只是,程立是誰?

    他竭力回憶,絞盡腦汁,想起一人,暗道:“莫非是程昱?”

    他隱約記得,三國時的名人中有兩個是改過名字的,一個徐庶,一個程昱。程昱改名前似乎就叫程立。身高八尺三寸,個頭真不低,相當後世的一米九了,也難怪樂進單獨把這個拎出來說。

    “能被樂進如此隆重介紹,這陳宮與衛茲想必就是那兩個人了,若我所料不差,這個程立如果真是程昱的話,此三人的確稱得上‘俊才豪傑’。”荀貞尋思完,笑著對樂進說道,“文謙,此三人之名,我也有所耳聞。不知你可認識他們麼?”

    樂進有些慚愧地說道:“此三子皆我郡中名士,我出身寒家,與他們相比便如禽鳥較之鳳凰,卻是只曾聞過其名,未曾見過其人。”

    荀貞連連搖頭,說道:“以我看來,他三人雖然名士,但文謙也並不遜色。孤身一劍,冒雪沖風,徒步數百里為奔師喪,文謙此舉,豈是常人所為?”

    荀貞熱情招待樂進的本意,不用多說,自是有一點小算盤在其中,所以在聽了樂進的回答後,雖然略微有點失望,但也不願刺激他的自尊,一句誇獎之後,輕巧巧地再又將話題帶走,問道:“兗州乃我漢家大州,我久聞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如前漢之申陽,以戰功封河南王;丁寬,易學名家;陳湯,立功異域,威震百蠻。……,遙想前賢風采,不覺令人神往。不知今時今日,除掉文謙郡中的這三位俊才外,還有什麼大賢傑出麼?”

    “今我兗州,最為天下知名者自然當數陳留蔡公伯喈,山陽張西元節、劉公景升、檀公文有。”

    蔡伯喈,即蔡邕,其人多才多藝,辭章、數術、天文、音律、書法等等,無一不精。熹平四年,定《六經》文字,內容由他書寫,立碑在太學門外。當碑立好後,慕名而來觀看和摹寫的士子不計其數,只每天去的車輛就有千餘,填塞街陌。因早前得罪了中常侍王甫的弟弟,現亡命在外。

    張元節,即張儉,因為得罪了中常侍侯覽,被朝廷通緝,他困迫亡命,望門投止,凡被他投靠的人家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因此前後受到重刑而被滅門的有幾十家,宗族親戚盡數都被處死,郡縣為之殘破。在整個的黨錮之禍中,因他而引起的殺戮可謂是最為酷烈的。

    劉景升,即劉表。檀文有,名敷。他兩人都與張儉同郡,同為山陽人,與範滂等人並稱“江夏八俊”。

    荀貞歎道:“此數公之名,我久仰矣!蔡伯喈曠世逸才,張元節不畏強禦。劉景升漢室宗親,檀文有志行高潔。蔡、劉、檀諸公且不說,只說張公。因他一人,死者數十家、數百人,既有垂垂老者,也有黃口孺子,雖有伏死者在前,而後繼者不懼。此即孟子所言之‘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義也’麼!唉,死者多為齊、魯名家,昔者田橫乃齊國貴族之後,為高祖所破,守義不辱,自刎獻頭,賓客五百人聞之,皆慕義從死,高祖因而歎曰:‘豈不賢哉’!……,齊魯多奇士,齊魯多奇士!”

    當世人對“名節”的追求是後人無法想像的,那些名士、真儒,乃至有一些的市井遊俠們都是真正地做到了“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真正地做到了“捨生取義”。

    荀貞問道:“我聽說張公被人送出了塞外?”

    “據說是被東萊李篤護送出塞的。”樂進旋即又補充一句,“我也僅是耳聞,不知真假。”

    荀貞嗟歎良久,又舉椀勸酒,並及程偃、陳褒二人亦暫止歌聲,齊齊舉杯。文聘舞劍畢,歸入席中,荀貞也拉了他坐在自己身邊。外邊雖下著雪,屋內很暖和,文聘舞了一番劍,額頭上出了汗水。荀貞親手幫他將汗水擦拭去掉,笑著說道:“仲業,劍舞得不錯。你的老師可是一個擊劍名家,你若有心,以後不妨多多向他請教。”——文聘的老師自然便是荀衢了。

    樂進介面說道:“若論劍術,我倒是知道一人,可稱高手。”

    “誰人?”

    “此人不是我兗州人,而是冀州清河人,姓崔名琰,字季珪,今年方弱冠,而劍術已無敵縣中。”清河崔氏原為齊國公卿,是當地望族,且緊挨著兗州,離樂進的家鄉不遠,故此,雖非同州,但樂進卻知道他的名字。

    清河崔氏是有名的世家大族,不過在當時還遠不及後世的繁盛。崔琰這個名字,荀貞有點印象,但對他的事蹟記不大清楚,只記得他長得不錯,有姿容,後來被曹操殺了。荀貞順著樂進的話風,接著問道:“今兗州豪傑,少年名士,後起之輩,還有誰人?”

    “泰山鮑信,年三十,文武兼備。山陽李乾,有雄氣,聚賓客數千家,其子李整,其侄李典,皆有聰慧之名。此二人,實為我兗州後起之魁。又有泰山臧霸,年十八,率賓客奪救親父,勇氣郡縣聞。濟陰董昭,年十六,舉孝廉。任城呂虔,年十五,膽氣聞鄉里。山陽滿寵,年十五,為縣賊曹,剛直能斷。此數子者,我皆遠不如也。”

    他頓了頓,最後說道:“而若論人才之盛,乃為陳留,其郡中阮瑀、邊讓、毛玠以及高家諸子,雖皆年少,而或通經書,或擅文辭,或有智才,或有膽略,無不卓然出眾。”

    樂進說的這些人,荀貞大多知道,有的是來自前世的記憶,有的是來自穿越後的聽聞,便如那臧霸,通緝他的文書還在亭舍的牆壁上貼著呢。

    聽完後,他茫然若有所失,不知不覺把剛剛端起的木椀又放到了案幾上,想道:“鮑信、李典、臧霸,還有眼前的這個樂進,都是‘名將’。董昭、呂虔、滿寵諸人,我雖不熟悉他們的事蹟,卻也知道皆是‘名臣’。有此良臣猛將,曹操怎能不崛起兗州呢?”卻是由此想到了曹操。

    他心知,這些“良臣猛將”皆為一時之選,也許他永遠沒有機會和他們相見,更別說“拉攏、收攬”了,感歎過後,看了看文聘,再把目光轉向樂進,又想道:“能在一個月之中,接連結交到兩個‘名將’,我也該知足了。更何況荀彧、荀攸又是我的族人,前些天還認識了戲志才,老天雖將我投到這漢末亂世,但待我卻也不薄,還有什麼可埋怨呢?……,兩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那些做不到的事情、沒啥指望的事情何必再想?眼下之事,當是好好尋思個辦法,想想怎麼能把樂進收攬過來才對。”

    他想起文聘剛才的舞劍,心中一動,有一計上來,笑道:“兗州真人才濟濟!文謙,假以時日,你的成就必不遜色他們。”

    樂進只是寒門出身,哪裡敢和鮑信、李乾、臧霸、董昭這些名門、大族的子弟相比?他說道:“我學經不成,練劍亦不成,怎敢與州郡俊彥相比?”

    荀貞不以為然,說道:“你學經如何,我不知道,但你一人一劍,步行數百里,過兩州之地,這一路行來,斬殺了不少盜賊,怎能說練劍不成?”笑與文聘道,“仲業,你以後可要與文謙多多親近。”

    文聘恭謹應諾,看了眼樂進,說道:“只可惜樂君不能久留,沒辦法太多請教。”

    “今次雖不能久留,但文謙總有回來的時候。等他回來,你再多多請教不就行了麼?”

    “這,……,樂君,可以麼?”

    樂進遲疑了一下,轉去看荀貞,只見他笑吟吟的,眼中有殷切之意,當下了然,心道:“荀君這是在邀我再來了。”他雖然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荀貞為何如此看重自己,但自與荀貞路遇至今,荀貞對待他已何止“熱情周到”?借馬、請酒,送衣、送鞋,並邀同塌而眠、徹夜長談,簡直是“推赤心入腹中”了,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只是這麼一個小小的請求呢?

    他當即應道:“‘請教’不敢當。等我拜祭過老師回來,若文君有意,當然可以互相切磋一下。”

    荀貞大喜,心道:“就等你這句話了!”重又端起木椀,說道,“好,那就這麼說定了!文謙,我與仲業翹足以待你的歸來!……,阿褒、阿偃,你們也端起酒來,滿飲此杯!”

    諸人同時舉酒,俱皆一飲而盡。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13-1-16 07:52 PM

10 防寇

    飲酒直到酒盡方散。當夜,荀貞與樂進抵足而眠,雖沒暢談通宵,卻也直說到快到雞叫之時。一覺睡到中午,兩人方起。起來後,黃忠早就做好了飯,吃罷,樂進提出告辭。他是奔赴師喪的,荀貞不好久留之,便取出一袋錢送給他,並將坐騎贈與。

    樂進哪裡肯收?堅決推辭。奈何拗不過荀貞,只得收下,他感動地說道:“在下此去,多則一月,少則半月必回。待我回來時,必將君之駿馬原樣奉還。”

    荀貞與文聘、陳褒、程偃、杜買直將樂進送到本亭邊界,依依惜別。

    眼望著樂進去遠,文聘終於將悶在心裡了一夜的話說出:“此子千里獨行,雖有膽勇,但出身寒門,又無名師,昨夜席間交談也不聞他有何驚人之語,不過是個尋常的劍客之流,與江禽、高甲、高丙諸輩並無多大的差別。……,荀君,你又為何對他高看一眼,百般親近?”

    自見樂進以後,荀貞百般拉攏,文聘又不是瞎子,早將他的這些舉動看在眼裡,迷惑不解了。

    程偃亦道:“是啊!這個樂進身材短小,其貌不揚,怎麼看也不像豪桀、壯士。昨天碰見他時,他說在來的路上殺過幾個蟊賊,說不定只是吹牛!……,荀君,昨晚招待他吃肉喝酒倒也罷了,你卻怎麼又送錢給他?甚至把坐騎也送給他了?他嘴上說長則一月,短則半月必回,可真要不回來,又去哪裡找他?”

    荀貞笑而不語。

    他的表情落在陳褒眼中,陳褒若有所思,試探地問道:“可是荀君之前聞聽過他的名字?”荀貞雖然慷慨,但絕不是濫好人,往日他在亭部中的一舉一動都是有深意的。因此,陳褒有此一問。

    荀貞打個哈哈,也不回答是不是“之前聞聽過他的名字”,只說道:“文謙固然身材短小,但‘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別的不說,只沖他數百里冒雪獨行,趕赴師喪,便是一個重恩尊師的人。如此人物,豈能以尋常視之?”見文聘、陳褒等還要再問,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文謙說長則一月、短則半月必回,那麼他就肯定會在這期間歸來!你們若是不信,等著看就是了。”

    諸人見他這麼拿得准,面面相覷,都不知他的自信是從何而來。立在雪下說了會兒話,文聘因不知荀衢他們回來了沒有,不敢再多住留,便也告辭離去。

    荀貞駐馬在亭部的邊界,看著文聘的身影漸漸消失雪中,官道上沒有行人來往,只有樂進和文聘先後留下的兩列馬蹄印。樂進先走,蹄印被飄雪覆蓋,比較淺;文聘後走,蹄印還沒被飄雪覆蓋,比較深。他出神地看了會兒,直等到雪花漸將兩列蹄印盡數覆蓋,方才驚醒過來似的,揚起馬鞭,在半空打個響音,說道:“文謙、仲業已去,咱們也回舍中去吧!”

    陳褒、程偃完全莫名其妙,不知道他為何剛才突然出神,但也不好問,一個在前牽馬,一個在側侍從,簇擁著他回亭舍去。

    ……

    樂進走後的第二天,連下了多日的雪停了,但天氣卻更加地寒冷。這一天剛好也是接連兩天的休息後又一個操練的時間。荀貞沒有穿文聘送來的狐裘,因為這不符合他一向來勤儉親民的形象,依舊往日的普通打扮,冒著嚴寒,早早地來到了操練場地上。

    手搏、刀劍、射箭的訓練已分別都有好幾次。荀貞打算在月底的時候,組織第一回的手搏、刀劍比試。

    不過這都是過幾天後的事情了,從今天起,他給裡民們增加了一個訓練的項目:跑步。理由有兩個:先,天寒地凍,而裡民們大多衣衫單薄,長久地待在場地上怕會凍出毛病;其次,寇賊漸多,大傢伙各攜帶兵器,成群結隊地在亭部內跑上一跑,也可起到一些震懾宵小的作用,所以每次操練開始之前,由他帶頭,大家一起先跑上一陣。初步定下,一來一回十裡地。

    裡民們都是鄉人,不是吃不得苦的豪門公子,一次跑個十來裡地,實在不算什麼。且有荀貞帶頭,眾人自無意見。跑完一圈下來,每個人的頭上都是熱氣騰騰的,的確暖和很多。因怕受風著涼,荀貞又帶著他們在操練場地上緩步行走,直等到汗水下去這才開始正式訓練。

    一日訓練無話,次日下午,縣裡來了人。荀貞認得,乃是上次隨同縣尉來過的。

    “足下今來,可是尉君有何令下?”

    “如今漸漸冬深,前些日又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雪,縣裡各鄉、亭多有寇賊案,乃至有賊相勾結、攻打亭舍的。”

    “攻打亭舍?”

    “前天晚上,一群寇賊潛入北鄉沙亭,一面剽掠裡落,一面圍攻亭舍。”

    “竟有這樣的事情?……,結果如何?可有傷亡?”

    “死了四五個人,其中一個是沙亭的求盜。尉君因此派遣我等分別給你們諸亭送信。”

    “原來如此!不知尉君有何命令?”

    “尉君令:各鄉、亭務必提高警惕,多加謹慎,巡查亭部不得怠慢,若有寇賊不可退讓。若有違令者,嚴懲不貸!”

    荀貞凜然應諾。

    將來人送走之後,他立即把杜買、黃忠、陳褒、程偃諸人召來,許仲昨天就回來了,也陪坐在側。他把縣尉的命令給諸人轉達,並說了北鄉沙亭生的事情,環顧諸人,嚴肅地說道:“寇賊接連而起,竟至攻打亭舍,可謂窮凶極惡,實為亡命之徒,不可輕忽!……,杜君,從明天起,操練的事情你就不必參與了,與繁家兄弟兩人專意巡查亭部。”

    “是。”

    “阿褒、阿偃,你兩人立刻去各裡中,通知諸裡的裡長,交代他們多加謹慎,若是見到什麼陌生的面孔,立即來亭舍彙報。”

    “是。”

    “君卿,你等會兒再去大王裡許家一趟,把阿母和幼節都接來舍中。寇賊兇殘,不可不防。”

    交代完畢,荀貞跪坐榻上,展目望向室外,早已雪過天晴,冬季的天空如冰藍透澈,一望無雲,但是,他卻分明感到了一種比下雪時更壓抑的氣氛。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13-1-16 07:53 PM

11 寇至

    便在荀貞接到縣尉命令,吩咐亭中諸人提高警惕後的第五天夜晚,繁陽亭西邊十幾裡外,柏亭境內的一座土山上,有十七八人埋伏其間。他們埋伏的地段,正處柏亭西邊,山外不遠就是一個莊子。

    雪後的風,刺骨冰寒。

    官道上用來防塵的樹木早落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顫動。遠處麥田上的積雪融化了不少,遠遠望去,很多地方重新露出了青色。積雪化後,泥土潮濕,芬芳隨風而來,展望遠近,夜色下,大片、大片的麥田中都悄寂無人。官道上亦是空空落落,沒有一個行人。

    埋伏在山上的這夥人兒年紀有長有少,最大的看著得有四五十歲,最小的只有十七八,大多短衣束袖,也有兩三個衣衫襤褸,或執環刀鐵劍,或持棍棒竹槍,有幾個還拿有弓矢。這會兒都小心翼翼地在左顧右盼,時而看看周邊的動靜,時而望望遠處的莊園。

    一人探頭瞧了半晌,縮回身子,對最中間的那人說道:“王家,人都聚齊了,天也已經黑了,這路上剛好也沒人,要不要現在動手?”

    最中間的那人約有三旬,黃臉黑須,聽了這話,往山下道上張了兩眼,說道:“著什麼急!柏亭亭舍的人雖不多,但這可是提頭的買賣!等夜深點再動手也不晚。咱們這些人只分頭潛入柏亭內便用了兩天的時間,如今人也齊了,只差動手,便再多等會兒又怕什麼?”

    “再晚,莊園的門可都要關了!”

    這黃臉黑須被稱為“王家”的人地瞧了說話之人一眼,指了指東邊,說道:“那裡是繁陽亭。……,我且問你,在這西鄉之中,最富的有三家人,一個是鄉亭的高家,一個是繁陽亭的馮家,一個是柏亭的劉家。咱們為何不在鄉亭、繁陽亭動手,卻來此處?”

    “鄉亭是鄉治的所在,如果在那裡動手,怕會走不脫。繁陽亭那個姓荀的亭長,隔三差五地就領著百十號人拿刀持槍地操練,還在亭部裡到處亂跑,聲勢太大,咱們惹不起。”

    “這不就對了!現在天才剛黑,鄉民們尚未睡下。柏亭亭舍裡固不足懼,想來那劉家應該不難拿下,但是萬一把繁陽亭裡那個姓荀的惹來怎麼辦?”

    “朝廷律令:若無派遣,亭長不得妄出本部。那姓荀的雖人多勢眾,但沒有縣廷的命令,便是知道了咱們這邊打劫,他又能怎麼樣?……,上回咱們打劫北鄉沙亭,喊聲震天地殺了小半夜,那周邊諸亭不就沒一個敢出頭的麼?王家,你也太過把細!”

    ——這個“王家”並不是黑臉黃須之人的名字,而是一個尊稱。時人稱家大業大者為“家”,有時也用來稱呼領。

    這幫人正是早幾天打劫北鄉沙亭的那股寇賊。領頭之人姓王名申,不是本地人,乃是西邊百十裡外的郟縣人。此人本也是良家子,家有良田百畝,但是三年前遭了旱災,去年又逢上疫病,父母妻兒相繼病亡,為辦喪事把家資耗了乾乾淨淨,沒辦法,只好鋌而走險,落草為寇。

    因為他的家境本來不錯,人也豪爽,鄉人多有受其恩惠的,王姓又是當地的大姓,平時也結交了不少輕俠惡少年,這一扯起旗號為寇後,倒是有不少人跟了他,便如圍在他身邊的這十幾人。

    聽了說話這人的埋怨,王申說道:“雖說按照律法,亭長無權越界,但咱們做的是什麼事兒?‘群盜’、‘劫殺’。這一年多來,死在咱們手下的人可是不少,萬一被抓住?……,我知道你們都不怕死,但還是謹慎一點的好。”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王申望瞭望遠處的莊園,莊中燈火閃亮,又再望瞭望更遠處的裡落和亭舍,大部分也都燈火明滅。他說道:“等這些燈火全都滅了,咱們再動手。”

    “等燈火全都滅了?只怕等到那時,莊子的門也早就關了。”

    “就算關了門又如何?咱們這麼些人,還怕打不下一個小小的莊園?不是早就探查清楚了麼?那莊子裡根本就沒有多少守衛!……,你且放寬了心,耐心等待。別再胡思亂想。”

    彎月漸上中天,夜色越來越深。

    夜一深,風也更冷,趴在山丘後半晌不動,不少人都被凍得鼻涕橫流,手腳麻木,但是在王申的壓制下,卻是誰也沒有亂動。直等到二更前後,眼見著遠處的莊子中滅了燈火,而視線所及的亭舍和幾個裡落也大多漸次熄燈之後,王申才說道:“動手。”

    眾人頓時精神振作,鴉雀無聲地紛紛起身,各自抽出兵器,略微活動了下手腳,便下了山丘,斜剌剌穿過田野,投奔幾裡外的莊園。

    這時夜色深深,四野寂靜。也許是受了眾人的驚嚇,一隻宿鳥從田間低飛掠出,叫喚兩聲,振翅遠去。眾人都是精神緊張,有被嚇了一跳的,小聲咒駡幾句。

    王申轉臉瞪了咒駡這人一眼,低聲令道:“蒙面。”

    諸人紛紛從懷中取出黑色面巾,迎風展開,蒙在臉上,只露出雙眼在外。

    “引弓插箭。”

    操/弄弓矢的幾個人取出箭矢,拿在手指間,引開弓弦,試了幾試。一時間,盡是低沉的“嗡嗡”之聲。

    “今番要取的這莊子,小陳前天曾混進去過,查看得清楚,莊中有住戶二十余,一半是徒附,一半是劉家的宗親,人雖不少,但是卻沒甚麼壯丁護衛,實在是老天賜給咱們的!做完了這一單,加上前些日沙亭的收成,大家分一分,至少這個冬天能熬過去了。都給我打起精神!”

    “諾。”

    “等到莊門外,小三、劉四、王五,你們三個人腿腳麻利,先翻過牆去,打開莊門。剩下的人等門開後,便鼓噪著沖進去。刀劍棍棒在前,弓矢在後。若遇到有人反抗,格殺勿論!”

    “諾。”

    “……,王六、小卓,你們各帶兩人,不必進去,守在莊子前後,一則防止有人逃出,二來提防亭舍、周邊裡落聞訊前來救援,三則,萬一莊子裡扎手,一時失利,也好做我們的後援接應。”

    被點名的兩人答應說道:“是。”

    王申吩咐已畢,環顧諸人,加重語氣,說道:“來之前,我已經提醒過你們。柏亭不足慮,劉家也不足慮,唯繁陽亭不可小覷,咱們這次雖不是在繁陽亭,但依然萬萬不可大意,需得小心謹慎。待會兒行事,務必戰決,不要拖延。”

    諸人皆輕聲應諾。

    “走動時都輕點動作,別露了痕跡。”

    風盤田間,低聲呼嘯。

    眾人穿行在田野間,一腳高、一腳低,離那莊子越來越近,已經可以看到外邊的圍牆。但見桑榆環繞之中,圍牆不算高大。莊中熄了燈火,黑沉沉的。四周圍都是寂靜無聲。

    王申眯眼觀瞧,看了片刻,忽然現個問題,心中犯疑,面上神色一變。

    旁邊也有人注意到了異處,道聲“怪哉”,說道:“小陳,你不是說這莊子裡沒什麼守衛麼?但牆角的望樓上怎麼有人?”

    眾人仔細觀瞧,可不是麼?

    又一人說道:“不止一個人。”

    諸人面面相覷,暫停下腳步。有人說道:“這,這,……。”問王申,“怎麼辦?”

    自為寇賊以來,王申從郟縣一路行來,這一年多做下了許多案子,有劫道的、有劫人質的,也有劫莊子的,手下不知殺了多少人,早成悍匪,膽子極大,他哼了聲,瞪了跟在身邊的那個“小陳”一眼,心道:“回來再找你算帳!”握緊了刀柄,惡狠狠說道,“財貨就在眼前,便算多了幾個護衛,又怎能過門不入?就連那北鄉沙亭的求盜都被咱們殺了,何況眼前這只是個莊子?”

    利欲熏人眼。一人壓低了嗓子,說道:“對,不就多了幾個護衛麼?有什麼好怕的!砍他娘的就是!北鄉沙亭的亭舍咱們都敢圍攻,何況這個破爛莊子?……,大老遠地跑過來,天寒地凍地等了兩天一夜,總不能空手而歸!”

    “不錯,富貴險中求!多了幾個護衛是不假,但此地遠近諸亭,除了鄉亭、繁陽亭,就數這個柏亭劉家既富又好打,小陳的探察錯就錯了,又能怎麼樣?不能輕鬆放過!就像王家說的,這筆買賣若能做成,明年開春以前咱們都不必再開張了。”

    有人拉了拉王申的袖子,問道:“王家,那這就開打麼?”眾人都停下話頭,將視線悉數投注到他的身上。王申咬著牙縫一笑。

    “笑什麼?”

    “你們看,他們儘管在望樓上放了幾個人,但是卻並不警惕,連燈火都沒有點,瞧這幾個人的身影,都是伏在臺上,應該是在睡覺。……,咱們以逸待勞,擊不備,這莊子必破無疑。”

    眾人聽了他的分析,皆以為然,即便心存顧慮的,也都複又鬥志昂揚。有人問道:“這麼說?”

    “打!”

    王申帶頭,領著眾人匍匐到莊外,舉手揮下,令道:“上牆!”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13-1-16 07:54 PM

12 馳援

    沉沉的夜色下,官道在大片、大片的麥田之間,如一條黝黑的帶子,從遠處延伸近前,又蜿蜒而過。

    矗立在官道旁邊的繁陽亭舍裡半點燈火也無,高大的桓表越院牆,聳立在夜半的風中。北風低旋,從桓表上刮過,偶爾卷下一點存留的凍雪。不知是因為受凍,還是因為被風驚嚇,前院雞塒裡傳出幾聲“咕咕咕”的悶叫。在這悄寂的夜裡,叫聲雖微,卻十分清晰。

    為了防備寇賊,荀貞這幾天或帶隊操練,或不停歇地巡查亭部,很累,早早地就睡下了。借助從窗縫中透進來的稀微月光,可以隱約看到他此時酣然夢中,也許是夢到了什麼煩心事兒,眉頭微蹙,露在被褥外的手時而會動上一下。

    “荀君?”

    “……。”

    “荀君?”

    似乎聽到了有誰在叫自己,荀貞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翻了個身正要繼續睡去,突然清醒過來,猛地睜開了眼,一個黑影立在床邊。他下意識地就要去摸放在枕下的拍髀,又停下了動作:“君卿?”——叫他的人可不正是許仲?許仲與他同室而眠,就睡在另一張床上。

    “你怎麼起來了?”荀貞扭臉看了看窗外,夜色深沉,“什麼時辰了?”

    許仲不但起來了,而且穿戴整齊,他側著臉傾耳向窗外,輕聲地對荀貞說道:“荀君,你聽。”

    風從窗外過,帶來前院的細微雞叫。荀貞打了個哈欠,問道:“怎麼了?”細細聽了片刻,慵懶的表情漸漸變得嚴肅,迎上了許仲的目光,“……,有鼓聲?”

    “像是從西邊傳來的。”

    亭中諸裡,位處西邊的有敬老裡和繁裡。荀貞翻身而起,顧不上披衣,更顧不上穿鞋,從床上下來,三兩步奔到窗邊,推開窗戶,濕寒的冷空氣撲面而來,吹走了他僅剩下來的一點點困倦。他仔細聽了兩三息的時間:“似乎是從敬老裡傳來的。”這大半夜的擊鼓傳警,只有一種可能,他與許仲四目相對,“……,有寇賊來犯!”

    “拿我的衣服來!”荀貞飛快地穿上鞋,披上衣袍,髻都來不及紮,更沒時間去戴幘巾,便就這麼披散著,又接過許仲遞來的環刀,“沒想到今夜竟有盜賊來犯!……,快走,去把杜君、阿褒、阿偃他們都喊起來!”出了內室,到的外間,推門而出,一邊走,一邊又道,“君卿,你且去把小任、小夏他們幾個也叫起來。”

    ——小任、小夏諸人都是許仲的朋黨,大多家中貧困,受許仲之召來參加操練後,常常就食舍中,也經常會在舍中居住。

    許仲很乾脆地應了一聲:“諾”,繞過大榆樹,自去對面的屋中叫這幾人起床。

    悄靜的舍院很快就熱鬧起來,馬嘶、雞鳴,風聲,燭火。杜買、黃忠、陳褒、程偃、繁氏兄弟,以及小任、小夏等人紛紛起床,一多半都是和荀貞一樣披頭散,一面系著衣袍,一面胳膊肘夾著環刀,聚集在前院的院中。

    荀貞已穿好了衣服,紮起了髻,並打開了舍院的門,站在門口向外遠望。

    杜買、黃忠都是睡眼朦朧的,湊到他的近前,順著他的視線,只看到黑沉沉的麥田和暗淡無光的遠處裡落。杜買問道:“怎麼了?荀君?大半夜地把俺們都叫起來,有什麼事兒麼?”

    “剛才聽到了警鼓之聲。”

    杜買、黃忠被唬了一跳,這大半夜的突有警鼓之聲,絕非好事,忙屏息細聽,卻什麼都沒聽到:“沒有啊。”

    “叫院子裡的人都靜一靜。”

    院中安靜下來,再聽時,果然有隱約的鼓聲傳來。杜買、黃忠、陳褒、程偃諸人無不面面相覷:“哪裡來的鼓聲?”

    “鼓聲從西邊來,我本以為是敬老裡傳來的,……。”荀貞指了指遠處的敬老裡,敬老裡甚是安靜,並不聞人聲犬吠,“但看來不是。”

    “那是?”

    陳褒猜到了:“莫不是從鄰亭來的?”

    “鄰亭?又是從西邊傳來,那只有柏亭了。”杜買松了口氣,猜測道,“也許是遭了盜賊?”

    繁譚也松了口氣,說道:“遭賊就遭賊吧!荀君,鄰亭的事兒,又不幹咱們的關係。這大半夜的,風嗖嗖的,凍死個人。還是趕緊的回屋睡吧。”說著伸了個懶腰,重重地打了個哈欠。

    鼓聲太小,柏亭又離得遠,相隔十幾裡地,也看不到。眾人雖都猜是遭了盜賊,但卻也拿不准。荀貞沉吟了一下,吩咐道:“阿褒,你爬上桓表看看。看看到底是不是柏亭傳來的鼓聲,看看是不是他們遭了盜賊。”

    陳褒身手靈活,不用別人幫忙,利索地爬上了桓表,一手勾住表木,一手手搭涼棚,極目遠望。諸人都圍在桓表下,仰頭看他。荀貞問道:“看見什麼了?”

    “太遠,看不清楚。只瞧見似有火光。……,沒錯,的確是有火光,像是什麼東西被燒著了。”

    荀貞心中想道:“先聞警鼓,繼見火光。必是遭賊無疑了。”目光從院中眾人的面上一掠而過,有了決定,問杜買,說道:“無緣無故的不會有東西被燒著,更不會有警鼓之聲。這樣看來,柏亭肯定是遭了賊了。……,杜君,你怎麼想?”

    “我怎麼想?……。”杜買愣了下,反問道,“荀君的意思是?”

    “柏亭與我亭部接壤,彼此應守望互助。今柏亭遭賊,我等不可坐視!”

    杜買早被荀貞“潤物細無聲”地收服了,實在不願意違背他的意思,但此時聞言,卻還是不禁遲疑。他說道:“律法規定,亭長不得妄出境外。荀君,這……?”

    “律法雖有此規定,但怎能因此便無視鄰部遇寇而不救?且亭舍中的警鼓之設,本就為傳警求援所用。今夜如果你我沒有聽到鼓聲也就罷了,既然聽到,又怎能當作不知?事急從權!”

    “能讓柏亭傳警,寇賊的人數定然不少。荀君,現在不是白天,不好召集裡民,咱們亭舍裡就這麼些人,貿貿然地趕去救援,萬一賊寇勢大?……,那北鄉沙亭,可是連求盜都死了!”

    “今日你我不去救柏亭,來日萬一本亭部有事,柏亭也不會來救你我,此其一。其二,寇賊肆虐,被害的都是鄉民。柏亭與我亭雖然分為兩部,但治下的百姓卻都是漢家的黔,並不分彼此!我今為本部亭長,食漢家俸祿,自應為漢家出力,豈能因懼賊寇勢大,便裹足不前?”

    “與柏亭接壤的並非只有咱們亭部,……,可是,荀君你聽?只聞柏亭之鼓,卻不聞其它亭部動靜。咱們又何必犯險前去呢?”

    “其它的亭部不動,是其它亭部的事兒。你我動不動,是你我的事兒!賊情緊急,不必多說了。”荀貞環顧院中眾人,說道,“爾等平日皆自詡雄武,以壯士自居,今柏亭有急,誰敢隨我馳援?”

    許仲不聲不響的頭一個邁步出來,陳褒、程偃緊隨其後。他們三人,或受荀貞恩惠,或為荀貞心腹,在這個需要他們出力的關頭,當然不會退縮。

    隨之,小任、小夏等幾個人也跟著出來。他們常在舍中吃住,用許仲的話來說,“荀貞已類同他們的家主”,且這幾人本就是輕俠,尚氣輕生之徒,自也不會害怕寇賊。

    杜買猶豫了下,也跟著站了出來。至此,原地沒動的就只有黃忠、繁家兄弟了。

    黃忠不動,有他的道理,他只是個“亭父”,職責是掃除開閉,擒賊拿寇本非其任,但是繁家兄弟身為亭卒,卻不動,就說不過去了。不過,荀貞早就熟悉了他兩人的性格,知其貪財怕死,也不與他們一般見識,對杜買說道:“杜君,你適才說的也不差,能讓柏亭傳警,寇賊的人數也許很多,咱們雖去救援,但也不可大意。你且先留在舍中,也擊響警鼓,召集本部裡民,隨後來支援我等。”

    這個命令正合杜買的心意,他忙介面應道:“是。”

    “從聞鼓聲到現在,已過去了一刻鐘。賊情如火,不可久拖。諸君,這便隨我馳援!”

    陳褒從馬廄中牽出馬來,荀貞上馬,不再多說,輕輕地馬鞭一打,那坐下騎仰頭長嘶,邁開四條長腿,穿過院門,下了臺階,馳向西邊柏亭火起處。許仲、陳褒、程偃、小任、小夏等共八人緊隨其後,挾刀飛奔。馬蹄聲、腳步聲,碾碎了夜的悄然。

    奔行未久,眾人聽到一陣急促的警鼓聲從身後傳來。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13-1-16 07:56 PM

13 荀君有召
    從繁陽亭去柏亭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官道,一條是小路。走官道太遠,而抄小路需先經過敬老裡。

    賊情緊急,荀貞自然選擇了走小路,當他們路過敬老裡時,亭舍裡的鼓聲已經響了好一會兒了。

    柏亭遠而繁陽亭舍近,敬老裡的裡民們或許之前沒有聽到柏亭的警鼓,但是卻都聽到了亭舍的傳警。裡落中燭火漸次亮起,一些人家養的有狗,受到驚動,雞鳴犬吠。

    在裡門口,荀貞碰見了兩個人,一個身高體壯、濃眉大眼,乃是敬老裡的裡長左巨,一個面相溫和、身材削瘦,乃是本亭太平道信眾的精神領袖原盼。兩人快步迎上,原盼問道:“荀君,怎麼突然擂響了警鼓?”目光在荀貞等人身上轉了一圈,“……,你們這是往哪裡去?”

    荀貞也不下馬,言簡意賅地說道:“柏亭遭了盜賊,我帶人前去救援。”

    “柏亭?……。”原盼恍然大悟似地撫了撫頭,“難怪早前我似聽到有鼓聲從西邊來,還以為是聽錯了,原來真是有盜賊來犯!”再又打眼往荀貞身後看去,“荀君只帶這幾個人去?少不少?”

    “杜君在亭舍擂鼓,召集鄉民。我已吩咐他了,叫他等會兒帶人去支援我等。”

    原盼轉,與左巨對視一眼。左巨邁步上前,大聲說道:“我適才聞亭舍傳鼓,不知是為何事,正準備帶人去看看,原來是柏亭遭了盜賊!既然如此,請荀君稍等,待我喚了裡民從君同去!”本亭的六個裡長中,左巨的性格是最直爽的,敬老裡又受有荀貞贈送桑苗的恩惠,所以他“知恩圖報”,在得了原盼的暗示後,立刻主動請纓。

    “此去柏亭還有十來裡路,夜路不好走,再快,過去也得兩個刻鐘。我是等不及你們了!”

    “那請荀君先行,我召齊了人手,隨後就來!”

    荀貞略點了點頭,在馬上微一拱手,說道:“行,我們就先去了!”招呼許仲、陳褒諸人,沿著敬老裡外邊的小路,穿田過林,急如星火也似,往柏亭趕去。

    他們出亭舍的時候,點了有兩支火把照明。原盼與左巨跟著他們走了幾步,看著他們身影遠去,漸漸不見,只有兩點漸遠漸小的火點在無邊的夜色中閃爍明亮。原盼感歎地說道:“鄰部有警,乃越境討擊。荀君是個有擔當的人啊!”

    左巨久任裡長,對律法也瞭解一二,聞言點頭,附和說道:“是啊,若按律法,亭長是不能出本部的,要換一個沒有擔當的人必然不敢如此作為!”

    “你別站著了,快去召集裡民。也不知來了多少盜賊,荀君只帶了七八個人趕去救援,可千萬別叫出什麼事兒!”

    左巨名為敬老裡的裡長,實際上敬老裡的頭領是原盼。聽了原盼的吩咐,他當即應諾,大步流星奔回裡中,穿行巷子裡,一邊跑、一邊高聲叫道:“柏亭遇賊,亭長荀君已帶人先去馳援,令我等隨後趕去。凡是這幾個月參加亭中操練的人都帶上兵器,快點出來!沒參加操練但是願意去的,也帶上兵器,都到裡門處集合!”

    整個的敬老裡騷動起來,也不知有多少人同時在問:“柏亭遇了賊?……,荀君已經先去了?”一扇又一扇的院門打開,一個又一個的男兒從院中出來。

    最先出來的多是參加操練的人,他們畢竟經常操練,在體能上、反應上都比平常人快一點。有做妻子不放心的,也匆匆裹上衣服,追趕著出了院門,叮囑丈夫:“這幾個月操練,先是米糧,接著是賞錢,荀君待咱們不薄!今柏亭遭賊,你可快去,萬不能使荀君遇險!”——卻不是叮囑丈夫小心,而是說不可使荀貞遇險。

    聚集在裡門處的人越來越多,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夜晚。

    聚集的人群中不但有參加過操練的,且有很多沒去操練過的。前者問後者:“你們又沒操練過,去什麼?”後者眾口一詞:“荀君慷慨解囊,送我等桑苗,實如父母養我。這樣的亭長,從沒見過!今荀君赴險,正是用到我等之時,怎麼能因為沒有參加過操練就不去呢?”

    左巨喊完了,從巷子裡回來,見裡門口聚集了這麼多人,嚇了一跳。原盼笑道:“荀君雖施恩不望報,但良善自在人心!”他很欣慰,心道,“也不枉了我日日給裡中講解《太平清領經》,傳授大賢良師之道。”

    左巨定下心神,自人群中擠出,點算人頭,足足有四十多人,敬老裡的丁壯差不多盡數在此了。敬老裡窮,不是每個人都有刀劍兵器,不少人都是隨手拿了鋤頭棍棒之類。左巨也不會鼓舞士氣,點完人頭,問了一句:“參加操練的都來了麼?”

    “都來了!”

    “你們這些沒參加操練的也要去?”

    “也要去!”

    左巨大手一揮:“走!”帶頭就走,走了兩步,現原盼也跟上來了,“……,原師?”

    “你們都去,我豈可不去?”

    四十多人順著荀貞、許仲、陳褒等人先前走過的小路,足急追。他們人多,打的火把也多,從遠處看去,就像一條火蛇,疾行在深冬的田野之間。走了大約四五裡地,聽見後頭有馬蹄聲響。左巨、原盼回頭去望,夜色下看不清楚,只見似有兩三個騎士皆高舉著火把從後馳來。

    小路窄,只能容一馬同行。原盼吩咐下去,叫裡民們暫且先下到路邊的田間,給來人讓開道路。左巨猜測地說道:“深更半夜的,這突然出現幾個騎馬的人,與咱們走同一條道。……,是其它幾個裡的人麼?也是應荀君之召去馳援柏亭的麼?”

    小路雖窄,又是夜間,但是那幾個騎士卻一再催提馬,隨著距離的拉近,馭馬呼喝的聲音此起彼伏。不多時,奔到近前。左巨、原盼拿眼觀瞧,見帶頭那人年約二十,負弓矢,帶長劍,劍眉朗目,卻是馮家的次子馮鞏。跟在他後邊的那兩人也都認得,乃是馮家養的賓客。

    “馮君?”

    馮鞏早看見了敬老裡的這夥人,他馬不停蹄,只匆忙向原盼、左巨拱了下手,叫道:“你們也是去支援荀君的麼?”

    “對。”

    “荀君去了有半個時辰了,估摸已與盜賊交上了手。時間緊迫,就不多說了!我們先去,你們快些趕來。”

    兩三句話的功夫,馮鞏他們幾個人已去得遠了,“你們快些趕來”這六個字,原盼與左巨只聽到了一個尾音。左巨望著他們星馳電掣地過去,咋舌說道:“夜深路窄,這路又只是田間路,不比官道。這馮二不要命了麼?騎馬騎得這麼快!”

    小路不平,坑坑窪窪的,一個不小心,說不定就會馬失前蹄。這麼快的度下,如果坐騎摔倒,騎在馬上的人說不得會被跌一個頭破血流、手斷腿折!嚴重的甚至喪命都不奇怪。

    原盼目注遠去的馮鞏幾人,若有所思地說道:“馮家二子與其兄有大不同,亦不類其父。往日雖與他少有來往,但聽說他好結交遊俠豪桀。荀君來亭舍雖才兩三個月,但先恩澤亭部,繼而折服高素,恩威並立,且出身名門,前陣子還得到了縣君的嘉獎,少年有為,前途無量,的確是個可以結交的人。……,也難怪他先送米糧,今又捨命馳援。”

    話音未落,又一陣馬蹄聲響從來路傳來。剛上來小路的裡民又紛紛下到田間,齊齊舉目觀望,見又有四五個騎士疾馳奔來。裡民中有眼見的,叫道:“是北平裡的大小蘇兄弟!”接著又有人補充:“還有安定裡的史絕、史雲、史巨先!”

    史絕,是安定裡裡長的侄子。史雲,是安定裡裡長老的兒子。史巨先,便是荀貞初來亭中時,在亭舍中見到的那個與陳褒聚賭的人。

    轉眼間,這數騎來到眼前。“小蘇君”蘇正沖在最前邊,一手控韁,一手橫矛馬上,高聲問道:“荀君去了多久了?”

    左巨答道:“半個時辰了。”

    蘇正從他面前沖過,隨後是蘇則。蘇則側問道:“馮二剛才是不是過去了?”

    “是。”

    和蘇正一樣,蘇則也是絲毫不加停留地過去了。接著是史巨先,史巨先叫道:“我等從亭舍來!騎馬先行。老杜帶著剩下的人……。”話沒說完,人已遠去,第四個是史雲,他補足史巨先的話,說道:“老杜帶著剩下的人隨後就來!”

    最後一個是史絕,馳騁而過,沒有多話,只對左巨、原盼點了點頭,說道:“你們快點!”

    敬老裡中有好幾個人大聲詢問:“杜君帶了多少人追來?”

    史絕、史雲同聲答道:“聞是荀君有召,各裡皆傾盡全力,丁壯皆出,怕不三四百人!”

    整個繁陽亭有住民一千多口,荀貞一聲召令,三四百人夤夜而出!差不多快有一半了。“丁壯皆出”四個字一點兒沒錯。

    左巨嘿然,說道:“也不知是哪裡來的蟊賊,真是不走運!哪裡不好去?偏來咱繁陽亭邊兒上犯事!這不是自尋死路麼?”剛開始追趕荀貞時,他還有點擔憂,怕盜賊太多,但現在卻是完全把擔憂放下了。不管來的賊人有多少,能是三四百人的對手麼?

    他想的是寇賊,原盼卻是想到了荀貞:“老子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德也是如此啊!荀君自來亭中,從不擾民,似無為之治,但不知覺間,恩德威信已立,被鄉民呼為‘父母’,聞其有召,無不捨命相從。有如此的才幹,居一亭中,真如蟄龍在淵。”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13-1-16 07:57 PM

14 賊困屋中

    原盼、左巨帶著眾裡民飛足疾奔,田間的小路崎嶇不平,有的裡民眼不好使,前頭雖有火把引路,但畢竟照亮的範圍不廣,人又多,擁擁擠擠的,一不留神就會被擠到路下田間,不免“唉喲”、“唉喲”地低呼兩聲。

    小路曲折蜿蜒,穿過一片稀疏的林木,又經過一片墳地,過了一條小河,便出了繁陽亭的地界,進入了柏亭境內。剛入境內,就覺得與繁陽亭不同。

    他們從繁陽亭出來時,亭中還算安靜,而迎面的柏亭中卻人聲、犬吠,從四面八方傳來,不絕於耳,幾乎所有的裡落都點亮了燈火,把一個沉靜的夜晚攪亂得如晝日鬧集。

    原盼、左巨兩人停了停腳,分辨方向。左巨說道:“看來遭賊的事兒,整個柏亭都知道了。”

    “柏亭的警鼓連我們都聽見了,何況他們本亭的人呢!”

    “只是這般嚷亂,卻不知賊在何處?”

    原盼顧望四周遠近,現這柏亭中雖然亂糟糟的,但都是在諸裡中亂,外邊的路上、田野間並沒有幾個人。他心中了然,想道:“此必是百姓懼怕盜賊,所以不敢妄出。”對比一下繁陽亭的情況,簡直是截然不同,“盜柏亭內,而柏亭鄉民卻都不敢動,更無援救,反看我繁陽亭,只是與柏亭接壤,但荀君一聲令下,六裡壯士卻盡皆攘臂奮力,沖風冒寒,夜馳救援!”

    就從這一點上,柏亭的亭長就被荀貞徹底地比下去了!

    左巨又說道:“柏亭周邊,共有三個亭部與它接壤,現在看來,只有咱們來馳援了啊!”

    “周邊的這些亭部,自入冬以來,雖然也有種種備寇的舉動,但是與咱們亭部比起來,遠遠不如,大多只是蜻蜓沾水,敷衍了事。今逢群盜,他們一則限於律令,一則也是沒有膽子,不敢前來馳援並不奇怪。”

    原盼觀望片刻,指了指左手邊兩三裡外的一處莊子,說道:“……,那裡的火光最大,好像什麼東西被燒著了!人聲也最吵嚷,如我所料不差,應便是盜賊所在之處。”他從旁邊一個裡民的手上拿過火把,彎下腰,借助火光細細察看地面,做出了結論,“……,不錯,那裡肯定是盜賊所在之處了!你們看,這地上的馬蹄印都是往那邊去的。”

    馮鞏、大小蘇兄弟諸人才過去不久,地上的馬蹄印都很清晰。

    “那咱們快去吧!”

    四十多人在原盼、左巨的帶領下,提刀握棒,上了官道,向火起處跑去。官道很寬,與小路的狹窄不同,這一跑起來,四十多人很快就分成了明顯的兩撥。一撥散亂無章,空散處,稀稀拉拉;擁擠處,你推我攘。一撥則保持了一定的隊形,雖還不算整齊,但至少較有規矩。

    前一撥是尋常的裡民,後一撥則是接受過操練的那些人。

    從九月開始操練,至今快有三個月了,三天一次,已差不多操練了有二三十次,儘管為了不打擊裡民的積極性,荀貞沒有單獨、正式地操練過佇列,但在每次的操練之前都有一個列隊點名的環節,前些時又增加了跑步這個項目,按什、伍列隊,每一次跑十裡地。潛移默化之下,那些參加過操練的裡民也就有了一點紀律、佇列的意識。

    原盼讀過不少書,在兵法上也有涉獵,但知易行難,有涉獵不代表就會練兵,此時他注意到了這兩撥隊伍的不同,不覺頻頻目注,驚詫地想道:“操練至今不足三月,我也曾去操練的場地邊旁觀過,當時雖然覺得荀君的操練方式與眾不同,但也似非十分出奇,不外乎先投其所好,再以重賞甘餌聚集人心而已,卻沒料到成效居然來得這麼快?效果居然這麼好?”

    左巨是個粗心人,沒注意到裡民們的區別,他的心神全都投在了前頭起火的地方,漸漸奔近,他想起了這是誰家,叫道:“起火的地方是柏亭劉家的莊子!”

    劉家之富,只次鄉亭高氏,與繁陽亭馮家相仿,是本鄉中有名的富戶。左巨撓了撓耳朵,嘿然笑道:“這賊人選得好地方!好人家!”說話間,奔到了莊外,“劈劈啪啪”的火聲入耳,看得清楚,是劉家的門樓被燒著了,火勢延伸到前院的茅屋土房。火光沖天,煙氣彌漫。

    有兩個人騎著馬守在門外的路上,一個拿著弓矢,一個拿著短弩,卻是史巨先與高丙。

    連著奔跑了十幾裡地,裡民們都汗氣騰騰,左巨也不例外,這大冷的冬夜,他頭上都冒汗了。在離史巨先、高丙兩人馬前有三四步外的地方停下,他瞧著高丙,心中納悶,想道:“他怎麼也來了?……,江禽,高甲也來了麼?”

    江禽、高甲、高丙等人雖也跟著操練,但並沒有在繁陽亭舍居住,適才也沒聽人說他們會來,突然冒出來是有點奇怪。不過,左巨隨即就猜出了原因:“料來是因他們也聽到了警鼓之聲,故此前來救援。”他性子直,藏不住話,想起什麼說什麼,當下問道,“小高君,你也是來援助劉家的麼?江君、大高君他們也來了麼?”

    高丙答道:“柏亭警鼓大作,鄰近皆聞,我等本在江家博戲,江君說,‘荀君聞此鼓聲,必夜馳援救,我輩受荀君恩德,此正回報之時’,便驅馬趕來了。”

    原盼心道:“這江禽號‘手搏第一’,不但有武勇,也頗有心計,倒是挺瞭解荀君。”左巨說道:“原來如此!……,那江君、大高君和荀君現在哪裡?”

    高丙答道:“我等來時,賊眾才攻入莊中,正趕上荀君率姜君(許仲)、阿褒諸人從後掩殺,遂策馬馳騁,合力並擊,射殺了賊,將餘眾逼入莊中角落。本待追剿之,卻不意賊人劫持了老劉的子女,如今正僵持對峙。……,江君諸人皆隨在荀君左右,現在莊中。”

    “賊子劫持了老劉的子女?”這個變故出乎了原盼、左巨的意料。史巨先不給他們吃驚的時間,介面說道:“荀君有令,說等你們來了,不必入內幫手,且先將火滅了。”

    這會兒站在路上,都能感覺到火苗的撩人炙熱,這火真是不小。原盼說道:“本地的亭長沒來麼?賊子既已被逼入角落,已經算是安全了。這劉家的莊子儘管處在田野間,與諸裡不挨,但是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被火燒了啊!本地亭長怎不組織人手救火?”

    高丙輕笑一聲,努了努嘴,說道:“本亭亭長?那不在那兒躺著呢!”原盼、左巨諸人順著看去,見莊子外的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了十多具屍體,觀其衣著,有賊人,有莊中的賓客、徒附,也有本地的亭卒,其中一個赤幘黑衣,想來便是本地亭長。

    “……,死、死了?”

    “我與江君等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求盜呢?”

    “受了重傷,被抬回了舍中。”

    如此說來,這柏亭中現在是群龍無,難怪各裡中一人不出。原盼當機立斷,說道:“既然如此,便按荀君的吩咐,咱們先將火撲滅了罷!”自有左巨指揮安排,四十多裡民收起刀棒,先避開火起處,從院牆塌陷處進入莊內,尋些盆盆罐罐,再往近處的河、井中取水滅火。

    原盼沒有和他們一起,而是對高丙、史巨先說道:“我去莊中看看。”

    他是繁陽亭太平道信眾的頭目,平時為人和善,治病傳經都不要錢,在亭中的名聲不錯,史巨先怕他有閃失,說道:“這幫賊子兇悍非常。荀君已經問出來,便是前陣子殺了沙亭求盜的那夥人。適才交戰時,阿褒、小夏、馮鞏都負了傷,若非阿偃捨身相救,便連荀君也險些中上一箭。原師,你不比俺們,何必進去犯險?不如等在外邊。”

    “我雖無殺賊之力,卻有三寸之舌,說不定能幫上荀君。……,我還是進去看看吧。”

    史巨先聽他這麼說了,也不再多勸,說道:“進了莊子直走,去到後院,再往右拐,就能見到荀君他們了。”

    ……

    原盼進入莊中,依照史巨先的指點,穿過前院,來到後院。一路上,不時見有屍體、血跡並及斷刀、箭矢。從這些留下的痕跡,可以想像當時交戰的激烈。

    來到後院,往右邊走了不遠,有一棟三層畫樓,繞過去,果然見在院牆的角落處有一個小屋,屋前圍聚了許多人,嘈嘈雜雜的,都點著火把,拿刀執矛。不遠處一棵大桑樹,早落光了葉子,枝杈光禿禿的。樹下站了兩三個人,兩個年輕人,一個五六十歲的老者。

    那老者,原盼見過,乃是本莊的主人劉翁。

    那兩個年輕人,一個身長英武,拄刀而立,正與劉翁說些什麼,不是荀貞又是誰?另一個個頭不高,衣上盡是血漬,腰間插了一柄刀,默不作聲地隨侍立在荀貞身側,卻是姜顯(許仲)。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13-1-16 07:59 PM

15 原盼勸賊

    原盼來到樹下,向荀貞、劉翁分別長長一揖,說道:“荀君,劉公,賊子如何了?”

    “原師?你怎麼進來了!……,賊子甚是兇悍,刀箭無眼,我不是交代史巨先和高丙,叫將你們留在莊外麼?”

    “是我執意要進來的。在下雖無扛鼎之力,不能上陣殺賊,但自認有三分口才,也許能幫得上忙。……,那賊子現便在牆角的屋中麼?”

    原盼說著話,朝牆角的小屋看去。程偃、小夏、小任、馮鞏、江禽、高丙、蘇家兄弟等都圍聚在屋外,沒騎馬的站在前頭,騎馬的站離稍遠,還有兩人爬到了牆上,居高臨下地監視,把這小屋圍得水泄不通。

    荀貞點了點頭,說道:“不錯。”

    原盼轉回視線,又問道:“我適才進莊,見莊裡莊外有不少賊人的屍體。這屋裡還有幾人?”

    “三個人。”

    “聽說劫持了劉公的子女?”

    這劉翁愁眉不展,說道:“是的。”他年紀不小了,但他的一雙子女卻不大,兒子二十來歲,女兒十五六歲,都是他三十以後才生的。偌大一個莊子,只有這一雙子女,如今卻都落在賊人手中,也難怪他唉聲歎氣。

    他說道:“賊寇來時,吾與犬子親帶賓客抵擋,奈何敵不過。幸虧荀君及時來到,才算保住了吾的性命,但犬子卻不幸落入賊手。……,賊子逃入後院時,又正好撞見了吾家家眷,再又劫持了吾女。”他長籲短歎,“這莊子破了也就破了,燒了也就燒了,但吾這一雙兒女?……。”哀求荀貞,“千萬請荀君救助!”

    荀貞溫聲撫慰,說道:“事已至此,多想也無用。劉公且請寬心,我必盡力而為。……,況且,我剛才不是已派阿褒去鄉亭請薔夫謝君與遊徼來了麼?等他們來到,定有良策。”

    原盼想道:“人在賊子手中,賊子又在屋中。諺雲:‘欲投鼠而忌器’,便是薔夫謝武與遊徼來了,又能有什麼辦法?”他思忖片刻,開口說道,“只在這裡等待也不是辦法。荀君,要不讓我過去與那賊子對話?曉之以情,喻之以理,說不定會有些用處。”

    荀貞搖了搖頭,說道:“原師有所不知。我已令人朝屋裡喊了好幾回話了,那幾個賊子只悶聲不吭。”頓了頓,又說道,“也罷,便勞煩原師再去喊上一回,看他們有無反應。”

    原盼走到屋前兩三丈外,請程偃、馮鞏、江禽諸人安靜下來,高聲說道:“屋中君子聽了,在下繁陽原盼,請你們出來說話。”——奉荀貞之令,許仲、程偃緊緊護在他的身側,全神貫注地盯著屋門,以防賊人再放冷箭,射到了他。

    屋中悄然無聲。

    原盼又道:“諸位君子皆為壯士,奈何從賊?既已從賊,也就罷了,怎可又一錯再錯?反更又劫持人質,玷污家聲?辱及妻、子?”

    屋內依舊沉默無聲。

    “按照律令,‘群盜’殺傷人者,皆棄市,——這只是死你們一人而已。‘劫質’就不同了,罪及妻、子,以為城旦、舂。大丈夫行事,一人做事一人當!怎能連累妻、子呢?”

    屋內無人應答。

    “……,律法又有規定:故意惡從重,先自告者除其罪。你們的頭領已被殺了,爾等皆是從犯,罪責不重。如果現在肯放下兵器,釋放人質,出來投降,荀君必會替你等向縣君美言,當你們是‘自告’。雖然不能免除刑罰,但至多受個笞打,或為城旦幾年,不致受死棄市!”

    漢家律法中的確有“惡從重”、“自減刑”的規定,但是這幫盜賊乃積年悍匪,犯下的命案甚多,被他們殺的不但有尋常百姓,還有求盜、亭長,可謂窮兇惡極,實際罪不可赦。原盼的這番話說白了,只是在矇騙他們。

    荀貞心道:“都說原盼仁厚,如今看來,他卻並非單純仁厚,還有機智。”

    屋內仍是默然無聲。

    原盼歎了口氣,說道:“你們默不作聲,是不怕死、還是因為覺得有恃無恐?自覺有人質在手,所以荀君不敢動你們麼?如果是這樣,那麼你們又知不知道,去年,太中大夫橋玄因幼子被劫質而死,請求天子下了一道詔書:‘凡有劫質,不許用財寶贖回,皆並殺之’!……,你們知道‘並殺之’的意思麼?就是連你們帶人質一起殺死!”

    原盼說完,聽那屋中,卻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本縣前些天生了一樁案子,不知爾等知也不知?那案子也是劫質,生在南鄉,與今夜相似,也是一個富戶的幼子被劫,驚動了南鄉遊徼。結果便因天子去年下的這道詔書,遊徼不敢寬縱,揮卒強攻,很快便將那兩個賊人抓獲。如今被押在縣廷獄中,只等郡中批復下來,便要棄市街頭!”

    荀貞心道:“這原盼的消息倒是挺靈通。這南鄉劫質案,我也是前些天才聽文聘說過。”又想道,“不但消息靈通,他對律法也很熟悉,口才也的確不錯,先使激將法,再用律法威嚇,軟硬兼施,這要換個尋常蟊賊怕早就繳械投降了。……,只是這幫賊人果然兇悍,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屋中卻依舊無聲,看來是鐵了心要頑抗到底了。”

    原盼毫不氣餒,繼續說道:“或許你們會問,既然有天子的這道詔書在,既然有南鄉的案例在前,為何荀君不強攻,反與你們好言好語地說話?那是因荀君並非本地亭長!如果你們是在繁陽犯案,早將你們拿下!……,適才,荀君已派人去請本鄉的薔夫與遊徼來,等他們來到,必會強攻無疑。你們想清楚了,要想求生,就快點出來!”

    說到這裡,他聽到外邊一陣嚷亂,有人連連急聲問道:“在哪裡?在哪裡?”扭臉往聲音傳來處看,見是謝武與游徼在陳褒的帶領下,快步匆匆地繞過了畫樓,直奔這裡而來。

    荀貞也看到了,忙迎上去,行禮說道:“謝君,左君。”

    游徼姓左,單名一個球字。從許仲殺人案以來,荀貞已與他見過多次了。左球疾步近前,指著小屋,問道:“賊子在屋中麼?”

    “是。”

    “那你為何還不率卒強攻?在這裡等什麼?”

    原盼從屋前退後,立到荀貞的身側,聽荀貞謙恭地說道:“下吏越境擊賊,已是違律,今賊人又扣了兩個人質,人命關天,故此不敢擅自決斷。”

    謝武神色凝重地說道:“越境擊賊,雖然違律,但若無荀君,此時劉家莊子想必已屍橫遍地。此是危急之時,當從權宜之計,就是說到縣君那裡去,也定然有功無過。”

    他與荀貞見的次數不多,前前後後加在一塊兒,兩三次而已,但他性格圓滑,待人熱情,且同為士子,敬重荀氏的名望,並不以上官自居,因與荀貞的交情反而勝過游徼左球。他看了看劉翁,問道:“我聽阿褒說,被劫持的是劉公子女?”

    “求謝君救助!”

    謝武罵道:“賊人真無法無天!”問原盼,“我見你剛才正對屋中喊話?賊人都說什麼了?”

    原盼歎了口氣,答道:“賊人困守屋中,沒有回應。”

    謝武又問游徼左球:“左君,你以為現下該當如何?”

    “正要請教謝君高見。”

    “君為本鄉遊徼,捕賊拿盜諸事正該聽從足下遣令,我不敢越俎代庖。”

    他這句話說的無懈可擊,但是荀貞冷眼旁觀,卻看出了他嚴肅外表下的心思,想道:“謝武宰治鄉中,一向面面俱到,誰也不肯得罪,看起來是個良善之人,但從另一面看,卻也正說明他沒有擔當,不肯擔負責任。這被劫的劉翁子女,劉翁乃本鄉有數的富家之一。若催促急攻,盜賊走投無路,說不得會先將人質殺了,不免得罪劉翁;而若不催促急攻,則又是不遵天子詔書,不免獲罪於縣廷。……,這實在是個兩面不討好的差事,所以把決定權交給左球。”

    左球是本鄉遊徼,職責所在,責無旁貸,他就算也猜出了謝武的心思,也是無可奈何,不過好在他並非本鄉人,倒是不太在乎劉翁的想法,當下也不推辭,立刻對荀貞說道:“荀君,我來的匆忙,沒顧上帶人手,借你的人一用如何?”

    “不知左君想如何攻打?”

    “屋中只有兩三賊子,強攻就是。”

    劉翁的臉頓時變了色,絕望地撲到左球腳下,抓住他的腿,哀求地叫道:“左君!左君!萬萬不可強攻啊!吾年過五旬,只有這一子一女,如果強攻,他們必性命不保!左君,左君!”

    “我也不願強攻,但又有什麼辦法呢?入冬以來,本縣接連生賊案,帶上這一起,光劫質案就有兩樁了!更別說這夥盜賊殺亭長、殺求盜、攻打莊子,罪大惡極。……,不強攻,難道還能放他們走麼?縣君之怒,我承受不起。”

    荀貞吩咐許仲與陳褒將劉翁攙起,沉吟了一下,從容地說道:“屋中的賊子雖不多,但困獸猶鬥,強攻之下,怕會有傷亡。下吏有一計,不知當用否?”

    “你且講來。”

    “賊人之所以能攻進莊中,是因為放火燒了莊門。咱們何不也學他們一學,放火燒之?”

    “放火燒之?”

    “此為火攻之計。有兩個好處,一則可避免傷亡,……。”他瞧了一眼劉翁,接著說道,“二來,那賊人受火不住,倉促之下,必只會想著奪門沖出,也許還能救下劉公子女的性命?”

    劉翁現在只能“疾病亂投醫”,死馬當做活馬醫,聞言連連點頭,說道:“好,好!”

    左球遲疑了一下,問謝武:“謝君以為如何?”

    “妙計也。”

    “便按此施行!”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2:49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16 為君請功

    人多好辦事,在場十幾人,燒一間小屋太容易了。屋子被點燃後,火光熊熊,眾人退到遠處,將小屋圍在中間,皆挺刀、張弓,全神戒備。

    劉翁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直勾勾盯著被火燒著的屋門,嘟噥著,嘴裡念念有詞。他聲音太小,荀貞聽不清楚,不過也能猜出必是在祈求上天開眼,保佑他兒女無恙。

    一時間,只聞火聲,諸人鴉雀無聲。

    突然間,屋門被撞開,三個人用袖子捂著嘴從火中沖了出來。陳褒、程偃、江禽、馮鞏等人一擁而上,將他們踢翻在地。這幾個人卻完全顧不上這些,在地上翻滾著,先將身上的火苗壓滅,接著不停地咳嗽。一人叫道:“咳,……,咳,別打了!別打了!俺們繳械投降。”

    劉翁大叫一聲:“吾兒、吾女!”

    荀貞令道:“快去屋中,把劉公的子女救出。”

    許仲、高甲兩人不避火勢,搶入屋中,很快就各抱著一個人退了出來。荀貞問道:“人怎麼樣?還活著麼?”他兩人各將懷中之人放下,許仲搖了搖頭,說道:“死了。”

    劉翁踉蹌沖上,撲到那兩具屍體的旁邊,嚎啕大哭。

    “這幾個寇賊既然受不住火燒,想要繳械投降,怎麼會將人質殺死?”原盼疑惑地問道。許仲退回荀貞的身側,說道:“看屍體的樣子,傷口血跡凝結,像是死了多時了。”

    “死了多時了?”

    荀貞想到了一種可能,即命陳褒、程偃詢問賊人。賊人既已繳械,已經認命,自知沒有活路,也不再硬頂,問什麼答什麼。原來果如荀貞的猜測,那劉翁的一雙子女剛被劫持進小屋後不久就死了,卻是被誤殺。也正是因此,這幾個賊人才不得不對原盼適才的勸降充耳不聞。

    劉翁捶胸大哭,一則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二來,偌大的一個家業,如今子女雙亡,無人繼承。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從正在勸慰他的馮鞏腰上搶過長劍,便要去刺殺賊人。

    謝武、左球都被嚇了一跳,急忙叫道:“快攔住他!快攔住他!”直等眼看見江禽、高甲兩人把劉翁環腰抱住,兩人才松了一口氣。

    ——按照律法,在追捕盜賊、犯罪嫌疑人的時候,如果在追捕的過程中,被捕者被殺傷,則給予追捕者的獎勵將會減少一半,即使是在被捕者拒捕的情況下也是這樣。也就是說,主張生擒,不鼓勵殺傷。今次來犯劉莊的盜賊的總共近二十人,之前被殺的那些是因為不殺他們,自己就會死,所以不得不殺;而眼前這三人明明已經繳械投降,若是再殺,那就說不過去了。

    謝武是本鄉人,和劉翁早就認識,過去好言勸說,撫慰了好一會兒,劉翁的情緒才漸漸平靜下來。他老淚橫流,抓住謝武的袖子,說道:“賊人殘忍,燒我莊園,殺我子女。謝君,求你為我報此深仇!”

    謝武答道:“劉公放心,我會與左君親自將這幾個賊人押去縣中。縣君定不會輕饒此輩!”轉過臉,笑著對荀貞說道,“今夜若無荀君,後果不堪設想。等我見到縣君後,必為荀君請功!”

    “不敢有立功之念,只求能得宥越境之罪。”

    “事急從權嘛!縣君定不會怪罪你的。”

    荀貞歎了口氣,給劉翁行了個禮,賠罪道歉,說道:“都怪我,沒能及時將令郎救出,致使死在賊手。乞劉公恕我之罪。”

    劉翁忙不迭還禮,哽咽說道:“正如謝君所言,今夜若無荀君,後果不堪設想!我實在沒有想到,本莊遭賊,而竟全亭不救。若無荀君越境援我,今夜死的怕就不止我的子女,恐怕連我也求生不能了!……,荀君的大恩大德,我無以為報,唯有給縣君上書,伏求能酬君之功!”

    他是真的感激荀貞。他和荀貞之前根本就不認識,沒有過交往,而當寇賊來襲、命懸一線之時,卻是荀貞擔著違法律令的風險,馳援趕到,將他救下。怎能不感激?

    馮鞏家也是本鄉富戶,與劉翁的兒子有些來往,也曾來過劉莊,此時也上前寬解勸慰。勸慰了會兒後,謝武說不能久留,要連夜趕去縣中。陳褒、程偃、江禽、高甲、小夏、小任等人把那三個賊人捆上,交給左球。一行人出了後院,見前院的火勢已經漸滅。

    謝武說道:“柏亭周邊諸亭,唯有荀君來援,這份擔當令人敬佩,而且不但來援,還帶來了里民幫忙撲救大火,更是令人讚歎。”說話間,出了前院,他抬眼一看,不覺停下話頭,窒了一窒,面現驚訝之色,隨在他身邊的左球也是目瞪口呆。

    只見莊門外,已是不止只有剛才他們來時見到的那四五十人,密密麻麻的,足有幾百號人散在門前的路上、田間。謝武愕然半晌,才想起來問:“這是本亭的里民來了麼?”

    荀貞謙恭地說道:“都是我亭部中的人。我來前,因不知侵犯劉莊的賊人有多少,故令我亭中的求盜杜買亦擊鼓傳訊,召民相助。因他們都是徒步,所以來得晚了些。”

    謝武與左球對視了一眼,勉強收下震驚,真心實意地嘆服說道:“一鼓之召,全亭畢至。放眼全縣,唯君一人!”他感慨地說道,“君自言欲效仇季智,君今已遠勝仇季智!”

    荀貞當然會“遠勝”仇季智了,因為他治亭的辦法與仇季智並不相同。

    在勸人務農,賑恤百姓方面,他與仇季智一樣,但在對待輕俠、惡少年的態度上,他卻與仇季智完全不一樣。仇季智對輕俠、惡少年深惡痛絕,制定懲罰規章,用耕田農桑之事來役使他們;而荀貞卻是推心置腹,曲意結交。

    兩種不同的治理辦法,得到了兩個不同的結果。仇季智只得到了里民們的愛戴,而荀貞卻不但得到了里民們的愛戴,也得到了輕俠、惡少年的喜愛。

    里民、輕俠各有長處。如果打一個比方,那麼淳樸的里民就好比群羊,而剽悍的輕俠、惡少年即如虎狼。平時當然淳樸強過剽悍,可是當面對寇賊之時,剽悍卻勝過淳樸。有剽悍的輕俠、惡少年帶頭,當聽到劉莊遇賊、荀君相召後,里民們當然群起相從。

    ——這也就是所謂的“蛇無頭不行”,也就是所謂的“將熊熊一窩”。如果沒有重氣輕死的輕俠、惡少年帶頭,里民們雖然感激荀貞的恩德,但貪生怕死人之常情,卻也絕對不可能會如今夜這般盡皆前來,沒有一個退縮畏懼的。

    ——如是在太平盛世,仇季智的王道德化之法自為良策,只可惜如今亂世將至,最合用的卻只能是荀貞現在所用之法。

    對自家和仇季智的不同,荀貞心知肚明,但對這些不同自知即可,其中意思實不足為外人道也。他保持謙虛的態度,說道:“仇季智慕鸞鳳之德,質誠守節,以仁德化人,子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其真君子也!我遠不如之。”

    杜買從人群中走出,小跑來到荀貞的面前,先給謝武、左球行禮,完了之後,問荀貞:“荀君,賊人都抓住了麼?”上下打量被捆成粽子的那三個寇賊。

    那三個寇賊頑抗之後、又被火燒,一個個狼狽不堪。

    他們也看到了聚在莊外的這幾百號人,盡皆面無土色,其中一個哀歎道:“因知荀君之威,故我等特意避開繁陽馮家,來取劉莊,誰知最後還是落在荀君之手!……,荀君,荀君,你違背律法,擅自帶卒出境,難道就不怕受到責罰麼?”

    謝武、左球、杜買、陳褒、程偃、江禽、馮鞏諸人聞言,無不放聲大笑。

    馮鞏笑駡道:“你們也知律法?知道律法還敢殺人放火,劫掠莊園?哈哈,哈哈!還問荀君‘難道就不怕受到責罰’?難道只許你等亂紀,不許荀君捕賊麼?實在可笑,可笑!”

    他笑了一陣,撩衣行禮,正色對荀貞說道,“若非這賊人口不擇言,我還不知他們竟也有想過攻掠我家。多虧了荀君威名遠震,使我家逃過一劫。待我回去後,必會將此事告之家君,也請他為荀君上書,懇求縣君免了荀君越境之過,並賞保境安民之功。”

    想當日,荀貞一騎獨身來繁陽,人生地疏,經過三個月的苦心經營,關鍵時刻勇於擔當,最終不但得到了黔首百姓、輕俠惡少的擁護,也得到了鄉中富戶地主的認可。今夜他越境擊賊,雖然有過,但功勞更大,待謝武、劉翁、馮家分別給他請功後,升遷必是鐵板釘釘,指日可待了。

    但是,荀貞並無歡喜之色,要知,他的這一切作為可不是為了升官發財,升遷當然很好,可問題的關鍵是:縣君會給他一個什麼職位?

    上次縣君召他相見時,說為了獎賞他“導人向善,折服豪強”的治亭之功,想要將他擢為縣吏,給他一個埋首文牘的差事。如果這次還一樣,那他還不如接著當這一個亭長,而以常理推測,縣君不賞倒也罷了,如果要賞,還真是極有可能與上次一樣。

    那麼,該如何改變呢?

    他面色平靜地把視線轉向謝武,說道:“謝君,請借一步說話。”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2:50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17 推功相讓

    謝武跟著荀貞往邊兒上走了幾步,問道:“荀君有何事?”擠了擠眼,自以為猜中了荀貞的心事,促狹地笑道,“可是想問問我,今夜的功勞能換來何等的賞賜麼?”

    荀貞想說的不是這個,不過他既開了話頭,也就順著說道:“正要請教謝君。”

    有漢一代,仕進的途徑很多,最常見的有三種,一是選舉,諸如舉孝廉、茂才、賢良方正以及明經、明法等等科目;一是辟除,直接被公府、州部、郡守、縣廷辟除為吏;一是吏道,從小吏做起,積功勞漸漸升遷。除此之外,又有徵聘、郎選、從軍等等。

    荀貞不是選舉入仕,也不是被辟除入仕,而是走的“吏道”,即“學優而仕,始自鄉里,本於小吏幹佐,……,積以歲月,……,遷為牧守,入作台司”。

    謝武與他一樣,也是吏道入仕。他最先是給事縣中,學習吏事,隨後為縣中吏員,當了幾年的鬥食小吏後,因積功勞受到當時縣君的賞識,遂被薦到郡裡,乃被擢為“有秩薔夫”。因為有這番經歷,所以,他官兒雖不大,但對吏道的這個仕進、升遷還是很熟悉的。

    他忖度了片刻,說道:“吏之仕進,不外乎‘閥閱’二字。閥為積功,閱為經歷。……,荀君雖才當了三個月的亭長,經歷並不長,但我聽說,君自任亭長以來,不但從不曾有過休告、私歸,並且多次放棄休沐,憂公甚矣!在考勤上是一等一的優良,這足以彌補經歷之不足。”“休告”就是請假,“私歸”就是在正常辦公的時間回家。前者還好,後者是嚴加禁止的。

    “……,君之考績既優,再說積功。君任亭長三月,導人向善,折服豪強,為民買桑,賑贍孤老,一亭之中,盡歡欣舞蹈,部中之民,皆以君為父母。又操練里民,備冬寇,使寇賊畏懼,不敢犯境,今夜更又剛毅果斷,勇於任事,馳援鄰部,可謂殊功。君之積功甚矣!”

    “……,憂公既甚,積功又甚,是無論考勤、抑或考功,今年以來,舉縣諸吏無有過君者也。閥閱簿上,君必為最。我聞言,縣君之前就想要擢君為縣吏,再加上今夜之功,必得超遷!多則五日,少則三日,縣檄必至,……。”他拍了拍身上的青紺綬,笑道,“定有一個青紺綬帶送與荀君!……,荀君頭上的這個赤幘也該被換掉了。哈哈。”

    “閥閱簿”就是功勞簿,是吏員升遷的依據,凡立下功勞,必在簿中有書。“君必為最”,“最”就是第一。在吏員的升遷上,帝國最重選優拔尖,凡在考核中得到第一的人才都會被予以升遷,給以重用,也就是所謂的“課最升遷”,而對有特異才能、功效顯著的,更往往會越級提拔,加以“超遷”。

    謝武不愧是一個“老吏員”,分析得很有道理,荀貞雖任職亭長不久,但他的功勞確實很大,治亭的效果極佳,稱得上“功效顯著”,當得起一個“超遷”。“青紺綬帶”云云,是暗指縣君這次很可能會給他一個“百石吏”的職務。亭長只是個鬥食小吏,嚴格來說,尚未入流,上不得檯面,而“百石吏”就不同了,開始有資格佩戴印綬了。

    謝武“哈哈”地笑了幾聲,卻見荀君並無歡喜之色,很納悶,停下笑聲,問道:“荀君將獲得升遷,為何不喜?”

    荀貞心道:“縣中諸吏,自功曹以下,或埋首文牘,或奔走長吏門下,局限一廷之中,絲毫也無自由,雖然俸祿多點、光鮮一點,但在我看來真還不如一亭之長,至少也是十里之宰,能結交豪俠,聚集人眾。……,‘百石吏’?嘿嘿,我卻也不差這點俸祿錢財!”瞄了一眼謝武身上佩戴的青紺綬,又想道,“不過這次我立的功勞的確不小,如謝武所言,肯定是會獲得拔擢升遷的。縣吏固非我所願,但要說起來,這‘有秩薔夫’也是百石吏啊!”

    ——這才是他把謝武拉到一邊兒私下說話的目的,卻是看上了謝武的這個職位。

    他心裡這麼想,嘴上不能這麼說,肅容說道:“謝君為本鄉‘有秩’,我雖非君之直管下吏,但君亦可算我之上官。今夜,我雖僥倖然立了微功,但怎能繞過謝君,直接去縣廷中厚顏領賞、接受升遷呢?再說了,今晚若無謝君的指揮若定,便再有三個荀貞怕也不能保全劉莊!”

    謝武眨巴眨巴眼,撓了撓耳朵,似乎是懷疑自己聽錯了,問道:“若無我的指揮若定?”

    “是啊!今夜劉莊之所以能夠保全,首先是因為謝君指揮若定,其次是因為左君臨陣調度,我只不過是因人成事罷了!如何能獨領此功?”

    謝武吧唧了兩下嘴,好像是在品味荀貞話裡的意思。

    他聽出了荀貞的暗示,這明顯是在“讓功”啊!但為什麼呢?將這麼大的功勞拱手相讓,很不正常。他細細觀察荀貞的表情,就像是在研究什麼高深的難題一樣,只可惜荀貞低眉垂目,露在外邊的只有一副謙恭的模樣。既然從表情上看不出什麼,他索性也不猜了,直言不諱地說道:“多謝荀君美意,將功勞讓我。只是君意如何?還請直言相告!”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兒。謝武的言下之意:你把功勞讓給我的交換條件是什麼?

    荀貞也不遮掩,說道:“青紺綬雖好,但就職縣中,埋首文牘,實非我願,任事鄉里,做些實事,才為我之志向。”

    “青紺雖好,任事鄉里?”謝武摸了摸腰上的青紺綬,試探性地問道,“……,荀君是想佩戴我的印綬麼?”鄉里中的吏員只有“有秩薔夫”是百石吏,可以佩戴青紺綬帶。

    荀貞微笑不語。

    謝武知道他這是默認了,略微忖思,心中想道:“我任薔夫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所以未獲升遷者,只是因為還差些火候,如今得他將部分功勞相讓,足夠升遷了。待我升遷之後,這本鄉薔夫一職自然空缺。他出身荀氏,今又立大功,升任上來也是理所應當。……,雖不知他為何不願為縣吏,卻只想任事鄉里,但只要我在縣君面前多為他美言幾句,給以舉薦,再加上本鄉大戶劉翁、馮家的上書稱頌,接任薔夫一事應該還是可行的。”

    尋思定了,他自覺有九成把握,當下也不故作矯情地推辭不受,爽快地說道:“君既有此志,我自當相助。雖說依照慣例,薔夫多由本鄉人擔任,但君為名門子弟,治亭又成績優異,並又得本鄉劉、馮兩大家的感激稱頌,接我之職應無問題。”

    荀貞長揖到底:“如此,多謝謝君了!”

    “何必這麼客氣?你謝我,我謝你,兩全其美!”謝武嘿嘿一笑,又詼諧地說道,“倒也不枉了我姓謝!”

    “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

    “本亭求盜杜買,素來恪守本職,亭卒陳褒,一向勤勉盡責。今夜,他兩人又一個召集里民,急馳援救,一個從我擊賊,衝殺在前,皆有功。我若能果如君之吉言,遷為薔夫,則繁陽亭長一職,竊以為杜買正合其用,而求盜一職,陳褒亦足任也。”

    “荀君,你可真是一個仁厚的君子!既推功與我,又不忘下屬。你放心吧,我必會幫你推薦。”

    荀貞話說得漂亮,其實他推薦杜買、陳褒完全是出自私心。

    他在繁陽亭三個月,施恩遍及亭部、不求回報,所為者何?為的是拉起自己的班底。如今略有成效,有了一支百餘人的備寇隊伍,當然不願因升遷而放棄,也因此,這才推薦知根知底的杜買接任繁陽亭長,再以陳褒為其副,這樣,就可以繼續把這支隊伍控制在手中了。

    兩人私下裡說完,謝武將左球叫過來,把荀貞的意思委婉道出。

    左球身為遊徼,職在備寇拿賊,今夜之事,謝武或許可以脫開干係,但他卻責無旁貸,正在發愁該怎麼對縣令解釋,突然聽到荀貞有意把一部分功勞相讓,簡直天降之喜,頓時喜出望外,再看荀貞時就跟看恩人似的,哪裡還顧得上去想荀貞的動機?沒口子地應道:“在下忝居遊徼之職,別的不敢說,在亭長、求盜的任人上,還是可以說上兩句話的,必盡全力推薦杜買、陳褒!”

    ……

    三個人交易完畢,皆大歡喜。

    謝武、左球不敢久停,押著那三個賊人,帶著苦主陳翁連夜趕去縣中。他們來的時候沒帶什麼人手,荀貞把杜買、陳褒借給了他倆,又挑了幾個輕俠,一併擔負起隨從押送之責。

    臨分別前,荀貞特地將杜、陳兩人叫至近前,意味深長地說道:“今天晚上,你兩人立功不小,去到縣中後,若有機會面見縣君,切記要好好表現!”

    杜買、陳褒兩人都不是笨人,立刻猜出了荀貞的意思。杜買激動地漲紅了臉,連聲應諾。陳褒卻很鎮定,只是輕輕一笑,也隨著拱手應是。

    送走了他們,荀貞又把劉家莊子前後檢查了一遍,確定火都被撲滅了,留下了幾個人看守,又約束了劉家剩下的奴婢不得擅自亂動後,才與許仲、馮鞏、江禽諸人離開,返回本亭。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2:50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18 西鄉薔夫

    殺了半夜賊,包括江禽、高甲、高丙等這些輕俠在內,諸人都很興奮。

    他們雖身為輕俠,但平時也至多呼朋喚友、飲酒博戲、走馬射獵而已,做過的最暴力的事兒大約也不過打打群架,絕大部分都沒有殺過人,更沒有像今夜似的,真刀真槍,臨箭矢,冒火海,生死一線。

    之前在戰陣上時,一股熱血沖頭,可能顧不上品味體會,都只顧著跟從荀貞往前衝殺,但這會兒塵埃落定,交戰完了,或者後怕,或者覺得刺激,一個個都是亢奮得不得了,有的甚至手腳都在不停地抖動。在回繁陽亭舍的路上,他們簇擁著荀貞,七嘴八舌,說個不住,有的吹牛說自家多麼勇武,殺了幾個賊人;有的嘲笑別人膽小,不敢衝殺在前。

    大冷的天,一個個的臉都紅撲撲的,呵出一團團的熱氣。

    荀貞只是微笑傾聽。

    今夜殺賊,他一直都是身先士卒,要不然也不可能在短短的時間之內就將那夥悍賊擊潰。江禽、高甲他們興奮,他也很興奮,不過為了維護自己沉著穩重的形象,不願在眾人面前表露出來。。他心道:“今夜是頭一次上陣,除了有幾人負了輕傷外,居然沒一個戰死的。真是托天之幸!”說是托天之幸,其實之所以沒有死人,主要還是和他的指揮部署有關。

    當他帶人來到劉莊外後,群盜正與劉家人廝殺,柏亭的亭長、求盜、亭卒也是剛剛趕到,正從外邊夾攻。他當時沒有貿然出擊,而是潛伏在邊兒上等了一會兒,一來觀看戰況,一來給諸人恢復體力的時間。

    等到柏亭的亭長戰死、求盜重傷,群賊放鬆了對外的警惕、全力攻打莊內後,他才帶人沖出,先以弓矢急射,再親自催馬沖陣,只不過片刻之間,就一舉將賊人的陣勢打亂。他這一身先士卒,許仲、陳褒、程偃諸人怕其有失,亦皆奮不顧身,執刃奔突。

    賊人激戰了多時,好容易攻進了莊中,正力疲、放鬆之時,哪裡是這一股生力軍的對手?完全抵擋不住,節節敗退。

    便在此時,史巨先、馮鞏等人馳馬來到,緊接著,江禽、高甲、高丙諸人亦到,賊人更是不支。戰不三合,賊首王申被一支流矢射死。群賊的士氣頓消。江禽等人驅馬追殺,如砍瓜切菜也似,幾乎把他們殺了乾淨,只剩下最後三個逃入了莊中後院的小屋裡。

    回想適才的殺賊過程,荀貞的心砰砰直跳。他摸了摸左胸,當戰正酣時,賊人中有人射了他一箭,要非程偃撲身擋住,怕他早墜落馬下。。以當時的情況而言,這一落馬,十之八九就性命難保了。他做了這麼多事,目的只有一個:便是希望可以在即將到來的亂世中保全住性命,如果反而死在今夜,才真是可笑!他想到此處,不覺自嘲一笑。

    程偃一直跟在他左右,看見了他的笑容,問道:“荀君,你笑什麼?”

    ——也是程偃運氣好,他替荀貞擋那一箭,正射到他的髮髻上,差兩分就要破頭而出。荀貞由衷地感謝說道:“阿偃,今夜若不是你,恐怕我已經魂歸蒿裡了!”

    程偃咧嘴一笑,摸了摸髮髻,說道:“荀君對我有再造之恩,早就說過了,俺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報答,只這八尺之軀,任君驅使!這條性命早就是荀君的了!”

    許仲很嚴肅地接口說道:“荀君,若再遇賊,切不可親身犯險了!諺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出身名家,才過群倫,日後必得國家大用,前途不可限量,豈可自輕、不惜身?這等陷陣殺賊事,以後交給俺們去辦即可!”他與程偃兩人,一個說得懇切,一個說得憨厚。

    荀貞既痛快又欣慰,笑道:“阿偃救我,君卿愛我!”應諾道,“好!就聽你的!以後若再遇賊,我便只在後邊給你們擂鼓助威,如何?”眾人知他是在說笑,都很捧場地哈哈一笑。

    “今夜勞累諸位了。”荀貞望望天色,說道,“天快亮了,你們都不要走,來我舍中洗下身,休息會兒。我中午請你們吃酒!”

    江禽、高甲、大小蘇兄弟諸人轟然應道:“好!”

    馮鞏笑道:“荀君,與其去亭舍,何不來我家?諸君有負傷的,衣服上更大多沾染了血漬,我家雖陋,卻也能請一個醫來,給傷者治傷,並奉上些許衣袍,請諸位換衣。再則,我家雖不及亭舍清幽,但屋舍好歹多上幾間,足夠諸君暫作休憩。且,家君的一個朋友前些日送來了幾塊鹿脯,正合冬日下酒!”

    荀貞和他的關係如今混得也挺熟,聞他主動相邀,也不推辭,說道:“成!”

    回到本亭部中,荀貞又對里民們說了一番感謝的話,叫他們暫先散去,耐心等待縣君的賞賜。——此次夜馳救援雖是荀貞的首功,但里民們也是功不可沒,料來縣君必是會有所獎賞的。

    荀貞解散了里民,留下各里中挑頭的人物,如左巨、原盼、史絕、史雲、史巨先、大小蘇兄弟等人,邀請他們同去馮家莊園。眾人都沒有拒絕,加上江禽、高甲、高丙諸人,一行近二十人浩浩蕩蕩的,在馮鞏的帶領下奔去馮莊。

    去到馮莊,不能不見馮鞏的父親馮溫。這次相見,與此前大不一樣。馮溫收拾起了吝嗇,拿出了好客,對荀貞十分的熱情。沐浴洗澡時,他還將莊中最貌美的婢女派去專門伺候荀貞,又將最好的臥室讓出來,供其休息。一覺睡到午時,荀貞起來,酒菜已齊。

    馮溫親在門口相候,等荀貞出來,一面更加熱情地帶他去堂上,一面說道:“我聽馮鞏說了,要非荀君威名,昨夜遭賊的怕就會是我家,荀貞的恩德實難相報。我已將感謝荀君的的文書寫好,遣人快馬送去縣廷,呈給縣君。”

    他既改了嘴臉,荀貞自也不會與他鬥氣,笑語晏然,和他相談甚歡。待來到堂上,諸人已然畢至,見他進來,近二十人齊齊避席拜倒,高聲說道:“恭迎荀君!”聲震屋瓦。

    荀貞一一將諸人扶起,笑道:“昨夜馳援,皆賴諸君之力。待會兒開席,我要給你們多端上幾椀!”便在馮家的正堂上,歌舞絲弦之中,諸人飲酒作樂。從中午開始,直飲到夜深方散。

    ……

    兩天后,縣君的嘉獎命令下來了。傳送命令的是老熟人,門下賊曹秦干。

    這道嘉獎總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是錢財的賞賜,因為功勞太大,足足賞下了五萬錢。一個就是對荀貞的拔擢,秦干說道:“縣君已上言郡中,請擢君為本鄉薔夫,並決定升任杜買為繁陽亭長,陳褒為繁陽求盜”。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2:53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19 二荀優劣

    秦干將縣君的嘉獎傳達完後,吩咐從吏從軺車上抬下了一筐錢,放到堂上,笑道:“荀君,已問得清楚,那夥賊人乃是從郟縣來,賊首名叫王申,已死。他們從郟縣一路北上,犯下了甚多案子,沿途諸縣多有購賞。這五萬錢是縣君先單獨賞給你的,等查驗清楚、移文給列出購賞的諸縣後,會將它們的懸賞再加上本縣的購賞,過幾天一併發下。”

    “本縣的購賞?”

    “這夥賊人膽大包天,來入我境內後,圍攻北鄉沙亭的亭舍,殺了沙亭求盜,不可不嚴懲誅滅,便在你殺賊的前一天,縣君已決定設下購賞,凡有能捕斬其渠率者,購錢十萬,有能捕斬其黨羽一人者,購錢五萬。……,只是沒想到,還沒來得及傳檄鄉、亭,你已滅了彼輩。”

    頭領一人十萬,黨羽一人五萬。合計算下來,差不多能得到賞錢一百多萬。再加上“沿途諸縣”的購賞,沒準兒都能破二百萬了。這可真是天降之財。

    秦干知道荀貞的家庭情況,曉得他只是個“中人之家”,家資在十萬上下,因此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有意無意地關注著他的反應,卻見他從始至終,表情如一,半點也沒有想像中的驚喜失態之色。

    秦干暗暗點頭,心道:“驟聞百萬之財,從容淡定,看來縣君前日對他的評點一點沒錯!”笑道:“荀君聞鼓披衣,夜馳鄰部,親冒矢火,盡將群賊捕、誅。縣君聞之,為之讚歎不已!一再誇獎荀君不但文質彬彬,仁德澤被鄉里,並且勇於任事,剛強堅毅,實在是文武兼資。並說如果縣中諸鄉、亭部吏皆能如荀君,則他便可以像曹相國一樣,日夜但飲醇酒自娛,不必理事了!”

    曹相國,即曹參。蕭規曹隨,他接任丞相之後,一遵蕭何約束,無有變更,崇尚清靜無為。縣令朱敞舉曹參為例,不但是在誇獎荀貞,也是在讚美前任的縣令,同時也可看出頗有壯志。

    荀貞謙虛地說道:“若無鄉薔夫謝武、游徼左球,貞亦不能成事。”

    “鄉薔夫謝武?……,忘了給荀君說,縣君已將他擢為門下主記。。只等郡中把升任你為鄉薔夫的任命批復下來,他就要去縣中為吏了!”秦干捋著鬍鬚,越看荀貞越是喜歡,笑道,“……,‘若無鄉薔夫謝武,則你亦不能成事’。荀君,你還要瞞吾麼?”

    荀貞心中一動,想道:“聽秦干意思,似乎已知道了我推功相讓?”故作不解,問道,“秦君此話何意?”

    “謝武都在縣君的面前說了!說那夜殺賊全是你的功勞,只因你念及他與左球算是你的上官,所以推功相讓。……,荀君,你此舉可是頗有許縣陳太丘之風啊!善則稱君,過則稱己。為臣之道,正該如此。”

    “善則稱君,過則稱己”,說白了,意思就是功勞讓給上官,黑鍋自己來背。陳太丘早年為縣中功曹時幹過這樣的事情,“天下服其德”。蓋因兩漢民風質樸,朝廷規章也不嚴格,如郡守、縣令都有辟除屬吏的權力,故此,一些為下吏者就會視上官為“君上”。君憂臣勞,君辱臣死。——這也是“尚氣重義”的一個表現。

    秦干是一個標準的儒生,對這些很講究,因而非常欣賞荀貞的作為。對不算真正上官的薔夫、遊徼尚且如此,那麼對真正的上官當然更會如此了!推而廣之,對天子自然就更不用說了。

    老實說,荀貞還真是沒有想到他一個讓功的舉動,居然會被秦干聯繫到許縣陳寔,並贊他有陳寔之風。——陳寔何等人也?那是他族父“二龍”荀緄的長輩,與荀緄的父親“神君”荀淑以及長社鐘皓、舞陽韓韶並稱為“潁川四長”的老前輩,可以說是海內碩果僅存的名士泰斗。

    他真的是誠惶誠恐,連聲說道:“秦君謬贊,秦君謬贊了!”

    “你可知縣君在知你越境擊賊、推功相讓後,是怎麼評點你的麼?”

    “不知。”

    “謝武、左球走後,縣君與右尉劉德對談,時吾與功曹李艾、椽吏胡勉並及文直諸君陪坐在側,聽縣君說道:‘荀家老龍在前,乳虎在後’。”

    荀貞遜謝說道:“貞家諸父皆知名天下,諸兄群弟無不英才傑出。貞何德何能,敢稱‘乳虎’二字?”別的都可以謙虛,但是說到族人的時候不能謙虛。。

    秦干笑道:“若論人才之盛,君家固潁川第一。縣君說完這句話後,功曹李艾問道:‘南陽何顒以為文若有王佐才。貞為乳虎,則文若何如’?你猜縣君怎麼回答的?”

    荀貞誠心實意地說道:“文若之才,勝我百倍。”

    “縣君答曰:‘文若,雛鳳也’。”

    “雛鳳?”

    “‘虎重有威,能行千里;鳳雖俊逸,非梧桐不棲’。”

    縣令朱敞的這十七個字評語,分別概括了他對荀貞和荀彧的印象。

    荀氏乃潁陰名族,朱敞自來任縣令後,與荀家人多有來往,對荀彧、荀攸等荀家的晚輩都很熟悉,雖然之前與荀貞見的次數不多,但這幾個月荀貞多次給他驚喜,也算較為瞭解了。這十六個字的評語分別以虎、鳳的特點來比喻人,言簡意賅。

    荀貞心道:“‘虎重有威,能行千里’,這是在說我才學有不及,但能自立。‘鳳雖俊逸,非梧桐不棲’,這是在說文若才學高,志氣也高。”

    他默然片刻,還是剛才那句話,說道:“文若其才勝我百倍。雛鳳之評,精妙恰當。……,只是請教秦君,縣君因何以為我能行千里呢?”旁觀者明,既然縣令朱敞說出了這個評價,他也很想知道原因是什麼。換而言之,他也很想知道在別人的眼中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椽吏胡勉當時亦有此問。縣君答道:‘貞之治境三月,一亭晏然,聲威遠播,使高素折腰,令群盜不敢犯’,非有幹才且腳踏實地者不能如此,故吾知他雖身重,卻能行千里。……,椽吏胡勉又說道:‘設若以此論之,文若有王佐才,區區十里之宰,一亭之治,何足掛齒’!縣君答道:‘文若固有此才,但是文若會肯去做這一個亭長麼’?故吾知其為雛鳳,非梧桐不棲。”

    朱敞的言外之意,荀貞和荀彧兩個人相比,一個濁重,能腳踏實地;一個清高,如鳳翔九天。

    荀貞回味了一會兒,不得不承認朱敞的這兩句評點很有道理,當下說道:“良禽擇木而棲。文若志存高遠,我所不及。”

    儘管在朱敞的眼中,他還是不如荀彧,但這個評價不算低了。

    在士子們視名聲如性命的當代,他一個中人之資,能夠得到這樣一個“好評”已該知足了。潁川郡人文薈萃,潁陰縣賢人輩出,來這裡當縣令的人都是士族出身。朱敞雖非名士,對人物的點評也遠不如汝南許氏兄弟,可以一言使人天下知,一言使人海內棄,但也是有點分量的,至少等這幾句話傳出去後,潁陰縣裡的人就會對荀貞有一個更高一層的觀感了。

    秦干說道:“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

    “秦君請講。”

    “縣君早有意擢君為門下主記,此次聞君之功後,更是要當場傳檄,但是謝武卻說,君之志向不在縣廷,而在鄉野。荀君,你有這樣的才幹,卻為何就是不肯在縣中為吏呢?”

    這個問題,荀衢問過、縣令朱敞問過、謝武問過,幾乎每個人都不能理解。荀貞解釋得都快煩了,但是又不能不解釋,他恭謹地說道:“縣君既以為貞為乳虎,那麼請問秦君,可曾見過有虎不願放縱山林,卻願困於柙中的麼?”

    秦干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此真妙答!待吾回到縣中後,必恭喜縣君:今我潁陰有一臥虎矣!”堂外日頭西移,時辰不早,他起身告辭,說道,“君且耐心等待,多則四五日,少則兩三日,等郡中的批復下來,購賞賜下,你便可纏錢上任,嗷嘯山林了!”

    荀貞把他送出亭外。

    秦干上了軺車,待要走,忽然以手撫額,說道:“只顧與君敘談,險些忘了一事!”

    “何事?”

    “漢家律法,生擒賊一人,或斬賊二人,拜爵一級。你們前夜總共斬殺了十五個賊人,生擒了三人。殺賊者是誰,擒賊者是誰,你列一個表,寫好了送到寺中,方便論功行賞。”秦干是門下賊曹,若是單純為傳達縣君的嘉獎不需他來,派他來正是為了此事。

    他笑問荀貞,說道:“荀君加冠不久,對麼?”

    “是的。”

    “近三十年來,只有當今天子登基之時,在建甯元年曾賜天下民爵。荀君如今的爵位應該是公士吧?”建甯元年是十三年前,當時荀貞只有七八歲,托天子登基之福,得到了平生的第一個爵位。他回答道:“是的。”

    “前夜殺賊,君功最偉,只最後生擒的那三個賊人便足夠使君拜爵一級,升為上造了!”

    雖說有漢以來,因為多次賜天下民爵的緣故,——不說前漢,只從本朝建武三年的第一次賜爵開始,至今一百五十四年間已總計賜爵三十四次,平均不到五年一次,並且這其中有時候還不止是賜爵一級,往往一次就賜爵兩級、三級,爵位早已不如前秦時珍貴,但對黔首百姓來說,爵位高一點還是很有好處的,比如可以用來減免刑法、減輕徭役、提高地位、優先多得國家賜予之田宅等等。

    不過,荀貞是“有所圖”的人,連那百萬錢財都不重視,自然更不會把這點爵位看在眼裡。他說道:“前夜之事,多賴亭部鄉民出力。貞已得縣君舉薦拔擢,怎麼好意思再領取爵位呢?”

    “噢?……。”秦干扶住車軾,傾身問道,“你什麼意思?”

    “貞決定將爵位與縣君今番賜下的五萬賞錢一併讓給別人。”

    按照律法的規定,多人共捕賊,可以把自己該得的獎賞讓給別人。荀貞的這個決定雖然出人意料,但卻也是合乎律法的。秦干忍不住拍打車軾,贊道:“荀君之德,吾未曾見!”

    ——

    1,購賞。

    《居延漢簡》中一例:“群輩賊殺吏卒毋大爽,宜以時伏誅,願設購賞,有能捕斬……渠率一人,購錢十萬,黨與五萬”。

    2,賜爵。

    按日人西嶋定生之研究,兩漢的賜爵是面向全體編戶良民男子,並且“民爵賜予是對小男亦即十四歲以下男子即已實行”的。——《中國古代帝國的形成與結構——二十等爵制研究》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2:53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20 牽掛者何

    秦干忍不住拍打車軾,贊道:“荀君之德,吾未曾見!”

    荀貞的“德”好不好,最清楚的人是他自己。設若他不是穿越而來,設若他不知天下將會大亂,設若他是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東漢人,以他荀氏的出身,他也很可能會和荀彧一樣根本看不上一個小小的亭長之職,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心甘情願地屈己待人,視錢財如糞土。

    與荀彧、荀攸這樣的天縱奇才相比,他一個中人之姿,唯一的優勢只有“遠見”,也即“知道未來”。有道是笨鳥先飛,正所謂有備而來。他既“有備”,既要“先飛”,那麼做事肯定就不會如“無備”之人,而這樣的做事風格落在不明內情之旁人的眼中,自然就會覺得他與眾不同,看起來很有“德”,很能“腳踏實地”。

    他嘿然自嘲,想道:“我自請為亭長、市恩鄉里、讓功給上官、讓財給輕俠里民,所有一切的作為都是為了能聚眾保全性命而已,要說起來其實挺‘自私’的,但是落在別人的眼中卻反倒成了有‘德’。……,這算不算‘沽名釣譽’,算不算‘王莽謙恭未篡時’呢?”隨即又覺得王莽這個例子舉得不恰當,“呸、呸!怎麼能拿這個最終身敗名裂的傢伙來自比呢?”

    一邊瞎琢磨,他一邊“謙恭”地送行,直將秦干送到亭部的邊界、又目送著秦干乘坐的黑色軺車在幾個持刀戟的從吏簇擁下轔轔走遠,方才轉回。

    杜買、程偃、陳褒也在。這時等秦干遠去,在回亭舍的路上,杜買三步一回頭,一副神情不屬的樣子,手中的短戟都差點滑出,掉到地上。——這短戟,是他為了在秦干麵前顯示武勇,特地拿出來的。

    荀貞拍了拍他的肩膀,嚇了他一跳,好懸踩到路上被壓出來的深深車轍里,急避過去,回過神來,抓牢短戟,尷尬地笑了笑,說道:“荀君?”

    荀貞笑道:“可是在想你什麼時候能夠正式就任亭長麼?”

    “嘿嘿。”

    “秦君不是說了麼?此事已經定下。再過上兩天,縣里的任命文書就會到了。”

    杜買感激之極,落後荀貞一步,躬身彎腰地說道:“全靠了荀君舉薦,小人才能升任亭長,小人定會不負君望!”話說完了覺得自家似有些急於上任的樣子,忙又補充一句,“若無荀君,便無小人。。以後,這繁陽亭還是荀君你說了算!”

    陳褒輕笑說道:“荀君不日就將會升遷到鄉里,就職‘有秩’,全鄉上百個里,十幾個亭,哪裡還會有看得上一個繁陽?”

    “是,是。荀君少年英才,心存壯志,非我輩庸人可比。荀君你放心,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小人必一如從前,定唯君之馬首是瞻,唯君之命令是從!”

    荀貞哈哈一笑,調笑似地說道:“杜君,你曾說過你的願望是做一個百石吏,今為亭長,已始於足下了。要好生努力!”求盜和亭長一步之差,卻是大不相同,前者只是副手,追賊捕寇,冒風雪,刀頭舔血,危險且累;後者卻是十里之宰,能夠獨當一面,舒服多了。

    “是,是。荀君的教誨,小人牢記在心。……,不知荀君還有何叮囑?請一併示下。小人堅決做到。”

    “也沒什麼別的叮囑了。”荀貞瞧了他一眼,“……,只是有兩件事,我有些放心不下。”

    “荀君請說!”杜買拍胸脯保證,“不管是什麼事兒,小人定能使君放心。”

    “如今回想起來,在繁陽的這三個月裡,我還真做了不少事兒。”荀貞頓了頓,反問杜買,問道,“你覺得哪一件是我最牽掛的呢?”

    “荀君曾助敬老里買桑苗,如今桑苗大多剛剛種下。荀君最牽掛的應是此事!”

    “民以農桑為本。里民既得桑苗,必會妥善培育。此事我並不牽掛。”

    “不牽掛?……,荀君慷慨豪氣,好結交朋友,在亭中這幾個月,常與亭部中的豪桀少年飲酒下棋,博戲歡樂,其中尤與大小蘇兄弟、史巨先、馮鞏的交情最好,如今君將上任鄉中,最牽掛的也許是他們?荀君放心,小人會對他們多加照顧的。”

    “蘇、史、馮群輩皆壯士也,為我友,他們若有事,我自會照拂。對他們,我亦不牽掛。”

    “……,荀君賑贍孤老,全亭鄉民無不感恩稱頌。荀君可是擔憂走後,小人不能善待他們?”

    “我與你相識三個月,雖不敢說盡知你的為人,但也對你瞭解一二。你不是嚴苛的人。對此,我亦不牽掛。”

    杜買笑了起來,說道:“是了!荀君牽掛的必是老黃、阿褒、阿偃、繁家兄弟。。”

    “黃公長者,繁氏兄弟本亭人,阿褒人緣好,我也不牽掛。……,至於阿偃,我已決定帶他去鄉里了,當然更不牽掛。……,對了,阿偃,此事還沒與你商量,你願意隨我入鄉麼?”

    程偃求之不得,歡喜說道:“怎不願意?俺就尋思這兩天給荀君說呢!荀君此去鄉中,人生地疏,身邊沒有人怎麼能行?俺雖愚笨,但好歹是鄉亭人,人頭熟,也許有能為君盡力之處。俺與君卿商量好了,都跟著你去鄉里,為君牽馬執鞭,開道前驅!”他只是個亭卒,還是招募來的,比較自由,不想幹了請辭就是。

    ……

    從桑苗說到朋黨,再從朋黨說到亭中孤老,又從亭中孤老說到亭舍諸人,能想到的地方都想到了,荀貞卻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杜買犯了愁,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他牽掛何事,又問道:“那麼,荀君可是牽掛小夏、小任幾個?”割肉似的咬著牙,保證說道,“若是為此,則請荀君放心!小人一定會如荀君在時一樣,好吃好喝地養著他們!”

    “亭舍又不像縣廷,沒什麼餘財。小夏、小任幾個在舍中的吃住所用,一直都是由我出錢。今我要去鄉里,不會把他們留在亭中的。我會與他們商量一下,若是他們願意,可與阿偃、君卿一起跟我上任。……,對此事,我也不擔憂。”

    “如此,荀君可是牽掛許母、幼節?”

    陳褒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了杜買的話,說道:“許母、幼節是東鄉亭大王里人,又不是咱們亭的人!老杜,就算你想去照顧,也照顧不了啊!何況,荀君又不是升遷到外地去了,升任的乃本鄉薔夫,許家正是治下之民,要說‘照顧’,還用得著你麼?”

    杜買愁眉苦臉地說道:“荀君,小人實在想不出還有何事值得你牽掛了!”

    荀貞問陳褒,說道:“阿褒,你能猜出來麼?”

    “荀君所牽掛者,無它,必是里民操練一事。”

    荀貞暢快大笑,說道:“知我者,阿褒也。”

    杜買楞了一愣:“里民操練?……,這眼看年底一過,明年開春,這操練就要散了啊!”

    “正是為此,我才牽掛。”

    “……,小人斗膽,請問荀君何意?”

    “今之天下,疫病連連,寇賊蜂起,世道不平。別的不說,只說前夜那股賊人,杜君,你久任‘求盜’,見的寇賊多了,以前可曾見過有兇悍如他們的麼?”

    杜買想了一想,老老實實地回答:“往年之寇賊,最多劫道、劫質,殺人的都不多,悍不畏死到殺求盜、殺亭長的更是未曾見過。”

    “所以,我以為里民之操練萬不可停!”

    “可是過了春,地氣上升,就要農忙,……。”

    “農忙,也不是每天都忙。做不到三天一操,至少也可以五天、十天一操。”

    “可是,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舊例,恐怕鄉民們會不願意。”

    “若以強暴逼之,鄉民自不樂從;但若以錢糧為餌,定然人人踴躍。”

    ——荀貞之所以堅持即使在農忙的時候也要抽出時間來操練,倒不是為了在短時間內就把鄉民們操練得有多麼精銳,更多的只是為了能把這個“組織”保留下來。鄉民乃烏合之眾,如果不用一定的組織形式來約束,“冬聚春散”,那等到明年入冬再操練的時候,必前功盡棄。

    杜買為難地說道:“若以錢糧為餌,也許能做到,但是,荀君適才也說了,亭舍不比縣廷,沒什麼錢,這錢糧……?”

    “錢糧不必從亭中出,我出。”

    杜買真心不理解,說道:“荀君,你這是何苦?雖說今年的盜賊比往年兇殘,但是也不必自己出錢,操練鄉民呀!而且再說了,就是為了備寇,等到明天入冬再操練也不晚啊?”

    “群盜日日殺人,鄉民日日耕土。若不堅持組織操練,以耕土之鄉民,如何能敵日漸猖狂之殺人群盜?”荀貞悲天憫人地歎了口氣,說道,“繁陽是我就任的第一個地方,部中千餘里民,大半皆相識。我今雖升遷,即將要離去,但實在不忍看此地有朝一日或會遭寇賊之災。”

    杜買頗是感動,說道:“既然如此,請荀君放心,小人必盡心全力將此事辦好!”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荀貞轉目陳褒,說道,“阿褒,你將任‘求盜’,主管一亭治安,職責不小,以後要多多配合杜君,萬不可輕忽麻痹!”

    陳褒個是伶俐人,不必太多交代,一句話,他就心領神會,曉得荀貞說話的重點是“操練”,接口應諾,說道:“荀君只管上任,有老杜在,有我在,繁陽亭必會如君在時!”頓了頓,又說道,“荀君剛才說有兩件事放心不下。操練是一件,另一件是什麼?我可是猜不出來了!”

    “另一件,……。”

    荀貞行在官道之上,望向遠處,可見前邊諸里。繁里、北平里、春里、敬老里、安定里、南平里或東或西,或在路邊,或在田野中,或被林木掩映,或為小溪纏繞,都安靜地蜷伏在乾淨蔚藍的冬日天空下。他沉默了片刻,接著說道:“另一件事,就是王屠妻女。”

    “王屠妻女?”

    “前兩天,我聽馮鞏說,王家的生計日漸困窘。你們以後要多照顧一二。”

    杜買、陳褒相顧一眼,都應道:“是。”

    ……

    回到亭舍,荀貞將那五萬錢拿出來,先緊著亭舍諸人發放。

    那天夜晚,許仲、陳褒、程偃、小夏、小任諸人是跟著他上陣殺賊的,一人二千。陳褒、小夏負了輕傷,額外每人多給二千。杜買雖去得晚,也沒有什麼“戰功斬獲”,但總算有召集鄉民之功,也一樣給二千。繁家兄弟沒去,勉強算他們一個擂鼓傳警之功,一人一千。黃忠也沒去,但他的本職不是捕賊拿寇,能把舍院守好就是功勞一件,也給一千。

    賞遍諸人,五萬錢還剩下兩萬。荀貞吩咐陳褒、程偃分別給受傷的那幾人送去,並交代,讓告訴他們:“這只是縣君提前發下的賞錢,等驗明賊人正身,走完程序後,還會有上百萬的獎賞放下。”

    陳褒、程偃都不傻,雖然荀貞的原話是這麼交代的,但拿了錢出去,說出去的話卻就變成了:“這些錢是縣君單獨賞賜給荀君的,荀君不要,教分給爾等。”錢雖不多,一個傷者也就能分個兩千上下,但“錢輕仁義重”,對荀貞的慷慨仁義,一個個心服口服,覺得那夜沒有白白冒險,這命,賣得值。

    荀貞留在舍中,把該得爵位之人皆列表寫出,將自家該得的爵位讓給了杜買。寫好後,遣人送去縣廷。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2:54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21 上任西鄉

    荀貞即將升任本鄉薔夫的事情傳出去後,平素結交的輕俠少年,如江禽、史巨先、大小蘇兄弟等等,以及亭內各里的領袖首領,如原盼、左巨、蘇匯等等,都紛紛湊錢擺酒,請他赴席,權當送別。酒宴上,自有許多不舍,又有許多豪言。如此這般,幾乎每天都要趕赴兩三場酒。

    五天后,郡中的批文下來,隨同而來的還有縣中發下的“購賞”以及升任杜買為亭長、陳褒為求盜的任命。

    批文、任命、購賞都是由同一個人送來的。這個縣吏說道:“連同其它縣的購賞,總計有錢一百九十五萬。錢太多了,不好全用五銖,縣君將其中一部分換成了金餅。按照律法:一斤金換一萬錢,這裡共有五十金,一百四十五萬錢。……,請荀君查點驗收。”

    一斤金換一萬錢,這是新莽時的規定,雖沿用至今,但如今錢賤金貴,在民間早不是這個兌換的比例了。荀貞心知,這必是縣令對他的照顧,看似是將五十萬錢換成了五十個金餅,實際上是多給他了數十萬的錢。

    他想道:“只不知這照顧是看在荀氏的面上,還是出自對我這頭‘乳虎’的欣賞?”——這只是他對自己的調侃,他當然清楚,最大的可能是兩者兼有。

    五十塊金餅不多,五個漆盤就盛下了。一百四十五萬錢很多,裝了兩輛車。荀貞把杜買、黃忠、陳褒、程偃、繁家兄弟以及許仲、小夏、小任等都叫出來,幫忙清點計算。

    看見這麼多錢,繁家兄弟的眼都直了,兩人追悔不迭:“怎麼那夜就沒有跟著去殺賊!要是去了,這些賞錢怕不也得有俺一份?”

    可惜,後悔也晚了。一樣米養百樣人,不同人有不同命,他兄弟倆一向來貪財怕死、庸庸碌碌,不但賞錢沒他們的份,升官也沒他們的份兒。——同為亭卒,陳褒如今升為求盜,程偃隨荀貞進鄉,都如魚躍龍門,在可見的未來裡必前途光明,只有他們倆還是原地未動。

    這不能怪荀貞不肯照顧他們兄弟。荀貞“基業草創”,正缺少人手之際,對用人的要求其實並不高,只要有一技之長、一點長處就行。比如程偃,機敏不如陳褒,剽悍不如許仲,也就是有一點蠻力,——有蠻力的人多了去了,類同“庸人”,但是卻只因占了一條:老實忠心,便就“一步登天”,被視為心腹。等荀貞去到鄉里後,可想而知,他定會受到重用。。

    把錢從車上卸下,荀貞也不往舍院中搬,便就放在路邊,命許仲、陳褒、程偃分頭去把那夜殺過賊人的輕俠們都叫來,當場發放。

    成堆成堆的錢堆在地上,沒一會兒就引來了許多的路人、里民圍觀。待輕俠們來到,每當一人領錢時,荀貞都會大聲把他的功勞講說一遍。圍觀諸人既是羨慕、又是佩服,不時地發出一陣陣喝彩之聲。

    別的賞錢都好給,只“賊首王申”的賞錢沒法兒給,因為王申是中流矢而死,誰也不知道這支流矢到底是誰射出的。

    最後由荀貞做主,他說道:“王申是渠率,渠率賞錢十萬。咱們合力生擒了三個賊人,賞錢共十五萬。我殺了一個賊人,賞錢五萬。加在一起總共三十萬。那夜馳援劉莊,雖然殺賊的是諸君,但各里里民聞召而起,飛奔馳援,也有功勞,不可不賞。以我之見,不如就把這三十萬錢賞給他們。你們以為如何?”

    輕俠們早服氣了荀貞的仁義恩威,沒有一個提出異議的,都表示贊同,便有不同意的,也是為荀貞著想:“最後生擒的那三個賊人全賴荀君之計,我等並無出力,這十五萬賞錢該由荀君領取才是!荀君先已把縣君單獨賜下的五萬錢分與我輩,今又要把該領的二十萬錢讓給里民。……,這,這未免太不合適了。”

    “若沒有諸君、里民相助,以我一人之力,斷不能捕斬群盜。今我被郡中遷為鄉薔夫,功已由我一人領,又怎能再厚顏取錢?”

    圍觀的諸人、輕俠們聞言,皆讚歎不已。

    分完了購賞,荀貞手上還剩下了二十五個金餅,卻是因為領賞的諸人皆不肯按照“一金置換萬錢”的標準來拿錢。荀貞先後把該自家該拿的二十五萬錢盡數分掉,是何等的輕財重義?他們自然要報之以瓊瑤。況且,他們也都清楚,這多出來的錢明顯是縣令給荀貞的,自也不肯不識趣,每一個人都非常堅決,要求按市價頂錢。

    荀貞固然“視錢財如糞土”,但是他即將升遷,以他在亭中的豪奢手段,去到鄉里後肯定會有很多需要用錢的地方,因此見這些人既然堅決要求,也就不再推讓。

    分完賞錢後,輕俠、圍觀諸人陸續離去。

    許仲、陳褒、程偃三人也殺的有賊人。許仲殺得最多,殺了兩個,陳褒、程偃各殺了一個,分別該拿賞錢十萬與五萬。他三人都想把錢交給荀貞,理由是:“君今就任鄉中,為百石吏,帶青紺綬,攜半通印,與鬥食亭長不同,不可無漢官威儀。。此些錢財,請君收納,以重聲威。”

    荀貞怎麼肯收?他正色說道:“君卿家有老母、幼弟,阿偃為我捨棄亭卒之職,今你二人即將要從我進鄉,家中不可不安置,你們的錢我不能收。阿褒,你家中也有老母,且你平素為人大方,也好結交豪桀,今初為求盜,用錢的地方不比我少。你的錢,我也不能收。”指了指由杜買和繁家兄弟捧著的三個漆盤,笑道,“今我去鄉中,有此二十五金,足夠使用了!”

    ——這二十五金都是他以前沒想到的,已經滿意了。

    送錢來的那個縣吏沒走,一直在邊兒上待著看,此時開口說道:“幾萬、幾十萬的錢被你們彼此相讓,竟似毫不在乎。荀君,你今天讓我開眼了!……,好了,錢已分過。縣君讓我告訴你,拜爵還得多等幾天,等複查確定後,自會有人負責。君今高升鄉薔夫,這些小事就不必再管了!”

    荀貞連聲道謝,親將他送走。

    賞錢分過,爵位定下,郡中的任命文書也已拿到。荀貞與杜買辦了交接,當晚在舍中又住了最後一夜。第二天一早,等許仲從家中歸來,荀貞帶著他與程偃、小夏、小任等,離亭赴鄉。

    馮鞏、大小蘇兄弟、江禽、高甲、高丙、史巨先等等諸人都來相送,諸里的里長、里父老,還有一部分里民也都來了,合在一起幾百人,送出界外方才停下。

    荀貞與他們拱手相別,笑道:“日後咱們見面的時間還長,不須這般依依。江君、馮君、大蘇君、小蘇君、史君,你們若有閒暇,可一定要去鄉舍找我!……,還有你們,諸位里長,原師,若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不要客氣!……,杜君、黃公,你們也回去吧。依律令,亭長無故不得出界,杜君,你才剛任亭長,今天就觸犯了一條律法啊!”

    眾人皆笑。在杜買、黃忠、諸里長、輕俠們的帶領下,數百人齊齊長揖行禮,說道:“荀君行矣,強飯勉之!今日別後,珍重自愛!”強飯,多吃飯。自愛,保重的意思。這都是送別時的祝願語。荀貞回禮,說道:“亦願諸君自愛,努力加餐飯!”

    在諸人的目光中,在許仲、程偃等人的跟從下,他牽馬遠去。直到走出了很遠,回頭看時,還見有很多人留在原地,翹足目送,依依不捨地沒有散去。

    ……

    程偃一手扶著放在馬上的行禮,一邊轉回頭,把視線從後邊收回,對荀貞說道:“荀君,真沒想到,竟有這麼多人主動來給咱們送行。”——他的“請辭”很順利,報上去就被批准了。

    小夏笑道:“那還不是因為荀君在任亭長時,對他們夠好麼?遠近多少亭部,可除了荀君,還能有哪一個亭長在離任時能有這麼大的陣仗,被這麼多的里民相送?”——就食亭舍中的那幾個人,大部分都因為各種原因不能跟著荀貞去鄉里,只有小夏和小任兩人隨從同行。

    荀貞問許仲:“阿母都安置好了?幼節怎麼樣?”程偃是他的心腹,小夏、小任是許仲的朋黨,在他們面前不需要隱瞞許仲的身份。

    許仲答道:“阿母聞君升遷,非常歡喜。幼節越發勤勉,日夜苦讀不輟。家裡都挺好的。”

    “我昨夜本該也去家裡看看,只是若咱倆一起,動靜未免太大,不得不作罷。等過些日子,在鄉里站住腳了,我看看能不能派人去把阿母和幼節接來同住。”

    許仲本就寡言,經過了殺人、逃亡、毀容諸事後,越發惜字,平時侍從在荀貞的身邊,一天下來也說不了幾句話。荀貞有時都忍不住懷疑,這樣一個沉默無聲、不善言辭的人是怎麼成為聲震周邊,成為遊俠頭領的?難道只是憑藉他的孝順,只是憑藉他敢鬧市殺人、敢孤身一人夜闖亭舍的膽氣?

    雖也聽人說過他如何的悍勇,但卻因沒有親眼見過,終是無法想像出來。這疑惑越來越深,直到經過了那夜殺賊後,荀貞才總算恍然大悟,明白了這個“悍勇”是什麼意思,明白了許仲能將諸多輕俠盡皆折服的資本。

    在荀貞認識的輕俠中,江禽“手搏第一”,高甲、高丙兄弟號稱“大戟強弩不能當”,大小蘇家亦各有長技,但在戰陣上卻無一人能與許仲相比。當許仲臨陣擊賊之時,實在悍勇無敵,別看他個頭不高,卻如一柄尖刀,凡其到處,賊寇無不敗退潰散。端得所向披靡。

    那夜擊賊之所以能快速獲勝,首先之功在荀貞,一因他指揮得當,一因他驅馬當先,其次之功在許仲,若無他一直緊隨荀貞馬下,擺平了大部分的強賊,荀貞也“當先”不了太久。

    聽了荀貞的話,許仲說道:“老母戀家,怕是不會願意去鄉里居住。”

    “到時候且看看,沒準兒能把阿母說服呢。”

    程偃笑道:“荀君,別只顧說君卿,你也該回家看看了!從上次休沐至今,你有小半個月沒有回過家了。”

    “我家中沒什麼人,只有一個婢女而已,回不回去都一樣。”話雖如此說,但被程偃一提醒,荀貞還真是有點想家裡的那個美婢唐兒了,他沉吟片刻,問道,“阿偃,你去過鄉中官寺,……,寺裡的舍院大麼?”

    “咱們鄉是大鄉,轄內有四五千人口,官寺中屬吏不少,舍院挺大的。”

    荀貞暗自思忖,想道:“若是舍院夠大,倒是不妨把唐兒接來。”想起唐兒做的雞頭米,不覺舌下生津,食指大動,再又想起唐兒別的種種妙處,又不覺口乾舌燥,身下有另一物更是蠢蠢欲動。他強自按下綺思,把荒唐的心思拉回眼下,捂著嘴咳嗽了聲,又問程偃:“阿偃,這幾天我已問過你鄉中諸吏員的情況,你揀你熟悉的再與我說上一說。”

    “鄉佐姓黃名香,年有四旬,被高素痛毆過,……。”

    正說話間,諸人聽到一陣馬蹄聲響,回頭望去,見卻是文聘帶著三四騎疾馳過來。

    “仲業,你怎來了?”

    文聘翻身下馬,說道:“今君升遷,我怎能不來?只是沒想到你走得這麼早,來晚了。”

    “你從縣里趕過來,幾十里地。我昨天遣人給家中送信,不是說不必來送了麼?”

    “我今日來,可不是為送行而來。”

    “那是為何?”

    “是為荀君壯聲威而來!”

    荀貞這才注意到,文聘與隨從他來的那幾個人都是披甲帶刀,不由莞爾一笑,笑道:“我是去上任,又不是去殺賊!”

    “鄉人粗鄙,難識君子,非刀劍兵甲不能服之。荀君,前頭不遠就是鄉亭地界了,你請上馬,由我等護衛前行。”

    文聘不由分說,招呼許仲、程偃,把荀貞扶上馬,又叫隨從讓出兩匹馬來,給許、程二人騎乘。接著,他親自在前開道,請許仲、程偃扈從荀貞兩側,余者有馬的騎馬,沒馬的徒步,或環擁,或殿后,八九個人如眾星捧月一般,前呼後擁地扈衛著荀貞馳向鄉亭。

    在鄉亭的界口,早有一群人等候多時,擁彗相迎。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2:55 PM

本帖最後由 gn0811 於 2013-2-3 02:56 PM 編輯

第二卷 西鄉薔夫 22 文高初見

    迎接荀貞的人有十來個,大多是鄉中吏員。

    當前一人年歲不大,二十多歲,頭戴高冠,褒衣大袑,足下岐頭履,腰間皮帶鉤,斜插了一柄寶劍,看見荀貞諸人疾馳過來,他迎上兩步,遠遠地拱手作揖,大笑說道:“貞之,你可來了!”迭聲催促那個擁彗的吏員,“還呆立著作甚?還不快快上來迎接!”

    ——“彗”,即掃帚。“擁慧”,就是抱著掃帚。這既是一種迎接客人的禮節,同時也用來迎接新來上任的官員,表示的意思是庭院都已經打掃乾淨,“以衣服擁帚而卻行,恐塵埃之及長者,所以為敬也”。

    “擁慧”的那個吏員急忙上前,雙手持慧,躬身施禮。

    餘下諸人亦皆隨之彎腰行禮。

    文聘一馬當先,直等奔到近前才勒住韁繩,坐下駿馬正疾馳之時,一時收不住腳,勉強止住,揚起兩條前腿,昂首長嘶。他也不下馬,便在馬上踞鞍揚鞭,居高臨下地睥睨諸人,大聲問道:“爾等都是本鄉吏員,來迎荀君的麼?”

    ——文氏乃南陽宛縣大族。南陽是什麼地方?帝鄉,光武皇帝起家之處。雲台二十八將之中有十三個都是南陽人。從中興至今,一百五十餘年間,凡被拜為三公及九卿的南陽人有六十余人,封侯王者百餘人,出任郡國守相者近七十人,郡中的許多豪右巨姓都是累世公卿,家世二千石,可以說是顯貴非常。並又有像新野陰氏這樣的“後家”,出過好幾個皇后。

    與這些名族世家相比,文氏雖遠不如,但好歹也是宛縣的大族。文聘從小聽說的都是開國功臣們的故事,特別是二十八將中同為宛縣人的李通、吳漢、朱祜,對此三人的事蹟更是耳熟能詳。。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下,他眼界很高,加上年少氣盛,對荀貞拘禮甚謹那是因為一則荀氏名望高,二則荀貞對他引薦之恩,可是對像眼前的這些鄉野小吏,卻自然不會客氣。

    這一番輕慢的態度,頓時惹惱了上前相迎的那個年輕人。這人向後退了兩步,仰起頭,按住腰上寶劍,忿然道:“哪裡來的孺子!在乃公面前拿捏姿態!”

    文聘年只十五六,尚未加冠,身雖長大,稚嫩未消,被罵一聲“孺子”不錯,但是“乃公”二字就很侮辱了。他勃然大怒,催馬往前,揮起鞭子就往這人的臉上去抽,罵道:“鄉野庸狗,藏獲之種,也敢辱我?”藏、獲二字是南陽方言,用來罵奴、婢的。

    那年輕人雖聽不懂這兩個字,卻懂得“庸狗”意思。想他橫行鄉里,哪裡受過這樣的氣?避過長鞭,“噹啷”一聲,將寶劍出鞘,梗著脖子,跳腳大罵:“小豎!敢罵乃公,尋死麼?”急扭頭召身後諸人,“高二、高三,你倆還愣著作甚?把他給我拉下馬來!……,賊虜,今天不殺了你,乃公便不姓這一個高!”等不及身後人上來,挺劍趨前,一手去拉文聘坐騎的轡頭,另一手拿著寶劍便要往馬脖子去刺。

    荀貞馬劣,走得慢。眼見文聘與這年輕人就要動上手了,他才急趕慢趕地趕到近前,不及下馬,驅馬沖到他倆中間,暫將兩人分開,叫道:“莫要動手!莫要動手!”翻身下馬,兩步跨上,抓住那年輕人握劍的手,連聲說道,“子繡毋怒!子繡毋怒!”側臉叫文聘,“仲業,此便是我常對你說起的高君子繡,你還不快快下馬?”

    這年輕人正是高素。

    高素倚仗家勢,跋扈鄉里,從來只有他欺負人,哪裡有人敢欺負他?根本不聽荀貞的勸解,拽回衣袖,繞過荀貞的坐騎,帶著攘臂擁上的高二、高三,就要去拉文聘下馬。

    文聘聽了荀貞的話,策馬相讓幾步,跳下來。高二、高三沖至,舉拳就打,他不避不讓,手上舉鞭,底下踢腿,兩腳把這兩人踹倒在地,隨即丟下鞭子,側身斜讓,讓過挺劍奔來的高素,再又往後退了幾步,說道:“原來你就是高素。……,剛才不知是你,多有得罪。。”

    高素叫道:“死賊!你不知是我?今天就讓你知知我是誰!”複又挺劍刺來。文聘再退了兩步,說道:“我再三退讓非是懼你,而是因知你敬重荀君,故此給你三分臉面。你若不知好歹,我可不客氣了!”高素罵道:“乃公自敬貞之,幹你這小兒何事?休躲,吃我一劍!”

    荀貞追上來,死死拉住他的袍子,說道:“子繡、子繡!仲業年少不更事,你且看我的薄面,把劍收起!”哭笑不得,心中想道,“這叫什麼事兒?好好地來上任,卻才到鄉亭地界,便先劍馬交戰!”對退到側邊的文聘說道,“仲業,你從我兄學經,算是我侄,子繡乃我友也,你是晚輩,過來賠個不是。”又對高素說道,“子繡,仲業從叔乃縣君鄉人,現在廷中為吏,向來與我友善,你看在我的份兒上,不要與一個少年置氣,快把劍收起來吧!”

    許仲、程偃、小任、小夏等人來到,幫著拉住高素。

    高素兀自念念不肯饒,要往上沖,沒沖得兩步,瞧見最後來到的那幾個披甲騎士都下了馬,皆執刀劍站在文聘的身後,像是文聘的奴僕、隨從。

    他眼皮一跳,下意識地側臉瞧了瞧剛從地上爬起來的高二、高三兩人,見他兩個都灰頭土面,捂著被踹處,呲牙咧嘴,一副強自忍疼的樣子,心思急轉,想道:“今天是為迎貞之而來,沒帶太多賓客。只有這兩個廢物,怕不是文姓小兒的對手!如果執意來強,說不得要吃大虧。吃虧不怕,丟了臉面太是不好!”眼珠子轉了轉,計上心來,“……,罷了,且先忍住這一口氣,待誆了這小兒跟我去亭中後,叫齊人手,把家中的劍客都喚來,再報此兒辱我之仇不遲!”

    縣君、縣吏嚇不住他,但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拿定了主意,他依舊裝作不忿,手下卻輕了,裝成被荀貞拉住的樣子,就勢站住,憤憤說道:“貞之,我聞你今天上任,不勝歡喜,因而叫了鄉中諸吏前來相迎!這小兒實在無禮,沖馬揚鞭、辱我太甚。要非看在你的面上,今日定要讓他知道我西鄉高素的手段!”故作惱怒地大力把劍收回鞘中。

    荀貞怎會想到他打定了主意要“誘敵深入”?還只當是被自家勸住了,苦笑說道:“子繡,多謝你來迎我!……,仲業,你來給子繡賠陪個禮,道個不是。”

    文聘儘管年少氣盛,但是質本淳樸,雖看不上高素這樣的鄉下人,雖也惱怒高素的辱駡,可現在聽了荀貞的話,還是上前來,賠禮道歉,說道:“高君,是我不對,不該辱你在先。”

    高素鼻子裡“哼”了聲,說道:“且看貞之面上,不與你一般計較!”不再搭理他,親熱拉住荀貞的手,說道,“貞之,來,我給你介紹,……,這幾個人都是鄉里的佐史。”指著“擁慧”的小吏說道,“此人姓黃名香,本鄉鄉佐。”

    對黃香,荀貞是“聞名已久”了,早在程偃事時,就聽說他被高素痛毆,只是一直未曾見過。

    這會兒聽了高素的介紹,他打眼觀瞧,見這黃香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瘦臉雜須,眼看人時游離不定,透著一股畏縮,特別此時他雙手擁慧、卑躬屈膝地行禮,更顯得畏畏縮縮。

    雖然高素在介紹他時漫不經心,雖然他給人的第一觀感不好,不過荀貞並沒有倨傲,保持一貫對人的客氣,回了一禮,笑道:“日後鄉中稅賦諸事,便要多多勞煩、倚仗黃君了。”

    “不敢,不敢。”

    高素斜著眼看他,問道:“不敢?什麼不敢?你說在說誰不敢?是我不敢,還是貞之不敢?不敢什麼?不敢勞煩你?不敢倚仗你?”

    黃香急忙分辨,說道:“不是,不是!”

    “不是?什麼不是?你在說誰不是?我不是,還是貞之不是?”

    官道之上,四下都是曠野,寒風一吹,十分凍人,黃香卻被高素逼得額頭上都冒汗了,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抱著掃帚,深深彎下腰,顫聲說道:“高君息怒,誰的不是都不是,都是小人的不是!”——既然說什麼都錯,乾脆也就不再分辨,只管跟說繞口令似的賠罪就是。

    荀貞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心道:“這高素,真真一個鄉間霸主。鄉佐雖在鄉中任職,卻也是縣吏,且職掌一鄉之賦稅收取,其人選又多出自本鄉大姓,按理說也是頗有權勢的,但在高素面前,這黃香卻竟如門下奴僕也似,也不知是因他本性懦弱,還是被高素打怕了?”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高素一眼,又想道:“這高素驕橫跋扈,其家中賓客、徒附甚眾,又與陽翟黃氏有關係,算得上威行一鄉,我今僥倖得他敬重,倒是省了日後治鄉的一大麻煩。不過,此人行事肆無忌憚,卻又是一個我治鄉的阻力,——他對待鄉佐尚且如此,何況黔首百姓?”想起了高素之前逼迫程偃讓妻的行為,“平時定有許多恃強淩弱的行為,必定招致了不小的民怨。……,該如何處置與他的關係?我須得好生思量。”

    高素嘲諷、責駡了黃香幾句,將適才所受的“惡氣”稍微發散出來了一些,心情轉好,與荀貞握手笑道:“貞之,以你之才,豈是十里之宰?我早知你在繁陽待不長,只是卻沒想到才三個月就被拔擢升遷了!而且還是遷到了本鄉,實在可喜可賀!我在家中略備下了些薄酒,為你洗塵。”瞅了瞅荀貞騎的馬,大搖其頭,“此等駑馬,不合你的身份。來,來,換我的馬騎。……,等會兒酒席上,你我一面飲酒,我一面聽你講那夜破賊之事,不亦快哉!”

    他早見過荀貞的馬,知是劣馬,所以今天在出來迎接時,專門多帶了兩匹良馬。荀貞拗不過他的好意,只好換馬騎乘,余人隨從在後,往亭中去。

    ——上馬走時,高素特地偷偷地往後邊瞟了一眼,見文聘也跟著來了,這才放下心來,惡狠狠地想道:“這文姓小兒帶的那幾個人,皆威武雄壯,像是壯士,且披甲執刃,不好對付。我且不要著急,等待會兒席上,酒過三行,把他們都灌醉了,再摔杯為號,使出伏兵,用出手段,定要將他們都打一個屁滾尿流,才算是出了我這一口惡氣。”想到美處,笑出聲來。

    荀貞莫名其妙,問道:“子繡,怎麼了?”

    “沒,沒什麼。這不有陣子沒見你了,想起等會兒把酒言歡,不覺痛快,因而失笑出聲。”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2:56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23 市中美人

    一行人來到鄉亭中。

    荀貞這不是第一次來鄉亭。為了程偃的事情,他先後來過兩次,後又應高素的邀請,休沐時來過兩次,雖說都只是浮光掠影地來而又去,但對鄉亭的大概環境已不陌生。進入亭中,過了兩個里落,折下鄉路,行在桑榆間,路人漸多,遠遠地聽見喧囂之聲。

    “前方為何吵鬧?”

    高素笑道:“貞之今天來得巧,正好逢上鄉市。”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趕著兩隻鵝,手裡提了塊肉,肩上搭了個空的麻袋,笑眯眯地從對面走來,可能年紀大了,眼神不好,眯著眼往這邊看了好幾下,大概是認出了高素,忙收起笑臉,口中“呼呼”做聲的將鵝從路上攆下去,連及他本人一塊兒躲入路邊的林外。

    眾人都將這一幕看在眼裡,表情不一。

    迎接荀貞的那些鄉吏們似早已司空見慣,見怪不怪,沒有半點異常的表現。許仲有城府,只是掃了高素一眼。文聘年紀小,又剛與高素鬧了矛盾,心裡不痛快,雖沒吱聲,但是嘴角露出一抹輕蔑。小夏、小任兩個只管緊隨許仲,跟在荀貞的馬後。荀貞視若未見,面色不變。

    路過那老人時,程偃沖他笑了笑,打招呼道:“齊父,剛去了集市麼?買得好肉,趕得好鵝!”

    “……,噫!阿偃?”老人拍了拍肩膀上的空麻袋,笑道,“可不是麼?去秋打下的粟米,吃不完,剩了些,扛來集中換了點肉,置了兩隻鵝。”問程偃,“你怎麼回來了?”

    “此乃本鄉新任的有秩荀君,本是俺們繁陽亭的亭長,今兒來上任,俺跟著一塊兒來了。”說話的功夫,程偃已經從老人面前走過,扭頭拱手,說道,“改天沽些好酒,上家看你老去。”

    那老人還禮不迭,揉了揉眼,看著他們遠去,嘟噥道:“程家的小子有出息了!以前總灰頭汙臉的,今兒個竟十分精神。……,那少年郎君便是新任的有秩麼?剛才被高素嚇著,卻沒將他看清,只從後邊看來,坐在馬上,腰板挺直,不像個儒弱的,……,卻怎麼和高素走在一起了?……,唉,只盼著他莫要只向著豪大家,多少也照顧我等黔首一二。”嘟嘟囔囔的,趕鵝提肉,複又上了鄉路,迎著寒風,自歸家去了。

    荀貞等人沿路前行,過了這片小林子,順著路右轉,一片市集出現眼前。

    這市集比繁陽亭的“亭市”大得多。——“市”分幾種,在縣城裡的是“縣市”,在鄉治的是“鄉市”,在亭里的是“亭市”,在有些里中還有“里市”。“縣市”就如後世的“市場”,有牆垣,有店鋪,有貨倉,有專門的機構和人管理。“鄉市”、“亭市”、“里市”則就如後世北方農村的“集”,在特定的日子裡,老百姓約定俗成、自發聚集,買賣貨物、互通有無。。

    眼前的這個“市”便是一個“鄉市”,地方比較大,商販比較多,貨物較為齊全,來買東西的鄉民也很多,不但有本地的鄉民,還有從外亭、外里乃至外鄉來的。整個市集上叫賣聲不絕於耳,男男女女、人來人往,喧喧嚷嚷、川流不息。

    高素高踞馬上,令高二、高三上前開道。

    一個賣銅鏡的攤鋪正擋在前頭,高二小跑過去,連吵帶罵,指使那攤主小販將道路騰出,狗仗人勢似的指了指高素與荀貞,說道:“沒瞧見是誰來了麼?我家少君與本鄉新任的有秩荀君!你這攤鋪哪兒不好擺?偏放到路中間!趕緊收拾了,蜷一邊兒去。”

    荀貞微蹙眉頭。他可與高素不同,今天初來上任,絕不想給鄉民們一個惡劣的印象,偏腿下馬,把韁繩遞給程偃,叫他牽著,自略整衣袍,扶了扶幘巾,按刀從容步上,笑道:“高二,不用催促!這攤邊兒不是還有地方麼?騎不成馬,走過去就是了。”

    他來到攤前,把那攤主小販按住,隨手拿起了一面銅鏡,在面前映了一映,瞧鏡中的影像,見映出一個平幘短髭的英武青年,笑道:“鏡子不錯,打磨得頗是精細。”反過來,鏡子背面上刻了一句銘文:“常富貴,樂未央”,寫的是隸書,但歪歪斜斜的,不好看,他點點頭,說道:“好字!”問那攤主小販,“這鏡子是你自做的?還是從別處販來的?”

    攤主小販惶恐不安,唯唯說道:“是,是。”

    高素見荀貞下了馬,也跟著下來,將韁繩拋給一個鄉吏,搖搖晃晃地湊前來,聽到荀貞與那小販的問答,挑眉立眼,對那小販說道:“你這小兒,‘是’什麼‘是’?沒聽清荀君問你的話麼?……,問你這銅鏡是你自做的?還是販來的?

    “是、是,……,是小人自己做的,家傳手藝。”

    荀貞和顏悅色地問道:“售價幾何?”

    “錢三百五十。”

    高素將鏡子拿過,放到眼前瞧了一瞧,撇嘴嘲笑道:“這等劣鏡,鏡面昏黃,周邊也無雕紋,雖有幾個字亦醜陋不堪。……,也值三百五十?”好的青銅鏡鏡面潔白如銀,周邊雕有各種花紋、圖案,銘文不但字好,且文采斐然,便如詩歌,又或短賦,令人觀之流連。——從這幾個方面來說,這面鏡子的確稱得上一個“劣”字。

    荀貞笑道:“話不能這樣講。以今之市價,一斤銅賤者五六十錢,貴者百余錢。這面銅鏡不小,頗有分量,大約重有一斤上下,雖說鏡之材料並非全部用銅,摻雜得還有一些錫、鉛,但錫、鉛之價亦不便宜,再加上‘制範’、打磨、雕工等等,三百五十錢,不貴也!”

    高素大奇:“貞之,你我相識至今,我只知你故事講得好,擅擊劍,射術也不錯,卻實不知你這儒生居然也知商賈之事?不但知銅、鉛諸物之價,且知制鏡之法?”

    荀貞啞然失笑,說道:“銅、鉛諸物之價,縣市里就有。。制鏡之法,稍微問下賣鏡者即可知曉。這算得什麼?有何驚奇之處?”

    高素連連搖頭,說道:“你有所不知,我也認識幾個讀書人。陽翟黃家有一人,亦讀書,與我交好,時常飲宴遊玩,彼此熟知,他連米糧鹽肉之價且不知,更別說銅、鉛了!……,至於銅鏡,他倒是有幾面鏡子極其精緻,特別一面‘四神獸鏡’,系純銀所制,價值十金。”說到這裡,他嘖嘖稱讚,讚賞了好一會兒,才又接著說道,“只是,鏡子雖好,他只知使用,對那制鏡之法卻是半點不明。貞之,你一個儒生,卻知此俗事,委實讓我吃驚。”

    荀貞哈哈一笑,心道:“我雖不才,卻也不是彼等膏粱紈絝可比。”將拿著錢囊的小任喚到近前,吩咐說道,“取三百五十錢給他。”

    高素問道:“怎麼?你要將它買下?”

    “正不知鄉舍中有無銅鏡,既然碰上了,不妨順手買下。”

    “你想要鏡子找我就行,何必買這種破爛劣質?”

    荀貞笑了一笑,沖那攤主小販又點了點頭,起身作揖,行了一禮,說道:“告辭了。……,你鏡上的銘文很好,我很喜歡,也願你大樂富貴!”等小任付過錢,收下鏡,扯了高素離開。

    那小販認得高素,先被高二罵時,以為大禍臨頭,卻不意荀貞如春風和暖,不但沒有斥責他,反而還買下了他的一面鏡子,拿著錢如在夢中,立在攤前,癡癡地目送荀貞遠去。幾個適才被嚇跑的鄉民轉回來,湊成一堆,說道:“這便是新來的有秩麼?怎與高素同行?……,不過剛才聽他說話,卻與高素不像是一路人,極是平和端正。”

    高素被荀貞扯著走出挺遠,還在喋喋不休:“貞之,就算你想買,也不必買此等劣鏡,太也拿不出手。再退而言之,便算買此等劣鏡,也用不了三百五十。”

    荀貞安步當車,不急不躁地行走在人流之中,時而或回頭囑咐程偃牽馬慢行,毋要驚擾鄉民,時而或拉著高素側身躲讓過往之人,他笑道:“子繡,你知道郭林宗麼?”郭林宗天下名士,高素雖鄉下惡霸一個,卻也聽過其名,答道:“便是被稱為‘有道先生’的那位麼?”

    “正是。”

    “我在黃家聽人提起過他。”高素皺著鼻子,偏頭想了片刻,說道,“他不是已經死了麼?死了有十幾年了吧?”

    “郭林宗乃太原人,建寧二年病逝,也就是十二年前。”

    “一個死了的人提他作甚?”高素話音未落,驀然想起了什麼,喜笑顏開,問道,“貞之,你可是又要給我講故事了麼?”

    荀貞含笑頷首:“一個與郭林宗有關,發生在‘市’裡邊的故事。”

    “發生在‘市’裡邊?……,咱們現在不就在‘市’裡麼?”高素行走在攤間路上,環顧周近,耳聽叫賣、說價之聲,目睹商販、鄉民熙攘,越發興趣高漲,催促說道,“快說,快說!”

    “這個故事裡有三個人,一個便是郭林宗,另外兩個則是陳留郡人,——陳留郡與我潁川接壤,離潁陰不遠,你可去過麼?”荀貞第一次見高素時,就是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後來幾次相見,又講過好幾個遊俠生平,對高素的心理已拿捏得差不多了,卻不直接就開講,而是散開話題,賣了個關子。

    果然,高素急不可耐,說道:“去過,去過!……,貞之,快將那故事講與我聽。”

    “故事裡的這兩個陳留人,一名衛茲,一名文生。”言及衛茲,荀貞忽然想起了樂進,記得那夜樂進給他說兗州英傑時也提起過衛茲。他恍然出神,想道:“與樂進已相別多日,也不知他到了昆陽沒有?他說半月、一月必歸,也不知在月底前能否歸來?”

    “貞之?貞之?”

    “嗯?”

    “你快點講呀!”

    荀貞笑了笑,收回神思,步過一個賣鋤、鐮等農用器具的攤子,——這攤前聚了有十幾個人在選看貨物,一個粗布短袍、衣上打了好幾塊補丁的鄉民在與攤主講價。他很小心地不讓高素與他們相碰,走過去後,方才說道:“衛茲與文生兩個人齊名郡中,俱被郡人稱有盛德。有一次,郭林宗去陳留拜訪他倆,朝夕飲酒清談。這天,共去市中買物。”

    高素猜測說道:“可是在市中遇見了遊俠、壯士?”

    “非也。”

    “那麼是與人起了爭執、鬥毆?”

    “不是。”

    “那是什麼?”

    “只就是買東西而已。”

    高素甚是失望:“買東西有何可說?無趣、無趣!”

    “你且聽我講來。雖只是買東西,但不同的人做事不同。這衛茲與文生兩個便是如此。”

    “有何不同?”

    “他二人買東西的方式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衛茲隨價讎直,商販賣多少錢,他就出多少錢。文生訾呵,減價乃取,定要討價還價,非要砍下些錢不行。……,子繡,你覺得他兩人這兩種不同的做法,誰好誰壞?孰優孰劣?”

    高素想也不想,說道:“想必衛家富貴,文家少錢,所以兩人不同。要問孰優孰劣?嘿嘿,我卻是不知他兩人誰更好些,只知道要換了是我,我與他兩人都不一樣。”

    “噢?不一樣?你會怎樣?”

    “要是在這鄉市之中,誰敢胡亂要價,我先一腳踹翻了他的攤子,再搶了東西揚長走人。誰若敢說半個不字,哈哈,我的拳頭就要開葷了。”

    荀貞失笑,搖頭說道:“子繡,你呀你呀!還真是一個個‘真性情’。……,話說回來,你可知郭林宗是怎麼評價衛茲與文生這兩種不同的買物方式的麼?”

    高素得了“誇獎”,得意洋洋,問道:“怎麼評價的?”

    “‘子許少欲,文生多情’。子許,是衛茲的字。”

    “‘少欲’、‘多情’?什麼意思?”

    越入市中人越多。雖值寒冬,但因這集中人氣稠密,兩邊都有攤鋪、行人擋風,倒是多了幾分暖意。

    荀貞拽著高素,與鄉民們擦肩而過,小心地從一個售賣漆器的車前走過,那攤主站在一塊石頭上,高過眾人,恰舉著一個漆匣叫道:“本家所售皆為野王漆器,價既低廉,器且精美。存貨不多,欲購者從速!”野王(今河南沁陽)是河內郡里的一個縣,以漆器聞名海內。

    荀貞瞥了一眼,見擺在外邊的那些杯、卮、盒、盤之屬,漆面以及花紋、人物皆俱皆粗糙,絲毫和“精美”二字不沾邊,必為假冒產品無疑,想到高素剛才的話,心道:“這攤主將貨物賣給不識貨的倒也罷了,若買家是高素這樣的人,怕是難逃‘覆攤’之厄。”唯恐高素生事,扯了他快步走過,接上話題,解釋說道:“少欲者,不以錢財為重。多情者,錙銖必較。”

    高素低頭想了會兒,說道:“這兩句評有幾分意思。……,是了,貞之,你這是在說你和我麼?剛才你‘隨價讎直’,我則‘訾呵減價’。這麼說來,我是‘多情’之人了?嘿嘿,這郭林宗難怪有名天下,評價得真對!我確實是個‘多情之人’。”他卻是把這句評語當成了褒揚。

    實則這“多情”二字是一個客觀的評價,既非褒揚、也非貶低。荀貞苦笑不已,想道:“反正我講這個故事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講說道理’,只是怕他在市中惹事,故以此來分其神,……,這市集眼看走完,馬上便要過去了,他想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罷。”

    市集盡頭有一家酒壚,店不大,茅頂白牆,門前高掛了一面酒旗,在風中搖擺。

    荀貞經過時,往店裡瞅了眼,見坐了有七八個酒客,多為少年,都正往對面看去。他順著扭臉觀瞧,對面有兩個攤位,一個賣的是鹽、蔥、薑、蒜等調味品,一個賣的是胭脂米粉。

    水粉攤前,有一個女子正在挑揀。

    ——

    1,縣市設有專職的管理機構和人員。

    少數規模大點的亭市,也設得有“亭市椽”,專管市務。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2:57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24 張讓賓客

   這女子身量甚高,差不多得有七尺二寸,大冷的天,沒穿深衣,上著羅襦,頸帶披肩,下配綠裙,裙長曳地,嫋嫋婷婷,襯出了十分的身材。。荀貞自穿越以來,尚未見過如此高挑的女子,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從背後看去,只見她高髻如雲,楚腰豐臀,豐姿綽約,問道:“此誰家女也?”

    高素早目不轉睛地在看了,雖只看到了背面,卻肯定地說道:“鄉女高七尺而好綠襦裙者,唯費家婦。”

    “費家婦?哪個費家?”

    “你不知麼?便是費仲行家了。”

    “費仲行?”荀貞微一思忖,想了起來,這費仲行單名一個通字,乃本鄉費亭人,他本人倒也罷了,家中雖有良田數百畝,只能算是一個小地主,卻有一個同產兄長,名叫費暢的,乃陽翟張家的賓客,借助其主家的威權,現在郡中為吏,前不久剛升任為督郵。

    ——陽翟張姓的豪強有好幾個,但能使門下賓客出任郡中右職的只有一個,便是張讓家了。張讓與趙忠等並為中常侍,深得天子信用,父兄、子弟、婚宗、賓客布列州郡,權傾天下。

    荀貞有點奇怪,說道:“我在繁陽時聽過費仲行之名,他的長兄不是張家的賓客,現為郡吏麼?有這樣的身家,他的妻婦卻怎麼肯來這鄉下小市,且是一人出行,也沒有個隨從奴婢?”

    高素撇了撇嘴,說道:“那費仲行是個無能的,其兄雖為郡督郵,平時對他也多方照顧,奈何爛泥扶不上牆,鑽營至今也不過有田幾百畝,又生性慳吝,連個奴婢都捨不得買,整天只捧著一部甚麼經書讀個不休。……,有夫如此,可惜佳婦!”說這些話時,他的一雙眼就沒離開過那女子,滴溜溜只在她脖頸、細腰、肥臀和長裙上亂看,唉聲歎息,一副惋惜的樣子。

    荀貞心道:“‘整天只捧著經書讀個不休’?這費仲行之兄乃閹宦賓客,在郡中惡名昭著,卻不料兄弟二人志節不同,他竟是個好讀書的。……,瞧高素這讒樣,對這女子必垂涎已久,難怪只從背影就能認出是誰,也虧了費仲行有一個為張家賓客的長兄,要不然怕此婦早被他強搶去了。……,這高素人雖無賴,眼光不差,阿偃之妻便極貌美,也不知這女子是何模樣?”正想間,那女子似乎是感覺到了他們的注視,手按裙髀,轉過頭來。

    時正深冬,北風寒冽,這女子的臉蛋被凍得通紅,彎眉秀目,櫻唇欲滴,也是個美人,然卻稍遜程妻,不過以荀貞看來,卻覺比程妻誘人,蓋因她年歲較長,眉眼熟媚。

    荀貞順著她的眉眼看下去,在她的櫻唇上停了一停,驚覺失態,忙收回目光。那女子先是看見了高素,然後荀貞,目光在隨從其後的許仲、程偃、文聘諸人身上轉了一轉,最後又落回到荀貞面上,正好趕上荀貞將目光從她櫻唇上匆忙收回之時。

    荀貞正憂其恚怒,卻見她抿嘴一笑,這一笑,越發顯出唇美。

    兩漢女子以唇小為美,但大部分的“唇小”都是畫出來的,在塗抹脂粉時,先將嘴唇一併敷成白色,再用胭脂描點唇形,務使如櫻桃紅豔。這女子不然,她的唇卻是天然生就,櫻桃小口,豔豔奪目。她似也知自己的優點,笑時有意無意將小嘴嘟起,嬌小濃豔,煞是奪人魂魄。

    荀貞砰然心跳。

    ——他自穿越以來,雖一向“潔身自好”,除了家中美婢外,沒碰過別的女子,但卻並非因為清心寡欲,不是說他就是一個魯男子,而是一則因早年求學,常年不出高陽里,讀經學劍;二則前不久出為亭長後,又累月守在部中,勤勉操勞,也沒有機會去接觸別的女子。

    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如今美色當前,他也不能例外。且這女子不止容冶唇美,並及身長七尺多,為他穿越以來之所僅見,恍惚仿佛前世之見聞,不心動才是奇怪。好在他早將“克己”養成了習慣,很快地將情緒調整過來,既已知此女是誰,又得她一笑,不打個招呼說不過去,拱手行了一禮,問道:“當面可是費家婦麼?”

    女子盈盈素拜,淺笑說道:“賤妾遲婢,見過公子。”

    她的聲音不出眾,只是尋常,然這一拜之間,髻上步搖、頸間披肩、耳中垂珠,裙下絲帶皆隨之晃動,亂人眼目,隱有香氣入鼻,荀貞不覺再次口乾舌燥。——細看之下,她的衣裙質料不算好,很普通,披肩、步搖、耳璫、絲帶也只下品,此數物外,更無環佩腕釧之帶,但勝在搭配巧妙,妝扮精心,再配上身段婀娜,櫻唇笑媚,使人望之,竟忽其陋,只覺其誘。

    高素涎著臉,嬉笑說道:“阿遲,來買胭脂麼?相中了什麼,只管對我說!便是隴西的胭脂,又或露華百英粉,我也給你買下!”胭脂本出自隴西焉支山,露華百英粉乃昔年成帝愛妃趙飛燕之所喜用,極其貴重。

    遲婢瞧了高素一眼,沒搭理他,手撚腰間絲帶,往前走了兩步,離得荀貞近了些,再看荀貞面容,只覺清秀英武。她常年居住鄉下,所見皆鄉野鄙夫,甚少見郡縣人物,更別說荀貞這樣的英武士子了,不覺好奇,問道:“賤妾冒昧,以前似未曾見過公子,請問是誰家郎君?”

    程偃從荀貞肩後探頭答道:“這是荀君,家乃潁陰荀氏,新任本鄉有秩。今天剛來上任的。”

    此地雖已處市集邊緣,但遠處人聲鼎沸,近處酒店中有群少年眈眈相向,大庭廣眾,非是說話場所。。荀貞斂住心思,不去想那漸近的香味,暗道:“這女子不怕生。”說道,“久聞尊夫高德,名播鄉里。今我承乏幸會,忝為本鄉有秩,不可不訪鄉賢,來日必登門造訪。告辭了。”

    高素戀戀不捨,臨離開前,又狠狠地盯了幾眼遲婢的柔腰繡裙,走出挺遠了,還在惋惜:“費仲行蠢吝可鄙,可惜了如此佳人!可惜了如此佳人!”扭頭回望,喜道,“誒!貞之,她在看我呢!”荀貞聽了,扭臉回望。遲婢遠遠地站著,見他回頭,纖手掠鬢,嫣然一笑。

    高素以為是在對他笑,喜不自勝,手舞足蹈:“貞之,貞之,你瞧見了麼?她在對我笑呢!哈哈,哈哈。”連聲命令高二、高三,“去,去,快去!把那胭脂米粉攤買下,悉數送給美人。”

    荀貞嚇了一跳,急忙拉住他,止住高二、高三,勸道:“遲婢乃費家婦,費仲行兄為張家賓客,你不可亂來!”——張讓閹宦弄權,蠹害國家,儘管被士子唾棄,但權勢滔天。荀貞雖也厭惡其人,可卻不代表他想雞蛋碰石頭,不必要地激怒其家賓客。

    高素不是個不知輕重的,剛才只是色心起,昏了頭腦,此時聽了荀貞規勸也就罷了,只長籲短歎地說道:“此等美人正該蓄養後室,衣紈食精,使其日無所事,專一搽脂抹粉,絲弦歌舞,悅人耳目而已。怎能慳吝至此,致使她十二月寒冬獨來鄉市,買用那些庸脂俗粉?這等庸脂俗粉,怎配得上此等佳人?……,費仲行實在慳吝可恨!”

    荀貞笑道:“子繡,你還真是一個‘多情’的人!”想道,“‘蓄養後室,衣錦食精’。‘食精’?”不由自主想起了遲婢的櫻桃小嘴,旋即反應過來,“呸,呸!我今兒是怎麼了?總胡思亂想。是因為在鄉下悶得久了,所以情難自抑麼?……,看來還真是非要把唐兒接來不可了。”

    他穿越前也就二十多歲,正“食髓知味”之時,穿越後,及長,雖有唐兒解渴,但這身體去年剛剛加冠,若按實歲今年則才二十,恰又是“知好色,慕少艾”的青春旺盛年歲。他雖已盡力克己寡欲,壓制情思,但這生理上的衝動卻不是說能壓制就能壓制得住的。

    他想道:“大禹治水,堵不如疏。與其每天早上起床時為‘一柱擎天’而頭疼煩惱,還不如在不影響‘大計’的情況下順其自然。……,也不致憋出病來。”想到此處,身不由己地又往後邊看了一眼,見遲婢轉回到了胭脂攤前,正細心地揀取挑選。

    ……

    出了鄉市,喧鬧聲被丟在身後,諸人重上馬。兩個鄉吏在前引路,先往鄉中寺舍去,荀貞今日初來上任,第一件要事是辦交接。謝武把所有的文牘、簿集都已封存,只等他來驗收。

    當初他就任亭長時,繁陽亭的文牘不多,只裝了兩個箱子,今來上任有秩,需要接收的箱子卻肯定要多得多。畢竟亭長只掌十里之地,而有秩治理一鄉。

    相比亭長,有秩不但官品高,能帶印綬了,而且權力也要遠比亭長為大。

    亭長之責重在治安,而“薔夫”之名本為農夫別稱,後漸變為一種官名,名之來源如此,其責自重在民事,與後世相比,前者類似派出所的所長,後者則類似鄉長。

    一鄉之中,有剛強鄉宰則一鄉不敢言,“人但聞薔夫,不知有縣”。

    有秩和薔夫雖轄不過一鄉之地,百石或鬥食而已,但權力極大,“主知民善惡,為役先後,知民貧富,為賦多少,平其差品”,並“職聽訟”。除了治安外,舉凡國家賦稅、厘定戶口、徵發徭役、平貲定戶,以及訴訟、教化、勸農耕桑諸事,事無巨細,皆由其一人主之。

    其所管諸事之中,最關係到普通鄉民切身利益的、也是權最重者自然便是賦稅、徭役兩項。

    帝國之賦稅主要包括田租、算賦、口錢、訾算、更賦等。

    田租,就是土地稅。

    雖說較之前漢,本朝田租不高,光武皇帝以來,“三十稅一”,但這個稅是只要有地就得交的,地多者多交,地少者少交,其交稅之依據便是地之多少,而每家有地之多少,丈量評定,土地冊籍的編訂,便正是由有秩和薔夫負責。

    算賦、口錢是人頭稅。

    算賦針對的是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以下的成年人,“人百二十為一算”,每人每年都要被徵收一百二十錢。——這一百二十錢是對編戶齊民徵收的,對商人、奴婢則“倍算”之,即一人二百四十錢,若有年十五至三十而未嫁之女子亦“倍算”。

    口錢針對的是七歲到十四歲的未成年人,“人二十三”,每人每年二十三錢。

    此兩項人頭稅徵收之依據是每年八月全國性的人口普查,即“案比”。這項工作也是由有秩和薔夫負責。

    訾算是財產稅。

    訾,即資也。計訾的範圍包括貨幣、土地、房舍、車馬、畜禽、糧食、奴婢、珍寶,舉凡家中所有,無所不包,有時乃至衣履釜甑諸物皆被包括在內。通常來說,有訾萬錢而一算,即有訾一萬,納稅一百二十錢。這個“計訾”亦是有秩和薔夫的本職之一。

    更賦。

    更賦名義上是“代役錢”,實際也是一種固定賦目,按“丁”徵收,對象是年齡在兵役期的編戶齊民。“古者天下人皆當戍邊三日,亦名為更”,凡在兵役期者都該服兵役,每年戍邊三日,但民各有其業,不可能每個人都去戍邊的,便以“更賦”代替,每年每人三百錢。此亦歸有秩和薔夫負責。

    這幾項算下來,除掉田租不說,只算賦、口錢、訾算、更賦,對每一個普通人家來說都是一個極其沉重的壓力。假設五口之家,家中有兩個成年男子,一個成年女子,一個七歲以上的孩子,一個七歲以下的幼童,則每年共需交算賦三百六十錢,口錢二十三錢。再假設其為中人之家,有訾十萬,年交“訾算”一千二百錢。兩個當服兵役的成年男子,每年更賦六百錢。合計兩千一百八十三錢。若家中有一兩個奴婢,又得再多交四五百錢。

    而這些錢還只是“按律徵收”的,當朝廷有事之時,又常會“賦斂不時,律外收取”,而執掌收取賦稅的官吏也多為貪污不法之人,“矯為詔令,妄作賦斂”、“貪聚無厭,掠奪百姓”之事,各地郡、國皆有。——天子都明碼標價地在西園公開賣官了,難道還不允許臣下“私斂”?況且說了,若不“私斂”,又怎能買官?若不“私斂”,那買官的錢又從哪裡賺回?

    此外,又有徭役,此亦有秩和薔夫的本職之一。

    如此種種,賦稅、徭役,年復一年,永不停歇,對黔首來說固不堪其負,但對負責這些事的有秩和薔夫來說,卻正說明他們的職權之重。

    其雖“職斯俸薄”,為“廝役之吏”,然而卻可以直接決定轄內民戶之命運。並且,職雖低,卻也有升遷郡縣,經受“察舉”一步登天的機會,如前漢之名臣張敞,本朝之大儒鄭玄,便都任過鄉薔夫。又因此,雖為賤職,卻歷來都被本鄉豪民競相爭搶。

    也就是荀貞出身荀氏,背景夠硬,殺賊的功也夠大,才能以一個外鄉人的身份接任本鄉有秩。倘若換個別人,千難萬難。

    ……

    來到鄉寺中,荀貞出示了郡守的任命書,命文聘、許仲、程偃等幫著鄉吏將諸箱文牘、冊籍一一搬到眼前,細細查驗無誤,這才算辦完交接,本想再看看鄉舍的規模、佈局,高素早不耐等了,扯住他就走,口中叫道:“這鄉寺又跑不了,明天再看不晚!快走,去我家飲酒。”

    高素拽著荀貞出了門,偷覷文聘一眼,見他牽馬跟上,松了口氣,沖高二、高三使個眼色,擠眉弄眼地說道:“你們先回去將酒席布好,我等隨後就來。”

    高二、高三心領神會,急衝衝應諾先行。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2:58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25 鄉有野賢


    荀貞被高素拽著出了鄉寺的門,笑道:“子繡,我現在還不能去你家。”

    “為何?”

    “今來上任,下車伊始,三老、孝弟、力田皆長者,乃鄉人父兄,不可不拜訪。”

    鄉三老和里父老一樣,都是本地民眾的精神領袖。“舉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率眾為善,置以為三老”。不過和里父老不同的是,鄉三老雖也是民舉,不算國家官吏,卻有官印,並且用的是正方印,規格要比有秩高。有秩用的也才不過是半通印。

    鄉三老的基本職責與里父老一樣,都是“掌教化”,“為眾民之師也”,有些具備一些學識的還會在鄉間授學,“教誨後生”。

    此外,其職還有“解訟理怨”。“聽訟”本是鄉薔夫的工作,但因鄉三老多由德高望重者為之,其半民間的身份,較之鄉薔夫也更具親和性,所以鄉民們如有糾紛,常不尋薔夫,而找三老。

    另外,又有和鄉薔夫一起參與祭祀之責。逢上久旱雨澇之時,郡縣常會令鄉薔夫與鄉三老祭祀上天,以求風調雨順。

    孝弟和力田兩職是鄉中獨有。“孝悌,天下之大順也;力田,為生之本也”。孝弟就是孝順父母,善事兄長;力田就是勤於耕作,安守本業。鄉三老是每個鄉都有,孝弟和力田則是按戶口設置,有的鄉有,有的鄉沒有。本鄉是大鄉,此兩員皆全。

    鄉三老、孝弟、力田乃是由朝廷所立之道德楷模,為促進教化,朝廷給了他們很高的地位、諸多權益以及褒獎。在設三老之初就規定“勿複徭役”,前漢至今歷代對此三員的賞賜連續不斷,包括賜田、賜帛、賜爵、賜錢、免租等。武帝“喻三老、孝弟以為民師”,非常尊崇。

    此三員,特別是鄉三老因其卓然的地位,在鄉間有著很強的號召力,也因此,上至郡守縣令,下到薔夫里長,每有新任者,大多都會在第一時間與他們見面,一來表示謙和,尊敬父老;二來,比如郡守縣令也可借此問當地習俗風情,百姓疾苦。。郡守縣令的官位高,可以召見,薔夫里長的職位低,且平時之工作更需多倚仗鄉三老的合作,往往就會親自上門拜訪。

    荀貞是個外鄉人,來本鄉任職,在日常工作上更需要得到鄉三老的配合和支持,因此他絕不敢大意,絕不會“未見長者,先去飲酒”。

    高素知勸他不住,悻悻說道:“你要去見三老?……,我可不陪你去。你自己去吧,我回家等著你。快一點!莫讓酒肉熱好,再又涼了。”

    他在鄉中為非作歹,名聲很差,鄉三老沒少訓斥他,當然不肯主動上門找罵。不過因三老的威望很高,他雖厭煩其人,倒也沒有口出惡言,加以辱駡。

    荀貞心知肚明,笑道:“好!”為表敬重,先又回寺中脫下常服,換上官衣,叫程偃領路,與文聘、許仲、小夏、小任等往三老家中去,一邊走,一邊回憶本鄉三老的資料。

    本鄉三老姓宣名博,今年五十六歲,年輕時求學陽翟,從師郭家,學過律法。——陽翟郭氏乃法學名家,以明律顯達,世代傳習法律,其族中只出任過廷尉者就有七人,天下知名。

    他苦學多年,學有所成,任過縣決曹史,“主罪法事”,在任期間,平了不少冤獄,縣鄉稱頌。後因年紀大了,精力漸不濟,又見升遷無望,前幾年乃辭官回歸鄉里,被鄉民舉為鄉中三老。

    程偃是個地頭蛇,對路很熟,帶著荀貞等不走大道,穿行小路,經過兩三個里聚,來到一個里外。荀貞舉目觀瞧,見里門上掛一橫匾,上寫“養陰里”三字。

    里監門在塾室內看見了他們,忙從席上跳起,穿上鞋子,急忙忙出來趨拜相迎。——荀貞一身官衣,帶青紺綬,配半通印,高頭駿馬,數人相從,這里監門雖不認得他,卻也知必是一個少貴吏員。他拜倒在地,伏頭說道:“小人養陰里監門,拜見貴人。”

    “起來吧。我乃本鄉新任有秩,今日上任,來此拜訪三老宣父。”

    聽得是本鄉新任的有秩,那里監門忙又恭恭敬敬地拜了兩拜,這才起身,低眉呵腰,說道:“前日謝君走時,令人傳諭諸亭、各里,說君不日即來,命小人等擁慧相迎。。本想著君還會再過幾日才來,不意今天就到了!謝君離任時,鄉民如群羊失主,無不惶然,不知相從,在聽說君任繁陽三月、治化一方,夜聞警鼓、雷霆擊賊後,方才神主漸定,盡皆翹足相待,盼君早來。今君來也,鄉民之幸。”

    荀貞頗覺異然,打量這里監門,心道:“一個監門竟有如此文辭?”問道,“你讀過書麼?”

    “年少時讀過鄉學,後宣父辭官歸里,教誨後生,小人慕父德學,遂從學至今。”

    “噢!原來你是宣父的弟子。”

    “宣父門下數十百人,弟子唯十人耳。小人思鈍愚笨,勉強附驥尾而為一門生已。”

    “親授業者為弟子,轉向傳受者為門生”,弟子是老師親傳,門生是再傳弟子。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尤其年紀大的長者,當門下弟子多時,做不到每一個都親自面授,便只能再由其弟子來代師授課。大儒鄭玄最初投學馬融門下後就是“門生”,三年沒有見過老師的面,只能聽其弟子轉相授業。

    荀貞嘖嘖稱奇,一個門生就有此等學識,那麼那“十個弟子”又是何等人物呢?他對宣博的瞭解只限於其人經歷,對他的學問並不清楚,當下決定和這里監門多聊幾句,問道:“你在宣父門下,都學了什麼?”

    “父從師陽翟郭氏,精通《小杜律》。小人在父門下首學者,便是此律。”

    《小杜律》是陽翟郭氏的家傳。所謂“小杜”,是和“大杜”相區分的。前漢武帝時先後任廷尉、御史大夫的杜周與杜延年父子皆明習法律,時人稱杜周為大杜,杜延年為小杜。此父子二人皆有律學傳世,杜周所傳是《大杜律》,杜延年所傳自然就是《小杜律》。

    “律”和“令”雖並稱“律令”,但卻是兩種不同的法典,“律”是禁止法,是對犯人的懲戒法,是刑罰法典;“令”是命令法,是行政法,是非刑罰法典。和“令”相比,“律”具有絕對的權威性和相對的穩定性。

    “律令”是死的,是死條文,不會變,但“律令”本身不會執法,執法的是人,是人就有不同,或寬仁、或嚴苛,“治獄有寬嚴”,即所謂“罪同而論議”。同一個罪行,所欲活就“附生議”,所欲陷就“予死比”。律令的比附解釋不同,傳習便呈現分歧,遂有“章句”之出現。

    “章句”即“離章析句,求義明理”,本是儒生閱讀古籍的一種分析方法,如《春秋》有《公羊章句》、《谷梁章句》。借用到律學上,也就出現了律章句,採用訓詁學的方法分析漢律,闡發法制,《大杜律》和《小杜律》就是由此產生的。

    漢承秦制。有漢以來,對律法非常重視,前漢武帝“外儒而內法”,宣帝認為“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不可“純任德教,用周政”,入本朝以來,雖儒家的學說傳播越來越廣泛,但律法的地位仍十分重要,有許多的世代衣冠,以明律法而出仕高官的律法名家。

    特別潁川這個地方,春秋時屬鄭,後鄭國被韓國所滅,又成為韓國的都城和主要勢力範圍,從鄭國時的子產鑄刑書、立法制,到申不害在韓國的變法,再到韓非在戰國末期集發家思想之大成,以及漢初的郡人賈山、晁錯、韓安國等極力推崇刑名法術,從而逐漸地在潁川形成了“高仕宦,好文法”的社會風氣。陽翟郭氏、長社鐘氏便是此中的翹楚。

    也因受這風氣的影響,潁陰荀氏雖是標準的儒學傳家,但當年荀貞從荀衢讀書時,也學過律法,讀過《大杜律》、《小杜律》,雖談不上精研,只是泛讀,但對其也大略瞭解,當下選《小杜律》中的幾句話,隨便舉了個案例,讓這里監門來分析斷案。

    里監門對答如流,雖無新意,但律法之斷案本就不需出新,只要中規中距、公正平允就算合格。荀貞越發驚歎,又問道:“《小杜律》之外,你還學了什麼?”

    “父亦通《詩》,擅隸。小人皆有學習。”

    “噢?你還有學過《詩》?那我且來考你一考,‘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自何篇?是何意也?”

    “出自《衛風》,意為淇水曲處,綠竹美盛。謙謙的君子在這裡,就像切磋琢磨骨角玉石一樣的努力苦讀。”這里監門說完了,下拜謝道,“謝君勉勵!……,小人以微蔑鬥筲身,今得良師,實幸甚也哉,必如此君子,如切如磋。”

    荀貞調笑似的說道:“我以此美言贈你,你有何報之?”

    “君下車伊始,先拜三老,其德也高,小人無以為報,願君能早日‘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亦是出自《詩經》,本意是形容鄉野賢士的。這里監門用在此處,明顯是善禱善頌,祝願荀貞能早日名揚天下,升遷府台。

    荀貞哈哈一笑,點了點他,說道:“你這是在祝福我,還是在告訴我,你的老師是鄉野大賢呀?好一個一語雙關。……,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時尚。”

    “時尚?”荀貞嘿然,心道,“這名字起得好。”笑道,“你頭前帶路,引我去拜訪汝師。”

    ——

    1,三老和祭祀。

    祭祀本就和宗族有關,戰國時“西門豹治鄴”便是一個生動的例子。

    “魏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豹往到鄴,會長老,問之民所疾苦。長老曰:‘苦為河伯娶婦,以故貧。’豹問其故,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3:01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26 鄉中四姓

    時尚在前引路,領著荀貞諸人來到宣家院外。。

    養陰里中等大小,五六十戶住民。宣家在里巷深處,面南朝北,院落不大,黃土為牆,柴門虛掩。時尚請荀貞稍等,上前將門推開,立在階外,恭謹問道:“夫子在麼?”

    荀貞往院中打量,見屋舍的房頂顯露在外,為懸山式,複瓦。屋邊有一桑樹,半截樹幹和蕭瑟的枝杈亦露出牆外。

    他轉顧左右,大約因天時寒冷,又或因“鄉市”的緣故,巷子裡行人寥寥,冷風掠過,隱有聲響。有一個小孩兒可能是聽到了馬嘶,從不遠處的一個小院中探出頭,跐溜著鼻涕,偷偷地在看他們,碰上荀貞的視線,忽地一下把腦袋縮了回去,等了片刻,又悄悄探出。

    荀貞覺得有趣,剛想笑,聽到院中有人出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個男子答道:“夫子在家。……,是明德兄啊,快請進來。”聽其聲音,甚是清朗。

    荀貞將笑容斂回,整整衣袍,心道:“聽說宣博有一子,便是此人麼?”

    說話的男子從院中走出,用手攥住袍袖,與時尚相對作揖,禮畢,看見了荀貞諸人,愣了一愣。時尚說道:“元熙兄,這是新任的鄉有秩荀君,今天剛來上任,特來拜見夫子。……,荀君,這位是夫子之子,名諱鹹,表字元熙。”這男子忙又向荀貞行禮:“在下宣鹹,見過荀君。”荀貞還禮笑道:“久聞宣君之名,早想拜見,今日得償所願。……,請問宣公在家麼?”

    “在。”宣鹹沒有立刻請他進去,而是面有難色地看了看文聘、許仲等人還有他們的坐騎。

    荀貞察言觀色,知其為難之處,料來定是因院落狹小,無法容下這麼多的人、馬,即吩咐文聘、許仲、程偃諸人:“宣父長者,不可以人、馬驚擾。你們不必跟我進去,且在門外相候。”

    文聘諸人垂手應諾。

    宣咸、荀貞、時尚三人進入院中。正對面有三間屋舍,樣式是常見的一宇二內。西牆處有個廚房,那棵桑樹便聳立在廚房的邊兒上。東牆是豬圈、雞塒,茅廁。

    院內的地面雖為泥土地,沒有鋪設磚石,但很平整,清潔乾淨。

    宣鹹入內稟報,不多時出來,說道:“家君請荀君登堂。”

    他引著荀貞、時尚來到堂前階下,請荀、時先行,荀、時遜讓,如此謙讓三番,三個人一同登階。東為主位,西為賓位,宣鹹從東邊上,荀貞、時尚兩人從西邊上。

    走完了這一套主人迎接客人登堂的禮節,荀貞進入堂中。

    堂內除鋪陳了幾面坐席、放了幾個矮案外,別無長物。東邊臨窗的席上跪坐著一個高冠博帶的老者,正就著陽光觀看手中的簡牘,聽到荀貞他們進來了,輕輕地將竹簡放下,抬起了頭。

    荀貞拜倒在地:“在下荀貞,拜見宣公。”

    “快快請起。”這老者便是宣博,與其子的嗓音清朗不同,他說話的聲音很渾濁,好像嗓子眼裡卡了痰似的,說著話,他打量荀貞,笑道,“吾有痛痹,每至寒氣盛時,便腿疼難伸,不良於行,故未能親迎荀君,請毋見怪。。”——痛痹即後世的類風濕關節炎。

    荀貞了然,心道:“時人皆席地而坐,這宣博年紀大了,又收有弟子,平時需要席地教授,接觸寒濕之氣多了,少不了會落下疾病。”關切地說道,“‘風寒濕三氣雜至,合而為痹也’,此疾是因感染了風寒濕氣。如今深冬,又剛雪過,地氣潮冷,宣公,與其做席,何不胡坐呢?”

    “閱牘研典,是向先賢求傳授。吾每開卷,必先沐手、再拜,正襟危坐尚嫌不恭,焉能胡坐?”宣博面貌清臒,三縷長須,頗有威儀,這幾句話說得甚是正氣凜然。

    荀貞惕然再拜:“小子失言,知錯矣!”自稱“小子”,以晚輩自居,把姿態擺得很低。

    宣博很滿意他的態度,笑道:“荀君請入席。”待荀君脫去鞋子,坐上西席,整好衣袍後,他接著說道,“吾昔年為吏時,與君家‘二龍先生’見過一面,不知荀君與‘二龍’怎麼稱呼?”

    “‘二龍’乃我族父。”

    宣博頷首,心道:“謝武離任前對吾說,說這個荀貞從師荀衢,雖與‘八龍’同為族人,共居一里,但較為疏遠,看來說得不錯。”不過,他並沒有因此就小看荀貞。畢竟,荀氏的名頭在那兒放著,就算是一個邊遠的支脈也遠非他這樣的鄉野小家可比。

    ——想當年,他兢兢業業,懸樑刺股,苦學多年,自覺有成,借助師家名,出為縣吏,平獄斷案,無有不明,縣鄉稱頌,卻緣何一直得不到升遷?不就是因為他出身寒門,沒有背景靠山?眼看著一個個有背景或靠山的同僚相繼升遷,平步青雲,而自己卻久困不得寸進,他心灰意冷之下,辭官歸鄉,沒想到的是,卻因平時斷獄公平,得了鄉民的擁戴,竟被舉為三老。

    看著年紀輕輕已經佩戴印綬,成為百石吏,雖然恭謹,卻亦難掩其勃勃英氣的荀貞,再對比在鬥食吏的位置上蹉跎至老的自己,他暗歎一聲。兩腿關節又在隱隱作痛,他拂起袖子,把手放在膝上,按了兩按,笑道:“君族博通五經,聞君少從荀仲通學,想來定已承繼家法了?”

    “貞天資頑鈍,愧對家學,雖從仲兄學習十年,至今不過略知而已。陽翟郭氏,天下律法名家,宣公出其門下,盡得其法,囊日為吏時,平冤斷獄,闔縣稱頌,以為神明,今歸鄉里,教誨晚輩,傳授家法,敦化風俗,息一鄉之訟。諺雲: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貞仰慕之極。”

    宣博笑了起來,想道:“聽謝武說,他所以能任亭長方三月便遷為鄉有秩,是因聞警越境,夜擊群盜,縣君因稱其為‘乳虎’。既勇於任事,敢違令越境,又有乳虎之名,吾本以為他會是一個鷹揚虎視之人,卻不料似個謙謙君子。”

    宣咸奉上熱湯,與時尚侍立在宣博席後。

    宣博端起木椀,飲了一口,潤潤嗓子,不再與荀貞客套,改而正色說道:“君今下車伊始,便來見吾,可是為政事而來麼?”

    “一則仰慕宣公高德,二來確也是為政事而來。”

    “君治繁陽三月,民皆稱善,可稱仁。深夜聞警,馳援臨部,可稱義。雷霆擊賊,救劉莊於兵火,可稱勇。又嘗使高素焚債券,近又讓功於謝君。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詩》雲:‘顯允君子,莫不令德’。君可謂仁勇君子。今來吾鄉為有秩,必有良策施政,吾願聞之。。”

    “貞非本鄉人,雖在繁陽當了三個月的亭長,但熟悉的只是一亭之地,便如管中窺豹,並不知別亭人情。今來鄉寺,就似盲人,眼前皆黑,不知從何下手,正想請教宣公。”

    荀貞的態度很誠懇。

    宣博見他恭謹,也不藏私,直言說道:“往昔謝君在時,施政寬仁,不擾百姓,民皆樂之。你可以沿用他的做法。”

    “是。”

    “不過有一點,謝君做得不好。”

    荀貞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問道:“請教是何處?”

    宣博略微沉吟,這次卻沒有直言相告,而是問道:“君雖非本鄉人,但既來吾鄉為有秩,且又已在繁陽任職三月,應該對本鄉的大姓有所瞭解?”

    “貞聞:本鄉大姓有三,謙德里高氏、費里費氏、甘泉里謝氏,分別在鄉、費、粟三亭。”

    能稱得上大姓的至少有兩個條件,一個族人多,一個有錢有權,其中又以有權為重。繁陽亭的馮家、荀貞夜救的柏亭劉莊,此兩家雖是鄉中富戶,但族人不多,也沒什麼權勢,因此稱不上大姓。

    荀貞說的這四個姓,高氏不必多說了,鄉中首富,與陽翟黃氏有關係。費氏也不必說了,費暢乃中常侍張讓家的賓客。謝氏,即前任鄉有秩謝武的家族,論其家產,或還不及馮、劉兩家,但有謝武一人便足稱鄉中大姓了。

    宣博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你少說了一個。”

    “少說了一個?還有哪個?”

    “朱陽里第三氏,在桑陰亭中。”

    “第三氏?”

    宣博說道:“第三氏本為田姓,戰國齊田之後。漢初,諸田被高祖徙到京兆房陵,遂以次第為姓,從第一排到第八。經王莽篡權,赤眉、綠林之亂,光武中興,建武年間,第三氏里有一人來本郡為官,遂留下了一個分支在此。”

    荀貞低頭尋思多時,想不起來本郡、本縣、本鄉有什麼姓第三的官吏,問道:“小子孤陋寡聞,不知第三族中有何人在郡縣鄉中為吏?”

    “本鄉四姓,高、費、謝皆以權錢威行,霸鄉中,第三氏獨以暴桀橫行。”

    “獨以暴桀橫行?”

    “先齊的風俗本就貪利、輕仁德,好奢侈、崇武烈,諸田被高祖徙去京兆後亦不改其風。第三氏自落戶本鄉便不事生產,專一強豪意氣為業,其族中多出輕俠之輩,橫行閭里,多為不法,歷任有秩皆不能感化之,吾今忝為三老,亦無能為力。”

    荀貞疑惑地想道:“聽宣博講述,這分明就是一個輕俠世家。——只是奇怪,卻為何從未聽許仲說過?”他在繁陽亭時,後來與許仲同室而眠,夜裡常聊天說話到很晚,也曾問過許仲本鄉的出名輕俠,許仲從沒有提起過有姓第三的,暗定主意,“待會兒需得再向許仲詢問一二。”

    宣博說話久了,嗓子不舒服,咳嗽了兩聲,又端起木椀喝了口水,接著說道:“本鄉風俗敦厚,鄉民淳樸,民好治,唯此四姓不好治。謝君為政雖不擾民,然對此四姓卻太過寬容,多有放縱。——要說到放縱,你也該有體會才是,如果謝君政嚴,又豈會出現高素逼要程偃妻事?今君接任鄉有秩,若想有作為,可從此處下手。……,你問吾該如何施政,吾所知者只有這些。”

    荀貞下車伊始便來拜訪宣博,看似恭敬非常,其實只是表像,也就是一個態度罷了,就本心而言,他對這次見面只是抱著“敷衍公事”的想法而已。想他一個後生小子,還是外鄉人,宣博快六十歲了,本鄉人,兩人以前從沒見過面,難道還能指望一見之下,宣博就能給他什麼金玉良言麼?——他可從沒認為自己是個有這麼大魅力的人。

    不過,在里門口與時尚交談過後,他的“敷衍”態度就轉變成了“好奇”。一個泯然無聞,並不出名的鄉中三老卻能教出一個這樣不錯的門生?門生已是如此,弟子又會如何?帶著“好奇”,他登堂入室,客套完後,說入正題,一直到剛才為止,也還僅僅只是“好奇”而已,可是在聽完了宣博對四姓的評價和對謝武婉轉的批評,以及對自己日後施政的建議後,荀貞已不再是“好奇”,而是肅然起敬了。

    兩人初次見面,交淺言深,君子所忌,然而宣博卻毫不遮掩,坦誠直言,明確地說希望他能一改謝武的“弊政”,不再放縱鄉中四姓。如他所言,四姓共霸鄉中,威風可見,他不會不知道說出這些話的後果,一旦傳出,必會將四姓得罪,更會將已升任縣中門下主記的謝武得罪,可他還是說了。所為者何?——無非是為了百姓。

    聯繫到他剛才對書籍的態度,荀貞心道:“此公敦實守道,質誠耿介,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平怨斷獄,縣鄉頌揚;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會懷才不遇,不獲升遷。所幸其雖止步鬥食,歸鄉後卻被舉為三老。”他恭敬地說道:“多謝宣公賜教。”

    “不必謝吾。若你能將四姓治好,吾替鄉民謝君。”

    ……

    今天是初來拜訪,停留太久不合適,又說了一會兒話,荀貞告辭離去。

    宣博命宣鹹、時尚代他相送。和時尚一起把荀貞諸人送到里門外後,宣鹹遲疑了一下,說道:“荀君,能借一步說話麼?”

    荀貞隨著他走到一邊,笑道:“適才與足下家尊一席談,使我盲眼生明,今後施政便有的放矢,不會無所下手了。……,宣君,你是不是也有良言教我?在下洗耳恭聽。”

    “荀君俊才,鹹淺陋,無以教君。請君移步只是因為有一件事,想求君應允。”

    “何事?”

    宣鹹長揖到地,懇求道:“求荀君莫要將家君適才說的話告訴別人。”

    荀貞微微愕然,隨即明白過來,宣鹹指的定是宣博適才所說之“四姓”云云。瞧著宣鹹乞求不安的神情,他面色不變,心中想道:“虎父犬子!宣公耿介質誠,使人生敬,其子卻庸劣懼強,令人乜視。”含笑應道,“這是自然,宣君放心便是!我必守口如瓶。”

    ……

    離開了養陰里,荀貞把許仲叫到近前,問道:“君卿,剛才我聽宣公說,本鄉第三氏號為閭里大俠,並為四姓之一,強橫鄉中。以前卻怎麼沒聽你講過?”

    小夏、小任兩個聽見了,湊到馬前,輕蔑地說道:“第三氏?閭里大俠?他們也配!這等人就如盜賊一般,恃強淩弱、欺男霸女,無所不為。殘暴無義,怎能稱俠?”

    “噢?”

    許仲(姜顯)面沉如水,惜字如金地只說了十一個字:“顯雖無德,不屑與此輩為伍。”

    俠亦有道,兩漢的遊俠從某種程度來說和士子很像,皆重節操,恃強淩弱、欺男霸女之事是絕對不會做的,不但不會做,若遇到了,還會拔刀懲惡,救危扶困。第三氏若果如小夏、小任說的那麼不堪,也難怪會被許仲看不起,“不屑為伍”,提都不想提。

    荀貞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騎在馬上,他心裡盤算,“我以一個外鄉人的身份上任本鄉,需要立威。宣公給我的建議不錯,最好的立威對象當然就是這豪強四姓。只是四姓之中,高素與我交好,不能動;謝武是前任有秩,我方讓功於他,何必交惡在後?也不能動;費暢乃張家賓客,郡中督郵,單論威勢,本鄉第一,更加不能動,這樣算來,也只有第三氏了。……,且慢,我今初來乍到,尚不知其虛實,暫時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等過陣子摸清了情況再說不遲。”

    文聘催馬趕上他,打斷了他的思考,好奇地問道:“荀君,你在宣家待了那麼久,都和那鄉三老說什麼了?”

    “宣公給我提了一些施政的建議。”

    “施政的建議?什麼建議?”

    荀貞笑道:“我已答應了別人不向外傳,不能告訴你。”

    文聘到底是個少年人,荀貞越不說,他越癢癢,不過卻也不好追問,眨了眨眼,拐彎抹角地問道:“那荀君你覺得他提的那些建議是好是壞?准不準備按他說的去做?”

    荀貞嘿然。這次更是連一句回答都沒有了,他只笑而不語。

    ——實事求是地說,宣博的為人值得尊重,提出的建議也很好,只可惜荀貞不是為當“好官”而來的。正如他自己剛才的分析,四姓之中有三個都不能動,便是連沒有權勢的第三氏,他也打算等摸清了情況再做決定。

    若是他的這番盤算被宣博知道,也不知會不會後悔誇獎他為“仁勇君子”,也不知還會不會在他走後,向宣鹹誇獎他了,說他:“年少有禮,舉止有度,待人誠懇,謙恭謹慎”了。——這也不怪宣博沒眼力,荀貞兩世為人,別的倒也罷了,為了保守自家秘密,這城府一項早就練成,便是喝醉了也不會吐露真言,尋常人又怎能將其看透?

    ……

    在程偃的帶領下,荀貞又先後見了本鄉的孝弟、力田。

    此二職雖也得鄉民敬重,但地位不如三老高卓超然,登門拜訪一下就行了,不必停留太久。饒是如此,等趕到高素家時,已近薄暮了。

    荀貞在門外下馬,把韁繩交給迎出來的高家奴僕,看了看天色,對文聘說道:“仲業,你跟著我跑了大半天了,天色將晚,要不然你回縣里去吧?”

    文聘還未答話,一人搶著叫道:“萬萬不可!”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3:01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27 高素三勸

   荀貞循聲看去,見是高素。

    高素也出來迎他,三兩步從門前的臺階上跳下,急聲大叫:“萬萬不可。”

    荀貞騎在馬上時,為了舒服,把佩刀取了下來,這會兒重新插入腰間,一邊整理袍帶,一邊瞧著他,奇怪地問道:“為何不可?”

    “……。”

    高素大叫是出於情急之下。他已經把一切都安排了,為了灌醉文聘及其隨從,還特地拿出了珍藏多時,產自遙遠交州的蒼梧清,並從賓客、徒附中選出了十來個身高體壯的,各令飽食,給以兵器,藏在堂外,約定:當席上酒過三行,由他來拖住荀貞,然後以擲杯為號,眾人齊齊鼓噪殺出,務要打文聘一個頭破血流、鼻青臉腫。

    他支吾了會兒,擠出來一句:“來的都是客。”沖文聘呲牙咧嘴地一笑,又說道,“這大老遠的,天也快黑了,風寒地凍的,怎麼能讓仲業再回去呢?反正酒席已經擺下,不差多個三五人,何不一起入席?飲些酒水,也能暖暖身子。”

    不久前,他還差點和文聘刀劍相向,轉眼間就變得熱情好客,荀貞頓起狐疑,審視他的面容。高素只咧嘴笑,等奴婢們將諸人的坐騎都牽走後,肅手相請:“貞之,文聘,請登階升堂。”

    荀貞問文聘:“你來前,怎麼與我仲兄說的?說你什麼時候回去了麼?”

    文聘答道:“先生說,只要不耽誤明天下午學經就行了。”

    “那既然這樣,子繡說得也不錯,要不你就等明早再回?今晚隨我在鄉舍中住上一夜,如何?”

    文聘笑道:“我還沒在鄉舍裡睡過呢,也很想聽聽荀君那夜聞警擊賊之事。。”

    “好,那今晚咱們便連床夜談。”

    高素催促說道:“巷中風冷,貞之,快走,快走。”扯住荀貞,登上臺階,往院中去,一面走,一面說,“你那夜擊賊之事,我也想聽!我可沒功夫晚上和你連床夜談,等會兒酒席上,咱們以‘擊賊’佐酒,你說一段,我們便飲一卮!也學一學古遊俠之事,以殺人救危下酒。”

    荀貞笑著應好,與諸人共入院中,來到堂前。

    堂外北風漸大,卷來濃雲,壓在頭頂,院中樹木的枝杈被風刮動,嘩啦啦直響。天色將晦,面前的堂屋飛簷翹角,廊上的柱木渾圓,黝黑迫人。堂中已點起了燭火,越顯出院中幽冷。

    高素歡喜殷勤地引諸人登堂,剛上堂,聽到高二咳嗽了一聲,扭頭去看,卻見是文聘帶來的那幾個甲士不肯入內。

    “你們怎麼不進來?”

    “我等僕從,當侍立在外。”

    高素一心行妙計,哪裡能容他們披甲、帶刀的侍立堂外,心道:“若將你們留在堂外,我的妙計必難行矣!”說道,“大丈夫傾心待人。我家只論壯士,不說僕從。”撩起衣裳,又從堂內出來,強拽著他們往裡邊拉。

    荀貞觀其舉止,越發狐疑,心道:“這高素雖慕遊俠,但卻不是個肯折節下士、厚結奴從的人。……,奇哉怪也,他先是不允文聘走,現在又拉著文聘的僕從登堂,這是想幹什麼?”心中一動,視線在高素、高二、高三等高家人的臉上遊移而過,驀然醒悟,猜出了一種可能,“我與高素相交雖不久,但已頗知其為人,知他是個睚眥必報的。先時,他與文聘爭鬥路上,未佔便宜,必定忿氣銜恨,如今他卻熱情好客,轉變得忒也突然,……,莫非他是想要?”

    他也從堂內出來,從容顧盼堂前院中,雲低天暗,風聲中,來往的奴婢們皆步履匆匆,在高素與文聘僕從的說話聲中,隱約聽到遠處人聲。。看起來一切正常,但此時有心懷疑之下,當再去看高素的神色時,只見他雖帶笑熱情,但眼中卻似有焦躁之意。

    荀貞心知,恐怕是猜對了高素的心思。他心念電轉,笑道:“既然高君殷勤,你們就不要推辭了。”

    高素大喜,說道:“對,對,不要推辭了!”強拽著諸甲士進入堂內。

    ……

    堂內燈火通明。

    挨著牆,相對放了兩列七八個青銅燈架,俱高三尺,各有造型,或為立牛,其背負燈;或為臥羊,其首負燈;又有半跪裸女,一手執燈,一手按膝。

    兩列燈架間,擺放了十幾個黑底描紋的漆木案幾,每個案幾後邊皆有一榻。幾上也都放的有一個燈具,較低,只有一尺上下,亦造型不同。合計二十多個燈,把堂內映照得如白晝也似。

    高素急不可耐地坐上主席,請荀貞諸人落座。

    荀貞坐西席上首,文聘、許仲、程偃等依次在左。鄉吏們都沒有來,對面坐的是高家的幾個族人、高素在本亭的朋友。高二、高三作為親隨,分別跪坐在高素左右的小枰上,他們面前沒有案幾,主要是負責給高素斟酒。

    高素高踞上座,眼睛直往文聘、諸甲士的身上瞅,見他們都帶著兵器,甲士們也未去輕甲,笑道:“兵甲累贅,不能痛飲。諸君,且請去甲、去刀劍。”以身作則,先把佩劍摘下。

    東側諸人也有幾個帶刀劍的,隨之取下。荀貞等也將佩刀、佩劍解下,放置榻邊。但當甲士們去輕甲時,荀貞卻止住了。高素不樂,問道:“貞之,你這是作甚?”

    荀貞笑道:“子繡,你適才說‘你家只論壯士’。既然壯士,豈可無甲?我等解刃即可,且留他們披甲助興。”

    “只論壯士”這話是高素自己說的,他一時語塞,反駁不得,只得尷尬地笑了兩笑,權且默應了。

    待諸人俱皆安坐,他連句開場白都沒有,直接拍案下令:“上菜,上酒!”

    頭戴綠幘的小奴奉著食盒候在堂外,婢女在堂外去掉布履,襪衣入內,接過食盒,將菜肴一一放到諸人面前的案上。

    盛菜的小漆盤應該是同一批買的,樣式、繪色俱同,都是紅黑兩色,古樸鮮豔,或盛肉食,或盛素菜。又有耳杯,分兩類,一為食杯,一為酒杯。兩杯色皆內紅外黑。食杯大,可容半升,盛羹所用,內用小篆寫三字:“君幸食”。酒杯小,形如船狀,杯底亦有三字:“君幸酒”。

    為便食,左肴右羹,酒漿也在右邊。膾炙在外,蘸醬等調料在內。

    此外又有箸、匕、勺、壺諸物。

    高素強自耐心,待酒食具備,器具上齊,將酒杯捧起,說道:“此酒產自交州,名為蒼梧清,是我去年從一個蒼梧商賈手上買來的。得之不易,平時很少飲用。今日荀君來任我鄉有秩,特奉上此酒,表我歡快之情。……,為諸君上壽。”

    對坐在東邊的諸人來說,高素是“尊者”,聞他祝酒“為壽”,忙都“避席伏”,口稱不敢。

    西側諸人唯荀貞馬首是瞻,像那文聘,宛縣大族,許仲,鄉間名俠,他兩人根本就沒有把高素放在眼裡。再如程偃,要非荀貞相助,妻子都差點被高素搶走,當然也更不會對高素客氣。再又如小夏、小任,眼中也是只有荀貞、許仲,並無他人。他們之所以參此酒宴,不過是因為荀貞的關係。所以,聞其上壽後,也只是舉杯而已,都安坐不動。

    荀貞為表尊重,說了兩句遜謝的話。

    西座諸人的表現與東側諸人截然不同,不過高素並不在乎,他的心思全在文聘身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催促諸人:“快將酒飲了,舉白、舉白!”舉白,就是亮杯底。

    東側諸人回席飲盡,亮出杯底。

    一個三十來歲的平幘男子贊道:“芳香醇厚,真美酒也!”複將酒杯斟滿,高高舉起,對高素說道:“今夜歡聚,在下能有幸得見有秩荀君,皆賴高君之力。……,為君上雅壽。”得了高素的祝酒,他也回敬一杯。

    只可惜,高素看都沒看他,緊盯著西側諸人,著急問道:“貞之,你怎麼不讓仲業飲酒?”

    卻原來,當文聘欲飲之時,荀貞把他制止住了。荀貞笑道:“仲業尚未弱冠,不可飲酒。”

    “怎不能飲?弱冠?我七八歲時就開始偷喝我父藏酒。仲業雖少,亦七尺男兒,自古以來,哪裡有大丈夫不喝酒的?……,仲業,速飲、速飲!”

    文聘很聽荀貞的話,將酒杯放下,說道:“荀君有令,聘不敢飲。”

    高素再三勸說,文聘只是不聽,荀貞雖然態度溫婉,卻不肯改口,他萬般無奈,眼珠一轉,說道:“也罷,今晚咱們是聽荀君講擊賊為主,飲酒為輔。你不肯飲也就罷了。……,誒?你的這幾個從人怎麼也不飲?”

    那幾人中為首者說道:“不敢亂禮。”

    “不敢亂禮?”

    “美酒當奉尊者。少君是我等的主人,主人不飲,我等身為僕從,怎能先飲?”

    高素直著身子,瞪大了眼,欲待反駁,卻又知對方說得不錯,自己不占道理,半晌不知說什麼好,氣急敗壞,乾脆霍然起身,索性發怒說道:“今宵歡宴,舉座十餘人,人皆舉白。豎子文兒,為何獨你與你家的甲士不飲?……,你們不肯喝,是看不起我麼?”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3:02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28 君子報仇

    高素這一發怒,滿座色變。

    東邊席位上的那幾個都是高素的人。高素什麼性格?鄉間紈絝,不學無術,目中無人,橫行跋扈。所謂:“物以類聚”,他的性格如此,與他相交的人也就可知了。

    登時就有兩三人甩袖站起,怒視文聘與那幾個甲士,破口大駡:“死狗!子繡敬爾等,允許你們以豎子、騎奴的身份登堂入室,與乃翁同席!反倒不識抬舉?推三阻四,壞乃翁酒興!……,怎麼?敬酒不吃,要吃罰酒?”

    早前高、文兩人在路上爭鬥時,不是只有高素覺得受了辱,文聘也覺得受了辱,只是看在荀貞的面上,勉強不與之計較。可此時不但高素突然翻臉,便連東邊席上的那幾個阿貓阿狗也叫駡辱人,他少年的脾氣上來,再也忍耐不住,抓住榻邊佩劍,“騰”地站起身,一腳把身前的案幾踹翻,右手一翻,“噹啷”一聲,拔劍出鞘,怒道:“畜產婢養的奴虜,也敢辱我?”

    高素翻臉得快,東座那幾人開罵得快,文聘拔劍回罵得也快。荀貞根本就沒有反應過來,臉上的笑容尚未褪下,兩邊已針鋒相對,惡言相向,劍拔弩張。

    文聘這一拔劍,那幾個甲士也皆離席抽刃。正有一陣寒風從院裡來,吹動堂上燈,燭影飄搖,牆壁上人影憧憧裡,“噹啷啷”,一連串地抽刀拔劍之聲。眼見此景,伺候服侍的婢女們臉都嚇白了,驚慌失措地退縮到牆角,伏在地上,深深地將頭埋起,個個簌簌發抖。

    一時間,堂中諸人,除掉站起來的這幾個外,剩下還坐在席上的諸人,東邊看高素,西邊看荀貞。許仲、程偃、小夏、小任皆不動聲色地把手放在了身邊的刀柄上。

    文聘雖然粗壯,但從外貌來看,畢竟只是個未冠的少年,東邊的那幾人又沒見過他與高素在路上爭鬥時的情景,對他不免小看,而且現在是在高素的家裡,何懼一個小小的外來少年?

    東邊叫駡的那兩三人見他居然拔劍回罵,還把案幾踢翻了,不甘示弱,也各取刀劍,其中一人來時沒帶兵器,隨手將菜肴拂掉,把案幾抄了起來,叫道:“死狗,你罵誰?”

    文聘沒有被怒火衝昏頭腦,還保持著清醒。。他轉過身,對臨席的荀貞說道:“荀君,高家兩次辱我,實無可忍。大丈夫不辱辭令,今若吞聲,無顏見人!”說完,一揖,便要提劍出席。

    荀貞忙不迭拉住他,說道:“仲業且慢!”示意許仲把他看住,心道,“計劃不如變化快。”

    他在猜出了高素的計較,知其必然有詐,之所以執意邀請文聘入席同飲,定是為了想辦法報路上受到的“侮辱”後,也想出了一個應對的辦法,那就是不讓文聘飲酒。一個巴掌拍不響,文聘不喝酒,就避免了高素在酒上生事的機會。只是沒想到弄巧成拙,這反倒成了高素髮飆的一個藉口。他想道:“都是我思慮不周,本以為高素會給我兩分薄面,卻沒想到他竟會乾脆翻臉。——也是,若非這樣混不吝的脾氣,他也不會膽敢毆打鄉佐。”

    現在該怎麼辦?

    荀貞左右為難。

    不用說,如果非要讓他在文聘和高素之間選一個的話,肯定是文聘。潁川郡多士子而少武將,穿越至今十餘年,文聘是他頭一個認識並結交到的“名將”,目前雖還小,但有資質放著,日後必定成器,在即將到來的黃巾之亂中,他還希望他能助自家一臂之力,當然要籠絡之。

    但如果可以的話,他其實也不想與高素翻臉。他今為本鄉有秩,而高素是本鄉一霸,高家是四姓之一,若與之翻臉,對以後的施政不利。且高素雖惡,但對他卻是不錯,自被他用“故事”說服後,又是送錢,又是請酒,今天更大老遠地出來相迎。人孰能無情?荀貞縱對他的一些作為不以為然,乃至反感,但卻因其表現出的情誼而雅不願與之翻臉。該怎麼辦?

    就在這堂上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壓力越來越大之時,一句詩莫名地浮上心頭:“世間安得兩全法,……。”這詩來的太不是時候,完全不合此時的氛圍,他不覺啞失笑。

    高素氣急敗壞之際,瞥見荀貞嘴角露笑,沒好氣的黑著臉問道:“貞之,你笑什麼?”

    荀貞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雖不願與高素翻臉,但也知目下絕無兩全之法,兩害相權取其輕,立刻做出了決定。。他想道:“與高素翻臉,不過是增加些施政的難度。不幫文聘,卻是斷了我將來的一個潛在臂助。較之文聘,高素輕之又輕。也罷,我再爭取一下,看看能不能勸說動他。若是不能?唉,說不得也只有對不住了。”他對高素說道,“子繡,你且聽我一言。”

    “你必是勸我的,不聽,不聽!”

    “仲業乃我仲兄的弟子,今來鄉亭,是為了送我。若非因我,你二人也不會出現爭執。錯皆在我。我飲了這杯酒,算是賠罪,今夜的事便就此算了,你我重新開宴,再把酒言歡,如何?”

    高素使勁搖頭,說道:“貞之,別的事都依你,唯獨此事不成,不成!”

    文聘哪裡能見荀貞為他謝罪?提劍要出席。被許仲拉住。

    東邊那幾人以為荀貞怕了他們,氣焰愈高。

    提案幾的那人叫駡道:“死狗,還敢提劍出席?怎麼?要殺我麼?來,來,來,乃翁等著你殺!”繞過灑落在地上的菜肴和酒水,舉著案幾沖過來,要砸文聘。

    荀貞瞄了眼沖過來的這個人,暗歎一聲:“罷了。”停下與高素說話,正要招呼許仲、程偃,令他們出手,一個黃臉甲士搶先動了手。

    只見他撩起衣袍,先一腳把身前的案幾踢出,撞到來人的小腿上,隨即躍步出席,趨步疾行,兩步跨到來人身前,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來人雙手高舉、腿上挨撞,早拿捏不住平衡,閃避不及,挨了個正著,連退幾步,連人帶案幾,仰頭摔倒。這人趕上,左手揪其髮髻,右腿壓在其胸,右手挺長劍,將劍尖頂到他的咽喉,抬頭扭臉,問文聘:“少君?”

    這一番話說來長,做起來短。動手的這人輕捷剽悍,動如脫兔,包括荀貞在內,誰都沒反應過來。閉眼前,是那高家人砸案幾;睜眼時,已變成了此人用劍脅人。

    荀貞呆了一呆,高素呆了一呆,許仲注目,東席諸人大怒,兩個性急的分左右持劍沖出,上來搶人。

    黃臉甲士縮臂回手,反轉長劍,使劍柄在下,朝那被制服之人的頭上重重地撞了一下,將之擊昏,隨後長身而起。東席沖出的兩人剛好奔到他的近前,呼斥出聲,一個翹足上刺,一個屈身下削,分攻他的上、下兩路。西邊座上,餘下的那幾個甲士急仗劍出席,前來支援。

    眼看就要是一場混戰。

    荀貞心中一緊,只聽得“哎呀、哎呀”兩聲,再看時,場上動手的三人已經倒下了兩個,——出來支援的那幾個甲士這時才剛奔出兩步。倒下的是高家人,站著的是黃臉甲士。

    荀貞愕然、高素愕然、許仲驚奇、東席諸人愕然。

    高素張口結舌,說道:“這,這,……。”

    打倒一個舉案幾的不算什麼,但在一眨眼的功夫裡又接連打倒兩個持劍的,——諸人這會兒看得清楚,倒地那兩人並且不是被劍刺殺,而是與那昏倒之人一樣,也是被黃臉甲士用劍柄擊倒的,這就不是一般人了。文聘掙開許仲的手,輕蔑地掃視高素與對面諸人,冷笑說道:“適才聞爾等大言,以為何等英雄,原來這般弱手,連阿習的一劍都擋不了!”

    高素只覺得嗓子發幹,咽了口唾液,偷偷地往後退了點,拽住身後高二、高三的腰帶,把他們往前推,心中想道:“甲士之中,數這個黃臉兒最不雄壯,不意竟有此等劍術!”掃描文聘與另外幾個甲士,自忖,“……,被黃臉兒打倒的這三人平素在我家的劍客、賓客中都以勇武稱名,卻連黃臉兒的一劍都擋不了。……,一個最不雄壯的黃臉兒已如此棘手,剩下的那幾個又會怎樣?堂上就這麼大地方,我若繼續相逼,萬一被他們來個血濺五步?可是不妙!”

    他兩個眼珠滴溜溜亂轉,想道:“丈夫報仇,十年不晚。”想及此處,定了主意,又將高二、高三推開,收了怒氣,哈哈大笑,故作慨然地說道,“仲業,你家的這個劍客是叫阿習麼?果然壯士!神乎其技。我平生最好結交輕俠、劍客,自問也見過不少的勇士奇才,卻沒有一個能比得上阿習!”拿起酒杯,假惺惺地說道,“阿習,這杯酒,我敬你!”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抹了抹嘴,又殷勤地問文聘,“仲業,不知你家劍客中,如阿習者有幾人?”

    他變臉就像翻書,文聘都替他臊得慌,有心發怒,到底年少,又讀過不少書,本性也純厚,面對高素的笑臉,想罵也罵不出來,“哼”了一聲,背過臉,只當沒聽到他的問話。

    高素也只當沒看見他的反應,又笑臉殷勤地問“阿習”:“阿習,請教尊姓?能給我說說你師從何人麼?”

    “阿習”轉顧文聘,見文聘背著臉,沒出言相阻,便答道:“在下董習,師從京師虎賁王越。”

    “王越?”高素常年在鄉間,孤陋寡聞,洛陽遠在數百里外,他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但不妨礙連聲稱讚,“名師高徒、名師高徒!阿習,今夜見你,我才知何為壯士。瞧我家的這幾個庸奴,簡直令人顏面無存!還請你不要見笑,不要見笑。”

    文聘委實聽不下去了,與正啼笑皆非的荀貞說道:“荀君,夜將深了,聘欲請辭。”

    荀貞做好了和高素翻臉的準備,卻沒想到最後的結果是這樣,想道:“不翻臉當然最好,為免生變,早走為是。”頷首說道,“今兒跑了一天的路,我也有些累了。也好,便早些回鄉舍休息吧。”對高素說道,“子繡,夜將深,快要宵禁,不如就此散席?改日閑了,再相聚歡飲。”

    高素打人不成反被打,自覺也無趣丟人,沒面子再留荀貞,讓了幾句,也就同意了,將荀貞等送出宅門外,又虛聲假氣地對文聘長揖行禮,裝出一副誠懇的模樣,堆笑說道:“仲業,你家的劍客真令我羨慕!改天,改天你什麼時候再來鄉亭,我再請你飲酒。”

    文聘不理他,等荀貞上馬後,跟著翻身跨上坐騎,招呼“阿習”等幾個甲士,與許仲諸人前後護衛隨從,踏著月色離去。——不知何時,夜空中的濃雲散了,一彎清冷的月懸掛西天。

    高素看著他們走遠,等他們的背影消失夜色中後,驀然變色,轉過身,劈手抓住高二,咬著牙問道:“安排下的賓客呢?安排下的劍客呢?人都在哪兒?堂上都動刀劍了,乃公差點就橫屍了!卻怎麼一人不見?”

    高二愁眉苦臉,說道:“少君,你說的是等‘酒過三行’再動手,可才喝了兩杯酒就刀劍相搏了。為免荀君、姓文小兒生疑,那時候人手還沒到位。”

    “……,你把履脫了。”

    “啊?”高二不明所以,將木履脫下。

    高素接過來,閉眼長吸了一口氣,猛然睜開眼,劈頭蓋臉地就舉著木履往高二的頭上、身上打去,一邊打,一邊叫道,“沒到位!沒到位!我叫你沒到位!些許小事都辦不好,讓乃公接連兩次受那未冠豎子的侮辱!”高二抱頭鼠竄,高素緊追不捨,舉履亂打,“豎子、豎子、豎子!”兩人一前一後,沖進宅門。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3:04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29 樂進歸來


    回到鄉中,鄉卒早將諸人的住處打掃乾淨。

    鄉里的寺舍比亭舍大得多。

    亭舍是居住、辦公都在一個地方,鄉里則是分為兩個部分,前邊官寺,後邊官舍,中以牆隔,有門相通。官寺用來辦公,鄉有秩、鄉佐、佐史小吏平時都在處理公務。官舍用來居住,分為兩區,都是獨立的院子,兩下相鄰,左邊住的是鄉佐、佐史,右邊為鄉有秩起居之所。

    在一個老卒的引領下,荀貞諸人牽馬入院。

    月色清冷,映地上,如積寒霜。院子正中有棵棗樹,倒影月下,如水中荇藻。

    馬廄在西南角,程偃與文聘等人先把坐騎牽過去。荀貞舉目觀瞧,見這院舍不小,只那個馬廄就足能容下四五匹馬。對著院門是一套磚石結構的房屋,一宇二內的樣式,門前有階,坐北朝南,側手邊臨東牆又有一排三四間茅土屋,最南邊是間廚房。

    西邊臨牆從北到南依次是:菜畦、水井、雞塒、茅廁。菜畦外圍籬笆,其上空空如也,唯餘幹土;雞塒中也闃然無聲,只見空籠。水井上有蓋遮掩,以防落葉灰塵。

    老卒說道:“畦中本種了些胡菜、芥子,入冬以來,漸次食盡。塒中原有幾隻雞,是謝君自養的,走時帶走了。”領荀貞走進正面屋中,取了根麻槁,就著手上行燈將之點亮,又拿來燈盞,把燈火點著。荀貞瞧了一眼燈盞,問道:“舍中夜間皆用燈麼?”

    “燈唯君用,餘者只供麻槁。”

    荀貞點了點頭,心道:“雖然只有秩一人用燈,但也要比亭舍中強得多。”燈油比麻槁貴,他在亭舍時,便是亭長也不能經常用燈,大多時候只能用麻槁取光。麻槁點得多了,熏眼嗆鼻,很不舒服。他隨著老卒將正屋的三間房看罷,又去看東邊的諸屋。正房裡的設施較全,東屋裡比較簡陋,不過相比亭舍而言,已經算是很好了,至少床榻案幾皆有,正房裡還有面屏風。

    老卒說道:“舍院裡原本只有正面的三間屋,這東邊諸屋是謝君在時建的。謝君好客,常有友朋就食舍中,便自出錢增了這幾間屋,以供其友不時居住。”

    說著話,他瞅了幾眼立在邊兒上的許仲、程偃、文聘諸人,心道,“這新任的有秩荀君雖然年少,卻與謝君一樣,都是喜好結交的。。”他在鄉舍待了一二十年了,見過多任的有秩,其中有恂恂守禮的老儒,也有喜好結交的豪士。——“這位荀君”今初來上任,前呼後擁地就跟了一大幫子人,聽說還是剛從高素家飲酒歸來,顯而易見,必是與謝武是一路人。

    荀貞笑道:“噢?原來是謝君新建的?諺雲: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我得謝謝謝君了,要不然,我的這些人還無法安置呢。”老卒陪著笑了兩聲,說道:“荀君請早安歇,小人告退了。”長揖卻步,提著行燈,倒退著出了院門,自回前邊官寺門外的側塾中將歇。

    荀貞白天來時,帶的有鋪蓋行禮,去拜訪鄉三老宣博前,先存放在了前邊寺中。適才進院時,已順便取了來。程偃、小夏、小任不等吩咐,各把行禮解開,取出寢具,分別往各屋中安置。

    荀貞與許仲、文聘諸人立在院中等待。他笑道:“君卿,這院子不小,屋舍甚多,且都是歸咱們自家居住,不像亭舍那樣,還要接納外客投宿,可清淨舒服多了。……,正面屋中有三間房,阿偃咱們三個同住。小夏、小任,就暫讓他們住在東屋吧。……,仲業,今晚你也和君卿我們同住,你的這幾個隨從劍客也暫住東屋如何?”

    文聘自無不允之理。

    時漸夜深,遠近悄寂。無論較遠的亭舍,還是近處的官寺以及鄉佐諸吏居住的左舍,都早熄了燈,不見一絲燈火。舍寺臨著官道,四圍都是田野,時有風過,野樹蕭颯,其聲依稀可聞。

    荀貞由亭長而有秩,離開繁陽亭時曾勸勉杜買,說:“君志百石,今為亭長,可謂始於足下”。這番話不但是勸勉杜買,也是自勉。

    上任繁陽時,他空手一人,家無足財,苦心經營數月,離開時,心腹二三,隨從三四,友朋十數,爪牙百余,囊中有金餅二十五。他心中想道:“繁陽只十里之地,本鄉有十一亭之廣。我如今遷為鄉長,雖有四姓難治,但亦有野賢如宣博、好勇如高素者,如果施政得當,籠絡得力,不是不可以大展拳腳,再擴充羽翼。”

    他負手走了兩步,側耳傾聽風聲,心有所思,有感而發,說道:“風起於青萍之末,舞於松柏之下。春夏之時,草木蔥蘢;秋冬之際,方知松柏之後凋。”

    歲寒知松柏。如今的大漢就像這深冬一樣,風雪前夕。當風雪過後,誰又能會是松柏?他心道,“我不求奢為松柏,只求能不凋於亂中。”寒風越牆,入院凜冽,砭人肌骨。四季之中,其實他最喜歡的就是冬日,越冷,越能讓人精神抖擻。他振作精神,指著董習,笑對文聘說道:“仲業,與你相識至今,竟不知你家有虎賁王越的弟子。你藏得好深啊!”

    虎賁者,天子禁兵,宮廷宿衛,多以有武勇者充任之。王越列其間,為翹楚,善擊劍之術,稱於京師。。荀貞從荀衢學劍時,聽過此人的名字,對其劍術略有耳聞。他問文聘:“適才飲酒席間,高素問你家的劍客中有幾人能如董習。我也好奇,很想知道。你給我說說。”

    文聘答道:“董習乃我同鄉,少從王越,學成歸家,以劍術稱雄閭里。家兄聞其名,乃卑辭厚幣,請了兩次才把他請來我家。今我遠遊,家兄擔憂路上不靖,乃請他與我同行。我家中劍客能如他者,無一人也。”

    董習方才在席上威風凜凜,這會兒很恭謹,謙虛地說道:“在下粗鄙,愚鈍之人,從王越學劍三載,所得不過一二。少君稱讚,愧不敢當。”

    荀貞哈哈一笑,說道:“你太謙虛了!”問許仲,“君卿,方才席上我見你似面露驚奇。怎麼?也覺得董習劍術高明麼?若你二人放對,你勝算幾何?”

    許仲(薑顯)答道:“董習劍術得自京都名師,如果比較技擊之術,顯不如也。”

    荀貞聽出了他的潛臺詞,饒有興致地說道:“‘如果比較技擊之術,你不如他’。……,你的意思是,如果比較其它方面,他不如你?”

    “若較之殺人之術,未知鹿死誰手。”

    董習和許仲的區別,一個是有系統的正規學習,一個是從爭鬥廝殺中學習。換而言之,一個有技巧,少殺氣;一個技巧或不足,但殺氣逼人。董習聞言,抬眼瞧了瞧他,似有不服,不過又看了看文聘和荀貞,最終沒有開口。荀貞注意到了他的舉動,微微一笑。

    老實說,董習的劍術雖讓他驚奇,但還沒到驚豔的程度,若與許仲相比,他還是更重視許仲。畢竟,一則董習是文家的劍客,不好奪人所愛;二則,劍術再高明也只是一人敵,至多十人敵,董習孤身一人,劍術再好又有何用?許仲朋黨遍及鄉中,這才是荀貞需要的。

    他和許仲、文聘說了幾句閒話,等得程偃三人把床都鋪好,說道:“夜深了,明天還要早起,走吧,睡去。”諸人齊齊應諾,關閉了院門,去各屋中就寢。

    當夜,荀貞和文聘連榻,因怕他對高家之事有芥蒂,天南海北、天上地下的又和他說了半夜的話。文聘少年人,沒什麼心眼,而且他厭惡的是高素,也不是荀貞,很快就被逗得心情舒暢,睡了個好覺。次日早起,陪荀貞吃過早飯,他帶著董習諸人告辭離去。

    ……

    荀貞初來上任,事情很多。連著忙了好幾天,總算把謝武留下的案牘看了一遍,對鄉中的具體情況有了一個大概的瞭解。

    本鄉名為西鄉,總共有二三十個里,原有民戶近三千,口萬餘人,因近年來接連疫病,死者甚多,拋家棄田成為流民的也不少,導致戶口銳減,如今只有民戶兩千出頭,口近萬人。大多都是貧民小家,家貲十萬的中家不多,十萬以上的大家更少。

    從近年的賦稅收取來看,多數的“里”都不難收,據鄉佐黃香言之,只有兩三個地方最吃力費勁,其中一個就是桑陰亭朱陽里,鄉中四姓之一,以“暴桀”著稱的第三氏聚居之地。

    荀貞叉腿坐在寺中堂上,把手中最後一卷竹簡看完,放在地上。連著看了幾天的案牘,頭昏眼疼,現在終於看完了,他松了口氣,撩起衣袖,揉了揉太陽穴,往堂外看去,正下午時分。這兩天天氣不錯,太陽暖洋洋的。他站起身,決定出去透透氣。

    侍立在門口的許仲、程偃兩人給他取來鞋子,服侍他穿上。程偃笑道:“荀君,連著看了幾天的案牘,不得歇息。頭疼了吧?”

    荀貞站在門檻上,伸了個懶腰,陽光曬在身上,只覺暖洋洋的。他笑道:“比讀書學經還累!我呀,就不是埋首案牘的料兒。如今說起來是升遷了,……。”他拍了拍腰間的印綬,“也帶起了綬帶,配起了半通印,算是一個少吏了。可我覺得還真不如當亭長時痛快自在。”

    許仲說道:“這只能說是荀君你太勤勉政務,來鄉中四五天了,除了頭天外,這幾天連官寺的門都沒出過,整天都在翻閱竹簡。鄉民能得荀君為政,真是幸運。”

    荀貞嘿然,笑道:“君卿,你也來損我?……,誒,對了,說到竹簡,我這兩天看時,發現有一些因放的時間太長,簡冊上的繩子都被蟲蛀斷了。今兒個天氣不錯,你們給我搭把手,把它們都抬出來,攤在院中曬曬。再去叫個佐史過來,重新編好。”

    許仲、程偃應諾。

    三人先將院子清掃乾淨,然後把屋中的竹簡悉數搬出,正小心往地上排列,一人步履匆匆從外邊進來,看見荀貞,急聲說道:“荀君!”

    荀貞抬頭瞅了眼,見來人是鄉中一個佐史,也沒在意,複又低下頭,蹲在地上整理竹簡,一面說道:“你來的正好。這簡冊你們是怎麼保管的?連繩子都斷了。快來幫個手,先曬曬,你再找人把它們都再編好。”說到這裡,覺得有點不對勁,再又抬頭,發現這佐史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蹙眉問道,“你怎麼了?”

    這佐史按著胸口,喘了幾口氣,略略歇了會兒,順過氣來,焦急地說道:“荀君,不好了!”

    “何事大驚小怪?”

    “小人今兒休沐,去了縣市,剛回來時,路過桑陰亭,見朱陽里外有人吵鬧,十幾個本地的少年圍著一個過路的行人,——那行人自稱是你的朋友。”

    荀貞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我的朋友?”

    “吵鬧聲甚大,那十幾個本地的惡少年皆執刀劍,小人也不敢近前,聽不太清,只聽他似乎說是從昆陽來的,欲往繁陽亭尋友,好像提到了荀君你的姓氏。”

    荀貞丟下竹簡,猛然起身。程偃疑道:“從昆陽來,欲往繁陽去。……,荀君,會是樂進麼?”許仲接口說道:“必是無疑。……,荀君稍待片刻,待我叫了小夏、小任,咱們再去。”——樂進之前路過繁陽時,荀貞十分厚待,雖不知原因,但定是想與之結交無疑,今聞他有事,肯定不會不管。許仲說完,即快步往後邊舍中去。

    “把馬牽出來!我先去。你們隨後跟來。”荀貞兩三步奔入堂內,取了佩刀,往院外疾走。那個佐史叫道:“荀君,還有一事。”

    荀貞腳下不停,邊走邊問:“何事?”

    “小人今兒去縣里時,正趕上郡里的公文送到,何郡守被召入朝廷,拜為侍郎,來了一位新郡守,乃南陽人,名叫陰修。”

    換了一個新郡守,對郡中的官吏來說是件大事,但對荀貞而言,卻不如樂進。他胡亂點頭,應了句:“等我回來再說。”在官寺門口,等許仲等將他的坐騎牽來,拿刀上馬,揚鞭叱吒,沿著官道,往桑陰亭疾馳而去。

    ——

    1,十一個亭。

    出土的尹灣漢簡《集簿》中記載了東海郡下轄的鄉、亭、里的數目,分別是一百七十,六百八十八,兩千五百三十四,三者比例約為:1:4:15.

    書中的這個鄉是大鄉,故此多寫了幾個“亭”、“里”的數目。

    2,民戶兩千餘,口近萬人。

    《後漢書•百官志》引《漢官》曰:“鄉戶五千,則置有秩”。

    《續後漢書》曰:“凡縣戶五百以上置鄉,三千以上置二鄉,五千以上置三鄉,萬以上置四鄉”。

    如果將這兩條記載放在一起,就會得出一個矛盾的結果,即:能達到“戶五千”的鄉少之又少,因此《秦漢官制史稿》認為“戶五千”有誤,當為“五百或一千”。

    但從出土的漢簡《東海郡吏員簿》中可以看到,東海郡共有一百七十個鄉,設鄉有秩的只有二十五個,比例很小,所以《漢代鄉官研究》則據此認為“戶五千”之說應無誤。

    此兩說皆有道理,俱列在此。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3:05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30 朱陽第三

    荀貞出了官寺,驅馬疾馳,為趕時間,轉下鄉路,抄近路往桑陰亭去,卻不妨今日又適逢五天一次的市集,走不多遠,便見前頭攤鋪占滿於道,人頭簇擁,人聲鼎沸。他撥轉馬頭,又從鄉路上轉到田間。田中冬麥鬱鬱,馬蹄過處,霎時伏亂一片。

    這動靜驚到了鄉民。集市上鄉民甚多,無不觀之。

    荀貞焦急之中,不忘細節,眾目睽睽中,他可不願被傳出去一個“不恤稼穡”的惡名,當下一手挽韁,一手按住衣袍,筆直地坐在馬鞍上,轉過頭,沖著旁邊的集市叫道:“我乃本鄉新任有秩,今有急事救人,萬不得已乃走田間。凡田麥被我踩壞者,傍晚時可去官寺尋我要錢。”風馳電掣,幾個呼吸間,已過了集市。

    市集上嘈雜的聲音為之一靜,隨即又熱鬧起來。大部分的鄉民倒不關心被踩到的麥苗,一則荀貞單人匹馬從田上過,被踩倒的麥苗不多,二則,他們又不是麥田的主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們只是對荀貞的這個匆忙舉動很是好奇。

    有在上次市集時見過荀貞的,說道:“這位新來的有秩荀君,上次見他時,覺得他很和氣,毫無倨傲之色,還自家出錢買了老黃一個青銅鏡,難怪繁陽亭的里民對他交口稱讚。今日卻是怎麼了?這般火急火燎的?”

    “沒聽到麼?他說去救人。”

    “救人?莫不是哪裡來了盜賊麼?”

    市集上人多,人多膽壯,便來上幾個盜賊也不怕,雖有人聽了這個推斷後有些害怕,不過多數的人渾不當回事,也不知誰先說起的,漸漸地話題轉到了荀貞那次聞鼓出境,夜半擊賊的事上。雖說這件事已經發生了一段時間了,但鄉民們的消息渠道不靈通,很多人連衣食溫飽都保證不了,更沒功夫去關心別事,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那些初次聽聞的都是嘖嘖稱奇,說道:“適才他催馬過去,見他眉清目秀,只似個尋常士子,沒想到竟這麼有膽略!”

    鄉民議論紛紛暫且不說,只說荀貞驅馬疾奔,過了市集,複又從田間轉回路上,不顧風冷,迎著寒風,一個勁兒鞭打坐騎,催快速度,路邊的林木飛快倒退,連過了兩個亭部,來到桑陰亭里。——他來就任有秩後,雖然還去過各亭、各里,但在閱讀案牘時,通過詢問鄉佐、佐史,也大概瞭解了各亭、諸里的方位,故此今兒雖是頭次來桑陰亭,沒走半點彎路。

    來到亭中,他極目遠望,瞻顧遠近,田間野樹稀疏,遠處溪流丘山,四五個里聚散落在道路兩邊,前頭兩三里處,可不是正有一夥人圍聚?離得較遠,聽不清楚聲音,但觀其動作,看其舉動,定然是在吵鬧爭執不假。三兩個過路人小心翼翼地讓開,從他們旁邊繞過。

    荀貞叱馬續行,奔將過去。兩三里地,一瞬即過。與那幾個過路的人交擦而過時,他們都好奇地仰頭看了看他。眼看就要趕到近前,那夥人的叫駡聲也已清晰入耳,也很清晰地看到了被圍在人堆裡的樂進,他準備揚聲說話之際,突見人堆外側、樂進的身後有一人拔出了佩劍。

    他心道不好,忙把佩刀連刀帶鞘一起從腰間拽出,取下刀鞘,高舉在手,猛地擲了出去。他擅長擊劍,尤擅投擲擊打之術,這時雖在馬上,在奔馳之中,雖與那人相距百步,但在竭盡全力之下,只見那刀鞘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翻了幾個滾,還是正中目標,端端正正地砸到了那人的肩膀上。

    那人猝不及防,一門心思都在樂進身上,哪裡能料到會有個刀鞘從天而降?“哎呀”一聲痛呼,手中不穩,剛拔出來的劍掉落地上。圍住樂進的那些人齊齊轉頭,看見了荀貞。

    樂進也看見了。

    荀貞催馬疾行,連過了兩個亭,雖是抄的近路,也有十四五里地,而他從官寺趕到這裡,總共才用了一刻多鐘,路上奔馳得有多麼快可想而知,衣裳都被風吹亂,領子歪歪斜斜,剛才拔刀時拔得急,腰帶也被弄歪了,又因為出來得匆忙,沒帶幘巾,髮髻顯露在外,也被風吹得有些散亂,顯得蓬蓬松松。更加上風寒凍臉,鼻涕都快出來了。一副狼狽模樣。

    樂進再往他身下的坐騎看,見他的這匹駑馬脖頸、肚腹上汗水涔涔,鼻中噴著大團的白氣,四個馬蹄上皆分別沾了些許混了土色的麥苗,猜出:必是為趕時間,從田間奔來,一路不停。。

    荀貞奔到近前,勒住坐騎,不等停穩,提刀從馬上跳下。

    人堆中有人認識他,低聲說道:“這是新任的有秩,姓荀。前幾天他來上任時,鄉亭的高素曾去迎他,我在路上見到。”眾人分開,讓出一人。只見這人身長七尺九寸,膘肥體壯,絡腮胡,頷下蓄了兩寸短須,眼不大,蒜頭鼻,膚色極黑,高冠長劍。

    這人聽了身邊人的話,打量了荀貞兩眼,排開諸人,大步出來,略略拱手作揖,拿出豪爽的姿態,笑容滿面地說道:“來人可是新任的有秩荀君?”

    “正是在下,請教足下尊姓大名?”

    “荀君你不知我麼?俺便是第三蘭。”

    荀貞心道:“果是朱陽里第三氏。”

    那佐史給他報訊時,只說了樂進是被圍在了桑陰亭,沒有說圍他的人是誰,當時荀貞不及細問,但在來的路上時,他已經大約猜出或許是朱陽里第三氏的人。第三氏的族人甚多,其中最出頭的有兩個人,一個叫第三明,是第三家族長的長子,一個便是這個第三蘭,乃是第三明的幼弟。

    荀貞心中有數,臉上帶笑,先給那被他砸到的少年道歉,隨後對第三蘭說道:“原來是第三君,久聞大名,今幸得瞻見,果然人如其名,威武雄壯。”示意樂進牽馬過來。

    第三蘭反手將樂進的坐騎拽住,橫眉立眼,怒對樂進說道:“你作甚麼?想走?留下錢來!”

    荀貞說道:“這位樂君是我的朋友。第三君,你說‘留下錢來’,不知是何意思?”

    第三蘭說道:“這豎子是荀君的友人?嘿嘿,我等實在不知,有所得罪,恕罪恕罪。”口中賠罪,手下不松,說得好聽,卻就是不肯放樂進過去。

    荀貞微蹙眉頭,說道:“樂君今來本鄉,便是為訪我而來。第三君,你這是何意?”

    從光武皇帝、建武年間,這第三家初來本鄉開始,他們家便爭強鄉亭、鬥狠閭里,至今近一百五十年,中間也不知換過了多少的家主、經過了多少的鄉有秩,雖說也有人因亂紀而伏法刀下,雖也有人因殺人而亡命江湖,可悍不畏死、僄輕亂法的習氣卻從未改變。

    也因此,從最初的為鄉人所輕,到現在的被鄉人所懼。最初時,他們被官寺壓制,到現在,卻反過來變成了官寺被他們藐視,一些軟弱的鄉有秩反倒要看他們的臉色行事。

    荀貞年紀輕輕,又是外來人,第三蘭倚仗本族悍名,在鄉中暴桀已久,怎會將他看在眼裡?話語似恭,卻半步不肯相讓地說道:“這個豎子從我里前過時,對俺里門吐唾沫,太也辱人!俺家世代英雄,豈能受此之辱?俺當即上前與之理論,他反動手打人,……。”他朝後頭招了招手,人堆裡擠出來兩個少年,皆鼻青臉腫。

    他接著說道:“荀君你看,把俺們都打成什麼樣了?先辱人,又打人,怎能讓他輕巧過去?”

    荀貞蹙眉,心道:“‘吐唾沫辱人’云云,定是無稽之談。樂進是個外地人,只是路過他們里前,與他們無冤無仇,又怎會辱他們?料來是隨便之舉,並無它意,怎知卻被這無賴抓住,借機生事。‘打人’云云,估計也是這第三家動手在前。我雖與樂進相交不久,但通過接觸,知他稟性沉穩,不是個莽撞之輩,要非被迫、要非怒極,斷不肯動手打人的。”

    果如他的推測,樂進大怒,嗔目喝道:“小兒!還敢糊弄黑白,顛倒是非!我從爾里前過時,起了陣風,吃到塵土,將之吐出來怎麼了?‘打人’?是誰先動手打的人?我好言好語與爾等分說,爾等逼迫不讓,我道歉也不行,你們還動手搶馬!這坐騎,乃是荀君借我的。我豈能讓給你們?我自然不肯答應!你們又攘臂動手,來打我。我無奈反擊,你們打不過,又訛詐錢財。……,真豈有此理!”

    樂進本還沒有這麼生氣,這時真是氣急。他一方面固然是氣憤第三蘭等無賴,搶馬訛錢,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卻是氣憤第三蘭顛倒黑白,在荀貞面前抹黑他。他沉穩歸沉穩,但卻絕不是一個懦弱怕事的人,要不然也不會敢在路上遇到盜賊的時候拔刀出手,將之盡誅。這時氣急攻心,他惱怒之極,伸手按到腰間的劍上,挺身怒道:“我今來是為赴約、訪荀君,不願為荀君惹下麻煩,要不然爾等鼠輩,早被吾斬殺劍下!”

    第三蘭不知道他說的實話,只當他吹牛,嘲笑說道:“短豎!身不過七尺高,乾瘦如猴,也敢大言!”眾少年哈哈大笑。

    樂進漲紅了面皮,就要拔劍出鞘。

    荀貞急道:“文謙且慢!”樂進眼看是氣急了,他這一拔劍定血濺當場,荀貞不怕受責任,但殺了人後,樂進怎麼辦?只有兩條路,要麼伏法,要麼亡命,都不是他所願見的,急忙將之止住,心道,“這第三蘭囂張至此,不但訛詐路人,甚至連我都不放在眼裡,若縱之讓之,日後我在鄉間再無威信可言,幾個月的苦心經營必付諸東流。”眼中微光閃過,他做出決定,“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我本想等打聽清了這第三家的虛實再做打算,但以今日看來,也不必‘再做打算’了。”問道:“第三君,那依你之意,欲要如何?”

    “荀君,俺聽說你是名門子弟,做過繁陽亭長,當知律法。按法:‘傷人當耐,償錢’。‘鬥而未傷人,下爵毆上爵,罰金四兩’。”問樂進,“你是何爵?”

    樂進二十來歲,與荀貞相仿,近三十年來,朝廷只賜過一次民爵,他當然只是第一級的公士。

    第三蘭說道:“被你毆打的那兩人皆是上造,爵比你高。該‘罰金四兩’,兩人共八兩,便是半斤,今一斤金合錢兩萬,半斤就是一斤。這是如果沒傷人當被罰的錢。你還傷人了,需要加價。”

    樂進惱道:“那被我打傷的兩個少年,一個不過二十一二,一個尚未加冠,何來‘上造’之爵?”

    第三蘭強詞奪理,說道:“此二人乃是繼承父爵,不行麼?”

    荀貞明知他所說不實,壓住怒氣,問道:“你且說想要如何?”

    荀貞身高七尺七寸,在當時而言是高個子了,但比起第三蘭來還是低了一點。樂進才七尺上下,更不及第三蘭高大。第三蘭腆胸凸肚,仰著頭,低眼看人,看著他兩人,意態驕恣地說道:“這短豎本就短小,若再被剃了鬢髮、鬍鬚,越發見不得人。俺們也不詣官寺訴訟了,這耐刑就給他省了,只管償錢就行了。”

    “你欲他償錢幾何?”

    “按律:‘贖耐,金十二兩’。兩個人被打傷,一人兩萬錢!再加贖耐錢,一萬五千。總計五萬五千錢。”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3:06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31 除惡務盡

    一個中人之家,家貲不過十萬,第三蘭開口就是六萬五千錢。樂進惱怒至極,反手就抽佩劍。荀貞悠“悠”書盟,忙再次將他制止:“文謙!稍安勿躁。”樂進的手緊緊攥在劍柄上,額頭青筋迸出,咬緊牙,看著荀貞,等他說話。

    關鍵時刻,荀貞多年來養成的城府就顯出作用了,將惱怒掩藏,微微一笑,說道:“六萬五千錢未免太多。這兩人只是挨了打,又無傷處,縱是高爵,也用不了賠這麼多錢。”

    “荀君,你是鄉有秩,俺們都是你治下之民,你得公道處事!此賊短豎是你的友人,故此俺才放他一馬,不去告官,許他出錢贖耐,——這全是看在你的面上。俺們已如此退讓,你怎麼還想減錢?這未免有些不合適吧?一文也不能少!”

    樂進怒道:“我身上一文也無,你若想要,七尺之軀在此!”言外之意,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荀貞笑道:“何至於此!”對第三蘭說道,“文謙剛奔師喪回來,身上沒有錢。我來得匆忙,也沒帶錢。要不然這樣,你或者你派個人跟我去官寺取錢,如何?”

    “去官寺取錢?”人堆裡有人小聲嘀咕,“若任這短豎去到官寺,他不肯給錢怎麼辦?”

    第三蘭乜視荀貞,嘿嘿一笑,說道:“官寺太遠,俺不想去。荀君,你既然官寺裡有錢,拿來不就行了?俺們在這兒陪著你的這個朋友,等你回來。”

    荀貞怎肯把樂進單獨留下?他微微沉吟,說道:“那要不然這樣,我把我與文謙的坐騎留給你作為質押。這兩匹馬雖不值錢,也值個五六萬,足為抵質了。如何?”

    今之馬價,良馬四五萬,荀貞與樂進騎的這兩匹“駑馬”合在一塊兒也的確能值個五六萬錢。

    第三蘭這次同意了,說道:“這要換了別人,俺是絕不肯答應的!不過既然荀君說了,誰叫你是鄉有秩呢?就聽你的。把馬留下,拿錢來贖。”揚了揚下巴,令一個少年上去牽荀貞的坐騎。

    樂進可以自己受辱,但他不能讓荀貞受辱。想他上次經過繁陽,與荀貞雪下路遇。荀貞與他“一見如故”,對他百般殷勤,殷勤請入舍中,擺酒置菜,熱情款待,連床夜談,意氣相投,次日,又贈錢借馬,送他出亭,便是至交好友也不過如此,便是親戚族人也不過如此。樂進不是個薄情的人,把這一切都記在心裡,所以在奔完了師喪後,一天都沒歇,就趕回來赴約。

    師長去世,他很難過,可想起要與荀貞再見,他也很高興,興沖沖地來到鄉中,先去繁陽亭,見到杜買才知道,原來荀貞剛剛獲得升遷,被拔擢為了本鄉有秩,聞聽之後,他更加高興了,替荀貞高興。。杜買本說要送他去鄉中官寺,卻正好有兩個姓蘇的年輕人來找他,好像是說什麼操練的事兒,一時走不開,而亭舍中其它的人,黃忠老邁,繁家兄弟懶怠,陳褒今兒個休沐,樂進便問清了路該怎麼走,也不等他再找人來送,馬不停蹄又往鄉中趕去。

    本來一件多高興的事兒,卻沒料到在這桑陰亭朱陽里外竟碰上了這麼一撥無賴。

    第三蘭這種人,樂進很瞭解,他的家鄉也有這種人,爭勇鬥狠,生不畏官,死不畏鬼,便如一個狗皮膏藥,一旦被纏上,摘不掉、揭不了,千般無法,萬般難治。因此,他初時小意相待,道歉不已,結果沒一點用處,反被他們蹬鼻子上臉,越發過分。

    樂進的脾氣剛毅果斷,這件事要發生在別的地方,說不得,他早就拔劍相向。只是,既已知荀貞升遷為本鄉有秩,他實不願給荀貞惹麻煩,故而再三忍耐。他自家忍耐倒也罷了,但此時見荀貞也是一副忍耐的模樣,他按捺不住了,抬手拔劍,怒道:“豎子!”

    荀貞將坐騎的韁繩交給過來牽馬的那個少年,見樂進拔劍,急忙三兩步奔過去,按住他的手腕,“噹啷”一聲,將拔了一半的劍又按回鞘中,說道:“文謙,多日未見,甚是想念。一日如三秋。我是翹著腳盼你歸來!終將你盼到。今夜,咱們痛飲達旦。”

    “荀君,這豎子……。”

    荀貞按住他的手,給他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說話,轉對第三蘭說道:“勞駕,請把我的刀鞘拿過來行麼?”一個少年將他起先擲出的刀鞘撿起,遞過來。荀貞接住,收刀回鞘,複插入腰間。第三蘭說道:“荀君,你剛才這刀鞘投得夠准,……,瞧見沒有?小溫到現在還在抱著膀子叫疼。”荀貞笑問道:“怎麼?傷著了沒有?……,要不要我把他的錢也賠出來?”

    第三蘭哈哈一笑,往前兩步,拍了拍荀貞的肩膀,說道:“荀君乃本鄉有秩,小溫一個黔首小民,他得罪了你的朋友,活該受罰。這錢,不用賠了。”

    荀貞略挪肩頭,讓開他的手,笑道:“如此,多謝第三君的好意了。”

    “荀君,你今為鄉宰,是俺們的父母,日後還要請你多多照顧。”

    “何必客氣見外?今天咱們也算不打不相識,鄉中四姓,高、費、謝、第三,尊族之名我是久仰了。。‘照顧’二字不敢當,該說以後我還得多倚仗君族。”

    “荀君若有令,自管吩咐就是。”第三蘭歡暢大笑,指了指被攏在一處的那兩匹坐騎,說道,“馬且存此,俺可就在里中等你送錢來了。”

    “一個時辰內必給你送到。”荀貞拱手告辭,拉住樂進離去。

    等他兩人走遠,看著他二人的背影,第三蘭收起笑容,“呸”了聲,說道:“‘不打不相識’?不如說是‘不打不識相’!……,名門子弟,潁陰荀氏,二十來歲就鄉有秩,帶綬攜印,儼然也是個百石吏。嘿嘿,嘿嘿。黃口孺子,無膽小兒。……,呸!”狀甚不屑。

    一個少年略帶擔憂,說道:“我在繁陽有親戚,聽說這姓荀的在任繁陽亭長時,抓過一個叫武貴的,直到現在還被關在亭舍犴獄裡沒有出來;又曾帶人馳援臨部,夜半擊賊,——不像個怕事軟弱的。二兄,你說他會不會不送錢來?又或者背地裡搞些勾當,尋咱們的晦氣?”

    “尋咱們的晦氣?他能尋咱們甚麼晦氣?你說繁陽亭那個叫什麼的?叫武貴的,能與你我相比麼?問問鄉中,誰知道武貴,誰又不知道俺第三蘭!……,‘擊賊’?你我是賊麼?他擊賊之事,俺亦有耳聞,不過是一群從郟縣來的短命鬼!他倒是有膽來殺個本鄉的壯士豪傑?就他這無膽軟弱的模樣,頂多也就能欺負欺負外地人罷了。”

    第三蘭摸了摸頷下的鬍鬚,站在官道上,往前邊看,荀貞和樂進的身影已經遠去。他放低聲音,說道:“便算他不是個軟弱怕事的,真要想尋你我晦氣,又怎樣?大不了再做一次十五年前的事兒!……,俺叔伯做的,咱們便做不得?”

    ……

    荀貞扭頭往後邊看了一眼離開處,第三蘭諸人牽著馬下了路,似是要回去里中。他轉回臉,笑對樂進說道:“文謙,怎麼一言不發?”從離開到現在,樂進繃著臉,一句話都沒說。聽到荀貞詢問,他沉默了會兒,問道:“荀君,你為何應他給錢?”

    “你我只有兩人,他們十餘人,此地又臨朱陽里不遠。彼眾我寡,不應他給錢又能怎樣?”

    樂進慷慨地說道:“彼輩雖眾,你我雖寡,但他們在我眼中就如土雞瓦犬而已,不需荀君動手,我一人足能將之盡斬劍下!”

    荀貞沒回答他,而是笑道:“你怎麼又叫我‘荀君’?你我傾蓋如故,直呼名字便是。”

    樂進的臉皮再又被漲紅,他抬眼看荀貞,氣憤地叫道:“貞之!我不是與你說笑。進自束髮以來,未嘗受過侮辱,更沒有過因貪生懼死而忍氣吞聲,以苟性命!貞之,正如你說,你我‘傾蓋如故’,相交雖短,但我以為你是一個有才明勇略的人,卻不料如此儒弱!”

    樂進惱怒,荀貞也很惱怒,樂進從束髮至今未曾受過侮辱,荀貞更是如此。潁陰荀氏名重海內,莫說一個鄉間的地痞無賴,便是郡守、縣令見到荀家的人也會客客氣氣。雖說因為他自請亭長,族人中有不理解的對他有過嘲諷,但那也是私下背後,可從沒有人當著他的面說過什麼風涼話。第三蘭擺明瞭是絲毫沒把他這個鄉有秩當回事,根本沒把他這個人當回事。

    他說道:“文謙,不止你怒,我也怒。你怒是因你覺得你受了辱。我怒,一因受辱,二為治鄉,鄉中有此豪猾,若不治之,我這個鄉有秩也就當到頭兒了!”

    樂進楞了一愣:“貞之,你也怒?……,那既然你怒,你又為何答應給他償錢?”

    “文謙,我知你勇武,知你殺過群盜,第三蘭他們這幾個人或許不是你的對手,但是我且問你,殺人之後,你該怎麼辦?”

    “殺人當死,我願伏法償命。”

    荀貞歎道:“文謙,你這只是匹夫之勇!”

    “匹夫之勇?”

    “匹夫之勇,不能忍於忿。父母生我,師長教我,男兒七尺之軀,生之不易,奈何輕死?大丈夫當留此有用之身,以待時用,豈能因一時之辱便激憤殺人?你殺的只是一個豎子,你毀掉的卻是你的志向!是以子曰:‘小不忍則亂大謀’,是故淮陰侯甘受胯下之辱。何哉?殺之不能揚名,忍了,卻能靜候時機,伸展自己的志向!”

    樂進若有所思,默然不語,但神色間仍然有不忿之色,眉眼中依舊有不服之意。

    荀貞微微一笑,說道:“當然,子又曰:‘以直報怨’。君子義不受辱。”

    “……,貞之,你什麼意思?”

    “這第三蘭,不可不除!”

    “可你不是說這是匹夫之勇?”

    “殺他一人,伏法償命,是匹夫之勇。誅其全族,為民除惡,便是君子之為。”

    “誅、誅其全族?”樂進雖是未來的“名將”,但此時才二十來歲,又寒門出身,並無底氣,或許殺幾個賊子不怕,但因一時受辱便誅人全族?他有點驚住了。

    “文謙有所不知。這第三氏為惡鄉中已久,黔首苦之。我早有意滅此奸族,澄清鄉里,以安百姓。今日你我受辱之事,不過是個引子罷了。”

    荀貞注意到了樂進驚詫的表情,心中想道:“我曾聞仲兄言,昔日大儒馬融論世家子弟與寒門士子的不同,說寒門士子:‘雖專賞罰,不敢越溢,此其長也;拘文守法,畏首畏尾,此其短也’,果不其然。樂進雖明日之‘名將’,一將功成萬骨枯,但現在畢竟還只是個才加冠不久的年輕人!聞滅人全族,便不覺色變。”

    ——在別人看來,他其實也只是剛加冠,但兩世為人,前世二十多年,這一世至今十餘年,合在一塊兒三十多年了,心理上遠比“同齡人”成熟的多。

    殺一人不過流血五步,誅全族將血流成河。樂進不再忿恨了,反而不忍地說道:“雖為奸族,為惡鄉里,但一下就誅滅全族?是不是有點嚴苛?”

    荀貞早在剛才在與第三蘭說話時就已經做出了這個決定,不會再變了。他也不隱瞞自己的想法,對樂進直言不諱地說道:“我之所以決意要誅其全族,是因為兩個緣故。第三氏世為豪桀,族人眾多,喜結輕俠,好交劍客,閭里惡少年頗有從之者,爪牙遍佈遠近,殺一人而留全族,是給你我自取禍患,你還想等著他們來報仇麼?此其一。”

    遊俠、劍客之徒皆輕死,如果只殺第三蘭,不滅其全族,還真有可能會有他的族人來給他報仇,會有刺客前來行兇。荀貞頓了頓,接著說道:“樹德務滋,除惡務盡,其族久亂鄉中,殺一人而不滅全族,既非除惡之法,不能安百姓,也非樹德之術,無法揚德名。此其二。……,文謙,你且靜觀之,一月之內,我必滅其全族。”

    樂進初見荀貞時,覺得他是個英武的君子,熱情好客;隨後秉燭夜飲,又覺他言談有趣,腹有錦繡,所知頗多;再晚上同室夜談,深入交流,又認為他憂心天下,有慷慨氣。今日再次相見,他發現,他對荀貞的瞭解還不全面,在荀貞清秀溫和的外表下,似隱藏著一隻欲噬人的猛虎。

    他低頭思忖了會兒,不得不承認荀貞說得很對:“然則如此,貞之你打算如何在一月之內,滅其全族?”

    “謀定而後動。”

    “怎麼謀?”

    “怎麼謀?……。”正說話間,對面有三四個人急匆匆地奔來。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3:08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32 君為虎士


    來的幾人正是許仲、程偃、小夏、小任,都短衣帶刀,一看就是來支援荀貞的。

    兩邊路上相見。

    許仲諸人除程偃外,與樂進都是初見,但也早都聽荀貞說過,此時相見,自有一番問禮。彼此行禮過了,許仲問道:“荀君,你的坐騎呢?”

    荀貞笑了笑,說道:“說來話長。……,咱們邊走邊說。”

    眾人簇擁著荀貞、樂進,沿路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聽荀貞講述。等聽得荀貞說完,無不大怒。小夏、小任掉頭就要去找第三蘭。荀貞將之拽住。

    許仲的臉上蒙有面巾,瞧不出喜怒,但見他挑眉嗔目,明顯也是在發怒。

    他按刀說道:“第三蘭豎子匹夫!實在太給鄉人丟臉!樂君,我代他給你道歉。”時人的鄉里觀念很強,見到陌生人,自我介紹的時候名字前邊都帶著爵位、鄉里。鄉中如果出一個賢人君子,與有榮焉,如果出一個無賴惡霸,羞於為伍。許仲仁孝雙全,在這方面更加在乎,所以,他首先是給樂進道歉,接著才是對荀貞說道:“荀君,此等奸徒,絕不能容!此事,你就交給我吧!我去尋他當面理論。”

    荀貞心道:“‘理論’?怕是用刀來‘理論’罷?”他搖了搖頭,說道:“此事我自有主張,你們不可亂為。”

    “敢問荀君是何主張?”

    在場諸人都不是外人,盡可直言相告。當下,荀貞又將給樂進說過的那番話說了一遍。許仲問了一個和樂進一模一樣的問題:“君言:‘謀定而後動’。怎麼謀?”

    “第三氏作惡鄉中已久,並沒有聽說他們有什麼後臺勢力,但歷年來的鄉有秩、遊徼卻都放之縱之,不去懲治,其中必有緣由。。要想盡誅其族,這是第一件需要搞清楚的事情。”

    程偃說道:“我倒是知道一個緣由。”

    “噢?是什麼?”

    “十五年前,郡中新來了一位遊徼,姓王,北州人,嫉惡如仇,剛剛上任就碰上第三氏恃強淩弱,將一個鄉民打成重傷。他在查案的過程中,發現第三氏作惡多端、為害鄉中已久,便決定把他們連根拔起,給以重懲。結果,幾天後,他被人刺死在舍中。”

    “被人刺死在舍中?”

    “鄉人皆猜測,這個刺客定是第三氏派出的。只是沒有證據,此案最後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一個遊徼死在了任上,竟然不了了之?”這事情說起來令人不可思議,但實際上並不奇怪。荀貞長歎一聲,說道:“今之朝綱日益渙散,地方奸猾遂不能治。”

    ——“地方奸猾不能治”。狡猾,也就是地方上的豪族、遊俠。地方豪族、遊俠勢力強大的問題貫穿兩漢,從前漢一直延續到今日。

    前漢建國後的主要問題是戰國時山東六國殘餘的貴族後裔,為了打擊他們,高祖前後總共遷徙了十萬多人。“第三氏”出自齊國國君田氏之後,他們就是在那時被遷徙的。

    到了武帝時,因為經過文景之治,經濟復興,地方上豪族的勢力又膨脹起來。這些豪宗強右或倚仗財勢,或以俠獲名,武斷鄉曲,權行州郡,乃至力折公侯。武帝因用主父偃之策,仿高祖之舉,將各地豪強、俠客貲三百萬以上者悉數遷徙到茂陵,以“內實京師,外銷奸猾”。當時有名的大俠郭解便在遷徙之列,還因此發生了大將軍衛青替他向天子求情的故事。

    武帝以後,地方上豪強的勢力漸漸又有發展,情況更加嚴重,地方官吏甯得罪郡太守,也不願得罪豪強,“寧負二千石,勿負豪大家”。。元帝就曾說過:百姓受到豪強的欺壓,州牧郡守卻不能為他們伸冤。

    到了新莽年間,土地兼併嚴重,民不聊生。王莽為了抑制地方豪強,出臺了一些政策,因此導致了他們的反抗。豪強們動輒就能聚集上千、數千人的部曲,或築塢自保,或起兵造反。光武皇帝就是依賴這些豪族的力量奪取了天下。中興漢室之後,光武皇帝一邊嚴厲打擊那些與王權秩序相忤的豪族,一邊又放任那些功臣、世家的發展。

    文聘是南陽宛人,南陽鄧氏乃鄧禹之後,其族中前後出過公、侯二三十人,大將軍以下十余人,州牧郡守四五十人,餘者不可勝數,可見其勢力之大,直到安帝年間才因獲罪而或被誅殺、或被徙,幾乎是“與漢同興衰”。有這樣的勢力,地方上怎能治之?

    又因為人才選舉、任用制度的緣故,各州、郡、縣除長吏是由朝廷任命、異地為官的之外,底下的椽史、佐吏多由本地人任之。一個空降下來的長吏,若無強硬的手腕,沒有令人折服的能力,怎麼可能做到政令暢通?有些郡守就索性把政務都交給本郡人去做。是故十幾年前有一句民謠:“南陽太守岑公孝,弘農成瑨但坐嘯”。弘農人成瑨是南陽太守,任用了“江夏八俊”之一的南陽人岑晊為郡功曹,把一切的政務都交給了他,搞的好像岑晊才是太守似的。

    成瑨這樣的還算好的,至少能“但坐嘯”,有些長吏因為得罪了本地的豪強勢力,還往往會被“迫脅驅逐”。幾十年前,安帝不就下了一道詔書:“詔州郡不得迫脅驅逐長吏”麼?

    不止是“迫脅驅逐長吏”,在早先的時候,一些膽大包天的強宗、遊俠,還攻打過縣廷。這些事情在日後中央集權強大的朝代是不可想像的,但在此時是活生生發生在眼前的。

    這第三氏固然不能和那些真正的“豪宗強右”相比,只是一條地頭蛇而已。可是對鄉有秩、遊徼這類的“鄉官”而言,這條地頭蛇卻也很“強大”了。歷年來放縱的結果就是其族人竟敢刺死遊徼,刺死之後,還能不了了之。

    ……

    荀貞來任鄉有秩,不是為打擊“豪強”而來的。他讀了不少史書,特別對本朝光武皇帝的事蹟很瞭解,加上他前世對三國時代的一些瞭解,深知欲要在亂世自保,就必須倚仗豪強之力。然而,當下的情況卻是他想倚仗,第三氏卻不給他倚仗,不但不給他倚仗,還給他造成阻力。

    他扶住腰上環刀,遠望天地合處,顧盼左近田野,慨然地說道:“第三氏欺淩百姓、刺殺少吏,實為本鄉荊棘,民觸之則流血,吏觸之則棘手,無論是為百姓,還是為施政,我都必須要盡誅其族!不金剛怒目,顯雷霆手段,如何能菩薩低眉,慈悲六道?”

    “金剛?菩薩?”

    適時,佛教剛傳入中原不到百年,雖經先帝桓帝的大力弘揚,得到了一定的傳播,但還是遠不及後世的普遍。程偃、樂進諸人皆面現佩服。樂進佩服的是荀貞不畏強豪,程偃不但佩服荀貞的勇氣,而且佩服荀貞居然還知道佛教,不過也有點替荀貞擔心,他說道:“荀君,自第三氏刺死那個姓王的遊徼後,十五年來,鄉有秩、遊徼對他們都很放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如果突然用‘雷霆手段’?會不會……。”

    “會不會什麼?”

    程偃囁嚅不敢說。

    荀貞哈哈一笑,說道:“你是擔心第三氏也來刺我麼?”

    程偃默認。

    “我與那姓王的遊徼可不相同。”

    ——荀貞這是實話實說。那姓王的遊徼是北州人,雖不知他為何來本地任官為吏,但是可知必無助力。而荀貞不同,荀貞既有本鄉的許仲、程偃諸人相助,又家本潁陰名門,能夠得到縣令的支持。

    他心中想道:“只要收集到足夠的罪證,不動則已,一旦發作,必能使第三氏灰飛湮滅。……,只是,在動手之前,需要謹慎嚴密,不可聲張,以免打草驚蛇。”對許仲、程偃、小夏、小任說道,“你們四個都是本鄉人,在鄉中各有親朋交好。從明天開始,你們什麼事兒都不要做,只悄悄地去打聽這第三氏歷年來做下的惡事,一一回報給我。並要打聽清楚第三氏族中共有多少人,與他們聯姻的又都有誰家,平時和他們來往密切的又都有誰,並及其門下賓客、死士。”

    許仲諸人皆應諾。

    荀貞又笑對樂進說道:“文謙,自你走後,我朝夕盼望,今天總算把你等來了,不要因為第三蘭壞了心情,——鄉亭剛好今兒個有市,買些鮮蔬好肉,沽些美酒,晚上不醉不休!……,等到明天起來,我還有件事想要與你商量。”

    樂進是真佩服荀貞了。荀貞平常看起來文文雅雅的,這一出手就要滅人全族。冒著被刺的風險,滅人全族,還又跟沒事兒人一樣,還有心思買酒菜請他喝酒。

    他歎道:“貞之,上次相見,我雖覺得你英武、有慷慨氣,但以為你也只是個出身名門的士子,今天才知道,你不但是個士子,你還是一個虎士啊!”士子,讀經書,明學問,守節操。虎士,既是士子,又剛明果斷,遇事不亂,不懼兇險,有雷霆手段。

    荀貞大笑:“贊之過甚,贊之過甚!”

    樂進問道:“貞之,你明天想與我商量何事?”

    荀貞不肯說,只笑著說道:“明天再說,明天再說。”

    為了買酒菜,諸人依原路而回,先去集市。來到市中,熙攘的人流裡,迎面碰上一人。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3:09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33 再見遲婢

    集市上人流熙攘,荀貞瞧見了一個賣冬葵和蘿蔔的攤,正要過去買些,見菜攤邊兒上賣簪釵首飾的鋪前站了一人,青襦綠裙,妖嬈而立,卻是費家的美婦遲婢,正拿了個手釧往腕上試。

    程偃說道:“咦?那不是費家婦麼?”

    賣簪釵和賣蔬菜的兩個攤鋪挨著,攤前站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遲婢個子高,在他們中很顯眼。樂進也看見了,說了一句:“哪裡的女子?這般身高。”他才七尺,看遲婢得仰著頭,也難怪驚奇。他們四五人簇擁著荀貞,分開人群,往那菜攤去。人中有認識荀貞的,或行禮稱呼:“荀君。”或避開讓路。遲婢聽到動靜,扭過頭來,對荀貞嫣然一笑。

    “費大家,真是巧遇。……,買跳脫呢?”

    遲婢抿嘴笑道:“賤妾不識文字,不配‘大家’之稱。”“大家”,是對有才學的女子的尊稱。她拿著手釧,亮了一亮,問荀貞:“荀君,你瞧這跳脫好看麼?”

    荀貞看那手釧,似是銀制,形如一條細蛇,頭尾相連,玲瓏有致。他不覺眼光下滑,落到遲婢的前胸和細腰上,旋即收住目光,抬眼一笑,答道:“好看。很合適你。”

    “是麼?”遲婢看來也很喜歡這個手釧,拿在手中摩挲,往腕子上比試,終了,依依不捨地放回鋪上。雖有許仲、程偃諸人在外環衛,但被人流擁擠,荀貞此時已離遲婢很近了,兩人間隔只有五六步,上次嗅到的粉香味又若有若無傳入鼻中。他奇怪地問道:“怎不買下?”

    遲婢離開鋪子,往他身前走了兩步,說道:“太貴了,要五百多錢呢!”

    荀貞啞然。她的丈夫費通雖稱不上大富,家中也有良田數百畝,總不會連五百多錢都拿不出。

    他心中想道:“聽高素說費通慳吝,看來不假。”有點為遲婢可惜,“如此美人,怎嫁與慳吝人為妻?”想到這裡,猛然想起高素那日也說過類似的話,他當時還調笑高素,說高素是個“多情”的人,自家覺得好笑,心道,“我也變成‘多情種’了!……,這遲婢的婉轉熟媚倒也罷了,為人婦者多如此。只是,……。”

    只是她的身高實在喜人,目測之,差不多一米七,放到後世也算高的了,何況在眼下女子身高普遍在一米六或一米六以下的時代?稱得上“鶴立雞群”。

    他笑道:“我也正要買些飾物。這個跳脫我很喜歡,你既不買,便讓給我罷。”吩咐小任,“取一千錢出來,除了這個跳脫,再挑揀兩件簪釵。”遲婢戀戀不捨,看著小任把那手釧買下,問荀貞:“荀君,賤妾聽說你尚未婚娶,買這些首飾何用?送人麼?”

    荀貞納悶,心道:“今天與她才是第二次見面,我又是剛任職鄉中,知我底細者不多。她又從哪裡聽來的我尚未婚娶?”因為分神納悶,沒多想,不假思索地說道,“家有一婢,過兩天我想把她接來寺舍,少不了會與外人相見,不可無顏色。。這些首飾打算給她佩戴。”

    買首飾送給唐兒,這個想法不是荀貞臨時起意。他對遲婢說的也都是老實話。該節儉的時候要節儉,不該節儉的時候不能節儉。當世窮人受餓挨凍,富貴爭誇奢侈。荀貞來鄉中的這幾天發現,就連那些鄉中的小吏平時也都衣冠不俗。若是家中婢女穿得差了,不免會被他們瞧不起,而一旦若被“瞧不起”,自就使在人前敬畏不足,對施政不利。風氣如此,不得已也。

    他話音剛落,遲婢臉上一紅,嗔道:“荀君!”飛快地往左右人群瞟了眼,見沒人注意他倆的對話,這才放下心來,埋怨似地說道,“賤妾乃為人婦,君不可說笑。”拜了一拜,扭腰離去。

    荀貞莫名其妙,瞧她離去的身影,心道:“我說什麼了?”

    小夏在邊兒上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荀君,你忘了她的名字麼?她叫遲婢。你適才說‘家有一婢’,沒準兒她當成你是在說她呢!”荀貞以手撫額,說道:“唉喲!失言失言!”

    小任買了手釧、簪釵回來。小夏說道:“還愣著作甚?快去追上遲婢,把這跳脫送給她呀!”小任不知其意,愕然道:“送給遲婢?”問荀貞,“荀君,你這是給她買的麼?”

    荀貞心道:“本已失言,這要再送過去,不更落實了我是有心的麼?”擺了擺手,說道,“不可說笑!”小夏點了點頭:“是了,‘不可說笑’,剛才遲婢也說了這四個字。”荀貞又是好笑他裝腔作勢,又是有些後悔方才失言,舉手作勢要打,小夏跳腳逃開,兀自笑個不住。

    “不要鬧了。小夏,那邊有羊肉攤,你去買些肉來。阿偃,你看看有賣酒的沒,也買些來。小任,你再去那邊的菜攤上,選些新鮮的冬葵和蘆菔買下。”

    荀貞吩咐完,又對樂進笑道:“我仲兄與我的族侄公達皆好食蘆菔,公達尤喜生吃,稱讚說:‘鮮過桃李,脆過梨棗,別有辛辣,提神醒腦’。他們兩家的婢女因之都擅做蘆菔菜,我學了兩招,晚上做出來請你嘗嘗。”蘆菔即蘿蔔。樂進笑道:“君子遠庖廚。豈敢勞荀君親下廚?”

    荀貞擺了擺手,笑道:“誒!你此言不對。君子遠庖廚,意思是君子應該遠離殺生的地方,君子要仁。可這蘆菔,又不是牛羊,只是菜蔬,與仁無關。與仁無關!”指著許仲說道,“我的廚藝,君卿知道。君卿,你給文謙說說,我手藝如何?”許仲笑道:“膾炙甚美。”

    ——荀貞廚藝高明是被逼出來的,他前世時並不是太會做飯,穿越以後,在飲食上,調料既少,菜蔬的種類也少。本就不足,又在菜肴的製作方法上,有膾、有炙、有煮、有蒸,單單沒有炒。他吃慣了炒菜,突然沒有,太不適應了,一天兩天能忍,一年兩年就不能忍了,沒辦法,只好親自下廚,學習做飯做菜,以解嘴饞。時間一久,廚藝也就漸漸地高明了。

    談談說說,立等片刻,程偃、小夏、小任分將酒肉菜買來,諸人穿過集市,回到官寺。

    到了寺舍中後,荀貞叫小任從屋裡取出六萬五千錢,和小夏一塊兒給第三蘭送去,吩咐他倆:“見到第三蘭後,務必笑臉迎人,不可露出馬腳,使他提早警覺。”兩人應諾自去。

    荀貞又叫程偃把買來的酒肉菜拿去後院舍裡,興致勃勃地由許仲陪著,帶樂進參觀前院官寺。。

    他走前,沒有把箱籠裡的竹簡案牘鋪完,這會兒看去,大約有人接了手,已經都鋪陳完畢,整整齊齊地排列院中,放置時間較長的竹簡帶些黃色,放置時間短的還保持著青翠。陽光之下,青則欲滴,黃則溫婉,皆如玉也,放到一處,極是好看,再配上簡上的墨字,更是喜人。

    樂進小心翼翼地不踩到它們,撿了一卷來看,展開來,見最上頭從右到左橫排三個墨書隸字:“戶口簿”。下邊是豎排的幾行,字跡較小,最右邊一行寫道:“戶三千二百一十三少前”。他問道:“這是本鄉的戶口簿麼?”

    荀貞答道:“有戶口簿、有算簿,有公文,有州郡的命令。近年來的案牘都在此了。”看了看樂進的拿的這個,又道,“這是三年前的戶口簿了。……,近年疫病連連,災害不斷,百姓或病亡或流離,十年前本鄉還有戶近四千,三年前就只有三千二百多了。今年更少,不到三千。”想要瞭解一個地方是越來越好還是漸漸變壞,戶口簿上戶數的變化最具價值。如果越來越好,戶數肯定增加,而如果戶數越來越少,只能說明要麼年景壞,要麼長吏壞。

    聽荀貞說到疫病,樂進歎了口氣,將竹簡放下,說道:“去年疫病,進家也有人亡。”

    院外有個人露了一下頭,走進來,長揖行禮:“荀君,你回來了。”卻是之前給荀貞報訊的那個佐史。荀貞說道:“對,剛回來。……,我還沒有謝謝你,多謝你給我送訊。要不是你,文謙可要吃大虧了。”

    這個佐史陪笑說道:“那第三氏稱雄鄉里,小人不敢得罪他們,要不然也不必勞煩荀君,小人當時就把貴友帶回來了。”

    荀貞心道:“不但你不敢得罪他們,桑陰亭的亭長也不敢得罪他們。”第三蘭在光天化日下攔路搶錢,從荀貞過去到荀貞離開,小半個時辰硬是沒見當地的亭長露頭。他和這佐史說了幾句話,見其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問道:“你有事兒找我麼?”

    “……,也沒什麼事兒。荀君,你還記得你去接貴友前,小人對你說,本郡的郡守換人了麼?”

    “對,你給我說過,說是換了南陽陰修?”

    “是啊,南陽陰修。”這個佐史滿臉是笑,作揖打躬,連聲說道,“荀君,恭喜、恭喜!”

    郡守換人,關荀貞何事?為何恭喜荀貞?樂進、許仲都摸不著頭腦,疑惑地看荀貞。

    他兩人摸不著頭腦是因他們對荀氏瞭解不多。荀貞心中一清二楚,笑道:“南陽陰氏與我族雖為姻親,但我們兩族皆族人眾多,我與陰公並不相識,從來沒有見過面。況且,我如今只不過是一個百石少吏,一個小小的鄉有秩,陰公則是本郡郡守,三采青綬,兩千石的大官,我與他之相差好比天壤之別。你這恭喜,喜從何來?”

    “話不能這麼說。君族清高,於州郡名行在前,今陰公蒞任,依慣例必選用郡中的才俊為輔,陰公與君家又是姻親,君家的諸賢必得重用!君雖只鄉有秩,但君在繁陽任上立大功、有顯德,早前,小人聽謝君說,早在君擊賊立功之前,縣君便有意擢君為門下主記,只是君不願為耳,今陰公來到,等知君之功德後,定會給君以不次之遷!”

    荀貞心道:“若真有‘不次之遷’,真能一舉拔擢我為一縣之守,又或者郡中功曹就好了!”他也知這是不可能的,對此沒有幻想,“我還是腳踏實地的好。”笑對那佐史說道,“我再謝謝你,謝謝你的吉言!若能真如你所說,我不會忘了你今天的賀喜。”

    那佐史眉開眼笑,連道不敢,又奉承了荀貞好幾句,這才告辭退出。

    等他走後,樂進、許仲早憋得難受了。許仲寡言,且以下人、隨從自居,不會主動問荀貞的家事、族事,樂進沒有這些講究,他立刻問道:“荀君,南陽陰修的名字,我略有耳聞,知他是光烈皇后的族裔。你們是姻親?”南陽陰氏與扶風竇氏、南陽鄧氏一樣,都是“皇后世家”,其族中出過兩個皇后,一個是光烈皇后陰麗華,光武皇帝的皇后。另一個是陰麗華兄長的曾孫,和帝陰皇后。此外,和熹鄧皇后也算半個陰家人,其母陰氏,陰麗華從弟之女。

    荀貞答道:“族父‘二龍’慈明之女,我的族姊荀采多年前嫁與陰氏。”

    “噢?原來是二龍之女、君之族姊嫁入了陰氏。”樂進甚是驚喜,說道,“這樣說來,那佐史說的也不差,料來用不了多久你就能獲升遷了。……,貞之,你為何不以為然?”

    荀貞苦笑說道:“文謙,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簡單。”

    “莫非還有內情?”

    內情的確有。荀采嫁給的人名叫陰瑜,婚後兩年,生了一個女兒,沒多久陰瑜病故。當時,荀采才剛十九歲。荀爽不忍她年紀輕輕地就守寡,便替她做主,將她許給了陽翟郭氏。荀采自小受家教,讀聖賢書,存了心思要為丈夫守貞,不肯答應,但被荀爽強送至郭家。荀采不得已,進了郭家門後,詐為歡容,使得郭家人放鬆警惕,她遂說要洗澡,命令婢女們都避開,在門上寫了三個字:“屍還陰”,因怕有人來,“陰”字沒有寫完,就用衣帶自縊而死。

    荀采自殺時,正是荀貞剛穿越過來後不久,大約七八年前的事兒。此事在潁川、南陽傳得很廣,人們都很同情荀采。當世禮教不嚴,婦人改嫁不算什麼,但是,也正因為禮教不嚴,此事才更加令人驚奇稱讚。這麼好的一個女子,活生生被逼的上吊自殺,會不會引起陰氏的不滿?荀貞心裡沒譜。

    他也不瞞樂進,將此事的曲折悉數相告。

    樂進和許仲聽完,反應又不一。

    許仲仁孝,看重節操,拍手讚歎,說道:“荀君之姊,雖為女子,貞節不讓鬚眉。”

    樂進沒太在意荀采的烈性,而是先為荀貞不做隱瞞地將此家族隱秘告訴他而感動,接著沉吟片刻,說道:“貞之,你族姊是在為陰氏守節!陰氏感動還不來及,又怎會怪罪你們族中呢?你多慮了。……,而且,你族姊還給陰氏生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現在也該有八九歲了吧?有母如此,其女必佳。陰氏的族人每見其女,定會想起其母,也會想起汝族。……,貞之,我敢斷言,陰公不但不會怪罪汝族,說不定還會因此感佩你們,感佩你們教出了一個好女子!……,你且等著看,用不了多久,辟除你族中俊彥的公文就必會下來了!”

    荀貞也是當事者迷,聽了樂進的分析,覺得有道理,笑道:“就算辟除也該不到我。我族中文若、公達諸人之才皆十倍於我。不說這個了,來,我帶你看看我平時辦公之處。”領著樂進將官寺轉了一遍,轉回後院舍中時,小夏、小任騎馬歸來。

    荀貞停步問道:“順利麼?”

    兩人翻身下馬,忿忿不平地說道:“第三蘭這個豎子,欺人太甚。”

    “怎麼了?”

    “我倆給他送錢去,他卻連門都不讓我們進,只派了個蒼頭出來,那蒼頭不過一個卑賤的家奴,卻也倨傲,傲慢看人!鼻子裡哼哼唧唧,說些話高高在上,呼來喝去,倒似是我倆的主人!……,要非荀君吩咐我們謹慎,當場便要拔刀,給他好看!”

    荀貞好言寬慰:“勞你二人受累了。且將怒氣忍下,等來日動手時,這個蒼頭便交給你們整治。”

    小夏問道:“荀君,打算何時動手?”

    “不是說了麼?先要查清他們做下的惡事。”

    小夏、小任當然記得荀貞說過的話,他們只是等不及了。小任恨恨說道:“恨不得明天就滅其族!”荀貞說道:“我知你們著急,過了今夜,你們就分頭各去,細細打探。早日查清,早日動手。”

    當夜,荀貞親自下廚,做了幾個菜肴,點上燭火,堂中飲宴。

    許仲、小夏、小任雖與樂進初見,但彼此都有尚氣負勇,言語投機,氣氛融洽。酒到半酣,許仲擊案,程偃放歌,小夏、小任舞蹈助興,荀貞與樂進博戲賭酒。五六人痛飲到夜半,盡歡而散。荀貞又與許仲、樂進共居一室,借助酒興,說話到天亮。

    樂進睡到中午才起,起來時,見榻邊放了套乾淨的衣裳,知必是荀貞因見他風塵僕僕,特地給他換穿的,心下感動,穿好起身。這套衣裳大概是許仲的,他穿著略有些大,但還算合身。

    荀貞、許仲不知何時已經起了。他出得室外,陽光晴暖,院中安靜無聲,東邊的側屋都關著門,沒有一個人,隱隱聽到前院官寺裡有人聲,猜想荀貞或許在那裡,又想起荀貞昨天說有事情要與他今日相談,便從井裡打了點水出來,洗了下手臉,出院門,去前邊官寺。

    ——

    1,大家。

    “家”字音“古”。東漢曹世叔之妻班昭以才學著稱,被鄧皇后邀入後宮請教,宮女稱其為:“曹大家”。

    2,跳脫。

    手鐲。東漢末年,繁欽《定情詩》:“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繁欽,陽翟人,當過曹操的主簿,以詩賦、文章知名。

    3,漢代女子身高。

    秦漢女子的身高,只在《後漢書‧後紀》中留下三條記錄。明德馬皇后“身長七尺二寸”,和熹鄧皇后“長七尺二寸”,靈思何皇后“長七尺一寸”。——靈思何皇后就是何進的妹妹了。七尺二寸合今一米六六,七尺一寸合今一米六四。

    從開國時的皇后郭聖通到獻帝的皇后曹節,《後紀》裡共記載了十七個皇后,寫身高的只有這三個,七尺一寸、七尺二寸應該都是較高的了。
作者: gn0811    時間: 2013-2-3 03:11 PM


第二卷 西鄉薔夫 34 招攬樂進


    官寺的格局是一大兩小三個院子。

    中間的院子最大,歸荀貞使用。兩邊的院子較小,一為鄉佐、佐史辦公之處,一為遊徼駐足之地。

    ——遊徼是由郡中派下來、配合縣鄉維持治安的,就好比郡級的治安巡查員,通常不止負責一個鄉,像小一點的鄉,可能一個遊徼得負責兩三個鄉,所以需要不停地巡查各鄉、諸亭,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並沒有固定的辦公地點,但人不是鐵打的,也不可能每天都巡查,所以在鄉中給他留了一個小院,連辦公帶歇息。

    樂進從後門進到主院,見一個帶冠、黑衣的佩劍吏員剛好從堂中出來,低著頭往院外走。樂進瞧了兩眼,轉到堂前,登階而上,堂內只有荀貞一人,正跪坐在案前,在一片簡牘上寫字。樂進在門口脫下鞋,向荀貞揖了一揖,說道:“貞之,在忙呢?”

    “文謙?……,你起來了?”

    “慚愧,慚愧。這幾天趕路有點累,一覺睡到現在了。”

    “知道你累,昨兒你睡著後,可是鼾聲如雷啊,吵得我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就睡不下去了。……,灶上給你留的有餅、羹,吃了麼?”

    樂進在案幾側邊的一個榻上坐下,答道:“昨晚飲酒略多,病酒頭疼,沒有胃口吃飯。沐手的時候,就著瓢喝了點井水,——你舍院裡的井水不錯,冰甜可口。”問道,“我剛進院時,見有一小吏出去,垂著個頭,心不在焉的,有什麼為難的公務麼?”

    荀貞先不回答,說道:“你等我片刻,等我將這封信寫完。”筆尖蘸墨,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地在竹簡上續寫了幾行字,最後兩行分別寫道:“謹伏地再拜”、“忠馬足下”。

    樂進坐在榻邊,看不清他寫的內容,不過能看到大概的格式,問道:“這是給誰在寫信?”

    “陽翟有個朋友,姓戲名忠。。我給他寫封信,邀他有空來鄉中看看。”荀貞洗了洗筆,將之放到筆架上曬晾,收好書簡,印上封泥,先放到一邊,這才接上樂進方才的問題,說道,“不是有為難的公務。剛才那吏員是本鄉的鄉佐黃香,他是來向我告辭的。”

    “告辭?”

    “本鄉有一大姓,高氏。黃香與高家子有矛盾,發生過爭執,所以他前兩天去找了縣君,提出請辭。縣君將他安排去了別處。”

    地方大姓逼走長吏的事情都常見,更別說逼走一個鄉佐了。樂進也不奇怪,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問荀貞,“那這個黃香一走,鄉佐豈不是空缺無人了?”

    “黃香帶來了縣君的吩咐,叫我推舉一人。”

    “可有人選?”

    荀貞把手放在案幾上,沖著樂進略微傾身,笑道:“我覺得文謙你就不錯。鄉佐一職,君可願為否?”

    “貞之,且莫笑言。”

    荀貞哈哈一笑,說道:“我的確是在笑言。文謙,你文武兼資,有學問,有勇略,怎麼能屈就一個鬥食的鄉佐呢?……,我昨天給你說,今日有事與你商量,你還記得麼?”

    “我正為此事過來。貞之,你有何事要與我商量?”

    “你打算在我這裡待幾天?準備什麼時候走?”

    樂進想道:“這話怎麼聽著像趕人呢?卻不似貞之作風。”荀貞待他一直都很熱情,突然問出這麼句話,難怪他疑惑不解。他說道:“我本打算多待幾天。不過你要有不便,我下午就可以走。”

    “誒!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問你,你家中還有何人?”

    “父母皆在,有一兄。”

    “噢!……,你還有一個兄長。”荀貞心道,“不記得樂進有兄長啊?”隨即想道,“也許是早死了,也許是只是常人一個,故此泯然無聞,史書不載。。”又想道,“他家有長兄倒是件好事,對我下邊要說的話有利。”笑道,“文謙,我適才問你對鄉佐一職是否有意,固為笑言,但是有一點卻不是說笑。”

    “什麼?”

    “我確實很想你能留下來啊。……,你願留在本鄉,為我佐助麼?”

    “留在……。”樂進完全沒心理準備,陡然聽荀貞說出這麼句話,登時一愣,回過神來,說道:“留在本鄉?”

    “你也看到了,我今為鄉有秩,治下雖不過一鄉之地,民眾只有萬餘,但要想治理好,也是不易。我身邊的這幾個人,如阿偃、小夏等,大多有勇力而不通文書,文謙你文武雙全,我很想你能留下來助我。”

    “這,……。”

    荀貞一面留意樂進神情,一面佯作大笑,說道:“文謙,我這絕非是在勉強你,你若是不願也沒關係!我也知這鄉中太小,恐怕留不住你這個大才。你有何想法,儘管言來。”

    樂進已經加冠,是可以出仕的年齡了。他原先在鄉中時也有過出仕的念頭,只是因他一個出身不高,二來又無名師作為招牌,故此默然無名,不被鄉人所知,雖有此心,奈何無人引薦。

    不過,此時聽了荀貞的話,他卻也沒有歡喜,而是躊躇不定。

    他想道:“貞之待人友善,與我一見如故,在一起的時間雖還不長,但我二人言語投機,意氣相投。以他的為人,我若留下,他必不會虧我。且家中有長兄在,也不必擔憂父母。從這兩方面看,我留下來也是無妨。……,只是?”他環顧儉樸的堂內,又望向院中的窄小。

    “只是貞之今才為鄉有秩,治下一鄉之地,遍數吏員,五六人而已,且多是鬥食、佐史。——我留下又能做些什麼呢?鄉佐非我願,佐史還不如鄉佐。難不成做一個吃閒飯的賓客?”這更不是他願意的。

    他儘管出身寒門,不敢說有遠志,但也是有些志向的,很小的時候就羨慕縣令、郡守出行的壯觀場面,曾經私下裡憧憬:“有朝一日,若能宰百里之地,佩黑綬,為一縣之守,我願足矣!”有這樣的志向,肯定不想當一個吃閒飯的賓客。

    他沉吟忖思,不做聲。荀貞也不催他,只靜靜地等他做出決定。他在思忖,荀貞也在琢磨。

    荀貞注意著他的表情,想道:“文謙這次回來得不早不晚,剛好趕上我遷為鄉有秩。如果我還在繁陽亭的話,這番留他的話斷不敢說。今日我為鄉有秩,一鄉雖小,寺中的佐史小吏也皆不入流,但至少我‘入流’了,能佩戴印綬,‘有了秩’,為一少吏了,勉強算有些‘權勢’算是入仕的正式開始。更重要的,加上我‘荀氏’的名頭,也許能打動他?”

    樂進只是沉吟不語,表情變幻。荀貞又想道:“我也知今日貿然開口,有些魯莽,但這次若不能留下他,他家在兗州,與潁陰相距幾百里,待他走後,再想與之相見就不知是在何時了。”

    放在後世,莫說幾百里,幾千里也朝發夕至,但放在當下,幾百里就是一個遙遠的距離。就像樂進這次奔師喪,他徒步而行,幾百里地足足走了半個多月,便是騎馬也得好幾天。——今次若不能留下他,放他走了,下次相見還真的是遙遙無期。

    荀貞這魯莽之舉也是不得已為之。他暗歎一聲,想道:“我這也只是因為無奈。”

    樂進起先思忖的時候,不知不覺身體放鬆,這時複又挺起腰,眉頭也舒展開來,轉臉看向荀貞。荀貞知他做出了決定,臉上帶笑,心中忐忑,問道:“文謙,考慮的怎樣了?”

    “進與荀君,這次雖才只是第二次見面,但荀君待我如推赤心入腹中,贈錢送馬、解衣推食,無微不至。君的恩情厚意,進不能不報。”樂進這番話說的很嚴肅,很正式。荀貞約略猜出了他決定,饒是城府深沉,也按捺不住歡喜,開心地笑道:“文謙,你這是答應留下了?”

    樂進頷首,於榻上拜倒,說道:“進雖智謀淺短,庸庸碌碌,蒙君不棄,願為君效犬馬之勞。”

    荀貞大喜,自榻上一躍而起,繞過案幾,把他扶起,笑道:“只恨與文謙相識太晚!”

    樂進考慮了這麼長時間才做出決定,荀貞知他必是權衡利弊、做了很大的矛盾鬥爭。不過,他本也就沒想著自己一句話就能引樂進折腰,人都不傻,如果沒有利益,誰會甘願相投?——這些事知道就行了,不必說出。他想道:“文謙所以答應留下,如我所料不差,八成原因應是因為我荀氏的名頭。……,有一個世家的出身,果然占莫大的便宜。”

    他猜的一點不錯。最終使樂進決定留下的正是他“荀氏”的出身。

    荀氏乃天下名門,今之郡守又與他們有族姻的關係,並且樂進想起來昨天那個報訊的佐史曾說:縣君對荀貞也很賞識,在荀貞立大功前就有意擢為門下主記。——既有郡守為其族姻,又得到縣令的賞識,出身名門,弱冠俊彥,荀貞今雖才為鄉有秩,但前途不可限量。

    反過來看樂進,寒門小戶的出身,沒後臺沒背景,與其苦苦尋找機會,不如就此依附在荀氏的這棵大樹上。——這也是寒門士子常用的出仕辦法,汝南袁氏為何能門生故吏遍天下?故吏,是過去的下吏;門生,便多是主動依附上來的寒門士子了。一旦與世家大族連上關係,不但容易獲得名望,並且在諸如孝廉、茂才等等各類的舉薦中也容易獲得機會。

    世家因門生眾多而勢力龐大,門生因依附世家而平步青雲。對此二者而言,兩全其美。

    荀貞與樂進相識一笑。

    荀貞忐忑過後,驟然放鬆,握著樂進的胳臂,笑著看他,略帶得意,頗有成就感地想道:“這招攬‘名將’似也沒有想像中那麼難麼?”忽然心有所思,轉頭看案幾上寫好的書信,笑容滯了一滯,得意頓時飛散,“唉,招攬‘名將’不難,是因樂進出身孤寒。……,招攬‘謀士’就太難了!”

    他自與戲志才在荀彧家見過一次後,再無二次相見,雖說彼此有書信來往,但總覺得有一道隔閡橫在他兩人之間,戲志才總客客氣氣的。他想將兩人的關係得到更進一步的發展卻不能,實在是為此頭疼萬分。

    院外有人進來,腳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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