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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山透 -【0能者九條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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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nke000
時間:
2012-12-14 02:27 AM
標題:
葉山透 -【0能者九條湊.一】
本帖最後由 dr.nokia 於 2012-12-14 02:20 PM 編輯
【封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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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葉山透,日本輕小說作家組合。由女性「葉山」和男性「透」兩人組成,現居神奈川縣。2000年以作品《金の瞳の女神―ルーク&レイリア》參加第一屆富士見ヤングミステリー(Young Mystery)大賞,雖然在最終輪選時止步,仍得以出道。筆名取自作者最喜歡的兜風路線(葉山透日文讀音跟「通過葉山」相同)。作品有《ルーク&レイリア》、《9S》(9S<ナインエス>)和《0能者九條湊》(0能者ミナト)等。。
【內容簡介】:
日本超人氣作家 - 葉山 透 獻上現代幻想奇譚!
科學發展興盛至極的現代。
然而在這樣的時代,仍有許多異形悄悄潛伏於各處,知其存在的人們稱之為「異怪」──
異怪類型五花八門,有些可愛地有如從童話裡現身;
有些恐怖又殘酷、將人啃肉噬骨、血肉橫飛;也有些從不曾現身,只是寄生人身、吞食生氣而活──
在以剷除異怪為業的人物當中,有一名極為另類的青年——九?湊。
這名青年不具任何靈力、法力、神通力等異能,被人們揶揄稱為「零能者」。
他講話刻薄,個性荒誕,行事作風讓人直搖頭,活脫脫是個怪咖。
但,他卻總能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手法斬妖除魔,解決無數的異怪事件!
──「0能者」九?湊,他究竟是天才?抑或根本是詐欺犯?
華麗炫目的現代怪譚,驚異登場!
【原日文書名】:0能者ミナト
【原所屬文庫】:ASCII Media Works
【其他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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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rd檔下載】:[attach]85272881[/attach]
目次:
第一話「嫉」
第二話「咒」
閑話「告」
後記
作者:
ednke000
時間:
2012-12-14 02:32 AM
本帖最後由 dr.nokia 於 2012-12-14 02:21 PM 編輯
第一話「嫉」
序章
這座被稱為「世外之森」的禁地,就位在城鎮的中心。
即使翻遍這座城市的相關史料,也無法確定此處是從何時開始禁止出入,只知道當地居民多年以來一直忠實遵守著這項規則。
世外之森並不大,大約就像個一百多公尺見方的公園,但是林木高聳、枝葉繁茂,有如一座小小的森林。若不踏入其中,幾乎無法看見林中的景象。
相傳在森林正中央有一株被稱為陰陽界的神木,但連當地居民都不曾有人親眼看過。即使只要走短短五十公尺就能看到了,卻不曾有人去嘗試,世外之森就是這樣的地方。
「咦,原來真的就在市中心喔?」
說出這句話的,是一群年約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當中之一。在這已過了午夜十二點的深夜里,除了他們之外,四周一個人影都沒有。
「你們不覺得這跟千葉八幡的不知森(注1)很像嗎?神秘失蹤的傳聞也很像。」
「神秘失蹤啊?那不就是最常用來唬人讓別人不敢靠近的老招嗎?」
幾名男學生站在禁地前大聲嬉鬧,相機的閃光燈閃個不停。
「好~!那麼現在我們明神研,也就是明山大學神秘學研究社,就開始實地研究吧。」
他們只顧著嬉鬧,未曾留意到周圍幾乎聽不見一絲聲響。雖說這城鎮不大,但市中心總不免會有車聲傳來,但這里卻聽不到半點聲響,連蟲鳴聲都沒有。
「看起來可以從這違進去。」
世外之森在層層圍繞住的柵欄後方設了出入口,這群年輕人爬過柵欄,邊嬉笑邊跨過鏈條,踏入林子里。
一進到當中,立刻能發現氣氛與外面截然不同,給人仿佛要被四周高聳樹木壓垮似的氛圍,茂密的枝葉更是完全遮蔽了星空。
由於光線透不進來,讓人覺得夜色更加深沈。要是沒有手電筒,恐怕會連路都走不好。
「這里實在很有氣氛啊。」
眾人雖然被這種氣氛震懾住,但仍然滿心期待地朝深處走。走了二十公尺左右,他們發現了一樣奇特的事物。是兩棵巨大的樹。
注1:八幡的不知森(八幡の藪知らず),位於千葉縣市川市八幡的一處林地,自古以來就是禁地,以常出現神秘失蹤事件聞名,傳說踏入此林後,即無法離開。
「不覺得這樹很讚嗎?」
兩棵大樹樹幹呈彎曲狀,在七、八公尺的高度處開始像蛇似地相互交纏,看上去就像一座巨大的拱門。
「這是怎麼弄出來的?這里又不是冰天雪地,只靠自然生長應該不會長成這樣吧?」
樹幹有抗重力作用,會朝與重力相反的方向生長,正常情形下不可能長到一半卻九十度地往水平方向彎曲。
「大概是套上模子來改變生長方向吧?就像盆栽那樣,只是不知道這樣得花上幾十年。」
「應該是吧!神社里就常常可以看到很多奇形怪狀的松樹。只是因為生長了幾百年,看起來也就比較自然。」
「不過這玩意拍成照片看起來超讚的。你們看。放上部落格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留言?」
眾人互相展示著相機上小小液晶螢幕里的照片,聊得十分熱絡,其中一人更是大步走到大樹前面。
「說是禁地,但綁的注連繩(注2)卻是全新的。結果還不都搞這套?」
兩棵大樹之間綁著一條注連繩,高度大約在人的腰際。
如他所說的,這條注連繩上找不到半點明顯髒汙,乾淨得說是全新的也不會讓人懷疑。繩上所綁的紙垂也潔白無瑕,怎麼看都不像飽受日曬雨淋的紙。繩子上還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看不出是文字還是符號的記號。
「啊,所以這就是陽間跟陰間的界線吧。也就是說那些神秘失蹤的人,全都是過了這道樹門才消失的羅?」
「注連繩有這種涵義喔?我還以為只是裝飾。」
「你們幾個在這里做什麼!」
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喝斥。
眾人轉過身去,看見的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她纖細的身軀上,穿著由紅白二色所組成的巫女服裝,即使在夜晚也極為醒目。一束從側面垂到身前的長發在風中飄動。稚氣未脫的臉上柳眉倒豎,憤怒的情緒表露無遺。
「不可以亂碰!」
但眾人根本不把她的怒氣放在心上,反而因為深夜中在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遇見神秘少女而亢奮起來,喧鬧得更大聲了。
「超讚的啦,這不是巫女嗎?該不會是這里的人吧?」
注2:注連繩是一種用稻草織成的繩子,為神道教中用以潔淨的咒具。
「你好可愛喔。你幾歲?叫什麼名字?」
整群人圍到少女身旁,視線毫不客氣地掃遍她全身上下。
「我叫山神沙耶。這里是禁地,不能隨意進入。趁沈睡於此處的荒魂蘇醒之前趕快離開。」
這名少女報上自己的名字後就朝出口一指,但眾人顯然根本不打算離開。
「荒魂?哈哈哈,你在說什麼啊?」
「你自己不就進來了?」
「巫女小姐,你是正職的巫女嗎?穿這樣不冷嗎?還是說,你是特種服務業,來這里拉客呢?是的話,我也可以考慮現在就去你們店里光顧喔?」
這群年輕人聽到沙耶口中說出的陌生詞彙,不但不予理會,還拿她來說笑,讓沙耶氣得咬緊牙關。
「欸,這是什麼?」
一名年輕人注意到沙耶背上有一根很長的棒狀物體,原來是一張長達一公尺以上的弓。沙耶一拿起弓,全身立刻像脊椎打了鋼筋似地毅然挺直。
「你們沒聽過梓弓嗎?這是用來鎮撫荒魂的法器。」
「這又沒有箭,要怎麼鎮啊?如果是破魔箭,不是應該剛好相反嗎?」
「梓弓本來就沒有箭好不好?是像彈吉他那樣撥弦。」
一名具有相關知識的年輕人對其他人講解。
此時,沙耶似乎注意到了異狀,視線轉向這群年輕人背後的陰陽界大樹。她的側臉表情僵硬,握弓的手上灌注了力道。
「對了對了,巫女小姐,這里的神秘失蹤事件不是很出名嗎?那我就來試試看吧。」
其中一人朝著注連繩跑去,每個人都看出了他想做什麼。這群人之前一直在胡鬧,現在卻一個個吞著口水,等待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沙耶連忙跑過去想拉住他,但距離已經太遠,實在追不上。
「唉喲。」
年輕人一路跑過去,想跳過注連繩,腳卻被繩子一絆,跌跌撞撞地一腳踏在注連繩後方的地面。其他社員原本都十分擔心,到這時才鬆了一口氣。
「糟糕,被我扯下來了。對了,我們要不要乾脆就拿這注連繩當這次的紀念品啊?加進我們社辦的收藏里吧。反正都弄斷了,我們至少有義務要好好拿來使用吧。」
年輕人口中說著強詞奪理的話語,同時伸手拉住另一棵大樹上的注連繩,想強行扯下繩子。沙耶連忙阻止。
「住手!」
沙耶一把搶過他手上的注連繩,卻因力道過猛,讓原本還綁在另一棵樹上的繩子也鬆脫了。
「原來你願意幫我們社團增加收藏啊?」
除了沙耶以外的每個人都笑了。沙耶臉色鐵青,茫然地看著鬆脫的注連繩,然後隨即朝著這群還在發笑的年輕人大喊:
「快跑!趕快離開這里!快……」
她只喊到一半就住了口。注連繩表面的文字開始蠢蠢欲動,旋即像有了生命似地開始移動,一路移到沙耶握著注連繩的手上。
文字像蟲子似地爬上沙耶的皮膚。這條繩子本來看來像全新的一樣,但當繩子上的文字一消失,就立刻在沙耶手上腐朽,碎成粉末落到地上,簡直像在看快速播放的影片一般。
「怎麼會這樣……」
一道光照射在癱坐在地的沙耶臉上。兩棵大樹之間的空間出現一道垂直的光芒,這道光慢慢往左右展開,有如一道對開的隱形大門緩緩開啟。
「啊、啊啊……」
每個人都因眼前的景象而說不出話來。兩棵交纏的大樹之間有著一個發出強光的空間,在那之中有個物體在蠢動著,但撕裂黑夜的強光實在太強烈,讓人睜不開眼。
與強烈得刺眼的光芒相反,四周瞬間籠罩於一陣令人作嘔的臭氣之中。
「嗚!」
沙耶的手上不知何時握著一枝先前根本不存在的黑箭。她彎弓搭箭,瞄準這道強光洪流。
接著使出從她嬌小的個子和細瘦的手臂中難以想像的過人力道拉滿了弓。
光變得更強了,臭氣也變得更濃,讓人連呼吸都有困難。
這群明山大學神秘學研究社的社員連叫聲都發不出來,就這麼被強光所吞沒。
沙耶放開拉滿的弓弦,一箭筆直射向這團光的中心。
1
這天早上,大倉市傳出各式各樣的警笛聲。
警車與救護車聚集在位於市中心的世外之森周圍,無數民眾在遠處惶惶不安地圍觀。
「這邊!還有救。」
救護人員邊說邊跑過來用擔架搬走傷患。只見一條手臂從擔架垂下,鮮血一滴滴落在地面。
傷患的母親在警方拉起的黃色封鎖線外側哭喊,但警察嚴密封鎖現場,讓她不得其門而入。
圍觀的民眾前方只有一條柏油路,路面有著一道被深深挖起的痕跡。外翻的柏油路下露出土壤,有些地方甚至因為水管被挖破而積水。
翻覆的車輛、壓扁的卡車、扯斷的護欄、瓦解的圍牆,市街所受到的破壞簡直像是遭到轟炸一般。
在這般情景前,還可以看到電視臺的攝影機與記者。
「這是今天早上發生意外的大倉市現場。各位觀眾可以看到現場還是一片混亂,目前還不確定傷亡情形。警方與消防局部還無法確定為什麼只有一條道路被破壞長達一百公尺,龍卷風、恐怖行動、地盤下陷等各種原因都有人猜測,附近的居民……」
這時有一群奇特的人物鉆過記者與電視臺攝影機的死角,朝世外之森前進。這群人以一名身穿巫女服裝、年約二十歲後半的女性為中心,在人潮之中護住該女性的男子們則穿著淡藍色的服裝,由此可以看出他們多為輔佐宮司的禰宜或權禰宜。(注3)
表情僵硬的巫女一來到世外之森,站在入口的警察立刻上前攔阻。
「這里禁止通行,請各位回去。」
這名警察固然對這群人奇妙的裝扮覺得訝異,但並未忘記自己的職責。然而當站在正中央的巫女服女子拿出一份文件,警察的態度立刻有了改變。
「我是禦蔭神道派來的水谷理彩子,已經得到授權。」
「對、對不起,請通行。」
自稱水谷理彩子的女性輕輕點頭,從警察身旁走過。她之所以加快腳步,相信與她側臉上顯露出的焦急神色不無關聯。
「果然……」
理彩子一來到被稱為陰陽界的兩棵大樹前,就以沙啞的嗓音喃喃自語著。
不只是林子外的道路,從世外之森入口到林子中央兩棵大樹之間的地面上,同樣也有一條被筆直挖鑿過的痕跡。但地面上的破壞痕跡卻恰好停在大樹的前方,或許應該想成是大樹附近散發的一股未知力量所造成。
四周的地面上有著血痕,幾名警察在現場進行監識。地上好幾個地方都用白色粉筆畫線圈住,但有的只有上半身,有的只有腳的形狀,幾乎全都有所缺損。
「無口大人,我們查出受害者的詳細資料了。」
剛才去找警察詢問情報的一名神官向理彩子報告。
「看來除了派來的神官以外,還有其他受害者。」
「所以是有禦蔭以外的閑雜人等跑進來了?」
「是,現場找到了學生證。是圈外人。據說是大學的神秘學研究社。」
注3:宮司、禰宜及權禰宜皆為神社中的職位。
「……這樣啊。」
理彩子是禦蔭神道的人,盡管年紀輕輕,卻已經位列正階(注4),稱號無口。這證明了她在禦蔭神道解決過多起異怪事件,而她也從小就見識過許多由異怪引起的現象。
有的異怪可愛得像是從童話里現身;有的異怪可怕又殘酷,會啃肉噬骨,使得現場屍橫遍野;也有些異怪不曾現身,只吞食人的生氣,與靈魂同化,寄生在人身上活下去。
無論殘忍或神秘,對她來說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次的事件盡管規模大了許多,但原本應該也只是她日常中的一環。
但現在她卻少了一貫的冷靜。
「那,所有人的遺體都找到了嗎?」
這句話說到最後,嗓音有些沙啞。
「不,只有山神沙耶的遺體還沒找到。」
「是嗎?」
理彩子敏銳聰慧的神情中露出了可以解釋為放心的情緒,但她隨即繃緊表情,站在兩棵神木之間。
「這是?」
理彩子在地上找到某種腐朽之物,表情當場一沈。
「注連繩的殘骸……封印果然被解開了啊。」
但手中的注連繩卻讓她覺得不對勁。雖說已經腐朽,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正當理彩子試圖回想,周圍卻傳出一陣喧囂聲。
理彩子朝吵鬧的方向看去,立刻瞪大了眼睛。下一瞬間,理彩子也不顧有旁人看著,朝喧囂聲的中心飛奔過去。
「沙耶!」
一名少女踩著虛浮的腳步,從世外之森的深處走來。步女全身傷痕累累,幾乎令人覺得她能站著就已經是奇跡。當理彩子跑到少女身前時,少女仿佛用盡了氣力,虛脫地倒在理彩子懷里。
「沙耶,你振作點,沙耶!」
沙耶微微睜開眼睛,喃喃說了幾個字,但因中氣不足,聲音小得聽不見。沙耶一說完,整個人就靠在理彩子懷里,失去了意識。
理彩子從自己懷里的身體感受到沙耶的呼吸與心跳,露出安心的表情。但當她看到沙耶垂下的纖細手臂,當場臉色大變。
注4:依照神官正廳,神官可分為淨階、明階、正階、權正階、直階等五級。
「這是……」
看到沙耶的手臂,理彩子立刻注意到之前拿著注連繩殘骸時為什麼會覺得不對勁了。
用來封印的注連繩上,本來應該寫著一種叫做伊流日的神代文字。
伊流日文字有著十二種母音,沒有人知道如何發音。現代人眼里看到這種像花紋的符號,恐怕沒有幾個人會覺得是文字。據傳在尚有許多謎題未解的神代文字之中,伊流日文字具有特別強大的咒力,是一種長年來用於封印或祈禱的不傳之秘。
但,這些文字卻從注連繩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沙耶白嫩的右手上爬滿了詭異的伊流日文字。
2
禦蔭神道的歷史極為悠久。
盡管起源已不可考,但在禦蔭神道所保管的一批最古老文書《伊記》當中,就有著飛鳥時代的紀錄。這份文書編撰於距今千年以上的平安時代。
之後的文書名稱依序是《呂記》、《波記》、《爾記》等,可以看出禦蔭神道的歷史文書是依照《伊呂波歌》(注5)的順序來命名。
《伊呂波歌》是根據佛家無常的觀念所寫出來的歌謠,用來命名神道歷史書籍實在不算合適。然而禦蔭神道由於任務性質特殊,與佛教當中的某個特定機構確實有過很深的交流。
他們的任務就是討伐異怪。
也就是驅逐、封印或消滅會攻擊人、吃人、危害人的神秘事物。
若要再略談一下《伊呂波歌》,其作者不詳,可能的候補之一是平安時代初期的僧人——弘法大師空海。這個說法與《伊記》所記載的時期一致,但如今空海之說幾乎已經全盤遭到否定,普遍認為是由更晚期的人所撰寫。
但這麼一來,《伊記》與《呂記》等文書的存在就會變得矛盾,這當中也有著奇妙的歷史脫節現象。
無論《伊呂波歌》是由何人所寫,禦蔭神道從未在歷史舞臺上亮相,也就不會被當成佐證歷史的史料。他們存在至今的唯一目的就是討伐異怪。
因此有時也難免會做出看似無情的決定。
注5:伊呂波(いろは)是一種日文假名排列的方式。而《伊呂波歌》由日文假名排列而成,全文毫不重複字母,屬全字母文的一種。
「也只能犧牲沙耶的性命了。」
一個不容分說的沈重嗓音傳了過來。出聲的是十幾個用白色頭巾遮住臉的人當中之一。
昏暗的房間里,這些白色的頭巾格外醒目。
理彩子在房間正中央拜伏在地,以壓抑住情感的聲音提出異議:
「無顏大人,請恕我冒犯。異怪之所以被解放出來,錯並不在沙耶,而是有一群行事冒昧的人貿然擅闖陰陽界。這樣的處罰實在過於嚴厲了。」
位列無口的理彩子以頭巾遮住嘴,說話聲音顯得比較悶。
「你不要誤會。這不是處罰,而是事態不容我們做出其他選擇。這個對手盡管形貌嵬瑣,卻曾是人們崇拜的神。即使我們出盡全力,頂多也只能勉強加以封印。」
「記載了嫉的《流記》上是這麼寫的:從神座墮落為異怪的嫉,無論用上任何手段都無法消滅,最後是動用了一百人的禦靈,才將其封印在陰間的盡頭。」
「用一百人的禦靈完成的封印,已經由山神沙耶繼承。她的右手有著屬於神代文字的兩千零四十七種兩千零四十七字伊流日文字,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明白。但山神沙耶是能夠執行降神的寶貴人才。」
「同時也是你的外甥女,你姊姊所留下的遺孤。你敢斷定你的判斷中不合半點私情嗎?」
「這……」
理彩子一句話也說不下去。
「死心吧,這是我們的使命。封印轉移到沙耶身上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盡管這對你來說是殘酷了點。」
這話並非冷酷無情,只是無可奈何。這點理彩子也很清楚。
遠古的前輩們用盡一切手段都無法消滅這個異怪,最後只能犧牲許多人的性命做為代價來加以封印。她不能只為了想救自己的親人,就再度犧牲這麼多人去打造新的封印。
「非得再度將異怪封回陰陽界不可。」
「不可以放任異怪繼續待在陽間。」
這群位列無顏,戴著白色頭巾的人一齊站起。
「會議到此為止。」
理彩子咬緊嘴唇,等眾位無顏離去。
等腳步聲消失,理彩子戰戰兢兢地正要擡起頭來。
「我還在這。」
一名無顏發出聲音說話。理彩子絲毫感受不到有人存在的氣息,不由得大吃一驚,趕緊拜伏在地。
「是、是的。」
「擡起頭來。」
當她感覺到有人存在的聲息而擡起頭來,就在一陣朦朧的白光中,看到沙耶被囚禁在牢籠中的身影。
「正值穢期的沙耶不能拿來獻祭,想來得等上五、六天。時間說不上充裕,但相信夠讓你們惜別了。」
這句話背後有著溫情,卻也包含著死心的意思在。
最後一位無顏留下這句話之後,聲息隨即消失。
「無口大人。」
當旁人全都離開,沙耶維持拜伏在地的姿勢開始訴說:
「這次的事情,我真的感到非常地慚愧。我已經做好覺悟,還請以我的性命……」
「沙耶,你看著我。」
沙耶擡起頭來,看著理彩子一陣子,猶豫了一會兒後,微微動起她漂亮的嘴唇叫了一聲:
「理彩姊姊。」
沙耶已經五年沒有這麼叫她了。只聽這個稱呼,就足以看出沙耶的覺悟有多麼堅定。
歲數相隔的兩人本來像姊妹一樣親密,但自從沙耶十一歲當了巫女以來,兩人之間就有了嚴格的上下之別。理彩子位列高階,沙耶不能再親昵地直呼她的名字,而是稱之為無口大人。沙耶個性認真,無論何時何地都一定遵守著這個規定。
「理彩姊姊……對不起。」
沙耶故作鎮定,一行清淚卻劃過臉頰。
在理彩子心中,浮現出沙耶年幼時在姊姊懷里露出天真笑容的身影。肩負起母親職責養育自己長大的美麗姊姊,將沙耶這個寶貝女兒托付給自己。姊姊過世的那一天,理彩子緊緊抱住小小的沙耶,誓言要養育她長大成人。
「不要死心,沙耶。應該還有……」
她本想說應該還有方法可以得救,但只說到一半就住了口。
自己想不到任何方法。沙耶做出了覺悟,給她毫無根據的希望只會平添她的痛苦。
禦蔭神道是在別無他法之下,才做出這個結論。無論靈力、法力還是神通力,自己長年來所相信的任何力量,都無法拯救沙耶的性命。
那麼,她就只能去拜托不受這些框架限制的人。
即使這會否定自己多年來所走的路也在所不惜。
理彩子想到了唯一一個人物。
這個人,名叫九條湊。
3
他覺得這些人一個個都是笨蛋。
說什麼信仰要虔誠、要敬仰神佛、為人要謙虛,如此一來,佛陀的力量就會降臨在自己身上,也就能夠習得足以對抗異怪的力量。
這種教義無聊透頂。赤羽勇氣出生至今,既未信仰過神佛,也不曾對神佛付出過任何敬意,但現年十歲的他卻擁有無人能及的法力。
從嬰兒時期開始,他就能夠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事物。這些事物在他眼中就像人、昆蟲或車子一樣尋常,所以也不覺得可怕。
三歲時,有一次在祖母身後看見一個又黑又醜的事物,於是拿起玩具劍一揮,這個事物就這麼消失無蹤。
祖母露出驚訝的表情在佛壇前合掌祭拜,接著就緊擁住勇氣對他說:「你跟你爺爺還有媽媽一樣,有神佛保佑。」
但溫柔的祖母後來也因病過世,勇氣變得孤苦無依。赤羽家無親無故,籌辦的葬禮簡陋得簡直不能叫做葬禮,但為數不多的吊客當中,卻有著幾名奇妙的僧侶。
這些僧侶來自總本山,勇氣從他們口中得知祖父與母親以前也都是聲名卓著的法師。然而祖父與母親在勇氣還是嬰兒的時候就死於意外。
無論虔誠的信仰還是神佛的保佑,都並未保住他的家人。
不僅如此,這種應該是神佛賜予的力量,卻反而孤立了勇氣。
無論多麼高深的法術,他都一學就會。
不需別人教導,他一看就知道各種符咒如何使甩。
還曾經獨自打倒修行長達幾十年的僧侶都不曾見過的異怪。
但他聽見的卻是這樣的評語。
——只不過是一只飛得高的小鳥,卻整天嘰喳叫,以為獵物是靠它的爪子解決的。
——吵死人了。
——隨它去叫吧。終究只是我們的籠中鳥,哪怕叫聲吵了點,養著還是會有價值。
勇氣心想,這些家夥遇到異怪時只會躲在後面念經,真虧他們有臉說這種話。
對那些相信能靠長年修行來提升法力或幻術的人來說,自己這樣的存在肯定既礙眼又令人嫉妒。因為嫉妒而嘰喳叫的根本就是他們這些人。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一天總本山忽然鬧得沸沸揚揚。
看樣子是生意上的對手禦蔭神道出了紕漏。本來都應該暗中處理掉的異怪事件,他們卻沒處理好,發展成驚動大眾傳媒的大事。
與世外之森的名稱一起傳進勇氣耳中的,則是高僧們膚淺的盤算。他們打算伺機介入搶奪功勞,再賣人情給對方。看來敬意與謙虛都只要留給自己的神就行了。
他受夠了。
乖乖待在這種無聊的組織里,會有什麼意義?
自己這個小孩子能力不及的事情,也就只有在幕後與媒體和警察進行交易,以及與委托人之間的交涉而已。他對錢財沒有興趣,這些事交給大人去做就好了。
世外之森所封印的異怪讓禦蔭神道或總本山都應付不來,只要自己獨自解決這個異怪,雙方都將再也無法無視自己的存在。相信不但能讓那些無能的家夥閉嘴,自己的實力也將得到尊重,獲得更自由的行動空間。
一想到這里,勇氣就再也無法按兵不動。
他穿上愛穿的外套,戴上棒球帽。一走到外頭,帽子後面卷翹的咖啡色頭髮便隨著風舞動。
「你是說世外之森的異怪?」
勇氣面前是一位年約二十歲後半的僧侶,名字叫做荒田孝元。他年紀輕輕就在總本山名列高位,是一名主要負責對外交涉的法師,同時也是少數肯好好聽勇氣說話的人物之一。
他的法力就如其外號「艾草寺的白天燈籠」所說的一樣微薄,但勇氣認為他能坦率肯定自己這個小孩子的實力,這種度量相當了不起。
也因為他主要負責對外交涉,不像那些僧侶開口閉口就是信仰修道、謙卑德行。其個性隨和而低調,也很懂得何時該通融與便宜行事。
「你要我幫你安排,讓你可以一個人去解決異怪?」
孝元對於這樣的要求本來應該露出傷腦筋的表情,但他神情卻滿是驚訝。
「你要說辦不到、不行,小孩子趕快去睡覺?」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
孝元以和善的表情對勇氣連連點頭:
「我覺得憑勇氣你的實力,也許真的有辦法解決,也能體會你之所以會想這麼做的心情。我很想幫你,可是我們還得顧慮到跟禦蔭之間的關系,總本山不能對這件事有明顯的動作。」
這些理由極其正當。勇氣心想果然行不通,沮喪地垂頭喪氣,孝元卻突然說:
「剛剛我說的都是場面話。」
然後在勇氣面前左右搖晃手指,說道:
「其實我也嚇了一跳,因為我正打算去拜托你。」
這次輪到勇氣嚇一跳了。
「有人透過門路拜托我,希望能找一個跟我們總本山以及禦蔭都無關的人來解決這次的事件。如果是以當他助手的形式來參與這次的事件,就可以遵守剛才說的原則。」
「當助手就不算是我的功勞了啦。」
勇氣撅起了嘴,絲毫不掩飾失望的神色,孝元卻以強而有力的語氣否定他的說法:
「不用擔心。跟他一起工作,絕對不會讓你的法力遭到否定。畢竟他完全不會使用任何法術或法力,因為……」
孝元煞有深意地笑了笑說道:
「他是九條湊。人稱零能者。」
4
孝元前往的地方是一棟位於冷清小巷旁的大樓,垃圾被烏鴉啄得到處都是,在路旁散了一地。明明還是大白天,卻能看到醉漢、像是黑道的男人,以及濃妝艷抹在街上招攬生意的女人。
「他就是偏好這種地方。」
看到對這景象一臉狐疑的勇氣,孝元說出了這句語帶辯解的話。
「偏好?為什麼?住在這種地方根本不會有客人上門,也不容易贏得信任啊。」
「他應該是把這些當成最大的優點吧。」
勇氣一邊踢著腳下的空啤酒罐,一邊不滿地問道:
「九條湊不就是那個什麼特異能力都沒有,卻老愛跑來亂我們正事的討厭鬼嗎?」
「這我不否認。」
孝元以傷腦筋的表情摸了摸下巴。
「但在禦蔭神道與綰本山都提出相同解決方案的情形下,想來也只有他會有不同看法了。」
「為什麼?趕快把那個叫嫉的異怪解決掉不就好了?」
「事情沒有這麼單純。」
過了一會兒,孝元來到了一棟外觀平凡的七層樓住商混合建築。疑似地下錢莊的金融機構、文字剝落而看不出名稱的某某診所,還有骯臟的麻將屋等招牌並列著。一樓看似是間咖啡廳,但貌似店長的男子卻拿餐桌當床睡在上面。
腦子再怎麼不清楚,都不會想在這家咖啡廳用餐,也不會想找這里的醫師看病,更不可能找這里的金融機構借錢。
「他住在這里的頂樓。」
這種大樓里實在不可能住著什麼像樣的人,勇氣已經開始覺得失望了。
「他真的住在這種地方?」
看到電梯門上貼著一張泛黃的紙,寫著「故障中」三個大字,兩人嘆了一口氣,開始爬樓梯朝七樓前進。
「他也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但這不表示他無能。」
「綽號叫零能者卻不無能?」
「哈哈哈,這可被你將了一軍啦。」孝元哈哈一笑,但隨即表情鄭重地說道:
「他對抗異怪的手段有點特殊,因此無論總本山或禦蔭神道都看他不順眼,才會幫他取了零能者這個綽號。」
兩人爬樓梯爬得氣喘呼呼。
樓梯間的平臺上擺放著堆滿灰塵的啤酒箱,三樓放著發出異臭的紙袋無人清理,四樓則有文件滿出來的大量紙箱崩落垮下,整個樓梯間仿佛就是一座垃圾場。要是真遇到緊急狀況,直接從窗戶跳下去多半還比較安全。
「沒有靈力也沒有法力,哪可能驅逐異怪?他一定是騙子,他封印的異怪本身就是騙局!」
聞不慣煙味的氣悶,加上建築物內部比外觀還臟的情形,都讓勇氣更加失望,說話也不由得變得武斷。孝元原本走在前面,卻忽然停下腳步,轉身以正經的表情低頭看著勇氣說:
「我覺得會有這種想法,可不太像勇氣你的作風。自己抱持信念不斷努力的結果,卻被人一句話就否定掉,不管誰遇到這種情形部不會高興。我想你應該很能體會這種感覺吧?」
勇氣也同樣停下了腳步。孝元這番話體諒到了勇氣的際遇。只有孝元不會因為勇氣年紀小就看不起他,反而肯定他的實力,每次都認真聽他說話。
既然這個人物能讓孝元這麼肯定,也許真的值得相信看看。說不定這個人跟自己一樣,就是因為太有實力才反而遭到排擠。
勇氣感覺到胸口跳得越來越快。不是因為爬樓梯爬得氣喘呼呼才心跳加快,他的雙腳自然而然地踩著強而有力的腳步開始往上爬。
「那他是真的有實力了?」
勇氣在懷疑中摻雜少許期待,開口問了孝元這句話,但孝元卻只溫和地笑著回答:
「我想這你只能親眼去見證了。」
「到了,就是這里。」
門上什麼都沒寫,天花板上有顆快要壞的燈泡在閃爍。
「九條先生,我要進去了。」
孝元也不敲門就直接開門,當自己家似地走了進去。
「這什麼味道啊?」
充斥整個房間的異臭,讓勇氣用手遮住臉,孝元也連連眨眼。白色的煙籠罩在昏暗的房間里,薰得人眼睛刺痛。
「嗨嗨、嗨!」
房間角落傳來這句說得含混不清的話,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癱軟倒在沙發上。
「湊!你還好嗎?」
孝元趕緊把手上的包包放到桌子上,跑過去扶起他。
稱之為湊的男子眼神空洞,一張癱軟張大的嘴還流出口水,身上穿著臟臟的黑色T恤與皺巴巴的牛仔褲。不管用多麼善意的目光去看,都不覺得這人會是什麼好東西,勇氣原本因為期待而發紅的臉上也開始透出失望的神色。
「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孝元抓住湊的衣領用力搖,湊露出憊懶的笑容,拿出手上一根雪茄狀的物體給他看。
「就就、就是這個,啦。是、是是、實驗。」
湊搖搖晃晃地站起,卻掀翻了桌子。他絲毫不理會孝元包包里裝的東西散了一地,還想踩著包包站起,卻又腳步踉艙地跌倒。
「實驗?」
孝元拉開窗戶換氣,讓發出異臭的白煙慢慢朝室外散去。
「我我我試著種在屋頂上,幾乎都沒去照料,結果它們卻長得很好,就、就想說風幹以後來抽抽看。」
看著湊手上那根說是自制的雪茄,以及房間里飄散的煙霧氣味,孝元猜到是怎麼回事,不由得抱著頭深深嘆了一口氣。
「你種在屋頂的,該不會是麻字輩的東西?」
「誰知道呢?」
「這在日本是禁止栽種的。」
「也許吧。」
「是大麻吧?」
「搞退魔的我種起大麻,不是很好笑嗎?」(注6)
注6:日文中的「退魔」與「大麻」同音。
湊被自己無聊的雙關語逗得捧腹大笑,隨即臉色鐵青地按住嘴。
「嗯噗。」
湊趕緊跑向里頭的廁所,接下來好一會兒,只聽得見劇烈的嘔吐聲。勇氣以冰冷的眼神看著孝元,孝元則裝作沒發現。
過了一陣子,湊從廁所走出來,一頭鉆向盥洗室,打開水龍頭當頭直沖。
「啊~真不舒服。」
當他用毛巾擦著淋濕的頭回到房里,露出了一副現在才發現孝元與勇氣在場的表情。
「孝元?你怎麼會在這?有什麼事嗎?」
「等我先處理掉這些再說。」
孝元把幹燥過的葉子塞進盥洗室的洗手臺。
「啊~你要怎麼賠我啊?我本來講好要給樓下的錢莊啊。」
「本來就不該拿這種東西抵債。」
「算了,無所謂啦,反正拿這個應該就蒙騙得過去。」
湊倒是很乾脆地不再糾纏,從房間角落一株快要枯萎的盆栽扯下葉子,用報紙卷成煙狀。
「那,你來做什麼?」
湊扯完葉子,全部弄碎包到報紙里之後,這才轉身面向孝元。
「我有事要麻煩你……」
「如果是禦蔭神道在世外之森搞砸的那件事要我幫忙收爛攤子的話,我拒絕。而且還要我顧小孩?要找保母你們另請高明吧。」
湊說著朝房門一指,自己則往破得連填充材都已外露的沙發上一躺。
「好久不見,真高興見到你。要回去請走那邊。再見。」
勇氣比孝元更快有了動作。
「孝元先生,我們回去吧。何必陪這種跟罪犯差不多的人鬼混。」
孝元擋住起身的勇氣,對湊問道:
「等一下,湊。你為什麼知道事情跟世外之森有關?」
「我是讀心妖,別人心里想什麼都瞞不過我。」
看到湊得意洋洋地笑著,勇氣嘖了一聲。
「他只是看電視新聞知道這起事件,亂猜猜到而已。怎麼他隨口一套話你就上當了?」
「喂,那邊的小鬼,要鬧內訌沒關系,但別人說話你最好仔細聽。我不是套話,是讀心。」
孝元重新打起精神,走向湊對面一張顏色不同但一樣破爛的沙發,準備坐下來好好和他談談。但孝元還沒坐下,湊就先開了口:
「要我去救繼承封印的巫女?我不討厭高中女生,不過我還是要拒絕。才十六歲的小丫頭就放棄自己的人生,答應去當祭品,這種人救了又有什麼用?」
他突然提及核心,讓孝元說不出話來。
「要幫禦蔭擦屁股我可不幹。如果是幫理彩子擦屁股我是很樂意,不過如果真是這樣,就叫她自己來找我,不要拐彎抹角還先經過你。」
「你為什麼知道?」
連禦蔭神道之中,也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如此具體的情報,禦蔭以外的人當中,更應該只有曾與理彩子暗中聯絡的自己知情,湊不可能這麼快就知道。但湊並不回答,只是賊笑兮兮地刻意盯著孝元直打量。
「不,等一下等一下,看到了、我看到啦。」
孝元正要說明事情原委,湊卻打斷他話頭,手指放到額頭上開口說:
「嗯~?我看看。這個巫女小姐因為正處於穢期,所以只剩五天可以活?這可真巧,樓下那個開錢莊的老爺爺,也是一個禮拜前因為癌癥被醫師宣告說活不久了。」
勇氣本來還懷疑,但聽湊不斷說出事件核心的相關情報,不由得產生興趣,走到孝元身邊坐下。兩人這一坐下,沙發就揚起了大量的塵埃。
「理彩子也真見外,為什麼要先經過你,不直接來找我?是想來一段禦蔭跟總本山之間的禁忌戀情嗎?她來找我上床的話,明明可以少很多顧慮。還是說她其實是遇到障礙反而會更熱情的類型?」
「我跟她是朋友。」
孝元很有規矩地回答,湊又露出壞心眼的麥情盯著孝元打量了一會兒,接著才說:
「嗯,你跟理彩子沒上過床,你很老實。不過我說孝元啊,是男人就該更死要面子一點。先不講理彩子的個性,至少她的長相跟身材可是棒透了啊。」
「湊,不要胡鬧了,你就告訴我吧。是理彩子來過了嗎?」
孝元考量過幾種可能性。也許是理彩子坐立難安,自己先跑來這里。雖然她不可能這麼做,但除此之外孝元實在想不到其他可能泄密的途徑。
但湊卻不理會孝元,改對勇氣說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話:
「喂,赤羽勇氣,你奶奶是在五年前因為急性腎衰竭過世的吧?當時總本山可曾為你做了什麼?還不就是在葬禮上露個臉罷了。他們可曾像你們這樣拚命?」
勇氣突然聽湊叫到自己的名字,嚇了一跳。而聽見他說中連自己都快忘記的祖母死因,更讓勇氣說不出話來。
「你、你從哪裡聽來的?」
「就說我是讀了你的心啊。不然你以為還能是怎樣?你奶奶的死因有那麼出名?」
湊就在臉色鐵青的勇氣面前往沙發椅背一靠,囂張地翹起另一條腿。
「管她是理彩子的外甥女還是誰,都跟我沒有關系。理彩子會因為死了親人就改信別的宗教嗎?那她的信仰也太廉價了。也難怪她會遭天譴,害她的外甥女送命。」
「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嗎?」
「沒做壞事卻要死?那又怎麼樣?這世上現在快死的家夥多得是,而且幾乎都沒什麼理由。她能死在這麼了不起的大義名分下,反而算是很幸福啦。」
「你不是也認識沙耶嗎?」
「不就看過一次七五三兒童節(注7)的照片而已?我又不是戀童癖。我跟樓下開錢莊的大叔交情還比較久,都只去探望過他一次,他卻感動得稱讚我有情有義,把我欠的債一筆勾消呢。」
勇氣一直不說話,聽到這里再也忍不下去,站了起來。無論講的是別人或自己,聽到有人沒神經地對別人的家人說三道四,對他來說都極為難受。
「你這個人真是差勁透了!就算是找藉口拒絕,也不是什麼話都可以講吧!」
「怎樣啦?虧我還以為你會讚同呢。」
「我怎麼可能讚同!」
「是嗎?那你來這里是為了幫助別人嗎?明明就不是吧。」
對著起身瞪人的勇氣,湊卻四兩撥千斤,手指朝勇氣鼻頭一指。
「你想解決這起事件,做出讓每個人都稱讚的成果,讓那些嫉妒你這小鬼頭實力的老頭們閉嘴。要達到這個目的,這起事件來得再好不過。這動機可真是高尚啊。你根本滿腦子都是無謂的虛榮心,還敢對我訓話?難怪你會被人排擠啊,臭小鬼。」
「湊,你說得太過火了。」
孝元聽不下去,開口制止。
湊哼了一聲,撇開臉去。
「湊。」
孝元又慢慢叫了他的名字一聲,以認真的眼神看著湊。
「你好好聽我說。」
孝元難得以強硬的語氣說話。
湊原本踐得二五八萬,但聽到他這種語氣,也把腳從桌子上移開,看了孝元一眼。
城市的喧囂聲中,夾雜著遠方傳來的救護車警笛聲。
「她不是馬上就會死,還有五天時間。會想在這段時間里試圖抗拒,就真的那麼愚蠢嗎?會想求你幫忙,就是什麼都沒想的傻子嗎?」
注7:七五三節是日本的一個節日。依日本神道教的習俗,新生兒出生後三十至一百天內需至神社參拜;而滿三歲(男、女孩)、五歲(男孩)、七歲(女孩)時,則會於該年的十一月十五日去神社參拜,來祈求健康成長。
「……即使求我幫忙的結果,會導致五天後沒辦法封印?」
湊簡潔的回答直指真相,讓孝元話哽在喉頭說不出口。
「要大肆宣揚那廉價的人道主義是你的自由,不過你可別忘了看看天平另一頭放的是什麼。要是失敗了,可不是只讓一個巫女犧牲就能了事。」
湊這幾句話說得平靜,先前胡鬧的氣氛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真摯的話語與認真的表情。
沈默就此降臨。
外面的天色已經轉為黃昏,沒有窗簾的窗戶反射出閃爍的霓虹燈。
街上雜亂的喧囂聲聽起來格外吵鬧。現在已經聽不見警笛聲響,改由不三不四的拉客聲與空調室外機的聲響接續任務。
最後是湊打破了這陣漫長的沈默。
「委托內容是救山神沙耶一命,還有封印嫉,對吧?」
孝元吃了一驚,雙眼凝視著湊。
「你肯接?」
聽到他老實流露出高興情緒的聲音,湊大感無趣似地再次在沙發上跩了起來。
「畢竟禦蔭跟總本山的兩個大人物來低頭求我,這種事可不是那麼常有的。你不覺得這樣還拒絕就太幼稚了嗎?」
孝元笑逐顏開,湊嘴角帶著笑意,只有勇氣一個人仍然不高興。
「隨你高興吧,我要退出。」
「因為你怕我的讀心術?」
「哪有可能?是因為討厭你。」
「是嗎?我倒是對傳聞中總本山的天才少年很有興趣,雖然想也知道一定是為了制造話題才造假搞出來的把戲。」
「你!你有種再說一次看看!」
「勇氣的法力是貨真價實的,我保證。」
「那應該多少會有點用吧。」
湊盯著勇氣打量了一會兒,猛然從沙發站起。
「交涉成立。告訴理彩子,我可不接受什麼報酬用身體付的那一套。要跟她來一發?光想就覺得太可怕了。」
「委托你的是禦蔭,我要回去了。」
「剛開始明明是你們來委托我的吧?我都答應你們了,為什麼反而怪我?這事越快越好,好了,我們走啦,臭小鬼。」
湊抓住勇氣的衣領拖著他走到門前,轉過身來對孝元說:
「我要去見美少女巫女,羨慕嗎?羨慕的話我可以跟你換。還有順便麻煩你看家。要是四樓開錢莊的大叔上門來,你就把那些葉子交給他。還有,你拿來的資料放在廁所里,自己拿回去吧。雖然有沾到一點嘔吐物,不過你就別在意了。」
孝元恍然大悟,疲憊地垂下肩膀。
「剛剛的讀心把戲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那還用說?你就這麼希望我是妖怪?我只是拿你們那種廉價的自戀情節來尋開心罷了。」
說完,湊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5
我為什麼會被關在這樣的地方呢?就算不這麼防範,我也不會跑掉,難不成他們認為我有二心嗎?
沙耶坐在堅固的木造監牢之中,靜心觀照著自我。
挑高的天花板附近有一扇窗戶,射進些許光線,照亮了沙耶的側臉。
她睜開眼睛看看四周,眼中可見的景物就只有灰泥牆與粗大的木制柵欄。
看看右手,上面仍然密密麻麻地冒著令人不舒服的伊流日文字。
當初之所以會獻上多達一百人的性命來完成這個封印,就是為了封住這不但會吃人、還毀了好幾個村莊的可怕異怪。一想到自己體內有著這樣的封印,沙耶就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這種感覺令她毛骨悚然,產生了一股想乾脆砍掉自己手臂的沖動,但她還是搖搖頭,揮開了這樣的邪念。
只要再過幾天,不淨的時期就會結束,自己的身體就有資格當活祭晶。現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這里靜候那一刻來臨。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正當沙耶開始打盹,卻聽見頭頂上傳來聲響。明明天花板上除了窗戶之外什麼都沒有。沙耶在逆光下揉揉眼睛擡頭一看,看到一名青年靠在窗框上坐著。
他一只腳蕩來蕩去,居高臨下看著沙耶,像是在拿她取樂。
「嗨。」
他輕輕揮手,吊兒郎當地朝她打了聲招呼。
沙耶頓時睡意全消。這個人到底是誰?又為什麼會在這里?他是怎麼潛進來的?加了鐵窗的窗戶呢?
「這里不但戒備馬虎,牢房也一樣馬虎,等於在跟囚犯說歡迎隨時逃走嘛。」
「你、你是誰?」
「九條湊。」
男子報上名字,就從窗框溜了下來。高度足足有四公尺,但他著地的聲音卻很輕巧。
「就是被你們揶揄成無能力者、零能者的無辜青年。」
他說著,順勢大步走到沙耶身前。
沙耶想退開,但狹窄的牢房里自然拉不開多少距離,讓少女只能緊繃身體抗拒。
「哼~」
湊毫不客氣地把沙耶從上到下打量個夠,接著狀似失望地嘆了一口氣。沙耶莫名地覺得受辱,放低音調問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不,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湊從木制的牢籠縫隙看看四周,也不放低音量就開始說話:
「有個人不贊成拿小姐你當活祭品來封印嫉,所以委托我找出方法,避免這種情形發生。」
「該不會是理彩姊姊?」
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豎起三根手指。
「有三個方法可以讓你不用當活祭品。」
沙耶驚訝得瞪大眼睛。即使動員禦蔭神道的所有知識,仍然只能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必須將這個異怪封印在陰間的盡頭。眼前這個人卻說方法多達三種,沙耶一時間難以相信他的話,只覺得他瘋了。
「第一,說服你逃走,不當活祭品。」
「請等一下,那異怪要怎麼辦?」
「我哪知道?委托內容里不包括這個。」
他回答的內容一點都不負責任,讓沙耶大感激憤。
「我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要是不用我的性命封印異怪,說不定會有很多很多人喪命呵!我沒辦法同意這種方法!」
「我想也是。你看起來就很頑固,要說服你多半很累人,我不想這麼麻煩。那就換第二個方法吧,這個方法更簡單了,我現在就可以做到,而且也不需要你同意。」
湊突然走上前來。沙耶內心有種不好的預感而提防了起來,但她又產生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大聲叫人來。
本來沙耶應該盡快求救,也不應該聽湊說話,但她仍然產生了猶豫。或許是因為聽到有方法可以讓自己得救,導致她心意動搖。
「在這之前我有個問題要問。他們為什麼不立刻用你的身體封印?」
也不知道他是明知故問,還是純粹有疑問。沙耶猶豫良久,最後決定回答:
「這……是因為我的身體正處於不淨的時期。」
「說穿了就是生理期吧?」
沙耶臉頰泛紅,瞪了他一眼,但湊卻任由她瞪,興高采烈地往前越走越近。他明明只是往前幾步,沙耶卻不知不覺問無路可逃,被逼到牢房角落。
「也就是說,只要你的身體永遠不淨,就無關你願不願意,你都會失去當活祭品的資格。」
沙耶聽出湊的意思,臉色大變,試圖逃開。湊立刻抓住她的手腕,粗暴地一把將她拉了過去,將她的手扭到背後。
「嗚!」
沙耶想用沒被抓住的手打他一巴掌,但那只手也被抓住,被他以擁抱似的姿勢制住。盡管她拚命抗拒,力氣卻贏不了男人。
「我還以為你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千金小姐,看樣子你至少還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啊。」
沙耶扭轉身體,卯足力氣想掙脫,但湊只是不高興地挑起一邊眉毛。
「你為什麼不叫?你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來救你。」
沙耶別過臉,但角度卻受到限制。只要湊一說話,氣息就會噴到她頸子上,一股嫌惡感讓她汗毛直豎。
湊單手將沙耶的雙手箝制在頭上,粗暴地抓著她的下巴,讓她往前看。
「為什麼?要叫簡單得很,我還沒堵住你的嘴。」
沙耶只咬緊牙關,什麼話都不說。
「你自己也不明白?那我就告訴你理由吧。因為你不想死,因為你不能認同當活祭品這種事。但你理想中的自己卻必須樂意為了世人犧牲,必須接受這個狀況,完成大任,為的是讓自己符合理想。然而還有唯一一個方法,可以讓你繼續當理想中的自己,卻又不用當活祭品。只要你是在並非出於自願的情形下失去貞操,旁人對你的責怪也會減輕,畢竟這還可以怪罪在讓外賊入侵的警衛身上。」
「你才是只想把自己齷齪的行為正當化!你這個色魔!」
「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被人叫做色魔。不愧是禦蔭的巫女,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可是我想聽的不是這種稀有詞彙,我要聽你的真心話。你不可能會認同自己現在所處的立場。就因為一群不懂事的小夥子做了傻事,害你陷入現在的處境,卻要你乖乖接受嗎?」
「……什麼辦法……」
「你說什麼?」
「這有什麼辦法!」
她的喊聲已經接近哭聲。
「這個結界是犧牲了多達一百名少女的性命才做出來的啊!」
沙耶說著扭轉浮現伊流日文字的右手給他看。
「而我卻……卻想自己一個人活命,我哪裡能這麼任性!」
「想活下去叫做任性?你當禦蔭神道的巫女,修行了十年以上,為的就是迎來這種下場?」
「我既然下定決心當禦蔭神道的巫女,那麼這就是我的使命。請你不要再碰我了,我真的會叫人來。」
「啊~是嗎?那就這麼辦吧。」
湊的手指強行伸進沙耶嘴里。
「啊!」
嘴里有異性的手指,讓沙耶大感抗拒。
但即使撇開臉也逃不過手指的入侵,閉不起來的嘴角流出唾液,更加重了沙耶的羞恥。
即使少女難受地呻吟,湊仍然絲毫不為所動,用手指在她嘴里掏摸。當他找到要找的東西,就用兩根手指強行將這個物體從她嘴里拉了出來。
是沙耶小小的舌頭。
「既然你這麼想為使命殉死,你現在就在這里咬舌自盡吧。就算成了屍體,也一樣可以當注連繩,畢竟需要的是純潔的身體而不是靈魂。我也沒有好色到會去奸屍,畢竟你這洗衣板身材本來就不對我的胃口了。」
沙耶被他夾住舌頭,臉跟嘴都動不了,眼神深處流露出恐懼的神色,全身動彈不得。
「怎麼啦?趕快咬啊?還是你以為我在開玩笑?」
湊夾住她舌頭的手指一放開後,立刻順勢往下滑動,抓住白色的衣領,粗暴地往下一扯。沙耶右半身的肩膀與乳房露了出來,使她頓時表情一僵。
沙耶正要尖叫,但湊立刻用手搗住妯的嘴,仔細看著她驚恐的眼神。
「不讓你叫。」
湊輕輕放開搗住嘴的手,立刻又將手指伸進她嘴里,拉出她的舌頭。
「好了,你要怎麼做?乖乖讓我上?」
湊的眼神怎麼看都不像在開玩笑。沙耶下定決心,用力閉上眼睛,接著猛力合上嘴。
鮮血從沙耶嘴角滴下,但量非常少。
這一下只咬破了舌頭表面。她的決心不足以咬斷舌頭。
湊看到沙耶全身無力癱軟,便放開了她的舌頭。她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
「……我不敢。我不敢自殺。」
「沒錯,這才是你的真心話。這不可恥,任誰也沒辦法輕易尋死。會主動尋死的人根本就有病,所以你該慶幸自己很正常。」
被湊壓在頭上的雙手得到解放,讓沙耶的身體當場無力地癱倒在地。
她癱在地上,眼淚流個不停。
「你想活命嗎?」
湊幫她整理扯開的衣服,一邊靜靜地這麼問。沙耶好一會兒什麼話都答不出來,最後終於微微點頭。
「我……想活下去。」
當她說出這句話,才終於體認到這就是自己真正的心意。
而同時她心中也產生了罪惡感,讓沙耶受凍似地發著抖。湊的手放到她頭上,溫暖的感觸使她擡起頭來,結果她看到了一張溫和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沙耶覺得在陰暗牢房里凍得全身冰冷的身體,似乎變得稍微溫暖了些。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那我們就選第三個方法吧。對想死的人不值得這麼做,但如果你想活,就值得冒險。」
湊一起身,臉上立刻轉為開心的笑容。那是一種頑童惡作劇般的笑容,與剛剛判若兩人。
「第三個,方法?」
沙耶不明就里,很有禮貌地回問。
湊滿不在乎地說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話:
「就是打倒嫉。」
她不明白湊在說什麼。
嫉再怎麼說也是個神。禦蔭神道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經做出結論,認定憑人力無法消滅嫉,相信總本山的結論也是一樣。更何況現代人的靈力與法力都比以前更弱,要消滅嫉更是難上加難。
但自己卻會想相信這個初次見面,而且怎麼看都無法信任的男子,這到底是為什麼?
他要沙耶跟他走。要逃出牢房讓沙耶十分抗拒,但她還是決定跟去。
湊將替換的衣物交給沙耶,隨即轉過身去.似乎是要沙耶在這里換衣服。盡管知道他背對自己,但在有異性在場的狀況下換衣服,仍然讓沙耶頗為抗拒。即使牢房很陰暗,但光線已經夠讓人看清楚了。而且即使看不見,也聽得到換衣服時布料摩擦的聲響。
「我們可沒有太多時間。」
湊似乎察覺到她在猶豫,頭也不回地說出這句話。沙耶只好背對湊,開始脫掉巫女服裝的紅袴(注8)。
「好痛。」
注8:紅袴為巫女下半身穿著的紅色褲裝。
怱然間胸口一抽,讓她忍不住呼痛。
「怎麼了?」
「沒、沒事。」
沙耶看湊似乎想回頭查看,趕緊重新披好小袖(注9)。
沙耶一邊留意身後,一邊望向竄過疼痛的胸口。只見從鎖骨到胸部下方有一道淺淺的傷口,多半是湊扯下小袖的時候抓傷的。
這種傷不至於消不掉,但仍然微微滲出鮮血。明明無愧於心,但一看到這傷口,就讓沙耶產生一種罪惡感,覺得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
沙耶搖搖頭,揮開迷惘。這個青年一定是值得信賴的人物。他多半不是壞人。當自己說想活下去時,他露出的眼神是那麼柔和,那一定才是這青年的本質。他一定值得信任。
沙耶一邊在腦中反覆說著這幾句話,一邊拿起湊準備的替換衣物。但一攤開衣服,卻不禁微微歪了歪頭。
「我怎麼覺得這衣服很眼熟?」
「那當然了。這是從你房間摸來的。」
「連內衣褲也不缺?」
「看你長得清純,沒想到有些內衣種類還挺大膽的,害我都嚇了一跳。不過只放著不用可不行啊。」
沙耶只覺得這份信賴不到十秒就瀕臨瓦解。
6
「爸爸,那是什麼?」
最先發現這個物體的,是一個由父親抱在身上的小孩。父親朝小孩所指的天空一看,只看到秋季澄澈的晴空與白雲,除此之外什麼都沒看見。
「爸爸什麼都沒看到啊。」
父親這麼回答,不再理會小孩說的話。小孩對笑親這種態度不滿而開始抱怨,不過沒抱怨幾句,就忘了先前在空中看到的事物。
但小孩說得對。
注9:小袖是一種袖口較窄的和服,為常見的巫女服上衣。
空中有著一只異怪。
簡單形容異怪的外觀,就像是一張由破裂的鏡子所照出的人臉。這張臉上有著許多斷層,一有動作就會讓斷層的位置移動。爬滿整張臉的深層皺紋之間積了許多汙垢,每當這張臉改變表情,汙垢就會紛紛掉落。
這個異怪的名字叫做嫉。
其嘴邊沾滿了當初解放異怪的明山大學神秘學研究社社員的血肉,而它正為了尋找下一餐飯而俯視著眼底。
公園正好聚集了許多人。假日有許多大人來打棒球、有母親帶著小孩來玩公園里的遊樂設施,也有老人坐在椅子上曬太陽。
嫉慢慢改變軌道,無聲無息地下降。公園里的人逐漸發現到嫉而開始喧嘩。
太慢了。
嫉露出扭曲的笑容,汙垢紛紛掉落。它張開血盆大口,撲向人群。
發現嫉的人們甚至無暇逃竄,來不及闔上試圖喊叫而張開的嘴,就被嫉吞了下去。
慘叫令嫉舒暢。撕咬活人的口感十分暢快,咀嚼骨頭十分美好。小孩的腦更是入口即化,美味得不得了。
嫉享用完餐點,再度高高飛起。
不對勁。
等饑餓得到填補,就開始有心思注意自己的感覺。這時它才注意到有點不對勁。
封住自己的東西應該早已腐朽瓦解,卻有種身體受到拉扯似的奇特感覺。不知道是不是那可恨的封印尚未完全解開,本來應該可以自由飛行的身體似乎仍然受到束縛,顯得十分笨重,怎麼飛都飛不高。
嫉一邊在空間飄蕩,一邊思考,接著想到了一個可能。
封印解開的時候,待在神木附近的人它大致上都吃掉了。
但當時它唯獨讓一個人跑了,因為那女子的手上拿著注連繩的殘骸。盡管只是殘骸,終究是長年封住自己的事物,讓嫉產生疑懼,因而給了這女子機會逃走。
但終究只是殘骸。嫉打從誕生就不曾有過害怕人類的情緒。
嫉記得逃走的女子是什麼氣味。它循著氣味,轉而朝向封印所在的方向,慢慢穿破雲層前進。
7
從湊命令他把風起,已過了十五分鐘。目送湊的身影消失在堅固的建築物窗內之後,勇氣一直閑得發慌。
「好慢啊,他搞什麼?」
不時有人來巡邏,每次勇氣都壓低聲息等人走過。
「哼,呆子~」
勇氣不知道朝著什麼都沒發現而離開的警衛背影罵了多少次,只覺得越罵越空虛。不,單純留在這里待命的行為,從一開始就讓他覺得空虛。
「他打算讓我等到幾點啊?」
勇氣忿忿地踢開腳邊的小石頭,就聽到頭上傳來說話的聲音。
「早熟又臭屁的赤羽勇氣小弟弟,有個美少女要從天而降了,你就好好地跟她來場命運的相逢吧。」
朝頭上一看,就看到湊與一個個子嬌小的人正從窗口探出頭來,另一人是個有著一頭漂亮黑發的女子。她不安地從窗戶張望,最後看了勇氣一眼。她從窗戶探出上半身,剛跟勇氣對看一眼,立刻就質問起身旁的湊來。
「是小孩?你說你帶來的同伴是小孩子?你竟然把那麼小的孩子給牽連進來!」
「你以為自己有多大?在我看來都一樣。別說這些了,趕快跳下去。」
窗戶的高度有三公尺,但沙耶並不猶豫,當場就跳了下去。當她一雙白嫩的美腿輕飄飄地落到地上,裙子就因為漲滿空氣而翻起,讓她趕緊伸手按住。接著整理亂掉的頭髮,以有些難為情的表情看著勇氣。
「你看到了?」
勇氣紅著臉,連連搖頭。沙耶清純的長相與白色的連身裙十分搭調。
「大姊姊好像天使。」
「喂,你這人小鬼太又崇洋媚外的小和尚。站在你的立場,明明應該說是天女才對吧?」
湊一躍而下,來到沙耶身旁。
「拿著這個。這是你的吧?」
湊交給沙耶的是一張弓。沙耶拿起自己的梓弓,珍而重之地抱住。
「好了,我們趕快帶這個遭到囚禁的公主,離開禦蔭的地盤吧。」
「請等一下。要是我離開這里以後有個什麼萬一的話,封印就會跟我一起消失。你到底有什麼打算……」
「不離開這里,那你幹嘛跟著我逃出牢房?」湊咒罵著,又接著說道:
「理由有三個。」
「又是三個?」
沙耶想起牢里發生的事,為難地低下頭。
「第一,你是唯一的生還者兼目擊者。我想知道異怪解放時的情形,需要你到現場佐證。」
「好、好的。」
沙耶沒想到湊的理由會這麼正經,多少放心了些。
「第二。我要給那些以為五天後就可以封印所以過得太逍遙的家夥們一點教訓。這是在找碴,要給那些什麼都不想不做的無能之徒難堪。」
「的確很像大叔會有的想法。」
「那些老頭子食古不化又怠惰,只想照步驟、照前例辦事,這種行徑你也看不下去吧?」
這點勇氣倒也同意,於是用力點了點頭。
「對了,還有我不是大叔。」
這點勇氣不能同意,所以不點頭。
「第三,這才是最重要的。要打倒嫉,就得先把它引出來。所以我需要你當誘餌。」
短暫的沈默過後。
「引出嫉?」
沙耶與勇氣異口同聲地驚呼。
「我不是說過要打倒嫉嗎?」
「你、你是說過。」
「我可沒聽說。」
沙耶不知所措,勇氣露出不能茍同的表情。
「說穿了,你就是用來釣嫉這條大魚的蚯蚓,或說泥鰍。」
「我、我是蚯蚓?」
沙耶對湊用來形容她際遇的比喻顯得相當不滿。
「餌的命運就是要被吃,對吧?」
勇氣對湊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禦蔭神道占地遼闊。
這里簡直像是一座城池,外圍有高牆圍住,囚禁沙耶的牢房位在深處,得越過兩道圍牆才出得去。
但湊看到這情形卻嗤之以鼻,戒備太薄弱了。他們或許擅長應付異怪,但對人的戒備卻一點都不像樣。
三人屏氣凝神,在傍晚的城池內行進。林地遍布也對他們有利,不缺地方藏身。
「戒備太馬虎了。」
湊說著來到了最外層的圍牆,他們先前就是從這里潛進來的。他掛好繩索爬上圍牆,接著就順勢跳了出去。
「嗯?」
湊跳到地上後看看四周,表情有了改變。之後沙耶與勇氣也跳了下來,站到湊身旁。
「怎麼啦?不是要趕時間嗎?」
勇氣看到湊停步,於是開口催促。
「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被一堆人包圍了而已。」
湊這麼一說完,就有大批神官兵從雜樹林後現身。這些樹林適合讓湊他們用來藏身,也同樣適合神官兵用來埋伏。
「你剛剛還嫌戒備馬虎對吧?」
「你還不是同意了?」
轉眼間就有多達五十名以上的神官兵出現,圍住他們三人。
其中一人走上前來。這人以頭巾遮住眼睛,即使身在兵強馬壯的神官兵當中,體格仍然明顯大了一號。
「……無眼大人。」
沙耶說話的聲音中有著畏懼。
「啊~原來是禦蔭神道里的大人物啊?」
湊大感興趣地觀察這名沙耶稱之為無眼大人的頭巾男子。
「你包成這樣看得見東西嗎?還是上面有開小洞?」
「你死心吧。山神沙耶,乖乖回我們這邊來。像你這種純真少女,被他這種人用花言巧語欺騙,我又怎麼會怪你?只要你現在回來,我們對你不會做任何處罰。」
「不做任何處罰?說得倒好聽,五天後你們就要殺了她。」
湊挺身站在沙耶身前。
「你有什麼本事?」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想頂多也只是可以不用犧牲這個小姐的性命然後打倒異怪吧。」
神官兵之間掀起了一陣輕蔑的笑聲。
「九條湊,我知道你是什麼人。傳聞說你會用奇怪的手法解決異怪,我看多半都是詐術,無所不用其極的欺騙眾人罷了。山神沙耶,你醒醒吧。」
沙耶的眼神中產生了迷惘,看看無眼,又看看湊。這時沙耶注意到湊的情形不太對勁。被這麼多人包圍,他卻肩膀抖個不停。
「哼,哼哼,哈哈哈哈。」
湊忍笑忍得肩膀抖動。
「有什麼好笑?」
湊嘴角一歪,露出輕蔑的笑容。只是這麼一個小動作,神官兵立刻群情激憤。
「沒有,沒什麼,我只是想說這些人的腦袋可真夠簡單。你們就這麼天真,當真相信只要低頭捱過五天就會沒事?」
無眼以開導似的語氣回答湊。
「嫉生於鎮守之森(注10),算得上是神,不對,也許該說是不成材的神。人違逆得了神嗎?人敵得過神嗎?不可能,萬萬不可能。以轉移到山神沙耶身上的封印之力,讓嫉回到陰間去,才是最好的手段。」
湊看起來絲毫沒在聽無眼說話,一只手按住耳朵,似乎在聽別的聲音。
「你這家夥要藐視我們到什麼地步?」
無眼一舉手,四周的所有神官立刻拿起自己的武器。
「請等一下。」
這次換沙耶踏前一步護著湊。
「我回去就沒事了。」
「你們以為只要有祭品,神就不會生氣?真是天真到了極點。要是這神對人這麼好,又哪裡會把人抓去亂啃一通?」
湊以不高興的表情抓住沙耶的手腕,再次將她推到自己身後。
「九條先生!」
「你也有問題,你太賤賣自我犧牲的精神了,這種東西散播過度可就不值錢啦。」
接著湊按住耳朵,突然說出一段令人費解的話。
「齊川北町的大沼公園發生案件。疑似因為某種原因不明的現象,造成多人犧牲。從現場的狀況研判,與發生在大倉市世外之森附近的棄件酷似,兩者之間可能有關,附近的員警請立刻趕往現場。」
每個人都面面相覷,不明白湊在說什麼,唯獨勇氣臉色鐵青。
「你該不會在聽警用無線電吧?」
「答對了。」
湊從耳里拿下耳機,並從口袋里拿出一個疑似小型無線電的物體。
「連小孩子都還比你們敏銳?未免太沒出息了。」
湊說著就把耳機與無線電丟到無眼等人腳邊。
注10:鎮守之森意指古神道中天神坐鎮的森林。
「你們自己聽聽,節目精采得很啊。起先是世外之森,再來是米黑區伊門町,然後現在來到齊川北町的大沼公園。這條直線會繼續延伸到哪裡呢?」
這些神官兵轉眼間就臉色鐵青,交頭接耳發出陣陣聲浪。他們面面相覷,紛紛討論起湊說的是真是假。
唯獨勇氣凝視著太陽即將西斜的天空。
「有什麼好吵鬧的?可別跟我說你們完全沒想到會有這種狀況。好啦,趕快保護我們,別讓我們受到異怪攻擊啊。」
讓騷動停止的,是沙耶的呻吟聲。
「嗚!」
她突然按住右手,顯得十分痛苦。手上的神代文字流出血,在地上滴出小小的血漬。
「大叔,情形不妙啊,神代文字起了反應。那異怪要來了,已經來到這附近了。那不是這些家夥應付得了的。」
「別叫我大叔。」
沙耶難受地拾起頭來,她的視線也望向勇氣所看的方向。
西斜的太陽從秋老虎發威的空中射來強烈的陽光,而異怪就飛在這片天空的正中央。異怪不斷逼近,轉眼間變得越來越大,露出了他醜陋的容貌。
「哇啊啊啊!」
「咿咿咿!」
就在這群神官嚇得自亂陣腳之際,卻聽到一個顯得格外開心的聲調在說話。
「好了,醜陋的天神大駕光臨啦,就讓我們好好歡迎它吧。」
九條湊對著嫉展開雙手,高聲地如此喊道。
8
找到了。
嫉終於找到了要找的人,一張醜臉立刻笑得更醜了。
繼承注連繩封印的,是一名還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女。她的肌膚又白又嫩,看了就覺得一定入口即化,美味無比。顯得美味的不只這名少女,還有她身旁的小孩。嫉對小孩子的身體也同樣見了就想吃。
就先把四肢舔個夠,一邊好好享受他們嚇得扭曲的表情,一邊從腳尖吃起吧。最後再打破頭蓋骨,慢慢吸食被恐懼情緒填滿的腦漿。
光想到這里,嫉就歡喜得顫抖,讓發出腐臭的汙垢從整張臉的皺紋里落至地面。
嫉緩緩下降。為的是盡量拉長這些人類的恐懼,慢慢將他們逼近絕望深淵。
就像桔葉似地,一張臉慢慢地飄落降下。這張如破裂的鏡子照出的臉孔有著龜裂斷層,令人覺得奇妙又毛骨悚然。
「那、那就是……」
這張位於火紅天空正中央的臉孔看著眼底的人們,表情因而歪斜。他兩邊嘴角揚起,瞇起了眼睛。這大概是在笑吧。但人們之所以不覺得這是在笑,是因為它面相醜惡,抑或是因為知道這種笑容代表他們將有的下場呢?
神官兵陣腳大亂,甚至忘了用他們拿在手上的武器指向異怪。
禦蔭神道的職責就是討伐異怪。無論異怪的模樣多麼醜陋而可怕,他們都不會退縮,但現在他們就是動彈不得。因為眼前的異怪曾經擁有神格,是超乎人類之上的存在。
最先有動作的人是沙耶。她右手的文字部分仍然在流血,只要看看她臉上痛苦的表情,就足以推知那是多麼劇烈的疼痛。但沙耶咬緊牙關強忍痛楚,一手放到垂在右肩的一絡頭髮上,以手指像梳子似地滑過,隨即就有三枝黑箭從頭髮中出現。不知道在場的人當中,有幾個人會注意到這箭就是她的頭髮。
沙耶將三枝箭搭上梓弓,拉緊弓弦,瞄準空中那醜惡的物體。即使被她用弓箭瞄準,嫉仍然笑得左右晃動。三枝箭同時射出,以微微扭動的軌道飛向這張臉。
箭尚未抵達目標,沙耶已經搭好下一波箭。她一次三箭,連連發射。
「簡直像是突擊步槍的三發點放啊。」
只有湊一個人悠閑地說著與場上情形不搭調的比喻。
起先的三枝箭射中嫉的雙眼與鼻子下方,命中了三大要害當中的人中。接下來的箭又接連射中眉心、太陽穴、鼻子等要害。有些箭甚至改變軌道,穿刺在嫉身上。
沙耶射出七次合計二十一枝發箭,沒有一箭落空,盡數刺在嫉臉上。神官兵之間湧起了一股與先前不同的聲浪。
「好厲害。」
連在總本山前程看好的天才少年都發出了讚嘆。
「這異怪還挺殘忍的,最好別弄得它太生氣。」
唯獨湊搔著後腦杓,並未發出任何感嘆,只以覺得無趣的表情看著嫉。
無眼見機不可失,踏上一步,舉起劍激勵部下。
「嫉怕了!這異怪曾被尊為神的眷屬,如今神威卻蕩然無存。肯定是受到封印長達幾百年之久,讓它虛弱到了極點。大家拿起武器!就由我們親手完成前人沒能完成的任務!」
他以劍尖朝嫉一指,神官兵之間立即發出鼓舞自我般的吼聲。
無眼感謝著現在的狀況。多虧入侵者試圖帶走沙耶,讓他們得以在做好戰鬥準備的狀態下遇到嫉。
「喂,你這判斷會不會下得太武斷了?」
聽到湊潑冷水,無眼搖了搖頭。他心想湊果然外行,嫉正慢慢落到地上,這不就證明了沙耶的弓箭生效了?
剛才沙耶露的這一手堪稱絕技。
沙耶有個習慣,會撥弄從肩膀垂至身前的頭髮。看起來只是個不自覺的習慣,但這其實是存灌注靈力,以便將頭髮當成箭來用。
由一名實力足以進行降神的巫女每天細心灌注濃密靈力的頭髮,只要一根,就有著足以淨化尋常異怪的力量。
這世上不可能有哪種異怪被這種箭連射二十一箭,還能不受損傷。
「跟我來!」
無眼身先士卒,朝嫉跑了過去。他背後的弓箭手放箭,朝著降到地上的嫉射出雨點般的箭。縫有無數張符咒的鐵鎖鏈從四面八方飛來,將嫉牢牢綁在原地。最後再由拿著劍、槍、刀的神官使出渾身解數,將刀刃深深刺進嫉的身體。
「這一刀就送你歸天。」
無眼踩著神官的盾膀高高躍起,大刀當頭直劈。這把刀叫做斬馬刀,刀刃異樣地長,是一種為了斬殺馬上的人而打造的刀。只見斬馬刀一刀從嫉的頭頂直劈到眉心下方,是靠躍起的高度與力量合而為一,才能有這樣的威力。
但無眼沒有一瞬間停滯。
「退開!」
他一聲令下,從嫉身前拉開十幾公尺的距離。即使用鐵鎖五花大綁,並以多達上百的刀刃與箭頭穿刺,但無眼仍然不滿意,準備加上最後一道工。
大群神官兵詠唱禱詞,縫在鎖鏈與刀刃上的符咒一起火紅發熱,一口氣炸開。上百次爆炸與煙霧籠罩住嫉。
「成功了!」
勝利的情緒在神官兵之間蔓延開來,勇氣卻產生不祥的預感,覺得全身汗毛直豎。
「不對勁……慢著,它還……」
勇氣話才說到這,就看到黑煙卷成漩渦,一陣風從耳邊吹過,往後吹起他咖啡色的頭髮。一陣黏膩的感覺從臉頰滑過,伸手一摸,發現沾上了紅色的液體。
眼前的地面挖出了一個很深很深的洞。這一切只發生在轉眼之間。
被挖開的地面上原先存在的事物,不分人或草木,都已經消失無蹤。一名神官兵只剩半邊身體,臉上仍然留著不解的表情,倒地時血肉散了一地。
耳中聽見時而沈悶、時而清脆的碎裂聲響。勇氣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麼聲音,只覺得非常不舒服。理智雖然要自己別轉身,但他仍然轉過身去。不知道這是基於他試圖正視現實的勇氣,還是受到恐懼所驅使。
轉身一看,嫉就在他身前。
裂開的臉上找不到先前被箭射中、被刀劈砍,被斬馬刀當頭劈開的痕跡。只見嫉滿嘴咬著土石與草木,其間還摻雜著扭曲成奇形怪狀的人類手腳。
「救、救命啊。」
一名尚未被嚼碎撕裂的神官,從土塊中伸出手和臉,流著眼淚求救。
嫉慢慢閉上嘴,發出壓扁肌肉、折斷骨頭的聲響。神官口吐鮮血,當場無力地癱軟垂下。即使已經喪命,他空洞的眼睛仍然看著不能動彈的同伴,但他的身影也隨即被嫉吸進口中。
『從什麼時候開始,人類變得光會這麼點三腳貓把戲就得意起來了?』
嫉咀嚼完之後,開口說了人話。
『愚昧,愚昧,愚昧呀。悠久的歲月竟然讓人類墮落至此了嗎?那你們也只能讓我用來填飽肚子了。』
嫉再次以人眼絕對捕捉不到的速度沖刺兩次,在地上增加了兩條溝,並將數各神官兵納入它的腹中。
滿足地咀嚼著人肉的嫉,臉上突然問轉變為訝異的神情。
「一三二四五六七八九十,布留部由良由良止……」
這時傳出了一道聲音。
一片慘叫聲中,有個聲音靜靜地詠唱出一種叫做祓詞的言語。
嫉的眼睛尋找著祓詞的來源,發現那名身上有著可恨封印的少女——沙耶正一邊詠唱,一邊彎弓搭箭。
只不過是幾句詞,弓箭也對自己沒有作用。這些嫉都知道,但仍不由得看著這幅光景。
沙耶的右手發出奇異的光芒。太陽已經垂得很低,沙耶繼承了封印的右手,在光線越來越昏暗的雜樹林里發著光。說得精確一點,是那些寫在她右手上的伊流日文字,鮮明地浮現在白皙的肌膚上。
看到這幅光景,嫉停下了動作,笑容也轉變為恐懼的神色。
「好厲害。」
勇氣正看著沙耶,而湊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個大姊姊會用伊流日?」
「怎麼可能?我叫她隨便找一篇禱詞唱得有模有樣點,她就拿偽書里記載的祓詞來唱,還真夠敢的。」
「可是她手上的封印起了反應。」
「那只是我用螢光筆照描,然後叫沙耶隨便找些咒語來唱,裝得像樣點來嚇唬嫉。」
「……螢、螢光筆?就靠這種玩意?」
「嫉被那東西封印了這麼多年,害怕的情緒應該沒有這麼容易就消失。恐懼會讓人看不清楚現實。」
勇氣沒辦法否定這句話。畢竟,嫉真的表情僵硬,凝視著沙耶。
「可是遲早會拆穿的。」
「沒錯。所以我有事情要你做。」
嫉怕了。
它不想承認這個事實,但身體卻發抖得動彈不得,這就是最好的證明。一想到有可能又會被封印在陰陽界的盡頭,身體就開始顫抖。
「一三二四五六七八九十,布留部由良由良止……」
它無法將目光從詠唱祓詞的少女右手上移開。原以為這里盡是些沒用又不堪一擊的人,沒想到似乎遇上了最可怕的對手。
嫉望向夕陽。離太陽下山還有一點時間,自己有辦法打倒這可恨的少女嗎?嫉猶豫了。
少女更不放過這個空檔,將搭上箭的弓拉滿。
少女無視於嫉的顫慄,繼續詠唱。
黑夜即將來臨,讓她手上封印發出的光芒也顯得越來越強。少女拉高聲調,舉弓朝天射出了箭。嫉自然而然地視線追逐著箭射往何方,它不可能不看。箭高高飛上天空,接著——
嫉發出咒罵。
箭就只是劃出一道拋物線,無力地下墜。箭並未瞄準嫉,只刺在遠處的地上。
嫉一直注視箭的軌道,在箭落地後仍然看了好一會兒。當它注意到什麼事都沒發生,再也壓抑不住心中一股與先前不同類型的震驚。
算計我?
震驚過後湧起的,是一股強烈的憤怒。
區區的人類竟然算計我?
嫉任由憤怒驅使,朝著放完箭後仍然站在原地的少女沖去。它再也不管什麼封印了。這封印只是轉移到她身上,並未進行封印儀式。只要斬斷自己的恐懼就行了。
想把她好好折磨個夠再吃的欲望,嫉也都放棄了。這次嫉張開大嘴,一口氣吞下少女。
嬌小的少女輕而易舉地進了嫉的嘴里。
嫉咀嚼少女。少女在口中被大卸八塊,三兩下就不成人形。這麼一來威脅到嫉的封印也沒了。然而嘴里擴散開來的卻不是熱呼呼的血肉滋味。
吐出來一看,原來是人形的土塊。當嫉注意到這是勇氣以五輪(注11)當中的土之術做出來的人偶時,已為時已晚。
少女已經不見蹤影。不只是少女,小孩與神官也都不見了。嫉被土塊做出來的假少女騙過,轉移開了注意力。就在這短短三十秒不到的時間里,這些人類都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嫉的憤怒達到頂點。
三番兩次耍我?
日暮時的明星開始在天上閃爍,只剩少許晚霞的殘渣。
嫉留下憎恨與憤怒的執念,消失在紫色的天空中。
作者:
ednke000
時間:
2012-12-14 02:32 AM
9
幾小時後,湊等一行人抵達了世外之森。
世外之森前方的道路就像被巨大的爪子刨抓過,被挖開的道路長達一百公尺。
「喔,好猛啊。之前電視播的時候還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現在倒是沒剩幾個啦。」
看熱鬧的群眾變少了,但可以看到多名警察正在現場蒐證。
「從這里也可以看到世外之森啦?視野跟通風都變好了,不錯啊。」
湊拿這種事說笑,輕率的態度讓一旁的行人投以責難的目光。同行的沙耶與勇氣無地自容,只能盡量低調不引人注意。
「九條先生,你這樣說實在太不莊重了。這里死了那麼多人。」
「還不就是運氣不好嗎?阿門。還是該說聲南無阿彌陀佛?喲,嘿!」
他跳過大堆土石前進的模樣,怎麼看都只像是在玩鬧。
「他的水準跟解開世外之森封印的那些年輕人差不多呢。」
注11:五輪指密宗五行,分別為土、水、火、風、空。
沙耶看傻了眼,搖了搖頭。本以為勇氣會立刻表示讚同,但他卻默默低著頭行走。
「喂,這是怎麼回事?」
湊這句話喊得很突然,因此不只是沙耶與勇氣,一旁的人們也將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虧我本來還想去對向車道上也玩玩跳土石的遊戲,可是你們看,這邊的路好端端的。這樣根本沒辦法玩障礙賽跑。」
他站在土石堆上攤開雙手,進行令人想不透的抗議。看到他這樣,有人訕笑,有人投以輕蔑的目光,也有人不想和他扯上關系而快步離開。
勇氣以不耐煩的語氣叮嚀他:
「大叔,你下來啦,這樣一點也不好笑。這年頭連小孩子也不會像你這樣。」
「就是因為小孩子都不到外面玩,我才幫他們玩。你們說,這是為什麼呢?」
「九條先生,你問為什麼是指你為什麼要替小孩跳到土石堆上玩,還是問小孩子不在外面玩的理由?」
沙耶老實地回答。
「都不是。你們想想,為什麼只有這邊的車道,也就是面向世外之森的左側車道,有被嫉破壞的痕跡?」
「你說為什麼……不就是碰巧嗎?」
「就是啊,這有奇怪到需要特地問嗎?」
湊從土石堆滑下來,裝模作樣地擺著姿勢走在道路中央的白色標線上。
「我就是覺得很奇怪。你們看,世外之森的出口正好對到道路正中央。如果嫉從這里飛出來,照理說應該會挖過道路正中央。難道你們要說這異怪還會特地遵守交通規則,避開道路中央標線?我的是往右彎,所以看到相反的就會覺得很奇怪。」
「九條先生往右彎?你是說什麼東西右彎?」
「羨慕嗎?不過你長不成那樣的。」
「大叔你長歪的是人品吧。」
沙耶歪著頭納悶,勇氣則毫不掩飾不悅,但湊也不理他們,蹲下來看著這條只有左側被挖起的道路看了好一會兒,接著走向世外之森。
他一路去到世外之森前面,但這里拉了禁止進入的封鎖線,還有警察站崗。
湊想過去窺探林子里的情形,立刻被站崗的警察制止。
「這里禁止進入,不準進去。」
「你不讓我看,我偏偏更想看,人類的心理就是這樣啊。」
「回去。」
警察加強了語氣,湊倒是立刻放棄從正面進入,沿著柵欄走遠,尋找有沒有地方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
「要不要找孝元先生幫忙?我想憑總本山的管道應該有辦法進去。」
聽到勇氣的提議,湊露出打從心底厭惡的表情。
「喂喂,別鬧了,你知不知道要是我去拜托他,他會怎麼說?『嗨,湊。你竟然會找我幫忙,我太高興了,我可以把這當成是你信賴我的證明嗎?以後有事也盡管跟我說,我會盡力幫你』。光是用想的我就快起葦麻疹了。」
三人就這麼繞著柵欄,來到了後方的道路。
「沒想到後面的戒備這麼薄弱啊。」
也許是因為柵欄又高又牢固,降低了警方對這里的戒備意識。周圍有警察與其他人在,但人數不怎麼多。人行道旁所種的行道樹也夠高。
「這邊似乎進得去。」
「不行的,這里也有警察在。」
「沒這回事。」
湊看準路旁停的一輛高級車,撿起一顆小石子用手指彈出,在車窗上打出裂痕。緊接著立刻聽到汽車防盜器響出刺耳的警笛聲。就在警察與行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警笛聲上的同時,湊踢向行道樹樹幹借力而高高躍起,輕而易舉地翻過柵欄,在內側著地。
「好啦,快點過來。」
湊從柵欄里叫了他們兩人一聲。
「這、這樣是犯法的。」
「那輛車還不是違規停車?」
「你這論調不就跟說去小偷家里偷東西不犯法一樣?」
「你挺聰明的嘛。要是想變得更聰明,就進來這里做個社會實習吧。快點。」
世外走森里頭沒有警察,多半是日落後天色暗了,搜查也就暫時告一段落。
湊大步往前進,跟在他身後的沙耶留意著四周動靜,勇氣則顯得很不高興。他們三人只靠湊的小小一支筆型手電筒照亮去路,但到林子正中央後就不一樣了。一盞疑似警方搜索用的照明燈忘了關掉,照亮了兩棵神木。
「這就是陰陽界的神木?」
湊用手掌拍了拍位於林子正中央的兩棵巨樹,接著又望向地面上從這里一路延伸到出口的溝渠。這里的溝渠與林子外道路上的一樣,挖得深而筆直。
「沙耶,你來說明當天的情形。」
「啊,好的。那天我受命巡邏世外之森的封印,如果發生問題就要負責解決。結果我碰到了一群大學生。」
沙耶仔細說明當天在這里發生的事情。
「他們解開封印的舉動非常膚淺,但罪不至死。」
沙耶說完後做出這樣的結論,露出難過的表情。
「就算不笨也一樣有人死得一點道理都沒有。光是太笨這個死因,至少還算死得有理由,已經不錯啦。」
湊說得完全不當一回事,讓沙耶說不出話來。
「你還知不知道什麼其他的事情?什麼小事都行。」
沙耶拚命說服自己,說湊那句話並非出於真心,然後振作起來繼續說:
「《流記》上記載早在距今七百年以上的過去,嫉就曾經出來作亂。當時鄰近村莊的村民全數犧牲,也因此更早以前的紀錄與記憶全都失傳,已經無法確定這座鎮守之森是從什麼時候、以什麼樣的形式開始祭祀嫉了。但從留下的狀況來研判,有人認為當時是祭祀天照大神,也就是在祭祀鏡子。」
「鏡子啊?說來的確是標準的神體(注12)。可是為什麼有兩棵形狀奇怪的神木?難道是想要兩倍的保佑?」
「這點也沒有流傳下來。」
「鏡子放在哪裡?我倒是沒看到祠堂之類的地方。」
「據說沒有祠堂。不是毀壞或埋沒,是從一開始就沒有。」
「所以是任由鏡子被風吹雨打了?對神體照顧得這麼差,卻還追加兩棵神木想讓保佑加倍,也太貪心了吧。」
湊繞著兩棵稱為陰陽界的神木行走,檢查樹洞與形狀。
「我們運氣真好,有人留下了燈光。」
「就是啊,該好好感謝忘了關燈的笨蛋。大家都說笨蛋派不上用場,可是這次笨蛋卻派上用場了。比一些只會要小聰明的家夥有用多了。」
「你是說我嗎?」
勇氣突然吼了出來。沙耶嚇了一跳,朝他看了一眼,卻在他臉上看到不像小孩子會有的急迫表情。
「你明明就是自稱天才少年吧?不是小聰明。」
注12:神體是神道教中祭拜時用以當成神之象徽的物品。
湊看也不看勇氣一眼。
「你又這樣藐視我!」
「搞什麼?你希望我只對你有特別待遇?那真是遺憾,基本上我對誰都一樣藐視。」
湊無視於默默瞪著他的勇氣,對沙耶問說:
「嫉到了夜晚就消失。這是為什麼?」
「咦,這個……」
「小鬼的事不用你擔心。鬧別扭反抗結果弄哭自己,本來就是小鬼這種生物的本分。不管他了,我要問的是為什麼嫉到了晚上就消失?它怕黑?喜歡太陽?擔心熬夜會讓皮膚變差?它長那副德行,擔心皮膚變差有什麼用?」
「《流記》記載嫉是鏡子的化身,現在的禦蔭神道也做出一樣的結論。可是只看這個說法,還是讓人不明白為什麼嫉會只在白天活動。」
「的確。嫉原本是個供奉在這的神,為什麼會變成那種模樣?它不想受女人歡迎嗎?」
「咦、啊,呃……」
「所以到頭來還是鏡子?是照出人心的鏡子扭曲了神的模樣?從神墮成異怪,最後還被安上了嫉這個不光彩的名字。不只是外表,際遇也是從天堂掉到地獄。嫉這個名字是誰取的啊?」
「什麼?」
湊換話題換得飛快。
「就是說嫉這個名字。就跟《伊呂波歌》的編號一樣。嫉這個字是那些和尚定義的煩惱之一。禦蔭神道為什麼會為這個異怪取個佛教的名字?喂,小鬼,你知道原因嗎?」
「不知道。」
勇氣撇開臉,用鬧別扭的聲調回答。
「不要想都不想就回答,你這沒用的小鬼。」
湊的一句話更加碰觸了勇氣的逆鱗,沙耶看不下去,正要開口緩頰,就看到燈光在地面照出了一個人影。
「湊,你還是一樣幼稚啊。」
聽到背後傳來的這道聲音,湊露出了厭煩的表情。
「你對女生跟小孩子說成這樣,也未免太過火了吧?是欲求不滿累積太久了嗎?」
「理彩姊姊!」
沙耶站在湊身旁,驚訝地雙手掩嘴。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
「這都多虧你砸破了我的車窗。」
「那是你的車啊?你挑車的品味真差。」
「原來理彩姊姊跟九條先生認識?」
沙耶十分驚訝,理彩子輕輕點頭承認。
「是啊。好久不見啦,湊。」
「一陣子沒見,你變得這麼老啦?我看你上了三十以後,胸部就越來越下垂啦。」
「我才二十八,胸部屁股都沒下垂。」
理彩子來到身前,湊才終於擡起頭。
「謝天謝地。你來是要讓我看你沒下垂的證據?是的話也未免穿得太多了。」
「我想跟你道謝。」
「我只是覺得好玩才插手。我也有句話要跟你說。不要讓外甥女叫自己姊姊,明明就該叫阿姨吧。」
「是、是我自己要叫理彩姊姊的。」
「二十年後你要怎麼辦?等到真的成了老阿姨,才改口叫阿姨,那可是很難受的。到了六十歲、八十歲還一直叫姊姊,那根本是悲劇好不好?當然看在旁人眼里倒是喜劇啦。」
即使湊出口諷刺,理彩子臉上感謝的神色仍不消退。
「全都多虧了你,遭到嫉攻擊時,神官兵的傷亡才會這麼少。我是來鄭重向你道謝的。」
理彩子鞠躬致謝,就看到湊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撇開臉。
「原來你不習慣別人向你道謝?」
沙耶覺得好笑,從身後說出這句話。
「說得我像個好人似的,惡心死了。」
沙耶嘻嘻一笑,勇氣卻突然大喊出聲。
「這是怎樣啦!有人跟你道謝,你明明就很開心!你明明什麼都沒做!可是為什麼大家都只感謝你!」
「你怎麼啦?幹嘛突然發火?是最近流行的暴怒小孩?還是鈣質不足?嫉來到眼前的時候,你不就可愛地嚇到發抖?看來你屬於會選擇性忘記對自己不利的記憶那一型?了不起,你長大以後一定會成材。」
勇氣不甘心地瞪著湊,但最後還是什麼都不說就跑開了。
「啊,勇氣!」
「隨他去。」
「九條先生,你說得太過火了。你是故意惹他生氣嗎?」
「我只是說我不需要無能的人。帶著礙手礙腳的人,反而連自己都會有性命危險。」
沙耶以嚴肅的眼神瞪著湊,忽然卻想到了一件事,歪了歪頭問說:
「啊,難不成……你是為了他著想?我們的確不該讓勇氣這樣的小孩子繼續冒這種險。」
「唉,小孩子老是動不動就誤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
「我覺得以勇氣的年紀來說,會這樣也是無可奈何的。」
「我說的是你,呆子。等你的體型不再一片平坦以後再來找我。」
「總之傷亡很少是真的,這些都是拜你們所賜。」
理彩子制止緊握著拳頭氣得發抖的沙耶,把動輒離題的話題拉回正軌。沙耶毫不掩飾不滿,轉身面向理彩子說:
「可是功勞最大的勇氣不在這里。是勇氣操縱土,把我們藏在嫉挖出來的溝里。我們不能不跟勇氣道謝。」
「點子是我想到的就是了。」
沙耶不理會湊,對理彩子道歉說:
「對不起,我擅自離開,給姊姊添了很多麻煩。」
「沒關系的,畢竟是我請他救你出去。如果有辦法解決嫉,當然再好不過,禦蔭神道內的問題我會想辦法處理。不過老實說,我真沒想到個性正經八百的你會跑掉,湊他用了什麼魔法?」
沙耶想起牢里發生過的事情,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男人哄女人,還能有什麼辦法?」
沙耶一瞬間聽不懂他的話,但隨即意會過來,趕緊想辯解,但理彩子卻已經一臉認真地連連點頭。
「這也不壞,畢竟這樣可以讓沙耶失去當祭品的資格。湊,你可要負起該負的責任。」
「喂,等一下,你什麼時候開始聽不懂玩笑話了?」
「不然沙耶為什麼會臉紅?一定是你做了不可告人的事情吧?你何必這樣開口閉口就說她是小孩子,這等於是在大聲宣揚你有戀童癖呀。你多少該學著低調一點。」
「是她有臉紅恐懼症好不好?帶她去看醫生吧,還有順便要醫生幫你檢查一下腦袋,你的妄想也太誇張了。」
沙耶第一次看到湊在口頭上說輸人,不禁嘻嘻一笑,然後想起了勇氣。要是這個少年在場,不知道他內心的激憤是不是會和緩一些?
沙耶擔憂地連連回頭,望向勇氣離開的方向。
勇氣跑開時臉上的表情,比死期就在五天後的自己更加著急。
10
他不能接受。
這就是勇氣對湊的評價。
到頭來他做的事,也不過就是用三寸不爛之舌唬過山神沙耶,帶她逃出牢房,用螢光筆騙過異怪罷了。
他只做了這麼幾件事,功勞卻全都變成他的。
趁沙耶引開嫉注意力時,把那些神官藏進土里的是自己。把人藏進挖開的地面,這個構想是湊想出來的,但付諸實行的人是自己。
但大人卻還是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稱讚湊的功勞,甚至對他鄭重行禮道謝。
湊明明只動了一張嘴。
勇氣再也不想在這無聊鬧劇里當配角了。
「嫉就由我來打倒。」
到頭來還是得自己一個人搞定才行。只有單獨展示自己的實力才有意義。
勇氣下定決心,開始思索方法。
首先是找出嫉的所在。盡管不明白原因,但包括昨天的情形在內,可以看出嫉有直線移動的傾向。
只要畫出一條直線連結有人目擊到嫉的最新地點與沙耶的所在地,在這條直線上就有可能遇到嫉。他聽說過嫉喜歡吃小孩。況且勇氣對嫉來說更是欺騙過自己的可恨敵人。一旦勇氣出現在嫉的移動路線上,嫉一定會來找他。
勇氣根據這樣的預測推想到最後,選定了一個可以埋伏又有利於打鬥的地點。他選上的是一間已經廢棄的學校當中的操場。這個地方視野開闊,人跡罕至,要是情形不對,還可以退到有很多地方可供藏身的校舍內應戰。
現在是早上六點,即將迎揍日出,嫉的活動時間就要到了。天空已經出現一大片魚肚白,輻射冷卻現象讓秋天的早晨極為冰冷,吐出來的氣息都是白色的。
嫉真的會經過這里嗎?
時間過了七點,正當勇氣開始焦慮地擔心自己預測錯誤時,突然感受到一股很強的邪念。有個小小的物體飄浮在西方的天空。這個物體轉眼間就變得越來越大,用肉眼都看得出那是一張醜怪的臉。
「是嫉。我找到了。」
勇氣拔出了手上劍鞘中的劍。從鞘中出現的劍刃籠罩著一層火焰,當劍完全出鞘,籠罩劍刃的火焰變得更是猛烈。
勇氣將火焰舉到眼前細看,但神奇的是他並不覺得熱。畢竟光是火焰在鞘中仍能持續燃燒,就足以推知這不是尋常的武器。
「降魔利劍。這玩意應該行得通。」
降魔利劍的名字是取自不動明王用以斬妖除魔的武器,可以斬斷人類煩惱來源的三毒。三毒分別是貪、嗔、癡。貪指貪得無厭之心,嗔是恚忿之心,癡為無知之心。
嫉沒有一口吞了勇氣,而是慢慢降下到勇氣面前。
看到嫉采取這樣的行動,勇氣加深了自信。他有贏的把握。嫉屬於佛教所言的煩惱之一,而自己拿著煩惱的天敵——降魔利劍。但他有把握的原因還不只這一點。
勇氣為什麼在總本山被譽為天才呢?
這並非只因為他的法力格外出眾,或是法術與符咒用得好,關鍵在於勇氣能夠感覺到庸才無論再怎麼修行都絕對感覺不到的事物。
「果然沒錯,你就是怕這玩意,我的感覺不會騙我。我啊,一次都沒弄錯過異怪最怕的東西,就算沒有知識我也看得出來。這不需要理由,我就是感覺得出來。你現在就在害怕這把劍,我會證明給你看!」
籠罩著火焰的劍劃出灼熱的軌跡砍向嫉。
嫉停下了動作。醜陋的臉歪扭得更加醜陋,這只會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它害怕降魔利劍。
降魔利劍從嫉的頭頂砍到斜下方,一路陷進地面。勇氣利用這股反作用力,順勢由下往上又是一劍。接著又在劍刃上下砍出的傷痕上,加上橫向的一劍。
「再來一劍!」
勇氣只有十歲,個子還很小,降魔利劍對他來說顯得太重,身體反而被揮劍的離心力牽著走.但勇氣連這情形都加以利用。他不去抗拒甩動自己身體的勢頭,釋放雙腳蓄足的力道高高躍起,從上跳過劍身,接著順勢揮劍下劈。勇氣把自己的身體當成鐘擺來駕馭,讓利劍與他的身體隨心所欲地縱橫來去。
嫉似乎怕了,不采取任何行動。
「我知道你的本質。你是由照出人類醜陋心靈的鏡子變成的。就算被人當成神來拜,還不過就是個東西?」
勇氣加緊攻勢不斷揮劍。也不知道砍了多少劍,幾十劍揮下來,劍上力道不減,勇氣卻不再說話了。
——真的起了作用嗎?
不管怎麼揮劍,嫉都只是稍有退縮,絲毫沒有被消滅的跡象。
錯不了,降魔利劍對嫉有效。勇氣對自己的這種感覺有著絕對的自信。過去他也曾經多次選擇讓許多成年法師覺得納悶的法器,但從來沒有一次選錯過。這次他也有著堅定的信心。
但無論砍上多少劍,嫉都只是略顯退縮。
——怎麼回事?到底哪裡出了差錯?
勇氣在焦慮中自問自答。
——難道是用法錯了?
當勇氣得出這個答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動作。嫉抓準這個空檔,整個身體撞了過來。地面當場挖出個大洞,勇氣連人帶劍被撞得高高飛起,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倒下,但他仍然拄著劍站起身來。
他全身傷痕累累,嘴邊卻有著笑容。
——我果然沒選錯武器。
嫉的攻擊力道強得連地面都挖了開來,卻在撞上勇氣的位置停止。劍勉強擋住了嫉的攻擊,自己還活著,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就算知道武器沒錯,接下來又要怎麼辦?」
勇氣看了看被嫉一撞就傷痕累累的自己。
「這樣是得不到肯定的,得不到任何人的肯定。」
勇氣拖著劍朝嫉跑去。嫉的表情始終不變,讓他看了就有氣。
「開什麼玩笑,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勇氣拿劍亂揮一通,腦子里只有一股黑色的情緒在翻騰。
為什麼大家都肯定沒有法力也沒有靈力的湊?為什麼總本山老是把自己當小孩子看待?沙耶眼里只有湊這點也讓他十分沒趣,孝元找湊幫忙也讓他看不順眼,理彩子只對湊道謝也讓他不能原諒。這一切他都看不順眼。沒有人好好看自己一眼,沒有人肯給自己該有的肯定。
「所以,所以我要打倒你,讓大家肯定我。給我倒下,倒下,倒下啊!」
嫉不但不倒下,存在感還變得越來越強。但勇氣並不理會,拿劍揮個不停。
「可惡!」
他靠著一股蠻勁將劍砸過去,就聽到霹的一聲金屬聲響,手上的感覺與先前砍的每一劍都不一樣。當勇氣將劍從嫉身上拔出來一看,不由得一呆。
「咦?」
降魔利劍有了裂痕。
『可悲,可悲,可悲啊。你這連自己的過錯都沒發現的愚昧之徒。』
嫉說得十分開心,吐出來的腐臭氣息更讓勇氣意識一陣恍隱。
「少羅唆,連你也藐視我!」
『是又怎麼樣?就憑這把快要壞掉的劍,你有辦法消滅我嗎?』
嫉發出令人不悅的笑聲,但勇氣已經沒有手段可以對抗了。下次再揮劍砍中,劍刃多半就會折斷。即使下一劍不斷,第二劍也會斷,不會有第三次機會。勇氣已經失去了應戰的手段。
『你喪失戰意了?那就用不著留你了。』
嫉張開嘴逼近。當勇氣恢複理智,傷痕累累的身體使盡了力氣才得以勉強站穩。也許該擔心的不是劍,而是自己的身體。
「啊……」
身體想逃,卻腳步踉蹌地差點跌倒。他已經連逃跑的力氣都沒了。嫉慢慢逼近,仿佛想玩弄勇氣的恐懼心理。
「趕快殺了我不就好了?」
勇氣嘴上逞強,心里卻被面臨死亡的恐懼填得滿滿的。
他不想死,所以當然會覺得恐懼。但無論如何都絕對不想被異怪看到自己那不像樣的姿態。
看著嫉慢慢接近,勇氣腦子里忽然浮現出一個疑問。
要是降魔利劍不管用,嫉為什麼不馬上殺了自己?
——換作是他就會知道原因嗎?
勇氣忽然想起湊的臉。
——他只會靠一張嘴,什麼都辦不到。
但勇氣立刻揮開了自己的想法。
當初受到嫉攻擊時,湊比誰都更冷靜,不然說不定每個人都已經死了。勇氣早知這只是一種醜陋的嫉妒。
——嫉妒?
勇氣擡起頭,看了嫉一眼。他忘了最重要的事。對手是嫉,是以人類的煩惱命名的異怪。
『你總算發現啦?我就是在吃你醜陋的心。』
嫉的一部分身體隆起,形成人臉的形狀。
『糟糕,被我扯下來了。對了,我們要不要乾脆就拿這注連繩當這次的紀念品啊?』
人類的臉以輕浮的聲調與表情說出這句話。
另一處又有肉塊隆起,形成另一張瞼。
『嫉怕了!這異怪曾被尊為神的眷屬,如今神威卻蕩然無存。肯定是受到封印長達幾百年之久,讓它虛弱到了極點。大家拿起武器!就由我們親手完成前人沒能完成的任務!』
勇氣對說話的臉、嗓音與臺詞內容都不陌生。
「禦蔭神道的,無眼?」
勇氣茫然看著接連出現在鏡子里的長相與聲音。
『嫉妒、懊惱、羨慕、憎恨。人類醜陋的心是多麼美味。』
話才剛說完,嫉身上便到處有肉塊同時隆起,形成人的臉孔,每一張臉都是勇氣的長相。
『那種沒有能力的家夥,一定只是個詐欺師。』
『我打倒異怪了。怎麼樣?厲害吧?』
『那些家夥明明蠢得可以,卻老愛羅哩羅唆。』
幾十張勇氣的臉一起說話。有最近說的話,也有很久以前說的話。每一張臉都扭曲得十分醜陋,令人不敢直視。
『這就是你的心。』
「……不是。」
『這就是你。』
「不是,不是,不是!」
『你的心夠醜,夠格變成我的血肉。我就把你全都吃了。』
嫉一口氣逼近。手中的劍斷與不斷,也已經沒有什麼分別。
——好醜。那就是我?要是我真那麼醜陋,那死了還比較好吧?
即使看到嫉逼近,勇氣仍然無法站起。看到自己醜陋的模樣,對勇氣的心造成的打擊更是遠不及任何傷痛能夠相比。
——我會死。死是怎麼回事?不再覺得開心或傷心?我有過什麼開心的事嗎?
腦中一瞬間閃過的是沙耶的臉孔。雖然湊罵她老實得像個傻子,但勇氣從未看過心靈這麼純真的人。她的長相也很漂亮。自己看到的多半都是沙耶漂亮的側臉,因為沙耶總是看著別的方向,仿佛深信湊的言行,等著湊對她說話。
胸口又是一陣刺痛。
——太醜陋了……我討厭這麼醜陋的自己。
腦中浮現出湊那看不起人的表情。他只不過是動動螢光筆,靠一張嘴。但他只憑這麼點東西,就拯救了在場許多人的性命,這是不爭的事實。
要是自己更早想到而施展土之術,就救得了更多人。伹自己卻嚇得兩腿發軟,束手無策。所以才會格外懊惱。
嫉妒湊、排擠湊,根本部是搞錯對象。不甘心與憤怒的情緒,都應該針對自己而發。
這時勇氣才真正理解了。
他理解了自己絕對正確的感覺為什麼會挑上這把劍。
勇氣擡起頭,從正面看著嫉。
『怎麼啦?做好被吃的覺悟啦?』
該用手上的降魔利劍擊碎的,並不是眼前的異怪。
他重新握好降魔利劍。
勇氣靜靜將劍舉到頭上,心想過去可曾以這麼平靜的心情面對過異怪。
——能消滅貪、嗔、癡的降魔利劍啊,請你擊碎我脆弱又醜陋的心。
舉起的降魔利劍發出更猛烈的火焰,劍刃仿佛承受不住火焰的熱氣而終於折斷。但火焰只燒得更加猛烈,化為新的劍刃,仿佛成了一條在勇氣頭上翻騰的火龍。
當火焰劍尖更加猛烈翻騰的一剎那,勇氣專注地朝著自己的心,筆直揮劍下劈。
劍撕開的是自己的心,還是眼前的異怪?
勇氣連嫉發出的慘叫都沒聽見。不,也許聽是聽見了,卻並未聽進意識之中。
勇氣的身體也隨著往下直劈的劍倒在地上。
『可惡,可惡!你竟然傷了我?可是這麼點小傷滅不了我,滅不了我啊。』
嫉灑出怨恨的聲音,飛上天逃走。
勇氣最後朝消失在東方天際的嫉看了一眼,就此不省人事。
11
一名少年——勇氣躺在床上。他臉上戴著氧氣面罩,身上到處都是繃帶與紗布。
淺淺的呼吸訴說少年還勉強活著,但他的傷勢令人不忍卒睹,要是沒有那呼吸甚至會讓人覺得他已經死了。
病房門外躲著一名少女,窺視勇氣的情形。她緊咬嘴唇,抓著門的手在發抖。
「要是你覺得有罪惡感,可就大錯特錯了。」
湊從她身後說話。沙耶沒有回話,就只是看著勇氣。
「這小鬼是想誇示自己的實力,才會主動插手管這件事。你要覺得過意不去,可就搞錯事情對象了。」
沙耶的背影表現出並不接受湊的說法的樣子。
「他沒有生命危險。他大概是第一個跟嫉單挑還能活著回束的人吧,所以總本山宣傳說他是天才少年,倒也不是不實廣告啊。」
「你這個人!」
沙耶猛然轉身,使得頭髮都亂了,灑在空中的水滴或許是淚水吧。她出聲叫喊而張大的嘴並未合攏,好一陣子不說話,就只是瞪著湊,握得拳頭髮抖。
「你看到他那樣,一點都不為所動?」
湊聽她好不容易擠出這幾句話,於是朝勇氣看了一眼。
「我沒想到他傻到會這麼亂來。看錯小鬼頭的個性是我的責任。」
「你這是在自責嗎?還是假裝在自責?」
「我為什麼要自責?我只是在分析狀況,這樣才能把這次經驗學到的教訓用在下一次。」
湊的話里看不出情緒有任何動搖,讓沙耶不明白該怎麼回應才好,又沒辦法繼續瞪著他,只能讓亂飄的視線漫無目的地望向地上。
「對不起。」
「你的言行根本支離破碎。為什麼要道歉?」
「九條先生明明都擔心地來探望他……」
湊歪歪嘴笑了笑。
「我已經可以預見你今後的人生進度表了。你會被無聊的男人騙,不是被玩膩了拋棄,就是被賣去做特種行業。你解釋別人行動的角度太過善意了。你多半相信性善說吧,但我比較喜歡性惡說,想也知道人性本惡會比較有意思吧?」
「可是你卻來探望勇氣。」
「你以為來病房的人都是出於善意來探望病人?像我之所以去探望樓下開錢莊的老爺子,就是為了讓他把我的債一筆勾消。你要學著從偏門一點的角度來看事情。要是只從正面看,就只看得到裝出來的樣子。至於我來見這小子的原因呢……」
湊大步走進病房,不等沙耶進來就粗暴地在她眼前把門甩上。
他上鎖不讓沙耶進入,還抓起一張折疊椅頂住門,封堵得非常徹底。
「九條先生,你打算做什麼?」
沙耶多次轉動門把,並敲打門上的玻璃窗,試著打開門。湊絲毫不放在心上,走近睡在床上的勇氣身邊,抓住他胸口,強行拉他起身,更粗暴地扯下氧氣面罩,在他耳邊大吼:
「喂,給我起來。」
湊抓著他胸口甩了他幾巴掌,打得勇氣的頭無力地左右搖動。
「告訴我你做了什麼?嫉為什麼跑了?你用什麼方法,做了什麼事?你現在該做的事,可不是在床上睡懶覺啊。」
監視勇氣生命跡象的器材,偵測到他的脈搏、血壓與呼吸器官發生異狀,立刻鳴響警報。警報瞬時傳到護士站,不到三分鐘,就有好幾名護士與醫師跑了過來。
「你在做什麼?趕快住手!」
醫師們敲著打不開的門,試圖說服湊罷手。
「這里是醫院耶,你們小聲點。」
湊說著又毫不留情地搖晃傷患的身體,讓醫師們臉色鐵青。
「喂,給我起來!再怎麼說你都跟嫉正面對打,還不殘不缺地活著回來了。你輸得一塌糊塗,卻沒有被它吃掉,還留著一口氣。這是為什麼?你到底用了什麼方法?」
湊搖著勇氣搖了好一會兒,看出他沒有要醒的跡象,於是目光朝四周掃過一圈。
「勇氣身上的東西放在哪裡?就是他被擡進醫院的時候身上帶的東西。」
湊朝著在門後慌張騷動的醫師們大喊。
「我沒叫你們開門。我是問東西,他身上的東西!」
他翻開床邊小小的櫃子與桌子,模樣幾乎與上門硬搶的強盜沒有兩樣。
「九條先生,九條先生!」
沙耶拿著一個用布包著的物體,在拚命想開門的醫師群身後揮手。
「就是那個?」
湊踢開拿來頂住門的椅子解開門鎖,這些醫師與護士立刻打開門,上前觀察勇氣的傷勢。
「九條先生,你做得太過分了。」
「要是那樣就會死,他跟嫉對峙的時候早就死了。那玩意給我看看。」
「我想最好別在這里打開……啊!」
湊從沙耶手上一把搶過用布裹住的物體,毫不猶豫地把里頭的東西亮了出來。那是一把折斷的劍。
湊舉起劍輕輕一揮,接著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降魔利劍?……著眼點是不壞,可是嫉是神。這不是用來殺神的武器,頂多只能斬斷鏡子里照出來的人心。嫉身上照出了幾千幾萬個人累積了幾百年的負面情緒,是要砍幾萬次才淨化得了?還沒淨化完劍就會先壞了。」
看到湊舉著劍,醫師們都嚇得僵住。
「那是真刀嗎?」
沙耶努力擋在他們之間,不讓醫師們看到,但湊揮得劍刃幾乎碰到天花板,讓她的努力徒勞無功。
「我不是想擦亮鏡子,是想破壞鏡子。所以你之所以能得救,是多虧了與生俱來的法力?說好聽是才能,說穿了只是運氣好。」
湊用劍尖作勢要去戳勇氣,護士們則拚命按住他。
「請你不要靠近。你再這樣亂來,我們就要報警了。」
「我哪裡會亂來?我像這種人嗎?好啦,我出去就是了。」
湊聳聳肩膀就要走出病房,醫師們這才鬆了一口氣。
「……鏡子。」
讓湊停步的,是個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說話聲音。
「你說什麼?」
湊轉過身去,看見勇氣勉強在病床上坐起上身。
醫師們立刻圍住少年,檢查他的脈搏與瞳孔是否正常。勇氣也不顧醫師們的阻止,痛苦地繼續說話。
「不是……鏡子。嫉不是鏡子的化身。」
湊想跑到勇氣身邊,但醫師們以要對抗美式足球球員似的態勢擋住他。
「不是鏡子?這話怎麼說?」
勇氣無力地坐起上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用正確的方法……用了這把劍。如果是鏡子……應該……已經破了。」
勇氣只說到這里,似乎就筋疲力盡,失去意識倒下。醫師們立刻湧上去開始治療。
「不是鏡子?」
湊被護士從病房趕了出去,也沒注意到劍已被沙耶拿走,只喃喃說著這句話。
「嫉不是鏡子。」
湊喃喃自語走在醫院的走廊,沙耶就從後面追來。
「只有左車道遭到破壞的道路,只在白天活動,任由風吹雨打的鏡子和兩棵神木,看不見,單邊,白天,鏡子……」
「九條先生,我有事要拜托你。」
沙耶強行攔在自言自語的湊身前,湊露出了才剛注意到沙耶就在身邊的表情。
「我想你應該知道方法。」
「我是知道,可是我不打算告訴你。」
湊先發制人打斷她的話,但沙耶照說不誤。
「要是放著嫉不管一直到我的不淨期結束,根本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犧牲。」
「你放心吧。會比兇殺案多,但比車禍少。」
「連勇氣都受了那麼重的傷。」
沙耶搖搖頭,說出了決心。
「請你告訴我讓我的不淨期提早結束的方法。我來當活祭品封印嫉。」
12
沙耶身穿白衣,在寒冷的秋天當頭一桶冷水就往身上潑。
照理說這樣會冷得有如刀割,但她面不改色,維持著冷靜的表情,一次又一次用桶子裝水,毫不猶豫地淋在自己身上。這是淨身的儀式。在進行神聖的儀式之前,必須用冷水洗淨身體。
這里說不上是適合淨身的地點。她人在一棟舊大樓屋頂,冷水則是從屋頂水槽的水龍頭放出來的自來水。即便如此,沙耶神聖的心意仍然沒有半點迷惘。
右手刻著刺青般的伊流日二幹零四十七種二千零四十七字。死於封印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呢?要代替那條注連繩,是否表示自己的身體也會變成繩子的模樣?會一直有意識嗎?還是說自我也會消失呢?
但這些念頭也都隨著冷水流去。
九條湊。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只跟他在一起行動一天,什麼都看不出來,只看得出他的態度旁若無人。
——不知道那個時候他在看什麼?
當自己問他提早結束不淨期的方法時,湊的視線正望向窗外。
或許是拜勇氣之賜,今天嫉並未采取任何行動,也沒有人死傷。
沙耶鬆了口氣,慶幸什麼事都沒發生,湊就在她眼前望著窗外思索。對面的大樓照出美麗的晚霞,染紅了湊的側臉。
沙耶忽然間感受到視線存在而回頭,就看到湊的身影。
他一直注視著沙耶。她注意到自己淋濕的白衣緊貼著肌膚,衣服里的膚色、體型與線條都表露無遺。
但湊的視線中感受不到任何邪念,就只是一直看著她。反倒是被他看著的沙耶覺得不自在。
呼吸變得有些滾燙。
沙耶當頭淋了一桶冷水,仿佛想沖掉這股滾燙。
當沙耶淨身完畢,換上穿慣的巫女服,登時覺得身心都緊繃起來。一打開門,就看到之前先離開的湊躺在沙發上。他看似在睡覺,但沙耶一進事務胼,他就立刻起身。
「請你告訴我提早結束不淨期的方法。」
湊默默看著沙耶的臉好一會兒,看出她決心堅定後,立刻露出厭煩的表情。
「你死了我會很傷腦筋,因為理彩子會不給我事成的報酬。而且比起不認識的人死掉,也會更讓我心痛。當然我的荷包也會很痛。」
「我求求你。」
但沙耶不改變心意。
「看樣子你並不是像之前那樣自暴自棄地舍命?」
湊以正經的表情看著沙耶的眼睛。
「是。」
「我明白了。確實有方法可以停住生理期的出血,只是不能保證有效。」
湊遞出兩錠藥,分別是粉紅色與黃色。
「這是口服避孕藥,俗稱迷你丸。我們不食人間煙火的巫女小姐可知道這是什麼藥?」
「是、是避孕……的藥。剛剛你不就說了嗎?」
她回答得頗為猶豫。
「我有說嗎?這藥還有其他用途。像是調整生理期周期、減少生理痛、治療更年期障礙等等。說穿了就是調整女性荷爾蒙的藥。在生理期中服用這種藥,雖然機率不高,不過有可能會止住生理期的出血。只是藥效會隨個人體質而不同,不能保證有效。」
「這藥可以結束不淨期對吧?」
「我不是說了,不能保證有效。而且有些人服用後會產生副作用,像是惡心或頭暈,這也屬於個人體質差異。我給你的迷你丸,是日本還沒核準的強效藥劑,副作用多半也很強。不過既然是要死的人服用,應該也不用在意了。」
湊說完就把藥錠放在沙耶伸出的手掌上。
「要吃兩錠?形狀似乎不一樣。」
「我想試試不同種類的藥物,這樣更能確保有效。」
湊將兩錠藥放到沙耶手上之後,遞了水杯給她。沙耶正要將藥錠放進嘴里,卻看到湊目光低垂,顯得十分難過。
——但願這藥有效。
沙耶一邊祈禱,一邊服下藥劑。
「藥應該沒這麼快生效吧?這段時間里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嗎?」
「不要擔心,馬上就會生效了。尤其你的身體不習慣,應該會更快生效。」
所謂不習慣,指的是性方面的事嗎?他說得沒錯,沙耶不但沒有性經驗,甚至不曾接吻過。
正當沙耶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問,剛才湊臉上還露出了少見的正經表情,不知不覺間卻轉變為一貫的壞心眼笑容。他的笑容在沙耶眼里分裂成無數重疊影像。
「九條先生?你拿什麼……藥給我……」
當沙耶發現不對勁,時候已經晚了。水杯從沙耶手中滑落,慢了一拍後雙膝一軟,湊靈活地接住水杯,接著立刻抓住她的手臂。
「不過你還真是一點都不打算聽我的忠告啊。我不是告訴過你,要你用偏門一點的角度去看事情嗎?你為什麼就這麼容易相信別人?」
湊興高采烈地看著沙耶一只手垂下的身體。她努力抗拒藥效,微微睜開眼睛,怨懟地瞪著湊。湊將沙耶癱軟無力的身體直接抱到沙發上。
沙耶拚命想起身,卻抗拒不了藥效,無力地癱在沙發上。一直抗拒到最後的眼瞼也終於放下,讓沙耶的意識籠罩在黑暗之中。
「你該學著去懷疑別人才行啊。」
湊左右搖搖沙耶的臉,確定她完全失去意識之後,伸手去脫她的巫女服。
衣服褪下之後,可以看到從鎖骨到乳房下方有一道淺淺的傷痕。
「是我那時候不小心弄傷的?」
湊用手指沿著傷痕劃過,露出自嘲的笑容。
房間里只聽得見衣服擦動的聲響。
13
嫉的鼻子聞到了少女的氣味。這次肯定錯不了。是那個繼承了注連繩命運的少女身上的味道。只要吃了她,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麼東西需要怕了。人類那麼脆弱,一口吞掉就會結束。
少女的氣味是從世外之森的方向傳來。
——難道她打算在那里再度封印我?
但嫉只笑了笑。每當它一笑,就有許多汙垢從皺紋間的縫隙掉落。
——那小丫頭又有什麼本事?這世上沒有人類敵得過我。
嫉笑著來到氣味的來源,但少女卻不在那兒。有著少女氣味的衣物散了一地,卻看不到應該要穿著這些衣服的人。
站在那兒的是另一個人。這人穿著黑色的外套與上衣,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
嫉看到湊,不由得一頭霧水。
『你是什麼人?繼承注連繩封印的少女在哪裡?』
湊從喉頭髮出笑聲。過去可曾有過哪個人看到自己近在眼前還能這樣發笑?
『有什麼好笑?』
「我是想說你這個異怪也未免太糊塗了。你在找的少女淨身洗掉了氣味,而你卻呆呆地跟著衣服的氣味出現,我看你不是笨蛋,就是有很冷門的偏好。」
『你說什麼?她在哪?說。』
「如果你肯陪我聊聊,我也不是不能告訴你。」
嫉一說話就散發出腐臭。湊皺著眉頭提出這樣的提議。
『陪你聊聊?要知道我現在就可以吃掉你的內臟。給我說出她人在哪。你想被我吃掉手腳,慢慢折磨到死嗎?』
「你的真身。」
湊不理會嫉的威脅,自顧自地開口。
『你在說什麼?』
「這里以前曾是神境。是人稱鎮守之森的聖地之一,祭祀著一個鬼神。這個鬼神由於長年來一直映照出美其名為祈求的人類欲望,從神明淪落為異怪,這就是你。你雖然是異侄,當初卻被奉為神明,相信這世上也沒有多少手段可以跟你抗衡。」
『既然知道,就趕快說出繼承注連繩命運的女子在哪裡。』
「別這麼急,我才剛要說到正題。當初我也以為你是鏡子變成的妖怪。畢竟自古以來,人們就把鏡子當成神器來崇拜,而且你這裂成好幾塊的臉,也加強了鏡子這個解釋的說服力。可是這樣就無法解釋神木為什麼要有兩棵,更沒有辦法解釋你破壞城鎮的力量。道路只有左邊的車道遭到破壞;你被放出來之後晚上都不活動,一直等到早上,這些跡象也同樣得不到解釋。我不覺得異怪在白天活動有多稀奇,但特意避免在夜晚活動的異怪則少之又少。」
嫉笑了笑。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麼?心想似乎不應該再聽他沒完沒了地說下去,應該用那種把道路破壞得體無完膚的力量,打得他血肉橫飛。
「我就快說完了。」
但湊仿佛看出了嫉的心思,繼續說下去。他這種老神在在的模樣固然讓嫉惱火,同時卻也讓嫉開始想聽聽他要說些什麼。
「所以我就去追溯當地的神道信仰根源,一查之下就查出了相當有意思的成果。這里祭拜的是天照大神,也就是太陽。鏡子、太陽、兩棵大樹,從這些線索可以推測出一種東西。」
湊從口袋里抽出手。他的手仍然維持握拳姿勢,手掌中似乎有東西。
「雙合鏡。自古以來,這里的人們就認為可以用雙合鏡鎖住太陽光,當成神體來祭拜。也就是說,你的真身就是光。」
『鬼扯!』
嫉沖了過去,是如假包換的光速。湊的推測是對的,嫉的真身是光。但即使知道,又有什麼用呢?人類不可能抵擋得了光速。因此嫉確信自己吃得掉這個人,直到身體被彈開為止。
嫉嚇了一跳。以前從來沒有任何東西擋得住它的破壞與吞食,這個人到底是用什麼方法擋下了光速的沖刺?區區的人類不可能有這種本事。
「只要知道你的真身,也就不難應付了。」
湊手上拿著一面鏡子。
「你就這麼怕汽車照後鏡?」
『區區的人類,竟敢給我耍小聰明!』
嫉對男子覺得憤怒,但同時也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嫉之前以為人類不足為懼,但這里是長年封印自己的地方,而且也有著足以封印的手段。嫉心中產生了恐懼。
它心想至少應該暫時離開這里。
但正當嫉要穿出周圍樹林的瞬間,身體卻被彈回大樹的所在。這時嫉才終於注意到,注意到樹木之間有著會反射光的物體。那是無數面朝內的小鏡子。
「既然知道你的真身是光,也就找得出手段來應付。現在就請你試試我的手段羅。」
14
當赤羽勇氣醒來,最先看到的是病房的天花板。
「這里是?」
「是醫院。」
待在枕邊的是孝元。
「這樣啊……原來我輸給嫉啦?」
「你沒有輸喔。」
「可是,我打不倒它。」
勇氣就只是靜靜地接受這個事實,遠不如他意料中那麼令自己心亂。
現在他覺得可以懂得孝元與理彩子為什麼要找湊幫忙。用既有的方法是打不倒嫉的。
但這並不表示湊就有辦法打倒嫉。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勇氣不明白當他斬了嫉的時候,那種不對勁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就這麼當場癱倒,昏了過去。
「降魔利劍也被我弄壞了。我做的事,都只是自我陶醉啊。」
看到勇氣這麼懊惱,孝元笑著對他說不是這樣。
「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是事實。你找到了讓我們可以戰勝嫉的線索。」
剛開始他不明白孝元在說什麼。過了一會兒,記憶越來越清晰,腦海中浮現出湊在病房大鬧的身影。
「他來過了。」
「的確,而你把重要的線索告訴了湊。」
「重要的線索?」
「湊要我傳話給你。說如果想知道自己做的事得到了什麼成果,就到世外之森來。」
勇氣直接想跳起,卻痛得發出呻吟。但他仍然爬起來,對孝元說:
「我非去不可。醫院這邊你就幫我敷衍過去。這種事你最拿手了吧?」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孝元拿出的是備用的衣服和他喜歡戴的帽子。
「你就去親眼看看九條湊的手法吧。」
15
『可惡可惡可惡啊啊啊啊!』
嫉怨恨的罵聲回蕩在世外之森。
『小子,你別小看我了。這麼點鏡子我三兩下就撞爛!』
湊只拿著一面小小的鏡子,一察覺嫉有要逼近的跡象,就拿鏡子保護自己,但沖擊仍然撞得他身體移位,鞋跟在地上挖出痕跡。
嫉更從四面八方展開攻擊。湊必須繃緊神經,看穿嫉要行動的瞬間拿鏡子防禦。嫉的攻擊威力足以破壞長達一百公尺的道路,一旦失誤就會送命。
嫉的攻擊絲毫不停,湊連續抵擋將近五十次攻擊,已經身心俱疲。
『怎麼啦?你腳步都站不穩羅。你還能擋幾次?撐不住的,你遲早會撐不住的。』
嫉令人不快的笑聲回蕩在禁地中,湊臉上焦慮的神色十分濃厚。嫉再度沖刺,湊盡管用鏡子擋住,卻重重絆了一跤。
「該死!」
湊好不容易站穩,不由得咒罵了一聲。嫉開心地看著他這副模樣。
『怎麼啦?你就這麼點本事?只有一開始顯得很行嘛。』
——兩小時。
湊在嫉發出的嘲笑聲中,冷靜地算著時間。
湊故意露出破綻。
鏡子無法完全反射光。即使將嫉彈開,鏡子也會受到損傷。若損傷不斷累積,結界遲早會瓦解,嫉逃出去之後多半再也不會回來。如果嫉這麼容易就能封印,乜就不用犧牲沙耶這個少女了。
湊必須讓嫉的思緒放在報復而非逃走,必須讓嫉認為湊有破綻,認為它有辦法殺了湊。因此湊故意降低防守,並隨時讓嫉覺得穩占上風。只要嫉覺得自己勝券在握,每一波攻擊之間的間隔就會拉長,也就可以爭取更多時間。
嫉再度對湊發出沈重的一擊。湊承受不住沖擊,鏡子脫手掉到地上。
「糟糕!」
看到湊慌了手腳,嫉笑得極為開心。
『哼哼哼,哈哈哈哈,怎麼啦?你已經沒有東西可以保護自己啦。我要從哪裡吃起呢?』
汗水從湊的額頭滴下。
——到這里都還按照著計劃進行。
湊看出鏡子頂多只能再撐一兩次,於是故意讓鏡子掉到地上。他不希望嫉知道只要一直撞下去就能撞壞鏡子,所以故意挑了比較柔軟的地面丟下鏡子,不讓嫉看到鏡子破掉的光景。
但嫉的攻擊比湊意料得更為沈重,讓他擋得心力交瘁。湊手腳發抖的情形不完全是在演戲。
嫉擺出攻擊態勢。
來了。
一想到這里,湊就朝向鏡子的方向一跳,打了個滾撿起鏡子。幾乎就在同時,嫉化為一道光沖來,但這次攻擊也被彈開。湊的手上已經拿著在千鈞一發之際撿回來的鏡子。
『命還真大。你打算難看地掙扎到什麼時候?』
嘲笑從嫉的臉上消失。
現在湊手中的鏡子已經不是先前那一面,撿回來的鏡子放在口袋里,方才他打滾撿回鏡子的時候就掉了包。湊要讓嫉以為他用一面鏡子就能完全擋住攻擊,不讓嫉聯想到可以打破鏡子。
『去死,去死,去死啊!』
嫉猛烈地沖刺,湊又用鏡子彈開。嫉毫不停歇,繼續發動攻擊,從試探性的攻擊轉變為猛烈的連續攻擊。每承受一次攻擊,鏡子吸收不完的損傷就會累積在湊的身上,有時還得以毫厘之差閃躲。但即使只是輕輕掠過,光速的攻擊仍然對湊造成了重大的傷害。
他全身滿是傷痕,好不容易才維持住混沌朦朧的意識。他自然不可能永遠抵擋嫉的攻擊。暴露在攻擊下的鏡子眼看就要破裂,湊又再次讓鏡子脫手,在撿鏡子的動作中巧妙地掉包。
『你為什麼要掉包鏡子?』
但嫉看到了。或許只是湊巧,也或許是對湊的行動起疑而仔細觀察。無論如何,嫉對湊的行動產生了疑問。
『你為什麼這麼做?』
嫉飄在空中,思索湊的行動意味著什麼。
嫉隨即目露兇光,讓一張醜臉變得更加醜陋。
『原來如此啊。我上當了。鏡子遲早可以撞破,你就是不想被我看出這一點吧?』
嫉的表情從激怒轉為笑容。
『但我既然知道,就不會再上當了。我要盡快離開這棘手的地方。』
嫉放眼望向四周,觀察林子里的鏡子。林子里的鏡子圍了好幾層,得打破很多面鏡子才出得去。這樣很費工夫,很麻煩。但有唯一一個地方的封鎖比較薄弱,那就是世外之森的正中央、陰陽界神木的正上方。兩棵大樹構成拱門,導致枝葉生長的方向有所偏離,樹枝上面的鏡子也裝得不均勻,只要打破一面鏡子,就可以開出一條路。
嫉在高笑聲中一次又一次地撞向這面鏡子。即使多次遭到反射,仍然不停止沖撞。沒過多久,鏡子上便出現了裂痕。
湊只能眼睜睜地在一旁看著。
16
當山神沙耶醒來,發現自己幾近全裸地躺在沙發上,不由得動搖起來。
「該不會……」
她還依稀記得湊曾試圖脫掉自己的衣服。羞恥與憤怒讓沙耶滿臉通紅,接著心中又萌生懼意,變得臉色鐵青。
伸手摸摸腹部,感覺不出有什麼異狀。看樣子湊並未趁她昏迷時玷汙她的身體。
但沙耶發現了身體另有異狀,倒抽一口涼氣。
「不淨期結束了……」
湊讓她吃了兩錠藥。
這表示盡管其中一錠是安眠藥,但他仍遵守了約定,另一錠確實是迷你丸。
沙發上放著一張便條紙,只以潦草的字跡寫著世外之森四個字。
「所以是這麼回事了。」
湊現在正在獨自應戰,而且他連自己落敗後的因應措施都考慮到了。
沙耶朝印在自己手上的伊流日文字看了一眼。
「我非去不可。」
沙耶踏著搖搖晃晃的步伐,步下事務所的樓梯。
17
鏡子破碎四散。嫉確定已經開出足以讓自己通過的通道後,笑得更大聲了。嫉每次發笑都有汙垢掉落,讓它顯得更加醜怪。
嫉朝只能趴在地上旁觀的湊看了一眼。嫉很想慢慢折磨他到死,但對這個人不能掉以輕心。至少在他手上遺有鏡子的時候,最好還是別去招惹。
『真是不甘心啊。』
這句懊惱的話里也隱含了安心感。畢竟嫉終於得以離開對自己來說最危險的世外之森了。
嫉從上方穿出了,不,是試圖穿出鏡子的結界。但身體莫名地被反彈回來,回到陰陽界的神木所在。
『咿咿咿咿!』
嫉害怕再度遭到封印,不由得方寸大亂。陰陽界並未發揮拉回自己的力量,那麼自己為什麼會被拉回來?是不小心撞到旁邊的鏡子了嗎?嫉想到這里,再度飛向結界上開出的洞,但結果還是一樣,身體又被反彈回原處。
嫉的視線自然轉到湊身上。
『是你嗎?你又做了什麼?你到底是什麼人?你不用法術,不帶刀,卻仍然有辦法對抗我。你不是武士,不是和尚,也不是陰陽師,你究竟是什麼人?你做了什麼?你只是偽裝成人類的樣子嗎?』
湊默默回視嫉。當他終於開口,說出來的卻是無法讓嫉滿意的答案。
「你高估我了,我只是個普通人。」
『普通人哪可能有這種本事?』
「是嗎?那你盡管這麼想好了。你永遠離不開這里。」
嫉心中萌生了一股奇妙的情緒,那是一種嫉自己從未感受過的情緒。
嫉只要看著他,就覺得身體從內到外都在顫抖。這種情緒與對長年封印自己的結界所懷抱的恐懼有點相似,但更令嫉毛骨悚然。
那是一種莫名的恐懼。
就跟人們自古以來對異怪所懷抱的情緒一模一樣。
嫉找不到方法打破僵局,在湊約頭上繞著圈子飛。自己到底為什麼闖不出林子?不管想了多少次就是想不通。
嫉心想不應該貿然去對抗湊那些莫測高深的手段,不惜多花時間慢慢思索。但嫉既是異怪,自然也就無法理解這樣的想法正是發自於想逃避恐懼的念頭。
不知道猶豫了多久,嫉停止猶豫,決定再朝結界開出的洞撞撞看。它猶豫地正要沖刺,卻又打消了念頭。
緊接著,有個物體從旁飛過,在結界有漏洞的上方旋轉著反射出光芒,就這麼劃出拋物線軌道落地。那是一面鏡子。嫉茫然看著這面鏡子好一會兒。
嫉發現到了自己的愚蠢。這戲法說穿了一點都不值錢,就只是湊看準嫉要往上空沖刺的時機,把身上的鏡子拋向結界的破洞,而自己也就只是被這些鏡子彈回來。湊能抓準時機拋出鏡子,這種洞察力確實驚人,但既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也就沒什麼大不了。
『加上這次,你已經拋出了三面鏡子。你身上還有鏡子嗎?』
「沒有,剛剛就是最後一面了。」
湊很乾脆地招認。也不知道他是死了心,還是在說謊。
『是嗎?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
嫉在湊與結界洞口之間的直線上取好位置。
『我就讓你見識見識我的全力。如果你不抵擋,多半連一片肉都不會剩下。即使你還有鏡子,我也會靠反射沖出結界。不管結果是哪一種,都是我贏。』
太陽來到正上方,陽光正好就從結界的洞口灑下。嫉的力量在這時達到了顛峰。
湊一直在想,想著是否真的沒有其他方法可以封印嫉,是否真的只能拿沙耶當注連繩,把嫉趕回陰陽界。
他很乾脆地放棄摸索封印的手段,因為他怎麼想都不覺得有辦法超出前人得出的結論。所以湊改變思考的方向,更改封印的定義。說穿了很簡單,只要讓異怪不會危害人類就好,而這就成了湊思考的出發點,讓他得出一個解答,並據此擬定用來實現解答的策略。
相信嫉應該想都不曾想過。
湊掉包鏡子被嫉看到、讓它拆穿鏡子可以打破的一連串劇情發展,還有故意布置得薄弱的結界破綻,而且破綻非得在上空不可,以及陽光最強的時刻。
這些都是湊所準備的劇本。現在嫉正照著湊所構思的計劃,準備責現劇本的最後一幕。這同時也是這種前所未見的異怪封印法即將付諸實行的歷史性瞬間。
嫉在發光。它以光速撲向獵物。就在這一瞬間,湊拿出了一個奇妙的物體。
那是個銀色的盒子,盒子前端拉出一條透明的細小管線。這種管線叫做光纖。光纖不會反射光線,而是會提供通道讓光線通過。
有著光線性質的嫉就如湊所料,受到光纖吸收而通過管線。光纖承受不住嫉造成的負荷,從前端開始不斷瓦解。
如果只是這樣,這個對應方法與鏡子也沒有多少差別。但湊拿在手上的銀色盒子,卻是從附近的網路管理公司摸來的。光在光纖中會逐漸衰減,因此配線網路中隨處都設有訊號增強裝置。以前的科技是先將光轉換成電子訊號再行增幅,但為了提升速度,近年來則改采直接增幅光線的方法。湊弄來的裝置就屬於後者。
這個裝置加強了光量,讓嫉的力量變得更強。嫉在最能發揮力量的時刻卯足全力沖刺,發揮出來的力量非同小可,連嫉自己都無從駕馭。
光纖管線完全瓦解,同時嫉也從出口朝著結界的洞口發射出去,強光的洪流看上去就像一道雷射。
嫉從結界的破洞穿出世外之森,繼續往上穿破上空薄薄的雲層。嫉腦子里一團亂。自己的力量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強?即使想停下來,力量卻不聽使喚。
思緒錯亂之中,天空已經變暗。是夜晚來臨了嗎?是的話嫉就無法活動,在太陽再度出現之前都只能消失,但現在或許還是消失比較好。然而即使天空罩著一層黑幕,太陽卻並未消失。
『停,停,停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不覺間,嫉飄蕩在一個由黑暗主宰的世界。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想叫也發不出聲音,因為沒有空氣。身體不聽使喚。零下270度的低溫連異怪的身體都能凍結。
跳得太高了。但即使想下到地面,放眼望去卻看不到大地,四周只見黑暗的空間無邊無際。遠方可以看到一個圓圓的藍色球體,但嫉並不明白那是什麼。它無法理解那就是自己先前所待的行星。
嫉發出不成聲的哀嚎。與其淪落到這種下場,還不如被封印在陰陽界的另一頭。嫉不停地發出永遠不會有人聽到的哀嚎。
將嫉逐出地球。這就是湊所構思出來的封印法。
湊拋下負荷不了嫉而毀壞的光纖訊號增幅裝置,整個人倒躺在地。先前抱著裝置的側腹部與手上都滿布傷痕,至今仍在滴著血。長時間承受嫉的攻擊,讓他全身肌肉都不聽使喚,如今連要動動手指都令他難受。
要是告訴沙耶與勇氣,說他把異怪放逐到外太空去,不知道他們會露出什麼表情?一想到這里,湊就覺得開心了些。
地面冰冷的觸感鎮住了身體的火熱,讓他覺得十分舒暢。
18
當湊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哭腫了臉的沙耶。
「嗨。」
眼淚從頭上滴落,讓湊皺起眉頭,挪動身體想閃開,但只讓自己痛得發出呻吟。
「請你不要亂動。」
沙耶趕緊阻止,但湊只嫌麻煩地回了一句:
「我可沒有淋鹹雨的興趣。」
沙耶用來擦眼淚的衣服比她的體型要大得多,幾乎快從一邊肩膀滑下。
「不要擅自穿我的衣服。」
「我才要請你不要擅自脫掉我的衣服拿走。」
湊指著天空,愉快地笑說:
「我把嫉趕到天邊去了。」
沙耶也仰望天空微笑。
「是,我都看到了。我看到世外之森朝天空發出一道強光。看到那道光,我就想到你一定打倒了嫉。」
「你可別以為很簡單。這可是幾百年來都沒有人辦到的事啊。」
「可是,你卻辦到了。」
沙耶率直地表達讚美,湊別過臉,躲開她的視線,結果卻看到勇氣。
「所以這就是你的手法?」
勇氣踢開腳邊燒焦的盒子,對湊問出這句話。他的聲調里有著幾分不情願,刻意不朝湊看上一眼,始終仰望嫉消失的天空。
「怎麼啦?我們傑出的天才少年對這個結局不滿意?」
勇氣不否認也不承認。不,也許說是沒辦法承認或否認會比較貼切。
「我打倒了卻蔭神道跟總本山都束手無策的異怪,真是痛快。」
湊得意的態度讓勇氣越來越不高興。
湊撐著疼痛的身體試著勉強站起,腳步卻站不穩,得靠沙耶攙扶。
「我是傷患,不用客氣,盡管好好照顧我。肩膀借我靠。」
他對勇氣這麼一說,得到的回答是:
「這有什麼?我剛剛還在住院咧。」
「住個院有什麼好囂張的?幼稚。」
沙耶面帶微笑地看著他們兩人拌嘴。
一片葉子落到他們三人之間,勇氣撿起來一看,露出訝異的表情。
「枯葉?」
三人同時擡頭仰望。
他們看到兩棵交纏在一起的巨樹。這兩棵神木上茂盛的枝葉迅速失去色彩而枯萎。
變成咖啡色的桔葉被風吹得像櫻花花瓣似地接連飄落。不只是兩棵神木,整座世外之森的樹木都同樣掉下葉子,多不勝數的葉子在空中飛舞。
「世外之森……」
「在慢慢消滅……」
沙耶與勇氣茫然地喃喃自語。
「要是我再早個兩百年出生,解決這個事件,那句流傳後世的名言就是我的了。」
湊先說出這句前言,接著說出德國著名的哲學家留下的一句話:
「上帝已死。」
終章
「啊哈哈哈哈哈哈!」
小孩子天真的笑聲,回蕩在這間位於臟亂大樓角落的事務所中。
湊坐在沙發,雙腳放到桌上,毫不掩飾不高興的情緒,瞪著趴在對面沙發上看漫畫的少年,但對方根本不放在心上。
「喂,小子,自稱天才少年。」
勇氣擡起頭,回問了一句:「幹嘛啦。」
「你為什麼待在這里?」
「哪有為什麼?你連這種事都不知道?這里沒有工作要我做,待起來很輕松,而且我弄壞降魔利劍,在總本山混不太下去了。」
「你是沒打算征求我的同意嗎?」
「喏,拿去,這是孝元先生給你的信。」
湊接過信,拿在手上邊甩邊問:
「為什麼已經開封了?」
「內容不就是說你借的錢一筆勾消,要你收留我嗎?你借了多少錢啊?人太會亂花錢的話,下場還真是慘呢!」
湊把信揉成一團,正要丟掉,卻聽到敲門的聲音。
「我有預感,今天會是我人生中最爛的一天。」
湊發著牢騷輕輕打開門,但立刻又關門上鎖。緊接著就聽到一陣粗暴的敲門聲。
「你為什麼關門?」
沙耶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湊下理她,正要躲回事務所,背後卻發出喀啦一聲開門的聲響。
「勇氣,謝謝你。勇氣人最好了。老師你好過分,竟然讓我吃閉門羹。」
沙耶一邊說出開門的嫌犯名字,一邊把裝著行李的袋子放到地上。
「就叫你不要……不對,等一下,你剛剛說什麼?」
湊聽到一句危險的話,皺起了眉頭。
「問我說什麼?是指我說你很過分那句嗎?」
「不是,前面一點。」
「我對勇氣說謝謝。」
「後面一點。」
沙耶嘻嘻一笑,帶著點靦腆回答:
「老師。」
湊覺得全身汗毛直豎,打了個冷顫。
「別鬧了,不要這樣叫我。」
「老師,這是為什麼呢?」
「叫我老師?我看起來像是當老師的料嗎?」
「的確是不像,可是我想跟老師學習很多事情,所以覺得還是該叫一聲老師,來表達我對你的敬意。」
「不行。我拒絕。」
「我是可以叫你大叔啦。」
「這我更要拒絕。」
插話的勇氣一副不關已事似地聳聳肩膀。
「老師都對我做了那麼多過分的事,所以我也想做一件老師討厭的事情來回敬。」
沙耶天真無邪地說出充滿邪氣的話。
「你心腸還挺黑的嘛。」
沙耶不理湊,走進房里觀看四周。
「老師,有地方可以讓我放行李嗎?」
「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趕快出去。」
沙耶一邊喃喃說著只要把廢物清理掉空間就很夠用,然後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了垃圾袋;一旁的勇氣又趴回沙發上看起漫畫來。
「啊哈哈哈哈!」
「臭小鬼,你要看漫畫笑到什麼時候?喂,不要擅自打掃。這是稀有的寶貝,不要擅自給我丟掉。」
看到兩人都完全不聽他的話,湊坐回沙發上翹起二郎腿,隨他們去。
沙耶把桌上的賽馬報紙與不堪入目的雜誌等刊物整理完之後,在勇氣旁邊坐下來喘口氣。
「這次的異怪事件讓我想了很多。這個異怪雖然與人類為敵,但同時也是神,長年來保護著那片森林,這些是事實。」
勇氣從漫畫書下探出頭來,露出幾分思索的表情。相信這名少年也有他的感慨。
勇氣與沙耶對看一眼,兩人的視線自然而然轉到湊身上。
在兩人的注視下,湊的反應是……
「也沒那麼複雜吧?樓下的老爺子住院時大家都很慶幸,可是大樓入口沒人打掃,越來越臟,又讓大家覺得傷腦筋。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湊辛辣地撂下這幾句話,就拿了雜誌覆蓋在臉上宣稱他要睡了。
作者:
ednke000
時間:
2012-12-14 03:36 AM
第二話「咒」
序章
宣告午夜十二點來臨的鐘聲響起。
木格紙門縫隙間射進的月光,照亮了一名痛苦地打滾的老人。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叫聲中混著一種像是攪拌聲般的黏膩悶響,令人聽了就不舒服。盡管昏暗的光線下視線不清,但棉被都染成了紅褐色。無可忍受的痛苦讓老人撕抓自己的喉嚨,伸長的手朝空中揮舞求救。呼吸粗重得像在扯風箱,口水從癱軟鬆弛的嘴里流出。
或許是有家人聽見呼喊聲,這時傳來了一陣在走廊奔跑的腳步聲。腳步聲在木格紙門前停下,有人朝著房里喊話:
「爸爸,爸爸,你怎麼了?」
「老爸,你怎麼了?」
是一對中年男女擔憂的詢問聲。他們停在門前想問出房里的情形,但老人痛苦地呻吟掙扎,沒有余力回話。
「老爸,我們要進去了。」
男子粗暴地拉開紙門,朝房里一看,男女同時皺起了眉頭。他們最先注意到的,是房里濃烈的異臭。
「這臭味是怎麼回事?老爸你吐了嗎?你到底怎麼了?」
接著映入眼簾的,是棉被上老人受苦的身影。
「爸爸,你還好嗎?……咿!」
女性正要扶起痛苦打滾著的老人,卻尖叫一聲往後跳開。她似乎嚇得腿都軟了,癱坐在榻榻米上,只能用手的力量盡量遠離老人。
「我要開燈了。」
男子似乎覺得屋內光線太暗無法看清情況,於是伸手去開牆上的開關。老舊的日先燈嫌麻煩似地閃爍著光線照亮室內,這一瞬間,兩人異口同聲發出小小的驚呼聲。
眼前的這個人物真的是自己的家人嗎?
眼前一個有如融解蠟像似的物體在掙扎打滾。剝落的血肉把四周染成一片深紅,散發出難聞異臭,而指尖露出的白色物體竟是骨頭。
「融解、融解了,我的身體全都要融解掉了!」
老人散發出腐敗的臭氣,喊叫出摻著血的哀嚎。
1
「老師到底要到幾時才肯工作?」
沙耶穿著一身西裝式制服打扮,提著書包走進事務所,看到湊半躺半坐地看著賽馬報紙,於是夾雜著嘆氣聲問出這句話。
「喂,跑來我家一開口就是這句話?」
湊也不將視線從賽馬報中擡起,腳仍然放在桌上,一副嫌麻煩的模樣這麼回答。他這種口氣,搭配上邁遢的黑色上衣與傭懶的態度,給人一種看不起人的感覺。
「你為什麼要我工作?」
「老師已經整整一個月不工作了。這樣下去會連收入都沒有的。」
湊得意地舉起賽馬報對她說:
「靠這個就有收入了。」
「這不是收入,是支出。」
湊刻意裝出很虛假的驚訝表情。
「這太驚人了,我之前都沒發現。」
而當他看到沙耶的模樣,臉上虛假的驚訝立刻變成真正的驚訝。
「你穿成這樣是幹嘛?」
「咦、啊……我今天有圖書委員的工作要忙,所以制服還沒換掉就過來了。」
沙耶有些靦腆,左右擺動著身體,接著又以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湊。
「你是要到隔壁再隔壁的角色扮演酒吧打工嗎?我也不是不明白你擔心我沒收入,不過這方法還是留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再用吧!」
沙耶嘆了一口氣,像說夢話似地重複說著:
「總之請老師認真工作。」
「你那麼想工作,就回禦蔭神道的阿姨身邊去啊,你想要她怎麼操你都行。最好還順便到總本山去,幫忙照顧那個任性的小鬼。」
「任性的小鬼是說我?」
趴在沙發上看漫畫的勇氣坐起上身。
「說到還只是個小鬼卻在總本山掛名的天才少年,不就只有你一個嗎?」
「是沒關系啦,這漫畫的下一集在哪?」
勇氣甩著手上的漫畫,環顧散亂的房間。
「就堆在這附近吧。找不到的話就到隔壁房間,再找不到就去買。」
「這間事務所還是該打掃一下啦。啊,沙耶姊姊,你穿制服很好看。跟以前不一樣的裝扮感覺好新鮮。」
「謝謝你,勇氣。只有勇氣肯這麼說。」
勇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這種標準答案似的態度真是一點也不可愛。」
「我也沒必要讓你覺得我可愛。你說漫畫放在哪?」
勇氣在堆得半天高的書、文件、傳單與紙箱堆里翻找,不到一分鐘就聳聳肩膀表示投降。看到這種慘狀,沙耶嘆了今天不知道第幾口的氣。
「記得十天前我才剛大掃除過。」
「你想聽我講熵定律(注13)之類老掉牙的答案嗎?只要活動量一多,自然就會弄亂,這有什麼辦法?」
「老師明明就只坐在那邊看賽馬報吧?」
勇氣也不理會他們兩人的口角,搬開成堆的書,偶爾再抓起底下露出的書本快速翻閱。沙耶本來也只不經意地看著他,忽然間卻臉色大變,搶過勇氣手上的書。
「為、為什麼這間事務所里還有這種色情書刊!我上次明明就偷偷丟掉了!」
沙耶把刊登女性裸照的雜誌拿到湊眼前指責他。
「果然是你丟的?那,你丟掉之前也偷偷看過了嗎?」
「我沒有!」
「那你仔細看過了嗎?」
「我沒有偷偷看,也沒有仔細看!」
「算我不對,我應該顧慮到你會討厭這類書刊。畢竟這些書會無可避免會喚起你對自己身材的自卑感啊。」
「我是說這些書對勇氣的身心發展不好。他還只有十歲啊。」
但勇氣自己卻完全不當回事。
「這種東西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長大的地方可是專門對付異怪的總本山,也就是所謂的密宗啊。像是魔羅觀音(注14)啦、男女交合的佛像啦,更誇張的玩意我都看多了,這書根本還差得遠呢!」
「魔、魔、魔……觀音?」
注13:熵(entropy)使用於熱力學、化學當中,為一種狀態函數。許多學者也將熵用來做為亂度的度量。
注14:魔羅觀音是陽具崇拜的信仰之一,「魔羅」即指陽具。
湊對大為動搖的沙耶回答說:
「你漏了羅字。」
「你想叫我說什麼呀?」
結果是勇氣幫沙耶脫身。
「沙耶姊姊為什麼想叫這家夥工作?」
「勇氣,不管對方是什麼樣的人,都不可以把長輩稱為家夥。」
「不管是什麼樣的人這個說法可有點不懷好意啊。」
沙耶不理湊說些什麼,將話題拉回正軌。
「是因為我很佩服老師上次的手法。老師使用的方法是禦蔭神道不會教的,總本山也不會。我想學習更多能夠對抗異怪的方法,所以想見識見識老師工作的情形。」
「所以才要我工作?你這想法還真是自私自利。」
「當然我最擔心的還是老師的生活。從我來到這里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有人上門討債的次數就多達十三次了。」
湊把臉藏到賽馬報後方,仿佛想表示他對這話題沒興趣。
「想學我的方法很簡單,丟掉禦蔭神道就對了。把你崇拜的法術、符咒、結界這些老掉牙的歷史遺物全都丟掉。只要把這些無聊的東西全都丟進垃圾桶,赤手空拳去面對異怪就行了。事關生死,自然會從沒幾兩重的腦袋里絞盡腦汁。這就是我的手法。」
「禦蔭神道是沒用的歷史遺物?」
沙耶的聲調里蘊含著少見的怒氣。
「你不高興了?我還自認說得很謙虛呢。」
「哪裡謙虛了?我怎麼聽都只覺得你看不起禦蔭神道。」
「我是說腦袋沒幾兩重那句,很謙虛呢?」
「老師,我是認真在問你,也請你認真回答。」
「我知道了,對不起,那我就認真回答吧。雖然你自己不拿來誇口,但每個人都肯定你是禦蔭神道之寶。你的才能從小就受到肯定,卻不恃才傲物,也不怠怱努力,的確是沒得挑剔。看起來是這樣,可是啊,認真絕對不是美德,這樣下去……你這巫女可當不久。」
出乎沙耶意料之外的坦然讚美,以及突然以認真語氣說出的聳動內容,讓沙耶不由得全身僵硬,連勇氣也聽得探出上半身。
「我……巫女當不久?這是為什麼?」
「大眾期待的巫女是惹人憐愛的清純少女。你要小心,年紀這麼輕就處處透出勞心的跡象,可是會老得很快的。」
勇氣探出上半身聽到這里,整個人翻轉過來,用剛剛看的漫畫拍著膝蓋大笑。
「啊哈哈哈哈,說得好。大姊姊的表情真的一直都太正經、太嚴肅了啦!」
勇氣好不容易笑完,卻還一副側腹部發疼的模樣。
「我說大姊姊啊,你幹嘛這麼執著?上次只是碰巧的啦。我跟你說,這家夥根本就只是個無能的凡人。只是他挑漫畫的品味不錯,所以我還挺喜歡這里的。」
「老師做出過很多成績,也解決過棘手的異怪事件,這些都是事實吧?」
「那些還不都是別人說的?又不是你親眼見過。每次都像光的怪物那次一樣,不靠法力也不靠靈力解決?不可能,只是在吹牛罷了。」
「從某些角度來看,這小子說得對。盲目相信別人給的評價可不好。」
「我明白了。說穿了就是老師不打算認真跟我們一起做事是吧?」
「你不幹了嗎?辭呈就不用特地寫了,從明天以後不要再來就行了。我也只是再回去過那種孤獨又寂寞的日子罷了。」
「老師的口氣聽起來怎麼高興得不得了?」
「我很悲傷啊。只是我一想到少了你們兩個以後寂寞的日子會是什麼情形,卻發現那些日子是玫瑰色的。」
沙耶只覺得全身無力,但還是強行打起精神,把一疊文件放到湊眼前。湊看到這疊堆得幾乎和電話簿一樣厚的文件,露出厭煩的表情。
「廁所衛生紙應該是下禮拜才要兌換吧?」(注15)
沙耶的手粗暴地拍在文件上。
「這不是資源回收,是委證工作的文件。都是因為老師一直不看,才會堆到這麼多。」
「是嗎?我都沒發現。麻煩你寫在封面上,這樣我才容易看出來。」
湊又要回去看賽馬報,這次換勇氣阻止了他。
「大姊姊的提議我跟了!大姊姊一定是要讓這家夥工作,揭穿他的真面目吧?」
「勇氣,就跟你說不可以用家夥這種字眼了。」
「為什麼?什麼法術都不會用的家夥,根本就只是平凡人啊。」
湊也不理沙耶與勇氣的爭執,懶洋洋地伸手去拿這疊文件。
「等一下,要是讓詐欺師自己挑,他肯定會挑對自已有利的委托。」
勇氣攔住湊的手,不讓他去拿。
「挑自己擅長的領域來接案是很正確的。總本山和禦蔭也都是這樣挑選各自擅長的工作。」
「應該說是互相把不想做的工作推給對方吧。」
注15:日本的紙類資源回收可兌換廁所用衛生紙。
湊看到他們兩人又開始爭執,無可奈何似地提議說:
「好吧,那我們就這麼做。沙耶,你從這里面挑出三個案子,我再從這三個里面挑一個。你要盡量挑離這里近一點的。」
「我明白了。」
沙耶拿起文件一一細讀。要是讓湊用他那馬虎的方法決定,根本不知道會挑什麼案子。但如果可以的話,沙耶希望能仔細見識並學習湊的手腕,為此最好不要選一些太尋常的異怪事件。
「我決定了。請老師從這三個案子里面挑。」
十分鐘後,沙耶頗有自信地將三份檔案放到桌上。湊看著排在眼前的檔案,得意地笑著說:
「我看看。就挑這個吧。」
湊伸手去拿的,並非沙耶所選的三份檔案中的任何一份,而是她不選的大堆檔案當中之一。
「為什麼不是我選的工作?而且老師連看都不看這三個案子,這是在捉弄我嗎?是故意找我麻煩嗎?」
「不是,我有正當理由。」
湊聳聳肩膀,仿佛在喊冤。
「理由?」
「對,你在挑檔案的時候,就只對這份文件露出厭惡的表情,眉頭皺得特別深。」
「這不就是在找我麻煩嗎?」
「根本不是好不好?我是好心要幫你克服你不拿手的領域。」
沙耶似乎還想抱怨,但湊不理她,開始翻閱檔案。
「到底是什麼理由讓你討厭呢?」
當湊開始翻閱檔案,勇氣似乎也有了興趣,從他身後探頭去看,卻又立刻皺起眉頭.
「嗯嗯,這種的我也討厭啊,誰看了都會皺眉頭好不好?」
但湊眼中有的卻是好奇。
「每天晚上身體都會融解而逐漸致死的詛咒?這不是挺有意思的嗎?」
兩人皺起眉頭,湊卻正好相反,開心地拿起檔案給他們看。
2
三人各自懷抱不同的想法,仰望著這間深山里突然出現的豪宅。這棟老舊的日式住宅散發出歷史的氣息,雄偉的大門後方有著綿延不絕的黑色屋瓦。
「這就是鬼頭家?這大宅還真是典型到了極點啊。」
湊悠哉地說出感想,身後的沙耶與勇氣卻臉色鐵青。
「老師覺得這棟屋子很正常嗎?」
沙耶以沙啞的嗓音這麼問。
「怎麼可能?大得離譜又特地蓋在這種深山里的房子,哪裡會正常?這就叫做愛作怪。」
勇氣搖了搖頭。
「遲鈍的凡人真讓人羨慕。你看看我的手,我從剛剛就一直起雞皮疙瘩。這里讓我呼吸困難,而且又惡心。」
「不就是你最引以為傲的法力造成的嗎?我說你們也太脆弱啦,礦坑里的金絲雀(注16)還沒進去就死了,那還有什麼用?」
「我們會用飛的跑掉,你就在地上用爬的慢慢受苦吧。」
「鬼頭家是咒術界登峰造極的家族,這里可是他們的宗家啊。」
沙耶趁這缺乏建設性的爭論開始前,先修正了話題的方向。
「對,相信里面一定有監牢,關著被詛咒的老爺子,跟身材火辣的座敷童子打得火熱。」
看到湊說得像是十分羨慕,就讓他們越想越懷疑,連這麼強的妖氣都感受不到的人,真的會是優秀的退魔師嗎?
「那我們就上門拜訪吧。」
湊在歷史悠久的沈重木門上一推,門就輕易地打開。還正在尋找著門鈴的沙耶趕緊想阻止他,但湊卻完全不在意地直接走了進去。
「老師?老師知道鬼頭嚴齋是多麼厲害的人嗎?」
「不清楚。」
「老師都沒調查過?接了委托卻不事先調查?」
詛咒並不稀奇。
從釘稻草人到許許多多其他的咒法,都早以化為一般常識普及到社會大眾之間。明治十四年(1881年)所制訂的刑法典《新律綱領》之中,甚至還有著取締詛咒的記載。從這點就足以看出詛咒離人們的生活有多近,人們又是多麼相信、多麼害怕詛咒。
「你真沒禮貌。他兒子的老婆照片看起來可漂亮了,但老爺子我就不清楚了。要知道這老爺子被人詛咒,身體都融解了耶,要是對這樣的老爺子有興趣,根本就是變態吧。」
「他可是被譽為鬼頭咒術之祖鬼頭元德再世的人物呢。鬼頭家最頂尖的咒術師,也就等於是全日本最頂尖了。我倒覺得這樣的人物會被詛咒到瀕臨死亡,應該還挺能引起老師興趣的啊?」
注16:金絲雀對沼氣十分敏感,只要礦坑內稍有一絲絲沼氣,就會焦躁不安、啼叫、甚至死亡,礦工們便可依此及早撤出礦坑保全性命。
「我看是被人反詛咒了吧。」
沙耶聽了勇氣的猜測,卻只搖了搖頭。
「不會的。鬼頭家是負責解咒的家族。他們的工作是咒醫,雖然對咒術很清楚,但不會去詛咒別人,所以才會跟禦蔭神道和總本山都有聯系。」
湊與勇氣面面相覦。
「所以我才受不了沒見過世面的千金小姐。你以為有著頂尖咒術的家族,只解一些小小的詛咒就會心滿意足?」
「我倒覺得大姊姊這種不懷疑別人的個性是一種美德。她在禦蔭長大卻還能這麼純真,一定是因為那位阿姨細心呵護的關系,讓我越想越羨慕。」
勇氣以老成的口氣兜著圈子贊同湊。
「你們是說鬼頭家也做詛咒人的工作?」
湊與勇氣都不否認,只對看一眼,聳聳肩膀。
姑且不說湊,連年紀比自己小的勇氣都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讓沙耶大為動搖,但她還是振作起來繼續說下去:
「就算是這樣,結論還是一樣。我根本想不到有誰可以對鬼頭嚴齋下詛咒或反詛咒。」
「就說這種事情根本沒轍,畢竟連最強的家族都舉手投降了。」
離屋子越近,沙耶就越是不安,勇氣的腳步也越來越沈重。相反的湊卻越來越有精神。
「所以才好啊。解開日本最頂尖的咒術師都解不開的詛咒,那不是棒透了嗎?而且還有一件事很有意思。」
湊以得意的語氣指了指屋子。
「最頂尖的咒術師被人詛咒了。他們不借讓這種醜聞外揚也要委托外人來解決,這事肯定另有隱情。」
從玄關前面的迎客松下走過,這次倒是找到了門鈴。沙耶本想叮嚀湊,要他別失禮,湊卻搶先伸手觸碰門鈴。
「不管怎麼說,做這行都很容易招人怨恨。不管是詛咒人還是反詛咒,都不是什麼好事。換作是我,根本不想生在以這種事為業的家庭里。」
湊邊按著門鈴講出這幾句話,玄關的門幾乎在同時便打開了。
「門開得還真快,簡直像是早就有人在監視我們了。」
沙耶想到剛剛那幾句話可能已經被對方聽到,不禁冒出冷汗,湊卻絲毫不以為意。
一名年紀約三十五、六歲,身穿和服的女子,拉開華美的拉門露出臉來。一對細長的鳳眼加深了她光艷照人的容貌,散發出一種年輕女性所沒有的媚態。
「咻~真沒想到會有這種劇情,我本來還以為出來迎接的會是皺巴巴的中年女傭呢。光是能看到這張臉,這一趟就沒白跑啦。」
看到湊吹著口哨,和服女子皺起眉頭。
「啊,幸會。」
沙耶正經地低頭打招呼,勇氣則在她身後輕輕揮手。
「請問各位是?」
或許是兩名年少者的反應讓她放鬆了戒心,女性的態度轉趨和緩,露出社交用的客套笑容。
「我們是接到委托,由總本山派來的人。請問這里是否就是鬼頭嚴齋先生的居所呢?」
沙耶一如往常,很有禮貌地應對著。
「……從總本山來的?」
女性看著眼前失禮的男子、高中女生與小孩,露出訝異的表情。沙耶覺得她會有這樣的疑問也是理所當然,正要開口解開誤會之時——
「你是誰?」
她正準備穩紮穩打地樹立起自己的信用,但有個男的卻輕而易舉地從旁毀了這一切。
「我是這一家的人,叫鬼頭華子。」
華子面露不悅,但仍然有問必答。
「你就是現任家督的太太?你長得很漂亮,不過你的臉不像妻子,比較像情婦。我聽說這個家的老爺子發霉了,所以就來參觀,可以讓我進去看看嗎?」
拉門被粗暴地拉上,風壓吹得三人的頭髮往旁飄起。
「果然不應該帶小鬼頭來啊!」
湊說得臉不紅氣不喘,讓沙耶對他投以冰冷的視線。
「一點兒也不錯。」
沙耶並從另一個角度表示贊同。
「我看這是大叔的計謀吧?他覺得這個案子解決不了,所以想激怒對方,讓對方取消委托。有夠小家子氣的。」
勇氣輕蔑地嗤之以鼻,但表情卻少了往常的神采,精神顯然很差。沙耶猶豫著不知道是否該握住他的手讓他放心,但少年的背影卻表明拒絕,仿佛在說這種行為是在侮辱他。
湊在一旁執拗地按著鈴,又粗暴地敲門。
「喂喂~這樣好嗎?再這樣下去鬼頭嚴三會死啊。」
「是嚴齋,鬼頭嚴齋。」
沙耶從旁訂正。
「我知道,我就是說那個名字,不要小看我的記憶力。喂喂,你們的鬼頭仁齋會死啊。反正也只是早幾年死,就算是發霉到死也不是什麼問題羅?不過老爺子可未必會留下遺囑,把財產分給看護他的媳婦啊。前凸後翹的太太,你都不會在意自己有沒有分到一份嗎?」
拉門突然打開,讓湊伸出的手撲了個空,只能漫無目的地在空中晃蕩。
「外子說要見各位。」
華子待在再度拉開的拉門後,以不悅的語氣傳話。
「看來果然是威脅分不到財產這招起了作用啊。」
湊在華子的帶領下走進屋里,嘴上還輕聲咕噥這句話,讓沙耶瞪了他一眼。
「老師沒教養、不正經、不莊重、太胡鬧了。」
「就是說啊。可是他們卻請我進去,你覺得這是為什麼?」
湊得意的笑容讓沙耶注意到事情的不自然之處。
姑且不論名聲好壞,不靠法術的異端九條湊名頭響亮,對方不可能沒聽過。也許遇到前任家督性命垂危之際,無論來的人多麼無禮,還是會想把希望寄托在對方身上。
「也許是覺得老師會有辦法解決……之類的?」
「我很想說就是這樣,但我跟你根本就還沒報上名字,不是嗎?」
「……啊。」
「對方連我們的名字都沒問過就請我們進去。無論有什麼理由,這個咒術魔窟的門就是開了。我們走。」
「我真的很不想進這個家啊……」
最後才走進屋於玄關的勇氣回首一看,拉門便發出沈重聲響關了起來。
3
勇氣一進入屋內就連連後退。
「哇……」
他把恐懼藏在陰沈的表情下,強行將試圖退後的雙腳按在原地,但額頭還是滴下冷汗。
「勇氣?」
沙耶也察覺到屋內的邪惡氣息比屋外更濃厚,因而全身僵硬。
唯有湊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邊走還邊胡鬧地說些華子的後頸很性感之類的話。
「哎呀,這孩子看得見呀?」
鬼頭華子露出堪稱妖艷兩字的笑容,看了勇氣一眼。而她用舌頭輕舔唇邊的模樣,更令人聯想到蛇。
「真想讓她舔舔看。」
扣除掉一個例外,剩下的兩個人都對華子投以警戒的視線。
「請不要用這麼兇的眼神看我嘛。鬼頭家是駕馭咒術長達數百年的望族,家族里的人要是平平凡凡,反而不正常吧?」
華子說著繼續無聲無息地走在老舊的走廊。湊老實不客氣地在廊上踩出的腳步聲,聽起來格外清楚。
整條走廊就像隔著視野狹小的鏡頭窺視般,給人一種比實際長度更長的印象。屋外的光線從面向庭院的大窗戶照進來,屋里卻四處都顯得昏暗。
天氣明明很晴朗,午後的陽光卻十分渾濁,將灰泥色的牆染上更深的一層灰。
「我帶客人來了。」
華子來到房門前,隔著紙門對室內說話。
「進來。」
房間里傳來一道很有威嚴的說話聲。華子拉開紙門,退開一步,要他們三人入內。
說話的是一名壯年男性,穿著繡有家徽的和服外褂。即使獨自坐在寬廣的客廳里,散發出來的存在感卻讓客廳顯得毫不空曠。
他瞇起眼睛,看著華子帶來的三人。他並不是在瞪人,視線當中也不包含任何情緒,就只是筆直望向他們。然而這個人繼承了權威延續數百年之久的家族名號,即使是面無表情的眼神,仍然有著充分的壓迫感。
「還真是不折不扣的『THE家督』演出,終於進入橫溝正史(注17)的世界啦。」
兩人顯得退縮,湊卻滿不在乎地礎他們中間穿出,就這麼走進客廳,隔著矮桌在家督的正面盤腿坐下。
「你們兩個要演稻草人演到什麼時候?過來這邊跟他大眼瞪小眼要好玩更多倍啊。」
湊說完拍拍自己兩旁的坐墊。兩人客客氣氣地到湊身邊坐下,男子就先報上了自己的名號。
「我是鬼頭幽山。」
「哼~」
聽對方報上姓名,湊卻不跟著報出名字,懶洋洋地拄著臉盯著幽山看。沙耶看到湊擺出這種很顯然在打量對方有幾兩重的視線與徹底瞧不起人的態度,只好開口打圓場。
「幸會,我叫山神沙耶,謹為我們先前無禮的舉動致歉。我再次表明來意。我們是接到鬼頭家的委托,由總本山派來的。」
注17:橫溝正史(よこみぞ まさし)為日本小說家、推理作家。以一系列金田一耕助為主角的小說聞名。
「總本山派來無禮的小夥子、穿學生制服的女人,跟這麼小的小孩?」
幽山以習於蔑視人的眼神看著他們三人。
「內人說你們來是為了家父的事,但我怎麼看都不覺得你們靠得住啊。」
「聽說你第一次做咒術的工作是十二歲。」
湊盡管面臨幽山散發出來的壓迫感,仍然保持一派輕松。
「你完美地把對方的詛咒送回去。施術者死於反詛咒,而你則搖身一變成了名人。」
「那又怎麼樣?」
「術者的才能跟年齡沒有什麼關聯,這你應該最清楚。」
湊說著用下巴指了指身旁的勇氣。
「放心吧,即使這小子刷新了你的最年少紀錄,我們也不會大肆宣揚的。」
幽山沈默地望了勇氣一眼。但他並非瞪視勇氣,比較接近湊那種打量他有幾兩重的眼神。
「我就問問你叫什麼名字吧。」
「我叫勇氣,赤羽勇氣。」
勇氣努力想虛張聲勢,不在氣勢上輸人。幽山接著望向湊,默默示意他報上名字。
「九條湊。」
湊一報上姓名,幽山那面無表情的臉孔微微一動。
「這個名字我聽過。零能者九條湊,聽說是個用接近詐欺的手法解決異怪的詐欺師。」
「我也聽說過你的第一件案子,其實是父親嚴齋幫你做的。很多人背地里都說十二歲的小孩子怎麼可能會用法術,一定是鬼頭家想出名才搞出來的把戲。」
「你的意思是說風評差就證明能力傑出?」
「我才想問呢。我確實能力傑出,也不否認你說的傳聞。我這個人老實又率直,心靈太純真,不懂得多疑的人心里在想什麼。」
湊身旁的沙耶頓時放松下來。湊桀騖不馴的態度固然讓她受不了,但看到他即使面臨威壓感這麼強的人物仍能一如往常,卻也讓她覺得很安心。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所以風評很差,但他真的解決了多起異怪事件。」
「你又沒親眼看到我做的每一件工作。」
「老師,我們繼續談正題吧。」
沙耶不想讓狀況繼續惡化,自然而然加快了說話的速度。
「看在鬼頭先生眼里,也許會覺得我們這些年輕人不成材,但我們絕不是世人所說的那種詐欺破邪師。」
「你幹嘛這麼卑微?花錢的就是大爺?今天是他們求我們幫忙解決啊。」
看到湊這種態度,幽山仍然無動於衷。
「我想事情出了差錯。」
「您說差錯?」
「對。我並未對總本山提出委托,而且家父受到詛咒的事根本從未泄漏出去,你們為何會對家父受到詛咒的情形這麼清楚?」
幽山嚴肅地開口之後,說出來的話實在大出沙耶他們的意料之外。
「請問,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沙耶一頭霧水,但仍然開口詢問。
「我不必回答。」
幽山突然站起,身上散發的氣息改變了。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轉變為攻擊性的氣息,一種叫做敵意的氣息。
「知道家父受詛咒的只有我們家的人,以及施加詛咒的人。也就是說,你們就是詛咒家父的罪魁禍首。呀喝~這就是你想說的話?」
幽山指著他們三人正要開口,湊就以開玩笑的口吻搶先說出口。幽山無話可說,一張嘴開了又闔,闔了又開。
「我想他應該不會喊呀喝。」
勇氣代替他回答。
「那呀呼比較好嗎?」
「不要胡鬧!」
幽山大喝一聲,指著湊厲聲斥責。
「九條湊,我聽說你解決異怪事件的手法跟我們不一樣。你不用法術,也不依靠法力。而且不只是法術,你還看不起潛心修行的人,輕視靈力的作用,說根本用不著這些術者。」
幽山的壓迫感成了一陣狂掃肆虐的暴風。
「你的手法說穿了就是這樣。先設法捏造異怪事件,然後佯裝不知情加以解決。這樣一來你就不用依靠法術也能解決事件,得到名聲與酬金。你不是什麼天才,就只是個詐欺師。」
盡管幽山嚴詞指責,湊卻只當馬耳東風,仍然盤坐不動,擡頭看著欄間(注18),喃喃地品評說這雕刻真是華美啊之類的。
「你對家父做了什麼?你不是用咒術,而是用了你獨門的卑鄙手法嗎?我要你一五一十全部招認。」
注18:欄間為木造建築中門框與天花板之間的構造。
幽山伸手到懷里拿出一個物體,突然擲向沙耶。
「咦?」
沙耶一時反應不過來,視野卻被湊的手臂遮住。湊在幽山投擲的同時就動了起來,右手早已伸到沙耶眼前。
「老師!」
等沙耶喊出這一聲,湊的手上已經附著了一個小小的物體。
仔細一看,黏在湊手上的是一只蟎。它晃動著飽滿得幾乎快要脹破的肚子,正打算咬碎皮膚往里頭鉆。
「不要動!」
沙耶趕緊想伸手去抓,幽山卻以沈重的聲調制止。
「亂碰會讓它肚子脹破,里面的毒就會殺了你。」
正當這句話讓沙耶猶豫之際,捧著一肚子毒液的蟎已經完全鉆進湊右手的皮膚下。皮膚多了個小小的瘤狀隆起,往肩膀的方向前進。
但湊自己卻只皺著眉頭,喃喃說道:
「這就是鬼頭家的蠱毒?還真讓人不舒服。」
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你用的手法可真殘忍。」
勇氣也露出憤怒的表情。其間蟎仍然繼續在皮膚下移動,抵達上臂。
「解開你對家父所施的詛咒,還有說出你們的目的。」
但湊的回答卻十分冷靜。
「所謂蠱毒就是把毒蛇或毒蟲裝進一個容器,讓它們互相殘殺,然後拿最後存活下來、毒性最強的一種來加以運用的巫術?」
「既然知道,就省得我多費唇舌。趕快回答我,不然等這蠱一路爬進心臟,你就必死無疑。」
「記得鬼頭家用來做蠱毒的生物有蝮、蜈蚣、蜂、蠍、蟖蛛、青蛙?只是我沒想到最後活下來的會是蟎。」
「你怎麼會知道?」
聽幽山這麼問,湊只回以壞心眼的笑容。他就這麼起身,從褲子口袋里拿出小刀。
「不可以!」
看到他拿著小刀指向蟎,勇氣以認真的表情阻止。
「你弄死這蟎,只要沾到一滴蠱毒的毒液,大叔你就會當場斃命啊!」
「真的嗎?」
湊嘴角一歪,毫不猶豫地用小刀插向被蟎頂得鼓起的皮膚上。
「老師!」
等沙耶抓住湊的手,小刀刀尖已經插進皮膚,傷口流出紅色的血與毒艷的紫色液體。
「啊啊!」
沙耶仍抓著湊的手,發出絕望的驚呼聲。由咒殺的名門所制作出來的毒液,眼看就要一口氣侵蝕湊的身體。
「如果卸下整條手臂,也許還來得及。」
勇氣緊張得說話都破了聲。沙耶趕緊取出小刀,將刀刃按上湊的肩膀與手臂連接處。湊苦笑著抓住她的手加以制止。
「喂喂,別把我弄成殘廢。」
「總比死要好。」
「我才不會死。」
湊哼著歌回望幽山。他這種模樣讓幽山大感震驚。
「為什麼?你為什麼不會死?」
「你的意思是說,我早就該痛苦掙扎到死了?」
「人類不可能耐得住蠱毒。」
「是嗎?那你也太沒知識了。蠱毒這種東西制作過程固然驚悚,但也只是把已知的毒性加強而已。日本自古以來能取得的有毒生物種類有限,也就是說毒的種類有一定的模式可循。既然如此,也就多得是方法可以因應。」
湊從懷里拿出一根針筒丟到桌上。
「我事先打了對所有已知毒性都有效的解毒劑,這樣幾乎就能應付所有的毒了。」
「……好厲害。」
沙耶十分感動,勇氣卻從旁冷言冷語:
「大姊姊,這種時候不應該感動吧。他可沒給我們解毒劑呀。」
「我只弄得到一劑。」
湊尷尬地聳聳肩,像是要躲開他們兩人視線似地,轉身面封幽山。
「別一臉呆樣杵在那兒,坐下吧。這屋子可是用你代代祖先咒殺別人賺來的錢蓋的,不用客氣。」
看到湊在坐墊上一副跩樣,幽山似乎不知道該怎麼看待他。
「我們回去吧。」
這時沙耶卻忽然站起,以隱含怒氣的聲音如此說道。
「為什麼?好不容易才開始變得有趣了啊。」
湊的表情就像聽人斷定烏鴉是白的一般訝異。看到他這種表情,沙耶的表情也變得像是聽人斷定雪是黑的一樣地不認同。
「老師問我為什麼?我們大家剛剛全都差點被他殺了呀。就算懷疑我們,也不構成他可以突然對我們施放蠱毒的理由。連威脅都不是,他就只是個殺人兇手。應該離開的理由多得是,但對這樣一個家族,我們卻沒有半點理由應該留下來或拯救他們。」
「我要解決連咒術專家都解不開的詛咒,你不覺得光想就讓人興奮嗎?虧你還說想跟我學習,原來你就只有這麼點覺悟?」
沙耶啞口無言。她早知道湊這種破天荒的個性,但姑且不論異怪,她萬萬沒想到湊就連差點被人殺害也還能笑著說有趣。
「沙耶姊姊,沒用的。就算我們回去,這個大叔也會留下來。」
「喔?勇氣還比較搞得清楚狀況。果然這種時候女人就是不行,還是男人理解得比較快,省得我解釋。」
湊以一副深得他心的模樣點點頭,沙耶也只好不情願地坐下。她極度想帶著勇氣回去,但湊多半拉也拉不走,而勇氣也不可能丟下湊跟她回去。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啦。你也看到了,我們全場一致決定接受這委托。嗯?你還站著啊?」
幽山盯著態度明顯缺乏禮儀的湊,模樣不像在生氣,而是在觀察。
「你二話不說就想殺了我們,所以至少該老實回答我一些問題吧。你說沒有提出委托,這是真的嗎?」
幽山猶豫了片刻,隨即坐下來深深點頭。
「對,我沒有提出委托。」
「老爺子受人詛咒,性命垂危,這也是真的?」
「……是真的。」
「我一開始就覺得不對勁。鬼頭家是咒殺的專家,這樣的專家卻委托外人來幫忙。而且如果是為了現任家督鬼頭幽山也還罷了,受詛咒的卻是已經退隱、時日不多的老爺子,就算他死了也不是什麼大問題。照理說你們應該私下處理,自己找出施咒者,不是嗎?」
幽山還是不說話,湊把他的沈默當成肯定。
「提出委托的人,就是期待接下這愚蠢委托的人呆呆現身,受到嚷著說根本沒提出委托的愚蠢家督懷疑。這樣對方就可以哼著歌,更專心投入詛咒了。」
「所以你要說我是個被施咒者玩弄在手掌心的笨蛋了?」
「知道就好。」
「不,我還沒有相信你。」
「那還用說。要是你這時候說願意相信我,我還要懷疑你是不是瘋了咧!」
湊的態度始終吃定對方,幽山緊閉的嘴角忽然放松。
「你這人真怪。」
「比起躲在這種深山里整天詛咒別人的家夥,我根本就平凡又無聊啊。」
湊每次一開口,沙耶都提心吊膽,勇氣則一副看不下去的模樣。
「好,我就答應讓你們調查家父所中的詛咒。可是你們別忘了,只要你們的行動有任何可疑之處,鬼頭家的詛咒就會要了你們的性命。」
幽山說話的口氣雖然平靜,但隱含的殺意卻讓沙耶與勇氣都打了個冷顫。唯獨湊仍然一如往常,以悠哉的語氣回答:
「這我可不能保證啊。畢竟我每次都好端端地就被人當成可疑人物,我自己都很納悶到底是為什麼呢?」
4
三人獲準進入受到詛咒的嚴齋所住的房間。
沙耶與勇氣跟著華子走,湊晚了一步走出客廳。
當他們兩人的背影轉過走廊的轉角而看不見之後,湊整個人往旁一倒,靠在牆上,一滴滴汗水落到地上濺開。他光靠在牆上仍無法撐住身體,伸手去撐一張放在走廊上的小桌子,卻連桌子一起推倒,桌上的壺因此而打破了,發出響亮的碎裂聲。
「你逞強逞完啦?」
幽山從後面看著他。
「這壺很貴嗎?不過你剛剛還想殺我,就拿這壺扯平吧。」
「你的命還真便宜。」
幽山苦笑著伸出手,但湊拒絕他,靠著牆站起。
「原來如此,就算幫你帶來的女人跟小孩注射解毒劑,他們的身體也承受不了負擔,甚至有可能送命。」
「那又怎麼樣?我可不是為了保護這些小鬼才這麼做。只是因為有可能被你懷疑,才選了最能有效逼你交涉的方法。」
湊說得很不高興,但幽山卻笑得老神在在。
「你討厭別人把你當成好人?」
「我是討厭被人誤會。被人擅自把幻想加諸在身上,又擅自對我失望,那多不劃算。別說廢話了,快點帶我去看那個快發霉的老爺子。就算不是夏天,可不見得發霉速度就會慢下來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
勇氣的慘叫聲就是這時傳來的。
「哼。」
幽山嗤之以鼻,一旁的湊盡管腳步踉嗆,仍然飛奔而去。湊彎過先前他們兩人彎過的轉角,在走廊盡頭又彎過一個轉角。他看到了勇氣與沙耶兩人的背影,他們茫然地站在原地。
「發生什麼事了?」
「這個。」
沙耶只伸手指了指眼前的走廊,勇氣則在她身旁牙關咬得格格作響。
「如果你們真的是從總本山來的,會怕也很正常。」
華子以不在乎的表情這麼說。
湊走到兩人身前,望向前方的走廊。這是一條沒有窗戶、光線相當昏暗的走廊。一條途中沒有紙門或其他任何門窗,像個方筒似的走廊。底端的紙門多半就是通往嚴齋所待的房間。
通道的牆上與天花板上,用寫有文字的符咒貼得密密麻麻,從符咒的縫隙間露出的部分與地板,也都密密麻麻地寫著文字。
上面有著漢字跟許多奇怪的符號,也許是外國的文字。湊看不懂這些文字是什麼意思。
「這是什麼?」
「多半是齋戒法的一種。是一種關在房間里鋪設結界,保護自己免於受到邪惡侵犯的方法。可是這……」
如果沙耶說得沒錯,眼前這異常的走廊應該是用來辟邪的。然而即使看在湊眼里,也怎麼看都覺得眼前的走廊有著一股又黑又深沈的壓迫感。
這個貼著無數層符咒的昏暗空間,讓人產生一種有東西在蠢蠢欲動的錯覺。不,也許莫實不是錯覺。
「這是以毒攻毒。」
華子似乎覺得好笑而從喉頭髮出笑聲,模樣完全融入了這扭曲的空間。看到她這樣,連湊也閉口不說那些稱讚她性感之類的話了。
「情形很可怕嗎?不,想也知道很可怕啊。」
「是,連我都能明白感覺出來。我從來沒看過有哪個地方有著這麼多人的負面情緒,何況還是在有人住的家里,弄得這麼……」
沙耶十分害怕,一旁的勇氣則臉色蒼白。
「弄出這種結界的人根本是瘋了。這結界是用過去被這個家咒殺的人們留下的靈魂做的。竟然反過來利用這種強烈無比的怨恨……」
沙耶像是要護著勇氣似地站到他身前。
「勇氣看得比我還清楚,他看得見這些人的樣子,也聽得見他們說話。」
「在我看來倒只是個膽小的小鬼啊。」
這時背後傳來一陣嘻笑聲。
「呵呵呵呵呵,沒出息。」
「啊哈哈哈哈,好遜喔。」
是小孩子的聲音。轉身一看,就看到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年紀只有四、五歲。兩人手牽著手,天真地相視而笑。
「他們說可怕耶。」
「原來會怕呀。」
「竟然說這種東西可怕。」
「好奇怪喔。」
「可是會被詛咒喔。」
「是會被詛咒啊。」
「爺爺就被詛咒了。」
「會被詛咒到死。」
如果不是在這樣的地方,他們以可愛的表情嘻笑的模樣肯定是一幅令人莞爾的光景。但兩名孩子在這種空氣渾濁的地方拿死亡這種事來說笑,就只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春雷、春蘭,你們兩個對客人太沒禮貌了。」
華子柔聲告誡他們。
「知道了。」
「知道了。」
兩名幼兒很有精神地答完話,就這麼用跑的離開了。
「這是怎樣?是你的小孩嗎?」
「您、您的孩子真可愛。」
沙耶聽湊問得失禮,趕緊用禮貌點的說法重說一次。
「喂,那麼讓人不舒服的小孩會可愛?就算是客套話也太假啦。」
沙耶十分尷尬,但華子並不在意。
「男的叫春雷,女的叫春蘭,他們正好五歲,是雙胞胎。」
「嗯?還有其他親人嗎?」
「不,沒有了。」
湊看著兩個小孩跑過去的走廊前方,似乎在思索些什麼,但隨即將視線拉回這條據說有著邪氣的走廊。
「那我們走吧。」
湊舉步就要前進,而沙耶趕緊阻止。
「請等一下,不做任何準備就過去會很危險的。」
「還不都是嚇唬人?」
華子加深了笑意,問說:
「您覺得只是嚇唬人?這可是鬼頭家數百年傳承下來的結界呢。」
但湊只笑了笑。
「聽到了嗎?被人馴養幾百年的邪氣,根本就跟家犬沒兩樣,對那嗤之以鼻就對了。而且連嚴齋的詛咒都驅逐不了,這種結界有什麼好怕的?」
「就算這結界真如老師所說只是家犬,也是患了狂犬病的家犬,還是很危險。啊……」
湊抓住勇氣的衣領將他提起,順勢扛到肩上。
「好啦小鬼,我們走。」
「不、不要這樣,放我下來!」
湊不理會勇氣的掙扎,以強而有力的步伐在走廊上沖鋒陷陣。他行走的模樣威風凜凜,沙耶與華子都看傻了眼。
「就是因為你們怕了,這些東西才會靠過來,就跟小學男生愛對喜歡的女生惡作劇的心理一模一樣。」
湊扛著鬧個不停的勇氣往前走,沙耶往前踏了一步想跟上,背脊卻突然竄過一股惡寒,冰冷得幾乎連身體最深處都要凍僵。沙耶覺得只要稍有鬆懈就會軟倒,正要唱出辟邪的禱詞。
這時,湊停下腳步,打亂了沙耶結的印。
「笑吧。」
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要講壓箱底的冷笑話了,給我笑。那戶人家正在講電話。我家的貓咪睡著了。隔壁鄰居的圍牆被吹飛了。哎呀~真是毫不褪色的好笑啊。」(注19)
湊的舉動看似荒唐,其實卻合情合理。開朗的笑是辟邪的手段之一。像地藏菩薩的真言:「唵•訶訶訶•微娑麼曳•莎訶」當中的「訶訶訶」就是「呵呵呵」的笑聲,開朗的情緒正是最簡單的反詛咒法之一。
沙耶想轉而結法印詠唱禱詞,看似萬全的準備,其實卻也證明了心中有著強烈恐懼,所以湊才會阻止她。
注19:此處皆為日本的雙關語冷笑話。「那戶人家正在講電話」是取「電話」(でんわ)和「正在講」(でんわ)的諧音。「我家的貓瞇睡著了」是取「貓咪」(ねこ」)和「睡著了」(ねこんだ)的諧音。而「隔壁鄰居的圍牆被吹飛了」(塀[へい]がふつとんだ)為湊的誤用,應是「棉被被吹飛了」(布団[ふとん]がふつとんだ)和「鄰居建了圍牆。喔~好厲害」(隣の家に塀ができた。へ~かつこー)。
「怎麼樣,這種古典笑話對你們這些年輕人來說很新鮮吧?啊哈哈哈哈。」
湊豪邁地笑了笑。
「被吹飛的是棉被吧。呆子~」
笑話實在太無聊,讓勇氣也有氣無力地笑了。
「隔壁鄰居的圍牆要接『喔~好厲害』,是吧。」
沙耶也笑了。
「你們真的才十幾歲嗎?也未免太清楚這些老笑話了吧。」
「因為我們身邊都是些像你這樣的老人家啊!」
三人的玩笑似乎讓昏暗的走廊明亮了些。
5
湊等人來到房內一看,躺在那兒的一名老人全身就像融開的一團蠟塊,只勉強維持住人類的形狀,他還活著反而讓人覺得神奇。
三人一走進房里就同時按住口鼻悶聲低呼。
「還真臭,臭得我鼻子都要歪了,就算是老人的味道也太臭了。」
血肉腐敗的臭氣刺激著鼻腔。湊捏著鼻子揮手想漏開臭氣,但臭氣自然不會就這樣消失,讓他只能嘆了口氣,放棄無謂的抵抗。
「這是家父。這詛咒已經持續兩個禮拜了。」
幽山從後方跟來,苦澀地說出這句話,接著就對湊投以挑釁的眼神。這眼神仿佛說著「你看得出這詛咒的真相嗎?」而湊則毫不在乎地四兩撥千斤:
「你們就這樣放著他兩個禮拜不管?」
「我們盡力了。我們用盡了家族傳承下來的所有手段,試圖解除詛咒,查出詛咒的真相,但家父的病情卻每況愈下,對詛咒的真相我們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湊用手掩嘴,看了好一會兒。
「是麻瘋病嗎?可是現在日本極少有患病紀錄。而且他這樣子看來是從體內往外融解,跟麻瘋病不一樣。」
湊自言自語般說出的話,讓沙耶與勇氣面面相覷,幽山則以氣憤的聲調反駁:
「這是詛咒,不是生病。」
「就是啊。」
「這應該是詛咒吧。」
沙耶與勇氣也贊同幽山的說法,但即使遭到三人否定,湊仍然繼續思考。
「我又不是斷言他是生病,只是覺得不應該劈頭就認定這是詛咒。對了,我出個謎題讓你們猜吧,只要答對了,你們今天就不用工作,可以直接回去。」
湊的言行與「正經」兩字遠遠相差了十萬八千里,讓幽山的表情越來越僵硬,但湊並不予理會,繼續說道:
「密室里有一男一女。男的頭上流著血已經死了,女的手上拿著槍。女人曾經倒貼男人很多錢,最後卻被拋棄。好了,這男的是怎麼死的?」
停頓長達數秒。沙耶與勇氣都不明白該怎麼反應才好,湊催促他們說:
「怎麼啦?這麼簡單的謎題都猜不出來?」
沙耶無可奈何,只好回答:
「就算猜對了,工作我還是會做,是女性開槍射他對吧?這樣算是猜謎嗎?」
「不對啦,是男的自殺,女人只是撿起了男人死前拿在手上的槍。」
「啊,原來如此,這樣也比較像猜謎。」
勇氣合乎情理的回答,讓沙耶佩服地點了點頭。但從湊奸笑的模樣看來,這似乎並不是正確答案。
「你們兩個都答錯了,真遺憾,今天你們得工作。」
「就說我們根本沒打算放棄工作了。」
「那正確答案是什麼?」
勇氣對自己的答案很有把握,表現出不滿。
「答案是男人跌倒的時候腦袋撞到地板死了。連這種事都猜不出來?」
「猜謎也要有脈絡可尋啊!你根本只是隨便想些跟我們的答案不一樣的說法吧?那拿槍的女人是幹嘛用的?」
「除了槍以外,回答什麼死因都算正確答案。有個跟男人有仇的女人手上有槍,不表示她就會開槍。同樣的,就算這里是詛咒之館,也不表示任何不清楚原因的症狀都是詛咒所造成。我要說的就是這麼回事。這個故事就是在告誡你們這種還沒仔細檢查就斷定答案的態度,這謎題出得很棒吧?」
不只是幽山,連沙耶與勇氣也開始對湊輕浮的態度表現出不悅,就在這時——
「哼、哈、哈。」
他們聽見了幾聲泄了氣一般無力的笑聲。此時,湊、沙耶、勇氣與幽山都沒有笑,所以只剩下一個人。四人的視線自然而然集中到躺著的老人身上。
「幽山,你帶來的這小子真有意思。」
已經融成一團的臉孔上有張嘴在動。這張嘴每次一動,都有渾濁的黑血從皮膚上的裂痕中流出,散播更多的臭氣。
「老爸,原來你醒著?」
幽山趕緊跑向嚴齋枕邊。他一張臉像是融化的蠟像,但眼瞼一開,就露出一對有著銳利目光的眼睛。這種仿佛把活人的眼球移植到蠟像上的驚悚模樣,讓沙耶不由得別開臉。
而湊則走到幽山對面的枕邊,像待在自己家似地輕松坐下,接著就跟老人寒喧了起來。
「嗨,老爺子,我來叨擾了。」
「你是什麼人?」
老人嘴角漏出摻有血絲又起泡的唾液,慢慢轉動頸子面向湊。只是這麼一個動作,就讓皮膚摩擦剝落。看到這種脆弱又令人不舒服的模樣,湊毫不客氣地大皺眉頭。
「我是來治好你的。」
「我花了半世紀以上的歲月研究咒術,本以為已經沒有什麼是我看不出來的……可是我看不出你是什麼人。甚至連你是總本山還是禦蔭,又或是根本不屬於這兩派的術者都看不出來。你是誰?使什麼咒術?」
「哈哈哈,你當然看不出來了,我根本不是什麼術者,沒有半點靈異方面的能力,是平凡到了極點的正常人。好啦,老爺子,讓我看看你這能上『萬國驚奇秀』(注20)的身體吧,不要的話就直說。」
老人尚未回答,湊就抓起棉被粗暴地一掀,一陣強得幾乎連眼睛都要刺痛起來的濃烈臭氣彌漫丁整個室內。血肉的腐臭中混著糞尿的臭氣,老人身上穿的浴衣(注21)沾染上了血肉,已經完全變色。
「不可以動家父的身體,會弄爛的。」
湊對站在房間入口的兩人招招手。
「怎麼啦?你們站在那種B級座位,又沒有帶看歌劇用的望遠鏡,根本看不清楚吧?觀眾席最前排的座位空著呢,趕快過來。」
「好、好的。」
沙耶用手帕按住口鼻,在棉被旁蹲下。
「好啦,幫老爺子脫掉浴衣。」
注21:萬國驚奇秀(萬圍びつくリシヨ—)是日本的一個綜藝節目。節目名稱取自1970年於日本舉行的世界博覽會。節目內容介紹令人嘖嘖稱奇、一般人無法做到的奇特才藝等。
注22:浴衣是一種輕便的和服,主要為夏季時穿著。
「我來脫?」
「沒錯。你是女人,至少應該知道男人的衣服怎麼脫吧?要是不知道,就從今天開始學。喂,那邊那個小鬼,你的工作就是一臉呆樣站在那兒嗎?過來這邊做些搞不清楚方向的白癡猜測,才是你該做的事。知道了就捏住鼻子趕快過來吧。」
勇氣不情願地走過來,在沙耶身旁坐下。
沙耶戰戰兢兢地伸手去脫浴衣。
「失禮了。……請問,可以嗎?」
「沒什麼可不可以的。你應該是禦蔭的巫女吧,沒想到到了這把年紀,還能讓年輕女子幫我脫衣服。」
沙耶不明白該怎麼反應才好,在困惑下露出無力的笑容,隨即開始動手解開老人的衣帶。每次動到嚴齋的身體,都會聽到黏膩的濕潤悶響,讓人打從生理上產生厭惡感,但沙耶仍然小心地護著老人的身體解開衣帶。
「技術挺不錯的嘛,你去當看護或護理人員應該很適合。我看你根本選錯職業了吧?可是為什麼現在叫小護士會被抗議啊?這豈不是害我少了住院時的夢想嗎?」
「那我們就把巫女這個詞也廢除吧。」
「不要再奪走我的夢想了。」
「真沒想到,老師竟然對我抱有夢想。」
「所謂對巫女的夢想,指的是巫女服領口的衣服被豐滿胸部擠得微微敞開的狀態,那是個跟你無緣的世界。」
「大叔,你實在很吵。」
勇氣在一旁幫忙沙耶,一副真的嫌吵的模樣撂下這句話。
「這會是什麼詛咒呢?只要仔細查查,應該查得出好幾種會讓身體腐壞的詛咒。」
「可是,這會是調伏法嗎?還是反詛咒?」
看到沙耶與勇氣面面相覷的模樣,老人笑著說:
「白費工夫。」
「請問為什麼是白費工夫?」
沙耶問歸問,老人卻笑而不答。
湊一直從旁看著,不高興地說了聲:
「這應該不是詛咒。」
說著說著他手不經意地往前一伸,手指深深陷入嚴齋的腹部,讓老人發出痛苦的哀嚎。
「終於不再笑得那麼討人厭啦?」
湊在眾人的震驚環視之下,陷進皮膚的手指繼續畫圖鉆動,每次都讓嚴齋的哀嚎聲升高,老邁的身體痛得打滾。
「你、你在做什麼!」
沙耶揮開他的手,而從疼痛中得到解脫的老人無力地倒下。
「還不就是痛了點而已?我只是有事情想弄清楚。」
湊說著用棉被擦去手上沾到的血肉。
「那就是老爺子笑他們白費工夫的理由。你應該有事瞞著我吧?」
最後這句話是對幽山說的。突然被湊指名回答,幽山苦澀地點了點頭:
「對,我忘了說。可是你怎麼知道?」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聽到幽山的回答,沙耶想叫湊說明。
「他肚子里有硬塊。」
說著湊指了指先前他用手指按下嚴齋肚子上的部位。
「一摸就摸到位置的確巧了點,總之這里有個很大的硬塊。你們摸摸自己的肚子,應該摸不到這種硬塊。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嗎?」
「詛咒的根源?」
勇氣對自己的答案似乎很沒自信。倘若是詛咒的根源,就無法解釋剛才湊與幽山的問答了。
「不對,大概是癌。我不是醫師,所以不能斷定,但既然腫瘤長到那麼大,應該已經轉移到全身了。也就是說,即使解開詛咒,老爺子也無法痊癒。不是嗎?」
「沒錯。他的身體頂多只能再撐幾個月。」
「是醫師說的嗎?」
「對,兩個月前醫師做出了這樣的診斷。」
回答他的是幽山。
「有誰知道這件事?」
「我們請三名醫師來診斷過,而且也並未對外保密。只要對我們家族稍加調查,應該馬上就查得出來。」
湊露出不能接受的表情,看了嚴齋的身體一眼。
「施加詛咒的人當然也應該調查過你們家族了。不經過周全的準備,根本無法對咒殺的專家下手。對方當然也該知道癌症的事,但這個咒術師明知放著不管,老爺子也活不了多久,卻還特地咒殺他。」
「我看只是這人太恨他,恨到光看他死還不夠吧?會覺得不能容他安穩病死也是理所當然的啊。看看這個家的怨念就知道了。」
勇氣似乎受到湊的影響,在這家人面前說話的口氣也越來越不客氣。
「小鬼說的話也有些道理。老爺子所中的詛咒,就只是讓身體慢慢融解嗎?」
「不是這樣。每到深夜他就會突然開始痛苦不已,詛咒的症狀也會惡化。他會痛苦整整一個小時以上,到了早上才會平息下來。」
沙耶想像著那般情景,表情登時變得沈重。
「這老爺子還可以活幾天?你是專家,應該很清楚吧?」
「頂多再一個禮拜左右,最多活不過十天。連內臟都快要融解了。」
「是慢慢生效的詛咒?那太好了。」
「你說這樣太好了?」
幽山先前對湊的種種失禮言行都不予追究,但聽到這句話實在忍無可忍。
「是啊,太好了。那不就表示我們還有時間慢慢欣賞今晚的詛咒表演嗎?」
6
「好啦,要解決這次的詛咒,該怎麼做才好?」
三人一來到分配給他們的客房,湊立刻開始問話。
「無聊。」
撂下這句話的是勇氣。
「在你這年紀就要對自己的人生悲觀也未免太早啦。」
湊一臉沒興趣的表情躺到坐墊上。
「誰跟你說我在講我自己了!我是指這件委托。既然這個家的老爺爺生了病,活不了多久,救他也沒有意義。而且這個案子根本不是正式的委托,我們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冒險?」
勇氣一口氣無處發泄,拿坐墊扔向湊。
「會弄成現在這樣,都是因為你做事太馬虎。明明是從總本山接的委托,你為什麼不事先跟孝元先生說要接?」
「知道一棟屋子里可能有殺人犯,過去之前還會先跟他們報備說等一下有警察要去嗎?想也知道對方會跑掉好不好?」
「哼~?所以你要說包括解毒劑那件事在內,所有事情從一開始都是照你的盤算在進行?要是時機差了那麼一瞬間,沙耶姊姊就會死掉耶,你知道嗎?」
湊輕輕接過扔來的坐墊,當作枕頭墊著。
「怎麼啦?你突然怕起來啦?遇到異怪的時候你明明還那麼勇往直前。」
「就跟你說這兩者從根本上就不一樣。異怪不是人,就算異怪再詭異,我也不會覺得怪。可是詛咒和兇殺案一樣,兇手一定是人,跟異怪靠吃人來填飽肚子不一樣。」
「不管是提供個人諮詢,還是為壞事做盡卻在臨死前說要出家的人給予幫助,應該都是和尚的工作吧?不過沒關系啦,不喜歡就盡管回去。我要留下來,相信應該可以拿到一大筆錢,這樣就可以還債,還有資金可以賭賽馬。」
「像大叔這麼遲鈍的凡人,解決之後也只會被滅口啦。」
沙耶端正地跪坐著聽他們說話,發現他們的爭論似乎不會結束,於是以低調的語氣表達自己的意見:
「癌症跟詛咒之間也許並不是沒有關聯。」
「這話怎麼說?」
「有沒有可能是詛咒造成癌症呢?不是說因為他得了癌症所以詛咒他也沒有意義,而是因為被詛咒了才會得癌症。」
對這個看似合理的推測提出異議的是勇氣。
「不是啦!這詛咒不是那種類型的。雖然的確也是直接影響到身體,但病變跟詛咒的變異從根本上就不一樣。」
「就是啊沙耶,你這說法就好像拿車禍撞成肉泥的屍體,跟跳樓自殺弄成肉泥的屍體來比較,然後就說這兩者死因相同。重要的不是結果,是過程。」
盡管沙耶不喜歡這個比喻,對結論倒很認同,再加上他們兩人爭論也已經結束,沙耶也不想繼續堅持自己的意見。
「我說大叔,看你跩得很,可是你真的有看出什麼端倪嗎?還是你想躺在這里擺擺盤子,只讓我們動腦筋,等解決以後再搶去當自己的功勞?」
湊躺在坐墊上打呵欠的態度,讓勇氣越想越光火。
「我們非做不可的事,不是去救那種自作自受、惡貫滿盈的壞人,而是想辦法讓這個家的怨靈成佛。」
「哦~要讓怨靈成佛?看來你小歸小,但終究是個和尚啊。」
湊的語氣顯然是在拿他說笑。
「夠了。」
勇氣說完便站了起來,伸手去拉紙門。
「你要去哪?」
「我愛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受你指揮。你愛在這邊午睡還是幹嘛都隨你高興!」
話一說完,他就粗暴地拉上紙門出去了。
「老師,我也贊成勇氣的意見。我認為淨化受困的靈魂,遠比解除這個家的詛咒更有意義,也應當更優先。」
沙耶終於忍不住對湊提出抗議。
「依你們的理論,就像是在說如果惡貫滿盈的死刑犯患了末期癌症的話,見死不救也無所謂。這可真過分啊。」
「老師說的話也很有道理,可是……」
沙耶說到這里,放棄說服湊。
自己與勇氣再怎麼說也是神職人員,從小就被灌輸要驅逐魔物與邪惡,消災解厄,打倒異怪,解救死不瞑目的靈魂。
他們感覺得到,也看得見靈魂與邪念這類不屬於陽間的事物。
但湊沒有這樣的能力。世人揶揄他是零能者,這種說法在這一個部分上是對的。
既然看不見也感覺不到,那麼會覺得應該去救眼前性命垂危的人而不是拯救可悲的靈魂,反而很自然。
那麼這就不是他們跟湊哪一邊有錯的問題,爭論下去只會白費唇舌。
在接受這個想法的同時,一股像是對湊感到失望的情緒在沙耶心中暈開。一察覺到這樣的情緒,就讓她莫名地感受到一絲落寞。
「老師真的打算在這里睡午覺嗎?」
「不,我早就決定該做些什麼事了。」
湊慢慢起身,把帶來的包包扛到肩上。
「老師明明可以在勇氣生氣以前就開始做的。」
看到沙耶嘆了已經數不清是第幾口的氣,湊則以一副饒富深意的語氣說:
「他有他該做的事。」
說著露出了往常那看不起人的微笑。
7
看到湊做的第一件事,沙耶與幽山都露出訝異的表情。
湊在嚴齋睡覺的房問打開包包,拿出各式各樣的器材開始裝設。
沙耶也並未聽湊說起他帶了什麼來,又要做些什麼,所以在一旁看得興致盎然。
「這些是什麼?」
幽山也不能只讓湊這夥人待在嚴齋的房間,所以陪同在場。
「是攝影機。躲在這種深山里太久,就會連這種隨處可見的文明利器都很少見?這是可以拍攝Full High Vision影片的好東西,你知道Full High Vision是什麼嗎?可不是說讓一個叫做Vision的家夥變得又Full又High啊。」
「這些我知道。我是問你為什麼要在家父的房間裝設這些東西。」
「當然是為了拍攝今晚的表演啦。我要拍下來仔細檢視。」
「我無意挑剔你的手法,可是這種事情還是自己親眼見證最有效。我過去也解決過多達數百起詛咒,但從來不曾依靠這樣的玩意兒。」
「我很想說你的想法太落伍,不過我完全贊成你的說法。感受到現場氣氛的人,眼睛可以看到攝影機捕捉不到的東西。」
那為什麼需要裝設攝影機呢?兩人都覺得湊的行動令人費解。
「但人難免會有疏忽。我就是要拍下這些疏怱掉的部分。為了仔細觀察老爺子詛咒發作的情形,我要把不想漏看的部分拍下來。」
這就是湊的手法嗎?沙耶這時覺得有點期望落空,但這時的她,並未注意到自己已經被湊給騙了。
8
「那家夥果然爛透了。只要拿得到錢,又覺得事情有趣,就什麼事都能做?他絕對只是個詐欺師。」
他解決上次的事件肯定只是碰巧。勇氣一股悶氣無處宣泄,握緊拳頭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幽山基本上允許他們在屋子里自由活動。他們明明有嫌疑,被懷疑可能是施加詛咒的元兇,卻得到這樣的待遇。從某個角度來看,倒也可以解釋成對方藐視他,認為他一個小孩子反正也做不出什麼大不了的事。
勇氣巡視屋里的走廊,查看各個房間,將檐廊與屋檐都仔細檢查,逐步在腦中完成整棟屋子的平面圖。只是這麼點工程,就讓勇氣累得滿頭大汗。
「這里到底是怎樣……」
每個地方都有狀似詛咒的邪惡氣息。不只是走廊盡頭、房間角落或天花板之類空氣不流通的地方,連原本用來采光的檐廊與裝飾華美的壁寵也不例外,到處都有著怨念。
之前湊說很豪華的欄間雖然確實是精雕細琢,但上面雕的卻不是花鳥,而是令人看了就不舒服的昆蟲與蛇。
再仔細看看那些空氣不流通的地方,更是到處都可以看到扭曲的人臉,還聽得見咒罵的聲音。雖然聽得不是很清楚,但這些人臉確實在說話。也不知道是在喊救命、說要殺了他,還是要他快逃。
「是被咒殺的人們留下的遺恨啊。」
竟然拿恨他們的人所發出的怨念來設結界,怎麼想都覺得這家人瘋了。即使聽不見怨靈說話,怨恨的思念也會傳進心里。要在這種地方生活,也未免太可怕了。
問題還不只這些。當初進門的時候他就注意到,屋里重要的房間全都朝向鬼門的方向,其余房間也都設計成可以透過走廊遇見來自鬼門的事物。
「哈哈哈,這冷笑話還挺好笑的。」
「下次輪到老師了。」
從傳來笑聲的走廊方向一看,湊與沙耶正好從嚴齋的房間走出來。
「是怎樣啦,我一離開就開始行動。是喔,這樣喔,原來我礙著你們就對了。」
沙耶不安地走在湊身後強顏歡笑,白嫩的手卻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似地抓著湊的衣角不放。一看到這幅光景,勇氣心中的不滿更加高漲,讓他咬緊了嘴唇。
「嘻嘻嘻嘻嘻嘻,你在做什麼呢?」
「啊哈哈哈哈哈,你在看什麼呀?」
突然有人從身後對他說話,讓他心臟怦然一跳。
勇氣轉身一看,剛才見到的那對雙胞胎正以好奇的眼光看著他。他們的眼睛睜得很大,就像是在觀察手腳被拔掉的昆蟲掙扎似的,有種天真無邪的可怕。
「幹嘛啦?不要嚇我好不好。」
他鬆了一口氣。
「誰叫那個大哥哥每次經過,都講些很無聊的話還笑得很高興。」
「這樣很好玩,所以我們就來看。」
這對一男一女的雙胞胎盡管長相不一樣,表情卻如出一轍,讓人覺得他們果然是雙胞胎。
勇氣忽然發現一件令他好奇的事。
「你們走得過那條走廊?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只是那條走廊,這條走廊也是。」
雙胞胎對看一眼,嘻嘻直笑。
「救命啊,救命啊。」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
「我恨你,我恨你。」
雙胞胎接連說出許多可怕的話。
「難不成……你們也看得見那些東西?」
「有好多好多的臉。」
「大家都在喊救命。」
他們嘻嘻直笑。他們看得見被詛咒致死而懷恨在心的靈魂,卻還笑得這麼天真,這種光景讓勇氣覺得一股冰涼的感覺從背脊上竄過。
如果他們生來就看得見,也許不會對怨靈產生恐懼的情緒,但雙胞胎的反應仍然逾越常理。
勇氣也是從小就看得見一般人看不見的事物,從這點來看,可說他的境遇與這對雙胞胎相同。但勇氣能自然地看見這些事物,對散發邪惡氣息的事物仍會產生厭惡。至少他並未扭曲到面對不斷散發負面情緒的怨念,還能這樣嘻笑。勇氣心想,這應該歸功於細心呵護他長大的祖母。
覺得他們也許跟自己很相像的念頭,一瞬間就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正因為有著同樣的境遇,勇氣才更能這樣斷定。
突然間,他想到也許能從這對雙胞胎身上問出些什麼。既然這兩個小孩這麼不平凡,可以看見怨念,也許他們曾經感受到一些蛛絲馬跡。
「你們兩個,我有事想問你們,可以嗎?」
「你想問什麼事?」
「什麼事?」
「關於你們的爺爺被人詛咒這件事,你們知道些什麼嗎?」
雙胞胎互望了一眼,嘻嘻地笑著。
「爺爺哭了。」
「哭著對我們道歉。」
「道歉的時候摸我們的頭。」
「黏答答的手好惡心喔。」
「就是說啊。」
聽雙胞胎說出這麼殘酷的話卻還有說有笑,勇氣還是覺得他們令人發毛。
9
她一直覺得有人在看她。要是勇氣在場,也許就能更明白地告訴她是怎麼回事,但沙耶無法看得這麼清楚。至於一如往常大步走在前面的湊,則似乎完全沒有感覺。
「喔喔,就是這里。」
湊敲敲紙門邊緣當作敲門,門接著被拉開了,門後出現了一位身穿中衣(注22)、年約三十五、六歲的美女。稍濃的妝與香水味刺激鼻腔。
注22:中衣(襦袢),為穿著和服時,會在內衣與外衣間穿著的襯衣。
「哎呀?」
華子一看到湊就嫣然一笑。
「我有話想問你,所以過來一趟,我是不是來錯時候了?」
單薄的中衣遮掩不住乳房的形狀。說穿了跟只穿內衣褲見人也沒有什麼兩樣。
「不要緊的,請進來吧。」
華子一邊綁著頭髮,一邊走到房間深處,就這麼身形一斜,坐到坐墊上。
「呀!」
沙耶從湊的脅下窺視著房內,立刻發出驚呼聲。
「沙耶,你會不會突然想起有急事要辦就先離開?」
「絕對不會。」
華子發現沙耶在場,於是對她也招了招手。她的一舉一動從身體到指尖都散發著女人香,連同性的沙耶都看得紅了臉。
「外子吩咐過只要是為了治好公公,要我什麼忙都要幫。」
「是嗎?那就好辦了。我有一件事要問你。」
「請說。」
「你為什麼跟鬼頭幽山結婚?憑你這樣的美女,那個遜遜的大叔實在配不上。」
「這件事跟調查詛咒有關?」
「關系可大了。最有可能的動機就是為了財產。這個家族在做見不得人的工作,錢多到可以淹死人。」
華子也不生氣,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因為我愛外子』這個答案不能讓你滿意?」
「是不滿意。你看起來不像是會把自己的人生托付在這種幻想上的人。」
華子用鼻音笑了笑,換翹起另一條腿,讓中衣下伸出的雙腿直露到大腿處。從某個角度來看,倒也有點像是在色誘。
「我啊,本來是保倉家的人。這個姓氏你們可曾聽過?」
她說話的口氣變得乾脆多了。湊沈吟一聲,摸摸下巴,興味盎然地回視華子。
「記得大約在八年前消失的一個咒術家族,就是這個姓氏。」
「對,就是這個保倉家。他們為什麼會消失呢?」
「謠言說是被生意上的對手,也就是被這個家給毀了。」
「怎麼會?這怎麼可能?」
沙耶先前一直保持靜觀,此時忍不住插嘴。
「不可能會有這種事。華子夫人可是嫁進了這個家呀。」
華子只以冰冷的眼神看著沙耶,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的想法真的很幼稚。你知道小孩子不是幸福之鳥提來的嗎?」
沙耶看著華子想聽她否認,但華子只是壞心眼地看著沙耶。
「沒錯,唯獨我一個人活下來。不是因為同情我,而是因為他們在打垮生意上的對手時,還想順便得到能生下優秀子孫的女人。」
「哈哈哈哈哈,所以你這個美女不是傾國傾城,只是傾家了?」
沙耶既無法了解湊為什麼聽到這件事笑得出來,也無法了解華子是出於什麼樣的思考才會如此冰冷地談起這件事。
如果是在戰國時代,遇到抄家滅族,丈夫與父親被殺的情形下,媳婦或許真的會再度被當成工具利用。沙耶自己就置身於禦蔭神道這個深受傳統與慣例束縛的組織,在很多方面都與現代的價值觀水火不容。
但到要嫁到殺了自己父母手足的家族,甚至還與對方生下子女,沙耶對此情景則是連想像都不願意。
「你們知道鬼頭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存在的嗎?他們不斷屠殺,整整殺了四百年,死者的靈魂到現在還困在這個家里得不到解脫。尤其公公嚴齋更是被譽為開山祖師再世的人物,不只是我的家族,真不知道他們到底殺了多少人。」
沙耶不舒服地環顧室內,隨即立刻告誡自己不可以去意識那些柬西。
「在我看來倒只是個老得發霉的家啊。」
「我反而很佩服你竟然什麼都沒感覺到。」
看湊說得滿不在乎,華子傻眼之余卻也覺得佩服。她不改臉上富有深意的笑容,起身走向房間角落。
「你沒發現嗎?我的家人也是鬼頭家殺的。有我的父親、母親、祖父母,還有年紀還小又可愛的弟弟。」
華子說著將手伸向房間角落空無一物的空間,仿佛那里有人在。
「還有我哥哥,他原本是最有本事能繼承保倉家的人。」
她的笑容里含有瘋狂,愛憐地撫摸著比自己視線還高的地方。看到她這般姿態,沙耶不禁打了個冷顫。因為她覺得害怕的同時,卻也覺得這樣的華子很美。
「嚴齋那種老頭子,那樣的死法還太便宜他了……」
華子表情仿佛結了霜,以低沈的聲音這麼說。落向腳邊的視線里有著闇黑而深沈的憎惡。
「看樣子你們不是什麼相愛的夫妻啊。」
湊的這句話讓沙耶回過神來。之前她看著華子的模樣看得出神,仿佛靈魂都被牽走了。
「是啊。可是這樣的夫妻也沒什麼稀奇吧?」
華子微微一笑,瘋狂從臉上消失,改以帶了面具似的表情看著湊與沙耶。
「而且如果要懷疑出軌,也應該懷疑外子。」
「是喔?如果換做是我,至少會整整迷上你三個月。」
「我跟外子結婚已經七年了。」
「那就算他出軌也沒辦法。你有什麼根據說他出軌?」
「是香水。他突然開始擦起古龍水,之前他明明從來沒擦過。」
「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一個禮拜前吧。」
「那不是在老爺子中了詛咒以後嗎?」
「是啊,也說不定他外遇的對象,就是施詛咒的咒術師。」
「反正這些也不重要。」華子說完這句話後,目光落向房間的角落,仿佛在對死去的家人所待的空間微笑著。
10
——救命啊。救命啊。
不成聲的聲音在呼救。
勇氣呆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中央,望向四周。到處都傳來負面的思念。跟雙胞胎談過以後,讓他更加在意,心中產生了恐懼。
——就是因為在這種地方生活,才會連小孩子都不正常。
他全身汗水冒個不停,寒氣侵蝕著身體。
——救命啊。救命啊。
一直聽見這不成聲的聲音。勇氣一直不予理會,不去聽,但他再也忍不住了。
勇氣望向走廊角落,看見一個狀似幼兒的人影。這個才剛學會走路的幼兒被周圍的怨念圍住,頻頻呼救。也不知道這幼兒在這里喊了幾年,不,說不定已經幾百年了。
理智要自己別理會,不然會有危險。但勇氣實在再也忍不下去了。
「我馬上就救你。」
他仔細查探四周,確定沒有這個家族的人在場。
接著手結法印,詠唱真書。
「南無 三滿多 無馱南……」
幼兒的身體開始發出淡淡的光芒。一道陽光射下,眼看通往天上的道路就要開啟。幼兒笨拙地踏出腳步,但四周的怨念立刻纏上幼兒,阻礙幼兒行走。
幼兒連連呼救,不成聲的聲音回蕩在勇氣的腦海中。他額頭冒汗,繼續詠唱真言。然而無論陽光怎麼指出道路,始終有源源不絕的怨念纏上來幹擾。這些錯綜交雜的遺恨靈魂,已經可以說是一個共同體。真不知道困在這整個家里的靈魂到底有多少。
——糟糕,再這樣下去……
自信的喪失造成了一瞬間的破綻。許多靈魂這次改纏上勇氣,伸手去抓他。
「糟了!」
無數只手拉扯著勇氣的衣服。有男人的手,也有女人的手;有老人的手,也有年輕人的手。
其中小小的手,是先前哭喊的幼兒伸出來的。
「嗚!」
這就是保護鬼頭家的結界嗎?一旦想對這個家的人出手,就會受到無數怨念攻擊。想對這家人下咒,就會受到多達幾十倍、幾百倍的怨靈攻擊,即使是想救他們也不例外。
「嗚、嗚!」
勇氣不斷抗拒。再這樣下去,自己也會淪為保護這個家的怨靈之一。
但身體已經從手腳末端開始轉為冰冷,漸漸失去知覺。
「救、救命啊……」
一陣清涼的風從掙扎的勇氣眼前吹過。抓住他的手顫慄退縮,消失在牆上。
「勇氣!」
拿著梓弓的沙耶跑過來,讓勇氣猜出從眼前掠過的那陣風其實是沙耶放的箭。
「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沙耶的手在他身上到處撫摸,仔細檢查。
「嗯,我沒事。謝、謝……」
自己出醜的醜態被她看見了,還被她救了。這樣的念頭妨礙了勇氣,讓他說不出該說的話。
「喂喂,被人救了就該道謝吧。」
湊慢慢走來,一副拿他沒轍似的模樣攤開雙手。勇氣越想越覺得他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麼可恨,咬緊牙關瞪了湊一眼。看到勇氣這樣,沙耶趕緊打圓場說:
「是老師主動提說勇氣也許有危險的喔。」
「我是這麼說的嗎?記得我是說那個小鬼說不定會自作聰明,白白陷入危機,所以你最好先準備一下。結果你果然自作聰明,陷入危機,我很有慧眼吧?」
緩頰的話變成火上加油,讓勇氣心中某種東西應聲崩斷。
「你看不見那些受苦的靈魂,才會說這種話!就連你旁邊的牆壁、腳下,還有天花板,都有一大堆人在受苦。甚至有比我還小,就只是嬰兒的小孩……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受苦!所以我才……我才……」
話說到一半,情緒急遽萎縮,讓他越說越小聲。雖然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但勇氣就是覺得好不甘心,好沒出息,嗓音不由得發抖,眼淚更讓視野一片模糊。
沙耶輕輕抱住勇氣的肩膀,看了湊一眼。
「我也不能接受。」
「喂喂,你們兩個什麼時候變成這種關系啦?」
沙耶不理會湊的胡鬧,投以尖銳的眼神。
「我是指解救鬼頭嚴齋這件事。真正非救不可的,應該是困在這個家里成了犧牲品的靈魂才對吧?」
「你以為我救人是在做慈善事業?你說的靈魂會付我錢嗎?而且起初就是你要我工作賺錢還債的。」
沙耶失望地搖搖頭。
「我本來以為你是個更善良的人。」
「所以我才討厭這樣。我討厭別人擅自把理想強加在我身上,又擅自對我失望。我一直都只是愛怎麼做就怎麼做而已。」
沙耶看著湊,過了一會兒後才死了心似地別開臉。
「明天我會跟勇氣兩個人下山。就請你盡管留在這里,任由好奇心驅使,把這個事件加油添醋搞得熱鬧非凡吧。」
「我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
湊冷漠的口氣,讓沙耶抓著勇氣肩膀的手用力得泛白。
11
「Ladies and Gentlemen,非常感謝各位參加今晚的詛咒折磨秀。令天的來賓就是這幾位。」
湊用拿來充當手杖的傘朝房間正中央一指,就看到無力閃爍的日光燈照亮了躺在被窩里的鬼頭嚴齋。
室內籠罩著沈默好一陣子。不只是在場見證的幽山與華子,連勇氣與沙耶也都白眼看著湊。
「老師,胡鬧也該有個限度。」
沙耶的語氣中充滿責難。湊要她看完今晚詛咒的情形再走,於是才來到這里,但她現在已經開始後悔了。
「我只是想說這個房間太陰森,才想讓場面上的氣氛明亮一點啊。」
湊絲毫不顯得愧疚,反而擺出覺得冤枉的表情。這讓沙耶垂頭喪氣。
嚴齋躺在被窩里動也不動,要不是胸口微微起伏,甚至會讓人誤以為他已經死了。
「你平常都是這個樣子嗎?」
幽山與妻子華子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湊。
現在不在這房間里的,就只有那對雙胞胎姊弟。兩人年紀還小,已經上床就寢。
「就快到十二點啦。」
柱鐘仿佛在等湊說出這句話,發出了宣告十二點來臨的鐘聲。鐘慢慢地、規律地刻下十二次鐘聲。每當鐘聲響。充斥在室內的緊張感就更加高漲。
第二聲鐘響。嚴齋在房間正中央靜靜地睡著。
第三聲鐘響。幽山雙手環胸,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第四聲鐘響,華子不安地依偎在丈夫身旁;第五聲鐘響,沙耶吞了吞口水,握住勇氣的手。
第六聲鐘響。勇氣繃緊神經,不想錯過任何異狀。
第七聲鐘響。湊面無表情,又或者是覺得無聊,茫然看著室內。
第八聲、第九聲、第十聲、第十一聲。鐘聲在緊張感中一聲聲響起。
第十二聲鐘響完畢,沈默籠罩住室內。鐘聲余音未消,每個人都不發一語。
這種狀態持續了十分鐘以上。
「什麼事都沒發生呢。」
沙耶受不了這種緊張感,小聲喘了口氣。
「也許是我們來了,所以咒術師也怕了?」
勇氣也以稍微閱朗了些的表情這麼回答。
就在這個時候,嚴齋的身體彈跳弓起。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因痛苦而伸展開來的手腳噴出血沫,讓腐臭充斥了整個房間。皮膚表層就像遇熱的蠟一樣融化開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因痛苦而張開的上下唇之間拖著絲線,融解的皮膚滴落在被窩中,形成了灘灘汙漬。
這太過驚人的光景讓沙耶與勇氣看得啞口無言。面對這淒慘的模樣,他們既無法上前,也無法撇開視線,只能茫然呆站原地。
連已經看過好幾次同樣光景的華子也說不出話來,幽山也表情僵硬。
「開始啦。」
唯獨湊發出冷靜的評語,冷靜得幾乎讓人覺得他冷血。
「勇氣,你看得出這詛咒是從哪來的嗎?」
「我不知道啦。這個家里充滿了詛咒,根本看不出跟哪個詛咒有關。」
「這小孩子不懂也不能怪他,就連我都看不出詛咒的源頭。」
幽山冒著汗,看著嚴齋的情形。
嚴齋受苦的情形繼續維持了一個小時左右。他痛得喊叫、打滾、血肉四濺,幾乎要讓人納悶他這把老骨頭怎麼撐得住。這實實在在可說是來自地獄般的苦楚。
即使詛咒結束,眾人仍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湊停下攝影機,開始收拾器材。
「但願你有拍到什麼線索啊。」
幽山的口氣有些諷刺。
「從家父開始受苦以來,我每天晚上都在一旁看著。我做咒醫的工作做了幾十年,卻絲毫看不出這詛咒是怎麼回事。我完全看不出家父是在何時、在哪裡,又是如何遭人詛咒。」
這幾乎可說是幽山在向湊挑戰,仿佛在問他說難道憑他就辦得到?
「在何時、在哪裡,又是如何遭人詛咒?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事?」
湊的回答出乎幽山意料之外,讓他微微睜大眼睛。
「你這話到底什麼意思?」
湊沒回答這個問題。並不是他故意不予理會,而是因為注意到有腳步聲接近這個房間。輕快的腳步聲與年幼的笑聲,同時,這個家里目前只有兩個人不在場,就是那對雙胞胎。
神情訝異的華子正想拉開紙門,一名幼兒卻搶先拉開紙門現身。
「媽媽,嫣媽,你聽我說,聽我說。」
天真無邪的聲音回蕩在淒慘的現場。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笑容與興奮的聲音反而讓眾人覺得有幾分寒意。
「是雙胞胎里面的哪一個?記得你的名字叫春菊。你說話重複兩次,是在幫不在場的另一半說的嗎?」
「他是春雷,是男生。」
勇氣訂正湊的話。
「春雷,你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春蘭沒跟你一起嗎?」
「春蘭她呀,春蘭她呀,好糟糕,真的好糟糕。可是好好玩,因為她跟爺爺一樣。」
聽到這句話,華子登時臉色鐵青,但春雷臉上仍然掛著形成鮮明對比的笑容。
「春蘭她融掉了。就跟爺爺一樣融掉了。」
12
「到底為什麼會弄成這樣……」
華子哭腫了臉,看著躺在被窩里的春蘭。要伸手去摸她時還不至於需要猶豫,因為春蘭的症狀比嚴齋輕得多了,盡管身體表面微微融解,但並未嚴重到出血。
「姊姊,你痛嗎?痛嗎?融解是什麼感覺?我也好想融解,好想融解喔。」
春雷在一旁嘻嘻直笑。姊姊顯然在受苦,春雷卻一直在笑。
「春雷!你安靜點!」
連華子也受不了,對他吼了幾句。
「春蘭會死嗎?死了會怎麼樣?會是什麼感覺?」
「不要緊的。春蘭不會死。」
但皮膚開始融解的事實不會改變,而且要是這個症狀繼續惡化,就會在女生身上留下疤痕,而且要是拖太久,當然也會危及性命。
幽山先說出這句話,接著做出判斷:
「頂多半個月啊。」
華子擡起頭來凝視丈夫的臉。她瞪大眼睛,一臉難以置信地逼問幽山:
「騙人,你是騙人的吧?你是在開玩笑吧?」
華子抓著幽山不放,聲淚俱下地逼問他。
「不要這麼簡單就說自己的小孩會死!她跟爸爸不一樣啊!這孩子明明根本就沒生病!」
「不要亂了方寸。你這樣怎麼當鬼頭家的人?」
「我才要問你,你這樣怎麼為人父母?」
華子只投以憎恨的眼神,其中摻雜著近似殺意,不,是摻雜著不折不扣的殺意,幽山則只是默默承受她的視線。
「呼啊啊啊啊啊啊,」
緊迫的氣氛下,湊發出狀況外的呵欠聲。
「我得奉陪這出廉價的戲到什麼時候?你們吵架就能解決小孩受的詛咒嗎?」
鬼頭家的家督與妻子同時瞪向湊。
「喔喲,如果你們要說這是鬼頭家嶄新的反詛咒法,那我的確不該插嘴。可是如果不是這樣,你們現在非做不可的事應該不是夫妻吵架吧?」
華子朝湊走上幾步,開始指責湊:
「都是你們害的。從你們來了以後,春蘭才開始不正常。」
「你倒是把狀況判斷得挺妥當的嘛。在這個狀況下,我們的確最可疑。」
「老師……」
沙耶的擔心落了空。湊將錯就錯的態度似乎讓華子產生疑問,反而恢複了冷靜。
「現在我不能讓你們離開這里了。如果你們真的是來調查這詛咒,那就請查個水落石出。」
幽山以不容分說的語氣這麼宣告。
「兩個小鬼離開應該也無所謂吧?反正他們什麼都辦不到。」
「不行,不可以。」
「你懷疑沒用的人要幹嘛?」
「我不能答應。如果你們還是要離開這屋子,我也會用上該用的手段。」
幽山以嚴厲的語氣拒絕湊的討價還價。
「呼,你們聽到了吧?就是這麼回事,我們就再多享受一下停留在這個家的假期吧。」
湊事不關己似地聳聳肩膀表示無奈。
13
「你幹嘛那樣挑釁他?」
勇氣最先吼了出來。
「都是因為你講那種話,才會平白被懷疑。」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看到笨蛋不說他是笨蛋就不痛快。」
「笨蛋是你好不好!」
沙耶只好開口調解。
「勇氣,你現在生氣也沒用。越笨的人越喜歡說別人笨,你收斂一點。」
「我總覺得你講這話是在諷刺我啊。」
「老師也請自重,你都是成年人了。」
由於得到沙耶支持,勇氣的怒氣也暫時消退。
「原來詛咒這種事情真的存在啊。」
但等兩人不再爭執,卻換沙耶露出沮喪的模樣。多半是看到連那麼小的小孩都受到詛咒侵襲,在她心里造成沈重的負擔。
「你都是禦蔭的人了,還說這種話?都看過異怪了,就別覺得詛咒有多稀奇。」
「我不是覺得稀奇。只是因為詛咒是人的惡意結晶……」
沙耶說得含糊其辭。對希望相信人性的沙耶來說,多半很難肯定有所謂的惡意結晶存在。
「別這麼嫌棄。我就教你個乖。你知道搞祭拜的跟咒術師,在中國叫做巫官或巫師嗎?就是日語說的巫女。也就是說,詛咒的根源之一和你們巫女一樣。」
沙耶的表情變得更加嫌惡,緊緊閉上嘴。
「用不著一臉跩樣在那邊秀這種小知識。你看出了什麼嗎?」
「我接下來才要開始看。要看嗎?」
湊拿出來給他們看的,是架設在嚴齋房間里的攝影機。
「憑這種玩意哪看得出什麼線索?」
「到底看不看得出來,我們仔細看看攝影機拍到的影片就知道。」
湊把攝影機接上電視,以熟練的動作按下播放鈕。
「說得也是。也許拍到了一些我們沒發現、但是很重要的詛咒線索。」
沙耶抱著一絲希望這麼說,但湊搖搖頭反駁。
「應該不會。有咒術專家跟兩個前程似錦的新秀看著,更重要的是我也在看,會有遺漏才讓人吃驚。」
「那你為什麼要拍下來?」
勇氣丟出的疑問很有道理。他臉上不高興的表情並未消失,但湊這種令人難以理解的行動似乎還是令他相當好奇。
「攝影機又不是只拍到老爺子。」
湊按下播放鈕,畫面上顯示出嚴齋房間內的情形。畫面邊緣顯示出拍攝的日期時間,框內則拍到躺著的嚴齋,湊等人與鬼頭家的人則不時在畫面上進進出山。
「喔,拍得很清楚啊。」
「老師是什麼時候對攝影機比出勝利手勢的?」
剛開始畫面上幾乎沒有比較大的變化。但等十二點的鐘聲響起,嚴齋開始發作,場面立刻變得忙亂。
『勇氣,你看得出這詛咒是從哪來的嗎?』
『我不知道啦。這個家里充滿了詛咒,根本看不出跟哪個詛咒有關。』
湊跟勇氣的聲音也錄得很清晰。
與三人記憶相符的事情就在畫面內發生。沙耶無法將目光從受苦的嚴齋身上移開,勇氣則一副不怎麼有興趣的模樣冷眼旁觀。
影片放了一小時左右之後結束。沙耶瞪大了雙眼看完整段影片,遺憾地垂頭喪氣。
「對不起,我沒能發現任何線索。」
「我想也是。」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一開始就對沙耶不抱期望,讓她更加沮喪。
「我看出來了。」
「你從剛剛的影片里看出線索了?」
「不是,我是看出這家夥想幹嘛了。」
勇氣說著看了湊一眼。
「大叔他啊,不是在拍嚴齋那老頭,是拍他的家人。我沒說錯吧?」
沙耶問說這是怎麼回事,得到的回答是:
「外人要施詛咒會很辛苦,但如果是同屬鬼頭家的人,應該就有辦法下詛咒吧?所以他才會去拍家人的模樣,想找出他們有沒有什麼可疑的舉動。不過還真遺憾啊,就我看到的部分,每個人都沒有做出什麼可疑的舉動。」
勇氣說話的時候,湊一直看著螢幕,從態度上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在聽。但等勇氣說完,湊卻在他額頭上一戳。
「六十分。要是你只想出這麼點東西就以為自己很行,那你一輩子都只會是自稱天才。」
「我才沒有自稱!」
勇氣倔強地反駁。
「我都沒發現。」
「別這麼在意。知道自己笨的笨蛋,總比自以為聰明的笨蛋要好。」
沙耶與勇氣都只能一臉尷尬。
「那我要發表正確答案了。這臺是表面工夫攝影機。」
說著朝攝影機一指。
「然後這臺是真心話攝影機。」
說完湊從背包里拿出另一臺攝影機,那是他們兩人都完全不曾看過的。
「這哪來的?」
湊默默將線材接上電視,按下播放鈕。電視畫面同樣顯示出嚴齋的寢室,但角度卻不一樣,拍到了整個房間,可以看到嚴齋與室內每一個人的舉動。
「你到底裝在哪?我根本沒看到。」
「想也知道不會裝在馬上就被人發現的地方吧?這可是要拍真心話的攝影機啊。」
湊露出壞心眼的笑容解釋。
「老師是什麼時候裝的?至少在你跟我一起進去的時候還沒裝。」
「是在一開始裝完攝影機,離開房間以後。」
「老師自己一個人經過那條走廊去到他房間?可是我沒聽到笑聲……」
沙耶說到這里,發現不對。
「難道說不用笑也過得去?要我們笑是騙人的?」
「不是騙你們的,但不必出聲,只要用愉快的心情過去就好。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以為我經過走廊時一定會大笑,那我就更好辦事。而且勇氣正好擅自行動,也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
勇氣抱怨說竟然拿他當誘餌,但湊完全不理他。
「當他們站在拍到嚴齋的表面工夫攝影機前,都會小心避免露出馬腳,但離開這個範圍就會鬆懈。這兩部攝影機就是要拍出表面工夫跟真心話。順便告訴你們,這部還是夜視攝影機。」
「難道老師一開始的胡鬧,也是……」
沙耶想起了湊先前說什麼Ladies and Gentlemen的胡鬧話。
「我想試試看在黑暗中能不能看見他們的真心話,所以我需要關燈的理由。如果他們覺得受不了我、看不起我,那就更完美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要那樣胡鬧,我也覺得很心痛啊。」
「這句話絕對是騙人的。」
「喂,不要一秒鐘就毀了我的表面工夫。廢話少說,專心看影片。仔細看看他們以為沒被攝影機拍到時鬆懈下來的樣子。」
接下來幾分鐘,三人就在沈默中看著影片。
「這個。」
勇氣按下停止鈕,指著一個人物。影片播放到嚴齋開始痛苦五分鐘左右的時候。
「果然沒錯,我一開始就覺得她有問題了。」
勇氣指著的人是華子。她從攝影機的畫面退開後立刻泄了氣似地嘆了一口氣。
「可是……」
沙耶想起白天跟華子說話時的情形,覺得無法理解。她根本不掩飾對這個家的憎恨。
「說不通啊。」
湊似乎也想起了白天的情形,露出思索的表情。
「啊,這樣啊,我比你先找出可疑的人,你就不高興了。」
勇氣露出覺得沒趣的表情。
但湊不理他,一直看著靜止的電視畫面。
「勇氣,不是這樣的。」
沙耶說出白天與華子見面時的情形,勇氣就露出更加覺得沒趣的表情。
「那她不就更可疑了嗎?她有明確的理由要詛咒這個家的人。」
但湊完全不理會他的主張。
「你忘了最重要的事。華子她……」
湊的話說到一半,勇氣就站了起來。
「是我找到的線索,由我來查清楚,我來解決。看我怎麼證明你耍詐。」
勇氣說完就走出房間,粗暴地拉上紙門。
「這情勢發展還挺有趣的嘛。」
沙耶正要去追勇氣,背後卻傳來湊的這句話。
「老師不想離開這屋子嗎?」
「你打算丟下這些可憐的靈魂?」
湊顯然在拿沙耶的困惑取樂。
「真的沒有辦法嗎?」
沙耶本來就很在意這件事,直接對湊問了出來。
「要怎麼解決?就是因為沒人能對他們出手,鬼頭家才能坐穩最強咒術家族的寶座啊。」
「可是他們被人詛咒了。」
「沒錯,這就是這次的詛咒事件里最可疑的地方。只是還有一件事也一樣可疑。憑幽山這種功力的咒術師,自己的孩子遭到詛咒,再怎麼說都應該會發現。他為什麼沒發現?」
沙耶找不出湊這個問題的答案。
「如果是幽山本人施的詛咒呢?這就不是有沒有發現的問題了吧。」
這句話出乎沙耶意料之外,讓她睜大眼睛,露出不能信服的表情。
「詛咒自己的女兒?怎麼可能?」
「如果不是自己的女兒呢?」
「這話怎麼說?」
「我是說,不管怎麼想都不覺得那個夫人會乖乖生下幽山的小孩,就算是跟情夫生的也不稀奇。然後幽山發現這件事,就對女兒下了詛咒。」
沙耶對這種不合倫常的說法覺得很不舒服,臉色變得難看。
「可是這不構成連自己的父親嚴齋都要詛咒的理由。」
「原來外遇對象竟然是老爺子!看他那副德行,那方面肯定很行。」
「華子夫人不是不想留下鬼頭家的血統嗎?這樣就本末倒置了。」
「嗯,就是這里奇怪。那她為什麼生下了小孩?你不覺得很多事情都兜不攏嗎?看似說得通,仔細一想卻有問題。有個齒輪錯了位。」
「齒輪……是嗎?」
「沒錯,所以你要跑一趟。」
「去哪裡?」
「找華子啊。把這些都跟她談談,看她的反應怎麼樣。好啦,再發呆就會追不上勇氣啦。」
作者:
ednke000
時間:
2012-12-14 03:37 AM
14
沙耶跟著勇氣並肩行走,勇氣仍然不停發著牢騷。
「那家夥沒把握只靠自己解開詛咒,才故意讓我們回不去。一定是這樣。」
「我倒覺得老師的肚量不會小到這種程度。」
這說法也有點像是在說他的肚量還是有點小。
「我看他只是想偷懶吧?」
「沙耶姊姊你看起來像個好人,可是有時候說話還挺毒的耶。」
「咦?怎麼會?」
「你剛剛那樣說,不就等於暗地里承認那家夥為人很糟糕?」
「可是我想他是有實力的。」
「你看,你都不否認。」
沙耶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而且有沒有實力這點也很可疑啊。」
沙耶無話可答之際,他們已經來到要前往的房間。是雙胞胎的房間。從紙門外朝里頭打招呼,就聽到華子疲憊的回答。
「失禮了。」
拉開紙門一看,華子面容憔悴至極,陪在睡著的春蘭身邊。
「春蘭的情形怎麼樣了?」
憔悴的臉孔擡了起來,茫然地看著沙耶。她的臉上沒有先前逼問湊與幽山時那種瘋狂的神色,就只是空洞無神。
沙耶等人猶豫地進入房間,她也不加以制止。
「她的臉色比剛才好些了。」
沙耶仔細觀察春蘭的臉色,這才鬆了一口氣。皮膚的損傷也不如沙耶意料中嚴重,但即使症狀遠比嚴齋要輕,憑幼兒的體力,怎麼想都不覺得經得起詛咒摧殘多少次。
「我有事想請教阿姨,不知道方不方便?」
勇氣稱她為阿姨,讓沙耶想到理彩子這位阿姨對這個稱呼會有什麼反應,嚇得全身一僵。但華子卻自然地微微一笑,回答說:
「我沒關系,你想問什麼?」
沙耶心想原來獨身女性跟母親對這個訶的反應會有這麼大的差別,內心大感佩服。
「是阿姨下詛咒……」
「勇氣!」
沙耶強行打斷勇氣的問題。勇氣多半是想直接問她是不是下手的元兇。也許他不是做事不經大腦,而是想突如其來提出問題,藉此造成對方動搖。但他並未顧慮到華子面容憔悴的情形。
——不是她。
沙耶半出於直覺而有了這樣的確信。她怎麼想都不覺得鬼頭華子會下這種連自己的小孩都牽連進去的詛咒。
「是阿姨下詛咒時出了差錯,把小孩子也牽連進來嗎?」
「是那個男的叫你們來問我?」
華子收起慈母的表情,換上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種隱含了可怕事物的表情。
「不是,是我想到的。還是說其實不是出了差錯,是故意下了比較輕的詛咒?畢竟大家都覺得沒有母親會狠心對自己的小孩下詛咒。」
「是嗎?你這個年紀竟然就想得到這點,真了不起。」
「這麼說來,果然是……」
「可是你要記得,小鬼頭的聰明叫做小聰明。小孩終究只是小孩。」
「可是攝影機拍到阿姨你一點都不在乎的模樣呀。」
「我甚至想在公公眼前笑他呢。」
華子冷酷的笑容讓他們兩人毛骨悚然。
「他活該。鬼頭家的人最好全都死光光。是啊,小弟弟你說得沒錯,如果可以,我想親手詛咒他們。」
這是詛咒的言語,里頭灌注了濃度極高的憎恨。
「可是我不會對自己的孩子下詛咒。如果我要殺他們,大可在懷孕的時候就殺。」
在懷孕的時候殺了孩子,這句話血淋淋的程度讓沙耶毛骨悚然。從她的口氣聽來,盡管並未付諸實行,但多半曾經想過。
「我是自願生下這兩個孩子。我絕對不會做出在這個家動用咒術的愚昧舉動。」
華子轉過身去,沙耶與勇氣都再也找不到什麼話來跟她說。
15
沙耶與勇氣一走出房間,正好撞見湊踩著毫不客氣的腳步聲從走廊過來。
「你們在這種地方摸什麼魚啊?我要查一件很重要的事,跟我來。」
勇氣還來不及抱怨,湊已經從他身邊快步走過。
「你要去哪?」
「去找他。」
「他是誰?」
沙耶朝著這個把這里當自己家一樣走得光明正大的青年背影發問。
勇氣跟在最後面,不讓自己掉隊。
「竟然能這麼沒神經地走在這里,真不知道他神經到底是有多粗?」
湊也不把勇氣的牢騷放在心上,一看到幽山就朝他揮手。
「啊,有了有了,我有點事想問你。」
他怎麼能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一樣,那麼輕松地找幽山攀談?沙耶心想湊這種粗神經,說不定就是他最了不起的才能,不由得對這些無關緊要的小細節佩服起來。
「你想問什麼?」
「老爺子被詛咒弄得很痛苦的時候,你臉上僵硬的表情讓我覺得有問題,所以我就來找你問清楚理由。」
「看到我父親那麼慘的樣子,表情不僵才奇怪。」
「就是說啊。我也說不奇怪,可是我的女助手說她覺得不對勁,硬是不聽我的勸。」
「咦?」
幽山朝完全無辜的沙耶瞪了一眼。當他視線移開的瞬間,湊的手指陷進幽山的側腹部。幽山短哼一聲,當場跪了下去。
「老師,你做什麼!」
沙耶趕緊制止,但為時已晚。
沙耶看到衣服上被湊戳到的部位滲出黑色汙漬,當場臉色鐵青。
「……事情嚴重了。」
幽山額頭冒汗,瞪了湊一眼。
「你這家夥。」
但湊絲毫不在意,嗅了嗅手指上的氣味。
「果然沒錯。」
勇氣見狀也吼說:
「什麼叫做果然沒錯!你弄傷他幹嘛?」
「弄傷?誰弄傷他了?我只是把他本來就有的傷給翻出來而已。」
「就算是這樣,老師的行動也有問題。就算是本來就有的傷……是什麼傷?」
湊不回答,將戳了幽山的手指移向沙耶的鼻子,沙耶立刻皺起眉頭搗住鼻子。接著再讓勇氣聞,他也做出了同樣的反應。
「這臭味……」
「難道說……」
湊看到兩人驚訝的模樣,滿意地點點頭,對還蹲在地上十分難受的幽山發問:
「你當時之所以表情僵硬,並不是因為老爺子在受苦。而是因為你,也在同一時間、同一個時刻,受到會讓身體腐敗的詛咒折磨。」
幽山口中並未吐出否認的話,就只是尷尬地撇開視線。
「所以盡管你似乎沒表現在臉上,但衣服里卻已經殘缺得厲害啦?你擦古龍水應該就是為了掩飾腐臭吧。」
16
「這樣一來,老爺子、家督跟孫女,祖孫三代都被下詛咒,真是可喜可賀的天倫之樂啊。」
一回到客廳,湊就生龍活虎地暢談起來。
「一點都不可喜可賀。老師為什麼說話總是這麼不莊重?」
沙耶皺起眉頭,但湊也不在意。
「老爺子的詛咒是從兩個禮拜前開始,家督是八天前,孫女是昨晚。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詛咒幾乎是以同樣的間隔時段發動。還有更巧的,症狀最重的是老爺子,接著是家督,最輕的則是孫女。」
湊仿佛把自己當成了講臺上的老師。
「好了,山神沙耶同學,如果你要詛咒這三個人,會照什麼樣的順序、使用什麼樣的方式來詛咒?」
「我才不會詛咒別人。」
「只是比喻,你多少通融一下。」
沙耶露出無奈的表情,想了一會兒後回答:
「我會先挑小孩。我會挑馬上就會死亡的詛咒,不讓他害怕或痛苦。」
「我有時候實在覺得你很可怕耶!」
「為、為什麼!」
「當然是首先就要確實殺了小孩這一點啊。」
湊無視於啞口無言的沙耶,接著改問勇氣:
「好了,下一個。赤羽勇氣同學,是你的話會怎麼殺?」
「為什麼連我都要回答?」
勇氣不高興地玩著壁龕的花。花是今天早上沙耶自己摘來的,只有這里散發出清新的空氣。
「我是想請教總本山天才少年的意見。趕快給我說。」
勇氣沒辦法,只好轉身回答。他想到要幫湊就不高興,但正好趁這個機會揮開陰沈的心情。
「換做是我,一定會同時詛咒三個人。詛咒一被發現就沒搞頭了,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不只是敵人,也不能讓自己人發現。要是分出先後順序,等於是特地提供機會讓對方發現而造成詛咒失敗。」
「沒錯。詛咒時還分出順序並不明智。如果只是想把鬼頭家的人殺得幹乾淨淨,就應該同時下咒。如果想慢慢折磨嚴齋到死,來發泄累積長年的怨恨,最有效的方法應該是先詛咒孫女,再來是兒子,最後才詛咒嚴齋,但這次的順序卻相反。我總覺得事情說不通。這當中像是有意誌介入,又像沒有。就是讓我有這種不自然的感覺。」
勇氣聽湊這麼說完,似乎也覺得不對勁,面色凝重地開始思索。反倒是沙耶說出不同的意見。
「不管怎麼說,竟然會對人下詛咒,真是太可怕了。」
「會嗎?這根本是家常便飯吧?每個人都在做。每到新年不管哪一間神社,都可以看到寫了詛咒的繪馬(注23)排得滿滿的。」
「如果這種神社真的到處都是,那就傷腦筋了。」
湊搔著下巴說:
「看來你沒聽懂啊。」
「我沒聽懂什麼?」
「我想想……」
沙耶看到湊側臉上的思索表情中摻進了壞心眼的神色,恍然察覺到他是在想些壞心眼的事。
「舉例來說,祈求戀情開花結果,就是最典型的一種詛咒。」
「祈求跟心上人結為連理,哪裡是詛咒了?」
沙耶反駁表示完全不能信服。
「要是對方沒有這個意思,會變成怎樣?要是天神一時興起實現了這個願望,對方就得跟自己完全沒有興趣的對象交往。」
這道理沙耶懂,但她不能接受。
「其他常見的願望里,就有祈求考試上榜這一項對吧?自己上榜,也就表示另有別人落榜。祈求必勝跟生意興隆也是一樣,都是要把競爭對手踢下去。」
注23:繪馬是放置於神社用的祈福木牌。過去相傳祭祀時要奉上讓神明騎乘的「神馬」,但由於馬匹價格不菲,所以人們改將馬繪於扁額或木板上,之後漸漸演變成現在的形式。
這些道理沙耶也懂,但果然還是不能接受。
「不管是直接或間接,願望這種東西都是在祈求其他人不幸。不管是願望還是詛咒,實現了就算是功德圓滿,本質都是一樣的。」
「無病無災呢?」
勇氣吐槽了。
「那不就會讓醫師失業嗎?而且往往都是一些讓人不希望他們活著的人最長命。不過也是啦,我也沒有壞心到會把這種事也說成詛咒。」
「老師已經夠壞心了。」
沙耶有氣無力地說出這句話,但湊裝作沒聽見。
幽山來到湊他們的房間時,話題正好中斷。幽山散發出來的氣息中蘊含了可怕的感覺,讓沙耶與勇氣自然而然不再說話。
「怎麼啦?看你一臉緊張樣,好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是打算對太太招認你外遇嗎?」
幽山無視於湊的捉弄,一一望向他們三人的臉。等到他終於開口,已經是他現身後將近一分鐘的事。
「今晚我要進行反詛咒。我要你們也在場,免得你們玩花樣。」
幽山交代完,也不等他們回答就離開房間。
「他說要反詛咒?做得到嗎?」
勇氣指著幽山離開的紙門,對湊與沙耶這麼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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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山選來進行反詛咒儀式的場地,是屋子中央一間平凡無奇的房間。
「好啦,就讓我們見識見識他反詛咒的本領吧。」
湊興味盎然地看著儀式場地的每一個角落。房間正中央用注連繩圍出一塊方形的空間,正中央設有座位。
窒內除了湊等三人外,只有華子在場。不只雙胞胎與嚴齋,就連該在場的幽山都不見人影。
「他到底要讓我們等到什麼時候?」
過了三十分鐘左右,湊打了大大的呵欠,就看到幽山身穿儀式用的裝扮,拉開紙門進來。
「這……」
沙耶看到他的裝扮,不由得啞口無言,表情中有的是困惑,也或許是一種接近屈辱的神色。
「這可有意思。」
湊好奇地看著幽山的模樣。
幽山身上的裝扮很像神道教的正裝。對沙耶而言無異是在侮辱她的信仰。
「你冷靜點,小心皺紋變多。」
沙耶被湊在背上輕輕一拍,才總算靜靜吐出一口氣。這時幽山走到房間中央,從注連繩下鉆過,在正中央坐下。
「現在開始進行反詛咒儀式。對我下詛咒的咒術師,將會受反射回去的詛咒所苦,後悔不應該跟鬼頭家作對。」
說完幽山靜靜地開始詠唱。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
「嗚啊……」
勇氣突然開始難受地呻吟。
「你怎麼了?」
沙耶注意到勇氣情形不對勁,一問之下,勇氣就將死人般慘綠的臉轉過來面向她說:
「現在……有好多怨念聚集在這里。有好幾千,說不定有好幾萬。」
勇氣說完就抱住自己的身體開始發抖。
「勇氣!」
沙耶被他不尋常的模樣嚇到,但隨即又發現另有異狀。
「什……麼……」
整個房間里都有東西在動。從牆壁、天花板到地板,都有東西蠢蠢欲動。意識到這點,原本看到的模糊景象就逐漸變得清晰。
是人臉、人頭、人手、人身。
無數的身體部位填滿一個又一個的房間,每張臉都痛苦得扭曲,手腳也在痛苦掙扎扭動。
這些怨靈在叫喊。盡管聽不見它們的聲音,仍然讓她想搗住耳朵。即使聽不見,也知道它們在喊什麼。它們在用詛咒的話語,喊出被殺的怨恨、悲傷與癘苦。
「難道,這就是鬼頭家所用的結界詛咒?」
腳上傳來一陣黏稠濕滑的感覺。一種怎麼想都像是用人類身體胡亂綁成一整束的東西,像蛇似地纏上沙耶的腳踝。
「……咿、咿!」
一種像是蛞蝓在身上爬的驚悚觸感,從腳踝一路上到小腿肚、大腿,連伸出去想拍掉的手也被纏住。這些東西發出叫聲,想吞沒沙耶。凡是它們碰到的地方,都漸漸失去力氣。
不知道勇氣是否也中了同一招,才會蹲下去不動。
「老、老師……」
她朝獨自若無其事坐在身旁的湊伸出手。
「怎麼啦?」
湊以一如往常的語氣、一如往常的聲調回答。
「這些靈魂……把我們……」
沙耶光說這句話就費盡了力氣。如今怨靈已經爬遍她全身,從她身上奪走生氣。沙耶失去力量,就這麼倒向一旁。身體使不上力,還像感冒了似地發燙。
「喂喂。」
「老師……你快逃……」
湊抱起沙耶的身體,明明看到她在自己懷里癱軟無力,卻露出惡作劇的笑容,把臉靠向她。
「啊……」
他的臉近在眼前,近得可以感覺到他的體溫。湊的嘴唇繼續接近,沙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不……」
湊的嘴唇就這麼從旁繞過,接著抓準沙耶鬆了一口氣,並因期望落空而鬆懈的瞬間,在她脖子上舔了一下。頸子上竄過一股清楚鮮明的濕潤感覺,令她根本顧不得怨靈的存在。
「呀啊啊啊!」
沙耶大吃一驚,從湊身上跳開。
「老師,你、你做什麼……!」
湊從方寸大亂的沙耶身旁走過,接著坐到勇氣身前。
「你冷得像是冬天困在山上一樣啊。好好好。」
湊整個人壓上去抱住蜷曲身子蹲倒在地的勇氣,接著往他耳邊吹了一口氣。
「哇啊!你幹嘛啦,惡心死了!」
勇氣掙扎著從湊的身體下爬出來,按住耳朵躲到沙耶背後,看來他非常討厭湊剛才的舉動。
「我是看你很冷,才好心想用體溫幫你保溫,莫非你是希望由沙耶來幫你?不過啊,背上貼著的東西那麼沒料,只會越貼越冷啊。」
沙耶覺得湊似乎在對自己說很失禮的話,但注意到先前纏住自己的怨靈都已經不見,於是連連活動自己的手腳。勇氣也是一樣,對已經正常的身體十分驚訝。
「詛咒的矛頭不是指向我們。只是因為它們經過的時候跟你們對眼互望,才會跑來找碴。好啦,不吵了,靜靜聽大叔表演反詛咒儀式吧。你們也不想被說小孩子太吵不準入場吧?」
「你才是最幼稚的小孩。」
沙耶與勇氣再次坐下,觀看儀式。勇氣或許是情緒憤慨,怨靈都不再去纏他;沙耶也或許是因為受到脖子被舔的震撼,根本沒心思去在意怨靈。兩人都不再受怨靈糾纏。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華子靜靜地看著幽山祈禱,沙耶緊張得額頭冒汗,湊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就在這時,有些東西從幽山身上剝落,冉冉上升。
「成功了嗎!」
沙耶嚇了一跳,起身起了一半。
從幽山身上冒出來的事物,遭周圍的怨靈纏住、淹沒、吞食。
「朝鯉魚池里灑飼料,大概就會變成這樣吧。」
湊的感想里並未包含絲毫震驚,冷靜得令人納悶到底要做什麼事才能讓他吃驚。
但進行到一半,幽山開始出現異狀。他在祈禱,身體卻往旁一倒,用手撐在地上。在他頭上啃食雲霧的怨靈開始進入幽山的身體。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幽山口中發出野獸似的嚎叫,吐出大團血塊。榻榻米被染成紅色,幽山的上半身就落在這片紅色之上。他痛苦掙扎伸出的手上,前端的血肉融解滴下。
「不會吧,失敗了嗎?」
「怎麼可能,竟然……」
沙耶與勇氣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湊則與他們形成鮮明的對比。
「原來如此啊。」
他只興味盎然地瞇起眼睛。
18
「我本來以為儀式成功了。」
「嗯,我也沒想到做出那麼厲害的反詛咒,竟然還會失敗。」
把幽山擡進寢室後,湊聽著他們兩人的談話好一會兒,這時對他們提出疑問。
「真的是失敗嗎?」
「成功的話詛咒就會送回去。這怎麼看都是失敗。」
「就是啊。看到那種情形還覺得成功,根本就是有毛病。」
兩人異口同聲反駁,但湊不但不改變看法,還加上新的看法。
「你們別忘了有唯一一種狀況是會變成那樣的,那就是原本詛咒就是幽山對自己所下的情形。如果是這樣,就算送回詛咒,還是會回到幽山身上。」
「你白癡啊?做這種事有什麼意義?」
「老師,這個意見我實在不能茍同。」
也不知道湊是不是接受了他們的說法,他改變了話題的方向。
「我說勇氣,你之所以被譽為天才少年,不就是因為能判斷出對異怪最適切的處理法嗎?那你應該看得出什麼手段才能適切解決老爺子的詛咒吧?」
勇氣似乎對話題被扯開一事覺得不滿,沈默了一會兒,但湊不停催問,他只好回答:
「那種事我不知道。這里有很多種詛咒跟怨念在翻來覆去,太多東西混在一起,搞不清楚哪個是哪個,也不知道該對抗哪一種才對。」
「我想也是。到頭來小鬼終究只是小鬼啊。」
湊笑著用力在勇氣頭上摸來摸去。勇氣顯得很懊惱,但就算回嘴也改變不了事實,於是強忍下這口氣。
「那我們就請這一大批礙事的小角色消失吧。」
「咦?」
由於湊的下一句話實在太出勇氣意料之外,讓他只發得出這種跟不上狀況的回應。
「要它們消失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管是通往老爺子房間的那條煞氣很重的走廊、屋子里每個角落都少不了的詭異氣息,還有籠罩整棟屋子的陰氣,都清個一幹二淨,就像用馬桶沖掉一樣。等到看不見多余的東西,你應該也會比較容易看出這融解身體的詛咒真相吧?」
「你白癡啊?你倒是說說要怎麼去除這里的詛咒。貿然動手可是會被不得了的詛咒反咬啊,你忘了我之前差點就被怨念拖走嗎?」
「就是啊,老師。就算想要解開詛咒來淨化靈魂,這些詛咒也彼此變纏著,這麼錯綜複雜,根本就沒辦法解開。」
「不對,你們錯了。只要確實照正確的步驟進行,就有辦法解放這里的所有詛咒。」
湊從書架上拿出幾本書,重重放到矮桌上。
「假設這些書就是受詛咒的靈魂。」
說著湊把一本書擺到其他地方。
「這是第一個受到詛咒的靈魂,算來應該有幾百年了。」
接著又堆了一本上去。
「然後這是第二個犧牲者。」
接二連三堆上的書本成了一座高塔。
「然後這是最新鮮的犧牲者靈魂。」
把最後一本放到書塔頂端後,湊就滿意地看著這座書塔。
「這就是這個家里詛咒的本質。」
沙耶與勇氣露出不明白的表情。
「這又怎麼了?」
「我現在就告訴你們,你們的失敗是怎麼回事。」
湊隨手從堆起的書塔中間一抓,試圖抽出這些書。這麼一來就讓書塔大幅度晃動,感覺隨時都會倒下。
「啊!」
勇氣驚訝得站起,露出有所領悟的表情。
「你也太晚發現啦。我提議的方法就是這樣。」
湊從堆起的書塔頂端,一本一本照順序拿走。
「累積了幾百年的詛咒也許很沈重,但新的詛咒卻往往不如想像中那麼沈重吧?」
「的確……照這個方法,的確有可能解開所有詛咒。」
勇氣喃喃自語。對湊提出的嶄新方法所產生的興趣,壓過了對湊的心結。
「可是辦不到的啦。你知不知道這個家里貼了多少張符咒?一個靈魂就有一張,整整有幾萬張啊。要找出最新的一張根本是天方夜譚。」
勇氣想了一會兒,得出的是這樣的結論。
「去問華子夫人如何?只要我們說有可能解放她家人的靈魂,也許她會肯幫忙。」
「幽山應該也知道華子恨鬼頭家,我怎麼想都不覺得他會把這種事告訴華子。」
「如果能知道最上面的符咒,只要第一張就夠了。只要知道這一張,之後就可以找出串連的順序來解放那些靈魂了……」
湊笑著望向懊惱的勇氣。
「我查得出最新的一張。」
湊得意地拿出幾樣東西。是筆型手電筒與一枝筆。他哼著歌在書上塗鴉。
「老師……」
沙耶正要告誡他,卻說到一半就停住。湊明明用筆在書上寫了些東西,但書上並未留下任何痕跡。
「是墨水用完了嗎?」
「不是。」
湊用手電筒朝書本一照,就看到留白的白色部分浮現出文字。不知道為什麼,他在上面寫的是日行一善。
「這是會對紫外線起反應的特殊墨水。」
「這我明白了,但是這跟查得出最新的符咒有什麼關系?」
「猜謎時間來羅。我昨天用這枝筆在一個地方亂寫了一些東西,你們猜猜是哪裡?」
沙耶與勇氣對看一眼。
「難不成是在符咒上?」
「沒錯,我在一疊疑似備用的符咒上寫了編號。只要用手電筒一照,就可以查出哪一張符咒是最新的。你們以為幽山昨天為什麼要找我們去看反詛咒儀式?該不會以為他是歡迎我們,才讓我們看那麼重要的儀式吧?」
「所以他是在進行不想被我們看到的工作了?而他也不希望被我們知道他當時在做這些不想被別人看到的工作。」
「可是幽山為什麼要用新的符咒?那些符咒不是用來捕捉靈魂的嗎?」
「大概是覺得詛咒是魂魄吧?他起了貪念,想反過來使役這些魂魄。」
「……他用了符咒。」
湊拿出兩支手電筒,交給他們兩人。
「好啦,快樂的抄家時間,更正,是尋寶時間到了。你們就用這手電筒照亮家里的每一張符咒,找出最新的一張來吧。」
說完湊躺了下去。
「老師要做什麼?」
沙耶接過手電筒,問出這句話。
「手電筒只有兩支。很遺憾的,我得在這里待命。哎呀呀,我真的很遺憾。」
勇氣把手電筒開關按得格格作響,傷腦筋地說:
「大叔,這支手電筒壞了,不會亮。」
湊老神在在地說:
「不用擔心,我當然沒忘了準備好備用的。」
說著從背包里又拿出一支同樣的手電筒。
「明明就有,你也給我乖乖工作!」
勇氣點亮之前他說點不亮的手電筒,朝湊扔了過去。
手電筒一一照亮每一張符咒。
「這里也沒有。」
勇氣一臉不能信服的表情,照湊的吩咐做事。但他之所以肯安分地做下去,是因為湊所說的方法讓他能夠信服。
「這邊的符咒也不是。」
沙耶正經地一張張照亮符咒檢查。她的眼神之所以那麼拚命,是因為覺得也許有辦法拯救這許多靈魂。
「這麼麻煩的辦法到底是誰想出來的啊?」
湊一副不想做的模樣,拿著手電筒馬虎地一路照過去。
「你好意思講這種話?」
勇氣說得厭煩,但並不停手。
「你認真點找啦。像你找得這麼馬虎,不管找多久也找不到啦。」
「怎麼?你有把握比我先找到?」
「是有。至少我不覺得會輸給你這種找法。」
湊嗤之以鼻,出口挑釁:
「那我們就來比賽吧。」
「正合我意。我不可能會輸。」
「要賭點心吃的豆沙饅頭嗎?」
「好!」
無論是湊幼稚的態度,還是勇氣動輒鉆牛角尖的態度,都讓沙耶只能搖頭。她心想至少自己要正經尋找,逐一檢查每一張符咒。
「那邊那個拿手電筒在玩的大小姐,有空的話就幫我們喊一聲開始。」
反駁也只是浪費時間,於是沙耶決定照做。她心想既然要比賽,相信他們兩個也會加快腳步,認真尋找。
「唉……那就開始。」
「我找到了!豆沙饅頭是我的了!」
就在沙耶絲毫不重視地喊出開始的同時,湊也喊出這句話。
「咦?」
「啥?」
湊用手電筒照亮的符咒上,浮現出用特殊墨水隨手寫下的數字1。
「你、你出老千。」
勇氣說不出話來。
「原來老師早就找到了呀。」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湊裝傻裝得很露骨。
「好啦,輪到赤羽勇氣同學出場啦。你要鬧別扭鬧到什麼時候啊?這可是只有你才做得到的工作。」
湊難得以正經的表情這麼說,勇氣也就打起精神,站在第一張符咒前。
「我知道。就是要從這里找出詛咒累積的順序對吧?」
他順著第一張符咒,尋找怨靈之間的聯系。
光想到怨靈多達數萬,就覺得天昏地暗,但腦中浮現的卻是先前他無力拯救的哭泣幼兒。相信這次應該可以讓他成佛,不,是一定要讓他成佛。
一想到這里,勇氣就一點也不覺得害怕或痛苦。
19
沙耶慢慢做了幾次深呼吸。
用手指以梳理般的動作順齊頭髮,既是她的習慣,同時也是對頭髮灌注靈力的作業。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沙耶的一頭黑發總是烏黑亮麗。
「你從哪挖出這種衣服的?」
湊在一旁打著大大的呵欠,以眼角含淚的鬆弛表情,盯著身穿巫女裝束的沙耶看。
「這是執行神聖工作時要穿的正裝。一穿上這套衣服,身心都會繃緊。」
「人類這種生物鬆弛一點才比較剛好啊。」
沙耶以眼角余光看著又邊說話邊打呵欠的湊,嘆了一口氣。
「老師太鬆弛了。」
「是你太緊繃,所以我這樣剛好。你差不多準備好了嗎?」
沙耶正專心讓心情平靜下來,一時答不出話。湊也不再開她玩笑或催促,只靜靜站在原地。沙耶心想他這個人的想法真的大大超出常理。不久前還覺得自己也許太高估他而萌生的失望,也在同時慢慢轉變為希望。
「我們開始吧。」
隔了幾十秒後,沙耶做出了回答。
這次的委托是要解除詛咒,但隨著詛咒的全貌慢慢揭曉,沙耶心中的想法也慢慢轉變成希望設法解救這些受困的靈魂。相信勇氣也是一樣,但她對湊則有一半早已死心,因為她心想湊既然看不到靈魂受苦的模樣,也就不能指望他會有同樣的心意。
但湊構思的這個手段,卻順了沙耶與勇氣的意思。他在符咒上做記號是前一天的事,這也就表示早從那個時候開始,湊的腦中就已經料到現在的事態發展。
沙耶盯著湊的臉看。
他的表情吊兒郎當,令人無從捉摸,很難從中看出他的真心。
「怎麼啦?我臉上有東西嗎?」
「不,什麼都沒有。我要彈響梓弓,這是為了讓這些靈魂做好接受淨化的心理準備。」
湊默默點頭。
沙耶的手半卷半搭地扣上弓弦,順勢往後一拉一放。弓弦發出振動,奏出一種人耳聽不見,只有靈魂聽得見的音色,讓整棟屋子掀起一股小小的騷動聲浪。
籠罩著整棟屋子的不淨氣息變得更濃厚了。它們在抗拒梓弓的音色。
「我要開始了。」
沙耶右手往垂到身前的一束頭髮上一梳,手指之間就多了一枝用頭髮編成的箭。
她以莊嚴肅穆的心情拉弓。這箭是為了替這些持續了幾百年的詛咒打上休止符而發的。
「別把自己逼得太緊。」
「好的。」
沙耶嘴上這麼回答,但仍不由得緊張。她一共要射一百二十四箭,來解放受困的靈魂。要射完數萬張符咒是不可能的,但換個角度來看,既然符咒多達數萬張,就一定有一些地方是樞紐,只要精確地擊碎這些要地就行了。
這條路線幾乎全是勇氣一個人查出來的。找出最新一張符咒的人是湊,但之後找出所有順序、判斷應往何處射箭來當楔子,則都是勇氣完成的。
沙耶率直地覺得佩服,心想真虧他小小的身體能做到這麼了不起的事。勇氣面對怨念一整晚之久,到早上就累得一頭倒到床上昏睡。
——我一定會完成淨化。
沙耶在決心中放出箭。梓弓接連射出淨化之箭,從新到舊,將詛咒一一解放。
「一。」
沙耶射出下一箭。
「二。」
每一箭射出,都有許多靈魂從咒縛中掙脫。
20
幽山躺在棉被里動彈不得,瞪著天花板。明明感覺得出反詛咒成功了,但不知不覺間身體卻受到詛咒侵蝕而痛苦不堪。
「到底是什麼地方、什麼事做錯了?」
他自問自答,但就是找不答案,甚至連自己到底是何時受到詛咒都不明白。這是多麼失敗、多麼難堪?
「怎麼了?」
屋子里的情形不正常。受困的靈魂在騷動,過去從未有過這樣的情形。
「一百一十七。」
房外傳來少女堅毅的喊聲,幾乎就在同時更傳來一陣破風聲,受困的靈魂得到解放。
「難不成……」
他們想踐踏鬼頭家持續了四百年以上的歷史?
「一百一十八。」
聲音越來越接近,紙門應聲拉開——門後出現的是臉上微微冒汗舉著弓的少女沙耶。
「失禮了。」
她輕輕一鞠躬,執起梓弓,從頭髮中創造出箭。
「住手!」
箭從急忙起身的幽山身旁射過,插在他背後的牆上。箭風拂過之處,充斥在室內的怨靈紛紛得到解放。
幽山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這個從他呱呱落地以來就一直存在的咒術結界,理應不容任何人侵犯,現在卻輕而易舉地遭到破解。
「一百一十九。」
沙耶平淡地數著射出的箭數,再度朝室內彎弓搭箭。
「不要射。」
幽山正要念咒,箭已經射了出來。保護這個房間的怨靈接連得到解放而消散。
「一百二十。」
沙耶冷靜地數著數字。
「你這丫頭!」
幽山取出做為媒介的狗形紙張,念誦咒語。黑影罩上狗形紙張後不斷膨脹,從中出現數只以黑影為形體的巨型狗。這是一種叫做犬神的咒法,是透過活埋狗來制作的。有著黑色形體的狗影,想必一口就能撕開這小丫頭的咽喉。
但沙耶喊聲中射出的箭卻接連射穿犬神的眉心,讓黑影當場消散,只剩下撕破的狗形紙張。
「謝謝您的協助。」
沙耶說完這句詁,就轉身背向幽山。這種絲毫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待遇,讓幽山覺得極為屈辱,強拖著腐敗的身體朝沙耶背後跟去。身體輕盈得出乎意料之外,看來要逮到這個囂張的小丫頭會比想像中簡單。
「好了,到此為止。」
幽山伸去抓沙耶肩膀的手,被一只從旁伸來的手抓住,手指在他手腕上深深陷進皮膚。
「你腐敗得可真厲害,不要緊嗎?」
這個以輕浮口氣和他說話的人是湊。
「你,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幽山咬緊牙關強忍疼痛,滿臉怒容瞪著湊,融解的臉孔所形成的表情十分淒厲。
「別一臉兇樣瞪我嘛,這是在清除你們的詛咒。」
「別開玩笑了!」
「我不是開玩笑。嗯?家督先生看起來倒是比我想像中更有精神啊。」
湊胡鬧的臉上摻進了少許正經的表情。
「果然如此啊?我就知道。」
湊自言自語地說了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話,很乾脆地放開了幽山的手。
幽山恨不得立刻就殺了他,然而——
「一百二十二。」
走廊前方傳來沙耶的喊聲,這才是真正緊急的事。
「嗚!」
幽山拖著疼痛的身體向沙耶背後追去。在前方等著他的,是整棟屋子的中心,也就是通往嚴齋房間的那條詛咒最為濃密的走廊。
沙耶伸手輕梳頭髮—幽山心想還來得及。沙耶將頭髮中出現的箭搭上弓,拉緊弓弦;幽山邊跑邊念咒。沙耶舉弓瞄準,要讓箭的軌道貫穿籠罩著詛咒的走廊正中央;幽山的手即將碰上沙耶的肩膀。
忽然間腳下一絆,讓幽山當場摔倒。走廊的結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這種地方應該沒有任何東西會絆倒人。
他朝腳下一看。
看到的是自己腐朽的腳趾。
幽山還來不及發呆,箭已經從沙耶手中射了出去。
沙耶射出的箭一路撕開濃密的詛咒,讓多達數十條、數百條發出怨恨喊聲的靈魂接連消失,走廊上褪色似的昏暗氣氛逐漸散去。
箭繼續往前飛,插在正前方嚴齋房間的紙門上。
「啊,啊啊……」
幽山看到這條通道變成一條尋常的老舊走廊,也只能發出哀嚎。得到解放的靈魂紛紛消散,沒過多久就完全消失。
被箭射中的紙門順勢往房內倒下,可以看到嚴齋躺在房間正中央,一對瞪大的眼睛仿佛隨時都會從嚴重融解的臉上滾落。
「一百二十四。」
最後一枝箭射向天花板。箭穿過天花板朝天空射去,無數靈魂追著這枝箭一路上升,拖出像煙火般的光軌在空中灑開。
「大姊姊,你成功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的勇氣稱讚沙耶。
「這樣一來……」
這樣一來,是否就真的能夠看出鬼頭家所中的詛咒是怎麼回事呢?盡管心中有著一抹不安,但沙耶完成這個重責大任,仍然鬆了一口氣。
21
所有人都聚集在嚴齋躺著的房間。
既然嚴齋沒辦法移到其他地方,要讓所有人都在場,也就只能選這里了。
「完蛋了。鬼頭家完蛋了……」
幽山垂頭喪氣,喃喃說個不停。
他身旁的華子從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仿佛看到丈夫的模樣讓她高興得不得了。
裹著毛毯被華子抱著的是春蘭。她本來受詛咒所苦,現在卻露出活力充沛的表情。
她旁邊的雙胞胎弟弟春雷也露出同樣的表情。
「差不多該結束了說。」
「該結束了說。」
「可是是什麼要結束?」
「會是什麼要結束呢?」
「應該是因為大家都不見了吧?」
「不知道大家跑哪兒去了?」
雙胞胎一如往常地你一言我一語。
待在房間中央的是嚴齋。湊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坐起上半身的模樣。
勇氣隔著嚴齋躺的棉被,坐在鬼頭家的人正對面。他休息過後,現在表情已經有精神多了。
坐在他身旁的沙耶則正好相反,微微顯出疲態。發射一百二十四枝灌注靈力的箭,破除了整棟屋子里的邪氣,固然令她十分疲勞,但她仍然露出笑容,因為她正感受著完成任務的充實感。她成功地淨化了受困的靈魂。
「每射一箭都要拔頭髮,將來不會禿頭嗎?」
說完這句話就打起呵欠的是湊。
「才不會。」
沙耶說著卻還是不由得手按頭頂,多半是因為她其實還是有些擔心。
「每個人都聚到這兒來,到底是怎麼啦?為什麼解除了屋子里的詛咒?」
嚴齋以嚴肅的表情看著湊這夥人。
湊一站起來,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他身上。
「這次的詛咒事件,有一件事讓我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
「老師是指根本不會有人詛咒得了鬼頭家這種詛咒界的權威吧?」
沙耶說出心中的答案,但湊卻搖搖頭。
「不對,不是這樣。只要把範圍擴大到海外,相信總會找得到一兩個有本事詛咒鬼頭家的人。問題不在這里。」
湊交互看著嚴齋與幽山。
「不對勁的是堂堂鬼頭家家督,為什麼會沒有發現遭到詛咒。」
低著頭的家督——幽山,擡起頭來看著湊。
「的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被人下咒的。」
「沒錯吧?要不被你發現,只有一個辦法,也只有一個人辦得到。」
湊的視線一一掃過每個人的臉,踏步在房間里繞了一圈。
「我可完全上了你的當啦,老爺子。」
他停步的位置,是在不能動彈的嚴齋枕邊。一對腐敗的老眼默默看著湊。
「鬼頭嚴齋,就是你幹的吧?」
嚴齋默默笑了笑,融解的血肉從嘴角滴落。
「別笑死人了!」
嚴齋之子幽山大喊一聲。他滿臉通紅指著湊,鬼叫似地指責他:
「你胡說八道,老爸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就是啊,老師,冉怎麼說這也……」
但湊只默默看著幽山。他的眼神不像回瞪,比較接近憐憫。
「這樣啊?原來你也早就在懷疑啦?」
聽到湊這麼說,本想繼續吼的幽山忽然靜止不動。
「太可笑了。老爸一直躺著起不來啊,你說他要怎麼對家人下詛咒?」
「憑嚴齋大師的本事,就算躺著起不來,要下一兩個詛咒也難不倒他吧?」
「不對,問題不只這一個。有人對我下詛咒,我一定會發現,我有這個信心。老爸他沒對我們下咒。」
幽山的態度充滿了自信與確定。又或許就是因為他有著這樣的想法,幽山對父親的疑心才會變遲鈍吧。
但湊無情地摧毀他這個想法。
「不對,有唯一一個方法不會讓你發現。」
「不會有。」
「有,是只有嚴齋才辦得到的方法。」
湊充滿自信的表情,讓幽山忍著沒說出下一句話。
「你從出生的時候就已經被人下咒。」
或許是湊的這句話太出他意料之外,讓幽山說不出下一句話。
「你說我是在受詛咒的狀態下出生的?」
等他終於發出聲音,這句話已經說得像先前垂頭喪氣時一樣有氣無力。
「沒錯,所以你的身體一直受到詛咒,卻以為這樣是正常的。說到身體,你現在可有精神得多啦,之前你反詛咒失敗的時候,臉色還差得像是隔天就會死掉呢。詛咒為什麼會減輕?」
「這……」
「如果你不想說,就由我來幫你回答吧,是因為我們解除了鬼頭家的力量之一,也就是這屋子所設的詛咒結界。鬼頭家的力量被削弱,也就減輕了對你們施加的詛咒。你們看,昨天還起不來的老爺子,現在也至少可以坐起來了。」
幽山想反駁,一時卻無話可說。華子一直看著他,幽山別過臉,避開她的視線。
「你身上從一開始就有詛咒。這詛咒設定成會像病毒似地潛伏在你身上,等滿足某個條件就會發動。沒錯吧,老爺子?」
最後這句話是對嚴齋說的。
「哼,哈哈哈哈。」
老人口中發出的笑聲摻雜著融解的血肉,令人聽了很不舒服。
「小子,真虧你看得出來啊。我從十二歲就一直詛咒自己,在兒子出生之前的這二十年,沒有一天間斷。我一再詛咒,要鬼頭家的血脈斷絕、消失。」
「整整二十年……?」
「沒錯。我的血里有著詛咒,會殺死有鬼頭家血統的人。你身上流的有一半是我詛咒過的血,孫女是四分之一。詛咒的力量雖然被削弱了,但應該還是夠要了你們的命。無論你是多麼優秀的咒術師,也解不開我花了二十年所下的詛咒。」
幽山的表情會轉為蒼白,正述說著嚴齋所言不虛,他當初反詛咒失敗就是一大明證。
「這詛咒下在我的血中,下在鬼頭家的血里,沒有人破得了。鬼頭家的血脈就到此為止,這個受詛咒的家族就要從此消失。」
抱著春蘭的華子小聲驚呼,幽山呆呆站著不動。
老人嘴角流著血,不停地發出聽不出是笑聲還是哭聲的聲音。
22
「設在鬼頭家整棟房子的詛咒已經解開了。」
「只是家督很生氣。」
「是誰下的詛咒也查出來了。」
「只是人都快死了。」
「詛咒是怎麼下的也查出來了。」
「也就是所謂受詛咒的血統了。」
「可是我們卻不明白解除詛咒的方法。」
湊等三人齊眾在客房,露出沮喪的表情。
「……抱歉。」
勇氣難得以消沈的表情坦率地道歉。
「我當初說只要這個家的詛咒結界消失,就能明白看出詛咒的真相跟解決方法,可是我什麼都看不出來。」
「……勇氣,即使沒能看出詛咒的真相,我們不也成功地削弱了詛咒的力量嗎?」
「反正都是會死,這樣反而拉長了他們三個受苦的時間…….平常我真的看得出來。像『嫉』那時候就是,雖然不完整,但我就是靈光閃現,想出了一種對應法。我就是感覺得到。我、我一直都看得出來……」
「別那麼自責。我覺得待在這樣的家里,感覺會失靈也是無可奈何。」
沙耶安慰的言語,反而更讓勇氣的表情轉為沈痛。沙耶再也想不到什麼話可以對勇氣說,只覺得不管說什麼話,都會傷少年的心。
「是因為感覺失靈嗎?」
也不知道沈默維持了多久,躺在棉被上把腳高高翹起、晃來晃去的湊,納悶地說出這句話。
「你是想說我就只有這點本事?」
現在的勇氣少了平常那種隨時要找架吵似的氣勢,只放低聲調說出這句話。
「老師,勇氣只是狀況不太好……」
「我就是在問他說,是不是真的狀況不好。」
湊從棉被上猛然起身,站到沮喪的勇氣身前。
「你怎麼想?你看不出答案,是因為狀況不好嗎?」
勇氣不跟他對看,一直看著榻榻米。
「我告訴你你有什麼缺點,那就是沈迷在自己的才能里,都不去思考。」
勇氣想反駁,但只張開了嘴,到頭來還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又低下頭去。
「老師,你何必說得這麼傷人?勇氣也很努力呀。」
湊刻意擺出拿他們沒轍似的態度,指著沙耶說:
「順便告訴你,這就是你的缺點。你只想著怎麼好聲好氣安慰人,都不去想更重要的事。你以為只要好聲好氣,事情就會解決嗎?」
「這,可是……」
沙耶欲言又止,湊已經一把抓住勇氣的頭,強把他低垂的頭往上擡。
「你應該看得出來。你這能力是孝元掛保證的,可是你卻看不出來。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你在這一步就停止思考,悲觀地認為自己不行?」
湊伸手到包包里,拿出一件由好幾個金屬環串成的物體,朝勇氣扔了過去。
「這是什麼?智慧之環(注24)?」
「沒錯。我敢斷定你解不開這個智慧之環。」
「才不會,這種小事還難不倒我。」
「你絕對辦不到,因為這個智慧之環在制造上出了問題,是解不開的缺陷品。可是如果我不告訴你這件事,你就會挑戰個沒完沒了,到頭來還會說是自己太沒用才解不開。這就是你現在的情形。」
「老師,你該不會是說……」
沙耶察覺到湊想說什麼。露出絕望的表情。
「沒錯,之所以看不出來,不是因為勇氣無能,是根本沒有解決方法。」
23
「……沒有方法。」
鬼頭家家督幽山說出來的結論與湊不謀而合。
先前那充滿威嚴與壓迫感的模樣已經連一點影子都不剩,無力地躺在棉被上的模樣毫無生氣,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
注24:智慧之環為一種益智玩具,由數個環扣在一起,玩法是要將其解開或重新扣上。
他的改變讓沙耶與勇氣看得瞪大眼睛,但湊只覺得無聊似地表達感想,說還不就是這樣。
「詛咒已經融入鬼頭家的血,已經是身體的一部分。要解除詛咒,就等於要破壞身體。」
幽山的目光仍然望向空中,以沙啞的嗓音這麼說。
「你知道詛咒的缺點是什麼嗎?那就是如果對方的力量更強大,就會透過反詛咒的方式,把詛咒送回術者身上。老爸被譽為開山祖師再世,但仍然沒有人能保證他的詛咒不會被送回去。」
幽山吞吞吐吐地說著這些話。他的模樣有氣無力,只有一對眼睛慢慢萌生出力道。
「但老爸對鬼頭家的血所下的詛咒是完美的。沒有人可以解開融入血里的詛咒,就算想反詛咒,也回不到施術者身上,只會回到自己身上。」
「怎麼會這樣?真的絕對不可能辦到嗎?」
沙耶繼續追問,勇氣則不發一語。他之所以什麼都沒想到,是因為沒有手段。湊的這句話深深打進他心里,讓少年產生了一種幾乎已經半死心的情緒。
沙耶發現他這麼想,但並不想怪他。勇氣曾靠這種才能解決過許多異怪,是個被譽為天才的少年。沙耶之所以尚未死心,只不過是因為她的感覺還不像勇氣那麼真切。
「哼哼,哈哈哈哈哈哈,這是多麼矛盾。我就要死在最頂尖的詛咒下,這是何等屈辱,又是何等光榮。現在我明白了,既然我現在明白這詛咒的真相,也就能夠理解運作的方式,這就是最完美的詛咒,是解不開也送不回的完美詛咒!」
幽山笑得像是瘋了。也不知道那是面對無可逃避的死亡而產生的瘋狂,還是親身承受理想的狂喜。無論答案是哪一種,他肯定都瘋了。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的小孩受到詛咒,你還笑得出來?你不擔心小孩嗎?」
對於沙耶獨自拚了命般的發問,幽山也只是笑了笑。
「因為擔心也沒用,反正都是要死。你們也看到了吧?這兩個孩子不正常,他們生來就有著鬼頭家的瘋狂。鬼頭家將會被自己的完美詛咒給終結。」
幽山的高笑聲始終不停,這嘲笑一切的笑聲聽來十分刺耳,而且越笑越大聲。
「並不完美啊。」
湊的這句話讓幽山的笑聲停了下來。
這句話讓幽山忽然地全身靜止不動,慢慢轉過頭看了湊一眼。他看到的是湊嘴角上揚發笑的表情。
「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並不完美,這有什麼問題嗎?」
湊正面接下幽山的殺意,仍然笑得若無其事。
「解開這個家的結界似乎讓你得意忘形,不過這個對血下的詛咒可不一樣,不像房子的詛咒有破綻可以對付。」
幽山的口氣比起一開始顯得更為平靜,反而讓人更加感受到他隱忍不發的怒氣。
「所以你要說的是,鬼頭家早就知道房子的結界有破綻,才會藏起新符咒,但老爺子下的詛咒沒有破綻,所以沒有方法可以解開詛咒?絕對解不開的詛咒?那不是很有意思嗎?我就解開給你看。」
湊的話里沒有半點猶豫動搖,但看到他這樣,幽山只從喉頭髮出笑聲。
「那你盡管試試看。亂試一通會有什麼下場,你應該很清楚吧?」
幽山將右手伸到他們三人眼前。融解的皮膚下露出狀似肌肉的組織,更里面的白色物體應該就是骨頭。
「症狀惡化了。」
沙耶鐵青著臉說話。
「你又做了反詛咒?」
「對,我當然做了,結果就是這樣。即使知道詛咒怎麼運作,而且詛咒的力量也被削弱,我還是解不開這詛咒。每次送回詛咒,身體都更加受到侵蝕。你有這個覺悟嗎?有為失敗付出代價的覺悟嗎?」
說完幽山似乎累了,就這麼躺了下來,模樣令人聯想到已經腐朽的屍體。
湊迅速離開房間,沙耶與勇氣小跑步跟上。
「老師,你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解開詛咒了?」
沙耶跟到他身旁,一邊調整呼吸一邊看著湊的臉。這張總是讓人看不出在想什麼的側臉轉過來面對沙耶。
「完全沒有,一點頭緒也沒有。」
他一開口就很乾脆地這麼回答。
「啥?」
勇氣替發呆的沙耶發問,但語氣比較接近痛罵。
「大叔你剛剛明明對家督說解得開!你那自信滿滿的態度是怎樣?」
「啊,你說那個啊?我只是聽他大笑聽得想吐,想叫他閉嘴,所以才跟他胡說八道。結果他卻秀出那麼惡心的手給我看,害我現在真有點悶。」
湊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胡說八道?」
「還『啊,你說那個啊?』咧。」
也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了,沙耶與勇氣也只能同時表達受不了他。
「這、這麼說來,真的沒有方法可以解開詛咒了嗎?」
「我沒說沒有,只是沒想到。」
「還不是一樣!」
「別說傻話了。沒想到跟沒有之間可是有著天壤之別。一邊是說解開詛咒的可能性是零,另一邊則是說不定有可能解開。」
「這兩邊聽起來都沒有多少分別。」
沙耶太過泄氣,無力地搖搖晃晃靠到牆上。
「就拿這個智慧之環來說吧。」
湊從口袋里拿出來的,是先前拿給勇氣看的智慧之環。
「喔,不就是缺陷品嗎?這又怎麼了?」
勇氣以狐疑的眼光看著湊扔過來的智慧之環,臉上明顯露出再也不想被他唬得團團轉的提防神色。
「對你們來說,這詛咒就像這玩意。」
「就是啊。大叔你不就說過這個智慧之環是解不開的?」
「其實有方法可以解開。」
「那你就讓我見識見識是什麼方法啊。」
湊接過勇氣扔回來的智慧之環,哼著歌開始動手。
「哼,呼!……咦?」
「你看,你解不開吧?」
勇氣嘲笑湊解不開的模樣。
「騙你的~」
湊說著並將拿著智慧之環的雙手往外一分,雙手各拿著分開的部分。
「咦,為什麼?為什麼解開了?」
沙耶任由勇氣在一旁震驚,從湊手中接過智慧之環開始撥弄。短短幾十秒後,智慧之環又重新串在一起。
「連我也接成功了,這挺簡單的。」
沙耶說完嘻嘻一笑。看到她的笑容,勇氣露出恍然的表情,同時心中湧起一股猛烈的後悔。
「原來這根本不是什麼缺陷品!從一開始就解得開了對吧!」
「隨便想一下也知道。我幹嘛要特地隨身帶著解不開的智慧之環?你從一開始就上當啦。」
勇氣滿心想反唇相譏,但他完全上了當,所以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現在不管說什麼,都只是死不認輸。
「大姊姊早就發現了?看你解起來好像很簡單。」
他頂多只能勉強扯開話題。
「沒有。我只是看到老師弄得很簡單,就想說我可能也會。」
聽她回答得單純明快,湊佩服地連連點頭。
「聽到沒有?做人還是要老實才好。」
「老師倒是經常要我多懷疑別人呢。」
湊不理會沙耶的抗議,很跩地開始訓話。
「你們還沒試過就放棄,這麼缺乏毅力,真的讓我不知道要怎麼說。我說這智慧之環解不開,你們就認定解不開。詛咒界的第一把交椅說沒辦法,未必表示他說得就對。真要說起來,你們這些有異能的家夥都認定一定要靠異能才能對抗異能,說不定這才是最嚴重的刻板印象。」
「慚愧。」
沙耶老實地道歉,勇氣則不一樣,繼續對湊投以反抗的視線。
「詛咒跟智慧之環不一樣啦,難道你要說你有辦法像解智慧之環一樣解開這詛咒?」
「方法不是沒有,我就想到了一個。追根究柢來說,你們覺得為什麼詛咒會到現在才發動?」
兩人尚未回答,湊就說出了答案:
「我想導火線多半就是癌症。嚴齋的死期將近,觸發了詛咒。真是一場充滿自私自利、橫跨半個世紀的舉家殉死啊。說來還真有點浪漫?」
「這種只顧自己的浪漫一點用也沒有。」
沙耶已經覺得滿心疲憊。這個家的一切都是那麼地不正常,要是在這里待太久,即使詛咒已經變得薄弱,多半還是會被汙染,連自己都會變得不正常。
「如果導火線是老爺子的死,那麼只要能避免老爺子死掉,說不定就有可能阻止詛咒進行。可是癌症跟詛咒的症狀都已經惡化到這個地步,這招就行不通了。這老爺子會死,會掛,會歸天,全劇終。」
「果然就沒有方法嘛。」
即使如此,湊提出的方法的確是勇氣想都沒想過的。
也就是說,只要發現的時期夠早,就有可能避過這詛咒。
「我問問理彩姊姊有沒有什麼好方法可以解決。」
沙耶似乎覺得不能再這樣默默乾等下去,試圖摸索現在有什麼能做的事。她用行動電話講了五分鐘左右,但還是面有難色地掛了電話。
「我找理彩姊姊商量禦蔭神道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解決,但姊姊說沒有任何方法。她說以這種從出生就受到詛咒的情形來說,詛咒已經變成身體的一部分,很難切割開來。」
湊毫不感動地說了句我想也是。
「全都行不通啊。」
但勇氣說話的聲調中卻帶著幾分期待。
「無法把鬼頭家的血跟詛咒分離,這個事實是改變不了的。我們就直接放棄這個環節吧。」
但湊卻很乾脆地這麼說,讓沙耶與勇氣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老師要放棄解決嗎?雖然我也覺得這很困難。」
「怎麼可能?我只是說要換個方向去想。這可是禦蔭跟總本山都解決不了的事,我哪裡會有理由放棄?」
與常人的想法應該正好相反,但湊像個少年般眼神閃閃發亮的模樣,卻讓他們莫名地覺得似乎相當可靠。
「血、鬼頭、詛咒、血脈……」
接下來一個小時左右,湊都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房間里踱步。當他停下腳步,嘴邊已經有著笑容。
「應該值得一試啊。」
24
即使湊等人要離開屋子,幽山也不再阻攔。他整個人失魂落魄:心不在焉。
轉搭幾班電車下了山,看到最後抵達的建築物,默默跟來的兩人都覺得一頭霧水。
「這里不是醫院嗎?」
「這里是啟友綜合醫院吧?是負責治療異怪事件受害者的醫院之一。」
沙耶回答了勇氣的疑問。
「難道你以為靠醫學可以治好詛咒?」
「所以我才來啊。」
湊很乾脆地承認。說完也不管啞口無言的兩人,馬上走向醫院。
「這里是處理異怪事件的醫院,所以有特殊的治療方式是嗎?」
沙耶跟上湊,提出問題想找出值得信服的理由。
「不是,找一般醫院也行,只是這里比較好說話,所以我才選這里。」
「那不然是怎樣?要在這里進行正常的治療?你以為只要搞個皮膚移植之類的手術就能治好詛咒嗎?」
勇氣的表情本來還一直懷抱期待,現在卻迅速轉為失望。
「不是皮膚移植,但就是治得好。問題是要排隊,運氣好的話應該就有辦法搞定吧。」
「排隊?」
湊的話充滿了謎,讓他們兩人完全無法理解。
「不是移植皮膚,那麼是要移植腐敗的內臟嗎?我說大叔,既然你真的覺得在醫院治得好,就把話說清楚啊、就跟你說用現代醫學不管怎麼治療都沒用的啦。」
沙耶也對完全不想解釋的湊繼續追問:
「老師,這可是詛咒耶,而且還是鬼頭嚴齋從出生就一直施加的詛咒,所以才會連年紀還那麼小的春蘭都受害。」
「就是啊,幽山跟她都是生來就注定要死於詛咒。詛咒刻在他們的血里,等於是在DNA里寫著要他們去死啊。」
湊似乎覺得勇氣的話深得他心,彈響手指,粗暴地搔著他的頭。
「如果這詛咒是你下的,大概連我也治不好吧。」
勇氣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聽得連連眨眼。
「幸虧老爺子的思想這麼老氣,所以才有機可乘。這詛咒是治得好的。詛咒的力量減弱也是一大僥幸,因為這樣就爭取到治療所需的時間。單以這詛咒來說,在醫院就有手段可以治療。」
湊這麼斷定,之後就朝醫院里走去。
25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從那個叫九條湊的年輕人不再出現後,不知道睡了幾次,痛苦了幾次。如今對日子與時間的感覺都變得薄弱,每天都只是看著天花板。
身體已經殘破不堪,隨時死掉都不奇怪。盡管詛咒造成的痛苦減輕了幾分,卻不足以讓他活命,頂多只能再多活幾天吧。
每到早晨跟夜晚,華子都會端飯菜來。這實在讓人費解。做母親的竟然會來照顧詛咒她小孩的人,怎麼說都太離譜了。
「為什麼?」
問了華子也不說話,她只是緊咬嘴唇,低頭準備餵飯。
幽山與春蘭完全不再出現,偶爾只聽得見春雷在笑。
「死了嗎?他們比我還要先死了嗎?」
幽山早就因為嘗試反詛咒而導致詛咒惡化。嚴齋本以為春蘭的詛咒比較輕,但對小孩子的身體來說,也許負擔還是太大了。
他只對一件事有疑問,那就是春雷身上的詛咒為什麼沒有發動。
他不抱期望地對華子一問,沒想到卻得到了回答。
「春雷的爸爸是另一個人。就算是雙胞胎,爸爸也可能不是同一個人。這是那個叫九條湊的人告訴我的,只是他說這種情形很稀奇,全球只有幾個案例。也就是說,春雷的爸爸,不是你兒子幽山。」
他又問那春雷的爸爸是誰,但華子只淺淺一笑,並不回答。這就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華子說話。
如今嚴齋能做的事,就只剩下吃飯、受詛咒所苦,以及睡覺。吃飯時要動到疼痛的身體,同樣令他十分難受,所以如今只剩睡覺時可以安歇。
所以嚴齋睡了。這一睡就做了夢。
他夢見自己還年輕的時候。當時他為生在以咒殺人為業的家族所苦,學的盡是咒殺的手段。他只想一死百了,覺得這種受詛咒的家族還不如乾脆滅了算了。
他夢見兒子幽山出生的時候。他娶的是雙親擅自替他決定的妻子,妻子也並非自願嫁進鬼頭家。即便如此,幽山出生時她還是露出了笑容。他這輩子就只看過妻子露出這麼一次笑容。
他還夢見孫子春雷與孫女春蘭出生的時候。生下他們的女子來自一個擅使咒術的家族,容貌極美。嚴齋只為了要這女子傳宗接代,就滅了她的家族,讓自己的兒子娶她為妻。女子抱著嬰兒時露出了與他的妻子同樣的笑容,但這笑容卻有些走樣。
他決心為這受詛咒的血統打上休止符,是在他第一次殺人的那一夜。
自己為什麼出生,為什麼詛咒人,又為什麼活下去?
心中浮現的盡是否定自己的疑念,讓嚴齋十分痛苦。
如今自己的意識,是飄蕩在第一次殺人的那一夜,還是充滿悔恨的人生最後一夜?
「嗨。」
夢中插進一個男子嗓音,睜開眼睛一看,九條湊的身影出現在枕邊。
「你還活著啊?看來華子夫人倒是有好好照顧你。為的就是今天這一天。」
湊心滿意足地點頭。
「你有什麼事?」
「有幾個人想讓你見一見。好啦,進來吧。」
在湊的呼喊下走進房內的是幽山與春蘭。如果他們只是進來,嚴齋多半只會覺得原來他們還活著。
但他卻發出接近慘叫的驚呼聲。
「為什麼?你們為什麼好了?我的詛咒呢!」
兩人的皮膚還留有少許融解的痕跡,但幾乎已經與常人無異。
「只要是鬼頭家的人,只要身上流著我的血,就絕對躲不過這詛咒。」
「是啊。只要身上流著你的血,詛咒就解不開。只要身上流著你的血。」
「那他們兩個的詛咒就不可能解開。」
融解的血肉從嚴齋指著他們兩人的手上滴落。或許是腐敗已經深及肌肉,關節要彎不彎的,顯得十分別扭。
「不不不,很遺憾的,他們身上沒有流著你的血。基因是從你身上遺傳來的沒錯,但他們身上流的不是你的血。」
嚴齋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覺得莫名其妙。
「你在說什麼?難道你要說我的妻子出軌,幽山不是我兒子?那他為什麼會中詛咒?幽山是我的兒子,春蘭是我的孫女!」
「這我不否認,但他們身上流的不是你的血。啊!他們身上流的不是鬼頭家受詛咒的血,這樣說會不會比較好懂?老爺子,你知道白血病跟再生障礙性貧血這幾種病嗎?簡單來說就是血液生的病,說來也是一種下在血里的詛咒。」
嚴齋表情一僵。
「血液生的病、詛咒……」
「沒錯。然後這類的病其實有方法可以治療,那就是骨髓移植。骨髓這種東西是在脊椎骨里,負責造血用的。如果移植別人的骨髓會怎麼樣?造出來的血液就會跟骨髓捐贈者的血一樣。也就是說,全身上下只有血液換成別人的。」
嚴齋慢慢望向幽山與春蘭。
「只看血液鑑定的結果,多半很難證明他們繼承了老爺子你的血統吧。哎呀呀,找捐贈者這一關可辛苦了,畢竟據說合適的機率只有幾萬分之一啊。老爺子,太好了,這樣一來就只剩你身上還流著鬼頭家的血啦。只要你死了,你的願望就會實現,鬼頭家的血再也不會留在這世上。」
嚴齋已經幾乎沒有在聽湊說話。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拖著幾乎已經完全不能動的身體,面向幽山與春蘭。幽山只以憐憫的眼神看著他。
「喔喔……喔……」
嚴齋已經連爬都爬不動,當場靜止不動。
鬼頭嚴齋的生涯就此宣告終結。
26
這棟屋子曾經位居咒術界之頂,但這份氣勢已經蕩然無存,腐朽得像是幾十年無人看管。
屋子正中央一間昏暗的房間里,有一名男子擔心受怕著。他過去身為家督的威嚴完全蕩然無存:心浮氣躁地拖著腳在房間里踱步。
「會被殺掉。會被殺掉。我們都會被殺掉。」
「老公,你不用擔心,追兵不會追到這里來。」
即使妻子這麼說,男子仍然擔心受怕不已。
「你懂什麼?我們失去了這屋子的保護啊。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方法,可以保護我們不受敵人詛咒了啊。」
男子情緒太過激動,忍不住打了女子一巴掌。女子被打得腳步踉蹌,但仍然不改臉上溫和的笑容。
「原諒我,原諒我。我只剩你了。」
男子轉為狼狽,對女子一再苦苦哀求。
「不要擔心,我永遠都站在你這邊。我們先離開這個家吧,趁敵人還沒來,我們趕快走。」
「嗯、嗯……嗯。」
女子等男子鎮定下來,才溫柔地對他說:
「老公,你差不多該開始考慮繼承人的問題了。我們不能讓鬼頭家的血統斷絕。」
「嗯、嗯,對啊,不能讓血統斷絕。」
男子失心似地連連點頭。女子撫摸著他的臉頰,更溫柔地對他輕聲細語:
「我覺得春雷比較適合繼承鬼頭家喔。畢竟他是男生,而且還沒有輸給爺爺的詛咒,一直都很健康。」
「可是……」
女子說的話完全正確,但他心中卻莫名湧起一抹不安,朝待在房間角落的雙胞胎看了一眼。
「爸爸,放心交給我們吧。」
「爸爸,放心交給我們吧。」
他只看到與往常無異的笑容,並未注意到雙胞胎注視的方向不一樣。春蘭看著幽山,春雷卻看著空無一物的虛空。
「來,就選春雷當你的繼承人吧,把你知道的所有鬼頭家的咒術都傳授給他。」
「好、好吧。」
男子不敢違逆溫和話語中那堅定的聲調,只能點頭答應。
「我就把我的一切都傳授給春雷,不能讓鬼頭家的血統斷絕。」
女子溫柔地將男子擁進懷里。
「是啊,鬼頭家的血統將會永永遠遠延續下去。」
女子在男子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一種近似黑暗的笑容。她的眼睛看著空無一物的虛空,以不成聲的聲音喃喃說道:
「我們的血統會延續下去。哥哥,你說是吧?」
終章
事隔幾周後,沙耶再次站在鬼頭家門前。第一次來的時候,她被這里的氣勢震懾住,但現在只覺得是一棟又大又舊的房子。
屋子里沒有住人的跡象。傳聞說嚴齋死去之後,鬼頭家的所有人都從屋子里消失,差不多就是在說他們已經失去以前那種力量的傳聞開始傳開的那陣子。沙耶無從得知他們是跑掉了,還是被殺了。
「喂~大姊姊,快點過來。」
勇氣在玄關揮著手,湊則在他身旁露出一臉等得不耐煩的表情。沙耶只好穿過大門,朝他們走去。
「完全只剩個空殼了啊,忘了拿委托費可真是一大敗筆。」
「你真的很白癡。」
走到兩人附近,就聽到他們的爭吵。勇氣總是愛找湊的麻煩,而湊也幼稚地回嘴。
「好,我們進去吧。」
拉開壞掉的拉門,就看到家中的情形。以前來到這里時覺得冷,是因為里頭彌漫著怨念的氣息,現在則是因為冷清。
「哇……」
「好慘……」
屋子里被人翻得亂七八糟。這個家變成空屋應該還不到半個月,里頭卻像龍卷風過境似的,各式各樣的東西散了一地,找不到一扇完好的紙門或木格紙門。
「多半是跟他們有仇的家夥來這里搞破壞泄憤吧。」
湊用腳挪開玄關地上折斷棄置的雨傘。
「老師,你還穿著鞋子。」
「那你要脫了鞋子進去嗎?」
沙耶聽湊這麼一問,看看散滿了雜物的地板,到頭來還是穿著鞋子踩進去。勇氣早就已經進入屋內,在里頭東看看西看看。
「對了,我們今天是來這里做什麼的呢?」
之前由於集結了大量詛咒而讓她猶豫著不敢穿過的走廊,已經淪為一條損壞建材散落一地而臟亂不堪的走道。沙耶謹慎地走著,小心避免踩到不該踩的東西。
「我是想來解開最後一個謎題。」
「最後一個謎題?什麼謎題?」
勇氣露出有點厭煩的表情。那表情述說著事情已經解決,他不想再跟鬼頭家扯上任何關系。
「委托人是誰?」
湊這個問題讓他們兩人楞了好一會兒。
「委托人不就是鬼頭幽山嗎?……啊!」
「你想起來啦?我指的就是讓我們去到鬼頭家的那份委托。」
「提出這委托的不就是主嫌鬼頭嚴齋嗎?他想叫我們替他背黑鍋。」
「就是啊,說穿了鬼頭嚴齋就是委托人。」
勇氣說到這里卻停住不說。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快要死的人要別人背黑鍋有什麼意義?」
「話是這麼說沒錯,那老師覺得是誰?我想老師應該已經有底了吧?」
「你們提出的名字沒有錯,當初的委托人是鬼頭嚴齋。」
湊拉開最里面的紙門,嚴齋當時睡的棉被還留在房間正中央。
棉被上還留著人形的汙漬。或許就是因為這里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才會只有嚴齋的房間沒有太多被翻動的痕跡,棉被更是沒有人動過。
他們三人就看著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棉被好一會兒,至今他們仍能鮮明地想起嚴齋躺在那兒的情景。
勇氣搖搖頭表示他不能信服這個說法。
「你剛剛不是才否定說鬼頭嚴齋沒有理由要人背黑鍋嗎?」
「這點沒有錯,錯的是找找們來的動機。」
聽到動機兩字,兩人又一頭霧水。
「找我們來的動機?如果不是要我們背黑鍋,那他找我們來是為了什麼?」
「就是說啊。就是因為他找了我們來,詛咒才會被解開。」
「這就對了。這正是委托人——鬼頭嚴齋的目的。嚴齋其實想救他的家人。」
「不可能啦!他下了那麼殘忍的詛咒。」
第一個表示反對的就是勇氣。
「我也贊成勇氣的意見。」
當初湊猜到嚴齋就是下咒的兇手時,嚴齋臉上的那種笑容,沙耶至今仍然無法從內心深處揮開。沙耶可以理解他會盼望鬼頭家滅亡,但不能原諒他讓家人如此受苦。她怎麼想都只覺得是以最糟糕的方式強迫全家殉死。
「嚴齋死在震驚中。可是他臉上雖然有著驚愕,卻感覺不出詛咒被解開的遺憾。」
聽兩人提出異議,湊仍平淡地說下去。
「嚴齋下詛咒的時候,他的小孩跟孫子都還沒出生。在那之前,家人對那個老人來說都只是令他忌諱的對象。我不知道這個被迫照鬼頭家方式活下去的老人,心情是什麼時候有了轉變。或許是在兒子或是孫子出生的時候吧。」
「這……是真的嗎?」
聽沙耶戰戰兢兢地這麼問起,湊只露出苦笑。
「不,我只是想不通老爺子死掉的時候臉上為什麼是那樣的表情。不過這都只是我的想像,現在也沒辦法跟他本人問清楚了。」
沙耶低著頭,卻無法否定湊的說法。她夾在不想承認的感情與這番話令她不能不信服的說服力之間,不由得陷入思索。
「你老是這樣把心里的煩惱表現在臉上,小心會老得快啊。」
「什麼!」
沙耶按住被湊戳到的眉心,退開兩三步。
「這件事你沒告訴鬼頭家的人?」
勇氣聽到一半,就不再像沙耶那樣否定湊的推測。他腦中浮現的是雙胞胎在走廊上的對話。這對雙胞胎說嚴齋摸著他們的頭,哭著向他們道歉,搞不好那是懺悔的眼淚。
「這些話跟鬼頭家活下來的那些人講了又有什麼用?終究只是想像的產物。」
湊打開包包,拿出一束花。
「老爺子死得孤獨,沒有人會吊唁他,至少我總該送飽最後一程。」
說著湊隨手將花束扔向棉被。棉被上就只有一束花,反而更增添了寂寥。
「啊,我都忘了重要的東西。」
湊又從包包里拿出一升瓶(注25),打開蓋子,豪邁地一倒。
日本酒的清香滿溢在室內,讓人覺得最後所剩的怨念仿佛也就此一掃而空。
鬼頭家的屋子這次真正成了只是遭人闖過空門的廢墟。
作者:
ednke000
時間:
2012-12-14 03:41 AM
閑話「告」
咖啡館的門開啟,響起告知有顧客進來的鈴聲。
進來的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他穿著皺巴巴的黑色襯衫與牛仔褲,搭配上他散發出來的懶散氣息,實在不像個正當的社會人士。
青年的視線在店內掃過一圈,發現靠里面的座位上有人在揮手。
「喂~湊,這邊。」
那兒坐著一對二十七、八歲的男女。這個被叫到名字的青年一看到他們兩人,立刻猛力皺起眉頭來個向後轉。
「等一下,湊,你要去哪裡?你為什麼要跑?」
趕緊拉住湊不讓他走出咖啡館的,是個做托缽僧打扮的男子。
「那還用說?當然是不想被人當成是跟你們一夥的啊。」
「這又是為什麼?」
看到孝元歪歪頭思索,湊就指著坐在座位上的女性說:
「為什麼連理彩子都穿巫女裝?不要把我扯進和尚跟巫女開心談笑的異樣空間,想也知道這太引人注目了好不好!」
「有什麼辦法?我到剛剛都還在工作嘛。」
這名叫做理彩子、身穿巫女服的女性招了招手,要他趕快過去。
「那你就到廁所換掉啊。」
「我又不是學生,哪做得出這麼丟臉的事?」
「還有什麼事會比現在這狀況更丟臉的嗎?」
湊無奈地坐下,四周就送來冰冷的視線。
「那幾個人是怎樣?」
「大概是在玩角色扮演之類的吧?好丟人現眼。」
「虧我還想說下一個出現的會是神父呢。」
湊聽到這些竊竊私語,只想當場拔腿就跑。但身旁坐著托缽僧——孝元,把他往靠牆的座位擠過去,堵住了他的退路。
「我們三個好久沒有像這樣聚在一起了說。」
「就是啊,大概有兩年了吧?」
看到孝元與理彩子開朗地聊起來,湊喝著由不怎麼想跟他們扯上關系的女服務生送來的水,有氣無力地說:
「理彩子,漏數歲月可是上了年紀的證據啊。是三年半沒見了。」
理彩子明亮的笑容微微出現了裂痕。
「你也差不多快要卡到年齡限制了吧?巫女這一行再怎麼硬撐,頂多也只能當到三十歲,差不多是時候轉職去當辦公的大嬸啦。」
理彩子故作平靜地放下茶杯,但杯盤奏出的喀喀聲響卻表現出她內心的動搖。
「湊倒是不管過了多久都沒變啊,你的嘴還是跟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樣毒。」
孝元露出既傻眼又顯得高興的表情,這是只有他才做得出來的表情。
「你們真的老了好多啊。」
「會嗎?我倒是覺得理彩子小姐幾乎完全沒變,反而還變得更漂亮了。你似乎很在意年齡,可是年齡這種事跟本質的美根本無關吧?」
「會開始扯什麼本質,就等於是繞個大圈子說她出局啦。要是你去喝花酒,出來陪酒的卻是四十歲的老太婆,你也會想翻桌吧?」
「我怎麼可能會去那種地方?而且我想理彩子小姐的容貌一定很吃得開的。」
「你既然沒去過,為什麼敢斷定她吃得開?你這酒肉和尚,我看你根本就是找什麼接待貴賓之類的藉口,常常上酒店吧?」
「我才要說呢,湊你也別盡是跑去那種地方發泄性欲,差不多該努力找對象結婚了吧?當然一個到處欠債又沒工作的男人,多半是很難找到對象啦。」
理彩子站在孝元這一邊,開始用火力掩護他。
「你還不是一樣已經開始倒數了?」
「不用擔心,我不缺對象。」
「喂喂,你每天晚上都找不同人陪?照規定巫女都得是處女吧?你這樣何止是詐欺。」
「你們兩個,這種私密的話題應該到隱密一點的地方再聊吧?」
孝元笑嘻嘻的,臉上卻寫著「說這些下流的談話會比我們的裝扮引來更多人注目喔」。
「對不起,孝元先生。對了對了,得點些東西才行。」
理彩子趕緊換了話題,從湊手上拿走菜單,擅自幫他點了飄浮冰淇淋汽水。
「喂,我什麼都還沒說。」
「你明明就很喜歡飄浮冰淇淋汽水,不是嗎?從以前你在咖啡館就只喝這個嘛。」
「湊在一些小地方真的很孩子氣呢。」
孝元喝著濃縮咖啡,連連點頭稱是。
「我才要說你既然是和尚,就該乖乖喝番茶(注26)。」
注8:番茶是綠茶的一種。在日本屬於日常喝的平價茶葉。
但等到飄浮冰淇淋汽水端到面前——
「汽水跟冰淇淋的比例七比三最好吃了。」
湊立刻就一邊品評,一邊幸福地吃了起來。
「沙耶的情形怎麼樣?她有點跟社會脫節,我就是擔心她這一點。」
「放心吧,你外甥女那純白的心靈,正在順利染上這社會骯臟的顏色。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別以為下次見到面時她還肯叫你姊姊。再不然就是寫成『老太婆』念成『姊姊』。」
「如果真是這樣,也是你會先被寫成『色老頭』,念成『老師』。」
「勇氣過得好嗎?」
「他很順利地往扭曲的方向成長。也不想想他還是個臭小鬼就滿腦子色欲,每天都過著七情六欲不斷累積的日子。像他那麼適合用小色鬼三個字形容的家夥可沒這麼容易找到啊。」
「勇氣根本就是個湊的縮小版吧?有才能、態度囂張、充滿自信,這些地方都一模一樣。」
「別鬧了。我在他這年紀的時候,明明更純真無垢、更可愛。」
「是喔,是這樣啊?真想看看你小時候是什麼模樣啊。」
湊指著坦率表示佩服的孝元,對理彩子露出無法置信的表情說:
「你那個傻外甥女也是這樣,人家說什麼都馬上就當真。」
「是啊,看樣子她應該老是被你騙,的確很像她的作風。」
「孝元帶來的臭小鬼跟你一模一樣,討人厭又伶牙俐嘴。」
「你的晚輩像我,我的晚輩像你,這還真有意思.」
聽孝元說得平靜,理彩子也露出溫和的微笑。
「今天之所以請你來,為的不是別的事,是想知道交給你照顧的他們兩個過得怎麼樣。不過畢竟前陣子才有過那樣的事,而且事隔這麼久了,我就想說三個人見見面也不錯。」
「好懷念啊。湊、孝元先生跟我三個人一起打倒異怪的那些事情,回想起來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鮮明。」
「我可不怎麼懷念,畢竟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
「我跟孝元先生的後輩都在湊的地方工作,這緣分還真奇妙。」
「簡直像我們三個人重新聯手一樣。」
接下來他們三人聊了一個小時左右的往事。孝元與理彩子說得十分懷念,湊則一邊靈活地用舌頭把飄浮冰淇淋汽水里的櫻桃梗打結,一邊隨口應聲。
「啊~這麼晚了,晚場賽馬要開始了,我差不多要回去啦。」
湊看看手表,嫌麻煩似地站起身來。
「啊,湊,你等一下。來,這個拿去。」
「我也有。」
兩人同時遞出A4尺寸的咖啡色信封。
「要找郵筒的話,出了這家店右轉馬上就有一個。」
湊一臉厭煩的表情指向店外。
「這些都是最適合你的異怪事件喔。」
「我的當然也是。」
兩人絲毫沒有要退讓的跡象,湊只好一臉死心的表情接過信封。
「應該都是些有趣的案子吧?」
湊打開信封,接連看過里頭的委托書。
「這件太無聊,這種的我膩了,這件……怎麼又是老頭兒?拿點不一樣的來吧。啊~這件我才剛解決。」
一份份文件接連被湊批評完就隨手扔到桌上,沾上飄浮冰淇淋汽水的綠色水滴。看到文件的慘狀,孝元與理彩子也只能對看一眼,露出苦笑。
「果然湊還是該這樣才對。」
「我倒是希望他能接得乾脆點啦。」
兩人說話時,湊仍然接連批評委托書,但他的手卻忽然停住。
湊那對染上無聊神色的眼神里產生了好奇心。
「這才是你們真正要我接的案子?你們兩個提出的內容一模一樣,簡直像事先講好的。」
孝元與理彩子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們兩個人不會耍心機,所以這不是事出巧合,就是事件非常重大。
「老實說,總本山的所有退魔僧都不想碰這案子。」
「禦蔭神道也是一樣。已經出現好幾名犧牲者了。」
「哦?」
湊的好奇心更加高漲,開始以認真的表情閱讀資料。上面詳細地記載了異怪出現的原委,災害狀況與遠古文獻等資訊。
但最能引起湊興趣的,卻是寫在異怪名稱欄位上的一個字。
「鏖?」(注27)
注27:「鏖」在日文意思為「殺個雞犬不留」。
作者:
ednke000
時間:
2012-12-14 03:41 AM
後記
各位初次見面,又或者是好久不見的讀者大家好,我是葉山透。
相信有些讀者已經注意到,本作的第一話「嫉」是由當初在電擊文庫MAGAZINE Vol.17上刊登的一篇叫做《現代奇譚》的短篇作品,經過大幅加筆與改寫而成。
這次由於是在MEDIA WORKS文庫中登場,要挑戰的課題之一就是寫出成熟大人的主角。當時我就很興奮地想說這下不管是毒舌、社會黑暗面,還是性方面的部分,都可以盡情寫個痛快,還對責任編輯說:「我打算盡情寫些淒美的戀愛,還有一些情色方面的描寫。」
在寫大綱的階段,湊是「親生姊弟戀愛劇(含情色描寫)兼可怕的恐怖小說」的主角。
然而寫著寫著,內容卻慢慢變得和電擊文庫MAGAZINE上的短篇完全不一樣。再等到為了出書而重新潤飾時,登場人物更是毫不留情地擅自動了起來,沙耶跟勇氣開始活躍,大綱階段訂出來的原形已經蕩然無存,讓我都想問「情色?有這回事嗎?」最後還剩下的就只有主角的名字、異怪「嫉」,還有就是毒舌。
作者自己是覺得變得更有趣了所以沒什麼不好,就不知道各位讀者們覺得如何呢?
另外,湊最愛喝的飄浮冰淇淋汽水,最近在時髦的咖啡館里已經很少看到了。前不久剛寫完原稿的我,臨時起意跑到新宿後站的咖啡館丟找,於是就在事隔十幾年後點了這種飲料。
……結果它就在我的桌上莫名其妙地爆炸了。描述得精確一點,是一插進吸管要喝,汽水跟冰淇淋就起了化學作用,猛烈地噴出泡沫,一瞬間就讓桌面染成綠色,情形慘不忍睹。我都不知道這年頭飄浮冰淇淋汽水已經變成這麼危險的行家飲料。從某個角度來看,或許該說這飲料還挺有湊的風格。
最後致上謝辭。本作得以順利出版,都是多虧了不厭其煩陪我改稿的編輯高林先生,真的非常感謝您。
kyo老師,謝謝您為本書提供精美的插畫。不管是帥氣的湊、可愛的沙耶,還是可愛又聰明的勇氣,真的都精準地畫出了,不,應該說是超出了我心目中的形象。我個人是對封面的湊再中意不過了。
美術設計鈴木先生,您設計的版型又酷又帥,非常謝謝您。
最後鄭重感謝各位讀者願意拿起本書,謝謝。雖然湊是個壞家夥,但還是希望他能得到讀者們的喜愛。
如果能讓各位讀者看得高興,就太令人欣慰了。
那麼就祈禱我們能在下一集相見了。(《9S》當然也會寫下去,敬請大家放心!)
2011年1月 葉山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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