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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恩那 - 為你瘋魔【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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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9-16 09:23 AM
標題:
雷恩那 - 為你瘋魔【單】
本帖最後由 carolinecc 於 2012-9-16 11:56 A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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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紫鳶的出身,骯髒且敗德,這世間本不該有她,
於是,她渾噩度日,對生死不歡不懼,直至遇見燕影,
在這鳳鳥所守護的南蠻神地,他是鳳主身邊最強的影衛,
他不單單武功高絕,體內亦藏著不思議的靈能,
那驚人能力讓他強大,同時改變他的外貌,
他將此視作詛咒,恨極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卻不知,他所厭惡的能力,正是她渴求至死也不能得的,
對上他,心緒終有波動,初時是妒憤其天賦,而後癡迷,
想她此生貧瘠得可憐,就這一次,想牢牢抓件心愛之物,
為他瘋魔,不管不顧,極盡瘋狂過後,她會瀟灑放開
【出版日期】2012/8/9
【出版社名稱】狗屋
【書系及編號】花蝶系列1539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9-16 09:52 AM
楔子
歸燕
南蠻。
「刁氏一族」所居的鳳鳥神地。
身為新一任鳳主的醜顏小少年,甫結束在山腹錐穴內的修煉功課,他徐步踏出洞外,待揚睫,佈滿紅痕的面龐陡地一怔。
「太婆在山外又撿了什麼回來?」問這話時,聽著都像歎氣,妖冶目色極快刷過一絲無奈,望著坐在四輪小板車上的瘦小老婆婆。
板車樸實無華,但結實耐用,是老婆婆心愛之物,每每到山外的東南西北幾個小村遛達,或趕著每月一回的市集,老人家都得推它出門。
此時老人坐在上頭,車上不見平時常會帶回的鮮果蔬菜,而是擱著一個小鐵籠,盡管門開開,蹲踞在籠內的一抹小身影似乎沒意願出來。
或者,是長久被關在籠中生活,過慣了,便也不懂得逃出……少年鳳主瞥了眼那鎖住孩子雙腳的粗長鎖鏈,再瞧瞧對方異變的小身軀,眉峰淡軒。
這「玩意兒」被囚、被鎖,分明是有主的。
「今日有南洋雜戲團進村了?」也只有那些人才會四處搜羅古怪之物,養著供人觀看,用以掙錢。
老人家咧嘴笑。「阿錦啊,就說人有七竅,你有八、九、十竅呢!來來,再猜猜,太婆是花多少銀兩把他弄到手的?」
鳳錦雙目瞇了瞇,尚未答話,老人已自行揭了底,洋洋得意道——
「呵呵,就三顆『龍血竭』的藥丸子哩!瞧,三顆不起眼的藥丸子換一個小傢伙,連鐵籠都相送了,半毛錢也沒花上,真划算、真划算!」
「龍血竭」是歷代鳳主得耗費大把心血才能煉製出的珍藥,能補血祛瘀、增進內力,如今被太婆拿出門「揮霍」——鳳錦暗作一個深長吐納……算了!老人家痛快便好。
「太婆買他何用?」
「什麼買?是帶他回來。」
再一次深緩吐納。「是。那太婆帶他回來何用?」
「阿錦啊,咱帶他回來跟你作伴哩!」老人家眉開眼笑。「嘿,看仔細嘍,你強,他可也不弱啊!你也知曉的,咱們南蠻這兒,遠古時候雖由鳳鳥守護,卻也是百鳥聚來之地。」欣慰一歎。「……而飛出去的終歸要飛回來,『燕族』的這一點精血,今日得以再見,你說有趣不有趣?」
聞言,鳳錦面色先是一凜,忽而快步過去,半身探進鐵籠中。
他一把扳起那張藏在膝間的小臉。
男孩約七、八歲,眉睫黑墨墨,五官生得甚好,兩鬢與頰面卻詭異地佈滿淡褐色細毛,不僅如此,褐毛還漫過他的頸、他的四肢,如雛鳥身上半透明的毛澤,幼嫩柔軟,彷彿等著哪一日脫毛成羽,而羽翼一豐,便能遨遊天際。
適才未見男孩容貌,原以為僅是個四肢長毛的小傢伙,此刻近近對上孩子的眼,鳳錦漂亮的秀眉不禁一挑。
小傢伙眼神戒備,眨動兩下後,死死注視他。
膜。
那雙不善又帶茫然的眼,眨動時,眼皮下有薄薄的瞬膜。
鳥高飛時,瞬膜可防強風傷眼,亦不妨礙目力——
男孩體內有鳥族精血!
「你和我……嗯,有幾分像。」鳳錦盯著孩子微顫的瞳仁,徐聲道。「你有滿身尚未換羽的雛毛,我是周身佈滿紅痕。」
孩子的腳趾異常,微勾如爪,感覺相當有力。
他摸上囚住男孩雙腳的鐵鏈,稍一施力,有細碎流光閃過,剛硬的鐵鎖和鏈子隨即離開那雙瘦削腳踝。
男孩一驚,渾身厲顫,小手猛地壓住鬆脫的鐵鎖,極怕它不見似的。他驚急,心緒大動,十指間竟也溢出流光,然後明光大盛,瞬興瞬消,只聽「逤逤」兩聲,抓在小掌中的鐵鎖瞬間成灰,碎得都兜不攏了。
「小傢伙!」太婆嘿嘿直笑,枯瘦的手探進籠內抓了抓男孩亂糟糟的發。「拿捏不好能耐,鎖弄沒了,看你還想拿什麼鎖住自個兒?」
頓失囚鎖之具,男孩眼睛瞠得圓大,眨也不眨,驚惶神氣布在眉宇之間,不知所措也只能僵住不動。
有本事掙脫,偏偏不逃;被鎖囚,被沈甸甸的重量拖住,如此才覺安全。
不去看寬闊的天,寧可蜷縮在小小角落,困於籠中,這樣心才能定。
心定,意不動,只要不受波動,體內異能不出,便覺還能當個人,普通的、平凡的人……是這樣嗎?
以為這麼做,就能擺脫與生俱來的「詛咒」嗎?
鳳錦看著、想著,淡淡勾唇。「你說,是你生得怪異,還是我長得較丑些?」
男孩抿著嘴角,目光略移,望住那張被深淺不一的紅痕所佔據的少年面龐。
對視好半晌,男孩終於蠕動薄薄略乾的唇,像許久、許久沒開口說話,試了好幾回才從齒間磨出聲音。「……你、你和我……像嗎?」
「是有那麼點相像。」鳳錦頷首。
男孩又定定看他,戒備姿態略弛,但身子仍蜷踞籠中角落。
「出來吧。」鳳錦上半身退出鐵籠,一袖拂過素衫,立在籠外朝孩子又拋了句,道:「真厭惡自個兒體內那股玩意兒的話,就出來吧,或者我可幫你。」帶邪鳳目再次迎向男孩,後者眼皮底下的瞬膜詭譎眨動,像內心又大縱不定,得費勁按捺住,那讓一雙瞳仁顯得極黑、極大,目中幾不見白。
「幫……幫我?」童聲乾澀,他沒察覺膚上雛毛正隨過促的呼息舒張、收伏。
「是。」鳳錦也跟著眨眨眼,慢悠悠笑。「我幫你,你也得回報我。我要的東西很簡單,你就把你不想要的東西,借我用用。如何?」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9-16 11:25 AM
第一章
倘若真能生翅,我就能帶你飛過萬水千山,逃得遠遠的了……
逃。
離開北冥的「白泉飛瀑」,紫鳶記得是在初春時候。
當時春寒料峭,風中猶飄北冥飛霜,白峰上的雪層正慢慢消融,百千道的雪水匯聚,落下陡峻峰壁,那時的白泉飛瀑水勢算不上最大,卻已如萬馬縱蹄般激烈奔騰,再加上萬丈峰壁,若往底下一躍,無疑是自尋短路。
立在飛瀑上,冽風和水氣狂打身軀,帶她出逃的男子問她怕不怕?
她沒有怕。
她也沒去握男子伸出的大手,咬牙,就這麼縱身跳下,清楚知道男人跟隨她一躍而落,他狂喊她的名,但震耳欲聾的飛瀑水聲削弱一切,她被不可抗拒的力道壓入很深、很深的冷冽裡,渾身發痛、濕透,單薄身軀在漩渦中攪轉,水,肆無忌憚地從七竅灌進,佔據她的肺腑。
或許會死,她並不害怕。
玄翼,我沒有怕……
那只她沒去親近、去握住的手,在她幾要滅頂之際揪緊了她。
男人拽住她,在暗潮洶湧的水底奮鬥,一股氣勁將她往上狠推,她小腦袋隨即衝出水面,本能地,她仰高小臉,張嘴大口、大口吸氣,又咳又嗆。
隨波逐流,她被沖得好遠,白泉飛瀑下是一條南向的江流,她忘記自己如何爬上岸,醒來時,人伏在濕潤草地上,下半身猶浸在水中。
男人不見了。那個帶她逃出的人,他去了哪裡?
……是水流太急,被沖散了?還是他並未上岸?他……仍活著嗎?
倘若活著,他會在何方?
她在原處守了三日,然後在第四日清晨,她沿江南下,模糊想著,或者他被衝到下游去了,只要她走到南邊,離北冥很遠很遠,一直走、一直走,不回頭,也許就能與那人會合。
玄翼,我沒有怕,只是不想一個人,這樣孤單……
她走了很久了,是嗎?差不多……有兩個季節吧,從初春來到夏末,而南邊的夏,雨季剛過,河川蓄著巨量的水,其勢洶洶,遇地形崎嶇起伏之段,水勢更見凶猛,能吞噬一切。
那是個年紀尚小的男孩子,比十五歲的她還小上許多。她先是聽見呼救,循聲看去,才在奔騰混濁的湍流中找到那抹身影。
除了孩子,還有一頭大水牛被水衝著走,哞叫聲甚是淒厲。
「牛!牛啊!救……救牛啊……噗……」男童急要攀住牛背,猛一波水勢打來,打得他兩手陡松,小身子再次被沖離牛只。
救?不救?
若是常人,人有惻隱之心,既有能耐,都該伸出援手,而她……她想救人嗎?
下一瞬,她起腳竄出,自小勤練武藝的薄秀身軀竄向滔滔江面,練得小有火候的輕身功夫讓她能施展燕子抄水的妙姿。
宛如大鳶撲食,她揪緊男童衣領提將起來。
「牛!牛!」
孩子驚惶哭叫,扭著身子,在半空中硬是從她手裡脫出,撲到牛只背上。
她丹田之氣陡洩,隨即墜進江中。攀住牛角,她騰出一手抓住孩子背心,兩人一畜在江裡載浮載沈,凌厲的水勢讓她一時間沒了主意。
結果,還是死路一條嗎?
他們撞上突立在江心的巖石,孩子被她用力推到牛背上,堪堪避開石頭銳角的刮磨,她頸側卻是一陣刺麻,然滾滾江水沖刷,也不覺如何疼痛。
倘若……生翅……就能飛過萬水千山,逃得遠遠的……
生、生翅……
肯定是力竭眼花,肯定是啊!
她……她竟看到一隻巨大玄鳥,如成年男子般高大的飛禽?!
玄鳥展翅,黑羽遮蔽她頭頂上的天光,巨身撲落,她見到一張臉。
人的臉,眉目口鼻如此清楚!
人面。鳥身。神子。倘若真能生翅……原來「白泉飛瀑」的主人所執迷之事,並非空穴來風,這世間……真有人面鳥!
她雙眸直勾勾瞪著,傻透澈似的,只見巨鳥以猛爪牢牢攫住牛只,兩翅駕風,一提,輕鬆將大水牛抓起,也連帶將攀在牛背上的小童和她帶離江心。
飛過萬水千山……逃得遠遠的……
在大鳥爪子下,她一口氣堵得胸中發痛也不敢用力喘息。
圓碌碌的眸子俯看底下湍流,她看得出神,終於啊終於,有些明白了,明白飛過萬水千山,是何滋味……
男童無事,不過是渾身濕淋淋,再加上有些驚嚇過度,待回過神,便也無礙。
至於那頭健壯的大水牛,瞧起來較牠的小主人好上許多,甫從他的爪中落地,四蹄已然站穩,牛頭晃呀晃,牛尾巴甩啊甩,便在岸邊草地上覓食。
在這兒,多數村民務農維生,牛只對當地居民而言極其重要,猶若性命,正因如此,孩子才會追著落水的牛,連命都不顧似的。
燕影瞪住依然發怔的稚齡孩子,張嘴想念個幾句,然思及自己此時模樣,薄唇不由得閉上。
來到南蠻,進入火鳳所守護的神地,當年那個長他七、八歲的少年鳳主確實幫了他。他修習「刁氏一族」的古老心法,那讓他在鳳主強大的結界中能穩心自持,曾聽太婆說起,不是誰都能懂得那些刻成圖紋的心法,但他體內蘊有「燕族」精血,神秘的圖紋與他心志相通,能助他馭氣,而今十年度過,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其實已甚少發作,體內常隨心緒起伏而左突右沖的氣,在結界中彷彿被安撫了,不再囂張。
但今日……是月圓之日。
他奉為主子的那顆南蠻魔星,每遇月圓時候,靈能大減,結界幾乎完全喪失作用,沒有對等的異能與他體內的東西相抗衡,他又尚未學透自我圍堵之法,一沒留神就讓那股氣佔了上風。
那是純然且樸拙的血氣,很是野蠻,一放縱,便在外貌上強悍地顯現出來。
鳳主弱時,他強。
結界弱時,他五感與七竅自然盡張。
他當年雖奉少年為主,實則各取所需——他厭惡自個兒的變態,向「刁氏一族」習得馭氣、馭靈能的心法,鳳主恰可借用他這份異能,好在月圓時候,替氣虛的自己看守整座南蠻莽林。
男童突然倒抽一口氣,差不多該回神了。
他低頭撇開,避過孩子發白的臉蛋,卻直直對上一雙深幽的眼眸。
那小姑娘跌坐在草地上,瞅著他,靜靜瞅著,她不像被嚇懵,深幽瞳心竄著某種激切的光,詭異、熱烈、既驚且喜,恨不得……撲到他身上似的。
她凝望他的那雙眸,讓他渾身不自在,沒來由想發火。
冷冷一瞥,他旋身、展翅,不及高飛,異變成爪的腳竟被抓住!
「帶我走——」小姑娘驚急喊出,當真撲向他。
燕影嚇得不輕!
心臟急遽跳動,怦怦、怦怦、怦怦——從未被誰這般「無禮」對待,沒人碰過他這副詭異身軀,即便是鳳主和太婆,在他氣血大縱不靜、外貌全然改變時,也不會無顧他的心思,大剌剌碰觸他。
小姑娘撲倒在地,抓到的是他強而有力的踝骨。
他震驚之餘,利爪陡揮,不意間在她臂上劃開深長見骨的血痕,那薄瘦身子亦被甩飛,在草地上滾了幾圈才止。
「帶我走……若能生翅,若能……生翅……帶我走……」
他聽著伏地不起的她胡亂呢喃,見她臂膀血流不止,不禁趨近幾步。
她側著臉,濕潤青絲散開,垂掩的長睫顫顫然,面色如灰,彷彿適才那一撲,已把僅餘的力勁用光,此時氣衰力竭,連要吸進一口氣都艱難。
他留意到了,她的頸側不知被什麼割過,出血甚是嚴重。
「帶我……帶我走……」
她的囈語透出點兒絕望氣味,像一條無形的詭絲,扯動他幼時記憶……鐵籠、鎖鏈、看戲之人驚駭又好奇的目光、自以為安全的小小角落,然後是迢迢長途的跋涉,雜戲團居無定所,直到他踏上南蠻之地……
或者因為內疚吧,他瞧見她護住孩子,她救了人,他卻讓她傷上加傷了。
為了消彌弄傷她的罪惡感,於是他振翅飛起,勁爪攫住她的腰身,帶她高飛。
紫鳶神識昏昏茫茫,卻知自己在飛。
不是夢。
人面鳥沒將她拋下,他能懂她的話。他當真帶她走了。
努力掀著眼皮,她一直想再去看清,大風卻吹得她無法張眼。
她像在那強壯的爪下暈厥過去,意識再次泅回時,人不知何時已安然落地。
身下不是泥地或綠草,而是舖著一層蒲草軟墊。
聽覺先動,有水聲入耳,淅瀝瀝、嘩啦啦,輕快如歌,她勉強掀睫,看到一幕薄薄水簾,她在一處偌大的水簾洞中。
虛弱地眨動眸睫,一道巨大黑影在此時進入眼界,讓她看直了眼——
玄鳥面向水簾洞、背對著她佇立,洞外的天光不知因何格外燦爛,打亮整幕薄瀑,水珠飛濺亂舞,顆顆鑲在黑羽上,那羽彷彿自有生命,每一根似在輕微呼吸,緩緩揚起,再徐徐貼伏,強壯龐然的軀體這樣沈靜神秘,美得教人屏息。
她嚅唇想出聲,又怕驚擾到什麼,眼前的鳥身卻開始變化。
蓬鬆鳥羽一根根縮短,變得伏貼,越變越細,最後不知藏到哪兒去。
玄鳥的雙翅也跟著縮短,黑羽褪去後,顯露出一雙肌腱分明的勁臂,然後是頸部、背部的改變,最後輪到那雙銳利腳爪,直到那具變形的身軀,各筋骨關節處爆出如炒豆般「嗶嗶啵啵」的響聲,紫鳶才悚然一悸,意會到那是一個男人。
光溜溜、赤裸裸,渾身不著一物的男人!
龐大美麗的鳥身所化作的人形,那人有著寬闊的肩頭、肌理漂亮的臂膀、削瘦精勁的腰身,以及強而有力的大腿。這具身軀啊,輪廓如此凌厲,無半分柔和線條,連沈肩墜肘下輕輕虛握的指,每個微屈的指節都盡透陽剛……凌厲、強硬,卻極為美麗。
一顆心狂跳,失血過多又讓她暈得厲害,但她不肯閉眼,不能閉眼,她必須看清楚這一切,她內心的疑惑已生成太久,終於……終於……有誰能為她解答……她要一直看著,將他看得真真切切……
這一方,燕影在放任外貌異變、恣意遨遊天際之後,自覺體內躁動一洩,終於才能再次掌握己心。
回復人形,他抓來一條平時便放置在洞內的寬褲套上,兩下輕易繫好褲帶,連上衣也不及穿,便快步來到小姑娘身邊。
「你……」他愣了愣,以為小姑娘家兀自昏迷,沒料到人家水眸瞠得既圓又大,定定望著他,半點不害臊。
又是那股沒來由想發火的不自在感!
該看的,不該看的,全被她看光了吧?!
他臉皮微熱,瞇目瞪人,但見她頸側的傷仍不住滲血,血濡濕她的髮絲,染紅她大片肩頭,害得他一把火欲發不能發。
紫鳶試著撐坐起來,但雙手無力,右手前臂尚有兩道血淋淋的爪痕,她微微挺起的上身忽而一歪,被那雙脫羽成手的強健臂膀接個正著。
她眸底執拗,近近地將他看分明,那是一張極年輕的臉,約莫十八、九歲,介在成熟男子與青澀少年之間的面龐,此時淡布在他頰面與顎下的黑影並非胡渣,而是回復人形後,還沒全然斂淨的細羽。
「你的眼……」她細細吐氣。
燕影有些懊惱地撇開臉,收掉目中的瞬膜,那層瞬膜會讓眼瞳異變得特別圓大,眼白部分幾乎完全消失,整張臉看起來十分詭異。
「好黑、好亮……」枕著硬邦邦卻溫熱微濕的胸膛,她的低喟似帶癡迷。
然後,紫鳶發現自己又被狠瞪了。
那雙黑黝黝、閃動輝芒的眼,瞠圓瞪人時,狠勁十足。
他的掌摸上她的頸部,停在那兒不動,掌溫不住滲入她膚底。
她心音驟急、氣息窒礙,覺得下一瞬便要死在他指勁中……此時他要想掐死她,大手一收就能了結,易如反掌啊……
但……這是在做什麼?!
那張發怒的嚴肅面龐突然俯下,埋在她頸側。
窩在他懷裡,紫鳶恍恍惚惚望著上方的巖壁,努力扯緊所剩不多的神智,好一會兒,她才恍悟過來,他粗糙的指正壓在她頸側血脈邊的穴位點,有效制止出血,而傷口上此刻的溫潮,一波波濡染,那輕輕的滑動,是他的舌和唾液。
他、他竟是在幫她療傷……
紫鳶合上雙眸,心顫抖抖,單薄身子亦不住顫慄,像整個人從極凍之地被丟進再溫暖不過的水域,極寒與極暖間轉移,不僅身體,連神魂都禁不住悸顫。
她唇瓣微啟、鼻翼輕歙,終於能在這樣的懷抱中暫棄心魂,不再強撐了。
神識盡褪、投入黑甜夢鄉的前一瞬,她嘴角宛然輕翹,只覺映在頂端巖壁上的粼粼水光格外的、格外的美麗……
他的唾液有癒合傷口之效,關於這項異能,燕影在幼時便已察覺。
只不過,這是他頭一次用來「舔癒」旁人。
小姑娘那道割傷太靠近頸脈,且已失血過多,不好拖延治療,除此之外,還有那只被他抓得血肉模糊的前臂亦需要仔細處理。
原想,這麼做就算兩清,他圖個心安,然後在她醒轉前離開。
豈料舌舔她的傷,血味竄進口鼻,他登時一震!
這血氣很不單純,不純粹是常人氣味,若說是鳥族的精血,又似乎不太對。
帶我走……
若能生翅……帶我走……
記起她昏茫時的呢喃,他抬起臉,俯視癱軟在臂彎裡的小姑娘。
她的臉好小,散亂的髮絲極長、極黑,將那張無血色的臉蛋襯得更可憐兮兮,眉形清雅,垂睫如扇,至於那雙艷麗眸子……他已領教過她的目光,看人時毫不避諱,直勾勾很是野蠻。
他想起幼時,隔著鐵籠好奇打量他的那些人的眼光。
「可惡——」頭一甩,低咒了聲。「你究竟是什麼玩意兒?」
昏厥的人兒沒辦法為他解惑。
事到如今,他也無法在處理好那些傷口後,瀟灑就走。
要走,也得拎她一塊兒走。
這個小姑娘闖進南蠻之地,來路不明,底細可疑,未弄個水落石出,豈能放任她自在來去?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9-16 11:30 AM
第二章
為何不願握住我的手?
……你覺得我髒,是嗎?
「她體內血氣確實古怪,即便有鳥族精血,也早被弄渾、弄髒了。」男子幽幽慢慢道,有些氣虛,嗓聲倒十分好聽,但所說的話……
紫鳶驀然睜開雙眸,腦海中猶浮現當日逃出「白泉飛瀑」的景象——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玄翼與她雙雙立在萬丈高的飛瀑上,他朝她伸出手,她沒有握住,他於是慘然一笑,問她是否覺得他髒?
玄翼錯了,髒的是她,她的血這樣污穢,早已走上歧路外的歧路,是人是妖、是魑是魅,她都弄不明白了,能有什麼資格去嫌惡誰?
「阿影、阿影啊,快來瞧,你拎回來的小美人兒張眼啦!」
這聲叫嚷輕快中帶蒼勁,紫鳶收縮雙瞳定睛,映進眼中的是一名瘦小精幹的老老老太婆,褐臉佈滿皺紋,面頰卻紅通通,配上白花花的發,笑彎彎的眼睛像兩潭深淵,一時間推敲不出年歲,只知對方不容小覷,那感覺讓她想起白泉飛瀑邊,那幾株不知歷經過多少寒暑的蒼松。
「喲,真醒了吧?瞧見咱沒有?」
老人家在她眼前揮動五指,揮得她雙眸有些犯迷。
她眨眼再眨眼,眸線遂從老人臉上移開,看向倚坐窗下的一道修長身影,那男人一身素白夏衫,坐姿輕鬆慵懶,佈滿亂七八糟紅痕的面龐盡透詭譎,她怔了怔,沒花多少心神端詳,眸線下意識再調,直直落在離她好幾步外、沉默佇立的另一抹年輕男子身上。
甫醒來,她誰也不瞧,又直率看他,那樣的凝注滿是探究,很執拗,不探個水落石出不罷眼似的,燕影左胸不禁繃緊,喉頭堵著。
一時間,他竟不爭氣地想閃避她的眼。
彷彿回到幼時,只管把頭埋進自個兒屈起的膝間,躲在自認為安全的所在,不觸碰旁人或憐憫、或驚駭、或好奇的心思。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老人家整張臉湊到她面前,一直笑咪咪。
「紫……紫鳶……」
老人家眼珠子溜了溜,猜道:「是紫色的鳶鳥,可不是紙糊的大鳶,是嗎?」
紫鳶有些僵硬地點點頭。
「好、好……不是紙糊的,那很好。」枯褐的手摸摸她的頭。「太婆真歡喜,以前這兒多熱鬧,後來大伙兒都散了,只剩咱們一族獨守南蠻,後來阿影飛回來,被太婆帶回家,現下是一個拉一個,阿影把你也給拉來嘍!」
阿影?
……是親友對他的暱稱嗎?
紫鳶再次看向立定不動的那人。
忽而——
「紫鳶姑娘從何而來?」清泉般的男嗓緩緩問出。
她心頭一凜,認出這聲音了,聲音的主人適才說道——她的血,早被弄渾、弄髒。
她循聲朝窗下望去,那白衫男人似笑非笑,漫滿紅痕的醜顏宛若帶魔。
她氣息促了促,不由得滲出一背的薄汗。
「我不記得了……」答得有點心虛,她淡淡垂下眉睫,再揚起時,雙眸又慣然地瞥向那道相較之下最為熟悉的身影。
「那麼,往何處去,可有打算?」白衫男子再問。
她微怔,然後搖了搖頭。
老人家見狀似乎頗開懷,拉著她的手拍拍搖搖。「打哪兒來,往哪兒去,也不是啥要緊事,忘了就忘了,凡事隨心隨情,咱想啊,你乾脆就留下吧?嘿嘿,嘿嘿嘿,老婆子瞧你這身骨,是個練武的好材料,跟阿錦他六嬸母學那一套『行雲流水劍』恰好可以,阿錦,你說這主意妙不妙?」
被突如其來一問,鳳錦淡笑,很恭敬地答話。「太婆說妙,那自是妙到巔峰。」
豈料,竟有人吃了熊心跟豹膽了——
「不好!」
反對的話一出,簡直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燕影被太婆的眼刀割得黝膚生疼。
鳳錦決定先悠著點兒,畢竟今夜十五月圓,他在神地的錐形靈洞中修養半天才出洞,不好隨意動氣,當然,若到非插手不可地、的地步,那也是當太婆的人馬,不開罪老人家,才有好日子過。
「喲,哪兒不好?你給說說!」太婆依舊笑咪咪,眼底刷過兩道光。
拔背挺立,燕影深吸一口氣,硬聲擠出話——
「她來路不明,留下她,不好。」
「嘿,你還好意思說人家來路不明!咱們南蠻莽林內,東南西北村,來路不明的人多了去!你說,太婆說錯沒有?」
老人家當然沒說錯,燕影張嘴又閉口,掀著雙唇偏偏辯無可辯,真要說,他也來路不明,當初怎麼進南洋雜戲團?雙親是誰?根本記不得。
這一方,紫鳶半聲不吭,雙眸仍一瞬也不瞬地鎖住燕影鐵青的面龐。
說真格的,她此際根本難以擠出半點聲音,微瞠的麗瞳閃過無數神色,迷惑、驚愕、不敢置信,然後又是深深探究,因為啊,直到太婆剛剛拉了她的手,歡欣搖動,她才察覺被利爪劃破的右手前臂,那兩道深可見骨的傷已然愈合!
疤痕雖清晰,但感覺膚下的肌筋完好無傷……啊!不僅是手臂上的傷,還有頸側!那時,她頸子似乎,直出血不止啊,不是嗎?
一手迅速摸向喉頸,摸啊摸,摸不出個所以然,頸子好好的,摸不出丁點兒傷。
她定定然與他對視,突然間,記起他埋首在她頸窩的情景。
所有的傷,皆自動愈合……
她眉眸怔忡,看著如此神秘的他,幾要看癡。
「瞧瞧、瞧瞧,二十歲都還不滿,就在外頭招了一朵桃花回來,讓人家小姑娘眸子一開,眼光就緊追你,眼界裡都是你,太婆為你好,替你留人呢,你倒好,想趕人家走嗎?」
老人家此話一出,小姑娘家臉兒沒紅,燕影黝黑的臉龐倒先紅了。
「我沒有……她看我是因為……」因為兩人甫照面,她就看盡他的底細,她覺得他古怪好玩,她想玩,但他沒打算奉陪。
咬咬牙,硬把話咽進肚裡,不能對太婆無禮,只好怒瞪始作俑者出氣。
「阿錦,你怎麼說?」
被太婆點了名,想置身事外是不能了,鳳錦端出身為鳳主大人該有的架勢,慢悠悠道:「咱們的暗衛缺人手缺得凶,紫鳶姑娘倘是願意加入,那是再好不過,在這兒可習武、可讀書,供吃供喝供住,往後還有幾層田地可分,按月也有銀錢可領。」
略頓,他朝半臥在榻上、仍有些發怔的小姑娘拋去一笑。「若擔心人生地不熟,我安排一個人好好帶你,不出三個月,準能讓你摸清這片南蠻莽林以及各座山頭和村落,不知你意下如何?」
安排一個人……能是誰?
榻上的小姑娘還沒答話,燕影腳底已升起一陣惡寒。
◎ ◎ ◎
這一任的南蠻鳳主「殘暴不仁」,靈能前所未有的強悍,絕對是魔星中最閃亮的那顆魔星所轉世,關於此殘酷情事,十年經過,邊習武、邊當鳳主近身影衛的燕影早已諸多體會。
鳳主的命令,最好乖乖遵從,若不願遵從,鳳主自會讓人乖乖低頭——
「我不要。」雖知希望渺茫,仍想奮力一搏。
「不要什麼?」
「不要帶那個小姑娘。」他悄握雙拳,壓抑氣血生濤。
「為什麼?怕她吃了你?還是怕她在你身上真看出兩個透明窟窿?」魔星主子慢條斯理地勾起嘴角。
沉默半晌,他還是唯一那麼一句。「我不要。」
「真不要?」
「不要。」
「確實不要?」
「不要。」
「果真不要?」
「不要。」
魔星沉吟了會兒,斂睫模樣瞧起來很是奸險,最後卻很大度地道:「唔……好吧,既不願帶她,不勉強了,那你搬回山裡吧,跟大伙兒住一塊兒,彼此照應,你別老窩在水簾洞裡不回去,如何?」
住一塊兒……這……就是逼他二擇一了,是吧?
緊握成拳的指節顆顆突起,死命忍著,忍啊忍,他十指握得極緊,最後,最後的最後,當真是最後的最後的最後,他很難難、很悶地道——
「……我帶她。」
總之,他不能回山裡久住,連偶爾回去都足以讓他坐立難安了。
那處「刁氏一族」所居住的神地,每每返回,總要受到刁氏幾代人數也數不清的關注,世居在那裡的人太好太好,對他的好,讓他實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已習慣單獨往來,偶爾被太婆過度的關懷「折騰」個幾下,卻沒誰真能管住他,這樣的日子他過慣了,不想改變。
所以,只好對鳳主妥協,只好跟那小姑娘暫時綁在一塊兒。
既作承諾,他定當盡責,會將太婆和鳳主所托付的人好好帶妥。
◎ ◎ ◎
「這條筆直箭涇往上再往上就是鳳主的竹牆,他十八歲時離開山裡,獨居箭涇上游的竹塢,偶爾才回山中靈洞修養,鳳主在此已住下七年多,竹塢分東南西北翼,有一小片黃竹林,有佔地不小的菜圃和藥圃,這四方皆下結界,外人甫接近,鳳主立馬便能察覺。」一張毫無表情的面龐,配上微沉的聲調,說話時,燕影有意無意回開視線,不與身邊少女四目相接。
他的神情和舉止,在在顯露出他有多麼不願與她打交道。紫鳶心裡明白的,但,要她不去看他、留意他、推敲他,著實太難。
「白泉飛瀑」的主人用盡一切方法,如何修煉也不可得的能耐,眼前這個高大少年郎輕易就能使出……這般天賦,他卻費勁想掩飾嗎?
他這種做法,讓她實在是……有些生恨了。
「有誰靠近結界,你也能立即察覺到,不是嗎?」她沉靜問,瞅著他年輕剛硬的側顏,心口那團火噗噗燒著,那種既妒且恨的心思似又混進一些什麼。
燕影腳步略滯,沒理會她的話,仍兀自前行。
他帶她回山裡,主要是因她不若常人的血氣,他無法辨明,以為太婆或鳳主能瞧出些許端倪,結果他們並不急著弄清楚,反倒大大方方將人留下了。
小姑娘在此地已待過半個月。
這一小段時候,她的作息倒也簡單,午前跟著「刁氏一族」的長輩習劍,午後則成他的責任。
這些天,他領著她跑了幾座山頭和大小村落,她腳程頗快,看得出練過輕身功夫,然呼吸吐納的心法不太正統,偏邪取巧得很,只是基礎已然打下,就是一輩子的事,現如今,她算是帶藝拜師,有好有壞,好處是習武能突飛猛進,壞的是內勁運行有異,再如何努力皆難達到巔峰。
武藝能否大進,她像不甚在意,只是有一事讓他感到古怪——
她似乎對所謂的「結界」、「幻術」、「咒寫」、「神地」等事,極輕易便接收了,並未流露出迷茫或驚懼的神情,害他不由得猜測,許是初見面,他對她就下「重手」,讓她覷見他的人面鳥身,至於結界什麼的,反正看不見、摸不著,在她眼裡也就普普通通不成氣候了……會是這樣嗎?
箭涇的水聲該是流音清暢,此刻去聽,不知怎地竟擾得他有些心浮氣躁,於是離開箭涇,他走進林中,走啊走,踏進南蠻這一片最廣闊亦最險惡的莽林內。
小姑娘輕且穩的腳步聲一直跟在他身後。
「這片樹林綿延好幾里,林中暗布沼澤,瘴氣蒸騰,但也有不少絕佳的藏身處,要全數摸清需要一些時候,穿過南蠻莽林,沿著無數道的縱谷或溪川北上,皆可通達中原富庶之地——」
「你就是在莽林外的某道溪川縱谷中,救我上岸的嗎?」
幽靜的低問打斷他的平舖直敘,燕影頓了頓,寬肩微乎其微一繃。
他不語,周遭靜默了會兒,跟在他身後的人再次啟聲——
「我頸部與臂上的傷,是你給治好的……」不是問句,倒像歎息,覺得所遇之事奇異、不可思議。
然而燕影頭也沒回,重新拾話,道:「……出南端莽林,繼續往南邊走的話,能通出海口,接往南洋一帶,正因地利之便,再加上隱密性高,常有不少山賊、河寇溜進來,若只是尋個藏匿處,鳳主也不多管,可若是欺了當地山民,事情就沒那麼簡單——」
「太婆說,『燕影』這個名字,是她替你起的。」再次截斷他的話,紫鳶並非故意與他作對,僅是內心有諸多疑問,僅是……想在他身上探索答案。
跟在他身後轉了好多天,此時踏進這座茂林,樹高葉闊,無數道光束頑強從葉縫間穿落,他的背影有時被樹蔭全然吞沒,霧化般隱晦,下一刻又浸浴在點點金光中,燦爛如神只,她只是……很想、很想問他,很想……
「……要怎麼做,才能生翅?一定要純粹的鳥族精血才能辦到嗎?若靠術法修煉,不可以嗎?」
她呢喃般吐出字句,彷彿自問。
突地,走在前頭的那道高大身影驟然轉身,朝她撲殺!
她聽到一聲凌悍的長嘯,似鳥類唳鳴,刺得她耳鼓顫痛,欲掩耳,雙腕已被人用單掌鎖扣,那力道之大,生生要掐碎她的腕骨一般。
她本能反擊,抬腳出招,剛硬如石的黑影不退反進,瞬間逼壓過來。
她僅知對方五指一抓,扯高她襟口,而且扯破了。
她聽到衣料撕裂聲,待定下眼,才知整個人被提高,足尖碰不著草地,而背部正抵在一棵巨木樹幹上。
他的臉逼得好近,光潔頰面竟又現出細羽,一小根、一小根,隨著他濃灼的氣息起伏,很張牙舞爪,恨不得將她撕吞入腹似的。
「你究竟想做什麼?!」咬牙切齒。
紫鳶忍著他加諸在肉體上的疼痛,忍得一張臉蛋慘白沁汗。
她細細喘息,眸線直直投進他狠厲的瞳底,那雙眼瞳亦起了變化,圓亮深邃。
她一顆心狂跳,擂鼓般的心音震得胸骨發疼,她嗅到他的氣息,原始、粗礪,而且野蠻,如同他此時模樣,未經修飾,毫不掩藏,充滿力量。
「我想……」她嚅唇,淺淺抽氣,擠出話。「……想跟你一樣。」
燕影怔住。
完全傻掉了,他頓時僵化,兩眼仍舊圓瞠,但陣中狠勁已因小姑娘家短短一句,滅掉了泰半的威勢。
她在說什麼渾話?!
「我想跟你一樣……」這一次重申,嗓音更細、更輕,讓他聽更明白。
指力不由一弛,他緩緩放開她的腕,手勁陡松,再緩緩放開她的前襟。
他放她落地,鎖住她蒼白小臉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然後他後退一步、兩步,步伐僵硬,略頓了頓,又再退兩步,似怒極,又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最後,他轉身走開。
混蛋!她是個混蛋!不折不扣!走出莽林,越走越快,體內血氣亂竄,足下開始生風,險些又化鳥身。
一口氣奔回箭涇,他跪在涇邊,捧水沖臉,連潑好幾下,將異變時膚上所生的熱度降下,於是滿頭、滿臉的水珠,勁裝前襟盡濕,很是狼狽。
好半晌過去,他終於吁出一口灼氣,兩腳開鬨坐倒在地,胸中鼓伏仍劇,但已能掌握。
我想跟你一樣……
濕漉漉的雙手陡握成拳。
他不走開不成,若繼續跟她面對面,都不知自己要幹出什麼來!
那顆小腦袋瓜到底打什麼主意?
……想跟他一樣?
她、她胡鬧什麼!
只是……她的語氣太認真、神情太嚴肅,像當真為某事困擾許久,只能向他求解,只有他能為她解謎——這一點,惹得他加倍心煩啊!
閉目,徐緩調息,他守住心法,一片寂靜中煩惱現出,是小姑娘的臉。
自兩人相遇以來,她總是在他的異變上打轉……生翅、羽化成鳥、想跟他一樣……
她體內血氣確實古怪,即便有鳥族精血,也早被弄渾、弄髒了……
他記起鳳主當日所說的。
所以,真是鳥族之後嗎?因血氣已淡,便成了如今的尋常人身,才會如此認真,認真到近乎執拗,急迫地想從他身上挖掘到一點什麼?
她不僅混蛋,還傻得可以!
驀地,他面色微變,想到自己將她獨自留在莽林裡,那片林子詭譎莫測,對她而言全然陌生,他也沒事先叮囑她備妥薄荷草或驅蟲香藥包,若她胡走亂闖,誤入佈滿瘴氣的低地或沼澤帶,那就糟了。
未再多想,他倏地起身,再次奔入莽林。
◎ ◎ ◎
紫鳶跌坐在巨大板根上咳了一陣。
順過氣後,她兩手互揉著雙腕,饒是她自小習武,筋骨強健,被那高大少年郎發火一掐,腕骨痛徹心腑,膚上早已現出明顯瘀痕。
很痛。是她自作自受。
說到底,她確實太急切,急著想弄懂太多事。
他的異能直接且強大,似乎成了他內心的疙瘩,她不管不顧地碰觸那塊逆鱗,當然要被惱恨。
玄翼,沒有你,我連點小事都做不好,怎麼說話才不得罪人,也沒學會……
她垂頸,似有若無地歎了口氣,忽瞥見腳邊草地開著不少小花,白的、紫的、黃的,每朵僅指甲般大小,但如此點綴在綠草地間,顯得格外可愛。
瞅著花,她不禁揚唇,偏冷的臉容柔和了些,終於有點小姑娘家的嬌模樣。
燕影奔回原處時,瞧見的就是如此景象。
一察覺他出現,紫鳶被嚇著似彈跳立起,她眸光依然直接,定定打量他。
燕影在離她約三步之距,停下步伐。
「你說這片莽林奇誰,我沒敢亂走。」她率先打破沉默,眉陣間隱有惶惑神氣,像不知該如何與他說話,又不得不硬著頭皮說話。「……我就在原處等著,等你回頭尋我,你……那個……你回來了。」
眼前小姑娘狀若沉靜,姿態卻透侷促,強撐的模樣竟莫名地有些可憐。
她讓他想起一個人——他自己。
在人前,許多時候會不知該以何種面貌覷世,所以命中交往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害怕回山裡那塊鳳鳥神地居住,所以習慣獨來獨往。
他胸臆間有些繃緊,抿唇無語,然後留意到她破碎的襟口……唔,那是他方才下的手。
她前襟衣料撕裂到無法拉攏,此時輕敞著,露出鎖骨底下一小部分的肌膚,隱約能見少女微微賁起的胸脯。
呼吸漸促,他趕緊撇開臉,身體卻持續熱燙,陡又記起當日為救她,臉埋在她頸窩時,鼻中嗅到的氣味,除血氣外,猶有一抹少女獨擁的清馨,靜甜柔軟,是他從未接觸過的……雙手收握成拳,握緊,再緊,他深深呼吸吐納,試圖吐出胸內與腹中過燙的氣。
紫鳶是見他眼神飄忽,顴骨膚色古怪加深,才意會到自己不小心露了春光。
她抬手壓住胸前破碎的衣布,模樣平靜,被青絲微覆的雙頰卻見紅暖。
腳步聲響起,那道迫人的黑影再次向她而來,她抬頭,屏息,下意識繃緊身軀,一塊物事落在她肩頭,掩覆她半身。
是件短披風,他從肩上解下的,改而披在她身上。
少了披風遮掩,他上半身僅著背心,胸前略敞,肌理光滑,兩條臂膀精實有力。
紫鳶有點吸不到氣的感覺,眉睫往上一調,瞧見那線條好看的下巴,她忙再抬睫,頭仰得高高的,終於望進他的眼,登時間,徹底體悟到兩人身形高矮上的差距,他長她不過幾歲,自己往他跟前一站,如何挺胸拔背也只跟他的肩齊高,燕影被她迷濛的眼看得又心浮氣躁。
道歉的話難以出口,他後退兩步,硬聲硬氣道:「披好。」
「……謝謝。」她輕攏披風,無話了,就沉默站在那兒,好似之前那場衝突,她險些被掐斷雙腕的衝突,不曾發生過。
燕影知道自己肯定在她身上留傷了。
內疚感頓生,又不曉得如何表達,他盯著她的發心直看,片刻才吐出話——
「沒地方去,就留下來。」
聞言,紫鳶臉容陡抬,覆額的髮絲飄蕩,有些受寵若驚。
雖因緣際會間救了她,但一開始,他便不讚同太婆和鳳主收留她,然而現下,他卻對她這麼說——
「留下來,跟著山裡的長輩們學藝,居住在鳳鳥神地裡的那些人,各有各的本事,你跟他們學,會學得很好。」略頓,他目色變深。「所以,別學我,也別像我……跟我一樣,很嚇人的。」最後一句很有自嘲的味兒。
這是他深覺被冒犯,沖她發火過後,靜下心來所得的想法嗎?
無數話語在內心翻轉,想說不能說,也不好說,紫鳶怔望著,清冷眉宇是一種細緻的神態,想把什麼深深切切印進腦海中那般。
她是妒嫉他啊,又妒又憤又……渴望。
這樣深沉急迫的渴望,他哪裡能懂?
而什麼是「嚇人」?如她這般,才真真嚇人……
喉頭略堵,心口漫開古怪的疼,為何心疼?無以名狀,為誰心疼?底蘊難明,她真無法言語,只懂得看他。
「該回去了。」燕影再道,頭一甩,已轉身往出林的方向走去。
他刻意放慢腳步,一直到那小姑娘跟上了,踩過濕厚草地的輕穩足音落進耳中,他微繃的心弦終才松下。
放鬆,不再對她張牙舞爪,與她既已攤開說清,便不再縈懷。
盡管她留下不走,他仍獨自來去,待領著她熟悉整片南蠻莽林與山勢地形之後,他責任完了,兩人要再碰到一起,本也不易了,若加上他刻意迴避,想碰上應是難上加難。
所以,不縈懷,不多想,就這樣……
沒錯,就這樣!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9-16 11:36 AM
第三章
三年後
現下,究竟是怎樣?!
「阿影,原來你還沒聽說嗎?」驚訝頓了頓。「……什麼?聽說什麼?欸,欸欸,還能有什麼?不就紫鳶的事嘛!」
山裡,「刁氏一族」的二嬸婆險些出掌拍他後腦勺,福態老臉皺出小籠包般皺摺,很不以為然地睨著他。
那個姑娘的大小事,為何他非瞭如指掌不可?
關於這事,他都納悶整整三個年頭了,不能全因當年是他帶她進南蠻,就把男與女湊在一塊兒,將她認給他吧?
但話說回來,那姑娘又幹什麼去了?
惹得他今日甫踏進鳳鳥神地,男女老少見著他皆圍將過來,七嘴加八舌,說東又指西,皆是那個姑娘的事。
「哎呀,二嫂子,阿影在阿錦那兒做事,難得回山上一趟,紫鳶那丫頭的事,他自然還不知情,這也合情合理得很啊!」刁氏的老好人七叔公幫忙緩頰。
「話不能這樣說呀!正因難得回來,更該花心思維繫感情,太婆說了,當年是阿影自個兒招桃花進山裡的,誰知他對姑娘家這麼不上心,要是紫鳶兒哪天開了竅、撲撲撲飛走了,不再瞧他,不朝他開花,他就等著打一輩子光棍吧!」
這是……說到哪條道上去了?
燕影額角鼓跳,一陣頭疼。
到底有沒有人要告訴他,那姑娘究竟怎麼了?
刁家的叔公嬸婆仍兀自鬧著,有誰拉扯他衣角,垂下目線,他看到胖胖男童正仰起白裡透紅的肉肉圓臉,小眼睛黑黝黝的。
他無言,男童也無言,無聲對峙了會兒,他終於蹲下,平視這個「刁氏一族」中才八歲大的十九小爺。
「你要在阿錦的飯菜裡下毒嗎?」十九小小聲問,很認真。
燕影同樣很認真的地搖搖頭。
這孩子打小便與自家的鳳主堂哥不對盤,此刻是來跟他談條件的吧?意思就是,若他肯幫忙下毒的話,就告訴他想知道之事。
「那……瀉藥呢?你下不下?」被胖頰擠得細細的小眼閃動期待的光。
燕影依舊很護主地鄭重搖頭。
他讓小傢伙失望了,但緊接著,他很鄭重地道——
「我可以在他湯裡吐口水。」
十九微怔,而後小腦袋瓜一點再點,眨眨眼咧嘴笑開。
既已「談妥成交」,小傢伙做人也痛快,立刻道——
「紫鳶兒三天前出南蠻,跟鬼叔一塊兒,六嬸說,紫鳶兒那套『行雲流水劍』學全了,輕功也大有進步,所以遣她出去小試身手,鬼叔帶她接人去,按理,今早就該有消息,但現在都近午時,人還沒出現。」
三天前有人出南蠻莽林,燕影自是清楚。
鬼叔身分與他相同,都是暗衛中的一員,平時就如尋常山民般居住在鳳鳥神地外的北村,三天前出南蠻,是為了接應中原「素心山莊」前來的一小隊人馬。
半年前,「素心山莊」遭逢大劫,惡徒暗夜焚莊,莊主范年華夫婦及全莊上下百餘口人若非葬身火場,便是命喪惡人刀下。
原以為范家滅門,兩個月前卻從中原傳來消息,尚有一位小公子被老僕和幾名忠心護衛救下。
中原糟七污八之事,與南蠻這兒實是八竿子打不著,再加上現任鳳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處世原則,管他是「素心」還是「花心」,鳳主大人理都懶得理,皆因太婆與范家老一輩的人曾有往來,顧念這點舊情,才說動鳳主,讓人接應范家這根小獨苗兒來南蠻避禍。
接應之事由鬼叔擔下,燕影是知道的,卻不知那一日紫鳶也跟著出莽林。
僅是接人而已,還有老手領著,應該……無礙吧?
輪廓深明的面龐上,兩道俐落濃眉不自覺糾起,他自個兒都沒察覺。
明明不想與那個姑娘多牽扯,然這三年間,山裡的人受了太婆「誤導」,把她視作他的責任,到得如今,他也被潛移默化了嗎?
……竟時不時要為她煩心。
這一方,見他糾著眉,抿唇不語的十九再次扯扯他的衣。
燕影定神,目光回到男孩胖臉上。
那孩子很嚴肅、很鄭重地叮嚀道——
「阿影,我要大口的。」
他濃眉略挑,一時間沒聽懂。
十九再道:「大口的啦!口水要吐大口一點啦!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要記住,不能忘啊!」
◎ ◎ ◎
遵鳳主之命回山裡,與「刁氏一族」的耆老們連繫幾件要事,辦妥後,燕影又返回位於箭涇上游的竹塢覆命。
南蠻盛夏,他走出竹塢時,正是午後蟬鳴徹響之際,震得人耳鼓顫顫。
待他一腳踏進奇詭莽林內,所有聲音皆止,因為靜,無邊無端的靜,具穿透力的、不可思議的靜,他心法在體內自行,可以更清楚「觸碰」到鳳主以意念而成的無形結界。
落地南蠻,太婆說他「燕族」的「巢」原在此地,只是落地後能不能生根,認此為家?他似乎還沒有那樣的心。
在林中越走越深,巨木環繞,葉與枝椏遮天,日陽不易透進,然後當希微的天光也消失時,周遭暗如幽冥,才發覺夜晚已到來。
入夜了,莽林外仍無人返回嗎?
頰面忽來一陣麻癢,這感覺再熟悉不過,是外貌異變的前兆!
胸中一竄,他連忙抑下,在一棵樹根盤交錯節的闊葉大樹底下盤坐行氣。
穩心。
心要穩,氣才能定,要穩、要定,就還能是個人。
十多年習武練氣,他武藝進步神速,唯獨心緒,要練到完全心如止水之境,實是難事,心不靜時,體內異能難抑,年歲愈長後,雖然較以往更能拿捏,終究難以擺脫異變之貌。
這樣可怖,如此變態,那姑娘卻說……想跟他一樣……
頰面麻癢感再起,這一次連頸背都有感覺,細羽從膚孔中生出,雙臂緊繃拉長、拉長……他低喝一聲,陡地瞠開雙目,黑髮宛若被注入生命般張揚,而後又沉沉貼下,覆頰、散肩、垂於胸前。
終於,細羽斂回。
片刻過去,他歎出一口濃灼氣息,隱約明白今夜心不定的因由何在——
該有消息,卻仍無消息。
該返回的,依舊不見人影。
……真出事了嗎?
驀然間,幾是靜止的幽深林中起了風,那是極細微、極細微的變化,結界波動,波長幽幽掀起,掀起夜中正在發生的事。
他動作疾如風、快若閃電,倏地拔身飛騰,足踏枝椏,直直躍上巨木最頂端。
衝破繁密生長的闊葉層,穹蒼盡現,一彎眉月高懸,星斗似河淌過天幕。
目力所及之處靜夜無異,他閉上眼,寧神去聽。
於是夜中之聲一層層湧來,風動、水流、樹音……夜鶯、梟鳥、蟲蟻……露凝、雲卷、月移……然後,找到了!
他找到那方向,讓他聽到刀劍相交、銳聲凜凜的方向。
提氣於胸,他身影如離弦飛箭,筆直竄出。
◎ ◎ ◎
紫鳶左手拉著一名十歲小男孩,右手往腰間暗扣一壓,一把薄如蟬翼的軟劍隨即擎握在手。
這把蟬翼軟劍並無劍鞘,平時便環在她腰綁上,是山裡老人們贈予之物,說是給她拿來舞那套「行雲流水劍法」再好不過,盡管老人們說軟劍是閒來無聊、自個兒開爐冶煉著玩的,然,絕對是上好劍器。
她持劍,頭也沒回帶著孩子往前奔,軟劍舞了幾個纏頭拂身的守式,接連擋掉朝他們疾射過來的五、六道暗器。
快了,只要奔進莽林,進到南蠻地界,便安全無虞。
那片神秘詭譎的茂林,似時時無窮變幻,又彷彿恆年入定,她曾經驚心不已,踏進林中的每一步皆如履薄冰,但此刻,卻覺南蠻莽林無比可愛,只要奔入,林中的一切自會掩護她,亦會幫她護住男童,而敵人會被她誘入林中深處,在那幽暗所在,莽林自會決定那些人的命運,甚至不需她出手。
再一會兒就到了,再一會兒……
忽而,孩子一個踉蹌跌趴在地,拖住了她。
三道殺氣陡然逼近,她擋掉兩把對方射出的飛刀,最後一把竟是朝男童擲去,賭她非救不可,意在困她於原地。
她軟劍回劃,劃出大大一個弧,劍尖方挑開最後那把飛刀,四名幪面殺手已乘機趕至。
對方欲殺她奪人,她緊握孩子的手,試圖搶出一條生路。
敵眾我寡,混戰間,她重傷兩人,自個兒肩頭、上臂也各中一刀,但最嚴重的是背後那一劍,直直刺中左背心。
她朝前趴倒,沒讓那把劍從背後穿透至胸前,饒是如此,劍尖也已深入肺腑。
真糟啊……
這是她沿江走到南蠻後,三年來,頭一回踏出南蠻之地,如今出師不利,命快沒了,她不如何害怕,只覺這事要傳回山裡,肯定被老人們笑話,真是糟糕啊……然後,燕影會怎麼說?
唔……不管他說什麼,絕對沒好話,但話不好聽沒關係的,至少他願意跟她說,不要再對她視若無睹或刻意迴避,那樣便好……
在南蠻待下的這段日子,除一開始的三個月,太婆和鳳主使陰招,迫使他成為「奶娘」關照她、引領她深進南蠻外,之後,他便避她避得明顯,即使不意間相遇,他仍表情不苟言笑,沉默寡言。
然而她對他,仍舊那樣好奇,仍然妒憤相交……
她知道,山裡的人都把她和他想作一塊兒了,老人們常纏著他說起她的事,見他對老人們莫可奈何的模樣,直教她想笑。
或者正因他待她這般「不友善」,才讓她喜歡山裡那些人對他們這樣一直誤解下去,算是她小小的報復心思了……
知她被殺得狼狽落魄,他會對她說什麼呢?
啊!不對,她命要沒了,也就沒了,哪還能聽他說什麼?可惜……可惜「素心山莊」這個小小少主,都逃到這樣遠了,卻還是落進對方手裡……
單膝跪地,她勉強撐住,孩子挨在她身邊。
有人探掌來抓范家小少主的肩頭,一直沉默不語的男童發出猶如小獸垂死掙扎般的淒厲叫聲。
紫鳶心顫,蟬翼軟劍瞬間一回,刺穿那人掌心。
對方吃痛怒吼,手中兵器已高揚。
紫鳶摟住孩子側翻,欲往一旁避開,一道魅影忽地加入戰局。
來人彷彿是憑空出現,隨夜風現形,一來便連下殺招。
耳中聽到刀劍交擊,當中夾帶悶哼與低咒聲,紫鳶覺得似只合睫再張眸,短短一瞬,敵手已然倒下,乾淨俐落。
她蜷在草地上喘息,鼻間瀰漫綠草與泥土的馨香,亦聞到血的氣味。
當那道飄忽卻強大的魅影來到身側,俯視著她時,她同時仰望對方,看到寶藍穹蒼上的燦爛繁星,看到星空下那張男性面龐,他半隱在陰黑中,看起來……很不友善……
她心裡微微苦笑,又有如釋重負的歡喜,神情有些恍惚。
無語了,已無須多說,她安心掩睫,五指下意識鬆開劍柄,探去輕揪他的勁裝褲管……
◎ ◎ ◎
紫鳶並未全然暈厥。
燕影快手點住她左背心幾處穴位,暫時為她止血時,她皆知曉,也痛,痛得她眉心擰起,當他扶起她時,她更是禁不住逸出呻吟。
他動作忽地一頓,像被她嚇著似的。
「沒事……沒事了……」半迷糊、半清醒地低語,她腦袋瓜一歪,偎進他脈動有力的頸窩。「……范家的小公子,帶著他,別……別落下了,那孩子……別落下了……快進莽林,要是還有殺手追來,就不好了,快進莽林……」
結果,「很不友善」的男人沒帶她和孩子避進南蠻莽林,卻是抱起她,拾了她的軟劍,還挾帶男童,拜訪那處她在三年前曾造訪過的水簾洞。
水簾洞位在莽林外的川谷瀑布後,相較下,確實比返回南蠻莽林迅速許多。
上回前來,她身上帶傷,今夜又一次踏進,她也沒什麼長進,依舊身受重傷,且奄奄一息,思及此,劍傷盡管痛,她心裡那抹自嘲苦笑不由得擴大再擴大。
她被放落,伏在蒲草軟墊上。洞中暗得幾伸手不見五指,僅稀薄的月光映在一幕水簾上,顆顆水珠泛亮,那樣的水光透進洞中,唯此而已。
她瞧不清楚,卻能清楚感受到,他就在身旁,好近好近,因他身軀正莫名地迸發出一波波火氣,她的膚孔被烘得細細輕張,有些熱,一熱,腦子更亂了些,向來少言的她也開始胡亂呢喃,叨絮不止——
「……鬼叔和我出南蠻莽林,往北又行一日,與『素心山莊』的那幾個人在道上相遇,沒說上幾句話,大批的黑衣幪面人便攻來了……鬼叔搶出一條路,要我帶著范家小公子先走,我拉著孩子,一直跑,不回頭,一直跑,就像那一年離開北冥,離開『白泉飛瀑』,一直走,不回頭——」喃聲忽止,她緊閉雙眼,卻對自己皺眉,隱約覺得說了多餘的話。
燕影正在對付她腰綁的雙手微乎其微一頓,隱在暗中的眼湛了湛。
「為何離開北冥?那裡出了什麼事?」
他誘她再說,但她沒上鉤,只道——
「……孩子有些古怪,那些人全要搶他,我們快到了……再撐一會兒就能入林,有人追上,你、你來了,身影快像疾風,快得不可思議……你能飛,人面鳥身,生翅……生翅就能飛過萬水千山,逃得遠遠的,要逃……唔……」忽地悶哼,她聽到衣布撕裂聲,背後隨即一涼。
燕影弄鬆她腰綁後,俐落撕開她外、中兩層衣料,方便處理她背心上的重傷。
若在之前,她提及關於他外貌異變一事,他絕對是火大、怒恨、不自在,然後氣惱她直勾勾、毫不收斂的注目,亦厭惡自己受她影響,心緒波動。
但此時,他心跳加劇並非生怒,而是想弄懂——
「你說想跟我一樣,生翅,異變成鳥,是為了逃走嗎?」
「要逃……」她胡亂點頭,髮絲半覆面容。
「逃到哪裡?來南蠻嗎?」
「唔……逃得很遠,到很遠很遠,不要被找到……」
「你想逃離誰?」
他的目力不受限,暗中依舊能清楚視物,對於他後來的誘問,她蹙眉不答,咬著唇,眼皮下的眸珠不安分地滾顫,強要捺下驚懼似的。
……誰讓她這樣害怕?
紫鳶不肯說,本能地不想記起。
她想蜷縮身子,想將自己抱住,至少這樣會覺得安全些。
豈知僅稍稍挪身,牽扯得傷處又痛了,她咻林喘息,男人粗獷大掌於是按住她肩背,阻她再次妄動。
「燕影,我傷得很重,是嗎……」劍傷及肺,她苦笑問時,喉中血味甚濃。
燕影沒有答話,指腹在她背心傷上來回輕撫,那個血窟窿雖小卻深,教人心驚……倘若他沒能趕到,沒尋到她,她的命就這樣終了嗎?
從此不再有她,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三年,亂他思緒、擾得他不自在的眸光,自此絕無……那麼,她就如無端端生起的一場波濤,風平之後,浪靜,如此而已,如此……是他要的嗎?
心中動念,撫摸她背膚的十指泛出流光,以往他費心壓抑的,此際動念召喚,他的異能一向直接野蠻,一催動,外貌跟著起變化,雖未完全變形,但頰面、頸項和臂膀皆冒出根根細羽,羽上亦泛光。
長指拭去她背上的血,他伏下身,唇舌覆在她傷上。
紫鳶細細顫慄,喉中血味似又更濃。
「燕影……」昏昏然,她的背膚先是一陣熱、一陣冷,寒毛盡豎之後,灼感無盡延燒,而傷處宛如有把高熱火炬直直燒入,鑽進肺腑。
她咬唇忍著,最後仍禁不住呻吟,身軀扭動,還是被穩穩按住,只有腦袋瓜在軟墊上蹭挲,挲得雪頰都出紅印,青絲更亂。
「燕……燕影……」
舔濡她的傷,燕影凝神細舔著,似以此回應她的低喚。
然而這次口子偏深,他只能先專注她胸內傷況,盡量讓舌上那抹生生血氣滲進她肌理之下,一層層從裡到外為她舔愈。
被他按住的人兒終於放鬆心魂,安然睡去。
他徐徐吐納,鼻翼輕歙,熱唇猶在女子清肌上,舌尖盡染血味,他雙目不經意一抬,看到那孩子。
這位范家小公子確實古怪。
不言不語,清秀小臉蛋毫無表情,男童像個傀儡娃娃。
他一進水簾洞就急著處理紫鳶的背傷,小公子讓他擱在一旁,此刻孩子依然維持同樣坐姿,動也不動,但眼睛是朝向他的,卻不知孩子在幽暗中能見多少?
被這樣靜靜盯著,突然間,燕影不該臉紅竟臉紅。
彷彿……像似……那孩子正等著看,看他會再做出些什麼來……
鼻中除血味外,他忽地清楚意識到有抹女兒家的體香,粗糙指腹碰觸之處,更覺女肌的細膩柔滑,他壓制她,伏在她背上,兩人姿態宛若飛禽的交合……心口陡震,他驀地直起上半身。
胡思亂想什麼!
臉熱得可以,丹田鼓噪,他用力抹了把臉,用力抹掉唇上所沾的血氣,彷彿想把女兒家的柔軟味道完全抹去。
「你跟她待在這裡。」他沉聲對孩子交代。「靜靜待著,直到我回來,知道嗎?」
范家小公子仍舊不語,也不知有無聽懂,兩眼眨也不眨。
燕影將孩子抱到角落的另一張軟墊上。
「累,就睡。」他輕輕按下孩子的肩膀,那具小身軀很聽話地躺平,但無表情的面容還是對著他。
暫時安置好一大一小後,燕影起身離開水簾洞,身體仍狼狽發熱,女子那股動魄的帶血幽香像纏繞在他鼻中、舌尖上,擺脫不去。
膚上的細羽不褪,反倒越冒越濃。
心法一破,異能大盛。
他厲聲長嘯,奔馳間身形異變,衣褲繃裂,他化作鳥身振翅飛天。
◎ ◎ ◎
黑羽蓬鬆,長翅下的風助他飛翔。
燕影高飛再高飛,藉著一彎明月與滿天燦星的夏夜流光,俯瞰這片溪谷縱貫、野林與山丘交錯的大地。
瞬膜防強風傷眼,他目力能達極遠之處,能捕捉極細微之物,片刻過去,他便找到范家那小批人馬被打埋伏的所在。
丘坡上倒著幾條人影,多半是黑衣幪面客,范家的護衛則有六人。
燕影放低鳥身,在上方盤桓,沒嗅聞到任何生氣。
他再度高飛,未找到其他人,亦不見其他黑衣殺手。
夜下清靜,殺戮之氣轉淡,他想,鬼叔應已領著范家餘下的人手,走了他那樣的老手才知的密徑。
未再盤旋,他張大雙翅奮力疾飛,返回溪谷上的水簾洞。
他在洞外收翅,斂去墨羽,鳥身恢復成人形。
赤腳落地無聲,他拾起適才離開時,隨手脫下後丟於洞外的一件披風,聊勝於無地裹住一身赤裸,屈膝一躍,躍進水簾洞。
他到角落那兒找一條乾淨褲子套上,解下披風,跟著手抓一件上衣,他沒急著穿衣,卻先靠過去察看那睡著的一大一小。
那只大的靜伏著,優美的背弧緩緩起伏,他再次察看她的傷,血早已止住,劍傷略縮,但畢竟重傷胸肺,她的氣息吐納聽起來仍虛弱。
源於某種模糊的心緒,他不自覺探指,撩開散在她臉上那一縷縷青絲,碰都沒碰她的頰膚,他長指竟已發顫,幽深瞳心湧開奇異色澤,有什麼在體內蠢蠢欲動,突然間臉又紅了,突然間丹田又鼓噪了。
他倏地收手,險些想甩自個兒兩巴掌,看能不能清醒些。
結果讓他清醒的是范家小公子那雙眼。
原來那孩子竟未睡下,靜靜躺著,動也不動,只有圓圓眼睛一直張著,在暗中往他這邊望來。
他的異瞳泛亮,孩子的雙眼一下子尋到他,與他四目相接了。
靜悄悄對峙了好一會兒,他似聽到歎氣,從自己心底發出。
他來到孩子身側,盤腿坐下,對看的局面依然持續,彼此較上勁似的。
「眼睛閉上,很晚,該睡了。」壓低聲嗓,他沙嗄命令。
孩子不吃他這一套。
「眼睛閉上。」他再次道,一字字說得緩慢。
那雙眼睛還是看他,看得他只得用指輕按孩子眼皮,要男童快睡。
結果他兩指甫一放,范家小公子兩眼隨即張開,半點不受他招安。
「我不需睡覺,你也不需要嗎?」燕影擰起眉峰回瞪小公子。
紫鳶聽到水聲,清瀝水聲安定神魂,亦讓她知曉自己身所何在。
然後……耳中有微沉好聽的男子嗓聲傳入,是她所熟悉的。
仍相當、相當渴睡,她眉睫略掀,掀開細細眼縫,靜伏未動。
她在幽暗中分辨那道結實剛峻的男性輪廓,他背對她席地而坐,散發亂亂披在寬肩和虎背上,去捕捉那言語,竟是在「哄」孩子睡嗎……她嘴角模糊翹起,他似乎頗無奈,最後竟也躺下了。
「這樣可以了吧?現在閉上眼,睡。」
紫鳶聽他的話跟著掩睫,她不知孩子今夜到底有沒有被「哄睡」,只知尋常時候避她唯恐不及的男人就在身邊。
他今夜又一次救她,動了異能,她能感覺他唇舌異樣的熱度,還有他頰面與顎下冒出的細羽,挲在她背膚上所引起的動人微灼……血氣騰騰時,他外貌異變,那是他與生俱來又一直試圖壓制的能耐,她妒嫉他、惱他,此夜心卻這樣暖熱是……因為他……
因為,有他……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9-16 11:38 AM
第四章
眼睫再動時,紫鳶是被一股食物香氣召回神志的。
她掀開雙眸,身子猶靜伏著,眸珠開始滾動,慢慢且仔細地觀察這個薄薄水幕後的洞穴。
晨光穿透水簾,洞中雖非明光大盛,但內部模樣與事物皆能瞧清了。
洞頂頗高,洞穴前窄後寬,裡邊全為堅硬的巖壁,奇的是離水這般親近,裡邊卻無半點潮霉之氣,不知是天然如此,抑或「占穴為王」的那個男人已事先做過防潮處理,倘是這般,那他真把這兒當巢穴了。
她撐坐起來,再次環看,洞中雖無床榻,卻有兩張蒲草墊子,無桌無椅,但角落邊有一個桐木大衣箱,衣箱邊擱著三雙黑靴,然後一方突出的巖塊被當成架子兼櫃子,上頭掛著黑色披風,還放有兩大疊白巾和棉布,另外還有些雜七雜八的小物件,麻繩、剪子、針黹工具等等,全堆在巖石架上。
她知道他在鳳鳥神地有個居處,屋子盡管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因為她所住下的屋子就是這樣,但他甚少回山裡住,原以為是為了便於聽鳳主之令辦事,現下瞧來,這處水簾洞還在南蠻莽林外,離鳳主的竹塢更遠,他根本不想待在山裡才是。
……是因為「刁氏一族」裡那些待人太好、熱心熱懷的老人家吧?
她似能懂他所想。
有時得來太多關愛的眼光,她也會不知所措,甚至感到害怕。從未懼死,卻怕自己不值得被喜愛,怕最後要辜負誰。
食物香氣是從外頭飄進的。
她深吸口氣,讓那股氣流至四肢百骸,然後才起身緩步挪到洞口。
清涼水珠濺上臉容,她身子凜了凜,眼前這幕薄瀑如美人揚雪發,清清淺淺,秀氣無端,與北冥峰上氣勢滔天的白泉飛瀑是如何的迥然不同……記起往昔,她穩了穩心,垂眸從瀑布水縫間覷向底下溪谷。
男人仍舊打赤膊,連鞋也沒穿,僅套著一條黑褲。
男孩沒被完全「帶壞」,只撩起衣袖,卷高兩隻小褲管。
一大一小對坐在溪邊石塊上,中間生起小火堆,幾條溪魚插著細長竹枝、架在火上烤得香氣四溢。
紫鳶被他們倆嚴肅的側臉表情,以及蓄勢待發的動作弄得有些迷糊,彷彿架在火堆上的不是烤魚,而是一件大名工匠們嘔心瀝血、淬鏈再淬煉才容許出火窯的絕世藝品。
突然——
「好!」燕影喊了聲,出手迅雷不及掩耳,絲毫不畏火舌,一掃手,所有烤魚全部收下,一條條都還插著竹枝,他拋了三條到范家小少主攤開等候的圓大芋葉裡,其餘擱在另一張圓葉上。
「吃吧,你小肚皮打了一個晚上的鼓,還不快吃?」
那孩子沒立即動作,像沒聽明白他的話,如一尊小石像定在原位,只低頭望住膝上攤開的厚綠芋葉和三條烤魚。
紫鳶跟范家小公子相處過,自是知曉那孩子古怪之處,她本能地想出去幫忙,然,一手扶著巖壁尚未走出,坐在孩子對面的燕影已靠了過去,抓起一條烤魚去頭去尾,直接塞進孩子手中,抵到那張小嘴邊。
「吃,魚骨都烤酥了,大口咬下就行。」
然後,他抓起另一條烤魚吃得津津有味,那咬下、咀嚼的模樣甚至有些誇張,故意表演給孩子看似的。
跟孩子一塊兒的他,粗獷中見柔情,舉止近乎淘氣,是紫鳶未曾見過的一面,直到他進攻第三條香噴噴的烤魚,男孩才學著張嘴,而且學得很好,紅嫩小嘴張得大大的,很賣力咬下,再很賣力嚼嚼嚼。
一見孩子進食,燕影反倒停下動作,用一種深刻幽沉的目光望著那張小臉。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紫鳶覺得自個兒是那只黃雀。
他望著孩子,如此專注,她卻無法從他臉上移開眸線……他的側臉輪廓、眉目唇鼻,他那些散肩又黑墨墨的發,他狀若輕鬆卻暗藏力量的身態,如此吸引目珠,惹人悸動。
然後,他從男童身上收回視線,彎身捧起包裹烤魚的芋葉,他站起,轉向水簾洞——紫鳶不知自己緊張個什麼勁兒,竟怯懦縮退,怕被他瞧見。
至於因何要避?
身體向來動得比思緒快,一時間,她還未想通。
然而,縮退後等了等,再等了等,卻沒等到他捧烤魚進洞裡來。
好生納悶啊……她再次往前挪動腳步,回到原來洞邊的位置,引頸去看——
啊!是……是鳳主……
水簾洞下的溪谷,晨光輕漫中,鳳錦乘著竹籐轎椅前來。
轎椅輕便得很,也無遮陽的布頂,就一張竹籐編製的圈椅,底下橫架起兩根長長竹竿,由四人抬轎。
不過鳳主一向不奴役人,真要奴役,只會化紙成人,找紙僕們麻煩。
所以負責扛轎椅的正是竹塢裡出來的四張紙人兒。
此時鳳錦下了轎椅,瞅著認真吃烤魚的孩子一眼,道:「昨夜結界起了波動,是鬼叔領人進莽林,只是范家小少主不在他們那邊。」略頓。「鬼叔以為紫鳶早該返回,知她未返,以為真出事,他嚇得可不輕。」
燕影靜了會兒才答:「殺手來襲,待趕至,紫鳶已受重傷,我把她和范家小少主帶回水簾洞,畢竟這裡近些,也隱密,可以療過傷、養過一夜再走。」
「我猜也是。」鳳錦笑了笑,頷首。「所以才過來探探。」漂亮鳳目狀若無意般瞥向水簾洞,覷見一道避在薄瀑後的女子身影,他不動聲色,只閒慢問:「紫鳶的傷無礙嗎?」
「已無大礙。」燕影答。
「我猜也是。」
聞言,燕影頰面微灼,唇線抿得略緊。
鳳錦又道:「紫鳶無大礙,肯定是有些小礙,就托付你了,養好後,把『刁氏一族』那套古老圖紋心法也讓她練練,她不似你,要融會貫通至爐火純青之境,應是不能,但能練多少是多少,對她內勁含吐有益。」
「是。」燕影低應,雙眉沉了沉,記起那姑娘昏沉之際,不及設防,被他誘出口的那些話——北冥,「白泉飛瀑」,生翅成鳥,逃得遠遠的,不回頭。
她體內血氣確實古怪,即便有鳥族精血,也早被弄渾、弄髒了……
她究竟想逃離誰?
此時,鳳錦步至孩子面前,後者剛把第三條烤魚認真吃完,又化身小石像。
「至於范家這小子,我先帶回了。」
他伸出劍指按在男童眉心,咒一下,光點從指尖漫出,那小小身軀晃了晃,晃進鳳錦臂彎裡,瞬間睡沉。
鳳錦抱孩子坐上轎椅。
四名紙僕「嘿咻」一聲同時施力,起了轎,打道回竹塢。
溪谷又回復先前寧詳,只水聲瀝瀝潺潺。
燕影收回目光,一包芋葉包裹的烤魚還在手中,他做了個吐納,旋身往水簾洞走去,尚未躍上洞外平台,已瞥見水簾後那靜佇的朦朧姿影。
臉在發熱。
該死地莫名發熱!
他這「病」,都不知中了什麼招?
硬著頭皮躍上,避開水瀑進到洞內,紫鳶望著他,他也只好回望她。
「你醒了?」這是一句毫無意義的問話。
「嗯。」紫鳶點點頭,清麗面容神韻偏冷,頰邊卻有兩團虛紅。
「鳳主……剛走。」繼續毫無意義。
「我瞧見了。」
「你的傷……覺得如何?」這一問有內涵多了,但問得硬聲硬氣。
「好了許多。」她冷艷的唇露出一絲輕軟,眉微斂。「只是腳下略浮,有些氣虛,養過幾日應該就無事的。」
燕影快語。「你身上共受了三道傷,肩頭、臂膀各一,最嚴重的是背心那一劍,昨晚雖處理過,但畢竟失血過多,氣虛暈眩理所當然。再有,你肩與臂上的傷較淺,復原會快些,不過背心那一劍深及肺腑,需等它層層愈合,再舔個兩次應該就能——」驀地止住,雙目瞠住。
他舔她,原也是無可奈何,但做過便是做過,許多細節不知覺間烙進腦海,要他記得清清楚楚。
紫鳶心跳加快,快到都要扯疼背心上那道傷,她能感覺那口子尚未收合,但並未腫脹發熱,若非有他,她這次當真玩完。
若沒命,她以往不如何在意,然而現下竟覺有些遺憾。
心受吸引,有引起她興味的人事物,不去深進觸碰便斷了緣,會覺可惜。
「嗯……」沒出聲言謝,她垂頸應聲,好像讓他再舔個兩回,也很理所當然。
結果燕影被弄得不知該如何接話。
說自己不是有意舔她,好像不對?,說無意舔她,那也不對,如何都不對……
「鬼叔和『素心山莊』的人皆無事嗎?」紫鳶「好心」地起了話題。
「啊?啊!嗯……嗯。」他假咳了咳,抓回心神。「昨晚我出去探過,『素心山莊』的人雖小有折損,但那批殺手死傷更重,當下盡管未找到鬼叔行蹤,適才也從鳳主口中得知,他們已安全無虞。」
紫鳶表示明白又點點頭,嗓聲極輕。「昨晚,你出去又返回,我都知道……」
只是身體太沉,眼皮好重,沒辦法清醒。「我還知道你哄孩子睡覺。」
「我沒有!」燕影急辯,清峻面龐難得浮出窘色。「我要他睡,他不睡,我不會哄小孩,他後來睡著,跟我無關。」
「你烤的魚我可以分食嗎?」
「啊?」話題突換,他雙目厲瞠,怔住。
紫鳶瞄著他手裡的芋葉包。
「烤魚啊,你不是把魚包在裡邊了?我可以吃嗎?」
烤魚原本就是要給她的,但燕影還在瞪人,覺得她像在玩他,頂著一張淡然的麗容,嗓聲如裂帛,悅耳、清凝,聽著聽著,心版似被什麼劃過,明明覺得疼痛,卻還要聽。
「你不肯跟我分食嗎……」問時,紫鳶眨眨眸笑了,笑未盡,身子陡然一軟。
燕影動作飛快,跨步上前,一臂已撈住她的腰身。
他迅速將她帶回軟墊上,放她坐落。
八成是因血氣喪失太多,紫鳶有些頭重腳輕,但並未暈厥過去。
「你躺下,把眼睛閉上。」燕影眉峰略糾結,還在瞪她。「快躺下。」
昨夜他「哄」孩子的那一幕再次溜進紫鳶心裡。
她淡笑,搖搖頭,揚睫直勾勾看他。
那是她向來看他的方式,不掩飾的探究,想看盡他的底細,對他的好奇從未減滅過,到如今,她這樣的注視仍讓他渾身不自在……不是單純的惱恨,而是血氣燒灼、氣息紊亂,左胸彷彿埋進一頭暴躁公鹿,頂著一對大角直想幹上一架,即便弄得鮮血淋漓,那也痛快。
他目光也狠了,直勾勾看回去,都不覺這「較勁」的舉動實在孩子氣。
眼前可惡的姑娘微微偏著臉蛋,烏亮髮絲全攏在一肩,他……然後就……就瞪輸她了,慘敗,因為雙眼不受控制,慢慢、慢慢地滑向她裸露出來的頸側和鎖骨,那弧度之優美,讓他又恨起自己。
也直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她衣衫不整。
昨夜,她的襟口、袖口和背部皆被他撕裂治傷,現下盡管系妥腰綁,破掉的衣料也無法盡掩身肌。
然後他也才跟著意識到,自己不僅衣衫不整,還大剌剌地袒胸露背。
他「認輸」,目光往下亂飄後,她也跟著飄,雪臉泛紅,盯著他的胸膛。
一股詭譎的熱麻爬上他的脊柱,充滿劇烈跳動的胸腔,被她眸光掃過的地方尤其灼燙,讓他都想伸手去搓揉,看能不能把那古怪刺熱感搓散。
「拿去!」他粗聲粗氣道,突然把整包烤魚塞進她懷裡,隨即起身走開。
紫鳶捧住他粗魯遞來的食物,先是一愣,跟著嗓聲略揚——
「燕影——」她喚住他。
男人背部肌理一僵,繃得既硬又緊,望住那高大結實的背影,她眸光迷離,真心誠意道:「多謝你……」
燕影手握成拳,悄悄收緊,他不置一詞,大步走出洞外。
◎ ◎ ◎
那水簾洞明明是他休憩的所在!
便如燕鳥還巢,雖簡陋無比,卻是他能全然放鬆心神之地。
不需大,小小的夠他容身就好,他從來不需睡眠,但有個與世隔絕的小所在供他偶爾鬆懈己心,任他百般變態,不被誰瞧見,這樣……很好。
只是現下,那個容他安身立命的小地方被某個可惡姑娘佔用了,他被逼得只能自動退出,在洞外的溪谷晃來晃去,內心躁動,一思及那姑娘就心煩意亂。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心想她該是用完那些烤魚了,而亂糟糟的意緒也終於按捺下來,燕影頭一甩,深吸口氣再次折回水簾洞內。
他不進洞不行,衣物和靴襪都在洞內,總得讓他先穿妥。
只是……他沒想到,真真沒想到,萬萬沒料及——
她……她……竟在……
擦、擦身?!
沒有大澡盆,一切只能將就,吃下三串烤魚祭過五臟廟,恢復些體力後,紫鳶再次撐起身子,用一隻老舊盆子在薄瀑下接了些水,擅自取用男人擱在巖石架上的棉布,沾水擰淨,擦拭汗濕又沾血污的身軀。
她敞開上身,腰間以上完全赤裸,擦拭再擦拭,當男人毫無預警闖進時,她手中棉布正探進雙腿之間。
絕非故意勾引,但被他瞧見,她定住身子,一時間不知動彈,也無法動彈,瀲起的眸色回望他,清肌於是染了霞紅,妖嬈腰身不自覺挺了挺,半覆在青絲下的雙乳也跟著傲挺,彷彿被他這樣注視,她很願意,想在他面前袒露更多的自己,想讓他喜歡、讓他目瞪口呆又目不轉睛,想讓他覺得……她是美的,很美很美的。
他驚住無語,她亦無語。
淡斂眉眸,她抓來一件薄衣揪在胸前,酥胸微露,卻極是沉靜道——
「背上的傷還疼,手一動就要牽扯那兒的肌筋,我自個兒沒法子淨洗,你……你能幫我嗎?」
這不是個好主意。
如果夠清醒,意志夠堅定,燕影就該拒絕到底,不,是適才進到薄瀑後,覷見她半裸姿態,就該非禮勿視,即刻退出洞外才對。
但,他先是僵在原地,散發和虎背都被身後水瀑濺得濕淋淋,還猶原未覺。
她請求的話語近似邀請意味,眉眸清英含艷,白皙透粉的面容,像朵含著珍珠晨露而綻的花。
像不意間走進魔星鳳主催動的結界內,他胸中悸動、氣血波動,只是要突破迷幻結界,保持心智澄明,對如今的他而言並非難事……難的是女色。
絕對是女色。
原來他也這樣野蠻膚淺,究竟是人性抑或獸性作祟?讓他明知不好,卻仍入魔般朝她走去……
見燕影徐步走來,目光深不可測,紫鳶揪衣在胸,暗自壓住鼓動過劇的心跳。
她交出正自擦拭的棉布,然後乖順地伏臥在蒲草墊上。
臉撇向洞內靜候著,髮絲輕覆側顏,掩去她羞澀不安還隱隱期待的神情。
她感覺到他身上滲發而出的熱氣,聽到棉布在盆中淨洗、在他掌中擰乾的水聲,她頰紅欲燒,腹裡滾著一股熱流,雙腿不禁蜷起。
當略涼的水感拭過背肌,隨著他手上的力道滑開,她得悄悄抿緊唇瓣,才能忍住沖喉將出、吟哦般的歎息。
「……我的傷還滲血嗎?」掩在發後的嗓音有些纏黏。
「血已止了。」男人略啞道。
紫鳶當然曉得血已止,只是……想與他說話罷了。
「你說,這劍傷偏深,需讓它層層愈合,還得再兩次……你會幫我嗎?」
她話中的「兩次」雖僅點到為止,燕影自然明白她說些什麼,氣息不禁深濃。
舔愈……她昏沉傷重之際,在她身上做那樣的事,已讓他邪思亂竄,若她神智清醒……不知要出什麼亂子。
他沒給答覆,卻低聲道:「等會兒就進莽林,我送你回山裡去。」回到鳳鳥神地,山裡那些人自會看顧好她。
「不回去,我想在這兒多留兩天。」她語調輕淺卻堅定,說這話時,她臉容轉了過來,回望他。「等傷再好點,氣養足了,不暈不顛,過幾天再回山裡,這樣會好些,老人家瞧見了就、就不會叨念,不會一直操心……」
她表情忽現靦腆,語氣夾帶苦惱,顯然對「刁氏一族」那些耆老們源源不絕、排山倒海般的熱情熱懷有些拙於應付。
又或者並非應付,山裡那些人若要討某個人的真心,那是「滴水穿巨石」的絕活,所以她給了心,喜愛上那些人,卻招架不住那能將人吞沒的龐大熱情,很勉強、很費勁地想拉開丁點兒距離,不讓那些人掛心。
看明白這一點,燕影胸中不禁繃了繃。
眼前姑娘,跟「某人」如此相似……
四目靜靜相交了會兒,紫鳶螓首再次伏下,一任青絲覆頰,唇角微勾——
「這裡是你的地方,有乾淨衣物,有清水,溪中也有魚、有小蝦河蟹,如此足可過活,這兩天就讓我『鳶占燕巢』一下,可好?」淺淺調息,打著商量。
「你回去若進鳳鳥神地,或在東南西北村遇到山裡的人,可別洩漏我在水簾洞,要不,老人家全要找來的,被他們瞧見我這樣弱,頭一回辦事險些砸鍋,他們說不定往後都不讓我離開山裡了……」幽微一笑,略倦地合上眼。「我過幾天再回去,養好了,睡飽了,最好是容光煥發,精氣神十足,再回去……」
紫鳶沒得到應承,她放任神識飄走,睡了片刻。
◎ ◎ ◎
待醒來,仍維持同樣睡姿,倒是揪著衣物的手被壓得有點泛麻,她懶懶坐起,自個兒揉著手,蓋住裸背的一件黑披風滑了下來。
他回去了嗎?
老舊盆子已收好擱在角落,一疊乾淨的男子衣褲放在她身旁,而包在大圓芋葉裡的烤魚原本本還有四、五串,此時全不見,連芋葉都收走了。
揉揉肚皮,唔……好像又餓了,看來得親力親為,抓些魚蝦河蟹來烤。
她換上男人衣褲,既寬又大,袖口得捲上兩大卷,褲頭得用腰綁系過再系。
攏起髮絲,用巾子綁成一束時再次扯疼背傷,她停下來調息,正要走出洞外,那薄薄水簾卻映出一道朦朧身影,男人穿過水幕躍進,炯峻雙目盯住她。
「你想去哪裡?」
紫鳶張唇略嚅,怔怔擠出聲。「外面……溪、溪谷……我要抓魚……」
燕影留意到她此時打扮,見自己衣物套在她身上,過分寬大,如此不合身,她卻穿得坦然自在,血色偏淡的臉容有種慵懶神氣,讓人……恨得牙癢癢,彷彿深受影響的只是他,大縱不靜的也只會是他。
頭一甩,他略粗魯道:「不必,溪裡擺了魚籠誘捕,魚會自個兒溜進去,等會兒去取即可。」
紫鳶望著他掠過面前,看他將兩根帶葉的白甘蔗擱在角落。
然後他卸下背在肩上的大竹簍,她挨近去看,發現簍子裡有一串黃澄澄的色蕉,好幾顆新鮮的山薯和紫芋,還有紅通通的大龍果和毛丹果。
她心口撲撲跳,開懷、想笑,但一直沒學會如何大笑,於是水眸彎彎發亮,專注看他,嘴角翹翹的,輕聲道:「我以為你回去了。」
燕影低頭處理竹簍內的東西,淡褐色臉頰似浮暗紅,一會兒才答,「我獨自回去,沒辦法跟鳳主交代。」
「噢。」紫鳶應了聲,還是笑。
他飛快瞥了她一眼。「再有,這是我的地盤,我怕你佔用後,就不打算歸還。」
「所以你留下來是為了盯住我?」
「當然!」答得太快,口氣也太沖,不知對誰發火。
紫鳶的眸光繼續騷擾他剛硬眉目,看他著惱的模樣,看得癡迷。
「你在這兒……」跟她在一起。「很好……」她很歡喜。
◎ ◎ ◎
紫鳶發現自己有些錯估情勢。
燕影是留下了,托他之福,她這一整天差不多跟一根「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廢柴沒兩樣,本以為接下來將養幾天,待氣血回復即可,而她則可利用在水簾洞這段時候,與他再親近些。
倘使可以,她想問、想弄懂他的許多秘密。
若明白透澈了,或者她心裡會好過些……
豈知傍晚時候,天將暗未暗之際,她盤坐洞中練氣養息,他取了火把進洞,在洞口通風處燃起火堆用以照明,對她說,可以練練鳳族那一套古老心法了。
她知道這是鳳主的意思。
晨時,鳳主來領走范家那孩子時,她聽到他們談話。
只是突然要領著她練,心裡丁點準備也無,難免忐忑,畢竟早有聽聞,那套上古時候流傳至今的心法,太古老而無文字,全是圖紋刻記,入門不易,但若有小成,五感將會較常人敏銳十倍、百倍,若再精進,則呼吸吐納與萬物相生相容,能覺察千里外的動靜。
結果他說——
「不是想盡快恢復元氣,不讓山裡那些人叨念嗎?此時來練,恰是時機。」
結果,她真就練了。
沒有文字可依,一切由人帶領。
與燕影面對面盤腿而坐,兩人離得好近,膝頭幾要碰觸到彼此,紫鳶定定望著火光在他輪廓深邃的面龐上跳動。
他的瞳底有無數火點,如穹蒼上的繁星點點,她凝望、凝望,每顆星火皆是魂,她神魂入裡,不自覺閉上雙眸,兩肩隨之放鬆。
呼吸吐納以某種理所當然的方式相互配合,在萬千道上,尋找一種最最和諧的步伐,緩緩、徐徐,徐徐、緩緩,不斷往前。
她一直感覺到那股牽引的氣,沛然強大,要她走往那個方向。
突地,有什麼爆開,火花似濺,一道迷宮般的圖紋在面前展現,越來越大,往無限處延伸,不見邊際,所有紋路皆成高牆,左彎右拐,有時前路陡斷,逼得人往後;有時後路亦絕,只得往前,每條路都看不到出口,鬼打牆似的,她被困在圖紋當中。
燕影?
她喚出,有人回應,但聲音太單薄,她無法聽清。
她用力再喚,心劇跳,很怕斷了連繫,很怕失去牽引,怕自己最後會留在這虛幻之境,在謎裡迷路,永生入迷。
燕影——
別怕,紫驚,別怕。
她聽到了,劇顫的心稍穩,拔腿朝那似遠似近的聲音直追。
別怕,握住我的手,我帶你逃。
她在圖紋陣裡忽地轉過一道牆,那聲音逼近,她渾身厲顫,然後出現在前的並非高牆,而是那一年飄著飛霜的白泉飛瀑,她看到說話的那人。
……玄翼!
玄翼的素衫被風吹得鼓脹,立在飛瀑上,他微微笑,朝她伸出手。
她沒有怕,那時的她,紫鳶知道自己並不害怕。
但此際,她卻驚得眸眶泛熱,身軀顫抖。
有股深沉的痛迎面襲來,打得她幾難招架,掩在內心最最深處的驚與懼,驟然被挖掘開來,痛到她汗涔涔而淚潸潸,無法自抑。
玄翼!
她揚聲大叫,淚眼婆娑。
她舉袖揭掉眼前迷濛,很快拭淚,然一放下手,竟已失去玄翼蹤影!
底下就是飛瀑深淵,當年她面不改色一縱而下,如今亦能。
你想幹什麼!
那道熟悉的男性嗓音猶如平地一聲雷響,轟隆隆打進她耳中,擊進她腦海,掐握她的心,狠狠揪回她的神魂。
她足尖發顫,怔怔還想踏前,一往前啊,踩空,便能墜落了……
你去哪裡?
過來!
被凶了,她突然哭起來,長這麼大,從沒這般痛哭過。
周遭起了好大的風,她單薄身子任風狂掃,不自覺晃動,哭得不能自已,驀然間,她被勁風掃倒,薄身不知將落何處,一雙強壯臂膀將她悍然一撈,那人在她耳畔怒罵了句——
混蛋!
「嗚哇——」紫鳶聽到自己的哭聲,清楚無比,她如溺水者攀住唯一的一根浮木似的,兩手緊緊抱住男人溫熱剛硬的身軀。
她入定不成,出了定,且還是被人從神識中救出。
她抱住揪她出定的燕影,發狠摟緊,小臉埋在他胸前,哭得亂七八糟。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9-16 11:40 AM
第五章
以為一直往南,沿著水流方向不斷南行,不回首,然後,她就會在某時某地遇上他,遇上玄翼,與他重逢。
其實是她不願深想。
逃避在腦中成形,化作思緒,最後成為一種慣然,而後變成命運,於是她一直在逃,逃離「白泉飛湯」,逃離玄翼已死的事實。
在三年前躍下白泉飛瀑的那一日,他早就死了,推她上岸後,他已死在湍流漩渦裡,是她不願承認,在腦袋瓜裡迷亂自己,相信他一直活著。
淚水突然就這樣潰堤,毫無預警奔流。
心緒突然掀起驚濤駭浪般的波動,彷彿這些年,她全然白活,將曾經動過的心、動過的情,完全封鎖,學一塊山巖,死死咬緊地面。
然,此刻封印陡解,她挺得好辛苦,快要撐不住。
有一個人正牢牢抓住她,那力道原始粗獷,展現再明顯不過的怒氣,她不覺受縛,而是歡迎這樣的禁錮,好似她倒下了,這個人也不允許她受傷。
這一方,燕影確實既驚又怒。
心法引領,她一開始跟得很順,隨他入定到某個境地,看到他要她看的圖紋,那古老圖紋在每個人內心各有演繹,他的是遠山、雲山與曉山交錯,遠山綿延不絕,雲山橫亂,曉山茂密蔥蘢,他不理,因對他來說,天是地,地是天,他振翅飛過層層疊疊山雲,不受局限,因此解開第一道心法。
而她的圖紋竟是圍成迷宮的無數高牆!
她闖進,本能地掩耳不聽,斷掉與他的連接。
她走上歧途,越走越偏,那座圖紋迷宮將她吞噬。
他明白若不揪她出來,她會墜進一片光怪陸離中,無生無死、似夢非夢,不再清醒,然後在她的境地裡,許多的傷會一而再、再而三重演,一遍遍歷經痛苦,直至心死魂消。
用聲音召喚已起不了作用,他闖進她神識中,在她無視他的嚇阻、放任心魂深墜前,硬是抓她出定。
張眼——
洞中仍有火光,水簾流瀉清音,他已滲出一背冷汗。
不知是她撲進他懷裡,抑或他動手揪她入懷,洞中的他們也如神識中的兩人,用力抱住彼此。
他粗嗄喘息,兩條粗臂使勁兒勒住她,怕下一瞬,她真不見似的。
「誰讓你亂闖?為何不聽我所說的?你知這麼做有多危險嗎?倘使沒找到你,你極可能一直待在那裡,永遠出不來!你——」
她在哭!
而且,哭得有些淒慘。
她小臉緊貼他胸口,發出嗚嗚哀鳴,彷彿很痛很痛,彷彿強大的悲傷從神識裡帶出,她無法擺脫,只能這麼痛。
他胸前一片濕熱,被她的淚浸染。
身體發燙,燒灼灼,一股吞吐不出的沉重感壓在胸臆間,他雙掌分別握住她的上臂,硬生生將她推開,小段距離,緊盯她泛紅的淚顏。
「那個男人是誰?」他嗓聲微沉。「你喚他『玄翼』,他是你的誰?」他在她的神識中看到那名男子,模樣年輕清俊,一襲素衫讓他聯想到鳳主,但那個男人眉宇顯得更幽沉陰晦些,與鳳主愛裝模作樣扮憂鬱,是截然不同的神氣。
她哭成這樣,與那個叫「玄翼」的人大有關聯,不是嗎?
他五官不自覺地繃緊。
面前的姑娘仍舊掉淚,她垂眸,不肯答話,上身卻不由自主想靠近他,想再次緊貼他的胸,抱緊他,在他懷裡尋求溫暖。
紫鳶哭得有些昏昏然,這是她頭一回淚流滿面,也終於明白什麼叫痛哭。
被推開、被質問,她什麼都不理,就是強烈渴望那具精勁如不動山嶽的軀體。
他的心音具穿透力,擁有安魂的力量,她很需要、很需要、很需要他。
然,他不允她貼靠了,兩手明明攫住她不放,卻不讓她汲取那份安定感覺。
不要啊……不要這樣……
深吸口氣,她雙眸依然半掩,雪色秀荑突然發動奇襲,她捧住他隱有胡青的臉頰,趁他怔然之際,小臉湊近,舌奔進他微啟的唇間。
她的唇舌急切激烈,喉中猶發出細碎嗚吟,像似他口中生氣是她唯一能活之物,她既饑且渴,不斷奪取、不斷吸吮碾磨他嘴裡一切。
遭受如此的「撲擊」,燕影一時間無法動彈,腦門裡被放了把大火,燒得他思緒成灰燼,如許久許久前,他還未學掌握異能之道,指間流光乍迸,把禁錮自己的鐵鎖和鋼鏈全都掐成兜不攏的粉屑。
面頰一陣再熟悉不過的麻癢,他血氣亂竄,細羽點點現出,下一刻就要異變。
他試圖持穩,欲將神識守在層層心法之後。
豈料,甫推拒正交纏攪弄他的這具柔軀,她竟力大無比,他沒能掙開,比她不知強上幾倍的力勁莫名消散。
他已管不住呼吸,全身像一坨渾沌的泥,沉重、濕軟,有誰擠壓他、揉捏他,他往後一倒,任那宛若一團流火的姑娘伏在他身上為所欲為。
她漫香的唇舌還在吞食他,當她稍稍退出,改而啃吮他嘴角、顎下和咽喉時,他灼火燒過喉頭般擠出嗄語——
「你……這……為什麼……對我……」
真問出,他才正視了「女色」這該死的麻煩事。
他力弱氣虛,不是得病,而是下意識允許她的撲擊,他強她不知多少倍,卻像個傻子任她欺凌,心火燃得通天高,並非惱恨,是慾念與蠻性破繭而出。
他一直壓抑,對她的悸動,難解似陰陽,卻費盡心力想做到不動如山嶽。
「……你要我嗎?」紫鳶的手回到他臉上,貼扶著,放肆過後更艷紅的唇懸在他嘴上,輕啞吐語。「燕影,我想要你。」
體內巖漿漫過,膚上有火舌燃燒,燕影粗喘難抑,猶留驚怒之色的眉宇染上情慾,直望她的目光更加深邃複雜。
「我想要你……」她幽聲歎息,手再次往下探索,唇舌亦再次恣意妄為。
她忽而明白,原來靠「男色」慰藉,真能驅趕驚痛,如此親暱地抱住他,對他做些再親暱不過的事,那不安感就能被制伏。
或者對他的覬覦和不知羞恥的突襲,全因她體內早已混沌不潔的血作祟……再加上那些年在「白泉飛瀑」上,她看過太多肉慾橫流的景象,女人與男人、男人跟男人、女人跟女人,還有十四、五歲的少男少女們……她看了太多,以為無感了,卻不知是潛移默化,融入血肉裡,才在今日一舉對他爆發。
她想要他。
如她這樣的一個人,內心貧瘠得可憐,就這麼一次,想為自己牢牢抓住一件心愛之物,不管不顧,就為自己,她很想、很想得到他。
她拉扯他的腰綁,樣式簡單的男性夏衫讓她一下子就扯鬆了,她雲般柔軟的青絲掃過他身膚,散在他肩臂上,她的唇滑過他咽喉,一路往下,腦中浮現一幕幕曾親見的淫靡之象,此時她身陷當中,瘋魔般只想恣情佔有。
原是厭惡的、不願回想的,但因為與她在一起的那個人是他,是燕影,一切就成狂熱探索,激起蠻性。
張開潮濕小嘴,彷彿她的津唾亦能治傷,她舔舐男人剛硬如石卻溫暖似朝陽的胸膛,當她含住他胸前敏銳的一點時,底下身軀猛地顫慄,她聽到近乎呻吟的粗嗄低咒,纖腰陡地一緊,遭人按住。
「你只管問話,卻不聽答覆嗎?」
燕影都不知究竟惱恨她多些,抑或恨透自己,這女人的行徑亂七八糟,壓著他就上,以為他、他這般可欺嗎?
「……你不肯嗎?」紫鳶抬睫,問得沉靜輕細,小臉猶偎著他左胸,那神態含情帶欲,眼波如絲,竟有抹憐弱姿態。
一會兒用強,一會兒又擺弱勢,她實在是……實在……可惡!
怒到答不出話,燕影五指絞進她的發中,略施力一扯,讓她不得不把臉容抬得更高,他上身微起,封吻她的嘴,搶奪為所欲為之權。
心火燎原,細黑的毛一根根冒出,遍佈在他頰面和頸側,分不清是發是羽。
氣血一動,盡管外貌未完全異變,但內心十足野蠻。
報復之意深濃,他一把揪住她襟口,也不覺他如何用勁,「嘶——」地一聲,她身上那件屬於他的薄衣已被輕鬆撕裂。
紫鳶不躲不避,他狠吻,她就啃吮,四片唇發狠糾纏,都嘗到血味了。
他撕她衣物,她便坦率裸裎,跨坐在他腰上,她將他的大掌拉至自個兒胸前。
洞中火堆未再添進木材燃燒,火光漸微,那些細細餘光撫過女子胴體,她的肌膚滾燙、細膩光滑,落在他掌中的雙乳圓潤沉暖,他摩挲著,感覺頂觸掌心的女峰堅硬翹挺,如他身體火熱突硬的某處。
這一次,她是那塊渾沌的濕泥,任他擠壓、揉捏著,她閉眸仰首,長髮如瀑,艷唇逸出任誰聽了都要臉紅的吟哦。
他忽地坐起擁住她,擺脫衣物的束縛,雙雙裸裎,他在她細膩頸側烙下無數個吻,當她撫上他頰面細羽,指腹來回輕挲,彷彿愛難釋手,那些烏亮的玄毛被注進生命般揚伏,回應她的觸碰。
他眷戀,卻也心驚,面龐微偏避開她的手,他故意張嘴銜住她一邊乳峰。
紫鳶不禁挺身,將自己更加挺進他口中。
她摟抱他的頭,潮濕軟熱的女體不斷湧出幽香,心跳太快,快到幾要不能負荷,她揉亂他的發,混進黑羽的髮絲攪纏她的指,她愛撫他發下的背肌,愛極那剛硬充滿力量的肌理。
不說話,話是多餘、卑微之物,所有皆該返樸,憑著五感、依著本能去做,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的陰陽歸真,雌與雄的交合,狂野,甚至有些粗暴,直接,而且絕對露骨。
燕影一臂攬著女子腰身,一手探至兩人腿間,那裡是迷香散發之源,黏稠香蜜不斷從女體裡漫出,濡濕他,潤潤開出一條幽徑。
他試探挺身,那汁液涓涓的口一下子挽住他,被吸引,誘他深進,於是再次挺身,這一次他將那股火硬生生燒進她身體裡。
緊窒乍然圈圍,熱麻竄上脊柱,他咬牙悶哼,避無可避弄疼了懷裡的人,她忍痛的貝齒咬進他肩胛肉,指甲在他背上抓出痕跡。
她很狠,對他狠,對自己更狠,交纏的蜜處既熱又痛,她咬他、揪著他的發,不等那破身的疼痛稍退,已不馴地扭擺腰臀,像騎乘一匹野性未馴的駿獸,她在獸背上學著操縱的技巧,學著如何適應「它」,適應那巨大的能,在體內如何張揚舞爪。
燕影又恨了,慾火蒸騰,他渾身汗濕,被她攪得氣海鼓噪,丹田幾要洩勁。
實不知兩人糾纏,為何會跟擎刀仗劍打在一塊兒的人沒兩樣,是敵亦是偶,敵偶混作一氣,讓他怒火騰騰又癡迷。
事關男性尊嚴,在她絞緊下他奮力守住,大掌扣緊她的腰,恨恨頂撞。
她眸中泛開淚光,雪頰早通紅似血,昔日含苞待放的容顏已錠開成一朵艷華,美得有些冷、有些幽深,卻萬般引人入勝。
她低泣,緊貼著他熱燙緊繃的軀幹,明就哭了,肢體一樣強悍,既柔軟又強悍,合著他的律動,含著,誘他深進再深進,不放他走。
低嗄噴息,他再次封吻她的嘴,眼光這樣炯亮,他也不放過她,不放她走。
紫鳶被吻得目眩神迷,淚仍在流。
大概是一生膽氣皆已用盡,滲蜜的柔軀不住顫抖,熱吻中,她嘗到內頰與唇角滲出的血味,嘗到淚的苦澀與某種酸軟柔情……情愫難解,她不多想,畢竟在她的命中,能珍惜的僅在當下。
昏昏然間,她忽被放倒,軀體被擺弄,她伏在蒲草軟墊上。
男人將她雙腕按在墊上。
她回眸去看,在幽微火光中迎視他閃爍異光的眼瞳。
他的神情過分嚴肅,被情慾濡染的面龐一旦認真起來,模樣萬分驚心,讓她不寒而慄,劇烈跳動的心撞擊胸骨,微疼,全身毛孔舒張、收縮,收縮再舒張,毫無羞恥去期待、希冀著他將她弄得更零碎,融進他血肉內,再也無她,她已化作他,所以無她。
「啊——」她破碎叫喊,眉心蹙起,因他再次嵌進她身體裡。
不溫存,就是狂烈的佔有,來得這樣莽撞,挑動她最細微的知覺,不全然疼痛,不全然是慾望的宣洩,而是她與他,單純的兩個人,如兩坨軟泥,被揉捏出深進相容的姿態,他闖得這樣深,讓她裡中有他,分不清彼此,按住她雙腕的大手,手背上亦探出薄薄細羽,他外貌的異變更深了些,悍然燒進她體內的火種異樣灼燙,熱火蔓延,又從她每顆膚孔狂燒出來,彷彿那道道熱氣亦要幻化成羽。
神魂飛掠,她覺自己真成鳥身,春心蕩漾,引來雄鳥覬覦。
他攀到她身背上,用利爪強硬攫獲了她,墨羽大張,在她背上跳起求愛之舞。
她交出自己,熱情如火,於是鳥尾重疊纏綿,他們像竄上九重天外,又氣盡力
竭往下墜跌,能依靠的僅有彼此,即便墜落死去,也已嘗到至樂之歡,死去,可以沒有遺憾,可以帶笑,在他懷裡。
無數星點炸開,她玉軀顫慄一絞,深深將他挽留。
她聽到燕影嗄聲吼叫,似也聽到那只巨禽發出厲嘯,然不管他是人是禽、是神是妖,她體內卻已有他。
灼灼精血射進溫潮滿溢的美地。
她與他,再也難以撇清。
她與他,終能不管不顧親近。
為他,她願瘋魔,要他一次、兩次、三次、無數無數次……然後不理對錯,一切僅依心而為,憑心去走。
美至極處,她高叫,而後癱軟下來,那具溫熱濕潤的男性身軀抵著她顫慄再顫慄,最後亦放鬆,半覆在她背上。
在他身下,被寬闊胸膛包圍,她模糊勾唇,睡進一片淺淺的溫暖水域裡……
◎ ◎ ◎
夜色褪去,泛青的光束穿過水簾,在洞裡巖壁上錯落點綴。
水聲伴人入眠,亦在神識將醒未醒之際,侵入耳中,很無賴攪擾,將人喚醒,火堆早已熄滅,洞裡僅有微光,紫鳶醒來,仍沉靜伏著,迷濛雙眸看向立在洞口的男性剪影,他上身赤裸,黑羽般的髮絲散在粗獷肩背上,從她低伏的位置看去,男人似乎更加高大。
他用木盆接了水,動作無聲,待轉過身,在一洞幽微中對上她的美眸。
他似一愣,但很快穩住,當他將水端過來擱下,紫鳶只覺他晦暗不明的眉宇很高深莫測,瞧不清他究竟著惱呢?抑或……有什麼別樣心思……
兩人走到這一步,紫鳶不曾料及,但隱隱約約……似乎一直等待著。
如今這樣,很玄妙,她把一件喜愛之物搶到手,瘋也似癡狂,她想,總要瘋這麼一回,他若惱恨她胡作非為,誘他胡來,她會乖乖認罪,畢竟她確實如此。
「你!」
「別動!」
他略沉低喝,一掌制住她欲要撐起的上半身,粗糙厚實的掌按住她溫潤肩頭,貼觸間,引來細細顫慄,彼此都有感受。
紫鳶悄悄咬唇,回望他眉峰糾起的面龐,神情有些無辜。
該是他沒給好臉色,語氣又繃,讓她乖順許多,繼續靜伏未起。
下一刻,她的長髮被撩到一邊,一方打過水的淨布遊走在她裸背上。
他力道稱不上溫柔,但感覺得出,他很小心地處理她背心的劍傷,那個口子盡管裡邊的肌理已合起,外層的薄脂與皮膚仍未治癒,她鬧了他一場,瘋迷妄動,自個兒又把劍傷鬧疼了。
「很嚴重嗎?有、有流血嗎?」她輕啞問,清肌漫紅,一顆心軟熱。
結果等啊等,等了再等,男人偏不再開口,存心掃她的臉似的。
沒關係,她臉皮很厚。
唔……又或者可說沒臉沒皮了。
他不答話,那就由她再說——
「其實不覺太疼的,只是氣有些提不上來,就會……啊!」
她陡地輕呼,赤裸光溜的身子不禁一縮,因他持淨布的手突然順著她的腰臀,滑進她兩腿之間,他擦拭著她大腿內側,拭過一回後,棉布再次淨水揉洗,然後再擦拭一次,紫鳶咬著唇,嬌軀顫得猶如畏寒的雛鳥,但不知是什麼給了她勇氣,當那只粗獷大手在她腿間游移時,她雙腿一夾,有意無意輕夾他的掌,腰臀扭擺,那再細緻不過的女性肌膚摩挲他的手,想勾他心魂,軟化他的怒氣……她很卑鄙,這一點,她向來清楚。
只是,他像不為所動,手離開她柔潤腿間,將那方棉布丟進木盆中。
紫鳶悄悄側眸去瞧,盆中水帶出幾縷血絲,都不知是她背心劍傷滲出的血,還是破處後腿心留下的紅……
她知道自己蠻幹,但他這樣怒,實讓她沒個下手處,心提得老高。
該出聲道歉嗎?
兀自苦惱著,她背部卻又一顫,全因他的唇舌。
他明明衝著她發火,還是替她療傷了,輕壓她的肩,張唇舔過那處劍傷,一回、兩回、三回,來來回回舔過……
紫鳶十指收握,努力抑下呻吟,當她小臉歪向一邊,瞥見那只按住她肩頭的大手,手背上浮出淡淡細羽紋路,那是他驅使血氣所引起的,她方寸一動,未多想,便噘起唇瓣去親吻。
燕影察覺到她的小動作了,停在她傷處的唇舌忽而一頓。
他收回那只在他看來奇詭無比的手,暗自調息,試圖穩住心神。
對於他的撤手,紫鳶不以為意,卻問:「你是如何得知,自己能將傷處舔愈?」
她等了半晌,以為得不到答覆,直到他拉上薄披風覆住她的裸身,才聽他慢幽幽道——
「小時候受了傷,無藥可上,自己舔傷口,發現傷能愈合得極快,漸漸的也就明白了。」
「你年幼時候常受傷嗎?」
「……嗯。」草草哼了聲。
難得他願意回應,就算敷衍也能探知一二。
紫鳶再問:「為什麼常受傷?」
這一回他停頓了會兒,待開口時,嗓聲透著漠然迴盪洞中。
「幼時在雜戲團裡待過幾年,那時還不能掌握體內的氣,心氣不定,外貌異變,每到一個地方,雜戲團搭棚做起營生,很多人會來看我,大多數人付過錢,指指點點看完就走,有些會趁看顧的人沒留心,拿石頭丟、拿刀尖戳,籠子不太大,無處躲,常就弄傷了。」
他話音未盡,乖伏的女子早已坐起。
她轉過身瞧他,一手輕揪披風,長長髮絲圈圍她的臉。
此時她雙眸微瞠,那眸光又是直勾勾,毫無掩飾,又想直直看進他眼底,心裡。「那時,你被……被關在籠子裡,無處躲,為何還要待著?你若想走,輕易就能離開,不是嗎?」
燕影嘴角極淡一挑,似答不出個所以然,也就略過。
對望片刻,她略艱澀啟唇,問:「……你的雙親呢?」
「我不記得了。」他靜靜吐出一口氣。「當年是太婆帶我回山裡,離開雜戲團時,她老人家問過團長關於我爹娘的事,那人也稱不知,只說拾到了我,見我生得怪異,就養著掙錢。」
想問他,想沒想過要逃?
還想問他,擁有強大的能,既生了翅,為何不逃?
然而,這樣的疑問在紫鳶內心終歸開解了——
那時的他是無處可去,年幼旁徨,身上出了什麼事,全然不懂,而世間任一處,沒誰與他牽連,沒誰等待他,待在雜戲團籠子內,至少還有一個小小所在,是他自個兒的。
心被扯得疼痛,幼時的她雖也迷惘惶惑,至少有玄翼陪在身邊,而她最終逃出那個地方,然後遇到他。
她伸手輕握他適才躲開她親吻的那只大掌。
燕影本能想撤,卻被她用雙手一起握住,握得更牢。
只是,她忙著握緊他,披風一鬆,便順著潤肩滑落至腰際。
她也不驚無懼,上身沒了遮掩,就任長長髮絲垂貼在胸脯上,那渾圓雪玉若隱若現,春光更盛。
燕影氣息粗嗄,兩眼死死瞪著她頸部以上,目光絕不下移。
感覺膚下有什麼張揚著,那是羽、是野蠻的精血,明明以心法壓抑得頗好,偏要遇上她。
「我沒要幹什麼的。」紫鳶靦腆地低喃了聲,「你別怕。」
……怕?聽她這麼說,他臉色不禁一黑,怒瞪再怒瞪。
突然間,腦中飛快刷過某個念頭——
她撲來抓住他的手,緊握在一雙秀荑中,她這是……試圖安慰他?
這個笨蛋!
比他還笨拙,能去安慰誰?
盡管內心這麼罵,他左胸卻熱呼呼,被握住的手也熱呼呼,沒再撤開了。
「我沒什麼好怕的,倒是你——」
「我?」紫鳶吶吶出聲。
「玄翼是誰?」他驀然問,雙目微瞇,注視她眉眸間細微的波動。
「玄翼……就是玄翼啊……」她嗓聲幽微,放開了他的手,但燕影沒打算讓她溜掉,巨掌一翻,換他緊扣她的手腕。
「說清楚!」
方才他難得地答了她的提問,其實是要她現下也得乖乖答話嗎?紫鳶心裡不禁苦笑,雙睫淡斂,道:「玄翼是我的親人。」
燕影仍仔細盯著她。「他是你兄長?」那人太年輕,不像她父執輩的長輩。
她眉心起了細緻波折,但一下子已舒解,她沒答話,僅點點頭。
「他現下在何處?」他語氣即便沉定徐緩,話中總有迫人的蠻味。
紫鳶怔了怔,神情像在思索,忽而,內心那抹苦笑便現於唇邊。
「我以為他在這兒,一直往南走,總要重逢的,然後才明白,原來是自己騙自己,其實玄翼已死,三年前他便已死去。」
周遭除了水簾清音,所有聲音俱靜。
腦中浮現她痛哭模樣,燕影又覺胸口沉滯,像被巨石沉沉壓住。
在她的圖紋迷陣中,他一直嗅到一股近乎絕望的氣味,卻找不出癥結所在,這讓他很煩躁,宛若再熟悉不過的南蠻莽林中,突然出現一片他從未知曉的林子,林中深淺莫辨,脫出他所能掌握。
「他為何會——」
「我不想學那套圖紋心法,我資質不好,學不來。」紫鳶突然迸出這麼一句,阻斷他繼續問下。
「別把話轉開,你——唔!」下一瞬,男性峻唇便被乍然湊來的艷唇密密吻住。
她方才明明說了沒要幹什麼,結果還是幹出了一些什麼。
女子胴體柔軟似水,親暱無端貼靠過來,燕影的頸項被一隻雪臂攬下,嘴在一張軟熱流蜜的小嘴裡……這是她可惡的伎倆,天知、地知,女知、男更知,但下流歸下流,他一直想拔開雙唇,卻遲遲不能。
她心裡有事,便如他心中有結。
或者,他們連這一點也相似,有個不願被誰瞧去的秘密,只是他的底細早被她掀盡,而她的……仍待他探究。
氣悶的心口滾過熱流,既熱且痛,他忽地反守為攻,猛烈與她纏吻,她之前被啃傷的內頰和唇角,潤澤後生出薄膜,都見愈合了,此刻四片唇再次亂鬧糾纏,八成又要傷了。
傷過,舔愈,愈合後,再傷……臂彎裡的女子發起狠來,他簡直不能招架。
放開那細緻的腕,他雙手撫摸她香嬈身體,兩人的髮絲似吻般纏綿。
這一回,她背心劍傷雖恢復得更好,他還是將她攬至身上,讓她趴在胸前,那雙修長玉腿很快纏繞上來,緊貼他,淫蜜的腿心迂迴摩挲,在他將要冒出墨羽的軀體上留下氣味,他像被訂下了,屬於她一人……
下身泛痛,昏亂間,他聽到她在耳畔低低幽喃——
「燕影,我沒要幹什麼的……」
這個混蛋!都這樣了,還沒要幹什麼嗎?
被腹誹是混蛋的姑娘輕捧他的臉,紅唇挲過他的膚,又道——
「我們這樣……在一塊兒,就這樣而已,我沒要你跟我一起過日子……所以,誰也不必對誰負責,誰也不辜負誰,我沒要幹什麼的……」
聞言,等那些從她小嘴吐出的話,一字字被理解了,燕影頭一暈,這會兒連「混蛋」二字都罵不出。
自古以來,這種「在一塊兒」的事,向來是姑娘家吃虧,她既然這樣「雍容大度」,這樣「不忮不求」,他當然得成全她。
掌著她腰臀,他脹痛的下身猛地一挺,順著那大膽開啟的蜜徑刺穿她。
她陡然蹙眉,受不住般低叫,指尖捺進他剛硬的肌肉裡。
「當然,你沒要幹什麼,我也不想幹什麼,只想這樣在一塊兒罷了……」
他報復般酸出一句,可惜姑娘家聽不出他話中恨意,而這一點,讓他更恨,深入她體內,緊扣她的腰,墨羽細細滲出時,他學著她發狠,很野蠻地要了她,也許在她身上又留下傷口……
傷過,舔愈,愈合後,再傷……大概,會一直這樣輪迴吧?
而這般的恨,亂七八糟又晦暗難明,除非是拿她來祭,不然又該如何排解?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9-16 11:42 AM
第六章
兩年後
西海玉靈峰上。
燕影背負神識已昏迷的鳳錦疾馳下山。
後者近日跟愛妻鬧得不可開交……不,並非「鬧」,遭鳳主「請君入甕」誘婚得手的上官淨,自鳳主底細爆開後,人家根本對他不理不睬、視若無睹,半點也不鬧,然,正是這個「不鬧」,才讓囂張不可一世的人氣得快升天。
今夜恰逢月圓時候,鳳主最好別妄動體內靈能,但他偏沒臉沒皮,硬跟著出走南蠻的妻子返回師門「西海玉靈峰」,為瞭解決上官淨師門內變所引發的亂事,亦為了救醒上官淨的小師妹杜青青,他在今日大縱靈能,強悍靈動震撼整座玉靈峰,也使得久未發作的血咒再起,未入夜,七竅已又滲血。
燕影心裡清楚,待入夜,鳳主身上的血咒將更嚴重,四肢百骸劇痛,瞧這勢態,這顆魔星是存心折騰他自己,折騰給妻子看的。
情況雖嚴峻無端,他心裡某個小角落卻覺得……天理昭彰啊!
惡馬惡人騎,魔星終於也遇到教他吃癟的對手。
突地,身後跟來一人,那人正全力施展輕身功夫,落後他一小段距離。
他並未回頭,然疾馳間仍分神留意,確定對方跟上。
玉靈峰地形陡峭,來時,他們將馬系於峰下,直到將鳳錦扛上馬背固定穩妥,燕影才轉身看向那個追隨之人。
「你左臂傷勢如何?」對方甫至,氣都未換上一口,燕影沉聲便問。
「血已止……」好、好喘,為趕上他,紫鳶提氣一路狂奔。「……不礙事的。」
前幾日,知妻子非回西海玉靈峰不可,鳳錦先遣了紫鳶過來一探,今日眾人才在玉靈峰下會合,那時她左臂已帶傷,還是上官淨當場撕了乾淨的袖底衣布,為她包紮止血。
她的任務僅是監看玉靈峰上的動靜,她卻跟那些霸佔峰頂的人馬動手了嗎?
壓抑火氣,燕影繃著五官,簡短有力道:「上馬。」
她在此處的事已辦妥,自然跟他們一道兒走。
紫鳶一躍上馬,與他護著鳳主離開西海玉靈峰。
以鳳錦目前狀況,若能回鳳鳥神地那處充滿靈能的錐穴裡躺躺,那再好不過,但要從西海趕回南蠻,日夜兼程的話,至快也得花上十天。
一將鳳主帶離讓他深惡痛絕的「傷心地」後,燕影暫且放棄趕路,而是先選一個適合野宿之地。
剛決定下馬紮營,一批十人左右的馬隊迎將過來,帶頭的正是鬼叔。
八成是山裡的老人們聽聞鳳主和自個兒媳婦兒鬧僵,怕「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上官淨出事,才托鬼叔領著幾名好手跑這麼一趟。
只不過,現下要出大事的是鳳錦。
與燕影簡單談過後,鬼叔一行人亦跟隨入林,下馬準備過夜。
人一多,守夜之事就便於安排,而且多了鬼叔這般老手,燕影無後顧之憂,更有心力來對付兩名傷者。
傷者之一,魔星鳳主。
燕影知鳳錦昏過又痛醒,內勁虛空幾已見底,他們二人所習心法盡管相同,但要助鳳主療傷不易,他的火鳳精血優雅邪巧,他的燕族血氣則質樸野蠻,能相互感應,卻不易相融。
燕影能為他做的,不必動用異能,而是長年習武所練下的內力。
他盤腿而坐,雙掌虛貼鳳錦背心,催發內勁,先護住鳳錦的心脈,餘下的劫,就得靠造劫之人自行渡化。
傷者之一——混蛋姑娘。
罵她混蛋,是她根本人前人後兩張臉。
今夜鬼叔與眾位好手加入,野宿於林,她在人前顯得沉靜拘謹,尤其待他,連正眼也不給他一個。
以往她總一瞬也不瞬地直勾勾看他,想看盡他一切似的,但自從兩人「沒要幹什麼」地在一塊兒後,她漸漸就變了,在旁人面前對他特別冷漠,像怕被人覺察出什麼。
這樣……在一塊兒,就這樣而已,我沒要你跟我一起過日子……
所以,誰也不必對誰負責,誰也不辜負誰,我沒要幹什麼的……
既是如此,他跟她之間真說穿了也……沒什麼!不是嗎?
胸中那把火彷彿騰燒了許久,自與她相遇,火就沒滅過,怒恨糾結得很。
尋到她時,她避開眾人在林中一泉小池邊淨臉。
此地仍屬西海高原地,高原林中藏有不少泉眼,湧出的泉水異常甘甜,紫鳶捧水喝了好幾口,也將兩根竹筒子裝滿水,最後才淨洗風塵僕僕的面容。
用巾子拭過臉上水珠,浸濕再擰乾,她將前襟扯鬆了些,抓著巾子開始擦拭頸子和肩胛,然後解開上官淨替她包紮的那方衣布,衣布盡紅,不過臂上這道靠近肩頭的刀傷,血確實止了,她小心翼翼擦去周遭血漬。
那人像老早就來到身後,她卻太晚察覺。
一驚,她按住襟口驀地回首,見到是他,她頰面在夜中泛紅,緊繃的心一弛。
燕影朝她走去,腳步無聲,炯峻雙目直直盯住她。
此際,她沒有閃避,而是坦率地承受他的注視,眸底聚流光,謐謐漾開某種情懷。
他一來到她面前,便由她手中抽走巾子,為了便於探看,他將她衣領拉得更低,露出整片左肩以及半截上臂。
刀傷平整,約三寸長,幸得口子不深。
他接手替她淨洗傷處,但峻唇一直抿著,下巴也繃繃的。
紫鳶原想解釋,但其實也不用多說,反正是玉靈峰上起衝突,她跳進去打了一架,立馬從監視者變成當局者,大亂之間挨上一刀,就這樣,而提及這些,唔……他應該也不會給她好臉色看吧?
那……倘是這樣呢?
心念一動,她臉突然靠過去,在他冷硬唇上啄落一吻。
擦拭她傷處的大手頓了頓,燕影雙目轉回她臉上。
只見他眼瞳綻光,下一瞬,她偷吻的小嘴就被懲辦了,男性氣息強勢竄進嬌口中,纏得她舌根都疼了。
人前冷淡,人後亂來,想對付他,她比誰都狠。
他頸後的發被揪住,姑娘家柔軟身子整個貼過來,他坐倒在地,她乾脆跨坐在他大腿上,腿心親密地抵住他胯下。
所有血氣都衝至疼痛的下身,燕影腦中發熱,膚孔又滲出細細黑羽,他想解開兩人勁裝腰綁……
「咦?紫鳶那丫頭跑哪兒去了?咱把這祖傳金創藥從馬背袋裡翻找出來了,給她上藥用呢,怎不見人影?」
「該不是跟大鏟一塊兒蹲屎去了吧?」
人語交談,伴隨腳步聲接近,燕影迅速撈起懷中嬌軀,飛快閃進泉池另一邊的密林中,他們躲在一棵粗高大樹後頭。
紫鳶的背貼靠樹幹,男人剛硬身體壓著她,而她的雙腿依然環在他腰上,親密攀附,她將發燙臉蛋埋在他脈動略劇的頸窩。
說話的兩人很快出現在小池邊,有人的後腦勺被拍了清脆一記——
「那丫頭真去蹲屎,也不會跟大鏟一塊兒蹲!」
「噢!痛啦!鬼叔您成名之技鐵沙掌別亂使啊,要出人命的——」哀哀叫,不滿又辯。「跟大鏟一塊兒蹲屎有啥不好?他老實頭一個,蹲前幫忙挖小坑,蹲完了還會幫忙掩蓋,真是蹲屎良伴!」
「那你小子一肚子鬼屎要不要順道托大鏟一塊兒拉?」再一記鐵沙掌。「就只會欺負人家老實!」
「嗚,哪有……」委委屈屈。
來的其中一個是鬼叔,燕影不敢大意,幾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氣息盡隱。
然而,偎緊他的姑娘此際卻不住輕顫,熱息一陣陣拂上他的頸膚。
他先是一怔,跟著才發覺她在忍笑,忍得極其辛苦,淚水都滲出眼角,胸脯不住鼓震,偏偏得把猛往喉兒竄的笑氣忍下。
再待下去,遲早會被覺察出來。
他遂抱緊她,提氣往林中更深處飛入,接著又飛燕漾空,他帶她迂迴飛竄,最後停在大樹高高的一段粗壯枝椏上。
他尚未坐定,紫鳶知危機已解,早按捺不住,微微嘶啞的笑音成串傾洩,洩出一種帶媚的、慵懶軟膩的風情。
燕影擁她在懷,扳起那張低垂的容顏,一看,左胸如中巨槌。
他是頭一回見她這樣的笑。
麗眸彎彎漾水,唇角不但勾起,還笑露兩排貝齒,那模樣極開懷似的,有著小女兒家該有的活潑嬌軟。
他氣息一濃,湊去攫奪她唇上那抹嬌意,心如此震盪,直撼神魂,都已這樣侵奪親近,依舊有滿滿渴望。
簡直跟發情的禽獸沒兩樣!
重重喘息,又沉沉吐氣,他試圖自製。
費勁再用力,好不容易離開她的唇,他頰面緊貼她的耳鬢,內心長長一歎。
「今夜月兒好圓、月色好美,但想要好在一塊兒,唔……是不太容易呢!」紫鳶聽出他的暗歎,畢竟,她也想大聲歎息啊!
從她不知羞恥地搶他到手的這兩年來,他們雖聚少離多,然幾是每回遇到一塊兒,就好在一塊兒,用短暫時候盡情糾纏,若能,就會在他的水簾洞內共度,他們吸食彼此動欲的氣味,內化成獸,憑本能奪取渴望的,也任由對方在自己這具赤裸裸的身軀上恣意深進。
但,這一次不行,鬼叔都尋過來了,還有其他那幾位大叔、大哥,再加上正在度劫的鳳主,她若跟燕影避進林間胡天胡地,待被發覺,她真要挖個地洞把自己和他一塊兒埋掉。
緊緊擁抱她的男人沉默無語,但他的唇舌已靜靜移至她左上臂。
潮濕、柔軟、溫熱……他又舔起她的傷,一遍又一遍,仔細無比,如每一下的舔舐都帶有他深心的念想,要她傷口快些愈合、快些復原。
紫鳶細細顫懷,從心到外,就要抖成碎片一般。
他來回舔著那處刀傷,她則偏低螓首,用熱烘烘的嫩頰去摩挲他的臉、他的發,只這樣相貼著、親近著,荒蕪內在亦豐裕起來,覺得滿足。
好半晌過去,她傷處漸漸愈合,留下一條粉色疤痕。
彼此似還不願分離,最後卻是燕影牙一咬,為她拉攏衣襟,再抱她落回地面。
「該回去了。」他啞聲道,放她雙足落地。
「嗯。」紫鳶乖順頷首,斂下雙眸,有些悵然若失。
忽而間,她眼前出現一隻大手。
他輕功絕頂,方才入林甚深,此時欲返原處是擔心她跟不上,失去方向嗎?望著男人靦腆又故作冷淡的側臉,她內心一漾,笑弧淺靜。
「握好,別走丟了。」燕影粗魯地補了句。
「嗯。」她伸手握住那只厚實的大手,甫貼觸他的掌,那修長五指陡收,將她的手裹在溫熱掌握裡。
他頭也沒回,隨即拉她飛奔。
有他在前方引路,有他的力量扶持,她很輕易跟上,不迷失,而望著男人飛揚黑髮和剛健背影的雙眸,不自覺竟有些潮濕……
◎ ◎ ◎
三個月後
這陣子對燕影來說頗為折騰。
先是鳳主內傷嚴重被送回南蠻,那幾日,箭涇上游的竹塢簡直是人間煉獄,鳳主既嬌且傲的脾性說爆就爆,紙僕們個個自危,怕極一個沒留神便引火上身,燒個透透澈澈,連點兒灰燼也不留。
突然之間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全掉在他肩頭,便如——
紙僕們遇事不敢請示,全來求他當擋箭牌。
山裡那群老人們鼓噪著要「殺」上竹塢教訓臭小子鳳主,怒其被妻棄,他一擋再擋,三擋又四擋,但擋得了別人,攔不住太婆。
而太婆跟鳳主對上的那日,十九小爺亦溜進竹塢,非常興致勃勃且絕對幸災樂禍地「看熱鬧」,紙僕們嚇得東奔西竄,全面飛逃,但他不能也去奔竄,他有護衛之責在身,即使不能維護鳳主,也可盡道義收收屍……
幸得,魔星畢竟是魔星,太婆道行再高,也沒能把魔星弄死,只令其殘上加殘,在榻上多躺好幾日。
再然後,老天終於懂得開眼,魔星的「剋星」終於返回南蠻。
上官淨踏進結界,出現在竹塢的那一刻,他盡管面無表情,內心卻澎湃如浪潮,如釋重負之感兜頭沖淋下來,通體舒快,感動得幾難把持。
重要的人物一旦返回,諸事自然漸漸好轉了。
近來,鳳主亦應了太婆之令,與失而復得的自家媳婦兒回到鳳鳥神地小住,正式拜見了山裡那些長輩們。
攪出這麼一場,驚天動地的,如今各歸各位,終覺安生了些。
再三天就十五了,今夜,月光通明皎潔。
他立在最高的樹梢頭,莽林在銀色月華下似沙丘般溫柔起伏,奇詭神秘。
耳中一動,捕捉風聲,他直直從頂端飛落,一眼便找到那個踏進莽林的女子,紫鳶凝望陡然飛落的男人,似早在期待他的出現,她眉眸靜謐,嘴角噙著幽然的一抹軟弧。
兩人都沒說話,僅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對方,而他的眼這樣黑,瞳心的火這樣炯亮。
燕影驀然出手,牽起她的柔荑,抓著就奔。
紫鳶起初還能在他的牽引下跟上腳步,但他越奔越疾,彷彿那並非輕身功夫,而是異能騷動,讓他瞬間生翅飛翔。
她跟不上,卻未跌跤,足尖離了地,才知他以單臂摟住她的腰,挾她而去。
夜風撲面掠身,她把自己交給他,不再提氣施力。
柔軟賴在他臂彎裡,好像她是他趁夜擄來的姑娘,是他的俘虜。
奔出莽林,他挾她來到那段熟悉的溪谷,回到流音清美的洞中。
已是忍至極處了,一進洞裡,被那幕水簾澆淋半身,燕影體內的火卻愈燒愈盛,尚未放下懷裡的人兒,他頭一低,舌侵入她口中,野蠻汲取。
紫鳶熱烈回應,小手大膽拉扯他身上衣物,直到手心能貼熨他的肌膚,感覺他的灼燙剛硬,才滿足般逸出嬌哼。
她被抱到蒲草軟墊上,男性大手以其人之道還之其身,解她腰綁和護腕,拉松衣帶子,扯開她外衫與裡衣襟口,撫摸她同樣灼燙卻無比柔軟的凝肌。
當他的嘴取代了手,膜拜她的胸房,而他的手滑過她窈窕身段,滑過平坦腹部,碰觸她最細緻的蜜處時,紫鳶抑不住輕喘,熱潮一下子刷過全身,而更熱的蜜潮已被他勾引出來。
依舊不需言語,只需身軀緊貼,感受狂放的脈動與劇顫的心音,其他皆多餘。
燕影吻著她、撫摸她,腰臀挪動,緩緩進入她身體裡。
柔膩包含,命脈侵入她谷中,那滋味讓他灼灼噴出氣息,寬額垂抵著她,烏亮散發不知覺間半化成墨羽,搔弄她的臉膚和潤肩。
「燕影……等、等等……」她細弱叫出,勉強扯住將要飛掠的一絲神智,身子這樣濕熱,被繃脹地撐開,她每扭動一下對兩人都是至甜至毒的折磨,但……有件事必得做到,不能忘掉。
她伸長手將外衫勾近,從衣內暗袋抓出一隻小瓶,倒出兩粒藥丸。
她含進一顆,另一顆抵至燕影嘴下,眸光逼近迷亂,卻執意看他,要他張嘴。
燕影面色微異,眉目瞬間一轉剛硬,但他還是吞進她遞來的藥,津唾一潤,藥丸立即溶於舌下。
「這樣就沒有顧慮了……」她迷濛揚唇,雙腿環上他的腰,裸身拱起。
描繪不出的火氣陡然而生,因何發怒?燕影亦覺莫名,然而,就是不痛快。
他俯首重重吻她,無法溫柔待她,彷彿洩恨,一直挺入深進,灌注蠻強力道,感覺是疼痛的,卻又糾纏肉慾,心魂與身體都快炸開,紫鳶用很多、很多力氣抱緊他,大概今生都不會再遇到,像他這樣能讓她癡迷至此的人,她不知道對他是不是所謂的「愛上」,但「癡狂」與「迷戀」,卻如此明了。
瘋魔若錯,她就錯到底,一直錯下去,不回頭。
當那股最高狂潮兜頭打下時,她圈住他腰身的雙腿變得緊繃,腳趾蜷曲。
她想挽留他、絞緊他,然一切還不能結束,還不是時候,男人抱著她翻轉半圈,光裸身體交疊糾纏,他從她背後再次佔有,慾望粗實沉重,在一次次撤與頂之間剖開她盈滿香蜜的肉壺……又一次,她被推進另一波猛浪狂潮,繼續漂蕩……無止境浮沉……
無邊。
無際。
至歡之後,是茫茫之愁。
而這般慾念啊,卻已化作茫茫之劫,教人甘願在生死間輪轉無數回……
一切混亂糾纏靜下時,似乎已過去許久許久。
男人粗獷沙嗄的叫聲,女人帶泣般的吟哦,像還迴盪在洞中,與一幕天然的水簾珠子共譜秘曲。
女子趴臥於軟墊上,燕影知她並未睡去,她是被折騰得太狠,於是靜伏調息。
錯在他。
這陣子他忙,她亦忙。
上官淨重返南蠻,與鳳主之間的恩怨情仇開解後,原要回「西海玉靈峰」將唯一被留下的小師妹杜青青接來,但鳳主發瘋般硬不放人,最後是她代替上官淨跑了一趟,前兩日才將杜青青帶回。
算算時候,他和她都已三個月未單獨相處。
今夜守在莽林,或者下意識是在等候一名女子,等待她尋來,走向他。
見她當真出現了,他左胸劇烈鼓動,如順風的滿帆,漲滿無數心緒,說不出,無法言明,然後看過再看,一直看,瞪得兩顆眼珠都快掉出,她真的在,不是他幻想出來的人物。
她來尋他,來到他身邊。
內心一開始確實歡暢不已,但,這滾了一地的紅澤藥丸……
此時蒲草軟墊旁散著十來顆殷紅如血的藥丸子,這藥丸主要是用莽林內依附巨木而生的花籐「紅鳳尾」所開的紅花揉制而成,陰陽交合,若不想落種懷胎,男女雙方在「辦事」前都必須服上一顆。
當他們頭一次赤裸交纏時,什麼防備亦無,事後,他深思過這事,想過再想,最後硬著頭皮跟鳳主問了那樣的藥。
那一次,魔星難得慈悲爽快,竟問也不問原由,便把一袋子裝得鼓鼓的「紅鳳尾」藥丸塞給他,說是可以讓他用很久,還追加叮囑,不夠的話,再跟他取用。
他面紅如血地接過那袋藥,心知鳳主不問,八成已有計較,只是不知他與紫鳶之間被瞧出了多少。
之後沒多久,水簾洞內那樣的火熱癡纏被密密重溫了。
然,在他取出紅花揉制的藥丸前,雙腿緊環他熾熱軀幹的姑娘竟先一步取出相同的殷紅之藥,餵進兩人口中。
她告訴他,那是她問過太婆後,老人家給的。
這也意味著,她仔細想過他所深思的事——不想有孩子。
貪歡,就這樣「沒要幹什麼」地在一起。
所以不能有孩子。
而另一方面,他這時不時讓外貌異變的精血極可能延續至下一代,他不想讓孩子吃這種苦頭。
燕族若因此絕斷,就斷吧,他根本不在乎。
她這麼做,恰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他一開始只覺鬆了口氣,恣意投入與她的每一次縱欲交纏中,每一次在一起都不容易,所以全心全意,神魂授與,直至筋疲力盡,安歇在彼此懷裡。
然而,今夜這些滾散開來的「紅鳳尾」藥丸,不知怎地竟教他氣悶心煩,他從未問過她的想法,關於他、關於懷胎、關於將來該如何……感覺若問出,似乎就壞了「沒要幹什麼」這個默契和規矩。
「唔……藥丸都滾出來了……」一聲微啞的笑歎輕輕劃破洞內幽寂,紫鳶側過臉容,陣心猶帶迷濛,邊歎邊拾回離自個兒近些的幾粒紅丸兒,放回瓶內。
「適才取了藥,忘了把瓶口封好,結果……欸……」她又歎,芙頰透紅,其實並非忘了封回瓶口,而是那當下,他在她身體裡,熾熱相連著,她尚能記得取藥服用,自己都覺了不起。
盤坐身旁的男人有些古怪,她眸線迎上,望著他目底的流火。
「怎麼了?」心意驅使,紫鳶不自覺抬起手,輕撫他鬢角與頰面上淡淡未斂盡的細羽,那樣的毛羽細緻無比,惹人心憐。
如果只有欲,她的撫摸因何能深觸胸中,讓他滿腔灼氣快要裂胸爆發?
如果只有欲,吻過她背心曾受重傷之處,為何他會喉頭泛堵,隱隱顫慄?
如果只有欲的話……
「這種『沒要幹什麼』地在一起,你覺得,能在一起至何時?」燕影突然問,語調夾帶了些山雨欲來的沉靜。
紫鳶聞言一怔,緩緩收回撫他峻頰的手。
「能到何時便何時,一切順其自然,不該是這樣嗎?」她微微笑反問。
他眼中兩簇流光竄了竄,猶靜聲道:「倘是想嫁人生子,就不該跟我這樣走下去。」
「我若想嫁人生子,自然不會跟你這樣下去。」她淡然回了一句。
燕影在暗中仔細分辨她的眉眸神態,一時間無語。
紫鳶坐起,抓來散落周遭的衣物,找到自己的外衫,她用它暫掩裸身。
男人那兩道深沉目光仍專注在她身上。
捺下歎息,她斂眉,有意無意迴避他的眼。
「我從未想過嫁人,也……也不願與誰誕下孩子。」
「為什麼?」
紫鳶不受他逼迫,僅搖搖頭,青絲跟著溫柔徐晃。忽而,她下巴輕抬,語氣略揚,用一種近似開懷的口吻道:「你才應該找個好女子成親去,多生些孩子,太婆說,燕族如今只見你一人,還望你開枝散葉。」
一頓。「東南西北村有不少美麗姑娘,還有居住在鳳鳥神地裡的刁氏鳳族中,也有與你適齡相配的女子,只要你願意,事就能成的……」而他,卻被她生生拖住兩年。
有一瞬間,燕影覺得自己的耳力出錯了。
他不應該聽到那樣的話。
從她口中徐徐吐出,說得如此輕巧淡然,但他一瞬也不瞬地看她,看那兩瓣被他深吻過無數次的艷唇一張一合,那些話,確實是從那張可惡又絕美的嘴中道出。
滾滾怒濤生成,在胸中翻騰,攪得他五臟六腑疼痛欲裂……然,他因何憤怒?
因何?!
打一開始,她已表明得十分清楚,誰也不必對誰負責,誰也沒辜負誰。
所以,他究竟恨什麼?
恨得這樣恨,恨得這麼痛,真恨不得……恨不得……恨不得……
收攏長指,越握越緊,指節繃到泛白,他怒至極處反倒笑了,笑意泛寒。
「我要真聽了太婆的話,找到好姑娘成了親,開枝散葉,你放得開我嗎?真捨得放嗎?」火都冒得三丈高了,且還繼續往上燒竄,他竟能涼薄再道:「莫非近日你又看上什麼好男貨?是東南西北村裡的年輕漢子?還是『刁氏一族』裡的誰?難不成……是南蠻莽林外的人嗎?唔,是說總不能比我差吧?倘是不耐用、不夠用,讓你用得不舒心暢意,你若回頭尋我好處,屆時,成了親的我到底幫不幫這個忙?」
他的話不好聽,有些惡毒了,聽了心裡是很難受,但她還能如何?
紫鳶輕咽津唾潤著澀然的喉,唇彷彿抿笑,嗓音低柔幽微。「對你,沒什麼放得開、放不開,或捨不捨得的事,本來就知事情會有結束時候,待你有其他姑娘,要成親了,也許正是一個契機,恰可了斷這一切,到那時,我總該走的。」自嘲一笑。「所以啊,別擔心我要回頭尋你,至於是不是看上其他男色……」
她終於再次在幽暗中對上他神俊炯亮的眼,輕且坦率道:「燕影,有過你,這樣就好了,是很好很好的一段,能讓我深藏於心,永不忘懷,所以歡喜它的開始,無憂於它的結束,這樣已然足夠,只是我還有想說的,想跟你說,你厭惡外貌的異變,不斷與體內異能相抗,但是啊,能化人面鳥身的你,在我心裡可是如此高貴的神子呢,是貨真價實的,而我這種不入流的凡胎俗子卻能靠近你,以再親暱不過的姿態與你一起,你讓我看見我想看見的,解開我所迷惑的,卻又給了我最癡最迷、最美最好的……燕影,你不會明白,我有多感激你……
倘使結束的那天到來,我只餘最後一個想望,我希望你放開長久執念,遂心而行,順意去走,讓你體內精血掌握所有,讓你的心更加寬闊……」她笑,像能瞧見那樣的他。「我想,那時的你一定無比地自由自在,自由自在的你,一定比現下的你更強、更無敵。」
燕影死死瞪住她。
死死的。
瞪她。
怒火已騰燒出一片無邊無際的怒海,燒掉他腦中所有思緒,而思緒成灰,徒留一片空白,他無法動腦去進一步弄明白她的意思,所有想法只停擺在「她要他成親」、「她鼓動他去開枝散葉」、「她終要離開」……這些言詞,而其他的話,他是聽進耳裡了,但沒辦法靜心思定。
他想再問,要她不得不答個清楚明白地逼問下去,只是額角兩穴突突亂跳,胸臆脹痛,他必須很費力地掌控吐納,舌尖僵硬,已彈不出任何一字。
緩緩,他立起身,黑髮覆頸垂肩,全身未著半縷,就這樣光溜赤裸地走向洞□。
每走一步,身上墨羽越多,啪啪啪疾增。
待走到洞口,他的異變已完全成形。
「燕影……」
沒理會身後女子帶憂心的輕喚,人面鳥倏地展翅飛出那幕水簾,憤然衝向明墨般的穹蒼。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9-16 11:46 AM
第七章
墨羽在月光下瀲灑出層層皎光,當玄色飽滿時,閃動的光原來是雪銀之色。
這一次的血氣大縱,外貌異變得十分徹底。
烏亮細羽霸佔那張臉龐的寬額、頰面,以及唇下,除眼睛周圍,也只剩兩邊顴骨、眉峰、鼻樑和人中部位,瞧得出原來粗獷的淡褐膚色。
人面鳥在胡亂狂飛大半個時辰後,終於迷途知返,飛回了南蠻莽林。
斂翅,停在最高的那處枝椏上,豐羽被風吹拂,溫柔波動,留有一名女子發上、膚上獨有的冷香氣味,靜靜嗅聞,記起這氣味是如何沾染上的,剛硬的心稍稍一軟,但下一瞬,腦中浮出她諸事淡然的神情,麗唇吐出可惡言語,似乎,她還說了許多,許多是無法靜心思索的,記得的僅有教人恨極的那些話……氣息促濃,心又狠了,恨得牙根生疼!
結界內,月光驟然帶紫,紫中生藍,籠罩一大片莽林。
奇脆之事,見多了也變尋常。
月被抹成紫藍,不是魔星的手筆,還能有誰?
人面鳥兀自盤佇樹梢枝椏,瞬膜眨都不眨,能看到極遠處的目力直直遠放再遠放,停在某個地方,即便那顆魔星已來到身側,人面不回頭,鳥身亦穩穩不動。
「怎麼?竟又入魔?我記得你這『變鳥後變不回人』的癥狀,自修煉心法後就沒再發作,不是嗎?」
這一次,人面鳥異變太深,無法言語,也懶得說話,入定般只管遠望。
魔星在枝椏上坐落,潔白衫擺隨夜風輕蕩,猶自笑歎。「能惹得我大怒大痛、走火入魔的,普天之下就那麼一個,能惹得你大怒大痛也走火入魔的,我看也就那麼一個,事情都到這分上,你先前提及要上北冥一探之事,我再不允,似乎也太不顧道義。」說著說著,竟有幾分同病相憐的味兒。
「你也知的,不是我有意攔你,前陣子不就亂得很,我病得脫了形,你若再離開,南蠻若出亂子誰收拾?如今局勢開朗,形勢大好,你要飛出去探探,就去吧,但,還得給我回來。」
開玩笑,南蠻這麼大,既是百鳥來朝之地,憑什麼要火鳳獨力守護,而其他什麼鳥的就能坐享其成?
火鳳守護此地如此久長,難得逮回一隻精血純厚的飛燕,當然要壓搾再壓搾,想方設法困住這只燕,豈能放手?
這一方,人面鳥盡管不動,魔星所說的話倒聽得明明白白。
突地,兩瓣瞬膜迅捷翻眨。
魔星疑惑地低咦一聲,循人面鳥視線去看,可惜目力不夠深遠,看不清。
此時結界起了動靜!
哈,動得好啊!恰能讓他用異能連結,感應整面結界。
然後在神識中,魔星清清楚楚看到踏進莽林的人——
是那個惹得男人變鳥身,害人入魔太深,一時間還變不回來的姑娘。
「原來守在這兒,是為了確認她回到莽林,安全無虞啊……」
欸,都不知兩人上半夜吵了什麼架?
竟能吵得讓人面鳥丟下姑娘就飛回,厲害啊厲害!
一確知今夜被棄於水簾洞內的人兒獨自返回了,人面鳥心事了結,昂首,挺胸,雙翅大張,跟著就噗噗噗飛走了。
被遺留在樹梢的魔星嗤了聲,浸淫在紫藍月光結界下,繼續綻放獨屬於他的魔性光明,被魔化得頗嚴重的心裡想著,下回要把妻子誘拐到這兒來,讓她賞星賞月賞樹海,順道賞賞他這個俊夫。
◎ ◎ ◎
自上回被拋棄在水簾洞內,紫鳶已大半個月沒見到燕影了。
確實是很刻意去尋找的,刻意到大刺刺詢問別人他的行蹤,但他行事原就神龍見首不見尾,問不出個結果,只好一路問到鳳主那邊去。
鳳主笑笑道,燕影出了南蠻,北上探訪一些雜七雜八、芝麻綠豆大的要事,她很想問鳳主,既是「雜七雜八」又「芝麻綠豆大」,怎會是「要事」?不過疑惑歸疑惑,鳳主向來瘋得厲害,也就不跟他較真。
那一夜,目睹那男人化作人面鳥飛走,她眸眶發燙,眼淚便默默垂下了。
很沒用啊……
嘴上說,對他沒有放不放得開、捨不捨得的事,說自己心境早調適好,該結束也就順其自然……其實,根本灑脫不了。
很想再跟他談談,但他不在南蠻,而她亦隨鬼叔一行人進中原一趟,如此錯開,下回再聚首又不知是多久以後了。
「你穿這樣真好看。」
眼前的小小少年換上簇新衣衫,鞋也是新的,髮梳得一絲不苟,他微微仰高臉龐,她遂蹲低下來,望著他俊秀眉目真心稱讚。
此地是中原武林盟的「泉石山莊」,從南蠻前來的一行人已在莊中住下七日,這一次之所以拜會武林盟,主要是護送范家小少主回來。
當年「素心山莊」范家遭難,起因跟一對碧玉寶刀有關,寶刀暗藏玄機,而能解開其中玄妙的人,只有范家小少主。
如今遺失的碧玉寶刀重現江湖,護在武林盟內,此事傳出,南蠻那邊也得到消息,然後范家小少主就決定重返中原。
紫鳶不知他如何跟太婆提的,也不知太婆是怎麼跟鳳主商議,總之最後是應了小少主的請求,與中原武林盟連繫,而對方亦在打探他的下落,如此一來,雙方順利接上,鳳主遂讓人送他至此。
護送之事已圓滿完成,范家小少主在這裡的生活起居,自有人會幫他打點好,絕對比在南蠻山裡更周到,紫鳶知道不必擔憂,但畢竟在山裡相處過一段時候,這位小少主又莫名喜歡待在她身邊,然而明日一早,她就要跟鬼叔他們起程回南邊,此番別過,也不知能否再見。
忍不住摸摸小小少年的臉,她淡淡笑。「再過幾年,肯定有一大堆姑娘家為你爭風吃醋,到那時,你還記得姊姊嗎?」
他沒答話,卻在紫鳶欲起身時,俊龐靠近,隨即在她嘴角親了一記。
紫鳶陡地怔住,直到他轉身溜走,她還怔在「泉石山莊」的石林園內。
一隻手慢吞吞撫上被輕薄的嘴角,原本的淡笑轉深了,她直起身子佇立,笑望小小少年離去的方向。
突然間——
她聞到一抹氣味,有些朦朧的熟悉感,以為是范家小主留下的,但……不是啊……不是的……她眉心蹙了蹙,鼻間更仔細嗅聞,這味兒,暖中帶清冽,溫徐如香茗,沁爽似雪風,她聞過,一直記得,她其實相當熟悉,一直記得的……
玄冀!
驚心揚首,她四下張望,沒有……沒有那個人……
她開始胡亂奔走,而石林園如此開敞,她卻找不到想見的那人。
氣味時濃時淡,她乾脆閉上雙眸,用嗅覺分辨方位……啊,在石林園之外!
她一竄躍出石牆!
武林盟的幾名護衛見狀,不禁面面相覷,不知她急些什麼。
紫鳶出了石牆,奔出不到半裡路,在一片桃花林裡看到那個人。
那人背對她立在艷紅桃樹下。
聽到她腳步聲奔近,驟止,對方於是徐徐轉身,朝面色陡凝的她勾唇一笑——
「我就知道,一直確信得很,我的鳶兒沒死呢,躍落白泉飛瀑,走時不留隻字片語,你這孩子也忒狠心。」
玄翼……
「不……不是玄翼……不是他……」紫鳶嚇得不輕,嚇得幾是魂不附體,艷唇瞬間慘白,兩眼直勾勾,驚惶間,心裡的話如囈語喃出。
「不是玄翼呢,是我不好嗎?鳶兒該不會忘了我是誰吧?」
「……羽、羽姬……」她吶吶吐言,瞠大的眸眶有些倔氣,卻隱隱泛光。
麗妝艷衣的美婦很愉悅的模樣,走近,香指滑過紫鳶面頰,柔聲道:「壞孩子,你要喚我阿娘,我聽了才開懷啊!」
紫鳶僵住不動,腦子還在努力厘清眼前之事,不敢妄動。
金羽姬繼而又道:「派出來的人跟我說,瞧見你出現在『泉石山莊』,跟武林盟的人混作一塊兒,且跟『素心山莊』范家那根小獨苗也親近,我本來不信,今兒個才親自尋來,心想,倘使是真,你嗅到玄翼獨有的身香,定會追出來探看。」她笑,媚眼如絲。
「玄翼身上的香,我早把它養在瓶裡了,養了這麼多年,香魂聽我驅使,真把你乖乖勾了來,與你相較,那碧玉寶刀算什麼寶貝?你才是咱的寶呢!」
紫鳶悄悄拉長吐納,像瞬間被冰封,得靠意志突破出口。
聽得對方所說,她漸能掌握思緒,在腦中暗自拼湊出大概——
「白泉飛瀑」裡並無武藝絕佳者,即便是她金羽姬,武藝雖好,亦稱不上什麼絕頂高手。
她對碧玉寶刀感興趣,對唯一能解寶刀之謎的范家小主感興趣,然,「泉石山莊」為武林盟地盤,她不敢闖,而她所學術法再高,也難一次掌控那麼多人。
這些天,有好幾路人馬在「泉石山莊」外轉悠,暗中窺伺的人亦不少,「白泉飛瀑」的人也在其間,因此才發現當年從飛瀑一躍而下的人,竟在此現身。
紫鳶不禁苦笑,都逃離五年多了,想來她的容貌並無多大改變,才教「白泉飛瀑」的幫眾輕易認出吧……
再想!快想!紫鳶,想想該怎麼辦,快!
「鳶兒,跟娘回去,乖些啊,別再惹娘生氣,好嗎?」金羽姬輕拉她的手。
忍住想甩開對方碰觸的衝動,紫鳶張口想拒絕,有幾個人此時往桃花林這兒趕至。
「紫鳶,出什麼事了?」鬼叔聲若洪鐘。
「紫鳶丫頭,武林盟的護衛說你突然翻牆,急著見誰啊?」
「咦?這位是……」
一聽到鬼叔與其他幾位大叔的聲音,紫鳶腦門驀地一凜,渾沌被狠狠剖開。
南蠻、刁氏鳳族、鳳鳥守護的神地、鳥族精血……
純粹且高貴的精血……
人面鳥。
對!尤其是人面鳥!
「白泉飛瀑」的主人不能知道,不能讓金羽姬知道!
腦中清明,她深吸了口氣,轉身面對眾位大叔時,她笑得燦若桃花。
「鬼叔,我找到我娘了,我要跟她走,不跟你們回去了。」
她反握金羽姬柔膩無端的手,握得牢牢的,像害怕好不容易尋到的親人,下一刻又要消失似的,握得那樣牢。
◎ ◎ ◎
紫鳶離開時,連行李也沒收拾,就匆匆跟著金羽姬走。
不想鬼叔他們再追問,交談越多,只會曝露更多的事。
更不想鬼叔他們攪進這潭黑水中,跟「白泉飛瀑」的主人鬥,武藝或者可勝,但金羽姬可畏之處本就不在實實在在的拳腳功夫,最怕術法一動,後患無窮。
「鳶兒,你擔心我對那幾個粗魯大漢出手嗎?」
離開「泉石山莊」已兩個時辰,紫鳶很乖順沉靜,聽到金羽姬問話,她未答問話之人已自個兒先笑了。
「壞孩子,壞心得很呢,那般的貨色,你以為我瞧得上眼嗎?」
紫鳶依舊無語,一手悄悄按在腰間。
金羽姬心滿意足歎道:「你回來就好,有你在身邊,誰還入得了我眼界?」
紫鳶選在這時動手!
腰間軟劍一出,劍身如蛇疾行,迂迴間逼至對方咽喉。
不會輕易得手的,她內心明白,但至少能逼退對方,為自己爭取逃脫的時機。
金羽姬確實被逼得非退不可。
往後疾撤時,她艷目直視紫鳶,帶笑的唇角泛冷,彷彿又罵著——
壞孩子,壞心得很……
紫鳶搶到時機,不糾纏,隨即旋身欲走,豈料甫轉身,十來名紅衣勁裝的男女紛紛現身,將她合圍。
「小姐還是乖乖隨主人回去吧。」
時機已失,但既動了手,怎可能束手就擒?
紫鳶在愈縮愈小的圍勢中左突右衝,軟劍銀光飛掠,帶出一道道蜿蜒凜冽的劍氣,她瞬間傷中三人,合圍之陣陡現缺口。
她亟欲竄出,兩側又來阻撓,她劍招如行雲流水,輕易再傷二人。
「你不回去,難道不想見玄翼了嗎?」媚語忽地穿進她腦中。
玄翼……
劍尖突然一頓,紫鳶被逼回圍勢,她未及立穩,驚見一張麗妝玉顏已在面前。
金羽姬唇彎彎,眉陣卻現猙獰,雙袖揚弧,捏在指間的髮針刺中紫鳶頸後。
「還鬧嗎?壞孩子……」
一股刺麻感從頸後蔓延開來,貫穿脊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傳至四肢,紫鳶通體泛麻,五指握不住劍,兩膝一軟,終於跪倒在地。
麻感襲上腦門,擊潰她的意志,暈厥前,她漸已僵硬的唇舌硬是嚅出話——
「玄翼還、還活著……他在『白泉飛瀑』,你找到他……他活著嗎……」
金羽姬斂裙蹲下,盈盈笑望她。「我帶你回去,你不就知曉了?」
是否,開頭就是盡頭?
無法飛過萬水千山,逃得不夠遠,最後還是回到了原點。
巨大的黑潮襲擊過來,紫鳶認命垂眸,嘴角隱約有笑,滲苦。
她鬆開最後的那抹神識,身子往前傾落。
◎ ◎ ◎
燕影出南蠻辦事,這一次,辦的是個人私事。
欲知之事大概都有了個底,又知南蠻的一行人已入中原,他未直接回南蠻,而是從北冥入中原,打算前往武林盟與鬼叔一行人會合。
當然,主要是因事前就知道紫鳶會同行,因此才前來堵人,哼哼,堵住那個可惡、可恨又可惱的姑娘之後,他有不少事要向她問個清楚明白。
只是當他尋到鬼叔一干人等,卻獨獨不見那個讓他氣到入魔的姑娘。
這還不是最混亂的,最混亂的是,鬼叔手裡竟有那把「行雲流水劍」!
那把劍,說是拾到了。
而劍安在,人卻渺渺無蹤,也不知那姑娘發生何事,讓幾位大叔滯留中原追尋好幾日,仍舊無果。
「紫鳶丫頭說了,她找到她娘親,要跟著她娘回去,不回南蠻,這事是有點古怪,但人家母女相逢,咱瞧那丫頭笑得好樂,還能多說什麼呀?」
「不過想了再想,總覺不對,那丫頭走得好急,連行李都不收拾,跟著她娘親頭也不回就走了,嗯……就是透著古怪味兒啊!」
「所以大伙兒一想,越想越不通,忍不住就追上去瞧瞧,豈知追蹤到那地方,打鬥跡象明顯,四周還留著血腥味兒,但見不到人影了,草地上只留著紫鳶丫頭的那把軟劍。」
聽過鬼叔一行人所說的,燕影頓覺頭重腳輕。
——娘親?跟她娘回去?笑得好樂?
她根本是被強行帶走的,帶回北冥的「白泉飛瀑」——他轉身疾馳。
「燕影,你去哪兒啊?喂——哇啊!」
「他……他、他他用飛的!」驚愕瞠目。
「真的……是用飛的呀……」
眾家大叔知他本事,但還是頭一遭親見燕影化作鳥身。
人面鳥拍動強勁的翅膀,飛向天際,自若與體內血氣相融,再不抗拒,再不顧旁人驚異的目光。
◎ ◎ ◎
被帶回「白泉飛瀑」已三日,回北冥這一路上,紫鳶一直難以掌控神識,整個人彷彿被一團迷霧包裹,霧氣深濃,滲進她神魂裡。
她肢體能活動,但有些事並非自己想做而去做,便如一尊傀儡木娃,任憑掌線操作的人牽扯挪移。
隱約明白,她中了羽姬攝魂奪魄的髮針。
大概是覺已返回「白泉飛瀑」,即便她想逃,也難逃出生天,金羽姬終於除去她頸後髮針,但腦子渾渾噩噩這麼多日,紫鳶神識猶在半夢半醒間,幻境抑或人間仍有些混淆不清。
艷紅紗簾從高高的頂端垂墜下來,一幕又一幕,紗簾輕輕飄動,過長的地方拂過她的身膚,引來細微搔癢,她想躲開,不自覺蜷縮身子,才發覺衣物已被褪盡,她裸身散發躺在紅艷艷的大榻上。
這張紅榻很大很寬,可容十多人躺下,紫鳶親眼見過,那時「白泉飛瀑」的主人召來十多個門人,有男有女,俊秀艷麗皆全,在紅榻上恣意媾合。
一股欲嘔的惡感在胸內翻絞,但吐不出東西,只能不住乾嘔,兩眼被逼出淚來,她蜷伏著,氣息促亂,連調息穩心都難辦到。
然後,有人碰觸她,一隻溫熱大掌貼上裸背。
她先是驚凜,又彷彿有所感應,繃緊的背脊緩緩一弛。
她從屈起的雙膝間抬起頭,慢慢轉過臉,看到她喜愛的那個男人來到身邊。
那張好看的面龐離得這樣近呢。
他眉宇間已不見怒氣,凝望她時,目光這樣溫柔,讓她快像遇陽的雪般化開。
「燕影,我想找你,想跟你說話……」她語氣似嗔,對著他,總有時會不自禁流露小女兒態。「……可是你飛走,不理我……」
燕影不說話,只微微噙笑,一下下輕撫她的背。
她眷戀他掌心的溫熱,泛寒的身子不住地往他貼靠,於是兩人面對面躺在紅榻上,她枕著男人強壯臂膀,蜷貼在他身側。
她擱在他胸膛上的柔荑被握住,跟著手背一陣濕暖。
紫鳶合起雙眸,模糊笑了,因為他又在舔愈她的傷。
手背上那道新傷是怎麼弄出來,她其實記不太清楚,像是……像是跟不少人打了一架,被合圍,被刀劍劃傷,最後被……被帶回「白泉飛瀑」!
這裡,「白泉飛瀑」!
「快走!你不該來——」她倏地睜開雙眼,瞠得圓大。
然——
眼前除了無盡的艷紅,什麼也沒有。
她沒有枕著誰的臂膀、沒有與誰相擁、沒有拍撫裸背的大掌、沒有深邃溫柔的目光,而手背上的小傷猶在,沒有誰為她舔愈。
一切的一切,僅是她潛藏於心的渴望。
身軀被囚,心志受折,想再逃出……大概是無望了。
但她會一直想他、記住他,只要記起他,只消記起他,便不覺荒蕪……
知他是心裡美好的幻影,被她牢牢護於心中,不在這污濁濃臭的黑沼裡,這樣就好了。
她微微又笑,放任倦意侵襲,再次跌進黑暗當中……
夢啊,似乎無止境的長,睡去再久,醒來仍覺乏力。
眼皮沉沉,紫鳶勉強掀開眸睫,望出去依舊盡紅,但這一次,周遭不再靜得出奇,她聽到喘息聲,是女子嬌膩的細喘,一聲聲、一陣陣……就在這紅榻上!
四周被使了香魂,勾引人動情動欲的香。
她嗅得出,但很怕自己抵擋不住,至少……至少得下榻……
撐起上半身,可惜雙臂無力,兩條腿更是不聽使喚,她「咚」一聲趴倒在榻。
她聽到女子笑聲,似嘲笑她還在作垂死掙扎,不肯認命。
她側過臉,循那笑聲望去,紅榻的另一端,長長寬寬的垂紗紅幕上淡淡落著人影,女子赤裸妖嬈的身軀線條清楚可見。
而此刻,女人正開敞雙腿,跨坐在男人腰上。
她緩緩扭腰擺臀,及腰長髮不住搖曳,平躺在身下的男人卻無絲毫動作,死死躺臥,如任人宰割的俎上肉。
是……是玄翼嗎?
是嗎?是他嗎?
紫鳶想看清,匍匐往前,但心揪緊難受,又不忍去看。
「鳶兒,害怕什麼?來啊,快來,過來這兒,我教你怎麼玩。」
她不聽那召喚,不能聽、不能去聽。
她不能聞那勾魂香氣,不可以的……
紫鳶再一次蜷縮起來,把自己縮得小小的,臉埋在膝間。
淚靜靜流,她沒察覺到,鼻尖抵著自個兒的膚,渴望在自己身上尋到一點點燕影的氣味,她要記住他,記在心裡……
紅榻那一端,女子嬌聲笑得更響,而後又是淫吟不斷。
伴隨吟叫,肌與肌相互拍擊的聲音越來越大,亦越來越急。
「鳶兒……鳶兒……別怕呀,我總要教會你的,你想逃,怎麼可以呢?嗯、嗯……好舒服的,就我和你,我會讓你很舒服的……鳶兒……啊、啊啊——」
垂紗紅幕後的女人,終於在男體上得到至高的滿足。
紫鳶聽到她最後所宣告的,身子再次畏寒般輕顫。
她抱住自己,緊緊圈抱,想著那個讓她很心軟心痛又心憐的男人,在這個絕處,他是她為自己栽下的一朵花。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9-16 11:52 AM
第八章
待一切停止,寂靜再次籠罩,紫鳶終於將臉抬起。
或者是盡興了,羽姬早已離開,紫鳶猜想,也許她正在香池那裡浴洗,也許召了某位門人共浴,也許又在那座小池裡交合,也許……
四周仍留著那股詭香,不過淡了許多,她甩甩頭,試著讓神識再清醒些。
啊!垂紗紅幕後的那個男人……
她急急撐起身子,半滾半爬地靠過去,掀開整大面的垂紗,去到那人身邊——
不……不是……
不是玄翼。
那是個比玄翼年輕許多的男人……不,還不算是男人,十五、六歲模樣,僅是個少年罷了。
少年長睫掩下,面容生得相當俊秀,散著發,與她一樣赤身裸體。
紫鳶輕探他鼻下,尚還留有氣息,但似乎被香魂迷得非常之深,她再察看他頸後,果然找到被髮針剌進的微小傷痕。
所以玄翼當真不在了吧?
是羽姬故意那樣說,誘她分心,逮她在手。
今日紅榻上的人不是玄翼,紫鳶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是慶幸、是失落、是微微心痛和濃濃悵惘,至於眼前沉睡的少年,也是可憐之人……
她再次寧穩心志,用力扯了扯紅紗,扯動幾次才把一幕紗子撕落。
無衣物裹身,只好先將就著,用紅紗披過肩頭,再在腰間交纏,然後垂下作裙,幸得紅紗相當長,讓她纏纏裹裹的,竟也弄得頗有模樣。
下了紅榻,裸足一陣涼,北冥雖已春臨,但十六峰的霜雪未消,建在峰上的「白泉飛瀑」依舊冷寒。
紅閣內靜悄悄,她腳步有些踉蹌地躲至窗邊,揭開一道縫窺探外頭。
竟是無人守閣!
她又移到另一邊的窗子再覷,連續察看四個方位,確實無人在外。
羽姬以為她無力再逃,所以鬆懈看守了嗎?
她內心一喜,氣息略促,挨到門邊一直等到蓄足力氣,才試著推了推門。
門未上鎖,一推便開了。
雖隱約覺察古怪,但時機在前,她未多想,立即閃出門外。
不能往峰下走,羽姬所收的門人在峰腰處各有住處,亦設有不少守衛點。
在這個地方,她住過十五個年頭,沒交往過一個朋友,成天四處探索,這讓她尋出這座峰上幾條天然秘徑,那些小徑能讓她直通峰頂的飛瀑,她不怕再跳一次,當年大難不死是玄翼捨身護她,這一次,就賭了。
跑,咬牙奔跑,然後撥開好厚好厚的一層烏拉草,她躲進一個小時候常窩在裡邊的草穴,穴洞還在,但她長成大姑娘了,得縮著身子才能完全躲入,雙足好冷,她呵氣在手,替自己搓揉,而頭暈目眩得很,得穩下來再次調息。
忽而,她以為真是眼花才看錯,從她躲藏的方位瞧去,一雙精瘦見骨的大腳出現在草穴外,就停在那邊不動。
誰?
紫鳶將頭小心翼翼探出,透過草縫由下往上窺看,竟是紅榻上那名少年!
不知道他是怎麼跟出來的,而且就裸著身,不像她還扯來紅紗亂裹一氣。
怎可能置之不理?
已顧不得太多,她爬出草穴,拉著他冰涼涼的手,拖著就跑。
少年完全沒有抗拒,不曉得是所中迷毒太深,神智不清,抑或天生如此,若非情況太緊繃,紫鳶肯定又要對自己苦笑,因為這讓她記起那一年帶范家小少主奔逃時,那孩子與這個少年頗有雷同之處。
她都弄不清究竟憑哪股子勁力,竟一路拖著少年,硬爬至頂峰。
像那一年,玄翼拉著她逃,來到白泉飛瀑上。
風大,。水聲隆隆。天雲似離得好近。
「到了,飛瀑就在前方,就快到了——」少年腳步沉重,愈來愈沉,她力氣亦要用盡,快拉不動他。
他眼皮突然一閉,整個人往前栽。
紫鳶受到牽連,也跟著跌倒,但她很快坐起,將少年發寒的上身抱進懷裡。
「醒醒,醒過來啊!」心一橫,她重重掃了他兩記耳光,打得他嘴角都破了。「給我張開眼,看著我!你看著我——」她語氣狠厲,心臟劇顫,眸中忽而湧出淚珠,淚未落下,就含在眼眶裡。
少年掀睫,渙散眼瞳終於凝神,定定看她。
「你要睡在這裡,我也不管了,我會把你扔在這兒,一個人逃!」
雖撂下狠話,但紫鳶並未動作,直到少年似理解了她的意思,很努力地重新爬起,她才扶著他,帶他往前。
「飛瀑底下水寒沁骨,無論如何你都必須保持清醒,我會拉住你的手,你別放——呃!」叮嚀的話陡斷,一條細鏈從身後撲來,紫鳶覺時已晚,細鏈如蛇纏頸、鎖喉,將她往後拖扯。
她倒地,表情痛苦,雙手使勁想扯松頸上鏈子。
少年亦抓住細鏈,使勁扯,想將鏈子扯離金羽姬的掌握。
「找死!」艷袖一揮,少年瞬間被彈開好幾尺,倒地後,一動也不動了。
紫鳶乘機掙開鎖喉鏈,細鏈再次逼近,她翻身滾動,趕至少年身邊。
無法確認他是死是活,反正……此際只能先拖他躍下飛瀑了!
然,細鏈一而再、再而三凌厲撲來,阻撓她的去路,明明離飛瀑已如此之近,卻怎麼也趕不到。
她已氣喘如牛,有種感覺,自己像是被貓戲耍玩弄的鼠,也許從離開紅閣那一刻起,「白泉飛瀑」的主人早在暗中覷看,看她自以為躲得過一切,看她不自量力想救走少年,看他們迂迴曲折爬上峰頂,卻要在最後一刻打壞他們所有想望。
她右偏避開細鏈鋒芒,但一根髮針已然逼至,這一次,她沒能避開,髮針力道之悍,幾沒膚而入,刺入她咽喉。
髮針極細,傷處並不見血,但她瞬間已無法言語。
「還不認輸嗎?你這孩子比玄翼還倔,欸,偏我就愛你勝過他。」
金羽姬邊軟語罵著,邊理著一綹長髮。
她盈盈步近,見紫鳶還敢妄動,頓時麗眉之間怒氣盤騰,她倏地截斷兩根髮絲,捏在指中一震,髮絲幻變成長針,再刺紫鳶雙肩。
髮針剛長,直直穿透鎖骨,將紫鳶釘在地上。
劇痛貫穿全身,衝至喉中的叫喊又被生生阻住,紫鳶痛得雙眸浸淚,不想哭亦不願哭,但還是疼到掉淚,然而最怕的是明明有知覺,身軀卻不受自己掌控。
她難以動彈,約莫僅有頸部以上能輕微動作,只不過張口無聲,而難掩驚惶的眸光仍不減倔氣,直勾勾注視金羽姬。
後者抬起一足,挑逗般撥弄被她拿來充當衣裙的紅紗,幾層垂墜的紗裙被緩緩勾開、挑高,她下身赤裸,一雙玉腿亦全然曝露。
心臟在胸內急遽跳動,震得紫鳶胸骨亦感受疼痛,淚從兩邊眼角滑落,但不服軟,不願服軟……
「我就想,把門人往底下峰腰暫撤,留你在紅閣內,說不准你要演這麼一出給我看。」金羽姬掩嘴輕笑,繞著她身子打量。「沒想到你自個兒都顧不好,竟還拖著人一塊兒?」
她音調忽然轉冷。「玄翼當年帶你逃來這兒,從飛瀑躍落,你以為這事,我會容你再來一回嗎?當年你若肯乖乖聽話,跟玄翼交合,讓他在你谷陰之內落種,為咱們『金氏鳶族』誕下血脈,他也不會慘死在白泉飛瀑下。」
紫鳶眼珠顫顫,顯示心緒正大受波動。
金羽姬見狀又笑,眼神邪冷。「是啊,玄翼當年已死,門人尋到他時,他屍身在水裡漂流多日,身軀都已腐爛見骨,面目全非。」
淚水滲出,不斷從眼角流下,紫鳶張開嘴,一聲也無法哭出。
雖猜到如此結果,但此時聽金羽姬道出,仍覺心痛悲涼,眼淚如何也停不住。
艷麗面容忽地傾近,她跨跪在紫鳶腰間,唇湊在紫鳶耳際,細細吐聲-
「小鳶兒,是你害死玄翼的呀!他愛你愛得入了心,要跟你交合相親,他其實是願意的,都是你不好,將他害慘了。」
不——害人的不是我,是你,金羽姬!是你!
紫鳶瞪大淚眼,眸底的怒恨無比直接。
金羽姬精巧五官微微一扭,片刻才冷笑道:「還這麼悍呀?呵呵,你以為沒了玄翼,我就拿你沒辦法嗎?」
她眉眸間浮現某種神秘且自得的神態,讓紫鳶心口一跳,有種極不好的預感。
金羽姬緩緩直起上身,兩腿仍跨跪,接著,她竟動手脫去身上衣物。
紫鳶驚愕不已,臉容蒼白若紙,昏亂腦中傳進她的笑語——
「我本想讓你養好些,過幾天再行此事,鳶兒既然不領這個情,那我也用不著太憐惜你。」光滑曼妙的裸身完全展現,她唇角帶邪,兩眼直盯身下之人,雪嫩雙手往下,慢慢探往自個兒兩腿之地。
「鳶兒,我的小鳶兒,沒了玄翼,還有我呢。」
接下來的景象,紫鳶不僅被嚇得面無血色,更被嚇得神魂顫慄,那驚懼從內心深處竄開,拓往四肢百骸。
金羽姬以兩指分開私處,另一手揉捻著那顆藏在肉瓣內的蒂珠,那顆小核般的肉珠在她碰觸下突見怒長,不斷脹大、拉長,昂挺如男子陽峰。
隱身忍術!
紫鳶知道,這路奇淫術法金羽姬三十多年前已開始修煉,但一直未成,據聞修成後男女同體,她只當笑話,豈料眼前……眼前之人……
不、不——不要——
不要啊——
驀然間,紫鳶意會到自己將遭遇什麼,內心拚命大叫。
然而嗓聲不出,只有血味一波波衝出喉頭,她想掙扎扭動,雙肩卻早被髮針釘死,四肢根本不聽使喚。
她雙腿被架開,金羽姬探了探她乾澀的下身,伏在她上方道——
「小鳶兒,你跟男人在一起過了,是嗎?呵,你長大了,懂男女事了,膚孔散出的氣味真好,看來那個男人頗好用,今兒個,你就試試這個吧……」
那利刃硬生生挺進,擠入毫無潤澤的穴徑中,霸佔她的身體,強要她承受,將她擠壓到已無容身之處。
疼痛不已,紫鳶兩眼還是倔強瞠著。
當那怒長之物開始粗暴磨蹭、野蠻進出,她不再無意義地張嘴大叫,而是緊咬牙關,咬得口中溢血。
她望向天際,神智抽離,彷彿被那樣對待的人不是她,她沒在那具身體裡,沒有……直到……直到一隻巨大玄鳥進入她眼界,以破風之速俯衝下來,她胸中陡凜,神魂再次被打回體內。
燕影——
她聽到厲絕嘯聲,響徹整座白泉飛瀑。
知身後有異,金羽姬猛地從她體內撤出,不及回身去擋,而是竄至一旁,暫避敵之鋒芒。
待旋身一看,麗瞳爍光,震驚得瞠目結舌。
金羽姬看到這輩子最渴求之事。
人面鳥,男人的面龐剛峻,兩眼竄火,身上墨羽黑得發亮。
「怎麼會?真的見著……神子,人面鳥……」金羽姬著魔般喃喃,表情盡現貪婪。「我……我要你……我要你……」
非得到不可!
她倏地又斷髮成針,針束散開,疾射而去。
看到這一幕,紫鳶緊繃得快要昏過去,很怕很怕,怕燕影進入這個局,怕他進入後再難逃脫,亦怕他看盡她一切醜態。
二十來根的針近身僅餘毫釐,人面鳥突地張翅,無形氣勁瞬間震斷所有髮針。
被震斷的針甫落地,人面鳥主動出擊。
那撲來的氣勢太強悍,金羽姬心驚,一退再退。
她從未見識過如此強大的氣,白泉飛瀑上,一向是她佈下的結界,屬於她的氣場,但這人面鳥身之物破她結界似輕而易舉,在她的場子裡,全然不受她心志滲透。
是了……是神子,精血純厚,所以才這樣強悍,倘能得到,跟他交合的話……
既驚又喜,心臟評評疾跳,滿面通紅。
狂喜中,她貪慾更加高揚,非得到不可的慾念在血液中催動,讓她飛蛾撲火般執著,忘卻己身。
拾起細鏈欲鎖人面鳥喉頸,那條精鋼打造的鏈子尚未碰到羽毛,即被巨翅掃出的氣勁打斷。
精鋼細鏈斷掉一截,餘下的部分勉強可用。
再次甩出鏈條,金羽姬這次不對人面鳥出招,而是想將紫鳶搶進手中。
她琢磨,這珍物出現得太突然,一來就是攻勢,雖未開口說話,亦不知神識內是神、是人、是禽,但發火目光倒頻頻覷向紫鳶,此時若將人搶到手,說不定能挾紫鳶制伏對方。
只是她鏈子方纏上紫鳶一臂,人面鳥的羽翅便當面劃過。
那狀似柔軟的墨羽竟比她的髮針銳利,她哀叫一聲,雙目盡是血,急急欲退,一人卻從身後驟然抱住她。
少年未死,趁混亂之際撲至金羽姬背上,兩隻手臂緊緊箍住她的脖子,雙腿亦夾緊她,隨即往飛瀑栽落。
細鏈纏在紫鳶臂上,遭那猛力一拉扯,她身子亦被拖下去。
一隻剛硬有力的爪子在半空攫住紫鳶腰際,另一隻利爪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劃斷勾住她臂膀的鏈子。
拽住鏈子的金羽姬,以及勒抱她不放的少年,雙雙往底下墜。
人橫在半空,紫鳶面容朝上,身上層層紅紗飛蕩,被水氣和狂風激得亂揚,亂揚後遮掩了她的眸線,而紅紗後頭,是燕影的臉,人面鳥的臉……一切發生得太快,事態轉換急速,紫鳶恍恍惚惚,根本沒弄明白自個兒怎在半空了,更未聽清金羽姬墜落白泉飛瀑時所發出的厲叫。
人面鳥以穩固且適中的爪力抓著她,帶她飛離峰頂。
◎ ◎ ◎
紫鳶在鳥爪下半昏半醒。
昏昏欲睡著,她像似睡去,才交睫不久又醒來,而身下是茫茫白霧抑或身在雲端,一時間也弄不明白。
然後,她感覺鳥身往下飛翔,慢慢降下,她最後被放落在草地上,而再度碰觸她身子、將她打橫抱起的,已是一雙強健的臂膀。
她其實……好痛,由裡而外,無一不痛,但此時在燕影臂彎裡,恍惚瞅著他冷峻側顏,再次嗅到他爽冽氣味,她又看癡。
只是,他不該來的。
他不該涉險去到「白泉飛瀑」,不該見到她那樣難堪的一幕……他知道了嗎?關於她的那些事,他都知道了嗎?
不敢再看,她閉起雙眸,覺得自己無比骯髒,倘是可以,她不想面對他。
赤身裸體的男人將半裸的她抱進一處民家,跟著將她放在暖炕上。
炕上還舖著厚厚墊子,墊子裡塞的是烏拉草,紫鳶能聞到那草香,一時間,她思緒飛掠,記起那溪谷上的水簾洞,洞中有蒲草軟墊,草的土腥味總如此溫暖,不管是北邊的烏拉草,抑或是南方的蒲草。
她不經意微勾嘴角,淚水從垂睫底下滲出。
一隻大手靠近,粗糙指腹為她拭淚,她咬唇,身子無法挪動,螓首卻閃避般側了側。
她執意不再看他,若非,她會見著燕影混合狂暴怒氣的驚痛神色。
他的怒火絕非對她,而是在白泉飛瀑上看到的那一幕。
她遭受凌辱,受虐、受傷,他氣的是自己,竟不能護她周全,更氣自己不懂當機立斷,既上「白泉飛瀑」探查,就該耐性子等著人家回巢,他就一直守住那裡,也不會讓她出這般禍事。
收回替她拭淚的手,握手成拳,指節繃得剝剝輕響。
片刻過去,紫鳶聽到他離開炕邊、忙進忙出的聲響。
她勉強轉過臉容,悄悄掀睫,見那高大男人已套上衣褲,是山居村民們尋常的穿著,而非鳩衣勁裝。
他剛搬進一個大盆子擺放,此一時分,有抹矮壯的影兒在窗外探著,那人揚聲嚷道——
「燕大爺,你回來啦?咱蒸了一大籠椿萱饅頭,夾了點肉末,這籃子饅頭給你嘗嘗春野鮮味兒。」
她見男人推開門,接過籃子,有禮卻略顯僵硬地道謝。
她還聽他對那矮壯婦人說——
「牛大娘,能否借您家灶房一用?我想燒些熱水讓我娘子淨身。」
婦人驚喜揚聲。「燕大爺尋回自個兒媳婦兒啦?」
「嗯……是,我找到她了,只是她身子有些虛弱,打算讓她待下將養幾日,再帶她回南邊。」
「那好那好,咱幫你看顧媳婦兒,這些天就讓咱大顯身手,料理些好東西給小娘子補補!」
「多謝大娘。」
「謝啥兒謝?上回咱家大牛險些出事,還是你給化解的,是咱該謝你,再說了,這處土泥矮屋原是給咱家老二小牛子備著的,讓他以後娶了親,跟媳婦兒一塊兒住,可他離開北冥,如今在中原什麼……什麼兩江那兒做生意,也甚少回來,這矮屋就空著了,你來借住,還給了一筆銀子,推都難推,咱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呵呵笑,嗓聲歡快。「現在可好了,剛巧能跟獵戶們買些好東西,幫燕大爺家的小娘子進補。」
「那……那就……多謝。」
「欸欸呀,別再一直謝啦,呵呵呵,咱去幫你起灶燒熱水。」
此處仍在北冥十六峰境內,紫鳶聽著他與大娘對話,顯然他在這兒已住過一陣,他出南蠻辦事,結果是往北冥而來,果然針對她嗎?
肉體受折磨,猶能穩住,但心志受折,底細全被挖出,那些最污穢難堪的事盡數攤開,她覺得某部分的自己已支離破碎,不曉得該如何自處,不知怎麼對他。
再次合睫,昏茫躺著,她腦中一再回溯,回想白泉飛瀑上的種種,此時男人走回炕邊,開始察看刺入她咽喉與兩邊鎖骨的髮針。
「會很痛,忍住。」燕影低沉道,隨即出手取針。
先鎖定鎖骨上的兩針,他動作迅捷,不可思議的俐落,針一起,紫鳶身子本能地顫抖,試圖抵擋突興的疼痛。
然痛未消止,取針的舉動需一鼓作氣,當她咽喉那根髮針被挑勾拔出時,被滯於喉處的沉悶感往口鼻噴沖,她瞬間劇咳,猛地嘔出一口血。
微微痙攣的身軀被男人抱住,他臂彎強壯溫暖,摟抱她的方式彷彿她是小娃娃,需要被密密擁著,撫背、撫發,安撫著才能入眠。
想推開他的,但捨不得,也沒那個力氣。
片刻過去,她咳聲漸止,拔除髮針所造成的痛已緩和許多。
她試了幾次才磨出聲音,艱澀嗄語。「……鳳主說,你……你出南蠻辦事……你到北冥來,上『白泉飛瀑』,你想知道什麼……」
「想知道你。」燕影答得乾脆,目光深邃,以指腹為她擦拭唇下的血。
紫鳶又是一顫,不看他,下意識閃避他溫柔得幾可碎人心魂的舉措。
「你不該來的。」她語調轉冷。
「我早該去。」
他堅定的回應讓她一時間無語,一會兒才又尋回聲音。
「……羽姬……她……飛瀑上的事,後來怎麼樣?她……她在哪裡?」
「她被我弄瞎雙目,一名少年拖她墜落飛瀑,連帶也拖你下去,我攫住你,帶你來此。」他三言兩語交代結束,明擺著不想跟她多談此事。
紫鳶腦中一閃,記起那名少年,也隱約記起那事態的轉變。
她眉睫忽揚,神情顯得焦急。
「那少年……他、他掉下去了?他很虛弱、極危險,怎能……怎能任他掉落?」
「我只管你,管不了旁人生死。」燕影對她既痛又怒、既憐又惱。
癱在他臂彎裡,半裸的她就如一隻落了巢的雛鳥,蒼白虛弱,眸中的光淡得快要隱去,都傷得這般模樣,還有心思管別人?
他首要在意的就是她,僅有她而已,金羽姬和那少年是生是死,待安置好她之後,他會再行查明,只是她如此輕忽自己,且對他明顯閃避,實讓他心痛之餘又……滿嘴不是滋味。
豈料——
紫鳶再次斂下眉睫,徐聲道:「我的生死,也不勞閣下操心。」
燕影只覺眼前一片黑,氣到喉頭微甜,都快吐血。
察覺到她想推離他的胸膛,這一瞬間,他真有股野蠻念想,想把她揉得碎碎的,吞進肚裡了事。
但,事實上是摟得太緊怕弄疼她,順她的意放手又極度不甘心,結果就是狠狠緊摟一下,唇往她發心上重重一親,這才放她躺回炕上。
「你的生死,我管定了!」
撂下話,他轉身離開。
見他離去,身影消失在眼界中,紫鳶已稍能挪動的身子不禁又蜷曲起來。
覺得冷、覺得累、覺得羞恥,覺得……想哭……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9-16 11:54 AM
第九章
熱水很快備妥,燕影撩高袖子,一桶一桶從牛大娘的灶房提進矮屋。
大盆子裡已先注進一些清水,再加入熱水直至七分滿,矮屋裡於是冒開小團小團白霧,漫漫飄浮,在這春寒料峭的地方,看起來格外暖和。
察覺男人朝這兒望來,紫鳶偏過臉躲開,身軀仍維持蝦狀的蜷縮姿態。
喉還疼,卻禁不住咳了兩下,結果唇舌也疼了,口中的傷多是自個兒咬破的,當時她被……被……一直咬緊牙關強忍,弄出太多傷。
她陡然一顫,因男人將手探進她頸後和膝窩處,將她打橫抱起。
「我不……」紫鳶驀地聲弱。
她不要什麼?
不要抱她,不要他再來親近她,不要為她做任何事……是這樣嗎?
然而現下啊,她所能依靠的只有他,沒他援手,她怕是連下炕的力氣都沒有,能怎麼拒絕他?
燕影根本不理她說沒說話,即便聽到她細弱的拒絕,也過耳不聞。
他將她放進大盆裡,然後才解開她打在腰間的紅紗結,有些已糾纏難解,他只得徒手撕裂。
當那具瑩白女體在水下若隱若現,見她閉眸,偏開臉,螓首無力地靠在盆沿,而她在水中又一次曲起雙腿,像怕被看盡、被欺辱,藕臂想環緊雙膝卻不夠力氣,這樣的她,不僅身軀受傷虛弱,連心亦脆弱無比,燕影看得直想狂嘯,氣海又一陣縱亂。
他下顎繃緊,沒出聲,取來巾布靜靜為她浴洗。
她乖順得很,任由他擦拭輕揉,事實上是溫馴過了頭,只除他手中巾子滑過她大腿內側時,她身子微微一繃,濃如小扇的垂睫細細顫抖。
浴洗後,趕在水變涼前抱她起來,用淨布拭去她膚上和發上的水氣。
紫鳶一直是昏茫茫的,神識其實清醒,但燕影為她所做之事,讓她不願清醒,就讓心志頹喪,依靠他,很可憐可鄙,無可救藥。
重新回到炕上,這座土炕,底下的火已燃起,雖非北冥天寒地凍的時節,此時能有暖炕躺臥,她泛寒的身魂終於有些回暖。
然後,有一隻粗糙厚實的大手滑過她的咽喉與鎖骨。
那隻手似在檢視髮針之傷,但那樣的傷小到幾難瞧清,於是長指不住撫過,撫過再撫……她頸脈動得有些促急,那隻手定覺察到了,她感覺他就停在頸側,再然後,她的咽喉被吮吻輕舔了。
傷口太細小,但傷卻這樣痛、這般重,燕影以舌代手,只望借體內之力,將力量灌進她身體裡。
紫鳶悄悄收攏雙手,有些不知所措。
當他的唇舌滑至兩邊鎖骨,她雙睫顫得更厲害,雪膚已浮出潮紅。
她意識到自己全身赤裸,就在他身下,然後……再然後……他……他拉開她一直夾緊的雙腿!
「唔……不……」她不要他這樣做。
不願張腿,跟他比力氣,然而,哪裡有她較勁的分兒?
兩腿被扳開,他的手輕壓她大腿,紫鳶心魂顫慄,終是掀開迷濛眸子。
她扭動,輕易被制住,她垂眸去看,見那顆黑髮如墨的頭已趨近她身下……那私密之處確實痛,脆弱細緻的肌壁受過蹂躪,疼痛一陣陣從體內透出,她夾緊雙腿、蜷縮身子一直抵抗著,她沒事的,雖痛,靜靜讓她蜷著就好,不要……不要他這樣做啊……
在探看過後,他的舌終是落在她顫顫身下。
磨出血的嫩肌被舔過時,紫鳶渾身一震,肌理繃起,裸足撐在他兩邊寬闊肩上,足尖緊蜷,於是腹內一股暖流悄悄生成,在他的舌來回為她舔愈時,似有若無漫出蜜來。
好丟臉……好羞恥……她這身子到底禁不起撩撥,但那人是他啊,是燕影,是她不知何時就喜愛上的人,該怎麼忍……
那溫熱有力的唇離開她身下了,她微微痙攣,似達到至美之地,淚默默從睫底滲出,竟又引來他的吮吻。
吻灑落她面容,捲起淚水,最後吻入她檀口中。
他吻遍她口中每寸,纏卷她傷疼的小舌,舔過磨傷的內頰,一直深入淺出吻她,一直為她添愈。
而她,嘗到自己動情動欲的氣味,亦嘗到他的味道。
經過這一夜,她肉體上的傷大好,所要縫補的,也還有心魂上無數裂痕。
◎ ◎ ◎
下半夜,炕上的女子熟睡中,他坐在炕邊靜望她消瘦的臉容。
不想擾她,又渴望碰觸,他挑起她一綹青絲在指間摩挲,置在鼻唇嗅吻。
最後他起身,悄無聲息走出矮屋,黑影疾馳時外貌陡又異變,以人面鳥身之姿衝向星斗滿天的穹蒼。
北冥十六峰,峰峰相連,他疾速掠過幾座山谷,來到白泉飛瀑下。
鳥身在低空盤桓,瞬膜護住他的眼,即便深山幽夜,目力依舊銳利無端。
盤桓再盤桓,並不時高飛察看周遭地帶,銳目不住搜尋,跟著再沿著飛瀑的湍急溪川往下游尋覓。
就在他打算放棄之際,終於讓他覷見那景象。
水邊散落不少大小石子的濕草地上,裸身少年壓坐在一具赤裸女體上,那女子頭顱已裂,面目盡染鮮血,少年彷彿不知被他壓住的人早無生息,手中所捧石塊仍一下又一下往那張已看不清原本面貌的臉砸落。
像力氣終於告罄,少年頹然一倒,大半身浸在水裡。
他動也不動倒在水邊,直到水流不停沖帶,眼看他就要隨水沖走,人面鳥方從低空處俯衝而下,攫住他。
人各有命,有自個兒難關需度,人面鳥返回白泉飛瀑,主要是為了確認「白泉飛瀑」主人的生死,至於最後為何要救這少年?
嗯……主要是,想讓此時正臥在炕上的那姑娘安心開懷吧……
◎ ◎ ◎
三日過去,紫鳶發覺自己是頭一回身在北冥之地,能如此安詳感受春光,而北冥的春,原來很美啊……真的很美很美……
春陽親吻她的發,暖著她略涼的頰,心微沉,卻是平靜的。
「哎呀,沙子進眼了嗎?怎掉淚了?」
聽到牛大娘疑聲問,紫鳶連忙張眸,搖首,眉眼彎彎。
「沒——是春陽照了來,有些刺眼,這才流淚,大娘,我沒事。」
傷春悲秋不似她的性情,只是這北冥十六峰,以往只覺風霜險惡,而今竟有不同感受,讓她一下子難以把持,心湖裡的淚便靜靜流出。
牛大娘咧嘴笑,「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燕大爺出門去,托咱好生看顧小娘子,曬過太陽,身子暖暖,就回屋裡再躺躺,別強撐陪咱坐在這兒撿菜,你身子康泰,燕大爺也才心安,小夫妻倆往後可別再鬧彆扭,要好好過日子呀!」
聞言,紫鳶玉頰火熱起來。
她之後才知,燕影對牛大娘說道,她是他娶回南邊的小娘子,結果夫妻間起口角,她一怒奔回位在北冥的娘家,而他則一路追來,豈料回娘家的車馬出了事,她沒了蹤影,他才會在北冥盤桓這麼多天。
無法拆穿這假話,她臉紅紅,垂下頸項輕應了聲。
「咦……是燕大爺哪!今兒個回來得真早,太陽還沒落山呢!」
隨牛大娘揚聲嚷嚷,紫鳶側眸去看,果然不遠處長滿小花的丘坡,一道身影出現在那道起伏優美的坡稜線上。
那道男性身影徐徐移動,應是不想在牛大娘面前展露過人輕功,就當個尋常山民,腳踏實地一步步走來她身邊。
「大娘,我先帶她回屋裡,一會兒要轉寒,不能任她再待外頭。」一返回,燕影走至坐在土簷前閒聊的女人們,直接便道。
牛大娘點著頭直笑。「咱也正勸著小娘子進屋裡呢!你們夫妻倆進屋說說話,咱該去灶房準備晚飯嘍,晚些再喊你們一道兒吃飯。」
燕影道了謝,跟著帶自家「小娘子」進屋,只是……他並非牽她或扶她進去,而是當著大娘的面,彎身將「小娘子」抱起。
紫鳶訝呼了聲,聽牛大娘笑聲更響,她臉乾脆埋進「相公」頸窩,實在拙於應付。
進了矮屋,她被放回炕上,待男人轉身欲走時,她抓住他手腕。
「……我有事問你。」側臥著,她沒看他,淡斂的眸光落在他大手上。
燕影眉微挑,靜靜在炕沿上坐落,手一直由她拉著。
紫鳶深吸口氣。「這兩、三天你早出晚歸,所忙之事……跟『白泉飛瀑』相關,是嗎?」
「是。」他乾脆俐落的答話,讓她眸線忽地挪向他面龐。燕影似有若無一笑,嗓聲低沉再道:「你問的那名少年他沒死。」
「啊?」紫鳶先是一怔,倏又理會過來。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彷彿不可置信,忽而嘴角微翹。
「你找到他了,那晚你不在,原來是出去找他的。」
被帶來矮屋的那一夜,她被他的唇舌「折騰」得難堪,之後也不知如何睡沉,下半夜曾醒來,他不在屋中,她強撐等人,但他直到清光迤邐進屋才回來。
燕影靜了會兒,道:「那晚出去,我主要是想確認金羽姬生死。」
提及「白泉飛瀑」主人的名字,炕上側臥的身子驀地一顫,拉住他粗腕的手亦跟著緊了緊。
燕影下顎跟著繃起,吐出胸中悶氣,穩聲又說:「她死在白泉飛瀑下,我到時,那少年已將她的臉砸得面目全非。」
紫鳶的臉色白了白,五官淡凝,像不知該有怎樣的表情,又該有如何的心情。
「我把那名少年暫且交給鬼叔了,他們因你之事,一直未返南蠻,得知你平安後,今日才啟程。」
「嗯……」女子螓首略頷,模糊應聲。
深峻雙目一直注視那張血色偏淡的容顏,感覺她想放開他的腕了,燕影反手一扣,緊緊握住她的手。
紫鳶像是這時才尋回神智。
她張大雙眸,回神般用力眨了眨,男人表情深沉嚴肅,眼神專注且深邃,瞧起來有些凶,但……她是知道的,能感受到的,他在擔憂。
怕她心裡的傷又撲咬出來,再痛一回嗎?
她極淡勾唇,「我們『金氏鳶族』也是鳥族中的一支,如太婆所說,都是遠古時候延續至今的一抹精血,只是鳶族族人漸散,血脈凋零,到如今也僅剩『白泉飛瀑』上的一點點餘苗。」
聽她主動提起身世,燕影暗暗拉長吐納,雙目更是緊盯她不放。
微啞女嗓徐徐又啟。「北冥十六峰這兒其實有不少靈修的精魂,鳶族延續到羽姬那一代時,鳶鳥精血早已淡薄到幾跟尋常人無異,欲生翅變身根本不可能,這……並無不好,尋常人就尋常人,當個常人一樣能活得自在,但羽姬不要……」抿抿唇潤澤微疼的喉。
「……她年輕時與一隻修煉的鳶妖換了半身血,又學奇術,走偏巧之徑,能力因此大增,然後她想將鳶族血脈再延續下去,凡是看上眼的男子,她以重利誘之,又或者以術法擄劫,幾年下來,漸漸聚合一批崇拜者,在『白泉飛瀑』上擁她為主。
男人伸手撩開她覆頰的髮絲,這宛若不經意的舉動,讓她心尖微顫。
她掩起睫,細細吐氣,語調更輕道:「我想……『白泉飛瀑』上的事你既已探查過,我說這些,許多你定也知曉了,『金氏鳶族』早已污穢不堪,能延續什麼?鳶族精血不僅淡薄,還混過妖血,而羽姬她……她竟連奇淫術法也學成,男女同體……」
燕影胸中繃緊,想撫摸她的頰,卻見她臉容一側,埋進軟墊,方被他撩開的青絲又傾覆而下,半掩那張玉顏。
她姿態閃避,話卻未止,彷彿費盡心力才鼓起勇氣,只能一鼓作氣盡傾。
「許是體內精血已濁,羽姬幾年來盡管男寵無數,卻只有一人令她懷胎,她產下玄翼,爾後,在玄翼十四歲時,羽姬與他交合,又誕下我……你曾問我,玄翼是我的誰,我總是弄不明白該如何稱他?他既是我兄長,亦是我爹,我總鬧不明白……」
這一次,燕影堅定地撥開她的發,大掌覆上她的頰。
她在哭,躲在發幕後掉淚,頰面早已濕漉漉。
「我不知玄翼與你之間的事。」他嗄聲道,此刻聽她自述,心已繃到大痛。
臉被捧住,紫鳶無法閃躲,就透過水濛濛的淚望住男人剛硬面龐,無法抑止,喃喃又道:「……玄翼待我很好,真的很好,真的……我其實喜歡親近他,可又害怕太親近他,有時得克制著,不能對他太好,不能回應他的笑,我總怕羽姬為了強化鳶族精血,要我……要我跟他做那些事,然後誕下孩子……玄翼後來帶我逃,他說,要是生翅,就能飛走了,但他最後死在白泉飛瀑下,而我活著,只是……活著要去哪兒?能做什麼?不知道啊,我……我不知道……」
「別說了,沒事了。」指腹為她拭淚。
紫鳶恍若未聞,昏亂不停語。「……羽姬說了,玄翼其實很想要我,都是我不肯,才把他害死,還有……還有男女同體……男女同體……羽姬將我帶回,是想與我交合,那天白泉飛瀑上,你看到了,她在我身體裡,她在我身體裡……唔——」
心痛難忍,燕影乾脆以唇堵住她喃喃不休的小嘴。
紫鳶嗚咽了聲,唇瓣略開,男人的舌已奔進,有點狠地糾纏她的小舌。
他們之間總若燎原的大火,一發不可收拾,非痛快淋漓燒過不可。
然這一次,燕影的吻由重轉為輕柔,先一舉奪取她的神智,而後慢慢煨熱,徐徐軟化,輾轉纏綿。
紫鳶被吻得腦中盡空,沒有玄翼、沒有羽姬、沒有白泉飛瀑,只餘他的唇與舌,只感受他的體熱和熟悉氣味。
當他的舌緩緩退出,唇撫慰般抿著她的下唇時,她下意識幽喃——
「我的血……污濁……」
「我不在乎。」熱息拂過她臉膚。
她眨眸,對上離她好近、好近的一雙深目。
她怔怔然,問:「……你在乎什麼?」
燕影沒有答話,目光更加深濃,湊上唇再一次吻她。
◎ ◎ ◎
已是在土泥矮屋養傷的第七日,紫鳶自覺身傷早已盡愈,至於心中的傷,不是說抹去就能抹去,她這命中,是得一直背負這樣的痕跡,有時傷口可以藏得很深,深到連自己都能朦騙,若能騙過自己,那是極快活的時候,如同在南蠻的那些時日,她時常嘗到快活的滋味。
只是如今難了。
即便騙過自己,卻瞞不住別人。
「小娘子……喂——小娘子上哪兒去呀?燕大爺才剛出去不久,怎麼連你也要出去?」
紫鳶穿著自家「相公」向牛大娘借來的衣裙,長髮用一條樸素巾子繫起,她走向起伏溫柔的丘坡,那模樣如此閒慢,像似剛用過早飯,覺得天光正好,因此出來兜轉兜轉,親近春陽暖暖身。
聽見牛大娘在身後揚聲嚷嚷,她旋身,對大娘揮了揮手,亦揚起笑語。「大娘,我身子舒坦多了,就在這丘坡上散散步,這兒有好多花呢!」
「啊?呃……那、那別走太遠啊!」
「好!不走遠,一會兒就回去。」
再朝大娘揮揮手,要對方安心似的,紫鳶轉過身繼續前行。
她走上坡稜,沒去賞滿山遍野的花花草草,腳步持續往前,走下另一面坡地。
當身影被那道坡稜完全遮掩,再不會有誰出聲喚她時,閒慢身影驀地竄躍,往一望無際的原野奔去。
她輕身功夫其實不弱,只是跟某個男人一比,僅有幫他提鞋的分兒吧……想著、自嘲著,然後靜靜笑了,覺得往後便一個人過活吧。
微身既無求,也就隨波逐流。
◎ ◎ ◎
燕影這些天常在白泉飛瀑盤桓。
金羽姬底下那些門人亂作一團,主人一死,一幫人分作三、四股勢力,在飛瀑上爭得你死我活。
察看幾日,確定餘下門眾成不了氣候,他原打算明日啟程回南蠻,自然是要把那姑娘一併帶回,南蠻已是她的家,她熟識的人皆在莽林所圈圍的那塊土地上,她當然得回去。
突然,有什麼劃過胸內,他微地一凜,想起那個字——家。
太婆總說那地方亦是燕族之巢,說他是落葉歸根了,但他心中一直不完全踏實,對於所謂的「家」,總覺得少了點兒什麼。
是因為形單影隻,所以根本無法理所當然且蠻悍地扎進那片土地裡嗎?
倘若形單影隻的兩個在一塊兒了,是否能成家?
他返回矮屋時已是入夜時分,屋中無人,所有東西都收拾得整整齊齊,連被子都疊得好好的,像早上起炕後,就沒誰再躺落睡過。
心口跳得略急,他按捺下來,告訴自己她或者是在牛大娘那邊的矮屋,被大娘拉著喝茶吃小點兼之閒話家常,因不懂得推辭,只好順大娘的意一直坐著。
他回身正要踏出屋門,卻見牛大娘挨在門邊探著,愁眉苦臉。
「燕大爺,小娘子她明明跟咱說,只是在丘坡上走走、賞賞花、曬曬太陽,她、她沒要走遠的,可是……她就走遠了呀!咱覺不對,還讓大牛子去找,也請其他人一塊兒找過了,可這附近全翻遍,你家小娘子就是走得不見影兒了呀!」
燕影一時間沒擋住那力道,像面龐被狠狠甩了幾巴掌,打得他眼前爆開一片紅霧,目力盡失。
全然無法招架。
◎ ◎ ◎
如何離開那間矮屋,他其實記不得了。
他亦忘記外貌異變時,牛大娘是否親眼目睹。
這一次的異變全然不是他能掌握的,細羽紛紛冒出,他也豁出去了,誰想看,就看吧,覺得他是妖,便是妖吧,他放任心緒起伏震盪,由著精血在體內竄跳,然後一直想著,對那姑娘而言,他究竟有多微不足道?
她竟兩下輕易就能拋開他,一句話也未留,走得如此灑脫。
他必得找到她。
不將她揪出來,他會一直這樣恨著,恨極她。
找過幾日後,雖未有她的蹤跡,但他神魂漸穩,只要穩下,思緒便也清楚些,想她即便身懷武藝,但要在短短幾天走離北冥十六峰,絕無可能,所以必定找地方先安置下來,她亦料定他會尋來,那麼,她躲藏之地也就不會太光明正大,想躲過一陣子再現身,以防他追查,那就得選一個離水較近之處,方便生活,水邊。
隱密。
若有天然洞穴,如他在南蠻溪谷上的那處水簾洞那樣,肯定更好。
心中有了計較之後,如此再尋三日,異變成人面鳥的他盤飛天際,目力穿透瞬膜,終於啊終於,在一處流水潺潺的小山澗中找到她。
心臟猛烈跳動,熱血流竄,他俯衝而下,恨中帶怕,怕一眨目,又要不見她。
紫鳶從山澗後的一處深穴溜出來砍些乾柴,手中的小柴刀還是用勞力換來的,她幫一名婆婆搬了好幾桶清水進灶房,還幫老人家喂雞、養鵝,之後還幫忙種菜、揉麵糰子,婆婆問她要些什麼,她就討了這把小柴刀。
小柴刀好用啊,能砍能劈能殺,這幾日有它相幫,讓她能輕易砍下木枝當柴燒,劈開雜草尋莓果,還能將魚剖肚,供她吃上幾串鮮美河鮮。
以往是刁氏鳳族的護衛,伴在腰間的是那把行雲流水劍,往後,她只是隨波逐流的一葉浮萍,有把小柴刀傍身,也就足夠了。
只是如此安於現狀,那凜冽力道帶起的風動卻在瞬間擊毀一切。
是他!
她甚至連抬頭去確認一下都沒有,只是丟開手中柴刀和臂彎裡剛收攏的一小捆乾柴,拔腿就跑。
她往這幾日落腳的山澗洞穴跑回,忽覺不對,此時避進洞中已然不及,根本是要讓他來個甕中捉鱉。
她轉身再跑,胡亂選了方向。
明知這樣亂逃實在難堪又難看,但就是不願再見他啊!
都已決定出走了,毅然決然從他身邊走開,再相見,能以何種心思面對?
逃,跑,不停逃跑。
腦中紛亂,只能一味地逃、茫然無頭緒地跑。
突然——
「啊!」她驚聲叫出,後腰身被一雙力爪攫住,高高抓起。
跑得再快、再疾皆無用,人面鳥從高空出爪,一擊就中!
她終被逮個正著。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9-16 11:55 AM
第十章
紫鳶被人面鳥抓回她暫且落腳的小山澗,畢竟這個所在頗為隱密,要「算帳」的話比較不易被路過的山民打攬。
鳥爪雖不是很輕地放她落地,倒也沒讓她摔疼,紫鳶僅踉蹌兩步便站穩,甫回身,那頭玄鳥已收翅,細羽斂下,黑鴉鴉身軀漸現膚色,鳥身轉回人形。
「你……你……」讓紫鳶驚得說話結巴的原因,並非眼前男人赤身裸體,而是他大刺刺地袒露,天光照進窄長山澗,水光亦盈盈,然後他在那些可人光點中筆直朝她走來,黑羽般的發散肩披背,軀幹修長精實,全身上下盡是粗獷之美,只是他的眼……那雙眼又對她「很不友善」。
燕影一逼近,見她後退兩小步,火氣頓時狂燒。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拉著就往山澗後的天然洞穴大步而去。
適才「追捕」她時,見她先往這兒沖,她若沒往洞穴方向逃,他一時間還真不知這山澗竟有近似水簾洞的所在。
洞中自然不像他的水簾洞那樣有簡單擺設,但收拾得甚為乾淨,他目光迅速掃過,有一大疊烏拉草舖出的「窩」,有兩套衣物摺好擱在一方大青巾上,衣物邊有幾顆梨子和青桃,像拉來青巾的對角一系再系,打個結,拎著個小包袱就可浪跡天涯。
「就這樣?」他劈頭便問,轉頭盯人。意思是,僅有這點行頭也想一人過活?
紫鳶未料到會有這麼一問,唇嚅了嚅,竟不太服氣道:「我還有一把小柴刀。」
「哼!」
那輕蔑哼聲入耳,紫鳶雙頰驀地一紅,又想,明明精光赤裸的是他,他都不臉紅了,為什麼她該臉紅?
「你這樣……」她咽咽唾沫,略困難地擠出聲音。「飛來飛去,變來變去,衣不蔽體,就不怕嚇著誰?」
她說話還是輕巧了,什麼「衣不蔽體」?根本……根本連片布都沒有啊!
燕影冷笑,手仍以適當之力扣住她。
「你不是說,要我放開長久執念,遂心而行,順意去走?要我不壓抑,放任體內精血掌握所有?你還說,這樣會讓我自由自在,變得更強,不是嗎?我飛來飛去,變來變去,衣不蔽體,全因為聽了你的話,你莫非不知?」他未對她說的是,當他豁出去,自除內心封印,而非一味以心法壓制後,對於異能與外貌異變的掌控反倒更收發自如。
原來那時她那些話,他到底聽進去了,盡管當時怒恨她,最後還是想過,紫鳶心裡有喜,但未顯露,努力穩聲道:「那……那你也不能這樣。」
「我怎樣?」燕影一把將她拉至身前,巨掌改而按住她雙臂。他學會了一點,只要沒臉沒皮,就自由自在,這還是她給磨出來的。
紫鳶沒對付過耍無賴的他,見他裸露得如此理直氣壯,話說得這樣正大光明,登時小口微張,滿面通紅。
「那青巾上的衣物和桃梨還要不要?」他問得突然,等了等,見她怔然不語,他擅自決定。「不要了吧?那就走吧。」
紫鳶被拉動了一步才清醒。「你走你的,幹什麼要我走?」手腕扭動,但沒能掙開他的掌握。這男人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跟她卯上了!
「你想走去哪裡?」咬牙切齒。
她抿著唇,胸口鼓伏明顯,倔著性子不答話。
「說啊!你還能去哪裡?」燕影沉恨再問。
突然——
「你到底要什麼?我不跟你走,我不回南蠻,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你追來幹什麼!」他非得逼她說出傷人話語嗎?
燕影流金亂竄的雙目狀若噴火,胸脯起伏亦加劇。
他死瞪住她,她同樣一瞬也不瞬地迎視,看到最後,她艷唇微勾,竟笑了。
「你追來,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眼眸輕佻地眨了眨。「不要我走,硬揪著我回南蠻,其實是捨不得我這身子,是嗎?」
她突地主動貼近,胸房輕貼他精實裸胸,仰起玉容望他。
「你要,我隨時能給,在哪裡都無所謂,你想怎麼來,我都奉陪,別忘了我出身『白泉飛瀑』,那裡的男女很能玩的,燕影……咱們也來玩吧,玩過,暢快淋漓了,就各自分道揚鑣吧,如何?」
她未被箝握的一手大膽探向他腿間,撫挲那健長陽物,她的手微顫,不住圈套,感覺他渾身繃凜、鼻息深濃,然後她踮高雙腳,吻上他的唇。
燕影一下子被拽進慾火中,焚身之苦之樂之痛之悸,讓他腦中一片渾沌。
他陡地摟緊懷中女子,將那柔軟嬌身用力壓在自己軀幹上。
他張嘴熱烈回吻,完全受她引誘,腿間的男火在她撫觸下脹痛傲挺。
但,心這樣痛,悶痛得讓他頰面刺癢,瀕臨異變邊緣,彷彿又要大縱大動。
這樣算什麼?
他追她來此,這些天所受的苦、生成的恨,究竟算什麼?!
下一瞬,慾火下的心破繭而出,他頭暈目眩,身體熱燙難忍,手勁卻堅定,將懷裡女子從自己身上推開。
他抓住她的肩臂,力道有些過猛了,掐得紫鳶雙肩微聳,僵在他掌握中。
他用力再用力喘氣,面龐通紅如血,直勾勾的目瞳仍竄火,張唇欲說什麼,但就是表情恨極、惱極,半句也沒能道出。
他突然放開她,轉身衝出洞外。
紫鳶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
她一樣玉頰火熱,一樣氣息不穩,心原是存著惡意,要惹火他,故意要他發怒,故意將兩人之間的事說得不堪,最好能惹得他拂袖而去,再不理她。
結果……被他憤恨推開了呢。
這是她要的結果,不是嗎?
存惡的心忽然又痛,她苦笑,按了按漫開無形疼痛的胸脯,傻傻站在原處,也不曉得是否該追出查看他的蹤影,抑或該趁此際趕緊再逃。
有些頭重腳輕,有些茫茫然不著邊際,她不知站了多久,舉步才挪動毫釐,那道高大身影竟去而復返,再次沖回洞內。
她瞠圓眸子,被點了穴似動也難動,怔怔看他大步走到她面前。
雙耳隆隆,因他真對她大噴火氣,認真又火大道——
「追來這兒,你問我要什麼?沒錯!你說得沒錯!對得沒邊了!我就是捨不得你這身子!但我貪的絕對不僅如此,我要你的人,更要你的心!我要你吻我、抱我時,是因心裡喜愛我,而非單純的渴欲,又或是故意讓我難堪,只為惹我發火!你連走也懶得知會,到底把我當成什麼?那晚回牛大娘那裡見不到你,你知道我有多怒、多恨、多急嗎?你對我,想要就逗弄,覺得厭煩了就棄之如敝屜,這樣耍著我玩,很痛快是嗎?」
拳頭握緊緊,罵到最後,全身肌肉繃得不能再繃,他目底隱約有碎光。
紫鳶看著這樣的他,心鼓急促,盡管強忍,溫潮仍在眸底溢開,倔強眼中終是滑下兩行淚。
「我不是……耍著你玩,我若不走,只會拖著你,我……我很不好,從裡到外都不好,自己想著都覺得……覺得髒、覺得混亂,不知自己算什麼東西,你該去找更好的姑娘,別跟我在一起。」
「什麼好不好、髒不髒的?我在乎嗎?嗯?我該死的該去在乎嗎?!」咆哮再咆哮,目底碎光爍了爍,似威脅著要墜落。
他簡直咄咄逼人。
紫鳶被他問得心尖直顫,無法答話,淚湧過一波還有一波。
她記起對他說出一切的那一日,她曾問他在乎什麼,他眼神那樣深,並未答話,最後只傾身過來吻她,吻得她意亂神迷。
原來啊,他在意的,是她。
就她這個人,就這樣而已。
想通他的心意,她雙眼和小鼻頭都哭紅了,撇開臉,抓起袖子胡亂擦拭。
男人在此時靜靜走近,摟她入懷。
他布著髭須的面頰抵著她發心,健臂密密擁抱她,讓她聽他心音。
「你不告而別,不是因為不在意我……是嗎?」他嗓聲沙啞,問著、等著懷中落淚的人兒沒有回應。於是他又問——
「你不告而別,是因為太在意我,是吧?」
她仍舊無語,僅洩出細細抽泣聲,但手已悄悄環上他的腰,回抱他。
這樣,或者就夠了。
燕影合起眼,歎出長長一口氣。
「跟我回去,待在我身邊。」
他的語調似命令,實是乞求,求她跟著他,別走。
◎ ◎ ◎
紫鳶見到男人再次異變成人面鳥,身背在她面前伏得低低的,靜候。
他在等她,等她乖乖攀上他的背。
她既不能生翅,就由他帶她翱翔。
她最後妥協了,讓心主宰一切,攀上他毛茸茸的羽背,由他帶著她飛過萬水千山,從北冥往南邊而去,一直、一直飛翔,似將過往那些不堪全拋諸身後。
十幾二十天的路程被他縮成短短三日。
這三天他幾是完全維持鳥身的狀態,驅策體內異能至淋漓盡致之境,紫鳶伏在他背上,鴉黑鳥羽暖她身軀,有時她會睡去,感覺他刻意飛緩,有時她驚奇張望天地,他會有些賣弄般伸展長翅,在雲霧間疾飛穿梭。
回歸鳥身的他一直是無語的,但心音一直是那樣好聽,她歡快時,似也感受到他暢然心境,她悵惘時,他心脈像也滯悶沉鬱。
這萬水千山啊,原來是他帶她飛過。
進南蠻莽林前,他先回溪谷那兒的水簾洞,成為人身之後,他穿上時常擱置洞內的鳩裝勁衣,套上黑靴,然後才與她一塊兒入莽林。
紫鳶其實仍抓不太牢自己的想法。
應他所求,隨他返回,一切似乎僅憑本能,因不願再傷他、讓他失望,所以遵循了他的意思行事,但兩人之間……實在是抽刀斷水水更流,已都亂了套。
往後會走到哪一步,她全然無主。
然後……燕影病了!
事情來得突然,經鳳主解說,其實並非生病,而是體內真氣虛盡,形成後繼無力之狀——換言之,就是他一下子耗用太多異能,異變成人面鳥的時候過久,一口血氣沒接繼上,導致恢復人身後,氣弱體虛。
而「病了」的燕影自是被挪回鳳鳥神地,受眾人們看顧。
只是山裡的老人們又十足默契地將看顧之責托到紫鳶手中。
踏進燕影位在山裡的竹屋,紫鳶對此地早是熟門熟路,她穿過小前院,跨過廳前門檻,走進那間樸素得盡是灰藍色的寢房。
竹榻上橫臥一具高大頎長的男性身軀,靜靜躺臥,連她進寢房弄出細微聲響,他亦無覺。
這樣虛弱的燕影對她而言很是陌生。
怕攪了他安眠,紫鳶躡手躡腳趨近,在榻邊坐下,然後伸手探了探他的額溫。
都已過三日,他體熱雖降,但似乎一直不能清醒,這一點實讓她揪心不已。
大概又是她惹起的禍端啊……她私自逃開,他執意追來,異變鳥身尋她許多日,爾後又帶她飛過層層疊疊的高山流水,一路往南,正因如此才會虛耗真氣,累得他現下深眠不醒。
「快快轉好啊……求你了……」心這樣痛,有時都覺自己動情太深,實不是件好事,低聲祈求過後,她取來乾淨的臉盆水,打濕巾子,開始了每日為他淨洗之務。紫鳶有些明白的,山裡的老人們將照顧他之事交給她,有些要她坦承的意味,坦承她與他其實好在一塊兒,是一對兒的,而對老人們做出這般承諾,那便是一輩子的事,除非不想在南蠻過活了,若想在此處落地生根,那她和燕影注定是分不開、拆不散了。
一開始,她確實有些抗拒,有些躊躇不前,但一聽太婆說燕影孤單一個、沒誰看顧時,她的心到底偏依過去,怎麼也狠不下。
淨過他的臉、頸之後,解開他衣帶欲替他拭身,有人選在此刻踏進竹屋。
紫鳶回眸,雙頰悄地染紅,不由得停下手邊之事。
「鳳主……」鳳錦施施然走進,徐聲道:「今日打算出一趟莽林,你隨我去,為我護衛。」
紫鳶微怔,手中還抓著巾子。「……是,只是……可否等我替——」
「現下就走。」語調雖緩,卻不容質疑。
她覷了竹榻上的男人一眼,沒察覺鳳錦目光亦瞥將過去,瞧榻上之人時,妖野鳳目微挑,薄俊唇瓣似有若無的翹弧,隱著些險惡氣味。
最後紫鳶乖乖頷首,聽命離去。
◎ ◎ ◎
燕影的「一口血氣沒接繼上」所引發的「氣弱體虛症」,該是沉沉睡過一覺,第二天清早就已恢復七、八成。
但當時人已被送回鳳鳥神地,他醒在自己位在山裡的竹屋,看顧他的則是被他半命令、半脅迫帶回南蠻的姑娘,突然之間,他有些明白那顆魔星為何喜歡自我折騰,因為狠狠折騰過,自有姑娘來疼……
不過——
硬闖進來將姑娘帶走,未免太不顧江湖道義!
「你要在阿錦的衣褲上撒毒粉嗎?」
合睫靜臥,思緒浮動,燕影正禱躇下一步該如何走,耳力輕易辨明走近竹榻的腳步聲,他乾脆掀開眼皮,十九的紅潤圓臉湊在榻側。
一見他張眼,十九將臉湊得更近,認真詢問。
唔,看來又有小道消息要與他交換。
盡管魔星不太仁義,他還是朝十九搖了搖頭。
「那……那在阿錦袖裡放毒蛇?」繼續有商有量。
他仍舊搖頭,毫無意外見到那張胖圓臉陡地一垂、雙肩一垮,很沮喪的模樣。
屋中靜了靜,燕影略沙啞道:「我可以在他裡褲上抹辣椒。」
「真的?!」十九小爺全面復活,臉蛋發光綻亮。
燕影鄭重頷首。
成交!
十九小爺接著爽快道:「今兒個有南洋的船泊進咱們南邊莽林外的出海口,是迷霧海域『連環十二島』的船,阿錦明明有其他暗衛跟著,卻還拉著紫鳶兒當『明衛』。」濃黑雙眉忽地小糾結。
「阿影你想想,『連環十二島』那是幹什麼買賣的?紫鳶兒一個大姑娘家就要被阿錦無情地推入火坑、送進虎口,賣給那些黑黑粗壯的海盜,你都不心疼嗎?」
燕影雙目微瞠。
浮動的思緒翻轉得更快,一道道刷過他腦海——
南邊出海口,那處天然地形易守難攻,是南洋海賊必爭之地,近年來出海口則為迷霧海域的「連環十二島」所用,至於「連環十二島」所幹的,自然是不需本錢的買賣。
迷霧海域的那些人盡管是強龍,但既踏上南蠻之地,多少得按規矩來,而魔星行事風格反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兼「人敬我『三丈』、我敬人『七分』」,結果幾年下來,雙方竟相處得意外平和。
姑且不論鳳主此行目的,魔星再如何入魔,也不會真把紫鳶兒賣掉,能教他心緒不寧的是,泊進的船隻是否待鳳主與對方談過事後,停留片刻便走?
倘使船隻離開出海口,離開南蠻之地,那……那姑娘會不會、會不會……
畢竟是他強求她回來,從她嘴中問不出一句篤定之話。
她不辭而別,被他逮住,或者是她心知脫逃不了,只好暫且順從他,有沒有可能尋到機會,真就一走了之?她不會是賣給那群迷霧海域的南洋海盜。
她會是自願跟隨他們,逃得遠遠,不回頭!
◎ ◎ ◎
紫鳶知有其他暗衛追隨,且還不止一人,這讓她著實納悶,不明白鳳主專程來喚她同行,因由何在?
「喚你出來,主要是想與你說聊幾句。」鳳錦坐在紙僕所扛的輕便轎椅上,正慢悠悠準備出南邊莽林。
紫鳶跨坐馬背上,隨行護衛,馬蹄亦慢吞吞踩踏。
聞言,她握韁繩的手緊了緊,眉色不動,只輕緩問:「鳳主欲談何事?」
鳳錦狀若悠閒直視前方,嘴角一勾,彷彿真很有閒聊興致。
「你可知,我頭一回見燕影時,他被關養在鐵籠裡,除一張小臉外,渾身皆是雛鳥兒細毛?」
突如其來的開頭,成功抓緊聽者心志,他笑笑又道:「對了,還有他那雙腳,異變的腳踩上套緊鐵鎖,用鏈子絞緊。」
紫鳶微抿雙唇,臉色略白,胯下大馬走得慢些了。
這事之前雖聽燕影提過,然此時再聽旁人述說,心痛心憐之情委實銷魂。
鳳錦再說:「他被關、被鎖,小身子蜷縮在鐵籠一角,臉埋進屈高的膝頭,誰也不理,還得我鑽進鐵籠內,硬扳起他的臉……我弄開他腳踝上的鐵鎖鐵鏈,他嚇得不輕,空洞的眼神突然有了生氣,盡管是驚慌失措,那也是心緒波動,呵呵,他還緊拽住離身的鎖鏈不肯放哩,結果你猜怎麼了?」
「他……怎麼了?」紫鳶禁不住問。
「他一驚,心緒大動,異能隨即流瀉,把牢牢抓在手裡的鐵鎖與鏈子瞬間全捏碎,碎成粉末,他自個兒都傻了,小臉嚇得慘白,嘴角差不多發紫。」頓了頓。「你說,他明明可以輕易逃走,因何不走?」
同樣的話,她曾想問燕影,但想通因由也就沒問出口。
深吸一口氣,她靜聲答道:「走的話也要有個方向,漫無目的漂流,對一個孩子而言或者更可怖。」何況那孩子當時模樣,能走到哪兒去?世間險惡,他不傷人,偏有人要傷他、欺他……
鳳錦聞言一笑。「然而現下,這孩子都已長大成人,又高又壯,既強且悍,還是想被囚困,渴望被牢牢綁縛,最好有個姑娘能困住他,讓他蜷縮窩在姑娘家臂彎裡,動彈不得亦不願被鬆綁,你再說說,這究竟什麼心態?」
「啊?」紫鳶有些傻住。
「要我說嘛,你就好好當那座鐵籠、那套鐵鎖鐵鏈,好好囚困他、鎖緊他,你放他逃路,他反而無所適從,你不給他一些明確承諾,他整個人就飄飄的,心魂不附體。」鳳錦輕挲美顎,忽地鳳目陡亮,想到一個確切說法。「是了,正是如此啊,他喜歡被縛住,你綁了他,囚他在身邊,他便開心、安心,如此一來才覺快活,你不囚他,他就憂心犯病,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唔……燕影啊燕影,原來你這小子有如此癖好……」最後一句是魔星恍然大悟之後的喃喃自語。
紫鳶的思緒有瞬間凝結,凝結後,有什麼在底層衝突,忽地破冰而出。
她再次深吸口氣,背脊微凜,方寸間熱流漫溢。
驀然間,風的流動興起變化,兩側高樹的枝葉刷刷亂響!
鳳錦柳眉略挑,美目瞟向身後天際,喃了聲。「來得頗快嘛……」
紫鳶循鳳主目光回頭仰望,一隻巨大玄鳥此時竟衝入她眼界!
「燕……燕影!啊——」
人面鳥疾悍俯衝,逼近時,還豁出去般與魔星妖野目光短兵相接,電光石火間已攫住馬背上「獵物」,抓起高飛。
被留在原處的魔星望著飛遠的黑影哼笑,暗黑內心自有想法——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若我不能留住你,總得留住能留住你的姑娘,姑娘為你留下,你又為她不走,就讓你一輩子困在南蠻,即便飛出,還得乖乖飛回來。
◎ ◎ ◎
在勁爪之下,紫鳶原以為自己將被帶到北邊莽林外的溪谷水簾洞。
結果並不是。
人面鳥就順風直直往南飛,飛過南邊莽林,飛過出海口,飛在海面之上。
他放落她的地方,似是一座海上小小孤島。
草地溫暖,泥土清香,她尚不及從草地上爬起,一具堅硬發熱的男性身軀已從身後抱住她,在她耳畔嗄語——
「你想去哪裡?」
「你何時醒?醒轉多久了?怎又異變成鳥身?你沒事……啊——」紫鳶急問,邊轉過身想看清他,豈知甫旋身,男人精碩身軀朝她壓下,她忙要扶持,結果是雙雙倒臥在地。
燕影聽到她的連問,未及細思,身體已立即動作,乾脆「虛弱力竭」地朝她倒下。
他軀體好得很,有事的是心。
抓不牢她,總讓他糾結鬱悶,而此時,他赤裸身軀側臥泥香草地上,半掩雙目,濃眉之間正自糾結。
紫鳶與他面對面側臥,探手撫他似在忍痛的眉心。
男人墨睫徐掀,兩丸烏瞳如浸在水中的奇石,一瞬也不瞬地看她。
「你又想不告而別嗎?」燕影嗓聲沙啞質問,面容蒼白凌厲,讓人心悸心憐。
紫鳶忽而明白了。
「你醒來沒見到我,以為我……我……」內心悄歎,覺得自己很糟,又壞又糟啊!一開始只為滿足私心,於是故意逗他、惹他、要他,不自覺間愛上了,又要將他捨棄,口口聲聲說是為他好,其實是自個兒膽小怯懦,害得他陷在這局中,而她早也無法自拔,想將己身放逐漂流,卻不知那亦讓他頓失依附,如斷翼之鳥,徒留地面苦苦掙扎。
他的膚溫既熱又涼,似是血氣催動、外貌異變所引起。
她心下微驚,挪近環摟他的腰身,整個人貼進他懷裡,同時感覺他雙手移到她腰背,回抱了她,緩緩、緩緩加重力量,抱住她。
「燕影……」他有力的手勁讓她安心些了,不禁微微一笑。「我當時被你的人面鳥拎回鳳鳥神地,太震驚、太好奇,那時只要你在,我一雙眼根本瞧不進旁人,盯住你的眸光有滿滿的羨慕和嫉妒。」
重重摟她腰背的手勁又有些放鬆,男人被她所說的話吸引,專注聽著,而她能聽到他胸中評評響動的心音。
「……後來我得到你,反倒在旁人面前一直避開與你目光相交。」她笑聲低幽。「不再盯著你看,是因為心虛,怕被誰瞧出端倪,因為……因為太喜歡你,光瞧著就要面紅耳赤,喜歡到心尖顫抖。」
她臂彎裡的男性軀體繃得好緊,感覺他相當緊張,而且膚溫突然異常竄高,頸背冒出墨羽,與發纏卷,好一會兒才自製穩下。
燕影啞得不能再啞地擠出話。「結果你還要逃?」
「我已逃得好遠好遠,雖無法生翅,卻也飛過萬水千山,逃到這裡。」
他將她上身推開一小段距離,側臥相對的兩張臉,女的麗顏生暈,眸底盈春,男的褐膚泛紅,目色如金。
「你所謂的『這裡』,指的是南蠻?」所以她願停歇下來,不再逃?
紫鳶端詳他微繃的峻龐,心發軟,再次撲進他懷裡。
「是『這裡』啊!」她逃到有他的地方,與他相遇、癡纏,內心終於有安歇之所。「燕影,我給過你機會脫身的,是你自個兒不要,往後,我要拖住你、綁住你、束縛你、糾纏你、囚困你……你、你要是悔了,怕也沒有轉圜餘地,你只能乖乖認命!」吐出這一番話,她紅潮淹沒全身,熱得快冒煙,心意卻整個明朗起來,知道自己再難放手。
「是你要乖乖認命!」
燕影摟她翻過半圈,將她困於身下,寬額抵著她的,眼神這樣深亮,氣息如此濃灼,低低噴氣。
「你要困我、囚我,就放手來吧,你若想悔,那是絕無轉圜之地,我必化作鳥身,天涯海角追蹤,你還能逃去哪裡?」
紫鳶無語,暖淚含在眸眶中,她上身略起,含吮他的嘴。
「我想跟著你,跟你在一起,但是……孩子……我、我不想懷胎……」她內心仍有些結,非一時能解。
「那就不要孩子。」吻得如此深,吻過再吻,捧著她熱燙玉頰,燕影沙嗄吐語,他所求只她一個,要緊的是她,只要她安生了,那就足矣。
「但……可是……萬一……真懷上了,怎麼辦?」
薄唇暫且離開她邊吻邊呶呶不休的小嘴,兩人額頭又一次相抵,他精目鎖住她泛淚的眼眸,徐慢地、低柔地道:「既是我倆的孩兒,該也沒什麼不好?」
我倆的孩兒……
吸吸鼻子,紫鳶眼眶中的清淚仍溢湧而出,心中顧慮被他簡單溫柔的一句話悄悄撫慰了,盡管疑慮未盡拔除,卻已心定心穩。
過往不堪已作煙雲,而往後……往後若真有孩子……他倆的孩兒……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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