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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田學人 -【斷章格林童話.二】糖果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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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12 PM
標題:
甲田學人 -【斷章格林童話.二】糖果屋
【封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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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今天的故事是《漢賽爾與葛麗特》。
從前有一位貧窮的樵夫與妻子和兩個小孩生活在一起。男孩叫漢賽爾,女孩叫葛麗特。四人拚命勞動,但家裡的食物還是越來越少。樵夫一直苦惱不已地思考應該如何是好,整天唉聲嘆氣。
“只能明天早上把孩子們丟在森林最深處了。”
他的妻子這麼說。樵夫一開始不同意,但最終還是答應將小孩丟在森林裡。漢賽爾和葛麗特都饑腸轆轆,睡不著覺,因此一句不漏地聽到了樵夫和後母的對話。漢賽爾安慰著葛麗特,等父母徹底睡著之後,他們偷偷鑽到外面,把散落在家門口的白色小石子放入口袋。
【作者介紹】:
甲田學人
是日本的輕小說作家。出身於岡山縣津山市。在二松學舍大學畢業。本名・甲田學。在英語系國家的代理作品中的甲田寫作Coda。
第7回電擊遊戲小說大賞(即現在的電擊小說大賞)中,短篇小說《夜魔 罪科釣人奇譚》入選決賽,其執筆力受到認可,其後以《Missing 神隱物語(Missing 神隠しの物語)》在電擊文章中出道。
【原日文書名】:斷章のグリム 2
【原日文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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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22 PM
第二卷 糖果屋 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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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故事是《漢賽爾與葛麗特》。
從前有一位貧窮的樵夫與妻子和兩個小孩生活在一起。男孩叫漢賽爾,女孩叫葛麗特。四人拚命勞動,但家裡的食物還是越來越少。樵夫一直苦惱不已地思考應該如何是好,整天唉聲嘆氣。
“只能明天早上把孩子們丟在森林最深處了。”
他的妻子這麼說。樵夫一開始不同意,但最終還是答應將小孩丟在森林裡。漢賽爾和葛麗特都饑腸轆轆,睡不著覺,因此一句不漏地聽到了樵夫和後母的對話。漢賽爾安慰著葛麗特,等父母徹底睡著之後,他們偷偷鑽到外面,把散落在家門口的白色小石子放入口袋。
到了早上,漢賽爾和葛麗特的父母把他們叫起來,帶到森林裡。漢賽爾一邊走,一邊偷偷把口袋裏的小石子撒在路上。到了森林最深處,這對兄妹的父母交給他們一塊麵包就撒謊說。
“爸爸和媽媽要去林子裡伐木。之後會來接你們的,在這裡好好等著喲。”
於是,他們丟下兄妹倆離開了。
兩人吃了麵包,坐在篝火旁睡著。當他們總算睜開眼時,周圍已經一片漆黑。漢賽爾對嚎啕大哭的葛麗特說。
“等到月亮出來吧。”
等到滿月掛在上空,當成路標撒在地上的白色小石子在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兩人沿著石子的方向走啊走,終於在早上回到了家。樵夫非常開心,但沒過多久,家裡的食物又沒剩多少了。
“我們已經堅持不住了。這次只能把他們丟在森林更深處了。”
他的妻子這麼說道。這一回,孩子們依然在清醒中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但房門上了鎖,漢賽爾沒能去撿小石子。第二天早上,父母把兩人叫起來,交給他們一塊麵包,就把他們帶到了森林裡。漢賽爾一路把麵包屑撒在通往森林的小道旁。
這次他們的父母又丟下他們離開。等到月亮高高掛起時,當作路標的麵包卻再也找不到了。因為麵包屑全被鳥兒吃掉了。就這樣,兩人迷了路。
兩人從早上一直走到傍晚,就在他們筋疲力盡時,他們在森林中發現了一座小屋。這間小屋從房頂到窗戶全部都是由餅乾、巧克力和糖果等做成的。兩人欣喜若狂,就在他們想要吃掉小屋時,忽然有一位老婆婆從小屋中走出。
“哦哦,好孩子好孩子。你們的肚子餓壞了吧。”
老婆婆把兩人帶到家中,請他們吃了個夠。兩人十分開心。但是,這位老婆婆其實是喜歡吃迷路小孩的可怕魔女。
到了早上,魔女把漢賽爾關在小屋裡,向葛麗特怒吼著要求她準備一日三餐。她打算把漢賽爾喂得圓滾滾的。接下來每天早上,魔女都會到關押漢賽爾的小屋說。
“漢賽爾,把指頭伸出來。我要摸摸看你有沒有長胖。”
不過,漢賽爾每次都是拿出細細的鳥骨讓魔女觸摸。魔女的鼻子跟動物一樣靈敏,但眼睛一片通紅,無法看清東西。
因為漢賽爾一直不胖,魔女覺得十分奇怪。於是,當魔女終於無法忍耐時,她向葛麗特說。
“管他瘦不瘦呢,我必須要吃掉漢賽爾!好了,葛麗特,去看看爐子裡的火生好了沒!”
葛麗特回答說。
“我不知道怎麼看火候。”
“唉呀,要這樣看!”
魔女向火爐中窺探時,葛麗特用力推了一把魔女的背。於是,魔女在火爐中被活活燒死了。
葛麗特把漢賽爾從小屋中救出,他們喜悅地抱在一起。兩人把魔女的寶石裝滿自己的口袋,離開魔女的家。然後,他們就沿著河流步行,逃離森林,最後總算回到了家。
樵夫抱住了孩子們。在樵夫拋棄了他們之後,孩子們的後母在家中死去。樵夫也因為自己拋棄了孩子的事,再也開心不起來了。而漢賽爾和葛麗特拿出從魔女家帶回來的寶石,展示在他面前。
從此以後,三人一直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23 PM
第二卷 糖果屋 序章 火爐中的漢賽爾
我們人類與這個世界時常被“神之噩夢”所威脅。
神是實際存在的。在所有人類的意識深處,集合無意識之海的深處,神是存在的。
與這種概念中被稱作“神”之物最接近的絶對存在,有史以來一直沉眠在我們人類意識中遙遠的內部。因為在沉眠才對我們人類毫無興趣,也正因為如此而顯得冷漠而公平。
某一時刻,神做噩夢了。
神是全知的,在夢中一次性地看到了存在於世的所有恐怖。
而神又是全能的,將妨礙了睡眠,以人類的意識完全無法看到的巨大噩夢分離丟棄了。被丟棄的噩夢沉入集合無意識之海的海底,變成了泡沫,又分裂成許多小泡,一點一點上浮。
上浮——浮向我們的意識。
浮現在我們意識之中的“噩夢之泡”,因為被稱作“全知”的普遍性而融入了我們的意識,與個人持有的固有恐懼混在一起。
於是,這個“噩夢之泡”因我們的意識而變大時,噩夢就溢出容器漏入了現實中。
就這樣,我們混合了神之噩夢的噩夢,成為了現實。
†
對市立第一高中一年級的學生媛澤遙火來說,學校是一個重要的社會。
對於大多數高中生來說基本上也是這樣,但遙火在其中最為明確地將學校歸為自己所屬的社會之一。
遙火在學校裡擔任班長。
從小學時起,遙火的強烈責任感就多次被記錄在學生手冊中,已經強到了可以稱為是特長的程度。
“媽,我出門了哦!”
這是一如既往的清晨,遙火一邊在玄關穿鞋,一邊向母親喊。
她身穿黑色的水手服,身旁放著書包和袋子。接下來要去上學的遙火穿好鞋子,就跟往常一樣在鞋櫃旁的鏡子裡掃了一眼,那是為了在出門前檢查一下自己的服裝是否整齊。
遙火的性格就是不喜歡隨隨便便。
遙火映在鏡中的裝扮不像是因環境所迫而勉強做出,是作為一名高中生來說無可挑剔又絶不俗氣的形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算是高中生的理想外型。
有些娃娃臉的遙火在鏡中緊繃著臉。
帶有一種傳統氛圍的黑色水手服上有用電熨斗精心燙成的摺痕,這些摺痕如同摺紙一樣準確。
關於髮型的校規早在多年前就撤銷了,但遙火的髮型還是一刀齊齊搭在肩頭的中發,即使參照當年的校規也中規中矩。起床時亂糟糟的睡相此時也已無影無蹤。
“……好。”
確認完一切,遙火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對著鏡中的自己點點頭,拿起地上的書包和袋子,打開玄關的大門準備上學。
就這樣,遙火的一天再次展開。
順便一提,這種情況下的“一天”僅指上學,其他事宜不算在內。遙火併不喜歡上學。只是從性格上來說,無法對自己的班級…………或者說是對所有眼中所見的人置之不管。
因此,身邊最為親近的同班同學對遙火來說就如家人一般重要。
話雖如此,遙火也不討厭上學。
當然了,在學校之外她也會向遇到困難的人伸出援手。
她也認為自己的性格很吃虧。但媛澤遙火就是這樣一位少女。
“啊……嘿!”
遙火迅速離開玄關,把插在袋中的花束搭在門柱上。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後,遙火來到了街上。
此時是五月下旬。天氣基本已經變暖,但肌膚接觸到早上的空氣依然會感到寒冷。
在幾乎形成霜降的寒氣中,遙火帶著緊張的心情,開始走在通往學校的路上。遙火的家與一高很近,徒步只需十分鐘。多虧了這樣,她不用乘坐電車、公交或騎自行車上學。
步行距離車站約二十分鐘,位於恬靜住宅區的市立一高。
遙火向這附近創立最早的學校迅速前行。
這條路上人行道和車行道的界限十分模糊,是住宅區中一條狹窄的小路。道路兩旁全是民家。遙火從小時候起就生活在這裡,連裡面住著什麼人都一清二楚,因此這一帶對她來說如同呼吸般熟悉。
即使閉著眼睛似乎也能順利前行,完全屬於遙火的小城。
每天早晨重複出現的場景。對於遙火來說,走在這條路上當然不該感到不安。
上學路上的遙火一直表情認真又愉快。
但是,此時遙火面對著沒有絲毫怪異的小巷一頭————臉上突然痙攣般地蒙上了一層陰影,眼神中也滲透著不安。
“……………………”
在拐過十字路口的遙火面前,筆直地伸展著一條沒有人煙的上學路。
遙火不由自主地止住腳步。十字路口的前方,被兩側住宅夾在中間的狹窄小道不斷向前延續。
一大早就缺乏生活氣息的無機質小路。
漫長的小路。只是不斷持續下去,既空洞又冰冷的氛圍。
它只是一條街道。
那裡不該存在任何奇怪的事物。
但是,遙火沉默著佇立原地,表情中滿是緊張,她的喉嚨咕咚一聲嚥下了一口唾沫。小路右方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型停車場,沿著民家的牆壁依稀可見,而遙火的眼睛正瞄向那邊。
那是一座連十輛車都停不下的小型包月停車場。
遙火帶著緊張的表情盯著充滿清晨寒氣的寂靜停車場。
就這樣盯了片刻,遙火低頭強行移開了視線。接著,她的視線重新落在前方的路面上,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她抿緊嘴角,靜靜地邁出腳步,再次行走在上學路上。
遙火從以前就很怕停車場。
她害怕停車場。不,準確地說不是害怕停車場,而是害怕停在其中的汽車。
這就是遙火從以前就一直為之煩惱的恐懼症。有其他人在的時候就沒有這麼嚴重,但只有她一人時,那份小小的恐懼就像透明而纖細的釣魚線,會緊密而精確地束縛住遙火的身心。
每當這種時候,遙火就只有將視線落在地面上,堅持不看向停車場的方向繼續往前走。
遙火打算視而不見。平時在這個時間通過這條路時很少會有這麼空曠。
咣、咣、咣、
清晨的寂靜在小路上蔓延,遙火一邊傾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一邊行走。
她的嘴角因為緊張而緊緊抿合。冰冷的空氣通過鼻子進入肺部,遙火在呼吸聲中盯著自己的腳面,筆直地走在路上。
“………………”
咣、咣、咣、
遙火漸漸靠近了停車場。彷彿黑煙一般的不安充滿她的胸口。
停車場近在眼前。不要看它。不要看它。她一邊僵硬地告誡自己,一邊把視線固定在正前方,邁出腳步。
“………………”
咣、咣、咣、
逼近停車場了。
她知道停車場那個空洞就“存在”於右前方。
為了不看它,遙火將視線繼續固定在前方,沉默著經過停車場一旁。
她感受到沒有民家的空曠土地與排列其中的汽車散發出的冰冷氣息就在步行的自己身旁。
“………………”
咣、咣、咣、
她通過了停車場。
感到停車場的氣息停留在自己背後的一瞬間,遙火總算塌下繃緊的肩膀,長長地舒出憋在胸口的悶氣。
“…………哈啊……”
在嘆息聲中,遙火也感受到了一如既往的安心。
沒事的。本來就沒有哪次遇到恐怖的事。
這只不過是輕微的恐懼症帶來的惶恐和不安。
她知道現實中不會發生任何事,但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內心。遙火一直畏懼著自己對於停泊汽車產生的不祥“預感”。
今天也一樣。
而今天也理所當然地沒有發生任何事。
沒錯,跟平時一樣。遙火的胸口還淡淡地殘留著剛才那種感覺的殘渣,她經過停車場旁,向延續至學校的小路邁出腳步。
————咣當
就在此時。
遙火的背後傳來一個輕微而又沉悶的聲音。
“……!”
遙火的心臟瞬間加速,全身的皮膚都感到了顫慄,與此同時,她停下腳步。
那是如同某種重物撞在車窗上的聲音。
像是在敲打車窗,或是把額頭貼在車窗上的小小沉悶音。
聲音從自己的背後傳來。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中,低沉而又輕聲地響起。
“……!”
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她彷彿僵住一般停住腳步。她的視線還朝向下方,只有意識向背後用力地用力地探尋。
嗖——
停車場冰冷的氣息在背後迅速擴散。
“…………………………”
沒有人的空間與填入其中的冰冷鐵塊。那種無機質的空虛氛圍在背後凍結。
排列著冰冷鐵棺的不吉氛圍。
像是在凍結的寂靜住宅區中突然裂開一片墓地的氛圍。
從那裡傳來的聲音。
只響起一次的聲音。而現在,那裡又如同死一樣沉寂。
遙火的眼睛眨也不眨,只是直直地盯向黑色的地面。
觸碰肌膚的冷氣。她吸入這份冷氣,聽著自己的呼吸音,凍結般站立原地。
“…………………………”
遙火感受著背後傳來的寒冷氛圍。
感受著就存在於自己身後不遠處的寒冷氛圍。
就快覆蓋自己整個背部,像是擺滿棺材的墓地散發出的寒冷氛圍。
在那種氛圍之中——她還感到了有某種東西盯向這裡的氣息。
那裡有著什麼。
咚、咚、咚,她的心臟在鼓動。
自己的心跳聲在恐怖而清晰的冰凍世界裡發出巨響。
凍結的環境在收緊。周圍的時間和世界都冷冷地收緊。
那裡有著什麼。
她盯著水泥地面一動不動。
周圍的明亮度急速下降,異常的寒冷遍佈全身。
那氣息在她背後迅速膨脹。影子般的氛圍像是粘在了自己背後的人影上。
那裡有著什麼。
在自己看不到的背後。
自己的背後宛如有死人正從棺材中爬出。
某種東西將視線凝聚在自己背後的惡寒感。車裡有什麼東西正直直地看向這邊。
那裡有著什麼。
沒錯,在自己背後。
車裡有著什麼。
她稍稍將脖子向後扭轉。
不想看。但是,她不得不看。在微微的顫抖中,遙火將僵硬到疼痛的脖子緩緩轉向後方。
向後方扭轉、向後方扭轉。
將睜大的雙眼,將她的視線——
轉向凝聚了對方視線的背後。
緩緩地、緩緩地向背後扭轉————
“………………………………!”
唰地一聲,她猛地回頭。
一無所有。
只不過在停於她身後的汽車窗戶上,像是有嬰兒在向外窺探一樣,貼著兩個小小的白色手印——————
†
因神之噩夢之泡而產生的異常現象,就是所謂的“泡禍”。
所有的怪奇現象都是神之噩夢的碎片,這種充滿恐懼的現象能輕鬆地吞噬人類的性命與正常思維,巨大的精神創傷和“噩夢之泡”的碎片會一同殘存在從“泡禍”中生還的人類心底。
這些人可以通過釋放自己體內被稱作“斷章”的噩夢碎片,把過去經歷的噩夢現象的片段召喚到現實世界。世界上有很多人從“噩夢之泡”中倖存,有恐怖的精神創傷和噩夢碎片寄宿在精神中的生還者聚集在一起,為了生存而互相幫助,並且為了拯救新的被害者而不斷活動。
被稱為“支部”且發祥於英國的小型活動據點散佈世界各地,是“噩夢”被害者同道之間進行互助的結社。
他們在世界背面互相救助,同時也從上浮到世界中的噩夢中拯救他人,將神之噩夢的存在和擁有神之噩夢“斷章”的自己隱瞞於眾人的耳目之外。
其名為“斷章騎士團”。
如是,噩夢再次以“童話”的形式上浮。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24 PM
第二卷 糖果屋 一章 蒼衣與雪乃
1
時間回溯到十天前。
“很抱歉突然叫你過來,‘無名’。”
喧鬧聲與飛機發出的刺耳聲從遠處隱隱約約地傳來,在寒風凜冽的飛機場某處,剛剛從出租車上走下的青年對同行的女性說。
說話的青年戴著一副時代感錯亂的繫帶眼鏡,他亂糟糟的頭髮中混有若干白髮。
寒風將青年本來就不成體統的頭髮吹得更亂。被稱作“無名”的女性則以嚴肅的聲音回答“神狩屋”鹿狩雅孝。
“別在意,‘神狩屋’。我們向來如此。”
女性口中清晰的話語跟神狩屋有些遲鈍的聲音形成了鮮明對照。而女性的裝扮也跟神狩屋大為不同,她如同雜誌模特般飄逸的長髮在風中飛舞。女性又將戴著淺色墨鏡的雙目移向神狩屋,與他正面相對。
“你要去北海道?”
“沒錯。然後在今天之內趕到長野。”
女性回答了神狩屋的提問,聳了下肩。
“畢竟是我的職責嘛。”
說話的女性身旁放著一個巨大的帶輪旅行包,最外側的口袋中夾著一本時尚雜誌。
“你一直都是這麼辛苦呢。”
“我喜歡旅行。”
女性撫摸著自己被染成茶色的波浪長髮,露出嚴肅的微笑。
但是,她的話中明顯含有“如果是普通的旅行就更好了”的言外之意。
他們的談話到此告一段落。
過了片刻,女性突然再次開口。
“…………那個新來的孩子,不會有問題吧?”
女性的視線從神狩屋身上移向三小時前自己所在的城市上空,忽然轉變了話題。
“是說白野君嗎?”
“嗯。”
女性點了點頭,回應神狩屋。
“就我聽到的內容來說,他的‘斷章’很糟糕。‘理解並共有對方的噩夢,在此基礎上表示拒絶,把噩夢歸還到無法繼續維持的所有者身上’————糟糕至極。”
女性有些擔心地說。而神狩屋也點了點頭。
“是啊……他的‘斷章’倘若成為我們的敵人,恐怕會成為最為嚴峻的致命武器。”
神狩屋擔憂地摩挲著下巴。
“我們必須多加小心。一旦中了這種‘斷章’的‘效果’,跟‘噩夢之泡’有關的人基本上都會化為‘異形’死去。即使是‘絶對不會死去’的我,恐怕也不例外。”
神狩屋說出他的分析。但女性卻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笨蛋。你怎麼能說這種話。”
“……哎?”
“那孩子很痛苦。他是唯一能夠理解並共感殺害對象的人。”
“嗯……”
聽到女性略帶怒意的話,神狩屋的表情變得尷尬起來。
“而且,他的發動條件是‘拒絶他理解的對象’,這也就是說他比什麼人都害怕‘那件事’。作為‘騎士’來說,他的‘斷章’確實很有用,但如果不是按照他自己的意願來做,就太過殘酷了。……雖然我們‘斷章保持者’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困擾就是了。”
“…………也是。”
“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今天卻也對他說了過分的話。”
神狩屋的視線瞄向下方。女性說到這裡,嘆了口氣。
“關於……記憶的事嗎?”
“嗯,希望你之後能替我打個圓場。”
聽到女性的拜託,神狩屋本來就很困擾的表情越發為難了。
“我會儘力的,不過恐怕很難。他這個人很較真……”
“太糟了。”
女性把手撐在額上,微微搖了搖頭。
“他不要成為‘騎士’比較好。”
接著,女性的眉根皺成一團說。
“很危險,還會破壞心靈。而且成為‘騎士’的人都是頭腦有些不正常,或不那樣做就不行的人。但他哪種都不是。”
“是啊……”
“而且還是一個悲劇。”
“……悲劇嗎?”
“是的。居然是共感與拒絶……對於活生生的人來說,感情可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啊。”
“嗯……”
“他似乎是個聰明的孩子,但他自己可能還沒發現……”
隨後,女性停頓了一拍說。
“他總有一天會用那種‘斷章’殺掉同伴。”
……就在此時,白野蒼衣剛剛決心成為“騎士”。
2
神之噩夢造成的《灰姑娘》,最終讓白野蒼衣班上的一位少女消失了。
她是為蒼衣所殺。不過,這個事實沒有任何人發現————就連少女消失的事實本身都沒有人察覺————日常再次開始運轉。
†
對白野蒼衣來說,學校就是蒼衣所愛的“普通生活”。
蒼衣熱愛普通。
但是————
“……白野。我有重要的事要問你。”
認真。
嚴肅。
這是蒼衣和名為敷島讓的朋友認識以來,他第一次做出如此事態重大的表情。
早晨的私立典嶺高中1-A教室。
蒼衣一如既往地來到學校,坐在座位上,而同樣上學的敷島剛剛到校就把雙手撐在蒼衣的桌子上,突然用低沉的聲音說。
“什、什麼事?”
敷島身穿制服襯衫,從高處俯視蒼衣,這讓蒼衣有些畏縮。
眯著眼睛的敷島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作為男人來說稍顯纖細的蒼衣與他困惑的表情映在鏡片之中。
“……白野,我想問你一件事。”
敷島平靜而認真地盯著蒼衣的眼睛說。
蒼衣從未見過這樣的敷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想要說些什麼,蒼衣越來越不安,表情不由得僵硬起來。
“喂,我說你……”
敷島慢慢地開口。
蒼衣唔地嚥了口唾沫。敷島以世界即將終結般的沉重聲音,嚴肅地向蒼衣發問。
“你老實回答。”
“什、什麼……?”
“跟你…………一起在車站前步行的超級美女是誰?”
“………………哈?”
敷島莊嚴地提問。聽到這個問題的瞬間,擺好架勢等待逼問的蒼衣不由得呆呆地仰望這位高大的提問者。
“哎……!”
看到蒼衣的反應,敷島誇張地撫著額垂首頓足。
接著,他又以嘆息不已的語氣向蒼衣喊道。
“不行,這可不行啊。裝蒜是沒有用的!”
“哎?哎?”
“我可是親眼所見。昨天,你跟一位身穿一高制服的驚人美女一起走在車站前!”
“…………………………啊……”
話說到這裡,蒼衣總算搞清楚狀況了。
他說的人毫無疑問就是時槻雪乃。蒼衣知道總有一天會暴露,但敷島再怎麼說也是遲鈍一類的人,而且最為重要的是——敷島的話讓他以為是多麼重要的事,沒想要就是這個,這讓蒼衣沒有跟上節奏,完全停止了思考。
“我還擔心你最近怎麼沒有精神呢,看來我是白擔心你了!”
“……”
“給我解釋!解釋清楚!”
敷島咆哮著。
“呃,你說的應該是雪乃同學吧……”
“果然嗎!”
“她是我的朋友……”
“你們在交往嗎!?你居然能跟那種美女交往!我還把你當作朋友來著!”
“聽我說!”
敷島無視了蒼衣的解釋,僅憑自己的想像而怒吼。蒼衣也對這樣的他提出了抗議。
“還有就是別那麼大聲……”
總之,這份悲嘆是敷島式的玩笑,但話題本身並不好笑。
蒼衣坐立不安地環視教室,班裡的同學紛紛看向發出騷動的敷島和蒼衣。
“嗯?啊啊……抱歉。”
敷島不在乎這種場景,只是面帶一幅似懂非懂的微妙表情,放棄了大喊大叫。而且,他多半沒搞懂吧。敷島絲毫不懂深層次的人情世故。
“……請務必跟我多講講那位名為雪乃的美女之事。”
“…………”
蒼衣對表情立刻認真起來的敷島嘆了口氣。
該怎麼說明才好呢。蒼衣與時槻雪乃的相遇在大約十天前。
他們沒有交往,只是普通的朋友關係,但蒼衣對雪乃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責任感,但這種事他無法說出口。而且蒼衣和雪乃的關係也跟普通的朋友略有不同。
關於他和雪乃相識的事,他無法對敷島說出口。
沒必要特意把學校之外的朋友當作話題來討論,他也很難解釋清楚。
雪乃是位超級吸引他人視線的美少女,這件事從敷島剛才的反應中就一清二楚了,所以解釋起來太過麻煩。更何況蒼衣與她相遇時的事包含著無法對朋友和家人解釋的異常情況。
從人類意識深處上浮,在現實中漏出的“神之噩夢之泡”。
蒼衣和雪乃在“噩夢”帶來的可謂是噩夢產物的恐怖異常現象中相遇。
時槻雪乃是一位自己由曾經遭遇的噩夢碎片——“斷章”寄宿心中,同時又不斷傷害自己的少女。她同樣在噩夢之泡帶來的災禍——“泡禍”中生還,為此成為了聚集持有“斷章”之人,幫助新的“泡禍”犧牲者的組織成員。
發源於英國,被稱為“騎士團”的結社之“騎士”。
現在的蒼衣也一樣。雪乃和蒼衣是“騎士”同伴。
如果蒼衣把這些話原封不動地說出去,只會被人當成笨蛋罷了,一定會有人懷疑他是否正常。
他不打算把這個世界的秘密說出口。
他不能說。
不是因為不會有人相信。而是蒼衣怕自己珍愛的平凡日常——勉強維持平衡的日常就此破壞。
†
十天前,蒼衣用自己體內的“斷章”殺死了化作“異端灰姑娘”的少女那天,蒼衣遇到了“騎士團”中的“騎士”之一,一位女性。
“我好像是第一次見你呢。”
在一切結束之後,女性乘出租出來到隱藏著慘劇的學校。她著裝高雅時尚,大衣的衣擺翻動著走到了學校前。
她的左手是巨大的旅行包。
甩了一下被染成茶色的波浪長髮,她摘掉眼鏡凝視蒼衣。
第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是一位十分爽朗的女性,但她注視蒼衣的眼神出人意料地非常溫柔。只不過這位女性有一點很奇特,她雖然是一位美女,但卻有著與之相應的渙散形象。
一言以蔽之,就是“存在感淡薄”,但實際情況跟這個表現方式還有些不同。
她是美女,給人的印象也很強烈。只是她有些微妙地吸引別人注意她身上的細節,整體印象卻無法凝聚成特定的形象,於是她渾身都纏繞著一種不可思議的氛圍。
“呃,您是……”
“我沒有名字。新人。‘無名’這個詞就是用來形容我的。”
她——“無名”就此回答了蒼衣的提問。
“哎……?”
“這就是我的‘斷章’。我的‘斷章’可以吞噬姓名。”
她看著一臉驚訝的蒼衣,忽然轉換了話題。
“被我的‘斷章’吞噬姓名的人,不會再有任何人認識。你們‘斷章保持者’因為‘斷章’的‘效果’持有抗性,但普通人無法看到也無法聽到姓名被吞噬之人,即使碰到也不會察覺。”
取代了姓名的介紹,她如此解釋。蒼衣完全沒有理解她話中的意思,但還是立刻察覺到了一層含義。
“也就是說……難道你的名字也……”
“沒錯。我的姓名已被自己的‘斷章’吞噬掉了。”
她為蒼衣的話點了點頭。
“剛才的出租車也是趁它等待客人時突然乘上去。我用口紅把目的地寫在了玻璃上,司機多半以為是遇到幽靈了吧。”
女性嗤嗤發笑。蒼衣帶著複雜的表情表示認同。看到她時產生的奇特印象和她下車後出租車逃也似地向前衝,都是因為這個原因。
“對、對不起……”
“是啊。不過事出突然,也沒辦法。”
她又乾脆地終止了話題。
“好啦,所以說我沒有姓名。就用‘斷章’的名字‘無名’來稱呼我吧。我的姓名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包括我在內,不會有任何人記得它。
我是失去姓名意義上的死者,沒有姓名的我在這個世界上‘從情報角度來說不存在’。我雖然在物理角度還活著,但在情報角度已經死了,普通人都不認識我,對我沒有記憶。世界上存在著各種事物,但人類的認知只能通過他們得到的情報而來,對於人類來說,這個世界即是情報。看聽摸就是所有的情報。能夠直接認知存在於此的‘實體’之人,究竟是否存在呢?
世界就是情報。而‘姓名’就是分類情報的認知標籤。沒有名字就會成為‘誰也不是’,在人類世界中等於不存在。關於我的情報被人類認知為‘誰也不是’,也就是說,即是他們原本認識我,也會變成不認識。看到我的樣子等於看不到,聽到我的聲音等於聽不到。我的戶籍和證件都還在,但他們看到這些物品時,也會認知為沒有任何意義的文字。曾經關於我的記錄都成為了沒有意義的墨跡。從情報角度上來說,我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只有我的心靈和身體是我身為人類的一切。
……然後呢,這種名為‘無名’的‘斷章’也會吞噬他人的姓名。而且,如果是吞噬物理上也不存在的死者姓名,那此人就等於完全從世上消失。……這樣解釋你明白了嗎?”
“哎……?啊……差……差不多。”
聽到她突如其來的解釋和提問,蒼衣困惑地點點頭。
“是嗎。你很好溝通呢。”
她塗著淡淡口紅的嘴角浮現起一絲微笑。
但她的嘴角突然收緊,女性以包含著威嚴的聲音向蒼衣宣告。
“那麼————現在你做好覺悟吧。我來到這裡,是為了消除你的同班同學的‘存在’。”
“哎……?”
蒼衣呆呆地仰望著她。
“你的朋友死得太過異常,無法將其公佈於眾。所以我們要把證據掩藏起來,讓遇害的她的親戚以為她失蹤了。”
“啊……”
“但畢竟也有一個人類就此消失,比想像中更讓大家感到缺失。要從這種狀態恢復到安穩的日常生活,不把你那位同班同學的‘存在本身’消除就很難做到……
我會讓你同學最親的人也忘記她的存在,就像是她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一樣。她人生中的一切,包括幸福與不幸,喜悅與痛苦,一切的一切都會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殆盡。這就是我——‘無名’身為‘騎士’的職責。要記住。你的任務————就是記住那個消失的她,記得她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人。”
“………………!”
沒有姓名的女性緩緩地說。
“沒有人會想起她。她的笑容和一切。”
“………………”
“只有你會記得。”
“………………”
“你會成為記得她存在過的唯一證人……”
“…………………………”
†
於是,蒼衣再次回到他摯愛的日常生活。
那位名為“無名”的女性離開學校後,蒼衣再也想不起那位自己殺死的同班少女之名。
她的容貌、身影、聲音和結局……蒼衣都還記得,唯獨姓名無論如何都回想不出。這時他第一次實際體會到“無名”所說的“吞噬姓名”並非只是比喻。
教室中那個理應無人的座位就好像從一開始就是那樣一般,由坐在後排的學生補上,那一列座位的最後一個座位自然而然地空著。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連那個座位也被人收起來了,只有蒼衣記掛著那塊缺憾,這間教室卻維持在最為平凡的日常狀態。
一開始,這種太過理所當然的安穩————跟蒼衣所知的時光太過不同的安穩,平凡到讓他想吐。
即使如此,這也是蒼衣最為摯愛的學校日常。
“……喂,白野。你在聽嗎?”
“哎……?啊,嗯。”
敷島的手在蒼衣面前晃著,把蒼衣從不知何時陷入的沉思中拉回了現實。
“……啊……不,抱歉。我沒在聽。”
“白野……”
他不由得聯想到了雪乃。聽到蒼衣的道歉,敷島十分驚訝,但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忽然搖了搖頭,表情嚴肅起來。
“不不不,差點就被你騙了。你忽然發呆是常事了,但只有這次我判斷你是為了打岔做出的卑劣作戰。”
“才、才不是。”
“快點,給我說清楚!你跟那位美女的關係!還有給我介紹一下!”
“呃……”
蒼衣被逼向後退縮。沒什麼好說的。他完全沒打算讓雪乃跟敷島等人見面,但敷島這樣認真地請求下去,不擅長拒絶別人請求的蒼衣一定會真的答應他。
“好嘛!好嘛!”
“唔唔……”
敷島的雙手撐在蒼衣桌上,整個身子都探了過來。
蒼衣仰面避開視線。雖然理由不同,但蒼衣這樣做,看上去就像他們真的在交往,而他是在掩飾。
蒼衣自己也覺得這樣下去很不妙,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就是這麼地不擅長拒絶別人的請求。而且最為關鍵的是,他還深深牽掛著那位剛才自己聯想到的少女。
“好了,快說啦!”
“不,呃……”
“好嘛!好……哦哦!!”
敷島差點就踮起腳,把蒼衣整個人都遮蔽在他的身影之中,但他質問蒼衣的話被突然插向他側腹的鉛筆轉變為交織著慘叫聲的怪叫。
“什麼……!?”
“你又在為難白野啊。”
敷島捂著側腹彎著腰,一手拿著鉛筆的佐和野弓彥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旁。
他是敷島從小到大的朋友。簡而言之就是青梅竹馬。這位少年身材瘦小,臉上沒有表情,終日無動於衷,讓人很難解讀他在想些什麼。
“但、但是佐和野也看到了吧!你也很在意對吧!?”
“是倒是啦。”
“對吧!?”
“但給出什麼樣的反應是決定人品的關鍵。用人類的等級來劃分,你是……”
“是?”
“………………猿猴?”
“禽獸不如啊!?”
順便一提,他的愛好是欺負敷島。
“每天都有好幾百萬人餓死,汲取了可以拯救那些人的營養,你卻只能想到這種問題。敷島讓,你丟不丟人啊。去死吧。”
“你至於說到這個地步嗎!?”
敷島瞬間就被佐和野拖進了他的節奏中,聲音大了起來。
但是,敷島的高喊被時機正好的教室鈴聲和等到這一刻才跨入教室的班主任佐藤老師給截斷了。
“回到座位上。”
沒什麼幹勁的中年男人的聲音。
聽到這個聲音,學生們都陸續坐回座位,在騷動聲中,敷島目瞪口呆地忍住了話頭。
站在講台上的那個人戴著嶄新的白色眼罩。
蒼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注視著佐藤老師,他的胸口一片沉重。
那個傷口是蒼衣造成的,但它已從老師的記憶中抹消。
將一切都包容其中的平凡日常。
“……”
蒼衣將視線移向覆蓋老師眼睛的眼帶和那位消失的同學曾經坐過的座位。
接著,他在心中誠摯地發誓。
不會忘記。
我發誓。
不會忘記。這是——我的義務。
3
對時槻雪乃來說,學校只不過是塵世間令人煩擾的“義務”罷了。
當然了,高中並非義務教育。上學不是國家法定的義務,而是在雪乃因為“泡禍”而失去所有家人後養育她的伯父伯母之義務。
伯父和伯母都是有些軟弱的老實人,沒有孩子的他們從很久以前就對雪乃她們很好。雪乃在三年前那場可怕的災難中變成了孤兒,但他們理所當然地收養了她,對於從事狩獵“泡禍”這種罕見活動的雪乃來說,這幾乎可以算是她唯一欠下的人情。
希望經歷了悲慘事件的雪乃過上普通的幸福生活。
因此,至少要讓她上完高中,甚至大學。
這就是期望著雪乃的幸福,善良卻又平凡的伯父夫婦。
雪乃——在“騎士團”中被稱作“騎士”,走在驅逐與隱藏“泡禍”活動的血腥之路上——即使如此雪乃還去上高中的理由,其實就是因為這個而已。
†
距離開班會還有十分鐘,現在還可以算是課間。
哢嚓一聲,時槻雪乃打開門走入教室的瞬間,教室的氛圍明顯改變了。
“…………”
一些像是碰到膿包的視線投向了她,雪乃卻保持著沉默,走進教室。她冰冷而美麗的冰山面龐完全沒有看向同班同學。雪乃面帶漠不關心而又厭惡的表情穿過教室,坐在了窗邊自己的座位上。
被紮成馬尾的黑髮上繫著哥特式黑色蕾絲緞帶,緞帶如同在拒絶同學的視線般搖曳著。
這就是市立一高1年4班每天早晨的景象。
班裡的大多數同學都把雪乃當成空氣來無視,無法無視她的人就帶著異常陌生而又好奇的眼神注視雪乃。投向雪乃的視線大多數都是因為她出眾的外貌,但大家更加矚目的,是她黑色水手服的袖子中露出包裹左臂的白色繃帶。
這個班裡沒有人不知道那是自殘造成的產物。
雪乃在班裡被當成膿包對待,當然是因為她拒絶與他們交流,但決定性的因素還是她手上纏有繃帶這個毋庸置疑的事實。
“……那傢伙怎麼到學校來了……?”
“不來也挺好嘛……”
從教室一角傳來女生們竊竊私語的聲音。
雪乃把她們的話當成了耳旁風,她撐著下巴,沉默地看向窗外。
“……”
外面沒有什麼特別。
但是總比看著教室要好得多。
從三樓的窗戶能看到操場和覆蓋學校周圍的住宅區。常見又普通的無聊場景。
但是,這些場景跟教室內的景象不同,至少沒那麼煩人。
到開始上課為止,甚至上課之後——都一直眺望著窗外,這就是時槻雪乃在學校裡的常態。
雪乃把包括同學在內的學校整體,都當成空氣對待。
而且,雪乃也希望同學把她當成空氣。
這樣的話雙方都能輕鬆一點。雪乃發自心底地這麼認為。
但是,人類這種生物對於眼中所見且十分顯眼,再加上毫無貢獻和協調的存在,是無法將其當成空氣對待的,他們沒那麼寬容大方。
“……”
在密集的反感和有意的無視包圍中,雪乃每天早上都在孤獨的沉默中度過。
熱熱鬧鬧的教室裡,只有雪乃周圍的氛圍與眾不同。
但是,雪乃輕鬆地接受了這一點。她把這些同學當成了生活在其他世界的人。
雪乃捨棄了“平凡”的幸福。
或者說是失去。雪乃是復仇者。雪乃只是為了復仇而活。
周圍的同學都是普通人,都為了追求平凡的幸福而活。而雪乃認為,跟無法共享幸福的人交往是沒有意義的。
為了同樣的事而喜悅,為了同樣的事而悲傷。
無法共享其中任何一件事,那麼對話就沒有意義了。
就這樣,雪乃的態度讓不知道她的價值觀,也不相信她的同學們與她產生了明顯的分歧。但雪乃異常地克己自製————她把伴隨分歧而產生的痛苦也當成是復仇的精神食糧。
————只要這份痛苦還在,我就不會忘記“斷章”的疼痛。
痛苦。恐懼。憎惡。悲傷。曾經遭遇的“泡禍”在自己的心頭刻上了烙印,汲取那份感情就是解放自己體內的噩夢“斷章”最初的步驟。
這個教室的空氣中混雜的反感、敵意和隔閡,對於雪乃來說,也全是讓她不要忘記那份感情的食糧。不是安於日常的現狀,而是在孤獨中回想過去,憑藉不斷劃傷自己來化作與怪物戰鬥的怪物。為此,雪乃必須這樣。
“……”
雪乃的視線別開教室,只是注視著窗外。
漸漸強烈而刺眼的清晨陽光開始填滿天空和整個城市的空氣。
平凡卻讓人舒適的場景讓雪乃感到了壓抑。於是,她為了遮擋陽光,把右手伸到桌內,尋找剛剛放進去的課本。
“好痛……!”
雪乃立即條件反射地從桌內抽出了手。
她的指尖有股刺痛。之前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桌內有一隻用透明膠帶固定的繡花針。
當她把手放進去時,針就刺了上去。
一不小心讓繡花針深深刺入的疼痛從指間的皮膚深處迅速擴散到整個身軀。
她蒼白的指尖有一個紅色的血泡漸漸膨脹。盯著指間的雪乃耳中傳來了教室內女生們的偷笑聲。
“……”
雪乃沒有看她們,只是沉默著將血泡膨脹的指尖放在自己薄薄的嘴唇上。
血腥味在口中擴散。在那個瞬間,雪乃耳邊那包含著淡淡惡意的輕微笑聲中,傳出了另外一種全然不同,混雜著純粹惡意的笑聲。
《……唔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你的做法還真可愛呢。》
耳邊的低語恐怖而又純粹,如同玻璃般如影隨形的笑聲也異常邪惡。
傳入耳朵的聲音中那份異常透明的惡意與瘋狂揪住了雪乃的心,讓她周圍的空氣溫度瞬間下降。
“…………!”
《不殺了她們嗎?雪乃。殺了她們吧?》
雪乃的耳邊響起了只有雪乃能聽到的竊竊笑聲。
《教會這些愚不可及的稻草人一件事吧?她們可是會在篝火中燃燒成灰呢。》
“……”
人影從背後窺探雪乃。那是跟長髮垂落的雪乃十分相似的亡靈之聲。但雪乃只是保持著沉默。
《隨時都能殺了她們哦?雪乃與我取名為“雪之女王”的“斷章”。》
憑依在雪乃身上的“斷章”之聲。
三年前,時槻風乃殘忍地殺害了雪乃的家人後死去,那是雪乃姐姐的亡靈之聲。
雪乃以僵硬的表情忽視了風乃如同歌唱般誘惑的聲音。這位亡靈的私語只有破壞。為了與“噩夢”作戰,雪乃需要姐姐的力量,但同時她也是自己憎惡的東西中僅次於“神之噩夢”的人。
《殺不殺?想不想讓這個房間變成魔女的火爐?》
“……囉嗦。”
雪乃依然噙著手指,向私語的影子呻吟般地低聲說。
確實,將這佈滿荊棘的日常燃燒成灰該有多輕鬆啊。
雪乃對自己內心的聲音與風乃的話都保持著沉默。她告訴自己,“我盯上的怪物可沒有這麼好對付”。
“……”
同學的偷笑聲再次傳入耳內,而雪乃輕輕地啃噬著殘留疼痛的指尖。
讓左臂的繃帶唰地一聲變熱,在淡淡的煙霧之中,讓繃帶一端浮現起燒焦的顏色——雪乃拚命忍耐著自己的衝動。
就在這時,一個聽到雪乃被針扎到的聲音而回過頭來的女生,突然一邊看著她,一邊從椅子上站起。女生走向雪乃的座位,站在她的桌旁,接著從制服的口袋中取出了什麼東西,靜靜地放在雪乃的桌上。
那是印有可愛圖案的MintBlue創可貼。
“……沒事吧?”
那位嬌小而稚嫩的女生說。
在學校中,只有她會向雪乃搭話。媛澤遙火。擔任本班班長的少女。
“怎麼了?你的手指受傷了嗎?”
遙火坦率而堅強的眼神中微微浮現出一絲擔心,她緊緊盯著雪乃。
雪乃從遙火的視線中感到了對跟剛才的陽光一樣的糟糕感受,便將視線從遙火的臉上移開。
“………………沒什麼。”
“是嗎?那麼,為了避免感染細菌,我還是幫你包紮一下吧。”
遙火說。
她的表情說明她完全沒想過雪乃受傷的原因就在教室之內。
不,事實上是她沒有發覺吧。
雪乃因為某種原因而拒絶大家,班裡的人同時也討厭著她……遙火知道這件事,但沒有想到她甚至會被人欺負。
因為她一定是那種發自心底信任他人善意的人吧。
雪乃對這一類人懷有一種焦躁感。
更不要提白野蒼衣那呆滯而平和的表情了。
雪乃皺著眉,把受傷的手指放在桌上的創可貼上,她感到沉悶疼痛的手指一划,把創可貼還給了遙火。
“我不要。”
“不行。意見不予接受。”
遙火一邊用母親般的口氣向表示拒絶的雪乃說,一邊揚起眉毛。
接著,她把創可貼從雪乃舉起的手中取下,迅速撕破了創可貼的包裝,沉默著把它纏在雪乃受傷的手指上。
“你看,出血了。”
“……”
抵抗太過麻煩,雪乃也就任由她去了。沉默的雪乃依舊一臉反感,而班裡的同學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遙火為她包裹手指。
只有遙火是這樣對待雪乃的。
估計是她身為班長的責任感,但也有可能是她的性格本來就如此。總之,遙火對同班同學中無論多麼討厭的人,都是同樣的待遇。
“……好了。”
遙火盯著細心纏好的創可貼加以確認,滿足地點了點頭。
然後,她以完成任務的姿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小遙……你還是不要跟她扯上關係比較好。”
遙火身後座位的女生拉著遙火制服的袖子輕聲說。
聽到朋友擔心她的話,遙火以略帶為難的表情乾脆地說。
“那可不行。”
遙火一直都是這樣。
雖然也有行人方便的時候,但她很有責任感,又很聰明,嬌小的身軀總是衝在前面。這位班長在班內得到了大家破格的好意。
雪乃捨棄了——或者說是想要捨棄掉學校生活,而遙火就是守護這個“平凡世界”的女主人。遙火在雪乃眼中就是如此。因為她不知道“並非如此的世界”,所以才能對身處其他世界的雪乃加以關照,是一位幸福的人類。
雪乃是為了伯父夫婦,才若有若無地存在於學校之中。
但她無法解釋,只能用態度表明自己的主張。
而其他人也立即理解了這一點,並討厭著雪乃,只有遙火無法理解。
因此,對於被學生和老師當成膿包看待的雪乃來說,遙火是唯一平等對待她的人,也是雪乃與同學的唯一接點。
“柵欄”般的少女。
雪乃瞪著遙火勉強給她纏上的可愛創可貼。
“……”
看著看著,她發覺自己的嘴角微微咧開,一種微弱的感情從心中浮現而出,於是她故意擺出不悅的表情。
雪乃突然與從座位上回頭看她的遙火四目相對————遙火戲謔地咧嘴一笑,雪乃則不高興地看向窗外。
預備鈴響起,教室中的喧鬧聲轉變為準備上課的喧鬧聲。
教室外的學生陸續返回,教室中的慌亂程度不斷增長,而投向雪乃的膠著視線也在喧鬧聲中穿行。
一直都這樣不就行了,雪乃一邊看向窗外,一邊煩躁地想。
雪乃短暫的“日常”總是這樣開始,也總是這樣不愉快地結束。
4
小城再次經過了一天的時光。
在學校放學之後快到下午四點時,白野蒼衣來到了距離學校最近的車站附近的“神狩屋”。
“神狩屋——舊貨·古董·西洋古董”
掛著書寫莊嚴文字的招牌,這家如同照相館的建築物是個古董商。這座彷彿脫離了時代的白色木造小店有個秘密稱呼——“支部”,它是“騎士團”在全日本二百多處活動據點之一。
當然了,這裡沒有任何地方可以顯露出它的身份,僅僅排列著古舊櫥櫃的昏暗店內從門縫中露出些許真容。
身穿制服來到此處的蒼衣一邊向店內喊話,一邊邁步而入。
“你好……”
他剛剛走入店內,就聞到了空氣中混有一種古董特有的灰塵味。最近他在這裡混熟了。蒼衣已經養成放學之後先趕來這裡的習慣。
蒼衣在充斥古舊商品的狹窄店內向內部移動。
小店最深處有一個與店內商品幾乎沒有區別的古老櫃檯,裡面擺著一張圓桌,是進行討論用的空間。
蒼衣總是在這裡品茶小憩。
接著,蒼衣就會為了尋找“泡禍”的氣息而外出巡邏。今天蒼衣也打算一切照舊,才跟平時一樣來到了小店內部。
“……哇哇,白野同學請停步!”
但是今天,他被從裡面衝出來的女孩子制止了。
“哎?”
田上颯姬。這位女孩如果去上學,應該已是初中生了。
她一頭短髮,巨大的彩色發卡像商標一樣橫七豎八地插在頭上。她慌忙阻止蒼衣,但在蒼衣理解她的行為之前,他已經踏入了小店內部,提前看到了颯姬阻止他的理由。
“啊。”
雪乃和神狩屋坐在裡面,而雪乃的水手服上半身衣擺被捲起。蒼衣與露出蒼白肚皮的雪乃四目相對。
“!?”
“…………”
蒼衣大吃一驚,手足無措。反倒是雪乃微微蹙眉,沒有特別的舉動。她只是移開了視線,拉平衣服。
“啊……哇,抱歉。”
蒼衣立即在慌亂中道歉。
雪乃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盯著蒼衣動搖的樣子才漸漸感到了羞恥,最終她以一幅比起害羞更像是憤怒的表情瞪著蒼衣。
“呃……”
“這種程度誰會害羞啊。但你這副樣子,讓我都覺得丟人了。”
“對、對不起……”
“不是說了住嘴嗎!想死啊!”
雪乃怒視蒼衣的眼神彷彿真能殺死人。於是蒼衣緊閉嘴巴。而雪乃也沒有看他一眼。
“呃……”
就在蒼衣驚慌失措的時候,坐在雪乃面前的神狩屋向蒼衣說。
“喲,歡迎。”
“啊……是……”
神狩屋以悠閒又有些為難的表情向蒼衣打招呼,但是突然發怒的雪乃影響了蒼衣的判斷,他交替看向雪乃和神狩屋。
“呃……”
雪乃依然沒有看他。
蒼衣為難了片刻,最終還是輕嘆一口氣,無奈地轉向神狩屋,與他繼續話題。
“呃…………雪乃同學的傷口完全消失了呢。”
“嗯,消失得一乾二淨。已經沒必要繼續治療了。”
神狩屋帶著裝傻的笑容回答了蒼衣的話。神狩屋是這家古董店的店主,同時也是這個“支部”的負責人。他持有名為“黃泉戶喫”的“斷章”,可以攝取自己的血液堵塞傷口。(譯註:“黃泉戶喫”即為了成為黃泉之國的人吃下黃泉之國的食物。因為古代的日本先民忌諱心懷惡意的死者會復活引起災禍,大和朝廷便創造出在死者遺體旁邊準備食物的“黃泉戶喫”的習俗。)
是他治療了雪乃在上次的事件中負了重傷的側腹部。
“這次花了不少功夫呢。我的‘黃泉戶喫’的‘效果’可以消除大半傷口,但是如果強度過大,可能會讓自己‘異形’化……”
神狩屋搔著混有少白頭的亂髮,以沉穩而略帶困擾的神情說。
關於他的“斷章”,據說如果超出最大限度的負荷,即使半個身體破裂,人也會繼續生存。但是因為“人類的心靈容器有限,無法容納多個神之噩夢”,對“泡禍”和他人的“斷章”持有抗性的“斷章保持者”在接受他的治療時,他只有用力過度,或者說在極端的形態下才能展開工作。
不過,幸好“斷章”的副作用對於“斷章保持者”來說也沒有那麼強烈。“黃泉戶喫”可以治癒他人的傷口,但也能將“泡禍”召喚到這個人身邊,最糟的情況下,可能會讓對方“異形”化。這種副作用甚至可以致命。
因此,他不能對普通的人類使用“斷章”。
至於持有抗性的“斷章保持者”,即使稍微使用也有同樣的危險。
但在與“泡禍”進行戰鬥的危險活動中,治療是十分必要的。神狩屋採用了儘量減低風險來利用“斷章”的方法,就像剛才一樣,他會一邊觀察傷口的情況,一邊花費數天逐漸封閉深層的傷口。
圓桌上留下了這次治療的遺物,那是跟前兩天完全不同,幾乎沒有血跡且剛剛剝除下來的紗布。
他在進行傷口的最終檢查。就在這時,蒼衣正好出現在現場。
“……”
雪乃平時就一臉不悅,不過這次到現在為止也沒有看蒼衣一眼。
這樣一來,蒼衣就無法接話了。
本來準備接下來跟她一起去巡邏的,但蒼衣不敢開口。
氣氛尷尬。神狩屋注視著這兩個人,卻只是面帶混有苦笑的為難表情,向站在身旁的颯姬說。
“…………我不是說了讓你盯一下,避免有人進來嗎……?”
聽到他的話,颯姬畏懼地縮起了嬌小的身體。
“對不起……我在擦拭櫥櫃,不小心忘記了……”
“唉……”
看到雙手緊握抹布低下頭去的颯姬,神狩屋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颯姬嬌小的體內持有名為“食害”的“斷章”。她的“斷章”可以利用小蟲啃噬記憶,被用於消除他人的記憶,但同時本人的記憶也會不斷消失,因此她的記性不好,以前的記憶都被吞噬殆盡,而她已不怎麼記得幾年前發生的事了。
因此她無法上學。
颯姬依靠掛在脖子上的筆記本勉強維持記憶力。她是個表情活躍的開朗女孩,但這個事實讓人知道她其實身處於不幸的深淵之中。
不過,這位少女不會把這些寫在臉上。
“啊……!啊啊啊對了!我來上咖啡!”
不知道颯姬是不是為了改善一下現場微妙的氛圍,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小跑著取來一套咖啡杯,走向裡面的架子。
蒼衣也暫且坐在桌邊,但他很快就無法忍受自己與坐在身旁的雪乃之間那緊繃綳的氛圍。
“呃、呃……我去跟夢見子打個招呼。”
“啊……啊啊,也好。”
蒼衣戰戰兢兢地說著,而神狩屋也浮現出同情的苦笑,如此回答。
“拜託你了。”
“是。”
蒼衣逃也似地打開了櫃檯那頭的大門。
雪乃始終沒有看他一眼。
我太懦弱了,蒼衣一邊穿過大門,一邊不由自主地想————在雪乃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臉上悄悄浮現出沒有絲毫緊張感的苦笑,那幅表情要是被雪乃看到,一定會讓她滿臉不爽。
†
這個房間位於神狩屋店內的住宅一角。
地上鋪著薄薄的絨毯,走廊被裝修成洋館風格。最深處有一扇大門,裡面是夏木夢見子居住的“書庫”。
曾經遭遇“泡禍”,變成孤身一人的年幼少女。
在“泡禍”中溶解混合的雙親懷抱中,唯一保留原形的嘴巴以無法稱為是聲音的聲音向她朗讀繪本,她在這副噩夢般的情景中受到了保護,自那之後就被神狩屋收養。
少女的心在那場“泡禍”中崩壞了。
她從不開口,只是待在小小的房間裡,在堆滿繪本與童話的巨大書架包圍下,日復一日地閲讀繪本,度過人偶般的生活。
蒼衣接受了神狩屋的拜託,每次前往這家小店時他都會去看望夢見子。
神狩屋期望少女崩壞而封閉的心在儘可能接觸他人的情況下,也許能夠恢復正常。
蒼衣也發自內心地認為,如果能變成那樣就太好了。
不只是蒼衣,來訪這個“支部”的“騎士團”相關者都會來探望夢見子。
不過,即使前來看她,也大多只是無聊而短暫的過場。夢見子多半沒有反應,問她“還精神嗎?”或者“你在讀什麼?”以及撫摸她的頭頂就是蒼衣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蒼衣一邊思考今天該跟她說什麼是好,一邊在走廊中踱步。
跟沒有回應的少女說什麼,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
偶爾聊聊學校的事,還是說說朋友的話題?不過,回想起今天他跟敷島的對話,無論如何也不能跟夢見子多說。
“……嗯。”
蒼衣在煩亂的思緒中來到了房間門口,他不禁在門前止步。
只有他能夠如此認真地考慮跟夢見子說什麼。
蒼衣在這方面確實有些執著。“其他人與夢見子見面時,態度要輕鬆的多哦”,神狩屋也這樣笑話過他。
簡而言之,蒼衣不擅長置他人於不顧的行為。
因此他才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照顧他人。
尤其是對有割腕行為且心靈受傷的女孩,蒼衣會產生一種顯著的責任感。這完全是因為蒼衣的“斷章”之源,被蒼衣拒絶而迎來悲慘結局————蒼衣與擁有自殘癖的青梅竹馬之間的回憶成為了他的精神創傷。
也就是說,他對心靈崩壞的夢見子多多少少也有一種責任感。
“……”
蒼衣的臉上浮現出略帶自嘲的苦笑,他把手放在書庫的門把上。
先不管朋友的話題了,他決定與夢見子聊聊學校。同時他也考慮著看到夢見子的臉時,他會想些什麼。
於是,他打開大門。
就在這時,來路不明的惡寒從握住門把的手一口氣滲透全身。
“………………………………!?”
彷彿打開了冰箱門的寒氣從房間中流淌而出。凍結的空氣從門的縫隙中黏著地溢出,在地板上爬行擴散,寒風在他穿著襪子的腳旁穿梭。
在頭腦理解之前,他的皮膚先理解了異常。
在沒有完全打開的門內,充滿了挖開墳墓般強烈的死亡氣息。
過於明顯的“異常”。對於蒼衣等人來說,“異常”所能宣告之事為數不多。
“大木偶劇場的索引”。
那是夢見子持有的可怕“斷章”之名。
巨大的噩夢之“泡”成為“泡禍”時,利用“童話”的形式進行預言的“斷章”。因此她持有的“噩夢碎片”被取名為恐怖劇的索引,雖說這種“斷章”有一天也許會反噬自己。
不知何時爆發的“現象”閃回。
所有捲入“泡禍”的人都可能擁有的嚴重後遺症。
蒼衣沒有見過當時的慘狀。但是,在他腦海中不斷迴旋著講述中那場悽慘的事故。
“……夢見子!”
蒼衣甩去縮成一團的衝動,呼喚著理應身在房中的少女之名。
蒼衣繼續抓住門把,猛然推開異常沉重的“書庫”大門。
強烈的寒氣從房間中溢出,“書庫”內部一覽無遺。在沒有窗戶,牆壁全部被書架覆蓋的小小房間內,身穿陶瓷娃娃衣服的少女表情慘白地坐在鋪有絨毯的地板上。
她仰望著打開大門的蒼衣的面龐。
那是欠缺正常自我,人偶般的空洞表情。
她無法表現出任何感情,甚至是恐懼的神色。但少女的手臂正用力地用力地抱緊在《愛麗絲夢遊仙境》中出場,帶著一塊懷錶的兔子布偶。布偶在她的懷抱中扭曲變形。
夢見子的手臂在微微顫抖。
在她失去的感情中,只有“恐懼”還像烙印一樣殘留在她心中。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夢見子巨大蓬鬆的裙襬在地板上攤開,她像人偶般坐在地上。
數冊童話和繪本散落在她的腳邊。
在那凍結般的場景中————有一樣東西在動。
它顯眼地漂浮在蒼衣面前的空中。
一本童話書漂在夢見子身旁。舉例來說,就像有一位不見身影的女性坐在一旁為她讀書……攤開的書在那種高度下浮在空中。
下一個瞬間,那本書立即掉落。
蒼衣看向書的時刻,剛才還浮在空中的書像是失去了支撐,筆直地掉落在絨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簡直就像是因為被蒼衣目擊到,它就佯裝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世界也從未覺察到它一般。
書掉下來了。如果沒有目睹這一幕的始末,蒼衣也一定會自我認同為他的錯覺,不去過多追究這份異常。
“………………………………”
房間中充滿了冰凍般的沉默。
佇立原地的蒼衣耳中傳來了走廊上奔跑的聲音,那聲音很快就來到蒼衣身後。是雪乃的氣息。她的呼吸十分急促。
異常的氛圍像粘在皮膚上般殘留在空氣之中,而蒼衣依然站在屋外。
蒼衣的視線落在掉在地板上的書,他看向由剛才那位看不到的女性朗讀的那一頁。
《漢賽爾與葛麗特》。
標題如此寫道。
可怖的預言標題。
蒼衣打了一個哆嗦,臉上浮現起為難的笑容,他回頭看向雪乃。
《唔呵呵呵呵呵……》
在表情肅穆的雪乃身後,那個可怕的分身之“影”正對這個世界發出無比愉快又冰冷徹骨的笑聲。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25 PM
第二卷 糖果屋 二章 預言的徵兆
1
《……好期待呢。》
發自心底感到愉快的笑聲彷彿是等待處刑表演開場,高貴而又瘋狂的女公爵之聲。
《真的好期待。》
“……囉嗦。”
夜幕降臨。這裡是太陽已經完全落下的住宅區。
小巷中開始變冷的空氣中飄來各家各戶準備晚飯的熱騰騰的香味。
在傍晚的小巷裡,時槻雪乃告別了神狩屋,跟蒼衣一起離開小店,露出一幅對整個世界都感到不悅的表情,走在回家的路上。
“給我安靜一會。”
雪乃用壓抑低沉的聲音低喃著邁步。
她滿臉的不愉快。從旁人的角度看來,就好像她和蒼衣吵架了似的。不過,雪乃說話的對象並非蒼衣。
那是除了雪乃,不,是除了雪乃和蒼衣以外沒有人能聽到,作為“斷章”憑依在雪乃身上的風乃亡靈。穿透風景,稀薄得彷彿能融入影中的風乃幻影長著一幅跟雪乃十分相似的容貌,垂下的長髮上扎著跟雪乃相同的緞帶,但這位輕輕晃動的少女給予他人的印象卻和雪乃截然不同。
《你不期待嗎,雪乃?》
站在雪乃背後的亡靈用包含笑意和戲弄之意的聲音發問。
“至少胡鬧的姐姐讓我很不愉快。”
《呵呵。那可是“童話的泡禍”喲?》
亡靈不顧雪乃帶刺的回應,愉快地大笑。
《是那位“大木偶劇場的索引”給出預言,採取了童話形式的巨大之‘泡’呢?你擔任“騎士”三年以來幾乎沒怎麼遇到過的災禍,在十天內就發生了兩次!這不是胡鬧,還有什麼算的上胡鬧?》
“………………”
風乃的聲音如同竊竊私語,但又含有一份比平時多出數倍的愉快。她是對破壞的預感充滿了期待吧。
《怎麼了,雪乃?》
“………………”
《是你一直以來的期待的,屬於你的“敵人”喲?》
“………………………………是啊。”
雪乃輕輕點頭。
正是如此。那是雪乃一直在等待,到自己死去為止都不會結束的復仇對象。
可是,雪乃明明期望已久,卻還是忍不住要生氣。恐怕是因為她身旁那位不擅對付風乃而保持沉默的蒼衣吧,他一臉沉浸在日常之中的表情。
“………………”
雪乃苦悶地思索著。
自己大概是在嫉妒蒼衣。
父母被殺後失去一切的雪乃,一直為了剜除“泡禍”和自己的傷痕而活。她不相信一度被破壞的日常,也害怕回到那種生活,只好沉溺於跟“泡禍”戰鬥的非日常。因此,雪乃對自己艱難的生存方式擁有一種寬恕感。
憎惡。恐懼。痛苦。只有自己的身心不會時常受到這些東西的折磨,雪乃才能安心。
以慘劇發生那一天為界限,雪乃開始感受不到安穩的日常生活中自己的所在之處。
雪乃拒絶生活在日常中,因為要與更為醜惡的“泡禍”戰鬥,她甚至還需要著殺害了父母的姐姐亡靈。依靠她跟“泡禍”戰鬥。而且還不只是適用於“泡禍”。
但是————白野蒼衣就沒有雪乃心中的悲愴情感,他從頭到腳都沉浸在日常之中,同時還擁有著可以對“泡禍”造成致命傷害的能力。
蒼衣的“斷章”可以共有並破壞“噩夢”,徹底毀滅“噩夢”的所有者。
只要是蒼衣可以理解並共感的對象,蒼衣的“斷章”就會在不區分內容的情況下,通用於任何種類的“泡禍”。蒼衣在跟“泡禍”戰鬥時會以殺死所有者為前提,這種能力讓他跟至今為止雪乃感受到的焦慮和悔恨扯不上半點關係。
他擁有雪乃失去和遺棄的一切。
蒼衣在雪乃拚命抓住的所在位置之上。
所以雪乃看到蒼衣毫無緊張感的笑容,就會感到神經灼燒般的焦慮。而且他還想用那幅表情把雪乃拖回日常之中,實在讓人火大。
“………………”
“……雪乃?”
蒼衣向雪乃搭話。
不知風乃是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還是聽到雪乃的認同後得到了滿足,她的氣息和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雪乃,你生氣了?”
蒼衣說。
雪乃沉默著,沒有回答。她沒有生氣。只是不高興罷了。
“……呃。”
蒼衣將她的沉默理解為生氣,像是找藉口般繼續說道。
“呃,今天很抱歉呢。我不是故意的。”
“…………”
雪乃皺起了眉頭。她在思考蒼衣在說什麼。
不過,轉瞬之間她就發覺蒼衣說的是神狩屋為她治療腹部傷口時他闖進來的事。察覺的瞬間,雪乃的臉頰上泛起跟個人意識無關的淡淡紅潮。
“跟、跟那種事沒有關係!你是白痴嗎?我殺了你啊!”
雪乃不由自主地怒罵蒼衣。
“咦……?”
蒼衣好像真的很驚訝。雪乃對他的反應也十分不解。蒼衣剛剛才受到“大木偶劇場的索引”的預言,現在正身處於隨時隨地都會遇到巨大之“泡”甚至引發“泡禍”的情況中。
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能……覺察到這種瑣碎小事,這讓雪乃不禁懷疑蒼衣的態度是否認真。再加上對事實本身的動搖,雪乃現在陷入了雙重動搖。
“你明白自己的立場嗎!?”
雪乃大叫。
“‘童話的泡禍’要來了啊?巨大的噩夢之‘泡’!你知道嗎?”
“哎?我知道啊……”
蒼衣那欠缺精悍的纖細面容上浮現起困惑的表情。
“但是跟我一起活動的雪乃也是一樣吧?而且神狩屋先生還說,即使雪乃今天不去見夢見子……可能也會受到同樣的‘預言’。”
“我是在說你!”
雪乃氣勢洶洶。
“我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我的‘斷章’適用於難以預測的戰鬥。但是你要是被突然襲擊的話,就什麼都做不到了吧?”
“啊~……好像是呢。”
“沒錯。你有隨時赴死的覺悟嗎?”
“嗯……”
蒼衣笑了。那是跟雪乃的神經質恰恰相反,毫無緊張感的笑容。
“我……不希望雪乃死掉。”
蒼衣沒有回答雪乃的問題,而是談起了另一個話題。
“……!”
雪乃不知為什麼噎了一下。他真是太囂張了。從認識他到現在才不過兩週,但她知道這男人是個白痴。一定是這樣的。
“…………我對你沒話說了。”
雪乃僅僅說了這一句,就背對蒼衣向前走去。
看到雪乃生氣的樣子,又覺察到周圍人的眼光,蒼衣長嘆了一口氣,再次與雪乃並肩而行。
兩人沉默了片刻,走在昏暗的小路上。
在宛如淡淡潑墨的天空下,距離車站極近的寧靜住宅區中只有沉默和兩人的腳步聲靜靜擴散。
“………………”
“………………”
雪乃與蒼衣默默地邁步。
咣咣響起的腳步聲。過了良久,蒼衣終於開口。
“……我認為沒有人會在死前做好覺悟。”
蒼衣一字一頓地說。
“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因為事故或疾病之類的原因而死,明明不想死卻不得不死。他們沒空做好死的覺悟。就像雪乃說過‘沒有做好覺悟的人就不可以去死’一樣。”
“你要這麼認為、這麼理解的話,我也沒辦法。”
雪乃沒有看向蒼衣,只是放棄般地回答。
“我們所在的世界就是這樣。沒有做好去死覺悟的人只會給人添麻煩。”
雪乃說。這是不知道何時會死去,與致命的噩夢相鄰的世界。
但是,聽到雪乃的話,蒼衣只是遲疑了片刻便回答道。
“不,不是這樣的…………我覺得雪乃,你其實很溫柔呢。”
“…………!”
雪乃的眉梢吊了起來。
“你是白痴嗎!?我都說你這樣我很困擾了!”
雪乃的聲音變得洪亮起來。
被罵的蒼衣脖子不禁縮了一下。
“我和你的所在之處是戰場。”
雪乃用強烈的語氣說。
“而且敵人是‘神之噩夢’。將世界本身扭曲,全知全能的‘泡’。不是溫柔不溫柔的問題,這就是我們的現實。我們周圍每一毫升的空氣都有可能在某一天變成‘泡禍’殺掉我們,你到底懂不懂啊!”
雪乃伸展雙臂示意周圍的“敵人”,而蒼衣以有些怪異的聲音回答。
“我知道。”
“我怎麼看不出來?”
“不……”
蒼衣再一次強調。
“我知道。我也殺過一個人。”
“……!”
聽到他突然說出自己已經忘記的事實,雪乃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我殺死了同班同學。明明很想救她,卻還是殺了她。”
“………………”
“拒絶並殺死了她。我的噩夢殺了她。”
蒼衣淡淡地說著。
“我殺了她。”
“……”
接著,蒼衣停頓了片刻,繼續說道。
“但是…………我不會做好覺悟的。我做不到。我不想死,也不想讓雪乃死。”
蒼衣像是盯著地面,視線垂落下方。他接著說。
“即使終結其他人的性命,我也不想讓自己的性命終結。我認為雪乃很厲害。雪乃做好了自己死去的覺悟,討厭將沒有做好覺悟的人置於死地,所以我認為雪乃的本性一定是很溫柔的。我是一個殘忍的人。如果我因為別人而死掉,或者雪乃會因此而死,我一定會殺死那個人。即使他是我本來應該幫助的人,是我很想幫助的人,我也拯救不了他……如果我知道他對我們來說很危險的話,我一定會殺死這個人。
所以,我是一個殘忍的人。可我還把這種事認為是‘普通’的事。普通人沒有雪乃那麼強,嘴上說得漂亮,實際上卻什麼都做不到。對於普通人來說,這大概就是‘活著’本身。執著下去,不斷地執著下去……即便如此,人還是會死去。想要得救的人垂死掙扎,為了要不要幫助其他人而迷茫,或成功或失敗,或生或死。而且,戰場並沒有區分普通或不普通的人。大家都被捲入其中。所以我不會說漂亮話,也不會說場面話…………只是普普通通地在戰場中拚命掙扎。”
蒼衣一邊低著頭走路,一邊挑選合適的語句。
“所以,雪乃。”
這時,蒼衣抬起了頭。
“宿有‘泡禍’的人變成‘異端’而不得不被殺死的時候,如果雪乃不想殺那個人的話,我願意承諾。”
蒼衣突然說道。
“我會代替雪乃,殺掉那個可憐的人。普通人的我,一定可以比雪乃更加漫不經心、毫無痛苦地殺死敵人。”
“…………開什麼玩笑!”
雪乃內心深處湧起低溫的憤怒。
“我怎麼可能會依靠你。”
雪乃向走在身旁的蒼衣投去冰冷徹骨的一瞥,用低沉的嗓音說。
“在你至今為止過著安逸的生活期間,我可是擔任了將近三年的‘騎士’。我不用依靠你就倖存下來了。我對我的職責也不曾感到苦惱。
不管你的‘斷章’多麼有用,你也是只會殺死‘泡禍’‘潛有者’的半吊子。我們的職責是拯救讓‘泡’上浮,成為‘泡禍’中心的被害者。不需要利用對人手下留情的定時炸彈。至少現在是由我來保護你的,而且平時我們結伴而行,也是讓你為我做支援而已,你別忘了這一點。”
雪乃懷著滿腔深沉的憤怒,用低沉的聲音說。
“我沒必要依靠你。”
“…………抱歉。”
聽到雪乃的再次重申,蒼衣坦率地道歉。
但他身旁的雪乃對自己說出的話還有說出這些話的自己感到了強烈的憤怒和自我厭惡。
這是她為了讓蒼衣閉嘴而說出的關於“騎士”職責的正確理論。
救助異常現象的被害者,“泡禍”的中心——“潛有者”。不過,說出這些話的雪乃本身絶對不是因為這種動機而投身‘騎士’活動。
雪乃只是憎恨“泡禍”和自己。
只是想要戰鬥。她毫不顧忌地說出這段理論,只不過是為了否定蒼衣和他的“斷章”,僅此而已。
雪乃為自己幼稚到愚蠢的欺騙行為產生了嘔吐感。
雪乃果然很討厭自己。
“……有必要的話,我會殺人。”
雪乃說。
“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是誰,我都會殺死他。我沒必要依靠你,不會猶豫也不會懊惱。”
殺人。她做得到。
雪乃確信,只有這一點不是出自她對蒼衣的虛張聲勢或對抗意識。至少在這種情況下,雪乃不可能為殺人而感到猶豫。
因為雪乃沒有重要的人。
“我會殺人的。”
雪乃像是發誓般說道。
蒼衣用有些擔心的眼神看著這樣的雪乃。雪乃緊緊地握住自己纏著繃帶的左手,以至於發出“咯吱”的骨頭碾壓聲。
……就在這時。
《————來了。》
嗖——
至今為止都消失不見,寒冷徹骨的冰凍氣息從背後膨脹開來。
“……!”
風乃的低喃。全身的肌膚都豎起了雞皮疙瘩。
陷入陰暗憤怒之中的雪乃在急劇的緊張感中,意識被拉回了外界,她眯起眼神鋭利的雙目。
“……在哪?”
《那邊的小巷,右轉。》
聽到雪乃犀利簡潔的提問,風乃流暢自如地回答。
一瞬間,雪乃奔跑起來。她丟下了書包。
書包發出“吧嗒”一聲,掉落在柏油路面上。
沒有理解現狀的蒼衣也感受到了其中的緊張感,他十分慌張但沒有發出聲音。蒼衣撿起了雪乃的書包。雪乃沒有回頭看向追在她身後的蒼衣,而是筆直地跑向小巷。
雪乃在奔跑。
出現了。“泡禍”。
風乃的存在本身就是“噩夢”的碎片,所以她可以異常敏感地覺察到“噩夢”的氣息。既然在這時候出現,那一定就是夢見子的“大木偶劇場的索引”預言的大型“泡禍”。
邊想邊跑的雪乃從水手服的口袋中取出小刀。
那是她的手慣用的紅柄小刀。這把沒有任何奇特之處的文具用品跟她左手袖口中露出的繃帶形成對照之時,給人的印象立即變得詭異起來。雪乃手持小刀,如同一陣風般撲向風乃指示的小巷。
轉過街角,她堵在小巷的出口。
接著,雪乃鋭利的視線投向轉角那頭,手指搭在左手腕的繃帶上。
“!!”
一瞬間,雪乃和那個人面面相覷。
那個人從小巷中向雪乃方向飛奔而來,差點就跟雪乃撞在一起,在她的眼睛和鼻尖前方露出一幅驚訝表情————那是一位身穿與雪乃相同制服的嬌小少女。
“……班長?”
“時槻同學!?”
雪乃和那位少女——媛澤遙火幾乎同時發出聲音。她們在相撞之前止步,彼此做出驚訝的表情,一瞬間在原地四目相對。
不過,僅僅過了片刻,遙火便慌忙浮現起挽回場面的笑容。只不過她的視線還在向四處亂瞄,整個人看上去忐忑不安,像是想儘可能早一點離開這裡一樣。
“呃……時、時槻同學,能在這種地方相遇,還真是巧合呢。”
她刻意地打了聲招呼,很明顯是在糊弄實情。
雪乃困惑地皺起了眉頭。那是因為她無法理解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遇到她為數不多的熟人,遇到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態,因而她的內心陷入了混亂。
雪乃的背後出現了嚥下一口氣的氣息。
她轉身一看,是追過來的蒼衣正抱著他們兩人的隨身物品佇立不動,他臉上的表情有些痙攣,凝視著遙火跑來的小巷前方。
“……雪乃……咦…………”
蒼衣以驚訝的,或者說是緊張的聲音低語。
蒼衣的視線前方是一輛停在某家民宅門外路上的汽車。
那輛車的車窗。
唰——
雪乃向那裡瞥去一眼,頓時因為寒意而汗毛倒豎。
她與停在那裡的汽車前窗正面相對。而車窗的內側————在玄關燈光的照射下,浮現起無數似乎屬於嬰兒的巨大手印,密密麻麻的手印讓人看不清車裡的樣子。
“………………!”
在明明滅滅的燈光下鮮明地浮現出油膩骯髒的白色手印。
而車內並沒有按出手印的嬰兒,傍晚時分停在小巷中的汽車暴露出可以算是空空蕩蕩的車內佈置。
詭異至極的場景讓雪乃在一瞬間感到了怯意。
看到雪乃的表情,遙火也在一瞬間面無血色,她完全失去了剛才挽回場面的表情,以嬌弱的聲音低聲詢問雪乃。
“你、你看到了……?”
“……”
雪乃沒有回答,但遙火可以感覺到十分明顯的答案。
“那裡……有什麼?”
“………………現在已經沒有了。”
雪乃回答了她的下一個提問,而遙火就這樣癱倒在雪乃的腳邊。
“……班長!?”
“啊,咦?抱歉。不、不知怎麼的,我的腳沒力氣了……”
雪乃慌忙伸出了手,遙火卻露出學校裡雪乃從未見過的哭泣般的笑容說。
“雪乃同學,這個人難道就是……”
“…………”
蒼衣想說的話和雪乃想到的內容大概是一回事吧————雖然如此,雪乃並沒有回答蒼衣。
…………………………
………………
2
在車站附近的家庭連鎖餐館。
“雪乃,讓你久等了。”
剛剛打完電話回來的蒼衣向坐在角落四人桌的雪乃說。
“……”
“我這是第一次跟家裡打電話說吃完飯再回家,所以不用在家吃晚飯了呢。”
蒼衣說著,對回以無言一瞥的雪乃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而同樣打完電話來到蒼衣身旁的遙火則露出消沉的表情站在一旁。
“我還以為他們會抱怨幾句呢,誰知道老爸老媽反倒很高興。”
蒼衣邊說邊坐在了雪乃身旁,而遙火坐在他們對面的座位上。
一邊點頭一邊坐下的遙火回應了蒼衣的話。
“我家也是……說是我總算沒有一直那麼死板了之類的。”
沒錯哦,遙火。
“雖然我覺得他們這樣說挺對不起我的,但還是沒有說什麼。”
遙火說著,臉上浮現起一絲苦笑。在雪乃的正對面,她縮起嬌小的身子坐在兩人座的沙發上。
“我家也是。像這樣還是第一次呢。”
“嗯,我也是。”
在沉默的雪乃面前,兩人一邊說一邊相視苦笑。
“所以我就沒有反駁了。”
“可能確實是那樣呢。”
“……”
雪乃沉默著傾聽兩人的對話。
把蒼衣和遙火放在一起觀察,他們倆的立足點還挺相似的。不介意平凡的生活,堅持貫徹自我的蒼衣和在學校裡認真過著普通生活,對雪乃這樣的異端分子也能毫無隔閡地接觸的遙火。
遙火的言行舉止與在學校時相比有些含糊和猶豫不決。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還沒有詳細詢問,但遙火肯定接觸了某種怪現象。
她現在暴露在怪奇現象之中,正面臨著生命的危機。她的猶豫不決肯定不是因為這是第一次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去外面吃飯。
在這種情況下還能顧及日常、沒有危機感的人,有她身旁的蒼衣一個就夠了。
“……”
雪乃漫不經心地想著,卻變得不高興起來,於是她微微皺起了眉頭。
雪乃注視著遙火。遙火被暴露在“泡禍”的危險之中,至少這一點不會錯。
但是現在還說不清楚她是“泡禍”的中心,還是有意讓神之噩夢之“泡”上浮的不幸人類————亦或是“潛有者”。
也不知蒼衣是否看穿了雪乃此時的思緒,他忽然向雪乃提問。
“雪乃同學有跟家人聯絡嗎?”
“……聯繫過了。對我來說是常有的事,所以只說了兩三句。”
“這樣啊。”
蒼衣面帶認同的表情點了點頭。接下來對話暫時中斷,三人以不同的表情看著菜單,之後又叫來了店員。接著,他們向店員點了與“跟朋友吃飯”這個名目相符的晚餐。
“……雪乃同學,你只吃沙拉嗎?”
店員離席之後,蒼衣有些驚訝地質疑雪乃點的餐。
雪乃吃飯時總是這樣。這麼說來,雖然最近經常與蒼衣一起活動,但是以前最多只是一起喝茶,共同進餐這還是第一次。
“是減肥嗎?”
“才不是。我只是…………討厭進食罷了。”
雪乃邊說邊用力抓緊左手的繃帶。
“切碎的肉也好,燒焦的肉也好,都不行。…………會讓我回想起來。”
“啊……對不起。”
蒼衣有些難堪地道歉。片刻的沉默之後,讓蒼衣陷入沉默的雪乃若無其事地看向遙火。
“好了,你怎麼樣了?班長。”
雪乃問道。
“可以解釋一下了嗎?”
“嗯…………不過我沒想到這是真的。以前有人跟我說過‘時槻同學有靈感’之類的傳言。”
“反正不是我說的。”
沒錯,雪乃和蒼衣打著有靈感的旗號要求幫助遙火。
現在剛開學不到兩個月,班裡關於雪乃的傳言不是惡劣的內容就是讓人噁心的內容。
而這些傳言之中,也有偶然接近真相的部分。大多數“騎士團”最初接觸“泡禍”被害者時都會報上靈能者之名,雖說實際上另有隱情。
既然有隱情,也就無須在意實情了。
不過,雪乃本來就不關心班裡人是怎麼評論自己的,所以不管傳言的內容是什麼,她都不會理睬。
但是……她確實連做夢都沒想過這個名號會發揮作用。
以前的對象都是初次見面的人,稍微撒點謊也不會感覺不舒服,但是跟自己認識的人撒謊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爽的。
“不過,我有靈感是事實。至少可以聽你講一講。”
以自己的性格而言,雪乃本來就不是特別擅長演技或談判之類的東西。不過她從以往的經驗中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相貌給予他人的神秘印象擁有十分確鑿的說服力。
一般來說,告訴別人自己有靈感對方都會給出懷疑的反應,但最近在“騎士團”的活動中他們幾乎沒有遇到這種事。這次的遙火也是一樣。因為雪乃他們開口搭話的時候,這些人已經遇到了怪奇現象。
“班長。”
雪乃說。
“你對‘那個’的出現有什麼頭緒嗎?”
“………………”
那個是指貼在汽車車窗上,顯然異常無比的手印。聽到雪乃的問題,遙火露出了猶豫的表情,但在壓抑的沉默之後,她忽然回答。
“…………有。”
“能告訴我嗎?”
雪乃以冷靜的表情發問。
遙火點了點頭。比起發問的雪乃和面前的遙火,坐在一旁傾聽的蒼衣表情最為緊張。
“大概是那時候吧。”
“那時?”
“很久以前……發生過一些事。”
遙火好像很難開口。
然後,遙火再次露出猶豫的表情,張開了嘴巴。接下來遙火講述的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是從平時遙火的樣子絶對想像不到,也被她藏在心中已久的一次事件。
†
那是媛澤遙火還在上小學的時候。
小學四年級暑假的某一天,遙火在前往學校泳池的路上,看到一輛停在某家超市停車場的汽車裡有一個小嬰兒。
車子的引擎還開著,遙火就想是不是嬰兒的媽媽去買東西的時候把他留了下來。遙火和從後座車窗看向外面的嬰兒四目相對,她不由得微笑著揮了揮手,而嬰兒臉上也浮現起滿面笑容,他晃動著肥胖的身體,似乎很是開心。
而這……就是遙火最後一次見到他。
遙火繼續趕到泳池玩耍,傍晚的時候沿著同一條路回家。她看到那家超市的停車場有救護車和好幾輛警車的警燈在發光,就停下了腳步。
遙火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看到危險的紅光便感到了強烈的不安。於是,心中混合著不安與好奇的遙火擠入騷動的人群——————等她總算能看清時,遙火望向前方的景象。
一個膚色變得像茄子一樣的嬰兒被搬出了那輛似曾相識的汽車。
“…………………………………………!!”
遙火的血氣上湧,幾乎昏厥。因為眼前的恐怖場景她受到了嚴重打擊,周圍的聲音似乎都就此遠去。
在佇立原地的遙火面前,已經完全脫力的嬰兒身體被包裹在毛毯之中,消失不見。然後,身穿白衣的急救人員將他抱起,搬到了救護車中。
遙火不由自主地從人群中衝出。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衝動。但是,遙火忍不住覺得自己不得不向別人描述一下那個嬰兒活蹦亂跳時的樣子。
“警察先生!”
附近的警察驚訝地看著跑過來的遙火,而遙火不停說出混亂的語言。
一開始警察們試圖擺脫不斷重複“小寶寶、小寶寶它……”的遙火,但後來他們終於明白了遙火就是目擊者,於是火速找人準備錄取口供。
就在這時。
遙火和一位女性視線相交。
那是一位站在警察身旁一動不動的女性。穿著隨便,看上去像是隨處都有的主婦一般的年輕女性面帶驚愕的表情看向遙火。在與遙火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突然面目猙獰、歇斯底里地大喊。
“是你!!就是你殺的!!”
“………………!?”
聽到女性可怕的聲音並看到她的充滿惡意的面貌,在理解她說什麼之前,遙火先是打了個寒顫。
“看到了吧!?你看到了吧!?那就是你殺的!要是你小心一點,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女性大叫。接著,她為了抓住遙火而衝了過來,在快要接近她的地方被警察按住了。
“幹什麼啊!!你們不應該抓我,要抓的是她!!殺人犯!!殺人犯!!”
被按住的女性一邊破口大罵一邊瘋狂地反抗,遙火站在庇護她的警察身後怯生生地觀望這副場景。女性只是怒視著遙火,她甩著一頭亂髮,用刺耳的聲音不停大喊。
“殺人犯!!”
“………………!”
在一片騷亂之中,女性被警察押進了警車。
隨著警車車門的關閉,女性的叫聲變得幾不可聞,而庇護遙火的警察總算開口說“已經沒事了”,用寬厚的手掌輕撫遙火的頭頂。
事後,遙火才知道了這次事件的詳情。
嬰兒死了。母親在買東西的時候把嬰兒留在了車內,而他的母親之後又去了附近的柏青哥店,把嬰兒在車內單獨關了好幾個小時。(註釋:柏青哥店是彈鋼珠的遊戲店,算是變相賭博。)
雖然離開時引擎和空調都開著,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嬰兒的誤操作,空調被關閉了。於是嬰兒在烈日炎炎下被暴曬了幾個小時。當這位母親玩完柏青哥回到車上時,嬰兒已經因為中暑而停止了呼吸。
接下來她叫了救護車,警察也跟著來了,之後就如同遙火的所聞所見。
那位試圖抓住遙火的女性就是嬰兒的母親,因為將一歲的兒子放置不管以致死亡,後來在監護人遺棄致死等罪名之下受到了監禁的判決。
事件就此結束。
而以這次事件為契機,遙火原本只有只鱗片爪的責任感被大幅強化。
責任感變成了混雜著恐怖的東西。沒有幫助原本可以得救的嬰兒——這份後悔讓本來就很認真的遙火的責任感像強迫症一樣烙印在她的心中。
可以說遙火現在的性格就是在那時形成的。
不過,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遙火過去經歷的,讓她形成人格的大事件確實已經結束。
應該是結束了。
但事件——並沒有就此結束。
在事情過去大約兩年後的某一天,遙火家收到了一封信。
那不是由郵局送來的信。信封上只寫著“媛澤遙火閣下”這個名字,似乎是被直接丟進郵箱的。
信紙像楔子一樣疊的有棱有角,但是紙上被明顯有些扭曲的文字執拗地填滿了每行間隙。而且文字並不整齊,因為字與字的位置有些錯開,整個文面有著巨大的波浪狀起伏,而且還是用鮮紅的墨水所寫。所以這封信只是看上去就讓人頭暈。
信上是這樣寫的。
“敬啟,媛澤遙火閣下。我不會原諒你。為什麼我被當成犯人對待,而你就活得這麼自在。快點道歉。給我道歉。我的生活變得一團糟。為什麼是我做了壞事。明明是你的錯。是你殺死的。殺死了。殺人犯!!殺人犯!!要是你負起責任來那傢伙就不會死了。你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了。你好好想一想是誰不好。然後給我道歉。跟警察講清楚到底是誰殺的。警察就是聽信了你的話才把我當成了犯人。騙子。明明是個小孩。就知道撒謊。騙子。騙子騙子騙子!!殺人的騙子。不可原諒。絶對不可原諒。我不會原諒你。絶對。殺人的到底是誰。你的良心就不難過嗎。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去死吧,殺人犯。殺人犯。我們見面談吧。我會去你家附近找你。”
當時遙火的父母都在外工作,於是收取郵件的任務就交給了遙火。
遙火作為第一個見到寄至家中的郵件的人,就讀了這封寫有自己名字的信。
她讀完之後徹底回想起當時的場景,因為恐懼和不舒服而嘔吐不止。
晚上回到家中的父母都大吃一驚。他們立即聯繫了警方,在通宵夜談之後,為了家裡的安全母親決定辭職。
寫信的犯人正是那位緩刑中的年輕母親。
不知道她是如何查到的,那位母親得知了只有一面之緣的遙火的姓名和住址,寫了那封信並投入遙火家的郵箱。之後那位母親趁遙火一家外出時侵入他們家,在鄰居的通報下被抓。那位母親的緩期執行被取消,監禁即刻執行。遙火與那位母親的恐怖接觸以未遂而告終,她的生活再次恢復了平靜。
於是…………
†
“……大概就是因為那次嬰兒的事件。”
坐在家庭連鎖餐館的高中生遙火低著頭向雪乃說。
四人座點的餐已經送來,他們也已結束了用餐。為了催人來打掃而摞起來的餐具上還殘留了不少變冷的料理,顯示出他們沒有吃完的痕跡。
這裡的氛圍被異常的話題引向沉重。
經過片刻沉重的沉默。雪乃無視了氛圍,從口袋中取出一個圖案為黑底紅字的魔法陣的藥盒,唰啦一聲抖了一下,將幾片營養藥片倒在掌心。
“……”
蒼衣帶著有些責備的眼神注視雪乃。
雪乃毫不顧忌地將超量的藥片放入口中,又把杯中冰塊已經完全融化的冰水送入胃袋。先不提藥片用在雪乃身上的效果,她這種喝藥的方式本身就有依賴性。生前的風乃曾大量服用安眠藥和精神安定藥,這大概就是那種行為的進一步惡化吧。
“……那麼。”
雪乃輕輕嘆了口氣,抬起臉看向遙火說。
“這一切應該都是發生在過去的事,但你今天早上在停車場的汽車車窗上卻看到了手印,沒錯吧。”
“嗯。差不多……是吧。”
遙火用低沉的聲音回答雪乃的話,沉悶的氛圍得到了些許緩解。
“接下來,你在回學校的路上跟那輛車相遇,又碰到了我們。”
“嗯。”
遙火點了點頭,而雪乃皺起眉頭,回想當時的場景——那副停在停車場的汽車前窗貼滿嬰兒手印的場景。
倘若是小孩子的惡作劇,這樣的行為未免太過偏執。
所以這絶對不是偶然或惡作劇。畢竟風乃在那裡感到了“泡禍”的出現。
這毫無疑問是異常現象。
“……一開始看到那輛車的時候,我好像看到裡面有人。”
在雪乃和蒼衣的注視下,遙火垂頭說起那時的事。
“就在車窗下,像是縮起來一樣消失了。看上去跟嬰兒差不多大。從那件事之後,我一直害怕路過停下的車……那時也很害怕。但我又不得不看……如果真的有嬰兒被留在車內,我也不能放任不管吧……?”
遙火喃喃著說。至今為止遙火好像有好幾次看到被父母留在車內的孩子,她都是等到對方父母回來之後才走。
“於是我走近一看。”
遙火突然開口。
“但是,我仔細查看了裡面,一個人也沒有。我記得一開始看到的時候裡面確實有東西在動。”
“……”
“所以我就覺得很奇怪,嘴裡說著‘是不是錯覺呢’,準備就這樣走掉。”
“……”
“然後我瞥了一眼前窗……在玄關的燈光映照下,上面浮現起無數的手印……”
“………………是這樣啊。”
雪乃點了點頭,心想遙火倒是個堅強的人。事件發生還不到一小時,遙火的語言組織並沒有像她想像中那樣混亂。
不過,講述過去壓迫自己心靈的經歷還是讓遙火的意志力漸漸削弱。
只是跟她愈發憔悴的表情相反,遙火說話的態度十分冷靜。
她是在雪乃他們面前克制自己不要慌亂吧。
遙火抬起頭向雪乃提問。
“時槻同學……覺得是‘那個’吧?”
“……‘那個’?”
“那果然是嬰兒的……靈魂……吧。”
遙火的聲音細如蚊蠅。雪乃回答了她的問題。
“要是班長這麼認為,那就是了。”
雖然是說出口才發覺,但雪乃不由得給出了冷冰冰的回答。而蒼衣以有些為難的聲音責備雪乃。
“雪乃同學……”
“本來就是如此。”
不過,雪乃既然已經把話說出了口,就不會撤回。
“班長一直對嬰兒的事唸唸不忘,即使本來不是那樣的,你的‘執念’也會讓‘那個’靠近你。”
“……”
遙火低著頭。蒼衣的表情越來越為難。但雪乃的話沒有錯。
如果遙火是“泡”的“潛有者”,神之噩夢混合的正是遙火本人的噩夢。
過去那次巨大的精神創傷幾乎決定了遙火的人格。既然是這種程度的事造成的噩夢,它足以成為“泡禍”的媒介。
“總之……無論那個是什麼,我都會協助你的。”
雪乃一邊在心中評估,一邊說道。
“班長被不好的東西憑依了這件事應該沒錯。雖然現在還不瞭解詳情,但這件事可以明確。”
“嗯…………謝謝。”
遙火笑了。雖然有些無力,但她的表情中還是包含著爽朗的感激之情。
“總之,我們先觀察一下情況。”
雪乃對剛才的事給出指示。
“今天我送你回家。而且接下來這段時間,我會去班長家接你上學。如果可以一起上學放學,途中遇到狀況的時候我也能應付的了。”
“嗯,我明白了……不過,這樣好嗎?”
“別介意。我是因為自己想做才這樣做的。不過被學校裡的人看到你跟我在一起,大概會給你添麻煩吧,但現在你只能忍一下了。”
“嗯,謝謝。不過,這樣才不會給我添麻煩呢。”
遙火直視著雪乃。
看到遙火表情的瞬間,雪乃不由得語塞。雪乃將視線從遙火臉上移開,繼續說完被中斷的話。
“………………是嗎。那就暫且觀望一段時間吧。”
“嗯。拜託你了。”
雪乃已經習慣別人看她的眼神,所以對這些早就不在乎了。但是其他同學看她的眼神都充滿反感,而現在遙火看她的眼神十分信任,這讓她感覺很不自在。
雪乃結束指示之後,遙火說。
“這是我第一次跟時槻同學好好談話呢。”
“…………也許是吧。”
雪乃漫不經心地回答。
“雖然我還是覺得有些奇怪,但既然時槻同學有靈感就沒辦法了。只是像現在這樣跟時槻同學交談,我甚至有一點點覺得之前一直放不下的‘嬰兒’事件也算是好事了呢。”
遙火的表情依然陰沉,但她竭盡全力微笑著對雪乃說。
“即使時槻同學因為跟別人不同而不擅長交際,我也相信你沒有撒謊。時槻同學不是壞人。我認為時槻同學是值得信任的人。”
遙火微笑著說。而雪乃不敢直視這樣的遙火。
“……才不是這樣。”
“是嗎?可是……”
“我們在這裡待太久了。回家吧。”
雪乃截斷了讓她不快的話題,站了起來。
坐在過道一側的蒼衣也慌忙站起身來,為她讓開座位。遙火看到這樣的雪乃,有些慌張地說。
“啊……時槻同學。”
雖然雪乃已經無心傾聽跟她有關的事,但她姑且還是回頭看向遙火。
“……怎麼了,班長?”
“呃……關於這件事,我該如何答謝才好?”
遙火有些困惑地提問。她看上去比想像中還要認真。平時遇到同樣的情況,如果是收取“除靈費”更好被認同的對象,雪乃會在形式上要求答謝。
“我不想向班長收取費用。”
“是……是嗎?”
看到遙火疑惑的表情,總感覺她之後會帶來點心盒作為謝禮,於是雪乃改變了主意。
“…………你身上的錢夠不夠付這裡的餐費?付掉這個就夠了。”
“啊……嗯、嗯。我明白了。”
聽到雪乃這麼說,遙火總算安心地點了點頭,把小票從票夾裡抽了出來。
3
在位於二樓的個人房間裡。
回到家中的遙火坐在學習桌前,像是要吃掉鉛筆一般把筆貼在嘴唇上,翻看英語課本。
遙火是比起學習對學校生活和活動更為熱心的學生,但是由於認真的性格,她學習的時候也很踏實。作業完美無瑕,預習也一樣。只不過她不怎麼喜歡複習。因為作業和預習會展現給老師和同學,但複習基本上算是自己的事情。
於是,遙火跟往常一樣,開始集中預習明天的課程。
穿著便服的遙火坐在桌前,在散發著溫度的燈光下,翻動英語字典薄薄的紙張。
昨天,前天,還有大前天,遙火都像這樣認真預習。但是,這段一如往常的必修課在今天…………雖然表面上沒有改變,內在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切都源於遙火看到了那個“手印”。
由於動搖和不安,遙火陷入了無法集中注意力的精神狀態。為了勉強自己逃離這種狀態,她才一直翻看著課本、筆記和英語詞典。
那個“手印”的記憶不時閃過遙火的腦海。
遙火很害怕關於嬰兒之死的記憶還有對那位母親的記憶。
周圍有其他人的時候,遙火為了履行遙火這個人的職責,無論如何都會讓自己變得堅強。
不過,當週圍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時,遙火就會變得無比脆弱,總會被黑色鎯頭敲打的感覺侵襲。
遙火這才發覺那次事件對自己的侵蝕有多嚴重。
學習。幫忙。在家裡做完自己該做的事,有了閒暇的時間後,她的意識就會不由自主地轉向“那個”,雙手顫抖。
感受到周圍空氣中看不見的惡意,她無比害怕。
她當然不會向父母談起“手印”的事。
他們肯定不會相信自己,因為她也沒有確證。她是這麼考慮的,但她不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父母。
遙火知道那個嬰兒的母親引發事件時,父母是多麼地擔心自己,被不安折磨到什麼地步,又犧牲了多少。不過,即使她知道這些,她還是無法說出口。對於現在的遙火來說,她無論如何都做不到把沒有確證的事情講出去,讓父母再次陷入那時的不安。
她在理性和希望上否定了自己的確信,但又在感性和本能上得到了確信,進而感到害怕。
理性告訴她應該對父母說清楚,但她的感性又勸誡她不要那樣做。
那是明確到讓人絶望的境地,沒有確證的確信。
即使現在的遙火正受到不安的折磨,她依然冷靜。
這都是雪乃的功勞。
有人為了她無法說出口的秘密一同戰鬥——正是這個事實,讓她保留著一份堅強。至少“那個嬰兒之死的記憶”對遙火造成的巨大恐懼被大大減輕了。
老實說,雪乃作為她的同班同學,是個跟別人經常發生口角,很難對付的學生。
雪乃做事顯眼又不肯配合。聽說有不少同班同學都很敵視她。
不過,遙火相信她不是壞孩子。這個預想沒有猜錯,讓遙火十分開心。
遙火想,要是今後可以跟雪乃好好相處就好了。
遙火也想,這樣下去一切都能解決就好了。
遙火打從心底裡期望,能在父母不知情的情況下結束一切就好了。
但是————不祥的預感總是停留在遙火的胸口難以褪去。
想要擺脫卻擺脫不掉,無法解釋,出自本能的不安從胸口深處如同黑色煤油一般滲出,緊緊地黏在肌膚上。
會發生討厭的事這種預感就是無法消散。
只有認為這多半是錯覺的理性和相信雪乃產生的決心勉強克制住這種感覺。
她能感覺到。
混合著惡意的空氣不知從何處飄向自己,觸碰肌膚的錯覺。
胸口壓迫胃袋的不安和彷彿正濕漉漉地滲入皮膚的幻影。
有什麼東西正在接近的不安。
被白晃晃的螢光燈照射的房間正中。
一個人坐在學習桌旁,無機質的孤獨和有機質的氛圍充滿周圍。
“……!”
遙火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用力按下了因為怪癖而貼在嘴邊的自動鉛筆。
“……啊……”
遙火慌忙把鉛筆從嘴邊拿開。她用指頭碰了一下嘴角,那裡留下了鉛筆帽形狀的痕跡。
為了消除痕跡,遙火揉了揉嘴角的皮膚,輕輕嘆了口氣。
不行啊。自己完全陷入負面思維了。沒事的。一定沒問題的。
什麼事都沒有。沒事的。
遙火對自己說。
等她回過神時,喉嚨變得無比乾渴。遙火從椅子上站起,想去一樓的廚房喝點什麼。比起什麼都不做,還是動起來比較好。
就在她打算站起來離開桌旁。
咣當
一個輕微的金屬音突然傳入遙火耳中。
“!”
那聲音明顯是從外面傳來的。遙火的房間位於二樓,朝向街道一方。所以玄關附近發出的聲音,尤其是在今晚這樣寧靜的夜晚,人在房內也聽得很清楚。
毫無疑問是郵箱發出的聲響。
家門外的郵箱內被放入什麼東西的聲音。
在這樣的夜晚,肯定不會有人投遞信件。是不是什麼人喝醉酒的惡作劇?但要是那樣的話,街上就太過安靜了。
“………………”
遙火屏住呼吸,豎起耳朵。
朝向街道的窗戶上掛著窗簾,她將注意力集中在對面的虛空,將聽覺提升到連空氣的流動都能分辨的程度。
她一直豎著耳朵。
傾聽在街頭擴散的夜之聲。
咚……
在住宅區之夜的寧靜氛圍中,遙火的耳朵捕捉到一個正在遠去的輕微腳步聲。
那大概是有跟的硬底鞋吧。遙火靠近窗戶,用指尖撩起窗簾一角,將視線投向窗外。
被鄰居的玄關燈光照亮的街道在黑夜之中延伸。家門外的道路從朦朧的光與影中浮現在夜晚的寂靜之中。
接著,一道人影落在柏油路面。
不知是在誰家的玄關燈光照射下漫步於街頭的人影在黃色的光照下向路的盡頭延伸而去。
人影伴隨著輕微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地遠離了遙火的家。
雖然人影十分模糊,但那恐怕是長髮女性的剪影。
從窗口的視野一角還能看到細跟的粉紅色高跟鞋。
“………………!!”
注意到這一點時,遙火像是彈開般鬆開了挑起窗簾的手指,彷彿要藏入窗邊的牆壁一樣,緊靠著牆壁僵立不動。
她的心臟激烈地跳動著。
長髮女性。粉紅色高跟鞋。還有家裡的郵箱。將這三件事聯想到一起,對遙火來說只能想到一件事。
那個嬰兒的母親。
那位女性在停車場想要抓住遙火的時候,遙火從庇護自己的警察身後看到了女性腳上粉紅色的高跟鞋,這件事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難道說……!
遙火在就快因為緊張而窒息的感受中拚命否定這個聯想。
不可能的。為什麼這個人事到如今還要來這裡啊?
沒錯,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只是因為那個“手印”的事而神經過敏罷了。
是偶然。但她沒有否定聯想的根據。那個人被判了幾年?想不起來。不過,就算那個人已經出獄,恐怕也已經過去很久了吧。
可是……難道……事到如今,不應該啊……
“…………”
遙火拚命地做著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她再次把手伸向窗簾,從縫隙間偷看外面。
家門外的街道上已經沒有人影或氣息了。只有黑夜和寧靜在不斷擴散,還有在昏暗燈光照耀下的延伸向遠處的住宅區街道。
“…………………………”
遙火暫時凝望著這幅場景。
當她確認已經沒人之後,就立即跑出房間,儘可能不發出聲音地跑下樓梯。
透過樓下客廳的拉門玻璃,她能感覺到父母正在收看電視的聲音與光亮。遙火盯著那邊衝下樓梯,來到玄關,穿上了鞋,打開門鎖。
不確認一下就不算結束。
如果不親眼確認街邊的郵箱裡有沒有放入什麼東西,她就無法罷休。
遙火抓著門把手,窺探屋外的氛圍。
從玄關外面只能感受到靜靜沉降的暗黑靜寂。
“………………”
吱——
遙火打開了玄關的門。
吱呀——
在打開門的瞬間,夜晚的空氣伴隨著觸碰肌膚的寒氣和屋外的氣味,從門縫間流入玄關之內。
從大門看到的屋外景色中,沒有正在晃動的東西。
這裡只有夜晚的風景。遙火從玄關向外踏出一步,在凝滯的夜晚景色中沉默著走向郵箱。
鋪在玄關外,又短又窄的碎石路上。
遙火身穿居家服緩緩接近門柱。
靠在細長門柱上的郵箱。
遙火將手伸向郵箱蓋。
嘰——
在一片寂靜之中,郵箱被打開了,發出聽上去有些刺耳的碾軋聲。
“……!”
遙火嚥了一口氣。
一個揉皺的白色信封像是在玄關燈光的照射下從郵箱的陰影中浮現而出一般,被孤零零地躺在郵箱裡。
在這種時間,不可能有正常投遞的信件還留在郵箱裡。
不祥的預感漸漸膨脹。自己呼吸的聲音在夜晚的寂靜之中變得異常響亮,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郵箱中的白色信封。
“………………”
她在呼吸聲的伴隨下將手伸向背面寫著什麼的信封。
遙火用微微顫抖的手指將中央部分有些微妙突起,不可能是普通信件的信封從郵箱中取出。
“媛澤遙火閣下”
看到那紅色的,彷彿是被刻下的姓名時,遙火的全身在一瞬間起了雞皮疙瘩。拿著信封的手在顫抖。血液從大腦中抽離,彷彿變成了面前這片漆黑。
“………………………………!”
遙火無言地緊縮著身體,站在郵箱旁。
拿在手中的信封。空白的時間。然而,她最終還是嚥了口唾沫,用顫抖的雙手抓住信封,戰戰兢兢地撕開寫有自己姓名的信封封口。
裡面沒有信紙之類的東西。
只有一個又硬又輕的小玩意放在信封中。
在玄關的昏暗燈光下,她看不清信封裡的東西是什麼。
她把隨著手的顫抖而一起顫動的信封倒向手心。
信封裡的東西伴隨著堅硬的觸感滾落手心。那是小小的細長的箭頭狀白色物體。遙火不知道那是什麼,就把它拿起來湊到面前。
於是,她明白了那是骨頭。
“……噫!”
在這個瞬間,遙火發出了短促的慘叫聲,她的手像是被彈開般甩了一下,骨頭碎片掉落在地面上。
“…………………………!”
遙火將殘留著骨頭觸感的手緊握胸前,盯著掉在地面上的骨頭一動不動。她抱著自己的身體佇立原地,渾身不停顫抖——通過手心殘留的觸感,遙火出自本能地知道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
………………………………………………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27 PM
第二卷 糖果屋 第三章 漢賽爾與葛麗特
1
“是啊……不會錯的。這是人類的骨頭。”
神狩屋像是在鑒定古董一樣仔細查看那塊“骨頭”,他扶正眼鏡,靜靜地斷言道。
一夜過去,第二天蒼衣和雪乃按照約定前往遙火的家接她上學,明明時辰還早,遙火卻已經等在家門口了。她讓兩人看了看放在信封裡的骨頭碎片。
放學後,蒼衣等人在“神狩屋”集合。
這是為了調查骨頭的事。由於一大早就看到那種東西,蒼衣心裡始終放不下,這一天的學校生活都過的迷迷糊糊。
蒼衣、雪乃和神狩屋三個人正位於“神狩屋”內部住宅的書齋裡。
書齋的佈置看上去完全就是明治時代的舞台劇,厚重的書架和桌子上擺滿了份量十足的書本,神狩屋坐在一張古老的皮椅上,他透過檯燈的燈光查看著那塊骨頭。
遙火也來到了神狩屋,但她在店內的桌旁等候,由颯姬陪伴著她。畢竟不能讓她知道關於“泡”的事。蒼衣對遙火解釋說“這裡有一位可以調查這塊骨頭是什麼的人物”,但他知道這只是對付遙火的權宜之計。
不過……
“是人類幼兒的骨頭。下巴骨前端的部分。大概已經被火化過了吧。”
神狩屋看了一會骨頭,如此斷言。
“能、能看出來嗎?”
“嗯,我經手的古董中也有不少骨頭和木乃伊。”
聽到蒼衣不由自主提出的疑問,神狩屋一邊回答一邊將骨頭放回擺在桌上的信封,交還給雪乃。
“那些東西可能是人類的骨頭,也可能是用猿猴的骨頭加工而成。我姑且擁有一些鑒別真偽的知識。”
神狩屋微笑著說。接著,古老的椅子發出咯吱的碾壓聲,他面向站在狹窄書齋內的蒼衣和雪乃,把雙手擺在膝蓋上,抬頭仰望兩人的臉。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很有可能就是班長以前看到的那個嬰兒的骨頭?”
雪乃一臉不高興地打斷了想要給出結論的神狩屋,接著他的話說道。
“……沒錯。”
聽了雪乃的解釋,神狩屋點了點頭。雪乃的表情雖然嚴肅,還帶有一如往常的不愉快,但其中也稍稍包含著對於同班同學的擔憂。只不過從站在她身旁的蒼衣看來,他無法判斷事實究竟如何。
“當然也有不是這樣的可能性,只是我們沒有全盤否定的理由。”
神狩屋說。這本身就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而蒼衣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便開口說出了自己的意見。
“呃……但是,如果真有把那塊骨頭送去的母親,噩夢之‘泡’的‘潛有者’不應該是媛澤同學,有可能是那個人才對吧?”
“嗯,你的意見很有道理。確實如此。”
聽完蒼衣的說明,神狩屋認同地點了點頭。
雪乃也隨之回應蒼衣。
“如果那位母親不是通過‘泡禍’製造出來的亡靈就好。”
“…………”
好不容易想到的積極要素被否定,蒼衣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有關“泡禍”的事件,“騎士團”的“騎士”基本都持悲觀主義。在他們之中,雪乃尤其具有否定積極方向的傾向。
不,應該說是雪乃冷淡的說話方式加強了這種印象。
蒼衣有些畏縮地露出苦笑。
雪乃瞪著這樣的蒼衣。
看到兩人還是老樣子,神狩屋苦笑著轉變了話題。
“算啦,這件事先不提…………現在我考慮的是她遇到的東西與其產生根源的過去經歷,跟《漢賽爾與葛麗特》有什麼關係。”
神狩屋的表情嚴肅起來,把手移向放在桌上的繪本。
那是內附可愛插畫的《漢賽爾與葛麗特》。除此以外,還有幾本跟童話有關,大小不一的書本被擺在桌上。
雪乃擺出一副像是在說“又來了”一般不耐煩的表情,微微皺起了眉頭。神狩屋剛才說的意思是——通過夢見子的“大木偶劇場的索引”預言的《漢賽爾與葛麗特》進行分析,嘗試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泡禍”。
神的噩夢之“泡”會上浮到人類的意識中,與此人原有的恐懼和瘋狂混合在一起。
全知全能的神所做的噩夢,會與其全知性一同混合於人類潛有的噩夢,而全能性會變成真正的現象,溢出到人類的意識之外,即現實中。
在噩夢之“泡”過於巨大的情況下,全知的普遍性會稀釋此人原有的噩夢,使其變形為榮格所說的“原型”。這也就是說,它們與人類自古相傳的傳說和童話有直接或象徵性的相似之處。
夢見子的“斷章”預言了這部會成為“原型”的童話。
反過來說,只要分析成為“原型”的童話,說不定就可以搞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危險。
神狩屋準備做出這種預測。
出現預言的案例本來就很少,也沒有預測成功的前例。不過,神狩屋在聽到“預言”的同時,就開始考慮這件事了。
而雪乃似乎並不喜歡他對於預測的嘗試。
雖然她不會刻意阻止,但她還是認為那是沒用的,或者說,是毫無意義的。
蒼衣瞥到雪乃的表情,便接下了神狩屋的話題。蒼衣對這種嘗試很感興趣。不,比起說是感興趣,不如說他是對通過預測幫到別人的可能性抱有希望。
蒼衣提問。
“出現……‘骨頭’了嗎?在漢賽爾與葛麗特裡面。”
“出現了呢。被關起來的漢賽爾向調查他是否變胖的魔女伸出了骨頭而不是手指,以此欺騙魔女的場景。”
神狩屋一邊回答,一邊把書攤開在桌面上。
那本書不是繪本,而是巨大的格林童話集。神狩屋把書翻到書籤所夾的那一頁,像是要確認那一頁的故事一般,將視線投向紙上的文字。
“《漢賽爾與葛麗特》現在已作為繪本廣為流傳,而它也是與出典沒有極端差別的故事之一。”
神狩屋說。
“倒不如說,為了簡化而刪減了多餘章節的繪本也許更為接近出典,甚至更為原始的‘原型故事’。通稱《格林童話集》,由格林兄弟編纂的《兒童與家庭童話集》實際上被修訂至了七版。在這七次修訂中,《漢賽爾與葛麗特》被加入了幾個沒有關聯的故事片段,整篇故事被改寫長了。最為接近原型故事的初版《漢賽爾與葛麗特》是這樣一個故事。
在一片茂密的森林旁,居住著貧窮的樵夫一家。樵夫窮困潦倒,與妻子兩人一起養育著漢賽爾和葛麗特這兩個孩子。有一天,他們連麵包都沒的吃了。無能為力的妻子只好對他說。
‘孩子他爸,明天早上把孩子們帶進森林,丟下他們吧。我們已經養不起孩子了。再這樣下去,我們只會所有人一起餓死啊。’
樵夫雖然反對,但是因為妻子一直囉里囉嗦地責罵他,樵夫終於同意了這件事。孩子們因為肚子餓沒有睡著,他們聽到了父母所有的對話。
葛麗特以為他們就要完蛋了,便哭了起來。而漢賽爾這樣說道。
‘安靜一點,葛麗特。我會想辦法的。’
說完這句話,漢賽爾偷偷地溜到外面,撿了一些在月光照耀下像銀幣一樣閃閃發光的白色小石子,放在了上衣的口袋裏。接著,他又回到了家中。
到了早上,妻子來到房中,把兩人叫了起來。
‘好啦,孩子們起床吧。要出發去森林裡了哦。給你們帶上一個麵包。’
於是,一家人走進了森林。他們走著走著,漢賽爾停下腳步朝家的方向回了回頭,後來他每走一會,都要停下來回頭望望。樵夫問他。
‘漢賽爾,你走走停停看什麼呢?快點走吧。’
“可是爸爸,有一隻白色的小貓蹲在咱們家的房頂上,我正跟它說再見呢。”
樵夫的妻子說。
‘傻瓜,那個不是小貓。只是早晨的陽光照在煙囪上。’
不過,漢賽爾並不是在看小貓,他只是趁機將白色的小石頭丟在路上。
來到森林深處之後,樵夫囑咐兄妹倆撿點柴火,燒起了篝火。
‘好啦,你們在火堆旁睡覺,等著我們吧。爸爸和媽媽去伐木了哦。’
漢賽爾和葛麗特在火堆旁等待著。他們一直等到了夜幕降臨,但樵夫和妻子還是沒有回來。葛麗特開始哭泣,但漢賽爾卻說。
‘月亮馬上就要升起來了,再稍微等一會。’
於是,月亮升上天空,小石子藉著月光發出了銀幣般的光芒,指出了回家的路。兩人連夜趕路,終於在早上回到了家裡。樵夫看到兩人,打從心底裡感到高興。妻子表面上很開心,其實內心十分惱火。
在那之後沒多久,家裡又沒有麵包吃了。漢賽爾和葛麗特聽到了晚上樵夫與妻子的對話。
‘明天把孩子們帶到森林更深處,這一次要讓他們沒法再回來。不然的話,我們無論如何都維持不下去了啊。’
樵夫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但他還是答應了妻子的要求,沒有說一個‘不’字。漢賽爾本打算再撿一次小石頭,但這一次樵夫的妻子把門鎖上了,他沒辦法溜到外面。漢賽爾安慰葛麗特說。
‘沒事的,休息吧。神一定會幫助我們的。’
第二天早上,兩人拿到比上次還小的麵包,再次被帶進了森林裡。漢賽爾的手在口袋裏捏碎了麵包,每走一會就停下腳步,把麵包的碎屑灑在地上。
‘為什麼又走走停停的?走快一點。’
‘可是爸爸,我的小鴿子就在房頂上,我正跟它說再見呢。’
樵夫的妻子說。
‘傻瓜,那個不是鴿子。只是早晨的陽光照在煙囪上。’
樵夫的妻子把他們一直帶到了森林的最深處。接著,她點起了篝火,囑咐孩子們在這裡等他們回來。白天過去,夜晚降臨。他們沒有前來迎接孩子們。漢賽爾安慰葛麗特說。
‘月亮馬上就要升起來了,到時候就能看到我灑下的麵包屑。在那之前,我們還要再等一等。’
不過,等到月亮升上了天空,他們還是找不到麵包屑。原來是森林裡的鳥兒把麵包屑全部吃掉了。即使如此,漢賽爾還是為了尋找回家的路而邁開了步伐。兩個人就這樣在森林裡迷路了。第二天他們繼續在森林裡找路,但還是沒能走出森林。到了第三天,兩個人在森林裡遇到了一間小屋。
這間小屋是用麵包做成的。房頂的瓦片是蛋糕,而窗戶是糖果。
‘太好了,我們可以吃個飽啦。我從房頂開始吃,你從窗戶開始吃吧。’
漢賽爾說完,兩人就分別開始吃起房頂和窗戶。就在他們快吃飽時,小屋裡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
‘啃啊啃啊,啃啊啃。是誰在吃我的小屋?’
一位年長的老婆婆走了出來。
‘哦哦,好可愛的孩子們。你們是從哪裡來的?到小屋裡面來吧。’
於是,她牽著兩人的手,把他們帶進了家中。屋內準備著美味的食物。老婆婆又為他們鋪好了床,兩人感覺自己彷彿來到了天國。
其實這位老婆婆是把小孩做成料理吃掉的邪惡魔女。麵包屋也是為了引誘小孩而蓋起來的。第二天一大早,老婆婆抓住了還在熟睡中的漢賽爾,把他關在裝有鐵柵欄的家畜窩棚。接著,她搖醒了葛麗特。
‘好了,快去打點水來,我要在廚房做好吃的食物。把你的哥哥養肥之後,就可以吃掉他啦。你的哥哥會成為我的美餐!’
老婆婆大聲命令葛麗特。葛麗特哭了起來,但她必須按照老婆婆的吩咐去做。為了養胖漢賽爾,老婆婆每天都給他烹飪美食,但葛麗特連龍蝦的殻都沒吃過。老婆婆為了確認漢賽爾有沒有長胖,每天都要他伸出手指,但漢賽爾總是伸出一根細小的骨頭。因為他總是不長胖,老婆婆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去打點水來。不管你的哥哥是胖還是瘦,這次我都要殺了他,煮熟吃掉。’
葛麗特傷心地打來煮漢賽爾用的水,把巨大的鍋子架在火上。老婆婆開口說道。
‘葛麗特,我的火爐裡面烤著麵包,你進去看看麵包烤好了沒有。’
老婆婆準備等葛麗特鑽進火爐就關上爐門,把葛麗特也烤熟吃掉。但是,神告訴了葛麗特這件事,葛麗特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請你為我做一下示範吧。’
當老婆婆鑽進火爐,葛麗特就用力地關上爐門,並插上了鐵閂。老婆婆在滾燙的火爐中大吵大鬧,發出悲慘的呻吟聲,最後終於被燒死了。
葛麗特打開關押漢賽爾的窩棚大門,漢賽爾衝了出來。兩人開心地親了親彼此的面頰。魔女的小屋裡藏有很多珍珠和寶石,兩人把衣服口袋裝得滿滿的。接下來,他們沿路回到了家,樵夫看到兩個孩子十分高興。孩子們離開之後,樵夫沒有度過一天開心的日子。從此以後,樵夫一家過上了無憂無慮的富足生活。至於那位樵夫的妻子,她早就死了。
……這就是初版的《漢賽爾與葛麗特》。而最終敲定的七版加入了他們從魔女的小屋回家的途中,坐在鴨子的背上渡過小河等其他的故事片段。從第四版之後,親生母親就變成了繼母。在格林童話中,親生母親被改寫為繼母的情況很多,據說是因為不符合格林兄弟生長時代的社會道德。
呃……一不留神就開始閒談了。問題在於發生在那位媛澤遙火同學身上的事和這篇《漢賽爾與葛麗特》有什麼關聯。”
神狩屋說到這裡,看向蒼衣。
“你怎麼看?”
“咦,我嗎?呃…………雖然可能會比較辛苦,但我認為媛澤同學多半就是配角葛麗特吧。”
蒼衣稍微思考了片刻,回答說。
直到剛才為止,他都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只不過因為要素太少,他的想像沒能匯聚為明確的形態。
“……為什麼這麼認為?”
“呃,因為拯救被燒死的孩子,不就是葛麗特的職責嗎?”
聽到神狩屋如同學校老師般溫柔的提問,蒼衣如此回答。
“所以中暑而死的嬰兒就是漢賽爾,那位母親就是魔女。媛澤同學至今還很介意自己對嬰兒見死不救的事。如果葛麗特拋棄漢賽爾逃跑,說不定就會變成那樣……不過,這只是我任性的想像而已。”
隨著蒼衣的講述,他的想像也變得越來越具體。在開口的時候,他只想到嬰兒的母親是魔女,而車和火爐十分相符這兩點而已。
“原來如此。白野君的眼光果然敏鋭。”
神狩屋點了點頭。
“我原本認為熱氣蒸騰的汽車與麵包烤爐有所關聯,但並非完全吻合。比起白野君,我還擁有一些象徵學和神秘學的知識,所以會反過來被這些知識束縛。不過,說起漢賽爾與葛麗特,我擔心接下來會有類似於食人的事件發生。”
“食人?”(註釋:日語原文是外來語cannibalism,意為食人,食人的習性。也有同類相食的含義。)
“正是食人。漢賽爾和葛麗特被魔女吃掉的故事。”
啊——蒼衣點頭認同。
確實如此,因為這個事實太過明顯,他反而沒有考慮到。
這樣的話,媛澤遙火會被吃掉嗎?
還是說……她是吃人的一方?
“……好複雜。”
“沒錯。漢賽爾和葛麗特的童話非常有名,被用於許多寓意深長的創作主題,成為了各種研究和想像的對象。比如漢賽爾為了回家而沿路撒下的‘路標’。從世界範圍來看,這個主題也是支持原型論的重要論據之一。
譬如在《姥舍山》中,主人公準備遺棄母親時,年老的母親為了不讓主人公在回家的路上迷路,折下小樹枝,沿途丟下‘路標’。在《神道集》中有一篇《二所權現之事》,繼母打算在山裡殺死兩姐妹中的姐姐,而妹妹利用姐姐用小刀削下的木屑追了上去。佩羅的童話《大拇指》中除了有七兄弟,故事前半把孩子丟到森林裡的部分和漢賽爾與葛麗特相同,一開始是扔小石子,後來是把麵包當作回家的路標。而希臘神話中,也有淵源相近的故事主題,即勇者忒修斯在彌諾陶洛斯的迷宮裡利用線團的線脫離迷宮,得以倖存。(註釋:《神道集》是寫於14世紀的日本神話故事集。“權現”是指菩薩為普度眾生而權巧化現各種形相。在日本指菩薩垂跡的化身。)
還有食人的‘魔女’。魔女經常出現在童話故事中,但漢賽爾與葛麗特中的魔女在故事中沒有實際使用過魔法。她的特徵只有眼神非常不好。由於作品對她的描寫十分蒼白,也有不少研究者分析認為這位魔女其實只是普通的老婆婆,而漢賽爾和葛麗特可能是入室搶劫的強盜,為了掩飾自己殺死老婆婆的罪行才撒謊說她是魔女。畢竟是在沒有目擊者的情況下,由他們自己做出的宣言。也有人認為控訴社會弱者老婆婆是‘魔女’並將其活活燒死,這暗示著與中世紀魔女狩獵之間的關聯。當時無緣無故被控訴為魔女並予以處刑的被害者中,有很多人都是有些脫離社會的年老女性。也有記錄顯示,她們是在小孩的投訴下被判為魔女並執以火刑。
進一步舉例的話,還有‘糖果屋’這個主題。從現代人的角度來看,糖果屋這種說法非常夢幻。但是,原作中對小屋的描寫是麵包屋。提起麵包屋,就會想到新約聖經中耶穌的誕生地伯利恆。伯利恆這個詞本身就有麵包屋的含義,在耶穌誕生之後,因為當時的希臘王畏懼‘新王會誕生於伯利恆’的預言,掀起了一場虐殺,所有年齡未滿兩歲的男嬰均被殺害。”
“……”
在麵包屋殺死幼兒。確實是與之酷似的主題。
蒼衣開口說。
“我記得在基督教的說法中,麵包好像是耶穌的肉?”
“沒錯。葡萄酒是耶穌的血,麵包則是耶穌的身體。這象徵著最後的晚餐,即膜拜聖體的儀式。”
神狩屋回答。
“也有不少人把它理解為食人的象徵。順帶一提,聖體的麵包象徵著‘永恆的生命之糧’。為了感謝這種象徵,人們才在麵包的表皮刻上十字。”
“啊……那個原來是這種意思啊。”
“除此以外,還有麵包是指人類本身的情況。從收割小麥到烤製麵包這個過程被比作辛勞的人生。直到最後,人們會成為神聖的麵包。也就是升入天國。這就是基督教徒的一生。”
人類是麵包。所有的辛勞都是為了升入天國。這樣解釋的神狩屋面帶微妙的表情抓了抓摻有少白頭的頭髮。關於這種對人類一生的解釋,他似乎想到了什麼。
“這也就是說……”
聽到這裡,蒼衣若有所思地開口。
“漢賽爾與葛麗特……是一個處處包含著食人象徵的故事。”
“也可以這樣解釋。”
神狩屋苦笑著說,他的表情像是一位聽到學生的標準答案而眯起眼睛表示讚許的老師。
“反過來說,不只是麵包,被用作路標的另一種物品‘石頭’也是人類的象徵。在基督教和猶太教的傳說中,人類是由石頭做成的。
這樣看來,從象徵意義上來講,石頭和麵包可能是相同的。啊啊,話說回來,聖經上也有惡魔唆使耶穌說‘若想顯現奇蹟,便把石頭變成麵包’的章節。所以,把石頭和麵包合在一起符號化,就成為了‘惡魔的誘惑’這種象徵。石頭和麵包的確是非常近似的象徵。”
蒼衣說。
“可是,石頭是不能吃的啊。”
雖然他的原意不是開玩笑,但神狩屋還是笑了。
“哈哈,確實如此。”
看到神狩屋發笑,蒼衣不由得緊張起來。
“啊……抱歉……”
“不不,我並不是嘲笑你的觀點。”
神狩屋搖了搖手,繼續說道。
“‘不能吃’這一點可能意外地重要呢。尤其是從魔女的角度來看。自古以來,圓形的小石子就被信奉為對付妖術的護身符。據說在地板上或庭院裡擺上圓形的小石子具有防止魔女侵入家中的效果。”
“啊……是這樣……”
“沒錯。漢賽爾和葛麗特的家周圍有很多小石子。說不定那些石頭就是護身符。因此,魔女才無法吃掉他們。如果說麵包和石頭都是人類,比起麵包,還是做石頭比較好一些。”
說到這裡,神狩屋停頓片刻。
“所以說……媛澤同學如果是‘石頭’就好了。”
“是啊。”
蒼衣點了點頭。
接著,蒼衣看了一眼站在書齋一角的雪乃。
在他看向雪乃的瞬間,兩人四目相對。令人意外的是,雪乃正在認真傾聽他們的談話。一瞬間,蒼衣和雪乃雙方面帶驚訝的表情面面相覷————但接下來的瞬間,雪乃露骨地皺起了眉頭,慌忙將視線從蒼衣和神狩屋身上移開。
2
雪乃和蒼衣回到了充滿塵埃與古董味道的“神狩屋”店內,在收銀台旁邊待客用的桌子旁等待的遙火以及陪伴她的颯姬,兩人同時回過頭來。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蒼衣有些抱歉地說。雪乃只是沉默著瞥了一眼自己的同班同學,沒有說出一個字。
“……”
雪乃並不認為談話時間過長是蒼衣的責任。
她單純只是想不到這種情況下該說什麼好,既然如此,那就沒必要多說了。
雪乃本來就無法輕而易舉地說出社交辭令。她也想不到該怎麼說。比起不瞭解她的人,在同班同學這種稍微熟悉一點的人眼中看來,她的冷淡反而變得尤其明顯。
“我們談話的時間長了一點。”
“不,沒事的哦?這家店很有趣呢。”
像蒼衣和遙火這樣的交談,對雪乃來說就很困難。
這完全就是屬於其他世界的技巧。不過,以前的自己本可以自然而然地做到這些。
“田上同學也在陪我聊天。……對吧?”
“是的。聊得很開心哦!”
“她還給我展示了店裡很多有趣的東西。……只不過她忘了那些東西是從哪個架子上取下來的,就全都放在那邊啦。”
“……啊哈哈,不小心忘了。對不起。之後我會跟店長解釋的。”
放眼望去,木製的收銀台上方滿滿地堆放古董八音盒之類的物品。颯姬縮了一下身體,臉上浮現起害羞的笑容。
對話的兩人從年齡的差距上來說可以算是姐妹,只不過看上去像是同齡的朋友。
因為遙火嬌小的身材和娃娃臉。
“…………嗯,也好。”
雪乃和蒼衣一起坐在待客用的椅子上,她開口說道。
“比起這些,可以繼續我們的話題嗎?”
“……”
雪乃打斷了她們的閒談,遞出手裡的信封。看到已經褶皺的白色信封,遙火的表情緊張起來。接著,她以有些不安的聲音詢問雪乃。
“……情況如何?”
“毫無疑問是人類的骨頭。”
“…………是、是這樣啊……”
“似乎是幼兒的骨頭。一般情況下,現在應當向警察舉報。不過,這一次我們該怎麼辦呢?”
聽到雪乃的回答,遙火用手摀住了嘴,她垂下了臉龐。
雪乃說。
“假如那位母親真的在附近遊蕩,舉報並將其逮捕,‘車內的幽靈’也不會消失。而且要是告訴了警察,附近的巡邏也會加強,如果我們被懷疑為可疑人物加以詢問的話就麻煩了。”
“……嗯。”
“如果情況有變,我們說不定還會在晚上前去除靈。當然,這一類的判斷都取決於當事人班長你。”
雪乃這樣說著,但她的內心也很困惑。
如果那位母親只是偶然在同一時期出現的話,交給警察是最好的方式。“泡禍”時常被稱為共時性的偶然。不過,一旦那位母親是“潛有者”或“泡禍”本身,警察就只會礙手礙腳而已,犧牲者也會毫無意義地增多。
“………………”
在雪乃等人的注視下,遙火面帶嚴肅的表情思考了一會。
在讓人感覺無比漫長的沉默過後,遙火總算張開了口。
“警察…………我想儘量避開。”
這個結論對雪乃他們來說正好,但同時她也覺得有些意外。憑介至今為止在學校裡對班長模模糊糊的印象,雪乃看不出她會是比起現實優先考慮幽靈,甚至討厭警察的類型。
“……班長如果覺得可以,那就好。”
雪乃說。
“比起跟蹤狂優先選擇幽靈,你對此沒有疑問?也不會後悔?”
“要、要是這樣說的話,我還是有點為難……”
聽到雪乃懷有疑問的質疑,遙火有些膽怯起來。即使如此,她很快就乾脆地回答。
“不過,我認為等我們弄清楚那個人真的是那個嬰兒的母親之後,再通知警察也不晚。讓警察知道事情會鬧得很大,對我來說這是最想避免的事態……”
“……是嗎。”
“我不想讓家人擔心。”
遙火低著頭坐在椅子上,她的手指擺在胸前繞著圈。
“要是警察到我家聯繫了家人,一切就完蛋了。這大概是我的理想吧。不想讓媽媽和爸爸擔心我。不想再次看到他們那時的表情。精神創傷。我……這是我的精神創傷……”
這應該是真心話吧。啊哈哈……遙火露出了笑容。雖然她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但她的笑容有些無力。至於雪乃、蒼衣和颯姬,在場的他們沒有一個人發笑。
對於遙火來說,她最為恐懼的東西恐怕只有一件事,就是“那個”。
支配她一切行動的根源——“傷痕”。就像雪乃他們一樣。
笑不出來。而且,雪乃很不舒服。
置身於噩夢之“泡”這種異常的事物之中,還總是關注著日常生活——雪乃對這類人會感到無比煩躁。如果他們不捨棄這樣的做法,就無法和“噩夢”戰鬥。
遙火果然和蒼衣很像。
雪乃的眉頭自然而然地皺了起來。即使如此,她還是開口說道。
“……我明白了。我們會儘可能自己解決。”
“嗯……謝謝。”
“那位母親也可能是亡靈出現的原因。不過,一旦情況危急,你要立即聯繫警察。”
“……”
遙火依然低著頭。
“如果注意力都集中在亡靈上,對人類本身造成了危害就本末倒置了。我們必須從兩種可能性之中保護你。”
“……”
“要是我們確認了那位母親,也會叫來警察的。不管怎麼說,如果有人做出寄送人類之骨這種事,就不得不被逮捕。”
“也是啊……嗯,我懂了。就這麼辦吧。”
你真的明白了嗎?雪乃本想質問,但還是勉強自己相信了她。如果遙火不想讓父母傷心,應該不會故意拒絶迴避危險的行為吧。
更何況,如果那位母親跟“泡禍”有關,只要殺了她就行了。
母親不是實際存在的人物,而是由“泡禍”製造出來的怪物——雪乃本人認為這樣的可能很高。
如果那位母親是實際存在的,那麼她已經發狂的可能性也很高。
瘋狂的“潛有者”一旦成為“異端”,就只能被殺死。這樣一切就得以收場。不如說這是雪乃所期望的部分。
沒有絲毫猶豫和罪惡感,只是按照需求殺死對方。倘若想要解決所有問題,只是做到這一步還不能放鬆。但是在她與遙火對話的過程中,她明白了那位母親確實擁有足以成為“潛有者”的扭曲心靈,而遙火自身也十分扭曲。
就在此時,雪乃忽然察覺到一件事,停止了她的思考。
猶豫?
罪惡感?
發現自己在考慮這種事的雪乃表情微微扭曲,但她的內心卻激烈地否定了這種思考。
“………………”
自己在想些什麼啊?殺死任何人不都是一回事嗎。
因為需要所以殺人。因為無法救活,就為了拯救而殺人。
她應該早就明白這種事了。這應當是對任何人都無需區別的日常工作,也是她所期望的與“泡禍”之間的戰鬥。
自己是在害怕不得不殺死遙火的情況嗎?
人稱“雪之女王”的時槻雪乃會害怕?這怎麼可能。她們只不過是點頭之交,根本沒有半點關係。殺死和被殺也只不過是永無止境的戰鬥對象。
沒有什麼人是她不能殺的。
畢竟雪乃已經為了這一點捨棄了日常。
————“如果雪乃不想殺那個人的話,請告訴我。”
昨天蒼衣說的話突然在腦海中復甦。
“……!”
雪乃無意識地咬緊了牙關,發出“咯吱”的碾壓聲。
她覺得自己被侮辱了。被蒼衣,也被自己的內心。這份猶豫————只是在否定雪乃至今為止加諸於自己身上的一切。
“……雪乃同學?”
聽到蒼衣呼喊自己的名字,雪乃抬起了臉。
“什麼事?”
“沒事……就是感覺你的表情有點可怕。”
“囉嗦。殺了你啊。”
雪乃瞪了一眼蒼衣,用冰冷徹骨的聲音讓他閉嘴。
不過,蒼衣這樣做讓她注意到外界的環境,心情也稍微平靜一點了。於是,她放棄思考沒有意義的事。沒錯,遙火對雪乃來說,還是可以拯救的被害者。
遙火不是不得不打倒的對象。
自己的思維太跳躍了。現在還沒必要這樣考慮。
但是,如果事情真的變成那樣呢……?一切的一切————都要等事態萬一發展到那一步時,再做出行動。
多餘的思考只是在浪費時間和精力。
通過預言的童話預測“泡禍”,這件事在雪乃看來也是一樣。
雪乃煩悶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將積蓄在胸口的滾燙的感情殘渣吐了出來。接著,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對遙火說。
“……總之,班長今後要小心一點。”
雪乃說。
“我們還沒有見過‘嬰兒的亡靈’。如果它出現在我所在的地方,那麼還有對應的措施,但我們可以共處的時間並不多。”
“啊……嗯,我明白。”
遙火表情微妙地點了點頭。
“我們會為了儘早解決這個問題而努力的。”
“嗯。”
“但是說到底,保護你的人還是你自己。請不要接近危險的東西。……話雖如此,如果我說不要接近汽車之類的話,你就不能上路了。”
不知道是不是以為她在開玩笑,遙火噗哧一笑。不過,雪乃沒有這種意圖,所以她有些惱火地吊起一根眉毛。
“……算了。今天的談話就到這裡吧。”
雪乃說完,結束了話題。
她原本打算就此起立,卻忽然想起自己手中的物品,便再次向遙火提問。
“啊,對了。班長,這個要怎麼辦?”
“咦?”
那是她忘在手中的,裝有那個嬰兒“骨頭”的信封。
“呃、呃……”
“要不然我們幫你處理掉?”
“……………………”
聽到雪乃的提問,遙火抬起了臉,不知為什麼露出一幅困惑的表情,一直盯著自己面前的信封。
3
結束了在“神狩屋”裡的談話之後,太陽已經開始下山。
媛澤遙火在雪乃和蒼衣的陪伴下走上回家的路,她手中的書包裡裝著封有那塊“骨頭”的信封。
“……這樣好嗎?”
“唔……嗯。”
也難怪為了送遙火回家而走在一旁的雪乃會確認她的情況。這時連遙火自己都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把那種東西留下來。
只是在雪乃問她“要不要處理掉?”的時候,遙火毫無理由地產生了抗拒感。
這種感覺太過強烈,以至於像是在主張那是自己的“骨頭”一樣。
於是,遙火要求用自己的手供奉它。總之,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那塊“骨頭”通過其他的人的手,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不知不覺地被處理掉。
這時她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不過,在他們踱步片刻之後,她漸漸地明白了。
遙火認為“骨頭”的主人——那個嬰兒實在太可憐了。這塊骨頭如果真的屬於那個因為中暑而亡的嬰兒,那麼因為被母親放置不管而死的他變成骨頭之後,也是為了騷擾而被送到了遙火家,這讓遙火不禁產生了一種他再次被母親拋棄的印象。
她把這塊小小的骨頭當成了那個被拋棄的可憐幼兒。
所以遙火才會覺得,如果連自己都拋棄這孩子,那他就太可憐了。
這孩子是被遺棄在遙火手中的嬰兒。
至少要用自己的手來供奉他。
三個人走在開始變暗的住宅區裡,遙火把自己總算想通的理由告訴了雪乃。
“……老好人也要有個限度。”
雪乃的回答只有一句話。遙火無法反駁。
而蒼衣指責了雪乃的說話方式。
“雪乃同學,說話的時候還是溫和一些吧……”
“囉嗦。”
蒼衣謹慎卻認真地向雪乃提出諫言,但雪乃毫不領情。
聽到他們的對話,遙火忘記了自己的立場,不由得偷笑起來。
“……你們的關係真好呢。”
“是、是嗎?”
“哪有!?”
聽到遙火的話,蒼衣和雪乃同時給出相反的回答。對於他們的反應,遙火只好露出微笑。明顯對雪乃懷有好感的蒼衣與對他不抱希望的雪乃。無法和正常人溝通的雪乃與能夠正常交流的蒼衣。他們之間的平衡雖然很差,但看上去彷彿是一對歡喜冤家。
遙火為雪乃有這樣的朋友而安心。
“……你要笑到什麼時候啊,班長。”
“呵。抱、抱歉啦。”
遙火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笑意也沒有消失。
雪乃一臉不高興地哼了一聲,重新看向前方。平時班裡的同學不管對她說什麼做什麼,雪乃都面無表情。對於遙火來說,雪乃能做出這樣的反應本身就是讓人無法忍住笑意的事。
“那個,白野同學。”
遙火對蒼衣說。
“咦?你說我嗎?”
“時槻同學就拜託你了。”
“咦?”
蒼衣露出驚訝的表情。在他身旁的雪乃不高興地皺起眉頭表示無視。
三個人就這樣走著走著,遙火的家依稀出現在前方。遙火繼續走到家門前,又往回跑了幾小步,向蒼衣和雪乃揮手。
“謝謝。多虧了你們,今天我才能不看到任何奇怪的東西就回到家。”
遙火說著,在家門前向兩人低下了頭。
蒼衣慌忙擺手。
“啊,不……不必介意。”
“不用道謝了。比起這個,你家的郵箱裡有沒有再次出現奇怪的東西啊?”
聽到雪乃的話,遙火慌忙打開郵箱。
郵箱裡面空空蕩蕩的,於是遙火鬆了口氣。有他們兩個在果然讓人放心。遙火向兩人點了點頭。
“沒事,裡面什麼都沒有。”
“……是嗎。”
雪乃點了點頭。
“嗯,謝謝。那就明天見了。”
遙火揮了揮手。而雪乃只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蒼衣說。
“再見,媛澤同學……多加小心。”
“嗯。”
遙火眯起眼睛,再次點頭回禮。
“你們兩位回家的路上也要小心哦。”
遙火再次說了一聲再見,就與兩人在家門前分別了。在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陰暗的街頭之前,遙火一直站在門口守望著他們的背影。
“………………”
在目送他們離開的時候,比起不安,遙火的心裡更多的是一種溫暖的感覺。
兩人的影子漸漸消失,空氣的溫度也變得越來越低。遙火大口呼吸著夜晚來臨前的空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當兩人的身影終於消失不見,遙火胸口的溫暖也開始抽離————她突然意識到夜晚即將降臨。遙火握著書包的手用力攥了一下,她一邊俯視著玄關燈投射在地面的影子,一邊轉身走向玄關。
就在這時。
“……小遙。你現在有空嗎?”
背後突然響起的聲音讓遙火嚇了一跳。
已經握住門把手的遙火回過頭來,只見一位身穿的水手服與遙火相同,有著一頭波浪短髮的少女正站在門前。
“咦?麻智……?”
站在前方的少女是遙火的同班同學橫川麻智。麻智是她從小學起就在同一個學校的好朋友,高中她們也同樣被一高錄取,有幸成為了同班同學。麻智的家就在附近,她也是遙火在現在的班級中關係最好的朋友。
“怎麼了,麻智?”
“小遙……你沒事吧?”
麻智依然保持著剛從學校回來提著書包的狀態,她直勾勾地盯著遙火說。
看到她不尋常的樣子,遙火十分困惑。
“沒……沒事,是什麼意思?”
“你說呢……當然是時槻同學了。小遙,她是不是對你做了什麼?”
“咦……?”
遙火驚訝地盯著麻智的臉。她還以為麻智是在開玩笑。但是,麻智認真的表情像是在說她絶對不是跟她鬧著玩的。
“你、你在說什麼呢?”
“因為……小遙你最近的樣子很奇怪耶?”
面對困惑的遙火,麻智露出有些擔心的表情,追根刨地地說。
“我認為你雖然沒有隱藏什麼,但是肯定正在因為什麼事而煩惱。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還有就是你突然和那位時槻同學一起上學放學,我會覺得奇怪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啊……呃,那是因為……”
遙火很為難。她無法解釋說她與雪乃商量了關於幽靈的事情。而麻智看到遙火的反應,誤解似乎變得更深了。
“那是跟我都不能講的事嗎?”
“嗯,麻智不用擔心哦。跟時槻同學也沒有關係。”
“撒謊。”
“我沒有撒謊……”
麻智一步也不肯退讓。這樣連遙火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麻智是個十分固執,喜歡為朋友操心的女孩。從這一點上來說,她們兩人可以算是志同道合。但是另一方面,麻智敢愛敢恨,個性十分衝動,甚至曾經在教室裡暴扁甩掉自己朋友的男生。她過激的行動一直讓人十分困擾。
而且,年齡原本就小的遙火個子不高。從很久以前開始,麻智對於她來說就像一個姐姐。
初中時她們不在同一個班級,到了高中好不容易成為同班同學,麻智尤其熱心於幫助擔任班長的遙火。
她太愛操心了。特別是對遙火。
遙火明白麻智的心意,但是她為如何向麻智解釋而苦惱不已。
“真的沒事……”
話雖如此,不擅長臨時撒謊的遙火只能說出這樣一句話。
很顯然她的話沒法矇混過關。麻智沒有相信遙火。她的表情越來越懷疑了。
麻智說。
“…………我明白了。那麼,我就直接去問時槻同學本人吧。”
“等、等一下!?”
麻智忽然轉身跑向剛才雪乃他們離開的方向,遙火慌忙追在她的身後跑向大門,書包卻撞上柵欄掉在了地上。在一片混亂之中,遙火眼睜睜地看著麻智的身影拐過了路口,就此消失不見。
“怎……怎麼辦。”
遙火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心想真的不是那樣的啊。
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即使阻止了麻智,她也想不到該怎麼說服她。
如果她老實說出來的話,麻智會接受嗎?
但是,她已經想不到其他的方法了。沒辦法了。看來只能今天晚上給麻智打電話解釋清楚。
麻智也知道那個“嬰兒”的事件。只能希望她儘可能地接受這件事了。
總之,她必須先攔住麻智。
不過,即使現在給麻智的手機打電話,麻智恐怕也不會接。
遙火無計可施,只好慌慌張張地衝向掉在地上的書包,從口袋裏取出手機。接著,為了讓雪乃暫且躲開麻智,遙火在通訊錄中找到了雪乃的手機號,第一次對這個號碼按下了通話鍵。
4
“…………我明白了。那麼,我就直接去問時槻同學本人吧。”
這個結論對於橫川麻智來說是一個太過顯而易見的結局。
“等、等一下!?”
她轉過身跑了起來。背後傳來制止她的喊聲。
麻智沒有聽從遙火,她在住宅區的暮色中不停奔跑。通過帆布鞋的鞋底,可以感受到“咚咚”作響的堅硬柏油路。裝滿課本的書包也沉甸甸地陷進了胳膊和肩膀。
像是要甩去這種感受一般,麻智跑向時槻雪乃離開的方向。
麻智的腳步聲在住宅密佈的小路上高聲響起。
她只知道大致方向。他們多半要去車站吧。
麻智在回家的路上,看到遙火和雪乃與另一位不認識的男生走在一起,於是就一直跟在他們後面觀察情況。
因為她覺得很奇怪。
好幾天前,麻智就注意到遙火的行為和表情,她似乎在為什麼事擔心。不,倒不如說她臉上露出的表情就是恐懼。
其他人也許並不明白,但是跟遙火來往已久的麻智非常清楚。
而且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遙火開始和時槻雪乃一起上學。
偏偏是那個時槻。
班裡最討厭的人。她們兩個在一起簡直不可思議。
那是一個讓麻智根本不會考慮“她們是不是成為朋友了”的人。倘若時槻向遙火這類擔任班裡職務的同學以外的人主動搭話,這種微不足道的舉動就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就是這樣的存在。那個時槻雪乃。
不好的傳聞也多如牛毛。
比如她在與不良少年交往。又比如她在做援交。
也有愚蠢的傳聞說她有靈感。或者是有神經病。
之前她的父母和姐姐因為火災而死的傳聞很快就流傳開來,但也有人煞有介事地傳出雪乃就是犯人,只是因為證據不足沒有被逮捕的流言。
麻智本人當然也對她沒有好感。
對於麻智來說,這種人跟遙火出現在一起根本就是禁忌。
麻智把朋友看得比什麼都重要,這已經得到了大家的公認。她會保護遙火遠離壞人。既然要保護遙火————那就只能質問對方本人了。
“……我絶對不會原諒她。”
對於已經血湧上頭的麻智來說,完全不存在弄錯事實的可能性。
絶對不會原諒讓我的朋友流淚的傢伙。在麻智的頭腦中,只有這麼一種想法。而且,遙火還是她從小學起就當作妹妹的摯友。遙火既溫柔又公正,責任感很強還有些不通世故,是自己無論如何都會拚命保護的好友。
那孩子到底被怎麼樣了?麻智衝動地思考著。
麻智對遙火的表情有印象。小學時,遙火因為目擊了放置車中死亡的嬰兒事件,有很長一段時間表情都十分驚恐,她現在的樣子跟那時很像。
那段時間,麻智也擔心她到夜不能寐。就麻智所知,那是對於遙火來說最糟的事件,既然現在的遙火臉上出現了跟那時相同的表情,那麼無論有什麼理由,麻智都不會原諒讓她變成這樣的人。
夕陽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漸漸褪去,黃色的燈光籠罩著整個住宅區。
溫度迅速下降的空氣之中,麻智依然保持著胸口燃燒的衝動追趕雪乃。
道路兩側位於黯淡陰影中的住宅和昏暗的玄關燈光不停掠過。當十字路口依稀出現在前方,麻智因為奔跑而一直落在地面的視線終於看到了從十字路口右方接近的“影子”————她越跑越近的腳步忽然變得遲鈍起來,變成連走帶跑的步伐,最終一步一步地————突然停在了十字路口前方。
“…………………………”
為什麼要停下腳步,麻智沒有自覺,也完全沒有搞明白。
只是當她回過神時,自己已經站在了十字路口前方,胸口中強烈的感情像是已經退潮,又像是烈火燃盡一般變得寒冷徹骨。
厚厚的陰雲下方夕陽緩緩墜落,狹窄的小巷中有一個人。
麻智注視著自己在街燈的照射下投射在腳邊的黑影,茫然地佇立在此處。
“………………”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腦海中沒有浮現出讓自己的腳或身體動起來的想法。
麻智只是站在原地吸氣呼氣,感受到此時與肌膚和腳面接觸的空氣無比寒冷而凝滯的事實。
一片寂靜。
聲音從這個十字路口徹底消失。
在麻智視野所及的範圍內,沒有任何東西在動,十字路口的世界像是死掉一般停滯,只有寂靜在不斷擴散。
如同深夜到來般的寂靜。
只有黑暗與光明降臨此處。
在那之中,麻智僅僅俯視著一樣“東西”。
那是從狹窄十字路口右方的小巷投射在柏油路面上,有著人類形狀的長長的“影子”。
咣。
小巷那邊響起堅硬的微小碰撞音,“影子”向前邁出了一步。
“…………………………!”
“某個人”正從右邊的小巷靠近。在這個時刻,麻智的全身都領悟到了現場的異常。
周圍的空氣和逼近的氣息明顯很不尋常。在如同深夜墓地般的空氣中,她不由自主地感受到那股正在逼近的氣息已經不是正常的存在,強烈而瘋狂的存在感從右方的小巷飄了過來。
強烈到即使沒有看到實體,也能用各個感官感受到的瘋狂的“氣息”。
只有那道“影子”被小巷裡的街燈不斷拉長,一直延伸到自己的面前。
影子的形狀顯示出那是一位長髮的女性。但是,從影子的本體傳來的由空氣浸透皮膚的氣息,很明顯地釋放出一種強烈而危險到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異常性,讓她明白那是不可以扯上關係的存在。
咣。
“那個”隨著聲音向前邁了一步。
“………………!”
肌膚上起了雞皮疙瘩。身體在瑟瑟發抖。
牙齒被咬得“咯吱”作響。雙腳無法用力,身體也沒法移動。
咣。
“那個”又走近了一步。
影子變得更大了,氣息也強烈到了刺痛皮膚的程度。
即使想喊,也無法出聲。如同痙攣般無法動彈的喉嚨深處,只是漏出“咻咻”的吐氣聲。
咣。
“影子”已經延長到自己腳下。
“影子”的腳動了一下,發出堅硬的腳步聲。
咣。
“那個”接近到了可以看清影子的腳。而“影子”的腳的前方正是產生那個“影子”的本體。
咣。
氣息的主人已經來到了右方小巷的圍牆附近。
還差一點就能看到對方的樣子了。不要看。不想看。她的本能如此吶喊著,如果看到一切就遲了。
不想看。不可以看。
不可以讓那種瘋狂的東西映入眼中。
不要看。
咣。
不要看。別過來。
咣。
不要看。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
咣。
穿著粉紅色高跟鞋的腳浮現於圍牆的陰影中,接著,一顆垂著長髮的腦袋從小巷中出現。在看到那對充血且圓睜的赤紅雙眼時——麻智的眼前變得一片漆黑,她在一瞬間失去了知覺。
…………………………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28 PM
第二卷 糖果屋 第四章 火爐與麵包
1
蒼衣和雪乃與遙火道別之後不久,一個被設定為默認鈴聲的枯燥電子音響起。
聲音的來源是雪乃放在提包口袋裏的手機。
“……怎麼了?”
這麼說著接起電話的雪乃沉默了片刻,傾聽著對方的話。
接著——
“…………是嗎,我知道了。”
雪乃只是給出這樣一句冷淡的回答,就乾脆地掛掉了電話。
她那徹底的冷淡顯得剛才像是關係很僵的家人打來的電話。
然而,走在她身旁的蒼衣聽到了話筒中斷斷續續傳來的說話聲,那是遙火的聲音。
蒼衣有些在意電話內容,而掛掉電話的雪乃皺著眉頭考慮了一會。
“媛澤同學說什麼?”
蒼衣提問。既然打來電話的人是媛澤同學,他很擔心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
雪乃有些顧慮地停下腳步。
蒼衣也停下腳步,等待著雪乃的回答。但是,雪乃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忽然改變了行走的方向,拐入了側面的小路。
“……怎、怎麼回事?”
“好像是有麻煩的人物追過來了。”
蒼衣慌忙小跑著跟了上去。雪乃對他的問題給出的回答依然不算回答。
“咦?追上來……?”
“正好。反正我也沒打算就這樣回去,那就暫時不去‘神狩屋’了。”
雪乃說。本來蒼衣和雪乃準備再回一次“神狩屋”,然後回到遙火家附近,儘可能在遙火周圍監視一段時間。
既然蒼衣受到了“大木偶劇場的索引”的預言,他們在遙火周圍遊蕩就一定會遭遇“泡禍”。為了預防這種事態的發生,雪乃才打算回“神狩屋”替換衣服。而這就是她的首要目的。
在正常的情況下,閃回的心靈傷口——“斷章”只要甦醒就會傷及性命。
為此大部分“保持者”都有用於安撫自己的物品和衣服,將其作為精神的依託。此外,有很多自發利用“斷章”的“騎士”只在活動時使用跟精神創傷有關的道具和服裝,這樣可以更容易發現“斷章”,同時也可以用作抑制平時發作的道具。
雪乃在學校期間,這種用途的衣服通常存放在“神狩屋”。
不過,雪乃走去的方向是與“神狩屋”所在車站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回家一趟。家裡也有衣服。”
雪乃說著便邁開步子向前走去。
慢了一拍的蒼衣大步追在雪乃身後,他慌慌張張地對雪乃說。
“咦……家……是指雪乃同學的家嗎?”
“沒錯。”
不然還能是什麼——雪乃這樣想到,聲音也隨之尖鋭起來。
“等一下,雪乃同學家可以從一高徒步走到?你每次都是從那邊來我家接我的嗎!?”
“是啊。所以呢?”
雪乃乾脆地回答。距離一高和典嶺最近的車站是同一個車站,而蒼衣都是坐電車上學。這樣的話,雪乃那樣做就不僅僅是繞遠路那麼輕鬆了,想像到整個過程的蒼衣一瞬間驚呆了————
“……你在幹什麼?”
雪乃有些訝異地回過頭來。
蒼衣慌忙邁起停下的腳步,走在訝異的雪乃身旁。
†
如果說蒼衣從來沒有在意過雪乃的家,那一定是撒謊。
但是蒼衣至今為止一次也沒有觸碰過這個話題,這是因為他從神狩屋等人那裡聽說過一點雪乃複雜的家庭關係。他不認為那是可以輕鬆交談的話題。
雪乃乾脆地將畏懼和好奇參半的蒼衣帶向自己的家。這裡是一片幽靜的住宅區,房子比蒼衣的家還要大出一倍。掛有“時槻”名牌的住宅絶對算不上是大院或豪宅,但是房子精美的造型還是可以讓人感覺到裡面的居民有著一定的社會地位。
西洋風格的玄關大門是蒼衣家的1.5倍,蒼衣不由得有些退縮。
身穿學校制服的雪乃若無其事地推開大門,走進了自己的家。
雪乃的態度和外貌十分般配,不管怎麼看都是這個家的大小姐。不過,由於三年前發生的“泡禍”,雪乃失去了家人,房子也被燒燬。後來她被這個家的主人,即她的伯父收養,現在的境遇也不過是寄人籬下。
“………………”
雪乃打開了門,把鑰匙放回口袋,沒有打招呼就進入了玄關。
玄關十分寬敞。因為是第一次來到雪乃的家,蒼衣無謂地緊張起來,他小聲地說了一句“……打擾了”,便跟在雪乃的身後走了進去。
“……”
“家裡沒人嗎?”
雪乃沉默著脫掉鞋子,蒼衣向她發問。
如果家裡有人的話,那麼雪乃至少應該說一句“我回來了”吧。就在蒼衣這樣想時,他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常識的預想被房內傳來的拖鞋聲和一位女性完全打破了。
“歡迎回來,雪乃。”
這是一位剛剛邁入老年的的優雅女性,她以符合外形的沉穩聲線說道。雪乃則冷淡地小聲回以“我回來了”。此時,女性的視線正投向佇立在玄關的蒼衣。
“哎呀哎呀。”
女性有些驚訝地睜圓了眼睛,她注視著蒼衣,說出彷彿有些脫離世俗的感嘆詞。她不知為何露出了十分開心的微笑。
“是雪乃的朋友嗎?”
女性微微歪起腦袋,詢問蒼衣。
“嗯……啊啊。是的。”
“哎呀哎呀。”
女性聽到蒼衣肯定的回答,口氣越來越高興。
雪乃面無表情地解釋“這是我的伯母”。聽到她的話,蒼衣慌忙行禮,而女性也點頭回禮。
“還是第一次有男孩子來呢。多留一會吧。”
“哈……哈啊。”
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蒼衣撓著頭給出模棱兩可的回應。
在他們交談的時候,雪乃已經脫掉鞋子走到家中。她乾脆地向伯母說道。
“我只是回來換衣服的。很快就走了。”
“咦,是這樣嗎?”
“白野君到這邊來。我的房間在二樓。我們上去。”
“哎?”
聽到意料之外的話,驚訝的蒼衣不由得仰視著雪乃的面龐。
“沒、沒關係的,我可以在這裡等……”
“快點。”
雪乃瞪著他表示催促,蒼衣慌忙脫掉了鞋子。
雪乃的伯母再次微笑著向蒼衣點頭,然後就回到了房內。
“走這邊。”
在雪乃的引導下,蒼衣穿過擦得閃亮的走廊,爬上扶手上飾有雕像的木製樓梯。蒼衣還是很緊張。只是第一次到雪乃家就讓他很緊張了,再加上自從小學以來,他就沒有進過女生的家了。
“不用擔心,我不會讓你進房間的。”
不知是不是覺察到了他的想法,雪乃一邊走上樓梯一邊說道。
“咦?啊……是嗎?”
“當然啊。我讓你跟過來只是因為不想讓你等在玄關,聽伯母談論我的事情。”
“啊啊……原來如此。”
聽到這裡,蒼衣總算有些認同,也有些放心了。但是同時,他也感到了些許遺憾。
雪乃走上二樓,打開一排房門中的一扇。
從門縫中可以看到雪乃雅緻的房間配色。雖然沒辦法看得很清楚,但蒼衣至少沒有在房內看到任何女生房間特有的可愛顏色。
“在這等一會。”
雪乃向站在走廊的蒼衣說完這句話,就走進房間關上了門。裡面響起鎖門的聲音。雖然蒼衣本來就沒有貿然開門的意圖,但雪乃這樣做還是讓他有些寂寞。
“…………”
蒼衣靠在走廊的牆上等待雪乃。細碎的聲音在安靜的家中變得響亮起來,在走廊裡就能聽到雪乃在房內活動的聲音。腳步聲,物體移動的聲音。如果豎起耳朵,還能聽到衣服摩擦的微弱聲音。
蒼衣不由得有些尷尬,他試著向房內的雪乃搭話。
“你的伯母有點奇怪呢。”
雪乃似乎隔著門聽到了蒼衣的話,房內傳來了她有些模糊的說話聲。
“……似乎是出身很好的大小姐。詳細情況我也不清楚。”
“是這樣啊。嗯。可以理解。”
走廊裡的蒼衣獨自點著頭。
那位伯母確實給人以這種感覺。不過,要是由蒼衣來評論的話,雪乃那種凌然的剛烈氣質從別的角度來看,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典型大小姐形象。
“她是個好人呢。”
“是啊。”
在談論學校和關於自己的事時,雪乃總是會變得很不高興。
蒼衣本以為談起這些會讓她不爽,但是沒想到雪乃乾脆地同意了蒼衣的話。
“伯父和伯母一直都很好。從很久以前就是。”
“是嗎。”
蒼衣很少聽到雪乃坦率地感謝別人。
接下來,蒼衣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失去一切的雪乃通過那位伯母的善意獲得了相對而言比較自由的生活,而且她恐怕也意識到了那份善意,為了生活在非日常中刻意與他們保持距離,也因此感到了負罪感。
“他們都是好人呢。”
“是好人。”
雪乃說。
“正因為如此——————姐姐說他們該殺。”
蒼衣語塞了。
他們的話題就此中斷。就在這時,樓下傳來有人走上來的聲音。察覺到這一點的蒼衣看向樓梯方向,只見雪乃的伯母端著呈有果汁的玻璃杯托盤走了過來。
“哎呀哎呀,怎麼待在這裡呀?”
伯母看到走廊裡的蒼衣,有些驚訝地說。
房間裡的雪乃依然保持著沉默,蒼衣只好苦笑著回答“她在換衣服”。伯母點頭認同,微笑著眯起了眼睛。
“哎呀呀,不過還是不要站在這裡了吧,到下面來比較好哦。”
她接著說。
“我端一些點心出來吧?你是我們家的客人哦。”
“啊……不用了……”
面對她的盛情邀請,蒼衣有些為難地擺了擺手,表示拒絶。
“我留在這裡就行了。應該會很快。”
“是嗎?”
“啊,有需要的話,您把這些交給我就行了。”
蒼衣考慮到雪乃和伯母雙方的感受,便伸出手來打算接過托盤。
雪乃的伯母表情十分為難,但她還是說了一句“是嗎?”,就無可奈何地把托盤遞給了蒼衣。她一定是對雪乃帶來的朋友蒼衣很感興趣吧。
她把托盤交給蒼衣之後,從頭到腳地審視著他。
“請、請問……?”
“哎呀,是我失禮了。”
聽到蒼衣為難的聲音,雪乃的伯母像是在惡作劇般地笑了。
“你叫什麼?”
“……咦?呃,我叫白野。”
雪乃的伯母聽到蒼衣的回答連連點頭。接著,她忽然直視著蒼衣的眼睛露出微笑,開口說道。
“白野同學。”
“有什麼事呢?”
“今後雪乃也拜託你了哦?”
“哎……啊……好的。”
蒼衣為這突如其來的話而大驚失色,不禁這樣回答。
雪乃的伯母溫柔地笑著。就在蒼衣陷入窘迫的時候,背後的房門突然被打開,雪乃從房內走了出來。
“哇,雪乃!”
蒼衣慌忙回頭。
雪乃皺著眉頭嘴角緊繃,臉上的表情儼然一副臨戰的態勢。
蒼衣還以為他與雪乃伯母的對話觸怒了她,但實情似乎並非如此。
“似乎接近了。走吧。”
“……!”
在雪乃伯母的面前,她簡潔地說道。
即便如此,蒼衣還是領會了她的意思————他的臉色也忽然變得緊張起來。
2
………………
當橫川麻智睜開眼時,她正站在昏暗的廚房裡。
陰影覆蓋了如同黑白照片一般黑暗的廚房。廚房內狹窄而污穢,洗碗池中的餐具堆成了山。廚房中充斥著某種強烈的腐爛惡臭味,而麻智不知不覺間已經呆呆地站在了冰箱前方。
“…………………………”
她剛剛醒過來的大腦有些沉重,視野也不怎麼清晰。麻智一動不動地想著這究竟是哪裡。
不是思考,而是想。她的大腦和視野一樣蒙著一層灰色,已經遲鈍到無法做出思考了。
她只是站在昏暗凌亂而又腐爛的廚房中。
在像是用泥漿擦拭過的骯髒冰箱上方,一個生鏽的微波爐盤踞在麻智眼前。
————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呢?
麻智茫然地審視著那個冰箱,又茫然地這樣想到。
雖然幾乎無法辨別廚房內的顏色,但還是可以勉勉強強看清楚這裡有些什麼。
一道光從麻智的背後射來。朦朧的光線從背後照在面前的冰箱門上,投射出麻智的巨大影子。
呆然的人形影子。
不……不對。那個影子不是麻智的影子。
那個影子是從站在麻智身後一步半的人那裡一直延伸到麻智這裡。接著,影子抵達麻智的腳邊,像是要覆蓋掉她的整個背部般向上蔓延,最後投映在麻智面前的冰箱門上。
“…………………………………………”
強烈、濃密、壞掉的氣息讓麻智知道在她的背後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位“女性”。
沉默的……不,是可能已經無法用話語溝通的瘋狂氣息與對方的視線刺向麻智的背部。
思考和視野一片模糊,感覺自己似乎一直在緩緩搖頭的麻智於半夢半醒之間感到了背後傳來的氣息。麻智不在睡眠也未曾清醒的精神祇對這一點有著清醒的認識——烙印在背後那個存在的氣息中的異常“意圖”正向她的皮膚滲透。
————啊啊,不那樣做不行啊……
麻智在麻木的世界裡進行著麻木的思考,她把手向前方伸去。
正確地說,這不是她自己的意圖。而是與強烈的惡臭一同充溢整個空間的“女性”氣息促使她這麼做的。僅此而已。
麻智茫然而又理所當然地伸出手去,打開了沒有關好的微波爐爐門。當她緩緩地打開了生鏽的爐門,望向裡面被切割為方塊的黑暗時,一股混合著腐臭、鐵鏽和燒焦的味道靜靜地飄了出來。
————必須這樣做……
於是,麻智茫然而又理所當然地——
緩緩地將右手伸入微波爐中的黑暗。
她一邊感受著內部金屬板觸碰肌膚的寒氣,一邊讓右手完全沒入黑暗之中。接下來是手掌,然後她的指尖發出“滋”的輕微聲響,碰到了最深處沾滿燒焦污漬的金屬板。
碰到了。戳在了上面。
但是,麻智彷彿沒有意識到這個事實一樣,她繼續做出緩緩伸手的動作。
她的手指漸漸彎曲,手腕也隨之彎曲。手掌,手指,最終連指甲都隨著冰冷的觸感貼在了金屬板上。即使如此,她還是繼續將手筆直地、緩緩地送向更深的地方。
————必須……這樣做。
麻智想到。站在她背後的“氣息”還在催促著她,而她也按照對方的吩咐去做。
讓她的大腦和視野變得更加朦朧的沉默“氣息”像是在推擠她的背部一般催促著她,而她也遵照對方的指示去做。
理所當然地做著。
————必須進入——這裡——
麻智想。充溢周圍黑暗和空氣的“意圖”彷彿浸透了自己的大腦,理所當然的話語浮現在她茫然的頭腦中。
……嘰。
正在用力的手背關節發出了聲音。
“好痛!”
在感覺到強烈疼痛穿越手骨的瞬間,積澱在她的頭腦中的黑色薄霧一下子散開了,她的意識和視野都在一瞬間清醒過來。
麻智立刻明白了自己正在做的事,讓她已經無法發出慘叫的混亂支配了她的大腦。疼痛,混亂,恐怖,還有不知為何產生的麻痹感觸與感情在自己的腦內爆發,強烈的恐慌侵襲了麻智。
“…………………………!!”
在恐慌狀態下,麻智慌忙抽出伸入鏽跡斑斑的微波爐中的右手。
不,應該說她打算抽出來。腦內明明想的是抽出手臂,但她的意圖卻好像沒能傳達到脖子以下的部位,右手繼續自發地送入微波爐之中。
麻智的手臂像是機械一般毫不停頓地向內推擠,手骨也隨之受到碾壓,而她本人因為這個事實陷入了強烈的恐慌狀態。右半身完全不聽自己的使喚,雖然她拚命掙扎著想要抽出右手,但意圖卻無法傳達給右半身,不如說抽手的動作反而讓推送的力量變得更強了。
她的右手淡然地執行著任務。
“……不!不要啊!”
麻智用尚且自由的左手撐在微波爐上試圖抵抗,但是她的動作沒有發揮絲毫作用。她的右半身僵硬地如同不屬於自己的石像,正在以強大的力量破壞自己的身體。由於用力過度,她的右臂猛烈地顫抖著,而貼在微波爐內部的手上的肉已經潰爛,關節扭曲到了極限,骨頭隨時都會折斷的痛楚也越變越強。
“啪嚓”的骨頭破裂聲從右手那裡響起。
接下來的瞬間,微波爐的金屬板發出“嘭哢”的巨響,劇烈的疼痛灼燒著麻智的手,超越極限的右手關節被扭曲到可怕的角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瞬間麻智停止了呼吸,緊接著她的口中迸發出慘絶人寰的叫聲。
由於疼痛她的左手失去了力氣,流淚的麻智差點就此癱倒在地,但失去控制的右半身還支撐著自己,讓她連癱倒都無法做到。
她的身體用更加可怕的力量推送著手腕已經扭曲的右手。
折斷的手臂在沉重而強烈的疼痛中繼續用力,她的小臂骨和肘關節都因為過度的負擔而發出了悲鳴。
“啊……啊唔……”
因為痛楚而幾乎無法合攏的嘴巴漏出苦悶的喘息和涎液。
麻智緊貼在微波爐和冰箱上低頭流淚,不斷被劇痛侵蝕的頭腦卻還在乞求著別人的原諒和拯救。
站在背後的瘋狂女性的氣息以冰凍的視線一直注視著這樣的她。
在這期間,她的右半身還在自發地擠向微波爐,右臂也以驚人的力量不斷向前推進。
“…………………………”
背後冷漠而瘋狂的“氣息”沉默著加強了行動。
手臂中機械般的力量不斷變強。被按在板上的皮膚於潰爛之後滲出血漬,她的手臂彷彿被當成了槓桿,不斷碾壓的骨頭無比疼痛。
啪嚓——
宛如乾枯樹枝被折斷的恐怖聲音響了起來,麻智的右臂肘部之前的部位從裡面翻轉過來,折成了く字形。
“……!!啊……”
剎那間,她的身體大幅痙攣。僅此而已。她已經連慘叫都喊不出聲了。她大大張開的嘴巴被喉嚨深處湧起的嘔吐感堵住了嗓子眼,聲音和氣息都被阻擋的嚴嚴實實。
可怕的劇痛伴隨著裹在肉塊中的骨頭被折斷的討厭觸感一同湧現。
而她被折斷的手臂依然在向微波爐內推送,骨頭折斷的部分傳來肉塊不斷撕裂扭曲,讓人幾近發狂的感覺。
————我會被殺,我會被殺!
血色從麻智的全身褪去,感受著幾乎讓人失去意識的疼痛,她仍然清晰地意識到這一件事。自己會被殺!必須逃跑。但是要逃去哪裡?怎麼逃?
她流著淚睜圓雙眼。
超越極限的痛苦和恐懼使得她的眼瞼已經無法合攏。
淚水和陰影,還有彷彿將一切變成空白的痛苦讓她的視野變得扭曲。通過這樣的視野,因為怕死而精神錯亂的麻智在差不多失去意識的狀態下,把手伸向了冰箱旁堆滿餐具的洗碗池————
3
“————“燃燒吧”!”
爆炸的火焰一瞬間吞噬了陽台的窗戶,填滿窗框的窗玻璃立即被炸成了碎塊。
“!”
在被紅色照亮的陰暗房間內,碎玻璃如同下雨一般紛紛從天而降。薄薄的窗簾瞬間燃燒起來,卷著火焰飄向房內。一個身穿黑衣的纖細人影從只剩下窗框的窗戶踏入房內。
她黑色的靴子踐踏著散落於榻榻米地板的碎玻璃片。
和火焰一同被吹入窗戶的爆風讓她縫有蕾絲邊的黑色長裙和用蕾絲髮帶綁起來的黑髮馬尾大幅度地晃動著。
那是一位身穿哥特蘿莉裝,並且擁有絶世美貌的少女。
少女身上纏繞著破壞與死神般的死亡氣息,窗簾熊熊燃燒的火焰色彩搖晃著映照在她晶瑩雪白的肌膚上。
“………………”
時槻雪乃。
當她踏入外觀幾乎已是廢墟的古老公寓,她的眼睛由於敵意和戒備而眯了起來。
緊跟在雪乃身後進入房間的是白野蒼衣。
蒼衣躲過燃燒的窗簾走進房間,被充斥在房內的熾熱火焰不停攪動的惡臭味撲面而來。那股味道像是來源於腐爛的肉塊與血漿,讓他的胸口感到嚴重不適。
“……唔咕!?”
吸入這股氣息的瞬間,蒼衣胃裡的東西差點逆流。他只好用制服的袖子摀住嘴巴。
雪乃的背部近在眼前。在他們佇立的房間之中,到處都散落著垃圾和紙箱,凌亂的景象讓人根本想像不到這是人類居住的房間。
而雪乃直視的視線前方——
那裡是和鋪滿榻榻米的房間連在一起的木地板廚房。由於大量的血液四處飛濺,那個鋪著木地板的房間現在已經變成了黑色————一位身穿普通短裙和運動長袖,不知為何在室內穿著粉色高跟鞋的女性背對他們站在那裡。
“………………”
“………………”
蒼衣和雪乃沉默著面對這幅場景。
現場的氛圍一觸即發。女性披著一頭凌亂的長髮,始終保持著背對們的姿勢,沒有絲毫回頭的跡象。
然而,那位女性身上的氛圍的確支配著周圍的空間。從正常人類身絶對無法感受到的濃密惡意和瘋狂似乎從女性體內滲透到了空氣之中,擠壓感官的強烈不協調感充斥了整個房間。
“………………………………………………”
單純的沉默由於令人顫慄的寒冷與沉重增強了它的濃度。
伴隨著空氣從腳邊緩緩凍結的感受,雪乃的呼吸也緊張起來。
蒼衣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汗毛倒豎,連冷汗都憋在了體內。走進這間房間之後,蒼衣和雪乃都沒有說過話。但是,這位女性到底是什麼人物,他們已經心知肚明了。
“‘泡禍’……”
蒼衣輕聲低語。
《好啦,跳起葬送的圓舞曲吧。》
風乃的亡靈愉快地呢喃。聽到她的呢喃,雪乃的嘴角同時綳了起來,她將握在右手中的紅柄小刀舉到面前,雙臂交叉。
她去掉繃帶而暴露在外的左臂上劃有刻度般密密麻麻的傷痕,其中還有一道是流著鮮血的新傷。那是剛才雪乃打破窗戶時,為了使用將疼痛轉化為火焰的“斷章”,自己劃下的代價之傷。
接著,雪乃喊道。
“‘我的疼痛啊,燃燒世界吧’!”
在她低聲吶喊的同時,雪乃手中的小刀向左臂一閃。
“!”
薄薄的鋒利刀刃滑過雪白肌膚,這一瞬間,雪乃的身體因為疼痛而開始抽搐。就在此時,“女性”像是彈簧般回頭迅速轉向雪乃,但“女性”的身體很快就像澆灌了汽油一樣被包裹在火焰之中,有如人形蠟燭般發出爆裂的聲響熊熊燃燒。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可怕的慘叫聲從女性口中迸發,蒼衣的身體也條件反射地抖了一下。充溢房內的腐臭味隨著燃燒的火焰四處飄蕩,熱量與毛髮燃燒的強烈臭味一道向房內擴散。
捲入火焰漩渦的“女性”用雙手遮住自己的臉,不斷發出慘叫。“女性”那對充血的雙眼異常通紅,她彷彿要猛撲過來一般睜圓了眼睛,在火焰之中直勾勾地盯著兩人。但是,她的眼球也在火焰和熱量的炙烤下,像是倒在平底鍋上的煎蛋一樣迅速變白並萎縮,最終被燒成了炭塊。
“女性”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抵抗,慘叫聲就逐漸變得幾不可聞,直到最後徹底消失。
最終,被火焰纏繞的女性跪在了地上。在她的衣服和皮膚被燒焦之時,女性終於癱倒在地一動不動了。
雪乃的額頭浮起了汗珠,她面帶蒼白的臉色一直守望著“女性”被燃死這個恐怖而又單調的過程。如果她途中放鬆,火焰就會消失。雖說“斷章”是心靈傷口的劣化再現,由“斷章”引發的場景本來應當是雪乃恐懼到無法正視的景象。
“…………………………!”
從雪乃的左臂滾落的血滴浸透了腐朽的榻榻米。
但是雪乃毫不在意,或者說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咬著牙緊盯著那個“曾經是女性的東西”不停燃燒。
“雪……雪乃同學?”
“!!”
感覺到她的異常,蒼衣抓住了雪乃的手臂。雪乃的身體微微一顫,點燃“女性”的火焰瞬間消失不見。雪乃露出有些畏懼又有點驚訝的表情瞥了蒼衣一眼,但數秒之後,她怒視著蒼衣,最後又側臉看向一旁,將視線從蒼衣身上移開。
她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被人看到不想被看到的樣子了。
“你、你沒事吧?”
“……囉嗦。因為過程太過簡單,我有些戒備過度而已。真是愚蠢。”
雪乃惡狠狠地說著,但此時她臉上的血色已經完全褪去。雪乃伸手遮住額頭浮起的汗水,肩膀隨著喘氣微微晃動。
正如雪乃所說,一動不動的“女性”手指已經完全炭化,被火輕而易舉地燒掉了前半截。蒼衣皺著眉頭移開視線。她已經徹底死掉了。明明在幾分鐘之前還保持著普通人類的姿態,現在卻變成了沒有頭髮和衣服,只有人體形狀的可怕炭塊。
蒼衣注視著引發慘劇的元兇——雪乃。
按住左臂自殘傷口的雪乃正靠在壁紙脫落的房間牆壁上微微喘息。
“雪乃同學……這裡的空氣不好,我們到外面去吧。”
“………………”
聽完蒼衣的提議,雪乃沒有做出回答,只是坦率地聽從了他。蒼衣走到廚房旁邊的狹小玄關打開大門,又撐著雪乃的肩膀,把她帶到了室外。
房內驚人的惡臭向玄關處的空氣擴散。在蒼衣的支撐下,雪乃走出了玄關,靠在大門旁邊的牆壁上痛苦地呼吸著,但她還是堅持從口袋裏取出了手機。
“我會……聯繫神狩屋先生。”
接著,雪乃斷斷續續地對蒼衣說。
“你在這裡放哨,看看‘那個’會不會再次活動。”
“啊……嗯,我知道了。”
蒼衣雖然擔心雪乃的情況,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有一件事他十分在意。雖然有些過意不去,但蒼衣還是忍不住向雪乃確認。
“剛才的……慘叫聲會不會把人群吸引過來?”
雪乃浮滿汗珠的臉疲憊地轉向蒼衣,她開口回答他的提問。
“大概沒事吧。‘噩夢’中發生的事基本上都不會外洩。除非是外界的反應對於它本身具有意義……”
“啊,是這樣嗎。”
通過自己遭遇“泡禍”的為數不多的經驗,蒼衣也覺察到了當時世界彷彿已被封閉的感覺,那不是比喻或者錯覺,而是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最為真實的感受。
雪乃結束了對蒼衣的解釋,費力地把手機舉到了胸前。
她以遲緩的動作操作手機的樣子看上去十分乏力。
“如果雪乃同學太過難受,就由我來聯繫好了。”
“你不知道該怎麼安排吧?”
雪乃脫口而出。
於是,蒼衣無可奈何地按照最初商量的那樣,回到了佈滿惡臭味的房間,站在橫躺著燒死屍體的廚房裡放哨。
“……”
在這陰暗的房間內,垃圾、破爛、還有亂七八糟的衣物散落一地。
因為窗戶已經碎掉,玄關大門也被打開,房內的惡臭味稍微減弱了一些。但是即便如此,如果不摀住嘴巴,還是會讓人忍不住想吐。
燒死的屍體蜷縮成一團倒在地板上,與蒼衣共處一室。在玄關外打電話的雪乃疲憊地說著話,她微弱的聲音傳入被夕陽染紅的房中。
只能聽到這一種聲音。
這裡幾乎沒有其他光亮,只有夕陽的餘暉籠罩著四周。
在這樣的房間內,一直凝視著燒死的屍體會很噁心,所以蒼衣將視線投向房內的佈置。不知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廚房內的地板上濺有大量的血漬,堆滿餐具的洗碗池那裡飄來刺激的腐臭味。蒼衣又仔細審視了一番,只見洗碗池旁邊的冰箱也塗滿了血污。
“…………………………”
雖然把視線從屍體身上移開了,但是詭異的氣息反而變得更強。
話說回來,這裡的慘狀究竟是怎麼回事?至今為止蒼衣都沒有考慮過這些,但是此時,蒼衣的腦內不斷浮現起種種聯想。
這次的“泡禍”是《漢賽爾與葛麗特》。那麼被燒死的“女性”應該就是居住在森林裡的配角魔女。
被燒死的“魔女”。
被燒死在麵包烤爐裡的“魔女”和被燒死在廚房裡的“女性”。
這裡是“魔女”的廚房。既然“魔女”已被葛麗特燒死,那她的惡行應該就這樣畫上了休止符。出現在《漢賽爾和葛麗特》中的魔女,會在自己的廚房裡做些什麼?
沒錯,那位童話中的食人魔女會做什麼呢。
“…………………………”
想著想著,擺在冰箱上方的微波爐映入蒼衣的眼簾。
像是從別處撿回來的骯髒微波爐靜靜地盤踞於黑暗之中。爐門緊閉,鑲嵌在正面的耐熱玻璃被陰影和污漬覆蓋,完全看不清楚裡面的樣子。
蒼衣很在意這個微波爐。
討厭的惡寒感緩緩爬上背部,不斷擴散。
雖然他拚命要求自己不要多想,但是這個廚房裡不管怎麼看都像是發生過流血事件。而且擺著微波爐的冰箱上還有剛剛濺出的血跡。
微波爐的爐門上也有血跡。
生澀的鐵鏽味和新鮮的血腥味與在胃裡不斷翻騰的腐臭味混合在一起,這股讓他的胸口極度不適的味道在凌亂不堪的廚房內靜靜擴散。
這裡發生了什麼?
這裡有什麼?
蒼衣注視著骯髒的微波爐。接著,他緩緩地邁出步子,接近到爐前。
“………………”
即使靠近到伸手可及的地方,蒼衣還是無法透過玻璃看到裡面的情況。
不要看裡面就可以了。只要沒有瞭解一切,蒼衣的“斷章”就無法發動。
當蒼衣的“斷章”理解了別人的“噩夢”,就可以與其共有。在這種條件下,如果蒼衣拒絶了對方,那個“噩夢”就無法繼續維持,會全部歸還原主,將其徹底消滅。
在清醒之時毀滅夢的世界——蒼衣的“斷章”因此被取名為“夢醒的愛麗絲”。
因為被蒼衣棄之不顧而無法成為任何人,最終化作異形融化至死的青梅竹馬——溝口葉耶就是他的“斷章”的由來。
將自己理解的“噩夢”毀滅掉的“噩夢”。
不理解對方的“噩夢”,他的“斷章”就無法發動。
如果事有萬一,蒼衣的“斷章”也許會變得不可或缺。
因此蒼衣不得不去看、去聽、去知曉這個“噩夢”的一切。
一開始他就下定了決心。從他為了不要再次捨棄葉耶,為了不讓擁有葉耶輪廓的雪乃死去,決定成為“騎士”的那一刻起。
他無法不看。
不管出現任何東西,他都不得不看。
“………………”
他必須搞清楚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蒼衣輕輕嚥下口中的唾沫,沉默著將手緩緩接近腐朽的微波爐。
他的手指碰到了爐門,又抓住了把手。
接下來,他靜靜地——向握住把手的那隻手灌注力量。
哢嚓——
手上傳來比想像中更為沉重的觸感,鎖住爐門的掛鉤鬆脫了。
這時,他的手停止了動作。這並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是緊張和恐懼讓他無意識地停下了開門的手。
肅穆的寂靜籠罩四周。夕陽與沉默一同沉澱。
雪乃在房外講電話的聲音漸漸遠去。
“……………………”
蒼衣的手抓在打開一條縫隙的微波爐爐門上——有一個人正注視著這幅場景。
房內充滿了腐臭味。那是從背後已經徹底炭化的女性死屍那裡飄來的氣息。
“……”
蒼衣嚥下一口氣,做好了覺悟。
接著,他抓在爐門上的手開始用力。
嘰——
裡面是空的。
“…………………………呼……”
他吐出藏在肺部深處的氣息。在釋放掉過度的緊張之後,他不由得露出苦笑。
看來是自己多慮了。注視著空空蕩蕩,內外一樣骯髒的微波爐,蒼衣懷著混有安心和沮喪的心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並關上爐門……
在關門的衝擊輕輕碰觸冰箱的瞬間,冰箱的門像是無法承受內部的壓力一般猛然彈開,如同瀑布的大量血污和一隻人手隨之湧出。下一個瞬間,將人類面部手腳毛髮內臟勉強壓縮在一起,遠遠超出了冰箱容積的恐怖肉塊散發著比剛才更為強烈的腐臭味,從冰箱內不斷湧出————
蒼衣的慘叫聲迴蕩於陰暗的房內。
4
媛澤遙火的手機突然開始播放流行歌曲的旋律。
“啊……”
在家門口送走雪乃、蒼衣還有麻智之後,遙火滿懷心事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聽到鈴聲她慌忙拿起手機,而顯示屏上出現了讓她心神不寧的根源——橫川麻智的名字。
“……喂,喂喂,麻智!?”
因為一直很在意後來的狀況,接到電話的遙火有些焦急。
但是,話筒那頭麻智的聲音跟剛才分別時她激動的語氣完全不同,聽上去十分冷靜。
“啊…………遙火……”
“麻智?真是的啦,我還以為你怎麼了呢!”
遙火輕輕吐了一口氣,對電話那頭的麻智說。
“後來怎麼樣了?難道你見到時槻同學了嗎?”
接著,她問起自己一直無法放下心來的問題。可是,麻智用模模糊糊的聲音否定了遙火的疑問。
“沒有……那件事已經無所謂了。我給你打電話是有別的事情。”
“咦?什麼事?”
“拜託了。我有一件很嚴肅的事……想要跟你商量。請到我家來。最好現在就過來……”
“哎……?”
遙火大吃一驚。話筒那頭的麻智聲音十分憔悴,與平時的她很有落差。對麻智的擔憂和不安的心情漸漸湧上遙火的心頭。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29 PM
第二卷 糖果屋 第五章 徵兆與指引
1
夕陽已經沉入了地平線。一輛彷彿要融入夜色之中的黑色貨車停在了夜幕降臨的公寓前方。
這輛鑽入鴉雀無聲的住宅區,停在腐朽公寓樓旁的貨車給人以靈柩車般的威懾感。不知是否因為貨車與公寓樓的組合釋放出過於詭異的氣息,公寓四週一個人也沒有——沒有行人,也沒有圍觀的群眾。
貨車靜靜地熄了火,司機座位和助手席的車門被推開。
從車裡出來的兩人均身穿喪服,手裡提著巨大的鐵桶,桶內還放有柴刀。男人和女人關上了車門,將視線投向具有廢墟外觀的公寓樓。接著,兩人面對面低聲討論了片刻。女人忽然靠近男人的面龐,輕輕吻了一下。
“……修司,這裡!”
從公寓樓中走出的神狩屋呼喊著由車上走下來的喪服男。
瀧修司。他被人稱作“喪葬屋”,是關東地區最有名的“騎士團”屍體處理師。
經過他的手切割的屍體,每一滴血都會聚集到心臟所在的地方並復甦。而他就是這個為世人所忌諱的“斷章”的“保持者”。他那一米九出頭的身高將喪服撐得有些走樣,而他繃緊嘴角的表情十分嚴肅。如同從西洋畫中走出來的魁梧掘墓人一般的外表以及由全身散發出來的異常氛圍讓這位喪葬屋給人以一種凶險的印象。他側目看向神狩屋。
“抱歉,總是麻煩你。”
“這是工作。”
神狩屋和喪葬屋進行著簡短的交談。只不過,喪葬屋對神狩屋以外的人甚至不會開口。在這期間,坐在助手席的女性打開了貨車的後門,從裡面取出疊在一起的鐵桶、鋸子和砍刀之類的刀械,並依次堆放在路邊。
“可南子,也辛苦你了。”
神狩屋向那位女性打了聲召喚,以示慰問。
她是喪葬屋的助手戶塚可南子。可南子的長髮被紮成一束,長裙般的喪服上下翻動。聽到神狩屋的招呼聲,幹活時手腳麻利的她也回以微笑。
“哪裡。與神狩屋先生負責‘支部’的工作相比,我們已經很輕鬆了。”
可南子說。
接著——
“那麼……今天是怎麼回事?”
她問道。她的提問省去了問題的內容,不過她也沒必要問全。
把“喪葬屋”叫來現場的目的只有一個。
神狩屋微微皺起眉頭,回答了可南子的提問。
“有一具燒死的屍體。還有一種————很厲害的東西。”
神狩屋說。
“在獨居者使用的冰箱裡塞入了至少三個人——這從物理角度來說根本不可能。那個明顯是‘異形’。”
“……似乎是這樣哦,瀧。”
“嗯。”
喪葬屋簡潔地回應了一聲,就提起鐵桶和柴刀走向公寓。
神狩屋在前方引路,而可南子提著一大摞鐵桶跟在他的身後。
走進老化殆盡的二層公寓,他們來到了位於一層的目的地。
表面塗料已經風化剝落的木門此時完全敞開。而在打開的房門旁邊,三位少年少女面帶各異的表情等待著神狩屋等人的到來。
“………………”
其中一人——白野蒼衣的眼睛上搭著濕潤的手帕,他在田上颯姬的攙扶下背靠公寓的牆壁坐在地上。
蒼衣沒空顧及制服上的污穢,只是臉色蒼白地癱坐在地。他也沒有餘力看向喪葬屋等人。蒼衣在這個房間內目擊到冰箱裡的東西后,由於身體極度不適,一直渾身乏力地坐在房外。
已經失去原型的亂七八糟的肉塊從冰箱之中噴湧而出。
壓扁的頭顱,混合的內臟。這些東西並非出自肢解,而是被可怕的力量壓縮至粉身碎骨。變成空皮囊的人體隨之破裂,內臟從中溢出並混在一起,才變成了那噩夢般的物體。
那些被壓縮的屍體混合物已經有一段時日了,從中釋放出的腐臭味在蒼衣吸氣的瞬間便侵入到他的胸腔內部。
充溢房內的腐臭味原來就是來源於那裡。
可以說房內的臭味基本上都是從那裡飄出來的。受到強烈衝擊的蒼衣從房內逃了出來,然後就一直等到現在。
“……感覺好一點了嗎,白野同學?”
“唔……”
颯姬坐在蒼衣的身旁,擔心地看著他。蒼衣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同時拿掉了蓋住眼睛的手帕看向她。
“謝……謝謝。我稍微好一些了。”
蒼衣回答。身穿喪服,手提鐵桶和柴刀的兩人從他身旁經過,走進了房內。
當喪葬屋從他身旁路過時,蒼衣感到了之前也曾體驗過的異樣感受,他周圍的空氣似乎可以觸碰蒼衣的皮膚。那股氣息不屬於人類,舉例來說的話,就像是獨自一人置身於送葬隊列之中,只與自己的“斷章”打交道,脫離人世之人的氣息。
兩人手中的鐵桶和刀具相互碰撞,發出“咯鏘咯鏘”的聲音。
他們是為了保護“泡禍”和“騎士團”的秘密,處理無法披露於世的“異形”化屍體的“騎士”。他們用手中的柴刀切割屍體,再放入鐵桶中搬走。當這些東西被帶回家後,喪葬屋會利用“斷章”令其復甦,再將幾乎復活的屍體送入火爐之中,在其心臟燒至灰燼之前一直實行焚燒,使其不得回生。
簡直就像是恐怖版的漢賽爾和葛麗特一樣。
颯姬是被雪乃叫過來的。為了在這道工序完成之前不讓其他人靠近,她是不可或缺的人物。颯姬所持的“斷章”——“食害”是可以產生吞噬記憶之“蟲”的“斷章”。不過,這種“蟲”只能在一定範圍內擴散,並在這個範圍以內吞噬相關的記憶,由此引發普通人無法抵達中心部位的現象。
她的“斷章”正在運作的證據就是周圍沒有一個行人,視野範圍內的各個角落都有形似蜘蛛但渾身鮮紅的小蟲在磚頭砌成的圍牆上爬行。
喪葬屋等人走進房間之後似乎開始了議論。多半是在討論如何處理屍體吧。他們刻意壓低了聲音,所以人在屋外的蒼衣基本聽不清楚,但是可南子口中“這比小丑殺手的廚房還要慘不忍睹啊”這句話卻莫名其妙地殘留在蒼衣耳邊。(註釋:小丑殺手,JohnWayneGacy,美國芝加哥人,是殺死了33人的連環殺人犯。)
接下來,蒼衣聽到了揮舞柴刀的聲音和骨肉分離的沉悶聲響。
“………………”
蒼衣下意識地將自己的注意力從聲音上移開,將視線投向其他地方。
公寓前方立著一根支撐二樓走廊的鋼柱。身穿哥特蘿莉服的雪乃靠在鏽跡斑斑的鋼柱上,輕輕撫摸剛剛纏在左臂上的繃帶,露出一副陰鬱的表情。
纏好的繃帶上又滲出了新血。
她的臉色沒有剛才那麼糟糕了,反倒是蒼衣的情況更為不佳。不過,那也是因為她雪白的肌膚本來就顯得有些病態,現在這樣看上去也沒有太大區別。
蒼衣直勾勾地盯著雪乃。察覺到他的視線,雪乃惡狠狠地看向他。
然後——
“你果然不適合當‘騎士’。”
她不顧蒼衣的慘狀,開口訓斥道。
蒼衣苦笑著說。
“是啊。我知道。”
“……看來給你的教訓還不夠。你明明沒有參與戰鬥,卻嘿嘿傻笑著做出多餘的事,讓自己落得這步田地。你是白痴嗎?”
聽到蒼衣的回答,雪乃斜起眉毛說。
颯姬面帶為難的表情,小聲地抗議說“雪乃……”。但是雪乃沒有回應她,只是繼續向蒼衣說道。
“如果那個冰箱裡面出來的不是屍體,現在你已經死了。”
“也許是吧。”
他無法否認。
“但是,看到且知道,從而理解一切就是我的職責。在那之後,我的‘斷章’才能成為武器。這跟雪乃同學為了與敵人戰鬥,不得不割傷自己一樣。”
“……”
雪乃似乎想不到該如何反駁,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她面帶憤慨的表情轉向一旁。
蒼衣也沒有再說下去。他並不是想讓雪乃認輸,而是在陳述事實而已。
“…………”
沒錯,蒼衣不得不知道一切,即使自己會置身於危險之中。
知道面前發生的“泡禍”的一切,並加以理解。無論其結果是多麼不堪入目的慘劇,為了理解,蒼衣必須看到一切。
為了殺人而理解,為了理解而知曉——這就是他的職責。因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蒼衣持有的“斷章”只會成為毀滅親近之人的兇器。
蒼衣明白這一點。
如果自己的“斷章”在沒有敵人的情況下發動,那麼首先遭受滅頂之災的人一定是雪乃。他早已明白這一點。
又或者當蒼衣開始厭惡對他說話帶刺的雪乃。
到那時,他的“斷章”大概會殺死雪乃——蒼衣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這是蒼衣的噩夢。
同時也是贖罪。蒼衣曾經被迫在與青梅竹馬溝口葉耶共有的封閉世界和外部世界中做一個選擇,而他選擇了外部世界。
其結果造成了葉耶失去了葉耶之所以為葉耶,葉耶與蒼衣共有的唯一世界,並隨之消亡。因此,即使雪乃如同憎惡蛇蠍般討厭蒼衣————蒼衣也會將雪乃和其他人擺在天枰的兩端,並且始終選擇雪乃。
這是贖罪。為了不要再次背叛葉耶。
這是補償行為。蒼衣雖然明白這一點,但他自己也無法認同。
即使自己沒有這個意圖,他已經將雪乃當成了葉耶的替身。對於雪乃來說,她被迫成為了蒼衣的青梅竹馬——素未謀面之人的代替品,只要蒼衣還對她懷有好感,她就能生存下去。僅此而已。
雪乃大概也覺察到這件事了。
蒼衣的真心將雪乃或多或少地拉回了日常生活。他想要與雪乃一同在平凡的世界中行走的願望絶對不是謊言。
但是,只要蒼衣口中說出他不再有這種打算,那就幾乎等於是在威脅雪乃。
所以,蒼衣只好沉默。裝出沒有自覺的樣子,敷衍一切是蒼衣唯一能夠做到的事。
就這樣,沉默降臨於蒼衣與雪乃之間。
“……喲,感覺好一點了嗎,白野君?”
在房內處理完工作的神狩屋走出公寓,對蒼衣說。
“啊……是。好多了……”
“是嗎,那就好。”
聽了蒼衣的回答,神狩屋露出微笑。只不過他的笑容看上去疲憊而虛弱。不知道他是不是受到裡面慘狀的刺激,還是難以忍受那股強烈的腐臭味,現在神狩屋的樣子比他剛到這裡時睏倦得多。
雙手提著鐵桶的可南子跟在神狩屋身後走了出來。
沾滿血跡的鐵桶中插著變成焦炭的手和腳。可以看出炭化的部位只有表面,而強行長出的紅色肉塊任憑切斷面赤裸裸地暴露在外。
蒼衣不由得皺起了眉頭,而神狩屋覺察到他的樣子,也跟著苦笑起來。
靠在鋼柱上的雪乃不耐煩地看向神狩屋,開口說道。
“……怎麼樣了?搞清楚什麼了嗎?”
提問的雪乃視線正集中在神狩屋的左手上。神狩屋的左臂自然下垂,手中似乎握著從房內找到並帶出來的東西。不知是不是保險證之類可以確認身份的物品。
“嗯,看來這裡的居住者是……那孩子叫媛澤遙火吧?這個人應該就是媛澤君小學時發生的棄置嬰兒致死事件中的母親。”
神狩屋的視線落在自己手中的物品上,如此回答。
“我稍微調查了一下。那個人在很久之前就出獄了,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住在這裡的,但是估計她一直都在監視媛澤君吧。話雖如此,那具被燒死的屍體也不一定是她本人。”
神狩屋說完,從背心的口袋中取出一張摺疊整齊的複印紙並展開。
“這是事件發生時的週刊複印件。雪乃對付的人是她嗎?”
“……”
被攤開的紙張是古老雜誌新聞的複印件。
在煽動人心的文字旁邊,配有一副畫質低劣的女性面部寫真。雪乃皺起了眉頭。
“…………看上去很像,但我沒法斷定。”
雪乃回答。
蒼衣也表示同意。他向神狩屋投去認同的目光,並點了點頭。
“嗯,是這樣啊……”
“我走進這裡時,對方已經完全發狂了。”
雪乃抱著胳膊,輕觸手臂上的傷口。她的表情也隨之微微扭曲。
“不過,當時她臉上的表情即使是家人大概都無法分辨吧。赤紅的雙眼和扭曲的褶皺。那樣子簡直就是漢賽爾與葛麗特中的魔女。那個人大概已經變成‘異形’了吧。”
雪乃說道。這也就是說,她是通過某個人的“泡禍”變質而成的被害者。神之噩夢之“泡”從人類的精神之中上浮,會令其成為噩夢的中心。而這個人就不可能是“潛有者”了。
這也就是說……
“‘潛有者’另有其人。”
雪乃斷言。
蒼衣面帶複雜的表情看著雪乃。既然如此,那位媛澤遙火是“潛有者”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過去他曾聽神狩屋講過,受到夏木夢見子的“大木偶劇場的索引”的預言,採取童話形式的巨大之“泡”的“潛有者”是無法得救的。他們會暴露在慘烈的噩夢之中直至死亡,或者就此發狂——變成被稱作“異端”的存在,隨意施放漫無止境的噩夢。事態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而他們也不得不被殺死。
即使是媛澤遙火也一樣。
雪乃當然明白這一點。但她還是露出跟往常沒有變化的不悅表情,沒有顯露出不安或苦惱的樣子,只是靜靜地佇立原地。
只不過,當蒼衣面帶微妙的表情看向她時,覺察到那股視線的雪乃回瞪了他一眼,彷彿在說“你有意見嗎?”。她果然很介意。得到確信的蒼衣表情變得愈發微妙了。
神狩屋似乎也在考慮同樣的事。
他面露為難的神色,最終還是就此放棄般輕咳了一聲,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說道。
“啊……算啦。總之,這樣一來我們的猜想就全部落空了。”
神狩屋說。
蒼衣認為他這句聽上去頗為奇怪的話是謊言。實際上神狩屋對遙火的疑慮變得更強了,只是顧慮到雪乃才這樣講的。
“魔女……死在這裡了啊。”
因此,蒼衣也沒有追究下去,隨口說道。
“是啊。燒死在房內的屍體————應該不會錯。她就是六年前車內放置事件的母親,分配的角色是魔女。”
聽完蒼衣的講述,神狩屋抱著雙臂點了點頭。
“如果是這樣,‘泡禍’與童話的一致性就很清楚了。在酷熱的汽車裡殺死小孩的母親就是在火爐裡燒死小孩的糖果屋魔女。她通過‘泡禍’化身為真正的魔女,在這個房間的廚房裡重複完成自己應做的工作。
也就是說……將犧牲者推入麵包烤爐或者說火爐之中。
我個人認為,由於格林童話的世界中沒有電器產品,所以她將犧牲者藏入冰箱之中的行為符合‘廚房’這個象徵的延伸意義。最終,魔女耗盡了生命的氣數,在自己的廚房中被燒死了。這樣看來,雪乃應該就是葛麗特了。而白野君則是漢賽爾。”
“……”
蒼衣和雪乃幾乎同時看向對方。但雪乃在接下來的瞬間移開了視線。
蒼衣說。
“我們是漢賽爾和葛麗特嗎……”
“這並非是異想天開。”
神狩屋說。
“畢竟‘大木偶劇場的索引’預言你們會與這次的事件產生關聯。你們即使捲入事件之中也不足為奇。”
“嗯……也是。”
蒼衣差點就忘了。“斷章”是噩夢的碎片。不只是可以使用的武器。
倒不如說“斷章”沒有用處的場合是大多數。大木偶劇場做出的預言不是“遭遇”,而是“捲入”。“斷章保持者”因為具有對“泡禍”的抗性,所以可以免於變為“異形”,但是作為代價,他們也會忘記自己成為當事人的事。
蒼衣在心中告誡自己。
接著,他說出自己剛剛想到的問題。
“那麼,如果我們是漢賽爾與葛麗特,媛澤同學的角色是……?”
蒼衣把手撐在下巴上喃喃說道。蒼衣最初認為遙火才是葛麗特。但是,遙火類似葛麗特的輪廓已經被雪乃一手打破了。
漢賽爾、葛麗特與魔女。
最重要的角色已經到齊了。
這是怎麼回事?蒼衣不禁皺起了眉頭。神狩屋開口對他說。
“受到預言的‘童話’說到底只是暗喻和象徵。我認為不需要進行過於縝密的思考。”
神狩屋的口氣就像是悉心開導做題鑽入牛角尖的學生一樣。
“‘神之噩夢’會產生形形色色的變化。受到預言的童話也只不過是雜亂無章的主題片斷。登場人物不一定完全相符,也可能會混入毫不相干的要素。此外,角色的分配也是可輕可重。”
“………………”
聽到兼具學者與老師氣質的神狩屋這麼說,蒼衣開始思考。
漢賽爾與葛麗特的故事本質到底是什麼?雖然對雪乃有些抱歉,但假設遙火是“潛有者”,她那可怕的噩夢本質究竟是什麼呢?
必須全部清零,從頭思考一遍。
遙火的恐懼與她捲入的事態到底和漢賽爾與葛麗特有什麼關係?
“…………媛澤同學說不定也是‘魔女’。”
在思考的過程中,蒼衣忽然這樣想到。
“……為什麼?”
“得到‘骨頭’的人是媛澤同學。在漢賽爾和葛麗特的故事裡,接到骨頭的角色就是魔女。”
神狩屋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原來如此。”
“啊……不……話雖如此,這也只是可能性而已,我也不確定。”
蒼衣低下頭去。
“我同意公寓裡的女性肯定是‘魔女’。不過……那件事我也會留意的。”
沒錯,這裡面說不定還有陷阱。
他最初認為遙火是葛麗特的想法本身應該沒錯。但是,他還是很介意“骨頭”的事。正因為摸到細小的骨頭,魔女才認為沒到吃掉漢賽爾的時機。那麼,當遙火得到那孩子的骨頭時,她是怎麼考慮的?
遙火似乎說過,自己會供養那塊“骨頭”。
如果她是魔女,那還真是一位溫柔的魔女啊。她是認為對方不該被殺死——不,應該說是不該就那樣死掉吧?
那個待在汽車裡面————換言之,待在火爐之中的孩子不該死掉。
遙火確實曾經擁有這種想法。而她這種想法會不會發生改變呢?
那樣的話,遙火還有可能變成“魔女”。
葛麗特與魔女。殺人者與被殺者。
燒死別人的一方和被人燒死的一方都是人類的角色,這其中有什麼含義嗎?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麼它到底象徵著什麼?
“………………”
就在蒼衣進行思考時,可南子忽然來到神狩屋身後。
“……啊,神狩屋先生。”
可南子喊了神狩屋一聲,她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和油脂。
神狩屋回頭看向可南子,他扶了一下眼鏡框,開口問道。
“怎麼了?”
“瀧說他有一件事不大放心。那具女性的死屍在被雪乃的‘斷章’焚燒之前已經負有致命傷。”
“你說什麼?”
神狩屋大驚失色。聽到這句話,雪乃也直起身,沒有繼續靠在鋼柱上。她皺著眉頭提問。
“……這是怎麼回事?”
“那個人被雪乃的‘斷章’燒至炭化的腹部皮膚下方,留有多處被刀械刺中的傷口。此外,在瀧解剖了屍體之後,冰箱門上的血跡就開始消失了。剛剛濺在地板上的血跡也全部消失。這說明最近濺在那裡的血,可能全部都屬於那具女性的死屍。”
“……”
聽完可南子的報告,所有人都皺起眉頭。蒼衣記得他們與那位女性對峙之時,那位女性好像是背對他們的。
在那位女性轉身的同時,她的身體就包裹在火焰之中了。他們確實沒有注意到她腹部的狀況。
正因為如此,他們那時才沒有發現她身上中了許多刀。
“……那麼,是自殺嗎?”
“誰知道呢……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臉上濺滿鮮血的可南子沒有對蒼衣的提問給出肯定的回答,只是歪著腦袋這麼說。
“但是,遺體身上沒有類似於兇器的物體。而且瀧認為兇器應該是菜刀之類的寬幅刀具。”
神狩屋抱著胳膊,將手撐在下巴上繼續提問。
“有沒有掉在附近?”
“沒有。我們稍微搜索了一番。整個廚房內也沒有找到菜刀。”
可南子的回答沒有任何漏洞。
“說不定是他殺呢。雖然被捅了幾刀,但是因為身為‘異形’就沒能死掉,然後她才遇到了雪乃。”
“原來如此。之前這裡可能還有其他人啊……”
神狩屋說著,將視線投向敞開的房門。
“如果真是那樣,希望可以太平無事。”
就在神狩屋這麼說道時,他視線前端的房門中出現了喪葬屋高大的軀體。喪葬屋彎著腰鑽出玄關的樣子讓原本就不大的房門顯得更小,同時也讓他的身軀看上去更為魁梧了。
“雅孝。”
接著,喪葬屋輕呼神狩屋的名字,遞出手裡的東西。
看到喪葬屋手裡提著的物品,蒼衣和雪乃的表情都在一瞬間變得陰沉起來。
“………………!”
那是兩人經常看到的物品。
這件曾被剛剛濺起的新血弄髒,而現在上面的血跡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物品————正是雪乃平時也在使用的市立一高學校書包。
2
身材嬌小的媛澤遙火氣喘吁吁地快步小跑。
由於覆蓋天際的陰雲,住宅區的夜色看上去比起實際時間更為深沉。身穿制服的遙火穿過被黑暗與街燈籠罩的住宅區小巷,來到了離自己家不遠的公寓大樓。
這裡是橫川麻智家的公寓。
剛才麻智打來了“有事商量”的嚴肅電話。遙火掛掉她的電話之後,立即從家裡飛奔而出,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了這裡。
公寓大樓聳立在陰雲籠罩而顯得異常低矮的天空下。
這是一棟修建雅緻的磚色建築物,庭院的地麵舖設著乾淨的白色瓷磚。
這座公寓是將近十年前,在遙火上小學時蓋起來的。
但是公寓大樓被維護得很好,看不出實際修建年數。樓體沒有絲毫陳舊感,設計也頗有情趣。
麻智一家是在大樓剛蓋好時搬進來的,從那之後,遙火也來玩過好幾次。
麻智的父母都從事著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工作,回家很晚,有時夫妻雙方都會徹夜不歸。因此,這座安全措施嚴密的公寓大樓對於童年時代的麻智和比她小四歲的弟弟來說,是個可以安心居住的地方。
在懂得人情世故之前就一直住在普通住宅裡的遙火,從小時候起就很羨慕這座雅緻的公寓大樓。不過,現在她早就看習慣了。熟悉的公寓大樓就在面前,在燈火輝煌的大廳燈光照射下,遙火喘著氣快步走進玄關。
遙火站在公寓大樓自動門的對講機前,按下麻智所住的房間號碼。倘若沒有裡面的住戶打開自動門,沒有鑰匙的訪客是無法進入公寓大樓的。
剛剛按下的房間號碼在控制面板上顯示為紅色,呼叫也同時開始。在機械的螢光燈光亮之下,只有自己的呼吸聲和平淡的呼叫鈴聲在大廳中迴蕩。
接下來,只要通過對講機說出自己的名字,入口就會打開。
雖然平時應該是這樣,但這一次呼叫鈴聲忽然中斷,接起對講機的聲音響起後,遙火還沒來得及報上姓名,入口的自動門就忽然發出機械音被打開了。
“咦……?”
遙火注視著突然敞開的自動門不禁語塞。
平時的麻智會回應她的撥號,而遙火報上名字,適當地用訪問朋友家時應說的話寒暄幾句。
但是,今天兩人之間的問候完全被省略了。入口無聲無息地悄然敞開。
純白而無機質的螢光燈光亮投射在大廳之中,通往公寓大樓內部的入口連接著空蕩蕩的通道。
“……麻、麻智……?”
“…………………………”
遙火忍不住呼喚著朋友的名字,但是對講機那頭沒有回答。
不過,遙火沒有繼續等待回答的餘地。敞開的自動門很快開始合攏,遙火慌忙向自動門內跑去。
咣當——
自動門發出輕微的聲響,在飛奔進來的她背後自動關閉。
因為是自動門,只要走到附近,門就會自動打開。雖然明白這一點,但是“被關起來”的討厭印象還是在遙火的胸口暗中擴散。
有些不對勁。
也有些奇怪。
不安的預感如同黑色的海綿吸入她的思考,但遙火還是將心中的不安解釋為對麻智的擔心。遙火接到了麻智說要商量事情的嚴肅電話。那麼,對於遙火來說,她就絶對無法忽視這個電話。
從一開始就沒有其他選擇。
“……”
遙火下定了決心。即使感覺到有些異常,她還是向公寓大樓內部邁開了步伐。
雪乃曾囑咐遙火說“如果遇到什麼異常就給我打電話”。但是,遙火不認為現在感到的異常是需要報告的那一類。
雪乃所說的異常是指心靈現象。
而麻智跟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
為了趕到有事要跟她商量的摯友家中,遙火穿過被螢光燈點亮的通道。
她站在電梯前,按下按鈕,乘上電梯,又按下十層的按鍵。
目的地是十層。
那裡是最高的一層。麻智家就是位於那一層角落裡的套房。
電梯的門關上了,伴隨著漂浮感,金屬箱開始上升。小小的金屬箱內充斥著沉默和摩擦的機械音。此外還有自己的呼吸聲和螢光燈的光亮。
遙火孤零零地站立其中。
經過感覺十分漫長,其實相當短暫的數秒後,電梯停在了十層,敞開大門。
當電梯門打開時,一條筆直的通道映入眼中。通道另一頭依稀可見的房門裡面就是麻智的家。
房門大開。
“………………!?”
遙火嚇了一跳。貼有“橫川”銘牌的房門肆無忌憚地敞開著,似乎沒有光亮的室內看上去有如地獄的深淵般陰暗。
遙火快步跑向前方,穿過筆直的通道,來到麻智家門前。她將手搭在入口處,伸出腦袋窺探房內。玄關、走廊和裡面的房門全部陷入了黑暗,走廊處灑下的淡淡光亮也沉入陰影之中。
球鞋被隨意踢到一邊的玄關連接著室內走廊,只有黑色霧靄般的黑暗與彷彿會吸入聲音的靜寂充斥其中。
遙火的視線投向走廊的另一端……就在這時,她忽然注意到某件事,於是她彷彿被彈開般退回身後的玄關。
“!?”
遙火發現那雙被脫掉的球鞋正是麻智今天穿在腳上的鞋。剛才她一直沒有注意到,那雙原本是白色的球鞋已被大量的血液弄髒,現在被染成了紅黑色。
“什麼…………”
什麼?怎麼回事?遙火想說出類似的話語,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麻智受傷了嗎?如果是那樣的話,這樣的出血量不容小覷。
前所未有的強烈不安和擔心在遙火的胸口蠢蠢欲動,腦海中也蒙上了一層陰影。麻智沒事嗎?還有她家裡的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
麻智的家完全被陰影覆蓋,一片寂靜。
遙火向房內畏畏縮縮地搭話。
“麻、麻智……你在家嗎……?”
她戰戰兢兢的聲音在漆黑的靜寂之中顯得格外大聲。
聽上去過於響亮的聲音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聲音在走廊和玄關之中迴蕩,最後像是被吸入了房內的黑暗中一般徹底消失,沒有留下一絲餘韻。
“………………”
寧靜再次支配了她的聽覺與面前的房間。
咚、咚、咚——遙火聽到胸口由於緊張而擰在一起的心臟跳動聲。
在這套失去光明的房子中,她沒有聽到任何回答。但是,剛才至少有人接起對講機並打開了自動門,所以裡面肯定有人。
沉默著打開了自動門的某人。
無邊無際的靜寂黑暗。
遙火猶豫不決地思考著——要不要走進去呢?這裡發生了什麼?麻智呢?她的弟弟小亮呢?
想到這裡時,遙火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的不安和猶豫並沒有消失。不過,比起這些,更為強烈的責任感驅使遙火走進麻智的家中,以便確認自己剛才想到的問題。
強烈的恐懼和不安,以及壓倒這些感情的強烈責任感,在她的心中形成了巨大的漩渦。遙火的精神已經緊繃到極限,只要鬆一口氣說不定就會大喊出聲。龐大而膨脹的感情在心中不停肆虐。
自己的心變成了容納濁流奔騰的皮囊。
她必須前進。必須確認麻智是否平安無事。遙火將滲出汗水,微微顫抖的手從入口處的牆壁上挪開。
只是無法觸碰任何物體這件事,就讓遙火感到了難以言喻的無助。她走進黑暗的玄關,脫下自己的鞋放在被血染紅的球鞋旁,按下走廊電燈的開光,但是燈光沒有就此點亮。
燈光無法點亮的異常似乎也變成了理所當然之事。
遙火緊張地吸氣呼氣,透過襪子感受著木地板的冰冷,開始在陰暗的走廊上行進。
玄關連接著一截短短的走廊,兩側排列著數道房門。麻智父母的房間、廁所與洗手間。那扇位於走廊盡頭,與起居室相接的房門浸沒於陰影之中,擋住了前行之路。
麻智的房間就在房門的另一頭。
遙火面朝著那扇房門,向陰暗的走廊邁出腳步。
咚、咚——穿著襪子的腳步聲聽上去尤其響亮。只是向前邁出一步,從屋外通道射入的光亮就變弱一分,黑暗越來越濃密,而視野也越來越暗。
遙火來到了房門前。
從通道那邊射來的淡淡光輝在門把手上映出微不足道的暗淡光澤。
遙火把手伸向門把手,又猶豫不決地停下了動作。她豎起耳朵,感受著裡面的氛圍。於是,她隔著房門感到了寒冷而陰暗的濃密氣息正在向這邊擴散,甚至觸碰到皮膚的錯覺。
“…………………………”
此外,還有無邊無際的靜寂。
在房門那頭不斷擴散,連掉下一根針都可以聽見的寒冷靜寂。
然而,遙火緊繃至極的感官覺察到一股隱藏在那份寧靜中的氣息。在房門另一端靜靜沉澱的黑暗之中,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和動作,但卻蠢蠢欲動的恐怖氣息。
那裡有著什麼。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但那絶對不可能是麻智。
沒錯,那個蠢蠢欲動的東西沒有人類的氣息。它一動不動,也沒有呼吸的聲音。
那是僅僅作為肉塊存在於此的生物氣息。
如果用強烈的語氣來形容的話——那根本就是被殘殺後剝掉肉皮吊起來的死肉氣息。
房內當然不可能有這種東西。但是,遙火的感官從房門對面捕捉到的黑暗之中,的確清清楚楚地存在著這種難以形容的氣息。
“………………”
不祥的預感轉化為寒氣,撫弄著她的脊背和手腳。
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但遙火微微顫抖的手還是緊緊握住了冰冷刺骨的門把手。
她用顫抖的手拉下門把。
接著,房門緩緩地打開了。
房門發出“咯鏘”的輕微聲響,敞開一條狹窄的縫隙。
遙火繼續推開房門。望不到盡頭的黑暗迎面而來。
起居室中的空氣迅速流淌到走廊之中。接下來,混合著濃密金屬味的空氣以讓人喘不過氣的程度湧入鼻子和嘴巴。
那是血腥味。
“唔…………!!”
嘔吐感在胃裡翻湧。最糟糕的預感讓她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麻智!?擔心麻智的衝動卻驅使她衝入房中。在踏入房內的瞬間,血腥味變得愈發強烈了。然而,在將近二十疊大小的起居室中只有伸手不見五指,沉澱在空氣之中的濃密黑暗。
她只能依稀看到淡淡的影子,卻完全看不清房內發生了什麼。
遙火很熟悉這個房間。房間的一側設有櫃檯與廚房,另一邊是餐桌。而在她此時站立的入口正對面,應該有一扇鑲嵌在牆上的巨大窗戶和米色窗簾。
而此時,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將屋外原本已經異常昏暗的亮度徹底遮蔽。房內因此陷入極致的黑暗之中。只有窗簾上方與牆壁的交界處漏出少許模糊的光亮。
遙火根本沒法看清房間內的各個角落到底有些什麼。
她只能通過窗簾上方漏出的光亮勉強辨別出通往窗戶的通道。
遙火在牆上摸索著電燈的開關。
她很快就找到塑料面板並按下開關,喀嚓聲響起後,燈光依然沒能被點亮。
“………………”
為了找到光源,她只能拉開窗簾了。
她不得不做。因為緊張而受到限制的思考逼著她僅僅專注於這一種方法。
遙火的腳踏入一片漆黑的房間,一步又一步向窗簾方向靠近。呼吸著與鐵鏽味類似的血腥氣息,從陰暗的房內某處傳來的氣息觸碰著皮膚,她穿著襪子的腳在冰冷堅硬的木地板上又挪動了一步。
咚。
踩踏地板的沉悶聲響。彷彿被木地板漸漸剝奪體溫的觸感。
在黑暗之中無法觸碰任何物體的感受,就像置身於無邊無際的寬廣空間中一樣無助。
遙火戰戰兢兢地挪動腳步,不安和緊張在胸口不斷膨脹,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寒氣觸碰著肌膚,汗毛全部倒豎起來,手腳身體都漸漸繃緊。
咚。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只是直視著前方的黑暗中窗簾所在的位置。
她可以聽到自己“呼——呼——”的喘氣聲。惡寒在體內來迴流竄,自己的面部彷彿痙攣了一般撐起僵硬的表情。
咚。
即使如此,她緊繃的腳還是不斷向前挪動。
還差一點就能碰到窗簾了。還差一步。就在她踏出最後一步並摸到窗簾的布料時,踩在地板上的腳步聲忽然發生了徹頭徹尾的變化。
唰啦——
濕漉漉的聲音響起。
“………………!”
冰冷濕潤的感觸很快透過襪子在她腳底的皮膚上擴散。
惡寒嗖地一下從背部長驅直上,全身的皮膚同時生出雞皮疙瘩。襪子被弄濕的觸感擴散到腳底之後,又沿著越來越濕的布料爬向腳踝。
地板完全濕透了。
強烈的血腥味向四處飄散。意識到這個事實的遙火全身緊繃,一動也不動,只是睜圓眼睛注視著眼前的黑暗,甚至無法呼吸。
空氣緊繃到了可怕的程度。
無法動彈。
好想哭。
她終於察覺到了。
此時的她握著窗簾站在窗邊,四周是無盡的黑暗。她察覺到,就在自己的身旁——直立著某樣東西。
“…………………………………………!!”
她一動不動。也無法發出聲音。
有什麼東西就在自己身旁。感覺不到任何動作和呼吸的寒冷氛圍在黑暗之中俯視著自己。
就好像一旦自己動起來,接下來的瞬間就會發生恐怖至極的事一樣,遙火連呼吸都無法做到。
只要拉開窗簾就能看清那裡有什麼了。但是,她知道拉開之後會面對更為恐怖的場景,所以只是攥著窗簾,在寒冷的黑暗之中瑟瑟發抖。
“…………………………………………”
靜靜地站在一旁,有如死人一般的寒冷氣息。
周圍的空氣和緊繃在胸口之中,隨時都會壓扁心臟般的緊張。
不過,一切不可能永遠保持這樣。暴露在血腥味和身旁某物的氣息之中,大腦幾乎已被恐懼吞噬,但是身處黑暗中的她還是向抓住窗簾的手一點一點地貫注力量。
————不得不看。
她微微顫抖的手拚命用力。
雙手因為恐懼而凝固不動。只是讓如同受到空氣擠壓的僵硬手臂輕輕一動,彷彿就需要肌肉痠痛關節碾壓的強大力量。
本能在阻止自己拉開窗簾。
她的本能高喊著“不要看”。即使如此,她的意識還是為了搞清楚這個房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不斷向本能竭盡全力固定住的手臂釋放出幾乎快要摧毀肉體的力量。
————她不得不看。
她的手不停顫抖。
————必須看清這個房間。
顫抖的手將窗簾拉出一道針尖般的細縫。
————必須看清這個房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縫隙被拉至書脊粗細。
————必須看清直立在自己身旁的東西……!
窗簾的縫隙被漸漸拉開,越來越寬,越來越寬,直到最後她猛地將窗簾扯向兩端,以至於窗簾箍幾乎滑脫。在這個瞬間,夜色投映在玻璃窗上,朦朧的光亮透窗而入————
遙火與吊在自己身旁,向地板流下一道血線的少年慘死屍體四目相對。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口中迸發出震動口腔的慘烈叫聲。
被朦朧夜色籠罩的房間有一部分已經徹底變成了鮮血的海洋,在即使有小孩拉扯也不會斷裂的特製窗簾滑道上吊著一具脖頸被深深割裂,腹部也被剖開的裸體小孩屍體。
翻著白眼的屍體俯視著下方,由於亮度不足,暴露出深深傷口的脖頸流出看上去已是黑色的血漿,並隨之沾滿全身。被剖開的腹部內部空空蕩蕩,彷彿食品加工廠的肥牛一般暴露著內側的皮肉。
那是麻智還是小學生的弟弟。
夜晚的光亮投射在他的臉上顯得無比蒼白。仰望著這幅場景的遙火抓著自己的臉,發出幾乎震壞耳朵的慘叫聲。
她的全身都繃緊了。下巴、手臂和身體都像拉緊的琴絃一般僵硬。從她張大到無法動彈的口腔深處,不斷溢出悽慘的叫聲,房內因為寒冷而凝固的空氣彷彿都為之撼動。
但是,恐怖沒有到此為止。
在吊起的屍體後方,似乎還隱隱約約地藏著什麼。
那東西緩緩地從沾滿血污的屍體後方探出臉來。那對充血的雙目滿眼通紅,臉上浮現著壞掉般的可怕笑容,在黑暗之中也能分辨出它的左手握著刀刃被鮮血玷污的菜刀——那是麻智的臉。
“!!”
在視線相交的瞬間,那東西從屍體的陰影中飛躥出來。
它沉默著露出滿面笑容,以不帶一絲感情色彩,迅速到可怕的機械動作瞬間貼到了遙火面前。
那是俯視下方,如同壞掉般的瘋狂笑容。混合著體溫的猛烈血腥味撲面而來。
遙火發出了慘叫聲。她恐懼地大喊。在她喊出來的瞬間,那東西依然面帶誇張的笑容,用手指已被強行折斷並佈滿血脂的右手抓住她的領子,保持著臉上的笑意,高高地舉起手中的菜刀。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遙火緊繃的身體由於過度恐懼,條件反射地加以反抗。她的身體猛地一縮,為了躲開抓住領子的可怕右手,以驚人的力量向後掙扎。接著,她制服的領子“嘶”的一聲扯破了,那些扭曲的手指也伴隨著恐怖的聲響進一步折斷,抓住領子的手終於鬆開。而她的身體為了儘量遠離那東西,拼盡全力撞向它的軀體。
窗玻璃被撞碎了。
被撞的麻智由於地板上的血跡腳底打滑,身體忽然撞在窗戶上。一瞬間,鑲嵌在窗框裡的玻璃發出刺耳的聲響四分五裂,麻智的身體就這樣飛出了公寓大樓。
“!!”
遙火因為衝撞反彈的力量倒在地上。在她的面前,麻智的身體伴隨著狂躁的慘叫聲與破壞聲從視野範圍中徹底消失了。屋外沒有陽台,這是一扇內嵌式的窗戶。而且,麻智的家在公寓的最上層。從十層的窗戶飛出的麻智就這樣不斷下墜————“嘭咚”一聲,如同某種沉重而濕潤的物體撞在地面並潰爛的討厭聲響輕輕傳入倒在地上的遙火耳中。
一片寂靜。
寧靜重返房內。
“…………………………咦?”
麻智驚愕地注視著麻智消失的地方。
她癱坐在地面,呆呆地仰望著窗戶上的空洞,以及可以從那裡望到的夜空。
驚呆。
失語。
就在這時,覆蓋天際的厚重陰雲忽然被高空的氣流吹散,巨大的月亮緩緩地現身於雲間的縫隙之中。
月光閃耀——
寒冷的光芒瞬間穿越雲間傾注在地面上。
彷彿讓空氣變得朦朧的白光從天而降,冷冰冰地充溢四周,巨大的窗戶與房間瞬間暴露在滿月的清冽光輝之中。
“…………!!”
她屏住了呼吸。
光芒四溢。
面前籠罩著月光的場景,如同正在燃燒靈魂一般悽慘無比。
投入月光的窗戶兩側覆蓋著已然拉開的窗簾,由於從地板吸入了大量血液,窗簾的布料彷彿燃燒著血色的熊熊火焰。
如同火星般四濺的鮮血從窗簾瀰漫到窗玻璃,透過月光散發出瘋狂而妖冶的光輝。
用血液描繪的火焰宛如從火爐之中探身而出,而麻智消失的窗戶佔據了自己的全部視野。銀白色的月光和光溜溜的慘白色——————無數死掉的嬰兒面部和手掌一起浮現在窗玻璃上,貼在窗戶的另一面盯著這邊。
彷彿是從焚燒自己軀體的火焰之中窺探這裡。
它們一直盯著自己。正如記憶中透過幾乎已經變成灼熱火爐的汽車車窗,天真無邪地盯著她的可憐嬰兒一般。
“…………………………!!”
她茫然地眺望著眼前的場景。
在眼睛圓睜的遙火面前,面色慘白的嬰兒佈滿了整扇窗戶。它們的臉如同融化了一般同時露出恐怖而純真的滿面笑容。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30 PM
第二卷 糖果屋 第六章 魔女與魔女
1
鋪設在公寓庭院裡的白色瓷磚上描繪著紅蓮之火般的紅色血灘。
如果說這是火焰的圖案,那麼畫出蠟燭圖案的就是一位少女。
身穿一高制服的少女屍體應該就是蒼衣等人前來尋找的橫川麻智,只不過原本可以指認對象的雪乃回答說“我才不記得同班同學的長相”,所以沒有得到確認。最後,蒼衣只好從在公寓裡發現的書包中找到學生手冊,通過上面的照片確定了屍體正是麻智本人。
這裡是橫川麻智居住的公寓大樓庭院。
以撞擊在瓷磚之上,手腳都扭曲至異樣方向的麻智的墜樓死屍為中心,迅速趕到的蒼衣、雪乃、颯姬還有神狩屋一臉嚴肅地圍在一旁。
在化作魔女之“異形”的女性被殺的公寓中,喪葬屋找到了這位橫川麻智的書包。她是雪乃的同班同學。當時,所有人都猜測她可能是被塞入冰箱裡化作“異形”的屍體之一,但是雪乃很快就否定了這種猜測。
“那女孩在我和班長道別之後沒多久,就去找過班長。”
這也就是說,她不可能屬於那些已經死了一段時日的屍體群。
但是那時雪乃是在家裡感覺到氣息,才立即趕到那座公寓狩獵“異形”。麻智毫無疑問被捲入了那個“異形”引發的“泡禍”之中。
雪乃為了得到確認給遙火打了電話,但是卻沒能聯繫到遙火。遙火不接手機,人也不在家。當雪乃給遙火家打電話時,接電話的人是遙火的母親,她告訴雪乃——遙火剛才囑咐說要去麻智家一趟,就馬上出門了。
“………………”
於是,蒼衣等人來到了這裡。
橫躺在瓷磚上的麻智的屍體和圍在一旁的四個人。外圍還有幾個行人亂成了一鍋粥,也有人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似的四處亂躥。遠處警車和救護車的警笛聲撕裂了夜空。
在周圍遊蕩的人們臉上都露出不安和緊張的神色,似乎沒有人關心地上的慘狀和蒼衣等人的存在。
不,正確地說,他們根本無法看到面前的慘狀,只是在不停尋找。
他們——看不到站在面前的蒼衣等人。
蒼衣將視線投向地面——在把公寓大樓團團包圍的人們的腳邊,有無數紅色蜘蛛般看不見摸不著的“蟲”沿著他們的身體向上爬,依次鑽入他們的耳中。
這是颯姬的“食害”。
侵入大腦,吞噬記憶之蟲的“斷章”。
雖然他們看到了蒼衣等人,但是在感知到這一點的同時記憶也被吞噬,從結果上來看就是無法感知到蒼衣等人的存在,並保持這種狀態在周圍尋找。
他們在找麻智的屍體。
這些住在公寓大樓附近的居民大概是聽到了麻智摔死時的響聲,又或者是目擊了她墜樓時的樣子吧。
如果騷動進一步擴大,蒼衣等人大概就無法靠近屍體了,幸好他們在千鈞一髮之際趕到了現場。不過,蒼衣等人還是無法進入裝有自動門的公寓大樓內部,裡面似乎已經發生了騷亂。
警車和救護車的聲音漸漸接近。
看來這場騷動只會越鬧越大。
“呃……”
颯姬巡視著四周,開口說道。
“如果人群繼續增多,‘食害’的密度還會上升。不過,使用‘食害’也是有限度的,這樣下去沒法保持太久……”
颯姬說完撩起了頭髮,從藏在她頭髮下方的耳朵裡取出耳塞。
她卸掉耳塞的左耳中悄悄爬出了一隻紅色的小蟲。
緊接著,紅色的小蟲一個接一個地爬了出來,數量也瞬間增多,幾乎遍佈颯姬左半身的小蟲爬下她的身體來到瓷磚上,向四面八方擴散。
不斷實時吞噬大量人數的記憶,需要相應數量的蟲。
但是,維持“食害”的颯姬表情明顯很疲憊,而且連旁人都能看出她的臉色越來越糟了。
“……沒事吧?”
“啊,是~當然沒問題嘍。”
雖然颯姬這麼回答,但她剛剛還說過這是“有限度的”。
無論如何有用,“斷章”始終是恐懼的顯現。在不安的蒼衣身旁,神狩屋觀察著當下的情景,為難地抓了抓自己混有少白頭的頭髮。
“這樣看來……我們沒法回收屍體了呢。那就只能就此放棄,並拜託‘無名’了。”
神狩屋說。
蒼衣提問。
“在引發事件之後也能使用這種辦法嗎?”
“無論是多麼嚴重的事件,現在只有這一種有效的手段了。只能利用她的‘斷章’,讓這次事件成為誤報。從經驗上來說,目擊者還有處理事件的人都將無法認知自己看過以及做過什麼。”
神狩屋說完輕輕地聳了下肩。
“……我們回去吧。”
於是,所有人都聽從了神狩屋的話離開現場。
蒼衣等人穿過圍住公寓的人群,紅色的小蟲也漸漸回到颯姬身上。背後響起了發現屍體的慘叫聲。
試圖返回颯姬耳中的無數小蟲全都爬上了她的身體,那幅場景就像是一塊無法扯掉的巨大紅布遮住了她的半身。不過,由於走在路上的行人沒有受到“食害”之“效果”的侵蝕,他們審視著雪乃的服裝,卻沒有一個人將視線停留在颯姬身上。
蒼衣等人走向車道,依次鑽入喪葬屋的貨車。
貨車中只有身穿黑色喪服的喪葬屋一人,他坐在司機席,抱著胳膊等待大家回來。
助手席前方擺著簡陋的黑色設備,夾雜著雜音的對話聲不絶於耳。他似乎是在監聽警察的無線線路。這是為了避免在搬運屍體時碰到警察,調查警車和盤查的動向而使用的——在來到這裡的途中,神狩屋代替喪葬屋本人解釋了一番。
“讓你久等了。修司,警察那邊的情況如何?”
“……跳樓。還有小孩被殺了。他們說是獵奇事件。”
聽到坐上助手席的神狩屋提問,喪葬屋小聲回答。
坐在司機席上的他給人以非人生物的黑色印象。正是喪葬屋把蒼衣等人載到了這裡。這輛車本來是搬運屍體用的貨車,但是現在車上的乘客——蒼衣等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公寓裡發現的屍體都不在車內。
為了讓蒼衣等人坐上車,喪葬屋把那些屍體留在了原地。
現在解剖屍體的道具和留守的可南子還待在那間公寓裡。
可南子留在那裡放哨,以防有別人看到屍體。不,應該說這只是次要目的,她的主要目的是防止那些因為喪葬屋的“斷章”開始復活的屍體徹底復甦——這不是對外部,而是對內部的“監視”。
蒼衣等人坐在平時用來搬運屍體的貨車中。
雖然氣氛有些詭異,但車內沒有絲毫血腥味,介於緊張和感慨之間的氛圍在眾人之間擴散。
這是因為剛才看到的場景和喪葬屋所說的情況。
徒勞感,還有戒備感。位於漩渦中心的媛澤遙火也不知去向。
“……嗯,看來我們確實沒法善後了。我來聯絡‘無名’。”
神狩屋說。
“我去辦這件事——你們呢?我認為有必要快點找到媛澤君。你們有什麼線索嗎?”
神狩屋轉頭看向後座。其他三人併排坐在後座上,蒼衣被兩位女生夾在中間,有些不適地縮著身體。
搶先佔領靠窗座位的雪乃聽到神狩屋的提問沒有回答,她面帶嚴肅的表情用手撐著臉,一直盯著窗外。雪乃至今為止都沒怎麼開口。雖然不知道她在考慮些什麼,但是從她的側臉可以看出那絶對不是積極的感情。
蒼衣臉上浮現起困惑的表情。
“線索嗎……”
“嗯,是啊。”
神狩屋嘆了口氣。
“那麼,要不要進行《漢賽爾與葛麗特》的相關預測?畢竟已經發生了這麼多事。”
“也是……”
蒼衣一直在思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被那位女性帶進公寓的麻智多半是用菜刀刺死了女性,又逃了出去。
但是,為什麼麻智會變成那樣——蒼衣一直在考慮。
“剛才那女孩簡直就像是……”
“‘魔女’。”
《‘魔女’啊。》
雪乃低聲斷言,而風乃用類似於嘲笑的聲音淡淡地打斷了她的話。
“!”
蒼衣驚訝地回過頭去。他在貨物艙中看到了風乃近乎透明的身影——她靠在後座的椅背,把手臂和腦袋搭在後座上。風乃斜眼瞅向蒼衣的方向,臉上浮現起混合著惡意的美麗微笑。
《那孩子也是魔女呢。》
風乃對蒼衣低語。
《紅眼魔女。暴露在‘泡’之中,變為‘異形’的魔女。而且也是從公寓大樓墜落而亡,無法飛天的弱小魔女。她是第二位魔女。你覺得為什麼會有兩位魔女呢?吶,我可愛的‘愛麗絲’。》
“……”
風乃嗤嗤發笑。蒼衣不由得綳起了臉。就在這時,蒼衣腦中湧現了一個象徵的“符合”。
蒼衣喃喃道。
“不對。‘魔女’……有三個。”
在這個瞬間,車內的空氣凍結了。
神狩屋幾乎從前面的座位完全轉過身來。
“……你說什麼?”
“如果媛澤同學按照約定來到了這座公寓大樓,那麼第三個‘魔女’多半就是她。”
在眾人矚目的視線中,蒼衣低著頭說。
“我認為還是快點找到她比較好……趕在出現新的犧牲者之前。”
接著——
“現在應該還來得及。她大概就在——她的‘家’裡。那是對於她來說,具有真正含義的‘家’。”
喪葬屋沉默著轉動了車鑰匙。
2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一個人趴在桌子上,孤零零地坐在籠罩著淡淡月光的昏暗教室裡。
媛澤遙火在冰冷的黑暗之中,將手放在桌上。她微微低著頭,獨自一人坐在座位上。
遙火在哭。大滴的淚水從她滾燙的雙目中滴下,流向冰冷的臉頰。最後,淚水終於止不住地溢出,一滴一滴地濺濕了遙火放在桌上的雙手。
抱歉。
對不起。
遙火邊哭邊在心裡反覆道歉。
她在道歉。向麻智,向母親,向父親,向所有人。
她殺了人。
她殺了麻智。
遙火用自己這雙手殺了她最好的朋友,從小學時起就比任何人都關心她的朋友。
遙火害死了麻智。把她從公寓大樓上推了下去。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接起麻智的電話之前,明明沒有任何徵兆。
趕到麻智的公寓大樓時,她也根本沒有想像到會發生這種事。
遙火無法理解。什麼人都好,快來跟她解釋一下。
房間裡濺滿血跡,而小亮已經死了。
麻智……樣子明顯很奇怪的麻智突然襲擊了她。
於是,面對著突如其來的恐懼和混亂,她把麻智撞飛了。
她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條件反射地做出了那種事。從結果上來說,遙火徹底理解的事只有那兩個人都死了,其中一個還是被遙火親手殺死——這個無常而絶望的單純“事實”。
遙火殺了人。
自己是殺人犯。她無法停止顫抖。
如同世界全部被黑暗包圍的絶望感和幾乎碾破胸口的罪惡感——巨大的負面感情擠壓著肺和胃,嘔吐感三番五次地上湧到嗓子眼,眼淚也不停流下。她不知道乾嘔了多少次,以至於自己幾乎無法呼吸。
對不起。
對不起。
遙火流著淚拚命謝罪。
向被她殺死的麻智。向養育她至今的父母。
向一直以來信賴自己的大家。還有向以前————她見死不救的車中嬰兒。
遙火從那次事件的打擊中重新振作起來的那一天,她向自己發誓。
她發誓絶對不會再次讓那個嬰兒一樣的孩子留在自己的眼睛和雙手無法觸及的地方。
絶對不會再次拋下被所有人捨棄,甚至被母親捨棄,生命即將終結的存在。唯獨自己絶對不會捨棄,不會再次見死不救——遙火在那一天向自己這樣發誓。
不會再次讓對方死去。
不會像那個嬰兒的母親那樣,讓人類的被害者再次出現。
結果,現在怎麼會變成了這樣?
她殺了自己的朋友。這樣的她和那個母親有什麼區別……!!
我和那個母親一樣。
我是殺人犯。
在心臟幾乎被擠爆的絶望中。
教室的後門忽然發出“咯吱”的聲音——有人從外面打開了它。
†
“所以說……魔女和葛麗特是一回事。葛麗特會變成魔女。”
咣、咣——學校的走廊裡迴蕩著雪乃的靴子聲。
雪乃的黑色長裙和蕾絲蝴蝶結隨著她的步伐跳動著。蒼衣一邊解釋,一邊跟隨在她的身後。
蒼衣說。
“我很久以前就覺得漢賽爾和葛麗特這個故事很奇怪。為什麼魔女要在沒有小孩會去的森林深處引誘小孩呢?”
聽著蒼衣的解釋,雪乃沒有回頭,只是大步地向前行進。
“還有就是,殺了魔女的兄妹如果在森林裡迷了路,無法回到家中,那該怎麼辦呢?”
“…………”
雪乃依然保持著沉默。蒼衣小跑著追上了她,中斷了剛才的話。
“現在,我找到答案了。”
他再次開口說。
“答案是她們根本就是一回事。殺了魔女並且找不到回家之路的葛麗特會成為下一位魔女。”
“…………”
“在沒有人進來也沒有人出去的森林深處,葛麗特相繼不斷地成為魔女。失去回歸之處的殺人犯,為了在森林裡繼續生存下去,只能變為魔女。”
“………………”
雪乃如同黑色女王一般行走在走廊之中,而蒼衣如同侍從般追隨其後。蒼衣平淡地道出這些話。
兩人面帶各自的表情,在走廊中行進。
無數微小的紅色之“蟲”悄無聲息地超過他們,消失在走廊盡頭。
這是狩獵噩夢的噩夢騎士大軍。
在老化而昏暗的螢光燈一盞接一盞的燈光照射下,靈魂中寄存有火刑之炎的“狩獵魔女之魔女”,正率領著異形之蟲的大軍不斷向前行軍。
雪乃的表情十分嚴肅。
浮現在她美貌之上的嚴厲神色彷彿正在眼前的世界和深層的意識中切碎自己一般,充滿了殺氣和自殘的氣息,同時也異常寧靜悽慘。
一切都起源於前方等待著自己的東西,雪乃對此顧慮重重。
顧慮把自己和“噩夢”一起殺死的渴望,以及彷彿會噴出火來的心緒。然而,此時她的心事並非僅此而已。
在喪葬屋的車子裡,蒼衣這麼說道。
“所謂的‘魔女’會產生連鎖。”
他頓了一頓,接著說道。
“葛麗特為了拯救被關起來的漢賽爾,殺死了魔女。歸根結底,食人魔女和葛麗特同樣都是殺人者。魔女想把葛麗特燒死在麵包烤爐中,但葛麗特反過來將魔女在烤爐中燒死。在殺死魔女的瞬間,葛麗特跟魔女就變成同樣的人了。這也就是說,最初的‘魔女’,即那位放置嬰兒致死的母親想要殺死剛才那位橫川麻智同學,結果反而被她用菜刀刺死。而逃跑的橫川同學就變成了‘魔女’。接下來,橫川同學叫來了媛澤同學,打算殺死對方。所以媛澤同學一定——把她推下大樓,殺死了她。而媛澤同學現在已經成為了‘魔女’。”
…………………………
於是,噩夢的連鎖緊緊相連。
而雪乃正是為了斬斷這場噩夢來到這裡。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這種事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因為這是毫無仁慈和公平可言的“神之噩夢”,無論對方是善人還是惡人。
這種程度的不幸她已經親眼目睹過好幾次了。
親人、孩子、摯友、戀人,不得不用自己的手殺死深愛的人——這種事她已經見過和聽過很多次了。
雪乃對這些人深感憐憫的同時,也對他們給予嘲笑。
只要沒有任何深愛之人,任憑憎惡驅使自己不斷破壞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無論什麼人死掉,自己都不會難過;即使自己死去,也不會有人悲傷。
在知曉“斷章保持者”的命運之時,雪乃就產生了這種認識。
為了復仇和憎惡,雪乃捨棄了一切。周圍人對她的擔心和神狩屋讓她重返日常的勸說,她都沒有聽進耳中。
在別人擔心雪乃一直利用將疼痛轉化為火焰的“斷章”會“使雪乃自身溶解”,或者被人稱作“雪之女王”之時,她都沒有放在心上。
因為她要破壞神之噩夢之“泡”,殺死已經無法得救的被害者。
殺死由於漏出的噩夢而變質的“異形”;殺死無法忍受噩夢而發狂,化作永無止境的噩夢源泉的“異端”。
沒錯,無論對方是什麼人。
“………………”
“……吶,雪乃同學。”
蒼衣向沉默前行的雪乃搭話。
“我理解了媛澤同學的‘噩夢’。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對於雪乃同學來說太過辛苦,可以由我殺死她。”
“沒必要。”
雪乃立刻回答。
“但是……”
“我一點也不理解班長。”
雪乃邁著大步說。
“我無法理解班長這樣的人。所以我可以殺死她。比起已經理解她的你,我可以更加毫不留情地殺死她。”
沒錯,遙火是她無法理解的類型。愚蠢的博愛主義。連雪乃這種人都會加以庇護,她的思考迴路讓人無法理解。
不過,她是在由嫌惡和漠視構成的班級中,對於雪乃來說唯一的例外。
無藥可救的老好人。無論到了什麼地方,都和雪乃沒有交集,身處另一個世界的人。
“我會殺了她的。我已經為此捨棄了一切。”
沒問題的。
在這次的事件發生之前,雪乃就宣言說“無論是誰我都會殺”。雪乃只想履行這句話。
“…………雪乃同學……你在撒謊。”
但是,蒼衣的話聽上去無比悲傷。
“雪乃同學也許已經為了捨棄日常而失去了守護之物,但是正因為如此,雪乃同學才會對殺死她感到自責。”
“……囉嗦。”
“連我都看得出來。對於連自己都不在乎的雪乃同學來說,媛澤同學是為數不多的例外。所以,雪乃同學不可能感覺不到與我相當的自責。因為她是對於捨棄一切的雪乃同學來說唯一的例外,所以,雪乃同學會感到加倍的後悔。”
“囉嗦,我殺了你啊!”
雪乃沒有回頭。她意識到一旦回頭並停下腳步,也許就再也無法前進了。那樣只是在否定將一切都奉獻於狩獵“泡禍”的自己。
“……吶,雪乃同學。雖然我確實與媛澤同學有很多共同之處,但是由於我擁有想要保護的東西,所以我可以若無其事地殺死她。”
蒼衣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平靜。
“我不希望雪乃同學太過遠離日常生活。只要雪乃同學少一點自責,我就會多一分輕鬆。無論經歷多少次新的相逢,我都可以將其全部捨棄。”
“…………”
“我不會放棄理解和共感。想要理解別人心情的想法本來就很普通。”
蒼衣說。
“但是,通過這些得來的一切,我都可以為了雪乃同學而拒絶。”
蒼衣的話沉穩而平和。只不過,這句話中隱隱暴露著深不可測的深淵,若是平時的雪乃聽到也許會為之一顫。
可是,此時此刻,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雪乃突然停住了腳步。
她回過頭來,忽然抓住了蒼衣的前襟。
“我會殺了她的。”
雪乃惡狠狠地瞪著蒼衣說。
殺了對方自己一定會後悔。雪乃承認這一點。但是,無論是誰殺的,她都會感到後悔吧。那麼至少要由自己來動手解決。
借自己的手殺了對方。不用蒼衣出手。
雪乃沒有說出她的想法……但是,被緊緊揪住前襟的蒼衣彷彿理解了一切一般,露出無比溫柔的微笑。
“……是嗎。”
蒼衣這一次沒有再提出異議。
接著,他繼續說道。
“那麼,為了避免雪乃同學回不了家,變成‘魔女’————我就在通往家的道路上撒下路標。正如漢賽爾一樣。”
………………
†
在他“咯吱”一聲打開教室門的瞬間。
那位男生感覺到沒有亮燈的教室內有一股人的氣息,於是驚愕的他在門前停下了腳步。
“哇!”
社團活動結束之後,他準備回教室取走忘帶的東西。沒想到在這種時間,一片漆黑的教室裡居然還有人在。所以,當他看到黑暗之中那個坐在座位上的孤單人影時,他不由得輕輕喊了一聲。
彷彿融入教室中的黑暗,獨自一人趴在桌上的影子。
一瞬間,他還以為那是幽靈。
“班、班長?”
從座位的位置和剪影來看,他立即察覺到那個人影是誰。但是,在察覺到這一點的同時,他也感覺到了濕漉漉的氛圍……他不由得停下了打算開燈的手。
“…………”
濕漉漉的氛圍與輕聲啜泣的嗚咽聲。
班長在哭。意識到這一點的他一瞬間有些猶豫,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是在靜候了片刻之後,他戰戰兢兢地開口說。
“怎、怎麼了?班長……”
她沒有回答。
令人尷尬的沉默降臨在兩人之間。他已經失去了對話的契機。
“………………”
他困惑地佇立原地。
在一陣躊躇之後,他決定還是不要打擾她了,便在教室中四處巡視。
他的視線投向位於教室後方的學生用置物櫃。他忘帶的東西就放在置物櫃裡。他感覺開燈似乎有些不太好,便決定在黑暗之中取出置物櫃裡的東西,在不要驚動班長的情況下就此離開。
……我馬上就走。
他在心中向視野一角的遙火說。他克制著腳步聲,踏入黑暗的教室。
光亮從走廊射入教室。他背對著這束光芒,打算儘可能不看向遙火那邊走到置物櫃旁。
教室中隱隱約約響起輕微的啜泣聲。除此以外不存在任何聲音,讓人心情消沉的靜寂向周圍擴散。他悄悄地踏入彷彿失去了色彩,被無盡的黑暗覆蓋的教室。
嗖——
就在這時,他忽然起了雞皮疙瘩。
“……!?”
從走廊灑下的光線中稍稍踏進陰影的瞬間,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周圍的溫度似乎突然下降了。
不明來路的惡寒令他剎那間停住了落向地面的腳步。
空氣異常寒冷。儘管如此,他還是感受著令人厭惡的空氣,一直走到了教室最後方,無言地站在自己的置物櫃前。
站在黑暗之中,如同骨灰盒一般沉重的置物櫃門前。
被塗成灰色的置物櫃門上寫著自己的座位號碼,在陰影之中顯得十分慘白。
無數黑色的傷痕和鐵鏽浮現於暗影之中,置物櫃門上有一條氣孔般黑洞洞的縫隙。
他站在櫃前,正打算伸手開門——充斥周圍的討厭氛圍終於沉重到了讓他無法忽視的程度。
“…………………………………………”
剎那間,他保持著凝望置物櫃的姿勢,雙腳如同抽筋般不再動彈。
他產生了不祥的預感。他的心嗅到了危險。
寒冷、陰暗、沉重的空氣充滿四周。而這股空氣彷彿在侵蝕自己的肺和心臟,漸漸滲入他的心。他的心跳越來越快,惡寒也沿著自己的脊背向上爬行。
置物櫃中的黑暗讓人無比厭惡。
這不禁讓他陷入了裡面彷彿藏著什麼的錯覺。
打開置物櫃門這件區區小事讓他猶豫到渾身發抖。
不行……不可以打開。
他發自心底地大聲吶喊。但是理性還在克制他的念頭。
有什麼理由不打開呢。
他“咕咚”一聲從嗓子眼裡嚥下了一口氣。
理性違抗著發出慘叫聲的本能,命令自己把手伸向置物櫃。不,這究竟是自己真正的理性,還是取代了理性,從黑暗之中滲入自己腦內的命令,他已經連這一點都無法做出判斷了。
他的本能還在發出悲鳴,而他的思考讓他打開置物櫃。
他的心還在大喊不要打開,而他的身體讓他把手伸向置物櫃。
彷彿快要撕裂他的矛盾在心中肆虐,但他還是沒能止住伸向櫃門的手。
不行!不行!
他的心在吶喊。眼睛圓睜,汗水直流,但是與此同時,他的手還在緩緩地接近置物櫃,就這樣抓住了門把手————
咣當——
伴隨著碾壓聲和觸碰感,他的手指貼在了上面。
“………………不行……”
“哎……?”
在櫃門發出聲響的同時,身後也響起一個輕微的說話聲。在這個瞬間,彷彿咒縛被解除了一般,他不由得回頭看向說話人遙火。
“!”
當他回過頭去,他的身體嗖地抽搐了一下,接著便如同石化一般僵直不動。
他的手腕被抓住了。沒有鬆開手的他已經轉身,但一隻冰冷的手從他背後抓住了搭在門上的手腕。
“…………………………!!”
時間凍結了。
自己的手被一隻冰冷的“手”握住了。
咚、咚、咚——只有心跳聲在胸口大聲迴蕩。
接著——
生鏽的櫃門,
發出咯吱的聲響輕輕晃動,
再次回頭的他看到的是……
從置物櫃中突然伸出的嬰兒小手抓住了他。
從附近所有置物櫃門那彷彿氣穴般的縫隙間,露出無數臉色如同死屍的嬰兒慘白麵孔。
那些只有黑色眼仁的眼睛咕嚕一轉,同時盯向這邊——
接下來的瞬間,月光忽然從窗外射入教室,貼在窗外的嬰兒面孔、雙手以及身體有如融合在一起的肉塊一般,覆蓋了整整一面窗玻璃————
“————快逃。”
背對著這扇窗戶,遙火以流淚的通紅雙目看著他,小聲地說出了這短短的一句話。
3
————接下來的瞬間。
“‘我的疼痛啊,燃燒世界吧’!!”
雪乃大聲喊出“斷章詩”。小刀的鋒利刀刃刺破皮膚,割裂了肌肉與血管。
“噗嗤”一聲,令指尖麻痹的劇痛從手指一直趨馳到頭頂。在這個瞬間,噩夢綻放於她由於疼痛和恐懼變得一片空白的腦海中。
雪乃的意識對左臂幾乎切斷手筋的深深傷口造成的疼痛給予了強烈的指引。如同被透鏡集中到一起的陽光一般,她的疼痛化作了敵意,集結於她怒目而視的那一點,化作爆炸的火焰熊熊燃燒。
轟隆——
火焰燃燒發出悽慘的響聲,滾滾熱浪向上空蒸騰。置物櫃燃起了烈火。
那個男學生恐懼地尖叫著,已經癱倒在地。從置物櫃中抓住他手腕的嬰兒,整隻手都像丟在火中的柴火一樣燃燒起來,瞬間化作黑影崩裂四散,失去了原來的輪廓。
呀啊!!
火焰沿著嬰兒的手向置物櫃中蔓延。伴隨著小貓般的叫聲,置物櫃中忽然滾出一個渾身是火的嬰兒。火勢愈發猛烈,不斷擴散的火焰吞噬了嬰兒的全身。在地板上打滾的嬰兒濺起了點點火星,同時發出幼兒特有的高亢慘叫聲,最終化作焦炭。
昏暗教室的地板、牆壁和天花板都在熊熊火焰的舔舐下,映成了鮮紅色。
面對著這幅場景,如同死神一般佇立在教室入口處的雪乃投射出鋭利的視線,又將割開深深傷口且不斷流血的左臂伸向前方,緊握成拳。
“‘燃燒吧’!!”
雪乃柔弱的手臂拚命用力,收縮的肌肉使傷口變得扭曲,疼痛進一步加劇,而其他已經縫好的傷口也紛紛裂開。雪乃的全身都因為疼痛而顫抖,她咬緊牙關克制著差點發出聲音的慘叫,只是不斷將疼痛與殺氣化作火焰,集中在自己眼前的焦點上。
彷彿正在燃燒神經般的疼痛被當作燃料不斷灌注進去,“斷章”瞬間在其他置物櫃中也點起了大火。接下來,沿著她緩緩移動的視線焦點,從三十多個置物櫃打開的門縫中輪流噴出爆炎,伴隨著猛烈的燃燒聲,無數嬰兒依次發出撼動置物櫃的淒厲尖叫,這些臨終的慘叫聲在教室內不停迴蕩。
最終,所有置物櫃都化作了火焰升騰的熾熱火爐,裡面蠢蠢欲動的嬰兒也一個不留地被燒死了。燃燒腐肉的強烈惡臭味與慘叫聲一同湧出置物櫃,教室裡的溫度漸漸上升,幾乎變成了鍋爐室。
“…………………………!!”
雪乃失去血色的臉上浮現起汗珠,她緊握住自己瑟瑟發抖的左臂。
鮮血從如同漏雨一般的左臂滾落。在這紅色的血滴滾落地面的瞬間,彷彿鐵塊融化般的煙霧隨之騰起,接連不斷地在地磚上烙下燒焦的痕跡。
雪乃按住自己的左臂,身體像張開的弓一樣微微彎曲,接著像指揮官一般高高地揮起手臂。
她緩緩地抬起手臂。接下來的瞬間,又向趴滿嬰兒的窗戶猛然揮下。
“‘燃燒吧’!!”
沾在左臂上的血伴隨著劇痛化作無數的血沫濺在窗玻璃上。
一瞬間,玻璃彷彿被包裹在血沫中的火藥擊穿了一般,擠在窗戶外側的恐怖嬰兒肉塊同時燃起了大火。
窗戶被染成了紅色。
哦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窗戶閃耀著光芒,火焰的色彩映照於教室之中。窗戶上的嬰兒紛紛捲入蔓延的火勢中,它們喊出了臨死前淒厲的不協調音,幾欲震破窗玻璃。
用嬰兒的肉塊堆成的障壁如同塑膠一般燃燒融化,化作油膩膩的蠟像人偶,被燒塌的殘骸一滴一滴地滾落到窗戶下方。
轉瞬之間,覆蓋整個教室的異形嬰兒被一掃而空。
對噩夢帶來的“效果”沒有抗性的“異形”,只要一剎那就會被燃燒殆盡。
這就是雪乃的“斷章”——“雪之女王”帶來的極致破壞。
“…………………………”
在紅色火焰的照耀下,帶有黑色蕾絲的長裙和蝴蝶結隨著蒸騰的熱風與火星翩翩舞動。
這幅場景壯烈殘忍卻淒美無比,而雪乃本人由於復甦的恐懼,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心臟如同隨時會停止一般激烈地跳動著,痛楚壓迫著整個胃部。
“……哈啊……哈啊……”
臉色蒼白的雪乃不停喘息,肩膀隨之上下抖動。
一個似乎想把雪乃改造為少女風格的少女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的背後,影子般的少女輕飄飄地站立著,彷彿隨時都會融入黑暗。
《……呵呵呵呵呵呵。好啦,葛麗特,快給魔女的家放火吧?》
風乃的亡靈如同歌唱般快樂地說道。
《燒掉餅乾做成的房頂,融化巧克力做成的窗戶。只要燒掉了小屋,接下來就輪到魔女了。從很久以前,魔女就要被燒死。誰讓魔女也是糖果的一種呢。》
風乃嗤嗤發笑,用只有雪乃能聽到的聲音輕聲細語。
雪乃沒有回答,只是面帶高傲的表情俯視著教室。
癱坐在地的男學生茫然若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只是抬頭仰望著雪乃。
紅色的“蟲”已經爬到了他的腳邊。雪乃不感興趣地將視線從這位不知姓名的同班男生身上移開,將她臉色悽慘的面龐轉向身在此處的另一個人。
坐在座位上的————那位少女。
雖然她身材嬌小,長著一張娃娃臉,但卻擁有著與其成反比例的責任感和義務感。她是這個班級亦即麵包屋的主人,也是掛著班長名號的“母親”及“魔女”。
如果說班級就是魔女的家,那麼構成這個家的並不是這間教室,而是班裡的全體學生。班級是由人類組成,沒有形態的家。換言之,班級是象徵著人的物體……同樣,也可以說成是“麵包”之家。
“………………”
已經變為“魔女”的麵包屋主人無言地低著頭。
她的赤紅雙目淌出淚水。即使淚流成河,讓她從此視力變差,葛麗特已經變成了殺人犯。
如果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她大概就不會成為魔女了吧。然而,無論是以何種形式殺了人,遙火這位葛麗特並非是那種可以隨便敷衍自己回到家中,毫無責任感可言的人。
“……沒有回歸之處的殺人犯只能作為魔女生存下去。這就是她的噩夢。”
站在雪乃身後的蒼衣悲哀地說。
“實際上,大多數虐待子女的父母在孩提時都被自己的父母虐待過。所以,被魔女養育的小孩在殺了魔女獲得自由之後,最終也會變成魔女。過去的經歷造成的負面影響會不斷連鎖,而媛澤同學擁有的強烈道德觀使得她渴望受到連鎖罪行的懲罰。”
接著,蒼衣靜靜地轉向遙火說道。
“雖然有些悲哀————不過,漢賽爾和葛麗特前來殺死已經成為‘魔女’的你了,媛澤同學。”
“………………”
蒼衣視線前端的遙火坐在座位上,只是一動不動地低著頭。
置物櫃中的私人物品依然在燃燒,從門縫中漏出的紅色光芒不停閃爍。在淡淡光芒的照射下,正襟而坐的遙火低著頭,從擠出一條縫的嘴角中輕聲吐出一句話。
“…………太好了。你們可以阻止我了。”
“!”
聽到她憔悴的聲音,雪乃心中忽然產生了某種動搖。
遙火看上去還很正常。如果她還是正常的,那就可以得救。把噩夢之“泡”的內容燒盡到僅剩下噩夢之後,從道理上來說是可以救回她的。
拯救能夠得救的人,正是“騎士”的職責。
但是……
“你們可以阻止我。可以阻止我因為殺人而痛苦,卻又快樂到難以自制的心情吧……?”
雪乃咬緊了牙關,發出“咯吱”的碾壓聲。
遙火緊握於膝蓋上的雙手正在不停顫抖。這是由於噩夢而發狂的前兆。崩壞的自我會汲取噩夢,變成至惡的禍首,亦即“異端”的萌芽。遙火自己也感覺到了。她在害怕,同時————也感到了喜悅。
已經回不去了。
這樣下去,遙火只會被不斷誕生的災禍吞噬掉清醒的意識,而她的瘋狂釀成的災禍又會進一步化作悲劇和破滅的輪迴。
已經無藥可救了。
她已救不回來了。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除掉她。
“…………是啊。”
雪乃向全新的,也是最後一位魔女開口說。
“沒錯,我是來終結你的性命的。我……”
《魔女殺手(葛麗特)——》
雪乃擠出來的聲音被風乃歡欣雀躍的聲音打斷了。
“我會殺了你。”
《所以,蒼衣(漢賽爾)就乖乖待在那邊吧?》
風乃像是在享受這個世界一般大笑。
《煮飯和燒死魔女都是葛麗特的工作。只要你老老實實地待在牢籠中,也許可以分給你一份美味的燒烤魔女哦?》
“……”
聽到她的話,蒼衣露出混雜著悲哀與嫌惡的複雜表情,閉起了眼睛。
眉頭緊鎖的雪乃和眯起眼睛的風乃直視著遙火。
如同映在魔法之鏡中一般相反的兩人。
遙火說。
“……嗯。拜託你了。殺了我吧。”
她依然深深地埋著頭。
“殺了我吧。讓我痛苦而死吧。為了麻智,父親和母親以及大家,還有那位死去的嬰兒,讓我痛苦地死去吧。”
她說。
“代替那些接下來可能會被我殺死的人殺了我。”
接著,她忽然握緊放在膝蓋上的拳頭,大聲喊道。
“所以…………所以,不要再殺死嬰兒了……!”
遙火吐血般地大喊。她的眼淚簌簌流下,還在燃燒嬰兒殘渣的紅色火光搖搖晃晃地映照在她嬌小的身影上。
那是地獄般的火爐中殘存的火光。
身上穿著如同喪服般的黑色長裙,雪乃背對從置物櫃中湧出的火焰,開口說道。
“……不行。那樣就不算懲罰了。”
雪乃的聲音降溫到如同寒冰一般。
“我不許你贖罪,也不許你後悔。那樣就不會感到痛苦了。我會在你沉浸於痛苦之中來不及後悔的時候就殺了你。”
《很溫柔的孩子呢,不過一點也不坦率。》
風乃偷笑。
《不過,雪乃的火無法立即殺死對方哦。》
風乃愉快地說。
《我倒是比較喜歡這種方式呢。》
“……”
雪乃回頭狠狠瞪了她一眼,但風乃卻不知為什麼開心地聳了聳肩。接著,風乃張開雙臂,透過她黑色的身影可以看到後面濺起的火星。
“班長,我打從心底裡討厭你。”
雪乃說。
聽到雪乃的話,遙火忽然抬起了頭,輕聲說道。
“……時槻同學果然很溫柔呢。”
眼睛已經哭腫的她露出微笑。
在這個瞬間,如同在高空歌唱一般————
《來吧————‘我愚蠢而又可憐的妹妹。要把你的身心和痛苦全部交給我嗎?’》
風乃輕聲念出“斷章詩”。
“‘給你’!!”
回應她的雪乃大聲喊道————
剎那間,幾乎會被誤認為陽光的恐怖火焰從打開的教室門噴湧而入。
那是驅逐陰影的強烈光芒,同時也包含著難以形容的詭異氣息,這道光在片刻間照亮了被黑暗籠罩的校舍,如風似雪,令殘渣如同幻影般徹底消失。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31 PM
第二卷 糖果屋 終章 火爐中的葛麗特
沒有回歸之處的殺人犯葛麗特不得不繼承並成為森林中的食人魔女。
最初的魔女即那位母親因為放置嬰兒致死,變成了犯罪者,失去了回歸之處。
第三位魔女媛澤遙火在殺死橫川麻智的時候,由於她強烈的責任感和道德感失去了回歸之處。
第二位魔女橫川麻智為什麼會失去回歸之處,現在仍然無法下定論。只不過,也許她從一開始就認為父母經常不在家的公寓根本不是自己可以回去的家。
一切始於遙火的精神創傷,並由此產生母性和死亡之連鎖的噩夢。
即便是最初的魔女,也只不過是捲入在遙火心中上浮的“噩夢”並成為了角色之一罷了。
這一切都是為了讓遙火殺死“魔女”並成為“魔女”而履行的過程。
遙火(葛麗特)在那位無法得救而死的嬰兒指引下,來到了並非回歸之處的恐怖小屋,又被下一位葛麗特投入了火爐之中。
“……如果被用作路標的麵包象徵著人類,那麼嬰兒也許就是小小的麵包碎片。”
在踏上歸程的貨車中,聽完事件始末的神狩屋解釋說。
“而麵包碎片被小鳥吃掉————這也就是說,死掉的嬰兒為了讓葛麗特迷路,特意把她引到了糖果屋。為了讓她殺死魔女。”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神狩屋忽然對蒼衣說。
“白野君,你知道為什麼要對魔女處以火刑嗎?”
神狩屋頓了一下。
“聖經中有一位名叫尼布甲尼撒的國王。他為自己建造了黃金雕像,並且命令所有人向雕像跪拜。有三位年輕人拒絶了他的命令,於是國王把他們投入了火爐之中。然而,年輕人們的做法符合神之意志,在神明的庇護之下,三個人毫髮無傷地走了出來。只有符合神之意志的人才能抵抗火焰。由於與惡魔簽訂契約這條罪名被告發的魔女通常都會被處以火刑。得到惡魔相助的魔女即便可以抵抗任何事物,唯有火焰讓她們無法承受。
在魔女審判的全盛時期,有很多人都被當成魔女舉報,在這些舉報的罪狀中有不少都加入了‘食人’的罪名。這也就是說,在當時魔女的罪名之中,喝人血吃人肉的行為是傳言甚囂的一條。所以,在漢賽爾與葛麗特的故事中出現的魔女,雖然不能使用魔法卻十分富有,而由小孩證言她犯有食人罪行的情節在現實中也確有其事。不過,還有一件事你知道嗎?母親喂給孩子的母乳是在乳腺將母親的血過濾後得到的液體。
換言之,我們所有人從嬰兒時起就可以算作魔女。此外,據說魔女會向使魔賜予血液,正如賜予自己的乳汁。我們都是魔女的使魔。我們所有人可能都不是那種符合神的意志,可以抵抗火燒的人……”
與其說是在對蒼衣解釋,神狩屋的話更像是自嘲。
在說完這段話之後,神狩屋便忙碌於聯絡各方和善後處理。
他聯絡的對象中也包括“無名”。橫川麻智和她的弟弟,還有媛澤遙火這三個人都被“無名”的“斷章”迅速處理了。
遲早有一天,連蒼衣他們都會忘記遙火的名字吧。
做出決定的人是神狩屋。
他是“支部”的負責人。
也是狩獵魔女的大公之一。(註釋:大公,即小國的君主。)
†
殺了第三位魔女——媛澤遙火的時槻雪乃按著纏在手臂上滲出大量鮮血的繃帶。在蒼衣等人的陪伴下,血色盡失的她走進了“神狩屋”的玄關。
“………………”
在肅殺的沉默中,雪乃邁出幾乎是在拖著走的沉重腳步。只是從停在玄關旁的貨車走到這裡的短短路程就讓雪乃在途中耗盡了力氣,把肩膀靠在大門上稍作休息。
“雪乃同學……”
“…………囉嗦。”
即使如此,雪乃還是拒絶了向她伸出手來的蒼衣和颯姬,只是獨自一人走向店內。她的背影看上去無比倔強,徹底拒絶了幫助和安慰,也拒絶了別人給予她的一切。
從學校回到這裡的路上,雪乃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她只是忍耐著自己手臂上的疼痛,坐進貨車,沉默著回到了這裡。
雖然她的行為看似要強,但她的模樣看上去十分痛苦。
為了讓遙火在來不及感覺到痛苦的情況下化作灰燼,雪乃汲取了龐大的痛苦並將其化作火焰,雪乃回應風乃“斷章詩”的聲音————幾乎已是吶喊,而她直到現在隨時都會哭出來的狀態也絶對不是錯覺。從這個角度上來講,雪乃確實過於要強了。
雪乃終於用盡了力氣,癱坐在店內的椅子上。
她低著頭,耷拉著肩膀的模樣看上去無比憔悴。
雪乃的“斷章”使她失去了大量血液,精神創傷和痛苦也同時灼燒著她的神經。這讓雪乃受到了強烈的損耗。蒼衣瞥了她一眼,沒有開腔。他打開自己早已熟知,擺滿雜物的櫥櫃,為了給大家倒茶而端出茶杯。
“啊,啊,白野同學,還是由我來準備吧。”
稍慢一拍走進房內的颯姬看到蒼衣,便趕忙走了過去,打算接替蒼衣完成自己的工作。
“啊……今天就讓我來做吧。畢竟這一次我什麼都沒幹。”
“沒、沒那回事……”
蒼衣苦笑著解釋,而颯姬露出一幅慌張而為難的表情。
就在這時,颯姬忽然被其他東西吸引了注意力,她快步走向櫃檯。
“……咦?這是誰拿出來的?”
颯姬有些訝異地說著,她的手中拿著一個八音盒。
在堆放於櫃檯,已經形成小山的無數商品中,颯姬唯獨拿起這件東西,不可思議地看著蒼衣。
“是白野同學拿出來的嗎?”
“哎?……那個是……”
那個是颯姬拿出來的——蒼衣正要這麼說,又嚥回了這句話。
那是颯姬取出又忘掉的商品。但是,如果說出這句話,他就不得不解釋這是颯姬為了給遙火展示而拿出來的東西。所以,蒼衣只是隨口說出一句適合這種場合的話。
“…………嗯,我隨便看看,之後會放回去的。”
“啊,是這樣嗎。”
颯姬沒有懷疑,只是向他露出理解的笑容。
然後,颯姬還是從停下動作的蒼衣手中搶走了泡茶的工具。她手腳麻利地確認了茶壺中的熱水,說出“熱水不夠了,我再去燒一點”,就走到了店內更深處。
“……”
兩手空空的蒼衣沒有坐下,只是佇立在原地。
心情消沉的蒼衣十分沉重地意識到,剛才他跟颯姬的對話居然讓自己受到了打擊。
坐在旁邊的雪乃忽然出聲。
“……好蠢的謊話。你是在擔心我嗎?”
不知何時抬起頭的雪乃將手穿過劉海抵在額頭上,她以令人有些意外的沉穩聲線揭穿了蒼衣的謊言。
蒼衣自嘲般地笑了。
“嗯……算是吧。”
“到底是你把我當成了白痴,還是你根本就是白痴?”
雪乃的話毫不留情。
“是啊,抱歉。”
“……看來兩種都是啊。”
雪乃像是吐出鬱結在胸口最深處的怨氣一般長嘆一聲,閉上了眼睛。
她的表情十分疲憊。但是,考慮到現在的氛圍不再像剛才那樣緊張,她的這種變化絶對不是朝向糟糕的方向。
“……你沒事吧?”
“我都說了,別把我當成白痴。更何況,我本來就很討厭那個人。”
雪乃說。
“你又在說謊了……雪乃同學。”
“……囉嗦。”
她無法否定。
於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她繼續說道。
“我沒事。只是又多了一條憎恨的理由而已。”
“……”
蒼衣沒有再次開口。
他只是靜靜地思考著。啊啊,果然是這樣。
她果然和葉耶很像————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14 11:33 PM
第二卷 糖果屋 後記
Click?
Clack!
首先向購入這本書的各位致以謝意。
大家好,我是甲田學人。好久不見。又或者是初次見面。
接下來要說的事雖然有些突然,不過我對前作《Missing》和單行本《夜魔》得到的諸多評價中,有一條無論如何都無法認同的意見。
即認為我是“獵奇”作家的評價。
……呃~雖然感覺會有讀者也發出“呃~”的感慨,不過,我還是要再次申明,我十分確信自己在前兩作中沒有使用獵奇場景。獵奇通常被認為是“令人不愉快甚至噁心,醜陋而異常的情形”。如果我的前兩作被人評價為“獵奇”作品,我一定會立刻回應“才不是”。
為了表現作品中的氛圍,我很喜歡描寫“感覺”。這裡的“感覺”當然也包括“疼痛”在內,描寫疼痛的場景自然會包括一些殘忍的東西。
但是,我認為這個不屬於獵奇的範圍。即使殘忍也絶對不算獵奇,更何況我本人就不怎麼喜歡“奇怪”的東西,前兩作被人評價為獵奇作品,這讓我的的內心有些微妙地消沉。
那麼,對於我來說,“獵奇”究竟是什麼?在本作《斷章格林童話》中,我只讓我字典裡的“獵奇”稍微掌控了一會方向。
也就是差不多一湯匙的獵奇。
身為讀者的您,有沒有感觸到一點,哪怕只有一點我的獵奇觀呢?
那麼,最後向製作這本書的相關人士,尤其是親自關照我的編輯和闐先生和插畫師三日月先生致以誠摯的感謝。
小老鼠來啦。
故事結束。
2006年5月甲田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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