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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抽菸的兔子 -【築北王府】《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5:27 PM     標題: 抽菸的兔子 -【築北王府】《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2-15 03:04 AM 編輯

【書名】:築北王府

【作者】:抽菸的兔子

【內容簡介】:

  外姓藩王的王府果然與眾不同。

  東院裡武將做總管,京官兒當帳房,把王妃寵上天的王爺,放浪不羈的世子,皇家親王的庶子,林林總總。

  西院有繡花枕頭似的王妃,驕傲的大郡主,任性刁蠻的小郡主,事兒媽似的姑奶奶,側室夫人,各色丫頭……

  章靜言告訴自己,忍了,當管事一個月有二兩銀子的月錢呢。

  西院是女人們的天下,每日裡針頭線腦雞毛蒜皮。

  東院是男人們的天下,隨便拎出來個小廝都能拳打猛虎。

  西院是自己人跟自己人嘀嘀咕咕,東院是跟外頭的人周旋算計。

  章靜言默默的喝著茶。這地方,水深,慢慢兒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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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5:50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一章

  黎明時分,天邊剛見一線晨光。厚重的城門吱嘎嘎開啟,有士兵列隊而出,用長槍不耐煩的驅趕著擁擠在門口等待進城的人們。

  監門官打著哈欠在案桌後落座,立刻有差役奉上一碗熱茶。在他身後跟了兩名文書,一位翻開進出城登名冊,另一位執著塊木板,上頭厚厚一疊蓋了印章的通城票。

  彼時還亂糟糟的人群自發排列成行。

  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兒難搪,想進巴雅城的,除了有腰牌的官家人,其餘不論身份都得規規矩矩的排著領通城票。

  這在其它地方很是少見,但在這裡卻是歷來的老規矩了。

  這個規矩也是有起因的。

  與巴雅城僅有一脈崇山峻嶺之隔便是與之戰火不斷的琉國,縱有天險相助,無奈琉國人精於戰事,強兵良將輩出,慎防謹守是其一。

  其二,雖曾大小戰事不停,但兩國之間在經濟上又是極盡互通往來,於是便形成了現如今互相敵視又互相依賴的矛盾局面。

  按理說巴雅城所在的位置正是風口浪尖,民眾哪裡還敢求什麼太平?但萬幸的就是他們有一位築北王。

  這又要提一提舉國上下僅有兩位的外姓藩王了。

  慶南築北,曾追隨太祖平定江山,立下汗馬功勞是必然。讓歷代君王為之欣慰的是,這一南一北的兩大宗族在建國之後各自退居原地,不居功不驕躁,除了領兵打仗,更能各有所長。

  南域富足,第一代慶南王放下長弓之後竟把這全國稅賦重地經營得有聲有色,於是子子孫孫便慢慢脫離了武將之本,全心經濟。

  而北疆寒苦,多戰亂,歷任築北王卻也除了驍勇善戰更能安平一方。

  文武全才?未必。說是時事造人倒還中肯些。

  於是乎歷朝歷代無不是被猜忌排擠乃至過河拆橋走狗烹的外姓藩王,在當下卻是君王心中兩根鐵柱,支撐半壁江山。

  言歸正傳。

  有了這些過往,築北王府所在的巴雅城非但是軍事重地,更是震懾北疆安寧太平的一方基石,也就不奇怪進個城都如此曲折了。

  一匹老馬拉著架滿載的貨車慢吞吞的跟在車把式身後,那趕車的中年漢子沖監門官恭恭敬敬的一揖,未語先笑,話裡透著熟稔:「三爺近來可好?」

  案桌之後的官吏一挑眼皮,也笑,「很好。算著日子你也該來了,我們莊子上的人倒比你勤快些。你這滑頭,一年比一年不像樣,怕是欺我表舅母家的女人們拿不住你吧?」

  漢子趕緊又行了禮,「三爺這話可說重了。老爺去了夫人還在,縱是只餘小姐一個,也是主子。您要是玩笑話說說也罷了,傳出去可叫我的老臉往哪兒擱呢?」

  那官吏只是冷笑,也不答他,揮手讓文書派給他一張通城票,「趕緊去吧!看看你那肚子,哪裡還像個莊戶上的人?搭眼一瞧還以為你是老爺呢,好氣派!」

  說罷眼皮子一耷拉不再言語,眼珠子倒是掃了掃那車上的貨物。心裡粗略一估已有了大概,幾樣米糧,幾樣果蔬,幾樣乾鮮魚肉。

  表舅母家的莊子照說不算小,卻因為家裡沒了男人,年年都要被這些狡詐農戶欺瞞。

  但,這也不關他的事兒,現在不比從前,各家顧各家吧。

  卻說這邊進城層層關卡,過了外城門,還有甕城門閘處審票的兵將,再進去才是真正的巴雅城內城。

  此時城裡的店鋪已陸續開門做買賣,一時間街市上充滿了夥計拆卸門板的聲音以及招呼客人的吆喝聲。

  這便是集中了巴雅城大部分商號老店的西城了。

  城裡講究東貴西富,一般有身份的人家是斷然不會住在這邊的。

  但那所謂的身份又能值幾個錢?西城的商賈們往往在天兒好的時候,於自家院子裡一坐,高高的翹著腳,吃香喝辣順便鄙薄挖苦一番「那些窮酸」。

  而東城一些沒落氏族的遺老遺少也難免經常擺弄著自家輝煌時留下的老玩意兒,給兒孫講古張嘴便是:想當年你太爺爺如何如何。

  車把式趕著老馬呱嗒呱嗒的穿過熱鬧的西城,一路走著,慢慢的,街市上的人就少了。

  代替那些繁華商鋪的是一座座氣派規整的大宅院。行至東城,向南拐入一條寬巷子,走上一半再向東,這便到了。

  將車馬停在一座看起來頗有年頭的宅院門前,已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僕人等在那兒,「可算來了,路上還好走?」

  中年漢子跳下車拱了拱手,「老管家身體還硬朗?」

  那老僕笑著點頭,也回了禮,「託福。」

  一個做小廝打扮的青年從門裡跑出來,伸手就去搬那車上的貨。

  老僕呵斥一聲,「也不叫人!沒規矩!」

  青年一愣,憨憨的一揖到地,「趙莊頭好。」

  中年漢子眼睛滴溜溜一轉,笑道:「好。這是您的兒子吧?已經這麼大了。果真一表人才,一看便是靠得住的。」

  老僕抬抬手,把趙莊頭往院子裡讓,「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讓莊頭見笑。快屋裡去,喝碗熱茶。」

  及至把人請進門房旁邊的小偏廳,又招呼人端些糕餅茶食,「怕是沒吃早點,先用些點心吧。」

  趙莊頭由懷裡掏出張疊了三折的紙,「這是今年的貨單子。」

  老僕接了,「勞莊頭稍等,我先回了夫人去。」

  等這老總管走了,先前端來吃食茶水的小丫頭立刻飛起眼梢兒,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今年這麼晚?」

  趙莊頭先上前幾步向門外張了張,反手把門板掩上一扇,這才猴兒急的回身一把抱住那丫頭,「莊上有些雜事耽擱住了,想我了沒有?我可想死你了!」

  那小丫頭看去不過十七八歲,被男人抱在懷裡眉眼間卻透著股老成風流,一邊任那男人在自己身上瞎摸亂揉,一邊伸出手指點在他胸口一戳,「就跟我嘴兒上甜,一年見不得幾回,怕是你的心早就野到旁的女人身上去了。」

  趙莊頭立刻指天發誓,賭咒變心不得好死,又伸著嘴去親。

  小丫頭也不避,順著他纏綿了片刻,等男人在她身上亂拱時又一把推開。整一整衣襟,用帕子抹抹嘴角,又是勾著眼梢瞧他笑。

  「早晚還不都是你的,可就不知你想讓我等到什麼時候。」

  別看她年紀小,早在兩年前就與這莊頭勾搭上了。親嘴摸屁股這些甜頭是給的,再想別的卻又三貞九烈,因她深知只有不讓男人得手,他們才能聽使喚。

  趙莊頭原先的老婆五年前就死了,壯年喪妻,雖然是個莊頭,又看不上村子裡那些粗鄙的農婦。自兩年前偶然與這小丫頭穗兒一番逗笑,不成想如此嬌嫩可愛的少女竟能上手,這可讓他心癢得恨不得立刻把姑娘弄到家裡去。

  「怎能說是我想不想,只是因著你年紀小,到歲數夫人自然是要放你的。沒有主子發話,我突然提起來也不合規矩。」

  說著又上來抱著,別看那莊戶人的手又粗又大,鑽起姑娘的衣襟子可順溜得很。

  穗兒也有點兒動了情,面上飛起紅雲,眼睛水汪汪的眨了眨,「還規矩呢!這家裡依我看也撐不住多久,你遲遲不肯提,回頭夫人一發話把我配給管家那個傻兒子可怎麼辦?」

  哎喲!他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

  趙莊頭一震。掌心裡又圓又軟的一團直惹得他一股血沖上了頭,「那今兒我就跟夫人提!」

  穗兒心中暗喜,愈發放軟了身子在男人懷裡偎蹭,「我是真心想跟你過好日子呢。」隨即又貼在漢子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什麼。

  趙莊頭猛的一低頭,嘬著姑娘的小嘴兒狠親一輪,更是拍著胸脯打包票,「你放心!豁出去了也要帶你走。」

  有這句話穗兒就安心了,更加浪起來,倆人退到牆角又磨又抱的糾纏在一起。

  門外有人影一閃,悄然溜回了內院。

  老管家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在堂中,上首坐了兩個女人,一位是夫人,一位是小姐。

  章夫人看過單子遞給旁邊的女兒,逕自跟管家詢問一些瑣碎雜事,聽一會兒才發現這夫人說話溫溫柔柔,卻是一件也問不到點子上。

  章家的小姐也只是低頭看著那貨單不言不語。

  有小丫頭端著兩盅茶進來。

  小姐接了一盅先遞給母親,才拿起自己的茶慢慢抿了一口。抬眼一掃,發現端茶來的小丫頭葉兒一雙眼賊不溜丟的亂轉。章小姐垂首繼續去瞧貨單,權當沒看見。

  夫人絮叨夠了,覺得該問的也都問了,便眉舒目展的一笑,「行了,你就好生招呼趙莊頭吧。」

  及至總管退了出去,又讓葉兒也下去,母女倆相視一笑。

  夫人面色慈祥,帶著點兒滿足,「靜言,你看今年收成還不錯。」

  章靜言點頭,「是。娘勞累了一早,還是回屋去歇著吧,外頭有我和嫂子照看。」

  夫人身體一直不好,上了秋就咳喘的厲害。好在今年天氣不錯,雖臨近初秋,倒不像往年那般冷。

  「娘,大夫給您開的順平湯不多了,我尋思著您近來頗有起色,想必大好了,應該再找大夫來給看看,換個方子吧。」

  夫人想了想,「這……也好。」

  章靜言笑著說:「我先扶您回房。」

  安頓好母親,章靜言輕輕退了出來。

  合攏房門,在外頭又站了片刻,對著院子裡的月季發了會兒呆。母親的遲疑她是懂的,請一次大夫少說要二百錢,換方子再去抓藥又是一筆。

  老早她就覺得慣常給家裡人看病的大夫不太好,母親又是一味節省克扣自己的性子,所以她才借著這回莊子上的人送米糧銀錢的機會提起。

  以前父親活著,家裡還好些,自從她七歲上父親去了就全指望大哥。

  大哥是個頂門定居的,雖被父親管教得死讀書,但總還是個男人,可以出外跑跑,監管著莊戶上的人。

  可她十歲時大哥也一場暴病,年紀輕輕,丟下嫂子和兩歲的兒子也去了。

  可憐母親一輩子規規矩矩的書香閨秀竟也要站出來支撐這個家。個中艱難不必說,偏偏還是個不會算計的。

  不忍心兒孫受苦,吃穿上難免沒打算,往往月初吃著細皮點心喝釅釅的好茶,到月末慢說是點心,茶也換成粗的,於是就克扣自己。

  這還多虧了祖上留下的好規矩,一年的銀錢分成月,按月花銷,不然更是無法想像日子會過成什麼樣了。

  章靜言攥著貨單子想了一下,往嫂子居住的跨院走去。轉過牆角,迎面碰上了小丫頭葉兒。想起適才的光景,就叫住她問:「你剛才在前頭瞧見什麼了?」

  葉兒一愣,期期艾艾的,「沒、沒什麼。」

  章靜言略一停頓,放輕了聲音說:「是不是看見莊子上送來的好吃的,嘴饞了?想吃什麼果子告訴我,賞你些就是了。」

  葉兒的臉紅起來,咬著嘴唇扭捏一番,先叫一聲:「小姐。」然後左右看了看才小聲說:「奴婢怎會那麼嘴饞呢?」

  一看她這神態就知道必然還有事兒瞞著,章靜言也不著急,溫吞吞的慢聲細語。說今年收成好,說繳上來的銀錢寬裕,說家裡這兩個丫頭苦了許久,應該給她們裁件新衣,說她們年紀也大了,想送她們些胭脂水粉開開臉……

  葉兒的臉更紅起來,等小姐說完,也顧不得禮數,上前一步挨得近近的:「我適才去端茶,路過前頭偏廳,看見穗兒姐姐和趙莊頭在裡頭又親又抱,羞死人了!」

  章靜言抬了抬眉毛,尷尬萬分。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二章

  家裡的丫頭偷情?這事兒還真是頭一遭遇見。

  章靜言就如她的名字,平日裡話少,但心裡都明白得很。

  就像年年莊上送來的供奉,按她從別家親戚處打聽來的消息推算,哪一次不是被那黑心莊戶貪了兩三成?

  現在趙莊頭又幹出這種事!

  讓葉兒去忙她的活計,靜言獨自站在院牆旁出神。

  若要提出換莊頭,只怕免不了族人非議她們太過計較銀錢,對下人苛責,不念舊情,更甚者興許指責她們辱沒門楣,失了風範。

  不是她多想,是有過前車之鑒。兩年前與她家有表親的小叔叔只因去行商,背地裡多少人嘀咕指摘?

  書香門第。

  如果是不守規矩,立刻便有人跳出來指指點點。但她家沒男人只有兩個寡婦和一個姑娘,餓死了,被人欺詐了,又不會有人來管。

  這是麻煩,誰願意沾惹呢?

  章靜言不止一次的想,如果無需維持什麼世家體面,他們便能少用幾個僕人。

  吃的穿的哪一樣都要用銀子,太刻苦了還會有七大姨八大嬸的來嚼舌根。可現如今剪一塊像樣的料子,置一身衣裳要花費的銀錢對她家都是個數目,偏還使著兩個小丫頭。

  如此,若是趙莊頭要走一個,也算是好事兒了。

  怕就怕穗兒年紀還小,平白吃了虧還不自知。

  「怎麼站在外頭也不進來?」一個圓臉少婦挑著門簾招呼她。

  靜言低頭一笑,「嫂子,剛天上飛過一群大雁,我看呆了。」

  盧氏走上來兩步拉起她的手說:「到底是小姑娘家心性,看個鳥兒啊雀兒啊還能發呆。快進來吧,北邊起了雲,怕是晌午過了要起風。」

  靜言與她嫂子很親厚。

  盧氏雖然也是出身書香之家,但本性潑辣有擔當。大哥活著的時候曾給她起了個歪名,叫「刺兒」,靜言那時還小,纏著哥哥問,大哥就跟她說:「但凡有刺的花都是又美又香,像玫瑰和薔薇,看著好,攥緊了就紮你的手。」

  當時嫂子羞紅了臉,果然豔如玫瑰。

  進屋上小炕,靜言摸了摸不算太厚密的氊子說:「嫂子,現在早晚天氣涼了,把炕燒上吧,別凍壞了冕兒。」

  盧氏只一笑,並不答,逕自上炕從小炕櫃裡拿出一個彩漆八寶攢盒,「這是前兒我娘家人捎過來的。」說著往她手邊一推。

  靜言掀開蓋子瞧了一眼,都是上好的蜜餞果仁兒。

  「留給冕兒吃吧,我如今大了,也不那麼愛這些東西。」

  盧氏撲哧一笑,抬手去戳她的腦門子,「哪有女孩兒家不愛吃零嘴兒的?知道你疼你侄兒,但咱們家還不至如此。別跟娘學的什麼都省著扣著,日子想過得好也不光一味靠節儉。」

  靜言也笑了,「是,是,嫂子說的是,靜言受教了。」說著便拈起一顆松仁扔進嘴裡,撚撚手指,「行了,我這也吃過了,確實不愛吃,油油的吃多還噁心,不喜歡。」

  盧氏笑著作勢要掐她,但這笑容慢慢就僵了,放下手,頭也垂了下去。

  靜言陪她靜了一會兒,想是嫂子翻起的心事差不多沉下去了,才拿手裡的貨單拍了一下她的手腕,「看看吧,今年的收成不錯。」

  盧氏扭頭去摸炕上的氊子,扒拉一下炕櫃的銅環,胡亂擺弄一氣才又轉回身說:「姑娘別笑話我,只因你剛才那樣子像極了你哥。他也總是這般惦記我和孩子,嘴上渾說,心裡有。」

  眼看嫂子眼圈又要紅起來,靜言趕緊岔開,「想必我哥也是極不愛那些詩詞歌賦,和我一般每天只摳摳算算帳面的銀錢,鑽進去三頭牛也拉不回來。」

  盧氏知道她在逗自己開心,不再矯情,大喇喇抹了抹臉,一把從靜言手中抽出貨單子展開看,「喲,果然比去年多了好些東西!」

  停了一停,點著其中幾項說:「早先我讓管家給趙莊頭帶的話,讓他們多養些雞鴨,就是想多得些雞蛋鴨蛋。先前聽你大哥說過,咱們的莊子連著一片湖,左近都是沼澤地,種不出東西,年年只產些小魚小蝦。我一尋思,與其讓它空著,不如養這些帶毛兒的,最多不過貼補些米糠,回頭收了雞蛋上來,母親胃口不好,時不時燉一個倒是最滋養。鴨蛋醃起來,早點配粥,鹹鹹的很不錯。」

  又絮絮的說了她今年想的新主意,怎麼使那片林子,田裡是種高粱還是種麥子,一樣樣考慮得周全,章靜言單手托著下巴聽得津津有味。

  末了,盧氏輕歎一聲,「也不知咱們這莊頭是否不擅經營,總覺著按你哥哥先前跟我講的,咱們莊上不能年年只得這些銀子。」

  靜言抿了抿嘴角,「終歸是一直侍奉的,這麼些年了,一代代傳下來。」

  盧氏點點頭,知道她的意思,但還是沒忍住小聲嘀咕:「每年就一張單子,也沒見帳冊拿上來,誰知道他們……」

  「嫂子!」靜言一按她的手腕,笑著說:「你何時變得與我一樣也鑽進那四方孔裡了?」

  盧氏頓覺自己失言。雖不是名門閨秀,但女人去參合莊戶的事總是不像樣的。

  靜言怕她尷尬,故作俏皮,「難道嫂子這就要給冕兒攢家資說媳婦了嗎?」

  「呸!姑娘家說這個也不害羞!」盧氏掐了她臉蛋一把,向前傾過來壓著聲音說:「我是惦記給你攢嫁妝呢!」

  饒是章靜言溫吞慣了,臉上也難免有些掛不住,「嫂子又犯毛病了!」

  「哎喲喲,我們姑娘臉紅了。」

  「那是被你掐的!」

  「好冤枉,我明明只掐了一邊。」

  「哎,外面起風了。」

  盧氏抿著嘴笑,不理她。

  靜言假裝看了一會兒窗外,回過頭故作鎮定,閑閑的又說:「起風了。」

  盧氏在她另一邊臉上又掐了一把,「這下才勻稱。」姑嫂兩人笑成一團。

  正鬧著,葉兒跑進來回:「大奶奶,小姐,姑奶奶來了。」

  二人趕忙起身往前院去,剛進堂屋就聽見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說:「姑娘來了,快讓我瞅瞅。」

  靜言規規矩矩的行了禮,「姑姑安好。」抬頭時,先看見滿眼的綾羅,珠光寶氣。

  來人正是章靜言的親姑姑。

  他們這一脈只有她爹和姑姑兄妹二人。姑姑長得好,機緣也好,雖是沒落氏族家的女兒,卻高攀的嫁給了城中望族潘家做兒媳。

  說起潘家,原本也不過是普通氏族,只因二十多年前家裡出了位豔冠北疆的姑娘。而這姑娘自去山神廟上香被築北王驚鴻一瞥,就讓王爺鬧下了相思病。於是潘家出了位王妃,那築北王又是百般寵千般愛,一家人,一個氏族從此風生水起,雞犬升天。

  章靜言的姑姑便是嫁給了王妃的一母胞弟,自有享不盡的富貴。

  她姑姑是個明白人,所以太明白以自己的家世能嫁進潘家免不得有人說她高攀。而且自從潘氏一族倚靠著築北王興旺起來,打秋風的親戚多如牛毛。

  怕那些出身尊貴的妯娌和族親笑話她,這姑奶奶非但從不主動提拔兄弟,幾次自家爺們想幫襯一下她娘家人竟也被她一力攔著推脫了,那做派真是坦蕩!

  嫁過去十幾年,兒子閨女都生養齊全,三奶奶的位置坐得穩穩當當,與那些嫂子小姑處得和和睦睦,孝順公婆,人人都誇她好,花了多少心思經營?

  母親柔弱,眼看著小姑這般行事也從不說什麼,但靜言心裡卻一直頗有微詞。

  誰家沒幾門窮親戚呢?何必這麼防她們跟防著狼似的?

  到後來,父親和大哥相繼去了,她這姑姑更是來了個無聲無息,年節時不過打發個丫頭過來送些窗花對聯,糕餅乾果。

  章家她們這一支唯一的男丁後人冕兒周歲時,姑姑倒是命人送來四樣禮。其中有枚荷包,鼓鼓溜溜,往出一倒,半兩銀子,氣得靜言恨不得直接砸到院子裡去。

  「姑娘出落的愈發清秀了。」已經貴為潘家三奶奶的姑姑笑著上下打量她,「身段不錯,就是瘦了些。姑娘家不要面目這麼呆板,笑一笑才好。牙齒可白淨麼?張嘴我瞧瞧。」

  章靜言只覺腦門子上跳起三條筋。一百年不來一回,好容易來了,您挑牲口麼?

  她真想掀開嘴唇子把牙齜到姑姑臉上去,順帶咬一口,嘗嘗王妃弟媳婦擦的粉是什麼味兒的。抹那麼厚也不當事,橫橫豎豎那些褶子,夏天倒好得很,有蚊蚋便笑一笑,夾死。

  「靜言。」章夫人輕咳一聲,「你姑姑問話呢。」

  做什麼?不是真讓她齜牙吧?

  同來的盧氏忙笑著幫她解圍,「姑奶奶真會說笑,我們靜言最是恬靜斯文。現如今長成大姑娘,連零嘴兒都不愛,平日裡飲食清清淡淡,慣常晚上喝碗湯就算做一頓飯。」

  原本盧氏也是急中生智亂說一氣,只為搪開這話茬子。沒成想姑奶奶還就追著問起來了,先還聽著像是姑姑體恤侄女,到後來問的亂七八糟,不明就裡的還以為潘家三奶奶改行做了人牙子,跑娘家販人來了!

  就在靜言幾乎聽不下去要頂嘴的當口,她姑姑忽然神神秘秘的沖她招了招手,又支開所有伺候的人,而後帶著股好似要送她們一座金山似的得意神色說:「今兒我來了,可是有一樁天大的好事要告訴你們。」

  入夜,一張桌,三個女人圍坐。

  姑奶奶所謂的天大的好消息:築北王王妃想找個可心的姑娘幫著料理西院雜事。

  靜言微微垂著頭,盯著眼前的茶碗出神。

  姑娘這樣不言不語已經許久,章夫人輕歎一聲,喚了她一句,「真真。」

  靜言飛快的抬頭看了母親一眼。這是她小名,自父親去後再沒人這樣叫過她。

  「你姑姑今天說的……你不願意也無妨,明日我讓管家去回了就是。」

  盧氏張了張嘴,卻沒說什麼,只是盯著她看。

  「我,」喉嚨有些乾澀,靜言清了清嗓子,「我打算去試試。雖說,我不信這個事兒像姑姑說的那麼簡單,但家裡少我一個人就能省下不少。」

  是啊,她不在了,小姐的丫頭就不用了。去了那邊,吃穿總是少不了她的,更不用說還有月錢。加加減減一算,於家裡不無小補。

  旋即又想起來一早葉兒跟她說的事兒,問道:「趙莊頭可有跟您提起想娶穗兒做填房的事?」

  「提了,我已應了他。真真,我知你願意去是為了家裡好,但那個地方,那麼高門深院的,進去不知要耽擱多少年。你是姑娘家,你……」

  靜言一笑,「娘,我聽說王妃最是好相與的,脾氣溫柔秉性忠厚。我倒是覺著這興許真如姑姑說的是樁天大的好事,您看,我去王府幫著料理後院,能學到多少規矩先不提,等出來時少不了王爺王妃還得派一份豐厚的薪資。萬一王妃熱心,再替我找個好人家,更是兩全其美。」

  盧氏噗的一笑,「這話真是只咱們娘兒仨聽聽,傳出去可要笑話死章家大小姐了。」

  靜言故作害羞,又低下頭擺弄著茶碗上的小蓋子。

  章夫人也笑了,但笑裡帶著三分無奈。

  她糊塗了一輩子,軟弱了一輩子,但還是很知道自家閨女是什麼心性的。

  自小,也不知是她父親管教得太嚴厲,還是生來天性。表面上文靜,內裡可不見得就如此。就是因為這個,老爺才給她起了個小名叫真真,其中含義一目了然。

  章夫人牽起姑娘的手慢慢摩挲。恍惚間才發現,原來她的小姑娘已經長這麼大了,瘦伶伶的手指竟比她的手長了一節,這倒像她父親。

  無言的沉默多少帶著壓抑,後來還是盧氏開了話頭,把她做閨女時聽到的各色關於築北王府的傳聞細細講來。

  王府的大門有多寬,門前的獅子有多大,聽說王府裡有花園,有水塘,甚至還有一座小山坡,種滿了王妃最愛的丁香和玉蘭。

  據說王府裡丫頭都是穿綢穿紗,王府的女人們用什麼胭脂,擦什麼粉,熏的香料全是南域慶南王年年派人專門送來的。

  靜言慢慢抬起了頭,單手撐著下巴。每次聽嫂子說話,總能聽得津津有味。然而,她很快也聽出來嫂子真正知道的甚少,全是聽說的,據說的。

  嘴角翹起,端起茶碗遞過去,「嫂子,潤一潤吧,嗓子疼麼?不去說書真是委屈你了。」

  盧氏橫她一眼,憋不住笑,「等你過兩天進去轉一圈回來,看你是不是說得比我還歡實!」

  靜言伸出手指壓在嘴唇上,眼珠兒一轉,往旁邊打了個眼色。

  盧氏立刻閉上嘴不再言語。

  原來章夫人已經盹著了,窄窄的肩,垂著頭越發顯得瘦削,蒼老。

  靜言輕手輕腳的拿來一件斗篷,給母親披上。

  夫人醒了,拉住她的手絮絮的說:「去見王妃總要穿戴體面些。我還有一些首飾,明日選幾樣讓總管拿去當了,怎的也要給你置辦一身像樣的衣裳。剩下那些送金鋪裡改一改,東西是好的,只是式樣老了,帶不出去……」

  靜言微微一笑,「娘,您糊塗了,今兒莊子上剛送來的銀子,家裡不短錢使。您那些寶貝可留好了,嫂子眼巴巴等著傳給冕兒的媳婦呢。」

  盧氏偷偷掐了她一把,靜言扶著母親回房歇息。

  屋內一燈如豆,過堂風吹過,忽明忽暗。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5:52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三章

  三日為期。

  雖說靜言一直阻攔,「只是去遊園,到底如何的還不知道呢。」但她母親和嫂子還是忍不住要張羅張羅。

  小小的院子,日復一日雷同刻板的生活早讓被限在這方小天地裡的女人們煩悶了,好容易有件「大事」,必然要傾盡全力。

  此番被築北王王妃請去遊園賞秋不過是個說辭,在一眾被邀的姑娘中挑個可心的收在身邊幫著打理內宅才是真。

  章夫人很信大姑子捎來的信兒。進去了就是半個主子,有那麼些人伺候著,平日不過幫著傳傳話,分派分派東西,理一理帳目。

  滿心歡喜。她家靜言不愛女紅詩書,算帳還是很機靈的。

  盧氏比她婆婆想得深遠些。築北王雖是藩王,但北疆地域遼闊,又因為鄰國人總是不甘,現下固然一片升平,王府卻還養著大批兵將。

  所以,築北王府不似京城那些皇族子嗣的府邸受諸多規格限制,亦是家法規矩自成方圓。她曾聽娘家一戶在王府當過外差的親戚說,「那金碧輝煌亭臺樓閣,那伺候的奴才們,那規矩,哪裡還是王府,簡直就是個小皇宮。」

  小姑雖才十八,在盧氏心裡卻是個難得的妥當姑娘。家裡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守著莊子,年年也就那麼點兒東西。

  其實她很羨慕靜言能有條出路闖一闖,不像她,這輩子只能苦苦的守著兒子。而且……盧氏也有自己的小算盤,畢竟她有兒子。她是母親,是兒媳,是嫂子。在這個日益破敗的家裡,三重身份中,她首先還是——母親。

  於是乎,夫人傾盡所有,陪嫁又或私房。挑來選去,想想要去的地方,卻是看哪一樣都覺得寒酸,心急如焚。盧氏也悄然開了箱籠,一直收著捨不得用的布料,上過一次身兒的好衣裳,一件件鋪開來,恨不得都掛在靜言身上。

  一家三個女人裡兩個興頭頭,而這樁天大的好事的主角卻是與平日相同,一切照舊,不見一絲起伏。

  但也只是人前。

  到了日子,天剛濛濛亮,靜言就起身準備了。

  可惜她從未在修飾外表上下過功夫,一把青絲盤來卷去,只會最尋常的幾個髮髻,兩三支慣用的發簪旁放著昨夜母親悄悄送過來的一支瑪瑙簪。

  靜言放下舉得有些酸的胳膊,拿起簪子,借著微微天光仔細賞玩。

  簪子沒什麼花哨,甚至可說是太簡單不過,但靜言就喜歡它這般簡簡單單。尤其是那玉,通透無比,一汪水似的。

  默默握著簪子,手心涼浸浸的。

  待到天光大亮穿戴齊全,沒有置辦新衣,只是跟嫂子借了套素雅的衫裙。

  王妃邀請遊園她要穿素?她有她的道理。

  初秋時節,北疆的楓葉豔紅一片,銀杏胡楊燦爛金黃。她打聽過,王府中更有王爺為博王妃一笑種植的各色耐寒花卉。如此花團錦簇,按她家的實力想出彩是難上加難,與其大把花錢孤注一擲,不如穿素,本本分分。

  時辰差不多了,姑姑的馬車等在外頭,出門,臨上車前靜言回頭看了一眼。母親和嫂子站在院門裡,她家的院牆和屋頂是灰撲撲的。

  城裡東貴西富的格局起因就是築北王府。

  許久以前,巴雅城僅是個邊陲重鎮,自築北王一族受封退居北疆便把王府建在此處。歷經幾代,從抗擊琉國到安平一方,王府與龐大的駐軍使這小鎮日益繁榮,而當初的軍事要衝也因日後兩國愈發密切的通商合作而演變為北疆第一大經濟樞紐。

  靜言和姑姑坐在車中,初出巷口,隱約還能聽到走街串巷的貨郎叫賣聲,到後來便只有軲轆碾著石板路的嘎嘎聲。

  由她家到王府並不太遠。車行一路,姑姑嘴上就沒閑下,壓著聲音絮絮的提點,從王府規矩到舉止禮節,真虧了她老人家嘴皮子俐落,竟還有閒工夫扯幾句王妃和大郡主的穿戴,一臉羨豔。

  靜言只是抿嘴笑著點頭,「是是是。」

  潘三奶奶看她這聽教聽話的樣子頗為滿意,一時住了話頭,眼皮子上下一動翻出眼白,「有幾句話姑娘別嫌我說得難聽。王妃和大郡主都是極尊貴的身份,什麼樣的人物沒見過?你今日去了只需本色言談,萬萬不可裝模作樣。府裡的丫頭婆子都是火眼金睛,太造作只怕會壞了事兒。」

  靜言照舊點頭稱是。三奶奶還不放心,眼瞅著將到王府,又是幾番叮嚀。

  至角門停了車,自有門上小廝過來牽馬搬腳踏。終於下得車來,靜言還未及細看就被姑姑挽著手拉進門。

  想必潘家三奶奶是常來王府,一應伺候的人都認得她,適才還翻給靜言看的眼白不見了,只有眉舒目展一派溫和,與個看起來頗有地位的嬤嬤笑著說:「來得晚了,裡頭到了不少姑娘吧?罪過罪過。」

  靜言假作整理衫裙抽回手來,只覺得這樣被拉著顯得她畏畏縮縮。垂著頭,餘光可見門內一座須彌座花開富貴大影壁,有不少小廝垂首侍立在側。

  不敢東張西望,直至被迎入一間廳堂後才抬頭掃了一圈。確實像嫂子家親戚所言,金碧輝煌。讓她稍微寬心的是,廳內中除了她和姑姑,另外還有兩個年輕姑娘等著。

  靜言悄悄打量,其中一位姑娘恰好扭頭也看著她。視線相交,兩人均是略有尷尬,點頭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而這一笑過後,似乎愈發拘謹了。

  畢竟,這裡不是旁的地方,人人都繃著股勁兒。

  潘三奶奶是場面人物,長袖善舞,與那兩位姑娘攀談起來。三言兩語便笑著拉起人家的手,「原來是廖家的二小姐……」云云。

  有姑姑應酬,廳裡四個女人頓時熱絡起來。

  姑娘們互相暗暗打量。畢竟是少女,還沒太多複雜心思,平日裡也都被拘在自家小院,難得今日見一見外人,新鮮人物又是年齡相仿,很快便氣氛融融。

  先前看靜言的正是廖家二小姐,趁著潘三奶奶忙著應酬另一位姑娘,就沖靜言一笑,「妹妹多大了?怎麼稱呼?」

  靜言忙回禮答了。

  對方笑著點頭,「我比你大半歲。」

  原來她叫廖清婉。

  靜言抿嘴一笑,「清婉姐姐。」

  兩人說話都是輕聲慢語,贊幾句廳中的擺設,聊兩句平日的消遣。讀了什麼書,紮了什麼新花樣子,竟然比自家姐妹還談得來。

  三奶奶偶爾插幾句話,指點她們現下最時興的花樣或是京城傳過來的發飾等等,兩位姑娘交換一個眼神,發現對方眼中與自己相同的促狹,更是心生知己之感。

  就在此時,忽聽有人笑著說了一句:「可是三奶奶來了?」而後,只見一名俏麗的丫鬟由屏風後轉出來,與潘三奶奶應酬幾句後又笑著向屋裡三位姑娘見了禮。

  「前幾日王妃念叨著今年的花兒開得實在是好,大郡主也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別平白糟蹋了這麼好的景色,突然起意邀姑娘們一起瞧瞧。臨時冒出來的主意,難免倉促些,再加上這幾日我們府裡出了點兒小亂子。招呼不周,姑娘們別見怪。」

  能看出來這是個極刷利的丫頭。說話像蹦豆,聲音又脆又甜,竟唬住了靜言的姑姑,一陣風似的卷著四人,讓她們只有笑著聽,跟著走的份兒。

  原來這處是王府西院前廳,被大丫頭「卷」出來後,靜言等人發現已有四頂小轎侯在外頭。

  這時潘三奶奶終於又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不顧那丫頭的禮讓,一疊聲的催促靜言去坐最後一頂轎子,言辭間隱隱透著她們比那兩位姑娘與王府更親厚。

  來接人的大丫頭心裡多少有些嫌惡,嘴上卻不再說什麼,回頭看了靜言一眼,只見這姑娘雖神色略有尷尬,面兒上倒還沉穩,順從的走向最後。

  有小廝打起簾子,靜言剛要上轎,忽見幾名青年男子從角門外拐進來,為首一人身量高大。伺候的小廝和丫頭們紛紛行禮,靜言一時手足無措,這人是誰?

  走在最前頭的青年也看過來,眼神銳如鷹隼。靜言立刻一提裙擺躥上轎子,只聽之前那大丫頭說了句:「大總管。」

  男人應了,問:「是王妃和大郡主請來的客人?」

  丫頭答道:「是,正要去品香苑賞花。」

  男人又道:「好生招待。」

  看著四頂小轎緩緩離去,適才說話的男人正是築北王府大總管衛玄。

  跟在他身後的一名青年哧的冷笑一聲,「看行市,咱們姑奶奶終於肯撒開西院了嗎?果然對付這種老女人還要大郡主親自出馬,不然老貪貨不知還要克扣多少。」

  衛玄回頭看了說話的人一眼,那人立刻噤若寒蟬,垂首退到旁邊。

  另一個模樣斯文的青年拍了拍他肩頭,「算了,六虎說的也是實情。兄弟們早看西院的姑奶奶不順眼,她也確實做得過了,不然以大郡主的性子未必會有閒心跟她計較。」

  衛玄略略點了點頭。

  他不是很贊同王妃要從外戚家年輕姑娘裡挑一個來掌管西院。畢竟那院兒裡女眷多,雖王妃和幾位側室夫人秉性溫和,但其他那些女人們……

  大步走在回廊中,自嘲一笑。其實他也很好奇,是什麼樣的姑娘才能鎮得住西院的女人?罷了,就當看戲吧,反正他們王府西院從來都是鬧鬧哄哄是非不斷,女人嘛。

  那名斯文青年上前一步與衛玄並行,「這次選人的事兒依我看是大郡主的主意。」

  「必然是了。咱們王妃,厚道。」

  「厚道?明明是個不諳世事的……」

  一記肘擊偷襲,斯文青年吃痛,「哎喲!」

  衛玄直呼其名,「言重山,積點兒口德吧,這畢竟是府裡。」

  「是是,大總管批評得是。」被喚作言重山的青年又變回先前那副斯文嘴臉,恭敬一揖,「如此容小的先行回帳房算帳去,靜等那新來的西院管事姑娘如何料理老女人扔下的爛攤子。」

  前一句還像樣子,後一句又刻薄起來。

  衛玄抬腳作勢要踹,言重山一溜煙兒跑了。

  西院管事姑娘?這個詞兒即便在築北王府也算是新鮮的。衛玄又想起剛才看到的那名少女,初時還一臉好奇,只他看過去一眼便像只受驚的野兔跳上轎子,很有趣。

  言重山轉過回廊往東院走去,路經此次招待賞秋的品香苑。

  遠遠看去,衣香鬢影,似是已到了不少人。心中暗笑衛玄太過刻板,他們這王妃明明就是個拿不起個兒的草包美人兒,每日裡除了打扮得漂漂亮亮被供著,再不就是繡個花兒,賞賞葉兒,什麼都不會。

  順著連接東西兩院的長廊慢慢走著,不遠處急火火跑過來一名小廝,到近前氣兒還沒喘勻就說:「言先生!大帳房滿世的找您呢,說是與琉國一筆鐵礦單子沒對上。」

  言重山想了想,立刻明白說得是哪一筆,笑道:「無妨,這個我自有算計。」

  小廝苦著臉賠笑,「那也勞煩您跟我回去一趟吧,不然大帳房那脾氣小的沒法兒交代。」

  「好。」這邊答應著,隨手一指庭院,「我自己過去,你幫我去品香苑瞧著點兒。也不用說話,遠處站著,只看大郡主除了平日相好的幾位還跟哪幾家的姑娘攀談,尤其是面生的,穿戴樸素的,不太俊的。等她們遊園散了,你再來回我。」

  「是。」

  小廝得了令,來到品香苑向裡看去,只見好一派繁花似錦,更有眾姑娘們的鶯聲燕語,巧笑嫣然。

  北疆冬季寒冷,初秋卻是最好的時節。王府之內非但花嬌葉綠,更有各種造景。

  王妃愛水景,王爺便命人引來活水掘地造塘。全府中供賞景的大池一個,小池三個,野趣葦塘一處,其中最大的池子就在品香苑。

  小廝踮腳探頭四下張望。

  這池後堆疊著一座青石假山,山上有敞廳,此時正有不少小丫頭端著各色糕餅茶食往來於敞廳兩側的爬山廊上。

  王妃,大郡主,小郡主以及夫人們坐在廳中,居高臨下。池塘周圍散著七八個被邀請來的姑娘,三兩一群,對著水面的野鴨天鵝指指點點,又或有單個兒的,倚在欄杆上掰著手中的小點心去逗池中一群群的紅鯉子。

  這邊自然用不著小廝伺候,有管事兒的大丫頭路過,問他杵在這兒幹嘛,小廝就說是言先生吩咐的。

  大丫頭點點頭,只囑咐他機靈點兒,「看見有外府的小姐們過來要知道回避,她們不比咱們郡主,都是小戶人家的閨女,別嚇著了人。」

  小廝趕忙作揖,「是,您放心。」

  正說著,只見四頂小轎搖搖晃晃的抬了過來,小廝立刻閃到一旁,彎腰垂首。

  之前跟他說話的大丫頭迎了上去,「想著也該是三奶奶來了。」

  轎子走了一路,靜言就看了一路。驚奇著王府竟然這麼大?

  等到了地方,小廝們紛紛退開,有小丫頭上來打簾子。帶著她們過來的大丫頭正和來接的丫頭說笑,回頭看了看,兩人一起走來。

  之前迎送她們的大丫頭笑著對另一位說:「這是潘三奶奶的侄女兒,章家大小姐。」

  來接她們的丫頭見了禮,「奴婢冬晴。」

  靜言微微點了點頭回禮,隨即便跟著引路的小丫頭進了園子。

  冬晴等客人都去了便拉住身邊好姐妹的衣袖,「春巧姐,那邊到現在還沒動靜,你說今兒姑奶奶會來麼?」

  春巧便是在西院前廳招呼人的丫頭,聽了一笑,「誰管她來不來呢?就算她自己搬了套說辭能摺過去,大郡主心裡明鏡兒似的,只怕她來了也是自討沒趣,尷尷尬尬的。」

  冬晴歎了口氣,往園子裡看去,「也不知這些姑娘裡哪一個是日後管咱們西院的,只希望老天爺賞咱們個好的,可別再是像姑奶奶那樣刻薄的了。」

  春巧也順著看過去,一群錦衣華服的姑娘們中間,有個素色背影尤其顯眼。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四章

  西城茶館。

  臺上一個熱場的小刀馬旦才剛咿咿呀呀的唱過一通,隨即淩空一個鏇子翻得漂亮,惹起台下陣陣叫好兒。

  四方桌,瓜子蜜餞隨意幾碟,熱茶兩碗。一個穿長袍的中年男人沖同桌的人一擠眼睛,「哎,聽說你們章家老五的姑娘被築北王王妃請去……做客了?」

  回他話的男人一口黃牙,撇著嘴,「什麼做客呀?就是去給人家打雜。面兒上說請了陪伴大郡主,明眼人都清楚是進王府幹活兒的。」

  說罷搖頭晃腦的又磨叨了幾句,話鋒一轉,「也不知我們族裡那老五上輩子積了什麼德,眼瞅著家裡就不行了,只剩兩個寡婦,偏偏這麼個肥缺就落在他家閨女頭上!」

  長袍客一挑眉毛,奇道:「五爺家姑娘長得好?」

  「哼,不過是普通長相罷了,依我看,還不如我家閨女長得靈秀。」

  「哎喲,您這話可說得有點兒酸了。我聽說築北王府裡的女人一個賽著一個的美,五爺家的閨女要是長得不好,您倒是說說她怎麼被挑上的?」

  「嘁,還不就是老五的妹子嫁給了王妃的弟弟!我聽媳婦說潘三奶奶這幾日逢人便講她是如何如何操心侄女兒的前程,搭送了多少人情,裡裡外外的張羅……」

  聽得人豎著耳朵,說的人吐沫橫飛。一時四周喝茶聽戲的也都住了話頭兒,支楞起耳朵。說的人更是得意起來,有的沒的胡謅一通,口若懸河。

  嘿,雖說這美差沒輪上自家閨女,好歹也是他們章氏一族的人。在北疆這地方,誰家不想跟築北王府拉扯上關係呢?

  一個做僕從打扮的老頭走出茶館,滿是皺紋的老臉上一絲得意,細看,正是章靜言家的老管家。

  他家小姐這下算是出了名了,全城的人都知道小姐被王妃一眼相中請去做內府西院管事,連著他臉上也有光,腰杆都比平日裡硬氣。

  路過糕點鋪子,想著小姐最愛吃豆沙餡兒的餑餑,自掏腰包買上幾個拎回去。

  老管家從來就偏疼小姐,總覺著這孩子頗有些與眾不同。就說一小那個穩當勁兒和乾淨勁兒,他家老婆子還嘀咕這樣的姑娘只怕難養活,如今倒好,家裡日後的興旺全指望小姐了。

  拎著小包糕點並今日出外採買的東西,老管家剛拐進巷口就看到家門前停著兩輛馬車。

  到近前再看,其中一輛是姑奶奶的,另一輛眼生。

  圍著轉兩圈,不由暗贊,好氣派的車!難道是……

  忙忙的走進院子,迎頭就聽見姑奶奶尖細的聲音說:「王妃連著問了兩天,姑娘您倒是手腳利索點兒。都在一個城裡,又不是出遠門兒。」

  老管家一驚,也忘了手裡還拎著東西,趕著上前兩步。難道這就要把小姐接走了麼?

  又聽裡頭說:「進去你還怕缺了什麼不成?王府裡哪一樣不比你現在穿用的強?」

  終於聽見小姐回話:「是,還請姑姑稍等,容我再跟嫂子交代一聲。」

  靜言一抬頭就看到老管家弓腰站在門口,手裡還拎著東西。

  身後姑姑又是一疊聲的催。也不能怪她磨蹭,只因這事兒來得太突然,前天下午才得了信兒,她是真沒想到那麼多姑娘裡王妃竟然就瞧上了她。

  原本那日到了王府她的心就涼了半截,同去的姑娘們正所謂春蘭秋菊各有千秋,王妃和大郡主也如傳聞般美豔無雙,那吃喝玩樂的排場不必贅述。但,當時她並沒有很多機會與王妃或郡主攀談,不過說些尋常客套的話而已。

  真是一點兒徵兆都沒有,這樁好事就落在她頭上了。

  靜言畢竟還年輕,這麼大的好消息一下就懵了。她娘也是只會滿嘴說好,一整天從東屋串到西屋,張羅著要給靜言帶進王府的零碎東西,卻是忙不到點子上。

  最終還是嫂子撐起大局,一樣樣選,一件件清點。

  然而忙了兩天,靜言房裡的小炕桌上只折騰出來兩個小包袱。

  盧氏跟著她回屋來拿,看著那包袱不禁鼻子一酸紅了眼圈兒。姑娘好歹也十八了,穿的戴的全算上攏共只有這麼點兒東西。

  「小姑,進了王府,可多多的珍惜著自己。這些年,淨顧著家裡人,你……」

  靜言抱起其中一個包袱回頭沖嫂子一笑,「放心,吃別人家的我可不吝。」

  盧氏破涕為笑,「是。總之你多加小心。王府,不是旁的地方。」

  「我懂。」

  出了屋,與母親話別。

  雖然確如三奶奶所言,在一個城裡又不是去遠處,但終歸是一直養在身邊的閨女要放到人家去,也不知道會不會受委屈?

  章夫人拉著靜言的手,嘴唇哆嗦了半天隻說出一句:「要知禮,勤快。」

  潘三奶奶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今日一早被王妃請去府裡,專門問靜言姑娘什麼時候到。您瞧瞧,竟還勞煩王妃那麼尊貴的人惦記著,再不趕緊進去,豈不是給臉不要臉了?

  正要張嘴再催,小丫頭葉兒白著臉跑進來,磕磕巴巴的說:「大、大、大郡主,來、來了!」

  三奶奶好似被開水潑了的貓,呲哇一聲跳起來,虧得她修煉了二十來年的貴婦做派,現下全忘到腦後,裙擺翻飛,急火火迎了出去。

  靜言和章夫人也是嚇了一跳,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盧氏強自鎮定,拽了一把葉兒,「你快去沏杯茶來,用我房裡梳妝匣子旁小竹罐的茶葉,快!」

  然而大郡主卻根本沒有要進來的意思。只見站在大門口的潘三奶奶一個勁兒的沖靜言招手,「姑娘快過來,郡主有話囑咐。」

  待到靜言走出來一看,又嚇了一跳。

  一身華麗勁裝的大郡主騎在馬上,左手挽著韁繩,右手提著馬鞭,居高臨下,那做派竟與男子無二。

  「章靜言?抬起頭來我看看。」

  揚起的臉蛋兒並不出眾,至多只能算是眉清目秀。

  大郡主的眼神在靜言臉上轉了兩轉,忽而燦然一笑,傾國傾城,「母親最喜歡你這樣恬靜文秀的女孩兒,念了兩天你也沒來。今兒我來瞧瞧,是不是家裡有什麼事兒耽擱了?」

  說罷也不等她回話,逕自吩咐道:「有難處就跟我說,我若不在你只管去找衛玄就是了。車馬備好了嗎?」

  潘三奶奶忙笑著說:「哪裡有什麼難處?大郡主真是仁厚。您放心,我就是奉王妃的吩咐親自來接的,這就走。」扭頭低聲呵斥靜言,「還不快去拿上東西!」

  大郡主眉心微微一皺,但也只是一瞬。很滿意的看到章靜言被當著人前訓斥了還那麼溫順,更不忘先向自己行過禮才退回去。

  是個懂事兒的姑娘。

  懶得再等,隨口吩咐潘三奶奶照看著點兒,郡主一揮馬鞭帶著侍從揚長而去。

  馬兒一路小跑,大郡主端坐馬上暗自得意:果然她挑中的人錯不了,有這樣的姑娘幫著母親料理內院她就放心了。

  之前西院被那老女人鬧得烏煙瘴氣,仗著是父王的堂姐,敬她一聲姑姑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明著占,暗著偷,當別人不知道呢?

  母親太溫柔,又是極不會持家的,任由那老女人欺負還不自知。所以她才出了主意,讓母親從外戚家挑個年輕姑娘。

  一來外頭進來的人得了這個肥缺必然盡心竭力,二來即便和老女人鬧僵,大不了她們可以再換個姑娘。不像府裡那幾位側室,一個個都怕得罪了父王的堂姐,縮起來扮鵪鶉。

  大郡主很為自己這一石兩鳥的巧計得意。在邀請這些姑娘之前她和母親就商定了,要沒血緣的小家姑娘,要識字的,要溫柔可人的,會不會女紅不要緊,她們有的是繡娘,重要是不能太俊俏調皮,畢竟她還有個浪蕩哥哥。

  王府世子的名頭足夠讓旁人趨之若鶩,她那哥哥又是最喜歡與姑娘廝混。招個活潑漂亮的進來,保不齊西院沒管出所以然,先給他們王府添個丁。

  原以為按她的要求一時很難找到合適的,偏偏冒出來個章靜言。

  一席秋風卷起街巷中的落葉。

  只見大郡主顧盼神飛嘴角微翹,正是目如秋水,唇若點櫻,一眼看去般般入畫。

  郡主自然是因為能替母親分憂而得意洋洋,這邊的靜言也坐上了王府派來的馬車

  抱著她的小包袱,靜言好長時間都沒回過神來。

  離家之愁完全被大郡主一番言行沖得無影無蹤。那麼美豔的姑娘卻有那麼大喇喇的做派?騎馬的姿勢,說話的腔調,要是再用馬鞭來勾她的下巴才叫齊全呢。

  還說什麼讓她有難處就去找衛玄?衛玄不就是那天匆匆一瞥的王府大總管麼?讓她一個姑娘家去找年輕男子訴苦?

  章靜言完全懵了。

  其實賞花那天在西院遇見突然出現的一干男子她就很是驚訝,後來在遊園時聽王府丫頭們的閒言碎語更是發現似乎府中對男女界線沒那麼分明,這……

  靜言只覺一個頭兩個大。都說築北王府不似旁的王府那般刻板,自有規矩,但到底是什麼樣的規矩呢?

  就這麼惴惴不安的,章靜言在糊裡糊塗的境況下第二次被迎進了築北王府西院前廳。

  依然是那間屋,依然是上次迎她的大丫頭春巧,另外還有一個面熟的,靜言記得叫做冬晴。

  「姑娘可算來了!」春巧接過跟車嬤嬤手中的小包袱,人對著靜言笑,手卻往旁邊一遞,自有小丫頭上來穩穩的接著。

  冬晴攙著靜言的胳膊,「王妃吩咐姑娘來了不忙上去請安,讓我們務必先把院子裡的事兒跟姑娘提一提。」

  春巧也擎著靜言的手,笑著說:「正是,千盼萬盼,總算盼來姑娘這麼個人。以後咱們就在一處了,還望姑娘多照顧提點。」

  她們說的話靜言聽了個一頭霧水,只能猜測王府西院確實是急需一位管事兒的,不然王妃也不會不顧禮數這麼著急的吩咐丫頭把差事提起。

  至於春巧所說什麼「千盼萬盼」,口氣之中好似她就是她們的救命稻草,這倒讓靜言暗暗警覺起來。

  難道是先她一位的管事太刻薄開罪了人?又或是犯了事兒?

  然而,終究想不透,只能一味微笑。她是初來乍到,更是來的莫名其妙,先期還是多聽少說為上。

  原本一個伶牙俐齒的春巧,現在又多了個活潑的冬晴,兩人一邊一個挽著靜言,一路走一路說。轉過前廳上了轎子,照例的搖搖晃晃,這次靜言卻是連看園景兒的心都沒有了。

  穿過賞花的品香苑,停在一帶竹林前。

  靜言被請下來,春巧冬晴又過來扶著,繼續嘰嘰喳喳。靜言抬頭看了一眼,只見那竹林之後是個垂花門,上書「容華齋」。

  過了門又是一處花園,開滿了金絲桃,黃燦燦一片。沿著遊廊向左手邊走去,穿過一處八角洞門再次豁然開朗。

  小小一個院落,沒有太多花草,多的是蒼松翠柏,園中一塊太湖石上刻著「素雪庭」三字。

  春巧笑著說:「這便是日後姑娘的居所了。」

  冬晴抬手指著庭中另一側角門,「慣常都是從這一處出入,才剛咱們走的是王妃住所正門。以後素雪庭裡進出的人多著呢,可不能擾了王妃清幽。」

  靜言點頭說:「是,我記住了,多謝二位。」

  冬晴和春巧相互看了一眼,都是撲哧一笑,「姑娘太客氣了。」

  靜言卻想,禮多人不怪,現在暈頭轉向的進來了,不知道後頭多少事兒等著。這兩個雖然只是丫頭,但一看便知在府中頗有地位。

  「我初出而來,難免有不懂的規矩,還請二位照拂。」說罷微微蹲了蹲身,倒把春巧冬晴嚇了一跳。

  「姑娘快別這麼說,你肯來已經是我們天大的福分了。」

  此時她們已走到正房門前,春巧揚聲道:「夏菱,你主子來了也不見出來迎迎!」

  話音未落就有小丫頭挑開門簾,一個圓臉少女走出來規規矩矩沖靜言行了大禮,「姑娘可算來了。」

  糟!

  章靜言面上含笑點頭。

  人人見她第一句話都是「姑娘可算來了」,也不知這王府西院之前到底出了什麼事兒?等待她的又是什麼呢?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5:53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五章

  被眾人擁著坐在為首上座兒,此刻只有兩個字能形容她的感覺——局促。

  屋裡不知熏了什麼香,隱隱約約泛著甜,眼巴前兒笑語嫣然的丫鬟們無一不是渾身綾羅,這讓靜言幾次三番提醒自己別盯著人家看。

  並著腳端端正正的坐著,衣裳雖樸素,但也大方乾淨。聽嘴皮子最利索的春巧竹筒倒豆兒,「咱們西院的事兒也不是那麼多。姑娘剛來必然不習慣,但用不上十天半月的也就熟了。」

  有小丫頭端上來一盅茶,冬晴接了遞給夏菱,夏菱這才親自端給靜言。

  抿一口茶,靜言略略點頭,「既然王妃讓你們把差事儘快跟我提一提,那就無需避諱,你且說便是了,能聽懂多少我先聽著,有不懂的,日後還要麻煩諸位了。」

  夏菱一笑,「姑娘真是好脾氣。」

  春巧與冬晴對了個眼色,靜言只當沒看見,低頭瞧那茶湯,金黃黃的。

  這回換做冬晴來說,「咱們王府由中路的大殿,神殿,二府門一分為二。東院是男人們的地方,慣常王爺在前院的棣棠軒會客,爺們兒議事都是在葆光堂。堂後東廂旁有跨院,院中彌朗閣便是帳房,對過就是大總管處理府內雜事的陸沉館,亦是大總管的住所。」

  靜言抬頭看了她一眼,想著興許是王府太大,丫鬟們怕她亂闖鬧笑話,於是便先把王府佈局講解一番?

  冬晴抿著嘴角似笑非笑,「姑娘也許奇怪為什麼我要先說這個?只因咱們王府跟外頭那些世家不同,西院管事是要經常出入帳房和陸沉館的。」

  靜言端著茶盅的手緊了緊。女子進出男子的地界?這在她自小所受的教導中簡直是聳人聽聞,但如果這真是王府規矩而不是丫頭拿她戲耍,那也只能入鄉隨俗。不過,日後去陸沉館她都至少帶四個丫鬟跟著,規矩是規矩,該避嫌她自然還要避嫌。

  冬晴又繼續說起王府西院的庭院排布,夏菱借此機會仔細看這位新來的管事姑娘的反應。

  很好,至少沒在聽到要和男子打交道就一驚一乍的。

  把一堆亭臺樓閣的名字灌過去之後,冬晴略做停頓又說道:「府裡東西兩院各成方圓,除了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在福殿擺大席,其它時候都是各吃各的。咱們西院自有廚房倉庫,廚子和採買每日自會送來單子與您支取核對。米糧按月有東院的人送過來,平日所需果蔬魚肉一律由東院供奉,需用現銀買辦的,帳房每十日來收一次帳單子,由言先生去跟外頭的商鋪結算。」

  靜言也不言語,聽著只是點頭應了,心想:這是吃,下頭必然還要說穿。眼看著步入深秋,各房各院添置更替的衣衫以及取暖的炭火必然又是一件。既然東西兩院涇渭分明,八成西院女人們的月錢也是要由她這邊放的。

  其實過家之當,無非吃穿住行,靜言自覺還能應付。只不過這裡人多,容易出事兒,你挑三我揀四,女人們聚集的地方,是是非非還能少嗎?

  果然,冬晴後來所說與靜言所猜基本無二,讓她略微鬆了口氣的是,她這邊除了放月錢,其它的無需再沾銀錢,全是開了兌牌帳單由東院的男人們出去料理。

  這樣很好,少沾銀子就少了許多不必要的猜疑。

  靜言一邊認真聽著一邊暗暗推測,在這些項目中哪些是最容易出花頭的,那她就要提起一百個小心去回避。

  之前姑姑曾提過一嘴,西院管事的吃穿用度完全由王府開銷,每月最少還有二兩銀子的月錢。二兩啊!既然吃穿有人包,這筆款子她就可以一文不動的全拿去補貼家裡。

  為了這個她也得打起精神,按母親吩咐的,知禮,勤快,做好這份差事。

  就在靜言那邊暗下決心之時,東院慣常議事的葆光堂內築北王拍案而起:「胡鬧!」

  雖然上了年歲,但依然挺拔俊朗的王爺在房中來回踱了幾步,一指衛玄,「你這大總管怎麼當的?就這般由著大郡主折騰嗎?還選了王妃外戚家的什麼姑娘?咱們王府難道連個可以撐事兒的女人都沒有了嗎?!」

  衛玄垂手恭敬的站在堂下,還沒等他開口,立在他身後的言重山說道:「這次是因為姑奶奶出花帳被大郡主抓了把柄,雖郡主未曾難為她,但姑奶奶臉上下不來,自己撂挑子。說起來還是姑奶奶給了王妃一個措手不及,您是知道王妃那脾性的,怎可能讓她去經管那些日常瑣碎?先不說王妃太過仁厚,只怕這些雜事給她累出好歹,您又要心疼。」

  這話裡多少帶著點兒取笑的意味,但築北王聽在耳朵裡卻很是受用。

  王府中誰人不知他們王爺對王妃是一往情深,珍愛得如珠似寶?起風怕吹著,天晴怕曬著,自娶進府就像菩薩似的供著。在王妃一連為王府添了一位世子兩位郡主之後,王爺雖納了側室,也是為了替愈發嬌弱的王妃分擔些罷了。

  按王爺的話說,這麼美的女人,像花朵似的,怎忍心讓她沾染俗事?所以才把西院諸事交予他未出閣的堂姐,這一交就交出去十幾年。王爺也不是不知道堂姐的所作所為,但,不過一些銀子而已,睜一眼閉一眼,就當給他的王妃買個安寧了。

  衛玄瞥一眼吊兒郎當的言重山,嚇得他立刻收心斂神。

  「王爺。」衛玄上前一步說:「正如重山所言,這次的事兒如果用府裡的女人確實略有不妥。先前我也知曉大郡主的想法,覺得頗為可行才未及時稟告。」

  築北王停下腳步稍作沉吟。這話說的也有理,他那堂姐,頭髮絲兒裡都透著精明刻薄,這次實在是做得過了,落了人口實。但以她的性子,恐怕府中的女人們也沒人敢開罪,招個外人進來……似乎也無不可。

  「請來的是哪一家的姑娘?人品如何?」

  衛玄答道:「是王妃弟媳潘三奶奶家的侄女,章家已過世的五爺章衍的姑娘,名叫靜言。」

  在沒瞭解一個人之前,衛玄絕不會輕易品評對方人品。反正既然這姑娘來做西院管事,平日少不得接觸共事,不出一個月,到底如何自見分曉。

  言重山又補上兩句:「大郡主辦事越來越妥當了,特意找了個普通相貌的。我遠遠的見過那姑娘一次,小家碧玉,看著很乖巧。」

  王爺對這句所謂「普通相貌」心領神會,又仔細想了想對章家五爺的印象,只記得文秀儒雅溫和有禮。唔,這一戶人家的姑娘應該不錯。

  隨即點點頭,忽又歎了口氣道:「文笙這丫頭都是早年我給她慣的,誰想到這麼漂亮的女孩兒芯兒裡頭又這麼野性。」

  衛玄微微低頭沒有作答,言重山輕笑,「大郡主是颯爽,一般男子還不如她。」

  王爺一聽面上頗有得色,連著說是啊是啊,文笙若是男孩兒必然繼承他築北王衣缽,震懾一方。

  隨後又閒談了幾句邊關軍務,衛玄和言重山才告退。

  出葆光堂,走在廊上,衛玄擋住言重山,「你少刻薄幾句又如何?非要賣弄小聰明,當王爺聽不出嗎?」

  言重山灑然一笑,「你錯了。咱們王爺與琉國打仗廝殺是沒得挑,但一遇見王妃和大郡主立刻就傻了。古人常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我就不明白那些漂亮女人使了什麼手段竟能把錚錚鐵骨的漢子化為繞指柔?」

  衛玄皺起眉頭,「虧你祖上還是北疆軍的軍師,我還以為你是無所不通的。」

  言重山哂笑,「本公子沒成家,有了女人自然就通了。要說我才是上了賊當,好好的京官不做跑回來當帳房先生。」

  衛玄一抬眉梢,「你不是最愛這份逍遙嗎?」

  言重山回敬一句,「那你呢?沒仗可打,堂堂左將軍當大總管,不憋屈?」

  衛玄淡然道:「這是我們衛氏一族祖宗定下的規矩,追隨王爺,無論貴賤生死。」眼神一變,直直逼視言重山,「你才回來一年,若是留戀京城繁華,想走沒人會攔著。若是打算留下就管住自己的嘴巴,沒事兒多撥拉撥拉算盤當好你的帳房先生才是正事。」

  言重山還想再辯駁幾句,卻見衛玄的眼神精光一閃,宛如刀劍,「你到底為何回到王府,在京城惹了什麼麻煩,又或是因為旁的緣故,你不願多說我自然也不會問。但既然回來了,奉勸一句,收心斂神,只要我還在王府一日,就容不得你肆意撒野。」

  一時間長廊之上,兩人對視分毫不讓。

  正在此時,王府大庫的管事帶著人匆匆走來,離著老遠就揚聲問安。

  「正好大總管和言先生都在,聽說西院新來了管事,正巧前幾日小郡主房裡的丫頭還問著添置秋冬衣料的事兒,不知這位新管事何時上任?布料何時方便送過去?」

  衛玄又盯了言重山一眼,這才說道:「那位姑娘今天已經來了,你自管按老規矩把東西送過去。但這一次要勞煩你親自走一趟,也瞧瞧那姑娘是怎麼料理的,看仔細了再來跟我回話。」

  大庫管事應了,又問:「不知這是哪一家的姑娘?怎麼稱呼?」

  衛玄心頭忽而冒出一個提著裙擺躥上小轎的人影兒,雖是匆匆一瞥,但以他習武之人的眼力還是把那張清秀面孔看了個清楚。還有一頭烏黑的發,密密的髮絲間一支瑪瑙簪。

  「是章家五爺的姑娘。」

  章靜言。

  「你就是章靜言?」

  看著眼前突然闖入的貴婦,靜言急忙站起身答道:「是。」

  那貴婦冷冷一笑,泰然坐到上座,眼皮兒低垂,對她的答話也不做表示,逕自吩咐道:「把東西抬進來吧。」

  立刻有三四個小丫頭捧著幾隻託盤魚貫而入,將東西逐一擺在桌上後,撤掉蓋布。

  這都是……帳冊嗎?

  靜言看著案桌上那一疊疊一摞摞的東西,頭皮有點兒發麻。這個架勢是要做什麼?側頭掃一眼站在她身後的夏菱,發現丫頭的神色比她還拘謹。

  那貴婦抬起眼,用看戀人的眼神癡癡地盯著帳冊出了會兒神,隨即信手拿起一本,慢慢翻著,「府裡人多,事兒多,嘴巴多,眼睛多,耳朵也多,兢兢業業十幾年架不住一件小事幾張嘴。清者自清多說無用,既然人都來了,索性查個痛快,倒比背後掖著藏著嘀嘀咕咕強,對嗎?章姑娘。」

  靜言一愣,怎麼就問到她頭上了?

  如果說之前是疑惑重重,那現在真是暈頭轉向了。但暈歸暈,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這一屋子人,都等著聽她的答覆呢。

  對答如流,那是神仙,章靜言還沒那個功力。隨心隨性,她又沒那個資本。

  電光火石之間,也從這些話裡猜到些端倪,又記起娘特意囑咐她說:要知禮……

  微微福了福身,靜言一派低眉順眼,「夫人請勿責怪,我才剛進來,一切聽憑王妃的吩咐辦事,怎敢妄言是非對錯。」

  啪啦一聲,茶盅被掃翻在地,粉身碎骨。

  那貴婦兩彎柳葉眉豎成兩把柳葉刀,「夫人?好大的膽子,你稱呼誰為夫人!」

  靜言懵了。自覺剛才所答已是極盡中庸本分,怎麼看這情形好似捅了馬蜂窩?

  「我……我……」

  正是愣愣的不知該如何應答,有小丫頭進來沖她一禮,「大庫許管事來了,現正等在外頭。」

  靜言呆住,忽覺後腰被人捅了一下,回頭看去卻是夏菱,只見她眼皮子一撩,眼珠一轉,明明白白指向門外,再微一點頭。

  靜言悟了,鎮著嗓子強壓陣腳,「請進來吧。」縮在袖子裡的手是抖的。什麼大庫,什麼許管事,這裡還有個莫名其妙的夫人在鬧場,她今日出門怎麼沒看看黃曆?

  好在那貴婦雖態度咄咄逼人,但還有貴婦人的自知。一扭身,直著腰杆看向旁邊,留給旁人一個高傲的側臉。

  更好在,來的許管事是個面相敦厚的中年男子,進屋只一味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竟是靜言入府以來第一個對她恭敬有禮的。

  先有孟浪的大郡主,後有丫頭們七嘴八舌的講規矩,再又遭遇刁蠻貴婦,被王府眾人一路驚嚇過來的靜言在面對謙恭溫和的管事大叔時頓生相遇同類的欣喜。

  但,欣喜過後,這位許管事來了又是所為何事?

  半天的時間裡接二連三的見些莫名其妙的生人,靜言真有點兒毛了。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六章

  勉強撐住場面與許管事往來對答幾句,靜言鬆了口氣,原來是該著發放換季布料了。

  她雖從未接觸過王府差事,但分發個東西也不是什麼大事。

  看一眼冷著臉用眼角打量她的貴婦人,又掃了圈滿屋態度曖昧不明的丫鬟們,靜言骨子裡的倔強勁兒就冒上來了。

  能有什麼大不了?反正她今天才進來,第一次即便錯了又能怎樣?至多被人笑話愚鈍。旁的人想笑,她也管不住,笑就笑了,也掉不了她一塊兒肉。

  嘴上說著無意義的應酬話,腦子裡飛快的回憶了一下之前春巧和冬晴講的規矩。估摸著料子應是由東院供奉上來,西院收了,再對應著發放吧?

  能說的場面話都說完了,靜言看著許管事,心中打鼓,硬起頭皮,「那就煩勞您把東西都送進庫裡吧。」

  眼看著管事大叔沖她一抱拳,「是,請姑娘收簽。」

  收簽?

  對了,之前冬晴反覆提了兌牌和支取票的事兒。

  那……現下要用什麼冊來簽?是不是還要蓋印?筆墨在哪裡?

  然而都是白擔心了。

  夏菱作為這一處的大丫頭,一切差事自然是輕車熟路。房裡的小丫頭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捧著一託盤的筆墨紙硯,票本冊子,印泥盒,齊齊整整。

  靜言閃開少許,看夏菱是如何料理,一一默記在心。

  因為全神貫注,所以等夏菱登好冊子回頭沖她一笑說「請姑娘簽章」時,靜言並不意外。上前一步,提筆說道:「我的印章還收在包袱裡,先簽個字可使得?」

  夏菱點頭笑道:「使得。姑娘有所不知,西院管事的印章不可用尋常私章,是府裡專門請人刻的。姑娘才來,印章還沒預備好,原是我們的錯。」

  靜言低頭看著那冊上一方留白,知道必定是簽在此處。下筆之前略有停頓,這,是她作為築北王府西院管事的第一個簽字。

  衛玄坐在陸沉館中,看著收條上的名字低低的念了一遍:「章靜言。」

  大庫管事站在堂中細細的把所見所聞逐一回了,末了笑起來,「這位章姑娘以後的日子恐怕不好過。我聽素雪庭的小丫頭說,一上來就無心踩了姑奶奶的痛處,恨得那一位摔茶盅。」

  衛玄皺起眉頭,「怎麼回事?」

  許管事歎息著搖頭輕笑,「章姑娘稱呼姑奶奶為‘夫人’。」

  衛玄愣了一下,旋即一張英武的臉上浮起淡淡笑意。

  「什麼?王爺未出閣的堂姐?!」

  素雪庭中,入府第一日的靜言只覺五雷轟頂。

  「你們、你們也不提醒我一聲。」

  夏菱往小炭爐裡扔了幾枚乾紅棗,炭火一燒,嗶剝作響,淡淡的棗子甜香。

  「姑娘莫急,這位姑奶奶脾氣是各色了些,但也不至於下作的給您使絆子,日後只需多加注意些便是了。」

  靜言團坐在溫熱的小炕上。傍晚時分,露水上來了,北疆的空氣中帶著薄薄的寒意。

  看屋裡四五個小丫鬟穿花蝴蝶似的忙著整理東西,靜言沉默片刻招手叫來夏菱,「勞煩你先給我講講王府內的人情世故吧。」

  夏菱正幫著收拾她帶來的私物,聞言關上箱籠笑著說:「今日晚間是我上夜,王府掌故一時半刻也說不完。姑娘還是先換衣裳,才剛王妃讓人遞了話來,請姑娘過去一起用晚膳。」

  靜言只得起身,自有小丫頭上來幫著換衫梳頭。

  坐在梳粧檯前任由丫頭們在她身上忙活。對於今日一進來就得罪了姑奶奶,只恨自己不夠仔細,單憑著對方年齡就胡亂稱呼,

  默想:只希望王妃如外界傳聞般仁厚,一會兒可不能再亂說話了。

  金樽美酒,玉盤珍饈。

  雖上桌吃的只有她和王妃以及一位喚作孔夫人的王爺側室夫人,但一頓飯吃下來,靜言卻覺得好似被千百個人悄然審視似的,如芒在背。

  及至吃完飯,孔夫人先行回房歇息,中間大郡主來了一趟,說了幾句話就走了,王妃又拉著她閒話了會兒才放她回去。

  全程靜言都是謹慎言行,再加上王妃脾氣溫柔,孔夫人也是個文雅和善的,倒也風平浪靜,賓主盡歡。

  入夜,洗漱過後躺在床上。等丫鬟們放下帳子,床內一方小小空間只剩她一人時,靜言終於緩緩的舒了口氣,這一天過的。

  想要細細回憶春巧夏菱等人跟她說過的規矩掌故,想琢磨琢磨大郡主話裡的意思,卻是睏意襲來。

  臨睡前滿腦子都是一堆陌生人的臉在亂轉。靜言默默攥緊被角,不想了!兵來將擋,水來土填,只要她按母親說的勤快守禮,總是能應付過去的。

  想不到經受了那麼多,靜言還能一夜無夢。

  待到一覺醒來,已是天色微明。

  睜開眼,靜言愣愣的盯著頭頂的一品紅帳子,半天才緩過神來。

  她如今是在築北王府,素雪庭。身下是精雕細刻的月洞床,掛著華貴的幔子,富麗堂皇,卻似乎不如自己從小睡到大的小炕來得安心,踏實。

  裹了裹被熏得噴香的絲綿錦被,靜言翻了個身。縮在床上,像個小姑娘發現新玩意兒似的,好奇的摸一摸帳子,又摸一摸床欄的雕刻。細細去看,八仙送喜四合如意。

  外頭有小丫頭輕輕走動的聲音,還有什麼人在喁喁細語。

  靜言徹底回過神來。

  雖未聽完全,但斷斷續續幾個字眼兒也足夠了。

  「……醒了嗎……」

  「料子……發放……小郡主房裡的人來催……」

  靜言忽然笑起來。

  想起昨晚見的王妃,慈眉善目的大美人,說起話來溫溫柔柔,慵懶散漫,一味的東拉西扯與她話家常,差事上的事兒提也沒提。

  雖然聽王妃說話有點兒雲山霧罩的,但靜言覺得親切,因為王妃的做派很像她的母親。

  還有大郡主。

  來時身後跟著四個嬌俏的丫鬟,風風火火的來,風風火火的去,風風火火的跟她講:「聽說一來就有人去給了你一個下馬威?姑娘不必擔憂,有什麼委屈只管跟我說,天大的事兒又能如何?」

  本來靜言聽到此處心裡很是感激,沒成想大郡主又補了兩句:「你一個小家出來的姑娘必然沒什麼見識,有功夫多跟你房裡的夏菱學學,別一上來就麻爪兒似的東抓西撓,先理清楚了差事再動手不遲。」

  靜言想著,其實大郡主是好意,想告訴她差事一時不上手也無妨,自有明白人在跟前兒。但這個話讓她一說,聽著真彆扭。這便是慣于居上位者說話的習慣吧?

  外面的丫頭們還在嘀咕,那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足以讓她聽見,但又在關鍵處放輕了調子。

  靜言輕輕坐起身,錦被由肩上滑落。

  就是這麼小的動靜也被外頭的人察覺。帳子上模模糊糊的映出個人影兒,輕聲問:「姑娘醒了嗎?」

  可不就是醒了。既然來了,拿人銀錢,早起晚睡也是應該的。

  靜言挑開一側床幔,立刻有小丫頭接了過去。

  夏菱上夜之後剛歇下,另有一個叫夏荷的上來伺候梳洗。這丫頭雖不如夏菱活潑,但也是機靈可愛,且濃眉大眼,俏中帶著份憨厚。

  由鏡子裡看夏荷一雙巧手挽著她的頭髮翻翻卷卷,不片刻便梳上個樸素的髮髻。靜言又多看了她一眼,心想這丫頭很心細,八成是昨日見到她來時的樣子,推測出她的喜好了。

  才想誇她一句,夏荷卻先開了口,「姑娘今天有的忙呢。昨兒菱姐姐可跟你說了要分發料子的事兒嗎?」

  靜言想了一下,「提了,但說得含糊,我倒沒聽得太明白。你再跟我細講講?」

  夏荷撅了撅嘴,粉白的臉蛋越發顯得圓潤可愛,「菱姐姐最滑頭!這種爛攤子留給我,自個兒享清閒。」說著又拈起昨日靜言戴的瑪瑙簪,「姑娘今天還用這個?」

  這些丫鬟們都有一項本領,輕視旁人從來不用說出口,只需眉毛一動,拿眼神沖著你上下瞟上兩瞟足以。

  靜言看在眼裡也不生氣。

  想著王府裡的丫鬟見慣了珍珠寶石,也未必是真心鄙薄她。而且即便真的因為她窮就被輕賤,那自己更應該大方坦然,這種事兒都是越計較越顯得小家子氣。

  鏡臺上擺著一方小小的木匣,裡頭是她所有的首飾。

  親手打開,挑了支有些舊的銀簪遞給夏荷,「我慣常是用這個。那支瑪瑙簪是我最好的,不到年節的大日子,輕易不捨得戴。」

  夏荷愣了愣才發覺自己失言,忙垂著頭接了,穩穩的替她簪在髮上。

  靜言在鏡中左右看了看,沖夏荷點頭,「好手藝。」

  夏荷也許是因為這一句說得太冒失的話,也許是還未摸透這位新來的管事姑娘的性子。在這之後,無論是用早點也好,或是靜言讓她詳細講講府中歷來分發東西的規矩也罷,夏荷都是恭恭敬敬問一句說一句,再也沒有先前的輕浮姿態。

  靜言站在素雪庭西廂房內,看了看齊齊整整碼了一屋子的布料,藉口支開跟著的小丫頭,在書案後坐定。

  「我有心想妥當辦差,替王妃分憂,但無奈對府中規矩知之甚少。現在只你我兩個,你願意好好跟我說一說嗎?當然,若是有為難的,不好明講的,你避諱些也是應該的。但只求你們能多提點我一些,別像昨天似的,張嘴就喊錯了人,平白讓人砸盅子給我下不來台。」

  夏荷攥著衣角有些扭捏,想了一會兒才說:「姑娘是問發料子的事兒?」

  這話說的,言外之意,要是只問發料子,人家就好好說,旁的麼?再議。

  靜言明白有些事不能急於一時。她看著別人,別人也看著她。才來的,還是生人,好歹知根知底了,才能聽到真心話。

  「好,你便說說這發放物件兒的老規矩吧。」

  昨日夜間靜言自王妃處回來便招夏菱來講掌故,才知道現下她所見只不過是王府一隅。

  府內男多女少,東院自然比西院大得多。而西院除前院是會客之所,再往後,自用來賞花戲水的品香苑開始便是內宅了。

  大郡主與小郡主分別住在連著品香苑的兩個跨院,王妃居住容華齋,齋內除了連接素雪庭的八角洞門,另有一處角門,通著三位側室夫人的院子。而那位姑奶奶則是在西院最深處,獨佔一方,號稱喜歡清靜。

  靜言看得很清楚,昨夜當夏菱說起姑奶奶愛清靜時,她那小小一張瓜子臉上,眉梢眼角或挑或飛,欲語還休,別提多精彩了。

  而這位她無心開罪了的姑奶奶,偏偏正是前一任西院管事。

  「姑奶奶那邊都有什麼特別的規矩嗎?」

  夏荷聽靜言提起,也是眼神一動,「姑娘怕是還不知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最喜歡的就是給人指點迷津。誰該穿紅,誰該用紫,誰要補一補氣血,誰應去家廟上柱香,就沒有她不明白的,沒有她不管的。」

  原來如此。

  靜言忽然想起了她姑姑。

  聽母親說,未出嫁前,姑姑也是一樣的喜歡指手畫腳,眼高手低。這種人連母親的溫吞性子都嫌煩,更不用提王府中的女人們了。

  壓下心中的猜測,手上慢慢翻著昨日登上的收簽冊子。

  片刻後,靜言抬頭問:「難道以往發東西,都是姑奶奶指著發,沒有旁人自己選的餘地?」

  夏荷連連點頭,「正是。」隨即又冷笑道:「可惜就算姑奶奶見多識廣,但誰還沒點兒自己的喜惡呢?」

  這下靜言算是完全明白了。

  先前聽到的隻言片語,再加上夏荷所說的,估計這位姑奶奶是慣於頤指氣使,但眾人卻又礙於她的輩分無人敢怒敢言。

  是啊,姑奶奶是王爺的親堂姐,地位尊崇,便是獨一些,矯情一些也不算什麼。但她一個離著八竿子遠的王妃族中外戚怎能有樣學樣?

  且姑奶奶經管了這麼些年,老規矩一時難改,但讓她也去指點分派或是大刀闊斧的改動規矩,這就是往刀尖兒上踩。

  默默斟酌了幾個來回,靜言起身又去細看了那些布料,問夏荷:「按夏菱昨日跟我講的,這次送上來的料子除花樣子與顏色不同,東西都是一樣的對嗎?」

  夏荷說是。

  靜言又看了一遍,心中有了主意。

  返身坐回書案後,叫小丫頭拿來登領東西的冊子,這才吩咐夏荷,「你安排人去把各房裡管事的丫頭叫來一個,不拘哪一位,只要能清楚自己主子喜好的就行。」

  夏荷眨眨眼,「姑娘這是要……」

  靜言安然端起茶碗,舒了口氣,微微一笑,「我才來,又沒見識,所以只好煩勞一下各房的明白人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5:54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七章

  王府東院彌朗閣內,算盤珠子被打得劈啪作響。

  言重山記下最後一筆,攥著算盤橫樑的手一震一抖,珠子應聲歸位,這本賬就算齊活了。

  扔下筆站起身抻抻腰腿,眼神一溜就看到案子角上擺著的一疊帳冊。拿過來翻看,西院的支兌票子齊整的貼在裡頭,其中一張票上登著「紫貂二十張,玄狐十五張」。

  言重山冷哼一聲。要這麼多皮子熬著吃嗎?那老女人打著王妃的旗號四處搜刮,西院裡有身份的女人十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開銷卻頂得上東院一半的男人!

  所謂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王爺和王妃都是寬厚人,但惹毛了雷厲風行的大郡主,活該她一朝翻船。

  幸災樂禍了一陣,忽然想起西院新進來的小姑娘。聽說昨天剛來就被那老女人下了一城,小小年紀也怪可憐的。

  但,可憐歸可憐,既然來到王府,坐上西院管事的位置,該受的您就得受著。

  言重山盯著手中帳冊出了會兒神,忽然嘴角一扯,那笑容讓人看著就覺得發毛。

  「來人,跟我走一趟西院。」

  伺候他的小廝趕忙進屋問道:「先生這是要去哪兒?」

  「素雪庭。」言重山掂了掂手中的冊子,一指案角,「把這些都帶上。既然新來了管事,這些東西也不好再堆在咱們帳房。」

  話音未落,恰好衛玄踏入房門,「你說什麼東西不好再堆在這兒?」

  言重山撣撣長袍,把玩著手中的摺扇,「秋收過後正是事兒多,西院這些帳冊我們一時也沒工夫料理。既然有人頂上來了,自然交還給她們自己折騰去。」

  衛玄斂起劍眉,「你少去添亂,這姑娘剛來,現下只怕有人恨不得一口吃了她。你要真想借她整治什麼人,好歹也讓她先站穩腳跟。」

  言重山一笑,「這你就不懂了,最是這般新來的才好使喚,等她站穩了,摸清楚西院的經緯只怕也沒膽子助我替天行道。」

  衛玄神色越發不悅,「什麼替天行道,我看你是煽風點火。」

  「不敢不敢。」言重山隨手把剛才他看的那本帳本在衛玄面前,「您是大總管,府裡府外的事兒又多又雜,有沒留意到的也是正常。我跟在大帳房手下混了一年,吃著王府的俸祿自然也要替王爺盯著點兒,不是嗎?」

  眼瞅著衛玄在看了帳本後臉色一寒,言重山又說:「就算咱們王府富足,卻也不是取之不盡的金山。你只看見這些皮貨,還有你沒看見的呢?來來,這兒有算盤,可用我幫著算算?」

  他說話間衛玄已經接過帳本飛快的翻看,那臉色是越來越黑。

  言重山負手立在旁邊,頗有得色。

  又過片刻,啪的一聲,帳冊被扔了回來。

  衛玄起身,也不言語,帶著小廝大步往西院方向走去。

  言重山仰頭一笑,招呼跟著的人,「走!咱們也瞧瞧去。」

  一行人剛由長廊剛步入品香苑,迎面就見兩個大丫頭嘻嘻哈哈的邊走邊說笑,後頭還跟著幾個捧著布料的小丫頭。

  姑娘們看見衛玄等人立刻收聲斂色,規規矩矩的行禮問安,「大總管,言先生。」

  衛玄掃了一眼小丫頭手中的料子,問道:「你們是從素雪庭回來的?章姑娘給分了衣料?」

  為首的大丫頭答道:「回大總管,不是章姑娘分的,這一回是讓我們自己去選。」

  衛玄仔細看了一下,分辨出其中一個丫頭是小郡主院裡的秋雯。於是點名問她,「怎麼就你們兩個院的?其它院裡的人呢?」

  秋雯眼裡浮起一絲譏諷:「她們麼?還都耗在素雪庭爭料子呢。」

  衛玄聽了心中一動。原先還沒太在意丫鬟話說中所言的「分」和「選」,現下忽然回過味兒來,一字之差,頗有內情。

  言重山聽了也是心念一動,上前一步笑著問道:「爭?怎麼個爭法兒?你跟我學學。」

  丫鬟們素來只怕衛玄,像言重山這樣表相斯文的翩翩公子,正巴不得與他多說幾句。

  秋雯是小郡主院裡一等一的大丫頭,自認比旁的人多一分體面,所以現下即便有大總管在場,也壯起膽子,對著言重山秋波暗送,嬌滴滴的說:「我們郡主年紀小,向來喜歡帶顏色的,所以這些鮮豔料子自然沒人敢跟我們爭。但其它院裡的可就不同了,像三位夫人,年紀相當,喜好也是大致相似,誰都想替自家主子爭到可心的……」

  衛玄皺起眉毛,沒心思聽她囉嗦,直接出言打斷,「那章姑娘就由著眾人吵嚷?」

  秋雯縮了一下肩膀,「也沒嚷嚷。」

  「不是你說在爭料子?」

  「爭……也不一定要嚷嚷著爭……」

  衛玄哼了一聲。

  秋雯更縮著肩膀。實在是很怕大總管,本就人高馬大,再穿一身玄青長袍,更像個黑鐵柱子似的,又冷又嚇人。

  一旁的言重山看這丫頭被衛玄唬得抖抖索索卻覺得很好玩兒,又有點兒心疼。

  小姑娘家,還是愛護些的好。於是出言解圍:「光問也問不出個所以,不如咱們一起去瞧瞧,眼見為實。」

  衛玄沒言語,只是側身放丫頭們過去,而後再次邁開大步,直奔素雪庭而去。

  放在兩日之前,素雪庭還是個清靜所在,現下這一方小院裡卻似炸開了鍋。

  靜言端坐在書案後,面前攤開一本冊子,狼毫小楷架在筆架之上,身側一個小丫頭幫著研墨。

  今日天氣極好,晴朗無風,房外灑了一地的陽光。

  因為已經過了夏季,窗格上換下窗紗糊了桑皮紙,平時不覺得什麼,現在擠了這一屋子女人,鬧鬧哄哄不說,更是人人身上自帶一股香。靜言讓小丫頭把門窗都敞開,免得沒被吵暈先被熏過去。

  端起案子上備著的茶水潤喉嚨。北疆初秋乾燥多風,再過一段才會有雨。放下茶碗,靜言垂著眼皮只看面前的冊子,對房裡女人們的嘰嘰喳喳充耳不聞。

  她現在連誰是誰都還分不清,那些丫頭說起話來又快又密,有心想聽聽內情只怕會越聽越糊塗,乾脆由著她們鬧去。

  反正她只管發放料子登記上冊。是哪個房裡的丫頭?都領了什麼綾子什麼緞?會寫字的簽上名,不會的就按個手印,完事。

  正想著,有一個丫頭上來報了名字。

  是安夫人房裡的福兒。

  靜言看了眼她身後小丫頭捧著的衣料點點頭,提筆一一記了,正把登領冊轉過去讓她畫押時,冷不防橫裡伸出來隻手一把按住。

  一名穿松綠夾襖的丫鬟嘴角噙著笑,眼睛裡卻冷冷清清,「福兒姐姐,這匹百蝶穿花是我先瞧上的,你可是拿錯了?」

  福兒眼皮子一挑,借著轉身,翻起腕子只一磕就把那只手搪開,「喲,原來是鳶兒。你說是你先瞧上的,那怎麼不收著反而放在一旁呢?章姑娘一番好意讓咱們自己來替主子挑選可心的,你倒好,還想按著老黃曆讓人親自送上來嗎?那你自去旁邊等著,反正到最後大家都挑完了也不能短了你們房裡的。」

  被喚作鳶兒的丫鬟也不示弱,收了假笑揉著腕子說:「福兒姐姐想要這一匹明說就是了,何必扯出這麼些話來?其實我也是好意,這種花色是很挑人的,但凡皮色不夠白淨的用了倒顯得老相。」

  福兒冷笑,「唉,老相便老相罷,我們夫人哪兒有你們夫人那麼輕閒?現如今二爺年紀漸長,哪一樣不是讓人操碎了心?不比你們夫人每日只管修身養性吃齋念佛,真是好福氣。」

  說著故作驚奇,雙手一拍,「哎喲,提起念佛到想起來一件事。前幾日聽我們二爺說起他與穆太守家的大公子出去遊玩,特意替顧夫人請了道平安符。」

  鳶兒一聽她抬出來二少爺頓時偃旗息鼓,咬了一回嘴唇,強擠出笑來說:「那敢情好,先謝過二爺惦念了。」

  福兒得意一笑不再理她,在冊上按了手印,讓小丫頭拿上料子,仰著頭去了。

  這一番在眼巴前兒的爭執靜言依然當沒看見,等福兒走了只剩下鳶兒時,她也不去看鳶兒的臉色,只把頭扭向一旁看著窗外。

  鳶兒很有些下不來台,只能咬牙切齒的低聲咒駡,「呸!一有事兒就把二爺抬出來,養個兒子又能如何?不過是個庶子!」

  靜言歪著身子以手撐頭,悄然一笑。

  昨晚聽夏菱講的「安夫人生養了一位容貌極俊美的二公子,顧夫人和安夫人面和心不合」云云,今天算是對上號兒了。

  鳶兒見靜言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略停了一停,忽然放軟了聲音對她說:「讓姑娘看笑話了,我這人向來說話也沒個把門兒的,張嘴就管不住舌頭。」

  靜言抬頭沖她一笑,沒接這話茬兒,反而吩咐小丫頭:「去沏壺茶來,姑娘們來了許久恐怕會口渴。」說罷再次扭頭看著窗外,像是說給別人聽又像是自言自語,「這天氣,真燥得慌,憋得人火氣都上來了。」

  鳶兒一愣,隨即又盯著靜言看了好一會兒才退開。

  窗外兩株木槿還有殘花未敗,夏荷讓人送來一碟蜜浸橄欖。靜言隨手拈了一顆放進嘴裡含著,甜裡帶著澀,澀裡回著甘,正是清熱生津的好東西。

  靜言忽然又笑,生津嗎?那這橄欖給她吃可有點兒糟蹋了,屋裡這些丫頭們噴了一個上午,才正是應該多多的吃一些。

  言重山跟在衛玄身後進了素雪庭,卻不想衛玄突然停下腳步,害他險些撞上。

  「怎麼停……」

  不等話問出口,衛玄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

  言重山瞇著眼往院子裡看去,只見正廳四敞的門窗內有許多人影走動,更能聽到一波一波嗡嗡的交談聲,就像聚了一群蜜蜂。

  知道衛玄功夫好,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估摸著是這位大總管怕一時貿然進去會有不妥,所以聽聽牆根兒先判斷一下裡頭的局勢?

  「她們說什麼呢?」言重山踮起腳尖又張望了一下。

  衛玄停了一會兒才說:「也沒什麼。」

  在他看來,房裡人爭來爭去的那些東西確實算不得什麼,女人嘛,整天不外乎計較吃穿上的小事兒。

  衛玄不想再聽,正想抬腳再走,但就是這麼一瞬,他從窗子裡看到了一位姑娘。

  幾株半人高的木槿殘花掩映中,章靜言就坐在窗邊書案後,撐著頭閑閑的看著外頭,似乎裡面那些鬧騰和矯情都與她無關,甚至聽著女人們彼此間指桑罵槐明贊暗貶還能笑。

  衛玄展開一直皺著的眉頭。這姑娘,怕也不是看起來那麼乖巧。

  靜言看了會兒窗前栽植的花木,正是無聊時,眼神一轉,突然發現連著角門的廊下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幾名男子。其中一個她見過,雖然記不清長相,但她認得那道銳利的眼神。

  王府大總管衛玄。

  見對方視線直直的盯著這邊,靜言忙扭回了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伺候在一旁的小丫頭忙問:「姑娘不舒服嗎?」

  「沒有。」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被陌生男子盯著看,靜言又是害羞又是氣惱。想讓丫頭去把窗戶關了,又擔心這樣顯得太小氣,萬一再開罪了衛總管呢?誰知道他是什麼脾氣?這府裡的規矩怪,人更怪!

  舔舔略有些乾澀的嘴唇,用絹子掩著嘴,把口中的橄欖核吐了,端起茶喝了一大口,這才氣息微平。又在心中自嘲,也許人家不過是無心看過來一眼而已,倒是她自己慌裡慌張的跌份子。

  然而雖是這麼想,臉上卻還熱著,總覺得有一道視線還在她臉上轉啊轉,不過片刻,心裡又跟有貓爪子撓似的。

  深深吸了口氣,靜言的小脾氣這就要躥起來了。

  看什麼看!你能看難道我就不能看嗎?反正王府裡處處透著古怪,男子進內宅連個避諱都沒有,乾脆大家光明正大的對著看好了!

  抬眼,猛的一扭頭,看回廊,沒人?

  小丫頭被嚇了一跳,急忙說:「姑娘您慢著點兒,留神別閃了脖子。」

  靜言面上更紅,不甘心的又仔細看了一圈,哪裡還有衛玄等人的影子?

  這算什麼?自作多情嗎……真恨不得挖個坑給自己埋起來算了。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八章

  衛大總管雖然一身好功夫,但還不至於會飛天遁地。所以這人也不是憑空消失,此時正恭敬的站在容華齋前廳內,隔著屏風等王妃的回話。

  而坐在屏風之後的王妃聽了他說的話卻一時犯了難。

  放下手中的花繃子悠悠長歎,「衛總管,你講的我也聽不太懂。是說姑奶奶想要皮子嗎?想要多少給她便是了。章家的姑娘昨兒不是已經進來了嗎?你見過她了沒有?這姑娘很好,斯斯文文的,看著雖有些木訥,和她說話也總是只回一兩個字,嘴巴笨,但能覺出來是個老實本分的,我喜歡得很。現在她是西院管事,有什麼事兒你就跟她去講吧。」

  衛玄一揖,「是!那這些帳冊屬下便送交素雪庭了。」

  既然不用她操心,王妃自然心滿意足。笑著說:「好,趕緊送過去吧。」說完又提了幾句瑣事,問問王爺的政務,問問封地內的莊稼收成如何。

  衛玄知道這不過是王妃礙於身份不得不走個過場兒,閒扯幾句,表示一下她也盡職盡責關心封地內的子民,至於他回了什麼王妃即便是聽了也是左耳進右耳出。

  但他依然詳細的一一作答,王妃自然提不出什麼有建樹的意見,只吩咐說聽春巧提起儷馬山那邊糟了霜凍,讓他囑咐王爺派發些救濟糧。

  衛玄應了,說:「王妃仁慈。」

  王妃更是心滿意足,這才讓他們退下。

  等出去後行至容華齋連接素雪庭的遊廊下,一直跟在衛玄身後的言重山終於笑了出來,「咱們這位王妃啊,非但是個屁事兒都懶得操心的主兒,還是天下第一糊塗。竟然說那老女人想要多少就給多少,一點兒都沒聽出你話裡的意思。還給儷馬山派發救濟糧?等她想起來,那兒的人都餓死了。也只有你肯這麼認認真真的對待她,那就是一腦袋糨子的主兒。」

  對言重山在人後才表露出的輕浮刻薄,衛玄早就習以為常,根本懶得搭理他。沿著遊廊向素雪庭走去,卻在八角洞門前停下腳步。

  招來一個小廝,「你先進去遞個話,說我和言先生要過去。」

  言重山跟著停步,奇道:「喲?這是什麼時候立的新規矩?」

  衛玄不理會,只是筆直的站在門口。

  片刻後小廝就來回說:「章姑娘請二位進去。」

  衛玄這才轉頭看著言重山,「不是所有姑娘都像大郡主那般豪爽,對這位章姑娘不可隨意冒犯了。」說完便抬腳走進素雪庭。

  看見正廳門窗依然是敞著的,衛玄想起之前那次隔窗相望。

  被看一眼就會臉紅,看似溫柔卻還透著點兒狡黠。這種姑娘他從未接觸過,一時也分不清心底那絲古怪的感覺是新奇還是旁的什麼。

  帳冊,又是帳冊。

  靜言自衛玄進來便一直垂頭站在書案旁,直至帳房的言先生命人把五本帳冊拿上來,她才微微抬起眼。

  言重山說道:「這是今年西院的外帳。先前大郡主查過一次,後又因為這邊管事之位空缺交給帳房。原本這點兒東西算不得什麼,但正趕上收秋帳,我們那兒又退下去兩位老先生,一時生手上來多少有些青黃不接的,只得又拿回來煩勞章姑娘。」

  靜言心中一動。大郡主查過了給帳房,現下又返回來扔給她?

  面上點頭說:「是,請先生和大總管放心。」心裡卻翻騰起來,又是一排刀尖兒給她踩嗎?

  細想想也不太意外,新來的收拾爛攤子很尋常,但就怕……

  靜言鼓足勇氣稍微抬起頭,盯著一截子玄青長衫的下擺說道:「西院的帳目理應由我來查,只可惜我並不精於計算,可否請言先生從帳房派一兩個人來幫襯些?」

  能拖一個下水就是一個。

  靜言打定主意堅決不能自己獨自去查帳,否則真要是有人想用這個名頭拾掇什麼人,她一個新來的,規矩掌故都沒摸清楚呢,平白被人當槍使,即便再小心也是防不勝防。

  這王府之中,無論惹急了哪一位還能有她好果子吃嗎?

  言重山爽朗一笑,「姑娘有難處言某自然聽憑差遣,請姑娘放心。」

  靜言福了一福,「如此,先行謝過。」

  衛玄忽然說道:「這次查帳是王妃的吩咐,你儘管放開去查,無須顧及太多。」

  靜言頓了一下,溫順的答道:「是。」

  咦?有古怪!

  言重山斜眼看了看衛玄。這廝才剛還叮囑他不要輕易冒犯了新來的小姑娘,先前又是一副護花使者的摸樣叫他別煽風點火的給人家添亂,怎的突然也來湊熱鬧了?竟然還攛掇她無須顧及,儘管放開去查?

  言重山眼珠一轉,衛玄特意說這是王妃的吩咐,等於給靜言姑娘找了個令箭,就算日後有人真鬧起來,只這一句也足以鎮住了。

  有意思。

  後來離開素雪庭他一再追問,衛玄卻連隻言片語都欠奉,只把黑漆漆的眼睛一閃,轉身帶著小廝就回了陸沉館。

  言重山飛起眉毛:「你一個武將裝什麼深沉,有好戲也不招呼兄弟一起看,真沒義氣!」

  衛玄自然聽得見言重山在後面唧唧歪歪,不禁嘴角微微上翹。

  章靜言,面兒上看著那麼乖順,你又會怎麼處理姑奶奶的花帳呢?

  以往他並不怎麼留意西院的事。想著是王爺同宗的親堂姐管著,就算有些女人家的小貪小算計也折騰不出太大的花兒來,未曾想竟然會貪了那麼多。

  但所謂「那麼多」對於王府來說也是九牛一毫,算不得什麼,但他現在就是想看看章靜言會怎麼處理這一檔子事兒。

  她若是大事化小,就是個真懂事兒的,若是想借此立威拔份兒,那只能怪她自己福薄,招惹了那位姑奶奶,絕無好下場。

  但,就算她行了下策鬧個灰頭土臉,沖著她現下這點兒小聰明,他出來保她也不是不行,只要她肯為王府盡心竭力。

  畢竟按王爺對自家那些女人們的寵溺以及王妃的無能,西院必須有個機靈的人管著才行。

  衛玄回到陸沉館,裡頭已有一位行商打扮的男人等著,見他進來趕忙起身行禮,稱呼他為:「左將軍。」

  衛玄揮退跟著的小廝,抬手請人落座,「于大哥辛苦了,這一趟走的可還順利?」

  那男人再次起身抱拳道:「幸不辱命。」隨即由靴掖中抽出一個皮質夾子遞了過去。

  衛玄接了打開,眉眼間也看不出喜怒。

  于連泰每次見他家將軍做家僕總管的打扮都要在心中一再歎息,明明應是橫戈馬上的英雄人物卻委屈在這裡。聽言先生說,將軍竟然還要打理王府內女人們的事兒,這真是……

  真是累死了。

  在送走了最後一個小丫頭後,靜言終於得以放開繃了一上午的勁兒。

  頭一件差事就算是辦完了,雖說她這一招裝聾作啞還不知收效如何,但至少面兒上算是太太平平的對付過去。

  此時夏菱已經醒了,過來幫著收拾筆墨紙硯,笑著說:「姑娘先炕上歇著,過會兒午膳到了我再叫你。」

  靜言也不逞強,依言上炕,有小丫頭殷勤的拿了幾隻軟墊來給她墊著腰。

  小幾上擺著兩樣點心一碗茶,靜言又讓人拿來一碟橄欖,吩咐小丫頭:「把大總管送來的帳冊拿給我瞧瞧。」

  夏菱親自送過來,想了想說:「依我看這樁事倒不急於一時。」

  靜言看著她笑了,「這一樁不急哪一樁才算急?沒看見大總管和言先生都親自送到我眼皮子底下來了嗎?」

  夏菱叫小丫頭搬來一個繡墩,坐在靜言腳下一邊慢慢的給她捶著腿一邊說:「姑娘剛接手,許多事兒還沒全交過來。不過細細算來,咱們西院無非也就那麼點兒差事,如果姑娘下午還支持得住,我想著是該先走一趟廚房才對。」

  接著就把西院後廚與庫房的情形約莫講了個大概。

  靜言抱著一隻做成鯉魚形狀的富貴有餘軟墊,一邊翻著帳冊一邊聽她說,不多時隻覺得眼皮略有些發沉,「唔,所以下午是要去盤庫嗎?」

  夏菱點頭,「正是。」

  靜言用手掩著打了個哈欠。

  今天起得早,聽丫頭們呱燥了一個上午還得時時提著神兒謹慎言辭,現在這麼一放鬆,確實是有些乏了。

  炕上的軟墊幾乎把她完全包在裡頭,真是舒服得不得了。

  眼睛發黏,靜言斷斷續續的說:「盤個庫能算什麼大事……怕是又要核對一堆的帳冊吧?你先容我瞇一會兒……現下……聽見帳冊兩個字……就頭疼。」

  夏菱一看趕緊搖了搖她的手,「姑娘先別睡,你忘了今兒已經初三,再過十幾日便是八月十五。年年咱們府裡過中秋為了讓王妃開心都要大辦,這上上下下的事兒可多著呢!」

  靜言更抱緊了懷中的小軟墊,迷迷糊糊的說:「都是什麼事兒?你說,我聽著。」

  夏菱抿嘴一笑,看靜言窩在墊子中間,瘦瘦的肩膀向裡縮著,下巴頂在紅豔豔的鯉魚墊子上,又可憐又可愛。

  輕聲道:「罷了,姑娘先瞇著吧。」以眼神示意小丫頭拿來一條薄被,小心的給姑娘攏在身上,又朝旁邊擺擺手,房裡的小丫頭們便躡手躡腳的退了出去,她自與夏荷兩人守在外廳。

  靜言以為自己睡了很久,睜開眼時先嚇了一跳。一激靈坐起來,帶得軟墊「卟卟」的掉在地上好幾個。

  夏菱與夏荷聽見動靜趕忙進來。

  夏荷撿起墊子笑著說:「姑娘做噩夢了?」

  靜言起得有點兒猛,眨了好幾下眼睛才反應過來,「嗯?沒有。不是說要去盤庫麼?我竟睡過去了。來,把票冊都拿上,咱們這就去瞧瞧。」

  夏荷捂著嘴咯咯笑,「我的姑娘啊,您才睡了一刻,午膳還沒用就過去?讓王妃知道了還不罰我們伺候不周?」

  靜言抬手按著太陽穴,「第一天,什麼都不懂,一上來又許多事兒堆著,是我太著急了。」

  夏荷把墊子又擺回炕上,「不急不急,姑娘放寬心。姑奶奶也好,大總管也罷,都是看著唬人而已。其他管事都知道你才來,就算一時沒做到也沒人怪你。」

  話是這麼說,靜言卻知道萬萬不能以「新來的」作為藉口。在她看來,藉口這個東西就像個免罪符,用一次可以,用第二次也勉強,再三去用只會讓人輕視。

  她要想以後在王府踏踏實實的當管事,先期必然要吃些辛苦,早早把職責範圍內的差事摸清楚了,日後才能太平。

  喝了碗茶提神,又看了會兒帳本,不得要領。暗想著既然有中秋節這個景兒得忙活,這些帳目拖到八月十五之後再弄也說得過去。

  又過片刻,開午飯。靜言獨自吃了,以消食為名特意於飯後在素雪庭中散步,只說想自己溜達溜達圖個清靜,打發夏菱等丫鬟趕緊去吃飯。

  夏荷探頭由窗戶看了看彎著腰賞花的靜言,扭回身夾了一筷子菜,歪頭對夏菱說:「我覺得章姑娘很好。」

  夏菱也停住筷子,笑問,「怎麼好了?」

  夏荷撥拉著碗中的米飯,「不狂,穩當,還體貼人,不像那位……」

  「吃你的飯吧!」夏菱趕緊用筷子頭敲了一下她的腦袋,又送過去一對白眼,壓著聲音說:「才來一天還不知道以後怎麼著呢,現在你就捧她還太早。而且這話傳出去就是給姑娘找事兒,你還嫌盯著她的人少嗎?」

  夏荷撓撓頭,「我是真心覺著她好。」

  夏菱又翻她一眼,這才不緊不慢的說:「那你記住了,若是真心為姑娘好就別在人前誇她,有人問就說還行,有故意逗你話頭兒的,你就說這位姑娘話少,還看不出所以然來。如果是姑奶奶院裡的人來打聽,你就說章姑娘很笨,記著了嗎?」

  「哦,我懂了。」

  夏菱看她憨憨的樣子只是一笑,隨即囫圇吞了最後一些飯菜,漱過口,拍拍夏荷的頭,「好不容易趕上個好說話的,想以後過上太平日子可得把她保住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5:55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九章

  午後去西院後廚一行讓靜言大開眼界。

  西院裡有身份的女人不過王妃,姑奶奶,兩位郡主和三位夫人。沒想到為了伺候這七個女人卻用著南北兩套廚子,加上打雜採買的,粗算也有三十多人。

  既然今日主要是盤庫,原打算廚房這邊看一眼就走,沒想到夏菱硬推著她進去,靜言只覺得自己像個戲班子裡新上臺的角兒,被逼著亮相兒,多少有些局促。

  好在西院後廚用的全是女人,除打下手的小丫頭們就是配菜掌勺的大娘。但看著這麼多黑壓壓的人腦袋對著自己低下去,恭恭敬敬的稱呼她為「章管事」時,靜言心裡還是跟擂鼓似的咚咚跳。

  按禮數回了禮就想往出溜,無奈被夏菱夏荷一邊一個架著,靜言只能挺直腰杆笑著說:「師傅們且忙著,不用招呼。初初入府,日後還望諸位多擔待些。」

  管著廚房的大娘姓王,一張圓胖臉,笑起來眼睛都瞇成一條縫。

  指著一側小門說道:「裡邊那間是做各色餑餑麵點的,專門有四五個女人張羅。咱們王府的點心從來不買外頭的,眼瞅著到中秋,那邊正打月餅呢,姑娘可要去瞧瞧?」

  靜言忙擺手,「不了,我去倒耽誤師傅們做活兒。」

  又被夏菱暗中揪著在廚房巡了一圈,只見裡頭光是燉物的鍋灶就有五台,還有兩個扣著木台的蒸灶。

  王大娘解釋道:「這是常備著的小包子小蒸餃,防著主子們一時想吃點心現做恐怕來不及。」說著揭開蒸屜,只見裡頭有南派的水晶皮子小籠包以及北派的發麵兒餑餑,都是做得精巧可愛,看著便讓人食指大動。

  靜言點頭,「您想得很周全。」

  王大娘瞇著眼笑,「姑娘可誇錯了人了,這與我無關,都是姑奶奶留下的老章程。」

  靜言看了她一眼,笑道:「是,姑奶奶是個有心人。」

  王大娘還是笑,只是先前看著一團和氣的圓胖臉上有些冷下來,「是啊,這麼一心為人的姑奶奶就平白遭人冤枉,姑娘說說這世道。」

  靜言一聽話頭不對自然不接。現在她雖是所謂「西院管事」,但終究只是一葉浮萍,肯定不會與這些王府老人硬碰硬。

  故作驚訝,扭頭去問夏菱,「冤枉?這是怎麼話兒說的?」

  夏菱倒不含糊,上前一步,對著王大娘冷笑道:「可不就是世道變了嗎?我倒不知道咱們王府現下連一個後廚的廚娘都能議論起主子的事兒了。要不,我替您問問大郡主或是衛大總管,可是新添了這條規矩?」

  也虧得王大娘變臉快,呵呵笑著又是拍手又是作揖,「哎喲我的菱姑娘,您可饒了我罷,我哪兒敢議論主子呢?」

  夏荷也上來了,左手叉腰右手朝她鼻子上一指,「你不是議論又是什麼?竟然說姑奶奶平白遭人冤枉?菱姐姐,要我說這個事兒正是應該回給姑奶奶聽聽。明明是王妃體恤姑奶奶多年辛苦,所以才請了章姑娘來幫著料理,怎麼到你這兒就成了姑奶奶被冤枉呢?那按你的話說是誰冤枉了姑奶奶?又冤枉姑奶奶什麼呢?」

  說著又一揮手打斷王大娘的辯駁,「行了行了,你那老嘴也蹦不出什麼好話來,保不齊你那黑心眼子裡怎麼杜撰姑奶奶呢!你也不用急,我現在就去回了,咱們且看姑奶奶怎麼說。」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眼瞅著就是僵局,靜言看見夏菱沖她使眼色,心裡明白這是她讓她站出來打圓場當好人。

  當下便呵斥了夏荷一句,「不許跟大娘放肆!」

  夏荷立刻收了氣勢退至一旁。

  靜言又說了幾句場面話,無非小丫頭無知,大娘也是無心,她明白大家都是一心為主子好,最後提了一句:「所謂各司其職,既然我蒙王妃與大郡主高看一眼請來管著西院,自是希望大家都和和氣氣的,做好自己的事兒就是了。」

  王大娘垂著頭,一個勁兒的說:「是,姑娘。是,姑娘」

  靜言又親親熱熱的拉著她的手,小聲說:「大娘別跟小丫頭一般見識,我心裡自然明白誰是好的。」

  王大娘點著頭笑,「是是是。」

  夏菱和夏荷對了個眼色,均是嘴角一翹。

  該說的也說了,該拔份兒的也拔了,夏菱適時上前一步攙起靜言的胳膊往出帶,「這裡煙薰火燎的,還請姑娘移步食料庫。」

  廚房裡的人經過這麼一出兒也都勤勤兒的送了出來,直到她們走出去十幾步才回去。

  出廚房不遠就是整個王府後院的後罩樓。一長排,二層高,由東貫到西,中間被東西兩院的院牆隔斷,除了當做庫房還是低等小丫頭或小廝的居所。

  管著西院食料庫的是位寡婦,死去的男人原也是府中家奴。

  夏菱與夏荷說明來意後,這位大嫂卻沒給靜言什麼好臉色,開了庫門便抄著手站在門口,連句慣常應酬的話都沒有。

  夏菱先讓人給靜言搬來把椅子放在當院,只說庫房裡不乾不淨的有她們進去就是了。又由小丫頭手中接過票本冊子,臉上似笑非笑,一聲令下,頗有些威風八面,「盤庫!」

  小丫頭們齊聲應了,人手一張單子,看這架勢是早就預備好的。

  靜言看在眼裡,面上不動心中卻苦笑。嗯,又是個碴子。夏菱催著她來盤庫,果然沒好事兒。轉頭看一眼那位大嫂,臉都白了。

  唉!

  坐在院中曬太陽,肩頭後背都是暖暖的。那位管庫的大嫂依舊筆直的站在庫房門口,廊子給她的臉打下一半黑影兒,另一半白裡隱約透著青。再細看看,攏在袖子裡的手也微微抖著。

  靜言轉開眼,去看當院裡的柏樹。

  有過往的小丫頭們,一個個探著腦袋往這邊看。因為靜言才剛入府,許多沒資格伺候在屋裡的丫鬟還不認得她。看其穿戴很是簡樸,可身邊又跟著伺候的,一時也摸不清這位姑娘是什麼身份。

  有心眼兒多的,過來行個禮,討個面兒熟,問一聲:「姑娘好。」

  有木訥些的,只是直著眼睛盯住她看。

  靜言覺得太陽穴上跳了跳,這是拿她當猴子了嗎?

  好在這次帶來的人手多,兩盞熱茶時分便清點完畢。只見夏菱手中捏著一疊單票,挺著胸脯抬腳跨出庫房門檻,面上略帶得意。

  好,你總算出來了!

  不等夏菱開口,靜言先聲奪人:「太陽大得很,有什麼回屋說去。」說罷便起身自顧自的往回走。

  身後有淩亂的腳步聲,必然是丫頭們追了上來。

  靜言心中有些氣惱。這是明擺著拿她當槍使拾掇人。只是當便當了,沒道理她陪著這幾個丫頭在院子裡敲鑼打鼓的耍猴戲給人看。多大的事兒竟要當著人前給別人下不來台?這些丫頭!

  夏菱在後頭揚聲叫她:「姑娘!姑娘!」

  靜言回頭,沒給好臉色,「我說的話沒聽見嗎?有什麼回屋再說。」

  夏菱緊走幾步,看靜言神色間透著惱意,頓時撲哧一笑,「姑娘,要回屋也是往那邊走,您走錯路了。」

  「嗯。」靜言抿緊嘴唇,面上一紅,「帶路。」

  素雪庭。

  書案之上,一碗清茶。

  書案之後,一位姑娘。

  靜言端端正正的坐著,面前攤著一堆畫圈畫點的單票,垂著眼睛吩咐:「你們先說,我聽著。但要好好說,細細的說,這次我要聽個明白。」

  夏菱已經發覺情形有些不對,聽了這話也不敢再提別的,中規中矩的把盤庫結果一一道來,靜言聽她說一項便撿出一張兌票擺在旁邊。

  夏菱等人也不知這姑娘是按什麼章程分揀的,總之一氣說完後,先前散放的票子被分成了四疊。

  靜言抬起眼,神色平靜,「除了夏菱和夏荷,其他人先退出去,我有些話還要細問問。」

  小丫頭們面面相覷,但姑娘發話,也只能出去。

  待到房門合攏,靜言看著夏菱一笑,「光是聽你報上來所差的數目,那管庫的嫂子明天就可以捲舖蓋走人了。但這裡頭到底有什麼過往的緣故,我想你們倆心裡都明白,只我一個蒙在鼓裡,那你們覺著這個事兒我會怎麼做?」

  夏菱咬了一回嘴唇,抬起眼,「奴婢不知。」

  靜言看著她,故意老調重提,「我是新來的,什麼都不懂,又不精於計算,那這些只好請東院帳房給派一位先生來,咱們這一次好好兒的算個清楚,誰也別跑。」

  夏菱還未做聲,夏荷先叫了一聲:「別!」

  靜言抬了抬眉毛,「別?別什麼?為什麼別?」

  夏荷一時語塞,支支吾吾的,「姑娘……姑娘……」

  靜言不吭聲,又垂下眼皮默默的喝著茶。

  僵了一會兒,夏菱長長的歎了口氣,「算了,我來說吧。姑娘有所不知……」

  「我當然不知!」靜言眼神一凜,第一次在丫鬟們面前虎著臉皺起眉毛,「你們倆是什麼時候進的王府?這些年肚子裡存了多少掌故?又願意透露給我多少?這些眼下看都不重要。我現在只問你們一句,想不想過太平日子?」

  夏菱吸了口氣,與夏荷異口同聲,「想!」

  靜言點點頭,「好,那我告訴你們,咱們三個現在就是一條藤上的苦瓜。之前的管事如何與我無關,我來這裡並不是想拔份兒端架子,更沒想過其它。既然跟著我,那我也有我的規矩,踏踏實實當差,不閒話,不惹事。我不管你們自己有什麼盤算,但也別把姑娘當傻瓜。有些事可一可二不可三,你們再這樣跟我擺迷魂陣,也別怪我秉公辦事,誰的臉也不給留!」

  這一席話摔出去,頓時屋裡就靜了下來。

  夏菱夏荷不做聲,靜言更是能耗得住。比靜嗎?她很擅長。

  最終還是夏荷先繃不住了,小聲說:「姑娘消消氣,原是我們錯了。」

  靜言也知道揚威立萬不是一日兩日就能夠的,有個臺階肯定要下,但她並不打算給她們一個痛快。好不容易發一次火兒,怎麼也要把話說透了。

  「哦?你們錯在哪兒了?」

  「王大娘和秋嫂子這兩個人平日裡在我們面前張狂慣了,仗著與姑奶奶……」

  靜言一抬手打斷她,「我今天不是要說這個。」悠悠一歎,「我是氣你們倆看不明白眼前。」

  夏菱神色一動,似乎明白點兒靜言話裡的意思,「姑娘是說我們不跟你一條心,不好好當差,卻只顧著報復使手段?」

  靜言看著她笑,另起話頭道:「旁的話咱們今日不提。我是想告訴你們,我雖然名號是西院管事,實質上我懂得什麼?現下看是什麼也不懂,但也終有一天會懂。我從‘不懂’到‘懂’的這個時間越短,咱們的日子就越好過,是非就越少,也對得起王妃和郡主誠心誠意把我請進來。」

  擺手示意夏菱不要打斷她,靜言又說:「不管以前如何,出了什麼事兒,在我這,只求大事化小。一個院子一群人,王妃不是把我請進來讓我帶著頭兒折騰的。我只想由今天開始,咱們按部就班,以往的一刀切,秋後算帳絕不被王妃所喜,你們說是不是?」

  夏荷低著頭說:「是。」

  夏菱琢磨了一下,反問:「姑娘所說大事化小,最後可是要小事化了?」

  靜言一笑,「你擔心我只一味和稀泥,明哲保身?那你太輕看我了。明明白白告訴你,化不了。若是芝麻綠豆的小事化了也就化了,大事化成小的已經是給他們留了臉子,剩下的該如何自有王妃郡主定奪。」

  夏菱眼睛一亮,點頭道:「是,明白了。」

  氣氛緩和。

  靜言收起氣勢,又回到平日那溫吞吞的樣子,招手叫夏菱與夏荷到跟前,誠心實意的看著她們說:「你們兩個是我的丫頭,從今往後,咱們便好好兒相處。府內掌故還要你們來指點,辦好差事是第一,人情世故也是第一,中間不外乎‘權衡’二字。拿捏得好,整個西院都安生,真是鬧得雞飛狗跳,誰也不好過。」

  夏菱和夏荷齊齊點頭,「姑娘說的是。」

  靜言站起身拍了拍兩個丫頭的臉蛋兒,壓低聲音說:「以後行動做事要有個規矩。損人利己的是自私,損己利人的是菩薩,損人不利己的,那就是為了看旁人笑話把自己也搭進去的傻瓜。記住了嗎?」

  夏荷歪了歪頭說:「那姑娘必然是菩薩。」

  靜言噗的一笑,「錯,我可沒有當菩薩的度量,這三條都是我所厭惡的。」

  夏荷奇道:「那姑娘為什麼要說這個?」

  夏菱卻想明白了,看著靜言說:「姑娘是要我們‘本分’,對嗎?」

  靜言先到小炕上坐穩,抓來一堆墊子舒舒服服的靠著,這才說:「然也!」

  總算是把話說開了。

  其實靜言第一步所求只是身邊的兩個大丫頭別跟她起異心。王府這麼大,主子下人一大堆。且不說那幾個居上位的女人,單說這些看著不起眼的家奴,哪一個不是上三代就在王府中紮了根的?

  她現在既來當這個差,賺這份銀子,自然要先收一兩個可以說話的人。不求知心,只求能有一說一,她就心滿意足了。

  夏荷忽然揚起一臉憨笑,「姑娘剛才說咱們三個是一條藤上的苦瓜,又說不讓我們拿你當傻瓜,原來咱們都是瓜。」

  靜言抱著一個軟墊看著她說:「裝,接著裝。」

  夏荷一愣,「啊?」

  靜言閑閑的撐著下巴,「剛才在廚房也不知道是哪個牙尖嘴利的丫頭把王大娘撅得一愣一愣的,現在又來裝傻充愣,我看她還能裝到什麼時候?夏菱,拿些點心來,咱們看戲了。」

  夏荷又愣了一會兒,撇撇嘴,「姑娘好眼力。」

  夏菱笑著點了點夏荷的鼻子,「這回可栽了吧?」

  兩個丫頭在旁邊說笑,門外還不知道多少耳朵聽著。

  聽牆角不新鮮,適才靜言一番話故意說得頗為冠冕堂皇,即便傳出去也無妨。

  自進府就提著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當管事,總得有自己的人,能聽話且不添亂就行。眼看八月十五的大節日就要到了,先收兩個幫得上的才好應付啊。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十章

  築北王府的中秋節是個大日子,對其重視的程度不亞於過年。一是因為王妃愛熱鬧,二是北疆有「入秋便是冬」的寒冷氣候。

  每年一過八月十五,再大半個月就要變天。先是秋雨,遇上冷的年景,樹葉子還沒落光,第一場雪就來了。

  只要一開始下雪,北疆全境就進入貓冬的日子。莊戶上的人每日裡走親串友,盤腿上炕打打小牌或者漫天閒扯。城裡的人也都輕易不出門,許多商鋪甚至在大雪來臨後關門歇業,只餘酒肆客棧還開著,迎送過往行商。

  以靜言的見識來推算,就算是熱鬧也無非在十五那天擺上香案,供奉日月神,至多再有些歌舞助興抑或賞月吟詩這種雅致的。所以先前即便有夏菱提醒,也並未太放在心上。

  可一連多日,王府內眾丫鬟小廝們從早到晚忙進忙出,東院的男人們更是往來頻繁。動輒在廊下園中遇見衛玄或其他管事,帶著小廝步履匆匆,簡直讓她看了個眼花繚亂。

  位於王府中路後院的大戲樓早早被清掃得纖塵不染,先是一家有名的戲班被請進來,於是鎮日吹拉彈唱,鬧鬧哄哄的先開了一天戲。

  這是給王妃過目中不中意,如果王妃點頭說好,這班子才算定下。待到八月十四開始,一連三天大戲不斷。

  再後來,又請了演燈影戲和雜耍的。

  衛玄親自帶著這兩套班子裡的女人們到西院,讓靜言安排她們吃住。

  經過這十來天的熟悉,靜言已不那麼羞于見青年男子了,也可說是被這古怪的王府規矩歷練得見怪不怪。

  站在素雪庭正房門前,讓夏菱與夏荷把人都安頓到後罩樓畔相連的小跨院裡。

  衛玄問:「那院子空了許久,可收拾好了?」

  靜言點頭道:「昨兒你差人送了信兒我便讓丫頭們過去拾掇好了。」說著從腰間摘下一大串頗有官家氣派的鑰匙遞給夏菱,又吩咐多跟過去幾個小丫頭,看著若有鋪蓋不夠的再回來領。

  夏荷又問了幾句餐飲上的安排,這才帶著人離開。

  衛玄見一切都辦得妥當心裡很滿意,等這烏泱烏泱一群女人去了,看向靜言又叮囑道:「讓小丫頭們多注意著些,這些慣于走江湖的藝人最是手腳不乾淨。」

  靜言抬起頭,現下也能大大方方的回視了。只是與衛玄並排站著,這麼高大的一個人,把她完全攏在影子裡,還是有點兒拘束的。

  「過完中秋這些人就出去了嗎?」

  衛玄想了想,眉峰微皺,口氣中到聽不出喜怒,「未必,如果有王妃喜歡的,留下過冬也不是沒有過。冬季長,王爺很願意給王妃找些樂子解悶兒。」

  靜言點點頭,想起前兩天王妃叫她去閒話家常,聊得晚了,正遇見王爺回房。王妃順勢跟王爺提了提:「這便是文笙請來的章家姑娘。」

  靜言見了禮,王爺也說了幾句場面話,叮囑她王妃溫柔,西院的事兒讓她多上心。

  王妃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軟,調子平平的甚至聽久了會讓人昏昏欲睡。但無論她說什麼王爺都是認真的側耳傾聽,對王妃某些異想天開的主意更是百般縱容。

  靜言偷眼去看,只見那般威嚴的王爺對王妃只有滿眼柔情。

  這是多麼恩愛啊。

  再看現在請了這麼多戲班子,這麼大的排場,卻只是一個男人為了讓自己的女人開心……

  靜言心底忽然泛起一層女兒家的甜蜜。嘴角不由微微翹起,能親眼見到王爺王妃這樣的神仙眷侶,連帶她也覺得很幸福。

  衛玄看著她的樣子勾起嘴角,「果然還是小姑娘,聽見有戲班子留下就傻笑。」

  靜言一愣,趕緊收斂了神色,面上微紅,「不、不是因為這個。」

  衛玄更覺得有趣,追問:「那是因為什麼?」

  靜言扭開頭,清了清嗓子,「請問大總管還有什麼吩咐嗎?」

  衛玄自話說出口就有些懊悔,只因這語氣裡帶著的調侃。他歷來是嚴肅慣了的,便是和最相熟的兄弟也不會輕易說笑,更不用提對女人了。

  當下也是略有些尷尬,想分辨幾句,只恐怕越描越黑。瞬息之間,更覺得自己今日太過輕浮,偏偏她又是家教嚴謹的姑娘。

  衛玄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乾脆繃起臉子,「也再沒什麼。之前你做得很好,我聽夏菱說各處都囑咐到了,這便足以。只需多留神外來的那些人,尤其要盯住了廚房。」

  靜言隨口說:「哦?怕有人偷吃?」

  衛玄拉下臉,頓了會兒才說:「是防著外人在飲食上做手腳。」

  靜言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雖難免偶有差池,但西院的差事果然如夏菱曾經說的並不多也並不雜亂。過家之當的,哪一戶不都是這般瑣碎小事,在王府中不過是人多些而已。

  靜言只用了五六天便對差事上了手。

  每日早間素雪庭是最熱鬧的,各院的丫鬟,各處的管事都來領兌票。等該發的發了,該結算的結了,靜言就帶著夏菱夏荷去清點一遍各色物品。

  這也是靜言進來後唯一立的新規矩,一日一盤庫。如果有對不上的,也可以及早發現,免得像以前一月一盤總會有人趁亂混水摸魚。

  然而這條規矩可真讓各處的丫頭們嚇了一跳。原本都還指望新舊管事交接,以前的老帳估計也沒人找了,還恨著沒多占些便宜,沒想到這位姑娘比猴兒還精。

  聽素雪庭的小丫頭說,章姑娘算盤打得像帳房先生似的那麼利索,只七八天便把以前的帳目重新清點完畢。

  於是素雪庭又出了個新景色。天一擦黑,晚膳過後,必然有鬼鬼祟祟的人影子摸進來。

  靜言只管安安靜靜的坐在書案後,也不問那些丫頭大娘拿來的小包袱都是什麼,只是笑著請人家喝茶。

  這茶誰還敢喝?

  等人走後,夏菱與夏荷笑得滾在小炕上起不來,靜言只是搖頭,讓小丫頭拆開包袱清點。

  真是琳琅滿目什麼都有。大到衣料,小到針線荷包,竟然還有兩條鹹魚!

  靜言立刻捂著鼻子躲到裡間,一疊聲的叫小丫頭:「快扔出去!臭得很!」

  當天晚上也不知用了多少南域的好香料才蓋過去那味道。

  還好後來也沒什麼人來了。靜言吩咐人把東西都歸攏,一一回庫,雖還有些沒對上的,也不過是小事,放人一馬,得過且過。

  終於到了中秋當日,王府中路慣常擺大席的福殿早就被裝點得煥然一新。鮮花,鮮果,簇新的幔子,華貴精緻的屏風。

  當院裡一早就擺上了三尺闊七尺長的大供台,金絲樟絨的臺布邊沿綴著流蘇,垂垂的一直拖到地面,臺上供奉著日月神以及各色供品。

  靜言帶著夏荷站在廊下看熱鬧。只見東院後廚的麵點師傅很神氣的站在院子中央指揮四個小廝,「慢著慢著!留神腳下。」

  小廝們抬著一隻偌大的木盤,盤上是九層的月餅塔。那餅皮子的麵粉裡摻了糖漿蛋清等物,於日光下油亮亮的,煞是誘人。

  夏荷咽了咽口水,「也不知今晚賞的匣子裡有什麼好吃的?去年的五仁兒月餅做得極好,我和菱姐姐都喜歡得很。」

  「匣子?」靜言偏過頭詢問。

  夏荷一笑,「咱們王府逢中秋節王爺和王妃必會賞賜全府上下一人一盒點心匣子,一套乾果蜜餞的攢盒以及新衣新鞋。這一項歷來都是東院的人來操辦,姑娘不知道也是自然。」

  竟還有這種好事兒?雖然府中所供吃食樣樣都是美味精巧,但靜言每每吃下一口都會在心中遺憾這般美食母親與嫂子卻吃不到。

  如今聽夏荷一說心中便盤算著,得到東西明日就托門上小廝給送回家去。雖是佳節已過,但至少能讓家人一飽口福,也算做她在這團圓節日對母親稍盡孝心了。

  終於等到太陽落下。天公作美,晴朗無風的秋夜裡,抬頭可見月朗星稀。

  這是靜言第一次在福殿內用膳,也是第一次見全了王府中人。

  也許是武將王府豪邁不拘,也許是節日應景,殿內一共兩席,不分男女。築北王全家自占一席,另一席上便是府中有身份的管事。

  靜言一見要與男子同席便僵在門口,正想著尋個因由避開卻被大郡主一眼看見了。

  郡主親自過來拉她,已在下席落座的衛玄言重山等人也紛紛起身,靜言頓時覺得自己好似矮了下去。在十幾道或好奇或鄙夷的眼神注視下,怎麼走到桌旁,怎麼坐下的都不知道了。

  待到她僵僵的坐了許久,有人在旁邊打趣說:「章姑娘好大架子,王爺敬酒都不理會嗎?」這才猛然反應過來,匆匆舉杯,只見滿桌的管事都看著她笑。

  哪裡有王爺敬酒?!分明是旁人逗她玩兒的。

  靜言眼裡燒起兩朵小火苗,扭頭去看那騙她的人。

  言重山眼睛彎彎嘴角一勾,「姑娘消氣,重山這廂賠罪還不成嗎?」說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再斟再飲,竟是一氣自罰三杯。

  他來這麼一手倒讓靜言一下不知如何應對了。

  此時,衛玄的聲音自左手邊響起:「別搭理他,這是他自己饞酒了。」

  靜言又僵住,好在衛玄一言惹得桌上管事們轟然嘲笑言重山貪嘴,到也沒人再注意她。

  輕輕呼了口氣,暗暗提醒自己可不能再這麼呆呆的。雖依然低著頭,卻終於回神。仔細去聽周圍人的交談,有什麼人問她話也能立刻反應過來。

  只是一想到被衛玄和言重山夾在中間,渾身就有股說不出的難受。

  大庫許管事對靜言印象很好,覺得這姑娘心細又穩重。畢竟是有年紀的人,不片刻就看出姑娘的局促和不安。暗想她這歲數的女孩兒臉皮子最薄,又沒見慣大世面,一時尷尬也是正常。但身為王府西院管事,不能一直這麼小家子氣,該應酬的總要習慣才好。

  思及至此,許管事舉起酒杯送上吉祥祝福,更是當桌贊了她幾句。

  靜言雙手持杯謝過,說了些謙虛的話便以袖掩著喝了。抬眼時看懂許大叔對她的愛護和鼓勵,又受到桌上其他管事的友善對待,終於鼓起勇氣敬了眾人一杯。

  言重山爽朗一笑,「好姑娘。」

  碟子裡多了一顆蝦球。

  衛玄說:「多吃些。」

  靜言抬頭看了一眼,只見衛玄態度坦蕩,眉宇間只有一片正氣浩然。

  「謝過大總管。」

  說話間正好上來一味烤鹿肉。桌上男多女少,靜言想著只有自己年紀最小,又是新來的,她不善於賣弄口舌,但飯桌上又怎能少了交際應酬?

  於是便大著膽子接過小丫頭手裡的刀具肉叉,原想表現得大方些,替桌上管事們布菜,不想那鹿肉烤得極有彈勁兒,一刀下去便是卡死。

  左側傳來輕笑,衛玄說:「我來吧。」

  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

  害她丟人的鹿肉看著硬,沒想到吃起來卻很香。尤其刷了蜜的外皮被炭火熏烤後,微甜中透著股松木香,真是無法言表的美味誘人。

  衛玄發現靜言喜歡吃便親自動手又割了一塊送到她碟子裡。

  言重山也笑著說:「吃著可還習慣?這是咱們王府的招牌老菜,你喜歡以後讓後廚去做便是了,反正即將開始秋獵和冬獵,府裡最不缺的就是各色野味。」

  一旁的管事聽了問道:「這是世子前幾日獵來的鹿吧?」

  言重山答道:「是。聽跟著的侍衛說,世子好箭術,於馬上開弓一擊命中。且這次進山除了鹿還獵到幾隻猞猁猻,說是等皮子熟好了孝敬王妃,還捕了一對松鼠給小郡主,其餘諸如雪兔之類更是獵得無數。」

  桌上眾人紛紛贊世子好箭法,有孝心云云。

  靜言聽了這些閒談不由得向上席看去。

  只見王爺居中,王妃和姑奶奶分別在側。夫人們依次坐在姑奶奶下首,而王妃身邊排下去則是兩名青年和兩位郡主。

  這一桌子人真是漂亮,無論哪一個都是或美豔或俊朗。其中看上去年齡稍長的青年必然是大世子了,五官與王爺十足的相似。另一位是安夫人所出的二公子,亦是取了王爺的眉眼,只在臉型口鼻上像足了夫人,平添一分斯文俊俏。

  美人誰都愛看,靜言也不例外。悄悄的一個個看過去,覺得還是大郡主最美。比小郡主的嬌俏多了端莊,比王妃的豔麗多了颯爽。

  此時也不知小郡主說了什麼,大郡主和世子都笑起來,兄妹二人的笑容竟有八分相似。

  靜言想起自己的哥哥,曾經,娘說她和哥哥也是很像的……

  正是一絲憂愁爬上心頭。

  衛玄看她許久不曾夾菜便小聲關照道:「不合胃口也無妨,這種席面無非應個景兒。一會兒院子裡要擺燈影戲和雜耍,府中的月餅很不錯。」

  這句體貼來得太巧,靜言只覺心中一暖,振作精神回以一個微笑,「謝謝大總管。」

  衛玄一笑沒言語,神態是少見的溫和。

  剛才靜言的情緒他都看在眼裡。想著今日是團圓節,小姑娘卻獨自在王府,有家不能回,心底不由泛起憐愛。

  酒過三巡,院子裡的戲臺已備好,桌椅擺放停當,各色花燈火把紛紛點燃。

  王爺起身,挽著王妃的手率先步入庭院,接過小丫頭拿來的斗篷給王妃披上。

  戲班子的班主遞上戲單,王妃點了開場後交給姑奶奶。

  兩名壯漢手持火把站在戲臺兩側,只見其鼓起腮幫子運足了氣,突然猛的朝火把一吹,兩條火龍應聲而出。

  待火光斂去,一名身姿窈窕的戲子不知何時站在了臺上,轉身亮相,眾人轟然叫好。

  築北王府的中秋節這才算剛剛開始。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5:56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十一章

  戲已唱到第三出,臺上一個扮相兒俏麗的伶人咿咿呀呀的唱道:「風流不用千金買,月移花影玉人來……」

  靜言正聽得有滋有味,卻有小丫頭們給每人面前擺上一隻小盤,盤內有大大小小精巧的器具,諸如小錘子,小鉗子,小剪子,小鑷子等,皆是銀質。

  這是吃螃蟹的吧?

  靜言按捺住好奇,先去看旁人是怎麼用的再說,免得露怯。

  這次看戲除首席是王爺王妃並姑奶奶三人一席,其它均是雙人席。靜言掃一眼與她同席的顧夫人,又看了看旁邊孔夫人和安夫人一席,都是泰然不動。

  又過片刻,丫頭小廝們紛紛端著一隻只小籠屜上來,揭開一看,裡頭是兩只用蘇子葉包著的螃蟹。等伺候的人打開葉子包,一股鮮香撲鼻而來。

  靜言低頭去看,只見展開的蘇子葉上一公一母兩隻螃蟹被捆成八腳攢心,四四方方的。此時丫頭小廝都退了下去,另有各人貼身的丫鬟上來伺候著。

  夏菱手腳很利索,三兩下就剔出一殼蟹黃兒。靜言就著香醋薑汁吃了,果然鮮美。但也只吃半隻便搖頭示意不要,因為身邊的顧夫人連嘗都沒嘗,再旁邊安夫人那席也是不動。

  糟了,不會王府吃螃蟹還有規矩吧?怎麼大家都不吃呢?

  靜言正擔心,夏菱矮身伏在她耳邊說:「姑娘不用在意,咱們府中的人歷來不愛吃螃蟹。這玩意兒不過是京城中達官顯貴們帶起的風氣,咱們就是應景兒而已。」

  顧夫人也聽見了,扭頭笑著說:「寒性大的姑娘家少吃為上。你若是喜歡吃也無妨,多喝幾盅酒,多沾些薑汁便是。」

  靜言點頭謝了夫人的關照,那顧夫人依然笑著,聲音忽而高了兩調兒,眼睛往斜裡一掃道:「咱們這邊不比南方,有的人只一味去學京城裡的文雅,卻不知地域不同倒容易畫虎不成反類犬。」

  這話是必然不能接的,靜言趕緊抓了塊月餅吃,堵上嘴。心裡卻想著:都說顧夫人整日吃齋念佛,怎麼她這佛念來念去,竟練出指桑罵槐的本領?果然傳聞不可信,什麼人什麼樣還得自己親自去品才行。

  臺上已是戲過三出,卻不見再開新本。

  原來福殿前院所搭的這個是小戲檯子,只為讓王爺王妃飯後樂一樂而已,等拉上幕布就可以用來演燈影戲,真正要看大戲還是得去後頭的戲樓。

  此時衛玄親自來請,說戲樓處已一切安排妥當。

  王爺與王妃正要離席,突然二公子上前兩步低低的說了些什麼,而後姑奶奶竟笑了起來,摸了摸二公子的頭道:「好孩子,難為你費心。」

  靜言一時不明就裡,卻看二公子恭恭敬敬的退後幾步,一抬手,早就在廊下等候的小廝們齊齊上陣,不片刻當院中桌椅就撤至一旁。

  又有小廝抱來柴火等物堆在空場中,澆了油,火把一撩,火光砰然躥起,竟是好大的篝火!

  「這是……」靜言歪頭去看一直挽著她胳膊的夏菱。

  「是要跳舞。」

  沖天的火光映得人人臉上亮堂堂的,夏菱眉梢眼角的興奮毫無隱藏。靜言還想細問時,卻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幽幽樂聲。

  細細聽來,那樂器頗有些古怪。不是箏,不是琴,悠揚中帶著奔放,彈撥間似有滄桑。

  好奇心大盛,又不敢問。因為自這樂聲響起,院中眾人竟都靜悄悄的,連王爺也是直直的站著傾聽。

  忽然一道嘹亮的歌聲衝破雲霄,一時渾厚,一時高亢,竟是外族的調子與唱詞,怪不得聽著別有風情。

  二公子一直站在近篝火處,此時有小廝上前為他戴上一頂黑絨圓筒高帽,帽檐處還別著一支孔雀翎子。

  裝扮停當,二公子抬手按兩下掌,頓時由小戲臺後跑出十幾個同樣帶著高帽身著異族服飾的青年,人人手裡還拿著一面手鼓。

  這些青年圍攏在篝火旁,面沖著眾人單膝跪地。

  此時那獨唱的歌聲悠悠,卻是逐漸低沉下去直至無聲無息。二公子敲響手鼓唱了起來,天生一副好嗓子,唱得婉轉低回,就好似年輕的小夥兒在情人耳邊呢喃。

  靜言不經意間抬頭,看到姑奶奶滿臉陶醉面色緋紅,頓時莫名驚悚。

  夏菱看見靜言瞪得圓圓的眼睛,壓低聲音笑著說:「姑娘莫怪,這是蒙州莫伊族歌頌月亮女神的歌謠。」

  唔,原來如此。但,為何王府中人會通曉外族語言?還要在中秋唱起莫伊族的歌謠?

  就在她胡思亂想時,那些青年也打起了手鼓,一起與二公子高聲合唱,並圍著篝火且歌且舞。靜言更驚悚的發現,一個俊朗的青年向姑奶奶伸出雙手,然後……

  然後姑奶奶真的去跳舞了!緊接著王爺也被拉了進去,大世子與小郡主也上陣。有三名青年圍在大郡主身邊,單膝一彎,一邊唱著歌一邊目光灼灼的盯著郡主看。

  大郡主爽朗一笑,那笑容在火光中美極了。

  「哼,好懂事兒的二爺,只可惜他身上沒有一滴莫伊族的血,這麼勤勤兒的也真難為他了。」

  顧夫人的冷哼和嘀咕靜言都聽在耳朵裡。心中一凜,在如此熱鬧的歌舞場面中還能聽見,可見她並不是無心嘀咕而是故意說給人聽的。

  裝著專心看歌舞,不著痕跡的往左側讓了兩步。只聽大郡主高聲笑著說:「今日過節,大家不必這麼拘著,都唱起來跳起來!跳得好的有賞!」

  謔!王府中竟可以主子和僕人同歌同樂?

  靜言茫然的去看夏菱,卻看到這丫頭滿臉躍躍欲試,甚至腳下已經跳了起來。

  突然又聽大郡主高呵一聲:「小夥子們聽令!」

  立刻有青年從四面八方轟然回應:「在!」

  「把夫人們都請下來,要是誰請不動就等著吃我的鞭子吧!」

  看見大郡主的眼神往這邊一閃,靜言立刻縮到廊下暗影裡。讓她看看熱鬧當然好,但萬一讓她也去跳舞,實在是……

  真是擔心什麼來什麼。只聽那邊大郡主點著名兒叫她:「章姑娘呢?」

  這還了得?!在人前提著裙子扭腰轉圈?她可沒這個膽量。

  恰好夏菱回過頭,靜言趕緊擺手,夏菱一笑,點點頭,沖與遊廊相連的角門使了個眼色,靜言立刻貼著牆溜了。

  出了福殿配院,歡笑之聲猶在耳畔。

  怕被進出的小廝丫鬟看見,但一時也沒想好要去哪兒,乾脆沿著回廊漫步,欣賞滿月下的庭院。

  北疆之秋已經沒有蟲鳴,夜間的花木被月光鍍了層銀,空曠中除了寂靜之美似乎還摻著些詭異。靜言忽然站住,想著不能漫無目的的亂逛,萬一有人問起,實話實說怕傳到大郡主耳朵裡去,憑白找麻煩,胡亂找個藉口搪塞,又顯得鬼鬼祟祟。

  來了王府十幾日,已經大概知道姑奶奶為何會放下西院管事的權利,前一任手腳不乾淨,她更是得避嫌才對。

  想了想,忽然靈機一動,腳下一轉,往西院後廚方向走去。

  及至將要到廚房,靜言又慢下了腳步。

  雖然這些日子裡她從未打聽過王府內的人際是非,但身邊丫頭們那些看人下菜碟兒的眉高眼低除非她是瞎子,又怎會看不出?

  每日裡素雪庭往來的人雖多,但一碼一碼的分得很清楚。夏菱與夏荷時不時的敲邊鼓,暗示後廚和管庫的與姑奶奶最親近,往來最「密切」。

  好一個最密切啊。

  天下但凡與「庫」沾上邊兒的差事,即便是個小丫頭手裡也有些旁人沒有的實權。更不用提西院的女人們還都挑剔,動輒做好的飯菜不中意,原封端回來另外單點,於是採買便又是一項肥差。

  如果現下自己這般貿然進去,裡頭那些廚娘以為她是為了顯示勤快還好辦,萬一想岔了,以為她圖著什麼來了,那可真是一頭髒水淋下來,說都說不清。

  正猶豫間,忽見廊子裡遠處走來幾個人。遠遠地看著像是男子,靜言立刻往亮堂的院子裡拐了過去。

  「章姑娘?」

  竟然是大總管。

  「你怎麼不在福殿那邊?」衛玄說這話時已經走至近前,離著五步遠停了腳步,身後還跟著四個侍衛。

  「我……我嘗到一種青絲玫瑰餡兒的月餅,好吃的不得了,但那邊撤了桌子,所以就過來廚房這邊問問還有沒有。」

  衛玄抬了抬眉毛,眼神在她臉上停了一停才說:「那邊跳過月神舞就該去後頭的大戲樓看戲了,這一唱差不多要通宵。福殿的院子裡等人散了會擺燈影戲,還有雜耍的。這兩處不論哪一邊都會再擺零食點心。」

  說著衛玄一轉身,抬手的姿勢似乎是要吩咐身後的隨從送她回去。

  靜言趕緊打岔:「大總管在巡夜嗎?怎麼不過去樂一樂?」

  衛玄僵了一下,微微側過臉,略高的眉骨把眼睛擋在陰影裡,但依然很亮。

  靜言垂下頭,有些尷尬,不著痕跡的退了一小步。

  「我是想讓兄弟們能過個安生的團圓節。」

  「大總管真是有心人。」

  靜言說完這話忽然聽到微不可聞的噴笑聲,眼角一溜,發現跟在衛玄身後的一個侍衛眉毛都快飛起來了。

  咦?這是怎麼回事?

  抬頭再去看衛玄,似乎也有點兒尷尬。

  突然靜言就明白了。

  這傢伙!難道也和她一樣是為了躲避被拉去跳舞才找個差事當藉口嗎?

  一時間幾個人就這麼愣愣的在當院裡站著。

  靜言覺得這麼傻裡傻氣的很有趣,噗嗤一笑,坦誠說道:「其實,我是不太喜歡熱鬧,福殿那邊……不如這邊清靜。」

  衛玄點頭,「我也是。」

  那個笑出聲的侍衛突然插嘴說:「章姑娘不是要去討月餅嗎?乾脆多討些來。我們被迫跟著大哥巡夜,沒有歌舞看,總得給補一頓宵夜吧?」

  衛玄眉頭一皺,訓斥道:「放肆!」

  「大總管不要斥責他們,巡夜當差想吃些點心也不算什麼。」靜言破天荒的沒在青年男子面前羞怯。也許是因為今天恰逢佳節,也許是適應了府中不那麼嚴格的規矩?

  懶得細想。

  而且,幫巡夜的侍衛張羅些糕點,這個理由進廚房更妥當。

  看著靜言腳步輕快的走向後廚,要點心吃的侍衛說:「這姑娘心地不錯。」

  衛玄卻笑了起來。

  心地不錯?她是巴不得現在有點事兒忙著,免得被抓去跳舞才是真。

  「大哥,你笑什麼?」

  衛玄立刻又繃起了臉,「笑你嘴饞!」

  廚房裡忙完了席面兒後,此刻正是一幫子廚娘聚在一起吃喝,猛的見靜言進來都有些慌張。

  靜言權當沒看見那壇被踢進案子下的老酒,只說是大總管帶人巡夜有點兒餓了,要弄些點心給他們吃。

  管廚房的王大娘適才被敬了幾杯,圓胖臉上紅紅的,一聽趕忙跳起來張羅。

  嘴裡嘟嘟囔囔:「可要下幾碗面嗎?不不,這兒有現成的蒸餃和餑餑,大總管真的在外頭嗎?姑娘可問過總管喜歡吃什麼?」

  靜言一笑,「青絲玫瑰月餅。」

  這些廚娘真不含糊,靜言交代完,只片刻的功夫就張羅出四樣點心,四樣蒸食,四樣小菜並一大碗熱湯。

  王大娘特意出來跟衛玄行禮問安,又說了幾句應節日的吉祥話,而後便一個勁兒的請大總管和侍衛們進廂房裡歇歇腳。

  「我讓小丫頭在屋裡都擺好了,您……」

  衛玄抬手打斷,「我們有差事不能多耽擱,你只管拿些糕餅來即可。」

  王大娘笑得眉眼彎彎,「哎喲我的大總管,總不能讓您站著在外頭吃吧?」

  「那就麻煩你把桌子擺在當院。」

  王大娘還想再說什麼,但一看衛玄濃眉微斂立刻沒了聲音,點頭哈腰的去了。

  靜言站在旁邊看著,等她進了廚房才問:「怎麼不進屋?這裡有過堂風,嗆著了不好。」

  衛玄看她一眼,「那你剛才為何遲疑許久也不進去?」

  靜言偏開頭,看著一叢還未凋謝的月季,答非所問,閑閑的說:「起露水了。」

  過了一會兒,衛玄說:「時時注意著避嫌,與下人不太親近都是對的。但也無須太在意她們。你是什麼身份?什麼事兒都只是心裡有,別人就當你好欺負。」

  靜言不是很贊同他的說法,但即便有一肚子的主見,衛玄也不是個可以傾訴的人,更不應該反駁他。

  當下只是點頭說:「是,我記得了。」

  王大娘果然遵從衛玄的要求,帶著小丫頭在院中擺了桌椅。

  衛玄掃見那一碟子青絲玫瑰的月餅不禁勾起嘴角。這不是剛才某個姑娘說最愛吃的嗎?

  忽然心中一動,抬眼去看規規矩矩站在旁邊的靜言,轉頭吩咐廚娘:「給我裝兩個上等的月餅提盒。」

  男人吃飯就是快。不,是武夫吃飯就是快。

  靜言看著這五名男子風捲殘雲似的不由感慨:東院每年要花多少銀子在吃食上啊!

  一時吃畢,衛玄故意當著廚娘的面兒對靜言一拱手:「多謝章管事費心。」

  靜言也算反應夠快,回禮道:「都是王大娘操辦的。」

  衛玄沖廚娘點點頭:「勞煩大娘了。」

  王大娘喜笑顏開:「不敢不敢,應該的。」

  衛玄不再理會她,逕自讓侍衛提著月餅盒子,對靜言打了個請的手勢:「我們護送章管事去大戲樓。」

  唔,看戲還是不錯的。

  靜言順從的跟在衛玄身後,行至西院與中路相連的長廊,忽然聽衛玄說:「如果由侍衛駕車速去速回,只需半個時辰便可往來你家與王府一趟。」

  啊!

  靜言猛的抬起頭,難以置信的瞪著衛玄的背影,「我……你是說,我可以回家?」

  衛玄回過頭,沖其中一個侍衛打了個手勢,那人便先行離開。而後才看向靜言說:「半個時辰。兩刻用做往返,兩刻與家人團圓。」

  又指著提月餅的侍衛說:「他叫三虎,去備車的是七虎,自有他們倆一路護送,你不要聲張便是了。」

  靜言下意識的雙手按在心口,她可以回家!可以去看母親和嫂子了!

  「多謝大總管,多謝!多謝!」

  這樣一疊連聲的謝,讓衛玄有些局促。拉下臉,又是眉峰微皺,「只此一次,下不為例。行了,快去吧!」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十二章

  靜言萬萬沒想到能在中秋之夜與家人團聚。

  雖是在一個城裡,但王府那高門深院,進去了輕易出不來,在外頭的,等閒人也不放你進,更不用說家中的寡母和寡嫂又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這十幾日的離別竟宛如分開了許久,身上自進了王府便繃著的弦兒也終於能完完全全放鬆開來。靜言微笑著與大嫂一同坐在母親身邊,聽她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絮叨

  當娘的必然是擔心自己的閨女,衣食住行,一樣樣細細的問。

  而做嫂子的也是離了這素來親厚的小姑,心裡便像被挖去了一塊兒似的,空落落的。

  可相聚的時間實在是太短,想說的話又太多,竟成了你一句我一句各說各的,亂成一片。但這亂,也是舒心的亂。

  等到老管家進來說「外頭候著的爺請大小姐回府」時,章夫人才不捨的放開靜言的手。

  分別最是惹人心酸。

  靜言勉強笑著說:「這一次能回來是大總管格外關照,臨時起意太倉促。但我問過府裡的人,王府也不是那麼不通人情,慣常下人們也可半年一期回家看看。我剛去,不好太張揚,等以後熟了,保不齊隔三差五的就跑回來呢。」

  章夫人歷來是女兒說什麼她就信什麼,頓時滿心歡喜的期待著自家閨女在王府站穩了,能時常回來瞧一眼,她便心滿意足了。還想再囑咐兩句,卻先咳嗽起來。

  靜言趕緊替母親拍著,盧氏遞上一碗溫茶。

  但也不能再耽擱了。

  秋夜露水重,靜言不讓母親出房門,怕又惹起她的哮症。最後是盧氏把她一直送到大門口,站在門檻內默默的看著她上了馬車。

  一路疾行回到王府,已是幾近月上中天。

  夜間王府西院各門上都落了門閂,只有東院留著一處角門進出。靜言跟在侍衛身後,好奇的步入東院。

  這是她第一次來這邊兒,夜間即便有燈火也看不太清,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同。但與自家那死氣沉沉的小院相比,王府裡顯得是那麼豁亮,人氣足足的,處處都透著富貴安詳。

  忽然想起晚上顧夫人那些冷嘲熱諷,靜言實在是想不透這人怎麼這麼不知足呢?能活得富足安逸還不夠麼?如果母親和嫂子能過上這般日子,哪怕只有一半的富貴,也必然每日都快快樂樂的。

  正想著,走在前頭的七虎突然猛抬手擋在靜言身前,向遠處高聲呵道:「誰?!大半夜的鬼鬼祟祟,站出來!」

  三虎也上前一步,單手一拎就把靜言甩到身後。

  腳還沒站穩,靜言就看見三虎垂著的左手裡反扣著一把匕首,月色之下泛著幽幽寒光。

  這是怎麼了!

  「是我!」一道有些惱怒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靜言又眼睜睜的看著三虎跟變戲法的似的手一晃,匕首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七虎向前一抱拳道:「原來是二爺。」

  靜言由三虎身側偷眼看去,辨識了半天才模模糊糊的看到不遠處一塊青石假山旁站著個人,隨著那人的動作,帽子上一根孔雀翎子閃了一下。

  只聽二公子問道:「這麼晚了你們是巡夜嗎?」

  三虎答道:「正是。」

  靜言縮著肩膀盡力把身形隱在三虎身後。幸虧這侍衛人高馬大,不然被二公子看見問起來可怎麼辦?深夜裡一個姑娘和兩名侍衛遊蕩?據實以告又會把大總管私放她回家的事兒捅出去,怎麼對得起人家一片好心?

  還好二公子只是又問了幾句便走了,靜言這才緩緩呼出一口氣,謝天謝地。

  七虎扭過頭笑著說:「姑娘怕什麼?他才不敢過來呢。」

  咦?

  三虎也是一笑,「二爺故意跟我們扯那幾句就是放相好的遁走,沒看那假山後一條影子飛也似的溜了嗎?原來二爺還喜歡這個調調兒。」

  相好的?調調兒?

  靜言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頓時轟的一下漲紅了臉。

  此時他們正站在連接東西兩院的長廊上,隱約還能聽到府院深處傳來的陣陣鑼鼓聲。

  三虎見靜言僵著不說話,也覺出剛才自己說的話很不妥當。他們平日都是跟在衛玄身邊,很少接觸西院的女人們,言辭間有些魯莽輕浮也是難免。

  一時尷尬,撓了撓頭說:「姑娘是想去聽戲還是想回房休息?」

  靜言壓下情緒問道:「這戲真是要唱個通宵嗎?」

  三虎答道:「也不一定,還要看大郡主的精神頭兒。往年都是她帶著鬧,但只要大郡主回房,班子們也就都撤下了。旁的人都是隨意,想聽就聽,乏了就回去歇息。」

  靜言點點頭,「好,那我便回房了。」

  王府雖無太多繁縟的規矩,但夜間男子去西院卻是萬萬不能的。

  他們一行是衛玄臨時放出去的,一時沒想周全,現在連個接靜言的小丫頭都沒有,黑漆漆的院子讓一個剛來沒多久的姑娘獨自行走,三虎和七虎都有些犯難。

  靜言聽了一笑,先謝過兩名侍衛的關心,又謝了他們深夜接送的奔波,這才說:「二位無須擔憂,我只沿著大路走,不抄小道,自然有燈火。」

  三虎還不放心,直說要找個小廝到大戲樓或福殿那邊叫兩個丫頭過來打燈籠。

  靜言忙制止了,「你忘了大總管吩咐別聲張嗎?」又是再三保證之後,三虎和七虎才把她放了。但直到靜言走出去好遠再回頭時,還能看到兩人站在西院垂花門外的身影。

  其實這些侍衛只是粗魯了些,人還是很好的。

  一路回到素雪庭,估摸著丫頭們都睡下了便輕手輕腳,未曾想正房中竟然燈火通明。

  等在外廳的小丫頭一看靜言回來了,立刻喜笑顏開的說:「姑娘快屋裡去吧,可有不少好東西呢!」說罷便拉著她進去。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靜言剛想問卻隨著門簾子一挑,滿眼都是華貴的綾羅綢緞。

  正在房中指揮著丫鬟們收拾東西的夏菱扭過頭笑著對她說:「姑娘回來啦?快來看看王妃和大郡主送你的東西。」

  靜言還有些沒回過味兒來,愣愣的往前走了兩步,只覺自己宛如掉進一片五彩繽紛的海裡。有小丫頭討好的展開幾件衫子遞上來,「姑娘瞧瞧這個。」

  靜言茫然的伸手摸了摸,指尖所觸一片細膩柔軟。眨眨眼,終於回神,「夏菱,這是怎麼回事兒?」

  「回姑娘,這兩匹料子是王妃送的。這些衣裳是大郡主送的,說是有些沒上過身,有些只穿了一次,壓在她哪兒可惜了的,乾脆送你穿。」

  夏菱說著便接過小丫頭手中衫子往靜言肩上一比,嘟嘟囔囔的說:「唔,大郡主比姑娘要高壯,這些都需要改一改才好穿。」

  靜言按住她的手,「怎會突然給我送這麼多東西來?」

  夏菱聽了先不答話,只把屋裡的小丫頭們都支出去,這才拉著靜言坐到桌邊,小聲說:「今日也真是巧,活該都讓我聽見。先前點起篝火跳祭月神舞時姑娘不是走了嗎?」

  靜言點頭說是。

  夏菱就繼續說:「然後我便下場與他們玩耍,正跳得開心時王妃把我叫去問你在哪裡?我隨口說‘姑娘不放心院子裡的事兒,見人都聚到前頭來湊熱鬧便帶著一個小丫頭回去照看一眼’。王妃聽了很高興,正巧又是孔夫人陪著。」

  說著夏菱又湊近些,狡黠一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孔夫人是三位夫人中最識趣兒,最會看王妃臉色的,當下也跟著贊了幾句。誰想正說著,王爺怕夜露深重王妃著了涼也過來了,問王妃剛才與孔夫人在說什麼竟笑得這般開心?於是王妃就把孔夫人贊你的話學了一遍。王爺聽了也很高興,囑咐王妃說‘章姑娘很好,你應善待她’,而後就催著王妃回房歇息,又關照丫頭們小心伺候,這些先不提。後來王妃要回房時,把我也叫上了,說看姑娘一直穿得樸素,王爺既然說應該善待姑娘,那她便送些衣料罷,正好中秋節人人都有新衣新鞋,這個節骨眼兒上送了倒也恰當。」

  聽見有人誇獎她,靜言心裡也有點兒小得意,面兒卻還得繃著謙虛幾句,「王妃厚愛了,才來了不久,真是受之有愧。」

  夏菱猴兒精猴兒精的自然看出端倪,親昵的用肩膀擠了她一下說:「巧的還在後頭呢。大郡主雖玩兒心重,其實是最孝順的。見王妃回房便也跟過來問候了幾句,看我捧著衣料就問是怎麼一回事,王妃就又學了一遍孔夫人的話,還把王爺的囑咐也說了,大郡主便命人帶著我去她房裡,讓冬晴找些她不怎麼穿的衣裳送你,只說請姑娘別嫌棄。」

  靜言低下頭,來回摩挲著適才小丫頭堆放在桌上的幾件衫子。

  真漂亮啊,她活到這麼大從來都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衣裳。

  畢竟才是十八歲的姑娘,她又不是天生的苦行僧,一切女孩兒們喜歡的物件兒她都愛。

  但以前每日裡算計著那點銀子,除了日常花用,母親有頑疾,侄兒也才入族中學堂,正是上有老下有小,樣樣都要細細的打算,有好的也是要緊著那一老一小來,還要摳著擠著的攢下來一點兒,防著不時之需。

  所以慣常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兒們喜歡的胭脂水粉,衣裳首飾,她從來是連想都不敢想的。

  夏菱又拉她去看王妃送的衣料,讓靜言更高興的是,這些料子都很素淨,很合她的脾胃。

  到洗漱後就寢時,躺在床上一時興奮得難以入眠。

  今日得以和親人團聚,後又被人誇獎,還得到漂亮衣裳和料子,真是……真是好運連連吉星高照啊!

  輾轉反側,縮在被子裡偷著笑。

  上夜的夏菱在帳子外聽見她翻來翻去的動靜兒也笑起來,反正今天她也玩兒得開心,正是躺不住,乾脆披了件褂子就過來了。

  「姑娘睡不著嗎?可要我陪著說說話?」

  靜言起身掀開帳簾,「上來坐著,外頭涼。」

  夏菱也不推辭,直接偏腿坐了進去。合攏帳子,倆人對視一眼,都是縮著脖子笑。

  夏菱指著靜言說:「平日裡沉沉穩穩的,我道是姑娘已經修出道行了呢,原也不過是小孩兒心性,真是騙了我們一群人。」

  靜言故意一繃臉子,「誰是小孩兒心性了?」

  見夏菱還要貧嘴,立刻發揮她最擅長的能耐——打岔,「我先問你,怎麼王爺郡主和世子他們都會外族的語言?晚上唱的是什麼歌?跳得什麼舞?」

  夏菱瞇著眼睛瞄她。這姑娘啊,真是,狡猾得很。算啦,到底姑娘也是西院的管事,雖然她很喜歡章姑娘的脾氣做派,但身為一個婢女也不能太過了。

  「這可說來話長了。」先賣了關子,又端端正正的盤腿坐好,夏菱這才一口氣說下來。

  原來王爺的父親與叔叔是一對雙生子,年紀輕輕便繼承了築北王之位。當時北疆還是一片苦寒之地,連年征戰不得安寧,後來在老築北王一代終於太平後,為了能讓封地內子民富足便興起了發展通商的念頭。

  與北疆相鄰的蒙州很富足,大片的草原,無數的牛羊駿馬。

  而許久以前,蒙州的莫伊族族長便供應北疆軍所用戰馬和做戰甲的皮子,所以也算是與王府有世交了。

  後來老築北王和弟弟一起去蒙州與草原上各族族長洽談通商時,莫伊族族長的一雙女兒便與老王爺兄弟倆訂了婚約。

  夏菱一臉陶醉的說:「聽說老王爺他們原本還對這樁婚事頗有些猶豫,但一場罕見的早冬大雪把他們留在了草原上。再三個月後,他們便各自帶著新娘回到了北疆。姑娘,您說這是不是就叫天作之合?」

  靜言噗的一笑,「女孩兒家說這種話,不害羞嗎?」

  原來王爺的母親和姑奶奶的母親是一對莫伊族親姐妹,那就怪不得今天晚上他們會唱起族中歌謠,也怪不得王爺與姑奶奶這般親近了。

  再深想一步,興許王府中如此豪放不避嫌的規矩也跟老王妃是外族人有關?

  草原啊……

  靜言陷入回憶。

  她記得小時候哥哥跟她講過,那是一個很美很美的地方,翠綠的草地一直綿延到天邊,風吹草低,滿地都是雪白的羊群,還有奔騰的駿馬,熱情好客的牧人。

  這樣的地方養育出的姑娘必然是豪放不拘的吧?

  忽而又想起晚間看到的莫伊族舞蹈,還有那悠揚的歌聲……

  夏菱悄然退了出來,給靜言掖好被角。

  拉攏帳子時,只見已經熟睡了的姑娘嘴角依然掛著幸福的笑容。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5:57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十三章

  北疆的秋季極短,往往一場風雨過後就冷下來一大截。今年的秋雨來得急,中秋剛過幾日便是瓢潑一樣的鋪天蓋地。

  靜言照例早早起身,用過早點後團坐在小炕上,膝上搭著條薄薄的小絨毯子,懷裡還揣著一隻紫銅小暖爐。夏菱夏荷也是照例的一邊兒一個伺候著,房裡也是照例擠了一地的人。

  外頭廊下候著好幾個小丫頭,專門替各房各院過來領兌票或問話的人收拾油布傘以及蓑衣斗笠。

  廚房王大娘臉上堆著笑已經嘮叨了半天,靜言一直由著她說完。

  這麼些日子相處下來,她已經摸透了這位大娘雖是看起來最和善的,但那話裡動輒夾三帶四,一個不留神被她捉了話頭兒,立刻拿著雞毛當令箭。或斷章取義,或故意歪曲,什麼都幹得出來。

  但王大娘家裡一直管著西院後廚,往上三代全是廚娘,做的飯菜好,又很會在王妃姑奶奶等人面前賣乖,所以必然要多給她幾分臉面。

  靜言端起茶喝著,暗自奇怪。這大娘拉拉雜雜的說了半天話,無非的安夫人那邊要吃鹿筋。說是大夫囑咐安夫人自產後便落下血虛的病根,身子又嬌弱,鹿筋補氣養血強筋壯骨最是合適。

  靜言在心裡嘀咕,二公子都那麼大了,合著安夫人的月子二十年了還沒做完麼?

  但面兒上還是淡淡的,就像往常一樣溫吞吞,等到王大娘說完了便點頭道:「夫人的身體最重要,需要什麼你就讓採買開了單子送上來吧。」

  看王大娘面露得意,靜言又閑閑的補上一句道:「不過因為我來了還不足整月,現下這些出外買貨的單子依舊是要交給言先生去辦的。到時候你讓小丫頭先把單子送來,我蓋了印再送去給帳房,他們自會安排人出去採買。」

  王大娘一愣,臉上的笑就有點兒僵了,但嘴上連連說是,之後便退了出去。

  靜言當然想不透這其中奧妙,但她總覺得王大娘話裡帶著圈套。安夫人要吃鹿筋,紅燒也好,清蒸也罷,卻把配菜要用的冬菇筍子提了又提,這是要做什麼?

  她才來了二十多天,想把其中關係利害都摸清是不可能的,所以她現在就往外推。反正言先生之前也當著人撂下話,說什麼定當盡心竭力的幫襯,那她就先看看東院帳房的人是怎麼調度的,日後有樣學樣,別人便是想指摘她也挑不出什麼來。

  隨著屋裡的人越來越少,外頭的雨勢也逐漸弱了些。待到終於發出最後一張單票,蓋好最後一枚印章後,靜言下了炕走到窗前。

  掀開一線,撲鼻的水汽和著絲絲寒意灌了進來。

  夏菱忙說:「姑娘別開窗,秋雨濕寒小心別著了涼。」

  靜言回頭沖她一笑,「怕什麼,加件衣裳,你也過來聞聞。」

  夏菱好奇的問:「聞什麼?」

  「聞香。」

  窗外的花兒都謝光了又是大雨天,能有什麼香?夏菱與夏荷對視一眼,終究耐不住好奇湊了過去。

  「聞到了沒有?」靜言深深吸了口氣,「雖然屋裡熏著上好的香料,但聞久了多少有些氣悶。我最愛的還是這股子清香,一大口吸進來,神清氣爽。」

  夏菱抿著嘴笑,不言語。夏荷又往前湊了湊,趴在窗邊使勁兒一吸,「真是好香啊!哎呀,一下覺得腦仁兒都清爽了。」

  靜言笑著掐了她臉蛋兒一把,「你就耍嘴皮子吧!」

  夏菱問道:「今天雨這麼大,姑娘還要去盤庫嗎?」

  靜言點頭說去,夏荷立刻吩咐小丫頭備了傘,夏菱也從裡屋取了件對襟兒褂子,「姑娘且披著,雖說春捂秋凍,胸背上也是涼不得的。」

  至庫房,靜言由兩個小丫頭陪著等在後罩樓的廊子下,自有夏菱夏荷帶著人進去。

  其實自從立了這規矩以來,靜言一次也未曾親手盤點過。所謂放人一馬,與其大張旗鼓的查出個一二三,等著別人求上來再裝腔作勢的寬容一番,她覺得還是先放寬個把月的好。

  素雪庭的小丫頭們,乃至夏菱與夏荷都是在府中多年,傳個小道消息呀,再有幾個親密的姐妹啊,女人們之間最是沒有秘密的。所以先前她一直不曾插手,為的正是留給眾人一個把虧空填補上的機會。

  揭了人的短處再給一個甜棗吃,靜言不願扮這個假好人,那她就給大家都留著臉。但留也是有個限度,若是真有那頑冥不化的,她也不會姑息縱容。畢竟到了月底,是她要帶著帳目去與彌朗閣的帳房結算。

  想到這兒靜言不由在心中歎氣,西院管事這個差事也稱得上是個夾板氣的位置了。下頭的人都看著她,防著她,可她上頭還有帳房,大總管,姑奶奶,哪個又不是盯著她呢?

  所以放一馬,留一次臉便足夠,再多她也不能了。

  不多時,一個小丫頭出來遞了條子,「回姑娘,乾菜乾貨都是對得上的。」

  靜言看著條子忽然心思一動,笑著隨口說:「你叫什麼?點得這麼快,手腳麻利的我最喜歡。」

  那小丫頭立刻白了臉,「奴婢、奴婢名叫小惠。」

  靜言更加放軟了聲音說:「夏菱她們總說裡頭醃臢,攔著不讓我進去,可這規矩是我立的,到最後偏又是我最清閒,這怎麼說得過去呢?既然你閑著,不如教教我怎麼清點乾貨可好?是每次都需過稱嗎?還是入了庫便分作小包,比如二兩一包,五兩一袋,這樣取用倒是方便得很。」

  那小丫頭的手都抖起來了,但仍強撐著,「是,是,姑娘請跟我來。」

  靜言其實早就發現每次來盤庫時的丫頭們都是固定的,誰查哪一項都分得清清楚楚。這是好,也是不好。專人查專項,練出熟手自然快捷,但想藏些花頭也容易。

  適才她原本也沒看出小惠有什麼破綻,只因她遞上來的條子裡列有冬菇冬筍這些乾菜,而這幾樣偏偏又是之前王廚娘一而再的提起的。

  乾菜也能撈到油頭嗎?

  靜言忽然覺得很好笑,笑自己疑神疑鬼。以她所知,王府上下每日的開銷,莫說是幾包乾菜,便是幾包海參干貝又算什麼?

  庫房裡,夏菱一見靜言跟著小惠進來重新清點就知道有事兒,催著庫裡的丫頭們趕緊點完便把人都轟了出去,讓夏荷在外頭核對單子後才過來問:「這是怎麼了?」

  靜言一笑,「我讓小惠教我怎麼清點呢。」

  夏菱立刻沖靜言使了個眼神,打岔道:「她一個笨丫頭懂什麼?姑娘真想學我來教便是了。」

  靜言也不堅持,順著她的意思把小惠放了出去,一時庫房裡只剩她和夏菱,這才悠悠歎了口氣說:「菱姑娘,我洗耳恭聽呢。」

  夏菱撲哧一笑,壓低了聲音說:「我知道姑娘好奇的是什麼,但只請姑娘信我一次,王大娘就是個攪屎棍子,歷來最喜在所有主子們面前討好賣乖,但也最是個勢利眼的。剛才聽她在屋裡反反覆覆的提什麼蘑菇筍子我就知道她又要起事端,表面上看不過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實際這裡頭鬥的是安夫人和顧夫人,姑娘可千萬不要認真,睜一眼閉一眼權當不知道就算了。」

  夏菱說完便看著靜言不吭聲,只等她的反應。

  靜言卻是想了想後笑出來,點頭道:「正是,我也不想聽這些亂七八糟的。如果猜得沒錯,顧夫人慣常吃素,香菇木耳筍子這些上等乾菜必然是她那邊用的最多,突然安夫人變著法的要吃這個那個,我掃過一眼廚房的功能表子,樣樣都點名了要這些當配菜。」

  夏菱點頭:「是,姑娘猜的差不離。但其中還有些許微妙……」

  靜言趕緊擺手,「那就讓她們自己微妙去吧,反正要什麼是廚房出單子,只要庫裡有我便給,其餘的不管。」

  說著轉身就要走,卻被夏菱拽住了衣袖。

  「姑娘也不止是好奇吧?抽不冷子的進來親自盤點一回,也是震懾著其他人不能隨便耍花招,對嗎?」

  靜言回頭看著夏菱,木木的眨了眨眼,才做恍然大悟狀,「哎哎,你不說我還真沒想到,竟然能歪打正著的一箭雙雕?這麼說來你也被我算計了,現在庫裡只你我二人,等我真查出來短了什麼,外頭的丫頭們必定認為是你跟我告了密,到時候你才好看呢。」

  夏菱一愣,差點兒一口氣兒沒倒上來,乃至看到靜言眼中的促狹,只覺又好氣又好笑。

  「是,是!姑娘早先不就說過了嗎?我和夏荷跟你是一條藤上的苦瓜。」

  最終靜言也沒去真的清點那些乾菜,與夏菱出了庫房照舊對丫頭們道一聲辛苦,而後便領著人往回走。

  沿著回廊行至半路時突然看見二公子迎面而來,眾人便停住腳步行禮問安。

  二公子也依足禮數在五步外向靜言回了禮,問道:「可否請章姑娘借一步說話?」

  靜言心頭打了個突兒,這又是要幹什麼?

  秋雨沿著廊子的青瓦淅淅瀝瀝的落下。

  是要問昨天夜裡的事兒嗎?難道當時被看到了?靜言垂著頭站在原地,就在二公子停頓的片刻間已經想了好幾種說辭,卻又覺得哪一個都不妥。

  正是心亂時,二公子說道:「昨夜你可是都看見了?」

  萬萬沒想到他竟這麼直直的問了出來,靜言的頭更低下去一分,想起昨天三虎打趣的渾話,不由臉上微微泛熱。

  二公子見她半天不言語,一聲歎息,「實不相瞞,昨夜……昨夜與我相見的是一名丫鬟,只因我有一件要緊的事託付給她,我……唉!」

  這話說得斷斷續續,欲言又止,明顯是很為難但又迫不得已想解釋。靜言卻巴不得他別解釋,於是便說道:「昨夜我站得遠並未看清什麼,且二公子有話吩咐丫鬟也是正常。」

  「這……」二公子略頓了頓,突然向前一步對著靜言一揖,「聽母親說章姑娘自來了王府便對她諸多照顧,姑娘的好我自然記在心裡,這廂先行謝過了。」

  靜言趕緊回了禮,嘴上連說使不得。

  待到二公子告辭離去,靜言依然沒弄明白他要幹什麼。探口風麼?又有些不像。因為旁的什麼緣由?她又想不到。

  真是莫名其妙。

  回到素雪庭,一由角門拐入院子又被驚嚇了一下。

  隔著濛濛細雨,只見西廂廊下被各種箱子堆了個滿滿登登,衛玄帶著六七個侍衛在正房門口站成一排,一水兒的玄青長衫,讓靜言經過侍衛們時恍惚覺得自己誤闖入一片烏壓壓的森林。

  把人讓進了屋,衛玄端坐在上位說道:「秋獵即將開始,今年除了咱們王府宗族內的人,還有幾位世子在京城中結交的貴公子到訪,大郡主也邀了平日與她脾氣相投的小姐們同去。廊下箱子裡就是大郡主從蒙州定做的馬具以及一些皮貨。女人用的東西做得精細,不好存在馬房那邊,你先收著。」

  靜言點頭應了。

  衛玄起身道:「馬具沉重,勞煩章姑娘拿上收簽冊與我過去核對。」

  不用旁人,只讓她一人拿著冊子跟過來?

  靜言讓小丫頭開了西廂一間空著的屋子,看侍衛們往返進出幾趟後,衛玄親自一一開了箱子與她登錄上冊。

  「剛才二公子找你說什麼?」

  靜言激靈一下,好像被人揪住頭髮薅了一把似的,「你怎麼……」

  衛玄輕哼一聲,「這府裡還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兒。」

  「你既然都知道還問?」話一出口靜言自己先驚了,捂著嘴,滿臉羞愧。她怎會冒出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還是對著大總管!

  不想衛玄卻笑了,「繃不住了吧?早就看透你不似表現出的那麼乖巧。不過這樣也好,太溫順的也管不了西院這些女人。」

  靜言的臉徹底紅透了,現在地縫已經不夠她鑽的,真要找個火坑跳一跳算了!

  衛玄看她僵僵的豎在一邊,乾脆從她手中抽過狼毫小楷,唰唰唰的把送來的東西全登上,又調轉筆桿遞回去:「只提醒你一句,二公子這個人少接觸為上。」

  說罷便大步走出廂房,帶著侍衛們一陣風似的去了。

  靜言低頭看了看收簽冊,一排規規矩矩的小楷下……是狂草。

  半個時辰不到,先是二公子,又是衛玄,人人都是話只說一半兒。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

  靜言把筆摔在桌子上,毛筆骨碌碌一滾就給收簽側抹上了兩點黑印子。靜言趕緊又拿起來,對著弄髒的紙頁愣了一會兒,最終憤憤的把冊子一合。

  狂草,狂草!

  這寫得是什麼呀!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十四章

  再過兩日便有京城中的貴客來臨,聽小丫頭們說王府東院忙得天翻地覆人仰馬翻。靜言非常慶幸來的都是男客沒有女眷,如此西院就免了一番折騰。

  放下手中的帳冊,閉目養神。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夏菱說現在儷馬山那邊的山景是最好的時候,漫山遍野的松柏楓葉銀杏,真是姹紫嫣紅美不勝收,更有各種北疆特產的野果山貨。

  想起夏荷掰著手指如數家珍,「儷馬山上有野毛栗,野柿子,篤斯,紅橘果,還有咱們王府慣常自釀葡萄酒的野山葡萄。前兒下了雨,若是誇個小籃子上山,不出一個時辰就能摘回來滿滿一筐的蘑菇。」

  靜言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夏荷的貪嘴讓她想起原先在家伺候她的小丫頭葉兒,也是這般嘴饞。只不過同為丫頭,和夏菱夏荷的境遇卻是天差地別了。

  葉兒年紀太小,又是木呆呆的,穗兒被趙莊頭娶走後家裡只剩她一個小丫頭,不知那些針線上的細活兒能不能照顧周全?怕都是嫂子在做吧?

  又想起她的侄子冕兒。初入學堂,會不會被人欺負?家裡紙張筆墨還是有的,父親和哥哥向來喜歡這些。老管家年紀大了,每日送冕兒上學堂時可記得給他帶些糕餅?

  這一場秋雨過後母親的咳喘可犯了沒有?也不知吃的什麼藥?

  正是胡思亂想時,突然一聲呵斥襲來:「章姑娘好清閒!」

  姑奶奶!

  靜言趕緊起身,卻見姑奶奶並沒進來,隔著紗簾能看到她已在外廳落座。

  隨手把正翻閱的帳冊合攏,又把書案上閒時解悶兒用的雜書壓在上頭,這才的出來恭敬的行了禮,「給姑奶奶請安。」

  「行了,坐下說話吧。」

  靜言道了聲「是」才依言坐了個椅子邊兒。

  稍作沉吟,姑奶奶連客套都省了,直接問:「大總管不是讓你查帳嗎?你查得如何了?」

  「靜言魯鈍,很多事都沒上手,又趕上府中過中秋節,所以先前的帳冊還未曾細看。」

  姑奶奶聽了只是冷笑,「是麼?我倒不知魯鈍的人竟懂的一進來就立新規矩了。」

  靜言自進了王府便一直恪守先前留下的各種章程辦事,所謂新規矩不過是那「一日一盤庫」罷了。而且,這個規矩她也是深思熟慮一番才敢立項,此時姑奶奶質問自然是早有妥當的答覆。

  當下也不否認,點頭說道:「是,只因我實在是笨了些,那帳目上的數兒一多便糊塗。一個月三十天,每日裡那麼多東西進出,若是一月一盤以我的能耐是只怕應付不來的。常言道笨鳥先飛,我便是想著能以勤補拙。」

  她這一番話雖是說得在理,但也不是無懈可擊。真要碰見雞蛋裡挑骨頭的,還是能說出不好聽的話來。

  靜言已經準備好了要被姑奶奶數落一頓愚笨之類的話,但姑奶奶卻沒跟她細究,只說:「你也不用掖著藏著,你到底有多少斤兩我心中自有定論。」

  說罷又提起帳目的事兒,「衛玄和言重山不是親自把帳本給你送來了嗎?這麼隆而重之,你不趕緊的細細查了,可真是有負重托。」

  靜言微微垂下頭道:「是,只不過那帳目太過繁雜,我看了許久也沒看出什麼來。」

  姑奶奶冷哼一聲,「看?你真的看了?我怎麼聽說你每日過得很是逍遙呢?剛才你在幹什麼?還未過午便打起瞌睡來了?這就是你們章家教出來的好規矩?」

  都說打人不打臉,這位姑奶奶偏偏就愛往人家臉上拍。

  靜言壓下心頭火,也不敢再坐,起身站在堂中低著頭慢慢的說:「是,姑奶奶的教訓得是。」

  「我教訓你什麼了?我何時教訓你了?」姑奶奶揚著聲音怒道:「我說你瞌睡你就瞌睡了?給你根兒竿子就順著上!剛才明明看見你拿著一本帳冊,當我沒看見嗎?」

  說罷眉毛一挑就變了臉子,更是冷硬起來,「當面說沒細看,保不齊是要背地裡私查。你這是要賣哪門子的乖給哪一位看啊?」

  靜言突然覺得很好笑。說她瞌睡的是她,說她沒瞌睡在看帳冊的也是她。前後的話都讓她一個人說了,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麼?

  而且以往的帳目真是一筆一筆查起來,出了虧空即便能找到是哪個丫頭手腳不乾淨,她不也脫不了干係麼?

  「回姑奶奶的話,剛才我並沒有看帳冊,只是翻幾眼閒書罷了。」

  姑奶奶一聽立刻讓跟著的小丫頭去把案子上的書拿來,眼睛卻瞄著靜言,看她可有無慌張。但靜言臉色平靜如常,這讓姑奶奶很失望。

  等小丫頭把東西拿來一看,果然是本寫南域風土人情的遊記。

  奇了!她剛才看著明明就是帳冊,雖隔了一層紗簾,但她怎會不認識擺弄了多年的帳冊封皮?怎的竟還真是一本雜書?

  姑奶奶較上勁來,臉上似笑非笑,「章姑娘真是博學多才,不知其它那幾本又是什麼?」

  小丫頭聽了立刻又進去把那一摞書全抱了出來,旁邊伺候著的夏菱和夏荷都繃起了臉,夏荷更是偷偷橫了一眼那丫頭。

  靜言攥緊了袖子不吭聲。心想:是帳冊便是了,本來這也是大總管吩咐的差事。被姑奶奶東繞西繞的,竟像是見不得人的醜事兒似的。

  原本查的就是姑奶奶當西院管事時的帳,靜言明擺著願意退一步大事化小,差不多的含糊過去便算了,偏偏這位姑奶奶還來跟她翻騰。是心虛還是試探?又或是這裡面另有隱情?

  姑奶奶翻到了帳冊只是冷冷一笑便放在手邊小几上,又讓人把靜言接手後的各項冊子都拿過來一一翻看。

  不多時就指著一處說:「這裡記得不清楚。」

  又翻了一本道:「字寫得太小了。」

  再來一本,翻到最後皺起眉毛,「這是誰的筆跡?怎麼收簽冊還讓旁的人寫?」

  靜言抬頭一看,不是衛玄的狂草又是誰的?

  「是大總管的字兒。前天下雨時他帶人把大郡主從蒙州訂的各色皮貨以及馬具等送來西廂庫房,因我不熟悉這些,大總管前頭又還有事兒急著走,便親自寫了。」

  姑奶奶一聽是大總管也就不多說什麼,但依然訓斥了靜言幾句。說這些東西都是日後與帳房核對時需要用的,絕對不能讓旁的人接觸,不然你寫一筆他寫一筆的,真要出了什麼事兒算誰的?

  靜言又低下頭說:「是。」

  而後姑奶奶讓她帶著去西廂看了看那些馬具,依舊挑出一堆諸如擺放得不對,軟皮子要仔細保養不能光這麼捂在箱子裡之類的毛病。

  靜言依然不做絲毫爭辯,只是規規矩矩的站在一邊說:「是。」

  姑奶奶似乎上了癮,大到房裡的傢俱擺件兒,小到靜言梳的髮髻一一作了批評,得到的回答一律全是:「是,姑奶奶的吩咐我記下了。」

  到最後反倒是姑奶奶自己無聊了。怎麼和章家的這個丫頭說話就好似一拳打進了棉花套?就知道低著頭說「是是是」!

  最終耗了小半個時辰,姑奶奶頗有些悻悻然的去了,靜言這才抬起了頭。

  揉了揉略微酸疼的脖頸子,無奈的笑著說:「夏菱,拿幾本新冊子給我。」

  「姑娘這是要幹嘛?」

  「我寫的字兒太小,重新照著以前的帳上字體的大小再抄寫一遍。」說罷對著夏菱抬了抬眉毛,眼睛裡帶著一絲調皮:「姑奶奶的吩咐要銘記於心,姑奶奶的要求一定要辦到。行了,我且抄著,你們去把皮子都翻一翻,東西都重新擺好。」

  夏菱聽了便借著給靜言遞送新冊子的機會伏在她耳邊說:「姑娘這是一個人掉溝裡還要拉一堆墊背的。」

  靜言笑著點頭:「夏菱真是越來越聰明了。」

  寫了幾行停住筆,又想起一件事,靜言叫來夏荷問:「可知京城來的客人哪天到?」

  夏荷答說再三兩天就該來了。

  靜言想了想說:「好,那你先跟我去大郡主院裡一趟,問問西廂裡那些東西是不是就要用上了?如果要用,咱們也好趕緊給送過去,如果不著急用再打了油好好收起來。」

  待到靜言與夏荷走了,夏菱便找了個由頭把跟她一心的三個小丫頭叫到房裡。

  關上門一回身,平日裡總是和和氣氣的臉上就像掛了霜,壓著聲音說:「你們以後給我眼睛放亮著點兒,看看是哪個死丫頭那麼嘴欠跟外人瞎嘀咕。」

  一個喚作蘆兒的小丫頭是最機靈的,眼睛一轉,忙說:「菱姐姐這是氣姑奶奶說聽人講章姑娘每日都過得太清閒?」

  另一個卻說:「也不見得是咱們院裡的人說的,興許是姑奶奶順口一溜……」

  夏菱冷哼一聲,「你倒是會替人著想。什麼就順口一溜?如果不是有咱們這兒的人嚼舌頭,姑奶奶怎麼今天突然來了?就算這次不是咱們院裡的,保不齊下次是誰。這大半個月你們也瞧見了,章姑娘不笨,人品也好,要的只是個本分踏實。我很中意現在這日子,若是發現有人敢背後捅咕事兒,你們只管來告訴我,我饒不了她。」

  停了停又說:「再盯著點兒有沒有哪個小丫頭跟後廚庫房的人走得近的,上次那起乾菜的事兒雖說姑娘不追究,但我要心裡有個底子才行。」

  三個小丫頭忙說是,夏菱這才收斂了神色。

  她挺喜歡靜言,但有些話必然不能明說,至少,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兒,而且有些事兒也是要姑娘自己去琢磨的。

  而且,她雖喜歡章姑娘,畢竟接觸的時候還短,所謂日久才能見人心,慢慢來吧。

  又想起剛才姑娘對付姑奶奶的景兒,不由在心裡歎了一回其實做這半個主子也是很難。想著過一會兒等靜言回來了得好好跟她說說帳冊的事兒,可不能因為今天姑奶奶來了這麼一手就把脾氣冒上來。真去細查恐怕要得罪不少人,可不查出點兒什麼又沒法和大總管交代……

  然而這一等就是小一個時辰。

  待到靜言終於回來時,竟是滿身土渣子,頭髮也亂了,還一瘸一拐的被夏荷與另一個小丫頭攙著。

  夏菱一驚,等再細看卻見大郡主和大總管都跟過來了,且大總管臉上頗有怒色。

  這是怎的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5:58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十五章

  靜言被小丫頭們服侍著換下髒衣裳,又因大郡主跟了來,一時也不好直接上床躺著,只好勉強支撐著陪在外頭。

  坐在外廳下首,聽大郡主誠懇的跟她說:「我是確實不知姑娘真不會騎馬,原以為你是一時害羞就開了個玩笑。沒想到……唉,還請姑娘原諒我一時莽撞,需要用什麼儘管跟衛玄說。剛才看你的裙子也刮破了,過會兒我再讓針線姨娘們過來給你量一量,做幾件新衣裳。」

  靜言一聽便笑了,連連擺手,「不用不用,大郡主上次送的衣裳還沒捨得穿,可千萬別再破費了。」

  其實她現在只想一骨碌滾倒在床上,好好歇歇閃了的腰和磕了的腿。

  大郡主聽了卻是一愣,想了一下才反過味兒來,哂笑道:「你是說前些日子過中秋時送的那些吧?都是舊的,隨便穿穿就是了,不算數。」

  說罷豪爽的一揮手叫丫頭,「去把管針線的大娘叫來!」

  靜言忙又勸了一回,連連說使不得,「一件裙子破了而已,算不得什麼。如果郡主有好的跌打藥送我一盒罷。」

  不過是跌下馬來,摔破些皮子,有些青腫罷了。這個時候呼三喝四的叫人給她做新衣別人該怎麼想?還不得以為她是借機佔便宜麼?

  郡主雖比一般女子颯爽,畢竟是從小長在王府裡,又是極聰明的人物,轉念間也想到了這一層。盯著靜言看了一會兒,終於搖頭笑道:「你呀,謹慎得太過了。」

  靜言只是微微一笑,沒言語。

  此時有小丫頭進來說大夫已經到了,正等在外頭。

  靜言便被夏菱等人扶到內室,放下簾子。聽到大郡主在外頭一個勁兒的叮囑大夫要仔細診察,是否有淤血壅滯餘體內,若是有也好配些通絡活血的藥劑。

  靜言的一截手腕露在紗簾外,大夫靜坐調息後細細的診了一回。夏菱與夏荷伺候在簾內,褪下靜言的裙子褻褲,把腿上膝上的傷勢一一說了,大夫一邊聽一邊又問了幾處細節,便退出去開方子。

  夏菱跟了出來,外廳已有小丫頭伺候下筆墨。

  一抬頭,卻見窗外有個人影兒,看那高大身量……難道是大總管一直等在外頭?

  既然廳裡有大郡主應酬著,夏菱便尋了個空兒,挑簾子出去一看,果然是大總管。

  衛玄看出來個丫頭便問道:「大夫怎麼說?」

  夏菱行了禮,答道:「回大總管,大夫說全是外傷並無大礙。」見衛玄點頭不再言語,夏菱遲疑了一下,大著膽子問:「大總管可知姑娘是怎麼摔的?」

  衛玄微一皺眉,「不過是意外罷了。」隨即又看了一眼夏菱,認出這是素雪庭的大丫頭,心中一動,問她:「近幾天有誰來找過章姑娘嗎?」

  夏菱笑著說:「大總管不知道,我們這院子每日裡進出的人多著呢……」

  衛玄不耐煩的打斷她,「章姑娘是西院管事,我怎會不知素雪庭日日都有許多人往來,你明知我問的是什麼還要裝傻?」

  夏菱一縮脖子,「先前,姑奶奶倒是來了一趟……」

  衛玄眉頭皺得更深,冷冷的說:「有什麼便一次說了,吞吞吐吐的連話都說不利索麼?」

  大總管果然可怕。夏菱當下也不敢再耍花招,一五一十的把之前姑奶奶來的事兒學了一遍。其中怎麼擠兌靜言的,怎麼數落不能在收簽冊上有外人字跡之類更是一字不落。

  但夏菱這丫頭有一項優點,雖然她腦子好使,誰說了什麼都能記得清清楚楚,但她在學話的時候能管住自己不妄加評論,只把原話說了。這樣一來她說的話總是讓人信服,不像某些小丫頭,動輒一點點小事也要誇張上三五分,越說越玄乎。

  衛玄這般精明嚴厲的角色必然能分辨出真假。聽著夏菱學舌,倒確實是姑奶奶慣常能說得出做得到的事兒。

  又過了片刻,夏菱剛剛說完,裡邊的大夫也開好了方子起身告辭。

  大郡主跟了出來,吩咐身邊最得力的大丫頭冬晴送客。轉身又囑咐衛玄說:「只要是靜言這邊要用的藥材一律給最上等的。還有,你們那邊不是慣常預備著一種跌打藥酒嗎?」

  衛玄搖頭,「那都是給男人們用的東西,太狼虎。不過我記得還有一種宮制的紅花紫荊膏較為溫和,過會兒讓小廝送上來。」

  大郡主詳細問了用法配料等,又叮囑幾句這才帶著丫鬟們去了。

  衛玄讓夏菱進去回靜言,說他有幾句話想問,現在方不方便?不片刻夏菱出來:「說姑娘請大總管進去。」

  走了一個又來一個。靜言複又出來坐在外廳裡哀怨的想:這些人非趕著她全身疼的時候才有話說嗎?平日裡活蹦亂跳的時候怎麼都不來呢?

  衛玄進來坐定,點著名兒只讓夏菱留下,其他人暫時回避,等人都退下又是沉默片刻,才說:「今日落馬是意外。」

  靜言看了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沒錯,確實是意外。」心中卻奇怪,這傢伙今天怎麼突然說起廢話來了?平日不都是惜字如金的嗎?

  「大郡主只是開個玩笑。」

  「是,確實是開玩笑。」

  「大郡主也是好心,希望幾日後你也能一起參加秋獵,出去樂一樂。」

  「是,大郡主確實是一片好心。」

  「你掉落馬下是因為不會騎馬。」

  「是,我確實不會騎馬。」

  就在靜言幾乎要懷疑衛玄今天是不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腦子壞掉了的時候,衛玄突然掃了一眼夏菱,「聽見了嗎?沒人想害你家姑娘。」

  靜言猛的一扭頭看向夏菱,只見這丫頭的臉蛋子一下就紅了,低著頭喃喃的說:「是,奴婢知曉了。」

  靜言眨了眨眼睛,慢慢回過頭又去看衛玄。

  衛玄也正好看著她,黑黑的眼瞳裡帶著笑意,「你的丫頭很忠誠,只不過愛耍賊心眼子。一件小事也要順便告個狀,訴個苦,很怕她的姑娘受了委屈被人算計。」

  靜言想了想說:「她是我的丫頭,自然處處維護我。這也不算錯吧?」

  衛玄點點頭,「但還是要收斂些。丫頭們說話有時口無遮攔,免不了有些喜歡斷章取義的,這便是招人記恨。若是落在有心人耳朵裡,橫著豎著也能堆在你頭上,到時候只需一句‘她主子不這樣說她又從哪兒聽來的’,你便有脫不開的干係。」

  邪門了。

  靜言定定的看著衛玄有些發愣。想不明白他怎麼突然提點起她來了?

  衛玄不習慣與人說話拐彎抹角,看靜言不解的神色便直接說道:「這丫頭已經告訴我姑奶奶來過的事兒,其實我今天來也是要說這個。先前交給你的帳可看過了?看出什麼沒有?」

  見靜言垂下眼睛,衛玄一笑,又補了一句:「你只管有一說一,這次只是你我二人之間的事,不會有旁人知曉。」

  靜言想了一下,先叫人沏茶,又讓小丫頭進來把這一陣子的各項票冊都拿來,做足了大總管要詢問近期帳目的假樣子,這才吩咐除了夏菱都退出去。

  夏菱沖夏荷使了個眼色,一時間就聽外頭夏荷揚著聲音給小丫頭們派活計。

  茶喝了半碗,廳裡只有翻動紙頁的聲音。

  靜言讓夏菱取來一本雜文集,從中抽出幾張折著的紙遞給衛玄。

  「有件事一直想問問大總管。咱們府中的香料是南域直接送過來的,每年都是有數兒的?還是各有不同?」

  衛玄看著紙上的端麗小楷,「這些你不用管,只說差了哪幾樣?」

  靜言答道:「芝蘭香餅入庫一百二十枚,中間被東院調用四十枚,後分三次還回。西院一年中發放出去共七十四枚,剩餘在庫的應該還有四十六枚。但庫中只有二十六枚是芝蘭香餅,另有二十枚看著不像,但登著的是芝蘭香。另還有一項千步香也是如此,因為府中用千步香和龍腦居多,西院庫中一共入了三百枚,幾次折返調度後,有近七十枚香餅是品相極差的。」

  以次充好?

  衛玄寒下臉,沉聲說:「還有什麼?」

  靜言猶豫了一下,衛玄厲聲喝道:「說!」

  靜言斟酌一番後,不直接答話,反而放輕了聲音慢吞吞的說:「實不相瞞,除了每月的銀兩過往,其餘西院庫房內的東西大多都是對不上的。但之前的管事是誰?這些短了的東西一共能折算多少銀錢?對於王府是九牛一毫還是大虧空?以前有人借機佔便宜中飽私囊,應該查。但,查出來要抽了哪一位的嘴巴?又要牽扯出多少人丟了臉面?」

  衛玄眼神一凜,盯著靜言,「你想怎樣?」

  靜言道:「我怎敢‘想’怎樣?現在這個位置……」搖了搖頭,不想提這個,便轉開話頭又說:「打個比方,最終查利索了,查出虧空了三千兩銀子的東西。那轉個彎子再想想,三千兩銀子能買來西院太平嗎?如果真惹毛了哪一位,鬧騰起來,三千兩平的了她的火氣嗎?三千兩能買來王妃舒心,大郡主不發脾氣嗎?」

  衛玄皺起眉毛,「所以便不查不說,裝聾作啞?!」

  靜言抬頭看著他,「大事化小,查到一半就不查了,警鐘敲一下也就算了。反正已經換了人,我這個八竿子遠的外戚只會小心翼翼,又翻不出花兒來,大總管盡可以放心。」

  過去的就過去了罷。嚴查之下,西院難再太平。王妃無用,大郡主脾氣火爆,真鬧起來誰能收拾最後的攤子?

  既然她已經接手西院,以後必然是要乾乾淨淨的了。因為她若是也去貪去占,築北王府想收拾她乃至她的家族都是抬一抬手腕子的事兒罷了。更不用說,府中多少人明裡暗裡的盯著她,一個新來的,只有安安分分。

  這便是大郡主的如意算盤啊……所以眼下靜言只怕衛玄一力主張公事公辦,逼著她查出個所以然,用她當槍使,這才是最慘的。

  正是提心吊膽不知怎麼應付這位又冷又硬的大總管時,衛玄卻說:「很好,就按照你打算的辦吧。」

  咦?

  衛玄看著靜言睜得圓溜溜的眼睛忽而笑了,「等你傷好了我派個妥當的師傅來教你騎馬,這是咱們王府裡的傳統。你以後的日子還長,總要學著些才好。」

  「這……這……」

  怎麼就轉到這兒來了?不是在說帳冊嗎?

  看靜言一臉惶恐又結結巴巴,衛玄更是笑得開懷,「摔一兩次也沒什麼,摔著摔著就會了。」

  靜言眨了半天眼睛,終於提起來一口氣,咬著牙說:「謝過大總管!」

  衛玄走後不多時就有小廝送來兩隻精緻考究的小瓷瓶,瓶上貼著簽兒。

  「紅花紫荊膏?」靜言終於能歪在床上歇著了,正拿著小瓶子細細端詳。

  夏菱坐在床畔小墩子上笑道:「這是大總管吩咐送來的,說是御賜的。我才剛揭開聞了聞,除了藥味竟還有些許冷香,果然是好東西。不如姑娘現在就試試?」

  靜言搖搖頭,「晚上的吧,免得蹭了衣裳。這些藥膏裡總有些油脂,萬一弄在衫子上洗不掉,怪可惜的。」

  夏菱忽然湊近了一些,擠著眼睛笑道:「沒想到大總管面兒上冷冷的,心地卻很好。」

  靜言心說:好個屁!

  但也只是一笑。

  夏菱與靜言愈發相熟,自然看得出她想什麼,便掩著嘴貼到她耳邊,「姑娘沒聽大總管說‘你以後的日子還長’嗎?這就是他很滿意你了,也是拐彎告訴你,以後有事兒他必然保著。」

  靜言不置可否,笑著抬手彈了她一個腦崩兒,「還拐彎呢!今天也不知道是誰自作聰明,結果被人看出來戳破。而且你可記得人家也說你‘雖忠誠但愛耍賊心眼子’嗎?」

  夏菱頓時又臉紅起來。

  靜言抬了抬眉毛,舒舒服服的窩在墊子上,「夏荷,拿些橄欖來我吃。」

  可是這滋潤的小日子也沒過上一會兒,突然就來了各色客人。

  先是王妃聽聞靜言落馬,親自來看了。嚇得靜言趕緊起身,換了衣裳,規規矩矩的坐在外廳,被迫聽著王妃不著調的東拉西扯。

  後來好不容易王妃走了,靜言剛脫了外衫躺回床上安夫人又來了。

  只得重新又穿戴整齊,又是一遍乏味的客套話說著。

  這之後乾脆連衫子都沒來得及換,孔夫人便來了。

  再後來是顧夫人。

  再後來是二公子打發人送了跌打藥酒。

  近晚膳時分,小郡主的貼身丫頭秋雯「屈尊降貴」蒞臨素雪庭,帶了問候的話,送了一盒點心。又說:「我們郡主說章姑娘管著西院的雜事很辛苦,難得有那麼笨的竟然騎馬還會掉下來,讓姑娘好好歇幾天罷。」

  這是誇她還是罵她呢?

  看著秋雯一扭一扭的走出去,靜言想起衛玄說丫頭們的話。果然真有這些口無遮攔的,明明是好心,但到這種小丫鬟嘴裡就變成罵人了。

  夏菱和夏荷清點了一遍收到的禮物。

  「姑娘,光是各色跌打藥酒藥膏就好幾樣呢!」

  「這得用到什麼時候啊?」

  靜言坐在小炕上,垂著眼皮兒說:「給我好好的收著。大總管不是說了嗎?騎馬,多摔幾次,摔著摔著就學會了!」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十六章

  自靜言入府至今恰好一個月,說不上多太平,但也沒什麼大波折,對此靜言非常滿意。而且,更妙的是,自前幾日和衛玄一番私談後,她便抓住了府中將有貴客來臨的機會,趁著四處都忙亂,趕緊把帳上一些零七八碎的小虧空回了王妃,那些大宗的都按下不提。

  王妃是個沒什麼主意的人,聽了只是笑著說也不算什麼大事兒,還讓靜言不必太計較,畢竟以前是姑奶奶管著,太認真了反而不好。

  於是這所謂的查帳最終以雷聲大雨點小來落幕,西院眾人終於安下心來,靜言也終於能在第一次領到月錢時踏踏實實的開始盤算這一小筆銀子該怎麼用。

  她想給冕兒買兩塊像樣的衣料,她想給母親添置一個新的小手爐,她想給嫂子房裡炕上的氊子換成厚實的……

  這是她平生第一次賺到銀子呀!

  入夜時,拉攏了帳子,靜言輕輕的開了床頭上的小抽屜,看著裡面兩個又圓又肥的小銀錁子,捂著嘴傻笑起來。

  也許,先前過中秋時王妃賞的緞子可以給家裡拿回去一匹,她這邊還有不少大郡主送的衣裳沒穿,而且按王妃的脾性,估計也不記得都給過她什麼,全送家裡也未嘗不可。

  又盤算著應該先給家裡人置辦幾件新襖子,眼瞅著天氣越來越冷,也不知母親的咳喘好些了沒有?

  正是滿心打算時,忽聽外間有人低低的在說著什麼。

  「怎麼了?」靜言關了抽屜挑開帳子問道。

  昨天京城的貴公子們就到了,聽夏荷說東院又是擺宴席,又是叫了戲班子和雜耍的,熱鬧的不得了。小郡主不顧禮數大半夜的帶著丫鬟跑過去聽戲,被王爺狠狠的責罵了一頓,連帶還說了大郡主沒管好妹妹。

  難道今天又鬧了?

  夏菱從屏風外轉進來說:「是大郡主房裡的冬晴來了。說是明日她們要跟去打獵,讓我和夏荷照拂著些院子裡的事兒。」

  靜言點點頭,「好,那你明日一早就過去吧,免得那邊沒人盯著小丫頭們都放羊了。」

  此時冬晴也進到里間,笑著對靜言說:「姑娘的腿好利索了沒有?我們郡主還說如果姑娘好了也叫著一起去騎馬遊玩呢!」

  靜言趕緊擺手,「可饒了我吧!沒還好,現在走路依舊不太敢使力氣。」

  夏菱只是笑,背著冬晴偷偷沖靜言辦了個鬼臉兒。

  冬晴不明就裡,以為真是傷得重了,便坐在繡墩上拉著靜言細細的問,還說春巧也一直惦記著姑娘,想過來看看,但王妃院裡的事兒也不少,一直不得空來。

  冬晴和春巧是最要好的,她們倆一個是大郡主貼心的丫鬟,一個是王妃院裡一等的大丫頭,一個月以來倆人看著靜言的所作所為,早就在心裡贊過好幾回。

  更不用說,她們倆是最先見過靜言的人,又是她們親自把姑娘迎入府,所以對著靜言,這兩個大丫頭別有一番不同於旁人的感情。

  現下查帳的事兒已經抹過去了,在靜言眼裡一切都將按部就班,心裡終於踏實下來,也就沒有了剛入府時的忐忑。只想著以後每月能賺到一筆銀子,家裡的日子會越過越好。

  人一高興就來了精神頭,乾脆起來,隨便批了件衣裳窩在小炕上與冬晴和夏菱閒聊。王府裡的大丫頭們哪個不是能說會道?兩個大丫頭湊在一處,更是妙語連珠熱鬧非凡。

  冬晴跟著大郡主,滿肚子都是外頭的新鮮趣事,一時間靜言和夏菱聽得津津有味,連外間上夜的小丫頭們也都偷偷的貼著屏風聽故事。

  正是其樂融融時,忽然由院子裡沖進來一個人,站在外廳咋咋呼呼的說:「後頭出事兒了,章姑娘可睡下了嗎?」

  裡間靜言等人均是嚇了一跳,還是冬晴先反應過來,呵斥道:「大半夜的鬼叫什麼?!多大的事兒也得慢慢說,呲了哇啦的誰聽得懂說了些什麼?嚇著姑娘可怎麼辦?」

  外面的人立刻叫了聲:「晴姐姐嗎?你快出來吧,出大事兒了!」

  冬晴低罵一聲:「不懂事兒的死丫頭!」

  靜言回過神來,趕緊讓夏菱幫著換衣裳,又勸她,「行了,你先出去看看,我馬上就來。」

  夏菱擔心夜裡冷,找了件小襖子給靜言穿,靜言自己理了理髮鬢,粗粗收拾停當便出來。

  只見外廳裡站著的是庫房上的小丫頭,臉都白了。

  「怎麼回事,你慢慢說。」

  小丫頭哆哆嗦嗦的,「章姑娘,這回可慢不得!被王妃留下解悶的雜耍班子裡不是有一對兒耍火流星和抖空竹的小姐妹嗎?那個姐姐……她,她死了!」

  夏菱和冬晴提著燈籠走在前面,靜言身後還跟著六個院裡的小丫頭,一行人步履匆匆趕向後院罩樓旁的花池子。

  到近前,管庫房的秋嫂子已經帶著兩個丫頭等在那兒,具是白著臉眼睛瞪得大大的。

  靜言心頭突突的跳,勉強壓住聲音問:「人在哪兒?」

  秋嫂子也是強自鎮定,從丫頭手中接過燈籠說:「姑娘不用動,我去撥拉開花枝子。」說著往前走了幾步,燈火一照,已能看到花叢中有一雙穿著繡鞋的腳。

  身後一個小丫頭嗷的驚叫了一聲,所有人都是一哆嗦。夏菱猛扭頭,橫眉立眼的扇了她一巴掌,「閉嘴!你要嚇死誰不成?」

  靜言一手按著心口,一手拉住夏菱,「罷了,有什麼回去再說。」其實她也嚇得要死,恨不得立刻跑回房裡關門鎖窗,再拿被子一蒙腦袋,睡死過去才好。

  但她是西院管事,現在出了這種事總不能推給王妃或大郡主。

  喘口氣,倔勁兒上來了。

  一咬牙,越是怕,她越要看個明白。能有什麼?不就是個死人嗎?

  然而剛邁出一步,突然腦子就清楚了,叫住秋嫂子,「你先回來,別動。」又吩咐兩個小丫頭,「你們趕緊去找大總管,就說西院這邊有急事兒請他務必帶著侍衛親自過來一趟,若是旁人問起,無論是誰,不見到大總管絕不許提到底是什麼事,明白了嗎?」

  小丫頭們使勁兒點頭,夏菱推了她們一把,「趕緊去!路上快走不許跑,別慌裡慌張的!」

  天上一彎新月,幾帶薄雲。

  黑漆漆的院子裡,只有燈籠裡透出的微光。

  衛玄來的很快,帶著四名侍衛。到跟前點燃了火把,讓姑娘們都退後,衛玄親自上前仔細的撥開花草,片刻後又退了回來,面色凝重。

  「什麼時候得的信兒?誰報上來的?」

  靜言答道:「也是剛知道,庫房上一個小丫頭過來通報的。那個女孩兒……死了?」

  衛玄點點頭,略停了片刻便吩咐其中兩名侍衛,「你們護送章姑娘回院兒裡去。」然後轉過頭對靜言說:「這邊自有我來處理,不可驚動了王妃。」

  又看她抱著胳膊肩膀微抖的樣子,便皺著眉頭解下斗篷攏在她肩上。大半夜的出來也不知道多穿一件?心裡想著就掃了眼跟在旁邊的丫頭。

  夏菱只覺頭皮一麻,立刻低著頭往後退了一步。

  靜言一直是勉強鎮靜,耳朵裡嗡嗡的,只聽見衛玄說那個姑娘死了,說這邊由他安置,讓她回房,不要驚動王妃。

  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是三虎。

  「姑娘,我們送你回去。不用怕,只是個死人而已。」

  靜言差點兒暈過去。都不知道怎麼走的,只知道腳下磕磕絆絆,有人扶著她,有人帶路,眼前有火把有燈籠。

  直至能看到素雪庭的院牆時,這才發現身上多了件斗篷,而且那斗篷都拖在地上了。怪不得磕磕絆絆的……咦?這斗篷……是衛玄的!

  靜言又差點兒暈過去。

  這一宿勉強對付過來,天色微明時就有衛玄的小廝過來說大總管嚴令所有人不得擅自議論昨晚的事,然後又說,已經上報了王爺,今日會去太守府報官。

  靜言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但王府西院突然死了人,總要有個因為所以吧?那死去的姑娘是自盡還是被別人殺了?如果有兇手,那王府中還安全嗎?

  好在用過早點後,衛玄親自來了,把素雪庭的丫頭們都叫在一起安慰了幾句,「昨晚死了的是雜耍班子裡的人,一時想不開自盡了。王爺已經上報官府,你們不可再妄自猜測議論。」

  而後又來到廳內,摒退旁人,只留了夏菱,又叫人找來冬晴,問道:「昨天庫房上的小丫頭來時是怎麼說的?」

  靜言想了想答道:「她說後院死人了,說雜耍班子裡有一對兒耍火流星和抖空竹的姐妹,死的是其中的姐姐。」

  衛玄又問了夏菱和冬晴,兩人都點頭說是。

  斟酌片刻,衛玄讓夏菱和冬晴也退出去。

  靜言有點兒緊張,直覺這件事還有隱情。

  果然等人都出去後,衛玄壓低了聲音說:「這幾日我會派些人手在暗處護衛西院,若是他們的行蹤被發現,有人問起,你幫忙摺過去。」

  靜言一震,「為什麼要添護衛?那姑娘……不是自盡的?」

  衛玄沒答,只是說:「現在還沒查清楚,不過你放心,有我的人守著,不會有事。」

  靜言見他不說便不再追問,畢竟這種事她也幫不上忙。想起衛玄的斗篷便說:「昨夜回來時把你的斗篷蹭髒了,等清理乾淨再讓人送過去。」

  衛玄點頭說:「不急。倒是你,遇見什麼也別太慌張了。昨天夜裡那麼冷,只穿件襖子就出去?丫頭們難免粗心大意,你自己要想周全些才好。」

  自靜言入府,那些明面上虛頭巴腦的應酬話聽了太多,但衛玄幾次的關懷卻讓她覺得這人的心地是真的好。

  像兄長,像朋友,讓她的心裡暖洋洋的。

  不由得微微一笑,「好,我記住了。」

  衛玄正起身準備走,小廝已經找了過來,「世子和公子們已經預備停當,說是今日便不回來用午膳了,在山裡一邊遊獵一邊隨便吃些便是。言先生吩咐來問可要準備些吃食帶上?」

  衛玄皺起眉頭,「已是深秋,山裡能有什麼?罷了,你去看看東院廚房可有備著的點心。」

  靜言一聽便說:「西院廚房裡常備著不少糕餅,南北的麵點也都有,這邊的先裝上吧。」

  衛玄想了想,又問小廝:「郡主們今天也去麼嗎?」

  小廝忙低下頭,但仍被靜言和衛玄看到他那滿臉的賊笑,「回大總管,大郡主和幾位外府的小姐們已經過去東院與公子們等在一處了。」

  衛玄面色一寒,抿緊的嘴唇幾乎成了一條線。

  靜言趕緊招呼夏菱,「你帶著幾個丫頭去後廚,把所有的點心都裝上,速速送到東院。」

  夏菱立刻帶著人去了,衛玄長長的歎了口氣,「如此,今日我必須跟著同去。」停了一下又說:「這一去恐怕要一整天,我不在,府裡的事兒就勞你多擔待些。」

  「無妨,請大總管放心。」

  衛玄又看了靜言一眼,這才離去。

  說是讓她多擔待,其實府裡各處都有專人專管,想出什麼大事兒也難。

  於是,雖有衛玄的囑託,靜言也並未太放在心上,照例按著每日的習慣,發放東西盤庫清點。只不過後廚和庫房的人免不了要議論幾句昨夜的動靜兒,但因衛玄的明令禁止,知情者全部三緘其口,倒也沒出什麼亂子。

  靜言見管庫房的秋嫂子來取兌牌時面色蒼白,就單把她叫到一旁,小聲說:「出了這種事,你若是心裡害怕,晚上就叫兩個丫頭過去陪著點兒。」

  秋嫂子向來是冷面孔,等閒人輕易不給好臉色,今天可能也實在是怕了,便拉著靜言的手捏了捏,「謝謝姑娘關心。」

  神色間有些為難的樣子,期期艾艾的說:「聽說姑娘的母親有哮症,我預備了一些上好的枇杷膏……」

  靜言趕緊岔過去說:「多謝嫂子費心,但我娘是寒咳,枇杷膏不對路子,你留著自己用罷。現在天冷,早晚兌碗溫水喝了,防著些也好。」

  秋嫂子忽然就冷笑起來,「原來是我送的東西不對路子!」說罷拉著臉便走了,只留靜言一頭霧水,想不明白為何這人突然就翻臉。

  時至正午,王妃院裡的春巧卻來了。

  原來東院的言先生剛才過去說有一位京城的李公子到訪,說是世子邀請來的,可能和先前的公子們走岔了路,所以晚幾天才到。因為東院閒置的院落已經安排滿了,只能安排在中路後院的滌心齋。

  王府中路的後院向來歸西院管著,東院的小廝又是大部分都跟著世子等人出遊打獵,所以王妃便讓靜言去安排李公子的住所。

  春巧一口氣說完,又道:「聽說這位李公子是京城肇親王的三公子。」

  親王的三公子!那可是貴客。

  靜言忙叫著夏菱和夏荷預備東西,另派了幾名小丫頭先過去收拾。

  好在王府中那些平日空置的院落常有人侍弄,兩盞熱茶時分,先過去的小丫頭便來回話說已經佈置妥當了。

  靜言親自帶著人過去看了一遍,確實該有的都有,這才放下心來。

  由滌心齋回來的路上,迎面看見遠處有人走來,正是言重山陪著一位年輕公子。

  靜言帶著丫頭們在一側站定,微微垂著頭等客人先過。

  言重山卻在她面前停下腳步說:「李公子,這位是王妃的遠親章姑娘。」

  靜言暗罵言重山多嘴,但也只好行了禮。

  垂著頭,只能看到一雙靴。

  對方也回了禮。

  擦身而過。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5:59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十七章

  原以為下午能清閒些,不想一早跟著大郡主出去的冬晴中途急匆匆趕了回來。只說大郡主臨時起意,想著第二日還要一同出遊,乾脆邀請眾位小姐們來府中小聚兩日。

  這麼多千金小姐,用過晚膳還要留宿?還要「小聚兩日」?

  靜言只覺得腦袋頓時大了一圈兒。

  記著先前盤庫時在後罩樓庫房二層見過兩間鎖著的屋,當時秋嫂子說那裡頭都是些平日用不上的傢俱及器皿,看樣子今天都得搬出來了。

  事不宜遲,偏偏人手又有些不足。

  因冬晴說再過一會兒那些外府小姐們的隨身丫頭就該先一步回來,打點自家小姐的換洗穿戴等雜物,所以要從素雪庭借走六個小丫頭先過去幫著張羅。

  說罷又交代了一下都要來多少位小姐,分別都是誰家的,約莫帶著多少個丫頭婆子,這才帶著人匆匆的去了。

  這便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無奈之下,靜言只得讓夏菱去找王妃院裡找春巧,看看能不能派幾個人過來幫襯著。

  不料這一去竟半天也沒回來。想起王妃歷來說話磨磨唧唧的樣子,靜言忽然就明白了為何冬晴不從王妃院子裡借人了。

  想著夏菱向來是最妥帖的丫頭,若是不被王妃耽擱住恐怕早就回來,自然不好再派人去催。當下留了兩個小丫頭在院子裡等著,吩咐說讓夏菱回來後趕緊去後院找她,隨後便自己帶著夏荷先去尋秋嫂子開庫房。

  那二樓存放傢俱的小屋怕是很久都沒開啟過了,隨著木門吱呀一聲打開,卷起陣陣灰塵。

  靜言用絹子掩住口鼻向後退了一步,眯著眼往庫裡看了看,各色桌椅都是有的。另一間也打開來,裡頭全是一排排的榆木架子,成套的細瓷器皿碼得整整齊齊。

  開庫之前知會過廚房王大娘,大概要來多少人,要做多少菜。廚娘們心裡有了譜子便遞了單子上來,一共要多少盤碗,多少器物。

  秋嫂子讓人給靜言在廊下備了簡便桌椅,夏荷伺候著筆墨,靜言這才落座,把從庫中提出的東西一一的登記上冊,待到搬動完畢已是過了小半個時辰。

  此時後廚的小丫頭又急匆匆送來了王大娘開的單票,其中有晚膳預備的菜色若干款,需用的食材若干樣,還有要喝的酒水,下酒的小菜乾果等等。

  靜言招來王大娘問了問菜色是否合適,畢竟她是第一回主辦大席面,該有什麼,不能有什麼她心裡也沒底。

  好在這大娘雖平日裡愛在嘴頭上耍花招,但論起真章兒還是很妥當的。那一樣樣的菜品是用什麼原料,是什麼口味,或鹹鮮或清淡,說得有條有理。

  靜言一邊聽一邊細細查看她先前遞來的單子,一樣不落,待到王大娘說完,靜言也看完,直接取了西院管事章往上一蓋,齊活。

  忙完了這一處,靜言又盤算著這麼多小姐連同府中的王妃郡主夫人等人,六人席要開三桌,整個西院也只有王妃的容華齋能放得下。

  想到這兒便讓夏荷過去一趟問問王妃的意思。

  「順便把夏菱給我揪回來!」

  夏荷看著靜言那偷偷咬牙的模樣不由失笑,「姑娘不用著急,慣常世子和大郡主出去打獵不到太陽落山是回不來的。而且咱們郡主有一項怪僻,最是喜歡吃自己親手獵回來的東西。你沒見剛才王大娘的菜單子裡缺了一味主菜麼?那便是烤物了。而且,保不齊郡主來了興致讓人在當院裡點起炭爐自烤自吃,那些小姐們也都愛這個野趣,先前已有過好幾回了。」

  靜言揉了揉太陽穴道:「咱們不能賭郡主的心意。她若是有興致當然好,點個炭爐子有什麼難的?但她若是突然沒興致了呢?到時候抓瞎似的東拼西湊只會丟了王府的臉面。」

  夏荷一聽也有道理,「還是姑娘想的周全,反正咱們王府也不差那一兩道主菜,便是燉了熊掌沒人吃扔幾個也無妨。」

  靜言橫她一眼罵道:「你個敗家的死丫頭,還不趕緊去辦差?張嘴便是胡說八道,這話讓旁人聽了像什麼?看我不叫人打你幾板子的!」

  可能是靜言平日裡溫吞慣了,夏荷也不怕她,只是的頑皮的一吐舌頭,「知道啦,這不是左右沒人才敢跟姑娘說笑的嗎?反正姑娘也不會真生氣,就是嚇唬人罷。」

  說罷便一溜煙的跑了,留靜言獨自在原地氣得瞪眼睛。

  「你的小丫頭不怕你,看來姑娘的脾氣果然是很好的。」

  抽不冷子從身後冒出句話來,還是個男人!嚇得靜言原地跳了一下,「誰?!」

  回頭,沒人!

  再回頭,一張放大的臉,濃眉大眼,嘴巴咧著笑呵呵的說:「章姑娘別怕,是我七虎,可還記得我嗎?」

  靜言先退開兩步,這才說:「記得。你是大總管派來護著西院的?什麼時候來的?」

  七虎一笑,「一直都在,從你們開庫房便一直看著呢。」

  靜言一驚,立刻左右看了看,猜測這人高馬大的男人能藏在哪兒?竟然沒人發現他。

  正想問時,突然聽不遠處跨院中傳來一聲哀鳴,然後便是女人的哭喊聲。

  七虎神色一凜,全然沒有了剛才的笑意。只見他往前跑了兩步,一縱一躍,人已跳至廊上。再奔了兩步,又是一躍,高大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房頂之間。

  靜言呆呆的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急忙向發出聲音的跨院走去,半途遇上聽見動靜的秋嫂子,便一同往小院疾行。

  這院子正是自過中秋王妃留下的那些藝人所居之處。一進院門靜言便看到有三四個粗壯的女人攔著一個小姑娘,而那痛哭的人便是這個姑娘了。

  四下並未見七虎的蹤跡。

  秋嫂子厲聲呵斥道:「青天白日的哭叫什麼?死了娘嗎?」

  那小姑娘原本正拼命掙扎,聞言便直著喉嚨喊道:「我娘早死了,輪不到你個賤婦來詛咒!我哭我那死去的姐姐與你何干?姐姐死的不明不白,今日我定要討個說法!」

  靜言一聽便猜到這是昨夜死去的姑娘的妹妹。

  那姑娘猶自破口大罵,想她慣常行走江湖賣藝,口中什麼混話都說得出。靜言一看秋嫂子要急眼,連忙拽了她一把,上前一步說:「人已經去了,你便喊破了喉嚨也是無用。我是王府西院的管事,有什麼事兒你只管跟我說便是了。」

  說罷沖後跟進來的幾個廚房裡的婆娘使了個眼色,「把這位姑娘帶到後廚西廂旁的空屋子裡,我這就過去。」

  隨即又交代秋嫂子,「若是一會兒我院裡的夏菱等丫頭來了,勞煩嫂子幫著照看些,讓她們按單子把要用的傢伙事兒都搬到擺晚膳的地方,有什麼不明白的讓夏菱去西廂找我。」

  秋嫂子哼了一聲算是應了,等靜言走出去兩步又說:「章管事帶兩個丫頭跟著罷,我看那小姑娘又混又橫的,別撕扯起來驚嚇了您。」

  靜言聽了一笑,回身點點頭,「謝過嫂子提醒。」

  丫頭是帶著了,但靜言並沒讓她們進屋,而是派去庫房那邊等著,怕萬一夏菱等人來了一時摸不到頭緒,有什麼需要問的也可以往來遞個話。

  先前衛玄曾說這事還未查清,不讓聲張。她現在把這小姑娘弄到廂房裡來就是為了穩住她,免得亂嚷嚷著,傳出去必然鬧得人心惶惶。

  看靜言進了屋,那姑娘立刻怒目圓睜,指著她的鼻子一味喊叫著要殺了她姐姐的人償命,「是王府又如何?表面光鮮,內裡一個個都是臭得流膿!我一個賣藝的孤女天不怕地不怕,拼了這條命也要殺我姐姐的人不得好死!」

  之前衛玄說過那死去的姑娘不是自盡,所以靜言只是聽著,一個字也沒說。反正晚上的事兒都已經安排出去了,廚房的功能表,要用的器皿食材也都發放,現下她只需盯住了這個小姑娘,等衛玄回來交給他們東院去處理便是了。

  眼前的姑娘剛死了姐姐,靜言這樣不冷不淡的並非是她冷血,而是到現在也沒人說得清那姐姐是如何死的。

  可能是王府中的人幹的,也可能是他們這些藝人間起了爭端?這小姑娘嘶吼著辱罵王府上下,靜言也權當沒聽見,只是那般默默的坐在一旁看著她。

  最後姑娘興許是累了,又或者觸動了某根心弦,頹然坐在椅子上,大滴大滴的眼淚劈裡啪啦的掉落下來。

  靜言抽出絹子遞過去,被這小姑娘一把拍開。

  「不用你來可憐我!」胡亂用袖管抹了把臉,自言自語般的說:「原以為是姐姐的火流星舞得好被叫過去領賞錢,結果竟是一去不回。那麼個大活人,先還跟我笑著說等得了銀子給我買花兒戴,現在卻……以後只我一個人了,我便是豁出這條命去也要給姐姐報仇雪恨!」

  旋即又瘋瘋癲癲的嘀咕著說:「怎的當時我沒去呢?我要是去了姐姐就不會死吧?我姐姐長得好,算命的說她以後能嫁一戶好人家……還說姐姐以後是富貴命……要是我能替姐姐死了多好,姐姐啊!!!」

  靜言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似的。

  曾經在哥哥的病榻前,在哥哥溘然而逝的一瞬間,她也曾這麼想過的……

  握著絹子的手緊了緊,靜言站起身走到這個小姑娘面前,「別哭了,你可要喝碗茶?想吃點心嗎?」

  她實在是不知道怎麼勸慰傷心人,之前那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已經全然不再,這一刻她很理解眼前這位小姑娘的心情,失去親人,只剩她一個了。

  一雙冰涼涼的手突然緊緊的攥住她的手腕,靜言一驚,視線落入一雙通紅的,透著癲狂的眼睛裡,「姑娘!你幫幫我吧,告訴我是誰殺了我姐姐!」

  靜言害怕了,掙了一下沒能掙開,那小姑娘蹭的一下跳了起來,直直的瞪著她說:「你一定知道的,對嗎?」

  沒想到這姑娘小小年紀手上的力氣竟然這麼大。靜言只覺得腕子被攥得生疼,手指都不由得微微抽搐,絹子掉落在地,「我不知道,你放開我!」

  突然西廂後窗喀拉一聲響,一條黑影躥了進來。靜言只隱約看到靛青色的袖子在眼前一晃,然後她就被拎著擋在了一個高大的背影後。

  也不知來人使了什麼手法,剛才還瘋瘋癲癲的小姑娘全身一軟,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靜言捂著嘴差點兒驚叫出來。

  來的那人回頭沖她一揖,「七虎來遲了,請姑娘原諒。」

  靜言已驚得說不出整句的話,「你……你何時……」

  七虎撓撓頭,「大總管之前吩咐我時刻護衛著姑娘,剛才去廚房晃了一圈,不想一眼沒照見竟出了這樣的事。姑娘嚇到了沒有?」

  靜言一聽是衛玄派來的,頓時鬆了口氣。不然這七虎神出鬼沒的,早晚要被他嚇死。

  「沒什麼。」

  七虎又撓撓頭說:「那等大哥回來了你可別跟他提這個,不然大哥定是饒不了我。」

  「大哥?」什麼大哥?

  「就是衛總管,我們平常都習慣稱他為大哥。」

  靜言點點頭,看小姑娘還躺在地上,便說:「你把她扶起來吧,地上涼得很。」

  七虎依言照辦了,一抬頭也不知看到了什麼,嘶的一聲抽了口氣,「糟了。」

  靜言不解的問:「什麼糟了?」

  恰在此時,房門被人推開,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衛玄。

  築北王府西院後廚西廂房。

  外頭立著四名侍衛,屋裡衛玄和靜言並排站在被七虎擊暈的小姑娘面前。

  衛玄默默的聽完靜言講述前後過往,不發一言。

  靜言覺得與男子共處一室還是需要避嫌的,說完見這邊也沒她什麼事便微微福了一福,「大郡主她們可是回來了?我也該去前面照應著些。」

  衛玄點頭道:「很快就到,你去罷。」停頓了一下又說:「你讓昨天晚上去素雪庭報信的小丫頭到陸沉館來一趟,我還有話要問。」

  靜言應了,轉頭時見她適才掉落的絹子便伸手去撿,不想衛玄卻一把拉住她的手肘,眉頭深皺,「這是怎麼回事?」

  靜言愣了一下,順著他的眼神一看,只見自己手腕上一圈青痕。

  七虎沮喪的垂下了肩膀。

  靜言往旁邊撤了一步,抽回被衛玄拉著的胳膊,臉都紅透了,「剛才這個小姑娘悲傷過度,攥著我的手腕就使了些力氣……也沒什麼,我那兒還有上次沒用完的紅花紫荊膏,抹一些就沒事了。」

  衛玄冷哼一聲,「是,章姑娘那裡有的是藥膏,告訴你身邊的人難免照顧不周要你自己多注意些就是記不住嗎?」

  靜言不明白這傢伙怎麼又突然翻臉,只好悶悶的答了聲,「知道了。」

  衛玄抿緊嘴角,眉頭都快擰到一起去,「你這個……」

  又是話到一半便不說。

  靜言問:「這個什麼?」

  衛玄一甩袖子轉過身去,冷聲呵斥七虎,「把人帶上,回陸沉館!」

  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靜言出了西廂,看著不遠處衛玄等人大步離去的背影忽然心中一動,難道……衛玄剛才是關心她?

  被自己這想法嚇了一跳,轉而又泛起少許女兒家的多情,然後突然一激靈,雙手捂著火燒似的臉頰,想什麼呢?!真是羞死了!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十八章

  今夜的容華齋格外熱鬧。

  一下來了那麼多小姐們,對於王府也是件大事了。

  靜言站在八角洞門旁向容華齋內望瞭望,滿院子的花木上都掛著各色宮燈,或紗或絹,無一不是精美非常。

  正廳內已點了燈火,窗上映出一個個窈窕的身影,陣陣清脆的笑聲傳來,不難想像屋裡是怎樣一番衣香鬢影其樂融融。

  夏菱在旁小聲說:「剛才大郡主一回來就吩咐請姑娘晚上一起過去樂一樂,一會兒還要在院中升起炭爐。我聽跟著的小廝說,大郡主今日大展神威,光是野兔就獵得三十多隻,還有麅子和松雞,只可惜沒能獵到鹿。」

  巴雅城周邊多山林,秋季正是各種獵物最肥美的時候。靜言也是不久前才聽說,築北王府的秋獵和冬獵舉國聞名。

  夏菱又歎了一聲道:「近十來年還不算熱鬧,我聽府中的老人講,老王爺在的時候年年京裡的親王貴胄都會來參加王府秋獵,甚至皇帝也來過兩次。再往前,與咱們王府相交甚好的南域慶南王也曾來過幾次。聽說那慶南王好大的排場,只因身邊隨從吃不慣北疆的飯菜便帶著南域的各色幹鮮蔬果,來一次光是運這些東西都要幾十車。」

  靜言驚訝道:「那運過來不都壞了嗎?而且南域藩王可以隨意進出封地的麼?」

  夏菱眉毛一翹,得意的說:「姑娘問起這個我還正好聽說過一二。只因那南域老王爺在世宗繼位時立了大功,所以才有此特權。」

  說罷又嘀嘀咕咕的講了好些聽來的野史趣聞,諸如那老慶南王的侍衛個個都是神功蓋世,動輒無影無蹤也不知潛在哪一處,但稍微有點兒動靜便像天兵降臨般憑空跳出來等等。

  靜言聽得有趣便不打斷她,主僕二人就這麼一個講一個聽,往素雪庭走了回去。

  其實靜言遲遲不去容華齋也是有意回避。

  她如今在王府中的身份不尷不尬的,去了就是平白找彆扭。算不上正主兒,但也不是僕從。按著親戚論起來,與王妃那邊離著八竿子遠,按身份談起雖章氏也是大族,但空有名號的沒落之家與王府相比又何止差了千里?

  尤其她還極其不善與人應酬周旋,去了乾巴巴坐在一旁,以她的位置又免不了要幫著張羅,這般光景在旁的小姐們眼裡,她又算是什麼?

  如果不進王府,就算家道中落,她畢竟還有個章家五爺大小姐的身份在。但來了,做了管事,現在提起便是築北王府西院管事,與那小姐的身份又差了半截。

  所以乾脆眼不見為淨。

  郡主若是硬要她過去八成也是晚膳之後。她盤算好了,只在眾人去院子裡燒烤作樂時悄悄的過去溜達一趟,讓郡主看見她去了,然後再借機遁走,兩全。

  真是被她猜中。

  晚膳時大郡主果然只顧著周旋應酬說笑玩樂,但一過了晚膳去院子裡烤野兔時,就想起隔壁素雪庭還有一位姑娘,於是便派小丫頭過來請。

  靜言坐在鏡臺前左右看了看剛讓夏荷幫她梳好的髮髻,大方又利索,這便夠了。又從她寒酸的小首飾匣子裡拈出那支瑪瑙簪,夏荷接了,仔細的替她簪上。

  先前郡主送她的衣裳已經都被夏菱按她的身量改過了,隨便拿出來一件都是很妥當的。

  靜言選了件顏色不那麼張揚的,在鏡子前又看了一眼,身後夏菱和夏荷都笑著說很漂亮。靜言憋不住笑,有王妃和兩位郡主在,「漂亮」這個詞橫豎也輪不到旁的人身上。

  秋夜群星燦爛,燈火通明的庭院裡被烤肉的香味和姑娘們的巧笑低語充滿。雖然鮮花已經凋謝,但容華齋內金絲桃的枝葉依然茂盛,堪堪維持著鼎盛時的輝煌。

  靜言的到來引起眾位小姐們的注視,有悄悄打量的,有直接盯著看的,也有不屑一顧的。

  靜言規規矩矩的先向坐在廊下的王妃和姑奶奶行過禮,還未等她去跟三位夫人們應酬,大郡主便一把拉住她笑著說:「腿上的傷可好些了?這次你不能一同去打獵真是可惜,等以後好了讓馬房派個好師傅教你騎術,冬獵時一定要同來。」

  靜言客氣了幾句,謝過郡主的關心,卻聽她又說:「我聽說你母親有哮症,恰好前幾天剛得了幾包好貝母,得空時讓丫頭給你送去。」

  這話被姑奶奶聽見了一半,一疊聲的問:「怎麼章姑娘身上不舒服嗎?要用貝母?我房裡還有些枇杷膏。」說著便叫跟著的小丫頭去拿。

  大郡主眼神一變,轉頭冷笑著說:「靜言好得很,貝母是給她母親的。人家姑娘孝順,事事以母親為先,您的枇杷膏存了也不知多少年,還是留著自己享用罷!」

  靜言頭皮發麻,明知大郡主是向著她說話,但這話鋒卻免不了把姑奶奶再得罪一遍。此時她也不好開口再說什麼,無論是收郡主的貝母還是謝姑奶奶的枇杷膏都會開罪了另一邊,果然這什麼烤兔子宴就不該來!

  正是為難間,忽聽王妃軟綿綿的說:「靜言母親可是有哮症?有痰沒有?」

  這還是頭一次靜言覺得王妃那催眠似的聲音宛如天籟,立刻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答道:「大夫說家母是肺陰虛,一直吃著順平湯,但也不怎麼見好。往年一到秋季便咳個不停,痰少,總是口乾,喉嚨也疼的厲害。」

  王妃點點頭說:「這個我知道,以前我母親也有這項病症。順平湯也不過能解一時咳喘,歸根到底這種病還是要‘潤’的。」

  說罷便叫春巧,「去屋裡拿幾瓶清肺花蜜丸來。」又對著靜言微微一笑道:「這丸藥是我慣常吃的,用玄參白芍貝母薄荷等以花蜜調了,你且送回去給你母親吃些日子,好用再來跟我要便是了。」

  靜言趕緊行了大禮。

  常年照顧母親的病症,她很知道光是王妃剛才提的幾味藥便都是貴重的好東西了。其實她家但凡銀錢上允許,也不會只給母親吃些順平湯。

  夏菱上前接了春巧送來的丸藥瓶子,靜言拿過一瓶拔開塞子聞了聞,笑道:「好香。」

  姑奶奶突然說:「這丸子並不是治病的,只是尋常保養用。你母親若是哮症嚴重,還是要請個好大夫瞧瞧,對症下藥是正經。」

  靜言忙答:「是,正想著能回家時請個好大夫給母親看看。」

  原以為姑奶奶不過是場面話一說,摺過去剛才要送枇杷膏被大郡主嗆回去的尷尬,沒成想她竟然又說:「還等什麼回家的時候?現在天氣愈發冷起來,等你回家你母親不知要咳成什麼樣子。傳我的話,明日便讓劉太醫去章姑娘府上瞧瞧,要用什麼只管來回我……來回大總管,都從府中的藥庫裡拿便是了。」

  這話一出,近前的人,連大郡主在內都是驚奇萬分。

  靜言更是愣住了,傻了半天才知道行禮,深深的抵著頭,「多謝姑奶奶惦記,多謝……」

  心裡三分甜七亂。不知這是姑奶奶耍花招還是人性本善?又或者是看她把之前的帳目囫圇蓋過表示的答謝?

  身旁的大郡主忽然一笑,說:「靜言,我今日獵的野物甚多,乾脆你明天便回家一趟,一來帶著劉太醫給你母親看看病,二來送去些野味讓你家人也嘗嘗鮮。尤其是多帶幾隻松雞過去,這玩意兒燉湯很鮮美,又滋補。」

  靜言趕緊又沖著大郡主行禮道謝。

  王妃也點頭說:「姑娘已經來了一整月,是我疏忽竟忘了讓你回家看看。」

  此時旁邊一直支著耳朵聽的三位夫人也來湊熱鬧,這個說送點心,那個說要送護身符。只苦了靜言,莫名其妙的當了眾人顯示自己仁慈的靶子,像個磕頭蟲似的半天都沒直起腰來。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是滿心歡喜。

  明天可以回家了!這次是光明正大的回去,怎的也會給她半日的時間吧?終於可以好好的跟家人團聚一下。

  因為這一出意外,不用靜言自己躲,和眾人一起嘗過頭一輪兔肉後,大郡主和王妃就催著她先回房休息,準備準備明天要帶回家的東西。

  於是乎,素雪庭內又是熱鬧了一番,各房各院的丫頭們紛紛把自家主子剛才許下的東西都送了過來,靜言又是一番應酬道謝,自不必提。

  待到終於人散,靜言,夏菱,夏荷三人看著堆滿了桌子的各色物件,都是撲哧一笑。

  拿起王妃送的清肺花蜜丸,靜言問夏菱:「姑奶奶說的劉太醫是什麼人?怎的我先前從未聽說過城裡有這麼一號人物?咱們北疆竟然也有太醫嗎?」

  夏菱笑著答道:「這位可真是實打實的太醫出身,原先一直在太醫院當差,後在四十歲上母親過世扶靈還鄉,這一回來便被王爺留下了。」

  見靜言滿眼疑問,夏菱又說:「聽老輩人講這是二十年前的事,因為那會兒咱們北疆正跟琉國打仗,我記得是打帝泉關吧?」

  夏荷點頭說:「是,我也聽我爹提過。還說劉太醫醫術如神,那次帝泉關一戰很多兵將染了傷寒,竟被太醫治癒了大半。」

  靜言驚呼:「那可真是位了不起的大夫了!這人現在就住在城裡麼?」

  夏荷咯咯笑著說:「何止是在城裡呀,劉太醫一直住在王府,就在東院棣棠軒旁的跨院。」

  能有這麼一位好大夫給母親看病,比給了靜言十兩黃金還要高興。

  一時間喜上眉梢,哼著小曲兒和丫頭們一起收拾東西時春巧又來了一趟。

  把小丫頭們都轟出去,春巧這才將手中的小包往靜言懷裡一塞,「王妃私下裡給你的。」

  靜言不明所以,拆開小包一看,只見裡頭端端正正臥著兩塊銀子,五兩一枚。

  「這……」

  春巧笑著說:「姑娘儘管放心的收著吧。」

  又左右張望了一眼,見確實沒有小丫頭偷聽,便壓低了聲音道:「咱們王府乍一看似乎是沒章程,其實精明的,有深沉的人可多著呢。姑娘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都被人看在眼裡,所以這銀子是姑娘應得的。說起來也不算是王妃的賞,是王爺很滿意姑娘對姑奶奶舊帳的處理,特意叮囑王妃要厚待姑娘。」

  靜言已經聽暈了,腦子裡亂成一團,只得連聲說謝,春巧又閒話了幾句便去了。

  在人前送她東西她可以泰然受之,但人後這樣私下裡賞銀子卻是讓她覺得燙手,心頭惴惴不安。在靜言看來,那二兩銀子的月錢是她應得,但這額外的銀錢……

  可這是王爺的意思,府中至高無上的主人,沒道理需要拉攏她,難道真的只是表示對她滿意麼?而且,王爺又是怎麼知道這些帳務上的細節呢?

  原本一片喜氣洋洋卻因這從天而降的銀錢讓靜言心頭蒙上一層憂慮。

  等到把明日回家的東西都收拾完畢時,又有小丫頭進來回:「大總管請姑娘和夏菱姐姐去一趟陸沉館。」

  這又是怎麼了?

  靜言帶著丫頭匆匆趕去,進了陸沉館正廳,只見地上跪著兩個人。一個是雜耍班子死了姐姐的小姑娘,一個是昨夜去素雪庭通報的小丫鬟。

  衛玄端坐上位,言重山和一名不認識的中年男子居下首,見靜言進來都起身行禮。

  衛玄面色嚴厲,盯著她問:「章姑娘,請你來是為問一句話,昨夜這西院庫房上的小丫頭去你房裡通報後院出事時,是否一口咬定死了人?」

  靜言想了一下說:「是,我記得她當時慌裡慌張,說雜耍班子裡一對姐妹中的姐姐死了。」

  同樣的話衛玄又問了當時也在場的夏菱。

  等夏菱發誓說確實如此時,言重山冷笑一聲,沖那個小丫頭說:「你不是說晚間你和秋嫂子查了庫之後出來看見花叢裡躺著個人,然後你就嚇得趕緊去素雪庭找章姑娘了麼?當時你既只看到個人影,如何又知道她是死是活?!」

  那小丫頭自衛玄開始說話便渾身發抖,此時更是抖成了一團,磕磕巴巴的說:「是、是秋嫂子說、說那人死了……」

  言重山拍案而起,「當真?要不要我叫秋嫂子來問問?」

  小丫頭嚇得哭了起來,「不不!是、是奴婢猜測的!」

  言重山還要再問卻被衛玄揮手打斷了。

  衛玄站起身說:「深夜打擾章姑娘只因昨天的事頗有蹊蹺,現在我們已查出大概,必不讓枉死的人含冤而去。」

  靜言也聽出幾分不對的地方,又想起下午那小姑娘哭泣的樣子,心中一軟,點頭說:「正應該如此,還要辛苦大總管早日找到真凶。」

  衛玄看了她一眼,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這邊還有些雜事就不耽誤姑娘了。」

  靜言知道他們必然還要再審,便起身告辭。

  衛玄親自送出來,至陸沉館院門處,靜言回身福了一福,「大總管請留步吧。」

  衛玄點點頭,「好,我讓三虎送你們到西院,你也早些休息。我聽說大郡主邀來不少小姐,雖人多,你也無需太過操心。有什麼便讓丫頭們去做,人前不要親力親為,免得有些人眉高眼低胡亂議論。你到底如何王爺王妃心中有數,不差這一時的殷勤。」

  靜言聽了心中一動,抬頭盯著衛玄看了一會兒說:「是你跟王爺說了帳目的事?」

  衛玄莞爾,也不答,只是招來三虎,吩咐:「把章姑娘送回西院。」

  靜言還想再問,忽然間就明白了衛玄的善意。

  三虎已經等在一旁。

  靜言又看了衛玄一眼,正好衛玄也看著她。

  搖頭低笑,「如此,謝過大總管。」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00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十九章

  上一次回家是在夜裡,而且是因為衛玄的格外關照,匆忙間,往來還要顧及不被他人發現,以免給衛玄的好心添麻煩。

  但這一次探家卻是名正言順。

  坐在雕飾有王府徽記的馬車裡,靜言難掩心頭的喜悅和小小一點兒得意。隔著車窗能聽到熟悉的貨郎叫賣聲,這便是已到她家附近的街市了。

  抬手輕捋髮鬢,又低頭撫平了裙擺。隨著車馬顛簸,攏在膝上的斗篷滑落開來,露出一片彩錦衣角,一朵朵金絲芙蓉織得絢麗生動,即便在略有些昏暗的車廂內也能看出華美異常。

  手指漫不經心的順著織物的紋理來回撫弄。曾經她是一身簡樸布衣進了王府,沒想到時隔月餘卻是滿身綾羅。這也算是另一種「衣錦還鄉」了吧?

  靜言的嘴角浮起一絲模糊的笑容。這段日子過的呀,真是……有驚有喜有酸有甜,粗粗回想,竟比自己在家中度過的十八年還要精彩。

  這便是嫂子常跟她說的「見世面」嗎?又想起母親之前一直叮囑的「勤快知禮」四字,靜言自覺沒有辜負母親的希望,心中那份得意更是膨脹了一分。

  她做的還不錯吧?

  刻薄的姑奶奶,糊塗的王妃,勾心鬥角的夫人們,一個個人影在腦中晃過,靜言忽然掩著嘴偷偷笑起來。笑自己剛入府時的憂心忡忡小心翼翼,其實,王府中的女人也是女人,沒什麼新鮮的,每日裡也不過是些雞毛蒜皮而已。

  這次駕車的不是衛玄手下那些「老虎」們,一路穩穩的行來,車廂裡溫暖舒適,和上次夜色中飛車過市完全不同。

  隨著車夫一聲吆喝,氣派的馬車終於停在靜言家門前。一早上得了信兒的章夫人和盧氏已經等候多時,老管家更是在門口時常張望。

  所以當靜言踏著腳凳剛下了車,一抬頭便看見迎在大門之內的母親和嫂子。

  「娘!」

  上次回來是夜間,今天在日光之下,靜言一眼便看出母親的臉色比走之前差了很多。顧不得儀態疾步上前,握住母親的雙手,一時間竟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盧氏也是紅了眼圈兒,但一轉眼便看見門外還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做丫鬟打扮,手裡提著只藥箱,另一位卻是名慈眉善目的老人。

  「小姑,這位老先生是……」

  靜言一激靈,這才想起還有劉太醫跟著來給母親看病,於是趕忙回身向門口的人行了禮,恭敬的請人入內。

  與王府相比,章家的正廳顯得窄小而寒酸,但這已是家中最像樣的一處。好在劉太醫身為醫者更是兼具大德,不論貴賤均是一視同仁。

  靜言細細聆聽劉太醫所說的每一個字,暗想這太醫果然不凡。

  調息後診了脈,詢問幾句病情以及都吃過什麼藥,劉太醫撚著鬍鬚沉思片刻後說道:「夫人這病現下是虛症。肺燥則常見乾咳無痰,乃宣將失職,必是常常覺得口乾。」

  章夫人連連點頭稱是。

  劉太醫又輕歎一聲道:「這病應是曾有急症卻用藥不當所致。請問夫人先前是否曾因寒邪入侵身燒頭痛,兼而四肢酸懶,咳嗽痰盛?」

  章夫人仔細想了一會兒點頭說:「確實曾有過一次,但當時吃了大夫開的藥方,雖病勢去得慢些,但也好利索了。」

  劉太醫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道:「如此我便開一張方子,請夫人先吃上幾副,若是見好我再來細細調理。」

  說罷便起身告辭,稱王府中還有些雜事需要料理,不便久留。

  靜言忙跟著站起來親自送太醫出門,待到臨上車時,劉太醫卻將她請至院牆一側,壓低聲音說:「你母親可曾有過咳血的症狀?」

  靜言一驚,「年年上秋雖咳喘得厲害,倒還未曾見過咳血。」

  劉太醫略作沉吟後說:「實不相瞞,夫人的病拖得太久,一直吃的順平湯雖是能鎮得一時咳喘,但與夫人初時的病症卻不對路子。耽誤的太長,夫人又體虛,所以現下只能先以養陰潤肺為主。今年雨水豐沛,這一冬必須小心調養,若是能不見咳血安然度過,至開春時便可大有轉機。」

  安然度過?大有轉機?

  靜言心頭突的一跳,隱隱已察覺劉太醫話裡的意思,頓時白了臉,慌張中一把抓住這位慈祥老者的衣袖,「您、您是說……若是今冬見血……」

  劉太醫微微點了點頭,「所以務必請小心調養。」

  直至送太醫回府的馬車離去,靜言依然站在門口愣愣的盯著遠處,心亂如麻。後來還是老管家不放心出來找時,她才回過神。

  勉強振作精神,又怕被管家老伯看出端倪,便著意問幾句他媳婦和兒子最近可好之類的應酬話,也是借著這個機會收拾心情。等再回到廳內時,臉上已經平靜如常,再看不出一絲焦躁憂慮的神色。

  廳堂之內,母親和嫂子正被伶牙俐齒的夏菱逗得開懷大笑,對靜言帶回來的東西也是件件驚歎,感恩不已。

  章夫人摸了摸王妃送靜言的緞子,又看了眼桌上滿滿一大包上好的貝母,高興得因久病而蒼白的臉上也泛起淺淺的紅暈。

  靜言移開視線,只怕自己一時忍不住會流露出悲傷的情緒,乾脆站在小桌旁把所有人贈送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一一講解,言辭間故作輕快調皮。

  夏菱是個極心細的丫頭,與靜言這段時日的相處已把她的脾性摸清了六七分,此時只覺得姑娘與平日不同,看似笑容滿面,但一雙眼睛裡藏著些說不清的陰沉。

  正想再仔細端詳時,老管家來回說姑奶奶來了。

  興許是被王府中那位姑奶奶欺壓得久了,即使知道此姑奶奶非彼姑奶奶,夏菱卻是只要一聽見這三個字心裡就彆扭。

  聽春巧姐提過兩次,王妃這位弟媳也不是省油的燈。為此夏菱特意留神打量,只見進來這位章家姑奶奶一身俗豔,吊著眼梢仰著下巴……果然不是什麼好餅。

  夏菱尤其嫌惡的便是這位姑奶奶上下打量章姑娘的眼神,就好似姑娘能有今日全賴她一手提攜,神色間那副施捨了大恩的模樣著實讓人厭煩。

  更讓夏菱鄙夷的便是靜言的姑姑自一進房門,雙眼就盯著堆了滿桌的東西,好像蒼蠅見了血。坐下後三句話不到,便引著話頭問起這些「好東西」的由來,等聽到全是王府中各位主子贈送的,那眉梢眼角簡直比臺上做戲的伶人還精彩。

  此時姑奶奶正撚住一截王妃送給靜言的料子不撒手,嘴上說:「這匹妝花緞的顏色真好。眼瞅著便要入冬,我正惦記著給我家鳳兒和英兒做兩件新襖子,想著弟妹家裡也沒有針線婆娘,不如讓我們府裡的一併做了,免得你們還得點燈熬油。」

  夏菱垂著眼皮在心裡大罵:好個想佔便宜還賣乖的老婆娘!

  抬眼去看靜言,只見姑娘也是眼中掠過一絲厭惡,但面上還笑著說:「那感情好,多謝姑姑的關照。鳳兒和英兒也十四五了吧?正好這料子王妃送了兩匹,一併拿去,就當是我這個做姐姐的送妹妹們一件新衣了。」

  姑奶奶一聽立刻眉開眼笑,連禮節性的推辭都省了。

  夏菱心頭堵著一口氣,暗想果然家家都有這般不要臉的親戚!轉而又一盤算,王妃的脾氣雖是不計較這點東西,但贈送衣料卻是全府上下都知道的,如果被人問起難免尷尬,遇見愛搬弄是非的,免不了會說姑娘才來沒幾日便拿著王府的東西填補自家人。

  隨即眼珠子一轉,計上心頭。

  等回了王府她便把這起事兒悄悄說給春巧姐聽,讓她跟王妃耳邊吹吹風,就說是姑娘一片孝心,卻被她那貪得無厭的姑姑橫插一杠子硬要了去。這樣一來王妃心裡先有個譜子,縱然以後有人提起也是壞事變成好事。尤其王府中最重孝道,保不齊王妃一高興大把的新料子又送了來呢!

  靜言瞟了眼夏菱臉上的神色就知這丫頭必定又瞎琢磨什麼餿主意了。

  姑姑想要料子給她就是了。真說起來,如果沒有姑姑牽線搭橋,她也沒機會進王府。所以這份恩惠她是一直記在心裡的,就算她姑不跟她要東西,原本也想著離過年還有三個月,每月緊湊些,到時候送去幾件像樣的禮品做答謝。

  但轉眼一看姑姑得了衣料仍舊一臉貪婪的盯著其它的禮物,靜言心裡免不了膈應。她願意給是她的事,這般看什麼就想要什麼,說不反感是假的。

  岔開話題,靜言詳細問了問家裡的日常雜事。暖炕可燒上了?嫂子屋裡的氊子換了麼?家裡過冬的柴草可預備妥當了沒有?冕兒的書念得如何等等。

  按說這都是最親密的家常話了,但靜言的姑姑就是耗著不走,也不知道她今天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就這麼坐在她家喝茶閒聊,弄得靜言想和自家人說些私密的話都沒機會,心裡愈發毛躁起來,便沉著臉不再說話了。

  一時間廳中冷了片刻,盧氏看出靜言的不悅,也是不吭聲,只希望能用冷場把這位姑奶奶臊走。

  此時卻聽章夫人突然說:「真真,你在府中雖是吃穿都不用自己開銷又有豐厚的月錢,但也不能花錢這麼大手大腳的。」

  靜言聽了一愣,「娘,您這話是從何說起?」

  盧氏趕緊說:「母親是看你穿戴得富貴,我想這應該是王府裡給小姑做的衣裳,並不是小姑自己亂花錢。」說著又故意打趣道:「母親您還不知道小姑的脾氣麼?一個銅板放在她手裡都能攥出水來。」

  靜言聽了更是覺得古怪,去看她嫂子時只見盧氏沖她微微搖了搖頭。

  奇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章夫人卻完全不懂盧氏的打岔暗示,溫溫柔柔的笑著說:「我當然不是說這個,真真歷來寧可虧待自己也不會亂花一文。我是說前幾日你讓人送回家來的兩石米,管家說那米是上好的香稻,一石總要五百錢吧?你一下讓人送來兩石,其實我們吃什麼還不都一樣。」

  靜言一聽立刻便知其中必有文章,但礙于姑姑在,也不方便細問,只含糊了兩句應付著。

  章夫人又說:「還有那些乾菜和乾貨。一包干貝是什麼價錢?更有極好的香菇木耳黃花,看著不起眼兒,我雖不知行市,但也花了不少吧?」

  靜言一聽乾菜立刻抬頭與夏菱對了個眼神。

  乾菜乾菜!怎麼就扯上乾菜了?前些日子王大娘一個勁兒的提乾菜,搞得她親自去庫房盤庫,險些追究起來,偏偏她家又莫名其妙得了乾菜。

  香稻,乾菜,這些東西全是只有後廚才能接觸得到,怎麼就這麼巧有人給她家送來,還打著是她讓送的旗號?

  心念急轉,靜言越想越心驚。

  這要是她盤庫之後送來的也還好說,大不了退回去就是了。但要是之前送的,她當時若是再認真細究,等於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到時這冤屈就算跳進巴雅河也洗不清了。

  正在暗自惱火時,只聽夏菱笑著說:「夫人可別錯怪了姑娘,這原是大郡主聽說您食欲不振又有哮症才命人送來的,今日來給您看病的劉太醫就曾說木耳最是潤肺。」

  靜言感激的看了夏菱一眼。

  章夫人信以為真,一疊聲的感謝大郡主,連說:「真真,家裡的事怎可讓大郡主操心?你以後萬萬不能再胡言亂語,我這個病也不算什麼,年年如此,小心些就是了。」

  又喃喃的說:「王府又是送東西,又是派了大夫,這真是……真是……」一時激動便咳嗽起來,臉都憋得通紅。

  靜言趕緊上前幫著順氣,夏菱麻利的倒出兩顆王妃送的清肺花蜜丸,用小絹子托著服侍章夫人吃下。

  這一陣忙亂後,靜言的姑姑終於起身告辭,眼睛卻還勾著桌上兩罐茶葉。

  靜言實在是再沒心思跟她應酬,只求趕緊把這「大仙兒」送走。當下也不說什麼,抄起一罐茶葉遞給跟著姑姑的小丫頭,「您拿回去嘗嘗鮮兒,說是南域供奉上來的秋茶,寡淡了些,倒也溫和潤口。」

  她姑姑算是如願了,卻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王府秋獵可真熱鬧,那麼些貴公子大小姐,哎呦,可惜我家鳳兒和英兒年紀還小,真是太可惜了!」

  靜言不明就裡,心中亂亂的也懶得去想那裡的深意。

  等終於只剩自家人時,因章夫人身體不適再沒精力跟閨女多談。而靜言這邊歡歡喜喜回一趟家,卻是先得知母親的病很不好,又有廚房的人私下送米送菜的碴子,也沒心思再多停留,只恨不得立刻回王府把這件事查個清楚。

  匆匆把銀子交給嫂子,又囑咐了幾句便走了。

  蹬車時讓夏菱也上來同坐,一路搖搖晃晃只恨車馬走的太慢,再也沒有來時的好心情。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二十章

  坐在馬車中行了一半路程時,靜言已按下適才翻騰的心思。

  這些米菜雖來得古怪,但也未必無跡可尋。仔細想想,王府之內能送得起這些東西的大有人在,但諸如姑奶奶安夫人等定然不會送米糧之類,那麼也只有廚房和庫房兩處的人。

  再想,不說王府大庫,只說西院庫房內,比這些米糧值錢又不顯眼的東西多不勝數,而秋嫂子那人按平日接觸來看,多少有些喜怒無常,對她更是不冷不熱。

  於是,繞了一圈,最終也只有廚房的人會用這些東西送禮。

  這一圈不白繞,至少讓靜言的心安下幾分。所謂化繁為簡逐一排除,之前在家中一驚之下想得太多,現在看來,應該只是後廚的人怕她日後再翻舊帳便送了東西堵她的嘴。

  但因為這件事裡太多巧合,尤其是那幾包乾菜,恰好是府中夫人們勾心鬥角的一項物件,偏她又收到這些,所以由不得她不多想兩分。

  平靜之後琢磨了這半路,不由笑自己是一驚一乍。

  靜言自認雖來王府時日不多,但從不曾刻意開罪過誰,無心之失必然有,但她已經極盡中庸,甚至不惜在那些心高氣傲的貴婦面前伏低做小。

  細細回憶了一遍在府中一個多月的日子,靜言確定她沒有任何一處紕漏會把人得罪的專門來算計她,那這件事應該就只是巧合吧?

  可依然還是有些不放心,又把她當任西院管事後的大事小情捋順一遍。覺得日後還是應該再細心些,不能以自己的心思去猜度旁人,還要多聽多看,加倍小心。

  這邊靜言剛穩住心神,夏菱便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袖說:「姑娘不必擔心,依我看這件事咱們回去別明著詢問,由我派個機靈的小丫頭去後廚旁敲側擊一番。等問明白了,再計較不遲。」

  嗯,探聽一下也好,至少比自己瞎猜強得多。

  靜言點點頭,但轉念間又深想了一層,便吩咐夏菱說:「你回去不要讓小丫頭只打聽後廚那邊的人,如果丫頭裡有跟其它院兒的小丫頭相熟相好的,把安夫人和顧夫人那邊也探一探口風。」

  她還是不放心那幾包乾菜。

  夏菱這小機靈鬼兒一聽,立刻明白了靜言的意思,撲哧一笑,「姑娘,先前我請你不必擔心並不是空話。在你來之前,咱們王府西院別說是幾包乾菜幾石米糧,便是上好的皮貨,各色珍奇,哪一樣不是莫名其妙的就沒了許多?要我說,這是您之前受大總管吩咐查帳,但暗中放了各處一馬,於是有的人就來感恩回報了。」

  靜言皺起眉頭,「這種回報我寧可不要!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我開了收東西的先例,以後誰再犯點錯便想著私下送了東西就能搪塞過去,到時候還怎麼管西院的人?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我不求多麼公正嚴明,但只要我在一天,小的可以不計較,大處絕不許再出虧空。」

  夏菱看她那認真嚴肅的樣子憋不住咯咯笑,「哦,原來姑娘是要當清官呢!」

  靜言也覺得自己太過嚴陣以待了,便放鬆繃緊的臉子道:「清官有什麼用?清官難斷家務事,真放進來一個只怕沒三天就被那些女人的雞毛蒜皮煩死。」

  夏菱歪著頭上下打量,直到看得靜言有些發毛了,才說:「咦?想不到姑娘發起火兒來竟頗有幾分大總管的風範。剛才聽章夫人喚您的小名兒,那‘真真’二字還真是貼切,誰能想到平日裡溫吞吞的章姑娘也有這麼火爆筒子的時候呢?」

  靜言橫了她一眼,「該讓一步的時候我不細究是給大家留著臉,但以我的身份,真出了虧空,上邊幾位查辦起來我便是那頂著雷的。我又不是誰的姐姐姑姑,到時候顏面丟盡不說,真追究起來便是把我這身骨頭都砸碎賣了也賠不起。」

  見夏菱還盯著她瞧,靜言哼了一聲道:「是人誰不愛佔便宜?王府富足,王爺慷慨王妃仁慈,但王府這棵大樹再高再盛也不是取之不盡。東院裡那些親兵,城外兵營那些將士,養起來一年要花銷多少?別看她今天拿了一點兒,你占了一分,但聚攏起來還是小數目嗎?咱們都是站在王府這大樹下摘果子吃的,但真有一天大樹生了病,先餓死的就是咱們這些人。」

  夏菱縮了縮肩膀,「姑娘這話說重了。」

  靜言一笑,「是有些危言聳聽,我不過是每日看著帳上那些東西流水似的,心裡難受罷了。」

  夏菱又問:「那姑娘先前還說小處不糾?現又說聚攏起來小數變大數?」

  靜言反復掂量了幾個來回,又盯著夏菱看了片刻才終於說出心裡話,「我是拿你當最貼心的人才跟你說,先前帳冊上缺失的可不止府中丫鬟婆子們偷偷摸摸的那點兒小東西,其中有幾項大宗的才是要命。我發現不對便沒有再查,你想想,若是只底下人那些小來小去的,大郡主會直接翻臉非要從外面找人進來管西院麼?」

  夏菱神色一震,「姑娘是說……」隨即搖頭,「不,姑奶奶雖為人刻薄,但她從小便長在王府。姑奶奶的娘去得早,老王妃又是她的親姨,對她視如己出,她也是把王府當成了家。那幾處大宗的虧空,照我看不一定是姑奶奶所為。」

  靜言點點頭說:「所以我便把剩下的事兒甩給言先生了。憑我一己之力,這個差事辦不下來。姑且不管是誰,只要王爺和東院的人願意放過一馬,咱們只當不知道就完了。反正現在是我在這個位置,今日又跟你交了實底兒,你以後一定要多注意著些,千萬不能再出這等大漏子了。」

  夏菱微微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突然笑了,往旁邊一歪擠了擠靜言,「怪不得姑娘以前說我和夏荷與你是一條藤上的苦瓜,真若是再出這等事,咱們三個誰也跑不了。」

  靜言輕笑道:「是啊是啊,大處那位我不敢驚動,只有在小處嚴查。事事做得溝是溝,壟是壟,讓那位知道這個章家的丫頭就是個榆木腦袋死心眼子,非但油鹽不進,還要把一塊布一斗米都算得清清楚楚。這樣一來……」

  夏菱哈哈笑著說:「這樣一來那一位還想幹什麼可得先掂量明白了。不然我們這位混不吝的姑娘可又要變成火爆筒子,轟的一聲炸起來。」

  靜言抿抿嘴角,慢悠悠的說:「然也,所謂以小見大。」

  私下有人送東西的事兒在靜言回府後不久就被夏菱探了出來,果然是廚房的王大娘所為。而夏菱自從那次隨馬車歸來時的一番交心,對靜言的忠誠更多了三分。

  這之後,夏菱更是幫著出主意,把王大娘一個侄女兒提上來在素雪庭當差,專門管著每日裡廚房遞交的各種票單往來以及物件發放。

  明著給一個肥差,王大娘自然感恩戴德,某天晚上遮遮掩掩的來了,靜言授意由夏菱把她拉到一旁廂房裡細細的談了半個多時辰。自此靜言家中再未收到什麼來路不明的東西,王大娘也鮮少再出什麼麼蛾子。

  後來靜言聽夏菱學舌時只是一笑便不再提。

  心裡明白,夏菱這丫頭來了這麼一手,也算將了王大娘一軍。明面上是為了答謝之前的禮物,暗地裡卻是給她們姑姑侄女拴在一條線上,若是日後廚房再出虧空,那就是他們王家女人的事兒,跑得了一個跑不了一雙。

  這件事就此塵埃落定,無需多言。

  自家中歸來後,靜言便時常去東院棣棠軒。

  劉太醫的小院就在旁邊。院子裡種了不少花草,雖現下已是深秋,院子中卻還有幾味適宜北疆生長的草藥,屋裡也擺著一些看起來稀奇古怪的苗子。

  劉太醫的正夫人十幾年前過世,現在身邊還有位小他八歲的側夫人,這老兩口都是慈祥和藹之人,劉太醫的獨子子承父業,如今在太醫院供職。

  靜言原先只是擔心母親的病情,跑得勤了,逐漸對這兩位長輩萌生親人般的親切之情。雖劉太醫在府中地位尊崇,到底還是住在東院,侍奉的只有兩個充作藥童的小丫頭,難免有不夠細心周到的地方。

  靜言看在眼裡記在心中,便經常幫著打點日常起居,若是自己不能親自來,也要派幾個素雪庭的小丫頭過來。這其中自然是夏菱一手包辦,選的都是機靈有眼力見兒的。

  卻說回府三日後,靜言帶著丫頭正打算給劉太醫夫婦送幾樣新鮮糕餅,走到連接東西兩院的長廊上時,遠遠的看見一位外府的小姐由丫鬟陪著相向而來。

  到近前正要行禮,突然聽那位小姐喚了她一聲:「靜言妹妹!」

  靜言抬頭,只愣了一下便笑著說:「清婉姐姐。」

  來人正是她第一次被王妃邀請來王府遊園時在西院前廳相識的廖家二小姐廖清婉。

  自從那日別過,沒幾天靜言就被接進王府。雖二人再沒機會見面,但都還記得當時相談甚歡又很投緣,所以現今再相見自然是分外親熱。

  靜言吩咐小丫頭把糕點給劉太醫送去,自己陪著廖清婉坐在廊下聊天。

  原來廖清婉是昨日才被大郡主邀請來一同遊獵的。靜言也是才知道築北王府的秋獵從明日起才正式開始,之前那些公子小姐們的出遊只能算是玩樂,真正的秋獵其實是每年王爺考驗選拔將士的機會。

  「清婉姐,你這般文文弱弱的,竟也會騎馬嗎?」

  自從那次馬兒被大郡主冷不丁抽了一鞭子把靜言甩落下來,靜言便對騎馬懷有深深的恐懼。所以一聽廖清婉竟然參加秋獵頓時瞪大了眼睛,又是擔憂又是欽佩。

  清婉掩著嘴笑道:「我哪裡會什麼騎馬,不過是坐在上頭由僕役牽著走幾步罷了。之所以答應前來是因為……因為……」

  說著臉上就紅了。

  靜言突然想起前幾天探家時姑姑臨走前說的話,什麼公子小姐的,難道?

  「姐姐是有中意的公子在府內嗎?」

  廖清婉輕輕點了點頭,面上更是紅起來。

  靜言拖著聲音「哦~」了一聲,羞得清婉作勢要捶她,「不許笑我!」

  女兒家的情事最是奧妙,想有個人傾訴,但又不好意思大喇喇說個痛快,而且那不知何時悄悄爬上心頭的甜蜜更是難以用語言描繪。

  於是,一時間廖清婉說得吞吞吐吐,靜言聽得一頭霧水,偏又有那種探知朋友心事的刺激和期待。果然只要是女人就愛這些,靜言也不能免俗啊!

  正是聽得心急火燎,脫口問道:「姐姐說了半天也沒說到底是哪一位公子呀!我現在就在王府當差,如果你告訴我,也許還能幫上忙。」

  「幫什麼忙?」

  沒等廖清婉回答,突然一個低沉的聲音橫插一杠子。靜言和清婉齊齊起身,回頭一看卻是好幾日未見的衛玄。

  靜言是習慣了王府中這些男人橫衝直撞的也沒個避諱,可廖清婉怎見過這等陣仗?一看來人高大威猛,身後還跟著同樣身強體壯的六七個侍衛,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即便靜言一個勁兒安慰,還幫她引見,廖清婉也是匆匆一禮後帶著丫鬟就遁跑了。

  衛玄皺著眉毛看了眼那落跑的小姐背影,轉頭看著靜言時眉頭皺得更深,「今天有風,你就這麼坐在廊子裡?」

  靜言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裳,笑道,「我穿了襖子,不妨事。而且原本是打算給劉太醫送些點心,半路遇見熟人才停下聊了幾句。」

  「劉太醫?」衛玄想了一下,恍然,「你母親的病如何了?太醫怎麼說?」

  靜言便把劉太醫的話學了一遍,待到說完時突然驚覺她怎麼這般毫無保留的全告訴衛玄了?其實這種事旁人大多是禮節性的問一句而已,她今天還真實在!

  正是懊惱時,卻聽衛玄說:「如此你便盯著點兒劉太醫,他那天給你母親開了幾天的藥?到日子你就來找我說一聲,我派人把他送過去再診。」

  說著便叫來一個面生的侍衛,「他叫四虎,也通一些藥理,你母親需要用什麼藥材你只管跟他說,他自會去找大庫管事給你取用。明日開始正式秋獵,我必然日日到場。不在府裡時,需用車馬你就找三虎。」

  很好,這兒有一個比她還實在的。

  靜言憋了又憋,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是是,多謝大總管。」

  衛玄盯著她看了片刻,說:「這個笑容很好,你應該多笑一笑。平日裡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木頭似的。」

  靜言頓時不笑了,冷下臉瞪著他道:「大總管英明,我就是個榆木疙瘩!」

  衛玄一愣,完全不明白他剛才說錯了話。他覺得自己是好意,也是讚美,其實他想說靜言笑起來比不笑好看得多,但要是直接說就像個登徒子,所以便拐個彎子。

  一時僵住,靜言便福了福身打算去棣棠軒。

  剛邁出一步,衛玄又叫住她,「那個死去的姑娘叫金燕。」

  靜言頓住腳步,回頭看著他。衛玄說話雖愛扔下半句,但輕易不會沒頭沒尾的只提個名字,看來是那件事有了結果?

  衛玄一揮手,身後的侍衛們立刻退至十步之外。

  兩人相距咫尺,靜言仰起頭一瞬不瞬的看著他的眼睛,「叫金燕,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這件事你以後不要再提,回去警告知情的丫頭們也不許再議論。」

  「為什麼?怎麼回事?」

  衛玄面色微變,棱角分明的臉上,鷹隼般的眼睛裡透著一股武將才有的殺氣,「記住我的話,不問,不說,不好奇。有些事,非你我可以左右。金燕姑娘還有妹妹,以一命換來妹妹日後衣食無憂不需再漂泊賣藝,已是最好的結局。」

  靜言雖是一直養在深閨的女孩兒,但家道中落後遭受的親朋排擠眉高眼低卻是一樣不少,個中緣由無非是那「身份地位」四字。

  垂下頭。

  雖然不認識這名叫金燕的姑娘,但心中依然為之痛惜。

  衛玄靜靜的陪著她站在廊下,直到聽見她長長的歎了口氣,知她緩過神來才說:「這件事已經過去就不要再想了,生死自有天命。」

  衛玄說完便帶著侍衛轉身離去。他不願意讓靜言知道更多,這姑娘的死因中有太多的骯髒齷齪,而且中間牽扯之人有一個最好暫時不要招惹。

  殺人償命,人在做天在看,早晚他衛玄是要跟那人算清這筆帳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00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二十一章

  今日是王府秋獵正式開始的第一天。

  即使狩獵主要以東院的男人們為主,大郡主以及諸位小姐們只是去湊熱鬧的,西院這邊卻也是一早就正兒巴經的忙活起來。然而無論其它的院兒折騰得多歡實,靜言的素雪庭依舊是與每日一樣的按部就班。

  素雪庭早會一般是各處管事上來通報雜事支兌物品,偶爾有別的院裡丫頭來回自家主子有什麼額外的要求。比如今天一早顧夫人身邊的鳶兒就來了,然而進屋便是橫鼻子豎眼往旁邊一站,直直的瞪著廚房王大娘。

  正趕上夏荷當值,靜言心想夏荷這丫頭最會裝傻充愣,揣著明白裝糊塗,好好跟她說話也還罷了,真惹急了能活活把人氣死。於是,就當沒看見鳶兒的一腦門子官司,只沖夏荷使了個眼色,便不再理會。

  果不其然,輪到王大娘報上今日後廚需要支取的物品時,鳶兒哼了一聲便敲起了邊鼓。靜言端坐在小炕上聽了一會兒,原來是昨日的菜做得不合口了。

  王大娘立刻翻了臉,說眾口難調,夫人吃齋念佛喜食清淡,可別的主子又愛吃香的,又搬出姑奶奶王妃大郡主。

  鳶兒冷笑:「你也別拿旁人來壓我們,上次存在後廚二兩銀子,為的就是我們夫人愛吃清淡素菜。你倒好,就聽見清淡二字,那一碟蒿子稈就跟白水裡過一下撈起來的似的!」

  王大娘拍著大腿笑,「我的姑娘哎,顧夫人是要吃齋禮佛的,難不成您讓我用雞湯煨著?先不說那是葷食,單說若是樣樣素菜都用肉湯,您放過來的那點兒銀子夠用多久呢?昨天的菜太素了,您來跟我掰扯,卻不知我老婆子已經背地裡貼補了多少?」

  說著老臉一皺,沖著靜言假哭,「章姑娘給老奴做主,這是往裡填著還落埋怨,指著鼻子罵起來給人沒臉,後廚這差我可當不得了!」

  這種事在素雪庭是常見的,無需靜言出聲,夏荷已經上前一步,把絹子往王大娘臉上一摜,「大娘您可快擦擦吧!多大的事兒就在這裡哭喪似的?」

  靜言垂下眼心中偷笑。夏荷歷來是先罵誰就向著誰,今天鳶兒勢必是討不到什麼便宜了。

  隨即又想起昨天晚間被王妃叫去摸骨牌。安夫人孔夫人都在,偏顧夫人推脫身上不舒坦沒來。後來靜言去了,不片刻顧夫人卻又來了,嬌弱弱的說難得王妃有心情玩樂,她那一點病也算不得什麼。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顧夫人賣乖,但王妃是實心眼子的,誇了她好久,又是讓她上炕又是讓丫頭給捶肩膀,還讓春巧找些滋補的名貴藥材給夫人院裡送去。

  靜言一看人手夠了就想回屋,卻被王妃留下說讓她陪著一起看牌。

  但這看得哪是牌?明明是看的一場夫人們之間的明爭暗鬥。

  起因便是今日的秋獵。

  王府秋獵是大事,王爺帶著兵將一去便是三天,還要駐紮在山裡,每年除了奴僕們都要跟過去兩名內眷服侍王爺的起居。自從幾年前王妃在山裡著了涼回來一躺半個月,王爺便不肯再讓王妃勞累,於是這秋獵三日就是夫人們難得的親近王爺的機會。

  後來聽夏菱說,都傳言二公子就是安夫人借著秋獵三天得的果子。

  牌過兩圈,夫人們的話鋒就轉到秋獵上。靜言悄悄觀察,只見這三位夫人雖不是國色天香,但也許是保養得當,即使已經有了一個成年兒子的安夫人依然嬌媚可人,更不用提最年輕的顧夫人了。

  只見那顧夫人憑著先天生得嬌小,又被王府的富貴生活養了這麼些年,舉手投足間還帶著一些俏皮,眼波流轉,別說是男人,就是女人看了也覺得身上酥了三分。

  靜言也許是異類,反正當時她被顧夫人一瞟之後,只覺頭皮一麻,猜測八成被雷劈了也就是這感覺吧?

  回房後學給上夜的夏菱聽,笑得夏菱差點兒滾到地上去。

  「姑娘你這是暴殄天物啊!還被雷劈?多少男人恨不得天天被顧夫人的雷劈上兩劈呢!」隨即又正色道:「除了王爺。」

  「咦?按你這麼說難道王爺不是男人?」

  夏菱一聽靜言曲解她話裡的意思,立刻跳上床來咯吱她,「姑娘這都是跟誰學的?越發的滿肚子壞水兒!」

  靜言抱著被子團在床尾,「好了不鬧了,你這是又要說什麼典故不成?還正經起來了。」

  夏菱可真是有典故要講……

  「姑娘!人都走了。」

  夏荷的招呼把靜言從回憶中驚醒,抬頭一看,可不是人都走乾淨了嗎。

  靜言笑著沖她點點頭,「今天多虧你了。」

  夏荷一側身坐在小炕沿子上,一邊幫靜言捶著腿一邊小聲說:「有我們在,對付這起撒潑的爛貨大可不必勞煩姑娘。只是……姑娘剛才想什麼那麼入神?昨晚上你和菱姐姐嘀咕了半宿,又是笑又是叫,要不是今天我要早起伺候,都忍不住要過來一起聽聽呢!」

  說著手上就發力揉搓她的小腿,「好姑娘快告訴我吧!」

  靜言被捏的又癢又疼,便把昨天晚上在王妃屋裡摸骨牌時安夫人是怎麼暗諷顧夫人,又是如何以顧夫人「在菩薩面前最心誠,所以這幾日一定多多的念經,保佑王爺武運昌隆」為藉口,生生將她留在王府不讓去王爺身邊伺候的事兒說了。

  夏荷轉了轉眼睛,突然臉上一紅道:「姑娘好不害臊!」

  靜言奇道:「怎麼還扯到我不害臊上了?」

  夏荷咬了咬嘴唇兒,貼到靜言耳邊說:「姑娘可知夫人們跟到山裡去‘伺候’,是哪一種伺候,怎麼伺候嗎?」

  靜言驚了,隨即狠狠一戳夏荷的腦門:「死丫頭!明天就給你配出去!」

  夏荷忙笑著又湊回來說道:「不過咱們王爺可不喜歡那些腥的臊的,之所以對顧夫人比較冷淡就是因為有一次……」

  靜言一抬手擋住她的嘴,「你們也就是聽說,到底真相如何誰知道呢?昨晚上夏菱也跟我說這個,要我說,你們才十六七的小丫頭,又是在西院裡伺候的,更不該成天想著這些。等到了年紀自然要成家,嫁做人婦再想也不遲。」

  夏荷見靜言冷下臉頓時再不敢胡言亂語,對姑娘的脾氣秉性又多瞭解了一分。心中暗想,和西院那些表面溫柔規矩的夫人們乃至小郡主相比,章姑娘才真是一本正經的,這一點倒和大郡主很像。

  和夏荷扯完了閒篇兒,靜言照例是帶著人盤庫等等,不必多提。

  自從王廚娘偷偷送禮那件事之後,靜言在日常的差事中更是釘是釘鉚是鉚,加倍小心乃至給人一種刻板不識變通的錯覺。其中緣由夏菱是明白的,自然對靜言百般支援。

  一時間王府眾人都在私下裡議論,西院管事章靜言就是個不知好歹的傻姑娘,連著把素雪庭的丫頭們也帶得越發古板。

  更因為後來靜言雷厲風行的拿幾個私藏衣料的丫頭婆子開了刀,於是無論哪一房哪一處的,只要見了素雪庭的人都好似老鼠見了貓。

  總之,現下不管王府中多熱鬧,不管傳說東西兩院來了多少翩翩佳公子,多少俏麗無雙的小姐,尋常說笑可以,對那些風流韻事靜言一概充耳不聞,只一心撲在管理西院的差事上。

  但雖是如此,靜言心底還是惦記著先前廖清婉說的有位心動的公子在府中一事。於是私下裡還是讓夏菱和夏荷兩個心腹稍加留心東院公子們的動向,她們二人拿她打趣時靜言也由著她們瞎猜,從未提過自己的好姐妹。

  秋獵第二日,王府中比平時清靜了很多。

  靜言帶著人從庫房回來時,只零星的見到幾個打掃庭院的粗使丫頭。想著東院的男人們基本全都去了,西院的兩位郡主,安夫人孔夫人,以及邀請來的一眾外府小姐們也都進山,唯一留在府中的顧夫人又是陰死陽活的……估計王妃那邊也沒什麼人走動吧?

  隨即吩咐夏菱去庫中取兩盤京城送來的好果子,她要親自走一趟容華齋,陪王妃說說話,解解悶兒。

  慣常靜言是很少主動來王妃院裡的。一是她的差事繁雜,二來她也怕被人說只知道在王妃面前討巧賣乖。原本她和王妃住得近就已經有人放話說:這可是個便宜地界,隨時隨意的就能去容華齋顯勤兒。是以,她更是時時注意避嫌。

  但即便如此,旁人還是能說出話來。現在流傳的版本是說章姑娘就是個缺心眼子的,以為自己管著西院就了不起,連王妃那邊都很少走動,給她狂的!

  這可把夏菱和夏荷氣壞了,靜言卻是一笑而過。還吩咐她們若是有人當面敲邊鼓也要當沒聽見,「對付這些人,只要曬著她們就是了。你回一句她們有十句等著,就是要抓你的話頭才好有得說。」

  不過夏菱和夏荷雖面兒上遵從靜言的吩咐,私下裡還是咽不下這口氣。悄悄查探一番,得知傳話的大多是顧夫人和安夫人院裡的,這之後在日常派發東西上就偷偷做些手腳,讓她們吃盡了啞巴虧還說不出。

  靜言知道了只是搖頭,勸她們別找麻煩,但倆丫頭依然如故。

  穿過連接素雪庭和容華齋的八角洞門,就有小丫頭瞧見她們。還沒走到正房前,春巧就迎了出來,笑著說:「姑娘怎麼來了?」

  靜言抬了抬手,夏菱立刻把果子一遞,說道:「這是前兒京城陸大學士府中派人送來的果子,說是他家公子在府中叨擾,還請王爺王妃多擔待。我們姑娘看這果子造型精巧可愛,便特意給王妃送來嘗嘗鮮。」

  春巧看了一眼說:「也好,咱們府中從不吃外頭人送的點心,今兒也給王妃換換口味。」說罷便招來一個小丫頭,讓她先每樣嘗了一個,又停了片刻,見無事這才讓人端進去。

  靜言見春巧並不讓她進屋,便知房內恐怕有人,而這人必然是顧夫人了。

  果然春巧拉著她進了一側廂房,命丫頭去沏茶時小聲說:「姑娘可別進去,那一位在裡頭作妖兒呢。」

  靜言看她神神秘秘的,便笑了,「還能出什麼麼蛾子?王爺也不在府裡,她何必來跟王妃這邊攪和?萬一王妃煩了跟王爺嘮叨兩句,還能有她好果子吃嗎?」

  春巧趕緊擺手道:「這回可不是來哭委屈的。」說著更壓低了聲音,「今天她來了我瞧著就不對勁。果然一開口就說起坊間盛傳二公子文韜武略,又是恭敬知禮風度翩翩,說二公子這般人物不知比大世子強了多少,如果有他當下一任築北王可是北疆的福分。」

  靜言一震,「這話說得大逆不道,她竟敢學給王妃聽?」

  春巧冷笑,「可是說呢,挑事兒也沒這麼個挑法兒。大世子就算貪玩兒些,浪蕩了些,但憑王爺對王妃的溺愛,便是個敗家子也不會另立旁人來接這個位置。更不用說王爺對世子也很滿意,曾說過咱們這是武將王府,不比那些親王府只講究規矩禮節,武將之子要的就是騎馬打仗。世子馬上功夫了得,更在兩年前隨衛將軍在邊關擊潰好幾處山匪路霸的寨子。這等軍功連皇帝也親下聖旨大加讚揚,所以現在就算給安夫人吃下熊心豹子膽,她敢有這個念想嗎?」

  靜言一聽是夫人們之間的鬥心眼子便不吭聲。

  夏菱接了話茬兒問道:「那王妃怎麼說?」

  春巧一笑,「咱們王妃最是心寬,還安慰那位別想太多了。說二公子出色是王府的福氣,但世子的地位無人可以動搖。又提起先前皇帝的聖旨,贊世子頗有王府先人的風範。說坊間的人傳了便傳了,他們都是無知之輩,巴不得王府出些亂子他們好多一份茶餘飯後的談資。又說這就是北疆被王爺治理的好,太平富足了,人們才有閒心扯這些有的沒的。」

  靜言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可以想像顧夫人挑撥不成的臉子有多精彩。又覺得王妃興許不是看上去那麼傻,這些話仔細琢磨一下,真是句句在理。

  春巧冷哼一聲又說:「王妃是寬厚人,但有些事既然有人敢說出來就別怕被王爺知道。那三位喜歡鬥來鬥去的便鬥了,還想把王妃拖下水真是有膽量呢!」

  夏菱眼珠一轉,想起安夫人和顧夫人房裡那些死丫頭指摘她家姑娘的話,立刻一瓢熱油澆在春巧的火氣上,「就是!決不能輕易放過這些傳瞎話的。春巧姐,要我說即使王妃不提你也得把話放出來讓王爺知道。不好好敲打敲打,那些人日後更要無法無天,擾了王妃清靜不說,弄得王府失和是大!」

  靜言立刻瞪了夏菱一眼,「也不知是誰在這拱火兒呢!」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二十二章

  夏菱一聽靜言的口氣就知道姑娘是真生氣了,立刻縮著肩膀低下頭不再言語,乖乖的站在旁邊。春巧看她這樣子忍不住笑起來:「果然還得章姑娘收拾你。」

  靜言聞言便轉頭對春巧說:「你別聽她的攛掇,這事兒原本不算什麼,聽那意思王妃也未往心裡去。既然如此,若是讓王爺知道只會小事變大,反而不好。先不說真鬧起來會牽扯多少人,只說女人們的事為何非要把男人也捲進來?真想王府太平就都少說兩句罷!」

  原以為春巧會不服氣,沒想到這丫頭卻看著她點頭,「好姑娘,你說的在理。我剛才也不過圖著一時爽快,倒說了這麼些廢話讓姑娘見笑了。」

  又拉過來夏菱,伸手去刮她的鼻子,「那兩位夫人的丫頭們嘴上無德,說過些什麼我也有耳聞。你想替章姑娘出氣自然是使得的,但在素雪庭當大丫頭還能少得了機會麼?別總惦記拿我當先鋒,你那點鬼心眼子我會不知道?」

  夏菱還是小丫頭時就一直跟著春巧,彼此間的關係堪比姐妹,聽她這麼一說就撒起了嬌,「好姐姐,你也知道有些不要臉的看著我們姑娘好說話就以為是軟柿子,編派的那些渾話誰聽了心裡不窩火呢?我也是急了。」

  春巧只是笑,後來想了想說:「難得你能對章姑娘有這份心,那我就給你當後援軍罷。放心,日後若是她們做得過了,我自會在王爺王妃面前吹風,保證沒她們的好果子吃。」

  夏菱立刻喜笑顏開,挽著春巧的手說個不休。

  靜言在旁邊只是暗暗歎氣。

  這下好了,她已經管不住夏菱和夏荷,現在又多了個撐腰的。但轉念一想,在王府這種地方,拉幫結夥也是正常。她不生事卻總有人惦記來踩她幾腳,這樣多幾個有地位的大丫頭親近,也不算壞事。

  這邊正聊得開心,突然有小丫頭領進來了一個小廝。

  「章姑娘!您快去滌心齋那邊瞧瞧吧!」

  看小廝慌裡慌張的樣子,靜言也是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了?」

  「回姑娘,京城肇親王府的三公子病了。東院劉太醫跟著王爺去了獵場,李公子身份尊貴,我們也不敢隨意從城裡請大夫,正是沒了主意,偏那邊也沒有個可以說了算的人。」

  靜言想了想,滌心齋在王府中路後院,那邊一直歸西院管著,要是請大夫就得往西來,左右也是她這邊的事兒。

  「行了,我知道了。」

  先打發小廝回去,又讓春巧看時機把這件事回給王妃知會一聲,而後靜言才帶著夏菱直奔衛玄的陸沉館。

  不是說四虎通藥理嗎?幸虧衛玄還給她留了這麼號人物可以差遣,真巧就用上了。

  一路匆匆趕到陸沉館。還沒進院門,先聽見裡頭有女子的聲音,話說得又快又急,還帶著隱隱的憤恨。

  見門口也沒有小廝,靜言躊躇了一下,還是進了院子。只見裡頭站著兩名侍衛,都是皺著眉毛,另有五六個小廝圍著一個女孩兒似在推搡,背對著她還有一位穿長袍的年輕男子。

  那侍衛都是認識的,一個三虎一個四虎。其中三虎一眼就看見了靜言,連忙上前道:「章姑娘怎麼來了?可是有事嗎?」

  說話間那名男子也轉過頭來,卻是言重山。

  靜言先向他行過禮,這才將肇親王府三公子生病的事說了,「東院的小廝說找不到能主事兒的才來回的我,八成是他沒遇見言先生。」

  言重山微微一笑,「是我讓他去找你的。這邊還有些事兒需要我親自處理,無暇他顧,只好有勞章姑娘跑一趟。」

  靜言福了一福,「不敢當,言先生有什麼只管吩咐便是了。先前我聽大總管跟我說四虎略通藥理,便想叫他跟我過去瞧瞧,畢竟是男人的住處,我進去總有些不合適。」

  言重山一聽連連說:「是我疏忽了,竟忘了這一層。」

  三虎和四虎都是衛玄吩咐過只要章姑娘來找就聽憑差遣的,現下立刻走上前來拱手一揖,「如此我們便隨姑娘走一趟,別耽誤了公子的病情。」

  靜言原本一直低著頭,現在找到四虎正打算轉身離去,卻在這麼一瞬的功夫看清那被小廝圍在中間的正是先前嚷嚷著要替姐姐伸冤的雜耍小姑娘。

  腳下一頓,卻聽言重山說:「還請章姑娘速速帶人去給公子看病,這邊的事由我處置。」

  有言重山那句話靜言便知是人家是要支開她,就算再好奇又怎會還做停留?

  至出了陸沉館,與她最相熟三虎突然說:「您放心,大哥和言先生必不會虧待了那姑娘。」

  靜言輕輕點了點頭,但適才那一眼,她看到的卻是小姑娘飽含怒火的眼神還有倔強的神色。思索再三,雖本性不愛多嘴,但事關人命,還是忍不住說:「人已經不在了,虧不虧待又能有多大分別。」

  三虎停下腳步認認真真的看著靜言道:「姑娘誤會了,您可知那小丫頭在鬧什麼?」

  靜言搖頭。

  四虎也跟著停下,冷冷的說:「她是嫌給的銀兩不夠,正跟言先生獅子大開口討價還價。張嘴閉嘴要告官,以為拿住了咱們王府的軟肋,殊不知其實我們早就報給了穆太守又請了仵作。以咱們王爺的脾氣定然不會遮遮掩掩的,只因牽扯的人裡有一家勢力極大,穆太守不敢開罪了那朝中重臣罷了。」

  靜言一愣,「那這事兒其實與咱們王府無關對嗎?」

  四虎還是那副冷淡的樣子,「不全是,王爺也是無奈才答應許了那小丫頭銀兩來封口。誰知前一刻還指天發誓要給姐姐報仇,下一刻一聽有銀子拿立刻算計起來。果然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要不是中間牽扯上了二……」

  不待他說完,三虎就出言打斷:「好了!這事與章姑娘沒牽扯,沒道理讓姑娘心煩。咱們還是先去看看肇親王的三公子吧,這才是正事兒!」說罷還冷冷的瞪了四虎一眼。

  四虎依然是那冷臉模樣,看不出情緒起伏,但也閉口不再提。

  靜言先前是憐憫這個小姑娘自此孤苦無依,現下一聽她見錢眼開,心中的感傷就變了滋味兒。不再上心,低下頭繼續趕向滌心齋。

  到了地方,她只讓夏菱陪著進去。

  就算她是管事,一個青年男子的臥房她也絕不會進去。

  一個人站在滌心齋正房門外。放眼望去,這院子比素雪庭大上很多,曾是老王爺最喜歡的讀書小憩之地。

  院中一座流水亭,引自品香苑內大池的小溪曲曲彎彎的在亭內盤繞。據說老王爺兄弟倆在世時經常在此或談心或撫琴高歌。旁邊還有一處青石假山,其高度遠高於府中其它各處,應該就是夏菱說過的可以俯覽整個王府中路的地方了吧?

  據說,每逢夕陽西下,在其上可以看到無以倫比的美景……

  正想著,房門被推開,四虎退了出來,跟著的還有夏菱以及先前靜言打發回來的小廝。

  「李公子的病情如何?」

  四虎不冷不熱的說:「也沒什麼,普通風寒罷了。」

  衛玄手下的這些「老虎」們靜言已見過好幾個,三虎七虎無一不是爽朗之人,這只四虎卻與他們很是不同。

  靜言等了一會兒見他不再說話,也不動,就直挺挺的站在旁邊。衛玄說她像塊木頭?瞧瞧這位,才真像根大木頭呢!

  臉上冷了三分,瞪著四虎說:「你不是通藥理嗎?應該用什麼藥?又或者你只是略懂,還要再請外頭的大夫給看看?」

  四虎依然木著臉,「外頭的大夫都是狗屎。」

  靜言暗暗咬牙,「好,那咱們便無需請那些‘狗屎’進來,麻煩您這高明的給開個方子罷!」

  四虎慢慢垂下頭,「我不是高明的。」

  「那我便派人去城中尋一個最好的,不那麼‘狗屎’的大夫來。」

  「城裡就沒有不狗屎的。」

  靜言險些被氣得癲狂起來,聲音不由飆高,「你就是來搗亂的吧?李公子的病情容不得耽誤,不讓請外頭的大夫,你又跟我扮木頭,你到底想怎樣!」

  這還是靜言第一次被氣得喊起來,而且竟然是跟一名男子。是說姑娘膽子越來越大,還是實在被搞得雞血上頭忘了禮儀?

  四虎一愣,轉眼卻笑了,「章姑娘莫急,就算劉太醫去了獵場,他夫人還在東院。」

  靜言愣住,盯著四虎眨眼睛。

  四虎笑意更深,「劉夫人通藥理,醫術也很不錯。」

  靜言深吸一口氣,壓下想找個雞毛撣子抽人的衝動,恨恨的一扭頭,叫上小廝:「跟我去棣棠軒請劉夫人!」

  四虎上前一步,「我也陪姑娘前去。」

  靜言甩都沒甩他一眼,逕自轉身大步離去。裙擺翻飛間什麼姑娘家的禮數都不顧了,全飛起來也不吝!這該死的四老虎,真討厭!

  出了滌心齋,那小廝也看出這位章管事被身後的侍衛氣得不輕,一想無論是姑娘還是侍衛都不是他惹得起的,偏偏他還被分來伺候李公子,真是公子有個好歹便是他的罪過。

  於是一邊顛兒顛兒的跟著,一邊打圓場。

  走出一半路程時靜言已經緩了過來,頓覺適才自己失態。又聽那小廝已經喘著還一味的說些插諢打科的逗笑,便放慢腳步,詢問了幾句滌心齋那邊的事。

  日常使用的東西可齊全?李公子住得習慣否?飯菜滿意麼?伺候的人夠不夠?

  一提這個,那小廝便長歎一聲道:「姑娘您是體諒我們下人的,都說這李三公子是肇親王府的,誰承想攏共他身邊只跟來一名老僕。現下滌心齋那邊出除了院子裡粗使的小廝便只我一個在屋裡伺候的,上上下下的事兒哪一樣都指著我一個人耍,可真是……唉!」

  靜言想了想說:「八成是李公子出來不愛排場。既然如此,過會兒我便找言先生,讓他先調派幾名屋裡的人過去幫忙。」

  那小廝一聽立刻滿嘴的謝,又笑著說:「這位李公子可真是不愛排場呢。帶來的人少,衣裳物什更少,也不愛出屋,鎮日就縮在房內看老王爺的藏書。也不知他到咱們王府是來打獵的還是來看書的?」

  靜言想著既然滌心齋那邊短人伺候,這小廝又跟了過來,就先去了陸沉館。

  院中已經沒人,找看院子的一問,原來言重山已經回去彌朗閣。於是靜言便又帶著人去了趟帳房,把調用人手的事跟言重山說了,又把李公子的病情說了。

  言重山點點頭道:「我這就再派四個伶俐的小廝過去。四虎說的沒錯,劉夫人的醫術雖比不得劉太醫,但總比城裡那些草包強上許多。」

  靜言心中大罵,既然你們都知道劉夫人是一把好手,先前我來找人時怎麼又不說?!

  垂著眼睛隱下惱火之意,福了福身便告辭去找劉夫人。

  言重山看著她出屋,叫住四虎,「你怎麼惹著章姑娘了?」

  四虎木著臉道:「並未惹她。」

  言重山抬抬眉毛。

  四虎又說:「好玩兒。」

  言重山只是搖頭。

  劉夫人性格溫柔體貼,對靜言很是喜愛,又經常受到姑娘的照顧,所以聽了她的請求便立刻讓藥童提著藥箱來到滌心齋。

  言重山派的小廝已經都在屋裡伺候著,有長輩在場,且夫人是她請來的,靜言便只好跟著進去幫忙打點。

  一進屋就聽見悶悶的咳嗽聲,再看那床榻之上孤單單躺著一個人影,這情景靜言太熟,直接觸動了心事,想起母親……

  李公子掙扎著坐起身,靜言見小廝們都伺候在外廳,便上前兩步幫他在身後墊了枕頭。

  「小侄李崇烈,謝、咳咳,謝過夫人。咳咳咳……」

  劉夫人面容慈祥,忙按住他的手:「快別說話了,容我調息一番與你診脈。」

  李崇烈便不再多禮,靜靜的靠在枕頭上平復氣息。忽然眼角瞥見一片藕色裙擺,便抬頭看去,只見一個容貌清秀的姑娘抱著一隻藥箱,正專心致志的盯著夫人幫他切脈,那神色間的擔憂和關懷一片真摯,讓他心底泛起一陣感動。

  看她的穿戴不似丫鬟但也不像小姐,心中一動,便想起才進王府時在廊子裡言重山曾經為他引見過一位姑娘,是……王妃的遠親,西院管事章姑娘吧?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02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二十三章

  深秋午後,滌心齋內寂靜無聲。

  李崇烈的臥房內比別處少了一份熏香,多了一份書香。

  借著劉夫人診脈的功夫,靜言悄然溜了幾眼。只見書案上,床頭旁,都有攤開的書籍,紙筆也是散漫的擺在桌上,似還有一縷隱隱約約的墨香浮動。

  李公子咳嗽了兩聲。

  靜言微微皺起眉頭,這動靜實在是太熟悉。每年入秋母親都是這般咳喘,嚴重時床都下不得,只能躺著,那撕心裂肺偏又極力忍耐的咳嗽聲一直深深的紮在她的心裡。

  想起劉太醫曾說,母親之所以落下病根是因為先前有一次急症用藥不當所致。思及至此,不由抬眼去看李公子的面色,卻迎上一雙含笑的眼睛。

  靜言愣了一下便微微頷首回禮。

  擱著從前,她必然會羞澀得垂頭躲開,但來到王府這段時日早就被歷練得不那麼膽怯。別說是李公子這般溫和有禮,便是衛玄那種刀子似的眼神都皮實了。

  想起衛玄便有些走神,好奇王府秋獵到底是什麼樣子的?這府裡的男人,除了東院的小廝,其餘包括王爺乃至二公子在內無一不是身強體壯。

  每每她與衛玄等人擦身而過,總覺得像進了一片烏壓壓的森林,難不成北疆高大的人都集中在一處了?又或是北疆軍全是如此威猛?

  此時劉夫人診脈完畢,抬起手又探了探李崇烈的額頭,笑著說:「不妨事,風寒而已。我開張方子,只需連著吃上三副便能好利索了。」

  李崇烈在床上一揖,「多謝夫人。」

  劉夫人慈祥的笑了笑,安慰幾句後招來小廝,詳細吩咐了該注意些什麼後,便帶著靜言出來。

  一路把夫人送回棣棠軒。

  劉夫人在室內坐定,又跟靜言說:「李公子身上燥熱無汗,我有個小偏方,簡便又實用。若是你劉伯伯在必然又要嘲笑我了,但我歷來主張是藥三分毒,能食補食療的便不去用那些草藥。所以,趁著他們還未回來,還要勞煩姑娘去西院後廚盯著給做一份,趁熱送到滌心齋讓公子服下。如若能透透的出場汗,對李公子的病情大有益處。」

  靜言笑道:「那感情好,夫人告訴我便是了。」

  於是劉夫人便把方子口授了一遍。

  靜言一聽,只要熱酒,雞蛋以及白糖,確實是簡單至極。在心中默念幾次後,把步驟細細的說了一遍給夫人聽,確認無誤,這才帶著夏菱匆匆趕回西院。

  「姑娘,那李公子真是俊俏,我看不比咱們二公子差多少。」

  靜言恍然未覺,「是麼?我倒沒注意這些。」

  她只記得一雙眼睛,溫和知禮,其它的……不相干。

  快到西院垂花門前,四虎不知從哪兒跳了出來,木著臉說:「章姑娘!需用什麼藥材將方子給我,我去找大庫管事替你取了來。」

  靜言看見他就來氣,也沒給什麼好臉子,「不勞您費心,那些藥材劉夫人都給配了,現在已經送去滌心齋。」

  說完帶著夏菱繞過他就進了院門,四虎追上兩步,站在門檻外喊了一聲:「姑娘生氣了?」

  靜言回頭看他一眼,冷哼一聲不理會。

  又聽四虎說:「那你生氣歸生氣,不許跟大哥面前給我告狀啊!」

  這人簡直不可理喻!說的什麼亂七八糟的?

  靜言繃著臉,這次連頭都沒回,挺著腰板唰唰唰的走了。

  倒是夏菱,眼神一閃,吩咐小丫頭跟著姑娘,自己轉身來到垂花門前。

  似笑非笑的看著四虎說:「你這人真有趣。先問我們姑娘是不是生氣?那必然是你有做的不對的地方惹了她,而且還不是無心之失,八成是有意所為,這是其一。其二,既然惹了我們姑娘,還勤勤兒的跑過來叫嚷著什麼不讓告訴衛大總管?難道說,在你心裡我們姑娘就是那小肚雞腸專愛挑撥是非的嗎?」

  四虎冷著臉,「我從未這麼想。」

  夏菱一笑道:「是嗎?那你幹什麼要說這些沒用的話?看來你也知道之前有不妥,而且,聽你話頭很怕被大總管知道。所謂自爆其短,現在我可抓著你怕什麼了,我們姑娘寬宏大量不與你計較,我可是天下第一的小人。」

  看四虎瞪著眼恨不得扭斷她脖子似的,夏菱咯咯笑了起來,「臭老虎乖乖,你跟我瞪眼睛也沒用。記著以後姐姐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不然小心我去大總管跟前揭你的短!」

  四虎默默的看夏菱仰著頭趾高氣昂離去的背影,木然的臉上過了許久慢慢展開一個笑,「有趣,真有趣,果然伶牙俐齒的小姑娘最可愛了。」

  三虎從旁邊一棵樹上跳了下來,左手一探就給了四虎一個腦瓢兒,「發春了你?」

  四虎又冷下臉來,「天天對著一群老爺們還不容我換換口味兒嗎?再說,大哥不是也對章姑娘另眼相看?咱們事事均以大哥馬首是瞻,我便對這小丫頭有意思又如何?」

  正說話間,卻見夏菱又折了回來,「姑娘讓你先別走,等會兒還有差事吩咐。」

  等夏菱離去,四虎說:「看看,多刷利的姑娘。」

  三虎搖頭歎息:「你就是有病!」

  雞蛋白酒加白糖這一味發汗鎮咳的偏方很快就讓西院的後廚做好了。

  靜言親眼盯著廚娘把盅子放進保暖的食盒中,便讓夏菱速去二門上交給四虎,囑咐她:「劉夫人說這個要趁熱吃,你交代四虎一定親眼看著李公子服下,然後蓋上被,悶一場大汗自會見好。」想了想又說,「你也跟過去瞧著些罷,仔細看看滌心齋的鋪蓋,若是不好或不夠,你就趕緊回來取,務必讓李公子明日見些起色,不然等王爺回來了勢必責罵咱們沒好好照顧客人。」

  夏菱提著食盒領命去了,靜言這才安下心帶著小丫頭回素雪庭。

  不想夏菱一去兩個時辰,直至傍晚才回來。

  原來是那李公子喝了雞蛋酒液後滿臉通紅,不片刻就睡下,而後便一直發夢,嘀嘀咕咕的夢話連篇。這可把夏菱唬了一跳,趕忙就要再去請劉夫人,四虎卻將她攔下,只說不要緊,這是要好的症狀。

  於是夏菱和四虎就一直守在李崇烈房裡。

  靜言眉頭微皺,「那你怎麼現在回來了?」

  夏菱笑道:「才剛李公子醒了,真是出了一身的透汗。他自己說覺著身上輕巧了不少,也不那麼滾燙的,頭也不疼了。四虎招呼小廝們把室內弄的暖暖的要給李公子擦身,我這才回來。」

  靜言呼出一口氣,點頭道:「見好就行。」又把夏荷叫來,開了一張票子,讓小丫頭去庫裡提兩簍上好的木炭並兩隻紫銅暖被爐給滌心齋送去。

  夏荷帶著人站在房門口問:「姑娘的條子寫錯了吧?怎麼標的是大庫那邊的?」

  靜言笑道:「今日只因事發突然才輪到我去,李公子是世子的客人,若是從西院拿東西就等於滿世的人都知道我去了滌心齋,到時只怕有人嚼舌根說些有的沒的。且最終出力的全是東院的人,有言先生派人,劉夫人看病,四虎照料,這一筆便記在陸沉館或彌朗閣上也是應該的。」

  夏荷頑皮一笑,「姑娘太過小心了。」

  夏菱卻剜了她一眼道:「讓你辦差你就站在門口扯閒篇兒?還不趕緊去!把票子送去彌朗閣,言先生自然明白。」

  後來晚間時言重山又陪著劉夫人去了一趟滌心齋。看到屋裡四處都擺著炭盆,炕也燒得熱熱的,還有靜言讓西院後廚送來的溫肺粥等清淡吃食。

  言重山這才明白為何下午靜言讓人遞來的票子裡單獨列了五味子和細辛兩樣藥材。

  劉夫人又給李崇烈診了一回脈,看到藥粥便笑著說:「靜言真是個心細的姑娘,我只在下午告訴她甜蛋酒的偏方時提了一提這粥,她便記住了。」

  言重山點頭,「是,章姑娘辦事向來妥當。」

  而後劉夫人先行離去,言重山又多陪了一會兒,看到小几上攤著的書便與李崇烈聊了起來。此時李崇烈已比先前好了很多,能支撐著坐在炕上,不多時便發現言重山這名所謂的王府帳房先生竟然博學多才。

  「冒昧問一句,言先生和已故神鷹大將軍言子岳可是同宗?」

  言重山笑著點頭說:「正是,言大將軍與我父親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李崇烈神色一正,拱手道:「失敬,原來是將門後人。」繼而深思一番後又說:「我聽聞言氏一族中有一位曾是北疆軍的軍師……」

  言重山哈哈大笑,「你說的正是我們祖上先人言錦程。」

  李崇烈神色間愈發敬仰起來,兩人的談話便因這位軍師引出北疆歷史,與琉國的征戰,歷代築北王的軍功乃至逸事,相談甚歡。

  待到言重山告辭之際已是亥時。

  走在回房的路上,言重山心中冷笑,這個李崇烈怕是不簡單……

  「此話怎講?」

  秋獵三日結束,午後參加狩獵的人全部回府。衛玄卸下一身戎裝,只穿著武將長袍端坐於陸沉館正廳內,手中托著一碗茶。

  言重山打量一眼,見小廝雜役已被支開,廳內只有衛玄的幾名心腹,便說:「打著參加秋獵的旗號來,卻借著小病不露面,熟讀兵書更對北疆邊關戰事頗感興趣。知道我叔父言子岳也就罷了,竟然還知道我們言氏祖上險些被除名的言錦程。你可還記得為何我那祖先差點被趕出宗族?這可是我族中之人鮮少提及的一位。」

  衛玄淡淡的說:「當然記得。放著京官不做跑到我們北疆來當軍師,更是抗旨不娶皇帝指婚的親王府郡主。若非當時的老王爺力保,又立了幾場軍功,只怕你們言氏都要被連累其中。」

  說連累都是輕的。

  言錦程來北疆時,在任君王就是個只知享樂輕信皇后一族外戚的昏君,要不是後來有庚王李贊力挽狂瀾,廢太子另立二皇子,只怕這江山早已被琉國打下大半。

  衛玄起身在廳中慢慢踱步,片刻後對言重山說:「如此我便派大虎和二虎歸你調遣,時時盯著點兒這李崇烈。不管他到底抱有何等目的,咱們先靜觀其變。」

  言重山哂笑,「你的老虎們還是自己留著使吧,一個個人高馬大的太過顯眼,要盯梢,我自有妥當人選,放心。」

  衛玄投來一瞥,「哦?」

  言重山一震,頓時沒了吊兒郎當的樣子,正襟危坐,「我的意思是,在府中還是小廝去辦這等差事最不顯眼。」

  衛玄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如此便有勞言先生了。」

  言重山立刻泄了氣,「你一跟我這麼說話我就覺得頭皮發麻。」

  衛玄負手而立,低沉的聲音自有一股武將威儀,「重山,你若心中無愧,何麻而有之?」

  說罷一揮衣袖,帶著親隨便走出正廳。

  那泰山壓頂的氣勢一撤,言重山這才發現後背已出了一層冷汗。心中大罵衛玄明明是個武夫,偏又事事看在眼裡,精明得太過了不怕折壽嗎?

  跟著出了正廳,看到走在最後的一名侍衛手裡提著一嘟嚕捆紮得整整齊齊的榛雞,另一個手裡捧著一隻小筐子,裡頭密密麻麻的全是山上野果。

  心中一動,揚著聲音說道:「大總管這是要去給章姑娘送禮物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啪啪!」幾聲,言重山臉上頓時多了幾個紫印子,野生篤斯的果漿炸了滿臉。

  負責捧果子的七虎收回手,抽動了一下鼻子,冷笑一聲扭回頭,追著衛玄離去。

  言重山氣得原地跳腳,對已經無人的大門嚷嚷:「粗魯的武夫!堂堂北疆軍衛氏九虎竟然用暗器偷襲,不丟人嗎?!」

  一塊磚頭應聲由院牆外飛入,正正砸在他腳下,言重山立刻沒了聲息。

  衛玄撣撣手,繼續大步往西院走去。

  身後的四虎仰頭大笑,贊了一句:「好準頭!」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二十四章

  收到衛玄的贈送的獵物讓靜言很是意外,美味的野果和山中土產的各色果仁兒也讓素雪庭裡的女孩兒們無一不是喜笑顏開。

  由著丫頭們在屋裡鬧鬧哄哄的分吃果子,衛玄不喜太過嘈雜,又不想壞了小姑娘們的興致,便與靜言來到庭院裡。

  筆直的站在西廂遊廊下,衛玄說:「這幾天辛苦你了。我聽言重山說李公子那邊多虧了你忙前跑後的幫襯著,我不在,他竟把東院的事兒也推給你,實在是不像話。」

  靜言忙說:「無妨,當時言先生正巧有些事要處置,是……金燕姑娘的妹妹在跟他要銀子。」

  衛玄眉頭一皺,臉上頗有些不快。

  靜言微微垂著頭,輕歎一聲,「後來聽三虎說,言先生雖沒答應她要的數目,但還是多給了些。其實細想來,那小姑娘就只這一個姐姐相依為命,既然另一邊那麼有勢力……伸冤無望,多要些銀子也算是最實惠明智的了。」

  很明顯衛玄對於這件事不願多談,轉而看著靜言問:「這幾日家裡來信兒了沒有?你母親的病症可有起色?明天我便派人送劉太醫過去一趟再給瞧瞧。」

  靜言明白以她的身份不應再多過問那小姑娘的事。

  王府這個地方,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於是聽衛玄硬生生轉開話頭,不由得會心一笑,感激他的體貼以及對她家人的關照,便答道:「這幾天事兒多,還沒來得及差人回家去問。但劉太醫醫術高明,那藥方必然是管用的。」

  不想用自家事去煩擾旁人,靜言又笑著說:「還要多謝大總管特意送來的野味,上次聽大郡主說這種榛雞燉湯最滋補,如今已是深秋,正是食補最好的季節,你可留了一些沒有?」

  衛玄沒有直接答她,只是說秋季進補之類多是為女人們準備的,他或他手下那些侍衛若是想吃野味大可自行進山打獵。

  隨即又談起隨秋獵結束之後,只等下足了雪便可以開始的冬獵。

  衛玄原本不是話多的人,言辭間往往言簡意賅。但只隨意兩句雪中狩獵的趣聞以及那些陷阱,狗扒犁等等,便聽得靜言面露憧憬。

  衛玄看她那樣子不由展眉一笑,「下次冬獵帶你同去。」

  靜言用力點了點頭,不用騎馬還可以嘗試乘坐狗扒犁,多麼有趣啊!忽然想起之前丫頭們一直在猜測的狩獵結果,便問他:「你們這次打獵如何?誰拔了頭籌?」

  今日的靜言與往日大有不同,笑意妍妍的溫柔模樣讓衛玄怦然心動,話也跟著多了起來,「誰拔頭籌並不重要,秋獵的主要目的是讓王爺可以在太平年代考驗兵將的能耐。莫要小看了這兒戲般的打獵,身為將領,如何指揮兵士包圍獵物,兒郎們在出手捕獵時的技巧,都可以小見大。如此一來,第一第二又有什麼分別?身為鎮守邊關的將士,要的從來都不是這些虛名,只需在戰場上能為國拼盡全力足以。」

  北疆已太平了許久,靜言對這些戰場拼殺完全不懂,聽了很是迷茫,喃喃的說:「打仗就會死人的吧?還是不打仗的好,有什麼事好好談一談不行嗎?動刀動槍的多嚇人。」

  衛玄輕笑,「你這就是婦人之見。耍嘴頭的都是那些鎮日無所事事的文官,我們武將只會用手中的刀劍捍衛領土。不過你放心,便是真打起來,只要有北疆軍在一日,我們定會將琉國人拒之邊關之外,絕不讓境內百姓遭受戰亂之苦。」

  靜言點點頭,突然覺得有些詭異可笑。怎麼話題就扯到打仗上去了?但一想衛玄的另一身份是左將軍,便也不足為怪了。

  看衛玄今日談興正足,不忍掃了他的興致,便說:「是啊,有你們這些兵將鎮守邊關,我們才能安心過日子。我聽春巧說,兩年前你還曾與大世子一起帶兵深入大山,剿滅了好幾個山匪寨子。」

  衛玄雙眼一亮,但面色依然沉穩,不見絲毫得意張揚,「哦,一些流寇罷了,不足掛齒。」

  靜言抿了抿嘴角,眼睛彎彎的盯著他瞧。

  口是心非!說什麼不足掛齒,明明笑得牙齒都露出來了……

  夏菱站在門廊下,手指來回絞著絹子。

  只看那庭院中的兩個人,不知為何心中就覺得暖洋洋的,讓她忍不住也跟著姑娘一起微笑。何時見過大總管用這般溫柔的神色對待旁人?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對姑娘的偏愛,恐怕唯一還未領會的就只有她家章姑娘了吧?

  哎,這木頭姑娘呀!

  正是感慨時,抬眼卻見四虎像根柱子似的杵在一旁看她。夏菱頓時冷下臉來翻了翻眼睛,隨即沖他一皺鼻子,哼了一聲便轉身躲進屋中。

  四虎依然木著臉,但心裡樂開了花,多可愛的姑娘,她是在害羞嗎?

  不知不覺間就這麼談啊談啊,等衛玄去看天色時,已是夕陽西下。

  驚覺自己的失禮,又發現靜言一直陪他站在廊下。這麼涼的天,這麼硬的地……衛大總管平生第一次尷尬了。

  清了清嗓子,看向靜言:「今日晚間有慶功宴,要在福殿開大席,除了府中的人還有很多城外兵營裡的將士參加。你來嗎?」

  靜言點點頭,「之前王妃已經吩咐我晚上隨她同去。大世子邀請的公子們,還有大郡主邀請的小姐們不是也都去嗎?」

  「嗯,我是想說……」衛玄頓住話頭又清了清嗓子,「晚間寒露重,你多穿些。」

  靜言笑著點頭,「好,我知道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我聽伺候在滌心齋的小廝說,肇親王府三公子帶來的衣裳不多,怕是來時準備不周。你抽空看看,他大病初愈,若是少了什麼趕緊給他送去些,別再病了。這種寒咳最怕反復。」

  衛玄聽她對那李崇烈甚是在意,原本心裡有些堵得慌,但聽到後來就知是她想起了母親的病症,便不再計較,只說:「知道了。」

  與此同時,一個窈窕的身影正對著鏡子把帶來的好衣裳都往身上比來比去。

  廖清婉紅著臉,滿心歡喜,只想著今夜一定要出色。

  因為,晚宴上又能見到他了……

  想著心中人俊美的模樣,溫文儒雅的風度,姑娘愈發羞紅了臉。

  其實何止是廖清婉,對於整個築北王府西院的女人們來說,秋獵之後的慶功宴都是每年一次難得的盛會。

  被邀請來的小姐們除了先前已見過的貴公子,更可以一睹北疆軍將士的風采,甚至那些小丫鬟們也會在這一天細心打扮。

  生得再好再美,平日裡卻只能窩在這王府深院中,獨自綻放。所謂悅己者容,今日終於無需躲躲藏藏的貓在屋裡攬鏡自視,可以將自己的美展現在旁人面前。尤其那旁人還是一眾身強體壯英姿颯爽的男人們……

  靜言無奈的看著夏菱和夏荷忙來忙去,這個展開一件衫子,那個拿來一條裙子,香包荷包扇子絹子,發簪頭花鐲子瓔珞。

  看著呈在面前的小託盤,靜言微微皺起眉頭,「這都是從哪兒來的?我並沒有這些東西。」

  夏菱笑道:「我自然知道姑娘沒什麼首飾。」隨即伏在她耳邊說:「先前王妃私下曾說姑娘穿戴太素了,春巧姐便借機說了幾句好話,昨日她又旁敲側擊的提了一提,王妃便把她現在不怎麼使的讓人送來給姑娘帶著玩兒呢!」

  靜言聽了立刻往旁一閃,盯著夏菱說:「你們竟然背著我跟王妃說這些?我有便有,沒有便沒有,王妃的東西她自己不記得,旁的人也全不記得麼?此時我戴在身上又算什麼?別人會怎麼說?」

  又看了一眼那小盤中的珠翠花枝,無一不是貴重精巧,抬手一推,「你先收著吧,今天我還帶我的瑪瑙簪。這些等日後清靜了我自己還給王妃去!」

  夏菱就料到靜言會有如此反應,當下也不著急,只讓小丫頭先把東西都拿下去,自己側身坐在一旁的小墩子上慢慢的和姑娘講道理。

  東西既然送來了,若是再退回去怎麼說得過去?王妃會怎麼想?是不是姑娘嫌棄了?不可心不中意?

  而且這些東西也不是誰偷偷拿來的,是王妃讓人送來的,旁的人便是想指摘又能說什麼呢?她們只會琢磨為何王妃別人不送單單送了姑娘?這就是王妃中意姑娘了,王妃看誰好自然就疼誰。

  夏菱見靜言還不言語,便冷笑道:「衣裳料子不算什麼,現如今姑娘且戴著王妃送的首飾出去,讓那些平日裡在您面前張狂的也看看,誰才是主子心裡一等的人。」

  此時夏荷也進來幫腔,仗著平素與靜言頑皮慣了,便逕自讓小丫頭把東西又拿進來,拈起一樣在靜言頭上比劃,又叫屋裡的丫頭們都進來,問好不好看?

  靜言垂著眼睛,聽一群小姑娘嘰嘰喳喳不由歎了口氣。

  「罷了,你也別拿我當人偶似的捯飭,把東西都端過來,我自己挑一樣吧。」

  最終靜言挑了一枚金絲嵌藍寶蜻蜓頭花。那金絲編的翅子做得很是精巧,以銅絲簧接在底托上,輕輕一動竟是活潑逼真得好似真的停了只通體翠藍的蜻蜓在頭上,愈發襯得頭髮烏黑光亮。

  在小丫頭們擺出來的衣裳裡挑了一套最不起眼兒的。

  靜言只瞪了一眼,就把還想來聒噪的夏菱和夏荷嚇得退到了一旁。

  在大鏡子裡端詳了一番,很好,不出彩,不突兀。眼神一轉落在那只頭花上,強忍抬手拔下的衝動。王妃從來未曾送給過旁人首飾,現在突然一下給了她這麼多,安夫人和顧夫人那種連一包菜一匹衣料都要爭的人看到她戴的東西又會怎麼想?

  王妃啊王妃,你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

  因先前是王妃讓靜言陪著出席晚宴,所以一等打扮停當,靜言便帶著夏菱與夏荷來到容華齋。一進門只見除了王妃和已經先到的三位夫人,連滿屋的丫鬟們也是盛裝打扮起來,珠翠綾羅,好一番富貴景象。

  王妃笑著招呼靜言上前,眯著眼端詳道:「總是這麼樸素,年輕姑娘家要用心打扮打扮才好。所謂人靠衣裝,你現在是最好的時候,等再過幾年,就算頂漂亮的人物又還能美多久呢?」

  孔夫人笑道:「王妃這話可說錯了,眼巴前兒不就有一位嗎?即便世子和兩位郡主都這麼大了,您的風采依舊不減當年。」

  王妃笑著搖了搖頭,一拉靜言,讓她同坐在榻上。溫柔的幫她捋順髮鬢,眼神一閃看了看她髮髻上攢的蜻蜓頭花,又悄悄對她眨眨眼,抿嘴一笑,就好似這是她們倆的小秘密。

  靜言卻巴不得趕緊退到旁邊去,別坐在這眾人視線所聚之處。

  忽然聽安夫人咦了一聲,「章姑娘這褂子看著眼熟,我記著大郡主也有這麼一件。」

  靜言連忙回說這件就是大郡主送她的。

  安夫人挑眉一笑,「這種青蓮撒花的褂子還是高挑個子穿著好,可惜章姑娘矮小了些。」

  靜言點頭,「夫人說得是。」

  一直不吭聲的顧夫人卻說:「我倒瞧著章姑娘穿這個很不錯。要知這種青蓮色最是挑人,章姑娘生得白皙,穿這種濃色的只顯得更加白嫩可人。」

  隨即又歎了一聲,「膚色白淨的人用色就是寬敞,穿什麼,怎麼穿都好看。」

  靜言垂著頭不吭聲,暗歎她又被莫名的當了靶子。三位夫人中間,只有安夫人膚色偏深,市井間稱呼這樣的人有個諢名叫「黑裡俏」。現在顧夫人又故意把膚色提了又提,真是沒一時的消停啊。

  果然安夫人冷哼一聲,俏麗的眉眼一橫,正要反駁時卻聽王妃說:「王爺向來喜歡女人們打扮得豔麗些,但他一個男人自然不明白盡是濃墨重彩中偶有一分素色恰是最出眾的。我有一件衫子,素素的白地撒花,偶然穿了一次,王爺連連說好,我當時就問他,‘您不是喜歡我用顏色麼?’,他就笑起來,承認繁花看盡時才知返璞歸真的妙處。」

  如此,一屋子的女人們就圍著如何穿戴聊了起來。有王妃品評,旁人自然不敢胡亂插嘴,倒也其樂融融。

  後小廝來回說大宴已開,王爺請王妃入席,靜言這才終於逃脫那顯眼的位置,默默的跟在夫人們身後走向福殿。

  福殿燈火通明,因為王妃畏寒,王爺便命人擺放了數不清的炭火盆,使得殿內溫暖如春。

  十二桌六人席,一邊是王府內眷,世子和大郡主邀請來的公子小姐以及巴雅城名士,一邊是參加秋獵名列前茅的北疆軍將士,涇渭分明。

  靜言垂著頭,隨王妃和夫人們踏入大殿,在一片華貴的衣香鬢影間,毫不起眼。

  落座時出了點小波折,原是大郡主隔著桌子招呼她過去同坐。得了王妃的許可,靜言便來到年輕姑娘們一席,恰巧挨著廖清婉,心中很是歡喜。

  幾日未曾見面,廖清婉早就想找靜言傾吐心事,難得今日同席,立刻低低的說個不停。所言皆是與她那意中人相關,他們如何在山中狩獵,他是如何溫柔,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靜言只想等她說完便問這到底是哪一位公子,但清婉竟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容不得她插嘴。

  靜言只得默默聽著,一抬眼,卻見坐在對面一席中的衛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03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二十五章

  王府大宴的席上自然是山珍海味,杯中瓊漿玉液,其奢靡無需細表。各席間亦是談笑風生,斛籌交錯。

  別看靜言瘦弱,但胃口向來極好。在家中時因生活窘迫又要維繫體面便在飲食上頗為刻苦,但自進王府衣食豐足,更有數不盡的美味,靜言便再也不曾在嘴上虧待過自己。

  反正她也不善交際應酬,又有廖清婉在旁一個勁兒的喋喋不休,靜言的嘴巴乾脆只用來吃,留一雙耳朵招待好姐妹便是了。

  小姐們桌上擺的是王府自釀的野葡萄酒,隨眾人淺酌兩杯後,靜言臉上已是微微有些發熱。別的小姐們或笑語嫣然,或與旁邊一席的貴公子們眉目傳情,她卻只想著要不要再來一塊那味烤羊肉?

  站在她身後布菜的夏菱是最瞭解自家姑娘的,只看她一個眼神便知她想要什麼。扶著袖子將一塊烤得酥嫩的羊肉夾在靜言碟子裡,「姑娘多吃些這個,羊肉最是溫補。」

  說罷借著替靜言斟酒的時機小聲在她耳邊說:「我的姑娘,您差不多也就罷了。大總管都看了這邊好幾眼。您愛吃,等趕明兒個我讓後廚單做,咱回屋慢慢吃去。」

  靜言一驚之下猛抬頭,果然見衛玄正看著她。

  啊!羞死了!

  廖清婉見她這樣子大惑不解,停住話頭在旁邊問:「妹妹,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靜言偏開頭用絹子在唇邊點了點,把臉上火燒似的原因歸功於喝多了,「對了,清婉姐,你說了半天到現在也沒告訴我到底是哪一位公子這麼運氣得了你的青睞?」

  廖清婉咬著下嘴唇嬌羞的沖旁邊一桌歪了歪頭。

  靜言笑道:「一桌子人你都喜歡?」

  清婉更是臊得臉紅起來,悄悄抬手一點,「就是他。」

  靜言順著一看,李崇烈?不對,李公子沒去秋獵,那就是……再往旁邊看一位,「你中意的是二公子?」

  席上已是酒過三巡。

  廖清婉正要答話時,卻見王爺端著一杯酒站起身,原來是要開始嘉獎此次秋獵的將士們。

  北疆軍那邊六桌立刻肅然無聲,一名名兵將都是正襟危坐,京城來的貴公子們也都大多停下交談,只有兩三位仍然肆無忌憚的說笑,但也壓低了聲音。

  此番狩獵拔得頭籌的是一位偏將,上前領賞時虎步龍行的姿態引得多位姑娘在心中讚歎,但面兒上還得端著。作為北疆的女人,她們雖傾慕京城世家公子們的風度,但在她們心中男人的典範卻與那一張張白皙清秀的面孔無關。

  有王爺的親隨在一旁唱名,陸續不少兵將都上前行禮領賞,王爺更是當場提拔了幾個人。靜言看了一會兒,心想怎麼沒有衛玄?按說他身為北疆軍的左將軍馬上功夫應該不弱才對。

  忍不住側過頭去看,只見衛玄端端正正的坐在席上,面色不見絲毫波瀾。

  此時忽聽那親隨報導:「築北王府二公子靳文筳,遠射飛禽二十八隻,騎射獐子五隻,鹿三頭,近射野兔七十六。」

  在座的小姐們這回可不端著了,齊刷刷發出陣陣驚歎,更有膽大的直接對二公子投去熱辣辣的注視,而廖清婉便是其中一位。她的情郎竟然取得如此好的成績!二公子是第一個非北疆軍將士得到封賞的,多麼了不起啊!

  靜言微微皺著眉頭。奇怪,衛玄竟然會比不過二公子嗎?忽而想起他下午說過的話:身為鎮守邊關的將士要的不是虛名。

  再次偷眼去看衛玄,依然端坐不動。

  又報了幾個名字後,大世子也得到了封賞,緊隨其後,那親隨又點道:「北疆軍左將軍衛玄,遠射飛禽十一只,騎射獐子一隻,近射野兔一百八十六。」

  靜言腦袋裡突然靈光一閃,回憶了一下剛才大世子獵得的數目,不由偷偷笑了起來。衛玄除了野兔,其它每樣都比大世子少了一隻,這是巧合還是有意而為呢?

  忽聽世子大笑道:「衛玄!你竟沒我獵得多,可是因日日在府中忙這些雜七雜八,以至把武藝荒廢了?」

  衛玄此時剛向王爺行過禮,一聽便轉身面對大世子,微微躬身道:「是,末將疏於用功,大世子倒比從前長進了很多,可喜可賀。」

  世子哂笑道:「父王,你別聽衛玄的。我們倆在獵場一直是走在一處,之所以這次我們收穫欠佳,只因最後一日在儷馬山側一個小村中被村民攔下,上告有無賴欺壓鄉鄰。我原本以為不過是幾個混混,卻不想一查之下發現是先前剿滅的山匪遺存。於是我和衛玄便帶著親兵將那尚未成形的小寨子剿了,還得了一批好玩意兒。」

  王爺朗聲長笑,「怪不得!我正奇怪,你這小子平日裡浪蕩散漫,打那麼點兒東西現眼也便罷了,衛玄每日勤練不輟,怎可能只有這般成績?原想是他怕你丟人故意給你當墊背,卻未料其中還有這等緣由。好!身為北疆世子就應該如此時時記得護衛子民。」

  隨即又招來貼身小廝,「把前陣子得的兩件紫貂披風拿來。」

  此時王妃把大世子叫到跟前,拉著他的手輕輕摩挲,美麗的眼睛裡全是做母親的關愛和擔憂,「怎的出了這麼驚險的事也不跟我說一聲?」

  又問可曾受傷了沒有?那山匪有多少人等等。

  又說:「不管大小,那終歸是個寨子。人家有牆有樓,你們就只這麼單槍匹馬的殺過去,也太不小心了。」

  大世子爽朗一笑安慰道:「母親無需擔憂,小小一撮山匪,便是人再多一倍又何妨?只因這些賊人太過可惡,光天化日強搶民女,還讓村民給他們上繳供物。哼!要不是衛玄攔著,我必把他們一個個就地砍了,以儆效尤!」

  靜言看大世子抬手成刀,狠狠的往下一揮,頓時渾身一顫。暗想這些男人真是殘忍,但轉念再想,如若放任,恐怕山中的鄉民更要被魚肉荼毒。

  左右難以兩全,便不由感歎,還是當個女人好。與那些血淋淋的真刀真槍相比,王府中的勾心鬥角也就算是吃飽了閑著的玩兒鬧。

  一時小廝回來,果然捧了兩件華貴的紫貂披風。

  衛玄與大世子謝過王爺後接了,王妃又輕柔柔的說:「王爺,你可還記得當初……你也是仗義出拳,在山神廟外。」

  王爺大笑,眼神中透出毫不遮掩的寵愛,拉過王妃的手輕拍,「當然,此事畢生難忘。」

  王妃微笑著端詳王爺的臉,「文符真像王爺啊,不僅相貌,連脾性都是一樣的。」

  王爺點點頭,不由對大世子愈發慈愛,又仔細問了他們是如何攻打山寨。

  衛玄一直沉默的站在世子身側,只有王爺問話時才簡明的回一兩句,於是眾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大世子身上。

  那寨子原本就未成氣候,不過蝦兵蟹將十幾人,一個號稱是當家的,見了衛氏九虎和王府親兵就嚇得險些魂飛魄散,於是這所謂的「剿了一個寨子」,對於在座的北疆軍猛將而言等同兒戲。

  但好在大世子雖為人輕浮了些,但從不會故意誇大困難來顯示自己,是怎樣便怎樣。言辭間透著股毛頭小子的張狂和無畏,卻只顯得可愛。

  又加之其言語生動,把那些山匪聽聞「北疆軍」三字後嚇得屁滾尿流的樣子描述得宛如原景重現,頓時讓席上所有將士都升起自豪感。

  靜言聽得津津有味,尤其在聽到衛玄最終把那些山匪都押送至城外兵營,交給駐將收編時,剛才讓她兩難的問題迎刃而解,在心裡對衛玄的尊敬更是多了一分。

  悄悄去看他的側臉,刀削似的,沉靜如海。

  等王爺問完了話,大世子又命人把繳獲的東西呈了上來。

  靜言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但殿內北疆軍將士卻發出陣陣驚呼,「是琉國的重弩和角弓!」

  因為這一批兵器,宴席徹底熱鬧了起來。王爺甚至走上來親自試了試弓弩,王妃坐在席間輕笑,她自然是最瞭解王爺的,連忙打發小廝去取箭矢和草靶來。

  王爺握著角弓,一箭命中紅心,北疆軍將士轟然叫好。在場的都是秋獵得了名次的,哪一個手上都不弱,看到好武器,不少人都躍躍欲試。

  王爺生性豪爽不拘,一看這架勢便高聲叫小廝再多多的拿箭來。

  於是晚宴已然變成了射箭賽。三虎等人本就不服氣他們大哥竟然排在兩位世子之後,於是便和一幫兵士起哄,最終衛玄不得不下了場。

  靜言攥著絹子與一群小姐們擠在福殿門廊下,借著庭院中的燈火目不轉睛的盯著衛玄。

  衛玄提著弓靜靜的站在場上,筆直高大的背影像一座山,沉穩,可靠。

  三虎恭恭敬敬的擎著箭袋站在一旁,片刻後,衛玄伸手在箭袋中一抓,甚至靜言連他的動作都沒看清,只聽見弓弦「嘣」的一聲,然後就是箭靶微顫,「篤篤篤!」

  三支箭,每支相距兩寸,平平的沒入草靶,中間一支正中紅心,分毫不差。

  「好!」

  靜言忍不住跟著眾人一起歡呼,拍得手掌都紅了。

  衛玄轉身向站在人群首位的王爺行過禮,眼神一錯,在靜言的臉上一點而過。

  站在靜言身後的夏菱貼過去小聲說:「姑娘,你的臉怎麼紅了?」

  靜言頓了一下,平復心中沸騰的情緒,淡淡的說:「火把映的。」

  夏菱抿緊嘴唇撲哧撲哧的笑,還想再作弄一下她家這木頭姑娘時,眼神一掃卻見安夫人正惡毒的盯著衛玄的背影。

  趕緊拉了拉靜言的衣袖,「姑娘你看。」說著下巴微微往旁邊偏了偏。

  靜言假作去問身邊的廖清婉冷不冷,借著陰影的遮擋,看到安夫人正拉著二公子小聲嘀咕著什麼,一張平日裡千嬌百媚的臉上全是刻薄。

  這是怎麼了?

  靜言低頭想了一會兒,把晚宴上的事兒全捋了一遍,再抬頭時已猜到了八分。

  夏菱眼睛睜得溜圓,「姑娘?」

  靜言微微搖頭,「與咱們不相干,你別多嘴就是了。」

  這一次惹了安夫人的是衛玄。

  靜言暗忖,如果她猜得不錯,原本此次秋獵二公子最是出彩,不想大世子與衛玄竟然鬧了圍剿山匪這麼一出意外。更因為繳獲的琉國武器博得了一眾北疆軍將士的喝彩,再後來衛玄三箭連發大出風頭,於是便硬生生將二公子比了下去。

  這事換了誰都要賭氣,更不用說安夫人了。

  不行,改天她一定要找個機會提醒一下衛玄。原以為這人應該很知道王府內的深淺,怎麼今日倒刻意賣弄起來?就算是左將軍又如何?誰知道世子會不會也像二公子和安夫人一樣心生妒忌?還射箭呢,成了眾矢之的都不自知,笨蛋!

  靜言正是煩惱擔憂時,卻聽一道有些熟悉的聲音說:「小侄也想試一試這琉國角弓。」

  咦?竟然是李公子。

  李崇烈面上仍舊帶著些病色,但腳步沉穩儀態端莊,從一群穿戴富麗的貴公子們中間緩步而出,他那身石青長袍只襯得他貴氣非凡。

  人群靜默片刻,也不知是誰譏笑了一聲,「喲,今兒可真是新鮮了,肇親王府的老三竟然要射箭?不是傳言三公子向來體弱多病,上不去馬下不來床,每日只躲在院子裡守著娘?」

  京城來的公子們一聽頓時笑做一片,更有一位上前一步逼住李崇烈,「怎的?你還要在築北王府顯威風不成?人家可都是北疆軍的虎將,你別把肇親王的臉丟到北疆來!」

  李崇烈微微垂下頭,「只是試試罷了。」

  堵在他身前的人一笑,「那得麻煩王爺給這位李三公子找把孩童用的弓來才好。」

  靜言皺起眉頭,心道這人真是欺人太甚!剛才還以為他們是玩笑話,現在聽來竟完全不把李公子放在眼裡。李崇烈不是肇親王的三公子嗎?肇親王是如今皇帝唯一的親弟弟,這些人竟然敢公然恥笑親王的兒子?

  想到這兒,便輕聲去問夏菱,「你可知這個說話的是誰?」

  夏菱想了想說:「是京城陸大學士的小兒子。」

  靜言不知陸大學士是誰,但想著,也不過是個大學士之子,這也太張狂了吧?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二十六章

  滿院的人此時全盯著李崇烈和陸家公子。

  靜言看到李崇烈眼中閃了一閃,以為他要發火,沒想到他卻灑然一笑,轉身大步走向大世子靳文符,「可否借世子長弓一用?」

  此話一出,滿場譁然。

  靜言並不懂的他們在驚歎什麼,正想去問夏菱時卻看到才剛下了場的衛玄以及他的衛氏老虎們不知何時已站到她身後兩步外。

  既然看見了,靜言只得回身行禮,祝賀衛玄與大世子剿滅山匪為民除害,然後微笑著說:「適才大總管那三箭真是讓人讚歎。」

  恰好大郡主聽見靜言說的話便也來祝賀衛玄,直說一定要選一日讓衛玄教她那三箭連發的絕技,「好你個衛玄,以前讓你跟我切磋,你就推三擋四的,原來是藏著好身手!」

  衛玄略一躬身回禮道:「郡主謬贊了。這等小伎倆不過是射箭場上炫耀技巧,看著唬人罷了,真正上了戰場只是平白浪費箭矢,得不償失。」

  靜言一聽立刻偷偷瞪了他一眼。很好,你也知道是唬人的東西,還炫耀什麼?

  衛玄眼中笑意一閃,繼而又恭敬的說道:「大郡主且看這位李公子的技巧。使用長弓者需要其體魄強健,更需經年累月刻苦練習才能有所建樹……」

  靜言抬了抬眉毛很是驚訝。需要強健的體魄嗎?那李公子……視線不由轉回場中。只見李崇烈垂著雙手,左手握弓右手勾弦,低頭屏氣凝神片刻,再抬頭,箭鋒向月,行雲流水般拉開一輪滿弓。

  場中頓時寂靜下來,只聽得弓弦被拉抻時的細微聲響。

  衛玄不緊不慢的低聲講解,「長弓多為硬木所制,較之角弓彈性差了許多。人的雙臂在發力繃緊時極易顫動,所以若想有好準頭必須在分毫間瞄準標靶,不得有半點猶豫。」

  衛玄話聲剛落,場中傳來「嘣!」的一聲,李崇烈的箭已離弦。

  衛玄低笑,「中了。」

  篤!入靶,箭矢的尾羽一陣急顫,再去看,果然正中靶心。

  靜言驚奇得無以復加,半張著嘴看向衛玄,「你怎麼知道會中?」

  大郡主驚叫,「真厲害啊!這麼說,長弓比角弓要難得多?」

  衛玄點頭,「所以我才讓您留意李公子的技巧。他出箭的時機掌握得非常精妙,實乃高手。」

  大郡主歡呼了一聲,立刻帶著丫鬟沖出人群,「李公子!我要跟你學長弓!」

  瞠目結舌已經不能準確形容靜言現在的表情了。

  剛才的局勢一忽兒間來了個天翻地覆。陸家公子口中病怏怏的「上不了馬,下不了床」的李公子變成了長弓高手,而大郡主就算平日裡做派豪放了些,也不至於流露出現下這般不識禮數的小兒姿態。

  這都是怎的了?

  衛玄看著她的樣子不由笑了起來,好心替她解惑,「把玩這些弓箭久了,只需看出箭即可知中與不中。大郡主雖身為女子,但對武學的熱衷不亞於男人。這些你日後慢慢自會見得越來越多,無需驚訝。」

  靜言緩了一會兒,突然女孩兒家的小心眼子就冒了出來,冷下臉道:「哦,怪不得大總管要一展那唬人的,炫耀的,絕技。」

  衛玄一愣,他身旁的四虎和七虎已是哈哈大笑,前仰後合。

  靜言繃著臉子叫上夏菱就往福殿殿內走去,卻不想在與衛玄擦身而過時,聽到他低低的說:「那原是給你看的。」

  哎?靜言眨眨眼睛,愣住了。

  衛玄又說:「一會兒射箭結束必然要品評誰是第一,王爺會有獎賞……送給你可好?」

  靜言只能繼續眨眼睛。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夏菱偷偷推了她一把,「姑娘,大總管問你話呢!你說‘好’。」

  靜言:「好。」隨即一驚,連忙擺手道:「不……不用,你自己留著吧。再說,你怎就如此篤定自己會是第一?」

  衛玄不言語,只是一笑。

  射箭結束,王爺果然命人取來一盤子金貴的手把件兒玩物當做獎賞。

  在眾人的起哄聲中,果然是衛玄奪了第一。

  得第一的有權在那盤玩意兒中逕自挑選一件中意的作為獎勵,於是一個胖墩墩圓溜溜的「年年有餘」水膽瑪瑙小玩物就落在了靜言手裡。

  「這……這太貴重了。」往衛玄手裡塞,「我不要。」

  衛玄一躲,那小金魚形狀的瑪瑙就掉落下去。

  靜言驚呼:「哎呀!」

  卻見衛玄抬腳一勾又探手一撈,「看,如果你不要,我就隨手扔了,還能聽個動靜兒。」

  靜言捂著心口。那麼精緻可愛的小玩意兒,碎了多可惜。剛才那一下子真讓她的心都跟著一顫,以為會碎掉。

  「好了好了,我要還不行嗎?給我。」

  衛玄看著她攤開的手掌,便以兩指掐著金魚作勢要拋過去,嚇得靜言往前躥了一步,一疊聲的說:「別扔別扔!黑漆麻烏的我看不准。」

  衛玄拎著金魚尾巴晃了晃,「唔,我不扔,你來拿。」說著又故意舉高了一點。

  靜言現在只怕衛玄真會把小金魚扔開,也顧不得別的了,探著雙手就去捉,捉了兩三次才捉到,等終於拿在手裡才發覺剛才衛玄是在逗她。

  東西在手,立刻翻臉,「衛大總管,今日之事我一定銘記在心!」

  衛玄抬了抬眉毛,顧左右而言他,「這種水膽瑪瑙很有趣,今夜正巧有月亮,你對著月光看一看,那小金魚肚子裡有水泡。」

  月光……

  他這麼一說靜言才反應過來現下她和衛玄正站在王府內一處小亭之中,而先前她從福殿裡溜出來是為了躲開大世子的調侃。

  卻說當時射箭結束後眾人又回到殿內,桌上菜肴已經換了新的,盡是些吃酒用的小菜。殿中更是抬來數壇王府珍藏的老酒,明擺著王爺是要犒賞將士們,不醉不歸。

  也許是王爺有草原上莫伊族的豪邁血統,也許是因為北疆不似京城或南方有那麼多繁文縟節的約束,更也許是之前一番射箭比賽時兒郎們在場上拉弓競技的英姿,讓這場原本略為乏味的宴會變得熱鬧非凡,所有人的情緒無不為之沸騰。

  於是兩位郡主甚至連拘謹的過程都沒有,率先與北疆軍將士打成一片。

  那些京城來的貴公子們起先還有些不屑於與這群「武夫」同席共飲,但年輕人湊在一起,往往只需幾句話,一兩杯酒,就全然忘了刻板的禮節。

  後來王妃與三位夫人退席,王爺又把自中秋後便留在王府內的雜耍班子招來助興。一時間噴火龍的,吞劍的,耍大刀的,好生熱鬧。

  這班子中有個丑角,是個胖胖的中年漢子所扮。大冷的天,光著膀子只穿一個紅兜兜,頭上梳著一個沖天追的小辮兒,在眼睛周圍塗了白,穿梭在宴席之間,小孩兒般一蹦一跳的貧嘴逗笑。

  原本正看得開心,大世子不知怎的就看見了靜言。

  對這位不沾親的遠房表妹,靳文符雖時常聽母親提起,但他們見面的機會卻是少之又少。以至剛才第一眼看見時,他還思索了一番才認出這是誰。

  忽然想起大妹妹文笙說過母親很中意這個姑娘,說她懂事,妥當,又看靜言打扮得非常樸素,文符世子便覺得他作為兄長應該適當關心一下這位窮苦之家的小表妹。

  衛玄在月光下笑著問靜言,「世子送你的那對兒野兔呢?」

  不提還好,一提靜言簡直恨得咬牙。

  給什麼不好?偏偏讓小廝拎來一對兔子。兔子毛茸茸的確實很可愛,但它們會跳!

  衛玄又笑著說:「你在福殿裡捉兔子的時候,看你那眼神竟好似要把兔子烤來吃了似的。」

  靜言不吭聲,只在心裡暗暗磨牙:明天我就把它們烤了!

  於是,後來靜言在好不容易捉到了兔子之後,在一片笑聲中,又羞又惱的帶著夏菱落荒而逃。

  既然是逃,靜言便不理會夏菱的招呼,沒頭沒腦的見路就走。她只覺自己也似變成了另一個丑角,平白讓那些公子小姐們看樂子。

  許是走得急了,看見一座亭子,內有石桌石椅,靜言便坐下來休息喘口氣。吩咐夏菱把那對兒該死的兔子送到素雪庭,自己靜坐在亭中默默的對著撒了滿園的月光出神,這才發現原來她莽撞間竟走到滌心齋來了。

  再之後便是衛玄便拿了瑪瑙小金魚來作弄她。

  靜言抬起頭,「你也是來戲耍我的吧?」

  衛玄收斂神色,又變得嚴肅起來,「我從未有嘲笑你的心思,也並未騙你,這水膽瑪瑙確實是玉中包著一汪水,不然也不叫水膽了。口說無憑,你一看便知。」

  靜言沉默了一會兒沒吭聲。反復思量,也覺得自己這火氣沒道理撒在衛玄身上,更何況剛剛接受了人家的禮物。

  如此一想,臉上的神色就緩和下來,按照衛玄所說,把手中的小金魚舉起來對著月亮輕輕搖晃,果然看到它肚子裡有幾個小水泡滾來滾去。

  「真的有!很漂亮啊!」

  衛玄看她眉眼間褪去氣惱,便點頭微笑著說:「夜露寒重,等你的丫頭過來還要好一會兒,不如我送你回素雪庭罷。」

  靜言想了想,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讓人看見了保不齊會說出什麼來,但她身上確實覺得有些冷了。剛想說只送到西院垂花門即可,卻聽到與這小亭一帶竹林相隔的地方傳來金石摩擦的動靜兒,而後便似是有人掄著什麼東西,嗡嗡作響。

  衛玄抬手示意她不要出聲,聆聽片刻後乾脆一轉身坐在靜言對面的石凳上。

  靜言皺起眉頭。

  衛玄往她身後一指。

  靜言順著看過去,只見已經稀疏的竹林之後有隱約的光亮時隱時現,又看了片刻終於看出那哪裡是什麼光亮,明明是劍影。

  大半夜的在王府耍劍?靜言覺得這些東院的男人真是古怪。回過頭,卻見衛玄老僧入定似的閉目養神,完全沒有要離去的樣子,靜言只能攏緊身上的披風陪在一旁。

  之前還好,現下在這幽幽月光之中,聽著宛如劈砍在耳畔的刀劍破空之聲,再看看周圍黑黢黢的樹影……靜言真有些心慌了,此時是斷然不敢自己走回西院了。

  「三箭連發並非是我的什麼絕活,不過是平日練習時玩兒鬧的雕蟲小技。看今日宴會上熱鬧,我便忍不住獻藝錦上添花罷了。就好像那位李公子,長弓雖看起來霸氣,於戰場之上卻是最不實用。弓身太長不便攜帶,所需技巧體魄更需持久苦練,更因為兵將們先天體質不同,能將長弓用得如此精妙的,少之又少。」

  靜言不知衛玄為何突然跟她說起這些,以為是他記著先前自己那句小心眼子的話,便臉上一紅,說:「我並不是指摘你炫耀賣弄,只是……雖然你在王府地位非凡,我也知道你是左將軍,但人心難測,你來這麼一手,旁的人或許會心存嫉恨。萬一有人成心算計你,得不償失。」

  衛玄睜開眼,直直的看著靜言笑道:「你是說二公子?」

  靜言一震,「你也發現了?」

  衛玄並未很快回答她,而是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說:「有些事不是光回避就能撇得清的,身在其位,就算不生事也有人要來找碴。與其被動,不如偶爾顯露一下實力,是警示也是另一種妥協。有能者低調收斂與無能者一味畏縮是不同的。」

  靜言迎著衛玄的注視,覺得他的眼神似乎不像平日那般犀利,甚至讓她在這寒夜之中感覺到一絲溫暖。

  抿嘴一笑,「我懂,你這話是說給我聽的。」

  低頭擺弄著手裡的小金魚,「這個,我很喜歡,謝謝你。」

  亭子的陰影讓靜言的臉看起來不那麼真切,但衛玄依然可以看到她彎彎的嘴角。這個姑娘,就那麼恬靜淡然的坐在他對面。

  心中一個地方柔軟了起來。與王府中美豔無雙,或張揚或驕縱的郡主們相比,靜言非常不起眼,卻非常的……讓他心動。

  「你以後在安夫人面前說話要小心一些。」

  靜言聽了一笑,「是,我也察覺她和顧夫人是死對頭,什麼都要爭。所以對待她們之間的那些明爭暗鬥,我都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衛玄頓了一頓,說道:「光躲著有用嗎?你這個位置早晚要被捲進去的。」說罷長身而起,高聲道:「不知李公子可同意在下拙見?」

  靜言一驚,李公子?

  跟著站起身四下張望,忽見那竹林之後有一道黑影,提著劍慢慢向他們走來。

  靜言下意識的往衛玄身旁挪了挪。

  衛玄低頭沖她一笑,跨出一步將她擋在身後。

  靜言稍微安下心來,忍不住探出頭去看。只見那黑影轉過竹林,月光下,正是李崇烈。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04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二十七章

  李崇烈扣著長劍向衛玄一拱手,「左將軍一席話醍醐灌頂,在此先行道謝。」

  衛玄冷笑,「不敢當,在下一介武夫,不過說些最直白的道理罷了。而且這話也不是對您說的,道謝之言大可不必。」說著往旁邊讓了一步,躲在他身後的靜言立時被暴露出來。

  「章姑娘才進王府不久便一頭掉進西院那是非圈子裡,我不忍心看她被那些女人揉搓才出此言。不知李公子可有其它見解?」

  可惡!衛玄也拿她當靶子不成?靜言低著頭不吭聲,瞥見石桌陰影籠著她的裙擺,便悄悄抬腳踩在衛玄的靴子面兒上,一撚!

  李崇烈答道:「大總管說笑了,我一個男子如何懂得女人是非?更何談見解?」

  衛玄原是負手而立,此時腳上吃痛,只能攥緊拳頭。面上依舊漠然道:「陸公子不是說您每日都躲在親娘的院子裡嗎?」

  看李崇烈面色一變,衛玄又說:「我也不過是道聼塗説,現在看來此言頗不可信。一個鎮日只知縮在母親身邊的懦弱男人,怎會拉得長弓,舞得利劍?更敢在素以剽悍著稱的北疆軍面前大展技藝,恐怕個中必有隱情。」

  李崇烈好似被觸動心事,微微低下頭,沉默片刻後才說:「確實如此,我此番來北疆不是為了秋獵,只因府中……」

  衛玄一抬手打斷他的話,「這些都是李公子的私事。我作為築北王府大總管,自會盡心招待公子的衣食住行,只求公子在北疆的日子能過得舒心愜意。但我作為北疆軍的左將軍,卻是要時時防範某些別有居心之人。」

  言罷對著李崇烈一拱手,「衛玄粗鄙,言辭上或有得罪之處,還請李公子多擔待些。」

  說完便不再理會,只轉身對著靜言略一躬身,「章姑娘請,我送你回西院。」

  然而才走出兩三步,卻聽李崇烈說道:「敢問左將軍,我可否在北疆軍中謀求一職?無需高位,哪怕只是個書令史即可!」

  衛玄停步回身。

  靜言一直跟在他身後,現在兩人只隔一步,眼看著衛玄的臉又變成往日嚴肅刻板的樣子,甚至眉宇間微有不悅,只覺得四周的空氣似乎都隨之凝滯。

  「李公子。」衛玄上前一步,一抬手把靜言護在身後,「你先是一展長弓之技,後又在庭院中舞劍,這是故意做給旁人看的吧?在生病時讀的兵書,也是有心讓言重山看的,對嗎?你手中長劍乃老王爺存於滌心齋內的遺物,若是今夜未曾遇見我,隨便哪個小廝看見了,也必然會出言警告,到時你便可以有個藉口去跟王爺致歉,而後你精於劍術一事自然流傳開來。現下我倒是好奇了,不知公子這等在京城中深藏不露的人物,為何跑到我們北疆來作亂!」

  李崇烈已然不懼,「左將軍言重了,作亂二字可是冤枉了崇烈。」

  衛玄冷笑,「既然冤枉,那就請李公子拿築北王府當自家親王府對待,先前藏著的大可不必在此賣弄!」

  李崇烈牙關緊咬,一雙俊秀眉峰揪在一起,胸口劇烈起伏。

  片刻後,卻聽他自嘲一笑,「是,我忘了,在左將軍面前,一切騎射刀劍的功夫都是班門弄斧。我以為北疆軍崇尚勇武,多年苦練終於有個可以施展的地方,卻忘了築北王府也是王府。在家中苦苦壓抑只因各種緣由報國無路,現只望左將軍不要誤會,崇烈不做它想,只是一個想施展所能為國出力的平凡人罷了。」

  靜言聽著他話語悲涼,又想起之前陸大學士之子對其的無禮輕薄,暗道這恐怕又牽扯著一個王府中嫡庶間的惡鬥。

  悄悄伸手拉了拉衛玄的衣袖,踏出一步道:「夜深寒露重,李公子的風寒才剛見好,還請公子早些歇息吧。北疆山林風景秀美,公子擅射,細心調養些時日,也可游獵林間散散心。」

  李崇烈一笑,神色已恢復平靜,拱手為禮,「多謝章姑娘關心。」

  衛玄回頭看了靜言一眼,靜言沖他微微搖了搖頭。這也是個可憐人,何必再難為他呢?

  正是這片刻的靜默,三人忽然聽到一聲女人的輕呼:「二公子~」

  滌心齋內的青石山是王府中最高最大的一處,山上有石頭桌椅供人休憩,山下還有一個可供僕役穿行的穿山洞。

  出了山洞就是一汪與品香苑大池暗道相連的小小水塘,塘內水中豎有七八枚踏石,石盡便是靜言他們所在的滌心齋流水亭。

  那聲輕呼是由山洞中傳來,靜言一聽便知是廖清婉。大半夜的她和二公子鑽到山洞裡做什麼?難道是……靜言頓時面如火燒,急急地就要遁走。

  不想此時由洞中傳來二公子的聲音,「清婉,我對你的心意你還不知曉嗎?清婉,清婉……」

  那一聲聲聽起來情深意濃的呼喚讓靜言渾身一顫,縮起肩膀,想走又怕驚動了洞裡的人。其實撞破姐妹的幽會也算不得什麼,但偏偏那人是二公子!

  正為難時,又聽洞裡傳出衣物摩擦的聲音,更有廖清婉難耐的嬌喘陣陣。此時是個人便知曉這一對兒必然是在溫存,靜言又羞又怒,只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清婉也太不自愛了!便是想跟情郎親昵也要分時分晌吧?現在衛玄和李崇烈都在,兩個人男人聽見了,以後她一個女兒家的顏面何在?人家又會怎麼看待她呢?

  一時又想起她自己,竟然在深更半夜和兩個男人一起站在亭子裡偷聽另一雙有情人親熱?這又算什麼?

  啊啊啊!乾脆假作暈倒算了!

  李崇烈看著靜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由微微一笑。但這樣下去終究不像樣,於是李崇烈看了眼柱子般杵在一旁的衛玄,輕咳一聲,裝作醉酒的樣子,腳下重重的踏著地面,「來人啊!給我拿些醒酒湯來!咦?人都跑到哪裡去了?也罷,我便在亭子裡坐上一會兒罷。」

  山洞裡頓時再無聲息,衛玄一拉靜言,隱在亭外竹林一側,只留李崇烈一人獨坐亭中,撐著頭,繼續假扮醉酒的模樣。

  又過了一會兒,李崇烈抬起頭笑道:「人走了。」

  靜言終呼出一口氣,卻見夏菱提著燈籠由角門處進來,趕緊問她,「怎麼去了這麼久?」

  夏菱支支吾吾的說路上有事耽擱住了,又見衛玄和李崇烈也在,便打岔道:「姑娘是在和大總管李公子賞月嗎?」

  靜言語塞,剛想否認卻聽衛玄說:「是啊,可惜無酒,不然今夜月色倒是很不錯。」

  夏菱立刻張羅道:「這個簡單,我讓小丫頭去置辦就是了。」說著便一擊掌,立刻有兩名跟著的丫頭由角門外進來。

  夏菱笑著說:「前頭福殿裡也開起賞月詩會了,除了鬥酒劃拳,公子小姐們還玩著擊鼓傳花呢。王爺吩咐說今晚無需拘謹,讓大家隨意玩耍。東西兩院的廚房都留了人,大菜是不可能了,但下酒小菜,宵夜餑餑還是有的。」

  說完也不等靜言吩咐,逕自帶著小丫頭就去拿酒取菜。

  衛玄看靜言皺著眉頭的樣子,便壓低聲音說:「你現在突然離開只怕路上被奴僕們看見,到時候傳到二公子耳朵裡,他必然猜到適才你也在滌心齋。你若是想避嫌,不如我叫三虎等人一同來吃喝,順便再邀請一對兒最顯眼的給你當擋箭牌。」

  什麼最顯眼的?靜言疑惑的看著衛玄。

  衛玄卻是神秘一笑,一聲呼哨,只見由青石山上躍下兩個人,正是三虎和七虎!

  這這這!靜言可真要暈過去了。這兩頭老虎是什麼時候蹲在山上的?難道之前種種全被他們窺見了嗎?連番意外讓她徹底沒了主意,甚至被衛玄拎著按坐在石凳上都不知道了。

  李崇烈也招來小廝,置辦杯盤餐具,又讓人搬來若干把椅子,把這流水亭塞得滿滿的。

  靜言還在愣愣的出神,卻聽李崇烈對她說:「請姑娘移步。這石凳冰冷,還是坐椅子吧。」

  茫茫然站起身,正要依言換座,衛玄卻攔了她一把,讓三虎去取些軟墊來。

  靜言終於緩過神,謝了李公子又謝過大總管。

  衛玄所言極是,如果她現在回素雪庭確實有欠妥當。打起精神,看著小丫頭逐一往石桌上擺放的小菜,便吩咐她們再多拿些乾果零食,又說:「秋夜寒冷,把酒好生燙得熱熱的才好。」

  夏菱此時已經回來,身後跟著四個小丫頭,聞言便笑道:「姑娘放心,我已讓人搬了小爐子來,還有各色零食攢盒,更有南域的好果子乾。」

  「好啊!好啊!靜言,你竟然偷著在這邊擺了一席。」

  伴著一聲爽朗的笑聲,大郡主衣裙翩然的由竹林外轉了過來,指著靜言笑道,「還是你會選地方,這滌心齋的流水亭是最適宜賞月的。我先前便跟父王說過,福殿那個破院子幹乾巴巴,平白浪費了月色意境。賞月還需有水才好,不然就好似缺了什麼。」

  靜言趕緊起身行禮,「這並非是我……」

  大郡主揮揮手道:「我知你惱了哥哥在眾人面前作弄你,其實他那人便是那般的狗脾氣,大大咧咧的從未想過姑娘家與小子們是不同的。我在這裡給你賠個禮,你可千萬別跟我哥賭氣,不然真能氣死了。」

  靜言只得連說不敢。

  此時一位隨郡主同來的公子溫聲道:「大世子為人粗獷了些,但心地還是很好的。」

  靜言沒見過這位公子,便規規矩矩的行了禮。

  衛玄替她引見,「這位是北疆穆太守的大公子穆丹。」

  靜言又是一禮,「見過穆公子。」

  大郡主卻笑道:「別這麼生分,你隨文箏喚他穆大哥即可,又或也可稱呼他為花公子。」

  穆丹無奈的低斥了一聲,「文笙!你就是愛拿我取笑!」

  那邊大郡主和穆公子已是你來我往的鬥起了嘴,看得出她與這位公子很是相熟。

  靜言默默的坐在一旁,心想這便是衛玄說的「最顯眼的一對兒」的擋箭牌了吧?又去細細看那穆公子,只見其氣質溫文儒雅,雖身份尊貴卻不見絲毫倨傲。

  耳邊忽然有衛玄的聲音,「大郡主所謂‘花公子’是因穆公子的名字。穆丹,牡丹。」

  原來如此……

  等等!衛玄怎麼坐在她旁邊了?

  靜言一躲,卻聽另一邊李崇烈說:「這名字取得妙。」

  衛玄微微傾身,視線越過靜言直盯李崇烈,「所謂人如其名。太過剛強兇猛的,只會讓人敬而遠之。」

  李崇烈一笑,「如其名,如其性。性格剛強雖不討喜,但亦是一種高貴的品行。有些太過深奧的,到顯得虛偽。」

  靜言被夾在中間,突然有一種聽著兩個任性小兒毫無技巧的指桑罵槐一般。

  於是她伸手拿來兩枚南域供奉的果子乾,一邊一個放在衛玄和李崇烈的碟子裡,慢吞吞的說:「烈字很好,有氣勢又尊貴。玄字也很好,北方之神謂之玄武,長壽多福。來,嘗嘗南域的果脯,味道不錯。」

  衛玄氣結,壓著聲音說:「你說我是龜?!」

  靜言立刻瞪著他,「我何時說你是龜了?你有龜殼嗎?」心裡卻補上一句:這身臭脾氣倒好似龜殼,硬邦邦的。

  桌上幾位今夜隨侍的老虎們都是耳力極佳的,自衛玄與李崇烈對峙便都豎著耳朵,此時靜言的話自然都聽了個真切,頓時轟然大笑。

  衛玄恨不得掐死這身旁的小女子。眼神一轉,卻見靜言沒事兒人似的慢慢悠悠的嚼著果子乾。還吃!剛才在席上就看她一直吃吃吃,吃了半天也不見長肉。老人常說這種人最是沒心沒肺,今日一見果然有道理!

  李崇烈悠然說道:「古經有載,上善若水。非鉛非錫非眾石之類,水乃河東神水,生乎天地之先,至藥不可暫舍,能養育萬物,故稱玄武也。」

  衛玄恍若未聞,只是把靜言給的果脯塞進嘴裡大嚼特嚼,就當是咬著誰的肉。

  老虎們笑得更歡,靜言也忍不住微笑。

  有大郡主和穆丹在場,同席之人又沒有那些勾心鬥角,這小小一方流水亭中氣氛融洽,竟是靜言進入王府後最開心的一次。

  不用擔心誰來試探,不必拘泥禮節。靜言雖不怎麼說話,卻是認認真真去聽每一個人說的小段子。偶然被袖中硬物硌了一下,便又拿出衛玄所贈的瑪瑙小金魚。

  真是光滑圓潤,憨態可掬,越看越喜歡。

  衛玄瞥了一眼,心中不由一動,很高興靜言喜歡他送的禮物。今日之所以他會選這一樣獎品,只因他記得在第一次見到靜言時,那頭烏黑的髮上簡簡單單一支瑪瑙簪……

  與這邊一片樂融融完全不同,安夫人的院子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動靜。

  「可惡!那些人著實可惡!」安夫人一揚手便把桌上另一隻插瓶掃落在地摔得粉碎。

  坐在一旁的二公子靳文筳揮手讓上來打掃的小丫頭都退下去,又親自起身把臥房的門窗關嚴,這才溫言問道:「這又是誰招惹了母親?」

  安夫人恨恨的說:「先是顧妙香那賤婦在王妃面前擠兌我的膚色,席上靳文符和衛玄又使手段搶了我兒的光彩!明明今日慶功宴應是我兒最出色,偏偏他們剿了個什麼破寨子!十幾個山匪罷了,你看看給王爺高興的,他明明就是偏心!」

  說到這兒安夫人更是氣急敗壞,眼圈兒都紅了起來,「還有王妃!那女人你別看著平日裡像尊菩薩似的,其實也是個娼婦!你看她三兩句話便扯出什麼她與王爺初次定情的山神廟,我呸!當著眾人也不嫌臊得慌!當時若是沒有王爺,她不知會淪落成什麼下場!」

  靳文筳淡淡一笑道:「母親無需心煩。這次是巧合,我和大哥的斤兩,父王心中自有定論。」

  安夫人使勁兒絞著絹子說:「可是那衛玄一看便知是靳文符的人,你看他今日把功勞全推給了他!」

  靳文筳嘴角勾著,眼中卻是一片漠然,好似自言自語般的說:「所以母親還擔心什麼呢?區區剿滅一個小小山寨大哥都需要衛玄在旁協助,他與兒子的差距立顯,雲泥之分。」

  靳文符,早晚有一天,築北王的位置,是我的。

  作者有話要說:文中李崇烈所言摘自《古經》四神之丹。

  稱:玄武者,北方壬癸水黑汞也,能柔能剛。上善若水。非鉛非錫非眾石之類,水乃河東神水,生乎天地之先,至藥不可暫舍,能養育萬物,故稱玄武也。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二十八章

  靜言一覺醒來,懶洋洋的在床上抻了抻腰,耳邊有小丫頭們熟悉的低語和走動聲。

  昨夜即使她是第一個離席的,但相較於平日也是歇得太晚了。已是習慣早睡早起的日子,而且以她的位置,便是再熱鬧,也總是要起來幹活兒的。

  放任自己再躺片刻,一翻身看到床頭屜子上擺的瑪瑙小金魚。透過帳外的微光,仔細端詳那胖乎乎的金魚,昨天夜間倒沒發現,竟然雕得如此生動。

  靜言微微一笑,忍不住拿到手中摩挲。又想起衛玄說這是水膽瑪瑙,便又舉起來借著帳外微光賞玩。可惜不夠亮,小水珠看不到了,但金魚圓滾滾的肚子和生動的鰭尾倒看得真切。

  真可愛啊!

  有小丫頭聽見裡面翻身的動靜,知道肯定是姑娘醒了。

  夏荷湊上前來輕聲說:「姑娘可是起來了?」

  靜言伸手把小金魚擺回床頭,「嗯,讓丫頭去廚房幫我要一碗清粥,稀一些的,再隨意拿兩碟小菜來,旁的一概不要。昨天的酒怕是吃多了,現下還有些頭疼。」

  北疆的野葡萄酒不愧是舉國聞名的佳釀,喝時還不覺得什麼,後勁兒真足。

  躺著時還好,一起來靜言便覺得暈暈的。

  特意讓小丫頭兌了涼一些的水洗臉,漱口後夏荷又給她拿來一片薄荷含著,絲絲清涼,身上舒坦了許多。

  終於打起精神,靜言這才發現似乎房裡丫鬟們的臉上都有些惶惶不安。

  「夏荷,你們嘀咕什麼呢?」

  夏荷聽見靜言的招呼便折回來站在一旁道:「昨晚上姑娘剛睡下前頭就出事兒了。說是在福殿前耍把戲的一個中年漢子突然發起狂來,用杯盤砸破了陸公子的頭。東院亂了半宿,聽伺候在旁邊的小丫頭說,那漢子一身蠻力,殿內三五名小廝一起撲上去都未能制住他,慣常在福殿打掃的雙祿竟然被他揪著領子一掄就摔出去兩丈遠。」

  靜言一驚,「後來呢?陸公子的傷勢如何?」

  夏荷挨近了一些小聲道:「陸公子當時流了許多血,後來大總管帶著侍衛趕來,劉太醫也來了,把人扶回房裡,似乎也沒什麼大礙。但說來奇怪,陸公子被打破頭之後,旁邊別的公子一味嚷嚷著讓人拿刀劍來,可殿內那些城外兵營的將士卻沒人上手。而且那鬧事兒的漢子看著也不是真瘋,多少拳頭打在身上,他只盯著陸公子一個人揪打,後來被小廝拉遠了,又只撲雙祿一人。」

  說著夏荷不由抱緊雙臂,滿臉恐懼的說:「聽小丫頭學舌,那瘋漢雙目通紅好似要吃人一般,生生從雙祿脖頸子上咬下一塊肉去,血噴了一地。」

  靜言聽著也是渾身一顫,卻見夏荷又神神秘秘的更壓低了聲音道:「聽西院門上小廝說,那瘋漢一直嚷嚷著要給什麼燕子報仇,說他便是死了也要化作厲鬼讓陸公子不得好下場。哎喲~菩薩保佑,幸虧姑娘回來得早,不然可是要把人嚇飛了魂魄。」

  素雪庭這一早上的分派靜言都不知是怎麼對付過去的,滿心只是那瘋漢子,還有那句要給燕子報仇,化作厲鬼云云。

  這燕子明顯就是說那死去的金燕,想來是在一個雜耍班子裡處得久了,彼此不說是愛慕,至少也像家人一般親厚。金燕死得不明不白,最終只給了些銀子了事,到底是誰殺的人也沒個交代。那瘋漢也許是個情深義重的,咽不下這口氣便暗暗尋找機會報復?

  等屋裡人都去了,靜言默默的坐在桌案前盯著支兌冊子發呆。

  但他為何只是一味瞅准了陸公子與雙祿呢?

  正是滿心疑惑時,只聽院子裡有小丫頭急火火的嚷嚷著:「東院出事兒了,要殺人呢!」

  靜言猛抬頭,卻聽外頭啪啪兩聲,然後就是夏荷尖著嗓子叫罵:「作死了你!大白日的鬼叫什麼?多大的事兒不能慢慢說,嚇著了姑娘我就撕爛你的嘴!」

  「夏荷!」靜言揚著聲音喚她,「怎麼回事兒?把丫頭帶進來。」

  一個小丫頭踉踉蹌蹌的跌進了正廳,跪在地上縮成一團,顫顫巍巍的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靜言一看她臉上一邊一片赤紅的檁子便知是夏荷摑的。

  狠狠瞪了夏荷一眼,「怎麼咱們王府現在規矩變了嗎?東院喊打喊殺的還不夠,你也有樣學樣先動起手來了?這麼好的身手放在素雪庭真是可惜了,明兒就出去吧,當個女打手守城門去,也讓城裡的人都開開眼。」

  夏荷立刻跪倒,強擠著笑說:「姑娘消消氣,我也是看姑娘一早便沒精神,怕是昨兒喝的多了頭疼。所以一聽見她在院子裡亂叫,急火攻心,就上了手。」

  說罷咚咚的磕了兩個頭,「姑娘姑娘,您就饒了我這一回罷,下次再不敢了。」又去抓那小丫頭的手往自己臉上拍,「來來,你打回來,你快打,打了姑娘就不生氣了。」

  此時上夜的夏菱也起來了,忙過來打圓場,拉著夏荷站起來說:「行了行了,姑娘不過是一時氣話,你還在這兒演什麼猴兒戲?」

  又扭頭笑著沖靜言道:「姑娘可是說錯了,她這樣子當不了女打手,倒應該賣進雜耍班子裡。拴根兒麻繩再給她一面鑼,就能開張收錢了。」

  靜言還是頭一次說這麼重的話,看夏荷一張粉白的臉,偏額頭鼓起來個大青包,又聽夏菱說的有趣,便轉怒為笑。

  叫夏荷和那小丫頭都到跟前兒來,摸摸小丫頭的臉蛋兒,又探了探夏荷的腦門兒,撲哧一笑:「鬧吧鬧吧,你看看你,一句話的事兒,給咱們素雪庭添了位紅臉兒門神,你自己也弄出個壽星腦門兒。」

  讓夏菱把先前落馬時衛玄送的紫荊膏拿來,看著這兩個丫鬟都上了藥,這才說:「我是最看不慣與人動手的。有什麼大不了的不能好好說,非要動手才行?旁的院子管不了,但咱們素雪庭絕對不許再有打罵小丫頭的事兒,記住了嗎?」

  夏荷紅著眼圈兒,眼淚劈裡啪啦的掉,哽咽著連連說知道錯了。又拉著那小丫頭的手,「你別記恨我,今日是我的錯,趕明兒請你吃好的,當是賠禮了。」

  旁邊一直嚇得不敢出聲的小丫頭們見靜言氣頭過了,忙圍上來,只說夏荷和那丫頭的頭髮也亂了,衣裳也髒了,便一陣風似的把人拉出了屋。

  廳上只剩夏菱並一兩個最貼心的小丫鬟時,靜言便囑咐夏菱,「我早就發現夏荷是個笑面虎,潑辣起來能頂半個男人,仗著嘴巧長得也甜,有恃無恐的。你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最久,這丫頭的毛病你得盯著點兒,我是不會真把她如何,但萬一以後惹著旁的人呢?早晚吃虧的還是她。」

  夏菱點頭道:「姑娘說得是,以後有我盯著,您放心。」

  靜言不想再多說,便叫外頭的小丫頭進來,問東院那邊又出了什麼事兒?

  金燕的死原本已是塵埃落定,卻因為那個扮丑角的中年漢子又被攪了起來。

  靜言記著衛玄囑咐的話,這件事她既然無能為力,便不要往跟前湊著去攙和。但她和素雪庭的幾個丫頭是最先發現金燕屍體的,東院現在這麼一鬧,便有不少其它院裡的人來打聽。

  靜言想了想,她不知道衛玄是怎麼安排的這些事,那行兇之人又是如何與官府施壓按下這樁命案,只唯恐旁人來打聽時她哪句話說的對不上了,又出差池。

  於是她便把事發當夜同去的丫鬟們叫上,一起躲到王妃院裡去閒話家常。

  王妃自然也是聽聞東院那邊的動靜,但她散漫慣了,也不怎麼往心裡去,只是歎了幾句,「那姑娘真是怪可憐的,王爺應該多賞賜些銀錢才好。」

  今日太陽還不錯,王妃穿戴得整整齊齊歪在軟榻上,手裡一隻繡花繃子,溫柔的笑著對靜言說:「那些外面的事兒自有男人們去應付,與咱們女人無關。來,你看看我新紮的花兒。」

  靜言依言上前,王妃拉著她同坐在榻上,把花繃子一遞。

  靜言的笑容有些僵,但還是點頭道:「王妃這是繡的祥雲麼?顏色很出眾。」

  王妃笑意盈盈,「笨姑娘,這是海棠。」

  靜言只覺得頭皮一麻,乾笑道:「我不太懂得這些。不過這花樣子真不錯,是繡帕?」

  王妃笑得花枝亂顫,「這是給王爺繡的鞋面兒。」

  靜言徹底僵住,王爺……那般威猛的男子,會穿繡了海棠花的靴子嗎?而且這、這花,繡得像是一團烏雲似的。

  王妃拿回花繃子又不緊不慢的穿針引線,「常聽你姑姑說,你從小就不愛詩書女紅,凡是女孩子喜歡的花兒呀草啊你也不愛。倒是每日跟在哥哥身邊打算盤吶,記帳本呀。當時我就想,這姑娘必是因為家中清苦,不然哪兒有女孩子不喜歡穿戴打扮的?」

  說著看向靜言狡黠一笑,小聲道:「其實我也不擅女紅,我也不愛那些吟風弄月。你這性子不像你姑姑,倒像是我的親侄女兒。」

  靜言微微垂著頭道:「我哪兒有這等福氣。」

  王妃的聲音依然是輕輕柔柔,「福氣有上輩子積的,也有這輩子自己聚的。」說罷抬手托著靜言的下巴仔細端詳,笑眯眯的說:「我看著你倒是一臉福相,只怕日後有大富貴。」

  中午王妃留了飯。

  吃畢。王妃竟不似往日那般慵懶,反而留下靜言繼續陪自己說說話。

  按輩分論,靜言是要跟著她姑姑的孩子同樣稱呼王妃為姑姑的,但她一向不敢攀這高枝兒。今天卻是王妃主動提起來,讓她以後別王妃王妃的叫得那麼遠。

  「我很高興能有個自家的姑娘來陪伴,你雖與我沒有血親,但我是從心裡喜歡你。以後只喚我姑姑便是,聽著也親切。」

  說這話時,王妃已又歪回軟榻上,自嘲了一句:「年紀大了,不太坐得住,便容我鬆快些罷。」而後便斜斜的倚在層層軟墊之上,懶洋洋半閉著眼,有一搭沒一搭的與靜言閒話。

  華服錦衣難掩王妃依然窈窕的身段,嫵媚多情的一雙眼在流轉之間好似人的心也跟著化了。靜言在心底由衷讚歎王妃之美,不多久便驚覺這美並不是給她看的。

  王爺不知何時站在屏風一側,「王妃睡了?」

  靜言趕緊起身行禮,王妃也跟著撐起身:「沒呢。」

  王爺幾步上前坐在榻上,愛惜的說:「今日身上覺得如何?乏不乏?」

  王妃淡淡一笑,「多虧了有靜言陪著,精神頭倒比平日好得多。姑娘自上午便來了,怕我因昨日大宴累著,便一直在旁張羅打點。」說著又用絹子擦了擦王爺的額角,「您怎麼出汗了?」

  王爺握住王妃的手道:「還不是因為陸世琛那小子的破事兒!」

  王妃眉頭微皺,「既然是他惹的事自然有他家人善後,王爺大可不必操心。」又是輕輕一歎,慢慢撫弄著王爺的鬢角,「文符也不爭氣,這麼大了還不能替王爺分憂。」

  看著王妃滿面的焦慮自責,王爺頓時放軟了口氣說:「文符很好,雖還不夠穩當,但脾性忠正耿直。這次的事兒要不是因為牽扯著文筳,我也不必費這麼多周章。」

  王妃一驚,緊緊的拉著王爺的手道:「怎的還與文筳有關?文筳那孩子恭順賢良,必然是有人挑撥,抑或栽贓。」

  王爺沉吟片刻後面色略微有些陰沉,「傳話的小廝說是文筳招那姑娘過去領賞,所以才出了後來的事兒。此事衛玄已經查明,並非杜撰。」

  王妃按著胸口急急的說:「文筳不會也……」

  王爺重重一歎,咬牙咒罵:「不爭氣的東西!」

  靜了片刻,王妃聲音微微有些發顫,抬手撫著王爺的眉心,「別生氣了,氣壞了又要惹人心疼。文筳若是真做了什麼,您好好教導他一番就是了。年輕男孩兒,正是火氣旺盛的時候。您要是真處置了文筳,只怕安妹妹……」

  不提安夫人還好,一提安夫人王爺立刻皺緊眉頭。

  王妃又是勸慰了一陣,還拿來繡了一半的花樣子給王爺看,「是不是比從前好了很多?靜言以為繡的是祥雲,原來真有比我還笨的呢!」

  王爺看著那繡得亂七八糟的東西,眉頭終於舒展開來,笑著刮了一下王妃的鼻子,抬手摟住她的腰,「你呀,就是太仁厚了。拿這個來逗我,想替文筳求情是不是?」

  王妃立刻拿花繃子擋住羞紅的臉,「王爺!還有姑娘在跟前兒呢!」

  王爺仰頭爽朗一笑,這才轉過身來,笑著對靜言說:「你能惦記著王妃,替王妃分憂,很好。我聽說你還有個才入學堂的侄兒,現下在家塾讀書嗎?都學了什麼?」

  靜言忙一一回了。

  王爺點點頭,「你父親章衍我是見過的,既然章氏五爺家這一脈只剩你侄兒一個,倒應該好好鑽研學問。這樣罷,明日你便回家一趟,告訴你母親一聲,我想讓你侄兒到東院來,由言重山親自當他的西席,可好?」

  靜言一震,連忙跪倒行了大禮,「多謝王爺!」

  王妃輕笑道:「王爺,才剛我還跟靜言說,她與潘三奶奶分毫不像,倒似我的親侄女兒一般。讓她改口喚我姑姑,你便是她的姑父。多了這麼好的一個侄女兒,真是咱們的福氣了。」

  王爺一笑並不在意,「你喜歡就好,我聽衛玄說這丫頭很妥當,西院的帳目也攏得清清楚楚,比我堂姐在時明白得多。既然你與她如此投緣,日後更應善待著些。」

  王妃點頭稱是,「我知王爺喜歡女人打扮得富麗些看著喜慶,前日便送了靜言幾樣我年輕時用的首飾。姑娘家中清苦,一向簡樸克己,真是讓人心疼。但那些東西都是王爺當年送我的,只請王爺不要怪罪才好。」

  王爺揮手道,「幾樣首飾算什麼?明日我便命工匠們進來,再多做些給你們戴著玩兒。」

  王妃一笑,招呼靜言道:「還不快過來謝謝你姑父。」

  這之後靜言便一直陪在旁邊。

  不得不說,王爺王妃兩人的恩愛真是羨煞旁人。與自己父母那種相敬如賓不同,王爺對王妃的寵溺簡直到了讓靜言瞪眼睛的程度。

  但她總覺得王妃愈發與她聽聞中的不像。是很溫柔,很寬厚,但絕不是不諳世事。

  然而此等融洽的氣氛在安夫人哭喊著沖進來後徹底蕩然無存。

  「王爺!王爺你要給文筳一個公道啊!」

  前一刻還笑著聽王妃細數文符世子幼時趣事的王爺立刻面色一變,「公道?他明知陸世琛對那姑娘心存歹念還做幫兇把人家喚來,我不打斷他的腿已算輕的!」

  安夫人哭得梨花帶雨,「王爺,文筳當時必然是不知情的,請您好好聽他說說,萬萬別信了旁人的一面之詞!」

  王爺一聽更怒,猛的起身一揮手,把拽著他衣袖的安夫人甩到一邊,「我會輕信一面之詞?若不是已有確鑿證據我又怎會如此?」

  王妃眼見王爺震怒,便勸道:「妹妹快少說兩句罷。王爺英明神武,便是旁人有意欺瞞也是不能。再說出了一條人命豈是小事?王爺身為一方之王,必然要給子民一個交代,不然便是有逆民心。所謂嚴于律己,文筳不過略有牽扯,王爺罰他亦是為了一正王府風氣。自己的兒子,你道王爺真忍心嗎?」

  靜言看在眼裡記在心中。

  以後她再也不信那些小道傳聞了。王妃愚昧?真是天大的笑話。

  忽聽小廝在房門外慌張的說:「王爺,陸公子醒來便提著劍往後院去了,大總管已帶人趕過去阻攔!」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05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二十九章

  毫無任何徵兆的,另一條命便這樣終結在王府之中。

  就在王爺與王妃親親密密的聊著家常話,靜言為了自己的侄兒能有言重山做西席而滿心歡喜,安夫人哭鬧著請求王爺不要重罰二公子的同時,京城陸大學士之子陸世琛揮劍斬殺了那個演丑角的瘋漢。

  小廝來得遲了。

  衛玄去的遲了?

  靜言一無所知。

  等到她從各色來路不同的小道消息裡得知那個滿嘴嚷著要替燕子報仇雪恨的瘋漢的下場時,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北疆深秋第一場大雪亦是毫無徵兆的來了。

  裹緊身上的斗篷,靜言默默的站在西院後罩樓旁小跨院的門廊下。雙手抄在棉手籠子裡,靜靜地看著站了一地的賣藝人。

  那些雜耍班子或戲班子裡的女人們,一個個木著臉,眼睛緊緊的盯著負責發放銀錢的小丫頭。夏菱執筆在一本名冊上勾畫,夏荷低著頭嘴皮子嘟嘟囔囔的點著手中的銅錢。

  叫到誰,誰便上來領取自己那一份,眉開眼笑。

  那中年漢子原來叫做王長安,長長久久,平平安安。

  聽說金燕姐妹是他收養的,情同父女。

  王長安是這雜耍班子的班主。

  「姑娘,眼瞅著入冬,您看雪下得這麼大,容我們再留一宿,等雪停一停才好走,啊?」一個老婦仔細將碎銀與銅錢揣進懷,眼巴巴的等著靜言答覆。

  夏菱抬起頭,「我們姑娘說了不算,是大總管吩咐今日便將你們都打發出去,沒得商量。」

  老婦舔了舔嘴唇,「那晌午飯可還有?」

  一旁的夏荷有些不耐煩,「不是給你錢了嗎?去城裡買碗酒水熱熱的吃了不比什麼都強?」

  老婦訕笑道:「是是,只不過從今往後班子能不能再拉扯起來還不知道。這一點錢,過冬都夠嗆。兩條人命,若是傳出去,旁的人……」

  夏荷眉毛一挑,「什麼旁的人?要傳也是你們傳。我把不好聽的先說了,你們的名字我們可是有的,真要是外頭風言風語的傳起來……就把你們一個個全捉回來!」

  靜言皺起眉頭低斥了一聲,「夏荷!」

  轉身面向那老婦說:「大家在府裡辛苦了許久,雖是最終出了這麼兩件事,但按道理也應該好好酬勞大家一番。」

  說罷便讓夏菱把冊子交給她,吩咐道:「你叫後廚預備幾桌像樣的席面兒,就說是我讓的,要用什麼讓廚娘來支兌。」

  院子裡一群女人聽了都是千恩萬謝。

  靜言臉皮薄,說完便扭開頭不再言語,卻見牆角有個婦人獨自站著,垂著眼睛面色蒼白。

  招來一個小丫頭,靜言悄聲問:「那人是誰?」

  「回姑娘,那便是王班主的女人。」

  靜言猶豫了一下,步出前廊。夏荷立刻從小丫頭手裡接過一把傘替她撐著,「姑娘要問話我把她叫來便是了,地上有雪,別濕了鞋襪,回頭要著涼。」

  靜言搖頭,「對未亡人理應尊重些。」

  衛玄送來的銀錢匣子裡附有名單,其中王班主的女人額外要多給。

  夏荷將那一小包銀子送到婦人面前時,那婦人冷冷一笑,也不謝,也不抬眼皮,劈手奪過來往袖子中一塞,又變回剛才那副模樣。

  夏荷張嘴想說什麼,卻見靜言瞪她,便乖乖的退後一步。

  靜言輕聲說:「這位嫂子,天寒地凍的,你先回屋歇一歇,等過會兒吃了飯便可以走了。王班主的事兒……請節哀。」

  那婦人又是冷笑了一陣,眼皮子一翻,「哀什麼哀?金燕那小娼婦原就是個浪貨,仗著長得好眼睛裡便不夾人。一心惦記著攀高枝兒,耍個火流星還要在臺上拿眼睛四下勾搭。當家的只拿她當個寶,做下那些醜事以為我不知道呢!這兩個男盜女娼,死得好,活該!」

  靜言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只聽那婦人還不甘休,叫罵聲越來越大,說的話也越來越不像樣。

  先前領了銀子四散在院子裡的女人們都圍過來瞧熱鬧,見靜言轉身便讓開一條小道。

  穿過這些女人們中間時,靜言聽到嗡嗡的竊竊私語,「早就看那兩個丫頭不是什麼好貨,死了的那個成天幾件好衣裳花搭著穿,聽說妹妹還腆著臉管人家要錢……」

  靜言只覺早上喝的粥都要嘔出來一般。

  匆匆離開跨院,迎頭便看見王廚娘正賊眉鼠眼的跟一個小廝嘀咕著什麼。看見靜言來了,那小廝便跐溜一下跑了。王大娘臉上堆著笑,「喲,好善心的姑娘,菩薩似的給那些女人置辦席面兒,她們也配嗎?」

  這便是笑著打人一悶棍。

  靜言正是心頭堵著火氣,當下也不客氣,冷著臉道:「夏荷,西院管事賞人幾桌酒席也有人嚼舌根?還是說這是件了不得的事,要東院彌朗閣下了票子才使得?」

  夏荷聽了一笑,上前一步先不急回話,只上下打量王廚娘,把人看得發了毛,才說:「姑娘不知道,咱們西院的管事歷來就是個擺設,動上一粒米一滴油都是有人盯著的。這也好,您且稍等,由我去問問大總管,那些戲班子和雜耍的伺候了王妃那麼久,讓主子們都樂樂呵呵,姑娘在大冷天裡想替王妃行善賞頓酒菜使不使得?」

  王廚娘一雙笑眼轉瞬變成三角眼,「瞧瞧這丫頭說得話!我何時說章姑娘是擺設了?」

  夏荷假作一驚,咯咯笑道:「哎喲,原來王大娘還知道我們姑娘是西院管事呢?原先姑奶奶管著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連賞幾桌飯菜也要問個沒完?才剛與你嘀嘀咕咕那小廝是西院門上的罷?您這是又要通稟給誰顯勤兒啊?」

  王廚娘也不示弱,脖子一梗,「姑奶奶原先定下過規矩,西院後廚開付五兩銀子以上的就要報給帳房!」

  夏菱也逼前一步,「報便報了,你那麼鬼鬼祟祟的算什麼?你說報,那票子呢?拿來我看看,五兩銀子,你當是伺候爵爺嗎?用的都是什麼料,下的是什麼米,炒的是什麼菜,各用多少斤多少兩?勞煩您都給列清楚了!」

  王廚娘氣得眼睛直冒精光,正要再掰扯,卻見夏菱和春巧一起過來了。

  王妃來了吩咐,讓好生招待這些班子裡的女人。

  春巧笑眯眯的對著王廚娘說:「王妃知道咱們西院後廚有姑奶奶定下的老規矩,也體諒您的難處。所以這一頓的開銷由我們院兒裡出,這不就給您送來了嗎?」

  說著一擺手,就有小丫頭遞上兩枚五兩的銀錁子。

  王廚娘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兩隻手扭在一起只是乾笑,「這哪兒像話?其實咱們自己的東西也無需清算得這麼明白,只要有單子有票,能對上就行了。」

  春巧便也不糾纏,臉上甜甜的笑著說:「那就勞煩王大娘了。」

  待到回了素雪庭,春巧也跟進了屋。

  摒退閒雜的小丫頭,側身坐在小繡墩子上冷笑:「我就知道那老貨必然張口閉口的姑奶奶。從前是那一位管著,現在換了人還看不清呢!除了那一位她眼裡還有誰?早就想拾掇她,姑娘也無需客氣,有什麼醜事兒揭出來便是,她自己不要臉還等著別人上趕著給嗎?」

  靜言看著春巧,腦袋裡忽然就想通了一件事。

  以前恐怕姑奶奶仗著身份尊崇,對西院的女人無一不是百般約束。王妃也好,大郡主也罷,雖是築北王府名正言順的主子,在姑奶奶跟前卻是弟媳,是侄女兒。

  即便王妃被王爺捧在手心裡,但也架不住姑奶奶的娘和老王妃是親姐妹,姑奶奶的爹和老王爺是親兄弟。這親上加親,王妃便是再得寵,也不會明著跟姑奶奶較勁。

  從前是因為大郡主抓住了姑奶奶的什麼把柄,所以王府才空出西院管事的位置。而她,是王妃弟媳的侄女兒。

  昨日王妃說的話不由浮上心頭。

  【我很高興能有個自家的姑娘來陪伴,你雖與我沒有血親,但我是從心裡喜歡你。以後只喚我姑姑便是,聽著也親切。】

  這一聲姑姑可真不是白叫的,這一個二兩銀子月錢,好吃好喝好穿戴招呼著的位置也真不是好坐的。

  靜言突然覺得頭很疼,心裡也像壓著塊石頭似的。

  窮苦賣藝人巴望的一頓熱乎飯,一牆之隔,卻是王府中兩個最有權勢的女人之間的暗鬥。

  兩條人命,一牆之隔,也只是京城貴公子們的一場玩樂。

  這一道牆,是院牆,是築北王府的院牆!

  春巧喚了一聲:「姑娘?」

  靜言按下起伏的情緒,扯著臉皮笑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既然有人這麼頑民不化,以後我也沒必要再顧及很多。」

  春巧看了她幾眼,欲言又止,最終也是一笑,「如此,姑娘便好好歇著吧。大雪天站在外頭許久,多喝些熱薑茶才好。」

  又招呼小丫頭拿手爐來,又親自給靜言膝上加了一層薄被。

  春巧垂著眼睛,掐頭去尾的說:「姑娘是聰明人。有大世子,有大郡主,旁的人終歸只是旁的人。您之前已做得很好,規矩不是您定的,便是真怎麼著也指摘不到您頭上來。但做人太聰明也不好,有些事知道了也只當不知道,才能活得痛快。」

  靜言點點頭,「我明白,你去吧。」

  春巧行了禮,又深深的看了靜言兩眼才帶著小丫頭走了。

  上午的差事都已辦完,一時廳裡只有靜言坐在案子後手裡握著一卷書發呆,旁邊一個小丫頭伺候著。

  「給我拿斗篷手籠子,屋裡悶得慌,我去院子裡站站。」

  雪,還在下,已沒有晨間那麼大,但一片片雪花卻好似比先前厚重了不少。滿目素白的庭院中安安靜靜的,只有撲簌簌落雪的動靜兒。

  靜言不想有人跟著,便打發小丫頭回屋去,自己望著漫天的雪出神。

  先前房裡用的熏香讓她頭疼,滿室華貴的擺設讓她眼花。唯有到了室外,清新濕潤的冷,天地一片潔白,才終於把一早上的不安和憤慨全壓了下去。

  靜言盯著素雪庭與容華齋相連的八角洞門。跨過去,就是王妃的院子。原來,她所在的,也是一牆之隔啊……

  忽然間好似看見了衛玄。

  就像第一次遊園時見到的樣子,穿著玄青長衫,高大威武,也是這般由某個拐角處冒出來,身後跟著好幾個侍衛。

  哦,還有一個背影,突然在廊子中停下來,在八月十五的團圓節裡悄然安排人送她回家與家人團聚。還是這個背影,搭弓射箭,自信篤定的告訴她,他會得第一。

  「怎麼在這兒站著?」

  靜言回過神。

  原來不是幻覺,衛玄真的來了,就站在她面前。

  不知道為什麼,先前一直惶惶的心就這麼安定下來。仰頭看著他,「我喜歡雪景。」

  衛玄沉默了片刻,「那安排你住素雪庭真是對了。」

  「你怎麼來了?」

  「有人來報說你私下吩咐要給那些賣藝人預備酒席。」

  靜言歎了一聲,苦笑,「是我錯了,不好好打聽打聽先前姑奶奶立下的規矩。」

  「她管著西院的時候自然按她的規矩辦,但如今你是西院管事,以前那些不算數。我已經命人把那個多嘴的小廝拖出去打了十板子,言重山也去後廚對付那生事的廚娘。放心,有我在,這件事沒人敢跟你再掰扯。」

  靜言心中一暖,微笑道:「你這麼敲鑼打鼓的罰了小廝又給王大娘沒臉,只怕日後我辦差更艱難。不過還要多謝大總管了。」

  衛玄頗不以為然,「怎會艱難?先前一檔子事兒挨著一檔的,也沒機會給你立威。但西院管事換了人,是該敲打敲打那些老的。不然一次兩次順著她們,只怕日後拿堂,你才真是不好管了。」

  靜言也明白現在她已是騎虎難下。先有衣裳布料,後有首飾還改口認了姑姑。只怕她的腦門兒上已經貼了籤子,明明白白的寫著:此乃王妃一夥兒。

  想到這兒,自己就笑了。

  才剛進來時看到的那張迷茫憂愁的臉,就在眼前眉舒目展,好似陽春三月融化了冰雪的早春。衛玄的眼底也不由泛起暖意,低聲問靜言:「一個人站在這兒在想什麼?」

  靜言四下看了看,只有相熟的三虎四虎站在幾步外,便也低聲回道:「在想死了的人,活著的人,有權勢的人,還有一根兒苦瓜。」

  「苦瓜?」

  靜言輕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就是我了?」隨即又長出了一口氣道:「其實想想後院那些賣藝的女人們,真算不得苦。只要睜一眼閉一眼,裝傻充愣,就能過得挺甜。」

  靜言低頭擺弄著棉手籠子,脖頸上有一小縷沒梳利索的碎發。看上去軟軟的,還有點兒卷。衛玄想起一個詞:黃毛丫頭。

  「金燕和王長安的事兒,有內情,非你所想那麼簡單。說他們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不為過,你只需知道事事皆有起因。但這件事無論日後再有什麼風言風語,你只說不知道,切記。」

  靜言點頭,「是。先前你便跟我說過,我一直記得。」

  但是,有件事,她一直想問。對衛玄,有種沒來由的信任,所以還是問了,「那天晚上,殿內的將士怎麼都沒上手攔著?」

  衛玄默默的盯著她看了片刻,淡淡的說:「有些事既然官官相護不能予人公道,我便默許一個機會給旁人,圓了他想報仇的心思。你也說了,睜一眼閉一眼,就能過得挺甜。」

  以一命只換得對方頭破血流?

  靜言喃喃的說:「值得嗎?」

  衛玄哂笑,「你啊,終歸還是好奇。也罷,午後你來東院找我,我便帶你去瞧個明白。」

  見靜言眼睛亮亮的,衛玄笑意更深,「黃毛丫頭!」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三十章

  午後,雪已經停了,但天色還是灰濛濛的。

  靜言對著鏡臺理了理髮鬢,猶豫再三要不要換身衣裳?開箱籠,大郡主送的衫子裙襖還有許多是改好了卻一次都沒上過身兒的,只因那顏色太過嬌豔。

  靜言覺得像郡主那般風姿綽約高挑修長的穿這些很好,但她穿就顯得有點兒不倫不類。想想她姑姑動輒披掛一身鮮豔的綾羅,俗豔得慘不忍睹。而且,在這王府之中,非但是言行,便是穿著打扮,也是收斂些為好。

  於是,最終還是從慣常她穿的那幾身衣裳中選了一套得體的。

  因衛玄說是要帶她看個明白,只怕涉及一些不為旁人知曉的內情,便特意沒帶小丫頭,只叫著夏菱與夏荷。

  由素雪庭一路走來,各處庭院中都有掃雪的小廝或丫鬟忙忙碌碌。在經過小郡主的院子時,看到小丫頭們還在院子裡堆了三四個雪人。

  兩個穿紅襖的丫頭正一人捧了小笸籮,另一人從中拈起石子紅棗等物給雪人添上眼睛嘴巴。那雪人堆得高,披一塊紅布做斗篷,背後紮了四支彩旗大靠,小丫頭踮著腳給它臉上安一枚紅棗,立刻讓這素素的一團白就精神起來。

  想著小時候下了雪,哥哥也會帶著她在庭院中玩耍堆雪人,回憶如此美好,讓靜言不由自主的微笑起來。

  出西院過長廊,路過棣棠軒時去看望了一下劉太醫夫婦。太醫還在歇午,劉夫人便輕聲與靜言閒聊了幾句,末了又交給她一瓶枇杷膏,「有空你給李公子送過去罷。」

  靜言接了,一看那瓶子心中一動,問道:「咱們府中的枇杷膏可都是夫人給配的嗎?」

  劉夫人點頭說是,又說:「往年都是姑奶奶用的多,常常一配就是十幾瓶,我倒勸過她一次,這東西雖是潤肺鎮咳,喝起來甜絲絲的又香,但也不要吃太多了。」

  靜言笑道:「記得夫人的理論,是藥三分毒,我不會告訴劉太醫的。」

  劉夫人便笑著戳了戳她的腦門子,「頑皮。」

  靜言起身告辭,臨走時閑閑的問:「這藥膏也給奴僕們使麼?我看平日裡並不是劉伯伯給他們看病。」

  劉夫人搖頭,「你劉伯伯年齡大了,哪兒還有精神什麼人都管?我這裡配的藥也只給王爺王妃又或夫人們用而已。」

  靜言聽了點點頭,行過禮便退了出來。

  往陸沉館走的時偏頭問夏菱:「西院庫上的秋嫂子以前是不是也與姑奶奶走得近?」

  夏菱忙回道:「秋嫂子是個異數,也不見她跟誰親近。要我說她就是個白眼狼,好言好語的對她也不見給個好臉色。」

  靜言攥著枇杷膏的小瓶子想了想,笑道:「這府裡一共兩個人曾要送我這種枇杷膏,一個是姑奶奶,另一個就是秋嫂子。」

  夏菱一愣,隨即冷笑:「原來如此,倒真瞧不出有些人面兒上正經八百的,私下裡卻比誰都會攀附奉承。保不齊還是人家的心腹!也怪不得大郡主能抓出那麼一大把虧空,屋裡都直接連著庫了。」

  靜言沒言聲。

  她終究是不想被王妃和姑奶奶的明爭暗鬥牽扯得太深。就像春巧說的,她以前做得已是很好,日後便還是如此裝傻充愣罷。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只想賺自己那點銀子補貼家裡,等過個兩三年,她年紀也大了,必然要出府。照這麼三天兩頭的有王妃郡主乃至王爺賞賜各色小玩意兒,等出去時她也能有一筆很拿得出手的身家了。

  一路盤算,正要往拐入去陸沉館的月亮門,冷不防一個小廝從夾道裡衝出來,險些撞上。

  夏荷扶著靜言的胳膊罵道:「這麼著急是要幹什麼?趕著投胎嗎!」

  那小廝趕緊行了禮,「小的該死!衝撞了姑娘。可巧兒遇見您,我正要去素雪庭找呢!後門上的人來話說,王班主家的女人跪在門口死活不走,誰問都只說要帶她男人一起走。我們道她是得了失心瘋,去攆她,但看著行動說話明明白白的,又不像。剛才那班子裡打雜的女人又回來兩個,扛著一口棺材,現下三個人跪在雪裡,堵著後門,說什麼也要見管事兒的。」

  靜言記著衛玄的話,這件事他不許她以後再插手。

  於是便點頭應道:「行了,你先回去,告訴後門上的人不要難為那些女人。正好我要往陸沉館去找大總管,到時候自有人過去處置。」

  正說著話的功夫,卻見衛玄領著侍衛急匆匆由陸沉館出來。

  看見小廝便問了幾句,說知道了。

  靜言問他:「你這麼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兒?」

  衛玄皺著眉頭說:「安夫人在午膳時又去找王爺哭鬧,這次鬧得大了,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王爺一怒之讓人把二公子帶到家廟去,要請出家法處置他。」

  靜言還沒什麼,夏菱和夏荷卻是齊聲驚呼,「那還了得?!」

  靜言不明所以,滿面臉疑惑的看著衛玄。

  衛玄揮手讓小廝先去後門上按靜言吩咐的把那些女人穩住,這才低聲說:「王府家法甚是嚴厲,真動起手來,能要人半條命。」

  靜言一震,「那你趕緊過去吧,王爺在氣頭上,別真打出什麼好歹來。」

  此時忽聽身後有人高呼一聲,「衛玄!」原來是大郡主和小郡主。

  靜言忙躬身退到一旁,兩位郡主和跟著的丫頭們立刻呼啦啦將衛玄圍住。

  大郡主皺著眉頭問:「父王真的要給二哥上家法嗎?」

  「是。」

  小郡主「哎呀」了一聲,上前一步,雙手挽著衛玄的手臂嬌聲說:「衛大哥,那你快帶我們過去。一定要攔住父王,不然那鞭子抽起來,縱然是二哥也扛不住啊!」

  衛玄不聲色的後退一步,抽出了胳膊,「在下正打算去家廟,還請兩位郡主不要莽撞。」

  小郡主一聽便撅起嘴。

  大郡主略一沉吟,「文箏,你先回去,我自己過去瞧瞧。」

  小郡主更是不甘,又抱著衛玄的胳膊來回搖晃,「憑什麼不讓我去?父王最喜歡我了,到時候我就纏著父王,只怕比你們動不動講些大道理強得多呢!」

  說完便拉著衛玄往前走,「衛大哥你帶我過去!」

  衛玄冷下臉來撥開小郡主的手,渾身繃得像個冰塊。

  大郡主皺眉訓斥妹妹,「多大了還和衛玄拉拉扯扯的,像什麼樣子!」

  小郡主梗著脖子回嘴:「衛大哥也是咱們的哥哥,父王都說過的!我便跟自己的哥哥撒嬌,誰能說我什麼?你在秋獵時還不是和穆大哥偷偷牽著手,以為我不知道嗎?」

  大郡主臉上一紅,「別胡說八道!」

  小郡主狡黠的笑著說:「好,你不讓我說我就不說,但許你喜歡穆大哥就不許我喜歡衛大哥嗎?」說著更是故意往衛玄身邊湊了一步。

  靜言站在人群外,抬眼去看衛玄。

  此時某人的臉色已經黑似鍋底,腮幫子都咬得鼓了起來。

  眼看著衛玄一雙濃眉豎起就要發火,卻聽小丫頭喊了一聲:「王妃來了!」

  何止是王妃,只見一群華服貴人烏烏泱泱由遠處走來。為首者除了王妃,孔夫人和顧夫人也一邊一個跟著。

  恰在此時,又有小丫頭驚呼:「姑奶奶也來了!」

  可不是麼!王妃一行人走廊下,姑奶奶帶著人卻由院子裡橫穿踏雪而來,而且陣仗更大,不光是伺候的丫鬟,西院各處有頭臉的管事也都跟了過來。

  靜言帶著夏菱和夏荷退到人群後,微微垂著頭。

  一時間王府東院陸沉館外,王妃和姑奶奶迎面相逢,相視而笑。

  「姐姐也要去勸慰王爺嗎?」

  「是啊,難得王妃有心,還牽掛著文筳。」

  「姐姐說笑了,自家孩子,哪兒能不牽掛呢?」

  「如此正好,咱們便一同去罷。」

  小郡主撲到王妃身邊,挽著母親的手嬌憨的說:「我也要去,我要去給二哥求情!」

  王妃由著她撒嬌,笑著說:「好孩子。」

  靜言默默的走在人群最後。姑奶奶帶了那麼些人,此時就算有衛玄先前的警告,她也不得不去了。反正是隨大溜,倒也無妨。

  忽然袖口被人拽了拽,夏菱低聲說:「姑娘慢走一步。」

  正是不解,卻見身後幾步便是衛玄和侍衛們,靜言以為他是要跟自己說後門上王班主女人的事兒,便放慢了腳步。

  及至與衛玄並行,等了半天也不見這人說出一個字來。倒是四虎閑閑的嘀咕了一句:「我們大哥不喜歡小郡主。」

  哎?

  衛玄面上略有尷尬,偏頭低斥了一聲:「放肆!」

  四虎不以為然,猶自說道:「小郡主就是愛撒嬌撒癡,前幾天還說喜歡京城徐公子,今天又變成喜歡大哥,保不齊明天還會喜歡誰呢。」

  夏菱橫了他一眼道:「喜歡你唄!」

  四虎立刻沒了聲音。

  靜言只覺得莫名其妙。然而又走了幾步,忽聽衛玄低低的說:「小郡主年幼,口無遮攔。」

  「……我知道。」

  衛玄看到靜言嘴角邊淺淺的微笑,終於舒展開一直皺著的濃眉。

  跟在後頭的夏菱和夏荷對了個眼色,都是掩嘴偷笑。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06 PM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三十一章

  待到靜言跟著王妃等人來到家廟時,只見二公子雙手被縛在一根極粗的木頭杆子上,大冷的天,上身只穿著一件中衣,那上頭已經有斑斑血漬。

  安夫人已是哭得快暈死過去,軟軟的靠在丫鬟身上,只知道抽泣。

  大世子直挺挺的跪在當院,攔著手提皮鞭的王爺。

  「文符,你給我閃開!」

  「父王,打也打了,您出出氣就算了。若真是二十鞭下去,文筳必然重傷。弟弟也是不明就裡,以為那些公子招來藝人不過是尋常作樂,誰想到最後會變成那般模樣。照理說,我這個做哥哥的也應被責罰才對,這件事當時我也是知道的,但未往心裡去。如此,父王還不消氣,文符願替弟弟領了那剩餘的十鞭!」

  說著就看大世子站起身,甩開斗篷,解了腰帶外衫,大步走到柱子旁,「父王,請!」

  「王爺,使不得!」

  未等王妃開口,姑奶奶已經沖了過去,拉住王爺的鞭子,「已經打過了,你怎的還如此死心眼子?二十鞭,便是那些皮糙肉厚的士兵也撐不住啊!文筳是你的兒子,是咱們築北王府的血脈,你這是要親手斷了自己一支血脈不成?」

  王爺不耐煩的一甩手,怒道:「就是你們這些女人成天縱容!想我堂堂築北王的兒子,竟然做起牽線搭橋拉皮條的行當!文筳若是當時不知便也罷了,陸世琛明明白白說著要找個娘們兒來樂一樂,他們願意耍就去城裡的堂子,王府之內豈容得這等骯髒齷齪的事!」

  此言一出,連王妃在內,所有女人都跪了下去,衛玄等人也都垂首躬身。

  大世子看了王爺片刻,面上羞愧難當,突然一扯中衣,赤著肩背高聲說:「父王教訓得是!文符願意接受父王的責罰!」

  言罷攤平雙手叫小廝,「來人!給我捆在思過杆上!」

  王妃猛的抬起頭,急急地抽了兩口氣,旋即又垂頭不語,雙肩微顫。

  春巧驚呼一聲,連滾帶爬的上前扶著,「王妃,王妃!」

  王爺一見頓時慌了,扔開鞭子就沖了過來,一把挽住王妃拉在懷裡,「月皎,地上濕寒,你先起來。」

  王妃搖頭,抬眼時已經紅了眼眶,「王爺,兒子們不爭氣原是他們的不對,縱是罰他們打他們也是應該的。我做母親的自然心疼,但更是氣他們如此不明是非。好好一個女孩兒,就那麼去了,這幾天我連想都不敢想,夜夜噩夢只覺那姑娘滿腹冤屈似要找人傾訴……」

  王爺滿眼的心疼,握著王妃的手不言不語。

  姑奶奶冷哼一聲,「文筳身份尊貴,為了一個賤民已經受了責罰。如今有了交代,王妃再夢見死鬼大可不必害怕。」

  王爺皺起眉頭剛要張嘴,卻聽王妃說:「不!要罰!王爺身為一方之王,一諾千金。」

  姑奶奶冷笑道:「好惡毒的心腸,你是非要文筳受那二十鞭嗎!」

  王妃蒼白著臉慢慢站起身,「琴姐誤會了。」

  姑奶奶也站了起來,倨傲的仰著下巴,「哦?你倒說說我怎麼誤會了!」

  王爺怒斥一聲,「都住口!」

  話音未落,卻見王妃大步走出廊下,撿起地上的皮鞭便狠命的往大世子身上抽去,哽咽著呼喊道:「身為兄長,代弟受罰,孩兒你不要怪娘!」

  這一下莫說是王爺,連姑奶奶和歪在丫鬟身上只知道抽氣兒的安夫人都驚得瞪大雙眼。

  真是一場急轉直下的鬧劇。

  有了先前的接觸,到現在靜言也分不清王妃這一打一罵之間哪一樣是真,哪一樣是假。只看到孔夫人最先衝了過去,抱著王妃的腰痛哭流涕,嘴裡還嚷嚷著什麼,然後是兩位郡主,顧夫人,春巧等丫鬟們,以及各處管事。

  夏菱拖著靜言也湊了過去,與夏荷一起合力擠到人群中間,不前不後的簇擁著王妃。

  靜言抬頭從縫隙間看了衛玄一眼,看到衛玄沖她點點頭,頓時心裡穩當了許多。

  經過王妃來了這麼一手,姑奶奶無話可說,安夫人借機跟著一起求情。有嘴巧的上去說兩句好聽的,有嘴笨的便扶著王妃幫忙順氣,張羅忙活。

  孔夫人已然撐起大局,指揮丫鬟把王妃扶回容華齋,讓小廝抬了椅子來服侍王爺坐下消氣。顧夫人跪在家廟前雙手合十,只求滿天神佛原諒二公子與世子年少輕狂,願以素齋三年償還他們的罪過云云。

  靜言不知為何看到顧夫人的樣子便很想笑,只能拿絹子掩著嘴假作咳嗽。

  衛玄瞪了她一眼。

  人都圍著王爺王妃轉,夏菱還想抓著靜言往前湊,靜言卻掙脫了她的手搖搖頭。轉眼看到大世子依舊跪在地上,直愣愣的看著母親流淚的樣子,倒是一臉真摯的關切之意。

  再看那邊,言重山和幾位王府客卿一起勸慰王爺息怒,向衛玄打了個眼色,衛玄便上前一步與王爺耳語幾句,王爺長歎一聲點了點頭,而後便被眾人簇擁著進入廟堂敬香。

  衛玄走過來扶起大世子,有侍衛替二公子解開繩索,二公子腳下一個踉蹌,只能扶著思過杆喘氣。

  靜言一看左近也沒剩幾個可使喚的人,便吩咐夏荷去叫小廝來。

  衛玄說:「勞煩你照看一下世子,我先送二公子回房。」

  靜言點頭,「你去就是了,等小廝來了我便盯著他們把世子送回去。那邊……可都說好了?」沖在廟堂中對著祖宗牌位長跪不起的王爺使了個眼色。

  衛玄答道:「嗯,鬧一場,有個交代便過去了。」

  靜言又說:「後門上王班主的女人還等著,你送二公子回房後記得差人給她們一個答覆。」

  衛玄一笑,說:「剛才我就是跟王爺說這個,放心,你交代的事兒,忘不了。」

  靜言臉上紅起來,嘀咕了一句:「什麼我交代的?原本就是你的差事。」

  四虎在旁邊冷不丁插嘴,「章姑娘的吩咐比聖旨好用。」

  衛玄冷下臉,呵斥道:「說的什麼話?大逆不道,三虎七虎,給他拎回院子捆起來!」

  四虎忙架起二公子說:「走走走,快些送公子回房!」

  衛玄還要發火,卻見靜言正抿著嘴看他笑,一股火氣也就散了。

  等衛玄他們都離去,靜言一看四下淨是粗使的小廝,便讓夏菱給還猶自對著廟堂發呆的大世子把衣裳攏好。

  靳文符突然看著靜言說:「這事兒確實是我不對。但我也沒想到陸世琛他們竟如此過分!母親……因為我傷心了吧?」

  靜言垂下頭說:「王妃宅心仁厚,可憐那死去的姑娘。」

  靳文符長歎,「你能否找得到那姑娘的妹妹?我想多送她一些銀子,雖然人已經去了於事無補,卻也能盡一份心。」

  靜言一禮,「世子放心,王爺已經命人多賞了銀兩。」

  靳文符點點頭,不再言語。靜言見衣裳已穿好,便命小廝把他送回房去。

  一時間家廟前人去院空,夏菱小聲說:「世子雖然浪蕩但心地是很好的,素來耿直,今天這一番打挨得冤枉。」

  靜言卻想,王妃那幾鞭子能有多大的勁兒?便是打了也無妨吧?但世子對異母弟弟能有這份心,對金燕之死能有這份擔當,在王府中已算很好的了。

  家廟離李崇烈所居的滌心齋只隔一個院子,靜言想著劉夫人讓她給帶過來的枇杷膏,便帶著夏菱往滌心齋走去。

  王府動用家法是府內家事,京城來的公子們都無人敢上前,更因為處置靳文筳是因為陸世琛惹的麻煩,他更是不敢冒頭。

  王爺素來嚴厲,作風自有一派武將威儀,這些公子們都是很怕他的,唯獨李崇烈偶爾與王爺下棋對弈,又或談古論今。

  「築北王果然不凡,這一樁命案放在京城那些貴胄府內,不過是塞些銀錢打發走完事,怎可能因為一個平民嚴罰自己的孩子,還要出公文榜昭告北疆?好!」

  李崇烈站在院內,把玩著靜言送過來的藥膏瓶子,「草菅人命,只因出身高貴就可以胡作非為?這等人便是豬狗不如!」隨即又笑道,「只恐怕王爺此舉會開罪了陸大學士。」

  靜言想了想說:「我終日只在西院,李公子有什麼見解大可以直接與王爺說。」

  李崇烈笑道:「姑娘錯怪了,在下只是一番感慨,沒有旁的意思。我是傾慕築北王的人品,多希望也能在這等人手下為國出力,而不是在京城中虛與委蛇。」

  低頭看著靜言又說:「你孤身在王府處處小心也是正常,但姑娘于我諸多關照,我怎會還存著利用之心?陸氏一族根基深厚,陸大學士更是個心機深重之人,我便是有意提醒王爺亦有許多顧慮。所以在下倒有個不情之請,只望姑娘能把話傳到衛玄耳朵裡。」

  到底還不是要她傳話麼?靜言一笑,「我不管傳話,但可以知會大總管一聲李公子對此事頗有獨到見解,到時候來不來是他的事,來了怎麼說,是你的事。」

  李崇烈仰頭大笑,「摘得真清楚,聰明姑娘。」

  靜言回了一禮,「不敢不敢,如此,我便回去了。還請公子保重身體,需要用什麼可命人去找大總管或言先生。」

  然而剛一轉身,就見幾位公子進了滌心齋,為首之人正是陸世琛。

  「三公子在京城中藏得嚴密,想不到一來北疆才知是身懷絕技。那長弓遠射也不知是何時練就的?真是埋沒了。」陸世琛大喇喇走來,輕蔑的上下打量李崇烈。

  李崇烈僵著臉,拱手一禮道:「不知陸公子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陸世琛眼含譏諷,「還能因為什麼?北疆這破地方玩兒膩了,找個樂子還被那些老古板指桑罵槐,打兒子麼,做給誰看呢?先前來時不知道你也要來,現在回去便一同回罷,路上也有個伴兒,嗯?」

  說到這兒,陸世琛身後幾名公子都是輕笑,更有一名上前一步挨近李崇烈,細細端詳一番後笑著說:「三公子來了便生病,清減了許多看著倒愈發俊俏了。」

  另一名也湊上來說:「朱兄,我前陣子說燕歸樓裡那名小青衣看著眼熟,原來是與三公子有六分相似。」

  一時間眾位公子哄然大笑。

  靜言站在一旁驚訝萬分。李崇烈不是肇親王的兒子嗎?就算是庶子,怎的這些人如此有恃無恐?而且那話中輕薄無禮之意如此齷齪,便是她都聽不下去了。

  卻在此時,李崇烈像只被壓抑許久的猛虎,突然一拳揮在離他最近的人臉上,打得那公子頓時倒地不起,捂著腮幫子嗷嗷亂叫。

  不待旁人反應過來,李崇烈又是抬腿將另一個湊在前頭的公子一腳踹翻。

  陸世琛最先有了動作,一把攥住李崇烈的手腕,當頭一拳。

  李崇烈生生挨下,目露凶光,翻手一拽一卷便扭住陸世琛的胳膊將他制住。

  陸世琛吃痛,大叫:「你們還愣著幹什麼!上來往死裡打,有什麼我扛著!」

  於是跟來的幾位公子立刻一窩蜂沖了上去,之前挨揍的也爬了起來。

  所謂雙拳難敵四手,靜言一看情形不妙,忙喊小廝:「快來人攔著!」說罷帶著夏菱就要去找衛玄。不想那一聲呼喊讓已經擺脫李崇烈的陸世琛聽見了,紅著眼睛便沖上來阻攔。

  「姑娘這是要去哪兒?你道是叫人來有用麼?這是我們自家的事,我是他表兄,收拾不聽話的弟弟輪不到你們築北王府的人管!」

  夏菱把靜言擋在身後,「我們姑娘是要回房,你們打便打了,拳腳無眼,萬一傷了我們姑娘怎麼辦?」

  說著單手一推靜言,自己橫在前頭,「姑娘,走。」

  陸世琛劈手扇了夏菱一巴掌,「滾開!你是什麼東西也趕攔著我?」

  靜言骨頭裡的倔脾氣頓時冒了出來。

  一把扶住跌跌撞撞的夏菱,「公子說得好,既然這是你們家的私事何必還留下我們外人看著?所謂家醜不可外揚,您今天的醜我可見著了!難道公子還嫌我們看得不夠不成?」

  陸世琛雖不知靜言是誰,但他知道王府內只有兩位郡主,於是便想這丫頭不過是個有頭臉的管事之類。一個婢女竟然敢頂撞他?又見這丫頭眼中淩厲鄙夷,頓時火起。

  啪!

  靜言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腮幫上火辣辣的疼,扭過頭狠狠地瞪著陸世琛:「這裡是築北王府!我們府中的人豈是你可以隨意打罵的?!夏菱,去找大總管,帶侍衛過來!」

  陸世琛更怒,一把抓住靜言的手腕,抬腳就踹。

  夏菱撲了上去抱住他的腿,「敢打我們姑娘,今日跟你拼了!」

  然而夏菱畢竟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身嬌體弱,陸世琛只一甩便把她踢倒在地,猶自不解恨般還要踢,靜言立刻抱住夏菱,緊緊的閉著眼,用後背對著陸世琛,等著硬挨那一下。

  然而……

  這吵吵鬧鬧的滌心齋突然就靜了下來。

  聽見衛玄在笑,那聲音又低又輕,「陸公子,您這是要做什麼?」

  靜言抬起頭,就看衛玄只用一隻手掐著陸世琛的脖子把他摁在廊柱子上,陸世琛雙腳踮地,一張臉憋得通紅,吐著舌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四虎冷不丁一拳重重毆在陸世琛肚腹上,打得他直翻白眼兒。

  「我們大哥問你話呢!」



第一卷: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第三十二章

  衛玄怎會如此快就趕了過來?靜言抱著猶在顫抖的夏菱,疑惑的看著隨衛玄同來的老虎們三下五除二便將適才那些囂張的公子一一制住。

  陸世琛像個小雞崽兒似的被四虎拎著,三虎攙扶起面色蒼白的李崇烈。

  眼前籠上一片黑影,卻是衛玄大步走到跟前,直直的盯著她的臉,「疼不疼?可還傷了哪裡不曾?」

  靜言搖頭道:「我沒什麼,倒是夏菱挨了一腳。」

  那邊四虎耳朵一動,木然的臉上頓時就掛上冰碴子,也不知手上使了什麼巧勁兒,只抓得陸世琛嗷嗷叫,嘶啞的喊道:「放開我!哎喲喂啊~~你可知我是誰?啊啊!!」

  四虎也不答話,只陰仄仄的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唬得陸世琛渾身一僵,以為這人就要把他生生拆卸了吞吃入腹,更是鬼哭狼嚎起來。

  衛玄恍若未聞,一雙眼只盯著靜言腫起來的臉,手伸在半空,想摸又不敢,就那麼懸著。最終狠狠一攥拳,「走,我送你和夏菱去劉太醫那兒。」

  忽聽滌心齋院門處傳來一聲笑,卻是言重山邁著方步溜達進來,邊走邊說:「喲,怎麼就打起來了?難道是看我們王府的家法不過癮,眾位公子也試吧試吧?」

  陸世琛看見言重山好似見了鬼,「你!你怎麼在這兒!」

  言重山哂笑,「陸公子許久不見竟還記得下官?一別兩年,公子看著愈發豐神俊朗了。」

  此時陸世琛那鼻青臉腫又是齜牙咧嘴的樣子實在是與「豐神俊朗」不沾邊兒,頭髮衣裳也是亂七八糟,言重山這話明顯是嘲笑他的,但院內之人沒一個笑得出來,更因陸世琛見到言重山后的態度心生疑問。

  衛玄輕托靜言手肘將她扶了起來,七虎也過來攙著夏菱。

  言重山掃了一眼姑娘們紅腫的臉頰,再次看向陸世琛時臉上依然笑著。

  斯文儒雅?不如說是一張斯文面皮上一雙虎狼般淩厲的眼,「兩年未見,陸公子還是老毛病不改。原以為你那會兒是年少輕狂,卻不想兩年後倒越來越過了。只怕陸大學士為了你必然操碎了一顆慈父之心啊!」

  陸世琛面色幾變,硬著口氣答道:「不勞你費心!」

  言重山又笑,「是,下官自然不配也沒那個心氣兒在您身上費心。不過您父親傳給王爺的書信上面明明白白的寫著,犬子頑劣,若在北疆生事便請王爺只當是自家兒子,嚴加管教。」

  陸世琛哼了一聲,「應酬話罷了,築北王與我家非親非故……」

  言重山一擺手打斷他的話,「是是是,我們王爺自然不會與爾等黃口小兒一般見識,下官今日前來是奉穆太守之命,請陸公子去太守府盤桓幾日,詢問關於王長安一案。」

  陸世琛一聽頓時萎靡下來。

  先前玩弄那雜耍丫頭無憑無據的也就罷了,王長安卻是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提劍斬了的,如今便是想推也推不乾淨。但轉念一想,是王長安在酒席上偷襲在先,便是見官又能如何?

  思及至此,陸世琛便挺胸抬頭,「去便去!」心中暗恨,早知今日不如昨日連夜動身,若是回了京城,誰還敢拿他如何?何必平白在這北疆受人鳥兒氣!

  心頭一股邪火無處可撒,抬眼在院中人臉上一一掃過,冷笑:「好,你們很好,本公子記住了!」又看見靜言和夏菱,咬牙罵了一句:「小娼婦!」

  衛玄一聽便放開靜言,默默上前也不廢話,對著陸世琛胯下就是一腳,頓時疼得他滾倒在地哀叫連連。

  這一聲悶響使得在場的男人無一不是夾緊雙腿。

  我的媽呀!這築北王府大總管人高馬大,一看就是練家子。一腳下去,豈不是斷子絕孫?

  一旁的貴公子們都嚇得面色蒼白,有壯起膽子的,顫巍巍道:「你、你們好大的膽子……」

  衛玄撣撣長衫,橫眼看去,那說話的人頓時了無聲息,還一個勁兒的往人後躲閃。

  言重山大笑,「這算什麼?太守府監獄裡的差役只怕還要生猛。諸位也是知道的,我們北疆地處邊關,抓進去的都是些悍匪流寇。」說著便咂著嘴豎起拇指,「那一個個的硬漢子啊!為了撬開他們的鐵齒銅牙,審一次不知道要費多少力氣,最後好容易揣摩出一套趁手的傢伙事兒,卻沒幾個能挨得住的,真是可惜啊可惜。」

  說著偏頭看向躺在地上抽氣兒的陸世琛,「是以,下官認為,陸公子進去了還需配合些為好,有什麼就說什麼,前前後後講個明白,少受些皮肉之苦,乃明智之士也。」

  陸世琛抬起顫抖的手指著言重山,「你!你果然未忘了那件事,你這是、是落井下石!」

  言重山一抬眉毛,「非也非也,下官自來便是個小人,落井下石麼?一般我都喜歡扔個磨盤下去,砸個稀巴爛看著才痛快呢!」

  說罷一仰脖子,鼻孔朝天大步離去。厚底靴子不偏不倚,正正好踩在陸世琛的爪子上,還撚了一下,驚呼:「哎喲,硌死我了!」

  等言重山前腳剛走,衛玄便一擺手,頓時衛氏老虎們就似撒出了籠的猛獸,紛紛從後腰上摸出繩索,虎著臉逼向那些縮在一處的貴公子們,「速速交代!那日陸世琛斬王長安時都誰跟去助拳?!」

  公子們一驚,又想起適才言重山的話,頓時七手八腳互相指著:「他去了!我沒去!」

  「朱公子!你血口噴人!」

  「我真的沒去啊!」

  「救命啊!我要回家!」

  ……

  靜言和夏菱面面相覷。看看冷著臉的衛玄,看看殺氣騰騰的老虎們,看看院中低眉順眼卻暗自偷笑的小廝……靜言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滌心齋的小廝都是言重山派過來的,也怪不得衛玄他們能這麼快就趕過來。可是想明白這一件,後面還有一堆疑惑未解。

  為什麼陸世琛這麼怕言重山?為什麼王長安都死了兩日王府才有動靜要抓行兇之人?為什麼李崇烈身為親王之子會被人如此欺辱?

  就算靜言是個不愛好奇的,這麼多匪夷所思的事兒聚在一起,也忍不住想問個明白。

  「衛玄……呃,大總管。」

  衛玄原本正面色陰沉的盯著手下抓捕疑犯,聽見靜言的聲音便立刻走了過來,「怎麼了?哪裡疼麼?是我不好,淨顧著抓人把你們忘了。來人!預備軟轎!」

  靜言趕緊擺手:「不,我沒什麼。我是想問你,這……怎麼突然變成這樣?」

  衛玄冷冷一笑,「早就惦記收拾這些人渣,可恨之前金燕一案無憑無據,但後來王長安之死人證物證俱全,就算家世再顯赫又如何?皇族犯法與庶民同罪,這裡不是京城,我倒要看看有些人的手還能伸多長!」

  話音越說越高,明擺著是說給旁邊公子們聽的。

  夏菱顫抖著聲音焦急的說:「大總管,收拾他們自然解氣,可這些人都是世家貴公子,動輒族中不乏位高權重的大官。你、你剛才那一腳,萬一真有個好歹只怕那些人不會放過你。」

  衛玄哂笑道:「無妨。我自有準頭,保證他疼上幾日後便好了。」

  此時四虎已把陸世琛捆得像個粽子,隨手扔在地上便匆匆過來扶著夏菱,「踹到哪裡了?讓我摸摸!」

  夏菱一愣,抬手便敲在四虎腦袋上,面上已是紅彤彤,「胡說八道什麼!」

  四虎皺眉道:「我是摸摸可斷了骨頭又或是否有內傷!你們女人不懂,有些傷面兒上看著沒什麼,內裡卻受損,最是危險。」

  說罷也不顧夏菱掙扎,抬手就按在她肚腹上又揉又捏,羞得夏菱幾乎要哭出來。

  衛玄一腳將四虎蹬開,怒道:「人家一個小姑娘,你那大爪子亂摸什麼!還不給人送去劉太醫院兒裡?」

  說話間先前叫的兩頂小轎已經到了,四虎自是貼過去扶夏菱。

  夏菱滿面通紅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隨手抓住離得最近的某只老虎,一步一步挪走了。四虎無奈,只能追在後面一疊聲的說:「慢一點兒!」

  衛玄正要扶靜言時,卻聽她說:「我自己走罷,快把李公子先送過去。」

  真是,這一群人把李崇烈都忘了,還好有靜言記著。

  看衛玄想反駁,靜言便拽了拽他的袖子,「我只臉上挨了一下,不礙事的。而且我還有話想問你,讓人先把李公子送到劉太醫那邊,咱倆好邊走邊說。」

  衛玄想了想,又再三確認靜言身上沒受傷,這才叫小廝去扶李崇烈上轎子。

  李崇烈胸口上挨了數下,腰腿生疼,臉上密密的一層冷汗,被冷風一吹,面色更加蒼白。當下再沒精力多說什麼,只是抱拳道:「多謝大總管,多謝章姑娘。」便被小廝攙扶著上了軟轎。

  都料理妥當了,衛玄才陪著靜言離開。

  緩緩走在廊上,見只有相熟的七虎跟著,靜言便把心中疑問一股腦的問了出來。

  衛玄思索片刻後答道:「言重山曾在刑部當值,他與陸世琛的梁子便是在那時結下的。我聽他提過一次,似是也與玩弄女子有關。當時細節無人知曉,最終重山罷官來到北疆,陸世琛卻安然無恙。」

  「至於李崇烈……他是肇親王庶子,排行老三,家中還有兩位嫡出兄長。肇親王王妃便是陸世琛的親姑姑,王妃之父位高權重,乃內閣重臣,權傾朝野。陸氏一族根基龐大,有姻親牽連的權臣便有兩族,所謂盤根錯節,顯赫非常。」

  頓了頓又說:「李崇烈的母親是工部陳侍郎的女兒,風聞是肇親王府唯一一位夫人,但又有傳言說肇親王身側美婢無數,還有幾房妖嬈的侍妾,便是在京中亦算惹人側目。但除了李崇烈,肇親王府兩子一女皆係王妃所出。」

  靜言暗想,果然如此,又是一出嫡庶之爭,便感慨了一句,「聽起來與咱們王府很像啊……」

  衛玄停住腳步,「像?你的意思是只有一個庶出的兒子嗎?」

  靜言點點頭,「那陸氏王妃出身尊貴,爹又是重臣,家族龐大,恐怕很嚴厲吧?而且除了李公子的母親,府中還有那麼多侍妾美婢,想來李公子母子倆在府中的日子很不好過。相比之下,還是咱們王府太平些,便是王妃和姑奶奶暗鬥,也不曾欺辱過旁的夫人……啊!」

  衛玄看她一時說走了嘴驚慌失措的樣子便笑道:「你也發現王妃和姑奶奶不對頭了?」

  靜言窘迫非常,抬頭看著衛玄,只見他一雙眼裡坦蕩蕩,心中就安穩下來,點頭說是:「有時知道的越多反而越想不明白。夫人們爭風吃醋便也罷了,姑奶奶卻又是為哪般呢?」

  衛玄一笑,「這些你無需操心,只要記得王妃確實是品性仁厚,姑奶奶亦非存了壞心。只能說,這些女人們之間的事我猜不透。但只要府中大項上太平無事,你們女人的小打小鬧我們自當沒看見。不然這些女人天天圈在一個院子裡,不鬥鬥心眼子還能幹什麼?解悶兒罷了。」

  靜言翻了翻眼睛。心說,這就是男人的看法了嗎?

  隨即又笑了,「是啊,大總管說的有道理。」

  「剛才還聽到有人管我叫衛玄,怎麼又變成大總管了?」

  靜言一僵,立刻拿出打岔的本事,閑閑的看著庭院,「唔,好多雪人。」

  看她這樣子,衛玄突然想起第一次去素雪庭時,隔著窗看到她也是這麼閑閑的望著院子,對屋裡那些嘰嘰喳喳的吵鬧充耳不聞……

  終於來到劉太醫的院落時,先來的夏菱已經被送回素雪庭。

  劉夫人看著靜言的臉,心疼得眯起了眼,「這也算男人麼?竟然動手打女人!世家風範都還給祖宗了,按我說就是一群地痞無賴!」

  此時大郡主也風聞滌心齋的爭執,又聽說靜言和丫頭被打,便帶著慣常陪她騎馬打獵的幾個強壯丫鬟,提了棍棒急火火趕過去,撲了個空,又追到棣棠軒。

  此時靜言臉上敷著藥布,一看大郡主的樣子便笑了起來,「您這是要幹嘛?」

  許是這一陣打獵勤了,大郡主最後一絲女孩兒樣子也消失殆盡,大馬金刀的往椅子裡一坐,「京城來的那個陸世琛,我早就想揍他呢!你當時怎不讓人來找我?白白錯過這好機會。」

  衛玄一直陪在旁邊,聽了便答道:「就是因為靜言命小廝去叫人才挨了打。」

  大郡主掄起棍子咚的一下敲在地上,「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咱們王府撒野?」

  冬晴趕忙撲過去把棍子搶走,「我的郡主啊,您留神,這屋裡全是瓶瓶罐罐。」

  劉夫人抿嘴一笑,「我最喜歡郡主這般潑辣的性格,這才像王爺的閨女。靜言,你也學學大郡主,以後騎騎馬,打打獵。」又摸了摸她的胳膊,說太瘦了。

  不提騎馬還好,一提大郡主臉上就僵了,「呃,靜言,我讓馬房的人給你尋匹溫順的母馬,保證不會讓你再掉下來。到時候等你會了,我就帶你進山去冬獵,好玩兒得很。」

  冬獵?記得有人也跟她提過這個。

  靜言瞥了一眼衛玄,笑著說:「好,一定。」

  衛玄笑而不語。

  大郡主沒注意這倆人的眉眼交流,看靜言無事,便問了幾句王爺要如何處置陸世琛等人。得知穆太守已經帶人來了,大郡主立刻眉飛色舞,「哦?那穆丹來了沒有?」

  聽衛玄說來了,大郡主立刻跳了起來,拍拍靜言的頭,「你好生養著,我去給你報仇!」說罷也不等人,飛一般沖了出去。

  冬晴拎著棍棒哭笑不得,沖劉夫人,衛玄以及靜言行過禮便追著去了。

  然而,大郡主的希望落空了。

  就在穆太守做足排場打算把人帶走時,王爺突然橫插一杠子出面求情。任由一群貴公子被捆綁著扔在東院正廳,自己拽著穆太守到後堂,過了許久兩人才連袂而出。

  太守端坐廳上,厲聲訓斥了一番後,說:「今日有築北王替你們求情,也顧及各家臉面就不把你們帶回監獄了,但你們在北疆所做的醜事本官必然如實告知諸位父兄,只望你們回京之後能被嚴加管教。人命關天,雖王長安動手在先,陸世琛等人也不應刀劍相向。聽言重山說,公子們已答應補償大筆銀兩……」

  見穆太守沉吟不語,跪在地上的貴公子們連連點頭,「是!我們一定多給銀子!」

  築北王長歎一聲道:「如此,太守便給我一個薄面罷。」

  穆太守終於點頭,「好,如若此事那家人不提不鬧,本官便暫且按下。但若是他們再鬧起來,休要怪本官誰的面子也不顧!」

  這必然是雙簧!

  幾日後,素雪庭早間差事分派完畢,靜言聽著夏菱的學舌不由輕笑。

  虧她先前還擔憂衛玄和言重山會開罪了京城中的重臣,現下總算安心了。有王爺和穆太守這一唱一和,又留了「那家人不鬧就暫且按下」的活話,想必京城那些高官只能吃個啞巴虧。

  而且,聽聞言先生還詐了那些公子一大筆銀兩轉交給王班主的女人和金燕的妹妹,這也算是另一種補償了罷?

  而那些貴公子們自這事後立刻呼啦啦全溜了個乾淨,築北王府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哦,也沒全走,還有一個李崇烈留下養傷。聽說王爺還去滌心齋探視過一次,與李公子聊了小一個時辰才離去。

  靜言和夏菱臉上的紅腫已消,經此一事,各院的丫鬟們更是勤著往素雪庭跑。這是一份多麼難得的談資,尤其在這深宅大院之中,這麼多無聊的女人,就像衛玄說的,解悶兒唄。

  偷得浮生半日閑,靜言拿出先前沒看完的南域遊記,沒翻上兩頁,卻聽有小丫頭來回,說滌心齋李公子遞了請柬。

  「又逢十五月正濃,滌心齋內流水亭。

  陸沉於俗看素雪,一杯薄酒酬英雄。」

  靜言執柬微笑,片刻後吩咐小丫頭:「去回李公子,到日我必然要去討一杯酒水。」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07 PM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三十三章

  靜謐的室內,燭光搖曳,熏香嫋嫋。

  清涼的藥膏塗抹在道道傷痕之上,手,緊緊的攥著身下的毛皮褥子,是疼痛還是不甘?

  「文筳,還疼嗎?可要喝杯茶?」一道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靳文筳鬆開了手,側過頭對母親微笑,「不疼了。」

  有小丫頭上來伺候著扶起靳文筳,又仔細的替他加了件褂子。

  安夫人守在床邊,吩咐丫鬟們再端兩個火盆來。

  「母親無需擔憂,孩兒素來身體強壯,這點兒小傷算不得什麼。現已好了,母親也不用日日過來守著,若是累病了便是孩兒的大不孝。」

  安夫人攥著絹子直直的盯著自己的兒子瞧。

  孩子從小就長得俊俏,現在愈發俊朗,那眉梢眼角與王爺多像啊。而且文筳自幼就是個有心的好孩子,只要是教過他的先生又或武師,無不贊他聰穎機敏。

  可就是她的這麼出色的兒子,在王爺眼裡卻怎麼也比不上另一個女人生的!

  「我兒受了傷,娘便是不來,一顆心也時時掛在你身上。你一日不好,娘又怎能吃得下睡得香?只恨不得這傷落在為娘身上,也不願孩兒受一分一毫……王妃那個死女人!便是我兒受罰之日也不忘抓個空子做戲,說什麼弟弟犯錯兄長不能免責?她抽那幾鞭子挨了與沒挨又有什麼分別?可是你看看她那一番造作把王爺心疼的,日日都去探望文符,可他一共才來看過你兩次!王妃又藉故裝病,每天嬌滴滴的又是藥又是湯……」

  靳文筳輕歎一聲,笑道:「父王最近是不是不常去您房裡?」

  安夫人面上一紅,啐道:「與這不相干!」

  靳文筳坐在床榻上,頭髮有些散亂,臉色也不是很好,但一雙眼內依舊頗有神采。聞言便拉過母親的手慢慢拍撫著,「王妃擅長做戲便由她做去,孩兒以為,母親此時愈發應該勤著去看看大哥。」

  說著又伸手替安夫人捋了捋鬢髮,「您看看,這幾天您也顧不上儀態了。人靠衣裝,仔細打扮起來,多在王妃和大哥院裡走動走動,父王見了只會高興,覺得您賢淑體貼。王妃病著,您無需怎樣已是出色,稍微再用點兒心,便是奪目了。」

  安夫人面上一喜,也不知想起了什麼,眉眼間愈發嫵媚動人。

  靳文筳一看母親心情好轉,怕她這幾天連氣帶恨又兼著擔心自己會有痰濕淤在心肺,便更是引她的話陪她閒聊。其間故作頑皮詼諧,逗得安夫人開懷。

  就在這娘兒倆說著貼心話的當兒,安夫人身邊的大丫頭福兒進來了,手上拿著一隻小瓶。

  安夫人一見便又撂下臉子道:「怎麼只有一瓶?」

  福兒把瓶子往桌上一放,賭氣說:「可不就只有一瓶!咱們府裡受傷的淨是金貴人兒。平日裡無事時這紫荊膏一堆一堆的扔在棣棠軒,現今二爺受了傷,偏趕上有些嬌弱弱的姑娘也受傷,我去拿藥就搪塞我說都送到素雪庭去了。什麼了不起的傷?不就挨了一巴掌嗎?要拿這紫荊膏糊牆不成?」

  說罷更是添油加醋的說了一番劉太醫的夫人是如何擠兌她的,是如何敷衍了。最後恨恨的道:「我聽她百般推脫便留了個心眼兒悄悄找素雪庭相熟的小丫頭問了,原來這膏不止是章姑娘用,連夏菱那個小浪貨也使著。丫鬟有得用,爺們兒沒得用,這規矩可真新鮮了!」

  安夫人一聽頓時怒上心頭,起身就要去找劉太醫理論。

  靳文筳一把拽住她的手,「母親何必生氣?這不是還有一瓶呢嗎?先用著,咱們也不拿這個糊牆。」

  又看著福兒道:「你們這些小丫頭學舌動輒就愛添枝加葉,劉夫人素來溫和知禮,怎會擠兌你一個下人?我料想必是最近府中受傷的人多,棣棠軒那邊藥品吃緊罷了。」

  說著便對安夫人一笑,「母親也是知道的,劉太醫在府裡這麼些年,從未偏頗過誰,莫說是咱們,便是對底下那些求藥的奴僕們也是分文不取的施捨。今日必定是福兒怕母親責怪,便把錯推到別人頭上,您可千萬別信了她。」

  安夫人聽了火氣便消散了許多,「還是我兒看得明白。」又呵斥了福兒幾句。

  福兒一聽便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奴婢不敢瞎說,素雪庭的丫頭確實說她們那兒的紫荊膏都淤了,堆得章姑娘房裡到處都是。」

  不等安夫人說話,靳文筳先笑道,「行了行了,你是母親的貼心人,就是嘴太巧,心眼兒太多。誰也沒怪你,起來吧。」

  福兒仍舊不肯起身,只說二爺冤枉了她。

  靳文筳便不再理會,催著安夫人回去歇息。

  「天已經晚了,母親不可太過勞累。」

  許是先前兒子的一番話解了心結,安夫人很順從的回房去了。靳文筳卻把福兒留下,只說有事兒要交代。

  把房裡的人都支出去,適才還斯文儒雅的靳文筳臉上一變,厲聲呵斥福兒跪下。

  「我讓你多長眼睛注意探聽並不是要你挑撥夫人的火氣!母親單純,脾氣又直,在西院已是艱難,偏你還不給她省心!你去素雪庭還探聽到了什麼?」

  福兒顫顫巍巍縮成一團,偷眼去看二公子俊俏的面龐,又趕緊低下頭說:「本是為著紫荊膏去的,便不敢問太多,夏菱夏荷都是極精刮的主兒,怕她們起疑心。但有個多嘴的小丫頭說那些膏是大總管,言先生,王妃,大郡主分別派人送的。後廚和西院庫上的人都巴結著送了東西,連東院大庫許管事也送了。」

  靳文筳冷笑道:「哦?真想不到章姑娘人緣這麼好。」

  福兒微微鬆了口氣,大著膽子向前爬了兩步,拽著二公子的衫子仰起頭,眼睛水汪汪的,「二爺,奴婢是全心全意伺候夫人和您,今日那劉太醫的女人確實沒給奴婢好臉色,您是真冤枉奴婢了。」

  靳文筳垂著眼睛看她,「劉夫人不給你好臉色只怕也是因你言辭神色太過倡狂。別以為我不在西院就不知道你們這些小丫頭的事兒,一個個最會眉高眼低。我告訴你,劉太醫也好,言重山也罷,王爺收在東院這些人,早晚有一天也是我的人。他們與你不同,你是奴,他們是客卿,懂了嗎?」

  福兒連連點頭,借機依偎上去,軟軟的胸脯子緊緊的貼著二公子的腿,「奴婢知道錯了,二爺別生氣,奴婢以後再不敢了。」

  靳文筳看她那樣子心中一動。

  今日才發現這丫頭竟然出落得如此水靈動人……但,福兒是母親身邊的人,天下漂亮女人有的是,大可不必招惹近前的,免得日後惹麻煩。

  抬手摸了摸福兒的臉,「嗯,我知道,你是最乖巧懂事的。但以後萬萬不可在人前擺臉色,面兒上對誰都要讓三分。你結交的人越多,就越能替我探聽張羅,我在心裡便永遠記著你的好。」

  福兒身上更軟了,一雙手順著靳文筳的褲管就往上摸了過去,「二爺~」

  靳文筳勾起她的下巴溫柔一笑,「做什麼?快起來,去把櫃子上的小匣子給我拿過來。」

  福兒嬌羞的答了聲是,便依言把東西取了過來。

  靳文筳接了,從中拿出一對兒翡翠耳環,「這個送你帶著玩兒罷。」

  福兒歡喜的接了,攥著按在胸口,「謝過二爺。」隨即更是騷起來,妖妖嬈嬈的就要往靳文筳身上貼,卻被他抬手一搪,「你趕緊回去罷,母親那邊除了你再沒有貼心懂事兒的,離了你可不行。」

  福兒就算心裡再喜歡二公子,也還懂得看人臉色。

  她深知有些事不能逼得急了。只要是男人,早晚還不都是那麼回事兒麼?而且她除了姿色,更是替二爺和夫人辦私事的,他們那麼多把柄在她手裡,日後還能虧了她麼?

  盤算清楚後,福兒便也不再一味癡纏,臨走前千嬌百媚的替二公子攏了攏衣裳,一雙手又軟又滑,鑽進探出,但也不敢再過分,這才去了。

  屋裡終於安靜下來,靳文筳緩緩呼出一口氣。

  這些女人,終日不過是在一方院落中鬥鬥心眼兒,王府西院不過十指可數的幾個有地位的女人也擺弄不明白,真是蠢材!

  抬眼看見桌上的紫荊膏,便想起福兒提及給素雪庭送東西的人,忽而一笑。

  章靜言……王妃和大郡主也便罷了,衛玄和言重山怎的也對這姑娘如此上心?

  稍作回憶,一張臉模模糊糊,也不覺是什麼國色天香。而且,以衛玄的臭脾氣,言重山的深沉狡詐,想來與男女私情無關,必是因為她的位置了。

  王妃弄這麼個遠親進來,明擺著是要跟姑姑做對。

  夾在犀利刻薄的姑姑和狡猾虛偽的王妃中間,又有魯莽的大郡主攪混水,只怕言重山和衛玄也算計著用她衝鋒陷陣……這個章姑娘,真是可憐。

  此時靳文筳房裡的小廝推門而入,看到自家主子面上帶笑,趕緊說:「二爺這是大好了!」

  靳文筳收斂了神色,點點頭,「是啊。這幾日一直未曾出去,憋悶得很。你伺候我換過衣裳,今晚月色正好,我想出去散散心。」

  那小廝陪著笑說:「別介。二爺剛好,今兒刮了一上午的風,正冷著呢。」

  靳文筳擺擺手,「我又不去遠的地方,只在院子裡隨意走走罷了。」

  小廝拗不過,只得服侍著換了衣衫。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靳文筳特別不願意有人在身側時琢磨心事。

  他喜歡靜,喜歡一個人,喜歡這入夜後寂靜的王府。

  當月光灑在中路那些殿堂又或後院家廟的屋頂上時,銀晃晃一片,築北王府所有的尊貴,權勢,財富,全都斂在這層光芒之下。

  他尤其喜歡滌心齋,那是他爺爺曾經居住的地方,那裡有可以俯覽王府的石山,有寬敞豁亮的庭院。一想到滌心齋裡曾經住著平定北疆戰亂的英雄祖先,靳文筳的心就鼓噪起來。

  他也想創造和祖先一樣的輝煌,也想像祖先一樣被君王器重,甚至他覺得,若是有一天他能當上築北王,一定可以超越祖先的功績。

  武將王府就只能打仗嗎?二十來年的太平,無仗可打,王府又將何去何從?

  只看最近幾年的秋獵便知,往來的權臣越來越少,甚至今年只有十幾名貴公子蒞臨。可笑啊!父王竟看不出這其中有了變故?

  南域慶南王封地富庶,慶南王一脈的榮氏一族原本便是當地望族,全國的重稅之地,除了榮氏的人,怕是誰過去也管不住。

  但他們北疆呢?

  靳氏一族起源興圖鎮儷馬山,如今在巴雅城。親兵雖多,老家卻已淪為邊關小鎮。琉國國君老了,不復當年之勇,也許亦是被爺爺打怕了罷……

  父王心裡只有大哥,他必須自強不息,可如今沒有立軍功的機會,讓他如何能嶄露頭角?!那些兵書,追著老將不恥下問,這麼多年,難道全白費了麼?

  盡心結交的那些貴公子就是狗屎!

  一群只知吃喝玩樂的無能之輩,捅出了婁子就跑得比兔子還快!可恥!

  衛玄和言重山明擺著傾向大哥,便是他花了百般心思籠絡的東院謀士,加在一起也抵不過衛玄在父王面前一句話!

  什麼秋獵偶遇了攔路告狀的村民?

  他不信!這一定是衛玄為了替大哥出風頭故意安排的!

  他不甘!如果是他遇見了,定然比大哥要出色百倍!

  不……他不能著急,衛玄也好,言重山也罷,日後他一定會讓他們乖乖的低下頭,俯首在他面前。所以,現在不能急,他要穩住,他的對手,是大哥,靳文符。

  心中百轉千回,卻忽然聽到一陣笑聲由不遠處的牆內傳來。靳文筳抬眼望去,不知何時,他竟走到了滌心齋。

  這裡現在住的是肇親王府三公子李崇烈,又一個庶子。

  想著先前被其他貴公子們嘲笑作弄的李崇烈,靳文筳心中滿是譏諷。庶子又怎麼了?誰說庶子就無所作為?誰說只有嫡子才能出類拔萃?必然是他自己無能。

  靳文筳習武多年耳力頗好,在牆外停了片刻已分辨出裡頭的人其中之一是衛玄。

  衛玄也會笑?奇了!

  眉眼一動,靳文筳有意放輕腳步,借著滌心齋角門的陰影潛了進去。隔著稀疏的竹林,只見流水亭內坐著四個人。

  凝神觀望,竟然是衛玄,李崇烈,大郡主和章靜言……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三十四章

  今日早間的素雪庭不同往日,各處的丫鬟婆子們一早就來了。個個都帶著東西,或手拎,或懷揣,遮遮掩掩的來,互相打量猜測著,甚至拿話去探。

  「今兒章姑娘回家,聽說她母親身子不好,您沒給預備點兒孝敬?」

  「我哪裡有什麼拿得出手的,不過一些家常的小玩意兒,心意到了就行了……您呢?」

  「哎喲,我們廚房能有什麼?不過是些新鮮點心罷了。」

  這一位必然是王大娘了,在一眾相互窺視的下人們中間,就她最氣派。耷拉著眼皮,身後跟著兩個五大三粗的婆娘,一人手裡提著一隻精緻的食盒。

  夏菱一挑門簾子笑道:「喲,怎麼這麼早?姑娘還沒起呢,要不各位先在廂房侯一會兒,等姑娘起來了再叫你們不遲。」

  大冷的天,誰願意在廊下凍著?眾人無不說好。夏菱便命小丫頭把女人們領到東廂,又吩咐人預備些熱茶和餑餑送去,這才轉身回房。

  拐過屏風,裡頭已有三四的小丫頭忙著收拾,桌上整整齊齊的擺著姑娘今日要帶回家的東西,其中最大的一個包袱裡裝著衛玄送的一百片熟好的兔子皮。

  夏菱仔細查了查拾掇好的包裹,又叮囑小丫頭們別落下什麼,而後穿過幔子進了里間。

  靜言其實已經起來了,現正坐在鏡臺前讓夏荷梳頭。只見她身上一件雪青綾子襖,一條海棠紅棉裙,比平日竟是難得的喜慶。

  「姑娘,外頭那些人可都是揣著東西來的。」夏菱走上前幫著捧起首飾匣子。

  靜言在鏡中對她一笑,「且看看都是什麼。若是貴重的便退回去一半,若是針頭線腦的小東西我便收著。」

  夏菱拈出一支玳瑁釵。她很知道靜言最不喜那些金玉之物,王妃先前送的一小匣子首飾裡也就這支釵用得多些,其它那些金銀翡翠全都原封不動的擺著。

  夏荷卻又開了一隻匣子道:「姑娘回家是高興的事兒,我看著倒是這支金枝攥珠的貴氣些,也雅致。」

  靜言只看了一眼便搖頭,「回一趟家,多少人眼睛盯著瞧著,還是收斂些的好。」

  夏荷鼓起嘴道:「怕什麼?反正是王爺命人專門給姑娘打的。王爺王妃疼姑娘,也是因著姑娘做得好,有人不服氣便讓她們來試試。」

  說話間,玳瑁釵已別在耳後。

  靜言對著鏡左右看了幾眼便站起身,抬手刮了一下夏荷的鼻子笑道:「旁的人確實都知道這次給王妃和夫人們打首飾時我也得了一份,但知道歸知道,明晃晃戴在頭上讓人看見就又不同了。所謂眼不見心不煩,記住了麼?」

  一旁的夏菱湊趣道:「姑娘這般謹慎,怎麼這次的東西卻又收了?從前也不知是誰被兩石米幾包菜嚇得溜溜兒的往回跑。」

  此話一出,屋裡的丫頭們全掩著嘴偷偷的笑,靜言只能乾瞪眼睛,更惹得夏菱和夏荷笑做一團。

  氣不過便惡狠狠的說:「死丫頭,明天就把你配給四虎,讓你一天到晚在我跟前兒貧嘴!」

  於是這一回換成夏菱瞪眼睛,靜言帶頭領著一屋子的丫鬟笑她。

  又笑鬧了片刻,等房裡都安排妥當了,夏荷便讓人帶等著的丫鬟婆子們進來。

  靜言端坐廳上,那些女人知道姑娘輕易不收旁人的東西,一時都僵著。

  夏菱和夏荷見王廚娘拿的東西最顯眼,便有意引出話頭兒。倆丫頭一唱一和,給三兩句暗示,那王廚娘也是個精明人,立刻順著杆子往上爬。靜言也不駁人面子,連聲道謝中就讓丫頭收了,還著意奉承了幾句。

  王大娘頓時覺得臉上有光。她可是第一個送的,瞧瞧她預備的東西,看著不過是幾樣餑餑點心,咬開吃到嘴裡才知道好呢!

  王府從不缺山珍海味,在她手裡,只要她樂意花心思,便是燉豆腐也能燉出肘子味兒來。這便是東西看著不起眼兒,花的心思卻都包裡面皮子裡頭,誰吃誰知道。

  有了王大娘打頭炮,剩下那些人也放下了心。一樣樣的擺出來,一件件的遞上去。

  有的靜言直接收了,有的就沖夏菱或夏荷使個眼色,由著丫頭們替她推掉,實在趕上不識趣兒聽不出話裡有話的,靜言再出來做老好人打圓場。

  這其中的奧妙其實全出在日常的差事上。

  最終那些丫鬟婆娘也看懂了。只見那些平日辦差妥當的,章姑娘收禮收的很痛快,但凡愛出麼蛾子或者犯過錯的,便是送得玩意兒再精巧,人家姑娘也不要。

  這麼一來,還存著僥倖或試探之心的女人頓時偃旗息鼓。

  姑娘的意思很明白,好好當差人家就跟你禮尚往來,關係只會越觸越親厚。差事上敷衍應付的,東西不要臉不給,再不改正就等著日後挨拾掇吧!

  有鬧了一鼻子灰的,出了素雪庭便在院外咬牙,「好難鬥的姑娘!」

  但也只能暗暗在心裡罵上這麼一句。

  章靜言是西院管事,是正得王爺王妃寵的紅人兒,是章五爺家的大小姐,不是奴,是客,是請進來專門收拾她們的!

  恰逢王廚娘帶著人趾高氣昂的出來,看見了便冷笑著說:「不回去忙自己的事兒在門口愣什麼神兒呢?瞅瞅你那德行!還沒看明白麼?裡頭這位就是油鹽不進。還想耍花頭?勸您好好掂量掂量罷。」

  人都去了之後,靜言看著堆得跟小山似的東西哭笑不得,「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把王府都搬家去呢!」

  夏荷眼珠一轉,說:「這個姑娘不必擔心,選幾樣不能存放的今日先帶回去給章夫人嘗嘗鮮兒,其它那些過兩天我讓門上小廝再陸續送過去。」

  這倒是個可行的辦法。於是屋裡的小丫頭們又忙起來,分分揀揀,終於清減了不少。

  這一次回家與前兩次又是不同,而且是大不同。

  王妃這幾日一直精神不足,靜言便常常去探望。現在她也明白有些事無法兼顧,既然旁人都把她算作王妃的人,再避嫌只怕更惹人非議,說她裝相兒,也辜負了王妃一片心意。

  所以容華齋裡的人都是知道她今日是要回家的,早有小丫頭站在八角洞門處盯著,一看院裡的外人都走了,立刻來請靜言過去。

  原是王妃單獨有賞。銀鼠皮斗篷,猞猁猻手籠子。

  王妃又讓靜言給她母親帶聲好,還說等開了春兒,把她母親和嫂子接進來小住兩日。

  「我是個懶散慣了的,許多親戚鮮少走動。聽說章夫人最是溫柔賢淑,只可惜身子骨不好,不然接進來與我做個伴兒多好。」

  薄呢子斗篷換成了一身的毛兒,靜言正擔憂這打扮會不會太顯眼,大郡主又風風火火的來裹亂。王府的車馬已是足夠氣派,但人家還嫌不夠,好心好意讓靜言坐自己的車回去,卻不知靜言哭死的心都有。

  大郡主是個快言快語的人,對靜言這個看上去溫吞的小表妹更是多一份愛護。只因人是她選的,是她讓接進來的。進來之後很妥當,乖巧懂事又勤快,必須對她好!

  知道說不過大郡主,更不能硬推了給人家沒臉,靜言咬咬牙,認了!甚至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乾脆給她弄個鑼鼓隊在前頭唱起來敲起來,章靜言回家啦!

  衛玄先看見一團毛球,然後才看見毛球上還有個腦袋。原本就不大的鴨蛋臉被毛皮又擋上一小半,一雙眼愣愣的盯著棣棠軒發呆。

  「你這是要進山?」

  靜言緩過神,一看是衛玄便苦笑道:「腰上再繫根絛子,是不是很像要進山挖棒槌的?」

  衛玄哂笑,「像!」

  靜言看了他一眼,見他只穿著件夾袍便說:「你也不怕凍著!總說我沒個打算不知道穿戴,你自己呢?大冬天穿這個,迷上劉太醫的藥湯了?」

  衛玄不以為然,「剛才和李崇烈在院子裡切磋刀法,出了一身汗。」

  靜言趕忙說:「就是這樣最容易落病,快讓小廝給拿件褂子來,好歹護住胸背。不然寒邪侵入肺經便是風寒,稍不在意落下病根子年年都要咳喘。」

  看她那般著急在意自己,衛玄心裡一暖,想起她母親的病,更放輕了聲音道:「先前送過去的兔子皮帶著呢嗎?我不懂女人屋裡用的東西,所以只好熟些毛皮片子給你。今日拿家去,讓你母親不拘用在哪兒,先隨便使著,等冬獵時我多打些好的回來。」

  靜言點頭,臉上笑意盈盈,「都帶著呢。就你那個包最大,搬家似的。」

  正說著,卻見李崇烈提著長劍從陸沉館那邊拐出來,看見靜言便露出笑容,「章姑娘這是要進山去?」

  衛玄仰頭大笑,靜言悶悶的翻了個白眼。

  今日回家是要請劉太醫跟著一起走一趟的,但剛才藥童出來說太醫手上還有幾味藥沒配好。城外兵營裡有不少士兵患了風寒,還有幾例百日咳的已經移送至別院。

  這都是正經事,靜言不想進去擾了太醫心神,便一直等在棣棠軒外面。

  李崇烈憋著笑上下打量她的斗篷,「這不是你的東西吧?這麼長,我看著換成大郡主穿還像樣些。你看,你穿著邊角都拖在地上了。」

  靜言忙拽起來提著,下散擺一收,愈發像個毛球了。

  李崇烈又笑起來。

  衛玄還厚道些,說:「既然要等,乾巴巴站著不如去我院子裡。反正你穿得暖和,看看我們演武也能解悶。」

  無風的天,雖然花叢旁還有積雪,但陸沉館當院裡舞刀弄劍的爺們兒們可真不吝。

  一個個都只穿了夾袍,更有像四虎那種看見夏菱進來便打了雞血似的在一陣狂風落葉般的刀法後恨不得直接脫了衣裳晾膘兒的。

  靜言端端正正的坐在院中石凳上,這些刀劍上的功夫她必然不懂,但確實可以解悶兒看熱鬧。李崇烈一直在跟衛玄過招,猶記得他剛來時臥在床榻上蒼白著臉的樣子,現下說他滿面紅光也不為過。

  靜言不禁微笑。

  在先前那次十五之約後,李公子也不知是如何說通了王爺和衛玄,竟然真的給他在北疆安排了一個職務,而這職務便是在衛玄麾下,任職左將軍府司馬。

  也是因為這件事,靜言才知道衛玄竟然在城中還有自己的將軍府,就離王府不遠。

  曾經靜言好奇問過衛玄,他竟有權利封官?而且啟用一個親王之子,不怕惹麻煩?

  後來通過衛玄一番解釋才知道,左將軍是有權自己任命府中官吏的。一般的將軍府都有司馬和長史各一人,其它掾屬令史之類還有若干名不等。

  北疆乃藩王之地,北疆軍本就是自成一系,所以衛玄作為左將軍,任命自己府中一兩名官吏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而李崇烈親王之子的身份……通過上次的小聚,靜言等人心中也明白了個大概。

  肇親王王妃果然不同等閒,其嚴厲刻薄工於心計簡直讓人皺眉。和她一比,築北王王妃完全就是個菩薩。

  也許是那天李崇烈喝多了罷,借著酒勁兒把壓抑在心底的話說了許多。

  他和母親在王府受的排擠,王妃是如何縱容府中之人任意對他們母子倆欺辱,京城中那些趨炎附勢的公子是如何助紂為虐……

  怪不得先前還不相熟時李崇烈就急過一回,只求衛玄能讓他留在北疆,哪怕當個令史。

  那一夜李崇烈的聲音猶在耳畔,那般壓抑低沉得讓人心寒,「我這次出來時母親就跟我說,好男兒志在四方,既然出去,能不回來就別回來。肇親王府這個地方,是會吃人的。」

  真是難為他在那麼艱苦的日子裡還偷著學文習武。

  後來在李崇烈授職時,言重山曾對他說過一句話:「你外祖父若是不出事,只怕你和陳夫人也不會淪落到今日。這次你先斬後奏留在北疆,只怕夫人在府中更要吃苦。但既然邁出這一步就別後悔,做出個樣子來,也不枉夫人對你的寄望。」

  一直到回家的馬車上,靜言還一直琢磨著這個事兒。

  李崇烈如今神采飛揚的模樣和先前一對比,真是感慨造化弄人,想不到一個親王之子竟然會有這種窘困境遇。

  又想起先前他剛來時,滌心齋的小廝說他只帶了一個老僕,也沒帶多少衣裳。原以為是他不愛排場,殊不知……這也是個可憐人。

  車底墊有暖磚,一時身上有些燥得慌,靜言便解開斗篷,手肘不小心碰到放在座位旁的小盒子,趕緊去扶。

  這是送她出門時衛玄給的何首烏。他說這個最適宜補益精血,強筋骨。

  把那小盒子拿來放在腿上,摩挲著邊沿,笑意濃濃。

  四名侍衛開道,六個跟車的婆子,三輛馬車逐一停下時,周圍的鄰里都探出頭來。

  只見從最後一輛馬車中跳下來兩個俏麗的丫頭走到第一輛馬車旁扶出一位小姐。

  「這是築北王府的車罷?」

  「可不是麼,章家的姑娘在王府當管事呢,恐怕是回來探家。」

  「哎!真的是她!」

  靜言微微垂著頭,這排場本就太大了,只怕神色稍微不對就顯得張狂。

  這次不像上次那般失禮,靜靜的立在門口等劉太醫下了車,靜言規規矩矩的一禮,「太醫請。」

  邁進門檻,抬頭望,只有嫂子一個人迎出來。

  糟了!難道是母親的病重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08 PM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三十五章

  母親病了這麼些年,先前也不是沒有過兇險的時候。靜言默默的坐在外廳,劉太醫一個眼神她已明白了許多。

  「夫人的病還要靜養為主,下官開的方子也無需換,只要能扛過這一冬,到了春天再換方子,經一夏悉心調養,或許能大好。但,如果……」

  劉太醫本性敦厚,所以這後半句話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靜言趕緊接過話茬兒,勉強笑著說:「勞您費心。我七八歲上母親就有了這個毛病,多少個冬天無不是提心吊膽的過來。被先前的大夫耽擱,現下便是再怨恨也無用,只慶幸能遇見您。往年第一場雪下來,母親就起不了床,今年看著倒強許多。」

  劉太醫沉吟片刻後搖了搖頭,「章姑娘,你對我們夫婦諸多照顧,其實咱們也算是忘年交,我便不說那些漂亮話搪塞。據實以告,夫人目前看著並無大礙,但只要再發病就是凶多吉少。拖的年頭太久,夫人身體羸弱,早就掏空了。所以一定要囑咐你家人精心伺候,若是能穩穩當當的過了這個冬季,待得開春我便有六分把握能治好。」

  靜言起身行了大禮,一揖到地,強壓著聲音依然有些哽咽:「謝過劉伯伯。」

  這一聲伯伯叫得劉太醫一聲長歎。

  生老病死他見過太多,身為醫者深知萬物輪回亦是常情,但每每看到這些病患的親人傷心難過,他也難免心生惻隱。

  伸出雙手扶起靜言,又說了些勸慰的話,便叫上藥童趕往城外兵營。

  靜言獨自在廳內又坐了片刻,叫來管家老伯,悄悄塞給他一兩銀子,「別讓母親知道,她刻苦慣了,還總惦記著冕兒。這些錢勞煩您偷偷的去買柴火煤炭,務必給夫人的房間保暖。若是她問起來,就說是王府慣例,但凡在府中當值的管事,每家過冬都給貼補這些東西。」

  而後又問了幾句家裡莊子上的事兒,說話時看見小丫頭葉兒在門外探了個頭,便把她叫進來說這次也給她帶了兩套衣裳,囑咐她要盡心伺候夫人,又從荷包裡抓出一把銅錢塞給她。

  等回到母親的臥室時,章夫人正坐在床上,笑眯眯的聽夏菱和夏荷說些王府裡的瑣事。

  靜言側身坐在床尾拉起母親的手說:「有件事還想跟母親和嫂子合計一下。」

  而後便把先前王爺提的讓冕兒進王府由言重山當西席的事兒說了。

  「別看言先生現在只是王府一名帳房先生,我聽大總管說,他曾經在刑部當值,他的親叔叔是已故神鷹大將軍,族中更是能人輩出,有他當冕兒的西席正是再好不過了。」

  原以為這是件好事,說出來讓母親樂一樂,不想章夫人卻低下頭半天沒言語。

  夏菱和夏荷對視一眼,笑著說:「聽說府裡有個小丫頭叫葉兒?姑娘這次回來還特意給她帶了些小玩意兒呢。」

  夏荷也附和道:「是啊,聽說跟我們同歲。今兒姑娘回家自然高興,但我們也是愛玩兒的,所以不能光是姑娘一個人樂,也該放我們半日,就當是我們在王府一直盡心伺候姑娘的賞了。」

  說罷倆人都上來揉搓靜言,「好姑娘,也讓我們歇歇罷。」

  一直陪在旁邊的盧氏見這兩個丫頭如此玲瓏剔透,便笑著說:「去吧去吧,讓葉兒好生招待你們。不管靜言如何,我先答應了。」

  待到夏菱和夏荷都退出去,靜言又問了母親一遍,章夫人才輕聲說:「深宅大院是非多。你自己不跟我說,總是一味的報喜,其實你姑姑先前來過好幾次,王府裡的姑奶奶是什麼樣的,還有那幾位夫人……兒啊,娘心裡有數呢。」

  靜言一聽就在心中大罵她姑姑多事!這種大嘴長舌的最是恨人。她在王府裡又沒受苦,不過是些鬥心眼子的雞毛蒜皮罷了,母親溫柔懦弱,一輩子也沒跟誰耍過心眼兒,自然覺得那些都是大事。殊不知家長里短的,最多了還能有什麼大波折?

  章夫人抬起頭看著靜言又說:「真真,你父親活著的時候曾教導你哥哥,文章是死的,人是活的。同樣先賢留下的東西,關鍵要看學的人的天資和勤奮。冕兒雖才六歲,但很知道用功,塾裡的先生也誇他聰慧。我知你是為了侄兒好,但你自己在府裡已是不易,再讓府中的先生單獨教授咱們家冕兒,旁的人會怎麼想怎麼說?你父親以前常言,知足常樂。若非家裡的情況實在不濟,我又怎會忍心送你去王府做那伺候人還要受氣的活兒?」

  眼看著章夫人眼圈紅起來,盧氏趕緊接過話頭說:「婆婆先別急,小姑是明白人。您只聽見姑奶奶那些話,其實小姑不一定在裡頭真受了苦。您看,這次回來我瞧著她就比先前豐腴了些,氣色也好。冕兒有福氣,有疼他的祖母和姑姑,這便足夠,進王府有好先生卻是不敢奢望。而且婆婆恐怕也是離不開孫兒,萬一進去了十天半月的見不著,怕是要想死了。」

  靜言一看母親這般情形亦是不敢再提,便順著嫂子的話把這件事岔開了。

  又聊了一會兒家常,章夫人體力不支,靜言忙服侍母親吃了一回王妃送的潤肺花蜜丸,又看著她躺下不再咳喘,這才與嫂子退了出來。

  來到盧氏房裡,剛坐定,靜言就繃著臉問:「我姑姑來過幾次?都跟母親說了什麼?」

  盧氏一笑,「還能有什麼?她那個人說話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分也能說成七分。聽她的意思,她去了兩次王府,但都沒見著人。話裡話外的,保不齊連二門都沒進去就讓人打發出來,所以過來的時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還能說出什麼好的?」

  靜言想了想,估計她姑姑去的時候正趕上金燕或王班主的事兒。王府對這起亂子一直是壓著不許聲張,連丫鬟們也不許隨意議論,所以姑姑進不去也是正常的。

  又問:「既然憋著火氣來的,恐怕也不能踏踏實實的走。嫂子你告訴我句實話,母親填了她多少東西才送走這尊‘大仙兒’?」

  盧氏撲哧一笑,抬手擰了一把靜言的臉蛋兒,「這才去了兩個多月,愈發精明了,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可見婆婆說的那些深宅大院最是歷練人的。」

  靜言見嫂子只跟她打岔,便知道她姑姑恐怕恨不得連她從王府帶回來的一根針都惦記著。當下也不再追問,只說起這次很多下人孝敬的東西沒全拿著,日後會有小廝陸續送過來。

  盧氏笑道:「我看這回大包小包的比上次多了三倍,竟然還有?」

  說起這個靜言是最開心的。

  能給家裡弄些好東西回來,比吃了蜜還甜。掰著手指頭數,誰誰都送了什麼,那些點心,玩意兒,她拾掇出的衣裳襖子,末了還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包遞給嫂子。

  盧氏接了笑著說:「這是什麼寶貝?」

  打開一看,竟然是副金鑲玉的耳墜子。

  「這麼貴重的東西你是從哪兒得的?」

  靜言有些得意,「也不算什麼。前陣子王妃和夫人們打首飾,順便也給我做了些。王府裡喜歡穿金戴銀富麗華貴,不合我的脾胃。但款式都是她們定的,給我我便收著。既然是我的,我想送誰自然能做主。」

  盧氏擔心有人問,畢竟不是靜言自己花錢買的。

  靜言更是得意起來,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不妨事,除了後來給做的一匣子首飾,先前還有王妃送的一匣。我本就不愛這些,王府裡的人日日看我只那麼幾支簪子換來換去,也沒人說什麼,都知道我的喜好。」

  盧氏又推了兩回,但只要是女人,誰不愛這些玩意兒呢?更何況只看那金玉的成色便知都是極好的,做工又精緻,盧氏便喜滋滋的收下了。

  靜言又叫葉兒去拿些帶回來的點心餑餑,不片刻夏菱和夏荷也過來了。盧氏看出這兩個必然是王府裡一等的大丫頭,便一個勁兒的讓她們上炕。

  最終四個女人圍坐在暖炕上,有茶有零嘴兒,聊至投機處,夏菱開了食盒端出一碟子酥皮點心。眾人咬開一吃,竟然是牛肉絲餡兒的。更難得那牛肉是事先鹵過,根根入味。

  夏荷吧嗒吧嗒嘴說:「我知道這是王廚娘最得意的一樣點心。要最好的牛肉,不能有一丁點兒筋頭肥油。先煮再鹵,然後切厚片放在燒得熱熱的幹鍋裡煸,煸出香味用木錘子砸出絲,再用各色好調料爆鍋去炒,肉絲都裹上素油之後放熟芝麻一拌,這便成了。」

  夏菱偏著頭看她笑,「給你明白的,乾脆明兒就送到後廚去!」

  夏荷立刻閉口不談,只管吃,誰問都不再說話。等海塞一氣之後,咕咚咕咚灌了碗茶,長出一口氣道:「行了,我吃飽了,可以送到後廚了。」

  靜言指著她笑道:「你這是吃飽了等著褪毛下鍋罷?」

  一時間炕上四個女人笑得東倒西歪,連路過的葉兒也探頭探腦的往裡看。

  靜言便叫她進來塞給她兩個點心。

  夏菱提議,反正也出來了,難得今兒這麼開心,趕著回去也不過吃飯歇午,這一頓不如在家裡吃,還能多待會兒。

  靜言一想也對。素雪庭就算有事兒也得下午了,能在家多陪母親和嫂子一個時辰也好啊!

  她剛一點頭就見夏荷滾在炕上耍賴假哭,「哎喲喂啊~早知道剛才不吃那麼多點心了,現在撐得很,還想嘗嘗姑娘家的菜呢!」

  家裡的飯菜自然跟王府沒法比,但這一餐飯夏菱和夏荷吃得很香甜。尤其是老管家的婆娘炒的素菜,雖少油少鹽也無高湯勾芡,卻是口口都能吃到菜香。

  章夫人小睡片刻也起來了,難得熱鬧,竟也來了精神頭,上桌陪著吃了半碗粥。

  席上夏菱俏麗夏荷嬌憨,看出章夫人的病不是很好,生怕靜言再勾起心事,便做足功夫貧嘴逗笑,於是一頓家常午飯吃得賓主盡歡。

  飯後靜言還想再陪陪母親時,老管家卻匆匆跑了進來,「小姐,外頭來了幾個男人,說是王府的,來接您!」

  糟了!不會是府裡出事兒了吧?

  靜言慌忙起身出去,一拐進前院就見衛玄負手站在前廳廊下,四虎和七虎杵在門口扮門神……

  急忙上前問道:「你怎麼來了?府裡出了什麼事?」

  衛玄回頭看著她一笑,「沒出事。我是見劉太醫回去了你也沒回,怕是你家裡有什麼事兒,正好我要回我府裡一趟,就順路過來瞧瞧。」

  提起的心終於落下,靜言撫著這胸口說:「無事最好。就這麼一次開小差,你還來嚇唬人!」

  衛玄低聲笑著問:「你母親的身體如何?還要用什麼只管跟我說。」

  靜言垂頭不語,片刻後慢慢搖了搖頭。

  衛玄收斂了神色,想了想說道:「如此,你便常回來看看罷。我自會跟王爺王妃說,太多了也不行,十天八天的回來一次總是可以的。」

  靜言一震,抬頭看著衛玄。

  這種節骨眼上能多回來陪陪母親真是比給什麼都強!

  「謝……」

  衛玄一抬手,「謝什麼!別跟我說這個。我……」隨即面上浮起一層尷尬,頓了頓又板起臉子,「雖許你常回家,但西院的差事可不能有一分馬虎。便是回來,也要先把西院的事兒都料理了。而且,不許一走一整天,真有事兒也派個丫鬟先回來告訴我一聲,記住了嗎?」

  靜言如今已是一點兒都不怕衛玄擺臉色,很明白這人最是面冷心熱。而且有衛玄在,她總是很安心。他從不說那些沒用的場面話,更不會虛頭八腦,歷來都是直擊要害,或是給她最實惠的幫助。

  「總擺臉子嚇唬人,其實你才應該多笑一笑,不然看著像根兒木頭!」

  衛玄一愣,隨即失笑,「還記著我那句話呢?」

  靜言看著他眉舒目展的樣子覺得很帥氣,比大世子和二公子還要多一分男兒的英朗。隨即臉上一紅,暗道自己在衛玄面前越來越有恃無恐了,什麼都敢說,甚至還故意擠兌他,這……真是羞死了。

  此時衛玄卻覺得今日靜言臉紅的樣子格外可愛。以前她雖也經常臉紅,但這一次不同以往,就像個……北疆秋季山上熟透的果子,香甜可口?

  突然間,衛玄恨不得毆打自己幾拳。面前的是個正經人家的好姑娘,他想的都是些什麼!

  一抬眼看見站在門口扮門神的四虎和七虎都抬著眉毛盯著他看,衛玄重重一咳,冷著臉呵道:「去把東西搬進來!」

  「東西?」靜言按下心中那股陌生的躁動,疑惑的看著衛玄。

  「嗯,我很少回府,有些東西用不上,擱著也是擱著。」

  竟然是上好的木炭?

  靜言瞠目結舌的看著兩頭老虎吭哧吭哧的搬進來十幾簍,「這麼多!」

  此時老管家也帶著兒子忙前忙後,聽見靜言的話便抬頭笑道:「這位爺倒是跟小姐想到一起去了。先前我家小姐還偷偷塞了一塊銀子,只讓多置辦些木柴煤炭,想不到這就有了。」

  說著便把銀子掏出來遞回去。

  靜言按住老管家的手,「關伯,這銀子你留著使罷。」

  老管家忠心耿耿,自年輕時便一直跟著,這麼多年,區區一點銀兩,靜言都覺得拿不出手。

  「小姐,使不得。」老管家雙手捧著銀子,已經渾濁的眼睛裡蓄著淚,「老奴也知家中艱難,小姐一個人在外頭……老奴怎能再拿小姐的錢?」

  正推搪間,忽然一隻大手蓋在老管家的手上,往回一推一折,鬆開時,只見老管家手裡又多了一枚五兩的銀元寶。

  衛玄道:「不能拿章姑娘的銀子,我的銀子總可以吧?章姑娘在王府盡心盡力,我作為王府大總管,賞你便是賞她。收下!」

  原本老管家還想推,卻被那最後一聲「收下」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靜言小聲嘀咕,「誰用你賞我。」

  衛玄也覺得失言了,趕忙說:「我說錯話了,就是一點心意。」

  靜言很想問他,是他自己的心意,還是他作為大總管的心意?但這話太過輕浮,便是打死她也問不出口的。

  衛玄看她不言聲,趕緊岔開道:「李崇烈也跟出來辦事,現正在外頭等著。既然我們來了,總要問候伯母一聲,你可願給我們引薦一下?」

  一聽是築北王府大總管左將軍衛玄和京城肇親王府三公子來拜訪,慌得章夫人一疊聲的催葉兒幫她梳頭換衣裳。

  葉兒也慌了神,好在還有夏菱和夏荷在。

  一番折騰,總管是打扮得體體面面。

  衛玄英武,李崇烈斯文,章夫人雖未見過什麼大場面,但本性溫柔淳樸,這次突然的拜會也算是很融洽了。

  既然衛玄來接,靜言自然不能再耽擱,看看時辰也差不多了,便隨著一同回王府去。

  臨登車時看到七虎牽著一匹沒上鞍子的馬。

  衛玄站在車旁,「這是我給你尋的一匹母馬,很溫順,等回去了試試。」

  騎馬!!

  靜言頭皮一緊,訕笑道:「唔,以後有機會再說罷。」

  李崇烈站在另一邊說:「明天我也要試新馬,不如一起?」

  靜言簡直欲哭無淚。

  衛玄一笑,伸出手,「來,我扶你。」

  靜言遲疑了一下,依言扶著衛玄的手上了車。等關了車廂門子,臉上火燒一樣的。

  衛玄的手真大,真暖啊……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三十六章

  回到王府,照例是停靠在西院角門處。

  靜言才下了車,一抬頭就看見另有一輛小巧的馬車停在一旁,車身上不見王府徽記,估計是外府的小姐來拜訪大郡主的,也就未往心裡去。只是奇怪為何這車馬不停到後頭去?

  夏菱扶著她的手道:「姑娘小心臺階。」

  才蹬上一級,就聽有人叫她:「靜言妹妹!」

  清婉姐?

  靜言回頭看,只見那輛馬車的車簾子掀起一角,簾子後頭正是廖清婉秀麗的面龐。

  複又折回去,「姐姐何時到的?怎麼今日有空來了?是找大郡主嗎?」

  廖清婉搖了搖頭,「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靜言見她面色略有些蒼白,趕緊說:「不巧我今日上午回了一趟家,倒讓姐姐撲了空。快進來罷,外頭天寒地凍的。」

  想去扶她,卻被廖清婉捉住袖子,只聽她壓著聲音說:「裡頭人多嘴雜我就不進去了,妹妹上車來,咱們就在這兒聊幾句可使得?」

  此時衛玄和李崇烈等人也都下了馬。衛玄眼尖,已看清車內之人,不就是那日大風天還拉著靜言坐在廊子下說話的小姐麼?

  大步走到靜言身後說:「怎麼回事?有什麼先把人請進府,朋友來了就該好生招待。這麼冷的天,別站在大門口吹著風說話。」

  廖清婉一見衛玄立刻嚇得放下簾子。

  靜言心說這人怎麼這麼魯的哈的,橫著就衝過來了?府裡人習以為常,外府的小姐們哪兒見過這樣的?回頭瞪了他一眼,「我和廖姐姐說幾句話就來。」

  說著便蹬車鑽了進去。衛玄無奈的看著合攏的門簾子,只得轉身離去。

  讓夏菱和夏荷去門房裡等著,靜言沖廖清婉一笑,「姐姐有什麼事?」

  廖清婉立刻拉著她的手,「妹妹,姐姐今日是有個不情之請。」

  清婉的手又濕又涼,靜言皺眉打量她一眼說:「姐姐出門怎麼也不多穿幾件?」看她只穿著家常棉襖便忙拿起自己的猞猁猻手籠子,給廖清婉戴上,「只要是我能辦的,有什麼事兒姐姐儘管吩咐。」

  廖清婉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苦笑,抽出手慢慢摩挲著那手籠子厚實的皮毛,「聽說,因為前陣子死的那兩個雜耍班子的人,王爺對二公子動了家法?」

  靜言想起先前在滌心齋和衛玄以及李崇烈撞見了清婉和二公子的私情,面上不禁掠過一絲尷尬,但也如實答道:「是。二公子確實受了家法懲治,但有一半被世子攔住了。」

  廖清婉攥緊了手籠急急的問:「他,傷的可嚴重嗎?」

  「還好,當時看著雖唬人,但二公子是自己走回房的,想來應該沒什麼大礙。姐姐不用擔心,昨兒我還見著二公子來西院給王妃問安,行動很利索,臉色也好。」

  清婉眼睛一亮,「真的嗎?」

  隨即又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說:「自從秋獵結束我離開王府就再沒見過他。後來聽坊間傳聞說王府出了人命,王爺盛怒之下對文筳動了家法,還驚動了官府進去抓人,更有雜耍班子的人在王府外鬧事等等……十來天沒接到他的信兒,所以才慌得自己找上門來。妹妹可別笑話我,姐姐是真沒主意了。」

  靜言一聽她話裡稱呼二公子為「文筳」便知這倆人恐怕已經私下定了情,又想起那日山洞中羞死人的動靜兒,忍了又忍,還是出言提醒道:「姐姐,我知你心裡很中意二公子。可是,做姑娘的還是要注意分寸體面的,若是你們兩情相悅,自可等他上門提親。」

  廖清婉點頭又搖頭,「妹妹,有些事你不懂。我雖一心喜歡他,但我更知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兒女情長固然美好,但也怕成了他的牽絆。他現在一心撲在公務上,哪一天不是早起晚睡?現在又莫名的替那些京城中的酒囊飯袋挨了懲罰,我更是不能在這個時候讓他分心。」

  靜言聽了一愣。

  做什麼大事?什麼牽絆?什麼公務?

  據她所知,王府確實有許多北疆的公務往來,但全是衛玄和言先生以及東院王爺的客卿謀士們承辦。所謂大事是指什麼?邊關流寇?儷馬山的雪災?可是這些也是由城外和邊境上的北疆軍在應付啊。

  清婉見她也不說話只是皺著眉頭,以為她終日在王府西院張羅女人們的飲食起居不懂這些公務上的事兒,便細細的將靳文筳告訴她的話說給她聽。

  調兵遣將,文書往來,開倉賑災等等。

  靜言頓時明白了,這都是二公子跟廖清婉吹噓罷了。不說別的,單說給儷馬山受災山民運送救濟冬糧一事她就聽劉太醫親口提過,若不是冒著大雪進山,城外兵營中的士兵也不會有那麼多人得了風寒症。而帶著兵將進山的正是衛玄點名派出的大虎和七虎!

  自金燕那件事後,三虎七虎是慣常負責陸沉館和素雪庭之間往來傳遞的侍衛,要不是七虎被派出去,也輪不到四虎認識了夏菱。

  心中暗暗不齒二公子的做派,想揭穿他的謊言,但一看廖清婉一臉崇敬的神色,靜言又怕話說得太過直接會讓人傷心。

  反復琢磨了幾次才說:「王府裡確實公務繁重,但王爺正當壯年,東院裡那麼多謀士,就算世子散漫了些,還有大總管和言先生在,二公子恐怕也不是像他說的那麼忙罷?而且姐姐所謂的‘牽絆’我實在是不懂,所謂成家立業,自然成家在先。就算二公子有大志向,娶了媳婦還能把他耽誤了不成?只會因為有了賢內助幫他料理日常起居的雜事,才能讓他更專心的撲在‘大事兒’上,不是嗎?」

  廖清婉一聽便低下頭,聲如蚊蚋,「不,不,有很多你不懂。」

  靜言見她完全聽不進勸,心頭就冒起一股火兒,「姐姐,咱們雖相識不久,但也算脾性相近情投意合。你可願意告訴我實情?你和二公子,是不是已經、已經……」

  廖清婉的頭垂得更低。

  就在靜言以為木已成舟時,她又搖了搖頭,「沒有。」

  呼~~這就好!

  先前還以為廖清婉能聽一句勸,看她現下這番模樣,靜言怕她一時把持不住做了讓自己悔恨終生的事,便也顧不得了。

  直接說:「你也知道先前有雜耍班子的人在府外鬧事,只因京城中一位貴公子斬了他們的班主,而那班主卻是為了替班子裡一個冤死的姑娘報仇。中間細節我不甚清楚更不該胡亂臆測,但我親耳聽王爺提過幾嘴,正是因為二公子在其中牽線搭橋,最終那姑娘才落得如此下場。這樣的事便是所謂的‘大事兒’嗎?這樣的人品還值得姐姐信賴,託付終身嗎?」

  廖清婉聽了面上更是白了一分,但仍舊是那句話:「不,有些事你不懂。」

  靜言徹底暴躁起來,冷冷的說:「好,我不懂!但我還懂得一件事,女孩兒家若是屬意某個男子,按規矩就應該等那邊來人提親。知禮守節守的是什麼節?你先前和二公子已有了逾越之舉,女兒家的體面何在?」

  廖清婉猛的抬起頭,哆嗦著嘴唇說:「你、你都知道了……」

  靜言扭開頭胸口起起伏伏,過了片刻想起這是在王府門外,恨自己一時激動忘了壓低聲音,便又鎮著嗓子說:「是我一時失言了。只要姐姐沒有越過那最後一步,既然如此中意二公子就該讓他正大光明的娶你進門,不然這麼偷偷摸摸的算什麼?」

  廖清婉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是,妹妹說的有道理,先前是我太過輕浮了。」

  靜言看她縮著肩膀可憐兮兮的樣子,便歎了口氣,又把她的手揣回毛皮手籠子裡,說:「我無權去批評二公子的人品到底如何,姐姐就算是對他一心一意,也該遵循禮數。不然旁的人又會怎麼指摘你呢?」

  正說著,車廂外突然有小廝說:「章姑娘,大總管說今日寒冷,怕姑娘們在車裡聊得起興忘了冷暖,便命小的來給廖小姐的車加些熱磚。」

  靜言應了。片刻後置換完畢,小廝逕自退了下去。

  話頭既已打斷也不好再重提,而且靜言覺得該說的不該說的她都說了,而且情急之下把衛玄反復叮嚀她不許提及的事兒也跟清婉姐提了,心裡一時也沒了底。

  廖清婉又愣了一會兒,慢慢從袖中摸出一封疊得窄窄的信箋,「妹妹,請你幫我把這封信送給文筳可以嗎?」

  見靜言有些猶豫,廖清婉便動手去拆那信,「你看看,也沒什麼,不過是與他約個地方見一面。不怕妹妹笑話,原本我只是……只是因為思念,今天有妹妹的一番話,我便要跟文筳仔細說個明白。」

  靜言歎了口氣,按住廖清婉的手說:「姐姐能明白我的意思就行了,這次我便給你帶過去罷。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廖清婉抓著她的手一個勁兒的說謝,靜言只是搖頭歎息。

  送走了廖清婉,慢慢走在通往素雪庭的路上,靜言心裡卻一直不安穩。

  衛玄一而再警告她不許提及的事兒還是讓她說了出去,心頭就像懸著塊兒石頭。

  頓住腳步,「先跟我去趟陸沉館。」

  夏菱和夏荷不明就裡,但看姑娘面色不好,也不敢多問。

  靜言去陸沉館比回素雪庭可走的快多了,而且是越走越快,以至到了陸沉館時竟然有些微喘。

  衛玄正和言重山議事,看她這樣子立刻起身焦急的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先喘口氣再說不遲。」

  確實是走得急了,外頭又冷,乍一進這熏著香的暖屋子靜言忍不住咳了兩聲。

  衛玄上前一步抬手要去扶她,靜言慌忙退開。

  才剛她還跟清婉振振有詞的說要知禮守節,其實她自己最近還不是在衛玄面前越來越放肆?甚至之前還偷偷去想衛玄的手很大很暖?真是不知羞恥!

  稍微穩當了一下情緒,靜言規規矩矩的站在廳中,只說自己剛才與好姐妹談天,一時口無遮攔提起了王班主的事。

  言重山爽朗一笑,「提便提了,無妨。反正咱們不說城中的人也要議論,與其讓他們猜測不如咱們自己的人把實情公佈,這也是王爺的意思。打一次兒子不容易,鞭子抽下去你道王爺不心疼嗎?自己的孩兒弄得皮開肉綻,總得收回來點兒什麼才好。」

  靜言不解,「收回來?」

  言重山笑道:「是啊,二公子雖貴為築北王之子,但犯了錯兒,即便沒殺人也要狠狠地家法伺候一遍,旁的人會怎麼看?與京城中那些縱容子弟作奸犯科的大官兒們一比,立顯咱們王爺公正嚴明。」

  衛玄嫌言重山語中調侃之意太濃,便接過話頭說:「你無需擔心,這件事早晚是要公之於眾的,先前不讓你議論是怕走了風聲給你招惹是非。」

  看靜言直直的站在廳裡,低眉順眼的樣子,衛玄很是疑惑。最近明明越來越放得開了,與他們這些男子亦是相處融洽不再那般拘謹,怎麼轉眼間又變得跟剛入府時一樣了?

  難道是廖清婉說了什麼?

  忽然想起剛才言重山的眼線小廝來回說靜言和廖家小姐在車廂裡提起什麼二公子,女孩兒家的貞潔,衛玄頓時恍然大悟。

  話已說完,靜言便微微一禮,「如此,我便先回素雪庭了。」

  衛玄心裡突然萌生了一個念想:不!不能讓她就這麼走了,他還有話要跟她說清楚。

  於是趁著靜言告辭之機,衛玄一個箭步跟了出去,對門口的二虎和四虎使了個眼色,四虎頓時樂顛顛的沖過去把夏菱拉走了,二虎也木著臉把直著脖子叫「姑娘」的夏荷拎到了一邊。

  靜言略有驚慌,後退了兩步道:「大總管還有什麼吩咐?」

  衛玄此時已不再計較她的生疏,反而敬重她的自愛,也不上前,以武將之禮一拱手說:「我對姑娘從來只有尊重,先前或有言語行動冒犯之處,還請姑娘原諒。」

  靜言僵了片刻,心中百轉千回,最終搖了搖頭,「不,與大總管不相干。」

  衛玄收回手,筆直的站在她面前,深深凝視後一本正經的說:「靜言,我很中意你。」

  啊?!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09 PM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三十七章

  北疆冬日的午後,築北王府陸沉館前廊下,靜言呆呆的盯著衛玄,震驚之外,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廊子的陰影讓衛玄的臉看起來有些模糊,夏菱和夏荷以及老虎們似乎在說話,又似乎什麼也沒說。靜言只覺耳中鼓噪,聽不清,抑或四周原本就是一片寂靜,躁動的是她的心?

  但她突然聽到自己的聲音,很清晰的說:「我知。」

  我在說什麼?我知道什麼?衛玄說他中意於我,那他中意的是什麼?

  這一連串自問讓她停頓了片刻,也讓她借機壓下心中翻騰的情緒。再開口時,靜言又變回那個旁人嘴裡「穩當妥帖,油鹽不進」的章姑娘了。

  「多謝大總管抬愛,我能將西院打理妥當多虧了有您和言先生以及諸位管事丫頭們的幫襯。與好姐妹談天一時忘形說了不該說的話,原是我的錯,定當回去好生反省,不負大總管的‘中意’。」

  衛玄聞言一窒,一雙素來犀利的眼中浮現一絲黯然。默默的注視了靜言片刻,似還想說些什麼,但終究只是抿緊了嘴唇。

  靜言躬身一禮,向丫鬟們站著的方向微微偏了偏頭,「回素雪庭。」

  佳人已去,衛玄依舊獨自站在原地,眼神落在一叢被院中掃攏的積雪掩蓋了大半的枯萎花叢上,意味不明。

  廳內貼在門縫上偷聽的言重山皺起眉頭失笑。衛玄這個木頭!竟如此孟浪,果然把人家姑娘嚇跑了。

  想那章姑娘也真是可憐。恐怕這是她平生第一次被男人示愛,結果竟趕上衛玄這般唐突直率的,更不用提院子裡還有瞠目結舌的丫鬟們和若干個侍衛。

  眾目睽睽之下,恐怕也只有小郡主那般任性無知的小姑娘會應他,像章姑娘所受的家教便是真有情也不會說出口。

  在心中暗罵衛玄太過魯莽不識風情,但轉念一想,只怕這廝亦是平生頭一次有個心儀的姑娘吧?那也幾難怪了。

  只是平日裡這般嚴肅內斂的人,好不容易對心愛之人剖白心意卻碰了個軟釘子,必然會撮上一肚子火氣。

  言重山決定暫時當沒看見,不提不問,而且要尋個地方貓起來,免得平白當了出氣筒子。

  才剛打定主意,衛玄已經推門而入。面上看著雖不見波瀾,但眼底的抑鬱還是讓言重山打了個冷顫。

  於是,曾經在刑部以陰險狡詐鐵面無私著稱的言先生,很沒起子的貼著牆根兒溜走了。

  不是沒看到言重山賊眉鼠眼的樣子,但衛玄現下恰恰最希望的便是安靜。能讓他好好思索一下剛才的事兒,能讓他平復一下雜亂的心情。

  穿過空蕩蕩的前廳,衛玄逕自來到後堂,端坐在書案後,面前攤開一份撰寫了一半的文章。這是一本摺子,是在靜言來之前他和言重山議論的北疆公務奏摺。

  然而向來一切以公務為先的衛玄對著摺子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

  對著面前攤開的單票和登領帳冊,靜言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夏菱上來替她換了一碗熱茶,又擺了兩碟果子幹,「姑娘先歇歇罷。今兒起得早,回家又一直顧著說話,回來也沒得空歇個午覺,要不先歪一會兒?這些東西晚一點再擺弄也不遲。」

  被打斷沉思的靜言一震,強撐起精神笑了一下,「無妨,反正也沒幾張,我登上核對一遍就是了。」

  夏荷在外間聽見,眼睛一轉,把屋裡的小丫頭們都支了出去,挑幔子進來,擺出一副天真頑皮的嘴臉笑著說:「我知道姑娘為什麼發呆!」

  靜言已聽見她打發小丫頭的動靜,知道屋裡只剩她們三人,乾脆放下狼毫小楷,「行了,你也別故作姿態,只咱們幾個自己人,心知肚明還廢什麼口舌?我心裡慌得很,你們倆又都是成精的,想說什麼就說罷。」

  那句「自己人」說得夏荷和夏菱心裡很甜,看姑娘也沒有剛回來時那般嚴肅,氣氛緩和之下倆丫頭終於活潑起來。

  夏菱巧笑嫣然,「我覺著大總管對姑娘的偏愛之意明眼人早就看出來了。不提自姑娘入府後的諸多關照,只說大總管那人平日裡歷來都是冷冷的,便是對從小看著長大像自家親妹妹一般的大郡主也不曾流露過溫柔神色。但對姑娘又何止一次?偏偏姑娘是個石頭心腸,平時當沒看見也便罷了,人家親口說出來還要曲解。奴婢以為,那中意二字絕非姑娘想的意思。」

  靜言原以為夏菱也會像她一般心存疑惑,沒想到這丫頭出口便是言之鑿鑿,竟一口就咬定她是曲解人意。

  說靜言是石頭心腸真是冤枉她了,姑娘雖未經過這些情愛之事但也不是沒心沒肺。先前衛玄對她的好怎會不知?但事發突然又是身在局中,也許她不如旁人看得那麼清楚,但各種各樣的原由容不得她不多想一些。

  衛玄對她格外溫和是真,但衛玄也時不常的冷下臉子給她看。

  衛玄對她照顧有加是真,甚至她想到的事他也想到了。就好像今日給她家送的那些木炭,可他偏偏說是他府中用不上的。

  而且,在陸沉館,他也不說是哪一種中意。是王府大總管對西院管事滿意的中意,還是……其它別的什麼中意。

  猶記得才入府時,衛玄親自把帳冊給她送過來,那些警告,叮囑,甚至那滿身氣勢中還帶著點兒恐嚇。說他先前沒想過用她當先鋒拾掇亂七八糟的西院她才不信呢!

  但是……

  靜言心底一直珍藏著幾個影子。有第一次私下放她回家與家人團圓的背影,有手持彎弓三箭連發的背影,有拎著那只瑪瑙小金魚逗她的笑容,還有一個寬大結實的手掌。

  夏荷看靜言不做聲,只一味低頭沉思,便著急的說:「不知姑娘是否留意大總管當時是怎麼稱呼您的?」

  他說:靜言,我很中意你。

  夏荷見她面上一紅,更是再接再厲,「女孩兒的名除了血親和關係極親密的人,又怎是旁人可以隨意叫的?大總管這麼做難道還需說旁的嗎?」

  夏菱一聽也來幫腔,「正是!可見姑娘果然曲解了大總管。」

  於是這兩個丫頭便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她們在王府這麼些年,從未見過衛玄對任何姑娘假以辭色,永遠都是一板一眼云云。

  後來夏荷一聲歎息「可憐大總管怎麼遇見姑娘這般不解風情的」把靜言給擠兌急了,脫口而出:「這種事便是兩情相悅,姑娘家又怎能輕易說出口呢?將那些情啊愛啊的掛在嘴邊成何體統!」

  夏菱愣了一下,隨即了然的笑著點頭道:「是是,姑娘說的對,原是我和夏菱太輕浮了,沒看出姑娘是嘴上不說但心裡明白得很,這樣很好!」

  夏荷歪頭打量臉上騰起一片紅的靜言,笑著湊到旁邊擠了擠穩穩當當端坐在椅子上的姑娘,「又變成沒嘴兒的葫蘆了?」

  靜言被擠得歪了歪,搪開夏荷複又坐正,擺弄著面前的冊子和一疊兌票,輕咳一聲拿起毛筆,「墨乾了,給我研墨。」

  夏菱夏荷都笑起來,齊聲道:「姑娘這打岔的功夫又精進了。」

  靜言懶得理會她們,只是先前一個字也看不下去的帳冊終於能看進去了。

  上午不在,剩下的一些瑣事全都堆在下午。靜言帶著丫鬟們照例盤庫,又在各處走動一遍。收了人家禮物的便替母親道一聲謝,當時撅回去沒給臉子的,也借機敲打幾句。

  不得不說,有夏菱和夏荷一唱一和,很多事都輕省了許多。

  如此一下午便在各種瑣碎小事中過去了,用過晚膳後又去王妃院裡陪著聊了會兒家常。對著王妃恭敬的磕頭行過禮,說母親用著送去的花蜜丸很好,替母親謝過王妃的盛情邀請,只要等開春身子好了,一定進來親自叩謝等等。

  王妃依然是那副懶散模樣,東拉西扯的聊了一會兒後突然讓春巧去拿東西。

  見靜言疑惑,王妃便笑著說:「那花蜜丸既然你母親吃著好就再拿幾瓶去。」見春巧歸來,王妃又指著其中兩匹呢子料並兩件大紅緞面斗篷說:「入冬了,你找個空兒,不拘自己去還是打發丫鬟小廝,把這些東西送到潘三奶奶家。」

  隨後抬手一戳靜言的腦門兒,笑著說:「笨姑娘。雖你入府與我那弟妹並沒什麼干係,但我聽說她在外頭自詡為你的事兒如何忙前跑後,你竟忘了‘好好的’的答謝答謝人家?」

  靜言垂頭答是。

  春巧聽了便在一旁笑道:「王妃恐怕不知,您先前送姑娘的料子已被潘三奶奶拿去了。」

  王妃笑罵道:「你一個小丫頭懂什麼?怎會是她‘拿’?必然是靜言按照禮節先孝敬了母親和姑姑,對嗎?」

  這便是給了靜言和她姑姑一人一個臺階下,靜言自然點頭。

  王妃抬手拉她同坐在小炕上,憐惜的摩挲著她的肩膀,「好姑娘,真是讓人越看越愛。咱們王府最重孝道,你能有這片心我很喜歡。來人,再拿幾匹上好的料子交給針線上的婆娘們,趕明兒讓他們派個好師傅過來,給章姑娘裁幾件新衣。」

  這回的東西怕是姑姑想要也沒法要了。

  笨姑娘,好姑娘,到底在王妃心裡靜言是哪一種?但這天晚上前前後後王妃一直不容她插嘴,甚至連衣料都沒看見,只聽小丫頭來回說已經讓人送過去了。

  躺在床上,靜言裹緊了被子,暗暗祈禱千萬別是那些大紅大綠的。

  忽然間抬頭,看著床頭屜子上擺著的瑪瑙小金魚。

  伸手拿下來,掌中頓時清涼涼一片。

  金魚胖胖的肚子恰好一握,隨手把玩,光滑圓潤。

  眼皮子漸漸發沉,靜言卻捨不得把金魚擺回去,只覺得這麼握著很舒服,也不知被填滿的是手掌還是心。

  帳外一燈如豆,在這寧靜無風的冬夜裡,素雪庭中某個人睡得很心安。

  然而同在一個王府之內,東院陸沉館,衛玄獨坐內室,面前兩碟小菜一壺老酒,自斟自飲。

  言重山進來時先使勁兒聞了聞才笑著說:「好酒!」

  不用人請,逕自涎著臉湊到桌旁,取一隻酒盅斟滿,一口悶下,辣得喉嚨火燒一般還啞著嗓子贊道:「痛快啊痛快!」

  衛玄也不理他,繼續自斟自飲。

  言重山拈起一塊肉脯大嚼,解了酒,一抬眉道:「原本喝酒對於武將而言是件最痛快的事兒,可我瞧著你今夜是越喝越不痛快。」

  衛玄掃過去一眼,不屑的說:「願意喝就喝,再多說一句直接踹出去!」

  言重山卻笑道:「繃了一下午竟然還沒想通嗎?對中意之人表白心跡原是好事,但又有誰像你這般直來直去?先不說這些話應該留在花前月下,至少也不能眾目睽睽吧?章姑娘是什麼家教禮儀?你想想她剛入府時看到男子後被驚嚇的樣子。」

  衛玄煩躁的一揮手,「我就是很知道她的脾性,所以才直截了當挑明我對她的心意。二公子和廖家小姐偷情已被靜言所不齒,我倘若也那般曖昧不明,豈不是和旁人一樣?」

  言重山一聽,立刻在桌面上重重一敲,「你說的聽著有理,但你可知,若是真心喜歡章姑娘就該提著大把的禮物登門拜訪。依足禮節先知會長輩,然後人家相沒相中你這個姑爺,抑或人家姑娘同不同意又是另一說了。哪兒有直接把話問到女孩兒臉上去的?章姑娘若是當場應了那才叫沒規矩,恐怕他們章氏族人會笑話死她。就是這些書香門第最愛死摳著禮節,而且是越沒落的越要抻著這個面子。」

  衛玄一震,言重山一番話好似晨鐘暮鼓,讓他心中豁然明朗了許多。

  「是我……太魯莽了。」

  言重山鬆了口氣笑道:「是啊,不過這事在我看來也無需擔憂。」

  衛玄眼睛一亮,「怎講?」

  「你可還記得章姑娘當時那句脫口而出的‘我知’?」

  衛玄的眼神又暗淡下去,「記得,但她以為我是中意她把西院管得好。」

  言重山大笑,「這只是姑娘家害羞找藉口罷了,你竟然信了?」

  衛玄沉吟片刻突然問:「你有過幾個讓你心動的姑娘?」

  言重山差點兒從凳子上翻過去,「幾個?!能遇見一個讓我真心心動的姑娘就不枉此生了。」

  衛玄點頭,「你也無甚經驗,所以你的話不足為信。」

  言重山氣結,「如此說來這府中恐怕只有王爺和二公子最有經驗,不如你去問他們罷!尤其是二公子,絕對是百花叢中一把好手,先哄得金燕死心塌地,又把廖家小姐弄得意亂情迷。」

  言重山說完就後悔了!

  只見衛玄抬起眼直直的盯著他,慢條斯理的說:「沒想到言先生的眼線遍佈全府,連金燕事先與二公子有了私情都知道?」

  言重山明白今夜抵賴不過,只好如實答道:「不錯,早就跟你說過,盯梢還是小廝最好用,你那些老虎太惹眼。說起來還是八月十五那晚你的老虎們衝撞了人家二公子的好事兒,不然金燕當晚從了心儀之人也不會在日後被旁人沾染了便奮力反抗落得香魂斷的下場。」

  衛玄冷笑一聲,「你這些從刑部帶來的習性還是改一改的好,對已過世的人最好留些口德!不過,確實承蒙先生之前的提點,我雖未安排小廝,但把經常出入你房裡的小子們捉了幾個來問話,確實是無孔不入,好用得很。」

  言重山收斂了先前的玩笑神色,肅容之下竟另有一番威儀,「哦?不知大總管有何收穫?」

  衛玄的眼睛沉寂如海,「王府原本無意參與那些朝堂上的糾葛,但有人看著北疆現下太平富庶了就來惦記。惦記便惦記了,竟然派些毛頭崽子來探虛實,也不知是他們小看了我們,還是我們高看了他們。」

  燭光搖曳中,言重山仔細辨識了一番衛玄的神色才說:「有些官兒太過倡狂,興許早就有人琢磨收拾他們了。當老子的像條泥鰍滑不留手,架不住有不爭氣的兒孫替他惹禍。這麼好的機會不知王爺和大總管願不願意用來敲山震虎?」

  衛玄向前微微傾身,「只有我們去敲山震虎麼?敲不好被老虎反咬一口怎麼辦?」

  言重山只覺被一層無形的氣勢壓在頭頂,但他知道現在決不能有分毫示弱,直直的看回去,「那就要看這件事怎麼捅出去了。」

  衛玄依然淡漠,「願聞高見。」

  言重山思索片刻後答道:「據實以告,不誇大,不隱瞞,北疆除了築北王還有穆太守。二公子被罰的動靜鬧得這麼大,我想王爺自有道理。」

  短暫的靜默後,衛玄淡淡一笑,「好。」

  得了這一個「好」字,言重山頓時放鬆下來,又是嬉笑模樣,「所謂裝傻充愣。王爺公正嚴明的名聲在外,如此一招兒也算自傷八百損敵一千了。」

  衛玄聽了卻是有些走神。

  裝傻充愣……還有一個人也很擅長。

  忽然又正色道:「今日我已帶著禮物拜訪過她家人。」

  言重山一愣,緩了一下才明白,笑道:「哦?送的什麼?她家人可收了嗎?」

  衛玄含笑點頭,「收了,我送了十二簍木炭。」

  言重山恨不得一把掐死這木頭將軍!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切如常,只不過在早間差事結束後,靜言便命夏菱去找大郡主借一套騎馬用的常服。

  章姑娘要學騎馬?!

  大郡主很為日後能多一個玩伴高興,心中更加滿意靜言的順從聽話。就是的麼!身為築北王府裡的女人,哪兒有不會騎馬的!

  如此一來,不僅各色騎馬所需的衣裳靴子,連帶一整套精緻的馬具一併送了過來,大郡主本人更是換了馬服要親自帶靜言去東院馬場。

  夏菱和夏荷雖不太明白姑娘要做什麼,但只看她要往東院去便料定是和大總管有關。

  於是一群女人興頭頭幫靜言換了衫子,各自揣著心事浩浩蕩蕩的去往馬場。

  東院馬場。

  場上已有不少兒郎們在試練騎術,李崇烈第一次擁有自己的馬匹正是愛不釋手,卻在一輪狂奔後看見馬場外來了群女人,為首者是……大郡主和章姑娘?!

  此時衛玄等人也都看見了,紛紛圍攏過去對大郡主行禮問安。

  大郡主興致很高,擺手讓眾人自去繼續跑馬,「我今日就是把靜言帶過來讓她先試試。」

  靜言不敢去看衛玄,便對李崇烈一禮,「應昨日之約來試馬。」

  她很慶幸當時應了,也讓她能有這個藉口來東院,離……衛玄近一點。有些話她也許一輩子也說不出口,但有一份已經打定主意要回報的情意,她必須讓他知道。

  鼓足勇氣轉向衛玄,「大總管先前不是說會派一個最妥當的師傅來教我騎馬麼?」

  四周一片靜悄悄。

  靜言低垂著頭,沒看到衛玄眼中掠過的驚喜,也避開了李崇烈洞悉奧妙的會心一笑。

  唯有大郡主,一臉莫名其妙的盯著靜言,剛想開口卻聽四虎冷不丁的冒出來一句:「若論王府內騎術最精湛的非我們大哥莫屬!」

  大郡主覺得不妥,靜言那個脾性……

  然而卻見靜言淺淺一笑,對著衛玄恭敬的行了禮道:「如此,便有勞大總管了。」

  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了?

  大郡主靳文笙目瞪口呆的看著衛玄對靜言抱拳回禮。

  衛玄竟然答應了?!想當年她想學騎馬時也是沖著衛玄這精湛的騎術想拜他為師,結果纏了許久衛玄都沒答應,怎麼今日靜言……難道?

  「啊!我知道了!」

  夏菱和夏荷飛快的同時出手捂住大郡主的嘴,「馬場上風大,郡主小心別嗆著了。」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三十八章

  靜言以為學騎馬就是直接騎上去,沒想到衛玄把她帶到馬前,光是怎麼安撫和馴服馬匹就講了許久,而後才是逐一講述騎術上的技巧,如此便用去小半個時辰。

  與她同來的大郡主已經騎上馬兒與場中的侍衛們賽過好幾圈,此時策馬而來,居高臨下的笑道:「衛玄,你怎的如此婆婆媽媽?有人紙上談兵,我看你是地上談馬!直接讓靜言上去,拉出來遛遛比你說多少都強。」

  靜言這人有一項怪僻,對陌生事物心懷恐懼時非常膽小,連靠近都不敢。可是一旦打定主意要學什麼或做什麼,那骨頭裡的倔勁兒就上來了,不做好絕不善罷甘休。

  衛玄許諾她的冬獵,王府素來的春巡百山,秋獵深林,都需要精於騎術。所以經大郡主這麼一說,靜言此時也有些迫不及待的想上馬試一試了。

  衛玄看她眼睛亮亮的盯著自己,似乎只要他點頭就立刻躥上馬的樣子,不由微笑道:「好,那就先騎兩圈罷。學騎術不能急於一時,馬兒很有靈性,你會還是不會它都知道。初次上馬千萬不要著急,這匹坐騎以後就是你的,你要先摸清它的脾性才能事半功倍。」

  說著便鼓勵靜言先摸一摸馬兒,「不要怕,這匹馬很溫順,你以後就是它的主人了。」

  旁邊與靜言相熟的七虎立刻遞上一束草料,「章姑娘可以先餵一餵小耳。」

  「小耳?」靜言正按著衛玄所言來回撫弄著馬兒的鬃毛,「這是它的名字嗎?」

  衛玄點頭,「因為它自生下來便比旁的馬耳朵小了一圈。」

  靜言細細去看,她這匹馬兒確實比大郡主的坐騎耳朵要小,但是看上去很可愛。尤其是那通體棕褐的皮毛上偏偏額頭正中一點白,配著烏溜溜的眼睛,更是可愛非常。

  把七虎給的草料餵了,小耳甩了甩頭,沖著靜言踏了幾下前蹄。

  衛玄笑道:「這便成了,小耳已經認你當了主人,你日後要常來遛遛。若是平日裡差事忙,也儘量抽空來看看它。」

  這是她擁有的第一匹馬,她自己的馬。

  靜言心頭甜蜜蜜的,小聲說:「小耳,不許把我甩下來,知道嗎?不然我就讓馬場管事斷你口糧。」

  難得看到她這般孩子氣的舉動,衛玄和大郡主都笑了起來。

  終於上馬,靜言依然有些緊張,但有衛玄親自牽馬,只需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心中的恐懼就消了大半。

  衛玄一邊走一邊指導她嘗試配合馬匹的步伐,「不能完全鬆懈,不然一會兒小跑起來就會顛得難受。你且隨著馬兒的起伏送胯夾緊馬腹,腰腿都要用力。」

  靜言小心的依照衛玄的話去做,果然比先前好了許多。等到走完第二圈,即使馬兒偶爾猛的低頭或小跳一下她也能應付自如。

  忽然背後響起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卻是大郡主和李崇烈一同策馬奔來。

  李崇烈笑道:「這麼個走法只怕章姑娘半年也學不會,下個月城外的雪道就結實了,章姑娘要想一起進山冬獵可不能再這麼慢吞吞的來。」

  大郡主提著馬鞭靠近,「所以我們要下猛藥。」

  靜言一聽就覺得大郡主八成是又要來搗亂,趕忙攥緊韁繩向右牽動,試圖離這頑劣成性的大郡主遠一點兒。

  衛玄也聽出話茬不對,剛要反駁,卻見李崇烈和大郡主一對眼神兒,突然一左一右的將靜言的坐騎夾在中間。

  「別鬧!靜言剛學懂一點,別驚嚇了馬匹!」

  大郡主一勾嘴角,得意洋洋的笑道:「瞧給你急的!」說罷便探手要去捉靜言的韁繩,心說:衛玄這廝竟然還直呼靜言的名字?呼哈哈,露餡了吧?讓你平時嚴肅得跟我父王似的,你也有繃不住的這一天嗎?

  因為有先前一次的劣跡,衛玄和靜言都只顧著防範大郡主,卻忘了這回還多了李崇烈這個幫兇。看準時機,一鞭子下去靜言的馬匹頓時躥了出去。

  大郡主一聲長笑,「衛玄你中計啦!這一招聲東擊西我使得如何?」

  話至一半時大郡主已是揚鞭而去,只留衛玄站在原地乾吼:「靜言!抓住韁繩,不要慌!」

  又來這一招!了無新意!

  靜言只覺心肝肺都被顛得宛如翻江倒海,小耳撒歡兒似的在李崇烈的帶領下一路狂奔。眼前景物均是抖來抖去,冬日寒風小刀子似的吹在臉上,馬兒拐彎時險些翻下去,嚇得她伏低了身子抓緊馬鬃,口不擇言的恐嚇道:「小耳快停下!不然我把你的毛兒都薅下來!」

  那邊衛玄氣急敗壞的翻身上馬,一夾馬腹,駿馬嘶鳴中已是迎頭衝了過去。又怕驚嚇了小耳,半路一折,橫裡斜插過去。待到追至李崇烈近前,猛的勒緊韁繩,駿馬騰起前蹄一聲嘶鳴,頓時把李崇烈的坐騎嚇得馱著主人尥蹶子跑了,任李崇烈怎麼呵斥也不回頭。

  靜言幾乎貼在馬背上,記著衛玄告訴過她的技巧,盡力坐正,夾緊馬腹使勁兒蹬著腳蹬子,卻沒想到這陰差陽錯中,不知怎的就合上了小耳的步伐。

  靜言驚訝的發現如果不坐在鞍子上,而是蹬住腳蹬子半蹲在馬上反而不那麼顛簸,而且在馬兒起起伏伏之間,只要不較勁,腰腿自然會跟著起伏,眼前的景物也不那麼抖了。

  就在她初次體驗到縱馬狂奔的樂趣時,一隻大手淩空襲來,一把抓住了她的韁繩。

  歪頭去看,是衛玄。

  很快衛玄就制住了撒歡兒的馬兒,小耳溫順的跟著衛玄的坐騎變成小跑,最後慢慢變成小步走。

  靜言扭頭對衛玄嫣然一笑,「我學會了。剛才你可見到我騎馬的樣子了嗎?我發現這樣騎就不顛簸……」

  衛玄一看靜言傻乎乎的撅起屁股演示她剛才領悟的騎術立刻大手一伸按住她的腰背,「女孩兒家不許用這種姿勢!」

  靜言一愣,隨即恍然大悟,臉上轟的一下紅透了,磕磕巴巴的說:「怎麼辦?我、我剛才撅、撅著……跑了大半圈。啊!!羞死了!」

  衛玄收回手,俊朗的眉眼間滿滿的笑意,安撫道:「放心,有斗篷擋著旁人看不到,只是精於騎術的自然知曉你用了什麼姿勢。不過,沒想到你竟然頗有天賦,這種騎姿一般多為賽馬時所用,初學者很少能領悟。」

  靜言摘下手套單手握著臉頰,「吹了半天,全是塵。」

  然而在衛玄眼中,經過那一輪狂奔後,靜言的臉色比平日裡紅潤了許多,愈發襯得眉清目秀惹人憐愛。那雙尤為被他所喜的寧靜平和的眼睛裡多了一分生氣,眼波流轉間,只讓他覺得魂魄都被吸了進去。

  這便是傳說中的情人眼裡出西施了罷?放眼王府,上至王妃夫人,下至大小郡主,哪一個不是容貌極為出色?可謂春蘭秋菊各有千秋。但在衛玄眼裡,只有靜言最美好,最合他的心意。

  四虎木著臉站在夏菱和夏荷身後,聽那兩個小丫頭嘰嘰喳喳的說什麼大總管盯著姑娘眼睛都直了,還說咱們姑娘真厲害啊,才第一次騎馬就能跑得這般快這般好云云。

  四虎心中恥笑,嘴上便說:「大總管曾贊我騎射的天賦難得一見。」

  夏菱扭頭上下打量他一眼,撇了撇嘴,「大總管英明,你確實是難得一見,難得一見的笨,難得一見的討人嫌!」

  看著俏麗的丫頭拖著姐妹施施然去了,三虎捅了捅四虎,「你這不是送上門讓人損麼?」

  四虎漠然的臉上忽然一笑,盯著夏菱的背影道:「你懂什麼?這就叫做打是親罵是愛。」

  三虎心中浮現一個偌大的字:賤!

  平日裡馬場從未一下來過這麼多年輕姑娘,今天跟著大郡主和靜言過來的大小丫頭沒有二十個也有十八。

  冬日裡陽光燦爛,場院四周掃攏的白雪映襯著三五成群衣著豔麗的丫鬟,一個個或嬌俏或羞澀,惹得一眾血氣方剛的親兵侍衛心裡像踹了只伸著爪子亂撓的小貓。

  還好今日有衛玄在場,能鎮住兒郎們不敢過分。於是小夥子一個個拼盡全力施展所能,馬兒跑得快飛起來,故意在姑娘們面前表演俯身抄石,更有甚者還賣弄起鐙裡藏身的絕技。

  大郡主最愛這種場面,高聲大贊,還對最出色的幾名侍衛打了賞,最後更是命人在中午備下幾桌酒席,獎賞將士們。

  此言一出,滿場兒郎轟然叫好,把這跑馬場鬧得險些翻過來。

  此時靜言和衛玄已是並行了許久。

  任由馬兒悠然漫步,靜言想著既已對衛玄存了那份情意,便不應再故作姿態。尷尬和羞澀還是有的,禮節和分寸亦不能逾越,但衛玄現今在她心中已非旁人,自然在對待他的態度上要比往日親密許多。

  從來靜言只跟他談府中的差事,現在卻能聽她細細描述初次騎馬的心得。也許那聲調太過平穩枯燥,那語速也是慢慢吞吞,但在衛玄耳朵裡便是天籟了。

  場中不知是哪個冒失的愣頭青出了醜,惹得眾人哄然大笑。

  衛玄一震,驚覺他們已騎了許久,尤其是對靜言這種初學者。怕她今日興起太過疲憊,只怕明天腰腿會酸疼,便教靜言如何勒停馬匹。

  待到停穩後,衛玄率先翻身下馬,借著馬匹遮擋,雙手一握靜言的腰便把她抱下馬來。

  靜言羞得滿面通紅,一連退了三步才說:「這一次是初學,以後再不能這樣了。若是自己都不會上下馬匹,又怎能算是會騎馬呢?」

  衛玄亦是後悔自己一時衝動,相比昨日沉悶的心情,今天靜言肯主動示好簡直讓他心花怒放。暗罵自己忘形,尤其靜言又是這般遵循禮節的姑娘。

  恭敬的拱手賠罪:「是我莽撞,請章姑娘原諒。」

  「好啊你們!玩兒得這般開心竟然不叫我!」

  大世子洪亮的聲音自馬場外傳來,轉眼間已帶著隨從興致高昂的沖了進來,嚷嚷著:「難得今日熱鬧,這麼多人光是跑馬太無趣了,不如咱們來賽馬球!」

  有一個大郡主就夠鬧的了,又來一個大世子,恐怕今日真是要鬧翻天。靜言和衛玄對視一眼,看到對方眼裡相似的無奈,不禁齊聲笑了出來。

  大郡主附和得最凶,聲音最高,一絲一毫女孩兒的形象全無。一眼看見衛玄便催馬奔過來,嘻嘻哈哈的說:「衛大哥太偏心!就知道照顧靜言。不行不行,你今日一定要下場來陪我們一局,也讓靜言見識一番咱們左將軍的風采。」

  李崇烈和大世子此時也過來了,紛紛下馬來勸衛玄,大世子更是直接上手,「你這傢伙最可恨,上次賽到一半就跑了,說什麼前頭有事兒?言重山也不是吃乾飯的,有什麼讓他去應付,今日你定要與我決個高低!」

  又轉頭看著靜言驚道:「咦?小表妹也會騎馬嗎?這樣很好,再過一個月帶你一起進山冬獵去。」又問會不會射箭,得知不會還安慰道:「不怕不怕,不會也無妨。冬季山裡可玩兒的很多,讓小子們陪你捉麻雀捕兔子,或者看他們去打冰排魚。」

  大郡主起哄道:「對,然後你便在營地裡給我們烤魚烤肉,燒上熱熱的一壺酒,就像山裡那些小媳婦等自家男人打獵歸來一般。」

  靜言哪裡經受過在眾人面前被公然取笑?聞言便垂下頭,羞澀的樣子讓大世子和大郡主更是笑得開懷,連說家裡終於有一個有姑娘樣的女孩兒了。

  衛玄冷下臉子,李崇烈笑得意味深長。

  正是笑鬧間,突然聽到一道清朗的聲音說:「大哥大妹這是因為什麼笑得如此開心?」

  眾人尋聲望去,只見二公子也帶著人過來了,邊走邊說:「聽見馬場這邊熱鬧得很,便忍不住也想來玩耍一番。看這樣子是要賽馬球麼?加我一個如何?」

  靜言抬眼去看,只見二公大步行來,衣袍翻卷玉樹臨風,在這明亮日光下,俊美的面容顯得愈發出色。

  忽然心中一動。

  她屋裡鎮日人來人往的人多手雜,二公子絕不會來素雪庭,她為避嫌也不願去東院找他,所以那封清婉姐讓她轉交二公子的信她是隨身帶著的。

  不願打發丫頭或小廝送信只因顧及清婉姐姐的聲譽,可現下這番情景卻讓靜言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

  大郡主,大世子,衛玄,李崇烈。

  如果當著這四個人的面把清婉姐的信轉交二公子,等於整個王府的人就都知道了。

  王府作風開放,完全不似旁的府邸那般刻板,兩情相悅的戀人諸如大郡主和穆丹公子,便是王爺王妃乃至姑奶奶,都是樂得看到他們平日裡的濃情蜜意。

  本來就是嘛,若是兩人彼此有意,又不是做什麼苟且之事,何必要弄得這般遮遮掩掩的?

  而且,雖從未聽過外頭傳聞二公子有什麼風流韻事,但靜言心裡就是覺得他不似衛玄那般實誠穩重的男子。

  越想越怕清婉姐一時難忍相思之苦做下錯事,不如借此機會把這事挑明開來,讓上下的人都知道,廖家小姐和二公子情投意合!

  然而,這件事畢竟太過冒險。靜言也怕一步走錯害了廖清婉,如果能和衛玄商量一下就好了,可是這種機會太難得,錯過就沒有了。

  正是躊躇時,卻聽大郡主話中帶著淡淡譏諷的說:「二哥的傷痊癒了嗎?可別再抻著碰著,不然你那蕙蘭表妹可要傷透了心。」

  二公子微微一笑,「已全好了,多謝妹妹關心。我那表妹柔弱天真,看我受傷難免擔憂,這種小戶人家的姑娘見識短,倒讓妹妹見笑了。」

  靜言心中一驚。仔細回想,記起這個蕙蘭是安夫人堂兄的女兒,秋獵時也被邀來府中,又見大郡主眉眼間的鄙薄和大世子曖昧的笑容頓時心中一寒。

  慶幸沒有把清婉姐的信交出去,二公子這種做派,怎麼配得上清婉?

  與在眾人眼中輕浮風流的男子結交,本身就是有損姑娘的聲譽,還好,還好。

  旁人興許沒注意到,衛玄卻是把靜言神色上每一絲變化都看在眼裡。

  借著世子等人忙著分派人手,衛玄壓低聲音問:「出了什麼事?」

  靜言向旁使了個眼色微微搖頭。

  李崇烈適才也是看到靜言面色微變便留了心,他對這個關照過他的姑娘很有好感,原想詢問兩句,卻聽見衛玄先問了。又見靜言面有難色,便假作去跟衛玄說話,往二人面前一擋,阻斷了身後所有人的視線。

  「大總管晚上來滌心齋小聚如何?」又壓低聲音,「章姑娘可願同來?」

  靜言有些猶豫,她不想旁人知道清婉的事兒。

  衛玄卻是點頭道:「好。」又問她:「你來嗎?」

  靜言還未答話,大郡主橫裡冒了出來,探頭道:「同去同去,上次賞月聊得投機,正好沒喝痛快,今晚補上!」

  說罷便替靜言應下,還偷偷用手肘擠了擠靜言,眨眨眼說:「就你最無趣,不喝酒又不愛說話,這次罰你請客。」

  這就是騎虎難下,不得不去了。

  靜言在心裡歎氣,面上也只能答道:「好,必然盡心預備。」

  抬眼見衛玄正看著她,雜亂的心事頓時平靜了許多。

  這樣也好,李崇烈現今在衛玄麾下,大郡主秉性耿直。這些人都是有見識又不會胡亂說嘴的,一起商量商量總比她自己瞎琢磨強。

  那邊已經分好了隊,臨上馬時衛玄低聲囑咐她,「晚上多穿一件。」

  靜言微微一笑,「知道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10 PM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三十九章

  這還是靜言頭一次觀看打馬球。

  由衛玄、李崇烈和大郡主率隊對抗大世子和二公子率領的一眾兒郎。上場之人無一不是王府中騎術精湛的好手,靜言站在人群中伸著脖子踮起腳尖看得專注又投入。雖一開始看不太懂,但被場上熱烈的情緒所感染,也跟著大家一起拍手叫好。

  尤其在衛玄得了球時,靜言更是緊張得心頭突突跳,恨不得他每揮動一次擊球杖都能得手才好。若是有對方蠻橫來槍的,又擔心衛玄會不會受傷。

  這二十多人,人人手中都拿著那麼長的球杖,馬兒奔騰間要擊球,搶球,躲閃,還能顧及身旁的人?一場結束便有七八位掛了彩。

  靜言緊緊地攥著馬鞭小聲吩咐夏菱,「你去看看大總管可受傷了沒有。」

  夏菱笑道:「姑娘無須擔心,一點兒小傷不算什麼。您還沒見過夏季時這些兒郎們對練拳腳呢,有時打得興起王爺會親自來觀戰,決出勝者輕則打賞些銀兩,重獎時還會提升官職。那才叫人人掛彩,頭破血流都是輕的。」

  靜言聞之大驚,「這、這太粗魯了!」

  夏荷在一旁曬笑道:「姑娘啊,咱們這是武將王府,與那些成年念念詩書唧唧歪歪的京城大官家可是很不同的。不說咱們王府歷來重武,且說已過世的老王妃,就是蒙州草原上尊貴的莫伊族公主。您留心看看,適才那幾個搶球最兇悍的便是老王妃帶來的莫伊族親兵後裔,他們極擅騎射,每年到了仲春之月,為了慶祝萬物復蘇,咱們王府還有遵從莫伊族傳統的摔跤競技呢。」

  夏菱接過話頭笑著說:「是啊,若是在競技中哪個兒郎沒受傷,那便是最膽小最懦弱的,會被全府上下的人恥笑一整年,只能等到來年才有機會一雪前恥。」

  這種競技在靜言看來簡直聳人聽聞。

  以她從小接受的家教,打架鬥毆是最魯莽最有失風度的行為,可在王府,不但要打架,還要掛彩,不然就會被嘲笑?

  知道夏菱和夏荷不會騙她,靜言就自我安慰這便是武將王府的傳統和特色了。

  細想想也是,如果駐守邊關的武將也像旁的那些貴公子般鎮日之乎者也賞花觀月,恐怕琉國人早就打到京城去了。

  忽然心中一動,一個讓她臉紅心跳的念頭浮了上來:她早晚都是要習慣這些風俗的。

  偷眼去看被侍衛們圍在中間的衛玄,心裡暖暖的。

  最終臨近正午時分才決出勝負,衛玄那一隊技高一籌,當然也有一部分大郡主豔若驕陽的美貌功勞在內。

  贏了球的郡主興致更高,一聲招呼,率領著參賽兒郎們直接沖向東院棣棠軒。

  冬晴早已按照郡主先前的吩咐在棣棠軒廳中擺下四桌酒席,豐盛美味的菜肴無需贅述,最難得的便是大世子,衛玄,大郡主,二公子乃至李崇烈都沒有絲毫架子,與兵士們同席而坐,推杯換盞。

  靜言覺得有些尷尬。論起來她不是王府直系親眷,更沒有參與這項比賽,桌上之人除了衛玄等人,其餘更是一個也不認識。

  大郡主要拉她入席,衛玄卻體諒靜言在生人面前比較羞澀,而且怕她被這幾桌子狼吞虎嚥的男人嚇到,便替她擋了。

  大郡主笑著小聲罵了衛玄幾句偏心,而後也不強留,親自把靜言送出棣棠軒,還擠兌她:「晚上定要好好吃你一頓,若是預備的酒菜不夠新奇精緻,看我不掐你的!」

  能不與陌生男子同席,靜言頓時松了口氣,聽她這麼一說便笑著答應:「知道了,王廚娘很有幾樣拿得出手的小菜點心,晚上你等著吃好的罷。」

  大郡主很滿意靜言比剛入府時活潑了許多,當下也沒再難為她,兩人又說了幾句便散了。

  下午也不過是尋常那些瑣事,靜言一一料理完畢,又去王妃院裡走了一趟。陪著聊了會兒家常,又把上午郡主和世子打馬球的事兒學了,王妃聽了很高興。最後被迫欣賞了一番王妃新近秀的鴛鴦,照例是一團烏雲狀。

  等從王妃院裡回來,時候已是不早,靜言趕緊叫夏菱和夏荷幫著梳頭換衫。廚房那邊來了信兒,說是酒饌備齊,已把一些下酒小菜送到了滌心齋。

  等到靜言帶著夏菱和夏荷過去時,大郡主和衛玄也到了。

  靜言向來是話最少的一個,桌上的四人中,那三人的話題自然圍繞著上午的球賽談開。說到興起時,大郡主還比劃起來,要不是靜言拽了她一把,郡主險些在屋中就演示她那一記頗為自得的「猴子撈月」。

  李崇烈很是心細,發現靜言雖一直面上掛著笑容,但神色間摻著一絲煩惱,便問道:「早先在馬場打馬球分隊時就見章姑娘似有什麼煩心事,尤其在郡主提及……二公子的表妹之後。不知姑娘可是遇見了什麼麻煩?說出來大家聽聽一起幫忙出出主意總比一個人憋著強。」

  靜言聽了心中很感激李崇烈的體貼,她正愁著如何才能不太突兀的提起這個話頭,畢竟這是件很尷尬的事。

  下午她就打定主意,無需把清婉姐寫了信的事兒捅出去,也不提清婉的名字,只說因為她有一個相熟的好姐妹,對二公子頗為鍾情,所以上午她聽聞郡主提及二公子和他表妹似是有些情意,便怕自己的姐妹平白害了相思。

  才剛說完,大郡主便冷笑道:「我可勸你那好姐妹省了這份情罷。二哥那個人明裡看不出什麼,背地裡卻是個最風流的。就我所知,城中至少還有三位小姐為他害著相思病,雖二哥並未與她們如何,也未曾有過什麼許諾,但在我看來,這種四處留情,對誰都溫言軟語的最可恨!喜歡一個人便要只對他一個好,從此眼裡只有他,除他之外,旁的人便是暗示鍾情抑或糾纏不休也要嚴肅的拒絕,不然便是平白給人留個念想,吊人胃口又算什麼?」

  靜言心裡很是贊同大郡主這番言辭,但這對廖清婉一事並無幫助。

  歎氣道:「可是我那好姐妹看著卻是很迷戀二公子,我也勸過她兩句,一個字都聽不進。」

  大郡主便說:「你只管去告訴她,就說靳文筳的親妹妹說了,她哥哥早有了意中人,左右輪不到她,讓她趁早斷了這份念想!」

  原本衛玄和李崇烈一聽是關於女兒家的私情,都不便插嘴,此時一聽大郡主如此魯莽便異口同聲道:「不妥。」

  大郡主冷下臉子,左右看了一眼二人道:「怎麼不妥了?」

  李崇烈一笑,看向衛玄點點頭,「左將軍先請。」

  衛玄也不推辭,直言直語,「我雖不甚瞭解你們姑娘的心事,但,這天下間最難斷的便是念想了。否則哪裡來的那麼多因為不死心、不甘心鑄成的大錯?又有多少人為了一個渺茫的念頭鋌而走險?」

  說這話時,衛玄的眼神狀似無意的瞟了一眼李崇烈,然後才說:「所以,我的意思是,既然這位姑娘是靜言的好姐妹,不如咱們稍微幫襯一把。」

  大郡主和靜言都看向他道:「怎麼幫?」

  衛玄泰然一笑,「眼見為實。只需最近讓人盯著點二公子的動向,最好是他與任何一位外府小姐見面時,由靜言帶著她的朋友‘不經意’的撞見。我想,只要這位姑娘不是死心眼子,這份無望的相思便可化解了。」

  靜言剛想說這個主意不錯,就聽門外有人高聲道:「天色已晚,男女共處一室像什麼樣子!真是沒羞沒臊!」

  這尖尖細細的聲音不是別人,正是姑奶奶!

  話音剛落,不等屋內四人起身,門板便咣啷一聲被人用力推開,先進來兩個冷著臉的丫頭,而後便是衣飾華貴的姑奶奶。

  仰著下巴把房中的兩男兩女逐一打量一遍,姑奶奶嘴角勾起一絲假笑,「李公子在王府住得還習慣他?前陣子聽聞你身體虛弱,想不到竟讓我們王府裡的年輕姑娘如此記掛,專門費盡心思為你打理飲食。」

  大郡主冷哼一聲,「這可不是專門為誰,原是我們四個約好的今日小聚。」

  姑奶奶眼神一閃,厲聲呵斥:「放肆!你這是跟長輩說話的腔調嗎?你母親所教你的便是這般禮儀?」

  大郡主立刻翻臉,秀麗的眉毛斜斜飛起,正要張口時衛玄卻上前一步,拱手施禮道:「今夜小聚是下官贏了馬球一時起興所致,與大郡主不相干。今日我們本在一隊,中午已在東院擺過一場犒勞兒郎們的酒席,想必姑奶奶也是知道的。但下官午後還有公務在身,未能盡興,便邀請大郡主和李公子私下小聚。郡主和章姑娘脾性投緣,便也拉了一同前來。是以,錯皆因下官所起,還請姑奶奶責罰。」

  衛玄把事兒都攬在自己身上,話也說得分明,但姑奶奶根本不吃這一套。

  當下冷笑道:「是嗎?章姑娘是被拉來的嗎?怎麼我聽說這些酒菜全是姑娘親自細細叮嚀西院後廚做的?依我看,這不是什麼脾性投緣,倒像是有人把西院當成自己的私庫,不知從哪兒找來個小使喚方便中飽私囊呢!」

  靜言一直垂首站在一旁,聽見這話不由抬起頭,只見姑奶奶正眼神淩厲的盯著她:「章姑娘,你一上任便是大改規矩,一日一盤庫,那我就不知道你明日的庫要怎麼盤?短了的這些果蔬魚肉你要在帳上怎麼算?」

  靜言規規矩矩的行過禮答道:「今日這些酒菜所花費的銀錢並不算在公帳上,一共八百二十一文,我已經都交給廚房的王廚娘了。」

  姑奶奶一抬眉毛,「是麼?王廚娘,我怎麼沒聽你說章姑娘還給了錢?」

  說話間王廚娘應聲從門外跑了進來,滿臉堆笑道:「是給了是給了,老奴記性不好,把這個碴兒給忘了。」

  姑奶奶聽了也不生氣,輕飄飄責罵了王廚娘幾句便不再提,話鋒一轉又說起靜言等人夜間相聚的事兒,權當適才衛玄一番話白說了。

  幽幽輕歎,「我早就跟王爺說過,有些事兒都不是平白冒出來的,有些脾性就是隨根兒。文笙,不是姑姑刻薄,你一個姑娘家,身為築北王府大郡主,淨是跟年輕男子恣意結交打得火熱像什麼樣子?」

  大郡主與她這位姑姑早有間隙,現下聽她話裡說什麼隨根兒,這便是把母親也繞了進去,頓時火起,冷笑道:「說起隨根兒,母親素來深居簡出,靜雅賢淑,我這火爆脾氣看著倒是像姑姑的地方居多。」

  姑奶奶也笑了,「是啊,可惜我沒福氣有你這麼一個好女兒。」忽然一扭頭看著靜言,「素聞章姑娘家教甚嚴,不知你家人知道你深夜與男子相會同桌而食又會怎麼想?真是罪過,好好一個姑娘進了王府,偏被帶得如此輕浮不知羞恥,傳出去豈不是要被人恥笑?」

  說罷突然面色一變,「今夜都是誰跟著章姑娘過來的!」

  夏菱和夏荷立刻被門口的王廚娘向前推了一把,那廚娘得意洋洋的說:「回姑奶奶,就是這兩個小浪貨。平日姑娘還未說什麼,她們倒先說嘴!章姑娘秉性溫和,都是讓這些小丫頭挑唆的!」

  靜言看著姑奶奶眼中陰狠之色一閃而過,立刻上前擋在已被按著跪在地上的夏菱和夏荷面前,「請姑奶奶不要輕信旁言,我的所作所為從未受任何人挑唆。」

  姑奶奶上下打量了靜言一眼道:「請姑娘入府是幫著王妃打理西院瑣事,我們王府懲治不聽話的丫頭還輪不到你管。來人!把這兩個小丫頭給我拖出去打二十板子!也讓那些專愛挑撥生事的婢女婆子看看,再敢仗著有人撐腰興風作浪會是什麼下場!」

  仗著有人撐腰興風作浪?

  這話裡套著的話直直的甩在靜言臉上,不啻於當眾抽了她一耳光。明著是罵夏菱和夏荷,其實還不是拐個彎子說她是仗著王妃撐腰嗎?

  但她如今還能說什麼?姑奶奶的話說得很清楚,她不過是個請進來幫著打理西院瑣事的,只怕她再求情姑奶奶更是要拿夏菱和夏荷撒氣。

  恨恨的掃一眼一臉得意的王廚娘。今日是她大意了,讓西院準備酒菜等同直接告訴姑奶奶晚間在滌心齋有把柄給她抓。

  先說男女共處一室,又說私下盜用西院的東西,再後來把大郡主也牽扯上了。看來今日姑奶奶是不會善罷甘休,非要痛快的出口氣才算數。

  有幾個虎背熊腰的婆子進來拖夏菱和夏荷,嚇得夏荷哭喊道:「大郡主救我!」

  姑奶奶聞聲怒斥:「我看今天誰敢攔著!」

  就在此時,只聽一把軟綿綿的聲音說:「堂姐這是發的什麼火兒?」

  屋裡屋外的婢女們齊齊行禮,抓著夏菱和夏荷的婆子們也都松了手。

  夏菱已經嚇得面色蒼白,聽見這聲音宛如看見了救星,手腳並用跪著爬向門口哭道:「王妃!奴婢該死,今兒看大總管和郡主高興便攛掇章姑娘一起過來湊趣兒,一時忘了規矩,請王妃責罰!」

  王妃身邊的四個小丫頭恭恭敬敬的站在門口,其中一個示意夏菱回避,然後只見春巧扶著王妃慢悠悠走了進來。

  王妃看都沒看夏菱和夏荷一眼,徑直走到姑奶奶面前,「天色已晚,不知這幾個小丫頭犯了什麼錯兒竟讓堂姐如此動怒?」

  姑奶奶冷冷的盯著王妃卻不答話。一時間室內之人均是屏氣凝神,築北王府兩個最有權勢的女人面對面站定在滌心齋廳堂之上。

  一個笑意妍妍,一個怒目相向。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四十章

  看著面對面站在滌心齋廳內的王妃和姑奶奶,靜言覺得這場面就好似兩軍對壘。

  然而,自從王妃來了之後,廳堂中壓抑的氣氛緩解了許多。明明應該是針鋒相對,但無論是這兩人的神色還是姿態,都只給人一種感覺——小心翼翼,僵持不下。

  也許,在王府中,這兩名女人就好似西院的兩座山峰,自許久之前便是遙遙相望,誰也別想輕易壓過誰。

  短暫的靜默後,王妃嫣然一笑,「天兒晚了,別打擾李公子歇息。堂姐若不嫌棄,不如去我的容華齋坐坐,咱們也許久未曾好好的談談心了。如何?」

  姑奶奶此時已收斂了情緒,亦是一笑,「也好,李公子畢竟是客,咱們這些家醜也不應在外人面前料理。」

  姑奶奶刻意在「外人」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說罷還掃了靜言一眼,而後一轉身,自有小丫頭殷勤的上來扶著,留給眾人一個挺直的背影。

  李崇烈和衛玄均是躬身相送。

  王妃不以為意,只吩咐道:「將夏菱夏荷王廚娘一併帶去容華齋。」

  跟著大郡主的冬晴和一直垂手伺候在王妃身邊的春巧立刻親自挽起依然跪在地上的夏菱和夏荷,春巧冷笑著看了看王廚娘道:「那就勞煩王大娘走一趟吧!」沖跟著的小丫頭一使眼色,立刻有容華齋的兩個丫頭虎著臉架起王廚娘。

  王妃點手招呼大郡主,示意她過來一起走,大郡主卻回頭看著靜言:「你就別去了。」

  王妃見了便笑著說:「靜言怎能不去,今兒是夏菱這兩個丫頭惹了你姑姑不高興,靜言難免其責。我懶散慣了,總被你姑姑和父王說不擔事兒,今夜正好也學學怎麼懲辦丫鬟。」

  說罷沖衛玄點了點頭,「我聽王爺說李公子如今在你府中供職,按理他不應再住在王府。但我也知道,你府中只你一人,上下的事兒都是依仗著老長史張羅著。李公子既然任職司馬,想必是軍務上的事兒居多,府中全是些日常雜物,所以回府也有不妥。要不這麼的吧,你明日與王爺商議商議,怎麼妥當安排李公子的食宿,免得旁人總惦記拿這個說事兒,平白惹了閒話牢騷,於你和李公子都是很不利的。」

  衛玄恭敬一揖,「多謝王妃提點。」

  王爺的內眷突然出現讓李崇烈尷尬萬分。

  自從姑奶奶和王妃進來,他留也不是,避也不是,一直僵僵的站在一旁。後來聽姑奶奶說的那句「外人」,更是揭開了心中一道疤。

  外人,外人,他和母親在肇親王府便一直被百般排擠,肇親王王妃就曾明著暗著說過多次他們娘兒倆是外人,是隔了一層肚皮,存了賊心的外人!

  此時李崇烈強壓心中的淒苦往事,木然的隨著衛玄沖王妃行禮,卻聽王妃溫溫柔柔的說:「今日之事讓李公子看笑話了。我說你住在滌心齋不妥也是怕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背後編派是非,你如今是衛將軍麾下從屬,將軍一族與王府淵源深厚,你自然不能算作外人。我們女人說話有時難免沒見識,請李公子不要介懷那一兩句的無心之失。」

  李崇烈一揖到地,「不敢,王妃言重了。」

  王妃微微一笑點頭回禮,便拖著大郡主步出廳堂。

  靜言跟在人後,心中七上八下的,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果然衛玄也抬頭看著她。

  衛玄做了個抿緊嘴唇的動作,然後微微搖頭。

  靜言明白他這是囑咐自己少說話,別衝動。又看到衛玄灼灼的目光裡全是關懷,那眼神就好似在跟她說:別怕,有我。靜言頓時覺得心中那十五個水桶也平穩了大半。

  容華齋。

  室內熏香嫋嫋溫暖如春。姑奶奶和王妃坐在上首,大郡主和靜言站在一側,地上並排跪著夏菱夏荷以及王廚娘。

  若說夏菱和夏荷這兩個丫頭是遭受了無妄之災,那王廚娘便是被王妃三兩句話扣上了「挑撥是非」的大帽子,罪有應得。

  自來到容華齋,姑奶奶便不再收斂她那彪悍潑辣的做派,把大郡主和靜言身為年輕姑娘卻不知自愛又輕浮的行徑數落了一遍。

  又說大郡主,「雖然我們嘴上不說,但誰不知道你心裡已有中意的男子?既然情有所歸,更是要時刻注意避嫌,不然傳出去,你那意中人又會怎麼想?」

  大郡主怒極,揚著聲音答道:「穆丹若是那般猜疑之人我也不會中意於他!」

  還要再說卻被王妃笑罵了一句:「文笙怎能跟姑姑這麼沒禮貌?」

  說罷又看著姑奶奶一笑,「想必他們這些年輕人平日裡都是關係極親厚的。衛玄從小長在王府,便是王爺也讓文笙他們稱他為兄長。李公子身份尊貴,如今又是左將軍府司馬,王爺也對他非常器重,只怕假以時日便將成為王爺的好幫手。那他更是咱們王府的貴客,和言先生等人一樣。」

  看姑奶奶似要反駁,王妃便拉著她的手說:「我深知堂姐素來一心為著王府為著北疆。記得當年言重山初初投奔王爺之時,您是很喜歡的。我見識淺薄,男人們辦的事兒知之甚少,幸虧有堂姐瞭解那些公務以及朝堂上的掌故,在王爺少年之時便一直盡心輔佐。所以啊,看著這一個一個的孩兒們長起來,咱們真是老了。文笙潑辣爽直,王爺曾說,她似足了堂姐當年的英姿。有時我就想,這以後的北疆,就指望他們這些小一輩的了。文笙也好,文符和文筳也罷,看著都是能擔起事兒的,所以對他們都結交了些什麼朋友,我便很少過問。想當年老王爺去的急,王府上下突然間只剩您和王爺姐弟兩人苦苦支撐,若不是有年紀相仿的那些朋友一力幫襯,又怎會有今日的風光?」

  這還是靜言頭一次聽到這段歷史。悄悄去看姑奶奶,只見她眉眼間的怒氣去了大半,眼神也不那麼銳利了,似是在回憶著什麼。

  過了一會兒,姑奶奶才長長的歎了口氣,「話這麼說是沒錯,但現下他們這些孩子怎能與我和弟弟當年的情況相提並論?我是真心喜歡這些孩子們,哪一個不是疼到心坎兒裡?就是因為喜愛,所以才嚴格。文笙也不小了,我當年雖也年少,但情況所迫,不得不在外面周旋應酬。你也應有所耳聞,當年巴雅城裡可沒少有人背後編派我孟浪潑辣,便是如今,老一輩的人裡也不會說我什麼好。」

  王妃一笑,拍了拍姑奶奶的手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姑奶奶搖頭,「人言可畏,正的也有被歪曲成斜的。」

  就是因為姑奶奶這句人言可畏,王妃淡淡一笑,揪住話茬提起,「不知是誰將今夜郡主他們小聚的事兒告訴了堂姐?想必那嘴裡也說不出什麼好的,才惹了堂姐生氣。」

  於是王廚娘便被推出去與夏菱和夏荷一同跪在堂下。

  王妃點頭道:「約莫猜到是你了。」

  又問姑奶奶,「堂姐可知為何這次我能猜到是王廚娘嗎?」

  姑奶奶冷冷一笑,先不答話,反而提起:「章姑娘雖不愛說話骨頭裡的性子倒很硬氣。才來王府就立項改制,只怕是得罪了一圈兒的人還不自知。王廚娘是府中的老人了,這新老之間起了彆扭也是正常。章姑娘是否為難了他們這些下人我不知道,但能惹得旁人盯緊了不放,想必也開罪得不輕罷?」

  靜言垂著頭不言語。

  王妃說道:「正是。我也覺得靜言這丫頭有時候呆呆的像根木頭,只把差事放在心裡,卻不懂旁的那些人情世故,到底還是年紀小。不如,堂姐有空時提點她幾句?咱們也都是為了王府好,雖這丫頭笨了些,好在是肯為王府盡心盡力。」

  姑奶奶輕蔑的哼了一聲:「不敢不敢,章姑娘是王妃的遠親,若論提點也輪不到我。」

  王妃輕歎,「堂姐這是笑話我呢。您也知道我是最懶散愚笨的,還談什麼提點?」

  說罷就招呼靜言,「真是個笨丫頭,還不快些給姑奶奶磕頭?你這年少無知的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日後可怎麼幫我管好西院呢?西院這麼多女人,尋常賭個氣啊,鬥個悶子啊都是少不了的,你應多聽姑奶奶說說掌故,免得再犯錯兒還得勞煩長輩提醒。」

  靜言趕忙走出來給姑奶奶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姑奶奶雖未給什麼好臉色,但也受了,還親自伸手將她扶起,「你有個好表姑,可別負了你表姑今日一片苦心。」

  靜言起身後又躬身行了禮才退至一旁。

  原以為在滌心齋姑奶奶發了那麼大的火兒,到了容華齋會和王妃吵嚷起來,卻不想這兩個女人只是各自拿言語試探。

  無論是王妃東拉西扯的避重就輕,還是姑奶奶給足了面子就借坡下驢,只讓靜言有一種感覺,綿裡藏針。

  看著二人手著挽手,面上親親熱熱,到底是因為什麼讓她們結了怨?

  後來王妃歎息著又提起丫頭婆子們喜歡挑撥一事,眉頭微皺眼含不忍,「夏菱夏荷,你們倆在王府伺候了這麼多年,我原以為是很妥當的,不想卻連規矩都忘了。靜言推搪不過郡主的攛掇去胡鬧,你們倆怎麼也不攔著些?今日必要給你們一個教訓,你們可服氣嗎?」

  夏菱和夏荷齊齊磕頭,「請王妃責罰!」

  王妃點頭道:「春巧,把人帶到廂房面壁思過。」

  夏菱和夏荷又磕了頭,均是想不到僅僅去跪一宿就能了事,心中無不暗喜。能不被掌嘴打板子就是保存了顏面,跪一宿又何妨?

  而且明眼人一看便知,王妃處置了章姑娘的丫頭等於做了個樣子給姑奶奶看。地上跪著三個人,兩個是王妃指派給「遠親」姑娘的貼身丫鬟,另一個是姑奶奶一直寵信的西院廚房管事,王妃來了這麼一手,就是逼著姑奶奶處置那廚娘了。

  而這位姑奶奶也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如果她此時護短便是輸了王妃一招,且王妃向來被認為是寬厚之人,她罰了面壁思過,那姑奶奶這位歷來以做派犀利強硬著稱的必然不會從輕,只能更上一層樓。

  於是這一層樓上去了,就讓王廚娘挨了十個嘴巴。

  挑唆生事乃是犯了口舌,王府西院有專門懲治這一項的「慎言板子」,那巴掌大的木板拍在臉上是什麼感覺只有領過罰的才知道。

  旁人還好,靜言卻是頭一次聽說王府還有這種東西。聽著院裡劈劈啪啪的聲音,後來又看到嘴上臉上都紅腫一片的王廚娘進來磕頭,靜言突然覺得後脊樑冰寒一片。

  罰也罰了,能扯的閒篇兒也扯完了,最終以大郡主和靜言行為「輕浮」鬧起來的事端就在下人們被責罰的結局中落幕。

  姑奶奶帶著人,就像來時一般趾高氣昂的走了。時辰已晚,王妃讓大郡主早些回房歇息,卻是留下了靜言。

  「你們因為什麼事兒跑到滌心齋小聚?」

  靜言早已判定王妃是個表面敦厚內心玲瓏的女人,而且她也想通了,在王府必然要依附姑奶奶或王妃中的一方,那對著她已選定追隨的王妃,靜言決定有一說一,沒有絲毫隱瞞。

  還是這個熏香嫋嫋溫暖如春的房間,沒有外人。所有丫頭,包括春巧在內都被遣了出去。王妃斜斜的倚在榻上,似笑非笑的聽著靜言把由廖清婉的信引起的小聚說了一遍。

  等靜言說完,王妃微微一笑,「這又是個註定要傷心的姑娘了。」

  看靜言眼中帶著疑惑,又說:「凡是跟二公子沾邊兒的事,以後你千萬不要跟著參合。你是個姑娘,是女人。你在西院,不是東院。我知道你是好意,不忍看自己的好姐妹傷心,那我就告訴你一些話,你自己斟酌著怎麼說給你那姐妹聽。」

  於是,在這個冬夜,容華齋內,北疆某些靜言不知道的往事被王妃慢慢道來。

  舉國上下,築北王府歷來在所有親王府和外姓藩王王府中都是最特別的存在。不提那些掛名的親王,只說了同樣是藩王王府的慶南王府。

  南域富庶,慶南王一力發展經濟,早就將兵權交付,南域的王府便只剩榮氏一族的親兵而已。北疆地處邊關,相鄰的琉國人異常剽悍,所以築北王府一直兵權在握。更相傳曾經還有特定的某個皇族持有一份密詔,可以隨時調遣北疆軍平定「內亂」云云。

  所以這築北王府真是上位者心頭一把雙刃劍,又要籠絡又要防。

  是以,北疆軍鎮守邊關卻又處處為人制肘,只有自力更生。

  以前的北疆是苦寒之地,又被防範猜忌,後來有英明神武的世宗即位,才在老王爺兄弟倆手中終結了連年的邊關征戰,總算太平了這二十多年。但老王爺的雙生弟弟卻在最後一場赫赫有名的帝泉關之戰中戰死沙場,也就是姑奶奶的父親。

  姑奶奶的母親在她幼時就去世了,姑奶奶便被老王妃一直帶在身邊視如己出,老王爺夫婦對她的寵愛遠遠多過對自己親子的數倍。

  因為……

  「姑奶奶的母親和老王妃是親姊妹,都是蒙州草原上最強悍的莫伊族中尊貴的公主。你必然在想我為什麼要跟你提這些北疆往事罷?我就是要告訴你,因為王府的‘特別’,所以大世子和二公子乃至兩位郡主,身為築北王的子女,他們的婚配必須要仔細斟酌。北疆才安穩了幾十年,莫伊族的公主能帶來草原上最強一族的支持,能帶來大筆財富,廖家的小姐能帶來什麼?」

  靜言一震,直愣愣的看著王妃。

  王妃淡淡一笑,似是自嘲,又似感慨,「所以我作為巴雅城中一個普通氏族的女兒能嫁給王爺,真是福星高照。」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11 PM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四十一章

  經過那一晚王妃的一席話,靜言更加為難該怎麼對清婉說才好。

  在她看來,肯定是不能把大郡主說的「二公子風流成性」告訴她,而換種說辭,無論是中意之人另有所愛或是因為她的家世「不配」嫁給有情郎都很傷人。而且,清婉的信到底要不要交給二公子亦是讓靜言猶豫再三。

  這一耽擱就是好幾天。

  自從在滌心齋鬧騰了那一次之後,靜言每日早起便又多了一項——去給姑奶奶請安。

  她不傻,雖然王妃未曾直接吩咐,但就從那晚王妃讓她給姑奶奶磕頭認錯,話裡帶著一句多跟姑奶奶學些王府掌故,她就知這是點醒她平日裡應酬功夫做得不夠。

  以前靜言只求做好自己那一攤子事兒,打定了主意要少交際多幹活兒,現下卻發現這都是癡心妄想。身在王府,人人都悉心鑽營,只她悶頭悶腦的,即使不犯錯,在別人眼裡也是不識抬舉,無禮傲慢。

  於是在一番小心打探旁敲側擊之後,靜言摸清了姑奶奶的作息和喜好,又因為先前王妃說過的話,每日一早便第一個去給姑奶奶請安。

  一連去了三天。

  第一天人都沒見著,只出來個小丫頭說姑奶奶早間倦怠不想見人便把她打發走了。第二天足足讓她站在廊子裡等了一刻才進去,對著她的大禮人家也只是哼了一聲算是應了。第三天才說上一句話,「這麼早王妃起了嗎?」

  靜言答說不知王妃起沒起,她都是先來給姑奶奶請安的。

  於是因為這句話得了個假笑,外加一句:「章姑娘有心了。」

  這件事王妃是知道的,而且還誇了靜言,「你先去給姑奶奶請安很對。」然後又輕飄飄的點了她一句,「反正早起走了兩個院子了,從容華齋的西角門出去就是連著夫人們院子的小夾道。你這麼年輕天天悶在屋裡對身體不好,再多走幾處就當活動筋骨了。」

  姑奶奶的漱石居,王妃的容華齋,再加上三位夫人的院落。如今靜言每天起床再沒有從前那般好心情,最可恨的便是還要仔細打扮。她愛的素衣裳,簡單輕巧的髮髻全都不合時宜了。

  昨夜一場大雪,早間又冷又潮。

  靜言穿著雪青綾子襖出去,回來時身上多了一件八成新的大紅羽紗斗篷。

  夏菱幫著脫下來時笑著說:「這又是哪一位送的?」

  跟著出去請安的夏荷一邊幫靜言脫軟靴一邊說,「你說夫人中哪一位最會來事兒?」

  孔夫人唄。

  夏菱想了一會兒便借著給靜言拿手爐的機會小聲對她說:「姑娘可得留心這位夫人。您還沒進來時,我瞧著她四處活動,在王妃面前賣乖也比平日勤了許多。」

  靜言看了她一眼,笑道:「糟了,我擋了人家的路又收了人家的東西,真是不識好歹了。快幫我看看,可有沒有那個院子裡近日遞上來的條子咱們壓著沒批的,麻利兒的給人送過去罷。」

  夏荷也湊過來說:「姑娘心裡明鏡兒似的還要問別人?而且您的手也太鬆了,她要那麼多人參難道是要做蘿蔔湯嗎?您是人情還上了,也容我們落個好兒唄~」

  靜言抬手就掐住夏荷圓潤的臉蛋子,「行,看你這麼鬼精鬼精的,這一包人參就由你送過去好了。說我想給三支,另兩支是你和夏菱攛掇的。」

  夏荷嬌憨的笑起來,「姑娘最疼人了!」

  夏菱白了她一眼啐道:「趕緊去庫裡提了東西送過去罷!誰用你來奉承?」

  然而夏荷出去了一會兒便又回來,氣哼哼的道:「秋嫂子說咱們這邊庫裡的不夠使,把我搪回來了!」在外間低低的咒罵,聲音越來越高,再有小丫頭拱火兒便梗著脖子嚷嚷,「這玩意兒又不是果子乾,誰敢大把的吃是怎麼的?一會兒等她來了瞧我要問出好的來呢!」

  靜言才把頭上那些珠釵換下又讓夏菱給重新梳了個輕便的髮髻,此時聽了便叫夏荷進來,「你少說兩句罷,回頭等早會過了去東院大庫上支了就是了。」

  然而夏荷還是不甘,「這個數目對不上,肯定有花頭!咱們這邊兒貴重藥材用的少,上次盤庫我還看見登著有十來支,現下連五支都湊不上,必然有鬼!」

  靜言想了想,西院確實是很少有人使這些人參靈芝之類的貴重藥材,所以是一月一盤。但這些東西一小包就值很多銀錢,若是真出虧空確實算個事兒了。

  「你先別嚷嚷,想查什麼也得悄悄的,不知道打草會驚蛇嗎?」

  夏荷這才偃旗息鼓,夏菱卻若有所思。

  靜言從鏡子裡看著夏菱問:「想什麼呢?」

  夏菱先是一笑,然後才慢慢的說:「也許是我多想了。孔夫人向來最會為人,和上下的關係都打點得極妥當,很多時候她想使什麼並不需經過咱們,自有下面的人孝敬。姑且不論她為何突然要這些人參,只是這時候湊的真巧,偏庫上看著似有些花頭她又正好要這個。」

  靜言略一尋思便說:「猜來猜去也沒個頭兒,西院的藥材都是由東院大庫上送過來的。等今兒早會完了你跟我去一趟大庫,兩下裡一合自然清楚。咱們也不別聲張,只把孔夫人要的給她,然後再私下裡慢慢查。」

  不管因為什麼,按靜言的脾氣,不抓住實質絕不會輕易把事兒鬧出來。就算抓到了,也是先由丫頭們去旁敲側擊,若是識趣兒的,補上便作罷,不識趣兒的,等靜言開口時就絕對沒有好果子吃了。

  早間的支兌登領結束,去盤庫時靜言仔細留神了秋嫂子的臉色,一切如常,還是那麼冷口冷面的。

  後至東院大庫,許管事歷來對靜言很照顧,憐惜她一個小姑娘天天應對西院那些成了精的女人們,有時還留她閒談幾句,字裡行間亦是對她諸多提點。

  今日一看靜言要查藥材的支兌賬便問:「這是又差了東西了吧?是什麼?人參麼?」

  靜言很驚訝,「許伯伯怎麼知道是人參?」旋即恍然,「唔,估計不是第一次了罷?」

  許管事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再提,溫和的笑著說:「你是個聰明姑娘,有些事當放則放。那些女人十幾二十年耗在一個院子裡,閉著眼睛都比你認路。若是真想敲山震虎,你便敲一次狠的,小打小鬧的輕易別伸手,給她們罵得皮實了反而更不好管。」

  靜言思索了一下,將許管事的話牢牢記在心裡,恭敬的行了禮,「多謝許伯伯。」

  從大庫出來靜言偏頭問夏菱,「六七支上好的人參是什麼價錢?」

  夏菱雖從小就伺候在內府不太清楚外頭的行市,但以前是跟在王妃身邊的,多少還是有些見識,「據我所知人參這樣藥材很難定行市。擱著南邊或是內地很名貴,但咱們巴雅山裡就產這個,價錢自然要低一些。而且咱們府中用的好些藥材都是各處莊子送上來的,又要分年份成色,真要估價恐怕還得買辦上那些老先生才行。」

  靜言點點頭便不再言語。

  這件事牽扯秋嫂子,而秋嫂子又是姑奶奶的親信。有了適才許管事的提醒,要不要查,怎麼查,怎麼辦,還是先放一放仔細斟酌過才好。

  走在廊下,大雪剛過的上午,太陽被還未散盡的薄雲遮著,只剩一團模模糊糊的橘色。

  各處庭院裡都有掃雪的小廝或丫頭,靜言又想起小時候哥哥帶她堆雪人,腳步就慢了下來,瞇著眼看那還未來得及清掃的庭院,一片潔白。

  「不要盯著雪地看!」

  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靜言眨眨眼回過頭,是衛玄。

  「我當然知道不能在晴天盯著雪地,不然會患眼盲,但今天太陽不足,無妨。」

  自從被姑奶奶鬧過一場,這些天還是衛玄第一次再見到靜言。仔細端詳她的眉眼,直白的注視中絲毫不隱瞞他的情感,「聽說你終於肯去給各處的女人請安了?」

  靜言笑道:「怎能說‘終於肯去’?是我先前太過魯鈍,沒想到這一層罷了。」

  衛玄頓了一下側頭示意跟著的老虎們退後,這才壓低聲音說:「一下起得比平日早了許多,累不累?晚間早些躺下,便是睡不著也歇著,等以後慣了就好了。」

  靜言心中一甜,但面上卻難免羞澀,微微垂下頭答應:「好,知道了。」

  現下雖她對衛玄已是芳心暗許,但出了先前的事兒,他們見面的機會就少多了。靜言覺得衛玄就似她在王府裡的一顆定心丸,多大的事兒只要看見他就好像沒有過不去的難關。

  心思一動,正好今天遇見了,趕忙把廖清婉的事又提起,簡單說了她的想法後就跟衛玄討主意,「這些話說出去只怕我那姐妹要傷心欲絕,她是個極溫柔的姑娘,我不忍心。」

  衛玄皺眉想了想說:「我不太明白一段情對姑娘們有多重要,畢竟人活一世也不是只有男女之情。但這件事我和王妃的意見相同,你不要再參與為好。你若是肯聽我的話,便只管把那封信送給二公子,然後這事便與你再無干係。以後無論你那好姐妹再怎麼央求也別答應,只需說你也要避嫌。」

  靜言想了想,覺得衛玄這主意已算現下最可行的,便點頭應了。

  衛玄又說:「我知道是誰託付你傳代信箋。如果她也當你是好姐妹,就不該給你找這種麻煩。你記住,如果她下次不顧你的推辭仍舊讓你帶信,她便是利用你而已,這種人不結交也罷。」

  靜言明白他是為她好,但心中卻是想著:這些男人不會懂,對於女人來說,能嫁給一個中意的男子便是這輩子最重要的事了。

  先前夏菱看到衛玄示意侍衛們退後便也識趣的退開了幾步,偷眼去看,滿地素白中,長廊之下,大總管和章姑娘站在一起是多麼美好的景色啊!

  即使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麼,只要看著這兩人如此情投意合就覺得很幸福,心裡暖洋洋的。

  不由暗暗感慨:看看,還是我們姑娘會選人,衛大總管比所有男人都靠譜。看他如今對姑娘的體貼和那些默默的關照,以後若是把姑娘娶回家肯定是萬般寵愛不在話下,比王爺對王妃還好,比穆公子和大郡主還甜!

  真羨慕啊~

  小姑娘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想像中,偶然一抬頭就掃見四虎正直眉瞪眼的盯著她。

  夏菱立刻冷下臉子,卻見四虎沖他擠了一下眼睛。

  夏菱一愣,結果四虎又沖她擠了一下眼睛……

  靜言知道不好跟衛玄在一起待得太久,免得旁人又要傳閒話,「那我先回素雪庭了。」

  衛玄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一年。」

  靜言疑惑道:「什麼?」

  衛玄卻不回答她只是微微一笑,又重複了一遍,「一年。」

  帶著這個無頭謎題,靜言慢慢走回素雪庭,思來想去不得要領,想問問夏菱,回頭一看卻見這丫頭面色堪稱猙獰,正獨自咬牙切齒,嘴裡還無聲的嘟囔著什麼。

  靜言驚悚的叫了一聲,「夏菱你怎麼了?癔症了嗎?」

  夏菱一怔,不好意思的紅了臉,「沒有沒有,姑娘別害怕。是剛才……剛才四虎那廝,他、他沖我擠眼睛,調戲我!」

  靜言呆住了。這樁事她沒經驗,長這麼大也沒有哪個男人對她擠過眼睛。衛玄都是直視,她也無法想像衛玄擠眼睛是什麼樣子。咦?會是什麼樣子呢?

  主僕兩人就這麼默默的站在廊下各想各的心事,竟然神遊了。最後靜言哆嗦了一下,一來是冷了,二來是剛才幻想衛玄擠眼睛的動作太過詭異。

  「四虎也許是被塵土迷了眼。我覺得他雖脾氣古怪了些,但人品不壞,應該不會有這麼輕浮的舉止,你別想太多了。」

  「可是姑娘啊,今天滿地是雪哪裡來的塵土?」

  「塵土是可以飛起來的,飄啊飄。」

  「唔……」

  又走了一會兒,靜言突然笑了起來,回頭對夏菱說:「看來四虎是喜歡你。」

  夏菱「呀」的叫了一聲,羞得用雙手捂住臉,「姑娘你學壞了!」

  「沒有沒有。」

  「就是學壞了!」

  「放肆!」

  「壞姑娘!」

  「放四虎!」

  「……」

  本來見了衛玄又難得能取笑到機靈鬼兒似的夏菱讓靜言心情極好,但一回素雪庭就看見夏荷臊眉搭眼的抄著手站在門口。

  「姑娘可算回來了!潘三奶奶來了。」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四十二章

  靜言自進王府至今,潘三奶奶還是頭一次來看看她這侄女兒。

  慣常她進來探望王妃倒是挺勤快,但各家秋季都是事兒最多最忙的時候,所以一般開始貓冬了潘三奶奶才會經常過來走動走動。

  這三奶奶對自家侄女心裡一直存著些不滿,只因她覺得靜言能入府得了這份差事是她出了大力氣。可這丫頭來了三個月也沒想著去瞧瞧她,俗話說得好,吃水不忘打井人。若是沒有她牽線,這個又蔫又短見識的侄女哪兒能享受到如今的榮華富貴?

  這氣一直賭在心口,甚至還私下裡跟自己閨女說:「你那表姐就是個白眼狼,通過我進了王府,轉頭就把人忘了。好!日後只要她不親自登門來給我陪不是,我便臊著她,自當沒這個侄女!」又把先前從靜言家拿回來的茶葉等小物件摔了滿院子。

  正是冬日裡閑著沒事兒幹,倒騰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出來瞎琢磨時,王府來了人。說府裡最近出了點事兒,章姑娘一直忙著也沒能來親自探望姑姑,便命人送來兩包衣料並兩件斗篷,讓姑姑和表妹們裁件家常新衣,聊表孝心。

  於是潘三奶奶這一口氣終於舒了出去,招來自己倆閨女試穿斗篷,又摩挲著料子道:「哼,算那丫頭識相。罷了,畢竟她是小輩的,我也不好太計較這些。明兒我就進去看看她罷,平日裡木呆呆的連句場面話也不會說,我也應該去提點她幾句。唉~為了這丫頭真是操碎了我一顆心啊!」

  於是,今日潘三奶奶來了,偏趕上靜言帶著夏菱去了東院,屋裡只剩夏荷。

  夏荷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別看這小丫頭在靜言面前慣於裝出一副嬌憨樣子,其實骨頭裡就是個最潑辣最會敲打人的。

  她和夏菱原本都是跟著春巧伺候在王妃身邊,對潘三奶奶不能說不熟,只是見的次數越多就越是看不起。

  明明嫁了潘家三爺,別說話模樣看著也還湊合,但只要一張嘴,在夏荷眼裡就是:哪兒來的村婦!見什麼都好,窮瘋了不成?

  所以潘三奶奶是端著勁兒來了,撞上夏荷,先開始還拿腔拿調的詢問靜言可懂事?差事辦的還妥當?不想卻被這丫頭幾句話噎得縮了回去。

  「章姑娘如今是最得王妃歡心的,連王爺都贊過好幾回。東院裡大總管,言先生,各處管事都說姑娘好,會辦事。大郡主更是把姑娘當姊妹看,您瞧瞧那些馬靴斗篷,全是王妃和郡主送的。只要我們姑娘想什麼,都不用說話,哪一處的人不是巴結著送上來?」

  潘三奶奶萬萬想不到在她眼裡不成器的靜言能在王府風生水起。

  暗自琢磨,王妃必然是看著她的面子的,但旁的那些人,尤其王爺也贊,大總管也誇,那必然是這丫頭真會來事兒,可不能再小瞧了她。

  於是,在靜言歸來後,當姑姑的破天荒的對侄女很是親熱和善,甚至還有些隱隱的巴結的味道在裡頭。

  潘三奶奶一邊和靜言拉家常一邊拿眼睛把屋裡的東西全篩了一遍。瞧瞧這桌上炕上的擺設,這吃的用的,看來是真得寵啊!

  眼睛裡看著,這嘴上的話頭就轉了風向,絮絮叨叨的把房中的擺件全贊了一遍,又說這茶也好,餑餑也香甜,又說姑娘好福氣,也不枉她當初費了那麼多力氣幫她疏通云云。

  靜言雖對姑姑這難得和藹的態度很驚奇,無奈她說的話卻很是乏味,顛來倒去的也不知什麼時候才是個完。

  強打精神陪著,聽她姑姑一個勁兒的說茶好點心好,很知道姑姑愛占小便宜的秉性,便吩咐小丫頭拿來幾罐子茶葉並兩盒酥皮點心,「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帶家去給表妹們嘗嘗鮮兒罷。」

  潘三奶奶端著臉淡淡一笑,「家裡也不缺這些,不過這是你做姐姐的一番心意,我便帶回去給她們隨便嘗嘗也好。」

  然後又語重心長的讓靜言在府中有點兒眼力見,要尊重王妃,不能恃寵而驕,要盯緊了那些丫鬟,「就是這些下人最會眉高眼低,你軟了他們就欺負,不能輕易給好臉色。」

  這話聽得靜言暗皺眉頭,夏菱夏荷和小丫頭們也都撂下臉子,在一旁冷冷的看著。

  潘三奶奶也覺出有些不妥,尤其看到夏荷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後,趕緊轉開話頭道:「姑娘最近可回家了麼?要我說,姑娘現今享受著這榮華富貴,也別忘了家裡。你母親原本根骨就弱,又是病了這麼些年,我今日一早出來順便去家裡走了一趟,你母親的臉色看著可不大好,你也別嫌姑姑說話不中聽,按著你母親如今的光景,還是早早把事兒準備好,免得到時候麻爪兒抓瞎。」

  靜言一聽頓時火起。什麼叫把事兒早早準備好?又是抓的什麼瞎?

  假笑一聲,「不勞姑姑費心,王妃特別關照劉太醫經常抽空過去看看。太醫醫術了得,母親用的方子也已換了新的。這陣子府裡忙,前些時候我回去看過,母親很硬朗,太醫也說到了開春兒他再換個方子就能大好了。」

  潘三奶奶不以為意,手一揮,「大夫慣常都是這麼說,我也是一番好意。你還小,好多事兒想不到那麼深遠。我是今兒一早才去看過的,咳喘很厲害,連句話也說不利索。我知道但凡家裡人病了都願意聽吉利話,但我是你親姑姑,必然不會扯那些虛的假的。」

  靜言一聽說母親的病症又有加重,心中一慌,腦袋裡嗡的一聲,恨不得立時就能飛回家去親眼看看。

  卻聽她姑姑對伺候在屋裡的丫鬟們吩咐道:「你們都退下吧,我和姑娘有幾句體己話要說。」

  夏菱抬眼去看靜言,對潘三奶奶的話恍若未聞,「姑娘,可要請劉太醫走一趟去瞧瞧?」

  靜言想了想,又問她姑姑:「母親身上不好怎麼我嫂子也沒讓人來告訴我一聲?」她是怕她姑姑有口無心把病情誇大,回頭急火火的請了劉太醫卻並無大礙,很失禮。

  潘三奶奶笑道:「哎喲,你嫂子是慌著想派人來找你的,但家裡就那麼兩個半可使喚的人,葉兒還得在你母親床前時刻伺候著。我就跟你嫂子說,‘老管家木木呆呆的,只怕沒進王府就讓門上小廝攆出來,不如我去給姑娘帶個話兒罷,我有車馬,出行也方便’,所以你看我這不就來了嗎?」

  靜言暗暗咬牙。這也要賣個好兒給她!先前嘮嘮叨叨說了那麼多有的沒的,最重要的一件卻現在才告訴她。

  起身匆匆一禮,「侄女兒惦記著母親的病要去東院一趟請太醫出診。今日招呼不周,多謝姑姑還特意跑一趟給捎信兒,改天定然登門去看望姑姑。」

  潘三奶奶卻笑了,「慌什麼?不差這一時半刻的,我還有話要跟你說呢。」又扭頭呵斥夏菱,「還杵在這兒幹什麼?沒聽見我說要和姑娘私下談幾句麼?」

  夏菱和夏荷還是不動,只是看著靜言。

  靜言無法,也不知姑姑還想跟她說什麼?但若是不讓她說只怕會沒完沒了,萬一回去再跟母親碎叨,平白讓母親氣她對長輩不敬。

  於是只好遣退了丫頭,吩咐夏菱先去東院知會劉太醫一聲,請太醫原諒她這邊有客人不能親自前去,如果太醫方便最好能去家裡看看,若是府中或城外兵營有事兒便無需勞煩。

  終於房中只剩這姑侄兩人,潘三奶奶挨近了一些小聲道:「你終歸是年輕,恐怕想不到那些長遠的。我自你進王府便放不下家中剩的那幾位孤兒寡母,心中惦記得很。」

  靜言微微垂頭,「多謝姑姑。」

  潘三奶奶看她領情便也放開了,又仔細看了看四下,愈發壓低了聲音道:「你可盤算過萬一你母親過世了家裡可怎麼辦?」

  這人今兒就是來給她找晦氣的吧?說的都是些什麼!咒了一次不夠還要第二次麼?靜言慶幸自己低著頭,否則保不齊會直接甩臉子。

  強壓心頭火,攥緊了袖口回道:「母親的病看著也沒什麼大礙……」

  潘三奶奶完全沒有察覺靜言的異樣,還親熱的拉住她的手道:「傻孩子,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知你必然是希望自己的母親長命百歲,可現在她就是那病歪歪的樣子,但有些事兒可應該提前打算了。」

  看靜言也不答話木頭似的低著頭,潘三奶奶只道她是年少不更事,便自顧自的一氣講了下去,「我是擔心到時候家中只剩你寡嫂帶著年幼的兒子,不出幾年你也是要嫁人的,家裡沒個頂樑柱怎麼行?而且寡婦門前是非多,你嫂子年輕又生得那副模樣,便是再規矩,家裡還有老管家和他那傻不愣登的兒子,旁的人必然要說閒話。」

  「所以我就想著,真有那麼一日便把你嫂子和侄兒接到我家來。畢竟我是長輩,我家雖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但多了一兩個親戚也不算什麼,日常也方便照料。正巧家裡還空著個偏院兒一直沒人住,雖小了些,也還幽靜。到時老家的院子或租或留皆可,莊戶上的事兒就讓我們三爺幫著照看,有三爺盯著,那莊頭也不敢再出什麼花頭,豈不是兩全?」

  咦?奇了!姑姑這種向來佔便宜沒夠吃虧難受的主兒竟有這種好心?

  靜言心念急轉。

  她姑姑自高攀的嫁給潘三爺,哥哥過世這麼些年也沒見她主動幫襯過家裡什麼,怎的現今突然轉性了?難道是因為我在王府?看著家裡有興旺的眉目了就來籠絡?

  隨即靜言又在心中暗罵自己太小心眼兒。畢竟這是親姑姑,雖刻薄貪婪了些,但到底還是一家人,打斷了骨頭連著筋。

  又想著姑姑適才所言,覺得確實是個兩全之策。雖然她很煩姑姑張嘴閉嘴的說母親身體不行了,不中用了,可她心裡其實是最明白的。劉太醫也曾提醒她,母親今年不大好過,唉~真是錯怪了姑姑了。

  思及至此,靜言抬頭看著一直等她回話的姑姑,剛想說一句「姑姑想得周全」,卻聽她姑姑又說:「冕兒如今還小,你嫂子一個小戶人家的女人也沒什麼見識,每年莊子上得的錢可不能給她,萬一她難耐寂寞惹出什麼事端呢?只要我把銀子房產捏在手裡,便是斷了她旁的念想。還有一項更方便的,老家那片地正好離著我們三爺剛買的田畝不遠,乾脆一併劃歸在一處,把原先的莊頭攆出去,由我們府中的人來管著。這樣一來即便冕兒成年也無需操心莊戶上的事,只需專心讀書考取功名,年年按份子領他的銀錢就是了。」

  說著愈發得意起來,拍著靜言的手道:「或者乾脆把老家的地賣給我們三爺。現在的地一年一個價,越來越不值錢,我們三爺是最仁厚的了,必然不會虧待了冕兒。其實現下他們住的那老院子也實在是破舊了些,反正日後人都在我們家養著,乾脆連那破院子一起作個價賣了倒也乾淨。得了的這筆銀錢只需讓我們三爺幫著放出去,利滾利生的銀子只怕比每年莊子上得的還多呢!」

  原來姑姑算計的是這個!

  靜言心中一寒,才剛想著的什麼親情頓時散了,只覺全身涼了一半,為了判定心中所想便堆起假笑說:「家裡那院子年久失修,誰會要呢?也賣不上價。」

  潘三奶奶立刻來了精神,「不用愁這個。你是不知道,你那表弟才剛成年便嚷嚷著想在城裡有處別院,方便他和一眾公子們讀書小聚,這孩子總是嫌家裡人多不清淨。如此一來,買誰家的院子都是買,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們三爺仁厚,必然會給個好價錢。」

  至此,靜言最後一絲親情的希望也煙消雲散。

  不想再看她姑姑的嘴臉,挺直了腰杆道:「姑姑想得確實深遠,不過我早有打算。家裡的田莊不能賣,房子更不能賣,這都是祖上留給子孫的。旁的事兒姑姑大可不必操心,只要冕兒還未成年不能頂門定居,我便不嫁人又何妨?這是章家唯一的根,我是他親姑姑,必然要傾盡全力把他培養成才,不然又有什麼臉去面對祖宗?」

  潘三奶奶一聽便冷笑道:「不出嫁?難道你要當一輩子老姑娘讓人笑話死麼?」

  靜言的眼神變得極其尖銳,扭過頭死死的盯著她姑姑,「我是為了我唯一的親侄兒,為了家裡唯一的血脈,誰敢來笑話我?又憑什麼笑話我?!」

  潘三奶奶還想說什麼時,夏菱卻推門進來說:「姑奶奶來了。」說完便幸災樂禍的掃了潘三奶奶一眼,逕自侍立門側。

  夏菱一讓開,就見姑奶奶倨傲的站在門口,冷笑道:「我來的不巧,打擾了你們姑侄相聚。」

  潘三奶奶立刻躥了起來,滿臉堆笑,「也沒說什麼,姑奶奶快屋裡坐,外頭冷。」

  姑奶奶卻連眼尾都沒掃她一眼,只盯著靜言看了片刻後道:「我原是想來問一項帳目,後來一想也不算什麼大事兒,既然章姑娘忙著就改日再說罷。」

  靜言已起身行過禮,聞言便恭敬的答道:「不過是些家常話,正事要緊。」說罷便退向旁邊一步請姑奶奶入內。

  也不知今天是怎麼了,姑奶奶進來後非但沒給臉色,反而笑著說:「章姑娘辦事歷來妥當,亦是個有心的聰明姑娘,是我擔心的太過了。如今看來,大可不必。」

  這話說得靜言一頭霧水,只好謝過又自謙了幾句。

  此時春巧卻來了,看見姑奶奶在屋裡也是一愣,然後笑著說:「王妃聽聞潘三奶奶來了便命奴婢來請。」

  王妃是要留三奶奶吃飯,誰想到姑奶奶竟然也在?更讓眾人驚訝的是春巧出於禮節邀請姑奶奶同去,素來高傲的姑奶奶竟然答應了,而且還對靜言說:「難得和姑姑相聚,過來一起吃頓便飯罷。」

  靜言慌忙應了。

  待到姑奶奶起身離去,夏菱伺候她換過衣衫,然後帶著丫頭來到容華齋,看著席上已落座的王妃,姑奶奶以及自家姑姑,依舊毫無頭緒。

  和這三位一桌吃飯?靜言只覺得頭皮發麻,想把布菜的活兒攬過來,王妃卻溫柔的笑著說:「便飯而已,不必拘禮。來,挨著我坐。」

  完了,這回是真躲不開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12 PM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四十三章

  如果說與姑奶奶和王妃同席吃飯讓靜言心驚膽戰,那這頓「便飯」之後姑奶奶特意叫靜言去她房裡,要好好教她一些王府掌故,這對靜言就不啻為一場災難了。

  而且姑奶奶今日似是鐵了心,王妃才張口找個托詞說靜言難得和她姑姑相聚,立刻就被姑奶奶打斷,「才剛在素雪庭說得不少了,家長里短不外就是那些瑣碎小事,少說一句兩句的又何妨?前幾日王妃不是才特意囑咐章姑娘要多跟我學習掌故嗎?」

  王妃微微一笑,點頭道:「堂姐說得是。」又對靜言說:「剛聽三奶奶提到你母親身上不大好,可讓人去請劉太醫過去瞧瞧了嗎?」

  靜言答已經讓夏菱過去請了,但還要以府裡或城外兵營的公差為重,她家那邊遲一兩天也無妨。王妃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

  沒想到姑奶奶也說:「嗯,是個有分寸的。」

  潘三奶奶原本一直不大敢說話,此時也堆起笑容道:「我這侄女從小就是嘴笨,性子倒是極敦厚。」

  姑奶奶恍若未聞,起身一甩袖子便走了。靜言趕緊跟著站了起來,向王妃和姑姑行了禮,匆匆跟出去。心裡想著適才姑奶奶還是頭一次誇獎她,看來一會兒興許不是什麼壞事。

  但仍舊不敢放鬆。記得姑奶奶先前在素雪庭說要詢問一項帳目,於是走這一路,靜言的腦袋裡便一直回憶著近來是否有出了紕漏的地方。

  然而到了姑奶奶所住的漱石居,半盞熱茶喝進了肚也沒聽她說出一個字來。

  漱石居內室浮動著一股甜香。靜言規規矩矩的坐在椅子上,不敢坐實只敢搭個邊兒,雙手交疊放在膝頭,眼觀鼻鼻觀心。

  斜裡的小炕上鋪了厚厚的獸皮褥子,此時姑奶奶已換了家常綾子襖,斜倚著小炕几,五指尖尖的擎著一支煙杆。

  黃銅煙袋鍋裡的煙絲忽明忽暗,細長的烏木煙杆連著一枚碧綠的翡翠煙嘴,朱唇一抿一放一吐,一團煙飄渺直上。

  年輕時也曾豐腴圓潤的手腕,現下隨著攥緊煙杆往小灰盒子上一敲,繃起兩股青筋襯得那白皙的皮色好似透明。

  姑奶奶接過小丫頭遞上的茶慢慢飲了半碗,突然說:「咱們北疆的巴雅山是座福山,不僅保佑北疆風調雨順還是一道阻隔外族的天險。山中更是有礦有藥,山民們只要夠勤快便能不愁吃穿。」

  靜言不知這開場白之後要往哪裡引,便只是點頭應和靜觀其變。

  姑奶奶繼續說道:「你可知咱們北疆山上的一支人參販到南邊去值多少銀子?」

  靜言不知,姑奶奶也根本沒想聽她的回話,逕自說道:「老話常言七兩是參八兩是寶,一支上等的大人參放在藥材店裡可以賣千兩白銀,但在咱們北疆,價錢就要折半,而在咱們王府,都沒人去算到底值多少。只因這整個北疆都是王府的封地,人參之於王府,就跟那些普通農戶在自家園子裡拔了根蘿蔔沒什麼不同。」

  靜言明白了,但心中亦是驚訝非常。人參那檔子事竟傳得這麼快嗎?快到她才從東院大庫回來,姑奶奶就知道了?

  這是要保秋嫂子啊……

  「姑奶奶說得是,靜言魯鈍又短見識,今日受教了。」

  姑奶奶撲哧一笑,「章姑娘,你也別跟我裝傻充愣。來了三個月,我會看不出你是笨還是精?現下既然是在我這漱石居,那就要按我的規矩來。我慣常說話與王妃很不同,最恨廢話連篇。不過,想必你平日裡已習慣了一句話斷成三截說,末了說兩截還要藏一截不提,那我今日就先做個表率。」

  靜言一聽姑奶奶說她裝傻就趕緊站了起來。

  姑奶奶不耐煩的一揮手,「這一套也省省罷!看人看百日,你也算來了王府一百天,我能容你到今日也是看中了你的為人。你在旁人面前怎樣我不管,以後在我面前這些虛的全扔開。坐下!」

  靜言只得又坐定。

  姑奶奶看她這麼聽教聽話,臉上便緩和了下來,「旁的話以後有的是機會慢慢跟你磨,今日我叫你來就是要說庫上秋管事用人參的事兒。」

  嚇!這麼快就點題了?靜言猛抬頭盯著姑奶奶,驚覺自己失禮又垂下頭。

  姑奶奶權當沒看見,逕自說道:「秋管事的男人死的早,自己獨自拉扯大一個遺腹子,但那小子從下生便有氣血津液不足之症。現下雖好些,但常伴驚悸,十三四的半大小子身量只相當六七歲的幼兒。這孩子的病一直是劉太醫給私下診治,府中那些小丫頭知道得少,老人全都心裡有數。太醫給開的方子裡要用一味紅參,秋管事自然無力開銷,偏她又守著庫,咱們庫裡最不缺的就是人參。所以這麼些年,她私下挪用我便一直當沒看見。」

  原來是有這個緣故……但,既然姑奶奶已知道又有心幫襯,為何不挑明了?還要這般繼續由著秋嫂子偷偷摸摸的?

  姑奶奶忽然呵斥道:「你那小眼睛滴溜滴溜的轉什麼轉?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那我告訴你,人活一張臉,自秋管事第一次伸手拿了王府的藥材開始,日後無論是我還是王妃,只要賞她藥就是揭了她偷用的事兒。這人臉皮子薄,獨自養著病怏怏的兒子脾性也愈發古怪,但年輕守寡又是時時擔心中年喪子,誰還忍心去揭她那層疤?王妃天天在西院裝傻扮菩薩,但她最好的一處就是知道給人留著臉,這個你得跟她學著些。」

  靜言今日是真見識到什麼叫直來直去了。

  非但是秋嫂子的事兒,在這位嘴裡連王妃都沒放過。

  姑奶奶又是冷冷一笑,「該說的我都說了,章姑娘是聰明人,自然知道該怎麼辦。有的人看你來了這幾個月我也沒動靜,只當我是被你制住了,現在繞著彎子的挑撥生事還以為自己很高明。我問你,孔夫人要的是不是紅參?要多少?說沒說幹什麼使?」

  靜言點頭,「是要的紅參,要五支,說是配藥用的。」

  姑奶奶一挑眉毛,慢悠悠拿起煙袋鍋往前一遞,「過來給我裝一袋煙。」

  靜言趕忙起身,從小幾上的荷包裡掏出一小撮煙絲,仔細填進煙袋鍋裡,壓實,拿火棒一撩,又鬆散散的在上頭又覆了一層煙絲,這才給姑奶奶遞回去,隨後用手護著火棒給點上。

  姑奶奶拿眼角上下掃了她一眼,「以前常給父親裝煙?」

  靜言微微搖了搖頭,「父親去的早,是小時候見過嫂子給哥哥裝煙。」

  姑奶奶只點了一下頭,沒言語,直到這一袋煙抽完才說:「你可知平時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今兒前腳你一去東院,後腳就有人派小丫頭給我傳信兒說章姑娘要查庫裡的藥材。這人啊,兩頭挑撥,你說她居的什麼心?」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姑奶奶這麼快就知道她去過東院。

  「靜言魯鈍……」

  姑奶奶抬手就拿煙袋鍋子敲了一下她的頭,「還敢用這個來打馬虎眼?才剛跟你說就忘了!我問你可知那人是什麼居心?」

  靜言縮著肩膀往旁邊退了一小步,垂著頭卻是心念急轉。

  兩頭挑事兒必是想讓姑奶奶和她起爭執。這人算准了姑奶奶會保秋嫂子,更是知道王妃會保她,所以這事兒一鬧起來,歸根究底對峙的是王妃和姑奶奶。

  以這兩位在府中的地位,誰也不能拿誰怎麼樣,那最終必然又像上次滌心齋的亂子一樣,拿下人坐蠟。

  可這回在風口浪尖上的正是靜言。

  雖這件事真查起來是靜言有理,但以姑奶奶的脾性,因為自家素來寵信的秋嫂子犯事兒必然會對靜言懷恨在心,早晚會尋個理由鏟了她,然後……

  靜言想起夏菱說的,孔夫人在她進王府當管事之前曾四處活動,更是在王妃面前賣乖獻殷勤。難道她是為了這個位置?

  「想清楚了嗎?」

  靜言一震,知道不能再裝傻,但適才所想的更是不會說出口,便含糊的答道:「只能琢磨透六分,剩下的還是捋不清。」

  姑奶奶一笑,「好,我便提醒你一次,只此一次。你的位置有人惦記,先前不敢伸手怕開罪了我,也是王妃沒瞧上她,現下只要下個套子把你趕出王府,她就能名正言順的上來。很可惜她以為我就是個混橫的,也以為王妃確如表面上的只是個草包美人兒,以為就她自己聰明,看得透,算得准,真是可笑!」

  果然如此。

  靜言躬身一禮:「謝姑奶奶指點。」

  姑奶奶卻笑了起來,「事關有人背後算計你,你卻這麼波瀾不驚的,看來剛才你自己已經想到了這一層。既然如此還謝我做什麼?又來這套虛的假的。趕緊滾吧!看著就眼煩!」

  靜言真是巴不得趕緊滾,可是退到一半又被姑奶奶叫住,指著旁邊桌上的小匣子道:「你順便把這個給秋管事送去,她每年一到冬季也咳嗽。」

  看靜言拿起匣子,姑奶奶又冷下臉道:「這是枇杷膏。」

  枇杷膏啊枇杷膏。

  曾經姑奶奶要送她枇杷膏被大郡主刻薄了一頓,秋嫂子也想送她枇杷膏被她推了,她還特意為這個問過劉太醫的夫人奴僕們會不會有這種藥,卻沒想到原來秋嫂子的枇杷膏是這麼來的。

  而秋嫂子入冬也咳嗽,想必要送她的那瓶藥是從自己嘴裡省下來的,那就怪不得當初她拒絕時秋嫂子會那麼生氣了。

  靜言捧著小匣子走向西院後罩樓。

  她那時才剛入府怎能知道這裡頭有這麼多的彎彎繞?真是……府深院子大,一點小事兒拆開來看也是盤根錯節啊。

  正默默感慨也不知秋嫂子何時才能不計較她曾經的無心之失,又想著這位嫂子確實是個可憐人時,冷不防險些撞在一個人身上。

  「你怎麼來這邊了?」

  衛玄一側身示意靜言繼續走,他自己則與她並行。邊走邊道:「跟你說過的,這府裡發生的事兒還沒有我不知道的。有些地方確實需要避諱,但你去了哪裡,什麼人把你叫走了,我還是知道的。」

  轉過彎子經過一個小穿堂。

  衛玄停住腳步,跟著的侍衛和丫頭立刻很識趣的背向堂門候在穿堂外。

  衛玄低頭看著靜言說:「這一中午素雪庭很熱鬧,又是姑姑又是姑奶奶的,挨擠兌沒有?」

  如今在王府之內,靜言也只有在衛玄面前無需繃著精神,聞言便輕歎一聲,「要只是擠兌就好了。」

  衛玄看她那歪著頭很洩氣的樣子便笑了起來,忽然伸手撫了一下她的頭髮,嚇得靜言往後跳了一步,「做什麼!」

  「頭髮亂了。」

  靜言捂著才剛他摸的地方摁了兩下,「估計是被姑奶奶的煙袋鍋子敲的。」

  衛玄瞇起了眼。

  靜言驚悚的盯著他說:「你又想幹什麼?只是敲一下而已,不疼。哎哎,現在好容易姑奶奶肯跟我說些掌故,交代我幾句真話,你別又起麼蛾子。」

  衛玄失笑,「我知道你厲害,能自己擺弄明白。」

  靜言抿了抿嘴角,有點小小的得意,「當然。」

  在衛玄的陪伴下,把枇杷膏送給了秋嫂子。

  雖然先前的事兒看著玄乎又繁雜,但一層層剝開來細品,也算是因禍得福。

  至少通過這件事她認清了姑奶奶的為人不是看起來那麼刻薄蠻橫,明白了王妃和姑奶奶之間的暗鬥也不是那麼下作。

  靜言甚至覺得,可能這就是兩個有權有錢有美貌的女人實在閑得慌罷?

  但她也知道這是她不願意去深挖這層浮華背後的另一面。所謂得過且過,那麼較真兒幹嘛?她是來當西院管事的,又不是來斷案……

  衛玄聽了只是笑,「你也別把話說得這麼滿,人在王府,有些事兒你想躲也躲不開。」

  靜言一笑,「這話聽著耳熟,我怎麼記得是你對李公子說的?」

  衛玄沒有答她,只是默默的把她送回素雪庭。

  一進院門,卻見春巧由連著容華齋的八角洞門處迎面而來。

  「正巧遇見姑娘。才剛您隨姑奶奶走了之後王妃又和潘三奶奶聊了會兒家常,細細的問了姑娘母親的症狀,便特意准您明日回家去,且這次可以多在家陪幾日。」

  靜言大喜,急著就要去容華齋謝王妃,春巧卻笑著攔住了,「王妃吩咐過不用多禮,還特意囑咐姑娘今兒晚上好好歇息,只怕回家這幾日少不了要精心伺候母親,讓姑娘只管養足了精神。這幾日府裡的差事就由夏菱和夏荷暫領,姑娘儘管放心。」

  靜言現在最擔憂的便是母親的病症,如今王妃允許她回家,真是天大的恩惠了。

  衛玄很替她高興,而且想得更周全,「這次回去既然可以多待幾天,那就把東西都預備的齊全些。你家房子陰寒,多帶些衣裳。」

  又問有沒有暖被爐,手爐等等,最後說:「明日一早你把差事交代妥當了就去西角門,我讓人給你備好車馬。」

  靜言仰起頭看著他,憋了好些話,卻只是說了一句,「謝謝你。」

  衛玄也低頭看著她,卻只是看著。

  春巧突然見站在一旁的夏菱沖她擺了擺手,又看這二位眼中再無旁人的光景,頓時恍然大悟,踮著腳慢慢退開了。

  「有什麼事兒就派個人來府裡找我。」

  「嗯。」

  「短了什麼也讓人捎個信兒過來。」

  「好。」

  「打算回去幾天?」

  「三天吧。」

  「那三天後我去接你。」

  「……嗯!」

  當天晚上靜言收拾東西的時候,悄悄的把瑪瑙小金魚塞進了包袱裡。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文中提及【拿下人坐蠟】。其中「坐蠟」是北方方言,有兩個含義。1,為難,受困窘;2,受過、受斥責。

  文中提及【紅參】,是參的熟用品。有能大補元氣,複脈固脫,益氣攝血功效 。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四十四章

  第二日一早起來,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又去各院請了安,靜言便準備啟程回家。

  素雪庭的差事雖不是什麼大事兒,但繁雜瑣碎不能離了人,所以王妃讓夏菱和夏荷這兩個大丫頭都留下自然有她的道理。

  可巧靜言正發愁每次回家旁邊都有王府的人跟著,即便是夏菱這種貼心的丫鬟,有些話在她們面前還是不方便說的。

  夏菱和夏荷一起送靜言去西院角門,一路上夏菱依舊不死心的嘀嘀咕咕:「奴婢說句話姑娘別不愛聽。您府中的那個小丫頭葉兒一看就是粗心大意笨手笨腳,且她還得時時守在章夫人身邊。您在王府這些日子都被伺候慣了,冷不丁回家連個跟著的人都沒有。房子又冷,被褥誰給您暖?衣裳誰幫您穿換?一早起要用盆熱水還得自己去端。」

  夏荷聽了也說:「菱姐姐說的在理。我們知道姑娘好不容易跟家人親近幾天必然不想帶外人回去,但我們給您挑的那兩個小丫頭都是伶俐懂事又有眼力見兒的,一準把您伺候的舒舒服服,不該聽的不聽,不該說的不說。」

  靜言停下腳步回頭一笑,「我哪兒有那麼嬌貴?才來王府幾個月,從前這些事兒還不都是我自己親自動手?你們也別嘮叨了,三天就回,你們只管把差事料理妥當了,我回來可是要查的。若是出了一丁點兒錯,看我到時候不擰你們呢!」

  夏菱拉著臉,還有些不放心正想再爭兩句,卻見二公子由幾名小廝簇擁著從長廊另一邊走來。

  靜言也看見了,想起一直隨身揣著的廖清婉的信,便示意夏菱和夏荷別跟過來,自己往前迎了上去,「二公子請留步。」

  既然之前和衛玄商量過,靜言也覺得還是聽他的主意為上。把信箋交給二公子之後靜言只輕聲說了廖清婉的名字,而後退開行過禮便走了。

  坐在回家的馬車上時,靜言暗自定下主意。她想借著這次回家的機會找一天親自去一趟廖府,勸清婉姐最後一次。若是她依舊那麼執著這份情,那她日後便一個字也不再提,也對得起自己的心。

  一邊想著,靜言低頭看了看懷中抱著的又厚又重裹得像個圓柱子似的大包袱,不由得微笑起來。這是衛玄派人給她送來的毛皮褥子,當時七虎說:「大哥怕您府裡冷,昨天晚上翻了大半夜,總算把這張寶貝皮子找了出來。」

  靜言問為什麼說是寶貝皮子?七虎就跟她調皮,「等姑娘回來了自己去問大哥罷。」

  靜言伸出手指撥弄著邊沿處露出來的皮毛,又軟又厚密,鋪在小炕上一定很舒服吧?

  到了家。讓靜言高興的是劉太醫給母親診過脈後說母親的病症並無加重,可能是前天一場大雪鬧的,方子也不用換,只囑咐要保暖些即可。

  等劉太醫和王府的人都走了,靜言終於舒出一口氣,懸著的心也放下了,便立刻動手和嫂子把她的大小包袱都搬回自己的屋子。

  屋裡的小火炕已燒暖。靜言先換了從前自己在家常穿的布襖子,又把頭上的發簪也換成以前的舊銀簪子。穿戴完畢後雙手拎著衛玄給的獸皮一抖,那卷成筒的皮子便骨碌碌滾開來,鋪了滿炕。

  搭眼一看,灰白的毛皮上全是圓圓的黑點。

  盧氏正仔細的幫靜言把脫下來的衣裳疊好,又輕輕的去摸她穿回來的羽紗斗篷,「這料子我見過兩回,是我族中在京城做官的遠親回來祭祖時女眷們穿的。那時候還小,想去摸一摸卻被母親攔著,說這種料子金貴,怕我給人家弄壞了。」

  靜言麻利的把獸皮抻平,回頭笑著說:「這在王府不算什麼。我看大郡主光是這種羽紗的就好幾件,還有厚密些的羽緞。其中有一件蒙州供奉上來的才叫漂亮,說是商人從很遠的地方販過來的,那料子不厚重又保暖,從側面看時還會變顏色。」

  盧氏愛不釋手的又摸了摸斗篷,笑道:「王府裡的東西自然不用說。京城裡來的,琉國的,蒙州供奉的,肯定都是奇珍異寶。」一抬頭看見炕上鋪的皮褥子,頓時驚奇的睜大了眼睛,「這是雪豹皮子?」

  身為北疆人,即使沒見過雪豹也都聽說過這種兇猛野獸的名字,更知道這種皮毛的珍貴。

  靜言萬萬沒想到衛玄給她的竟然是雪豹皮子!怪不得七虎說這是寶貝。

  回家當日自然是與母親和嫂子有說不完的話,好在章夫人今日已大有起色,更加上看見閨女回來了心裡高興,吃罷晚飯還有精神又聊了一會兒才睡下。

  之後靜言和嫂子又說了些王府見聞以及一些私密的體己話這才回房就寢。

  終於只剩她一人,關嚴了房門。靜言小心的從包袱最底層拿出那只瑪瑙小金魚擺在枕頭旁,脫了襖子衫裙,只穿著中衣,整個人撲在小炕上。

  雪豹的皮毛又滑又軟,摸上去像綢緞,像棉團。細細的絨毛溫柔的抵著臉頰,癢癢的。

  趴了一會兒忍不住又爬起來盤腿坐在炕上細看。

  只見那皮毛上有的地方的黑圓點小而密,有的地方大而散。一時間童心大起,一個個去數那圓點密集之處,只怕這便是那雪豹的背脊吧?那這一張褥子得多少張皮子才拼得上?

  一想這也許是衛玄親手一張張獵來的,靜言便忍不住要微笑。拉過被子批在肩上,就這麼坐著仔細賞玩了許久才又躺下。

  熄滅了火燭,在滿室的黑暗中,靜言蜷在被子裡,一手抓著小金魚,窩在軟而暖的獸皮上心裡有種無法形容的幸福和甜蜜,不片刻就沉沉睡去了。

  一連在家待了兩日,確實如夏菱和夏荷先前擔心的身邊沒個伺候的人會有許多不便,但這種生活才是靜言熟悉的。

  有她在,葉兒就被打發到後廚幫老管家的女人做飯摘菜。靜言搬來一隻小繡墩坐在母親床畔,一邊做著針線活計一邊與母親拉家常。

  晴朗的天氣,太陽透過窗戶紙把室內照得又暖又亮。

  三個月不見,冕兒長高了。

  姑侄兩人向來親厚,冕兒更是一直思念著他唯一的姑姑,下了學便纏著靜言,眉飛色舞的講學堂裡的趣事,把三個女人逗得開懷大笑。

  這次靜言回來給冕兒帶了不少零嘴和小玩意兒,但孩子不知怎地就看見了她房中的瑪瑙小金魚,吵著想要。

  靜言一把抄起金魚塞進櫃子裡,笑著說:「這個可不能給你,這是別人送姑姑的。」

  冕兒畢竟是小孩子心性,盧氏又是教導有方,當下便不再鬧,轉頭去玩旁的玩具了。

  盧氏卻是抿著嘴曖昧一笑,小聲說:「別人是什麼人?」

  靜言臉上一紅,「要你管!」

  盧氏湊近了一些又問:「是王府裡的人?」

  靜言也不答話,只是微微點了下頭。

  盧氏的笑容慢慢收斂,沉默了片刻道:「可別是世子,咱們這種家境……」

  靜言趕忙搖頭,「不是!嫂子放心,我心裡有數。高攀的事兒我做不來,老人常言婚配講究門當戶對,雖然他家……我也算是高攀了,但他人好。」旋即更是羞紅了臉,「哎呀,還沒怎麼的就說這個,真是沒羞沒臊。都是嫂子你惹我的!」

  盧氏知道靜言的脾氣要不是十拿九穩的事兒便是追問她也不會再吐出一個字來。當下便笑道:「好好,是我的錯。」而後又叮嚀道:「你雖不是輕浮之人,但我既是你嫂子還是要囑咐你幾句。不管他家世如何人品怎樣,便是對你再好再鍾情,姑娘家也一定要時時注意禮儀分寸,萬萬不可做出逾矩的事來。」

  靜言點頭,「是,謹記嫂子的叮囑。」

  心中卻是想起廖清婉。

  明日就是她在家的最後一天,家中眼巴前兒的雜事已料理妥當,母親的病症也穩住了,那就趕明天一早去廖府走一趟罷。

  然而靜言這次去卻撲了個空,廖家的奴僕說小姐一早就出去了,問去了哪兒又說不清。靜言只得回來,卻不知廖清婉這一早正是去赴二公子靳文筳之約。

  三日已過,靜言一早就收拾好了東西。怕那雪豹皮子帶回去太惹眼,且西院上下只有姑奶奶的漱石居鋪了獸皮褥子,靜言便自作主張把衛玄所贈的留在家裡,仔細捆紮好了收進箱籠。

  想著衛玄是個通曉人情世故的人,一會兒只要等他來接時跟他解釋一番即可。可是左等右等,等來的卻不是衛玄而是三虎和七虎。

  「府中有公務耽擱住了,大哥便命我們來接姑娘。」

  雖多少有些失望,但靜言覺得衛玄是大總管又是左將必然以公務為先,便也沒太往心裡去。

  與母親嫂子告別後登車回了王府。下了車就見夏荷迎在門內,臉上掛著笑,可那笑與往日又有些不同,一雙眼睛也比平常活潑,就像憋了個大秘密似的。

  靜言只當沒看見,一路慢悠悠走回素雪庭,恰好早間的登領支兌剛剛結束,一進門就看夏菱正小心翼翼的提著筆描描寫寫。

  「哎喲!姑娘你可算回來了。」

  夏菱扔下筆笑意妍妍的上來幫靜言換衣裳,「以往我只當姑娘是喜歡坐在案子後頭,還想著就那麼幾行字幾處的賬也值得描啊畫啊的一上午?現今自己操持起來才知道,這寫字算帳竟比幹活兒還累!今後您再走,我便寧可去後廚出苦大力也再不管了。」

  靜言由著丫鬟們幫她換了常穿的襖子,笑著坐回書案後,「你是不習慣罷了。這些也不過是看著瑣碎雜亂,等上了手就順溜了。其實就是費心思,生怕算錯了一分一毫,於是難免要來回反覆的算幾次,就這個最麻煩了。」

  夏菱點頭,「可不是嗎!咱們這兒加加減減的只要錯了一點兒對於底下的人就是大事故。」

  靜言攤開這三天的各種冊子單票,讓小丫頭們都退出去,說是要和夏菱夏荷對賬。

  然而等人都出去了,靜言卻往椅子裡一靠,笑道:「我走這幾天出了什麼事兒?說罷,看看把夏荷給急的。」

  夏菱和夏荷對視一眼都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邊一個去揉搓靜言,「姑娘的眼神兒愈發厲害了,這都看得出!」

  「有話快說,說完了我還要核對帳目。」

  夏荷停下手,眼睛賊亮賊亮的,「姑娘那日早上剛走,下午姑奶奶就把孔夫人給辦了!」

  這所謂的「辦了」並不是給孔夫人在人前下不來台或是揪住什麼由頭責罰她,而是借由她體弱偏寒有婦人崩漏之症便「好心好意的」把她送去王府在儷馬山的別院調養。

  靜言從夏菱和夏荷的七嘴八舌中去掉那些枝枝葉葉,只摘出有用的一琢磨就明白了。

  還是因為那幾支人參而起。

  既然孔夫人暗中挑撥生事,姑奶奶識破之後便來了個順水推舟。

  您要人參對嗎?好,給您。

  那您是生的什麼病?

  哦,這種病症可要仔細調養,畢竟身為王爺的妾侍不能伺候自家爺們怎麼行?

  那就去個清靜之處好好養養罷,養好了再回來,養明白了再回來!

  聽夏菱說恰好因為當日劉太醫隨靜言回家,姑奶奶連讓大夫給再診治一遍都免了,直接按照孔夫人要人參的因由把人「卷吧卷吧」就送了出去。

  真是恰好因為劉太醫跟她回了家嗎?不是掐著點兒的?

  靜言失笑,「怎麼就‘卷吧卷吧’送出去了?」

  夏菱一挑眉梢冷笑道:「鋪蓋一卷,衣裳一卷,那幾個夫人貼心的丫頭也一卷,往馬車裡一塞就走唄。」

  果然是雷厲風行。

  「儷馬山那邊不是才遭了雪災嗎?孔夫人這病症畏寒,大冬天的送過去恐怕不妥。」

  夏荷聽了便笑著說:「姑娘是沒去過王府在儷馬山的老宅院。那邊的山勢陡峭,一到冬天山裡確實容易雪崩,但咱們王府的老宅子是在離著大山還有五裡的一處小山坳裡。那山坳子冬暖夏涼,更有一處溫泉,房子裡不到冬季都不用燒炕。每年春天整個儷馬山周圍就咱們那小山坳的花草最先長出來,有時候遠處的山上冰雪還沒化,坳子裡已是遍地青草,可漂亮了。」

  夏菱輕笑一聲道:「漂亮是漂亮,但除了伺候的奴僕,只要咱們府中的人不去,老宅院那邊一冬天都未見其能見著一個活人。」

  靜言好奇的問:「為什麼?」

  夏菱嗤笑道:「因為想進出別院要繞十里的山路,而且那進山小道再被雪一蓋,不認識的進去了就得迷路。」

  這件由藥材生起的事端就這麼平息了,孔夫人想攪起的波瀾還未成形便被姑奶奶一巴掌拍了回去。

  靜言把前後的事兒反覆琢磨了幾遍,歸根究底還是她對王府各人各處的淵源知之甚少所致,若是她早先就知道秋嫂子兒子的病情她也不會去東院對什麼賬了。

  想起當時大庫許管事已經提醒過她,靜言又怪自己太木訥也沒繼續問問其中緣由。

  但四處打探旁人的私事也很失禮,想來想去,恐怕西院之中只有姑奶奶是最清楚王府內所有人情往來的了。

  又想起那晚王妃命她給姑奶奶磕頭,吩咐她多聽姑奶奶講掌故,現下看來真是別有深意。

  於是,這日子又恢復到了從前的平靜寧和。每日裡照例的差事,照例的請安,只不過靜言雖經過孔夫人一事對姑奶奶的看法頗有改觀,但很快就發現,姑奶奶依舊還是那個刻薄的姑奶奶。

  「誰用你來獻媚假殷勤?什麼東西我沒見過?什麼東西我沒吃過?拿走!」

  靜言打聽到姑奶奶愛吃酥脆的,便捧了一盒京城中才送來的五香酥豆,不想卻被罵了出來。

  退到房門處還聽見姑奶奶尖銳的聲音:「果然是物以類聚!有什麼姑姑有什麼侄女!」

  靜言特別想說:我和王妃是沒有血緣的。

  但這話必然是只能在心裡嘀咕嘀咕。

  碰了一鼻子灰,豆子怎麼端過去的又怎麼端回來。

  靜言走到一半覺得憋氣,乾脆開了盒子抓起兩顆就扔進嘴裡。

  唔,很酥,很香。

  冷不防斜裡伸出來一隻大手,一把抓下去,盒子就空了一小半。

  衛玄嚼了滿嘴的酥豆。

  靜言乾脆把盒子往他手裡一塞,「喜歡吃全給你!」

  衛玄很不客氣的收了,看著她一笑,「被罵出來的?」看靜言扭開頭,又說:「最近外頭出了些變故,你有空多陪陪大郡主。」

  「郡主怎麼了?」

  衛玄收起笑容,面上雖看不出波瀾,但靜言能感覺到他的情緒比往常沉重許多。追問:「怎麼了?你在擔憂什麼?」

  衛玄看著她,驚訝於她竟能發現他的異樣。

  「穆太守要被調回京城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13 PM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四十五章

  北疆已是深冬。

  靜言才從午間小睡後醒來,這是她每日中最愜意的一段時光。沒有那些瑣事,只是坐在溫暖的小炕上,懶懶的倚著炕几,幾上備有熱茶零食,悠閒的閱讀著手中的一卷遊記。膝上搭有一條輕軟的毛皮毯子,這個,也是衛玄送的。

  室內一片靜悄悄。

  靜言吩咐這段時間不用人伺候,所以素雪庭的丫頭們也能得空歇歇腳,於是其它院兒裡的丫鬟婆子不無羨慕的說她們攤上這麼位姑娘真是好福氣。

  也許是因為先前孔夫人挑撥不成反被送出王府的下場,也許是因為如今靜言和姑奶奶之間經常走動,甚至在外人眼裡姑奶奶對這位章姑娘還頗有些「另眼相看」。總之,種種緣故加在一起,這半個月以來,築北王府西院上上下下的女人們竟是難得的安生。

  靜言翻過一頁書,喝了口茶。

  這才是她最期望過的日子。大家都太平些,各自做好各自的差事,別一天到晚淨琢磨我給你下個絆子你給我挖個坑兒的。

  拈起一塊南域的果子幹含在嘴裡,清香甘甜。

  看書久了覺得脖子有些酸,靜言抬起頭望著窗戶棱子出神。

  已經好幾天沒見過衛玄了。即使她藉故去東院帳房會賬時特意拐了一趟陸沉館也沒見著人,而且東院裡現下除了各處管事,其他那些平日經常能在院子裡看見的王爺招募的謀士們也不大見得著了,甚至連言先生也有日子沒見過。

  衛玄先前說外頭有些變故,會是什麼變故呢?東院的男人們就是在忙這些嗎?

  正想著,忽聽外間有推門的動靜兒,室外一股清新的寒風隨之穿過屏風和幔子卷了進來,來人在外廳壓著聲音急急地說著什麼。

  片刻後夏菱一挑幔子進來說:「姑娘,冬晴來了。」

  話音未落冬晴已跟著衝了進來,雙目微紅,也沒等靜言問話便哽咽道:「章姑娘,請您去看看大郡主罷!我們實在是沒主意了。」

  靜言帶著夏菱和夏荷匆匆走向滌心齋,一路上北風把她的斗篷都吹得鼓了起來。

  穆太守三日後即將啟程回京,雖不知大郡主和太守大人的公子穆丹是否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這兩人以往的親密是整個王府的人都是看在眼裡的。

  聽冬晴說昨天晚間郡主去找過王爺,丫鬟們都被支開了也不知屋裡說了什麼,最終大郡主出來時堵了一肚子氣,回房後也不讓人伺候,只把丫頭們都攆了出去。

  到了今日上午,大郡主一個人也沒帶又去找了王爺。回來時的臉色比昨夜還差,只因一個小丫頭問了句午膳的事就大發脾氣,摔了一地的東西。末了,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卻是叫人去廚房要了酒菜直接送到滌心齋。

  靜言站在院子門口向裡張望了一下,隔著那片已是稀疏枯黃的竹林看到大郡主正獨自坐在流水亭內自斟自飲。

  擺手示意丫鬟們都別跟著,靜言慢慢走了過去。

  現今李崇烈已搬到衛玄的陸沉館去住了,滌心齋人去樓空,大郡主是為著圖個清靜?

  靜言站在亭外,看到桌面上擺著兩隻酒盅,四碟小菜紋絲未動。忽然記起,在秋獵之後大宴賓客的那一晚,穆丹公子和大郡主就是坐在現下這個位置。

  燙酒的小爐子就是個擺設,靳文笙根本都不去理它,只是從酒壺裡倒出一杯又一杯的冷酒,仰頭一飲而盡。

  突然有雙手摁住她的酒盅,「大冷的天還是在室外,想喝也燙過了再喝。」

  靳文笙的雙頰已有些微紅,猞猁猻大毛斗篷毫不在意的拖在地上。抬眼看見是靜言便微微一笑,冰涼的手指攥住她的手腕,「正好你來了,陪我一起喝幾杯。」

  靜言拿不准大郡主到底醉了沒有,但一個姑娘家在白日裡這麼飲酒已是很不像樣,若是由著她繼續胡鬧,驚動了王妃又或姑奶奶就更麻煩了。

  冬晴特意把她找來為的便是能把郡主規勸回去。

  既然如此,靜言便溫言道:「外頭太冷,大風的天我經受不住。你若是誠心邀我喝酒咱們就好好的喝。你看,桌上的小菜都結了冰碴,我房裡有幾包南域才送來的新鮮肉脯,不如去我那喝個痛快。」

  大郡主煩躁的一揮手,「不去!看見滿屋子的人就煩!」

  靜言幫她把斗篷攏上,哄孩子似的說:「不妨事,我讓丫頭們都去廂房裡待著,咱們不叫就不許出來。放心吧,只你我兩個,如何?」

  靳文笙忽然一把抓住靜言的手,「是父王讓你來勸我的?為什麼你們都不同意我和穆丹在一起?我願意隨他去京城,我寧可放棄這郡主身份,什麼都不要!」

  想推開靜言,卻覺得手背上一暖。靳文笙的視線有些模糊,甩甩頭定睛再看,原來是靜言的手覆在她手背上。

  耳邊是熟悉的聲音,正溫吞吞的對她說:「不是郡主邀我一起喝幾杯嗎?怎麼又說是王爺讓我來的?我是嫌這酒菜都冷了,咱們回屋熱乎乎的喝幾杯豈不是更好?」

  沉默了片刻,靳文笙再開口時聲音比這呼嘯的北風還冷,「靜言,穆丹要走了。」

  「這裡的風真大啊,咱們回房慢慢說去罷。」

  原本就煩悶,靳文笙一聽她還來打岔更是怒上心頭,一把推開靜言,抄起酒杯摔在地上,「誰要你在這裡聒噪?你給我滾!現在我誰也不想見!」

  然而這個丫頭非但沒滾,還站在一旁問她:「王爺不同意自然有他的理由,郡主在這裡嗆著風喝冷酒,醉醺醺的卻又是為那般?若是因為這個病了或是大鬧一場,王爺王妃免不得要傷心難過。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的大可說出來,這樣折騰自己又有什麼用呢?」

  從昨天開始靳文笙心裡就是一團亂。

  任她如何哀求,父王就是不同意她和穆丹的婚事。

  是!她知道身為一個姑娘怎能主動去求親?她更知道以她築北王府大郡主的身份更是不能這般不顧禮數。

  可她那一腔女兒柔情全都傾注在穆丹身上,一顆心裡只有他那麼一個人影兒,現如今眼看著有情郎即將遠去,父王又是斬釘截鐵的告訴她「不許!」。

  這到底是怎麼了?原本父王對她和穆丹的親密不是也默許了嗎?

  騙子!

  穆丹為什麼不回她的信?父王為什麼突然反對?

  抬眼看見靜言。

  還有這個丫頭,她懂什麼?她又怎能明白她心裡的苦?竟還敢來指摘她!

  百般委屈憋在心頭,靳文笙看著靜言的眼神全是譏諷,冷笑一聲,「你是什麼東西也敢來說教我?!」

  這句話一出,靜言頓時臉色煞白。雖然心裡明白大郡主八成是喝醉了口不擇言,但這句話恰恰刺中了靜言自進王府後的一塊心病。

  站直了身子裹緊斗篷,靜言繃起臉子,她也有她的自尊。酒後胡話也好,人家心裡一直都沒拿她當回事兒也罷,臉面是自己的,她犯不上跟這麼個醉鬼糾纏。反正她也來過了,也勸過了,熱臉貼那冷屁股也貼了,大可不必在這兒繼續礙人的眼。

  暗罵自己真是太平日子過得多了就忘了分寸,平日裡看著一團和氣,遇見事就顯形了吧?

  最後掃了大郡主一眼。願意鬧就鬧去罷,反正丟的也不是她的臉!

  靜言此時只想儘快離開這個亭子,離開這個人,有路都不走,直接踩著雪去穿竹林。出來時著急沒換靴子,現下細碎的雪沫子灌進鞋裡,轉瞬間腳底涼浸浸一片。

  那些破竹子憑的可恨,不是勾住她的斗篷就是刮了她的裙。靜言憤憤的用手去撥竹子,不想這些枯竹卻硬得很。洩憤似的踢了一下腳下的雪,也只能再回去走小路繞竹林。

  然而大郡主又突然叫她:「靜言!別走!」

  你不讓我走我就不走了嗎?

  「靜言!靜言!」

  後頭有急匆匆的腳步聲,下一刻就有人揪住了她的斗篷,「是我一時糊塗說錯了話。你別生氣,我給你賠不是還不行嗎?」

  大郡主的混勁兒過去的快,靜言的倔勁兒可沒那麼容易壓下去。於是兩個姑娘站在雪地裡,一個掙扎著往前走,一個使勁兒的往後拽。

  沒郡主的力氣大,靜言被拖著往回退了兩三步,不由咬牙切齒:我讓你拽!給你!

  一拉繫斗篷的帶子,就聽後頭撲通一聲,「哎呀!」

  活該!

  怒氣衝衝的繼續往前走,終於繞出竹林時卻見大郡主哼哼唧唧的歪在地上沖她招手:「靜言,我的腳崴了……」

  素雪庭。

  靜言換過鞋子坐在炕沿上伸著腳烤火盆,隔著一個小炕几,大郡主歪在一堆軟墊上「哎呦哎呦」的被冬晴揉著腳腕子。

  靳文笙才剛在滌心齋灌了半壺酒,此時一躺下,室內又暖,酒勁兒就上來了。叨叨咕咕的讓靜言別生氣,只當她剛才犯了失心瘋。

  又抱怨王爺,「琉國新君繼位也值得父王這麼在意?那老的被我爺爺打得縮回去,新的又能有多厲害?整日忙忙忙,說我胡鬧,說我不顧大局給他添亂,兒女的終身大事難道還抵不過鄰國換個君主重要嗎?」

  這便是十足的酒後胡言了。此時旁的人說什麼也沒用,說了大郡主也聽不進去,便是聽了也記不住,酒醒了還是難解心結。

  於是靜言默不作聲,只在大郡主追問時才答上一兩個字。就這樣由著她又叨咕了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讓夏菱拿來一床薄被給郡主蓋上,靜言琢磨著這件事還是得告訴王妃。

  或是幫著郡主在王爺面前說情,或是王妃親自「管教」一下自己的閨女。靜言只是奇怪,難道大郡主竟看不出她親娘才是個胸有城府的女人嗎?

  也許是王妃對這三個兒女一味寵溺,所以大郡主才覺得王妃只是個溫柔的慈母?

  懶得去探究旁人的私事,靜言吩咐小丫頭幫著冬晴仔細看護大郡主,又招來夏菱換過軟靴和斗篷,獨自往容華齋去了。

  沒想到剛過八角洞門,卻見一個多日未見的人正要從容華齋正門出去。

  「衛玄!」

  原本見衛玄行色匆匆靜言並未打算耽擱他的功夫,但在衛玄得知她所為何事要去見王妃時神色一變,頗有些尷尬為難。

  「這裡說話不方便,找間屋子,我粗略跟你說一說罷。」

  於是他們便回到素雪庭。

  進了廂房,靜言想著要避嫌便沒讓丫鬟退下去,倒是衛玄摒退了旁人。

  難道有什麼不能讓人聽去的秘密?靜言再一琢磨,想著也許事關大郡主清譽,隱秘些也是正常,便沒再說什麼。

  然而之後衛玄所說的靜言卻只聽懂了一半。

  琉國新君繼位她已經聽郡主提過了,但本國廢黜太子又和郡主中意穆公子能有什麼干係?

  「難道王爺打算把郡主嫁給下一個儲君?」

  衛玄失笑,「你怎會想到這裡?依王爺的脾性,便是寧可把郡主下嫁給蒙州的某個小貴族也不會讓自己的掌上明珠去蹚皇族那潭渾水。只因太子被廢之後朝堂上的勢力有些變化,咱們王府雖未直接牽扯其中,但也需小心謹慎。穆太守突然被調回京亦是因這大局變化所致,現下事事都未穩定下來,變數太多,誰又敢輕舉妄動?」

  看靜言神色茫然,衛玄心中一軟,「聽不懂了是麼?這些本就無需你操心,是我一時口快。放心,外頭的事兒自有我們去周旋,你只管料理好西院的差事就是了。」

  靜言無奈的笑著說:「當然,你才剛說的便是讓我去想也不得要領。不過,你且告訴我,這些事便是大郡主……不,是咱們王府和穆太守家不能結親的因由麼?」

  見衛玄點頭,靜言便舒了口氣,「只要不是為了某些不好的緣由強拆一對有情人就好。」

  衛玄見她說的隱晦,便稍微向前傾身,壓低聲音問:「什麼不好的緣由?你怕王爺用郡主去聯姻鞏固勢力嗎?」

  「我可沒說,是你瞎猜的。」

  「哦……」衛玄微微抬起下巴,瞇著眼看她。

  靜言臉上一紅,轉開話題問道:「才剛看你匆匆忙忙的,是有什麼大事兒?」

  衛玄最喜歡見到靜言因他臉紅,現下心滿意足便不再逗她,恢復了一本正經的樣子答道:「琉國新君繼位,年輕氣盛。人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也要揚威立腕兒。大雪封山也鬧不出什麼花樣,不過是在邊境上挑釁一番罷了。但琉國騎兵不容小窺,下午我便要隨王爺去帝泉關,往返十來日便可回來。」

  靜言點點頭,「那你趕緊去罷……到了邊境小心些。」

  這一句最尋常的叮囑卻讓衛玄好似喝了蜜,盯著靜言看了片刻,鄭重的說:「我想跟你要一樣東西。」

  衛玄走後靜言去見了王妃,隱下大郡主醉酒的事,只說郡主因為穆公子回京很是傷心,也沒提讓王妃規勸,也沒提見過衛玄。

  後來大郡主醒了酒,晚間就在王妃房裡用飯,靜言作陪。

  飯後靜言識趣的找個因由先告退了。

  回到素雪庭,又規整了一下今日的帳目便歇下,躺在床上時偷偷的想:衛玄應該已經到興圖鎮了吧?

  帳子外,上夜的夏荷皺起眉頭:「今兒姑娘用的絹子呢?」

  小丫頭忙答:「脫衣裳時就沒見著,怕是落在哪兒了吧?」

  靜言掀開一線帳子說:「跟大郡主在滌心齋撕扯時掉在雪地裡踩髒了,我便沒撿。」

  放下帳子趕緊用棉被蒙住頭。都是衛玄害的!

  此時北疆興圖鎮王府別院內,衛玄才巡過兵營回來。

  脫去外袍坐在書案後,由懷中掏出一方小小的藕色絹子,握在掌心那麼軟,淡淡的清香宛如其人。嘴角揚起,把絹子仔細的收回懷中,攤開案上的邊境地圖時,衛玄又是變回那個嚴肅的左將軍。

  然而某些無法控制的思緒還是會想起靜言。後悔今日不該把外頭這些紛亂告訴她,尤其說的那般含糊不清,平白讓她擔憂。

  皇帝一直寵信的皇后一族隨著太子被罷黜必然不會消停。野心勃勃的二皇子,看似敦厚的三皇子,儲位之爭有的鬧了。

  但外頭便是鬧個天翻地覆他也會追隨著王爺拼盡全力保住北疆一方安寧,絕不讓那些髒臭爪子伸到這邊來!

  有人扣響房門,「左將軍歇息嗎麼?」

  「沒呢,進來罷。」

  李崇烈和言重山連袂而來,其中言重山一臉得色,抖了抖手中卷起的一頁紙,「看看我搞到了什麼好東西!」

  琉國新增派到帝泉關外的布兵圖。

  李崇烈指了指其中一處山坳,「早就聽聞這位新君號稱琉國第一勇士,麾下騎兵剛猛,卻沒想到他竟如此冒進。」

  衛玄濃眉微斂,把這一頁布兵圖對著邊境地圖仔細查看了一遍,抬頭對言重山道:「我不管你是怎麼得來的,既然你手下能人無數,那就勞煩你讓人再去一探虛實。」

  言重山一勾嘴角,「聽憑左將軍調遣。」

  衛玄重重一點帝泉關,「我要詳細兵力,騎兵多少步兵多少,還有,誰是主帥。」

  言重山哂笑,「這有點兒強人所難了吧?」

  衛玄一抬眉毛,「你不是號稱能無孔不入嗎?」

  李崇烈扭開頭偷笑。

  這是他第一次隨軍出行,雖不是什麼大戰事,但身為男兒能馳馬邊關守家衛國,全身的熱血不禁隨之沸騰。

  這才是男人應該做的!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四十六章

  三日後,衛玄行人隨著王爺到了帝泉關。

  李崇烈滿懷崇敬的仰望那巍峨的內城城門樓。就是在這裡,二十多年前那一場舉國聞名的帝泉關大戰徹底平息了北疆邊關的連年動盪。老王爺用兵如神一舉重挫琉國鐵騎,將琉國君主才剛萌芽的野心用鮮血抹殺殆盡。

  長長呼出一口氣,化作團團白霧,李崇烈伸手撫摸著城牆上當年的勇士們揮舞刀劍浴血廝殺留下的道道痕跡。

  衛玄駐馬在旁,「你現在看到的是老城牆,前面還有大戰之後老王爺下令建的新城牆。」

  李崇烈收回手翻身上馬,放眼望去不由笑道:「這個工程修得巧妙,借著新修的和老城牆一連,直接變成甕城。」

  言重山此時催馬上來,聽了仰頭一笑,「老王爺兄弟倆文韜武略相輔相成,北疆能有今日的太平實屬不易。只可惜老王爺的弟弟在二十多年前帝泉關一役中戰死,老王爺沒過兩年也跟著去了,實乃我國一大損失啊!」

  李崇烈對老築北王這對雙生兄弟的戰績也有所耳聞,可以說舉國上下各處皆流傳著這對兄弟的各種傳說。

  沒想到如今他也能來到北疆,見到老王爺的後人,還能和北疆的左將軍一起策馬並行在曾經的戰場上,親眼去看每一個男人少年時都無比憧憬的帝泉關!

  新城牆比老城牆更加厚重宏偉,容得下十名士兵並行的城牆上配有一個雙層二十四洞箭樓以及東西各一處角樓。

  箭樓之下便是對開的鑄鐵大城門,最奇的是城門處還設有一個吊閘。

  李崇烈仰著頭去看正上方的閘門。

  衛玄指了指城門內側一個隻容一人通過的小門道:「守城戰時只需從這裡進去搬動機關將閘門落下即可護於鑄鐵城門外側,整個帝泉關便固若金湯。」

  李崇烈感慨道:「這吊閘只怕有千斤重。」

  衛玄頗有些自豪的一笑,「非也。閘門是鐵皮包了原木所制,又可防火又不至於那般笨重,三名士兵合力便可放下。」

  言重山吊兒郎當的搭著李崇烈的肩膀道:「這可是咱們左將軍的老爹親手設計督造的。」

  李崇烈一震,「衛老將軍竟還有如此奇思妙想,失敬。」

  衛玄擺擺手說:「也是因為當時的窘境所迫。巴雅山多礦藏,但大半的鐵礦都在琉國境內的巴雅山北坡,我國境內的南坡地勢較為平緩,以藥材果木居多。所以當時鐵礦緊缺,我父親才突發奇想,也可說是歪打正著。」

  李崇烈連說衛玄過謙了,隨即又細細打量了一番才隨著上了城牆。

  帝泉關城牆高逾三丈,站在上面可遠眺儷馬山。此時正是千里冰封,間或幾座未被大雪覆蓋的陡峭山峰宛如在這白茫茫一片中留下了幾筆濃墨。

  衛玄用持著馬鞭的右手一指,「你現下所見的東側是咱們北疆的儷馬山,西側是巴雅山山脈位於北疆境內的南坡。帝泉關以前只是北疆與琉國之間最重要的一處軍事要塞,如今更成為兩國通商的第二大重鎮。」

  李崇烈仍舊被眼前崇山峻嶺所震懾,聞言只是茫然的說:「怪不得我在城裡看到許多穿戴怪異的外族人,那些便是琉國人嗎?那現下琉國國君如此挑釁,為何不將他們驅逐出去,免得混進來細作。」

  衛玄負手站在一旁沒應答。

  言重山哂笑道:「怕什麼?他們有細作咱們就沒有嗎?自從上次大戰之後兩國各退一步開始通商時就彼此派出了各色探子。其實兩邊的君主也是心知肚明,但你說打來打去為的是什麼?琉國貪圖咱們的溫暖氣候好田好地,因為他們缺糧食,咱們需求他們的各種礦材。正好,通商了就不用打了。咱們國富民強人多銀子多,但琉國的鐵騎兇猛剽悍以一敵十,再這麼打下去早晚也就落得個兩敗俱傷。」

  李崇烈轉回頭笑道:「怪不得我第一次進巴雅城時還等了許久,領什麼通城票,為的就是控制這些細作吧?」

  言重山一撇嘴,「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真正的探子怎會因為區區一張通城票被攔在外頭?」

  李崇烈通過這段時日的接觸早就發現言重山是個很神秘的人物。

  說他是文臣可他騎射功夫並不弱而且行動舉止也沒那麼刻板,說他是武將,卻又全然沒有衛玄那般的武將風範。再加上先前他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琉國布兵圖,以及在府中無所不知的模樣……

  李崇烈不由暗暗猜測,難道這人便是築北王府的探子頭?可是聽說言重山才來了兩年而已,曾經在築北王府任職北疆軍軍師的言錦程也不過是他族中遠親,再看平日裡衛玄對他不冷不熱的樣子,李崇烈更是疑惑了。

  衛玄看了眼天色,又向東遠眺那些被積雪掩蓋著的樹林。

  琉國暗中調兵是被安插/在琉國境內的探子發現的。冬季大雪封山,便是想打也打不起來,頂多是琉國人最擅長的小股騎兵騷擾。

  王爺以及王府內謀士們商定的計策是暫時按兵不動,便是邊境上被挑釁也只是防。一來可以探一探琉國新君的脾性是急是穩,二來也可為日後真正短兵相接時有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

  你們挑釁在先,我們諸多忍讓,真打起來也別怪我們不顧締結的條約了。

  用鮮血換來了二十年的太平又要被君主的野心打破了嗎?

  衛玄瞇起了眼。

  好!

  你們想戰便戰,北疆軍奉陪到底!

  「該吃午飯了吧?」言重山摁了摁肚子,「好久沒嘗到帝泉關的烤肘子了。」

  衛玄鄙夷的瞥了他一眼沒吭聲,逕自下了城樓。

  言重山抬了抬眉毛不以為意,側頭看著眼李崇烈,長臂一伸勾住他的肩膀道:「李公子既然來了帝泉關就決不能錯過這裡的風味烤肘子。那肘子是先鹵入了味再用油炸至外皮金黃,然後刷了特製的蜜汁蘑菇醬架在火上炙烤。烤到滋滋冒油時取來一刀切下去,外酥裡嫩香氣四溢,又有果木燒烤的熏味,又有各色調料的濃香,哎呀呀~怎一個讚字了得!」

  李崇烈頗有些局促。

  美食人人都愛,他是很想嘗試一下這風味烤肉,但他們此番前來重中之重是巡查邊境,這般貪圖口腹之欲實在是……丟人啊!

  走在前頭的衛玄卻突然停住腳步,回頭問道:「這種肘子若是帶回府重新烤一烤再吃味道會不會變?」

  李崇烈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言重山也是一愣,隨即擠眉弄眼的說:「你是想送給章姑娘罷。」

  衛玄倒是非常坦然,點頭說是,「她愛吃烤物。」想了想,彈指一指言重山,「這個就交由你去張羅,若是不好帶回去你便找人去學如何烹調,回頭我帶些山裡的野豬肘子回去,務必給我做出來。」

  就算鍾情於某位小姐,在沒去正式登門提親前這種私密的情感也不好直接說出口吧?

  李崇烈瞠目結舌的看著言重山譏諷衛玄「色欲熏心」,衛玄卻只是板著臉淡淡的回他一句「記掛中意的姑娘是人之常情」。後來言重山鄙夷的說起什麼十二簍木炭,衛玄頓時火起。

  李崇烈用力按住這兩人的肩膀擋在中間,「不是說要去用午膳嗎?別讓王爺和大世子等著,咱們先回別院罷!」

  言重山和衛玄又互相對視了幾眼,這兩股眼神讓攔在中間的李崇烈頭皮一麻——此處危險!後退兩步率先翻身上馬,「走罷,吃飯去。」

  一路並行,默然。

  片刻後李崇烈找了個話頭問道:「怎的這次王爺只帶了大世子出來?」

  衛玄只說王爺必然有他的道理便不再多言。

  言重山卻不無譏諷的道:「二公子太貪心,想當個文武全才卻是兩邊都混成了半吊子。而且他心思太過細密,在旁人眼裡也許是穩當,在王爺看來卻是少了武將應有的魄力。」

  這件事衛玄倒是與言重山意見一致,「是,二公子做事想得太多太雜,功利心重,這在戰場上是大忌。」

  李崇烈猶豫了一下才說:「這話我也不知當不當講,坊間傳聞中倒是對二公子評價頗高,反而說大世子太過散漫浪蕩。」

  衛玄繃起了臉子。

  言重山一笑,「城裡傳這個的都是那些氏族子弟。二公子平日花了很大心思在這些人身上,他們自然都說他好。但大世子卻是個不重詩書禮儀的,這在他們眼裡就是散漫。至於浪蕩……年輕男子哪個會對漂亮姑娘熟視無睹?」說著瞟了眼衛玄,「大世子不拘小節,保不齊是嚇著了某些小姐,以為他是輕薄孟浪。不過這些武將示愛時都是這般直眉瞪眼的,也算是咱們王府一大傳統了。」

  衛玄一鞭子抽了過去,言重山立刻向旁一歪來了個鐙裡藏身。

  李崇烈被從他面前三寸處揮過的鞭子嚇了一跳,看一眼衛玄冷冷的面孔也只能搖頭。

  言重山又翻回馬背時收起了先前的嬉皮笑臉,自言自語般說道:「雖王爺此次只帶大世子來邊境有他自己的道理,但府裡那位必然心中不舒坦。咱們王府有諸多美德代代傳承,這一項兄友弟恭卻不知傳到哪裡去了。」

  李崇烈不由想起自己的境遇還有他那兩個異母兄長,心中百味雜陳。

  衛玄微微皺了皺眉。

  確如言重山所言,此時巴雅城築北王府內,二公子正獨自在房中踱步,俊美的面容下壓抑著憤恨和不甘。

  在書案前站定,低垂的眼中斂著怒火,抬手一把掃飛了桌上攤開的邊境地圖。

  父王此次出行之前曾把他和大哥都叫去問話:帝泉關一帶一共三處隘口,若是戰火重燃該如何分派兵力佈防?

  事發突然,他雖廣讀兵書卻因連年的太平逐漸把功夫都用在經營經濟上,對帝泉關那帶邊境事宜知之甚少,僅憑少許的記憶再加推測,答的自然差強人意。

  但!他不信!他不信大哥能對帝泉關如此瞭若指掌,不信大哥能轉瞬間就把三處隘口的優劣分析得面面俱到!

  必然是衛玄事先知道後告訴大哥的!

  他們聯手擠兌他,讓他在父王面前丟盡臉面,所以父王去巡查都不帶他!

  戰事戰事!少年時每每聽到祖父當年的英勇事蹟他就不止一次的希望能像祖先一般馳聘疆場,先前還感慨太平盛世很難再建功立業,不想這機會來了卻被他錯過!

  靳文筳又再房中走了幾圈,重重一歎,撿起地圖坐回書案後。

  那圖上密密麻麻的批註是他這幾天的心血,他不能讓自己的努力付諸東流。錯過了一次總還有第二次,自怨自艾不是他靳文筳的做派!

  平復心中的怒火,拿來紙張已被翻得有些卷起的兵書。

  大哥,你有旁人相助僥倖勝了一次,我絕不會讓你再有第二次機會蓋過我!

  隆冬季節琉國人也不過是尋釁滋事,真要打起來也是開春之後。琉國新君,你最好別像你的祖先一樣只會小打小鬧,我靳文筳等著你!

  「帝泉關……」

  整整佔據了一面牆的大地圖前,一名魁梧的男人用朱筆在其中一處勾了個圓圈。

  帝泉關,原本就是琉國的領土,這一次他一定要親手把自己的國土收回來!

  午後靜謐的大殿中突然進來一名勁裝男子,跪在地上行了大禮後雙手將一封密函放置在桌面,而後就像來時一般無聲無息的退了出去。

  魁梧的男人轉過身,褐色的眼瞳平靜而剛毅。

  拆開信箋。

  築北王去了帝泉關?

  靜言心不在焉的翻過一頁書,伸手去拿果子乾卻覺得指尖一痛,原來是她抓到了小竹籃的邊沿。看著一滴殷紅的血珠慢慢凝聚,靜言突然有些心慌。

  衛玄已去了七日了啊……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14 PM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四十七章

  從昨天開始靜言就覺得心神不寧,算帳時出了三次錯,書也看不下去。

  其實平日裡做針線時刺破手指很是常見,但昨天指尖那滴血卻讓她覺得特別不吉利。想去廟裡拜一拜,但現今身在王府,進出一趟諸多不便。而且旁人問起來該怎麼說?不年不節的也不是初一十五,她沒事兒去廟裡進香幹什麼?

  最讓她煩惱的是心裡的不安還不能跟別人說,否則人家還不得說她是烏鴉嘴?

  還好在今日一早去給各院請安時讓她得到了少許安慰。素來吃齋念佛的顧夫人拉著她叨咕了幾句自從王爺等人去邊關她就一直在祈求眾人一路平安,念了多少遍經文,又打發人去給廟裡捐了多少斤燈油云云。

  然而回到素雪庭後又一琢磨,靜言不由失笑。關心則亂,她一門心思的只想著替衛玄求平安,倒把顧夫人話裡的意思忽略了。

  於是便招來夏荷,讓她親自給顧夫人送十二盒上好的檀香並各色供果若干。又細細回想夫人當時的眼神動作,無奈的搖了搖頭,這是暗示她把話傳給王妃賣個好兒呢!

  也罷,就去一趟王妃那邊罷,不管顧夫人是為了賣乖還是真心實意的替出行之人祈願,至少她有這個行動有這份心。

  然而才換了衣裳就有小丫頭進來說:「西院角門上的小廝來回,廖家二小姐來拜訪姑娘。」

  清婉姐?靜言一聽便趕忙讓夏菱去把廖清婉迎進來。

  自上次一別已過了一個月,靜言正吩咐小丫頭再拿兩樣南域的果子幹過來時,廖清婉到了。看著脫去斗篷的好姐妹,靜言不由低呼了一聲:「怎麼瘦成這樣了?」

  其實應該說是憔悴,但這份憔悴中還帶著一絲無法形容的嫵媚。

  廖清婉拉著靜言的手微笑道:「上次聽家裡的小廝說你特意去找過我,但不巧那日我有事出去了。想著來瞧瞧你,卻被家裡的事兒一直耽擱著。」

  靜言低頭看了看她的手,又白又細,十指尖尖幾乎只剩下一層皮。又看看自己的手,這幾個月在王府養得指頭都圓了。

  讓丫頭們都退下,靜言拉著廖清婉來到內室,姐妹倆親親密密的一起坐在小炕上,靜言又把衛玄送的獸皮毯子拖過來搭在清婉膝頭,「手上這麼涼,我讓丫頭給你拿個手爐來。」

  廖清婉連說不用,攥著靜言的手腕沉吟片刻終於說了來意:「上次妹妹在馬車上勸我的話我都明白,我也知道二公子有他的不對之處,但我……我……」

  靜言一聽就覺得不妙,接了話茬說:「但你就是鐵了心中意於他對嗎?」

  廖清婉咬著嘴唇點了點頭,「先前你去找我時,我正是去和二公子見面。」

  在說她和二公子那次相會的事兒之前,清婉先說起了自己的身世。

  原來她雖是廖家正室所出,但她母親生了她們姊妹二人後得了一場重病,在她四五歲上便撒手去了。

  老人常說有了後母就沒了親爹。果不其然,清婉的爹爹在娶了這位續弦夫人後一舉得男,全副心思便都放在這個小兒子身上,對這位夫人更是寵愛有加,幾乎把清婉姊妹倆忘在腦後。

  而那後母偏是個極會在人前做戲人後刻薄的主兒,更因為廖家唯一的男丁是她所出,上上下下都拿她正夫人看待,愈發得意起來。

  聽清婉簡略提了幾句那後母是如何對待她們姊妹後,靜言眉頭微皺,「她這樣處處刻薄,你們姊妹怎的也不找長輩主持公道?」

  廖清婉苦笑道,「妹妹有所不知,我們廖家雖是大族但也只剩個空架子罷了。族中父輩還出過一兩個官,這一代卻盡是些不爭氣的,只知吃喝玩樂。我那後母家是西城一戶殷實商賈,就是因她帶來的大筆嫁妝我家才能維持現下的風光。我和我姐姐只是兩個女孩兒,家中長輩對我們也不甚在意,我們又能去找誰主持公道?誰又願意為了我們開罪後母呢?」

  靜言不由跟著歎氣。想想也是,清婉姐的後母必然不會在人前對這兩姊妹如何,而人後那些苛刻便是有人知道也會裝聾作啞。

  看靜言面色憂愁,廖清婉卻笑了,「妹妹無需替我擔心,女孩兒早晚是要嫁的。我現今只想早些嫁出去,早早脫開這個家。」

  靜言皺眉道:「姐姐好歹是廖府的嫡出小姐還用愁嫁?既然你那後母喜歡在人前做戲,她定不會克扣你或是給你安排一門不如意的婚事。我很知道這種人,一言一行都是要拔份兒爭臉。要我說,她必然會給你備下厚厚的嫁妝,再給你說一門能讓人交口稱讚的好婚事,這樣她才臉上有光,才有日後誇耀的資本。」

  清婉撲哧一笑,「真讓你說中了八分,想不到你雖沒見過我後母卻把她看得透透的。」隨即又歎了口氣,收斂了笑意,「只不過她打算給我安排的人家雖旁人都說那是我的福氣,我卻一百一千個不願意。」

  靜言以為是因為那家的公子不上進或是模樣不周正之類的,萬萬沒想到廖清婉的後母是打算將她嫁給西城一戶富商的兒子,而那戶富商正是與她後母娘家有買賣往來的。

  這便是拿閨女換銀子啊!哼!這女人打的好算盤!

  廖氏一族雖逐漸沒落了,但在巴雅城內也是數得上的名門。那女人自己嫁入廖府做了續弦,現在又要用清婉當砝碼去幫她娘家籠絡生意?好好好,真不愧是買賣人!

  廖清婉低頭攥緊了絹子,「雖妹妹你勸解了我許多,我也知你是為我好,也明白二公子對我所說的話中有真有假,但我實在是不想嫁給那戶商人。不是姐姐眼界高瞧不起他們,只因那家的公子花名在外,年紀輕輕便有了兩房侍妾,更聽聞他在外頭還包了個京城來的戲子,每日裡花天酒地。靜言,那就是個……是個火坑!我便是提刀抹了脖子也不願去。」

  靜言此時也沒了主意。

  換過來想一想,若是這件事輪到她頭上,真是寧可一頭撞死了還乾淨些。

  一時兩人無言。

  又過了許久,清婉深吸一口氣抬起眼看著靜言道:「妹妹,我知你和王妃家有些淵源,二公子就是王妃一塊心頭病。我也知他並非坊間傳聞那般完美,但我的心已交付給他,所謂人無完人,你也許只見了他的壞,可知他也有好的一面?」

  靜言張口就想反駁,但在王府這幾個月的歷練讓她比從前更穩重了許多。

  先把廖清婉的話反復掂量了兩遍,心中有了個大概才笑著說:「姐姐說的‘人無完人’很有道理,但想必你也應知道‘萬事不可只聽一面之詞’這句話。二公子是不是王妃的心頭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王府真正的世子是王妃所出,王妃地位尊崇更是被王爺萬千寵愛。」

  抬手制止想說話的廖清婉,「這些不是我聽來的,是我親眼所見。以王妃的身份地位,以世子的能耐,二公子憑什麼是王妃的心頭病?她又會怕他什麼?」

  拉起廖清婉的手拍了拍,「倒是跟你說了這番話的人似乎憋了一肚子的怨氣,心有不甘。」

  廖清婉一滯,搖頭笑道:「妹妹的嘴巴真厲害。」

  靜言戳了一下她的腦門,「不是我厲害,只因他是你的心上人,你便被蒙蔽了雙眼,只看見他的好。」

  清婉幽幽一歎,「妹妹你錯了。文筳在我面前從不裝假,他那些甜言蜜語都留給旁的人了,我看到的是最真的他。」

  「那你還這般癡心?」靜言瞪圓了眼。

  清婉微微側開頭,眼神有些飄忽,「父親偏疼大兒子,自己的母親整日只知算計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百般努力抵不過哥哥的一句話……其實文筳也很苦,我太明白這種滋味,我懂他!所以,上次見面時我便跟他說,此生非君不嫁,便是只做他的妾也甘願!」

  這一回靜言沒有再勸廖清婉。

  其實廖清婉有一句話說的很對,她到底還是站在王妃這一邊的人。不管王妃心中是如何看待二公子的,她都要避嫌。衛玄也提了好幾次不許她再參合二公子和廖清婉的事,更何況……清婉姐的後母還給她擺了個那麼大的火坑在前面,這樣看來真是寧可給二公子做妾也比給她後母當砝碼強。

  在廖清婉告辭時,靜言一直將她送到西院角門。臨了緊緊的捏了捏她的手,搜腸刮肚想說幾句讓她寬心的話,卻被廖清婉反手一握和了然的笑容全擋了回去。

  「妹妹保重。」

  靜言在門口一直看著廖清婉的馬車走出去很遠很遠……

  回來時經過大郡主的院子遇見了冬晴。

  「郡主這幾天好些沒有?」

  冬晴左右看了一眼,拉著靜言到一旁說:「快別提了。昨兒晚上郡主被王妃叫了去,一直到後半夜才回來。歇下了也沒得好生睡,我聽著她一直在床上烙餅似的翻來翻去,早間只吃了半碗粥,一上午就愣愣的坐在房裡看以前和穆公子對的詩文,後來我們好說歹說的才躺下,現在還睡著呢。」

  靜言歎了口氣,只能囑咐她們細心伺候,萬一看著有什麼不對的趕緊去回王妃。

  往素雪庭走時就想起了衛玄。也許是一連見到兩名與自己交好的女孩兒為情傷神,靜言忽然覺得她能遇見衛玄真是太幸運了。而且頭一次細心去體會衛玄曾說過的話,曾為她做過的事。平日裡那般嚴肅的人對她的微笑,對她的關照。

  心底泛起無法言喻的溫暖和柔情。

  他說過他中意她。

  她相信他是那種一言九鼎的男人。

  他還說:「一年。」

  難道是……

  靜言覺得心裡像揣了只小兔子。

  慢慢的,嘴角彎了起來。

  這是她的福氣,她一定要好好珍惜。

  想通了這一層的靜言整個人都神采奕奕的。沒直接回素雪庭,而是先去了趟王妃的院子。

  把顧夫人賣的乖如實學了一遍,和王妃交換一個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王妃笑著問她:「可是遇見了什麼好事兒?瞧你這精氣神兒,跟喝了鹿血似的。」

  靜言自然不會說出來,只是抿嘴一笑。

  衛玄,你什麼時候才回來呢?

  與此同時,在巴雅山山脈中某個不知名的小山峰上,一隊輕騎駐馬而立。從他們所在的位置向西遠眺,可以看見雄偉的帝泉關城門。

  一名蓄著絡腮鬍子的彪形大漢策馬而來,行至近前三步處向為首者拱手道:「將軍,探子來報築北王現下就在帝泉關,今日將啟程返回巴雅城。」

  這名將軍沒有回頭,只是說:「恩,昨夜我已接到國君密函。」

  那大漢目露凶光,沉聲道:「由帝泉關回巴雅城必經柏峪溝,那一處林木茂密,正適合……」

  為首的將軍卻一擺手制止了他的話,「築北王是咱們的敵人,也是曾經讓咱們琉國將士蒙受戰敗之恥的武將之子。偷襲勝之不武,對這種人就應該在戰場上讓他付出慘重的代價,徹底擊潰他身為武將的尊嚴。」

  跟在將軍左右的騎兵紛紛頷首,「對!我們要在戰場上一雪前恥!」

  大漢似有不甘,「這麼好的機會……」

  「阿吉奈!」將軍終於回過頭,目光灼灼的盯著那漢子,「你是咱們琉國的勇士!勇士絕不會做偷襲這種低劣的行徑,你忘了答應過我什麼?」

  被喚作阿吉奈的大漢羞愧的低下了頭,重重一捶胸口,「是!阿吉奈是巴圖布赫將軍手中的利箭,永遠聽從將軍的調遣!」

  巴圖布赫,琉國最年輕最勇猛的大將,轉回頭再次眺望帝泉關。

  在這個堅固的城牆後,是曾經琉國的國土,那一片在群山環抱中肥沃美麗的平原,是他祖輩的家鄉!

  衛玄翻身上馬,回頭凝望帝泉關外連綿的巴雅山。

  幾日來放出去的探子收回了許多消息,有真有假。琉國屯兵一萬,帝泉關三處隘口皆有琉國探子出沒的痕跡,巴雅山中雪道堅實,琉國派來的主將是……巴圖布赫?

  李崇烈策馬行來,「王爺的車隊已經出發了。」

  衛玄淡淡一笑,催馬而去。

  然而一行人出帝泉關走了半日後,在通往儷馬山和興圖鎮的岔口處衛玄卻帶著人馬和王爺的車隊分道而行。

  李崇烈疑惑的問:「咱們要去興圖鎮?王爺的車隊只有一百親兵護送似有不妥。」

  衛玄回手往身後指了指,「你先看清楚騎白馬的是誰。」

  李崇烈扭頭一看,「王爺?!」

  衛玄悠然的策馬小跑,「從儷馬山那條路回去要經過柏峪溝,那一處極容易被埋伏偷襲。」

  李崇烈驚道:「那王爺的馬車裡是誰?」旋即靈機一動,一拍大腿,怪不得總覺得少了個人似的。

  此時,言重山正拉著臉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裡把衛玄家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夜幕低垂。

  素雪庭內,夏菱和夏荷好奇的看著靜言穿針引線。

  雖然衛玄要走了她的絹子,但那畢竟是王府裡的東西。所以她想親手做個小物件送他,這樣才能表明她的心意。

  一針針,一線線,細細密密,是對他的思念,是對他的情意。

  「姑娘,您這是繡的烏雲?」

  靜言一頓,虎著臉,「去去去!」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四十八章

  又過了兩日後,王爺一行人終於回來了。

  離著巴雅城還有十裡路時,王府中人已接到先行輕騎的傳報。王妃吩咐開王府大門,命府中眾人盡數盛裝裝扮,準備恭迎王爺回府。

  靜言得了信兒時,恰逢素雪庭早會剛散,一時也顧不上那些票單冊子,一把抄起胡亂往小抽屜裡一收就催著夏菱幫她梳頭換衫。

  特意選了件喜慶的錦上添花海棠紅對襟綾子襖,只恨夏菱在她頭上沒完沒了的盤來繞去,急得靜言一個勁兒的催,「不拘什麼,只要利索大方就是了。」

  夏菱在鏡子裡瞅著她笑,「姑娘別急,才剛來的信兒說還離著十里路呢。」

  靜言道:「他們腳程快。我聽衛玄說,冬季只有官道上可以騎馬,山裡的雪道若是夠結實他們就坐扒犁。十幾隻狗兒在前頭拉車,馬匹在後頭跟著。那狗兒跑起來飛也似的,別提多快了。」

  夏菱只是笑,「哦~衛玄。」

  靜言面上一紅,「你聽錯了,我是說大總管。」

  夏菱和夏荷都抿著嘴偷笑。懶得搭理這兩個促狹的小丫頭,梳好頭後靜言便吩咐她們預備斗篷手籠子,自己一扭身飛快的從床頭屜子裡抓出個東西掖進袖口。

  不過還真是讓她說著了,大半個時辰後果然有快馬來報,王爺的馬隊已進了城。

  素雪庭連著王妃的容華齋,靜言匆匆趕到相連的八角洞門處候著。不片刻,安夫人和顧夫人也到了,最後姑奶奶被丫鬟們眾星捧月似的來到容華齋時,正好春巧扶著王妃走了房門。

  偷眼去看,只見王妃和姑奶奶皆是笑容滿面,甚至王妃還挽起姑奶奶的手同行。靜言微微垂著頭跟在眾人身後,心想若不是在王府這幾個月的親眼所見,誰會信這兩人是暗中的死對頭呢?可惜至今她仍未想透到底是什麼讓這兩個女人如此不合。

  坐落在王府中路雄偉的大殿已經開啟,這也是靜言入府以來第一次遇見王府開大門。

  聽夏菱說王爺每次遠行回府後都要去中路後院的家廟參拜祖先。以她的身份是不可隨意踏入築北王府家廟的,所以也不好和王妃等人站在一處。

  遠遠地看著那群等在大殿外的女人,姑奶奶和王妃並肩而立。這麼多衣飾華貴的女人們中間,王妃一色全白的雪貂斗篷在一眾大紅羽緞羽紗中間格外惹眼。

  不由想起她才入府過中秋節時,王妃曾于眾人面前品評各色服飾,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是靜言見過最擅長在打扮上出彩的。

  等待的時間總是過得很慢,靜言幾乎忍不住要像小丫頭一樣抻著脖子往外看了。明知道隔著大門什麼也看不見,可就是想張望張望,哪怕能看見個馬蹄子也好。

  其實不過等了不到一刻,隨著候在門上的東院大帳房一聲唱喏,眾人翹首以盼的王爺一行人終於回來了!

  王爺大步上前扶住迎上來要行大禮的王妃,「天寒地凍的,你等在這兒幹什麼?」

  王妃宛如少女般羞澀的微微垂著頭小聲說了兩句什麼,惹得王爺仰頭一笑,「又不是出去打仗,何來‘凱旋’一說?不過是去看看琉國人能折騰出什麼新花樣罷了。來,隨我先去祭拜了祖先再回房慢慢說給你聽。」

  說著王爺又回手一指道:「帝泉關那邊有好松子,知道你愛吃他們的松子糖,我給你帶了許多。還有不少琉國商人販過來的小玩意兒,我瞧著新鮮的都買了幾樣回來。」

  王妃忙按住王爺的胳膊笑著說:「這個不急。您不是說要先去家廟嗎?」

  築北王一笑,又向他堂姐行過禮,說了幾句諸如他不在家,有勞堂姐幫著王妃照看西院雜事之類的客氣話,便挽起王妃的手便率先往內院走去。

  衛玄率領眾侍衛以及此次跟去的親兵齊齊行禮恭送,待到王爺一家人都已穿過大殿后才直起身。

  衛玄左右尋了一圈,未見靜言的身影。正是稍感失望時,一抬頭卻見連接東西兩院的長廊盡頭,西院垂花門前站著的不正是他思念的那個人嗎?

  靜言看著虎步龍行向她走來的衛玄,呼吸越來越急促。

  看不見的時候天天想,現在看見了又不知該說什麼。怎麼辦?他來了,怎麼辦?

  衛玄停在三步外,目光灼灼的盯著靜言,亦是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兩人呼出的哈氣像一團團白霧,慢慢擴散在彼此之間。

  靜言甚至忘了此時她應該行禮,應該說幾句吉祥話。衛玄也將禮數拋在腦後,此刻只想能一直這般看著眼前的人。

  夏菱輕咳了一聲,垂著的手微微一擺,帶著小丫頭們無聲無息的退至一旁。

  衛玄也聽見了這一聲假咳,收斂神色一本正經的說:「我回來了。」

  靜言攏在斗篷下的手緊張的攥緊了袖子,面上展開一個微笑,點頭道:「嗯,你回來了。」

  再次沉默。

  對彼此的思念無需說出口,全都融在那兩道糾纏在一起的目光裡,誰也捨不得放開。

  站在衛玄身後的四虎一抬眉毛,也學夏菱的樣子咳嗽了一聲,立刻被三虎重重踩了一腳。

  靜言覺得有些尷尬了,抿了抿嘴唇說:「舟車勞頓,你先回房歇歇罷。」

  衛玄隨口道:「不累,這點路程算不得什麼。」

  靜言沖他身後瞟了一眼,「那總得梳洗一番換過衣衫吧?這一路風吹日曬的,你雖不累,也也要體諒體諒屬下。」

  那些討厭的老虎,怎麼一點兒都沒眼力見呢?丫頭們都退開了,他們還圍在這兒幹嘛!

  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衛玄偏過頭吩咐:「大虎,你帶著兄弟們先回去。」

  原本四虎還想接個茬,卻被三虎一把薅住領子拖走了。

  終於得來這個短暫的可以和衛玄單獨相處的機會,靜言伸出手,把一直藏在袖子裡的東西遞向衛玄,裝作隨意的說:「這幾天沒什麼事兒,閑著也是閑著就給你做了個錢袋。」

  衛玄眼睛一亮,笑著接過來仔細端詳。

  下一刻衛玄微微皺起了眉頭,更加細細端詳,眼中略有茫然,「這個是……」

  靜言局促的抓緊了斗篷一角,清了清嗓子道:「這個是……」

  衛玄卻突然笑了,「我知道了,這個是金魚。」

  靜言鬆了口氣,點頭笑道:「是。」

  衛玄將錢袋掖進懷中,「是照著我送你的那只小金魚繡的嗎?」

  幾步外的夏菱和夏荷看著自家姑娘羞澀欣喜的模樣無不在心中感歎:所謂心有靈犀啊,大總管竟然能猜出來,真是奇跡!

  一回來就能得到靜言贈送的禮物讓衛玄喜出望外,以至於他回到陸沉館後立刻被言重山和李崇烈發現了端倪。

  無視這倆人探究的目光和語焉不詳的旁敲側擊,衛玄板起面孔問言重山:「什麼時候到的?」

  言重山吊兒郎當的歪在椅子裡抓起一把他帶回來的松子,「也是剛到。」

  衛玄端坐在上位,「剛到?你走儷馬山那條路應該比我們能早到才對。」

  言重山剝了顆松子扔進嘴裡嚼著說:「過柏峪溝時馬車陷在一個大雪坑裡險些給我甩出去,也不知那雪道下頭怎的空了一層,差點兒把車輪都別壞了。」

  衛玄皺起眉毛,「你可查看那雪坑了嗎?」

  言重山哂笑,「自然。這雪坑的位置真是巧,山溝子兩側全是柏樹林,我讓人上山去瞧了瞧,發現有不少新鮮腳印子,怕是才有人在那附近走過。且那山坡上視野遼闊又有枯草叢遮擋,從下面路過時很難發現有人埋伏,到真是隱匿刺客的絕佳所在了。」

  衛玄神色一凜,取來紙筆匆匆寫了封密函,封口澆上火漆又加蓋了他的私章後,招來大虎:「你立刻啟程把這封密件親自交給帝泉關守領。」

  待大虎退了出去,李崇烈問:「你要驅逐那邊的琉國人?」

  衛玄點頭,「冬季原本就是生意寡淡的季節,封城也不新鮮。」

  不管因為什麼那幫琉國人沒有偷襲王爺的車隊,但他們的爪子已經伸了過來,不得不防。看來琉國新君是真打算有大動作了!

  事不宜遲,衛玄換過家常棉袍便又出來和言重山、李崇烈一起分析這幾日探子帶回來的消息,才看到一半時王爺也來了。

  三人趕忙起身站在一旁。

  完全沒有才剛回府時的喜悅,築北王陰沉著臉,眉宇間似乎還有一股惱意。

  衛玄出言相問:「王爺可是為邊關之事煩憂?」

  築北王重重一歎,「大雪封山,琉國人便是再囂張也不過是些遊擊挑釁。咱們北疆軍歷來鎮守邊關,經年累月大小戰事無數,何懼之有?我是發愁文笙。走之前這丫頭就因穆丹的事連著來找了兩次。她雖從小就是男孩兒做派,但畢竟是個姑娘,我又怎能將京城中的變故悉數講給她聽?含糊著搪塞過去,這孩子就記恨上我了。」

  衛玄略一躬身,「王爺不同意大郡主想與穆公子定親的做法很妥當。現下穆太守被調回京城實乃明升暗降,我才剛已得到確鑿消息是陸大學士借由廢黜太子後朝中格局動盪的機會從中作梗,想必是與穆太守捏著其子陸世琛在北疆所犯命案的把柄有關。」

  王爺冷哼一聲,「我就知道與陸家脫不開干係!消息是什麼時候到的?」

  「是去帝泉關巡查邊境時送到王府的。」

  王爺稍作沉吟,看了眼面色蒼白的李崇烈便問他:「三公子想到了什麼?」

  李崇烈上前一步沉聲道:「廢黜太子之後二皇子必然要與三皇子爭奪儲位。論母系家世二皇子更勝一籌,其母譚貴妃之父乃兩朝元老,譚貴妃的兄長與陸大學士同為內閣閣僚,貴妃之妹亦嫁與陸大學士的胞弟。如此姻親相連,陸氏一族必然鼎力支持二皇子,更有……」

  王爺見李崇烈面露難色便替他接下去說道:「更有嫁入皇族的肇親王妃是陸家長女這一淵源。譚貴妃和肇親王妃論起來還是妯娌,若是真由二皇子繼承皇位,那陸氏一族更是如日中天。」

  言罷,築北王站起身背著手在廳中踱步,「恐怕穆太守此次回京凶多吉少。他那脾氣我很知道,對京官那套虛與委蛇的應酬最沒耐性。若能沉得住氣也罷了,只怕他被空空的架個高位心中煩悶,陸大學士又在一旁虎視眈眈等著捉他的把柄。哼!這姓陸的也太是心胸狹隘,小輩闖了禍老子還跳出來幫著出氣,像什麼樣子!」

  李崇烈的面色愈發蒼白,「正是。」

  然而他並不是替穆太守擔憂,而是想起了他和母親。

  陸氏!那個陸家的女人,對他和母親百般欺辱的女人!讓母親即使和父王同在一個府院之中卻難得相見的蛇蠍婦人!

  對肇親王妃恨之入骨的李崇烈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陸氏一族的興榮。

  這一族人的報復心極強。因他母親嫁給肇親王做了側夫人,更因有了他這個唯一不是肇親王王妃嫡出的庶子,王妃的兄弟就屢進讒言,最終使得皇上厭棄了他的外祖父。

  母親終日以淚洗面的模樣,外祖父被降職外放的際遇,全都是因為這陸氏一族的奸人所迫!

  李崇烈雖沒將這些話說出來,但屋裡的人都是心知肚明。

  衛玄拍了拍李崇烈的肩膀。

  言重山冷笑道:「如此一來,萬一穆太守開罪了陸大學士,文笙郡主又在此時與穆公子訂下婚約,那就等同於咱們王府擺明瞭要與陸氏作對。倒也不是咱們怕了他們,但北疆已太平了這許多年,早有人居心叵測的惦記上了,此時再樹勁敵絕非明智之舉。王爺何不將這一層直接告訴郡主?私以為郡主雖性子直爽,但也不至於不明事理。」

  築北王搖了搖頭,「我就是不想她知曉這些朝堂上的爾虞我詐。文笙對我是恨是怨都無妨,我終歸是她的父親。」

  看著素來剛強果斷的王爺為了保護自己珍愛的女兒而流露的傷感,衛玄和李崇烈皆是恭敬的向前傾了傾身,言重山也點頭說:「王爺一片慈父之心,可敬。」

  築北王停了停一揮手道:「不提這些私事。現下已是隆冬,但對琉國人仍不可掉以輕心。我去了一趟帝泉關想來他們那邊也知曉了,必然認為我會對帝泉關一帶增派兵力嚴防死守。」

  稍事斟酌後,王爺點了衛玄的名字道:「我想給琉國人留下只注重防守帝泉關的假像便不方便再去其它關卡走動。如此,三日後你便借著帶兒郎們進山冬獵的機會將各處邊境都走一圈。此次輕裝簡行,文符留在王府,你帶著文筳同去。巡查帝泉關沒帶文筳,這小子心裡必然恨我不公。其實我只是想點醒他,作為武將之子,他平日裡與那些貴公子如此頻繁的往來應酬很沒必要罷了,也不知他能否想透這一層。」

  衛玄拱手應了。

  築北王又說:「也把文笙帶去罷,讓她散散心。適才聽王妃贊那章家的丫頭為人穩重妥當,也聽文笙提過幾次與這丫頭很是投緣。這次便讓她陪著同去,也好有個人照顧郡主。」

  衛玄聽了王爺吩咐頓時心中喜憂參半。

  喜的是能帶著靜言進山遊玩,憂的是王爺此舉表明了他對琉國的開戰之心甚是篤定,邊境情況恐怕不妙了。

  然而衛玄的這份憂慮必然不會告訴靜言。

  這是男人的事,怎能讓女人為此擔驚受怕?王爺說的好,男人就是要用自己的臂膀把心愛的女人仔細保護起來,替她們遮風擋雨,讓她們無憂無慮。

  所以,靜言只知道她終於可以去先前大郡主、大世子以及衛玄都跟她承諾過的冬獵了!

  素雪庭前廊下,靜言滿懷期待的問:「真的要坐狗扒犁進山嗎?」

  看著她這般雀躍驚喜的模樣,衛玄對邊境的憂慮也散了許多,此時只覺得即使有再大的困難他也能扛住,琉國的鐵騎再勇猛他也能用自己的刀劍將他們盡數斬於馬下。

  「是的。咱們這次進山要走好幾處地方,山中比城裡寒冷,帶足衣物,無需太過講究只要足夠保暖即可。」

  又問她有沒有毛皮手套,有沒有厚靴子等等。

  在這已太平無事的西院,正是讓人覺得有些煩悶時竟然能進山玩耍,靜言高興得簡直無法形容她的心情了。

  連連點頭,「有,有!早先你們說會帶我進山時大郡主便派人給我送了許多。」

  衛玄展眉一笑,「你不是愛吃烤肉嗎?這次進山恐怕還要露宿,咱們是一邊打獵一邊走,餐餐皆是烤肉你可不許嫌膩。」

  也許是太過興奮,靜言竟頑皮的沖衛玄一吐舌頭,「我可以帶許多許多果子幹,還有各色蜜餞糖果!」還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到時候不給你吃,饞著你們!」

  一股熱血沖上了頭,衛玄閃電般伸手捉住了那根指頭,笑著威脅她:「你敢!」

  靜言瞬間僵住,愣了一下,使勁兒抽回了手,一轉身就躥回了屋子。

  她這樣子惹得衛玄笑了起來。猶記得初次相逢時,靜言也是這般提著裙擺躥進軟轎。

  輕輕攥了攥拳,手掌中似乎還握著一根細細的手指頭,雖小,卻剛剛好。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15 PM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四十九章

  寒風吹拂著毛皮斗篷的茸毛,一股股由地上卷起的碎雪被陽光折返出點點晶光。七八隻狗兒拖著扒犁歡快的奔跑在雪地上,駕車人時不時發出一聲短促的吆喝,渾厚的嗓音在這百里無人的雪野群山中泛起陣陣迴響。

  靜言全身都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只剩一雙眼睛還露在外面。但隨著她在毛皮圍脖下呼出的陣陣哈氣,眼睫上很快便結了一層白霜。

  每眨一次眼睛都很困難,便是那一睜一閉的瞬間,上下睫毛就好似要凍在一起了似的。

  團坐在狗扒犁上,靜言已經完全無心去欣賞什麼沿途的雪景,更沒有才上扒犁時的好奇。縮在各種厚實的毛皮之下,她非常想念素雪庭溫暖的小屋,熱熱的茶水,甜蜜的果子乾,還有她的書,她的小炕。

  飛馳在雪道的扒犁上每架都坐著兩個人外加一個趕車的,即使這次進山冬獵的人不算太多,他們一行也有三十多架。

  但在半路上二公子叫住了衛玄和李崇烈,三人走到一旁小聲商討片刻後,扒犁隊便一分為二,分道揚鑣。

  靜言既不好奇也不問。先前聽聞此次同行的還有二公子時,她的快樂便折了一半,現下不管他因為什麼走了,她只會由衷的高興,甚至覺得這連個車棚都沒有而且還甚是顛簸的狗扒犁都可愛起來。

  中途在一處開闊平坦的地方停下休整。

  老虎們從林子裡拾來許多枯木枝條燃起兩垛篝火,跟著大郡主一起出來的冬晴和冬晚手腳麻利的從包袱中掏出幾大包已凍得硬梆梆的熟肉和乾糧,最妙的是還取來一隻銅壺以及一大摞木碗。

  李崇烈幫著冬晴從一旁的柏樹上取來滿滿一壺乾淨的白雪,三虎和七虎砍了幾根腕子粗細的松枝,很快就在篝火上搭起可以懸掛銅壺的架子。

  在第一壺熱水燒好後,衛玄端了一碗遞給靜言。

  靜言趕緊接過來,雙手捧著吸溜吸溜的喝了兩口,頓時全身都暖洋洋的。

  衛玄看了眼她放在一旁的毛皮圍脖,「要是覺著冷的厲害就活動活動,冬天在外頭越是冷越不能縮著,不然凍傷了手腳就會落下病根兒,每年都要犯。」

  靜言看了看腳上套著的厚厚的高筒毛皮靴子便試著在裡頭動了動腳趾,「沒僵,就是坐扒犁坐得腰酸。」

  衛玄一笑,「我看見你一直像個團子似的坐在那。怎的也不挪動一下?累了往後靠一靠總是可以的。是不是沒有墊子?我拿幾個給你。」

  靜言搖頭,想伸出食指比劃一個「小聲點兒」的手勢,卻忘了她手上還帶著個熊掌似的毛皮手套。

  衛玄看著她舉著毛茸茸的手在面前一晃,像極了小貓洗臉,不由失笑。

  靜言渾然不覺,只是壓低聲音說:「一路上大郡主就那麼繃著,脖子上圍的東西太多我也不能跟她說說話,想給她在腿上多兜一層毯子還被她推開了。再加上你們趕得那麼快,幾次拐彎我都覺著似是要把人甩出去,更不敢動了。」

  衛玄點點頭道:「咱們要在太陽落山之前趕到興圖鎮,一路上確實走的急了些。」

  若是只有他們一群男人自然好說,都是土生土長的北疆人,即使是深冬,在山裡胡亂找個窩風的地方或是找個山洞對付一宿也無妨。但這次帶著女人們,衛玄必然不肯讓她們風餐露宿。

  「原來你是怕翻車。這個好說,一會兒我親自去趕你和郡主那架扒犁便是了。」

  靜言抿著嘴一笑,「你也會?」

  衛玄高深莫測的抬了抬眉毛。

  也不知是衛玄的技巧好還是靜言對他有一份額外的信任,總之,雖他們後半程比先前跑得還快,但那種提心吊膽的感覺沒有了。

  靜言舒舒服服的窩在衛玄給她和大郡主用毛皮毯子塞出來的暖和座位裡,享受著冬日的陽光灑在肩膀上的愜意。

  一路飛奔,果然在太陽才剛被山峰擋住一半時就到了興圖鎮。

  此時莫說是靜言,所有人都因趕了一天的路而手腳微微有些僵硬,再加上厚重的衣服和靴子,靜言覺得她已然不會走路了。

  什麼姑娘家的儀態都忘在腦後,靜言僵直的挪動著腿,搖搖晃晃的走進院子。晚上吃的什麼也沒注意,頭一次這麼渴望能躺下,躺在溫軟柔軟的被褥裡好好的睡上一覺。

  所以當衛玄去各屋巡查火燭時,冬晴強打著精神說郡主和章姑娘已經睡下了。

  到底還是個嬌弱的姑娘。衛玄有些懊惱,怪自己沒安排好行程。

  此次出來要將各處邊境都走一遍,其中興圖鎮和儷馬山也與琉國國土接壤,只不過這兩處山勢險峻,只在幾處山腰設了哨卡。反正也不著急,幹嘛非要一口氣趕過來?

  衛玄回房後還在想,明日應該讓靜言和郡主先休養一天再去打獵也不遲。

  然而到了第二日清晨,大郡主一早就起身把獵裝穿戴整齊,提著長弓。

  靜言打著哈欠站在一旁,搖搖欲墜。

  冬晴和冬晚兩個丫頭被留在了別院,大郡主背著弓箭默默的坐上要進山打獵的扒犁,與從前的顧盼神飛完全不同,她那死氣沉沉的模樣讓人看著就心疼。

  衛玄更擔心靜言,想讓她留在院子裡再修養修養。然而這次出來之前王爺和王妃特意把靜言叫了去,吩咐她要寸步不離的照顧好郡主。

  看她執意要去,衛玄有些猶豫,「你真的可以?」

  靜言點頭,「一來是有王爺王妃的囑託,二來我也想看看你們是怎麼打獵的。我雖不會拉弓射箭,但能幫你們看著點兒打回來的獵物。」

  說罷還振作起精神笑了笑,「莫要小看了人,我挺能走的。」

  別瞧靜言體態瘦弱,但她並非那種用錦衣玉食養出來的嬌小姐。去打獵,扒犁只能走一半就要下來徒步進獵場。

  頭一次沒有裙子的束縛,只穿厚厚的獵裝褲子,靜言很快便適應了掄起腿大步走,雖然偶爾會因為踩進一個深雪坑不得不被衛玄拽出來,但其它時候都是自己走。

  衛玄默默的跟在靜言身後,看著她在過雪深的地方時像只鴨子似的一搖一擺,覺得好玩極了,同樣壞心眼跟在後頭看樂子的還有李崇烈。

  靜言奮力的把腿從及膝深的雪中拔出來,抬起頭,只見三虎和七虎陪著大郡主已經落下了他們有二十步之遙。

  這些人怎麼走得這麼快?回頭看了眼衛玄,恰好看到他眼中的笑意,靜言暗暗咬牙,絕對不能讓他們小看了!

  李崇烈和衛玄交換了一個眼神,均是為這姑娘的倔強感到好玩又佩服。期間靜言被絆得趔趄了幾次,李崇烈和衛玄都是眼明手快的一撈,這才讓她免於栽進雪裡的下場。

  靜言更倔起來,咬緊牙關加快步伐,發誓一定要趕上大郡主。

  然而,這決心是很好的,靜言的意志也是很堅定的,但因為某些先天的因素,眼巴前兒這個一丈來寬深約兩丈的大雪溝子徹底讓靜言束手無策。

  老虎們跳過去了,大郡主也跳過去了,靜言向左右看了看想找個地方繞過去,然而放目所及,這條雪溝彎彎曲曲連綿不絕,竟看不到頭。

  正是為難時,身子突然淩空,嚇得靜言「啊!」的一聲到處亂撓,等她稍微回過神時才發現是衛玄將她橫著抱了起來。

  「你、你你!快放我下來!」

  衛玄看了她一眼,後退幾步又往前一沖縱身而起,在靜言閉緊雙眼「哎呀~~~」的尖叫聲中越過了雪溝,穩穩落地。

  原本在樹枝間探頭探腦的麻雀們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老虎們咧著嘴無聲的微笑著。

  一直陰沉沉的大郡主也彎起嘴角,笑著說:「想不到靜言嗓子這麼好,真豁亮,這一聲十里八村兒的都能聽見。」

  一落地,靜言就掙扎著由衛玄懷中跳了下來。

  羞死了!羞死了!她剛才竟然、竟然嚇得一腦袋紮在衛玄脖頸子上!

  所以現在這渾身哆哆嗦嗦的也不知是嚇的還是羞的。

  衛玄說:「這是一條山泉沖出來的水道,肯定是繞不過去的,才抱你跳過來。」

  靜言滿臉通紅,低著頭往旁邊挪了幾步。

  正是尷尬萬分時,負責打前站搜尋獵物的大虎和四虎趕了回來,說在前面一處緩坡上發現了鹿群。

  大郡主的精神好了一些,振臂一揮,「走!隨我獵鹿去!」

  靜言嫌斗篷礙事,雙手一抄也掄起腿去追,然而一隻手臂突然彎在她面前,李崇烈微笑著說:「挽著我能走得輕巧些。咱們來打獵無需過分拘泥於禮儀,且都是自己人,無妨。」

  李崇烈一直感激靜言在他才剛來府時的關照,看她一路走得辛苦便不由自主的想拉她一把。但這條胳膊伸出去,這句話說出口,他突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側過頭一看,果然衛玄鷹隼般的眼睛裡飛出小刀子。

  糟!把這個給忘了!

  李崇烈乾咳了一聲,「我是拿靜言當妹妹看。」

  衛玄瞇起眼。

  李崇烈咬了下舌尖,「不不,是章姑娘。我是將章姑娘當親妹子,所以才……」

  靜言尷尬萬分,悶著頭就往前走,卻不想又被人捉住了胳膊。衛玄扳著面孔抓起她的手臂,「走,我扶你。」

  好大的醋勁兒啊~李崇烈啞然失笑。

  被發現的鹿群離著不遠,一直守在一塊巨石後盯梢的二虎沖眾人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已經到了地方靜言便想抽回手,衛玄卻死死的抓著她不放,還瞪了她一眼。

  靜言無法,只得被拽著一起貓在石頭後面。

  衛玄和大郡主低聲商議如何包抄狩獵。靜言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便忍不住探頭去看那鹿群。

  只見斜前方是一片向陽的緩坡,坡上有十幾隻梅花鹿正在曬太陽,還有用蹄子刨開積雪去啃食地蘚的。其中有三隻今年才下生的小鹿,一隻依偎著母鹿,另兩隻在陽光充足的雪地上歡快的跳躍嬉戲。

  靜言縮了回來,偷偷戳了戳衛玄。

  「怎麼?」衛玄附耳上前。

  靜言躲了一下,最終也只得湊上去小聲說:「不要獵這一群吧?有好幾隻小鹿。」

  衛玄還沒說什麼,離他們最近的三虎卻說:「小鹿才好,肉嫩,皮子正好可以給姑娘做雙軟靴。」

  衛玄掃了眼靜言繃著臉的樣子,便壓著聲音道:「咱們獵大鹿,不許包抄只憑箭術。反正咱們也不是缺這一口吃的,冬獵是考校個人武技的手段而已,大可不必趕盡殺絕。」

  大郡主一勾嘴角,「衛大哥怎的也有這種婦人之仁?」說罷一擺手,「別聽他的,兒郎們儘管放開手腳,我要剔了鹿筋回去孝敬母親補身。」

  一直悶著不吭聲的靜言一聽立刻跳出巨石之外往遠處一指,高喊道:「看!大雁!」

  燦爛的陽光下,靜言舉著手臂,衛玄笑而不語,李崇烈搖頭歎息,大郡主高高的挑著眉毛。

  七丈開外的緩坡上,有幾隻機警的梅花鹿已跳躍著跑開了一段距離,剩餘的鹿都好奇的看著這個突然跳出來的人。

  靜言收回手,閑閑的說:「唔,不是大雁,我看錯了。」

  四虎木著臉道:「姑娘,這個時候北疆有大雁也是凍死的。」

  雖然有幾隻呆頭呆腦的傻鹿沒跑,但眾人也明白了靜言的意思。

  大郡主站起身一戳靜言的腦門兒,「就不該帶你出來打獵!只會搗亂!」

  李崇烈拉開弓弦空放,「嘣~」的一聲,梅花鹿們終於反應過來,母鹿嘶鳴,小鹿呦呦,一陣混亂後傻鹿們撒開了蹄子跳躍飛奔,轉瞬間沒了蹤跡。

  靜言滿意的微笑了。

  大郡主看她那偷偷得意的小模樣又好氣又好笑,隨手抓了把雪拍了她一頭一臉。

  衛玄顧及靜言的體質不如大郡主那般強健,也知道若還帶著她恐怕今日別想獵到任何獵物,便吩咐七虎留下陪著靜言,其他人進山繼續打獵。

  這一處地勢平緩,三面被茂密的樹林包圍,無風,可在冬日悠閒的曬曬太陽。

  靜言明白衛玄是一片好心便也不再逞強。

  大郡主終於恢復了往日的颯爽,拍拍靜言的頭,就像個大姐在安慰小妹,「乖乖在這裡等我們,回頭我捉些小鳥小兔子給你玩。」

  李崇烈摘下自己銀鼠毛的皮帽遞給靜言,「你頭上沾了雪,一會兒化了會著涼,這帽子……」

  衛玄橫裡伸出手把帽子接了,「不用你操心,我會安排好章姑娘。」

  說罷解下自己的紫貂斗篷不由分說的把靜言包了起來,末了將斗篷的兜帽往她頭上一扣……徹底看不見人了。

  靜言推開帽子,「給我這個你穿什麼?山裡這麼冷。」

  衛玄灑然一笑,「無妨,穿著它打獵時反而不方便,恐怕還會覺著熱。」

  說罷便動手在靠著巨石的角落挖了個淺淺的雪坑,又折了一大堆細松枝鋪好,看上去很像個大鳥窩。

  末了,衛玄把李崇烈的帽子墊在松枝上,拎著靜言讓她坐在這兒,「等我們回來。」又吩咐七虎不許走遠,若是有猛獸出沒就放一枚爆竹,他們自會儘快趕回來。

  猛獸!

  靜言的眼睛瞪得溜圓。

  大郡主和老虎們都笑她,「放心吧,就算來了豹子也只是送上門給七虎練拳的。」

  坐在鬆軟的「窩」裡,被衛玄的大斗篷包成一團,陽光很暖。背靠著大石,不片刻靜言便昏昏欲睡。

  七虎突然叫她,「姑娘,來,我教你捉麻雀。」

  靜言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只見前方不遠處不知何時已被掃開了一大片積雪,上面散著掰碎的乾糧渣沫。

  一隻彈弓舉在眼前,七虎咧著嘴笑,「烤麻雀可好吃了。姑娘儘管打它,麻雀每到秋季就偷吃農人的糧食,打死它活該。」

  靜言眨了眨眼,點頭笑了。又從懷中摸出一包果子乾,掙扎開衛玄裹得死緊的毛皮斗篷,「來,請你吃零食。」

  於是,在午後獵手們歸來時,有幸見識到了章靜言姑娘耍彈弓的英姿。巨石旁邊,足有百十隻麻雀堆得像小山似的。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五十章

  打獵歸來,夜宿興圖鎮。

  沒有了王府裡的諸多規矩和數不清的在暗中窺視的眼睛,一頓晚飯吃得熱鬧非凡。

  就像李崇烈上午對靜言說的,都是自己人不必太過拘泥,於是這一個「不必拘泥」可真是稱了一眾老虎們的心意。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和衛玄沒大沒小,對李崇烈稱兄道弟,和大郡主可勁兒的吹牛皮,揶揄靜言……這個是絕對不行的。

  三進的小院中,正房裡擺了兩桌。摒棄了繁文縟節,拋開了規矩禮數,衛玄,李崇烈,靜言和大郡主以及兩個丫頭坐在炕上的一桌。

  小炕桌上堆得滿滿的,有他們打回來的獵物,有農人自家醃制的酸菜和豇豆,正中間還擺著一大盤烤得金黃的麻雀。

  當地人管這一道野味叫做「烤家雀兒」。

  靜言捏著一隻斯斯文文的吃著。這麻雀的肉嫩而彈,燒烤時無需旁的作料,只要撒上一點點鹽巴即可。嚼在口裡不似尋常肉食或腥或膻,反而還帶著股奇怪的香味,讓人忍不住一吃再吃。有烤得焦一些的,邊邊角角又酥又脆,真是用來下酒的一等好菜。

  靜言不由在心中感慨,怪不得他們都喜歡打獵,自己獵來的東西吃著就是香!

  大郡主被老虎們起哄一連飲了三碗。

  靜言深知這一位喝多了之後的「兇猛」,也明白她這樣有人敬酒就喝的行徑多少帶著些借酒消愁的意味。想起王爺和王妃的囑託,便拿了只麻雀遞給大郡主,「你也嘗嘗我打的野味。」

  大郡主接了卻不吃,笑道:「麻雀雖小,味道甚好。今日大家是沾了章姑娘的光才能一飽口福,你們說是不是應該敬她一杯?」

  所謂一呼百應,靜言是擋酒不成反被勸,而且郡主勸的這酒很討巧,由不得她不喝。

  靜言求助似的看了眼坐在身旁的衛玄,衛玄卻笑著沖她點點頭,「喝吧,不礙事。這是自家釀的糜子酒,喝起來酸酸甜甜的沒什麼勁兒,解膩又暖胃。」

  怪不得郡主能喝了一碗又一碗,還以為是她幾日不見酒量大長了呢。

  既然如此,靜言便接了李崇烈斟給她的糜子酒,看起來很像熬糊了的米湯。聞起來微微有醪糟的味道,試著抿了一口,確實如衛玄所說的酸甜可口,而且還有股討人喜歡的清香。

  一飲而盡。

  圍坐在另一桌老虎們立刻拍桌叫好,四虎悶頭悶腦的提著酒壺又來斟滿,「我要敬章姑娘!」

  李崇烈笑著問:「哦?敬酒也要有個敬酒詞。大郡主是敬章姑娘給大家帶來一道好菜,你又是敬什麼?」

  四虎一抬眉毛,「我敬章姑娘讓我能結識夏菱,論理姑娘算是媒人。」

  一屋子人都愣了,隨即哄然大笑。

  這酒雖沒勁兒但也是酒,一小碗下去靜言已覺得臉上有些微熱,聽四虎這麼一說便問他:「夏菱答應你了?」

  四虎搖頭,「沒,但也快了。」

  靜言一推酒碗,「那不算數,何時夏菱答應了何時我再來喝你這碗酒。」

  四虎忽然泛起壞笑,「那不如姑娘先答應了我們大……」

  衛玄把筷子重重的往桌上一拍,四虎頓時不敢說了。大郡主看了看靜言,又看了看衛玄,了然的笑了,但片刻後那笑容慢慢斂去,最終化作一聲無人聽見的輕歎。

  然而四虎敬酒無功而返卻激勵了其他老虎們,衛氏九虎的車輪戰不容小窺,偏偏衛玄也不替她擋著了。靜言無奈的又被灌了兩碗,實在是有些受不住,便藉口解手遁了出來。

  興圖鎮是山城,以前還沒打下帝泉關時,這個不起眼的小鎮就是邊境要塞。因其地勢南低北高,落差有四百尺不止,所以當地人便調侃自己的家鄉是「東西有溝,上下是坎」。

  然而這種特殊的地形在邊境上便是難得的天險,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靜言出屋,發現外面已經下起了細細碎碎的小雪。正因喝了酒身上燥熱難當,此時深吸一口氣,涼絲絲的很是舒爽。不想被這一方小小院落困住視野,推門出院。

  靜言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這院子的位置選得好,恰好在半山腰。此時遠觀群山在雪夜中蒼茫雄渾的剪影,低頭便可俯覽山下萬家燈火連綿。

  落雪的夜晚是這般的靜,靜得能在這無風的山谷中聽見細小的雪花飄落的沙沙聲。一切繁華世俗都被摒棄在外,只剩下這乾淨純粹的風景。

  也不知在外頭站了多久,一片片小雪花給臉上帶來的細微涼意突然消失了。雪停了麼?靜言驚訝的扭過頭,原來是衛玄替她撐起了一把傘。

  遞給她的傘柄還有衛玄握過的余溫,紫貂披風在一天中第二次將她圍攏。

  「累不累?他們也許要鬧得很晚,累了就先去睡。」

  靜言雙手握著傘柄,仰起頭去看衛玄,「這裡的風景真美,也是王府的別院嗎?」

  衛玄一笑,「不,這兒是我在興圖鎮的家。」

  「你家?」

  衛玄放眼看向遠處的群山,「是啊。衛氏一族的起源就在興圖鎮,我幼時每到冬季都會被送來老家跟著族中長輩學習騎射,走遍這山上的每一處角落。這裡才是衛氏的故鄉,是我的根。」

  靜言也隨著他的視線眺望遠方,不由感慨道:「若是我有這麼一處院落,便是打死也不願回城裡去住。那些高牆深院把人圈在裡頭,心胸越來越狹隘,整日都是勾心鬥角。哪裡比得上這裡,每天能看到讓人心胸開闊的風景,哪怕是粗茶淡飯也能吃得香睡得甜。」

  手背上突然一暖把靜言嚇了一跳。

  衛玄的手攏在她的手上,怕她逃開似的緊緊地攥著,雪夜朦朧的微光讓他烏黑的眼睛顯得愈發深不可測。就是這雙眼,灼灼的盯著靜言,「我很中意你。」

  這一次沒有不相干的旁人,這一次也不像第一次聽到他的表白時的慌亂,甚至在他握住她的手時,靜言在心底還有那麼一絲期待。

  原本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直到衛玄第二次對她說「我很中意你」,才發現這正是她所期待的。

  在她短暫的沉默中,手被衛玄更緊的握住,甚至攥得有些疼。內心最真實的情感戰勝了羞澀,靜言抬起頭,覺得喉嚨裡幹幹的,她曾經以為自己絕對不會說出口的話卻在此時此刻脫口而出:「我也、我也中意你。」

  一瞬間的停頓後,衛玄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深吸一口氣,他笑了。

  能把這句話說出口已是靜言的極限,不敢去看他的笑容,靜言習慣性的垂下了頭。手背上很暖,心裡很熱,身上像是要發燒。

  靜言想逃。

  油布傘掉落在地。衛玄拉住她,手掌輕輕的撫上她的臉頰,珍惜無比。

  靜言的心好似要跳出來了一般,微微偏開頭,「別這樣。」

  衛玄撤開手,握住她的手腕拉到面前,忽然單膝跪在地上,親吻她攤開的掌心。

  感覺到靜言的顫抖,衛玄抬起頭鄭重的說:「不要害怕,這是我家鄉的禮節,是男子對中意女子的誓言。你放心,即使知道了你的心意,我也絕不會存有輕薄之意。」

  衛玄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男人。

  即使在這個雪夜彼此表明了情意,但在那個親吻之後,衛玄依然像從前一樣遵循禮節,分毫不變。也許,在兩人視線相交時才會出現只有靜言看得懂的傾慕和愛戀。那枚印在手心的吻,足以讓靜言的心都為之沉醉。

  帶著這份醉意,這一夜靜言睡得很甜。

  就在她沉入美好的夢境時,任何人都不知道,築北王府的大總管,北疆軍的左將軍衛玄喜不自勝的在自家院外淩空翻了三個跟頭。

  待到夜深人靜時,換了雪夜夜行衣的老虎們終於發現了他們的大哥的亢奮。

  「咱們今夜要動手宰幾個琉國人來耍?」

  問了這句話的四虎被衛玄瞪了一眼,「任何人不許輕舉妄動,切記此行僅是探查琉國邊境的關卡上是否增派了兵力。」

  老虎們齊聲應諾:「是!」

  借著夜色掩映,一眾白衣男子很快消失在了雪山之中。衛玄的腳步輕快而敏捷,穿行在熟悉的山巒之間,跳躍騰挪,好似全身都有用不完的力氣。

  她答應了!

  平生頭一次心動就讓他遇見了她,何其有幸!

  這是老天爺對他的幼時便失去雙親的補償嗎?從此他也不再是一個人了,他有靜言。

  雖然有甜蜜蜜的一夜好眠,雖然靜言很珍惜能這般無憂無慮的跟衛玄相處的時光,但在第二日一早起身後她不得不承認需要休整一天。

  昨日的雪地跋涉讓她的胳膊和腿均是酸痛難忍,再無力支撐第二天的狩獵,於是只能站在小院門口祝福衛玄和大郡主等人滿載而歸。

  知道冬晴那兩個丫頭早就躍躍欲試,也惦記著總得有人跟過去照顧大郡主,靜言便讓丫鬟們跟去打獵,自己留下幫忙幹些雜活以及張羅獵手歸來後的晚飯。

  衛玄的別院是由一對中年夫婦幫著看守,昨日喝的米酒,吃的酸豇豆等等都是這位方大娘親手做的。一年裡衛玄難得回來幾次,能在這大雪封山的季節一下來這麼多人,方大娘別提多高興了。

  一眼便看出靜言的文弱,方大娘便不肯讓她幹活,後來在靜言一個勁兒的要求下,大娘才遞給她一笸籮糜子和一隻大大碗公。

  靜言搬了個小矮凳,坐在暖洋洋的廚房裡一邊篩糜子一邊跟方大娘拉家常。

  大娘是看著衛玄長大的,靜言有意的稍微提了兩句,她便滔滔不絕的談起了她家「主人」。方大娘笑著說:「我也就是跟旁人面前敢稱‘主人’,這要是讓將軍聽見了肯定要生氣的。」原來衛家祖上義薄雲天,在三代前便把府中所有的家奴都免了奴籍。這些家奴中有世代伺候衛氏族人的,還有窮苦人家賣了死契的。

  當時衛玄的曾祖父施予厚恩,只要想留下幹活的一律留用,想回老家的就贈予二十兩銀子的盤纏,想尋一項生計的便由興圖鎮衛氏產業中撥一處店鋪去經營,三年免租,三年後買賣操辦起來的就交一些店租,若是經營不善,還可以回府裡幫傭賺取食宿。

  靜言點頭贊道:「果然仁義。」

  方大娘神色間甚是自豪:「正是!有這種主人,您說我們這些下人怎能忘了這麼大的恩典?其中雖也有幾個鑽進錢眼裡不爭氣的,但大半的人都念著老將軍的好兒。後來大家一合計,乾脆也不提什麼自立門店了,但凡經營起來的都算是衛家的產業,大家就當是老將軍派在各處的掌櫃的便是了。所以現今您在鎮子裡看見的各色店鋪中,有一大半屬於衛氏,掌櫃的也是一代代往下傳。」

  說著更是得意起來,「都說巴雅城裡多少多少富豪商賈,那日子過得如何如何富貴。要我說,我們將軍家也不見得比他們差。只可惜到了這一代只有將軍一個人了,族親是有的,但我們都盼著將軍能早點娶位夫人回來,再多生幾個孩子讓這一脈興旺起來。」

  靜言篩笸籮的手頓了一下。以前聽了不會覺得什麼,但昨夜才與衛玄表明了心跡,今天就聽見這個,由不得靜言不多想,由不得她不害羞。

  拿出她最擅長的打岔本事,「大娘是要用這糜子做什麼?」

  糜子米羊肉粥,冬季吃這個最滋補。尤其是在林子裡打了一天的獵之後,能吃到又香又滑的粥,驅寒且溫補,再來一大塊烤肉,真是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靜言看見衛玄的碗空了便問他要不要再添一碗粥,還是想吃米飯?

  衛玄沒讓她動,自己下炕盛了碗飯,又問她休息的如何?腿腳是否還酸疼得厲害?

  「好多了。平日不怎麼動,昨天就是累著了。」

  衛玄一笑,「那今晚你更要早點歇息,咱們明天起程去儷馬山。」

  七虎笑道:「儷馬山可是好地方,尤其是王府別院裡還有溫泉。章姑娘若是四肢酸痛,泡一泡最是舒筋活血。」

  然而靜言想的卻是別的。

  小聲對衛玄說:「咱們去儷馬山真要住王府別院嗎?孔夫人正在那裡修養,這麼多人過去恐怕會擾了夫人。」

  坐在她身旁的大郡主不在意的一擺手,「她在便在了,別院裡空房子空院子多著呢。我也懶得看見她,正好躲開,大家都清靜。」

  衛玄也點了點頭道:「儷馬山別院是王府老宅,幾乎占了大半山谷。咱們一行不過十幾個人,不會打擾到孔夫人的,你盡可以放心。」

  但靜言總覺得有些不妥。畢竟孔夫人並非真的生了病,她相當於是姑奶奶強逼出來思過的,且這其中多少還和自己有些牽連。去了總要拜會夫人,見了面難免尷尬……

  正是反覆掂量時,忽然感覺到在小炕桌下衛玄用膝蓋碰了碰她。

  靜言借著夾菜側頭看了他一眼,衛玄也看過來,那眼神就好像在說:別擔心,有我呢。

  靜言面上微紅,趕緊低頭去喝粥,但先前心中的擔憂就這般安穩下來。

  能遇見衛玄真是她天大的福氣啊!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16 PM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五十一章

  儷馬山離著興圖鎮並不遠,但要進王府別院還需繞十里山路。

  幸好這次還是衛玄親自駕著靜言和大郡主坐的扒犁,不然在過其中一段依山而建的狹窄棧道時,若不是全心信任衛玄靜言真是寧可下來自己慢慢走過去。

  棧道一側就是十來丈深的懸崖,好幾次拐彎時靜言都擔心會不會翻車。大郡主渾然不懼,看出她害怕便勾著她的肩膀給她指點各處的風景。

  「等春天再帶你來,這坳子裡漫山遍野全是紫花地丁。山上冰雪消融後會有小溪,爬山時渴了就喝一口,清涼又甘甜。」

  還好在經過這條棧道後就上了正常的雪道。正是隆冬,雪道壓得很結實,狗兒們把扒犁拉得飛快,靜言終於敢向四周眺望風景。

  又過了一刻,他們開始爬一個小山包。上山的坡比較陡,狗兒們都繃緊了套鎖使勁向前傾著身子幾乎要貼在地上。偶爾有一兩個腳下打滑跌倒,衛玄便跳下扒犁在後面推著走。

  靜言一見也掙扎著要下車,「這一段我們走著上去……呀!」

  才邁下一隻腳,不想這雪道已被扒犁車的雪橇版子壓得格外光滑,靜言沒穿衛玄他們專門在冬季戶外用的釘子靴,腳下一滑便重重摔在雪道上。

  光是摔倒也就罷了,偏偏靜言一隻腳被扒犁車側面的擋板勾了一下,於是側著摔倒的下場便是順著雪道的坡向下滾去。

  天旋地轉啊!靜言嚇得連叫都叫不出來了,幸好有人從後面拽住她的斗篷,下一刻又有人迎上來擋了一把。

  視線裡所有的東西都在轉圈圈,靜言使勁兒的眨眼睛,終於看清了頭頂上衛玄和七虎大大的笑臉。

  衛玄抄著她腋下一提便把她拎了起來,黑幽幽的眼睛裡全是笑意,「讓你亂跑。」

  靜言腳下依舊不穩,只得死死的抓著衛玄的皮襖前襟,「我沒跑。」

  七虎笑呵呵的探過頭,「是,姑娘是亂滾來著。」

  大郡主坐在扒犁上扭頭沖她哈哈大笑,「傻丫頭,快過來老老實實的坐著罷,咱倆這點兒分量累不著你家衛玄。」

  靜言羞得想跳懸崖。見衛玄伸手來扶她便趕緊往旁邊躲,「不用,我自己能行。」

  衛玄抓著她往回一拽,「不許逞強。」彎起胳膊往前一遞又說:「來,扶著。」

  靜言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老老實實的扶上了衛玄的手臂。

  「扶緊一點,你穿的平底鞋走不了雪道,小心又滑倒了。」

  「唔……」即使隔著厚厚的皮襖也能感覺到衛玄的胳膊強壯無比。依言緊緊的抱住,心底格外安穩踏實。

  「剛才摔疼了沒有?」

  「還好。穿得多,沒事。」

  「笨。」

  終於學乖了的靜言團坐在扒犁車上,再不敢亂動。衛玄一聲吆喝,狗兒又開始奮力拉車。

  先前一直在松林中穿梭,等到爬上了這個小山包後,眼前豁然開朗。

  好大的一片山谷啊!

  除了零零星星幾戶農人小院,真的如衛玄先前告訴過她的,整個山坳中大半都被王府巨大的院落盤踞。院子依山而建,並不太規矩,但可以看到其中有亭臺樓閣,甚至還在院外有一道高聳的頂端削尖的木柵欄。

  狗扒犁一直被趕進了院子。

  靜言下來後站在當院對著迎面的兩層正樓很是疑惑。這樓不似王府裡後罩樓那般精美,沒有雕樑畫柱,上下兩層的窗都很小,看著特別笨重。而院子東西兩個把角上還有木頭搭建的角樓,高出院牆一大半。整個前院中沒有一株花木,掃得乾乾淨淨的石板地上還有好多個拳頭大小的坑。

  光看前院哪裡像是住宅,這完全就是個山寨!

  大郡主招呼著兩個丫鬟輕車熟路的往後院去了。

  衛玄把韁繩交給三虎後走到靜言身邊,「看著很稀奇是嗎?」隨即壓低聲音笑著說:「偷偷告訴你,北疆軍的前身就是巴雅山內最大的土匪寨子,王爺祖上就是仁武寨的大當家。現在沒人敢提這個,你知道一下就行了。」

  仁武寨!

  靜言瞪大了眼。只要是北疆人都聽過這個山寨的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亂世之中,北疆雖有官家兵將鎮守,但真正的北疆霸主就是仁武寨。

  「哦哦!怪不得秋獵時你和大世子捉到那些山匪會交給兵營,原來是因為這個。」北疆軍的前身竟然都是土匪!

  衛玄仰頭一笑,「笨,我還以為你能想到當年仁武寨被太祖招安平定江山呢,卻只想到先前那幾個山匪小雜碎,果然短見識。」

  靜言一聽便瞪了衛玄一眼,轉身就走。

  衛玄追了兩步,「生氣了?」

  靜言也不理他,反而加快腳步。

  衛玄板起面孔拉住她,「怎麼還較上勁了?」

  靜言側過頭,「就跟你較勁!」

  等到章姑娘走遠了,三虎見他家大哥還站在原地不動,湊過去拍了拍衛玄的肩膀:「大哥,人都走了。大哥?大哥?你傻笑什麼呢?」

  衛玄回過神,濃眉一斂,「放肆!」

  這一處王府別院,或是應該叫老寨子,雖然王爺不經常過來,但留守的下人們仍舊很精心的照拂著每一處房屋院落。

  靜言被一個大嫂領到分給自己的那間小院後婉言謝絕了對方要幫她收拾東西。

  「我自己來就是了,你們人少,我們一下來了這麼多人,恐怕有的忙呢。」

  那大嫂也樂得這一位能體諒他們的難處,行過禮便退了出去。

  聽衛玄的意思是要在儷馬山別院住上三五天,因為這片山谷周圍綿延的丘陵很適合冬獵,且一山之隔就是北疆境內最大的騰穀河,大世子曾跟她提過可以打夾冰魚的地方便是這裡了。

  仔細將帶來的物什從包袱裡拿出來,脫下一連穿了好幾日的皮靴皮褲,換上慣常穿的綾子襖和棉裙。坐在鏡臺前捋順髮鬢,猶豫再三,靜言取出她最喜歡的那支瑪瑙簪。

  收拾停當,靜言想去找大郡主商量商量。她覺得應該去給孔夫人請個安,畢竟是長輩,又在一個院子,禮數還是周全些的好。

  剛打算起身便聽有人敲門,一個小丫頭問:「可是章姑娘到了?我們夫人來瞧您了。」

  靜言才到,身邊又沒帶使喚丫頭,於是孔夫人來了連杯熱茶都欠奉了。

  有些局促的請夫人上座,按規矩行過禮又問夫人近來調養的如何,身上可大好了?

  孔夫人微笑著讓她不必多禮,又招呼她坐來自己身旁。

  跟著夫人來的小丫頭們都默默的退了出去。

  正是靜言覺得奇怪時,孔夫人親親熱熱的拉起她的手,詢問王府裡的人最近如何?王妃的身體可好?姑奶奶可好?又問了幾句最近王爺忙不忙之類的應酬話。末了低頭想了半晌,突然說:「章姑娘,我有一個不情之請,還需你幫忙。」

  孔夫人的手又潮又熱抓得靜言很不舒服,「夫人請說。」

  「我……我想請姑娘回去後跟王妃說說,我這病已經大好了,不知何時能回王府。」

  話音未落靜言就覺得腕子上一涼,低頭去看,只見手腕上被套了枚通體碧綠的翡翠鐲子。

  靜言趕緊往下擼,「夫人這是幹什麼?您的話我自會帶到,這鐲子萬萬使不得。」

  孔夫人一把按住那褪了一半的鐲子往回推,「使得使得。我聽說這次大郡主也來了,大總管也在。我知道姑娘素來與這二位親厚,若是能幫著說說情更好。其實,我只求能離開這個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的院子。」

  話說到最後時已是帶了哽咽,「章姑娘,這裡除了下人就只有我一個,整日整夜對著這個空院子,再待下去恐怕我連話都不會說了。晚上起風時,整個山谷裡都是鬼哭狼嚎的。我聽說後山上原來是刑場……章姑娘,我求你再給姑奶奶也帶句話,就說……說貞蘭知道錯了。」

  靜言不再跟孔夫人推搪那枚鐲子,心中也吃不准她是被這荒山野嶺嚇的還是真心知道錯了,抑或她又在琢磨什麼?

  看孔夫人的情緒似乎穩當了一點,才說道:「當初是姑奶奶做主給您送出來養病的,等回去了我必然也是去回姑奶奶。這枚鐲子,」靜言不再跟她亂撕扯,而是使了大力氣,緩慢而堅定的把鐲子褪了下來,「這枚鐲子我不能收。原本就是帶個話而已,無功不受祿,這麼珍貴的首飾,我受不起。」

  誰知道這翡翠鐲是不是另一個陷阱呢?而且孔夫人剛才最後一句話很有意思,明著跟她說自己知道錯了,但當初那件人參的事兒她挑撥的正是靜言和姑奶奶。

  孔夫人攥著靜言塞回給她的鐲子,擠出一個苦笑,「姑娘想必也知道了我為何被送出來罷?今日難得只咱們倆,我便照實說了。其實在姑娘來王府之前,我是很想謀這個西院管事的位置的。我沒能生養個一子半女,也沒有顧夫人的耐性一心禮佛,一個人,這輩子就在那一個院子裡,總得找點事忙活忙活。」

  靜言不置可否,只在心裡想:這是找事兒,不是找點事忙活。嘴上自然不能這麼說,只是點頭道:「夫人的立意是好的。」

  孔夫人聞言便盯著她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一笑,「章姑娘,你畢竟還是年紀小了些,心裡想什麼眼睛是藏不住的。」

  說罷長長的歎了口氣,「原先是我的錯,存了髒心眼子,只是沒想到姑奶奶和王妃都這麼待見你。難得,她們倆竟也能同時看得起一個人。」

  這話說的褒貶不明,靜言皺了皺眉毛,微微垂下頭說:「王妃和姑奶奶待見的並非是我,她們要的只是個太平的西院而已。」

  也不知靜言說的話有什麼好笑的,孔夫人聽了就咯咯咯的笑起來沒完。到最後竟笑得前仰後合,「太平!太平!」孔夫人掏出絹子抹去眼角笑出來的眼淚,「自從姑奶奶強逼著王爺把我們幾個侍妾娶進王府,西院就再也沒太平日子了!」

  姑奶奶強逼著王爺納妾?!

  靜言在最初的驚愕過後趕緊把好奇心壓了下去,只當這是孔夫人心血來潮的胡言亂語。

  也許是因為這段時日獨自待在山裡,今日突然有個能說話的人來了,孔夫人便揪住不放,但後來她說的話又很像自言自語。

  「這麼些年了,當初剛嫁進來時的心氣兒早就磨沒了,有些事,有些人,不敢去奢望。他心裡根本只有一個人,再不會有其他的。」

  靜言默然不語。

  孔夫人卻好似怕她沒聽懂似的,又說:「王爺心裡只有王妃,我們什麼都不是!」

  王爺寵溺王妃是盡人皆知,但孔夫人後半句話有些偏頗了,靜言忍不住說:「王爺對各位夫人還是很關照的。」

  孔夫人冷笑,「關照?那是因為王爺仁義,可一個女人要的並不是自己的男人對自己仁義!我們不過是姑奶奶聘進門來給王府添枝加葉的,可到頭來只有安夫人使了手段得到一子,且從那以後王爺對我們更疏遠了。這算添的什麼枝,加的什麼葉?」

  原來這三位夫人是這麼來的。靜言驚訝得不能言語。

  孔夫人的語調中帶著少許淒然,「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王府要鎮守邊關。從前邊關多戰亂,必然是子孫越多越好。只一個兩個,萬一在戰場上有個好歹,王府又要靠誰呢?」

  有句話叫東拉西扯,女人們談天更是容易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可是今天孔夫人扯的實在是太遠,在她走後靜言思來想去也不明白她怎麼就扯到最後王爺為何納妾的事兒上來了。

  是要告訴她王妃和姑奶奶為何成為死對頭嗎?

  是在警告她因為有這層關係所以別想兩頭討好嗎?

  又或是,每個人都有憋不住的心事需要找個不相干的人吐一吐?

  忽然想起昨天在興圖鎮衛玄的別院裡,替衛玄看管院子的大娘提及希望衛玄儘早娶親,還要多多的生幾個孩子……

  看來對於武將而言,多子嗣真的是很重要的。

  毫無預警的,門被突然推開,衛玄走了進來。

  「你換上出行的衣裳。」

  「不是才到嗎?要去哪兒?」

  衛玄頓了頓,微微一笑道:「你換就是了,我去外面等著。」

  靜言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也只好按照衛玄的要求又把來時的衣裳換好。

  打開門,愣住了。

  只見大郡主和老虎們都站在院子裡,見她出來,均是面色凝重,冬晴甚至在飛快的瞥了她一眼後便扭開頭。

  衛玄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靜言,你母親去世了。」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五十二章

  母親最終還是沒熬過這個冬天啊……

  三虎和七虎輪流趕著扒犁日夜兼程,至官道驛站換了馬車,一路快馬加鞭。疾馳一夜又行了半個白天,靜言已由儷馬山回到了巴雅城。

  正午時分,幾乎一路都沒合眼的靜言下了馬車,入目便是門上兩隻偌大的白燈籠,還有那個大大的奠字。

  老管家迎出來,垂著頭,已經駝了的背彎得更低了,哽咽的喊了聲:「小姐。」

  大門之內,嫂子盧氏一身重孝,站在正廳門口直直的看著她,靜言隔著一個院子都能看到她哭得通紅的眼。

  三虎低聲叫住靜言,躬身抱拳,「大哥在山裡有公務,不然此次必然親自送姑娘回來。這是臨走前大哥讓我轉交給姑娘的。」

  靜言自從聽聞母親的死訊後一個字也沒說過,即使當時衛玄拉著她的手,即使大郡主上來緊緊的抱住她。

  一路上腦海中只是一片空白,然而這「白」在到了家後,真正看見了這滿目的真正的「白」時,終於變成了灰色,混混沌沌,天旋地轉。

  七虎見靜言搖搖欲墜的樣子趕緊上前扶了一把,「姑娘?」

  靜言猛的回過神來,只見老管家噙著眼淚焦急的喊人給她去找大夫,嫂子也衝到大門上,站在門檻裡徒勞的向她伸出手,嘴唇哆哆嗦嗦的,「小姑……」

  七虎告了一聲得罪,彎身一抄便把靜言抱了起來,「先安置了姑娘,去拿些熱酒來。」

  婆婆剛去,唯一的小姑又是失了魂魄一般,盧氏心慌意亂。叫葉兒去拿熱酒,自己引著那高大的侍衛帶靜言進屋。

  然而靜言突然掙扎起來,厲聲尖叫:「放我下來!這間屋不能進!」

  盧氏抬頭一看,立刻扭開頭泣不成聲。她真是糊塗了,怎的把人領到婆婆生前經常午睡小憩的廂房來?

  七虎將靜言放下,恭恭敬敬的後退了三步。

  三虎知道章姑娘家中沒有男人,他和七虎不便久留,雙手把先前拿著的小布包奉上,「章姑娘,這是大總管命在下轉交的。」

  靜言扶著嫂子的胳膊,只覺耳朵裡嗡嗡作響,三虎的話聽了個大概,回過神來伸手接了。

  沉甸甸的。

  「這是?」

  三虎抱拳一揖,「這是大總管的一點心意。大總管說只要山中的事兒料理完畢便立刻趕來看望姑娘,還吩咐,若是姑娘有什麼需要的儘管派人給言先生送個信兒即可。」

  靜言已經猜到這包裡是什麼了,但她實在是再無力支撐著招呼三虎和七虎,「這一路辛苦你們倆了,招呼不周,先喝碗熱茶罷。」

  三虎婉言推辭,「姑娘一路勞頓,無需招呼我們。倒是您,應該好生歇息半日,畢竟……家裡還有許多事等著姑娘料理處置。」

  七虎平日經常來往素雪庭,與靜言最相熟,深深一揖後說:「我們還需儘快趕回去幫著大哥把山裡的事兒辦完。現下未曾換衫梳洗,滿身沙塵就不去給章夫人上香了。等我們回來時,在下必然來給夫人磕頭。」

  靜言勉強提起一口氣,掙扎著回了禮,「多謝二位,多謝。」

  一路奔波又是天寒地凍,終於回到自己的小屋後,靜言坐在炕上慢慢喝了先前三虎讓丫鬟給燙的熱酒。

  還有兩天才是頭七,家裡現下閉門謝客。

  盧氏扶著靜言躺下歇息,看她一時也沒有睡意,只那麼瞪著眼直愣愣的看著房頂便慢慢將這幾日的事兒說了。

  原來靜言的母親是在她第一晚到興圖鎮時突然過世的。

  章夫人去的很安穩。

  頭天晚上還和盧氏商量著,快過年了,有靜言在王府中賺的銀錢,今年家裡寬裕了許多,還惦記著給冕兒多裁兩套新衣裳。

  婆婆溫柔的笑容好似還在眼前,「真真雖是個女孩兒,但以前有算命的說她很有福氣。現下看來,卻是咱們全家都沾著她的福。這孩子面兒上看著溫順,其實骨頭裡倔得很,跟她爹爹一樣的。我現在啊,就發愁她的婚事。進了王府,怎的也要做滿兩年,不然對不起王妃和郡主對咱們家的恩典。兩年啊……你是她嫂子,萬一到時候我不在了,你可要上心給真真尋一門好人家……」

  現在想來,當時婆婆便是迴光返照。好多老人都說人死之前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所以便趁著老天爺給的這最後的機會把身後事交代一遍。

  盧氏沒有把這些話學給靜言,畢竟現下是最傷心的時候,恐怕她聽了會更傷神。

  於是便只說婆婆是好福氣的,睡夢中就走了,也不痛,也沒受罪,街坊四鄰和大夫都說這是婆婆一生與人為善積的功德。

  「嫂子。」靜言的眼睛終於不那麼直愣了,轉過頭看著盧氏:「你幫我打些熱水來罷,我要換衫梳洗,去給娘磕頭……看看娘。」

  素白衫裙,麻布褂。

  靜言對著屋內小小的鏡子散開了頭髮,重新梳成一個最簡樸的髮髻,拈起嫂子遞給她的白棉線紮成的簪花,仔細簪在鬢旁。

  握著她進王府時母親給她的瑪瑙簪,靜言慢慢走進靈堂。

  「我想……和母親待一會兒。」

  盧氏輕輕的退了出去。

  靜言跪在蒲團上,緩慢的彎下身,額頭觸地,「娘,不孝女回來了。」

  咚,咚,咚,咚,咚……她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次,只知道她沒能在母親最後的日子裡陪伴在她身旁。

  蕭瑟的冬季,章家靈堂,靜言站起身伏在靈柩上,把瑪瑙簪擺在母親的髮髻旁。癡癡地看著母親的遺容,喃喃低語:「娘,女兒陪著你呢。」

  多希望母親能睜開眼看看她,多希望能再聽母親喚一聲她的小名。

  真真。

  再也不會有人這麼叫她了,再也不會有了。

  頭七。

  靜言和嫂子以及年幼的冕兒披麻戴孝跪在堂上,章氏親族裡的遠近親戚來來往往。

  靜言一次又一次的磕頭,麻木的將客套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招待茶點,迎迎送送。

  她家現下只有靠她張羅支撐,但她畢竟是個姑娘,好在還有幾位堂兄過來幫忙。其中一位在城門上做監門官的,在靈堂門口支起一張桌記錄禮單。

  哭靈時跪在靜言身後的嫂子使勁兒推了推她,「小姑,小姑,你哭吧,哭出來能好些。小姑,你別憋在心裡頭啊,小姑……」

  靜言沒有流淚,只是眼睛睜得圓圓的,一直盯著母親的靈柩,不言不語。

  待到客人散盡,頭七守靈時,靜言讓嫂子帶冕兒回房休息。

  畢竟侄兒還小,他是章家唯一的根了,那麼幼小,那麼脆弱。她是他的親姑姑,怎麼捨得她的寶貝侄兒受苦?而且,逝者已矣,讓一個孩子陪著跪啊,磕啊,又有什麼用呢?

  靈堂上擺著紙馬紙人,在跳動的燭火中好似隨時能活過來一樣。

  堂外北風淒淒,堂內只有靜言一個人,但她一點兒也不害怕。這裡除了她不是還有母親麼?

  靜言盯著那些紙紮的童男童女,突然想到,這些人偶以後就是在陰曹地府伺候母親的人吧?現在不過是一堆竹篾子和彩紙,等一把火燒了,它們就有了魂魄嗎?

  應該給母親多燒些,除了這個還要有金山銀山!母親活著時沒享受到什麼榮華富貴,到了另一邊,應該多多的補償才對。

  街坊四鄰都說母親仁慈善良,下輩子一定能托送個好人家。是啊,母親這一輩子沒對任何人說過一句重話,更不會去算計旁人。這樣的人,便是陰司的判官也會以禮相待吧?

  靜言站起身,仔細的整理了一下那對紙人,後退一步,對它們恭敬的行了一個禮,「以後,就有勞二位悉心伺候我娘,辛苦了。」

  靜言垂著頭很久很久,沒人看到在她身前的地面上有斑斑水漬,密密麻麻。

  盧氏一日比一日心焦,只因她這小姑既不哭也不鬧。每日裡看著靜言迎送賓客,晚間劈裡啪啦的打著算盤,把日間收到的禮單禮品逐一核對後收納。

  這人啊,不能太繃著了,不然早晚都會出大事。

  然而她將擔憂細細的說給靜言聽時,原打算好好勸慰一番,卻被靜言一句話說得啞口無言又心酸難忍。

  「這個家,總得有人支撐著把該做的事兒做完。」

  一晃時至三七,做道場。

  這一次築北王府大郡主和大總管都來了。盧氏慌慌張張的去叫靜言,街坊四鄰全抻著脖子看,有喜歡湊熱鬧並膽子大的便藉口來幫忙,再加上族中長輩親友,擠了滿堂的人。

  站在大門口迎客的茶師傅接了衛玄遞上的禮單高聲唱禮:「築北王王妃隨禮一百兩!築北王府大郡主隨禮二十兩!北疆軍左將軍隨禮二十兩!」

  大郡主和衛玄步入庭院,擠在一起的人自發讓出了一條路,衛玄一眼就看到了跪在靈堂裡的靜言。

  守在堂外的靜言的堂兄趕緊起身行了大禮,衛玄略一點頭,掃見他也戴著孝便知這是靜言的族親,留意看了一眼,只見滿臉的奉承巴結。

  大郡主依照禮數給章夫人上過香後便拉著靜言問長問短。

  衛玄默默的站在一旁,見靜言並未過分消瘦,也還算有精神,便稍微放下心來。只是靜言的眼神有些空,不似以前那麼靈動,這讓衛玄的心頭泛起一陣鈍痛。更可恨的是還有這麼多人在場,他想和她說句話也不能。

  只能行禮,「章姑娘節哀順變。」

  靜言回了禮,亦是不敢抬頭去看他。

  但,能聽到衛玄的聲音,能看見他這個人,哪怕只有衣襬,也足夠了。

  這段日子裡悲傷死寂的心就這麼緩緩的活了過來。

  其實她什麼也沒想,甚至在喪母之痛中都沒有思念過衛玄。她一直覺得很冷,很累,但今天能見到他,就好似把她又拉回了一個溫暖的世界,那個世界裡,有一副強壯可靠的臂膀。

  頭七,二七,三七,在這七個七之間,過年了。

  萬家燈火,嗑家團圓。

  靜言的家裡只有滿目的白。在這喜慶的日子裡,閉門謝客,誰又會來沾晦氣?

  除夕之夜。冕兒年幼,象徵性的守到將至子時靜言便讓嫂子帶他去歇息了。把執意陪伴她的老管家攆出去,「您辛苦了一年,今後家裡還指望您能多幫襯呢。」

  老管家的手裡多了一枚五兩的銀錁子,一個勁兒的往回推,「小姐,使不得!這太重了。」

  靜言按住官管家老伯的手,「收著,這是您應得的。趕緊回房去跟大娘和二柱子吃個團圓飯罷,咱們家雖在喪中,日子總得過,還得好好的過。」

  老管家哽咽著走了,靜言舉著一盞風燈去閂門,然而手剛摸到門栓就聽見有人輕輕叩門。

  大年夜的會是誰?

  只聽外頭傳來她最熟悉的聲音:「有人嗎?我是築北王府……」

  衛玄的話還沒說完,猛的一下,大門就打開了。而開門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只見靜言握著風燈,燈罩裡透出暖暖的光,映著她的臉。

  看著衛玄恭恭敬敬的上了香後跪在母親的靈柩前,靜言突然覺得有些恍惚。

  她不應該放衛玄進來的,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可是在她看到衛玄深夜造訪時,心裡就有股無法自已的感情,那麼洶湧的沖上了她的頭。她想多看看他,她想他能陪陪她。

  不,還是不行。他不應該這個時候在她家,他不能,她也不能,他們……

  「章夫人,在下是興圖鎮衛氏一族衛玄,時任北疆軍左將軍,築北王府大總管。章姑娘乃在下心儀之人,請夫人安心上路,日後章姑娘就由我衛玄照顧。」

  他!他在說什麼?

  衛玄磕了三個頭,站起身走到靜言面前,默默的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以後,有我。」

  靜言無法形容她現在的心情,更不知該說什麼,該怎麼做。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衛玄抓的那樣緊,那樣牢。

  「不,你放開,我在戴孝,你別……」

  然而在最初的慌亂後,靜言突然感覺到她手掌下的那顆心跳得如此的快。抬起頭,看到衛玄的眼神是如此的熱烈,篤定。

  不是來往親朋那些或真或假的憐憫,是一種無聲的誓言。

  以後,有我。

  以後,有我。

  衛玄盯著她,「我知道你在戴孝,我也知道你要守孝,但無論多久,我等你。」

  靜言不敢再迎視他的目光,微微偏開頭。

  亂了,全亂了,他真討厭!幹嘛在這個時候說這些?她不要別人可憐,她自己能撐住的!

  「不許犯倔。」

  「我沒……」

  但她的話淹沒在衛玄火一樣的視線裡。他的眼睛亮亮的,微笑的嘴角邊有一條好看的弧線,他說:「笨,又想自己撐過去。」

  這是靜言自母親過世後第二次流淚,也是唯一一次在別人面前哭。

  拋開一切束縛著她的情感的禮數,靜言一頭紮進衛玄的懷裡失聲痛哭。

  衛玄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拍撫著她的後背,很輕很輕,等到她平穩了情緒只是抽噎時,衛玄自懷中掏出一塊絲絹。

  他一直把她的絹子帶在身上。

  靜言還沾著淚水的臉上展開一個微笑,這一個月來的第一次笑容,給衛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19 PM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五十三章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在七七中除了逢頭七三七五七這種單七日子要招待親朋,靜言趁著其它的雙七日子將家裡的銀錢帳目並一切瑣碎東西都整理了一遍。

  凡事都要講究個量力而行,按照家中的財力靜言並未打算在七七中的末七大操大辦。

  但時至末七當日,衛玄親自帶著侍衛小廝替王府送來了冥紙香燭等物,更送來兩座華麗精巧的金銀鬥,每一座都由兩名小廝抬著。

  街坊四鄰們聚在一起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有人羨慕有人嫉妒。

  當時有族中長輩在堂中接待衛玄,靜言只靜靜的站在一旁,雖沒能和他說上隻言片語,但心裡又暖又踏實。

  因為有了王府的資助,最終這場喪事辦得相當體面。

  一切都結束後,靜言脫了孝服換上素色衣衫,一筆筆將往來隨禮的帳目抄寫了一遍,哪些是日後要回的,哪些是以前隨出去的回禮。

  以後家中再無長輩,她要是心裡沒個數糊裡糊塗的只怕族中的人又會挑三揀四。零七八碎要拾掇的東西太多,嫂子還要照顧冕兒,靜言只帶著葉兒一個小丫頭,親力親為,足足花了兩天才整理完。

  算算日子,正月已過了大半。自末七後,王府再沒來過人。

  如今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擺在面前,她還回不回王府?

  靜言畢竟年輕,身邊一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是回去還是就此出來。畢竟還在正月裡,她也不想貿然的四處打聽,有孝在身,避諱些是應該的。

  期間潘三奶奶來了一次,靜言雖不甚喜歡她的做派,但畢竟三奶奶是她親姑姑,便把心中的疑慮說了。

  潘三奶奶一聽便皺眉訓她:「姑娘這話問的真稀奇。重孝在身你還想這些旁的?要我說你就該踏踏實實的在家守孝。你哥哥沒的早,家裡只你一個女孩兒,你不盡孝還能指望誰?況且你若走了,只剩一個寡嫂和年幼的侄兒,誰照顧她們?再說王府是什麼地方?你回去不就是給王府添晦氣嗎?可別給章家人丟臉了。」

  姑姑的話其實說的沒什麼不對,但那個腔調口氣實在是讓人聽著不舒服。

  看靜言低著頭不言語,潘三奶奶冷笑道:「姑娘好大的忘性。也就是兩個月前罷,我還提過如何妥當安置你嫂子和侄兒,可惜當時姑娘硬氣得很,說什麼大不了不嫁人也會守著冕兒把他撫養成人。現如今怎麼又動了活心眼子了?你娘才過了七七你就惦記著出去浪,是為著王府給的月錢啊,還是在裡頭富貴慣了受不得這苦日子呢?」

  靜言抬頭看著她姑姑。原本敬重她是長輩,想讓她幫忙拿個主意,這人卻一心想著先前自己那點兒算計!

  心中已是怒極,靜言面兒上卻還是那副溫吞吞的樣子,「姑姑不說我還真忘了。撫養冕兒,能替他尋一個好前程,正是我這個姑姑應該做的,但這些不是紅口白牙嘴皮子一碰就能辦的。不瞞您說,母親的喪事已花去家中不少銀錢,冕兒一日比一日大,今後除了上學堂,要開銷的地方多得很。我是他親姑姑,我不替家裡張羅賺銀子,還能指望誰呢?」

  靜言這一句又一句牙咬切齒的強調著「姑姑」二字,直接讓潘三奶奶白了臉子。

  靜言是冕兒的親姑姑,三奶奶也是靜言的親姑姑。一個是算計自己侄女兒,一個是全心為了自己的侄兒,同樣是姑姑,怎麼就這麼大的天差地別呢?

  從前有母親在,即使潘三奶奶陰陽怪氣的靜言也不能說什麼。

  現今母親去了,又有先前三奶奶算計她家田莊老宅的一檔子事兒,靜言更是無所顧忌。把這些新老積怨全抖落出來又何妨?

  潘三奶奶見她眼含譏諷,臉上下不來台便一拍桌子,「你也別盡撿那些好聽的說!你若是不按規矩在家守孝,到時候族裡的長輩說出好的來,我看你們家的臉往哪兒擱!」

  之前靜言還在遲疑到底要不要回王府,現在卻因為這些話給架了起來,反而倒堅定了她的決心,回王府繼續當差去!

  她先前之所以猶豫就是因為雖然她懂的要按照禮數守孝,但家中原本就微薄的積蓄因為母親的喪事所剩無多。

  冕兒已經七周歲,有苗不愁長,日子一晃十年八年的也不過轉眼之間。到時候考學也好,說媳婦也罷,哪一樣不要銀子?不儘早籌畫,到時候才真是抓瞎。

  就算家裡還有田莊地畝,但那些都是不能動的。只要有地,年年都有活錢進賬,至少能夠他們過活。而且,誰家過日子不想越過越紅火?

  靜言在王府這段時日自己是享了福,吃著山珍海味,穿著綾羅綢緞,心底就更希望能憑自己的雙手讓她的親人也過上更好的生活!

  忽然心裡有個影子一晃,靜言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衛玄……她,還有衛玄。

  那個高大的身影就是她的主心骨,突然間,似乎又多了一條路。

  不敢深想,把那份最大的,還未得到的幸福珍惜的藏在心底,靜言再次看向潘三奶奶的眼神中帶著一份堅毅和篤定。

  淡淡一笑,「旁人願意說什麼就說罷,他們向來只管抬出禮數對人指摘,但這些年誰又給我們送過一袋米,一筐菜?家裡的日子總還要過,而且要好好的過!我就是要去王府當差,我要賺銀子養家撫育侄兒,這也被人戳脊樑骨的話,我認了。」

  潘三奶奶還是頭一次發現自己這侄女兒竟是個有脾氣的。上次她想買院子買田地就被撅了回來,沒想到這次這個死丫頭更是無法無天了!

  眯起眼盯著靜言看,突然靈機一動。

  一個女孩子家,以前沒什麼見識,才進了王府幾個月就這麼神氣活現的,難道是……

  潘三奶奶眼睛一轉,立刻啐了靜言一口,「好不要臉的丫頭,剛才險些被你蒙住了。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與王府中的男人勾搭上了?」

  靜言咬了咬牙。

  不得不說她姑姑又說對了,但她這人說話永遠都這麼刻薄,這麼難聽。什麼叫勾搭?

  她是中意衛玄,他們倆也確實兩情相悅,靜言不會否認的,她要對得起衛玄的一片真心。

  壓住火氣,淡淡的說:「姑姑,我十九了。」

  潘三奶奶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十九了,是該嫁人的時候了。所以,她猜對了!

  終於捉到這死丫頭的把柄,三奶奶更是理直氣壯,罵道:「表面上斯斯文文的,到看不出骨頭裡這麼浪。先前說得三貞九烈的,什麼大不了不嫁人也要撫養侄兒……」

  靜言一抬手打斷了她的話,「我說的是撫養侄兒,若是嫁了人還能幫襯上家裡,讓嫂子和冕兒過得更好,又有何不可?您以為天下間所有嫁出去的閨女都是不顧娘家只顧自己享樂的白眼狼嗎?」

  盧氏聽見前廳裡又鬧又叫,還有東西摔碎的聲音便匆匆由後堂趕過來。

  一進廳堂就見潘三奶奶正抄著雞毛撣子要往靜言身上抽,盧氏立刻沖上去一把抱住三奶奶的胳膊,「姑姑!您這是要幹嘛!」

  潘三奶奶眼睛也紅了,噴著吐沫星子叫罵:「我今兒就是要替哥哥管教這不孝女!章家出了她這麼個臭不要臉的丫頭,真是把祖宗的臉面丟盡了!」

  靜言可不是坐在那兒等著挨打的傻丫頭,潘三奶奶連著幾下全打空了不說,自己還撞在桌子角上,所以更加光火。

  此時見盧氏來拉扯,便把怒氣撒在盧氏身上。猛的一推,「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反了反了,婆婆剛死,小媳婦就敢跟姑姑動手了!」

  靜言上前一步扶住嫂子,沖著潘三奶奶橫眉立目:「嫂子是章家的媳婦,這裡是章家,您現在已是嫁出去的章家姑娘,想管教我們您大可去跟族中長輩說!咱們也把過往的話都翻出來講給大家聽聽,嫁出去的女兒為了夫家算計娘家的產業,有沒有這個理!」

  潘三奶奶在娘家哪裡受過這個氣?頓時氣得搖頭晃腦,抬手就要再去抽靜言。

  然而一聲炸雷般的厲呵嚇得她渾身一抖,舉著撣子的手也不敢動了。

  濃眉緊皺,一雙鷹目怒火暗湧。

  衛玄劈手奪過撣子三兩下折成幾段扔在地上,「你是何人?」

  「她是靜言的姑姑。」大郡主慢悠悠的踱了進來,看了眼地上的撣子冷笑道:「也是我的舅母。不知舅母今日回娘家所為何事?」

  潘三奶奶是認識衛玄的,雖畏懼他的身份,但他畢竟是外人。但今日大郡主也來了,只得偃旗息鼓不敢再造次。

  委委屈屈的掏出絹子,潘三奶奶一邊歎氣一邊對大郡主說:「原本是過來走動走動看看可有需要幫襯的,不想這丫頭不尊禮數惦記著出了七七就回王府當差。我勸她幾句這不合規矩,她就出言頂撞長輩。」

  這掐頭去尾的話讓她說的!

  大郡主看了眼靜言繃得緊緊的小臉蛋就知道其中絕對不似潘三奶奶說得那麼簡單。其實她本人也很厭煩這位舅母,每每看到她在母親面前阿諛奉承時,大郡主都想一腳給她踹開。

  假笑著挽起潘三奶奶的手臂,大郡主說:「真是巧了,我今日來找靜言為的就是跟她提一提回王府的事兒。母親很喜歡她,父王也誇她把西院管得有條有理,若不是避諱她在正月裡戴著孝,早就將她接回去了。」

  潘三奶奶離去時的表情真是太精彩了,她變臉的速度也真是太驚人了。

  靜言坐在椅子裡歎了口氣,「要不是你們來,今日恐怕她還要鬧呢。」

  大郡主問了幾句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靜言沒有細說,只粗粗提了兩句說姑姑認為她應該按照禮數在家守孝,但她還是想回王府當差。

  畢竟這其中牽扯家醜,她不願意讓外人知道。尤其今天衛玄也在,更是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家的窘境。

  岔開話題問郡主:「是王妃真的要叫我回去,還是你臨時起意打發我姑姑的?」

  大郡主笑道:「自然是母親的意思。現下王府西院可是離不開你了,連堂姑都說過一次,就你那套一日一盤庫,換了旁人真操不起這份兒心思。」

  又聊了幾句家常,大郡主和靜言定下了回府的日子便起身告辭。

  衛玄從始至終都沒說話,只在離去時悄悄捏了一下靜言的手腕,「五日後,二月初一,我來接你。」

  靜言覺得一股火由手腕燒起,一直燒到了臉上,垂著頭悶悶的說了聲好。

  衛玄看著她一身素服,烏黑的髮上簪著一朵小白花,竟比往日更加俏麗可人。心中炙熱的情感好似熔岩,只覺得這些天見不到她的相思在這一瞬間全都化解了。

  只要能見到她,他就很滿足了。

  也許是衛玄的眼神太過熱烈,這次連大郡主都忍不住開他的玩笑。

  回府的路上,騎馬並行。

  大郡主笑著說:「剛才看你那樣子好似恨不得一口把靜言吞吃入腹。常聽人講小別勝新婚,果然有道理。」

  衛玄倒也坦然,「是,思念她的時候是苦,所以在見到時格外甜。」

  大郡主收斂了笑容,長歎:「是啊,至少你們能相見……」

  父王已在過年後將現下朝堂上的動盪全盤告訴了她,她才明白原來之前是錯怪父王了,也是她的脾氣太過直率暴躁。

  不過,她也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她願意等,等這場權力爭鬥的結束,等穆丹。

  她和穆丹什麼時候才能再相見呢?

  衛玄在旁邊突然說起靜言家的院子。大郡主回過神聽了一會兒,原來是衛玄覺得靜言家的老屋年久失修,今日更是看到堂屋一處房檐有坍塌跡象,他想在開春後出資將房子修一修,或者乾脆翻建。

  大郡主失笑,「我知道你有錢有人,但我也勸你一句,若是真心對待靜言,就不該在行動上太過了。」

  「郡主提醒得是。」

  大郡主振作起精神又說:「你記得尋個機會跟父王暗示一下你有了喜歡的姑娘,免得萬一哪天文箏那丫頭心血來潮,又嚷嚷著最喜歡衛大哥。她現在也十六了,眼看著邊關要起戰事,保不齊父王也跟著頭腦一熱給你們倆送做堆。」

  這個問題很嚴重,衛玄立刻嚴肅起來,「是!」

  大郡主看他那如臨大敵的樣子不禁大笑。

  這笑聲如此爽朗,笑容如此明豔動人,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觀望。其中一個穿著毛皮斗篷的男子瞇了瞇眼,低聲問跟在身後的人:「這是築北王的大郡主?」

  「是。」

  男子又看了眼靳文笙的背影,微微一笑。

  入夜。

  靜言輕輕的取出以前衛玄送她的雪豹皮褥子,攤開來撫弄了一番又細細的卷起來收好。

  族中的人若是責罵她不守禮數就由他們去罵罷,她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先前有位遠方表兄因家境所迫寧可被族人厭棄也要堅定的棄文從商了。

  她不是男人,她沒機會去外面經營,但她也要竭盡所能讓這個家興旺起來!

  如果守孝滿三年可以和衛玄……

  靜言縮進被子裡。

  以衛玄的為人,肯定會對她家,對冕兒盡心照顧的。肯定會……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五十四章

  時隔近兩個月,靜言終於又回到了築北王府。

  王府裡各處還有過年時留下的痕跡,比如那些一看就是新換的紅燈籠,才剛粉刷過的房屋,原本就是雕樑畫柱,再有滿園的白雪映襯著,整個王府愈發顯得富貴非凡。

  衛玄特意將靜言由東院角門接入王府,原本靜言還疑惑他為什麼不把她直接送進西院,然而進了角門卻見到許久未見的言重山,李崇烈,以及一眾老虎們都迎在東院前廳外。

  猛的一見這些人,靜言既親切又多少有些局促。

  母親過世後的這段日子,她最怕看到旁人眼中的憐憫,更不喜歡聽見有人唉聲歎氣的跟她說節哀順變。

  可喜的是言重山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德性,依然是那個不知底細的就以為他是個翩翩佳公子的渾樣兒,「章姑娘再不回來,我就要去西院罵人了。」

  靜言一愣,「可是西院出了什麼事?」

  看她呆呆的瞪圓眼睛,言重山哈哈大笑,「你那兩個丫頭遞上來的帳本,鬼畫符似的,我一篇也看不懂。」

  四虎默默的盯著言重山。

  李崇烈亦是滿眼關懷的笑意,「姑娘精神頭不錯,應該能應付得了西院那攤亂帳。」

  四虎又默默的盯著李崇烈。

  靜言非常高興他們沒有詢問她母親的喪事,轉念一想便明白了這兩位的良苦用心。

  他們所說的話無疑是讓她覺得王府是需要她的,她對西院是有用處的,他們真心歡迎她回來,而不是因為可憐她。

  規規矩矩的行了禮,「多謝二位。」

  衛玄輕輕扶了一下她的後背,「走吧,你的丫鬟們都等著你呢。」

  沿著長廊走向西院垂花門。

  離著老遠,靜言就看見了七八個丫頭,為首的正是夏菱和夏荷。

  時時跟在身邊的人,一下兩個月沒見,丫頭們都是紅了眼圈。靜言拉著夏菱和夏荷的手,聲音也有些哽咽,但還是笑著說:「才緩過來幾天,都不許招我傷心,不然看我回頭怎麼拾掇你們!」

  衛玄站在一旁,只見被一群穿紅著綠的丫鬟們圍在中間的靜言一身素淨衣裳,就像她剛入府時的模樣。

  沒去打擾這些姑娘們,衛玄又看了靜言一眼便帶著老虎們走了。

  被丫鬟們簇擁著走入西院垂花門,靜言飛快的回頭掃了一眼衛玄的背影。

  夏菱看見了靜言那回首一瞥,緊緊地挽著她的胳膊說:「姑娘不知道,最近東院的人都忙的四腳朝天。聽說是因為琉國人在過年時偷襲了儷馬山靠邊境的村子,二門上的小廝說興許開春就要打起來了。」

  「儷馬山?」靜言心裡忽悠一下。孔夫人還在儷馬山的老宅子裡!糟了,她竟把孔夫人當時的託付給忘了。

  趕緊問夏菱:「那儷馬山的王府老宅有事兒麼?孔夫人回來了嗎?」

  夏菱搖搖頭,「孔夫人沒回來,但也沒聽說老宅子那邊有事兒。姑娘放心,能進老宅子的路都有王府親兵把守。您去冬獵時沒到那邊嗎?其中要過一條棧道,別說是琉國人,便是儷馬山那邊土生土長的村民也輕易進不去的。」

  哦,對了,想進山坳就要過一條棧道。她當時只顧著害怕,一路上淨靠在大郡主肩上不敢抬頭,估計是過關卡時沒注意。

  又想起衛玄說儷馬山的老宅其實就是從前的仁武寨,想來能被山匪選中建寨子的地方也是易守難攻。

  但終究還是不放心,畢竟邊關若是真起了戰事,儷馬山還是太靠近邊境了。

  一路聽著丫頭們嘰嘰喳喳的說這段時日中王府的各路小道消息,很快就回到了素雪庭。

  她的屋子還是原來的樣子,甚至床頭的擺設都和她去冬獵離開時一樣。

  夏菱和夏荷幫她換了衣裳。更讓靜言感動的是王妃已吩咐人給她做了好幾套新素服,裡裡外外,甚至連汗巾都預備妥當了。

  夏菱親自端來一碗茶,「姑娘先歇歇?」

  靜言坐在小炕上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尖,「我從東院進來時可遇見言先生了,有些事兒你們便是想躲也躲不掉。早晚是要辦,還不快都拿上來?唔,再給我拿些南域的果子乾,好久沒吃這個了。」

  此時夏菱已將靜言帶回來的東西一一歸位,在里間聽見了便拿著兩本帳冊出來。

  往靜言懷裡一塞,故作賭氣的樣子道:「看罷看罷!就知道姑娘是個閒不住的。您瞧瞧您立的好規矩,一日一盤庫,還要和東院十五日一匯帳。您是輕車熟路,但我們都是伺候丫頭,打不起來算盤,握不穩當筆的,可真是難為人呢!更可恨的就是夏菱,明明該她記帳,結果您不在,她的心也野了。就知道跑出去跟某只老虎嘀嘀咕咕,如今姑娘回來了可得好好拾掇拾掇她!」

  靜言看向夏菱,「你和四虎……」

  夏菱強繃著臉,「姑娘別聽夏荷胡說八道,您還是瞧瞧帳本罷。」

  靜言不在的時候素雪庭的事兒全靠夏菱做主,她不過一個丫頭,能將各處都管得妥妥當當,靠的就是個雷厲風行的做派。

  此時屋裡的小丫頭們見平日霸王似的夏菱含羞懊惱的樣子,都忍不住笑她,更臊了夏菱一個大紅臉。

  靜言也跟著笑了,然後打開帳本一看……

  喃喃低語,「夏菱,怪不得言先生說你是鬼畫符。」

  上午回的王府,收拾東西,料理雜七雜八的單票,再加上西院各處的丫鬟婆子都來問候,一晃就是中午了。

  用過了午膳靜言便坐在書案後抄寫帳目。幾次停筆去撥算盤,後來看到夏荷一直藉故在旁轉來轉去就知道她八成是趁她不在時出了些小花頭。

  靜言想了想,微微勾起嘴角。罷了,姑奶奶以前提醒過她,管著西院也不能光靠一味的公事公辦,總還是要給人留些情面的。

  只是這情面一留難免旁的人就該說她是偏向著誰誰誰,就像夏菱和夏荷總說庫上秋嫂子是姑奶奶的人一樣。

  但無論在哪兒,誰還不都是有自己的小圈子,有自己親近的人呢?

  「夏荷。」

  聽見靜言叫她,夏荷打了個激靈趕緊上前來,「姑娘有什麼吩咐?」

  靜言合上帳本,「你幫我去容華齋看著點兒,王妃歇午要是起了就叫我一聲,我回來了理應先去給王妃請安才對。」

  夏荷暗暗鬆了口氣,「是。」見靜言起身,便問:「姑娘不看帳了?」

  靜言坐上小炕往軟墊裡一歪,「嗯,看累了。其實有你和夏菱在,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不看也罷。」

  放一馬就放一馬罷,這些小丫頭也挺不容易的。也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每個人也都與她一樣要養家活口,都有自己的難處罷?

  想著去給王妃請安,卻因回來的日子巧了些,正趕上明日是正月後最隆重的節日二月二。

  後廚上的王大娘在午後來了,過節用的東西瑣碎,等不及明日一早支兌,先遞來一疊單票。等靜言一一登了,發出兌牌,王大娘又詢問起喪事操辦的如何?做了多少道場,請了幾位高僧,雇了多少鼓樂等等。

  這些事靜言不願詳談,但風俗如此,誰家給長輩的喪事操辦的越風光,誰就越有顏面。

  等王大娘走後終於得以去容華齋給王妃請安,卻見屋裡還坐著姑奶奶和安夫人。

  王妃招呼靜言到跟前,仔細看了看她的臉,點頭笑道:「雖比從前瘦了點,精氣神兒還在,這就好。」

  姑奶奶也問了兩句喪禮的事兒,還打斷了安夫人裝模作樣的長吁短歎。

  「靜丫頭既回了王府就得把心思都放在差事上,你別又招她想旁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哭瞎了眼還能讓她娘還陽不成?再說,她娘死了又跟你有什麼干係?才出了正月,你在這兒哭哭啼啼的招什麼晦氣!」

  安夫人被姑奶奶損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靜言低著頭,心想姑奶奶還是這麼刻薄犀利。但她在家的這段時日中經常有閒暇,便細細思量品評著王府中的人。不知怎的,對這位姑奶奶倒比往常更看清了一分,還多了一絲說不清的好感。

  興許是羨慕罷?羨慕姑奶奶敢這般直來直去的,想什麼就說什麼。但她直,就像大郡主的灑脫一樣,總要有足夠她們不憋屈自己的地位和本錢。

  王妃拉著靜言讓她坐在身旁的小繡墩上,說了幾句寬慰她的話,又笑著對姑奶奶以及安夫人說:「我對靜言是越看越愛,竟好似自己的親侄女兒似的。早先讓她喊姑姑,這丫頭還怕旁人說三道四。叫她把侄兒接進王府讓東院的言先生當西席,她也推了。要我說,這便是小心的太過分。你做了什麼大家都看在眼裡,有個別壞心眼子的妒忌,你便是做得再好她們也能雞蛋裡挑骨頭,大可不必顧及。」

  姑奶奶哼了一聲,「只可惜現下言重山也再沒功夫收學生了,不然靜丫頭家裡剛沒了長輩,正是應該讓她侄兒進來跟個好先生念書才是。」

  安夫人點頭道:「章姑娘現今便是家裡的頂樑柱了,真難為她。」

  姑奶奶一笑,「別看這丫頭面兒上瞧著溫吞,我就喜歡她骨頭裡的那股勁兒。能撐得起來,很好。只是母親一去就得守孝,倒把婚事耽擱了。丫頭今年十九了罷?等你過了孝期我就給你尋一戶好人家。」

  靜言趕緊站起身行了禮,連說不敢勞煩姑奶奶掛念。

  她是真心不想姑奶奶惦記這個。

  姑奶奶不置可否,又轉向王妃說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如今出了正月,先前我幫文符尋的那門婚事還是抓緊辦了罷。」

  王妃想了想說:「我也跟王爺提過兩次,但現今邊關怕是要有變故,王爺的心思全撲在那邊。而且文符也還沒有想娶親的意思……」

  姑奶奶不耐煩的道:「琉國新君繼位,也不過是蹦躂蹦躂顯顯威風。二十三年前大軍壓境又如何?還不是被咱們北疆軍打得稀裡嘩啦。咱們靳氏一族能征善戰,駐守邊關近百年,麾下強兵勇將無數。琉國人,哼!手下敗將罷了。」

  王妃微微皺著眉頭道:「但我看王爺近日似乎頗為煩惱……」

  姑奶奶淡淡一笑,「他呀,別看人高馬大的,對戰事總是太過謹慎了。」

  說著一擺手,「不提這個,王爺要是分不開心思,文符的婚事就由我來操辦。至於文符想不想娶親也由不得他,男人年輕的時候難免不定性,只知道喜歡那些美人兒,卻不想他日後身為北疆之王,怎能光看著哪家的小姐美就娶哪家的?北疆能有今日的繁榮,還不是因為聯姻?五日前我收到蒙州固林族族長的回信,他很樂意跟咱們王府結親。我也派人去蒙州打探過,固林的大公主英姿颯爽,更是草原上有名的美人,恐怕娶回來文符都要愛到心坎裡。」

  姑奶奶這番話聽著沒什麼,實則句句夾槍帶棒。

  她和王爺的母親都是蒙州莫伊族的公主,給北疆帶來了大筆嫁妝和通商的路子,才能讓北疆得到今日繁華。而王妃就是她口裡男人年輕時愛的「美人兒」了。

  靜言飛快的掃了一眼,只見王妃溫溫婉婉的笑著點頭說:「堂姐所言有理。」但她眼中還是有一絲怨恨一閃而過。

  今日靜言可算頭一次見到姑奶奶真正的頤指氣使說一不二。

  即使王妃每一句話都是模棱兩可,姑奶奶還是一陣風似的定下了大世子的婚事。

  固林族的公主啊……

  靜言有點走神。聽姑奶奶話裡的意思,這個固林族是蒙州近五十年新近崛起的一族,以飼養的戰馬出名,族中之人更是極其剽悍。草原上傳說,只要給一個固林族的勇士一匹馬一把刀,他就能像狼一樣在草原上生息繁衍。

  靜言垂下頭微微一笑,看來這固林族的人也是頗具匪氣,這倒是和王府很合適。

  想到匪氣就想到了王府原本是山匪寨子的老宅,趕緊把孔夫人還在儷馬山的事兒對姑奶奶說了。礙著有王妃和安夫人在場,沒敢提孔夫人最後那句「知錯」的話。

  姑奶奶冷笑了一聲,「靜丫頭不提我還真給忘了,既然她身上已經大好了,就接回來罷。」

  去了這樁心事,靜言不再久留。

  明日就是二月二,恐怕除了廚房別處還有雜七雜八的瑣事。姑奶奶先前擠兌安夫人的話其實也是對她的一個警告,既然回來了就別再想旁的,一心鋪在王府裡的差事才是重要。

  然而,就在靜言滿心惦記著差事時,卻不知自己已惹怒了一個人。

  入夜,安夫人氣哄哄的去了東院靳文筳的屋子,憤憤的說:「章家那死丫頭真是多嘴多舌!好不容易孔貞蘭那個兩面三刀的賤人被姑奶奶送出王府,別人都不提,偏她記著。這就是物以類聚!聽小丫頭說衛玄被章靜言迷得五迷三道的,次次進出王府都是親自接送。先前她還和大郡主在深夜鑽進李三公子的屋子同衛玄一起喝酒作樂。呸!王妃還說看她好,我看她才是個騷在骨子裡的小浪貨!」

  靳文筳原本對西院這些女人們之間的勾心鬥角沒什麼興趣,但這次卻露出一抹深思的表情,「衛玄和章靜言相好?」

  安夫人撇了撇嘴道:「我才懶得理他們那些髒的臭的,不過是小丫頭們說閒話時聽了一耳朵。」轉而又說起姑奶奶今日給大世子定的親事,幸災樂禍的說:「你沒瞧見姑奶奶說話時王妃的臉色呢!那才叫精彩。哈哈哈~」

  靳文筳看著母親沒心沒肺的樣子,心中大歎女人就是目光短淺!只看見姑奶奶擠兌了王妃,卻不知大哥如果能娶了固林族的公主,更是如虎添翼。

  靳文筳默默的攥緊了長袍下擺。

  嫉妒,憤慨,不甘!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6:37 PM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五十五章

  二月二,在南邊的一些的地方已是春雨綿綿,春草吐芽,但北疆的二月二卻迎來了又一場大雪。時至正午,在紛飛的雪花中,王府內遊廊下,丫鬟小廝們正不停的穿梭往來。

  靜言才從庫房回來,洗了手,盤腿坐上小炕搓著冰涼的手指,「這天氣,陰冷陰冷的。」

  有小丫頭遞來紫銅暖手爐,又將靜言慣常用的毛皮毯子拿來替她搭在腿上,「今兒回來的真晚,可是庫上有事兒耽擱了?奴婢給姑娘燙杯酒來喝?」

  靜言擺擺手,「不用,下午還要去王妃那邊絞頭。」又問:「我讓送回家的東西送了嗎?」

  小丫頭忙說:「送了,一早您在屋裡跟各處管事早會的時候夏荷姐姐就親自帶人去送的。預備了三樣細面,兩樣炸面果,春餅,還有醬肉肘子。夏荷姐姐又給添了一把新剪子,三尺樟絨,說是給您的侄兒做兩頂小帽戴著玩兒的。」

  靜言一笑沒吭聲。

  不得不說,這夏荷真是個表面憨厚內裡成了精的小丫頭。昨天才她說了一句「有她們在她很放心,不查帳也罷」,今天這丫頭就花了心思送東西。

  不想這些,低頭看了看炕几上的四色菜蔬,正中還擺著一大碗鹵得香噴噴的醬肉。靜言也真是有點兒餓了,揭起一張春餅便將菜肉都裹了些。

  一口咬下去,菜蔬脆嫩,肉香濃郁,正是葷素適宜的初春美味啊!

  此時夏菱和夏荷也都過來伺候。

  夏荷由小丫頭手中接過一小碗細細的蔥油龍鬚麵,親手用筷子挑起遞在靜言嘴邊,笑著說:「姑娘應景兒吃一口,福氣多多細水長流。」

  靜言吃了,招呼她們:「去吃飯吧,今兒是龍抬頭的節日,也讓你們清閒清閒。」

  夏荷嘻嘻笑著:「那敢情好,我最愛吃這蔥油麵了,正怕焐的時候長了麵就糊了呢。」

  夏菱戳了一下她的腦門,「你就惦記著吃!」

  屋裡的小丫頭們都眉開眼笑,爭著去盛那香噴噴的細麵。在這大雪紛飛的寒冷日子,喝一口淋了麻油的熱乎乎的湯水,別提多舒服了。

  同樣是吃麵,完全不同於素雪庭的其樂融融,王府東院棣棠軒內,王爺只吃了一口便放下碗筷,示意衛玄把一早上接到的戰報傳遞給在座眾人過目。

  大世子先看了,然後遞給下首的靳文筳,獨自低頭沉思。靳文筳看過後傳給別的謀士,亦是沉默不語。

  等眾人傳閱完畢,示意伺候的小廝都退下,王爺先問了大世子,「文符,你怎麼看?」

  此時的靳文符完全沒有了平日裡的散漫輕浮,眉眼間沉著犀利,隱約可見未來的大將風範。「按戰報來看,琉國人似乎仍是小打小鬧的挑釁,但年後琉國重騎曾突襲儷馬山,卻是打過來就撤,年前衛玄帶人刺探各處邊境,興圖鎮之外兵力倍增。再之前孩兒曾隨父王去了帝泉關,琉國人增兵一萬……」

  點了點戰報上的幾行字,靳文筳道:「是以,孩兒認為,琉國現今在其它各處的挑釁不過是虛晃一槍,他們真正的目的應是興圖鎮,儷馬山或帝泉關中的一處。」

  王爺不置可否,「這都是廢話,揀重要的來說!大家都長了眼睛,不用你把往來的戰報都學舌一遍。」

  靳文符一抱拳,「是!這兩個月內往來戰報頻繁,其中有琉國人的虛招亦有實戰,孩兒縱觀邊境全線,認為若是開戰琉國必然攻打東線的帝泉關。」

  王爺微微頷首,「文筳,你是如何看的?」

  靳文筳略一沉吟,「帝泉關乃我北疆邊境第一重鎮,歷來被我兵將嚴防死守。興圖鎮雖與琉國接壤,但有崇山天險。儷馬山一代多丘陵,更有多處隘口,所以孩兒認為琉國將攻打儷馬山。」

  王爺聽了也是微微點了點頭,而後又詢問了在座謀士們的意見。其中有認可二公子的,有支援大世子的,你來我往議論紛紛。

  王爺由著他們亂了一會兒,點了衛玄的名字:「左將軍還未說話。」

  衛玄先向坐在他身側的李崇烈點了點頭,李崇烈便起身叫小廝抬進來一個偌大的沙盤,又親自捧了一隻大盒子進來。

  等小廝退出去,衛玄打開盒子拿出一堆散亂的木頭模型,一邊往沙盤上擺放一邊說:「屬下贊同大世子的意見。不僅因為各處地形,更因為帝泉關是曾經老王爺由琉國人手中搶來的土地,琉國人對這一處感情深厚,那位新君若想揚威亦是必從這裡下手。且帝泉關雖是難以攻克,但只要城破便是一馬平川。」

  當他說完這些話時,沙盤上已被擺出了帝泉關一代的地形圖。每一處山丘緩坡均是位置精准,可見衛玄心思細密,過目不忘。

  王爺站起身盯著沙盤,眾人也都圍攏上來。

  衛玄持著一根細細的木棍在帝泉關內的平原上虛畫了一圈。

  「帝泉關是一處小盆地,東臨儷馬山,西側是巴雅山山脈分支。打仗時兩翼無法偷襲,琉國人只能由正面進攻,但我軍亦是只有正面迎敵。關內三十裡皆是平原,背靠興圖鎮天險。若是城破,我軍便是想撤兵也只能撤至興圖鎮。但興圖鎮只有兩出隘口,且狹窄難行,可以說幾乎沒有退路。」

  站在衛玄旁邊的李崇烈點頭道:「左將軍所言極是。如果我是琉國新君,我一定會重兵猛攻帝泉關。只要進來,便可與我北疆軍在平原短兵相接。他們的增援補給可由關外源源不斷補充上來,咱們的增援卻要過興圖鎮隘口,相比而言就慢了許多。所以,帝泉關就像一枚有個堅硬外殼的果子,只要外殼破了,內裡就是一團柔軟果肉,任人採擷。」

  帝泉關難攻,但攻入便可佔據興圖鎮與儷馬山之間的平原,對北疆東側邊境造成無法預估的威脅。儷馬山相對易於攻克,但攻入便要面對北疆軍囤積在帝泉關和興圖鎮兩處的兵力,更容易被左右夾擊。

  帝泉關也好,儷馬山也罷,關鍵是要看琉國人到底想幹什麼?他們是只想攻下一塊北疆領土,還是意在全境河山?

  二十三年前被老築北王重挫,琉國人必然咽不下這口氣。當初他們肯簽下那通商條約不過是為一時太平得以休養生息。

  老王爺當年便看透了琉國人的意圖,只可惜上書被駁回,以北疆軍的兵力又不足以一舉滅了琉國,才讓他們能在今時今日風雲再起。

  王爺坐回原位喝了半碗茶,「再有一個月雪道便會開始融化。在此之前,先將輜重補給運抵儷馬山以及帝泉關。」

  看了眼大世子,王爺慈愛一笑,「文符先行押運物資糧草至邊關。現下太平的久了,一有點兒風吹草動就人心惶惶,有我築北王府大世子坐鎮,必能大振軍心。」

  靳文符立刻起身拱手抱拳:「是!孩兒定當盡心竭力,鎮守邊關!」

  父王也太偏心了!

  靳文筳自出了棣棠軒便陰沉著臉,滿腦子都是大哥可以去邊關,而他只能窩窩囊囊的留在王府。琉國人現下三不五時的派出小股騎兵騷擾,大哥去了邊境就是平白積攢軍功的!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不公平?

  固林族的公主已經是大哥的,能取得軍功的機會也是大哥的!

  不知不覺間,靳文筳走到了滌心齋。守院子的小廝一見是他便勤勤兒的上來行禮問安,「二公子可要屋裡坐坐?外頭小雪未停……」

  靳文筳一擺手,「我想自己在院子裡賞雪,不要讓旁人來打擾。」

  小廝趕忙彎著腰應了,叫上其他幾個人退出了院子。暗想二公子真是稀奇,自幼便喜歡鑽到滌心齋來,有時往青石山上一坐就是大半個時辰,也不知那有什麼好看的。

  靳文筳進了滌心齋正廳,看著牆上老王爺兄弟倆的畫像愣愣的出了會兒神。

  「祖父,你們兄弟當年也曾被曾祖父如此偏頗對待嗎?」

  畫像上的老王爺兄弟倆都騎著駿馬,佇立山巔。其中一位舉著鞭子向遠方指點,另一位雙手牽著韁繩一同眺望。

  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容,一個意氣風發,一個沉靜如水。

  靳文筳忽然笑了,「我忘了,你們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兄弟,不像我,是妾室所生。」

  走上前去仔細的盯著其中那個沉靜的人像,「只比我祖父晚降生了一時半刻便與王位擦肩而過,你也曾有過不甘心罷?」

  畫像是不可能回答他的,靳文筳低下頭,過了許久,又自嘲的笑了。突然拔出懸掛在畫像一側的寶劍,大步走向室外。

  雪,好似比先前又大了一些。

  亂雪之中,祖父的寶劍在手,靳文筳舞出一片寒光。灰濛濛的天,化不開的雲,寒風凜凜,恰如他此時的心。

  靳文筳的貼身小廝輕手輕腳的進了院子。

  一看自家主子這架勢就知道必然又是不開心了,攥著手中的信箋不由心中泛起嘀咕:要不,還是晚上再給公子吧。

  此時靳文筳卻突然停了劍,「我不是說了不讓人進來打擾的嗎!」

  「回二公子,是廖小姐的信箋,您吩咐過不許耽擱,所以……」

  靳文筳一抬手,「拿來罷!」

  小廝趕忙遞了上去。只見二公子一開始還繃著個臉子,但讀了信之後,那神色逐漸變得溫和下來,末了還微微一笑。

  靳文筳步入滌心齋廳堂內,吩咐小廝磨墨,自行取來紙筆回了一封短信。

  「你親自跑一趟給廖小姐送去,小心點行蹤,別讓旁人發現。」

  這場雪一直下到晚間才停。

  靜言吃過晚飯後換上半舊的素面襖子,夏荷站在她身後,幫她把今日才應節日剪了尖兒洗過的頭髮重新盤起來。

  「姑娘的頭髮真好,濃密又結實。」

  靜言笑道,「就是太多了,一把攥著費勁,每次都要分做兩把。我自己梳頭時總要停上兩停,不然胳膊總舉著累得慌。」

  夏荷剛說姑娘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巴不得有這麼多這麼好的頭髮時,夏菱進來了。

  「姑娘,外頭雪停了。您不是愛看雪景嗎?才剛我給後廚送東西回來,看見後罩樓那邊的柏樹漂亮極了,一大團一大團的雪壓在枝子上。」

  靜言舉著面鏡子看了看盤好的髮髻,「不去了,天都黑了。」

  夏菱卻自作主張的替她拿了斗篷手籠,「姑娘今兒可吃了不少春餅卷菜,在王妃那邊坐了一下午,晚上又喝了兩碗湯麵。這屋裡熱烘烘的,萬一停了食才叫難受。外頭濕潤又清涼,您就當溜達溜達消消食也好啊。」

  靜言一琢磨也有道理,又聽夏菱一個勁兒的說雪景如何如何美,便點頭道:「也好,反正時辰還早。」

  然而,出了素雪庭靜言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夏菱這丫頭扶著她不走遊廊,不過穿堂,而是將她帶到容華齋旁葦子塘畔的花廳前。

  夏菱縮著肩膀笑道:「姑娘可別擰我,我也是受人之托。」

  靜言心中已明白了六分,面兒上卻還繃著,「受人之托?我看你是吃裡扒外,還沒嫁出去就胳膊肘往外拐!」

  夏菱頓時臊得連連跺腳,「姑娘這嘴啊,愈發刻薄了。」

  四虎突然如鬼魅般從某個地方冒了出來,也不說話,對著靜言一揖,而後拎著夏菱就走了。

  只剩靜言一人,突然門被打開,隔著一道門檻,衛玄就站在她面前。

  即便已與衛玄兩情相悅,但在夜間與男子相會依然讓靜言有些手足無措。不敢去看衛玄,微微垂下頭,「怎麼這個時候讓人帶我來這裡?這不好,別人知道了必然……」

  衛玄攤開雙手,「進來說。」

  看著他修長有力的手掌,靜言的心突突的跳。

  她記得,這個手掌雖然硬,粗糙,但非常溫暖。

  幾番掙扎,靜言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把自己的手放進這雙掌心。立刻感受到了那份讓她渴望的溫暖,被他的手指緊緊的攥著。

  花廳內的小桌上擺著一把剪刀,還有一塊圍布。

  衛玄背向靜言坐在楠木圓杌子上,抬手解開了頭髮,「我想你替我剪一剪。」

  對啊,現在還是二月二。

  靜言答了聲好便脫去斗篷,取來圍布仔細的搭在衛玄肩上。

  他的肩膀真寬啊……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靜謐的室內只有偶爾燭花跳躍的劈啪聲,以及哢嚓哢嚓的剪髮聲。

  靜言默默的在心中祈福:一剪吉祥如意,二剪武運昌隆,三剪平安康泰,四剪心想事成。

  衛玄等一剪完就捉住了靜言的手,但他沒有回頭。

  「靜言,很快就要開戰了,我肯定要帶兵出征。我不在府中,你自己要保重身體,想家了就知會王妃一聲,回去看看。」

  靜言心頭一顫,「……那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我會的。」

  一時兩人誰也沒再說話,靜言猶豫再三,終於用另一隻手按住了衛玄的肩膀。

  又過了片刻,靜言打起精神,「我幫你把頭髮梳上。」

  衛玄有些不捨的鬆開她的手,「等我回來。」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五十六章

  黎明時分,靜言就由睡夢中醒來。

  天還沒亮,帳子外頭只有隱約的燭光,滿室寂靜。

  靜言出生時已是北疆與琉國大戰之後的太平年代,再加上她家是書香之家,又是一直住在巴雅城內,所以什麼邊關啊,打仗啊,於她來講非常遙遠而陌生。

  自從那一夜與衛玄相見,親耳聽到他說即將帶兵出征。戰爭,似乎一下子離得她很近很近。不知王妃和姑奶奶以及三位夫人都是怎樣度過那些戰爭年代的?她們會為上了戰場的夫君或兄弟擔驚受怕吧?整個王府的男人們都去了邊關,只剩女人們可怎麼辦呢?

  這幾天靜言一直少眠。即使明知道離衛玄他們出征還有個把月,但心裡總是覺得好像他明天就要走了似的,格外希望可以經常見到衛玄。

  但他很忙。

  從枕頭下摸出瑪瑙小金魚,在黑暗中慢慢摩挲把玩著這個小玩意兒。

  突然一陣沒來由的心悸。

  靜言坐起身,揉著胸口,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上夜的小丫頭聽見了動靜趕緊掀開帳子,「姑娘可是做噩夢了?」

  靜言微微搖頭,「沒有,就是心裡慌得很,給我拿碗茶來。」

  小丫頭匆匆取來服侍著她喝了,又說:「姑娘再躺一會兒嗎?等天亮了奴婢就去請劉太醫過來給您看看。」

  「不用。」靜言喝過熱茶,覺得比剛才強了許多,「也不是什麼大毛病,可能是我起的急了鬧的。躺得久了也乏,這就起來罷。」

  坐在床邊等小丫頭給打洗臉水時,靜言微微垂著頭。心裡還是空空的發慌,有股說不清的焦躁,就好似要出什麼大事兒似的。

  這到底是怎麼了?

  此時,距巴雅城不到五里路的某個青磚小院裡,簡樸但溫暖的一間屋,丁香色的軟帳內隱約傳來一聲低低的歎息。

  大紅緞面的棉被上搭著一條雪白的手臂,纖秀的手指迷戀的撫摸著身側男人的俊顏。

  廖清婉再次低低的歎息。相聚的時光原本就短暫而難尋,現下他又快去戰場了。這一走,也不知多久才能回來?而且,那戰場之上刀劍無眼,聽說琉國人的騎兵剽悍兇猛……

  他……會不會?

  不不不!一定不會有事的,他是王爺的兒子,衝鋒陷陣也輪不到他。

  撫在男人面頰上的手突然被捉住。

  靳文筳睜開眼,微微一笑,「怎麼還歎氣了?是不是住得不舒服,這地方不稱心?」

  廖清婉笑著搖了搖頭,「不,這地方很好,清清靜靜的只有咱們倆,這正是我所求的。」

  靳文筳側過身曲起胳膊撐著頭,一手攬住廖清婉纖細的腰,慢慢摩挲著,「讓你跟著我受委屈了。明天再弄兩個小丫頭過來伺候你如何?」

  「別!原本我就是偷跑出來的,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即便只我一個人住在這兒也是可以的,那些家裡的活兒我都會做。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要我說,連現下你派過來的那對兒夫婦都大可不必。」

  靳文筳鬆開廖清婉的腰,轉而拉過她的手放在唇邊親吻,「老郭是我養在外頭的心腹,最是妥當可靠。而且,我怎麼捨得你這雙手去幹活兒?」

  低頭看著清婉甜美的臉,靳文筳心中不由更軟下來,俯身吻著她的嘴唇,「你已經出來五天,你們家那邊都安排妥當了?」

  廖清婉被他吻得意亂神迷,喃喃的說:「自從我母親去世後,家裡人就不大跟我母親娘家那邊走動了。我偽造的那封書信是借由住在京城附近的表舅之口,說是邀我去小住,便是出來一兩個月也無妨。」

  靳文筳早先不過是看廖清婉甜美可人便逗弄她玩玩兒的,卻不想這姑娘對他一片真心實意,更是肯為他委身做小。再加上後來他在府中諸多不如意之時,恰恰在廖清婉的柔情中得到了一份安慰溫存。至此,靳文筳便對她多少動了些真心。

  而且,一個好人家的女孩兒,自願在婚前將一切都交給他,這份決心和堅定亦是讓靳文筳動容。最關鍵的是,即使他當初為了甩開她將本性暴露無遺,擺出從不曾在旁人面前流露的陰狠嘴臉時,她竟然懂得他為何這般一心功利。

  時時在人前做戲,每日都帶著虛偽的面具,靳文筳很累。可是在廖清婉面前,他終於可以扔開這些,得到前所未有的放鬆和愉悅。

  靳文筳放開了廖清婉的嘴唇,細細看她染滿紅暈的面容,越看越可愛,心中一熱便又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肆意享用女人柔軟的身體,滑嫩的皮膚,還有對方迷戀而崇拜眼神,靳文筳格外滿足,格外兇猛。

  這是他的。這個人的身體和心,都是他的!

  貪婪的欲.望就是靳文筳心中的猛獸,他想要的更多,不僅僅是一個女人。權利,地位,金錢,榮耀,這些全部都是他的!

  廖清婉不敢去看靳文筳幾近瘋狂的眼神,閉上眼,滿足於能被心愛的男人佔有。拋開一切禮數不管不顧的和他在一起,用胳膊,用腿,緊緊的纏住他強壯的身體。用真情,用甜蜜的溫柔,纏住他的心。

  他是她的唯一,即使知道他陰險毒辣,但在這表象之後,她被那份旁人無法看到的脆弱和不甘所虜獲,她只想要他,跟隨他,無怨無悔。

  雲收雨歇。

  懶洋洋的趴在靳文筳胸前,廖清婉勾著他的肩膀低聲說:「又有不開心的事嗎?」

  靳文筳有一搭沒一搭的拍撫著她的背,心中感動這個女人竟能看透他的情緒。

  在清婉面前無需顧忌,直接將心中的煩悶傾訴:「父王讓大哥先去邊關。現下冰雪未融,琉國人也不過是小打小鬧,邊境上有經驗豐富的將領,大哥去了就是混軍功罷了。而我卻只能在王府裡等著一個月後隨大軍一起過去,到時候上有父王和衛玄,下有一眾偏將先鋒,橫豎是輪不到我拿軍功了。」

  好不容易有這麼一次機會,好不容易琉國人蹦躂蹦躂,但這份軍功大禮卻根本與他沒什麼干係,這讓他怎能不恨,怎能甘心?

  剛剛經過一場激烈的情.事,靳文筳又有了些倦意。恣意揉捏著懷中女人溫軟的身體,朦朦朧朧間聽見清婉在跟他說話,「……靜言……好姐妹……可憐……」

  靳文筳一震,頓時打起精神,「你是說章姑娘?」

  廖清婉抬起頭看著他說:「是的。我和靜言特別投緣,聽說她娘在年前過世了,我也沒能去看看她。她爹和哥哥去的早,如今她娘也不在了,家中只一個寡嫂帶著侄兒,怪可憐的。」

  靳文筳斂去眼中的光,狀似不經意的問:「你和她早就相識了嗎?」

  「說來也巧,去年秋天時王妃不是邀了很多姑娘去遊園賞花嗎?就是……就是咱們第一次相見那次。」

  廖清婉想著她和靳文筳那匆匆的花間一瞥,頓時紅著臉縮在他頸窩裡不再抬頭,「其實那次遊園我後母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是王妃要選一個外府的姑娘進去幫忙打理西院。後母嫌我礙眼,巴不得讓我另謀出路,靜言也是被她姑姑拉來的,但她跟我說過,她家家境貧寒,她自己也是很樂意有份差事能補貼家用。」

  廖清婉沒看到靳文筳眼中若有所思的神色,只一味絮絮叨叨的說:「其實當時旁的姑娘心裡都有數,無一不是在王妃和大郡主跟前巴結奉承,我笨嘴拙舌的,只和靜言說的來。後來聽說王妃選中了靜言,還替她高興了好久。畢竟我在家還能吃穿不愁,她家實在是境遇艱難。」

  如果廖清婉現在抬頭,就會看到靳文筳滿眼都是陰毒算計的寒光。但,她沒看見,她只是被情郎突然又來了「興致」的毛手毛腳嚇了一跳。

  「清婉,你真是我的福星。」

  「福星?為什麼我是你的……」看著靳文筳異常明亮的眼,廖清婉哆嗦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排山倒海的情欲沖散了最後一絲疑惑。

  瘋狂的揉捏著女人胸前的柔軟,甚至無視廖清婉吃痛的哽咽和呼喊,靳文筳只覺得全身都是力氣,因為他終於想到了一條妙計!

  室內再沒有響起一句對話,只充斥著女人放浪的呻吟,男人粗重的喘息,放縱在情欲之中的肉體,猛烈的碰撞和拍擊讓丁香色的帳子隨之搖擺,震顫……

  夏菱見靜言用過午飯後就歪在小炕上沉思,以為她是想念母親了,便拉著夏荷一起過來湊趣逗她開心,沒想到姑娘根本不是因為這個。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問她們:「咱們府中有沒有在將士出戰前給他們祈福的傳統?或者求個平安符之類的?」

  夏菱愣了愣,撲哧一笑,心領神會的說:「自然是要祈福的。但王府家廟只管保佑本族子孫,旁的人嘛……就要看有沒有人肯去寺廟中替他們求符了。」

  「哦?」靜言眼睛一亮,隨即展眉而笑,好似放下了一樁大心事似的,「很好。」

  夏荷湊過去沖她眨眨眼,「什麼很好?姑娘要替人求平安符嗎?誰這麼好運氣啊?」

  原本是想開靜言一個玩笑,沒想到姑娘今非昔比,竟直接應了,「自然是替衛玄。」

  真沒趣!

  夏荷撅著嘴扭開頭,她最喜歡看章姑娘紅著臉又羞又惱的樣子。也不知衛大總管是怎麼將姑娘拐到手的,又教了她什麼?唉!好好一個嬌羞可人的姑娘,現在四平八穩的也沒得鬧了。

  忽然臉蛋上被人擰了一把,就聽夏菱罵她:「真是長能耐了!都敢跟姑娘沒大沒小的?還不快去預備香燭燈油,兩天后正是去廟裡進香的好日子。」

  夏荷被擰得哎呦哎呦直叫,退開一步指著夏菱挖苦道:「你少拿姑娘當擋箭牌,必是盤算著借由姑娘去廟裡給大總管祈福你也跟著去罷?為了你家那只臭老虎,好姐妹都拿來使喚,真不要臉!乾脆明兒就給你嫁出去算了,黑心眼子的小婦人!」

  夏菱哪裡是個能吃虧的?立刻張牙舞爪的跳了起來,活像只大螃蟹。

  靜言搖頭失笑,由著她們打打鬧鬧。

  能去給衛玄祈福,讓她慌了一上午的心終於安穩下來,隨手拾起一卷書,竟然能看得進去了。

  午後,靜言又得到了一個好消息。

  大郡主這段日子一直紮在東院,幫著王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差事。

  今日午後匆匆來找靜言,一進門也沒個避諱就先笑話她道:「瞧瞧衛玄給你寶貝的,自己馬上要帶兵出征忙得腳不沾地,卻還惦記著你家的屋該修一修。不就是坍了個房檐子嗎?生怕有一處不周全,逼著我派人不說,還要自己去監工。」

  靜言心頭一跳,勉強維持著面上波瀾不驚的樣子,把小丫頭們轟出去後才問:「他什麼時候去的?」

  郡主大喇喇的往她身邊一坐,「去什麼去?他若是真去了旁的人必然說三道四。我都提醒過他不好對你關心的太過了,這廝就是一根筋驢脾氣,非要給你家房子修好,說是不料理妥當他去邊境也不安心。所以我就把這個活兒派了出去,讓東院一個管事親自帶木匠泥瓦匠去修。就這樣衛玄那頭強驢還跟我不樂意呢,嫌底下人辦事不牢靠。真想用棍子敲他的頭!」

  靜言抿著嘴,終究掩不住笑容。

  大郡主彈了她一個腦崩兒,「瞧瞧給你美的!對了,兩日後是好日子,我原想去廟裡祈願父王此次出征凱旋而歸,但東院的事兒實在脫不開身,不如你替我去罷。」

  靜言有些遲疑,「這樣不好,你親自去才能讓神佛看到你的誠心。」

  大郡主無所謂的揮了揮手,「我歷來不信這些,不過是走個形式罷了,不然母親又要數落我不孝順。」

  靜言也正愁著怎麼找個說辭去外面的寺廟進香,可巧就遇見大郡主託付的這件事,真是太幸運了。於是不再推辭,將郡主要求的供奉物品和佈施的銀錢數目記了,便拿著票單去東院找大庫管事支兌。

  到了大庫卻沒在廂房中找到人,等了一刻也沒見許管事回來。

  西院如今也忙著幫東院預備一些出征所需的雜物,想著還有一堆瑣碎東西沒弄完,靜言便有點兒著急。

  聽小廝說許管事並未出府應該就在大庫裡,靜言就留下跟著來的夏荷,逕自去庫中找人。

  東院大庫尋常人是不讓進的。因為這裡不僅有王府中日常所用的各項物品,更有不少王府親兵用的兵器及鎧甲。

  靜言在食料庫尋了一圈都沒人,想著興許為了戰事盤點甲胄等物,便又找到兵器庫這邊。

  兵器庫是在庫房院子的最裡面,平時沒人來,怕那些鐵器生銹,門窗封閉的也嚴密。

  靜言推開門,只見裡頭黑漆漆的,一股保養兵器塗抹的油膩子味兒撲面而來,借著亮,能看見左近都是泛著寒光的長槍短劍。

  心裡有些發毛沒敢進去,正想走時就聽裡頭噹啷一聲。

  靜言嚇了一跳,大聲問:「許大叔?是許大叔在裡頭嗎?」

  聽了一會兒,沒人應。靜言對剛才的動靜很是懷疑,但想了想身邊一個人都沒帶,便是真有什麼她自己進去也無用,乾脆先回前頭去叫人再說。

  然而當她折回去才走了幾步,就聽後頭有人叫她:「章姑娘怎麼來了?」

  回頭一看,正是許管事。

  只見他滿手的油污,笑著說:「才剛在清點兵器,叮了咣啷的搬來搬去,瞧瞧我弄得這身髒。」

  靜言長出了一口氣,也笑了,「您怎麼不帶兩個人,這些東西都很鋒利。」

  許管事用下巴沖庫裡比了比,「帶著呢,裡頭還有三個小廝。姑娘來是有什麼事兒嗎?」

  靜言忙把大郡主的吩咐說了。

  許管事只湊過來看了看票單子便點頭道:「難得郡主孝心。我這邊還沒清點完,勞煩姑娘把單子放在廂房書案子上,回頭準備好了我便差人給你送過去。」

  依照許管事的吩咐,靜言又折回大庫廂房。

  拐進月亮門就看見夏荷正跟一個小廝說說笑笑。夏荷見靜言來了立刻停了嘴,那小廝也退開幾步深深的彎著腰。

  靜言權當沒看見,只是在心裡笑,真是快到春天了啊~

  然而在她和夏菱離去後,先前這個小廝便匆匆拐進二公子的院落。

  進了屋,伏在二公子耳邊說:「真是巧了,兩日後章姑娘要去寺廟上香……」

  靳文筳垂著眼皮聽他說完,微微一笑,將手中擺弄的一副上好玉鐲遞給那小廝,「我有一件事交給你去辦,附耳過來。」

  那小廝將鐲子掖進懷中,一邊聽一邊點頭,末了諂媚的笑道:「二公子放心,小的一定給您辦的妥妥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9:11 PM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五十七章

  兩天後。

  整整兩天的時間,可以讓第一次去寺廟給心愛之人祈福的靜言準備的更周全,也可以讓一些陰謀籌畫的更完善。

  常人總說無巧不成書,偏偏有些事就是毀在一個「巧」字上。

  今日是該去進香的日子,天色未明靜言就已起身。

  焚香沐浴,裡外全換了乾淨衣裳,折騰完時正好各院各處的管事來開早會。也不知哪個小丫頭嘴欠提了一句,這些管事的丫鬟婆子一聽章姑娘今日要去寺廟給王爺以及出征的將士們祈福,一個個人精似的又怎能錯過這巴結奉承的機會?

  以王大娘為首,各處管事都忙忙的打發人去取了銀錢供品,只說請章姑娘代為佈施,也讓他們能替王爺盡盡心。

  這一拖,再加上眾人又嘮嘮叨叨的說了許多漂亮話,耽擱的時間就更多了。但大家說的都是祝福之詞,靜言也不好打斷,等人都散去時天已大亮。

  靜言又好氣又好笑的說:「真是起個大早趕個晚集。」

  夏菱端來一小籠素包子並一碗粥,「姑娘吃些東西再走。」

  靜言擺手示意不用,「我曾聽我娘跟我講過古,誠心禮佛便要沐浴更衣空腹,唯恐滿腹的濁氣玷污了神佛。我出去也不是遊玩,敬了香,布了施就回來了,往返不過個把時辰。你給我預備些餑餑,等回來後墊吧墊吧就該午飯了,少吃一頓半頓的也不算什麼。」

  夏菱一聽這是有講究的禮儀也就不好再勸,因還要和夏荷一同留下盤庫等等,便派了兩個最妥當的小丫頭跟著同去。

  夏荷提了只小小的食盒過來,沖夏菱一吐舌頭,「你也變笨了不成?姑娘禮佛之前要禁食,禮佛之後就可以吃了。」說著把小食盒遞給要跟去的丫頭,「喏,這裡頭有兩樣酥皮點心和兩種糕,回程時若是姑娘餓了就先吃幾塊。」

  靜言已經穿好了斗篷,聞言便笑道:「還是你想的周到。」

  出了素雪庭就看見有門上小廝備了軟轎,靜言正奇怪,那小廝便恭敬行了禮,說因為是王府祈福,所以要預備的供品和供物甚多,還有王府專用的祭祀法器等等,這一應物什都收在東院大庫,許管事怕搬來搬去恐碰壞了器皿,便讓車馬備在東院角門外,也方便裝卸。

  原本此次去寺廟不過是大郡主為表孝心,誰曾想昨日被姑奶奶知道了,便吩咐既然要去就該按規矩來,是以才隆而重之的請出了這麼些東西。

  靜言心裡有點兒慌。

  畢竟這事從一開始只是她自己想給衛玄求個平安符,而後被大郡主一參合變成了替王爺祈福,最後竟鬼使神差的又讓姑奶奶知道了,變成替整個北疆軍祈福。她不過是個西院管事,這種事兒按理應該是王妃去才對……

  但轉念一想王妃終日懶洋洋的樣子,靜言又釋然了。

  也罷,雖不懂王府祈願進香的規矩,好在這次只她自己去,沒人挑理就行。

  來至東院角門,一下轎子迎面就看見了一身便裝的大世子。

  靜言行了禮。

  大世子笑著扶了她一把,「聽說你要去寺廟進香,其實是文箏那丫頭偷懶了吧?她素來厭惡去廟裡對著一尊泥偶又跪又拜,必然是藉口差事繁雜推給你了。」

  雖然平日與大世子交往甚少,但靜言對這個爽朗青年總有份好感。也許因為他是大郡主的哥哥,也許因為他是衛玄一心效忠之人。

  抿著嘴微微一笑,「大世子英明。」

  靳文符仰頭大笑,就像對待自己親妹妹似的摸了摸靜言的頭,「你呀,總順著文箏,早晚被她欺負死。」

  正說話間,有小廝匆匆跑過來一臉為難的對大世子說:「真不巧,今兒車馬都派出去了,要不您騎馬去?」

  大世子一皺眉毛,「怎麼連輛車都沒有?」

  那小廝誠惶誠恐的低著頭說:「明日您就要啟程去邊關,要帶的東西多,親兵營那邊馬車不夠使,一早來借走了三輛。今兒章姑娘又得去寺廟祈福,光是法器就拉了兩車,還有……」

  大世子一聽都是正事兒便擺手道:「行了行了,給我備馬去罷。」

  突然他身後跟著的貼身小廝上前一步說:「您與陳太守約的時辰快到了,恐怕現去備馬會耽擱了功夫,不如您就搭一段兒章姑娘的車,等到了太守府小的再回來把您的馬牽過去。」

  大世子想了想,轉頭問靜言,「我搭一段可使得?」

  靜言一愣,「您先用馬車就是了,我在這兒等著也無妨。」

  大世子哈哈一笑,往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道:「把你扔在門房外頭凍著,讓衛玄知道了還不殺到邊關去揍我一頓?」

  靜言立刻慌了,「這……不,他不會……」

  隨即反應過來,整張臉都臊得通紅。衛玄!他把他們的事告訴大世子了?這人真是……狗肚子裡裝不住二兩酥油!

  大世子笑得更開心了,輕輕拍了拍靜言的後背,「走!今日就勞煩小表妹送哥哥一程。」

  這一趟路途雖短,但大世子靳文符是個開朗風趣的青年,靜言萬萬沒想到竟能和他聊了一路,笑了一路。

  靳文符雖一直都知道有靜言這麼個人,但他與這位沒有血緣的表妹向來接觸很少。不過總聽母親說她好,聽妹妹說她能把西院管得穩穩當當,便對她有了個印象,也有一份好感。後來又被衛玄暗示中意他這小表妹,更是將靜言看做一家人。

  衛玄是與靳文符一起長大的,是靳文符最信賴,最親近的好友,亦是他未來繼承築北王王位後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所以,衛玄的媳婦,等於就是他的嫂子。

  靳文符大馬金刀的坐在馬車裡笑著說:「雖然衛玄那廝只比我大了半個月,但在將來我也得喊你一聲嫂子。不過從另一邊看的話,你是我表妹,那衛玄就是我表妹夫,他應該叫我一聲哥才對。哈哈!從小到大他總拿大我半個月壓我一頭,這回我可算翻了盤啦!」

  靜言已經尷尬得變成了一尊木雕,尤其是大世子這種笑起來沒心沒肺的樣子,任由她臉紅,低頭,不語,扭捏的揪手絹,人家就是當沒看見。

  於是靜言只得大著膽子岔開話題,問了問邊關的事兒。

  靳文符是那種對一切都充滿信心,對一切都無所畏懼的青年,與生俱來的尊貴身份讓他有一種後天學不來的大氣瀟灑。

  他相信北疆軍的兵將,就像相信自己的騎術和寶劍一般,自信無比。而且,對於他來講,保衛國土,守護北疆的子民,就是他的天職。

  「妹子,你放心,不管對方多麼兇悍,只要有咱們築北王府在,琉國人的鐵蹄就休想踏進咱們北疆一步!」

  西院的女人們不懂戰事,亦對戰爭存著一種敬畏的心,所在在西院是絕對聽不到任何關於邊境上的消息的,也不會有人公開談論這些事。

  衛玄也從不和她說這些,即使之前她問過一次,他也只是握緊她的手,告訴她:「打仗是我們男人的事。你是我的女人,你只要相信我,相信我會保護你。」

  所以,今天大世子在馬車上說的一席話,是靜言第一次聽聞真正的關於戰爭的見解。

  虔誠的跪在佛像前。

  靜言雙手合十,她的心仍舊隨著大世子的話起伏難平。

  那是一種身為北疆人的驕傲。在這片曾經的苦寒之地上,是北疆每一個人民用雙手把這裡變成全國第二個南域,變成如今與外族通商的重要經濟樞紐。

  一代又一代的北疆子民用血汗讓曾經的荒原變成了肥沃的良田,讓荒山長滿果樹花木,給氾濫成災的大河修築堤壩,這裡是他們的家園,絕對不許外族侵犯!

  滿天的神佛啊,請你保佑北疆軍此戰大捷,保佑王爺凱旋而歸,保佑大世子和王府所有人都平平安安。保佑衛玄……不受傷,不生病,一舉把琉國人打回去!

  靜言也不知她祈禱的對不對,也不懂這麼說行不行,但她有一片誠心,這樣便夠了罷?

  抬起頭,仰望垂著眼睛憐憫眾生的佛像。

  它是那麼淡然的看著跪在它腳下的信眾,福兮禍兮,生老病死,千百年來,它依舊淡然。

  回到王府。

  明日大世子就要隨著最後一批輜重去邊關了,東院的人都忙翻了天。

  當晚王爺特意擺了家宴替大世子踐行,知道他還有一票兄弟在城中最有名的酒樓給他擺送行宴,王爺便只讓大世子小酌了兩杯,還囑咐他明日一早就要啟程,晚上不要鬧得太晚。

  夜。

  靜言緊張的攥著平安符在葦子塘畔的花廳裡踱步,片刻後衛玄來了。靜言主動拉著他讓他坐在圓杌子上,把她親手縫製的裝著平安符的小錦袋掛在了衛玄脖子上。

  靜言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說:「知道你日後會越來越忙,我就不去打擾你了。」

  衛玄摸了摸那枚小小的錦袋,捉住她要抽回去的手,「我不稀罕這張破紙,我要你每天都想著我,每天都替我祈福。」

  靜言點點頭,「好。」

  衛玄低下頭去親吻她的指尖。

  靜言蜷起手指,衛玄又一個一個的掰開。

  掌心裡全是他呼出的熱氣,心,也暖暖的。

  夜。

  王府東院靳文筳的居所內,今晚上夜的小廝趁著自家主子爺還沒回來,偷懶縮在腳凳上想打個盹兒,卻聽門板吱呀一聲。

  睜眼一看,正是二公子。

  慌忙爬起來,「二爺怎麼回來的這麼早?小的以為那群公子擺送行宴且得鬧騰呢。」

  靳文筳脫去外袍只是含糊的「嗯」了一聲,示意要看會兒書,揮退小廝後獨自坐在椅子裡卻是微微一笑。

  是啊,且得鬧呢,而且得好好的鬧。

  夜。

  巴雅城內最好的酒樓裡,大世子一連幹了三四杯酒後覺得身上有股莫名的燥熱,視線也有些模糊搖晃。

  勉強站起身沖在座的人一抱拳,「明日即將出征還要早起,諸位的好意心領了,恕我不能奉陪,先行回府歇息。」

  其中一位圓臉的公子不依不饒,「才喝了幾杯而已,世子是海量,原想著今夜不醉不歸呢!」

  坐在他身旁的另一位公子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腳,面上幫著打圓場:「大世子的公務要緊,快回去歇息罷!」

  那圓臉公子一時沒能領悟,嘴上還說著:「這一去邊關就是戎馬軍旅,還不趁著今兒晚上好好享受享受……」

  旁邊的公子這次狠狠踩了他一腳,又瞪了他一眼道:「大世子就是要去享受嘛!」

  桌上靜了一下,而後哄笑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靳文符揉著眉心。這次醉酒的感覺很稀奇,全身都有股說不上來的古怪勁兒,口乾舌燥的。正好他的貼身小廝遞來一碗茶,靳文符一口氣喝光,似乎比剛才好了一些。

  眼前晃著一隻酒杯,有人在旁邊起哄:「老規矩,提前退席罰酒三杯!」

  靳文符想推開,但這些公子七手八腳的拉扯他,三杯酒不由分說的就被灌了下去。

  從酒樓出來後騎在馬上,冷風一吹酒意散了一些,卻不想丹田裡躥起了一把火,直接燒得靳文符渾身難受,忍不住撕扯著自己的斗篷。

  「怎的如此熱!」

  牽馬的小廝側過頭飛快的打量了他一眼,只見大世子已扯開了斗篷扔在馬鞍子上,彎下腰伏在馬背,一手揪著馬鬃,一手已軟綿綿的垂在身側。

  「爺?世子爺?」

  小廝舔了舔嘴唇,牽馬到了一處陰暗的拐角,伸出手顫顫巍巍的在靳文符胯下摸了一把,好傢伙!世子爺那物……鐵棍子似的!

  夜。

  一個帶著厚棉帽的中年漢子突然從拐角的另一邊冒出來,帽子壓得低,看不清來人的長相,但那小廝似乎是認得他。

  「大叔,這……我們爺明兒一早還要出征……」

  中年漢子也不說話,塞了一隻小布包給他。那小廝接了放在手裡掂了掂,咽了口吐沫,最終還是牽起韁繩跟著那漢子走了。

  東拐西拐,到了城東的一處小巷。在一戶民宅前停下,那中年漢子壓著聲音對小廝說:「你且拿著銀子去快活罷,自有我帶世子進去。這裡是他的老相好,你一早來接就是了。」

  那小廝又留心看了看四周,確定這是東城的普通民戶,不是什麼暗.娼館子。又看這院牆和大門前的抱鼓石,想必也是個沒落氏族之家。再想想自家世子爺畢竟二十多了,有一個兩個相好的也是正常。

  得了人家這麼一大筆銀錢,不過是幫著想給世子留個種以便日後可以進王府當妾的女人搭個線……貪字頭上一把刀,那小廝終究沒過了這一關。

  夜。

  寂靜的夜。

  東城一條普通的民巷內,從一處民宅裡傳出一陣隱約的打鬧聲,好像還有女人的尖叫。

  鄰居大多都沉浸在夢鄉之中,有被驚醒的,也不過嘀咕一句:「這是誰家的媳婦又作妖了?打!打老實了就好了……」

  屋內一燈如豆。

  靳文符渾身好似火燒,朦朦朧朧間摸到一副柔軟的身體,身上的火似乎有了去處,長臂一伸,不管不顧的將那身子摟進懷中好一番揉搓。

  耳邊有女人壓抑的抽泣聲,不停的說:「放開我!放開我!你是誰?!」

  混沌的意識恢復了短暫的清明,「我是靳文符,美人兒,你是誰?美人兒,我身上熱得很,你給我吧,我對你好。」

  然而身下這女人卻突然狠命的掙扎起來,「大世子!你不能這樣!我是章靜言的嫂子!」

  章靜言?

  靳文符一震,這個名字很熟悉……是……是……

  然而這女人的掙扎更給他身上添了一把火,靳文符煩躁起來,把一切都拋在腦後,只想要這個女人。

  孔武有力的大手撕碎了女人的衣衫,一股幽幽清香撲面而來。

  靳文符幾近癲狂。

  突然腕上傳來鑽心的疼,讓埋首在女人胸前亂拱的靳文符猛的抬起身。雙目通紅,只見那女人不要命般死死的咬著他的手腕。

  常年習武讓靳文符下意識的抬手成刀,狠狠的砍在女人頸後,然而這疼卻讓他終於清醒過來,剛才她說章靜言……靜言表妹!

  這個女人是靜言表妹的嫂子?!

  眼前天旋地轉,耳中嗡鳴不斷,暈厥過去的女人袒露著雪白香軟的身體。

  靳文符知道他不能,決不能碰這個女人!但他的身體是這樣渴望,渴望得幾乎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靳文符勉力聚起最後一絲理智,運氣強壓體內的欲火。

  淩亂的炕上,靳文符弓著背,像只受了重傷的野獸般劇烈的喘息著,然而那身下的孽根卻怎麼也不肯安生下來。

  突然,靳文符猛的提起拳頭擂向自己的太陽穴,然而揮到一半時只覺眼前一黑,竟是氣血逆轉,全身一軟便栽倒在了炕上,自此無聲無息……

  夜,恢復了寂靜。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五十八章

  在這寂靜的冬夜,巴雅城內的築北王府卻亂成了一鍋粥。

  大世子外出至今未歸,因是與平日相熟的好友吃頓送行酒而已,身邊只跟著一個小廝。現如今,連世子帶小廝全都尋不見蹤影,明日又要啟程前往邊關,府中之人無不起急冒火。

  衛玄已派出分別由言重山,李崇烈以及衛氏九虎們率隊的王府親兵去搜城。無論是當晚同席吃酒的公子家還是城內一些風月場所都尋了個遍,皆是無功而返。

  此事非同小可,衛玄和言重山商議過後,覺得其中頗有些詭異,不能再隱瞞,只好深夜通稟了王爺。

  此時已是寅時三刻,王爺宿於容華齋。王妃亦得知了消息,頓時白了臉,半天才緩上氣來,撲在床上哭個不休。

  容華齋大亂,與之相鄰的素雪庭也點燃燈火。不多時,大世子失蹤的消息便傳遍了王府,大郡主和小郡主都披著衣裳趕到容華齋勸慰母親。

  一時間人心惶惶。

  姑奶奶,安夫人,顧夫人皆聚在容華齋內。安夫人假模假式的陪著掉淚,顧夫人一個勁兒的念經,還張羅著要去家廟祈求祖先保佑云云,王妃愈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靜言也穿戴整齊趕過來站在一旁。

  此時就見姑奶奶臉色越來越陰沉,最終在一片哭聲中猛的一拍桌子呵斥道:「只是出去喝個酒一時找不到人罷了!你們哭的什麼喪?整個巴雅城內誰不知道文符是大世子,誰有膽子對他如何?都給我閉嘴!」

  這個時候還真是需要有這麼個人來鎮場面,頓時連王妃也只敢抽噎,淚眼婆娑的拉著姑奶奶的手說:「堂姐,你說文符、文符不會有事罷?」

  姑奶奶眉毛一皺,甩開王妃的手,「能有什麼事?要我說,不過是年輕人貪玩些罷了,他們這些男人去邊關之前享受一番風流也是常見的,不妨事。」

  嘴上是這麼說,姑奶奶轉過頭卻吩咐貼身的大丫頭立刻去王府東院,把莫伊族親兵的領軍達森請過來一趟。

  這一隊莫伊族親兵是姑奶奶的母親當年由蒙州嫁過來時的隨從,到了北疆後就地生息繁衍,但通婚後代均是按照莫伊族的習性培養,一個個粗獷不拘,甚少來王府西院。

  達森來了之後並不進屋,只在房門外按照莫伊族的禮節向姑奶奶恭敬的行了禮,「最尊貴的大公主,達森聽從您的吩咐。」

  姑奶奶點頭回了禮,亦是非常敬重這位領軍。「大世子徹夜未歸,城裡有宵禁,他必然還在城內,你帶十名最機靈的侍衛去把他找回來。」

  達森也不多言,只是行了大禮後領命去了。

  姑奶奶沉默的坐回椅子裡,陰沉著臉卻難掩她的擔憂。

  此時東院棣棠軒內也是聚了一堆人。

  王爺不停的來回踱步,等來的卻是一個又一個「在某某處未曾找到大世子」。

  能想到的地方都派人去找過了,這孩子到底去了哪兒?!王爺又急又氣又擔憂。他不是氣靳文符,他是氣自己明知道巴雅城還未開始清理城內的外族人,琉國與北疆又是劍拔弩張,萬一是琉國人……後果不堪設想!

  此時二公子上前一步道:「父王!此事頗為蹊蹺,兒子認為應當及時稟報太守府。咱們的人不能隨意沖進民宅,有官家人出面便可徹底搜索全城。現在只擔心大哥若是真被奸人算計,等到天亮開了城門,恐怕就更不妙了。」

  王爺終於停下腳步,想一會兒後長歎一聲,「只是這位陳太守……」

  靳文筳皺著道:「兒子以為,雖陳太守與陸大學士一族頗有淵源以至和咱們王府面和心不合,但畢竟事關大哥,他身為北疆太守怎敢不顧王府大世子的安危?」

  衛玄和言重山對視了一眼,均是微微搖頭覺得不妥。雖然二公子所言不無道理,但大世子失蹤的消息傳出去只會弊大於利,對邊境上兵將的士氣更是巨大的打擊。

  衛玄剛想出言反對時,王爺已頓足道:「罷了!那文筳就親自跑一趟太守府,請他們派兩隊護軍幫忙搜尋罷!」

  巴雅城寧靜的夜晚終於被打破。

  陳太守果然應了靳文筳的請求,親自點了手下最得力的兩名參軍率隊,又簽發了一份可以任意搜查民宅的公文。

  一時間空寂無人的街巷中火把通明,太守府的護軍叫開一家又一家的民宅院門,土匪似的沖進去高聲叫嚷:「築北王府大世子失蹤,有敢窩藏者,知情不報者,斬!」

  這一出鬧得民眾怨聲載道,家家都是雞飛狗跳,婦人哭小兒鬧。真應了那句「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譁然而駭者,雖雞犬不得寧焉!」

  靳文筳騎在馬上,冷漠的看著在寒冷的冬夜中被驅趕到街上的民眾。火把照不到的陰影中,他的嘴角難以掩飾的微微翹起。

  忽然,他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

  在憤怒的人群外,一個帶著厚棉帽的中年男子沖他微微點了點頭。

  靳文筳淡淡一笑。

  「程參軍,這邊已有王府親兵搜尋,不如咱們去東城查一查?」

  那參軍是陳太守的心腹,自然知曉太守的恩師陸氏一族中有子弟曾在北疆吃了大虧,丟了顏面,更知道太守有意借由此次事件大鬧特鬧一番,給築北王府抹上一筆烏黑。

  東城是巴雅城內名門氏族的聚集地,原先他也是頗為忌憚才沒向那邊去,若是能讓這些人對築北王府心懷怨恨真是再好不過了!

  但程參軍心中也頗有些疑惑,這位王府的二公子明明看見了他就是帶著人給王府搗亂的,怎的還把他往東城領?莫非這孩子傻了麼?

  扭頭去看,只見二公子滿面焦急。

  估計是關心則亂罷?哼!到底只是個毛頭小子而已。

  東城一共七條主巷,程參軍正想從第一條巷子開始搜起,卻見兩名王府小廝匆匆的跑了過來,「參軍大人!二公子!我們在前面的巷子裡發現了大世子的馬匹!」

  破門而入。

  突然湧入十多名護軍,頓時映得靜言家的小院猶如白晝。

  不片刻就有去搜查的護軍來報,「稟參軍,大世子就在此處,正和一名婦人……呃……」

  程參軍挑高眉毛,掃了一眼靳文筳,立刻裝模作樣的怒喝道:「什麼婦人?!休得胡言亂語,待本官親眼看過再說!」

  靳文筳卻在心中暗笑:我還就怕你不去親眼瞧瞧呢!面兒上卻裝作焦急模樣,拉住程參軍的衣袖,「大人稍等,大人請留步!這也許是我哥的……」

  程參軍猛的啐了一口道:「是你哥的什麼?此處乃是民宅,又不是窯.子,若是你哥的小妾為何不養在府裡?只怕是築北王府大世子與人通奸罷!」

  說著一把推開靳文筳,帶著護軍就闖入室內。

  屋內原本一燈如豆,此時卻被數支火把照亮,讓所有人都看清了那小炕上的不堪之景。

  大世子衣衫不整的趴在炕上,旁邊一個裸著胸脯的婦人亦是閉目不動。

  程參軍扭了扭嘴唇。

  好好好!真是天助我也,陳大人恩師的一口惡氣終於可以痛快的吐出去了!

  然而程參軍畢竟在官場混跡多年,必然不會毛毛躁躁的喊出什麼「給本官把這奸夫淫婦抓起來」之類的話。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也不知會隨陳大人在北疆待多久,能拿住了築北王這一處把柄,日後的好日子多著呢!

  思及至此,程參軍便裝作為難的看著靳文筳,「這……本官一介武夫,才剛不過是心急亂說話,沒想到大世子竟然真的……嘿嘿,也難怪,男人嘛!只不過這婦人好像……咦?」

  程參軍忽然發現有些不對的地方。怎的他們如此橫衝直撞,但大世子和這婦人卻沒有醒來的跡象?

  皺起眉頭上前一步探了探大世子的鼻息。頓時暗叫不妙!為何世子的鼻息如此微弱,竟似病重之人?

  不想靳文筳卻突然撲上來,抱著大世子死命的搖晃,「大哥!大哥!你身為世子竟做出如此下作的事來,你讓王府的顏面何在啊,大哥!」

  呼喊了兩句後猛的一回頭,對著程參軍就跪拜下去:「請參軍網開一面!我大哥必是無心,這女子也許是大哥相好,絕無通奸之事!」

  此時程參軍倒真的呆住了。

  見過傻的,沒見過這麼傻的!他還未說什麼,這小子就一口一個通奸,一口一個下作,難道他不知這是把自己的哥哥往火坑裡推嗎?

  要知按律法,通奸乃重罪,輕者宮刑,重者斬首啊!

  當靳文筳在屋裡裝瘋賣傻的上演一齣明保暗殺的戲碼時,滿院的護軍都沒注意到有兩個人影從院牆外翻了進來。

  達森隱在暗處聽了片刻,又摸進後院的僕人居所。

  他心中亦是覺得疑惑重重。

  為何這邊鬧成這樣卻沒個人出來?這家的僕人都死到哪裡去了?!

  然而達森只推開後院廂房的一線房門,馬上嗅到一縷幾不可聞的味道。

  迷藥?

  達森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跟隨而來的另一人立刻掩住口鼻潛入屋內,片刻後那人又出來,在達森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莫伊族方言。

  此時只聽院外響起一陣紛亂的馬蹄聲,達森沖同伴使了個眼色,二人宛如來時一般,又從後院院牆處翻出,片刻後消失在夜色之中。

  築北王看著依然躺在床上的大兒子怒不可遏。再看旁邊那衣不遮體的婦人,更是腦中「嗡」的一下,恨不得一劍捅死這不爭氣的兒子!

  「逆子!還不快給我起來!」

  同來的衛玄已震驚得腦中一片空白。為何世子會在靜言家中?而且還同靜言的嫂子……不!衛玄的濃眉幾乎打成結,告了聲得罪便大步走到炕前探查大世子的脈息。

  「王爺!世子氣血逆行,現下是昏厥。」

  說罷又去探盧氏的脈息,倒還平穩,只是被自己的手一摸,就見盧氏的眼皮微微一顫。

  盧氏猛的睜開了眼,尖叫道:「放開我!」隨後慌亂的抓過棉被擋在胸前,眼淚撲簌簌掉落下來,嘶啞的喊道:「出去!都出去!我不要活了!」

  程參軍獰笑一聲:「要不要活由不得你!來人,將淫婦帶回去!」

  衛玄抬手一攔,「慢!」

  程參軍畢竟來北疆的日子還短,不甚清楚衛玄的底細,聞言便眼睛一翻,將佩刀抽出一半,威脅道:「你什麼東西敢阻攔太守府的人辦事?!」

  然而話音未落只覺脖子上一涼,一把尺餘的短劍已無聲無息的壓在他了的脖頸上。

  七虎慢慢由程參軍身後探出頭,「我們大哥是北疆軍左將軍,比你們太守還高半級。現在知道了嗎?」

  太守府的護軍一見立刻拔刀相向,其他老虎們亦不示弱,頓時小小一間屋內響起一片擦棱擦棱的兵器出鞘聲。

  程參軍不等七虎說完便嚇得全身都打著哆嗦,「刀、刀劍無眼……」

  卻在此時,房門處突然有人笑道:「原是我手下人不懂事,大世子不過與相好的婦人歡好,倒被手下的無知小子們胡亂冠上什麼‘通奸之罪’,還請王爺息怒,左將軍息怒。」

  一個大腹便便的圓臉官吏笑呵呵的走了進來,向王爺見了禮。築北王只是草草的點了點頭,他現在滿心都是大兒子的事,根本就懶得應酬。

  陳太守又沖衛玄行禮,「請左將軍萬勿與這些無知小吏計較,他們不知您的官職在下官之上,還請多多包涵。」

  原本衛玄不願與太守府的人交惡,但這位陳太守一上來便是話裡有話的虛偽德性,頓時激起了他的傲氣。

  也不跟陳太守客套,衛玄只一揮手道:「免禮。」竟是連回禮都省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言重山在心裡暗罵衛玄就是個二愣子,開罪這等小人真是下下策!於是一扒拉衛玄把他推向一邊,笑眯眯的沖陳太守拱手為禮,「陳大人,可還記得下官否?」

  陳太守滿臉的肥肉頓時僵了一下,「言大人說笑了,本官怎能忘了言大人當年的恩情!」

  衛玄懶得聽言重山和陳太守那套官腔,只是對王爺拱手道:「大世子氣息微弱,依屬下之見還是先將世子帶回府內交由劉太醫診治。等世子醒來,今夜之事才能問個水落石出。」

  二公子也過來挽起王爺的手臂道:「父王,大哥已經做下錯事,您千萬別氣壞了身子。」

  衛玄皺起眉頭看了他一眼,靳文筳恍若未覺,只是更緊的挽住父親的手,「夜露寒重,咱們先回府罷。」

  王爺重重一歎,向陳太守一抱拳,滿面淒然,「逆子犯下大錯,但現下身上有傷,還請太守給本王一分薄面,讓本王將他帶回去診治一番。只待他醒來便立即交由太守處置!」

  陳太守細長的眼睛一眯,呵呵笑道:「王爺言重了。這不過是大世子與相好女子……呵呵,都是男人,年輕時誰還沒犯過錯兒呢?大家彼此心中有數便罷了。」

  原想賣給築北王一個人情,卻不想一直裹著棉被的盧氏突然哭喊道:「不!我不認識他!我不是他的相好!」

  言重山和衛玄均是暗叫不妙。

  果然那陳太守眼睛一轉,又呵呵笑道:「小娘子真的不認識這人嗎?」

  盧氏愣愣的看著眼前一屋子的陌生男人,忽然就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盯著衛玄道:「大總管!你可以給我作證,我真的沒見過大世子啊!整個築北王府我只認識你一人!」

  言重山恨不得立刻跳上炕掐死這個無知愚婦!

  靳文筳微微低下頭,藏起眼中一閃而過的狂喜。

  查!你們一定要往下查!要好好的問,好好的審這個婦人!可別糟蹋了我布的局。

  陳太守眼中精光一閃,「請恕下官無知,這女子是如何識得左將軍的?」

  這是無法隱瞞的事,衛玄便如實相告:「她是王府西院管事章姑娘的嫂子,我與其確實有過幾面之緣。」

  陳太守臉色一變,痛心疾首的皺起眉毛,「難道這女子是有夫之婦嗎?哎呀呀!大世子竟然和有夫之婦……嘖嘖。王爺啊王爺,您可給本官出了個大難題啊!」

  王爺又羞又愧,忍無可忍,大步上前對著昏迷中的大世子重重的抽了兩個嘴巴,「孽子!」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0 09:12 PM

第二卷: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第五十九章

  天剛濛濛亮,終於有小廝送了信兒來說找到大世子了。

  容華齋內的女人們均是破涕為笑,王妃念了兩句佛按著胸口說:「文符這孩子這麼大了還讓人擔心,太不像樣了。」又問小廝:「大世子這一夜去哪兒了?怎麼現在才回?」

  然而那小廝卻面露難色,只是一個勁兒的看靜言,最終姑奶奶呵斥道:「做什麼賊眉鼠眼的?王妃問你話,大世子這一夜到哪兒去了?」

  小廝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回王妃,回姑奶奶,小的一直等在府裡也不知外頭到底發生了什麼。才剛只見王爺氣勢洶洶的帶了大世子回來,同來的還有陳太守和許多太守府護軍,好似還捉了個女人。現今人都在棣棠軒內,說是要審……審什麼的,小的只在門上伺候,並不知情,王爺只吩咐小的將章姑娘帶過去。」

  靜言一驚,不知所措的看了看王妃。

  王妃亦是不明就裡,但這是王爺的吩咐,無人敢違逆。

  姑奶奶也皺緊了眉頭,「什麼事兒竟扯到靜丫頭身上來?那邊一屋子外府的男人,怎能讓一個姑娘拋頭露面?」

  小廝一個勁兒的磕頭,「這是王爺親口吩咐的,還請章姑娘趕緊過去一趟罷。」

  王妃想了想道:「那靜言就跟著過去吧,想必也沒什麼大事。」

  還好靜言在夜間起身後是穿戴整齊了才過來的。聞言後站起身,就聽姑奶奶說:「我也跟著過去瞧瞧,到底是什麼人讓王爺這麼不顧禮數。」

  那小廝複又跪倒:「姑奶奶哎!王爺特意吩咐只許帶章姑娘一個人過去。棣棠軒裡滿屋子全是男人,萬一衝撞了您,小的怎麼擔待得起?」

  姑奶奶柳眉一豎,啐道:「怕衝撞了我就不怕衝撞了靜丫頭?想當年慢說是一屋子男人,處置城外兵營公務還不是我親自去?」

  正說著,突然門外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大公主,屬下有事稟報!」

  原來是達森回來了。

  那小廝也是個機靈的,一看有人絆住了姑奶奶,趕緊催著靜言就出了容華齋。

  靜言跟在他身後匆匆趕向棣棠軒,「你可知王爺為何招我過去?」

  那小廝回頭看了靜言一眼,似是鄙夷又似憐憫,但終究沒說話,只搖頭歎了口氣,「姑娘到了就知道了。」

  然而到得棣棠軒,靜言更糊塗了。

  為什麼她嫂子會衣衫不整的跪在堂下?抬頭環視了一圈,只見衛玄,言重山,李崇烈,王爺,東院相識的謀士們,無不面色陰沉,更有眼含譏諷鄙夷者。

  這……到底怎麼了?

  按規矩靜言是不可隨意發問的,但廳堂中的人也都不說話。靜言想去扶她嫂子,立刻被三虎和七虎拉住了,還沖她微微搖了搖頭。

  靜言急了。把她叫來,又不說因為什麼,嫂子只披著件單薄的衫子跪在地上也不讓她扶。

  正是愈發焦躁時,突然由門外被推進來一名小廝。那小廝一看堂中的光景便軟倒在地,連滾帶爬的往前上了兩步,什麼也不說,就是咚咚的磕頭。

  王爺斥了一聲:「把他給我架起來!」

  立刻有兩名親兵上來薅著小廝強使他抬起頭,只見他額上已磕破了皮,血痕斑斑。

  「王爺饒命!因那家人只說這婦人是大世子的老相好,想趁著世子去邊關前再續風流,所以小的便收了那婦人家的銀錢,並不知大世子會被那些黑心眼子的算計受了重傷。」

  這小廝以為王爺等人是因為世子受傷才如此震怒,殊不知王爺真正恨的便是自己的兒子與人私.通。

  「你確定是收了這婦人的銀錢?你可認得她?」

  那小廝往旁邊看了一眼,點頭又搖頭,「小的確實收了他家的銀子,」說著便從懷中摸出一隻小布包,雙手顫顫巍巍的捧著。手一抖,咕嚕一聲滾落出來一枚十兩的銀元寶,「他家一共給了五十兩銀子,但小的從未見過這名婦人。」

  王爺剛一皺眉,就聽旁邊的陳太守呵呵一笑,「偷情嘛,自然是不能讓下人知道的。大世子一身好功夫,又風流,真是學以致用如魚得水,呵呵呵~」

  此時一直垂首跪在地上的盧氏猛的抬起頭,「不!我不認識大世子!何來偷情一事?」

  偷情?大世子和嫂子偷情?

  靜言只覺五雷轟頂。這怎麼可能?!

  還在震驚中沒回過神,只聽那陳太守又笑呵呵的道:「不認識,沒偷情,那大世子怎麼就跑到你床上去了?小娘子莫要胡言亂語,現如今我已提了幾個你家的鄰居問過話,知道你是個寡婦。其實今日本官沒將你們直接帶回府衙而是來了王府,就是想得過且過,給王爺一個面子,也成全你和大世子的好事。守寡艱難,又獨自拉扯一個孩子,再嫁亦是情理之中,你又何必一口咬定什麼不認識?」

  盧氏雙手攥著披在肩上的衣衫,整張臉蒼白似雪,大滴大滴的眼淚掉落下來,口齒卻很清晰,一字一句的說:「我身為章家的媳婦,守寡多年從未踏出大門一步,又怎會與大世子相識?昨夜也不知怎的他就闖了進來,我曾全力抵抗甚至想一死保存清白,可恨他將我擊暈,我才落得現下這般情景。我冤枉!冤枉啊!」

  陳太守挑了挑眉毛,頗有些無奈的說:「你這婦人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憑的嘴硬又有何用?來人,將鄰居馬寶賢帶上來!」

  很快親兵就又帶進來一名男子,此人正是靜言家的鄰居。

  馬寶賢輕蔑的看了一眼靜言和盧氏,說道:「小人曾在除夕之夜見過一名男子進了章家的門。當時小人的麼兒吵著要放了花炮再睡,小人素來疼愛他,便帶他出門到巷子裡放炮,所以親眼看到一名高大男子叫了門,有一女子出來迎了他進去,小人還聽到那男子說他是築北王府的,這事小人還曾與內人議論過。如今看來那晚便是大世子了罷?」

  二公子在旁驚叫道:「除夕?!章家那時還在喪期啊!大哥竟然……唉!」

  陳太守笑而不語。

  王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氣得渾身都哆嗦起來,只一味罵道:「孽障啊!孽障!」

  一旁的靜言卻幾乎將一口牙都咬碎。

  不!那晚來的是衛玄啊,開門的是她!然而剛想張口反駁卻是渾身一激靈。

  此時此刻若是說出衛玄便是把他拖下了水。畢竟深夜之中男女共處一室亦是犯了禮數大忌,遑論她還是在熱孝之中。可若是不說,那嫂子和大世子……

  再也顧不得禮節,靜言抬起眼直直盯著衛玄,只見衛玄也正看著她。

  不看還好,一看之下靜言更亂了。

  這到底是怎麼了?昨天還都是好好的,怎麼一夜之間天地巨變?雖不知前因後果,但她相信嫂子,亦相信昨日才同車而行的大世子。他們兩人即便是相識也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種醜事!

  忽見衛玄沖她微微點了一下頭,而後就見他大步出列單膝跪在堂下:「啟稟王爺,除夕之夜夜訪章家的是屬下而非大世子,開門的是章姑娘而非盧氏。」

  靜言深吸一口氣,也走出來跪在堂下,「是!大總管所言屬實。」

  靜言和衛玄的這一舉動超出了靳文筳的意料之外。微微垂下頭,靳文筳眼睛亂轉,他絕不允許旁人來破壞他的計畫!心中飛快的盤算了一番,再抬頭時,悄然向侍立在一旁的某個小廝打了個眼色。

  此時王爺已是氣得漲紅了臉。

  衛玄的父親是他當年最得力的左將軍,與他弟弟一同戰死沙場。衛玄的母親撒手西去後,這孩子便被他接進王府養在身邊,簡直如同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

  現下大兒子被人捉奸在床,衛玄又與這章家的姑娘曖昧難明,對於一個父親來講,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得知最中意的兩個孩子連續犯了大錯,簡直是失望至極!

  想著大兒子以前英姿勃勃豪爽不羈的樣子,又看著衛玄跪得筆直的身板,築北王簡直不能相信,這樣兩個優秀的孩子竟然……

  衛玄亦是看懂王爺眼中的失望和悲傷,於是彎下另一條腿,不再以武將之禮,而是雙膝跪地,「王爺,屬下全心中意於章姑娘,原想等她在王府內任職管事一年後向她家提親。可惜適逢章夫人過世,屬下便尊重她要替母親守孝的孝心,在除夕之夜曾于章夫人靈前發誓,只要等孝期一過便娶章姑娘為妻。是以,所謂除夕有男子夜訪章家,就是如此了。」

  堂上寂靜一片。

  靜言心中百轉千回,說不清的五味雜陳。

  王爺卻因衛玄的話多少得到了些許慰藉。他雖在盛怒之中,但身為一方之王,也不至於完全沒了理智。衛玄是個有擔當的好孩子,此情此景明顯是個爛泥潭,他卻肯挺身而出,即使有損名譽也要守護心愛的女子,這一點王爺還是頗為贊許的。

  如今只僵持在一個問題上,大世子和盧氏是否相識?

  以盧氏之言,不相識。以王爺對大兒子的瞭解,他也不認為兒子會有這種放浪的下流行徑,雖平日裡靳文符不太拘泥於禮節,小處散漫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從未有過逾矩之舉。

  可是,畢竟人證物證俱全,更被捉.奸在床,光靠相信兒子或那婦人的一面之詞也不能引以為證。陳太守雖嘴上說這事他不會張揚,但他是陸大學士的門生,且夜間搜城時又是那般敲鑼打鼓,早已鬧得人盡皆知!

  所以對於這件事,築北王已下定決心一查到底。若是自己的兒子犯下大錯,他絕不姑息,若是被人陷害或無心之失,亦要給兒子正名,為他抹去這莫須有的罪名。

  正當王爺緩下一些臉色時,陳太守忽然笑道:「原來章家的姑娘和王府有這麼多淵源,更得了左將軍的青睞,也怪不得她家人與王府之人相熟了。」

  二公子一聽立刻又給旁邊的小廝使了個眼色,那小廝便低著頭站出來回道:「啟稟王爺,小的有一事不得不報。昨日早間大世子外出時曾與章姑娘同車而行,小的在門廊下看到大世子與章姑娘有說有笑甚是親密。門上小廝皆目睹大世子曾對章姑娘耳語片刻,而後大笑不止。」

  靜言再也聽不下去了,也顧不得規矩,反駁道:「我與世子同車只因昨日車馬不夠使,世子與太守大人有約不便遲到,來不及套馬。」

  王爺皺起眉頭,叫來幾個門上小廝詢問,皆是肯定了靜言所言屬實,但也落實了那告狀的小廝所說的情景,「確實曾見大世子與章姑娘有說有笑,狀似親昵。」

  靜言恨得咬牙切齒,雖這些小廝的話算是中肯,但在此時此刻無疑是雪上加霜。

  於是忍不住喊道:「大世子是我表哥啊!他不是旁的人!我與哥哥說笑都不行嗎?」

  陳太守哈哈一笑,「姑娘且勿叫嚷,本官只是好奇,早上大世子和你一同出行,晚上就睡在了你嫂子床上,你嫂子又不承認與大世子之前相識。難道……是姑娘在其中牽線搭橋?」

  靜言氣得幾乎跳起來,「你血口噴人!」

  旁邊立刻有太守府護軍呵斥道:「大膽刁民,竟敢辱罵太守大人?」

  此時程參軍已接到陳太守的暗示,站出一步道:「王爺!我們大人敬您身為一方之王才將這件醜事按下,不曾把這對私.通男女收押回衙。不想來至王府卻被府中一個賤民女子辱罵。我們大人也是朝廷命官,給得一分薄面給不得三分!來人呀!將犯婦帶回府衙,護送大人回府!」

  不等王爺說話,陳太守便起身道:「手下人言辭過激還請王爺見諒,畢竟是個武夫,也不懂得什麼禮數。」說罷輕飄飄的掃了眼跪在地上的衛玄和靜言,微微一笑道:「趁著天色還未大亮,下官先將這婦人收押,等大世子醒來後還請王爺派人告知一聲,或下官親自上門來詢問或勞煩大世子去府衙一趟皆可。如此,下官便告辭了。」

  說罷一拱手,帶著人揚長而去。

  只是盧氏被太守府護軍架起時突然聲嘶力竭的哭喊著:「小姑!我是冤枉的!小姑,我真的沒和大世子怎樣啊!」

  抓著她的護軍嫌她哭喊得煩躁,揚手就是幾巴掌,打得盧氏滿嘴鮮血,卻仍舊嘶喊著:「我是冤枉的!」

  那血珠隨著盧氏被拖走滴滴答答的掉落了一地。

  靜言喊著嫂子,爬起來就要去追,衛玄一把將她攔住,「別去!你去了也沒用。」

  靜言又急又氣手腳冰涼,被衛玄攔腰一抱便又跪倒在地。

  「她自然是去了也無用。」

  隨著這尖細的女人聲音,棣棠軒正廳大門前一暗,逆著晨光可見姑奶奶由四個丫鬟簇擁著站在門口,達森和幾名莫伊族士兵面色陰沉的站在她身後。

  屋裡的謀士們都慌得紛紛低下了頭,其中有幾個年長的卻會心一笑,拱手道:「大公主。」

  姑奶奶仰著下巴趾高氣昂的走了進來,先上下打量了靜言一眼,又一揮手,立刻廳堂中的丫頭小廝們便退了出去。

  這還不夠,姑奶奶又把除了幾名王爺的心腹謀士之外的其他人,包括李崇烈均趕了出去。

  清場後,姑奶奶一轉身坐在上位,看著王爺柳眉一皺,訓斥道:「才剛我雖不在廳內,但裡頭的事兒都聽得一清二楚。那陳太守根本就是個來挑事的,你竟沒看出嗎?」

  王爺歎道:「我怎會不知他另有居心,只是文符和那婦人被那麼多人看見赤身裸體的睡在一處,若是我一味回避,傳出去就是王府包庇子嗣……」

  姑奶奶不等他說完就狠狠的啐了一口道:「包庇?誰敢說我們包庇!如今文符昏迷不醒本就是最大的疑點,你不待自己親生兒子醒來問話,就被旁人那些小道消息牽著鼻子走,像什麼樣子?!」說罷長袖一揮將一根短小的木棍拍在桌上,「這是達森在章家僕從的屋子裡發現的,南域的迷香。」

  這一下廳中之人皆譁然。

  衛玄站起身仔細看過那一小截斷枝,又放在鼻子下聞了聞,點頭道:「確實是南域迷香。」

  姑奶奶冷哼一聲,「靜言,你看著眼熟嗎?」

  突然被點了名字,靜言一時也不知姑奶奶用意何在,只好據實以告:「見過,在王府西院庫房和東院大庫都有,是用於配凝神香的。」

  姑奶奶忽然咯咯一笑,指著她問:「你會不會用這個迷倒了自家人,然後像那太守說的,給文符和你嫂子牽線搭橋?」

  「不!!」靜言幾乎是怒吼,雙目通紅,「我寧可一頭撞死也決不會幹這等齷齪之事!」

  衛玄大步上前將靜言護在身後,沉聲道:「還請姑奶奶謹慎言辭!在下可以替章姑娘作保,她昨夜未曾出王府一步。」

  姑奶奶白了這兩人一眼,轉頭對王爺說:「南域迷香恐怕整個北疆只王府中有,你也看到絕不可能是靜丫頭所為,那這個下了藥的人……就在王府!」

  姑奶奶的話讓靳文筳出了一身冷汗。暗罵老郭辦事不利,竟給人留下了這麼重要的線索。正是起急冒火時,卻聽王爺說:「堂姐的意思是,王府內有琉國細作?」

  姑奶奶指了指言重山,言重山立刻說道:「昨日城外兵營曾發現一名形跡可疑之人,但這人甚是熟悉周邊地形,後來被他遁入山內落跑了。但兵營守將在與之對戰中截獲了一卷密信,其中有我軍中裝備補給的細目表。」

  靜言已聽得徹底呆住了。琉國人對大世子下藥,然後將人扔到她家去?這說不通啊!既然琉國人能下藥,自然可以直接殺掉大世子,幹嘛還要大費周章敗壞世子的名譽呢?

  她能想到的,這廳中之人都能想到。

  但像王爺,衛玄和言重山之流比她想的更深一層。也許是陸氏一族之人暗中下絆要敗壞築北王府的聲譽,以報去年陸世琛在王府吃的啞巴虧。也許是因為朝堂之上最近的巨變,還也許是有一個一直希望能把大世子踩下去的人……

  在一片沉默中,姑奶奶長歎一聲對王爺說道:「阿弟,我知道現今邊關吃緊,我也一把歲數再幫不上你什麼,但你是王爺,也是父親。文符這孩子脾性如何你還不知道嗎?人回來了這麼久,也沒聽見你問他一句。」

  說著就看向衛玄,「文符那邊如何了?你差人去問問。」

  恰好劉太醫那邊派了個藥童過來回話,「太醫說大世子雖氣血逆行甚是兇險,但勝在常年習武身強體健,只要悉心調養半月即可大好,但畢竟傷了些根基,日後要注意進補。」

  廳中之人都是鬆了口氣,王爺追問道:「大世子可醒了嗎?太醫說沒說為何他一直昏迷?」

  那藥童由袖中摸出一張對折的信箋遞上,「太醫說若是王爺問起只需看過此信就明白了。」

  搞得如此神神秘秘的,恐怕是有難言之處?

  一時間廳堂上所有人都盯著王爺。只見他匆匆一瞥便把信箋揉成一團,厲聲怒罵:「混帳!竟有人如此陷害我兒!」

  旁的人不敢去問王爺,姑奶奶也不問,直接上手從王爺拳頭裡摳出信箋,一瞥之下也是義憤填膺,尖著嗓子咒罵道:「吃了雄心豹子膽了!竟敢算計到我們文符頭上!好好好,若是改日被我拿住,我定要剝了這人的皮抽他的筋!」

  王爺騰的一下站起身,在廳堂中走來走去,看那樣子活像只困於籠中的猛獸。

  突然王爺大步走到靜言面前,托著她的胳膊將她由地上拉起,「章姑娘……唉!」

  這話竟沒說下去,重重一歎後,王爺揚聲喝道:「備馬!我要去太守府!」

  靜言慌了,大著膽子捉住王爺的衣袖,「王爺?」

  築北王羞愧的扭開了頭,只說:「你嫂子……是冤枉的。」

  然而此時卻見一個小廝慌裡慌張的沖了進來,對著靜言跪下去道:「章姑娘,太守府的人來通告,您嫂子她、她在府衙前撞了鎮門獅子自盡了。」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六十章

  靜言默默的站在太守府衙殮屍房內,在眼前的布單子下隱約能看出一個「人」的輪廓。

  就像掉進了一個滿是黏稠汁水的湖,除了這塊布,靜言聽不見,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一忽兒間,這世界全變了。小半個時辰前還在沖她嘶喊著冤枉的嫂子,如今再也不會喊了。

  一夜之間,她的身邊只剩一個年幼的侄兒。昨天晚上她才把親手求來的平安符掛在衛玄脖子上,還想著以後可以讓嫂子和侄兒過上好日子。

  再一想,三個月以前,她還有娘呢。

  沒了,全沒了。

  走了,都走了。

  忽然靜言在鼻子裡哼了一聲,她笑了。走罷,走得好,嫂子是為了保住名節以示貞烈,這死了可比活著輕省多了。母親也走得好,若是母親活著看到這一幕,興許要被活活氣死。

  一同跟來的衛玄在身後叫她:「靜言,靜言!你怎麼了?」

  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幾乎忘我的靜言忽然震了一下,先前那靜謐得讓人窒息的環境不見了,心碎的記憶如洪水般沖刷而來。

  嫂子滴血的嘴角,跪在廳堂中攥緊衣衫的樣子,一邊掉著大滴大滴的眼淚一邊反駁:我不認識大世子!我未曾與他如何!小姑,我冤枉!

  靜言突然抬起頭,轉過身死死地盯著等候在旁的仵作:「您能否驗出婦人在死前是否曾與男子歡好?」

  那仵作駭了一跳,隨即想起才剛聽聞的風言風語,好像是說這剛剛死去的女子與王府大世子有染。

  「這……」這是個兩邊都不討好的差事啊!「小人經驗不足,恐怕……」

  靜言抬手就拔下自己的髮簪往那仵作手裡亂塞,又去摘耳環時她的手被一隻大手摁住了。

  衛玄緊緊地攥著靜言的手,「你可想好了一定要驗屍嗎?」

  沒人知道這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果驗屍,便是一切落了鐵證。雖大世子確實是被奸人下了藥,但事關一個女人最後的尊嚴,衛玄很怕是更糟的一種結局。

  靜言牙關緊咬,看了一眼衛玄,又看了一眼同樣陪著過來的李崇烈以及那名仵作,突然冷笑起來,「你才剛沒看到嗎?」

  看著她蒼白著臉卻彎起嘴角的樣子,看著她黑幽幽的眼睛裡的空寂和仇恨,衛玄只覺自己的心被人揪著擰了一把似的,「沒看到什麼?」

  靜言猛的一發力甩開衛玄的手,抓起那布單子一掀,指著盧氏的屍身喊道:「你才剛沒看到我嫂子的褻衣被撕得粉碎,但她的褻褲一直完好無損的穿在身上麼?!嫂子說她是冤枉的,說她並未與大世子如何,我信她!我要驗屍!」

  李崇烈簡直不忍心去看靜言那死撐著強作堅強的模樣,轉開頭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遞給仵作,「勞煩您了。」

  那仵作卻沒接銀子,只是一個勁兒的扭頭往門外看,翻來覆去的說:「不,不,小人不敢。若要驗屍需太守大人點頭許可才行,小人……」

  衛玄一把拉住幾乎要撲上去抓仵作的靜言,手上一使巧勁兒,捏得靜言尖叫一聲後頓時軟了下來。仔細將她扶穩,衛玄心念急轉。

  他已將靜言剛才吼的幾句話來回思量了幾遍。褻褲完好確實是個疑點,但並不能單純依仗這一條就判定大世子與盧氏未曾發生關係。

  一夜的時間很長,也許會有各種無人知曉的隱情。驗屍,是兵行險招,成了便是還給盧氏清白,亦能挽回大世子的聲譽,但萬一真的發生過什麼呢?畢竟按照情況推斷,當時一方中了藥,迷亂不能自已,一方昏迷不醒……

  衛玄低頭看了一眼靜言,「你信你嫂子?」

  靜言瞪圓了眼,堅定的點頭,「我信!」

  衛玄停頓片刻後說:「好!來人!」

  七虎立刻由門外衝了進來。

  衛玄盯著靜言一直未移開視線,對七虎吩咐道:「速速回府去請劉夫人!通稟王爺,我要給盧氏驗屍!」

  「驗屍?」陳太守已端到嘴邊的茶碗停頓了一下。

  程參軍冷笑道:「我看築北王府的人真是瘋了。」

  呷了口茶,把茶碗放回桌上,陳太守向後一仰,靠進軟榻中閑閑的閉目養神。

  片刻後,忽然笑了,「那就由著他們瘋去罷。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們能折騰出什麼花兒來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反正借著這個天賜的機會將恩師的舊怨了斷,我也能跟陸府有個交代,就不想再插手築北王府的亂子了。」

  說罷滿足的長出了口氣,看著程參軍道:「咱們也不知要在北疆待多久,雖陸氏一族在京城能隻手遮天,但畢竟強龍不壓地頭蛇,我也沒心思替他們在北疆當前鋒開罪築北王府。見好就收罷!」

  程參軍琢磨了一下笑道:「這次這個亂子雖是天賜的,但屬下卻發現其中有幾處不太對勁的地方。」

  陳太守哼了一聲,「趕緊說!還賣什麼關子?」

  程參軍諂媚的彎下腰湊在太守耳邊道:「那個王府二公子,也不知是真傻還是假裝。夜間搜城時,他曾經……」

  陳太守一邊聽一邊點頭,眼睛瞇成一條線,滿是肥肉的臉上似笑非笑。等聽完了程參軍的彙報後失聲笑道:「有趣!有趣得緊啊!」

  隨即眼神一冷,衝程參軍一勾手指,「此事先不著急挑明,你且暗中打探一番,看看這靳文筳到底是個什麼料子。」

  說完便又靠回軟榻閉目沉思。心中冷笑,庶子就是個庶子,若靳文筳真存了謀害嫡子兄長取而代之的心思,那他們大可以善加利用。

  想起京城那邊的明爭暗鬥,陳太守不禁浮起一絲冷笑。如今雖還未立儲,二皇子的威望卻是如日中天,若無意外,皇位必然是二皇子的,而他身後的譚氏陸氏一族早就想撤了北疆藩王。

  給陸氏當一輩子的爪牙他陳德興也不甘心!若能借機賣給二皇子一個好兒……哈哈哈!高官厚祿指日可待啊!

  與此同時,築北王府棣棠軒。

  剛剛由偏院探望大世子歸來的眾人都是坐在堂中默然不語。

  要不是有妙手回春的劉太醫,要不是北疆盛產人參有條件讓太醫的藥廬中一直燉著吊命用的獨參湯,要不是大世子根基扎實……後果不堪設想!

  先前沒看見人還好,才剛見到昨日還英氣卓然的大世子,現下虛弱得躺在床上氣息短促的模樣,真是讓人心如刀割。

  姑奶奶陰沉著臉憋了片刻,咬著牙吩咐達森,「不惜一切代價,把那個給大世子下藥的賊人給我抓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達森面無表情的低下頭,「最尊貴的大公主,請把昨日跟隨大世子外出的小廝交給屬下。」

  姑奶奶點點頭,對王爺說:「阿弟,你讓人把那小廝給達森。他有的是辦法叫那下作的奴才把知道的全吐出來!」

  王爺知道以達森為首的莫伊族親兵中有幾個極其擅長訊問之術,便點頭道:「那人剛才已交由葆光堂的謀士審訊,達森直接過去提人便是了。」

  然而達森並未直接離去,只待姑奶奶授命於他這才退下。

  言重山看著這場景覺得很是有趣。

  以往即使他在東院也很少能接觸到這一群莫伊族親兵。這群人可以說是整個王府中最神秘的一部分了,幾乎是深居簡出,無比忠誠,但只忠誠於繼承了莫伊族公主封號的姑奶奶。

  一個個不僅騎射功夫了得,聽說在二十多年前的大戰中,還多虧了有這群莫伊族的勇士去探聽和刺殺。更有甚者,傳言訓練這些人的是很久以前就不存在了的璿璣營刺客。

  璿璣營,在先皇世宗繼位前就被抹殺了的頂級刺客團,現如今直隸于皇帝的添翼所就是傳承自璿璣營。若是傳言屬實,算起來添翼所和這群莫伊族親兵還頗有淵源啊……

  言重山眼中掠過一絲笑意,似乎回想起什麼有趣的事,但轉眼間掃見了二公子臉上一閃而逝的狠毒。

  咦?他這模樣又是為哪般?

  此時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謀士說道:「雖出了這等大事,但公務要緊。現在時辰也不早了,原定最後一批將運往帝泉關的輜重已等候在城外。大世子必然不能領兵出征,還請王爺儘早定奪人選,免得延誤邊關軍務。」

  此言一出堂中頓時議論開來。

  姑奶奶和王爺對視了一眼後看向靳文筳,眼中露出柔和的神采,「文筳,你也跟著折騰了一宿,累不累?先去用些早點可好?」

  靳文筳上前一步恭敬的按照武將之禮單膝跪地,拱手成拳朗聲道:「多謝姑姑關照,侄兒不累!」而後稍一側身,眉眼間意氣風發,一字一句擲地有聲,「父王,孩兒願替大哥奔赴邊關!」

  姑奶奶微微頷首道:「好孩子。」

  築北王亦是露出贊許之態,親自起身將他扶起,「突發變故,還好我兒……」

  沒想到此時言重山突然站起身來打斷了王爺的話,俊秀的鳳目一閃,笑著說:「啟稟王爺,屬下還有一個更恰當的人選。」

  太守府衙之內。

  靜言木然的站在殮房外,陪在一旁的衛玄和李崇烈亦是沉默不語。

  又過了片刻後,劉夫人和仵作以及前來監察的程參軍依次推門而出。劉夫人拉起靜言的手,疼惜的撫摸著這個苦命的姑娘。

  逝者已矣,貞烈名節也不過是空頭名號,但對於一個女人亦是非常重要。

  靜言緊張的盯著劉夫人,嗓子又乾又澀,「夫人?我嫂子……」

  劉夫人歎了口氣,點點頭說:「盧氏是清白的。」

  衛玄看靜言猛的低下了頭還以為她會暈倒,下意識的就要去扶,卻聽她悲悸的嗚咽了一聲,對著劉夫人慢慢跪倒,「夫人,謝謝你!謝謝……」

  劉夫人趕忙去拉她:「章姑娘快起來,我受不起!」

  然而靜言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任憑劉夫人又拉有拽仍舊跪在地上。一直繃著的弦終於鬆了,眼淚一串串沿著她的面龐滑落。

  劉夫人慢慢退到旁邊,靜言仰起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而後對著殮房咚咚的磕頭。

  「嫂子!你的名節保住了呀!你且安心上路罷,後面的事你也無需掛念了,我章靜言發誓,有生之年必然將冕兒培養成才,一定要找出害了你的兇手,讓他血債血償!」

  在場之人無不惻然,即使是程參軍也有那麼一剎那的感慨。

  看著靜言決絕又脆弱的模樣,衛玄恨不得能把她狠狠的抱入懷中。可惡!到底是誰使了這麼陰毒的計謀?若是被他捉到定要將那人碎屍萬段!

  靜言突然爬了起來,轉頭盯著程參軍行了個大禮,「參軍大人,民女有一個請求。」

  程參軍被她的眼神震得不禁後退了半步,定了定神後說:「章姑娘請講。」

  「民女懇請太守大人上書替我嫂子請一道貞節牌坊。」

  「李崇烈?」棣棠軒內所有人都是一驚。

  言重山不緊不慢的微微一笑道:「李崇烈自任職左將軍府司馬以來與軍中將士頗為投緣,更因居於王府之便,在王府親兵和衛氏親兵中頗具聲望。而且,還曾隨王爺去帝泉關巡查邊境。此人貴為肇親王三子,博學多才文武雙全。他在邊關時對戰事以及築城的見解王爺也是親眼所見,他的騎射功夫府中兵將亦是有目共睹。」

  言重山對靳文筳雙目中射出的暴怒不以為意,繼續侃侃而談道:「相對於二公子所長的計謀,屬下以為,李崇烈因其司馬之職更熟知軍務。此番押送輜重涉及許多軍內交接事宜,二公子恐怕並無經驗,倒是李崇烈輕車熟路。而且在開戰之前有許多加固城防的工程,更是李崇烈所長。最重要的一點……」

  言重山故意停頓了片刻,待眾人都是一副側耳傾聽的姿態時,才故作神秘的小聲說道:「不知王爺是否留意前兩日自京城中傳來的消息,皇上已於年後頒佈仁政大赦天下,其中重新啟用的官吏中就有李崇烈的外祖父。」

  皇帝也知道自己僅剩的兩個兒子中二皇子風頭無二,他身後有譚氏陸氏兩大宗族的支援。如今朝堂之上雖未明分,卻已因這儲位之爭隱隱分做三派。

  除中庸者,以譚陸為首的二皇子一派明顯勢力龐大權傾朝野,再由著他們這般倡狂下去恐怕早晚會隻手遮天。縱觀全域,實乃江山社稷之大忌也。皇帝的這一出仁政大赦之後,偏偏抬起來的全是不屑與譚陸一系虛與委蛇的官吏,其用心昭然若揭。

  所謂盛極必衰。

  就是因為譚氏陸氏太過繁盛,打破了朝堂上的均衡勢力,已讓皇帝有了防範之心。是以,皇帝此次重新啟用大臣並非只為一時,恐怕是要悉心佈局善加扶持,用以牽制那如狼似虎的兩大宗族。

  李崇烈的外祖父當年官至侍郎,就是被陸大學士父子聯手彈劾,如今東山再起,必然成為陸氏一族的勁敵之一。

  以前陸氏就曾上書請求撤除北疆藩地,最近更是聯合譚氏再提舊案……

  王爺沉思良久後,拍案而起,「好!就派李崇烈為先鋒官,代大世子先行趕赴帝泉關!」

  在滿屋人一片「王爺英明,言先生高瞻遠矚」的讚歎聲中,靳文筳默默的垂下了頭,斂去眼中幾近瘋狂的怒火。言重山!你好!你很好!

  李崇烈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即將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此時他正對靜言家所遭受的慘案心有戚戚焉,亦由其中得到了一個教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在權利鬥爭中就是個自我安慰的空話,雖還未查出到底是誰設下如此陰毒的圈套,但他已敏感的察覺到這件事背後必然牽扯權利的爭奪。

  大世子的名譽毀於一旦,不能出征,誰是最終的獲利者?

  李崇烈心中一動,卻因自己的猜測更加痛心,不由輕聲長歎。

  庶子啊……

  一直陪伴在靜言身旁的衛玄抬起頭,二人目光相遇,看來都已在心中有了定論。

  衛玄在短暫的氣血翻湧後穩住了心神。

  好!如果所猜屬實,他一定會捉到對方的把柄,然後……

  「衛玄,我想回家去看看冕兒。」

  靜言不允許自己再流淚,她還有侄兒,她還有血仇未報!

  所有人的命運似乎都在慢慢改變,戰亂將至,眾人又將面對什麼呢?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1 10:41 AM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六十一章

  靜言醒過來時已是傍晚。

  她還記得是衛玄和李崇烈把她送回了家,記得老管家撲倒在她腳下失聲痛哭,記得冕兒扒著門框露出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著她說:「姑姑,我娘呢?」

  然後就是眼前一黑,再睜開眼,是她自己的小屋。

  「醒了?」衛玄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靜言又閉了閉眼,感覺有些暈。

  「姑娘,喝口熱茶罷。」一雙柔軟的手輕輕將她扶起。有那麼一瞬,靜言以為是嫂子。以前她身上不舒服時,嫂子就是這般守在她床前。

  然而,這個說話的,是夏菱。

  靜言看著她有些迷惑,「你怎麼來了?」

  夏菱抿了抿嘴唇,硬擠出一個笑容道:「是大總管把我帶出來的。知道您家裡最近恐怕……要忙,王爺和王妃特意讓我帶著幾個小丫頭過來幫襯著些。」

  忙,是啊,還有嫂子的喪事要料理。

  靜言覺得渾身冰涼,喉嚨卻火燒火燎的,便把夏菱拿來的熱茶一口氣喝幹。太陽穴突突的跳,才剛仰頭有些猛,眼前金星亂竄,強提起一口氣,「冕兒呢?我的侄兒在哪裡?」

  夏菱拿了條薄被給她披上,「姑娘放心,我讓帶來的小丫頭們陪著他在後頭玩兒呢。大郡主還囑咐我帶了不少新鮮糕點,小冕兒可愛吃了。」

  衛玄清了清嗓子,遞給夏菱一個眼神示意她回避,等屋裡只剩他和靜言時,衛玄從桌上拿來一隻盒子放在靜言手裡。

  「這是王爺和王妃的一點心意,其中還有姑奶奶給的。」

  那盒子沉甸甸的,不用打開靜言也知道裡頭都是什麼。

  「在你暈過去之後我回了王府一趟,劉太醫來看過,給留了方子和藥材,說你是急怒攻心沒什麼大礙。王爺已親自寫了摺子,替你嫂子請一道貞節牌坊。這件事雖未水落石頭,但至少你嫂子和大世子的名節都保住了,太守府也下了定論是有人陷害。你放心,我一定會抓住那個卑鄙小人。」

  衛玄還是那樣沒有一句廢話,這對靜言來說就是最大的安慰。

  她現在不需要人來憐憫,她想要的就是能將這件事的主謀抓住,不能讓她嫂子就這麼死的不明不白。

  衛玄見她也不說話,生怕她憋壞了自己,忍不住坐在炕沿上握著她的手,「我知道你是個堅強的姑娘,現下當務之急是要將家裡的事兒都料理妥當,把你侄兒安排好。旁的事不可急於一時,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訴你,若想將那奸人一舉拿獲置之死地,就不可打草驚蛇。」

  靜言低頭看著衛玄的手,「聽你話裡的意思,難道是你心中已有了眉目?也對,恐怕這人設的毒計是對著大世子,我嫂子只是被連累其中罷?既然是要害大世子,必然有權有勢。想必你是怕我做出什麼不智之舉,所以,我只問你一句,這人,是不是王府中人?還是……先前王爺和姑奶奶猜測的琉國潛伏在王府中的細作?」

  衛玄聽了她的話不由皺起眉頭。這一夜一天之內,靜言整個人都變了。

  靜言抬起頭,盯著衛玄看了片刻,忽而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了?」

  「若是琉國細作,你也不會這麼半天都不答我。」

  衛玄非常不想看到靜言現在的樣子,那種被逼出來的冷冰冰的仇恨,好似隨時隨地只要他一眼看不見,她就會貿然做下什麼傻事。

  衛玄緊緊的盯著她說:「靜言,你不要忘了,你還有個侄兒,你曾發過誓要將他培養成人。」

  還好衛玄把夏菱帶來了,而且還跟來了四個小丫頭。有她們幫忙操持,靜言家區區兩個月以來的第二次喪事被打理得井井有條。

  才剛撤下的奠字白燈籠又高高的懸掛在了大門外。但和母親的喪事不同,這一次,街坊四鄰鮮少來串門,間或有來的,說起話來也是躲躲閃閃支支吾吾。

  就像眼前這個鄰居馬家的女人,也不坐,只抱著胳膊站在一旁拿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靜言,聲音放的極輕,呋哧呋哧的從牙縫裡往出蹦字兒,「原來你嫂子是冤枉的呀?那天夜裡,我們當家的,看到的是……」眼珠子左右一溜,又笑了,「是旁的人呀?」

  這個鄰居就是那天被陳太守提到王府問話的馬寶賢的女人,也是馬寶賢作證說除夕當夜有男人來拜訪章家。

  靜言看得懂馬家大嫂眼睛裡的含義,施捨似的憐憫裡又頗有些輕蔑。

  對於這種旁敲側擊打聽點兒消息好拿出去當談資的人,這幾天靜言已見了太多。眾口悠悠,擋是擋不住的,而且越瞞著他們越要傳瞎話。

  「是的,除夕晚上是王府大總管過來找我的。」

  「哎喲,大半夜的你也真敢開門呀?我若是未出閣就在夜間與男子幽會,恐怕我爹會打折了我的腿呢……呵呵,章姑娘別生氣啊,我不是說你不好,不過女孩子家還是應當檢點些。」

  其實這種還算是好的,只是來擠兌靜言,還有一種是好奇盧氏是否像外界傳聞那般貞烈的,靜言只要聽出話頭便冷著臉一個字也不回答。

  有一次還是一位章氏族中的遠親,唧唧歪歪的說:「我聽說你嫂子的衫子都被扯爛了,和一個年輕男子同床一宿竟還能保有貞潔……咱們是書香之家,不可誑語欺人啊!」

  靜言不明白這些人怎會有這般齷齪心思,人都走了,還要編派!他們為的是什麼呢?看見別人不好,看見別人遭了災就高興嗎?

  「四虎七虎!把這個人給我叉出去扔到街上,再敢上來就打斷她的腿!」

  那遠親表嬸被扔出去後氣得站在她家門口謾罵。

  靜言在屋裡聽了片刻,一提裙子,抓起她送來的幾疊紙錢和一把香燭就衝到了門口,劈頭蓋臉的砸出去,尖聲喊道:「王爺和太守大人都上了摺子要給我嫂子請貞節牌坊,你再胡言亂語我就告族長去!說你誣衊章氏門楣!」

  也真奇了,鬧了這麼一次之後,她家從門可羅雀變成車馬盈門。鬍子都白了的族長還親自登門,細細問過:「貞節牌坊,可屬實否?」

  恰好那天衛玄也在,暗罵自己最近公務繁忙,除了即將帶兵出征便只著意於探查那一夜的各種線索,竟把這些他眼中的「小事」但對於靜言家是「大事」的事兒給忘了。

  衛玄示意靜言不要插話,自己對章氏族長說:「您請放心,我即刻便派人回府請王爺修書一封,向您講明立牌坊事宜。」

  靜言待人走後頹然坐在椅子裡。這些日來肝火上湧,嘴邊起了一溜水泡。

  衛玄看在眼裡疼在心中,但離他出征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靜言最近又極易激動,只怕他走了之後沒人照顧。

  於是,昨日王妃和姑奶奶將他招去交代的那番話衛玄不得不再次思量。

  王妃的意思是只等七七一過還讓靜言回王府,畢竟她也算靜言的一房親戚,大家還能彼此有個照應。

  姑奶奶雖話鋒犀利了些,但也是這個意思。並且姑奶奶已著手從城內最有名的幾位大儒中間挑選了一位請入府中,單獨教授冕兒,不得不說是實心實意且用心良苦。

  但出了這種事之後,靜言十之八.九是不願意回去的,所以這二位便將勸靜言回來的差事交給了衛玄。

  衛玄斟酌再三,剛想張口,卻聽大門外一聲哀嚎,「我可憐的侄兒媳婦啊!」

  靜言現在是最不想見到潘三奶奶的,結果她還就來了!

  潘奶奶存了什麼心思,靜言只聽她說了幾句話就明白了。先前母親過世時就因為這個鬧得不歡而散,要不是有大郡主和衛玄,那天還不知會鬧成什麼樣子。

  只是當時曾上前幫忙勸慰的嫂子,如今也不在了。

  章家這一支只剩下靜言和冕兒,靜言又是個還未出閣的姑娘。按潘三奶奶的話說,沒個妥帖的長輩在畢竟不像話,冕兒是個男孩兒,終日只有一位姑姑撫養,只怕長大了也缺乏男子氣概。

  「章家今後就指望他這一根苗兒,可得悉心教養將他撫育成才,有朝一日也能光宗耀祖。所以啊,我昨兒就跟我們三爺商量著把冕兒接進府裡去,一來吃穿比家裡更精細些,二來潘氏的家塾比章氏的不知強了多少倍。我們三爺說了,也不在意給冕兒多出一份束脩,畢竟潘氏家塾裡的孩子不會非議冕兒什麼,章氏的麼……難免碎叨些有的沒的。」

  靜言真是稀奇得很,她姑姑怎能在上次那般幾乎撕破臉的大鬧後還能像個沒事兒人似的來說這些。

  雖三奶奶這次的說辭合情合理,但縱觀以往,也不能怪靜言對她存了小人之心。上次母親過世嫂子還在,她這姑姑就惦記上了家裡的田莊地產,這次又要把冕兒接去!

  靜言終歸是要嫁的,她和衛玄的事現今已算公開,潘三奶奶必然也是知道的。那她把冕兒接去後,不出幾年,章家的產業必然都要潘三爺那邊幫著打理。只怕這打理來打理去的,家裡的東西就都拐進潘家的門了。

  「多謝姑姑的好意,我和冕兒已另有打算。」

  潘三奶奶撇著嘴笑道:「你又能打算什麼?今兒屋裡都是自己人,咱們關上房門不說兩家話。姑娘和大總管的事兒我也聽說了,正好大總管也在,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靜言啊,不是姑姑數落你,你那點小算盤我心裡明白得很,你必然是盤算著等孝期一滿就帶著冕兒嫁到衛氏去,但你可曾想過人家大總管的心思嗎?你一個姑娘還未給人家生養,就先帶過去一個,這讓旁的人怎麼瞧你呀!」

  靜言怎麼也沒想到她姑姑竟能說出這種話來,而且是當著衛玄的面!

  誠然,她是想過以後和衛玄成了親就將冕兒一併接過去照料,但這是她瞞著衛玄最後的一點點小私心了,現下就這麼一下子被她姑姑揭穿,恨得她幾乎要拂袖而去。

  但潘三奶奶這句多少帶著點兒挑撥味道的話卻正中了衛玄的心意。

  原本他就有過這個打算,但顧及靜言才剛失去兩位至親,這人又素來臉皮薄,才沒敢提出來,現在一聽潘三奶奶的話,心念急轉,立刻來了個借坡下驢。

  「潘三奶奶多慮了。此事我已和王妃以及姑奶奶商議過,王妃的意思是讓靜言等七七一過便帶著冕兒一同去王府居住,姑奶奶昨日還替冕兒選了位西席。府中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在我出征的這段時日,王妃和姑奶奶也能替我照顧著些。等孝期一滿,我就打算迎娶靜言。府中的言先生您是知道的,他早就應了要當冕兒的師傅,只可惜這段時日邊關不太平,不然冕兒早就進了王府。」

  靜言飛快的瞥了衛玄一眼,連日來蒼白的臉上浮起少許紅暈。

  潘三奶奶被衛玄一席話噎得一愣,「這、這是王妃和姑奶奶的意思?」

  衛玄淡淡一笑道:「是。」

  「王妃也、也太仁厚了。」

  興許這次潘三奶奶來之前是滿心以為能心願達成,不料臨了又突發變故,冒出來王妃和姑奶奶這兩尊打死她也惹不起的佛,於是嘴上便沒了把門的,一不小心把心裡話就漏了出來,嘀嘀咕咕的說:「靜言這丫頭晦氣啊,就是個喪門星!王妃還把她帶在身邊……」

  衛玄眼中寒光一閃,「嗯?!三奶奶說什麼?」

  靜言垂著頭,心中五味雜陳,估計她姑姑得有段時日不敢再往她跟前湊合了。

  看一眼地上還未打掃的渣沫,忽然撲哧一笑,看向衛玄說:「我倒不知你竟有這麼大的力氣,一把就將茶碗捏得粉碎。手上紮著沒有,我看看。」

  衛玄由著她拉起自己的手,心中依然義憤難平,「她竟敢那麼說你!若她不是你姑姑,我立刻便帶人把她家一併端了!」

  靜言用絹子擦了擦衛玄的手心,斂起笑意,眼中複又泛起哀傷,「其實姑姑說的也對,先是父親,再是大哥,然後是母親和嫂子,我真是個命硬的……」

  衛玄抬手輕扣住她的嘴,「不許這麼說!你不是。」

  靜言定定的看著衛玄,這麼些天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般直視著他。前幾日即使看在眼裡這人影兒也沒落在心上,今日又多虧了他的維護,不然她都不知該怎麼應對這一波又一波的煩心事了。

  拉下他的手,靜言搖了搖頭道:「我是不是很沒用?除了自己那點小事,什麼大事都要旁人幫忙。」

  衛玄反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不,你這個念想要不得。過去的就是過去的,你日後還有好多大事要辦,誰也不是生下來就什麼都懂得的。而且,我也不是旁人。」

  靜言閉上眼,偏了偏頭蹭著衛玄的掌心,「還好,我還有你。」

  突然想起來一件「大事」,猛的睜開眼,雙手抓緊了衛玄的胳膊,「你!你就要出征了!答應我,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來。我、我不能沒有你,如果你有什麼好歹,我也不想活了。」

  話還未說完,鼻子先酸了。

  靜言扭開頭用絹子掩著臉。她已經失去的太多,再承受不住失去衛玄。

  一個寬闊的懷抱從身後慢慢將她圍攏。

  靜言掙扎了一下,反身撲了過去。

  衛玄緊緊的抱著她,「放心,我會平安的。聽話,等七七一過,你就應王妃之邀,帶著冕兒回王府去。府裡絕對沒人敢嚼舌,我在邊關也能放下心。」

  過了許久,靜言才埋在衛玄胸前輕輕的點了點頭。一隻大手抬起她的下巴,衛玄盯著她的眼睛,「再十日我即將出征,我想……要一個祝福。」

  初春季節,在章家的廂房內,衛玄單膝跪在靜言身前。

  靜言雙手捧著他的頭,慢慢彎下腰,在他額前印下一個吻,「祝你凱旋。」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六十二章

  築北王府漱石居內,姑奶奶掃了眼達森遞上來的一對玉鐲,眼中陰晴不定。

  達森冷漠的說:「大世子身邊的小廝雙慶招供說是東院門上的劉二給他牽的線,也是劉二給了春.藥讓他下在大世子的酒裡。但劉二得知雙慶被抓後便落跑,至今還未發現其行蹤。這一對玉鐲,是屬下在劉二房間裡找到的。」

  姑奶奶冷笑一聲,「逃跑?他能跑到哪兒去?你且派人繼續尋他,荒山野嶺地壟溝子也多瞧瞧,這人啊,竟不知有過河拆橋一說嗎?保不齊已經不在了。」

  達森聽了並不意外,依舊冷漠的說:「屬下以為,劉二既然是要卷了細軟出逃,沒道理會遺落這麼貴重的手鐲。不知大公主可從鐲子上看出什麼文章沒有?」

  姑奶奶拿過鐲子端詳片刻,低垂的眼讓人看不透她在想什麼。

  過了許久才悠悠一聲長歎道:「這個事兒對內對外都要有個交代,不然就算靜丫頭那邊我能壓住一時,王爺王妃也不會善罷甘休。但邊關戰況緊急,總不能讓別人牽著鼻子走,在一件小事上耽誤工夫。」

  達森瞇了瞇眼,「大公主……」

  姑奶奶一抬手打斷了他,「這對鐲子你就當沒看見,你只管去抓劉二,是死是活沒所謂。」

  達森停頓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看了一眼姑奶奶的神色,終究沒開口,只是彎腰行禮告退了。

  姑奶奶斜倚在軟榻上,只一個心腹大丫鬟采如在旁邊伺候著。

  這采如也是莫伊族與北疆人的後裔,對姑奶奶忠心無二,且因為從小便長在姑奶奶身邊,看得多見得多,聰明機靈更在春巧夏菱等人之上。

  現下看著自家主人眉頭微皺的模樣,便輕聲問:「大公主是在為這鐲子煩心?」

  不問還好,這一問姑奶奶就騰的一下坐了起來,眉眼一立,抄起鐲子往地上狠狠的一摜,好好的一副翠玉手鐲就給摔了個粉身碎骨。

  采如嚇得趕忙跪倒:「大公主息怒!」

  姑奶奶咬牙切齒的低聲咒罵道:「好陰毒的手段!以為我會中計嗎?」

  這副鐲子她一眼就認出是顧夫人的東西。從前管了西院那麼些年,王府裡女人們的首飾哪一件不是經過她的手?

  這對玉鐲是在顧夫人入府第五年上置辦的,當時是用一塊老慶南王送的雲城翡翠籽料一併做了六副。其中上好的兩副分別是她和王妃的,三位夫人得了次一等的,還有一副小一些的給了才滿三周歲的大郡主。

  王府裡的小廝丫鬟見慣了金珠玉器,哪一個會分不清好賴?這對鐲子雖算不上極品,但放在外頭也是上等的。劉二卷包落跑,聽達森說衣裳都各帶了三五套,偏偏會遺落下這個?

  哼!分明是有人要栽贓!

  姑奶奶站起身在房中踱步。

  當年她逼著阿弟娶進來三房侍妾,為的是能讓王府子嗣枝開葉散,卻不想阿弟那癡情種子一味的跟她推來擋去,以至顧夫人入府第二年才圓了房。

  要不是安夫人借著王爺進山秋獵使了些手段,恐怕王府如今就只文符一個男孩兒,這對於一個武將王府怎麼能行?

  且不說邊關後來太平了這些年,當初她就是防著萬一以後戰事又起,王府世子必然領兵出征,戰場之上生死莫論,只有一根獨苗,萬一有個好歹,王府怎麼辦?

  朝堂上那幫子老不死的虎視眈眈已不是一年兩年。世宗駕崩後,當朝內閣以譚氏陸氏為首,撤藩的摺子隔三差五的就要鬧一次。原本王府到了她和阿弟這一代就子嗣單薄,算上旁支的靳氏,也不過十幾人而已。

  鎮守邊關,北疆封地,全是靳氏祖先用鮮血捍衛的。

  二十三年前,她的爹爹就……

  姑奶奶停住了腳步,素來犀利的眉眼透出一股無法描述的悲戚。

  「我原本是一心為王府謀劃,卻謀出了這麼個孽障!難道我真的做錯了麼?!」

  聽著姑奶奶聲音裡帶著絲哽咽,采如也紅了眼圈。府裡的人十個就九個恨著她家大公主,卻沒人記著大公主為了王府把自己都耽誤了。

  采如記得她在八歲上剛被送到姑奶奶身邊時,她母親曾告訴她,因為老王爺當年臨終前的一句話,大公主終身不嫁,只為能扶持王爺。

  那會兒北疆剛剛太平,百廢待興,除了男人們打仗的事,可以說築北王府裡裡外外全是大公主一手操持,巴雅城的繁榮也是因為大公主一力促成了蒙州草原上各個部族與北疆通商。

  母親就是一名由莫伊族陪嫁來的侍女,曾逼著采如發誓:「你要盡心盡力的伺候大公主,這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是我們草原上的女勇士,是莫伊族的榮耀!」

  采如跪著向前爬了兩步,「大公主,您有什麼難處盡可以吩咐奴婢去做。」

  姑奶奶慢慢搖了搖頭,「現在誰也沒用,這個事兒……只能壓著。」

  可是能壓得住麼?

  先是一石兩鳥算計了世子和章家丫頭,恐怕這其中最可憐的就是靜言這姑娘了,誰讓她跟衛玄情投意合呢?設計她就是要把衛玄也一併拖下水。

  要不是盧氏那個貞潔烈女,又有精通藥理的劉太醫,文符,盧氏,靜言,衛玄,誰也脫不開私.通的罪名。一旦落了實,陳太守那頭野狼必然要上報京城,陸氏一族的人定會大做文章。文符的未來就全毀了!一個犯有通奸罪的男人,再無可能繼承藩王之位。

  那這個位置會傳給誰?

  其實在事發第二日,姑奶奶就想到了這一層。

  按她炸雷般的性子早就該家法處置了那孽障,可是,一來達森還未尋到切實證據,二來從劉太醫那邊傳來消息說世子的根基受損。雖是細心進補便有可能大好,但萬一不行呢?

  王府總要有人繼承,總得有人傳宗接代。

  「采如,你先退下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姑奶奶逕自坐在炕上,裝了一鍋煙絲。

  煙霧繚繞間,只見她一雙眼犀利中又透著些許無奈和憤恨。

  那個不爭氣的孽障,倒是滿肚子的陰謀詭計啊,簡直跟他娘一個揍性!下藥,嫁禍,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幹的?

  臨了還留下一副鐲子栽贓給顧夫人,他難道不知道顧夫人根本沒理由去算計大世子嗎?那個女人早就沒了剛嫁入王府時的心氣兒,鎮日對著幾尊泥偶吃齋念佛,能謀劃出這等詭計她也不會在王爺跟前如此不得寵了!

  如果說姑奶奶這輩子對什麼事懊悔過,可能就是後悔當年逼著王爺娶了三位夫人了。

  要是沒有安夫人,就沒有文筳這個畜生!

  姑奶奶慢慢垂下了頭,喃喃自語:「我……真的做錯了啊!」

  巴雅城外的某個不起眼的小院裡,臥房中充斥著讓人面紅耳赤的呻吟和喘息。

  廖清婉尖叫著抓緊靳文筳的胳膊,「別……別……疼!」

  然而靳文筳就像沒聽見似的,在這個柔軟的,屬於他的女人身上釋放著自己的怒火和瘋狂。是什麼讓他的計畫功虧一簣?他從不相信因果報應,什麼人在做天在看?他不信!

  在最後一輪的衝撞中結束了這場單純的肉欲,靳文筳只在已經渾身癱軟的廖清婉身上趴了一會兒就一翻身坐了起來。

  飛快的整理了一下衣衫,站起身繫上汗巾子,一抖長衫下擺,他又是那個衣冠楚楚的翩翩公子了。誰又能看出他才剛肆意在一個女人身體裡橫衝直撞?

  廖清婉抱著棉被也坐了起來。

  文筳這幾天脾氣很壞,來了也不大說話,只是陰沉沉的坐著或者和她顛鸞倒鳳。今日進屋便把她往床上一推,他自己更是連衣裳也沒脫,褪下一半褻褲就提槍上陣,沒有甜蜜的親吻,沒有溫柔的撫摸,廖清婉覺得好似被人狠狠的抽了兩耳光。

  他拿她當什麼?

  「你明天就回家罷,再有幾日我便要隨父王出征。」

  廖清婉張了張嘴,但眼前的男人甚至都沒回頭看她一眼,只有一個背影。

  「好……」她現在只有他,她已沒有了回頭路。除了順從,她不知道該怎麼做。

  但,在靳文筳沒看見的這一瞬間,廖清婉的手悄悄的撫摸著自己的小腹。也許,這裡已經有了一個文筳的孩子罷?

  苦澀中帶著些微的滿足。也許,文筳最近是遇見了什麼麻煩事罷?夫為妻綱,只要能取悅自己的男人,便是讓她做什麼都是使得的。

  一個帶著厚棉帽的男人突然闖了進來,嚇得廖清婉尖叫一聲縮回了被子裡。

  「公子,劉二……」

  靳文筳一個眼神止住了他的話,眉眼間愈發陰毒,「出去說。」

  那男人低了低頭,跟在二公子身後走出臥房。臨出門前忍不住回頭瞟了一眼,才剛雖只一瞬,但那條雪白的膀子他看得真真切切。二公子藏著的這位小娘子可真是個尤物呢!

  「小的按公子的意思一路暗中墜著劉二,這廝果然沒聽公子的吩咐去南邊,只是帶著金銀珠寶藏回了老家。小的謹記公子的叮嚀,若劉二不願南下便就地宰了他。只不過這廝憑的謹慎,小的一直在野地裡守了兩天兩夜才有機會下手。可也真是兇險,該著了公子有運勢,小的才將那劉二騙至野地裡弄死,王府的追兵就到了。來人騎射功夫了得,長得也像外族人……」

  靳文筳一聽劉二已被幹掉,多日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微微一笑道:「那必是莫伊族親兵了。你可將劉二手裡的東西都拿回來不曾?」

  那男人立刻取來一隻包袱呈給靳文筳,「請公子過目。」

  靳文筳一擺手,「你收著罷,此番多虧了有你。」

  男人頓時喜笑顏開,咧開的嘴裡一口骯髒的薑黃大牙,「小的還想求公子一個賞賜。」

  「嗯,你說。」

  「這屋裡的小娘子……不知公子打算如何處置?」

  靳文筳眉心一跳,隨即笑道:「你倒是識貨得很。行,好好慰勞慰勞你也是應該的,只不過她身子嬌嫩,你又在野地裡混了這許多天,先去洗洗乾淨,別嚇著了人家姑娘。」

  看那男人行了禮歡天喜地的退出去,靳文筳眼中閃過一絲殺意。

  天色漸暗,廖清婉已經穿戴利索,正懶懶的繡著一方肚兜。

  門被推開。

  靳文筳走了進來坐在她身旁,伸手攬著她的腰,下巴擱在她肩上,頗有興致的看她手裡繡的花兒,「我的清婉果然好手藝。」

  說罷勾起她的下巴細細的吻了吻她的嘴角,喃喃的說:「長得這麼美,溫柔又賢慧,我真不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城裡啊~」

  這是怎麼了?廖清婉不停的眨著眼睛。剛才還那般冷漠……

  「是你的人給你帶回好消息了麼?王爺給你派了個可以得軍功的好職位?」

  靳文筳乾脆由身後將她抱入懷中,有點疲倦的說:「是啊,是個好消息。」

  從今往後,再也沒人能威脅到他了。該剷除的,他已經全部剷除,這次的計畫依然有不夠周密之處,否則……哼!無所謂,反正大哥日後子嗣艱難,就算王府裡有人猜到八分,只要有那個把子嗣看得比天還重的姑姑在,他就是王府唯一的希望。

  看誰敢動我!

  至於大哥嘛……既然已經子嗣艱難了,那就由他再找找什麼良藥給大哥補一補好了。

  越想越得意的靳文筳忍不住輕笑出聲,溫香軟玉在懷,他不是柳下惠。

  廖清婉嚶嚀一聲,嗔怪道:「不是才剛……你又來?」

  靳文筳一口含住她嬌小的耳垂,「平日裡是這麼可愛的賢慧模樣,在床上卻又那麼浪,我便是死在你身上也不夠呢。」

  臥房外春寒料峭,在後院的柴房裡,一個死不瞑目的男人徒勞的瞪著眼。

  月上枝頭。

  不出靳文筳所料,三日後,劉二的屍體被達森帶回王府,這件轟動全城的風波就此平息了大半,雖然所有人都在猜測,但姑奶奶果然以大戰將至需穩定軍心為由,將事情按下不提。

  七日後,渾身銀甲的靳文筳策馬停在築北王身後,瞥一眼和他同列的大世子,靳文筳唇邊泛起一絲微笑。

  言重山放下馬車車窗的棉簾子,仔細掩好車門,從懷中摸出一枚才剛收到的小蠟丸。

  拇指稍一用力將之捏開,裡頭團著一塊極輕薄的紗。

  由袖中掏出一小瓶藥粉均勻的撒在紗上,細細的篩了兩遍,原本不起眼的白沙上泛起黃褐色的文字。

  言重山的眉頭越皺越緊,看完後立刻將那紗塞進車廂中的暖爐中引燃。盯著那縷騰起的灰煙,言重山忽然搖著頭笑了,聲音低得宛如耳語,「造化弄人,這難道是天意?」

  靜言裹緊斗篷,兜帽之下只露出一雙眼睛。擠在人群中,拼命踮起腳去看那一隊隊出征的北疆軍兵將。

  忽然,她看到了!

  一匹通體純黑的駿馬之上,身著重甲的衛玄威風凜凜,顧盼之間,盡顯武將霸氣。

  兩人的視線就在那最恰當的一刻相遇,沒人能看懂他們視線裡蘊含著的情意。

  這份濃情只要衛玄和靜言明白就夠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1 10:42 AM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六十三章

  盧氏的七七喪事一晃而過,靜言每日裡都是親自照顧冕兒的飲食起居,她家原本狹小的院子此時卻顯得空落落的。

  每天晚上拍著冕兒入睡後,靜言便回到自己的房中做做針線。

  以前她最不喜歡的活計,現在卻幹的津津有味,一針一線又細又密。全神貫注的看著那針尖在布料中穿梭,能讓靜言得到片刻的寧靜。什麼也不用想……

  經受了這麼大的變故,如今這已經殘缺不全的「家」裡最傷心的卻不是靜言,而是老管家。

  老伯自從事發第三日便躺在床上一病不起,有時在睡夢中還會說胡話,來來回回念叨的全是章夫人,盧氏以及一個帶棉帽的男人。

  老管家清醒時就掙扎著跪倒在靜言面前,捶胸大哭,說自己老了,糊塗了,竟在那一夜聽見是王府的人來叫門便信了他們,如果不是他把人放進來,家裡又怎麼遭此劫難?

  靜言把老管家扶起來,臉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緒,「不,來的也許就是王府的人。」

  老管家猛的抬起頭,嘴唇哆嗦著,「他們、他們!我跟他們拼了!」轉身就要往外衝,卻連廳堂的門檻都沒邁出去就一頭栽倒在地。

  靜言親自把老管家送回了房,坐在床尾,拉著老伯的手說:「您放心,我一定會把害了嫂子的人查出來,殺人償命。」

  老管家勉強順過氣來,一把攥住靜言的手說:「小姐,難道你還要回王府去麼?那個地方不能去啊!那個地方……吃人啊!咱們守家待業的,便是過得辛苦些也無妨,只求能平平安安。章家只剩您和冕兒少爺了,老奴……」

  靜言搖頭打斷了老管家的話,眼睛裡雖有些迷茫但亦有她自己的篤定,「我一定要回去!如果真凶真的是王府裡的人,我若是不回去當管事,王府大門我都進不去,恐怕這輩子都不能給嫂子報仇雪恨!」

  七七已過。

  這次沒有衛玄來接她。

  靜言收拾了東西,將她和母親以及嫂子的房間一一落了鎖。

  轉過身,夏菱正指揮著小丫頭們將她的物什裝上王府派來的馬車。

  特意穿了身素淨衣裳的大郡主抱著冕兒,逗他說:「以後我就是你姨。冕兒願不願意跟姨去住大屋吃好吃的餑餑?」

  冕兒的五官有七分像嫂子,小小年紀便是眉清目秀,書香之家多少代人培育出的文秀面龐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泛著水光,「不,我要跟姑姑在一起!」

  冕兒自從盧氏過世後就很黏靜言,只要下了學堂,回家便纏著靜言不放。

  靜言不打算瞞他什麼,頭七一過就認認真真的對他說:「你娘去找你爹了,以後他們倆在一起,你跟姑姑在一起。是人都有這麼一天,等姑姑或者冕兒到了這一天,也是要去他們那邊的。但現在你只能和姑姑在一起,而且你還要好好讀書,考取功名。這是你爹娘的願望,他們希望冕兒能有出息,冕兒願意嗎?」

  也許真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也許是章家祖先在天有靈,一個才七歲的稚兒在聽了這番話後使勁兒憋著眼淚,點頭說:「姑,我明白,娘死了。人死不能復生,侄兒一定不辜負爹娘的希望。」

  大郡主把冕兒放下,看著他默默的抱來一隻小包,跟著丫鬟們把包袱放進馬車。

  「這孩子的脾性跟你挺像。」大郡主回頭看著靜言道:「走罷。」

  小丫頭葉兒也提著包袱出來了,規規矩矩的給靜言磕了個頭,「小姐,我走了。」

  靜言拿出早準備好的一塊銀子遞給她:「多謝你一直在母親病榻前照料。」

  葉兒一個勁兒的擺手,「不,不,小姐,我不能要。」

  靜言微微彎身,向葉兒行了個禮。

  葉兒再也忍不得,眼淚唰的一下就下來了,「小姐……」

  已經是春天了。即使北疆的春季依舊寒冷,甚至依然會下雪,但靜言相信,離冰雪消融的日子不遠了。

  葉兒終究收了那一塊銀子,挎著包袱獨自離去。

  靜言回頭最後看了一眼她的家,而後毅然決然的跟著大郡主踏上回王府的馬車。

  邊境,帝泉關。

  此時山中雪道初融,一腳踩下去又濕又滑,正是個狗扒犁跑不動又容易凍壞了馬蹄子的季節,總還要過得十天半月才好行走。

  琉國人也深諳此道,連日來不過是派出小股輕騎遊擊騷擾,沒什麼大動靜。

  衛玄推門進屋後跺著腳,吩咐四虎:「我和言先生有事商議,你替我去營裡尋一圈,看著有鞋襪浸濕的士兵就讓他們速速回房換上乾爽的,別還未打仗先凍壞了手腳。」

  四虎一抱拳應了,又說他已告訴檢校醫官預備下驅除寒毒的湯劑,每日都派給兵士飲用。

  言子嶽笑著說:「你這九隻老虎個個都抵得上半個偏將了。」

  衛玄一笑並不言語,只是脫了斗篷坐在書案後低頭去看地圖。

  言重山待四虎走了便掩好房門,神神秘秘的說:「我剛得了一個信兒……」

  然而他只說了個開頭就被衛玄打斷,「有關北疆公務或邊關軍情的你便說,若是京城中那些糟爛的破事兒我沒興趣聽。」

  言重山不以為意,大喇喇的坐在書案對面,「京裡的事兒,朝堂上的動向,也是和北疆有關的,不然我也沒興致讓人去打聽。」

  衛玄突然抬頭盯著他說:「言重山,你到底是什麼身份?還想瞞我到何時?連著幾天我都是隨口搪塞你,你竟會看不出?還要往我跟前湊?好!既然如此,今日你若不跟我交代個實底兒休要怪我將你當細作拿了,直接扔進地牢!」

  言重山的族人中有一位名叫言錦程的先人。

  言錦程曾因抗婚被族中除名,好好的駙馬爺不當,跑到北疆來當軍師。這一當便是落地生根,娶妻生子。

  言重山族中還出了一位武將名叫言子岳,當年棄文從武亦是被族人輕視,直至言子岳成為世宗心腹大將,官拜一品神鷹大將軍,言氏族人這才又反過頭來巴結。

  言重山的父親就是言子岳的胞弟,當年全家人中只他父親一人全力支持哥哥,所以言子嶽對言重山甚是疼愛,在他幼時就經常將其接來身邊玩耍。

  衛玄冷哼一聲,「我不是問你為何懂的兵法,我問的是你的身份!你父親和言將軍一母同胞,將軍疼愛你,傳授些武學兵法也是正常。但據我所知,你家和言軍師一系走的並不近,兩年前若不是因為你死皮賴臉又兼之王爺念舊,不然怎麼也容不得你進王府。別跟我說什麼效仿先人,再拿這個當藉口,我即刻就把你踢到前鋒營去當馬前卒。」

  言重山翹起一根小指撓了撓頭,「我露餡了?」

  衛玄瞇起眼很是輕蔑,「露餡也是故意的。是你自己不想再藏著,但又怕主動說出來你那大東家會治你的罪,所以這幾日故作口無遮攔,巴不得被我看破罷?」

  言重山唉聲歎氣的道:「不是都說北疆軍裡全是愣頭青嗎?怎麼就出了你這麼個精明的?」

  衛玄信手拈來一顆酥豆,以拇指食指夾著一彈,坐在對面的言重山立刻捂著腦門嗷嗷叫,「不帶使暗器的!」

  「那就快點兒說!再來拍馬屁一腳踢死。」

  「說便說。」言重山點了點額頭,「這也算被你施了刑,還請衛將軍務必記得我是在嚴刑拷打之下才招了是皇帝派來北疆的添翼所密探頭子。」

  兩年前言重山來的時候,恰逢陸大學士父子聯名上書撤藩。

  這一南一北兩位藩王在太祖當年打下江山時出了大力氣,只不過南域富庶,在天下太平之後慶南王便交了軍權只管經營,北疆臨界琉國,一直以武將王府鎮守邊關。

  南域乃全國鹽茶稅賦重地,慶南王一脈的後人格外擅長經濟,更是深諳官場道理,數不盡的金銀珠寶塞出去,卻也填不飽人性之貪。

  北疆才太平二十多年,與蒙州通商也不過十六七年,但巴雅山中礦藏豐富,邊境遼闊,在姑奶奶的主張下大開門戶招攬各國游商,更有稅賦減免,這才讓北疆僅用區區十數載便一躍成為全國第二大經濟樞紐。

  樹大招風。

  於是,太平盛世無需再擔憂戰亂,這一南一北兩塊「肥肉」就成了有些人的心頭病。其中築北王府軍權在握,北疆比南域離京城近了許多,更是重中之重。

  「皇上想撤藩?」衛玄濃眉一皺。

  言重山撇了撇嘴,「想,但未必敢。當今這位是出了名的懦弱無能,但再弱他也是坐在那個位置上。以前皇后一族一家獨大,近二十年陸氏譚氏聯手崛起,眼看著太子被廢,朝堂上權利易主,但你看看皇上還不是一手抬起與譚陸不對付的另一派勢力?而且,在這段時間裡,還發生了一件更大的事……」

  言重山話音未落,突然響起敲門聲,「衛將軍和言先生在嗎?」

  原來是李崇烈。

  只見他紅著眼睛似乎頗有些心緒不寧,進來後面色尷尬,支支吾吾的樣子好像又有些懊悔不應該來。

  衛玄正因言重山的話只聽了一半有些心急,便也沒跟李崇烈客套,直接問他有什麼事?

  李崇烈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從懷中掏出一封信。

  「今日收到母親的家書,言辭間頗有些古怪……我、我……」

  衛玄了然,面色和緩下來,「你想回去探望母親?」

  李崇烈堅定的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將緊緊攥在手中的書信展開放在桌上,說:「只看這後面幾句,我也堅決不能回去。只是,思來想去不明白這其中到底出了什麼變故,所以就想來找二位商量商量。」

  言重山和衛玄對視一眼,一同看向那封薄薄的家書。

  不提前頭那些慈母關心兒子的家常閒話,只看讓李崇烈心思煩亂的最後一段。

  【……吾兒既已於北疆立業便不可有始無終,如若能從此為國盡忠鎮守邊關,為娘便在九泉之下亦能名目矣。】

  在衛玄看來這信中並無什麼古怪之處。想他身為武將之子,類似的言辭幾乎從小聽到大。

  然而言重山卻撲哧一笑,「令慈高瞻遠矚!」

  正當衛玄和李崇烈要張口詢問言重山何出此言時,忽覺腳下一震,遠方傳來轟隆隆的聲音。

  三人匆匆推門而出,只見西北方煙氣長天,似乎還有火光暗隱。

  有衛兵匆匆跑來高呼:「啟稟左將軍,巴雅山西北一處突然由山頂躥出大火拼濃煙,還有飛石掉落!」

  只這片刻之間天地已一片昏暗,西北方的天空更是濃煙滾滾。

  衛玄當機立斷,傳令下去,命兵將不得擅自好奇探尋,更讓所有人都避於屋舍之內,自己親自帶著衛氏九虎以及一隊親兵匆匆往西北策馬而去。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六十四章

  《北疆志•帝泉關》:

  鴻恩二十八年,三月十四。午時,天地忽然晦螟,時或赤黃,有同煙焰,腥臭滿室,若在烘爐中,人不堪重熱。四更後消止,而至朝視之,則遍野雨灰,恰似焚蛤殼者。稍晚,煙霧雲氣,忽自西北,地昏暗,腥臭襲人之衣裙。

  在這次地動山搖火光沖天的災難之後,第三日,大雪忽至。

  原本應是潔白無瑕現下卻是灰黑色的雪花紛紛揚揚,天地間一片讓人絕望的骯髒。所有兵將都湊在房檐下或窗格前仰首觀望。馬圈中馬兒驚恐的嘶鳴不已,煩亂的踏著蹄子。

  陣前議事廳中,王爺居首,大世子二公子分坐左右,衛玄等武將以及謀士全部在列,皆為這突然而來的天災皺緊了眉頭。

  有輕騎回報,「所崩之山非我國境內,但有臨界村落遭飛石襲擊。大者如磨盤,小者亦如盆。山中噴發之火所過之處樹木成碳,百獸盡殆,滿目瘡痍。屬下以手探土,溫熱猶在。」

  有謀士憂心忡忡的說:「王爺,這恐怕是個凶兆。」

  靳文筳是最不信這些的,聽了便嗤之以鼻道:「什麼凶兆?身為武將征戰沙場刀刀見血,豈不是每次上陣都是滿地凶兆?若是怕這些也不用打仗了。」

  雖然靳文筳在軍中名聲不是很好,這在一點上衛玄等人還是很贊同的,在他們眼裡吉凶之說只是欺騙無知民眾的無稽之談。

  王爺對此說辭也是不甚在意,只是問衛玄:「事發當日你親自去看過,道路可有封堵?」

  衛玄起身抱拳道:「帝泉關外西北方有山崖滾落巨石,山林盡毀,路上的冰雪皆化為泥水。先前屬下曾擔憂引發山林大火,今日有降雪,倒也不足為懼了。」

  靳文筳也起身說道:「我曾於昨日探查關外小路,五條中有三條被碎石堵死。若說真有鬼神,這便是天助我北疆軍!琉國擅長遊擊,現今無路可走,我看他們還怎麼來偷襲騷擾。」

  王爺點頭道:「確實如此。」看向靳文筳,面上神色愈發和藹起來,「我知你一心想為軍中出力,但以後萬萬不可這般貿然出關。琉國人極擅山地突襲,一切小心為上。」

  說罷又拍了拍一直坐在旁邊沒吭聲的大世子,「這幾日身上可覺得好些了?」

  靳文符點頭說:「有勞父王掛念,孩兒很好。」

  王爺短短的輕歎了一聲,站起身來,廳堂中的武將也紛紛跟著起身。

  命衛兵將門窗打開,所有人都看著外頭漫天的黑雪。

  築北王步出房門,看著落地即化為泥水的雪片喃喃的說:「這一場天災過後,積雪都化了。琉國人恐怕不會再甘心蟄伏,這幾日加強邊界巡查,夜間巡防增派三倍人手,準備隨時應戰。」

  身後眾將轟然應諾。

  入夜,李崇烈當值。

  在城牆上巡過一圈後回到值夜營房。在邊境自然不像在王府,便是王爺身邊也沒有奴僕伺候,只有親兵幫著料理一些生活雜務。

  解下斗篷,摘了頭盔重甲。李崇烈隨意抹了把臉,滿手的灰泥。大雪已變成小雪,雖不似白日裡那般黑,但也是灰撲撲的。在外巡邏的兵將若是站定不動,遠遠看去就像一尊尊泥人。

  只穿一身武袍,李崇烈坐在書案後。

  翻了會兒地圖,閉目沉思。

  三天前言重山透露了一個天大的變故:三皇子正在密謀犯上,皇帝得了密信後按兵不動。

  明知自己的兒子懷了謀逆之心為何不動?

  李崇烈以拳撐著額頭小憩。

  是皇帝要給三皇子一個幡然悔悟的機會,還是皇帝要借由此事堂而皇之的一舉除掉三皇子避免朝堂動盪?果然是皇家之內無親情嗎?那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啊!

  思及至此又想起自己,唇邊浮起一絲苦笑。他又何嘗不是父王的親生兒子?可他那父王起先幾年還能想著他和母親,後來被那些美婢豔妾環繞,便將他們母子拋在腦後。

  二十多年,自他有記憶起,每年能見到父王的次數屈指可數。明明就在一個宅院之內,卻是咫尺天涯。

  不禁心生感慨,築北王府的二公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衛玄一把打飛言重山想去拿酥豆的手,「談公務,恕不提供零食。」自己卻抓了幾顆扔進嘴裡嚼起來。

  言重山瞇著眼,咬牙道:「不就是靜言送你的幾盒豆子嗎?也不是什麼金貴東西,城裡好幾家店鋪都有賣,小氣!」

  衛玄啪的一下扣上盒蓋,轉手把這只裝有酥豆的盒子放到身後的文卷櫃子裡,「靜言的名字不是你叫的,給我規矩點兒!」

  言重山翻起眼白,「憑什麼?我拿靜言當妹子,兄長直呼妹妹的名字有何不妥?」

  提起這個衛玄更是一股邪火躥上頭。

  自從將他對靜言的情意公之於眾,大世子,言重山,李崇烈紛紛表示他們拿靜言當妹子,於是他就順理成章的變成妹夫。哼!明明靜言是他們的嫂子!這些賴皮小兒,等將來他把靜言娶回家,看他們誰敢冒充娘家人來叫他妹夫,一律亂棍打斷腿。

  衛玄虎著臉掂了掂桌上的硯臺,又瞄了瞄言重山的腦門兒。

  言重山立刻收回白眼,正色道:「上午王爺所言極是,這場仗很快就要打起來。邊關戰亂聽著兇險,依我看倒也沒什麼。琉國人素來不愛使奸計,只是戰場廝殺,以咱們北疆軍的實力,不說穩勝但也能立於不敗。當務之急是朝堂,皇帝最近重新提拔啟用的大臣太多太急,到底還是有欠穩妥。尤其李崇山的外祖父被抬至戶部侍郎,這個位置……」

  言重山微微一笑,和衛玄對視一眼,均是心知肚明。

  衛玄原本對朝堂上的事並不太往心裡去,但二皇子背後的陸氏和譚氏卻是一力主張撤藩,只要二皇子被立為儲君,築北王府的命運就將被捲進這場朝堂爭鬥之中,再無可能像以往那般置身事外。

  李崇烈雖為皇族,但他母系卻與肇親王妃身後的陸氏一族是死對頭,肇親王妃多年來對李崇烈母子肆意欺辱,更是加深了這份仇恨。

  可以說,如今築北王府善待李崇烈,就是明擺著站在戶部陳侍郎一邊,而這位陳侍郎以及與他同時重新被啟用的一眾大臣,都是置身皇儲之爭之外,可以說是皇帝培養起的第三股勢力,一旦三皇子逆反,他們就是對抗陸氏譚氏一黨的另一黨派。

  言重山悠悠然歪在椅子裡,笑著說:「所以說李崇烈的母親真是高瞻遠矚,暗示這唯一的兒子留在北疆。一來可以通過此次大戰混到軍功,二來可以遠離朝堂成為陳侍郎一黨在軍中的新興勢力。他們需要咱們,亦如咱們王府需要他們,真乃互惠互利一舉兩得啊~」

  衛玄想了想,哂笑道:「什麼‘咱們王府’?你這個皇帝的爪牙還敢自詡是王府中人?」

  言重山嘖了一聲,「我這不是因為當年氣盛開罪了陸世琛嗎?要麼被貶到荒山野嶺當個小縣令,要麼成為皇上的心腹,添翼所的探子。皇帝這一招也算是一箭雙雕,又顧及了我們家族的顏面,又能多一個‘自己人’幫他盯著王府。只不過我言重山可不是那麼好擺弄的,陸氏一族,哼哼,我倒要看看他們能蹦躂多高,不給他們拆臺我就渾身難受。有趣啊有趣~」

  衛玄笑罵道:「你這種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亂。」

  言重山不以為意,「天下亂不亂不是幾個人能決定的,既然身在局中,那就盡全力讓它好好的亂一通罷!」

  衛玄沒說話。

  沒錯。好好的亂一通,也許才能找到王府真正的出路,不然總在懸崖邊岌岌可危,倒不如主動要求扯了藩地,帶著親兵族人一起去蒙州。

  蒙州的大草原一直讓衛玄無比嚮往。騎著馬,趕一群自己的牛羊,每天放牧歸來有妻子迎接,孩子們環繞在膝下,和好友喝酒吃肉暢快談笑,再也不用顧忌這麼多陰謀。

  在衛玄心底的這個美好畫面中,他和靜言肩並肩的坐在爐火旁,他擦拭寶劍,靜言在縫補衣裳,然後又給他繡了一個「烏雲」錢袋之類的。

  言重山看著衛玄一臉堪稱「癡呆」的笑容便明瞭這位將軍又犯了相思病。躡手躡腳的繞過書案,探出手,終於拿到了裝滿酥豆的盒子。

  與此同時,巴雅城內築北王府,素雪庭。

  靜言查過冕兒帶回來的功課,又把明日上學堂要用的東西裝進書袋。

  冕兒已經入睡了,夏菱輕輕的說:「姑娘可要用些點心?我看您今日晚膳也沒吃什麼。」

  靜言擺手示意她一同來到外間,「我聽小廝說帝泉關那邊出了天災,今日的雪看著也灰撲撲的,竟似裹了塵埃。不知邊關上如何了?衛玄也沒送個信兒過來。」

  夏菱笑道:「這個事兒我知道,姑娘大可不必擔憂。我聽東院的人說是琉國境內的巴雅山發了怒,又噴火又飛石頭的,咱們這邊倒無妨。要我說啊,這就是琉國人不好好過日子非要打仗,老天爺發威懲罰他們呢!」

  靜言立刻來了精神,「你這消息准嗎?衛玄……帝泉關那邊當真無事?」

  夏菱抿嘴一笑,「准的准的!不信您可以明天跟姑奶奶打聽打聽。現在府裡沒有主事的男人了,所有戰報都送給姑奶奶。」

  靜言想了想說:「也好。」

  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半,還真覺得有些餓了。

  一邊吃著丫鬟們擺上來的點心,靜言一邊琢磨著,衛玄現在在幹嘛呢?也不知這場仗什麼時候開打,什麼時候能打完。

  第二日親自把冕兒送到西院角門上,又吩咐跟著同去的小廝仔細照拂著些,靜言回身就去了姑奶奶的漱石居。

  也不知怎的,自從她回府之後,雖旁人一切照舊,但姑奶奶對她很明顯比從前要親切許多。非但不再刻薄,反而經常叫她過去閒談。

  姑奶奶的閒聊可不是王妃那種話家常。小處是王府的掌故,大處是巴雅城的興隆乃至北疆的歷史都是信手拈來,更談及如何經營這一方經濟,如何應對邊關的軍務。

  靜言每每聽得瞠目結舌,姑奶奶竟然懂得這麼多!不得不說,如果姑奶奶收起她的傲慢和刻薄,真是一位良師。

  靜言自覺眼界比從前開闊了許多。她尤其愛聽姑奶奶說起蒙州的草原,那種青天綠草一望無際的風景,多麼美好!

  如果能沒有這些是是非非,如果她以後能和衛玄去蒙州,養自己的牛羊,有自己的家……該多好啊~

  姑奶奶擎著一杆象牙嘴子的煙袋坐在小炕上,雖然她耷拉著眼皮,靜言卻在進屋後就發現姑奶奶現下正在氣頭上。

  顧夫人垂頭喪氣的坐在一旁,雙手攥著絹子。

  姑奶奶一抬眼,看見了靜言,「你怎麼來了?」

  靜言趕忙說想打聽一下邊關的情況。不是她口無遮攔,是因為近日來與姑奶奶愈發熟悉之後發現跟她說話最好直來直去。這個女人很聰明,最討厭旁人說話時跟她兜圈子。

  姑奶奶撲哧一笑,「你這是擔心衛玄罷?」

  看靜言面上一紅,姑奶奶便緩下臉色道:「放心吧,咱們這邊沒事兒。王爺是什麼人?吉人自有天相,犯不上做什麼狗屁法事。天怒也不是怒咱們北疆,怒的是琉國那些混帳!」

  靜言一愣,旋即了然。

  這後半句話八成是跟顧夫人說的。估計她又起了什麼麼蛾子要做法事,自從王爺出征,顧夫人每隔三五日就要折騰一趟。

  果然,顧夫人聽了這話就慌慌張張的找了個藉口告辭了。

  姑奶奶等她前腳出了屋,就啐道:「沒事兒找事兒的東西!這種時候還不肯安生,搗什麼亂?做法事做法事,還不是惦記借著這個由頭貪下幾兩銀子?眼皮子淺的玩意兒!」

  靜言默默的站在一旁。

  姑奶奶又罵了一會兒,終於消了氣,一看靜言便笑了,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過來坐,「勞煩姑娘給我裝一袋煙。」

  姑奶奶偏著頭,看靜言溫順的替她裝煙絲。

  這是個好姑娘。就靜丫頭經歷的這些事,換了旁的人早就垮了,可她還是硬撐著挺過來,該幹嘛幹嘛。

  姑奶奶喜歡這樣堅強的女孩兒,她討厭王妃那種嬌弱弱一朵花般的女人。如果她有女兒,肯定會像靜丫頭這樣堅韌,像文笙那般颯爽,肯定的。

  可是,她這輩子是不可能有女兒了。

  剛強了一輩子的心突然就軟下來,裂開一個小小的口子,姑奶奶藏了幾十年的溫柔就這麼流露了出來。

  抬手輕輕撫了撫靜言的髮鬢,王府對不起你啊,姑娘。

  鬼使神差般的,姑奶奶喃喃的問:「丫頭,如果以後你知道是誰害了大世子和你嫂子,你想怎麼做?」

  靜言裝煙絲的手頓了一下,抬眼看著姑奶奶淡淡一笑,「殺人償命。」

  姑奶奶心裡一揪,「我懂了。」

  靜言把煙袋杆遞給姑奶奶,幫著點煙時突然說:「您知道是誰幹的麼?」

  姑奶奶的手一抖,但畢竟是經過大風浪的,面色不變,「不知道。」

  靜言點點頭,沒說話。

  寧謐的室內只有煙霧嫋嫋。

  待到一鍋煙絲全部化為灰燼時,姑奶奶歎了口氣,「丫頭,退一步海闊天空,你還有侄兒。」

  靜言還是那副溫順模樣,接過煙袋杆在煙灰匣子上磕打著煙灰,「您說的有道理,但我退一時不會退一世!」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1 10:44 AM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六十五章

  靜言帶著夏菱和夏荷從西院庫房中走了出來。

  庭院中前幾日的那場灰雪的痕跡還在,到處都是髒兮兮的泥水,乾枯的花木上蒙著一層灰,好似枯死了一般。

  如今素雪庭已變成了灰雪庭,院中一塊賞玩奇石的溝溝坎坎裡全是泥灰。昨天靜言實在是看著難受,便讓丫鬟們提了水桶去把石頭沖洗沖洗,結果一股股的污水流了滿院子。

  靜言下意識的摸了摸臉。

  在這麼骯髒的環境中,覺得人也不那麼乾淨,臉上總沾著塵土似的。

  有小丫頭匆匆追上來,「安夫人想吃野鴨,說是春季乾燥,鴨肉最是滋陰生津。」

  靜言低頭想了一下。她剛盤完庫,西院庫房中已沒有野鴨。原想讓安夫人調換一下,但又一想她那得理不饒人的矯情樣兒,靜言決定還是去東院大庫走一趟。如果大庫也沒有,那就沒辦法了。

  然而她真是低估了安夫人。

  難道是因為王府裡現在沒男人,所以這女人就不管不顧的猖狂起來了嗎?就因為沒有吃到一味野鴨,安夫人竟敢在王妃面前擺臉子,旁敲側擊的說靜言對她不上心,不尊重。

  這還不夠,還要親自跑來素雪庭。

  「我這個人啊,每年一到春天就口乾的厲害。劉太醫說我這是陰虛之症,若不小心滋補,恐怕會陰陽不調,落下大症狀。文筳出征前仔細叮囑過,讓我萬萬保重身體,若是他凱旋回府時看到我病了,那可如何是好呢?這孩子孝順,別看平日裡斯斯文文的,但凡有奴僕對我伺候的不盡心,他可是要大發脾氣的。」

  靜言看著安夫人眼含輕蔑的暗示她不過是個「奴僕」,又嬌滴滴一口一個文筳如何如何,靜言忽然就明白了。

  向來安夫人恐怕是聽說大世子根基受損子嗣艱難所以就存了非分之想,以為王府如今只有二公子一人能有子嗣,以後這築北王的位置……

  哼!可笑。

  靜言面色不變,依舊是那溫吞吞的樣子,「夫人說的是,您的身體是大事。我這就親自去一趟街裡,將夫人要的東西都採買回來。」

  安夫人嬌笑道:「哎呦~~那怎麼好勞煩章姑娘呢?再說,東西兩院都有採買,也不應該姑娘你親自跑呀。而且,採買是要經手銀錢的,萬一旁的人因為這個背後指點姑娘……我怎麼擔當得起呢?」

  靜言還是一笑,「您放心,我是怕底下人辦事不牢靠。我也不沾銀子,只是帶著採買親自走一趟,幫忙看著點兒,別給您買錯了。」

  安夫人眼睛一轉,以為靜言是個「識時務的」,便得意的笑著說:「那敢情好。」

  其實自從王府中的男人們都去了邊關後,西院其他的女人們反倒是安生了不少。

  連後廚上的王廚娘也沒那麼多麼蛾子了,早會時也不像以往那般說句話都藏著三個圈套,旁人反駁一句也要一跳八尺高。

  靜言問了一下才知道,王廚娘的三個兒子中有兩個上了戰場,不由在心中肅然起敬。

  王廚娘一聽靜言要親自出去採買,立刻三角眼一立,「姑娘真是太軟弱了。要我說,安夫人就是存心挑事兒的。說什麼滋陰潤燥,只有鴨子能潤嗎?黑芝麻也好使著呢,我會的藥膳滋補湯水沒有一百種也有八十種,非吃什麼鴨子?!就她金貴!王妃也沒這麼嬌氣!」

  靜言淡淡一笑,「她要吃就由著她吃罷,畢竟兒子上了戰場……」

  王廚娘冷哼一聲:「姑娘這話可說的不對,旁的人也就算了,身為築北王府的女人,自家兒子就是要上戰場的!北疆的男人不上去保衛北疆,還有什麼臉活著!」

  聽了這些話靜言對王廚娘更是尊重了幾分,「大娘說的有理。不過,既然她要吃,我自管去採買了來,您儘管做就是了。藥膳嘛……不比什麼紅燒清蒸講究個味道,還是以滋補為主。要不您跟劉夫人商議商議,看看再給放點兒什麼潤燥的草藥?」

  王廚娘的小眼睛一亮,呵呵笑得滿身肥肉都跟著一起顫,「哎呦~我的好姑娘,您這番話可真是合了我的心思了!潤,我一定給她好好的潤!」

  出乎靜言的意料,她出去採買這件事姑奶奶不但沒說什麼,還額外派給她一項差事。

  「王府的帳?!」靜言驚訝的瞪圓了眼睛。

  「是。」姑奶奶點了點頭說:「言重山也跟著去了邊境,西院的帳歷來是通過他。現今他既然不在,你就時常去東院帳房走動走動幫著料理一下。大帳房經管著北疆軍的軍費糧餉,如今正是短人手的時候,我知道你算盤打得好,反正以後也是一家人了,你也別只拘在西院。」

  「一家人?」

  姑奶奶微微一笑,「是啊,衛玄自小便在府裡,我看著他長大的,也算是我半個侄兒。你以後嫁給衛玄,咱們不就是一家人了?」

  靜言臉上一紅,低下頭不說話。

  姑奶奶逕自回憶道:「那會兒王府裡可熱鬧了。文符和衛玄是同年,七八歲的半大小子狗都煩,這兩個總帶著才五歲的二妞妞滿院子瘋跑,變著花兒的玩。放紙鳶,捉蛐蛐兒,摳蚯蚓嚇唬丫鬟。文笙才四歲,哥哥們嫌她是女孩兒不愛帶她,給她急得嗷嗷叫。」

  靜言聽著有趣,問道:「二妞妞是誰?」

  笑容在姑奶奶臉上慢慢擴大,「二妞妞是文筳的小名。因這孩子從小就長得俏,三四歲上看著跟個小閨女似的。那會兒文符調皮得緊,時常偷些胭脂給文筳畫成個花臉貓,還告訴文筳這樣看著漂亮。文筳就信了,到處顯擺,逮著個人就問‘我漂亮嗎?’衛玄倒是不參合,小大人兒是似的繃著個臉子,但也站在旁邊撿樂子瞧……」

  漸漸地,姑奶奶的笑意就淡了,最終化為烏有,「孩子們還是小時候好。」

  靜言看她慢慢垂下頭,似乎是盹著了,也不敢吭聲。

  又過了一會兒,她想拿條毯子給姑奶奶蓋上點兒,不想她又說:「如今孩子們都長大了,我們也老了。歲月不饒人……有些事兒也變了,變的讓人心寒。」

  這個中午是靜言頭一次留下陪姑奶奶吃飯。

  同席只她們兩個人,面對面盤腿坐在暖炕上。姑奶奶喜歡在中午喝上一杯,靜言便親手服侍著斟酒布菜。

  吃畢,姑奶奶又跟她聊了一會兒府中掌故。事後靜言細細思量,這番話裡竟隱隱的透著姑奶奶想將王府內務全交由她來打理的意思。

  但靜言沒把這件事太往心裡去。

  畢竟現下是非常情況,這麼大個王府全交給她怎麼可能?興許就是讓她在這一段時日內幫著照拂些,等戰事一停,男人們都回來了也就沒她什麼事兒了。

  等姑奶奶睡下歇午覺,靜言便帶著丫鬟們退了出來,直接拿了姑奶奶給她的可以隨意進出王府的牌子去了街裡。

  因為戰事的緣故,巴雅城中已鮮少見到外族游商,曾經繁華的西城也蕭條了許多。

  靜言讓車把式先去了經營野味的鋪子,將安夫人要的野鴨買了,隨後便藉口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想隨便逛逛。

  給了車夫一把銅錢,讓他自己找個地方喝杯酒水,她去幾家胭脂水粉的鋪子看看就回。

  夏菱眼瞅著靜言往西走便提醒道:「姑娘,您要看的鋪子在東邊的街上。」

  靜言卻一回身,直直的盯著她說:「實話告訴你,這不過是個藉口,我今天出來另有安排。你若要跟著,今日之事以後便一個字也不許提。你若怕惹事,這裡有一塊碎銀,你自己去逛,別跟著我。」

  夏菱一愣,隨即把靜言的手一推,「姑娘說的什麼話?我自跟著姑娘心裡就只有姑娘,您哪怕是殺人放火也算我一個。更何況,我也約莫能猜到您要去哪兒。」

  靜言細細的盯著夏菱的眼睛看了一會兒,隨後一笑道:「好,那就跟我來罷!」

  盈福樓。

  巴雅城最大最有名的飯莊。

  夥計一見王府腰牌便立刻點頭哈腰的把靜言往裡請,「不知姑娘是要訂房還是今兒就在小店隨意嘗幾個菜?」

  靜言擺擺手,「把你們掌櫃的叫來,我有點事兒想問問他。」

  夥計先把兩位姑娘請到一處雅間後便立刻去了,不多時掌櫃的就推門進來,做了個揖道:「不知王府貴客蒞臨,失禮失禮。恕小民眼拙,好似以前沒見過姑娘罷?」

  靜言也不跟他廢話,只把腰牌一遞,「我慣常是管著內院的,今兒也是第一次來,倒也沒什麼大事。前幾日看到帳房上有幾筆王府的帳務還未跟貴店結清,不知是否有這麼一回事?」

  上門來送錢是好事啊!正巧最近生意不好,掌櫃的還發愁怎麼把舊帳收上來,沒想到這最大的一戶就找上來了!

  掌櫃的立刻叫夥計把帳本算盤都拿過來,又支使夥計去給沏了壺上好的茶。那夥計很機靈,不僅端了茶,還擺上四色茶點。

  靜言也不客氣,讓夏菱一起坐下喝茶吃點心,雅間內只剩一片劈劈啪啪的打算盤聲。

  王府在盈福樓的帳務主要是大世子和二公子的。

  靜言只看了一眼掌櫃的給列的單子便對夏菱點點頭,「結了。」

  趁著掌櫃的眉開眼笑,靜言又問:「不知您可還記得兩個月前城裡的公子們在此給大世子擺了桌送行宴?」

  「記得記得,大世子那天晚上喝多了,出門兒時我還上去幫著小廝扶了一把。」說罷那掌櫃的壓低聲音又貼近了些,「不就是那一夜出的事兒嗎!我記得清楚著呢!」

  靜言自然懂得他說的是什麼「事兒」,心頭一陣鈍痛,強挺著面不改色道:「掌櫃的可還記得那一晚都有哪幾位公子?我們王府的二公子可曾來過?」

  掌櫃拍著腦門瞇眼想了想說:「您這可真把我問住了,當時來了總有十幾位,我也記不太清。但二公子肯定是來了,只不過他很早就退了席,獨個兒走的。」

  靜言暗暗咬了咬牙,「獨自走?難道二公子沒帶小廝嗎?」

  掌櫃的低頭想了一會兒道:「這個還真沒記著。姑娘稍等,我外甥是在門上伺候車馬的,我且把他叫來問問。」

  不片刻那管著車馬的孩子便被帶了過來,回憶一番後說:「二公子是和大世子一同來的,走時確實是獨自一人離開,但在門口剛上馬就遇見了相熟的貴公子,然後被拉去看戲,說是新來了一個戲班子,裡頭有兩個扮相俊俏的刀馬旦。」

  原本聽說二公子先行離去時,靜言心底還燃起了一絲希望,似乎她離最終的結果又近了一步,但聽到最後,不禁又有些沮喪。

  大世子被下藥一事王府已經派人反覆查過,因為是在外頭的飯局上,宴席一散人家飯莊必然把殘羹剩飯都倒進泔水桶,杯盤碗碟也都清洗乾淨,所以終究也沒查出用了什麼藥,也就無法從藥材源頭再去查。

  然而就在靜言帶著失望離去後,一個粗壯的身影悄然出現在盈福樓的馬廄。

  達森把一塊銀子塞給那掌櫃的外甥,「你做的很好,只要你按我說的守口如瓶,日後自然還有更大的好處。」

  這孩子只嘿嘿一笑,收了銀子道:「這個爺放心,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只是小的不懂,二公子不過是同一個戴棉帽的男人說了幾句話罷了,難道這其中有大奧妙?」

  達森眼神一寒,一拳砸在馬棚的木頭柱子上,只聽那柱子哢哢作響,竟生生被捶出一道裂縫。「你才剛說什麼?我沒聽清。」

  那孩子嚇得險些尿了褲子,只一個勁兒的作揖:「小的什麼也沒看見!大爺饒命,大爺饒命!」

  再抬頭時,哪裡還有剛才那漢子的身影?

  此時達森已一路快馬趕回王府,直奔漱石居。

  姑奶奶還未睡足,被吵醒後揉著眉心想了許久,最終低低的歎了口氣說:「就這樣罷,靜丫頭不笨,她這人面上看著軟其實是個硬脾氣的。我也就瞞這最後一道,日後她若再去打探你也別管了,有些事瞞也瞞不住。」

  達森很痛快的應了,如釋重負。

  姑奶奶看他那樣子不由淡淡一笑,旋即又皺起眉頭,「達森,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做錯了?」

  達森硬朗的眉眼浮起一絲溫柔,慢慢搖了搖頭,「人都有犯錯的時候,再強壯的駿馬也會摔跟頭。」

  姑奶奶苦笑,「是啊,但摔了一次不能再摔第二次啊~」

  沒有查到什麼有用的線索,靜言心不在焉的帶著夏菱往回走。就在即將走到和車把式約的酒肆時,遠遠的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許管事?他怎麼也出來了?

  靜言正打算上前打個招呼,卻見一名穿著毛皮斗篷並把兜帽拉得低低的男人對許管事說了幾句話,而後兩人便一同閃進了一條小胡同裡。

  緊接著靜言看到有兩名同樣穿著斗篷的男人從旁邊的店鋪中走出來,守在了胡同口。

  其中一名男子的兜帽拉的不是很低,輪廓深刻的五官一看就是外族人。

  夏菱見靜言突然站定不動便喚了她一句:「姑娘?您看什麼呢?」

  靜言有些疑惑,但也只是搖了搖頭,「沒什麼,咱們走罷。」

  也許是她大驚小怪了。城裡雖說驅逐了大部分外族人,但還是有一些拿到通城票的游商能進出巴雅城。

  如今正是戰亂初起人心惶惶,不好一驚一乍的,但她也不會當沒看見。

  回去跟姑奶奶提一提就是了。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六十六章

  雖然頭一日發現東院大庫的許管事見了外族人,但許管事位置特殊,經管著的大庫裡更有不少從琉國購入的兵器。

  這還是先前聽姑奶奶講古時得知的。琉國盛產鐵礦,冶鐵鍛造工藝更是出色非常。

  姑奶奶說的好:「亂世之中有人愛國上戰場,也有人昧著良心借機大大的撈一票。商人是最沒節操的,這也是為何如今戰亂已起,城中卻還有一些持有通城票的琉國游商。」

  所以靜言在從街市中回王府的路上就打定了主意,不能僅憑看見許大叔和外族人會面就把這件事草率的捅到姑奶奶那兒。

  於是在當天回來後,她只是照例回了西院打理自己的差事,等到了第二日才帶著兩個小丫頭親自去了趟東院彌朗閣的帳房。

  因為從前的某些淵源,北疆軍的軍費供給除了每年慶南王支持的二十萬兩,其餘部分全部自理,這也是催生了姑奶奶力主北疆通商的重要原因之一。

  大帳房如今真是忙的天昏地暗,言重山一走等於斷了他的左膀右臂。現下一聽靜言說是姑奶奶授意讓她來幫忙,老先生激動得險些痛哭流涕。

  「哎呦我的好姑娘,您能把西院的帳目接過去真是謝天謝地了。不是我背著主人說閒話,攏共只那麼幾個女人,亂七八糟的零碎兒怎麼那麼多呢?」

  靜言笑著彎腰行了個禮,「女人家的東西可不就是零零碎碎的嗎。」

  大帳房在小廝搬來的一大摞帳冊上一拍,「都在這裡了,姑娘且先看著,有什麼不明白的您儘管問。」

  靜言點頭道:「是,您放心。西院也就上午忙一些,下午沒什麼事兒我便過來。哦~還有件事想問問您,咱們王府最近還採買過琉國的東西嗎?」

  大帳房正為靜言肯接手西院的瑣碎帳務暗自慶幸,再加上姑奶奶能信的人也不會出什麼岔子,聽她這麼一問也就沒避諱,直接說道:「邊境都打起來了,哪裡還敢買琉國的東西?咱們王府旁的物件從來不買外族的,只兵器一項從琉國買,但那也是在太平的時候。如今都局面這麼緊張,咱們便是想買,琉國人又怎麼肯賣?」

  靜言一笑,「也許有人願意為了銀子鋌而走險?」

  大帳房一揮手道:「絕無可能!琉國原本就對鐵器管得嚴,咱們庫裡的都是靠近邊境那些小城的私貨。如今邊關已打了起來,別說是一把馬刀,就是一根鐵籤子也販不出來。這回琉國新君繼位後在鐵器上更是格外嚴厲,我聽說一旦發現敢私下販賣者就誅連三族,腦袋砍下來用繩子穿成串掛起來示眾!」

  靜言聽得渾身汗毛林立,「那咱們王府已好幾個月沒買過兵器了罷?軍中夠用麼?」

  大帳房神神秘秘的一笑,壓低聲音說:「這個姑娘無需擔憂。早先曾有位神秘的游商名叫唐月城,據說他和已過世的庚王李贊以及琉國國君交情匪淺。這位唐先生可是個人物,裡外通吃,富可敵國。風傳他曾盜取琉國冶鐵鑄刀的方子,這對咱們北疆軍可是受益匪淺啊~」

  靜言對於什麼傳奇的商人並不感興趣,她之所以要打聽這些,完全是為了確定東院大庫最近是否仍舊與琉國有買賣往來。

  如今一聽,心中對昨日所見更加疑慮,也沒心思再跟大帳房閒談,匆匆告辭離了彌朗閣直奔漱石居。

  「哦?竟有這等事?」

  姑奶奶低頭想了片刻,吩咐小丫頭:「速速去把達森給我叫來!」說完便起身在廳堂中踱步,片刻後跟靜言說:「你做的很好,但此事萬萬不能透露給任何人,包括王妃和郡主。還有,這幾日你照常去東院幫忙,見到許管事也別一驚一乍的,權當什麼也沒見過。」

  靜言點頭應了,又問:「您懷疑許管事是……」

  姑奶奶皺起眉頭,「他十五年前進的王府,是被原來的大庫管事舉薦的,按說也是王府老人了。雖他老家不是北疆的,但老婆孩子都是本地人。」

  抬頭一看靜言的臉色,姑奶奶就笑了,「你是替王府擔憂還是替許管事擔心?世人常說‘婦人之仁’,你放心,我不會不分青紅皂白便亂棍打下去,叫達森來就是讓他去查明真相。」

  靜言稍稍放寬了心,畢竟許管事向來對她很友善,她也不希望真有什麼事。

  「如此我便先告退了。」

  姑奶奶卻不許,「不用回避。這幾天你就跟在我身邊仔細瞧瞧,學著點兒萬一出了這種事應該怎麼應對,都要找誰來辦。」

  別看姑奶奶平日裡雷厲風行的,說話刻薄又犀利,沒想到遇見這次的大事時,她反到慢了下來。靜言如約跟在旁邊,連續多日親眼看著姑奶奶是如何一步一步派達森跟蹤,偷聽,就像一頭準備捕獵的豹子,潛伏著,緊緊的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靜言回府這段日子裡和姑奶奶越走越近大家都是看在眼裡的,王妃雖然面兒上沒說什麼,但神色間已頗有些不滿。

  大郡主脾性直爽,直接出言相問,靜言只說是如今東院帳房缺人手,她去幫忙需要姑奶奶的指點。

  大郡主聽了只是冷笑,「哦?當真如此嗎?」

  靜言自然不會洩露了許管事的事,只因她也像姑奶奶一般擔心以大郡主的性子若是知道了,恐怕會忍不住直接衝過去把人綁起來審訊。

  如若許管事當真是琉國派來潛伏多年的細作,那他必然不會是孤身入境。姑奶奶的意思是放長線釣大魚,來個順藤摸瓜。能徹底剷除最好,便是不能也要抓他們一大把,回給對方一記重拳。

  「大郡主,承蒙您和王妃看得起,將我請進王府做管事。以前沒經管過,不知在這職位上竟真的有些無法回避的規則。人情,面子,還有那些無需驚動王妃或夫人們的雜事等等,想要片葉不沾身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您和姑奶奶之間也許是有些誤會罷?」

  大郡主瞇起眼,「喲,這麼快就被那老女人收服了不成?按你的意思,我若是現在查你,你也不乾不淨?」

  靜言微微一笑,「我確實收過下面人送的東西,如果說這就叫不乾不淨,那我確實犯了錯,但我的心是乾淨的。」

  大郡主正後悔說話莽撞了,她早已拿靜言當最好的姐妹看待,一見她如此坦然,更是懊惱。

  一側身坐在靜言身邊,「我就不明白你幹嘛要跟她親近!」

  靜言頑皮的笑了起來,往大郡主肩上一撞,「那我也不明白你幹嘛要跟自己的姑姑這麼不對付?姑奶奶懂的多,眼界開闊,她還很疼愛你,你卻總在背後給她生事,這不是小白眼狼是什麼?」

  接著又和大郡主談起姑奶奶對他們兄弟姐妹兒時的回憶,即使是學舌也能聽出姑奶奶對孩子們是真心疼愛的,那些瑣事一樣樣都記得清清楚楚,若不是真心又怎能記住呢?

  大郡主聽了之後態度緩和了許多,但終究沒別過這根筋來,只憤憤的表示:「我沒說她人品差,只說她做的事不地道。換做你有這麼個姑姑,拼命給你爹塞小妾,我看你還敬不敬她!」

  要不常言道人無完人,靜言非常敬重姑奶奶的學識以及對王府的奉獻,但其所作所為真是無法定義褒貶。

  也許世事皆是如此罷?對與錯,沒那麼容易界定的。

  就在姑奶奶和靜言暗中監察許管事時,邊關上的第一場短兵相接終於爆發了。

  最近幾天琉國對帝泉關的騷擾愈發頻繁,但每次都是虛晃一槍,僅用遠端弓箭亂射一氣便鳴金收兵。衛玄,李崇烈,言重山均是對此心存懷疑。王爺更是直接猜測這是琉國人的疑兵之計,只為吸引他們的視線,真正的目的是別的關卡。

  為此,王爺點名大世子率一千精銳增兵儷馬山。

  此舉險些把靳文筳氣瘋了。

  在出征邊關之前王爺曾與眾將商議琉國人會主攻哪座邊關重鎮,靳文筳當時提的就是儷馬山,而大世子卻是說的帝泉關。

  如今眼看著琉國人有詐,派去儷馬山的卻是大世子而不是他!

  父王怎能如此偏心?為何明明大哥都不中用了,還要把好事都推給他?!

  果不其然,兩日後儷馬山傳來戰報,大世子帶的兵馬剛到,琉國人就開始了第一波攻城。

  此時漫山的冰雪已經融化了大半,黑白交錯的山地遠遠看去眼花繚亂,最是容易安排伏兵。

  靳文筳站在帝泉關箭樓之上,望著看似平靜的山野,心中義憤難平。

  一個人影慢慢靠近,「今日是二公子巡防?」

  靳文筳回頭看了一眼,來者正是太守府派來的程參軍。正是心頭煩悶時,也懶得應酬他,只略略拱了拱手道:「還請參軍稱呼我的軍階,我現在已不是王府二公子了。」

  程參軍趕忙陪上笑臉,「是是!屬下無心之失,只望二公……偏將不要責怪。」

  靳文筳也不看他,擺手示意無需多禮後逕自轉頭繼續盯著曠野。

  這位程參軍卻好似看不懂他的不耐煩,只在一旁絮絮的說起大世子好運氣,剛被派到儷馬山就遇見了戰事。他們這些人已在帝泉關苦苦守了一個多月,卻連琉國大軍的影子都沒見到,每日只有那些輕騎前來騷擾,真是憋得人恨不得立馬能大戰一場。

  程參軍拿眼角溜著靳文筳,仔細分辨著他臉上的表情,「可惜啊可惜,想我當了半輩子參軍,只想能上陣殺敵,積攢些功勳日後也方便升遷。可恨終日困在這帝泉關,恐怕要當一輩子的小官吏了。」

  靳文筳繃緊了下巴不吭聲。

  程參軍回頭使了個眼色,讓跟著的親兵都退開後,忽然笑著說:「看偏將神色似也頗有些不甘,屬下有一計不知當講不當講?」

  靳文筳自然知道程參軍是陳太守派來監視他們北疆軍的,這人一肚子壞水,能出好計謀才有鬼呢!

  程參軍見他眉毛都沒動一下,便失望的歎了口氣道:「可惜我手中無兵權,唉~~眼看著如此精妙絕倫的計策卻是無處可用,天不助我也!」

  靳文筳依舊不言不語,任由程參軍耍猴似的跌足大歎。

  最終那參軍也覺得尷尬無趣,想要回身走人時,忽聽靳文筳說:「你想的是什麼計?」

  入夜,言重山右手提著一壺酒,左手扣著兩隻酒盅,溜溜達達的來到衛玄的寢室。

  關嚴了門,大喇喇往書案對面的椅子裡一坐,也不說話,自斟自飲連喝了三杯,然後呵呵呵的傻笑了起來。

  衛玄皺著眉毛站起身,一把將他拎起就要扔出去。

  「別扔!今兒我可是帶著天大的消息來的。按說也不應該告訴你根木頭,但我這條舌頭啊,它忍不住,不說心裡又難受……」

  衛玄打開了房門。

  言重山扒著門框,「別別別!我不貧嘴了還不成嗎?」

  衛玄瞄了他一眼,「說!」

  言重山一側身又溜回房裡,擺手示意道:「你把門關上,咱倆偷偷的說。」

  衛玄長腿一邁出了房門,在外頭依言把門關好,叫上三虎和四虎就要去巡營。

  言重山趕緊追了出來,「我真不是來玩鬧的,有正事兒跟你說。」

  衛玄又瞄了他一眼,大步走回寢室,把酒壺和酒盅交給三虎,「給我在當院裡砸了,傳令下去,膽敢有夜間飲酒者就是此壺的下場。」

  回房,一撩武袍坐在椅中,面對言重山抬起眉毛,「說罷!」

  言重山終於收起玩笑嘴臉,正色道:「三皇子在宮中與皇上起了爭執,用靴掖中藏著的匕首試圖行刺。皇上安然無恙,但護駕的二皇子身受重創。三皇子已被抓了投入天牢,二皇子至今生死未卜。」

  寢室之中靜得能聽見繡花針掉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後,言重山沖衛玄揮了揮手,「傻了?」

  衛玄拍飛他的爪子,「這麼大的事怎麼……」

  言重山嘿嘿一笑,「正逢邊關戰亂,琉國人虎視眈眈,旁的人還沒打進來,自己先內亂?此事只有少數親族知曉,二皇子現在宮中療傷,依我看,也拖不了幾天。」

  二皇子重傷將死,三皇子弒君不成,曾經的太子已被廢黜逐出皇族……

  衛玄一抬眼,目光銳如鷹隼。

  言重山呵呵笑道:「要不說,人的命天註定。皇帝就只肇親王一個親弟弟,親王又是個廢物裡的將軍,恐怕這儲君將要在肇親王的三個兒子裡挑選了。」

  說罷言重山又拍了一下大腿,「忘了告訴你,以我對肇親王府的瞭解,他的大兒子浪蕩成性,少年時四處偷吃打野食,沾了一身花柳病。也就是說……」

  衛玄漠然道:「也就是說,皇儲之位將在李崇烈和他二哥之間爭奪。」

  言重山勾著嘴角,眉眼彎彎,「然也~」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1 10:45 AM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六十七章

  深夜,子時三刻。

  築北王府內一片靜悄悄,巡夜的親兵三人成行,提著燈籠緩緩走過陸沉館。

  一道幾乎細不可見的門縫被慢慢合攏,等到衛兵們走遠,如今已經無人居住的陸沉館內亮起微弱的火光。

  借著豆大的光亮,可以模模糊糊的看見是個男人的身型,正忙而不亂的翻動著書卷架子上的地圖和書籍。

  此人動作輕巧嫺熟,很快便將整整一排書架搜了一遍。似乎沒找到他要找的東西,又將油燈放在地上,自己貼伏在地,伸著手細細的敲打摸索,看書架後是否藏有機關。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被他發現了一塊空心磚!

  男人的嘴角微微勾起,以指尖捋著那塊花磚邊沿,試探著用力一推,只聽書架發出哢哢的機括轉動聲。

  舉著油燈站起身,只見書架第三層擺著的一尊武神像後露出了一個暗格。

  男人喜不自勝,將暗格內的文卷取了出來。

  然而還未待他細看,突然窗外火光大亮,陸沉館的門被人由外用力踹開,一個粗壯的男人負手走了進來,「許管事辛苦了。」

  達森!

  靜言在睡夢中驚醒,猛的坐起身,只聽外頭已亂成一片。

  呼啦一下挑起帳子,「怎麼回事?!」

  夏菱匆匆跑進來說道:「東院抓了個細作,原本已押向漱石居,不想那細作竟在府中有接應,達森和侍衛們便在品香苑與他們打了起來。」

  許管事?

  靜言一骨碌跳下床,「快給我換衣裳。大郡主和小郡主的院子就挨著品香苑,她們如何了?有沒有傷著人?抓到許管事沒有?」

  夏菱一愣,「姑娘怎知是許管事?」

  靜言嫌小丫頭動作慢,自己抓過衣裳胡亂往身上兜,「別管這個,到底有沒有傷著人?」

  此時夏荷也跑了進來,「姑娘放心,只有幾個親兵掛了彩,不是什麼大傷。大郡主是最先聽見動靜的,自己提了寶劍帶著慣常陪她打獵的丫頭們與達森合力將許管事捉住了。」

  靜言一聽沒人重傷,心中稍安,坐在鏡臺前叫夏菱和夏荷一起幫她梳頭。

  「現在人被送到哪兒去了?外頭怎的還這麼亂?」

  夏荷答道:「許管事被押到姑奶奶的漱石居去了。王妃和夫人們聽說府內出了琉國細作,又聽見前院刀劍的打鬥聲都受了驚嚇。府裡沒有掌事兒的男人,所以現下全趕到漱石居去了。」

  收拾停當,靜言披了件薄呢子斗篷帶上丫鬟們剛出素雪庭,迎面就看見姑奶奶身邊的大丫頭采如匆匆跑來,「可巧遇見姑娘,正好姑奶奶讓我來請您呢!」

  漱石居內燈火通明,莫伊族的親兵站了滿院子。在一片搖曳的火把光亮中,能看到前廳門窗大敞,裡頭跪著三名男子,還有一屋子的女人。

  姑奶奶坐在首位陰沉著臉,一眼看見靜言來了便伸手叫她:「靜丫頭上前頭來。」

  靜言在門口向王妃等人行了禮,穿過廳堂時微微側首,只見這地上跪著的三個男人都被五花大綁,許管事怡然不懼,昂首挺胸的跪在第一位。

  姑奶奶接過小丫頭遞上來的煙袋鍋,慢慢的抽了一口後,冷笑道:「許管事,許光北,我還是應該管你叫倉都大人?」

  許管事微微一笑,「名字不過是個稱呼而已,您大可不必糾結於此。」

  姑奶奶也不生氣,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也對,你這種下三濫也不配有名字。」說罷抬手拍了拍靜言,「丫頭,你去看看這兩個人裡有沒有那天你在街上看到的琉國人。」

  靜言仔細端詳了一番,旋即解下自己的斗篷罩在其中一人身上,轉到側面又看了一遍才說:「這個人是。那天他帶了兜帽,剛才冷不丁的正面看去倒看不出,但我將他的側臉記得很清楚,確是此人無疑。」

  姑奶奶掀了掀上嘴唇,「達森。」

  一直守在廳堂門口的達森立刻上前一步,示意靜言退後,單手握在這名男子肩頭,「與你同來的還有兩人,他們是誰?現下在哪兒?」

  那男人抿緊嘴唇不吭聲。達森眯起眼,手上一動,只聽喀拉一聲,那男人頓時大聲哀嚎,前後搖晃著徒自掙扎了片刻,氣息急促,卻是一口濃痰吐在地上,「不知道!」

  達森又一用力,在場之人都能清清楚楚的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響。

  琉國男人猛的仰起頭,脖頸上的血管全鼓了起來,「蒙州的雜碎啊!你就這麼點兒能耐嗎?哈哈哈!老女人,你休想撬開我的嘴!」

  竟敢對大公主不敬!達森一拳揮向其面門,頓時打斷了那男人的鼻樑,滿臉飆血。

  廳上王妃以及夫人們都嚇得尖叫,姑奶奶卻依然慢悠悠的抽著煙袋,只是攥著煙袋杆的手上青筋暴起,「好骨氣!」

  說罷偏過頭看了眼已經面色慘白的女人們,「王妃,還請您帶著夫人們回房歇息。你們都是嬌嫩的花朵,可別讓這些髒血污了眼。」

  其實這廳上何止是王妃,所有女人中除了大郡主還能面不改色,其他人早就嚇得以手掩面連看都不敢看。

  王妃強自鎮定,舔了舔乾澀的嘴唇道:「許管事所盜取之物知否關乎邊關戰事?」

  姑奶奶點頭,「自然。」

  王妃繃緊了臉,「那就勞煩堂姐好好的審一審,一旦發現這廝做出對王爺不利之事,決不能對其手軟!」

  這在姑奶奶聽來就是句無知透頂的廢話。

  用鼻子哼了一聲算是應了,姑奶奶沖靜言點點手,「丫頭過來,其他人都回吧。」

  當夜,靜言和大郡主都留下親自聽了對許管事的審訊。

  期間,達森命人將被打斷了鼻樑的琉國人拖下去單獨問詢,除此之外的另一人雖懦弱的招了供,卻是個沒什麼大用的小嘍囉。

  天將明時,莫伊族親兵來報,被帶下去的琉國人終於招了,說出了此次同來之人正是琉國大將巴圖布赫手下第一勇士阿吉奈。

  「大公主!這阿吉奈甚是狡猾,聽那琉國細作招供中提及,他極擅遁形山野。事發時屬下已命人去嚴守城門,但我們的人趕到後卻發現北城門內死了兩名巡防護軍,城牆之上還發現了兩條攀爬用的飛索,恐怕這阿吉奈已經逃出了城!」

  姑奶奶緊緊的皺著眉頭。

  許管事仰頭大笑,「好!阿吉奈到了林子裡就是頭最狡猾的狐狸,只要他出去了你們就休想再抓住!你們北疆軍……完了,完了,哈哈哈!」

  大郡主騰的一下跳了起來,劈手扇了他兩巴掌,「卑鄙的小人!」

  許管事不以為然的甩甩頭,全然沒有平日裡的溫和敦厚,一雙眼中全是仇恨,「卑鄙?我們若真是那卑鄙之人,就該趁著王府沒男人把你們這些女人都宰了!讓築北王在前線收到他最心愛的女人和女兒的頭顱,讓他親手為你們收屍!」

  說罷一側頭往地上啐了一口,怒罵道:「你們在二十三年前搶走了我們的土地,殘殺了我們的子民,這筆帳我們琉國人記著呢!」

  姑奶奶抄起手邊的茶碗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冷笑著說:「哦,有趣!打仗哪兒有不死人的?兩軍相爭強者勝,你們若是沒有狼子野心,我們又如何會跟琉國打起來?當年若是我們敗了,你們會不搶我們的土地,不殺我們的子民?」

  姑奶奶起身慢慢走到許管事面前,垂著眼皮露出一個蔑視的笑容,「世間為君為王者,沒有野心早晚會被人打敗。有野心的,就要能擔負得起因為自己的野心給自己的國家帶來的災難和代價!」

  用煙袋鍋勾起許管事的下巴,姑奶奶微微搖頭,「你們的君主把丟失土地損傷子民的罪過全推給我們,只這一點,在我心中他就只配當個雜碎!」

  許管事驕傲的仰著頭,「小看我的國君你們會栽大跟頭的!」

  姑奶奶用煙袋鍋敲了敲他的額頭,笑著說:「是啊,琉國新君,如雷貫耳。只是,你是怎麼潛入了王府,我們也自然有人如何潛在琉國。」

  許管事聽了這話卻不驚訝,反而嘲笑道:「真可惜,很明顯你們派過去的探子不中用。築北王那個愚蠢的傢伙竟然還守在帝泉關,完全不知我們國君的打算。哈,可笑啊可笑!」

  姑奶奶眼睛一瞪,「你說什麼!」

  就在此時,許管事突然發力躍起,以頭撞向姑奶奶。

  電光火石之間,大郡主被突變驚嚇得愣在原地,靜言猛的向前一撲,拽住姑奶奶一隻袖子用力往回拉,達森彎刀出鞘!

  掛著血珠的刀尖從許管事胸腔中刺出。

  姑奶奶一甩袖子推開靜言,上前一把揪住許管事的衣襟,「說!你們這些雜碎要打哪裡?你們要偷襲對不對?你給我說!」

  許管事的嘴裡湧出一股股鮮血,徒自大笑,「大公主,你的寶貝弟弟這次在劫難逃啦!國君……會用北疆……王爺的鮮血……祭……」

  姑奶奶瘋了一般抽出身旁親兵的長劍,對著許管事的脖頸重重砍下!

  血,滿眼的血。

  靜言幾乎要背過氣去。血滴是溫熱的,噴在臉上,很黏。

  她看到了失聲痛哭的大郡主。

  她聽到了姑奶奶吼叫著讓達森派人快馬去帝泉關。

  她看見許管事的屍體。一個詭異扭曲的笑容,一雙瞪著的眼。

  嘈雜,混亂。

  血腥氣彌漫,天旋地轉。

  「姑娘啊~~姑娘~」

  「嗚嗚嗚~」

  有人在叫她嗎?什麼人在哭?

  「滾!姑娘不過是嚇著了,一個個不滾出去幹活兒在這號什麼喪!」

  「夏菱,你光嚷嚷也沒用。現在大郡主那邊都鬧翻了天,王妃撅過去一下午,到現在還沒醒呢!要不……咱們給姑娘叫叫魂?我聽我娘說,人要是被嚇得太厲害了,魂兒就飛出去了,叫一叫,叫回來就好了。」

  「呸!你少在這兒烏鴉嘴!姑娘自半夜被叫過去一直撐了一宿,她現在只是睡著了而已。」

  「你別不信!我聽容華齋的小丫頭說,姑奶奶當時一劍砍死了許管事,噴了一地的血,換了誰都得嚇出個好歹的。你看,連大郡主都跟得了失心瘋似的。」

  「這……」

  「咱們就試著叫兩聲,聽我的沒錯。」

  靜言……

  靜言。

  一隻溫暖而熟悉的大手慢慢撫摸著她的額頭。

  靜言。

  放心,有我。

  衛玄?!

  靜言猛的睜開了眼。

  正替她擦汗的夏菱和夏荷同時尖叫一聲滾倒在地,「姑娘!姑娘你醒了?」

  衛玄,衛玄在邊關。

  靜言坐起身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給我茶!」

  夏菱趕忙爬起來端了碗茶。

  靜言一口氣喝幹,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她的腦子太亂!有一件事很重要,她之前一直想說出來,想吩咐丫頭們去……

  「夏荷!你趕緊去大郡主院裡看看!」

  對,她記得最後聽見大郡主喊著要帶親兵去找王爺,姑奶奶還扇了她一巴掌。

  「章姑娘,你放心,大郡主沒事兒,我已經讓她睡下了。」

  劉夫人從屏風後拐了進來,身後還跟著提藥箱的小丫鬟。

  劉夫人柔軟溫暖的手握住靜言冰涼的手掌,「可憐的閨女。姑奶奶也太衝動了,竟當著兩個姑娘的面下了死手。你現下覺得如何?身上難受嗎?我這裡有安神的丸藥,你先吃了罷。」

  靜言眨眨眼,元神歸位,「多謝夫人,我沒什麼大礙。還勞您親自跑一趟……」

  劉夫人慈祥的笑了笑,摸著她的頭說:「我知道你是個堅強的姑娘,如今王府上下都是風言風語,王妃暈過去了大半天,大郡主神神叨叨的吵著要去帝泉關,姑奶奶急怒攻心咳了血,你可不能再有事兒了。」

  竟然一下生出這麼多變故?!靜言一驚之後,心頭的慌亂反而壓下去不少。

  「是,我明白了。您放心,西院的差事有我呢。」

  劉夫人常年跟著劉太醫出入兵營,生老病死見慣了,倒是現今府中最淡然的一位。

  「姑奶奶讓我給你帶句話。」

  靜言振作起精神看向劉夫人,「您請說。」

  「她說,讓靜丫頭給我撐起來。」

  撐?

  「撐什麼?」

  劉夫人微微一笑,「撐著王府,姑奶奶剛才已經連夜啟程去往蒙州了。」

  蒙州……靜言眼睛一亮,「是去搬救兵麼?莫伊族……不,是先前姑奶奶給大世子說定的那個固林族公主!是了,我聽衛玄說過,固林族勇士剽悍霸道以一當十,必然是去找他們!」

  劉夫人眼中流露出贊許,「姑娘果然聰明。」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六十八章

  「許光北竟然是琉國細作!」

  帝泉關陣前議事堂上,築北王陰沉著臉,手指在茶几上不停的敲擊著。熟悉王爺的人都知道,這是他在思考時常有的小動作。

  衛玄、言重山、李崇烈三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衛玄起身離席,拱手道:「屬下認為不可輕信許光北臨死前那番言辭。此人能在王府中潛伏十數年而不為人知,必然狡詐非常。」

  坐在王爺下首的二公子說:「但先前琉國人確實詐做陳兵帝泉關卻反去偷襲了儷馬山,也不能完全排除許光北死到臨頭便口無遮攔的倡狂起來。」

  王爺站起身走到廳堂一側的沙盤前,默默凝望著北疆全線邊境。

  北疆與琉國接壤的邊境線長而曲折,其中北疆以西便是蒙州,雖西側地勢平坦開闊,但琉國人畏懼蒙州草原部族。那些牧民即使是十幾歲的少年亦是騎射功夫了得,甚至連蒙州的女人,只要給她刀箭,也不亞於真正的戰士。

  所以從古至今,琉國和北疆的戰役全部集中在東側。

  儷馬山,帝泉關,興圖鎮……

  「文筳!」

  二公子一聽築北王點了自己的名字立刻出列,單膝跪地,「兒臣聽令!」

  「你帶五百輕騎,五百槍兵,即刻啟程前往興圖鎮!」

  靳文筳神色一震,精神抖擻的高聲應道:「是!」

  終於,終於他可以帶兵了!

  看著靳文筳拿了兵符意氣風發的走出議事堂,衛玄沉思片刻後說:「王爺派給二公子五百槍兵,是要防著琉國人翻巴雅山偷襲嗎?」

  築北王點了點頭,招手示意堂上眾將聚至沙盤地形圖前,一指興圖鎮,「此處在我北疆未曾打下帝泉關平原時,興圖鎮便是一道阻隔琉國的天險。衛玄應該最清楚此處易守難攻,但這也僅僅是由外向內進。」

  衛玄答了聲是,接過話頭說:「屬下借由冬獵時曾夜探興圖鎮外的巴雅山北麓,當時琉國雖未增兵,但新修建了兩座兵營。」

  王爺負手而立,沉吟片刻後道:「琉國新君名喚敖瑞,有線報稱此人還是王儲時在平息琉西內亂中用兵詭異,與其對陣的乃琉國老將蘇和。」

  衛玄皺起眉頭,「蘇大將軍就是敗在他手中了?」

  蘇和,前任琉國國君最看重的大將軍,乃戰神蘇閬之子。蘇閬便是將琉國的軍事推上巔峰之人,遊擊輕騎,重甲馬刀全部都是蘇閬一手鑄成。將門虎子竟然會敗給新君敖瑞!

  王爺輕歎一聲,「蘇和敗了,但敖瑞非但沒殺他還將其收入麾下。這次琉國派出的先鋒大將巴圖布赫就是蘇和的外孫,亦是敖瑞心腹。」

  王爺攤開手在邊境東翼畫了個圈,「這次琉國必然還是主在東境作戰,先前文符已帶兵去了儷馬山,我這次之所以給文筳只配了五百輕騎就是防著琉國先用虛實之術分散我軍兵力。」

  一直未出聲的言重山忽然笑道:「所以王爺還是斷定琉國人會主攻帝泉關?」

  李崇烈也插話道:「既然敖瑞擅長以疑兵故弄玄虛,不如咱們也效仿一二。」

  衛玄一抬眉毛,「你是想故作姿態讓其誤以為咱們中了計,把兵力一分為三?」

  李崇烈點頭稱是,「只需做出騎兵出營的模樣,然後再借由夜間黑暗讓日間離營的將士們悄然潛回。馬蹄子包了布料,無聲無息。恰好現今積雪已融,無需擔憂蹤跡。」

  言重山曬笑道:「痕跡好說,派一隊步兵墜在後頭稍事清理偽裝即可。」

  所謂一人計短,集思廣益。

  在築北王的判定下,即使許管事在臨死前確實使了誘敵之計,也是無功而返了。

  議定對策,等謀士和其他將士散去後,王爺單獨留下衛玄和言重山。

  「莫伊族親兵帶了信兒來,堂姐兩日前去蒙州了。」

  言重山忍不住輕笑,「姑奶奶還真是沉不住氣,竟如此不信任咱們這些男人嗎?」

  王爺搖了搖頭,「不,雖那親兵並未說明阿姐去做什麼,但她必然不會因為一個將死之人的胡言亂語慌成這樣。以我對她的瞭解,此去恐怕除了召集莫伊族勇士,必然還要把文符和固林族公主的婚事定局,還有……」

  王爺眼中露出一絲崇拜,「阿姐肯定會遊說蒙州各個部族,趁機攻打琉國邊境。」

  言重山眼睛一亮,「哦?!妙計!」

  王爺微微一笑,「小看我莫伊族大公主的人,早晚會咽下後悔的苦酒。」

  此事無需多談,姑奶奶此舉三人皆是欽佩非常。

  王爺又想起一件事,轉頭笑著對衛玄說:「親兵來報,阿姐去了蒙州後,現今王府掌事的就是你中意的那位章姑娘。軍中雖不許兵將們在戰時和家人通信,但我特許你給章姑娘寫封家書。」

  衛玄一怔,隨即在那歷來嚴肅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紅,「是!謝王爺恩典。」

  言重山哈哈大笑。

  築北王也跟著笑了一會兒,旋即笑意散去,「文筳這孩子……唉!孽障啊!」

  靳文筳以為自己一招栽贓嫁禍做得滴水不漏,卻不知他還是太過年少,目的如此明顯又怎能瞞得過諸如王爺以及衛玄言重山之流?

  王爺撫著膝頭對衛玄說道:「我打算等此次戰亂平息後認了那章家丫頭當乾閨女,雖無郡主封號,但一切吃穿用度與文笙和文箏等同。等她孝期一滿,我便要給她置下大筆嫁妝,也可以風風光光的嫁給你了。」

  衛玄感激得無言以對,起身執武將之禮單膝跪地,「屬下代靜言在此先行謝過!」

  言重山笑得連眼睛都沒了,「恭喜左將軍!」

  以後你就是我妹夫啦!

  王爺親自將衛玄扶起,「我靳氏子孫對不起他們章家人,便是再豐厚的賞賜也不能抹平那姑娘的喪親之痛。我已修書一封告知王妃,從此便將章姑娘當做自家女兒看待,也囑咐王妃不可再懶惰散漫,讓她幫著章姑娘一起撐起王府。阿姐也讓親兵帶話,日後軍報一律交由章姑娘之手,我亦派了兩名心腹回府幫襯。」

  言重山哼笑一聲,「那可得看住了大郡主,我現在就怕她頭腦一熱衝上來。」

  說完眼珠一轉,起身至廳外吩咐所有人退至庭院,沒有王爺許可不得入內。而後折返回來關嚴門窗,壓低聲音說:「二皇子病逝。」

  衛玄和王爺均是神色一震。真的死了!

  言重山難得沉下臉來,滿面嚴肅,「如今情況驟變。三皇子身負弒君之罪已被譚陸一黨聯手上書發配南域,雖還有個被廢黜拘禁於皇宮中的大皇子,卻因是皇后所出,譚氏陸氏之人必然不肯讓他再有機會。肇親王王妃是陸家的女兒,是以,譚陸一黨如今已轉而對肇親王二世子鼎力相撐,先前皇帝抬舉起來的新黨原本是打算牽制譚陸,但新黨之中有位陳侍郎,是李崇烈的外祖父。」

  王爺一直敲擊著圈椅扶手的手指停了下來,「那從前支持三皇子的大臣呢?」

  言重山淡淡一笑,「已有苗頭改投新黨麾下。但此事目前還未明朗,大家不過是心裡有數罷了。如今都等著看皇上下一步的舉措,牆頭草不少啊~」

  衛玄沉聲道:「譚陸一直力圖上書撤藩,屬下認為,王府再難像從前一般明哲保身。與其被動為人掣肘,不如……」

  王爺抬手打斷了衛玄的話,「讓我想一想,此事改日再議。」

  自姑奶奶去往蒙州已經六日了。

  如今府中之事盡數交由靜言打理。素雪庭太小,而且在女眷所居的西院,又緊鄰王妃的容華齋,所以靜言便在日間坐堂滌心齋處理府中上下雜務。

  靜言琢磨著畢竟一個人的力量有限,而且東院那些男管事未必肯服她,她便將西院的差事全都交給夏菱和夏荷去打理,一應事物照例還在素雪庭。

  而邊關軍務等大事她便只做個樣子,全聽王爺派回的兩位謀士的意見。遇有重大消息時,便差人送信給王妃。有這三人坐鎮,她不過是站在前頭扛旗兒的,不擔事。

  於是,看似繁雜的差事被她這麼一拆一分,末了她本人只把全副精力都投在東院的事兒上。

  雖然東院裡男主子一個都不在,但一接觸才知,幾乎天天都有太守府的人,或外放大臣及家眷,或蒙州客人抑或外族大客商等往來。

  以前這些都是衛玄打理,後來有姑奶奶,現在卻是靜言。

  滌心齋內,靜言做個樣子流覽過軍報後交給謀士湯老先生,「請先生過目。」

  那送信的親兵卻不走,又從懷中摸出一封蓋了火漆印的信,「這是左將軍單獨寫給章姑娘的……家書。」

  家、家書?!

  靜言愣了一下頓時臉如火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訕訕的道:「不許胡說!」

  湯老先生鬚眉皆白,聽了便捋著鬍子呵呵笑:「姑娘何必害羞?年輕人逗個笑也未嘗不可。左將軍為人雖嚴肅了些,但對心儀的女子難免也要頑皮。」

  靜言更是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慌忙起身從一副看好戲表情的小兵手中接過信,藉口要去西院查看,提著裙子便匆匆走了出去。然而還未出門卻聽那小兵又笑著說:「姑娘若是去西院記著替四虎哥問候一下夏菱姐姐,能回封信最好,不然給編個馬刀穗子也成。四虎哥都魔障了,天天站在山頭往王府的方向張望。哦,有時候左將軍也一起張望,您記著給將軍回信,屬下就在這兒等著。」

  靜言幾乎把衛玄的信揉成爛紙。

  這個笨傢伙!笨死了!笨死了!四虎也是個大笨蛋!

  心裡雖這麼罵著,臉上卻紅潤潤的全是笑,若是有人看到她這甜蜜的笑容,也會心生愉悅。

  東拐西繞的就來到了容華齋旁葦子塘畔的小花廳,把跟進來湊熱鬧的小丫頭都轟出去,又握著自己燥熱的臉靜了一會兒,這才仔細的拆開衛玄的信。

  「靜言吾愛……」

  只看了這四個字,靜言就啪的一下把信扣在桌上。他、他、他怎的如此……討厭!

  然而女孩兒家的羞澀彆扭還是敵不過對情郎的思念,幾番將信拿起,幾番羞紅了容顏,終於在反反覆覆間將這寥寥數句的短信看完。

  初時羞澀化作濃情,先還嫌人家的措辭太過露骨,到最後卻是翻來覆去讀了又讀。

  將信輕輕的壓在胸口,垂頭微笑。

  咦?為何背面邊沿處還有幾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靜言翻過來再看,一讀之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最後竟笑得前仰後合,惹得那些守在廳外的小丫頭們都探頭來看。

  【正面那些酸文都是言重山寫的,我與他打賭你一看便知必非我所言。這廝不服,讓我用蠅頭小楷於背面將正文寫了。你若是看不出,回了我一封酸信,我便要輸掉三個月的俸銀。靜言,我信你一定能看出。】

  另一行:【我想你。等我回去。衛玄。】

  這才像衛玄能說得出的話!這人平日裡便是惜字如金,讓他對姑娘示愛,七八個字恐怕已是極限。

  靜言讓小丫頭拿來筆墨,提筆略略思索,下筆一氣呵成。

  「衛玄,今日接到一封酸信,言辭極其濃豔,恐怕有人冒你之名與我玩笑,請查後嚴懲。二十軍棍很不錯,三十軍棍亦可。靜言。」

  寫罷也翻過來在背面以蠅頭小楷寫道:「我也想你。祝平安凱旋。靜言。」

  因這封回信言重山到底落得何等下場鮮少有人知曉,只是在很久以後仍舊被衛玄和靜言拿出來當做恥笑他的談資……

  如此又過半月,築北王府內已是春花滿園。

  雖夜間仍舊寒露深重,但在白日燦爛的陽光下,早春碧桃嬌豔可人。

  在這般春光明媚的日子裡,似乎邊境的戰事離府中的女人們很遠很遠。雖戰報頻繁往來,有勝有敗,但那不過是白紙黑字,未經戰亂的靜言哪裡又想得到這背後的鮮血和慘烈?

  直到這一日……

  「王爺於陣前被流箭所傷,目前仍昏迷不醒。興圖鎮遭遇琉國精銳突襲,我軍依仗天險守城不敗,但亦損失慘重。大世子由儷馬山趕向興圖鎮途中遇襲失蹤,生死未蔔。」

  靜言只覺天旋地轉。

  姑奶奶不在,又是事關王爺和大世子。

  靜言與湯老先生商議後,只得戰戰兢兢的回了王妃。

  撲通一聲,王妃暈倒在地。

  容華齋內的丫鬟們頓時亂作一團。

  大郡主和小郡主都撲上去呼喚母親,靜言絞著手指站在一旁。牙關緊咬,衝到東院去找莫伊族親兵。

  達森已隨姑奶奶去了蒙州,靜言匆匆寫了封信交給莫伊族親兵副將,「一定要親手送到姑奶奶手裡!」

  那副將有達森先前的囑託,知道靜言是誰,即刻便啟程快馬往蒙州趕去。

  亂哄哄一整天,靜言除了能給王妃說幾句諸如王爺大世子福大命大之類的寬心話,再無它法。

  是夜,就寢時特意吩咐了夏菱派小丫頭去盯著點兒大郡主,別讓她做出什麼莽撞的傻事,然而睡至丑時一刻,靜言忽然翻身坐起。

  「夏菱!夏菱!我怎麼聽到馬兒嘶鳴聲?」

  夏菱迷迷糊糊的揉著眼,「姑娘聽錯了吧?」

  就在此時,大郡主房裡的冬晴衝了進來,「姑娘!郡主帶著莫伊族親兵去興圖鎮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1 10:46 AM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六十九章

  快馬由巴雅城至興圖鎮需一天,大郡主帶著的是莫伊族親兵已經出發了兩個時辰。靜言吩咐冬晴不可驚動王妃,自己匆匆去東院叫醒了王爺派回來的謀士湯老先生。

  夜色深沉,老先生雖被打擾了睡眠,脾氣卻很好,呵呵笑道:「大郡主一片孝心,只是稍嫌莽撞了些。」

  靜言原本心急如焚,此時見這老先生不緊不慢還有心思說笑,突然腦中靈光一閃,「興圖鎮那邊戰亂正起,王爺受傷,大世子下落不明。按說正是危機關頭,為何先生如此泰然?」

  見湯老先生笑而不語,靜言又逕自說道:「恕小女妄自猜測,昨日那軍報……恐怕是疑兵之計吧?」

  湯先生一捋鬍子,「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打仗哪兒有不受傷的,失蹤也許是遭了伏擊,也許是化身奇兵遁形於山林。興圖鎮,除非翻越巴雅山,否則那山城隘口,豈是偷襲就能打得下來的?」

  雖未正面回答,但有了先生這幾句話,靜言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但琉國人極擅山林輕騎遊擊,我聽衛玄說過,興圖鎮緊鄰的一處巴雅山上有琉國人的兵營,且在去年冬季時我曾隨大郡主和衛玄去過一次,雖山勢陡峭,但終歸有緩坡可行。」

  湯先生不以為意,「王爺已派二公子率領五百輕騎五百槍兵駐守,那鐵甲槍兵就是專克琉國輕騎的利器。」

  靜言抬起眼,「如果是重騎呢?」

  湯先生皺起眉頭,「按說不會,輕騎走緩坡翻山已是勉強,除非……糟了!」

  靜言一驚,「怎麼了?」

  湯先生已沒有了先前的泰然自若,騰的一下站起身在房中來回踱步,「若是琉國人先行將輜重運抵緩坡,待得輕騎翻過巴雅山再重新裝備……不行,勞煩姑娘速速召來一名快馬信差,我要修書一封送往帝泉關!」

  「那大郡主怎麼辦?」

  湯先生當機立斷,「興圖鎮恐怕是琉國主攻之處,需速速派人將大郡主追回。」

  一夜狂奔後天色大亮。

  靳文笙帶領的一百名莫伊族親兵都是騎射好手,這些人早就在王府憋得躁動難安,身為築北王府的男人卻不能上戰場,對於他們來說簡直是一種羞辱。所以大郡主振臂一呼,沒有了達森管轄的兵將即刻轟然應諾。

  「郡主,還有二十里就是興圖鎮了。」

  靳文笙心中焦急難耐,但還曉得要讓馬匹和兵士們稍事休憩。

  他們出來的急,完全沒考慮補給的問題。好在現今已是春暖花開,眾人紛紛下馬,讓馬兒可以喝口水,吃些才發芽的青草。

  忽有派出的偵察輕騎疾奔而來,所有人都看向那道在山路上卷起的飛塵,轉瞬間,靳文笙就向前衝了兩步。

  只因那騎手的姿勢很是古怪,被馬兒顛簸得東倒西歪。

  下一刻就有其他莫伊族士兵迎著跑了過去,馬兒還未停穩,那騎手就身子一歪滾落在地,「大郡主!前方五里處有敵兵偷襲!」

  什麼!琉國人是怎麼進來的?

  身穿皮甲的靳文笙一把揪住士兵的胳膊,皺著眉毛看了看他染血的肩胛,「怎麼回事?這是被琉國人射傷的?他們在哪兒?多少人?」

  這莫伊族的親兵頑強的站直了身體,「稟告大郡主,屬下認為琉國人是沖著興圖鎮外的糧草庫去的,只有百餘人的輕騎,卻是機警異常。屬下……屬下試圖靠近時被他們發現,屬下無能……」

  靳文笙抬手制止了他,「你做的很好,無需自責。」偏頭招來兩名士兵,「你們倆在後頭護著他,其他人跟我上馬!拿出你們的長刀和弓箭,讓那些偷襲的雜碎也嘗嘗被偷襲的滋味!」

  通體烏黑的駿馬上,一名男子眯起眼看了看在一射之地外的糧倉,拉開五尺長的大弓,火箭點燃,嘣的一聲飛射而出,頃刻間百余支火箭緊隨其後。

  「撤。」

  駿馬奔騰,塵煙散盡後可見十餘個糧倉巡防護衛的屍體橫七豎八的倒在適才眾人駐馬之處。糧倉中的護軍頓時慌亂起來,敲響示警銅鑼,但當他們追出來時,連個偷襲者的人影都沒看到,只能替自己的夥伴收屍。

  那一隊偷襲輕騎疾行至一處隱蔽的小山坳中,其中一名男子催馬趕上了為首者,「你何必以身犯險?難道是在軍帳中待得手癢,連這種小打小鬧也不放過?」

  騎著黑馬的男人仰頭一笑,「我和你一同出現在興圖鎮,為的就是讓築北王確信我要打的不是帝泉關。他現在裝病避而不出,卻在暗中調兵遣將,以為我看不透嗎?」

  後來者似乎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叱一聲:「國君!現下是在戰中,你的安全容不得有半點差池!」

  原來這騎黑馬的竟然是琉國國君敖瑞!

  對方的無禮只惹來這琉國之君傲然一笑,「巴圖布赫,你是真心擔憂我的安危還是在氣憤我沒有派你駐兵帝泉關?我知你的家鄉在那裡,你做夢都想親自帶兵把故鄉奪回來,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帝泉關固若金湯,若是一味強攻雖不至落敗,但也損失慘重。」

  敖瑞說罷便不再看他,「築北王怎麼也不會想到我會親自帶兵來打興圖鎮,所以我要時不常的露個面,等他增兵之時,就是你去帝泉關攻城之日。」

  巴圖布赫還想說些什麼,突然神色一凜,舉手成拳。

  身後的士兵齊齊勒住馬匹。

  敖瑞也瞇起眼,靜靜的凝視著前方寧靜的山林。

  突然一支箭矢打破了這片寧靜。

  琉國輕騎非但不慌,反而紛紛豎起盾牌,又或彎身伏在馬上。

  密集的箭雨隨即而至,一片金屬摩擦的聲中,長刀出鞘。

  待得箭勢稍停,巴圖布赫低聲呵道:「分!」

  琉國人在口令聲中紛紛閃避在林間樹後,那放箭一方也杳無蹤跡。

  敖瑞身邊的一名士兵中了箭,但這漢子好似渾然未覺,只是將紮在大臂上的箭矢拔出扔在一旁。瞬息之間,那一波箭雨過後四周重新回歸寧靜,好似什麼也沒發生。

  巴圖布赫沖一名伍長點了點頭,那人立刻清嘯一聲,帶著十幾名輕騎衝向才剛箭矢襲來的方向。

  借此時機,巴圖布赫沖敖瑞一拱手,「他們人不多,請國君速速撤回兵營!」

  敖瑞灑然一笑,「既然不多就由你我親手剿滅好了。」說罷敖瑞便調轉馬頭,「二十人隨我去後方包抄,走!」

  此次隨敖瑞出行的是國君近衛。這些人都是琉國百裡挑一的勇士,也無怪乎才剛遭遇偷襲還能如此沉著不亂。

  原以為不過是被北疆普通的巡防士兵發現了蹤跡,但當對方終於現身時,其剽悍兇猛讓巴圖布赫不由一驚。

  這絕不是北疆軍!

  兩邊都是小股輕騎,很快便棄了弓箭短兵相接。

  巴圖布赫一刀砍翻迎面而來的一名騎兵的坐騎,那騎兵滾倒後立刻躥起,右手彎刀左手短劍,一雙眼中冒起像野狼般兇悍的光芒。

  眼看著這名落馬騎兵靈巧的跳躍騰挪,竟與衝殺而來的兩名國君近衛打了個平手。巴圖布赫忽然想起以前化名許光北潛伏在築北王府的倉都大人曾傳來密報,說王府內有一群莫伊族親兵,是由老王爺親自請了曾經的皇家刺客團璿璣營舊部一手培養的,難道就是這些人?!

  糟了!國君!

  從才剛箭矢飛來的方向判斷對手大概隱藏在不遠處的斜坡上,敖瑞帶著二十輕騎策馬繞行。但也就奔出不到百米便迎面遇見一隊同樣想來包抄的北疆軍!

  有意思。

  敖瑞抽出馬刀,左手握緊盾牌,大刀一揮:「殺!」

  巴圖布赫心急如焚。如果今日他們遭遇的真是莫伊族親兵,雙方兵力相當的情況下難定勝負,如果只是他一人帶兵大可撤回兵營,但現下國君卻去包抄。

  兵力分散,萬一……不!

  巴圖布赫無心戀戰,發出口令命三十人殿后,自己帶著剩餘兵力往敖瑞的方向奔去。這些人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敖瑞提刀一輪,長長的馬刀劃出半月形的橫斬,對方為首的將領側身藏于馬腹,二馬錯蹬,一刀砍空。

  好身手!

  敖瑞的眼中泛起嗜血的精光,他就喜歡這般肆意揮刀砍殺,比天天蹲在營帳裡有趣得多!

  撥轉馬頭,低聲催促著馬兒加速疾奔,目光緊緊鎖定對方那個年輕將領。才剛擦身而過,敖瑞看到那人頭盔下一雙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殺氣騰騰。

  左右的士兵已經混戰在一起,敖瑞全然不顧,他現在只想一刀拿下這個將領,看看他落敗之後那雙眼睛裡還有沒有傲氣!

  狂奔的馬匹越來越近,剎那間第二次交鋒。

  這次那個年輕將領沒有躲,兩人的長刀終於在空中相撞,發出刺耳的嗡鳴。

  很顯然自己的力量強於對方,敖瑞大喜,手腕一轉,馬刀微側改劈為砍。對方明顯經驗不足,頓時被這股驟然而來的發力砍得仰倒在馬上。

  敖瑞緊接著回馬一刀,微彎的刀尖挑破了對方後肩上的皮甲,能聽到他悶哼一聲,成了!

  鮮紅的血從破開的甲胄中滲出。

  敖瑞強行勒停馬匹再次調頭,不給對方任何喘息的機會,又一次衝殺而上。

  這將領果然還是太年輕了,毫無實戰經驗,在受了傷的情況下依舊不躲不閃的催馬迎擊。

  敖瑞全身的血液都被對方幼稚又勇猛的行為激得沸騰起來。

  第三次交戰,知道對方力量遜于自己又受了肩傷,敖瑞全力揮刀重砍,兩匹戰馬均是揚起前蹄高聲嘶鳴。

  果然對方無力招架!

  然而,眼看著即將被劈下馬,那將領忽然奮力向外一搪將敖瑞的刀推開尺餘。只見他借由這一瞬拋開馬刀,抽出鞍側短劍閃電般襲向敖瑞肋下。

  巴圖布赫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兇險的一幕。

  提到嗓子眼的心臟隨著敖瑞反手將馬刀立于身側成功格擋而落回了肚子裡。

  「國君!」

  原本已撐著馬鞍飛身下馬的北疆軍將領在聽到了巴圖布赫的驚呼後猛的抬起頭。

  敖瑞坐在馬上哈哈大笑,「小兄弟,敗給我是你的榮耀!受死吧!」

  然而讓他驚訝的是,對方突然一躍而起,手中的短劍直奔他的胸腹。

  蠢材!他這是想同歸於盡嗎?

  敖瑞的心頭飛快的掠過一絲惋惜,但多年征戰沙場已讓他的心像石頭一般堅硬。馬刀高舉,一個居於馬上,一個由地上躍起,只需他落刀對方必然落得身首異處。

  「嘣!」

  利箭破空之聲在這個混戰的山林間如此微弱,甚至是敖瑞也只在箭矢磕歪了他的刀時才驚覺竟然還有埋伏!

  偏了三分的馬刀從那年輕將領的臉頰上劃過。

  刀尖挑飛了對方的頭盔。

  短劍刺進了敖瑞的肋側。

  巴圖布赫飛一般沖了上來,國君護衛紛紛沖向自己的君主。

  敖瑞只覺肋下鑽心般劇痛,那臭小子竟轉動劍柄要絞爛他的皮肉!怒吼一聲,再次舉刀……但這一次,寒光四射的馬刀停頓在了空中。

  女人?!

  他看到的是一張女人的臉,絕對不會有錯!即使這張臉已經被馬刀劃破,即使鮮紅的血沿著她的下巴蜿蜒而下染滿她的胸甲,但她的眼睛還是那麼倔強,驕傲。

  「滾!」敖瑞抬腳踹開了這個人,「我不殺女人!」

  巴圖布赫留下殿後的三十人抵擋不住兇悍的莫伊族親兵,增援而來的士兵們在看到他們的大郡主飛身而起意圖與這個琉國人同歸於盡時一個個紅了眼,「殺!殺!殺!」

  巴圖布赫翻身上馬,一拉敖瑞的韁繩,「撤!」

  靳文笙拼盡全力爬了起來,「追!給我殺了他!他是琉國國君!」

  然而已經回防至敖瑞身側的近衛們紛紛拉開了弓箭,一排冷光幽幽的箭頭逼得莫伊族士兵停下了腳步。

  敖瑞抬手示意不要放箭,眯著眼,「不錯!我是琉國國君敖瑞,你是誰?」

  靳文笙咬緊牙關,高傲的揚起下巴,「我是築北王府大郡主靳文笙!」

  「好!」敖瑞微微一笑,「我記住了。」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七十章

  清晨,蜿蜒的山道上四名護軍開道,後面跟著一架疾馳的馬車,滾滾車輪帶起翻卷的塵煙。

  車廂中,靜言被這崎嶇的山路顛得腸胃翻騰,只能攥緊了木質扶手緊咬牙關。

  大郡主的事兒終究是瞞不住的,但當靜言戰戰兢兢的在天色微明時稟報王妃後,這個歷來柔弱的女人沒有哭泣,只是蒼白著臉低罵了一句:「不懂事的孩子!都什麼時候了她還來添亂!」

  如今當務之急是派誰去把大郡主抓回來。

  王爺遣回來的兩位謀士不能動,一來年紀大,二來有許多軍務還需那兩位老先生與大帳房一起拿主意。

  東院剩餘的管事中自然可以派一個去追大郡主,但王妃有她的顧慮。

  「靜言,文笙這孩子倔得很,縱觀全府,平輩中她唯與你和衛玄最親近。如今衛玄遠在帝泉關,你能幫我去把文笙追回來麼?她帶著莫伊族親兵去的,強虜是必然行不通的,你好好跟她講講道理,無論如何都要把她給我帶回來!」

  王妃給了靜言一塊小巧的權杖。

  這是每一位築北王妃一代代傳下來的。在戰時,一旦王爺出現意外,王妃的權杖僅次於王爺的王令,可調遣所有兵將。

  靜言摁了摁懷中那一塊小小的金屬牌,折騰了一宿也沒好好睡覺,一早又被派出來追大郡主。臨上車前夏菱和夏荷追出來,塞給她一隻點心匣子。

  馬車被一塊石頭顛得震了一下,靜言捂著嘴,將目光從點心匣上移開。

  她懷裡還有一封信。

  就在她的馬車剛剛起步時,東院角門外一陣騷亂,有個女人哭喊著叫她的名字:「靜言!靜言妹妹,你停一停,是我呀!我是廖清婉!」

  當靜言推開車門時,只見清婉正被王府護軍架在一旁徒勞掙扎。

  「停車!」

  立刻有門上小廝跑過來扶著,「姑娘不用下車,小的叫那女人過來問話便是了。」

  廖清婉被帶過來時,靜言借著朦朧的天光終於看清了她的容貌,不由駭了一跳,「姐姐這是怎麼了?你們放開她!」

  護衛們都知道這章姑娘如今是代職王府大總管,紛紛收起長槍恭敬的站在一旁。

  廖清婉失去架著她的力量,腳底虛浮,撲通一聲就倒在地上。

  她,連日守在王府外,已有三天了。

  「姐姐怎麼不進去找我?」靜言雙手攙扶著廖清婉,有機靈的小廝搬來一條長凳,幫著靜言把廖清婉扶到院牆旁坐定。

  小廝說:「章姑娘,咱們現在是有府禁的。」

  靜言揉了揉眉心,是了,她把這個事兒給忘了。自從府中抓到許管事是琉國細作,姑奶奶臨走前就下了王府進出的禁令,除了幾個有腰牌的採買以及負責往來書信傳遞的信使,旁的人一律不許私自進出王府,府上除了相熟的客商更是閉門謝客。

  廖清婉枯瘦的手捉住靜言的腕子,斷斷續續的說:「終於等到妹妹出來了……妹妹這是要往哪裡去?」

  黎明的微光中,廖清婉的面色慘白,頭髮也是亂的,更讓人觀之心酸的是她微陷的臉頰。攥著靜言手腕的手冷而髒,裙襬還破了一處。

  靜言二話不說解下自己的斗篷圍在她肩上,「姐姐進不來大可以差人給我送封信,又或者我去你家找你就是了,何必這般苦苦守在門外?」

  轉頭又瞪著伺候在旁邊的幾名小廝,「廖姑娘可曾來過?你們為何無人通稟我一聲!」

  小廝們齊齊作揖,「姑娘息怒,這女人確實來過兩次。小的們並不認識她是哪家的小姐,只是見她又哭又鬧狀似瘋婦,穿戴也髒破,便以為是哪裡跑來的癲婆子。」

  馬車中的靜言咳嗽了幾一聲。立刻有跟車的小廝隔著車門問:「姑娘可是身上難受?不如小的在前頭找片平坦之地歇息片刻再走?」

  靜言使勁兒揉著被顛得幾乎要炸開的頭,「不用,趕路要緊。」

  「妹妹,不瞞你說,我已經……已經被趕出家門了。」

  因廖清婉身為一個還未出閣的姑娘卻懷了身孕!

  靜言聽到這句話時呆若木雞。

  準確來說,廖家並未真的把廖清婉驅逐。她的親爹和後娘雖是怒極,但也不想把這件家醜外揚,於是折中之法就是把清婉送到城外一處小小的別院看管起來。

  「我是趁著看守我的兩個老僕夜間入睡後偷跑出來的,我、我不能回去!我原來的小丫頭偷偷給我傳來的信兒,說是我爹要等孩子出生後便把我嫁到南邊一戶商人家做妾。靜言!我不能去啊~~我要留下等文筳,這肚中的孩子,就是他的呀!」

  這番話對靜言來講無異於晴天霹靂。除了大郡主,廖清婉可以算是她最好的朋友。

  清婉和二公子之間的事靜言勸過,罵過,以為她無非是癡心鍾情最後落得傷神心碎,萬萬沒想到,清婉姐竟然……竟然已經和二公子廝混在了一處,而且還有了他的孩子!

  「靜言妹妹,我求求你,求求你讓我見王妃一面,或者見文筳的母親一面。我肚裡的是文筳的孩子,我想以王妃的仁厚,肯定會收留我的。」

  「清婉姐!你、你這樣進了王府,即使王妃收留了你,恐怕日後你也再沒可能抬起頭來做人。便是納妾也要等二公子回來才行,這事關王府和廖家兩族的臉面,我不知道王妃會不會……」

  廖清婉的神色中透出一股癲狂,發狠抓緊靜言的小臂,「不!只需妹妹替我引薦一下,讓我見王妃一面,我求求你!妹妹,姐姐給你磕頭,求你幫姐姐一次罷!」

  看來廖清婉是真的糊塗了。

  竟絲毫沒注意旁邊站著的王府護軍以及門上小廝。

  那些下人聽了她的話全都面露鄙夷,甚至有兩個還上來拽開廖清婉的手,「作死麼!這麼狠命撕扯我們姑娘?趕緊給她打出去!」

  靜言眉頭一皺,「放肆!才剛我都說了廖小姐是我的好姐妹,再敢上來聒噪一律押到棣棠軒交給管事打十板子!」

  但是靜言也再沒有時間與廖清婉耽擱。

  這件事來的突然,一時間左思右想也沒能想到一個妥當的安排。只得命人將湯老先生請來,又讓人把夏菱和夏荷也叫了過來。

  將這件事簡單的敘述了一遍後,靜言對著湯老先生深深一禮,「先生恕小女莽撞,按說此事不應勞煩於您,但府中現今再沒有能在王妃面前說得上話的人……唉~我也是一時懵了。」

  湯老先生依舊還是那麼慈祥泰然,呵呵一笑道:「章姑娘放心,你的用意我明白。不過此事若是交由我來處理,恐怕老夫不會放這位廖姑娘進府,但既然她已懷有二公子的骨肉,自然也不能放任她家人將她許配給旁人做妾。如此,姑娘儘管安心去追大郡主,老夫定當盡心將她安置妥當。」

  還好有湯先生。又吩咐了夏菱和夏荷仔細照料廖清婉,靜言這才再次蹬車。

  這之後,顛簸了一天一夜,興圖鎮終於快到了。

  然而距離還有十多裡時,開道的護軍突然勒住馬。

  靜言在車廂裡活動了一下手腕腳腕,驟然停下的馬車,不再顛簸,讓她忽然有種終於又活過來的感覺。

  掀起簾子打開車窗,一股清新的空氣湧入,靜言忍不住深吸了兩大口氣,有淡淡的草腥味和露水的清涼。

  跟車的小廝在外頭說:「請姑娘關窗,前頭好似有些異狀。」

  「怎麼了?」

  「姑娘稍等,前去探查的護軍這就回來。」

  果然,不過片刻,跟著靜言出來的護軍就回來了一名,「稟告章姑娘,屬下在前方不遠處的小山坳子裡發現一些散落的箭矢以及皮甲碎片,恐怕不久前我軍曾在此處與琉國人短兵相接。屬下認為應另擇小路去往興圖鎮。」

  靜言一驚,「怎麼都打到興圖鎮裡來了嗎?」

  忽然又有護軍催馬而來,高聲道:「啟稟章姑娘,屬下發現了莫伊族的烏羽箭!」

  莫伊族?!

  靜言猛的一下推開車門,也不用小廝來扶逕自跳下馬車,「箭呢?拿來給我看!」

  接過那名護軍遞來的箭矢,靜言心中一沉。這種烏羽箭確實是莫伊族親兵專用,以前曾在射箭賽上見過大郡主用這種東西。難道曾在前方與琉國打起來的是大郡主嗎?

  靜言提著裙擺大步向那小山坳走去,還未踏下山路就聞見一股淡淡的腥氣,繼而在斜前方一棵樹幹上發現一大片乾涸的血漬。

  松柏密密的枝椏遮住了陽光,越往山坳中走越昏暗中,草地上一片片黑褐色的污漬在一天前還是鮮紅的血。

  「嘔!」才剛靜言還深深的呼吸著這帶著淡淡青草腥氣的空氣,不想竟然是血……

  「什麼人!」突然身後冒出一聲怒喝。

  跟著靜言同來的四名護軍紛紛長劍出鞘,其中離她最近的一人將她拎到樹後。

  「來者何人!」

  樹林中四名護軍都隱在樹後,有兩個還拔出飛刀攥在手心。

  對方亦不見蹤跡,只聞其聲。

  正是劍拔弩張之時,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靜言身側響起,「章姑娘?是章姑娘嗎?」

  護軍們一驚,這人是什麼時候潛過來的?

  然而靜言一下就笑了起來,「四虎?是你嗎?」

  一個高大的青年從樹杈上躍下,一把抄起靜言舉起來轉了個圈,「就聽見四虎了,姑娘都沒看到我嗎?」

  「七虎!」

  兩個多月沒見到的老虎們突然出現在身邊,靜言高興得眼圈都紅了,也沒避諱這兩頭老虎的逾矩之舉。

  七虎是和靜言最熟的,興奮勁兒一過就撓著頭憨憨的笑著說:「我們都可想念姑娘了。想念你給我們送的那些好吃的,嘿嘿~」

  四虎也從樹上躍下,繼而其它隱藏在山林中的士兵們也紛紛現身。

  四虎挑剔的看了看靜言帶來的護軍,「這四個看著眼生啊,從哪裡來的毛崽子?我們都潛到跟前還未發現,若是遇見琉國人,你們幾個學藝不精死了也就罷了,連累了章姑娘,看我們大哥不把你們剝皮鞭屍!」

  不知為什麼,只要一看到衛玄的衛氏九虎,靜言多日來一直浮躁難安的心終於穩當了下來。一種只要有他們在,北疆就絕不會被外族侵入的踏實。

  「你們怎麼會在這兒?難道衛玄也來了?」

  看著靜言急不可耐的左右張望,四虎和七虎相視一笑,「姑娘別找了,大哥還在帝泉關,我們是他派過來另有差事要辦。」

  靜言一聽便知這其中必然有不能被外人知曉的隱秘軍務,當下也不再追問,只把先前她的護軍找到的箭矢往前一遞,「你們看看這個。」

  四虎眉頭一皺,「烏羽箭!這不是莫伊族的東西嗎?」

  七虎接過來仔細端詳,「箭頭上還有血漬,姑娘是從哪裡找到的?」

  靜言指了指前方,「我們接到軍報說王爺受傷,大世子失蹤,大郡主就私下帶著一百莫伊族親兵趕來興圖鎮。這箭矢就是在前面找到的,難道你們也是剛來?沒有郡主的消息?」

  四虎和七虎神色一震,立刻派人去前方的坳子裡搜索,「唉!大郡主太衝動了!」

  正說話間,就有小兵提著一隻被踩踏過的皮甲頭盔匆匆跑了回來。

  靜言只看了一眼就差點兒暈過去,「這、這是大郡主的……」

  四虎見她面色青白,趕緊扶著她的肩背,「姑娘稍安,頭盔遺落要嘛是被斬首,要嘛是被對方兵器挑飛,如今只有頭盔恰恰說明大郡主安好。」

  七虎看靜言那搖搖欲墜的樣子心疼的不得了,「你們是什麼時候從王府出發的?怎麼會把章姑娘派出來?而且只配著四名護軍,難道府裡的男人都死絕了?!」

  靜言擺了擺手道:「是王妃命我來把大郡主勸回去的,你不要責怪他們。湯先生回府後把王府護軍抽調了許多去儷馬山,現今府中只留了不到五十人。」

  「報!」一個小兵舉著一把箭跑了回來,「屬下找到三支與其它箭矢不同的箭!」

  四虎,七虎,靜言一人取來一支細細觀看。

  只見手中之物比正常箭矢長出三寸,在臨近箭頭的金屬上刻著一個小小的「敖」字。

  敖……琉國國君敖瑞?!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1 10:47 AM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七十一章

  興圖的鎮北疆軍兵營建在鎮子以北三里的地方。

  在由四虎和七虎陪著穿過市鎮時,靜言忍不住掀開窗簾向外望,在那錯落層疊的山城中努力尋找著衛玄的家。

  幾個月之前,衛玄就是在那地處半山腰的院落外向她再次表明了心意。那枚落在手心的吻,兩人一起並肩遠眺的場景歷歷在目。

  「姑娘你看,衛大哥的家就在那兒!」

  靜言順著七虎指的方向看去,因為是仰視的緣故,只能看到半個院門的飛簷。上次來時還是深冬,這次才發現那門前道邊還有兩顆老柳樹,如今已抽出細嫩的柳芽,遠遠看去宛如繫了一樹翠綠的絲絛,隨風搖曳。

  她很想仔細問問衛玄的近況,但現如今當務之急是找到大郡主。

  和四虎七虎商議後,他們決定先去興圖鎮兵營。畢竟老虎們也只帶著二百騎兵,深山老林就他們這點人手根本不夠搜尋大郡主,而且萬一遭遇琉國遊擊輕騎,更是得不償失。

  興圖鎮在二十三年前還是北疆的邊境重鎮,借由天險以及對北疆軍的信任,民眾從未畏懼過隘口之外的剽悍外族人。

  現下雖戰事四起,又有琉國輕騎時不時騷擾村落,鎮子裡的人卻是怡然不懼。

  靜言看到了兩次由十來名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組成的民兵隊,扛著長槍斧頭雄赳赳的巡邏在街市中。而到得興圖鎮外城牆時,更有許多工匠挑擔推車的搬運泥沙石塊。

  四虎見靜言一直趴在車窗上向外看,一張臉上圓溜溜的眼睛裡充滿了好奇,便笑著說:「這是在加固城防。這裡是衛氏一族發源地,鎮子裡有許多姓衛的族人。聽我爹說,想當年江山初定,才剛被封為築北王的第一任老王爺為了讓衛大哥的曾曾祖父繼續跟隨在身邊,可是廢了好大的力氣,一趟又一趟的跑來興圖鎮遊說。」

  又一指近在眼前的城牆,「這一道老城牆就是衛氏一族修建的。姑娘可別小看了這些看起來老實憨厚的民眾,真要是琉國人打過來,隨便一個老漢穿戴上盔甲拿起大刀就是兇猛的戰士。這都是參加過二十多年前帝泉關大戰的老人了,在平原能砍能殺,進了山林比狐狸還狡猾,比野狼還兇猛!」

  七虎也策馬過來湊熱鬧,聽了哈哈大笑,「姑娘可知四虎這是自賣自誇?我們的老家都是興圖鎮的,他說來說去其實誇的就是自家人。」

  四虎木著臉哼了一聲,「所以琉國人要是選擇攻打興圖鎮就是自取滅亡!」

  出了堅固的城牆,一盞熱茶時分就到了北疆軍兵營。佈局規整嚴謹的房舍,能看出曾經重兵駐守的痕跡。

  不知有多少位王爺和將軍曾在此主持大局的議事堂中,現下坐在上位的是二公子靳文筳。

  「章姑娘無需擔憂,文笙妹妹就在兵營之中療傷,我已安排妥當。」

  靜言一驚,「大郡主受了傷?嚴重嗎?傷在哪裡?」

  靳文筳淡淡一笑,「兩處傷口都不嚴重,只不過……大妹的臉恐怕是毀了。」

  聽聞大郡主臉上受傷,靜言心如刀絞,但壓下心頭焦急後,她對二公子的態度更是異常憤慨。看他那笑得雲淡風輕的樣子,聽他數落大郡主過於莽撞衝動,靜言恨不得撲上去給他一拳。

  靳文筳一身戎裝,這般俊美的人卻說著惡毒的言辭,「都說上陣父子兵,父王有我和大哥輔佐,大妹還操的什麼心?如此貿然前來,是不放心我們這兩位兄長麼?」

  靜言抿緊嘴唇,「大郡主是聽聞王爺受傷,大世子……」

  靳文筳不以為然的一擺手,「一點小傷也至於如此衝動?果然是女子,就是沉不住氣。而且就算大哥一時行蹤不明,也不一定就是真出了什麼事,以父王對大哥的偏愛,搞不好是授命於他隱藏起來做奇兵。」

  靳文筳站起身,送客的意思非常明顯,「如今大妹不得不吞下自己一時衝動釀造的苦果,真是可惜了她那張傾國傾城的臉。」

  隨即撲哧一笑,「不過也無妨,反正王府裡已經有一個養了一輩子的老姑娘,多養一個又如何?身為兄長,日後我自然會好好照顧她的。」

  這些話氣得靜言氣血翻騰。

  虧得姑奶奶那般疼愛二公子,這人竟在人前肆意恥笑自己的姑姑!什麼一輩子的老姑娘?就憑姑奶奶的膽識和氣度,年輕時得有多少貴公子為她搶破了頭?現在又來譏諷大郡主!

  一股子熱血就這麼激上了頭,靜言二話不說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摔在茶几上,冷笑道:「二公子真是好哥哥,替妹子想得周到。只不過在我看來,您還是先收拾了自己的爛攤子,再說照顧大郡主罷!」

  靳文筳自被派駐興圖鎮又打了幾場小勝仗,已是驕傲得尾巴都翹上了天,如今一聽靜言說話如此不客氣,立刻便撂下臉子,「章姑娘說話請自重!」

  靜言反唇相譏,「哈,笑話!還是二公子請自重罷!您的所作所為可真是精彩呢!」

  靳文筳眼神一寒,剛要發火,就見四虎「嚓棱」一聲拔出腰間短劍,以拇指刮弄著劍鋒,微微側著臉對他冷笑著說:「二公子先看過信再發火不遲,我們姑娘既然能說出這番話,必然不會無的放矢。」

  一旁的七虎也手按劍柄虎目圓睜,好似只要靳文筳再敢刁難章姑娘他就撲上來一劍封喉。

  靳文筳更怒,「大膽!敢在議事堂上亮出兵器?你們要作甚?!來人啊!」

  四虎仰頭一笑,「二公子,我不過是試試劍鋒是否鋒利,要知我們這些慣常拼殺在陣前的武夫,最重視的就是手中的兵器。而且……這裡是興圖鎮啊,二公子難道忘了?」

  靳文筳幾乎氣得要吐血。

  只因此處是衛玄的老窩,所以區區一個侍衛也敢跟他叫囂?好,好,好,這些曾嘲笑過他的人他都會記在心裡,有朝一日大權在握,他一定要將他們一個個的拖出去五馬分屍!

  然而當他抄起章靜言摔出來的信時,只一看信封便愣住了。飛快的掃了眼挺直了腰杆端坐在椅子裡的靜言,靳文筳迅速撕開信箋流覽。

  是清婉。

  她有孕了,被逐出家門,她的家人要將她遠嫁至南方給人做妾,她逃了出來,居無定所……

  「砰!」的一聲,靳文筳一拳捶在茶几上,震得茶碗哢哢響。

  「混帳!」

  竟然想把他的女人從他身邊搶走?還有他的孩子!廖家人是不是不想活了!

  靜言起身,慢悠悠行了個禮,「既然我已把信帶到就不耽誤二公子的時間了,如此,我便去探望大郡主。煩勞二公子在繁重的軍務之餘也抽空料理一下自己的私事,您才剛說自釀的苦果自己吞,這話很有道理。告辭!」

  在兵營的西南角,靜言謝過帶路的士兵,吩咐四虎和七虎回避,自己一個人站在房門前久久不敢出聲。

  一門之隔,大郡主就在裡面。

  二公子說她容貌被毀,也不知到底受了什麼樣的傷?對於一個姑娘家而言,臉蛋是最重要的。大郡主豔冠北疆,如今卻……唉!只是想想心頭便是一揪一揪的疼。

  屋裡的靳文笙發現了門外的人影,「誰在外頭?」

  靜言深吸一口氣,「大郡主,是我,靜言。」

  下一刻房門啪啦一下就被打開,臉被細棉布包紮起一半的靳文笙露出微笑,「靜言!你怎麼來了?」說罷便拉著她的手進屋。

  「快坐下。」見靜言四下打量,靳文笙便笑道:「這裡簡陋了些,比不得王府,你是不是來找我的?」

  靜言看著大郡主有些不自然的動作,注意到她的右肩比左肩鼓起來一大塊。

  「你的肩膀怎麼了?」

  靳文笙灑然一笑,「沒事,受了點輕傷,不礙的。喝茶嗎?這裡沒有小丫頭伺候,咱們得自己動手嘍~」

  靜言很驚訝大郡主的開朗,下意識站起身按住她沒受傷的左肩,「你別折騰,我來了還用得著你嗎?」

  沒有熏香,沒有華麗的帳幔,沒有精緻的器皿。

  一壺粗茶,兩個茶碗。

  大郡主都沒用靜言問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說起了這幾天的經歷。她是如何遭遇了琉國國君敖瑞,如何刺傷了他,如何帶著莫伊族親兵一路追殺,直到把他們踢出邊境。

  末了,靳文笙拍著膝蓋笑道:「真過癮啊!能手刃敵軍真是太爽快了!」

  靜言咬著下嘴唇,鼻子都酸了。

  就算大郡主素來雷厲風行,就算她的脾性像男人般颯爽,但她畢竟是在王府裡養大的,是王爺和王妃的掌上明珠。從小錦衣華服嬌生慣養,現在卻上陣殺敵,還遭遇了這麼大的兇險。

  「郡主,你的臉……」

  靳文笙爽朗一笑,「沒事,一道疤而已。」

  「而已?!」靜言幾乎要跳起來,「你可知此次有多危險嗎?我聽衛玄說琉國人異常兇猛,這次你又是遇見了琉國國君,他身邊能是普通士兵嗎?竟然還一路追殺把他們踢出邊境?這其中必然有詐,有道是窮寇莫追,你能大難不死已是奇跡。姑娘家臉上落了疤,你還在這兒泰然說笑!」

  靳文笙大笑,但牽動了臉上的傷立刻皺著臉抽氣,「哎喲喲~」

  靜言也嚇得趕緊過去,伸著手又不敢摸不敢碰,只把她急的滿地亂轉。

  猛的一回身拉開房門,「來人來人!去把四虎和七虎給我叫過來!」

  靳文笙捂著臉笑道,「老虎們也來了?你叫他們做什麼?」

  靜言回頭瞪了她一眼,「自然不是來參觀被包成粽子的大郡主,我是要問他們要刀傷藥!」

  四虎和七虎很快就趕了過來。靜言一直記著衛玄曾給過她一種紫荊膏很好用,藥性柔和,可惜四虎他們身上並未帶著這種藥膏,只有尋常的金創藥。

  但即使只有這個,畢竟是劉太醫一手調製的,也比兵營裡能找到的藥好上百倍。

  靳文笙接了,一點都不避諱的拆開包在臉上的棉布,右臉頰側面一道由耳根至下顎的刀疤仍舊紅腫。

  略通藥理的四虎上前仔細查看,松了口氣說:「還好持刀人在傷到郡主臉頰時已是力量之末,傷口不深,未傷及筋肉是不幸中的萬幸。」

  靜言焦急的介面問道:「是否會留疤?」

  四虎點頭,「疤痕必然會有,但不會很重。如若劉太醫能制些上好藥膏,也許最終不過是淺淺一道白色刀疤,再使些你們女人的胭脂水粉,不仔細看就看不出。」

  靳文笙一笑,「這些都無妨。來來,我給你們講我是怎麼打的敖瑞!」

  靜言沉著臉坐在一旁,看大郡主眉飛色舞得意洋洋。但心裡卻偷偷松了口氣,只要郡主的臉沒有大礙就好,這麼美麗的人,誰捨得眼見著這張傾世容顏被毀掉呢?

  而此時在巴雅山另一邊的琉國營帳中,敖瑞正皺著眉頭由醫官替他肋下的傷處換藥。

  巴圖布赫已卸去盔甲,帶著一個熊一般魁梧的男人走了進來。

  「國君,我把阿吉奈帶來了。」

  敖瑞眉毛一動,一臉的興致勃勃,「哦,阿吉奈上前來。」

  魁梧男子重重的以拳扣擊胸脯,「最勇猛睿智的國君,阿吉奈祝您安康!」

  敖瑞點點頭,揮退了醫官和帳子裡的親兵,「我聽說你曾潛入巴雅城與倉都接頭,還看見了一個很美麗的女人?」

  阿吉奈愣了一下,隨即點頭,「是!我看到的是築北王的大郡主。」

  敖瑞英朗的眉眼間浮起淡淡的笑容,那眼神中甚至還帶著一絲溫柔,「我也遇見她了,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你看,這個傷口就是她送給我的禮物,多麼勇敢。」

  阿吉奈茫然的轉過頭看著巴圖布赫。

  巴圖布赫輕歎一聲,「國君,這個女人是敵人的女兒。」

  敖瑞不以為然的一笑,「我當然知道她是誰,我只是作為一個男人在欣賞她的美好。那麼,巴圖布赫,你故意提醒我這句話又是為了什麼?是在質疑你的國君會因為一個女人暈了頭,忘了戰爭,忘了曾經的仇恨和那塊屬於我的國土嗎?」

  巴圖布赫深深的低下了頭,「請原諒我。」

  敖瑞赤.裸著精壯的上身從軟榻上站起,一雙深藍色的眼睛隱藏在高高的眉骨之下,「你們記住,我不是父皇那種會為了一個愛人魂斷神傷的廢物!國土,女人,哪一個我都不會放手。」

  不再理會對著他低下頭的將軍,敖瑞轉過身盯著占滿一面營帳的地圖。

  靳文笙,你,是我的。

  「那個琉國國君竟然真的是藍眼睛。我以前就聽父王說過,琉國皇族黑髮藍眸。你們沒看到我追殺他時他臉上的表情,又氣又恨,真是精彩!」

  四虎和七虎撫掌大贊,氣得靜言在他們腦袋上各自重重敲了一下,「你們還誇她!」

  靳文笙拉過靜言,扯著她坐在身邊,「看看你們的大嫂多厲害,剛才還訓斥我‘窮寇莫追’,定然是衛玄給她教的太好了,保不齊以後能成個女軍師呢!哦,對了,你們倆怎麼突然跑到興圖鎮這邊來?」

  四虎和七虎齊齊抱拳,「是大哥派我們來辦差,傳遞往來軍務書信。因近日總有琉國細作出沒,大哥擔心信使被劫。」

  大郡主點頭,「衛玄很細心。」

  然而靜言卻因與這些老虎太過熟悉,更深知衛玄的知人善用,所以對他們倆的說辭覺得頗有些疑點。

  若只是送信,何必要派兩隻老虎?就憑衛氏九虎的身手,隨便一人已是遊刃有餘,更何必還要帶來二百騎兵?

  事情似乎並非是老虎們說的那麼簡單。

  正想著,只見七虎看著她,見她看過來,便將眼睛一溜沖房門外一遞。

  這是暗示她一會兒跟出去,他們有話要私下裡與她說。

  於是又和大郡主閒聊了片刻後,四虎七虎起身告辭,靜言也以要去找兵營司務要兩床鋪蓋以及再張羅些日常用具為由退了出來。

  果然在走出大郡主所居的西南角小院後,四虎一拉靜言的袖子,「姑娘可否多留幾日,替我們打個掩護?」

  靜言一愣,「所為何事?」

  七虎壓低聲音貼在她耳畔道:「我們是來接應大世子的。」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七十二章

  既然老虎們是來接應大世子,那就表明世子是平安無事的。

  雖然四虎和七虎不能對她透露更多的消息,但只要知道她那位爽朗樂天的表哥沒事兒,靜言就很滿足了。

  邊關兵營條件簡陋,即便是興圖鎮這種相對而言設施完善的兵營。

  靜言從庫房領來兩套鋪蓋,自己用一套,另一套是打算給大郡主多鋪墊兩層,畢竟她的肩膀受了傷。

  這次沒有丫鬟跟來,靜言便事事親自動手,力求把大郡主這個傷患照顧好。

  回到西南角的院子裡,正好大郡主的屋裡有兩張床,靜言便與她同住,作伴之於也方便照料。

  靳文笙看著靜言像只忙碌的麻雀,出來進去,又是打水又是鋪床,忍不住招呼她,「你先別忙,連夜趕路累了吧?快歇歇再說。」

  靜言正把才從後廚打來的熱水放在桌子上,聽了只是回頭一笑,「不累,請郡主把衣衫脫掉,我要給你清理一下肩傷,再抹點兒老虎們給的金創藥。」

  大世子和大郡主都平安無事,靜言即使再累心裡也很高興。

  關嚴門窗,把額外要來的火盆用鐵鉤子鉤到郡主腳邊,靜言小心翼翼的揭開已經黏在傷口上的細棉布。

  這肩傷比郡主臉上的傷嚴重許多,因是刀尖捅的,看著不太大卻很深。

  靜言咬了咬牙,低聲咒罵道:「兵營裡的大夫都狼虎得很,血漬也不給擦乾淨!」

  拿著沾了溫水的絹子細細的將傷口周圍的汙跡小心清理,卻聽大郡主笑著說:「這個就是你不懂了。隨軍的大夫不比城裡的郎中,一場仗打下來,幾百個輕重傷患都算少的,哪有功夫一個個仔細照料?他們雖粗魯了些,但對刀傷很有經驗。哎,你不能光塗表面,傷口裡面也要抹的。」

  靜言的腦門上冒起一層薄薄的冷汗。看著這血肉翻卷的傷口就已讓她的手微微顫抖,現下按大郡主的意思,還要將藥粉塞進肉裡不成?!

  「郡主……」

  靳文笙拿來一卷包紮傷口用的棉布,「沒事,你抹就是了,我扛得住,只有這樣傷口才好得快。」說罷便把布卷塞進嘴裡,側首對靜言點點頭,還送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

  靜言暗罵自己沒用,郡主的勇敢讓她自愧弗如。

  深吸一口氣,左手緊緊地攥住裝著金創藥的小瓶子,右手指尖上傳來的觸感很粗糙,因為傷口的邊沿已結了痂。但那翻起的皮肉中間能看到滲出帶有血絲的微黃膿水,靜言也曉得如果不按大郡主說的做,很可能會傷口潰爛。

  現在天氣越來越暖,即便她不下手,那些隨軍的大夫也會來上藥。

  使勁閉了閉眼,靜言抿緊嘴唇,終於拿起已被火烤過的小刀……

  靳文笙摸了摸被靜言包紮好的肩膀,看著她泫然欲涕的表情不禁失笑,「到底是我受傷還是你受傷呀?你這個樣子怎麼能嫁給衛玄?他可是個武將,以後少不得要你幫他親手換藥。」

  靜言臉上一紅,「他是男人,皮糙肉厚的。」

  大郡主笑得更歡。

  靜言啐道,「再笑臉就裂開了!」

  大郡主捂著右臉頰繼續笑。

  靜言翻白眼。

  這之後,在當天夜裡,大郡主發起了高燒。

  靜言為了追大郡主連夜趕路,雖是坐馬車,但也被顛簸得沒合過眼。這一覺她睡得很沉,直到被大郡主的夢囈吵醒,才猛的坐了起來。

  未至黎明,在寂靜的黑夜中,興圖鎮兵營西南角的院子裡燈火通明。

  靜言急的團團轉,不停的用溫水擦拭著大郡主汗淋淋的臉,等到大夫來看過後,她又解開大郡主的中衣替她擦拭腋下肘窩。

  這隨軍的大夫真的可靠嗎?怎的匆匆來看了一眼便說無妨,只需多給郡主喝水,多多用溫水擦身即可。

  連藥都不給開一副,這是讓大郡主硬挺嗎?!

  但靜言此時也沒了主意,只能聽從軍醫的吩咐不停的替郡主擦身,喂她喝水。從前在王府一呼百應,伺候的丫頭沒有二十個也有十八個,現下卻只靜言一人,昨夜又沒得好生睡一覺,等天光大亮時,靜言只覺頭暈腦脹。

  不過可喜的是,大郡主的熱度似乎降下許多,餵她喝水時也能迷迷糊糊的自己吞咽,比之夜間灌一碗流出來一半要強上許多。

  四虎和七虎在早膳後來探望。

  兩隻老虎看到靜言面色憔悴精神萎頓時都很心疼,但整個兵營中只這兩個女人,大郡主身份尊貴,又時常需要擦身降溫,總不能由他們這些粗男人動手伺候。

  靜言謝了老虎們的關心,擺擺手對他們說:「不礙事,郡主以比晚間好了很多,估計再有一日就能大好了。」

  七虎哼了一聲道:「是啊,只怕郡主大好的時候,姑娘卻倒下了。」

  四虎眼睛一轉,「這個好說,我去鎮子一趟,把慣常替大哥看守院子的方大娘接來即可。雖是個沒見識的鄉下婆子,但好歹是女人,也養過幾個孩子,照顧病人不在話下。」

  這倒頗為可行。

  於是四虎和七虎稍作商議後便獨自去鎮子裡接人,讓七虎留下守在房外,有什麼粗活就幫靜言打打下手,端水送飯總是使得的。

  然而,當四虎帶了方大娘回來時,卻被兵營門口的衛兵擋住不讓進,引起了爭執。一直鬧了許久靳文筳才姍姍趕來,雖訓斥了衛兵幾句,但話裡話外也把四虎給罵了一頓。

  「那野崽子還裝模作樣的說什麼軍規軍紀,又是皺眉又是跌足大歎,還當著眾人說今日他為了自己的大妹破壞軍紀,甘願以身作則接受軍法處置。我呸!做戲都做到我面前來了?就他那兩下子也就哄哄無知女子!」

  這是靜言頭一次聽到四虎罵街,這小子平日裡和衛玄幾乎一個模子的惜字如金。不由好奇的盯著他看,直到四虎漲紅了臉。

  「姑娘,我不是說你無知……」

  靜言抿嘴一笑,「在你們男人眼裡我們女人總是無知愚昧的。」

  四虎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也不是。像大郡主就是女中豪傑,姑娘也是聰明賢慧的好女人。」

  靜言歪了歪頭,「那夏菱呢?」

  「夏菱最可愛!」

  靜言和七虎噴笑,然而笑過之後,靜言又拉下臉子道:「你才剛對二公子的稱呼是大不敬,雖未指名道姓但也不應如此口無遮攔。你日後要時時注意,免得招來大禍。」

  這一回四虎只是輕蔑的笑了笑,倒是七虎充滿鄙夷的說:「他也就配這個稱呼。他做的那些事以為旁的人都不知道。要不是他的身份,大哥早就將其拿來剁碎了餵狗。人心不足蛇吞象,黑心窩子的竟還敢嫁禍大世……」

  七虎猛的咬了一下舌尖。糟了!

  靜言恍若未聞,淡淡一笑道:「未達目的不擇手段,也是人之常情罷了。只不過有時不是不報,只是時辰未到。」

  四虎狠狠的瞪了七虎一眼,倆人也未細想靜言的話外之音便借著姑娘需要休息為由匆匆退出房門。

  一直看護著大郡主的方大娘從裡間出來。她在去年衛玄帶人進山冬獵時見過靜言,因此便將這她看做自己人,此時見其面色灰白便催著她躺下休息。

  「姑娘放心,有兩個人就可以倒班看護郡主。你且先睡一覺,我畢竟老了,熬不得夜,晚上還有勞姑娘多辛苦些。」

  靜言也不推辭,脫了外衣便躺在簡樸的小炕上。裹緊被子,翻身面對著牆壁,沒人知道她到底睡了還是醒著。

  沒想到,白天時已降下熱度的大郡主在夜間再次發起高熱,嘴裡喃喃的也不知說了些什麼。靜言附耳聽了片刻,眼圈微紅。

  大郡主在叫娘,一聲又一聲,她還叫了穆丹的名字,不停的說「不,不,不……」

  這樣下去不行!

  轉天一大早靜言便讓小兵去找來四虎和七虎,「兵營裡的大夫雖見慣刀劍傷口,但他們一輩子都只給男人用藥,我怕是郡主受不得軍醫的猛藥,還是要請個鎮子上的好大夫來給瞧瞧為上。」

  四虎和七虎起先頗不以為然,畢竟這種傷口他們見得多了,發個熱說說胡話也是尋常。但到得午後,大郡主一張臉紅得好似要滴出血來,探手試她額頭溫度,竟熱得燙人手心。

  老虎們終於慌了,抬腳就要往出跑,靜言一把將他們拉住。

  「你們忘了軍規嗎?郡主的病雖急,但大夫請回來又給咱們攔在外頭怎麼辦?記吃不記打的蠻老虎,笨!」

  說罷抬手理了理髮鬢,一提裙擺,「還愣著幹嘛?隨我去回二公子,他妹子病成這樣,我看他還做不做戲!」

  靳文筳親自來探望了大郡主,靜言一直冷眼旁觀。也許他眼中的焦急是裝的,也許是真的心疼妹子,誰知道呢?

  不管怎麼說,這一次他們拿到了兵營進出權杖,七虎駕車四匹馬開道,一行三人匆匆趕往興圖鎮。

  當得知興圖鎮上的大夫是劉太醫在北疆收的徒弟時,靜言趁著大夫去拿藥箱的功夫狠狠的扭了幾把老虎耳朵,「有這麼好的大夫你們竟然不早說!?大郡主若是無事也便罷了,若是真損傷了身體,看我不把你們的耳朵都割下來的!」

  七虎一個勁兒吸冷氣,「姑娘快放手,我們知錯了!」

  四虎還勉強堅持著面不改色,「果然女人一嫁人就變成了母老虎。」

  靜言放開七虎,雙手拎著四虎的耳朵扭來扭去,四虎齜牙咧嘴。

  恰逢大夫取了藥箱從內間出來,見此場景便笑道:「這位姑娘就是衛將軍的心上人了罷?是該有個人管管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老虎。」

  靜言頓時臊紅了臉,縮回手訥訥的站在一邊。

  回兵營時與楊大夫同車,靜言又將大郡主的病情詳細告知。

  楊大夫只是微笑道:「姑娘無需擔憂,以所知症狀推斷,郡主這病雖來得猛,卻並不兇險。除了刀傷,應是曾有急火攻心,以至氣血不暢,又兼之奔波勞頓還遭遇偷襲敵兵。消耗太過勞心勞神才是主因,傷口不過是誘因罷了。」

  不愧是劉太醫教導出的大夫,靜言只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心中便安穩了三分。

  此後這位楊大夫又與靜言閒聊了幾句,言辭親切友善。原來他是衛氏旁支的女婿,得岳丈引薦才有機會跟隨劉太醫學習醫理,而後又是岳丈資助其在興圖鎮開了醫館。

  見靜言對自己格外尊重,楊大夫便笑眯眯的說:「按輩分理論,日後我還需稱呼姑娘為嬸子,是以姑娘大可不必如此客氣,真是折煞吾也~」

  靜言一愣,隨即羞的恨不得跳車,然而那楊大夫卻自顧自的又說:「姑娘還是早些習慣為好,衛將軍的輩分極高,鎮子中甚至有中年壯漢需稱呼他為祖父。」

  於是自己就成了祖奶奶?靜言徹底萎靡了。

  這一番周折,至楊大夫替大郡主診治完畢時天色已晚。

  郡主的病情果然如楊大夫之前所言,雖急卻不凶,靜言的心徹底放回了肚子裡。但因最近幾個月邊關情況吃緊,又值冬季大雪封山,所以大郡主要用的藥方中缺了一味白鮮皮。

  靜言想派人去巴雅城取,但快馬也要兩天才可來回。

  七虎笑道:「姑娘無需擔憂,白鮮皮這東西咱們山上就有,我去挖些來便是了。」楊大夫也說巴雅山上就有此藥。

  靜言想了想後說:「如此我便一同去,正好送大夫回鎮上。」

  這是基本的禮節。四虎七虎畢竟是衛玄的親兵,大夫是給大郡主看病,靜言便是全權代表了築北王府。而且,等到送了楊大夫只怕天已黑透,到時只七虎一人去山上又要提燈又要挖藥,只會事倍功半。

  就在這輛送大夫的馬車緩緩駛出兵營時,巴雅山另一面的琉國兵營也恰好有七八匹輕騎魚貫而出。

  巴圖布赫收到探子來報,在興圖鎮以西的山林中發現有來路不明的兵馬曾安營造飯。

  是築北王又調派了人馬?還是由蒙州暗中潛來的援兵?

  有一位喜好親自上陣的國君已讓巴圖布赫甚是頭疼,為了阻止有傷在身的國君,他不得不親自夜探營地。即便如此,國君仍興致高昂的打算過兩日便佯攻興圖鎮。

  「也許還能見到靳文笙。這麼勇猛的姑娘一定會親自上陣!」

  巴圖布赫揉了揉眉心,愈發頭痛。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1 10:48 AM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七十三章

  藥方所需的白鮮皮適宜在春秋兩季採挖,取其根部入藥,若不是開春之後邊關戰事緊張勒令普通民眾不得擅自進山,楊大夫的醫館也不會缺少這一味很普通的藥材。

  靜言在送大夫回鎮子的路上已將用法用量詳細打聽清楚,此時正提著燈籠跟在七虎身後,一腳深一腳淺的走進林子。

  巴雅山上盛產松、楊、樺、柳,北疆地廣人稀,春季萬物復蘇,卻是百獸在熬過冬季後最瘦弱的時候,是以,即便是太平年代,這個季節中連獵戶都鮮少上山打獵。

  腳下踩著的是經年累月積累下的厚厚樹葉,靜言有些擔憂的問七虎:「你真的認識草藥嗎?理應該叫四虎來才對。」

  七虎把佩劍別在腰後,回頭沖靜言一笑,「姑娘放心,我們都跟劉太醫學過一些粗淺藥理,以往進山打獵,少不得刮了碰了,都是隨手扯些草藥來用。只是現下天黑,白鮮的枝子才發芽,有些難以辨別罷了,待我細細翻找即可。」

  果然二人又往山中走了片刻後,七虎由一株尺餘高的植物上折下一小段枝條,放在鼻子下仔細嗅了嗅,「有了!就是這個。」

  說罷便把自己的燈籠交由靜言提著,蹲下用匕首掘土,不一會兒就挖出一大把肥滿的鬚根。隨手將匕首交給靜言,七虎在燈光下又仔細的辨識了一番後,用衣擺把土渣擦拭乾淨。

  靜言交給七虎一方手帕,「用這個包起來罷。」

  七虎接了,展開時笑道:「咦?我見過大哥也有一塊這種帕子,上頭也是繡了朵烏雲,很新奇的花色。」

  靜言又羞又惱,啐道:「什麼烏雲?這是金魚!」

  七虎哈哈大笑,「哦~原來是姑娘繡了一對兒。」

  七虎的笑聲驚起一片棲息的飛鳥,靜言忽然覺得有些心慌,「咱們趕緊回吧,這裡黑漆麻烏的看著怪瘮人的。」

  七虎不以為意,先將白鮮的根仔細包好交給靜言,這才站起身提著燈籠,「姑娘不用怕,有我呢。」說著便抽出腰後的佩劍讓靜言攥住劍鞘尾端,「我拉著你走,下坡時小心腳下。這些落葉底下時常有兔子洞,小時候我隨大哥進山時就經常踩進去,嚇得自己一驚一乍。」

  靜言一聽提及衛玄便問道:「你從小就跟隨衛玄了嗎?」

  「是啊,我們九個祖籍全是興圖鎮,在七八歲上送來王府跟著大哥。小時候每年夏季大哥都帶著我們回來,一則體恤我們年幼怕我們想家,二來鎮子裡有老將軍遺部,那些老爺子們便時常把我們轟進山林,不許帶吃食,逼著我們打獵自足,三天才可出山。」

  衛玄確實跟靜言提過在他年少時每逢夏季就回興圖鎮進山遊獵的事,原來老虎們也都跟著。

  靜言驚奇的說:「三天?!你們那會兒才十來歲罷?這也太狠心了。」

  七虎笑著擺擺手,「無妨,我們從小就野在山上,夏季果子多野物多。只是到了晚上難免會害怕,小孩子都怕黑。每每此時大哥就給我們講故事,還告訴我們黑夜中雖目不能視物,但真正的恐懼發自人心,只要自己的意志夠堅定,便可怡然不懼。」

  靜言點點頭,「這話說的有道理。」

  「嘿嘿,其實大哥那會應該也是怕的,但他是大哥,裝也要裝出不怕的樣子。」

  靜言忽然心中一軟,想像著十來歲的衛玄強壓心中恐懼還要安撫九隻小老虎的場景,不由微笑起來。

  「姑娘還怕嗎?要不要我唱支山歌來聽?」

  「別!咱們還是快快趕路罷,大郡主還等著用藥。」

  七虎怕靜言穿著裙子下山不方便,特意繞開一些選了塊緩坡下來。

  但即便如此體貼,靜言還是被石頭絆了一下。

  七虎聽見她「哎呦」一聲趕緊回身,堪堪扶住歪倒的靜言。

  「傷著哪裡了?」

  靜言彎下腰攥著腳腕子,「無妨,就是踩在石頭上崴了一下。」

  七虎將燈籠湊近靜言的裙擺,「我身上有藥油,姑娘拿去趕緊搓一搓腳踝,不然腫起來的時候才疼呢!」

  但下一刻七虎便移開了燈籠,皺起眉頭盯著地面。

  只見層層落葉間隱約可見四五塊西瓜大小的石頭,而這些石頭都有火燒過的痕跡,必然是不久前有人在此生火造飯。

  將匕首塞給靜言,七虎讓她坐下稍等,自己提著燈籠去四下裡查探,果然又發現了不少曾有大隊人馬在此駐留的痕跡。

  那些人還故意將壘灶的石頭分散,又以落葉鋪撒在被篝火燒焦的土地上,做足功夫。

  不妙!

  七虎匆匆趕了回來,一腳踩滅靜言的燈籠,「姑娘快隨我回營!」

  靜言趕緊站起身,卻因腳腕吃痛趔趄了一下。

  七虎告了聲得罪便把他手中的燈籠熄滅後塞給靜言,略一蹲身,雙手向後一抄就把靜言背起,「姑娘抱緊些!」

  然而話音未落,利箭破空之聲頓起。

  七虎敏捷的向旁一躍,靜言還未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就滾倒在厚厚的落葉上。

  「躲起來!有人偷襲!」

  七虎扔下這句話便抽出佩劍躥了出去,矮身從地上摸起幾枚石子土塊,左手一揚,四周響起一片卟卟的細微聲響,用以迷惑來人視聽。

  靜言小心的挪動著,儘量藏身於一顆高大的柏樹後,右手緊緊的攥著七虎先前給她的匕首。

  若是夏季,樹木枝葉繁茂,山林中每到夜間便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好在現下是春天。

  靜言屏氣凝神的閉了會兒眼睛,再睜開時已能借著微弱的月光辨識四周情況。但,除了野草和樹木黑幽幽的輪廓,任憑她瞪大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又有幾發箭矢飛射,靜言分不清這些離她遠還是近。

  四周恢復寧靜,卻是殺機暗藏。

  對方絕對不是北疆軍。

  此地位處興圖鎮境內,若是北疆軍發現山上有人必然先喊口令或是出聲質問,唯有對方是琉國人,才會看見人便放冷箭。

  突然,在她左側二十步遠的地方傳來刀劍相碰的聲音,在這漆黑的夜間特別刺耳,也讓靜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對方來了幾個,七虎只有一個人……但七虎應該比琉國人更熟知這片山林,而且衛玄的老虎們都那麼厲害,她還記得剛進王府時出了雜耍班子的命案,衛玄就是派七虎來暗中保護她。

  對,她見過七虎只隨便跳了幾下就在西院後罩樓旁飛簷走壁,他一定是個很厲害的高手,所以七虎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

  忽然發現手中的匕首折反出一縷縷寒光,靜言一驚,趕緊把匕首收進袖籠。想了想,又伏在地上輕手輕腳的朝最近的一棵大柳樹爬了過去。

  這柳樹恐怕已長了百年,粗大的樹幹不知歷經了多少風雨,可喜的是其樹根旁還有一大塊山石,恰好可容靜言藏身於樹幹與石頭之間。

  最初的恐慌過後,靜言恢復了冷靜。她是幫不上七虎的忙,但她也不能給七虎拖後腿!

  從四周小心翼翼的抓來許多腐敗落葉,慢慢的一層層撒在自己的素色衫裙上。衣裳的顏色在黑暗中太過顯眼,有葉子蓋著應該就無妨了罷?

  然而在靜言試圖再抓些落葉時,就聽有人在距她不過咫尺的地方低聲交談。

  「才剛看到這邊有兵器一閃,人怎麼沒了?」

  「噓!他們肯定不止一個人,咱們這回帶的人少,將軍已和其中一人碰上面,你且繼續暗中搜尋,我回營叫人。」

  卻在此時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哀嚎。

  「糟了!是圖戈!」

  另一個人沉聲道:「此地不宜久留,就算對方只兩三人,畢竟離著興圖鎮兵營太近,萬一招來巡邏的北疆軍就壞了!走,咱們……啊!」

  靜言聽得撲通一聲,好似重物墜地。難道……

  「巴音!巴音!」這焦急的呼喊證實了靜言的猜測。

  而後又是讓人心驚的撲通一聲。

  「啊~~啊!!!」

  絕望的慘叫就在耳畔,靜言頭頂附近的落葉隨著第二個撲倒的琉國士兵的掙扎沙沙作響。

  「救……救命……」

  糟了!他這般呼喊必然會有琉國人來尋他。

  靜言緊閉雙眼深吸了一口氣,輕輕翻過身,睜開眼,只見那士兵離自己不過兩尺。

  掏出袖中匕首,毫不遲疑的撲了出去!

  也許是七虎給她的匕首足夠鋒利?

  兵刃刺破喉嚨的感覺就像戳進了一塊細嫩的豆腐。

  滑膩腥氣的液體順著手腕滴滴答答的掉落,靜言只覺全身僵而冷,愈發顯得那琉國人的血的溫熱。

  蠕動著縮回原位,匕首重新收回袖筒。此時此刻,她已完全傻了,最後殘餘的一點點理智讓她飛快的抓來落葉掩蓋住自己的衣衫,這一次連頭臉都一併用落葉遮住。

  她寧可呼吸腐爛的樹葉味也不願意再聞到血腥。

  殊不知靜言懦弱的舉動正是歪打正著,恰恰應了最危險之處便是最安全之所的道理。

  不片刻就有琉國人跑了過來,發現同伴的屍體後發出野獸般的哀嚎。

  紛遝的腳步聲響起,也許是三個人,也許有五個人,靜言已沒有心思分辨,只是緊閉雙眼聽天由命。

  然而在短暫的對話後,那些腳步聲再次離去。靜言耳朵裡一片嗡鳴,甚至能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聲。

  等她終於回過神時,兵器相碰的聲音更激烈了,琉國人似乎再無禁忌,喊殺聲不絕於耳。

  「撤!你們先走!我殿後!」

  他們要跑了?

  靜言輕輕吹開臉上的樹葉,月光下的樹枝就像一隻只猙獰的魔爪。

  慢慢爬起身,轉過頭的一瞬間就看到兩具屍體,其中一人怒目圓睜,死時側著的臉正好和靜言打了個照面,兩點眼白冷而亮。

  「哪裡走!」

  被屍體嚇得魂不附體的靜言突然聽到七虎熟悉的聲音,就好似溺水之人終於抓住了一塊浮木,心智崩潰!她殺人了!她殺了一個琉國人啊!

  「七虎!你在哪兒?七虎!」

  完全忽略了腳腕的扭傷,靜言全身都劇烈的顫抖著,跌跌撞撞連滾帶爬,瞪得大大的眼睛盲目的掃視著依然黑暗的樹林。

  「七虎!!!七虎!!!」啊!誰來救救她?靜言已經快瘋了,黑暗,屍體,死不瞑目的眼,匕首捅入皮肉,滿手的鮮血。

  不知為何,靜言突然想起姑奶奶一劍將身為琉國細作的許管事斬殺的場景,記憶中噴薄而出的鮮血宛如重現,她的臉上濺滿熱熱的血滴。

  靜言慌亂的以手抹臉,卻發現原來這溫熱的液體是她的眼淚,不是血?為什麼有腥味?啊!是血,是她右手上沾著的琉國人的血!

  再也無力承受,靜言尖叫一聲,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姑娘……姑娘……」

  耳邊熟悉的聲音讓人安心,靜言慢慢睜開眼。她以為自己昏迷了很久,卻絕望的發現夜幕依然低垂,她依然躺在這個充滿血腥味的樹林間。

  「姑娘……你、你快把他……殺了!」

  誰?是誰讓她殺誰?

  靜言猛的坐起身,「七虎?七虎是你嗎?」

  忽然一團小小的火光亮了起來,這在黑夜中讓靜言的精神為之一振。眯起眼沖著這離她不遠的火光爬去,卻在到了近前時再次絕望。

  搖曳不定的橘色暖光下,七虎傷痕累累,短促的呼吸和失神的眼睛讓靜言差點哭出來。

  「七虎你怎麼了?你傷的很重嗎?藥呢?你不是說有藥油嗎?在哪裡?我給你擦!」

  七虎微弱的搖頭,抬起顫抖的手指,「你去殺了他,立刻……那人是、是琉國將軍。」

  靜言順著七虎的手指看去,只見五步之外的地上果然還躺著另一個人!

  此次巴圖布赫是來偵察曾經駐留過兵馬的營地,所以只帶了六名親兵。除了在靜言藏身之處被七虎的飛刀射殺的一人以及被靜言割喉的另一人,其餘四名士兵全部被七虎斬殺於劍下。

  但以一敵五的七虎即便熟知山林,也是身受重創。更因最後靜言一聲尖叫而分神,險些被巴圖布赫的長刀腰斬。

  還好衛氏九虎從小便接受某位高人的指點,其武藝之高千里挑一,但這一刀雖未砍中要害,卻也深達筋骨。

  靜言在地上拾起琉國人攜帶的火把將之點燃,明亮的火光中只見四周有三具屍體。

  三具?

  「七虎,你不是說你殺了四個人?七虎?七虎!」

  七虎已陷入昏迷,靜言知道不能再等,必須儘快離開此地。撿起七虎的長劍,舉著火把一步步走向巴圖布赫。

  只見其軟甲上全是血污,肩頭腰腹的皮子破損開來,武袍下擺亦被鮮血侵染。

  巴圖布赫身中三劍,尤其最後他試圖腰斬對方時因為拼盡全力而空門大開,想不到那個叫七虎的北疆人竟然寧為玉碎,拼著還他一劍,結果兩敗俱傷。

  眼看著這個瘦弱的北疆女人提著長劍走來,巴圖布赫只有滿心的憤怒和屈辱。他是琉國的大將軍,他應該英勇的戰死在沙場上,而不是被一個小女人一劍捅死!

  身下的落葉散發著腐敗的味道,也許他也即將和這些落葉一樣……

  火光映亮了那女人蒼白的臉,高高舉起的長劍在空中停留了一瞬。

  巴圖布赫咬緊牙關,不!想他堂堂的琉國大將軍就要這般恥辱的死去嗎!他不甘心!

  劍落。

  巴圖布赫絕望了。

  「噹啷!」一聲,沒有預想中的疼痛,巴圖布赫驚訝的睜開眼,只見那長劍正正的砍在他的護心鏡上。

  那女人也很驚訝,提劍再砍,卻因動作過猛腳下一絆,栽倒在了他旁邊。

  靜言拼命攥緊火把和長劍,腳踝鑽心的疼。

  乾脆扔開劍,將火把往地上一戳,掏出匕首,跪在這名琉國軍人身邊。

  雙手握住匕首柄,這是今夜靜言即將手刃的第二個人。但,這一次不再有黑暗的遮擋,火光下那名琉國軍人的臉清晰可見。

  對方眼中的不甘和憤怒是如此明顯,適才殺死那名琉國士兵的感覺又爬上心頭,像一道詛咒,像一個夢魘。

  她還要經歷第二次嗎?

  許管事飛濺的鮮血和那名士兵垂死掙扎的一瞬合二為一,手腕上仿佛又流滿了溫熱的血,靜言幾乎再次崩潰。

  她懦弱了,她恐懼了,她害怕了,她該怎麼辦?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七十四章

  靜言努力克制著內心的恐懼。

  七虎說這是琉國的將軍,那她必須要殺了他,否則就是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就在她鼓足勇氣再次握緊匕首時,對方忽然眼神一寒,靜言驚覺不妙,慌忙往他喉嚨上一捅,那男人卻向一旁翻了個身躲開了。

  萬事開頭難,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要殺這個人,靜言便把先前的一切情緒都拋開,不再遲疑,眼神執著的盯著那名徒勞的趴在地上拱動的男子。

  在搖曳不定的火把光亮中,七虎掀開一線眼簾,模模糊糊的看到章姑娘的背影,那微側著的臉內變得兇悍而猙獰,握著匕首的右手高高舉起。

  就在這一瞬,七虎忽然看到一道黑影從一旁撲了過去,電光火石間,他想喊一聲給章姑娘示警,喉嚨中卻是一甜,汩汩的血溢滿口鼻。

  章姑娘!危險!

  七虎以為自己喊了,但他僅僅是張了張嘴。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出,看到的最後一幕讓他目眥欲裂。

  琉國彎刀穿透了章姑娘的身體,匕首刺入巴圖布赫的後背,姑娘撲倒在地,偷襲之人也是強弩之末,一擊之後再無繼力。

  不!!!

  七虎的眼角不停的抽搐著,手指在身下腐敗的落葉上抓了兩下。

  朦朧的月光中,樹林依舊。一陣風吹過,卷起幾片沾血的落葉。

  依然戳在地上的火把徒自燃燒,偶爾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火光照亮了巴圖布赫後背上的匕首,照亮了靜言慘白的臉,緊閉的雙眼和秀氣的眉毛像四條觸目驚心的墨線。

  偷襲了靜言的琉國士兵仰躺在他們身邊,沉重的喘息著想爬起來,卻在試了兩次後頹然倒下再未有任何動靜。

  五步開外,七虎身下的血像一汪黑水,只在火光跳躍時才能看到一抹暗紅。

  最終,一切都靜止了。

  北疆今年的春季來的很早,溫暖的陽光撒滿院落,遠處傳來布穀鳥的叫聲。

  一間佈置得很舒適的臥房裡,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坐在床尾,驚喜的發現已經昏迷了三日的人終於有了些動靜。

  「靜言?靜言你醒了嗎?」

  耳邊親切的呼喚聲讓靜言覺得是那麼不真實,她以為自己還在夢裡。

  「靜言,要喝水嗎?」

  水?

  這個字讓她的喉嚨乾渴難忍,水!她需要水!原本蜷縮著放在被子外的手不耐煩的抓著被面兒,「要,喝水。」

  她的聲音真難聽!感覺到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扶起,緊接著又靠進一副寬闊的胸膛。這個人很溫柔的對她說:「慢點喝。」

  怎麼能慢?靜言覺得自己渴了很久很久,把對方遞來的一碗水喝幹依舊渴得厲害。貪婪的盯著空掉的水碗,靜言舔了舔嘴唇。

  「我還要水。」現在她的眼裡只有水碗,但那只碗被人拿走了。

  茫然的看著一名陌生的年輕姑娘在對她笑,「你就是章靜言吧?我是諾敏。」

  靜言瞪著她,聲音嘶啞的低吼,「我不管你的誰,給我水!」

  那個自稱叫諾敏的姑娘爽朗的笑了起來,對扶著靜言的人說:「哎喲,你不是說你的小表妹特別溫順嗎?瞧著倒比我們草原上的母狼還厲害。」

  靜言覺得後背很暖,一雙健壯的手臂圈著她,隨著身後這人熟悉的笑聲,靜言的理智慢慢恢復了,「大世子?」

  靜言掙扎著直起身,費力的扭過頭,難以置信的盯著那名對她照顧有加的青年,「真的是你!你沒事了?你怎麼在這裡?」

  和王爺如此相似的眉眼,英氣爽朗的笑容,真的是大世子啊!

  靳文符愛惜的摸了摸靜言的頭,「我當然沒事,倒是你,竟有膽子一個人跑來追文笙那個笨丫頭。我聽四虎說你和七虎進山是給文笙找草藥,這也太大意了!你不清楚邊關的戰況,那兩頭老虎也是廢物嗎?」

  讓人恐懼的記憶像放開閘門的洪水,瞬間湧入靜言的腦海。刀光血影的夜,琉國將軍不甘心的臉,滿手溫熱的血!

  靜言使勁兒在被子上蹭了蹭手掌,「七虎!七虎怎麼樣了?」

  諾敏在床尾坐了下來,熱絡的拉起靜言的手說:「放心吧,他雖傷的重但無性命之憂。他比你可結實得多,昨天就醒了過來。不過你們兩個人還挺厲害,黑天半夜的就殺了六個琉國人。那六個可都是琉國大將巴圖布赫的親兵啊!」

  靜言在得知七虎還活著的時候終於鬆了口氣,這才感覺到左側腋下疼得厲害。大世子的胳膊好沉啊……

  靳文符發現她細微的掙扎趕緊放開了手,「怎麼了?是不是傷口疼?快躺下!」

  明明才剛醒來,腦袋一沾枕頭睏意卻再次來襲。靜言還有好多的疑問想問,但至少現在她安全了。不再逞強,靜言昏昏沉沉的又墜入夢鄉。

  這一覺醒來天色已黑。

  與之前第一次清醒時的茫然困惑不同,寂靜的夜晚將一切感官全部放大。能聽到有人在另一間屋裡交談,能更清晰的感覺到腋下傷口的疼痛。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幾天,此刻全身都僵硬而酸痛。

  嘗試坐起身,耳朵裡嗡嗡的,隔壁房間的說話聲變得忽遠忽近。靜言坐了好了一會兒才緩過來,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已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受傷的左腋。

  她還記得那一晚在她即將落下匕首時忽然遭遇了偷襲,但到底是誰,為何會刺傷這麼個奇怪的地方,靜言一無所知。當時,她全副心思都集中在匕首上,直到她將這東西筆直的刺入琉國將軍的後背。

  她還是下了手啊……

  臥室中靜悄悄的,靜言借著房中的燭光環視了一番。由格局來看,既不像兵營,也不是尋常人家。

  說氣派嘛,還談不上,但目光可及之處的擺件以及鋪蓋用的東西亦非凡品。

  靜言扶著床柱站了起來,讓她意外的是她崴傷的腳踝似乎在這段時間內被人精心照料過。

  離床不遠的圓桌上擺著茶壺和茶碗,靜言慢慢的一步步走過去,探手摸了摸,欣喜的發現不僅壺中有茶水,而且還是溫熱的。

  翻過來一隻茶碗,倒水的時候靜言的手腕抬得有些吃力,才剛提起壺,腕子一閃,壺底磕在茶碗邊沿,立刻將那細瓷磕掉了一塊,好好一個茶碗成了豁牙子……

  靜言將這只掉了瓷的茶碗原樣扣回茶盤,又換了只新的。

  當她用有些僵硬的雙手捧住茶壺時,突然背對著的門發出吱呀一聲響,隨之湧入一陣清新微涼的空氣。

  靜言放下茶壺笨拙的轉過身,然而才轉到一半整個人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靜言靜言!」

  多麼熟悉的聲音!是衛玄?!

  靜言用力掙扎開他握在她後腦上的大手,她想看看他,能聽到衛玄的聲音還不夠,她想親眼看到他的臉!

  她看到了!

  目光貪婪的把衛玄臉上每一寸都仔細看了個遍,最後落在那雙充滿濃烈情感的眼睛裡。

  忽然靜言所有的情緒就這麼爆發出來,委屈和擔憂,恐懼,還有思念。

  大顆大顆的眼淚撲簌簌落下,去他的禮儀規矩,靜言只想撲在衛玄懷裡痛痛快快的哭一場。

  衛玄手足無措的輕拍靜言的後背,又擔心碰到她的傷口。

  在接到快馬來報大郡主帶著莫伊族親兵半路遇敵時他就擔心這丫頭會跑出來追人。結果不出兩日又來了信兒,靜言與七虎進山挖藥被人伏擊,重傷。

  那一瞬衛玄只覺心都被人擰碎了一般,二話不說帶著衛氏親兵便趕了過來。

  感覺到懷中之人愈發顫抖的身體,衛玄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大步走回床榻旁,輕輕的放在柔軟的被褥中,「我給你倒茶。」

  然而靜言卻拉住他的手,「別走,再……陪我一會兒。」

  衛玄已由七虎口中得知事發當夜的前因後果,知道他心愛的姑娘被驚嚇得不淺,一顆心更加柔軟,拉起她的手輕吻兩下,「我把壺拿過來,咱們一起喝些,正好我也口渴得很。」

  他知道靜言是最體諒人的,聽說他口渴必然會放手。

  三步並作兩步取來茶壺,衛玄一轉身坐在床頭,把靜言扶起靠在自己懷中。一手摟著她的肩,一手斟茶,「先喝一些。」

  靜言乖乖的喝了,衛玄又倒了一杯,她搖了搖頭,「你喝吧,不是口渴嗎?」

  衛玄低下頭,看著近在咫尺的人。

  放下茶碗,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突然猛的一低頭,就這樣深深吻住她的嘴唇。

  他們不知道這個完全逾越了禮數的親吻持續了多久。

  靜言被衛玄抱得越來越緊,衛玄的胳膊是那樣健壯有力,靜言伸出沒有受傷的右臂攀住他寬寬的肩膀,真是讓人無比的安心。

  靜言不在乎衛玄越發失控的擁抱,即使傷口被擠壓得疼痛難忍也無所謂。那片漆黑的,充滿血腥味的樹林,也許會被衛玄的擁抱擠出記憶。

  衛玄的手很大,掌心很熱。被這樣的手掌覆在後背上,整個胸口都暖洋洋的。

  靜言不允許衛玄離開,當他們的嘴唇分開時,她就追逐著他的。

  衛玄幾乎瘋狂了,無法克制回吻著他的女人。

  此時兩人無需言語,愛人之間最直接的撫摸和親吻足以讓這兩個不善於傾訴的人明白彼此心中的渴望和心疼。

  又過了許久,終於在靜言體力不支的情況下衛玄戀戀不捨的放開了她的嘴唇,但依然把她抱在懷裡,低聲和她聊上幾句,大手慢慢的在她後背上滑動。

  「以後要好好給你補一補,背上摸一把全是骨頭。」

  靜言窩在衛玄懷中無比滿足,抬手摸摸他已經冒出青胡茬的下巴,「你什麼時候到的?我和七虎是大世子救回來的嗎?」

  衛玄捉住她的手,啄了啄那幾根細細的手指,「嗯,你們出事的地方就是大世子曾駐紮過的營地。他過來是為了接應固林族的諾敏公主,你應該已經見過了。說起來,能把你和七虎救回來還多虧了公主。」

  諾敏會出現在北疆必然與姑奶奶有關,但具體姑奶奶是如何遊說,為何固林族的大公主會心甘情願的帶著族人潛入北疆增援?目前無人知曉。

  諾敏公主按照草原的習慣帶著四隻獵犬,就是這些狗兒率先嗅到了林子裡的血腥味。

  兇險的是,在大世子等人趕到時,已有兩隻饑餓的野狼正在撕咬那名偷襲了靜言的琉國士兵的喉嚨。

  靜言身上一顫,攥緊了衛玄的手,「那個琉國將軍死了嗎?」

  「沒有。大世子等人趕到的同時,琉國也來了一批好手,搶了巴圖布赫就走。大世子發了北疆軍呼喚援軍的火箭,二公子也率領駐紮在鎮外兵營的軍士出來搜山,但那些琉國人太狡猾,沒能捉住他們。不過挨了你那一下,想必巴圖布赫沒死也會去了半條命罷。」

  原來那將領是叫這個名字。

  靜言轉動著脖子,「這裡是哪兒?我看著不太像兵營。」

  衛玄微微一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笨,這是我在興圖鎮的老宅,你來過的。」

  「可是,上次我記得是睡炕。」

  衛玄的眼睛裡忽然跳起兩朵促狹的光,「因為這是我的臥室。」

  這天晚上他們一直聊,聊了很久很久。

  靜言能感覺到衛玄在刻意回避提及山林中那晚發生的事,哪怕她詢問七虎的傷勢他也不願多談,這讓靜言的心又提了起來。

  「難道是七虎有什麼不好?所以你瞞著我?」

  衛玄搖了搖頭,忽然又抱緊了靜言,低聲說:「七虎無礙,明日早起我便叫他過來讓你看看。我只是、只是恨為何當時不是我在你身旁!」

  說著便輕輕摸了摸靜言腋下的傷,「幸好那名士兵先前中了七虎兩劍,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即便如此,那一刀也傷及筋絡……恐怕日後你的左臂再不能負擔重物了。」

  原來是這樣。

  靜言突然發現衛玄抱著她的手臂有微微的顫抖。

  衛玄也在害怕嗎?

  「靜言,你記住,以後無論再有什麼動靜你都不許離開王府。」

  衛玄在心底默默發誓,這是琉國人的兵器最後一次出現在他心愛的姑娘面前,巴圖布赫,有朝一日在戰場上相遇,我定要將你斬於馬下!碎屍萬段!

  築北王府容華齋內,啪啦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響。

  一道尖銳的聲音怒罵道:「混帳!誰讓你派靜言去邊關的?現在你還有臉告訴我文笙和靜言都受了傷?我去蒙州一趟,給你留下妥當的人,結果你把王府給我管成這樣?」

  王妃攥緊了膝上的裙擺,「是,堂姐教訓得是。」

  姑奶奶拍案而起,「現在你知道我教訓得是,先前你又幹什麼去了?」

  安夫人見王妃垂下頭默不作聲,心底大喜,覺得出了一口惡氣,面上不由流露出少許得意。

  嬌弱弱的用絹子點了點嘴角笑道:「姑奶奶消消氣兒~~您走的這段日子我們可都是提心吊膽的過來的。那日來了軍報,說是王爺重傷,大世子失蹤,唉~這不大郡主就繃不住了麼?其實起因皆在她身上,若不是她一衝動帶著莫伊族親兵去了興圖鎮,章姑娘也不會追過去。不過郡主福大命大,聽說雖與琉國人撞上打了一場受了傷,但最終還是被我們文筳救了一命。呵呵,您放心,即便大世子失蹤咱們王府還有文筳在的。」

  說著便起身走到王妃身邊,親親熱熱的拉起她的手說:「王妃也不用心急,其實呢,咱們武將王府生死勝敗都是常見的。世子的運勢不太好,不過文筳那孩子最有孝心,以後他必然會把你當親娘一樣孝敬。」

  王妃一愣。這說的是什麼話?!她是吃定文符真出了事嗎?王妃茫然的扭過頭看向姑奶奶,卻見姑奶奶嘴唇一扭,一揚手就扇得安夫人滾倒在地。

  「來人!把這個詛咒大世子的賤婦給我拖下去打二十板子!打死了就直接拉到亂葬崗埋了,打不死算她命大,扔回院子裡不許踏出一步!」

  安夫人捂著臉尖叫道:「我何時詛咒過世子?」

  姑奶奶看她那妖裡妖氣的嘴臉更是火大,上前一步,提起裙子抬腳就踹上了那張嬌媚的臉,「我當初是瞎了眼才逼著阿弟把你娶進王府!好,我能讓你進來亦能讓你滾出去!」

  王妃驟然一聽姑奶奶的話不由心頭一酸,陳年往事翻湧而上,但她亦知現下絕非計較這些的時候,於是便起身拉住姑奶奶的衣袖,「堂姐,犯不上為這種人生氣。您才從蒙州回來,舟車勞頓,合該好好歇息才是。」

  說著又往前上了兩步,繞至姑奶奶面前,盈盈跪了下去,「堂姐,沒看住文笙是我的錯,支使靜言去追文笙更是錯。但好在這兩個孩子都平安,您要打要罰我都認。只是請堂姐再寬容我幾日,現下王爺在邊關與那些琉國人算計周旋,咱們可不能再折騰出事讓他分心。」

  姑奶奶低頭看了一眼,只見王妃美麗的大眼睛裡充滿淚水。長歎一聲,「罷了!你起來吧!」想了想又說,「你素來軟弱,這回這個姓安的賤人決不能輕饒!」

  王妃疑道:「為何?」

  姑奶奶一揮手,示意伺候在房裡的丫鬟們都退下,這才說:「靜言走之前曾將一名懷有身孕的女子託付給湯先生照拂,此人肚中懷的便是文筳的骨肉。」

  王妃一愣,「這……我竟不知道!」

  姑奶奶白了她一眼,「你就知道帶個花兒插個簪子!湯先生自然不會將這女子安置在府中,於是在詢問過她之後,發現文筳曾在城外置辦了一個小院。於是湯先生念及此人是靜言所托,又懷有王府骨肉,便親自將她送了過去。不想那院中,竟藏著個大秘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1 10:49 AM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七十五章

  築北王府品香苑正廳。

  被拖進來的一對中年夫婦渾身顫抖著跪在堂下。四周站著七八名虎視眈眈的健壯丫鬟,院中站著十幾個佩刀侍衛。

  那婦人壯起膽子抬頭看了一眼,只見上首坐著兩個氣派不凡的女人。其中一個雖寒著臉,但生了副溫柔面相,另一位耷拉著眼皮正由小丫鬟給點煙袋,瘦削的下巴和略高的顴骨透著刻薄,一看就是個不好對付的。

  婦人吞了口口水,掃了眼自家男人。當家的猥瑣懦弱是個指不上的孬種,此時恐怕早已嚇得飛了三魂。想他們夫婦替王府二公子盡心盡力的伺候廖家小娘子,如今也是懷了王府骨肉的,只怕今天叫他們來不過是走個過場,質問二公子私養了女人偷吃的事?

  姑奶奶抽了口煙,緩緩吐出煙霧後挑著眼梢看向坐在下首的湯先生,「這兩個就是幫著文筳照拂廖家姑娘的郭氏夫婦?」

  湯老先生略欠了欠身,「是,他們自二公子買了院子便一直伺候著。」

  姑奶奶冷笑,「哦~也算是勞苦功高了!」

  郭氏一聽便涎著臉笑道:「不敢不敢,我們收了二公子的銀錢,自然是要盡心的。」

  姑奶奶身邊的大丫頭采如斥了一聲,「閉嘴!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

  湯老先生捋著鬍子輕咳一聲道:「郭有財,我且問你,那院中所埋之人是誰?」

  此話一出,只見那個自被帶入王府便一直縮著頭不敢啃聲的中年男人咕咚一下撅倒在地,跪在一旁的郭氏也面如死灰,「埋……院子裡埋了人?!」

  湯先生自年輕時遊歷至北疆便被老王爺招攬于府內,在王府的四十多年中歷經兩位王爺兩場戰亂,可謂真正的築北王府謀士元老,若不是王爺念及他年歲已高又有風濕病,說什麼也不會放他回來。

  又逢此次姑奶奶遠行蒙州,王爺對溫柔軟弱的王妃實在是放不下心,這才將湯先生派回。

  老先生之所以問出這句話的起因便是在八日前,為了追回私下帶兵的大郡主,靜言受王妃之托不得不趕往興圖鎮,臨行前恰好遇見守在王府外的廖清婉,得知她懷有身孕便將她託付給了穩重多謀的湯先生。

  當時王府中雖有王妃在,但老先生也知這位王妃從不擔事。

  在與廖清婉詳談一上午後,湯先生便覺此事頗有些棘手。

  廖姑娘並非普通平民,其廖氏一族亦是巴雅城內名門。姑娘的身份是正房嫡出之女,卻因犯下玷污門楣之罪被家中驅逐軟禁在別院。

  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還好辦些,既懷有二公子的骨肉悄悄的娶回來也便罷了,但以廖清婉的身份卻是萬萬不能,否則不僅是廖氏丟了顏面,王府更是無法對外交代。

  這樣人家的女孩兒,理當明媒正娶才對!

  思前想後,正是為難之際,湯先生忽然想起廖清婉提及二公子在城外置辦了一處小院,而他們便曾在此幽會。

  於是湯先生便親自帶了幾名隨從護送廖清婉去了城外的院子。

  一來是讓懷有身孕的廖姑娘有一個棲身之所,二來這是二公子私下裡買辦的院子,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湯先生雖足智多謀,但畢竟只是王爺的謀士,王府家事不便過多參與。於是將廖清婉暫時安頓於此免得讓王府骨肉流落在外,只需等姑奶奶由蒙州回來,再交由她定奪即可。

  然而,等他帶著人來到小院時,那看守院子的中年漢子神色慌張眼神飄忽不定頓時引起了湯先生的警覺。

  且先不論二公子和廖家小姐這對年輕人色令智昏的輕浮行徑,按照湯先生此等正人君子的做派,廖姑娘日後必然是要被娶進王府的,由這般鬼鬼祟祟的奴僕來伺候讓他怎能放下心?

  於是原定將人送到就打道回府的湯先生乾脆坐下來與郭氏夫婦拉起家常,巧舌彈卷間,普普通通叮囑食宿的小事也能耗上半個時辰。

  給同來的隨從使個眼色,那都是跟在先生身邊十來年的老奴,隨便一個拎出去也是八面玲瓏,當下便有二人悄然退出房外,將這小小一個三進院裡裡外外探查了一遍。

  不片刻就有隨從回來,湯先生一看他隱在長衫旁做的手勢便知果然有事。

  可他萬萬沒想到,在回城馬車上聽到的消息卻是位於後院有一塊頗為可疑的新翻弄過的土地。北疆的冬季和初春土層全部結凍,到底是什麼事讓那他們竟不惜在這種季節破土?

  隨從面容嚴肅,壓低了聲音:「先生恕小人直言,看那形狀,這塊地下面恐怕有大凶。」

  湯先生沒言語,只是閉目沉思。

  待到回了王府便直接招來侍衛頭領,暗中派人夜探那小宅院。

  王妃渾身一震,驚恐的看向泰然自若的姑奶奶。

  「來人。」姑奶奶磕了磕煙袋鍋子,閑閑的一揮手,「讓侍衛們在院子裡立起木樁,將這裝死的賊人拖出去綁上,五十鞭子先餵給他嘗嘗,看他還裝不裝?」

  「堂姐……」

  姑奶奶柳眉一豎,「怎的?你想給他們說情嗎?現今正是春暖花開,太陽這麼好,不如隨我出去瞧熱鬧。這裡頭藏著的秘密等你知道了,恐怕比我下手還狠。」

  王妃只得抿緊嘴唇,僵硬的被姑奶奶攥著手腕拉了出去。

  郭氏一看王府中人是真要動傢伙,頓時嚎哭起來,「怎麼說打就打?沒天理了不成?我們當家的素來老實,要打也要給個名頭不是?」

  姑奶奶站在門廊下,看著被侍衛捆在木樁上的男人冷笑道:「老實?這麼老實的人竟會給人當幫兇?真是笑話。」

  有侍衛雙手托著一條通體烏黑的長鞭,在姑奶奶面前單膝跪地。

  「打!」

  侍衛低頭一拜,起身行至木樁前,放開長鞭略一停頓後,只見其振臂向後一抖複又向前揮去,那烏黑的鞭子猶如烏龍出洞,啪的一聲抽在郭有財背上。

  郭氏想衝過去阻攔,但被兩名時常跟著大郡主打獵遊玩的健壯丫頭一腳踹翻,又有第三人上來對著她劈劈啪啪的抽了幾個嘴巴。

  王妃側開頭不忍去看。

  院子裡除了鞭笞聲一片靜悄悄,那郭有財似乎也是個硬骨頭。但當抽了二十多鞭時,他終於受不得了,高聲呼喊道:「我招!」

  姑奶奶輕蔑一笑,「把五十鞭打完再議!以為我說過的話是玩笑嗎?現下只是讓你嘗嘗小手段,若再敢有所隱瞞,後面砍手砍腳才叫好看呢~把達森給我叫來!」

  前堂,已經哭得背過氣去的郭氏被拖到一角由兩個丫鬟看著,應召而來的達森照例沉著臉,默默的站在郭有財身後。

  飽飽的挨了一頓鞭子,郭有財悔不當初,早知如此有一說一還能免些皮肉之苦不是?

  當下便一口氣說道:「所埋之人並非小人所殺,這事是在二公子出征前。那時廖姑娘與家人扯了謊,說是去親戚家小住,實則被二公子接來院中幽會。那幾日二公子天天下午便來,來了也不大與我們夫婦說話,只鑽進屋子和姑娘盡情歡.好……」

  達森抬手握住郭有財的肩膀一捏,頓時疼得他嗷嗷叫。

  「無需說那些無用的廢話!」

  郭有財點頭哈腰的連聲稱是,「公子向來對我們夫婦不假顏色,也看不出他的喜怒。但有一日公子來時怒氣衝衝,直接進屋將廖姑娘操弄得哀叫不停,我和家裡的便是躲在偏房也聽得一清二楚,但奇的是後來不知怎的公子又高興起來。出來讓我們預備洗澡水時還賞了我們一人一塊碎銀,並吩咐我們伺候完今夜便可回家三五日。那晚公子留到很晚,又讓我們置辦了酒菜,與姑娘百般纏綿,那淫聲浪語真是……」

  達森見姑奶奶皺起眉頭立刻一腳踹在郭有財後腰,而後長臂一伸抓著他的頭髮將其拎起對著肚腹又是一拳,「這些髒的臭的再敢說一句我便將你的牙齒一顆顆打落!」

  郭有財已被達森的鐵拳打得險些暈過去,只有拼命點頭的份,一邊咳嗽著一邊說:「我們收了銀錢便於第二日家去了,但臨到回來的日子上,因我老丈人犯了急症,家裡的便去娘家探望,只我一人回來。不想院中柴房裡已躺著那個死人,幸好天寒地凍的也沒什麼味道,只是僵僵的橫在裡頭。當時廖姑娘已回了自己家,只二公子一人在房中喝酒,見我來了便塞給我一包金銀珠寶,讓我將那柴房中的人掩埋。只是天氣太冷,我用尖鎬刨了兩個時辰才刨出一個淺坑,二公子等的心急便走了,我也懶怠再挖,便將那人先葬下,等過幾日土地化凍再重新挖個深的……」

  湯先生淡淡一笑,「是了,你必然是前幾日才重新又挖了深坑罷?」

  郭有財連連磕頭,「小人知罪!」

  姑奶奶冷哼一聲道:「你也真是應了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那句話,不過也多虧了你信守承諾,不然你不重新挖坑我們又到哪兒去發現呢?」

  湯先生搖了搖頭,「姑奶奶此言差矣,冬季凍土將屍體淺埋即可,等到夏季,這具沒有棺木裝殮的屍體又埋得如此淺便無法掩其惡臭了。」

  姑奶奶對湯先生很是尊重,聞言便點頭稱是,隨後又問郭有財,「死了的這個人你可認識?他是否時常來找二公子?」

  「認得。這人姓周,以前曾是五福鏢局的武頭,後因與一位鏢師的媳婦有染傳出風言風語便被鏢局趕了出來。他仗著有一身好功夫便在地頭橫行霸道,也幫著西城那些大商戶討帳,住在南城跑小買賣的全認得他。此人經常來尋二公子要些銀錢使,還與我喝過酒,有一次不知從何處得了一注橫財就請我去風流了一把,席上叫了三個姐兒,他喝得得意時便說二公子是個人物,日後築北王非他莫屬……」

  王妃終於從這些話中聽出可疑之處,又聽郭有財說的最後一句,茫然的扭頭看向姑奶奶,又看著湯先生,「這……文筳竟說過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湯先生搖頭輕歎並不作答。

  姑奶奶卻好像聽到了一個笑話,仰頭大笑,「不過說說而已,這也算大逆不道?你還不知他做了什麼齷齪之事呢!來人,將大世子的小廝雙慶帶上來!」

  這雙慶便是大世子被人落藥當晚跟在身邊的小廝。自出了那事後一直被關在東院,受過莫伊族極刑的青年再次看到堂中的達森時立刻目露恐懼神態慌亂,一頭撲過去抱住達森的腿哭道:「大爺饒了我罷!我知道的已都說了!」

  達森面無表情的將他提了起來,接過身旁侍衛遞來的一定棉帽,「你仔細看看,可認得這東西嗎?」

  雙慶哆哆嗦嗦的抬起頭,只見一頂髒兮兮的厚棉帽,「不、不認得。」

  達森又說了一句,「你曾招供在出事當晚有一名戴著棉帽的男子與你接應,自稱是那少婦家人。你現在再好好看一看,當時那人所戴的是否是這頂帽子。」

  雙慶聽了便又仔細看了一遍,後來乾脆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的看了許久,「很像,不過這護耳不是耷拉著的。」說著便將棉帽護耳折起系在冒頂,忽然叫道:「這便是了!」

  達森又把郭有財提了過來。因雙慶也見過周武頭的面容,便讓兩人當場對質。

  這周武頭乃習武之人,面生橫肉,粗眉嘴闊,此等頗有特點的容貌不片刻便被郭有財和雙慶你一句我一句的描摹了出來,就是此人無疑!

  周武頭就是給了雙慶春藥讓他下在大世子酒中之人,而此人與二公子關係匪淺,現今又發現他被絞殺魚二公子私下置辦的庭院之內,至此一切浮出水面。

  王妃抓著座椅扶手的指節已是青白,一雙秋水妙目中暗含殺意,「原來是這樣。」

  就在姑奶奶以為她要大發脾氣不管不顧的咒罵時,王妃卻擺了擺手讓人都退下。等廳中之人全部撤出後,王妃頹然的沉默了片刻,說:「堂姐,你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揭露了文筳的陰謀似乎頗有不妥。」

  姑奶奶皺了下眉毛,「怎麼不妥?」

  王妃沉默良久後,忽然笑了起來,眼圈卻紅著,「因為文符的身體已經完了,他雖貴為王府大世子,但一個不能給王府傳遞香火的世子又有什麼用呢?武將王府重子嗣!這一代只有他和文筳兄弟倆,如今文筳的骨肉就在那廖家姑娘肚中孕育。先前文符被陷害時是出了人命,文筳也確實是大逆不道,但他也是唯一可以給王府帶來子嗣的人!」

  姑奶奶萬萬沒想到王妃竟然會說這些,神色一窒,剛想張口卻被王妃打斷了。

  「堂姐不要以為我在說漂亮話,我恨不得現在就生生咬死靳文筳!但我知道,你,王爺,都不會由著我這麼做,湯先生,衛玄,言重山,現在站在文符身邊的早晚也會站到文筳那邊去!當年……你不就是為了能子嗣茂盛才逼著王爺娶了三房侍妾回來的嗎?」

  王妃猛的站起身,仰起頭試圖把已經湧出的淚水憋回去,「堂姐啊堂姐,這麼重視子嗣的你,如今公然在眾人面前揭露靳文筳的醜行就是為了給我一個交代罷?但我告訴你,我不稀罕!」

  被王妃突如其來的氣勢震得一驚的姑奶奶也站起了身,「我沒這個念想!」

  「哈哈!你沒有?堂姐,你向來就不是個虛偽的人,也從來都沒將我放在眼裡,何苦現下又如此惺惺作態?」

  王妃轉身直面姑奶奶,緊緊的盯著她的雙眼,「文符受到的傷害我永遠銘記在心,你能保靳文筳多久呢?我現在就可以賭咒發誓,你不是只關心王府子嗣嗎?好!只要靳文筳有了兩兒子,替王府留下血脈之後,我定要剝其皮,斷其骨,飲其血,替我兒報仇!這之前,就養著他這個孽障好了~」

  「你瘋了!」姑奶奶抓住王妃的手臂狠狠捏了一把,「我何時說要袒護他?」

  「你不說我也知道!從小到大,你時時都偏向文筳以為我看不出嗎?安夫人那個賤人使手段生的果然就是個孽種!」

  姑奶奶一瞪眼,「我偏心文筳就是因為他是王府中唯一的庶子,王爺心中只有你和你的孩子,殊不知如此偏頗最容易讓庶子心存怨恨!」

  王妃冷笑,「原來我還錯怪堂姐了?只可惜,你這招也不大好用。寵了靳文筳這些年到寵出一個狼崽子來?!」

  姑奶奶攥著王妃的胳膊一晃,「你給我消停些罷!我早就知你恨我怨我,但那些不過是宅子裡女人之間爭寵鬥心眼子罷了。只說現下,我這次絕非是要做樣子給你個交代,文筳鑄下的大錯已讓他再無資格身為我築北王府的子嗣。若是他今次死在戰場上也就罷了,便是有命回來我也不會放過他,輕則貶為奴籍扔到儷馬山採石場裡自生自滅,重則斬立決!」

  「啊!」王妃神色一震,難以置信的看著姑奶奶,「你……為何?」

  「不僅僅是因為他嫁禍文符的事,」姑奶奶面上浮起一層疲憊,向來犀利的眉眼中有股難以言喻的哀傷,「這孩子,已經對這個王位魔障了。小時候那麼聰明的二妞妞,現在旁的人許給他一塊餅子,他就看不見腳下的深淵了……我真希望他能迷途知返,但,王爺親筆給我寫了一封信,不許我再干涉。」

  王妃握住胳膊上姑奶奶的手,「堂姐的意思是,文筳在邊關闖了禍?」

  姑奶奶輕歎一聲,「就看他自己怎麼選了。」

  王妃雖對王府的政務不甚熟悉,但這話裡話外也聽出些端倪,見姑奶奶面色不佳便扶著她又坐回椅子裡。

  「堂姐,王爺這人有時衝動不計後果,文筳,真的犯了很重的罪以至要被貶為奴?那王府怎麼辦?文符的身子……」

  姑奶奶苦笑著拍了拍王妃的手,「我相信文符吉人自有天相,畢竟還有劉太醫在,咱們北疆的山裡全是寶,鹿鞭虎鞭一天一條,我就不信給文符補不起來!」

  王妃一愣,隨即面上一紅,笑道:「堂姐這是說的什麼話!天天吃,文符怕是要被你補得七孔流血了。」

  姑奶奶笑道,「這是你頭一次對我笑得這麼真,說話這麼俏皮。以前的事……」

  王妃搖搖頭,「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今日之事陰差陽錯,最終得以真相大白,可見人在做天在看。功過是非孰對孰錯,誰又能說得准?我現在只想將文笙與靜言快些接回來,邊關畢竟不是女人待的地方,兩個孩子又都受了傷。」

  說話間忽然神色一動,王妃略微壓低聲音,「那這件事要不要告訴靜言?還是……」

  姑奶奶想了想,笑道:「先不說,靜言那丫頭可不一般,我覺得她早就有所懷疑,但一直悶在心裡。你可知,她還曾私下查過文符當晚去的飯莊,問過替文符牽馬的小廝。這丫頭不吭聲也便罷了,真張開嘴能一口就能咬死個人。」

  王妃沉默片刻後說:「總要還她和她嫂子一個公道的。」

  北疆,興圖鎮。

  「二公子想立軍功何其簡單?只需由小人帶領一隊兵馬假扮琉國人時不時騷擾一下山民村落即可。」

  程參軍的話讓靳文筳心中一動,在去年秋獵大宴上,大哥和衛玄不就是聯手演了這麼一出嗎?什麼剿滅山匪,必然是他們使人假扮出出風頭罷了!

  可恨他現在守著的破地方有天險為屏障,哪裡像儷馬山那般好攻?

  琉國人便是真傻了也不會來打興圖鎮!

  當靳文筳對程參軍的提議心動的一剎那,就註定了他會走上一條不歸之路。

  他的選擇似乎離自己所求的軍功和王位又近了一步,但實質上,他只是遠在京城的譚氏陸氏兩大宗族的一枚棋子。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七十六章

  言重山提著燈籠沿帝泉關兵營中的甬路慢慢悠悠溜達到中後方,在一扇門前停下,打門,「李參將歇下了嗎?」

  隨著裡面的人一聲「請進」,言重山將燈籠往門口的架子上一別,推門而入。

  李崇烈已卸下甲胄,只穿著一件樸素的武袍由書案後站起,「言軍師這麼晚來可是有緊急軍務要通報?」

  言重山伸手在懷中一探,變戲法似的摸出一隻小酒壺,「拿杯子來,咱們哥兒倆喝幾盅。」

  李崇烈有些為難:「這……衛將軍有令不得夜間飲酒。」

  「怕什麼,他現在正一怒為紅顏蹲守在興圖鎮,搞不好這廝還會不顧局勢帶兵去挑釁琉國邊境,參將何必辜負這難得的悠閒?」

  李崇烈稍事沉吟,終究還是順應了言重山的意思拿來酒盅,「不知章姑娘傷勢如何?那信箋上寫的含糊其辭,讓人憂心。」

  「哦?是讓你憂心罷?我不擔憂章姑娘,倒是更擔憂你。」

  李崇烈一窒,「我、我對章姑娘並沒有……」

  言重山笑道:「我知道你是因先前受過章姑娘的恩惠,只將她當妹子。我所擔憂之事也並非這等兒女私情,而是現下京城中的動靜。」

  李崇烈眼神一閃,避重就輕的答道:「不是說今日難得悠閒嗎,何必提這些煞風景的?來,喝酒,我敬軍師一杯。」

  言重山帶來的酒只那一小壺,因衛玄的禁酒令,即便如言軍師這般在軍營中混得如魚得水的,也很難私下裡弄到足夠的酒水開懷暢飲。

  有意的試探被李崇烈四兩撥千斤,這頓酒喝得溫吞,推杯換盞三五回,壺已見底。

  言重山搖了搖酒壺,感慨一番不過癮之後便施施然去了。

  李崇烈直到房中只剩他一人,這才卸下鎮日偽裝的溫吞臉色,細觀其眉宇,比去年秋季初來北疆時多了一分睿智犀利。

  重新坐回書案後,李崇烈由兵書中取出一封信。這是才剛送到的家書,不是母親寫來的,而是他的父親,肇親王親筆。

  真是可笑啊,在京城時住在同一個王府之中,每年卻見不上幾面的父親竟會突然給他這個庶子寫家書?

  展開信箋,端正的書法談不上蒼勁有力,卻別有一番大家風範。只可惜,與母親珍藏著的父親在年輕時寫給她的情詩相比,如今這男人的落筆中已帶著三分浮躁,收筆潦草心不在焉。

  李崇烈冷冷一笑,估計是忙著去逗弄某個嬌媚動人的小妾罷?

  早在十一二歲上,碰巧於王府後花園中撞見涎著臉對三個美婢伏低做小浪態畢現的父王時,李崇烈便對這個男人絕望了。

  荒淫無度!

  李崇烈使勁兒揉了揉太陽穴,盡力把已經深深刻印在記憶中的淫.靡畫面摒棄。身為一個男人,還是一國之親王,皇帝唯一的親弟弟,如此尊貴的身份卻追著女人的屁股跑?

  可恥!

  現下又寫信來召他回京,說什麼思念幼子?哼!明擺著是怕他在北疆收攏軍心,多一個和自己嫡子爭奪皇位的砝碼而已。

  李崇烈起身替自己倒了碗茶。

  水已冷,卻無妨,他現在正需要冰冷的水來澆熄心頭怒火。

  在這封虛情假意的家書末尾,草率了提了幾句母親生了病。在李崇烈心裡,父王只是個讓他隨時提醒自己不可墮落成這般無恥荒淫的負面角色,只有母親是他唯一的牽掛。

  也許在天下所有兒子的心中,自己的母親都是最美最溫柔的罷?

  母親苦了那麼些年,被肇親王妃那個賤婦欺辱了那麼些年,多希望能將母親接到北疆來,讓她也盡享太平安樂的日子。

  李崇烈從未希冀過那個萬人之上的位置,他只想能儘快在北疆站穩腳跟,借由此次戰事獲取軍功。只有他先立足,才有資本把母親從親王府那個虎狼之穴中接出來!

  但是,母親的病……

  李崇烈攥緊了拳,狠狠的捶在書案上。他該怎麼辦?

  「肇親王的家書末尾提了陳夫人身染重疾之事,依屬下看來,那幾筆並非肇親王親筆,而是有人模仿其筆記後加上的。」

  言重山的手指在膝頭緩慢的敲擊著,「哦?這麼說來是有人想將李崇烈誑回京城嘍?」

  燭光搖曳的內室,一名做普通士兵打扮的青年正恭恭敬敬的單膝跪在言重山面前,聞言略一拱手道:「是!潛在京城的探子來報,陳夫人近日確實身體微恙,雖不是信上所言那般嚴重,但食欲不振,夜不能寐,血虛陰虧等症全部添全。屬下以為,恐怕有人對陳夫人暗中動了手腳。」

  言重山閉目沉思,手指依舊有節奏的敲擊著。

  片刻後忽然一笑,「是了。萬事以孝為先,以老爺子的迂腐,若是知道李崇烈置母親重病於不顧必然大怒,他可不管什麼軍務不軍務,邊關打破了頭他也只想著當聖賢明君!」

  「請大人謹慎言辭!」

  言重山睜開眼,「跟你們我還要謹慎豈不是要憋死?早與你說了,無需這般遵從禮節。自我進添翼所第一天起,便將你們當了親兄弟。」

  見那探子依然遲疑,言重山笑道:「這可是你們崇敬無比的璿璣營前輩留下的規矩,一朝共事終生兄弟。再說,你當我不知你們亦對老爺子有諸多不滿嗎?可惜啊,在世宗手下助其監察百官開創太平盛世的添翼所,如今已落魄成某個昏君的爪牙,鎮日幹些暗算嫁禍的髒活兒,你們還未自裁謝罪於祖師靈牌之前真是稀奇!」

  「大人!」

  言重山哂笑,「哎喲~我剛才說了什麼?定然是今日飲酒之後胡言亂語。」

  對這般難以捉摸的上司,探子簡直哭笑不得。

  「大人放心,吾等既已效忠於您,一切自然只聽從大人的吩咐。」

  言重山哼哼唧唧的賴在椅子裡,「哦?這回不讓我謹慎言辭了嗎?」

  探子:「……」

  言重山也知不能過分調笑這些探子,於是便收斂起輕浮態度變成正經嘴臉,「你這幾日儘快與京城的人聯繫,讓他們盯緊肇親王府。至於陳夫人是否被人動了手腳,若是被下了藥,下的是什麼藥都給我查清楚。下一次我不想聽見任何推測,把證據一併帶來才作數!」

  「是!」

  靜言由衛玄扶著,在傷後第一次走出房門。

  衛玄家的院子雖小,但佈局很精巧,能看得出是被一代代衛夫人精心侍弄過的。小巧的後花園中花木錯落有致,玩賞的奇石被豎在一汪小池中央,且並非光杆將軍,在石頭底部培有泥土,春光之中,才從土中冒出的嫩綠青草平添一分活潑。

  「光杆將軍?」衛玄聽了開懷大笑,挽著靜言在後園廊下小坐。仔細將斗篷替她圍攏,「你喜歡這裡嗎?」

  靜言也抬手整了整衛玄有些偏移的衣衫領口,「很喜歡。」

  兩人就這般並肩坐了一會兒,靜言說:「你不要總陪著我,不然會被人笑話。」

  「放心,我已都安排妥當,每日也有快馬信使往來。而且,帝泉關有言重山和李崇烈,更有王爺坐鎮。敖瑞和巴圖布赫分別被大郡主與你所傷,這對琉國人真是個天大的羞辱!」

  衛玄轉過身用雙手將靜言的手扣在掌心,「不愧是我的女人。誰能想到以前見了男人都會顫抖恐懼的章姑娘能手刃琉國士兵,重傷琉國大將呢?」

  靜言面上一紅,啐道:「什麼你的女人?只要我還未過門,便只是章家的女孩兒。什麼手刃重傷的,都是機緣巧合,與我不相干。若當時是大郡主在場,恐怕就不僅僅是重傷巴圖布赫,而是送他去西天。」

  衛玄仰頭大笑,左右掃了一眼,飛快的在靜言臉蛋上親了一口,「話雖如此,但當時若是你受傷,大郡主可不會親自在半夜裡隨七虎上山挖藥。機緣巧合四字也要看怎麼說,如果沒有你對大郡主如此上心的‘機緣’,自然也不會有之後的‘巧合’,對嗎?」

  靜言用手背蹭了蹭被衛玄親過的地方,一張臉更是紅得幾乎滴下血來,「想不到堂堂左將軍也學得如此油嘴滑舌,懂的哄姑娘開心!」

  衛玄灑然一笑,長臂一伸將靜言攬在懷中,「別動,讓我抱一會兒。」

  雖這舉動逾矩失禮,但有衛玄這句話,靜言便不掙扎,只是貼著他的胸口,能聆聽他的心跳,很平穩,讓人心安。

  「你是要回帝泉關了麼?這裡就由二公子一直把守了罷?王爺竟然放心他?」

  衛玄一震,放開靜言少許,「你知道了?」

  靜言慢慢坐正了身子,臉色已由才剛的通紅恢復了正常,雖仍有些蒼白,但也透出少許喜人的健康色澤。

  「昨日有王府來信,姑奶奶已經回了,王妃讓我和大郡主稍事休整便啟程回府去養傷。而且姑奶奶給我的信裡有一句話很有趣。她說,何須忍一世,天理公道在此時。」

  靜言抬手擋住衛玄的嘴,「我曉得如今要以戰事為重,個人恩怨理應暫且按下。但我第一次去鎮外兵營尋大郡主時,二公子的神色很得意,已然他就是下一位王爺了似的。明知四虎和七虎是受命而來的援軍,卻在小事上百般刁難。如果不是他對某件事十拿九穩,又怎會這般囂張輕狂?」

  衛玄握住她的手,「你在提醒我?」

  「當然。上一次是被有心算無心,吃虧栽跟頭甚至賠上幾條人命,今次怎能再大意的聽之任之?信他?誰知道那黑心眼子又在算計什麼?你們男人的軍務政務我不懂,但一個人,若是在小事上都品性敗壞不計後果只為滿足一己私欲,還能指望他明大義麼?」

  衛玄微微一笑,「放心,王爺早有定奪。」

  靜言一愣,「你們也……」

  「是,我們早已對那件事猜測出一二,但他畢竟是王爺的親子,在沒有切實證據之前,將此事提起只是讓王爺陷入兩難。其實人在做決定時,都是需要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緣由,而這個緣由,應該已經找到了。姑奶奶和王妃急著叫你和郡主回去,恐怕亦是與此事有很大干係。我很開心你懂的我們需以戰事為重,但我也可以起誓,今次定要將兇手嚴懲,以慰死者在天之靈!」

  靜言緊咬嘴唇,滿目哀傷卻沒哭。

  衛玄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髮鬢,無言。

  他不想用家國大義這些應該由男人去面對的大道理來安撫靜言,他要給她的是一個最終的結果,一個讓她和她的嫂子沉冤得雪的結局。

  在來興圖鎮之前他就與王爺表明心志,甚至違背祖訓,以衛氏一族出走築北王府為要脅。如果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無法解除背負在她身上的冤屈桎梏,這個將軍不當也罷!

  不知是天理迴圈還是靜言所說的品性所至,二公子恰在此時犯下愚蠢之極的大錯。這對一個精於算計的人來講簡直匪夷所思,又或者,是他終於無法按捺心中貪婪卑劣的欲望?

  第二天當衛玄將靜言送上王府來接的馬車時,悄悄捏了捏她的手:「等我。」

  靜言回望一眼,點了點頭,沒言語。

  李崇烈出了議事堂,吩咐親兵備馬準備巡防,自行回房由隨侍的小兵換上重甲。

  最近幾日興圖鎮那邊頻繁被小股琉國輕騎騷擾,帝泉關倒是安靜得宛如太平盛世。甚至城中已關門歇業十數天的酒肆也紛紛又支起了幡子。

  李崇烈心不在焉的策馬慢跑,只在遇見相熟的軍官時才提起精神應酬一二。

  一連十日無戰事,若是快馬都可以去京城打個來回了。不如,他私下裡與王爺告幾天假,偷偷潛回京中探母?

  這幾天他又接連收到兩封家書,照例還是父王親筆,看那言辭,母親身上似乎愈發不好了。

  正想著,左側忽然有一單騎馳來,扭頭去看,卻是言重山吊兒郎當的猴兒在馬上。

  「軍師的騎術愈發精湛了。」

  就好似要反駁李崇烈言不由衷的虛偽客套似的,言重山在馬上猛的一搖,險些栽下去。

  跟在後頭的親兵們都低聲輕笑。

  言重山扭頭哄他們:「去去去!離遠點,我要跟你們參將學騎術。」

  李崇烈勒了勒馬籠頭,讓坐騎慢下來與言重山並行,笑道:「你還要裝?我怎記得曾有人一招鐙裡藏身讓左將軍都為之擊節?現在卻好似一隻醉猴,坐也坐不穩。」

  言重山面色一變,收起那股無賴之氣斜睨著他說:「說我裝?我倒想問問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明明擔憂母親卻不肯說,每日悶頭悶腦,不是想偷偷溜回去探家罷?」

  李崇烈也不驚訝,只是苦笑道:「什麼都逃不過軍師的眼。」

  「那你可知為何逃不過我的眼睛嗎?」

  「軍師足智多謀……」

  「別說這些廢話,你再這般應酬我,就休想知道令慈真正的境況。」

  什麼!!李崇烈猛的扭頭看向言重山。他知道母親的境況?

  聲音微顫,「請、請軍師告知。」

  言重山回頭一瞥,發現那些親兵已依言撤開十丈有餘墜在後頭,便閑閑的說:「我知你必然因為令慈最近身體不適而擔憂,所以就託付在京中的親戚幫忙打聽打聽。昨日他們來回,說看令慈的光景,應該中了某種毒。」

  李崇烈突然一勒馬,冷笑道:「言軍師,我母親深居簡出,陳氏與言氏並無世交,你的親戚是如何能見到我母親的‘光景’,又如何能看出她中了毒?!」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1 10:50 AM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七十七章

  北疆帝泉關,夜。

  李崇烈靜靜的躺在床上,一雙眼卻直愣愣的盯著頭頂的帳子。平放在被子上的雙手握成拳,把背面都揪得扭曲起來。

  原來言重山是添翼所的人,是皇帝派來監察築北王府的,那枚「如虎添翼」的腰牌證明了他的身份。

  原來母親真的是被肇親王妃那個惡毒婦人下了毒,添翼所的消息絕對不會有錯。

  原來從未抱有希冀的那個位置已經離自己這麼近!

  當他和言重山一起策馬並行于春季的群山隘口之中時,四周山花爛漫,耳中聽到的卻是這等讓人震驚不已的消息。

  駐馬於一座小丘之上,言重山提著馬鞭指向遠方,「也許有朝一日,這便是你的江山。」

  可笑啊!一個曾經在親王府中連管事奴才都可以向之眉高眼低擺嘴臉的庶子,竟也有今天?可是為此他要付出的代價卻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母親被毒死!

  「我的人雖已發現陳夫人中毒並且暗中偷換過幾次夫人的飲食,但對方使的是慢性毒藥,長此以往諸多不便,而且一旦打草驚蛇亦會讓陸氏一族有所警覺。陳夫人孤身在親王府,便是擋得了一次我的人也擋不了兩次三次,且萬一親王王妃再生惡計,更是讓人防不勝防。」

  言重山的話猶在耳畔。

  肇親王妃之所以如此便是要借由陳夫人之病將李崇烈騙回京城。

  據言重山傳來的消息,王妃曾親自遊說陳夫人給李崇烈寫信叫他回京,但夫人幾次都以男兒以保家衛國為先推擋了。

  後來陳夫人也是看透了王妃的計謀,不惜故意借跌倒摔折了手腕。

  肇親王妃深知李崇烈自幼謹慎多疑,沒有陳夫人的親筆很難將其誆回京城,無法之下只得讓肇親王手書家信若干封。

  原來父王的書信是在這等境況下寫來的!

  言重山在臨回營前難得正經的對他說:「你遠離京城恐怕不知現下朝堂之上已是波瀾暗湧。若不是你的聲望日漸抬高,原本根本不將你放在眼裡的陸氏一族怎會幾次三番試圖將你召回京城?你的母親,外公,還有你外公的門生同僚,多少人為你造勢,可謂孤注一擲。雖你是個庶子,但生母並非普通庶民,皇帝心裡都有數,而且他起先複用提拔一票老臣就是為了克制譚氏陸氏。」

  「如今三位皇子廢的廢,死的死,陸氏一族已然淩駕於譚氏之上。說句不中聽的話,肇親王妃當年還未嫁時便是心高氣傲,嫁與親王以為是珠聯璧合,令慈的出現不啻於平地一聲雷,王妃被羞辱必然懷恨在心。」

  「若是沒有陸氏替自家女兒出頭,你外公又如何會被貶出京城外放?你母親忍辱負重二十年,為的是什麼?可還記得令慈最後一封親筆家書上寫了什麼?」

  李崇烈咬緊牙關。

  母親說只要他能建功立業,便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難道那時的母親已看出端倪了嗎?

  言重山說的對,外公和母親已是孤注一擲,他若任性返回京城執意盡孝,便是踏入肇親王妃的圈套,亦是讓一大票由外公率領著支持他的大臣身陷水火。

  以陸氏之心胸狹隘,倘若一朝坐上那九五之位,他們的下場不堪設想!

  與此同時,帝泉關議事堂內,才由興圖鎮趕回的衛玄還未來得及洗去滿身風塵便被王爺召來密談。親兵侍衛全部把守在堂外,偌大的廳堂中,只王爺,衛玄和言重山三人。

  聽了言重山的探子由京城帶回的消息,王爺略作沉吟,「如今已沒得可選,陸氏一族撤藩之心昭然若揭,本王也不屑於與此等玩弄權術之人虛與委蛇。」

  長歎一聲「造化弄人」,王爺英武的面容上浮現一絲無奈,「誰能想到三位皇子竟會連番出事?皇儲之位跳過肇親王,其實皇上就是怕胞弟無能,而皇后之位再次落在陸氏譚氏之類的大宗族手上罷了。」

  言重山一笑,「是,皇上自己吃過這個大虧,必然引以為鑒。」

  衛玄眉頭微皺,「隔牆有耳,注意言辭!」

  言重山不以為意,反而面露得意之色道:「我不就是皇上派來的耳朵嗎?還能有什麼耳?左將軍大可不必過於謹慎,你放心,如今京城裡那些人的眼睛都盯著朝堂上的動靜,北疆這塊打打殺殺的地方他們分不出太多心思算計。所以陸大學士才草草的派了個陳太守過來,竟然還使出離間收買二公子這麼拙劣的手段,可見他連王府內的情況都沒摸透,如此大意,真是天助王爺。」

  原本就為現下王府境況憂慮的築北王一聽言重山說的話,更是眉頭緊皺。兩個兒子中間,一個根骨受損子嗣艱難,而造成這一狀況的始作俑者卻是另一個兒子。如今文筳竟還欣然接受程參軍的挑撥之計,他難道不知對方用心險惡?

  衛玄沉聲道:「我借由此次去興圖鎮探視大郡主和章姑娘時,曾暗中命衛氏舊部進山查探。雖未能潛入琉國境內,但就所駐紮兵力判斷,國君敖瑞以及大將巴圖布赫已撤離。但其中有一處隘口二公子好似故意疏於防範……若是為了誘敵深入也便罷了,只怕是中了程參軍的嫁禍之計。」

  其實王爺和言重山都是心知肚明,雖未明說,但自從接到湯先生由王府傳回的消息後,對於二公子,王爺不再回護。可以說,靳文筳的下場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

  若是他聽從程參軍的計謀只為爭得軍功而故意放琉國兵馬入隘口,那悄然屯兵於興圖鎮山林的大世子就是親手在戰場上結果他的人,否則陳太守奏上一本北疆軍私放敵軍裡通外國的罪名,整個築北王府便岌岌可危。

  如果靳文筳迷途知返,將那挑撥小人交予王爺處置,戰後回城等待他的亦是一場審判。

  這是姑奶奶在信中親筆授意,也是王爺的抉擇。

  自釀苦果,誰也幫不得了。

  「衛玄,大世子那邊你可安排妥當了?固林族的公主和他在一起?」

  「是。屬下已命父親的舊部暗中聯絡了兵營將領,大世子帶去的親兵以及跟隨諾敏公主前來的固林族勇士都隱藏在興圖鎮以南的山林之中,日常補給皆有人照拂。」

  王爺好似下定了決心一般,重重一拍座椅的扶手,「好!既然敖瑞和巴圖布赫撤離了興圖鎮,想必大戰之日近在眼前。傳令下去,所有人不得掉以輕心,嚴防琉國突襲!」

  衛玄和言重山齊齊起身,拱手為拳,「是!」

  築北王府之內如今已經春花滿園,靜言所居的素雪庭東牆外便有若干株碧桃。

  一陣春風吹過,片片粉色的桃花花瓣隨之飛舞,有那麼幾片還被吹進了窗,恰好落在攤開在書案的一本帳簿上。

  靜言放下筆,輕輕的吹落花瓣。

  她已由興圖鎮回來將近半個月,那邊雖比巴雅城冷上一些,但想必也是山花爛漫了吧?

  正遐想著山林中的美景,忽有小丫頭來回,「姑奶奶請姑娘過去賞花。」

  靜言立刻合上帳簿站起身,夏菱和夏荷上來幫著換衣裳。

  「那邊都有誰?大郡主去了麼?」

  小丫頭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的說道:「去了,兩位郡主,兩位夫人,連王妃也正要去呢。才剛我路過容華齋正好遇見春巧姐,她說讓姑娘過去隨王妃同行。」

  靜言微微一笑。

  這是她回來後發現的一個可喜的變化。王妃和姑奶奶似乎比從前和睦了,也許是因為維繫著二人關係的那個男人正在邊關浴血廝殺?

  「嘶~」穿左袖時還是抻著了傷口,夏菱和夏荷趕緊停手,緊張的問她疼得厲不厲害?

  「沒事。」

  沒想到這腋下一層皮,割破了卻這麼不易恢復。劉夫人倒是跟她說過,別看傷口不深,腋下多經絡,表面的皮好了,裡頭未見得也長得好,以後但凡遇見陰天下雨,三五年內一揪一揪的疼也是正常的。

  靜言穿戴妥當,帶著人走向容華齋。

  她這一處皮肉傷都這麼疼,大郡主臉上的傷,衛玄和老虎們身上的傷,邊關將士們那些陳年舊傷,該有多疼啊?

  然而隨王妃到了姑奶奶的漱石居後,靜言就發覺今天的氣氛似乎有點不對勁。

  誠然,園子裡的玉蘭花很美,夫人和丫鬟們湊趣的談笑聲清脆動人,但靜言只是拿眼角溜了一圈便發現許多人都偷偷看著她。

  「靜丫頭過來。」姑奶奶照例拍了拍身邊的座位。

  是個明眼人都看得出,姑奶奶現今對章姑娘的寵愛幾乎與對大郡主相同。

  女眷們坐著的地方圍有織滿美麗圖案的紗帳,在一片素淨的白玉蘭間愈發顯得鮮豔華貴。

  兩人一席,席前設一方小桌,擺著各色乾果和精巧的小點心。

  孔夫人帶著一絲討好的笑容跟姑奶奶聊著不知南域的春茶何時才能送到,明明說的是茶葉,但她三句話裡倒有兩句是贊姑奶奶茶道精深。

  姑奶奶似笑非笑,「茶之道暗合佛家的內省修行,靜心、靜神、去除雜念云云我可做不到,而且我也不信什麼神佛。按說顧夫人才是最為擅長,孔夫人既然這麼有興致,以後便多多的跟顧夫人吃吃齋飯,念念佛經罷。」

  說罷便轉頭看著靜言,「給你嫂子立貞節牌坊的旨意已下,不多日便將由京城送抵北疆。」

  所有的閒談都停了下來。

  章靜言的嫂子盧氏之死因大家皆是心知肚明,更聽說其中有潘三奶奶作梗,以盧氏是被玷污的女人為由不得入祖墳宗祠,這塊牌坊雖可為死去的盧氏正名,按說是件大好事,但此時此刻誰又敢說「恭喜」呢?

  王妃幽幽一歎,「如此一來,逝者在天之靈終於得以安息了。」

  靜言低著頭沒吭聲。

  姑奶奶冷笑道:「只一塊破石頭鑿上幾個字就能讓人安息了麼?靜丫頭放心,有我和王妃替你做主,曾陷害過你嫂子的,難為過你家人的,誰也跑不了!」

  按照靜言以前的脾氣,她必定是中規中矩的道個謝,但現下她卻微微一笑,「是的,到時即便有人替他們說項,我也不會饒過他們一分一毫。」

  姑奶奶一挑細眉,「他們?」

  靜言卻只是笑。

  王妃想了想,恍然。抬頭去看靜言,正好她也看著自己,那兩束目光冷淡而平靜。王妃稍事沉吟,沖她點了點頭。

  靜言拈起幾顆松子慢慢的剝著吃,靳文筳,姑姑,不拿你們的鮮血和落魄下場來祭奠嫂子,我怎能甘心?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七十八章

  靜言已經回王府一個月有餘,因身上的傷,府裡的人上上下下都對她關愛有加。

  人不能給臉不要臉,這個時候再像從前那麼勤兒勤兒的張羅差事就顯得假了。

  靜言很明白這面子不光是她自己賺回來的,有姑奶奶和王妃的緣故,有大郡主的緣故,更有衛玄的緣故。

  那道貞節牌坊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嫂子的牌位終於擺進了章氏宗祠,冕兒終於可以挺胸抬頭的在王府中生活,才剛七歲的小小少年的臉上,終於有了孩子般單純快樂的神情。

  原本擔任他西席的言重山遠在帝泉關,湯先生主動跟靜言提及,「反正也是閑在王府,每日裡往來的不過是些簡要軍報,大帳房那邊還有我的門生幫忙料理,不如就讓我這個老頭子教你侄兒讀讀書,姑娘也好安心休養。」

  靜言真是巴不得。

  擇一良日,隆重的備下拜師禮,帶著冕兒去給湯先生磕了頭。

  「章姑娘請起,」老先生笑呵呵的虛扶了一把,又摸了摸冕兒的頭,「不瞞姑娘,近日老夫曾仔細觀察這孩子的言談舉止,雖未有太過出眾之處,但如此年紀在經歷這般變故後還能不卑不亢已是不易。玉不琢不成器,老夫能在晚年收一可心的關門弟子,也是三生有幸了。」

  靜言壓抑著心中酸楚,盈盈一禮:「如此,便有勞先生嚴加管教。」

  以前靜言都是把冕兒帶在身邊。侄兒的五官與嫂子有七分相似,正是生得唇紅齒白,好一個惹人憐愛的清秀童子。

  西院裡的女人們都寵他,連最愛多事的王廚娘也時常塞些精巧的果子給他吃。

  王妃自不必說,容華齋緊鄰靜言的素雪庭,有時冕兒在那邊玩得晚了,春巧乾脆派個小丫頭過來說就讓冕兒在那邊睡下,免得還折騰。

  姑奶奶偶爾也讓靜言帶著冕兒同來,一邊抽著煙袋鍋一邊聽那童言童語,偶爾冕兒玩笑得過了,姑奶奶板著臉說他幾句,奇的是這孩子竟不怕她。

  「靜丫頭,你侄兒可比你強多了。還記得你才來王府時,總被我嚇的低著頭哆嗦。」

  靜言聽了只是笑。

  正是她擔憂冕兒會被西院的女人們寵得無法無天時,恰好湯老先生收了他做門生。

  這一切表面看去花團錦簇和和美美,但靜言依然時刻提醒自己不可忘形。

  將冕兒的學業料理妥當後,又過了兩天,靜言預備了些吃穿上用的東西,一早便讓人備車去往王府在城內的一處產業,廖清婉就被姑奶奶安置在那兒。

  很體面的一個大三進院。

  門市和前院是王府名下的商號,二進是庫房和夥計們食宿的地方。自廖清婉住進後院,與前頭相連的角門便被封死,照料廖清婉起居的奴僕從旁門進出。

  靜言留心看了看伺候的人,都是兩代以上便在王府內當差的,口風緊,辦事周全妥當。

  然而廖清婉卻頗有些微詞,「這些人什麼也不跟我說,我讓他們給王妃捎個口信兒也百般推擋,給文筳的母親寫的信石沉大海,估摸也是被他們扣下了。」

  靜言坐在椅子裡淡淡的笑著,「在二公子回來之前,有些事不好挑明。」

  廖清婉比靜言啟程去邊關見到的那次豐腴了些,雖一直被軟禁在這個小院落裡,但吃喝豐足,而且好歹現下是王府養著她,她也算吃了半顆定心丸,只滿心的等著靳文筳回來把她娶進門。

  廖清婉微笑著低頭撫摸自己的肚子,才三四個月,也沒怎麼顯懷,「妹子,你說我這一胎是男是女?我想有個男孩兒,這就是王府長孫!」

  靜言依然淡淡的笑著,「是的,不過女孩兒也很好,一定很美。」

  廖清婉搖搖頭,「妹子你不懂。文筳肯定是想要個男孩兒的,我聽說大世子根骨受了重創,恐怕……」左右看了一眼,壓低聲音,「恐怕子嗣艱難。如果我能一舉得男,文筳就是長孫之父,到時候他……」

  靜言擺擺手,「姐姐想太多了。以後的事兒誰說得准呢?而且府裡有劉太醫在,大世子的身子骨本來又扎實,年紀輕輕的,哪兒就那麼容易‘艱難’。」

  廖清婉脫口而出,「我倒真希望他別好起來。」

  「清婉姐?」

  廖清婉苦笑道:「妹妹別生氣,你也知我並非有什麼歹毒心腸,只不過我明白文筳想要的是什麼。大世子終日浪蕩遊玩,文筳一心為王府鞠躬盡瘁,除非王爺是個傻的,不然怎會不知哪一個兒子是好?」

  靜言聽她在那兒自說自話,也曉得這些必然是靳文筳灌輸給她的。不知是該笑廖清婉的無知,還是該戳破這層謊言?

  但現如今說什麼都晚了,廖清婉已經有了靳文筳的骨肉,又何必再去打擊一個癡心女子呢?

  「靜言妹妹,我聽說大世子……曾對你嫂子做了什麼不光彩的事?」

  靜言一愣,抬眼看著廖清婉的臉,卻在她眼裡看到一閃而過的算計。那種裝出來的無心,擠出來的笑容……靜言在心底冷笑,清婉姐,你跟王府西院裡的女人們比,真是差得遠呢。

  輕聲一歎,靜言閑閑的說:「姐姐不知道那件事已經水落石出了嗎?大世子被卑人落藥,卻強憋著沒碰我嫂子,所以才根基受損。而我嫂子為表貞烈一頭撞死在太守府門前,有仵作和大夫驗屍為證。前幾天我才聽姑奶奶提及,皇上已經下了旨意,敕建貞節牌坊一座。」

  「哦……」廖清婉將信將疑,舔了舔嘴唇,「妹妹,這屋裡只咱們姐兒倆,你告訴我真話,這些是不是王府的人為保大世子名節故意安排的?」

  靜言的心徹底冷了。

  「姐姐,」微微向廖清婉傾了傾身,「你想聽真話我可以告訴你。那個給大世子下藥的雜碎就是王府裡的人,他想害大世子可惜沒成功。現下王爺和姑奶奶已經拿到了證據,只等戰事一了就要治他的罪。」

  廖清婉茫然的眨眨眼,「難道是真的有人陷害了大世子?我還道是世子太過放浪……」

  靜言抿嘴一笑,「放浪這個詞兒可不好由姐姐嘴裡吐出來去說旁人。」

  廖清婉臉上一白,「妹妹!」

  靜言低下頭,拿起今日帶來的食盒,輕輕打開推到廖清婉手邊,「這是王府廚娘拿手的鹹果子,我怕姐姐有孕在身吃甜膩的不舒坦,也給你換換花樣。」

  「靜言……」

  「姐姐好生養著,府裡還有不少差事等著,過幾日我再來看你罷。」

  「妹妹生氣了?」

  靜言已經站起身,微微一笑,「最後勸姐姐一句,別總替二公子著想,你現在一言一行都以他的行動為准,何必呢?他求什麼就讓他自己求去,與你何干?」

  他一心求死,你也跟著去死嗎?

  從廖清婉處回府時正是午膳時分,姑奶奶身邊的采如等在素雪庭,見靜言回來便笑著說:「大公主請姑娘過去呢。」

  換了衣裳,帶著丫鬟們往漱石居去的路上有幾株桃花開得正豔,靜言親手折了一支。

  姑奶奶一抬眼看到剛進屋的靜言手上拿著花,便吩咐小丫頭取來插瓶,親手插好擺在小炕旁的勾子腳圓花幾上,笑著說:「有桃花為伴,只怕這頓飯也能吃得格外香甜。」

  靜言盤腿上炕,和姑奶奶面對面坐定,丫頭們端來菜饌,自有采如和夏菱在一旁布菜。

  姑奶奶中午喜好飲酒,恰好今日是南域供奉來的甜酒,靜言便也陪著吃了一碗。

  那酒裡煮著若干枚實芯子的糯米丸,靜言吃時覺得有趣,隨口問起便引出姑奶奶的話頭,娘兒倆邊吃邊聊,一個講得興起,一個聽得有趣,一頓飯吃得煞是開心。

  撤了吃食,姑奶奶不放人,又命人再煮幾碗甜酒來吃,便歪在炕上和靜言閒聊。

  靜言看這光景必是還有話要跟她講,但姑奶奶這人,只有她想跟你說時才說,否則任誰追著問她也不吐一個字。

  靜言接過小丫鬟手裡的軟錘,夏菱忙給她搬了個小杌子過來。

  姑奶奶一笑,「唉喲,今天我這老胳膊老腿可受用了,竟勞煩將軍夫人給捶著?」

  靜言使勁兒捶了兩下,「姑奶奶可舒坦?」

  「你快饒了我這把老骨頭罷!」姑奶奶笑著輕踢了她一腳,沖旁邊一擺手,采如立刻讓左右的小丫頭全下去了,只她和夏菱兩人伺候著,卻只候在外間。

  靜言給姑奶奶裝了一袋煙。

  「上午才收到的軍報。」姑奶奶接了煙袋,順手遞給靜言一張疊了四折的紙。

  開戰了。

  軍報很短,言簡意賅。靜言複又將紙按原樣折回,「這麼說,二公子就被留守在興圖鎮,王爺心意不變?」

  姑奶奶悠然的抽著煙,冷笑道:「你以為王爺是容易變卦的人麼?」見靜言低頭不吭聲,「聽說上午你去見了廖家小姐,我知道你與她頗有些交情……」

  「也只是交情而已。」

  姑奶奶聽了這句話便放心了,拍拍靜言的手,「你心裡有數就好。伺候她的人都是我派過去的,聽管事婆子來回話說這姑娘雖看起來溫吞斯文,但一心癡想著能嫁入王府,行動帶著分傲慢,動輒便口口聲聲說她肚子裡那個孩子是王府長孫。」

  靜言一笑沒言語。

  姑奶奶是什麼人?立刻捕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神色,「怎麼?你也覺得你那好姐妹可悲可歎可笑嗎?」

  靜言斟酌了一下才說,「所謂夫為妻綱。清婉姐在這上面做得很好,很知道二公子想要的是什麼。我沒覺得她錯,更不會可憐她。天下可憐之人何其多,我一個俗世女子,還有個孤兒侄子要養活,沒那個閒心管旁的。」

  「夫為妻綱?」姑奶奶仰頭一笑,「她倒真拿自己肚子裡的孩子當回事兒了。」

  「靜言,我和王妃已商量過了,若文符的身體真是養不起來,以後等文笙婚配後,便把長子過繼給他。再不然,直接讓文笙招贅就是了。」

  靜言點頭,「是,這倒是個兩全之策。」

  之後又陪姑奶奶閒話了一會兒,靜言便回了素雪庭。

  雖在姑奶奶面前冷冷淡淡的說和廖清婉只是有交情而已,但靜言對她還是有些惋惜。

  但自己的路是自己走的,下一步是生路還是深淵,也怨不得旁人了。只是夫為妻綱……靜言停住腳步,看著廊子旁的桃花出神。

  如果是衛玄想做一件事,她恐怕也會像廖清婉一樣願意為所愛之人花盡心思罷?

  衛玄……你們打的那場敗仗是故意迷惑琉國人的嗎?你可千萬要平安回來。

  《北疆志帝泉關》

  鴻恩二十八年,五月十六。琉國重騎三千突襲前崖隘口,前崖營士卒歿百餘,傷三百餘。王命撤軍帝泉關,失隘口。

  帝泉關城門緊閉,吊閘落下。

  兵營內,從前崖營撤回的受傷兵士都得到了妥當安置。時不時有身著長袍的軍醫帶著學徒風風火火走過,言重山輕輕關上了窗。

  「如何?在下之計可用否?」

  廳堂上,築北王最親近的七八名將領團團圍在沙盤旁。

  衛玄撚動著手中一枚小荷包,「有何不可?」抬眼看向端坐首位的王爺。

  築北王一笑,「就按言軍師之計,明日便派輕騎火燒前崖營!」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9-11 10:52 AM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七十九章

  春夏之交,正是樹木新綠之時,此時放火燒山不啻為癡心妄想,但今年北疆卻因先前一場火山爆發百里枯木,遍地都是焦黑的木炭。

  那一日,當北疆軍的千百隻火箭在午夜宛如流星般襲向前崖隘口時,敖瑞就明白了築北王的企圖。

  無論是琉軍還是北疆軍,所有人此生都無法忘記這場沖天大火。

  琉國的遊擊輕騎以擅長奇襲著稱,而在這場足足燒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之後,漫山遍野一覽無餘,再也沒有可以給偷襲提供掩映的林木,築北王此舉相當於不費一兵一卒就削弱了他們的優勢。

  「他這是想和我們硬碰硬。」敖瑞擺弄著親兵由山林間拾回的木炭,隨手在地圖上畫了幾下。

  巴圖布赫站在營帳中沉默不語。

  築北王此計甚是陰險。

  據探子來報,北疆軍早先曾在帝泉關外砍伐大片林木,又以沙土撒出十丈寬三裡長的一條防火沙地,借由當夜東南風,這起大火完全向著琉國境內燒去。

  為此,他與眾將率領兵士一連奮戰三日才堪堪將火勢控制住,且因先前大山噴火以至遍地焦炭,明火雖滅,暗火卻防不勝防。以手試土,猶有餘溫。

  為救大火,軍中兵士皆是疲憊不堪,才剛攻下的前崖隘口沒有了山林的掩映,在一片光禿禿豎在丘陵之間已然是個明晃晃的靶子。

  「國君,末將以為應先撤軍三里。」

  敖瑞扔開炭條,抬起頭看著巴圖布赫一笑,「怎麼?你怕北疆軍偷襲?咱們的馬兒不敢踏上藏有暗火的焦土,北疆軍的馬就敢嗎?」

  「國君的安危……」

  敖瑞擺擺手,「築北王那個老東西都敢親臨陣前,我怎可能縮回去?再者,這是他對我的挑釁,看我敢不敢在沒有遊擊輕騎的伏兵下與之正面對戰。」

  巴圖布赫眼神一凜,「國君要戰?」

  敖瑞仰頭一笑,走上前伸手拍著巴圖布赫的肩,「當然,我等的就是這一天。堂堂正正的和北疆軍大戰一場,奪回原本就屬於琉國的土地。」

  然而就在琉國人忙於撲滅大火,等待暗火熄滅,調整休養的十幾天裡,築北王卻接到了一道讓他為之氣結的聖旨。

  「增派援軍?」衛玄看了一眼言重山,先前沒有任何消息,怎的突然就派來一股援軍?這軍隊援的又是什麼?

  「狗屁援軍,必然是陸大學士耍的花招。我的探子來回,此次隨軍而來的還有一位臨時提拔起來的通政司參議,你猜是誰?」

  衛玄第一想到的是曾在北疆吃過虧的陸世琛,但一看言重山勾起的嘴角,心念一轉,「難道是肇親王府二世子?」

  「然也,正是李崇烈的二哥李崇燾。」

  衛玄口中反復念了兩遍「通政司參議」這個官名,「通政司的人,也外放?」

  言重山冷笑,「是啊,他們除了在遞送章疏時吃些好處,拿腔拿調自詡心懷天下民生疾苦以外,職責內還有‘奏報軍情’一項。」

  衛玄眼神一寒,「若說肇親王府二世子是來混軍功的理應掛武職才對,難道他是為了那件事而來?」

  言重山撓了撓眉毛,「要我說,這陸氏一族仗著位高權重,終年蹲在京城裡就以為自己是半個天子,以為武將是只會騎馬打仗的蠢材。弄了這麼個名頭過來,他們的算盤打得還真圓。」

  說罷又譏笑道:「可惜是自以為是。」

  相對於言重山的吊兒郎當,衛玄還是很謹慎的問:「你派去大世子身邊的兩個探子有興圖鎮的消息遞回來嗎?」

  「有~」言重山拖長了聲音歪在椅子裡,坐沒個坐相兒,「二公子已和程參軍親熱的好似一家人,動輒湊在一起嘀嘀咕咕,每每這對‘好兄弟’外出巡視邊境,竟然次次都能遇見個琉國探子啊或是小股輕騎,真是巧得可笑。」

  衛玄沉默片刻後長歎一聲,「二公子若是能滿足於小打小鬧……」

  「不可能。」言重山向前微微傾身,「奏報軍情的通政司參議都來了,還能只是小亂子麼?只怕二公子這回要弄個大事出來,給自己爭個大功勞呢!」

  衛玄放在膝頭的手掌攥成拳,「我懂了。」

  未幾,言重山收斂起玩世不恭,「探子還帶來一條消息。」

  原本衛玄已起身準備回房手書一封密信傳給大世子,聽得此話便站定腳步,一種不好的預感讓他回過頭,「怎麼?」

  「李崇烈的母親,去世了。」

  一場初夏的大雨潤澤了焦黑的土地,戰鼓隆隆中,一直與北疆軍相互試探周旋的琉軍終於集結兵力於帝泉關外。

  受地勢所限,帝泉關易守難攻,但一味龜縮於城牆之內只會讓這場戰爭無限期的拉鋸下去,北疆百姓永無寧日。

  王爺身披甲胄騎於馬上,坐守本陣。衛玄率領左翼,京城來的「援軍」將領指揮右翼。

  李崇烈臂纏黑紗,面色平靜的駐馬於衛玄身側。

  「上盾!」衛玄側過頭輕斥一聲,「心中有痛又何必偽裝?陳夫人在天之靈是要看你建功立業而不是佯裝泰然,你這般又是做給誰看?」

  李崇烈一震,依言握起盾牌立在身前,「琉國有長弓連弩,左將軍小心了。」

  衛玄自信一笑,披掛重甲的挺拔身姿宛如戰神,「琉國重騎的馬刀帶有回勾,可知如何應付嗎?」

  帝泉關箭樓上的旗兵打出旗語,鼓聲微變,兩長一短,前鋒弓箭兵紛紛拉開角弓,箭在弦上。

  衛玄提起長槍,「兵器相交之時,切記緊貼不放。」

  箭矢離弦,破空之聲驟起。

  「殺!殺!殺!」

  靜言一早便被一股沒來由的心慌攪得心煩意亂。將日常差事草草打發,步履匆匆的來到漱石居,才進院門就迎面碰見負責遞送軍報的達森。

  「可是帝泉關那邊有信兒來?」

  達森略一點頭,「已交給大公主,姑娘請!」說罷轉身便走。

  靜言也沒在意他的無禮,達森能回上一句話已算是客氣。

  熟門熟路直接進了屋,「姑奶奶,今日軍報上是怎麼……」話只說出一半就見廳堂中正坐著兩名外族人打扮的陌生男子,而且湯先生也在。

  姑奶奶一笑,「這個就是我才剛提的章姑娘,左將軍衛玄沒過門的媳婦。」說著沖靜言點點手,「丫頭過來,這兩位是莫伊族長老。」

  靜言規規矩矩的行了大禮。

  姑奶奶倒也不避諱,直接告訴她長老們帶來了好消息。

  蒙州與琉國接壤的草原上,各部族以莫伊族和固林族為首對琉國西部邊界頻繁騷擾,前幾日琉國派去了議和大臣,現今恐怕正被逼得拍桌子罵娘。

  「諾敏的父王可不是好對付的主兒,我這次回去見了幾面,簡直比最狡猾的狼還要奸詐。」姑奶奶笑意盈盈,「有他跟琉國大臣談判,對方可是占不到便宜的。」

  此話一出,堂上之人都心領神會的哈哈大笑。

  其中一位莫伊族長老撫掌歎道:「這便是你們常說的趁火打劫了罷?」

  姑奶奶見靜言眼中略顯焦急的探詢,微微一笑,暗中沖她點了點頭:放心。

  湯先生自然也知靜言在擔心什麼,捋著鬍鬚體貼的說:「前線傳來軍報,王爺首戰大捷,逼得琉國人退兵十裡,收復前崖隘口。左將軍英勇非常,斬敵過百毫髮未傷。」

  靜言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面露喜色。

  莫伊族人天性豪放,兩位長老見狀便笑著說,「只隔了一座巴雅山,北疆的姑娘可不如我們莫伊族的姑娘豪爽。擔心情郎也不敢問一問,你看固林的大公主諾敏,只見到大世子的畫像便帶著人馬追過來……」

  姑奶奶佯裝生氣,「什麼話!大世子身份尊貴,驍勇善戰秉性耿直,固林公主看重的是我們文符的人品,什麼畫像不畫像的!」

  得知衛玄平安無事,靜言也有了精神說笑應酬,「說起這位諾敏公主,我是見過的……」

  「靳文符,我發現有三名可疑的人往西隘口去了。」

  被直呼其名的大世子抬起頭,看著來人忍不住笑,「你怎的如此打扮?」

  諾敏的一頭烏髮在頭上挽了個簡單又結實的髮髻,沒戴任何首飾,只在發間別了若干支彎折過的柳條,身上也只穿褐色的粗布衣裳,若是隱在樹後真是很難發現。

  諾敏輕嗤一聲:「又不是去宴會吃酒,還要怎麼打扮?我本就厭煩那些華服羅衫,父王還最喜歡在我身上掛滿金銀珠寶以炫耀固林族的富有。今次我是來幫你剷除仇敵的,好不容易能落個輕裝打扮,難道你想讓我插著金枝釵搭弓射箭嗎?」

  靳文符此時也是一身輕便甲胄,他和諾敏按照父王的吩咐一直潛伏在興圖鎮以南的山林之中,身邊漫說是沒有伺候的小廝丫鬟,連生火造飯這類粗活都要親力親為。

  伸手揪了揪諾敏頭上的枝條,「你若真戴著滿頭珠翠,恐怕會第一個被人射下馬來。」

  「靳文符。」

  「嗯?」

  諾敏用衣袖揩了揩臉上的塵土,「草原上的人都說我是固林族第一美人,你看我美嗎?」

  蒙州的姑娘果然豪放。靳文符淡淡一笑,「美。」

  諾敏得意起來,「我也覺得你是我見過最俊的男人,等打完仗咱們就辦酒席,我要嫁給你。」

  「諾敏……」靳文符的眼神變得有些黯淡,「我的身體,不好。我不想耽誤……」

  「你的身體不好?」諾敏笑彎了眼睛,「你用的弓我都拉不滿,這般強壯怎會身體不好?你姑姑告訴我你是為保一個不相干的女人的清白才險些把自己憋壞的,這麼高貴的品格肯定會受到草原鷹神的庇護和獎賞,再說……」

  諾敏頑皮的眨眨眼,「父王私下裡告訴我,男人要是不行就給他吃生牛肉,多吃些就好了。」

  靳文符險些栽倒。

  然而說笑歸說笑,靳文符並未忽略才剛諾敏帶來的消息。

  正打算派人再去打探時,一名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小卒突然從某棵樹後冒了出來,雙手呈上一封蓋有火漆印的密信後,一閃身又消失在林木之間。

  諾敏好奇的探頭張望,「這人是誰?來無影去無蹤的,真厲害!」

  靳文符扯開信匆匆流覽,「這是言軍師身邊的探子。」

  「軍師的探子?」諾敏歪頭想了想,「嘁,我才不信!這探子大有來頭才對。」

  靳文符盯著信紙面色陰沉,下意識的答道:「是啊,你說得對,這不是普通的探子,是皇帝身邊的添翼所刺客。」

  「添翼所?」

  然而靳文符沒有再回答諾敏的問題,只是將來信閱畢,雙手一搓,揉成團扔進營地的炭火坑中。那炭坑看上去已是一片死灰,卻在瞬間將信紙引燃。

  靳文符眼中反映著那團躍動著的橘黃色火焰,直到看著它在釋放了短暫的光華後逐漸暗淡,最終完全熄滅,只餘一團黑色的灰燼。

  「四虎!」

  自大郡主和靜言回王府後一直留守在大世子身邊的四虎於三丈外一拱手:「在!」

  「傳令下去,即刻拔營。摒棄一切輜重,只帶足箭矢兵器,去西隘口!」

  諾敏看了靳文符一眼,轉身走向休憩中的固林族士兵,振臂一呼,「準備出征!」

  興圖鎮西隘口。

  看似寂靜的山林之中殺意暗湧。

  天邊一片火燒雲,穿破雲層的金紅色晚霞籠罩在隘口的城牆之上,遠遠可見只有寥寥幾名當值巡防的士兵漫不經心的走來走去。

  忽然隘口之外的樹林中驚起一群飛鳥,守兵起疑,紛紛引頸觀望,卻在此時忽有若干支利箭破空而來,「偷襲!琉國人來偷襲……」

  士兵最後的驚呼在山谷中迴響。

  靳文符一抬手,示意眾人不要輕舉妄動。

  片刻後,伴隨著三聲重物撞擊的悶響,西隘口的關卡大門被撞破,而設在隘口之內的兵營裡卻毫無動靜。

  馬蹄奔騰聲猶如滾雷,轟隆隆長驅直入。

  靳文符由樹後現身,拉出一輪滿弓,瞄準為首一名騎兵,箭出!

  「殺!」

  靜言沖王廚娘微微一笑,「今兒來的是莫伊族貴客,王爺在前線又打了勝仗,姑奶奶和王妃吩咐讓府裡的人也都一起樂一樂,不必太拘著。您張羅完也早些歇息罷,又或與老姐妹一同吃幾盅酒解解乏。」

  王廚娘雙手扭著一塊布巾跟出來,「姑娘可看到有陣前陣亡的兵士名單嗎?」

  靜言回過頭,「您的兩個兒子是不是跟著大世子的?」

  「是是,前陣子世子行蹤不明,我就擔心……但也不敢去問姑奶奶。」

  靜言抿嘴一笑,「不妨事,大世子很安全。」

  「啊?姑娘此言當真?」

  雖這王廚娘自靜言進府便一直找她麻煩,但這種時候誰會忍心欺騙一位母親?

  靜言再三保證之後,王廚娘喜極而涕,一個勁兒的念佛,雙手合十對著西方拜了又拜,「姑娘你看,這晚霞多美,明天可是個好天呢!」

  靜言順著王廚娘的手臂向天邊望去,映著盤踞在遠方的巴雅山山峰,正是:日暮連歸騎,長川照晚霞。

  敖瑞負手站在一處小丘之上,遙望天邊紅雲,面上毫無戰敗的氣餒或急躁,反而淡然得讓人有些心驚。

  策馬而來的巴圖布赫對國君的背影凝視片刻翻身下馬,示意一旁的親兵不要出聲,逕自走到敖瑞身後三步處站定,「國君一招詐敗使得精彩,明日北疆軍必定乘勝追擊,這一塊地形有利於我軍重騎衝殺,必定讓他們悔不當初。」

  敖瑞低聲輕笑,「巴圖布赫,你終於也學會油嘴滑舌了嗎?」側過頭,「不過你說對了一半,我確實有意詐做兵敗,誘其追擊利用地形明日再戰,但今日之死傷已超出我的意料。所以,現下可說是我的計謀得逞,又或是被打得落花流水,各占一半罷了。」

  輕歎一聲,「北疆軍,果然不容小覷。」

  巴圖布赫眼中泛起崇敬的神采,「身為一國之君能如此正視自己的勝敗末將敬佩之至。」

  敖瑞哂笑,「你這都是從哪兒學來的奉承話。」

  「末將絕非……」

  敖瑞抬手一指天邊夕陽,「你看,多美的晚霞。」

  巴圖布赫不再出聲,只是靜靜的佇立在年輕的國君身後。過了一會兒突然說:「興圖鎮那邊恐怕已動手了。」

  敖瑞冷哼一聲,「沒想到北疆軍內還真有此等出賣情報的叛徒,這讓我很意外。」

  「是,以築北王治軍之嚴末將也怕其中有詐。興圖鎮隘口狹長,貿然孤軍深入猶如被甕中捉鼈。所以,末將在對方遞送第一份密函時便派人押解過去五百死囚,讓他們做士兵打扮衝殺在前,另有二百弓箭手埋伏在隘口之外。」

  敖瑞抬起眉毛,「你果然是愈發奸詐了。如此一來,那些死囚便是先鋒,若情報屬實可擾亂北疆軍的後院,若是誘敵之計,死了也便死了,還省了咱們刀斧手的力氣,只當是行刑處決。」

  轉過身,敖瑞似乎頗感興趣,「你派去隘口之外的弓箭手是打算萬一北疆軍殺個回馬槍,就亂箭給他們射成刺蝟?」

  見巴圖布赫點頭默認,敖瑞仰頭大笑,「好好好!這套連環計擺得真不錯,靈活機動,怎麼都是你贏。」

  巴圖布赫謙虛道:「謝國君稱讚。」

  敖瑞忽然搖了搖頭,「這是有人在背後拆築北王的台啊!你看,咱們還未如何他們已然自己先鬧起來。這就是君主無能的下場!」

  靳文筳意氣風發策馬疾奔,琉國人終於打進來了嗎?哈哈,他立大功的機會終於到了!

  緊隨其後的程參軍嘴邊勾起一絲陰笑,沖身側心腹使了個眼色,看到那人眼神向旁邊山林一送又微微點了點頭,便知太守派來的伏兵已到位。

  轉回頭再看一眼靳文筳的背影,不由冷笑。

  王府二公子只不過表面精,實際是個傻的。程參軍也沒想到自己能這麼輕易的將其蠱惑,難道他就不知這般私自撤走防守兵力是重罪嗎?一會兒只要琉國人打進來,太守府伏兵一出,就可抓他靳文筳一個現形兒!

  築北王於帝泉關小心謹慎的和琉國人周旋,但在京城那些不懂戰事的權臣看來就是拖拖拉拉居心叵測。恐怕皇上也心存疑慮,否則怎會同意增派援軍?與此同時,築北王的二兒子又私撤佈防讓敵兵攻打進來,這兩條扣他們王府一個裡通外國的罪名不在話下!

  程參軍覺得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了個大餡餅。

  都說築北王府能人無數,上至陸大學士下至陳太守都束手無策,沒想到卻被他算計了。此次立得如此大功,以後的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啊!

  然而就在靳文筳和程參軍各自心懷鬼胎的來到興圖鎮西隘口時,卻看到一個他們最不想看到的人——大世子靳文符!

  「大哥!你怎麼在這兒?」

  聽到不遠處傳來陣陣喊殺之聲,靳文筳急了,也不等回話直接策馬上前,一把揪住大世子的胳膊,「你不好好的蹲在你的儷馬山,竟然跑到我的地盤來搶軍功!有父王偏疼你給你撐腰還不夠嗎!」

  大世子劍眉一斂,「文筳,你告訴我隘口兵營裡的士兵都去哪裡了?」

  靳文筳冷下臉來,「此處是由我鎮守的興圖鎮,沒你說話的份!」

  大世子反手一帶將他抓至面前,「到得現今你還不自知已中了旁人奸計嗎?」

  「休要胡說八道?什麼旁人的奸計,這是我設下的誘敵之計!」

  「文筳,你可知今日你帶來的都是什麼兵?出發前你可有親自點兵?」

  靳文筳抓住大世子的手腕一甩,「出征之前自然要點!」

  「那你就沒看出此次隨你而來的都是太守府親兵嗎?還是說,你根本就不熟悉自己麾下的兵士?」

  大世子的話問到了靳文筳的軟肋上,平日裡他根本不屑與那些又髒又粗魯的士兵混在一處,且在他看來,他只需管住那些將領即可。

  在這場簡短的對話之間,靳文筳看到不遠處的山林中有許多外族士兵或放冷箭,或如猿猴般跳躍騰挪,飛撲出去只一刀便取敵兵項上頭顱。

  「這是……固林族的?」靳文筳瞇眼冷笑,「大哥,你還未將他們的公主娶回家就先用人家的兵?不怕你那個公主恥笑你無能嗎?你將咱們北疆軍的顏面又放在何處?」

  大世子搖頭長歎,「文筳,難道在你眼裡便只有軍功和顏面嗎?身為鎮守邊疆的王府之子,只要保我黎民不受戰火荼毒,我寧可無所不用其極,顏面又算什麼東西?」

  說罷也懶得再與他爭辯,大世子回手指向一直在他們身後偷聽的程參軍,「文筳,你今日之舉可說是誘敵深入之計,但你為立奇功沒有申報調令已是犯了軍規。現下跟來的全是太守府兵將,你以為你能指揮得動他們嗎?」

  「大哥莫要危言聳聽!」

  大世子冷笑,「好,那為何他們看到前方混戰卻無一人上前參戰?為何程參軍只是站在你我身後偷聽卻將戰事置之不顧?」

  靳文筳亦是冷笑,「還不是因你將我絆住?沒有我的命令我的兵誰敢動?」

  「你的兵?若是你一聲令下無人應戰呢?若是今日我不在,這些太守府的人就會栽贓你私放敵兵入境,給咱們王府扣一個裡通外國的罪名!」

  大世子這句話越說到後面聲音越高,到最後一句時更是撥轉馬頭直視程參軍,「參軍為何面色蒼白?難道被我說中了?」

  「大世子言之有理,靳文筳私撤佈防,不是裡通外國又是什麼!」

  程參軍才剛趁著他們對話的間隙粗粗估算了一下大世子帶來的兵力,又聽他識破嫁禍之計便惡向膽邊生,仗著有身後親兵,山林中又有陳太守派來的伏兵,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將這兄弟倆一同拿下,只怕功勞會更大!

  「你!」靳文筳難以置信的瞪著程參軍,「這明明是……」

  然而,他已明白了。靳文筳並非魯鈍之人,先前為取軍功蒙蔽了雙眼,但他自己本身就是個耍弄奸計的好手,只是沒想到也有被別人算計的一天!

  「文筳莫怕,父王已洞悉了他們的陰謀,除了諾敏帶來的固林族勇士,我還帶了……」

  「父王早就知道了?!」靳文筳大吼一聲,雙目通紅,「所以是他安排你暗中潛伏?」

  「文筳!現在不是爭執這些小事的時候!」

  靳文筳面色蒼白,喃喃的說:「父王終究還是不信我的。」

  程參軍聽大世子說還有伏兵,唯恐生變,立刻抬手一揮,「兒郎們!將這兩個叛國逆賊拿下!不論生死!」

  然而話音剛落,一支利箭就穿透了他的喉嚨,太守府親兵譁然。

  與此同時,四虎率領著大世子麾下的北疆軍由山谷兩側的緩坡上衝殺而出,將太守府一眾兵將團團圍住,一片刀光血影。

  大世子牽起靳文筳的坐騎韁繩將其帶離這個「內戰」的戰場。

  靳文筳起先還有些茫然,待得他終於回過神來時,看到諾敏帶來的固林族士兵正與攻入隘口的琉軍混戰,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大哥,你都知道了吧?」

  「什麼?」

  靳文筳冷漠的仰頭大笑,「靳文符,你看好了,我絕不比你弱!」

  說罷抽出佩刀,打馬殺入陣中。

  夕陽西下,天邊一抹暗紅色的餘暉。

  招待莫伊族長老的酒席擺在築北王府棣棠軒內,姑奶奶以莫伊族大公主的身份端坐正席,湯先生和其他幾位恰好在王府做客的蒙州客商作陪。

  靜言站在姑奶奶身後布菜,正接過采如遞來的酒壺時,有小廝上前附耳回了幾句話。

  姑奶奶看靜言面色微變就問她:「什麼事?」

  靜言彎下腰小聲說:「外院的人來回,廖清婉昨日夜間突然發熱,至今水米未進。」

  姑奶奶不以為然的揮揮手,「那就勞煩劉夫人去給瞧瞧罷。」

  「是。」

  靜言退出廳堂,走向棣棠軒跨院的劉太醫居所。

  小廝殷勤的拿來一盞燈籠,「姑娘小心腳下。」

  然而靜言在踏進劉太醫的小院時還是被藥圃旁壘放的石頭絆了一下,慌亂中一把抓住小廝的胳膊,心頭忽悠一震。

  「姑娘留神!」

  靜言笑著謝過小廝,鬼使神差的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天邊那一線暗紅已被黑夜吞噬……

  平日裡養尊處優的太守府親兵怎是北疆軍的對手?不過一刻,四虎已將其全部鎮壓。此時入侵的琉軍也被莫伊族勇士打得落花流水,且戰且退。

  大世子一刀砍翻一名試圖逃跑的琉兵,大喝一聲:「燃起火把!」

  霎時間山谷旁的樹木上裡亮起團團火光,原來他們早將火把斜斜的綁在樹上,預料到會有一場夜戰。

  不片刻,昏暗的山谷變得明亮,滿目鮮血,橫屍遍野。

  靳文筳殺紅了眼,見琉國人開始逃竄便振臂高呼,「隨我追擊!」

  「別去!窮寇莫追!」

  大世子揚起馬鞭就要去把靳文筳追回,但一名小兵卻突然撲出來拉住他的韁繩,「大世子,隨他去吧。」

  火光中,能看到此人正是言重山派來的兩個添翼所探子之一。

  「你們……你打算借刀殺人不成?」見那探子眼神微微一變,大世子怒道:「與你同來的另一個人呢?混帳!閃開!」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靳文筳催馬追出隘口,但沒有士兵追隨其後。

  城牆之外一片黑暗,夜幕中能聽到一陣讓人心寒的嗖嗖聲。

  拽住大世子坐騎韁繩的小兵鬆開了手。

  四虎策馬而來,瞟了一眼隘口大門,拱手成拳,「啟稟大世子,我軍已將偷襲的琉軍驅出境外,太守府親兵英勇衝殺,傷亡慘重,程參軍為國捐軀當場陣亡。」

  大世子垂下眼簾靜默了片刻,「七虎在哪裡?」

  四虎默然不語。

  諾敏一聲呼哨,固林族勇士紛紛遁入山林,死傷者皆被同伴抬走,這一群兇悍的士兵宛如從未出現在戰場上一般,沒留下一絲痕跡。

  戰鬥結束了。

  大世子一帶韁繩,讓馬兒慢慢跑向隘口,四虎一擺手,立刻有幾十名北疆軍騎兵持起火把護在大世子左右。

  出隘口二十丈,靳文筳靜靜地趴在地上,他的坐騎不安的在一旁刨著蹄子發出陣陣嘶鳴。

  大世子策馬近前,騎兵手中的火把照亮了這一小片土地,照亮了身中十幾箭死不瞑目的靳文筳。

  隱在林中的七虎慢慢收起長弓。

  在他身側,另一名做普通士兵打扮的男人也收起連弩。

  兩人對視一眼,悄然無聲的消失在黑暗的森林之中。

  帝泉關。

  衛玄正陪著王爺在兵營內巡視,忽然王爺停下腳步,「我不是一個好父親。」

  「王爺不要太過自責,二公子咎由自取,讓他死在戰場上總好過戰後公開受審,到時非但王府蒙羞,還會給旁人留下把柄。」

  築北王當然知曉個中道理,但,文筳也是他的兒子啊。

  子不教,父之過。一聲長歎,築北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獨自一人踏上城牆箭樓,面向興圖鎮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北疆志興圖鎮》

  鴻恩二十八年,五月三十。

  琉軍於傍晚偷襲興圖鎮西隘口,築北王府二公子靳文筳率軍抵抗,勝。是役,太守府親兵死傷三百餘,北疆軍死傷十一人。

  太守府程參軍,卒。

  公子文筳,卒。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八十章

  北疆,六月初二。

  兩軍對壘,一邊是琉國的黑甲重騎,另一邊是披掛皮甲的北疆軍。

  李崇烈跟隨在築北王身側,默默的感受著開戰前陰沉沉的寂靜。遙遙望去,能看到今日任先鋒大將的衛玄正策馬往返奔跑於佇列之間,他是在做最後的戰前鼓勵。

  再把視線放遠一些,薄雲遮擋了初夏的陽光,灰色天空映襯著琉國騎兵烏黑的重甲。

  明明是數萬人列兵荒野,卻靜得出奇。

  就是這戰前的寂靜最可怕,李崇烈不由攥緊韁繩,忽然希望趕緊打起來吧,至少揮刀射箭能讓他集中心神,而現在,他在這一片肅穆中甚至產生了少許幻覺。

  騎兵的馬匹明明在嘶鳴,卻聽不到,但當他看到槍兵偶爾晃動長槍折返出的微光時,就好似聽見了刺耳的兵器相碰聲。

  「咚!」

  第一聲戰鼓終於敲響,李崇烈幾乎無法抑制的顫抖了一下。

  「咚咚!」

  他看到衛玄撥轉馬頭,提起長槍。

  「咚,咚,咚,咚……」

  在北疆軍越來越快的鼓點中,琉軍忽然整齊劃一的用腳跺地,塵沙翻起,上萬名士兵齊聲怒吼:「殺!」宛如上古神獸的咆哮。

  最後一聲沉悶的鼓點砸在每一個人心頭,東西兩翼終於響起了北疆軍進攻的號角。好似從天上從地底傳來的嗚嗚聲瞬間被喊殺聲吞沒,雙方衝鋒的士兵們就像兩撥掀起的巨浪。

  琉國騎兵的鐵蹄揚起滿地塵煙,北疆軍槍兵紛紛放平長槍,上千道鋒銳的槍尖折射出一道閃電般的光芒。

  站在高臺上的旗兵揮起鮮紅的旗幟,重弩車的絞盤發出卡啦卡啦的聲響。

  紅旗落下,十二台弩車射出近人高的巨型弩箭,直指琉國騎兵陣。

  赫赫有名的琉國黑甲鐵騎就像一池被打翻的墨,弩箭所落之處一如泛起漣漪。

  「嘖!可惜了。」言重山一聲輕歎,「不愧是馬上英雄之國,披掛重甲的戰馬還能如此靈活,不過能打散他們的陣型也不錯。」

  李崇烈稍加思索,「我記得琉國曾有位極擅機括及鍛造的萬貴妃,她改良過戰馬的披甲和彎鉤馬刀,比從前輕便許多。」

  言重山一笑,「看來李參將是熟讀北疆志。那不如我再告訴你一些史書上沒記載的罷,萬貴妃所造馬刀之工藝咱們國家也有,只可惜我國礦產不足,不然在兵器上琉國人也休想占到便宜。」

  李崇烈面露驚訝,「這應是琉國絕密,咱們怎會知曉?難道……」

  言重山點頭,「還記得我曾提過有一位名叫唐月城的商人嗎?當年就是他憑著與琉國先君的親密關係盜取了這份圖紙,只可惜這人生性散漫又兼具商人本性,萬事利字當頭不為先皇所用,當年甚至連以狡詐著稱的庚王都拿他沒轍,英明神武的先皇甚至還被他算計了一次,參將可要以此為鑒,日後決不能相信商人。」

  李崇烈一時沒有答話,覺得言重山這話說得頗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轉念一想,他所提的圖紙屬於宮中絕密,他又提示他日後不要像先皇那般輕信商人,難道……

  李崇烈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刻意放低聲音抱怨道:「今日為何不讓我出征?」

  言重山一笑,「如今王府的命運已和你綁在一處,興許過個三五年你就坐上那個萬人頭頂上的位置,怎能讓這麼金貴的人物上戰場?你掉根兒頭髮我們都心肝兒亂顫啊~」

  這是李崇烈平生第一次聽到從旁人口中說出的阿諛奉承之詞,但言重山說的話怎麼聽怎麼有股調侃味道,讓人想皺眉又想笑。

  而這言重山又似李崇烈肚子裡的蛔蟲,完全猜中他所想,涎著臉笑道:「聽不慣嗎?若是運數到了,恐怕以後你得聽一輩子了。」

  就在這兩人交談之際,戰場之上已是混戰成一團。

  才剛高高舉起彎刀的琉國士兵,轉瞬間寒光一斂,那握著兵器的手便被砍飛。

  戰場之上,有人慌亂,有人殺紅了眼,也有人將生死置之度外,冷靜的執行他身為邊疆士兵的職責。

  一個斷了一條腿的北疆軍戰士,以嘴叼著短劍,用雙手撐地艱難的爬行著,只要看到琉國士兵的腳就拔劍去刺,直到被一杆長槍貫透胸膛。

  衛玄依然騎在馬上,但已收槍改用雙刀,帶著一小隊騎兵左右衝殺,所過之處好似秋季收割的麥田。不要小瞧這一隊只有二百餘人,看仔細些就能發現,時刻不離衛玄左右的正是衛氏的老虎們。

  今日對戰的是琉國大將巴圖布赫,就是這個人險些殺死他的靜言!

  然,混戰之中,衛玄身為先鋒大將不可一心只為私仇。他的動向就是士兵們的標杆,這一次次衝鋒也非胡沖亂打,他要調動兵力將琉國鐵騎捆在中路,一會兒換陣鼓聲再起之時就是騎兵撤離長槍兵衝鋒的時機!

  李崇烈很清楚築北王的戰術,他所處的位置能將戰局看得一目了然。衛玄已率領著先鋒軍將琉國騎兵驅趕至相對集中的中央,而王爺遲遲未下換陣的命令,此時此刻哪怕只是片刻的功夫也讓人心急如焚。

  這還是李崇烈平生第一次直面如此規模的戰鬥,難免有些沉不住氣,「王爺……」

  恰在此時,築北王拔出長劍淩空豎劈,換陣戰鼓終於敲起,渾厚的鼓點中,衛玄所領的先鋒軍好似大浪退潮,分別向兩翼散去,而早已伏在其後的長槍兵發出陣陣怒吼,無畏的衝殺上前。

  沒有衝鋒的距離,琉國重騎優勢頓失。雖有戰甲護身,無奈長槍比之所持馬刀長了一倍,面對密密麻麻的鋒銳槍尖,向來威風八面的騎兵驚慌失措。

  戰馬雖披掛重甲,但在一枚枚槍尖卻從甲片的縫隙間穿刺而過。

  在馬兒受傷的陣陣哀鳴中,一個又一個琉國騎兵跌落馬下,往往還未等落馬者翻身爬起,早有北疆士兵抽出刀劍將其砍殺。

  言重山悠然笑道:「重甲騎兵雖在馬上所向披靡,但礙於盔甲厚重,一旦跌落便會因行動不便任人宰割。更不用說咱們的槍兵平日以練習刺擊為主,多取其咽喉,可謂一槍斃命。」

  李崇烈渾身竄起一股寒意。雖不能目睹,但只聽言重山的描述也知戰場中到底有多慘烈。

  就在此時,琉國陣後忽然吹響號角,只見適才還稍顯混亂的騎兵陣拼力向兩側分開,轉瞬間一股步兵衝上前來,人手一面巨大的盾牌。

  李崇烈眯起眼,隱約可辨析這支步兵所持長形大盾上方下尖,頃刻便築起一道盾牆,北疆軍才用槍兵爭取來的少許優勢化為烏有。

  更要命的是,琉國騎兵紛紛拿起掛在馬側的弩箭開始向槍兵射擊。

  此時築北王的長劍再次出鞘,於空中劃下半月橫斬,軍鼓變奏,鼓點密集如雨。

  適才退出陣前的衛玄再次率領騎兵陣從左翼衝殺而去,而另一支未曾現身過的伏兵勁旅突然從右翼馳聘而出。

  遠遠看去,這左右兩翼就像大鵬的翅膀,卷起漫天塵沙。

  與此同時,一直駐守本陣,列隊在築北王兩側的朝廷援軍終於出動,正面迎擊琉國盾甲兵。李崇烈側頭去看,他的二哥李崇燾身披甲胄赫然在列,只不過墜在陣尾。

  想必言重山也看到了,輕哼一聲:「不老老實實的當文職參議,偏跑上陣前。混戰功也沒個眼力,這是恥笑我北疆軍無人可用嗎?」

  「軍師,不如我……」

  言重山一擺手,「你快歇著罷,沒看見後邊還有兩隊百十人的精銳沒動嗎?你敢上前我保你沒命回來。」

  「什麼?!」這是想暗算他嗎?

  李崇烈猛的扭過頭向後看了幾眼,旋即壓低聲音道:「他們也太過膽大妄為了!」

  怪不得二哥今日突然要上陣,怪不得他還要故意從他面前策馬而過,難道這是二哥的激將法,好將他在亂軍中斬殺嗎?

  然而,最初的慌亂憤恨之餘,李崇烈很快就壓下情緒,冷冷一笑,「是了,他們狗急跳牆就意味著我對他們的威脅越來越大。敢問言軍師,我外公最近是否頗受重用?」

  言重山仰頭一笑,「李崇烈,自你來了北疆,才剛那句‘狗急跳牆’是我聽過的最順耳的一句話。你早就該把那套假惺惺的隱忍斯文收起來了。你姓李,李家人的天性是什麼?只需縱觀歷史回想一下列位先皇即可。伺機而動,一旦時機成熟,是受人制肘功虧一簣,還是把他們踩在腳下?」

  就在李崇烈因這幾句話心中掀起對那個萬人之上的為位置從未有過的渴望之時,戰場上明明居於劣勢的琉國人再次翻盤。

  北疆軍左右兩翼分別遇到對方中陣騎兵的抵抗,而且是兩支輕騎。

  此時琉軍和北疆軍已全線出擊,中間雖曾各自略佔優勢,但很快又被互相牽制,一時間戰事陷入膠著。

  此役雙方都變化三次陣型,後來李崇烈才知曉,北疆軍右翼勁旅是昨日夜間才從興圖鎮趕回的大世子靳文符坐鎮,他遭遇的是琉國輕騎將軍阿吉奈,而左翼的衛玄對抗的則是大將巴圖布赫。

  最終這場戰事以平手收場,無論是在計謀,將領,兵力上,雙方勢均力敵。

  為防偷襲,北疆軍退守帝泉關調整修養,琉軍亦是退後三裡,都避開了已被燒得光禿禿的前崖營隘口。而這片曾經過大火洗禮的焦黑平原,註定了是此次戰爭雙方的主戰場。

  然而,誰也沒想到,第一戰勝負難分的境況在後來一直持續了將近一個月。

  前崖營隘口就像個天平的支點,偶爾微微傾斜向一方,但不出三日,另一方又將劣勢挽回。焦土之上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琉國鐵蹄和北疆軍戰士的反復踐踏以及數不清的鮮血的洗禮,以至在進入夏季後,這塊黑黢黢的泛著血腥味的土地就像一塊巨大的膿瘡鑲嵌在四周已是滿目青翠的群山中間。

  有肇親王府二世子在一旁虎視眈眈,李崇烈一直被築北王一系的人小心保護著,親手料理了二公子回到帝泉關的七虎甚至出了個讓他裝病或者假裝摔折了腿的餿主意。

  言重山用扇子敲了一下七虎的頭,「真虧你想得出來!我和你大哥最近忙得焦頭爛額,又要琢磨對付琉國人的策略,又要保護好李參將,還要適度的讓他上上戰場拿點兒軍功。你少來添亂,去把參將保護好,別讓那起小人得逞才是真!」

  說這話時正是才跟琉國人再次交鋒後,幾隻老虎外加言重山和李崇烈,偷得浮生半日閑。

  言重山抓了把南域送的果子乾大嚼,「還是章姑娘體貼,大帳房只知道運送米糧。對了,衛玄在哪兒?收兵回來就跑了,縮起來孵蛋嗎?」

  四虎默默的抓來一把揣進壞,又抓了第二把才慢慢吃著,「有情書看,我們大哥才懶得來看你這張臭臉。」

  言重山轉了轉眼睛,「章姑娘又寫信來了?府裡有什麼新鮮事嗎?有沒有傳來什麼小道消息?比如大郡主近況如何?」

  七虎嚴肅的說:「偷看章姑娘的情書會被大哥打成豬頭。」

  李崇烈很知道那只言狐狸說話向來不會無的放矢,便問道:「你怎麼突然關心起大郡主?」

  言重山抬了抬眉毛,「因昨日京城傳來的文書上提了一條穆太守被革職查辦,緣由寫的模模糊糊,還旁敲側擊的讓王爺回憶太守在北疆時是否有可疑行徑。」

  陸氏終於要拿穆丹公子的父親,與築北王私交甚深的穆太守開刀了嗎?

  李崇烈是個受人恩惠便謹記在心的人。

  去年才來北疆時被陸世琛等公子羞辱,太守大人曾替他出過這口氣,雖其中有七成是看著築北王的面子,但後來與大人交談時才知穆太守與外公頗有交情,還曾在外公被貶出京後修書一封給沿途的朋友,讓他們對外公多加關照。

  然而就在他剛動了想給外公寫信打聽的念頭時,言重山慢吞吞的說了一句話:「自己的事兒正是要命關頭,心思就別放在旁人身上了。再說,現下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四虎和七虎都極重義氣的人,以為言重山這句話的意思是王爺最好專心於戰事不要管穆太守的「閒事」,便紛紛投以輕蔑的眼神。

  李崇烈卻知道,這話是專門說給他聽的。

  入夜,獨自來到言重山的房間,「下午的話你沒說完,你的人從京城又帶回什麼消息了?」

  言重山搖著扇子一笑,「喲,越來越長進了,還能聽出我話裡有話?」

  自從一個月前李崇烈下定決心要爭那個位置,他的氣勢在潛移默化之間發生了不可忽視的變化,連老虎們都發現了。

  「今夜是我巡營,有什麼就趕緊說。」

  言重山將扇子一甩,啪啦一聲合攏,「陸氏一黨上書議和。」

  「議和?!」李崇烈拍案而起,「打了這麼久,死傷了這麼多士兵,怎麼突然就要議和?」

  「琉國那邊送過去的公函,說是他們無意染指我國疆土,只想要回二十四年前老王爺從他們手裡搶走的帝泉關。」

  李崇烈眉頭一皺,「那明明是二十四年前琉國戰敗的割地,現今又說是咱們搶的?強詞奪理!朝中意向如何?」

  言重山冷笑,「這一次連你外公都附議了,你說能如何?」

  見李崇烈滿臉驚詫,言重山繼續說道:「你不用擔心是你外公被陸氏一黨捉了把柄,只因上面那位向來一心只求當個聖賢明君,陸氏那‘生靈塗炭,民不聊生’的輿論一出,擲地有聲,恰恰戳了那位的軟肋,陳侍郎若在此時與之針鋒相對才是愚昧。」

  李崇烈慢慢坐回了椅子,沉默片刻後說:「我懂了,留得青山在。」

  「然也~」言重山勾起嘴角,「畢竟侍郎在朝堂上根基太淺,他所依仗的只有皇上。若是忤逆,便連唯一一座靠山也沒了。從長計議實乃俊傑,且你在北疆已掙得軍功無數,在王爺的摺子裡可比你在戰場上打得精彩得多。」

  然而李崇烈此時想的卻是另一件事,「議和的旨意還有多久會送來北疆?」

  「快則五日,慢則七天。」

  七天……

  李崇烈突然抬起頭,「言軍師可知我母親中的是什麼毒?」

  「知道。」

  「不知軍師可否幫我尋一些這種毒藥?」

  言重山一笑,「可以。」

  「幾日能有?」

  言重山笑意更深,「兩日。」

  李崇烈點點頭,站起身一拱手,「如此就有勞軍師了。今日我還要巡營,告辭。」

  言重山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再次慢悠悠的搖起扇子,「不送。」



第三卷: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第八十一章 大結局——築北王府

  這場戰爭的起因是幾十年前積累下的恩怨,可說是由來已久,但它結束的卻是那麼突然。

  敖瑞叫上巴圖布赫一同策馬狂奔於山野之間。

  琉國大將軍猜不到國君在想什麼,他只看到自從泱國派來議和使節後,國君的臉上非但沒出現滿意的笑容,反而有些失落以及隱隱的憤怒。

  現下雖已停戰,但巴圖布赫還是很謹慎的帶了百名輕騎墜在後頭,直到他們跑上一座丘陵國君才停下馬匹。

  「巴圖布赫,你看!」

  原來此處可以眺望帝泉關。

  這是他的故鄉。巴圖布赫心情激動的看著那座已經落下吊閘的城市,很快,他就又可以踏上故土,也許他家的老房子還在?

  但在這短暫的欣喜過後,身為武將的巴圖布赫心底萌生了一種微妙的不甘。

  這座美麗的城市以及城後開闊肥沃的平原,他的家鄉,竟然不是他親手收復的,而是靠著一幫文臣巧言令色與敵國大臣達成什麼協定才奪回來的。

  「真不甘心啊!」敖瑞的歎息說出了巴圖布赫的心聲,「築北王按說是塊硬骨頭,竟然接受了議和的結局。我猜,必然也是他們朝中的文臣弄鬼,八成和那個立儲之事有關聯。」

  巴圖布赫默默凝視著遠方,「是,末將亦是如此猜測。」

  「文臣只會這些奸詐伎倆!唉~~原本還想痛痛快快的打一場,不如……等過上一兩年,咱們再跟築北王挑釁一番如何?去搶他的大郡主。」

  巴圖布赫雖然也非常想和北疆軍一決雌雄,但他可沒有個國君的身份可以讓他隨口妄言。

  等等,國君說搶郡主?!

  「末將以為強搶郡主之事,不可行。」

  敖瑞哈哈大笑,指著巴圖布赫說:「你這人,除了打仗,就是塊木頭!」

  武將略顯欣慰,「國君終於笑了。」

  敖瑞不以為然的說:「遇見可笑之事自然就笑。先前那幫子文臣仗著助我取得國君之位有功,在這場戰事之初便指手畫腳,後來又弄什麼議和,你讓我如何笑得出來?原指望築北王硬氣些,現下看來這廝也和我一樣受制於人。不,恐怕他們泱國朝堂比咱們的還要鬧騰,不知築北王會不會氣得摔桌子踹椅子。」

  巴圖布赫見敖瑞說完這番話就不在吭聲,只是凝望著陽光下的帝泉關。思索再三,開口道:「國君,末將認為大臣們有些勸諫頗有幾分道理。現下咱們的國力與泱國不可相比,又因二十四年前的大戰折損許多青壯勞力,這些年休養生息才見起色,確實不該急於開戰。」

  敖瑞能坐在國君的位置上自然不是只知蠻打亂攻的武夫,但被一個武將提醒治國之道也沒生氣,只是笑著點頭,「連你都覺得有道理的勸諫我自然要聽。」

  巴圖布赫趕緊低下頭,「國君恕末將逾矩!」

  敖瑞一擺手,「無妨,敢說真話的我只會尊敬。」

  說罷再次遠眺,喃喃自語一般,「那些諫言文書上寫的道理我也懂得,就像築北王府發展北疆經濟一樣,有了錢才好打仗……休養生息嗎,一個二十年不夠就再修養個二十年,最好再把築北王的大郡主娶回家,到時候我國與北疆聯手就可把泱國全打下來。唔,這主意不錯,哈哈哈!」

  巴圖布赫對這經常異想天開的國君甚感頭痛,不過好在國君只是偶爾如此。

  其實,這才是國君的野心所在吧?

  「那個敖瑞絕非善類,其野心恐怕不止是帝泉關,也許是整個北疆乃至我國全境!」築北王由親兵服侍著換上王爺朝服,咬牙切齒,「那群該死的文官,都是只顧眼前的廢物!」

  同樣為了今日慶功宴而卸去盔甲只穿著便服的衛玄站在一側微微低著頭,「屬下以為,現今立儲之事乃重中之重,一日無儲君,朝堂之上一日不得安寧。李崇烈也好,李崇燾也罷,只要有個結果,咱們才可從長計議。」

  王爺一擺手示意房中之人全部退下,只留衛玄一人密談。

  「李崇燾的母親是陸家的女兒,我聽言重山遞來的消息說那婦人詭計多端不在男子之下。若是李崇燾被立為儲君,王府未來堪憂。所以我已和湯先生商定全力支持李崇烈,以王府和陸氏一族的恩怨過結,想置身事外是不能了,那便放手一搏,下個大注!」

  衛玄點頭稱是,「恐怕王爺早就煩了應酬那些文官權臣,倒不如賭上一票,成王敗寇,大不了咱們撤到蒙州去,有莫伊族和固林族,旁的人輕易不敢如何。」

  王爺自信一笑,「那是當然。若沒有我築北王府與蒙州大族聯姻,又在其中周旋,就憑愈加繁重的稅賦,只怕蒙州各族早就反了。」

  衛玄借機提起隨大世子一同來到帝泉關的固林公主諾敏。

  王爺笑道:「好颯爽的姑娘,好!中午大宴全軍之時你給我引見一下,我也看看這未來的兒媳婦!」旋即又歎了口氣,「只是文符的身體……昨日劉太醫去給他瞧瞧沒有?我這幾天忙著往來的議和公文也沒功夫顧及。」

  衛玄答道:「太醫說大世子脈象平穩有力,虧虛之症大有好轉。」

  王爺聽了很高興,招呼人去取昨日琉國使節進貢的虎鞭,「這個送去給文符泡酒。」

  衛玄連忙阻止,「劉太醫說大世子現下不宜大補,等他忙過這兩日便可悉心為世子調養。」

  王爺眉頭一皺,「太醫這兩天在忙什麼?」

  衛玄上前一步,附在王爺耳邊說了幾句話。

  「當真?!」

  衛玄慢慢點頭,「李崇烈也是賭一回。」

  王爺沉吟片刻搖頭輕笑,只歎了一句「不愧是李家人」便不再提起。

  這件事,他不便直接插手,但他可以從旁助其一臂之力。

  既然要賭,就一起豪賭一把!

  就在這場議和大宴之後,李崇烈悄然走回自己的房間。

  依然能隱隱聽到由校場傳來的鼓樂之聲,李崇烈仔細關好門,獨自坐在書案後,掏出藏在袖中的一隻細瓷小瓶。

  這種瓶子很常見,多用於裝金創藥。但此時瓶中的藥粉已被調換,是他親自求劉太醫估算過分量的毒藥。

  其實此藥並非毒藥。

  所謂是藥三分毒,有些藥物微量服用可治疾病,一旦過量便是毒,這一味宮廷秘制藥粉尤甚。恐怕從前有不少宮中冤案都與此藥有關罷?以致這種藥粉只有幾位德高望重的太醫有權調度。

  劉太醫曾說,這種藥是因先皇患有風濕頑疾才常備宮中,且治標不治本,只能暫時緩解疼痛。長久服食或過量服食便會筋肉抽搐呼吸不暢,且全身發緊,聽、視、味、三感過度敏感,繼而昏迷不醒,重者窒息而死。

  真是個殺人不見血的好東西。

  李崇烈擺弄著藥瓶,低垂的眼簾掩蓋了他無邊的恨意。

  母親,就是死於此藥。

  母親,後來便陷入昏迷了罷?

  母親,臨死之前可曾遭受窒息之苦?

  以拇指推開瓶塞,李崇烈輕輕聞了聞瓶中的藥粉,繼而淡淡一笑,毫不猶豫的仰頭將藥粉盡數倒入口中,取來一碗茶細細服下,又將藥瓶裝滿金創藥擺回床頭藥匣中。

  做完這一切,李崇烈信手拿來一卷兵書,翻到自己最喜歡看的謀略篇,讀了三四頁後手指微微有些發顫,任憑他怎麼用力也控制不得。

  書上的字跡忽大忽小,抬起頭,透過窗窗棱的陽光泛出華麗的七彩光暈。

  李崇烈的眼神變得渙散,直愣愣的盯著某處,只覺自己好似置身于一個龐大的山洞,耳中雜亂異常,房外飛鳥掠過拍打著翅膀,院中三五成群的士兵談笑著路過,這一切的聲音其實並不大,但在李崇烈聽來不啻於吼叫。

  抬起手試圖捂住耳朵,卻看到手指怪異的扭曲著。

  呼吸越來越急促。

  李崇烈掙扎著站起身,拼命長大嘴巴,就像尾被拋棄在陸地上的魚。

  兵書被攥得皺在一起,啪啦一聲,茶碗掃落在地,粉身碎骨。

  恰好從門前經過的某個小兵聽見瓷器破裂的動靜後又是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慌忙打門:「李參將?李參將在嗎?」

  興許是這小兵拍打的太響,某個伍長吼了句:「鬼叫個屁喲!估摸參將是多飲了幾杯,你進去看看便是,若鬧酒就去取些醒酒湯來與參將喝。」

  「誰要醒酒湯?這才剛剛喝起來,哪一個這麼不爭氣?」言重山搖著扇子,身後跟了二十幾名抱著酒罈子的士兵,「我才去要了酒水,今日定要一醉方休!打了半年的仗,衛玄那廝又下什麼禁酒令,簡直給老子的嘴裡淡出個鳥來……」

  然而進入李崇烈房中的小兵突然大聲驚叫,「來人啊!快來人啊!李參將不好了!」

  鴻恩二十八年,七月十八。

  經過六個多月的對戰,琉國與泱國終於在這一天商定議和,築北王大擺宴席犒賞三軍。

  但就在這喜慶的宴會上卻傳來肇親王府三公子李崇烈身重劇毒的消息,幸好士兵及時發現,又有妙手回春的劉太醫隨軍於陣前,及時掰開其牙關使之服下催吐丸,又經一眾軍醫鑒別嘔吐穢物,斷其所中之毒乃宮廷秘藥赤番散。

  此消息一經傳出,朝堂之上頓時亂成一片。

  盛傳皇帝得知後龍顏大怒,雖未指名點姓,卻狠狠的說了句:「好,你很好,竟敢對我李氏子嗣伸手!」

  更大的鬧劇在後頭,第二日陳侍郎腳踏草履打著個靈幡來上朝,頭髮也亂著,雙目通紅,顯是一夜未眠。

  有侍衛將其阻於大殿之外,陳侍郎便倒地大哭,口中叫嚷著:「想我外孫為國奮戰卻落得成了旁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是哪個膽大妄為之徒竟敢加害皇室血脈?左右我也老了,既如此,不如帶著孫兒避世山林,怎也落個壽終正寢!」

  侍衛束手無策,最後還是由幾位與侍郎交情深厚的大臣將其攙扶起來,陳侍郎直著喉嚨又叫了兩聲:「我那苦命的女兒啊!死得不明不白!」隨後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次日,猶在病中的陳侍郎被皇帝召入宮中,密談三個時辰後方才離去。

  李崇烈此次昏迷足有十餘日,期間各種章疏密奏的摺子雪片般送往御書房,其中赫然有一南一北兩位藩王的奏本,據傳皇帝閱畢獨自在御花園徘徊良久。

  又過三日,一道聖旨發往北疆。其中除給予參戰將領諸項嘉獎外,更盛讚肇親王府二世子李崇燾不僅奏報軍情得力更在大戰中立有戰功,提拔其任職中奉大夫,連躍兩級。

  末了,宣旨官吏滿面堆笑道:「不知親王三公子李崇烈何在?」

  為首的築北王答道:「還在偏院休養,大人所為何事?」

  官吏又笑,吊著嗓子說:「皇上命下官將三公子接回京城,入宮調養。」

  皇帝的這一舉動說明了什麼?各人心中有數,一時有人歡喜有人愁。

  而早在劉太醫的妙手下恢復得七七八八的李崇烈,聽了這個消息只是垂頭不語,及至被人攙扶上那架特意從京城派來的奢華馬車時,他才抬起頭,遞給他真正的朋友們一個堅定的眼神。

  恭送的人群中,築北王微微頷首,衛玄一抱拳,以口型回以「珍重」二字,言重山搖著扇子,嘴角勾出一個痞氣的笑。

  李崇烈直至在馬車中坐定,寬敞舒適的車廂內除了他還有四名隨車而來的宦官,齊齊跪倒行了大禮。

  李崇烈有些緊張的攥了攥拳,「起來吧。」

  這條路,他要一直走下去。

  盛夏天氣,往京城行進的馬車搖搖晃晃,微風卷起窗簾,李崇烈從縫隙中最後看了一眼北疆的山景風光。

  北疆,日後有機會他一定會再來。

  以另一種身份。

  在李崇烈走後,因還有與琉國交割的公務,築北王等人在帝泉關又停留了數日才返回王府。

  此戰雖以議和收場,但巴雅城的民眾還是對歸來的藩王和將士們夾道歡迎。

  築北王府正門大開,府中眾人上至王妃下至小廝婢女全部等在中路大殿外迎接凱旋的戰士們。姑奶奶和王妃相互握緊對方的手,靜言站在孔夫人和顧夫人身後。

  當王爺一行人終於踏進王府大門時,這些平日裡拘謹刻板的貴婦已完全忘記了禮數,王妃第一個衝了出去,翻起的裙擺端莊全無。

  有了這個表率,夫人們也都迎了過去,大郡主和小郡主撲向自己的大哥,又哭又笑。

  靜言跟著她們飛快的走了幾步,但終究沒敢太過放肆,只是在衛玄身前三步站定,「恭喜左將軍大勝凱旋。」

  衛玄按規矩回了禮,然後長腿一邁向前跨了一大步,一把就將靜言擁了滿懷。

  靜言在震驚之餘聽見四周的丫鬟們尖叫著起哄,頓時羞得頭都抬不起來,深深埋在衛玄懷裡,掄起拳頭一個勁兒的捶打他的胸口:「快放開我!快放開!」

  衛玄咧開嘴大笑,「不放,一輩子都不放了。」

  忽聽丫鬟們再次尖聲起哄,靜言微微側頭偷看,原來是四虎照著他們大哥的樣子一把抱住夏菱,張開大嘴就親了小姑娘一口。

  小丫頭們叫得更凶,紛紛掩面,卻又從手指縫中偷看。

  王府前院熱鬧得開了鍋。

  衛玄攬著靜言一轉身,留給眾人一個高大的背影,只是這背影不似平日那般挺拔,微微彎著腰。

  衛玄的額頭試著頂住靜言的,見她沒有躲避才慢慢吻了下去。

  靜言覺得周圍一下變得安靜了,在這甜蜜的親吻中,似乎只剩她和衛玄。

  衛玄的親吻很淺卻很長,待到唇分,英俊的眉眼間全是滿足。

  捉起靜言的手,輕吻她的指尖,「再過半年,你就是我的衛夫人。」

  靜言抿緊嘴唇,過了片刻終於點了點頭,抬眼看著她的夫君,笑意妍妍。

【後記】

  鴻恩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五。

  廖清婉掙扎了兩天一夜後終於產下一子,築北王府長孫出世。

  第二日這個小小的偏院就迎來了一位貴客,築北王王妃親自前來,與廖清婉談了一個時辰後離去,懷中抱著一名嬰兒。

  一個月後,廖清婉皈依佛門,終其一生常伴青燈。

  次年三月,靜言孝期已滿,被築北王收為義女,下嫁左將軍衛玄。其婚禮之隆重被北疆民眾津津樂道,直到一年後琉國國君到訪築北王府,當眾向大郡主求親被拒,才成為大眾茶餘飯後的新談資。

  鴻恩三十二年,鴻恩帝駕崩,已被立為儲君的李崇烈繼位,改年號慶泰。

  自此泱國又出現新一代明君,其嚴謹自律,厚德溫良被民眾百年傳誦。

  築北王身為慶泰帝登基的頭等功臣一時風光無二卻居功不驕,築北王府也因此再次成為大臣們巴結奉承的中心。

  王爺對此甚感頭痛,乾脆將王府公務全都扔給大世子夫婦,自己帶著王妃躲到儷馬山老宅享受悠然自得的日子。

  大世子的身體早就康復,不知是因劉太醫的妙手,還是王爺給的虎鞭酒,姑奶奶緊盯後廚每日送上的藥膳,又或者是固林族生食牛肉的偏方?

  總之,在大戰之後的五年間,世子妃諾敏一口氣給築北王府添了三個嫡孫。

  姑奶奶簡直是做夢都在笑。

  當年靜言在嫁給衛玄時,姑奶奶還特意給她備下了一份豐厚的嫁妝,對他們倆的一兒一女也是疼愛得無以復加。

  無論時局如何變化,日復一日,築北王府依舊靜靜地守護著北疆。

  每日黎明時分,巴雅城厚重的城門照例吱嘎嘎開啟,士兵列隊而出,驅趕著擁擠在門口等待進城的人們。

  監門官打著哈欠在案桌後落座,喝著差役奉上的熱茶。

  在他身後跟了兩名文書,一位翻開進出城登名冊,另一位執著塊木板,上頭厚厚一疊蓋了印章的通城票……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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