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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田學人 -【斷章格林童話.三】人魚公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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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u5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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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1-14 11:19 PM
標題:
甲田學人 -【斷章格林童話.三】人魚公主(上)
【封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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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好了,今天就來講《人魚公主》的故事吧。
大海深處有一個人魚的國家。人魚之國擁有六位美麗的公主,其中最小的公主容貌最美麗,歌聲也最動聽。
公主們長到十五歲的時候才能去領略海面上的世界。最小的人魚公主聽了祖母和看過海上景象的姐姐們的描述,一直發自心底地期待著十五歲的到來。
【作者介紹】:
甲田學人
是日本的輕小說作家。出身於岡山縣津山市。在二松學舍大學畢業。本名・甲田學。在英語系國家的代理作品中的甲田寫作Coda。
第7回電擊遊戲小說大賞(即現在的電擊小說大賞)中,短篇小說《夜魔 罪科釣人奇譚》入選決賽,其執筆力受到認可,其後以《Missing 神隱物語(Missing 神隠しの物語)》在電擊文章中出道。
【原日文書名】:斷章のグリム 3
【原日文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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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34 PM
第三卷 人魚公主 上 前言
Click?
Clack!
好了,今天就來講《人魚公主》的故事吧。
大海深處有一個人魚的國家。人魚之國擁有六位美麗的公主,其中最小的公主容貌最美麗,歌聲也最動聽。
公主們長到十五歲的時候才能去領略海面上的世界。最小的人魚公主聽了祖母和看過海上景象的姐姐們的描述,一直發自心底地期待著十五歲的到來。
時光流逝,人魚公主終於邁入了十五歲。
公主在祖母等人的目送下歡快地游向水面。
當她把面龐從海水中伸出,正好看到了在海面上閃耀的美麗夕陽。如同鏡子般平靜的大海前方,還漂浮著一艘豪華的大船。
船上亮起了點點燈光,可以聽到歡快的歌聲與音樂。
人魚公主靠近了那艘大船,船上有一位擁有黑色眼瞳和溫柔微笑的王子。她被那位帥氣的王子迷得幾乎無法眨眼。船上的派對持續到了天亮,而人魚公主也一直注視著王子。等到她回過神時,天空中已經湧起了黑雲,雷聲陣陣,海浪也開始洶湧。
可怕的颶風出現了。
發出咯吱咯吱碾壓聲的大船裂為兩半,沒多久就沉入了海中。
人魚公主立刻游到墜入海中的王子身邊,緊緊地抱起王子,帶著他拚命游向岸邊。穿越颶風之後,陸地出現在眼前,他們來到了白色的沙灘。
讓失去意識的王子躺在沙灘上,人魚公主不斷祈禱,希望王子能夠恢復生機。
就在這時,聳立在海岸上的教會敲響了鐘聲,有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人魚公主藏入海裡,很快就有一位年輕的姑娘發現了倒在地上的王子。最終,王子恢復了意識,不過他對人魚公主救了自己的事毫不知情。人魚公主也無法居住在人類的世界。她只好每天游到城堡附近的海面仰望王子,帶著寂寞的心情嘆氣。
她好想變成人類,待在王子的身邊。
有一天,人魚公主拜訪了居住在海底洞窟裡的可怕魔女。
“那我就來實現你的願望吧。但是作為代價,你要交出自己動聽的聲音。”
魔女說道。接著,魔女還告訴了她,一旦變成人類她就無法恢復人魚的身份。而且不能與王子結婚的話,人魚公主就會化作泡沫,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即使如此,人魚公主還是沒有改變決心。魔女從點了點頭的人魚公主那裡奪走了她的聲音,制好魔法藥水,並把它交給了公主。公主游上城堡附近的沙灘,喝掉了藥水。針扎般的疼痛立刻侵襲了全身,公主就此失去了意識。
當她睜開眼時,王子出現在她的面前。
公主的魚尾巴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人類的白皙雙腿。
“你是誰?從哪裡來?”
王子問道。但是,失去了聲音的人魚公主沒能回答。王子把公主帶回了城堡,當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疼愛。人魚公主的腿只要走路就會無比疼痛,可是只要能待在王子身邊,她就很幸福了。但是有一天,王子忽然與鄰國的公主結婚了。
在王子的結婚典禮結束的那個早晨,人魚公主就會化作泡沫。王子等人正在一艘大船上慶祝結婚典禮,而人魚公主站在船上獨自難過的時候,她的姐姐們出現在波浪之間。
“我們將頭髮獻給海之魔女,換來了這把匕首。只要用魔法匕首刺死王子,你就能恢復為人魚,不必死去了。”
公主發現姐姐們美麗的頭髮都變短了。
於是,在結婚典禮的派對結束之後,人魚公主趁深夜摸進王子的房間。
人魚公主打算用魔法匕首刺死心愛的王子,卻始終下不了手。
最後,公主只好把匕首丟入海中,自己也投身大海。她感到自己的身體逐漸變成了泡沫。
但是,人魚公主的心卻從泡沫之中溜了出來,飛上了高高的高高的天空。
真心愛上別人的人魚公主並沒有化作泡沫,消失不見。
在海面的大船上尋找消失的人魚公主的王子看到了她的身影。人魚公主對他露出微笑,飛上了更高的空中。最終她升入神明的國度,化作了光的女兒。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36 PM
第三卷 人魚公主 上 序章 人魚之歌
我們人類與這個世界,時常受到“神之噩夢”的威脅。
神是實際存在的。在所有人類的意識深處,集合了無意識之海的深處,神是存在的。
與這種概念中被稱作“神”之物最接近的絶對存在,有史以來一直沉眠在我們人類意識中遙遠的內部。因為在沉眠才對我們人類毫無興趣,也正因為如此而顯得冷漠而公平。
某一刻,神做噩夢了。
神是全知的,在夢中一次性地看到了存在於世的所有恐怖。
而神又是全能的,將妨礙了睡眠,以人類的意識完全無法看到的巨大噩夢分離丟棄了。被丟棄的噩夢沉入集合無意識之海的海底,變成了泡沫,又分裂成許多小泡,一點一點上浮。
上浮——浮向我們的意識。
浮現在我們意識之中的“噩夢之泡”,因為被稱作“全知”的普遍性而融入了我們的意識,與個人持有的固有恐懼混在一起。
於是,這個“噩夢之泡”因我們的意識而變大時,噩夢就溢出容器漏入了現實中。
就這樣,我們混合了神之噩夢的噩夢,成為了現實。
†
天空,很藍。
雖然不知道你在哪裡,但是現在的你一定正在通過這扇窗戶可以看到的天空下工作吧?
今天我去醫院做了定期檢查,我知道自己一直期待的願望實現了。
三木目醫生非常生氣。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那個結果毫無疑問會縮減我的壽命。
他生氣地說,他不是為了這種結果才幫助我們的。
我想,你也一定很生氣吧。
那時我對你撒了謊。對不起。因為我有這樣的病,所以想讓只要放棄就會充滿空虛的人生有一點實感。
是我太任性了。
但是,我沒有後悔。
因為我的心靈和身體現在充滿了強烈的實感。
所以,我也希望你不要後悔。不要責備自己。雖然一定很難就是了。對不起。
你還記得最初在醫院遇見的我嗎?
那時的我為自己只能隔著窗戶看到外面的世界而陷入絶望,我就像囚犯一樣。
我知道那些白色的牆壁和隔離景色的窗戶都是用來保護我的。我當然不會憎恨它們,而且還十分感謝。如果我說自己痛恨醫院裡想要治好我的醫生,還有拚命掙錢的父親的話,那我就是真的該遭天打雷劈了。
但是……即使如此,白色的牆壁對我來說,還是“會讓人死心”的牢籠。
自從十一年前髮現了我的病,我就變成了只能生活在水缸裡的魚。
只要長時間地脫離水缸就會縮短壽命——我是像魚一樣的人類。
正如祖母所說,我連理所當然的普通人生活都過不了。
父親、母親、妹妹、三木目醫生他們,都在努力地保護我。無論我怎麼感謝,都不能表達對他們的感激之情。但是,我只要看到大家這樣做,心裡就會很痛苦。
我知道父親為了賺錢,每天都會打好幾份工。
我知道母親拜託一些團體籌集捐款,被鄰居背地裡說是“死要飯的”。
我也知道妹妹忍耐著不去和朋友玩耍,一直在給母親幫忙。
為了這樣的我,大家都背負著沉重的負擔,這讓我覺得非常痛苦。
所以,所以————被你帶走,逃離這樣的環境,我一點也不後悔。背叛了為我努力的家人,開始等於是在縮短壽命的生活,我也沒有後悔。
最愛的大家。謝謝你們。還有,對不起。
最愛的你。謝謝。還有,對不起。
希望我最愛的大家不會討厭你。
也希望我最愛的你不會被大家憎恨。
自從與你一起逃走,開始居住在這間小小的公寓裡,我的每一天都過得如此幸福。
像普通的夫婦一樣,和你度過的時光。
像普通的夫婦一樣,做好料理等你回家的時光。
你說的話總是有些難懂,但是我很喜歡你說話時熠熠生輝的表情。
一邊想像你會帶著什麼樣的表情吃飯,一邊站在廚房裡做飯的時光,我覺得好幸福。
我做的飯菜有沒有變得好吃一點了呢?
如果我這麼提問的話,你一定會露出為難的表情吧。不過,你不會做飯真的太好了。這讓至今為止也沒怎麼做過飯的我,也能變得像是真正的妻子一樣,實在是令人開心的誤算。
謝謝你。對不起。
要是我生來就擁有普通的身體,大概就讓這六疊房間內的幸福一直延續下去吧。
也許是我已經被這淡淡的幸福滿足了。
我罪惡深重,本來不該讓你、讓大家感到悲傷。
但是,一切都到此為止了。
我是無法被寬恕的人。
像我這樣天生就是廢物的人,不該通過別人的犧牲來換取自己的生活。
明明跟著你逃到了這裡,對不起。即使可以從一直為我操勞的家人身邊逃開,我也無法逃避自己體內的東西。
逃離……我的“心臟”。
我胸口中的“心臟”一直在責備尚且活著的自己。
只要我還活著,這顆“心臟”就會永遠憎恨著我吧。在我體內責備我的“心臟”之聲,一天一天地漸漸變大。
我是不可以活著的人。
我的生命必須建立在別人犧牲的基礎上,只是活著就是一種罪過。
對不起。你說過希望我活下去。
但是,你因此而遭受的痛苦,家人的操勞辛苦,責備我還活著的死人之聲,始終都在折磨我,這已讓我無法忍耐了。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好不容易和你逃出來了,卻沒能找到希望。對不起。
而且,為了讓自己切身感受到活著的最後幸福,我還犯下更加過分的罪過。對不起。請原諒任性的我的最後一次任性,背叛了大家的我的最後一次背叛。
不,不對。即使無法原諒我也沒關係。
最好是大家都認為我是個不知道知恩圖報的過分女孩,然後儘可能早一點忘記我。沒有我以後,希望大家都能重返普通的幸福生活。
不過,我希望你能把我當成一個過分的女孩,一個對你撒了謊,所以你無法原諒的女孩,永遠地記住我。還有就是,因為確定你一定會原諒才說出這種話的過分的我,也請你原諒。
對不起。
謝謝你喜歡上這樣的我。
雖然至今為止都沒有好好地說出這句話,但我……最喜歡你了。
接下來——我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
因神之噩夢之泡而產生的異常現象,就是所謂的“泡禍”。
所有的怪奇現象都是神之噩夢的碎片,這種充滿恐懼的現象能輕鬆地吞噬人類的性命與正常思維,巨大的精神創傷和“噩夢之泡”的碎片會一同殘存在從“泡禍”中生還的人類心底。
這些人可以通過釋放自己體內被稱作“斷章”的噩夢碎片,把過去經歷的噩夢現象的片段召喚到現實世界。世界上有很多人從“噩夢之泡”中倖存,有恐怖的精神創傷和噩夢碎片寄宿在精神中的生還者聚集在一起,為了生存而互相幫助,並且為了拯救新的被害者而不斷活動。
這些被稱為“支部”,發祥於英國的小型活動據點散佈世界各地,是“噩夢”被害者同道之間進行互助的結社。
他們在世界背面互相救助,同時也從上浮到世界中的噩夢中拯救他人,將神之噩夢的存在和擁有神之噩夢“斷章”的自己隱瞞於眾人的耳目之外。
其名為“斷章騎士團”。
如是,噩夢再次以“童話”的形式上浮。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36 PM
第三卷 人魚公主 上 第一章 泡沫邀請著你
1
深夜時分。
年事已久的老屋被彷彿在擠壓空氣般濃密的靜寂包圍了。
嘎吱。
碾壓地板的聲音響起。這一天深夜,屋裡的唯一居民——一位老婦人起來上廁所,走出衛生間後,旁邊就立著一個洗面台。骯髒的洗面台與沾著鏽跡的水龍頭。上面還有一面隨著時光而劣化,幾乎無法映出景象的模糊鏡子。
骯髒、朦朧、污濁的鏡子依稀反射出站在台前的老婦人的影子。
燈泡散發出渾濁而昏黃的燈光,模模糊糊地照在污穢的鏡子和洗面台上。
照明的一點光亮也投射在日本風建築的走廊中。
以衛生間的入口和門外的洗面台為終點的走廊裡寂靜無聲,四處充斥著舊電燈泡的昏暗燈光帶來的濃厚陰影與煤炭般漆黑的黑暗。
靜——
特有的黑暗和寂靜在古老的木造老屋中擴散。
但是,對於屋內的獨居老人來說,這只不過是一如既往,司空見慣的黑暗與寂靜罷了。
老婦人沒有對這裡的陰暗與寧靜產生絲毫恐懼。
兒子已經獨立門戶,與丈夫也生離死別五年了。對於老婦人來說,浸沒了這個家的黑暗不會讓她感到恐懼或不安,只不過是一抹淡淡的寂寞。
她已度過了大半人生,現在只是獨自守護著這個古老的家。
因為起夜而看到這樣的場景,也是她平靜寂寞的生活中的一環。
鏡子和洗面台變得如此骯髒,也是因為這套房子對於獨居的老人來說有些太過寬敞。
隨著年齡的增大,老婦人的身體也越來越衰弱,沒法徹底打掃和管理老屋就造成了這副讓人不禁嘆息的寂寞場景。
一如往常的景象和生活。
今天也是一樣。
老婦人跟往常一樣洗好了手,握住洗面台上的水龍頭把手。
她扭轉造型古老,還有粗糙手感的水龍頭,彷彿有某處的空氣鑽入了水管,一聲高亢的“咻”聲響起。與此同時,水龍頭裡開始湧出水流。
自來水以扭曲的形狀淌出。
不規則的水流聲傳入耳中。老婦人把手浸在流下的水中,拿起放在洗面台旁佈滿裂紋的肥皂,開始用掌心揉搓。
乾燥的肥皂立刻恢復了濕潤,越來越濕的手中泛起了泡沫。她放下肥皂,自然地搓動雙手。於是,肥皂的泡沫一邊在掌心增多,一邊發出濡濕的聲響覆蓋了她的雙手。
一如往常。
在電燈泡的昏黃燈光下,肥皂和白色的渾水裹在手上,變成了不斷增加的泡沫。
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在做食品加工的工作,老婦人養成了一絲不苟的洗手習慣。
她用被泡沫沾滿的手指和手掌擦拭指甲和指縫,有種手皮上還有另一層光滑皮膚的感觸。她細心地擦拭著,讓這種感覺不停擴散。
一如往常。
正如她平時會做的事。
然而……
“……”
這一天,老婦人的後背不知為何忽然划過一道不祥的預感。
這就像過著平凡生活的她,有時會在一瞬間產生討厭的想像,汗毛倒豎一樣。
老婦人在洗面台洗著手,平時從未感到過的淡淡不安從在背後走廊擴散的黑暗,逐漸壓迫向她的後背。
“…………”
她不由得停住了正在擦拭的雙手。
接著,她以生鏽般的緩慢動作緩緩回頭,確認後方被寂靜佔據的走廊。
…………………………
只有無聲的黑暗充斥了整個走廊。
古老的木製走廊被昏黃的燈光與黑暗的顏色覆蓋了,比起白天顯得異常沉鬱的景象在洗手台的附近靜靜展開。
只有水龍頭發出了有如口哨般“咻”的聲響。像是被周圍的黑暗吸走了一樣,流水聲細微而無力地響起。那彷彿是被絞殺了的陰鬱聲音。在這令人心情沉悶,隨時會被孤獨感侵襲的景色中,老婦人獨自站在這裡。
“………………”
沾滿了肥皂泡沫的手和自己一個人。
空蕩蕩的走廊空間。寬廣的陰影與濃郁的黑暗。
忽然間,她為待在這裡的處境感到了強烈的不安。
這和往常不同。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在。哪裡都沒有明顯的異常。即使明白這一點,她的本能還是產生了不協調感,拚命控訴著異常的存在。
不知道為什麼,這裡的空氣似乎有些不對勁。
是錯覺嗎。她不禁想到。
還是快點洗完吧。
“……”
老婦人繼續洗手。懸在洗面台上方,被泡沫包圍的雙手再次開始動作,準備一口氣擦掉手上的泡沫。
滋啦——
一瞬間,與之前完全不同的感觸傳遍了整個手掌。
“…………!?”
如同薄膜般貼在手上的肥皂水原本十分光滑。但是,她的手掌沒有感覺到想像中的手感,而是一種光滑的皮膜從肌膚上剝落般的異樣感受。
舉例來說,這種感覺就像是在泡沫中剝掉粘在手上的薄塑料袋。於是,原本在輕輕撫摸手背,互相揉搓的手掌上頓時沾滿了如同薄膜般剝落的“那個”的感觸。
她攤開了手掌,看向雙手。
被泡沫覆蓋的手指和指縫裡粘著像是塑料袋一般的東西。
那麼,這像是塑料袋的薄膜是從哪來的?
她看到了。
目不轉睛地看清楚了。
剛才在洗手時沾滿泡沫的手掌,幾乎所有部分的皮膚都像燙過的西紅柿一樣剝落下來,暴露出鮮紅的肉塊。
從剝落暴露的手掌肉塊中,突然一點一點地滲出鮮血。
“——————嘶……!!”
她嚥下了一口氣。眼睛大大地睜開。
忽然之間,剝落的皮膚碰到肥皂泡沫的悽楚疼痛帶來了彷彿在燃燒手掌的灼熱感。雙手的肉塊眼看著溢出了赤紅色的鮮血,與泡沫混合在一起,“啪嗒啪嗒”地在洗面台上滴出紅色的斑點,也從手掌流向手腕,開始滴滴答答地不斷流淌。
啪嗒。
被鮮血弄髒的指甲漸漸從手指上剝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無法成聲的悲鳴從她的喉嚨中漏出。鮮血如同暴雨一般降臨在洗面台上,和水管中流出的自來水融合在一起,流進了排水口。
已經變成鮮紅色的顫抖雙手上,肥皂泡沫與血液像是在發生化學反應,在手的表面發出“噗滋噗滋”的響聲,泛起了血色的泡沫。紅色的泡沫瞬間增多,流向手腕,伴隨著痙攣般的疼痛淌過手腕的皮膚。手腕的肉簡直就像是被細菌蠶食了一般開始融化,和流下的血泡混合在一起。
面前的指甲彷彿漂起般滑脫液化的肉體,掉落下來。
洗面台漸漸變紅。對這副異常場景的恐懼與灼燒的疼痛讓她只得無能為力地張大雙眼,盯著自己不停顫抖的雙手。
而她的雙手也開始失去手的輪廓,化作血色的泡沫之塊。血和肉繼續冒出泡沫,鮮紅色的微小泡沫之塊在重力的牽引下,一點點地從手掌上滑落,流向手腕的根部。
燃燒般的疼痛擴散開來。
如同硫酸般的泡沫。
灼燒肉塊,冒起血泡,駭人的場景、激痛與觸感。
覆蓋了震顫指尖的泡沫從手指上崩塌淌下————
滋啦。
從溶解的泡沫之中,露出的不是自己的手指,而是失去了全部血肉的雪白指骨。
“——————————!!”
在轉瞬間親眼目睹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恐怖場景,老婦人的眼球咕嚕一轉,翻起了白眼。她就此失去意識,軀體癱倒在地面上。
…………………………
………………
…………
2
這是私立典嶺高中的1-A班教室。
白野蒼衣的座位靠窗。用今天早上新聞報導的“溫暖陽光”來形容有些過於殘暴,完美地表現了夏日景象的強烈陽光正從窗外射入。
“……好熱。”
六月初旬。
之前時常陰雲密佈,與季節不符的涼爽空氣久久不曾退卻。五月後半的天氣此時一掃而空。
這一天的天空就像是在說“該換衣服了”,並放出弓上緊繃的箭一樣,突然進入了炎熱的夏日,灼燒著城中的景物與空氣。
快到中午的時候,越來越強烈的陽光毫不留情地灑向位於車站附近的典嶺高中。
現在是學校第三節課的課間。蒼衣把自己的半個身體暴曬在以鋭角直射而入的陽光中。
雖然開了窗戶,但是外面幾乎沒什麼風,空氣如同熱浪一般觸碰著肌膚。
蒼衣把自己暴露在炎熱與陽光之中,而在他作為男人來說線條有些纖細的面龐上,眯起的眼睛如同睏倦的貓一般。他茫然地思考著“幸好今天是換校服的日子”。
在教室裡談笑,等待下一堂課開始的同學們還在吵吵嚷嚷。他們的服裝不再是一直穿到五月的苔綠色西裝,而是刺有苔綠色系校章的襯衫。
往年這種時期都會穿上春秋西裝,但是由於無法忍耐今天忽然升高的氣溫,大家都脫掉了背心,或是捲起了袖子。
蒼衣看向前方,弓著腰坐在座位上書寫什麼的敷島讓把袖子一直捲到了完全露出肩膀的位置。他那孩子氣的行為舉止和高大體格的不協調感讓他顯得格外醒目,不過對於熟悉敷島這個傢伙的人來說,這一點也不奇怪,倒不如說正是敷島的風格。
敷島本人忽然從桌子上抬起了臉。
“好的,寫完啦!”
在抬起臉的同時,敷島大喝一聲,然後面帶著滿面笑容回頭看向蒼衣,又拿起桌子上的筆記本走到了蒼衣的座位旁。
“喲~謝謝你,白野。幫大忙了。”
敷島說著,把手裡的筆記本遞給蒼衣。
這是蒼衣的筆記本。下節課老師會對學生提問,所以沒有預習的敷島就借走了他的筆記,抄下了預習範圍內的問題答案。
以蒼衣的性格,他很難拒絶別人的請求。
“不……沒事。反正我都習慣了。”
蒼衣一邊接過筆記本,一邊說道。敷島那副黑框眼鏡後面的雙目眯了起來,他露出格外明朗的笑容俯視著蒼衣。
“……不過,我只是想知道你明明在謄寫我的筆記,為什麼臉上會洋溢著成就感呢?”
“嗯?你在說什麼啊,白野?你這傢伙真奇怪。”
敷島帶著沒有多想的表情“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這可不是什麼深藏不露。他就是這樣的男人。雖然沒有惡意也不無聊,但是欠缺考慮和體貼之類的重要品質——這就是敷島這個男人的性格。
“白野。”
坐在附近座位的佐和野弓彥,忽然叫了一聲蒼衣。
“……嗯?”
“白野,那個叫做敷島的男人,可是用體力來用功的男人啊。”
聽到他的聲音,蒼衣和敷島都回頭看去。體型像是瘦小少年的佐和野以和容貌不符的冷淡眼神與低沉音調說道。
“敷島本來就有著不知道是怎麼進入這所高中的低等智能,我想恐怕是靠體力彌補了不足吧。對於敷島來說,學習不只是用腦。他剛剛做的事就跟熱身運動一樣。”
“原來如此……”
“啊,咦?我還以為自己被誇獎了,難道是正相反嗎?”
從小學起就是敷島好友的佐和野給出了沉重的評價,而蒼衣也不由得認同地點了點頭。接著,一臉清爽的佐和野靜靜地向敷島說出了給予致命一擊的話語。
“當然是在愚弄你。”
“太過分了……”
敷島撅起了嘴,像是在發牢騷般嘟囔道。
但是,抱怨了不到十秒鐘,敷島好像就轉移了興趣。他的表情瞬間轉變,把視線移向有強光射入的窗戶。
“白野,這裡好熱啊。你沒事吧?”
“哎……?話題怎麼忽然變成這個了?”
因為這唐突的話題轉變,蒼衣不禁提出了疑問。
佐和野面無表情地聳了聳肩。而敷島擺出理所當然的表情,把手撐在蒼衣的桌子上,將自己剛剛抄下回答的筆記本當成扇子扇起了風。
“不把窗簾拉上嗎?”
“不……我覺得沒事。”
對於敷島的提問,蒼衣答道。
“如果有人想關掉的話,到時候再拉上就行了。”
只要不會顯得不自然,不必親自去做的事他就不會做。對於以不要太過顯眼為信條的蒼衣來說,這是他最基本的觀點。
蒼衣深愛著“普通”和“平凡”這一類的事。
不要引人注目,不要太過積極,埋沒在周圍的人之中度過一生。這就是蒼衣最大的期望,而他也總是按照這樣的基準生活。
可以說是有些過度的平凡理想。
但是,敷島並不知道蒼衣話中深藏著他的奇異性格,他仰望著窗外寬廣的藍天,有些厭煩地說道。
“哎呀,話說回來,這天氣還熱得真快。”
“是啊。”
“這樣下去,都沒法穿春秋西裝了……”
敷島遺憾地說道。蒼衣先是敷衍地回答說“也許吧”,隨後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立即抬起臉詢問敷島。
“……敷島,你對時尚有興趣嗎?”
“當然有了。”
敷島一臉認真地回答。
蒼衣的眼睛自然而然地移向捲到敷島肩頭的襯衫袖子。雖然沒有見過敷島在生活中的打扮,但是從他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看來,無論如何都沒法想像他會在意時尚。
“……”
“什、什麼嘛,你那根本不相信的眼神。”
看到蒼衣不由得皺起眉頭的表情,敷島十分意外。
然後,他挺起胸膛說。
“連白野都這麼失禮。我可是很介意時尚的。在女生的制服裡,我最喜歡的不是夏季或冬季制服,而是春秋西裝!”
蒼衣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帶著半分驚訝,半分能夠理解的心情將視線從敷島身上移開,開始為下一堂課做準備。
“……”
“怎、怎麼回事?你們這是什麼反應?”
蒼衣無視了他,從書包裡取出課本,佐和野則毫無意義地攤開書本,假裝看書。
被獨自拋下的敷島交替看向兩人,而佐和野保持著看書的姿勢,忽然開口說道。
“至少……有一句話我可以斷言。這個從高一開始養成的狂熱興趣,足以使敷島讓這個男人的未來充滿悲觀。”
“什麼!?”
“太可憐了。對十六歲女高中生的制服,而且還限定為春秋西裝的大叔癖好。敷島身上已經沒有年輕人的品味了吧。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想像到他在黑暗中不斷穿行的未來。”
“太……太過分啦……!!”
聽到這句過分的話,蒼衣不由得輕聲笑了起來。
敷島本人則消沉地垂下肩膀。
戲弄完好友的佐和野一臉爽朗地把視線刻意地落在課本上。
這就是構成了蒼衣普通日常的朋友們。
對於現在的蒼衣來說,今天也一如既往地平安度過了學校的“普通生活”。
†
放學之後,歸宅部的蒼衣跟往常一樣走向了“神狩屋”。
從距離蒼衣上學的典嶺高中最近的車站走到商店街,再拐入小巷走個十分鐘。在彷彿被時代的發展所遺忘的古老住宅區裡,像是用昭和時期的照相館改造而來的古董店顯得尤為古老。
“神狩屋——舊貨·古董·西洋古董”。
被塗成白色的木製洋館上,掛著寫有莊嚴字跡的招牌。
從建築物本身就像古董的店舖入口,可以看到古舊昏暗的店內景象,還有排列擁擠、落滿灰塵的商品架。
這裡正如外觀所見是家古董店,但它同時也是以“騎士團”之名秘密互助的結社在日本安插了二百多處、被稱作“支部”的活動據點之一。
簡單地說,就是聯絡場所兼聚集會所。
更簡單地說,就是照顧志願者團體的地方。
正是“支部”這些小團體構成了“騎士團”的大團體,而這家店的主人鹿狩雅孝就是這家“支部”的負責人。蒼衣從屬於以“神狩屋”為中心組成的“支部”,所以每天都會拜訪這裡。
蒼衣是被稱作“騎士”,負責與“噩夢”作戰的組織成員。
不到一個月前,蒼衣被捲入了所謂的“泡禍”——由神之噩夢引發的異常事件裡。在“支部”成員的幫助下,他得救了。
從那以後,蒼衣每天都會在放學以後來到這家“神狩屋”。
然後,他會以此為據點,跟同伴會合,在周邊地區巡邏到晚上,探查“泡禍”的氣息。
蒼衣一如往常地打著招呼,走入店內。
“下午好!”
在他走入店內之後,外面炎熱的空氣就像是謊言般變得陰涼起來。如同走入了沒有日光照射的倉庫裡一樣,涼爽的空氣輕輕觸碰著他捲起了袖子的手臂。
蒼衣從本身看起來就像是古董的陳列架之間穿過,走到小店內部。那裡擺放著櫃檯和待客用的圓桌。站在桌旁手持茶壺,看上去像是中學生的女孩帶著滿面笑容,迎接著走進店內的蒼衣。
“啊,白野同學,歡迎光臨。”
名為田上颯姬的少女邊說邊把茶壺放在桌子上。
在她的短髮上別了好幾根發卡。然後,穿著樣式活潑可愛的中褲的颯姬嘴角微微揚起,立刻手忙腳亂地開始為蒼衣準備新茶。
“你好啊,颯姬。”
“嗯!”
蒼衣一邊說一邊放下學校指定的書包,而颯姬向他回以笑容。
把書包放在地上的蒼衣回過頭來,面帶沉穩的笑容,向另一個人說道。
“還有……雪乃同學也是。”
“……”
坐在桌前的先到之客瞥了一眼蒼衣,又沉默著看向一邊。
這位美貌的少女名叫時槻雪乃。她和蒼衣同一年級,但是在市立第一高中上學。
她有著晶瑩剔透的白色肌膚和第一眼就能吸引別人目光,冰冷而精緻的容貌。紮成馬尾辮的黑色長髮上綁著用黑色絲帶系成的華麗蝴蝶結。
而這是名副其實的哥特蘿莉道具。
她的一高制服,也就是身穿水手服的樣子,醞釀出了一種獨特的氛圍。
不過,她的制服也不再是一直穿到五月的黑色上衣,而是白底配上長袖的春秋裝。她一臉不愉快地用手撐著臉頰,從左邊的袖子裡伸出的手臂上,能夠看到刻度般的劃痕,纏好的繃帶也有種白晃晃的異樣存在感。
正如外觀所見,雪乃基本上就是這樣的人。
很難接近的冰雪美人,手臂上還刻有自殘的痕跡。
雖然大多數人對她的第一印象都是難以靠近,但是蒼衣的性格就是沒法拋下這種心靈扭曲的女孩不管。所以,即使雪乃給出了普通人會被一擊斃命的反應,蒼衣也只是露出了淡淡的苦笑,心裡並沒有湧起什麼特別的感情。
“本來我沒法想像不穿黑色水手服的雪乃同學,現在看來,春秋裝也很適合你呢。”
蒼衣用客套的口吻說著,坐在了桌旁。
提起這個話題時,他就產生了既視感。原來是敷島曾在學校裡談起過。看來我也沒資格笑話敷島——蒼衣在心中苦笑。
在這樣想到的蒼衣面前,原本就不高興地撐著面頰、看向一邊的雪乃,愈發不愉快地皺起了眉頭。每次蒼衣提起這種日常的話題,雪乃多半都會很不高興,甚至是發火。
“……那又怎麼樣?”
“沒什麼。只是跟你很配而已。”
雪乃看都沒看他一眼,就以冷冰冰的聲音說道。蒼衣則乾脆地給出了回答。
雪乃也是“騎士”,是以跟“神之噩夢”戰鬥為生存意義的少女。
因此,雪乃想要捨棄掉普通的生活,也非常討厭總想靠近“普通”的蒼衣試圖把她拉回日常的舉動。為了跟“噩夢”這個怪物戰鬥,少女必須變成怪物。然而,蒼衣也無法袖手旁觀。他們之間就是這樣的關係。
“………………”
兩人的對話就此中斷。颯姬向擺在桌上的茶杯裡注入了紅茶。
“啊,謝謝你,颯姬。”
“嗯~今天的茶點很不錯哦。”
颯姬高興地回應了開口道謝的蒼衣。
她把連不懂點心的蒼衣都知道的高級西洋點心店出品的巧克力擺在桌上。這裡平時都是去超市裡買點心,畢竟古董店的主人是那個懶散的神狩屋,像這樣的招待的確非常少見。
“哎,發生了什麼事?”
“誰知道呢,我也不清楚。”
颯姬歪起了腦袋。
蒼衣“哦”了一聲表示認同。緘口不語的雪乃忽然把冷淡的視線移向蒼衣,開口說道。
“颯姬剛才說過了,店裡來了客人。”
“哎?是這樣嗎?”
聽到雪乃的話,颯姬一臉訝異。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颯姬面帶著介於害羞和苦笑兩者之間的表情說道。颯姬體內持有被稱作“食害”、可以侵蝕記憶的“斷章”。因為這種“斷章”也會在平常侵蝕自己的記憶,所以對於颯姬來說,沒有重複的記憶會被她漸漸忘掉。
掛在她脖子上的可愛筆記本就是她唯一不會消失的記憶載體。
“啊啊,是這樣啊……”
雖然早就習慣了,但蒼衣還是帶著些許複雜的表情點了點頭。
“……那麼,店長在哪?”
“還在裡面打電話。”
這也是雪乃的回答。
“是嗎。”
蒼衣沒有繼續提問,只是品味著颯姬泡好的紅茶。然後,他無所事事地環視店內,發現這裡似乎確實來過客人,櫃檯周圍和地板上都有取出並擺放商品的凌亂痕跡。
忽然間——他心頭一緊。
在櫃檯裡面的陰影處放著一個像是用來談判的古老木箱。在它表面鑲嵌的玻璃下方,能夠看到如同手腳折斷的木乃伊一樣的東西。
它有一雙交錯放於胸前的手,發黑的頭部,還有凹下的眼窩。
蒼衣不由得驚叫一聲,差點站了起來,他的椅子發出了“咣當”的聲響。
“唔哇……!”
看到這幅場景的雪乃輕輕哼了一聲。颯姬驚訝地看向蒼衣,接著又有些過意不去地笑了起來。
“那個果然很嚇人呢。”
“那、那是什麼……?”
蒼衣從椅子上起身,走近木箱。
那是鑲嵌著看上去就很古老的玻璃,並且有些發黑的箱子。裡面舖著厚厚的白布,一個像是胎兒般縮著身體的木乃伊十分怪異地躺在裡面。
不管怎麼看,它都有著人類的容貌,萎縮的腦部除了凹陷的眼窩,還能看到乾裂的嘴唇和暴露出來的牙齒。當蒼衣把視線從交叉於胸前、有如枯木的雙手向下移動時,他才發現這個木乃伊並不是人類。
因為它的下半身是魚的身體。
人類的上半身。乾燥皮膚緊貼在身上的腰部下方沒有雙腿,而是很明顯地覆蓋著鱗片,前端伸出了一條幹燥的魚尾。
“………………”
這個詭異的物體只是無言地躺在木箱裡。
蒼衣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透過古舊的玻璃盯著模糊的箱內景象。
然後,他再次輕聲低喃。
“這是……什麼?”
“白野君,那個呢,是‘人魚的木乃伊’。”
就在這時,神狩屋的聲音忽然回答了蒼衣的疑問。蒼衣慌忙抬起臉來,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啊……下午好,神狩屋先生。”
“歡迎光臨。”
這家“神狩屋”古董店的店主鹿狩雅孝似乎剛從櫃檯後面的門裡走出。明明有重要的客人來訪,他那夾雜著白髮的頭髮依然亂糟糟,有些時代錯亂的背心裝扮也跟平時一樣皺皺巴巴。
“這是……人魚嗎?”
“沒錯。”
對於提問的蒼衣,神狩屋眯起了眼鏡後方的雙目說道。
“很古老了。只不過是手製品。”
“……”
蒼衣再次大吃一驚。人的上半身加上魚的下半身的確是人魚,不過只是看到這個詭異的物體,很難讓人聯想到人魚。
提起人魚,通常都會給人以美麗的印象。
但是,面前的木乃伊用醜惡來形容都不夠。
蒼衣說道。
“是手制的啊……”
“當然。人魚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存在。”
神狩屋笑著說。
“這是用猿猴的上半身的魚的下半身拼在一起,以製造噱頭為目的做成的東西。也會用在地獄繪卷之類的說法裡,但是這種古老的技術基本上已經失傳了,所以這也是相當貴重的物品。”
接著,神狩屋以一如往常的迂腐口吻進行了說明,穿著拖鞋走進了店內。
颯姬說道。
“店長~白野同學也嚇了一跳呢。那個東西太嚇人了,還是快點收起來吧。”
“嗯?啊啊,果然是這樣嗎?”
神狩屋哈哈大笑。
“畢竟連雪乃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都一臉驚愕呢。”
蒼衣不由得“哎?”了一聲,看向雪乃。在他的注視下,雪乃撐著臉頰轉向一邊,表情變得十分陰沉。
“是嗎?”
“……”
雪乃沒有回答。
“又不是什麼值得害羞的事。”
“…………囉嗦。再不閉嘴就殺了你。”
蒼衣閉上了嘴。神狩屋微笑著觀望著對話的兩人,卻忽然改變表情,轉移了話題。
“對了,我想問問你們兩個這個星期六,也就是明天的安排。”
“……”
聽到神狩屋這麼說,這一天一直看向旁邊的雪乃第一次把視線移向了神狩屋。他會這麼說通常都是跟“騎士團”有關的事情。蒼衣也收斂表情,提出了疑問。
“……有什麼事嗎?”
“呃,其實呢,剛才我接到了其他‘支部’發來的支援請求。”
神狩屋說道。就憑這一句話,雪乃就差不多明白了。於是,她立刻給出了回答。
“只要去就行了吧?”
“嗯,拜託了。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
神狩屋點了點頭。
接著——
“那麼……問題在於白野君這邊。星期六可能會外宿,你也能一起去嗎?”
神狩屋提問。
好突然的話題,蒼衣不禁想到。但是,神狩屋像是非常理解他的心情,立刻補充了一句話。
“當然,我不會勉強你的。”
“哈啊。”
“如果不行的話,就拜託你看店了。其實,像這種借走‘騎士’的情況經常發生。雖然‘支部’各地都有,但是也有很多連一位‘騎士’都沒有的‘支部’。”
“是這樣嗎?”
這讓蒼衣有些意外。和“騎士團”相遇不久的蒼衣只知道“神狩屋支部”,但是屬於這個“支部”的成員,幾乎都是“騎士”。
“很奇怪吧,‘騎士’也會分佈不均呢。”
神狩屋說道。
“還有一件事我好像沒有跟白野君提起過,其實我們的‘支部’還有一位‘騎士’。那個人大概在三個月前出差了,至今還沒回來。”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嗯,這件事先不提……怎麼樣?同行的事。如果實在太過困難,那也沒關係。”
對於神狩屋不抱太大期望的提問,蒼衣立刻一臉認真地給出回答。
“沒問題。”
“啊……是嗎?”
聽到他乾脆的回答,神狩屋反而擔心起來,他帶著有些困惑的表情再次詢問蒼衣。
“真的沒問題?”
“嗯。最近我跟家裡人說自己開始參加社團活動了,所以隨便編點理由就行。”
“那樣也好……”
“而且,如果我說要去朋友家過夜,我的父母反而會很高興。因為他們一直擔心我的生活太過乏味。雖說忽然這樣,他們也會大吃一驚吧。”
蒼衣說出了他的分析。實際上,蒼衣這個人的確很沒勁。升入初中之後,他就沒有參加過社團。
其實蒼衣的興趣就在於避免跟他人過多的接觸並且保持平凡這一點上,除了跟人交談時能派上用場的話題,他對別的事情沒有興趣。所以,蒼衣沒有特別的愛好。如果別人問起,他就會回答是拼圖。
就因為做什麼事都興趣缺缺,自從他提起“我開始參加社團活動了”,每天都到“騎士團”露面,回家也開始變晚以後,他的父母也非常高興。因此,蒼衣確信即使自己忽然提出“明天要在外面住宿”的要求,他們也不會強硬地反對。
“所以說,沒問題的。”
蒼衣說道。
“是嗎?那就務必拜託你了……”
神狩屋回答。聽到他們對話的雪乃露出有些厭煩的表情,移開了不愉快的視線,看向房間的某個角落。
但是,她也沒有表示抗議。
蒼衣和雪乃已經在同一個團隊裡活動了一個多月。事到如今,她也無法堅決反對了吧。
露出苦笑的蒼衣同時也感到了些許安心。
跟包括雪乃在內的成員一起外宿旅行,讓他稍稍有些期待。但是,這個事實他是不會說出來的。
“既然事情確定下來了,那就明天一早出發吧…………白野君,我們要去縣外的地方,社團活動還能成為你跟父母提出的理由嗎?”
“應該差不多吧。”
聽了神狩屋的總結發言,蒼衣立刻給出了回答。
“……呃,作為參考我想聽一下,你會跟父母說自己參加了什麼社團的活動?”
“鄉村歷史研究會。”
“這也太土氣了吧……”
3
“……蒼衣,那就小心一點哦。到了那邊不跟媽媽電話聯繫真的沒關係嗎?”
“嗯。沒事啦。我又不是小學生了……”
蒼衣在玄關前跟母親說完話,就走出了家門。
這是第二天的早上。正如蒼衣的預料,他的父母沒有表示明確的反對,而是普通地把他送出家門。
蒼衣跟平時一樣走向車站,坐上電車,來到距離學校最近的車站。
然後,他走近商店街裡的小巷,來到碰頭的地點“神狩屋”。此時的店裡有種緊張而慌亂的微妙氛圍。
“……嗯……?”
稍微感受到這種氛圍的蒼衣一瞬間浮現起訝異的表情,但他還是跟往常一樣走進了店內。穿過滿是灰塵的古董架的間隙,他來到了櫃檯旁邊。那裡只有身穿制服的雪乃獨自坐在圓桌旁。
把胳膊撐在桌子上的雪乃露出了比平時更為不愉快的表情。
而且,蒼衣一眼就看出來了,這種比較罕見的氛圍正是來自於雪乃內心的焦躁。
“呃……早上好,雪乃同學。”
對於蒼衣戰戰兢兢的招呼聲,雪乃只是沉默著回以冰冷的視線。
“……”
接著,她微微皺起了眉頭。今天明明是休息日,雪乃和蒼衣卻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樣,兩人都穿著跟平時沒有區別的學校制服。
唯一的不同之處只有擺在雪乃身旁,樣式十分別緻的旅行包,還有蒼衣提著運動包,而不是學生書包這一點。兩人之間流動著應該說些什麼的氛圍,但他們誰都沒有說話。雪乃立刻把視線從蒼衣身上移開了。
當然,只是從表面看來,雪乃的態度一如往常。
但是,沉默的人不只是雪乃。而且,蒼衣和雪乃的沉默都與平時有所不同。
一切都是因為漂浮在現場的緊張氛圍。
以神狩屋為首的其他人都不在,在場的只有蒼衣和雪乃。在兩人之間擴散的沉默帶來的寂靜中,店內的起居室方向隱隱傳來了神狩屋正在打電話的慌亂聲音。
那不是普通的電話,而像是發生了什麼緊急事態。
蒼衣提問。
“發生了什麼事嗎?”
“今天的目的地似乎已經發現了犧牲者。”
對於蒼衣直截了當的提問,雪乃也給出了冷淡的回答。
“現在正在跟對方討論此事。”
“……!”
蒼衣終於理解了現狀。
與此同時,蒼衣體內本來懷有的一絲遊玩心態也徹底消失了。
昨天還只是前去支援的“支部”成員感到了“泡禍”的氣息,請求他們前去調查。
結果,現在的狀況好像一下子變得危險起來了。緊張的氛圍也油然而生。事到如今,蒼衣才意識到,這次他們的出行並不是單純的遊山玩水,而是趕赴具有生命危險的戰場。
不,他從一開始就應該知道,事情可能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是自己太天真了。蒼衣用正在進行自我批評的壓抑聲音再次向雪乃提問。
“……什麼情況?”
“誰知道呢?我還沒問。”
雪乃回答道。接著,她總算鬆開了撐在臉頰上的手,在這一天第一次直視著蒼衣。
“而且我也沒什麼太大的興趣。不管發生了什麼,結果都是一樣的。不是殺人,就是被殺。”
雪乃的話語中包含著淡淡的克制。
“單純的二選一。大家都已做好了覺悟。無論是被殺的一方,還是殺人的一方。”
“雪乃同學……”
蒼衣有些困擾。
這種時候的雪乃說話總是很強硬。她憎恨著“神之噩夢”,同時體內還存在著“斷章”,對於總是身陷毫不留情的殘忍廝殺之中的雪乃來說,把敵人和自己的死當成等價物品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
“我也做好了覺悟。正是因為我比誰都熱衷於跟‘噩夢’作戰,才會成為擁有‘雪之女王’名號的‘騎士’。”
在這個瞬間,雪乃的話突然被一個帶有隱隱笑意的聲音打斷了。
《————是啊。‘噩夢’正等著我們呢。好期待。》
“!”
聽到那個彷彿在撫摸背部的聲音時,蒼衣的皮膚上豎起了雞皮疙瘩。
同時,寒冷的氛圍似乎讓周圍的亮度也有所下降。在雪乃的座位旁邊,一位身穿哥特蘿莉服,如同影子般透明的少女身影像是在舞蹈一般,出現在蒼衣的面前。
把手肘和頭部搭在桌子上,橫躺在虛空中的的美貌少女和雪乃十分相似。
驚訝的蒼衣不由得向後一縮,而亡靈少女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副跟雪乃相像的面孔上浮現起與雪乃徹底不同,帶有十足惡意的笑容。
《反正我們一直都在和“噩夢”廝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
少女邊說邊嗤嗤發笑。
《發自心底憎恨自己的對手和到死為止都不斷給予的疼痛,這些都是無上無情無常的快樂呢。》
“…………”
聽到少女所說的話,雪乃面帶著痛苦的表情沉默不語。
時槻風乃總是在說像是在嘲笑別人般破滅的話語。
她是雪乃親姐姐的亡靈,作為雪乃“斷章”的一部分憑依在雪乃身上,曾經帶來了“泡禍”,使得家人慘死,又在家中放火燒死了自己。
《在破滅之中燃燒的人類姿態,實在是太美好了。》
風乃如同唱歌般說道。
《這個世界是在燃燒的疼痛中緩緩崩塌的樓閣。住在裡面的人類也只不過是在風中搖擺的枯草。》
“……”
《生命就是火焰。火焰就是疼痛。》
“……囉嗦。”
《沒有覺察到自己應盡的職責,就像那些沒有自尊的傀儡一樣,在煙霧繚繞中被疼痛燃燒幾十年,然後再變成灰燼,這樣一點也不美好吧?》
“囉嗦,姐姐你閉嘴。”
聽到雪乃有些焦急的回答,風乃不知為何,愉快地聳了聳肩。
風乃長長的黑髮和雪乃紮起來的頭髮一樣,也繫著一個黑色蕾絲的蝴蝶結,只是正在晃動的它給人帶來的印象完全不同。風乃是只有雪乃和蒼衣可以看見的亡靈。雖然從風乃的人格來說,她是蒼衣無法置之不管的類型,但是她的存在本身讓蒼衣有些難以應對。
“能不能別那樣做了呢……既然雪乃同學都那麼說了。”
聽到蒼衣刻意壓低的抗議聲,風乃愉快地看向蒼衣。
風乃總會呢喃一些讓雪乃走向破滅的話。對於想把雪乃拉回普通生活的蒼衣來說,風乃的存在實在令人擔心。
《有些突然的打招呼呢。》
風乃微笑的嘴型有些扭曲,眼睛也眯了起來。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呵呵,不過,偏偏是‘愛麗絲’的請求。那我就老實一點吧。只要是可愛的孩子提出的請求,不管是什麼都讓人很高興呢。》
蒼衣本來是下定決心才發出的抗議,但是卻被風乃戲弄了。不過,她的回答姑且可以解釋為要聽自己的話,所以蒼衣開口道謝。
“……謝謝。”
《不客氣。》
風乃以發自心底感到愉快的聲音回應。
雖然只是普通的客套話,但是蒼衣從裡面感覺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邪惡感,這讓他的表情也有些微微痙攣。
雪乃說道。
“沒事了吧?”
冰冷的提問。
“那就消失吧。”
《好無情。》
風乃聳了聳肩。不過,跟她的話語完全相反,她的聲音和表情都充滿了嘲弄人的愉快。
《聽好了。我可是有個令人激動的通知哦。》
“……什麼啊。”
《不去看看“大木偶劇場的索引”嗎?》
在這個瞬間,雪乃像是彈簧般踢翻了椅子,在咣當的聲響中迅速地站了起來。
“……!?”
在驚訝的蒼衣面前翻身站起,雪乃立刻趕向店內。蒼衣也慌忙站了起來,追在雪乃的身後。他把鞋子放在門口,迅速地跑向裡面。
剛剛在走廊裡打完電話的神狩屋面帶著驚訝的表情避開了跑過去的雪乃。
接著,他向跟在雪乃身後跑過身旁的蒼衣說。
“發……發生了什麼?”
蒼衣在一瞬間停住了腳步,試圖解釋,但他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恢復了急不可耐的表情,最後還是沒有解釋,而是說了短短的一句話,就繼續追在前方的雪乃後面。
“我去看一下夢見子!”
“哎?”
蒼衣沒有等待神狩屋的回應。
風乃說的“大木偶劇場的索引”所指的地方只有一處。
在鋪著紅色薄地毯的木質走廊深處。
雪乃推開了那扇門,而跟在她後面的蒼衣也停住腳步。就在這時——
咯吱。
聽到這碾壓的聲響,這裡的空氣忽然給人以開始凍結的錯覺。
“…………………………!”
“…………………………!”
在這個瞬間,蒼衣、雪乃,還有周圍的空氣都靜止了。
令人顫抖的寒冷氛圍。而這是從雪乃打開的房門內漏出,並且不斷擴散的恐怖碎片的氣息。
充溢四周,甚至觸碰著皮膚,異常到了極點的空氣。
這就跟進一步純化風乃身上的那種氣息,讓它變得更加濃密,將這世上的一切恐怖與瘋狂結晶化,從而形成的透明而異常的空氣。
在打開的房門前,彷彿只有蒼衣和雪乃被凍結在這股空氣中。
面前是一間“書庫”。除了房門,就只有四四方方的牆壁和書架。在這容納了數百冊繪本與童話的小小“書庫”中,地麵舖了一層地毯,而地毯上雜亂地擺放著從書架裡抽出來的書本。
在房間的正中央,還有一位裙襬蓬鬆、坐在地上的少女。
她穿著洋娃娃般輕飄飄的服裝,抱著如同出現在《愛麗絲漫遊奇境記》裡的兔子玩偶。年幼少女的面孔就像人偶般精緻,她抬起了缺乏表情的臉,仰望這邊。
夏木夢見子。曾經在遭遇“泡禍”的時候心靈崩壞,從此以後,體內便寄宿著“斷章”的少女。
在她體內是可以預言任何因果的“斷章”,它被取名為“大木偶劇場的索引”,也象徵著她經歷過的噩夢。
面無表情的少女坐在地上,只是無言地看著他們。
不過,在她如同玻璃球般睜大的眼眸中,滿滿地充斥著在她壞掉的心裡,唯一殘存的感情——“恐懼”。
蒼衣和雪乃如同凍結般回望過去的視線,被房內的地面吸引了。
在蒼衣等人和夢見子之間的地面上,剛好擺放著一本像是專門取出來的厚重童話書。
於是——
滋溜。
有如芋蟲般潔白的手指忽然從其中一頁爬了出來。
頂著書頁、從書中爬出的五根女性手指,以和蛆蟲極為相似的駭人動作,從內側緩緩地蠕動著,抓住了書的封面。
在屏住呼吸俯視的蒼衣等人面前,從書中爬出的手指開始緩緩地舉起那本書。隨著書不斷被書中的手舉起,封面變成了垂直狀態。就在這本書“嘭咚”一聲打開的時刻,潔白的手也如同幻覺般煙消雲散了。
“…………………………”
接下來,殘留在這裡的只有令人討厭的沉默。
就在這時,神狩屋也一言不發地站在了蒼衣等人身後。
神狩屋輕輕地推開蒼衣他們,走入“書庫”,來到像是人偶般一動不動的夢見子身邊,抱起了她。面無表情的夢見子用她的小手緊緊地、緊緊地抓住了神狩屋的肩膀。
沒有人說話。
因為沒有必要。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雪乃只是面帶著嚴肅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盯著掉在地板上的“那個”。
蒼衣也站在雪乃的身旁。掉落在地的童話書已經紋絲不動,只有畫著柔和插畫和寫有標題的章節扉頁靜靜地展現在他們的面前。
《人魚公主》
…………………………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39 PM
第三卷 人魚公主 上 第二章 童話與夢循環
1
“太沒道理了。可以稀釋個人的噩夢,採取了‘童話’的形式——受到‘大木偶劇場的索引’預言的巨大‘泡禍’應該是幾十年才有一次的稀有事件才對啊。”
《是呢。但是,這有什麼要緊的嗎?》
“當然有了。這是怎麼回事?如果說是偶然的話,未免也太過巧合了吧?”
《這和必然是一回事哦?偶然就是神帶來的奇蹟。所以,‘神之噩夢’會引發名為偶然的必然。你應該也知道的吧?》
“知道是知道,但是我不認為這是一回事。”
《是嗎?你也可以這樣考慮哦?》
“什麼?”
《如果不是蒼衣(愛麗絲)和夢見子(兔子)的相遇,所有的故事都不會開始哦?》
“…………………………”
†
安徒生童話《人魚公主》
在遙遠的海面下方,人魚們居住在玻璃般澄澈的海水中有如無數座教會鐘樓般深深的海底。
珍奇的草木在水中悠閒地晃動,各式各樣的魚在枝葉間游泳。在海底的最深處,人魚之王建起了一座城堡。城堡用珊瑚做成,窗戶則是用晶瑩剔透的琥珀做成。屋頂鋪的貝殼會隨著水流的波動一張一合,裡面的珍珠也會隨之閃閃發光。
這座城堡裡居住著一位鰥居多年的國王和他的母親。母親是照料家中一切的賢明老人,她家世優越所以頗為自傲,其他人即使有這麼高的地位也只會掛上六枚牡蠣,但她的尾巴上掛著十二枚。城堡裡還居住著他們兩人十分珍愛的六位公主。每位公主都很美麗,不過最小的公主在其中最為光彩奪目。
這位小公主文靜寡言,是個有些奇怪的人魚公主。姐姐們會從沉船中帶來奇珍異玩給她玩耍,而小公主最珍視的就是一座白玉般剔透的美少年雕像。
公主們最大的樂趣就是詢問大海之外人類世界的故事。年老的奶奶會為她們講述大船、城市、人類和動物的各種趣聞。
“等你們到了十五歲,就可以去海上看看。”
第二年,最年長的公主十五歲了。因為其他的公主依次年幼一歲,最小的公主想去海上還要再等待五年。最憧憬海上世界的公主,偏偏是等待時間最長的文靜小公主。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公主們依次擁有了游向海上的資格。得到許可的姐姐們經常一起浮上海面,每一次小公主都會懷著想哭的心情目送她們。不過,人魚沒有眼淚,她只好在心裡品嚐苦澀的滋味。時間流逝,小公主總算變為十五歲,到了可以浮上海面的年齡。
“好啦,你也終於成人了。”
奶奶說道。接著,她把白百合的王冠戴在公主的頭上,把代表公主高貴身份的八個巨大的牡蠣夾在小公主的尾巴上。
公主雖然有些疼痛,但奶奶說:“這樣你就成為大人了,忍耐一下吧。”小公主本想丟掉這些既沉重又花哨的東西,但她還是無可奈何地說:“我走了!”然後,就如同水中的泡沫般浮向上方。
人魚公主把頭探出水面時,海上正好是夜晚。
海面風平浪靜,遠處漂浮著三艘帆船。
船上傳來了歌聲與音樂,絢爛的燈光星星點點。人魚公主游到了船艙附近,只見窗戶裏衣著光鮮的人群中,有一位擁有出眾相貌的年輕王子。
這是王子的慶生派對。
人魚公主久久地注視船上英俊的王子,不曾移開視線。
她忘我地凝視著大船,回過神時卻忽然發現海上的浪頭越來越高,大片的烏雲正在迫近,可怕的暴風雨就要來臨了。大海開始肆虐發狂,波浪如同高塔般捲起。大船被劈成兩半,沉入了海中。
人魚公主這才意識到事態非常嚴重。
人類無法在水中生存。公主到處尋找著年輕王子的身影。
她總算找到了沉入海中的王子,讓王子的頭浮在水面,支撐他游了起來。如果沒有人魚公主,王子應該會死去吧。
夜晚終於過去,他們來到了陸地上。
人魚公主撩起王子浸濕的前髮,在他的額頭上輕輕一吻。公主沒有察覺到王子和海底那尊珍視的大理石雕像有些相似。人魚公主抱著王子,一直游到了海灣。為了使溫暖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她讓王子平躺在沙灘上。
就在這時,海岸邊巨大的建築物中響起了鐘聲。有很多女孩從裡面走了出來,人魚公主立刻游回了大海,在泡沫中躲在了岩石的陰影后。沒過多久,一個年輕的女孩走了過來,她發現了王子。女孩迅速地叫來了其他人,而王子也恢復了神智,被抬進了那座建築物。
公主十分悲傷,回到了海底的城堡。在那之後,公主一直過著煩悶的生活。她每晚都會回到與王子分別的海濱,但她沒有見到王子。於是,公主只好跟姐姐們傾訴了這件事,因為姐姐的朋友中似乎有個女孩認識王子。
她告訴了公主那位王子是哪裡人,以及他的國家在什麼地方。
知道了王子宮殿的所在地之後,公主每天晚上都會在宮殿的海濱上浮,偷偷地仰望著站在豪華露台上的年輕王子。
公主對人類有種憐憫之心。所以,想要以人類的身份生活的公主向賢明的奶奶詢問了關於人類的事。
“人類的一生比我們短得多。我們可是會活個三百年哪。”
奶奶說道。
“但是,我們的生命結束時會化作泡沫。我們沒有不死的靈魂。人類擁有靈魂,所以死後會得到永生,升入對於我們來說是未知世界,名叫天國的美麗國度。”
人魚公主悲傷地說道。
“我們沒被授予不死的靈魂嗎?如果在一天內變成人類,死後就能升入天國的話,讓我捨棄幾百年的性命也不足為惜。”
“不可能的,這種事你根本不必考慮。不過,只有一種可能性,就是人類中的某個人發自心底地愛上你,在神父的面前許下誓言,那麼你就會分到人類的靈魂,獲得屬於人類的幸福。但是,那種事是不會發生的。你在海中十分美麗的尾巴,在陸地上的人類眼中醜陋不堪。因為人類不懂得尾巴的用處。”
人魚公主嘆了口氣,看著自己的尾巴。
於是,公主離開城堡,游向了海之魔女的住處。即使她害怕極了,但她還是覺得魔女可能會有解決的辦法。
想要到達海之魔女的領地,就必須穿越漩渦的中心,來到沒有鮮花也沒有海草,冒出炙熱泡沫的泥潭上方。魔女的家就坐落在前方半是動物半是植物的水螅森林中。
人魚公主不禁對森林心生畏懼,但是想到王子與人類的靈魂,她就下定決心衝入了森林。水螅們向公主伸出扭曲的手臂,只見它的數百隻手像鐵箍一樣緊緊地抓著曾經的獵物,其中有船的桅杆和木箱,人類與陸地動物的骨骸。人魚公主很怕自己也被抓住並絞殺。
不過,公主最終還是來到了森林中泥濘的廣場。在廣場正中,有一棟用人類的悽慘屍骨搭建的房子。就像人類給金絲雀喂糖一樣,房中的海之魔女正在給一隻蟾蜍喂食。
“我很清楚你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哦。”
海之魔女說道。
“你來得正好。明天太陽升起之後,接下來這一年你就沒有機會了。我會幫你製作藥水,你可以帶著它,趁太陽沒有升起時到陸地上服下。然後,你的尾巴就會變成腿。只不過,到那時你會感覺到被鋒利的劍刃刺中般的疼痛,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即使如此,你也能忍耐嗎?
而且,你一旦變成人類的樣子,就無法變回人魚了。王子必須打從心底喜歡上你,並和你在神父的面前起誓。如果王子和其他女人結婚,第二天早晨你的心臟就會破裂,變成海中的泡沫。還有,不要忘了給我謝禮。把你那海底最為動聽的聲音交給我吧?畢竟為了發揮藥效,我需要把自己的血混進去呢。所以你也要把最好的東西交給我。”
聽到魔女的要求,人魚公主回答。
“請你拿去吧!”
得到了公主的答覆,魔女便用海蛇摩擦大鍋點著了火,又在胸口劃了一下,將黑色的血液滴入鍋中。然後,她把各種各樣的材料倒入大鍋煮沸。藥水終於漸漸做好了,看上去就像是透明的清水一般。
“哎呀,讓你久等了。”
魔女說著,把人魚公主的舌頭割了下來。公主不能再唱歌,也無法說話了。她穿過森林和漩渦,向父親已經熄燈的城堡投去了幾個飛吻,就在藍色的大海中不停地往上方游動。
人魚公主登上王子宮殿的大理石台階時,太陽還沒有升起來。
公主喝下了帶有灼燒感的猛藥,感到了被兩把劍刺穿的疼痛,接著便失去了意識,像是死了一般倒在原地。過了一會,她睜開眼睛,面前站著年輕英俊的王子。公主眯起眼睛,只見自己的魚尾已經變成了人類女孩那樣白皙的雙腿。
王子問道:“你是誰,為什麼要來到這裡?”人魚公主只是悲傷地仰望著王子。公主已經不能說話了。王子抓住公主的手,把她帶進了宮殿。正如魔女所說,公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樣疼痛,但是喜歡的她拚命忍住了這份痛苦。
宮殿裡沒有像人魚公主這般美麗的女孩。人們都出神地盯著她看,而王子似乎很喜歡公主,說她是“撿來的可愛女孩”。王子對公主說,希望她一直留在自己的身邊,也允許她睡在王子房間外的天鵝絨坐墊上。
公主等到宮殿內的人都沉沉睡去之後,就走下大理石的台階,將灼燒般疼痛的腳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姐姐們每天晚上都會來到海面,轉達在她離開以後,海底的大家是多麼的悲傷。某一天夜裡,已經很多年沒有浮上海面的奶奶和戴著王冠的人魚國王也出現了。兩人向公主伸出了手,但沒有像她的姐姐們一樣靠近陸地。
其實,王子雖然珍愛公主,但只是把她當成聰明可愛的孩子來疼愛,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娶她為妻。有一次,王子這樣說道。
“你和我見過的一個女孩很像。我乘坐的船曾經遭遇海難,當我漂上海岸後,在岸邊高貴的教堂中工作的女孩救了我。她是我這一生見過最可愛的女孩。你和她很像。因為她已經為教會獻上一生,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神一定是把你送到我的面前來取代她的。”
嗯,王子不知道是我救了他的性命啊。人魚公主想到。
王子醒過來的時候,公主已躲在泡沫之中,所以王子還以為是那個女孩救了他。人魚公主嘆了口氣,但是那個女孩要為教堂獻上一生,不會回到俗世。人魚公主決定從今往後,每天都要服侍王子,讓他愛上自己。
然而,王子很快就訂下了一門親事。為了見到鄰國美麗的公主,他再次建起了一艘華美的大船。但是,人魚公主比誰都瞭解王子的內心,她只是微笑著不停搖頭。王子說道。
“我也不想去見那位美麗的公主,但是父親和母親都要我務必把她娶回來。我不可能愛上在海邊見到的那個女孩以外的人。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找個新娘,那我寧願選擇跟那個女孩很像的你。”
王子說完,吻了人魚公主的紅唇。
有一天早上,大船進入了鄰國都城的港口。祝福與宴會持續了好幾天,鄰國的公主總算出現了。她的確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公主。這位公主曾在遠方的教會接受教育,修行身為王女的各種美德,最近才回到自己的國家。
“啊,是你!”
王子大聲喊道。
“是你啊。當垂死的我躺在海岸上時,是你救了我!啊啊,我是多麼的幸福啊,居然可以實現原本不抱期望的夢想。
……你也會為我的幸福感到喜悅嗎?畢竟是比起任何人都要珍惜我的你。”
王子對人魚公主說完,就把臉頰泛紅的鄰國公主抱了起來。人魚公主親了一下王子的手,但是胸口卻幾欲漲裂。這是因為在王子的婚禮結束之後的早晨,她就會迎來化作海中泡沫的命運。
教會的鐘聲響起,新郎與新娘接受了神父的祝福。這是王子與公主的結婚典禮。在這一天傍晚,船上搭起了露天帳幕,作為新郎和新娘度過美好夜晚的場所,沒有比這裡更加涼爽寧靜的地方了。
船上的慶典一直持續到半夜,人魚公主的心已經死了,但還是露出微笑,站在獻上祝福的人群中。最終,王子吻了美麗的新娘,而新娘輕撫王子的黑髮,兩人手拉著手,前往華麗的帳幕中休息。
在鴉雀無聲的船上,公主眺望著逐漸泛紅的東方。她知道當太陽射出第一道光線時,自己的生命就會結束。就在這時,姐姐們從波浪中浮上海面,前來看望她。但是,姐姐們漂亮的長髮已被連根切斷。
“我們把頭髮交給了魔女。為了不讓你死去,我們只好向魔女求助。魔女給了我們一把短劍。如果你在太陽升起之前用這把短劍刺穿王子的心臟,把他的血塗在你的腿上,你的雙腿就能恢復為魚尾巴,你也不必死去了。”
人魚公主接過短劍,拉開了帳幕的門簾。美麗的新娘正輕輕倚在王子的胸前熟睡。人魚公主在王子英俊的額頭上輕輕一吻,她盯著鋒利的短劍————接下來的瞬間,人魚公主把短劍丟入了海中,縱身撲向大海。
公主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融化,逐漸化作了泡沫。
太陽升上了海面。溫暖的陽光照射在死亡般冰冷的海中泡沫上,這讓人魚公主幾乎不覺得自己已經死去。她抬頭仰望著太陽,空中飄浮著數百個美麗的透明人。他們是人類看不到也聽不見的靈魂世界居民。
人魚公主發現自己也變得輕盈起來,身體開始緩緩地上升。
“我要去哪裡呢?”
“你會前往空氣姑娘們居住的地方。”
聽到公主的提問,大家這樣答道。
“與人魚姑娘相同,我們空氣姑娘也沒有不死的靈魂。但是,只要好好表現,就會得到授予靈魂的機會哦。你要在充滿毒氣的炎熱國度吹起涼風,把花香散播到空中,給別人帶來涼爽宜人的心情。如果你能這樣工作三百年,就會得到不死的靈魂,跟人類一樣獲得永遠的幸福。可憐的小人魚。你忍耐著痛苦,費盡心血地走到了這一步,所以才能升入空氣精靈的世界。只要你今後好好表現,一定會被授予不死的靈魂。”
人魚公主這時第一次感到了淚水。
船上一片騷亂。
人魚公主看到王子和美麗的新娘正在一起尋找她。兩人彷彿知道人魚公主已經投身大海,他們悲傷地注視著海上的泡沫。人魚公主以人類看不到的身影輕吻了新娘的額頭,向王子露出微笑,便和空氣姑娘一起升上了薔薇色的雲端。
2
從學校最近的車站乘上電車後,需要大約兩個小時的行程。
身穿制服的時槻雪乃提著外觀古樸的巨大旅行箱,走下海邊的小鎮車站。
風景秀麗卻有些土氣的站台上,吹來了在他們的城市不常有的強風。
空氣的味道很不一樣。話雖如此,這裡雖然跟海邊很近,但是也沒有海風的氣味。雪乃只知道這塊土地跟兩個小時前所在的地方明顯不同,有著清新的空氣。
“……還是沒什麼變化。”
撩起被風吹亂的額發,雪乃環視著與都市大為不同,視野異常開闊的車站周邊景色。
雪乃並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從雪乃加入“騎士團”的三年前起,這一帶就沒有“騎士”。至今為止,小鎮曾經多次發出支援請求,由於地理上比較接近,神狩屋的“支部”曾三次派遣她來到這裡。
第一次是和神狩屋一道。
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一個人。
也就是說,她已經很久沒有跟別人一起來了。而且,三個人來還是第一次。
神狩屋與蒼衣。
不,正確地說,還有一人。
《鄉下地方不怎麼變的。不過,跟以前還是完全不同啊。》
另外一人——身穿哥特蘿莉服的風乃忽然出現在雪乃的視野一角。
她的頭髮和衣服隨風飄揚,透明的身影融入風景之中。
“……什麼意思?”
《——有股‘泡禍’的味道。》
風乃回答了雪乃的提問。
《從城鎮那邊飄過來的哦。難道‘潛有者’已經變成了‘異端’?》
“……!”
風乃的竊笑聲聽起來十分愉快。聽到她的話,雪乃鎖緊了眉頭。
神之噩夢之“泡”上浮到精神之中的人類,也就是發狂的“潛有者”都被稱作“異端”。他們會在瘋狂之中毫無自覺地散播“泡禍”。
一旦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就不得不殺掉他們。對於雪乃來說,“泡禍”是令人憎惡的復仇對象,但是殺掉既是被害者也是加害者的“異端”,與在“噩夢”結束前燒掉所有異常現象的普通“泡禍”不同。“異端”是雖然瘋狂,卻仍然保持著意識的人類。
《至少,在這座小鎮,就算已經發生了什麼也不足為奇。》
彷彿正在為從城鎮吹來的風而陶醉一般,風乃笑了起來。
雪乃依然皺著眉頭。就在這時,蒼衣抱著沉重的行李從電車的出口走了下來。
除了自己的行李,蒼衣還抱著神狩屋的包和一大捧花。帶來這束花的人也是神狩屋,聽說他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泡禍”的調查來到這裡的,而是有別的事情要辦。
所以,神狩屋才以“同行者”這種少有的形式帶來了其他的派遣成員。
神狩屋已經先行下車去打電話了,現在正把手機貼在耳朵上,走向站台對面的公用電話亭。
“嘿……咻。”
蒼衣把他和神狩屋的包放在站台上,只將不能放在地面上的花束捧在懷中,然後立刻看向雪乃,以看到了耀眼之物的認同表情眯起眼睛。
看到他的表情,雪乃問道。
“……幹什麼?”
“啊,不……我在想雪乃同學的提箱跟制服不怎麼般配,卻跟風乃那身衣服很配呢。”
雪乃低頭看向自己的箱子。它像是會出現在古老的歐洲電影裡,穿著披風的旅行者會提在手中的古樸旅行箱。
蒼衣注視著近乎透明的風乃。
確實和哥特裝很般配。所以,比起現在身穿制服的雪乃,站在她身旁的風乃——排除這裡是現代日本的事實——更像是一幅畫。
風乃回頭看向蒼衣。她在風中眯起眼睛,露出了微笑。
雪乃吊起了眉毛。蒼衣毫無危機感的發言似乎觸怒了她。
“這種時候還在說些無關緊要的事……!”
雪乃低沉的聲音暴露出她的怒意。
上浮到人類意識中的神之噩夢,即“泡禍”一旦變大,就會稀釋人的個性,接近於故事的“原型”或者說“童話”。根據夢見子可以對此做出預言的“大木偶劇場的索引”所說,這座小鎮中發生的“泡禍”規模巨大且危險。
這裡是危險的戰場。
雪乃正是在明白這一點的前提下來到了這裡。而且,風乃也剛剛向雪乃暗示過“泡禍”的規模非比尋常的可能性。
雪乃無法理解若無其事地談論箱子的蒼衣。
蒼衣應該沒有忘記。他至今為止已經體驗過兩次採取童話形式的巨大“泡禍”,但是在來這裡的電車上,他還是一直在讀《人魚公主》的原著並與神狩屋討論。
蒼衣放在站台上的旅行包中,露出了從神狩屋那裡借來的譯文版安徒生童話全集。
為了參考,雪乃也在電車上讀了這本書。
她模糊地記得小時候看的《人魚公主》並不是大團圓結局,但卻不記得是如此陰暗的故事。難道說這已經是為了讓孩子閲讀而軟化了表現手法的例子?不管怎麼說,只是考慮一下這裡的“泡禍”會採取怎樣的形式,雪乃就覺得等在前方的一定是地獄。
儘管如此,蒼衣還是沒有絲毫緊張感。
他太狂妄了。只有這一點,讓雪乃無論如何都無法適應。
“……雖然已經好幾次跟你一起與‘泡禍’戰鬥,但我還是很奇怪你為什麼能平安無事地活著。”
雪乃瞪著蒼衣。
“不過,與你一起行動的我也活著就是了。你實在是太狂妄了。”
“抱歉。”
蒼衣乾脆地道歉。這讓雪乃更加生氣,她討厭道歉。這就好像他在承認自己輸了。
輸了就會死掉。
雪乃將自己置身於與“泡禍”的戰鬥之中,雖然無情卻理所當然。
雪乃處在殘酷的世界中,但是蒼衣卻根本沒有把事情想清楚。而且,蒼衣還擁有可以對“泡禍”給予致命傷害之“效果”的“斷章”,對此雪乃私底下懷有一種複雜而羨慕的感情。
雪乃不得不保護軟弱的蒼衣和蒼衣與之相反的“斷章”。
蒼衣對雪乃明顯的好感和雪乃與之不容的志向。
也不知道他是否瞭解雪乃內心的想法,蒼衣一如既往地露出了微笑。
“不過,只要穿上合適的衣服,那個提箱跟雪乃同學也很般配的。”
“………………”
還在說這個嗎。雪乃握緊拳頭,在心中搜尋教訓他的話語——就在這時,神狩屋打完了電話,從公用電話亭那邊走了過來。
“群草先生似乎已經在現場待機了。按照預定,我們也向那邊出發吧。”
神狩屋向蒼衣伸出手去,接過花束並說道。
雪乃只好把她憤憤不平的情緒吞進肚裡。群草是這個城鎮“支部”的負責人,經營著名叫“群草工藝”的木工店,雪乃以前來這裡的時候曾經見過這位中老年男性。
也許是由於職業關係吧,聽說他與神狩屋是老交情了。
雪乃對這些事沒有興趣。對她來說有意義的事,只有群草是“支部”負責人,也是這附近唯一從事“騎士”活動的人,以及他擁有的“斷章”似乎可以探知“泡禍”與屍體。
“……”
回想著群草滿是白髮的容貌,神狩屋提起自己的包,對雪乃他們說道。
“那我們走吧。在車站前叫輛出租車好了。”
他說完就向架在站台與鐵路上方的通道走去。
雪乃叫住了他。
“啊,神狩屋先生。”
“……嗯?怎麼了?”
“剛才,風乃……”
“哎!?”
雪乃把剛才風乃所說的話轉述給回過頭來的神狩屋。她差點因為生蒼衣的氣把這件事忘了。雪乃心想“淨說些無聊的話題”,把罪責都歸咎在蒼衣身上。
不過,還是算了吧。
現在的問題在於“泡禍”的危險性。
神狩屋聽了雪乃的講述,露出認真思考的表情,然後又一臉為難地環視著站台周圍。接著,那張向來給人遲鈍印象的臉上浮現起最大限度的認真表情,他把花束搭在肩膀上,靜靜地說道。
“……真是頭疼。那就快點吧。如果事情是真的,我們就更要儘可能地把被害限制在最小範圍內。”
神狩屋的表情十分微妙,像是同時包含著某種覺悟與困惑。
說完這些,神狩屋就再次走向通道。
雪乃和蒼衣也跟在他的身後邁起步子。現在他們要趕往今天早上剛剛出現被害者的“泡禍”現場。
“因為交通事故造成的堵塞,修司——‘喪葬屋’還沒趕到。我們可能會搶先趕到現場,你們做好覺悟吧。”
走在前方的神狩屋說道。
被害者在“泡禍”中變成讓人不忍再看第二眼的異常屍體後,就會由“喪葬屋”這樣的屍體處理專家進行私密的處理。
既然那位“喪葬屋”都被叫來了,那麼這裡的屍體一定慘不忍睹。而他還沒有趕到的話,屍體應該還遺留在現場。
就連蒼衣的臉上都籠罩起一層陰影。雪乃本以為他稍微有點理解現狀了,但是看他向自己投來關心的視線,她才明白他也許是在擔憂自己看到被害者。
“……”
繼續追究下去實在太過麻煩,所以雪乃決定置之不管。走在她身旁的蒼衣說道。
“呃……應該是《人魚公主》吧?”
“是啊。比起很高的可能性,這次的‘泡禍’應該說是確鑿無疑。”
對於蒼衣的提問,神狩屋沒有回頭地回答。
“漢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丹麥的童話作家。與格林兄弟不同,安徒生童話並不是根據自古流傳的民間傳說編纂而成,而是他原創的故事。但是,人魚傳說自古就有,安徒生童話也不是沒有受到民間傳說的影響。
從象徵意義上來說,其中甚至還包含著深層的教唆含義。他可能對象徵學的知識有著深刻的洞察吧。這麼說來,意識到“神之噩夢之泡”的存在,寫下《惡意物語》並創設“騎士團”的約翰·德爾塔(JohnDelta)也是童話作家。即使說安徒生注意到了“泡”的存在,我也不會感到驚訝呢。
……總之,剛才這些就當作玩笑話隨便聽聽吧。人魚傳說可是足以被稱為人類‘原型’,自古就存在於世界各地的故事。從英國的美人魚(mermaid),愛爾蘭的海妖(Mero),到德國的人魚(nix),半人半魚的姿態十分邪異,與基督教的教義並不相容,但是卻有一位名叫李·碧恩(LiBean),接受了宗教洗禮而升入天國的人魚傳說。因此,它們與基督教的因緣不淺。在其他地方,比如美國關島、韓國,當然還有日本,都有關於人魚的傳承。”
神狩屋淡淡地說道。神狩屋是個博聞強識的炫學愛好者,剛才說的話和以往風格相同,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神狩屋的話中好像沒有樂在其中的語氣。
雪乃似乎也感覺到了不協調感,她皺起眉頭。
蒼衣說道。
“說起日本的人魚……那個,就像昨天的木乃伊那樣……?”
“嗯,是啊。外國的人魚形象都有美麗女性的上半身,但是日本的人魚基本上都是那種怪物的形態。在《古今著聞集》中有記載,還有八百比丘尼的傳說。據說吃了人魚的肉,就可以不老不死。”
接著,神狩屋略微轉向蒼衣。
“不過……這些可能有些脫離夢見子的‘預言’範疇了。”
“……”
神狩屋的語氣果然不對勁。
對這類話題本來就沒什麼興趣的雪乃不打算多嘴,但是就連蒼衣都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話題,三個人寡言少語地穿過通道和檢票口。
在這期間,蒼衣曾向雪乃露出為難的表情。
那是因為氛圍忽然變怪而露出的困惑表情。但是,雪乃彷彿毫不知情,一副嫌麻煩的樣子把頭甩向一邊,裝作沒有看見。
神狩屋注意到了他們兩人的異常。
“……啊……啊啊,抱歉。都怪我忽然沉默。”
神狩屋說著,轉頭面向兩人,露出抱歉的笑容並停下腳步。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緣由……我以前曾住在這座小鎮的附近。”
神狩屋像是在找藉口般繼續說道。
“很久沒有來過,我就想起了一些事情。”
“哦……是這樣嗎。”
蒼衣隨聲附和。雪乃也想到,神狩屋與這裡的“支部”負責人群草關係很好,也是因為這個吧。
不過,她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
神狩屋沒打算詳細解釋,只是露出一如既往的遲鈍笑容,催促著雪乃他們。
“那我們走吧。”
就在神狩屋邁步走向車站的出口時。
雪乃三人身旁忽然響起了一位年輕女性的聲音。
“……難道是雅孝哥哥?”
“!”
那個聲音呼喚了神狩屋的名字。
三人都驚訝地回過頭去。不過,他們之中最為驚訝的還是被叫到名字的神狩屋本人。
叫他名字的人是一位身穿高中水手服,外貌清新美麗,頭髮過長的少女。轉過頭來的神狩屋臉上表現出雪乃他們也能看到的陰鬱,但是也有一絲他們從未見過的明顯僵硬。
3
神狩屋說了一句“稍等一下”,就離開了雪乃他們,走向搭話的長髮少女聊了幾句。過了一會——
“抱歉,我有點私事要處理。我把地方告訴你們,你們兩個先去吧?”
“…………好。”
聽了神狩屋的說明,雪乃和蒼衣乘上了在車站前等待的出租車,兩人趕往現場。
雪乃和蒼衣併排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上,老舊的道路給座位帶來了輕微的震動。目的地並不遠,但是他們不能讓出租車停在現場,所以只好指定了有些距離的地方。
雪乃和蒼衣都沒有說話。
雖說這樣的情況一如往常,但是蒼衣很明顯是在擔心剛才分別的神狩屋。
“……吶,雪乃同學。”
於是,蒼衣總算張開了口。
“那個女孩……呃……是‘我們的’相關者嗎?”
蒼衣選擇合適的詞語問道。為了不讓司機聽到,他刻意迴避了“騎士團”這個詞。
“……誰知道呢?這裡的人我只見過群草先生。”
“是嗎。”
蒼衣垂下視線,繼續沉思。
“剛才她叫了‘哥哥’吧?”
“是啊。確實讓人驚訝……不過,這種事無關緊要。畢竟他以前住在這附近,有幾個熟人也很正常吧?”
雪乃冷淡地回答。
實際上,那兩個認識的事應該不會錯,但是蒼衣很在意神狩屋為什麼會那麼驚訝,還有少女臉上絶對算不上友好的冷漠表情。
就連雪乃都覺察到了這一點,總是關心他人的蒼衣就更加無法釋懷了。不過,雪乃對包含神狩屋在內的其他人都不感興趣,所以這種事根本無所謂。再怎麼思考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嗯,話是這麼說啦。”
蒼衣敷衍了一句。
他好像很在意這件事啊……雪乃微微地皺起眉頭。
不過,雪乃沒打算對蒼衣奇特的舉止做出認真的反饋。面對就此沉默的雪乃,蒼衣也沒有繼續說話,出租車中充斥著沉默與車子行駛的沉悶聲響。
………………
†
推著自行車,走在前方的少女說道。
“……如果沒有看到那束花,我是不會向你搭話的。”
“是嗎……那麼,我沒有等來到這裡之後再買花,一邊被同行者抱怨一邊帶來這束花還是有價值的。”
神狩屋回答。
兩人走在距離車站不遠,比起幽靜倒不如說是冷清的住宅區中。神狩屋一邊為自己讓蒼衣和雪乃兩個人趕赴現場而感到抱歉,一邊與長髮少女一起,在有些尷尬的氛圍中走在小道上。
這裡跟都市不同,有很多房子都擁有寬廣的庭院和圍牆,延綿不絶的住宅區中偶爾還夾雜著田地。兩人走在這樣的街道上,空洞的對話偶爾穿插於氣氛沉重的沉默之中。他們即將前往的地方神狩屋也非常熟悉,正是少女的家。
她的名字是海部野千惠。
如果神狩屋沒有記錯,她今年十八歲。從她身上的制服來判斷,現在大概上高中三年級吧。
神狩屋認為她應該是為了社團活動之類的事去了趟學校,剛才正好在回家的路上。
有些過長的頭髮和白色的夏季水手服,只看這些似乎是哪裡都能見到的普通高中生。但是,她那光澤美麗的長髮和男孩子氣的說話口吻讓人有種強烈的不協調感。而且,現在明明時值酷暑,她扶著車把的手上卻戴著白色手套,可以說是相當奇怪。
“這裡的景色沒有改變呢。”
神狩屋熟知這座小鎮和千惠。
不過,那已是六年前的事了,在這六年間他沒有來過這個地區,也有六年沒有見過千惠了。
遇見千惠,還能像這樣與她一起散步,純粹只是偶然。
其實他本來沒打算見到千惠,甚至不想跟來。他本想處理完自己的私事,就像這六年來一樣,不接近海部野家也不見千惠等人,就這樣離開小鎮。
但是,千惠碰到了他。
事隔六年後,神狩屋與千惠四目相對。
“畢竟過去了六年,你的樣子也變了。”
神狩屋跟在千惠身後,感慨地說道。
他最後一次見到千惠的時候,她才十二歲。比起樣子改變,可以說外觀已經形同他人。
但是,當他看到千惠時,並沒有認不出來。
不可能認不出。神狩屋剛才第一眼看到千惠的時候,就因為太過相似而驚訝地屏住了呼吸。
“你和志弦————你的姐姐很像呢,這讓我嚇了一跳。”
神狩屋說道。
在說出那個名字之後,他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以前明明像個男孩子。”
“哥哥……完全沒變。”
千惠微微地轉頭看向神狩屋,如此回應。
“以前就很顯老,現在還是老樣子。相貌和服裝的品味也沒變。”
“哈哈……”
“還有笑的方式。”
千惠用冷淡的聲音一字一頓地、緩緩地斷定了神狩屋的一切。
“……”
神狩屋露出疲憊的笑容,承受了她的話。
接著,神狩屋說道。
“即使如此,你還叫我哥哥?”
“……!”
千惠停住推車的腳步,轉過頭來,用鋭利的眼神怒視著神狩屋,有些粗暴地叫道。
“那是因為姐姐太可憐了!不然誰會這麼做啊!”
低沉而憤怒的聲音。
聽到她的喊聲,神狩屋閉起眼睛,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點了點頭。
“是啊……”
不過,千惠很快就尷尬地移開視線,再次邁出步子。幾秒之後,她又像是喃喃自語般低聲說道。
“…………抱歉,我說得太過分了。”
“不,沒事。”
“我還是應該向你道謝。謝謝你來為姐姐過七年忌。”
千惠用奇怪的語氣說道。神狩屋卻有些消沉地給出了含糊不清的回應。
“不……其實我本打算把花放在墓前,不見任何人就回去的。”
“我就知道。”
千惠沒有回頭。
“但是,我不會允許的。如果哥哥參加明天的法事,姐姐一定會很高興。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會帶你一起去。”
千惠一邊走一邊淡淡地開口。
“不過,我、爸爸、媽媽還有親戚們,大家都不會歡迎哥哥。”
“……”
“姐姐的死仍然束縛著我們。它肯定會成為一次氛圍極其糟糕的法事。”
“……是啊。”
“但是,你還是要來。”
千惠淡漠卻堅定地說道。
“為了姐姐,無論是怎樣的刀山火海,哥哥也能忍耐。”
“……”
“畢竟是為了姐姐。”
“…………”
“如果你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我不會原諒你……!”
“………………嗯……我知道了。”
†
雪乃和蒼衣乘坐的出租車來到了一家觀光物產會館。
出租車停在黑瓦白牆,看起來像是倉庫的建築物外。兩人從車上走下,沒有踏入會館,而是走向了旁邊排列著古老商家的舊道。
雪乃的腳幾乎已在小跑,而蒼衣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
這條路上有家名叫“舟木”的住戶,那裡才是他們的目的地。雪乃和蒼衣本打算邊走邊找,但是,當出租車從舊道的入口旁開過的時候,他們就知道已經沒這個必要了。
因為,他們的目的地一目瞭然。
不知為何在舊道旁的某棟房子外,一輛熟悉的黑色貨車正橫向停在入口處。
那是看上去會讓人誤以為是靈柩車,有種詭異存在感的巨大貨車。
停在那裡的貨車很明顯是“騎士團”的屍體處理人員“喪葬屋”開來的車。
“居然這麼光明正大……!”
雪乃嘀咕一聲,加快了腳步。
她加快步伐是有理由的。因為那輛貨車此時所在的舊道上還有行人通過。
而“喪葬屋”的屍體處理方法是用柴刀或鋸子將其切碎,放入鐵筒,再堆到貨車的車廂裡。他會在這麼引人注目的地方光明正大地停車,不管怎麼想都是發生了極為嚴重的事態。
不過……在雪乃迅速穿過舊道,靠近貨車的瞬間。
“!”
那個踏入屋簷下方的瞬間,空氣徹底發生了轉變。彷彿被關在用透明玻璃建成的小屋裡一樣,強烈的孤獨感猛地從皮膚滲透到她的胸口,身上到處都起了雞皮疙瘩。
“唔哇……!”
跟在身後趕來的蒼衣也站在雪乃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發出了悲鳴。
雪乃慌忙環視四周,周圍的確有行人通過……但是,沒有人注意到這座房子和貨車,而且他們似乎也沒看到靠近的雪乃等人,沒有一個人把視線投向這裡。
“雪乃同學,這是……”
“‘斷章’的‘效果’吧。”
聽到蒼衣的提問,雪乃答道。
“不然的話,就是‘泡禍’。”
“……!”
雪乃表面上十分冷靜地仰望著掛在玄關上方,寫有“舟木”兩個字的銘牌。
大多數“泡禍”的內部都有“噩夢”的單獨世界,與外界世界會產生五感上的“隔離”。因此,作為碎片的“斷章”有受到周圍隔離的次級“效果”,只是相對而言影響較小。
普通人類會無意識地避開被“隔離”的空間內側,看不到也聽不見。
但是,擁有“斷章”的“保持者”無法象人類的精神那樣容納大量的“神之噩夢”,所以對此擁有輕度的抗性,基本上不會受到這種效果的影響。
現在雪乃他們也是如此。
兩人已經處在某個人的“噩夢”之中了。
“……”
正當雪乃和蒼衣在一瞬間猶豫著要不要走進去的時候。
鑲嵌著玻璃的古老玄關拉門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在雪乃他們的面前打開了。
在聽到聲音而嚇了一跳的雪乃眼中,映入了從門內探出臉來,身穿喪服的女性面容。她是“喪葬屋”的助手戶塚可南子。黑色喪服長裙的腰間纏著一條粗大的腰帶,手裡抓著好幾把柴刀、形象異常的可南子也看到了雪乃他們的身影。她的臉上浮現起溫柔的微笑,用沉穩的聲音打了聲招呼。
“辛苦你們了。”
可南子說著,將玄關的門敞開,讓兩人走進房內。
剛剛踏入玄關,和外觀一樣古老的房內就揚起了灰塵。
在木板鋪成的斜坡入口上方是帶有修補痕跡的拉門。木製房子中那股獨特的氣味和灰塵的陰影向房內瀰漫。
“我們剛剛結束工作,很快就能撤走。”
可南子解釋說。
看來“喪葬屋”最終還是趕上了。蒼衣剛剛對可南子回了句“辛苦了”,兩個男人就從房內走了過來。
一位是身高接近兩米,身穿有如黑影般喪服的高大男人。
不必多說,他就是他們早已熟知的“喪葬屋”。他的容貌彷彿是出現在西方電影中的魁梧掘墓人一樣線條分明,只是站在這裡就散發出一種緩緩地吞噬周圍空氣,站在陰沉龐大的送葬隊列中般超脫人類的強烈氣息。
站在他旁邊的另一位男性,在他的對比下顯得個子矮小。
這個人身穿白色襯衫和橙色背心,與神狩屋的打扮相似,是一位身高較低,頭上長滿了白髮,臉上刻滿兇殘的皺紋,身上還帶有一種陰沉氛圍的老人。
他就是群草工藝“支部”的負責人——群草宗平。
群草以鋭利的視線看向從斜坡入口走上來的雪乃和蒼衣,他用表情中沒有顯現出來的低沉聲音,不悅地向雪乃提問。
“小姑娘,神狩屋怎麼了?”
他個子很矮,眼睛和聲音卻包含著威懾感。
蒼衣在一瞬間露出了被他震懾的表情。但是,雪乃以毅然決然的態度與群草對峙,回答了他的問題。
“他在車站那邊好像遇到了熟人,就跟對方走了。”
“你說熟人?”
“比起這些,‘泡禍’情況如何?隔離是群草先生的‘斷章’造成的吧?”
“嗯,是啊。”
群草點了點頭。群草如外觀所見般嚴厲,是個頑固又冷漠的人。但是與之相對,他也很少表現出憤怒,不會對他人做出多餘的干涉。就連雪乃這樣的女孩他都能平等對待,所以對於雪乃來說,是個易於相處的對象。
“小姑娘,你不知道老夫的‘斷章’是什麼吧。”
“嗯。”
“也是。這樣的用法對老夫來說不過是順手拈來的程度罷了。它可以把老夫和死人關在沒有任何人能拯救的空間裡。如果有一天老夫心滿意足、不再動彈,它就會把老夫關起來,慢慢地殺死老夫吧。”
群草閉上了沉著的雙目,向點了點頭的雪乃解釋道。
“神狩屋把它稱作‘安徒生的棺材’。”
“……安徒生?”
“就是寫童話的那個安徒生。那個傢伙害怕在睡覺期間被活生生地埋葬,所以會在睡覺時留下一張‘我還沒死’的紙條。”
群草用鼻子哼了一聲。
在夢見子的“大木偶劇場的索引”預言了安徒生童話的現在,這個名字的出現顯得尤為不祥。但是,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雪乃感覺到背後的蒼衣變了表情,便在他做出反應前搶先轉回原來的話題。
“……被害者呢?”
“上半身融化了。在洗面台前。”
群草一臉厭惡地皺著眉頭說道。
可南子接著補充了一句。
“搬出去的時候有一半已經不需要柴刀,而是用上了鏟子。”
“鏟子……”
“逐漸腐爛的屍體肉塊像是融化為了粘土狀。不過,實際操作後才知道完全不同。”
可南子像是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一樣,輕輕地交叉著手臂。
“老夫在‘斷章’的呼喚下找到了這裡。剛開始的時候,混合著腐爛礁石和肥皂的味道充滿了整座房子,情況真是慘不忍睹。”
群草繼續說道。
“看上去就像是冒泡的咸烹海藻。這座房子裡住著一位獨居的老婆婆,所以死去的人多半是她吧。不過,因為沒有幫手,老夫一直在這裡放哨。正如你們所知,這一帶沒有‘騎士’。只有老夫來負責了。”
群草十分困擾地抿起嘴角。
“真是麻煩。這附近出現死人的‘泡禍’已經事隔六年了。”
群草面帶陰沉的表情低喃。
可南子說。
“自從神狩屋先生那件事以來嗎?”
“沒錯。”
群草點了點頭。雪乃訝異地皺起了眉頭,她還是第一次聽說。
關於讓神狩屋擁有“斷章”的那次“泡禍”,她也聽過大致的內容。不過,雪乃並不知道那件事發生在這座小鎮。
“……”
雪乃雖然有些在意,但是她一直習慣於跟普通人保持距離,對於他人的冷漠阻止她繼續追問。不過,就在雪乃猶豫著是否要提問的同時,直到剛才為止都一副跟周圍的氛圍不符的樣子沉默不語的蒼衣,忽然毫不猶豫地向群草等人提問。
“請問……神狩屋先生那件事是指什麼……?”
聽到蒼衣的提問,可南子回過頭去,而群草像是剛剛看到蒼衣一樣,向他投去陰沉的視線。
雪乃回想起第一次與群草見面的情形。那時她是作為神狩屋的同伴陪同前來,但是群草像是已經瞭解她的來歷,沒有打招呼也沒說任何社交辭令。最後,他們談論最多的還是與“泡禍”有關的實際話題。
現在,他對蒼衣的態度也一樣。
“神狩屋那個傢伙沒有提起嗎?”
“啊……是的……”
群草的問題十分簡潔。蒼衣以困惑的語氣做出回答,點了點頭。
“神狩屋先生只說過他以前住在這附近……”
“是嗎。不過說來話長,請諒解。”
群草哼了一聲。
“老夫能說的就是,那個傢伙確實居住在老夫管轄的這塊地域,還有他捲入了出現死人的‘泡禍’,因此才得到了‘斷章’。”
後來的事情自己去問他——群草冷漠地說著。
這樣感覺像是被他拒絶了一樣。不過,雪乃也基本上明白了神狩屋與群草的“支部”淵源頗深的理由,所以她就此認同,心情恢復為原本的漠不關心。
然而————
“……那麼,跟名叫‘zhixian’的那個人有關係嗎?”
在那之後,蒼衣突然開口說出雪乃根本沒有聽過的名字。
雪乃驚訝地回頭看向蒼衣,但是被提問的群草和可南子聽到蒼衣說出的名字,態度明顯地軟化下來。
“什麼嘛,原來你知道啊。”
“是啊。”
兩人相視點頭。
雪乃皺起了眉頭。接著,她忍不住向蒼衣詢問。
“……那個人是誰啊?你什麼時候聽說了這件事?”
“哎?不,呃……”
毫不疏忽的提問。
不過,蒼衣對於大家的反應,只是有些為難地用食指撓了撓臉頰,戰戰兢兢地否定了雪乃和其他人的懷疑。
“不,不是的。我是神狩屋在車站跟那個女孩談話時聽到的。”
“車站……?”
雪乃驚訝地愣住了。
在那種情況下,他還能聽得進去啊。不過,仔細想來,也是因為雪乃太過漠不關心,所以才沒把他們的談話聽入耳中。
對於蒼衣敏鋭的聽力,她有些羨慕,同時也感到了異常的不愉快。
“喂,神狩屋的確說了‘zhixian’這個名字嗎?”
群草和可南子的表情都十分驚愕。
“不會錯吧?”
“是的……大概。”
“對方是高中生年紀的女孩嗎?”
“啊,是的。”
群草緊緊追問,而蒼衣給出了含糊不清的回答。可南子抬頭看向影子般站在身後的“喪葬屋”,呼喚他的名字。
“瀧……”
“……”
如同影子般一言不發的“喪葬屋”依舊沉默地看向可南子,重重地點了點頭。
“如果真是這樣,我希望不麻煩神狩屋先生,由我們來解決這裡的事情。”
可南子說道。“喪葬屋”沒有回應她的提議,而是以大型犬般沉重的動作,面帶陰沉的臉色望向遠方。
就連雪乃都忍不住提問了。
“……這是怎麼回事?”
她問道。
可南子為難地看向“喪葬屋”和群草。
“呃……”
群草似乎覺得很麻煩,皺著眉頭說道。
“稍微講一點也沒關係吧。你來說。”
“是。”
即使如此,可南子還是為難地垂下了視線。
“呃,‘zhixian’這個人呢……”
接著,她繼續說道。
“……海部野志弦因為神狩屋先生上浮的‘泡禍’在六年前逝世,是他未婚妻的名字。”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40 PM
第三卷 人魚公主 上 第三章 逝者召喚死亡
1
雪乃的手機響了。
屏幕上顯示的來電人是“神狩屋(手機)”。
“……喂?”
“啊,雪乃,你們那邊很忙?”
“沒有。”
“是嗎?”
“反正我們的調查只是到處走走而已吧?”
“那倒也是。那麼,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請你們現在到我所說的地方來呢?”
“怎麼了?”
“以前的熟人住在這裡,勸說我晚上去家裡過夜。我想用我有同行者的理由表示拒絶,但是對方卻說讓雪乃你們一起住下不就好了。”
“…………你是認真的?”
“啊,不是的。我沒打算讓更多的人捲入這件事。”
“……”
“我的神智很清醒哦。我只是有點為難…………這座房子有些奇怪之處。我認為有必要進行調查。”
“………………”
†
這塊區域建有很多占地面積很廣的古風建築,這棟房子在其中顯得尤為古老和龐大。
這是淡茶色的日本住宅。在自從出生就住在大都市的雪乃眼中看來,這棟用同樣顏色的木板圍成柵欄的房子,無論是年齡還是樣式都可算是十分異常。
在雖然不大,卻給人以沉穩和氣派印象的正門上,掛有文字部分已經缺損變色,寫著“海部野”的古董銘牌。
不過,和這棟房子擁有的歷史相比較,就連那個銘牌都算是相對較新的組成部分。從木材的年代來看,上面還明顯有幾處修繕的痕跡。
大門敞開,可以看見柵欄對面的庭院裡生長著有些荒涼的繁茂草木。
但是,雪乃和蒼衣站在房外時讓他們面面相覷的異常感和這些毫無關係。
這棟房子被泡沫圍困了。
不是雪乃他們平時口中的“泡”。在圍住房子的柵欄下方有一條細細的溝渠,家裡的排水都會流進那裡。但是,那條溝渠裡不知為什麼漂浮著大量白色的泡沫,幾乎已經湧上旁邊的道路,泡沫表面泛起了七彩的色澤。
在道路上、柵欄上沾滿了緩緩流動的白色泡沫。
直到柵欄的一個拐角,泡沫才流入了房子側面的水渠。不過,因為那條水渠裡流入了大量的泡沫,即便水量很大,水面依然漂浮著聚整合堆的泡沫,水渠側面也殘留著泡沫的痕跡。
“………………”
“這是什麼……?”
雪乃一言不發地凝視著眼前讓人無法忽視的異常場景,而蒼衣茫然地嘀咕了一句。
神狩屋話中的意思一目瞭然。在打開的正門裡,也可以看到一條將庭院一分為二,讓家裡的排水流向門外溝渠的水溝。看來被泡沫覆蓋的不只是外面的溝渠,就連裡面的水溝都被大量的泡沫完全覆蓋了,湧出的泡沫隨意地湧向庭院,土壤和草坪都被成片的泡沫污染成了白色。
淡淡的肥皂氣味飄向了站在門外的兩人。
在微風的吹拂下,那股淡淡的味道也隨之晃動,又有新的肥皂氣味被風吹來。
由於大量的泡沫在風中不斷溢出,一個小小的肥皂泡飛上了空中。
豆粒大小的肥皂泡在雪乃和蒼衣眼前的景色中,緩緩地越升越高,像是在歌唱一般飄上了屋頂。雖然就此破滅,但還是越過屋頂,融入了天空的顏色,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
雪乃沉默著仰望屋頂。
至今為止,雪乃已經數次與概念中的“泡”帶來的敵人或恐懼對峙,但是對於單純的“泡沫”,她還是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寒意。
在被泡沫侵蝕的房屋前,雪乃和蒼衣佇立良久。
他們在猶豫要不要按下門鈴。然而,就在他們猶豫的時候,裡面的玄關大門忽然被拉開,一位長髮少女從家中露出臉來。
“啊……”
蒼衣輕聲叫道。
雪乃可以理解他的心情。雖然衣服從制服變成了T恤和牛仔褲,但是那毫無疑問是在車站向神狩屋搭話的那位少女。
他們能猜到她是誰。
剛才也從可南子那裡得到了證實,只不過帶有“大概是吧”的前提。
少女像是從一開始就發現了他們,徑直走向門外,站在雪乃他們的面前。接著,她用不怎麼友好的表情盯著他們,以從她的長髮外觀來看有些奇特的少年口吻向雪乃說道。
“……我們在車站見過。你們是雅孝哥哥的同伴吧?”
“是的。”
雪乃答道。
“是嗎,我有耳聞。我是海部野千惠,請多指教。”
少女做了自我介紹。正如他們所料,她果然是神狩屋未婚妻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小姨子。
“你們呢?聽說是在姐夫的店裡打工?”
看來確實如此。
雪乃答道。
“嗯,我是時槻雪乃。這位是……”
“白野蒼衣。請多關照。”
蒼衣配合雪乃打了聲招呼。千惠落落大方地“嗯”了一聲,指向身後的玄關。
“總之,你們先去玄關那裡等一下吧。我把姐夫和爸爸叫來。”
千惠說完,沒有等到雪乃他們的回應,就轉過身去,大步走回了玄關內。
雪乃他們提起了包,跟在她的身後。走入正門之後,從外面感覺到的肥皂氣味變得更強了。
就連雪乃都注意到了。
剛才千惠指向玄關的手上嚴嚴實實地裹著與這炎炎夏日不符的白色手套。
“……雪乃同學。”
蒼衣和雪乃併排走向玄關,他微微地皺起眉頭,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這裡的泡難道是那個女孩造成的?”
“……哈啊?”
聽到他突如其來的意見,雪乃看向蒼衣。
“這次又是什麼啊。你又在哪裡聽說了什麼嗎?”
“不,不是的……”
蒼衣有些為難地繼續說道。
“那個女孩不是戴著手套嗎?我就想她是不是有潔癖啊。”
“……”
雪乃不由得停住腳步,仔細盯著蒼衣的面龐——接著,她看向庭院內比外面還誇張,到處都是泡沫的場景。
從手套聯想到潔癖,再把肥皂泡和潔癖聯繫在一起。
似乎合情合理。不過,聽上去也可算是跳躍性思維的推測。
但是,不管怎麼說,雪乃不得不承認蒼衣對於這類事情的觀察力和想像力總是微妙地敏鋭。不管這是出自蒼衣的本性,還是他體內“斷章”的一部分,總之蒼衣是一個“可以理解異常的人”。雖然很不情願,但她無法否定他的意見。
蒼衣理解的“異常”當然也包括“泡禍”在內。
而且,受到“大木偶劇場的索引”預言的雪乃和蒼衣,一定會遇到以《人魚公主》為主題的“泡禍”。
雪乃也不能保證,它不會發生在此時此地。
“……”
想到這裡,雪乃再次強忍著不情願,準備憑藉理性叫出風乃的名字。就在這時——
“喂、喂,怎麼回事!?”
庭院對面忽然響起了男性的悲鳴。
他的聲音急切而狼狽————雪乃和蒼衣面帶緊張的表情瞬間對視,幾乎同時向聲音響起的方向跑了起來。
2
行李和泡沫不停地碰到雙腿,雪乃他們在寬廣的庭院裡奔跑,終於來到了後院。
在與走廊相鄰,種植著草坪樹木,還砌有一個小池塘的後院裡,已經聚集了好幾個人,現場形成了一種規模不大卻躁動不安的氛圍。
池塘位於像是用來做高爾夫基礎練習的草坪旁,池中和外面的溝渠與水渠一樣冒著泡沫。但是,在場的四位男女都沒有看向池塘,而是圍在草地一角的狗屋和趴在屋前的男性身旁。
幾乎鑽進狗屋的人是一位身穿襯衣,已經可以算是老人的男性。
他的視線前端趴著一隻柴犬。男性把手伸向那隻狗,撫摸著它的身體。
仔細一瞧,那隻狗並不是蹲在草坪上,而是完全地橫臥在地。
它吐出了從遠處都能看清的大量血液,嘴裡發出不知是嗚咽還是被血嗆住的聲音,痙攣的腹部微微地顫抖。
這很明顯是異常的狀態。
“振作一點啊!”
男性一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樣子,只是拚命地向那隻狗大喊。
那些打開門,從走廊裡趕過來的大人們,也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表情守望著這副場景。沒有人能做到什麼。於是,就在大家都束手無策的時候——
咕啵——
柴犬發出濕漉漉的水聲,像是要把腹中的一切都吐出去一樣,嘴裡湧出了大量泛著異常泡沫的血液。
“喂、喂!”
接著,柴犬發出跑氣般拖長的鋭利聲音,最終化作寂靜。
柴犬一動不動了。
它身體中沒有肋骨支撐的部分,簡直就像是已被掏空,變成了空皮囊一樣平扁塌陷。男性狼狽不堪地喊了好幾遍狗的名字,一開始戰戰兢兢,最終用力地搖晃著柴犬的身體。
“喂,太郎、太郎!”
柴犬隻是不停地從口中吐出血泡。
男性不顧自己的手被血弄髒,抱起柴犬的頭,環視著周圍躁動不安的人群,最後向房子方向大聲呼喊。
“千惠!出大事了,快給獸醫打電話!”
男性拚命的喊聲迴蕩在庭院之內。
接著,剛剛才跟雪乃他們分別的千惠從走廊裡露出臉來,看到後院裡的情況,她十分驚訝地問道。
“什……什麼?爸爸,你們在吵什麼?”
千惠說完就立刻理解了現狀,她的臉色嗖地變青了。
她看到了很明顯死於異常狀況的寵物犬和被血染紅、癱坐在地的父親。
從走廊俯視後院的千惠驚訝的視線與從後院仰望她的父親拚命的視線相會了。
現場的氛圍瞬間凝固。然而,明白了現狀的千惠接下來採取的行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在雪乃他們的預料之中。
“你、你在幹什麼啊!?太髒了,快點住手啊!!”
雖然站在走廊上的千惠說出的話是出於條件反射,但是其中也包含著純粹的驚愕與厭惡的感情。
“………………”
蒼衣擔憂地綳起了臉。
雪乃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皺緊了眉頭。
不過,千惠的父親自然比他們露出了更為驚訝的表情。
他似乎很受打擊,圓睜著眼睛。
接著,他立刻漲紅了臉,吊起眉毛,用比剛才更大的聲音向千惠怒吼。
“你……你說什麼!!”
他激動地大喊,抱起在任何人眼中都已是死屍的柴犬,氣勢洶洶地站了起來。他抱著屍體的襯衫胸口和袖子很快就吸收了紅黑色的血,即使如此他也毫不在意地抱著柴犬大步走向女兒。
“太郎從你小時候起就在咱們家了!它是你的家人啊!”
“別把它帶過來!”
千惠一邊後退,一邊大喊。
“跟這些沒有關係吧?不管怎麼看,這都不是疾病吧!要是感染了怎麼辦啊,快點扔掉啦!”
“扔、扔掉!?”
父親聽到女兒的話,幾乎發出了悲鳴。
“是啊,那種東西只是細菌而已吧!”
“當然有關係了!這是我們自己家養的狗!你對象是家人一樣的太郎說了些什麼!你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殘忍嗎?”
完全是兩條平行線的怒吼。千惠的父親想要抱著柴犬的屍體走上走廊,看到這一幕,千惠慘叫著後退,以玻璃快要碎裂的氣勢“嘭”地關上了走廊的窗戶。
千惠跑進家裡,而她的父親怒氣難消。
“等一等!千惠,這件事我不會輕饒你的!”
接著,他用沾滿了血的手打開了窗戶,而周圍啞口無言的大人們總算反應過來,用安慰的口吻說道。
“……冷靜一點啊,幸三先生。”
“你們讓我怎麼冷靜!”
“不,千惠確實說得過分了,那孩子真讓人頭疼。不過,幸三先生也要小心得病啊,你現在全身都是血。”
“這有什麼關係,我們可是家人!”
“你、你看……比起這些,還是先找獸醫吧。不快一點的話……”
“…………”
他總算冷靜下來,低頭看向自己懷中一動不動的柴犬。
然後,他抬起頭來,以悲傷的眼神一言不發地看向走廊裡跟他同年代的女性,又忽然用疲憊的聲音茫然地說道。
“……孩子他媽……給獸醫……打電話。”
“啊……是……”
應該是他的妻子吧,那位女性一邊回答,一邊慌忙地縮回房內。
目送著妻子的離開,他向不再動彈的柴犬呼喚著“太郎……”這個名字,一步一步地走回到狗屋前。在大家的守望下,他靜靜地將無力癱倒的柴犬屍體放在了狗屋內的毛毯上。接著,他捲起了毛毯。大概是因為他十分疼愛那隻狗吧,他的動作溫柔得就像是在給睡覺的小孩蓋被子一樣。
“………………”
沒有人說話。
雪乃他們也注視著眼前的場景,沒有說話也沒有採取行動,只是佇立在原地,彷彿被現場的氛圍吞噬了一般。
兩人的身後,忽然出現了人的氣息。
“……”
“神狩屋先生……”
雪乃和蒼衣回過頭去,蒼衣輕聲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而神狩屋也以不知道該說什麼的表情和雪乃他們一樣眺望著後院中的場景,欲言又止地回答了一句“……嗯”。
嘶嘶——
柴犬吐出的大量包含著泡沫的血液發出輕微的聲響,像是沒做好的紅色酥皮一樣,緩緩地在草坪上方擴散。
…………………………
†
“……讓你們看到丟臉之處了。”
大約三個小時後的傍晚時分。海部野家的一間客房中。
在那場騷動結束之後,雪乃、蒼衣和神狩屋一起在擺著黑色木紋桌的古老和室中,與家主海部野幸三面面相對。
雪乃等人面前的桌子上放有茶水和點心,幸三首先向他們表示了歉意。換上格子襯衫的幸三的表情很快從疲憊變為了擔憂。
神狩屋問道。
“狗……太郎怎麼樣了?”
幸三陰沉地搖了搖頭。
“已經遲了。”
“是嗎……”
神狩屋嘆了口氣。
“為什麼會發生那種事?獸醫先生怎麼說?”
“似乎不是疾病。他能想到的原因就是可能喝了某種不明來由的劇毒液體。”
“劇毒液體?怎麼會……”
“大概是千惠用了奇怪的洗滌劑或消毒液吧。不然的話,池塘裡的水應該還能喝。千惠那個傢伙只要有空,就會用洗滌劑清洗東西,家裡附近的水都變成了你們看到的那樣。連孑孓都不會出現。我也不瞭解什麼潔癖症不潔癖症的,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別提什麼消毒,已經算是毒了吧。”
幸三長嘆了一口氣。他停頓了一下,忽然開口說道。
“…………我真的不想認為是千惠給它喂了什麼。”
“應該不至於吧……”
神狩屋面帶著為難的表情答道。
雪乃沉默著傾聽他們的對話,回想著在等待神狩屋這幾個小時間發生的事。
神狩屋理所當然地認為那隻狗的死因是“泡禍”。在雪乃他們來到這裡之前,可南子和群草就用“冒泡的咸烹海藻”形容舟木家裡發現的屍體,現在這種懷疑變得更強了。
“泛起泡沫並溶解的屍體”。
雖然情況和狀態完全不同,但是從這句話來判斷,兩者的情況也可以說是有著共同之處。
《是“泡禍”吧?》
在那個節骨眼上現身的風乃並沒有斷言。
“……你也不知道嗎?還是說,你在戲弄我?”
《我不知道哦。這座房子裡充滿了‘噩夢’的氣息。你在充滿毒氣的地方看到人服毒而死,能夠斷言那個人是因為哪一方而死的嗎?》
風乃說完,就面帶著戲弄人的表情聳了聳肩。
於是,雪乃就在還不理解現狀的情況下與幸三會面了。
出現在三人面前的幸三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嚴厲人物,從之前的話來判斷,他本來會成為神狩屋的岳父。
不過,對於雪乃來說,這一點讓她很難置信。並不是幸三的事情。而是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狩屋曾經訂下了婚約,這件事讓她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到。
而神狩屋沒有把幸三稱呼為父親,只是巧妙地選擇著合適的話語。
但是,這並不是他積極的否定,而是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的消極做法。
幸三也是一樣,似乎沒有把神狩屋當成兒子對待。
話雖如此,他是一個嚴厲而公平的人,因此不顧自己的情緒,還是打算以公平的原則對待神狩屋。結果在各種思緒的交織中,他採取了用普通主人對待客人的冷靜態度,所以現在的氛圍才會顯得有些虛偽。
“……好不容易來了年齡相近的客人,我本來想把千惠也叫過來的,但是那個丫頭說什麼不想靠近渾身都是細菌的我,所以她不肯從房間裡出來。很抱歉。”
幸三說道。
聽到這個難以回答的話題,蒼衣為難地游移著視線,撓著頭髮回答。
“啊……不會……”
“你們兩個好像是在雅孝的店裡打工吧。明明這麼年輕,去古董店打工還真是稀奇呢。”
“是、是這樣嗎?”
“一般來說,年輕人都對那種東西不感興趣的吧?”
“哈啊……是啊。也許是這樣沒錯。”
蒼衣以不即不離的態度作出回應,而雪乃什麼都沒說。反正雪乃只會給出冷淡無禮的回應,沒必要故意給人留下差勁的印象。從行動和心情兩種意義上來說,雪乃都比較擅長被人討厭,不擅長討人喜歡。
正如雪乃的想法,蒼衣正在以極為普通的態度應對幸三。
“呃……總之,麻煩您了。”
“啊啊。雖然是忽然把你們叫來,請在家裡慢慢休息吧。”
幸三點了點頭。
“只是明天有法事,聚集而來的親戚會吵吵鬧鬧的,所以請諒解。還有一件事十分抱歉,在那之前,雅孝就借給我了。”
“是。”
“好不容易被千惠找到了你。志弦也一定期望著這次偶然吧。”
“……”
聽到這句話,神狩屋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幸三繼續說道。
“另外,如果你們也能一起去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啊,是……”
“因為那孩子幾乎沒有同年齡的朋友,你們的出現會讓她很開心吧。她死的時候才十八歲,身體虛弱,連學校都去不了。”
“……”
幸三口中說出了讓人想像不到的死者年齡,這使蒼衣睜圓了眼睛,雪乃也在心中暗暗驚訝。
蒼衣說道。
“相當年輕呢。”
“也許是吧。”
聽到這句話,神狩屋面帶複雜的神色眯起了眼睛。
“雖然對不起很多人,我們那時是私奔。而她不到一年就死去了。”
“………………”
蒼衣聽了這些話愈發吃驚,而幸三陷入了沉默。
“剛才說了她身體很弱吧?”
“是啊。所以才突然訂婚,但是沒有入籍。”
神狩屋說道。也許是無法忍受話題的沉重吧,蒼衣也就此沉默,沉重的氛圍降臨在充滿榻榻米氣味的客房裡。
片刻之間,沒有人說話。
在這樣的沉默之中,幸三慢慢地張開嘴巴說道。
“……如果是因為疾病而死,我或許還能諒解。”
“…………對此我也無話可說。”
神狩屋的表情籠罩著一層陰影。
蒼衣的表情也緊張起來,就連雪乃都感到話題發展到了不好的方向。
幸三說道。
“如果不是那樣的死法就好了。”
“………………”
接著,他繼續說著。
“自殺。”
在那之後,他就一句話也沒有說了。
3
結果,在無比尷尬的氛圍中,他們結束了與海部野幸三的當面談話。
過了一會,太陽徹底失去了光照的能量。蒼衣一個人走出客房,一邊注視著變得昏暗的走廊,一邊在海部野家的走廊裡閒逛。
蒼衣在客房裡坐立難安,所以才一個人來到了走廊。幸三起身離開之後,顧慮到陷入消沉狀態,幾乎不再開口說話的神狩屋,蒼衣一邊想著會不會對這家人有些失禮,一邊還是決定擅自在家中轉一轉。
他擔心他們失去了立足之地。
蒼衣走在通往後院的走廊中,把手貼在重疊映出昏暗庭院景色和自己身影的窗玻璃上,看向窗外的場景。
與殘留著強烈和風的家中不同,庭院還添加了一些生活感,看起來就像是占地寬廣的普通民家庭院。發生事件的草坪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不過,如果只有草坪,這裡就是普通的庭院了,但是這種本來用於排走雨水、圍在房子周圍的溝渠完全被泡沫覆蓋,不斷溢出肥皂泡的場景顯然不能稱之為普通。
蒼衣觀察著這副場景,在走廊中漫步。
這是他純粹的——換句話說,就是俗話所說的興趣愛好。
不過,在這期間,他偶爾會碰到像是家中親戚的人,雙方會在點頭和打招呼後各自走開。對於自認為有正常社交能力的蒼衣來說,這樣做也會泛起些許冷汗。
因為他無法否認自己是不合時宜的客人。
“一個人還是有點寂寞呢……”
偷偷摸摸地經過可以聽到幾位客人談笑聲的房間拉門後,蒼衣露出了淡淡的苦笑,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在初次到來,而且是相當於初次見面的人家中擅自地獨自走動,比他想像中還要耗費勇氣。如果和雪乃一起應該會有所不同,但是在幸三離開之後,雪乃像是在說跟她沒有關係一樣,把自己關在了她的房間裡。
沒錯。除了為神狩屋和蒼衣準備的客房,幸三還為雪乃分配了一個旁邊的房間。
從外面看來十分巨大的海部野家,內側也也和外觀一樣寬敞。
即使住下了好幾位為了法事從遠方趕來的親戚,對於突然到來的客人——蒼衣他們還是能準備挨在一起的兩間房,家中房間的數量可想而知。這根本已經超出了蒼衣狹隘的常識範圍。據他目測,這裡大概有二十幾個房間吧。
聽說海部野家曾是這一帶的漁霸,雖然現在已經看不出當年的風光,成為了普通的家庭,但是以前建在這塊土地上的房子依然很大。
直到前代人為止,他們似乎都在把這裡當成旅館使用。
難怪剛才在走廊中行走的時候,他會聯想到旅館。蒼衣邊走邊想,雖然這裡給人以強烈的古老印象,但是走廊裡幾乎沒有“咯吱咯吱”的碾壓聲。
如果他們現在繼續經營旅館,庭院裡一定會很漂亮吧。
蒼衣靠近窗戶,隔著玻璃眺望夜幕降臨的庭院。看著現在已經很少照料,所以任其發展,成為了曾經的庭院遺蹟的茂密草木,蒼衣不由得想到。
接著映入眼中的是從房中流出的白色泡沫。
不,再怎麼說這滿是泡沫的場景就會讓旅館經營變得不可能實現。蒼衣轉念想到。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將視線從窗邊移開。
他只是覺得這樣有些浪費。
蒼衣平凡的感性讓他很嚮往寬廣的庭院。
但是,這大概也只停留在嚮往的程度上吧。憧憬寬廣庭院的想法很普通,但是實現它就不是一件普通的事了。
“……”
於是,蒼衣邊想邊再次在走廊中邁起步子。當他來到走廊拐角時——
————唰啦。
走廊對面忽然響起像是在淋浴的模糊水聲。
他抬眼望去,只見走廊拐角對面有一扇打開的房門,裡面溢出了電燈泡特有的黃色光芒。剛才聽到的水聲和人的氣息從門內一起飄向走廊。
還有從遠處都能聞到的強烈的洗滌劑氣味。
“……啊啊。”
蒼衣立刻想到了裡面的人會是誰。
隨著靠近那個房間,蒼衣很快明白了那裡是洗澡間的更衣室兼盥洗間。打開的房門內有用三面鏡子圍成的洗面台,在頂上電燈泡的照射下,一個披著黑髮、身穿牛仔褲的熟悉背影像是在窺探流水一般使用著自來水。
不會錯的,是千惠。
相互摩擦的手擾亂了從淋浴噴頭濺在洗面台上的水珠聲。
蒼衣注視著這副場景,沒再靠近敞開的房門。他看著千惠的手掌。洗面台上安裝著可以扭轉的水龍頭,自來水不斷流出,從遠處就能看到有大量的泡沫在洗面台中膨脹。
她的側臉看上去十分嚴肅,像是正在生氣一樣。
千惠手邊放著裝有專業藥用洗手液的瓶子,他從未見過那個牌子。
看來她是不滿意洗手的效果,所以才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著手肘以下的部位。於是,從瓶子裡流出的液體化作了大量的肥皂泡,流向洗面台,最後就連外面的排水溝都被泡沫逐漸覆蓋了。
這時,千惠再次用淋浴噴頭噴出的水清洗著覆蓋在手上的泡沫。
這種情況已經算是疾病了,本人即使想要停下也無能為力。
想到這裡,蒼衣本來打算不要插嘴,但是看到千惠洗掉泡沫後露出的沾有淡淡血跡的雙手,便不得不張開了口。
千惠盯著自己因為洗手過度而滲血的手,彷彿看到了弒親仇人一樣,還是不肯滿足地繼續洗手。看著她的背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的蒼衣畏畏縮縮地開口說道。
“那個……”
在蒼衣發出聲音的瞬間,似乎沒有注意到有人正在看她的千惠以明顯的驚愕表情,轉頭看向蒼衣。
“!”
“啊,呃……對不起。讓你嚇了一跳吧?”
“……有一點。”
千惠有些尷尬地說道。她像是要接近洗面台一樣,轉身面向蒼衣。
接著,她把雙手背向後方。也許是他多想了吧,蒼衣不禁認為她的動作像是在隱藏滿是泡沫的洗面台和雙手一樣。
“你是……”
“啊,我叫白野。”
“好像是啊。”
千惠點了點頭。
“然後呢,你有什麼事?”
聽到她的提問,蒼衣為不知道說些什麼而猶豫了片刻,最後彷彿是想起了什麼,忽然向千惠提出了一個問題。
“呃……你的潔癖症是由什麼契機造成的嗎?”
“哎?”
對他的問題,千惠一瞬間露出驚愕的表情,接著噗嗤一聲笑了。
就連自己都認為這個問題有些唐突的蒼衣也露出害羞的笑容,向嗤嗤偷笑的千惠補上一句。
“……對不起,我的問題太唐突了。”
“不。你站在那個漂亮女孩身邊的時候形象很淡薄,沒想到說起話來倒是挺有趣的。”
千惠說道。她的笑容中混雜著一絲苦笑。
“大家看到我這樣做的時候,第一反應都是強硬地說著‘住手’或‘你做得太過火了’之類的話。看到你那個樣子,我就忍不住笑了。你這人還真奇怪呢。”
“哎……”
被千惠說成是奇怪的人,這讓蒼衣有點受到打擊。
“不……我也認為你做過頭了。”
“差不多吧。”
蒼衣姑且還是說出了跟大家相同的想法,但是他的話好像沒有影響到千惠的心情,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伸出背後的手關掉了自來水。
接著,她說道。
“我也明白的啊,但是這件事我也無可奈何。而且,就算不提什麼潔癖症,爸爸那樣做也太過分了。”
千惠說著,有些不愉快地皺起眉頭。她看向跟更衣室一樣敞開大門的洗澡間,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他在洗澡間裡洗掉了太郎的血,明明還不知道會不會有病原菌。應該在外面的水龍頭清洗才對吧?”
“哎……”
“而且,他還把沒有洗過,沾滿了血污的襯衫直接丟進洗衣機。我很怕受到污染,剛才一直都在清洗。”
“……”
自己可能也會這麼做。想到這裡,蒼衣的內心冒出了冷汗。
但是,千惠沒有敏鋭到看穿蒼衣內心的想法,長嘆了一口氣。她後仰著靠在洗面台上,看向了天花板,又皺著眉頭低喃。
“真是的,大家都這樣……”
“……抱歉。”
“沒關係的。反正我知道是我比較異常。”
“不,那個……”
“不過,噁心的東西就是很噁心。我也沒有辦法。醫生吃了東西,在工作前也會洗手殺菌的吧?不管怎麼說,我認為這種事根本不能若無其事地對待。”
“……”
說到這裡,千惠仰望著天花板,暫時不再言語,又茫然地嘟囔道。
“…………讓我來回答你最初的問題吧?”
“哎?”
“契機。”
“啊……拜託你了。”
蒼衣答道。千惠收回了仰望天花板的視線。
“我變成這樣的契機已經非常清楚了。那是在我還是小學生時,姐姐做了手術而入院的時候。她在美國做了心臟手術,由於藥物的作用,抵抗力下降得很嚴重,於是她住進了有好多道大門的病室。我去探望姐姐的時候,為了早一點見到她,沒有洗手就向裡面走去……這件事把一個陌生的醫生惹怒了。因為對方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我害怕極了,就大哭了一場。
那一天,我沒有見到姐姐就離開了醫院。那時我不懂英語,所以完全聽不懂對方在說些什麼,後來才知道他是在說‘你想殺了你姐姐嗎’。第二天,我終於見到姐姐的時候,才知道那個醫生並沒有誇大其詞。那件事造成了我的精神創傷。然後呢,我一心一意地不想讓姐姐死掉,所以還是個孩子的我就拚命地洗手。
在家裡是,在學校也是。離開姐姐的集中治療室後,即使沒有必要也會洗手。不過,就算是在姐姐死後,這種行為也沒有停止。不知從何時起,擔心是我害死姐姐的不安已轉變為自己無法忍耐的不安。”
千惠自嘲般地哈哈笑了兩聲。
“嗯……所以,我才得了這麼誇張的潔癖症。”
“……原來如此。”
“我們家的人多多少少都被姐姐的死所束縛。發現姐姐的病之後,我們也很辛苦。雖然背負著沉重的負擔,但是我們從未那麼團結過。大家都在支持著姐姐。我們姐妹的年齡差了很多,但我也很喜歡那個溫柔的姐姐。
還是個孩子的我什麼都做不到,所以為了代替無法出門的姐姐,我會把在外面遇到的事講給姐姐聽。姐姐很喜歡山啊海啊花啊鳥啊之類的話題,而我也想看到姐姐開心的表情,於是就像個男孩子一樣東奔西跑。至於現在,因為潔癖症,我已經不再去那種地方了,也不再觸碰花或蟲。自從姐姐死後,很多事情都改變了。”
千惠閉著眼睛說道。
“已經回不來了。”
像是有些懷念的樣子。
“不會回來了。”
這樣說道的千惠忽然降下了聲調。
“沒錯。過去的時光和死去的人類都不會回來。但是,如果————如果那些不能回來的事物真的回來,你怎麼認為?”
“哎?”
蒼衣驚訝地注視著千惠的臉龐。對此,千惠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忽然睜開了一直緊閉的眼睛,移開視線看向走廊方向。
“姐夫會不會也是‘被叫來’的呢……”
“咦?”
“是啊……我本來就想找別人商談一下,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呢。”
千惠突然說道。蒼衣滿心疑惑,但千惠毫不在意地垂下視線,簡直像是要貼上來一樣把臉靠近蒼衣,輕聲低語。
“你很有趣,所以我就把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告訴你吧。”
“……!”
蒼衣不由得縮了縮身體。
“其實呢,姐姐現在已經回到了這座房子。”
“什麼……!?”
接下來千惠說出的話讓蒼衣不禁語塞。
“我看到了。姐姐的臉映在泡沫之中。”
“………………!”
“一定是幽靈吧。也許跟姐夫————雅孝哥哥說一聲比較好呢。”
說到這裡,千惠的嘴角忽然露出了深深的扭曲笑意。
蒼衣感到背部嗖地一下冒起了寒氣,他想要向後退卻一步。但是,千惠忽然將背在身後的雙手搭在蒼衣的肩膀上,用力地抓住了他,讓他無法動彈。
“好痛……!”
隔著長袖襯衫的制服布料,不,是透過布料,傳來了粗糙手掌的皮膚質感。那是如同手掌被繭子覆蓋,根本不像是同年齡的女生會有的皮膚。
失去油脂而變形,扭曲到不像是正常形狀的指甲陷入了他的肩膀。
如果要舉個例子來說——那就是出現在童話裡的“魔女之手”的感覺。
“聽我說!”
千惠抓著蒼衣的肩膀,用力地圓睜著眼睛,在可以觸及呼吸的近處說道。
“如果姐姐在六年後的今天回來,說不定會帶走所有她喜歡的事物哦。”
“什麼…………!?”
她在說什麼啊!?蒼衣這樣想到,卻沒有說出口。
“太郎吐著泡沫死去,也一定是因為這樣。本來太郎就是姐姐還有精神的時候養的狗。”
“…………”
“姐姐很喜歡這個家。這座房子、庭院、家人、太郎,她都很喜歡。所以她才讓這個家被泡沫覆蓋,也用泡沫帶走了太郎。”
“唔……”
蒼衣已經無法發出聲音。
“那麼,下一次會是什麼呢?或者是誰呢?”
千惠的聲音有些顫抖。
“還是說……在這個家裡的所有人?”
千惠說完,直勾勾地盯著蒼衣的眼睛。
“你也要小心一點比較好哦?”
蒼衣面帶著痙攣的表情回望著她的視線。
在可怕的沉默之中,現場的氛圍凝固了。彷彿能聽到心跳聲的寂靜降臨在四周。
千惠嘶的一聲吸了一口氣。
接著,她開口說道。
“————如果我這麼說,你會相信嗎?”
“哎……?”
“開玩笑的啦,開玩笑。因為你實在是太有趣了,我就忍不住戲弄你一下而已。”
蒼衣愣住了。千惠鬆開了蒼衣,哈哈地笑了兩聲。接著,她從洗面台上拿起藥用洗手液的瓶子,從蒼衣的身旁經過。
“不好意思,你不必當真。”
千惠背對著蒼衣說道,又伸出一隻手說了聲“再見”。
然後,千惠再也沒有回頭看向蒼衣,就像是逃跑一般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啊………………”
在殘留著濃烈肥皂味味的更衣室裡,只留下蒼衣孤零零的一個人。
眺望著她離開的走廊,蒼衣暫時沒有動作。
蒼衣的心中湧起了一件“確信”的事,同時也產生了一種“心情”。
首先是“確信”的事。那就是千惠的話並不是開玩笑————而另一種“心情”,則是他不能放著千惠不管。這是他也有無論如何都很在意有心病的女孩的“疾病”。
抓住他肩膀的“手”,在蒼衣眼中看來,不知道為什麼像是SOS的求救信號。
“……”
於是,蒼衣在走廊裡佇立良久,忽然感到背後傳來了人的氣息。
蒼衣回過頭去,只見雪乃面帶嚴肅的表情站在他剛剛走來的走廊拐角。
他忽然覺得很狼狽。冷靜地想來,這種事應該不至於造成誤會,但是蒼衣心中湧起的“疾病”促使他對千惠產生了一種責任感般的感情,心生內疚的蒼衣便沒能做出這樣的判斷。
“雪、雪乃同學……”
“什麼?”
雪乃以火大的表情回答。
蒼衣不知道雪乃有沒有聽到他們剛才的談話。
“……剛才的話你聽到了?”
“嗯。”
聽到這個答案,蒼衣反而鬆了一口氣。
“呃……怎麼辦啊?”
“誰知道呢?現在做決定會不會有點太早?”
對於蒼衣的提問,雪乃用一隻手叉著腰,以像是在怒視般的眼神眺望著蒼衣背後的走廊,不知為何有些不愉快地說道。
“唔、嗯……也是。”
蒼衣點了點頭。
“不過,確實很奇怪就是了。”
“嗯……”
“不管怎麼說,無論遇到什麼事,我們都要保護她的事實不會變。”
“是啊。”
“所以說,不管她接下來會怎麼樣,我都不感興趣。”
雪乃說完,就迅速地回過頭去,返回剛才走來的那條走廊。
蒼衣慌忙追在她的身後。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他覺得雪乃似乎在生氣。
他邊追邊問。
“……怎麼感覺你在生氣?”
“沒有。”
雪乃還是像往常一樣冷淡地答道。
“看起來不像……”
“我說啊。”
蒼衣說完,雪乃一邊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一邊猛地轉過身來,把沒有撥出刀刃的紅柄小刀指向蒼衣的面前。
“!”
“讓我生氣的原因是你太不小心了。”
雪乃說道。
“你一旦被人襲擊,根本支撐不了多久吧。”
“哎……”
“至今為止說給你的話,你都聽清楚了嗎?現在可是無論何時何地發生‘泡禍’都不足為奇的情況啊?”
“………………”
“這裡是敵人的地盤,無論什麼時候都有可能被面前的敵人殺死!即使如此,你還是一直一直一個人到處閒逛……”
雪乃舉著小刀,從正面怒視著蒼衣說道。
按照正常的方式來考慮,雪乃這麼做是在威脅蒼衣,警告他不要做多餘的事。
但是,對於蒼衣來說,他產生了另一種感情。
從手指的縫隙間仔細地看來,雪乃握住小刀的手心滲出了薄薄的一層汗水。還有手心的柄痕。看來雪乃剛才聽了好一會蒼衣和千惠的對話,在那期間還一直用力地握著小刀。
在蒼衣的視線前端,雪乃黑色蕾絲的蝴蝶結不悅地搖晃著。
那是象徵著雪乃的“噩夢”與“斷章”的服裝的一部分。那個蝴蝶結,和紅柄的小刀。
鋭利的視線。
戰鬥態勢。
蒼衣說道。
“……難道你在擔心我?”
“殺了你啊!”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41 PM
第三卷 人魚公主 上 第四章 寡人訴說屍體
1
在自己房間所在的二層,衛生間旁的洗面台。
海部野千惠正在使用包含殺菌成分的常用肥皂洗手。
不曾關上的自來水打著旋兒流入排水口,大塊的泡沫隨著水流來迴旋轉。在洗面台的正上方,千惠正在謹慎地搓拭著冒起泡沫的雙手,由於清洗過度,她的手上已經顯現出龜裂的紋路。她已經無數次確認了手上沒有可以隱藏細菌的地方,但她還是默默地不停搓動雙手。
洗掉泡沫,她還是不滿意,於是又來了一遍。
千惠一次又一次地洗著手。
那是剛才觸碰過蒼衣肩膀的手。她已經很久沒有碰過別人了。在那之後,千惠的手掌上緊緊地貼著彷彿被細菌侵蝕了皮膚一般深深的不快感。
雖然對方是看起來很乾淨且線條纖弱的男生,讓她的抵抗心理減輕了不少,但是對於她來說這還是很嚴重的事態。
自己學校裡的那些男生,她根本連指尖都不想碰到。
簡而言之,那只是外觀的原因,她知道自己的潔癖症是心因性的。不過,也正因為是心理問題,她才會不小心做了那種得意忘形的事。千惠直到現在還能感受到那種無藥可救的心悸,因此只是執拗地不停洗手。
千惠心悸的原因有二。
第一條不用多說,那是她對觸碰他人身體的拒絶反應。
另一條是她把自己一直以來閉口不談的想法講給了今天初次見面的人,因而產生的緊張感。千惠有了潔癖症後,已經習慣於被別人當成怪人了,但是遇到這種像是神靈啟示般的情況時,還是要另當別論。
咚、咚、咚。
自己的胸口發出了心跳的聲音。
她在後悔。為什麼要說出那種事呢——她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正常。
在她一口氣說完之後,蒼衣那痙攣的表情和現場的沉默讓她無法忍耐。她試著用“開玩笑的”這種戲弄人的方式做瞭解釋,但是蒼衣多半會認為自己是個很奇怪的人吧。
千惠很怕時間的流逝。
她很怕在這期間,蒼衣將剛才的話講給大家聽。
由於太過不安,她的心悸久久不能平復。不,如果蒼衣只是講給他的同行者,應該還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倒不如說正因為如此,雖然算是衝動性的行為,她還是把他選為了表白心跡的對象。
但是,仔細想一想,那些話傳播的範圍不一定會到此為止。
萬一蒼衣向千惠的爸爸抱怨這件事,她無法想像今後家裡的氛圍會變得多麼尷尬。父親絶對不會允許她開與姐姐志弦有關的惡劣玩笑——即使她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
惡劣的玩笑。
沒錯,很惡劣。但是,千惠確實看到了。
那是幾天前,為了志弦的七年忌,父親從寺廟裡帶回新的卒塔婆的那一天。千惠從學校回到家中,像往常一樣洗了好幾十分鐘的手,就在那時她看到了那個。(註釋:卒塔婆,立在墓碑前的塔形木牌。)
千惠清清楚楚地記得。
那一天她也像這樣在這裡洗手。
在一如往常地洗了三十分鐘左右之後,還是沒有滿足的她表示妥協,放棄了繼續洗手。這也和往常一樣。但是,當她一如既往地使用嶄新的毛巾擦完手並轉過身去的時候————千惠的面前,出現了與往常不同的場景。
飄。
在窗戶打開,夕陽斜照的二樓走廊中,飄著一個肥皂泡。
“啊…………”
落日的光線總算下沉,令人愉悅的輕柔微風穿過走廊,那個小小肥皂泡在略微高於她視線的地方,輕飄飄地飄浮著。
在射入沉靜陽光的走廊中飄浮,彩虹色的透明肥皂泡。
千惠不由得停住了腳步。然後,她只是茫然地注視著那副場景。
這個家已經有很多年都被包圍在泡沫中了,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飄起的肥皂泡。在這數年間,比任何人都耗費了更多肥皂的千惠察覺到……不,應該說是正因為如此吧,已經徹底忘記了肥皂泡也是由肥皂產生的。
飄。
肥皂泡飄浮在走廊中。
“……”
千惠不由得對肥皂產生了抱歉的心情。她明明比別人使用了更多的肥皂,腦海中卻從來沒有浮現起肥皂泡的形象,只是殺氣騰騰地把它當成道具使用。
“久違了……”
看到這樣的場景。
“真是久違了……”
還有這樣的心情。
“這麼說來,姐姐也很喜歡吹泡泡呢……”
她差點忘記了。
那時已經很久沒有外出走動的志弦偶爾也會在醫院的屋頂吹肥皂泡。
好懷念。也好寂寞。
眼前所見之物都像肥皂泡一樣,擁有終將化作夢幻泡影的宿命。千惠的心情越來越強烈了。
很久沒見了,肥皂泡。
“……”
千惠壓住腳步聲,悄悄地靠近飄在走廊中央的肥皂泡。
由每天數次見到的泡沫誕生,但是又確確實實地與其他泡沫不同。這副場景和這種感慨讓千惠感到了彷彿被吸走了靈魂的傷感,她就像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自然而然地邁出步子。
飄。
肥皂泡如同在等待千惠一樣,悠閒地維持著高度。
“……”
彷彿受到了誘惑的千惠接近那個小小的肥皂泡,從下方緩緩地伸出雙手,以溫柔的動作捧住肥皂泡。
為了不讓它飛走,她屏住了呼吸。
為了不讓它落下,她從下方緩緩地抬手。
飄。
肥皂泡還飄在空中。
在夕陽的照射下,珍珠般七彩的光芒籠罩在擁有一層薄膜的泡沫表面。
千惠緩緩地靠近雙手,僅是如此就給空氣帶來了輕微的顫動,肥皂泡也隨之晃動。看到輕飄飄的肥皂泡開始亂動,千惠回想起小時候的記憶,小心謹慎地繼續靠近。
她總算清楚地看見了只有豆粒大小的肥皂泡。
志弦坐在肥皂泡裡面。
“啊……”
在她嚇了一跳而輕呼一聲的瞬間,肥皂泡隨著她的呼氣被吹飛了。
“啊!”
千惠這一次真的大聲地喊道。肥皂泡在她的面前飛向了窗外。後悔的她即使想追也沒有用了。千惠慌忙跑到窗邊,而小小的肥皂泡已經不知道飛去了哪裡。
在剛才那一瞬。
千惠確實看到了志弦的身影。
那是坐在小小的肥皂泡裡,穿著白色的寬鬆服裝,與現在的千惠很像的長髮少女。簡直就像是出現在小孩子的童話裡不可思議的事件一樣,千惠確實在那個瞬間看得一清二楚。
她驚呆了。
這當然是眼睛的錯覺或幻覺。
無論告訴什麼人,對方都不會相信吧。而且,就連親眼目睹的本人都無法相信,更不用提去跟家人傾訴了。在電視上播放心靈學相關的節目時會反感地說“無聊”“太不嚴謹了”之類的父親,聽到這件事一定會暴跳如雷吧。
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看到的東西,又該做些什麼。
不過,對於千惠來說,志弦在七年忌之前可能會回來的想法也沒什麼不對。
於是,沒有得出結論的她將這件事放在心裡。如果是幾年前的話也許還可以偷偷地跟母親商量。
她是這麼認為的。所以直到今天,千惠仍把那一天看到的奇特景象當成記憶藏在心中。
沒錯,今天,這一天。
她再次看到了“那個”。
那是剛過中午,千惠發現蒼衣他們來訪,打算去外面迎接他們的時候。
千惠拉開了玄關的門,那時她從面前敞開的門縫中看到一個小小的肥皂泡輕飄飄地乘風飛向了屋頂上方。
剎那間,她的視線固定在肥皂泡上。
“!”
小小的肥皂泡裡出現了一個白色的人影。
肥皂泡緩緩地飄上屋頂。她慌忙抬頭,想要確認一下,但是站在大門外的兩位客人已經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如果放著他們不管去追逐肥皂泡的話,對方一定會懷疑她的年齡。
即使肥皂泡上的另一位客人——那個美麗的女孩吸引了千惠的目光。
總之,那時的千惠撩了一下腦後的頭髮,放棄了追逐那個肥皂泡,前去迎接兩位客人。
為了告訴姐夫等待的客人已經到來,她又回到家中。正當她打算走向姐夫所在的客室時,從家裡的後院方向傳來一股奇特的騷動氣息,她聽到了昨天剛剛在家裡住下的親戚大叔對父親的喊聲。
“喂,幸三先生!狗的樣子很奇怪啊!”
雖然聽清了那句話的內容,但她並不在意。
年歲已大的太郎最近身體狀況越來越惡化了,它經常會有輕微的身體不適。而且,自從千惠有了潔癖症之後,她就再也沒有碰過太郎,也一直不怎麼靠近後院。
現在的千惠基本上已經不關心太郎了。
總之,她對這件事的感想僅限於一會去後院就能找到父親。
所以,千惠首先前往客室,告訴姐夫他的同伴已經來了。接著,當她為了通知父親而走向後院的時候————後院裡的父親大聲地呼喊著她的名字。
“千惠!出大事了,快給獸醫打電話!”
父親的聲音很拚命。
她心想,又來了啊。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好幾次。
後院的氛圍會如此騷動,多半是因為還不習慣這種情況的親戚們也在。就算是太郎真的遇到了危險,對於現在的千惠來說,她也沒有什麼感慨。
總之,她暫且向後院走去。
從家中來到走廊,她繼續走向後院的迴廊。
迴廊和後院裡聚集著大部分這兩天剛剛來到家中的親戚。
她忍不住開口說道。
“什……什麼?爸爸,你們在吵什麼?”
在說完這句話,來到後院迴廊的時候,千惠與“那個”視線相合了。
滿身是血,抱著太郎的父親。
觀望事態,躁動不安的親戚們。
但是,她看到的並不是其中的任何一方。
越過滿身是血的父親的肩膀,千惠看到的是————以異常的方式冒出泡沫,從草坪上擴散的太郎之血中輕飄飄地向上空飄浮的小小肥皂泡。
“………………!!”
她睜圓了眼睛。時間彷彿停止了。
在肥皂泡中確實站著一個小小的,白色的人影。
身穿白色衣服,雙手背在身後,和姐姐還很有活力的時候很像的人影。
由於隔得太遠,細節部分看不清楚。但是,千惠的確與“那個”視線相合了,而“那個”也向千惠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在下一個瞬間,肥皂泡啪地一下破碎了,裡面的人影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啊……”
最後,時間停止的氛圍也消失了。
留下來的只有撲面而來的悲慘景象。
狗、草坪、庭院裡的樹木,還有充滿了洗滌劑和血腥味的後院。另外就是全身沾滿了大量的鮮血,抱著已經和屍體沒有兩樣的太郎,還仰望著千惠的父親。
“………………!!”
千惠彷彿被凍住了一般,渾身發抖。
這裡看起來別說是細菌的聚集地了,簡直就是病原菌的巢穴。
父親懷中的太郎屍體的口中,不斷滴出如同魚卵一樣的泡沫,混合著口水的粘液拉成了一道血絲。
“你、你在幹什麼啊!?太髒了,快點住手啊!!”
她條件反射般地大喊。這完全是發自真心說出來的話。
但是,看到父親一臉驚愕的表情時,她就心想“糟了”,但是憤怒的她根本沒有撤回這句話的意思。
她不打算承認自己做錯了。
“你……你說什麼!!”
父親理所當然地發火了,而千惠也回以怒吼,迅速地關上窗戶,逃回了家裡。不過,她這樣做也不僅僅是為了從父親身邊逃開。
————千惠害怕自己“剛才看到的東西”。
從血泡中上浮的肥皂泡。千惠拚命地思考著該如何解釋那種東西,可是無論她怎麼想,都無法顛覆自己在看到那個“肥皂泡”的瞬間,憑藉直覺想到的事。
志弦殺了太郎。
在肥皂泡中看到了死去的姐姐——這種可能是眼睛錯覺的溫柔記憶,在現在的情景下,已經變成了無法講給別人聽的詭異事實。
千惠的感性原本認為志弦是進入肥皂泡,回到了他們的身邊。對於千惠來說,姐姐是“不用洗手就不能見面的人”。無法在外界生存的柔弱姐姐出現在可以消除細菌的肥皂泡裡,千惠也比較能夠接受這樣的形象。
正因為她無意識地認同了肥皂泡和志弦之間的聯繫,才更加無法揮去對於殺死太郎的泡沫的恐懼。
太郎是因為吐出血泡而死。
這使她無法冷靜下來。她很怕繼續思考。
為了忘卻恐懼,千惠再次開始洗手,然後又對父親使用的洗澡間和更衣室進行了殺菌。雖然這時的千惠很怕泡沫,但是能讓擁有潔癖症的她冷靜下來的手段,果然還是只有肥皂泡。
“…………”
於是,時間流逝。
千惠很畏懼自己看到的東西和隨之而來的思考與想像,她想要逃開卻又無法逃脫,對正好在那時出現的蒼衣坦白了那件事。然後,才來到了現在。
總之,千惠很害怕。
在周圍人眼中擁有強硬性格的千惠覺得自己只是個膽小的人。
千惠的行動原則總是與“恐懼”有關。
小時候被醫生斥責的恐懼造成她強迫性的衛生習慣,而對於污穢的恐懼又讓她陷入了潔癖症。千惠很不擅長應對父親,所以總是對他有些對抗心理,但是她打從心底裡是很怕父親的,進行反抗也是畏懼的反作用。
同時,她也是因為害怕自己看見的“肥皂泡”,才會威脅偶然搭話的局外人蒼衣。
而現在,千惠又害怕這件事傳入父親的耳中。
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啊。她越想越覺得難為情。
從以前起就是這樣。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千惠總是以男孩的裝扮到處玩耍,實際上卻沒有幾個小夥伴。現在回想起來十分可笑,她那時只是想著如果沒有同性的朋友,就可以敷衍父母和姐姐了。
“……”
怎麼辦。
為了稍微冷靜一點,千惠像是在尋求安心感一樣執拗地洗著手,同時也在拚命地思考。
“吶,千惠……”
“!”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了聲響,千惠猛地抬起了頭。
她回過頭去,只見母親牧子正站在她的面前,以驚訝的表情注視著驚訝的千惠。
“干、幹什麼啊,忽然向我搭話……!”
“什麼叫忽然……我的腳步聲你怎麼會聽不到呢?”
心臟差點爆裂的千惠表示抗議,而牧子皺起眉頭,做出了理所當然的反駁。其實正如母親所說,她只是因為恐懼而陷入思考,沒有注意到周圍的情況罷了。
“真囉嗦。然後呢,有什麼事?”
“我說啊,佐江子婆婆今天應該會來幫忙準備晚飯,但是她直到現在都沒有過來。”
千惠本以為是蒼衣終於對家人講了她剛才說的話,所以戰戰兢兢地提問。但是,聽到牧子說出毫無關係的話題,她困惑地歪起了腦袋。
“佐江子婆婆?”
“是啊。電話也不接,我很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能不能替我去一趟?我要準備晚飯,騰不出手。”
看來蒼衣還沒有把話說出去,千惠暫且放心了。
千惠問道。
“爸爸呢?”
“……還在太郎那裡。”
牧子的表情很為難。
千惠皺起眉頭。她知道父親把太郎送到動物醫院,確認它已經死亡之後,就用毛巾包住太郎,把它帶了回來。不過,她本以為他後來就去接待客人了,沒想到他還一直陪著太郎的屍體。
算了,畢竟在姐姐死後,父親最疼愛的就是太郎。
她也曾聽父親提起,他是想要守護姐姐留下來的東西。
“……太郎怎麼處理?”
“明天的法事結束後,好像會去埋掉它。”
“哦。”
“比起這些,還是先去看看佐江子婆婆的情況吧。你去還是不去?”
聽到母親語氣強烈的質問,千惠皺起眉頭。她從一開始就打算去,但是聽到母親的口氣,她反而一下子不想去了。
“……去就行了吧?”
“拜託你了。”
牧子說完,就立刻走下樓梯,回到了廚房。
今天除了親戚,還多了三個不速之客,而且說好的幫手也沒有出現,這似乎讓母親手忙腳亂。
佐江子婆婆是千惠的姑姥姥。
雖然她不怎麼喜歡那個人,但是出去一趟應該也能散散心。
要是一直待在這裡,千惠恐怕會瘋掉的吧。不過,她還是面帶著沒有顯現出內心恐懼的冷靜表情,用毛巾擦了擦手,戴上手套,為了做好出門的準備走向自己的房間。
2
對於神狩屋——鹿狩雅孝來說,這個結論不言自明。
“志弦回來了?怎麼會!那是不可能的!”
回到客室的蒼衣和雪乃把剛才從千惠那裡聽來的事講了出來,雅孝立刻以這句話加以否定。
“……”
聽到他的回應,蒼衣和雪乃不由得疑惑地皺起眉頭,在那一瞬間帶著訝異的表情面面相覷。雅孝是那種會把“‘泡禍’可能以任何形式出現”的話掛在嘴上的人,也難怪他們會懷疑這句與他平時的主張有著明顯矛盾的話了。
“啊~不,不是這樣的……”
曲起雙腿,扶著桌子坐在地上的雅孝在兩人面前,為難地抓了抓自己亂糟糟的頭髮。
併排坐在坐墊上的兩人面帶疑色地皺起眉頭。
兩人都懷疑雅孝是不是因為未婚妻的事而失去了客觀。像是要證明這一點般,雪乃盯著雅孝,觀察他臉上的表情。她冷冷地眯起眼睛,乾脆地說道。
“……不好意思,你現在還能冷靜嗎?如果幫不了忙就說一聲,我們不會依靠你的。”
“啊,不是的。”
雅孝慌忙說道。
“我沒打算否定千惠眼中‘看上去像是那樣的現象’本身。”
“哦?”
“但是,那個絶對不是志弦。不可能的。”
“……”
雪乃臉上不信任的表情自然沒有消失。
雅孝也覺得自己很失敗。他想不到該如何解釋,就十分苦惱地抱起胳膊。
“呃……總之……千惠看到的‘肥皂泡’很有可能是某種‘泡禍’。”
雅孝說道。
蒼衣點頭認同。
“是指《人魚公主》吧?”
“嗯。符合的可能性很高。”
雅孝點了點頭。
雪乃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充滿了懷疑,不過對於這種關於“泡禍”的分析,雪乃向來都心存疑慮。接下來,雅孝開始了關於千惠的話與《人魚公主》的探討。
“呃……對了。首先,千惠看到的東西是有死去的人站在肥皂泡裡。”
雅孝說道。
“也可以說是死掉之後化作的肥皂泡吧?人魚公主死後,也變成了泡沫。而肥皂泡,也就是泡沫,這兩者之前雖有細節上的不同,但符合還是成立的。不過,人魚沒有靈魂,如果說完全相同的話,就算是語病了。”
聽他這樣說,蒼衣輕輕地舉起了手。
“……那個,我很在意一件事。”
“什麼呢?”
“書上寫人魚沒有靈魂,但是最後那些空氣精靈不也是靈魂嗎……”
“啊啊,原來如此。”
對於蒼衣的疑問,雅孝答道。
“這是因為日本與西方對人死後的認識不同。日本把死者的靈魂和自然界的精靈與神靈看作同類的事物,但是基督教認為這些事物是毫不相關的。不滅的靈魂僅僅指死後在天國永遠過上幸福生活的人類靈魂,因為人類是神按照自己的樣子創造出來的特別生物。”
“哈啊。”
聽到這個回答,蒼衣露出了似懂非懂的表情。
“……不過,我也是生在日本,又在這里長大,所以對這種理論也有不能理解的部分。”
雅孝對蒼衣的表情表示認同,嘴角浮現起笑意。
“先不提這些,泡和靈魂的確十分符合。童謡中也有《肥皂泡泡飛了》這樣的歌,作詞人是野口雨情,而那首歌似乎是寫給幼年時死去的女兒。
這樣想來,把泡看作靈魂的方式確實很符合我們日本人的思路。但是,在西方又是如何呢……?”
雅孝歪起了腦袋。接著,他找到了相符的記憶。
“……啊啊,是‘創造’嗎。”
“創造?”
“嗯,泡會突然誕生,又突然破裂,消失得無影無蹤吧?所以,從象徵學角度來說,常被解釋為‘小小的創造’。它會在一瞬間誕生又消失,可以說是一種奇蹟。”
“只有一瞬間的創造嗎……”
“這好像是煉金術的一種看法吧?總之,在神秘學中,泡的意思就是如此。不管怎麼說,它與‘泡禍’所表達的泡意思相近——上浮之後就會消失,作為神之夢來說很渺小,但是對於人類來說,卻是致命的創造。”
雅孝闡述了自己的解釋。不過,聽到他說的這些,蒼衣不由得露出了深思的表情,忽然開口說道。
“但是,用人類的靈魂作解釋,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蒼衣說道。
雅孝皺緊眉頭。
“……這是什麼意思?”
“不,在神話裡,人類不是由神創造的嗎?這樣一來,誕生後又消失的眾多泡沫也可以說成是人類……”
“原來如此。”
雅孝有些感慨地點了點頭。把人類的人生比作上浮後很快就消失的泡沫——這樣的表現手法的確很常見。
“確實是這樣。”
他越來越覺得蒼衣是個好學生了。
雅孝雖然擁有知識,卻沒有這樣的突發奇想。
擔任“騎士團”的負責人之後,聽到“泡”這個詞首先想到的就是“泡禍”。因此,剛才蒼衣提到的解釋對於雅孝來說,反而是個盲點。
“不錯的觀點。”
雅孝坦率地讚揚了蒼衣。
“啊,哪裡……”
“那麼,假如志弦真的化作肥皂泡回來,你認為這代表了什麼呢?”
雅孝向有點不好意思的蒼衣問道。
“我、我還沒想到那一步啦…………不過,呃……這裡所說的‘泡’是出現在《人魚公主》裡的泡,因此應該是指人魚死後化作的泡沫吧?”
“嗯,是這樣沒錯。”
“那麼,人魚又象徵著什麼呢?”
“人魚嗎……”
雅孝想了片刻後答道。
“是啊……西方的人魚大多被描述為‘水精靈’。”
雅孝說道。
“說起來,同時擁有大海的美麗與恐怖,就是‘作為水精靈的人魚’的本質。所以,人魚通常具備美好與殘忍這兩個方面。比如在基督教盛行的歐洲各地,也有女性人魚雖然擁有美麗的容貌和動聽的歌聲,但是會誘惑海上的男性,把他們拖入水中溺斃後吞食的傳說。
在有人魚出現的眾多文化圈中,人魚也經常被認為是暴風雨或災難的前兆。在基督教的傳說中,與女性人魚mermaid相對的是男性人魚merman,後者容貌醜陋,發起火來會殘暴到吃掉自己的孩子。而女性人魚一旦受傷,男性人魚就會憤怒地掀起暴風雨,把海上的船統統弄沉。因此,人魚兩重性的職責,被分擔給了男女雙方。
……總之,在西方的人魚中,剛才講的那一類傳承比較有名。實際上,人魚傳說的數量很多,內容也出人意料地錯綜複雜,不能一概而論。同樣是在歐洲,凱爾特人的古代記錄中,好像就有從海邊打撈到身長五十米左右的巨大人魚的記載。到了這種地步,比起人魚傳說,倒像是怪獸或UMA的世界了。”(註釋:UMA,UnidentifiedMysteriousAnimal,即未確認生命體。)
雅孝露出了苦笑。不過,作為“潛有者”再現恐怖的必需品,無論是身長五十米也好一百米也好,“泡禍”能在一瞬間把它帶來這個世界。
“擁有兩面性的大海象徵嗎……”
蒼衣皺起眉頭,思考了片刻。
“……嗯,還是不怎麼理解呢。抱歉。”
“不,沒關係。我也有點著急了。”
這麼想來,情報確實太少。
“那麼,這個話題如何呢?我也是講到泡與死者的靈魂才想起來的——人魚公主世界中的大海,自古以來就被當作非常重要的象徵。在世界各地眾多文化圈的宗教中,海正是神之國,或者死者的國度。
提起大海就想到彼岸,而提到那個世界,就想起海底,又或者是海的對面。這樣的象徵通常顯著地存在於與大海相接的地區,尤其是島國等地,日本自然也包含在其中。所謂的‘普陀洛淨土’就是指大海對面的淨土。沖繩的傳說《理想鄉》就認為大海的對面存在著神之國,而那裡同時也是死者會前往的國度。北美的因紐特人神話中,有一位名叫塞德娜的海之女神,她也是負責管理海底死者之國的死亡女神。以這些傳說為前提,人魚公主居住的世界也可以被認為是死者的國度。”
“哈啊……如果說海是死者居住的地方,那麼‘海之泡’就意味深長了。”
“……白野君又注意到了有趣的細節呢。此外,以下是針對‘騎士團’的感想。在心理學中,大海是人類意識深處的‘無意識’的象徵,在神學中同時也是‘神的敵意’的象徵。
你知道諾亞方舟的故事吧?它講述了神想要把墮落的人類世界全部沉入海底的軼聞。後來,還發生過摩西逃離埃及的故事。摩西向神祈禱,將海分成兩邊讓人們逃跑,而追上來的埃及大軍都被大海吞噬了。出現在聖經裡的先知以西結將神的憤怒即將降臨形容為‘深淵正在上升’。而默示錄中,把最後的審判結束之後創造的新世界謳歌為‘沒有海存在的世界’。神一旦憤怒,大海就會代為消滅敵人。也就是說,海象徵著神的敵意,同時也象徵著我們人類的無意識————你不認為從我們的意識深層湧現的‘神之噩夢’具有非常強烈的象徵意義嗎?”
“……”
蒼衣緘口不言。這是雅孝受到“泡禍”襲擊,“斷章”寄宿在體內,開始與“騎士團”接觸並知曉《惡意物語》中關於“泡”的記載之後偶爾想到,便一直記在腦中、揮之不去的想法。
蒼衣張開了口。
“……‘泡禍’就是指神想要毀滅人類嗎?”
“我的意思並沒有那麼誇張。”
雅孝聳了聳肩。
“我本來就擁有接近於無神論的觀點,純粹只是出於學術興趣才研究了很多關於神的事蹟。正如你所見,神的所作所為總是心血來潮,其實沒有任何意義或緣由。我想神確實很公平吧。由於太過公平,也可以說是隨機了。‘完美的隨機’這種事和‘不存在’根本就是一回事。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說到這裡,雅孝的胸中忽然膨脹起黑色灼熱的巨大感情之塊,那個巨塊彷彿快要壓碎他的肺部,而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起來。
“因為,如果‘那個’存在人格……我恐怕會恨它恨到瘋狂吧。”
這句話和壓低雅孝聲音的東西一樣,被胸口的感情之塊在不知不覺之間擠出了喉嚨。放在桌子上的手掌發出“啪嚓”的響聲,杯口朝下的茶杯在雅孝的手中碎掉了。
“…………………………”
彷彿空氣凍結般的沉默在房中擴散。
蒼衣的表情僵硬了,而雪乃一臉嚴厲地皺起眉頭。在沉默之中,兩人的視線都投向了雅孝的手。
茶杯的上半部分已經缺失,“茶杯原來的上半部分”被雅孝用力地握在手中。在兩人的注視下,他保持著這個姿勢,緩緩地向上移動視線,終於看到自己被茶杯碎片扎破的手掌已經流出了鮮紅色的血。
“………………哦。”
在停頓了一瞬之後,他若無其事地低語。
不,似乎不只是一瞬,但是這種事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白色瓷器的巨大碎片狠狠地刺入了手掌,他慢慢地伸展手指,碎片沒有掉下去,只是懸在手上。炙熱的疼痛在手掌的中央擴散,用力過度的手腕肌肉開始隱隱作痛,但是傷口已經癒合,血很快就止住了。
碎片還插在手上。
碎片留在原處,只有傷口癒合了。這就是雅孝的斷章——“黃泉戶契”。雅孝默默地將埋入手中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拔了出來。
隨著他拔出碎片,癒合部分的皮膚被拉緊了。肉塊像是要填滿碎裂的瓷器斷面的細部凹凸一般不斷再生。他不得不強行地拉出碎片,以類似於撕裂的動作拿掉碎片。
雅孝面無表情地把碎片從手掌的肉中挨個拔出。
每次拔出碎片,他的指尖都會微微顫動,駭人的疼痛在手掌的各個部位不停湧現,新傷口暴露出肉色,鮮紅的血再次從中滲出。
但是,那些傷口眼看著被內部的肉填滿,疼痛也漸漸消失了。
雅孝注視著自己的手掌,回想起擁有這個“斷章”的契機,也是一切的起始——他與未婚妻志弦的相遇。
…………………………
3
專攻民俗學的大學院生鹿狩雅孝為了調查漁夫自古相傳的傳說,以實地調查的名義來到了這座小鎮,卻突然被卡車撞倒送到了醫院。這件事發生在七年前,他才二十五歲的時候。(註釋:日本的大學院生相當於中國的研究生或博士。)
來訪不到五分鐘,還什麼都沒做就在陌生小鎮的醫院裡住院了。前來探望雅孝的朋友們看著他被石膏固定的右手和左腿被懸在空中,橫躺在床上的樣子,都目瞪口呆地說出了“你是漫畫主人公嗎”的感想。
當時周圍人對雅孝的評價都是傻愣愣的好人,運氣很差但又不服輸的男人。
此外還有一點稚氣。雅孝的性格就是無法在一個地方待太久,所以度過了完全不能動彈的四天後,雖然被囑咐說要靜養,厭煩了病房的他還是拄著枴杖在醫院裡到處亂走。
反正不管去哪裡都是讀書,就算留在病房裡也沒有區別,但是病房裡會讓他喘不過氣來,所以他才無論如何都要離開這裡。
於是,在數次被護士責罵,卻還是不知悔改地逃離病房之後,雅孝終於找到了可以避開護士監視的避難場所,那是偶爾會被用來晾衣服,但平時幾乎沒有人出現的醫院屋頂。
本來就算不上書房派的雅孝,比起待在病房裡,更喜歡坐在屋頂的陰涼處,在天空下讀書。
當然了,自從雅孝出現在屋頂,醫院的工作人員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只是大家都明白教訓他也沒有用,所以比起放任他在醫院裡亂逛,還是默許他待在屋頂比較好。
……於是,雅孝在屋頂上與海部野志弦相遇了。
在雅孝來到屋頂的第二天,他正靠在屋頂大門的那面牆上讀書,大門忽然打開,出現了一位推著輪椅的護士。
“啊~鹿狩先生又在這裡啊……”
看到已經在醫院的工作人員中出了名的雅孝,年輕的護士邊說邊微微地吊起眉梢。
“到處亂走也要有個限度,由於骨頭癒合太慢而造成困擾的人是鹿狩先生您自己。”
“哈哈……哎呀,我實在是不喜歡待在病房裡啊。”
雅孝露出了應付的笑容,護士只好對他這種模棱兩可的態度輕輕地嘆了口氣,又把輪椅推到了雅孝身旁的陰涼處說道。
“您要是這麼精神,那就幫忙照看這孩子吧。”
“咦?”
抬頭仰望的雅孝與坐在輪椅中的少女視線相合了。
白皙的肌膚顯示出她疾病纏身的身體狀況,微微翹起的黑髮如同綢緞般光滑秀美。
此外,還有難以行走的纖瘦雙腿和欠缺活力的表情。這位看上去像是高中生的少女,臉上沒有同齡女生應有的活潑,而是明確地擴散著意識到死亡的“放棄”表情。
“……”
那位少女與雅孝四目相對之後,暫時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最終還是戰戰兢兢地,以有氣無力的虛弱聲音說道。
“……呃……您讀的書好像很難懂呢。”
纖細的聲音。
雅孝對少女露出笑容,反過來向她提問。
“你不怎麼讀書嗎?”
“哎……?那倒不是……”
“是嗎,那你應該也明白的吧。書難不難懂並不重要,有趣才是最要緊的。對吧?”
“……”
這就是他與當時才十七歲的志弦最初的相遇。
後來,雅孝就開始了與志弦在屋頂上的對話。
志弦每天都會被護士帶來屋頂,然後在這裡度過兩個小時左右,再回到病房。
聽志弦說,她本來就是身體虛弱的小孩,到了十三歲的時候身體忽然迅速地變差了,那時才發現自己是生下來就有先天性心臟缺損的患者。由於缺損並不明顯,發現的時候已經變得很嚴重了。雖然兩年後做了移植手術,但是成果並不顯著,現在她依然虛弱到無法上下樓梯。
她的年齡已經可以去上高中了,不過這樣的身體狀態當然不允許她繼續上學,她現在的情況是連初中都不怎麼去。
因此,志弦沒有同年齡的朋友,談話的對象也只有護士和每週前來探望兩次的家人————其中主要是名叫千惠,比她小六歲的妹妹。
不知是因為這樣,還是她本來就是這樣的性格,志弦主動把新的談話對象雅孝稱呼為“老師”,也十分敬仰他。大概是無法正常去學校的反作用吧,雅孝脫離世間常識的話題雖然會讓普通人覺得厭煩,但志弦卻聽得非常開心。
那時的兩人就像是屋頂的家庭教師與學生。
徹頭徹尾是文科出身的雅孝學過的全是各種各樣的民間傳說,而總是過著躺在床上的生活,以讀書為心理慰藉的志弦在文學方面的素養也很深。
志弦是個理想的學生,最初只打算跟她聊聊天的雅孝也不由自主地開始了認真的講課。剛開始是因為他懷有一點同情心,但是這種感情很快就轉變為談話時純粹的快樂。而期待志弦來到屋頂並教導她的等待,也讓他很愉快。
有一次,他們曾經談起這樣的話題。
“……老師為什麼要來到這座小鎮呢?”
“我啊,現在正在研究‘人魚’。”
“人魚?人魚公主嗎?”
“不,《人魚公主》的童話是丹麥作家寫的故事。我研究的是日本的人魚。”
“哎~日本也有人魚公主嗎?”
“很遺憾,並不是公主那種感覺的。日本的人魚是身體有一部分很像猿猴的怪物。”
“怪物嗎?”
“你很意外?”
“嗯,雖然有些意外,不過這麼說來,人魚這個詞聽起來的確像怪物……”
“在日本的傳說中,據說吃掉人魚的肉就可以不老不死。”
“能、能吃嗎?”
“以日本的海濱地帶為中心流傳的《八百比丘尼傳說》就講述了這樣的故事——在某個村子,有個女孩不小心吃掉了被漁夫的網抓住的人魚,從此她就不再成長。在那之後,她一直保持著年輕的模樣生活了幾百年。但是,她周圍的人都漸漸死去,只有自己一個人活下去的事實讓她十分悲傷,於是,她就成為尼姑,踏上了旅行。”
“不會死嗎……”
“……啊……抱歉。講這些是我考慮不周。”
“不,沒關係的。不過,我果然還是對童話裡的人魚公主比較有共鳴……”
“是嗎。我也是哦。”
“真的嗎?”
“因為不老不死的人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沒有不會死的人。會對八百比丘尼產生共鳴的人,大概也只有步入晚年的長壽老人吧。”
“這麼說來也是。”
“對吧?”
對於雅孝來說,這樣的講義讓他十分愉快。
在那之後,他們繼續在午後的屋頂,度過了幾個小時的快樂時光。
也許是自己也沒有覺察到吧,雅孝其實擁有成為老師的志向。晚上回到病房,在睡覺前的時間中,他都會愉快地思考著明天該講些什麼好。
這是他在住院的生活中,偶然找到的日常樂趣。
但是,事到如今,他也會想到該如何延續這樣的時光。
退院之後就會分別。寫信嗎?還是偶爾前來探望她呢?
他甚至開玩笑般地想到,故意受傷就能延長住院的時間了。
然而————那時他還沒有發現。
這些想法都是毫無意義的。
雅孝還沒有發現。不必等到他退院,他隨時都有失去這種樂趣的危險——只是那時的他還沒有覺察到。
只不過,他很快意識到了這件事。
那是在他開始在屋頂講課之後的第四天。
志弦沒有在往常出現的時間來到屋頂。覺得事情很奇怪的雅孝向前來收衣服的護士詢問了一下,但她只是露出為難的表情,含糊不清地答道。
“啊啊……海部野小姐……她今天早上覺得胸口疼,現在正在進行詳細的檢查。”
“哎?”
雅孝不由得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看到轉述志弦身體狀況的護士臉上露出的表情,他才明白志弦的情況絶不樂觀,而且這樣的事應該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
“……!!”
在明白這一點的瞬間,他的身體一陣顫慄,眼前也變得黑暗起來。
雅孝雖然遲鈍,但是此時也清楚地認識到,她是隨時死去都不足為怪的患者。
不,其實他早已明白。
她本人就說過自己是無望恢復的病人,而雅孝也親眼見識過她的身體狀況。
但是,他還是無意識地不去考慮這些。
雅孝有一次精神創傷。他有一個從幼兒園就認識的摯友,那個朋友在他上高中的時候,突然毫無預兆地從自己家的公寓跳下去自殺了。
當場死亡。
沒有留下遺書,也沒有和別人商量。從以雅孝為首的周圍人眼裡看來,他只是毫無理由地突然死掉了。
簡直就像是在把“死”的蠻橫純粹地表現出來一般,十分唐突的死亡。
“到底發生了什麼”,“如果有煩惱的話為什麼不來找我商量”,“沒有察覺到你的心情,真的很對不起”…………就連這樣的悔恨都不被允許,沒有找到任何理由,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的自殺。
對方沒有找他商量,這讓雅孝有種被拋下不管的感受。
關於這位最親近的摯友之死,雅孝的記憶中只殘留著不合情理,遠遠超出了悲傷和憤怒的空虛感情。
直到現在,雅孝都沒能處理好這段記憶,只是儘可能地不去想它。總之,對於雅孝來說,“死”是他不想擁有任何自覺,最為避諱的禁忌之事。
從那之後,他就像是要揮去那段記憶一般,埋頭於愛好和學問之中。
雅孝幾乎無意識地封印了關於死的思考。
就算在新聞中看到別人死去的消息,就算有人提起和死有關的話題,他的思考都只是停留在意識的表層,大腦會拒絶進一步的思考。
後來的雅孝再也沒有用心,而是用腦去感受自己和最親的人終會死去的事。對他來說,死亡不過是書本上的知識罷了。
但是,在知道了志弦的病狀之後,在肌膚深切地體會到這個事實的一剎那,他至今為止封印起來的黑色記憶被打開了蓋子。
他的肌膚回想起了死亡。在那個瞬間,他從漆黑的思考深淵看到的,是如同巨大的鯊魚剪影般掠過心靈的水面,具有壓倒性存在感的黑色恐懼與不安。
那是已被封印了很長時間的,對於死的恐懼。
基於人類離世的實感和事實,所產生的想像。
原本理所當然的存在忽然消失——那種虛無且沒有形態,但又無比龐大的恐懼與絶望。
這些東西在一瞬間復甦了。但是,對於志弦來說,這是每天都能感覺到,並且總有一天會無可避免地到來的現實。
為什麼那女孩不得不死?
雖然只是聊過幾天,不過他認為,倘若讓那位在學習時會開心到雙眼熠熠生輝的少女沉入死亡的黑暗深淵,就此消失,實在是不可理喻的悲劇。
至今為止都不曾體會到的“教導的喜悅”,在超出想像的短時期內,使她的存在在雅孝的心中變得十分重要。
而她不能隨心所欲地學習和總有一天會消失的事實,以無比巨大而沉重的形態擺在了雅孝的面前。
他的面前因此變得一片黑暗。
然後,他忽然想到。
“我還是對童話裡的人魚公主比較有共鳴……”
這是不久之前,志弦剛剛說過的話。
包括那時他還沒有意識到——或者說是沒能意識到的那句話在內,他事到如今才注意到志弦心中那種可怕的、徹底的“放棄”。幾乎達到極限的絶望情感填滿了他的胸口。
他好想立刻奔到她的身旁。
但是,什麼都做不到的雅孝甚至沒有這樣做的資格。
那一天,他失眠了。
在夜晚的黑暗之中,橫躺在病房床上的雅孝,心中不斷地湧起黑暗的情感,讓人快要嘔吐的感受壓迫著雅孝的心臟,使他無法入眠。
宛如第一次理解死亡的孩子一樣,雅孝在床上瑟瑟發抖。
第二天,他想要去她的病房探望,卻被告知說現在拒絶會面。
接下來的一天,志弦還是沒有出現,雅孝也只能在屋頂等待。
到了第三天,看到狀態總算安定下來,出現在屋頂上的志弦————雅孝在一瞬間忘記了自己也是病人的事,如同彈簧般站了起來,把坐在輪椅中的她摟入懷中。他不顧護士的旁觀,大滴大滴的淚水從眼中滾落。
“…………我好擔心你……!”
然後,他便沒再說話。
“…………”
志弦剛開始嚇了一跳,很快又露出悲傷的微笑,把手臂環繞在雅孝的背後。
相對無言的時間持續了很久。在讓人以為會是永無止境的沉默過後,志弦忽然開口說道。
“老師,我呢,喜歡老師哦。”
如同哄小孩般抱住雅孝背部的志弦,忽然這樣表白。
“我很喜歡老師講的故事,但是漸漸地,我明白並不只是這樣。明明從相遇到現在還不到一個星期,真的很奇怪呢。”
“………………”
像是在咀嚼自己的話語般,志弦慢慢地說道。
“我大概是喜歡老師看起來有點虛弱的溫柔笑容吧。老師教了我很多,讓我可以想像到一直以來都很憧憬的大學生活。所以,我忍不住想到,如果可以和老師一起度過大學生活就好了,如果可以和老師一起散步就好了。每當想到自己漸漸喜歡上的老師,我就會很開心。在那段時間裡,我就像是在正常談戀愛的普通女生一樣。”
說到這裡,志弦以體溫異常冰冷的身體緊緊地抱住了雅孝。
“至今為止我都沒有說出口,但是,我喜歡老師。”
“……”
“可是…………對不起。這種事是不可以的呢。”
志弦說道。雅孝沒能理解她在說些什麼而抬起了頭,志弦卻喃喃地說出了他不曾想像的心聲。
“我果然不能憧憬那種普通的幸福。”
“……!?”
“不可以伸手。如果我只是憧憬,不讓任何人悲傷就好了。”
志弦說完,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老師。”
“……”
志弦道了歉。
“對不起,我明明活不了幾年。”
“………………!!”
“我明明很快就會死去……”
彷彿悲傷已經決堤,志弦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明明要死了……明明沒多久就要消失……倘若喜歡上這樣的我,老師該怎麼辦才好…………!?”
“…………………………………………!!”
志弦彷彿在吐血般大喊。聽到她的話,雅孝用力地咬合臼齒,發出牙齒幾乎斷裂的碾壓聲。
“…………………………!!”
令人心臟收緊的激烈情感使他摟住志弦肩膀的手臂不停哆嗦。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緊緊地閉著眼睛,咬緊牙關。他像是不想讓彷彿隨時都會消失的志弦逃掉一般,拚命地把她摟在懷中。
在雅孝的臂彎中,志弦的身體正在顫抖。然後,她只是不停地嗚咽。想到逐漸死去的對方,想到自己死後被留下的對方,兩人都因為恐懼而顫抖、而哭泣。
這段時間,兩人都一言不發。
停止哭泣花費了很長的時間,而在比這更長的時間中,他們只是沉默著抱在一起。
感受著彼此的體溫。
在慟哭的衝動過去,疲於流淚的沉默降臨之後,過了很久……把頭埋在雅孝胸口的志弦忽然開口說道。
“…………吶,老師。”
她的聲音十分沉著,包含著篤定的放棄之意。
“老師……我們還是……不要見面了吧?”
志弦一字一頓地說道。
“老師很快就要退院了,對嗎?你要回東京吧?還是忘了彼此吧?像以往那樣繼續生活,好嗎?”
“…………”
“就像我們相遇之前那樣。”
“………………”
“那樣才是最幸福的方法。老師越是與我接近,就越會留下痛苦的回憶。”
志弦說著,把臉從雅孝的胸前抬起。
仰著臉龐的志弦露出了微笑。她以淚水盈眶的雙眼,竭盡全力地綻放笑意。
“我不想讓老師痛苦。”
“……我明白了。”
雅孝點了點頭。
“我是個過分的男人。從今往後,為了不留下痛苦的回憶,我會讓你吃苦。”
他如此回答。
“在你的生命結束之前,我會讓你吃盡苦頭的。”
在做出了這樣的宣言之後幾天,雅孝退院了。
他以打著石膏的腳立刻趕回學校,辦好了退學的手續,又退掉原來的住處。他在這座小鎮中租了一間公寓,又再次出現在志弦的面前。
†
鹿狩雅孝和海部野志弦躲過堅決反對的父親,拖累了主治醫生三木目源,像私奔一樣離開醫院是在那之後兩個月的事。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43 PM
第三卷 人魚公主 上 第五章 災禍浮現於世
1
“算了,總之……現在的千惠很有可能是寄宿著‘泡禍’的‘潛有者’。”
“是啊。”
“那麼,假如這座房子是‘泡禍’的中心點,一個麻煩的問題就是人數過多。一旦發生了什麼事,太多的目擊者會讓我們難以應對。”
“嗯。”
“群草先生可以在一定條件下防止其他人進來,不過光是這樣還是沒法讓人放心。我想,也許還是把照顧店裡和夢見子的事委託給別人,讓颯姬過來一下比較好。”
“…………是啊。”
†
在神狩屋和雪乃他們在海部野家的客廳商談時。
話題的當事人千惠已經離開了家,正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在夜幕降臨,彷彿潑了一層薄墨的鄉村景色中前行。
她握住車把手的手當然仔細地套著白色的布手套。
太陽落山之後,外面的空氣變得涼爽宜人。隨著漸漸變強的植物氣息,自行車穿過周圍的風景。
襯衫鼓脹起來,長長的頭髮也隨風飄舞。
現在她是在母親的指示下,前去探望姑姥姥佐江子的情況。但是,在前往姑姥姥家的途中,千惠的表情不怎麼高興,可以說是接近於面無表情、覺得很麻煩的不悅神色。
“……”
千惠對這位佐江子姑姥姥有種複雜的感情。
總是把“我是海邊小鎮的女人呢”這樣的話掛在嘴上、精神矍鑠的姑姥姥是唯一維護千惠潔癖症的親戚,同時,她也是唯一說姐姐志弦壞話的親戚。
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體育型的佐江子,年幼時活潑健康又潑辣,擁有“成熟的小孩就很弱”的觀點。因此,佐江子十分疼愛像是假小子的千惠,卻說沉著聰明且病弱的志弦是“只會講歪理,一點也不可愛的小孩”。
這麼想來,她可能是對有學問的人有種負面情結吧。
總之,在千惠的記憶中,佐江子姑姥姥總是有什麼好東西就會拿給千惠,但是對待志弦就很過分,甚至對志弦的心臟缺損做出了像是見到鬼一樣的評論。
“沒有好好繼承海部野的血統就生下來的傢伙……”
不管她是認真還是開玩笑,佐江子曾經這麼說過。
而在志弦確定要做心臟移植手術的時候,她甚至在志弦本人和千惠面前大言不慚地說道。
“這樣不是跟吃掉死人的肉來續命一樣嗎?太可怕了。”
倘若被父親幸三知道,這句話毫無疑問會激怒他吧。但是,先不提自己的父母,除了千惠和志弦以外,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佐江子在千惠和志弦之外的人面前,這樣的話一句也不會說,卻不知道為什麼故意要在志弦面前說出過分的話。誰也不會懷疑佐江子姑姥姥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志弦自己也曾阻止千惠說出佐江子姑姥姥的言論。
“爸爸和媽媽都會生氣的,你絶對不可以講出去。”
從那以後,千惠就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
因為姑姥姥是唯一支持千惠潔癖症的人,所以她對姑姥姥的感情很複雜。
老實說,她不喜歡姑姥姥。但是,討厭這位姑姥姥的話,志弦一定會感到難過的,所以千惠只是懷著複雜的心情,儘可能正常地對待佐江子姑姥姥。
不過,她很感謝姑姥姥對於她潔癖症的支持。
姑姥姥長期從事食品加工的工作,所以很瞭解洗手和除菌的知識。她給了千惠很多建議,也送了她一些肥皂和洗滌劑。對此,千惠心存感激。
千惠一邊回想,一邊在國道上行進片刻,又騎入旁邊的古老岔道,在兩側排列的房子之一前停下了自行車。
這裡就是姑姥姥的家。
那位姑姥姥————舟木佐江子的家門前。
“……佐江子婆婆?”
千惠打開了發出“哢啦”響聲的玄關大門,一邊走入家中一邊呼喊。
門沒有鎖。剛進房內,先是一間沒有地板的屋子,古老的木頭和塵埃散發出獨特味道的昏暗空間與高高的天花板一樣,空空蕩蕩地向四周擴展。
家中很黑,玄關門上的玄關燈光從千惠打開的大門射入。在這從玄關大門筆直射入土地房間的燈光中,依然站在玄關處的千惠拉出了一道輪廓扭曲的長長投影。
房內一片寂靜。
日本風房屋中的無盡黑暗散發出彷彿會吞噬人的特有氛圍,在千惠的眼前靜靜地漂浮。
“佐江子婆婆!你在嗎?”
千惠大聲地向房內喊道。
但是,她的聲音就像是被房中的黑暗吸走了一樣,連餘韻都沒有留下,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
沒有回應。
平時像這樣喊一聲之後,耳朵還不背的佐江子都會立刻答話。
只要她在家裡……而且是在可以回答的情況下。千惠不由得想到,不管佐江子再怎麼精神,她畢竟也是老人,已經到了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意外的年齡。
不祥的想像掠過她的腦海。
“……我要進來了哦?”
千惠喊了一聲,踏入了玄關。
她用手關上背後的門,隔著磨砂玻璃的玄關燈光變得微弱起來,屋內更加昏暗了。而且,由於直接的光線被遮住,對比度不再那麼明顯,黑暗在沒有地板的房間內進一步擴張,彷彿深入到了房屋的內部。
鴉雀無聲——
在玄關大門關上的房內,深不見底的黑暗幾乎讓周圍的空氣凝固了。
自從小時候見到姑姥姥昏暗的房子,天生的膽小性格就讓千惠一直對這樣的空間抱有嚴重的不安全感。
不過,現在的她已經是大人了,而且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所以她不能以這種藉口退縮。
千惠就像是在揮去綳在皮膚上的怯懦一樣,以超出必要的力道邁出步子,踏入土地房間,按下了門口附近牆壁上的電燈開關。
啪嚓。
古色古香的開關發出了聲響。在螢光燈閃爍了幾下之後,帶有灰暗色澤的燈光照亮了整個房間。
門外平台,有修繕痕跡的拉門,還有通往遠處的昏暗走廊展現在眼前。
千惠戴著手套脫掉了鞋,走上平台來到家中。她首先拉開了第一道拉門。這是姑姥姥平時當作起居室使用,她最有可能出現的房間。
千惠開門一看,投射著黑暗陰影的房內只有孤零零的桌子和置物架,還有型號古老的電視機。
收在桌下的椅子上沒有人,整個起居室內都沒有人影。
千惠暫且點亮起居室的燈光,拉開隔扇來到裡面。接著,她把佛堂和廚房的燈光都依次點亮,四處檢查,但還是沒有找到姑姥姥的蹤影。只有無人的寂靜在家中靜靜地擴散。
不僅如此,這裡就連活動的痕跡都沒有。
無論是起居室還是廚房,都沒有留下今天有人生活在這裡的跡象。
姑姥姥昨晚睡下之後就再也沒有起來的糟糕想像浮現在腦海中。
姑姥姥可能在被窩中變成了冰冷的屍體。心裡產生了討厭的想像,千惠在輕微的碾壓聲中行進於走廊,來到姑姥姥的臥室門前。
“……”
她把手搭在隔扇上,“咕咚”一聲嚥了口唾沫。
千惠試圖尋找隔扇對面的聲音和氣息,卻只是感到了一片寂靜。
她調整呼吸,下定決心,猛地拉開了隔扇。在“咻”的摩擦音中,隔扇被打開,看到了房內景象的千惠不由得一驚,屏住了呼吸。
臥室的正中央鋪著被子。
而被子是鼓起來的。
然而,在這個房間內,她感覺不到活人的體溫和氣息。
“……婆婆?”
雖然千惠張開了口,但是她的叫聲彷彿被吸入了和室的寂靜之中,只留下了蒼白的回音。
當然沒有回應。
她把口中積蓄的唾沫一下子嚥了下去。
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千惠緩緩地邁出步子,走入和室內。她穿著襪子的腳踩在榻榻米上,進入房間後就能聞到榻榻米和被子的味道,充滿整個臥室的冰冷空氣讓她想像到房間被徹底封閉的景象。
她靠近了被子。
伸出手去。
“!”
如同剝皮般拉開拱起的被子。
裡面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那只是人從裡面出來後,保留著原來形態的冰冷被窩。
有如空殻的被子。
而姑姥姥不在這裡。
佐江子到底在哪?家裡面她還能想到的地方就是現在沒有人使用的二層,洗澡間還有廁所了。記得在母親和鄰居的閒談中,她聽到獨居老人經常會在洗澡間或廁所這樣的地方突然死去。
想到這裡,她產生了比在臥室找到姑姥姥更糟糕的心情。
走廊的燈光勉強射入昏暗的臥室,千惠俯視著被子,不想立刻前去檢查,只好暫時靜靜地佇立原地。
現在她的心理狀態是如果有人同行的話,她一定會躲在那個人的身後。
但是,這裡除了千惠,不會有其他人來。
“……”
是就這樣回去?
還是厚著臉皮叫別人過來?
正在她猶豫著該做什麼決定的時候,在充斥周圍、也填滿千惠聽覺的異樣寂靜中,她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了輕微而詭異的聲響。
咕啵……
濕漉漉的聲音。
“………………!!”
千惠的表情在一瞬間僵硬了。這聲音聽起來既遙遠又微小,但是在一片寧靜的家中,反而會給人留下清晰的印象。
雖然那聲音十分詭異,但它同時也是千惠非常熟悉的聲響。在千惠打開水龍頭後,排水管偶爾也會發出這種空氣逆流,如同喉嚨被哽住的聲音。
聲音傳來的方向恐怕是在走廊的更遠處。
裡面並不是洗澡間。臥室前方只有挨著小小後院的走廊,和走廊盡頭的廁所。
這是來到房內之後,千惠第一次聽到的聲響。
現在的她已經很難天真地以為姑姥姥還平安無事了。
“………………”
她不由得豎起耳朵。
可能是自己的聽覺過敏了。
千惠想從充斥於整個房間的寂靜中,聽出那個聲音到底是什麼。雖然自己也很害怕,但她還是把所有的意識都集中在向周圍擴散的寂靜,屏住呼吸搜尋可能混入其中的“某物”。
一片寂靜。
周圍只有無聲的安靜。
但是,最終她的耳朵還是發現了那個微弱的“聲音”。
在靜寂之中,已經不能被稱為是聲音,十分輕微,又幾不可聞的“聲音”。
咻——
如同口哨般的輕微聲響以人類的耳朵勉強能夠聽到的音量,混入了臥室門外的走廊空氣中。
倘若不是細心留意的話,那是讓人幾乎無法覺察,微弱卻高頻的“聲音”。
而且,一旦意識到,那不斷混入空氣的高亢“聲音”就會正常地接觸她的聽覺,煽動起異常的不安。千惠緩緩地轉過身去,從臥室這裡可以看到走廊前方的拐角,還有充斥在房屋的那一端,有如霧靄般灰濛蒙的黑暗。
充滿了空氣的瑣碎“聲音”的確是從那邊傳來的。
……那是什麼聲音?
怯意讓她的心臟迅速地跳動,幾乎快要炸裂。
然而,無論在腦海中想過多少次“好想回去”,她還是沒有付諸實踐。自己是來這裡調查姑姥姥是否平安無事的。
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要是處理不及時,那就成了自己的責任。
如果姑姥姥陷入了危險的狀態,她就因為懼怕毫無根據的想像而逃走,沒來得及幫助她,那不就等於是自己殺了她嗎?
在製造了這樣的事件後,自己還能一如既往地生活在家人之中嗎?
那是絶對不可能的事。不,這不是可能不可能的問題,而是想像這種狀況本身,就讓她無法忍耐。
……她不得不去。
只能去看一下了。
小心謹慎的責任感推著她的後背。
像是被人按住並拉扯一般,千惠向只有無盡黑暗的走廊邁出了一步。穿著襪子的腳踏上走廊,體重壓在地板上面,發出“咯吱”的輕微聲響。
千惠以看到可怕事物的表情注視著拐角處的黑暗,獨自一人佇立在走廊中。
她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咻——混雜在空氣中的高頻“聲音”如同耳鳴一般,影響了自己的聽力和神經。
於是,千惠總算——
咯吱。
再次向前邁出一步。
已經無法回頭了。膽怯似乎成為了反作用力,讓她像是受到了詛咒的束縛一般不停前進。
咯吱、咯吱,她緩緩地踏過地板,接近走廊前方的拐角。隨著她不斷前行,黑暗也一點一點變濃了,那個耳鳴般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歌聲,漸漸地增強了密度。
她不斷靠近,被拐角處的黑暗吞沒其中的走廊也漸漸地顯現出來。
只是看到那片黑暗,就讓人很是不安。但是,只要她能走到拐角,牆上就有可以照亮前方的電燈開關。
千惠以那裡為目標,邁出了腳步。
同時,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走廊前方的黑暗。
盯著黑暗只能讓人產生恐懼,但是這種恐懼又反過來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比起看下去,還是不看更讓人不安和恐懼。
一旦把視線從黑暗上移開,那裡就有可能出現什麼,因此她會感到揮之不去的不安。這份不安侵蝕了自己的心靈,讓她直勾勾地注視著向前方延伸的黑暗通道。
咯吱。
聲音響起。她總算抵達了拐角。
裡面的走廊應該和後院相連,但是被滑窗包圍的走廊完全陷入在黑暗之中,如同被塗上了一層墨色,讓人無法看清裡面的情景。
注視著彷彿會被吞入其中的黑暗,千惠把手伸向牆上的開關。
只要打開這個,可以照亮走廊的電燈就會發光。
“………………”
啪嚓。
在古老的開關聲中,走廊前方的燈光被點亮了。
古舊燈泡的昏暗燈光照亮了其實並不長的走廊一角,盡頭處的廁所門和立在旁邊的洗面台悄無聲息地浮現於黑暗。
在比想像中更加微弱且渾濁的燈光下,她不由得在一瞬間渾身顫抖。從走廊盡頭孤零零地突顯出來的廁所門和古老的洗手場所,彷彿正在等待什麼似的,展現出一副類似於褪色的深棕色照片般詭異的場景。
但是,她不得不去。
沒有確認姑姥姥是否倒下,她就不能回去。
咻——那個如同耳鳴般充滿空氣的“聲音”還在繼續。
這時,她忽然覺察到。剛才聽到的“聲音”就是從前方的洗手台中,那個古老的水龍頭發出來的聲響。
也許是鬆了,亦或是壞掉了,水滴從水龍頭中流成了一道細線。
與此同時,水龍頭也發出了像是口哨的聲音。
明白了聲音響起的理由,她稍微放心了一點。
剛才聽到的類似於排水管發出的聲響,應該就是這個吧。
是水管還是排水口呢。總之,千惠為了看清情況,向渾濁的光芒邁出了一步。
咯吱。她在走廊上前行,走向前方的盡頭處。
隨著她靠近洗手場所,從水龍頭漏出的水線與任它流走的————
“…………………………!!”
咕啵——聲音響起,泡沫在蠢動。
千惠屏住了呼吸。異常的——對於她來說,也可以說是司空見慣,但不應該存在於此的景象出現在洗面台中。
洗面台被泡沫填滿了。
白色的大量泡沫將小小的洗手池裝得滿滿的,簡直就像是從排水管中湧出來的一樣,時而從下方鼓起,泡沫的數量也會隨之增多。
細細的水線消失在泡沫之中。
咻——如同在歡唱侵蝕心靈的歌曲一般,水管的水龍頭上浮現著黑色的鏽跡。
千惠彷彿受到了誘惑,越走越近。為什麼這裡會有這種東西,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不停思索,卻理所當然地沒有找到答案。
咕啵。
只有面前的排水管在鳴叫。
泡沫越來越多,終於輕飄飄地漲到了洗面台的邊緣。
於是,咕啵、咕啵……排水管一而再,再而三地發出聲音。
泡沫像是在等待千惠站在台前般,突然增強了膨脹的頻率。接著,在焦躁的千惠面前,泡沫從洗手池的邊緣溢出,啪嗒啪嗒地滴落到地板上。
“哎……?”
她無能為力地注視著眼前的景象。
粘稠的泡沫不停地溢出,越過水池邊緣,開始在地板上擴散。
沒多久,泡沫就覆蓋了洗面台的下方,如同擁有粘性的泉水,向走廊方向淌去。表面的泡沫分裂為無數的小泡,發出“啪嚓啪嚓”的輕微聲響。白色的泉水在一瞬間,忽然緩緩地向自己腳邊擴散開來。
“…………”
千惠一言不發地俯視著迫近腳邊的泡沫。
對於這無法理解的事態,她停止了思考。
時間暫時停止。
但是————
“…………………………”
千惠停下了動作,連頭都無法抬起。
她感到了視線。
就在距離自己俯視腳邊的腦袋————
很近的地方。
“…………………………!!”
一股惡寒划過,她屏住了呼吸。
她被盯上了。在俯視腳邊的視野之外,稍微抬起視線就能看到的洗面台旁邊。
在幾乎可以觸碰到的近處,一道視線和異樣的氛圍正盯著她。
“…………………………………………”
至今為止從未感受到、絶非活人的異常氣息,在她的面前筆直地盯著自己的額頭部位。
那明顯是擁有肉塊的生物氣息,但絶對不是生者,而是感覺不到體溫和呼吸,即使如此還是擁有血肉之軀的可怕氣息。
如同屍體般的氣息就在自己視野之外,額頭的前方。
它將視線投了過來。
“………………”
只要稍微移高視線,就能看到“那個”。
視野的上端已經可以看到洗面台的邊緣。
再向上移一點,就能看到。
它就在那裡。但是,出現在眼前的只有充滿了泡沫的洗面台,污穢朦朧的鏡子和牆壁。
不過,它就在那裡。
可以感覺到氣息。
只要移高視線,就能看到。
但是,千惠做不到。在擔心看到之後會無法挽回,幾欲瘋狂的緊張感中,她的本能在尖叫。
皮膚已經被惡寒和雞皮疙瘩覆蓋了。
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咻——”的聲響,那是如同歌聲,由水龍頭發出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聲音”。
高亢尖鋭的“聲音”充滿了空氣本身,佔據了她所有的聽覺。
填滿空氣的“聲音”像耳鳴般灌入耳中,浸透大腦,漸漸地將人逼至發狂的境地。
千惠沒法再忍耐下去了。
恐懼讓她渾身顫抖,耳鳴讓她快要瘋狂。時間也彷彿被凍結,這樣的狀況不知道會持續到何時。就算站著不動,她也會很快瘋掉。
已經超越了界限的緊張感讓恐懼充滿了整個身體。
意識在恐懼的灼燒下快要模糊,而身體也緊繃到開始疼痛。她已經無法再忍耐了。
既然如此。
那麼————還是看到比較輕鬆吧?
那裡會不會一無所有,只是膽小的自己在為莫須有的東西害怕?
只要看一眼,就會結束了吧?
只要看一眼。
她抬高了視線。
要結束了。會變輕鬆的。
臉還朝著腳邊,只有眼睛——————
在視線抬高的瞬間,千惠與從洗面台的泡沫中露出上半部分的女性頭顱的漆黑眼球視線相交。
剎那間——
“——————————————————————————————!!”
沒有發出聲音的慘叫從口中迸發。洗面台的泡沫中浮現出長著一頭長髮的女性頭顱上半部分,那大大睜開的眼球中異常巨大的漆黑眼瞳正一動不動地盯向這邊。
濕潤的黑色長髮浸在泡沫中,臉色慘白的女性頭顱圓睜著像是覆蓋著一層薄膜的渾濁眼球,從泡沫中顯現。在已經死去,卻擁有明確意識的異樣眼球與自己四目相對時,千惠的下巴、背部和身體都在痙攣中僵硬,如同被緊箍咒束縛了一樣無法動彈,只能在心中發出慘叫聲。
咕啵。
泡沫從洗面台的底端不斷湧出,在這些泡沫的推擠下,女性的頭顱有如漂浮的雞蛋,在一團泡沫中微微地傾斜。
一隻眼睛被泡掉半隻,即使如此它還是用死魚般污濁的眼睛筆直地仰望著千惠的臉。
那擁有死人膚色的面龐和姐姐很像。
與此同時,它和模模糊糊地映在鏡中,圓睜雙眼、張嘴慘叫的自己也很像。
咕啵。
泡沫繼續溢出,冰冷濕潤的觸感逐漸流向自己穿著襪子的腳底。
從洗面台流向地板的泡沫總算抵達了她的腳部。
但是,在感受到泡沫的瞬間,她的腳尖有一種被抓住的感覺。
“……!!”
千惠如同彈開般抽走了腳。接著,她向下方看去。泡沫的確已經擴散到腳邊,然而,許多冰冷纖細的白色手指像是異常的海洋生物般不停蠕動,亂七八糟地從泡沫中冒了出來。
被那些手指抓住的腳尖流出了血。
襪子的前端在不知不覺之間已被染成了紅色,從剛才被抓住的地方到現在的位置,地板上留下了一道像是拖把拖出的血跡。
“………………!!”
剛才她還沒有覺察到。但是,在覺察到的瞬間過後,彷彿被開水燙到的灼熱疼痛立刻覆蓋了她的腳趾尖。那是類似於腳趾皮膚剝落般的劇烈疼痛。不過,此時的她已經沒空多想了。
融入鮮血的紅色泡沫像是被人牽引了一般,沿著血跡向自己的腳邊流淌過來。從泡沫中胡亂豎起的手指也追隨著血腥味,像白魚或線蟲一樣蠕動著,彷彿在泡沫中游泳,逐漸接近她流血的腳趾。
接著,它們在擴散的泡沫表面一起動了起來。
已經不能算是泡沫的物體發出“啪嚓啪嚓”的聲響,從已經擴散的泡沫底端,蠢蠢欲動地爬了出來。
在黏著腐爛液的聲音中,像是無數的蛆蟲一般爬行。
不,應該說從擴散的泡沫中,慘白的人類手指、雙手、雙腿、眼球、毛髮——————無數爬出的異常物體宛如尋找餌料而上浮,陷入飽和狀態的魚群般,將泡沫的表面覆蓋殆盡。
…………………………………………
2
原本應該來幫忙的人沒有來,因此晚飯一直拖到很晚才準備好。
不過,等到準備結束,還有一部分人結束了用餐,千惠都沒有回家。
雪乃他們知道這件事,是在客房獨自吃完飯後沒多久的事。為了通知今後關於“泡禍”的對策,神狩屋曾經起身去打電話。剛好海部野太太為了晚上的酒席端來啤酒,他說了一句“我不會喝酒”後,就把酒送回了廚房。在那之後——
“……千惠出去之後,好像還沒有回來。”
回到客房的神狩屋說道。
“!”
“難道……”
聽到他的話,雪乃和蒼衣一陣緊張。現在聽到這個消息,他們首先聯想到的不是事故也不是事件,而是千惠被捲入了“泡禍”的危險性。
“這是剛才我在廚房偶然聽到的。”
神狩屋說。
“今天,你們去的舟木那家人似乎是他們的親戚,而被害者正是千惠的姑姥姥。”
“!那麼……”
“嗯,她剛才好像就是去了那裡。”
雪乃的腦海中浮現起那棟今天剛剛看過,散發著陰鬱氛圍的房子。
“雖然有些突然,但我提議我們幾個過去看看。現在就出發。”
“……”
聽到他的話,雪乃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
“我明白了。走吧。”
雪乃說道。
接著,她從短裙的口袋中掏出了紅柄的美工刀,撥出刀刃檢查了一下,又像收起手槍的搶手一般,把它放回了口袋。
看上去她很著急。
神狩屋也從自己的行李中取出錢包和鑰匙串,放入自己的口袋。
雪乃站著等待正在做準備神狩屋,卻忽然感覺到一股視線。她看向一旁,只見蒼衣正坐在桌子上仰望雪乃。
他的臉上浮現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沒有絲毫要做準備的意思。
“……你在幹什麼?你不去?”
雪乃不由得發問。
蒼衣說道。
“雪乃同學,不換衣服可以嗎?”
“……?”
一瞬間,雪乃沒有搞懂他在說些什麼。
但是,她也在下一瞬間明白了蒼衣是說她在奔赴“泡禍”的戰鬥時會穿的衣服。很多“斷章保持者”都有這樣的傾向,利用對於與以前遭遇的“泡禍”有關的服裝、道具或小物件的執著心,他們可以更容易地制御體內的“泡禍”碎片——“斷章”。
服裝就像是可以切換心情的道具,能夠誘導出輕鬆喚出“斷章”的精神狀態,而且平時不把它穿在身上,也是為了避免“斷章”在日常生活中爆發。
雪乃就是如此。雪乃的衣服是一切的元兇——姐姐喜歡穿的哥特蘿莉裝。姐姐在殘殺父母並於家中放火的最後事件中,也穿著那一身。
然而,平時只把它的一部分,也就是緞帶繫在頭頂的雪乃刻意地回應了一句話,模糊了兩種服裝的區別。
沒有必要。
只要有美工刀就夠了。
所以,她開口說道。
“沒必要。而且也沒空了。”
“……”
聽到雪乃這麼說,蒼衣一臉為難地繼續盯著雪乃。
看來他是不肯放棄這種形式主義,擔心雪乃會不會遇到什麼意外。
不管對象是誰,蒼衣都很喜歡擔心別人。
就算雪乃置之不理,他還是會以婉轉的方式對這件事咬住不放,那樣一來會更加麻煩。
雪乃沉默著拉開了隔扇,從擺在房間一角的皮革旅行箱裡取出了自己帶來的“服裝”,在蒼衣的面前用力地揮起連衣裙,把它當成大衣套在了學校制服上。
“!”
制服胸口的紅色領結給漆黑的蕾絲增添了一抹鮮艷的色彩,徹底改變了它帶給人的印象。
從縫隙間露出的白色制服也忽然變成了彩色,原本如同異物般綁在頭髮上的黑色蕾絲緞帶像是回到了歸屬之處一般融入了整體。
“……這樣你就沒有意見了吧。”
雪乃說道。
“走了。”
雪乃說完便站了起來,蒼衣在一瞬間愣愣地仰望著她,卻立刻露出了受到震懾的表情,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
雪乃今天已經是第二次站在這棟房子的門前了。
挨著街邊的玄關。掛在外面、寫著“舟木”的銘牌。
一切都與中午來到這裡時相同,然而落下的夕陽將玄關處的場景帶給人的印象徹底轉變了。
日本風的房子逐漸沉入夜晚的黑暗。
從玄關大門的磨砂玻璃中漏出了沉悶的昏黃燈光。
其實還有一處區別。剛開始來到這裡的時候,擋在玄關外、如同靈柩車的黑色貨車已經蹤影全無,取而代之的是一輛停在門外、款式時髦的白色女用自行車。
那是千惠的自行車。這是她肯定來到了這裡的證據。
這裡看起來就像是這家人仍然在家,千惠被姑姥姥留下了一樣。畢竟這副場景間接證明了千惠還沒有出來的事實。
她的父母擔心她跑去了哪裡玩耍,又或者是遇到了事故或事件。
但是,千惠的自行車還在這裡。雪乃已經確信了她遇到了什麼事。
“……‘泡禍’。”
“是啊,可能性很高。小心一點。”
聽到雪乃的嘀咕聲,神狩屋回應說。
無視了那句明擺著的話,雪乃握住了美工刀。但是,明明本來會成為小姨子的女孩遇到了危機,神狩屋還是一如往常地平靜,這讓她多多少少有些在意。
雖然神狩屋也會在別人面前表現出緊張、恐懼、悲傷或擔心,但是在他們認識這麼久以來,雪乃認為這些都只是表面現象。
現在也是如此。不過,現在不是關心這種事的場合,就算不是現在,也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進去吧。”
雪乃說著,打開了玄關大門。
然而——
“!”
雪乃忽然不由自主地摀住了嘴。打開玄關之後,她才發現房內充滿了讓人幾欲嘔吐、揪緊胃袋的濃密惡臭味,而那股味道差點就要溢到房外。
舉個例子來說,那股味道就像是將腐爛的海草、魚血和肥皂煮成了大亂燉。
強烈的腐爛礁石、血液和肥皂的臭味。比起會吸入氣味的肺部,那股味道搶先侵入了胃部。
“唔……”
站在雪乃身旁的蒼衣也摀住了嘴巴。
“這是…………雪乃同學,你沒事吧?”
“……別小看我。”
聽到蒼衣的提問,雪乃表現出了自己的覺悟。她沒理由被蒼衣擔心。
支撐雪乃的正是拒絶與對抗的意識。她與蒼衣不同,已經把自己的全身心都獻給了與“噩夢”的戰鬥,怎麼可能遇到這種小事就害怕。對於雪乃來說,只有戰鬥這一條路可走。
雪乃鬆開了摀住嘴巴的手,踏入玄關。眼前是被昏黃燈光照亮的土地房間和擺在門口平台上的千惠的鞋。
雖然空氣中充斥著噁心的氣味,卻十分冰冷。
這與海邊的空氣很像。準確地說,海岸被侵蝕後留下的洞窟空氣。
在昏暗燈光的照射下,向前方延伸的走廊如同洞窟般孤零零地浮現在眼前。
周圍一片寂靜。即使玄關還沒關上,外面的聲音也顯得很遙遠,他們首先通過聽覺感受到了這座房子彷彿已與外界徹底隔絶的事實。
“……”
神狩屋在背後關上了玄關的門。
聽起來像是從遠處傳來的屋外聲音也完全斷絶了。
雪乃回了一下頭,與神狩屋和蒼衣相視頷首。接著,她走近平台,從土地踏上了平台地板,來到家中。
咯吱。
鋪著地板的走廊發出了碾壓的聲響。
雪乃持有美工刀的右手已經搭在了纏有繃帶的左臂上。
這股味道和空氣充分地傳達出這裡是不知道潛藏著什麼的危險污染地帶。在光線的照射下依然昏暗的走廊中,映出了如同褪色的泛黃舊照般陰鬱的景象。
令人噁心的高濃度惡臭味和緊張感融合在一起,讓雪乃的意識差點遠去。即使空氣寒冷刺骨,她的額頭還是浮起一層討厭的汗水。
在這濃密的空間內,視野開始扭曲,五感也受到了壓迫。
“………………”
片刻之間,沒有人行動。
不想讓身體繼續前進。但是,雪乃勉強地做了幾個深呼吸,咬緊牙關忍住嘔吐感,像是要跨越不安、緊張和噁心這一切的一切般,強行地邁出步子,站在了向前方延伸的走廊前。
於是,蒼衣和神狩屋也恢復了自我,追在她的身後。
就在這時,一切都動了起來。
————咯吱。
想要踏入走廊的雪乃停住了腳。
此時,從雪乃怒目而視的走廊前方拐角處——————千惠突然以亡靈般的步履出現,站在雪乃他們的視線前端。
“…………………………”
在沉默之中,時間瞬間停止了。
為了搜索她而來的雪乃等人在看到她的瞬間,發現他們已經無能為力。
從走廊的拐角走出的千惠像是拖著一條腿,緩緩地將身體轉向這邊。她深深地埋著臉,從側面射去的光線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而她臉上的表情從遠處根本看不清楚。
他們只能看到她微微張開,不斷抽搐的嘴角。
千惠身上有種幽靈般的氛圍,也可以說是茫然自失的狀態。她的全身沒有顯現出任何恐懼或悲傷的感情。
這與人類大哭一場之後的氛圍很像。掩藏其中的感情殘渣十分頑固——舉個例子來說,經歷了幾乎讓感情壞掉的恐懼或悲傷之後,人們就會釋放出如同靈魂毀滅的氣息。
“……………………………………………………”
她只是站在那裡,僅此而已的事實就讓走廊中的空氣產生了變質。
彷彿被她茫然佇立的樣子所震懾,站在這裡的人在一瞬間,都忘記了開口。
空間的空氣緊緊地綳了起來。
在讓人感覺十分漫長,其實只有一剎那的沉默中,神狩屋終於呆然地說道。
“千惠……”
如同低喃般的呼喚。
他只說了這一句話。但是,這一句話卻將所有已經沉澱的均衡打破了。
像幽靈般佇立的千惠聽到這句話,抬起了臉。她以緩緩的、像是生鏽般的動作抬起了臉,將彷彿靈魂散盡、死氣沉沉的視線投向神狩屋,突然用嘴角吐出了一句話。
“………………姐夫……”
低喃。
隨後——
“姐夫————————————————————嗎?”
千惠保持著空洞的表情,空洞的嘴角微微挪動,如此說道。
低沉、含混不清、難以聽懂的輕喃。
神狩屋以困惑的聲音回應。
“哎……?”
“姐夫————————————————————嗎?”
她又說了一遍。
“哎?”
“姐夫——————————————————這樣嗎?”
又一遍。
她的話就像是倒帶重放、聲音沙啞的磁帶。
“什……什麼?”
“姐夫——————把姐姐—————嗎?”
又一遍。
不斷重複。
但是,當神狩屋再次發出“哎……?”的疑惑聲音時————面向突然變得猙獰的千惠像是在顫慄一般,發出了駭人的慘叫聲。
“姐夫————是你把姐姐變成了這樣嗎!!”
剎那間,伴隨著強烈的腐臭味,混雜著人類部件的大量泡沫發出了像是為了餌料而聚集起來的魚的響動,從千惠出現的走廊拐角湧向走廊。
如同水壩泄洪,流入走廊的泡沫迅速地覆蓋了千惠的腳邊,鮮血的顏色從那裡流出。詭異的泡沫又以海嘯般的氣勢向雪乃他們襲來。
“!!”
三個人條件反射地擺出架勢。在那個瞬間,雪乃以撕碎的動作摘掉了左臂的繃帶。固定繃帶用的金屬別針被彈飛了,如同刻度的無數傷痕暴露在外。緊接著,“喀啦喀啦喀啦”的不祥聲音響起,雪乃將手中美工刀的刀刃撥到了最長。
“————‘我的疼痛啊,燃燒世界吧’!!”
接著,雪乃喊出了包含著敵意的“斷章詩”。
與此同時,雪乃把美工刀薄薄的刀刃按在自己的左臂上,猛地劃了一下。
嶄新的鋒利刀刃掠過皮膚,薄刃瞬間切開了柔軟的肌膚,陷入到手臂之中。刀刃從皮膚下方為數不多的堅硬肌肉上划過,如同冰冷閃電般驚人的疼痛從手臂貫穿到腦髓。
“!!”
面前幾乎變得一片空白,疼痛與腦海中的敵意逼迫她睜大了眼睛。
一瞬間——
呀啊!!
在野獸被火焰焚燒般的臨終慘叫聲中,泡沫海嘯的排頭兵——游向這邊的無數“手指”群被爆炸的火焰包圍了。
手指像燒著的蛆蟲一樣,一起激烈地掙扎扭動,眼看著被烤成了形同樹枝的黑色焦塊,就此炭化。把冷水潑在通紅炭火上的聲音隨之響起,大量的泡沫同時蒸發,熾熱礁石的腐爛臭味以猛烈的勢頭噴薄而出。
可以把疼痛化作火焰,這就是雪乃被取名為“雪之女王”的“斷章”。
火焰就是“疼痛”最純粹的精髓——這是雪乃的姐姐深信不疑的瘋狂碎片。
掀起猛烈的火勢,灼燒“手指”的“斷章”火焰暫且扼殺了湧過來的泡沫趨勢。泡沫與火焰在兇殘的蒸發聲中互相啃噬,雖然泡沫的海嘯被按捺一時,但泡沫很快就增加了數量,繼續推進。泡沫中還有人類的“手”、“腿”、“頭髮”和“頭顱”之類的部件像是奇特的魚群一般逡巡暢遊,它們接二連三地衝入了烈火之中。
“人體部件”不斷地被火焰焚燒,漸漸死絶。
然而,把這些東西當成餌料吃掉,貪婪之“魚”的數量和密度還在繼續增加,而泡沫並沒有減少。
人體部件互相吞噬,在泡沫中爭當上游的景象令人幾欲嘔吐。那些浸在泡沫之中的異物吃下了同族屍體,以壓倒性的數量向前推擠,漸漸地開始破壞雪乃的火焰。
咯吱——雪乃咬緊臼齒,用力地握緊左手。
急躁。焦慮。還有火燒火燎地向上翻湧,雪乃最大的原動力——敵意。
雪乃再次把美工刀搭在左臂上。
接著——
“‘燃燒吧’!!”
她大喊著划動刀刃。噗滋——美工刀的刀刃深深地切入手臂,碰到了肉筋,指尖變得冰冷而麻痹,疼痛讓身體開始痙攣。
“……唔!”
強烈的痛苦喚來了更強的憎惡與敵意,又立刻化作了投入到“斷章”火中的油。彷彿被澆上了汽油,火焰以爆炸般的規模增多了,將泡沫和人體的海嘯舔舐吞沒,牆壁與天花板都被染成了火焰的顏色。
手臂的傷口咕嘟咕嘟地流出鮮血,漸漸變得冰冷,流過手臂,在地板上滴出無數紅色的斑點。雪乃的手緊緊地攥著,正在不停顫抖。疼痛與貧血灼燒著她的腦髓。
“…………………………!”
但是,暫時膨脹的火勢被“魚”的大軍前線瞬間吞沒。腐爛的礁石和肥皂,以及肉塊與毛髮燃燒的噁心氣味撲面而來。只是那些火焰在泡沫中變成了引火的木炭,沒多久泡沫和人體的海嘯就失去了恐怖的攻勢,只是成為了盛滿可怕之“魚”的駭人魚塘。
泡沫的海嘯已經失去了繼續擴大的力氣。
白色的泡沫水池。它的邊緣在火焰的灼燒下變成了黑色,就像是死去了,慢慢地停止了動作。
“………………”
雪乃解除了一級戒備。幾分鐘後,“斷章”產生的火焰就像幻覺一樣消失了。
接下來,只有密度逐漸減少的寬廣泡池發出“啪嚓啪嚓”的聲響殘留下來。
雪乃保持著警戒的視線,緩緩地接近泡池,她的皮靴發出了踏在地板上的聲音。
她與站在中央的千惠四目相對。千惠沒有說話,露出一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膽怯且困惑的表情。
雪乃無視了她,再次把戒備的視線投向泡沫。少數殘留下來的“魚”還在持續微弱的活動,雪乃看向發出泡沫攪動聲的地方,千惠浸在泡沫中的腳已經被徹底染成了鮮血的顏色,紅色的泡沫正往四周擴散。
接著……
噗滋。
像魚一樣睜圓眼睛,擁有蒼白麵孔的女性頭顱從泡沫中舔舐著血色的泡,發出了異樣的聲響。長髮四散的頭顱從血色盡失的嘴唇中吐出舌頭,舔著混有鮮血的泡沫。噗滋、噗滋……彷彿在舔舐粘液般的聲音隨之響起。
殘存的“魚”聚向千惠在泡沫中擴散的血液。
“……‘燃燒吧’!”
雪乃不愉快的表情扭曲了,她毫不猶豫地在手臂上刻下第三道傷痕。
呀啊!——野獸般的嚎叫聲在四處迴蕩,不停舔血的頭顱被劇烈的火焰包圍了。它的毛髮發出了在燃燒中萎縮的聲音和氣味。於是,擁有巨大黑色眼瞳的眼球像蛋殼一樣變成了渾濁的白色,耳朵、鼻子和嘴唇全被燒掉。頭顱瞬間炭化,漸漸地沉入了泡沫中。
“唔……”
千惠捂著嘴角,身體折成了く字型。
蒼衣慌忙跑了過去,用鞋子踐踏泡沫,支撐住千惠快要倒下的身體。
“!”
在差點碰到千惠的瞬間,不知是因為潔癖症還是其他,她忽然打飛了蒼衣的手。啪!蒼衣不由得後退一步,而千惠腳步蹣跚地晃了幾下,肩膀咚的一聲靠在了土牆上,就此癱坐在地。
“…………………………”
千惠面帶著恐懼、痛苦和疲憊的表情,抬頭看向雪乃。
沉默。神狩屋來到了雪乃身旁,站在她的面前。
“……千惠。你可能不會相信,但這並不是志弦。”
神狩屋看著千惠,面無表情地說道。
接著,他看向還在泡沫中蠢動的“手指”,依然面無表情地抬起了腳,用鞋底緩緩地踩了上去。
神狩屋的鞋底發出啪嚓的響聲。
在這一瞬間,與平時的神狩屋完全不同的氛圍讓雪乃和蒼衣不由得面面相覷。
但是,神狩屋很快就露出了一如往常的苦惱表情,向千惠伸出了手。他像是回想起她剛才對蒼衣的反應,只好收回那隻手,抓了抓翹起的頭髮。他看著千惠,有些為難地說道。
“呃……沒事吧?還能走嗎?”
“……”
千惠的額頭上浮起了汗水,她抬頭看著雪乃他們。
俯視她的雪乃的額頭上也浮起了一層因痛苦而產生的脂汗,她的左臂沾滿了鮮血,臉也變得慘白。
千惠呻吟般地說道。
“……你們……到底……”
雪乃答道。
“類似於靈能者的人。”
雪乃說著,拚命地維持著自己快要遠去的意識,而腦海的一角還在漠然地思考這樣是不是真的結束了。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44 PM
第三卷 人魚公主 上 間章 人魚墓地
將牛仔褲的褲腳稍微捲起來,千惠的腳便露了出來。像是被潑了某種強效的藥品一樣,她的腳上到處都是腐蝕的痕跡,鮮血從中滲了出來。
“還是先別脫襪子了。大概會連皮膚一起剝下來的。”
神狩屋說服了很不情願的千惠,儘可能地隔著衣服和蒼衣一起支撐著她。確認了千惠的傷口以後,他指出了傷口的情形。
“穿著衣服被開水燙傷的人,都要用剪子割開衣服。”
神狩屋說道。
“還是採取同樣的措施比較好吧。總之,我去找一把剪子。”
於是,神狩屋從房內找來了一把剪子,將千惠染成紅色的襪子剪開並取掉,清洗了她皮膚幾乎已經剝落的腳。
“………………!”
在他做這些處理的期間,千惠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了。
接著,神狩屋從由家裡帶來的藥箱中,取出了紗布和繃帶,對傷口進行了簡易的處理。
“總之,還是先回家比較好。”
神狩屋說道。
“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現在我們可以做到的只有這些。”
“……是啊。”
按住纏在左臂上滲出鮮血的繃帶,一臉蒼白的雪乃聽到神狩屋的話,嚴肅地點了點頭。
…………………………
†
讓千惠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神狩屋等人迅速地踏上了歸途。
在這時的海部野家中,晚上的宴會剛剛開始,聚集在一起的親戚們正在最大的客房裡喝啤酒。此時的他們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
瞥了一眼談笑聲傳來的方向,一位離席的老年女性站在洗面台前。
沒有喝酒,也沒有力氣在酒席上待到太晚的她早早地離開了座位,開始為隨時就寢做準備。
在洗面台鏡子前昏黃燈光的照射下,她正在刷牙。
當她拿出旅行用的刷牙套裝,把牙膏擠在牙刷上之後,就一言不發地重複著刷牙的動作。
她的樣子映在了洗面台的鏡子中。
即使場所和狀況不同,映在上面的還是司空見慣的動作和一如既往的身影。
“……”
和平時一樣的刷牙。
口中已經滿是泡沫了。
牙膏的薄荷味刺激著舌頭,牙刷摩擦著牙齒和牙齦的部位。咕啾咕啾咕啾……口腔與頭蓋骨中淡然地迴蕩著含糊不清的聲音。
沒有任何異常的刷牙感觸。
在口中攪動的粗糙感和薄荷的味道。
重複著早已習慣的無聊動作,女性思索著今天發生的事,還有明天的安排。但是,在讓她幾乎無意識的習慣性動作中————女性還沒有發現,今天的刷牙已經遇到了某種異常。
嘶啦。
在口中攪動的牙刷突然產生了碰到塑料膜的觸感。
與此同時,在她口中擴散的牙膏味道混入了一種強烈的鐵鏽味,並且隨著牙刷的動作而擴散。
那是血的味道。但是,正在考慮事情的女性在五秒之內,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幾秒之後她才發現。可惜,正是在這短短的幾秒內,發生在她身上的異常已轉變為致命的事態。
發生異常的幾秒後,牙刷還在攪動。
但是,她的牙齦忽然有種痠痛的討厭感觸,在口中蠕動的牙膏泡沫混入了一些堅硬的小型硬物。
“…………………………”
直到這時,她抓著牙刷的手才停了下來。
血液的腥臭味已經充斥口中,她還能感受到纏在牙刷上的薄膜以及幾個硬物的存在。
齒根特有的悶痛在牙齦內部擴散。
她僵硬了。拿著牙刷的手紋絲不動。
腦海中一片空白。她的大腦、理性和正常的思維,都無法理解口中的感觸。
“…………………………”
沉默。僵硬。
然而,她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映在鏡中的嘴角露出了口中混有唾液的泡沫。
泡沫已經完全變成了鮮艷的紅色————讓人不禁懷疑她剛才是否在刷牙。
“…………………………………………!!”
在這個瞬間,她鬆弛了嘴巴的力氣,把口中的東西一股腦地吐向洗面台。殘存的牙膏冒出了泡,完全變成血色的液體大量地飛濺在水池和排水口上,傾倒一空。吐出的血泡裡還混有幾個白色的粒狀物,在掉落洗面台時發出了聲響,並彈跳了幾下。那是她已被連根拔起,讓人不忍清點數量的牙齒。
咣啷一聲,牙刷從她的手中掉落。
裹著血和泡的牙刷前端沾滿了有著淡淡的色彩,如同塑料膜一樣的東西。這種物體在吐向洗面台的血液中也混雜了一些。那是從臉頰內側、下巴上面和牙齦下方脫落下來的皮膚殘渣。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喉嚨深處迸發出了高亢的慘叫聲。
舉在面前的雙手激烈地痙攣和抽搐,映在鏡中、大大張開的嘴巴也露出了牙齒像是被拔掉,不斷吐出血泡的傷口。她想要呼救,卻只能發出慘叫聲。因為,她喊不出來。口中的舌頭已經變成了沾滿鮮血的肉塊,掉在洗面台上。
“————————————————!!”
恐懼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為了求助,女性在自己的慘叫聲中,連滾帶爬地離開了盥洗室,衝回大家所在的客房。女性的鮮血濺在走廊上,她抓住客房的隔扇,在上面留下了血手印。由於她的手抖動得太過嚴重,隔扇無法拉開。她徒勞無功地抓著隔扇,只是不停地製造出“嘎啦嘎啦”的響聲。
終於,她的指尖勾住了隔扇的把手。
咻的一聲,女性拉開了隔扇。
大家都在房間裡。
展現在眼前的場景是——將腹中已經徹底融化的東西全部以血泡的形式吐出,皮膚變得像膠水一樣黏著並融化,第一眼看上去連是誰都分辨不出——大家已緩緩地融合為冒著泡沫的塊狀物,正緊緊地貼在一起。
女性圓睜的雙眼骨碌一下翻起了白眼。
已經不再正常的意識一角,聽到了發現自己的慘叫聲,正匆忙趕來的海部野夫婦的腳步聲。
與此同時,還有玄關大門被人慌忙拉開後響起的呼喊聲。
但是,女性的意識在此中斷,她保持抓住隔扇的姿勢癱倒在地,看著灑在榻榻米上的啤酒冒出泡沫,上半身滑膩膩地沉入了在泡沫中融化的眾人。
就這樣,來到海部野家的七位親戚在一夜之間全部丟掉了性命。
而“噩夢”,仍會持續下去。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45 PM
第三卷 人魚公主 上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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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要向把這本書拿入手中的你表示謝意。
許久不見,我是甲田學人。又或者是初次見面。
很久以前,有一家掛著巨大的黑馬招牌,沒什麼人氣的酒吧。
店長一直為沒有人氣而深感苦惱,但是有一天,他忽然想到了一條計策。
他改了店名。新的店名是“WhiteHorse”。(註釋:白馬。)
在改名之後沒多久,一個男人來到了店裡。
“大叔,酒吧的招牌搞錯了吧。”
男人說著,坐下來點了酒。
很快就有另外兩個人走了進來。
“老闆,這家店的招牌好奇怪啊。”
兩人也點了酒。
接下來,客人們接踵而來。後來店裡變得人氣興旺,酒吧的名字也一直在使用“WhiteHorse”。
……於是,《斷章格林童話Ⅲ人魚公主·上》在此獻上。
正如我在第一卷的後記所做的預告那樣,這是一個並非格林童話的童話。
才第三卷就無視主標題了嗎!很遺憾,那樣的抱怨我是聽不見的。明知故犯的傢伙的確很讓人困擾呢。
與這本書製作相關的各位,尤其是親自關照我的編輯和闐先生和插畫師三日月老師,我要向你們表示誠摯的感謝。
由於故事還會繼續,下一次再讓小老鼠登場吧。
另外,我還要向八月發售《魔法學園MA番外篇4》的榊一郎老師致以特別鳴謝。榊老師在這本書中,稍微用到了《斷章格林童話》的一點捏他。
二零零六年九月甲田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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