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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行 -【重生之藥香】《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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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6:34 PM
標題:
希行 -【重生之藥香】《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2-21 11:46 AM 編輯
【書名】:
重生之藥香
【作者】:
希行
【內容簡介】:
棄婦顧十八娘自盡於那對新人面前,
了無生意的她卻在十年前醒來,
親人還在,尚未寄人籬下,
命運正走到轉捩點,
攜著烈烈的仇恨重生的她,
能不能將命運改寫。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6:35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一章 棄婦
天啟三年,歷時兩年的征戰終於結束了,伴著雙方使節大印在和書上落下,大周與大金以淮水為界,不分君臣,永以兄弟相稱。
消息傳來,兩國人民皆歡呼慶賀,只有經歷過戰火的人,才知道和平是多麼的珍貴。
大周,京師宿安,永寧街,是皇家賜予撫遠公的宅邸,此時門前彩旗高展,錦帶飛揚,鑼鼓喧天。
撫遠公沈朴文是大周國的一個傳奇。
他出身世家,卻並沒有依靠蔭榮,而是以狀元之身入朝,歷任三朝的元老,當年大金南下,大周隆慶帝親征,遭遇埋伏,是他於亂軍中將隆慶帝背了出來,身中四箭護得隆慶帝安然無恙,隆慶帝薨後,皇子混戰中,又是他力擁六皇子哲登位,才成就了如今的哲帝。
要說今年哲帝最高興的事莫過於兩件,第一自然是大金終於議和停戰,且不是俯首稱臣換來的停戰,第二,則是撫遠公終於選中了襲爵的子嗣。
人生沒有萬事如意,這句話同樣應驗在德高望重的撫遠公身上。
這樣一個傳奇人物,卻沒有嫡親的子嗣,撫遠公夫人賢慧,親為其納妾十人,卻終是無出,撫遠公生性豁達,自此後拒絕納妾,經過多年的挑選,在他七十歲大壽之際,終於選中了一個族中子弟過繼名下。
哲帝對這個即將襲爵的過繼子弟也很滿意,這次與大金的對抗戰中,他立下了赫赫戰功。
這是一個優秀的年輕人,他在沈家族中低微,且身曾有殘疾,當看到是他最終站在撫遠公身邊時,所有人都意外而震驚。
無可爭議,這個年輕人的經歷,也將要成為大周的一個傳奇。
七月十八,吉,宜納親。
撫遠公門外喜慶錦袍的司儀們看著不斷抬進去的禮盒,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宣唱著,基本上把在朝的官員報了個遍,直到最後皇帝的賀禮讓氣氛達到高潮。
「這是……天恩浩蕩啊……」門前的小廝一個個挺直了腰背,掩不住滿臉紅光。
京城守備軍戒嚴了整個街道,但依舊擋不住民眾看熱鬧的興致,爆竹聲聲,鑼鼓喧天,高頭大馬的迎親隊伍回來。
「看……那就是沈家公子……」
傳奇出現,伴著一陣陣喧鬧,洶湧的民眾直要把守備軍擠得東倒西歪。
馬上公子一身紅裝,日光下發出刺目的神采,讓人不能直視。
在他身後,是四人抬的喜轎,大紅的轎幃上面繡滿了金線「禧」字,四角懸桃紅色彩球,伴著走動顫顫巍巍光彩四射,豔羨紅了滿街大姑娘小媳婦的眼。
「……我要是能坐一回這樣的轎子,死也值了……」有女子大聲的喊道,引來一片笑聲。
在這笑聲中有人嗤了一聲,聲音裡帶著幾分淒涼,與這喜慶的氣氛霎時不和。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這是一個老者,他晃了晃滿頭白髮,幽幽歎氣。
周圍的人聽見了,知道內情的面上浮上一絲淒然,不知道的好奇的詢問。
「這麼說這位沈公子娶過妻室?」
他們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前方一陣喧嘩,有更大的熱鬧瞧了,民眾立刻又沸騰起來,潮水一般湧了過去。
撫遠公門前,所有人的視線都看向一個地方,滿面皆是震驚,已經邁進大門的一隊新人此時也停下了腳。
一個一身素衣裙的女子站在大門正前方,背對著大家,民眾們看不到她的形容,只看到那纖弱的身軀在不停的搖擺,似乎一陣風過就要將她吹倒。
新郎征戰沙場而略顯粗糙的臉龐更加粗糙了,濃密的眉頭皺了起來,薄薄的嘴角抿成一條線,他看著這個女子,慢慢的抬起下頜。
「顧氏,你待如何?」新郎的聲音鏗鏘,似乎戰場上刀劍相撞,冰冷而沒有感情。
場中的女子瑟瑟發抖,似乎被新郎的氣勢所震懾,忽的她仰頭長笑。
這聲音如同夜梟鳴叫,聲音蓋過喧天的鑼鼓,直讓最近的民眾掩住耳朵。
「我待如何?我待如何?」女子厲聲說道,她的手伸手來,顫抖著指著面前的一對新人,「……沈安林……我顧十八娘嫁與你七年……奉養你的父母……操持家業……七年……七年啊……沈安林……沈安林……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她說著話,一步步的走近,仰頭看著那高高在上新郎,到最後竟是泣不成聲。
緊緊握著紅稠的新娘似乎有些不安,她不由貼近了新郎幾分。
看著那並肩站立的一隊新人,女子似乎再也承受不住,身形一陣搖晃。
「……我嫁與你時……你不在家……」她癡癡的看著眼前俊立的新郎,「……沈郎……你穿嫁衣真好看……」
新郎的眉鬆弛了幾分,似乎想到過往的種種,聲音也不由緩了幾分。
「……顧氏…休要鬧了…」他緩緩說道,一面揮了揮手。
四周早已作勢待發的僕從立刻撲了過來。
「誰敢過來!」女子忽的從袖子裡拔出一把刀,胡亂的四下揮著,一面看向新郎,「……婆母屍骨未寒,你就休妻另娶,你莫忘了婆母要你立下的誓言!」
「顧氏!」婆母這二字入耳,新郎面色瞬間鐵青,才浮現的一絲柔和頓消,斷喝一聲。
「顧氏……顧氏……」女子淒淒的重複一遍,「沈郎……這多年來,你不曾喚我一聲十八娘……今日……你就喚我一聲吧……」
「成何體統!」新郎怒喝道,衣袖一甩,「帶下去!」
僕從們個個身高體壯,劈手就要去奪那女子手裡的刀。
「沈安林!」女子又是一聲厲喝,她抬起頭,定定看向新郎,「我顧十八娘以死立誓,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伴著這話,人群爆發出一陣驚呼。
緊緊貼著新郎的新娘也察覺氣氛不對,再顧不得禮儀,抬手就扯下了蓋頭,映入眼簾的是那刺目的鮮紅。
「啊!」她不由驚呼,掩住了嘴,渾身發抖。
「顧氏!」新郎跨上前一步,卻又收住腳,臉上青筋暴漲,雙手緊握,看著那女子握著插在胸口的刀倒了下去,慢慢的轉開了視線。
「……沈安林……」女子尚存最後一絲意識,她的視線掃過那一隊新人,目光最終落在新娘那如出水芙蓉般的面龐上,「……袁素芳……」
四周噪雜的聲音漸漸的在她耳邊消失,眼前的新人面龐漸漸模糊。
「……我顧十八娘七年來卻是為他人做嫁衣……」她喃喃的說道,卻沒有人再聽到她的話,「也好,也好…想我顧十八娘柔順窩囊了一輩子,最後也算快意了一把……」
其實她也知道,這痛快的一刀除了搭上自己的性命,註定別無所獲,他沈安林為了休妻,早已經鋪好了路,自己這一死不會給他抹上汙跡,反而給他傳奇的人生增加一個亮點而已。
可是,她不想活著了,在看到休書的那一刻,孤苦無依的她被切斷了最後一絲命脈,她哭她鬧她跪下哀求,到最後徒勞一場,甚至連個因由也沒有得到,那個男人,被她視為天地的男人,留給她的只有冰冷決然的背影。
她顧十八娘到底做錯了什麼?七年前是他們求她嫁進來,七年後,他們又把她趕了出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她是個孤女,上無父母相護,左右無兄弟姐妹相助,下無兒女可親……
她什麼都沒有了,在這世間赤條條無牽掛……了無生機……了無生意……
「……快,掐人中……」
四周滿是焦慮的聲音,緊接著,就是一陣劇痛,刀刺入心口的時候,她也沒覺得這麼痛……
「……還有氣……掐……」
「十八娘……十八娘……」
飄飄忽忽似遠似近的聲音漸漸凝聚了她的意識。
「……大夫來了……娘……我找大夫來了……」
這聲音更熟悉了,熟悉的讓她的眼淚失控的湧了出來。
「……娘……妹妹哭了……妹妹還活著……」
「大夫……大夫……快救救我女兒……」
娘……哥哥……以為已經忘卻的思念在這一刻全部湧了出來,她可以看到他們?她可以再見到他們?見到生命中最珍貴的親人……
一道亮光閃過,她睜開了眼。
一張滿面焦急哀傷的婦人的臉出現在眼前,婦人的年紀大約三十左右,淚眼朦朧的看著自己。
「娘……」她的眼淚頓時洶湧,心裡發出一聲哭喊,到嘴邊卻是聲如蚊蠅。
婦人早已經被淚水花了眼,根本就沒看到她睜開了眼。
「娘!妹妹醒了!」一個男孩子的聲音陡然響起,同時一張青澀少年的面龐出現在眼前,臉上淚水還在流。
「哥哥……」她喃喃道。
不敢大聲說話,只怕驚醒了美夢,她只是癡癡的望著眼前這兩張面孔……
十年了……十年了……她失去他們已經十年了……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二章 夢醒
淅淅瀝瀝的春雨下了一夜,清晨的時候,雨停了,顧十八娘也睜開了眼。
入目是青灰的帳頂,這種料子的帳子,就是在他們沈府最困頓的時候,下人們也沒用過。
錯了,不是他們……
顧十八娘平放在身側的雙手不由攥緊了。
沈府……
跟她已經沒有任何關係,要非說有關係的話,那就是仇人關係,不共戴天……
「十八娘…十八娘……」有人推了推她的胳膊,聲音軟軟滿是關懷。
這種關懷的聲音讓她鼻頭發酸,眼淚頓時泉湧而出。
床前的婦人被她嚇了一跳,「十八娘,十八娘怎麼了?可是頭又疼了?」
婦人伸過手,將她抱起來,揉著她的額頭,撩開髮簾可見哪裡尚留淤青一片。
顧十八娘依偎在婦人的懷裡,貪戀的享受來自母親特有的味道。
「十八娘?」婦人帶著幾分擔憂喚她。
自從那日從山上摔下來昏迷後醒過來,這孩子變的更加沉默寡言了,並且時不時的發呆。
「我沒事……」顧十八娘在母親的懷裡蹭了蹭頭,帶著濃濃的鼻音說道。
感覺到衣襟的濕意,婦人臉上浮現一絲笑,又有一絲無奈。
「怎麼又哭了?嗯?」她扶著女兒的長髮嗔怪道。
「娘…」顧十八娘再一次緊緊抱住她,感受母親真實的存在,喃喃道,「我好想你……」
婦人失笑,扶起她,伸手在她鼻頭輕輕刮了下,「你吃飯睡覺都跟娘在一起,難不成就因為睡覺閉眼看不到娘就這麼想了?那以後乾脆就不要睡覺了。」
婦人臉上帶著笑意,眼角細細的紋路頓顯。
這個時候,母親才二十八歲,看上去卻像三十八歲,都是日子艱難給她原本清麗的容貌上過早的刻上了歲月的痕跡,等自己有錢的時候,母親卻享受不到了……
顧十八娘眼淚又湧了出來,她點了點頭,聲音沙啞的道:「如果能永遠看著娘,十八娘願意不睡覺。」
婦人笑出聲,點了她的鼻頭一下,「別說傻話!」
顧十八娘看著她,沒有說話。
「好了,十八娘,餓了吧,娘去給你端飯…」婦人笑著站起來。
「娘。」顧十八娘喚住她,挪到床邊,「我起來吃。」
婦人面上浮現一絲擔憂,遲疑道:「你可好了?」
「好了。」顧十八娘點點頭,看向婦人。
她該好了,沒有時間了。
現在是建元五年三月二十八,也就是說她回到了十年前,這一年她十三歲。
寒窗苦讀到而立之年才得個縣令當的父親,剛剛病死在赴任途中。
入夏,母親帶著她和十五歲的哥哥回祖籍建康,投奔族親。
初冬,母親被族中一個浪蕩子侮辱,自盡身亡,哥哥尋仇不得反被誣陷入獄。
臘月二十三,哥哥出獄,身染厲疫死在了自己的懷裡。
也就是這一年,她將失去這兩個親人,從此孤苦無依寄人籬下任人擺佈。
命運從這一年開始,那麼現在,她就要它從這一年改變。
瞧這女兒的眼裡瞬間如同點亮了火焰,婦人不由怔了怔,這孩子……。
「也好,躺久了骨頭都軟,起來活動活動。」她旋即笑了笑說道,說著話蹲下身子。
顧十八娘低下頭,看著為自己穿鞋的婦人發間夾雜的白髮,忍不住又是鼻頭一酸。
「……在院子裡走走就好,吃過飯再躺會兒……」婦人給她穿上葛布短衣,細聲細語的囑咐道,「你昨晚又沒睡好……做惡夢了?」
是的,噩夢,顧十八娘咬緊了下唇,點了點頭,所幸的是她終於醒過來。
「十八娘…」婦人彎著身子從她肩頭,對著昏昏的銅鏡柔柔的一笑,「別怕,娘在呢。」
是的,娘還在,而且還要永遠在。
顧十八娘抿了抿嘴,對著黃銅鏡那張小小的帶著幾分稚氣的臉微微一笑,鏡中女孩子略有些蒼白的臉頰呈現兩個小小的酒窩。
「好了……」母親從身後探過頭,也對著鏡子一笑,「我們十八娘笑起來真好看……」
木門被咚的一聲撞開了,這聲音不僅讓屋內的兩人吃了一驚,闖進來的人也被嚇了一跳。
濃眉大眼帶著幾分虎頭虎腦之氣的少年手忙腳亂的扶住了木門,以阻止它發出咯吱的響聲。
「海哥兒!」母親帶著幾分嗔怪看了他一眼。
顧海吐了吐舌頭,看到坐在鏡子前的小姑娘怔怔的看著自己。
「……嚇到了妹妹了……」他帶著幾分自責笑了笑道,他的話音未落,就見小姑娘的眼淚沿著蒼白的臉頰流了下來,頓時忙抬手對自己的肩膀捶了去,「都怪我,都怪我,妹妹別生氣……」
顧十八娘從鏡子前幾步跑過來,伸手抱著他的胳膊放聲大哭。
這是她的哥哥,比她大兩歲的哥哥,從小到大都把她護在身後的哥哥,可是她卻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在自己懷裡……
哭過一場後,坐在屋簷下吃粗餅子的顧十八娘安靜了很多,她小口小口的吃著,那紮嘴刺嗓子的粗餅子似乎是人間美味。
大口喝了一口稀粥,咽下嚼爛的餅子,嗓子火辣辣的疼,這種疼讓顧十八娘很高興,能疼,表示這不是夢,她真真實實的活著,而且不是一個人活著了。
站在院子裡擰濕衣裳的曹氏和顧海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顧十八娘。
「娘…」顧海小聲說道,「妹妹越發愛哭了……眼腫的厲害……」
曹氏點了點頭,面上滿是隱憂,不止愛哭,自從那日醒了,白日裡發呆,黑夜裡噩夢連連,每晚上都又是哭又是叫……
「海哥兒,你先別去打柴,在家陪著妹妹,我去一趟東巷麻婆子家。」曹氏有了決定說道。
麻婆子是這裡有名的神婆,顧海皺了皺眉,他是讀書人,對於這些婦人們追捧的神漢巫婆總有點反感,遲疑的說道:「不如再找大夫來看看……」
「過了午我就去找大夫來。」曹氏答道。
「娘,我吃完了。」顧十八娘在屋簷下說道,一面站起身來收拾碗筷。
曹氏已經一步跨了過去,「放著,我來。」
曹氏懷著顧十八娘時,正趕上顧父趕考,為了籌集路費,家裡變賣了很多東西,伙食自然也下降了,導致顧十八娘不僅早產而且體弱,幾乎就沒了命,顧父和曹氏求醫無數,還聽從神婆的話認了一個乞丐當乾娘。
十八娘這個名字就來自乾娘之口,當時乞丐乾娘正將半塊黑餅子分成十八塊,聊以安慰五臟廟,就順口給她起了十八當名字。
因為對十八娘身子弱愧疚,父母很是寵溺,家裡雖然清貧,但也養的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也正是如此,作為窮人的孩子,十八娘不僅沒有早當家的能力,反而性子文弱不諳世事。
「娘,我來。」顧十八娘按住曹氏的手,堅定的說道。
作者:
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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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35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三章 命運
雖然很驚訝,但顧十八娘更堅持,曹氏只得讓她洗涮了碗筷。
留顧海在家陪她,曹氏急匆匆的出門去了。
當看到曹氏小心翼翼的將一碗攙雜著草灰的水端到自己面前時,顧十八娘還是忍不住有些激動。
她再一次因為看到曾經經歷過的事在眼前重現而激動,再一次確認她真的是重生了。
曾經的記憶神奇般的清晰,她這次受傷是因為跟著哥哥上山打柴,不小心跌下山溝撞傷了頭,請醫問藥花去了家裡很多錢,疼愛她的母親曹氏,擔心女兒跌掉了魂,又專程給她請了符水來喝,而她喝下了這碗符水,半夜就開始上吐下瀉又大病了一場,為了給她治病,母親賣了如今唯一的財產,也就是這個棲身之所。
也正是因為賣了房子,母親才不得不帶著他們投奔親族去,所有的一切就是從這裡開始。
「娘,我現在有點頭暈,過一會兒再喝。」顧十八娘扶了扶頭,聲音低低的說道。
曹氏嚇了一跳,忙放下水碗,探了她的額頭,又小心的扶著她在床上躺下。
「你躺著,好點了喊娘,娘喂你喝。」曹氏囑咐兩句,坐在床前陪著她,手裡納著鞋子。
看著母親在自己身邊安詳的坐著,聽著母親哼著不知名的小調,不時關心的看自己一眼,顧十八娘控制不住的又眼睛發酸,她合上了眼。
「十八娘?」曹氏看了她一眼,小聲喚道。
顧十八娘怕睜開眼會又流淚,便裝作睡著了,曹氏將薄被給她往上拉了拉,愛戀的摸了摸她的臉,接著納手裡的鞋子,鞋面上一隻蜻蜓隨著她的針線漸變的栩栩如生。
「顧家嫂子……顧家嫂子……」
門外響起一個大嗓門,曹氏嚇了一跳,放下鞋子,幾步就邁了出去。
「來了……劉大娘,你別喊」曹氏壓低聲音道,一面打開了門,「十八娘才睡了……」
顧十八娘自然是沒睡,她睜開眼,揉了揉,聽院子裡壓低的交談聲響起。
黃銅鏡子前擺了一個陶瓶,插著一把嫩柳,顧十八娘將符水倒進陶瓶,透過窗格看向院子裡。
一個穿著焦紅短儒同色腰裙的胖婦人正說的熱鬧,雖然她的聲音在曹氏的提醒下壓低了,但還是有一些傳進了顧十八娘的耳內。
「……張大戶這已經是開了高價了……」
「哎呀,顧家娘子,你這房子哪裡能賣百兩銀子……」
「……你這裡又不臨街……又在巷子最裡頭……是……是……我知道這是你家的祖產……可是再祖產它也破舊了不是?」
顧十八娘聽著難以抑制的心跳加速,要賣房子了……
院子裡的談話很快就結束了,曹氏親自送著那劉大娘出門。
「……我說顧家娘子,你可快點決定……」劉大娘出門前再次囑咐。
曹氏點了點頭,「我曉得,多謝大娘子費心……」
「這就見外了不是……街坊鄰居的……看著你們孤兒寡母的日子艱難,我這心裡不好過……」劉大娘說這話就摸了摸眼淚。
曹氏被說中傷心處,也跟著擦眼淚。
顧十八娘站在窗戶前,嘴邊浮現一絲嘲笑,現在的她已經不是十三歲的小孩子,她多出了十年的人生經歷,這十年她見過人情冷暖陰謀詭計,劉大娘那小小的心眼哪裡逃的過她的眼。
劉大娘心裡只怕好過的很,他們家這處房子……
顧十八娘目光透過窗格在小小的院子環視,這房子還是爺爺留給他們的,雖然小,格局卻極好,如今父親不在了,覬覦他們這間房子的人不在少數。
絕對不允許賣出去,顧十八娘攥緊了拳頭,決不允許寄人籬下命運的重現,可是她要怎麼做?
曹氏在院子裡也環視了房子一眼,幽幽的歎了口氣,輕手輕腳的推開門,卻見女兒站在窗戶邊,小小的淺淺的眉頭簇在一起。
「可是吵醒你了?」曹氏笑道,目光落在桌上的空碗,「喝了?」
顧十八娘點點頭,曹氏不疑有他,欣慰的舒了口氣。
「哥哥呢?去學堂了?」顧十八娘隨口問道,視線在院子裡張望。
曹氏臉上閃過一絲愧疚自責,歎了口氣,「你哥哥他……去打柴了……」
作為讀書人的後代,顧海自然跟父親一樣,是要讀書以求入仕,小時候都是跟著顧父讀書,後來大了,顧父屢試不中,雖然屢敗屢戰,但心裡也知道自己天分不高,只怕耽誤了兒子讀書,就給他交了束修,到縣城裡的學館讀書去了,學館裡有一位名聲不小的學儒。
顧父去世後,家裡的日子越來越艱難,顧海就越來越無心讀書,從偶爾放學才去打柴補貼家用,到固定的三天打一次柴,到了族親那裡後,因為功課拉下了很多,備受族中子弟們嘲弄,導致顧海開始厭惡讀書,最後徹底的放棄了進學。
像他們這樣的寒門子弟,除了讀書入仕,沒有別的更好的路可走。
顧十八娘咬了咬下唇。
「我回來了。」顧海的聲音在外響起,「娘,開門。」
曹氏忙走出去開了門,顧海背著一捆柴滿頭大汗的走了進來,葛布短衣被他搭在柴堆上,只穿著裡衣。
「哥哥,喝水。」顧十八娘端著水走到他跟前。
這還是第一次喝到妹妹主動送來的水,顧海咧嘴笑了,忙接過水咕咚咕咚的一氣喝了,顯然渴極了,曹氏在一旁看的心疼,扭臉抹眼淚。
「娘,昨日的柴賣了十文錢!」顧海沒有注意她的動作,興奮的掏出錢遞了過去。
曹氏忙接了,含著眼淚誇讚他。
「……明日我去賣了這些,你不可再誤了功課……」曹氏心裡自然是希望兒子讀書,不忘囑咐道,「……先生只怕要生氣……」
這是他賣柴以來得錢最多的一次,為家裡出力的激動佔據了他所有的心思,聽母親如此說,顧海立刻滿不在乎的道:「誤不了,這幾天都是講論語學而,父親早教會我了,再去聽倒是覺得囉嗦的很……」
「哥哥…」顧十八娘突然插話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父親教過你,先生再教你,不是應該更高興嗎?」
顧海被噎一下,看著妹妹亮閃閃的雙眼,有些不自然的撓了撓頭,「那個……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自然要去的……」
見女兒一句話說住了兒子,曹氏不僅微微一笑,同時也有些詫異,詫異的不是女兒知道論語,丈夫在世時教過女兒讀書,並且因為身子弱,也沒學女紅,所有的閒置時間都用來看書,她詫異的是,女兒的行為。
十八娘性子柔順,都是別人說什麼她就做什麼,從來沒有主動表達過自己的意見,如今竟然知道勸說哥哥讀書。
都說經歷過苦難人才能成長,兒子知道打柴補貼家用,女兒也知道關懷哥哥……
曹氏低下頭悄悄的擦去淚水,家裡的日子實在是艱難了,這樣下去,顧海的書遲早讀不下去,還是回顧家親族去,托庇族眾,將來孩子們也能有個好前程。
「海哥兒,十八娘,咱們回建康去吧。」曹氏撫住孩子們的肩頭,將兒子女兒攏在身邊說道。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四章 阻止
建康是他們的老家,一大半的親戚都在那裡,兩個孩子都知道。
聽母親這樣說,顧海沒什麼意見,他知道母親一個人撐起這個家太累了,回到族親裡,有那麼多親戚照顧,母親也就不用這樣辛苦了。
「好啊,我可以見到二叔公了,還有樺清哥哥……」他歡呼雀躍,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見那些親人。
其實那些親人他記事起也就見過兩三次,只怕連他們的樣子都記不清了。
孩子的心思,曹氏自然明白,欣慰孩子如此懂事,愧疚家世敗落不得不讓孩子們去寄人籬下。
「你樺清哥哥已經中了秀才了,到時跟他一起讀書必能大有進益,十八娘……」曹氏撫著兒子的頭一下,轉臉看向女兒,「十八娘也能跟那裡的姐姐妹妹們做伴,你說好不好?」
「不好。」顧十八娘搖了搖頭。
這孩子經常說的話是好,不好這個詞還真是頭一次從她嘴裡說出來,曹氏和顧海有些意外。
「為什麼?」顧海立刻問道,一面忙想說服她,「妹妹,建康可好玩了,還有……還有好多好吃的……你忘了爹爹說過的辣鴨頭……」
顧十八娘搖了搖頭,手抓著曹氏的衣角,「我不,我要留在這裡,這裡有爹的味道。」
從出生到現在,他們一直生活在這裡,三個人都忍不住環視院子,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刻上生活的痕跡。
「……爹喜歡在這裡教我讀書……」顧十八娘指著院子裡的石榴樹,「..爹喜歡在那裡練字……」
說著話她抱住了曹氏的胳膊,「娘,我不要離開這裡,不要把爹一個人留在這裡。」
看著女兒眼裡濃濃的不舍,曹氏忍不住鼻頭發酸,她伸手抱住女兒,「好,咱們不走。」
顧海忍不住皺了皺眉頭,覺得妹妹這樣有些不懂事了,他得找個機會好好給妹妹講講。
他沒有久等很快就有了機會,第二天曹氏去托人賣自己做的針線,顧海抓起一個餅子準備上學去,臨到門口又遲疑了一下,轉身拿起門後的砍柴刀。
「哥哥。」顧十八娘從屋子裡走出來。
顧海忙將砍柴刀掩在身後,咧嘴笑道:「十八娘起來了?快去吃飯,我去學堂了。」
說著話就忙要走,被顧十八娘緊跑幾步抓住了。
「十八娘,你小心點……」顧海嚇了一跳,忙扶助她。
在他印象裡,妹妹是個燈草做的人兒,風一吹就能倒,這些日子母親日夜操勞,白日都是妹妹一個人在家,自己一時衝動想要給她解悶,才帶著她去打柴,沒想到好好的走路也能摔下去,不用母親責備他,他自己也恨死了自己。
「哥哥,我知道家裡日子艱難,不如這樣吧。」顧十八娘想了想說道,「你且去安心讀書,等下了課,我和你一起打柴,這樣也不會耽誤你讀書,打的柴也不會少……」
她的話沒說完,顧海就把手搖出一陣風。
「打死也不敢帶你上山了……好妹妹,你在家歇息,養的身子壯壯的,比什麼都好……」他擺著手說道。
「哥哥。」顧十八娘沉聲打斷他的話,「難道只因為我走路跌過一腳,就從此不再走路?如是這樣,這天下的蹣跚幼兒豈不是都無法學會走路?」
顧海一楞,他還是頭一次見妹妹這樣的神色鄭重。
「如此,哥哥如是被先生斥責,就再也不讀書不成?」顧十八娘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她跨上前一步。
前世裡,顧海衝動而又敏感,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嘲諷,被先生責罰,才破罐子破摔放棄了學業,也放棄了自己的人生。
她的哥哥,其實是個資質很好的人,顧十八娘眼圈有些發紅,只不過他年紀太少被突來的生活艱難打亂了方寸,這一次,她要盡自己所能的為他分擔。
顧海看她說的這樣鄭重,忍不住笑了,忙擺著手道:「妹妹,這是什麼道理!」說著他微微的抬了抬下頜,「子曰知恥近乎勇,先生斥我不足,我才能自省自勉,奮發圖強,哪裡能羞而不讀書?」
「好,哥哥你記著,日後但凡有人嘲笑你,你且不可自暴自棄才是。」顧十八娘說出這句話,聲音已經有些哽咽。
「那是自然。」顧海說道,神情有些詫異,不明白妹妹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來,他們方才說的不是上山打柴的事麼?
既然話題跑遠了,他也想起一件事。
「妹妹,聽哥哥的話,咱們回建康去吧。」他整容說道,一面又有些擔心,怕自己說話重了,妹妹不高興,小心的查看顧十八娘的臉色。
小臉尖尖,杏眼亮亮,神色淡然,眉宇間沒有往日那種因家事巨變而惶惶之色。
妹妹……果真跟以前不一樣了,前一段是嚇壞了吧,許是不能接受最疼她的爹爹病逝的緣故吧,現在,終於好了吧。
顧海心裡就長長的鬆了口氣,將心思說了出來,「……這樣母親也不用這樣辛苦,親戚們會照顧咱們……」
「哥哥。」一直安靜聽著的顧十八娘突然開口打斷他,認真的看向他,「你說,親戚們真的能照顧咱們?」
顧海面色微微僵了僵,有些磕巴的說道:「當……當然……咱們是族親……」
事實上,他隱隱約約覺得前景未必有他料想的這樣好,但是,不管怎麼樣,也總要好過他們現在孤身在外吧?
「……小時侯爹爹和娘過年帶咱們回去,你覺得咱們那些親戚可是可親?……」
「是誰說咱們衣衫破舊如乞兒用泥巴石塊丟棄你我?……」
「每一次回去,娘為什麼總是躲在屋子裡偷偷的哭?……」
「是誰打破了祭祀的盤子卻誣賴你身上,任憑娘下跪哀求也無濟於事當眾責打與你?……」
「是誰扔下一塊乾糧叫你當馬給他騎?是誰把我們呼來喝去待之如奴僕……」
顧十八娘喃喃說道,她似乎是自言自語,伴著一句一句的話說出,眼淚也慢慢的流下來。
那些前世經歷的屈辱,那眼睜睜看著親人逝去的驚恐無助,那任人擺佈孤苦無依的孤寂,深深的刻在她心底,不能忘也不能再去碰。
顧海的神情慢慢的肅正起來,他的手緊緊的攥成了拳頭。
那些小時侯的事,雖然已經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淡,但那樣的欺辱早已在小孩子的心理刻上深深的烙印,隨時都能跳出來刺激他的神經。
「以前爹還在,還有功名在身,咱們吃穿自主,他們尚且如此看待我們,如今……」顧十八娘深吸了幾口氣,壓制住心內洶湧的情緒,緊緊拉住顧海的胳膊,「哥哥,你說我們回去日子真的會比現在好過嗎?」
「不會!」顧海雙眼為紅,攥緊了拳頭,毫不猶豫的喊出著兩個字。
作者:
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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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38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五章 同心
他咬緊下唇,想到二叔公對父親輕蔑的眼神,想起躲在山石後看到父親被關在親族宴席門外落寞的身影,想起那灑掃的僕人指著自己說這是廢物小崽子的場景,那時候他還是個懵懂頑童,不知道廢物小崽子是什麼意思,還興沖沖的跑去問父親……
「絕對不會!」顧海再一次說道,將下唇咬出了血印。
「哥哥,我們三人在一起,穿自己做的衣,吃自己掙的飯,就算日子再艱難,也能在人前挺直腰背,為什麼非要去依附他人看人臉色而活?」顧十八娘深吸了一口氣。
她想起沈家一個老僕曾經說的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麼,這句平淡無奇的話此時在她腦子裡格外的清晰。
「誰有也不如自己有……」她喃喃的念了出來。
「對!」顧海高聲說道,「對,我們自己靠自己!不去靠他們!不去要他們施捨!」
「哥哥,你好好讀書,爭出一個功名來。」顧十八娘握著他的胳膊說道。
「是,」顧海重重點點頭,揚起拳頭晃了晃,「我要中功名,給娘掙一個誥命夫人,看誰還敢瞧不起我們,隨意的欺負我們!」
說著,他想起這大半年來,因為擔憂家事,心不在焉,已經拉下不少課程,距離明年的秋試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妹妹,我去學堂了。」顧海扔下砍柴刀,撒腳向外跑去。
「哥哥,我在學堂後的山上等你,你下學了,咱們一起砍柴!」顧十八娘淚花閃閃的在後喊道。
顧海遠遠的擺了擺手,拐過彎就不見了,顧十八娘佇立在門前呆呆的凝望一會兒,直到鄰居大娘給她打招呼,才清醒過來,應了聲關上門。
看著簡樸卻充滿生活氣息的小院,顧十八娘握緊了拳頭,改變命運的腳步才邁出了一步,要保住房子不再去寄人籬下,這遠遠不夠。
她知道家裡已經沒有了積蓄,給自己看病應該還借了外債,再接下來還有他們三人的吃穿生活用度,單靠母親一個婦人做針線漿洗是絕對支撐不過來的,更何況哥哥還要讀書……
錢……錢……要生存必須有錢,她需要錢。
這一刻她恨自己是個女兒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女紅不會做,唯一多了十年的人生經歷,那經歷也不過是如無根浮萍一般隨意飄零,出嫁前順著親族之人,出嫁後順著婆婆,就連在分家後得到的藥鋪裡,作為女主人的她也順著那些掌櫃的……除了聽別人的話,她什麼也不會。
傷心憤恨憂悶的情緒在她心裡衝擊,難道她只能眼睜睜的看這發生的事再一次發生嗎?
那她何必又重生?
顧十八娘跪在院子裡,把頭埋在膝頭悶聲大哭,每一夜,她都被「前世」的記憶折磨,恨不得放聲大哭,卻因為娘睡在身邊而不能。
她怕娘和哥哥又死在自己眼前,害怕聽到建康這個名字,但是想到那個人此時就生活在建康,她又恨不得立刻揣上刀子衝過去,殺死他,殺死他……
痛痛快快的哭了一會兒,宣洩過的情緒慢慢的平靜下來,顧十八娘望這湛藍的天,深吸了一口氣。
前世裡她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婦人,雖然讀過很多書,但從來沒有認真想過書裡講的道理,但現在想著那些人生經歷,再想著那些讀過的書,尤其是爹認真教過她的那些,她的心境漸漸平和下來。
不能急,不能焦躁,她要相信,老天爺要她重生不會是耍她玩,再者,回想往日種種,她顧十八娘也自問不是個作奸犯科的惡人,老天爺不會是讓她重新經受痛苦而來的。
她正了正衣衫,在院子的石榴樹下跪下來,虔誠的叩頭,合十禱祝,神佛在上,保佑十八娘。
曹氏賣了針線匆匆回來,原本趕著要給顧十八娘做飯,卻見飯已經扣在灶臺上,院子裡乾乾淨淨,顯然打掃過。
「娘,你快吃,我去給哥哥送飯。」顧十八娘挎起小籃子說道。
曹氏的眼淚忍不住要掉出來。
丈夫在的時候,家裡光景雖說不好,但供養兒子在學堂吃最便宜的飯的錢還是有的,所以他們沒有送飯,但自從丈夫死了,家裡的光景一落千丈,顧海便偷偷在學堂餓肚子省錢,被她知道後,哭了一場,便開始送飯。
送了也不過兩回,一是顧海每日不到中午就晃回來,然後在家幫她做活,二來她實在是分身乏術,又不放心讓女兒去,她自然知道這樣毀了兒子的功課,可是……
她這個做母親的實在是愧疚的很。
如今好了,兒子讓送飯,就意味著又開始正常讀書,重新收心了,而女兒也主動承擔照顧哥哥,她心裡算是放下了一塊石頭。
「娘,你別擔心,我好了,我在家什麼都能做。」顧十八娘抬頭看著娘因為操勞憂鬱而日漸老態的臉,同樣的心酸。
「好。」曹氏點頭,送給女兒一個慈愛的笑臉,「路上小心。」
她沒有對女兒身體表達擔心,女兒如此體貼她,她也要體貼女兒要為娘分憂的心。
顧十八娘點了點頭,挎著籃子,順手拿起砍柴刀,「娘,我就在那等哥哥放學,和他一起砍柴,你莫擔心。」
曹氏也想到了她受傷的事,神色有些猶疑,但看著女兒堅定的眼神,還是點了點頭,「好,你……小心些,你力氣小,只撿柴就好……」
顧十八娘露出一個笑臉應了聲,邁步出門去了。
「哎,顧娘子……」劉大娘晃悠悠的過來了,看到站在門口的曹氏忙笑著招呼,「那件事你想的怎麼樣了?」
曹氏臉上露出幾分猶豫,遲疑了一下,才道:「大娘子,勞煩你費心了……這房子我暫時不賣了……」
「啥?」劉大娘的笑臉僵在臉上。
聽到這話的顧十八娘微微回頭看了眼,嘴邊浮現一絲淺笑,但很快就消失了,現在還不是能笑的時候。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六章 學堂
走出巷子,顧十八娘站在街口有一瞬間的呆滯,那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群,熟悉的店鋪,熟悉的叫賣聲撲了過來。
「十八娘,十八娘。」一旁的豆腐店裡,系這藍葛布圍裙的十五六歲的年輕小娘子伸手招呼她。
「豆花姐姐……」顧十八娘看向她,怔怔喚道。
年輕的小娘子爽快的應了聲,露出細白的牙笑了,「可好了?嚇死我了……我瞧瞧,留疤了沒?……怎麼那麼不小心……」
說著話就走到她身邊,將濕濕的手在圍裙上抹了兩下,小心的查看。
「……這麼大的疤」年輕的小娘子誇張的叫了聲,立刻又安慰道,「不怕不怕,幸好在頭髮裡看不到……咦……」
她說著話,看眼前的小姑娘怔怔的盯著自己看,不由抿嘴一笑,「……看什麼?我臉上長花了?」
「好久沒見豆花姐姐了……」顧十八娘喃喃道。
年輕的小娘子掩嘴笑,「好久?咯咯……」她的大眼眨了眨,捏了捏顧十八娘的小辮子,「可是怪我沒去看你?你這個小氣鬼……我雖然沒去可是托人給你送了好幾碗豆花……你也知道我嫂嫂快要生了,我娘讓我在家守著她……」說著話她歎了口氣,一副上愁的模樣,「也不知道嫂子這次生的是兒子不?要是不是,我娘又要罵了……嫂嫂真可憐……」
「生的是兒子。」顧十八娘認真的說道。
年輕的小娘子咯咯笑的更厲害了,「托你吉言,托你吉言……」
顧十八娘看著她也是一笑,擺了擺手告辭,走了幾步想起什麼又回過頭,認真的說道:「對了,豆花姐姐,嫂子生的時候,你記得去請西街的王大娘,東街的周大娘那天不在家。」
「那天不在家?」年輕小娘子楞了楞,一臉迷惑不解,看著那小姑娘遠去的背影,「難道你知道我嫂子哪天生不成?」
仙人縣是一個小縣城,位於徐州府外十裡,山明水秀,原本是一個無人居住的荒地,不知道哪一朝哪一代,一高人在此修煉,終於得道成仙,坐著一隻仙鶴飛升,仙鶴翅膀掃除兩邊空地,呈仙鶴展翅之狀,被譽為福地,漸漸的成了民眾的聚集地,因此又叫做鶴縣。
仙人縣的學堂就建在傳說中仙人飛升的地方,城外一座小山腳下,或許是真的借了風水之靈,這個小小的原本是城中大戶人家合資辦起的學堂,很是出人才,已經出過兩位榜眼了。
對於一個小縣城來說,這個數字很驚人,因此引得臨近的幾個縣城都有學子前來求學。
走近這裡,遠遠的就聽到朗朗的讀書聲,這是吃中飯的點,但還有這麼大的讀書聲,可見學風濃濃。
學堂門外矗立這一尊鐵塑仙鶴像,這鐵塑不知道是何年何月鑄成的,歲月已經給它披上了鏽跡斑斑的外衣,鐵仙鶴展翅欲飛,栩栩如生。
顧十八娘沒有走進去學堂,她恍惚記得爹曾帶她來這裡看鐵塑,但只來過一次,因為這裡的先生學問很好,就是有點古怪脾氣,其中一點就是不喜女子進學堂。
站在學堂外顧十八娘探頭往內看,看能尋個人帶話給顧海,張望間有三個青衣布衫十五六歲的少年說笑著走過來,其中一個看到顧十八娘,停了腳步跟另外兩個說了幾句話,三個人便都笑嘻嘻的走了過來。
「小娘子,你找誰?」其中一個生的一雙小眼的少年開口問道,目光就落到她的籃子上。
這裡的學堂也自帶伙房,但一大部分寒門學子吃不起飯菜,要麼自帶要麼家裡人送,瞧見這小姑娘挎著籃子,走的近了還有陣陣焦香味,三人立刻知道她的來意。
「是來送飯的吧。」小眼少年眼珠一轉,笑眯眯的說道,「給誰?」說著伸出手,「我替你送進去吧。」
要是換做以前,顧十八娘一定說好,並且非常感激的將籃子交給他。但現在的十八娘,卻是決不會輕信他人,除非是自己親見親聞親手所經。
「多謝幾位兄長,我還有句話要交代,所以還請幾位兄長幫我喚我哥哥出來。」她低下頭說道,手挎著籃子絲毫沒有鬆動。
這小娘!小眼很意外,面上便有些不好看。
「有什麼話我們也幫你捎帶過去就是了……」另一個胖乎乎的少年打著哈哈笑道,乾脆伸手來拿籃子。
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是魚龍混雜,學堂也不例外,認真讀書以求前途的人自然占多數,但渾水摸魚無所事事的人也有。
這幾個少年雖然穿的書生氣,但一舉一動卻絲毫沒有讀書人的文雅。
顧十八娘機敏的後退一步,再看他們眼中滿是戒備。
不會吧,這三個人要搶自己送來的乾糧?看他們穿著打扮可是比自己家境要好很多。
事實上,顧十八娘猜對了一半。
他們三人的確是要搶她的籃子,但是不是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而是用來收辛苦費。
因為接受送飯的都是些寒門子弟,性子氣勢都低人一等,再加上先生最忌諱學堂發生爭鬥,一旦有爭鬥,不問誰是誰非,都是一頓責罵,重則驅逐出學堂,因此受到敲詐勒索的學子們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受到勒索時都是敢怒不敢言自認倒楣。
這樣一來二去很少有人要家裡人來送飯了,這三人已經好久沒有收入了,好容易今天又撞上一個,看上去還是個怯怯弱弱的小姑娘。
沒想到竟然會遭到拒絕。
胖少年伸手落空,不由有些惱怒,「你這小娘子,真是不知好歹!」
「有什麼話不能讓咱們捎帶的?」小眼哼了聲,打量顧十八娘幾眼,陰陽怪氣的說道,「莫非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私密話?」
此話一出,三個人都嘎嘎的笑起來。
「學堂清雅之地,幾位出言最好慎重些。」顧十八娘抬起頭正容說道。
「呵!輪到你這小娘教訓我們!」小眼少年大呼小叫,「把東西給我,這個忙小爺我還就是幫定了……」
他說著話果真伸手就來搶顧十八娘的籃子,正在此時,就聽有人重重的咳了一聲。
「你們在做什麼?」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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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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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39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七章 學子
這聲音讓那三個少年面色都是一慌,自然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堆起笑轉過身去。
一個同樣年紀的素袍少年站在不遠處,身材修長,書卷氣濃濃,眉頭微皺的看過來。
顧十八娘「上一世」在仙人縣的活動範圍也就是自己家附近的那條街,學堂這裡來得次數屈指可數,更不用跟這裡的學子打交道,所以她的記憶裡沒有這個少年,自然也不認得他是誰。
那三個少年卻是認得,見到他忍不住心裡喊晦氣,面上卻不敢表露。
他叫蔡文,是臨縣過來的,也算個權貴子弟,之所以說也算,是因為這小子吃住在學堂,這花費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起的,但另一方面來說,哪家會捨得讓自己的孩子一年到頭的住在學堂,要不是家長心腸硬要不就是這孩子在家不受寵。
且不論他是不是真正的權貴子弟,但卻實打實的是先生的得意高徒,在這學堂裡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權貴。
有一個官宦子弟不知怎麼被他抓住了錯處,在先生面前說了幾句,結果先生硬是把那子弟給從學堂趕了出來,任誰來求情都不行。
被學堂驅逐,那簡直就是毀人前途的事,作為一個學子,被先生嫌棄,那基本上就斷了再拜師求學的路,試問哪個先生不得質疑你的人品,誰還敢收你?
這樣的事簡直是仇人才會做的事,但事實證明,蔡文真的就是以事論事,二人之前並無過節,由此可見性子也是個古怪的。
官宦子弟他尚且敢這樣,那麼他們三個出身商戶的子弟哪裡敢惹到他,要是被他發現過錯,告到先生那裡趕出學堂,自己的爹還不打死他們!
「……沒什麼,蔡學兄……我們……我們……這小娘子是來送飯的,我們幫她……」小眼少年忙笑著解釋道,一面沖顧十八娘使個威脅的眼神。
但心裡卻是惴惴不安,要是這小娘真的告他們一狀,受了先生的責罰,他們就算事後教訓她一頓,也是得不償失。
蔡文聞言淡淡掃了三人一眼,眼神有幾分不屑,這幾人的事蹟他自然早有所聞,只不過沒人告發沒有實證。
再說,他也不是閑的什麼事都管。
看蔡文不說話也沒有走的意思,三個人有些心裡發虛。
「小娘子,你說是不是?」胖子少年忙對顧十八娘喊道。
「是。」顧十八娘應聲答道,聲音淡然。
此話一出,三人都鬆了口氣,算你這小娘子有眼色。
「給誰?你快說了,我們這就拿過去,就要過了飯點,別誤了,先生可是不許在室內吃食的。」小眼少年忙順勢做出一副熱心腸說道。
「顧海。」顧十八娘說道,但還是沒有將籃子遞過去,「勞駕喚他出來。」
「顧海?」三人瞪大眼說道,神色有些古怪。
「恩,顧海,長樂巷的顧海。」顧十八娘有些詫異,以為這三人還要搞鬼,不由看向站在不遠處的蔡文,卻見他也挑了挑眉。
「那你不用送了……」胖子少年一副幸災樂禍的笑道。
「為什麼?」顧十八娘心內突突一跳,拔高聲音問道,「他怎麼啦?」
「他啊,惹惱先生,正被罰抄書呢……」小眼擠眉弄眼的說道,同樣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下學前抄不夠八百張學而三篇,先生就要將他趕出學堂……八百張哈,抄到天黑也寫不完,更何況他還被打了手板……你還是帶飯回去等他到家裡吃去吧……」
八百張?那真是多出三頭六臂也寫不完的……這分明就是要將他趕出學堂!
顧十八娘的腦子轟的一聲,臉色暫態煞白。
「不……」她喃喃道。
不,趕出了學堂,哥哥的出路在哪裡?父親不在了,不能在家自學,再者說,被學堂趕出來,將來趕考縣裡只怕以品德敗壞為由取消他考試資格,那在這仙人縣就斷了生路了,母親就只能帶著他們回親族去。
怎麼會這樣?她記得前一世是哥哥自己放棄讀書的,怎麼現在是被趕出來?
才說服了母親不賣房子,說服哥哥和自己一心不去投靠親族,眼看命運就能在此改變,卻似乎隱隱中有一雙大手在推著他們,推著他們必須按照命定的路線前行。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八章 托言
不,決不,休想,顧十八娘咬住了下唇。
三個少年興高采烈的說風涼話,他們倒不是跟顧海有什麼過節,只不過是看到別人倒楣覺得很開心而已。
蔡文在一旁皺了皺眉頭,轉身待走。
「這位兄長,請等一等。」顧十八娘高聲喚住他,跨上前一步。
「弟子不能過問先生事。」蔡文腳步未停,頭也不回的扔下一句。
「哈,你這小娘子是要求他幫你哥哥說話?真是做夢!」三個少年大笑。
「就是就是,求誰也不能求他……」胖子哈哈笑道,察覺聲音太大,忙掩住嘴,偷偷去看蔡文,卻見他似乎並沒聽到。
顧十八娘不理會他們,看著蔡文越走越遠,一咬牙向他追去。
她雖然不知道這個學子是誰,但人可貌相,此人絕對跟這三人不同,是一個認真做學問的人。
見被攔住路,蔡文眉頭皺起來,帶著幾分不耐煩,「姑娘,先生不喜女子哭鬧,你還是快些走吧,省得更加惹惱先生……」
顧十八娘搖搖頭,打斷了他的話,「這為兄長,我不是要為哥哥求情。」
「哦?」蔡文有些意外,方才一瞥之下,見這小姑娘幾乎要大哭的模樣,怎麼……
「我是想請兄長給我哥哥帶句話。」顧十八娘壓制下內心的洶湧情緒,正容平和的說道。
帶句話?
蔡文猶豫一刻,伸手做請,「你說。」
「請兄長轉告我哥哥,竭其力,致其身,雖曰未學,子必謂之學。」顧十八娘緩聲說道。
蔡文原本漫不經心,待聽完這話,神色不由微凝。
「多謝兄長,請轉告我哥哥,我就在外等他。」顧十八娘低頭施禮,說罷沒有停留,轉身快步退了出來。
「這小娘子說的什麼?」
「……子曰……她也讀過書啊?」
「……我看是勸顧海趁早放棄出來,回到家會幫他給他們老子說好話不挨打……」
三個少年嘻嘻哈哈的說笑著,看著顧十八娘走出了學堂大門,在那鐵仙鶴下站定神色凝重抬頭望著塑像。
「到授課時間了,你們三個,是想回家被你們老子打嗎?」蔡文轉頭冷冷道。
三人頓時噤聲,忙快步跑進去。
蔡文回頭看了眼,見那小姑娘已經坐在鐵仙鶴腳下的石頭上,果真是準備等著。
「顧海?」他喃喃道,緩步向學屋中走去,他跟學堂中的學子們沒什麼來往,再加上學的進程不一樣,顧海又不是多麼出眾的學子,因此竟然沒什麼印象。
這裡一共三間學屋,分別屬於不同年齡段的學子,蔡文雖然十五歲,但卻並沒有和顧海他們在一個學屋裡,而是比他們高一等。
停在顧海所在的學屋前,先生還沒來,屋子裡十七八個少年都安生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有認真溫習的,當然也有睡覺的聊天的,室內嗡嗡聲一片。
在這其中,坐在最裡面一角的正埋頭寫字的少年就格外引人注目。
「……我說你就別白費力氣了……」小眼少年三人坐在顧海身後,守規矩不敢離開座位,就拿著筆捅顧海的後背,嘻嘻哈哈的說話。
顧海的左手正面朝上放在桌案上,手板打過紅腫一片,他咬著下唇,似乎老僧入定一般不聞外界事只是奮筆疾書。
「……你妹妹來了……哈……」小眼少年在後捅了他一下,接著說道。
顧海的手一停頓,筆尖上一大滴墨點在紙上,染花了。
「我……」他轉過頭才要說話,一個身影站了過來,投下一片陰影。
「竭其力,致其身,雖曰未學,子必謂之學……」蔡文朗聲說道,目光落在桌案上,一旁堆放著寫好的,他一眼掃過去,見最上幾張雖然看上去依舊整潔,但字跡已經帶了浮躁之氣。
這個少年已經亂了心境了。
顧海自然是認得蔡文的,此人在學子中是神一般的人物,而他不過是中等資質,日常並無來往,突然見他站在身前,不由有些發怔。
「蔡學兄?」他忍不住開口詢問。
蔡文又重複了一邊方才的話,這次不是機械的念出來,而是說了出來。
「蔡學兄……」顧海有些意外,他自然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忍不住有些激動。
這是他在教導自己嗎……
「你妹妹要我帶給你的話,她說,她就在學堂外等你。」蔡文緩聲說道,說罷,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顧海,轉身走了。
「十八娘?」顧海怔怔道。
「是啊是啊,你妹妹來了,正在看鐵仙鶴呢,不如你趕快收拾東西跟她走吧,別讓她久等了……」小眼少年聽到他的自言自語,忙在後笑道,一面拿筆重重的捅了他兩下。
顧海猛的轉過身,抓過他手裡的筆,啪的折成兩段。
小眼少年的手還伸著,笑容僵在臉上,學堂裡的其他人顯然看到這一幕,響起一聲哄笑。
「他娘的,顧海,你皮癢了……」小眼大怒,今天可是丟了兩回面子了!
「誰皮癢了?」一個威嚴的聲音喝道。
喧鬧聲頓時消失了,看著板著臉的先生站在門口,擄著袖子站起來的小眼少年立刻見了貓的老鼠一般,縮頭坐下去,半句話不敢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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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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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40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九章 幸過
先生濃濃的鼻音哼了聲,不再看他,目光掃過端坐在位子上的顧海。
顧海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屋子氣氛的變化,他低著頭,怔怔的望著自己寫的字,面上神色雖然沒什麼變化,但胸口劇烈的起伏顯示他內心情緒激蕩。
不知道想到什麼,他突然將剛剛寫好的幾張字拿在手裡團爛了。
這動作讓注意他的學子們都在心裡驚呼一聲,老天,時間已經是不夠了,怎麼還要把寫好的撕掉?
大家的面上都浮現一絲憐憫,看來顧海是認命要放棄了,本來嘛,這不到半天的時間寫好八百張本來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顧海又接著拿起寫好的字看了幾張,唰唰的又是揉爛四五張,然後在大家認為他該起身離開的時候,將面前的紙鋪好,正了正身子,拿起筆又開始寫起來。
學屋裡響起低低的譁然聲。
已經走到大案後的先生立刻威嚴的恩了聲,目光掃過室內,學子們都立刻安靜下來。
「你,來講昨日的課。」先生指著最前頭的一個學子說道。
那學子哆嗦了一下,應聲是走到先生面前,開始複述,一問一答的聲音回蕩在學堂裡,沒有人再去關注一旁寫字的顧海。
當講解完最後一句,先生從大案後站起身來,目光掃過因為下課而神情雀躍的學子們。
「去吧。」他說道。
學堂裡一陣桌椅響,學子們都離開了自己的書桌,魚貫走到先生面前,恭敬的施禮後加快腳步立刻離開學屋。
很快屋子裡就只剩下顧海一個人,微斜的日光將窗格在地上鋪出班駁的影子,寫完最後一筆,顧海吐了口氣,放下了筆。
他站起身來,將厚厚的一遝字恭敬的送到先生面前。
「多少?」先生淡淡問道。
「三百張。」顧海恭敬的答道。
先生沒有說話,伸手拿過字,逐一翻看,他看的很認真,直到全部看完。
「去吧。」他說道。
一直垂手安靜站在一旁的顧海應聲是,沖先生施禮,道:「多謝先生教誨,學生告退。」
他簡單的收拾了自己的用具,神色平靜,臉上甚至帶著幾分雀躍,一如放學歸家的學子一般。
「明日把剩下的五百張交來。」先生說道。
走到門口的顧海身形一頓,不可置信的轉過身來,目瞪口呆的看著先生。
「有失體統!」先生很瞧不慣他這樣子,哼了聲,拂袖越過他走了。
顧海呆呆的佇立在門口,似乎還沒理解那句話的代表的含義,直到有一塊石頭砸在他頭上。
「嘿,顧杠頭,你在這裡留戀什麼,沒事,哥哥給你畫一張圖,讓你日後掛在床頭時時懷念……」小眼少年為首的三人陰陽怪氣的笑道。
話沒說完就聽顧海嗷的一聲,嚇的他剩下的話硬噎在了嗓子眼,再看顧海蹭的跳起來,揮著拳頭又嗷嗷兩聲,三下兩下的跑遠了。
「這小子該不會因為傷心過度瘋了吧?」三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道。
直到跑出學堂,顧海的眼圈才變紅,他狠狠的揉了兩下眼,再抬頭就看到斜陽餘輝下坐在鐵仙鶴那邊的小姑娘。
「十八娘。」他聲音有些哽咽,大步跑了過去。
顧十八娘看著跑過來的少年,原本激蕩的心突然平靜下來。
「哥哥。」她站起來,還沒說話,顧海已經彎身在她腳邊的籃子裡翻起來,拿出早已經的發硬的餅子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餓死我了……」他含糊不清的說道,對著顧十八娘露出笑臉。
顧十八娘只覺一股酸辣直沖咽喉,雙眼忍不住呈現淚花。
「慢點吃,少吃點,回家還得吃晚飯呢……」她也笑了說道。
顧海被卡住嗓子,吭吭的一陣咳嗽,顧十八娘忙替他拍打後背。
「該!」她笑道。
「好呀,你這做妹妹的,竟然對哥哥幸災樂禍!」顧海作出一副驚訝的模樣說道。
顧十八娘抬手輕輕捶了他一拳,兄妹對視一眼再一次笑起來,笑的都淚花閃閃。
「快回家吧,娘要擔心了。」
顧海低下頭去拎籃子,這才看到一旁還堆著一小捆柴。
「你還打柴了?」他驚訝的說道。
「對啊,」顧十八娘已經挎起籃子,微微一笑,面上滿滿的驕傲,「你以為我不能嗎?」
顧海抿緊了嘴唇,借著彎腰抹去掉下的眼淚,抓起柴扔在肩頭,嘿嘿笑道:「能,就是太少了,還比不上我兩砍刀的成果……」
「吹吧,就你,兩砍刀…….」顧十八娘笑道。
「哈,你還不信,明日就讓你看看你哥哥我的厲害……」
伴著說笑聲,展翅欲飛的鐵仙鶴靜靜的注視著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慢慢走遠了,夜幕拉開,一天過去了,新的一天又要來了。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十章 遠志
學堂裡的事兄妹倆誰也沒有再提,自然也沒有告訴曹氏。
「因為拉下的許多功課,所以下學晚了些……」顧海給曹氏解釋晚歸的原因。
「無妨,聽先生的話好好學。」曹氏手裡忙著針線,看著兒子慈愛一笑。
「娘,你瞧,那是妹妹打的柴……」顧海拍了拍頭咧嘴笑道,「就是少了些,等我功課趕上來,咱們就能打的多了……」
曹氏聞言笑著說好。
「我還有功課,娘……」顧海看著眼前的碗筷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曹氏才要起身,顧十八娘就從廚房走了出來,幾步過去收拾了。
「哥哥快去吧。」她笑道。
收拾完坐到院子裡的石榴樹下,被濃黑夜色籠罩的顧十八娘,看著兩間屋子裡透出的昏昏燈光,只覺得這是世間最好看的事物。
「十八娘?」曹氏久久不見女兒進來,擔憂的出來詢問。
顧十八娘忙站起來,從濃濃的夜色裡走出來,喚了聲娘。
曹氏見到她鬆了口氣,招手要她過來,「夜露重,別在院子裡坐著。」
顧十八娘點點頭,對著母親一笑。
看著她微微發紅的眼,曹氏心裡歎了口氣,這孩子又哭了,是想她爹爹嗎?不過,已經過去這麼久了,怎麼突然又……
「十八娘……」曹氏撫著她柔順的頭髮,憐愛的將她貼在自己肩頭,「還有娘在,別難過。」
顧十八娘忍住眼淚,伸手抱住母親的腰,恩了聲。
母女二人靜靜的相擁一會兒,顧十八娘情緒平復下來,視線落在屋角的兩大堆柴上,她記得那是昨日顧海打的。
「娘,柴沒有賣出去?」她站好身子,低聲問道。
曹氏歎了口氣,「……賣柴的人多……」說罷忙又拍了拍女兒的頭,安慰道,「……我明日再去,做買賣哪有這麼順利的,你想賣就有人買不成,沒事沒事,大家都是如此……」
原來不好賣啊,顧十八娘沉默,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謀生不知謀生難。
為了節省燈油,母女二人早早睡下了,而隔壁屋子的燈一直亮到天明,第二日清晨,大家都腫著眼起來,互相一看都忍不住笑起來。
「哥哥,你拉下功課再多也不要這麼急,熬壞了身子可就不好了。」顧十八娘笑道。
顧海伸手刮了下她的鼻頭,「瞧瞧你的眼,妹妹,你別怕,娘和哥哥我都在呢,就是做噩夢了你也不要害怕!」
他拍了拍不算強壯的胸脯,「再不成,哥哥我跑到你的夢裡打跑他們!」
顧十八娘展顏笑了,說聲那就有勞哥哥了。
「娘,你也別太憂心,不是說天無絕人之路,我們一家人一定能熬過去的。」
看著兒子女兒充滿信心的臉,曹氏點了點頭笑了。
決心是下了,可是到底該怎麼儘快的掙到錢是個大問題。
砍了一會兒柴,氣喘徐徐的顧十八娘抹著汗在山石上,低頭看了看有些破皮的手,又看了看腳下散著的一小堆柴,不由自嘲的笑了笑。
自己的身子太弱了,看來一時半日的鍛煉不出來,她將視線轉向山下,綠書環抱的學堂時隱時現。
「咦……」顧十八娘的視線停在一塊山石下,一綠綠的草叢隨風搖曳。
她的臉上忍不住浮現一絲笑,「這是遠志……」
笑容慢慢的有些酸澀,沈家有幾個商鋪,其中就有一個藥行,被婆母分給他們經營,最初的時候生意很差,因為一個炮製師傅而好轉,生意越做越大,最後順和堂的名號響徹建康……
顧十八娘咬住了下唇,沒有他們,沒有他們了……他是他,我是我。
沈安林常年不在家,整個家的開銷都壓在她的身上,她所有的錢都寄系希望與那間藥行,她沒有別的能力,只有柔順親和,寬待藥鋪裡的夥計,又加上經常待在藥行裡,對於藥材,她慢慢的也懂了不少,那一世,她唯一從沈家得到的除了屈辱大概就只有這個了。
藥材……顧十八娘的眼睛不由一亮,她從山石上站起身來,慢慢的走到那從遠志前。
「這株遠志長的真不錯……」顧十八娘自言自語,伸出手用力一拔。
日光漸斜,顧海在林間攏手喚了幾聲十八娘,就聽到妹妹清脆的應聲。
「讓你等著,別先上山,你就是不聽……哎?你拔這麼多草做什麼?」顧海的視線落在柴堆旁的草上面。
顧十八娘正抖落一住遠志根上的泥土,聞言笑道,「賣呀。」
「賣?」顧海不解道,「這些草?」
「哥哥,這不是草,是藥材,是遠志。」顧十八娘站起身,沿著山路慢慢的走,四下看。
「哎,你別亂走……」顧海忙喊她。
顧十八娘沒有回頭,擺了擺手,「哥哥,你砍柴吧,我再採些。」
黃昏結束勞作,背著兩大捆柴的顧海不時回頭看眼妹妹,目光落在她挎著的籃子上,用來裝午飯的籃子裡面已經堆滿草藥。
「這個真是藥材?」顧海忍不住再次疑問。
「對呀,遠志,莖、葉似大青而小,」顧十八娘笑道,「神農本草裡有記載,回去找給哥哥看。」
顧海知道自己這個妹妹讀書多,而且不用為了功名而讀,所以涉獵極廣,不疑有它,擺手說道:「我可沒時間看那個……我是怕你認錯了。」
顧十八娘笑了笑,不會認錯,她跟著這些藥材打交道了四年,直到後來婆婆將藥行收回……她咬了咬下唇,雖然那間藥行傾注了她很大的心血,但婆婆開口要時,她沒有絲毫猶豫,父母為大,孝道至上,不是嗎?可是為什麼,沈安林知道後,看自己的眼神更加……也就是從那一天轉身離去,直到功成名就伴著一紙休書歸來……
她做錯了什麼?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十八娘?十八娘,你怎麼啦?」顧海焦急的聲音響起。
顧十八娘回過神,「沒事沒事。」
顧海還是認為她累著了,要不就是山風吹著了,總之憂心重重,吃過飯收拾完,顧十八娘就趁天明坐在院子裡清洗採回來的草藥。
曹氏在一旁做針線,含笑看著她忙碌,不時問兩句,三四隻歸鳥從樹上落下來,嘰嘰喳喳的蹦跳著在院子裡撿食。
曹氏看著看著,不由停下了自己手裡的活,面上浮現幾分驚異。
顧十八娘正拿著棒槌,不輕不重的敲打著那些洗淨的遠志根。
「十八娘,你要把這捶爛了?」曹氏忍不住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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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十一章 賣藥
「嗯是呀。」顧十八娘停下手,將垂下的頭髮抿了抿了。
「捶爛了才能賣?」曹氏有幾分不解。
顧十八娘有些訕訕,她看著眼前已經蓬鬆的遠志根,其實也不是,只不過她那一世見到藥行裡的師傅都是這樣炮製,就順手…….
「嗯,這樣好賣些……」她只得這樣答道,心裡惴惴不安,應該會好賣些吧,一面拿起遠志根,慢慢的抽出木心。
夜色濃濃,曹氏漸漸看不清她的動作,只聽到輕輕的有節奏的木心被扔在地上的聲音。
「這叫遠志筒……」顧十八娘將抽取木心的堆在一邊,「這些可以做遠志肉……」又開始將那些細小的遠志根捶起來,她越做越順手,半日下來竟不覺得累。
「我來,仔細你手酸。」曹氏放下手裡的針線,接過顧十八娘的棒槌,學著她的樣子,「這樣對不對?」
三天之後,顧十八娘採集的遠志有五斤多了,確切的說,她簡單淨制過的遠志筒有五斤多了,另外還有次一等的遠志肉三斤,以及遠志棍兩斤。
「十八娘,你背的動不?我來背吧……」曹氏手裡拎著柴,擔憂的看著背起一個木筐的顧十八娘。
小小的瘦弱的肩頭背起來有點搖搖晃晃。
「背的動。」顧十八娘咬了咬下唇,穩住身子,晃悠悠的邁出了門,「娘,快走吧,趁早到瓦市站個好地方……」
初夏時節,天亮的早,母女倆到瓦市上的時候,人已經不少了,叫賣聲已經此起彼伏。
這個小縣城的集貨市場小而雜亂,地上汙跡橫流,顧十八娘還是頭一次來這樣的地方,但她沒有絲毫的猶豫,踩著污水就占了個好地方。
「娘,這裡。」她放下筐,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接過曹氏的木柴。
母女倆還沒站穩,就有一隻大腳踢了過來,木筐翻到一捆捆的遠志撒了出來。
「你做什麼?」顧十八娘又驚又怒不由喊道。
「滾,誰讓你們占老子的地!」一個矮壯的漢子揮著殺豬刀喊。
「是我們先……」顧十八娘要爭辯,被曹氏拉了下。
「對不住,我們這就走……」曹氏低頭說道,一面彎身撿起散落的遠志。
「呸。」矮壯漢子見她服軟,也不再多說什麼,將自己的桌案支了起來。
母女倆離開這裡,一直走到最裡面才站住腳,顧十八娘看著那些好位置,苦笑一下,怪不得母親的柴總是賣不出去。
「十八娘,累了吧?坐在柴上歇一下……」曹氏撫著女兒的肩頭說道。
顧十八娘搖搖頭,反而將曹氏按在柴堆上,「娘,你坐。」
母女倆說這話,一直到中午,柴火還沒賣出去,期間也有人過來問,但說出價格曹氏都搖頭拒絕了。
「娘?」顧十八娘有些不解,在她看來,這些柴能賣幾個錢就是幾個錢,她們可等著用呢。
曹氏苦笑一下,伸手悄悄指了指幾個同樣賣柴的人,「這柴價都是定好的,要是咱們賣的低了……」
她們賣的低了就擾亂了整個柴火價,肯定會被賣柴的人找麻煩,這一點規矩對顧十八娘來說不算陌生,只是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柴也有定價。
她也跟著苦笑一下。
「小姑娘,你這是什麼?」有人指著她木筐裡的草藥問道。
見有客來,顧十八娘很高興,忙答道:「遠志。」
畢竟第一次,心裡有些緊張,回憶藥行裡夥計怎麼招待客人,結結巴巴的接著說道,「客官,這……這遠志……色黃、筒粗、肉厚……」
「遠志?草藥啊。」來人哦了聲,解了惑笑眯眯的走開了。
原來只是好奇問問,顧十八娘歎了口氣,這一天直到散了集市,柴和草藥也沒賣出去。
「十八娘,別急,慢慢來。」曹氏看著有些喪氣的女兒,笑著安慰道,自己心裡也暗自歎了口氣。
顧十八娘對她笑了笑,點了點頭,走到巷子口,賣豆腐的小娘子正在嗑瓜子,看到她忙打招呼。
「十八娘,你等等。」她打完招呼,想起什麼,轉頭跑進店裡,轉眼抓著兩個雞蛋跑出來,塞給顧十八娘,「給你。」
「你嫂子生了?」顧十八娘立刻明白了,笑問。
豆花笑的眼成一條縫,「對對,昨日生的,是個小子!」說著話悄悄往後指了指,壓低聲音道,「我娘把我嫂子當寶貝供起來了……」說完掩嘴咯咯笑。
「恭喜恭喜。」曹氏聞言也笑著道賀。
豆花笑著道謝,又拉過顧十八娘,一臉好奇的問道,「哎,你怎麼知道昨天周大娘不在家?幸虧我記著你的話,去請了王大娘,要不然……」說著拍了拍胸脯一臉後怕。
上一世豆花的嫂子因為接生婆耽誤,差點沒了命,豆花的娘罵了半條街,顧十八娘印象很深刻。
聽見豆花問,她不由抿嘴一笑,卻沒有說話,總不能說聽你娘說的吧?
「讀書人知道的就是多,是不是讀書的都會算卦?」豆花笑道,一眼看到她腳下的木筐,「你這是什麼?」
「草藥,遠志。」顧十八娘有些喪氣的答道。
「你去賣草藥了?」豆花問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又歎了口氣,「沒人買。」
豆花就咯咯笑了,伸手往對面一指,「你去街市上賣了?誰病了會去街市上買?諾,你該去藥鋪問問啊。」
顧十八娘順著她的手看去,這條街的另一邊,有一個門面掛著藥鋪的幌子,雖然天黑了,但依舊有人進出。
藥鋪……
顧十八娘咬了咬下唇,有些猶豫,一般藥鋪都是跟藥行打交道,而藥行都是跟藥材零售商打交道,她如今只是個賣散藥的,最多應該跟藥材零售商們打交道,直接跟藥鋪,只怕人家不會要她的草藥。
「去試試嘛,問問怕什麼。」豆花看出她的猶豫,笑道,眼中有些憐惜,這原本該是個官家千金,如今卻落得叫賣謀生,拉不下臉面是很正常的。
「走,我跟你一塊去。」這樣想著,豆花放下手裡的瓜子,回頭沖店裡喊了句,「二哥,我出去一下。」
「天都黑了,又哪裡瘋跑?」裡面有男聲應到,走出來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看到顧十八娘和曹氏,忙笑著打招呼。
「去吧去吧。」豆花說道,一面替她背起木筐。
「娘,那我去問問。」顧十八娘看向曹氏。
曹氏點點頭,笑著說聲好,不忘又安慰她「沒事,不急。」先往家裡去了。
「豆花姐,我來背吧。」顧十八娘趕上已經走出去的豆花,說道。
「我來我來,你這身子板,不像我做慣了粗活……」豆花笑著推開她的手,說話間已經走近了藥鋪。
顧十八娘抬頭,看著門匾上「千金堂」三個字,那時候,她很少出門,在這街上住了這麼久,熟悉的人也就是豆花而已,她模糊記得附近有個藥鋪,自己以及爹都常吃他家的藥,但自己卻是一次也沒去過這裡。
「街坊鄰居的,都認得,別怕。」豆花笑眯眯的安慰她,當先邁進了藥鋪。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十二章 藥鋪
藥鋪不大不小,光線有些暗,有兩個小夥計正在櫃檯上忙碌,一個坐堂大夫正在瞇著眼養神。
聽見有人進來,一個夥計轉過身。
「豆花姐兒,抓藥啊?」小夥計跟豆花認識,立刻笑嘻嘻的說道。
豆花啐了口,將木筐放在地上,「哪有你這樣見面打招呼的!你才整天抓藥呢。」
「我可不是每天都抓藥。」小夥計哈哈笑,一面伸手抓了藥稱。
聽他答得俏皮,顧十八娘不由一笑。
「咦,這小娘子面生的很……」小夥計一麵包藥,一面看顧十八娘,說道。
「生什麼,這是巷子裡頭顧大官人家的姐兒。」豆花介紹道。
顧大官人大家都不陌生,畢竟苦讀幾十年不中功名,好容易中了還沒享福就進閻王殿,如此黴運連連的人不常見。
藥鋪裡的夥計們以及坐堂大夫都恍然,看向顧十八娘。
這目光中包含著憐憫好奇以及淡淡的玩笑,顧十八娘微微垂下了頭。
豆花看出她的不自在,忙站在她身前,對著小夥計道:「小泉哥,你們收藥材不?」
「藥材?」被喚作小泉哥的小夥計收回打量顧十八娘的目光,落在豆花的腳下,「豆花姐兒,你如今不賣豆腐了?改行賣藥了?」
豆花咯咯笑了,「你就說收不收吧。」
看她不是玩笑,小泉哥跟另一個夥計對視一眼,收不收的這還得要掌櫃的說了算。
「小泉哥,幫幫忙問問啦。」豆花看出他的為難,忙緩聲笑道,一面看了眼顧十八娘。
小夥計看出來了,原來是這顧家小娘子要賣藥材。
顧大官人在街坊鄰里人緣還是不錯的,再說這孤兒寡母的過的也不容易,小夥計心裡有些惻隱,一咬牙點點頭,道:「好,你等著,我去問問。」
「問什麼?」有人說道,後堂的布門簾一挑,走出一人。
「周掌櫃。」小泉哥忙打招呼。
穿著青布直綴的男人,約莫三十七八歲,背著手慢騰騰的走進來,看到站在大堂裡的豆花和顧十八娘,眯了眯眼。
「周掌櫃。」豆花忙笑著問好,一面拉了拉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低著頭跟著喚了聲。
「豆花姐兒啊,聽說你嫂子生了,恭喜啊。」周掌櫃不緊不慢的說道,目光落在顧十八娘身上。
這小娘子自帶著一股怯弱之氣,但此時看在周掌櫃眼裡,卻覺得這小娘子跟外邊那些同齡的小娘子有些不同,至於哪裡不同,偏又說不上來。
他看到她的相貌,又覺得幾分面善。
「這是……顧小娘子?」周掌櫃遲疑問道。
「是,周掌櫃。」顧十八娘抬起頭,含笑道。
「哦……」周掌櫃面上有些疑惑,不過沒有再問,而是轉頭看向小泉哥,「你咋咋呼呼的喊什麼?」
小泉哥忙把事情說了。
「胡鬧!」周掌櫃聽了瞪眼喝道,「哪有這樣胡亂就收藥材的?懂不懂規矩!」
小泉哥被罵的有些發傻,規矩?收藥材還有什麼規矩?往日不是也這樣收過……
他怔怔看著周掌櫃,周掌櫃投來一個警告的眼神,小泉哥心裡明白些,低下了頭。
而顧十八娘被這話喝的也有些心慌,低下頭,咬住了下唇,只覺得耳根火辣辣的熱。
「哎呀,周掌櫃,你瞧瞧嘛,藥材嘛,你總是要收的,收誰的不都一樣。」豆花跟周掌櫃熟悉些不怕他笑道,一面將木筐拎起來走到周掌櫃面前,「你瞧,這是……是……」
她有心介紹,卻不認得,忙回頭去看顧十八娘。
「是遠志啊。」周掌櫃一副內行的斜了眼答道。
「是,遠志。」顧十八娘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說道,「掌櫃的,您看看如何?」
周掌櫃嗯了聲,淡淡的掃了眼木筐,撚須道:「小娘子挖的?」
顧十八娘點點頭。
周掌櫃目光看著那木筐,沉思著沒說話。
豆花瞧他的樣子,暗自撇了撇嘴。
「這樣啊,顧小娘子,按規矩你這草藥我是不能收的,我們做藥鋪的,都有固定的藥行……」周掌櫃慢慢說道。
「是,是我唐突了。」顧十八娘苦笑一下說道,走上前幾步就要背起木筐。
豆花撇撇嘴,想說什麼又沒說。
「不過,小娘子,你這些藥我就破例收了。」周掌櫃話鋒一轉道。
這一下屋內幾人都有些意外,瞪眼看著他。
周掌櫃似乎很滿意這效果,面上浮現一絲溫和的笑,看著顧十八娘點了點頭道:「街坊鄰里的,顧大官人為人和善,大家都是熟識的,這個面子我還是要給的……」
顧十八娘聞言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顧小娘子,你這些有多少?」周掌櫃問道,不待回答就看小泉哥,「去,稱稱。」
小泉哥應聲忙拿後堂稱,不多時出來了。
「八斤五兩。」他說道。
顧十八娘動了動嘴唇,有心說話,看了眼周掌櫃又咽下了。
「嗯,八斤五兩……」周掌櫃思忖片刻,一點頭道,「去,帳上支十文錢給小娘子,我收了。」
十文錢能買一大捆柴了,豆花很高興,覺得這幾捆草而已,比砍柴省力氣多了。
「多謝多謝周掌櫃,就知道周掌櫃是個菩薩心腸。」她笑著恭維道。
顧十八娘暗自苦笑一下,十文錢……低著頭上前說了聲多謝。
周掌櫃笑著點點頭,小泉哥拿著錢出來,顧十八娘再一次說聲謝謝退出了藥鋪。
「瞧,我說什麼來者,試試總歸是好。」豆花也覺得很高興,笑的眼睛彎彎。
「嗯,謝謝你,豆花姐。」顧十八娘真誠的說道。
前世裡她總是躲在家裡,跟這個姑娘也不過是點頭之交,沒想到她原來這樣熱心腸,早知道那時候就多跟她來往,也許自己性子也能變的爽朗一些。
早知道……這世上哪有早知道,不過如今她神佛保佑得以某些事早知道,千萬不能辜負。
豆花笑著擺手,「這話可是見外了啊。」搖了搖她的手臂,「十八娘,你真厲害,也能掙錢了。」
顧十八娘點點頭,終於展眉笑了,是的,她能掙錢了,這些是她親手掙來的錢,她不再是躲在娘和哥哥身後吃閒飯的了。
回到家,顧海正將一大捆柴卸下,看著牆角堆著沒賣出的柴滿面愁容。
「哥哥。」顧十八娘高興的沖他晃了晃手。
「這麼高興?」顧海擠出一絲笑看著妹妹。
「瞧,錢!」顧十八娘兩世為人,卻忍不住小孩心性的顯擺一下,將手裡的十文錢亮出來。
顧海看著錢,有些不敢相信,「這是哪來的?」
「草藥啊。」顧十八娘嘻嘻笑道。
曹氏從廚房出來了,聽見了也有些意外,「十八娘,真的賣出去了?」
顧十八娘帶著幾分得意點了點頭,隨後有些鬱悶,那周掌櫃擺了高姿態卻給了低價格……
「十文……」她在手裡掂了掂,好像一斤遠志最少也得十文錢吧,還不是淨遠志......
她歎了口氣,也許十年前的遠志便宜吧。
「真的賣錢了?」顧海瞪大眼,「比我的一捆柴還要多!」
「那當然,這可是草藥,自然比柴火要值錢……」顧十八娘又高興起來,不管怎麼說,周掌櫃收了她的草藥,她都應該感激,而且以後,她有固定的客源了,十文就十文,三天就能掙一回,怎麼也比賣柴強!
「我以後不打柴了,我也要挖草藥!」顧海大呼小叫,將腳下的柴往牆邊一踢。
「海哥兒,什麼樣子!」曹氏笑著嗔怪道。
「了不得了,我這個做哥哥的還不如妹妹能幹!」顧海誇張的喊道,小院子裡一片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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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41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十三章 念頭
柴還是要賣,只不過打柴的數量少了很多,顧海一大半的時間都幫她挖草藥了。
伴著藥材的賣出去,顧十八娘的熱情被調動起來,白日裡上山挖藥材,晚上清洗淨制,前世裡那些已經被淡忘的藥行裡學到的知識,此時重新被她從記憶裡挖了出來。
「十八娘,這些都要這樣放在灶臺上?」曹氏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顧十八娘收回神,甩了甩洗乾淨的遠志根,跑進去看。
廚房裡彌散著一股草木香味,這種香味還不算濃烈,但已經讓顧十八娘覺得熟悉。
沈家的藥行裡有更濃烈的草木味,那才是真正的藥香。
沈家藥行……
顧十八娘咬住了下唇,如果不是自己,那間藥行早晚要被盤出去,哪裡輪的到他們沈家日進斗金,而自己卻被淨身掃地出門。
那應該是我的……
顧十八娘頭一次這樣想,她不由為自己的想法有些震驚,同時也有一絲快意。
當初作為沈家媳婦的她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
如今她不是沈家的媳婦了,她跟沈家半點關係也沒有,而且她恨他們……
對,沒錯,那就是我的!
我要把它拿回來,如果有機會的話……
「十八娘?」曹氏晃了晃她的胳膊,有些擔憂,「娘是不是放錯了?」
「啊,沒有沒有。」顧十八娘回過神,將攥緊的手鬆開,對著母親笑了笑,目光落在整潔碼放的用來被烘乾的遠志根上,「就是這樣……」說著她有補充一句,「書上就是這樣寫的……沒錯。」
曹氏也笑了,撫了撫女兒的頭髮,「早知道那些書今日能用到,就不該都賣了……」
顧父藏書不少,如今的書籍還很貴,所以當家裡光景最差的時候,他們賣出了一大部分。
顧十八娘正好謊稱自己學到的草藥知識的書,也在那被賣出的一部分中。
「妹妹記性這麼好,看過一遍就能記的,那以後就不用賣書了,去攤位前看看就好了。」顧海在外探頭笑道。
這話引得母女倆都笑起來。
顧十八娘笑著笑著,心中一動,要說起書,她還真想要一本來看看,這本書目前應該還在沈家某一間書房裡,呆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被灰塵掩蓋著。
當年她就是用這本書換得了藥行炮製師傅的全力幫助,讓藥行起死回生。
沈家……
確切的說是沈三老爺家,沈三老爺的父輩是撫遠公沈家一輩的二房,沈三老爺則又是這二房中的三房,做了不大不小清水衙門的官,也就是個看上去架子大內裡虛的家門而已,不就是依仗著沈安林最後過繼到撫遠公名下,才看不起她這個孤女媳婦,將自己休掉。
如果,沈安林沒有過繼到撫遠公名下呢?沈家會是什麼命運?
如果……
顧十八娘的呼吸不由急促起來,她的眼裡燃起一股火焰,休書被拋在眼前的羞辱,被趕出大門的恥辱,自刎在那負心郎眼前的痛辱,從心裡洶湧的翻了上來在她體內肆虐,讓她想大喊想大罵想大哭。
如果沈家沒了金錢來源的藥行,失去了撫遠公襲爵的機會,那沈家會是怎樣?他們還有資格將她任意的踩在腳下嗎?
這個念頭似乎是一點星火瞬間熊熊燃燒起來,燒的她整個人都熱騰騰的。
「十八娘?十八娘?」
小泉哥的聲音打斷了顧十八娘的思緒,
小泉哥忍不住揉揉眼,他剛才好像在這個一向怯弱的小娘子臉上,看到一絲笑,非常古怪的笑,讓他不由打個寒戰。
「你沒事吧?」小泉哥再一次看向這個小娘子。
「沒事,我……就是有點累了……」顧十八娘對小夥計露出一個微笑。
「哦,那要不要緊?」小泉歌忙關切的問道,目光掃過眼前慢慢一筐的藥材,的確是哦,這小姑娘看來真的累著了,一兩天的時間,又挖了這麼多藥材,而且是收拾的這麼乾淨。
「沒事,多謝小哥。」顧十八娘沖他一笑。
看著顧十八娘臉頰上浮現的兩個小酒窩,小泉哥不由臉一紅,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說著那就好那就好,轉開了視線。
「我去後堂稱稱,給你算錢。」小泉哥說道,一面抬腳要走。
顧十八娘遲疑一下,不是她太貪心,實在是這價錢給的太低了,再一步說,她是來做生意的,不是來求施捨的,要是這個觀念不扭轉,她就別想靠這個謀生。
「小泉哥,我這淨制過的……」她咬了咬下唇,抬起頭說道,「小泉哥,價錢能不能再商量一下?」
「啥?」周掌櫃在後堂聽了小泉哥的話,瞪大眼,又有些失笑,「她要議價?」
這顧家小娘子還真是得寸進尺啊。
「掌櫃的,她說她的是淨遠志……」小泉哥看看周掌櫃的臉色小心說道。
這一點周掌櫃倒是知道,那一天他認真的看了顧十八娘賣來的藥材,很讓他驚訝,竟然都是淨制過的,這樣他很高興,要是一直這個價錢,那他這善心還真是發的值得!
不過,善心被人忽視,反而要擺出對等的姿態來談價錢,實在讓周掌櫃很不高興。
一個沒爹的窮丫頭!也配來跟他講條件!
「去,給她說,就十文錢,愛賣不賣!」周掌櫃哼了聲,又補充一句,「張狂的她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這種人慣不得!」
「爹,什麼事這麼不高興?」一個淡紫衣衫的姑娘帶著一個小丫頭走了進來,身上帶著濃濃的藥香。
她笑嘻嘻的坐下來,端起桌上的茶一口氣喝了。
這是周掌櫃的獨生女兒麗娘,今年十六歲。
看到女兒,周掌櫃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旋即又沉了下來,哼了聲,「我不過是好心可憐她一回,倒纏上了,還官家的千金呢,是沒有眼色呢,還是恬不知恥!」
「官家的千金?」周麗娘好奇的問,「誰?莫非是孫家的大姑娘?」
孫家就是指仙人縣的縣令,但不待父親回答,周麗娘就自己否定了,要真是孫家的姑娘,父親早迎進來好茶伺候了,再說,人家孫家的姑娘怎麼會到他們這個小店鋪來。
這樣想,周麗娘的臉上就滿是羨慕嫉妒以及不甘,士農工商,大周朝有著很嚴格的排序,就算他們有錢當街扔著玩,社會地位論起來還不如一個窮的餓肚子的泥腿子,更別提那些讀書人,以及讀書人出身的官宦士族。
周麗娘雖然是個女兒家,但也對這一點感觸頗深,十六歲,對於大周朝的女兒們來說,已經跨入老姑娘行列了。
周麗娘不是不想成親,論摸樣她長的也不錯,但就是因為這商戶出身,耽誤了她的一樁好姻緣。
住在城西的一個窮酸書生,竟然拒絕了周掌櫃的提親,氣的周麗娘日日詛咒那書生一輩子考不上功名,窮死餓死病死,而自己為了堵著一口氣,非要找個書生人家不可,於是婚事就這樣拖了下來。
不可否認,周麗娘之所以看重書生,目的也是能跳出商戶這個身份。
聽說那縣令家的姑娘長的貌若東施,但偏偏說了門好親事,這讓周麗娘那個羨慕嫉妒恨。
「也不知道孫家姑娘臉上的瘡好了沒?好幾日沒來抓藥了……」周麗娘笑著說道。
「麗娘!」周掌櫃自然知道女兒的心思,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休得胡言。」
說罷忙轉開話題,縣令是他們仙人縣的土皇帝,可惹不起,不過死縣令家他就不怕了。
「是顧家的女兒,家裡過不下去了,弄些藥材來買,我瞧她可憐,給她些錢打發了,沒想到她又來了……」周掌櫃撚鬚說道,「這一次竟然要給談價錢……」
顧家的女兒,周麗娘眉頭一皺,作為商戶子女的周麗娘,對於仙人縣裡自己的「階級敵人」摸得很清楚,立刻就知道她是誰了。
「爹,你昏頭了,咱們是做生意,又不是開善堂!」周麗娘站起身來,拔高聲音說道,「還談價錢?讓她滾。」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十四章 識貨
女兒的反應讓周掌櫃有些錯愕,但轉眼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麗娘。」他笑了笑,示意女兒稍安勿躁,「你聽為父說,生意歸生意,人情歸人情,她賣來的藥材倒不是假的……」
周麗娘嗤了笑了聲,「就她?」
別人她可能知道的不清楚,但這個顧家女兒跟她生活在一條街上,從小大到見她出門不超過十次,還都是爹娘哥哥護著,說起來這個周麗娘就氣憤,家裡窮的一年到頭連肉的都吃不到,出個門搞的自己跟皇家公主出遊似得。
草藥?她能分清五穀我周麗娘就跟她姓!
「爹,咱們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人家好歹是個詩禮大家,用不著咱們這個小商戶來幫扶。」周麗娘氣呼呼說道。
周掌櫃撚鬚一笑,自己這個小商戶能幫扶她這個落魄的詩禮之家一把,感覺還不錯。
「杏兒,去告訴她,我們家收不起她的藥材…」周麗娘對著一旁的小丫鬟說道。
小丫鬟立刻應聲出去了。
「那……那我去把藥材還給她……」小泉哥低著頭諾諾道。
「誰讓你自己做主拿進來的?」周麗娘呵斥道,給他個白眼,「怎麼?看人家落魄了想幫一把?這樣就能哄人家給你當媳婦啊?」
小泉哥又是羞又是惱,卻又不敢說話,低著頭退了出來,聽著屋內父女二人接著拿顧家女兒說笑,在心裡怪不是滋味的,但又能怎麼樣,這世道,窮人就是沒法混啊。
「哎呀!」他突然一拍頭,幾步跑到院子一角的貨稱前,他方才順手把顧十八娘的藥材放在這裡了,怎麼轉眼就沒了。
「藥呢?」他站在院子沒聲好氣的喊,「哪個不長眼孫子手賤……」
話沒說完就被人一巴掌打在頭上。
「你罵誰呢!你個孫子!」一個粗大的嗓門喝道。
小泉哥捂著帽子滿臉堆笑的轉過身對著眼前站著的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點頭哈腰。
「彭大夫,原來是您呀,您怎麼來了?」
這個男人是隔壁縣城一個大夫,別看長的粗獷,可是施的一手好針,人送外號彭一針。
「怎麼?同行冤家,我來不得你這裡?」彭一針脾氣如外貌,瞪眼哄哄說道。
小泉哥忙陪笑說不敢不敢,屋裡的周掌櫃父女聞聲都出來了。
「稀客稀客。」周掌櫃笑道。
「你這老小子,稀什麼客,心裡罵我搶你生意來了吧?」彭一針哈哈笑道。
周掌櫃心裡罵了句,可不是,你這老小子不好好在你地盤待著,隔三差五的來我這裡混什麼!臉上笑意不變,瞇眼撚鬚道,「彭老弟此話差矣,如能世人無病疾,只願你我無生意啊。」
「你個錢串子,說出來的話一套套的,我還不知道你……」彭一針哈哈大笑。
二人見面少不了鬥嘴,大家也不以為意。
「彭叔叔。」周麗娘乖巧的問好,請他屋子裡坐。
「麗娘啊,叔叔可等著吃你的喜酒呢……」彭一針哈哈笑道。
周麗娘臉色僵了僵,沒有說話。
「不去幹活,在這裡大呼小叫做什麼?」周掌櫃瞪眼呵斥小泉哥,意有所指。
小泉哥苦著臉,「我放在這裡的藥材不知道被誰拿走了……」
「什麼藥材……」周掌櫃還沒問完,就見彭一針嘩的一下,將肩膀上的一個筐晃了出來。
「說到藥材,老周,我這次過來買一些救救急……」他說這話,木筐晃了晃,「你這裡的夥計真不夠意思,騙我說沒有遠志,還是怕我搶生意,怎麼,你們千金堂的藥只能自己大夫開才賣不成?……這不是遠志嘛,瞧,遠志筒遠志肉遠志棍三樣齊全……嘖嘖……你這老小子……如今手藝見漲了……這遠志筒淨制的可真不錯……雖然我不服氣,也不得不誇你一句……你這遠志筒可當城裡第一良品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誇自己,周掌櫃心裡美滋滋的,終於壓了你小子一頭,面上卻是謙虛,「哪裡哪裡,彭老弟走的地方過,見識也多,我哪裡能入你的法眼……小小藥材而已客氣了。」
彭一針是鈴醫出身,自然聽的明白周掌櫃話裡的調笑,換作平日早就回敬他兩句,但今日這藥材實在是他自己誇的,也沒話說,只翻了個白眼。
「哪個……哪個……」小泉哥在一旁遲疑著開口,伸手指著彭一針的筐,「這個……彭先生能不能還給我……」
彭一針一瞪眼,看向周掌櫃,「怎麼?老周,你這是鐵了心不做我的生意了?」
哪能呢?是生意都是有錢賺,誰會往外推!
周掌櫃斜了小泉哥一眼,撚著鬍鬚,瞇著小眼,有些為難的說道:「彭老弟……說起來不怕你笑,我這裡的遠志只有這麼點存貨……不如你挑些別的,我給你算便宜些……」
彭一針有點不高興,瞪了周掌櫃一眼,挑別的?你家坐堂大夫敢用黃連做遠志湯啊?這老小子,不就是想提提價格嘛,羅哩囉嗦的繞什麼彎子。
「….…行了,如今生遠志十文錢一斤,淨遠志最低十五文一斤,你這裡面雖然不都是遠志筒,但我給你都安遠志筒的價,二十文一斤,如何?」他瞪眼說道。
好大方!看來這小子急等著遠志救命呢,周掌櫃忍不住臉上露出笑意,如果自己再加些,他應該也不會拒絕吧?
「老周!你少給我花花腸子……」彭一針一眼看出他的意圖,將木筐在手裡掂量了一下,伸手從懷裡抓出一串錢,扔給小泉哥,「你這一筐大約十斤,這是二百文,給你,你再給我囉嗦,別怪我翻臉啊。」
二百文……算是高價了。
周掌櫃哈哈笑了,拍了拍彭一針,帶著幾分埋怨,「瞧你,把我老周當什麼人……我是那種人嗎?」
呸,彭一針心裡啐了口,要不是急著用這個,才不會便宜這老小子。
「不行啊,掌櫃的。」小泉哥哭喪著臉喊道。
「滾一邊去。」周麗娘呵斥道,這小夥計太沒眼力見了。
「掌櫃的,這是……這是那顧家小娘子的草藥啊……你不是說讓我還給她?這……這……」小泉哥苦著臉大聲說道,心裡卻忍不住笑出聲。
好傢伙,十文錢轉手就成了二百文,讓你們瞧不起人家,讓人家滾,這下好了,看你們讓人家怎麼滾。
彭一針不知道原委聽了不解,周掌櫃和周麗娘卻是一愣,對視一眼,面色微變。
糟了……
而此時外堂裡隱隱傳來杏兒拔高嗓門嗤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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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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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43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十五章 真假
千金堂裡難得的熱鬧,門週邊了好些人,正看的饒有滋味。
堂裡杏兒正和豆花叉腰互相瞪眼,而事件的主角顧十八娘則安靜的站在一旁。
「……不願意收就不願意收,做什麼說十八娘的藥是假的?」豆花憤憤的說道,「再說,上一次你們掌櫃的收了,都沒說假的,你一個小丫頭片子,知道什麼真假?輪到你來說話……」
杏兒小臉漲紅,跳腳道:「我是千金堂的人,你又算什麼?你一個賣豆腐的,哪裡輪到你說話?」
「我就說話怎麼著,我就看不慣狗仗人勢!」豆花叉腰仰頭說道。
外邊人群一陣哄笑,還有人叫好。
「小蹄子,你給我滾回來!」豆花娘在對面揮著勺子氣急敗壞的喊。
「娘!」豆花跺腳。
「你個死蹄子,再不回來我的打斷你的腿!」豆花娘罵道。
這引得外邊又是一陣笑。
顧十八娘歎了口氣,走上去拉了拉豆花的衣袖,「豆花姐,你快走吧。」
豆花一臉憤憤不平,卻又無奈,「你別怕他們,像他們這種人,就會欺軟怕硬!」
說罷氣呼呼的走了出去。
「你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呢……怎麼不想當豆腐西施,趕著巴結人家當官家千金的丫頭去啊?」杏兒得意洋洋,看著豆花的背影喊道。
「怎麼也好過你這個商戶的丫頭!」豆花毫不示弱的回了句。
這話說中了杏兒的弱點,頓時氣的跳腳,「你……你……也不就是個商戶……」
「行了!」顧十八娘突然喝道。
杏兒剩下的話就卡住了,看著眼前面容沉寂,喜怒不顯的姑娘,心裡隱隱有些怯意。
「就是說,不收我的藥是不是?」顧十八娘淡淡問道。
杏兒的目光已經落到她的衣裳上,葛布做的短儒長裙,長裙下露出磨破了邊的鞋腳。
「對,就是不要你的。」杏兒抬著下巴說道。
「我能問問為什麼嗎?」顧十八娘問道。
杏兒哼了聲,「我不是說了,你的藥是假的。」
外邊的圍觀人群響起議論聲,還有笑聲。
「哈,想掙錢想瘋了啊,竟然用假藥來騙錢。」有人嘎嘎笑道。
顧十八娘回過頭,在人群裡看到一個滿面油光的胖子,穿著大綢衣。
看她看過來,那胖子反而梗了梗脖子,接著對人群說道,「人家都說讀書人有志氣,有志氣就該賣房子賣地,也不能賣假藥來過日子!」
是張大戶!顧十八娘立刻猜出這胖子來歷,她微微一笑,原本這藥鋪不收她的藥也就算了,生意嘛講究的是你情我願,她不打算再多說了,但如今這小丫頭最後竟然給她安上這樣的名頭,這就是要斷了她賣藥為生的路。
她這次幸天保佑重生而來,就是為了求一條生路,為自己為家人,誰也別想擋她的路!
「我的藥怎麼會是假的?」她轉過身看著那小丫頭,「是你們掌櫃的說的?」
被那銳利的目光一掃,杏兒不由有些怯意,眼神就有些躲閃。
「你要給我說明白。」顧十八娘跨上前一步,看著那小丫頭,一字一頓的說道。
「我們千金堂說是假的就是假的!我們難道不知道自己收的藥是真是假?」杏兒一咬牙乾脆的說道。
顧十八娘沒料到他這樣說,不由愣了愣,圍觀人的一片譁然旋即又議論紛紛。
這話倒也是,千金堂在縣裡名頭不小,相比於這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大家自然還是信他。
顧十八娘也盯著杏兒看,只覺得一股悶氣直沖心口。
為什麼?為什麼?她的手在袖子裡握緊。
「哈小小年紀就訛詐,長大了還如何了得!」外邊的張大戶大呼小叫,擺出一副痛惜的表情,搖頭。
「……就是,這孩子看上去老老實實的,沒想到竟然用假藥來騙錢……」
「……這孩子啊……人不可貪圖小利啊……」
外邊頓時議論紛紛。
「哼,就是說嘛,」杏兒搖著手得意的,「這人還真不可貌相……」
她的話沒說完,就從後堂快步走出一個人,揚手就給她一耳光。
杏兒猝不及防,跌個暈頭轉向,尖叫出聲。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你這個死蹄子!輪到你來敗壞我生意!」周掌櫃滿面怒氣的瞪著杏兒呵斥道。
杏兒捂著臉,嚇懵了,「老……老爺……」
「滾!」周掌櫃抬腿給了她一腳,杏兒當眾受了這麼大的難看頓時淚水橫流,但卻是半句話不敢說,爬起來就往裡跑。
「站住!」周掌櫃又喝住她,「給顧小娘子道歉!」
杏兒已經傻掉了,呆呆的看著自己的掌櫃。
「我打死你這個滿嘴胡沁的死蹄子,小娘子的藥輪到你來指手畫腳!」周掌櫃氣的揚手又要打。
杏兒這下可算是反應過來了,噗通一下就跪倒,挪到顧十八娘面前,叩頭道:「小娘子大人大量,都是奴婢不是,奴婢瞎了眼亂說話……」
顧十八娘冷冷看著她,嘴邊慢慢浮現一絲笑。
「這小丫頭仗著日常跟著我,認得幾種藥,就自以為是,顧小娘子,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周掌櫃一臉抱歉的說道。
一面瞪了杏兒一眼,「還不滾進去。」
杏兒連滾帶爬的進去了。
「看什麼看,散了散了,圍在這裡成什麼樣子。」周掌櫃又去哄圍觀的人。
圍觀的人可不是他的奴婢,頓時不依,這一齣戲唱的哪個莫名其妙,大家可不滿意。
「我說,周掌櫃,到底人家的藥是真的還是假的?」大家紛紛喊道。
「真的真的,小娘子的藥怎麼會是假的。」周掌櫃有些尷尬的笑道,再一次哄大家,「去,去,各位都忙去吧。」
周圍人譁然,「搞什麼!你們主僕耍人家小娘子玩吶。」
感覺被他們耍著玩的眾人紛紛不平起哄不肯散去。
「小娘子,我回頭就讓人賣了這丫頭去,」周掌櫃不理會外邊,帶著幾分歉意又慈愛的笑看著顧十八娘道,一面從懷裡拿出幾個錢,「這是藥錢。」
「不,我不要,我要我的藥,我不賣了。」顧十八娘退後幾步,不接他的錢,她繃起嘴唇,微微的抬起頭,離得近的圍觀者可以看到那小姑娘微紅的眼眶。
「對,不賣了!」有人幫著喊道,「哪有這樣欺負人的!」
周掌櫃尷尬的陪笑著,沖眾人拱拱手,說聲好鄉鄰們,都是下人不懂事,千萬見諒。
「顧小娘子,來來,」他說著又從懷裡拿出幾個錢,「這是我替那小蹄子賠罪的錢,小娘子,拿著買些糖吃……」
顧十八娘不由笑了,看她笑了,周掌櫃也鬆了口氣,還是小孩子好哄些……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十六章 不賣
「周掌櫃,」她緩緩開口道,面上似乎有些怯意,「我的藥不是假的……」
周掌櫃笑意滿滿,「當然不是!都是那小蹄子胡沁!」
說著對著後堂又罵了幾句。
看著周掌櫃滿臉的氣憤以及歉意,顧十八娘說不上心裡什麼滋味。
如果她還是她,當然會認為周掌櫃真的不知情,這一切都是那個小丫頭自作主張。
但她已經不是她了,顧十八娘的眼裡閃過一絲陰霾。
俗話說打狗要看主子,而同樣,狗咬人也要看主子,沒有主子的示意,下人怎麼會莫名其妙的跳出來挑事?
你這個窮鬼……
看你可憐而已……
竟然騙起來沒完……
那小丫頭方才的話還在她耳邊縈繞,這些話才是這周掌櫃對自己的真實想法吧。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站出來唱紅臉,但至少在那小丫頭罵自己的同時,他還是如此心理的,而且目前也是,不過是因為有什麼不得已才不得不嘴上說些好話……
因為什麼不得已呢?顧十八娘若有所思的看向周掌櫃。
周掌櫃正轉頭喝罵內堂裡的小丫頭,那樣子就像被欺負的是自己的女兒。
因為保住房子謀生為第一要緊事,而暫時壓制下的前世的濃濃仇恨暫態又湧了上來,面前的周掌櫃似乎化身成顧氏族親沈家眾人,冷冷的不屑的看著她。
瞧不起我,你們都瞧不起我,覺得我窮,我沒有親人可撐腰,誰想踩就來踩一腳,踩完了扔兩塊糖就打發了。
顧十八娘想笑,想大笑。
「顧小娘子,別生氣了啊,聽大叔的話,別跟一個下人計較,來來…拿著這錢……」周掌櫃接著說道。
他自然看出眼前這姑娘神色不對,但也就認為是小孩子家受了委屈的反應,小孩子嘛,多說幾句好話哄哄就好了。
「對,對,可得多給人家點錢,這委屈受的……」豆花在人群外喊道,「你說是不是啊,張大老爺……」
張大老爺哼了聲,擠出人群走了。
看人出錢吃癟,自己沒損失,一向是大眾的樂趣所在,一時間沒有人散去,反而往前擠了擠。
「周老闆,人家小娘子的藥你給多少錢啊?」大家好奇的問道。
「去去……」周掌櫃有些窩火,揮手道,一面看向顧十八娘,「顧小娘子,咱們裡面說,這亂亂的……」
顧十八娘這時已經強制自己平復情緒,她看著周掌櫃,以前她事事退讓,任人踐踏,卻沒有得到一句良言善待,最後徹底被人踩入污泥中,這一次她絕不會再這樣活。
她想看看不退不讓又是怎樣的下場。
顧十八娘嘴邊的笑意越來越濃,周掌櫃,我就要讓你看看,你踩我這一腳可不是隨便踩了就算了!
聽著周掌櫃的邀請,她搖了搖頭,笑話,她又不是傻子。
「有什麼話不能當著人說?」豆花在外喊道。
「對呀對呀」圍觀的人唯恐天下不亂起哄道。
周掌櫃暗自咬了下牙,只得一手拿出錢,「這是藥錢……」
「這是十文錢?」顧十八娘淺笑道,看著他手裡的錢。
周掌櫃點點頭,「啊對,小娘子,還是八斤多,這價錢……」
「周掌櫃,莫非小泉哥還沒給你說?」顧十八娘笑問道。
「說?說什麼?」周掌櫃愣了愣。
看著顧十八娘的淺淺的笑臉,周掌櫃腦子轟的一聲。
他想起來,好像小泉哥方才跑進來給他說……這顧家小娘子要議價。
顧十八娘看著周掌櫃,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笑,雖然她的眼裡已經蒙上一層霧色。
周掌櫃咳了一聲,臉上浮現幾分驚訝。
「小泉哥?」他說了句,隨後寬厚一笑,「我剛進門,還沒見他,顧小娘子有話請說。」
顧十八娘恩了聲,看著他一笑,也不客氣道:「那掌櫃的可看了我的藥?」
「這個嘛……」周掌櫃撚著鬍鬚,心裡有些為難,到底該說看了還是沒看?
要說沒看,這姑娘會不會漫天要價?
「方才小泉哥拿進去了……掌櫃的沒見到小泉哥吧?」顧十八娘提醒他一句。
周掌櫃嘴角抽了抽,看著眼前的姑娘。
這顧家的小娘子據說身子怯弱,十三歲的年紀乍一看不過才十一二,站在哪裡,一陣風就能吹倒。
不過,到底是讀書人家出身,神情端莊,舉手投足說笑之間自帶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讓人一眼看去就覺得端莊有禮,這是他的麗娘怎麼學也學不來的。
這樣人家的孩子,該不會有那麼多心眼。
周掌櫃思忖間已經哈哈一笑,同時皺了皺眉頭,帶著幾分不悅,「這小泉哥,一時不見就耍滑,又哪裡扯皮去了,回頭再收拾他!」
卻並沒有直接答覆自己見還是沒見藥材。
說著看向顧十八娘,「小娘子有話儘管說。」
顧十八娘笑了笑,「是這樣,我這次的藥,都是淨制過的遠志筒,並且……」她抿了抿嘴唇,看著周掌櫃,「並且這次不是八斤,是十斤。」
周掌櫃手一哆嗦,揪下一根鬍鬚,有些不敢相信的看著眼前的姑娘。
她……她說什麼?十斤?都是?
「遠志筒多少錢?」顧十八娘突然問道。
周掌櫃發愣間順口答道:「二十文。」
話一出口他就差點咬掉舌頭,忙補充道:「這是大宗進貨的價……顧小娘子……你這些是散貨……」
「嗯,我知道。」顧十八娘點點頭,說道,「那就按掌櫃的說的,我的按散貨價,掌櫃的,你說多少?」
眼前小姑娘臉上的笑依舊怯怯的,帶著幾分羞澀,但周掌櫃看在眼裡,卻覺得如芒在背。
「十八娘……」他忍不住開口道,「你的藥材都是遠志筒?你沒記錯吧?」
「當然都是遠志筒,我親自做的……」顧十八娘咬了咬下唇,臉色凝重起來,「還是讓小泉哥拿過來,掌櫃的你再親自看看。」
拿什麼啊,早被拿走了……周掌櫃暗自咬牙,面上擠出幾分笑,一擺手道:「看什麼,我還信不過十八娘你,這話就見外了不是。」
顧十八娘一笑,「那掌櫃的說價吧。」
周掌櫃不自覺的又伸手撚鬍鬚,糾結了半天,才慢慢說道:「這個……最近遠志的用量不大……不過十八娘你的貨品好……就……十文錢吧。」
「十文錢?」顧十八娘重複一遍,面上有些失望,遲疑一下,為難的開口道,「按理說跟周掌櫃不是外人……不過,我家的日子最近……掌櫃的,十八娘冒昧了,想要去別家問問。」
她說完就低下了頭,很是為自己的拒絕而羞愧。
這是要不賣?周掌櫃心裡苦笑一聲,今天你不賣也得賣。
「這樣吧,街坊鄰居的,」他歎了口氣,同情的說道,「折中一下,我十五文收了。」
「十五文一筐?」顧十八娘抬起頭,眨著眼問道。
「是一斤啊。」周掌櫃忙笑道,只怕她又要拒絕,話一出口,見面前小姑娘的臉上浮現一絲古怪的笑。
糟了!周掌櫃抬手就想給自己一巴掌。
「一斤?」顧十八娘看著周掌櫃,面上由驚訝到驚愕到委屈到了然,「原來是遠志是論斤賣的啊……」
這聲音裡就滿含嘲諷了。
「顧小娘子……」周掌櫃怔怔了一刻,目光漸漸淩厲起來,他正容道,「你今日這是何意?」
「沒什麼意思,」顧十八娘面容沉寂下來,她微微一抬頭,就直直的看著周掌櫃,「這藥我不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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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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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44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十七章 不欺
周掌櫃一時間有點傻眼。
怎麼說了這麼多,還是繞回他最不能要的結果了?
眼前的小姑娘還是那樣怯弱的站著,但看在周掌櫃眼裡卻有點不一樣了。
方才的對話暫態又在他腦子裡過了一遍,這一下,周掌櫃恍然明白了,莫非自己一開始就一個圈套套住了?
這顧十八娘第一次說不賣藥,就開始試探自己了,繼而兩次提起小泉哥,逼著自己說沒看到藥,緊接著她又拋出第二次試探,說自己的藥全是遠志筒,自己再一次認了,只怕這時候這小娘子就終於肯定了,她的藥是賣出去了,所以她就敢說什麼就是什麼麼,想什麼要什麼……
真是真是……這是什麼世道,怎麼一個讀書人家的小姑娘也如此狡詐!真是太過分了!
「顧小娘子,先前下人不敬的事,老夫已經賠了不是,也說了是個誤會,」周掌櫃忍住心裡的火氣,瞇著眼沉聲說道,「俗話說做人做事不能太絕,凡事留三分,日後好相見不是?」
瞧著這裡面氣氛不對,圍觀的人低聲交談起來,不太明白怎麼方才還好好的,怎麼一句話兩個人好像都惱了。
「周掌櫃,這話說的我就不懂了。」顧十八娘淺淺一笑,「你買我賣,各自情願,俗話說買賣不成情義在,你我不過是價錢談不來,難不成就要為此傷了和氣不成?怎麼?周掌櫃的意思是我若今日不按你的價錢將草藥賣與你,咱們就成了仇人不成?」
說著她苦笑一下,「如是這樣,我賣與你就是了。」
此話一出,圍在門口的人就譁然一片。
周掌櫃一口氣憋在喉嚨,咽不下也吐不出,看著顧十八娘竟然說不出話來。
他被她套出了遠志筒的真實價格,又被她識破了藥已經被賣出…….
「我的藥是我親手做的,是我從家裡一古本藥書中找到的淨制法子,我雖然不敢說世間良品,但也敢說在這仙人縣別無第二家能做成我這樣的……」顧十八娘緩緩一笑,面上帶著幾分自信,「……周掌櫃,我想賣個好價錢,莫非就是不厚道?」
周掌櫃一口氣吐了出來,身形不由晃了晃,這姑娘的意思就是提醒自己別想隨便弄遠志筒來糊弄,她的藥獨一無二……
我呸……周掌櫃經營藥鋪半生,還是頭一次被一個小姑娘噎的無話可說。
他真想立刻派人去給彭一針把藥要回來,然後砸在這顧家小娘子的臉上。
但是,對方是彭一針啊……那廝平生最大興趣就是跟自己對著幹,若是知道自己必須要回這些藥,他極有可能獅子大開口,指不定用什麼古怪的條件來刁難自己。
罷了罷了,今日算是倒楣,趕巧了遇到的兩個都是不能得罪的,那就只有得罪自己了。
周掌櫃歎了口氣,恢復笑臉,一面有些嗔怪的看著顧十八娘,道:「你看你這孩子,說的什麼話!俗話說親兄弟還明算帳呢,我怎麼會惱你?這樣吧……」
他撚須想了想,轉身對後面已經傻了眼一個小夥計道:「去,賬上支三百錢。」
小夥計眨著眼沒反應過來,腦子裡還在愣愣的算帳,一斤十五文,不是說這次有十斤,這三百文是怎麼算出來了的?
「發什麼呆!」周掌櫃瞪了那夥計一眼,呵斥道。
小夥計這才撒腳後堂去了,不多時就拿了一串錢過來,顧十八娘接了,沖周掌櫃笑道:「周掌櫃的價錢果然公道,童叟不欺。」
公道和不欺上加重了語氣,周掌櫃自然聽得出她的嘲諷,卻只是一笑。
且不與你爭著口頭閒氣!小丫頭咱們走著瞧。
「顧小娘子,走好。」他有些森然的笑道,「你年紀小,走路還是要穩一些,莫要跌了腳。」
顧十八娘聞言回頭,忽的哈哈一笑。
這一次她終於服從心意大笑出聲,威脅我?顧十八娘看著周掌櫃,她的笑意就有些蕭然。
如果我連你一個小小的藥鋪掌櫃的威脅都害怕,我這重生還有何意義,還談什麼保護親人,改變命運?
顧氏族眾也好,沈家也好,哪一個站出來都比你這小小的商戶高的多,在他們面前,你周掌櫃就是個螻蟻。
我顧十八娘是要面對的那樣的敵人,敵人尚未見,先怕了你這螻蟻,生還有何意?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不過還真要多謝他,要不是他,顧十八娘也不會知道自己的藥能有銷路,讓她知道,自己果真能靠自己掙口飯吃!
靠自己掙飯吃,為什麼要對看不起自己的人低聲下氣?如果是前世懵懂的自己,又為了日後的生機,咽下一口也不是什麼壞事。
但現在不行!如今的她絕對不能咽下這口氣!在她明明知道這周掌櫃如何看待自己的時候。
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如果今日自己退讓一步,那就是認輸,在這周掌櫃面前永遠都矮三分!
就如同前世的自己,時時刻刻都在退讓,直到退無可退。
今天她就是要逼著自己邁出這一步,邁出永不退讓的第一步,她倒要看看,不退讓命運又待如何!
看到她突然毫無女子禮儀的大笑,周掌櫃微微一怔。
「還要謝周掌櫃識貨,若不是周掌櫃,我的藥再好也不過是陋巷無人知曉。」顧十八娘收了大笑,又恢復那淺淺的微笑。
說著話,她晃了晃手裡的錢,她這時已經走到門外,圍觀的尚未散去的人看到了,又是驚訝又是羨慕。
「這麼多錢?」大家紛紛說道。
看來顧小娘子的藥不僅不是假的,還是上好的良品,要不然周掌櫃怎麼會給她這麼多錢?
人群亂哄哄的散開了,藥鋪裡暫態安靜下來,坐堂大夫保持假寐,小夥計低著頭安靜的數指頭玩。
周掌櫃站在原地,面色陰晴不定,忽的抬手捶在桌面上,發出砰的一聲。
「吆,周掌櫃的,好大的火氣。」有人在外笑哈哈的說道。
周掌櫃眯起眼看著來人,不鹹不淡的道:「張大老爺啊,哪裡不舒服啊?」
胖乎乎的一笑三個下巴的張大戶聞言也不惱,周掌櫃火氣越大,他也就越覺得高興。
「我看是周掌櫃心裡不舒服吧?」他哈哈笑道,說罷不顧周掌櫃面色不悅,伸手搭上肩膀,「來來,咱們屋子坐,讓老弟來給你把把脈,治治病……」
周掌櫃被人拉著進屋的時候,走在路上的顧十八娘也被人攔住了。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十八章 定約
「小姑娘,挺厲害的嘛。」彭一針抱著膀子,擠眉弄眼的說道,如果不是肩上挎著一個藥箱,赫然就是一個街頭惡霸。
顧十八娘看著他沒有說話,就從這一句話,她已經猜到眼前這個人方才一定是圍觀者之一,並且是個很聰明的圍觀者,看出來她對周掌櫃的那些小心思。
不過他不像別的圍觀者看完熱鬧一笑而散,反而跳出來貌似想要跟自己打招呼,是什麼目的顧十八娘就猜不出來了。
以不變應萬變,她沒有驚訝也沒有驚慌,只是小心的將袖子攏了攏,剛得到的錢還沒捂熱呢。
「你那幾個錢我老彭可不看在眼裡。」彭一針哈哈笑道,覺得此時的小姑娘的表現才像個小姑娘,他摸了摸鼻子,轉了轉眼珠,做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只不過他的面容實在不適合做這種表情,看上去要多古怪就多古怪。
「小姑娘……」他笑眯眯的說道,「叔叔還能給你錢呢……」
顧十八娘乾脆繞過他。
「哎,哎。」彭一針沒有跟小女孩打交道的經驗,忙站起身喚她。
看那姑娘腳步沒停,反而加快了。
「顧小娘子,我要買你的藥材。」他忙大聲說道。
早這麼明白的說話不就好了,顧十八娘站住腳轉過身來。
「我現在沒有了。」她說道。
彭一針見她肯和自己說話了,鬆了口氣,「不急不急,以後總會有的。」
顧十八娘聞言不由一笑,「不知道先生貴店在哪裡?」
沒想到在周掌櫃門前的效果這麼好,這麼快就有生意上門了。
「河中縣,瓦市東頭第四間,你打聽彭一針就知道了。」彭一針頗有些自豪的拍了拍胸脯。
「彭一針?哦……」顧十八娘念了兩邊,這名字應該是外號吧。
「……嘿嘿這是人送的諢名……咳…」彭一針忍不住顯擺一下,「人都說俺好針灸,一針能讓閻王退避三舍……嘿嘿,都是鄉親們厚愛,其實……」
看著這個歲數不小的大男人在自誇還是謙虛裡搖擺,顧十八娘忍不住笑了。
大夫們講究的是沉穩自重,這樣求醫的人才覺得可以信賴,像他這樣一個街霸路匪粗糙的男人,也不知道當這個大夫能不能吃飽肚子。
「好,彭一針……我記下了……不知道先生都要收什麼樣的藥……彭?彭一針?」她笑了笑,打斷他的話說道,話說到一半,腦子裡突然閃過一道亮光。
這個名字好熟悉!
彭一針沒注意她的異樣,聽見問,便哈哈一笑,大蒲扇手一揮,「只要是藥材我都要,小娘子儘管送來就是……」
「你是彭一針!」顧十八娘聲音陡然拔高,她不由邁近一步,抬眼怔怔看著面前的男人。
彭一針知道自己很有名,雖然如今尚只局限河中縣,但他相信遲早自己會譽滿天下的,瞧,眼前這個小姑娘終於反應過來了,一副如雷貫耳的模樣。
「正是在下,呵呵呵……」他有心謙虛的說幾句文縐縐的話,但抑制不住得意的笑起來。
「你就是彭一針……」顧十八娘看著他,喃喃道,搖了搖頭,「不可能……」
十年後,神醫彭一針名震天下,多少世家大族重金請他,大周皇室也有心納其入太醫院,更重要是,這個彭一針,是沈安林的貴人!就是他治好了沈安林殘廢的雙腿,這才讓他得以馳騁戰場,立下戰功,伸手得到撫遠公的爵位,也得以伸腳踢了她。
據說神醫彭一針出行非馬車不走,最愛一身儒雅白袍,作為深宅婦人的顧十八娘無緣得見其真容,她生病了還夠不上請動神醫的資格。
但眼前這個男人哪有半點神醫的樣子?邋裡邋遢,身上帶著明顯的走江湖的味道。
顧十八娘的目光落在他身後的藥箱上,竟然掛著一個小鈴鐺,也許他還真的是走江湖的鈴醫。
看著她滿眼的懷疑,彭一針覺得很丟面子。
「我敢保證,這四鄰八縣,就我一個叫彭一針的,也許別的地方還有叫劉一針楊一針什麼的,但彭一針……」彭一針將胸脯拍的啪啪響,「就我一個!」
「真的是你?你就是神醫彭一針?」顧十八娘喃喃道,她突然有些後悔,當時真應該尋個機會見著神醫一面。
後悔,她苦笑一下,後悔的事多了。
「哎,小娘子?」彭一針看著眼前有些失神的小姑娘,不由暗自揣測她不會是有什麼毛病吧?但看方才把周掌櫃治的啞巴吃黃連,又覺得不會,要不用針給她紮一紮?
正胡思亂想,看這小姑娘神色又恢復如常,或者說,比方才還要精神,那一雙杏眼,格外的明亮,就如同看到食物的野獸……
彭一針不由哆嗦一下,這叫什麼什麼聯想?
不管他是不是十年後的神醫,就憑他叫彭一針,顧十八娘覺得自己不能錯過他,這是上天送給她的機會,復仇的機會。
沈安林,你要是沒了腿腳,我看你還怎麼行軍征戰,還怎麼奪得撫遠公的爵位,還怎麼功成名就,還怎麼喜新厭舊休妻。
「彭先生,久仰你的大名,你能收我的藥,是小女的榮幸……」顧十八娘瞬間展顏而笑,低頭施禮。
「哈哈,小娘子客氣了,你的藥做的真不錯,能收到這麼好的藥,才是我老彭的幸運呢。」彭一針哈哈笑道。
顧十八娘淡然一笑,眼中閃過幾分警惕,這話哄小孩子吧?
「那就說好了,你採好了藥,就送到河中縣來,價錢好商量,我老彭至少敢保證不會想那傢伙一般黑心……」彭一針笑道一面沖周掌櫃的藥鋪擺了擺頭,「不過就是讓小娘子你多走些路……」
「無妨。」顧十八娘笑道,想了想又帶著幾分感激道,「還是要多謝彭大夫你……」
餘下的話她沒有說,但彭一針聽的很明白。
鬧了這一出,明眼人都知道周掌櫃是絕對不會再收顧十八娘的藥,甚至還可能在別人收她藥的時候下絆子,對於這個時候主動要求收她藥的人,那無疑不給周掌櫃面子,對顧十八娘雪中送炭的大好人,絕對值得她顧十八娘心存感激。
「好說好說,是顧小娘子的藥好嘛,不缺銷路的。」聽了她這謝話,彭一針似乎鬆了口氣,難掩笑意的咧嘴說道,他說著話,打開藥箱,讓顧十八娘看。
原來是他買了自己的遠志,顧十八娘恍然,彭一針沒有再多說,又說了遍自己的地址,便告辭而去。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顧十八娘若有所思,這個人到底有什麼打算目的?不過,不管他什麼目的,只要他叫彭一針,自己就跟他一定要打交道。
不管他為了什麼,我是為了沈安林!
顧十八娘深吸一口氣,目光堅定,既然上天給了她這個機會,她為什麼要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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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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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44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十九章 雙喜
看到顧十八娘拿回來幾百文錢,曹氏嚇了一跳,顧十八娘簡單講了事情的原委,曹氏聽了半晌沒有說話。
「十八娘,你這孩子……」許久,曹氏才歎了口氣道,伸手撫著顧十八娘的頭欲言又止,心裡也有些奇怪,這孩子怎麼脾氣突然這樣倔強咄咄逼人起來?
顧十八娘知道她的意思是自己該忍一忍,不應該一下子得罪死了周掌櫃,為了這幾百文錢斷了以後的生計。
「娘,我今日忍下這口氣,日後就得忍無數的氣,周掌櫃這種人,就是一個欺軟怕硬的小人,對這種小人,還就不能順著他,我就是讓他知道,我知道他心裡的小九九,我也不怕他。」顧十八娘說道。
「十八娘,咱們……被人看不起是不可避免的,你總不能……」曹氏歎氣苦笑一下。
顧十八娘緊緊抿住嘴,「看不起可以,但這不是他們能指著我們的臉當面辱罵的理由!」
她的手攥了攥,「娘,你別擔心,不就是一個買賣不成,周掌櫃做不成的買賣多了去了,對於生意人來說,這是常事,他不至於就此跟我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最多,大家不再打交道而已,這對他沒什麼損失,對我呢,原本是有些算是,但現在也不算什麼……」
她笑著將彭一針的事講了。
「這位彭一針我倒是知道…」曹氏說道,「你爹爹早幾年受風總是胳膊疼,就是請了他……」
「爹爹找過他看病?」顧十八娘很驚訝,她可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沒印象也是正常的,以前的她每日就是渾渾噩噩的過日子,就像個木頭人,哪裡有什麼印象。
「不是他。」曹氏笑了,「是他父親,聽你說的年紀,如今的彭一針已經由他接手了。」
原來這彭一針是個招牌,顧十八娘恍然,又有些想笑,她想也許彭一針家的藥堂上掛的名字也就是彭一針三個字。
「這家人倒是和善。」曹氏稍稍放心。
顧十八娘也點點頭,「那我上山去了,多採些藥,好早日送過去。」
曹氏點點頭,心疼的為女兒抿了抿垂下的髮絲。
挖了半簍子遠志,並一些防風,顧十八娘坐在山石上,微微皺著眉頭,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背簍,心裡有了一個模糊的念頭。
她是不是將要以採藥或者說賣藥材為生?至少目前,他們沒有別的謀生手段,顧海還要面臨三次考試才能出頭,而這三次考試將要持續多長時間,卻是沒人說得准,有人三年內一氣呵成,也有人終其一生蹉跎半生,例如她的父親。
單憑現在的粗糙技藝,她們的生活依舊沒有保證,顧十八娘抿了抿嘴,她畢竟是半路認得藥材,又很快丟下了,要真的依靠這個手藝求生,她需要學習,她現在認得藥材不多,會炮製的則更少。
「找些書看就好了,最好的是沈家的那本書……」她喃喃自語。
「妹妹,」顧海的聲音在後想起來。
顧十八娘轉過頭,看著顧海大步跑過來,不知道是跑的急的緣故還是別的,臉紅彤彤的。
「你要看什麼書?」他接過她的話問道,臉上有些自責,自己妹妹喜歡看書,「家裡的書賣了不少……」
顧十八娘搖搖頭,現在他們不是有閒錢可以買書的人家,「我想起一本以前看過的藥材書,沒什麼……哥哥,有什麼喜事?」
她端詳著顧海,看到他嘴角眉梢的喜氣,這種掩藏不住的笑意已經很久沒有在這少年臉上看到過,那世裡自從父親病故,這少年就背負了不和年齡的壓力,再也沒有同齡人有的生機活力,直到死去。
顧海聞言笑意在嘴邊蕩開,「今天,先生讓我進明堂了。」
顧十八娘聞言大喜,「真的?」
大周朝的學堂,一般都設三等,分別是蒙啟明三等,蒙是幼兒初學,啟則是顧海這樣學過一段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未參加過縣試的學子,而明則是參加過縣試的未中以及中了等待府試的學子們,當然其中也包含先生遴選出來的認為可以進一步接受自己學問的學子,學子們都以此為榮,更何況顧海將要面臨縣試,這個時候進明堂,實在是大喜之事。
「哥哥……」顧十八娘不由喜極而泣,緊緊握住了顧海的手。
顧海也忍不住眼圈發紅,撫著妹妹的頭,「只是,以後功課多了,幫妹妹採藥的時間就少了……讓妹妹和母親受累了……」
「你說這什麼話!」顧十八娘抹去眼淚,「哥哥辛苦讀書,還不是為了娘和我。」
只有讀書入仕才能過上好日子,讓那些人不再瞧不起他們,讓娘和妹妹過上族親裡那些夫人小姐們那樣的日子,不,比顧家族親那些人更好的日子。
顧海攥緊了拳頭,對著妹妹堅定的點頭一笑。
「走,這大喜事,快去告訴娘去。」顧十八娘抓起背簍,拉著顧海往山下跑。
路過學堂,還沒到吃晚飯的點,一些寄宿的學子們走出學堂四散而行,或溫書或說笑,在這些人中,一個年輕的學子單獨佇立在一從碧竹下,顯得格外不合群。
「那是蔡學兄。」顧海看到了,不由放慢了腳步。
上一次多虧他遞話,才讓顧海經過了先生的考驗,顧十八娘也停了下來。
「我們去謝謝他。」她提議道。
對於這個蔡學兄,顧海也很敬仰,尤其是以後就跟他一同讀書,心裡有些欣喜。
於是兄妹二人整了整衣衫走近他。
「蔡學兄。」
蔡文正望著搖曳的竹葉不知道在想什麼,很少有人這樣主動來給他打招呼,有些意外的轉過身,看到面前的兄妹二人。
「恩。」他淡淡的應了聲。
「上次的事,多謝蔡學兄。」顧海說道,一面和顧十八娘施禮。
蔡文神色依舊,淡淡道:「舉手之勞,不敢受謝。」
顧海再一次施禮,正要告辭,卻見顧十八娘神色古怪的盯著蔡文的臉。
蔡文也察覺到這目光,面上微微有些不自在,但沒有說話。
作為一個男子,他並不注重外貌,照鏡子也不過是整理衣衫,從沒注意過自己的相貌,但從身旁的侍女們以及偶爾遇到的閨閣小姐們躲躲閃閃竊竊私語的態度裡,也知道自己長的應該稱得上不錯。
不過還真沒那個姑娘這麼直白的盯著自己看。
顧海心內有些詫異,自己的妹妹不是這樣失禮的人,才要伸手悄悄拉一下她的衣角,就見顧十八娘忽的跨上前一步,站在蔡文身前。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二十章 捉蠍
大周朝雖然秉承唐風,男女之間大防不是那麼苛刻,但青年男女這樣近距離接觸還是很讓人詬病的。
蔡文眉頭一皺,顧海張嘴未出聲之時,顧十八娘已經抬起右手在蔡文脖子處一探。
「啊……」顧海看清她手中之物,不由驚呼出聲,「十八娘,快扔……」
顧十八娘手裡捏著一隻大蠍子,此時蠍腳四動,蠍尾顫顫。
蔡文面色閃過一絲驚怒,下意識的就四周環視一眼。
「十八娘……」顧海看著十八娘捏著蠍子不動,抬手就要將蠍子打開,但又怕蟄傷她的手,被蠍子蟄到,那可不是一般的疼,甚至能要人命,何況顧十八娘本就身子怯弱,又大病初愈,顧海抬著手左右為難,幾乎要哭出來。
「沒事,沒事。」顧十八娘稍微回過神,覺得心怦怦跳的厲害。
方才一眼看到蔡文的衣領上爬上一隻蠍子,她屏住了呼吸,腦子一片空白,卻單單想起前世在沈家藥鋪,一個居心不良的小夥計用蠍子來嚇她,那個和藹的老師傅則安慰她。
「別怕,蠍子靠的就是蠍尾,你這樣,捏住蠍尾,它們就一點也不嚇人了。」老師傅笑呵呵的給她做示範。
這一刻,顧十八娘的腦子裡清晰的出現老師傅的手,她鬼使神差的就按著做了,沒想到真的成了。
看著在手裡亂晃的蠍子,顧十八娘也嚇壞了,手死死捏著蠍子不放,不是膽子大,而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扔。
「十八娘……」顧海臉色發白的看著她,一咬牙伸手就要去抓蠍尾。
蠍子蟄到自己,就不會蟄到妹妹了。
「別碰!」蔡文斷喝道。
顧十八娘也嚇了一跳,後退一步,躲開了顧海的手。
蔡文的臉色沉沉,看著那蠍子,再一次囑咐道:「別鬆手扔,會蜇到。」
顧十八娘此時捏住了蠍尾,如果隨意一放手,只怕沒有蠍尾的動作快。
這可怎麼辦?顧海臉色漲紅,揚起手道:「不怕,蜇就蜇我一下……」
蔡文抬手止住他。
「那是我妹妹!」顧海倔脾氣上來了,瞪眼喝道,還好他沒有將那句都是你這個倒楣鬼惹得麻煩說出來,但臉上的意思也差不多。
蔡文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伸手解下腰裡掛著的一個香袋,在他們兄妹二人還沒反應過來時,將袋子口快速的罩住了蠍尾,「鬆手。」
伴著他的聲音,顧十八娘暫態鬆開了手,蠍子陷落香袋中,蠕動連連,無奈被布袋格擋無用武之地。
大家都鬆了口氣。
「放地上,我踩死它。」顧海說道。
蔡文搖了搖頭沒有動。
「這東西你留著……」顧海不解的指著他手裡拎著的香袋說道。
顧十八娘卻在這時拉了拉他的衣袖,阻止了他再說話。
「蠍子也是一味藥材,很值錢的哦。」她笑嘻嘻的說道。
顧海哭笑不得,看著妹妹發白的小臉,又是擔憂又是後怕,丟開了蔡文的蠍子不再理會。
「多謝。」蔡文沖顧十八娘說道。
「舉手之勞,蔡公子無須多禮。」顧十八娘忙還禮。
這還真是舉手之勞,蔡文聞言嘴邊不由浮現一絲笑意,笑意瞬間便散去,抬起頭又是淡無表情。
「蔡學兄,這裡蔭潮,蛇蟲較多,你還是別在此久留。」顧海心有餘悸的提醒道。
蔡文點點頭,說聲多謝,卻並沒有走開。
鬧了這一出,顧海也沒心情再與他攀談,拉著十八娘告辭。
看著這兄妹倆走開,蔡文淡無表情的面上浮現一絲怒意。
「是誰?」他突然開口說話。
「屬下無能……」空氣裡突然冒出一個聲音,伴著這個聲音,竹叢裡閃出一個人。
蔡文看著眼前人,陰沉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詫。
這麼說,他也沒看到是誰下的手?竟然派出這樣的高手?
這麼說自己現在活著對別人的威脅更大了……
少年的臉上竟然浮現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他的視線投向遠方,那兄妹倆的正回頭看過來。
這一次真是萬幸!
「你去吧。」他將手裡裝著蠍子的布袋扔出去。
「是。」面前人頭也不抬伸手準確的接住香袋,一眨眼間人就不見了,似乎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顧海和顧十八娘走出好遠,才開口交談。
「十八娘,下次可別這麼樣了!」走開幾步後,他才帶著幾分責備說道。
顧十八娘已經恢復平靜了,笑著應了。
「哎,對了,你方才怎麼好運氣抓著,蠍子沒蟄你?」顧海畢竟是男孩子,對這種冒險的遊戲很感興趣,好奇的問道。
顧十八娘笑了,伸出手給他做示範。
「又是從書上看來得?」顧海跟她學了幾下,笑道,「就你看的古怪書多。」
「我又不用考試,自然要多讀些古怪的書,才有趣。」顧十八娘笑道。
兄妹二人說著話,又回頭看了眼,見蔡文還在竹叢下站著,只是身旁多了一個人說話。
好好的怎麼會有蠍子爬到他身上?
兄妹二人不由對視一眼,卻在對方眼裡都看到疑惑。
「哥哥……」顧十八娘開口道。
「沒事,」顧海打斷她,笑道,「蔡學兄為人……恩……就是……得罪了不少人,准是那些頑皮的捉弄他……」
顧十八娘想起前世哥哥到了族學裡,經常被人在後背貼了烏龜的紙條回來,相比于那個,蔡文遇到的這個捉弄可真是更厲害,這要是蜇一下,得有他受罪的。
也不知道將人怎麼得罪了,人家要這樣整他,顧十八娘忍不住再回頭看了眼,蔡文和那個人已經走開不見了,空地上只有竹叢隨風搖曳。
「哥哥,這個蔡學兄是哪裡人?」她好奇的問。
看他的打扮氣度,不會跟前世裡的他們一般是寄人籬下的落魄子弟吧?
「說是萬全縣來的,我也不太清楚。」顧海隨口答道,「..學問很好,脾氣也很……」
他嘻嘻笑了笑,作為一個讀書人,不應該在背後論人是非。
「……學問好的人,總多少有點脾氣。」顧海笑道,帶著幾分俏皮吐了吐舌頭。
學問很好?好像十年後沒出個叫蔡文的狀元。
「哥哥以後學問好了,還是不要有脾氣的好,妹妹我可不想整天跟著你幫你捉蠍子……」顧十八娘掩嘴笑,丟開不再想。
顧海也哈哈笑了,刮了刮她的鼻子,不管怎麼說,今天真值得高興。
回到家聽到他進了明堂,曹氏喜極而泣,拉著顧海在父親的牌位前上香。
「娘,這不值得什麼,以後還有更高興的事。」顧海說道,在父親牌位前叩頭。
「恩,好,你們都是好孩子。」曹氏一手拉著一個孩子,哽咽道,說著又展開笑顏,「娘給你做蓮花肉餅,今日咱們雙喜臨門……」
「娘,還有哪一喜?」顧海好奇的問。
曹氏便講了顧十八娘跟周掌櫃以及彭一針的事,「你妹妹的藥有了銷路,也不枉她這些日子的辛勞。」
顧海聽了卻是沉默一刻,看著母親和顧十八娘欲言又止。
「怎麼了?」顧十八娘看出他的異樣,忙問道。
「我在想,這個彭一針是不是跟周掌櫃有過節?」顧海說道。
顧十八娘有些意外的看著他,自己這個哥哥雖然讀了不少書,但內裡的性子卻是個愣頭青,要不然前世裡也不會因為幾個族親孩子們的嘲諷就憤然不去讀書,也不會在母親受到侮辱時不管不顧的一頭撞進人家設好的陷阱,不僅大仇未報,反而將自己搭了進去。
「他怎麼會那麼好心收妹妹的藥?」顧海接著說道,濃濃的眉頭簇起。
「你妹妹的藥好啊,再說他原本就賣了……」曹氏笑道,撫了撫兒子的眉頭,「你想太多了,咱們孤兒寡母的什麼都沒有,人家沒得算計咱們……」
「妹妹的藥……」顧海皺眉道,哪有那麼好?才做了幾天而已,就值得人冒著得罪周掌櫃的後果來收?
「娘,如今正是說咱們孤兒寡母,又沒有親族相護,正要提防人算計咱們。」他正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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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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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45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二十一章 送藥
曹氏聞言欣慰的笑了,拍了拍兒子女兒的肩頭,「我兒真是長大了……好,娘知道,彭一針必定是跟周掌櫃有過節,要不然也不會這個時候站出來收十八娘的藥,這是打周掌櫃的臉……十八娘,你且記著本份,咱們就是賣藥,莫要被他當槍用。」
顧海見娘心裡明白,松了口氣,也跟著囑咐妹妹。
「你日常在家不出門,不知道這人心的險惡……」他認真的說道,說著臉上又浮現深深的自責,「都是哥哥沒用……一個男兒家卻要靠娘和妹妹來養家……」
顧十八娘含笑看著他,自己這個哥哥心裡明白知道人心險惡,但他不知道,哪怕那彭一針蛇蠍一樣的心腸,她這一次也要去闖一闖。
「我知道了。」她點了點頭,搖著哥哥的胳膊,嗔怪道:「哥哥又說這個了……」一面看著曹氏繃起小臉道,「娘,你瞧,哥哥瞧不起咱們婦人家呢……」
「是,海哥兒瞧不起咱們,今晚的蓮花肉餅就不給他吃。」曹氏笑著說道。
顧海嘿嘿笑了,自去劈柴。
顧十八娘更有些意外,怔怔的看著娘,娘也會說打趣的話?印象裡她只是一個被生活重壓滿面苦悶的婦人。
「還瞧什麼?」曹氏笑道,刮了下女兒的鼻頭,「我去做飯,你打些水來。」
母親能夠苦中作樂,哥哥心思粗中有細,一切都與她印象中的不同了,顧十八娘有些發怔,但很快她就釋然,自己不是也不一樣了。
這不正是她想要的結果,這一次,一切都將不一樣了。
三天之後,顧十八娘又準備了十斤的遠志,外加一些防風,河中縣雖然離得不遠,但走路也是要走一段,曹氏不放心她一個人去,借了一輛獨輪車,非要推著她去。
「娘,不如推著柴去。」顧十八娘怎麼肯,看到牆角的乾柴,忙笑道。
柴依舊賣不出去,河中縣比仙人縣要大一些,並且有個更大的瓦市,據說趕上三月初一後土奶奶廟會,七八個府城的人都會過來。
曹氏也想到了,忙笑著將柴放到車上,堆得高高的搖搖晃晃。
「只是,你就要走路了。」曹氏有些心疼女兒,遲疑道,「不如還是算了。」
顧十八娘想笑,又有幾分哀傷,母親的關懷是這天下最無私的關懷,不求任何回報的關懷。
「娘,我能走。」她將藥材也裝了上去,鎖上門,幫娘扶著車,咯吱咯吱的走出了巷子。
通往河中縣的路還算可以,母女倆走走停停,半日就到了河中縣城,曹氏來過這裡,還有印象,也省了打聽直奔瓦市彭一針的藥堂。
這是一間不大不小的門面,果真掛著彭一針三個大字的門匾。
裡面只有一個小夥計,看到她們在門外探頭,忙主動說話。
「請問彭大夫在不在?」曹氏問道。
「彭大夫出診去了……」小夥計打量她們,見推著柴火風塵僕僕顯然是遠路來的,「大嬸你們問診先進來坐等等……」
「娘,那咱們先去瓦市賣了柴吧。」顧十八娘說道。
路程遠能早辦一件事就省一點時間,曹氏點點頭,謝過小夥計推著車帶路往瓦市去。
顧十八娘還是頭一次來河中縣城,這裡的瓦市果然比仙人縣大得多,街面上門市多擺攤的也多,而且劃分出了不同貨物區。
顧十八娘跟著曹氏一路走到賣柴的地方,因為接近中午交易已經進行的差不多了,賣柴的人倒不是很多,她們才卸下車,就有兩三個人過來問,很快就商定了一個價格賣了出去。
「多謝多謝。」曹氏含笑說道。
買柴人穿的雖然不是多麼名貴,但整潔乾淨,面色也不像大多數人那樣的菜色。
「咦小娘子還賣草藥?」他看到擺在顧十八娘腳下的那筐藥材,不由好奇的說道,「賣藥材的都在西邊……」
接過他手裡遞來的錢,顧十八娘笑道:「這是已經有人買了的……」
那人哦了聲拿著柴走了,曹氏小心的將錢放起來,掩不住滿面歡喜,雖然多走了些路,但這價格可比在仙人縣賣的多了一半。
「以後你來賣藥,娘來賣柴,倆不耽誤。」曹氏笑道。
顧十八娘也很高興,跟著曹氏往外走想起方才那人說的賣藥的地方,不由有些好奇。時候也到中午了,母女倆尋個蔭涼吃乾糧。
「娘,我去西邊賣藥的地方看看。」顧十八娘拿著餅子說道。
曹氏點點頭,囑咐她幾句小心,沒有阻攔,顧十八娘遲疑了一下,將裝了藥的木筐抓了起來。
「十八娘……」曹氏皺眉喚住她,「不可朝秦暮楚。」
顧十八娘回頭笑了笑,說我知道,她不是想要尋高價把藥材賣出去,而是想要打聽打聽行情,既然以後決定做這一行,瞭解必要的行情才能不處於被動。
一走到西邊,就聞到空氣裡的藥香味,一條街擺著大大小小的攤位十幾個,來來往往討價還價人聲嘈雜。
顧十八娘一路看過去,見大多數都是未經炮製的生藥材,像她這樣的淨遠志雖然也有,但很少,只有在幾個大一些的攤位上才有。
「小娘子,要點什麼?」有人招呼她,目光已經落到她的木筐上,「遠志……小娘子,你的遠志是賣的?」
顧十八娘點了點頭,將木筐遞了過去,「大叔,這遠志多少錢?」
那中年男人接過木筐,漫不經心的扒拉一下,「咦?是遠志筒……」他的神色專注了幾分,「小娘子,這是你……」
他打量眼前這個小姑娘,身材瘦弱,年紀不大。
「……是你家裡自己做的?」他問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跟大家相信年長的中醫一樣,淨制藥材大家也不太看重年輕人做的。
「嗯,不錯……」他贊許的點點頭,正要說價格,就聽前面攤位人亂跑。
「……董老爺來賣藥了……」
那人聽了一拍腿,「這次走運了!大中午人少的時候趕上董老爺出藥……」
說著話便也顧不得眼前的生意了,吩咐小夥計一聲照看攤子,撒腳就跟著人群跑,人群很快聚集在街口。
「這是做什麼?」顧十八娘好奇的問道。
小夥計也踮著腳往街口看,聽見問便道:「董老爺來賣藥了……」
「董老爺?」顧十八娘想道,是個大客戶吧?大家都要去讓他來買自己的藥,不過,自己聽的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小哥,你說董老爺來買藥?」
小夥計嗤了聲,一副看鄉下人的神情,「你不知道董老爺是誰?」
我為什麼要知道?顧十八娘心道,搖了搖頭。
「董老爺是咱們這有名的炮製師傅,他老人家出的藥,那可是一等一的好……買藥?他哪裡用得著買藥,是賣藥……按理董老爺根本就不用來集市散賣,但董老爺說了,他是在這裡出身,不敢忘本,每個月都不定期來這裡賣……嘖嘖……不知道大叔這次運氣好不好能不能搶到……」小夥計說道。
說著話攤主垂頭喪氣的回來了,一臉的不高興,「還沒擠進去呢,又被搶光了……」
這麼搶手?顧十八娘很是驚訝,就跟人家的藥材不要錢似的,還搶……
「這次是什麼?多少價?」小夥計問道。
「遠志……一兩銀子……」攤主答道,一臉的遺憾。
「一兩銀子……一斤?」顧十八娘失態的張大嘴。
攤主看了她一眼,知道這個姑娘不是藥行裡的常客,笑道:「一兩銀子怎麼了?二兩銀子還有人要呢,不過是沒了罷了。」
一兩銀子一斤……這是搶錢呢!顧十八娘只覺得心撲通撲通的跳,她不由咽了口口水。
「大叔,我這遠志也很好……能賣多少錢?」她不由問道。
攤主哈哈大笑,看了眼木筐,「怎麼?小娘子也想賣一兩銀子一斤?」
這話引得隔壁幾個攤位的人都看過來,見是一個年輕的小娘子,都跟著笑起來。
「小娘子……你這個我給你按十五文一斤就是高價了,一兩銀子卻是不要想了。」攤主笑道。
十五文,恩,跟周掌櫃上次說的一比,應該就是目前的行情了。
顧十八娘自然沒想賣,臉上帶著幾分遺憾說太少了,接過木筐告辭。
「十五文還少?」攤主沒想到會被拒絕,他遲疑一下,「那這樣吧,給你個高價,十八文……」
這麼看來價格還真漲……
顧十八娘心內有些雀躍,淨制過的藥材就是好,不過她原本就沒想賣,聞言只是笑了笑,低著頭接著走。
那攤主見這價格竟然沒打動她,很是意外,哎哎的喚了兩聲,笑道,「小娘子真的想要一兩銀子一斤啊?」
不理會身後的轟然笑聲,顧十八娘拎著藥筐走出藥市,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很激動,一兩銀子一斤,天呀,藥材原來也能這樣賣。
她會不會有這麼一天?她的藥材也被人搶著買?競拍著買?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二十二章 論藥
等曹氏和顧十八娘再回到彭一針的藥鋪,彭一針已經等在這裡。
「小大姐兒,我們這裡的瓦市如何?」他哈哈笑道。
「比我們縣好。」顧十八娘由衷的稱讚,一面意味深長的道,「東西都很好賣……」
彭一針明白她的意思爽朗大笑,也意有所指的道:「那以後就要小娘子多照顧我們這裡的生意嘍。」
話畢兩人皆是一笑。
「十斤遠志筒,二十文一斤,這是二百文,」彭一針痛快的算了賬,將錢遞給曹氏,「大娘子你收好。」
曹氏和顧十八娘道謝,因為路途遠也不敢再多留便告辭起身。
「對了彭先生,藥市上人提到董老爺,董老爺是什麼人?」顧十八娘臨出門有些好奇的問了句。
「董老爺今個賣藥去了?」彭一針問道,卻並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一笑,「小娘子你說我們這些大夫們最怕什麼?」
當大夫的最怕什麼?這問題很簡單,最怕遇到疑難雜症不會治,或者治不好病唄。
彭一針聽了她的回答,搖了搖頭道:「疑難雜症咱不怕,自從當年神農氏敢為天下人嘗百草,咱們這做大夫最不怕的就是沒見過的病症,別說不怕還巴不得見呢,見了就敢上去嘗一口……」
雖然不知道他內心有何打算,但這個彭一針表現出來的說話動作倒是豪爽有趣,顧十八娘不由抿嘴笑了,就連曹氏也忍俊不已。
「哦,那怕什麼?最怕人罵自己是庸醫吧?」曹氏也忍不住問道。
「意思差不多……不過,咱們最怕的是不是自己的原因而被人罵做庸醫。」彭一針一拍手說道,「嘿,那可是……真他娘的晦氣……」
這個大夫可真夠粗鄙的…曹氏和顧十八娘不由低頭對視一眼。
「嘿……那個失禮了…」彭一針隨後道歉,一面轉回正題,整容道,「咱們最怕的是藥。」
藥?
曹氏和顧十八娘一臉不解。
「這樣說吧,咱們辨對病症,開對方子,但就是有病人吃了十天半個月的藥卻是病情一點也沒緩解,你說大家該怎麼說?」彭一針問道。
「大夫不中用嘍。」一旁的小夥計笑呵的插話道。
彭一針嗤了聲,又有些鬱鬱的搖了搖頭,又點點頭,卻是沒說話。
「是藥!」顧十八娘眼睛一亮說道,「是藥效不到!」
彭一針聞言連連點頭,歎了口氣,道:「像小娘子這樣明事理的人咱還從來沒遇到過……」說著也歎了口氣,「何止說別人,咱一開始不是也不知道,只當自己學藝不精,吃了虧挨了罵,到最後才知道原來是替這黑心狗藥材背黑鍋!」
顧十八娘此時聽得有趣,也不說走了,也不覺得站的腳疼,眨著眼好奇的等著他往下說。
顧十八娘此時聽得有趣,也不說走了,也不覺得站的腳疼,眨著眼好奇的等著他往下說。
「舉個例子說,我有個病人得了梅核氣,自然宜疏肝解鬱行氣散結,所以我開了半夏厚朴湯……」彭一針追憶往事,搖頭晃腦的說著。
顧十八娘不懂醫理,認真的聽他說,這三人一個站在門檻內,兩個站在門檻外說得熱鬧聽的認真,路人看了格外覺得好奇。
「……那婦人吃了半個月,病情不僅沒緩解,反而重了,嚇得趕快找別的大夫看了才好了,人家氣不過上門痛駡了我一通,咱也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只當自己看錯了,又是自責又是不服氣,舔著臉請教人家別的大夫診治的詳情,結果診斷病症也是如此,開的藥也毫無分別,偏偏人家吃了好了,你說奇怪不奇怪?憋屈不憋屈……」彭一針拍著大手一臉鬱悶的說道。
「那果真奇怪的很。」曹氏說道。
「其實不奇怪,知道原因之後一點也不奇怪,」彭一針擺著手說道,「不過當時我也是奇怪的很,幾乎是食不下嚥夜不能寐,我就不信這個邪,我頂著罵跟著那婦人,看她抓藥熬藥吃藥,非要找出哪裡不同不可,守了三天三夜,被人罵個狗血噴頭,差點就送官……」
顧十八娘不由一笑,這個彭一針倒是個倔強的人。
「那後來呢?發現不同了沒?」她追問道。
彭一針一拍大腿,「功夫沒白費,還真讓我找著了,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曹氏顧十八娘以及小夥計同時問道。
彭一針很滿意自己講故事的效果,嘿嘿笑了,故作神秘的拿捏一刻吊足了三人的好奇心,才緩緩說道:「到最後還是我跟那婦人的丈夫撕扯打翻了藥鍋,藥灑在我腳面上,燙的我在地上坐下來,才發現問題所在。」
「發現什麼?」小夥計和顧十八娘忙緊著追問。
彭一針一笑,順手從櫃檯後抓出一把藥,「你們瞧,這是清半夏……」
小夥計認得,顧十八娘想了想才模糊認得。
「你們知道這清半夏怎麼炮製的?」彭一針帶著幾分神秘問道。
一般的小藥鋪都養不起炮製師傅,都是直接從藥行或者其他藥鋪賣藥,雖然看上去都是跟藥材打交道,但大夫和炮製師傅卻是兩個涇渭分明的行當,隔行如隔山。
顧十八娘遲疑一下,皺眉想了想,試探著說道:「好像是清水浸泡然後加礬石煮後切片……」
彭一針沒想到她說出來,不由面露驚異之色,「咦,小娘子……」他若有所思的打量她,「看來小娘子不是初入行,倒是有些根基……」
顧十八娘一笑不語。
「是,正是如此,不過別小看了這泡和煮,裡面的講究大了,」彭一針接著說道,將手裡的清半夏攤開,「冬天要泡十四天,而夏天呢則要泡七天,泡的時候,一天最多換兩次水,哎,還別不換,也不能多換,然後嘗一嘗,有麻辣味了,還有,這麻辣味不能重了也不能輕了,然後才能再加礬石煮,這煮的火候又是一個講究……」
顧十八娘聽的入了迷,豎著耳朵只怕漏了一句。
「……你們聽聽,這是很簡單的事麼?是誰都能做好的事麼?」彭一針舒了口氣說道,「他娘的,我當時藥鋪進的半夏,別說講究什麼冬天夏天了,總共加起來也沒泡夠三天,隨便煮了,切得片子足有手掌厚……這種半夏別說吃三副,就是吃上一年,也治不好病!」
哦,原來如此,顧十八娘默然點頭,她明白了。
「小娘子,你們說這藥重要不重要?我們這當大夫的怕不怕它?」彭一針看著顧十八娘問道。
顧十八娘點了點頭,太重要了。
「這位董老爺,就是製藥的高手,但凡他經手的藥,用了比別人炮製的功效好兩三成,你說這樣的人,在俺們這些大夫眼裡是不是就跟神仙菩薩一般?」彭一針笑道,「你說這樣的人值不值得被俺們這一行當裡的人稱呼一聲老爺?你說這樣的人的藥材,值不值的大家高價去搶?」
「值得。」顧十八娘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太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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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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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二十三章 婚約
彭一針見她答得痛快,點了點頭,說道:「值得,很值得,這藥材炮製說小了影響的是藥效,說大了關係的就是生死,我們做大夫的診對了病開對了方,治病功效的高低還是取決於藥的好壞……」
說著話,他歎了口氣,「前幾年一個大夫治病治死了人,被官府抓了治了個草菅人命的庸醫之罪,打斷了一條腿,老大夫連口的冤屈,活活氣死了,其子不甘心,圍著這一病症這一藥方研究了三年,終於發現一切根由是在藥上……」
「如何?」顧十八娘忙問道。
「巴豆霜……」彭一針帶著幾分憤憤道,「問題就出在巴豆霜上,那藥裡用巴豆霜,小娘子可知道巴豆專入腸、胃,辛熱大毒?」
顧十八娘點了點頭,這個基本的常識她還是知道的,接過話頭道:「所以才要去殼研碎壓榨去油。」
彭一針贊許的點點頭,「不錯正是如此。」,旋即又歎了口氣,「這些道理那些炮製藥材的人也該知道,偏偏就有那些人漫不經心,那老大夫給人用的巴豆霜,就是沒有去盡油的,制的霜不僅發揮不了功效,反而導致那患者一命嗚呼……」
說罷他長長吐了口氣,似乎替那老大夫吐盡心中的冤屈。
顧十八娘默然點了點頭,曹氏也歎了口氣。
「小娘子,我瞧你頗有造詣,不如尋個名師……」彭一針正容說道,話沒說完就見曹氏面色微僵,猛地想起這顧家雖然落魄了,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詩禮官宦人家,而這位顧小娘子是真真正正的千金小姐。
讓一個官宦小姐去拜師學炮製藥材,這可跟人家自己採藥謀生的性質完全不同了,一旦拜師那就是入了他們手藝人的行當,從此就成了匠人。
你讓一個士家小姐去當低賤的工匠,這不是羞辱人家嘛。
彭一針忙道歉,曹氏一笑不再多留告辭而去。
「十八娘?」看著她神情沉沉,曹氏不由關切的問道,「可是累了?」
顧十八娘回過神,搖了搖頭,「沒事,沒事,我想事情……」
「哦?想什麼?」曹氏笑道。
想那董老爺,想那神奇又至關重要的藥材炮製,想那會讓人人爭相購買的良藥……
技藝,原來如此神奇。
「娘,我想我會的太少了……」顧十八娘抿嘴說道。
「不少了,」曹氏笑道,隨後遲疑一下,「怎麼,你該不會真的想要學這個吧?」
顧十八娘沒有說話,她動心了,真的動心了,學會那個技藝,還怕掙不到錢嗎?
「十八娘,你是要嫁人的……」曹氏正容說道。
嫁人這個詞穿進顧十八娘的耳內,她不由打個激靈,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起來。
「娘,」她伸手抓住曹氏的胳膊,「我是不是有門親事?」
她記得當初跟沈家是有婚約的,現在認真想起來,二叔公一家在母親和哥哥死後主動提出收養她只怕就是因為這個。
沈家在建康雖然算不上多麼豪貴,但架不住人家跟京城裡的撫遠公是一家,有那麼大一個靠山,在建康當地神佛都要敬他們三分,更何況,那個時候撫遠公已經放出話要過繼子嗣了。
沈三老爺家有兩個兒子,自然有很大的機會,誰也說不準他沈三老爺家會不會一步登天。
她記得二叔公一家待自己算不上好,但面子上也過得去,等過了十五歲生日,二叔嬸去了趟沈家,回來後對她的態度那是大變,罵她一家子騙人,白吃自己家的飯云云,從下人的言論裡她聽到自己那個婚約是假的,正當她惶惶不安不知所措之時,沈家的人來了,她還是嫁入了沈家……
那這婚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到底是真還是假?
曹氏見女兒毫不避諱的問出這句話,面上有些驚訝也有些遲疑。
「娘?」顧十八娘心裡迫切的要知道,搖了搖她的胳膊。
「有……」曹氏猶豫的答道,見顧十八娘面上暫態蒼白,不由嚇了一跳,「十八娘?你沒事吧?」
忙扶她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下。
「是不是……建康沈家?」顧十八娘深吸了幾口氣看著曹氏問道。
曹氏有些驚異,這件事,就是她跟丈夫之間也不過談起過兩三回,沒想到女兒竟然也知道。
「你爹告訴你的?」她問道。
顧十八娘胡亂的點點頭,只記著問道:「娘,是不是真的?」
她的手緊緊攥著曹氏的胳膊,面色複雜,間雜這惶急哀傷以及……恨意。
這孩子怎麼了?按理說小女兒家的聽到自己的終身大事,都要害羞的,看她的樣子可不像是害羞啊……
曹氏坐在她身旁,撫著她的脊背希望讓她放鬆一些。
「是真的,當年你爹跟沈三老爺是同窗,說起來有些好笑……」曹氏柔聲說道,這話又讓她想起丈夫在的日子,面上不由悲喜交加。
顧父這一支在顧十八娘爺爺那一輩就離開了建康,顧十八娘的爺爺曾經做過仙人縣的縣令,但後來仕途幾經輾轉也沒什麼大前途,就早早的棄官歸田了,帶著一家老小就定居在仙人縣。
十歲之前顧父是生長在建康老家,十歲之後被爹接到仙人縣,長到十六歲,又回到建康進族學讀書考試。
「沈三老爺是撫遠公庶弟的第三個兒子,名叫沈昌悟……他比你爹爹年長幾歲,趕考時結識了……」曹氏輕聲細語的說道,握著顧十八娘的手,試圖讓這只小手放鬆一些。
顧父年輕時資質一般,而這位沈三老爺也是如此,要不然也不會成為家裡最不受待見的一房,原本兩人也沒什麼交情,但在一次考試後二人毫無意外的都落榜了,恰好到酒樓吃悶酒遇上,同是天涯淪落人,二人越說越投機,頗有相見恨晚的架勢,就此成了至交好友,第二次考試二人再一次落榜後,喝的大醉的二人指點江山疏解胸懷後,竟然定下了兒女姻緣。
「那時沈三老爺已經有了長子,而我才嫁給你父親……」曹氏嘴角含笑,似乎又想到那新婚燕爾的年少時光。
「沈安林……」顧十八娘喃喃道。
「沈安林?哦,對,那孩子就是這個名字……你爹只說過一次,我都記不得了……」曹氏笑道,「那孩子比你大……嗯……大幾歲呢?」
她微微側頭想。
「五歲。」顧十八娘緩緩說道,她的手從曹氏胳膊上收回來,緊緊交叉握在一起。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二十四章 捨棄
她嫁給他的時候十五歲,而他已經二十歲了,在建康甚至整個大周朝來說,這種年紀還沒成親的男子簡直是鳳毛麟角,當然那些窮人家娶不起媳婦的另論。
她想他是一直在等她的,等她到了年紀,等她為母親和哥哥守孝期滿,她以為他是個信諾守義的好男兒……
「十八娘?十八娘?」曹氏有些惶急的晃著她的肩頭。
這孩子怎麼了怎麼了?臉色這樣白,呼吸這樣急,雙眼這樣紅……
她抬頭看看天,五月的天已經有些熱了,曹氏起身從車上取過水壺,掰著顧十八娘的嘴就餵了下去。
太陽底下熱了將近一天的水已經有些溫熱了,一大半都流到了顧十八娘的衣襟上。
「娘……」顧十八娘捂著胸口喘了幾口氣,看著曹氏弱弱一笑,「我沒事……」
說著為了緩解曹氏的不安,她伸手接過水壺,自己大口大口的喝起來。
「可能是熱了,又有點渴……」她將水壺晃了晃,再一次笑了笑說道。
雖然臉色還有些白,但神情卻是好多了,不像方才木木的那麼嚇人,曹氏舒了口氣,心疼的撫著她的額頭,「你這傻孩子,累了渴了不早說……」
顧十八娘笑了笑沒有再說話,握著水壺腦子飛快的轉起來。
這麼說,真的是有婚約存在,嫁給沈安林?再嫁給他一次?
嫁給他,再被他休棄一次?顧十八娘的嘴邊浮現一絲諷刺的笑。
這種恥辱一次就夠了!
「那後來呢……」她看向曹氏,竭力冷靜下來,問道。
她記得父親兩次落榜,深受打擊,又被親族人嘲笑,成親後就帶著娘回到了仙人縣,從此在這裡進學考試,回建康的機會就很少了,那跟沈家的關係如何?
「後來啊……」曹氏歎了口氣,面上浮現惆悵。
顧十八娘眼睛一亮,有問題!
「後來你爹第三次考試又落榜了,沈三老爺則考上了,畢竟人家家世在哪裡擺著……前程自然也好了起來……」曹氏說道,面上閃過一絲愧疚,看向顧十八娘。
「這麼說,爹後來跟沈三老爺就沒來往了?」顧十八娘問道。
曹氏默然,本就是兩個不同地位的家庭,不過是失意時的玩笑,少年輕狂的日子過去,還是各有各的路要走。
這些年從來沒有沈家人過來打過招呼,一開始顧父還寫過書信,來往兩次回信言語越來越敷衍,到最後徹底就沒了回信。
想必那沈三老爺很後悔年少時的衝動吧?
「……十八娘……」曹氏帶著幾分愧疚幾分安慰,這是一門好親事,但這婚事只怕不是能那麼容易就能成的。
原來如此!顧十八娘忽的展顏笑了,她的笑意越來越濃,怪不得第一次上門說親事被拒絕,二叔嬸一副受辱的模樣回來,對自己發了好一頓脾氣。
那沈家原本是根本就不承認這門親事的吧?那後來為什麼又承認了?
顧十八娘欣喜才起,又陷入疑惑。
「……今年過年回去,娘就去一趟沈家……」曹氏撫著女兒的肩頭慢慢說道,用從未有過的堅定語氣。
「娘,」顧十八娘抬頭一笑,「這門親事就算了吧。」
曹氏一怔,看著她有些不解。
「這門親事原本就是酒後醉言,何必當真?」顧十八娘握著曹氏的手正容說道。
曹氏搖搖頭,道:「君子自當謹言慎行,既然沈老爺說了這話,怎麼能是不算數?」說著拍了拍顧十八娘的手,「你別擔心,那沈家斷不是這樣背信棄義的人家……」
前提是自己得主動上門,嗯,上門找他們去,看來主動等他們來是不可能的事。
顧十八娘笑了,這其實跟背信棄義沒什麼大關係,說起來守信義得看是跟什麼人是什麼信是什麼義,失意之友,酒後之言,只怕沈三老爺如今恨不得今生從沒與顧父相遇。
怪不得自己嫁入沈家後,公公一直沒給過自己好臉色,自己的存在每時每刻都在提醒他當年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吧。
怪不得沈安林對自己一直很冷淡,這婚事不遂他的願啊。
只有婆婆對自己很好……顧十八娘閉上眼深吸了口氣。
「娘,你也說了,君子自當謹言慎行,言出必行。」她看著曹氏說道,「沈三老爺許下的婚約本是酒後醉言,又何來謹言慎行,咱們還是一笑了之得好,何必去自找煩惱?」
曹氏想要說什麼,顧十八娘阻止她。
「更何況,如今咱們與沈家門不當戶不對,」顧十八娘接著說道,她站起身來,「如果沈家有心認這門親事,爹爹在的時候早就該來往,沈安林的年紀可不小了……還有,」
她轉過身看曹氏,「我記得爹爹發喪時,並沒有見沈家人來……」
曹氏默認,歎了口氣,她自然給沈家發了帖子,當時心內也是存著一線希望,結果在意料之中卻在情理之外,看來沈家跟自己已經完全是路人了。
「娘,你說都這樣了,咱們再找上門去,揪著人家一句醉言,逼著人家踐諾,豈不是自找沒趣?」顧十八娘說道。
這麼一說,好像真是自己家欺人太甚……
曹氏皺眉,面上便有些惶惶。
「再退一步說,那沈家果然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家,面對咱們擺出的約定不能拒絕,不得不答應,我進了他們的家門,這日子……」顧十八娘帶著幾分苦澀看著曹氏一笑。
被人逼迫而成的婚事,想來沈家眾人怎麼看這個媳婦都不舒服吧。
「我知道娘是想讓我找個好人家去過好日子,沈家高門望族,我進去了自然是錦衣玉食生計無憂,但是……」顧十八娘不再看曹氏,視線投向大路,官路蔓延似乎無邊無際,她的思緒也跟著慢慢的飄遠。
事實上,沈家已經過不了錦衣玉食的生活,算起來如今的沈家已經賣光了良田了吧,當然跟在顧家的日子相比,還是好得多,但是那又如何?
每一夜孤零零的對燈枯坐……
每一日人前卑微小心……
最後死也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死這一步……
曹氏歎了一口氣,自己這個女兒什麼性子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高門大戶裡的日子本就不是容易過的,更何況再加上公婆不喜……
罷了罷了。
「十八娘,可要再喝點水?」她站起來,拿著水壺遞給顧十八娘。
成了,顧十八娘鬆了口氣,面上笑意濃濃。
「不了,咱們快趕路吧,哥哥回家見不到咱們會擔心。」她接過水壺放到車上,一面伸手推起車。
沈安林,這一次我要做個旁觀者,觀你這個不孝不忠的卑鄙小人落魄聊生生不如死,才能消我心頭之恨,償我被棄之冤。
曹氏看女兒推起車,忙跟了上去,看著那小小的脊背挺直推著車顯然不習慣搖搖晃晃,忍不住心酸,這樣的日子要女兒過一輩子嗎?
「娘……」顧十八娘好像猜到她的心事,轉過臉一笑,「我們會有好日子過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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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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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47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二十五章 示好
顧十八娘背著一筐草藥下山時,日光正盛,如今的她總是趕在清晨上山採藥,然後半日的時間在家淨制,到傍晚再跟曹氏上一趟山,曹氏打柴她採藥,這樣她能保證每四五天就去一趟河中縣,以掙到更加充裕的錢。
沿著街道慢行,看到一個書店幌子後,她習慣的停了下來,並沒有走進店裡,而是在外邊的攤位前站定,一面拭了把汗,一面順手去拿擺在最下角的藥材炮製典論。
「咦?」她出手才發現自己要看的書並沒有躺在往日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本志怪雜談。
顧十八娘的視線掃了兩眼,才在另一角看到那本典論,莫非也有人看這本書?她最早看到這本書的時候,上面已經落滿街上蕩起的塵土,顯然很久沒人翻動了。
「小娘子,看中哪一本了?」小夥計不咸不淡的聲音在身前響起。
「我看看……」顧十八娘低著頭說道,聲音有些發虛,事實上她並沒有錢買任何一本,她只是來蹭書看的。
沒辦法,她總不能永遠單靠著一個遠志賣下去吧。
忍著頭頂小夥計鄙視的眼神,顧十八娘踮腳探身取過那本典論,翻到自己上一次看到的那一頁,很快就入神了,一面看一面飛快的在腦子裡記,以待回家抄寫下來。
被小夥計不耐煩的咳嗽聲打斷五六次後,顧十八娘才依依不捨的放下書,算著這進度,大約還得七八天才能看完,完了之後還得再從頭溜一遍,正如彭一針所說,炮製藥材的講究大了,一個細節不對救命藥就能變成要命的毒藥,她可必須記准了。
低著頭不理會小夥計那如麥芒的鄙夷眼神,拿起藥筐向家裡走去,這件事是她做的不地道,等將來家裡寬裕了,她一定過來多買兩本書。
「十八娘,十八娘……」有人在後喚她。
顧十八娘回過頭,見是豆花挑著擔子過來,她肩上挑著兩個豆腐筐,但走起來搖搖晃晃別有一番風味。
「笑什麼?」豆花趕上她,見她笑意盈盈便問道。
「豆花姐果真當得起豆腐西施這個名字……」顧十八娘壓低聲音笑道。
「你也跟他們不學好話了!」豆花帶著幾分羞意捶了她一下,「看我告訴大娘子去。」
顧十八娘笑著告饒,豆花並沒有真惱,挽著她的胳膊一起走。
「……這麼說賣的價錢果真好?」豆花見她採了這麼多藥材,又是欣慰又是高興,「那可真值得多走那麼遠的路……」
說著努努嘴,「……活該他周掌櫃不識貨!……以後就是他上門求你你也別賣給他。」
顧十八娘抿嘴笑,豆花又問她河中縣的集市好不好玩,人多不多,新鮮玩意好不好,顧十八娘一一答了,正說著話面前站過兩個人擋住了路。
低頭交談正高興的二女有些詫異的抬頭,看到面前站著兩個女子,其中一個翠綠紗裙,攢著珠花明眸皓齒,另一個怯怯生生做丫鬟打扮。
顧十八娘不認得她們,有些疑惑。
豆花認得,臉上的笑便飛快的消失了,看著那姑娘不冷不熱的道:「周小姐啊,這是要去哪裡啊?怎麼堵了路?」
來人正是千金堂周掌櫃的獨生女兒周麗娘,聽了豆花的話她並沒有惱,反而沖著她們甜甜一笑。
「豆花妹妹好……」她的目光直接就投到顧十八娘身上,「這是顧小姐……」
說著話面上浮現幾分羞慚,低下頭施禮,「……顧小姐……麗娘替父給你賠罪……」
顧十八娘這時也知道她是誰了,微微還禮道不敢當,周小姐言重了。
「我也是事後才聽我爹爹講了,都是我教奴無方衝撞了顧小姐……」周麗娘面上又是憤恨又是慚愧,說著話眼淚閃閃,「……我跟爹爹也沒別的親戚依靠,整日忙著生意,對下管教就懈怠了,以至於鬧出這等不愉快,還望顧小姐千萬大人大量,莫要對我爹就此生隙,我爹都是受了下人的挑唆……」
總之自責誠惶誠恐道歉羅裡囉嗦的說了一大堆。
顧十八娘含笑聽著沒有插話,她的視線落在周麗娘身旁的小丫頭身上,見著丫頭也是十三四歲,卻不是杏兒了,想來是真的賣了吧,心下有些悵然。
當然她不是對杏兒有什麼好感,但覺得作為卸磨而被殺掉的無辜的驢有點憐憫。
其實這真不算什麼大事,不過是一樁買賣沒談成,何況是你周掌櫃的錯,何必遷怒無辜的沒有話語權的小丫頭。
可見真的是個沒有肚量的小人,顧十八娘不由歎了口氣。
「這就是了,你們痛快的道歉不就得了,咱們都是生意人,知道做生意誰都想低價進高價出,你們欺瞞人家顧十八娘也論起來算不上什麼大事,不過,讓杏兒出來罵人就不對了,何況還要誣陷人家是假藥……」豆花很少見到周麗娘在自己面前遮陽低聲下氣,頓時來了興致,順著話教訓她。
周麗娘面含羞澀點頭稱是,再看向顧十八娘,「那日……的確是我們不對。」
她說著話又是施禮,顧十八娘伸手扶住她,淡淡道:「周小姐多禮了,過去了的事就算了吧。」
周麗娘聞言露出笑顏,拉住了顧十八娘的手,「也別周小姐周小姐的叫我,叫我麗娘就好……」
顧十八娘笑了笑,抽回了手。
「好了,記得回去告訴你爹啊,想多掙錢不是什麼錯,但是別壞了咱們生意人的規矩……」豆花笑嘻嘻的說道。
周麗娘看了她一眼,笑著稱是,面上閃過的一絲不屑沒有逃過顧十八娘的眼。
「顧小姐採藥了?」她並沒有讓開,而是依舊親熱的拉著顧十八娘的手說話,看著藥筐,「這藥一定要讓我們藥鋪收。」
「憑什麼?」豆花插話道,「自有人出高價,幹嘛一定要賣給你!還說替你爹道歉,你也是個真不講道理。」
周麗娘一臉尷尬,忍不住瞪了豆花一眼,心裡小蹄子的罵了幾十遍,故意跟我作對不是?面上卻是歉意而又惶恐的笑,「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顧小姐莫要就此惱了我們,再不上門……」
她欲言又止低下頭去,愧意怯意滿滿。
「不是因為這個,」顧十八娘一笑,「這個是人家定好了,實在不能再賣與他人。」
「就是,那時你們家不要,就以為十八娘的藥沒人要了嗎?可是有人出了高價訂購了……」豆花忙也跟著說道,面上得意洋洋,真是太爽了,還從沒見過周麗娘這幅低頭俯小的模樣。
「真的?」周麗娘又歡喜的笑了,搖著顧十八娘的手,「那將來有了多餘的一定要給我們。」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二十六章 乞巧
伸手不打笑臉人,顧十八娘笑了笑點了點頭。
「你沒事了吧?我們趕著回去呢,還有好多活要做,不像你周大小姐那麼閑……」豆花說道。
周麗娘氣的暗自咬牙,只看著顧十八娘笑道:「那真是叨擾顧小姐了……」
說著側身讓開,想起什麼忙說道,「對了,七七乞巧,顧小姐和我一起去看燈火吧?」
說罷又補充一句,「到時候孫家小姐等人也都在,大家好有個大彩棚安坐。」
孫家小姐就是縣令家的小姐,周麗娘跟這些官家貴族的小姐們來往很密切,豆花不由暗自氣悶,撇了撇嘴,將那句我跟十八娘約好了的話咽了回去。
她並沒有忘,顧十八娘其實也是個官家小姐,那些人才是她的圈子,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買豆腐的商戶女……
「這個啊,真是不巧,我跟豆花姐姐約好了……」顧十八娘含笑說道。
周麗娘面上閃過一絲詫異,看了眼豆花,豆花臉上也有些詫異,但很快就滿面笑容了。
「那真是不巧了……」周麗娘無奈,她可不敢開口邀上豆花,帶上顧十八娘沒什麼,畢竟身份在那裡,豆花可就不一樣,帶她去豈不要被孫小姐那夥人罵死。
顧十八娘謝過她,跟豆花挽著手告辭了。
「十八娘,你是不是覺得她在做戲?」豆花低聲問道,「周麗娘這個人虛假的很。」
顧十八娘一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豆花姐姐,要是有人跟你爹爹吵架了,你幫你爹還是那個人?見了那人的面去給人家賠禮道歉說笑不?」
「我瘋了才那樣,誰敢跟我爹吵架,我豆花罵不死她!見一面打一頓才解氣!」豆花立刻叉腰說道,似乎面前真站著敢對她爹不敬的人。
「要是你爹的錯呢?」顧十八娘笑問道。
「呸,那也是我爹!」豆花爽利的說道。
「對,要是我也這樣。」顧十八娘笑道,說著自言自語道,「聞子為父隱,父為子隱,未聞父子之相坐也,律法如是,人情如是。」
豆花大字不識一個,聽她掉書袋不由頭大,「十八娘你說什麼?什麼父父子子的,我們再說周麗娘,你扯哪裡去了……」
「說的就是父子啊沒扯遠,就如你說的,你的父親與人有過節,你不問緣由必是要站在父親一邊,這不是什麼過錯,反而是人之常情,」顧十八娘止住笑,面上閃過一絲冷嘲,回頭看了眼,周麗娘早已混入人群中不見了,「今日如是她周麗娘見了我指著鼻子一頓臭罵,我還敬她是個坦蕩君子,沒想到也不過是個戚戚小人。」
豆花哦了聲,恍然,旋即哼了聲,「我說呢,早說她裝模作樣的假惺惺!偏大家還不信,所有人就愛看她那樣子,十八娘,咱們別理她,」說著頗為高興,終於有人跟自己所見略同,並且有書裡話為證,她越想越高興,搖著顧十八娘的手,「十八娘,咱們乞巧節也看燈去,你放心,我舅舅家有錢,搭個好彩棚,咱們也有個好地方坐。」
顧十八娘展顏笑,說聲好。
乞巧節是整個大周朝熱鬧的節日,仙人縣雖然小,但也不例外,六月中旬的時候關於七七廟會的準備就開始了,廟會從七月初一正式拉開序幕,到七月初七達到高潮,這七天在城西的玉皇殿搭彩棚唱大戲熱鬧非凡。
學院裡在初七這一日放了一天假,讓大家可以進城遊玩。
蔡文原本不打算出來,湊巧的是外地一個朋友過來看他,正是十六七歲愛熱鬧的時候,怎麼肯錯過這盛日。
一到街走下來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朋友看的是不亦樂乎,而蔡文卻越來越不耐煩,直到看到一個書店才得以暫緩一刻。
「這小地方倒是有些好玩的書..」朋友在書架前翻看,拿出一本名字香豔的書擠眉弄眼吃吃笑。
蔡文純粹是進來借書香氣緩緩心境,聽了一言不發,倒是旁邊兩個小夥計的談話吸引了他。
「……哎哎……那丫頭又來了……」
「真是討厭……怎麼有這樣臉皮厚的人……」
「可不是,整整看了將近十天半月了……」
「……看她那窮酸樣也不會買……」
「還買什麼?只怕早就看完了……」
蔡文也曾聽人說過,有好多家境不好的學子,往往會做一些鑿壁借光的事,但女孩子也如此就很稀奇了。
他不由將視線投向外邊,相比於街上其他地方,書店外停留的人就很少,擺在外邊的書攤前,站著的一個女孩子就格外引人注目。
她正低著頭,專注的翻看著手裡一本厚厚的書,置身於街邊的熱鬧之外。
是她啊,蔡文認出來,不由點了點頭。
「看什麼?」朋友伸手在他眼前擺了擺,順著他的目光瞧去,見是一個小姑娘,粗布衣衫,打扮寒酸,因低著頭只看到小小的尖尖的下巴。
「……山野小菜看上去倒也可口……」朋友嘻嘻笑道。
蔡文看了他一眼,道:「這是顧海的妹妹。」
「顧海?」朋友想了想,「就是你說的那個每天中午捨不得吃飯幹喝水的學子?」
「我說了那麼多別的,你就記住這一個?」蔡文看著他皺眉道。
朋友嘿嘿笑了,用手裡的書敲了敲他的肩頭,「記得記得,只是這個有趣,我記得你說他雖有不足,但勤能補拙,倒也是個可造之材嘛……」
蔡文看了眼他用來敲自己的書,香豔的書名格外顯眼,不由皺眉撥開。
小夥計此時已經又走出去,滿眼鄙夷的用雞毛撣子在書攤上掃來掃去,不時咳嗽兩聲。
「哥哥捨不得吃飯省些紙墨錢,妹妹站著蹭書看,這兄妹二人可真是一般的好學……」朋友笑道,他說著話就從店內晃了出來,蔡文不知道他要做什麼,跟了出來。
「十八娘十八娘,你看完了沒?」豆花從旁邊面人攤子前擠出來,拍著顧十八娘的胳膊問道,手裡還舉著一個栩栩如生的兔子拜月。
顧十八娘被她一拍從書中回過神,還沒說話,就聽那小夥計陰陽怪氣的道:「是啊,小娘子看完了沒?可中意不?買還是不賣啊?」
顧十八娘臉微微一紅,待要硬著頭皮放下書說聲不買,就有人插過話。
「買了,我替小娘子買了。」
顧十八娘聞言一怔,抬頭看去,見說話的是個年輕公子,面容清雋穿著富貴,卻是不認得,視線隨即落在那公子旁邊的蔡文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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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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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47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二十七章 催債
蔡文聽到朋友冒然出口,不由伸手阻止,卻已經晚了。
「小娘子,我們跟你哥哥都是認得的,你別客氣……」那公子笑呵呵說道,一面招呼那小夥計過來。
「多謝公子……」顧十八娘忙低頭道謝,說著話手裡已經拿出一吊錢塞給了有些發呆的小夥計,「只是我已經要買了,不敢讓公子破費。」
「你買?你買什麼?你有那個錢……嘶……」公子不在意的搖了搖頭,話沒說完,被蔡文在身後重重戳了一下,不由咧嘴。
他轉頭去看,蔡文臉色沉沉,眉梢間帶著不悅,公子剩下的話便咽了回去。
「小哥,你拿著,看夠不夠?」顧十八娘對小夥計說道。
這是唱的哪一出?小夥計有些回不過神,不過書是真的買了,他數了數手裡的錢,眉開眼笑的又遞回來幾個,「夠了夠了,二十文就夠了。」
豆花聽到價錢,在一旁舉著小兔子張大嘴。
顧十八娘接過多餘的錢,沖小夥計道謝,拿過書,再沖蔡文和那位公子微微施禮,「兩位學兄……」
蔡文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顧十八娘這才拉著豆花走開了。
「哎,這小娘子……」年輕公子搖頭,「我是好心幫她,還不領情……」
蔡文瞪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我知道……」公子不待他說話,就忙拱手道,「我錯了,我好心辦壞事,讓那小娘子花了不該花的錢……」
蔡文轉過頭不理他,邁步前行,公子忙扔下手裡的書跟了上去。
「……我知道有些讀書人窮且酸,愛做出一副清高樣子,只是沒料到這個小姑娘也這樣……你說現在他們也想得太多了……不就一本書嘛……真是太小心了……好好了好了,我不說了……」
話音消失,看著二人的背影,賣書的小夥計不屑的撇了撇嘴,拍了拍被那公子扔到懷裡的香豔話本,「真是……還以為多有錢呢……看了半天還不是也沒買……」
「十八娘……」豆花一面小心的避讓人群,一面滿臉敬畏的看著顧十八娘手裡的書,原來一本書這麼貴啊,讀書人真跟她這個小商戶女子不一樣,捨得花錢買這個。
顧十八娘一臉鬱悶,看著手裡的書歎了口氣,這算不是報應?天下果然沒有白得的東西。
「哎……」豆花撞了撞她,相比於書的價錢,更讓她感興趣的是方才那兩個公子,笑眯眯的低聲道,「那兩個人是誰啊?跟你很熟?」
「是我哥哥一起讀書的……」顧十八娘看出她的心思,笑著刮了下她的鼻頭,「熟什麼,只見過一次而已,對不住,不能介紹給你認識了……」
她說著笑了,豆花紅著臉笑了,沒想到將話頭引到自己身上,伸手去撓她癢癢,二女笑鬧著穿過街道。
「晚上還去看戲吧?今天最後一場了……」分別時豆花不忘招呼她。
顧十八娘搖了搖頭,說實話,這兩三場戲她根本沒有看進去。
「你不愛看戲?」豆花想到這幾次她的反應,有些不解,「多好看啊,你怎麼不喜歡?」
顧十八娘不由笑了笑,看戲?當然,誰不愛看戲,那一世的她最高興的事莫過於能得到允許看場大戲。
但此時她就像一個病入膏肓且知道死期的病人,除了生存,這世間還有什麼能讓她喜歡?
顧海拿著一遝子用過的紙進來時,顧十八娘正將這段日子抄的炮製藥典放起來。
「十八娘,再給你些……」顧海將手裡的紙遞給她。
為了節省錢,顧十八娘並都是用顧海用過的紙來抄寫,顧海知道後也就主動幫她留下,甚至在學堂也將別人用過的不要的紙撿回來。
「好,哥哥,我以後不用抄了,」顧十八娘笑著接過去,在桌案上壓放好。
「你……買了?」顧海看到桌案上的書,有些驚訝的問道,旋即他又覺得自己這話容易讓妹妹產生責怪她亂花錢的念頭,忙換了輕鬆的語調,做出一副欣喜的神情道,「這就對了,光靠你回想能想起多少,還是買本書直接看的好。」
顧海的心思顧十八娘自然知道,她的笑就有些酸酸的。
「好好看書,能掙更多的錢……」顧海笑呵呵的說了幾句,就去溫習功課了。
顧十八娘坐在院子裡收拾完碗筷,天色濃濃黑下來,街上的熱鬧回蕩在院子上空,曹氏還沒有回來,她去玉皇殿前幫人剪天棚地棚一晚上能掙好些錢。
「顧家娘子。」有人咚咚的敲門,聲音裡帶著不耐煩。
顧十八娘打開門,一男一女站在門外。
「三叔三嬸。」顧十八娘認得他們是前街的,忙問好。
「你娘呢?」女人探頭往內看。
「我娘在玉皇殿。」顧十八娘答道,請他們進來坐。
「坐什麼坐,你娘回來了,告訴她,快點還我們的錢……」女人一臉不耐煩的說道,
「我們沒錢,」顧海從屋子裡走了出來,面色微僵,「三叔三嬸,再寬限些日子……」
「沒錢?」男人大聲喊道,「騙鬼呢!誰不知道你們賣……賣什麼來者?」
他扭頭去看自己的女人。
「賣藥!」女人接過話說道,「發了大財了……」
「誰說我們賣藥發了大財?」顧十八娘開口打斷女人。
「誰說?大家都在說……」女人哼了聲,「……休想騙我,你娘她都將牛二的一兩銀子還了,還在乎我這三百文?……要還也該先還我們的……」
「三叔三嬸……」顧海已經過來作揖,再次解釋自己家沒錢請他們寬限些時候,男人和女人自然不幹,喋喋不休的數落著。
顧十八娘看著面前人一張一合不停嘴,耳內只有方才那一句賣藥發大財……
周掌櫃果然小人行徑!她不由咬緊下唇冷笑一聲。
「我告訴你們,最多再給你們三天!不還錢,咱們沒完!當我們好欺負呢!」二人扔下一句洶洶的走了。
「十八娘……」顧海掩住門,緊緊攥著拳頭,眼裡有淚花閃閃,轉頭看到顧十八娘怔怔,忙收斂情緒安慰她,「別怕,別怕,沒事沒事……」
「沒事,哥哥,我不怕。」顧十八娘看著他點點頭說道。
妹妹果然長大了,以往這個時候早嚇得躲在屋子裡哭了,顧海心裡感歎一句,但想到這幾日的事,眉頭緊鎖。
好多人都上門要債了,都說他們發財了……
他思來想去,覺得源頭還是妹妹跟周掌櫃那一鬧,雖然讓大家認可了她的藥,但也讓別人誤認為他們真的掙錢了。
「你瞧這是大家都覺得你做的藥好……」他堆起笑撫著妹妹的頭,「妹妹真能幹。」
顧十八娘忍不住笑了,鼻頭有些發酸。
有了周掌櫃的干擾,日子要比以前更加難過了,光靠遠志遠遠不能滿足生活的需要,要再做些什麼呢?什麼錢比遠志還要貴呢?
「十八娘,去賣藥啊?」周麗娘看著背著藥筐從門前過去的顧十八娘,忙走出來打招呼。
顧十八娘原本打算不理她,但轉念一想,轉過頭淡淡笑著點點頭。
見她理會自己了,周麗娘很高興,走下臺階,「還是去河中縣?那麼遠……」
顧十八娘嗯了聲,不再說話,等著看她要說什麼。
「十八娘,」周麗娘一臉誠懇的說道,「有了藥,還是賣給我們吧。」
顧十八娘笑了笑,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擺了擺手加快腳步走了。
「怎麼?知道人家的藥好,想要了?」豆花在對面一直看著,此時忙大聲喊道。
周麗娘瞪了她一眼,轉身進屋子了,周掌櫃在桌案後坐著扒拉算籌,或許是生意良好,美滋滋的哼著小曲。
「爹!那彭一針是怎麼回事,他哪裡缺那幾斤藥材……」周麗娘沒聲好氣的說道。
「他當然不缺那幾斤藥材……」周掌櫃依舊樂滋滋的,一面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不就是為了給我臉上抹黑嘛……隨他去,這算什麼大事,抬舉一個賣散藥的小丫頭,難不成還能讓咱們鋪子關門歇業不可?笑話!」
「這個彭一針真是討厭的很,總愛跟咱們對著幹!」周麗娘絞著手帕氣呼呼的說道。
「他那點小心眼,還不就是記恨當年我搶了他爹看好的鋪面,別理會他……」周掌櫃笑呵呵的說道,將算籌放好,看了眼女兒,「倒是你,跟那顧十八娘交往如何?」
周麗娘嘟起嘴,帶著滿滿的不悅,「還行,她雖然對我還是不冷不熱,但也開始說話了。」
「那就好,那就好…….」周掌櫃撚鬚笑道。
「爹,是不是你讓人說她的藥好,咱們花了高價錢買?」周麗娘皺眉道,「你幹嘛給她臉上貼金?」
周掌櫃哈哈笑了,看著女兒意味深長的道:「麗娘,顧家的日子不好,聽說還欠了好些外債,街坊鄰居的,咱們能幫一把是一把,讓她多掙些錢有什麼不好的?」
周麗娘愣了愣,很快明白爹話裡的意思,露出笑臉。
「爹,是不是張大戶出的主意?我見他鬼鬼祟祟的找你來了,他也跟那丫頭有過節?咱們幹嘛聽他的?他給了咱們什麼好處?」她又想到一事,忙一連聲的問道。
周掌櫃咳了一聲,「什麼張大戶的……我說你,別一天到晚的亂跑,這藥鋪你遲早得接手,雖然是個女人家,也多少要學著點,免得到時候被人騙了……」
周家就她一個女兒,如今年歲大了,外嫁是找不到好人嫁了,再說,周掌櫃也捨不得自己經營的藥鋪在自己百年後落入他人之手,最後決定讓周麗娘招婿上門。
周麗娘對這個決定百般不願意,但又無法,只得同意,周掌櫃知道自己這個女兒脾氣頭腦還算可以,就是對藥鋪經營是個外行,只怕將來被女婿坐大欺負了,所以逼著她學藥材。
「……過幾日是河中縣的大藥會,好多外地的藥商都回來,你也跟我去長長見識……」周掌櫃撚鬚,意味深長的一笑,「到時候還有一場好戲看……」
而此時站在彭一針面前的顧十八娘也得到了大藥會的邀請。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二十八章 相邀
「十八娘,這可是我們河中縣藥行的盛會,去長長見識,而且這個時候的藥材價格也比平日便宜……」彭一針笑哈哈的說道,想起什麼一拍手道,「對了,你既然賣的淨制好的藥材,別自己上山挖了,太費事費力,不如直接採購生遠志,這樣節省了時間,又能大批量的出貨,豈不是更好?」
顧十八娘聞言想了想點了點頭,這個倒也是行得通。
賣藥材跟炮製藥材是兩個不相干的行當,炮製藥材的人一般都是直接賣原生藥材,她一開始原本只是想採了藥材直接賣,只不過因為懂的一些不自覺地進行了淨制,如果她會炮製,的確沒必要在自己挖藥。
只不過,要是直接通過先採購再賣出掙錢的路子,那首先她得先有本錢。
「只是我……」她有些顧慮的遲疑開口。
「小娘子可是沒有那麼多錢?」彭一針立刻說道,「沒關係,我借給小娘子……到時候,再從小娘子的藥錢裡扣就是了……。」
顧十八娘抬眼看向他。
看到她的目光,彭一針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這個小姑娘明明年紀還不大,怎麼這眼神……就像一個歷經滄桑洞穿一切世情人心的老人。
顧十八娘沒有說話,嘴角似乎浮現一絲笑。
「……嗨,這就跟我雇傭了小娘子你給我炮製藥材一般……」彭一針接著剛才的話笑著說道,說罷覺得失言,搓了搓手忙道,「……咳……我只是打個比方..不是說要小娘子你……」
顧十八娘的身份畢竟擺在那裡。
顧十八娘沒有在意他最後這句話,她的心思停在前一句話上。
這樣一想,的確是這個道理,顧十八娘不由一笑,這麼說,算不算自己由一個賣藥的,轉變成了一個炮製師傅?
「何況我家廟小,還供養不起一個炮製師傅……」彭一針又帶著幾分不好意思說道。
一個炮製師傅的工錢很高,與坐堂大夫相當,而在一些大藥行裡,有的炮製師傅甚至掛著二掌櫃的身份。
顧十八娘心裡隱隱有些興奮,要是真的能做成炮製師傅,那可比賣草藥要掙錢多了,可惜她現在覺得自己會的還太少了,光靠了一個遠志能成什麼氣候。
「到時候董老爺可是也會來的……」彭一針擠擠眼,「十八娘,董老爺好像放話要收徒弟了……」
顧十八娘眼睛一亮看向他,董老爺……徒弟……
「不過,咳咳……」彭一針似乎又想到顧十八娘的身份,立刻覺得自己這句資訊說錯了物件,他馬上又改口道,「……董老爺還會鑒藥,十八娘,到時候看看有機緣讓他老人家評價一下你的遠志……這可是金字招牌……嘖嘖……」
既然是盛大的藥會,而董老爺有這樣有名,等著撿這個機緣的人只怕海了去了,顧十八娘不覺得自己有這個機會,但這足以勾起她來這個藥會的意願了。
「十八娘,你要去參加藥會?」曹氏一面做著針線,一面看著埋頭看書的女兒。
趁著天明,母女倆都抓緊時間忙碌,自從催債的上門,曹氏頂不住壓力,還了幾個人的錢之後,她們才好轉的生活立刻又艱難起來,燈油這等奢侈品只能保證顧海勉強用。
顧海推門進來了,手裡抱著一大摞書,臉上滿滿的興奮。
「哥哥……」顧十八娘站起來去洗手,「我給你盛飯,餓壞了吧?」
「嘿,娘,十八娘,你們看我得了什麼?」顧海興奮的將懷裡的書小心翼翼的放在院子裡的石桌上。
瞧他興奮如同撿到金子一般,曹氏和顧十八娘圍了過去,看清這幾本書二人都有些驚訝。
書名很普通甚至很陌生,《論語正義》、《大學解疏》、《青山居士程文》,讓他們驚訝的是這些都是手抄本,翻開來看,端正的字體,書頁間竟然還有密密麻麻的隨筆解讀。
這些書來歷不凡!不是常人能有的!曹氏和顧十八娘立刻心裡下了定論,驚訝的看向顧海。
「你哪裡來的?」曹氏問道,她沒懷疑兒子竊書,這種書想竊在仙人縣也不一定有地方可竊,她的臉上有些激動,「可是先生贈你的?」
贈書意味這什麼?意味著先生認可你了,認可你是個可造之材!而且有了這書,相當於先生傾囊相授,如此,功名豈不是更有希望了?
「這是蔡學兄贈送我的……」顧海抑制不住興奮的說道。
曹氏聞言有些失望,她可不知道蔡學兄是誰,顧十八娘知道,忙給她介紹,聽說是一個先生很賞識的學子,曹氏面色好多了,但還是覺得比不上先生贈書意義更大,她起身為兒子準備飯去了。
「蔡學兄幹嘛送你書?」顧十八娘翻著書,一面問道,這些書要是放到市面上,那可都是很值錢的,更何況,市面上都找不到。
「蔡學兄今日走了,我們送行時,他親手贈與我的……」顧海說道,面上依舊帶著當時書遞到手上的震驚。
「他走了?不回來了?」顧十八娘問道。
顧海點點頭,「好像是吧。」
「他已經過了縣試了……」顧十八娘自言自語,手撫過那些手抄本,落在下邊自己方才看的藥典上……
哦,顧十八娘心裡亮了一下,莫非是為這個?她的嘴角不由翹了起來,這樣來說,這個補償絕對值得了。
不過,這樣一件小事他怎麼會如此費心?自己跟他可沒什麼關係….也不能這麼說,再怎麼說,自己也讓他免了一場蠍子之災,瞧他那面容身形,肯定是錦衣玉食養出來,說不定蠍子蜇一下能要了他半條命呢……
蠍子……
「……我都沒想到蔡學兄會走過眾人來我面前……」顧海描述當時話別的場景,沉浸在興奮中,沒注意顧十八娘已經心不在焉。
顧十八娘撫著藥典,視線落在正打開的書頁上的一行字,「全蠍,今人捕之,皆火逼乾死收之,即成。」
這是歷來炮製全蠍的通用法子,但是,她印象裡還有一種全蠍炮製,也就是沈家藥行獨創的清水全蠍,這種全蠍捨棄了火逼乾全蠍雜質多出貨費時的缺點,而全蠍的藥效卻沒有絲毫影響,所以一經推出,很快就讓他們沈家藥行在全蠍藥材上獨佔鰲頭。
也許,她可以試試讓這種全蠍提早七八年出現。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6:48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二十九章 決定
這個念頭冒出來後,顧十八娘去河中縣大藥會的念頭就很強烈了。
一開始顧十八娘決定聽從彭一針的建議去大藥會,純粹是想看看彭一針安排了什麼戲碼。
已經打交道這麼久了,彭一針除了收藥給錢之外,別的話絕口不提,她都有些沉不住氣了,今天這一席談話,終於露出點苗頭了。
看似不經意的閒談,卻每一句都恰到好處的勾起了顧十八娘的興趣。
大方的建議採購藥材,甚至不介意借給她本錢,這樣的好事沒有人不動心一下,當然,作為見識過這個小姑娘怎麼樣讓想算計自己的周掌櫃栽跟頭的彭一針,在拋出這一句誘惑但是又很惹人警惕的話後,立刻又借著顧十八娘詩書人家小姐的身份讓自己安全的退步。
詩書人家的小姐,不敢讓其做炮製師傅的行當?顧十八娘嗤了聲,要是真認為做炮製行當是她這個千金小姐忌諱的事,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這個口誤?
更何況還介紹了董老爺這尊佛,不錯,金光燦燦的佛,收徒弟……評鑒藥材……
對於一個有些許炮製藥材根基,又才被周掌櫃質疑過,迫切需要利用這一技能養家糊口的人來說,彭一針不相信這個人會不動心,顧十八娘也不相信,她現在就很動心。
彭一針到底想要自己做什麼?顧十八娘已經非常好奇了,她可以確定,大藥會上一定會有答案。
現在去大藥會不僅能得到答案,還能順便讓自己的全蠍亮亮相,真是一舉兩得的事。
清水的全蠍的製作其實很簡單,不過是自從第一本炮製藥典記載了火逼乾方法後,就沒有人再去想別的法子,再說,藥材炮製不比別的行當,新鮮事物總是會惹人爭議,更何況是關係人命的藥,在炮製行當來說,保守最重要的信條。
「十八娘?」看著一大早出去,回來後藥筐裡空空,曹氏不由有些意外,但看到女兒被日頭曬紅的臉但卻發白的嘴唇,心裡更多的是酸澀與心疼,「……總是這樣早起晚睡的,你正長身子的時候,怎麼吃得消……」
她拉著女兒的手,小小的軟軟的手觸之有些粗糙,手指上已經有了薄薄的繭子,那是挖藥洗藥捶藥留下的。
看一個女人的出身高貴不高貴,一看她的手就知道,曹氏眼裡不由掉下淚來,女兒將來還能有個好姻緣嗎?會不會被人嫌棄……
顧十八娘被曹氏拉住手,嚇了一跳,忙要抽回去,曹氏的手已經拂過她指尖上的紅腫處……
被蠍子蜇到是怎樣的痛,顧十八娘今天可是領教了。
就像一根燒紅的鐵針嗖的刺進她的心,顧十八娘覺得自己腦子裡又是轟得一聲,下意識的就發出一聲尖叫,來緩解這突然增劇的疼痛。
曹氏被這尖叫嚇得也驚叫起來,「十八娘,你怎麼了?怎麼了?」
顧十八娘哆嗦著將手收回,抖著慘白的嘴唇結結巴巴的道:「……沒……」這個時候如果說沒事,就太矯情了也太虛假了,於是她又哆嗦著道,「……沒……不小心被……被……蜇了一下……」
山上蛇蟲多,曹氏一下子就明白了,頓時眼淚就湧出來了,「十八娘……」
她早知道女兒一定會受傷的,不是被蛇蟲咬,就是走路跌倒,被山石碰了割了……只是她一直不敢說,只怕說了變成現實,她為此還求了神符,結果該來的還是來了……
「都是娘沒用……」她掉眼淚,拉過女兒的手,去看那傷口。
紅腫已經散開,整根手指都腫了起來,並有擴散到手掌的跡象。
顧十八娘嘴裡嘶嘶吸著涼氣,以對抗劇痛,整個手臂都不停的發抖。
「……沒事,娘,一個打柴的老伯伯給我……給我拔出毒刺了……還……還嚼了些草藥……沒事了……就是疼一會兒……」顧十八娘安慰著曹氏,另一隻手從懷裡摸出一把草葉,「我再嚼著敷上……你別怕……」
曹氏聞言淚水更急,她奪過女兒手裡的草葉,放進嘴裡嚼了,細心的給她敷上。
沒事,怎麼會沒事,她曾經聽人說過,夏日了歇涼,誰家的孩子被蠍子蜇死了,這不是玩笑,是真的,真的會死人的……
曹氏一刻也在家坐不住了,出門就去找大夫,等她帶著大夫進來,被廚房裡的顧十八娘又嚇得一聲驚叫。
「十八娘……」曹氏已經不能說話,結結巴巴的伸手指著灶上的小鍋。
鍋裡開水滾滾,其中翻騰著一隻只蠍子。
曹氏只覺得眼發暈,她搖了搖,扶住了柱子,緊跟著進來的大夫也差點被嚇得失態。
這家人已經窮的饑不擇食了嗎?
「娘,真的沒事……」
撈出沸水裡的蠍子,再讓驚魂未定的老大夫給看了傷口,開了藥,送出門,顧十八娘又接著安慰曹氏。
「……不行……」曹氏臉色慘白,坐在院子裡,堅決的搖頭,「快快丟出去……熊膽更值錢,難不成你還要去獵熊膽?」
顧十八娘笑著再三寬慰,道:「這是我不小心,我都是用小棍子夾住的,只不過最後一隻時因為太高興而大意失手了,娘,你放心,挨了這一下我可是長記性了,以後絕對沒事,你瞧,我做給你看…看,就這樣先用小棍子一夾,往小簍子一扔……根本不會碰到手……」
曹氏直搖頭不語。
「娘,只要我做好這一次,以後就不用自己親自動手去挖藥捉蠍子了,娘,想要享福得先吃苦對不對?」顧十八娘歎了口氣,整容說道,一面握住曹氏的手,「娘,這是我們賺本錢的機會……我不想整日被人逼債堵著家門,我不想賣房子投親靠友去。」
曹氏看著女兒一時,低頭抹淚,再抬頭道:「那好,只是這蠍子讓娘來捉。」
顧十八娘伸手抱住了曹氏,只覺得心口熱騰騰的,有自己的娘在身邊真好,只有娘才會這麼無條件的順著她相信她維護她。
「對了,娘,方才那個大夫好像是千金堂的?」她想到一事,忙問道。
曹氏點點頭,忙安慰她醫者父母心。
「我不是說這個……」顧十八娘搖頭說道,話音未落就聽有人敲門,同時伴著周麗娘的聲音響起。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三十章 準備
聽著周麗娘關切的問候,看著她帶的一些草藥,顧十八娘甚至都覺得自己可能是小人之心了。
這世上當然有幫理不幫親的人存在,只是周麗娘會是這種人?
「對了,十八娘,過幾天是河中縣的大藥會,你可知道了?」
閒談過後,周麗娘突然說道,這讓顧十八娘精神一震。
「聽說了。」她點點頭答道,目光落在周麗娘臉上。
畢竟只是個十六七歲姑娘,情緒還是表露於外,眼中的熱切格外明顯。
「那你去不去?」周麗娘忙問道。
顧十八娘看著她,心裡有些疑惑更多的是好奇,看來想要自己去大藥會的人不止一個啊。
「我不去……」她說道,「我還要採藥去……再說,我去那裡做什麼。」
「哎呀,那裡可熱鬧了,好多藥鋪藥商都會來,十八娘,你的藥那麼好……」周麗娘臉上一絲失望一閃而過,隨後緊挨著她坐下,真誠的說道,「……讓更多人的知道,你的藥不是更好賣?賺的錢也自然會多……去看看吧,去看看吧……」
她親熱的搖著顧十八娘的手臂,「我也去呢,我爹說讓我也學藥……」
「你爹讓你學藥?」顧十八娘是真有些意外,看著周麗娘。
周麗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一個姑娘學這個有點自降身份,她又不是過不下去了要養家……
不過現在在這個需要養家而自降身份的姑娘面前,她還是用此來拉近一下關係的好。
「是呀……」周麗娘點點頭,「十八娘……我雖然是藥鋪裡長大的,可是懂得還沒你多,你和我做伴一起去吧……」
她的聲音帶著幾分撒嬌,原本自謙的話怎麼聽都有點炫耀以及那麼一點點諷刺的意思。
顧十八娘不動聲色,似乎聽不出來。
「……不過……十八娘你是不是覺得去那種地方有失身份?」周麗娘眼波一轉,低聲說道,旋即又歎了口氣,點頭,「正是呢,那種地方去的都是我們這樣的商戶,你們這樣的官宦人家是不該去的……」
顧十八娘不由一笑。
「十八娘,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周麗娘因她的一笑面上浮現一絲怯意以及失落,伸手搖著她的胳膊,軟軟說道。
她的神態很親密,似乎她們是從小玩到大的閨中好友鬧了小女兒的口角,一瞬間顧十八娘也要這麼認為,她的心裡有些黯然。
如果她們真的這樣要好該多好,人跟人為什麼要有過節呢?
顧十八娘甚至有一些衝動,想要跟她坦誠不公的聊一聊,她們其實沒有什麼不共戴天的仇恨。
「真的不能跟我一起去嗎?」周麗娘得不到她的回答心裡不由有些急躁,這個丫頭一心只想掙錢,說不定真的堅持要上山採藥,而不去大藥會,那他們安排的戲還怎麼演?
看著周麗娘眼中掩飾不住的急切,顧十八娘心裡一涼,腦中恢復清明。
「那好吧,我去。」她點點頭。
送走眉開眼笑的周麗娘,顧十八娘嘴角也帶上一絲笑意,現在這一次的大藥會,就是有人想阻攔也不能阻攔她。
去,一定要去,她一定要看看,他們要怎麼樣對付自己,她也想知道,自己這個小小的落魄人家的女兒能有什麼值得他們算計。
接下來的這幾天,顧十八娘開始進行全蠍炮製,畢竟她「當年」只是在一旁看了幾次,具體操作起來,有各種細節都要注意,等顧海注意到自己娘和妹妹在忙些什麼時,灶臺上擺著的烘乾的蠍子已經足足有三四斤了。
「其實捉的蠍子比這個還多,不過都沒做成,算起來最起碼也有十斤了……」顧十八娘還給他解釋道。
「十八娘,你瞧這一次的怎麼樣?」曹氏從灶臺上捏起一個乾乾的蠍子遞給顧十八娘。
顧海差點暈倒,這些蟲蛇別說一般的婦人們見了害怕,就是他此時看著這麼多擺在眼前,也覺得心裡發麻。
曹氏其實也害怕,她活了快要三十年了,還是頭一次動手捉蠍子,煮蠍子,這種事以前就算是做夢她也夢不到,不過,作為母親她不能在女兒面前流露這一點,只要她在一天,她就要擋在女兒身前,刀山火海毒藥苦湯她要第一個嘗。
顧十八娘看著微微發抖的手遞來的蠍子,低下頭掩飾了下發紅的眼圈,前世裡她不僅躲在家人的身後,還躲在自己的世界裡,如果不是重活這一回,她都不知道原來印象裡柔弱的幾乎可謂無能的娘,原來也可以膽大如此。
人還是那個人,環境還是那個環境,但在她眼裡一切都跟印象裡不同了。
她抬起頭,接過蠍子看了看,然後放到嘴裡嘗了嘗,一旁的顧海只覺得心口翻騰。
「嗯,這次跟火逼乾的色形味一樣了,而且沒有雜質……」顧十八娘說道,看到顧海的臉色,不由一笑。
當年的自己,看著炮製師傅如此做,可比不上哥哥的定力,那時候自己直接彎腰吐了。
「好不好的,到時候請人評鑒一下就知道了。」她拍拍手,說道。
只是不知道到時候有沒有見到那位名聲赫赫的董老爺的機會。
八月初一,陰天,少了毒辣的太陽當頭,人人都覺得神清氣爽,曹氏送兒子女兒走出家門,不忘塞給他們一人一把傘。
「海哥兒,記得吃午飯……」
「十八娘,給你錢……」
顧十八娘搖頭,「不用,我不用錢……」
「會上人多,你喜歡什麼就買點……」曹氏有些心酸的說道,自從病好了之後,女兒不僅沒有好好將養身子,反而日夜操勞,人眼見著瘦了一圈。
顧十八娘搖搖頭,她又不是小孩子,那些消遣的玩意買來做什麼?除了浪費錢,還有什麼用處。
曹氏歎了口氣,這些日子女兒的脾氣她也摸透了,就是說一是一,倔強的很。
她沒有在堅持,將錢收回去,到時候她再給女兒買吧,而且她已經想好了,這一次賣了柴,一定要割一點肉,給兒子女兒補補。
在顧家母女說話的時候,千金堂裡周掌櫃正不耐煩的等著自己女兒梳洗打扮出門。
「去瞧瞧,小姐怎麼還沒出來?眼瞅著一個時辰都過去了……」周掌櫃有些急躁的說道。
一個小丫頭忙應聲,周麗娘在這個時候進來了,她顯然精心打扮過,挽著元寶鬢,插著珠花,穿著新做的一件翠綠衣衫,豆蔻年華,明豔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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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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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49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三十一章 藥會
能生出這樣漂亮的女兒,做爹的也覺得面上有光,周掌櫃等的不耐煩的火氣一下子沒了。
「怎麼這麼慢……」他撚鬚嗔怪道,皺了皺眉,「又不是去赴宴,是去藥會上……」
周麗娘帶著幾分不情願抖著裙角,就是說呢,去什麼藥會,藥會上能有些什麼人,不過是些藥商,那些高門大戶家公子們才不會去呢。
「那我不去了……孫小姐邀我去幫她做絹花呢。」周麗娘立刻說道。
「你給我站住。」周掌櫃忙喝住她,帶著幾分恨女不成鳳,「紮什麼絹花,有那功夫,還不如多認幾個藥材的好,那才是你將來過日子的本錢!你多少上點心,省得將來被女婿賣了,男人可都是有心很大的……」
周麗娘皺皺眉,不在意的撇嘴,「怕什麼,招婿的時候,你不是讓他簽上賣身契了,這樣,一輩子攥在我手裡,還怕他反了不成?」
周掌櫃有些哭笑不得,伸手點了下她的額頭,「你呀,聰明都用到這上頭了……這雖然不地道,但也不失是個最好的法子……」
「我就說你放心,我這麼聰明還不知道爹的用意……」周麗娘笑嘻嘻的說道,晃著兩隻漂亮的翠玉耳環。
「又扯遠了……」周掌櫃帶著寵溺看著女兒笑,忽的想起今日的大事,忙推著她出門,「快走,那顧家丫頭出門了……你記著帶著她走,別偷懶跑去喝茶吃果子……別走過了攤位……」
周麗娘一面嗯嗯的應聲,一面有些不耐煩的擺手,「爹,我知道我知道,我都記下了……」
她踩著小凳子上馬車,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對周掌櫃道,「……爹,你可都準備好了?不會有什麼紕漏吧?」
周掌櫃笑了,將女兒扶上馬車,笑道:「好,難得我的女兒費心,放心,都準備好了,就等著開戲了……」
周麗娘一笑,放下車簾,馬車駛出大門。
顧十八娘剛和顧海在路口分開,看著一輛小巧精緻的馬車停在身邊。
「十八娘,你走的這麼快,」周麗娘笑著掀開車簾,招手,「快,上來吧。」
顧十八娘嘴邊露出一絲淺笑,說了聲好,上了馬車。
幾聲悶雷在天邊遠遠地響起,天更陰沉了幾分。
大藥會其實也就是個大廟會,只不過跟其他時候的廟會相比,這一次的廟會上唱重頭戲的是藥材。
周麗娘的馬車進了城門還沒到瓦市邊上就走不動了。
「小姐,這裡面是進不去了,您們勞動勞動走著進去。」趕車的夥計收住馬說道。
周麗娘掀開簾子,瞧著外邊烏麻麻的人,看不到街邊的路,不由皺眉。
「這怎麼走……」她不悅的說道。
顧十八娘已經下車了,這車早讓她坐的苦悶之極。
「那好吧。」周麗娘只得跳下車,看看天,囑咐小夥計一見下雨就趕車進來接她們。
小夥計雖然連口應聲,但心裡嘀咕要是下雨這街上車更進不去,。
相比於往日,劃分格局的瓦市,此時都已經成了藥材的天下,一眼望不到頭的各式棚鋪,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吆喝聲。
在這人群裡,明顯有很多衣著不凡看上去財大氣粗的,所到之處都有看上去像是掌櫃的人物出來熱情招呼,在他們身後跟隨者眾多,有背著筐舉著包推銷自己藥材的,也有豎著耳朵單看他們說話行事的。
顧十八娘看著這些人打身邊而過,面上浮現一絲驚奇。
「這些人都是大藥號的人……」周麗娘見她神情,忙一副內行的介紹,一面用手裡掩面的小扇子指點,「那可是大地方來的……」
她有心說出幾個地方來,但可惜的是她不認得,不過幸好她還記得周掌櫃日常談話說起的幾個名字,想著顧十八娘更是認不得,便胡亂一指。
「瞧,那是宿安萬寶祥的大掌櫃。……萬寶祥你不知道吧?是京城最大的藥行,太醫院的藥庫的專供呢……」周麗娘面帶羨慕的說道,「……藥行做到這份上也真到頭了,家裡的子孫各各都混個一官半職,又不耽誤掙錢……」
她說著說著,就聽見顧十八娘在一旁撲哧笑了聲,這還是她們認識以來,第一次見這姑娘笑出聲,這讓周麗娘有點驚奇也有點不高興。
這是嘲笑她嗎?
「你笑什麼?人家雖然不是讀書人家,但也照樣能做官,這世上可不是只有讀書人才能當官的。」她說道,這聲音裡就有壓制不住的嘲諷了。
顧十八娘抿嘴一笑,搖頭道:「我不是笑這個。」
「那你笑什麼?」周麗娘不悅的問道。
顧十八娘一笑不語,目光看向已經走遠的那群被前呼後擁的隊伍,在這裡竟然也會看到認識的人,不過,這些人的樣子比自己印象裡年輕了很多。
萬寶祥她自然知道,順和堂成名後,大家多有合作,不過,周麗娘方才伸手指的人卻不是萬寶祥的掌櫃,而是建康寶和莊藥行的大東家。
真沒想到,這個小小縣城的藥會,來的人還真不少。
周麗娘瞧著顧十八娘的樣子,心裡就憋氣,還笑,有你哭的時候。
「我們也看看吧。」她無心再閒談,拉著顧十八娘沿著攤位一路看過去,「十八娘,你既然會炮製藥材,何必還自己去挖,在這裡買了自己炮製多好,比你自己挖省時……」
她的話沒說完,顧十八娘就很乾脆的點頭,「是,我正有此意。」
周麗娘眨著眼有些愣神,嘴裡剩下的那些要勸說的話就卡住了。
「你……你……就是就是,你早該這樣……」她只得笑了笑結束了這個話題。
顧十八娘一笑,笑容裡有些陰翳。
也要勸說自己賣藥材,那麼,周掌櫃和彭一針是巧合還是有意?莫非自己猜測錯了,彭一針不是跟周掌櫃有過節,而是兩個人聯合好了?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三十二章 送鑒
對付我?就因為三百文錢的藥材?顧十八娘覺得有些荒唐。
看看再說吧。
「周小姐,看點什麼?」一個攤位的小夥計大聲招呼,他認得周麗娘,雖然知道千金堂是看病為主的藥鋪不是藥行,但藥鋪也是會採購藥材的,蚊子小了也是肉,是生意就不能錯過,拉好關係總沒錯,將面前的一簸籮黃連遞過去,「瞧瞧,純薑黃雞爪連……」
周麗娘半懂不懂,扭頭不看,顧十八娘接了過去,捏在手裡仔細的看。
「這是酒黃連?」她拿起另一邊的黃連,在鼻子邊嗅了嗅。
「是啊,」小夥計這才將目光移到顧十八娘身上,這姑娘衣裳舊,但收拾的乾淨,面色沉靜,小夥計對於她是個使喚丫頭的念頭有些不確定,「姑娘你瞧瞧怎麼樣?」
他就是隨口一問,沒指望回答。
「恩……」顧十八娘認真的看著酒黃連,嗅了嗅,又掰了一小塊放嘴裡嚼了嚼,然後才點點頭道,「燜的火候差點,不過也算上品了……」
小夥計張大嘴看著這姑娘從攤位前走開。
「苦不苦啊?」周麗娘也微微合不攏嘴,看著顧十八娘,指了指她還在嘴裡的黃連。
「苦啊,不苦就是假的黃連了。」顧十八娘一笑,側身掩口將渣滓吐了出來。
「你還真會這個啊?」周麗娘打量她,微微有些動容。
顧十八娘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我還算不上會,正在學……那邊看看去。」
周麗娘在後愣了愣,隨即撇了撇嘴,跟了上去。
顧十八娘越逛興趣越大,只是苦了周麗娘,一路走來出了一身香汗,又是拿著扇子扇,又是用帕子擦,還得提放人多被人蹭了去。
她踮著腳左右看,忽的眼睛一亮,忙扯了扯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正看一家藥行掌櫃跟一個外地來的大客商議價,說的一口的行話,討論的是有關藥材的真假與品質,最後大客商給了一個價格,圍觀的人頓時一片呼聲。
下品!
「這位先生好眼力……」掌櫃的拱手讚歎,面上竟然還帶著幾分敬佩,絲毫沒有被攪了生意的哀怨,「瞧出我這葛根產地不好。」
大客商撚鬚笑,二人順利成交,五百斤葛根就出貨了。
顧十八娘看的是心情澎湃,這些都是真正的行家啊,被周麗娘在後一扯,有些不耐煩的回頭。
「走啦,我們去那邊看看,那邊人少。」周麗娘說道,伸手往另一條街指了指。
那條街,顧十八娘順著看去,人流比這邊少了很多,並且沒有大的攤位,都是些或蹲或站,背筐的抖包的兜售藥材的散商,當然,那裡也不缺客商。
顧十八娘遲疑一下。
「十八娘……」彭一針的喊聲在後面響起。
想曹操曹操就到,顧十八娘嘴邊浮現一絲笑,轉過頭去。
彭一針穿著新長衫,戴頂帽子,晃悠悠的過來了。
周麗娘見了忍不住笑出聲,忙又文雅的用扇子遮住嘴,「我說彭叔叔你這是要當新郎官了?」
彭一針哈哈笑了,「我兒子都能當新郎官了!」
說笑著似乎有些不自在的拽了拽衣襟,目光在顧十八娘和周麗娘身上轉了轉,面露驚異,「咦,你們倆個怎麼走一起了?」
周麗娘笑了,伸手拉住顧十八娘的手,微微搖著頭道:「怎麼?彭叔叔不希望我們在一起?」
彭一針擺出一副大人教訓小孩的神情道:「什麼話,好,好,你們這樣才好」說著又皺眉,「麗娘,你可別學你爹那小氣鬼,欺負人家這孩子……」
「我爹哪有?」周麗娘不愛聽這話,嘟嘴道,「都是下人惹得誤會。」
彭一針一副我還不知道你爹的神情,但沒有再說話,看向顧十八娘,「十八娘,怎麼樣?」
顧十八娘一直笑而不語的看他們說話。
「真的很好,長見識。」她知道他問的是大藥會如何,忙笑著答道。
彭一針點點頭,還要說什麼,周麗娘已經有些不耐煩。
「彭叔叔要趁便宜採購些藥材吧?那你忙,我們去那邊看看。」她拉著顧十八娘要走。
彭一針卻沒有告辭的意思,想到什麼忙說道:「說到便宜,正是,十八娘,你要不要買些草藥回去炮製?現在的價格很便宜。」
顧十八娘笑這點頭,「是,我有這個打算……」
說著話,她的視線掠過面前的二人,果然捕捉到二人臉上一閃而逝的喜色,不由冷笑一下,倒要看看你們玩什麼把戲。
「我們正要去呢,這邊出貨量太大,我們去那邊看看,彭叔叔你忙你的吧。「周麗娘扯著顧十八娘就走。
「哎,對了,」顧十八娘停下腳,看著彭一針道,「彭先生,那個董老爺的鋪子在哪?」
彭一針和周麗娘都愣了下。
「你要去董老爺鋪子?」他們異口同聲問道,「做什麼?」
「十八娘,董老爺哪裡沒散藥,都是炮製好的,你去那裡買什麼?再說,董老爺的藥……」周麗娘帶著笑道,「你可買不起……」
「董老爺不是說要收徒弟嗎?我想去看看。」顧十八娘沉靜答道。
彭一針和周麗娘有些失態,瞪眼看著顧十八娘,似乎沒聽懂她的話。
「你在說笑?」周麗娘失笑,搖著小扇子看著顧十八娘。
「沒有啊。」顧十八娘淡淡答道。
「十八娘,且不說董老爺收不收你,」周麗娘笑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董老爺,可不是官老爺那樣的老爺……」
「我知道,是炮製師傅。」顧十八娘笑道,看了眼彭一針,「彭先生給我介紹過。」
「那你知道拜師後你就成什麼了嗎?」周麗娘笑道,「是匠人,手藝人……」
「我知道啊。」顧十八娘也笑道,不再看她,「彭先生,你知道董老爺的藥鋪位子?」
彭一針神色凝重幾分,遲疑一下,但還是點點頭,「我知道,你隨我來。」
他轉身帶路,顧十八娘緊跟過去。
「想掙錢想瘋了,」周麗娘在後跺腳,一臉嘲諷,「真是……自甘下賤!」
看著眼前兩人就要混入人群中,她不敢久留忙也跟了上去。
「這就是董老爺的藥鋪?」顧十八娘看著眼前的鋪面有些不敢相信。
這裡門面不大,最關鍵的是,相比於其他地方熙熙攘攘,這裡就頗有點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感覺。
「董老爺的藥可不敢擺出來……」彭一針笑道。
這要是像別家那樣擺了攤位出來,只怕會引起哄搶。
「董老爺也就供著幾家固定藥行……」他接著道,不知不覺在這門前聲音都刻意的壓低了幾分,似乎怕驚擾了裡面的人,「……大藥會上,董老爺才親自來鋪子裡,有些藥行會將自己的藥送過來,讓他老人家給鑒定下……別的時候,這機會可沒有……喏,你瞧……」
彭一針伸手往藥鋪門邊一指,只見跟別的藥鋪不同,這裡面雖然幾乎沒什麼人,但卻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器物,有布袋,有籮筐,也有竹簍,不僅櫃檯上,連地上都擺了,上面都貼著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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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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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49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三十三章 添頭
董老爺的藥鋪裡,一個小夥計正聽一個身材瘦小三十多歲的漢子說話,一面聽,一面提筆在手上的紙條上寫了幾個字,然後貼在那漢子腳下的一個布袋上。
那漢子拱手作揖的這才出來了。
「這都是送來的待品鑒的藥?」顧十八娘問道。
「是呀。」彭一針點點頭,「……董老爺就要從其中選關門弟子……就算選不上,如果能得到董老爺隻言片語的品鑒,那也足以打響名頭了……」
「這麼多啊?」周麗娘也跟過來了,往裡一看,不屑的撇撇嘴,「至於嘛,不就是個手藝人,搞得跟個什麼大人物似地,怎麼,不經他評價,這藥就賣不去了?就做不成生意了?就掙不到錢了?」
彭一針聞言,眼中帶著幾分不屑看向她,卻沒說話,再看顧十八娘抬腳進去。
「小娘子是?」小夥計見了這個小姑娘有些意外。
「這是我的藥,勞煩小哥登記下。」顧十八娘解下腰裡掛著的小竹簍,遞給那小哥夥計。
「哦,你家的藥啊。」小夥計自動理解道,接了過來,看了看,「是全蠍。」
顧十八娘點點頭,小夥計將藥簍放下,拿出紙筆,「小娘子哪一家?」
「仙人縣顧家。」顧十八娘答道。
小夥計依言寫了,又問,「做藥人名諱。」
「顧十八娘。」
「顧十八……什麼?」小夥計寫著不由一頓,抬起頭又問,和顏悅色道,「小娘子,不是送藥人,是問做藥人。」
「就是我。」顧十八娘笑了笑道,「仙人縣,顧家,顧十八娘。」
小夥計忍不住又低頭看了眼竹簍,這才寫了名字,貼上了。
「有勞小哥了。」顧十八娘施禮退了出來,見那小夥計還忍不住看了她兩眼,跟另一個小夥計交頭接耳的說話。
「這麼多藥,等幾天才知道結果……」彭一針說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抬頭看了眼董老爺藥鋪的門匾,跟別的藥鋪藥行不一樣,沒有招牌,只有董宅兩個黑漆大字。
這就是招牌!
將全蠍送了出去,顧十八娘只覺得心裡有點熱騰騰的,她深吸了口氣,也許七八年後第一清水良品全蠍上打的不再是順和堂的名字,而是她,顧十八娘。
不止全蠍,還有順和堂,順和堂上也要打上她的名字,所有跟沈安林有關係的東西,都要變成她的,一切,奪走他的一切,毀掉他的一切……
不過,目前最重要的事……顧十八娘壓制下翻騰的思緒,目光掃過若有所思的彭一針,以及帶著幾分不耐煩和嘲諷的周麗娘。
「走吧,我們去看看有沒有能買的草藥。」她淺淺一笑道。
彭一針並沒有跟過來。
「我就在這邊轉轉,」他對顧十八娘說道,一面滿含深意的看了眼周麗娘,「有什麼事,你來這裡找我。」
周麗娘撇撇嘴,彭一針這話聽在她耳內,就是告訴顧十八娘,自己如果欺負她,有他撐腰。
「彭叔叔對十八娘真好……」她嘻嘻笑了,用扇子掩了嘴,好,有你們更好的時候!
顧十八娘一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周麗娘拉著顧十八娘擠出了熱鬧的大宗藥材攤位,向散商那邊走過去。
這一路顧十八娘沒有閑著,挨個將遠志防風全蠍等等的價格問了個遍。
「十八娘,這價格也就這幾天,不准的。」周麗娘對她說道,一面內行的解釋,「……有些藥的價格過後會上漲,而有些則會低,全看那些大藥商今年捧什麼藥殺什麼藥……」
這個顧十八娘倒不是很清楚,聽了若有所思,貌似以前聽掌櫃的說過,藥材一年貴三年賤,許是這個道理吧。
「你這遠志多少錢?」周麗娘問一個賣藥人。
這是個二十多歲的男人,背著筐,裡面滿滿的草藥,都是時下產的。
「這是昨天才採的,小姐你瞧瞧,新鮮的很……」男人忙將藥筐遞到她們面前。
周麗娘看也沒看,顧十八娘伸手略翻了下。
「遠志不多,也就十斤,不多要……」男人伸手比劃一下。
「二百文?你還真敢要,當我們小孩子哄呢?」周麗娘嗤了聲,說罷拉著顧十八娘就走。
「哎,小姐,最近遠志漲價呢……」男人在後喊道,「要不……一百文……」
「別理他,這些人都是二道販子……」周麗娘行家的說道,拉著顧十八娘亂走。
顧十八娘只跟著她走,該看的看,該問的問,不放過很快她們就又走到了街口。
「爹,」周麗娘突然喊道,快步跑了過去。
周掌櫃帶著兩個夥計,正在一個攤位前挑選草藥,顧十八娘看著這父女二人上演一幕偶遇的戲。
「我們轉了好半天了,」周麗娘招手拉過顧十八娘。
周掌櫃並沒顧十八娘猜測的那樣上來就主動示好,熱情的招呼,他面上帶著幾分不自在,沖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顧十八娘微微有些驚訝,心內有些佩服,這才是真正的心思慎密,這樣做才是合情合理,也才更讓自己放鬆警惕。
她於是也點點頭算是回禮,二人誰也沒說話。
「爹,你買好了?」周麗娘看夥計們裝貨,問道。
周掌櫃點點頭,伸手抓了一把遞到周麗娘面前,「你看看,這些貨如何?」
這是天麻,顧十八娘掃了一眼,聽他們父女說話。
周麗娘拿著天麻左看右看。
「光看能看出什麼……」周掌櫃指點女兒。
旁邊一個辦藥的夥計忙過來,拿起一個恭敬的做示範,道:「小姐,你要嚼一下……」
周麗娘看著土塊一般的天麻,嫌惡的搖了搖頭。
「小姐,你瞧這天麻團臍疤環節,這邊有紅棕芽包,這便是正品鸚哥嘴……」小夥計指點著給她解說。
周麗娘似懂非懂的聽著。
顧十八娘也忍不住豎起耳朵聽,努力的跟自己這些日子看的書上的知識結合起來,一面聽,一面看。
她的視線落在眼前的攤位上,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攤位,擺的滿滿的貨物,一個瘦小的老人坐在攤位後,頭上帶著斗笠遮住了面容,他低著頭,似乎在打盹,對眼前的熱鬧視而不見。
這賣藥的倒是跟別家不同,顧十八娘想著,隨手抓起就近的藥材,這是秦皮,看著看著,她不由皺皺眉,將手裡的秦皮不由用力搓了兩下。
「小姑娘,要這個嗎?」老者的聲音陡然響起。
顧十八娘抬頭看去,見那賣藥的老人掀開了斗笠,眨著一雙綠豆大的眼看過來。
「我……」她怔了怔,才要張口。
「十八娘會炮製遠志,她要買遠志……」周麗娘搶先說話了,一面伸手指向一堆,「喂,你這遠志不少……」
那裡擺著一堆遠志根,碼放的亂亂的,粗略估計得有一百多斤。
「你這遠志怎麼賣?」周麗娘問道。
老頭綠豆小眼眨了眨,看了看顧十八娘,又看了看周掌櫃一干人,堆笑道:「幾位是一起的?」
顧十八娘才要說話,周掌櫃沖她使了個眼色。
「老丈,你說個價吧。」他開口說道,並沒有承認顧十八娘和自己是一起的,但這話卻讓人認為他們是一起的。
「既然是掌櫃的,這個就當添頭,我也不多要了,給一百文就行了。」老頭爽快的答道。
一百文買進將近一百多斤,經過簡單的炮製,就算按照如今最低的一斤十五文來算,她這一轉手就能賺到一兩多銀子!
一兩多銀子啊,再者說,這一百斤藥材她要是自己挖的話,最少也要用上十天半月。
這將是顧十八娘賣藥以來賺到的最大一筆錢,而且很輕鬆。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三十四章 看穿
顧十八娘臉上浮現難掩的喜色,周麗娘沖她擠擠眼,做了個撿便宜了吧的眼神。
「外邊可沒這價……」周麗娘在她耳邊壓低聲音道,「是給我爹的添頭,要不然這個價錢可拿不來……」
這倒也是,方才一路問過來,的確沒有一文錢一斤的遠志,這都是看在周掌櫃的面子上,他才買了人家那麼多藥材,這個遠志的確可以當添頭送給他。
顧十八娘看向周掌櫃,臉上的神情落在周掌櫃眼裡,自然是感激,他咳了一聲,轉過視線。
「你別不好意思……」周麗娘在她耳邊低聲道,「上次的事我爹一直覺得怪對不住你的,只是他拉不下臉來……這次就算你給我爹一個機會……」
周麗娘說著話,吃吃笑了。
事情發展到此順理成章無懈可擊,一切都那麼自然,絲毫不做作,這是個再好不過賣到藥材又一笑泯恩仇的機會,且不說以前的顧十八娘會毫不猶豫感激的接受,就連現在的顧十八娘也忍不住要放下警惕動心了。
她跟周掌櫃原本也算不上什麼大仇大恨,能化解一下自然是好的,多個朋友永遠比多個敵人要好,再說,這一次是人家主動伸手講和,自己再計較下去,就有點太不知好歹了。
莫非周掌櫃一開始就是這個打算,要借著這麼個機會化解關係?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顧十八娘不由看向周掌櫃。
周掌櫃只是沖她點點頭,就移開視線,並沒有過多的表示。
「姑娘瞧瞧這如何?」一直默然不做聲的賣藥老人突然說道,同時抓了一把遠志根遞過來。
「遠志根有什麼可瞧的。」周麗娘在一旁說道。
「麗娘,不得妄言。」周掌櫃瞪了女兒一眼,「這藥材事大,採買時必須小心謹慎,以免以次充好,錢的損失還是小事,關鍵是失了藥鋪的聲譽……」
周麗娘皺皺眉,顯然不耐煩父親的說教。
賣藥老人聞言呵呵笑了,乾枯的面皮皺成一團,「周掌櫃說的是……」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顧十八娘總覺得這老人的笑有些奇怪。
周掌櫃咳了聲,撚須接著對女兒道,「去年大藥會時,平安府鶴年藥行的劉大掌櫃親自來買藥,花了一大筆錢買了次等的野山參,人還沒回去,消息就傳遍了平安府,生意一落千丈,這不,今年就看不到他們的人來了……」
後果這麼厲害?顧十八娘有些動容。
「是哦,自己沒眼力,吃虧能怪誰?」賣藥老人呵呵笑道,說罷沖周掌櫃再一次堆起笑臉,「不是誰都有周掌櫃這麼好眼力的不是……」
「那是,我爹雖然半路進門,但這麼多年還沒打過眼……」周麗娘有些得意,說道。
周掌櫃面上閃過一絲笑,看著那賣藥老人,不咸不淡的道:「什麼好眼力,不過是多幾分謹慎罷了……」
聽他們說著話,顧十八娘的視線落在那老人遞過來的遠志上,她慢慢的將還捏在手裡的秦皮放下去,誰也沒注意她留了一小塊落在袖子裡。
灰黃色,條粗,皮厚,她伸手掰下一小塊放入口中。
賣藥老人眼神微動,「如何?」
顧十八娘雖然微微垂著頭,但視線一直落在周掌櫃的身上,在她這一系列動作時,她敏銳的察覺到周掌櫃面上的些許緊張。
而這時她的嘴裡一絲淡淡的幾乎不察覺的味道一閃而逝,甘?
書中記載遠志嚼之辛,有刺喉感,此時她嚼著的這塊遠志,這些感覺也都有,只是多了一樣。
這個味道一閃而逝,如果不是顧十八娘原本心就有警惕的話,不可能察覺到。
這遠志有問題!
「比肉乾好吃嗎?」周麗娘此時笑道。
顧十八娘收斂心神,一笑,將嘴裡的渣滓側身掩口吐了出來。
「小姑娘,怎麼樣啊?」賣藥老人笑呵呵的問道。
顧十八娘帶著幾分羞赧道:「我也不知道……我其實不懂……跟我挖的差不多吧……」
此話一出,就見周掌櫃面上浮現喜色。
「那姑娘你要還是不要啊?」賣藥老人笑道。
「我去一下就來……」顧十八娘臉上的神情有些激動,她飛快的看了眼周掌櫃找父女,低下頭,轉身就走。
「哎……」周麗娘忙要喊她,被周掌櫃拉住,她有些急躁,看向父親道,「爹,她怎麼走了?咱們白說了這麼多?她還是不買……」
周掌櫃卻一笑,撚鬚道:「沒事,如果我沒猜錯,她這是找人借錢去了。」
「找誰?」周麗娘問道。
「還能誰?彭一針唄。」周掌櫃笑道。
周掌櫃沒有猜錯,顧十八娘的確是找彭一針去了,並且比預料中的還好找,出了街口就在一側的人群裡看到了彭一針。
「十八娘,又遇到了,真巧……」彭一針笑哈哈的說道,一面將手裡捏著的藥材放下去。
顧十八娘看著他一笑,招手示意他走到街角屋簷下,道:「行了,彭掌櫃,咱們敞開了說吧,誰也別藏著了。」
彭一針愣了愣,下意識的摸了摸鼻子,「十八娘,你這話什麼意思?說什麼?」
「說什麼?」顧十八娘一笑道,「說說假藥的事啊。」
「什麼假藥?」彭一針面色微變,壓低聲音道,「十八娘,你發現有人賣假藥了?你上當了沒?」
顧十八娘笑了,看著彭一針道:「難道彭掌櫃沒發現嗎?」
「十八娘,你這是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懂!」彭一針有些不高興了,他咳了聲站直了。
顧十八娘一笑,只是這笑帶了幾分激憤幾分苦澀,她歎了口氣,道:「周掌櫃給我設了個局,要我買一堆假藥。」
「你看出來了?」彭一針忍不住問道,眉頭跳了跳。
顧十八娘看他的神情,一笑,「是,我看出來了,你很遺憾是不是?」
這姑娘的清澈的眼似乎能直透他的心底,彭一針跟她對視一刻,忽的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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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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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50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三十五章 合作
「是我不對,十八娘……」他拱手說道。
倒是沒想到他承認的這麼痛快,顧十八娘原本準備的大篇的話就用不著了,這樣看來,事情比她想想的要更好辦一些,便淡淡道:「彭掌櫃也還算個爽快人。」
「十八娘,這是十兩銀子,原本就是要給你的……老彭我沒什麼話可說,這個,你拿著吧。」彭一針從懷裡拿出一錢袋,遞給顧十八娘。
「這是事成後給我的補償?」顧十八娘看著錢袋,沒有伸手。
彭一針神色有些尷尬,沒有說話。
「如果我沒猜錯,彭先生早知道周掌櫃給我準備了假藥?」顧十八娘問道。
彭一針沒有否認。
「彭先生也知道周掌櫃讓我買了假藥,是要炮製好了再賣給你?然後他就趁機去官府舉報,到時候一箭雙雕?」顧十八娘又問道。
彭一針臉上浮現氣憤,點了點頭,「沒錯,我原本與他不過是有些小過節,他就敢如此下手,這狗東西果真是個心狠的無恥小人……」
顧十八娘一笑打斷他,看著他道:「那彭先生自然是順水推舟收下我賣與你的假藥,然後想辦法塞給周掌櫃,在他舉報時,倒打他一耙?只是不知道彭先生怎麼塞給周掌櫃?」
這小姑娘反應真快!彭一針忍不住好奇,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莫非你一開始就知道我……」
他的臉上滿滿的驚訝以及不相信。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顧十八娘說道,「其實很簡單,我只是覺得這世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對你好而已。」
彭一針默然,這是個粗淺的道理,但凡一想事實就的確如此,只是,很多時候,人都忘了這個罷了,他點點頭,又有些自嘲,「原來小娘子一開始就防著我呢,我本以為……」
他嘿嘿笑著,餘下的沒有說。
顧十八娘也是笑了,「以為什麼?以為我是個小孩子,好哄騙一些?」
彭一針默認的一笑,同時又不可思議的打量這個小姑娘,有些喪氣道:「我連你這個小姑娘都哄不得了,可見真是沒用,還談什麼……」
他的話到此止住沒有再說下去,聲音低沉,面色頹然,將那袋子錢再次遞過來,道,「這次是我老彭不對,這你拿著,我也不敢說原諒不原諒的……」
「你的確不該說原諒……」顧十八娘神色肅然,她雙手垂在身側緊緊攥起,「你有沒有想過,你若是成功了,我會是什麼下場?」
說著淒然一笑,「是你這十兩銀子能補償的?」
這一次假藥,不管是周掌櫃得手還是彭一針反勝,而作為第一個經手假藥並且炮製賣出的顧十八娘都難逃罪責,輕則罰錢被官老爺斥責,重則要受牢獄之災,但不管是輕是重,顧十八娘以後就別想在給藥這一行當打交道了。
彭一針神色訕訕,眼神躲閃,垂頭道:「其實……你一個小姑娘,又是個千金小姐身……這藥材行當不做也罷……」
「不做?」顧十八娘陡然拔高聲音,神色激動,她的眼圈有些發紅。
誰知道他們孤兒寡母的日子到了如何艱難的時候?
誰知道等待他們的是怎樣可怕的命運?
藥材,是她目前唯一的一根救命的稻草。
「你們這樣做,是要斷了我的活路……」顧十八娘喃喃道。
誰要想斷我的活路,我就要斷了他的活路。
「……總之,是我不對,顧小娘子,你……唉……」彭一針神色黯然的說道,將手裡的錢硬塞給她,「……還好你沒買了……不影響你以後……」
「彭先生跟周掌櫃有仇?」顧十八娘突然問道。
彭一針聞言頹廢的神色中迸發出激憤,他攥了攥拳頭,咬牙切齒的吐出幾個字,「……那狗東西禽獸不如的……」
但也只有這幾個字,他就收住了話頭,擺了擺手轉身就走。
顧十八娘看著彭一陣的高大粗壯的背影蕭索的佝僂著,似乎一瞬間被抽去力氣,那應該是怎樣的深仇大恨?
「彭先生。」她走了幾步追上他,將錢晃了晃,「這些錢可不夠。」
彭一針愣了下,旋即浮現一絲苦笑,他都忘了,這小姑娘可是不會輕易吃虧的,他伸手在身上摸起來。
「你帶了多少錢?」顧十八娘問道。
這小娘子問的可真夠那啥的……
彭一針掂了掂手裡的銀子,苦笑一下,道:「只有這麼多了……實在不夠的話,我回家裡再拿些……」
「不用,這就夠了,只是做個樣子……」顧十八娘笑道,將手裡的銀子又扔給彭一針,一擺頭,「走吧。」
彭一針愣住了,「去哪?」
「買藥啊。」顧十八娘笑道,只不過她此時笑可算不上明媚。
「買藥?」彭一針怔怔問道,「買什麼藥?」
「假藥。」顧十八娘回頭一笑。
彭一針回過神,神情很是古怪,快走幾步追上顧十八娘,正容道:「顧小娘子,你不用為我……」
「為你?」顧十八娘失笑,看著彭一針,這男人的心思怎麼比小孩子還簡單?
彭一針也覺得這話說起來有些不合常理,但又找不到別的能理解這小姑娘行為的念頭,張口結舌的說不出話來。
「你為了你,我為了我……」顧十八娘意味深長的笑道,「所以,我們合作吧。」
「怎麼個合作?」彭一針現在完全思維打結了,只能聽一句問一句。
「這個……」顧十八娘將手裡的一塊秦皮扔給他。
彭一針接過瞧了瞧,不解的看著她。
「認得吧?」顧十八娘道。
「認得啊。」彭一針點頭,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看,「秦皮啊。」
「好,咱們現在過去,遠志呢,咱們還是要買,但是,要想辦法讓周掌櫃把這個……」顧十八娘指了指他手裡捏著的秦皮,「要他把這個買了,最好,有多少買多少……」
彭一針看著她發怔,他並不是一個笨人,很快就反應過來了,一臉震驚以及不敢相信。
「這……這……是假的?」他低下頭,恨不得將手裡的秦皮看透。
沒錯呀,槽狀、外黑內黃,氣微…
他放進嘴裡咬了口,味苦。
「假的,」顧十八娘只說到,並沒有解釋。
想到這小姑娘能看出那遠志是假的,彭一針選擇相信了她的話,說起來要不是他提前知道,那遠志他都看不出來是假的。
「顧小娘子,你果真沒有拜過師?」他不解的問道,藥材鑒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沒有一定經驗的炮製師傅是絕對認不出的。
「沒有,我去哪裡拜師。」顧十八娘笑道。
那倒是,她可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讀書人家的小姐,彭一針點點頭,但還是覺得不解。
「受天之佑,我幸好認得這兩個。」顧十八娘喃喃道。
這話彭一針自然不信,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但看她明顯不願多談,有些師門有古怪的規矩,也知趣的閉嘴了。
「走吧。」顧十八娘說道,「你記得,一定要讓他將秦皮買下來。」
「沒問題……擠兌那老小子沒有人比我更拿手……不過……」彭一針跟上她,低聲道,「那狗東西會不會知道這也是假的?他怎麼可能買?」
「那沒關係,他要是不買,我們也不買……」顧十八娘輕鬆的說道,一笑,「現在,他在明處,我們在暗處,一切由我們做主了。」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三十六章 成交
那倒是,反正他們是絕對不會上當了,彭一針咧嘴笑了。
「那個……十八娘……我在千金堂有個人,是他告訴我周掌櫃找到遠志的假藥……所以……」他搓著手訕訕說道。
「你一開始就知道周掌櫃會對付我?」顧十八娘問道。
「也不是很肯定,不過那狗東西是個卑賤的小人,我想……」彭一針咬牙切齒的說道。
先拉攏住,等著機會。
顧十八娘點點頭,明白了,她雖然有些好奇周掌櫃和彭一針有什麼過節,但既然彭一針不願意說,她也就沒再問,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目的相同。
「不過,還是要連累你了……」彭一針歎了口氣,又是感激又是難過,說不上什麼滋味,看著那姑娘說道。
「連累我?」顧十八娘看了他一眼。
「我彭一針怕什麼,大不了收拾包袱遠走他鄉再去當鈴醫,只要能讓他周福生身敗名裂,我就是跟他同歸於盡都值得……」彭一針咬牙切齒的說道,拳頭攥得咯咯響。
顧十八娘這才恍然,可不是,如果合作成功了,他們三人都涉及假藥,誰也討不了好,她不由笑了,倒忘了這個了,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這個暫時不用說。
「你放心,到時候我替你一力承擔……」彭一針神色堅定的說道,說著看向顧十八娘,遲疑一下道,「顧小娘子俠肝義膽,老彭我……」
俠肝義膽?顧十八娘一笑,搖了搖頭。
「彭先生,這些先不急,」她含笑道,「咱們事後再說。」
事成後再談條件,彭一針對這姑娘的印象更好了,他點點頭,「不管成不成,我老彭都欠小娘子你的情,小娘子有什麼用得著的,只管開口,老彭我要是半點遲疑,就叫我不得好死……」
伴著這句話,顧十八娘的心忍不住激烈的跳動起來,沈安林,沈安林…..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沈安林,我掐住你的命運了……
她突然想大笑,以此來舒解胸口的壓抑。
「彭先生。」顧十八娘打斷他,誠懇的道,「言重了。」
看著逐漸走近的假藥攤位,顧十八娘嘴邊一絲冷笑凝結。
想要讓我當替罪羊,想要一箭雙雕,周掌櫃,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顧十八娘心狠。
周麗娘等的有些不耐煩了。
「爹,我看一定是那彭一針不肯借給她錢……」她將小扇子搖的急急的,又抬頭看看天,陰雲更濃了,「不行咱們替她出錢買了,直接給她送家去,到時候讓她還錢,不也一樣?」
她可不想淋雨。
「那怎麼成?」周掌櫃瞪了她一眼,「這跟她自己買怎麼一樣,到時候……這丫頭鬼的很,別咬上我們……」
周麗娘不屑的搖著扇子,一個小丫頭片子,值得這樣小心。
「不是我說你,爹,你有時候……」她嘀嘀咕咕的說道。
話沒說完,就被周掌櫃推了下,「來了。」
顧十八娘面上帶著幾分興奮,帶著彭一針過來了。
周掌櫃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見彭一針笑哈哈的沖那賣藥老人道:「我們一起的,我們一起的……」
他的手在自己和周掌櫃身上比劃。
這老小子!有便宜就沾!周掌櫃感覺好笑,雖然這一次彭一針過來是計畫之外,但這更好,掩住面上一閃而過的喜色,他咳了聲。
「我說……」他故意帶著幾分無奈看向彭一針。
「哈,哈,」彭一針一副討好的神情,搶著握住周掌櫃的手,擠眉弄眼的道,「掌櫃的,採購的藥差不多齊了……」
說著壓低聲音,「老周,你不說話又不吃虧。」
周掌櫃瞪了他一眼,果真不再說話。
賣藥老人根本沒在意他們之間的小把戲,而是看向顧十八娘,瞇著小綠豆眼道:「小姑娘,這藥你要還是不要啊?天不太好我等著回家呢……」
顧十八娘嗯了聲,目光往彭一針身上一飄。
「我瞧瞧,這麼便宜……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彭一針裝模作樣的說道,一面湊過來。
周麗娘面上有些緊張,不由拉了拉周掌櫃的衣袖,被周掌櫃不動聲色的甩開了。
周掌櫃很有自信,這遠志,如果不是機緣巧合他知道是假的,憑自己以及找的兩個藥師看,根本看不出。
彭一針不過是個大夫,打交道多的是藥方子病症,可不是藥材,他能看出真假才是見鬼了。
「你瞧瞧吧。」賣藥老人笑眯眯的將藥遞給他,「瞧好了,售出不退的。」
彭一針心裡很好奇,他拿起來認真的左看右看,又聞又嘗,這就是遠志根啊,他不由狐疑的看了眼顧十八娘。
她是怎麼看出來的?
周掌櫃咳了聲,催促他們快點,不知怎麼的,他心裡有些不安。
「不錯不錯,是好藥……」彭一針放下遠志,點頭道,「我們都要……哎?」
就在周掌櫃聞言心裡鬆了口氣時,彭一針話鋒卻是一轉。
「哎……哎,老頭,你這也有秦皮?」他伸手揪過布袋,抖著滿滿的秦皮道。
周掌櫃不由眼皮一跳。
賣藥老人說道,依舊笑眯眯的,「先生要這個?」
「這個也是添頭,一百文?」彭一針一臉垂涎的說道。
周掌櫃在後差點嗆得咳嗽。
賣藥老人呵呵笑起來,他看著彭一針,道,「先生,我這是小本生意……看在周掌櫃買的多的面子上,只能有一個添頭就不錯了……兩個我可是……」
「沒事,沒事,一個,一個添頭就夠了……」彭一針急忙忙的說道,一把抱住那袋子秦皮,生怕別人給搶了,「我不要遠志了,我要這個……」
什麼?周掌櫃和周麗娘一起變色。
「彭叔叔,是十八娘買,又不是你……」周麗娘忙說道,一面拉了拉顧十八娘的衣袖,提醒她便宜不能被彭一針占了。
「十八娘要遠志也是要為我家炮製的……」彭一針轉過頭,對周麗娘瞪眼壓低聲音道,「我現在不要遠志了,要秦皮……」
周麗娘瞪眼氣結無話可說。
「那好吧……」顧十八娘點頭,才要張口,就聽周掌櫃咳了一聲。
「忘了說了,這秦皮我已經買了,老彭,別跟我買重了……」他撚鬚說道,面上掛著一絲笑。
彭一針瞪眼看他,一臉不信,「你買了?」
周掌櫃點點頭,看向那賣藥老人,「老丈,這個也給我裝車吧。」
「好嘞。」賣藥老人笑眯眯的道,目光不經意的掃過彭一針,似乎有些探究。
「喂,我說……」彭一針被從懷裡拽走了秦皮袋子,對著周掌櫃吹鬍子瞪眼。
周掌櫃沖他一臉無辜的笑,心裡樂開了花,難得擠兌這小子一回,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過了今日,彭一針的這個名號就要在這幾個縣消失了。
想到這裡,他的臉上笑意更濃,那麼自己在河中縣的藥鋪,應該叫千金堂分店呢,還是換個名字?
「老頭……」彭一針還是不甘心,拽著那賣藥老人問道,「你還有沒?」
「老彭,我都買了……」周掌櫃忙說道。
「好……你小子……」彭一針咬牙切齒的瞪他,一臉無奈。
「這你還要不要?」賣藥老人此時又指著遠志問道。
「要,不要白不要。」彭一針氣呼呼的一伸手,「給我裝起來。」
「好嘞,成交!」賣藥老人笑眯眯提高聲音,俐落的開始分別給他們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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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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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51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三十七章 官司
顧十八娘一直含笑看著這一齣戲,大家都在演戲,不同的是,他們演給大家看,但周掌櫃卻只能演給自己看了。
「先生,你的。」賣藥老人將一大袋子遠志遞給彭一針。
彭一針擺擺手,指了指顧十八娘,「不是我的,是這位小娘子的。」
賣藥老人哦了聲,看向顧十八娘。
「是,這是藥錢。」顧十八娘走過來,拿出錢給了。
「十八娘,你跟麗娘一起來的?」彭一針問道,拎著手裡的藥材,看樣子是要給她裝車。
周麗娘聽見了,皺了皺眉頭,事情已經辦成了,她可不想再跟這丫頭坐一個車,嘟著嘴正想怎麼說,彭一針已經托起藥袋。
「走,走,我去幫你放車上,天不好,你們早些回去吧,女孩子家家的,逛什麼藥會……」他扯著大嗓門喊道,一面帶頭往外走。
「周小姐……」顧十八娘帶著幾分歉意看向周麗娘。
她其實也不想跟周麗娘再坐一車,但更不想拖著大藥袋子淋雨。
「既然你買到藥了,那咱們就回去吧。」周麗娘擠出一絲笑說道,一面回頭對周掌櫃說了聲,舉步先行。
這一次,她沒有主動來拉自己的手,顧十八娘看著這個姑娘的背影嘲諷一笑,衣食無憂的孩子啊,還不知道什麼叫演戲演到家,送佛送到西。
看著彭一針以及顧十八娘三人走遠,周掌櫃這才徹底的舒了口氣,事情雖然有點小波折,但最終還是按他的預料完成了。
這秦皮……
周掌櫃眼皮跳了跳,忍不住去看那已經放在車上的秦皮。
「掌櫃的?」小夥計有些不解,看著自己的掌櫃將剛裝好的藥材解開袋子翻看。
「二保,你瞧瞧這個……沒問題吧?」周掌櫃自己瞧了一時,看不出問題,目光看向那低著頭收拾藥攤的老頭,這老頭既然能弄來假的遠志,那自然也能弄來別的假藥的。
「沒問題啊。」小夥計可不知道今天這事的詳情,看了看秦皮,答道,「沒問題,是陝西秦皮……」
周掌櫃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放心,乾脆走到那老頭面前,壓低聲音道:「你這個不會也是假的吧?」
問了這話又覺得自己傻,哪個賣假藥的會說自己賣的是假藥?
賣藥老人抬起頭,面上帶著不悅,瞪著綠豆小眼道:「掌櫃的怎麼說話呢?假藥又不是我要賣的,是你要我給你找來的……」他越說越生氣,伸手要從身上掏錢,「我不幹了……這等昧良心的事,你給多少錢我也不幹了……果然那句話說的是,偷一次也要惹上一身腥……」
周掌櫃按住他,連聲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老頭哼了聲,依舊一臉帶氣。
「你趕快走吧,按咱們說好的,走的遠遠的,兩年內別在我們這裡出現..」周掌櫃低聲說道。
老頭哼了聲,「我收了錢自然辦事,你放心。」
周掌櫃無心在和他閒談,擺擺手轉身就走。
「喂,」買藥老頭在後叫住他,伸出手。
「什麼?」周掌櫃微微變色,「還要錢?不是說好一口價的……你」
「不是,」買藥老人眨著小眼道,指了指他手裡的秦皮,「掌櫃的,這個的錢你還沒給呢,我雖然跟你有別的交易,但是,老漢我卻也是賣藥的,這些可不能白送你……」
周掌櫃嘴角抽了抽,「多少?」
「不多。」買藥老頭小眼閃過一絲精光,豎起二根手指,「三百斤,二兩銀子。」
「多少?」正從錢袋子拿錢的周掌櫃失聲喊道,手一哆嗦,「二兩銀子?你搶錢呢?現在秦皮不過是三文一斤,你……」
「我家的就這價,怎麼?」賣藥老人笑臉一收,小綠豆眼閃著光看著周掌櫃,不緊不慢的道,「貨出不退,這藥市的規矩周掌櫃莫非不懂?周掌櫃想毀約?」
毀約?周掌櫃聞出著話裡的威脅意味,他咬咬牙,不就是多出了一兩多銀子而已,相比於這件事的成果,值了!
他哼了聲,扔下二兩銀子拂袖大步而去。
賣藥老人也不惱彎身從地上撿起銀子,用袖子擦去塵土放進懷裡,抬頭沖著周掌櫃遠去的背影嘲諷的一笑。
雷聲轟隆隆的從頭上碾過,豆大的雨點啪啪的砸了下來。
過了中秋,天氣有些涼了,再加上瓜果上市,貪涼貪吃的人不在少數,受涼咳嗽的熱毒瀉痢的人多了起來,各個藥鋪的生意都較往日忙了些。
顧十八娘背著藥筐從瓦市上往家走,將遠志炮製好送給彭一針後,她就不再上山挖藥材,而是正式開始買散藥了。
只要一個早晨,她就能買到以前四五天勞作才能挖到的藥材,時間大大的節省了,而賺的錢自然也要多起來。
怪不得人說越有錢越有錢,只有有錢才有資本,才能掙更多的錢,顧十八娘琢磨著這個道理,一面算著該試試別的什麼藥炮製,一面又想起自己還在董老爺那裡放了全蠍,不知道品鑒了沒。
「十八娘,十八娘……」豆花揮著手迎面跑過來,手上還沾著豆腐渣,她的神情驚恐,似乎受了什麼驚嚇。
「你快走,你快走,別回家……」豆花語無倫次的喊道。
這聲音立刻引得街上的人都看過來。
「怎麼了?」顧十八娘看著跑近自己的姑娘笑道。
豆花驚恐的眨著眼,推著她,「你先躲躲……有官差要抓你……」
來了!顧十八娘心裡一跳,她忍不住呼吸有些急促,眼中卻是一絲興奮。
「官差?」她口裡說著,並沒有聽從豆花的話轉身走,而是推開她大步要往家裡去,「抓我?為什麼?」
豆花急的直跺腳,還沒來得及再說,就聽身後一陣腳步嘈雜聲。
「瞧,那就是顧十八娘」一個聲音尖銳的喊道,聲音裡還帶著難言的興奮。
顧十八娘抬眼看去,見四五個皂衣官差大步而來,張大戶站在人後,沖她指點著張大嘴說話。
「十八娘……」豆花都快哭了,她小時候,自己一個叔叔就是被官差帶走,然後就再也沒回來,官差以及官府,在她眼裡就是閻羅地獄。
「我沒事,我沒事。」看著驚恐不安的豆花,顧十八娘不自覺的鼻子發酸,倒是嚇到她了。
伴著張大戶的一聲喊,街上所有人都吸引過來了,看到這場景,頓時哄得圍了過來。
「十八娘。」曹氏腳步發虛的從人後擠過來,她的面容蒼白,髮絲有些淩亂,身體微微的發抖。
「娘。」顧十八娘心裡閃過一絲愧疚,同時有些憤恨,讓娘受驚了,都是這些小人!這些小人,死有餘辜!
「十八娘,你別怕。」曹氏的握住她的手,抖著嘴唇想要給她笑一笑,但有些困難,她畢竟是一個婦人家,並且曾經是個官員夫人,以前見到的官差對自己都是恭敬的很,還是頭一次見這樣的官差上門,但是她不能怕,她要是怕了,誰還能擋在自己的女兒兒子身前。
看著娘用發抖的身子擋在自己身前,顧十八娘眼圈一紅,低下頭,讓兩滴眼淚掉入塵土中。
「幾位官差,這就是小女,」曹氏抿了抿髮絲,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看著官差說道。
「顧夫人……」官差畢竟知道曹氏的身份,雖然是曾經的身份,但面子上也得過得去,「令千金涉嫌跟一樁假藥官司,所以請小姐跟我們走一趟。」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三十八章 問詢
「過堂?」曹氏面色更加蒼白,這要是公堂上一走,女兒的聲名算是徹底完了,不管有罪沒罪,她的身形搖晃。
顧十八娘伸手扶住她。
「不是,不是,是去一趟河中縣的彭一針藥鋪。」公差忙說道,「問幾句話即可。」
「好的,我跟你們去。」顧十八娘點點頭說道。
這小娘子神情平和,似乎大家說的是今天天氣不錯的話題,幾位元公差不對多看了她兩眼,見她穿著窮頓,氣度嫻雅,面上還帶著淡淡的笑容。
一般人面對他們這些突然上門的官差都會心神不安,更別提嬌滴滴的小娘子們,只怕都要腿軟的站不住。
大家想到這位小娘子的出身,他們都是沒讀過書的粗人,於是大家在心裡一致認為讀書人家教養出來的姑娘就是不一樣。
「十八娘,」曹氏有些不安的咬著下唇。
「娘,沒事,我們沒做虧心事,有什麼可怕的?」顧十八娘笑道,反手握住曹氏的手,「可能是彭掌櫃的藥鋪出事了,我給他提供過藥材,自然該去被問證一下,無妨無妨。」
曹氏看著女兒恬靜的笑臉,忽然覺得有些羞愧,自己好像還不如女兒沉穩了。
「好,」她點點頭,「娘陪你一起去。」
看著曹氏母女隨著官差走了,街上頓時炸了窩,大家方才根本沒聽清怎麼回事,一時間亂成一團。
「顧家惹官司了……」
「顧家的女兒殺人了……」
「呸,是賣假藥了,你耳朵怎麼聽得……」
站在千金堂外看熱鬧的一個小夥計將嘴裡的瓜子啐了出來,大聲道:「賣假藥還不就是等於殺人了?」
對呀對呀,大家一起點頭,可不是嘛,但凡吃藥的都是有病了,結果吃到的是假藥,可不是要命了!
上一次千金堂的事件後,街上的人基本上都知道這顧家小娘子賣藥謀生。
「真沒想到啊,這樣一個小姑娘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就算窮死餓死也不能賺這樣的錢啊……」一個老漢一臉哀歎的搖頭。
「顧老爺生前最是寬厚仁慈誠以待人,沒想到這……」大家連連歎氣。
「才沒有!才沒有!」豆花在人群裡喊道,「十八娘才不會賣假藥呢!」
「怎麼沒有?」有人指著千金堂道,「我記得以前就在千金堂鬧過,不是說她賣假藥嗎?」
這一下大家都想起來,紛紛看向千金堂。
「那顧家小娘子也賣給過他們藥,他們家不會也有假藥吧?」
沒想到禍水引到他們這裡,小夥計有些慌神,扔下手裡的瓜子,忙叉腰說道:「才沒有,自從那一次戳穿她賣假藥後,我們就再沒跟她打過交道!」
「哎?上一次不是說她賣給你們不是假藥嗎?你們掌櫃的還給了她好多錢呢!」有人不解的問道。
真是越說越亂,小夥計沒了主意,於是順口胡謅,什麼她求我們啊不要聲張啊我們掌櫃的心善啊云云,說的大家雲裡霧裡的半信半疑。
「呸!少在這裡造謠生事!明明是你們千金堂欺負人家,哄人家低價賣給你們藥,被十八娘識破了!」豆花拔高聲音喊道,「誰說十八娘賣假藥?人家官差不也說是那個藥鋪賣假藥,又不是說十八娘賣的,你們喊什麼喊什麼!」
小夥計哼了聲,沒了說辭,只好說道反正被官差找了就沒什麼好事,官差不會無緣無故的找她。
這兩個觀點都有道理,一時間街上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
「哼,官差找她,她就是賣假藥?哼,別急,都是藥鋪,說不定官差還要來找你們呢!」豆花憤憤的將手甩了甩,豆渣子四濺,說罷擠開人群跑了。
千金堂的小夥計被這話氣的直冒煙,指著她的背影罵了一通,才憤憤的進去了。
張大戶走過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談的人,走進千金堂。
千金堂裡,周掌櫃一如既往的撥拉算籌。
「恭喜周掌櫃日進鬥金心想事成……」張大戶眯著小眼笑道,脖子上的肥肉隨著笑顫悠悠的。
「同喜同喜。」周掌櫃皮笑肉不笑的收起算籌道。
「我說到時候你在河中縣開藥鋪,錢可周轉的開?」張大戶坐下來笑眯眯的問道。
周掌櫃看了他一眼,自從張大戶找上門,-商定出這個栽贓陷害的法子後,他就知道這老小子目的可不僅僅是為了逼顧家母女賣出房子。
他了然的一笑,也不猶豫,張口就道:「你七我三。」
張大戶立刻眼睛眯成一條縫。
周掌櫃看了他一眼,撚須不緊不慢的道:「收益呢則是我七你三。」
張大戶的眼一下子睜大了,「這是怎麼算的?我出那麼多卻得這麼少……再說這次給那假藥商的錢可都是我出的……」
「那好,那你來經營,我一分錢也不要。」周掌櫃慢悠悠的說道。
張大戶苦笑一下,周掌櫃一分錢不要,自然也就是一個分錢不出了,他還不知道這老傢伙,最是吝嗇又記仇,到時候就算自己盤下彭一針的藥鋪,這周掌櫃定會在河中縣再去另開一家。
他可不想跟他成對競爭對手!想想彭一針將要的下場,張大戶打個寒戰。
他當初找周掌櫃,不過就是想要周掌櫃能借著顧十八娘的假藥鬧下去,無意中說見過人買到假藥,沒想到周掌櫃立刻根據這句話想出這個一箭雙雕的計策。
不對,也許還是一箭三雕呢,張大戶摸著肥肥的脖子想了想,總覺得自己好像在這次事件中也屬於被算計的那一個。
「周掌櫃你說笑了,我哪裡會經營藥鋪……」張大戶哈哈一笑,三就三,這一次如果能弄到顧家的那棟房子,他賺的錢足夠填補自己給準備假藥的錢以及給周掌櫃出那七的股份,這麼一算,這三分的收益就是白得的!
划算!
「周掌櫃我也不太懂,我只是湊巧知道有這麼一種假藥……你瞧著不會有什麼問題吧?」張大戶壓低聲音問道。
「有什麼問題?藥是假藥,她買了也賣了,還能有什麼問題?」周掌櫃冷笑一聲,啪的一聲,將手裡的算籌推在桌子上,「這一次他們兩個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說著,他撚這鬍鬚,望著窗外,沒由來的心情愉悅,「這一次他們兩個想要脫身,除非……」
「除非什麼?」張大戶忙問道。
「除非她買的不是假藥……」周掌櫃哈哈一笑。
這可真是再說笑話了。
「這是不可能的……」張大戶也跟著哈哈笑起來,「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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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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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52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三十九章 鑒別
但是這世上往往就是有不可能的事偏偏就成了可能。
例如顧十八娘死而復生,例如她比他們提早活了十年,而湊巧的是,她活得那十年中有幸跟草藥打交道,更湊巧的是,大藥鋪裡稀奇古怪的事見得多,她見過幾種假藥,其中就有遠志和秦皮。
顧十八娘跟著官差來到彭一針的藥鋪外,外邊已經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人,彭一針的大嗓門穿過人群衝了出來。
「……老子要是賣假藥就不得好死!老子說沒賣過就沒賣過……」
「彭一針,別撒潑!」為首的一個官差冷臉呵斥道,「你給誰老子來老子去呢!」。
臉紅脖子粗的彭一針哼了聲不言語了。
藥堂裡地上放著一個門板,門板上躺著一個老婦,看樣子已經昏迷不醒了,一個胖乎乎的婦人坐在地上哭,身旁站著一個賊眉鼠眼的年輕人,見官差喝住彭一針,忙抹著眼淚說道:「……差大哥,你可要為我做主啊,我娘吃了他家的藥,怎麼也不見好,反而要了命了……我原本也不知道,……還是別人看了說我這藥裡的遠志是假的……」
「呸……」彭一針吐了他一頭。
年輕人頓時殺豬般的嚎叫起來,冷面官差也看不過去。
「哪有你這樣當大夫的?都說醫者父母心,病人不過是質疑一下你的藥,你這什麼態度?」冷面官差喝道,「看來是做賊心虛!」
彭一針沖著那年輕人冷哼了聲,他當然知道醫者父母心,要是換做別的患者,就是打他一頓他也不會半句怨言,但這個年輕人不過是周掌櫃找來誣陷他的潑皮,要不是為了戲接著唱下去,他早揮拳頭捶死這孫子!
「……朱先生……」冷面官差轉身對一個長衫老人恭敬的拱手,「還要勞煩您給瞧瞧……」
這老人是河中縣的醫學博士,日常負責是醫藥事務,以及監督忤作的工作,在當地很有威信。
「我瞧瞧你的遠志。」朱博士說道。
彭一針哼了聲,還沒動,那年輕人就搶著指著藥堂一角大簸籮,「在那裡,那裡,他就是給我抓的那些遠志……」
顧十八娘此時邁進來,聞言驚訝的打斷他說道:「這位大哥,你說什麼呢?那可不是遠志。」
輕柔明脆的女聲陡然響起,引得大家都看過去。
顧十八娘已經幾步走到哪年輕人身前,面上一副驚訝又好笑的神情,指著那一簸籮道:「……這位大哥,你看錯了吧,彭先生給你抓的遠志可不是從那裡抓的……這不是遠志。」
年輕人有些愣神,面上閃過一絲迷惑。
為了方便周掌櫃派來的人指認,彭一針按照顧十八娘的建議,將一百多斤假遠志就用簸籮晾在大堂裡,為了讓他們看到,每一次小夥計唱到抓遠志藥的時候,彭一針都故意在這簸籮前搗鼓一刻,實際上他並沒有從這裡拿過。
帶顧十八娘來的官差低聲對朱博士以及那冷面官差介紹了顧十八娘。
「彭一針的遠志藥都是你賣來的?」冷面官差問道,不動聲色的打量她一眼。
「是。」顧十八娘頷首說道。
「這些藥都是我跟我女兒做的。」曹氏緊緊拉著顧十八娘的手說道。
年輕人此時回過神,忙說道:「就是這遠志……這遠志別人幫我看了,就是假的……」
「你瞎了眼了,老子那不是遠志!」彭一針暴喝一聲,忍耐許久的火氣終於可以放心的釋放了。
他一直認為這一次假藥他必須承認的,顧十八娘來了也會承認,然後一起指正那天的事,然後建議官差也去查周掌櫃買的,這樣大家就誰也跑不了。
沒想到顧十八娘張口就說那不是遠志,當然假遠志也不是遠志,但他自然明白此時顧十八娘說出的話不是玩文字遊戲,她既然這麼說,那就是說,這假遠志真的不是遠志,而是另一種藥材!
另一種藥材!真藥材!他們沒事!他們這一次一點干係也沒有!
倒楣的只有周掌櫃!
彭一針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起來了,一股熱辣的火氣從腳底一直沖了上來,在他的嗓子眼呼嚕呼嚕的冒泡,讓他想大喊大叫。
那不是遠志!那不是假藥!
瞧著眼前的彭一針陡然雙眼鼓起來,眼裡似乎能冒出火光,在場的眾人不由都嚇了一跳。
「彭一針!」冷面官差也大喝一聲,他的聲音雄厚,雖然不像彭一針那樣大的刺耳,但傳入在場每個人耳內,卻字字敲在心上,「你給我退後!」
彭一針攥著拳頭,被這灌注了內家功夫的聲音喝的冷靜下來,他咬著牙壓制住自己狂喜的心情依言退後了。
「朱先生,請你看看。」冷面官差氣勢一收,溫和的對那博士說道。
朱博士點點頭,看了眼顧十八娘,一面邁步過去,一面看了眼顧十八娘。
看著那博士開始認真的鑒別藥材,所有人都瞪大眼瞧著,外邊亂哄哄的人群也安靜下來,只怕錯漏了一個字,將來的談資低人一等。
朱博士又是聞又是嘗,掰碎了的搓爛了的折騰一時,面色疑惑的回頭看了眼顧十八娘。
「小娘子,你說這不是遠志?」他問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帶笑走近幾步。
「那這是?」朱博士問道。
「是麥冬。」顧十八娘笑道,聲音刻意提高了幾分。
朱博士失笑,抓起一把彎彎曲曲乾枯的遠志,道:「小娘子,你知不知道麥冬是什麼樣?」
原本有些慌張的年輕人聞言心中大定,眼睛轉了轉,立刻叫道:「好啊,不敢承認是假藥,就亂說是別的藥……」
「閉嘴!」冷面官差喝道,「朱先生還沒說完,輪到你插嘴!」
見識過他的氣勢,年輕人立刻不敢言語了,縮頭站在一邊。
朱博士並不在意,他說著話,起步走到藥櫃前,一目看過去,拉開一個藥櫃,抓出一把藥,「這才是麥冬。」
他一面將手裡的兩樣藥材攤給堂內眾人看,一面解說道,「本草說麥門冬,生山谷肥地,葉如韭,肥澤叢主,采無時。實青黃,入藥紡錘形根莖,兩端略尖,色黃白色……」
「……有細縱紋。質柔韌,氣微香,味甘、微苦……」顧十八娘接過他的話說道。
朱博士知道她有話說,便做了個請。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四十章 訛詐
「我這是麥冬鬚根,也就是麥冬不入藥的根莖……」顧十八娘緩聲說道。
朱博士一愣,他再一次低頭去看手裡的所謂的麥冬鬚根,「鬚根?」
「對,麥冬根較粗壯,入藥的是根的頂端或中部膨大成為紡錘狀肉質小塊,」顧十八娘說道,一面比劃了一下,「而這個,是那些沒用的去下的其他鬚根,現在路邊生有麥冬,先生可以找人拔下來看看,經過浸泡清洗,就成了這個樣子,雖然樣子不像,但它畢竟還是麥冬……」
說著目光看向那個年輕人,一笑道,「所以不能因為它不能入麥冬藥類,就把它叫做遠志……」
這話引得外邊人哄得笑了。
年輕人這一下有些慌神了,「你,你,這是說瞎話,你就是把它買回來當遠志用的……」
「這位大哥,」顧十八娘笑了,看著那年輕人,有些無奈的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又不是買不到遠志……再說……」她神情鄭重幾分,「我怎麼會那樣做?」
堂內人的視線暫態都投到那年輕人身上,一直在低聲哭泣的婦人此時也顧不得哭了呆呆的看著大家。
「因為……因為……因為這個便宜!」年輕人慌了,胡亂喊道。
這話一出口,一片起哄聲,顧十八娘也忍不住搖搖頭,周掌櫃怎麼派了這麼個蠢材過來?
此時人群裡一個人見狀擠了出去,撒腳沿街道奔去,才走過一道街,就見對面衝過三人,巧不巧的跟他撞上了。
「瞎了你的眼……」那人從地上跳起來,大罵。
話沒說完就被人拎起來,「罵誰呢!你撞壞了老子,老子還沒給你算帳呢……」
街上人見了,紛紛避開,也有好事的圍過來,看著這一場註定不會很快就結束的熱鬧。
彭一針藥鋪裡,冷面官差看著那年輕人,心裡已經明白一大半了,這分明就是個來訛詐的混混。
他揮揮手,四五個官差將那年輕人三人圍住。
「不過,顧小娘子,你要這麥冬鬚根做什麼?」朱博士突然問道,一面意味深長的看著她,「不得不說,這跟遠志做的還真是像的很啊……」
「我想麥冬鬚根棄之不用怪可惜的,就想試試能不能也入藥…..」顧十八娘說道。
朱博士失笑,道:「小娘子說笑了。」
自麥冬被記入藥材以來,皆是棄根鬚不用,這小娘子真是異想天開……
「也許有一天能入藥呢,比如磨成粉……」顧十八娘認真說道。
朱博士笑了,搖了搖頭,顯然把這當成戲言,丟開不再理論。
「小娘子,這麥冬鬚根就是鬚根,萬不可等同於麥冬。」他意味深長的說道,一面看了眼彭一針。
他這意思就是你們可別把麥冬鬚根當成麥冬賣了。
不過他這擔心純粹是多餘了,顧十八娘笑了,晃了晃手裡的麥冬鬚根,又指了指朱博士手裡的麥冬,「他們雖然一個娘生的,卻長得實在是差別太大……」
這意思就是說她想假充,但無奈世人不是瞎子。
朱博士瞧著小姑娘說出俏皮話來,不由笑了,多看了她幾眼,轉身去給冷面官差說了幾句話。
一個官差再一次將已經攤開在櫃檯上的一包藥取過來給朱博士看,朱博士看了,點點頭。
「的確就是遠志,並不是這個麥冬鬚根……」他說道。
年輕人此時已經雙腿哆嗦,額頭冒出一層汗,他哭喪著臉,連聲說道:「差大爺……我也不懂這個……許是弄錯了……」
這個時候官差心裡已經有底了,他冷哼一聲,揮揮手,兩個官差上前將年輕人拎起來。
「跟我們走一趟,有什麼話,衙門裡說吧。」
年輕人哭爹喊娘,地上的婦人也不哭自己的娘了,轉身在那年輕人身上亂捶,殺千刀的亂罵。
「如此,叨擾了。」官差對彭一針說道。
彭一針忙回禮說不敢,親自送那官差一行人出去。
「不過,這些麥冬鬚根老夫要帶走,再做一些鑒定……」朱博士說道。
看來他對於麥冬鬚根能做成這樣子還是很好奇。
「先生請隨意。」彭一針忙說道,立刻吩咐小夥計趕快給朱博士裝好。
朱博士點點頭跟著官差走出去了。
「瞎了眼,訛詐到我彭一針跟前!」彭一針站在門口,大聲說道。
圍觀的人指點著那被官差帶走的年輕人,再看那坐在藥鋪裡婦人也低著頭灰溜溜的跑了。
「哎,你的娘還躺著呢……」有人好事的打呼哨笑道。
話音未落,就見那躺在門板上的老婦咕嚕爬起身,鑽出人群也跑了,四面一陣哄笑,連帶彭一針也氣笑了。
「散了吧散了吧。」他揮著手道。
圍觀的人便一哄而散,這訛詐醫館藥鋪的事不稀罕,只不過這一次這訛詐者也太囂張了,竟敢找來官差,這不是自尋死路嘛。
「不知道官府最後如何定論?」彭一針神色激動,「能不能揪出……」
話說一半,見顧十八娘沖他使眼色,這才想起曹氏也站在堂內,忙住口。
顧十八娘沖他搖搖頭,這件事最終定論只能是訛詐,周掌櫃在這件事裡肯定沒有出面將自己撇的很乾淨。
不過這都無所謂。
「訛詐的人如今不訛詐大夫了,竟然會拿藥材做門道,彭先生,你們這些做藥鋪的可要小心些……」顧十八娘笑著提醒道。
彭一針沖她點點頭,做了個一切都安排好了的眼神,口裡道:「多謝小娘子提醒。」
「雖然說這一次是人訛詐你,但如今這世道,假藥自然是有的,彭掌櫃,以後買藥什麼的都要多小心些。」顧十八娘笑道。
彭一針知道她有話說,忙豎耳認真聽,一面順著話道:「可不是,如今總有些人想要昧著良心掙錢……」
顧十八娘點點頭,「不過,假的終是假的,懂行的人很容易就能瞧出來,或者嘗嘗啊,或者用水浸泡……」
再說到最後一句,她看著彭一針加重了語氣。
用水浸泡……彭一針心裡念叨一刻,面上恍然,掩飾不住的笑起來,連連點頭,口中稱是。
顧十八娘見他明白了,也不再多言,便要告辭。
彭一針又給曹氏賠罪,很抱歉讓她們受了驚嚇,說著話就拿出錢來。
曹氏堅決不收,「我們賣的藥,出了事自然要來作證。」
看她堅持,彭一針也沒有再強求,再次道謝,就讓小夥計備車送她們,曹氏辭謝了,拉著顧十八娘腳步輕鬆的走了。
「沒想到賣藥材也有風險……」曹氏笑道,一面撫著女兒的頭,「十八娘,害怕嗎?」
顧十八娘笑了,「娘,我沒做虧心事,怕什麼?」
怕的應該是那些做了虧心事的人,她笑意濃濃。
周掌櫃得到消息時,已經是傍晚了,他面色大驚,手不可自制的哆嗦起來。
「不對!不對!」他反應過了。
「爹,什麼不對?」周麗娘忙問道。
「上當了!上當了!」周掌櫃喃喃道,他的腦子裡亂哄哄的,藥會那一天的場景輪番在眼前回蕩。
「被他們騙了!」周掌櫃噗通一聲坐在椅子上,身上出了一層冷汗。
「爹。」周麗娘大驚,忙扶他胳膊,「你怎麼了?被誰騙了?」
周掌櫃顧不得她的話,猛的從椅子上站起來,「快,快,叫人,去,去把那天買的秦皮都扔了……」
「爹,你說什麼呢,」周麗娘驚訝的道,「什麼那天買的秦皮?」
他的話音才落,就聽門外有雜亂的腳步聲,以及拍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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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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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52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四十一章 條件
「開門,開門。」
「我們是縣衙差役辦案!裡面的人快開門!」粗暴的聲音似乎有些不耐煩。
「天殺的的黑心的……賣給我們假藥……吃死人啦……償命啊……」婦人們的哭喊聲夾雜在其中。
黑夜的動靜格外的引人注意,等街上人湧出來打探時,就見周掌櫃被幾個官差押走,藥鋪的夥計們亂跑,周麗娘哭的梨花帶雨的。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人們紛紛打聽。
「聽說是賣假藥吃死人了……」有消息靈通的說道,指著幾個跟在官差後帶著披麻戴孝的男女。
這個消息傳開後,街上的議論更熱鬧了,有信的有不信的。
「不是才說有藥鋪賣假藥,別的藥鋪能賣,它千金堂自然也能賣,有什麼稀奇的!」
「不是,不是,那個藥鋪不是賣假藥,喏,顧家那小娘子安安生生的回來了……」
「那就是訛詐嘍?」
「哎,那不是顧家小娘子麼,問問她……」
顧十八娘裹著一件薄披風站在街角的黑暗處,沒想到還是被人看到了,聽見問便笑道:「那個藥鋪不是賣假藥的,是有人故意訛詐,已經被官府查明治罪了。」
「哦,那周掌櫃這說不定也是被訛詐呢。」
顧十八娘隱在夜色裡,面上浮現一絲笑。
「十八娘,十八娘……」曹氏的喚聲從巷子裡傳來。
顧十八娘應了聲,再看了眼燈火通明的千金堂,轉身款步而去,夜風從巷子裡打著旋而過,卷起她的衣角。
周掌櫃,祝你好運。
周掌櫃這一次沒有好運了,第二日中午,縣衙的封條就貼上了千金堂的門,藥鋪裡的夥計師傅也被帶走詢問了。
聽說是董老爺以及兩個醫博士親自驗證了周掌櫃買給病人的藥是假藥,而且千金堂裡還存著很多。
董老爺在藥行說話,那就是金口玉言,沒有人再懷疑周掌櫃是被人訛詐了。
而就在同時,彭一針派來一個小夥計請顧十八娘到縣衙牢房來一趟,說周掌櫃有話說,如果方便的話來聽聽。
曹氏自然不同意女兒去那種地方。
顧十八娘想了想,有些事她不打算瞞著曹氏,比如她和周掌櫃在同一家藥攤上買藥,而有些事則必須瞞著,比如她早就認得那些假藥。
「許是想讓我作證那些不是假藥。」顧十八娘笑道。
曹氏點點頭,這才少許放心,「那你去吧,是什麼就說什麼。」
縣衙牢房這種地方,顧十八娘並不是第一次來,那一世裡,母親才下葬沒多久,哥哥就被關進了牢房,天地之間似乎只剩她一個人,倉皇無助的蹲在牢房前哭了兩天兩夜……
她伸手扶住牢門,閉上眼。
「顧小娘子,這地方不習慣吧……」帶她來的小夥計察覺她的失態,忙低聲問道。
這種地方想來沒有人會習慣,顧十八娘聞言笑了笑,跟著他前行。
「……彭掌櫃跟周掌櫃說話,突然說要請你來……」小夥計低聲再次滿含歉意的說道,「讓小娘子來這個地方真是……」
隔著牢房門,周掌櫃和彭一針相對而坐,陰暗的室內看不清二人的表情,腳步聲讓他們都轉過頭來看。
「顧小娘子來了。」彭一針站起來說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裡面的周掌櫃冷笑一聲。
彭一針沖小夥計擺擺手,小夥計立刻退了出去,仙人縣民風良好,治下安平,牢房裡只有周掌櫃一個嫌犯。
「顧小娘子,你好手段啊!」周掌櫃冷冷說道。
顧十八娘走近了幾步,看著牢房裡穿著囚衣,頭髮蓬亂,席地而坐的周掌櫃,一夜不見,他看上去很是狼狽。
「周掌櫃,這個時候爭些口舌之氣,還有意思嗎?」顧十八娘一笑,淡淡道,並沒有對他的話反唇相譏。
「果然你早知道……你們故意讓我買了假藥,就是你,就是你……」周掌櫃猛地從地上站起來,低沉聲音喝道。
彭一針哼了聲,坐在長凳上沒有動。
「周掌櫃這話有意思,就因為在同一家藥攤上買藥,你買到假的,我也應該買到假的不成?若不然,就是我陷害你?周掌櫃,那一日藥會上,買到藥的人成千上萬,你獨說我陷害你是不是不公平?」顧十八娘淡淡道。
彭一針在一旁哈哈大笑,「就是,周掌櫃,你這話可真是瘋言瘋語了。」
周掌櫃面色醬紫,一把抓住牢房欄柱,恨恨道:「彭一針,你少在這裡給我裝瘋賣傻,事情怎麼樣大家心裡清楚!你們他娘的早就知道這是假藥!」
「周掌櫃,你既然心裡清楚,不如去給縣老爺說,那一日原本是我顧十八娘要買秦皮的,不小心被你搶了去,所以這假藥害死人是我的罪。」顧十八娘慢慢說道,說著一笑,看著周掌櫃,「不過我真有些不明白,我要是知道那是假藥,我為什麼還要買?」
「因為你們想要我買!」周掌櫃一拍門柱喊道。
事實的確如此,但這話任誰聽起來都是邏輯混亂不合常理的,彭一針哈哈大笑起來。
「我瞧周掌櫃,你可真是瘋了!人家顧小娘子為什麼想要你買?」他拍著腿問道。
牢房裡突然安靜下來,周掌櫃的目光掃過眼前兩人,最後落在顧十八娘臉上,陰暗不明的牢房裡,那姑娘瘦小的臉上帶著幾分憐憫幾分嘲笑。
「周掌櫃,我為什麼想要你買假藥?我跟你有仇嗎?」顧十八娘看著他,臉上在笑,眼裡卻半點笑意沒有,慢慢的一字一頓的道,「你又沒有害我之心,我又何必存害你之意?周掌櫃,你說對不對?」
她知道!她一開始就知道?這怎麼可能?
周掌櫃抓著牢柱,滿臉的不可置信以及茫然。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這明明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諳世事的落魄的千金小姐,事情怎麼會這樣?我怎麼會一而再的栽她的手上?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這一定是我在做夢。
周掌櫃突然用頭撞了下門柱,有血沿著額頭流了下來。
對了,一定跟她無關,這都是彭一針這廝想出來的鬼主意!
「姓彭的!」周掌櫃伸手抹了下血跡,惡狠狠的看向彭一針,「我認栽了,你想怎麼樣?」
彭一針臉上粗狂的笑收了起來,他慢慢的站起身來,看著周掌櫃伸出手,「除了你和你女兒這條命,其他的都歸我。」
周掌櫃先是愕然繼而暴怒,怒極反笑,「姓彭的,你瘋了……」
「那好,那你是想我去給縣老爺說我在那藥攤買的就是麥冬鬚根呢,還是說我其實買的是假遠志咱們都上了那藥販子的當?」彭一針說道。
「你他娘去說,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你以為就憑這個能弄死我……」周掌櫃怒聲道。
「如果我就想弄死你呢?」彭一針打斷他冷冷說道。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四十二章 恩怨
周掌櫃突然住口不言,怔怔看著跨上前一步的彭一針。
不是被他的話的嚇到了,而是被他的表情。
陰暗裡,那是怎樣一種兇惡的神情,就如同嗜血的虎狼,周掌櫃不由打個寒顫,他突然相信,彭一針真的是想弄死他,而且一定也能說到做到。
牢房裡突然安靜下來,安靜的讓人窒息。
顧十八娘站在一邊,彭一針的神情落在她的眼裡,在她的心裡引起共鳴,那是仇恨,轟轟烈烈的仇恨,恨不得同歸於盡的仇恨。
她也相信,彭一針真的會這樣做。
似乎過了很久周掌櫃歎了口氣,打破了這可怕的氣氛。
「老彭……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說著又自嘲一下,帶著幾分討好看向彭一針,「我知道我們之間有些誤會……」
「沒有誤會。」彭一針打斷他,依舊用那嗜血的目光瞪著他,一字一頓的吐出一句話,「你還記得平陽縣的孫不才嗎?」
平陽縣的孫不才。
這句話就如同一個炸雷讓周掌櫃暫態呆滯在原地,那怨恨怒氣以及討好的神情統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驚懼。
「你……你……」他嘴唇發抖,看著彭一針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你要問我怎麼知道的是不是?你覺得孫家的人都死絕了,沒人知道你幹的那些挨千刀的事了對不對?」彭一針忽的拔高聲音頓喝,他的一隻手指向天,「人在做,天在看,周福生!你以為你做的那些事就能欺瞞所有人不成!」
這一聲頓喝讓周掌櫃似乎嚇破了膽,他噗通一聲,坐在地上。
「……大兄弟……這是誤會……孫家的事……跟我無關……」他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卻抑制不住手發抖,「……你也知道……做生意嘛……總是有賠有賺……我也不想……我可憐的外甥啊……怎麼就想不開……」
彭一針聞言一聲冷笑。
「不過,都怨我,都怨我……」周掌櫃扶著門柱站起來,悔恨自責的連聲說道,「都是我沒本事,讓生意賠了錢……要不然大公子他也不會被逼債而投井……」
彭一針仰頭大笑。
「周福生!你真是死到臨頭還要演戲!」他笑聲一頓,看著周掌櫃一字一頓道,「那好,你就等著嘗嘗你女兒被逼得跳井的滋味吧!」
周掌櫃臉色煞白,抖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小娘子,勞煩你跑這裡來,走,咱們出去,尋個酒樓,老夫為你洗洗黴氣!」彭一針大手一手,竟是不再理會周掌櫃,大步向外走。
顧十八娘頷首,轉身也走。
「站著。」周掌櫃在後忽的一聲尖叫。
彭一針沒有回頭,腳步不停。
「我同意了,我同意了,都給你都給你,我的所有的身家財產都給你……」周掌櫃拔高聲音喊道,聲音裡已經帶著一絲絕望的慌亂。
彭一針這才轉過頭,看著他冷笑一聲,「錯了,不是你的身家財產,是孫家的!」
七天之後,周掌櫃只背著一個布包,布包裡裝的是幾件舊的衣裳,拉著已經不再富貴打扮的女兒,失魂落魄的離開了仙人縣。
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彭一針緊繃著的臉暫態鬆弛下來,他忽的倒頭跪在地上,對著一個方向砰砰叩了兩個頭。
「孫老爺,你看,周福生這個白眼狼怎麼來的又怎麼走了……他沒有拿走您的一分財產……」他跪在地上,大漢子淚流滿面,「只是……少爺的命……拿不回來了……」
顧十八娘路過千金堂的時候,看到幌子門匾已經被摘下來了,兩三個小夥計正在打掃落滿灰塵的藥堂。
張大戶縮手縮腳的從一邊挪過來,心驚膽戰的往內打探,沒注意到走近的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站在他身後,咳了一聲。
張大戶受驚的轉過身,看清她更是嚇得後退一步。
「顧……顧……顧小娘子……收藥去啊……」他擠出一絲笑,結結巴巴的打招呼。
顧十八娘看著他,笑了笑,「張老爺,聽說你打算買我家的房子?」
「沒,沒,」張大戶嚇得將手擺的一陣風,「小娘子別聽人瞎說……」
「瞎說?」顧十八娘看著他笑著反問。
張大戶抹了把額頭上的汗,點頭道:「是,是,我在西城才買了新莊子,正要一家都搬過去,這裡的房子我都賣出去了,還買小娘子家的房子做什麼……」
顧十八娘點點頭,「是這樣啊,那恭喜張老爺喬遷新居了……」
「不敢不敢,多謝多謝。」張大戶連連道謝,腳不沾地一陣風的走了。
顧十八娘看著他倉皇背影,被人害怕的感覺還不錯……
才抬腳要走,就見一個小夥計從千金堂走出來,笑呵呵的打招呼。
這是河中縣彭一針藥鋪裡的小夥計,顧十八娘跟他很熟悉,這裡的藥鋪顯然已經歸彭一針所有了。
「你過來了啊?」她含笑說道,一面有些好奇的問,「還是開藥鋪?」
小夥計嘿嘿笑,「我不知道……」
「難不成你們掌櫃的要改行做別的不成?」顧十八娘笑道。
小夥計還是笑說不知道,說了兩句話店內有人喚他,小夥計告辭進去了。
豆花在對面沖顧十八娘招手,等顧十八娘過來,也好奇的打聽這家店鋪要做什麼。
周掌櫃惹了假藥官司,散盡家財才打點了脫身,大家都知道這千金堂易主了。
「我也不知道..」顧十八娘答道,「應該也是開藥鋪吧。」
「那就好,只要別開豆腐店就成。」豆花笑道。
二人說笑幾句散了,到了晚上,母女二人正做飯的時候,彭一針來訪了,二話不說就將一張房契遞了過來,嚇了母女二人一跳。
「這是做什麼?」曹氏皺眉道,看著這張寫著千金堂以及周掌櫃名字的房契,面色嚴峻的看向顧十八娘。
周掌櫃的案子結束的很迅速,並且很淒涼,曹氏還曾對顧十八娘感歎了好幾句可憐,當時女兒的反應在她看來就有些不對,散盡家財父女二人孤苦離去,說不定要乞討為生呢,這種際遇就是從天上一下子掉入污泥裡,雖然說賣假藥的壞良心活該遭報應,但真看到報應了,任誰也得唏噓兩句,但顧十八娘當時表現的確是很漠然。
再看如今是彭一針得到了周掌櫃的房產,生意場的爭鬥曹氏雖然沒見過但也是聽過的,她第一個念頭就是莫非女兒在其中做了什麼事,比如假的口供之類,而直接導致周掌櫃落得如此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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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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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53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四十三章 立誓
「顧娘子誤會了。」彭一針看出曹氏的意思,笑了笑,他似乎下定什麼決心,沉默一刻說道,「這件事的確不是一件簡單的假藥事件,不過,顧娘子安心,令千金並沒有涉及其中,當然,要非說涉及的話,就是令千金做了我捉魚的餌而已,這個也是我事後才告訴她的,事情是這樣的……」
平陽縣有一個數一數二的大戶孫不才,孫不才妻子早亡,只留下一個兒子,因為家裡有錢,又只有這一個寶貝兒子,不免被養的嬌慣,長到十五六歲,除了遛狗鬥雞吃喝玩樂什麼都不會,而孫不才又得了病,臨死之前將兒子以及家業託付給自己的大舅子。
「這個大舅子就是周掌櫃?」顧十八娘問道。
彭一針點點頭,接著說道:「對,他原是徐州府鄉下一個落第的秀才,大金打過來時失了家業,只帶著女兒逃了出來,投奔到孫家來,做個帳房先生。」
「那後來他奪了孫家的財產?」顧十八娘問道。
彭一針面色又浮現激憤,「這個挨千刀的忘恩負義的賊,跟外人設局騙了大公子,自己攜孫家的財產跑了,大公子走投無路……」
說到這裡曹氏和顧十八娘都默然,不知人間愁苦艱難的富家公子,突然遭遇家業巨變,死了也許比活著更容易些。
「那就沒官府的人過問?」曹氏歎了口氣道。
「你們不知道,那狗東西做事奸詐,設的局竟是天衣無縫,我千尋萬尋直到福州找到當時那個貨商,並發誓絕不告官追究,人才將事情原委告訴我……可憐大公子一死,族人只顧得分隔房產宅地,哪有人想著冤不冤……」彭一針說道這裡雙眼發紅,聲音哽咽。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顧十八娘喃喃道。
曹氏也歎了口氣,想到那孫公子無父母兄弟照應,自己又是個少不更事的,守著那麼大家財,哪個不眼紅呢,可是這個做舅舅的來謀外甥的家財,也太心狠了。
「孫老爺大少爺在世時對他傾心相待,對外說一切都是孫家的,其實他要吃有吃要喝有喝,錦衣玉食的,出入也是千呼後和的,偏偏生的如此歹毒心腸……」彭一針攥的拳頭咯吱咯吱響,「別說我曾受孫老爺恩惠,就是路人見了這等事,也要抱打不平,這些年我一直尋不到機會,終於……」
他面帶感激的看向顧十八娘。
終於出來個跟周掌櫃鬧了過節的人,再加上張大戶在一旁推波助瀾。
當你在算計別人的時候,何嘗不是給了別人算計你的機會……
「湊巧的是,這周掌櫃要給女兒招婿,原本看上個夥計,哄了那夥計簽了賣身契,後來又看上另一個夥計,竟將先前那夥計棄之不用,偏又不還給人家賣身契,因此老夫就趁機許了那夥計點好處……」彭一針接著說道。
瞧著他將這個隱秘之事都說出來了,曹氏知道他是坦誠相待了,聽了這些事,腦子裡還亂哄哄的,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假藥真的吃死人了?」曹氏沒有接他的話,而是突然問道。
彭一針就笑了,「他周掌櫃能找了潑皮裝病,我自然也能……」說著又整容道,「那是老夫尋到的恰好得了下痢病已然不得救的……大娘子,老夫我雖然報仇心切,但絕不會以害人而償恩。」
曹氏這才默然不語。
「大娘子無需心裡過意不去,要知道是那周掌櫃先要算計你們的,如果這事他成了,此時散盡家財背井離鄉的人,就是你們了。」彭一針看了眼顧十八娘的臉色,正容對曹氏說道,說著又是一躬身,將房契遞上來,「這一次是借了小娘子才大仇得報,這些房產是孫老爺謝小娘子的,還請不要拒絕,我這就去官府辦了過戶。」
曹氏搖頭拒絕了,作為一個心思純良的婦人,她無論如何也不能隨便接受別人的贈與,更何況她還知道這贈與是怎麼來的,這完全超出了曹氏的道德底線。
彭一針再三勸說未果,只得垂頭喪氣的告辭。
夜幕已經拉上,窄窄的巷子裡不見人,只聽見各家各戶傳來的說話聲小孩的哭鬧聲,空氣中飄蕩著各種飯菜的香味。
在他就要走出巷子時,顧十八娘的聲音在後喚住他:「彭先生,請等等。」
彭一針大喜,只當她們母女同意了,轉過身看著披著一身夜色走過來的小姑娘。
「小娘子,你拿著,這些原本就該是你的……不止這個,還有一大筆錢,你不是會製藥,乾脆開個藥行……」他喜氣洋洋的說道,又從袖子裡摸出一包銀子。
「彭先生,這些我不要。」顧十八娘打斷他。
她的聲音有些淩厲,帶著微微的喘意,似乎情緒有些激動,彭一針不由住了口,聽她說話。
「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她慢慢說道。
「小娘子請說,別說一件就是一百……」彭一針拍著胸脯說道。
「就一件,」顧十八娘打斷他,一字一頓道,「我要你立誓,絕不醫治一個叫做沈安林的人。」
沈安林?
絕不醫治?
這叫什麼要求?彭一針有些糊塗。
「這個人得了什麼病?」他撓撓頭,忍不住咧嘴笑了笑,「他是特意要找我治病?他是你……」
彭一針有心問他是你的熟人,但覺得能提出這樣要求的說是熟人有點不合適。
「……是你的仇人?」彭一針試探著問道。
巷子裡夜色濛濛,看不清這小姑娘的臉。
顧十八娘沒有答話。
「好,我立誓。」彭一針便痛快的說道,「我彭一針對天發誓,絕不醫治一個叫沈安林的人,如違此誓,天打五雷轟,死後下阿鼻地獄,淪入畜生道。」
這句話說完,巷子裡又陷入靜謐,那小姑娘還是不說話,彭一針只看到一雙眼在夜色中閃亮一下。
「記著你說的話。」顧十八娘淡淡道,轉身快步而去。
「哎,顧小娘子……」彭一針想要喚住她,卻是無果,那姑娘顯然不想再多說話。
「沈安林……」彭一針重複一邊這個名字,是什麼人,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他這才覺得好些事情沒問清,比如是男人還是女人?是老的還是少的?是哪裡的….
這天下重名重姓的人多了去了,總不能就此以後他對所有叫這個名字的人都要退避三舍吧?
彭一針嘟嘟囔囔的走出巷子,坐上驢車時,又想到一個問題。
「這天下的大夫多了去了,那個人就是不找我看,也能找別的大夫看……」彭一針百思不得其解,「這小娘子提的要求,也太不值了……」
他歎了口氣,將手裡的錢袋拋了拋,算了,畢竟是小孩子家,考慮事情不全面,還是讓他自己來安排吧。
彭一針的辦事效率很高,隔天之後,就又上門了。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四十四章 開張
這一次彭一針是請顧十八娘做掌櫃來了。
「我就一人,也不想多雇一個大夫讓自己落得清閒反而丟了家傳的手藝,因此呢,就把這千金堂改做藥行,一方面供應我的藥鋪用,一方面也可以出售藥材……」彭一針笑哈哈的說道。
曹氏和顧十八娘對視一眼。
「所以你要請十八娘去做藥行的掌櫃?」曹氏皺眉,「她一個小姑娘家會做什麼?」
「會炮製藥材啊。」彭一針說道。
「她才會多少。」曹氏笑著搖頭,「彭掌櫃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這個實在是不能受。」
彭一針總算見識到讀書人家的脾氣了。
「顧娘子,哪有這樣的……」他苦著臉。
大家合作一場,哪有什麼都不要的?哦,只有一個誓言,這誓言算什麼!
要說這婦人們行事就是囉嗦,多簡單的事,非要搞的這麼麻煩,做賊得手,自然要分贓的,這是規矩……
咳,當然這句話可不敢跟曹氏說。
「我可以做炮製師傅。」一直不說話的顧十八娘突然說道。
彭一針眼睛一亮,曹氏則皺皺眉,二人將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彭掌櫃可以雇我做炮製師傅,在他的藥行裡。」顧十八娘說道。
曹氏還要說什麼,彭一針已經笑哈哈的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好,好,咱們說好了,我這就回去準備去……」扔下這一句話忙告辭了,連曹氏相送都拒絕了。
「十八娘,這彭一針……,」曹氏歎了口氣,她實在不願意讓女兒跟他打交道。
別以為彭一針說的那些話真的能騙過她,什麼顧十八娘不知道,都是他一個人設計的反圈套,小娘子受驚了云云。
從頭到尾,曹氏都沒看出女兒哪裡受驚了。
這場戲裡,女兒做了什麼,曹氏不敢去想,那些錢她不能要,那些房產她也不能要,如果接收了這些…….分贓……這個曹氏不能去想的詞就會毫不客氣的跳出來。
曹氏抬起頭,看著已經坐下來又認真的在看書的女兒,一面看一面用筆在顧海用過的廢紙上寫寫畫畫。
曹氏怔怔的看著,只覺得眼前的人似乎很熟悉但又很陌生。
很快千金堂重新開業了,喜慶的開張爆竹聲中,「彭氏藥行」的匾額掛了上去。
「十八娘,你是這家藥行的掌櫃的?」豆花拉著顧十八娘的手,擠過人群走進堂內,三個小夥計紛紛對顧十八娘問好。
「不是,我只是炮製師傅而已。」顧十八娘笑道,事實上,彭一針最終還是給了她股份,理由是炮製師傅在某些大藥行裡都是二掌櫃,雖然他的彭氏藥行是個小藥行,但顧十八娘也可以做二掌櫃。
這一次顧十八娘沒有推辭,那就當如彭一針所說,這是孫老爺的謝禮吧。
堂內的桌椅藥櫃還是千金堂的那些,只是格局略微變了變,因為只做藥行,所以不再設坐堂大夫。
豆花的目光在堂內環視一遍,再看看身旁的顧十八娘,「十八娘,你真的做了這裡的炮製師傅?這些人……」她伸手指了指那些站在櫃檯後恭敬的笑著的小夥計,「都歸你管?」
顧十八娘聞言笑了,彭一針這個大掌櫃估計是不常在這裡,他也沒有再往這裡聘個掌櫃的,這樣說來,彭氏藥行裡應該就是她這個炮製師傅做主了。
「也不能說是誰管誰吧……」她笑了笑道,「大家都是彭掌櫃的夥計。」
夥計和師傅哪裡能一樣!豆花對這個很明白的,這藥行就跟他們家豆腐店一樣,負責做豆腐的爹可跟她這個負責看攤賣豆腐的丫頭大不一樣。
豆花嘖嘖兩聲,在堂裡四處看,轉身看顧十八娘在堂內文靜的含笑而立。
「十八娘,我記得上兩次次進來時,你還是怯生生的來賣藥,怕的跟什麼似得,沒想到這第三次進來,就成了這裡的主人……」豆花忍不住感歎,「這……就跟做夢一樣。」
是啊,就跟做夢一樣,顧十八娘聽了也不由看了眼室內,她那個時候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成了這裡的主人,半個主人。
她只不過是對要害自己的人進行了還擊。
「你掐我一下,看看是夢不?」豆花笑嘻嘻的伸過來胳膊。
顧十八娘抿嘴一笑,伸手真的掐了她一下,豆花吆的一聲跳了幾腳。
「不是夢,不是夢,是真的。」豆花嘻嘻的笑。
是的,這不是夢,這是真的,直到這個時候,顧十八娘才覺得可以鬆一口氣了。
房子不會賣出去了,除非她們自己想賣……
她們也不會去建康,除非是逢年過節走親訪友……
哥哥也不會不上學了,除非是去趕考……
娘不會死了吧,哥哥也不會死了吧,她不會再孤苦無依的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了吧?
關於去彭氏藥行做炮製師傅的前因後果,曹氏和顧十八娘同時都瞞著顧海,母女二人誰也沒有對他提起彭一針跟周掌櫃之間的恩怨。
顧海只是知道周掌櫃因為賣假藥家財散盡,直到店鋪改頭換面開張,自己的妹妹被雇去做炮製師傅時,他才好奇的打聽了下,聽到彭一針這個名字,他只是略微愣了愣。
「這彭一針得償所願了……」少年若有所思的一笑,接著去看自己手裡的書。
「哥哥為何這樣說?」顧十八娘放下手裡的書看著他問。
「這次周掌櫃是栽在彭一針手裡的吧?」他反問道。
「哥哥說什麼呢,他是栽在假藥手裡,」顧十八娘神色清明的說道,「說到底,他的良心不好,他是栽在自己的手裡。」
顧海嘿嘿笑,抬頭看妹妹,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然後正容點了點頭,「是,妹妹說的是。」
兄妹又開始各自安靜的看書,過了一時,顧海還是放下書,撫著光潔的寬寬的下巴,自言自語的道:「這個彭一針看上去挺什麼的,.雖然俗話說生意場上如戰場,但這傢伙下手可真狠……莫非不是單純的生意爭鬥,而是有什麼仇?」
顧十八娘眼觀鼻鼻觀心。
「十八娘,你和娘瞞著我什麼?是不是彭一針和周掌櫃的恩仇?」顧海探過身壓低聲音道。
顧十八娘抿嘴笑不語。
「十八娘,」顧海用書戳了戳她的頭,低聲道,「說,你是不是發財了?背著我和娘藏了多少私房錢?」
顧十八娘笑出聲,顧海忙沖她擺手,曹氏從廚房內看過來,見女兒和兒子談笑,也不由寬心的一笑。
「哥哥。」顧十八娘帶著笑看著顧海,「家裡的事你以後就不用管了,安心的讀書。」
這就是默認了他的問話,雖然已經隱隱猜到妹妹涉及其中,甚至跟彭一針有合作,但當真的聽到證實時,顧海還是一愣。
他看著眼前的妹妹,還是那樣的清瘦,或者說比以前更瘦弱了,但渾身上下似乎多了一絲不一樣的氣勢,成熟以及冷肅。
人都說苦難讓人成長,妹妹這是真的長大了,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吧,只是為什麼他的嘴裡有些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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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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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54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四十五章 生意
豆蔻年華是女兒們一生最美的時刻,這個時候女兒們的眼裡應該只有快樂明媚,享受的應該是細心的呵護,與她們相伴的是善良與美好,而不是冷酷的陰謀詭計。
從什麼時候起,他的妹妹眼裡再也沒有了笑,顧海攥緊的手在手心裡掐的生疼。
察覺到少年的情緒,顧十八娘抬頭對他一笑,這笑容親切溫暖,方才那冷肅的氣勢似乎只是錯覺。
顧十八娘將周掌櫃和彭一針的恩怨講了,同時她還講了隱瞞著曹氏的事。
「所以我就是幫彭掌櫃演戲,買下那些彭掌櫃早已經知道,而周掌櫃以為他不知道的假藥……」顧十八娘含笑道,一面沖顧海擠擠眼,「所以為了給我壓壓驚,彭掌櫃給了我一些藥行的股份……」
「哈,這麼說妹妹成二掌櫃了?」顧海笑道。
顧十八娘做了個噓的手勢,指了指廚房裡的曹氏。
「娘覺得彭掌櫃不是好人,怕我被他帶壞了……」她壓低聲音笑道。
顧海點點頭。
「哥哥覺得彭掌櫃是壞人嗎?你說我該不該要?我要是要了,哥哥會不會覺得我就變成壞人了……」顧十八娘看著顧海低低的問道,「以後就不喜歡我了吧?」
「說什麼呢!」顧海抬手敲了她的頭,面上已經恢復了往日嘻嘻哈哈神情,並沒有回答顧十八娘的問題,而是扯了扯嘴角,做出一副受傷的模樣,「我真成了讓妹妹養的人了……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想得美,我才不會一直養著你,等哥哥掙出一個錦繡前程,你可要養我一輩子。」顧十八娘笑道。
顧海忍不住笑了,伸手刮了下她的鼻頭,「哪裡輪到我養你,自有妹夫養你。」
「沒有妹夫。」顧十八娘淡淡道,眼神清明的看著顧海,「我只有哥哥。」
女孩子聽到這樣的打趣不是都該臉紅嗎?顧海忍不住撓頭,好吧,聽說好多女孩子在被人打趣婚事的時候,都會嬌羞的說一句我不嫁人我要守著爹娘一輩子云云,妹妹這話也是這個意思吧,只是臉上缺少了一份嬌羞的神情。
「放心,就是你嫁人了,哥哥也願意養著你,有哥哥在沒人能欺負你。」顧海以這句話草草結束了這個話題。
這個話題實在不是適合詳談,曹氏的飯做好了,喚他們洗手。
看著顧海搶著跑去給她打水,顧十八娘咬了咬嘴唇,眼神越發堅定。
不管在娘和哥哥眼裡自己變成什麼樣的人,她都要不計一切的走下去,保住娘和哥哥,保住這個家。
至於妹夫……她絕不會再讓這個人出現。
目前生計的問題可以暫時放開了,並且意外的得到一個藥行,不對,半個藥行。
面對這個意外之得,顧十八娘心裡有些激動,她最初只想賣藥賺錢讓家裡渡過舉債賣房的難關,沒想到跟藥材打交道後,會有機會賺更多的錢。
賺錢,賺大錢,徹底讓娘從勞作中脫身,讓哥哥衣食無憂的進學赴考,讓他們過上光鮮的生活,至少再逢年過節的時候能換上新衣,走親訪友的時候不受人白眼。
我要經營這個藥行,顧十八娘下了決心。
彭一針沒做過藥行,他覺得也就跟藥鋪差不多,只不過多了些藥材,少了坐堂大夫,打交道的是來採購藥材的,而不是來問診開方而已。
更何況,這間藥行,他的本意就是為了將這處房產白送給顧十八娘罷了,真的做生意,他想都沒想。
當他這個大掌櫃的三天之後前來做樣子巡查時,被嚇了一跳。
千金堂是一個臨街的二進院子,最外邊是藥鋪以及出入的大門,然後就是儲存藥材炮製藥材,以及夥計們住的,最裡面是周掌櫃父女的住處,在這臨街的房屋裡來說,不算小了。
此時二進院子的圍牆被打開了,這個二進宅院就變成了一進院子,瓦石已經被清理了,四五個匠人正在抹平地面。
「這,這是做什麼?」彭一針問道,又見四五個夥計抬著木板在一溜屋子裡進進出出。
「彭掌櫃,你來的正好,這裡差不多已經改修好了,」顧十八娘在他身後笑道,「該付工錢了。」
「錢沒問題……」彭一針毫不在意的擺擺手,邁進屋門,正三間屋子已經被打通了,裡面擺滿了擱物架,「這些是做什麼?」
「放藥材的啊。」顧十八娘笑道。
「藥材?小娘子這個你就不懂了。」彭一針哈哈笑道,「藥材都是用麻袋裝,在屋子裡放好就成了,可不是古玩花瓶的。」
顧十八娘抿嘴一笑,那是你沒見過大地方的大藥行。
「這樣放更好。」她含含糊糊的說道。
彭一針原本就不在意,這藥行本就是給她的,她愛怎麼折騰就折騰吧,大不了關門歇業,有房產在就行,也就不管了。
顧十八娘對與如何佈置藥行也不清楚,就乾脆按照記憶裡的沈家藥行來做,幾天之後,彭氏藥行改造完畢,如果此時還有一個從十年後建康城的人重生過來,來到這裡,他就會發現,眼前這個分明就是建康鼎鼎有名的順和堂藥行的縮小版。
開張時的熱鬧過去,彭氏藥行門可羅雀了。
炮製完一批藥材,親自指導夥計晾曬了,顧十八娘坐在堂內喝杯茶,看著冷清的門前也忍不住皺皺眉頭。
「十八娘,十八娘。」豆花對面招手。
顧十八娘閑著也是無事便走了過去,看豆花賣豆腐,人流不斷,很快將一擔子賣完了。
「藥鋪裡沒有坐堂大夫,怎麼能招來生意?」豆花問道。
她一直不太明白藥行跟藥鋪有什麼區別,所以一直不能理解賣藥的店裡怎麼能不請大夫。
顧十八娘就笑,簡單的給她說了邊藥行的生意對象只要是藥鋪,而不是患者。
「藥鋪呢以看病為主,就沒有時間去炮製藥材,所以呢,就從藥行直接買炮製好的,再賣給病人。」
「哦。」豆花點頭,恍然道,「就是說你是賣豆子的,不是賣豆腐的。」
顧十八娘哈哈笑了。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四十六章 拒鑒
她的笑聲清脆,嘴角飛揚,露出細細的白牙。
「十八娘,」豆花看著她抿嘴笑道,「我還是頭一次見你笑著這樣開心,你這樣笑起來真好看。」
顧十八娘聞言怔了怔,第一次?
豆花看出她的疑惑,一面給一個老婦人稱豆腐,一面道:「你平時笑的可不是這麼笑,我知道,你們這些人家的小姐,都很有規矩的,那什麼笑不露齒啊儀態端莊啊什麼的,怎麼看都假兮兮的……啊……我不是說你假兮兮的,你笑的時候不假……恩,只是……這次是你真的想笑才笑的吧?是真的開心吧?」
真的想笑,真的開心才笑的……顧十八娘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臉,嘴邊浮現一絲苦笑。
開心,她還可以開心嗎?
豆花並沒有理會她的失神,而是接著又分析她家藥行生意冷清的原因。
「……要說你這藥行跟賣豆子的一樣……十八娘,這都是你家的豆子不出名…你要知道豆子的好壞,可干係豆腐的好壞,我們這些做豆腐的可不敢輕易就買……」豆花說著也覺得自己說的好笑,掩著嘴咯咯的笑,「……不是,不是,是你新開張,先別急,慢慢的打出名氣就好了……」
顧十八娘抿嘴一笑,說起名氣,她猛地想起來,她的全蠍還在董老爺家的藥鋪裡呢,這麼久了,也該品鑒完了吧?
這是個打響名氣的好機會!
第二日,顧十八娘就趕到了河中縣,直接就奔向董老爺的藥鋪。
董老爺的藥鋪也是門前冷清,但這種冷清可沒人會真的當作冷清,熱鬧的都在裡面的。
店內只有一個小夥計,低著頭在紙上抄寫什麼,顧十八娘上前打招呼。
「小娘子是要抓藥?」小夥計停下筆,問道,一面伸手往外一指,「我們這裡是承接藥材炮製的,不是賣藥的,你要是抓藥的話,出門左邊第一間……」
「小哥兒,我是來問問我上次送來的藥,董老爺可看過了?」顧十八娘待他說完才含笑道。
小夥計愣了下,上下打量她,狐疑道:「是大藥會那一天送來的?」
顧十八娘忙點頭。
「哪一家?」小夥計一面問,一面彎腰從櫃檯裡拿出厚厚一摞紙。
「仙人縣,顧家顧十八娘。」顧十八娘一面答,一面忍不住去看他手裡的紙張。
見上面寫了人名藥名,以及或多或少幾行字,似是對藥的評語。
她的心忍不住砰砰的跳的厲害,不知道董老爺會怎樣看她的全蠍,她前世裡沒有親手做過,這一次全靠自己捉摸的做出來,不知道有沒有問題……
「顧家十八娘?」小夥計聞言停下翻動紙張,抬頭看她。
顧十八娘又緊張又激動的點點頭。
「哦,正說你怎麼還不來呢。」小夥計放下手裡的紙,起身到牆角,拎過一個藥簍,上面已經落了灰塵,「喏,給你,拿走吧。」
「謝謝謝謝。」顧十八娘忙伸手接過藥簍,再看那小夥計又接著寫字去了,不由怔了怔。
「咦?你還有事?」小夥計寫了幾個字,抬頭看這個小姑娘還站在自己面前,問道。
「小哥,董老爺怎麼說我的藥?」顧十八娘忙問道。
「哦,你的藥做的不對,董老爺不予品鑒。」小夥計乾脆的說道,一面帶著幾分不悅,「我說你這個小娘子,你到底會不會做藥?這可不是玩呢,你想怎麼弄就怎麼弄,都有規矩的,你連最起碼的規矩的都不知道,還來湊什麼熱鬧。」
顧十八娘被這話說的愣住了,停了一下,才明白這小夥計話裡的意思。
「董老爺說我的藥不對?」她問道。
「你知道全蠍是怎麼做的不?」小夥計反問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火逼乾死……」
「那你的呢?這麼乾淨,是不是水洗過?」小夥計問道。
「不是水洗,是燙死……」顧十八娘忙解釋。
小夥計哈的一聲打斷她,「燙死?我的天,你讀過圖草本經沒?沒讀過,那聽過沒?水洗也就罷了,你還水燙……快拿走快拿走,你還是回家洗菜做飯是正事……」
「小哥,你聽我說,」顧十八娘還要說,那小夥計已是很不耐煩。
「小娘子,我聽你說也沒用,董老爺說了,你這就不算藥,他自然也沒法品,快走吧快走吧,我還忙著。」
說罷又低著頭寫字去了,不再理會她。
顧十八娘拎著藥簍呆呆的站了一會,只得木木的轉身,另一個小夥計從後堂出來,看到她有些好奇。
「做什麼的?」他問。
「就是她,她就是那個顧十八娘……」先前小夥計道,用筆點了點。
「哦,就是那個水洗全蠍……」來者小夥計呵呵笑了,再看了眼顧十八娘的背影,「小姑娘都是愛乾淨,所以連蠍子也要洗的乾乾淨淨……」
「還說呢,瞎湊什麼熱鬧,老爺看到了,還將我馴了頓,說他半輩子了,還沒見過這麼乾淨的全蠍,要我可以直接端上飯桌吃了……」先前的小夥計嘟著嘴,不高興的說道。
走出門的顧十八娘聽到了,真是五味雜陳,竟然是因為太乾淨了,所以就被認為不是藥。
誰說全蠍就該帶著泥沙?她想要轉身去理論,但邁了半個腳又停下了。
其實這也怪不得他們……畢竟七八年後新的全蠍炮製方法才出現。
她的全蠍賣相與市場上出售的不同,看到的人不免心有疑慮,藥畢竟不是可以隨便用的,萬一出事怎麼辦,沒人想惹這個麻煩。
當時順和堂的全蠍初上市時,也遇到質疑,但有老師傅在,以他的名頭來說,容易讓人接受一些,所以很快就傳開了。
而自己如今是個沒有名氣的買豆子的,偏偏拿著的又是別人沒見過的新奇豆子,能賣出去才怪!
顧十八娘拎著藥簍走出董老爺藥鋪,站在街上有點茫然。
「小娘子,要不要藥材,便宜得很……」一個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顧十八娘嚇了一跳,忙站開幾步,看到一個瘦小的老頭拎著一個布袋鬼鬼祟祟的看著自己。
「小娘子,看看吧,很便宜的……」老頭小眼瞇成一條縫,咧嘴說道,露出幾個黃牙。
顧十八娘有些驚訝,看著這老頭,「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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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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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54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四十七章 老者
「是你?」老頭也一副受驚的模樣,嗖的跳開幾步,轉頭跑了。
這老頭就是那一日大藥會上賣假藥的,顧十八娘看著他擠入人群,這麼大年紀動作卻很靈活,她不由抿嘴笑了笑。
「大姐兒,咱們去哪?」趕車來的小夥計問道。
顧十八娘歎了口氣,將藥簍扔到車上,再回頭看了眼董老爺的門匾,坐上車,「回去吧。」
小夥計應了聲,牽驢前行。
天氣已經漸漸轉涼,輕風拂面,掐指一算,不知不覺「醒過來」已經五個多月了,說短一眨眼過去了,說長她繃緊的神經直到此時才微微鬆弛一點,這幾個月就如同做夢一般。
顧十八娘不由抬手輕輕咬了手指一下。
「小姑娘,疼不疼?」有人在一旁問。
顧十八娘嚇了一跳,竟然見又是那賣假藥的老頭,他拖著自己的破麻袋,小步顛著走在驢車右邊。
他說著話,小眼睛眨巴的看著顧十八娘的手指,似乎真的很好奇疼不疼。
「你咬一下試試。」顧十八娘抿嘴笑道。
「去,去,一邊去,撞到你可別怪我。」小夥計轟他。
老頭根本不理會那小夥計,反而手一撐,坐上車。
「你這老頭!下去!」小夥計又驚又怒,忙過來揪他。
顧十八娘抬手阻止,「年紀大了我們稍他一程。」
小夥計瞪了那老頭一眼,嘟囔一聲沒規矩,便不再理會。
「還是小姑娘你心善。」老頭笑眯眯的說道。
顧十八娘一笑不語。
「小姑娘,你怎麼不喊人抓我?」老頭自己憋不住問道。
「抓你?為什麼?」顧十八娘轉過臉好奇的問他,「老丈,你做了什麼壞事了?」
老頭一臉鬱悶,瞪眼看著這小姑娘。
「你一沒偷二沒搶,不過是在藥會上賣些麥冬鬚核桃楸皮,我喊人抓你作甚?」顧十八娘也瞪眼看著他。
老頭聞言看著她臉上說不出是什麼神情,有點驚訝,更多的則是類似小孩子小詭計被戳穿後的鬱悶。
「你知道?你知道那是什麼?」老頭驚訝的道,又帶著幾分不信,「那你怎麼沒去告訴官府不是假藥……?」
這老頭夠膽子大的,竟然沒跑,還留在這裡打聽官司。
沒錯,周掌櫃買的假秦皮是核桃楸皮,仔細說起來也是一味藥,就如同那充做遠志的麥冬鬚根。
當然,這一點顧十八娘並沒有告訴任何人。
「核桃楸皮又如何?核桃楸皮雖然也是藥,但人家是當秦皮賣的,自然還是假的嘍,說不說有什麼打緊的?」顧十八娘淡淡笑道。
天地可鑒,她顧十八娘買回來的麥冬鬚根可沒有當遠志賣出去,這兩者之間區別可大了。
老頭哈哈笑了,說了句你說的對。
「再說老頭我從頭到尾都沒說過我賣的是什麼哦,遠志也好秦皮也好,可都是你們自己說的,就是告我也不怕……」他眨著小眼,閃著狡黠的光。
顧十八娘想了下當日,果然如此,她不由也是一笑,這老頭到底算是什麼人?周掌櫃從哪裡找出來的?
「這麼說,小娘子當時在藥攤就看出來?」老頭接著道,眼睛亮了亮,但旋即又一臉鬱悶,「人家才做出來的,怎麼頭一次露面就被識破了……」
顧十八娘只當沒聽到,搖著手裡的小扇子,偶爾遮擋一下九月的晴陽。
「難道是我太笨了?」小老頭依舊在嘀嘀咕咕,他把頭搖了搖,「不可能不可能,我怎麼可能是笨……而是小姑娘比我聰明!」
他說到這句話,終於覺得一切能解釋了,笑哈哈的一拍巴掌,「對,對,小姑娘你太聰明了……」
「不,我不聰明,是我見過。」顧十八娘說道。
老頭哈哈笑了,頭搖得飛快。
「不可能。」他說道,面上還有一絲自信,「全天下獨一份,老兒我這一次才拿出來的寶貝,別處斷不會有」
七八年後遍地都是……害的秦皮銷量大受影響,顧十八娘心內道,該不會這個老頭就是假秦皮的起源吧?
顧十八娘不由多看了老頭兩眼,老頭還在塌著嘴,一副鬱悶的模樣。
「肯定不是我笨,而是你太聰明了!」他繼續嘟囔。
顧十八娘不由一笑,她方才說的事真話,他竟然不信,真的不是她太聰明,而是她見過,事實上她是個笨人,要不然也不會落到那個下場。
這樣想著,她臉上的笑就一閃而逝了。
「小姑娘,我誇你聰明,你怎麼不高興?」老頭看出她的情緒,好奇的問道。
顧十八娘淡淡說了聲沒什麼。
看她不願多談,老頭也沒再問,而是將身旁的破麻袋扯過來,打開獻寶的給她看。
「小姑娘,你瞧瞧,我這裡有別的藥,你要不要?」他說著,擠眉弄眼的,「很便宜的。」
這人真是……顧十八娘有些無奈的看了他一眼,明知道這人賣的是假藥,誰還會買?
「吃不死人的……」老頭見她神情,忙笑嘻嘻的補充一句。
顧十八娘不由翻個白眼,心道也許該將他送到衙門去,留著豈不是禍害世人。
「你到哪裡下車?」她問道。
「到了我自然下去……」老頭卻沒有直說,瞪眼道,「年輕人,多行善事才能長壽,多拉我老頭一段又如何?」
他還教訓自己了?多行善事?顧十八娘扯了扯嘴角。
老頭見她不趕自己下去,忙又抖著自己麻袋,哄小孩子一般接著道,「不買也看看嘛……看看不要錢……」
顧十八娘再一次被他逗笑,看著他意味深長道:「老丈,多行善事才能長壽啊。」
「長什麼壽,老兒我活膩了……就等著跟閻王爺去吃杯酒……」老頭嗤了聲道,話說完又忙補充道,「不過,年輕人還是避開閻王爺的邀請才是。」
說罷不待顧十八娘在說話,將破麻袋抖到她面前,「小姑娘,你瞧瞧這都是什麼藥,瞧出來了……」
「瞧出了如何?」顧十八娘懶懶問道。
「瞧出來了,老兒我……」老頭歪著頭想,一面用手在身上亂摸,抖著袖子,掉出一沉甸甸的錢袋,以及一本發黃的卷了角的書。
顧十八娘目光掃去,落在那書名上,不由眼睛一亮。
「劉公炮炙十七法!」她不由念了一遍,突然心一跳。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四十八章 認藥
這一本書絕好的書。顧十八娘曾經聽說過。
沈家有一本絕世孤本炮製藥典,是沈家最初創辦藥行的那位先人無意中得到的,但畢竟是官宦人家,對此書只當做孤本書籍珍藏,並沒有充分利用其中的知識,幾代之後,更是沒人放在眼裡了,卻不知道這是天下炮製藥材師傅們心中的神典。
當她將這本書送給沈家藥行那位老師傅時,老師傅竟願意簽賣身,不僅自己還有自己的子孫後代,都成為沈家家奴。
一本書有如此大的誘惑,但也就是從這位老師傅嘴裡得知,還有一本書比沈家這本書更加厲害。
那就是《劉公炮炙十七法》。
自黃帝內經初記載藥材需要淨制入藥後,千百年來,藥材炮製一直進展緩慢,通行的僅僅是簡單的洗去泥土,去掉非藥用部分,沒有嚴格規範的切片、切段、粉碎,一直到了唐時,才出現一位大師,在炮製藥材上造詣頗深,總結前人經驗以及自己一生的實踐,寫下了一本藥材炮製的專著。
此大師姓劉,因此這本書被稱為劉公炮炙,又因為書中總結了十七種藥材炮製的方法,俗稱劉公炮炙十七法。
這本書自面世以來幾乎沒人見過真本,據說只存於劉公子孫手裡,而劉公技藝又是單傳,幾朝幾代下來,劉公傳人就越來越少,而這本書就更是沒有人見到過,久而久之就成傳說,後來有個製藥師又寫了本藥材炮製的書,也就是沈家藏著的那本書,也正是在那本書中提到了這本書,讓大家知道世上真的出現過劉公炮炙十七法這本書。
顧十八娘將那本書送給炮製師傅時,炮製師傅那欣喜若狂的樣子讓她印象深刻,所以那時的談話在記憶裡也很深刻。
此時這本書名跳入眼中,她一下子就想起來。
「你知道這本書?」老頭看到她的神情,挑了挑八字眉,有點意外。
「你這是真的還是假的?」顧十八娘嗓子發澀的問道。
老頭撇撇嘴,隨意的將書扔給她,「你看嘛,你看嘛,白紙黑字的,還有假!」
顧十八娘還沒伸手,老頭回過神,一把又抓回來,因為動作過猛,撕破了一塊書角。
顧十八娘心疼的眼皮跳,如果是真的,這本書可是無價之寶……
「哎,小姑娘,你看看我的藥……你要是認出來了,我這本書送給你如何?」老頭晃著書笑嘻嘻的說道。
「好。」顧十八娘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別這麼急著說,」老頭笑眯眯道,一面自己又看了眼書,晃了晃,有些不解,「不就一本書嘛,有什麼稀奇的……年輕人就是衝動……衝動可是容易吃虧的……」
驢車這是晃晃悠悠的已經走出河中縣城,小夥計被他們的話吸引,不時回頭看。
「你懂什麼,我們大姐兒可是讀書人家的,最愛讀書了,你這個俗人知道什麼!」小夥計翹著鼻子說道。
「讀書人家的孩子啊……」老頭聞言小眼打量顧十八娘。
「老丈還有別的要求?」顧十八娘問道。
老頭點點頭,轉了轉小眼,「你要是看不出來,就告訴我你師承何人。」
顧十八娘一愣,有些好笑,「你要問我師承何人?」
老頭高深的看她一眼,一副你騙不過我的模樣,皺著乾乾的鼻子哼哼道:「老兒我還頭一次被人這麼快的認出我做的藥,自然要請教請教……」
顧十八娘掩嘴笑了,「老丈,你不是說我太聰明了?怎麼現在又覺得我是有師傅教的?我沒師傅教的……」
老頭嗤了聲,一副語重心長道:「年輕人,聰明是好事,但騙人就不對了……」
顧十八娘想翻白眼,騙人不對?他也好意思說……
「怎麼樣?敢不敢賭?」老頭晃著頭說道。
就這條件?顧十八娘掩嘴笑了,當然賭,賭贏了得本寶書,輸了……哈哈,輸了將自己引薦給這老頭而已,他們這不是已經認識了?
「賭啊!」顧十八娘笑道。
「小姑娘,」老頭也很高興,帶著看失敗者的得意,又想到如今這世道風氣不好,但凡多少有點本事的藥師,都脾氣古怪,這小姑娘不肯說出師承,只怕是她那個師傅囑咐不許說的,這要是硬逼著這姑娘說了,誰知道那古怪師傅會怎麼責罵呢。
能收到這樣聰明的徒弟,要真是被罵了,他都心疼。
「小姑娘,別怕……」老頭想了想,帶著幾分前輩姿態的安慰道,「你這是鬥技輸的,你師傅不會怪你……」
顧十八娘笑出聲,這老頭想得太多了……
她點點頭,這是一定的,如果認不出這些假藥,她不會怪自己的,畢竟,她入門尚淺,犯不著跟自己過不去。
「好了,你先看我的藥吧。」老頭有些迫不及待,手一抖,將麻袋翻倒,一大堆藥材落在板車上。
顧十八娘斂神看去。
「小姑娘,說了你還別不服氣,你也正是聰明,才被師傅教的這麼好,要不然我的藥你一眼就能看出來?哼哼,但你也不能就如此自大,老兒我不是吹牛,如果我師父還活著,也不敢保證能一眼就分辨出我的藥是什麼……」老頭瞇著眼,用手抓膝頭,嘟嘟囔囔的說著。
他的話音未落,就見顧十八娘伸手一一的拿起散落的藥材。
「這是豇豆根……」
「這是死蠶蟲……呸呸……死蠶蟲加石灰……」
「這是楊梅樹皮……」
「這是……石頭……老丈……我覺得你還是用白礬充做天竺黃更好一些……」
伴著她的一聲接一聲的話,老頭呆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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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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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55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四十九章 志學
顧十八娘很快說完了,看著車上散落的「山參」「僵蠶」「厚樸」等忍不住的笑。
她原本以為多稀奇呢,結果這些都是順和堂大堂裡展示出來的,藥市上最常見的假藥,她曾好奇的多看過幾眼。
事情就是這麼巧,真的山參僵蠶之類的她可能分辨不出品次,但假的她卻能一眼看出來,當然也有認不出來的….
「老丈,你這個全蠍也是假的?可是這就是蠍子啊……」她捏起一個全蠍,左看右看,這麼大個……
要不是已經先入為主,她實在不會將這個當做假的,一面想,一面拿出自己的全蠍對比,看著看著,乾脆一口咬了下去。
「啊……呸呸……」她側頭吐了幾口,「都是沙子啊……怪不得分量夠足的!可這怎麼入藥啊,老丈你從哪裡捉的蠍子,專吃泥沙啊……」
「我餵的!」老頭回過神,瞪了她一眼,枯皺的面皮發紅,似乎很激動。
中藥都是野生的,漫天遍野的都是,還真沒人特意去養,顧十八娘哦了聲。
「怎麼讓它吃下去?」她好奇的看著蠍子,問。
「小姑娘,這書給你了,」老頭根本就沒理她的話,抓起書扔給顧十八娘,若有所思的打量這眼前的小姑娘。
顧十八娘小心的接過那本書,如獲珍寶的打開,發黃的紙張,不算工整的字跡,激動地手有些發抖。
車子一晃,那老者跳下車去。
「老丈你到了?」顧十八娘合上書,看著他問道。
此時的車已經到了仙人縣,正要進城。
老者嘿嘿笑了笑,擺擺手,也沒說話扯著麻袋飛快的走了,混入人群不見了。
這個老頭……顧十八娘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又看了看自己手裡的書,這個老頭是什麼來歷?也許不簡單。
「大姐兒?」小夥計請示她。
「走吧。」顧十八娘又看了眼老者遠去的方向,將書收好道。
一層秋雨一層涼,似乎是一眨眼人們就換上夾衣。
顧十八娘站在廚房裡,一面慢慢的喝著熱熱的湯茶,一面看著曹氏拿著一件舊夾袍在顧海身上比來比去,張著手任母親丈量的顧海,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手裡的書。
現在是九月末了,他們一家依舊生活在這個小院子裡,雖然吃的依舊粗淡,穿的依舊寒酸。
至少算是躲開了命運的安排的那條路……
那一世的這個時候他們一家已經生活在建康,這個時候,母親已經被別有心思的族中浪蕩子弄到家裡做漿洗……
這個時候,哥哥已經不再讀書了,更別提備考……
這個時候,自己像個傻子一般被族中的姊妹們呼來喝去……
而現在,那一切都沒有發生,而且絕不會再會發生。
顧十八娘閉上眼。
不知道顧海說了什麼,曹氏打了他的頭一下,院子裡響起母子二人的笑聲。
顧十八娘閉著眼,只覺得心裡暖暖的,嘴角也不由翹起來,也許這樣的日子就很好,再沒有那些人那些事,她有娘有哥哥有生計保證,這樣其實就足夠了。
「十八娘,你忙去吧,放著我來收拾。」曹氏終於量好,放顧海往屋子裡看書去了,轉頭看見站在廚房發呆的顧十八娘,笑道。
「我來吧。娘,你別沾手了。」顧十八娘說道,一面俐落的將碗筷放入水中,手接觸到冷水,下意識的回縮,吸了口涼氣。
「怎麼了?」已經走近廚房的曹氏忙問道,一面抓過她的手。
「沒事……」顧十八娘笑道,想要收回手。
修長的手指微微的紅腫,還帶著點點發白的水泡。
曹氏的眼淚頓時就在眼眶裡打轉,這些日子,女兒比以前更加辛苦,晚上看書看到半夜,白天待在藥行裡幾乎連飯都顧不得吃。
「……不小心燒了下,沒事,娘,」顧十八娘收回手,笑道,忙著轉移話題,面上帶著幾分喜色,「娘,你知道嗎?我知道白術還有別的炮製方法……」
「是嗎,什麼炮製方法?」曹氏知道女兒的不願讓自己擔心,順從的跟著她的話說起來,一面伸手幫她抿了抿垂下的頭髮。
「我以前看的書上,寫的有淨制、切制、熬黃、土制、挫碎,這已經不少了,但劉公的書上說白術懼其燥者,以蜜水炒之,懼其滯者,以薑汁炒,我已經試著做了,並且有個人來抓藥,我還說給他,他買了份薑汁炒白術,而且昨天來告訴我,效果很好,還說要去給別的人說,讓他們都來我這裡抓藥……」顧十八娘原本是要轉移話題,但說著說著真的高興起來,還有什麼比得到認可更值得高興的事。
「十八娘真能幹。」曹氏慈愛的看著女兒笑道。
「娘,你不知道,以前不懂覺得這藥材炮製沒什麼,現在學進去了,覺得裡面很有學問……」顧十八娘眉角飛揚,面帶喜色。
曹氏看著她唯有點頭慈愛的笑。
「……我一定會學好,做一個好製藥師……」顧十八娘認真說道。
曹氏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她看著女兒神采飛揚,歎了口氣。
「……十八娘……這些日子苦了你……等你哥哥有了功名……」她柔聲說道。
顧十八娘看著曹氏一笑,「娘,你不願意我做製藥師?」
女兒如今心思敏捷的很,在她面前,曹氏覺得自己幾乎是藏不住任何心思的。
「十八娘,娘沒有看不起你,但你要知道,世情的確如此,女孩子家做匠人總是被人瞧不起……」曹氏歎了口氣說道。
顧十八娘搖了搖頭,「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我的日子過的好不好,我知道就好了,不需要做給別人看。」
曹氏欲言又止,「十八娘,娘知道你要強……只是,女兒家終是要嫁人,咱們婦人們這一輩子求的不過是嫁個好人家……」
「不是……」顧十八娘神情突然沉寂下來,她慢慢的搖搖頭。
「什麼不是?」曹氏一愣,不會死要強還是不是嫁人?
不是,不是嫁個好人家這一輩子就圓滿了……至少對她來說不是,她曾經也那樣認為,曾經以為嫁入沈家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顧十八娘閉上眼,將眼淚擋了回去,這一輩子,她的幸福再不能依靠別人施捨,只能掌握在自己手裡,別人,都是靠不住的。
曹氏看著女兒神態一瞬間變了,似乎很累,不由忙收住了這個話題,同時有些自責,日子已經這麼艱難了,全靠女兒辛苦才渡過難關,而自己卻說了這樣的話,雖然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但話裡話外怎麼聽都是嫌棄女兒做手藝人。
「十八娘,娘……」曹氏扶著女兒的手,帶著滿滿的愧疚和決心,「最近藥行的生意怎麼樣?」
「還行,比以前好多了。」顧十八娘對曹氏突然轉移話題有些不解,看著她道。
「娘在家也沒事,過去給你幫忙……」曹氏笑道。
「娘……」顧十八娘覺得心裡熱熱的,她伸手搖著曹氏的手臂,「不用……」
「怎麼,覺得娘笨,做不來?」曹氏抬手刮了她鼻頭,笑道,「別忘了,娘可是做過水煮全蠍的!」
顧十八娘笑了,「娘,那不是水煮,是水燙…」
「是嗎?都是水,還不一樣?」曹氏一面說道,一面飛快的將針線筐放好,抄了抄衣裳,和顧十八娘一起出門。
「當然不一樣,一個字差別可大了……」顧十八娘笑道,「來吧,讓女兒我好好教教你……」
「那就有勞顧師傅你了……」
母女的輕笑聲灑在巷子裡,引來牆頭鳥兒們的探看。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五十章 機會
十月中旬,是董老爺的藥鋪大批藥材出售的時刻。
這一段日子,京城以及幾個大府城的大藥行就會派人趕到河中縣,通過一番價格相爭,以爭取自己能得到最多的藥材。
這個時候也成了河中縣不小不大的一個藥行熱鬧的日子。
一向冷清的董老爺藥鋪前擠滿了人,有來純粹來看熱鬧的,也有來趁機會賣藥的。
董老爺的藥畢竟有限,不能滿足所有藥行的需要,每個人都忍不住想要撿個機會,一時間董老爺鋪外出現了各種幌子,例如「河中縣老字型大小」「河中縣董氏」等千方百計跟董老爺扯上邊的旗號。
「讓讓,讓讓……」彭一針舉著一個幌子擠進人群,引來無數白眼。
顧十八娘和兩個小夥計抬著木板跟在他身後,終於來到一個好位置。
這個位置是彭一針提前占好的。
「我說來湊著熱鬧做什麼,這些都是沒用的,那些客商眼皮高的很,才不會來藥攤上看……」彭一針一面將幌子插好,一面嘟嘟嚷嚷。
「萬一呢……」顧十八娘忙著將中藥擺好,一面笑道,「來試試總是好的,在藥行裡等著,更是沒機會……」
彭一針聽了有些無語,他真沒想到這姑娘真的要經營藥行,他偶爾過去看,知道這個姑娘是怎樣的努力,但有些話還是不得不提前說。
「十八娘……」他搓搓手,「你知道,我家的生意其實也不怎麼好……」
彭氏藥行目前不僅不盈利,反而不斷的虧損,只要開門一天,就要多投入一份錢,而且採購藥材貯存藥材等等,沒有一處不花錢……而且自己因為學炮製又浪費了不少藥材。
顧十八娘了然,彭一針原本就沒打算真的經營這個藥行。
「……十八娘,何苦這麼……」彭一針歎了口氣,目光落在這小姑娘的手上,十四五歲花一般的年紀,手上卻已經粗糙的很,跟那些整日操勞的婦人不同,這手上有切口有燒痕,有被某些毒性的中藥浸泡留下的淡淡的發黃的斑點。
再對比自己家的女兒,雖然自己家境一般,但女兒也沒受過這樣的苦……
「十八娘,那房子位置好,租賃出去……」他歎口氣,勸說道。
租賃出去,租金能夠維持他們一家生活,顧十八娘知道,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樣做,那一日她被董老爺拒絕品鑒全蠍後,站在街邊已經想要這樣做了,但……
是那本書…得到那本劉公炮製的書後,做一個製藥師的念頭在就不知不覺的心裡成型了,或者更直白的說她想要掙更多錢,而不是就單單依靠房租過下去。
「彭大叔,我知道……」顧十八娘苦笑一下,她知道彭一針沒有那麼錢來填補這個藥行,就是他有錢,自己也不能這樣做。
算了,就算沒有這個藥行,自己還可以去別的藥行,再退一步說,大不了她還接著去賣散藥。
這樣想,顧十八娘神情輕鬆的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彭大叔你放心。」
看她神情沒有不悅,看來是真的想通了,彭一針也鬆了口氣,說聲那就好那就好,他還要坐堂問診,於是便告辭了。
每當有外地客商模樣的人走過來時,顧十八娘和其他人一樣,忙賣力的吆喝,只不過她畢竟是個女兒家,又第一次做這樣事,小小的聲音很快就被淹沒在人潮裡。
轉眼一上午就過去了,果真如彭一針所說,來往的客商進進出出,都沒有在他們這些攤位前停留一刻。
顧十八娘微微有些失望。
「小姑娘,替你家大人來的?」旁邊一個漢子問道。
「這是我們二掌櫃……」蹲在地上嚼餅子的小夥計忙搶著介紹。
漢子有些吃驚,二掌櫃?一般一個藥行裡有一個掌櫃的就夠了,不過聽說那些大藥行裡,設著二掌櫃三掌櫃什麼的。
這是哪家搞的新花樣?漢子看去,見彭氏藥行的幌子,更是笑的厲害。
前一段的假藥事件大家都知道,也知道彭一針開了間藥行,一時成為幾個縣的笑話,沒想到還有更好笑的……
「二掌櫃?」他笑道,又打量這個小姑娘,見她面貌清秀,不由曖昧一笑,轉頭對另一人道,「彭一針傻了啊,雇個小姑娘當掌櫃?該不會是給他兒子誑來的小媳婦吧……」
周圍爆發出一陣笑,顧十八娘沒有說話也沒有理會,小夥計氣壞了,幾口咽下餅子站起來氣呼呼的道:「這是我們的炮製師傅,你們瞎嚷嚷什麼!」
炮製師傅?一陣安靜後,笑聲更大了。
「我說彭一針瘋了吧……」那漢子更是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小夥計還想說什麼,顧十八娘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小夥計便憤憤的蹲下接著吃餅子。
「我瞧瞧,這都炮製的什麼……」那漢子見取笑沒有回應,頗有些無趣,便伸手就近抓了一把顧十八娘擺的藥。
「吆,這是什麼……葛根……怎麼黑漆漆的……」漢子拿著看,一面笑道。
顧十八娘看了他一眼,「煨葛根。」
「煨葛根?」漢子哈哈笑,「小姑娘,你還會煨葛根?」
葛根,切片即可入藥,自來都是這樣。
顧十八娘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當然葛根也可以煨制,劉公說生用效速,煨熟則散性全無,升清為用,可以厚腸止瀉。
不過,如今這種炮製方法還沒流傳開,知道的人也不多。
「你怎麼煨?麩煨?什麼煨?」漢子沒聽明白,問了句,見那小姑娘看了自己一眼,沒有答話。
藥材炮製方法輸個各藥行的保密技術,他這麼問還真是唐突了。
漢子訕訕的笑了笑,嘟囔道:「……怕我要學你的……我做了這麼多年,還不知道葛根怎麼炮製不成,我還告訴你,小姑娘葛根還是生用的好,要說煨,可不好弄,就連董老爺只怕也很少煨制……」
就在他說話時,前邊突然一陣喧鬧。
「掌櫃的……這邊看……」
「掌櫃的要什麼?來看看我家的……我家師傅曾在董老爺手下學……」
顧十八娘和那漢子都忍不住站起來看過去,只見三個外地客商打扮的人正依次看過街上的攤位。
「天也,這次撞大運了!」漢子也顧不上跟顧十八娘碎嘴,忙放下手裡的藥,抓起自己的藥袋子,賣力的吆喝起來。
這三人卻並沒有理會各人的招呼,目光隨意的掃過攤位,腳下不停,其中還有兩人在低聲交談,並沒有收到周圍熱情的干擾。
「……三哥,這次分明就是他們故意抬價……」
「我知道……」
「三叔,有什麼大不了,咱們不要了,難不成除了董老爺的葛根別的就不是葛根不成!」
「可是這葛根,黃大人指定要的就是董老爺煨制的,黃大人的怪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又不敢隨便那別的葛根去糊弄他,除非是比董老爺更有名的人……」
「掌櫃的,看看葛根吧。」
一個清脆的女聲在混亂的吆喝聲中響起,再加上巧不巧的提到葛根,讓著三人不由一分神,抬眼看去,見一個小姑娘站在藥攤前帶著幾分期盼幾分忐忑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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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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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56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五十一章 秘制
家境不好的人家的孩子出來擺攤是很正常的事,女孩子也不例外。
三人只是微微一頓,就移開了視線。
顧十八娘有點著急了,她剛才看了,這三人一路走過來,似乎是再看藥攤,但其實他們的視線都沒有停留,顯然是心不在焉。
眼看天色不早了,董老爺的賣藥很快就結束了,這些人自然更也不會再停留。
「掌櫃的,看看吧,是煨葛根,劉公秘制煨葛根。」顧十八娘跨出幾步,稍微攔住他們一步,再一次將手裡的葛根捧了過去。
「謝謝,小娘子,我們不需要葛根……」其中二十多歲的那個年輕人彬彬有禮的說道。
藥行秉從了醫者父母心的信念,待人接物很是講規矩,雖然心裡再不耐煩,面子上也看不出來。
他的話音未落,身後年長的男人忽的心內一動。
「你方才說什麼?你這是什麼葛根?」他伸手示意年輕人讓開一步,「劉公煨葛根?」
顧十八娘的藥材炮製基本上都是跟贏來的那本書學的,想著這本書的名氣一定比彭氏藥行要吸引人,她就隨口喊了出來。
看來果然如此,她的心裡一喜。
「對,掌櫃的看看吧,這是劉公炮炙秘法的紙煨葛根……」顧十八娘忙說道。
三人對視一眼,都笑了。
「小娘子,看來你也知道劉公是什麼人……」年長的男人笑道,面色和藹,做藥的嘛,家裡的大人必定會給孩子們提起這位大師,不過,他輕微的搖搖頭,「……做藥是要以誠待人的,不能誇大其詞……」
年輕人在旁抿嘴一笑,咳了一聲,三叔什麼都好,就是愛教訓人,別人家的孩子就別多管閒事了。
年長人也察覺自己說過了,沖顧十八娘一笑不在多談邁步向前。
「掌櫃的,我這真是劉公秘制。」顧十八娘有些著急。
年長人已經走過去了,那年輕人面帶笑,看著這小姑娘皺眉頭略有些委屈的神情,忍不住伸手拿了一塊葛根。
「小娘子,是不是你家人姓劉啊?」他笑道。
「不是,我姓顧。」顧十八娘順口答道,答完了才明白那年輕人的意思,不由瞪了他一眼。
年輕人嘻嘻笑了,走過她追上一行人,手裡將那塊葛根把玩。
「劉公秘制……」他笑道,「如今劉公秘制的藥都成了各大藥行的鎮店之寶,沒想到這小地方一家就有這麼多……」
他這是說笑,自己哈哈笑起來,年長人也忍不住笑了笑,但想到自己這一趟來的目的沒達成,不由心情不好,收了笑歎了口氣。
「劉公啊……要是劉公他老人家還在……咱們也許能買到幾十斤的葛根……」年長人似乎想起悠悠的往事,頗感歎的說道。
「三叔,劉公他老人家真的不在了嗎?」年輕人問道。
「已經十幾年沒消息了,市面上也沒有他的藥出現,看來是……」年長人唏噓道,「我上一次看到劉公他老人家的藥,還是跟你父親一起到錦州藥市…..」
他說這話從年輕人手裡拿過顧十八娘的葛根,在眼前轉著看,「那時候也有葛根,嗯,就跟這個一模一樣……咦?」
他突然愣住了,腳步猛地停住,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己手裡那片葛根。
「三叔?」正聽他說話的二人有些不解的問道,「怎麼了?」
「我一定是眼花了……」年長男人緊緊閉了下眼,再睜開,眼前的葛根還是一如原樣。
「怎麼可能……」他喃喃道,將手裡的葛根翻來倒去的看,「怎麼可能……」
另外兩人對視一眼,迷惑不解,才要再問,就見這年長男人猛地轉身,幾乎是一溜小跑的原路返回。
「三叔,」他們忙跟上。
顧十八娘已經考慮要收攤了,而四周的確也有人這樣做了。
沒辦法,說到底還是沒名氣,還是先從炮製師傅做起吧,開藥行以後再說。
她放下拄著下頜的手,站起來要招呼小夥計收攤,就見方才走過去的年長男人沖了過來,神情古怪。
「小娘子,你這是這是什麼?」他舉著手裡的葛根片激動的問道。
「煨葛根啊。」顧十八娘道,看了這男人一眼,不太明白他怎麼了。
「你……你……你家師傅……不是……這是誰做的?」年長的男人有些語無倫次,不知道該怎麼問。
「我做的。」顧十八娘口齒清楚的答道。
四周的人都好奇的看過來,眼裡有些熱切,搶著打招呼。
「掌櫃的,要葛根嗎?看看我家的……」
「掌櫃的,瞧瞧我家的葛根….」
顧十八娘此時也回過神,有些激動的看著那掌櫃的,道:「掌櫃的,你是要葛根嗎?」
「三叔。」跟過來的年輕人忙伸手扯了下年長人,面上有些焦急不解。
三叔不會急的迷糊了吧?就算買不到董老爺的煨葛根,也不至於就在這烏七八糟的攤位上買吧?
而年長人此時也冷靜下來了,覺得自己是衝動了,這裡怎麼可能……
「你做的?」他嘴裡又問了一遍,看那姑娘點點頭,不由自嘲的笑了笑。
「三哥,」一直沒說話的男人此時開口問道,「怎麼了?」
「沒事,沒事,我就是……」年長男人笑了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的行為,先對顧十八娘拱手說聲打擾了,一面擠開圍過來的人,將手裡的葛根遞給自己的兄弟,「洪傑,你瞧瞧這個,做的真是……」
被喚作洪傑的男人接過來,他看了一眼,神色突然變了。
「三哥,這……」他看向年長人。
年長人一笑,「是像吧……我方才就以為真的是……」
他的話沒說完,就見自己兄弟面色凝重,忽的又轉過身,對著一臉悶悶的顧十八娘道:「敢問小娘子師承何人?」
顧十八娘覺得自己被耍了,又失望到驚喜又到失望,面上很是懨懨。
怎麼這些人都要問師傅?沒師傅就不能賣藥……不過,她歎了口氣,要說還真這樣,自古以來這藥材炮製也好,行醫大夫也好,可不都是由師傅手把手帶出來的……
可是她有師傅嗎?沈家藥行裡的那些人倒是教給她最基礎的技藝,可現在那些人還不認識自己呢,也不說他們是自己的師傅……然後就是書……嚴格說起來,她的師傅就是書,對,劉公炮炙十七法。
「家師姓劉。」顧十八娘沉聲答道,微微抬起下頜。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五十二章 買藥
此話一出,面前三人神色大變。
「姓劉?可是劉公?」年長男人一步跨過來激動問道。
是劉公炮炙十七法……顧十八娘在心裡答道,這算是劉公吧?她面上就有些躊躇。
但這躊躇落在二人眼裡,卻是別有意義。
「小娘子,你這些我都要了。」年長人不待顧十八娘答話,朗聲說道。
他的語氣有些急切,似乎怕說完一步就被人搶了去一般。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震驚了,呆呆的看著這個明顯是大藥商的男人。
顧十八娘也愣住了。
「你說什麼?」她有些不可置信,不由問道。
「小娘子,請開價。」年長男人說道。
「葛根嗎?」顧十八娘這才徹底信了,一時間激動有些發抖。
四周投來無數羨慕的眼光,這小姑娘怎麼走了這好運氣?哼哼,莫非是因為女子身份?
長的也不算好看嘛!
「這裡是二十斤……」顧十八娘微微有點手足無措。
「還有嗎?」年長男人問道。
「啊?」顧十八娘有點反應遲鈍。
而四周已經又熱鬧起來,無數人舉著自己的藥袋喊道:「我有!」「我有」潮水般湧了過來。
這氣勢讓見過大陣仗的三人都有些不自在。
「小姑娘,你這些葛根我們都要了,你說個價吧。」年長人忙說道。
顧十八娘這才徹底清醒了,面上不由展開燦爛的笑。
「我這是煨葛根,四十文一斤,這一共有二十斤多,我給你按二十斤算,一共八百文……」她帶著笑說道。
說完見面前的兩個人年長的男人面色有些古怪,她愣了愣,是自己說的價格高了嗎?如今市場上葛根的價格最高不過二十文,但是那些都是生葛根……
「掌櫃的,我這個是煨葛根,這價錢要高一些……」她抿了抿嘴解釋,猶豫著要不要降低一下價格,畢竟是開張的第一筆生意……
高了?這還叫高了?年長二人對視一眼,臉上說不出是想笑還是想哭。
「不,不……」年長男人說道,一面示意年輕人掏錢,「既然是二十斤多,就按二十斤多……」
年輕人一臉的驚詫,似乎對這狀況還沒反應過來,愣愣的並沒有拿錢出來。
還是另一人忙掏了身上,卻發現最少的錢是碎銀子。
「就這些吧,不用找了……」他乾脆將一把都遞過來。
顧十八娘嚇了一跳,「這怎麼可以?」一面撿了一塊最小的,問小夥計找零錢。
小夥計慌手慌腳的找出一串錢開始解開準備找,那兩人已經拿過葛根袋子。
「小娘子,貴藥行在何處?」年長人問道,看了眼豎在那裡的彭氏藥行的幌子,在心裡默念了邊。
「哦,仙人縣,仙人縣彭氏藥行,就在西街,很好找……」顧十八娘說道,一面接過小夥計數好的錢要遞給他,「這是找您的零錢……」
年長人卻並沒有接,眼前四周圍來的人越來越多,有些話也不好說,只得道:「小娘子,先收著,待老夫親自上門……」
四周的喧鬧聲淹沒了他的聲音,年長人拱拱手,擠出人群,顧十八娘看著自己伸出的手裡的零錢,喚了幾聲無果只得收回去。
而此時門外的喧鬧已經引起了董老爺宅內的注意。
「外邊怎麼了?」有人問道。
便有人喚過小廝問。
「王掌櫃買了藥攤上的藥...」小廝忍著笑過來回到。
此話一出,堂上的眾人都笑起來,其中一個笑的特別聲大,只笑的捧著肥肥的肚子。
「王掌櫃不會這麼衝動吧,不就是這次沒買到董老爺的藥,那等下次好了,也不用賭氣去外邊散攤上買啊……」
「他該不會是想拿這些去糊弄那位大人吧?」此人小眼已經笑沒了,「董老爺門前買的的藥可跟董老爺的藥是兩回事!」
堂裡的人又是笑又是搖頭。
「我看這王掌櫃是氣糊塗了…」大家紛紛說道,面上有幸災樂禍的也有同情的。
聽到動靜的董老爺也出來了,這是一個年約五十的矮胖老人,面色和藹,神態安詳。
「怎麼回事?」他問了,當聽了大家的話,不由皺眉,「這可不好,快去請王掌櫃來,問清哪一家,老夫出面給他退了……」
聽他的意思是認定王掌櫃是被人騙了,便有小廝應聲跑出去。
「王大掌櫃是建康數一數二的好眼力,怎麼會被人騙了……」有人高聲笑道,「董老爺,許是人家賭氣故意的……」
方才這王掌櫃買藥本來都要到手了,偏被人高價硬是劫了,這麼多年了,他還沒吃過這種虧,這不僅是吃虧,而且是擺明了要跟他們王家撕破臉,生氣是不可避免的。
但對於大堂裡的其他人來說,這種倒楣事只要不發生在自己身上,那就可以開懷大笑。
笑聲中打聽消息的小廝回來了,帶來了更大的笑料。
「說是買了什麼?」
聽到那小廝的話,有人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大聲的重複詢問。
「劉公秘制煨葛根……」小廝也大聲說道,捂著肚子笑。
堂內忽的靜默下來,片刻之後爆發出哄堂大笑。
大家都是走南闖北見慣市面的老藥商,陰溝裡載船的事雖然都不可避免的遇到過,但那都是年輕時候,如今要是再鑽了別人的套,買了雜藥那可真是丟臉丟大了。
完了完了,這下子王掌櫃是徹底要栽了,只怕以後這藥市上就見不到他了。
董老爺的神色也有點古怪,似乎想要笑又因為不合適而強制壓住了。
「那咱們可得快去恭喜王掌櫃了……不知道王掌櫃花了多少錢收到劉公的藥?」有人在笑聲裡大聲問道。
小廝笑的都蹲在地上了,「不多,一兩銀子二十斤。」
這一下更有人笑的眼淚都出來,笑過之後大家紛紛搖頭竊竊私語,有憐惜有嘲諷有鄙視的有歎氣。
「莫要胡說,王掌櫃不過是隨手買些散藥……」董老爺笑了,說道。
這是解圍了,一句隨手買些就表示這不是王掌櫃走眼了。
有些人哼了聲,撇撇嘴,心裡打定主意不會讓他王掌櫃就這麼過去了,一定要將這消息很快的傳開。
既然董老爺有心,話題很快就轉開了,閒談吃茶。
「要說這劉公就這麼什麼都沒留下的仙逝了,真是怪可惜的……」有人搖頭歎息。
「可惜什麼?只怕好些人高興呢……」也有人嗤了聲,壓低聲音,「你都不知道,現在劉公的藥炒到什麼價了……」
他豎起一個指頭晃了晃,四周的人都咂舌。
「那王掌櫃這一次可發大財了。」有人突然說道。
大家一愣,旋即明白的他的意思,可不是嘛,二十多斤煨葛根……
哄得一聲大家笑的東倒西歪。
先前派出去找王掌櫃的小廝回來了,跑的氣喘吁吁的到董老爺跟前說了幾句話。
「什麼?」董老爺面色訝異,「走了?」
王掌櫃他們三人今個早上才到,這還沒半天的時間,在自己這裡坐下不過一盞茶得時間,就又走了,真可謂馬不停蹄……
「這是急著回去獻寶了……」有人聽到了揉著肚子笑的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
大堂裡再次重新爆發出笑聲,這麼一樁天大的笑話親眼看到,不管這一趟各人達成或沒達成意願,總是沒白來。
董老爺看著滿堂的哄笑,搖頭歎了口氣,這藥材行當畢竟也是生意行當,成敗也是瞬息之間,一步錯就可能全盤皆輸……
可惜了王掌櫃家百年的老字型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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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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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56 PM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五十三章 突來
董老爺家的客商三三兩兩的散去了,今日的藥會也就宣告結束了。
大家歎氣的說笑著咒罵著紛紛收拾攤位。
相比於別人,今日做的最大的買賣自然是顧十八娘,雖然只有這一個生意上門,但價錢卻是相當於一日的生意,當然更關鍵的是她是這場藥會中唯一一個開張的。
「這下好了,大姐兒,」小夥計興奮的滿面紅光,「連來買董老爺藥的客商都買了咱們的藥,這下子咱們可是打響名頭了……」
顧十八娘嘴角的笑也一直沒有褪去,看著四周羨慕的目光,打響名頭還不敢說,但至少會比以前好吧。
她拋了拋手裡的銀子,藥行開張到現在終於有盈餘了。
只不過這些人怎麼都看著自己指指點點的?
「就是這家?」一個穿著花袍子的藥商斜著眼看過來,因為笑臉上的肉都擠成了一團。
「吆,是個漂亮小娘子……」胖子吃吃笑著對身邊的人說,「……老王都這把年紀了,還有這風流心思……」
人多嘈雜,他們說話聲音又低,顧十八娘也聽不到說的什麼,只見那些三三兩兩走過的人沖自己古怪的打量,繼而爆發出哄笑。
他們的笑以及神情讓顧十八娘很不舒服。
「咱們也收拾了,回去吧。」她低下頭吩咐小夥計。
「哎,小娘子……」到底是有個油光滿面的藥商走過來,擠眉弄眼的伸手抓著面前的藥,「都有些什麼啊?……還有沒有劉公秘制啊?……」
顧十八娘停下手裡的動作,看了他一眼,忍著不悅道:「客官要什麼?」
「小娘子……」那藥商嘻嘻笑道,「怎麼賣啊?」
顧十八娘勃然大怒。
她是誰,她顧十八娘是建康大族顧家養在內宅的小姐,是建康權貴沈氏三房長媳,雖然一輩子冷眼挖苦委屈都受過,也沒人給過她幾分尊重,但還真沒受過這樣明目張膽的當眾調戲!
「滾!」
顧十八娘柳眉倒豎,將手裡的一簸箕白芍砸了過去,那藥商沒料到一句話這小姑娘就發作,忙躲著退開幾步,頗為狼狽。
人群哄的笑了。
「老高,也不瞧瞧你那樣子,別惹的一臉騷……」有人高聲笑著起哄。
那藥商有心說幾句狠話,卻看顧十八娘不像好惹的,又想這些散商可都是這裡的地頭蛇,只好悻悻道:「……你這人怎麼做生意的?問問藥嘛,什麼態度……」
他抖著袖子,從身上掃落白芍,捏在手裡看了眼,一臉鄙夷,「瞧這白芍切的……白給我也不要……」
「不要就滾。」小夥計叉腰罵道,拎著條凳就要上前。
藥商這才忙走開了,不忘回頭扔了句,「無知小民……粗鄙!」
小夥計沖他啐了口。
藥商匯入隊伍裡,被幾個熟人拍著肩頭嬉笑。
「……長得還不如老王……這小娘子看不上……」一行人說笑著走遠了。
「大姐兒,這些都是生意場上粗人,你可別往心裡去……」小夥計小心翼翼的安慰道。
顧十八娘已經情緒平靜下來,她方才一衝動忘了,自己已經不是曾經的那個顧十八娘了。
「沒事沒事。」她對小夥計笑了笑,反而覺得自己太衝動了些。
雖然最後有點不愉快,總的來說今天這一天顧十八娘挺高興的,能在董老爺門前把藥賣出去,頗有點關公門前能耍大刀的味道。
回到彭氏藥行,藥行的門關著。
對面的豆花看到她忙打招呼,「十八娘,十八娘……」
顧十八娘知道她有話說,忙幾步過去。
「我娘回去了?」顧十八娘忙問道。
她帶著小夥計去賣藥,店裡就留曹氏一人看著,曹氏認得字,藥櫃上都寫著藥名,也會用稱,應付來抓藥的散客足夠了。
「你家有信送來了,你娘看了就忙忙的回去了……」豆花說道,一面站起來,臉上帶著幾分忐忑。
信?自從自從顧父過世後,她們家沒有什麼來往的人。
「十八娘,你快回去看看吧。」豆花遲疑了下說道,「我瞧這不是什麼好事……你娘看了信都哭了……」
哭了?顧十八娘更是驚訝,當下謝過豆花,又囑咐小夥計放好藥看店,自己忙忙的往家裡跑去。
才拐進巷子就跟迎頭跑過來的顧海撞在一起。
「哥哥,你也回來了?」顧十八娘捂著額頭,忙問道。
「碰破了沒有?」顧海忙查看她的額頭,被十八娘擋開了。
「娘怎麼了?」她急著問。
顧海哦了聲,「你回來正好,去幫娘收拾東西,我去給先生辭別……」
他說完撒腳就跑。
顧十八娘站在原地呆住了,收拾東西……辭別……
收拾東西做什麼?辭別去哪裡?
一陣秋風吹過,顧十八娘打個寒戰,再看顧海早沒了影。
「你放心……雖然你這房子賣得太急,我也保證給你個好價……」
才走到門口,就聽見劉大娘的聲音從院子裡傳來。
顧十八娘頓時遍體生涼。
賣房子……怎麼兜兜轉轉這麼久,還是回到這個問題上?
怎麼會?怎麼可以?
她啪的推開門,動靜過大,兩扇門板發出哐當一聲。
正說得熱火朝天的劉娘子嚇了一跳。
「不賣!這房子不賣!」顧十八娘聲音尖利的喊道,幾步沖上去抓著劉娘子,「說,誰想買我的房子?誰想逼走我們?誰敢打這個主意,我就讓他不得好死!」
她尖叫著冷笑著搖晃著比自己整整粗了兩圈的劉娘子,如同瘋魔。
劉娘子嚇的叫起來,回過神的曹氏忙抱住了顧十八娘。
「十八娘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她用盡力氣,才將女兒從劉娘子身前拽開。
「你給我滾,你給我滾,誰想買我的房子,我殺了他!我去殺了他!」顧十八娘伸手指著劉娘子,雙目紅紅聲嘶力竭的喊道,「誰想害我!誰想害我!我要他不得好死生不如死身敗名裂……」
第一卷 仙人縣裡採藥女 第五十四章 無違
夜色籠罩了顧家小院,秋蟲呢喃中傳來低低的哭泣聲。
曹氏和顧海一左一右守著顧十八娘坐著。
建康來信,族長親手寫的信,言辭激烈的訓斥了曹氏,責怪她帶著弱女幼子流落在外,不歸家,痛心顧海的學業,總之一句話讓她們立刻回建康來。
「……既然…怎麼沒見接咱們的人來?單單的信來了?」顧海小聲的問道,一面小心的看眼顧十八娘。
小姑娘抱著膝頭蜷縮在樹下啜泣。
曹氏的眼淚就下來了。
「族長老爺不行了……捎信來的人說也就這幾日下葬……」她掩嘴低聲哭道,「……所以耽擱了……」
這麼大的事,怎麼可能不通知她們?更不能說耽擱了信和人來!顧海動動嘴,轉念又自嘲一下。
以往建康有什麼事,也沒人來接他們,托人捎個口信而已,這一次能得到族長親自寫的信已是難得。
「他死就死了,為什麼非要咱們回去!」一直哭泣的顧十八娘突然說話了,聲音有些嘶啞,「哭他一場就夠了,為什麼非要賣房子?為什麼不回來了?為什麼非要去建康那鬼地方……」
她的話沒說完,曹氏揚手打了她一耳光。
清脆的耳光聲陡然響在院子裡,讓三人都愣了。
「你這個不孝女!怎麼說話呢!」曹氏只覺得手隱隱作疼,心裡也作疼,又氣又傷心的看著顧十八娘,「那是你太爺爺……那是你的長輩……那是生死大事……你怎麼可以用這種語氣說話?你……你……你這個……」
曹氏哆嗦了半日終於還是說不出那句話,越想心裡越難過,越灰心,她不明白自己原本乖巧柔順心底善良的的女兒是怎麼了。
可以這樣暴虐,可以這樣隨意說殺人,可以如此淡漠的對待親族長輩的生死……
是她沒用……她沒有教好女兒……
「四郎……」曹氏嗚咽一聲,掩面大哭跌跌撞撞的衝進屋內。
擋在顧十八娘面前,只怕母親再打的顧海此時愣住了,看了看妹妹,蒼白的小臉上淚水橫流,窗子裡透過的昏黃的光映出若隱若現的手掌紅印,他又看了看屋內,曹氏的壓制的哭聲不斷傳來。
「十八娘……」顧海歎了口氣,「這次是你不對……」
顧十八娘咬著下唇淚如雨下。
「族長太爺爺對咱們最好了……他就是樣子凶了點……爹說過,他老人家是恨爹爹不爭氣……越是希望咱們過好才會越……其實私下他幫襯咱們很多的……」顧海低聲說道,「你……你……」
他你你了半日,最終還是歎口氣,「你怎麼就這樣不願意回建康呢?」
顧十八娘默默流淚。
「會死……」她喃喃的道.
去了會是死,娘會死,哥哥會死,她也會死……
「什麼?」顧海沒聽清,低下頭又問道。
顧十八娘抬起頭,看著他,「哥哥,我說如果回建康,娘會死,你也會死,你信不信?」
顧海呆了呆。
「十八娘……我知道你不喜歡那裡……」他苦笑一下,伸手撫著妹妹的頭,「這只怕是族長太爺爺的遺言,又是他的葬禮,娘留在這裡不去建康才會……」
他終是不能說出那個字。
顧十八娘閉上眼,一行淚混入滿臉淚痕中。
是的,如果這樣,以曹氏的性格,那是絕對不能的,如果萬一真的可以不去,她也會自責懊悔傷心鬱鬱而死……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噩夢……我夢到我們回到了建康,然後娘死了,哥哥也死了……」跪在屋子裡,顧十八娘流淚看著坐在床上一樣流淚的曹氏,「……你們都死了……就剩下我一個……後來……我也死了……」
曹氏聽到這裡,和顧海對視一眼,顯然擔憂多過詫異。
「……就是你那次……」顧海恍然,見曹氏示意他快拉妹妹起來,忙伸手,「……總是睡不好,原來就是做這個噩夢了……」
他嘻嘻笑起來,拍著妹妹的後背,「不怕,不怕,噩夢也是夢,再說夢是反得,夢裡咱們都死了,那麼咱們必定都是長壽的……這是好夢好夢……」
他嘿嘿笑,顧十八娘掩面放聲大哭。
她就知道沒有人會相信,誰會相信這麼詭異的事,很多時候,連她自己都不信那些曾經發生的記憶裡的事,也會想可能那只是一場夢,噩夢……
「湘兒……」曹氏開口道。
顧十八娘不由一頓,好久好久沒有人叫過她這個名字了,很多人都並不知道她的這個名字。
這是她的大名,爹爹翻了幾夜的書給她起的名字,顧湘。
「我知道你們在那裡受了很多委屈,所以心裡怕,不喜歡那裡,」曹氏坐正身子,肅然看著女兒兒子,「那是因為我們窮,我們沒本事,不管在哪裡都免不了被人瞧不起被人欺負,不是我們躲起來就沒事了。」
「別忘了你們姓顧,不管躲到哪裡都是顧家的人……」
「我們窮我們沒本事,但這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實,人的命都是天註定的,那富貴榮華也是各有緣法……」
「但是,我們不能連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海兒,湘兒,這一次如果族長老爺的大事,我們因為害怕被人嘲諷瞧不起就不去,那就是不忠不義不孝,這就真的該被人瞧不起,我也會瞧不起我自己….…」
顧十八娘怔怔看著娘,忽的想起一事。
「不對……」她喃喃道,「族長不是這個時候死的……」
她想起來,那一世族長的身子雖然也不怎麼好,但卻是在她出嫁後才過世的。
怎麼她重生後,會提前這麼多年?
抬起頭,見曹氏面色不虞的看著她,而顧海似乎有些無奈的笑。
「十八娘,娘也不瞞你……」曹氏神色稍緩,帶著哀傷以及欣喜,「族長老爺在信中提到,給我們分了一棟房產,還有一個鋪子……」
「什麼?」顧十八娘和顧海都是大吃一驚,不可置信。
這怎麼可能?那個雖然偶爾偷偷讓人塞給他們銀兩,但基本上見了他們都是看不看一眼的老族長,會這麼大手筆的贈與他們?
曹氏面上顯然也很激動,有了房產有了資產,他們的生活就有了保障,這一點她也沒想到,想到這個面冷心善的老人就要去世,或者已經去世了,她的心裡難過的如同刀絞。
雖然她口裡訓斥孩子們,其實她日常心裡何嘗不是反感回建康,以往對這位老族長,能避開就避開了……
沒想到他這樣對他們……
「為的就是讓海兒好好讀書……」曹氏掩面哭起來,「回去後,我們好好的給太爺爺叩頭……」
房子,商鋪,進族學,這是難以拒絕也沒道理拒絕的誘惑……
而病重,身亡,喪禮,則是從道義上不能回避的忠孝大義……
這一次,他們除了回建康,別無他路可走。
顧十八娘呆呆的坐在地上,似乎聽到命運之神發出轟轟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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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57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五十五章 辭別
她提醒了哥哥要竭心盡力進學,避免了哥哥厭學的命運……
她用自己的手挖藥賣藥學炮製藥材,避免了賣房子去寄人籬下的命運……
她抗過了周掌櫃張大戶小人背後的欺壓阻撓……
她以為一切終於改變了,她們有錢了,保住房子了,哥哥也好好學習了……
但沒想到原來命運不是這麼容易就能改變的,這一次,它以如此強勢的力量將他們再一次推向命定的軌跡……
房子還是會賣掉,還是會去建康,娘還是會死,哥哥還是會死……
顧十八娘抱住頭,原來到最後她什麼也做不了。
告訴娘和哥哥命運嗎?且不說他們會不會信,就是信了又如何?命運既然能為了讓他們去建康而讓族長的死提前,自然還有更強大的辦法,說不定直接讓娘和哥哥死了……
身體似乎墜入冰窟,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
「十八娘?」顧海和曹氏見她神情有異,都驚慌的撲過來。
這孩子還是怕那個噩夢……母子倆對視一眼,認定了這個猜測。
「十八娘,你看著我……」顧海大喝一聲。
顧十八娘木木的抬起頭。
「人都是會死的,窮的富的,功成名就的,落魄潦倒的,都會死。」顧海青澀的面容繃緊,帶著幾分少年特有的剛毅,他的手緊緊攥住顧十八娘的肩頭,「我們不能為了怕死,就裹足不前人生在世,就是要痛痛快快的活一場死有什麼可怕明知道會死,每個人不都還是活的很精神?從生下來那一刻,我們就直奔著死而去,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你怕什麼?」
如同震雷,顧十八娘雙眼陡然恢復清明。
對啊,她怕什麼更何況她都死過一回了她倒要看看,這命運真的還能讓她的悲劇再一次重演,在她明明知道的情況下,會看著娘去死,哥哥去死,自己去死……
我不信我決不信
「我不怕」她說道,聲音清亮起來,「我不怕,哥哥。」
「對,」顧海鬆了口氣,和娘對視一笑,伸手抱住妹妹,「哥哥會保護你,你放心,這一次那幾個臭小子還有死丫頭再敢欺負你,看哥哥怎麼揍他們。」
「不許打架。」曹氏點了他的頭一下,伸手將女兒和兒子攬入懷裡,「這一次不一樣了,這一次不一樣了,在那裡,咱們會過的好好的……」
對,這一次不一樣了,不像上一世,空著手去依靠別人而活。
這一次她們去的時候有錢,而到了那裡,也有自己的房產和鋪子,這已經是改變了,這一點,命運它也無可奈何,它不能奪走她拼力掙來的心血,看來只要她抗爭,也不是一無所獲。
那就抗爭到底!左右不過是一死!她不怕!
「娘,我去給彭大叔辭工……」顧十八娘慢慢道,當然辭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賣掉那個房產。
這一路她們需要錢,到了建康後,她們更需要錢,雖然對於顧家那些財大氣粗的人來說,不會為此對他們有多少改觀,但至少她們自己心裡上舒服點,吃自己的穿自己的,說話走路也硬氣些。
「我已經給先生辭別了,先生還送我一套書,勉勵我來年高中。」顧海綻開笑容道。
「劉大娘已經找好了一個買主,給的價格很合適……」曹氏也笑了,撫著女兒兒子的頭,「咱們說走就能走……」
「要快走。」顧十八娘道,「既然信已經耽擱了,我們要儘快趕過去,見不了族長最後一面,也要送他一程……」
「我去雇車,雇好車快馬!」顧海說道。
趁著曹氏又去收拾,顧海喚住顧十八娘。
「妹妹……」他遲疑一刻,問道,「你……那個夢裡,我們是怎麼……死的?」
顧十八娘的身形微微一頓。
娘是被人……
她怎麼說?她能說嗎?一個做女兒怎麼會夢到自己的母親如此……
就算說了又如何?
「說了都是噩夢,我嚇都嚇醒了……那些……醒了就忘了……」她轉過臉,沖著顧海一笑。
昏昏的燈光下,少女的笑恬靜而又柔和。
顧海嘿嘿笑了,說聲我收拾書去了,跑進自己的屋子,直到他的房門關上,顧十八娘的才似乎被抽去全身力氣一般,噗通一聲坐在椅子上,她發抖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卻沒有再如以前那樣跪下。
既然拜天無用,那就不拜了,不管如何,這一次我也絕不讓命運重演,哪怕逆天也要改命
說辦就辦,這幾天三人各自行事,曹氏去跟人商定價格過戶,顧海則尋馬車去,而顧十八娘等來了彭一針。
「十八娘你終於想通了……」他欣慰的說道,「好,女兒家,何必這樣辛苦,將來找個好人家嫁了……咳……」
顧十八娘面色微紅,忙將要去建康的事說了,並不忌諱自己需要錢。
彭一針想了想,「急著售出房子,會被人趁機壓價,要不這樣吧……」
他一拍胸脯,「十八娘如果信得過我,我就先出錢買了,然後慢慢尋買主,多退少補,你說怎麼樣?」
顧十八娘點頭笑了,說了聲好,彭一針做事一向利索,即可就按照市價從家裡取了錢,一共五十兩。
「多謝彭掌櫃。」顧十八娘真誠道謝,她知道彭一針雖然開著藥鋪,又是個大夫,但一個人養活家裡兩個老人一個媳婦還有三個孩子,積蓄也是沒有多少的,一下子拿出五十兩銀子已是他的全力了。
「嗨,說什麼客氣話,只不過是我暫時給你用用,這房子位置好,不愁買主,等我好好跟他們談價錢,肯定比這個還要高……」彭一針有些不好意思,笑哈哈的說道,又問她什麼時候回來。
「也許不會回來了。」顧十八娘道。
彭一針愣了愣,又堆笑道:「那也好,畢竟在大家族裡,你們孤兒寡母的也好受照顧……」說著又笑道,「再說,這小地方有什麼可待的,我老彭早就想出去闖一闖,比如到京城宿安什麼的……」
「恩,你去吧,你到京城就能變成神醫了。」顧十八娘看著他認真的說道。
彭一針摸著頭哈哈笑了,說聲多謝小娘子吉言,並不當真。
「這些藥,你拿去用也好,賣了也好……」臨走時想到什麼,顧十八娘笑道,「雖然都是我做的,但我想還不錯……」
彭一針笑著應了,道賣了錢到時候和房子差價一起給你送建康去。
「賣不了幾個錢……」顧十八娘不以為意的笑道。
「嘿,咱這不是找個藉口去趟大地方轉轉……」彭一針笑道,「到時候,小娘子可要盡地主之誼啊。」
顧十八娘心裡跳了跳,他要去建康……那會不會正好遇上沈安林?這樣一想,神情就有些古怪。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五十六章 來客
彭一針隨口說的玩笑話,卻並沒有聽到這小姑娘應該有的客套話,反而一副古怪的神情看著自己,不由有些尷尬。
莫非這小娘子再不願和自己牽扯上關係?
好像這小娘子的家族是建康望族,望族的小姐當過炮製師傅,說出去會貽笑大方,自掉身價,將來說親都有影響。
這樣一想,彭一針就明白了,雖然心裡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但立刻哈哈笑著岔開了話。
顧十八娘兩世為人,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小孩子,當然猜到彭一針的想法,她不由一笑。
她的腦子飛快的轉動,自己今年十三歲,和沈安林成親是兩年後,沈安林的腿傷則是成親之後才發作,而治好則是五年之後,也就是說,就算此時彭一針去了,當面碰上,她擔心的事也不會發生,因為沈安林根本還沒有發病……
「建康……」她笑道,看著彭一針,「彭先生,你還記得我要你立的誓言嗎?」
彭一針愣了愣,說實話那個誓言他早忘了,那算個什麼誓言啊……
「我當然記得。」他臉不紅心不跳的拍著胸脯,一副肅然,「我老彭雖不是什麼君子,但也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顧十八娘點頭笑了笑。
「說到這個,我正要問小娘子……」彭一針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你說的這個人,是哪裡人,做的什麼,多大年紀,是男是女……」
顧十八娘笑了,想來上一次扔下那一句話,情緒過於激動的她倒忘了詳細說。
「我就是要和你說這個。」她淡淡說道,「你記好了,他是建康人,沈氏三房長子。」
這就清楚了,彭一針笑呵呵的點頭,旋即想到自己去說建康,這小娘子莫非忌諱的是這個?並不是嫌棄自己出身地位?
這樣一想,心裡突然覺得高興了很多。同時又因為這個喜悅而訕訕的。
說起來,這個小姑娘的年紀夠做自己的女兒了,可跟她在一起說話,反而察覺不到年齡的差距,不知不覺的總沒有把她當孩子看,反而如同朋友……
跟一個小姑娘當朋友……說出去羞殺人了
但方才因為可能失去這個朋友了,他心裡還有些那樣的感覺……
真是…….彭一針,你一定是老糊塗了!
看著眼前彭一針神色變幻不定,臉上似喜似愁似惱,顧十八娘可猜不到他腦子轉過這多念頭。
「你可記好了……這個沈家可不是一般人家,到時候……」顧十八娘看著他淡淡道。
彭一針就嘿嘿笑了。
到時候人家威逼利誘權勢壓人脅迫我去看病?
還真當我是神醫了!估計我就是巴巴的跑去上趕著給人家自薦,人家也不會看我一眼……
這小娘子說起來很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有時候這腦子怪怪的……
彭一針不以為意,結束了這個話題,又親自去和曹氏道別,按照顧十八娘的吩咐,將房價中的一半的銀子給了曹氏,曹氏嚇了一跳。
「是這幾個的工錢,以及分紅……」彭一針不容她拒絕,整容道,「我知道大娘子瞧不起我的行徑,但這錢不是我的,是孫老爺謝小娘子的大恩,給小娘子壓驚的,還望大娘子放開心,給孫老爺一個報恩的機會。」
他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曹氏歎了口氣,只得接過,心裡很是不踏實。
顧海瞧見了,沖顧十八娘擠擠眼,眼神問她到底多少得了多少銀子?顧十八娘只當沒看到。
「大娘子一路平安。」彭一針一路送過去,看著這一家三口的馬車出了城門,漸漸的化作天邊一個黑點不見了。
送別這一家人後,彭一針就立刻找了人牙子給房子找買主,然後轉回藥行。
「小娘子做了這麼多藥啊?」看著擺放整齊的藥庫,彭一針感歎道,「這孩子真能吃苦……」
「掌櫃的,這些藥怎麼著?裝車拉走還是…」小夥計請示。
還有這麼多家什,怪可惜的,
「裝走一部分,餘下的就留在這裡吧,也許將來的買主打算開藥行呢,到時候一起轉給他。」彭一針笑道。
正說著話,聽的大堂裡有人問詢聲。
「請問,這裡是彭氏藥行吧?」
有人賣藥?彭一針轉了出來,見堂裡站著三人,其中一老者年約六十左右,鬚髮皆白,面容和善,神采奕奕,蓋過了身邊兩個年輕人的神采,讓人視之不忘。
彭一針還沒在當地見過這等人物。
「老先生有何吩咐?」他不由態度恭敬幾分,問道。
「您是……?」老者並沒有回答,而是問道。
「哦,我是這裡的掌櫃的……」彭一針笑道。
話音才落,就見這老者神色激動,沖自己躬身施禮,嚇得彭一針忍不住跳腳躲開。
這..這…什麼時候開始買藥的見了賣藥的如此大禮?
這位老者穿著打扮氣度非富即貴,卻突然向彭一針這個下九流的大夫施禮,彭一針感覺很詭異。
他結結巴巴的還沒再說話,就聽這位老者恭敬的說道:「請問,劉公他老人家可方便見客不?」
什麼公?彭一針愣了愣。
「這位客官,你是來找人的?」他試探的問道,目光掃過這另二人,一個年紀二十四五,相貌英俊,一個四十多歲,溫和儒雅,都是生面孔,不是本地人。
「彭掌櫃,老夫宿安王一章,特來拜見劉公,還請彭掌櫃通傳一下,」老者含笑說道,一面遞上名帖。
「不是,客官,你找錯人了吧?」彭一針笑道,伸手接過名帖,「宿安……保和堂……哦,先生是宿安的?」
他的聲音裡有點驚喜。
「是,」老者點頭,看著彭一針的神情,含笑道,「彭掌櫃對宿安很熟?」
宿安是京城,顧小娘子說要我去宿安就能當神醫,彭一針心裡想著,不由咧嘴笑了,神醫啊……
但這個跟陌生人沒什麼說的,他只是笑著沒有接話。
「老客官方才說要找什麼人?劉公?」他問道,「劉公是什麼人?」
老者身後的年輕人聞言面上微微露出幾分不滿,這人是故意裝傻還是擺架子啊?
自己的爺爺都做到這份上了……
老者神色絲毫不變,恭敬的一笑道:「錦州大藥師劉世芳。」
錦州大藥師劉世芳
彭一針不由張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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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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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58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五十七章 高徒
錦州大藥師劉世芳。
那是個傳奇中的人物,藥行裡祖師爺地位,據說已經得道成仙,人間已經難覓其蹤跡了。
彭一針有些結結巴巴了,他想笑又笑不出來。
「客官,你沒開玩笑吧,」他說道,「你說劉公他老人家在我藥鋪裡?」
看他的樣子不像作假,老者面上閃過一絲詫異,看了眼那中年人,在中年人眼裡也看到不解。
「你們是找錯人了……」彭一針苦笑道,開玩笑,要是大藥師劉公在他的藥鋪裡,他早關了河中縣的醫館,就來這裡給劉公當坐堂大夫,不對,他應該是早沿著四鄰八縣的跑一圈,扯著嗓子喊得天下皆知……
「我這藥鋪,從開業到現在一共就三個人,且不說年紀不對,也沒有姓劉的……」彭一針笑道,又指了指堆放起來桌椅,「現在我們也要關門了,這房子要賣出去了……」
「伯父,劉公並沒有出面……」中年人低聲說道,「那是個小姑娘,那一日她去董老爺門前賣藥了。」
彭一針聽到了,立刻猜到他說的是誰,「十八娘?」
小夥計背著一包藥材踢打踢打的出來了。
「掌櫃的,你看拿走這些藥夠了沒?」他問道。
那中年人一看到他,神情立刻激動起來,幾步走過去,「小哥兒,那一日和你一起賣藥的小娘子呢?」
小夥計抬頭一看,對讓他們在董老爺門前出了風頭的貴人印象很深刻,立刻認出他了,「哦,你是那天那個掌櫃的……」
他咧嘴笑了,「你老還是來賣煨葛根的嗎?」說著想起什麼遺憾的搖搖頭,「不過可惜,十八娘走了……」
見到這小夥計認出中年人,老者和年輕人都是很高興,但突然聽到他最後一句話,都愣了。「走了?」王掌櫃也是一愣,滿臉的激動凝固在臉上,「回家了?她家在哪裡?」
「不是,不是,先等等。」彭一針有點似懂非懂了,忙說道,「你們到底是找劉公還是找十八娘?」
「劉公的確沒在你這裡?」那老者此時也信了彭一針的話,問道。
「我巴不得他在我這裡…他老人家要真在我這裡,我早嚷著天下皆知了,還藏著掖著的幹嗎……」彭一針哭笑不得,一面簡單的說了顧十八娘的來歷,「……開了藥行,這個顧家小娘子頗懂藥材炮製,就雇傭她做了炮製師傅,前幾日就是她到董老爺那裡賣藥去了……」
「就是她就是她。」王掌櫃激動的喊道,「我買了她的藥。」
彭一針面色凝重起來,瞪眼道:「這位客官,別的我不敢說,十八娘賣的藥那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王掌櫃見他誤會了,忙笑道,「我就是質疑誰,也不敢說劉公他老人家的高徒做的藥有問題。」
「劉公的高徒?」彭一針瞪大眼,「你是說顧十八娘?」
煨葛根被小心的擺出來,再聽了王掌櫃的話,彭一針張大嘴還是合不上。
「你們不是在說笑吧……」他喃喃道,「十八娘是劉公的徒弟……」
「這麼說,彭掌櫃並不知道這位顧家小娘子師承何人?」老者問道。
彭一針搖搖頭,他也問過。
「她不說她的師承…」彭一針說道,面上有些鬱悶。
其實顧十八娘說過她沒師傅,當然這句話他是絕對不會相信,只認為可能是遵從師命不說,現在看來他更確信了自己的猜測。
小小年紀,會炮製藥材,能一眼認出別人認不出的假藥,被問到師承時神秘的微笑……
這一切都曾經讓彭一針好奇的疑點,如今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再合理不過的解釋。
原來是劉公,這麼大的來頭……
「真的是劉公的手藝?」彭一針還有點不敢相信,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老者點點頭,面上難掩幾分激動,「沒錯,老夫敢保證,已經找了四五個人看過了,絕不會錯……」
彭一針心裡翻江倒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什麼了。
這個小娘子,有這麼大的師傅,還用這麼小心艱難的賣藥?把師傅的名頭一說,什麼都好辦了……
也許這也是一種歷練,彭一針點點頭。
「彭掌櫃,那麼這位顧小娘子在何處?可否與我們引薦?」年輕人此時迫不及待的問道。
「這個啊,真是不巧。」彭一針笑道,「她回祖籍了,家裡長輩身子不好……」說完又補充一句,「我剛送出城。」
摸著鼻子心情大好的看著這三人一臉鬱悶。
該當時坐在你們眼前賣力的招呼你們偏不往眼裡看……
「她祖籍何處?」王掌櫃和老者同時開口問道。
彭一針卻在此時冷靜下來了,看著面前這三人沉默一刻。
「十八娘親口對你說,她這是劉公秘制?」他沉聲問道。
聽他這樣問,老者微微一笑。
「沒錯,老夫敢以保和堂百年信譽作保,小侄並沒說謊,當時他還有另外一個侄子,以及老夫的孫子在場,皆可證明是顧小娘子親口說此乃劉公秘制。」他整容說道,並伸手向天。
這是果真發誓了,彭一針鬆了口氣。
百年信譽,京城來的,彭一針可以猜到這為老者的藥行不是一般的小藥行,既然他敢如此說,彭一針就放心了,這麼說的確是顧十八娘親口承認自己師承了,而不是這老者單從藥上推測出來的。
「我想顧娘子選擇在那時那地賣藥,又親口說出劉公秘制,必是要出師了。」老者緊接著又道,「所以,彭掌櫃……」
彭掌櫃也沒必要再替顧娘子掩飾身份了。
彭一針苦笑一下,同時心裡有些委屈,顧十八娘竟然沒告訴自己,而是告訴了一個外人………
看到彭一針的神情,三人對視一眼,看來眼前這個身為掌櫃的漢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雇傭的炮製師傅是個什麼來頭。
這就跟一個人突然發現自己擺在屋角的用來墊桌腳的不起眼的石頭原來是一塊寶石……
方才聽他說這藥行要關門了?那就是說這個寶石已經扔了……
老者咳了一聲,雖然覺得很殘忍,但還得再一次詢問顧娘子的去處。
「建康……她的祖籍,她家裡的長輩身子不好……」彭一針雖然有些喪氣,但並沒有隱瞞。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五十八章 風動
就算要隱瞞也沒用,滿街這麼多人,顧十八娘的來歷身家好打聽的很,更何況人家顧十八娘都親口承認自己劉公弟子了,明擺著就是不再隱瞞,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三人從彭一針的藥行出來,想到跟著小娘子只差一步錯過了有些遺憾,但總的來說還是很高興。
「爺爺,既然那顧小娘子才出城沒多久,不如咱們快馬追……」年輕人說道。
「不好。」老者看了年輕人一眼,面上微微有些失望,自己這個長孫應該說也算後輩裡的翹楚,但總是覺得缺了點什麼。
「那彭掌櫃說了,這顧小娘子家中長輩有恙,此時正趕路歸家,咱們如此冒失的前去攔路說話,實在是太失禮了……」王掌櫃對這個大侄子很是喜愛,忙開口說道。
「哦,我只是想看看,咱們能幫什麼忙不……」年輕人臉微微紅了下,訕訕道。
老者看了他一眼,「好了,既然知道顧小娘子去了那裡,就好辦了,幫忙的機會多得是。」
「爺爺,你要去建康?」年輕人這次反應快得很。
「當然要去,」老者撚鬚笑道,「瞧著吧,這藥行界很快就要熱鬧起來了……」
聽老者這樣說,王掌櫃和年輕人對視一眼,同時搖頭。
「伯父,」王掌櫃面上浮現幾分憂色 ,看著老者道,「您這一路顛簸,不如在這裡歇息一日,咱們再趕路……」
「不行,」老者毫不猶豫的拒絕了,語重心長的道,「洪彬,這一次是咱們保和堂天大的際遇,一定要牢牢地抓住,決不能錯過,搶在別人之前交好這位顧小娘子……」
他說著撚鬚又是一笑,「而且咱們也有這個機會,洪彬,那一天只有你一個人得到了劉公高徒的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她出師的第一份藥材……如今多少人都等著看我們保和堂的笑話……」
老者說著話暢快的大笑起來。
王掌櫃與年輕人也跟著笑起來。
「爺爺,這個好消息咱們為什麼要瞞著?那些小人們上躥下跳的,看得我實在是窩火,咱們為什麼不立刻就說了,看看他們怎麼收場」年輕人有些憤憤道。
「你以為這消息咱們瞞得住?」老者看了他一眼笑道,「此時無聲勝有聲啊……」
年輕人愣了愣,「爺爺,你是說人已經知道咱們買到真的劉公藥了?」
老者點點頭,看著小小的但人流也不少的小縣城街道,「只怕已經不少人往這邊來了……」
他神色一正,看著面前二人,「所以,我們要儘快趕到建康,查清這位顧小娘子的來歷,如果不能請她到我們保和堂,也要做收她最大量藥材的藥行,記住,只能交好,絕對不可以得罪她……」
像這種大藥師,一旦得罪了,憑他一句話,完全可以借無數藥行的力量毀掉你一個藥行,想要借給他力的藥行只怕排著隊……
最關鍵的是得罪了她就是得罪了她身後的師傅,那才是真正的高人。
王掌櫃與年輕人肅容應聲是,再不敢停留,撫著老者上了馬車,二人翻身上馬,揚鞭催馬而去。
伴著這三人前腳離開仙人縣,後腳河中縣的董老爺就得到消息了。
「你沒看錯?」他問眼前的一個管事,手裡還拿著切了一半的藥材。
「沒有,千真萬確,就是宿安保和堂的王老爺子……」管事肯定的說道,他想到前幾日王掌櫃來賣藥未果,心裡很擔憂,「你說這保和堂不會要算計咱們什麼吧?畢竟讓他們栽跟頭咱們也多少有點干係……」
「咱們是藥師,跟咱們有干係的只是藥材,那些人事與咱們有什麼干係!」董老爺沉臉瞪了管家一眼。
管家察覺失言,忙低頭認錯,不敢再多說話。
董老爺放下手裡的藥材,想著這件事微微皺起眉頭。
「王一章……聽說這幾年他一心養老作樂,連大門都不出,怎麼突然來到仙人縣?」他喃喃道,在嘴裡重複著,莫非前幾天買到假藥……不可能,一個假藥哪裡用得著他親自出馬,除非……董老爺忽的面色變了,「難道……?」
他猛地站起來,「董平,你快去,去仙人縣找那個……」
他張口要說,偏偏一時想不起名字,那個了半日,只讓管事的也跟著急的冒汗。
「嗨,彭一針開的藥鋪……」董老爺一跺腳終於說出來了,「給我把藥材買回來……」
管事的愣了下,「買什麼?買多少?」
「你看著買,儘量每樣要點……」董老爺說道,一面催促他快去。
管事的不敢怠慢,忙備車去了,一路上心裡還有些詫異,他自然知道彭一針,不過是一個鈴醫出身的江湖郎中,靠這嘴皮子混吃喝而已,聽說前幾日就耍了些手段空手套白狼得了一家藥鋪弄去開藥行。
庸人多作怪
送走那京城保和堂的三人後,彭一針一直坐在大堂裡發呆,一會兒高興,一會兒難過,一會兒傻笑,一會兒苦笑。
十八娘是大藥師的徒弟?劉公的徒弟?據說劉公沒有徒弟,十幾年前突然消失後,大家都為他老人家的衣缽後繼無人遺憾之極,這麼說他消失的這十幾年,是專心帶徒弟了?
不對呀,以十八娘的年紀來看,總不會一生下來就跟著他學了吧?
這件事太突然太神秘……
「喂,彭一針。」一個聲音在他頭頂想起。
彭一針嚇了一跳,抬頭一看,認得是董老爺家的大管事董平,此人最慣于捧高踩低,日常見了他們這些小大夫什麼的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彭一針一向看他不順眼。
「董大管家啊,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他雖然心裡正不自在,但也知道生意人和氣生財的規矩,站起身來含笑道。
董平哼了聲,一眼掃過去,就看出這藥行是要關門的陣仗。
「怎麼?要關門了?照顧你一下,我正好缺些藥材,急著用,你這還有什麼藥材,一樣給稱點,」他說道,「動作麻利點,我忙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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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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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59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五十九章 哄搶
要是擱在平時,彭一針雖然看這小子不順眼,但也沒想過跟他鬧撐了,但今天彭一針心裡實在是不痛快,忍不住沒聲好氣的說道:「吆,董大管家怎麼屈尊來我這小店買藥材了?真是蓬蓽生輝啊……」
這態度讓一向被人追捧的董平火冒三丈。
「別給我陰陽怪氣的廢話,你賣不賣藥材?賣了就快點給我稱好包好,你閑的當當,我可是忙的很,沒空給你閒磕牙,不賣我就走了……」董平不耐煩的說道。
彭一針的火氣蹭的就起來了,早就瞧著小子盛氣淩人的不順眼,更別提現在自己手裡的藥都是什麼,哼哼,董老爺,以後董老爺算個屁……
「不賣!」他瞪眼說道。
董平一愣,沒料到會遭到拒絕,頓時拉下臉,「彭一針,你怎麼做生意呢?」
「我就這麼做生意呢,我的藥,我愛賣給誰就賣給誰,怎麼著啊?」彭一針往椅子上一座,翹著腿大咧咧的說道。
董平還從沒受過這等待遇,頓時氣得吹鬍子瞪眼。
「你……你……怪不得你這藥鋪開不下去……」他說道,「你這藥就是扔街上也沒人撿……」
彭一針哈了聲,剛要說話,就見門外兩人探頭。
「請問,這是彭氏藥行嗎?」其中一人滿臉帶笑的問道。
「是。」彭一針沒聲好氣的答道。
門外二人並沒有被他的態度嚇跑,反而一腳邁了進來,滿臉堆笑,四雙眼嘀哩咕嚕的在大堂裡亂看。
彭一針呔了一聲,「看什麼呢?你們有何貴幹?」
「買藥。」二人異口同聲道。
董平和彭一針都愣了下。
「買藥?」彭一針一面看了眼眼前的藥袋,算了,這些藥他自己用也用不過來了,能賣點就賺點,於是忙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衫,用生意人該有的態度問道,「二人客官要什麼?」
那二人卻是一笑,反問道:「你這裡有什麼?」
該不會來尋開心的吧?彭一針臉又沉下來,一旁的董平嘿嘿笑了。
看到彭一針不高興了,二人忙賠笑,一面指著空空的藥櫃。
「不是,這位老爺……」他們客氣恭敬的說道,「這……這……不知道還有什麼?」
彭一針哼了聲,將腳下的藥袋一踢,「有什麼?都在這裡了,你們要什麼自己……」
他的話音未落,就見那二人眼睛同時一亮,竟是撲了過來。
「要!」他們嘴裡喊道,「我們都要了……」
彭一針和董平都嚇了一跳,這是做什麼,大白天的搶劫……
「掌櫃的,不知道這些錢夠不夠?」其中一個飛快的掏出一袋子。
沉甸甸的銀子滿滿的一袋子……
董平傻了,彭一針卻在此時回過神,他的眼微微瞇了起來,看著眼前這兩個陌生人。
「不夠。」他將腳下的麻袋從那兩人手裡抓回來,一笑道。
這……這傢伙裝什麼董平有些惱怒,這一袋子銀子怎說也有一百兩,就你這不超過五十斤的袋子難不成裝的都是山參,還不夠……
「先生……」那人手一抖,露出裡面一片金黃。
兩黃金彭一針的眼瞬間睜大,一旁的董平也看到了,很沒形象的張大了嘴。
這是怎麼回事?
「先生……」那人將錢袋收好,再一次遞過去,「還望先生賞臉,我們是廬州瑞生藥棚……」
賞臉?董平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有人拿著百兩黃金,注意,是黃金,不是白銀,買一袋不足百斤的,甚至還沒看裡面都是什麼的藥材,而且說請賞臉……
給別人金子,還是別人賞臉,更要命的是,這個別人是彭一針,一個小縣城傻粗的鈴醫。
我一定是在做夢,董平揉了揉自己的臉。
劉公……這麼說,消息已經傳開了……
彭一針忍著跳成一片的心口,抖著手接過了錢袋,金子,他這輩子頭一次見到這麼多金子……
「請問……」門外又傳來聲音,同時有三人邁了進來,一臉恭敬的笑在看到那兩人手裡抓著的藥袋後暫態凝住了。
「這位先生,」他們快步走過來,看著彭一針急切的道,「先生還有沒有藥?」
彭一針手裡捧著那袋金子,人已經有點呆傻了,聞言咧著嘴往後堂一指。
「有,有……」他喃喃道,「在庫房……」
他的話音未落,就見那三人抬腳就衝向後堂,那已經拿了一袋子的二人對視一眼,背起藥袋竟然緊跟著也衝了進去……
這不是真的……董平忽的抬手掐了自己的臉,疼……他直咧嘴。
「我說,老彭……」他小心翼翼的要問話,卻聽見門外又傳來亂亂的腳步聲。
不會吧?董平不可置信的將視線投向門外……
「慢著,誰也別搶!」彭一針如同睡牛醒來,吼了一嗓子,他高高的揚起手,「老子的藥可不是這麼賣的……都給我別動,聽我喊價……競買!」
夕陽餘暉投進彭氏藥行時,大堂裡的喧鬧已經過去了,亂亂的桌椅此時都已經東倒西歪了。
董平呆立在一角,渾渾噩噩的低頭看著自己手裡的幾片炙白術,突然想哭……
「出事了……」董平喃喃道,「出大事了……」
他緊緊捏著手裡的趁亂搶來的幾片炙白術沖出了彭氏藥行,竟連馬車都忘了坐,撒腳向城外跑去。
這裡發生的一切,作為引發者的顧十八娘卻並不知道,他們一家馬不停蹄日夜不休,換了兩匹馬後,終於看到了建康的城門。
「十八娘,起風了……」曹氏伸手為女兒裹緊了披風,順著女兒的視線看過去,「看什麼呢?」
初冬薄霧籠罩下,那漸漸清晰的城池帶著一股磅礡的氣勢撲面而來。
建康,我又回來了,顧十八娘心裡默念,裹在暗青披風下的手緊緊的攥在一起。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六十章 暫住
他們趕到族長大宅時,族長尚存一息。
看到他們三人,眾人皆是一愣,似乎沒想到他們此時能趕來。
「哦?樂雲一家來了?」大廳裡站著的孝子孝孫,為首的是族長次子,也就是未來族長,顧長春。憔悴哀傷的臉上浮現一絲驚訝,他沒料到她們會這麼快趕來,他原本想她們怎麼也會錯過喪禮,最多能趕上圓墳。父親給曹氏寫信的事他知道,那是月餘前的事,對於曹氏這一家,他原本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族眾人多了去了,想這些對家族沒什麼貢獻的人自然會被忽略,更何況這一家人自動疏離這裡。
對於父親病危中為這一家人費精神顧長春有些不屑,但對於父親的決定他也沒想阻攔,只不過寫完這信,父親就病重了,一家人請醫問藥請神送沖的,送信的事他就沒放在心上,過了好久才想起來,然後隨手就交給顧家真正的本家,也就是顧十八娘口中的二叔公一家了。
至於這封信到底是什麼時候送出去的,他根本就沒在意,但這並不代表他不知道信的內容被偷看,而且送信的時間又被做了手腳。房子和商鋪,對任何人來說,哪怕再有錢的人來說,也是具有誘惑的。再者從整個家族來考慮,這房產和鋪子,顧長春從心裡來說,倒是更願意落到更適合更能創造出價值的人手裡。
「爺爺……」進門的曹氏掩面哭泣,沖顧長春施禮。顧長春點點頭,算是受禮。他的目光落在曹氏的身後,那兩個孩子低頭哀泣,不管真情假意,能在老人閉眼前趕來,也算是有心了,他的臉色不自覺地緩和幾分。
「既然來了,去見見吧,父親一直惦念這你們……」他沉聲說道。
一聽這惦念二字,曹氏的眼淚洶湧而出,她顧不得看室內的旁人,跌跌撞撞的往內堂去了,顧海和顧十八娘忙跟上去。內堂裡坐著一群已經換了素衣的婦人,都在低聲啜泣,其中一個看到哭著進來的曹氏一家,不由愕然的站起來。「她們怎麼來了?」她不由喃喃出聲。
扶著拐進隔扇的顧十八娘此時轉頭,準確無誤的看過來,正與那婦人視線相撞。她的年紀四十左右,面容端莊,身材高挑,身上的佩飾早已經摘下,頭上只帶著素花,那一挑眉,微動的神情,無一不讓顧十八娘熟悉,熟悉到心跳在那一刻有些靜止。好久不見了……
「大伯母……」顧十八娘看著她,嘴唇微動,隨後轉過頭緊跟著曹氏進去了。
「這丫頭是……?」婦人有些怔忪,眼前重播著那瘦弱的小姑娘的一眼,「她好像叫我什麼?」
「這不是你家老四那姑娘……」旁邊有人低聲道。哦是她啊,婦人想起來了,嘴邊閃過一絲不屑。
「難為她們也知道了,還能趕上見老爺一面……」旁邊婦人用手帕拭淚,「瞧那樣子像是幾天幾夜馬不停蹄趕來了……」聽到這句讚揚的話,婦人的眉頭都皺起來了,不由攪了下手帕。
「哼,還不是為那房子和鋪子……」她有些憤憤的低聲道。她的話聲音很低,但依舊被旁邊的人聽到了。「那樂山家的你在這裡又是為了什麼?」一個女聲淡淡道。老娘正不高興呢,哪個不長眼的找不自在……
婦人挑眉瞪眼的轉過身,那已經到嘴邊的反擊話卻在看到眼前人後,及時咽了回去。
「……三奶奶……」她忙低下頭道。身旁是一個年紀不過三十的婦人,此時全身縞素,越發襯氣質如仙,她看也沒看郭氏走了過去,只向內屋去了。
「呸,小狐狸精……」看著這婦人走遠了,郭氏才在心裡罵了句。碎碎的雨灑下來時,屋內的哭聲響起,頃刻這哭聲便蔓延開,整個大宅裡外都是一片哭聲。
顧十八娘站在院子裡的一角,跟隨眾人一起下跪,她抬起頭,被雨水撒濕了一臉。曾經差不多的時間相似的地點,她也經歷過一場喪禮,那場喪禮,她是哭喪的主角……沿著命運的安排雖然未準時但依舊來到了建康,那麼那一場命定裡的葬禮還會不會如期而至……
……「節哀啊……」負責發孝的僕婦口中重複的喊著,飛快的將孝布遞過來。看著這位伏地痛哭不能自已的小姑娘,一路走來見到的多是作勢嚎哭的僕婦,不由多看了她兩眼。布衣布裙,荊釵素花,清瘦娉婷。
「小姐節哀,老太爺早登極樂……」僕婦不由多說了句話,並親手幫這小姑娘綁了頭。圓墳之後,除了族長的直系親屬,其他人都離開了顧家祖宅五裡莊,回到建康城。
推開咯吱作響的院門,落下一頭灰塵。
「因為事發的急,還沒來得及收拾……」引路的僕婦閃著手說道,一面又瞪開門的兩個丫頭,「還杵在這裡做什麼,快去叫人來收拾了……」
兩個小丫頭嘟著嘴不情不願的道:「……人都才回來……找那個來好……」
扶著顧海的曹氏忙笑道:「不用了,我們自己來就是了,我們一年回來個兩次,哪裡收拾的過來,都累了,你們快去歇息吧。」見她這樣說,那婦人和丫頭也沒客氣,說了句四夫人有什麼事就吩咐我們,便抬腳走了。
「妹妹看什麼呢?」顧海扶著曹氏進門,看到顧十八娘早已經進去了,站在院子裡呆呆的不知道看什麼。這裡是二叔公的家,西跨院的的一處小院子是他們的住處。上輩分家的時候,他們這一支也分的房產,後來因為十八娘的爺爺定居仙人縣,二叔公想擴建宅院,便說服他們出錢將房產買了去,當然考慮到他們來了落腳,就將這個小跨院撥給了他們。
院子比他們在仙人縣的房子要小一點,除了少了眼水井,別的倒也齊全。那一世曹氏和顧海先後過世,顧忌陰氣過重,顧十八娘就被接進了內院,這裡已經很久很久沒來過了……自己出嫁那一年,這裡被拆掉,建了個小戲臺……
「沒看什麼,好久沒來了……」顧十八娘撫著院子裡的石榴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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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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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6:59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六十一章 拜見
入住的第二天,曹氏就帶著她們兄妹去拜見二叔公一家,二叔公已經早不問事,也不見人,搬到城外五裡莊的一處宅子裡住著,家裡一切事務都交給了唯一的兒子顧樂山,而作為一家之長的顧樂山忙得很,接見她們的只有顧樂山的夫人。
短短的不過說了兩三句客套話,躺在美人榻上由一個小丫頭捶腿的大伯母郭氏就端茶送客。
她似乎很不高興,顧十八娘出門時回頭看了眼,這短短的一面,不超過三句話,但卻很清楚的表達了大伯母的情緒。
算起來一年最多見兩三回,相處不過短短幾天,說是親戚,感情跟路人也差不多,更何況兩家之間的狀況相差太遠了,對於這樣一個親戚,郭氏很多時候都不自覺地忘記了。
以往對他們不過是不入眼的漠視,但這一次看向他們時,眼中卻多了一份神采,但可惜的是,那神采不是親戚相見的歡愉,而是厭惡甚至嫉恨。
為什麼呢?她們有哪裡得罪她?顧十八娘若有所思。
「娘,我記得這邊走能到我們院子……」顧海看著一個封住的小門有些不解。
「四小少爺,我們大少奶奶生了小小姐後,夫人為她們單獨隔了院子,這邊做了修整,另開了門……」引路的小丫鬟熱心的說道。
曹氏和顧海點點頭,顧樂山的長子早已經成親了,庶子嫡女的已經好幾個了,也算是一大家子人,是該有個單獨的大點院子住了。
「夫人說家裡的房子太小了,只能委屈大少爺一家這樣……」小丫鬟晃著頭說道。
房子?一直默不作聲的顧十八娘恍然。
「娘,這次族長太爺給我分了房子和商鋪,那給二叔公家了什麼?」她拉了拉曹氏的衣袖,低聲問道。
曹氏愣了愣,這個她可不知道,便搖了搖頭。
「妹妹別急,等過了百日就知道了……」顧海聽見了說道,他回頭看了眼正被掩上的內宅門,「怎麼也比咱們強……」
「那不一定。」顧十八娘淡淡道。
「咦?難道你知道?」顧海好奇的問,看著妹妹如此篤定。
顧十八娘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嗨,瞧,誰來了!」一聲少年的呼喊聲從對面傳來。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西跨院的地界,這是一片開闊的場地,用來家裡來客時停放馬車,此刻這裡站著五六個十幾歲的少年,聚集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做什麼,其中一個看到他們,揚著手大聲喊。
顧海看過去,臉色微微一變,又低下頭,只當沒看見。
「嗨,傻木頭過來,過來」那群少年見顧海低著頭沒反應,頓時有些不高興,乾脆甩著袖子跑過來。
「幾位少爺。」曹氏忙擋在兒子女兒面前,帶著幾分笑對這群少年問好。
顧十八娘看過去,只認得其中那個白袍少年是顧樂山最小的兒子,名叫顧瀧,今年十二歲,因為最小生性頑劣,小小年紀無所不為,當年的她沒少受這小子的欺負。
「愛哭鬼看什麼看!」顧瀧瞪了她一眼,喝道。
顧十八娘面無表情的轉開視線,目光落在站在顧瀧身旁的白淨少年身上。
她不由微微一愣,那一世記憶裡一個模糊的面容突然浮現。
這是……顧漁?
這是一個與顧瀧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細眉俊眼,白白淨淨,此時臉上掛著淡淡的笑。
她的視線才落過去,那少年就立刻察覺了,斜眼掃過來一眼,顧十八娘便低下頭。
那群少年並沒有理會曹氏,看著被掩在曹氏身後的顧海,面上滿是不屑與嘲弄。
「有日子不見,還以為長進了,還是只會躲在婦人身後……」
「果然是個廢物……」
「嗨,傻木頭,快出來,讓小爺當馬騎……」
他們一言一語說的熱鬧,而這邊顧海只是低著頭不言語。
「娘,走吧。」顧十八娘淡淡道,提醒面色一陣紅一陣白的曹氏。
「哦,好的。」曹氏回過神,有些驚詫的看了眼女兒兒子,她的手在這群少年沖過來時,就緊緊的抓住了兒子,可是意料中那幾乎每一次都上演的打架場景卻沒有出現。
看著這母子三人一言不發的離去,已經擺開陣勢準備的一群少年頓時傻眼。
好像他們被無視了?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
「這個傻木頭,如今越發膽子大了,竟敢無視小爺我」顧瀧回過神來,跳腳喝道,「跟我去揍他……」
「六少爺!」有人拉住他,正是那個白淨少年,「如今正值喪期,這傻木頭又是個一根筋,鬧大了咱們少不了也得陪著受罰,不如等過了這幾天,反正這小子也不走了,咱們機會多得是……」
那倒是,昨天有人調皮撞壞一個花瓶,還被父親揪去罰跪,要知道以前就是打碎三四個也不過是挨頓罵而已。
顧瀧點點頭,贊許的拍了下這男孩子的肩頭,「還是小漁你機靈,要說這小子打起架還真是不要命,鬧不好咱們都得跟著吃虧,那就再等幾天再收拾他!」
「也不一定要打架啊。」男孩子微微一笑,白淨的臉上日光般燦爛。
「那要怎麼樣?」其他人問道。
「聽說傻木頭這次住下不走了,還會進族學……」白淨少年笑了,意有所指的提醒道。
一說起族學,在場的少年們都露出頭疼的神色。
「啊,我還有十篇字沒寫呢……」有人想起什麼喊道。
「啊,我也有,我也沒寫呢……」立刻很多人都喊起來,聲音裡帶著慌張以及悶氣。
「真是討厭,好容易放假,還留功課做什麼!」顧瀧皺眉說道,顯然也是想起自己尚未完成的功課,頓時有些懨懨的,瞪了那白淨少年一眼,「好好的提這個敗壞小爺的興!」
白淨少年似乎對他忽冷忽熱早已習慣了,聞言立刻浮現討好的笑。
「六少爺,功課我已經幫你寫好了……」他道。
白袍少年這才神色稍緩,看著他滿意的點點頭,「不錯,你越來越機靈了,放心,這次我一定讓父親去給族學裡說說,讓你也去讀書……」
白淨少年低下頭,「小漁魯鈍,不敢奢求,能跟在六少爺身邊認幾個字就足以……」
「別囉嗦了……」顧瀧不耐煩的擺擺手,「我這還不是為了我自己,你學好了,我也省些麻煩,三天一考的都要把少爺我烤糊了……哎,對了,族學,你方才說進族學收拾那傻木頭……」
他想起什麼,頓時精神奕奕,「這次是族長老太爺特批給傻木頭的名額,要不然他這蠢材哪有資格進族學……嘿嘿,這蠢材……讓他被先生踢出來……這樣誰也別想再替他說話……」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六十二章 機會
這真是一個好主意,他越想越高興,這個主意太好了,這樣又收拾了那小子,自己又絲毫不相干,太聰明了,他怎麼這麼聰明呢他大笑,一巴掌拍在那白淨少年的肩頭,力道之大讓少年身形一歪。「哈哈,正好小漁你頂了這個名額,反正是給咱們家的,你去他去,都一樣……」顧瀧說道。
「多謝六少爺……」白淨少年低著頭帶著滿滿的感激說道,抬起頭,眼中再也難掩激動以及期盼。
「走,走,咱們接著玩去…」顧瀧心情大好一聲呼喝,大家蜂擁而去。白淨少年慢慢的跟在身後,看著奔跑在前方的意氣風華的少年們,嘴邊浮現一絲嘲諷嫉恨的笑。
人,生而不等,有些東西,不在乎的人偏偏能輕而易舉的擁有,而在乎的渴求的人卻總是只能遠遠的看著,眼巴巴的等著,等著一個機會。他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再說,他相信,這個機會到了自己的手裡,總比到了那個顧海手裡要好的多。白淨少年回頭看了眼,下定決心的攥了攥拳頭。
已經走進巷子裡的顧十八娘也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娘……」她忍不住問道,「那個孩子……是叫顧漁嗎?是大伯父從外邊帶回來的那個……?」曹氏微微一愣,面上有些躊躇。
顧樂山,富貴子弟,哪個不曾經少年風流過,十幾年前,一個鄉下村姑抱著一個孩子跪上門,成了當時建康一大樂事,也由此導致顧樂山提早結束官宦生涯,歸家養身。而這母子兩人,在族長的支持下被收了進來,沒多久,那村姑得了病死了,只餘下這個孩子貓狗一樣,竟然平安無事的長大了。鑒於這孩子的來歷,一家人都不喜,顧樂山更是連見都不見,最後還是顧夫人郭氏,看著孩子被婆子丫鬟帶的不像人樣,再加上自己的寶貝小兒子缺玩伴,一眼看上這個小貓小狗般得孩子,便順手收過來,待遇自然比不上正經少爺,就是那些庶出的少爺也比不得,但至少給起了個名字,不再被野種孽種的喊著了。
這個在顧家不是什麼秘密,顧十八娘知道,曹氏也不覺得意外。「你倒知道他的名字……」曹氏笑了笑道,撫著女兒的頭,想到那孩子的身世,不由覺得有些唏噓,「是,他也是你的哥哥,只是……」她遲疑一下,低聲囑咐道,「只是莫要當著人這樣喚他……」是怕大伯顧樂山和大伯母聽到了不高興,顧十八娘瞭解點了點頭。
「那小子是顧瀧的跟屁蟲……」顧海在一旁哼了聲說道,「又是個膽小鬼,打架喊的最凶卻都是躲在最後……」
「別這麼說他,」曹氏又撫了撫兒子的頭,歎了口氣,「他那樣一個孩子……」那樣一個孩子,雖說有爹在,還不如沒有呢,可以說這世上他才是無依無靠孑然一身,不討好人,不找依靠,只怕沒活路。
顧海知道曹氏的意思,哼了聲,只說了句,「那傢伙是個傻蛋」結束了這個話題。
傻蛋?那傢伙絕對不是個傻蛋,她不由再次回頭看了眼。一個連中三元,大周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狀元怎麼可能是個傻蛋?是的,沒錯,顧十八娘記憶裡那模糊的,在屏風後匆匆一瞥的狀元郎,與方才那個帶著幾分怯弱的少年融合在一起,就是他。
顧家雖然是個大族,但發展至今,已是日漸凋敝,後輩子孫們文不成武不就,魚蝦混雜,在這群魚蝦中,突然冒出一條龍來,建元八年的鄉試,會試、廷試皆第一,連奪三元,成為大周建國以來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狀元。
那一年顧家名耀全國,連帶著已經嫁到沈家的顧十八娘,都收到了婆母以及妯娌們得賀禮,那是她第一次覺得被人正眼看的日子,雖然,這並不能阻止自己被丈夫厭棄以及最後被休的下場,但是她還是記住了顧漁這個名字,至少,他姓顧,名義是是她的哥哥,儘管這位哥哥根本就不認得自己這個妹妹。
「哥哥,你要好好讀書……」顧十八娘喃喃道。
「又嘮叨,我知道,我這不是沒打架嘛。」顧海伸手敲了她的頭一下,笑道。
顧十八娘回過神,看著眼前瞪眼的少年。「哥哥,不管你中不中狀元,只要你好好活著,就夠了……」她不由說道,看著眼前帶著滿眼關懷寵溺的哥哥一笑。
是的,失去過的人才知道什麼最珍貴,她不求哥哥能出人頭地,只求他能平安到老。
「我去溫習了……」顧海進門就鑽進屋子。
「好,累了就休息會兒……」曹氏在後囑咐,眼中帶著幾分心疼,卻並沒有提議他休息幾日後再學習,她也知道,兒子這次遇到機會很難得。過了百日,顧家的族學就要重開了,雖然是族學,但並不是所有姓顧的孩子都能上的。
這根源于顧家大族的一個規矩,自從第一位族長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覺得家族子弟不能都靠蔭榮坐享其成,所以在家族內部掌權人員挑選也好,公中產業管理也好都施行選撥制度,而不是子承父的世家慣例,比如如今才接替族長位置的顧長春,雖然他是先族長的兒子,但坐上族長這個位子,也不是那麼輕鬆順利的,而是經過層層競爭考驗。
有了這個競爭規矩,對於各家各房來說,人才就變得很重要,這直接關係到他們將來在族中掌握權力的大小,所以族學就格外的受歡迎。子弟眾多,族學容量卻有限,因此族規不得不規定,進族學是名額分配,根據人口,一家分配不等名額,但這名額遠遠少於各家需要進學的人數,因此,進族學讀書,對於一家中的長子或者受寵的或者聰明的子弟來說,不是什麼稀罕事,但對於那些庶子或者不受寵的孩子們,則成了可遇可不求的好事。
顧海的名額自然劃歸與二叔公一家,鑒於顧樂山子嗣眾多,又則根據其父的資質,顧海的資質自然受到大家質疑,再則他們也不在這裡長住,因此族學這個名額就沒有考慮他,顧父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還是很在意,他一直認為是自己沒本事連累了兒子。
但這次族長臨死前給他特批了一個名額,這真是可喜可賀的好事,所以曹氏立刻毫不猶豫的變賣仙人縣產業進京來了。族學,建康的族學,可要比仙人縣的書院好的多的多,得到這個機會,兒子將來考中的機會就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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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00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六十三章 路遇
家業的振興,就全在兒子身上了。
曹氏不由緊張激動的吸了幾口氣。
等過了老族長的百日到廟裡去,她要給兒子好好的供養一下,一定要多掏些香油錢,曹氏心裡想著,轉臉看女兒。
女兒似乎在想什麼,小小的眉頭蹙起來,經過連日的奔波,再加上哭喪熬夜,臉色更加蒼白,身形更加瘦弱,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到。
曹氏的心就紮了一下,覺得生疼,不如給女兒換娃娃,供養到神佛跟前,保佑她免災免病。
「十八娘,累了吧,快歇息去……」曹氏拉起女兒的手,觸手的粗糙感讓她心裡更難受,不過,以後就會好了,有了房子,最關鍵是有了鋪子,這就代表有了生活來源,女兒就不用再為生計奔波了。
「以後安心在家歇著就是了……」她拍了拍女兒的手,低聲說道。
顧十八娘正在想這顧漁,那一世她出嫁前窩在內宅裡,別說族裡的人,就連二叔公家裡的人都認不全,更不知道這些人發生的事,按規矩來說這個顧漁肯定沒機會進族學讀書,那他這連中三元的學問是哪裡來的?該不會是文曲星下凡,天賦異稟吧?
然後她又想到顧海,卻怎麼也想不起那一世顧海是怎麼進的族學,也許也是族長特批的吧,與如今的命運軌跡不同的是那時的族長還沒死。
那一世的自己就是個呆瓜傻子,白白的活著,眼裡怎麼什麼都沒看,腦子裡怎麼什麼也沒記……
被曹氏一打岔收回神,眼下她們一家已經來到了建康,那命定的事件正一步一步的走過來,她要打起精神應付,顧漁的事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那些其他雜七雜八的事又有什麼關係呢,於是忙丟開了。
聽到曹氏這麼說,顧十八娘知道她的意思,說的是即將分到他們名下的鋪子,有了鋪子就有了固定的收益,並且聽說這個香料鋪子,經營的還不錯,收益很可觀。
看著曹氏雖然極力克制,但依舊掩藏不住的喜悅,顧十八娘不由歎了口氣。
房子和鋪子,真的會那麼順利就到手嗎?
頭七那一天,天不亮顧家的那條街上就擺滿了馬車,男人們騎馬坐轎的遠去了,婦人們的馬車才緩緩行駛。
披著素斗篷的顧十八娘扶著曹氏出門時,並沒有看到等待她們的馬車。
曹氏的臉色很難看,門口站著的兩個僕婦也有些不自在。
「四夫人,這人多雜亂的,管事的一時忘了,我們這就去催……」僕婦卻並沒有惶恐而是漫不經心的說道。
「那有勞幾位了。」顧十八娘說道,一面從袖子裡拿出一串錢塞給那僕婦,「今日天冷,媽媽們打些酒吃。」
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僕婦們有些發呆,得到四夫人家的打賞,這還是是頭一遭。
「哎,小姐真是菩薩心腸……」僕婦們回過神,眉開眼笑的接過錢。
有錢效率就是快,不一會兒,一輛馬車就被牽了過來,雖然有點舊,但完全可以代步。
再次道謝,顧十八娘扶著曹氏上車去了。
「怎麼這一次四夫人這麼大方?」僕婦們分錢,聚在一起嘀咕。
「該不會發財了吧?」有人問道。
「她們孤兒寡母的發什麼財?我說應該是賣了那邊的房子的錢,手頭也不過是比往日盈餘一些,過不了多久,就又……」有人撇嘴說道,一面將自己得的錢塞進袖子裡,「還是趁著如今有多撈點……」
坐上了車,曹氏歎了口氣,這就是住別人家的不便,就好了,過了今日,想必她們的房子就分下來了。
搬新居,需要花錢的地方還多得很,只怕她們手頭這些還不夠呢。
曹氏忍不住在心裡計算。
「十八娘,以後不用給她們打賞錢……」她低聲說道,面上浮現一絲苦笑,「該瞧不起還是瞧不起咱們,不在乎這幾個錢……」
「我知道。」顧十八娘點點頭,沖曹氏寬慰一笑,「不過是少些不必要的麻煩……」
回來的時候,曹氏意外的被大伯母叫走同坐一輛馬車。
「她叫娘做什麼去?」顧海棄馬坐車,看著長長的馬車隊伍道。
如果猜得沒錯的話,應該是去說說他們將要分到的房子和鋪子的事。
顧十八娘掀著簾子看了眼,就坐了回去,「不知道,哥哥,你怎麼把斗篷解了?快穿上。」
雨夾雪此時已經變成雪粒子了,嗖嗖的下的很急,打在臉上刺刺的疼。
出門時顧海系了件舊藍披風,現在被他隨意搭在胳膊上。
「哪裡有那麼弱,這是在車裡……」他哈哈笑了,不忘伸手幫顧十八娘系了系披風帶子,「倒是你,臉都吹紅了……」
「咱們在後,讓他們先走。」顧海打起簾子,吩咐車夫。
車夫應聲,果真讓別的車馬先行,過後才慢悠悠的催馬。
「十八娘..」顧海掀著簾子,眉眼帶笑的招呼十八娘,「來,看看街景……」又去吩咐車夫,「……從長幹裡過……」再回頭對十八娘笑,「……說不定能看到耍猴的……」
顧十八娘一笑,坐到顧海身旁,隨著他的指點做出一副驚奇的樣子看。
其實這裡她很熟悉,住了整整將近八九年的時間,雖然是沈家內宅的媳婦,但很多時候她也不得不拋頭露面走出門,長幹裡她閉著眼都能走一遍……
因為下雪,街上人明顯的少了很多,也並沒有見到耍猴玩雜耍的等等,顧海有些失望,看著街道就要走完了,風卷著雪粒子不斷地沖進來,顧十八娘的臉越發的紅,便要放下簾子。
「等過些日子,天好了,再帶你和娘出來玩……」他說道。
「等等。」顧十八娘抬手制止,目光投向一旁的街面。
「什麼好玩的?」顧海忙跟著看過去。
密密的雪中,一個瘦小的小姑娘跪在地上,懷裡抱著一個血跡斑斑的男孩子,不停的沖過路人哀哭。
再繁華的地方也少不了那些乞討為生的人,顧海心有戚戚。
「十八娘……」他想要放下簾子,不讓心軟如水的妹妹看到這樣的場景。
「停車。」顧十八娘大聲喚道。
慣於服侍大宅門中老爺夫人的車夫立刻勒住韁繩,馬車猛地停下,讓兄妹二人都向前栽了下。
「十八娘,怎麼了?」顧海扶住跌在自己身上的妹妹,擔憂的問道。
顧十八娘沒有說話,而是掀開了車簾,怔怔的看著那風雪中跪倒不停哀哭叩頭的小姑娘,她的鼻頭一酸,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了下來。
她看到了那一世的自己。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六十四章 幫助
「求求大叔大娘們..老爺夫人們……」
「求求給幾個錢……」
「求求救救我哥哥……」
「求求救救我哥哥……」
顧十八娘閉上眼,臉上說不清是淚水還是雪水。
「十八娘?」顧海跟著她跳下車,擔憂的看著她。
路上行人匆匆,沒有人在這小姑娘的哭求中停留一刻,最多投去同情憐憫的一瞥。
那個男孩子身上帶傷,顯然是惹了什麼麻煩,這世道,北方戰火時隱時現,京城裡皇帝時不時的鬧病,朝堂不穩,人心不安,誰敢去多管別人的閒事。
「小姑娘,你怎麼了?」顧海一咬牙,邁步上前問道。
那小姑娘聞言,如同抓住求生的稻草,沖著顧海砰砰的叩頭。
「少爺,少爺,您大慈大悲救救我哥哥……」她哭著說道。
顧海被她叩頭叩的有些心慌,回頭有些尷尬的看了眼顧十八娘,狠了狠心從袖子裡摸出幾個銅錢,遞給那小姑娘。
「給……給……你」他有些結巴的說道。
這是這小姑娘求到得第一份錢,她眼淚四流,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接過那幾個錢。
「謝謝少爺謝謝少爺……」她哭道。
顧海鬆了口氣,這樣妹妹心裡好受點了吧?他回頭去看,卻見顧十八娘舉步走過來。
看到這兩個穿著孝的少年少女為一個乞兒停留,路人都好奇的看過來,有撇嘴嘲諷有點頭感念的。
「你哥哥怎麼了?」
小姑娘被淚水朦朧了雙眼,忽聽頭頂有柔柔的女聲問道,她抖著手想要擦一把眼淚去看看善心人的面容。
一雙手已經伸過來,輕輕撥開了她蓋在哥哥臉上防止被雨雪凍傷傷口的半片褂子。
掌印,拳印,紅腫醬紫一片,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摸樣,觸手冰涼,不知道還有沒有生機。
「也是被人打的啊……」顧十八娘喃喃道。
有眼淚滴落在那少年的臉上,很快與雪混在一起,沒人注意,那少年已經腫成一條縫的眼動了動。
「這是些銀子,快去找大夫吧。」顧十八娘站起身,將身上所有的錢拿出去,遞給那小姑娘。
碎銀子堆積在一起,粗略一算最少五兩。
小姑娘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就那張瞪大眼張大嘴愣在原地,連叩頭道謝都忘了。
顧海也呆住了,看向妹妹的眼裡難掩驚訝,好……好大方。
如今買了小丫頭也不過三四兩銀子就夠了。
顧十八娘已經轉身上車了,看顧海還站著不動,揚手招呼他。
「妹妹……很有錢啊…」坐上車,顧海意味深長的嘖嘖道,一面伸手,故作一副可憐的模樣,「可憐哥哥我身上一文錢也沒了,妹妹賞點……」
因眼前感念曾經處於同樣境遇的顧十八娘,聞言撲哧一聲笑了,只餘微微發紅的眼圈。
「我們將來還會更有錢。」她帶著幾分嬌嗔幾分堅定說道,「妹妹一定要哥哥你衣食無憂,再不會……」
「不會怎麼?」顧海笑道,一面伸手往外指,「不會像那樣……」
「不會!」顧十八娘拔高聲音道。
顧海不過是開玩笑,想要驅散妹妹的悲傷,沒料到她的反應這樣大,嚇了一跳,忙順著她的話點頭,連聲稱是,不會不會。
絕對不會再這樣,跪倒在路邊乞求救助,眼睜睜看著哥哥死去絕不會顧十八娘緊緊咬住下唇。
「謝謝,謝謝恩人……」漸行漸遠的馬車外傳來小姑娘的哭訴聲。
顧十八娘透過車窗微微看了眼,紛飛的雪片中,那小姑娘跪地叩頭的身影很快就不見了。
如果那一世這個時候,有人也伸出手援助自己一下,瀕危的哥哥不會那麼快死去吧?她的命運應該會是另一番景象吧?
沒有人幫助自己,那就自己來幫助自己。
到了傍晚,曹氏才回來。
「娘,大伯母找你做什麼?你可吃過飯了?」顧海從屋子裡走出來,顧不得放下手裡的書,忙忙的問道。
曹氏面上浮現幾分尷尬,她強擠出一絲笑,「吃過了。」
卻沒有回答顧海的問話,又問了幾句他們吃了沒吃的什麼,就有些心神恍惚的進了屋子。
顧海有些疑惑的看了看曹氏的屋子,轉頭見對面的顧十八娘站在門口,手裡還拿著書。
「娘回來了?」她問道,一面邁步要過來。
「十八娘……」顧海沖她做個噤聲的動作,「娘累了,讓她早點歇息吧……」
是怕她問今天的事吧?看樣子答案都寫在娘的臉上了……
顧十八娘笑了笑,停下了腳。
顧海鬆了口氣,不知怎的,他覺得如今的妹妹雖然依舊不怎麼愛說話,但有時候說出的話很咄咄逼人。
他也猜到了,今天大伯母叫走母親,肯定說的有關他們房子和鋪子的事,而且看來結果不盡如人意。
沒有人願意寄人籬下過活,娘也不例外,這個結果娘心裡一定已經很難受了,如果這時候妹妹再去問,而且妹妹那麼期盼能有自己的房子如果失望了那……
顧海歎了口氣,同時又攥緊了拳頭,一定要出人頭地……
「哥哥,你也早點睡,過幾日就要上學去了……」顧十八娘說道,站在燈影裡恬靜的一笑。
「是,我知道了,你也早點睡,別看那麼久的書……」顧海笑道,擺擺手進屋子去了。
夜色沉沉,小小院子裡的三盞燈久久未滅。
初冬清晨的薄霧還沒消散,帶著帽子的管家引著曹氏母女走進族長的家門。
曹氏再一次回頭看緊緊跟著自己的女兒,無奈的歎口氣。
「十八娘,你回去吧,你跟著去,像什麼樣子……」她再一次勸說道。
「不。」顧十八娘堅定的搖頭,看著曹氏淺淺一笑,「娘,今日人多,你別怕,我給你作伴呢。」
曹氏歎口氣,就是你跟我作伴我才覺得害怕……
今天一早,她就覺得心神不定,再加上昨天聽到的暗示,心裡就更加沉甸甸的。
族長撥給她們的房子位置雖然偏僻了些,但絕對是一處好地方,格局雅致,地方不大不小,那樣的地方,有人捨不得就這樣白白的落在她們手裡。
曹氏不是個蠢笨的婦人,顧樂山一家的心思她都看明白了。
郭氏在車上給她連番說的家裡孩子多,老二家的又要生了云云,不是閑著磨牙的。
她知道雖然那房子的事還沒正式說,只怕已經要跟他們無緣了。
孩子們眼巴巴的盼著,結果卻是……
她該怎麼給孩子們說,曹氏的眼圈忍不住發紅,低下頭掩飾。
女兒這麼聰明,想必猜到什麼了,要不然也不會見管家傳族長的話來請她去,非要跟著。
想到這裡她覺得有必要囑咐一下女兒,如今這個女兒她可是越來越看不透了。
「十八娘,到時候你別亂說話..聽娘的,聽族長的……」她深吸了幾口氣,咬了咬下唇,「十八娘,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退一步海闊天空……有些事別太執念。」
不能也不可能去跟大伯父一家撕破臉。
沒有家族的支撐,兒子將來的路會很難走,她之所以這樣隱忍委曲求全步步退讓,還不是為了不惹怒族中人,求的翼下得一席庇佑之地。
這個道理顧十八娘知道,而且曾經一直信奉,但如果當她知道退一步是萬丈深淵呢?
作者:
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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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7:01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六十五章 商議
肅穆的大廳四扇門展開著,一眼看去見裡面坐在了不少人。
天已經有些陰寒了,大廳裡燃著火盆,有淡淡的暖氣襲來。
大廳裡的很熱鬧,族長顧長春自然坐在正中,兩排則是家族中掌權的七人,其中五人跟顧長春一般年紀,不知道是被火盆熏得還是精神好,個個滿面紅光正低聲交談的熱鬧,只有兩個年長的坐在最上方,卻是一臉淡漠,閉著眼睡著了一般。
再兩旁則是散坐著一些婦人和年輕些的人,都是在族裡能說上話了,除了顧樂山和其夫人。
顧十八娘飛快的溜了一遍,大多數人都不認得,或者有淡淡的印象,卻已經想不起誰是誰。
自有小丫頭上來,解下了她們母女的披風。
她們進來了,大廳裡的談話並沒有停止,也沒有人多看她們一眼,更為尷尬的是,沒有她們的座位。
「樂雲家的來了……」坐在上首的顧長春咳一聲,打斷了屋內的閒談。
曹氏忙低頭施禮,眼角的餘光看去,見女兒也跟著如此,心裡鬆了口氣。
閒談停了這一刻,繼而又嗡嗡的響起來。
顧長春咳了兩聲,聲音才下去。
「長話短說。」他掃了大家一眼,「樂雲家的來了,方才已經說過了,家父留了兩份產業給他們,大家都已經知道了,樂雲家的你也知道了吧?」
曹氏聞言點頭應聲是,眼圈發紅,道:「多謝老族長關照……」
她遲疑一下,不自覺地看向不遠處的顧夫人,顧夫人沖她使眼色。
曹氏動了動嘴唇,不知怎麼的覺得背後女兒的目光灼灼,那句話怎麼也張不開口說,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住女兒的失望……
曹氏沒有說話,大廳裡就有些安靜了,顧夫人面上浮現一絲不滿,乾脆狠狠的瞪向曹氏。
她們的動作落在有些人眼裡,這些人立刻猜出了端倪,再看曹氏那唯唯諾諾的樣子,面上都浮現一絲譏笑以及不屑。
一直低著頭的顧十八娘不自主的攥緊了拳頭,她雖然不知道昨晚到底郭氏跟娘說了什麼,但看郭氏此時的神情,竟分明是要娘主動開口讓出房子!
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提出將老族長留給自己的房子讓給別人,這可不是兄友弟恭一家和睦其樂融融的表現!
這是表明你軟弱可欺,連已經聲明送給你的房子都保不住,你還有什麼用?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顧十八娘不由恨恨的看向郭氏。
她知道她們一家被大家看不起,在大家眼裡沒出息,但那都是因為他們窮以及爹仕途不順,不管怎麼說,在外他們一想注重形象,雖然沉默寡言但也算是不卑不亢,沒有因為窮就奴顏婢膝得不堪。
但今天,郭氏卻要逼曹氏當眾做出這樣的事,這必將使她們一家淪落為他人笑柄,顏面全無。
她原本以為郭氏不過是要曹氏私底下將這處房子轉給他們而已,沒想到竟然是要光明正大的過明路。
在他們眼裡,自己一家真的什麼都不是,他們怎麼不想想這會讓自己一家多麼難堪,憑什麼,憑什麼這麼對我們……
曹氏的呼吸有些急促,很顯然心裡在劇烈的鬥爭。
而遲遲聽不到曹氏接著說話,掌權中的一人咳了一聲。
「侄媳婦,這房子呢在西街口,空了好久,什麼都不齊全,這要是住人呢,得好好的修繕一下,你看你是……」此人說道,一副鄭重其事,說著話竟是沒看向曹氏,而是將視線轉向一邊的顧樂山。
顧樂山聞言面上浮現一絲胸有成竹的笑,而顧十八娘面上也浮現一絲笑。
「我……」顧樂山一面說,一面站起來。
「我們自是要大修一番,修的漂漂亮亮的,跟新的一樣,必不辜負老族長的心意……」
一個柔亮清脆,帶著滿滿喜悅感激的女聲突然響起,打斷了顧樂山才起頭的話,也吸引了滿大廳的目光都看過來。
「謝謝老族長,謝謝族長爺爺,謝謝各位叔叔伯伯關照,十八娘給你們叩頭了。」
那瘦瘦的小姑娘果真說著話,跪下去,沖在座的人叩頭。
曹氏面色微變,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少不得跟著女兒一起施禮答謝。
顧樂山僵住了,起了一半的身子站直也不是坐下也不是。
有人就吃吃的笑了。
「快扶小姐起來,有這個心意就好了。」不知道誰說道。
此言立刻引起共鳴,大廳裡又笑聲也有讚歎聲,便有小丫頭跑出來扶起顧十八娘。
「咳……」發話的那位掌權人面上有些尷尬,撚這鬍鬚,「那個……好孩子……你這心意大家都知道……只是……那房子修繕下來花費不小……」
「這個不怕……」顧十八娘一臉肅正。
一旁郭氏的目光恨不得吃了曹氏。
曹氏有些心慌,忍不住伸手去拉十八娘。
「我們一定盡力好好修繕,將來世世輩輩的住下去,永不忘老族長的恩情。」顧十八娘滿臉感激,眼圈都有些發紅。
世世輩輩住下去……
郭氏氣的眼神恨不得吃了曹氏,嘴邊冷笑,好啊,曹氏,當著著我的面說的好好的,背地這樣教孩子,以為讓孩子說話,就能把自己摘清了不成?咱們走著瞧
「好孩子,」那人見自己的話再一次被打斷且阻住說下去,面上有點難看,視線第一次落在這小姑娘身上,這孩子是激動如此,還是……故意?
「侄媳婦,」他轉開視線,對曹氏整容道,「是這樣,那院子離這裡有點遠,又空了好久,什麼都不齊全,你們就三人,住過去空牢牢的,填不了人氣,鎮不住宅子,再者……」
他意味深長的一笑,「海哥兒又要讀書……那裡離族學有點遠……」
海哥兒讀書,這句話闖入曹氏耳內,她不由渾身一顫,帶著幾分惶恐抬起頭。
顧十八娘也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這個族中長輩,嘴邊浮現一絲冷笑。
用哥哥上學來向娘施壓嗎?這種步步打命門的好手段,用在他們孤兒寡母身上,真是太浪費了。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六十六章 爭取
想讓她退讓?這一次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休想讓她後退半步
曹氏要說話,顧十八娘伸手拉住她。
「一道街算什麼遠?」她輕聲一笑,目光直直的看向此人,「這位……」
她不認得此人,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六叔公……」一個清冽的女聲不輕不重的陡然響起。
有人給自己指點?而且如此及時,要知道她的話音不過是略一停頓,不注意的人聽到了就只會認為是說話間的正常語氣而已。
「……六叔公真是說笑了……」顧十八娘說道,目光輕輕的一掃。
在大廳的角落處,一位素衣的婦人低著頭看書,似乎對大廳裡的所有事都渾然不曉,她低著頭,看不清模樣,渾身上下散發出淡雅從容的氣質。
聽到她的聲音,大廳裡很多人都將視線投過來,但只是短短一瞥,就忙移開了,似乎有些忌諱。
就連郭氏原本憤怒的視線在尋到她這裡時,也忙忙的收斂了。
她是誰?顧十八娘心裡好奇,不過是此時顧不得探究,忙將所有精神都放到眼前。
「……在仙人縣的時候,學堂在城外鐵鶴山下呢,每天中午都帶飯去,要說遠,那才叫遠呢……」小姑娘展顏而笑聲音連貫流暢,眼神清澈,似乎只是將一個好玩的事實。
大廳裡便響起笑聲,還有人表示很好奇的問了句鐵鶴山嗎?聽說很有名的學堂……
這談話便歪離了說話人的本意,六叔公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卻不知道再說什麼好。
他的視線終於徹底從曹氏身上移開,看向這個小姑娘。
這小姑娘要不是真的天真爛漫口出無心,那就是故意的……六叔公已經篤定了,這小姑娘一定知道了。
顧十八娘見他看過來,對他一笑。
「……再說求學本就是苦其心勞其骨的事,哪有因為路遠,就不去讀書的……」她笑意更濃,「要是這樣,連路都走不得,我哥哥趁早就不用讀書了,簡直是有負族長太爺爺期望……六叔公,你說是不是?」
「是……」六叔公面皮微微發僵,乾澀的答道。
「好了……」一直靜默不言的新族長顧長春終於開口了,他的視線漫不經心的掃過面前諸人,擺了擺手,「這件事就說到這裡……」
「那……」顧樂山再也忍不住開口要問。
那這算什麼?這房子到底是還是給曹氏一家了?
「樂山,」顧長春沉聲說道,一面看了眼猛然站起來的顧樂山,「樂雲不在了,你這個做兄長的,要多多照顧她們……房子修繕的事就交給你了,該花多少錢,公中出。」
此話一出,曹氏難掩面上驚喜,太驚喜了,不過看到另一邊郭氏恨恨的眼神,她的臉色又黯然下去。
「是。」顧樂山有些垂頭喪氣的道,這件事看來就只能這樣了。
「怎麼回事?」顧長春掃了眼一旁侍立的丫鬟,沉聲道,「沒見四夫人小姐還站著呢?」
顧十八娘心裡歎了聲,原來您老人家注意到了,我自己都要忘了。
丫鬟們這才忙忙的安了座位,曹氏再三道謝,怯怯的坐下了,顧十八娘則依舊站在她身後。
「房子就這樣了,」顧長春緩緩開口道,「另外還有一個鋪子,就是長幹裡的昌久香料行。」
大多數人顯然都已經知道了,這話說出來,除了顧樂山夫婦有些緊張的對視一眼外,其他人沒什麼反應。
「這個香料行由顧樂山打理,曹氏你可同意?」顧長春說道,看向過來,目光並沒有停在曹氏身上,而是她身後的顧十八娘。
對曹氏來說,方才的房子事件已經出乎她的意料,她忙站起來。
「是,聽族長你的安排……」她忙說道,說這話特意看了眼,見顧樂山和郭氏神色總算稍緩,瞪了她一眼,投來一個算你識趣的眼神。
她還沒鬆口氣,就聽身後的顧十八娘又開口了,嚇得她顧不得失儀回頭就低聲喝斥。
「十八娘……閉嘴……」
顧十八娘的話卻已經說了出來。
「既然要有勞大伯父,那這分成自然要對半了……」顧十八娘說道,說著面帶感激的沖顧樂山那邊施禮,「……不知道五成如何?會不會少了點,大伯父有話只管說……」
大廳裡再一次有人笑起來,顧樂山聞言鼻子都有點氣歪。
她說什麼?分給我五成?還擺出這樣一幅大方的樣子,有沒有搞錯啊?她聽不懂人話嗎?
「十八娘,族長還沒說完呢,你插什麼話,真沒規矩!」郭氏再忍不住瞪眼沉聲喝道。
「族長還沒說完嗎?」顧十八娘毫不畏懼的看著她一笑,「我以為說完了,這不是問我們意見嗎?」
說著忙沖族長施禮,帶著歉意道,「十八娘失禮了,還請大爺爺接著說……」
顧長春看了她一眼,嘴邊浮現一絲笑。
「既然如此,那就聽我安排。」他淡淡道,「顧樂山打理香料行,每月會給你們一分紅利,顧樂山拿五分,其餘的歸於公中……」
他說完就看向下首的一人,「……大曹兄弟,這手續你幫他們交辦了……就從下個月起算吧。」
這一次竟然是再沒給她們說話的機會。
顧樂山和郭氏露出滿意的笑。
一成?顧十八娘不由咬緊下唇。
「十八娘……」曹氏握住她的手腕,沖她搖頭。
顧十八娘攥了攥拳頭,終於還是鬆開了,好吧,這個結果算不錯了……
「十八娘……」坐在上首的顧長春突然開口喚道,手撫著茶蓋看過來,「可是有什麼話要說?」
這是……
顧十八娘有些愕然的抬頭,看著座上的男人面上一直淡淡的神情裡,突然多出了一抹譏諷與嘲笑。
「十八娘,可是對我的安排不滿意?」他淡淡說道。
顧十八娘看著他,原本鬆開的手又攥了起來,一股怒氣從心底升起。
他這是逼著自己親口說出滿意了?在明明知道她不滿意的情況下還要當眾如此詢問,這是挑釁,這是嘲諷,這是要自己低頭。
「我聽族長的安排。」顧十八娘微微抬起下頷,看著族長,一字一頓道,「但是我不滿意。」
原本已經準備起身散去的眾人聞言都是一愣,旋即都帶著幾分興奮看過來。
原來戲還沒結束,這才到高潮呢!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02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六十七章 責問
此言一出,大廳裡一陣安靜。
「十八娘,好大膽!」顧樂山厲喝道,「給我掌嘴!如此沒規矩!」
他的視線轉向曹氏,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
「曹氏你是怎麼樣教養女兒的?目無尊長,不知進退!」他瞪眼喝道,瞧那樣子恨不得親自過來掌嘴。
怪不得他如此憤怒,他們是一房的,他要是不鎮住這母女倆,今天他顧樂山就在族人前丟人丟大了!
當他們夫婦今天坐進來時,大多數人已經猜到這房子鋪子要屬於他們了,沒想到,這母女倆一唱一和裝瘋作傻的就攪這麼給渾了。
這母女倆,一直以來都是安分守己的,卻原來骨子裡也是個得寸進尺不知好歹的!
太過分了!太丟人了!
被怒火衝昏頭腦的顧樂山老爺,想不到也根本就沒想他原本的打算,會讓這母女倆在眾人眼中變得如何不堪,陷入如何尷尬的地步。
「她大伯息怒,族長息怒,都是我不好……」曹氏被女兒的話嚇傻了,再看到顧樂山的暴怒,頓時就要下跪。
卻被顧十八娘伸手拉住。
「別吵!」一直安穩坐著的顧長春依舊笑意淡淡,看著即刻要混亂的場面,他拍了拍桌案,「都安靜些!」
顧樂山這才憤憤的停止了喝罵。
「別怕,來,來,你們都坐下。」顧長春笑道,「咱們都聽聽十八娘是怎麼不滿意,又有什麼打算……」
「十八娘一定是覺得我分配的不公了?」
「明明是指名留給你們的鋪子,這分成卻給了別人,對不對?」
「那我來問你,這鋪子要是給你們,誰來打理?你?你母親?還是你讀書的哥哥?」
「我來問你,你們懂經營嗎?你們會做生意嗎?」
伴著他這一句接一句的話拋出來,聲音越來越嚴厲,面容也越來越嚴峻。
大廳裡外的人此時知道族長發怒了,都噤聲不言。
「你們看到它的盈利,可知道它的投入?你們有錢嗎?」
「你們能讓人信服嗎?你們能留得住櫃上的人嗎?你們有什麼資格來這麼理直氣壯的要鋪子?」
顧長春的聲音回蕩在大廳裡,雖然聲音說不上是暴怒如雷,但卻是一字一句的直敲在人心上。
曹氏臉色發白,撲噗通一聲就跪在地上,她知道,方才雖然族長沒怎麼說話,但是他生氣了,而且很生氣。
要了房子,又要鋪子,他一定是認為她們不知足不感恩,膽大妄為,不知廉恥!
她低聲哭起來。
顧長春一氣說完,又恢復了先前淡然的神情,看著那雖然臉色微白,卻神色不動的小姑娘。
「你說呢?十八娘,」他淡淡問道,「你現在還覺得分給你們一成,還不滿意?」
耳邊聽著娘惶恐的哭泣,眼前看著族長面上的不屑,在這一句挑明了施捨態度的話後,極力壓制自己的顧十八娘再忍不住臉色變幻。
看著這小姑娘的神情終於有些失態了,顧長春心裡這才吐了口氣。
他最討厭這樣的人!
自從這小姑娘一開口說話,說的是感激,神情卻是不善,他就知道這又是個明明什麼本事都沒有,偏偏什麼事都覺得理直氣壯的人,就跟蒼蠅一般,一遇到利益就死纏爛打,就知道佔便宜,卻不想想自己什麼地位!
他有些理解父親為什麼要如此優待他們了,這孤兒寡母的三人,又是如此沒頭腦不知好歹,如果丟在外邊不管,只怕用不了多久連骨頭渣都剩不下了……
也罷,家族裡的閒人也不多他們三個,隨他們去吧。
「我知道你怎麼想的……」他看著這個渾身發抖的小姑娘,淡淡道,「我只說一句話,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之,無莫也,義之與比……」
「這句話的意思,你要是不懂,就問你母親,你母親也不懂的話,你哥哥是在讀書吧?問他,他要是也不懂……」顧長春淡淡一笑,「那學堂也就不用去了……」
「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散了吧。」顧長春坐下來,端起茶。
大廳裡的人聞言忙告辭退出,路過跪在地上哭泣的曹氏以及依舊僵直的站著顧十八娘,有漠然無視的,也有嘻嘻嘲笑的。
「還不快走!給我丟什麼人!」顧樂山快走幾步,對著曹氏呵斥道。
「我懂!」顧十八娘這時抬起頭,看向顧長春,聲音乾澀的說道。
哦?這小姑娘竟然還能如此說話?已經垂下頭的顧長春有些驚訝的看過來。
那小姑娘的雖然身子還在顫抖,但神情竟又恢復如初了。
這小姑娘……有意思。
顧長春眼中的驚訝褪去,閃過一絲探究。
好厲害的隱忍,這可不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能有的
「族長爺爺的意思是,我如今沒有資格來接受贈與,沒資格來談條件……」顧十八娘看著顧長春道,「您這麼考慮只是從利益出發,誰能帶來更大利益,這鋪子就該給誰,並不是得了誰的什麼好處,偏袒與誰。」
顧長春驚訝難掩了,他忍不住點點頭,雖然不喜歡這個孩子,但也不得不承認,在方才那樣逼人羞辱的話語裡,這孩子還能保持冷靜,無視那些輕視的話語,挑出他最終的本意。
這孩子……如果是個男孩子……絕對值得栽培,顧長春眼中閃過一絲讚歎,又一絲可惜。
可惜是個女孩子啊……
這樣一想,他的神色就緩了幾分。
「曹氏,你別哭了,起來吧。」他淡淡道,又抬手制止要說話的顧樂山,看向十八娘,「很好,你既然明白就好,話說到這份上,你就應該知道,這鋪子的分配定了,是不能改了,不管你滿意還是不滿意,現實就是如此,雖然是老族長的遺願,但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這鋪子被糟踐……」
「如果有一天我能證明這鋪子不會被糟踐呢?」顧十八娘說道。
顧長春眉頭一皺,才浮起的好感頓時又沒了。
「你?」他看了眼這小姑娘,「還要我再說明白一點嗎?」
你們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就是廢物、閒人、寄生、附屬……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六十八章 拭目
「不用,我知道族長爺爺你的意思……」顧十八娘淡淡道,神色不喜不怒,那原本屬於豆蔻少女的明媚雙眼,卻如同枯井深潭一般。
一股奇怪的情緒如同枝蔓伸展向顧長春的思緒,哀傷,或者淒涼。
自己的話說的是太重了,只怕一個大人也承受不了,何況是個孩子,女孩子。
顧長春神色就又緩了幾分,一個婦人一個女孩子,能指望她們有多大的覺悟,能養成多優良的品性,婦人嘛……
他張口要說幾句話,那小姑娘卻已經開口了。
「尊嚴是自己掙來的,不是靠施捨能來的……」顧十八娘淡淡道,似乎是在說給自己,「我明白了……我今天才明白了……」
「族長爺爺,今日的事說起來你做的也沒什麼錯……」
「我知道那房子你們想要給我大伯父……所以我伶牙俐齒裝瘋賣傻的不識趣,你很生氣……」
顧長春的面色動了動,他想要說什麼,卻最終沒開口。
其實顧樂山在下面搞得小動作並沒有給他說,但他知道,只當做沒看見……
見事情這樣被說開,顧樂山臉色有些難看,忍不住要呵斥,卻見顧長春看了自己一眼,那話就又咽了回去。
「可是你們有沒有想,如果我娘真的當眾按你們的意思做了,大家會怎麼看我們?」
顧長春面色微微一變,顯然他想到了。
顧樂山卻只是嗤了聲,一臉不屑。
「是,我知道,我們在大家眼裡本就不算什麼,我們窮,我們沒本事……以前也就罷了,我們日常也不在這裡生活,眼不見心不念,但現在呢?我們要留在這裡了,你讓我娘以後在族人面前還怎麼抬起頭……」
曹氏聞言淚如泉湧……原來女兒都是為了她。
「這其實也不該怪你們……」顧十八娘苦笑一聲,「誰讓我們就是窮就是沒本事呢,這的確是事實,不是你們不說我們不想就不存在的事實……」
顧長春忍不住要出口安慰幾句,但顧十八娘卻話鋒一轉。
「但是,人常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們曾經現在是窮是沒出息,但你們怎麼能認為我們就會永遠這樣?」她的聲音褪去柔弱,變得清冽。
小姑娘微微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顧長春。
「如今我長大了,我哥哥也大了,而且書讀的很好,誰能篤定的說我們將來還會窮?還會沒出息呢?」
顧長春原本被感染有些傷感的情緒此時又消退了,面上浮現一絲輕笑。
「你?」早忍不住的顧樂山喊道,「你是長大了,怎麼?能多做幾件衣裳幾雙鞋了?」
他一臉的嘲諷不屑,「讀書?你哥哥,說起來來了這麼久一直忙,我倒忘了考考你哥哥的功課,這一年多他逃了多少次課啊?被先生趕回家幾次啊?」
「我說曹氏,」他越說越生氣,瞪眼看向曹氏,「你是怎麼當娘的?這原本好好的孩子,你看成什麼樣了?」
曹氏神色黯然,低頭諾諾的要道歉。
「大伯父。」顧十八娘拉住曹氏的手,看著顧樂山淡淡道,「你有空多多考考我幾個表哥的功課吧,我們就不勞你操心了。」
「瞧你這目無尊長的樣子!」顧樂山怒衝衝的喝道。
「好了,」顧長春喝止道,又看了眼顧十八娘,「你還有什麼說的沒?」
「有。」顧十八娘沉聲道。
「說。」顧長春端起茶道。
「既然方才族長爺爺你也說了,這鋪子之所以給大伯父打理,是因為我們沒有資格,那麼是不是表明將來有一天我們有資格了,這鋪子我就能拿回來?」顧十八娘看著顧長春問道。
顧樂山臉色越發難看,想要說話卻又顧忌顧長春。
顧長春放下茶杯,看著眼前一掃方才頹然之氣的,白淨的小臉上滿滿的自信的小姑娘,最終歎了口氣。
算了,事到如今就算他想緩和一下,這小姑娘與他們之間也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心平氣和的相處了。
這小姑娘堵了一口氣,就讓她在口頭上肆意一回吧。
「好。」顧長春放下茶杯,淡淡道,「如果有一天你們夠資格了,這鋪子還給你!」
顧樂山聞言皺起眉頭。
「好。」顧十八娘低頭施禮,然後視掃過顧長春,落在顧樂山身上,「我記著今天這話!」
顧樂山臉色難看,這死丫頭……
「我拭目以待那一天。」顧長春並不在乎少年人的張揚挑釁,再一次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淡淡道。
「這個臭丫頭..」看著那母女走出大廳,顧樂山氣急敗壞的道,「二叔……你幹嘛順著她的瘋言瘋語」
顧長春看了他一眼,似是漫不經心的道:「樂山啊,我聽說你打理的那綢莊最近生意不錯啊,怎麼交來的紅利還是那個數啊?」
顧樂山下了一跳,有些心虛的笑了笑,忙忙道:「二叔,你可別聽他們瞎說,看著紅火其實不行,最近什麼都漲,進料車馬費,看著掙的多了,其實算下來還不如前幾年……」
「那個二叔啊,你累了半日,我這就下去了,不打擾,您好好歇歇……」他忙告辭。
顧長春不以為意,嗯了聲。
「那個……」走到門口顧樂山想起關鍵的事,忙又回身小心的問道,「二叔……那一成分紅還給他們不?」
顧長春撩了眼皮看向他,顧樂山被他看得心裡有些發虛,低下頭。
過了一刻,才聽顧長春淡淡說了句不用了,心裡大喜,忙顛顛的去了。
大廳裡恢復了安靜,顧長春坐在那裡半晌沒動,小丫頭們捏手捏腳的上了茶,絲毫不敢打擾他。
今天的事還真是出人意料啊,他揉著發皺的眉頭,想到方才那少女樹影斑駁下的背影,倔強而落寞。
今天這事是不是做的有些……他忍不住想。
但又想到這一家日常的表現,終於還是搖了搖頭,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就讓她們口頭上肆意一回吧,這輩子估計也就痛快這一次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03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六十九章 禮單
走出族長家大門,人們三三兩兩閒談而行,談的自然是大廳裡剛發生的事,目光都投向低著頭從他們身邊而過母女二人身上,與往日不同的是那視線並不是一掃而過,反而都會停留一刻,目光裡有探究也有好奇。
站在大門臺階上,一個老者和一個三十左右的婦人從那遠去的背影上收回視線。
這位老者正是方才大廳裡族中掌權七人中之一,而那位婦人則是給顧十八娘開口提醒六叔公稱呼的那位。
「五弟,你怎麼看?」婦人開口說道。
她身材修長,面容嬌美,膚色白皙,烏黑的頭髮高高聳起,攢著一朵白花,一身銀白素緞白綾薄棉裙,嫋嫋婷婷的站在那裡,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
年紀也不過三十多歲,卻喚身旁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一聲弟,可見輩分超高。
「三嫂……」老者撚須一笑,「好多年沒這麼有些意思的事了……」
婦人聞言露出一絲淺笑,如同冰晶融化,似水純柔。
「敢這樣理直氣壯索要的人,我還是頭一次在家裡見到……」她淡淡道,一面邁步欲行。
身後靜立的兩個同樣素衣小丫頭忙跟隨。
「三嫂。」見她要走,老者忙挽留,「族長說了,這禮單要您過目一下。」
婦人停下腳,略一思索,「也罷,既然他給我面子,我也不能掃了他的面子,那就瞧瞧去吧。」
老者笑著點頭,讓開身請她先行,一位老者對自己如此恭敬,婦人沒有絲毫不適,姿態優雅從容。
族長大宅的會客廳,捧著厚厚一摞禮單的管事已經等了好久了,見他們二人終於來了,忙恭迎,閒話不多說,就開始一張一張的念。
老者依靠椅背,閉目養神,婦人倒是神情專注,不過目光停在窗外搖曳盛開的臘梅花上。
也不知道這兩個人到底聽了多少……
沒有詢問,管事念得很輕鬆,很快就剩了沒多少。
「等一等……」老者突然伸手擺了擺,眼睛依舊閉著,「你方才念的是誰?」
管事正在念喪禮時親朋好友上的禮金,家裡的這些人際關係老者自然很熟悉,所以但凡有個陌生的名字從耳邊滑過就格外引人注意。
「……封銀兩千零一兩,素布三匹……」管事的忙翻回單子去看。
「我是說誰上的禮。」老者睜開眼,瞪了一眼管事的。
「是,」管事忙說道,忙拿起一份帖子,打開看了看道:「五老爺,這是一份單獨的禮單……」
有些親近的朋友送的禮厚重些,會採取不上禮單而直接送帖子的形式,這個對於老者來說,不稀罕。
「念。」老者坐正身子卻沒有再閉上眼,說道。
「是。」管事答道,拿起那份單獨的禮單,「……封銀兩千零一兩,素布三匹,食盒五擔……」。
老者微微點頭,對於白事來說,這禮的確不薄。
「……宿安保和堂王一章敬輓……」管事念道。
「宿安?」老者愣了下,「等等……是誰送的?」
管事忙又看了眼,確認自己沒念錯,「宿安,保和堂,王一章……」
「保和堂?」老者轉頭看向婦人。
「是藥行,京城的老字型大小,咱們建康也有分號,曾是太醫院藥庫專供。」婦人依舊手拄著頭,看著窗外淡淡道。
「哦……」老者面上疑惑更濃,顧家的的生意多是木材糧食香料,跟著藥行大夫什麼的,可從來沒交集……聽婦人的提醒,他對這個保和堂倒有些印象,不過也只是印象而已,對於王一章這個人,可是見都沒見過。
「保忠,」老者看著管事的,一臉疑惑,「你確定咱們家沒有開過藥行?」
管事的笑了,又忙忍著,說實話他看了這禮單也是一頭霧水。
「沒有,五老爺,」他回道。
這就怪事了,老者伸手接過禮單,莫非是送錯了?
再不然就是有所求,顧家自然有為官從政的人,莫非需要什麼幫忙了?不過按照三嫂說的,人家還曾是太醫院藥方專供,想來家裡的關係一定不小……
老者揉著眉頭思索,卻是想不出一個頭緒。
「是不是別的姓顧的藥行人家正好跟老太爺是一日,保忠你可聽說有誰……」他嘴裡說道,視線落在禮單最後,聲音嘎然而至。
宿安保和堂王一章敬輓,望顧十八小娘子節哀。
「哈。」他的臉上神色變幻,口中又哈了兩聲,轉手將禮單遞給那婦人,「哈……三嫂,你快瞧瞧……」
婦人這才收回目光,伸出修長的手指接過,掃了一眼,清冷的面上浮現一絲驚異。
「有意思,有意思……」老者連連道,面上說不上是驚異還是驚喜。
婦人微微頷首,嘴角的笑意散開,沉悶的日子已經過了好久了啊。
「看來咱們家這位生長在外的小娘子,有些不一般呢……」老者摸著皺巴巴的下頷,嘿嘿笑道。
婦人點點頭,微微一笑,「看來這次咱們大侄子有些話說的太早了……」
雖然對於這其中到底什麼關係他們一點也不瞭解,但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能讓這麼大一個藥行的掌櫃的送來喪儀,事情一定不簡單。
「保忠啊,這些我和三嫂都看過了,沒問題,收起來吧,族長很忙就不用去打擾他了。」老者忽的眯起眼道,臉上笑的如盛開的菊花。
婦人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意,目光投向門外,「有好戲瞧了……」
三天之後,傳來消息說曹氏一家果真找人修繕了位於西街口得宅子,並且搬了進去。
這個消息很快就被人掀過去了,並沒有引來多少探究的目光。
顧十八娘一家的日子又如同在仙人縣一般,如果不是走在顧家街的路上偶爾有人多看她們兩眼,以及大伯父一家見了她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一日族長大廳裡的事顧十八娘都覺得也許沒有發生。
有時候,她就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二十三歲的顧十八娘夢到十三歲的顧十八娘,或者十三歲的顧十八娘夢到了二十三歲的…….
半夜她依舊會突然驚醒,醒了抓過鏡子,看鏡子裡到底是哪一張臉,每一次看到十三歲的稚嫩面容,她都會淚流滿面……
好幸運,一切都還來得及……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七十章 重來
老族長三七過後,天氣更陰寒了幾分,清晨的薄霧遲遲不散去。
「哥哥走好。」顧十八娘在廚房探出頭擺手。
顧海將油紙包好的書夾好,沖妹妹一笑,再一次理了理漿洗的乾乾淨淨的舊藍薄袍說聲我上學去了,走出家門。
今天是上學的第一天,看著少年身上朝氣滿滿,顧十八娘忍不住一絲激動,那一世的這個時候,哥哥早已經不上學了,在族裡無所事事的混著,一派頹廢之氣。
如今的自己面前的哥哥,是顧十八娘記憶裡從來沒見過的,莫非自己重生了,哥哥也重生了……
顧十八娘想著,臉上浮現笑,站在門口踮著腳看,顧海的身影已經走遠了。
一輛馬車晃晃悠悠的從另一邊馳來,伴著少年的責罵。
「快點快點,害小爺遲到被那老學究打了,看小爺我怎麼收拾你」顧瀧罵著,掀起車簾,踢了車夫一腳。
他一手往嘴裡塞糕點,一手打了下身旁整理書袋的顧漁。
「……都裝好了沒?那些字都寫好了沒?……要是出了岔子,看我回來怎麼收拾你……」他含糊不清的說道,咽下了糕點。
「都好了。」顧漁面上依舊溫和的笑,絲毫沒有在意烏黑的髮髻被打的飄散幾綹髮絲。
一手及時的送上小茶壺。
顧瀧這才滿意的點點頭,接過茶壺喝起來。
「少爺……」顧漁低聲道,「我說的事你可記得了……今日可是那顧海上學第一日……」
「哦,對哦,」顧瀧來了興致,「你說那傻木頭會遲到不?哈,」他似乎想起什麼高興的事,「我記得以前他在這裡借讀,第一天就睡過頭,被先生直接罵了出去,你沒見那小子的樣哈哈哈……」
顧漁的笑意依舊,薄薄的嘴角劃出一個優美的線條。
「要是那樣就更好了……」他語氣淡淡的說道,嘴裡說著話,一手將一條絲帕遞給顧瀧,看著自己這位哥哥胡亂的抹了下嘴,「……這樣你再給那幾人說這事時,他們就更能聽進去了……」
「知道了知道了,」顧瀧擺著手,此時他們已經到了顧十八娘的身前,正看到那小姑娘被門掩住的小身影,「哎,瞧……」
顧瀧推了把顧漁,將端坐如山的少年推得歪歪的晃動。
「那就是我的房子!哼,娘說了,等著給我娶媳婦用,竟然被他們給占了太可惜了!」顧瀧憤憤道。
顧漁坐正身子,目光從容的看向那門匾上「勞生」二字。
「的確太可惜了……」他喃喃的道,「勞生……敬姜曰勞則思,思則善心生……子曰先之,勞之……如此大善寓意卻給他們,可惜了……」
他的說的話,顧瀧可沒聽懂。
「敬薑是誰?哪個屋裡的丫頭?長得好看不?」他隨口問道。
馬車一馳而過。
顧漁收回目光,修長的眉微微一挑,看著顧瀧道:「少爺,你記得按我說的去給顧遠,顧乾他們講……」
「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說顧海怎麼沒用怎麼不學無術,多少有資質的同宗兄弟們苦於名額不夠,不能來讀書,只得去他處求學,受別人嘲笑,說他們在族中無地位什麼的,連帶著嘲諷咱們顧氏一族,都是顧海這樣人白白占了名額……」顧瀧擺著手說道。
顧漁見他說的雖然直白,但也算達其意了,面上溫和的笑容就濃了些,「日常聽少爺你說的,這顧遠等人才學出眾又正直敢言……」
「可不是,這幾個傢伙仗著讀書讀得好,總看不起人,日常見了眼睛都長到頭頂上去了……」顧瀧立刻接過話,憤憤道,「尤其是覺得我們這些人不學無術,來族學讀書純粹是浪費名額……」
說到這裡覺有有點怪怪的,這到底是要對付顧海那傻木頭呢,還是自己去找罵呢?
「此等人心性高傲,最容易說的動,少爺你只需暗地說幾句話,就由他們鬧起來,到時候顧海一定沒好果子吃,而且這跟少爺你絲毫不相干……」顧漁笑道。
他的面容俊美,笑容優雅,只有那細長的雙眼中一道陰寒一閃而過。
是的,讓你們這些廢物們上族學,就是浪費
馬車疾馳中,威嚴的族學館端莊肅立在不遠處。
「娘,我上街去一趟。」顧十八娘收拾完,擦著手對納鞋底的曹氏道。
「好,用娘陪你一起去嗎?」曹氏問道,一面在頭上蹭了蹭針。
顧十八娘搖了搖頭,笑著說不用,「我就去一趟九堂街,看看有需要炮製藥材的沒。」
曹氏點點頭,看著她走出了門,想起什麼又跟了出去。
那九堂街上有藥行嗎?還有,九堂街怎麼走她知道不?
門外十八娘清瘦娉婷的身影已經走遠了,在路口絲毫沒有遲疑的拐向右邊。
還是她爹爹帶她去過幾次,沒想到這孩子記性這麼好,曹氏望著女兒消失的方向欣慰的一笑,同時又有些難過,如果她爹還在,見到女兒兒子這麼出息,一定很開心吧。
顧十八娘慢慢的走街穿巷,目光掃過似曾相識的街景,感覺如同身在幻境。
王媽果食還沒關門……
臧三家胡餅原來是這麼小的門面起家的啊……
這是血肚羹宋小巴,原來不是生下來就那麼胖的,瞧現在也是精瘦的一個人……
「小娘子,來一個嘗嘗吧……」裹著油巾的小老闆熱情的招呼,對著眼前盯著自己神情有點古怪的小姑娘一笑,遞上一碗血肚羹。
好久沒吃了……
顧十八娘遲疑著拿出兩文錢,一面遞給他,一面接過碗。
「哎,小娘子,給多了……」小老闆笑呵呵的說道,將一文錢還回來。
「這個時候只要一文錢?」顧十八娘嘴角一彎,低聲說了句。
「向來都是一文錢啊我們家可最是物美價廉好吃不貴……」小老闆聽見了笑道,再看那小姑娘已經走開了。
「好吃再來啊您……」他揮著手巾喊了聲。
其實掏了錢顧十八娘就有點後悔了,兩文錢……能買一大把藥材呢,現在跟她初醒來一樣,一切又要重來,不過,她這時候已經不單單只會去山上挖些藥材賣些柴了。
做什麼藥材掙錢最多呢?她一面想一面走,一抬頭發現自己竟然站到一個街口,正對面一個鋪子幌子隨風晃動。
順和堂!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04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1 02:05 PM 編輯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七十一章 問詢
順和堂這三個大字闖入眼中,顧十八娘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
她忍不住轉身向後跑,此時街上人正多,免不了衝撞。
「這小姑娘怎麼了?」
「怎麼走路呢?」
「小娘子怎麼了?」
一口氣跑過了一條街,顧十八娘才停下腳,扶著街邊的樹喘氣,她的心還在怦怦的跳,汗水濕了裡衣。
她怎麼走到那裡去了,怎麼走到那裡去了……
她咬住了下唇,許久才平復下來,理了理思緒,又看了看方向才再次向九堂街去了。
從大牌坊下過去,沒有向四周多看一眼,就直奔西邊而去,從幾個采藥人手裡買了些天麻,以及炮製藥材的基本工具,她今日帶出來的錢就用完了。
「小娘子是要自己炮製藥材……」賣工具的小夥計和善的問道,「自己用?」
顧十八娘將切刀刷子等裝進藥框,蹲下來背起來,有些搖晃。小夥計忙伸手扶了下藥框,一面將腳下的菊花篩遞給她。
「謝謝。」顧十八娘沖他感激一笑,一面回答他的話,「不是,是賣的。」
「賣淨藥材嗎?」小夥計問道,倒不覺得很稀奇。
大地方的人果然見多識廣,顧十八娘笑著點頭。
「小娘子既然會炮製藥材,那不如去棚口試試……」小夥計笑道。
棚口,也就是藥棚,說起這藥材行當,可分為藥行藥棚藥莊藥鋪,藥鋪自然不用說,藥行和藥莊以藥材買賣為主,不論生熟,而藥棚,則是從藥行和藥莊細劃出來的一個專門從藥行、藥莊批量購進原材料,進行藥材炮製的地方。
這些顧十八娘簡單的瞭解,要是再細分的話,還可以有山貨、中藥、切藥、丸散等等劃分。
這些也只有在大的州府才有這樣的分化,對於那些小地方,能有藥行和藥鋪區分就不錯了。
「哪個棚口要招工?」顧十八娘問道。
「喏,不遠……」小夥計伸手一指,「大有生……聽說他們的急需大量出貨,偏人手不夠。」
藥棚是真正的炮製行當,顧十八娘不由點點頭,很值得去看看。
按照小夥計的指點,顧十八娘來到大有生藥棚,這是一個三間大小的門店,不時有夥計扛著背著抬著麻袋進進出出。
一個山羊胡的中年人靠在櫃檯上一面嗑瓜子一面看夥計們忙碌。
如今的顧十八娘已經不那麼怯了,走上前問好。
「小娘子要買什麼?」山羊胡立刻站好,帶著習慣的溫和的笑問道。
他們做生意的不得以貌取人,這是最基本的規矩。
「是這樣。」顧十八娘還禮,「我聽說你們缺人手,所以來看看。」
「哦?」山羊胡打量她一眼,貧家女兒出來做工不算什麼稀罕事,他們藥棚就有不少姑娘媳婦婆子,做些藥材淨制的小工。
「是這樣,小工我們不需要了……」山羊胡晃了晃肩膀,挺直脖子說道。
「你們需要什麼樣?」顧十八娘忙問道。
山羊胡笑了笑,聽這小姑娘的語氣難不成他們需要什麼她就會什麼?
「我們嗎?」他轉了轉眼珠,「需要一個水滲監工。」
劉公書載,諸藥銼時,須要得法,或微水滲,或略火攻。
這山羊胡口中所說的水滲監工,應該就是查看那些需要先水淨制的藥材是否淨制的合格。
顧十八娘的腦子飛快將書上記載的水淨制法溜了一遍。
「沒問題,我可以。」她點點頭,帶著滿滿的自通道,「淋洗泡漂潤,我都會。」
山羊胡見她立刻說出水制的幾種方法,不由有些意外。
「我做過炮製師傅。」顧十八娘又補充一句,一面忙擺出背簍,將天麻以及製藥工具給他看。
這小姑娘真的會炮製藥材?山羊胡有些信了,面上旋即有些尷尬。
看到山羊胡的表情,顧十八娘不由自我嘲笑一下,看來自己又想多了,人家不過是隨口開玩笑呢。
看到小姑娘臉上暫態的黯然,山羊胡知道她明白了,心裡有些歉意也有些驚訝。
這小姑娘察言觀色反應很靈敏。
好人家家裡哪裡捨得讓自家女兒出來做工,但凡出來的,都是家裡條件不好的。
山羊胡心裡有些惻然。
「是這樣,小娘子,」他想了想,帶著幾分歉意,「我相信你是炮製師傅…只是,這水滲監工干係重大……」
見他給自己道歉,顧十八娘有些意外也有些高興,這至少證明眼前這個人是尊重她的。
「我知道,書上說七分潤工三分切工,可見這水滲的重要。」她抿嘴一笑,方才的黯然一掃而光。
看到這小姑娘眼角又浮上笑意,山羊胡鬆口氣,他的目光落在小姑娘的手上,一眼看出這真的是一雙炮製師傅的手。
「等缺人了,我替小娘子你留意著。」山羊胡笑道。
顧十八娘道謝,抬頭看了看店鋪的招牌,又問道:「那你們收藥材不?」
「一般不收,咱家出的藥都是打的咱大有生的號,不敢亂收藥。」山羊胡給她解釋道。
看來要想賣淨制好的藥材,只怕不容易,最好的出路就是去人家藥行做炮製師傅,再不然就是自己開藥行……自己開藥行……顧十八娘不由歎了口氣。
「多謝大叔聽我詢問。」顧十八娘沖他施禮告辭,背起藥筐。
「哎,有了。」山羊胡想起一事,喚住她,要說話又有點遲疑。
「大叔還有什麼吩咐?」顧十八娘問道。
「要說收藥材倒是有一味,倒不太講究外邊收的……」山羊胡遲疑道。
「是什麼?」顧十八娘忙又高興起來。
「有客點了大量的蟾酥……」山羊胡說道,「小娘子,你可能制蟾酥?」
蟾酥,又稱蛤蟆漿,顧名思義,取的是蛤蟆分泌物,有毒。
蛤蟆,一般人見了都避之不及,更別提抓住它取漿液。
「有多少我們要多少。」山羊胡補充一句。
「多謝大叔。」顧十八娘展顏笑了,再一次道謝。
山羊胡撚著鬍鬚笑呵呵的說聲沒什麼,和氣生財而已。
「就是這天冷了,蟾蜍不好找……」他說道,「小娘子可以到城外池塘河邊……」
「謝謝大叔……」顧十八娘再一次道謝,走出了大有生。
回去的路上,她猶豫再三,還是慢慢的走到藥行街口,站在一棵大樹後靜靜的看著順和堂。
門匾上蒼勁有力的順和堂沈氏五個大字出自前朝名士魏燕青之手,自掛上去那一天就沒有再換過,不,曾經又一次差一點就要被換掉,所有人都要賣掉它,只有她堅持,不惜放下身段豁出臉面,操心費力攏住了離心的師傅夥計,說服了要賬催款的客商,目的只是為了得到自己丈夫認同的一笑……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有雪粒子打在臉上,顧十八娘抬起頭,才發現天又烏雲密佈了。
風吹的順和堂的幌子唰唰作響,有兩個小夥計縮著頭袖著手跑出來,將幌子摘下來,似乎察覺的到注視的目光,其中一個扭頭的向這邊看過來。
顧十八娘下意識的將身影掩在大樹後,只覺得心跳得厲害,再探頭一看,兩個小夥計早進去了。
她不由自嘲一笑,怕什麼,現在的她可不是他們被掃地出門的大少奶奶,現在的她與他們毫無干係。
街上的行人加快了步伐,雪粒子越來越緊,顧十八娘緊了緊衣領,將藥筐背上慢慢的轉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途中她又回頭看了眼,順和堂的大字直直的落在眼裡,她的手不由握緊了,心裡猛地閃過一個念頭。
我要得到它!
我一定要得到它!我要讓順和堂沈氏的門匾換下來變成我顧十八娘的藥堂!
沒錯,這才是順和堂應有的命運,既然命中是我保住了它,現在沈家的命運裡沒有了我,那麼順和堂自然也就保不住了,所以就不能再掛上沈氏的名號!
顧十八娘深吸了幾口氣,渾身充滿了莫名的力量,腳下的步子變得輕快而堅定。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在她身邊駛過,走過去不遠,其中一輛又急急的停下來,後面馬車立刻也跟著停了,一個身材高挑十七八歲的姑娘從後面馬車上下來,急忙忙的來到前面馬車旁,側耳聽車內人說了幾句話,然後轉身笑眯眯的向低著頭頂著風雪走路的顧十八娘走來。
「十八小姐……」她喚道。
顧十八娘抬起頭,似乎覺得在哪裡見過。
那姑娘施禮自我介紹道:「十八小姐不認得我?婢子是三奶奶家的,那日見過的……」
她說的那日自然就是指在族長家商議房子鋪子那一日,顧十八娘了然。
「三奶奶說天不好,小姐你又拿了這些東西,快上車,送你回去。」小婢子接著說道,說著話往身後指了指。
三奶奶?顧十八娘抬頭看去,見一輛馬車漸漸遠去。
三奶奶就是那一日在族長大廳為她指出六叔公稱呼的婦人,事後顧十八娘問曹氏才知道她竟然是顧家目前輩分最高的人。
三奶奶名叫黃世英,汴京望族出身,不過那是曾經,當初大金突襲南下,大周大軍潰敗,上京失守,皇室貴族權貴們紛紛南逃,那一場浩劫,毀去了將近三分之一的望族,很不辛,黃家就在這三分之一之中。
流落江南的世家小姐,機緣巧合說了一門親事,嫁了一個有些不可思議的丈夫做填房,這個丈夫就是顧家族長顧岐的胞弟,也就是現任族長顧長春的親叔叔,顧嶦,時年新郎剛過了六十大壽。
三年後,顧嶦去世,二十歲的黃世英成了寡婦,如今已經七年過去了,老族長死後,她就成了顧家族裡輩分最高的人。
韶華正當的女子,永是一身素衣,不施粉黛不配朱釵,除非應族這能怪掌權人請求,輕易不過問族中之事,每日只是閉門在家讀書寫字,三十未到已然有離世孤老的跡象。
說起來她的年紀雖然輕,但族中沒人敢小瞧她,雖然背後有人免不得嚼舌頭,但當著面半點心思也不敢露,據說當年曾有不著調的族中浪蕩子弟心懷不軌,言語有些冒犯,三奶奶還沒說什麼,族長就帶著族中掌權七人立刻將那子弟驅逐顧家,連帶他們一家人都被趕走,從族譜除名。
如今這世道,被家族除名驅逐就如同獲判死罪,下場及其慘,這一下震懾了全族,再沒人敢對這位寡居的年輕三奶奶露出絲毫不敬。
這位三奶奶性情清冷,從不與族中人來往,也沒有聽說對誰另眼相看,顧十八娘相信她以前根本就不知道家族裡還有顧樂雲這號人物,更別提他的妻子女兒了。
那麼今日這應該是對她另眼相看了?這跟那日族長大廳的事有沒有關係?
「十八小姐,快上車吧,你瞧,雪下大了……」那婢子含笑提醒道。
顧十八娘從訝異中回過神,說什麼多謝,跟著她上了馬車。
「這是奴婢們坐的馬車,請十八小姐將就一下,」婢子笑道,一面給她遞上一個手爐,「小姐暖暖手……」
馬車裡鋪設百花毯子,掛著搖搖擺擺的香袋子,那一世身為沈家少奶奶的她都沒有這樣好的馬車,真是一點也不將就。
顧十八娘沒有拒絕,接過手爐道謝,婢子很和善也很得體,並沒有問你做什麼去了之類的話,而是介紹了一些建康的風土人情,很快,馬車就到了她的家門口。
「十八小姐慢點。」婢子先下了車,撐著傘然後小心的扶著她。
「多謝。」顧十八娘說道。
車夫將她的藥筐拎著要送進門。
「我來吧。」顧十八娘笑道,一面看那婢子,「替我謝謝三奶奶。」
婢子一笑說聲十八小姐客氣了,又說一定帶到,便沒再多說坐上馬車走了。
雪片已經撤絮般的下起來了,顧十八娘看著馬車遠去的方向略微出神,身後悉悉索索的腳步聲,轉頭一看,見從一旁的上馬石後怯生生的站出來兩個人。
雪已經在他們身上披上薄薄的一層,二人的頭上如同帶了白色兜帽。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七十二章 報恩
「小姐……」個子小小的那人停下腳,在幾步外發出蚊蠅般的聲音。
這是個女孩子,雪花撲撲的下來,阻擋了顧十八娘的視線,看不清她的面容。
「你找我?」她開口問道,凝神打量他們。
目光落在哪女孩子的身旁,這是一位少年,瘦骨嶙峋,亂亂的頭髮遮擋了他的眼睛,透過層層雪片,模糊看到他削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緊緊閉著。
就當顧十八娘打量他們的時候,那少年忽的跪下了,叩了個頭。
「做什麼?」顧十八娘很意外。
那女孩子此時也跪下了,叩頭後用發顫的聲音道:「靈寶兒謝過小姐救命大恩大德……」
救命?顧十八娘一怔,走近幾步,看著那小女孩怯怯的激動地微微發顫的身形,想起來了。
「哦是你呀。」她嘴邊浮現一絲暖暖的笑,目光就落在那少年身上。
一陣風吹過,卷著雪花飛舞成一片,透過這飛舞的雪花,少年感覺到溫柔的帶著欣喜的目光將自己籠罩住。
這目光讓少年微微低下頭。
「你好了?」清涼的女聲帶著毫不掩飾的激動,「這太好了……」
她說道,隨後聲音低沉下去,「這太好了……」
她又說了一遍,這一遍像是一聲長歎,似乎吐盡了心中悶愁。
「你們快起來。」顧十八娘幾步過去,伸手扶住那小女孩。
小女孩又叩了個頭,才順從的站起來,少年遲疑一下。
「你身子剛好,快起來……」
眼前伸過來一雙小手將他的胳膊輕輕一扶。
少年便站了起來。
「這大雪天的,你們快回去吧。」顧十八娘說道。
「小姐,」小女孩看了自己哥哥一眼,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道,「小姐救了靈寶兒的哥哥,靈寶兒願意為奴相報……」
顧十八娘聞言一笑,搖了搖頭。
「小姐,我是說真的,靈寶兒發誓,誰要救了哥哥,靈寶兒今生今世就是她的奴婢……」小女孩以為她不信,忙忙的說道,說著就要跪下。
「不是,我信。」顧十八娘忙伸手攔住她,「你不用如此謝我……」
她停了一刻,「這是你的命好……」
我的命好?靈寶兒驚訝的看著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姑娘,她靈寶兒長這麼大從來都沒人說她命好過,就是她自己也沒覺得。
父母俱喪、背井離鄉、流落乞討、受人欺淩、衣食無著,生死不定……
這叫命好?
「哥哥……」她伸手怯怯的拉了拉身旁沉默靜立的少年。
「我欠你一命。」少年開口說道。
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傷病未愈的虛弱。
顧十八娘笑了笑,「快走吧,雪越下越大了,你現在身子還沒好,快走吧。」
她說罷轉身拎起藥筐篩子走向大門。
「小姐……」小女孩在後忙忙的喚道,人也跟了上來,「小姐……」
她噗通跪下了。
「你這是何必……」顧十八娘轉身歎氣,「我說過了,是你好命,恰好我路過,如果你命不好,就不會遇到我……有的人……就沒這樣的好命。」
她說到這裡,歎了口氣,才接著說道,「這樣我也幫不了你,所以,你看,這跟我無關,你要感謝的是你自己。」
這叫什麼道理?小女孩和少年都是一愣,對視一眼,再看顧十八娘已經推門進去了。
「小姐……」小女孩還要追上去,被少年伸手拉住。
「我們走吧。」少年低聲道。
「可是,哥哥……。」小女孩有些遲疑。
少年抬頭看了眼那新漆的大門,不管那女孩身上穿的怎麼樸素,那高懸的大字門匾也帶著不容忽視的富貴威儀,少年不再說話,拉起小女孩的手走入風雪中。
夜色深深,寫完最後一筆,顧海伸個懶腰,搓了搓手。
門咯吱被推開了,曹氏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茶進來了。
「娘,你早些睡,別總是給我做湯茶。」顧海忙站起來接過碗。
「娘又不累,早早的睡什麼。」曹氏一笑,看著兒子大口喝起來。
「雪還在下啊……」顧海看著門外,院子裡瑩亮一片,「妹妹也沒睡?」
「也在看書呢。」曹氏看了眼緊挨著自己屋子的小小耳房,窗子裡透出橘黃的光,有些心疼的道。
「妹妹要是個男孩子,這麼勤奮一定能中狀元……」顧海笑道,「簡直比我還用功……」
曹氏笑著端著碗出去了,顧海看了眼那亮著燈得小屋,活動了下雙手,再用一次坐下來,開始看書。
第二日吃過早飯,顧海掃完門前的雪,才要出門,顧十八娘追上來。
「哥哥,等等我,咱們一起走。」
顧海站住腳笑著等她,見她背著一個帶蓋子的竹簍,又拿了小鏟子。
「你要做什麼去?」顧海好奇的問。
兄妹二人邁出家門,雪地上已經有不少車馬碾壓的痕跡,街道的另一頭,不知道哪家的小廝們正刷拉刷拉的清掃地上的雪。
「第一天上學堂怎麼樣?」顧十八娘問道。
側頭見妹妹臉上明顯的緊張,顧海笑了,伸手刮了下她的鼻頭。
「很好。」他說道。
「有沒有人欺負你?」顧十八娘問道。
「沒有。」顧海笑道。
馬車得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兄妹二人忙往路邊讓。
「嗨,傻木頭……」顧瀧從車窗裡探出半個身子,啪的扔出兩個雪球。
顧海忙用袖子擋著一側身,雪球在他肩頭留下一片雪印,嘎嘎的笑聲伴著馬車聲遠去了。
兄妹二人對視一眼,顧海咧嘴笑了,顧十八娘看著他,慢慢的也笑了。
「妹妹,你就放心吧。」少年拍了拍妹妹的肩頭,似是調侃似是認真。
顧十八娘點點頭,笑著說聲好,在路口分開看,看著挺直脊背步伐如風的顧海走遠。
這一次,哥哥應該不會因為別的孩子們得嘲諷,先生的責罰而厭學了吧……
顧十八娘是走到城外時,發現身後有人跟著。
她停下腳就站著回頭看,直到那個大冬天還穿著破舊單衣的男孩子從樹後站出來。
「是你?」顧十八娘看了眼,認出這少年。
那一日雪中看不真切,此時看過去,見他的年紀大約十四五歲,身量與顧海相似,不過比顧海還要消瘦,亂亂的頭髮被風吹起,露出自額頭直到眼角的一道尚紅腫的細細的疤痕。
「有事?」顧十八娘又問道。
「報恩。」他答道,聲音遠遠的扔過來,帶著幾分冷冽。
顧十八娘就笑了笑,擺了擺手,「去吧,去吧。」
她轉過身接著向尋著河塘走去,看那少年在後不遠不近的跟著,他的腿傷沒好,走路很不利索。
冬天的蟾蜍不好找但是好捉,不顧濕冷的在河塘邊翻找,除了偶爾挖出兩條蛇來,很快就捉了半簍子蟾蜍,肥肥的,連跑都不跑。
看著顧十八娘似乎很高興的在泥塘裡忙碌,不怕冷也不怕髒,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少年有些疑惑,待聽到她突然尖叫一聲,他還沒跑過去,就見一條蛇被那女孩子甩了出來。
然後女孩子拍著胸口,口裡說著好險好險,但轉身又接著挖去了。
「你在做什麼?」他終於忍不住了,走上前問道。
「捉蟾蜍。」顧十八娘頭也沒抬,用裹著破布的手一把摁住一隻蟾蜍,塞進身旁的竹簍。
「捉這個…吃嗎?」他問道。
「對呀,」顧十八娘故意道,一面抬頭看他,「要嘗嘗不?」
少年面無表情。
顧十八娘就笑了,看了看竹簍裡,已經快要滿了,站直身子,將裹著手的破布甩下來,小心的拎著竹簍上岸。
這一次少年並沒有追過來,而是站在原地沒動。
「喂,」顧十八娘想了想,轉過身晃了晃手裡的竹簍,「這個不能吃的,有毒。」
少年站著沒動也沒什麼反應,寒風料峭中破衣衫忽忽的飛。
顧十八娘突然有些心疼,不管怎麼說,她和哥哥還有雖然舊但是乾淨整潔的棉袍穿,這孩子……
她歎了口氣,轉過身慢慢的走了,其間回頭看了眼,那少年已經不見了。
蟾蜍捉到了,她立刻按照書上寫的開始制蟾酥,不過令她沮喪的是,十幾隻蟾蜍只得了巴掌大的一塊。
這要攢到什麼時候才能賣到錢,更別提買下順和堂藥鋪。
「十八娘……」曹氏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顧十八娘忙將從仙人縣帶來的私藏的銀子塞進床底,曹氏推門進來了,手裡拎著一個竹簍,臉嚇得白白的。
「這是你捉的?」她問道。
「什麼?」顧十八娘走過來,打開蓋子一看,竟然是一簍子蟾蜍。
「……怎麼丟在門外不拿進來……」曹氏說道。
這是……顧十八娘一想,便猜到了,一定是那少年捉的,這孩子還真……。
「哦,是,我忘了。」她說這話接過來,「娘,我去忙了。」
「去吧。」曹氏一笑,看著女兒走進專門收拾出來用於製藥的屋子。
「對了娘,你小心點,別碰這些……」顧十八娘又從門內探出頭,「有毒的……」
曹氏點點頭,說聲知道了,「你也小心點……」
自這天后,捉好的蟾蜍每天都會送來,顧十八娘去河邊卻沒遇到那男孩子,想必是從別的河塘捉的。
躲在門後,聽著腳步聲響起,顧十八娘猛地拉開門,卻沒看到那男孩子,而是凍得臉通紅的小女孩。
「小姐……」她也嚇了一跳,怯怯的跑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捉的?」顧十八娘有些意外,看著小姑娘裸露在袖子外滿是凍瘡的紫紅的手。
「是哥哥捉的……」小女孩低聲道,「……小姐別生氣……我們只是想幫你做點事……」
「沒事,謝謝你們了。」顧十八娘聲音柔和幾分,看著那小姑娘露著腳趾的鞋,「進來坐坐,吃杯熱茶……」
小女孩擺手,「不,不,不敢叨擾小姐……我這就走……」
說完果真轉頭就跑,卻不小心腳下一滑跌倒了,鞋子飛了出去,掉在路邊的雪水溝裡。
「你沒事吧?」顧十八娘忙跑過去要扶她。
「怎麼了?」聽到動靜的曹氏也出來,看到趴在雪泥裡的小女孩嚇了一跳,「這誰家的孩子?」
捧著熱騰騰的湯碗,小女孩不由打哆嗦。
「別怕疼,泡一泡好得快……」曹氏將小女孩的紅紫的雙腳放進熱水裡。
疼痛讓小女孩渾身發抖,熱湯茶幾乎要打翻。顧十八娘伸手扶住。
「謝謝夫人小姐……」小女孩眼淚掉下來,哽咽道。
簡單擦洗,換上顧十八娘全套舊衣的小女孩跪在地上沖曹氏叩頭。
「謝謝夫人菩薩心腸……」她哭道。
顧十八娘笑著扶她起來,看到面前這張洗乾淨露出本來面目清秀的小臉。
「這麼說,你跟你哥哥就是乞討為生?」曹氏在一旁問道。
方才已經聽了她們認識的過程,曹氏吃齋信佛的,對於女兒出手相助很是欣慰,同時心裡也微微鬆了口氣,這些日子她總覺得女兒身上多了一股戾氣,看來是自己多心了,女兒的心還是跟以前一樣,柔順而善良。
小女孩點點頭,「我叫靈寶,我哥哥叫靈元……」
「你哥哥那天怎麼被打了?」顧十八娘隨口問道。
靈寶臉色一暗,低下頭諾諾道:「……都是靈寶不好……靈寶餓……哥哥……哥哥偷了別人的……錢……」
說完她也不敢抬頭,只覺得羞愧的恨不得鑽進地下,實際上,可不是因為她肚子餓,而是哥哥他一直都是……小偷……
失手也是常有的事,但那一次被打是最慘的一次,如果不是這位小姐贈銀,只怕已經回天無力……
「謝過小姐夫人大恩大德……靈寶做牛做馬也難報答……」她哭著跪下叩頭。
顧十八娘一笑,從她這一句話以及神情,已經猜出這小女孩的哥哥就是個慣偷,不過這跟她又有什麼關係呢?扭送到官府去?說笑呢……
「好了,你回去吧,」顧十八娘和曹氏送小女孩出門。
靈寶兒抱著一個包袱,裡面裝的是顧海的兩件舊棉袍。
看她又要下跪,顧十八娘忙伸手攔住她,「別跪了,我說過了,是你命好嘛。」
靈寶兒抹著眼淚低著頭在三道謝,這才轉身慢慢的走了。
「真可憐……沒爹沒娘的孩子……」曹氏用袖子擦了眼角低聲道。
顧十八娘看著那遠去的小身影,想說什麼又覺得沒什麼可說的,可憐人,她們都是可憐人,只不過一個是現在,而另一個是曾經。
「娘,會好起來的。」她挽住曹氏的胳膊,像是安慰曹氏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們都會好起來的。」
曹氏點點頭,撫著女兒的頭一笑,母女轉身掩門。
街道另一邊,兩個青衣小廝正一邊走一邊問,手裡拿著兩張名帖,在幾個打掃街道的小廝指點下,停在曹氏家的門前。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04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七十三章 誤會
「找我的?」顧十八娘並沒有停下手裡的活,口裡問道,「找錯了吧?」
這偌大的建康城,誰會認識她這一個小女子,更別提上門送名帖了。
「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五張了。」曹氏看著手裡一疊做工考究的名帖,也是一臉疑惑,打開最下邊的一張看裡面,「保和堂王一章謹上臘月十七日再拜謁顧家十八娘子……」
果真是找自己的?還再拜謁?
「保和堂?」顧十八娘終於停下手裡的活,她自然知道保和堂,很有名的一個藥行,而且他家的的確姓王。
將油紙收起來,木筐扣住蟾蜍,跟著曹氏走出來,洗了手,才接過那些名帖看起來,越看越驚訝。
這些名帖上的名號她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有建康本地的也有他州府的,但相同的是,這些都是藥行。
她認得其中幾個名帖的主人,竟然都是這些大藥行的大掌櫃,但關鍵是,就算是那一世的顧十八娘也沒機會跟這些人直接打交道,更別提收到人家的名帖,還是如此恭敬的口味,完全是後輩見長輩。
這些人……瘋了吧?
「這些都是什麼人?」曹氏看著她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問道,「你……認得?」
「不認得。」顧十八娘搖搖頭,翻來覆去的看這幾張名帖,「這些人是送錯了吧?」
話音才落,門外又響起敲門聲,曹氏看了顧十八娘一眼。
「我去看看。」顧十八娘起身走出去。
打開門,站著兩個青衣小廝,神態恭敬。
「你們找誰?」顧十八娘問道,一面打量他們。
「我們是禹州同慎德藥行的,這是我們掌櫃的名帖。」其中一個忙躬身答道,雙手奉上一張大紅金面名帖。
「誰?」顧十八娘驚訝道。
「禹州,同慎德……」小廝見她不接,有些惶恐,「顧娘子,冒昧前來,還望見諒。」
禹州,同慎德……那可是放眼全大周也數一數二的大藥行……
「給我的?」顧十八娘覺得有點好笑,指了指自己。
「是,顧娘子,還望顧娘子多多關照。」小廝再一次雙手奉上。
誰關照誰啊?顧十八娘有些哭笑不得。
「要我關照?我關照你們什麼?藥材啊?」她忍不住笑道。
此言一出,小廝面色大喜,「顧娘子,若是要出藥,只管讓人到藥行街上同慎德說一聲,我們分號掌櫃定會親自前來……」
一面說一面連連道謝。
顧十八娘有點傻了,看著這兩人,他們的意思是要買自己的藥?
「你們是說,想要我的藥?」她問道,同時有些狐疑,「你們知道我賣藥?」
兩個小廝對視一眼,低著頭恭敬道:「大娘子說笑了。」
看著告辭而去的二人,顧十八娘仍覺得有些糊塗,她翻看著手裡的名帖,應該不是有人耍自己玩的吧?
「同慎德肯收我的藥?」她喃喃道,又看了桌子上其他的名帖,這些人莫非都是為了她的藥?
她不由笑了。
「笑什麼?」曹氏問道。
「沒什麼,」顧十八娘依舊笑著,將手裡的那張名帖扔在桌上,「娘,我想這是誤會,可能是送錯了……」
這條街上姓顧的人很多,但還有叫十八娘的?
不想了。
「我送藥去了。」顧十八娘站起身,且不管這些藥行是不是真的想要收她的藥,至少沒送來名帖的大有生一定會要她的蟾酥。
還是這個錢掙得真實點。
走進大有生藥棚,卻沒見上一次的那個山羊胡男人。
「姑娘何事?」一個小夥計問道,一面放下手裡的抹布。
「我是……」顧十八娘才張口,就聽見一陣少女的嬉笑聲從門外傳來。
「淩少爺,到你家寶地了,可能讓我們吃杯茶?」
一個嬌媚的女聲說道。
一個男子的清亮的笑隨即傳來。
「那是自然,這是小姐們賞臉……」
這個男聲一響起,正等著顧十八娘說話的小夥計立刻扔下她,小步跑到門口。
幾位亮麗的少女出現在門口,在她們身旁走著一位英俊公子,這位公子衣著華麗,面上帶著得體的笑,一雙眼幾乎是一動不動的定在其中一位少女身上,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愛慕。
那位容貌出眾的少女,此時正抿嘴淺笑,越發顯得動人。
不過那迷人的笑在看到室內的顧十八娘時,忽的消失了。
「十八娘是你。」少女臉色一僵說道。
「汐兒姐姐。」顧十八娘面無表情道。
看到她們認得,一旁的少女們都有些好奇。
「汐兒,她是你妹妹?」有人問道。
顧樂山的女兒顧汐哼了聲,將小巧可愛的臉往別處一扭,「不算妹妹,我們族裡的而已,八竿子打不著的……」
看著眼前的少女擺明生分的動作,顧十八娘只是一笑。
那一世她們的關係還不錯,當然,前提是那時候的顧十八娘很聽話,指東不往西,罵不還口打不還手……
「淩少爺……」小夥計點頭沖那公子問好。
那公子的目光一直隨著顧汐兒而動,看到了顧十八娘,當然也一眼看出二人之間關係貌似不怎麼樣。
「十八娘,你來這裡做什麼?」顧汐見顧十八娘對自己沒什麼反應,不由有些氣惱,咬著粉嫩的嘴唇問道。
「賣藥而已。」顧十八娘淡淡道。
賣藥?少女們對於這個詞很好奇,紛紛交頭接耳。
「賣藥?你又做什麼怪!」顧汐哼了聲,皺眉說道。
顧十八娘沒理會她,而是轉頭看著桌面,等著那位小夥計問候完自己主子。
見到她竟然無視自己,顧汐氣的小臉通紅,果然跟爹和娘說的一樣,這一家人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以前逢年過節來,都小心的跟在自己身後,只為了能得一件自己穿剩的衣裳,瞧瞧,這才得了老族長給的房子和鋪子,就把眼睛長頭頂上了!
她今天可要好好的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人!
眼珠一轉,看向站在身邊的公子,露出一絲淺笑。
少女嬌媚眼波飄過來,公子忍不住呆滯,也算是常流連花叢見慣燕肥環瘦的人,卻忍不住有些緊張。
人都說永豐綢緞莊的三小姐就跟上好的絲綢一般,以往他還不信,雖有心相交,但一直沒有機會,湊巧今日遇上了,果然一笑一瞥都讓人渾身酥軟,這要是娶回家了,只怕日日銷魂。
看到這公子瞬間表情呆滯,滿眼熾熱,顧汐有些得意的笑了笑。
「淩少爺,這是你家的藥行吧?」她提醒道。
連聲音都那麼動聽,跟黃鸝鳥叫似的……公子嘿嘿的咧嘴笑了。
「啊,是。」他回過神,將胸脯挺了挺,帶著幾分得意卻又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道,「這是我們大有生的一個小藥棚……」
說著又獻媚的沖少女道,「……可比不上汐兒小姐家的綢緞行……還望小姐不要嫌棄,進去吃杯茶……」
「淩少爺,」顧汐兒抿嘴一笑,目光看向一旁的顧十八娘,「我這個妹妹好像是來賣藥的,你快去瞧瞧,能幫一把就幫一把了……」
顧十八娘聞言飄過來一眼,對這種小女兒得心思她清楚的很,看來今日出門沒看黃曆,只怕買賣不宜。
美人的心思,公子自然也領會了,他倒還不傻,也還不至於為了美人一笑就殺人放火,把自己搭進去的蠢事他淩少爺可是不會做。
目光再一次投向顧十八娘,從穿著打扮判定了其家境不好,更何況是來賣藥,賣藥啊,這藥材炮製都是大男人做的粗活,好人家的小姑娘誰會做這個。
這個美人歡心,討得公子一眼之間心裡有了定論。
「這樣啊,」他應聲說道,面上浮現幾分為難,「我們大有生的規矩是不收外藥的……」
顧十八娘不由浮現一絲嘲笑,不待他說完,轉身就走。
「哎,哎,這位姑娘……」公子一愣,倒沒料到這小姑娘一句話不說抬腳就走,她要是走了,還怎麼給美人爭臉?
「怎麼?」顧十八娘看著一步站在面前攔住自己的青年,淡淡道。
「既然是汐兒小姐的妹妹,就另當別論……」他露出溫和的笑容,他對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再加上家裡有錢,只要他願意,稍微放低一下身段,很容易就能得到女子們的青睞。
這個小姑娘定然也不會例外的,淩少爺很自信。
「來,我瞧瞧你的藥……」他說道,露出迷人的笑,伸手拿過顧十八娘手裡的竹筒,「這是什麼?」
作為大有生藥行的一位少爺,他倒也不是不學無術……
「蟾酥啊……」少爺說道,看了眼一旁站在一眾少女中格外嬌媚的顧汐,皺著眉裝模作樣的看了又看,「這個啊……看上去不怎麼樣嘛……」
「淩少爺,就幫幫嘛,人家家裡也不怎麼好,多照顧一下嘛。」顧汐嘻嘻笑道,一面投給顧十八娘一個得意的眼神。
「這個嘛……」公子一副為難的模樣。
還沒說完,山羊胡從堂內走出來。
「淩少爺來了……快裡面坐……」他忙說道,一眼掃過去,見站著這麼多姑娘有些意外,但一想自己家這位少爺的品性,又釋然。
目光落在顧十八娘身上,愣了愣,旋即浮現笑。
「小娘子,你來了。」他轉頭沖顧十八娘笑道。
顧十八娘沖他頷首。
「老楊啊,」見山羊胡與顧十八娘似乎認得,公子有些意外,咳了一聲,決定演戲演到家,「你來的正好,這位姑娘是來賣藥的,按道理呢我們……」
他的話沒說完,山羊胡伸手接過了他手裡的竹筒。
「小娘子,你果真做了蟾酥?」山羊胡說道,一面伸手從中沾了一些,在手指上一撚,又放到鼻頭一嗅,打個噴嚏。
「不錯,不錯,酥起的很好……」他揉著鼻頭笑道,「有多少?我都要了……」
這一句話讓藥棚裡的其他人有點意外。
尤其是顧汐,瞪了那山羊胡一眼,哪有這樣笨的管事,怎麼也不看看你家少爺的眼色,演戲都不會……
顧十八娘一笑,將另一個竹筒遞給他,「不多,只有這些。」
山羊胡點點頭,「你這兩三天做出來這些不錯了……」
這..情形好像不對吧?公子有些發楞,沒想到這小娘子的藥是已經說定要收的,這……這樣還有他什麼事?還怎麼讓小美人出口氣?看一旁顧汐的臉色有些難看,忙咳了一聲,心一橫。
「老楊,這樣不好吧。」他沉下臉說道,「別壞了藥行的規矩。」
藥行的規矩……
「淩少爺,是這樣,最近急需蟾酥,大少爺發話說允許大量收購……」山羊胡忙解釋道。
大少爺……公子聽了有些躊躇。
顧汐瞧出來了,眼珠一轉,在一旁輕輕笑了聲。
公子聽見了,臉色不由更難看幾分,不行,今日如果連這點事都做不了主,以後他淩少爺還怎麼出去見人
「我又沒說不讓你收購,」公子哼了聲,看著山羊胡眼神很不善,「用不著拿大少爺來壓我。」
山羊胡此時聽出來這話不對味了,他有些疑惑的看了眼自己的公子,又看了看顧十八娘,貌似……在置氣?
可是……犯得著嗎?
山羊胡什麼人,眼光一轉,便看到一邊俏立的幾位少女,旋即明白是自己家這位風流少爺要博美人一笑弄出來的事。
吃人家的飯,自然不好得罪主家,雖然這位少爺在家裡不怎麼受待見,但少爺就是少爺,血濃於水,得罪他不太好,只是這位小娘子……
看到山羊胡眼裡的歉意,顧十八娘了然,便沖山羊胡一笑,投去一個我明白的眼神。
「叨擾了。」她說道,伸手拿過自己的竹筒。
山羊胡被這小娘子的笑再一次震動了下,他不由眨了眨小眼,這份心智以及隱忍,可不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孩子能有的。
看著那小姑娘轉身走出去,山羊胡心裡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似乎覺得不交好這個姑娘以後一定會後悔……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七十四章 又見
看到顧十八娘這麼乾脆的走了,淩少爺有些悶悶看向少女,這場戲只怕演的不是很滿意。
「你看這……汐兒小姐……」他帶著討好的笑說道。
果然少女臉上一副不高興,擺了擺白玉般的小手。
「算她自知之明,她能做出來什麼藥。」顧汐哼了聲說道,目光看向已經走出的顧十八娘,這丫頭今年來了之後,總覺得跟以前不一樣了,不管自己說什麼笑什麼,她都是那一副淡淡的神情,就像,就像大人看不懂事的孩子們胡鬧……
顧汐心裡就一陣惱火,明明我比她還要大一些
「走啦走啦。」她招呼大家,意興闌珊的邁步。
「汐兒小姐,」見美人要走,淩少爺有些著急,想要攔又每個合適理由,不攔吧這位小姐嬌美的名聲在外,不知道多少人眼巴巴的盯著呢。
「有緣再見啊。」顧汐兒回頭一笑。
緊跟在她身後的淩少爺又忍不住一臉呆滯,直到少女走出了混入街上人流,才回過神。
「妙人啊妙人……」公子抹了把口水,回味那少女的一笑一顰。
看到自己少爺如此不堪,山羊胡不由低頭暗笑。
「淩少爺,」他想起一事,咳了一聲,打斷了淩少爺沉浸在自己的意想的抱得美人歸的美夢裡,「老爺說明日清風樓的宴會你記得去。」
說是宴會,其實也就是家庭會議,定期召開,各自回報掌管藥號的生意情況。
這種會議當然也會有歌女助興,不過只是談談琵琶而已,連小曲都聽不到,更別提其他的活動了。
淩少爺興趣炎炎,坐在哪裡聽一群人說些乾巴巴的銀子事體,實在是有辱他這種風月人士。
「有大少爺去就好了,我就不去了……」淩少爺抖著衣袖說道。
「老爺特意囑咐要你去。」山羊胡含笑說道。
淩少爺一臉灰暗,想到將要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坐上半天,甚至一整天,就覺得渾身難受。
「不行了,我得躺會兒去……」他下意識的扶著自己的腰,似乎已經僵硬了,「什麼大不了的事,非要我去,我去了不過是挨罵……」
嘟嘟囔囔的走了。
山羊胡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同樣一個爹生的,怎麼差別那麼大,瞧瞧大少爺,長得又好人又能幹,將來大有生有大少爺執掌,生意一定更上一層樓。
不過這次竟然家裡人全部都要參加聚會,已經好幾年沒有這樣隆重過了,莫非出了什麼事?
山羊胡撚鬚想著,目光投在外邊,看著街上人來人來,已經看不到那小姑娘的身影了,心裡不由歎了口氣,可憐的孩子,高高興興的來了,結果卻,說不定躲到哪裡哭去了……
顧十八娘打個噴嚏,將竹筒蓋上,說不喪氣是假的,但哭還不至於。
如今的她已經不是那一世那個遇事只會惶惶的十八娘了,也不是看不懂人眼色不明白人喜怒的十八娘了,跟剛重生時滿腔激憤只想大哭大喊的十八娘也不同了。
隨著重生,隨著學藝一步步的與命運抗爭,如今的她心智越加成熟,而性格也越來越堅韌。
嘲笑也好,諷刺也好,刁難也好,討好也好,她相信都蒙蔽不了她的雙眼。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什麼時候該爭什麼時候該一笑而過。
「那麼再試試另一家吧,就不信會賣不掉……」她站起來,將兩隻竹筒背在肩上,露出一絲笑,「總不會每一家都有人為汐兒姐姐癡迷吧?」
「咳……小丫頭賣藥很難吧?」
背後突然響起戲謔的笑聲,顧十八娘嚇了一跳,忙轉過頭。
「所以說,真藥假藥的有什麼關係,反正這些人看在眼裡都一樣,真假不分,美醜不辨……」背著破麻袋的老頭皺巴巴的臉上浮現一絲深沉,不過整體看起來,很是滑稽。
「你?你也來建康了?」顧十八娘很意外,還有些驚奇。
老頭保持深沉的臉色,目光飄飄忽忽的盯著顧十八娘看,一手還背在身後,這姿態看上去有點拿捏的驕傲。
「你……怎麼不……下跪?」
大眼瞪小眼一刻,老頭終於忍不住,收起深沉的神情,瞪這眼不解的問道。
顧十八娘噗嗤笑出聲,這老頭……
她轉身走了。
保持驕傲姿勢的老頭在後有些傻眼。
「喂,你等等……」回過神,忙追上去,「小丫頭,我給你的書你沒看嗎?」
顧十八娘有些警惕,這老頭莫非終於知道了這本書的珍稀,想要要回去?那可不行,她如今就指著這本書了……
「什麼叫你給我的?那是我贏來的好不好。」她說道,一面看了老頭一眼,「怎麼,你該不會想要反悔吧?」
老頭哈哈笑了,擺擺手,「什麼寶貝,我反什麼悔,一本書而已……」
那就好,顧十八娘鬆了口氣,接著往前走,一面看四周的招牌,琢磨去哪個藥行問問。
「哎小丫頭,你沒把這本書給你師傅看?」老頭還是有點不死心,再一次追問道。
「我沒師傅。」顧十八娘答道。
「你……」老頭眨著眼,「小丫頭,你說真話吧,你要是告訴我你師傅到底是誰,我……我……」
「我真沒……」顧十八娘說道,扭頭一看老頭,見他又在身上亂摸,不由眼睛一亮,「你還有什麼寶貝?」
這麼大的寶貝擺在你面前你都看不見……老頭很是鬱悶。
「你要是告訴我……」老頭似乎下了什麼決心,將頭一抬,「我就收你做徒弟」
顧十八娘一愣,旋即哈哈笑了。
「你?收我做徒弟?」她笑的很開心,自來到建康後,她這還是頭一次笑的這樣開心,「教我怎麼做假藥嗎?」
「小丫頭,別瞧不起咱們做假藥的……」老頭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道,「要知道只有把真的琢磨透了才能做出來假的……」
這個道理倒也說得過去,顧十八娘聞言沉默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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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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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7:05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七十五章 指點
「怎麼樣?」老頭見她不說話,覺得有把握了,忙又問道。
同時心裡有些怪怪的,誰能想到他會這樣收徒弟……還得求著人家……將來這要是說出去,一定沒人會相信,咳,當然,這絕對不能說出去,太丟人了。
「老丈……」顧十八娘看著他認真的說道,「我真的沒師傅,不是故意瞞著你的。」
老頭有些呆滯。
「我沒騙你,反正我就是沒師傅,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這是事實。」顧十八娘有些無奈的一笑。
這老頭這麼一路追著她,就是為了知道自己的師傅,甚至將那本珍貴的書都拿出來。
只有把真的琢磨透了,才能做出假的……
想著這句話,顧十八娘覺得自己以前的猜測錯了,這個老頭的確不一般,那本書,他應該知道價值如何……
她咬了咬下唇,「你的書,你要是同意我抄完了還給你……」
老頭神情先是驚愕,然後若有所思,看著顧十八娘,似乎在考慮她的話是真是假。
他扯過麻袋,埋頭進去翻到起來。
「你看看,這次你看看,我就不信……」他嘀咕著,抓出一把藥材遞過來。
顧十八娘就這他的手看了一眼,歎了口氣。
「看不出來了吧?」老頭殷切的問道,雙眼閃著期盼的光。
「如果用水的話,一泡就看出來了……」顧十八娘面對老頭的眼神,突然有些不忍。
這紅花啊好多摻假的,也不知道是誰想出的缺德法子,用菊花的一些花瓣染色來冒充,真虧他想得出來,少奶奶,你拿著玩去吧……
那一世老師傅的話在耳邊響起,她慢慢的複述出來。
老頭的臉都要皺成一團了。
「不可能啊不可能啊,你好歹多看一會兒啊,怎麼只看一眼……」他伸出手指抓著亂亂的白髮,有些抓狂。
我都知道你是賣假藥的,還多想什麼……顧十八娘忍不住笑。
「老丈,你既然會做真藥,幹嘛做假的?」她含笑道,「真藥做的好了,也是能掙錢的……比如董老爺,你知道董老爺吧?河中縣的董老爺,就是一位製藥高手……」
瞧著小姑娘臉上的敬意以及豔羨,老頭撇了撇嘴。
「什麼董老爺……他算個屁……」
顧十八娘不由扯了扯嘴角,再看那老頭毫不在意的模樣,你一個賣假藥的……
這算是同行相輕還是同行是仇人?
「小丫頭,」老頭笑眯眯的看著她,「怎麼?很想成為董老爺那樣的人啊?」
你老剛才還說董老爺是個屁……
「嘿……」老頭抓抓頭,擠擠眼道,「當然,你要是由我指點,你自然不會成為……那啥……」
顧十八娘被他的話逗笑了,看著老頭輕鬆隨意的神情,心裡漸漸的驚訝起來。
這個老頭莫非真的大有來頭?試問天下有人敢說董老爺那樣的藥師是個屁,那這樣的人該是什麼人?
例如最後一代劉公傳人,劉不才。
她當然知道劉不才,製藥大師劉公家族的嫡傳人,確切的說最後一代傳人。
但那一世天下已經確認這位劉公最後一代傳人離世二十多年了,並且無子無徒,甚至連怎麼死的屍骨在哪裡都沒人知道,聲名顯赫的劉公家族徹底成了傳奇,只存在文獻記載以及藥師們得口頭相傳中,更別提那本劉公炮製十七法更是傳說中的傳說了。
說實話,她對現在手裡拿的這本寫著劉公十七法的書的真假還存疑,猜想也許是哪一位藥師自己寫的不過是安了個劉公的名頭,就跟那一世經常有人號稱自己的藥是劉公秘制一般,這樣的事並不少見。
顧十八娘的臉色驚訝起來。
「你聽過劉公劉不才這個人嗎?」她忍不住問道,估摸著老頭的年紀,「老丈……認識他嗎?」
「不認識不認識……」老頭突然有點不耐煩,「哎,你到底想不想學啊?」
雖然自己重生在十年前,但畢竟不是二十年前,劉不才這個時候已經死了。
要是真有徒弟,不可能不為人知,顧十八娘自嘲一下,丟開這個念頭,想了想了,才答道:「不學制假藥……」
老頭翻了個白眼,「想學,你還沒那資格……」
「那有勞老丈你指點了。」顧十八娘微微施禮道。
她並沒有說拜師,老者看了眼她,竟也沒計較。
這怎麼說也是個官宦之後,大家閨秀,匠人這個名頭,誰又願意呢,不過如果這女孩子真的沒有師傅的話,那就是難得一遇的奇才,怎麼說自己也賺了。
老者和顧十八娘對視一笑,均為各自的心事而開心。
不久以後,老頭回想起這一天,才很不情願的承認,不是那丫頭是奇才,而是自己是個蠢材。
老頭沒有留下具體地址,只說到時候會來找她。
顧十八娘也不以為意,她之所以答應受他指點,不過是覺得老頭一心追問自己師傅執拗的有點可憐,這樣也算給他個交代。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一眼看穿精心炮製的假藥,卻不知道人家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這就跟眼睜睜被人接連射來暗箭,自己卻看不到對手是誰,這種滋味只怕不好受。
有了這個小插曲,顧十八娘也沒有再去尋藥鋪賣藥直接回家了,在家門口遇到正送來蟾蜍的少年。
比前幾天見,他的臉色更不好了,身上穿的依舊是自己的破單衣。
「我妹妹不懂事,給你們添麻煩了。」他低聲說道。
顧十八娘看了他一眼,對於少年卑賤的尊嚴心知肚明。
「你既然決定報恩,又何必在意再多受我些恩惠?」她淡淡道,看了少年一眼,對於那蒼白的臉色微微皺了皺眉頭,「去找個大夫瞧瞧,你這身子是怎麼了,病怏怏的,我要用的著你的時候,你還能走的動?」
這話說得極為不客氣,少年卻似鬆了口氣。
「這個你放心,沒報你的恩情之前,我是死不了……」他沙啞著嗓子道,說完大步走了。
顧十八娘看著他的背影一笑。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七十六章 改變
顧海走進學堂的時候,就覺得跟前兩天氣氛不太一樣,其實前兩天氣氛也不怎麼好,任何一個地方來了新人,都是大家的焦點,何況他也有些「名氣」。
「這小子今天竟然又來了……」
「來了也是白來,誰知道他聽懂先生講的什麼不?」
顧海的父親資質不高,這是合族皆知的,而顧海自然也秉承父風。
前幾年他也來過族學,雖然不是正式就讀,但就是這少少的幾天,鬧了不少笑話。
上課睡覺,答不出先生的問對,跟顧瀧等人打架,翹課,以至於再後來族裡逢年過節的大事來了,乾脆就不來學堂獻醜了。
「老子是個傻的,兒子能有什麼出息!」
這聲音格外刺耳,好脾氣端坐看書的顧海再忍不住猛的轉過頭去,坐在他身後的顧瀧立刻將身子一躲,另幾個已經扯著嗓子喊打人了……
滿屋子的人都看過來,卻見顧瀧三人好好的呆立在原地,而那少年已經轉過頭接著專注的看書去了。
顧瀧有些傻眼,按照以往的習慣,此時這小子早該傻乎乎的衝上來,被自己一腳絆倒了嗎?
學堂裡響起哄笑聲。
「顧瀧,怎麼人家看你一眼,你就怕成這樣了?」有人大聲喊道,引來更大的笑聲。
顧瀧的臉漲得通紅,恨恨的瞪了身前顧海一眼。
「顧海,你這個傻子呆瓜,也好意思來上學,純粹是站著茅坑不拉屎……」他大聲喊道。
顧海聽了,轉過頭。
「哦?堂哥,那你拉一泡屎給大家看看……」他施施然一笑。
學堂裡頓時又是一片哄笑。
以往顧海性子粗莽,秉承的原則是動手不動口,如今竟然也學會動口不動手了,他是改變了,但顧瀧還沒變。
笑聲中顧瀧如同被蠍子蟄了,大怒中抓起桌上的書筆就砸了過去。
顧海似乎後腦長了眼睛,一歪頭,書筆擦著他飛了過去,正好砸在進門的先生身上。
先生年紀五旬,被兜頭砸了,依舊身形如松,面色如水。
看到他進來,亂哄哄喊著要顧瀧拉屎的聲音頓時消了。
「要拉屎嗎?」先生撫了撫被砸歪的頭巾,小而有神的眼看向顧瀧,淡淡的吐出兩個字,「出去。」
顧瀧沒料到這一鬧倒楣的是自己,頓時哭喪著臉,要是這麼出去,可真是太丟人了,於是只在位子上扭來扭去,卻不往外走。
「出去!」先生聲音拔高幾分。
顧瀧嚇了一跳,再不敢停留,哧溜的跑了出去站在門口。
座位上的顧海低著頭忍不住嘴角浮現笑意,卻覺得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你,」先生的聲音依舊平淡,「沒聽到嗎?」
顧海一愣,抬起頭。
「出去。」先生移開視線,看也不看他淡淡道。
顧海怔了怔,動嘴唇要說什麼,卻終是什麼也沒說,應了聲是,走了出去,跟顧瀧站在一起。
學堂裡響起先生的講書聲。
「臭小子!」顧瀧低聲罵道,抬腳去踢他。
顧海雖然站在門外,但面向裡,認真的聽裡面先生的講學,不提防被顧瀧踢得趔趄一下。
他回頭看了顧瀧一眼,往旁邊移開幾步,接著認真聽講。
顧瀧覺得他那一眼看得自己好像是個傻子,不由火冒三丈,礙于先生在內,不敢上去揍這小子,只得蹲在地上,撿起小石子砸他。
「你個傻木頭,裝什麼認真,你聽懂個屁……」顧瀧低聲罵道,「我看你能裝多久!」
課間休息,顧瀧和顧海嘩啦一下被眾學子圍住,嘲諷說笑,顧瀧早已經習慣了,神色不變的在小廝的伺候下吃點心喝茶,一面斜眼看著一旁的顧海,只待這小子受不了取笑一口氣跑了。
可一直到先生再開講,顧海也穩站在原地不動,神色間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這小子,如今竟然比自己臉皮還要厚?這都罵不走啊?顧瀧大為意外。
「哎,我說,傻木頭……」他壓低聲音,用小石子砸了顧海一下。
顧海依舊面向裡,認真的聽先生講學,被小石子砸在頭上,看也不看顧瀧一眼。
「裝什麼裝!」顧瀧罵了聲,看看天色,知道裡面的先生再講一課,就該放學了,他現在已經站的腿發酸。
「你走不走?」他有些百無聊賴的再一次向顧海拋了顆石子,低聲招呼道。
顧海依舊沒有理會他。
「呸,你就裝吧。」顧瀧哼了聲,拍拍衣裳,甩甩手腳,哧溜跑了。
投在屋角的日光漸漸轉暗,先生講完最後一句,望著屋子裡已經明顯帶著倦怠的學子們,擺了擺手說聲今日就講到這裡了。
學子們起身施禮,先生點點頭,轉身走出學堂。
屋外少年低頭施禮,說了聲先生慢走。
似乎沒料到人還老老實實的站在這裡,先生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才慢步而去。
夜色籠罩大地,顧樂山家的內宅裡燈火明亮,顧瀧閉著眼躺在自己書房的搖椅上,手裡舉著一隻桃子,吃的嘎吱嘎吱響。
「你是說,顧海他竟然老老實實的站在門外聽先生講課?」一旁坐在書桌前研墨的顧漁帶著幾分訝異問道。
「哼,這小子,如今奇怪的很……」顧瀧隨著椅子搖搖擺擺,將吃了半個的桃子隨手拋出去,砸在厚厚的氈簾,「一點也不好玩了……真沒意思……」
變了?顧漁長眉一挑,變了嗎?他低下頭,若有所思。
也許……
這一家人真的跟往日不太一樣了,竟然敢對顧樂山說不,當眾反抗,她們難道忘了嗎?顧樂山可是她們的大靠山……
反抗……她們憑什麼反抗……而最讓人氣憤的是,反抗竟然真的讓她們得到了房子。
憑什麼她們可以這樣做?憑什麼她們不該跟他一樣,低聲下氣忍氣吞聲卑微求生……
被攥在手裡的墨條,終於承受不住壓力,啪的一聲從硯臺上飛了出去。
閉著眼的顧瀧隨手抓過一旁桌案上的鮮桃,揚手砸了過去。
「蠢材別浪費小爺的好墨……」
桃子砸在顧漁的身上,又咕嚕嚕的滾到書桌下。
「是是,都是小的沒用……」顧漁低著頭連聲道,一面忙忙的將地上的墨條撿起來。
「哎,把那桃子也撿起來……」顧瀧在搖椅上搖晃,「這可是皇宮裡才能吃到的稀罕物,爹花了好多錢才弄來一筐……小爺賞你嘗嘗鮮……」
「是。」蹲在地上的顧漁低著頭,伸手從書桌下撿起濺出汁水的桃子,用手擦了擦,張口咬上去。
「好不好吃啊?」顧瀧翹著腿問道。
「好吃,謝謝少爺。」顧漁抬起頭,露出感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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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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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7:07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七十七章 求學
清晨,陰寒的風在街道上呼嘯而過,將路旁的一間簡陋的茅草房幾乎要掀翻。
坐在屋子裡,手已經凍得發紅的顧十八娘似乎感覺不到寒風衝擊,她認真的將一張油紙裹住蟾蜍。
「你就是這樣取蟾酥?」
老者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帶著些許不耐煩。
顧十八娘點點頭,「對呀,書上……」
「書上,書上,又是書上」老者的聲音有些焦躁,「你除了書上,就不會說些別的?」
與以往相處的那種玩笑態度不同,這幾日老者看她製藥時,神情帶著幾分嚴厲,說話也越來越不客氣。
顧十八娘低著頭沒有說話,除了書,她還能從哪裡學?
見她悶葫蘆一般不說話,依舊用油紙忙碌,老者只覺得胸口一陣悶疼。
「你的腦子呢?」他伸手戳在顧十八娘的頭上,聲音焦躁不滿,「你就不能自己想想!」
「你這死老頭……」顧十八娘大怒,蹭的站起來瞪眼看著那老頭。
「呵!」老頭看她豎眉瞪眼,不由跳起來,「你還知道生氣啊?」他伸手拍著自己,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該生氣的是我!你怎麼這麼笨啊?你不是很聰明嗎?你怎麼連個蟾酥都不會制!連最簡單的法子都想不到?你怎麼這麼笨啊?」
老頭說這話,握著胸口大聲咳嗽起來,顧十八娘原本要回敬幾句,見他這樣,只歎了口氣。
「我本來就很笨……」她苦笑一下,從屋子裡找到一個茶碗,給老者倒了杯茶遞過去。
老頭沒有接她的茶,而是瞪眼看著她,鼓了半日腮幫子,憋出一句話,「不是你笨,是我笨!」
他歎了口氣,轉身出去了。
老頭原本就瘦小的身形越發佝僂,搖著頭就這樣走進寒風裡,格外的落寞淒涼。
顧十八娘看著他的背影,心裡忍不住有些難過,她感覺的出來,這老頭很失望……
是因為這幾日親眼看自己製藥,發現自己的真實技藝而大為失望吧?發現自己一直以為的聰明絕頂的人原來是個傻蛋……
我就是笨嘛,除了書,沒有別的人教導,我能有多厲害…我又沒說我聰明,是你自己要這麼認為的……
她苦笑一下,低著頭去看桌上的蟾蜍,用腦子,不要用書……
夜幕上來時,老頭並沒有回來,黑暗吞沒了顧十八娘的視線,她才驚醒過來,才發現天已經黑了。
揉了揉發酸的脖子,活動了下已經僵直的雙手,站起身來,在門外四下看了眼,見不到老頭的身影,這老頭不會賭氣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吧?
顧十八娘歎了口氣,帶著幾分擔心關上門拎著蟾蜍簍子往家裡走去。
這一夜她依舊是點燈到深夜,看著書心裡卻忍不住想著老頭的話,用腦子,不用書……
「不用書,我還有什麼腦子……」她有些沮喪的將書推開,滿身的疲憊即可湧上,讓她無力的趴在書案上。
只有把真的琢磨透了,才能做出假的……
這句話如同一道靈光在她混沌的腦子裡滑過。
「真的琢磨透了……」她喃喃道,猛地抬起頭,疲憊一掃而光,從桌案上翻出一本本草經,飛快的翻了幾頁,找到蟾蜍一頁,開始認真的看起來。
陽光從窗戶的縫隙中透射而進,細細碎碎的光斑,點綴在桌案前匍匐安睡的少女身上,手裡攥著得書終於掉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將少女驚醒了。
「什麼時候了……」顧十八娘揉了揉發酸的手臂,被日光的明亮刺得有些晃眼。
門外響起曹氏關懷的問候聲。
梳洗打扮簡單的吃了口飯,顧十八娘就急匆匆的衝出家門跑向位於城邊上的茅屋。
暮光消失在天際,少女的身影才又從茅屋中出來。
如此瘦弱的身影往返於路上,來回不見日光,少女並沒有注意,在她奔波的同時,一個少年的身影時刻跟隨在身後,一簍一簍的蟾蜍總是及時的放在茅屋外。
摸索學習,在忘寢廢食的中緩緩度過,站在不遠處的大樹後,老頭望著茅屋裡專注的小姑娘,帶著幾分欣慰歎了口氣。
「雖然資質是差了點,但這份心智也是可以了……」他苦笑一下,說不上欣喜還是難過,要說心智,他這一輩子見過的聰明人多了去了,真沒想到,最後卻只撿到這麼個……
「這丫頭,到底是聰明還是笨啊?」老頭有些不甘心的喃喃自語。
對於他這樣人精來說,這短短幾日的相處,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但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聽到身後有人咳了一聲,顧十八娘轉過頭,看到老頭耷拉著臉站在一旁。
「老丈,你來的正好」!她原本憔悴的臉上容光煥發,雙眼精神熠熠,「你瞧,你瞧,我知道這蟾酥怎麼取的量大了!」
桌子上散落著蒜皮生薑,她的一隻手按著蟾蜍,另一隻手正用小竹片刮去漿液。
老頭哼了聲,伸手從一旁撿起一根小木棍,輕輕的在蟾蜍頭上敲,漿液頓時入汗出。
「哎呀,老頭,這樣也行啊?」顧十八娘大喜過望,笑著喊道。
小木棍便敲在她頭上。
「喊什麼呢!真沒規矩」老頭瞪眼道。
「老丈,你不生氣了?」顧十八娘看著他的臉色,含笑道。
老頭臉色還不是很好,聞言更有些鬱悶,哼了聲,他能生誰的氣?自己嗎?
「起來,我給你做一遍,你好好瞧著,」老頭說道,一面瞪了顧十八娘一眼,「真是笨死了,這點道理想了這麼多天……」
顧十八娘抿嘴一笑,沒有說話,站起身讓開,看著老頭坐下來。
「……你的手怎麼回事?」
「……笨死了笨死了……」
「……錯了又錯了……」
「……手手放哪了又……」
站在屋外不遠處陰暗角落裡的少年,聽著裡面不時傳出來的責罵聲,間雜著竹條抽打的聲音,面無表情的臉也忍不住抽搐兩下。
這老頭說話難聽,還真下手打啊,他的臉上浮現一絲疑惑,這個姑娘不是住在大宅子裡的好人家的小姐嗎?怎麼會學這個?被一個髒老頭子呼來呼去的……
「喂,那個小子!」老頭的聲音從屋內傳來,打斷了少年的悶思。
「說你吶!」老頭站在屋門口,叉著腰瞪過來,將一個竹簍扔出來,「去,再捉些蟾蜍!」
少年一愣,從山石後挪出來。
「動作快點!別磨磨蹭蹭的!」老頭瞪眼喝道,對他的慢動作很不滿意。
少年忍不住嘴角扯了扯,快走幾步,撿起竹簍大步而去。
幾天之後,看著滿滿一簍子成型的蟾酥,顧十八娘不由笑容滿面,如今一天制的蟾酥相當於她以前三天的量。
「老丈,你真厲害。」她看著老頭,第一場真誠的讚歎,「看來你果然不是只會做假藥……」
老頭沒聲好氣的哼了聲,將腳下的簍子一踢,「去,賣了去吧,總炮製這些低等藥材有什麼意思…去弄點山參鐵皮石斛什麼的……」
山參鐵皮石斛……顧十八娘扯了扯嘴角,這老頭知道自己說的什麼吧?那些藥,就是賣一年的蟾酥不吃不喝也弄不來………
「看什麼看去,撿著最大的藥行,」老頭瞪了她一眼,說著抓著幾下稀疏的頭髮,瞇起眼看著顧十八娘一笑,「還有記住了,你別開價,讓他們開價!」
什麼?顧十八娘愣住了。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七十八章 震驚
背著竹簍站在藥行街上,顧十八娘還是有點躊躇,老頭早已經不跟著她了,說是要出門幾天,什麼時候回來不一定,也許這輩子都都不回來了……
這麼不靠譜的老頭……
她轉過頭,看了眼身後的蟾酥簍子,就這蟾酥,還不用自己開價,就等著對方開口?
還撿著最大的藥行?
他們會不會把自己轟出來?
同慎德,建康城最大的藥行,同時也是大周朝數一數二的大藥行,老號在禹州,如今的禹州已經不再是大周的疆土,而是大金,多少豪門望族隨著大金的鐵騎灰飛煙滅,但這個同慎德卻在戰火中毫發無傷,禹州的藥號依舊開著,宿安的藥行同樣興隆。
一個無官無爵的藥行,做到這份上,算是生意的巔峰了吧。
望著內斂但不失尊貴的門樓,顧十八娘壯壯膽子,邁進去。
不管怎麼說,她收到了他家的帖子,說了要收她的藥,那就來看看,這到底是不是場玩笑。
藥行裡人不是很多,但來往的個個氣度不凡,一看就是大客商,她這樣背著藥簍進來的小姑娘給外引人注目。
一個小夥計面帶笑容過來了。
「小娘子是買藥?」他問道,「是照方抓藥還是您點藥?」
「不是,我是賣藥。」顧十八娘說道,一面將身後的背簍拿下來,放在桌面上。
小夥計有些意外,但臉上笑容不減。
「小娘子,你這是炮製好的藥材?」他笑道。
「是。」顧十八娘點點頭,面上平靜淡然,心裡卻打鼓一般。
小夥計嘴角的笑意更濃。
「小娘子這是什麼?怎麼賣?」他笑道,面上已經帶著幾分戲謔。
不知道是誰逗這小娘子玩呢,竟然要她來我們同慎德賣藥……
看那小夥計伸手去搖晃竹簍,顧十八娘伸手按住了。
「去找你們管事的來看。」她淡淡道。
小夥計一愣,瞧著這小姑娘的神情,如此淡定,似乎不是在開玩笑。
「小娘子,你這是什麼藥?」他忍不住問道,有些人會拿著稀奇珍貴的山藥材來賣……
「蟾酥。」顧十八娘答道。
小夥計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
顧十八娘看了他一眼,「去吧,拿給你們管事的看。」
「小娘子,你還是別處玩去吧。」小夥計哭笑不得,將這蟾酥拿給管事的看,那不是找罵嘛。
「怎麼?」顧十八娘看著他淡淡道,「你們送了名帖,卻是逗我玩呢?」
「什麼名帖?」小夥計一愣。
這小姑娘自始至終氣勢淡然,他倒有點拿不準了。
「我姓顧,我來送藥了,你去問問,你們家還要不要?要是不要,我這就走。」顧十八娘說道。
姓顧?小夥計皺皺眉,再一次打量這小娘子,終於還是被她淡定的氣勢鎮住。
「我去給你問問……」他說道,對於自己這個決定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去吧。」顧十八娘點點頭,自己在一旁待客用的籐椅上坐下。
看上去來頭挺大的……
小夥計拎起藥簍,再看了她一眼,心裡嘀咕道,並沒有注意那小娘子藏在裙子下的雙腿正微微的發抖。
大堂裡人進進出出,都會投來好奇的一眼,短短一盞茶的時間,顧十八娘覺得很是難熬。
正當她有些不耐煩要站起身來時,一個胖乎乎的肉球從一旁的雕花門裡滾了出來。
「顧娘子顧娘子……」來人語無倫次的喊道,用顧十八娘驚愕的速度站到了她的面前。
這是一個大大的胖子,就如同一個上好的綢緞包裹的圓球,以至於顧十八娘第一眼都沒有找到他的臉。
「顧娘子,您怎麼親自來了……有什麼事,讓人傳句話,我親自去見你就是了……」圓球激動的聲音變調。
顧十八娘終於將注意力從來人的身形轉移到他的話上。
「你……認識我?」她忍不住問道。
「顧娘子說笑了……」圓球抹著汗笑道,這一笑,好容易張開的眼睛又沒了。
那個帖子是真的?顧十八娘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顧娘子,快快,裡面請……已經派人去請大老爺了……」圓球躬身說道。
這個動作真是難為他做得出了。
「不了,我還有事。」顧十八娘淡淡道。
心已經被這圓球的熱情態度震驚的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如果不是腿軟,她拔腳就要走了。
見她如此說,圓球忙連聲道是。
「顧娘子,這是藥錢,你看可還滿意?」圓球笑問道。
說這話,忙一伸手,從身後的小夥計手裡接過一個托盤,將碼得整整齊齊的銀子捧過來。
顧十八娘看著那銀子,更是說不出話來。
五十塊蟾酥,換十錠銀子……
而顧十八娘不說話,落在圓球眼裡,就有些緊張了,這價錢是不滿意了?
「顧娘子,你看要不給您換成金葉子……」他帶著討好的笑試探道。
換成金葉子,那十錠銀子可就不是十錠銀子了。
「不用了。」顧十八娘的聲音有些乾澀,她扶著扶手站了起來。
圓球鬆了口氣,瞪了小夥計一眼,「還不快給裝起來。」
小夥計忙應聲拿了錢袋。
當沉甸甸的袋子入手,顧十八娘只覺得呼吸急促,她終於忍不住抬頭看著圓球。
「我的藥,真的值這個價錢?你沒開玩笑吧?」她問道。
圓球聞言臉上又浮現惶恐,他努力的睜開雙眼。
「不是不是,不敢不敢……顧娘子,這價錢好商量,顧娘子盡管開口就是了……」他忙笑道。
「不是,」顧十八娘見他誤會自己的意思,再看四周聚攏來的人越來越多,手裡這沉甸甸的錢袋子越來越重,又想起那老頭的來之前的囑咐,心裡覺得事情一定另有隱情,但絕不是現在能問的時候。
她不再多說,施禮告辭。
「顧娘子顧娘子,我們大老爺這就到了……」圓球忙在她身前引路,一面恭敬的道,「……顧娘子顧娘子……若有需要,派人來叫我們一聲就是了……顧娘子顧娘子……我們大老爺想要擇日拜訪,不知道顧娘子可方便否?」
顧十八娘在他囉囉嗦嗦的話中已經走遠了,一離開同慎德的視線,她抱住錢袋子撒腳狂奔。
見鬼了見鬼了……
她一定是見鬼了……
這件事一定有蹊蹺!
顧十八娘看著手裡的錢袋,腦子飛快的轉動,想要理出一個頭緒。
想到那老頭的囑咐,說著話時臉上掛的怪怪的笑……
莫非這藥有什麼古怪?這老頭是做假藥的出身,該不會這些日子不知不覺中教她在藥裡做了什麼手腳,比如……下了迷魂藥?拿到自己藥的人都會如癡如狂不計較錢?
這太荒唐了!顧十八娘晃晃頭,荒不荒唐,再試試就知道了。
「靈元,靈元……」她大聲喊道。
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少年有些郁悶的站出來,好吧,他知道自己的功夫不怎麼樣……
「去,給我買些藥材來,要生藥材……」顧十八娘抓出一錠銀子,拋給他。
少年接過入手沉甸甸的銀子。
「要什麼藥材?」他問道。
「不管什麼,你隨便買!」顧十八娘擺擺手。
少年便轉身去了。
清風樓。
三樓最好的大廳坐滿了人,這是大有生信家固定的家宴時刻,從室內眾人的穿著打扮可以看出,這都是家裡舉足輕重的人物,這一個月的家宴已經推遲了好幾日,引來家中人不少猜測。
來往的店夥計將飯菜魚貫送上,卻並沒有擺在每個人的面前的桌案上,而是統一放在一邊。
此時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大廳正中一張桌子上。
這是一張玉石做的小桌案,乳白中透出淡青,極為雅致。
就在這桌案上,擺著十幾塊或黃或黑乾枯的藥材,一下子將這玉石桌子的美感破壞掉。
但並沒有任何人提出抗議,而是眼帶熱情的盯著那十幾塊醜陋的藥材。
目光掃過大廳眾人的神態,坐在主座上的富態褐衣老者面上露出一絲鄭重。
「……大家覺得如何?」他問道。
「四哥。」在他左手邊的一位老人沉思一刻,說道,「……我眼拙,瞧著這些劉公的藥有些像但也有些不像……」
老者點點頭,目光也投在那些藥材上。
「是,我也是如此。」他沉聲道,「但我見過保和堂買來的煨葛根……那的確是真品無疑。」
「老爺,既然是劉公弟子之手,跟劉公的藥有些差別,也是無可厚非的。」有人說道。
大廳裡響起低低的議論聲。
「朝陽,」青衣老者的視線忽的轉向右邊。
右邊五六個年長的老人中坐著一個年紀不過二十三四的年輕人,相比於大廳裡與同齡的都擠坐在最後方的年輕人,可見他在家族中的地位不一般。
年輕人低著頭,聽見詢問,便轉過來視線,他的面容清雋,目如星辰。
「爺爺。」他坐正答道。
「你覺得如何?」老人看著這個孫子,毫不掩飾自己眼裡的喜愛,問道。
「保和堂王一章親自送了喪儀……」
「……最早為這位顧娘子送去名帖的一共有六家..分別是保和堂、同慎德、和泰昌、永豐行、萬盛隆、三義成……」
隨著這一串藥行名說出來,大廳裡人們神色更加凝重,低聲交談。
年輕人並沒有直接回答老者的問話,老者聽了卻點點了頭。
「不錯,朝陽說的對……」他整容道,「我相信,這些送去名帖的人,沒有人會拿著自家的百年聲譽開玩笑……」
「爺爺,您的名帖我已經送去了。」信朝陽接口說道。
老者看了他一眼,「朝陽,你怎麼拿我的名帖去了?如今咱們大有生當家的可是你的父親……」
坐在年輕人對面的中年人面色平和,還帶著一絲笑意,顯然並沒有對兒子的所為有何不滿。
「爺爺,」信朝陽面帶一絲笑,轉動著手中的酒杯,道,「爺爺作為藥行界老人,對於劉公弟子出師表示一下恭賀,這並不是什麼壞事,也不算失禮,如此,就算認錯了人,也沒什麼,這純粹是對後輩的關切而已。」
「不錯!」老者哈哈一笑,贊賞的看著自己的大孫子。
真是越看越喜歡,這個孫子,無論相貌還是氣質,都絕對是人中翹楚,當然最重要的是他的心機智謀,在家族中依然不可小瞧。
信朝陽,今年不過二十四歲,都卻有著不和年紀的沉穩,自小生活優越,卻不驕不躁,不管在長輩還是同輩中為人低調謙和,大族之中是非多,但闔家上下,表示對信朝陽有不滿的人屈指可數。
這樣一個人,你就是想要嫉妒都嫉妒不起來,嫉妒他反而讓自己更羞愧。
「我們既不領頭也不落後,更何況如今對外我們大有生當家的是二叔,這樣將來萬一有什麼不妥,也不會被牽扯過深……」有人點頭說道,滿臉的贊嘆。
「不過……」信朝陽神情溫和,眉角浮現一絲疑惑。
「朝陽,有話但說無妨。」老者說道,一股不和氣氛的聲音傳入他的耳內,讓他眉頭一皺,神態嚴厲的向大廳裡掃視過來。
因為都要聽信朝陽說話,大廳裡的議論聲小了,微微的鼾聲就清晰可聞了。
坐在人群最後,正依著柱子睡得正香的錦衣少爺突然被人撞了下。
「怎麼?散了?」他驚醒過來,伸手抹了下嘴角的口水,晃著頭看。
四周響起低笑聲,老者重重的咳了一聲,錦衣少爺立刻縮起頭,將自己掩在人群後。
這段小插曲並沒有給信朝陽帶來任何不悅,他神情依舊,帶著淡淡的笑。
「……這幾日這位顧娘子大量的出藥,在藥行街上幾乎每家都去了,絲毫沒有偏袒任何一家……」他接著說道,話鋒一轉,「不過,奇怪的是,唯獨沒有去咱們家……」
這就很奇怪了……大廳裡頓時議論起來,名帖也送了,他們家也在藥行街上,緊挨著他們的兩家藥行,這位顧娘子都去了,沒理由偏偏饒過他們啊?
「這位顧娘子莫非對咱們有看法?」老者皺眉,神態有些凝重。
這可不好,且不說不與如此大藥師合作有什麼生意上的損失,單就是她不賣給自己藥,就足夠損失聲譽了。
人人都能買到她的藥,偏偏不賣給你們,這說明了什麼?
大廳裡人都意識到這一點,神色都有些不安,又開始低低的議論。
「我正在問……」信朝陽說道,一面看向自己的父親,「……看來要父親親自去拜訪顧娘子一趟了……」
大有生如今的當家人,信朝陽的父親,信家二爺連生聞言點點頭。
「這也好,正該如此……」他說道,「不過,這位顧娘子家在何處?我們是先去顧家拜訪族長還是……我們畢竟不認識她,這要是沒人引薦會不會唐突……」
「誰?」坐在人後的錦衣少爺此時突然出聲,他聽到顧娘子這個字,腦海裡立刻浮現嬌媚少女的面容,不由擦了口水,「顧家?我認得,我認得!」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08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七十九章 解惑
錦衣少爺搖著身旁人說道,無奈聲音過大,滿大廳的人都聽到了。
有人低低笑起來,老者等人神色很不好看。
「朝淩!」老者瞪眼喝道。
錦衣少爺撇撇嘴縮頭坐好。
「淩少爺交友廣泛,指不定真的認識呢……」有人吃吃笑道。
這話引得年輕人中笑聲更大。
「呸,我就是認得,不就是顧家綢緞莊的小姐嘛,你們敢說你們不認得?哦,你們可能認得人家,人家啊不一定認得你們……」信朝淩哼了聲,對著身旁笑自己的人低聲說道。
「表哥。」一個年輕人笑著推他,「不是綢緞莊的顧小姐……和著這半日,爺爺說的什麼你都沒有聽到……」
我怎麼聽得到,我這不才睡醒……信朝淩哼了聲。
「現在說的是會做藥的顧家小姐……」有人接著說道。
信朝淩忽的心一跳,想起什麼大聲喊道:「會做藥的?我認得我認得」
這聲音更大了,打斷了正與幾個老人交談的老者的話,他豎眉瞪眼看過來。
「朝淩!」信連生沉臉喝道,「出去。」
信朝淩還是很怕爹爹和爺爺,但又覺得委屈,站起身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我說我不來,你們非讓我來,來的又趕我出去……我說我認得,你們還不信…那顧家小娘子我真的認得……那天她到咱們九堂街上的藥棚賣藥去了……」
他嘟嘟囔囔的走到了門口,才要推門,就聽信朝陽在後喊了聲慢著。
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光輝太耀眼,他平日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此時聽他開口,信朝淩第一個念頭就是加快腳步。
「五弟,回來。」信朝陽站了起來,喊道。
見大孫子這樣說,老者也立刻跟著喚住信朝淩。
這個不成器的小子該不會又在外邊惹了什麼麻煩吧?
「大哥……」信朝淩勉強的轉過身,耷拉著頭應了聲。
「你方才說什麼?有位姓顧的娘子到咱們家賣過藥?」信朝陽走出來幾步,看著他問道。
見到一向被奉為神人的大哥信了自己的話,信朝淩很有成就感,他得意的沖身後等著看他熱鬧的拋出個笑臉,
「對啊,就前幾天嘛,那顧娘子去咱們鋪子裡了,賣的什麼?對了,蟾酥……」他得意洋洋的說道,「不信,你們問九堂街鋪子裡的老楊……」
此話一出,滿屋子人又驚又喜。
「此話當真?」信朝陽問道,上前幾步。
「當然,」信朝淩一副你別小瞧我的樣子,「她是顧汐兒的妹妹對不對?她叫……恩……叫……」
淩少爺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在腦子裡翻找,終於靈光一現,少女黃鸝的聲音再一次在耳邊回蕩。
「……十八娘」他揚著手喊道,高興地咧嘴笑,「叫顧十八娘!」
一向淡然的信朝陽面上浮現幾分波動,他鬆了口氣,轉過臉看向爺爺和父親。
「沒錯,這位顧娘子正是喚作十八娘……」他帶著笑說道。
這麼說不是顧娘子單單不賣給他們藥了,而且按時間推算,他們還是最早的幾家之一呢。
在座的幾位老人都面露欣喜。
「那後來呢?」老者第一次正眼看向自己這個不成器可有可無的孫子,問道。
「後來我……」信朝淩還是第一次成為滿場矚目的焦點,興奮的有些語無倫次,他張口說道,話到了嘴邊,如同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他打了個寒戰。
「怎麼了?快說呀?是不是給顧娘子價錢低?」信連生瞪了兒子一眼,催問道。
信朝淩突然覺得這被人矚目的滋味真是太難受了。
「爹……」他有些結巴,帶著幾分討好看向父親,「……這位顧娘子……是什麼人啊?怎麼看起來大家很……很關注……」
「她是錦州藥師劉不才的徒弟,」信朝陽淡淡道,看了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一眼,心突然沉了下去,「唯一的徒弟。」
信朝淩再不濟,也是藥行世家的子弟,斷不會再問出劉不才是誰的蠢問題,他也知道這大藥師對於他們藥行來說,意味這什麼……
「到底如何?」信朝陽看著他,問道。
此時已近年關,天氣極為陰寒,這酒樓內雖然說燃著火盆,溫暖如春,但也不至於讓人如同身處炎夏,信朝淩看著幾步外的信朝陽,忽的大汗淋漓。
自己這個大哥一身素白長袍,玉簪錦帶,笑容溫和,他站在那裡,身材修長,一笑一瞥都透著瀟灑飄逸,無論怎麼看都讓人心生好感。
但對於信朝淩來說,從小到大,只要一靠近這個哥哥,就覺得有冷風吹得渾身骨頭疼。
「……後來……後來……她不賣了……就走了……」信朝淩結結巴巴的說道,鼻尖上的汗一滴一滴的落下來。
「只是這樣嗎?」信朝陽看著他,神情依舊溫和,語氣依舊淡然。
但信朝淩卻覺得似乎有兩道利箭嗖的穿透了自己的雙腿,他的身形不由一個趔趄。
老者和信連生此時也察覺不對了,頓時都站了起來。
「你……你這個孽子……你是不是……是不是冒犯顧娘子了……」信連生有些氣急敗壞。
自己這個兒子什麼德行他還是知道的。
「那倒沒有!這顧娘子要說長得也還不錯,只不過,離汐兒差遠了……」信朝淩忙為自己的品味洗刷清白。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老者厲聲打斷了。
「那到底是怎麼了?」
信朝淩一哆嗦,再不敢囉嗦,低著頭說道:「我也沒做什麼……就是……稍微……在價錢上那什麼了一下……」說這話抬起頭討好的看著爺爺和父親,「爺爺,爹,我又不認得她……咱們做生意,自然要談價錢不是……哪能她說賣我們就買的不是……」
倒也是這個道理,關於顧娘子出山的事,只在高層之間流傳,而且大家都認定這位顧娘子自然跟所有藥師一樣,在家製藥,要出藥了,讓人往各大藥行傳個信就是了,哪裡會想到她竟然走街串巷跟個散藥販子似的。
俗話說不知者不怪,談價錢這是很正常的事,如果因此這顧娘子就惱了他們家,便是有些不占理……
老者和信連生神色稍緩。
信朝陽卻是一笑,看著自己的兄弟,淡然道:「這麼說,你不是為了討好你的汐兒姑娘,故意給顧娘子難堪了?」
信朝淩如同雷震,張大嘴看著信朝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怎麼知道的?這傢伙難不成真的成神仙了?
信朝淩一瞬間神情大變。
「前幾天雲裡街顧家發生一間熱鬧事,這位顧娘子家和其叔伯家鬧得很不愉快,可以說已經是翻臉了……」信朝陽輕柔一笑,看著信朝淩,「很不巧,這位顧娘子和五弟你認識的汐兒姑娘,正是叔伯姐妹……」
室內一陣沉默,片刻後爆發出老者的怒吼,伴著酒杯碎裂的聲音。
「你這混帳逆子誰讓你去藥行的?竟敢拿家裡的藥行胡作非為買笑求春滾滾有多遠滾多遠……給我回來去給我到顧娘子家跪著去……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原來是你這混帳讓我們大有生丟臉了……」
而與此同時,顧十八娘拎著一個大袋子走進家門,嘩啦一下將袋子裡的銀子倒在床上,滾得滿床都是。
正在一旁做針線的曹氏嚇了跳了起來,臉色發白。
「這……這是什麼?」她結結巴巴的問道。
「銀子啊……」顧十八娘說道,又從袖子裡掏了掏,摸出一把金葉子,「喏,還有金子。」
曹氏嚇壞了,這些天女兒早出晚歸的,難不成做什麼壞事去了……
「十八娘,你哪裡來的……」她說這話,眼淚快流出來,手抖成一片,針線全掉在了地上。
「娘。」顧十八娘看著曹氏的樣子,忙過去抓住她的肩頭,笑道,「是我掙得……」
這幾天下來,她已經淡定多了,甚至當走進哪家藥行,他們給的少了,自己還有點不習慣的感覺……
莫非這就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你掙的?你你你怎麼掙的?」曹氏依舊發抖,問道。
「賣藥啊。」顧十八娘笑道。
曹氏一臉古怪看著她,「賣藥?」她臉色凝重起來,「十八娘,你給娘說實話……」
顧十八娘忍不住笑了,說實話她也覺得自己說的不是實話……
母女倆正說話,門外有人敲門。
「不會又有人來送名帖了吧?」顧十八娘笑道。
曹氏看了她一眼,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平復下,才忙去開門。
打開門,竟然是一臉風塵僕僕的彭一針,背著大包袱站在門外。
「彭掌櫃?」曹氏大為意外。
彭一針看到她,也鬆了口氣,摸著頭哈哈笑。
「大娘子,這建康城真大,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裡……你們家也真大……你們這大地方的人真怪……我從街上打聽你家,竟然都對我愛答不理……」
顧十八娘聞聲也從屋子跑出來,看到是他也很意外。
「彭掌櫃,你怎麼來了?」她又驚又喜,笑問道。
彭一針哈哈大笑,有心打趣幾句怎麼不歡迎我來之類的話,但想到眼前這個姑娘的身份,竟是有些怯意不敢說,只摸著頭嘿嘿笑。
「我是來給小娘子你送藥錢來了。」他說道,一面拍了拍包袱,激動的滿面紅光。
「這裡面都是?」顧十八娘玩笑道,指了指那鼓囊囊的包袱。
「別沒規矩,彭掌櫃可是長輩。」曹氏含笑嗔怪。
「哪裡哪裡,十八娘子是長輩……」彭一針忙謙虛道。
顧十八娘一愣,哈哈笑了。
「這孩子……」曹氏也忍不住笑了,看著彭一針有些無奈,這人有日子沒見,怎麼說話越發有趣了,有趣的都有些沒大沒小了。
在屋內坐定,顧十八娘將火盆燒熱,放在彭一針身旁,曹氏端上一碗熱茶。
「不用忙,不用忙,別客氣,別客氣。」彭一針局促不安的站起來又坐下。
「走了好幾天吧?下雪了,路上不好走吧?」曹氏跟他閒話,又問家裡人可好。
彭一針笑呵呵的一一答了,看著顧十八娘在一旁坐下,再忍不住心內的激動,竟是一句話也不多說,從懷裡拿出一錢袋子。
「老彭我是特意給小娘子送藥錢,」他恭敬的將錢袋子捧起來。
「真是藥錢?」顧十八娘驚訝一下,再瞧彭一針的動作,不由掩嘴笑道,「彭掌櫃,幾日不見,你怎麼這麼客氣了?」
「是。」彭一針有些不自然的站直身子,看著顧十八娘,咧嘴一笑。
他笑的很是古怪,就跟那些藥行裡的人一樣,顧十八娘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臉,並沒有接他遞過來的錢。
她已經猜到什麼了……
「那幾個藥能賣幾個錢,你還這老遠跑來,還不夠路費呢……」曹氏笑道,笑意卻在彭一針將錢袋子打開後戛然而止。
金葉子!
這個時候跟以往朝代一樣,通行的自然是銅幣,然後就是銀錠,金幣自然也有,但多見於封賞恩賜,再就是大宗商行之間用於結帳,例如順和堂後期大宗進貨出貨用的就是金幣,當然前期的順和堂還沒這個規模。
金幣打造成葉子形狀,俗稱金葉子。
「這……彭掌櫃你這是什麼意思。」曹氏有些不知所措,不解的問道。
別告訴她這就是賣藥的錢……
「這是賣藥的錢……」彭一針想起那日的情景,還激動不已。
果然如此……顧十八娘倒有些淡然了。
「彭掌櫃,你跟我說實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看著彭一針問道。
「十八娘,你現在還瞞著我,就太過了啊。」彭一針瞪眼看著她,帶著些悶悶。
「我瞞你什麼?」顧十八娘笑道。
「錦州大藥師劉不才的弟子啊。」彭一針有些委屈的說道。
「誰?」顧十八娘笑道。覺得一段日子不見,彭一針越來越會說笑了。
「你啊。」彭一針瞪眼道。
「我?」顧十八娘哈哈笑起來。
彭一針也不說話,鼓著眼看她笑。
「彭掌櫃,你這大老遠的來,就是為了給我說笑話?多謝多謝,我現在開心多了……」姑娘收了笑,故作認真的道。
「你自己都跟人說了,怎麼還說我開玩笑」彭一針瞪眼說道。
「我跟人說的?」顧十八娘笑道,想了想,恍然,「哦,你說那一日在董老爺門前賣藥?」
彭一針點點頭。
「我那不是隨口說的嘛……」顧十八娘又開始笑了,「這個你也信?那一天滿街都是打著董老爺製藥的旗號,我打著劉公的怎麼了?再說……」
她有一本不知真假的劉公炮製十七法,炮製藥材都是書上學的,說劉公制藥也不以為怪吧?只是,這個也許不說出的好,似乎是下意識的念頭,她話到嘴邊咽下了。
「不是我信。」彭一針有些不高興了,這算什麼,還不給他說實話,「是買藥的人信。」
「買藥的人?」顧十八娘漸漸收住笑,覺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對,「那一天我是賣出了藥,恩,是煨葛根……」
她說著話一頓,難道現在發生的一切是因為那一天……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八十章 籌備
那一天她無意中喊出自己的是劉公秘制,當被詢問師承是說了家師姓劉……
這一招在每個藥市上都很常見的,可不是什麼稀奇事……
要是這樣就成了劉公弟子,那劉公弟子豈不是滿大街跑的都是……
顧十八娘有些愕然的看向彭一針,苦笑一下,「你是說,他們真的認為這是劉不才做的藥?不會吧,我都說了是我做的……」
「是,所以他們才認得你是劉公弟子。」彭一針也有些不解了,怎麼看顧十八娘大的神情,好像真的不是他猜想的那樣。
這小娘子的反應跟自己剛聽到消息時一樣……
「不會吧……」顧十八娘有些哭笑不得,「他們哪一家的啊?不會第一次買藥吧?全天下打著劉公旗號的人多了去了,總不會都當成是劉公的弟子吧?」
「可是可是,人家可是來頭很大的藥行,人家說你的就是劉公的手藝……」彭一針此時也有點拿不定了,結結巴巴的說道。
「哪個藥行?」顧十八娘問道。
「宿安的,保和堂。」彭一針道,又補充一句,「宿安哦,京城呢。」
顧十八娘愣住了,這些日子的事在她腦子裡飛快的掠過……
原來如此啊……
如果不是那些藥行的人瞎了眼,那就是……那本書是真的
當然這本書肯定是真的,她早就知道,但是她一直不信會真的是劉公真跡!
顧十八娘忍不住激動,轉身一拳打在桌子上,強烈的疼痛感讓她意識到這的確是真的!
最關鍵的是,她的藥已經做得能被認出是劉公技藝了,她已經有了這麼大的進步了嗎?
她自己都不知道,再轉頭看著手裡的一袋金葉子,顧十八娘突然想哭,不同以往那種壓制的悲憤情緒導致的哭,而是一種全新的從沒有過的情緒,熱熱的在胸口激蕩。
她做到了她這些日子廢寢忘食刻苦鑽研總是沒有白費……
達到了這一個她前世今生都沒有想到的高度,靠她自己……
看著顧十八娘神色變幻不定,舉動可疑,曹氏心裡很擔憂。
事情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想像。
什麼劉公,什麼徒弟的,還有誰比她更清楚自己的女兒有沒有拜師學藝?
「是誤會了吧。」曹氏說道,神色有些不安,「這些錢……還給人家好了……」
「不會吧,」彭一針抓抓頭,「那麼多人都誤會了?」
顧十八娘這時已經鎮定下來了,她伸手將錢袋子拿在手裡拋了拋,嘴角浮現笑。
還回去?藥行規矩,售出不退,高買低價,各是天命。
「十八娘,這樣不好吧?」曹氏見女兒果真要收下這些錢,不由有些忐忑。
這麼多金幣,她還是頭一次見,這難道只是賣些藥材能換來的?這得什麼藥材啊,金子做的藥材吧,更何況那些人是誤會自己的女兒是某個大人物的徒弟,事實上女兒不是……
「怎麼不好?」顧十八娘一笑道,將錢袋再一次掂了掂,「是我偷的?搶的?騙的?騙……娘,製藥多是以師傅之姓命名,董公劉公張公,再說我也沒騙人,我的師傅,的確姓劉……」
只不過是書,不是人。
「我賣,人買,我說,人辯,娘,這些買藥人,哪一個不是練就幾分眼力,絕不會我說是什麼,他們就立刻認為真的是什麼。」顧十八娘笑道。
曹氏聞言點點頭,這個道理也對,可是這可是金子啊金子啊,這麼多金子啊……
「也許我的藥做得好,就值這個價。」顧十八娘笑道,露出細白的牙。
她轉過視線,看著已經明顯有點迷糊的彭一針。
「彭掌櫃,謝謝你給我送來,我正急著用錢。」她真誠的說道。
彭一針回過神,啊啊幾聲說這是應該的,本來就是小娘子你做的藥……
「那個,你的師傅果真姓劉?」他壓低聲音問道。
顧十八娘點了點頭。
果然有師傅啊,有高人背後指點啊,也行劉,那就算不是劉不才,肯定也跟劉不才有關係,彭一針釋然了,摸著頭哈哈大笑。
「果然名師出高徒,名師出高徒,小娘子不出手則罷,一出手就名震天下……」
顧十八娘被他逗笑了,她哪裡是一出手就名震天下啊,先是被周掌櫃瞧不起緊接著又被董老爺拒鑒全蠍……
路都是一步步走出來的,手藝也是一分一分練出來的,不過這一點一分,都完完全全屬於她自己,沒有人能搶走。
「彭掌櫃,你真是及時雨啊。」她看著彭一針感慨道。
她的手攥緊了錢袋子,嘴角的笑意揚起。
晚上顧海回家,被曹氏拉進屋內,看著如此多的錢,再聽了娘的話,震驚的半晌無語。
他抬頭看著安靜站在一邊的妹妹,燭火在她身上披上一層淡黃的光彩,昏昏黃黃中帶著幾分不真切。
身形更加消瘦,但個子倒是長了,見到哥哥看過來,她抬起頭抿嘴一笑,流光溢彩如水銀般傾瀉而來……
曹氏低低的說什麼,顧海並沒有聽到,他看著眼前的妹妹,感覺到那前所未有的自信。
「要現在就砸回咱們的鋪子嗎?」他突然說道。
正在說話的曹氏一愣,對於兒子突然沒頭沒尾的話有些不解。
顧十八娘一笑,搖了搖頭,「當然會砸回來的,但不是現在。」
現在她是能掙到錢了,但這還不算什麼,還不足以具備能到族長面前揚眉吐氣的地步。
她還需要做更多,變得更厲害。
顧海點點頭,「蓄勢而待發,妹妹考慮的極是,如此我就放心了,那妹妹有什麼更好的打算?」
曹氏的目光在兒子和女兒身上看了一時,幽幽歎了口氣。
「我打算盤下個藥鋪……」顧十八娘說道,說著一笑,「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咱們每個人添置些新衣,要過年了,這一次沒有爹爹在,為了不讓好心人擔憂咱們,咱們要過一個好年!」
顧海一笑,伸手拍了拍妹妹的頭。
「好不好的不需要外人來看!」他含笑道。
「是,我是要我們自己看的。」顧十八娘也是一笑,「還有哥哥,你初登先生門,也該奉上一份厚厚的束脩了。」
「禮輕情意重,先生不看重這個的,我把書讀好就夠了。」顧海笑道。
「禮重也不一定情意輕嘛。」顧十八娘笑道。
這是一個只拿金錢以及地位看人的年代,那就讓她用錢砸死那些等著看他們笑話的人吧,想必他們很樂意。
臨近過年,街上的人都不自覺地帶上喜氣,不知哪裡傳來炮竹聲更添喜慶。
曹氏再一次審視了顧海身上新換的暗金棉袍,面上又高興又難過。
「娘,你自己生的兒子怎麼看都好……」顧十八娘那這石青色的披風進來,看著曹氏笑道。
「你這丫頭……」曹氏嗔怪的看了她一眼,眼圈忍不住發紅,「這些年委屈你們……」
她真是沒用的母親,已經有兩三年沒有給孩子們添置過新衣了吧……
「娘。」顧十八娘伸手攔住她,將頭靠在娘的肩頭,「……有娘在什麼時候都不委屈……」
這話一說出口,她的鼻頭也是一酸,那一世就算天天有新衣穿又如何?她可有一日快活過?
看著顧海披上披風,顧十八娘將重重的三個包裝精美的盒子遞給他。
「這是給先生的年禮。」她笑道。
「是什麼?」顧海問道,感覺手感很重……
「沒什麼,也就是鹿脯什麼的而已。」顧十八娘笑道。
以往拿出十條臘肉已經是極限了……
「你要去哪裡?今日還去製藥?」顧海看著妹妹披上同樣新做的水藍斗篷,顯然是要出門。
「我去看看,藥材用完了……」顧十八娘含糊說道。
不知道那老頭回來了沒?顧十八娘憋了一肚子的話要問他……
兄妹二人相伴沿街道遠去,曹氏站在門口,直到看不見了才轉身。
顧海走近學堂時,顧瀧正跳下馬車,連喊帶罵的催顧漁快些將送給先生的年禮拿下來。
「呵?」顧瀧第一眼竟然沒認出顧海。
石青披風暗金長袍,因為老族長的孝,高瘦少年身上並沒有佩戴任何玉佩香袋,就那麼緩緩而來,神情淡然,雙目有神。
怎麼似乎是一夜之間,這小子就脫胎換骨一般?
顧瀧愣愣的看著他從自己身邊走過,視線都沒有投來一眼。
「臭小子穿上新衣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顧瀧回過神,不由暴跳,指著已經邁進學堂大門的背影大罵。
回頭看顧漁捧著兩個禮盒望著少年遠去的身影發呆。
「看什麼看!快給小爺拿起去…」顧瀧沒聲好氣的踹了他一腳。
顧漁一個趔趄,幸好早已經習慣了,手裡的禮盒並沒有掉在地上。
「是。」他低頭應道,跟著罵罵咧咧的顧瀧走進學堂。
他抬起頭,臉上依舊掛著方才看那少年一眼帶來的震撼,記憶裡那個幾乎沒有留下清晰印象的粗莽蠢笨的少年真的和方才的是同一人?
上一次見到他不過是月前,那時他跟以前還毫無區別,也不對,顧漁長眉微凝,有一點區別,他疏忽了……
那一次他們罵他,他並沒有如以往暴跳撲過來跟他們打成一團,而是低頭不語轉身而去……
變了……果然變了……
顧漁的視線投向說笑而行的眾多學子,其中那少年身上一種如劍出鞘的微弱氣勢正漸漸顯露……
這是學堂的功勞嗎?
就像一顆毫不起眼的石頭,在工匠大師的精心打磨下,露出玉石的耀眼精華……
他顧漁難道就註定一輩子做一塊石頭嗎?
三個月後的大考,就是一次打磨褪去他粗陋外衣的機會,只是,到現在他還沒有踏進學堂……
沒有機會了嗎?
他雙手不自覺地用力,將禮盒上上掐出幾道印記。
「少爺……」他深吸幾口氣,壓下心內的激蕩,緊走幾步趕上顧瀧,「……那小子如今見了你竟然這個態度……」
一想起這個顧瀧就火大。
「可不是,這小子越來越不像話」他憤憤道,撇撇嘴角,「……越來越像那些書呆子……無趣的很……」
這可不好,顧瀧的脾氣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就是個外強中乾的……如今還沒跟顧海過招呢,就自己敗下陣了……
顧漁微微挑了挑眉,嘴角浮現一絲笑。
「……明明是他對不起老爺……少爺你還沒說什麼呢,你瞧,他倒一副見了仇人的模樣……」他低聲說道。
三言兩語之後,顧瀧的火氣終於壓制不住了。
「臭小子,讓你在小爺面前這樣自在的晃來晃去,小爺我算是白活了」顧瀧咬牙挽了挽袖子,「……就算不為我,我也為我爹出口氣,奶奶的……我們家就是這麼好欺負的……」
他一跺腳就要衝過去,被顧漁擋了下。
「……少爺……這樣鬧,仔細先生罰你……」他一臉擔憂的道。
「也是哦……」顧瀧想到先生,不由打個哆嗦,先生打手板可是真狠啊……
「這樣……」顧漁抿嘴一笑,勾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今日送年禮……少爺你……」
少年低語幾句,顧瀧神色大好。
「好,還是你有辦法!」他哈哈笑道,拍了拍顧漁的肩頭,「……到時候爹爹跟前給你也表上一功……」
看著大步跑開的顧瀧,顧漁淡然一笑,微微抬起下頷,透過不遠處的打開的窗戶,在眾多學子中找到正認真拿著一本書看的顧海身影,靜靜的看了幾眼,才低下頭而去。
顧十八娘在茅屋前站了一時,失望的歎了口氣,轉身而回。
這老頭到底去哪裡了?他怎麼弄到那本書的?他知道那本書是真的嗎?他跟劉公是不是有什麼關係?
他是不是已經預料到自己早已經被大家當做劉公傳人了?所以才會說出讓她去大藥行賣藥,還不要開價的話?
好多好多的話她要問他,可這老頭卻如同來時一般無聲無息的又去了。
「小姐……」靈寶兒抱著竹簍怯生生的看著站在眼前的姑娘,「我又捉了些蟾蜍,正要給小姐你送去……」
「不用,不用蟾蜍了。」顧十八娘笑道,看了眼這間小小的四面漏風的破廟,「你哥哥呢?」
靈寶神色有點不安,低著頭諾諾只道哥哥……哥哥出去了……
「又去偷了?」顧十八娘皺眉道。
「沒有。」靈元的聲音在後響起,大步走過來,神色帶著幾分倔強,將薄薄的嘴唇咬的發白。
作者:
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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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7:09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八十一章 怒起
自己的語氣是有點過分了,但顧十八娘並不覺得有必要道歉。
她看了靈元一眼,「跟我來。」
靈元面無表情跟著她出來,靈寶在後擔憂的看著他們,卻不敢多說一句話。
直到進了一家衣帽鋪子,顧十八娘讓一個小夥計來給自己量尺寸時,靈元才神色微異。
「做什麼?」他乾澀的嗓音問道,不情願的推開小夥計。
「做幾件新衣。」顧十八娘說道,一面看鋪上的布料,回頭審視靈元。
靈元被她看得轉開視線。
「……要這個蟹殼青的……還有這個白絲的……」顧十八娘看著眼前的布料,沉思一刻點了,「……另做一個大紅羽紗面的斗篷……」
這家的小姐對下人真是太慷慨了……
鋪子的掌櫃一面眉開眼笑的應著,一面不住的打量靈元,這小子……長得倒是不難看,難怪小姐會青眼相待……又想起許多人家閨閣秘聞,掌櫃的笑怎麼看都怎麼有些古怪。
「不用你送!」靈元轉身就走。
「回來!」顧十八娘喚住他,「你以為我是可憐你,所以過年給你做新衣呢?」
靈元的僵著身子不動。
「我需要你去幫我辦件事……」顧十八娘接著說道,一面再點了兩樣,給靈寶兒穿。
「做什麼?我自去就是,不用你……」靈元轉過身,咬著下唇道。
顧十八娘卻是沒理他,只讓小夥計給他量尺寸,又讓他們按著自己的身量給靈寶兒做。
「小姐放心,年前定能做好。」掌櫃的伸手接過一錠銀子,笑著點頭哈腰,親自送二人出門。
一前一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靈元的目光才敢正正的落在顧十八娘的身上。
她披著一件靠色妝花的大斗篷,走路不緊不慢,給人一種不和年紀的沉穩與淡然。
「人靠衣裳馬靠鞍……」她突然轉過頭說道。
靈元的視線跟她撞個正著,慌忙低下頭。
顧十八娘並沒在意,她已經轉過頭。
「……我要你去做一件事,這件事需要你扮成一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她聲調平穩的說著。
靈元緊走幾步,站在她的身側。
「我?」他疑問道。
「是。」顧十八娘看向他,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怎麼?你有問題?」
「沒有。」靈元答道,「請小姐吩咐就是。」
很好,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顧十八娘贊許的沖他一笑。
「……你還要找幾個人,來扮作僕從……」她接著說道,又轉頭看他,「你可有合適的人?」說著一笑,「我才來這裡,沒什麼認識的人,你若有信得過的……」
「好。」靈元點頭只說了句。
街上人人來往,煞是擁擠,靈元小心翼翼的,但依舊不可避免被擠得和那少女相碰。
兩三個孩童舉著一隻兔子燈笑鬧著在人群中穿梭,將顧十八娘撞了一下,靈元忙伸手扶住她。
「沒事。」顧十八娘一笑。
靈元收回手站開一步距離,見顧十八娘並沒有接著走,而是看著路旁賣燈的攤位。
長長的竹竿上掛著滿滿的各式各樣的花燈,做的甚是精巧。
「到了晚上,更漂亮……」她似乎是自言自語。
曾經有那麼一次,在婆婆的勸說下,行走不便的沈安林帶她坐著車逛了夜市,那也是僅有的一次夫妻二人同遊,那一次街上的花燈耀亮在她的心裡。
「走吧。」她垂下頭,將雙手攏在大大的斗篷裡,緩步前行。
九堂街上也很熱鬧,山貨行滋補藥是年禮的重頭,但在這其中,關著半扇門板的順和堂就顯得有些冷清,可以看到裡面兩個夥計正守著火盆說笑。
因為不賺錢,沈家的人不在心打理,主家都不在心,藥鋪的掌櫃夥計師傅,自然一個比一個鬆散,不過因為那老師傅在,搖搖晃晃的也還能支撐兩三年。
那就讓我來給它添把火,讓這兩三年的時間一燒而盡吧。
靈元有些疑惑的收回目光,落在顧十八娘身上,不太明白她在看什麼。
雪花打著旋從天上慢悠悠的飄下來,落在溫潤的臉上化成一滴雪水。
「走吧。」顧十八娘將斗篷帽子戴上,將自己整張臉都掩藏了起來,穿過了熱鬧的九堂街,要是不小心被某個藥行的人認出來,少不了又是一番熱情的寒暄招待。
就目前來說,接受這種熱情,顧十八娘心裡還是有些沒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再精心盡力的研究劉公那本書,以不負這難得的機緣。
「這是銀子。」走到路口時,顧十八娘將一包銀子扔給靈元,「拿著租個好點的小院子住,人找好了我再給你說要做什麼怎麼做……」
這一次靈元沒有再言語,將錢放好,點頭施禮轉身走了,一直走到街道轉角,才悄悄的回頭看了眼,街道上喧鬧聲聲,人群熙攘,那少女的身影早已經不見了。
過年的氣氛雖然在每個學子臉上眉梢多少顯現,但學堂裡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只不過安靜瞬間被打破了。
一聲嘩啦的物件掉地陡然在窗外響起,伴著幾個少年嘎嘎的笑。
安坐在學堂裡看書寫字的學子裡立刻互相打個眼神,動作迅速的撲到窗臺上門口處,帶著滿臉興奮的往外看。
好久沒有這樣熱鬧的事上演了……
看著裂開的盒子,滾落地上的上好鹿肉,以及摔出裂紋的一副精雕玉石扇面,顧海只覺得血氣上頭,他的眼一瞬間有些模糊。
似乎也沒料到這傢伙會送這麼重的年禮,大笑的顧瀧楞了下。
「……哈……就說你沒用……先是靠著老族長恩惠擠進來……怎麼……以為送些這重禮就能討好先生了?」跟在顧瀧身邊的一個少年吐了口水怪笑道。
這話說到顧瀧心坎上,他哼了聲,抬腳似乎是隨意一踩,被油紙包著的鹿肉頓時裂開了。
「……你這個蠢材,蠢材就是蠢材……你以為穿著好一點,送的禮重一點……就有好才學了?瞧你裝腔作勢的……」他抬著下巴,大聲喊道。
四周圍來的人越來越多,有笑的氣哄的也有有搖頭不語的更有一臉鄙夷看著他們的。
顧瀧的話沒說完,就見人影一晃,一個拳頭到了眼前。
砰地一聲,顧瀧一聲慘叫,捂著臉仰面倒在地上。
四周人頓時愣了,再看這還沒完,那少年已經坐在顧瀧身上,雙拳如雨點般砸了下來。
這是妹妹吃盡苦費盡心凍了手瘦了身,夜夜不寐日日操勞才換來的年禮….
這是妹妹對他的殷切心意……
你們可以罵我笑我,卻別想踐踏我妹妹的心意
顧瀧長得在粗壯,畢竟是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出來的,哪裡經得住這背過石頭砍過柴的少年拳頭。
兩三拳下去,叫聲就變了樣。
此時身邊的同伴以及得到消息的小廝才沖過來,也拉不開顧海,乾脆就那麼混戰起來。
人群裡喧鬧聲更大,更有擂桌子叫好的。
「都給我住手!」一聲厲喝在人群外響起。
喧鬧聲瞬間下去了,膽小的學子們立刻撒腳退開了。
又多了幾個人上前,才拉開了混戰的雙方,個個都掛了彩,有破了衣裳的,有丟了帽子的,傷得最重的自然是顧海和顧瀧。
「你們好啊……」先生視線掃過眾人。
顧海站著,臉上一片淤青,他抬手將鼻子流下的血擦去,神態坦然,甚至有些暢快淋漓。
而顧瀧相比就慘多了,坐在地上,鼻血長流,正胡亂的用袖子掩著,兩隻眼都烏青,另一隻手正在身上亂揉,似乎揉到哪裡都是疼,嘴裡嗚嗚咽咽說不上是在哭還是在罵。
有學子低聲給先生講了事情原委。
「你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先生看著二人,沉著目光道。
「是他先打我的……先生……是他先打我的……哎吆我要死了……」顧瀧喊著,長這麼大他還沒挨過這樣的打,真是又羞又痛,他指著一旁的顧海,招呼身旁臉色黃黃的小廝們,「去,給我打給我往死裡打……」
「住口。」先生再次喝道。
顧瀧噤聲一刻,雖然不再罵,但依舊哼哼唧唧的不停。
「給我滾出去。」先生看向顧海,眼裡帶著幾分鄙夷。
顧海抬起頭,看著先生,「不知弟子何錯?還望先生明示。」
此話一出,四周的人都有些意外。
「哦?」先生嘴角浮現一絲笑,「這麼說,你打架還有理了?」
「打架是不對,但凡事看前因再論後果,」顧海淡然說道,他的視線掃過地上早已在混戰中被踩踏的不成樣子的年禮,心裡只覺得一陣陣絞痛。
「……先生明鑒,顧瀧等人先無辜毀我年禮再先,又辱罵我在後……」
「……辱罵我也罷,只是這年禮是我家人特意為先生準備的,就這樣被人無理毀壞,我若是不討回公道,顧海愧對家人,也愧對先生……」
「……受家人拳拳心意而不能轉給先生,是為不孝……」
「……不能護敬師之禮亦是不孝……」
「……顧海縱然知道打人是錯,也不能做著不忠不孝之徒……」
滿場寂靜,就連罵罵咧咧的顧瀧也呆住了,這這……不就是打架,怎麼還上升到不忠不孝的高度了?
和著自己這一頓人家還是打的理直氣壯正義淩然?
先生聞言不怒反笑,在人群外兩個文雅的年長的學子也露出一絲笑。
「巧言令色!」其中一個冷笑道。
「倒沒看出來,他還有這等心思……」另一個笑的溫和些,頗有些好奇。
「這等心思又有何用?不用於正途,更是可惡。」先一人冷聲說道。
「我瞧被他這一說,先生倒有些難辦……」溫和的學子低笑道,「不如……順了你那叔伯兄弟的人情……推他一把,也不枉前一段日日在咱們身邊明敲暗擊……」
「這等依靠恩惠進來的無能之輩,還用你我出面?」冷面學子哼了聲,隨手拍了拍身旁一個正專注看著場內熱鬧的學子。
「顧乾學兄。」學子忙施禮。
被換做顧乾的冷面學子稍微側了側身子,給他低語幾句,那學子連連點頭。
此時場中先生淡然一笑,準備開口說什麼,就見這學子一揚手,大聲搶著說話了。
「先生,學生有話說。」他說這話擠了進來,站到顧海面前。
先生的視線似乎不經意的掃了眼站在人群外的兩位氣質突出的學子,便咽下了要說的話。
「顧海,你是怎麼來學堂的,你自己也知道,大家也知道……」學子看著顧海含笑說道,「……既然事實如此,便免不了被人說被人笑,顧瀧兄弟想必也正是為此才無意衝撞了你的年禮……你卻下此狠手相鬥,實在是……」
他說著搖了搖頭,一臉哀憐。
「對,他就是個蠢材,自己還不承認,靠著老族長,如今又想靠著送些重禮……」顧瀧顧不得嘴疼,扯著嗓子喊。
「蠢材!」顧海轉頭對他冷笑一聲,「你是蠢材,別以為人人都跟一般是蠢材!如果不是你家奪了我的入學名額,我難道會這樣進來?」
「哦?」學子一笑,來回踱了幾步,看著顧海道,「這麼說今日如果就此將你趕出學堂,顧海兄弟必然是不服氣了?」
趕我出去?顧海哼了聲,他挺直了腰背,目光掃過四周,這些人都是如此心思吧?
自己在他們眼中就是個廢物蠢材……
「是。」他沉聲答道,目光直直看向這位學子,嘴角浮現一絲笑,「這位學兄,不知道有什麼好法子?既能趕我出去,又能讓我心服口服?」
這話聽起來怎麼有些怪,學子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
站在人群外的兩個學子一個哼了聲,一個則笑了。
「有趣。」笑了的學子低聲說道,看向顧海的眼中多了幾分好奇。
「既然如此,你只要證明你不是蠢材,不就好了?」雖然尷尬,那學子還得說道。
「好,」顧海淡淡道,「學兄請說。」
他答應的如此痛快,甚至還不知道自己要出什麼法子來證明,這是意氣沖頭還是胸口成竹?
學子愣了愣,咳了一聲,掩飾心內的驚訝。
「故有七步成詩,不如咱們今日就來個七步成文。」學子一拍手,笑道,「不知學弟可接受?」
顧海一笑,問他可接受?如今不接受也得接受了吧?
「好,我做得出,便留,做不出,我就走。」他整容道,聲音提高幾分,讓四周看熱鬧的人都聽到。
聞言四周一片譁然,就連先生也微微有些吃驚,他看著顧海,眉頭凝結若有所思。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八十二章 七步
這個顧海,雖然來過兩三回,但留給他的印象卻是恨深刻,當然,不是什麼好印象。
這個孩子資質泛泛,人又粗莽,最重要的是不能靜心盡力,如果放在一個家庭條件好些的人家,下本錢請個好先生調教,在學問上倒也還有機會,但這孩子的家境……
先生搖了搖頭,只怕也正是這一點,才導致這孩子不能靜心竭力求學,自從上一次分別距今也有一年了,聽說他的父親已經不在了,這樣環境下,他不相信這孩子會在這短短一年時間學業大有長進。
果然還是這魯莽的性子,如果此時他說幾句軟話賠禮道歉認個錯,他也就給他的臺階下,勒令他回家閉門思過幾個月,待開春大考過後,再重新來學就是了,雖然錯過大考很可惜,但對於顧海這個孩子來說,這大考錯過與不錯過又有什麼區別呢?
「那好,我也不欺你……」學子來回踱了兩步,似乎是略一思索,轉頭看著顧海道,「就以知動仁靜樂壽為題。」
四周的學子聞言有互相低語的也有開始默默在心內作文。
「這個命題說難不難,但要想幾步內做出……」溫和的學子在外低聲說道,眉頭微微皺起來,面上頗有些不忍,「……只怕……」
而這邊學子說了題,看著站立不動的顧海一笑。
「學弟覺得如何?」
顧海抬腳邁步,自己口中道:「一……」
他真的開始計數了,四周一片譁然,滿滿的不可置信,就連一直罵罵咧咧的顧瀧也怔住了。
「二……」
顧海似乎對於大家的目光視而不見,他低著頭,負手緩而穩的一步一步邁開。
慢慢的隨著四周都響起幫他計數的聲音。
「七……」
這個聲音落下,滿場寂靜,所有的視線都落在場中負手而立的少年身上。
「論曰,吾身有全理,體立而效存焉,則亦性之而已。……」
「夫人有此生,均有此理,本然之體,即具於是理之中,自然之效,豈出於是理之外?……」
「言理而無所驗,固不可;或有所利而為之,亦非也……」
「夫知也仁也,即吾一身之全理也……」
「知者,周流泛應而其體動,動則適於變而自然之樂存焉……」
少年的聲音朗朗,如流水般傾瀉而出,那些聽不懂因為他說的如此流暢而驚訝,聽懂則為內容而驚訝。
「好……」溫雅的學子笑意越發濃濃,他撫掌低聲叫了聲好。
冷然學子雖然臉上神情依舊,但卻點了點頭。
「破題簡而切,小講徑捷……」他一面聽一面低聲說道。
溫雅學子低笑,看向場中肅身挺立氣勢不容小瞧的少年,「一步之內想到此出處上下文,二步之內識其本原,三步立意,四步造句,五步破題原題,六步論題使證,七步……」
伴著他們的言談,場中少年的文也到了收尾。
「……動靜互為其根,樂壽交致其驗,茲其為無體之易與?茲其為不測之神與?故曰,動靜無端,陰陽無始。愚與仁知亦雲。謹論。」
這一句話落下,場中一時靜寂而無聲。
「好!」忽的有人高聲喚道,伴著啪啪的鼓掌。
這聲音漸漸影響開來,先是稀稀疏疏繼而嘩譁然,其間叫好聲不斷。
此時的顧海雙唇緊閉,雙目有神,面上似乎沒有什麼表情,但劇烈的胸口起伏顯示了他此時的真實心境,背負在身後的雙手緊緊的攥在一起,只握的手指節發白。
呆呆坐在地上的顧瀧張著嘴看著那挺立的少年,只覺得有什麼從眼前嗖的飛過,他的視線有些模糊,竟隱隱覺得不能再直視。
我的眼睛被打壞了……顧瀧心裡說道,他嗷的一聲捂住了雙眼,只可惜這聲音被淹沒在一片叫好的喧鬧聲中。
「胡鬧。」先生終於發話了,他的神情依舊沉沉,但聲音卻緩和很多,看向顧海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神采。
「聚眾打架,罰站一日,抄少儀十篇。」先生沉聲說道,看向一邊捂著臉幹嚎的顧瀧,「可有異議?」
顧瀧一怔,壓下聲音,先生以前責罰就責罰,哪裡問過學子意見?他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如有異議,」先生看著他眼色沉沉,「要嘛離開學堂,要嘛也七步成文以證清白。」
顧瀧嗷了一聲,開什麼玩笑,七步成文,七步成屎他倒也許能做到……
這分明就是要把這糾紛就此止於學子間的日常嬉鬧。
是鬧到族長那還是被先生趕出學堂,顧瀧權衡利弊,鬧到族長自己也不定能占到便宜,要是被趕出學堂,那鐵定就是倒楣到家了……
「弟子謹遵先生教訓。」他垂頭喪氣的用濃濃的鼻音道。
先生恩了聲,看了眾位學子一眼,學子們立刻縮手忙散開,先生這才轉身邁步而去,瞧他的步伐竟有些輕盈,似乎心情不錯。
「看來來年春考,此子前途不限量啊……」溫雅學子看著先生的背影,一笑道。
「那也要等考完了才知道……」冷然學子淡然道。
「表哥,打賭?」溫雅學子笑道。
「怕你不成?」冷然學子哼聲道,「賭什麼?」
「你的青脈端硯。」溫雅學子笑道。
冷然學子看向他,一副早知你的心思,忽的也笑了。
「好,就以我的青脈端硯賭他進前三……」他伸出修長的三指晃了晃。
前三……溫雅學子神色微變,顧海的確讓他印象不錯,但要說進前三……偌大的建康城人才濟濟……
「輸了,你的洮河綠石歸我……」冷然學子伸手拍了他的肩頭一下,臉上難得掛著淺笑。
竟然是反被他算計了,溫雅學子搖頭一笑。
二人的視線又落在場中正轉身待去的顧海身上。
「顧海!」顧瀧推開小廝的攙扶,恨恨的喊道,「你等著,咱們出去了……」
「出去了如何?」顧海猛地轉過身,大步走到他身前。
他的面色冷肅,眉頭間滿滿的煞氣,顧瀧一時嚇得不由後退幾步,靠在身後小廝身上。
「在這裡我敢揍你……出去了我照樣敢揍你」顧海舉起拳頭在他眼前一晃。
顧瀧下意識的抱頭嗷了一聲,再抬頭,見那少年已經大步走開。
「你最好離我遠點……要不然見一次揍你一次……」幾步外,顧海回過頭,狠狠的看了他一眼。
顧瀧最後的一絲氣勢就此瓦解。
這還讓不讓人活了,如今竟然文武都不如他了……
「呸。」顧瀧看著少年走遠了,才重新聚起一臉憤然,「這次看在先生的面子上,小爺先放過你!」
這件事的後果,還是先生意外的親自出面解決的,分別給雙方家長說了話,才導致事情沒有鬧大。
因為見到這兩人身上的傷,而暴跳如雷的準備親自動手打架的顧樂山和顧十八娘不得不壓下了火氣,而哭泣的郭氏和曹氏則多流了幾天淚。
事情暫時過去了,但原本就矛盾重重的兩家變得更加水火不容了。
顧瀧因為傷以及丟臉,自那日起就提前放假不去學堂了,在家每日拿顧漁出氣。
顧樂山家後院出去是一大片梅林,為族中產業,在城中小有名氣,但並不對外開放,直供親朋好友賞玩,連著兩日大雪,梅花盛開,遠遠望去如同人間仙境。
顧漁小心翼翼的將軒裡的搖椅鋪好,顧瀧哼哼著躺下來,又指揮者要吃這個,喝那個,冷了熱了的折騰一陣。
看他在搖椅上微微合上眼,一晃一晃的似乎睡又沒睡著,顧漁知道這表示顧瀧的心情還不錯。
他捧著茶,大著膽子問出了這些日子憋著得疑問。
「……少爺,你說那顧海七步成文……不知道立的什麼題?」他小聲問道。
似睡非睡的顧瀧迷迷瞪瞪的順口道:「……知動……仁……長壽……」
「知動仁靜樂壽?」顧漁忙問道。
「哦對好像是……」顧瀧順口道,忽的一個激靈,回過神,就手打翻了顧漁手裡的茶,濺了那少年一身,「你個賤種誰讓你提這個?看小爺笑話是不是?啊?」
他抓起一旁的果盤子砸在顧漁頭上,瓷器碎裂,顧漁額頭一道鮮血流了下來。
「少爺息怒少爺息怒,是小的不對……」顧漁跪在地上連聲道,並沒有伸手去擦拭一下傷口。
血滴在地上,清冷的石板地呈現出異樣的豔紅,顧瀧伸手在他身上打了兩下,終於有些懨懨,罵了幾句掃興起身走了。
顧漁站起身來,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追上去,血沿著他如雪白淨的臉頰而下,少年雙目似乎也被血染紅,呈現出妖孽般得神采。
「知動仁靜樂壽……」他喃喃道,一步一步的走下小亭軒。
昨日的大雪給整個梅花鋪上一層素錦般得毯子,白雪紅梅冷豔交織美景如畫。
顧漁曳曳而行,對四周的景色絲毫不見,因為天氣寒冷又年關將近,並無人來此賞雪探梅,潔淨的茫茫地上只留下他的腳印。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少年忽的停下身形,臉上迸發出異彩,他伸手扯下梅枝,在地上書寫起來,筆下龍飛鳳舞,口中喃喃而語,完全忘記四周一切。
最後一筆收起,已經距離起筆處有丈遠。
看著自己的大作,顧漁忽的大笑,將手裡的樹枝一拋,砸落樹上積雪層層落下,將少年籠罩在雪霧裡。
「七步成文,七步成文」他絲毫不覺,揚手昂首大笑,「那又如何?我四步能成……哪又如何那又如何……」
笑著笑著聲音中帶著哭意。
一片陰影忽的罩住他的身形。
「這是你寫的?」一個清冷的女聲在顧漁身後響起。
顧漁一驚,猛地回頭,才發現不知何時身後多了兩個人,女人。
藕荷襖青緞裙的丫鬟手執青綢傘,為米白暗金鑲邊翻毛斗篷的美豔婦人遮擋撲撲落下的積雪。
婦人臉色清冷,眉眼如畫,她的視線落在雪地的字跡上。
「你做的?果真是四步?」她轉過視線,看著面前面帶血跡,神情恍然的少年,清冷的面上神色微緩。
「這是怎麼了?」她問道,「誰傷了你?」
顧漁搖搖頭,低下頭,「沒有,我自己不小心……」
這話如何騙得了婦人,但她並沒有再問,而是又看了遍地上寫的文章,嘴角浮現一絲讚歎的笑。
「你在學堂讀書?」她又問道。
眼前的少年又搖了搖頭。
「沒有讀書?」婦人有些驚訝,細細的青眉一挑,「那你這是跟誰學的?」
「我自己……自己在少爺書房裡看的……」少年有些怯懦的說道,抬起頭滿面的驚恐,他跪下了,「……這位夫人……你別告訴我家老爺……我以後再也不看了……」
這位夫人?這孩子不認得自己,婦人嘴角淺笑更濃,要說起來她自己是很少出門,但族中不認得她的人也真是不多了……這孩子口中少爺老爺……莫非是哪一家的小廝?
小廝自學能學到如此程度,可真是難得的人才……
「你是哪家的?」她的聲音柔和了幾分,看那孩子因為自己這句問話又驚恐的幾分,白淨的臉鮮紅的血,如同失去庇佑的弱鹿般得眼神,不由讓她的心一軟。
「別怕,我不告訴他們。」她低聲說道,從斗篷裡伸出白玉般的手,彎身扶起顧漁。
「我是……顧樂山老爺家的……的……」少年低著頭弱弱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的吐出最後一句,「……我叫顧漁……」
顧漁?婦人似乎在哪裡聽過,身旁的丫頭在她耳邊低語幾句,婦人面上恍然,再看低著頭瑟瑟發抖的少年,歎了口氣。
「恩,你學的不錯。」她終於沒再說別的話,輕歎一聲,轉身前行。
顧漁依舊呆立在原地,低著頭,似乎被嚇傻了。
沒有人注意,他垂在袖口裡的手,此時正緊緊的攥起來。
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而去,終於在十步後停了下來。
白雪紅梅青傘下的婦人轉過身。
「你……想讀書嗎?」她清冷的問道,眼中卻是閃過一絲幾不可查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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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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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7:10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八十三章 偶遇
風卷著雪花沖進順和堂的大門內,鑽進正彎身擦櫃檯的小夥計脖子裡,小夥計打個激靈,縮起脖子。
「這奶奶的天!」小夥計罵了聲,幾步過去就要去關門。
此時天還早,但相比於其他門店的熱鬧,他們順和堂就冷清的很多。
「有沒有生意,還不如早早歇業忙年去……」小夥計嘟囔抱怨。
坐在堂內圍著火盆打盹的掌櫃的聽見了,閉著眼哼了聲:「生意就得有個生意的樣子,大家都過了二十三才關門,咱們早早的怎麼成?」
小夥計哼了聲一手掩門一面要說什麼,外邊有人影一閃。
「少爺,你瞧,這邊還有一家藥行,不如問問去。」有人大聲喊道。
「看看也好。」有略沙啞的年輕男聲答道。
伴著這聲音,四五個人站到了門口。
這是有生意上門了,裡面的掌櫃立刻從火盆上站起來,抖了抖衣裳,堆起慣性的笑接了過來。
四個青衣大漢擁著一個年輕公子走了進來。
蟹殼青長袍,金絲玉帶,披著一件大紅羽紗面斗篷的少年華貴俊美。
他的視線略微掃了眼室內。
「公子,需要點什麼?」掌櫃的笑問道。
「你們這裡有上好的山貨沒?」
少年公子沒說話,他身旁的一個大漢大咧咧的問道。
山貨是根莖類的藥材,多是滋補良品,是這逢年過節送禮的必備之物。
「有,有。」掌櫃的笑道,一面將他們往櫃檯後引,小夥計早跑過去,將一盒盒包好的山貨捧出來,「少爺請看,這裡有良品山參靈芝首烏……這是鹿茸血片……」
「這是山參?」年輕公子開口道,指著其中一盒問,「打開看看。」
掌櫃的立刻打開了,將用紅繩紮著的山參取出來,遞給少年。
少年拿在手裡看,身後的大漢們也好奇的往前湊了湊,少年的眼角餘光看到了,不動聲色的看了他們一眼,大漢們立刻又站好,一副見慣大場面的模樣抱著手看著房頂。
「倒沒想到你們這裡也有這良品……」少年公子說道,將手裡的山參放回去,雖然面上沒有笑意,但聲音愉悅多了。
「可不是,少爺,這下不怕買不到了……」身旁一個大漢帶著一臉討好的笑道。
「是呀,這小破地方,咱們回去給老夫人帶點禮品,竟然轉了幾家都賣斷貨……」另一個大漢也點頭道。
「還是這家店好,看著不怎麼樣,竟然有好東西……」也有人誇讚掌櫃的。
不過掌櫃怎麼聽都覺得這話有點彆扭,要是他們生意好,這山參貨年節前也早要賣光的……
「掌櫃的有多少?」少年公子大家的恭維,看著掌櫃的問道。
「好說好說,公子要多少?」掌櫃的笑道。
「先來二十盒吧。」少年公子淡淡道。
二十盒,他們也就備了三十盒的貨,掌櫃的大喜,這個月的生意開門大紅嘍……
看著少年擺擺手,身後的一個大漢隨手拿出一個錢袋,抓出一把金葉子,掌櫃的眼皮跳了跳,動輒用金葉子結帳,真夠大方的。
結完賬,幾個大漢拎起禮盒,掌櫃的收好錢,看那少年公子在店中隨意的看,似乎很感興趣停在一個貨櫃前。
「公子還要點什麼?」掌櫃忙上前殷勤的介紹,目光隨著少年公子落在標有丸劑的檯面上,他一笑,伸手從內抓出一個小瓷瓶,「公子,這是我們順和堂秘制的解酒丸……」
「解酒嗎?」少年公子很感興趣,伸手接過,打開聞了聞,「管用嗎?」
「當然管用……」掌櫃的笑了,「公子建康問問去,誰不知道我們順和堂的三笑解酒丸……」
「這麼有名?」少年公子顯然不信。
「公子是北人吧?」掌櫃的笑道,揣摩這少年的口音,「我送公子一瓶試試……您試試就知道了……」
這掌櫃的態度不錯,少年公子面上浮現一絲笑,並沒有推辭。
「那多謝掌櫃的,我試試,如果好的話,我多多買些……」少年公子笑道,說罷招呼眾人離去。
掌櫃的和小夥計一直送出去,看那少年一行上了高頭大馬,一路呼嘯而去。
「嗨,今天生意不錯。」小夥計很高興。
掌櫃的也笑容面滿,但想起那公子說的別家藥行都賣完了山貨,心裡還是有點遺憾,如果可以,他也想做那個人進門賣藥自己抱歉的說沒貨的藥行啊……
看著站在自己身前,將剩餘的錢袋遞過來的靈元,顧十八娘一笑。
「不錯,」她說道,將錢袋推回去,「拿著,等過兩日再去那裡把這些花完……」
解下大紅羽紗斗篷,只穿著長袍的靈元,面上有些不解。
「……把那些解酒丸全部買下,說你年前就要……」顧十八娘接著說道,「有多少要多少……這些錢都給他們作定金……」
說這話她面上浮現濃濃的笑意。
「……然後他們就會為了這筆單子大量進原料……過年的時候進料都是比往日要貴……」她笑著說道,看向靈元,「……然後你就可以恢復成靈元了……」
靈元的嘴角抽了抽,目光放在這半袋金葉子上……
這就意味這這袋金子就完全是打水漂了……
這麼做,除了給那個藥鋪添堵添些麻煩,對顧十八娘她自己來說完全是無利可圖的……
似乎看透他的心思,顧十八娘一笑,解釋道:「……過年藥行規矩不留欠帳……順和堂貪圖盈利接單子,就必須籌集資金進貨炮製藥丸……他們指望你買了藥丸來沖抵……」
「我卻扔下定金不買了,雖然有定金在,但遠遠不夠他們支付支出的錢,那他們就欠了人家很多帳……」靈元點頭道,但還是有些不明白,這麼做有什麼意義,不管怎麼說,他們前後往順和堂得扔不少錢,完全是白扔。
「債不過年……」顧十八娘笑道,目光透過小小的院牆看向順和堂的方向,「這叫……殺年豬……」
這純粹是損人不利已……靈元心道。
顧十八娘看向他,似乎聽到他的心裡話,輕輕吐了口氣「……只要能損到他……家……就是對我最大的利……」
有感於少女輕歎裡的濃濃哀傷,靈元抬頭看去,風掀起顧十八娘齊齊的烏黑的髮簾,露出白淨的額頭,以及那一雙如同古井般幽深的雙目。
這是什麼樣的心境才能呈現如此的眼神……
靈元不由想起小時候村裡一個老人,歷經人間離別疾苦,垂垂老矣每日只是坐在村頭大樹下,木木的看著眼前的一切,無驚無喜無悲無憂,一切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如同死物……
察覺到靈元的審視,顧十八娘垂下眼又抬了起來,眼中恢復清明。
她沖著靈元一笑,露出淺淺的酒窩。
「而且,等別人殺完過年豬,就該咱們去吃肉了……」顧十八娘說道。
她說咱們……靈元心中一跳,避開的視線終於忍不住落到少女的身上,顧十八娘已經從他身邊走過,向外而去。
「還有。」走到門口,顧十八娘回頭笑了笑,目光在他一身新衣上掃了眼,「衣服不錯,穿上去人很精神!」
靈元緊閉著嘴唇,一臉的不自在,靈寶此時抱著一個油紙包從屋內走出來,聽到了也看了眼哥哥,露出小小虎牙笑了。
「恩,真的很好看……」她點點頭說道,「謝謝小姐。」
被兩個女孩子打趣,靈元終於挨不過面皮,哼了聲,轉身進屋子裡去了。
「靈寶也好看。」顧十八娘看著也換了一身新衣的靈寶,柔柔一笑。
「謝謝小姐。」靈寶再一次道謝,將手裡的油紙包遞過來,帶著幾分羞怯道,「這是靈寶自己做的年糕,還望小姐不要嫌棄,給夫人帶回去嘗嘗……」
「靈寶真能幹。」顧十八娘並沒有推辭,伸手接過,笑著誇了她。
靈寶紅著臉看自己的腳尖。
「過年了到家裡玩,你們在這裡也無親無友的……」顧十八娘伸手撫了下她的頭,告辭走了。
看著少女離開了,靈寶微微嘟起嘴,摸了摸自己的雙丫鬢。
「明明比我大不了兩歲……怎麼好像總是對待孩子一樣對咱們……」靈寶嘟囔著,回頭看又站到門口的靈元,「哥哥,你說是不是啊?」
「小姐跟咱們能一樣嗎?」靈元垂著嘴角教訓妹妹。
「那倒也是,小姐跟咱們怎麼能一樣……」靈寶卻釋然,笑呵呵的自忙去了。
靈元站在門檻上,望著門口一動不動,薄薄的嘴唇一如既往的緊緊閉著,幾乎成了一條線。
他跟她是不一樣的身份,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就算站的再近也是隔著千萬里……
顧十八娘回到家的時候,沒看到曹氏,顧海正在廚房裡架竹竿烘曹氏拆洗的褥子被子單子。
「娘呢?」顧十八娘走過去給哥哥遞單子,一面問道。
天色不早了,再說曹氏日常很少出門。
「去送祠堂祭品了。」顧海答道,「就該回來了。」
顧十八娘哦了聲,接著晾單子,只是總覺得心裡不安,終於還是放不下。
「我去接娘,天色不好。」她說了聲,拿了把傘就出門。
顧海在後笑了笑,娘這麼大的人了,妹妹倒總把她當孩子看一般,看著裹了大斗篷的妹妹走出家門。
從家裡到祠堂最近的就是顧樂山家後走,穿過梅林就能到,走到梅林,顧十八娘不由放慢了腳步,白雪瑩瑩,梅香陣陣,令人心曠神怡。
那一世她也曾來過這裡,卻從沒覺得景色如此好看,也許是因為心境不同了。
顧十八娘不由信步多走幾步,站到位置較高的一處,靜靜看著園中景致,遠遠的見一個女子的行色匆匆而來,一面走還不是回頭看一下。
顧十八娘一眼認出來人正是曹氏,面上不由露出一絲笑,正要抬腳走下去相迎,忽的見曹氏身後又出現一個人,不由一怔。
來人身材矮胖,穿著錦衣華服,又披著一件白狐披風,急匆匆的跟在曹氏身後。
曹氏回頭看到來人,腳下的步子變得更快。
站在高處的顧十八娘一怔之後,腦中轟的一聲,身子不可抑制的抖起來。
來了來了!那該來的還是來了!那前世存在的人依舊存在著!儘管她們的境地與前世完全不同……
顧寶泉那個畜生!
顧十八娘攥緊手裡的傘,向曹氏來的方向狂奔。
而在這同時,正伸手要拉住曹氏的男人突然停下來,梅林裡響起女子們說笑的聲音,隱隱可見七八個人影晃晃而來。
男人轉身退回去了,曹氏臉色發白神情惶惶飛也似地跑開了,竟然跟顧十八娘擦身而過都沒有覺曉。
看著曹氏飛快消失的身影,臉色發白的顧十八娘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喚出聲。
這個時候母親見到她會更尷尬吧?
她大口大口的喘氣來讓自己平復下來,但身子依舊抖得篩糠一般,她不由蹲在地上,雙手撐住地面以免暈倒。
雪的寒意立刻通過手指傳遍全身,也讓她冷靜下來,她的視線投向那男人離去的方向,緊緊咬住下唇。
收集梅花上雪的侍女們嬉笑著走近,顧十八娘深吸幾口氣,飛快的閃在梅樹後,待那群侍女笑聲身影不見了,才慢慢走出來,她牢牢的盯在那男人離去的方向,似乎視線能夠透過層層疊障……
顧寶泉,輩分上叫如今族長顧長春一聲堂哥,家財萬貫子侄眾多,樂善好施,素有雅名,要不然那一世對娘做出那樣的事,卻能全身而退,還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義憤填膺……
她的手緊緊攥在一起,長指甲掐進肉裡,有血滴下來在地面的積雪上開出豔豔的花。
有人可以去死,但這一次絕對不會是曹氏!
不過,幸好天色晚了,又臨近年關,梅林的人少了些,這要是落在其他人眼裡,對曹氏對自己家都不好。
顧十八娘吐了口氣,轉身要走,一個人影卻出現在眼前。
情緒高度緊張的顧十八娘不由後退幾步,撞在梅樹幹上,積雪撲撲落下灑了一頭一身。
「我說你們家怎麼突然變的如此硬氣,原來如此啊……」
梅樹下長身而立的少年含笑說道,手裡抱著幾本書,穿著薄薄的寒酸的衣袍,一步一步走近。
「原來是找到了大靠山……」他在顧十八娘兩步外停下,白淨俊美的臉上的浮現詭異的笑,「這下你們一家可是吃喝不愁了……」
「顧漁……」顧十八娘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怔怔道。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八十四章 交鋒
見這小姑娘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顧漁的臉上並沒有什麼驚奇,反而眼中閃過一絲怨毒。
他站開幾步,嘴邊掛著一絲雪般清冷的笑。
他知道自己的「故事」在這顧氏宗族中廣為流傳,連不會走的孩子都知道顧樂山家的那個賤種……
「認識我嗎?」他淡淡說道,帶著濃濃的不屑看著眼前似乎驚嚇過度而發呆的顧十八娘,「回去告訴你的哥哥,別以為做出一篇文就很了不起,他該是什麼人就是什麼人,就算有個便宜爹……」
這個詞落入顧十八娘的耳內,她的身軀不由一抖。
「住口!」她低聲喝道,目光直直看著眼前的少年。
似乎沒料到這小姑娘會如此反應,顧漁有些意外,他以為小姑娘此時應該抱頭跪地驚慌哭泣才對,看來這顧家兄妹的確跟印象中不一樣了。
「哦……」他長眉微挑,嘴角凝笑,「我忘了,歷來做人子的人都想要立牌坊……」
顧十八娘已經滿心的震驚,有些不敢相信的看著眼前的少年,似乎他對自己一家有著深深的仇恨?
「我倒要看看,讓別人認清你們真面目,你們還能跟做出這一副清高義傑的樣子嗎?」顧漁冷冷一笑說道,「什麼七步成文,什麼賭誓拭目接管香料行,不過是因為另攀了高枝而已,賤人就是賤人,裝的像了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
好惡毒的話……
顧十八娘看著他不由再一次撞在身後的樹幹上,積雪飄飄而下,籠罩了樹下的二人。
似乎他們之間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可是前世今生,他們家跟這個顧漁基本上毫無交集,路上見了能互相認識就是不錯了,怎麼……?
顧十八娘看著他,攥緊自己的領口,不可置信的急促呼吸。
仇恨嗎?為什麼?因為他是顧樂山的兒子?
而最讓她震驚的是,他的那句讓別人認清你們真面目……
這少年不是開玩笑,他是說真的。
顧十八娘只覺得嗓子發澀,「顧……顧漁……堂哥……」
「哈。」顧漁晃著頭,搖落發上臉上的雪沫,他的聲音在笑,「你叫我堂哥……你叫我堂哥……」
他用修長的手指指著自己,面上帶著濃濃的嘲諷。
「別跟我假惺惺的,我顧漁受不起也不想受,你們這種人……」少年斜眼看著她,帶著幾分傲氣,「不配……」
說罷,轉身而行,悠揚清遠的歌聲隨即響起。
他唱的是詩經采薇,這一首憂傷的歌,但此時從這少年口中唱出來,卻帶著幾分冷冽,聽起來十分的怪異。
顧十八娘已經從前世對於顧漁的那種崇敬膜拜的情緒中清醒過來,望著那少年搖搖的身影,在想著方才如雷震耳邊的話,面色越來越凝重。
且不論這少年將來會有怎樣的輝煌,但目前來說,他竟是在威脅他們。
方才的事不管其中有什麼誤會,但只要人看到了,都不免做出一些不好的猜測,而這種猜測一旦流出,無意就是對曹氏的催命符。
她只想著要對付顧寶泉這一個畜生就能改變命運了,沒想到會半路殺出了其他人,而更沒想到的是這個人竟然是顧漁。
顧漁,上一世這個名字帶給顧十八娘深深的震撼以及莫名的喜悅,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方才,但現在已經煙消雲散了。
很明顯這個孩子對他們一家的態度不怎麼好,顧十八娘甚至可以清晰看到他眼中那濃濃的厭惡。
他說要大家都知道這件事……
顧十八娘不由攥緊了領口,感覺呼吸困難,流言,尤其是這種流言,而且是在這個時候的,一旦傳出,她們一家的境遇可想而知……
如果再有有心人的推波助瀾,她們一家定會被驅逐出家族,這樣的話,曹氏說不定還是會為了清白自盡,而一切的一切就要回到命定的軌跡……
她不過是才冒出對付顧寶泉的念頭,就會突然出現這個人拋出這個威脅,是巧合還是命運的力量?
不管是誰,只要威脅到她,就是敵人。
「顧漁。」顧十八娘大步邁向前,看著前面的背影,緩緩道,「聽說,是你母親當初下藥媚惑了大伯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的聲音輕柔緩緩,還帶著幾分好奇,如同小女兒家的八卦閒談。
歌聲戛然而止,前面的少年脊背一下子挺直,他猛地轉過身,細長的雙眼彌補陰雲。
「你!」顧漁勃然大怒,雖然他的來歷很不為人恥,每個人心裡也都如此想他的娘,但不管怎樣他也算是顧樂山的兒子,顧家的少爺,這樣的話還真沒人敢當著他的面說出來,而且說得如此輕鬆隨意。
顧十八娘這句話,碰觸了他心底最不能碰觸的地方。
「賤人!」他猛地回走幾步,怒喝道。
這個一向卑躬屈膝和顏悅色待人的少年身上驟然散發出一股狂暴的氣息。
來歷,始終是這少年的逆鱗,這是激勵他前進的力量,也恰恰是他的弱點。
顧十八娘神色不變,毫不避開他怒視的目光。
「這事人人都沒親眼見,卻說得都跟真的一般,」她淡淡道。
狂怒而來的少年聞言冷笑一聲。
他立刻明白這少女的心思,怎麼?不就是想要借此告訴他,方才所見的事不足為信而已。
這小丫頭,果真有些心思!
雖然明白她的心思,顧漁也自有話應對,但不知為何,那些話卻堵在心口說不出來。
看著眼前逼近的少年面色鐵青,顧十八娘不慌不懼,迎著他踏進三步,二人相距不過一步之遙。
一高一矮,四目相對。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人是男兒。」顧十八娘淡淡道,收回逼視的目光,後退幾步。
顧漁看著她沒有說話。
「這世上,做女子的總是要不易些,說不得辯不得,」顧十八娘也不再看他,幽幽歎口氣道,「華清池水馬嵬土,洗玉埋香總一人啊。」
片刻沉默之後,顧漁一聲輕笑,狂暴的氣息一掃而光,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
「倒不知道顧小姐也能出口成詩。」他嘴邊掛著一絲笑,說罷轉身而去。
臨出梅園時,顧漁沸騰的情緒才真正的平復下來,回想方才的事,心內不由驚訝萬分。
這小姑娘竟然一語命中他的弱點,完全透析了他的心思……
轉眼之間,三言兩語之談,這小姑娘竟然做到了?
先是利用他的出身,挑起他的怒火,轉念卻又表達了對他出身,以及他母親的同情,期間半句沒有為方才的事辯解,卻是句句在辯解,只不過是為他的母親。
他無法反駁,反駁了她,斥責了她,無疑是斥責自己的母親。
顧漁的手攥在一起,說起來顧十八娘所說的第一句話,之所以激起他的怒火,是因為他也相信那句話……
他恨他的母親,為何不檢點些,為何要生下他,讓他置身於這樣低賤卑微的地步……
但是天下那個人不愛自己的母親,多少午夜夢回的孤寂夜裡,蜷縮在床頭抱著母親留下的舊衣,為的是感受那來自母親的溫暖……
也許,正如那姑娘所說,母親作為一個女子,有些事辯不得說不得,這種風流韻事縱使是男子的錯,到最後背負罵名卻總是女子……
他回過頭,隱隱見披著暗色斗篷的姑娘緩緩在後行走。
罷了,雖然這是除掉這討厭一家人的好機會,但對他顧漁來說,只要有心還怕少一個機會嗎?
機會,他已經跟以前不同了,很快他就有無窮無盡的機會,那些曾經踩他入污泥腳下的人們,必將為此付出代價。
「就算沒有此事,我一樣贏得過你們,你們一定不如我。」他帶著幾分傲氣說道,「咱們走著瞧。」
說罷轉身大步而去,再沒停留。
顧十八娘走出梅園的時候,顧海已經找過來了,曹氏也站在門口,面色很是難看。
「你去接我了?我怎麼怎麼沒……」她帶著幾分不安問道,眼圈都忍不住發紅。
這種事要是被女兒看到,她……她還有什麼臉面活著……
顧十八娘對著哥哥和娘俏皮一笑。
「我看梅花開的好,就貪看了幾眼,走到梅園裡面去了,等察覺天都黑了……」她帶著幾分羞澀說道。
曹氏面色稍安,撫了撫女兒的頭,強笑道:「回來這麼久,還沒去看過,等年下梅花開的更好,咱們……讓你哥哥帶你好好去遊玩。」
曹氏本想說咱們,但想到方才的事,不由羞愧驚懼交加,但凡婦人們遇到這種事,都會覺得是自己的錯,如果自己不出門安守婦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會招來此等禍事,於是打定主意今後再不出門。
顧十八娘看穿母親的心事,低下頭恩了聲。
顧海的視線在妹妹和娘身上掃了掃,總覺得哪裡不對,但及既然妹妹不說,他也就沒有問。
幾日過去了,並沒有聽到任何不好的流言傳出來,顧十八娘提著心暫時放下了,至少顧漁哪裡不會拿這個生事,不過,想到顧漁,她還是滿心的疑惑。
怎麼對他們一家有那麼深的仇視?
「哥哥,你跟顧漁熟嗎?他這個人怎麼樣?」閑坐洗藥的顧十八娘問道。
學堂已經放了年假,顧海除了溫習功課,就幫她打下手。
「顧漁?」顧海皺皺眉,「雖然常見但不熟,」他撇撇嘴,「跟在顧瀧身後,一副狗腿子樣,唯唯諾諾的,沒什麼特別。」
今日在她眼前的顧漁,和顧海印象裡的那個可是完全不同,顧十八娘笑了笑,若有所思,看來這個顧漁也是個深藏不露的。
「他讀過書沒?」顧十八娘問道。
顧海搖頭,「他去哪裡讀書,充其量也就是顧瀧的書童而已,不過,顧瀧的功課大概都是他做的……」
說著點點頭,「……也沒什麼特別,正是顧瀧該有的水準……」
顧瀧的水準?顧瀧的水準連秀才都考不上,還連中三元?
這個人,絕不會僅僅是顧瀧的水準
顧漁,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顧十八娘凝神沉思。
那一世的顧漁這個時候早就進學堂讀書了,但如今卻到現在也沒有,看來是因為自己重生,不僅改變了自己一家人的命運,其他人也受到影響,至少到目前為止,顧漁還是沒有進學堂,那是不是將來的連中三元也不會出現了?
所以顧漁才會如此恨自己一家?顧十八娘晃了晃頭,趕走這個荒唐的念頭,他又不知道自己重生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
命運會改變嗎?顧十八娘眼中閃著興奮,目前來說大的命運方向都沒有改變,如果顧漁的命運變了,那也就是說命運並不是不可改變的?
「哥哥,多注意這個顧漁。」顧十八娘低聲說道。
「怎麼?他可欺負你了?」顧海立刻問道。
顧十八娘笑了,沖哥哥搖頭,一面斟酌著道:「我只是覺得這個人不簡單……而且他好像對咱們有些偏見。」
顧海對妹妹的話有些不以為意,那個顧漁嗎?
「那一家人哪個對咱們沒有偏見,妹妹,別理會他們。」他說道,一面晃了晃拳頭,「他要是欺負你了,哥哥我去揍他,那個狗腿子,別等我真打,估計見到拳頭就腿軟了。」
顧十八娘笑了,又囑咐了哥哥幾句,不要打架,結束了這個話題。
雖然顧海口頭上沒說什麼,但她知道,這番談話後哥哥一定會對這個名字多加幾分注意。
臘月十七的時候,顧十八娘見到了前來正式拜訪的王一章幾人,為了這次拜訪,王一章推遲了回家的行程,不過這心思沒有白費,正如王一章所希望的那樣,相比於其他人,顧十八娘對他們更為親切些。
客套之後,王一章提出了過了年要大量的貨的請求,看著他列出的清單,顧十八娘有些遲疑,這其中有一部分藥材炮製她做的還不是很拿手,更何況自從明白事情緣故後,她想了很多事情,也做了個決定。
「王老先生,有一事我要說明,」顧十八娘沉思一刻說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11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八十五章 尋機
「顧娘子但說無妨。」王一章含笑道。
「我的藥可以賣給你,但不是劉公的名號。」顧十八娘說道。
此話一出,王一章以及王洪彬面上皆是一驚。
不是劉公的名號,大家還爭搶個什麼勁啊。
顧十八娘自然也知道,笑了笑,看著王一章,一施禮道:「上一次,我賣給貴堂的幾分藥材想必老先生你也看了吧?」
王一章不知道她要說什麼,想了想,點了點頭。
「以王老先生的眼力,可看出些什麼吧?」顧十八娘笑道。
王一章聞言一怔,看著眼前的小姑娘神色坦然,便撚須笑道:「不瞞小娘子,有幾份藥做的頗有些新意……」
他沒有說下去,顧十八娘笑著接過話頭。
「王老先生,」她笑道,「說話真是太客氣了,其實是那幾份藥材做的與劉公手藝不符吧?」
既然她自己承認了,王一章也就不再含蓄,笑著點頭。
「想必是小娘子另闢蹊徑之作。」王洪彬笑道。
顧十八娘抿嘴笑了,擺擺手道:「王掌櫃說笑了,其實是我學藝不精而已。」
王一章和王洪彬對視一眼,齊聲道:「小娘子謙遜好學,不愧是名師高徒。」
顧十八娘苦笑一下,估計他們先入為主的印象下,自己就算此時直接說自己不是劉公的徒弟,他們也只會當做自己謙遜而已,於是便言簡意賅直奔主題。
「事情是這樣,我雖然學了一段,但終是學藝不精,因此暫時不敢再用師傅名號製藥,你也知道,我這段已經不再賣藥,如果王掌櫃看得起我的手藝,還要進購我的藥,那我多謝王掌櫃,但這些藥便只能以我顧娘子的名號出手,待有一日我學藝精誠,才敢不辱師名。」她站起來,沖王一章二人施禮說道。
看著二人面色驚訝且有些疑惑,顧十八娘又重複一遍。
其實自從見過彭一針後,她已經不再賣藥了,至少目前來說,她不打算再打著劉公高徒的旗號賣藥,就算認證了這本書是真的劉公技藝,但也要見了那個賣假藥的老頭,問清一些事後,才可以再如此行事。
更何況,她也絕不相信單單的憑著這本書,她做出來的藥就真的趕上劉公的水準。
王一章聞言神色如常,笑道:「那就謹從小娘子吩咐。」
王洪彬欲言又止。
「不知道劉公他老人家身體可好?」臨別時,王一章終於問出每個人都想問的問題,「不知道可方便拜見他老人家否?」
好,好得很,每日躺在書架上,顧十八娘心裡苦笑。
「他老人家出門了,」她有些無奈的笑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去哪裡也沒說……」
她這說的是賣假藥的老頭,但王一章聽了卻面帶喜色。
「他老人家如今還是這般行事……」他哈哈笑了,似乎想到什麼有趣的往事,「我年輕那會兒跟著父親去拜見他,足足從錦州一路跟到泉州,好容易見上了,說完話再一轉眼人就又走了……」
「他老人家的精神一定很好。」王洪彬笑道。
顧十八娘也跟著笑,道:「是,很好。」
聽起來真的挺像那賣假藥的老頭的,她的心裡不由撲通撲通的跳,不可能吧……
辭別顧家,一上馬車,王洪彬就忙忙的問道:「那咱們真的就如那小娘子所說,賣的藥再不說是劉公秘制?連劉公之徒也不能說?那……」
王一章瞇著眼養神,擺擺手制止他,道:「記住我的話,她如何說,就如何做,如此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王洪彬還要說什麼,聽了這話,只得應了聲。
「洪彬啊,我這就啟程回宿安,有些事你多費點心,顧娘子是個年輕人,這裡管著藥行的咱家的孩子們也都還年輕,這劉公制藥再現,說是喜事也是險事,能成事也能敗事,務必小心小心再小心……」王一章睜開眼,整容說道。
王洪彬忙肅容應聲是,馬車得得遠去,跟一輛裝飾良好但絲毫不張揚的馬車擦肩而過。
鬆了鬆白色的寬氅,露出繡金長袍的信朝陽,星辰雙目從車簾上一閃收回。
「果然還是保和堂,看來他們跟這位顧娘子的關係很是不錯。」他淡淡說道,伸手撫了撫頭上的玉冠,動作流暢瀟灑,令人賞心悅目。
信朝淩打個寒戰,悄悄的又往一邊挪了挪,努力再跟眼前的俊秀公子拉開更大距離。
「哥……」他苦著臉,聽著馬車有節奏的響聲,「我真的要去人家門前下跪啊?」
這要是傳出去,他淩少爺威名在建康掃地,以後就不用出門了,要真是個老頭也就算了,跪就跪了,就當敬老了,可這是個小姑娘啊……
哎呀他淩少爺以後只怕在青樓姑娘們面前別想抬起頭了。
信朝陽並沒有理會他的話,手撚著冠上垂下的珠帶想著什麼,馬車速度放緩。
「少爺,顧娘子家到了。」小廝在外恭敬說道。
信朝淩臉色灰敗,手抓著坐墊苦哈哈的看著信朝陽。
信朝陽看了他一眼,起身下車。
信朝淩無法,只得也跟著起身,卻被信朝陽伸手按住。
「說說而已,你還真如此做啊?」他含笑道,眼中帶著幾分戲謔。
信朝淩聞言面色並沒有大喜過望,反而添了幾分懼色,自己這個哥哥笑的這樣和藹,他覺得自己骨頭都有點發軟。
放過自己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信家犯錯的人不少,舉足輕重的也好低賤卑微的也罷,但要說能在信朝陽手下毫髮無傷全身而退,那還真沒有。
不知道他想出什麼更可怕的法子……
信朝陽按了按信朝淩肩頭,似乎對他面上的驚懼毫無察覺,說了句坐著別動,自己下車去了。
抬頭看了看門匾上的大字,信朝陽帶著幾分贊許點了點頭,抬手示意小廝拿著名帖叫門。
聽到叫門聲,在屋內看書的顧十八娘已經猜到來的是什麼人。
這幾日基本上每日都有人來,但除了保和堂她皆沒有見,不管怎麼說,保和堂在她心裡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哥哥,」她走出來,看到顧海已經往門口走去忙喚道,「如果是找我的,還說不見。」
顧海回頭笑道:「是,謹從小姐命。」
顧十八娘抿嘴一笑,看著哥哥大步去了,心道是該賣幾個僕婦小廝了,娘短時間內是絕對不會出門了,哥哥要專心讀書,她一個人再精心也有忙不過來的時候,原本以為這一次不給母親去哪個畜生家勞作的機會,就避免了那畜生的覬覦,看來是她小瞧命運的手段了,單單阻止寄人籬下的命運,還遠遠不夠,是的,遠遠不夠……
門外的信朝陽看著眼前少年公子,聽到他的回答,面上並沒有絲毫失望,而是恭敬遞上名帖,並沒有多言告退了。
一上車他的神色略有些凝重。
信朝淩看的心越發跳得厲害,這個顧娘子竟然不見他們,可見自己真是惹惱了她了,這下糟了,自己這次不死也得脫層皮了……
怪不得經常聽說書的說紅顏禍水呢,美人一笑傾城,他這為了美人一笑代價大了……
「哥,我還是去跪著吧。」信朝淩結結巴巴的說道,相比於將來的皮肉之苦,丟面子真不算什麼。
信朝陽輕輕擺擺手,「這些日子顧娘子並沒有再賣藥,許多藥行的拜見帖子也都是拒收,並不是單單對我們一家的。」
「哦,這樣啊,那剛才保和堂……」信朝淩怔怔問道。
「保和堂嘛……」信朝陽若有所思,看向信朝淩,「你跟王家的七少爺關係不錯是吧?」
信朝淩很高興終於不再糾纏顧娘子這個話題,忙點頭連稱是,旋即又遲疑道:「不過,七少爺跟我一樣在家沒什麼地位咳……我是說七少爺並沒有再家族生意裡涉足,要是想打聽什麼只怕……」
信朝陽一笑,「無妨,且等機會便是。」
既然他這樣說,那就肯定是沒錯了,信朝淩不再多言點點頭,看著車簾外的街景,卸下重擔般吐了口氣。
「哦,對了,要說機會,給顧娘子賠禮的事還是要做。」信朝陽看著他溫潤笑道。
「啊?還是要跪啊……」信朝淩頓時垂頭喪氣,「早晚都是一刀,我還是現在去跪好了,也能過得安心年……」
「跪?」信朝陽搖頭輕笑,「朝淩,你別忘了你可是咱們信家正房的少爺。」
我還是嗎?我還真忘了……信朝淩撇撇嘴心裡說道。
「……你這一跪,就代表咱們信家跪下了……」信朝陽撫著自己的手緩聲說道,他的臉上帶著幾分凝重,「你若有錯,咱們關起門來,怎麼責罰都成,打開門,就是一家人,打了你的臉就是打了咱們家的臉,何為家?何為族?……」
信朝陽難得一次說這麼多話,卻見一旁的信朝淩心不在焉,越聽反而臉色越難看,真是對牛彈琴……
「我說哥,到底要我怎麼做,你就直說了吧。」信朝淩伸手抹了把汗,惶惶道。
「這不過是小兒女之間的嬉鬧,起於此再滅與此便是了。」信朝陽言簡意賅道。
「啊?」信朝淩撓撓頭,「怎麼個滅?」
「那還不簡單?」信朝陽看了他一眼,神色依舊,眼中笑意淡淡,沒有半點瞧不起自己兄弟的意思,反而很愛護的拍了拍他的肩頭,「上一次你打了她的臉,那下一次,你給她長長臉找回面子,不就好了?」
「怎麼找?人家都不見我們……」信朝淩懵懵懂懂。
「人心,很簡單……」信朝陽一笑,不再看信朝淩,身子微微靠後,瞇起眼,「她恨誰我們踩誰,她喜歡誰我們護誰,而已。」
信朝淩怔怔一刻,突然想到什麼,面色大變看向信朝陽。
「不……不會吧……」他結結巴巴的道,這事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當眾給那個小美人難堪,對於他一向護花有名的信朝淩來說,那簡直是要命啊。
更何況做出這種事,小美人必是恨了他,而這位顧娘子只怕對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當然另一方面來說,也就明白他信朝淩在家裡不過是無足輕重之徒,且直來直去沒心沒肺,直白乾脆的表達了他們信家的立場和對顧娘子的態度。
正如信朝陽所說,不過是小兒女間的嬉鬧而已,對於信家族來說,顧娘子可以釋懷了,但自己終究是殘了……
看著信朝淩灰頭土臉的樣子,信朝陽微微皺皺眉。
「朝淩,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不用如此吧?」信朝陽慢慢說道,聲音平靜自然,卻透出幾分冷漠寡絕。
「我想顧娘子不會那麼……小心眼吧?」信朝淩遲疑道。
小美人一向心高氣傲長這麼大在建康城那是從來都沒受過半點委屈的人,這要是突然被當眾折辱,那,那小美人可別一氣之下投了莫愁湖……
信朝陽看了他一眼,嘴邊浮現一絲笑,「別忘了,顧娘子也是個女兒家,縱然她是劉公高徒,也終究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而已,嫉恨善妒,此乃女兒本性,就算當時她不說,甚至瞧不起你,但我敢保證,她心裡必定是有著幾分歡喜,這幾分歡喜就算是她也可能不察覺……」
「試問這天下,哪一個人心底無私?哪一個不愛看將厭恨的人踩在腳下,此番痛快淋漓,無關德行,實乃人之本性。」
「朝淩,別忘了你是誰。」信朝陽淡淡說道,閉上眼,不再多言。
「是,大哥。」信朝淩垂頭說道。
臘月二十三,對於大周朝來說年正式開始了,商鋪歇業,官吏年休,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因為老族長的喪事,顧家族中整條街顯得素氣的很,但仍可以從每個人的臉上感覺到過年的喜氣。
族中大大小小的聚餐集會也多了起來,身穿玄色閃金出風毛棉袍,攢著一朵雪青絨花的曹氏走進女客屋子時,立刻吸引了很多人的視線。
「你瞧,你瞧。」一個婦人用手撞了撞正跟另一人說笑的郭氏,「你瞧你家老四媳婦……」
帶著暖帽的郭氏聽到這個名字,嘴角就忍不住下沉。
「有什麼好看的?一向那個寒酸樣子,又不是沒見過……」她說著話往那邊撩了眼,聲音一下子停住了。
荷葉燈下,略施粉黛的曹氏安靜而坐,在滿屋子的環翠中,竟絲毫不遜色,她坐在那裡,氣勢穩重但又不沉悶,形容鮮豔又不俗氣。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八十六章 思索
「瞧見那料子沒?」那婦人沖另一旁努努嘴,落在一個華貴富態的婦人身上,這婦人身上穿著件藏青鑲緞面袍,「跟江海家的是一個料子,都是萬秀齋的手藝。」
萬秀齋,建康最有名的成衣鋪子,有最好最時興的衣料,以及手藝最好的針線工,做的衣服很受歡迎,有錢人家婦人們的箱子裡必定都有一件。
「萬秀齋?」郭氏驚訝流露於外,一件萬秀齋的衣裳,可是足夠這一家人過年花費的。
她們從哪裡弄來的錢?莫非以往她們都是裝窮?
兩個穿著普藍袍子的婦人站在曹氏身後,細心眼尖的布菜倒酒。
竟然還買了僕婦?
感覺到滿屋子人的注視以及竊竊私語,曹氏有些坐立不安,轉過頭看一旁饒有興趣看窗外煙火的顧十八娘。
「十八娘,」她的手下意識的拽了拽衣角,料子的手感再一次提醒她自己身上衣裳的價錢,「會不會太招眼了?」
這輩子她還是頭一次穿這麼好的衣裳。
「招眼什麼?」顧十八娘轉過頭,墨玉墜子在燈下劃過一道亮光,「娘,我們窮不藏,富不掩,是什麼日子就過什麼日子,不偷不搶來的正大光明,還怕他人說什麼。」
她的視線微微一抬,掃過滿屋子燈火輝煌,再一次將頭轉向屋外,族長大宅的戲臺前燃放的爆竹在天上爆出花般的形狀,引來一片歡呼聲。
「再說,他人說什麼,又能與咱們何干。」她自言自語一句,嘴角浮現淺笑。
宴會散的時候,很多人特意和曹氏打招呼,就連以前從沒交集的人和她們目光相撞了,也都含笑點頭示意,因此相比於以前曹氏帶著顧十八娘走出族長家時晚了許多。
站在二門外等著娘和妹妹的穿著一身寶藍銀底滾白風毛棉袍的顧海,再一次成了大家的焦點。
少年長身而立,文雅俊秀。
「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有人失聲說道。
「瞧人家的氣派,那個鋪子,人家許是根本就看不上眼呢……」也有人低聲笑道。
郭氏臉色難看之極,尤其是目光落在正好站在顧海身旁的兒子顧瀧身上,在家好吃好喝的養著,臉上的傷倒沒怎麼好,反而人更臃腫了,那件原本上乘的白錦袍子硬是被撐得變了形。
「你這個吃貨!」郭氏幾步走到他身邊,伸手在他胳膊上打了下,沒聲好氣道,「還在這裡做什麼?你爹和你哥哥們呢?」
她斜眼看了,顧海扶著曹氏,低聲說讓她上車,母子三人說笑而去,身後僕婦緊緊跟隨。
「上什麼車!幾步遠,以為自己多金貴!呸!」郭氏氣呼呼的嘀咕一句,扯著顧瀧就要走。
「娘,娘,有件大事,有件大事……」顧瀧根本沒注意娘在說什麼,反手抓住她的胳膊,乍呼呼的喊道。
「什麼大事瞧你的樣子,有點大家公子的氣勢沒?」郭氏瞪了他一眼呵斥道。
而此時坐上代步小車的曹氏也正聽兒子說出這句話。
兩個僕婦在前拉著車,不急不緩穩穩當當,顧十八娘跟在顧海身旁,一面抬頭去看夜空中爆開的煙火,一面聽哥哥說話。
「大事?」她轉過臉看顧海,聞著少年身上淡淡的酒味,忙皺了皺鼻子,「哥哥,少吃酒。」
顧海一笑,拽了拽妹妹垂下的小辮子,「就吃了一杯,是沾了別人的味而已。」
「你說什麼大事?」曹氏打著簾子問他,面上閃過幾分惶惶。
按照她以前的習慣,這一次出來,她是絕對不會坐車的,但想到前幾日的事,她總有些害怕,總想一個人躲起來,但凡有人多看她兩眼,就讓她忍不住心跳耳赤,要是被人說了什麼,她……可怎麼活……
「三奶奶要過繼個孩子。」顧海說道。
「這是應該的,她還那麼年輕……」曹氏聞言鬆口氣,眼前浮現那婦人的形容,一派喜氣洋洋中,她索然孤坐,看上去格外的寂寥,還不到三十歲的人啊,這一輩子還長的很……
「你猜是誰?」顧海說道,意味深長看向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被他一看,腦中砰地一聲。
「顧漁?」她失聲道。
顧海嘴角含笑點了點頭。
對,正是顧漁,這個十幾年來只存在與大家飯後茶余八卦談資裡的低賤少年,就要成為族中輩分最高的三奶奶之子,日後就連族長見了,也要叫他一聲哥……
這是不是很滑稽的事?
「這簡直太荒唐了」郭氏失態的站起來,扔掉了才趴在膝上的白貓,「這不可能那個賤種……」
她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的賤種,以後成了她的長輩?
「什麼賤種!」顧樂山很不高興,那是他的種
「你說話注意點,這是好事!」他加重語氣說道,臉上難言喜氣,「那是誰?是三奶奶!過繼!三奶奶黃世英!」
郭氏顯然也認識到這個關鍵了,她喘著氣坐了下來,白貓在椅子下轉悠,這次並沒有跳上來。
「你知道三奶奶為什麼在家裡這麼受推崇嗎?」
「你知道為什麼連族長都不敢得罪她嗎?」
「她一個年輕的寡婦,進門沒幾年,為什麼在家裡的地位賽過了那些守節四五十年的婦人?」
顧樂山說著,意味深長的看著郭氏。
郭氏抿嘴不言,她知道,有個傳言已經私底下傳了很久了,但從來沒有人證實,也沒機會證實。
「汴京黃家,那可是前朝出過宰相皇后的望族,雖然在咱們朝風光不如以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顧樂山笑眯眯的說道,「他們家有多少錢都沒人知道……」
「三奶奶果然很有錢?」郭氏再忍不住站起來,攥著袖口乾澀嗓音問道。
人人都說三奶奶很有錢,很多很多的錢,多的能夠買下整個顧家家族的所有店鋪……
錢這個東西實在是太重要了,所以就算族長也不得不小心供著她,這是財神。
顧樂山笑的眼睛都沒了,撚鬚不語。
「那……那咱們家孩子多得是,憑什麼要哪個賤……小子去?」郭氏只覺得嗓子發乾,喘氣說道。
「我怎麼知道,人家三奶奶說了,找興隆寺的了然大師看了,家裡這多孩子,就他合適。」顧樂山說道,臉上美滋滋的,他方才已經忍不住去特意看了那個孩子兩眼,不看不知道,這孩子長的還真不錯,恩,不虧是他顧樂山的兒子……
「哪個……」郭氏遲鈍一下,勉強想起那孩子叫什麼,「顧漁,我總是覺得不好……」
這孩子這些年怎麼過來的,她心裡是明白的,這樣的人一旦得了這個天大的機會,可別……
「怕什麼,再怎麼說,他也是我兒子。」顧樂山哼了聲,自己樂滋滋的笑起來。
那個婦人終究只是一個婦人,孤寡無親,過繼還不是為了將來找個依靠,過繼有什麼,誰生的就是誰生的,這一下,他家可是發達了。
「還沒正式說,」顧樂山自己笑了一會兒,又忙囑咐郭氏,「那小子你這些日子精心些,多少調教一下,別縮手縮腳的太上不得檯面。」
「我知道,還用你說。」郭氏橫了他一眼,終於安心坐下來,忽的又想到什麼猛的站起來,「老爺,你說,下一任族長該不會就該輪到咱們家……」
她的臉上迸發出異彩,這個念頭讓她的呼吸都不順暢了,族長啊,天啊,想到全族的婦人們都要在她面前恭敬的低頭,光想想她就渾身發癢。
顧樂山咳了聲,顯然他比這婦人淡定多了。
「瞎說什麼呢,」他的眼中溢滿了笑意,「先把這件事辦好最要緊,可得小心,你不知道,族裡攛掇三奶奶過繼的人多了去了,誰沒自己的小九九……」
「我知道!」郭氏瞪了丈夫一眼,這種事她早知道,還用他囑咐。
她長出了一口氣,今晚原本鬱結在胸的悶氣一掃而光。
「老爺,你今個瞧見沒,那家,穿的人模人樣的,那張狂的樣子……」她靠在椅背上,瞇上眼,下邊的老貓領會這是女主人舒心的暗示,立刻毫不猶豫跳上來,在她女主人的懷裡轉了轉,躺下來呼嚕。
這個顧樂山倒沒在意,隨口嗯了聲。
「我想也就是為了在咱們面前掙個面子,打腫了臉如此行事,」郭氏哼哼道,「這一個年大大小小的宴七八次呢,我看她能裝幾天!」
大年過了,年前的忙碌都告一段落,開始徹底的休閒,年前忙死,年後閑死,歷來都是這個規矩。
細細的雪花在梅園裡飛飛揚揚,將此地映襯的如同仙境一般。
「來了來了……」兩個小丫頭跑進花廳說道。
圍在暖暖的桌子前打牌的婦人們頓時都站起來,齊齊的往外看。
透過盛開的梅花,披著一件烤藍大毛斗篷的曹氏緩步而來,走動間露出裡面穿著的撒著黃色臘梅花的青色棉褙子,月白色小立領襖兒,深藍色繡花棉裙,因為今日天上下著雪,身旁一個僕婦亦步亦趨的舉著把傘。
「瞧,我就說肯定又換衣裳了」一個婦人立刻拍手笑道,沖另外幾人伸手,「拿錢,拿錢,願賭服輸哦。」
其他的婦人們都嗨了聲,心不甘情不願的從荷包裡拿出幾個銀裸子塞給那婦人。
「給你紅包了。」她們促狹的笑道。
花廳裡頓時一片笑聲,走在外邊的曹氏聽到了,腳步有些躊躇。
「娘,你去裡面坐坐吧,走了好一會了,離開席還早呢。」顧十八娘自己舉著把傘從她身後轉出來笑道。
原是要陪女兒看梅花的……曹氏有些遲疑,而花廳的婦人們眼尖看到了,立刻伸手招呼她。
「大妹子,大妹子,快來,這裡暖和。」
見她們神態和善,曹氏終於收起小心。
「去吧,娘走了半日了,去歇歇腳。」顧十八娘笑道,「我去找哥哥一起看梅花去。」
「那你別亂走,別凍著,戴好帽子,別貪玩受寒……」曹氏忙囑咐,顧十八娘沖她一笑,轉頭碎步走入梅花叢中去了。
顧十八娘走出曹氏的視線後,腳步放慢了下來,緩緩的雪帶著梅花的香氣在身邊散開,此時的她才收起淺淺的笑臉,恢復平靜無波的神情。
賞花,歡笑,始終離她有些遠。
梅林錯落有致,可聞人聲,不見人影,穿行其中格外安靜。
顧漁竟然被三奶奶黃世英過繼了,這個消息已經確認了,合族都處於震驚中。
顧十八娘更為震驚,因為這完全背離了她的所知,那一世,根本沒有發生這樣的事。
重生後,雖然命運似乎還在沿著既定的路線,但有很多事的確改變了,比如她學會了製藥,而且得到了孤本藥書,由此被誤認為是劉公之徒,讓她掙到了想都沒想到過的錢,家境完全改變了,哥哥也讀書認真,並且前途可喜,這些都是記憶中從沒有發生過的事。
書中有云,牽一髮而動全身,看來自己的命運改變了,無意中也影響別人的命運,也或者這正是命運的安排?
顧十八娘神情一凝,停下腳,清脆的樹枝斷裂聲響起。
對了,顧漁那一世為什麼會進學堂,而現在卻依舊沒有進學堂?這其中唯一的區別就是……
顧十八娘心中一淩,莫非是因為哥哥顧海?
那一日顧漁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
「他言談之中,對哥哥極為不屑,且深深怨恨,似乎覺得哥哥根本不配進學堂……」顧十八娘喃喃自語,再次舉步而行,「哥哥描述,顧瀧一而再再而三的針對他,挑生各種事端,話中也曾透露嫌棄他占著學堂名額,據母親說,學堂名額各家分定,如果哥哥不去讀書,那這個名額自然就歸於顧樂山家,那麼……」
她再一次停下腳步,抬起頭,雪片夾著花瓣拂過她的臉頰,心中頓時一片清明。
這麼看來,那一世裡顧漁正是占了哥哥的名額,才進了學堂,而如今自己將這一切都改變了,所以他才會沒有進學堂。
如今顧漁被三奶奶過繼,進學堂自然就沒有阻礙了,那麼這就應該是命運的特意安排了。
顧十八娘深深吐了一口氣,再吸進清冷空氣。
這一切就是命運為了應對哥哥沒有像前世那樣厭學頹廢才發生的吧,這個顧漁,會不會跟老族長之死那樣,就是為了逼迫他們回歸既定命運?
回歸既定命運嗎?哥哥厭學被趕出學堂?散佈謠言污蔑曹氏清譽,曹氏還要去以死明志,哥哥還要去報仇陷入囹圄身亡嗎?
顧十八娘的臉上浮現濃濃的笑,將傘放下去,任風雪將自己包圍。
那就來試試吧,我顧十八娘絕不退縮,管你是才學驚人還是鬼神相助
一陣帶著醉意的笑聲突然在一旁響起,打斷了顧十八娘的凝思。
她抬眼看去,發現不知不覺走到梅園的東北角,這裡有一處小水潭,堆起了湖廣運來的山石,山石上建了個四角飛揚的小亭,名曰「醉臥」。
此時她就站在這山石下,腳下的水潭已經結了一層冰,落滿白雪以及飛來的梅花瓣。
兩個人影搖搖晃晃的從另一邊的梅林中過來,顧十八娘被山石恰到好處的擋住了,所以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來人,而來人卻看不到她。
「顧寶泉!」顧十八娘的雙目猛的睜大,看著越來越近的人,眼睛又瞇了起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12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八十七章 出手
凝視間,顧寶泉已經走近了,保養極好的虛胖臉上滿滿的酒意,肥胖的身軀幾乎全部都倚在一個十七八歲的侍女身上,而他的手正從那丫鬟腋下伸入衣裳內。
「老爺……回去吧……」清秀俏麗的丫鬟臉色發白渾身發抖,眼中已是淚光瑩瑩,可是卻不敢伸手去阻擋那在身上肆意的手一下,只要顫聲說道。
「回去做什麼,這裡最好……乖寶兒……聽老爺的話……顧寶泉眼中滿是淫褻,酒氣噴在那丫鬟的耳邊,少女細膩的肌膚上立刻浮現一層粉紅。
這層粉紅讓顧寶泉極為興奮,張嘴就在那丫鬟的脖頸上咬了下去。
丫鬟啊的一聲驚叫,再忍不住躲閃,推開了顧寶泉。
滿腔情欲兼醉意的顧寶泉突然失了依仗,整個人跌倒在地上,撞在突起的石頭上,不由大呼小叫。
「老爺……老爺……奴婢去叫人給你抬軟轎子來……」丫鬟趁機說道,竟不待顧寶泉發話,撒腳跌跌撞撞的跑了。
「小蹄子,給我回來……哎吆……」顧寶泉喊了幾聲,那小丫鬟卻跑得更快了,轉眼就沒了影子。
「這個小蹄子……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顧寶泉罵罵咧咧幾聲,想要站起來,石頭磕的腿疼,打了兩個滑起不來,乾脆轉身坐下,此時他酒意上頭,整個人都迷迷糊糊起來,想著那少女方才豐滿的胸脯,「……看老爺回去怎麼收拾你……」
他嘿嘿笑起來,短小肥胖的手在地上抓了幾下積雪,嘴裡嘟嘟囔囔不知說些什麼醉話,搖搖晃晃一時,整個人撐不住,乾脆仰面躺在了地上,迷迷瞪瞪不知道過了多久,覺的有人走動聲。
「乖寶兒,可是回來了,快來,老爺想死你……啊……」
顧寶泉強睜開眼,一面伸手四下亂抓,忽的覺得眼前一黑,就覺得冰涼濕黏的一物砸在臉上,嚇得他酒醒了一半,張嘴就喊,這一張嘴,一條滑如泥鰍的物體溜進了嘴裡。
顧寶泉大駭,伸手胡亂的在臉上撥拉,那物噗通一聲跳開,發出咕咕幾聲悶叫。
「是什麼東西?」顧寶泉想要去看,就覺臉上眼中嘴中火辣辣的疼起來,疼痛火燒火燎般蔓延開來,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發不出聲音。
嘶啞怪異的叫喊聲劃破了梅林的安靜。
消息傳來的時候,族長顧長春正坐在燒著地龍的打盹,因為父親孝中,不能請戲班子,這個年過的有些無聊。
他的夫人坐在一旁,看著小丫頭給他捶腿,一面絮絮叨叨的說些瑣事。
「……三日一小宴,五日大宴,次次衣裳不同,就連斗篷也換著樣……」
瞇著眼的顧長春頗有些心煩。
「你們這些婦人們,活一輩子就一件事經心,」他坐起來,擺擺手,示意小丫頭退下,看了眼自己的夫人,「衣裳頭飾,不就幾件衣裳而已,瞧你們一個個大驚小怪的樣子!沒見過世面!」
「這可不是幾件衣裳而已。」族長夫人很不贊同,橫了丈夫一眼,「你可別小瞧這幾件衣裳,那其中的意味可大了去了……」
「哦,能有多大?」顧長春漫不經心的道,看著自己的手。
族長夫人才要說話,就聽外邊鬧哄哄的,有哭的有喊得,這大過年的,成什麼樣子,她頓時拉下臉來。
「夫人,夫人,老爺不好了……」一個婆子惶急的衝進來喊道。
顧長春重重的咳了一聲。
婆子打個激靈,忙叩頭告罪。
「什麼事?」族長夫人問道。
「寶泉老爺不好了……」婆子臉色又紅又白煞是怪異。
顧長春聞言也嚇了一跳,忙作正問道:「胡說,寶泉才跟我吃了酒,又嚷著要去賞梅,哪裡不好了?」
「瞎了,眼睛……」婆子比手畫腳,「還有嘴,嗓子也啞了……大夫已經來了,正看著呢,只說不好……」
這一下顧長春和夫人都站起來,一臉震驚。
「快,去瞧瞧。」二人跟著那婆子忙忙的出門。
顧長春夫婦過來時,大夫已經瞧完了,正在寫藥方,小小的花廳外擠滿了人,這一次女人們多數在外邊,而男人們則在屋子裡。
屋子裡傳出顧寶泉嘶啞的叫聲。
「到底怎麼了?」顧長春走近屋內,顧寶泉的夫人並七八個小妾都圍著正哭,亂成一團。
「老爺。」大夫跟他熟識,便忙說道,「是中了蟾毒。」
「蟾毒?」顧長春愣了愣,他雖然不太清楚蟾毒是怎麼回事,但也知道如今這時令,蟾蜍這種東西可不常見。
「好好的怎麼會中蟾毒?」他沉臉喝問,目光掃過屋子裡顧寶泉的兄弟子侄並一眾小妾通房。
顧寶泉的夫人哭著站出來,從兩個壯僕婦手裡拎過一個瑟瑟發抖的小丫頭,一腳踹在屋正中。
「他叔,都是這小蹄子做的怪!」她哭道,即可就有兩三個小妾撲上去廝打那小丫頭。
小丫頭抱著頭哭喊冤枉,屋子裡頓時又亂成一團。
「住口!好好說!」顧長春沉聲喝道。
屋外的婦人們都擠在門外邊,豎著耳朵聽裡面的說話。
待聽到那小丫頭哭哭啼啼的說什麼老爺要拉我去醉臥什麼的,都低聲笑起來。
「後來呢後來呢?」站的遠的人聽不清,拉著前面的小聲問。
「後來自然是石榴裙下,做鬼也風流嘍……」前面的人轉過頭低笑。
「哎呀,好好說。」那人拍她。
「那丫頭說自己害怕跑了,想去找人來抬老爺,結果再回來就見老爺這樣子了……」人低笑道。
這不等於什麼都沒說嘛,眾人皆是不滿意,還要再問,屋內已經散場了,幾個子侄哭喪著臉送大夫出來。
「一則耽擱久了些,二則這蟾毒極為量大,先吃藥,用紫草水洗著,不過這眼是……」大夫搖頭,歎息,餘下的話沒有說,但大家都明白了,顧寶泉的子侄們頓時臉色更難看。
「奇怪,這大冬天的,蟾蜍怎麼流出如此多的汁液?真是稀奇……」大夫搖頭晃腦從曹氏身邊過去,一臉不解的去了。
曹氏身子一頓,臉色暫態慘白,怔住了。
緊接著小轎子抬著顧寶泉走了,出了這事,宴會是辦不下去了,眾人呼朋喚友的各自散去。
「四夫人?」有人拍了拍曹氏的肩頭,關切的問道。
身形微微發抖的曹氏猛地回過神,似乎受到什麼驚嚇般的往後退了幾步。
「你怎麼了?」面前和氣的婦人關切的問,眼裡滿是擔憂。
「沒事,」曹氏強笑道,一面撫著胸口,「怎麼會發生這種事,這園子裡有蟾蜍……」
婦人聞言笑了,挽了她的胳膊向外走,一面笑道:「這我可不知道,蟾蜍?蟾蜍是什麼?四夫人見過沒?」
曹氏心不在焉,被猛地一問,嚇得心都要跳出來。
「沒,沒,我沒見過。」她白著臉急急的說道。
「你可是被嚇壞了……」婦人瞧她的反應,吃吃笑了,此時走出院子,看到一個少女和公子迎面而來,便拍了拍曹氏的手,「你家小姐和少爺來了。」
「娘,」顧十八娘和顧海迎了過來,先對那婦人施禮問好,看著她笑著走了,才忙一左一右挽住曹氏,瞧著她神色不對,忙關切的問道,「怎麼了?」
曹氏抬眼怔怔看著顧十八娘,顧十八娘沖她一笑,似乎有些不解。
「你的手帕呢?」曹氏看著女兒忽的道。
「我不小心弄髒了,就放回家了,又換了條……」顧十八娘笑道,一面從腰裡拉出一條藍娟帕子晃了晃。
「你還換了鞋子……」曹氏低頭,聲音有些發抖的說道。
顧十八娘忽的不說話了,看了眼因為走動時而露出來的繡鞋。
「哦,妹妹踩了一腳雪,將鞋子都濕透了,所以我陪她回去……」顧海有些不解,不知道娘問這個做什麼,忙說道。
他的話沒說完,就見曹氏猛的甩開他們,目光直直的看著顧十八娘,嘴唇抖個不停。
顧十八娘看著母親,神色沉沉。
路過的人看到了,投來好奇的視線,曹氏回過神,雖然臉色依舊發白,但伸手拉住了女兒兒子的手,快步前行。
顧海有心說說方才發生的有關顧寶泉的事,但察覺到氣氛似乎不對,便知趣的沒有說話。
在一路怪異中進了家門,僕婦接過他們三人的斗篷,遞上暖暖的手爐。
「你們去做點吃的,擺在廳裡。」曹氏吩咐道。
僕婦應聲退出去了,門被掩上。
「娘。」顧十八娘走上前一步,輕聲喚道。
「跪下!」曹氏猛的轉過身,指著顧十八娘喝道。
她的雙目漲紅,渾身發抖。
顧海嚇了一跳,「娘,出什麼事了?」
曹氏沒有理會他,而是緊盯著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依言跪下,顧海欲言又止,神色焦急。
「你說,是不是你幹的?」曹氏聲音乾澀,顫抖著問出這一句話。
「是。」顧十八娘抬起頭,神色淡然。
這件事果然還是沒有瞞住母親,那其他人會不會也察覺了?
顧十八娘腦子飛快的轉動,再一次將事情的經過重放一邊,幸運的是顧寶泉那畜生有心做齷齪事,特意選了沒人的地,再加上身邊的人可能已經得到吩咐,不僅不敢來打擾,反而防著別人闖過來,因此這醉臥四周並沒有其他人,而自己行事小心,再加上顧寶泉醉的迷糊,並沒有讓看到自己。
她可以確信這件事沒有任何痕跡留給旁人猜測到她身上來。
娘之所以一下子猜到,是因為那蟾毒的緣故吧?
這合族大眾,能暫態制出大量蟾毒的人,只有自己了吧,而知道這個的,也恰恰只有曹氏。
伴著她這一聲是,曹氏整個人抖得篩糠一般,她踉蹌後退,跌坐在椅子上。
顧海大驚,忙上前扶她,焦急詢問。
「你竟然……你竟然去害人……」曹氏握著胸口艱難的說出這句話,淚如泉湧。
確切的說,是殺人,她知道,顧十八娘也知道,蟾蜍有毒,方才那大夫說了,能要人命的。
天啊,她養了什麼樣的女兒啊?
「沒害死,」顧十八娘的聲音帶著幾分遺憾。
「你這個……這個……不肖女!」曹氏氣急攻心,猛的站起來,顫抖的手指著她,眼一黑,又坐下來。
「娘。」顧海搖著她的胳膊,「到底怎麼了?」
曹氏還是沒有答話,她怔怔看著眼前跪著的女兒,神色如此坦然,眼中竟然還帶著笑意,曾經清秀溫婉的眉宇間凝結濃濃的戾氣,那嘴邊的笑意,讓人不由寒意頓生。
這是她的女兒?這個真的是她的女兒?從曾經的隨意說殺人,到如今果真動手了,她,她怎麼做得出?
這是人,是人命啊
「我打死你這個畜生……」曹氏只覺得氣血上湧,她抓起桌上的手爐砸了過去。
「娘不要!」顧海大驚,伸手一擋。
帶著碳灰的手爐在顧海胳膊上一絆,擦著顧十八娘的額頭飛了過去。
「娘。」顧海撲通跪下了,抱著曹氏的腿,「娘,妹妹怎麼了,你千萬息怒,妹妹還小,有什麼不對,你教她,罵她,只是別打她,妹妹身子弱,又操勞如此,她。。她經不得打,你要打,就打我吧……」
顧海說著,想到妹妹這些日子的辛勞,想到家境的地下天上的變化,放聲大哭起來。
直直跪著的顧十八娘淚水慢慢流出來,眼中如同充血般通紅起來。
「是的,是我幹的,我挖出了蟾蜍,是我敲出了蟾酥,是我砸在那畜生臉上,只可惜太匆忙,蟾酥出的還是太少,沒有要了他的命……」她抬起頭,慢慢說道。
顧海停止了哭,驚愕的回頭看著妹妹。
「你是說,今日的事……是你……」他不可置信的問道。
「是我。」顧十八娘淡淡道。
「為什麼?」顧海震驚道。
他想到方才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妹妹,腳下的沾滿泥汙的鞋子,揚著手裡的泥汙的手帕,對自己露出明媚的笑臉。
哥哥,陪我回家換換吧,她說的那樣輕鬆隨意,神情那樣歡悅,誰能想到,那一刻她剛剛差點要了一個人的命。
這是什麼樣的人才做到如此殺人奪命談笑間。
他的妹妹,連看到殺雞都能哭上半天……
顧十八娘看向曹氏,「因為他不死,就是我們死。」
「你說什麼胡話!」顧海說道。
而曹氏卻是一驚,她想到了什麼,不由攥緊了領口,看著女兒,「你……你那一日看到了……」
顧海聽了又驚愕的回頭看曹氏。
顧十八娘閉上眼,淚水迅猛而下,她何止看到那一日,她還看到了以後……
「十八娘,」曹氏聲音帶著疲憊,「娘知道,你是為了娘……可是孩子,你可知道你這樣做會害了你自己的,你要是有個什麼不測,娘還活著有什麼意義,娘還怎麼活……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多麼莽撞多麼草率,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曹氏說著掩面痛哭,「都是娘不好,都是娘下賤……」
「娘!」顧十八娘猛的喊道,打斷曹氏的話,她的雙目通紅,跪著前行幾步,「不許你那麼說自己,不許你那麼說你沒錯,是他們的該死,是他們該死!誰想要害你,我就要他們去死!誰要害我們,他們就該死!」
她看向曹氏又看向顧海,心中劇烈掙扎。
「哥哥,」她沉聲說道,「你不是問過我,在我那個噩夢裡,我們是怎麼死的嗎?」
「現在我告訴你,並且還要告訴你,那不是夢,而是真真切切的現實。」
見她突然又提起這件事,曹氏和顧海對視一眼,眼中滿滿的擔憂。
他們以為她已經忘了這件事。
顧海想要說話,顧十八娘抬手制止住他。
「在夢裡,娘就是被這個顧寶泉……羞辱,為了證實清白,為了保住你我聲譽,自盡身亡……」
「哥哥你為了給娘報仇,闖進了顧寶泉家,卻被栽贓殺了一名丫鬟扭送到官府,受盡酷刑疾病纏身,出來後,死在我的懷裡……」
「我獨活三年後,嫁入沈家,七年後被休棄,自盡在沈家大門外……」
她一句一句說來,原本止住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娘,我們都死了,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這個顧寶泉……」
曹氏和顧海被她的話震驚了,雖然寥寥幾句,但顧十八娘的語氣如同巨石,壓迫的他們幾乎無法喘息。
「十八娘,這,這都是夢……」曹氏按著胸口,臉色發白的說道。
「不,這不是夢。」顧十八娘抬起頭看著她,雙目赤紅,淚如鮮血,「這是命運,這是曾經發生過的命運,這是女兒親身經歷的命運……」
「娘,我不是十八娘。」
曹氏和顧海神色驚訝之極,看顧十八娘的眼神如同瘋魔。
顧十八娘看著他們的反應,在預料之中。
「確切說,我是十年後的十八娘,也就是說,其實我現在不是十三歲,我死的時候,已經二十三歲了……」她說道,最後一句話,神情悵然,「我原本以為我死了,也就死了,沒想到睜開眼,竟然看到了娘,看到了哥哥,沒想到,我回到了十年前,娘……」
說到這裡顧十八娘情緒洶湧而出,掩面伏地大哭。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八十八章 坦言
「我沒想到我能再見到你們,娘,哥哥,十八娘沒想到還有機會再見到你們,十年了啊十年了啊,娘,哥哥,十八娘失去你們已經十年了啊……」
曹氏渾身發抖,幾步過來,抱住顧十八娘,女兒的話她還沒有完全聽懂,但看著女兒那幾近崩潰的神情,如杜鵑泣血的悲訴,她只覺得心疼得厲害,胸口堵了一團亂絮,只想哭,大聲的哭出來。
顧海臉色煞白的站在一旁。
「我知道我知道這很難相信,我自己有時候都不相信,我也以為這是一個噩夢而已……」
「娘,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製藥嗎?娘,你沒覺得奇怪嗎?我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藥材,卻突然之間能炮製藥材賣錢?」
「我說我是看書來的,其實是騙你的,咱們家,根本就沒有任何有關藥材的書……」
「你知道為什麼周掌櫃會敗在彭一針手裡嗎?那是因為他用假藥來算計我和彭一針,而我認出了那假藥,反過來被我算計了……」
「你知道為什麼我會被認為是劉公之徒嗎?那是因為我得到一本書,這本書是大藥師劉公的真跡,而這本書也是因為我認出了那位老丈做的假藥,贏來的……」
「而這並不是單單看書就能看來的,那些假藥是因為我見過……」
「娘,命運裡,我還是嫁給了沈安林,而沈家有一個藥鋪,我曾經經營幾年,所有的藥材技藝我都是從哪裡學來的……」
曹氏和顧海此時再也忍不住驚愕,二人不由踉蹌一下,顧海跌坐在椅子上,而曹氏則坐倒在顧十八娘幾步外的地上。
顧十八娘的話對他們來說,太難以接受了。
怎麼會有這樣事?不可能,不可能……
「十八娘,你,你是在做夢……」顧海喃喃道。
子不語怪力亂神,但又有言舉頭三尺有神明。
這完全超出了二人的認知,超出了他們的接受能力。
「十八娘從來沒離開過你們,這次來建康是住的時間最長的一次,並且我也從來沒和沈家的人打過交道,對不對?」
曹氏遲疑一下,點了點頭。
這是事實,別說十八娘了,就是她自己也從來沒跟沈家有過交集,也僅僅知道沈三老爺一個人的名字而已。
「那好,我來告訴你們,沈三老爺有四子四女……」
「庶長子沈安楓,十五歲病逝,余一妻名叫周紫玉,無子……」
「嫡長子沈安林,今年十八歲……」
「庶次子沈安柯,今年十五歲……」
「嫡次子沈安棟,今年十四歲……」
「沈三老爺共有兩房妻室,原配趙氏,也就是沈安林的生母,續弦小趙氏,也就是沈安林的姨母……」
伴著她一句一句的清晰的話,曹氏和顧海滿面震驚。
「娘,哥哥,你們可以去打聽打聽,就知道我說的對不對。」顧十八娘情緒緩和了很多,「當然,這些事只要有心去打聽,就能打聽到,但是……」
她苦笑一下,「娘,我有什麼必要去打聽他們家的事?」
曹氏和顧海此時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了,他們的心裡在拒絕承認這是真的,怎麼會有這樣詭異的事?但嘴上卻是半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曹氏突然想到,那一次顧十八娘主動問她有關沈家婚約的事,聯想到當時女兒奇怪的反應,她的心跳得越發厲害了,也許……這是真的。
「十八娘,你說你嫁給了沈安林,為什麼會被休?」曹氏按著胸口,嘴唇發抖的問出這一句話,「他為什麼要休了你?」
一個女人被休,那就等於被宣判了死刑,何況按照女兒說的,她已經是無家可歸……
顧十八娘的眼淚頓時又流出來了,她跪行幾步抱住了曹氏。
這就是母親,這就是母親,她方才說了那麼多,母親最關心的竟然是她的親事,她為什麼被休,關心的是她過得好不好……
被顧十八娘突然抱住,曹氏沒有絲毫不適,雖然她心裡還有些怪異,按照顧十八娘說的,她現在抱在懷裡的女兒其實已經二十三歲了?
二十三歲了……她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活了十年了……看著自己死,看著哥哥死……
又被休棄……
曹氏抱住撲入懷裡的顧十八娘,喊了一聲我苦命的兒你受了多少苦就泣不成聲。
夜色吞噬了最後一絲光亮,室內陷入一片昏暗中,外邊的僕婦很有眼色,這期間並沒有過來打擾。
室內三人相依而坐,已經久久沒人說話了。
「上天給了我一次機會,從我醒來的那一刻,我就發誓,絕不要命運再次重演……」
「一切都是因為回到建康,才會遇到那些害我們的人……..」
「所以我才堅決不要賣了房子,所以我才勸著哥哥你一定要讀書,我抗爭了,也看到了希望,但是沒想到該來的命運還是來了,我們不得不還要回建康……」
「命運非要逼著我們走既定的路,我偏不信,我就要對抗,那一世裡我們從生到死都是忍,忍他人的嘲弄,忍他人的污蔑,忍,除了帶給我們更大的屈辱外什麼都沒有,所以,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忍,別人欺我一分,我就要還他十分!別人逼我一步,我就要還他十步!」
「那些要害我們欺辱我們的人,既然我們躲都躲不過,那就不躲了,他們害我,我就害他們,就是命定還是要死,我也要死的痛痛快快!」
「那些欺辱害我們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周掌櫃如此,顧寶泉也是如此……」
這一夜,顧家母子三人的屋內,昏黃的燈都是徹夜未滅,顧十八娘那悲憤淒涼而又煞氣滿滿的話不斷的回蕩在曹氏和顧海耳邊,只讓他們心驚肉跳不能合眼。
千言萬語最後都匯成曹氏聲長長的歎息。
又一個清晨到來時誰也沒有再提這晚的談話,似乎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
但事情的確是真的發生了,曹氏相比較與往日更加沉默,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十幾歲,眉宇間是濃濃的疲憊與憂傷。
顧十八娘知道這件事對她的衝擊太大,不是三言兩語短時間能化解的,只能慢慢來。
倒是哥哥的表現出乎她的意料。
這天是城中香火最靈的興隆寺有大香會,是不可錯過的大事,天不亮整條街上都熱鬧起來,坐車的騎馬的亂成一團。
顧十八娘和顧海站在門前,等著自己家的馬車過來。
兄妹二人並肩而立,顧海不時看妹妹一眼。
妹妹還和往常一樣,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如果仔細看她的眼睛,會發現她那雙漆黑眼瞳深處,越發如深不見底的幽潭。
「你真的二十三歲了?」他忽的低聲說道。
「過了年二十四了……..」顧十八娘看著哥哥,「雖然按輩分來說我該叫你哥哥,但其實現在的我比你大多了……」
顧海臉上的神情很是古怪。
「可是,你都是十八娘對不對?」他靜默一刻說道。
顧十八娘看著他一笑,顧海伸手拍了拍她的頭。
「有什麼事告訴哥哥,不要一個人……..」他沉聲說道,「你也說了,你現在還有哥哥在,以後……以後也會在,永遠在,哥哥不會扔下你一個人……」
顧十八娘眼圈微紅,垂下頭,嗯了聲。
如果妹妹說的是真的,她真的來自十年後,不知道這十年裡都發生了些什麼大事,提前知道這些事是不是很神奇……好奇取代了驚懼,顧海很想問問。
轉過頭,看著妹妹沉靜的臉,那些話終於又咽了回去。
不管這十年發生了什麼大事,但對於妹妹來說,這十年並不是什麼美好的記憶,深深的印在她的心裡日夜折磨,問一遍她就會想一遍,每想一遍就如同腐骨噬魂吧?
興隆寺人來人往,香火嫋繞。
曹氏比以往更虔誠,從前殿一直擺到了後殿。
一旁的顧十八娘和顧海也跟著跪地叩頭。
顧十八娘抬起頭,看著寶殿上的佛爺或端莊慈悲或凶煞怒視眾生。
佛祖會保佑她們嗎?那一世她跟所有婦人一樣,相信依賴寺廟裡的佛爺們,日日上香月月供油,但結果又如何?
想來這世上需要庇佑的人太多了,神佛忙不過來,想要過得好終歸還是要靠自己,只有自己變強,才能夠對抗命運。
一聲佛號輕誦,宣告她們這一次跪拜結束。
顧海伸手攙起她們二人,顧十八娘看了眼身旁的僕婦,僕婦領會,奉上香油錢。
那四塊足足的銀錠讓跳出三界外的小師傅眼睛都亮了亮,祈願的福鐘敲的格外的響。
也引來身後族中其他人驚訝的注視。
對於這種注視顧十八娘絲毫不在意,炫富高調,那又如何?那一世她們低調而死,這一次她偏要肆意飛揚,結果還能比死更可怕嗎?
何況這一次,想要她們死只怕沒那麼容易!
「佛祖保佑保佑我的女兒……」曹氏聽聞祈福鐘響,再一次轉過身虔誠合十念念,有眼淚滴落在手心裡。
佛祖保佑她的女兒不要墜入心魔邪道,佛祖保佑她們免遭苦難,佛祖保佑……
看著這母子三人走出大殿,餘下的顧家眾人不由響起低低的交談。
「難不成她們家真的發財了?」顧汐兒從那母女身上收回目光,喃喃自語,「怎麼可能?」
還有誰比她更瞭解這一家人的,這是不可能,莫非真的跟別人猜測的那樣,老族長在留給他們的宅子裡藏著許多珍寶?
「汐兒,汐兒。」同齡的姐妹們喚她,「我們去抽籤……」
抽籤,是必不可少且樂此不疲的項目,未知的命運總是讓人好奇。
顧汐兒立刻丟下念頭,走入姐妹中,笑嘻嘻的向抽籤的地方湧去,婦人們則保持莊重慢步在後相隨。
「今日了然大師會批命吧?」
漫步中其他人閒談。
主持了然大師,據說知過去未來。
「當然會啊,不過,輪的上咱們嗎?」有人酸酸道。
能讓了然大師親自批命的人,每年能數的清。
「咱們還是去求個簽吧,都是佛祖前的,一樣。」有人提議。
這個建議得到很多人的贊同,其中多數是兒女到了婚嫁年齡的人。
「四夫人,一起去吧。」曹氏如今很受歡迎,自然得到邀請。
人群中的郭氏便哼了聲,將頭扭向一邊,袖子裡的手緊緊握了下,看著面容帶笑跟諸位婦人打招呼的曹氏,再想到往日她跟在自己身後低頭怯怯的樣子,不由恨得牙癢癢。
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幾件衣裳嘛,哼,等過年再看,這些衣裳肯定要送到當鋪裡去,到時候,看她還怎麼見人!
眾人說著話,見走在最前邊的三奶奶黃世英停下了腳,一個小僧恭敬的跟她說了幾句話。
黃世英回頭對丫鬟說話,丫鬟躬身領命而去,不多時,帶著一個俊美少年過來了。
那少年金冠束髮,紫袍白裘,飄然而至,沖黃世英躬身施禮。
「母親。」他輕聲喚道。
黃世英嗣子,這個年節裡合族大事之一中的主角終於露面了。
過繼進行的很低調,如果不是族譜上真的記了名字,大家甚至懷疑這不過僅僅是一個傳言而已,說起那個撞了大運的顧漁,大家發現竟然都沒有印象。
那樣來歷的孩子,其他的那些唯唯諾諾怯怯的庶子。
誰也沒料到那個曾經是全族笑談的少年,以這種如同如謫仙下凡的姿態出現在眾人視線裡。
「了然大師要給你批命,咱們去吧。」黃世英看著他淡淡一笑道。
「是。」顧漁低頭說道,站後一步,待黃世英邁步,才跟上去。
直到母子倆走出視線,眾人才回過神。
「天呀,他好帥……」少女們以手眼嘴,依舊沉浸在那少年帶來的震驚中,臉上紅暈皆為散去。
「汐兒汐兒……」少女們搖著顧汐兒的手,如同黃鸝般鳴叫,「他是你哥哥?他就是你哥哥顧漁?天呀,你這個哥哥原來長得這麼好看,你怎麼從來沒告訴過我們?你竟然藏起來不告訴我們……」
被少女們包圍著的顧汐兒,嬌媚的小臉上滿是驚訝,櫻桃小嘴微微張著。
方才那一眼帶給她的震撼,不必別人少,甚至說,更多。
而此時的郭氏雖然比女兒要穩重的多,但那眼裡的震驚也絲毫掩藏不住。
望著那隨同三奶奶緩步而去的少年,再看看另一邊淡然站立的曹氏母子三人,她的心不由一陣緊縮。
有些人的變化也許不僅僅是因為幾件衣裳……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12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八十九章 初探
看著那脫胎換骨一般的少年,顧海一樣難掩震驚。
「我的天,這還是當初那個跟在顧瀧身後狗腿子?」他嘖嘖稱奇,旋即神情裡浮現幾分戲謔,「還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
顧十八娘反而釋然了,這才是她印象裡的顧漁。
「這才是他。」她沉聲說道。
「哦?」顧海看向妹妹,遲疑了一下才道,「他……後來……?」
「狀元,連中三元。」顧十八娘低聲道,視線依舊落在那邊,只是人流熙熙,三奶奶和顧漁的身影早已經不見了。
「他?」顧海驚訝的挑了挑眉,「他並沒有上過學讀過書……怎麼可能?」
「我不知道。」顧十八娘搖搖頭,將曾經考慮過的事說了遍。
顧海很驚訝,一面如有所思。
「你猜的也許沒錯。」他凝重說道,也看著那二人遠去的方向,目光一轉,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嘴角浮現一絲笑,「去問問就知道了……」
他說罷,轉身對曹氏說了聲我去走走。
曹氏點點頭,原本要囑咐聲別惹事,話到嘴邊又咽下,如今兒子女兒都長大了……
顧十八娘看著顧海大步走向一邊,那裡,顧瀧等幾人正在說笑著什麼。
顧海伸手拍在顧瀧肩上,被打斷的顧瀧沒好氣的轉過頭,待看到是他,面上神情變幻一刻,終是沒有發怒。
「走,走,這邊有什麼看的,咱們去那邊鳴翠樓,雪後青竹才叫好看,更何況,地勢又高些,能看到些好風景……」顧海帶笑說道,一面挑了挑眉頭。
大家都是少年人,最是愛風流的時刻,這個時候全建康城的名門閨秀都出來了,數美論俏乃是一大樂事,頓時心知肚明哈哈笑起來。
就連顧瀧也咧著嘴笑起來,眼角的淤青隨著笑抖動,看上去格外滑稽。
「看不出你這悶木頭還有這花花心思……」他橫了眼顧海,沒有拍掉他搭上自己肩上的手,陰陽怪氣的說道。
「你看不出來的還多著呢,以後有的是時間看,走走……」顧海再一次拍了拍他的肩頭,低聲在他耳邊道,「說實話,堂哥,一年多不見,你的身手可是長進了不少……」
他的語氣隨意又帶著幾分真誠,頗有幾分不打不相識的感覺。
顧瀧順著話一想,也對,以前他們哪一年見了面,不都是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這次學堂事件,其實也不算什麼,只不過自己比以往吃虧大了而已。
男人嘛,打架算什麼!
顧瀧哼了聲,晃了晃胖呼呼的頭,「這算什麼?咱們有機會再練練……」
顧海哈哈大笑,乾脆攬著他的肩頭,「好,咱們再練練……」
一群少年人熱熱鬧鬧的走了。
顧十八娘這才收回視線。
「十八娘,十八娘」一旁起身待去抽籤的少女們揚著手招呼她,「一起去抽籤吧?」
站在人群裡的顧汐兒頓時拉下臉,嘟起嘴,但也沒什麼話可說,這又不是她家,這些人也不是她的丫鬟,她還是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氣不該賭。
抽籤算命?顧十八娘哪裡會感興趣,她搖搖頭拒絕了。
這一下顧汐兒可找到話說了。
「人家現在這麼有錢,哪裡還看得上抽籤,多出些香油錢讓了然大師給批命才配得上。」
顧十八娘只不過一笑,沒有理會。有些口頭氣必須爭,有些則不需要。
看到她又是這種不屑的態度,顧汐兒更是氣了,就這種神情,太氣人了!
而四周的少女們則因為她的話壓制許久的好奇又冒出來,看著那沉靜站在母親身旁的淡然少女,紛紛道:「對哦,他們家現在好有錢……」
「瞧她們的衣裳,這些日子都沒重樣……」
「不是說很窮嗎?原來是藏富啊?」
她們家什麼狀況,沒有人比顧汐兒更瞭解,她越聽越生氣。
「什麼藏富啊,他們就是個窮光蛋!」她忍不住跺腳道。
「啊?那怎麼?」少女們很是不解,目光看看顧十八娘再看看眼前的顧汐兒。
雖然顧十八娘長得不如顧汐兒好看,但身上的衣服可是比她好多了。
瞧那蜜合色的大斗蓬,一點料子也沒捨得少,將顧十八娘嚴嚴實實的裹住,卻絲毫不顯得臃腫。
這叫窮光蛋?那她們算什麼?
「這不過是外表鮮罷了,家裡的東西肯定都當了去……」顧汐兒哼了聲說道。
不會吧,少女們將信將疑,顧家人多了去了,自然有些條件不好的,過年的時候會當東西,待過了年就去贖當,家境就是這樣慢慢的越當越破敗。
「不信?」顧汐兒眼珠一轉,想到個好主意,「咱們去她家裡看看去。」
這一個提議立刻得到大家的贊同,少女們難掩眼裡的好奇,紛紛說好,於是顧汐兒得意洋洋的跑到顧十八娘身前。
曹氏正和幾個婦人說話,顧十八娘安靜的站在一旁,看著她走過來,神色不動。
「十八娘,我們明日去你家找你玩。」顧汐兒抬著小巧的下頷說道。
顧十八娘一笑,搖了搖頭,「對不住,我很忙,不能陪你們玩。」
顧汐兒沒料到她會斷然拒絕,有些吃驚,心裡更是篤定她家裡一定是自己猜測的那樣。
「好哇!」她眼裡閃著光,湊近她低笑道,「我猜對了吧,你們是不是將老太爺留給你的東西都當了?所以不敢讓人去你們家?」
「無聊。」顧十八娘看了她一眼,吐出兩個字。
顧汐兒頓時惱火之極,她什麼態度,什麼態度!
「我是你堂姐,你怎麼跟我說話呢?」一向被眾人捧在手心裡的小姑娘叉腰說道。
「你有把我當堂妹?」顧十八娘淡淡道。
顧汐兒頓時語塞。
「你們肯定是當了東西,哼,要不然你們哪來的錢?」顧汐兒咬牙說道。
她們的說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郭氏自然也看到了,卻只是一笑,沒有阻止女兒說話。
所有人都豎起耳朵,說實話,她們也很好奇,這一家人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大方有錢。
「錢?自然不會從天上掉下來,」顧十八娘笑了笑,答道,「我掙的。」
聽了她的話,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小姑娘說假話都不會。
顧汐兒先是一怔,旋即也咯咯笑起來。
「你掙得?」她笑的小臉發紅,「你怎麼掙得?」
「賣藥啊。」顧十八娘依舊神色淡淡。
「賣藥?」顧汐兒接著笑,笑著笑著忽的一怔,她突然想起來,這顧十八娘也許不完全是在說笑。
「賣藥?你也知道你是賣藥,不是賣寶貝……」她收了笑嗤了聲,認定她不肯說真話,興趣懨懨,轉身走了。
而這邊有人好奇的問曹氏。
曹氏點了點頭,帶著一絲欣慰的笑,「是,十八娘炮製了藥材去賣。」
見曹氏如此說了,眾人有些驚訝,莫非這不是說笑?可是賣藥這麼掙錢?
曹氏拒絕了眾人去抽籤的邀請,還想再接著拜佛,眾人也不勉強,交流著方才聽到這個資訊去了。
「十八娘,你也拜拜……」曹氏邁進又一個佛殿,低聲說道。
「是。」顧十八娘知道娘的心思,應聲道,跪下虔誠的叩頭。
香火繚繞籠罩了善男信女的身形。
此時的鳴翠樓,顧海等一眾顧家少年正說笑的高興。鳴翠樓,說樓其實只是個小亭子,興隆寺擴建時將隔壁一大戶人家的花園納入其中,就地改造,引水成溪,遍佈綠竹,環境優雅,就算不來進香禮佛,很多人也願意來此漫步小憩。
「木頭,木頭,瞧那個,」顧瀧拍著顧海的手,眼睛直直望著不遠處的人群。
他們的角度居高臨下,將香火最盛的一間佛殿前場盡收眼底,其中最吸引的人自然是來往其間的珠環玉翠環肥燕瘦的閨閣女子們。
大周風氣開放,對女子們約束不是那麼嚴格,但富貴人家的女兒們還是很少拋頭露面的,能一次見到這麼多日常少見的貴族少女是很難得的。
鳴翠樓上不時響起笑聲,周圍的人聽到了不過是一笑,指指點點而已,只要不是登徒子那樣前去騷擾這些女子們,便無甚大礙。
「還是堂哥有眼光……這個果然更勝一籌……」顧海笑著拍了拍顧瀧肩頭。
這時候,他們已經好得如同親兄弟,就是顧瀧的親兄弟,也沒跟他這樣親過,顧瀧完全忘了二人之間將近十幾年的恩怨,果然是相殺容易相愛(個人感覺應該是相愛易)
顧瀧頭腦簡單什麼心眼,三言兩語就被顧海問出了學堂風波的緣由。
「……我說兄弟,如今你學的好了些,以後可要幫著點哥哥……要知道你學的好了,我當初也不用總想著弄我家那小子進來,惹出這麼多事……」顧瀧帶著幾分後悔抱怨道,揉了揉臉上的傷。
顧海瞇起眼,又旁敲側擊的問了幾句,心裡已經很清楚了,便一笑,「這都是兄弟我的錯,以後但凡用得著,哥哥你一句話!」
顧瀧大喜,覺得如今的顧海怎麼看都怎麼舒服,這傻木頭果然變了,比以前可愛多了。跟著他們笑鬧一刻,顧海便準備尋機離開,此時人群裡起來七八個年輕人,其中幾位女子穿著打扮神采相貌都格外出眾,一時間引得少年們紛紛看去。
其他人面對這笑鬧皆不以為意,女子們也都知道這是難免的,不過是低頭遮擋掩面匆匆而過。
但這走來的一眾人其中一個女孩子卻抬起頭,柳眉倒豎沖高處的少年們啐了口。
少年們不以為意,反而笑著起哄。
這起哄聲讓那少女頓時有些失臉面,她臉色漲紅,一跺腳,沖身旁隨行的幾個男子說了幾句什麼,就見其中一個大手一揮,頓時湧來七八個身高力壯的僕從。
「去,去,大膽狂徒,膽敢褻瀆我們家小姐……」僕從大聲嚷著驅逐顧家的少年們。
顧家少年們頓時很沒面子,大家也都是在建康混的,頓時叫駡起來,場面頓時有些失控。
「什麼貴人,出來就是讓人看得,怎麼小爺還看不得……」他嚷嚷著,這話惹惱了那僕從,就有人伸手推了他一把。
這一下顧瀧不幹了,跳起來就要動手,卻突然兩個兄弟拉住。
「他們是沈家的人……」兩人低聲說道,大家的視線落在那僕從身上掛的佛香袋上。
黑底金線,繡著耀眼的沈字。
顧瀧頓時也收斂了氣焰,鳴翠樓氣氛一下子安靜了,那僕從顯然也沒想鬧大,見他們知趣,哼了聲轉身離去了。
「不就是仗著有個大官本家……」顧瀧哼了聲,小聲嘀咕道。
不過話說回來,人家就依仗這個,別人還真沒話說。
「沈家?」顧海一怔,不由脫口道。
「你來的少,不知道吧?」顧瀧拉過他低聲道,「當朝太師撫遠公你知道吧?」
顧海的心狂跳,耳中聽得顧瀧接著說道,「……就是他們家的……」
「是沈三老爺家的嗎?」顧海聽到自己問道,他的手不由攥在一起。
「沈三老爺?我沒看清……」顧瀧轉頭問身旁的人,「是老二家還是老三家?……反正就是他們家啦……」
經過這一鬧,大家的興趣都沒了,於是一眾人招呼著離去。
「我去看看我娘和妹妹……」顧海沒有跟他們一起走,含笑說道。
「有什麼看的,在外邊等就是了,這些女人們不逛足了是不會出來的,跟著她們,累死你」顧瀧說道。
還想再勸,但看顧海堅持,他也就不勉強,追上眾人去了。
顧海這才轉身,加快腳步追著人流而去,被僕從相護的那一行人很是扎眼,沒走多遠,就看到他們的身影。
顧海的腳步猛地收住了。
妹妹說,她嫁給了沈三老爺的嫡長子……
沈三老爺的嫡長子今年應該十八歲了……
沈安林……
他是個瘸子……
眼前站著的明顯是一起的人群中的少年裡,卻並沒有瘸子……
「喂,你往哪看呢?」一個少女尖利的聲音在顧海耳邊響起。
顧海一愣,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跟著那群人走進了佛殿,而且正走到一個女孩子向前,就要撞到她的身上。
「對不住,」顧海忙低下頭道歉,一面後退幾步。
「真是瞎了眼……」少女憤憤道。
這聲音正是方才出訪指責他們的少女,顧海不由抬眼看了她一眼。
年紀十二三歲,面容清秀,只是眉色墨濃,又如柳葉般揚起,顯露出一股霸道的味道。
「看什麼看,你這登徒子,小心挖了你的眼。」少女柳眉更是一挑,喝道。
蠻橫無理,要真是沈家人,果然是做得出休了妹妹行徑的人家,顧海的嘴邊浮現一絲譏諷,才要說話,就聽有清冷男聲制止了少女的呵斥。
「……葉兒,不得無禮。」
顧海聞聲看了眼,見幾個男子都正看過來,不知是哪一個出聲說話,他也無心再看,轉身邁出門檻。
「安林哥哥……別人欺負我,你還不幫我說話……」少女嬌嗔的說道。
如同炸雷響起,顧海猛地收緊了脊背,轉過頭。
少女正搖著一個男子的胳膊說話,那男子卻被身旁的人擋住了身形,只露出一隻暗青窄袖胳膊,金線刺繡的鳳眼紋袖口煞是好看。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九十章 命變
是他?
顧海只覺得心跳得厲害,想要看清楚,卻又有大批的人湧進佛殿來,將他擠到一邊,視線更是被遮擋。
妹妹說,成親七年,相處卻不過兩年,縱是同在一院子中,見面竟也屈指可數。
他的妹妹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孤苦嫁與他,必是以他為天為地,卻受此冷落。
此人因殘疾受人小覷,如是一直不喜妹妹,為何不那時就休她而去?卻在病體痊癒富貴加身之後,將糟糠之妻下堂?
為人如此,可恨惡毒之極。
顧海攥緊了拳頭,他也就是欺妹妹沒有娘家人相仗,才敢如此肆意行事。
顧海在佛殿門檻外,隨著人流晃來晃去,手裡的拳頭攥起又鬆開如此反復。
一個人卻突然站在身前。
他的身材極為修長,穿著一身青色暗花圓領袍,烏髮高束紫金冠。
膚色微黑,似乎常在外奔波,鼻樑高挺,目若寒潭。
「舍妹年幼失禮,還望兄台見諒。」
他淡然說道,神情平靜謙和。
「安林哥哥……」依舊搖著他一隻手臂的少女顯然對自己的評語很不滿意,將這不滿轉嫁到顧海身上,惡狠狠的去瞪他。
「瞧,你這登徒子」少女發現什麼,拔高聲音叫起來,小小的手指幾乎要戳到顧海的鼻尖上,「……你看什麼?你看什麼?你看誰呢?你那什麼眼神?想打架啊……」
「葉兒!」他再一次輕聲喝道,制止了少女的動作,深邃的目光掃過顧海,似乎並沒有看到眼前少年怪異的神情。
顧海被少女一喝回過神,垂下視線。
耳中聽他說道:「時候不早了,再轉幾個殿就回去吧。」
視線所及,長袍下露出青面白地緞子朝靴邁動,顧海這才抬起頭,見他緩步而去,身形挺拔,步履從容。
果然偽善之徒!顧海攥緊了拳頭,如此心性惡毒之人,偏給人謙和淡然之感。
顧海走出興隆寺時,看到曹氏和顧十八娘已經在車馬前等候,街道兩旁遍佈貨攤,相比於過往皆是手拿小吃或各式玩意的婦人少女,肅然而立的母女倆看上去格外的寡然寂寥。
顧海心裡不由一酸,家中年輕守寡的三奶奶一貫素衣,神情雖然清冷,但尚未滅人間煙火氣,而穿著暗紫織金緞襖披著大紅斗篷的顧十八娘,少女明豔的面上襯著的卻是一汪死水般的眸子。
他一定出人頭地,做妹妹和娘的依仗,決不讓誰在肆意的將她們踩在腳下。
他發誓,絕不會讓妹妹說的命運出現……
「去哪裡了?」顧十八娘含笑問道,將一個小手爐塞給他。
「那邊風景好,多走了兩步,讓娘和妹妹久等了。」顧海笑道,對遇見沈安林的事絕口不提,扶著她們上車。
「妹妹,你瞧……」顧海牽馬在車旁慢行,一面指著兩旁的貨攤說笑。
顧十八娘掀著簾子,隨著顧海的指點嘴角掛著一絲淺笑。
「這個泥人好玩吧?」顧海笑道,一面停下腳,從碼放整齊的泥人架上拿下個胖乎乎的大頭娃娃。
大頭娃娃身穿大紅肚兜,仰面臥倒,抓著藕節般得腳玩,栩栩如生。
「好。」顧十八娘笑道。
「這個我要了。」顧海忙轉身付錢,將泥娃娃遞給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沒料到他真的買下,雖然一愣,但沒說什麼,含笑接過,拿在手裡端詳一刻,嘴角的笑意便蔓延到眼底。
「娘,你瞧,做的真好。」她拿著給曹氏看。
曹氏含笑點頭,簾子放下了遮住了母女倆低頭交談的身影。
此時顧漁和黃世英也邁出了了然大師的屋子,回頭看了眼,母子二人面上皆有些疑色。
「母親……」顧漁開口要說話,卻被黃世英抬手制止。
「漁兒,命格之言,你謹記於心便是,無需多言。」她含笑說道。
顧漁便低頭稱是,心內卻是依舊起伏不定,方才的事,帶給他與其說震撼還不如說更多的是困惑。
他回頭看了眼,那木屏風後,隱隱顯出一個身影,他不由想起方才的事。
他和母親轉過這道屏風,看到端坐在蒲團上的是一個很普通的老僧。
「大師。」黃世英恭敬施禮。
老僧這才睜開眼,露出和藹的笑,伸手一抬,「來了,坐吧。」
黃世英道謝依言坐在一旁的蒲團上。
顧漁正想著在她身後站定,就見那老僧一雙眼看向自己,一道異彩閃過。
「小施主,」他坐直身子,沖自己伸出有些枯瘦的手,「可否讓老衲一觀?」
顧漁應聲不敢,忙上前幾步,將手伸過去。
老僧慢慢撫上他的手,閉上眼,顧漁站的近,可以看到他枯皺的面皮微微發抖。
「小施主,你的命格被人改了……」過了許久,老僧才長吐一口氣,緩緩道。
他收回手,光光的頭上有密密的汗水滲出,似乎方才的摸手算命耗盡了極大力氣。
「什麼?」顧漁不由脫口問道。
命還能被改?一向信奉自己的命自己掌握的少年有些愣神。
他本是一個出身低賤,今生也似乎永無法跳脫低賤的人,但是,憑著他細細謀劃,忍辱負重,得到了顧瀧的青睞,也借機能看到書拿到筆,他相信只要在謀劃一步,他就可以進入學堂,將來一定能官袍加身,到那時,那些曾經踩他入污泥的人都必將被他踩在腳下,將那千般恥辱萬般恨加倍償還……
但是這一步他走的好艱難,而且幾乎不能實現了,而在這時竟然遇到天大的機緣,得到了比他預想的還要多的機會……
可謂柳暗花明,這就是所謂的命改了嗎?
顧漁有些遲疑的看向這位大師。
大師卻似乎看透他的心事,沖他搖了搖頭,「非也,非也。」
看他的眼神中帶著幾分憐憫,這眼神讓顧漁心裡咯噔一下。
「大師此言何解?」黃世英很少見了然大師如此神態,不由問道。
「小施主幼年孤苦,才學不凡,乃困龍入海大富大貴之命……」老僧緩緩說道,目光在顧漁身上盤旋一刻,慢慢垂下視線,「只是……」
困龍入海,豈不是正和如今他的境地,顧漁心裡一怔,這麼說,這都是命中註定的?
「只是如何?」黃世英對於老僧張口斷定顧漁困龍入海如此高的批語也很吃驚。
她覺得這小孩子很是聰明,善加引導,應該能成才,但也沒想蛟龍入海的成就……
蛟龍啊,入海…那豈不是隨心所欲無所不能了……
「奪命……」老僧再看了眼顧漁,張口說道。
黃世英和顧漁臉色均是一變,人常說少年有才多夭壽……
「非也,」老僧看出他們誤會了,一笑道,「此命非彼命……」他深思一刻,看著顧漁若有所思道,「說起來這種奇異之事,老衲倒是頭一回見……」
他喃喃自語,顧漁感覺他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卻又不在自己身上,似乎要透過自己看到什麼。
「……莫非此乃劫數?」他終於停止了喃喃自語。
「大師。」黃世英站起身沖他施禮,「還望大師明示。」
「小施主的命格,已被其他人所奪……」老僧看著顧漁,慢慢說道。
顧漁聞言,耳邊如同一聲炸雷響。
「漁兒?」
有人輕輕撫了撫他的肩頭,顧漁從回想中驚醒過來,看到黃世英擔憂的眼神。
「母親,我沒事。」他忙笑道。
「漁兒,」黃世英拍了拍他的肩頭,「命數這種事,終是虛無縹緲之談……漁兒,莫要往心裡去……」
顧漁沖她點點頭一笑,但眉宇間依舊難掩一絲鬱結。
黃世英突然有些後悔,還不如不來求這個機會呢……
「漁兒,方才大師也說了,事在人為,你的命格既然被外人所奪,你如是心性堅定,也必能奪回來……」她看著嗣子,整容說道。
顧漁心內一凜,是的,方才那老僧說了,奪他命格的是外力人為所致,而奪命的因由也不過是為了改其命格,既然外人能奪命格,那麼自己自然也能守命格……
既然是人力,而非天命,他顧漁還怕鬥不過嗎?
看著嗣子渾濁之氣一掃而光,黃世英不由鬆了口氣,一般少年面對盛名的了然大師批命,必然已經惶惶,再聽了如此驚悚的批言,定會失魂落魄,但顧漁卻只是一瞬間迷茫,旋即就恢復如常。
此等倒不負困龍之言……黃世英心內道,她不由多審視自己這個隨口收來的嗣子幾眼。
這孩子今年不過十四歲,相處這段後,他已經褪去初見時的惶惶不安弱弱無助,取而代之的是溫文爾雅,他不愛說話,但臉上常帶著笑意,面對自己恭敬有禮,進退得體,對於一個那樣環境下養出的孩子能做到如此,的確很出乎黃世英預料。
她幾分歡喜幾分驚異,歡喜的是這孩子很和她心意,不管怎麼說,這輩子,這個孩子就跟她結上了母子之名,望子成龍是每個母親的天性,而驚異也真是因此,這孩子的表現太好了,好的似乎披著一層外衣,讓人看不透他的真實心思。
她想起方才了然大師說的最後一句話。
「小施主,佛言善惡報應,可信乎?」
善惡報應……
她伸手再一次撫了撫顧漁的肩頭,緩聲道:「君子坦而夷任,蕩然無私,天不欺也。」
「是,謹遵母親教誨。」顧漁低頭施禮道。
扶著黃世英坐入車中,顧漁翻身上馬,再回頭看了眼香火繚繞,佛號聲聲的寺院,雙目微閃。
奪命嗎?他的手攥緊了韁繩,奪走了他的命?奪走了他該有的東西?
他一定要讓此人付出代價
只是,這個人會是誰?顧漁瞇起眼,隨著馬的緩行,看著眼前熙熙攘攘而過的人群。
不管那老和尚說的怎麼虛虛幻幻,總結一句話,就是那些該屬於他的東西,被別人搶走了。
他顧漁這樣一個低賤的人,擁有的東西少得可憐,找出他丟了什麼,自然也就找出是誰搶走了……
他的思緒縝密的開始轉動,他丟了什麼?或者說他擁有過什麼?或者說他應該擁有什麼……
一道亮光閃過腦海,抓著韁繩的手不由一勒,馬兒一聲嘶鳴停下了。
「少爺?」黃世英的丫頭掀起簾子回頭疑問。
她看到坐在馬背上的少年神色變幻一刻,俊秀的雙眼轉過來。
「無妨,走吧。」顧漁嘴邊掛著一絲淺笑說道。
眼看要出正月,天氣反而更冷了,一大早雪就密密的灑下來,很快將曹氏家的院子披上一層雪白的外衣。
兩個僕婦揮舞著掃帚將甬路掃出來,聽得廳門一聲響,回頭見顧十八娘走出來,披著大斗篷,舉著把布傘。
「小姐要出去?可要備車?」其中一個僕婦忙問道。
「不用。」顧十八娘答道,越過她們而去。
顧十八娘在城外轉了一圈,很失望的看到那老頭還是沒有回來,她解下斗篷,將屋內擦拭一遍,這才歎了口氣鎖好門離開。
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總不能這老人一輩子不再出現,她這輩子就不賣藥了吧?
這是她唯一謀生且讓一家人站穩腳跟的手段。
剛走回巷子,就見家門口停著一輛車,她不由苦笑一下,瞧,正月還沒出,又有人上門了。
放著這銀子不能掙,實在是讓人很鬧心。
她咬了咬下唇。
家裡曹氏和顧海正陪著王洪斌喝茶,王洪斌面上帶著焦急,應對曹氏和顧海的話有些心不在焉。
「王掌櫃來了?拜個晚年。」顧十八娘笑道,一面解下斗篷,僕婦接了下去。
「顧娘子……」王洪斌站起來,還禮。
曹氏和顧海便退下,由他們談話。
顯然王洪斌已經火燒眉毛了,他顧不上客套的立刻講明瞭來意,要顧十八娘炮製紫金丹。
「紫金丹?」顧十八娘略一思索,劉公書中的記載立刻在腦中過了一遍,這藥並不是很難,但是卻有些費事。
「對,要的急,量倒不多,還望小娘子救急。」王洪斌站起身施禮道。
「這藥並不少見,貴堂難道沒有?」顧十八娘遲疑道。
王洪斌苦笑一下,「顧娘子,這一般的紫金丹自然有,可是這天下能把紫金丹藥效發揮到一等的,只有劉公他老人家得手藝才能啊……」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13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九十一章 申明
丸藥在炮製過程中,因為材料以及炮製師傅的手藝不同而藥效不同。
如今的紫金丹就是這樣一味炮製手藝起決定作用的藥,市面上常用的紫金丹,不能說沒有效,而只能說藥效只達到了一半,遠遠沒有達到大夫藥方中所要的成效,已經有無數人鑽研,卻始終不得其法,當然也有人研究出來,但這樣狀況下自然是絕密之方,只存與第一個將資金丹藥效發揮到極致的劉不才手裡。
「不瞞小娘子,這一次是京城的貴人訂購的,關係到我保和堂太醫局藥房供奉之位,還望小娘子相助……」王洪斌再一次大禮相待,並且拿出一大盒子銀錢。
顧十八娘笑了,將銀子推回去。
「有一事我想要問問王掌櫃。」她沉思一刻道,「不知道這次的紫金丹,是要藥效呢,還是要劉公之名?」
王洪彬一愣,這兩個有區別嗎?
劉公之名就是藥效保障啊。
看他的神情,顧十八娘知道他心中所想。
「我想,這天下的藥師,並沒有誰的手藝都是生下來既有,都是一步一步練出來的,說到底,大家不過是做藥,既然做藥,那麼最重要的還是藥效,而非做藥人是誰……」她想了想,將心中所想一一說來。
王洪彬了然,想起自年前後,這位顧娘子突然就不賣藥了,各家藥行不斷提高藥價,這顧娘子皆不為所動。
這次自己拿著王一章親筆書信求過來,也是仗著當初最早相識的關係,心裡也是很忐忑。
「顧娘子,可是師門有命?」他不由好奇問道。
顧十八娘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王洪彬忙為自己的唐突道歉,又點頭道:「小娘子放心,這次確是急需上好紫金丹,並非圖劉公之名。」
顧十八娘聞言,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才點頭應允了。
一則她需要用錢,二則不管怎麼說王一章這個老先生留給她的印象很好,書信上寫的很懇切,她總得給個面子,三則再說她總不能為了避諱劉公名號就永遠不再賣藥了吧,所以藥還是要賣,但申明了顧娘子名號,至於這些藥行心裡怎麼想,她就無能為力了。
過了正月十五,學堂開課,大周朝科舉慣例,三年一考,分別為二月初九的鄉試,八月初九的會試,以及次年三月初一的殿試,一氣呵成。
因此這個正月,對於各個有志的學子們過的並不輕鬆,顧海更是夜夜研讀不休。
曹氏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夜夜燉熬湯水為助。
顧十八娘因為炮製藥材單獨隔了個小院子,夜色深深雪花飛飛時,屋內燈火透亮。
曹氏托著碗盅敲門。
「娘……」顧十八娘打開門,請她進來,看著曹氏肩頭的雪花,這才發現下雪了,她探頭看了看已經鋪了一地的雪白,「天不好,娘,你也早點休息……」
因為這是顧十八娘炮製藥材之地,按規矩外人不得入內,僕婦收了傘侍立在屋簷下,聽屋內母女二人輕聲細語,聞著窗縫裡透出濃濃的藥香味。
將紫金丹送到保和堂,顧十八娘並沒有多停留,連斗篷都沒解下,只站著說話。
「王掌櫃,這是我顧娘子做的藥。」她再一次重申一次。
看著面前一託盤小瓷瓶,王洪彬神色激動,連連點頭,再三挽留不得,親自送顧十八娘出來。
「王掌櫃,請留步。」顧十八娘謝過,轉身而去。
看著那少女的身影消失在轉角,王洪彬才轉身進店內,再一次審視了那十幾瓶丹藥,才吐了一口氣小心的捧著向內堂而去。
剛走到後堂議事廳外,就聽到裡面吵吵嚷嚷的聲音,他的眉頭不由皺起來。
「……那些傢伙太囂張了,哪有這樣搶生意的……」
伴著這聲暴怒的聲音,屋內響起瓷器碎裂聲。
王洪彬推門進去了,重重咳了一聲。
屋內坐著七八個人,其中一個年輕人站著,腳下是被摔碎的茶杯,茶水濺了一地。
「晉一!」王洪彬皺眉喝道,「成何體統!」
年輕人臉色漲紅,用拳頭砸了下桌子,「三叔,我們如今已經流失了一半的客戶,這都是那瑞生昌搞的鬼……先是跟我們搶董老爺的藥,如今還散佈謠言說我們的偷工減料……前幾天上門鬧得傢伙肯定也是他安排的……」
聽了他的話,王洪彬也不由歎了口氣,自從保和堂得了太醫院供奉,這些生意上爭鬥就越來越厲害了……
在京城還好點,天子腳下錯綜複雜大家都收斂,但外地的分號日子就難了些,本地藥行的排擠,再加上有心人的煽動,這生意做的越發不順。
「……我看他們是鐵了心要把咱們趕出建康……」坐著的一個老人歎口氣說道。
「我們已經被挖走三個炮製師傅了,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另一個年輕人攥著拳頭咬牙切齒。
王洪彬歎了口氣,炮製師傅的事,他也沒辦法,人鐵了心要走,留也留不住,那些炮製師傅又沒有簽死契……
他擺擺手,「先不說這個,晉一,你們快些將京城要的紫金丹送去……」
只要保住太醫局藥供,獲利就是極大的,建康這一個分號的損失不算什麼,任他們鬧去,只要咬牙頂住,那些心存不軌的藥行又能奈何,不過是生意暫時受些影響罷了。
他這話一落,那年輕人的眼一亮,目光落在他手裡的瓷瓶上。
「這……這就是那劉公高徒做的?」他大步過來,伸手拿下一個,打開瓶蓋,倒出藥丸。
幽香在手心裡絲絲散開。
「果然好藥……」年輕人深吸了口氣道,面上浮現喜色,「這麼說,她果然賣藥給我們了……三叔……」
他想到什麼,晃著瓷瓶大笑,「三叔,只有咱們有劉公的藥,這下,那些人還能說咱們保和堂的藥是次品嗎?」
王洪彬面色一沉,從他手裡拿回藥,「休得胡來……」
「三叔?」年輕人很是不解。
「晉一,且不說顧娘子再三囑咐,這是她自己出藥,不得冠以劉公之名……」王洪彬耐心解釋道。
年輕人面上浮現不以為意,「這些藥師,就愛故弄玄虛……」
「再者,如今人人收不到劉公的藥,獨獨我們收到,晉一,我們已是風頭浪尖,韜光養晦才是……」王洪彬話對著年輕人說,視線掃過室內。
在座的人聞言皆是點頭。
年輕人面上雖然有些不服氣,但顯然也知道事情的輕重,他應了聲是坐下了。
「他娘的……再熬幾天,如果李慶那群混帳還得寸進尺……」他將拳頭攥的咯咯響,暗自說道。
「快去吧,拿這些先要家裡的老師傅們鑒定下。」王洪彬面帶幾分喜悅,不管怎麼說,解決了這紫金丹的事最要緊。
眾人應聲,各自散去不提。
而此時的顧十八娘正坐著和靈寶說話,靈寶紅著眼,再一次抱怨顧十八娘寧願買僕婦,也不要她去家裡伺候。
顧十八娘看著眼前面色紅潤的靈寶,暖暖一笑,伸手撫了撫她的頭。
「傻孩子,你們當初那樣艱難,為何寧願討飯做賊也不去賣身為奴呢?」她緩緩說道。
靈寶眼圈一紅,哽咽道:「小姐大恩大德……」
「行了,別說這個,我說過,是靈寶人好命好……」顧十八娘笑道,一面看著眼前做的陣腳密密的幾雙布鞋。
靈元卷著一身寒氣進來了,看到顧十八娘在,愣了下,眼中閃過一絲喜氣。
「我正要找你去,」他說道。
顧十八娘抬眼看著他笑,「什麼事?」
「順和堂要出售了……」靈元說道。
雖然還沒出正月,但商鋪們都已經開門了,相比於四周掛著大紅燈籠年味十足,客流不斷的藥行,順和堂越發冷清了。
門半掩著,可以看到裡面只有一個小夥計。
「……那個掌櫃的已經辭了……原是年前就要盤了出去的,不知道為什麼又留下了……」靈元在她身後低聲說道。
「你那幾個兄弟還打聽到什麼?」顧十八娘轉過頭,抬眼看他。
「只有這些……你知道沈家不是一般人家,他們……」靈元低下頭說道。
「這就很好了。」顧十八娘笑著說道,轉身邁步。
這麼快啊,看來沈三老爺家急著用錢啊,顧十八娘有些出乎意料,旋即嘴角笑意浮現。
「可是要誰去呢?」靈元在一旁低聲問道。
顧十八娘愣了愣,想到這個關鍵問題,靈元肯定不能去,而自己呢?
她咬了咬下唇……
過了三天,保和堂王洪彬親自將紫金丹的錢送了過來。
「找了多人驗證,的確一等一的藥效。」他笑呵呵的說道,一面將慢慢一袋子錢遞過來。
顧十八娘接過,倒出來一半,將餘下的錢又送了回去。
「顧娘子這是何意?」王洪彬問道。
「如今市場上紫金丹單價從一兩到十兩銀子不等,既然王掌櫃說我的是上品,那我也不客氣,就按十兩銀子收……」顧十八娘笑道,一面指了指眼前的銀子,「這些夠了。」
對於上品紫金丹是夠了,但對於劉公這樣身份的藥師來說,可是遠遠不夠。
打過交道,王洪彬也知道眼前這個小娘子看上去柔和平順,卻是極有主意,又想到王一章的囑咐,便也不多說,說聲那多謝顧娘子,便收回了餘下的銀子。
送走王洪彬,顧十八娘看著眼前的銀子,盤下順和堂的錢是有了,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到底該怎麼去……
正在屋內想著,僕婦在門外道:「小姐,夫人要你去客廳,有客人來了。」
顧十八娘應聲出門,一面問道誰來了。
「說是仙人縣的,大夫……」僕婦想了想說道。
「仙人縣?大夫?」顧十八娘一笑,「是不是姓彭?」
「對,正是呢。」僕婦答道。
這還沒出正月,他怎麼來了?顧十八娘暗想,現在已經是建元六年了,怎麼這個神醫還是一點苗頭也不顯?莫非自己重生,將他的命運也變了?
邁進前院,就聽見彭一針大嗓門的笑。
「……這一次是不走了,老彭我要在這裡行醫……」
行醫?顧十八娘腳下一停,旋即臉上浮現笑,東風來了…….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九十二章 相遇
隨著大考期限的臨近,曹氏和顧十八娘都變得緊張起來,曹氏日日在家拜佛燒香不算,還親自去了建康幾座有名的寺院道觀。
「娘,你是信佛還是通道……」顧海笑道,看著曹氏求回來的觀音香附等等物件掛滿自己的屋子,「你這樣各方上香,反而顯得沒誠意,還不如就抓住一個,省的最後神佛道家都不買你帳……」
曹氏啐了兩口,先合手念叨小兒妄言莫怪,才接著忙手裡的香燭。
僕婦來說車備好了,母子二人走出屋子,見顧十八娘已經站在車前。
「妹妹也去?」顧海有些意外。
自從彭一針來了後,妹妹不知道跟他密談了什麼,這日子都是忙得很,很少在家。
顧十八娘沖哥哥一笑,點點頭。
馬車晃晃悠悠的出門,走了不多時就到了族學門前,顧海跳下車。
顧十八娘掀著簾子看了眼,見門前已經停了不少馬車,但相比於往日則是少了很多。
那些明知沒希望的學子們乾脆都不來了。
「顧海兄……」幾個學子看到他,臉上帶著笑熱情的打招呼。
自從那一日暴打顧瀧,七步成文後,大家對他的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然也有個別幾人哼了聲,面帶幾分不服仰頭走開不理。
對於這些或討好或鄙視的表現,顧海根本就不在乎,他甩了甩袖子,對那幾個態度好的學子點頭回禮,正要大步而行,一輛馬車在他身邊停下。
顧漁神態悠然的下車,目光一轉,看到站在一側的顧海,他的長眉微揚。
顧海看著他,並沒有說話。
顧十八娘說這顧漁會是連中三元轟動大周的第一位狀元……
不過最關鍵的是,顧十八娘說了當日曹氏被顧寶泉在梅園糾纏一幕,他也看到了,並且發出了威脅,雖然這威脅暫時被化解,但不代表就不存在了。
「所以,哥哥,對於這個人,要小心,不要去惹他。」顧十八娘叮囑道,咬著下唇,「哪怕他做出失禮舉動,只要不是逼人太甚,咱們能退就退一步……」
妹妹的話閃過腦海,顧海的面上浮現一絲笑。
「學弟……」他拱手笑打招呼。
顧漁一笑,拱了拱手,目光在顧海臉上盤旋而過。
「聽聞學兄才學極好,有機會切磋切磋……」他的聲音輕柔,淡淡道來,落在顧海耳內,卻覺得到似是金戈鐵馬撲面而來。
這是顧漁第一天來學堂,吸引了大批人的視線,再聽到他這句話後,更是驚訝。
這個曾經是顧瀧小廝的傢伙,前一句誇讚了顧海的學問,下一句竟然不是虛心求教,而是揚言切磋……
從沒上過學,沒有先生指導,又是顧瀧那個草包的小廝……
這也太狂妄了吧?你不過是換個了爹娘,又不是換了腦袋!
「好。」顧海一笑,點頭說道,並沒有邁步走動。
顧漁看著他亦是一笑,轉身邁步,素白斗篷隨著走動飄飄,神色極為灑脫。
正擠著進門的學子們不自覺的停下腳,給他讓開一條路,顧漁腳下未停,面色雖然帶笑,卻是目不斜視。
待他進去了,大家才回過神,紛紛交頭接耳。
「這小子……」有人在顧海身後道,聲音裡帶著滿滿的歎息。
顧海回頭看了眼,看是一個神情溫和的素衣學子。
「顧遠學兄……」他點頭施禮。
溫雅學子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頭,「走吧。」
二人隨著人流進門,遠遠的見顧漁停在顧瀧身旁,面帶笑意正聽他們說話。
「……是說對下聯?」他聽完了,眼帶笑意問道,「誰對不上就輸了?要學狗叫?」
顧瀧點頭,一面拍著鼓鼓的肚子,「哼,哼,竟敢來耍小爺玩,小爺怕你不成……來……來……小漁兒你來替我對……」
說這話,沖著面前三四個同樣油光滿面的少年露出大大的笑臉。
「哈.哈,想學狗叫,小爺就叫你叫個夠!」
對面的少年看到顧漁,面上都露出幾分遲疑。
「四哥,算了吧……」有人拉著為首的那個少年低聲說道。
顧漁如今的身份可不比以前了……
「我替你對?」顧漁看著顧瀧笑問道。
顧瀧對他的態度有些不高興,白了他一眼,「怎麼?如今我使喚不得你了?」
顧漁笑了,「不敢,不敢,哪裡哪裡。」說這話,沖那對面的少年們一伸手道,「請出對。」
少年們一陣躊躇。
「幹嘛幹嘛?」顧瀧見狀氣勢大漲,挺胸腆肚用手點著他們,「怎麼?現在怕了?想跑啊,呸,小爺告訴你們,沒門!快出對小爺還等聽你們狗叫呢!」
顧漁只在一旁含笑不語。
對面的少年被他說得也急了,心一橫,道:「閑看門中木。」
這對子並不難,路過的學子都低聲笑起來,知道這是完全是給顧漁面子了。
顧瀧得意洋洋,習慣性的抬腳踢了下顧漁,「快對。」
顧漁素白的斗篷上印了腳印,他低頭看了眼,神色未變,抬頭沖那幾個少年道:「哦,這個好難啊,我對不上,認輸了。」
此言一出,雙方皆愣了。
「顧瀧,你輸了,不過,對子我替你,這狗叫就不該我替了吧……」顧漁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顧瀧胖嘟嘟的臉,「……那麼……你現在可以學狗叫了……」
說罷,轉身而去。
「你這個小混蛋……你吃了豹子膽了敢耍我……我打死你……」顧瀧終於反應過來了,頓時大怒,跳腳罵著就要衝過去。
對面那幾個少年驚訝過後,已經明白顧漁的行為意思了,哪裡容顧瀧上去糾纏他,一窩蜂的湧上來,將他按住。
「顧瀧,男子漢大丈夫,耍賴皮學狗叫!」
笑聲罵聲鬧聲四起,顧漁已經走出了眾人的視線,其間並沒回頭。
「這小子……」溫雅學子笑了,搖了搖頭,看向顧海,帶著幾分戲謔,沖被少年按在地下的顧海抬了抬下頜,「怎麼?不去幫幫你堂哥?這個對子,該不會你也對不上吧?」
顧海一笑,道:「大丈夫行事敢作敢當,既然自己與人下賭,豈能再找他人相助?輸了就是輸了,認輸不算丟人,找人相助才是丟人。」
說罷,一抬手,「學兄請。」
溫雅學子哈哈笑了,不再多言邁步而行,顧海抬腳跟上,伴著一陣鐘響,學堂的大門徐徐關上。
曹氏的馬車已經到了興隆寺外,扶著僕婦的手下了車,看了看依舊熙熙攘攘的人流,母女二人舉步而行。
依次拜完各個佛殿,待回家時,曹氏有些遲疑的停下腳步,看了眼人頭攢動的正殿。
「不如,去給你哥哥求個簽問問……」她說道,看向顧十八娘,眼裡帶著幾分憂色。
顧十八娘關於重生的一席話後,他們一家人對於抽籤算命不自覺的回避,所以那一日在人邀請抽籤時,母女二人誰也沒應聲。
害怕而又好奇兩種心境在曹氏心裡鬥爭,最終還是想為兒子求個簽。
「好,娘,你去吧。」顧十八娘很理解母親這樣一個婦人的心思,畢竟重生的是自己,不是她。
命運這種神秘莫測的未知,的確很吸引人。
「十八娘,你站在這裡別動,我去去就來。」得到女兒的允許,曹氏鬆了口氣,囑咐她一句,留下一個僕婦,自己帶著另一個去了。
「小姐,你這裡坐坐。」僕婦很機靈脫下自己穿的比甲,疊了鋪在路旁的木墩上。
顧十八娘沖她一笑,往路邊站了站,「不用了,我站著就好,不累,你快穿上吧,仔細受寒。」
僕婦不再勉強,笑著拿起來穿上,一面說道:「小姐夫人心善,給我們做的襖子那麼厚,就是再冷也凍不著……」
她來到這個家裡已經有一段日子了,自然明白這個家是誰撐起來的,帶著幾分討好將小姐擺在夫人前頭。
顧十八娘聞言一笑,沒有說話,心裡想著不知道彭一針那邊進行的怎麼樣了,已經洽談了好幾日了,莫非談不來?是沈家要價太高了?這藥鋪如今還在婆婆……
「小姐,怎麼了?」僕婦見安靜站立的小姐忽的抬手打了自己的嘴角一下,不由不解的問道。
這個時令,也沒蚊蟲吧?
「沒事。」顧十八娘淡淡道,吐了口氣。
這藥鋪如今還在沈夫人小趙氏手裡吧,小趙氏這個人,其實很吝嗇,開出不合理的價格很有可能,但是,應該會有管事的提醒她,他們家的藥鋪是個什麼行情吧?
她一面思索,視線隨意的掃視著來往的人群,或窮或富貴,面上皆是一片赤誠。
人群中走來三個年輕男子,身量高身形挺拔,衣飾華貴,很是引人注目。
三人邊走邊交談,並沒往正殿去,而是從顧十八娘身旁而過,向另一邊走去。
顧十八娘低下頭往一邊讓了讓,隨意抬頭看了一眼就移開視線,她不是二八的少女,並沒有賞花閱人的興趣。
雙目才垂下,腦子裡卻如同劃過一道亮閃,將她整個人都要劈裂。
方才視線所及,那張臉……那張臉……她做鬼也不會忘記
她微微發抖的轉過身,看那三人已經沒入一片翠竹後,她伸出手,攥緊了領口,只覺得耳內嗡嗡亂響,視線所及只有那一個挺拔的背影。
「小姐?小姐?」僕婦察覺自己小姐有異,忙扶著她喚道。
觸手才發現小姐整個人都在發抖,不由嚇得噯一聲。
「我沒事。」顧十八娘被她一搖晃,收斂洶湧不可抑制的情緒,沖那僕婦擠出一絲笑,「我想起了,方才觀音殿我忘了上香了……我這就去,你在這裡等著夫人,我去去就來。」
那僕婦還想再說話,顧十八娘已經碎步走了,只留下她張著嘴呆立在原地。
顧十八娘跟在那三人身後,看著他們走到一排禪房前,隨手推開一間禪房。
門窗都開著,可以看到裡面懸掛著山水字畫,窗前擺著夾竹桃,桃花盛開,幽香陣陣。
三人圍桌而坐,不知道說道什麼,一陣大笑。
她嫁給他的時候,他已經跟隨葉真將軍的大軍抗金去了,是他的弟弟代他娶親……
在嫁給他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他……
兩年後,他回來了,坐著轎子回來的,被小廝背進家門……
他的臉上帶著戰場的風霜,看起來比真實年齡要老十歲……
她從來沒見過他這樣青澀的面容,更沒見過他這樣青澀的面容配著挺拔身子大步而行,也沒見過他這樣大笑……
他笑的真開心,露出白白的牙齒,笑意從幽深的眼中滿溢出來,讓他硬朗的面部變得柔和了很多……
他笑的這樣開心,顧十八娘只覺得視線漸漸模糊起來,他怎麼可以笑的這樣開心?他憑什麼可以笑的這樣開心?
「女施主?」一聲問詢在耳邊響起。
顧十八娘回過神,視線從展開的禪房窗戶上收回來,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叢翠竹旁,手裡攥著的幾片翠竹葉已經被揉爛。
「女施主是要找人?」小僧不解的看著她問道,手裡托著一套茶具。
「哦,我跟家人走散了……」顧十八娘神色恢復如常,做出幾分不安道。
看這姑娘穿著不俗,舉止從容淡雅,觀盡眾生練就一雙火眼的小僧立刻認定她非富即貴。
那些人家的女子們很少出門,乍一進這麼大的寺院,又見這麼多人,暈頭轉向的很正常。
「不知道女施主要到哪裡去?」小僧含笑問道,「這裡是待客的禪院……」
「我要去觀音殿。」顧十八娘答道,「不知道該怎麼走?」
小僧聽了,立刻給她指點,顧十八娘道謝,看了眼他手裡的託盤,轉身走開了。
又給幾個走迷了路的男女指了路,小僧才將茶送進那三人房內。
「……隔壁有爐子,燒著水,施主續水的話……」
「……小師傅且忙去……」
斷斷續續的幾句話傳過來,那小僧施禮告退,顧十八娘慢慢的從房角轉出來,手裡慢慢把玩著兩枝夾竹桃,豔豔的桃花映紅了她的雙眼。
她抬起頭,一把一把的揪下夾竹桃葉,憑什麼他可以活著這樣好……
顧十八娘咬緊下唇,抬腳沿著禪房而行。
「阿彌陀佛……女施主,且停步」
一聲肅穆佛號忽的響起。
顧十八娘一驚,猛地收回放在一間門上的手,轉過身。
眼前站著一個身材矮胖,面目普通的老僧,他雙手合十,目光灼灼看向自己。
顧十八娘一瞬間只覺得靈魂被看穿,不由冷汗森森,竟不能言。
「女施主,敢問此身所在何時?」老僧接著說道。
顧十八娘手裡握著那枝桃花,胸口劇烈起伏,面上浮現惶惶不安,「老師傅,我……我……只是看著桃花開得好……就折了一枝……你……你莫怪……」
老僧看著她,了然一笑。
「不怪,不怪。」他和藹的說道。
「多謝師父。」顧十八娘施禮,低頭繞過他碎步而行。
「女施主。」老僧在後喚她。
顧十八娘腳下停了,卻並沒有回頭,聽那老僧在後道:「女施主,這桃花是開在那時,抑或此時,或是來時?」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22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九十三章 捨得
顧十八娘握著桃枝的手輕輕發抖,一瞬間她似不知身在何時。
「如是那時,已是茫茫虛境,女施主如何摘得?如是來時,則是未知水月,女施主如何摘得?女施主,既然摘得,何不睜眼細看?」老僧在後緩緩說道,「女施主,細看一番,許能看到此花之妙。」
那時,她已經死了,此時她還活著,而來時她還會去死嗎?為了一個男人去生去死……
見到沈安林,那藏在心底的深深絕望悲憤瞬間吞沒了她,她什麼想法都沒有,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殺了他,殺了他,根本就沒想殺了他之後又如何。
這是興隆寺,人山人海,那日在梅園中對顧寶泉下手,已是兇險之極,此時縱然得手,只怕也是插翅難逃,然後,自己殺人償命嗎?
她要是死了,娘和哥哥會如何?
日漸好轉的生活,堅強勤奮的哥哥,那些要害他們的人已經難以得手,她還有很多事要做,生活還可以過的更好……
不過是一個男人而已……..
這一次,她再也不會為了一個男人去生去死。
顧十八娘深吸口氣,閉了閉眼,再轉過身,面上浮現一絲笑。
「師父說的高深,小女聽不懂呢,莫非師傅還是怪我摘了這桃花?」她晃了晃手裡的桃花枝,往回一拋,「那還給師父便是了。」
她的力道小,與那老僧站的遠,桃花枝跌落在地上,紅花綠葉殘雪,看上去格外鮮豔。
「阿彌陀佛,捨得捨得,女施主既然能捨,必然能得。」老僧垂目合十說道。
顧十八娘笑了笑,目光卻是一片決然。
我不管什麼今生來世,不管你們佛家什麼因果報應,也不怕你是不是看穿了我來歷,我要的只是家在親人在,我要是活得好好的,我要的是過好我的日子,而壞日子留給他人去過。
誰要想阻擋,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就是死,也絕不讓步。
她深深看了那老僧一眼,轉身舉步而行。
「女施主,」老僧在後喚道,「老衲近日開講《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不知女施主能來聽否?」
顧十八娘尚未答話,就聽身後有人帶笑說道:「誰這麼大面子,竟然要了然大師親自下請帖聽講?」
他的聲音清涼,語速略快顯得十分爽利,此時因為帶了笑意,聽起來多了幾分醇厚。
她從來沒聽過他這樣語氣說話….
她熟悉的聲調都是冷冰冰的硬邦邦的,讓人戰戰兢兢……
看著那似乎要停下腳的身形微微一頓後,加快腳步而去,寬大斗篷罩著的小小身子格外的挺直,老僧歎了口氣,轉過身,屋門口長身而立一位年輕男子。
「……沈校尉……」老僧含笑說道,伸手請他歸座。
「那是……」年輕男子的視線落在走遠的顧十八娘身上,帶著幾分好奇要問,但轉念想打聽一個閨閣女子是很失禮的,這話便咽下了,收回視線對老僧笑道,「……大師要開講佛經?到時候可得給我留個位子……」
老僧一笑,這時屋內其他二人也出來了。
「怎麼了?怎麼了?」他們紛紛問道,「抓了個偷花的賊?」
「花乃雅物,焉能用賊?」老僧笑道。
三人一起笑,「我等俗了。」
顧十八娘走回去時,曹氏已經等得面色發白了,見她回來才鬆了口氣。
「去觀音殿上香嗎?」她問道。
話音才落,就見被派去尋找顧十八娘的僕婦一臉汗的跑過來。
「夫人,小姐沒在觀音殿……」
顧十八娘沖她一笑,僕婦緊繃的神情才鬆下來,撫著胸口賠笑道:「原來小姐回來了,咱們走岔了。」
「是,走岔了。」顧十八娘隨口笑道,扶著曹氏,「咱們走吧。」
走到山門口,迎面見七八個少女說笑著過來了,其中顧汐兒如同眾星捧月。
相比於年節與家族中的女兒們玩,這才是顧汐兒最喜歡的社交活動,這些少女都是同她一般的商賈人家,有些家財不如她,而有些家財比她多的,相貌又不如她,與這些人交往實在是太幸福了。
說笑間抬眼,看到顧十八娘,顧汐兒一愣。
「散財娘子又來散財了?」顧汐兒掩著嘴笑道。
顧十八娘出手大方供佛上香,已經在顧家傳遍了,讓好些人又是羨慕又是嫉妒,顧汐兒給她起了個散財娘子的諢號。
顧十八娘沒理會她。
顧汐兒哼了聲,眼珠一轉,見一旁湧過來幾個年輕男子,其中一個竟然是信朝淩,不由面色一喜。
要是平日見了這傢伙,她自然不屑理會,但想到顧十八娘說的賣藥,那麼好歹也算大有生少爺的信朝淩便有用了。
「淩少爺。」她忙搖著小手喊道。
信朝淩正跟幾個興味相投的好友闊論,忽然聽見一聲嬌語,更難得是這聲嬌語喚的是自己的名字,不由激動的渾身瘙癢,想他淩少爺因為風流倜儻,日常美人們見了,都含羞躲閃,能這樣熱情的招呼自己的,還是頭一個。
「行啊,淩少,我說你怎麼這麼積極要來這裡逛,原來美人有邀啊……」身旁一眾友紛紛起哄,推搡著他,視線早已經準確的撥開密密麻麻的人群,落在那白裘嬌顏身上。
「哇,是汐兒小美人!」幾人譁然出聲,紛紛捶了淩少爺一拳,「你小子,真是走了桃花運……」
信朝淩的視線也看到了,笑的口水都快流出的臉卻有些僵住了,不會那麼巧吧?
他心存僥倖,被眾人推搡著前行了幾步,看到與小美人對面而立的人,頓時哀嚎一聲,轉身往回走。
「哎。」身旁的好友怎麼能放過這個機會,伸手就把他撈回來,紛紛罵道,「你這小子,發什麼傻,人家給你打招呼呢,可不能對美人失禮!」
連推帶搡幾人站到顧汐兒身前。
一雙雙火熱的目光,牢牢的落在少女的臉頰。
顧汐兒展顏一笑,顯然對這個場景早已習慣。
「十八娘,最近還賣藥不?想來你最近花銷不小,要不要我……」她帶著幾分得意對顧十八娘說道。
「汐兒,有空來嬸嬸家裡坐。」曹氏自然看出這小姑娘的心思,打斷她的話,拉著顧十八娘邁步前行,「你們快去進香吧。」
顧汐兒被打斷話,很不高興,白了曹氏一眼。
「什麼嬸嬸,我哪有你這樣的嬸嬸……」她哼了聲,揚起嬌小的下頜道。
顧十八娘臉色一沉,剛要說話,有人已經搶著呵斥了。
「顧汐兒,你怎麼跟長輩說話呢!」信朝淩一臉憤然,叉腰喝道。
眾人愣了,顧汐兒瞪著眼看向他,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太沒教養了!太失禮了!懂不懂禮儀教化,你母親沒教你嗎?一個女子家,見了長輩不恭順有禮,反而口出惡言,怎麼會有你這種沒教養的女子!」信朝淩跨上前一步,口水四濺,伸手點著顧汐兒。
此時人流正多,她們又站在緊靠山門處,先前停下說話,倒也無人注意,但此時信朝淩一番言辭激烈的話嚷出來,頓時吸引了所有人視線。
建康城雖然大,這信朝淩也算是小有名氣,雖然這名氣不太好聽。
一開始大家以為這淩狗少又要調戲少女,沒想到竟然對著這位美麗少女扔出這樣的話,頓時都驚訝的差點掉了下巴。
而且這狗少說的什麼?禮儀教化?我的天,真是佛祖顯靈了…….
「你,你……」顧汐兒完全懵了,氣的渾身發抖,看著眼前的信朝淩,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四周的竊竊私語以及低笑傳來,顧汐兒只覺得腦子轟轟響,耳朵脖子都火燒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站在她身旁的少女,以及信朝淩身旁的狗友們,都已經呆滯了。
顧十八娘一笑,看向信朝淩。
信朝淩是大有生的少爺,她早知道,她前一段賣藥避開大有生也是故意的,大有生再三奉上名帖拜訪,她也看到了,她倒不是多小心眼就此嫉恨大有生,只不過,畢竟那時心裡沒底,已經在大有生碰壁了,沒必要再去找麻煩,當後來確定了事情原委,她又決定暫時不出藥,所以,就這麼恰好跟大有生無緣打交道罷了。
沒想到,這信朝淩竟然給她來這麼一出,這便是道歉,有笑意在眼裡閃過,比起惶惶的認錯,此舉倒顯得乾脆豪爽。
只不過,有些太下作了……
不管怎麼說,顧汐兒畢竟是個女孩子,這樣對她,比殺了她還痛苦。
顧十八娘的眉頭微微一皺,這淩少爺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狗少,但不得不承認,看到討厭的顧汐兒被人這樣折辱,她的心底難以抑制那一絲暢快。
信朝淩也正向她看來,視線相撞,他心虛的躲閃開。
「顧娘子……」他硬著頭皮抬起頭,對顧十八娘施禮,「此等惡女,顧娘子還是休要理會的好……」
「信朝淩,你混蛋……」顧汐兒見他竟然對顧十八娘恭敬有加,刻意討好,頓時又驚又怒。
這種把戲她熟悉的很,只不過往日她是那個被討好的對象。
信朝淩立刻挺直腰背,整容看向顧汐兒,鏗然道:「我混蛋?我怎麼混蛋?我雖然文不成武不就,但也知道敬長愛幼,你呢,你瞧瞧你,身為長姐,刁難弱妹,在嬸娘面前口出狂言,你這種女子,還來拜佛,拜什麼佛,佛祖也不保佑你,我罵你還是好的,你還要張狂,我……我還打得你」
「打的好。」圍觀者有人怪聲叫道,引起一片笑聲。
看著眼前一臉正氣,意氣昂然的淩少,他的好友們目瞪口呆。
這小子……吃錯藥了?
曹氏也顯然看不下去了,沉臉看向信朝淩,「這位公子,你怎麼說話呢……」
她伸手想去拉住顧汐兒,這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待一個女孩子,尤其是一個一向被人捧在手心,不曾聽過一句重話的女孩子,讓她可怎麼承受得了。
不管怎麼說,她們是一家人。
顧汐兒哇的一聲,掩面擠開人群衝了出去,歇斯底里的哭聲在熱鬧的興隆寺前響起。
「信朝淩,你你……」其他的少女們回過神,有些慌了手腳,看了信朝淩,又看了看顧十八娘,面上不知道該有什麼表情,遲疑一刻,忙追顧汐兒去了。
「太沒家教了!」信朝淩看著少女遠處的地方憤憤道,轉過臉,見顧十八娘嘴角帶笑,心內不由一喜,看來果然如此,這顧娘子很高興。
「淩少爺,我有得罪你嗎?」顧十八娘含笑問道。
臉上笑意盈盈,問出的話卻讓信朝淩一愣。
「顧娘子……」他眨著眼訕訕道,旋即挺胸,「她雖然是你堂姐,可是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顧十八娘扶著曹氏從他身邊而過,停了下腳。
「你是嫌我太閑了,所以給我惹麻煩來了?」她沉聲道,森森看了信朝淩一眼,扶著曹氏帶著僕婦而去。
「惹麻煩?」信朝淩摸了摸頭,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幾個狗友劈頭蓋臉的打了下來。
「你這個辣手摧花的惡徒……」
「……太沒天理了……」
「太沒人性了……」
「……你這個狗少,我要跟你絕交……」
大有生信家大宅裡,躺在軟榻上,由一個小丫頭用柔柔的小手在臉上摸藥酒的信朝淩不時呻吟幾聲,也不知道是痛的還是舒服的。
「噯吆,這群沒良心的……下手真狠啊……」他大呼小叫呲牙咧嘴,一面不忘順手在小丫頭手上來回摸幾下。
還是大少爺這裡好,配的丫頭都是絕色,只可惜這傢伙根本不懂欣賞,什麼女人在他眼裡都一樣,真是牛嚼牡丹浪費啊……
信朝淩不經意的在那小丫頭微微隆起的青澀小胸脯上撞了下,坐了起來。
小丫頭面紅耳赤的退下了。
「哥,你說,她為什麼說我給她找麻煩?」信朝淩揉著胳膊,看坐在書桌後,自始至終保持一個姿勢的信朝陽,不解的道,「我都給她那麼出氣了……」
信朝陽聞言輕輕一笑,依舊沒有抬頭,口中淡然道:「她是說女子最善嫉恨,且遷怒嫉恨,你今日折辱了顧汐兒,但顧汐兒肯定會恨她比恨你要多的多……」
「哦,這樣啊……」信朝淩一臉沮喪,「我要是等顧娘子走開一些,不在跟前但又看得到,再行事就好了,這樣……」
「無妨。」信朝陽面帶笑意,終於放下手裡的書,修長的手指撫了撫下頜,「顧娘子與那家人早已經撕破臉,我想,顧娘子根本就在乎這嫉恨多些還是少些……她說這話,不過是告訴你她看不起你的把戲,看不起你這個人,不過,也僅僅是你個人而已。」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九十四章 約談
僅僅針對自己這個人,也就是說跟大有生無關了。
信朝淩哦了聲,似懂非懂的點頭。
「哦,對了,王家有什麼情況,這段日子想必不好過吧……」信朝陽換了姿勢靠在椅背上,看向信朝淩,問道。
「是,昨天王家七少還喝醉酒大罵李慶他們呢,要不是我們拉著,說不定要去動刀子殺人了……你沒見,那小子的醉樣,將他們家的幾個哥哥罵的什麼都不是,好像王家就他一個人是條血漢子一般!哈哈哈哈,他是什麼德行,我們還不知道,樂死我了!」信朝淩捧腹大笑,牽動傷口,又哎吆呼痛。
信朝陽聞言也是一笑。
「不過,那小子說,他們是不願意跟李慶他們鬥罷了,他們家可是獨獨有劉公秘制紫金丹的。」信朝淩一拍頭,想起大事說道,「這小子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哥,他真的還是假的?顧娘子最近不是不賣藥嗎?」
信朝陽聞言哦了聲,如有所思的微微眯起眼,手轉著青瓷茶杯。
「紫金丹嗎?」他似是喃喃自語,忽的將茶杯往桌案上一放,「看來,要給保和堂加把火了,要不然,大家怎麼知道極品紫金丹現世了呢……」
信朝淩聽的似懂非懂,也就懶得費腦筋,反正天塌下來有大少爺頂著,他就混吃等死足以。
顧家巷子裡,晚上吃飯時,曹氏還有些擔心顧汐兒。
「你這堂姐,從小到大還沒受過這等氣,何況又是在大庭廣眾之前,該不會有什麼事吧?」
顧十八娘正在僕婦捧上的銅盆裡洗第二遍手,聞言輕輕一笑。
「能有什麼事,不過是將我罵個狗血噴頭罷了。」
曹氏歎了口氣,看著女兒一臉不在意,便轉頭看顧海。
「娘,這種刁蠻女子,只會欺軟怕硬,給她些教訓也好。」顧海一笑道,「省的她以為妹妹好欺負。」
說了這句話,他面上浮現一絲笑,「今日大伯父家可熱鬧了。」
「怎麼?還有什麼事?」顧十八娘坐下來,看他神情玩味,便好奇的問道。
「顧漁今日耍了顧瀧一道,顧瀧下了學打顧漁,結果沒占到便宜不說,反而還被大伯父打了一頓,逼著給顧漁道歉認錯,我從大伯父家路過時,聽裡面顧瀧正鬧著拿刀子自盡呢……」顧海笑道,伸手又添飯。
那個曾經恨不得沒生下來的兒子,如今已經成了顧樂山眼裡的寶了吧,可惜顧瀧,十幾年來被當狗一般呼來喚去的人,突然居高臨下的俯視自己,這個滋味,不好受。
顧十八娘抿嘴一笑,報復正式開始了嗎?
「他是受不了自己爹突然為了顧漁而責罰自己……」她笑道,「不過,我想,他會很快習慣的……」
說到這裡,她停了下,目光似是不經意的掃過曹氏。
「顧漁他有沒有……?」她問顧海,話只說一半。
顧海明白,搖了搖頭,說了句你放心我有分寸。
曹氏有些不解看他們兄妹,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還沒問,顧海已經轉開了話題。
一場風雪隨著年節的結束而來到,學堂已經暫時休學了,所有的備考學子都在家中做最後的衝刺,京城派出的考官已經到了建康城。
顧十八娘下了馬車走近靈元的小院子時,聽到彭一針的喝彩聲。
門半開著,院內的積雪尚未完全掃去,此時隨著一個人影的踢打跳躍蕩起雪霧。
靈元赤裸上身,略有些單薄但已有幾分精壯之氣,胸前幾道傷疤隱隱可見,手中握著一根木棍,游走如龍,盤蹬如飛。
「好,好,算你沒說大話,有這身功夫,倒也能去跟著葉真大將軍殺金賊去!」彭一針將手掌拍的啪啪響。
葉真將軍,大周朝武昌侯,兵馬大將軍,用兵如神,是當年阻擋金人南下,今日立收失地的第一人,對於靈元這等年紀的男孩子來說,那就是心中的戰神。
靈元是從大金占地逃出來的,對金人更是有著刻骨的仇恨,他的夢想是從軍嗎?
顧十八娘心中微微思索,嘴角浮現一絲苦笑,從在葉真將軍麾下,其實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
那一世她雖然是個深宅婦人,朝廷之事並無接觸,但有些大事還是知道的,比如隆慶帝駕崩,皇子爭位,再比如大將軍死。
如今是建元六年,用不了多久,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就要被下大獄,並且在建元七年末問斬,當時三軍縞素,萬民送葬的場景,顧十八娘還記得。
聽說大將軍是冤死的,聽說是被宰相誣陷的,她知道的也就這些而已,更多的內情,那時沒人跟她說,而且她也沒想過去了解,她一個內宅婦人,瞭解這些朝廷大事作甚。
「小姐。」靈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打斷了顧十八娘的遐思。
「十八娘來了。」彭一針忙笑著走過來。
顧十八娘笑著給大家打招呼,邁步進來,看著靈元贊道:「靈元好棍法。」
「是槍法。」靈寶笑著糾正,「沒有槍,就用棍子代替。」
「我不知道。」顧十八娘歉意一笑,看了靈元,再一次笑道,「好槍法。」
靈元見她的視線在自己身上一轉,想起自己赤露上身,不由有些臉紅,也沒答話,轉身進屋去了。
「哥哥一直想投軍,要不是我拖累……」靈寶歎氣道,「早就能給爹娘和全村人報仇了……」
當年大金南下,一路燒殺搶掠,滅村屠鎮,煞是慘烈,雖然沒親見,但也聽過,在街上也見過那逃難來的人的慘狀。
顧十八娘伸手撫了撫她的頭以示安慰。
「多虧有葉真將軍在,給咱們報仇,」彭一針感歎道。
顧十八娘心內惻然,她不懂朝廷的大事,但想那葉真將軍一定是個好人,好人就要死了……
要提醒他嗎?
這個念頭冒出來,顧十八娘有些哂笑,怎麼提醒,跑去告訴葉真將軍,你要死了?
「十八娘,我正要找你說,」彭一針整容道,「這順和堂藥鋪,還真不好談。」
「怎麼?他們不賣?」顧十八娘凝神問道。
靈寶端上茶水,躡手躡腳的退下了,讓他們說話。
「也不是不賣,就是奇怪的很,」彭一針說道,「先是說賣,價錢也談得差不多了,突然又說不賣了,反反覆覆的三四回,老彭我都要跟他們急了。」
「是想多要錢?」顧十八娘笑道,手籠著茶杯,「三百兩銀子盤他們的順和堂,已經不算低了,想要加價,咱們就拖他一段再說,讓他們瞧瞧,可還能有更高價!」
她已經想好了,如果這順和堂拿不下,她就不惜再借用劉公之名,第一讓藥行去催債,第二則是放出風自己要收購,她相信,一旦這麼做,這順和堂是絕對無人問津了。
她就不信逼它進死路,自己還得不到。
「我知道,我那天就跟那個管事的急了,說不買了,」彭一針笑道,「結果那小子又拉著我說好話,我聽他的意思好像是他們家裡人意見不一致,好像兩個主子,一個要賣,一個不要賣,才拉拉扯扯的……」
「哦……」顧十八娘如有所思,那一世順和堂面臨困境時,好像也是這樣,沈三夫人小趙氏堅持賣,而沈安林不同意賣,要不然她也不會去接受順和堂……
看來這次也是這樣。
只不過那個時候,沈安林並不在家,而是寫信表達意見,如今提前了兩年,沈安林還在建康,沈家還沒有自己,那該不會沈安林他親自來接手這個藥鋪吧?
顧十八娘的手一用力,茶杯搖晃,水濺了出來,燙的她不由低呼一聲。
「怎麼了?」靈元一個箭步過來了,緊張的抓著她的手看。
手上只是沾了些茶末。
「沒事沒事。」顧十八娘回過神一笑,眉頭卻依舊緊皺。
靈元忙鬆開手,低著頭退到一邊。
顧十八娘的心思根本沒在這裡,她咬了咬下唇,方才的猜測極有可能成為現實,這該死的命運,總是會出其不意來阻止她的路。
「莫急莫急。」彭一針對她的反應很不解,其實他看了,那個順和堂沒什麼特別之處,位置也不是很好,鋪面又舊,以她顧十八娘如今在藥行界的名聲,要個什麼樣的藥鋪沒有,怎麼偏偏對這個順和堂勢在必得?
製藥大師的脾氣都是古怪的,不能按常理猜測的,彭一針只能這樣想。
「十八娘,那管事的昨天找我了,說他們少爺要見見我,親自跟我談談,談成了,就成了。」彭一針接著說道。
「他們少爺?」顧十八娘問道,「哪個少爺?」
「大少爺吧?」彭一針摸摸頭,記不清了。
「大少爺早沒了……」顧十八娘喃喃道。
「誰沒了?」彭一針豎著耳朵問。
「沒什麼,他見你做什麼?」顧十八娘說道,瞇起眼,大少爺應該是說沈安林了,準確的說是該稱呼林少爺,小趙氏說了,鑒於庶長子早亡,大少爺這個稱呼不詳,所以要稱呼林少爺。
她嘴角浮現一絲笑,林少爺,這個稱呼還真是古怪,不過那一世她沒覺得這樣稱呼有什麼不妥……
那一世,顧十八娘不由自嘲的笑了笑,那一世的她真是白長了腦子。
「……約了我在高胖子酒樓……」彭一針沒注意她的失神,接著說道,「……十八娘,你給個准話,他要是再加價,加多少是底線?」
顧十八娘冷笑一聲,「加一分錢都不行。」
沒想到她答得這樣乾脆,彭一針愣了下,搓了搓手道:「十八娘,生意不是這樣談的……有進有退才……」
靈元在一旁看了他一眼,如果他知道年前顧娘子已經白白的往順和堂扔了一袋金子,不知道會不會更抓狂。
生意自然不是這樣談的,靈元的視線又轉到顧十八娘身上,她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神情肅正,原本該是少女清澈的雙眸變得幽深,透出絲絲冷漠。
這對她來說根本就不是一筆生意。
「……你知道你要見的大少爺是誰嗎?」顧十八娘忽然轉了話頭,看向彭一針道。
她的臉上浮現一絲笑,只不過這笑有些古怪。
彭一針一怔,「沈安林?」
這些日子他作為明面上的收購店鋪的主人,自然要瞭解一下自己要收購的是什麼人家的店鋪,當聽到沈家沈三老爺的名號時,一個總是要被他遺忘的名字便跳了出來。
想到這裡,他再想這顧娘子的作為,就恍然了,是了,這不是做生意來了,而是報仇……
「是他嗎?」彭一針再一次問道,想要確認,看著顧十八娘點了點頭,他心裡不由一陣激動。
這個沈安林,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會跟顧娘子結仇?看起來這仇結的還不小,這其中有什麼故事?
顧十八娘掃了一眼彭一針,對他寫在臉上的好奇猜測了然,她臨時做個決定。
「我和你一起去。」她緩緩說道。
「啊?」彭一針有些吃驚的看著她。
約定的日子就在第二天,彭一針在酒樓外躊躇一會兒,看著靈元趕著一輛馬車停在一旁,他有心過去打個招呼,但看到下車的顧十八娘投來警告的眼神,便收住了。
這顧娘子,只怕是來監視他了,而不是他猜測的那樣,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場景自然也不會出現。
「小姐這邊請。」
高胖子酒樓共有三層,雖然算不上建康最高的酒樓,但佈置的也分外雅致,再加上酒菜做的極好,享有盛名。
三樓的包間分別掛著以各種花草命名的門牌,相比於一樓二樓的熱鬧,這裡顯得很安靜,因為還沒到用餐高峰,幾乎不聞人聲。
看著顧十八娘帶著靈元走進跟自己所在的包間僅一道白玉屏風相隔的小雅間,彭一針不由摸摸鼻子。
這個包間原本是為大家族聚餐所設,所以設了小雅間,方便女眷所用,雖然不見面,但不影響互相交談。
這一下他跟沈安林的談話就在她耳朵底下進行了,雖然見不到面,但聲音確實聽得清清楚楚。
在屋內坐定,酒樓夥計奉上簡單的酒菜,便退下了。
看著將視線遮擋的嚴嚴實實白玉屏風,彭一針忍不住站起來,開口道:「十八娘……」
「別跟我說話,就當我沒在這裡。」顧十八娘淡淡的聲音在那邊響起。
彭一針哦了聲,張張嘴還想說什麼,門外傳來腳步聲。
「沈校尉,這邊請。」酒樓掌櫃的聲音在外道,門應聲被拉開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22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九十五章 搶先
「彭掌櫃。」
低沉的男聲透過屏風穿過來,視線一直落在顧十八娘身上的靈元看到這小姑娘的身形微微僵硬。
那邊的彭一針似乎有些慌亂的應聲,起身還禮,不知道撞了哪裡,筷子盤子亂響。
想必彭一針正下死眼的打量沈安林吧,顧十八娘的嘴角浮現一絲笑,廟裡那一天那一眼的形容又浮現在她眼前,她的笑收了去,垂下了眼。
那邊言談不多,跟記憶裡一樣,沈安林不愛說話,語速快語句短,問的不過是彭一針哪裡人,要買這個藥鋪做什麼之類,彭一針據實詳說,除了背後還有另外一個主子外並無隱瞞。
幾杯酒過後,那邊沈安林提出了要彭一針入股分紅占大頭的建議,並毫不隱瞞他們家門勢力,暗示這樣才是皆大歡喜。
顧十八娘嘴邊冷笑,這的確是皆大歡喜的好主意,只不過,這一次要的不是皆大歡喜。
彭一針乾笑幾聲,當然拒絕了,拒絕的絲毫不留餘地。
沈安林很意外,片刻沉默後,他起身告辭了。
「此藥鋪乃家母所留,恕我不能變賣。」
顧十八娘聞言微微一愣,他家母?已亡趙氏的?那怎麼會寫上沈氏的名號?她皺眉思索,記憶裡卻並沒有這個印象,真的假的?
那邊彭一針也慌忙起身,似乎憋了很久般吐出一句話。
「……沈公子,可否讓我診診脈……」
顧十八娘想翻個白眼,這才是見面後彭一針最想說的話吧。
這句話顯然也很讓沈安林意外,腳步停頓後,說聲多謝,拉開門大步而去了。
「十八娘……」靜默一刻,彭一針有些訕訕的聲音傳過來。
「你先回去吧。」顧十八娘道說道,聽得彭一針應聲走了。
「他不肯賣。」靈元說道,看了眼顧十八娘,有些擔憂,那些錢白扔了……
「我去把錢偷回來。」
他一咬牙站起來說道。
顧十八娘手掌一伸,抬頭看他一笑,「胡鬧。」
她的笑意在眼底散開,這是真的笑,靈元稍微鬆了口氣,伸手虛扶了她的胳膊。
「他非賣不可,而且除了賣給我,別無他路。」顧十八娘站起來,一面披上斗篷,一面淡淡道,聲音裡是無比的篤定。
已經到了正餐點,過道裡來回奔走送酒菜的小廝多了起來,隨著門的開合,說笑聲絲竹聲從各個房間裡傳出來。
顧十八娘和靈元一前一後而行。
「方才彭大叔為什麼要跟他診脈?」靈元忍不住好奇低聲問道,話音才落,走在身前的顧十八娘突然停下來。
靈元收勢不及,撞在她的背上,清幽的體香飄入鼻息,心內一慌,才要站開,抬頭就透過烏雲般的髮鬢,看到面前站著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
年輕男子二十左右,一身暗青圓領袍,手裡搭著一件灰色斗篷,正微微抬著下頜,目光爍爍的落在顧十八娘身上。
這就是沈安林?靈元的視線不由在他身上多停留一刻,身前一空,顧十八娘款步而行。
她並沒有低頭,只是微微垂目,雙手袖在斗篷內,就那樣迎著沈安林的目光,從他身邊坦然而過,走過長長的走廊,轉下樓梯。
沈安林收回視線,這個背影有些熟悉,在哪裡見過?他的濃眉微皺,再看向顧十八娘過來的方向,眉頭更皺了,忽的伸手攔著一個收拾碗碟出來的小夥計。
「方才那位小姐,是從哪個房間出來的?」沈安林問道。
小夥計被問得愣了愣,「哪個小姐?」
沈安林回頭看了眼,自然已經沒有了顧十八娘的身影。
「年約十四,身量如此……」他伸手在自己肩頭比了下,「大紅風毛斗篷……」說到這裡遲疑一下,但還是緩緩說道,「……清瘦娉婷……」
他的話音未落,小夥計已經滿面堆笑,「您說那位小姐啊,喏……」他騰出一手,往身後的包間一指,「杏鬧第二……」
沈安林目光一閃,看向他所指的方向,杏鬧第二,也就是在他方才進的杏鬧第一隔壁,原來方才他察覺屋內另有的人就是她?
沈安林轉過身,緊走幾步,就在三樓圍欄上往下看去,人來人往早已經不見那姑娘的身影。
她是誰?
馬車晃晃悠悠的走了好久,顧十八娘一直沒有說話,怔怔的看著晃動的車簾。
那一世只怕到死他都沒正眼看過自己……
那一世你將我逼到死無退路……
這一世,我縱然不傷你性命,也要讓你嘗嘗這種被人逼到無可退路的滋味。
「去順和堂。」她目光微凝,對著車外說道。
靈元聞言,馬韁繩一勒,調轉馬頭而去。
順和堂,正百無聊賴守著火盆打盹的小夥計,忽覺一片陰影罩下來,抬頭一看,見面前站了兩個年輕人。
女的尚未摘下斗篷帽,整張臉都被掩住了,看身量不過十四五歲。
「小姐,要點什麼?」他忙堆起習慣性的笑招呼道。
顧十八娘摘下帽子,對著小夥計一笑,「可否見見你們炮製師傅?」
小夥計一愣,猜測問道:「小姐是要炮製藥材?」他的視線落在那小姐身後的年輕人身上,見他手裡果真拎著一個紙包。
顧十八娘恩了聲,沒有細說。
「是這樣,按規矩來說,我們家的師傅只炮製我們家的藥…」小夥計為難說道。
靈元在後拋去一串錢。
小夥計眼疾手快抓住,磕巴也不打,笑的眼睛都瞇起來,「……小姐您隨我來……」
穿過夾門,一個雜亂的後院就呈現眼前。
「小姐您慢點,這裡亂..」小夥計點頭哈腰的說道,一面將腳下的一個藥框踢開。
顧十八娘微微閉了下眼,那熟悉的佈置在腦海一一呈現,那時她在這裡呆了三四年,就是閉著眼也能走……
「小心……」靈元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卻見顧十八娘已經在這棵大樹前停下,睜開眼,伸手撫上了樹幹。
這棵椿樹還在,顧十八娘頗有些感歎,順和堂擴建後院炮製房的時候砍了,她伸手輕輕拍了兩下。
「高師傅,高師傅,」小夥計扯著嗓子喊。
一個面色發黃,身形略佝僂的中年人從屋中走出來,手裡端著一個藥鍋,沾了水,似乎正在刷洗。
「做什麼?」他悶悶道。
「高師傅,有人要你炮製藥材。」小夥計笑道,一面指了指慢慢走過來的顧十八娘。
「不做。」高師傅眼皮也沒抬,乾脆說道,將手裡的藥鍋抖了抖,抓起一旁的幹布擦拭。
小夥計很尷尬,「你這傢伙,怎麼對客人說話……」
「我已經辭工了,這就走,是你的客人,又不是我的。」高師傅悶聲說道,依舊頭也不抬。
小夥計無法,尷尬的看向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面上有些激動,她走近幾步,站在高師傅面前,鼻頭忽的有些發酸。
就是這個看上去很不好相處的漢子,協助她將岌岌可危的順和堂扶持起來,或許是因為那本難得得藥書面子上,但顧十八娘明白,他多少也是憐惜自己這個孤苦無依空掛著少奶奶名頭的人。
「我家的丫頭要是在,跟林少奶奶你一般大……」他守著旺火,跳動的火苗映的雙眼紅紅,「她要是還在,我寧願她跟我一般做個匠人,也不去做這樣人家的媳婦……」
高師傅覺得人走近,很是沒好氣,抬頭不耐煩的說道:「說了不做藥就是不做,藥行多得是,再去尋就是了……」
他的話說了一半,聲音便低了下去,有些奇怪的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姑娘,神情好像很……激動……?頗有幾分老鄉見老鄉雙眼淚汪汪的感覺……
「高師傅……」顧十八娘深吸了口氣,咬了咬下唇,伸手向後,靈元忙將一包藥遞過來,「勞煩你幫我看看……」
高師傅面色僵硬,並沒有伸手接。
「小哥,」靈元突然對一旁呲牙咧嘴的小夥計道,「勞煩你給泡壺茶來……」
「好嘞。」小夥計很高興,看了眼這個財神爺,轉身就走,走出去前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這個年輕人好像有些面善,穿著普通,一看就是個家丁護院,他旋即拋開這個念頭,財神爺對他來說都很面善。
「這位小娘子,我就要辭工了,這裡都是人家的家什,我用不得了……」高師傅聲音緩和幾分,解釋道,一面伸手給她指了個方向,「……這條街上都是藥行,任何一家都能炮製……」
「高師傅,我想問問,我要用一次用十枚烏頭,你可能為我炮製?」顧十八娘打斷他的話,含笑說道。
高師傅一愣,旋即沉下臉,烏頭有劇毒,一般用量三兩就是最大量,這人開口用十枚,這分明就是說笑。
他不由哼了聲,「小娘子這是考我來了?我做不出,您另請高明吧。」
「如果我告訴你怎麼炮製能去毒還不影響藥效,你聽不聽?」顧十八娘笑道,晃了晃手裡的紙包。
高師傅哼了聲,看著她。
「我姓顧,」顧十八娘收斂笑容,也看著他,「名十八娘。」
這些日子劉公高徒出現的消息早已經傳遍了,但凡藥界人士無人不曉,高師傅果然色變。
「你,你是顧娘子?」他結結巴巴說道,面上帶著激動以及不可置信。
「是,」顧十八娘點點頭,「我來告訴你,烏頭,用童便浸透,煮,入鹽少許,再以竹刀每切四片,井水淘淨,逐日換水,浸七日,曬乾即用……」
伴著她逐句說來,高師傅的臉色由驚訝變成惶恐。
就連外行人都知道,這種秘法意味這什麼,對於一個藥師來說,無疑是天降至寶,他只覺得如同做夢。
這位劉公傳人他早聽說了,聽說那些大藥行送拜帖下邀函都不得見,他這樣一個無名無姓的炮製師傅想見祖師爺,更是不可能了,沒想到她竟然站到了自己面前,還說出了烏頭炮製秘法,高師傅只覺得渾身發抖,忙跪倒。
「多謝師傅傳授……」他叩頭說道。
顧十八娘看著他神情鄭重惶恐,不由深吸一口氣,這場景就如同那一世她將那本書遞給他一般。
雖然這一世沒有這本書,但是她有她自己,劉公這個名號,劉公的秘制方法,對於高師傅來說,誘惑遠遠超過了沈家的那本書。
「你起來,無須多禮。」顧十八娘含笑說道。
「師傅,您要我做什麼?」高師傅站起身來,恭敬問道。
藥師是匠人,雖然專心其技,但也不是不通世事,知道這天上不會白掉餡餅。
「不用你做什麼。」顧十八娘看著他笑道,「你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就是了。」
說罷將手裡的烏頭遞給他,「你按我說的炮製來試試,看是否可成。」
知道了方法,但還要看實際操作,這是考察自己了,高師傅鄭重接過,再三施禮。
小夥計提著茶衝進來,看顧十八娘轉身要走了。
「小姐,吃杯茶……」他熱情的招呼。
顧十八娘沖他笑了笑,說聲多謝,並不停留而去。
「你這是做什麼?收他做徒弟?」靈元很是不解,終於忍不住問道。
「沒什麼……我就是……」顧十八娘笑道,突然也覺得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搶先一步試試……」
「搶先?」靈元更加不解。
顧十八娘再看了眼順和堂的牌匾,垂下車簾。
雖然她不能讓命運雖自己心意而走,但幸運的是她至少知道命運的大概軌跡,以及可能的進程,這樣其實也就足夠了。
搶了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命運又能奈我何。
沈安林邁進順和堂的時候,正好遇上高師傅正將包袱背上。
「高師傅……」他忙緊走幾步,「請留步……」
高師傅回過頭,看是他,不由歎了口氣,眼中滿滿的不捨。
「少爺……」他喚道,躬身施禮,「我正要去給你叩個頭……」。
說著就要下跪,沈安林伸手扶住他。
「高師傅,我知道,我母親責罰與你,你受了委屈……解酒丸的事與你無關……」沈安林沉聲說道,「我已經徵得母親同意,親自接手順和堂……」
高師傅聞言一怔,面上浮現幾分驚訝,「少爺你…」
「還望高師傅你助我。」沈安林說道,一面從懷裡拿出一本書,「這是我贈與你的……」
高師傅看了眼封面,面皮抖了抖,眼中閃過驚喜以及渴望,他不由伸出粗糙的大手顫抖這拂過書面……
「高師傅。」沈安林似是鬆了口氣,鄭重道,「此書我贈與你,才是物盡其用,你收下吧。」
高師傅的手在書上撫摸兩下,卻是終是收回了手。
「少爺……」他跪下叩頭,聲音裡卻帶幾分決然,「……其實自夫人不在時,我就該走了……」
沈安林身形一僵。
「少爺,你……保重……」高師傅歎了口氣,低著頭慢慢走了。
沈安林的手鬆開,書掉在地上,被風吹得嘩啦響,他將手緊緊攥起,青筋暴漲。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九十六章 換匾
建元六年二月初一,宜嫁娶、求子、出行、開張。
藥行街上傳來幾聲爆竹響,表示有新商家開張了。
「那是誰?」幾個藥行的夥計站在門口看,「沈公爺家的藥鋪賣了?」
「早該賣了。」有人說道,饒有興趣的看著那邊幾個人正在掛牌匾。
「拜帖送來了沒?是誰開的?」也有人好奇地問。
藥行街上新開張的商家,按規矩都要給其他老商家送來拜帖。
「顧氏順和堂?」
這時候幾個藥行的掌櫃正拿著燙金的名帖看,面上有些不解。
「不是說是姓彭的掌櫃嗎?」
「掌櫃就是掌櫃的,背後還有東家嘛。」
「姓顧的?建康人嗎?」
「建康姓顧人家?哎,那位顧娘子不是姓顧嗎?」
這句話後,眾人一片沉默,旋即轟的散了,紛紛向自己的主家報告這個消息去了,這要是真的,那可是件大事。
顧十八娘扶著曹氏下車,彭一針帶著靈寶和靈元接了出來。
「大娘子來了。」彭一針笑呵呵的說道。
「彭掌櫃恭喜了。」曹氏笑道,一面拿出兩個紅包,遞給靈寶和靈元,「來,你們辛苦了,收拾了這麼多天……」
「夫人,這是我們應該做的……」靈寶低聲說道,聲音有些發顫。
小姐救了哥哥的命,小姐給他們租房子住,給他們做衣服,如今又讓他們來藥鋪做工,是做工,拿工錢,不是為奴為僕……
「拿著吧,是夫人的心意。」靈元說道,伸手接過,「謝謝夫人。」
顧十八娘對他一笑,滿含贊許。
靈元垂下頭,不敢直視她。
「同喜同喜。」彭一針笑的嘴都合不上了。
這次他不過是抱著做鈴醫的念頭來到建康,沒想到竟然能直接在最繁華的藥行街上當坐堂大夫,而且這個藥鋪還有自己的股份,雖然很少,但這已經遠遠超出他的意料。
最最關鍵的是,這個藥鋪是顧娘子開的,顧娘子啊,這藥鋪要是不發財,天下就沒有賺錢的藥鋪了。
看樣子,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老婆孩子接來了。
「老彭我何德何能遇到大娘子一家人,這是幾世修來的福氣……」他忍不住激動的沖曹氏和顧十八娘施禮。
「彭先生言重了。」曹氏忙還禮,目光再一次看向這裝飾一新的藥鋪,看著那醒目的「顧氏」二字,忍不住眼圈發紅。
「十八娘,娘不是在做夢吧?」她拉著女兒的手,喃喃道。
這才多久,不到一年的時間,她家已經前後擁有兩間自己的鋪面了,不管賺不賺錢,對於他們這樣一家來說,這原本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顧十八娘拍著她的手,含笑道:「不是,娘,這是咱們家的藥鋪。」
「夫人,我帶你去看看。」靈寶笑眯眯的過來,扶過曹氏進去了。
「名帖都送去了?」顧十八娘問彭一針。
彭一針點點頭,還沒說話,就聽門外一陣熱鬧,伴著一個男聲。
「給我摘下來。」
這聲音傳入顧十八娘耳內,她猛地站起來。
彭一針尚未聽真切,靈元臉色一變,大步走了出去。
門外馬上少年面色肅穆,目光沉沉。
兩三個小廝正擺凳子到門下。
「你們做什麼?」靈元喝道,抬腳踢飛了那小廝的凳子。
「好大膽!」小廝們亂嚷,挽袖子就要揮拳頭,被沈安林抬手制止了。
沈安林並沒下馬,只是冷冷的掃過靈元,目光落在那新漆過的門匾上。
「摘匾而已。」他淡淡道。
「林少爺……」靈元看著他說道。
這稱呼讓沈安林猛地移過來視線,盯在這個少年身上,見他的年紀十五六歲,穿著普通的長袍,眉頭上一道傷疤飛入髮鬢。
林少爺,這個稱呼是家裡人才用的,不管怎麼說,對外他還是沈家三房長子,無可改變的大少爺,沈校尉。
這個少年……他的雙目越發如子夜般幽黑。
靈元並沒有退避,「……順和堂已經易主了……」
「藥鋪是易主了,但這牌匾可沒有說易主。」沈安林說道,鬆開韁繩下馬,小廝們自動讓開一條路。
他一步一步走近,「我的牌匾我怎麼摘不得?」
他今年十八歲,卻不是如同其他富貴人家養在家裡的脂粉少年,他上過戰場,殺過金賊,此時動了真怒,那掩藏起來的戾氣四散,一步一步走來,給人帶來強大的脅迫感。
「我要是摘得你又如何?」他說道,已經站到門匾下,抖開斗篷,似乎一伸手就能摘下。
靈元蓄勢待發,做好了攔的架勢。
「沈少爺,沈少爺。」彭一針笑哈哈的出來了,將靈元一拍,拉向身後,化解了這劍拔弩張的氛圍。
沈安林後退一步,恢復淡然之氣,看著彭一針。
「年輕人不懂事,衝撞了沈少爺,您大人大量…….」彭一針笑著拱手作揖。
「摘匾吧。」沈安林看了他一眼,面上不顯喜怒,沖身後的小廝們道。
小廝們一擁而上。
「慢著慢著。」彭一針忙伸手一攔。
「怎麼?」沈安林看向他,問道。
「沈少爺,」彭一針一臉為難惶恐,從懷裡拿出一張文書,苦笑道,「沈少爺,我小本買賣,按理說,沈少爺你要這個就是一句話的事,不過,我這都是花了錢的,還望沈少爺高抬貴手,放過我……」
他說這話躬身作揖,一副無奈惶恐的模樣,看在外人眼裡可憐之極。
四周對沈安林指指點點的聲音多了起來。
「彭掌櫃,」沈安林神色微變,看著彭一針道,「你有什麼就說什麼,無需演戲。」
彭一針低著頭臉上浮現一絲笑,抬起頭還是那副愁苦樣子,將手裡的文書遞給他。
「你看,這都是說好了,門匾一併轉讓,這,這也是花了錢的……」
文書簽訂沈安林自然沒有經手,而是家裡的管事一手操辦,自從那日聽到沈安林說著藥鋪是其生母所留,顧十八娘就多了個心眼,在彭一針跟沈三老爺家簽文書時,特意說了要門匾名號,願意多出些錢,管事的請示了,內宅的主子自然毫無疑義,痛快的就給了。
一般店鋪盤賣,沒有這個習慣,沈安林自然不知道還有這個內情,此時一看文書,不由愣了。
「沈少爺,千萬別為難老兒,老兒從鄉下來,要站穩腳不容易……」彭一針拱手作揖說道。
再抬頭沈安林轉身大步走開了。
「多謝少爺,多謝沈少爺。」彭一針笑哈哈的道。
「少爺……」小廝們面面相覷。
「走。」沈安林沉聲道,翻身上馬,馬兒原地轉了圈,他再一次看了眼那黑亮的門匾,緊緊攥著韁繩。
顧氏順和堂……顧氏順和堂……
他的視線投向店堂內,視線外明內暗,只隱隱綽綽見一個人影在內站著,身影娉婷。
馬兒再次打個轉,似乎在提醒主人前行。
沈安林視線停留在店堂內,心內反復這一個念頭,要不要進去看看,看看真正的主人。
一陣嘈雜從人群外傳來。
「讓讓,讓讓……」
七八個衣著鮮亮的男人面上帶笑的湧了過來,身後跟著或抬或抱禮盒的小廝們。
「恭喜恭喜。」他們齊齊湧上來,口中說道。
這是來道賀了?四周的人大為吃驚,常在藥行街走,大家自然認得這幾個男人的身份,其中那個胖的跟球似地男人,正是同慎德的建康號的大掌櫃,跟在他身邊擠來擠去,想要第一個進門的男人,則是恒昌的大掌櫃…….
沈安林的神情也微微一愣,面上若有所思,看來這位新主人來頭不小……
相比於其他人的驚訝,彭一針則泰然多了。
「同喜同喜。」他抬著頭,大咧咧的對湧上來的人還禮。
眾人已經擠到門口,口裡對著彭一針說話,目光卻都看向裡面,待看清堂內的人,均是雙眼一亮。
「恭喜恭喜,顧娘子……」人們一擁而進,將門口的彭一針和靈元都擠開了。
堂內響起一片道謝的說笑聲。
彭一針嘿嘿笑著,抖了抖衣裳,仰著頭進去了。
「嘩,這家藥鋪來頭不小啊……」四周一片熱鬧的議論聲。
「有錢?」
「有勢?」
「藥好?」
大家議論紛紛,蓋過了堂內傳來的偶爾一聲女子的輕柔話音。
應該就是她!沈安林原地勒馬轉了圈,終於一催馬走了。
看到他離開了,一直站在門外的靈元才鬆了口氣,轉身進去了。
消息很快傳開了,改頭換面的順和堂門庭若市,來往賀禮的同行遠遠多於問診賣藥的。
大有生信宅,家裡幾個管事的圍坐信朝陽而坐,其中一個正將一個名單念來。
「這麼說,一共去了十三家?」信朝陽聽完了說道。
「是。」管事的答道。
「建康城三六十家藥行藥鋪藥棚,去了不到一半啊……」信朝陽似乎是感歎,手敲著桌面。「這麼說,一場風雪正在凝結了……」
「朝陽,你信還是不信?」一個年長的男人忽的問道。
這個時候不該問去還是不去嗎?怎麼問這樣沒頭沒尾的話?
但在場的人卻並沒有一個面露異色,反而都帶著幾分鄭重看向信朝陽。
信朝陽迎著大家的視線,張開手,露出手心一個小小的丸藥,色澤純正,氣味芳香,他晃了晃手,丸藥在手心滴溜溜的轉。
他抬起頭,看著眾人嘴角帶著一絲笑。
「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信。」他說道,將手一合。
作者:
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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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7:23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九十七章 揭曉
二月初九,顧海走出家門時,天上還掛著點點寒星,四周灰濛濛的一片。
「這是吃的,這是穿的……」曹氏和顧十八娘拎著籃子跟在後面,一面走,母女二人一面翻看,只恐漏了什麼要緊的。
顧家巷子已經響起馬車駛過的聲音,巷子裡點著燈,照的大地一片光亮。
「……娘,你放雙鞋子進去做什麼?」顧十八娘問道。
「……人多……每次都有被擠掉鞋子的……」曹氏笑道,「你爹當年考了三次,三次都被擠掉了,後來他囑咐我,將來海哥兒考的時候,一定要那雙備用的……」
說起了父親,母子三人都沉默一下。
「娘,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爹失望。」顧海回過頭,攬著曹氏的肩頭道。
曹氏眼裡淚花閃閃,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走出巷子口,就見街上亦是燈火通明,車馬以及步行的人排成長龍。
族長顧長春帶領家族中的長老們站在街口,上香敬酒,為顧家的考生們祈福。
顧海站在最後,旁邊是嘴裡嚼著點心只打盹的顧瀧,因為人多,街上又熱鬧,根本聽不到顧長春在前面激動的說些什麼。
「……真嘮叨,再不走,進考場就遲了。」有人不耐煩的抱怨。
看到顧海,沖他恭敬的問好。
「學兄這次一定高中。」他說道。
顧海笑著還禮,說不敢不敢,大家同進步。
顧長春終於講完了,端起酒,第一杯二杯灑在地上,第三杯則遞給了站在最前方的顧漁。
顧漁穿著素銀風毛直身棉袍,因為夜裡風大,罩著一件同色的寬氅衣,火把燈籠映照下,整個人如同冰雪鑄成,晶瑩剔透讓人不可直視。
他接過酒杯,先是恭敬給族中長老們施禮,然後才面對大家。
「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朗聲說道,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顧長春面色激動,看著他,如同已經看到魁首的報喜帖子送到顧家祠堂了。
「呸。」顧瀧啐了口,轉頭看一旁的顧海面色帶笑,忙說道,「木頭,你肯定能考中,考第一」
顧海一笑,說聲承你吉言,隊伍開始移動,大家各自尋馬車而去。
「哥哥……」顧十八娘扶著曹氏站在路旁,沖他擺手。
顧海遠遠的沖她們擺擺手,看著被擠在中間的馬車,乾脆從上面拎下考籃,大步而去。
「怎麼不坐車?」曹氏有些急了,離得遠,也聽不到顧海說什麼。
顧十八娘踮腳看了街上密密麻麻的隊伍,一笑道:「也許走著還要快些。」
「可是,畢竟還遠,夜裡又冷……整整要考兩天……」曹氏一臉憂色,看著顧海混入各種車輛的隊伍裡。
「學兄。」
有人在後喚住他,顧海回過頭,見顧漁緩步跟上來,身後一個小廝拎著考籃。
「趁此機會,跟學兄切磋切磋,一較高下。」他面帶笑容說道。
顧海一笑,拱手道:「好啊,一較高下。」
站在一旁的顧長春等人視線一直放在顧漁身上,直到此時,順著他的視線才看到顧海,不由愣了下。
「那孩子是誰?」顧長春問身旁的一個老人。
那老人瞇著眼看了好一會兒。
「好像是顧樂雲的兒子……」他說道,還帶著幾分不確定。
「就是他。」另一個老人說道,聲音帶著笑意,「聽說,學問不錯,舟山那老夫子對其頗為看重。」
「他?」顧長春顯然很意外,再次看向顧海。
顧漁與他都是步行,在車流中一前一後穿梭遠去了。
「他?」顧長春收回視線,哂笑道,「他能有他爹的一半才智就是謝天謝地了……」
他們父子倆的學問,他還不知道嗎?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嘛。」有人在他身後笑道。
顧長春回頭,見是自己的五叔,顧五老爺。
顧五老爺看著赴考的隊伍,臉上掛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明天是個好天氣……」他抬起頭,撚著稀疏的鬍鬚,看著幽藍的夜空,東邊已經隱隱有光亮。
天色大亮的時候,街道上站著送自己家學子的老弱婦幼還沒有散去。
「娘,咱們回去吧。」顧十八娘扶著曹氏,「站了半夜了……」
曹氏這才覺得腿有些酸了,點點頭,再一次看了眼恢復通暢的街道,母女二人轉身回去。
因為考試要考兩天,顧十八娘這兩天沒有去藥鋪,留在家裡陪著曹氏。
兩日過後,街道上又迎來一次車流人流高峰,能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裡找到顧海,還得靠彭一針這個粗壯的人。
「海哥兒,海哥兒。」他招手喊著,撥開人群,將面色困頓的顧海拉過來。
一看到兒子的臉色,曹氏就掉眼淚。
「我的兒……」
顧海打起精神沖大家笑著。
彭一針順手給他診脈,笑哈哈的說道:「沒事,沒事,心神困乏,睡一覺就好了。」
「少爺,考的怎麼樣?」靈寶關切又好奇的問。
靈元顯她問的唐突,在後拉了她一下。
「還好,還好。」顧海沖她和善一笑,「靈寶做的雞蛋餅很好吃,謝謝。」
靈寶沒想到他還特意誇自己這個,高興的眼睛都笑沒了。
「回家說,回家說。」顧十八娘笑道,招呼大家上車的上車,騎馬的騎馬,一行人熱熱鬧鬧的去了。
顧海睡了一天,再起來就又恢復如常,看看書寫寫字,安心等放榜。
這期間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在流傳,有說莫某人的文章被考官大人稱讚,甚至還有人說某某人已經被定了案首了……
當然這些都是靈寶聽來的,在顧十八娘做藥的時候講給她聽。
顧十八娘聽了只是一笑。
「案首肯定不是你說的那個周學子……」她抬起頭淡然說道。
「為什麼?」靈寶將洗淨的草藥攤在簸籮上,很好奇顧十八娘篤定的語氣,「人家都說周學子是建康第一才子呢……」
顧十八娘沒有回答,而是停了手,望著眼前的白術沉思。
不為什麼,因為命運裡的案首是顧漁,不過不知道命運會不會改變……
說實話,她心裡焦躁不安,恨不得立刻知道誰是案首,但又期望永遠不要知道。
誰是案首,對她來說決定的是命運會不會改變。
如果案首依舊是顧漁,那是不是意味著那註定的一切還是會發生,只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娘會死,哥哥會死……
顧十八娘閉上眼,只覺得胸口壓著巨石。
因為目前還是不出藥,所以顧十八娘只是來藥鋪練練手,過了午就回去。
借著開張那天的熱鬧,藥鋪的生意還是不錯,顧十八娘走出來時,看到等著彭一針看病的人有四五個。
「靈寶,你來抓藥。」靈元見她從一旁過去了,忙招呼給候診的人倒水的靈寶,自己跟了出去。
出了門,見顧十八娘站在門口不動,小小單薄的身子站在那裡,瓷白的臉色,似乎隨時都要碎開裂去。
縱然在笑的時候,眼底也帶著憂傷,靈元看著她走近幾步,卻發現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便停下腳。
顧十八娘已經發覺人走近,回頭看。
「靈元,你來得正好,咱們去城外老丈那裡看看,他老人家回來沒。」她說道。
「好。」靈元立刻答道,轉身備車去了。
馬車停在茅屋外,因為一冬天的風雪,茅屋幾近坍塌,已經儼然不能住人了。
靈元站在顧十八娘身後,遲疑了許久,伸手將斗篷給她披上。
「謝謝。」顧十八娘回過神,抬頭沖他一笑,自己伸手繫上帶子。
靈元垂目不言,退開幾步,看她站在茅屋前陷入沉思,不敢打擾。
路旁黑土灌木中,已隱隱有枝丫泛綠,細細柔柔,不似冬日那乾枯僵硬,靈元便伸手扯了幾根,在手裡折來折去,慢慢的變成一隻螞蚱樣。
「你在做什麼?」顧十八娘的聲音在頭頂傳來。
靈元抬起頭,才發現不知不覺她已經站在自己身前,饒有興趣的看他手裡的枝條。
「瞎玩的……」靈元站起來,想要丟開。
「我瞧瞧。」顧十八娘接過來,托在手裡端詳,嘴邊笑意淺淺,「是小兔子?」
靈元點點頭。
「靈元手真巧。」顧十八娘笑著看他。
靈元有些不自在的扭開頭。
「還會做什麼?」顧十八娘問道。
殘冬的午後,懶懶的日光懶懶的照在狂野上,沒用多長時間,顧十八娘的手裡就抓滿了各式各樣的枝條勾勒的狗貓兔子……
「這個還是兔子?」顧十八娘看著靈元手裡的那個,笑道。
靈元的嘴邊浮現笑,「是狐狸……兔子哪有這麼長的尾巴……」
「可這耳朵可不像……」顧十八娘認真的說道。
靈元也看了看,點了點頭,帶著幾分遺憾,「枝條還是太硬,做出來的不好看,等到夏天,狗尾巴草長出來,做出來的才好看……」
「這也很好看了。」顧十八娘感歎,看著雙手拎著的,「你跟誰學的?」
「我自己瞎琢磨的……」靈元說道,「剛逃出來時,妹妹小,總是哭,我就做這個哄她玩……」
「靈寶真幸福……」顧十八娘笑道。
她的臉上帶著笑,聲音卻有些哀傷,似乎想起什麼不開心的事。
靈寶真幸福……
她真好命,遇到了自己,不過是舉手之勞,就避免了失去哥哥,不用嘗到失去親人的滋味。
那種滋味,就是如今親人還在,也夜夜讓你驚醒,醒來後,撕心裂肺的疼。
「你要是喜歡,我也給你做。」靈元忍不住說道。
顧十八娘沖他一笑,將手裡的枝編舉起來左右看,臉上的笑意終於散到眼底。
「好啊。」她說道。
放榜的時候,顧十八娘沒有親自去看,她惶惶不安,覺得自己無處可躲,最後坐後院的制藥房裡,似乎這樣就能逃開不可預測的命運。
「十八娘……」
「小姐……」
「少爺……」
「夫人……」
彭一針和靈寶的聲音破門而入的時候,顧十八娘臉色素白,她的身子繃得緊緊的,雙手平放在膝上。
門猛地被推開了,日光傾瀉而入。
「妹妹……」顧海看著她,嘴邊帶笑,「顧漁考了第二。」
他的手抓在門環上,指節發白,微微抖動。
「他不是第一……他不是第一……」他輕聲說道。
他不是第一,命運變了。
顧十八娘只覺得有眼淚泉湧而出,終於能看得見一絲希望了,她站起來,有些激動的擦去眼淚。
「我們這樣是不是不太地道……」她笑道,「人家沒考好,我們這樣高興……」
「我們不是針對他……」顧海笑道,看著雙眼終於亮亮有神的妹妹,戲謔道,「妹妹不關心案首是誰嗎?」
管它是誰,只要不是顧漁,就足以證明命運不是不可改變,那也就是說,她的努力不會白費……
顧十八娘笑著笑著忽的收住了,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顧海。
顧海咧嘴笑了,笑意越來越大,最後發出朗朗笑聲而出。
「是顧海。」他說道,「是顧海……」
消息傳到顧家族中,所有人都驚掉了下巴,顧長春更是失態的從椅子上跌了下來。
這怎麼可能?如今且不說顧家族中多少考生學子了,就說他在顧家是佼佼者,那建康城這麼大,再加上下屬的縣,學子如雲,其中名頭大的不在少數,這個案首怎麼會輪到顧海?
此時的建康,學子們都在互相詢問,這個顧海到底是何方神聖。
「其實也沒那麼難,潛心求學,熟讀經典,多多練習而已。」顧海面對幾個前來道喜的關係不錯的同族兄弟,淡然笑道,「答卷不過是破題,語句通順,言辭達意而已。」
眾人顯然不信,紛紛道自謙了。
站在屏風後的顧十八娘卻是信,那夜夜不熄的燭燈,翻爛的書籍,寫的成堆成堆的文章,為了練字綁在手腕上的方石,這一步步是他扎扎實實的走出來的。
「深淺虛實相間,井然有序,不管是內容還是字體,都大氣工整,整篇文章一張卷面擺出來,兩個字概括,」顧家族學的夫子,建康名士舟山面帶幾分激動的對滿屋子的人說道,「主考大人只說了兩個字……」
他再一次環視眾人,伸出兩個手指,「踏實!」
才華橫溢,文章做得煙花絢爛的考生不少,但只有這個顧海才華也有,且字字句句將一個不驕不躁,沉穩嚴律的學子形象呈現在主考大人面前。
這個才華橫溢做的絢爛煙花文章的學子,其中就包括自己吧。
顧漁將拳頭攥緊,薄薄的嘴唇上已經咬出血跡。
他不信,他不信!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九十八章 賀宴
這是運氣!這這一定是他走運。
此場考試,均由主考拍板,每一個主考都有各自的喜好,而顧海不過是恰好對了這個主考的脾氣。
但是為什麼偏偏是他?為什麼又是他擋了自己的路?
運氣?他的好運氣哪裡來的?
顧漁站在議事廳的窗外,靜靜看著屋角冒出嫩芽的枝條,他的面色越發瓷白,雙目越發幽寒。
他轉過身從窗前大步走開了,路上見到的不管奴僕還是族親,不管男女老幼紛紛帶著豔羨尊敬施禮的施禮,問好的問好。
別說他是第二名了,這次考試的前十,在建康城都將受到追捧。
顧漁神色淡淡快步而去,眼中不帶絲毫的喜色。
屋中的談話到此為止,不管大家驚異還是豔羨,顧海是案首的事實是不容置疑了。
不管怎麼說,他們顧家族的學子包攬了魁首和第二名,這都是天大的喜事。
按照慣例,考中的人家都要擺宴席慶賀的。
「這樣吧,公中出錢,給海哥兒擺宴吧。」顧長春站起身做個決定。
也沒必要徵求意見了,想必沒人會反對,只怕各各都會多包賀禮呢。
君得勢,從者眾,此乃世情,無可厚非。
「爺爺……」有人突然出聲。
顧長春尋聲帶著幾分不滿看去,「如何?」
「那個,我方才來時,見四老爺家已經擺開宴席了,而且說了,是流水宴,」那人笑嘻嘻的說道。
顧長春臉色一僵,他們哪來的錢?莫非要打腫臉充胖子?
他哼了聲,正要說話,那人有顫巍巍的伸出三個手指。
「他們還說,擺三天……」
顧長春一句話被堵在嗓子眼,差點嗆得咳嗽起來。
宴席果然擺在顧家街上,不問親友不問熟識,只要來坐下就吃。
顧長春到來時,曹氏正被一眾婦人圍著說笑,誇讚恭喜的話幾乎要把她捧上天。
曹氏被說得又是笑又是掉淚。
顧長春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小姑娘,她穿著石青五彩交領長襖,嘴角掛著淺笑,眼神卻是一派平靜無波。
他咳了一聲,顧十八娘轉過視線,淡然看著他。
「這是族裡的一點心意……」顧長春說道,他覺得很不自在,明明是來恭賀送錢來了,怎麼搞的倒像是求著她們收下一般。
身後的長老們便紛紛笑哈哈的應和著,兩個小廝捧著蓋著紅布的託盤上前。
顧十八娘的目光掃了一眼。
「多謝族長美意。」她淡淡說道,話鋒一轉,「只是族中無此定例,未免人詬病,還請收回。」
拒絕了?眾人有些驚訝。
「既然來了,還請各位長輩吃杯水酒再走。」顧十八娘一笑道,沖眾人略一施禮,「家中人少,事務繁雜,我失陪了。」
說罷果然轉身灑然而去,竟是不與他們再多說一句話。
想當初我們母子孤立無援,倍受排擠,你們這些人無一說句公道話,那曾經的冷眼冷語,豈是幾句話好話笑臉就能暖過來的。
世間熙熙皆為利來,人間攘攘皆為利往,我卑賤時你們可以任意踩踏,那麼我飛揚時為什麼不可以對你們鄙視不屑?
「這孩子,脾氣怎麼這麼倔……」有人乾笑幾聲,目光落在顧長春身上。
顧長春面色難看,冷笑一聲,擺手道:「既然如此,那就收回吧。」
不就是一個小小的會試案首,真以為自己就蟾宮折桂了?
一直站在後面察言觀色的顧樂山此時忙顛顛的過來。
「那個……大爺爺……香料行……你看……」他有些躊躇的低語。
顧長春哼了一聲,「會寫文章就會做生意嗎?」看了眼外邊熱鬧的宴席,更是心頭發悶,「這樣鋪張揮霍,豈能守業?」
顧樂山大大的鬆了口氣,顧十八娘那日的話原本沒有被他放在心上,轉頭就忘了,但突然顧海竟然中了案首,這讓他不由大吃一驚。
這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就怕族長大人真的借此將香料行轉給他們,錢也是一方面,關鍵是他顧樂山的面子可就丟盡了。
「就是,就是,一個會試案首算什麼……」他笑哈哈的說道,「我的漁兒還是第二呢,才讀了幾天書,這要是哪怕早一個月,案首哪裡輪得到他……」
提起顧漁,顧長春面色好了很多,他點點頭,的確,這個孩子也很讓他出乎意料,當初聽人說其聰慧,還不相信,有顧樂山以及那幾個孩子擺在眼前,要人相信的確很難……
沒想到只進了學堂一個月時間,竟然高中第二,最難的是這孩子長得好又知道感恩……
「什麼你的……」顧長春看了顧樂山一眼,視線所及,一身素雅的黃世英帶著顧漁翩翩而至,「說話注意點……」
顧樂山笑著稱是,心中不以為意,本來就是他的身上流著的可是他顧樂山的血,這一點不叫爹也無法改變他高興又得意的想著,早忘了直到幾個月前,他都一直恨不得這個孩子從來沒有來到這世上……
顧漁邁進顧海的房間時,顧海正被一眾學子圍著,紛紛要他吃酒。
顧海搖頭不肯。
「十年寒窗,這才邁出第一步,來日方長,你我可不能就此揮霍懈怠……」他含笑說道。
「人生得意須盡歡,一日盡歡又有何不可?」顧漁笑道。
聽到聲音,大家都回過頭,看到正解下披風,露出玄色雲紋緞袍的豐神俊秀的顧漁。
「來得好,來得好……」大家笑道,伸手拉他過來,將一杯酒塞給他。
「你們一家兩兄弟,榜眼探花全占著了,不吃酒天理難容!」
大家紛紛哄笑道。
「不可如此說……只是會試而已……」顧海忙擺手道。
「你就吃了吧,大家都知道你端正踏實,不怕這一杯酒就能毀了去……」顧乾笑道,伸手攬住他的肩頭,將一杯酒灌了進去。
「少爺。」靈寶笑盈盈的走進來。
為了喜慶,顧十八娘給家裡人都做了新衣,靈寶和靈元自然也不例外。
此時的靈寶穿著一身鵝黃的上襦,挽著慵妝髻,這幾個月來生活無憂,她的面色紅潤,顯得俏麗可愛。
屋中的人便都看過來,除了顧漁和顧乾只是隨意掃了一眼,就移開視線外,其他人都饒有興趣的打量這小丫頭。
「小姐說戲班到了,要少爺公子們去園子裡聽戲。」靈寶說道。
「好,我知道了。」顧海答道。
看著靈寶出去了,少年們收回視線,打趣顧海。
「原來還有了紅袖添香的伴讀……」
顧海家什麼條件,大家也都知道了,只是這一次進家門看到的卻是完全跟傳說中的不同。
園子乾淨整潔,席面搭配得當,僕婦雖然少,進退得體,娘親端莊溫婉,妹妹清秀恬靜,竟然還有一個漂亮的小丫頭,這哪裡是他們說的叫花子般得人家?叫花子要是過這樣的日子,那他們可都成了叫花子了
對於這種打趣,顧海倒沒露出少年人的羞澀,只是一笑。
「她不是我家奴僕,不可唐突。」他說道。
大家或信或不信,說笑一陣,亂轟轟的吃了幾杯酒,要出去看戲。
顧海將視線投向顧漁,顧漁也正看過來,沖他舉酒杯一笑,顧海也是一笑,仰頭吃了。
「……學兄這次略勝一籌……」他走近幾步,看著顧海笑道。
「……皇天厚運……」顧海頗有些感歎,回想如今的一切,一年前他們還是貧居鄉下一角,靠著變賣家財度日,而自己的學業,眼看著就要斷了,而一眨眼間,一切從妹妹受傷後醒來就變了……
按照妹妹說的,自己如今應該是已經不在人世了吧,哪裡還能站在這裡,衣著鮮耀,意氣風發,接受眾人的恭賀與豔羨,而且更有大好的前程在前方隱隱可見。
皇天厚運,顧海只覺得心裡沉甸甸的,他唯有踏踏實實做人做事,才不辜負上天厚愛。
忽覺一道陰寒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顧海不由心裡一凜,看向對面的顧漁,卻見他已經轉開了視線,手慢慢轉著酒杯。
「……學弟才學驚人,必能一鳴驚人……」顧海思忖片刻,對他真誠一笑說道。
這是他的心裡話,當初顧十八娘說了顧漁是連中三元的時候,他還不信,怎麼可能,那樣一個從來沒有進過學堂的人……
可這次考試之後,他信服了,這個人,果然非一般人
他不由審視顧漁,少年姿容俊秀,行動從容優雅。
察覺到他的審視,顧漁轉來視線,對著顧海舉了舉酒杯,嘴邊的笑意添了幾分,他的嘴唇微動,似乎說了句什麼話,顧海不由神色一凝,再看顧漁,將酒杯一拋,將斗篷隨手一披,灑然而去。
少年們已經吆喝著往外走去看戲,顧海站在人後,神色凝重。
他說,你的好運到此為止。
酒宴酣,戲臺上鑼鼓熱鬧,所見之處皆是笑語喧嘩。
「四弟妹,這次花費不小吧?」有跟曹氏交好的婦人低聲問道。
心裡也被這次宴席驚到的曹氏,此時面上也露出幾分惶惶。
這的確是太破費了,當然此時建康城,舉辦宴會的人家不少,而且規格比他們家高的也不少,只是他們家有些特殊,孤兒寡母無產業田地……
曹氏的視線就不自主的看向一旁的顧十八娘。
「錢就是用來花的,花完了再掙就是了。」顧十八娘轉過頭,一笑道。
這句話雖然簡短,但聽在人耳內卻是不簡單。
「十八娘,錢怎麼掙的?也告訴大娘嬸子們,讓咱們也學學……」有性格爽朗的婦人被推出來,借著玩笑的問道。
「不過是開藥鋪,賣藥而已。」顧十八娘知道她們的意思,爽快的答道。
「藥鋪?你們家開了藥鋪?」婦人們見她肯說話,忙追問道。
賣藥這句話,顧十八娘以前說過,但此時這些婦人們再重複起來,語氣裡就鄭重了很多,顯然不再把這個當成一句推搪的笑話。
顧十八娘點點頭,沒有說話,不是她不想說,而是外邊又傳來賀禮聲。
這一次報出的是一串藥行的名字,顧十八娘起身出去了,既然大家是沖她的面子來的,她也得給這些人面子。
聽著這些藥行的名字,屋內的婦人驚訝的合不攏嘴,原來一切都是真的,這曹氏母女沒有說笑。
那些藥行的她們也不陌生,這得開什麼樣的藥鋪,值得讓這些大藥行如此重視?
消息很快伴著宴席的結束,傳遍了顧氏每一家每一戶。
「什麼?她是劉公高徒?」顧長春聽到消息問道,面色有些古怪。
已經有人把劉公的來歷以及地位事蹟等等說了一遍。
「我自然之道劉公是什麼人,」顧長春不耐煩的打斷那人,手指敲著桌面,「她是劉公的高徒?」
他自己說著,忍不住笑出聲來。
「荒唐!」他收了笑,有怒意在眉間凝結,「且不說她的年紀,就說她的身份,顧樂雲曾為朝廷命官,曹氏出身清白詩禮人家,匠人?他們會讓自己的女兒去做匠人?就是寧肯餓死,我想曹氏也不會讓她去做拜匠人為師,淪入此道。」
匠人是什麼,不得參加科考,不得躍入士流一族。
甚至還不如商戶的地位,因為很多匠人都是受控與或公或私的作坊商行,說白了,匠人就跟奴僕沒什麼區別。
當然,那些有名氣的匠人除外,混到他們那種地步的都是自己當自己掌櫃的,不會再受制於人,也沒人能讓他們簽下生死契約。
但那又如何,他們依舊是匠人而已。
「顧樂雲一輩子醉心功名,曹氏恪守婦道,會讓官宦之後詩禮之家的女兒淪為匠人?將來只得婚配匠人?」顧長春似笑非笑道。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這的確是匪夷所思了。
「也許沒拜師,只是受指點?」有人說道。
「那算什麼高徒?」顧長春嗤笑道。
那倒也是,這些匠人之間最重師徒之名,不拜祖師爺,不行入門大禮,誰敢承認師徒關係。
「那這是怎麼回事?」
「……那些所謂劉公的藥是假的?」
「…你以為那些藥行是傻子開的啊……」
一時間議論紛紛。
顧長春擺手制止大家議論,「不用說了,叫曹氏過來一問便知,此事只怕不妙啊……」
詐騙……
所有人都想到這一點,如果這顧十八娘真的是行欺詐之事,才得來這麼錢財,那一旦事發,且不說顧海的前程鐵定被毀,就連他們顧家族眾也少不了受牽連。
何謂族人,福禍相依。
「如真是如此膽大妄為行欺詐之事……」顧長春神色沉沉,站起身來,目光環視眾人,「那就開祠堂,除族譜。」
作者:
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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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7:24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九十九章 質疑
曹氏聽到來人說族長有請,很是一愣,面上又浮現幾分不安。
她躊躇一下,一旁的僕婦察覺道,立刻說道:「我去告訴少爺一聲。」
曹氏正有此意,但畢竟母親的身份擺在那裡,進出請示兒子有點不好意思,於是借勢點頭。
「不知族長找我母親所為何事?」穿著家常青棉袍的顧海邁進來和顏問道。
來人先恭敬的施禮,喚了聲解元公。
這一次考試考出的秀才很多,但解元公卻只有一個,這就意味顧海將來進士及第的機會比別人要多得多。
如今的顧海,就是縣太爺府爺見了,也不敢慢待。
「小的不知。」恭敬歸恭敬,但來人真不知道原委。
「既然如此,我陪娘一起去。」顧海含笑道。
「想來也沒什麼大事,別耽誤你讀書……」曹氏有些過意不去,遲疑道。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顧海笑道,伸手接過僕婦遞上的斗篷,給曹氏披上。
他們兄妹曾經約定,不管如何,也不能讓曹氏獨自外出,尤其是去族裡,他們不知道,毀了一個顧寶泉,還會不會有顧貝泉、顧寶水之類的冒出來。
看上去平淡無波的生活,實在是暗潮洶湧,走起來步步驚心,只怕一步錯而萬劫不復。
對於顧海一起過來,顧長春等人有些意外。
「大爺爺。」顧海簡單施禮,也不客套,「不知道有何事?」
顧長春也不客套,將方才大家的疑問說了。
「這麼說,十八娘竟是拜了匠人為師?」他的視線看向曹氏,頗為嚴厲。
天下竟有如此母親,任憑女兒自甘下濺。
有沒有拜師,曹氏和顧海自然很清楚,曹氏有些不安,想要站起來,被顧海輕輕拉了下衣角。
「族長爺爺。」顧海站起來一笑,「此事恕我們不能奉告。」
誰也沒料到他會如此回答。
顧長春冷笑一聲,「怎麼?有什麼說不得的事?」
顧海只是笑,「此事終會揭曉,但請族長爺爺恕罪,我們不能說。」
終會揭曉,終會揭曉的時候就晚了顧長春很生氣。
「海哥兒,」他神色凝重,看著顧海,「你可知道我們顧家族規。」
顧海點頭,恭敬道知道。
「那麼凡行作奸犯科事,什麼後果,你自然也知道了?」顧長春沉聲說道。
「是,晚輩知道。」顧海神色不變,淡然含笑說道。
見他始終要緊牙關不透半點風聲,又神色坦然,眾人又是迷惑又是無奈,反正將後果已經告誡了他們,只得任他們告退而去。
直到走進家門,顧海的臉色才猛地沉下來。
「海哥兒,是不是,你妹妹出什麼事了?」曹氏也白著臉問道,抓著顧海胳膊的手微微發抖。
「沒事,沒事。」顧海安慰曹氏,沉思一刻,道,「我去藥鋪看看,娘,你別出門。」
曹氏一臉擔憂的看著顧海大步而去,心提到嗓子眼。
她就知道最近的日子過得太幸福了,幸福的都不真切,如同水泡一般,似乎隨時都要破碎。
行作奸犯科之事的後果,是要從家族中驅逐,被家族中驅逐意味著什麼,她自然知道,朝廷取人,忠孝第一,才學第二,縱然海哥兒學問超群,但也註定不得入仕,十八娘再能掙錢,也要備受人唾棄,這天下之大,將再無他們母子三人立足之地。
到底會發生了什麼事?
家裡發生的事,顧十八娘並不知道,她坐在要藥鋪裡試著炮製蒼術,根據劉公書上說,炒炭、炒焦、煨、土炒、醋酒鹽麩炙,每一種炮製方法炮製的蒼術燥性皆不同,這真是神奇。
「小姐……」靈寶在外說道,「保和堂的王掌櫃說要見你……」
顧十八娘正盯著火候,伴著靈寶這一句話,炭爆出一個花,幸虧她躲閃及時,沒有傷到眼,她輕輕揉了下臉,心裡有些不安。
「好,請他後堂坐。」顧十八娘說道。
收拾完這裡,鎖上門,簡單洗了手,來到後堂,王華彬正在堂裡坐立不安,屋裡已經撤了火盆,但他的頭上卻出了一層細汗。
「顧娘子……」見到顧十八娘進來,他忙上前大禮。
「王掌櫃無須多禮。」顧十八娘還禮,看著他的臉色,「王掌櫃有何事?」
王華彬似乎不敢看她的眼,低著頭,下定決心般得說道:「是想勞煩顧娘子去一趟……藥行商業協會的會長,萬盛隆的黃慶明掌櫃想要見見顧娘子你……」
自從被認為是劉公之徒以後,這還是頭一次有人要自己去見他,而不是來送拜帖要見自己。
顧十八娘心猛地一沉,她看著王華彬,「哦?不知道有什麼事?」
她的聲音平淡無波,王華彬覺得一雙視線似乎要穿透自己,他有些不敢抬頭。
這件事是不是做的不太對,也等不到京城老爺子的答覆……想到保和堂如今的困境,就如多數人說的,只能這樣做了。
「黃老掌櫃的想問顧娘子一些……一些事……」他說道,終於抬起頭看向顧十八娘。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顧十八娘看著王華彬,只是她沒想到,第一個將她推出去的人會是保和堂,會是王華彬。
令人難堪的一陣沉默。
「好,走吧。」顧十八娘轉過身邁步先行。
小時候顧十八娘曾經看過一次街頭雜耍,長長的繩子懸掛在半空中,一個身形輕盈的姑娘在上面健步如飛,或跳躍或翻轉,看得讓人心驚膽戰又激動不已。
自從被認為是劉公之徒後,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在走空中的懸繩,而且是沒有任何技巧依仗的走,可是她別無退路,只能走下去,進可能萬劫不復,退則必是萬劫不復。
「顧娘子……」
馬車停下了,王華彬的聲音在外響起。
靈元掀起簾子,伸手扶她,臉上帶著擔憂,眼中一片堅毅。
顧十八娘下車,看了眼保和堂的門樓,又看了向王華彬。
王華彬移開視線。
「顧娘子,這事我們也是萬不得已……」他低聲說道。
顧十八娘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們逼不得已,就可以來逼我?她從王華彬身邊而過,邁步入門。
保和堂生意依舊,他們穿堂而過,來到後院的迎客大廳前,廳門大開,可以看到裡面已經有很多人,或坐或站。
「顧娘子來了。」不知道誰先喊了聲,屋內騷動起來,視線齊刷刷的投了過來。
與以往見到她都搶著出來迎接不同,大廳裡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很是躊躇。
「顧娘子,」一個儒雅溫和的聲音從大廳內傳來。
顧十八娘只覺得眼前一亮,見一個白衣如雪的年輕男子邁了出來,黑髮簪挽,腰佩青玉,面帶笑容。
「顧娘子快請。」他拱手施禮。
滿屋子人只有他一個迎了出來,顧十八娘面上不由浮現一絲笑。
「信大少爺,有禮了。」她垂目還禮,含笑道。
信朝陽面上閃過一絲驚訝,這應該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吧,他信朝陽在家中名聲赫赫,但一則大有生在建康藥行界並非翹楚,二則對外掌權者是他的父親,再加上他為人一向低調……
信朝陽一念間已經再一次梳理了記憶,確信他們的確從沒謀面。
她怎麼一眼就叫出自己,而且很平淡的語氣,似乎,並不陌生?
她的年紀豆蔻,形容清秀,氣質嫻雅,如果在他處見了,絕對不會把她和整日跟藥材炒鍋打交道的藥師聯繫起來。
「信大少爺不怕獨秀於林嗎?」顧十八娘與他擦身而過,低聲笑道。
「真金何怕火煉?」信朝陽笑答。
顧十八娘一笑,不得不承認,如此場面信朝陽如此相待,她心生幾分感激,但對於信朝陽的用心,她不得不多留個心眼。
她看了眼信朝陽,這個男子十年前和十年後竟然沒什麼變化,想必笑面郎君的稱號也不會變,那一世就是他談笑間定下連環套,不知道套住了多少商家,輕則元氣大傷,重則家財散盡,才鑄就了一躍為建康榜首的藥行大家。
信朝陽自然看得出顧十八娘這一眼中意味深長,心中更是吃驚,卻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暫時壓下念頭,跟從顧十八娘進了屋子。
見她進來,倒是有不少人給她問好。
大廳很是寬敞,一眼掃去,大多數人都有些面善,不過,那面善來自前世的記憶,今世倒還沒有打過交道。
顧十八娘的視線落在最上方的幾位人身上,幾人均是年近五旬的老者。
他們的視線也都看了過來,其中一個小眼精光的老者眉頭微皺。
「你就是劉公之徒顧十八娘?」他突然開口道。
顧十八娘看向他,察覺到他話語中的不屑以及些許怒意。
「這是建康藥行會長,黃老爺。」王華彬在一旁忙低聲介紹,臉上很是尷尬。
這黃老爺子真是一點面子也不給。
顧十八娘倒是不認得,畢竟那一世順和堂發達後,對外打交道的事都有管事的出面,她一個內宅婦人很少去見這些人,點點頭,含笑道:「我是顧十八娘。」
並沒有回答前半句話。
「你說你是劉公之徒?」坐在黃老爺身旁的一個老者嘴邊浮現一絲了然的笑,緊跟著開口問道。
顧十八娘看向他,見他體態微胖,面容和藹。
「這是……董老爺……」王華彬低聲道。
他就是董老爺?顧十八娘看向他。
「久仰大名。」她忙說道,微微施禮。
見她如此知禮,董老爺點了點頭。
顧十八娘這才問道,「不知今日喚小女子我來有何事?」
「有人告保和堂行欺詐之事,銷劉公制藥,」黃會長淡淡說道,一面伸手一抬,站出來四五個人,手裡托著盤子,裡面擺著瓷瓶。
「這些是假的」
「我們花了大價錢,結果這些根本不是劉公秘制」
「……呸,什麼劉公紫金丹……」
保和堂在場的人面色不安,其中幾個年輕人不服氣的沖那些人憤聲。
「誰說這些不是?這些都是顧娘子做的……」
「顧娘子,你可要作證。」
顧十八娘看向那些藥,心裡苦笑,她千防萬防,沒想到還是防不住。
「王掌櫃,這怎麼說?」她看向王華彬問道。
聽她如此問,王華彬神色一變,帶著幾分驚慌看向她。
事情好像跟他們設想的不一樣。
前一段保和堂再也頂不住壓力質疑,幾個年輕人便紛紛提出要抬出劉公之名,他一時猶豫,就任年輕人行事,將一半紫金丹擺在大堂,宣揚出去。
一時間,形勢果然好轉,但沒想到還沒笑兩天,就有人告到了藥行商業協會裡,而且來了好些知名大藥師,做出了鑒定。
這紫金丹只是有些神似劉公之技,但絕非真品。
這一下可惹了大麻煩,建康藥行商業協會足以借此將他們驅逐出建康,並且必將累及整個保和堂的聲譽。
「三叔,這有什麼上愁的,請顧娘子出來一說不就好了,這的確是她做的藥,她斷不會不承認的。」大家紛紛說道,對於此事不以為意。
「可是這些藥大家說不是劉公制藥……」王華彬遲疑。
「那就不管咱們的事了,讓顧娘子跟他們論證去。」大家說道。
想到顧娘子賣藥時曾說的那些話,王華彬很是猶豫,將此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京城老爺子,但由於路途,回信一時還沒收到,藥行商業協會帶著眾人上門來了,他不得已只得去請顧十八娘來。
顧十八娘既然是劉公之徒,自然能證明自己,其實這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想必顧娘子並不介意,王華彬心裡這樣想著。
但此時看來,似乎好像不對。
他還沒來得及答話,顧十八娘已經看向那些人,問道:「敢問你們買這紫金丹多少錢?」
「五十兩一瓶」
「我還好,只花了三十兩」
王華彬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兩耳嗡嗡響,模模糊糊聽的顧十八娘問「那麼,王掌櫃,你能告訴大家我多少錢將這些紫金丹賣與你的?」
王華彬只覺得嗓子乾澀,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
「好,你不說,那我來說。」顧十八娘冷冷一笑,將那時的話一字一句大聲說出來。
只聽得滿場人色變。
保和堂更為譁然。
「姓顧的,你騙人」
「你要不是劉公之徒,我們怎麼可能要你做藥?」幾個年輕人跳出來紅這眼喊道。
這話是事實,大家的視線又都回到顧十八娘身上。
「是誰說我是劉公之徒?」顧十八娘微微抬著下頷,看著他們道。
站在人後的信朝陽一直含笑看著場中,並沒有跟著大家議論紛紛。
「少爺……」有人按不住好奇低語道,「這顧娘子是要做什麼?」
信朝陽一笑,微微抬手遮擋一下,低聲道:「困獸之鬥。」
那人不明白,信朝陽不再多說,目光投向場中那瘦弱小姑娘身上,她的雙眼閃閃發光,嬌俏的面容上流露出強大的精神意志力。
獸在困中,已無脫身之計,唯有咬住站的最近的人,就是死也不要那害她入困局的人好過。
「從來都是你說,你們說!」顧十八娘目光環視一遍,看著場中的人。
「我有說過嗎?」
「一人搶,從者眾,是你們辨別不清,如何來怪我?」
「王掌櫃,你讓我做紫金丹時,我是怎麼問你的?」
王華彬動了動嘴唇,終是無聲。
「我問你,要藥效,還是要名聲,你說要藥效……」
「敢問董老爺,我做的的紫金丹,藥效如何?可是次品?」
董老爺聞言一笑,搖搖頭,又點點頭,轉身與身旁幾個老者低語幾句,才轉過身來。
「上品。」他說道。
「那麼我第一並沒高價賣藥,第二沒有賣次品假藥,第三我沒說是劉公秘制,那麼,敢問今日請我來是要證明保和堂行欺詐行徑嗎?」顧十八娘含笑說道。
王華彬蹬蹬後退幾步,臉色灰白。
保和堂眾人頓時譁然。
「你你!」幾個年輕人沖出來指著她怒目相向。
「我如何?」顧十八娘毫不退步,「我可有半句說錯?」
「你說你師傅姓劉!」其中一個年輕人漲紅了臉喊道。
這個年輕人就是第一次賣了煨葛根的那個,但顧十八娘並不記得他,聞言一笑,「沒錯,我師傅的確姓劉。」不待那年輕人再說話,看向大家朗聲道,「不知道在座的有沒有姓劉的,或者家裡有姓劉的藥師?」
大家一愣之後,很快明白她的意思,頓時哄笑起來。
「有!」有人喊道。
「我家也有!」更多的人喊道。
「怎麼,除了劉公,天下的藥師就不得姓劉了沒?」顧十八娘看向那年輕人淺笑道。
年輕人面色漲紅,雙目冒火,恨不得伸手掐死眼前的人。
「你……狡詐狡辯!」他咬牙說道。
「生意生意,你情我願,願打願挨,何來狡辯之說?」顧十八娘淡淡道。
「你是何人派來,要害我保和堂?」年輕人嘶聲喝道。
「沒有人要害你們,是你們自己害自己。」顧十八娘神色有些黯然。
保和堂是無法翻身了,而自己呢,這一次也沒什麼好結果,今日縱然言語逃脫欺詐之責,但日後這藥行也不會有她立足之地了。
保和堂的生路斷了,而自己的生路也斷了,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的,她抬起頭,看向王華彬,嘴邊一絲苦笑。
王華彬垂著頭,精神已然渙散。
此時坐在上位的幾個老人對視一眼,交換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顧娘子,保和堂固然有錯,你也難逃欺詐之責。」黃會長咳了一聲,抬手制止住大廳裡的亂哄哄,開口說道,「你明知保和堂誤會你的身份,卻並不說明,不是欺詐還是什麼?」
「我說過了,賣的是藥效,不是師傅的名頭。」顧十八娘淡淡道。
董老爺在上嗤的笑了,「顧娘子,如果沒有打著劉公的名頭,誰會看你的藥效?」
顧十八娘面色蒼白,卻依舊抬著下頷,並沒有說話。
「我。」人群裡有人朗聲說道。
此言出人意料,大家不由尋聲看去,見白衣青年溫雅而笑。
「我信藥效,正如顧娘子所說,製藥製藥,看的是藥效,而不是製藥人是誰,」信朝陽站起身來,徐徐說道,「顧娘子日後出藥,我大有生必定全收。」
顧十八娘沒有去看他,而是保持姿勢站著不動,她不敢轉頭低頭,只怕眼淚會掉下來。
她的走繩終於結束了,以狼狽的姿態跌落,面對觀眾的嬉笑嘲諷,她要保持落地時的最後一分驕傲。
「顧娘子,我有些話要問問你,請這邊說話。」董老爺突然起身,向一旁而去。
顧十八娘遲疑一下,黃會長沖她點頭,淡淡道:「董老爺有些藥材的事要問你,你且去聽聽。」
說完又加了句,「顧娘子……資質可嘉,此次的事,是有些可惜了。」
顧十八娘心裡不由一跳,帶著幾分難掩的欣喜看向黃會長,他的意思,這次的事還有轉機。
無可否認,作為建康藥行會長,如果他想要扶自己一下,那絕對不是什麼難事,而自己也終將能渡過這次難關,至於保和堂,自從他們不顧約定將紫金丹高調出售時,就已經自尋死路了。
她從來就不是悲憫的菩薩。
顧十八娘再不遲疑,低頭說了聲是,舉步過去,和董老爺站在大廳一腳的長桌前,桌子上擺滿了藥材,外人看來,他們的確是在進行藥材的交談。
「顧娘子,只怕這藥行界容不得你了。」董老爺開門見山說道,一面捏起一塊煨葛根。
顧十八娘咬了咬下唇,低聲道:「還請董老爺指點。」
對她如此識趣,董老爺點了點頭,將手裡的煨葛根轉來轉去。
「把書給我,我保你建康城依舊做大藥師。」他忽的說道,看向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渾身一震,驚愕的看向他。
「董老爺說的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她斂神說道。
「你要知道,自古藥師都是師傅手把手帶出來的,當然也有書籍相傳,但單靠看書,是學不來真正的手藝,」董老爺面上浮現慈祥的笑,帶著幾分洞然,「顧娘子做藥似是而非,水準不等,想必是自學成才吧?」
顧十八娘抿嘴不語,心中如驚濤駭浪。
「……劉公留下一本書,此書曾經現世,但很快又消失,我想,顧娘子是否機緣巧合得到這本書呢?」董老爺徐徐說道,口中是問話,語調卻已經篤信。
顧十八娘苦笑一下,吐了口氣,道:「我不知道董老爺在說什麼……」
董老爺神色不動,「哦?這麼說顧娘子聽不明白?」他淡淡一笑,「看來顧娘子不是我藥行界中人啊,無緣啊。」
他這是威脅,顧十八娘當然知道,其實交出那本書,對她自己真的沒什麼壞處,自此一事後,就算她手裡拿著那本書,對她來說,也是沒有用了。
交出去,換來個董老爺的徒弟的名分,這藥行界也足夠她遨遊了。
「顧娘子資質可嘉,如此泯滅,實在是可惜。」董老爺再一次說道,見顧十八娘沉默不言,便停了下,又道,「保和堂行事荒唐,無視我藥師出藥即不認藥的規矩,將小娘子推出來面對質疑,我藥師們必不再與其相交,而他虛誇藥品,這建康藥行也不毀容他,保和堂在建康經營多年,丟棄實在是可惜,不知道小娘子有沒有興趣接手?」
顧十八娘抬眼看他,神色變幻莫測,顯然是被這又一個條件驚住了。
真是大手筆!如今的保和堂可完全抵三個順和堂,給她?全部給她?
只要這一個條件,就足以讓她衣食無憂,做不做藥師都無所謂了這一切,只要這本書,交出這本書就能換到
而衣食無憂,不也正是她想要用這本書來得到的嗎?
顧十八娘的呼吸不由急促起來,董老爺嘴邊笑意更濃,轉過身,輕鬆隨意的翻看桌子上的藥材。
大廳另一邊的人見了,只會認為這董老爺正在教導顧十八娘,並不知道他們進行的如此驚人的談話。
似乎沉默了很久,顧十八娘的臉色漸漸恢復如常,她輕輕吐了口氣,董老爺轉過身看她,一副胸有成竹。
「惹大家誤會,的確是我的錯,我已是帶錯之人,怎麼敢接受保和堂?豈不是讓天下人嗤笑,多謝董老爺美意,」顧十八娘淡淡說道,竟不給董老爺再說話的機會,「告辭了。」
轉身就走,董老爺的笑僵在臉上,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她竟然拒絕了?
「顧娘子,」董老爺失去了先前的泰然,不由緊走幾步想要攔住顧十八娘,「還請三思,你要那本書已經是沒用了,你這又是何必!」
就在此時,聽的大廳外有人重重的咳嗽一聲,還似乎吐了口痰。
站在門口的人皺眉,剛要呵斥那個下人沒規矩,就見一個瘦小佝僂的身形邁了進來。
「好熱鬧啊,聽說黃老二你在這裡召開什麼審判大會?好像還跟我老劉有關?」一個乾澀的聲音笑呵呵傳入大家內耳。
正走到當中的顧十八娘聞聲一愣,旋即覺得嗓子火辣,一股酸氣直沖鼻頭,她的眼圈頓時紅了。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章 無心
黃會長在家行二,這個在場的人多數都知道,但黃老二這個名字,卻是從來沒有人喚過,就連聽也沒聽過這樣的稱呼。
所有人想都沒想過,還會有人這樣來稱呼黃會長。
如今在建康城藥行界說一不二跺一跺腳就能讓藥行街抖一抖的黃會長,卻並沒有如同被人指著鼻子罵娘一般惱羞成怒,反而露出十分怪異的神色,像笑又像哭。
跟在顧十八娘身後的董老爺腳步猛的停下了,眼角一跳,不可置信的看向正邁進大廳的人。
那賣藥的老頭依舊邋遢的打扮,手裡還拖著麻袋,臉上帶著些許得意的笑,似乎剛從哪裡發了財回來。
看著他走近自己,顧十八娘的眼淚再忍不住掉下來,她忙伸手擦拭。
「沒出息!」老頭瞪了她一眼,說著話看向已經站起來的黃會長,拱手作揖,「黃老二,你們在說什麼呢,這麼大陣仗,瞧把這丫頭都嚇哭了。」
「劉老!」
黃會長大步衝了過來,神情激動,抓著老頭的肩頭,左看右看,恨不得翻到來到過去的看。
「你這個老傢伙!你這個老傢伙!」
「我這個老傢伙還沒死,大家很失望?」老頭眨著小綠豆眼咧著嘴說道。
大廳裡的方才還熱騰騰的氣氛凝結下來,所有的視線都放在那老頭身上,呼吸聲越來越急促,更有咕咚咽口水的聲音偶爾傳來。
這個看上去有些猥褻的老頭,是誰?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低聲詢問身邊的人。
「是劉公!是劉公!」王洪彬突然大喊出聲,因為過於狂喜,竟然帶著哭意。
伴著他這一聲,原本一副頹敗之氣的保和堂諸人頓時都抬起頭。
「三叔,你說什麼?」大家還有些不可置信。
王洪彬已經推開眾人,跌跌撞撞的跑到那老頭面前。
「劉公……」他激動的渾身發抖,迎頭就拜。
保和堂有救了,不對,保和堂沒事了,上天開眼了……
「哦,你是哪個?」劉公瞇著小眼看向他。
「晚輩保和堂……」王洪彬恭敬答道。
「哦……」劉公拉長聲調,眯起眼看著他,「哎,聽說你們賣我秘制的紫金丹,不知道銷量如何?」
他的聲音隨意,還帶著幾分好奇,似乎對這件事很感興趣,不待王洪彬回答,他轉頭,對著身邊已經圍滿的人擠眉弄眼笑道,「老兒我十幾年不出藥了,不知道還留著幾分臉面,這藥該不會沒人買了吧?」
「您老人家說笑了……」四周的人忙陪笑道,爭先恐後的表達自己的敬意,只求能落在劉公的眼裡。
「賣的很好,很好,一上午就搶光了……」王洪彬忙忙答道。
「哦……」劉公再一次拉長聲調,看向他,笑眯眯的問道,「這樣啊,那你今日請這丫頭過來做什麼?可是還要她做些?」
王洪彬心裡一咯噔,滿腹的喜悅煙消雲散,他抬起頭,看著眼前這老頭如同菊花綻放的笑臉,打個寒戰。
「我今日……我今日……」他只覺得嗓子乾澀,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丫頭啊,咱們做事可都是有規矩的,貨錢交付即清,你可不能看人家藥賣得好,就覺得自己要價虧了,又來跟人家事後要錢……咱們做藥師的,一旦收錢藥離手,那些藥可就不是自己的,就地賣就地價,高了低了好了壞了,可都跟咱們無關……」劉老看著顧十八娘,一幅教訓徒弟的模樣,但聽在眾人耳裡,卻是別有滋味。
王洪彬的汗滴滴答答的下來了,這哪裡是在教顧十八娘,分明是在教訓自己。
他們保和堂不該有膽賣藥無膽受質疑,反而將火頭引到顧十八娘身上,這是犯了藥師的大忌。
「你說是不是啊,黃老二?」劉公不再理會他,話頭一轉,看向黃會長。
黃會長哪裡敢說不字,面對這老頭一口一個黃老二,絲毫沒有覺得不適,點頭連連,「那是,這個規矩小娘子還能不懂?您老也太過慮了,小娘子可不是那樣不著調的人……」
「那就好,我還真怕她做不著調的事」劉公點點頭,看了眼顧十八娘,「聽見沒,黃老二可是長輩,誇讚你呢,也不知道道謝……」
「不敢不敢。」黃會長哈哈笑道。
顧十八娘邁上前一步。
「你可不能叫黃老二,該有的規矩還得有……」劉公想起什麼囑咐道。
「是,黃會長謬贊,小女子不敢當。」顧十八娘低頭施禮。
黃會長哪裡敢讓她真拜,忙伸手扶起,笑哈哈的又誇讚幾番。
此時大廳裡的氣氛已經變得很熱烈,那些坐在董老爺身旁的好些上年紀的藥師都擠了過來,顫巍巍的沖劉公伸手。
「劉公,您老人家康泰依舊,實乃幸事。」
有些激動的不能自己,掉下眼淚。
「你們都在啊,這麼多年沒見,你們可都變了樣了,我都快認不得了……」劉公看向他們,一一握手,很是感慨道,目光似是不經意的掃過一旁的董老爺,「……一眨眼都十幾年過去了,我們都老了,這些晚生後輩都不認得……」
董老爺聽了,眉頭跳了跳,硬著頭皮上前施禮,「劉老爺……」
「可不敢當」劉公忙抬手制止他,「咱一個匠人,哪裡敢用老爺二字?豈不是笑殺人?」
董老爺面色如同打翻了染料鋪,紅紅白白半句話不敢說。
「哦,對了,今天什麼事,這麼大陣仗?老兒我要不是急著找這丫頭,還真不敢進來,黃老二,沒耽誤你大事吧?」劉公笑呵呵的問道,一臉擔憂。
黃會長哭笑不得,乾脆沖劉公躬身施禮。
「劉老,我錯了,您大人大量。」他鄭重道。
見他如此,劉公幹笑幾聲,似乎有些無趣,「你這老傢伙,就是沒意思,算了算了,」他擺擺手。
「您老人家是太有意思了……」黃會長苦笑一下,你說你既然在,幹嗎不早點出來,也就沒這麼多事了,這不是誠心看我們鬧笑話嘛。
「是啊是啊,我們不知道顧娘子是您老……」許多人忙忙跟著說道,臉上帶著誠惶誠恐的笑。
劉公哼了聲,瞪眼看向他們,「不知道?哼我劉不才的藥就已經天下人都會做了不成?」
此言一出,面前的眾人臉色都有些訕訕。
「是我做的不好……」顧十八娘在一旁低聲道,「大家質疑也是應該的。」
這的確是事實,當然不是說顧娘子做的不好,而是不是所有的藥都跟劉公的手法一樣,但此時此刻再沒人敢說出這句話,只得悶頭接受劉公的罵,見顧十八娘自己說了出來,大家心裡都舒了口氣。
還好,還好,這個小娘子沒有那些藥師們的古怪脾氣。
「知道你笨,不用這麼急著說!」劉公瞪了她一眼,憤憤道,「你做了紫金丹,長本事了,拿來我看看。」
此時那幾個拿著紫金丹的人早已經沒了先前的激憤,反而激動的如同撿到寶,笑的嘴都合不上,只在那裡呵呵傻笑,還是被人推了兩把反應過來,忙捧著盤子沖過來。
「劉公,劉公,顧娘子做的紫金丹在這裡。」他們點頭哈腰的笑著道。
劉公伸手拿過瓷瓶,倒出來隨意一看,哼了聲,瞪眼看向顧十八娘。
「瞧你做的,怎麼這麼差勁?」
顧十八娘低頭說了聲是。
「不差,不差,是上品。」黃會長忙笑呵呵的打圓場。
劉公沒有理會他,抬手將這些瓷瓶掃落地下,此舉出乎大家意料,聽著清脆的碎裂聲,看著滿地亂滾的藥丸,一時都愣了。
「哎呀,這些都是上品……」待反應過來,所有人頓時滿面可惜。
「不就是些紫金丹,待老兒我做了賠你們。」劉公大手一擺,制止一片哀惜聲。
這話一出,那買了紫金丹的幾人頓時驚喜歡呼出聲。
這下賺大發了!
「那個,黃老二,你們還有事沒?沒事我有事,先帶著丫頭走了。」劉公拍拍手,扯過自己的麻袋,問道。
「沒事沒事。」黃會長哈哈笑道,「劉老,既然來了,待我設宴,為您老洗塵接風……」
「行了行了,我哪有那閒時間聽你們扯淡……」劉公擺擺手,背著手,托著麻袋踢打踢打的往外走。
顧十八娘沖黃會長等人施禮。
「顧娘子客氣了。」大家忙伸手攙扶。
顧十八娘這才轉身往外走,路過王洪彬,被他喚住。
「顧娘子……」他的臉色灰白,聲音澀啞,要說什麼卻也只到此無語。
顧十八娘並沒有轉頭看他,腳步微微一頓。
最初的時候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麼書又做出了什麼藥,是他,是保和堂如同識寶人,拂去了她身上的塵埃,露出燦爛光華,那一段,如果不是有這意外,讓她得到了自信以及金錢,要不然面對初回族中那一連串打擊,她必是無還手之力,只怕已經重新跌回命運的既定軌跡中。
雖然說沒有保和堂,一定還會有其他的藥行發現她,但命運既然選擇了保和堂,那就是保和堂,她雖然口上沒說,但心裡的確對保和堂很感激,甚至覺得他們如親人般親切,所以才會特意給他們製藥。
只是親人又如何?在危難時也能各自飛,在抉擇時也能勢利,能互相扶持,也能對立決裂,何況他們本也不是親人,不過是供求合作的生意雙方。
走到如今這一步,他們其實都本無害對方之意,一切不過是人生不得已而已。
但自從保和堂不顧她再三申明,將她推出來之時,他們依然決裂
「顧娘子,你明明就是劉公之徒,為什麼就是不承認?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你為什麼不惜跟我們撕破臉……」保和堂的那個年輕人沖過來,握著拳頭憤憤道。
「晉一閉嘴!」王洪彬厲聲喝斷他。
「為什麼?」顧十八娘轉過臉,看向他,「你們為什麼,我就為什麼。」
說罷,轉身款步而去,留下保和堂眾人神色頹然。
黃會長根本顧不得管這裡的人,大家呼拉拉的全跟著劉公的腳步湧了出去,嘴裡亂亂的喊著您老慢走您老走好……
信朝陽走在最後,面上神情愉悅。
「少爺,少爺,這次咱們賭對了!」跟在他身邊的年輕人臉色通紅,顯然還沒從見到劉公出現的激動中恢復過來。
信朝陽點點頭,嘴邊大的笑意更濃,「是,這次真是……賺的出乎意料。」
他說著話,看了眼門匾上保和堂三字。
「我原本只要保和堂就夠了,沒想到,隨手對顧娘子多禮一下,倒意外撿漏……」他笑道,「禮多人不怪,古人誠不欺我也。」
年輕人撓撓頭,不太明白這跟古人有什麼事。
「少爺少爺,你說顧娘子幹嗎就是不說自己是劉公的徒弟?」他也很不解,覺得這顧娘子是故弄玄虛。
信朝陽搖搖頭,笑道:「你沒看出來?」
「看出來什麼?」他不解道。
信朝陽伸手敲了他一下,「很多人都看出來了呢,這顧娘子,其實不是劉公的徒弟。」
「啊?」年輕人根本不信,「那劉公他方才……」
「劉公他方才可有半句說顧娘子是自己徒弟?」信朝陽笑問道,「我想,他們是機緣巧合相識,顧娘子是受劉公指點,但並沒有拜師……」
「哦這樣啊,」年輕人恍然,「怪不得她就是不承認呢。」
信朝陽一笑,掃視了眼聚集在門口,看著一個方向神情激動的眾人,「只怕知道這一點人不再少數,不過,那又如何,劉公沒有徒弟,這顧娘子是他指點的,也足以當他徒弟這個身份了,更何況,顧娘子是官宦之後,斷不會棄士族為匠工,大家心知肚明便是了,畢竟,劉公還在,有沒有徒弟又有何干。」
「少爺想的真透徹。」年輕人一臉佩服的說道。
信朝陽一笑,翻身上馬,視線越過眾人,看著那顧娘子的馬車遠去。
單看今日大廳跟保和堂俐落翻臉的行徑,這小娘子倒有些意思。
誰說女兒家柔順似水,心善如佛,耳軟記恩不記仇?
「夠狠!」他含笑自言自語,調轉馬頭而去。
空落落的大廳裡,保和堂的眾人垂頭而立,更有定力弱的人小聲抽泣。
「三叔,那顧娘子說的什麼意思?什麼叫我們為什麼她就為什麼?」幾個年輕人咬牙憤憤道,「她肯定是跟建康這些藥行串通好了,故意害我們……」
「閉嘴!」王洪彬喝道,看了眼面前的年輕人,幽幽長歎一口氣,「是我們一步錯在先……」
年輕人不服氣還要說什麼,就聽外邊有人喊「老爺,京城老太爺的信到了。」
抖開薄薄的一張信紙,看著上面的字句。
「……萬事以顧娘子之言為重,不可相違,她如此說,必是有不得已不能明言之事,萬勿魯莽相逼,逼其無退路必將是反害爾等無退路……同行擠兌乃生意常事,無須過慮,人進我退,竹有韌方能立百尺……」
王洪彬一聲長歎,頹然坐下,手中信紙飄然而落。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25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零一章 春來
事情伴著劉公的出現結束了,一切又恢復了平靜,似乎那一天的事從來沒發生過,但整個建康的藥行的氣氛卻異常的興奮起來,消息也傳遍了整個大周。
消失十年的劉公重現人間,這的確是大事件。
時間不知不覺的過去了一個月,殘冬退去,初春伴著一場細雨緩步而來,整個建康城籠罩在一片清新之中。
「對不住,今天沒有顧娘子的藥。」
大堂裡靈寶面含微笑,重複這這句話,貨架上空空蕩蕩。
「又沒了?」七八個人一臉懊惱,「明日還得早來……」
大家散去了,靈寶拿著一塊「藥售完」的牌子走到門外踮著腳要掛起來。
一雙手伸過來,替她掛上。
靈寶回頭,暗青的身影已經邁步進堂內。
「少爺,你怎麼來了?」靈寶笑嘻嘻的跟了進去,伸手接過顧海解下的披風,上面已經被濛濛雨氣打濕,忙抖開去晾。
「跟幾個同門踏雨,正好路過。」顧海一笑,他掃視一眼室內,見冷冷清清,不過面上卻是笑意未減,「彭大叔出外診了?」
靈寶給他捧上茶,點頭。
自從劉公回來後,顧十八娘更加忙碌起來,幾乎是日夜不停的在炮製藥材,知道炮製師傅的規矩,外人未經允許,不能進後堂,所以顧海只在前堂坐著,和靈寶說話。
蹄噠蹄噠!
馬蹄聲伴著馬車咯吱響在門外停下,一陣清脆的環佩聲,一個蔥綠的身影沖了進來,後面一個小丫頭舉著傘追上,大堂裡有股淡淡的香氣散開。
「咦?怎麼這麼冷清,人呢?人都哪裡去了?」嬌嗔的少女聲響起。
靈寶和顧海停止說話,看向來人。
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年輕女子,並且很意外,還是個眼熟的,顧海微微皺了皺眉,他端坐在椅子上並沒有起身。
「這位小姐,是抓藥還是問診……」靈寶忙迎了過去,含笑招呼。
她的話沒說完,就被那女孩子瞪了一眼。
「你是哪裡冒出來的?怎麼請個小丫頭來店裡?」年輕女子皺眉道,目光落到一旁的顧海身上,一愣之後,雙眸閃閃,「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她歪著頭蹙著柳葉眉,看上去格外嬌媚。
「藥售完,大夫沒在,小姐請明日再來。」顧海放下茶杯淡淡道。
「你什麼人啊?」年輕女子嘟起嘴,一眼掃過櫃檯,果然見空蕩蕩的,不由驚訝。
「這……這……」她幾步過去確認,柳眉不由倒豎,「吳掌櫃呢?這是怎麼回事?」
靈寶一臉疑惑,「小姐,我們這裡並沒有姓吳的掌櫃,您是不是走錯了?」
年輕女子呸了一聲,轉過頭瞪靈寶,「我走錯?我自己家的藥鋪我能走錯?」
「你家?」顧海淡淡道,撩眼看過來,「敢問小姐貴姓?」
年輕女子被他這一眼看的一愣,眼前這個少年身材修長,氣質灑脫、謙和,不過這眼神怎麼……
「哦,我想起來了」她恍然,走近幾步,打量顧海,「你不就是那個登徒子……」
說罷杏眼瞪圓,這登徒子來自己家藥鋪做什麼?莫非是特意來打探自己行蹤的?這個念頭閃過,她的臉不由紅了。
「你來我們家店鋪做什麼?你你是什麼人?」她氣勢略微弱了些,問道。
顧海一笑,看著這女子。
「小姐是姓沈?」他慢慢吐出這個字,只覺得牙關森冷,這樣一個飛揚跋扈的女子,就是沈家的女兒,內宅女兒尚且養的如此,可見沈家都是些什麼人,那一世的妹妹處境可想而知。
「你……你這登徒子……」沈小姐頓時臉色更紅了,不知怎的心怦怦跳。
「出去!」顧海神色一凝,低聲喝道。
沈小姐以及那丫頭都愣了下。
「你說什麼?」小丫頭回過神,立刻叉腰喝道,「你知道這是誰?你怎麼說話呢?你滾出去才是這是我們家……」
「你家?」顧海一笑,伸手往外一指,「出去看看,看清楚再說。」
他的神情不冷不熱,看樣子不像是說笑,沈小姐雖然性子跋扈些,但也不是沒腦子,腦中一轉,已經隱隱猜到可能有變故了。
內宅小姐對於家裡的事不知曉,尤其這些產業變動,她隱隱記得曾經聽母親說過,有幾個鋪子生意不好,留著也只是浪費米錢,不如賣了去……
不會這麼巧吧,她今日與人相邀遊玩,許給人一盒醒酒丸,所以特意過來拿一下……
「小姐……」小丫頭扯扯她衣角。
沈小姐咬唇看了那少年一眼,轉身出去了,也不撐傘,用手搭著往上一瞧。
「哼,這不還是順和堂……」她憤憤道,「咦?怎麼……?」
話音戛然而止。
緊接著又是一陣清脆的環佩聲,細碎的腳步上車而去,馬兒哧哧幾聲,門外恢復了安靜。
靈寶跑到門邊看了看,才轉會身來,見顧海在那裡端坐依舊,只是神色凝重。
「少爺,」她好奇問道,「那個是沈家的小姐?」
顧海回過神,還沒答話,就聽內裡顧十八娘道:「誰?」
二人轉頭,見顧十八娘走出來,手裡舉著一個小簸籮。
靈寶忙幾步過去接過。
「哥哥怎麼來了?」顧十八娘笑道。
顧海伸手擦去她額頭上一點灶灰,含笑道:「怎麼?你的藥鋪哥哥來不得?」
顧十八娘抿嘴笑了,「哥哥就會說笑。」
「劉公他老人家在不?我去拜見下。」顧海問道,一面整整衣衫。
「沒有,他又出去了,隔個三五天才回來。」顧十八娘答道,一面看靈寶擺藥,想起什麼問道,「你們方才說誰?沈家的小姐?」
靈寶才要說話,顧海已經先答了。
「我們說的是正是沈家的小姐……」顧海笑道,手在身後沖櫃檯的靈寶搖了搖。
靈寶雖然心內訝異,但還是笑著點了點頭。
「閑著沒事,說人家小姐做什麼?」顧十八娘帶著幾分戲謔看顧海,抿嘴點頭,「哦,這些日子,咱們家來了好些夫人太太,說的好像也都是人家的小姐哦……」
顧海一笑,沒有答話。
自從鄉試過後,頭名解元顧海成了建康城的熱門話題,與此同時,家裡說親的人也多了起來。
顧海今年十六歲了,這年紀也是該成親了,以往他們家冷冷清清無人問詢,很讓曹氏頭疼,而如今一下子訪客盈門,也讓她頭疼,聽著那些夫人們提到的小姐,都覺得好,不知道該挑哪個。
問了顧海,顧海只說待大考過後再說。
「少爺要說親了?」靈寶笑眯眯的問道,「那是不是過年就能吃上少爺的喜酒了?」
顧十八娘抿嘴笑,顧海咳了一聲,說聲我先走了,拿過披風大步走了。
「少爺害羞了。」靈寶哈哈笑。
顧十八娘瞧了她的頭一下,「靈寶今年多大了?」
「快要十三歲了……」靈寶順口答道,話一出口,察覺到什麼,頓時臉紅了,嬌羞的一跺腳,「小姐,欺負人!」
顧十八娘笑了,「這有什麼欺負人的,說起來,靈元也不小了……靈寶,你說找個什麼樣的人家好?」
靈寶圓臉緋紅,只當沒聽見,顧十八娘在一旁坐下,似乎真的在思索什麼。
「小姐……」靈寶遲疑一下,鼓起勇氣小聲問道,「小姐想找個什麼樣的人家?」
顧十八娘回過神,笑了笑,搖了搖頭。
神色中有些悵然,雖然重生,但她的靈魂卻已是一個棄婦,成親……
她帶著幾分嘲諷一笑,沒有說話,她哪裡有那閒心。
「小姐是官宦人家,將來一定找個高門大戶的姑爺……穿紅袍做大官……」靈寶帶著幾分崇敬笑道。
「也不一定。」顧十八娘隨口笑道。
她如今不是豆蔻的少女,對於成親嫁人的大事帶著神聖的羞澀,談起來跟說天氣如何沒兩樣。
「那肯定也是門當戶對的……」靈寶說道,語氣裡帶著幾分悵然。
總之,不會是哥哥那樣的人……
想到這裡,她輕輕歎了口氣。
顧十八娘並沒有察覺,她的手撫著下頷,望著門外濛濛雨絲凝神思索。
保和堂已經撤出建康了,正如她所料,吞下保和堂這塊大肉的是大有生,信朝陽以及其父正式來拜訪了自己,當然顧十八娘明白他們其實拜訪的是自己背後的劉公。
信朝陽這個人……
室內一片靜謐,只聞外邊悉悉的雨聲。
大有生想要一批紫金丹,自己爽快的答應了,這算是對信朝陽那一日木秀於林的回報。
她顧十八娘恩怨分明,有仇必報有恩必償。
「靈元呢?」顧十八娘回過神,看向靈寶,見她手拄著頭在櫃檯前面帶悵然,這丫頭自從跟了她以後,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這樣少女傷春的神情還真沒見過。
「怎麼了?」顧十八娘忍不住笑道,「想什麼呢?」
靈寶回過神,看到一旁端坐的少女,穿著鵝黃圓領袍,烏黑高挽不攢朱釵,嬌俏淺笑,明豔不可直視。
「沒什麼。」她忙低下頭答道。
「靈元可回來過了?」顧十八娘問道。
「還沒有。」靈寶答道,一面走到門邊往外看,濛濛雨絲中隱隱人影車馬穿梭,並不見哥哥的身影,「應該快回來了吧?寶柱大哥他們一起去的,那些藥材能一起拉回來。」
此時兩匹大馬拉著的馬車正冒雨而行,靈元披著蓑衣坐在車上,身旁是三個粗壯的大漢,其中一個正揚鞭催馬。
「你家小姐真闊氣,給你這麼多錢買藥材,還給咱們兄弟辛苦費……」一個大漢攬著靈元的肩頭笑道,「你小子真是走運,遇上這麼好的主家。」
靈元神色不動,似乎沒聽到他說話。
「這算什麼,人家家裡還出了個解元公呢,將來一定是高官厚祿……」另一個嘖嘖道,「靈元,將來人家肯定要雇不少使喚人,你可記得咱們兄弟……」
「對哦,將來跟著狀元公,就是趕馬車也夠臉面的…」
大家越說越高興,似乎已經腆肚挺胸的站在狀元公的豪華馬車前後,接受路人豔羨的注視了。
「這天不錯,待會送藥回去了,咱們去賭一把……」
「這一段我手氣正好,上一次十兩銀子已經變成百兩了,我估摸著再玩幾把,就能買下了小院子討房媳婦……」
大漢們興奮的交談著,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靈元,你去不去?」有人招呼一直坐著不言不語的靈元,推了推他,「你小子一天到晚的守在店裡做什麼?也出來玩玩嘛……」
靈元依舊不動。
「哎,你家小姐長得可真俊,有句話怎麼說的?什麼美人能當飯吃……哎呀……」
那大漢一句話沒說完,整個人就從車上跌落下去,濺起一片泥水,車上爆發出一陣大笑。
「你小子活該!」
「顧娘子是靈元的救命恩人,你當是黑頭巷子裡你那相好的,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那大漢一身泥水,揉著腿跟上來,踉蹌的爬上車,嘴裡唉麼唉麼連聲。
「我這是誇顧娘子呢……可沒半點別的心思……」他忙忙的辯解,對著靈元賠笑,「……靈元,你這下手可太狠了……」
靈元哼了聲,看了他一眼。
「這還狠?人家可是千金小姐,什麼叫千金小姐你知道不?可不是咱們這些人能掛在嘴邊上的……」趕車的大漢笑道,「你忘了前些年有個閑漢多看了人家一個千金小姐幾眼,被人打瞎了眼……踹你一腳算是輕了……」
「是,是,我錯了……我再不敢亂說了……」那大漢笑道。
笑語喧鬧中,靈元的神色越來越暗淡,他摘下斗笠,仰頭向天,雨絲撲面而來。
一行人到了順和堂,靈寶熬了薑湯一一給他們遞上。
「謝謝靈寶妹子……」大漢們笑哈哈的道謝。
「小姐回去了?」靈元沒有見到後院熟悉的人影,忍不住問道。
靈寶點點頭,「夫人讓人來請小姐回去的。」她說著歎了口氣,「不知道什麼事?」
「什麼事也不是你操心的。」靈元看了她一眼道。
「那哥哥有些心也該收收才是。」靈寶轉過頭看著他低聲道。
靈元一愣,抿緊了嘴唇,放下碗轉身就走。
「哥哥,你去哪?」靈寶忙追問。
三個大漢們已經笑哈哈的走出去了,正商量先去吃酒還是先去賭一把,靈元遲疑一刻,跟上他們。
「早點回來。」靈寶追到門口,看著他們走入雨霧中。
顧十八娘被曹氏叫回去,以為有什麼大事,卻看到曹氏遞來的兩張佛帖。
「這是什麼?」她拿起來打開看。
「這是了然大師送來的聽經課的帖子…」曹氏小心翼翼看著她,說道,「娘想讓你陪我一起去……」
顧十八娘看著帖子上的寥寥數語,神色沉沉。
「你要是忙,不去也行,我自己去就可以……」曹氏又忙忙的說道。
「娘,我去。」顧十八娘抬起頭打斷她,笑了笑。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零二章 聽佛
三月三的興隆寺因為了然大師說法而又熱鬧起來,不過這種熱鬧只是小範圍的熱鬧,能聽到了然大師法課的人沒有多少。
顧十八娘扶著曹氏上馬車時,引來街上人家的探頭探腦。
「你們這一大早去哪裡?」有幾個相熟的婦人走過來問。
「是去興隆寺。」曹氏含笑答道。
這話引得大家驚訝,這個時候去興隆寺?
「去聽了然大師講經?」有人試探問,心裡對於答案很不確定。
曹氏點點頭,說了聲是。
一輛馬車從後緩緩而來,車旁跟著騎馬的顧漁,淡青披風隨著走動飄飄,露出內裡穿的雪白長袍。
他居高臨下看過來,見那少女玄色玫瑰衣衫,梳著簡單的倭墮髻,安靜的站在母親身旁,聽婦人們說話。
似是察覺到注視,她抬頭看過來,微微一笑,旋即低頭淺淺施禮。
顧漁神色不變,微微頷首還禮,移開視線。
看到這輛馬車,大家都知道是三奶奶來了,忙紛紛讓開施禮問好。
車簾被小丫鬟打開,內裡素淡的三奶奶點頭還禮,目光落在曹氏身上。
「老四家的,一起走吧。」她淺笑說道。
曹氏忙點頭稱是,讓三奶奶的馬車先行,隨後才上車跟隨而去。
看著兩輛一前一後的馬車,站在原地的婦人們一臉驚羨。
「了然大師竟然會給她下帖子?」大家喃喃自語,都覺得如同做夢,要知道了然大師的課全建康也就不到百人而已,怎麼算也輪不到曹氏母女。
「也許是她們用錢買來的……」一個婦人說道,「……你們聽說了沒,十八娘,是一個大藥師的徒弟,賣的藥可值錢了,都得搶……人人都捧著金子求她的藥……他們家現在可有錢了……」
「什麼大藥師的徒弟,」另一個不屑道,「別說她的父親曾經做過縣令,如今海哥兒考中了解元,她可是千金小姐,怎麼會去做那等下三濫的手藝?」
「是啊。」有人附和道,「是說她開的藥鋪裡是那位大藥師做炮製師傅而已,所以特別發財,聽說賺的錢都是金子,一箱子一箱子的抬回來呢……」
大家說著難掩羨慕,那得多少錢啊……
「這一家人,可是跟以前不一樣了。」大家齊聲感歎,目光投向街道,已經看不到那兩輛馬車的影子。
興隆寺外停了一條車龍,在僕婦的攙扶下各自下了馬車,三奶奶黃世英倒罷了,顧漁、曹氏和顧十八娘立刻吸引來眾多視線。
了然大師的經課每年也都是固定的人群,偶爾加入一個新人,必定吸引大家注意,能來這裡聽課,非富即貴,當然那些不富也不貴的也有,是了然大師口中的有緣人。
伴著曹氏和黃世英並排而行,大家紛紛猜測這位是富還是貴,或者是有緣人。
傳說了然大師能知過去未來,他口中的有緣人當然不僅僅是有緣而已,必有非凡造化,只不過尚且不為人知,越是這種有緣人,越被人注視,更有權貴用心記下私下進行拉攏。
雪中送炭永遠勝過錦上添花,這個道理大家還是明白的,只不過世俗肉眼,身在其中往往參不透。
曹氏本來在黃世英後,但被她相邀,二人才並排而行,一面走一面低聲交談,僕婦不遠不近的跟在身後,這樣一來,顧漁和顧十八娘就走在一起。
顧十八娘微微低著頭,看著前幾步隨著走動而晃動的青色披風,心裡有些奇怪的感覺。
似乎有點做賊心虛,她想著顧漁考了第二,離那一世命運中案首只有一步之遙,這一切也許跟自己重生有關係。
可是這又跟自己有什麼關係?顧海沒有重生,這一切都是他勤奮學習得來的,不是偷也不是搶。
她想起曾經看過的一段話,大意是命由天定半點不由人,但這世上卻有某些人有著強大的心志,是志而不是智,能夠扭轉命運,也就是應了那句柳暗花明之言。
哥哥就是這樣的人吧?他以自己的勤奮扭轉了資質魯鈍的命運,也許那一世如果不是父親早亡,哥哥也可能學有所成……
這一世,我要做的只是改變親人枉死的命運,就是要用強大的意志扭轉不由人的命運,其餘的一切人一切事變也好不變也好,都不足以為意。
這樣想著,心中釋然,她抬起頭一笑,正對上顧漁回頭看過來。
「恭喜……」她笑意更濃,只是不知道該稱呼他什麼,叔叔?哥哥?族裡因為黃世英越輩分過繼而頭疼不已,最終統一喊漁少爺。
顧漁嘴角一彎,勾起一絲笑,「同喜。」
顧十八娘看著他,透過這少年親善朗朗的面容,沒有忽略他深藏在眼底那一絲厭恨。
她心裡感歎一下,如果不是自己二十多歲的靈魂,根本不會發現,想他不過十幾歲的少年,就能將自己的情緒隱藏如此,真是不錯。
只是她始終不明白,這恨意到底因何而來,難道只是因為和顧樂山的糾紛?
她可看不出,顧漁對顧樂山有什麼感情。
「了然大師只邀請你來?沒有邀請你哥哥?」顧漁突然問道。
顧十八娘凝神應答,含笑點頭,「是。」
「整個顧家只邀請了你們家,」他放緩腳步,停在顧十八娘身前,側頭緩緩說道,「你說,這是為什麼?」
顧十八娘一愣,旋即帶著幾分不解,看著他道:「只有我們家?怎麼會,三奶奶和漁少爺你……」
顧漁抿嘴一笑,打斷她,頭微微側過來幾分,低聲道:「也許大師想要指點些什麼。」
他的眼神,深邃明亮,森然看過來,顧十八娘不由一個激靈,這就如同那一日正要邁入廂房往水中下毒,身後猛然響起一陣佛號,靈魂能被透視的感覺。
他說著話什麼意思?顧十八娘腦中飛速轉動,老和尚下帖子,寫明瞭請自己和母親,如果沒寫自己,應該不會允許陪伴,那樣的話,任何一個收到邀請的夫人,想要帶多少人就帶多少人了,那樣了然大師的講經還有什麼稀罕……
黃世英來了,是因為與了然大師舊交,顧漁也來,是看在黃世英的面子上?面子?要是看面子的話,老和尚只怕眼睛累瞎……
那就是說,他也單獨獲得邀請……為什麼?為什麼?因為學問好?那顧海是案首呢……
一個猜測在心底蔓延而來,顧十八娘的呼吸不由急促一刻。
都說老和尚知過去未來,那一日的話,也句句透露看穿她的來歷,那麼顧漁是……也看穿了?
怎麼可能?
她覺得自己的腦子瞬間混亂了,說到底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婦人。
不過,看穿又如何?天王老子她也不會害怕,還怕他一般少年。
「指點什麼?」她抬起頭,看著他含笑道,「漁少爺學問好,說的話我都聽不懂呢。」
顧漁一笑,眉梢一揚,「十八娘能文能武,才是學問好呢。」
顧十八娘哈哈笑了,「多謝漁少爺謬贊。」說罷意味深長的一笑,「不過是混口飯吃,求條生路罷了,比不上漁少爺你錦繡前程。」
「托你吉言。」顧漁也意味深長的一笑。
二人邊走邊談,臉上都掛著淺笑,少年少女明媚如同春光,與身旁大多數上年紀的婦人男子相比,煞是賞心悅目。
「這是誰家的孩子?」
「是小夫妻倆?」
「你想哪裡呢,明明是女兒家的裝扮……」
「金童玉女般的……」
慢步而行的婦人們紛紛低聲交談詢問,目光中都有些好奇,年輕孩子們都忌諱素氣,更很少有人來聽佛經,更何況這場合必定是受了邀請的,這是誰家的孩子們?是建康的新貴還是有緣人?
黃世英和曹氏回頭見了交談而行的二人,也都是一笑。
「漁兒他性子清冷,很少與人來往,海哥兒和十八娘沉穩和善,與他們相交對漁兒是幸事。」黃世英含笑說道。
「哪裡哪裡,三奶奶謬贊了,」曹氏忙謙虛道,回頭看,見女兒正掩嘴抬頭笑,整張臉都亮起來,心裡忍不住輕歎,「海哥兒和十八娘也沒個人玩,如此都好。」
「哦對了,八月就該會試了,雲夢書院的李建周先生是當今大儒,考前能得到他指點,必定獲益匪淺,我托了幾個舊識的關係,準備讓漁兒去京城,讓海哥兒也去吧,他們也好做個伴。」臨近佛殿,黃世英想到什麼,突然說道。
曹氏一愣,旋即驚喜溢於言表。
她雖然是個婦人,但也知道大儒李建周的名字,朝中很多臣工都曾拜在他的門下,能得到他的指點,不管考中與否,將來說出去也是一大聲譽。
「多謝三奶奶……」曹氏大喜道謝。
「也先別謝,你也知道,那些大儒們都有些古怪脾氣,我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被引薦,這就看他們的機遇了,不過我想京城之地,又是大比之年,學子雲集,就算沒有見到李先生,拜在其他名師門下,也是獲益匪淺的……」黃世英含笑說道。
曹氏連連點頭稱是。
走在後方的顧十八娘看到曹氏喜氣洋洋,不由很是奇怪。
顧漁也看到了,眉頭卻是一皺,想到什麼。
「下個月我要進京。」他微笑說道,略提白袍,邁上臺階,動作悠然灑脫。
「哦?不是八月才考試嗎?」顧十八娘問道。
「母親與我尋個名師。」顧漁答道,回頭看了她一眼。
「那恭喜漁少爺!此去必定高中!」顧十八娘誠懇說道。
顧漁掃了她一眼,「哦?難道你不希望你哥哥高中?」
顧十八娘臉上的笑意散開,方要說什麼,忽的面色大變,腳步猛的停下來。
一旁走過來幾個婦人,其中一個臉色白淨,年紀約莫三十多歲,幾根金簪子挽著高鬢,披著鑲金邊的深褐色披風,雙手交叉在身前,露出鳳仙花染著的長長指甲,神情高貴威嚴,煞是引人注目。
顧十八娘只覺得心跳加速,婆婆,婆婆……
她好久沒見到這樣意氣風發的婆婆了,自從小叔沈安棟意外被馬賊擊殺後,婆婆就如同被抽去了主心骨,整日神情恍惚,最後痰迷心竅臥床不起,不到四十歲就故去了,臨死前還特意為了她讓沈安林發誓不休棄,雖然最終並沒有阻止這個結果,但婆婆對她的心意卻是……
素白衣袍在她眼前一晃,顧漁探究的視線落在她臉上,顧十八娘心裡一凜,忙收斂心神低下頭。
沈三夫人不說不笑,目不斜視,款步從他們身前而過,顧十八娘低著頭,看著那暗紅裙角從眼前飛揚而去。
「進去了。」顧漁在前說了句,自己先走了。
顧十八娘這才邁步,覺得雙腿有些發軟,僕婦們自然不能進內,顧漁和顧十八娘將披風解下,各自交付僕婦手裡,便邁步進了佛殿。
佛殿裡分左右男女各自安坐,顧十八娘坐在曹氏和黃世英身後,離開顧漁,不用擔心他的審視,整個人都鬆弛下來,便有些心神恍惚。
佛殿中了然大師還沒來,大家也都在位子上低聲交談。
顧十八娘抬起頭,視線投向右手邊,在幾個婦人的身形後,一身暗紅緞面褙子的沈三夫人挺背端坐,因為多人阻擋,只看到她半邊臉,頭上的金簪隨著她偶爾跟身旁人說話而顫巍巍晃動,發出一道奪目的光彩。
「十八娘?」曹氏低聲的詢問在耳邊傳來。
顧十八娘收回神,看到母親擔憂的眼神。
「你怎麼了?」她低聲問道,蹙起眉頭,神情忐忑不安,「可是……可是哪裡不舒服?」
女兒是重生的,這件事在她心裡如同巨石,女兒身上發生這樣違背常理匪夷所思的事,會不會在神佛眼裡就如同妖魔?
她之所以常帶女兒一同進香禮佛,就是為了不讓神佛降罪,但如果女兒在神佛眼裡依舊是妖魔,那會不會……
「要是不舒服,咱們出去吧。」曹氏只覺得心驚肉跳,她伸手拉住顧十八娘的手,就要起身。
顧十八娘自然知道母親的心思,她不由一笑,反手按住母親,搖了搖頭。
「我沒事。」她認真說道。
一聲佛號響起,大殿裡立刻安靜下來,了然大師緩步而進,片刻之後響亮的誦讀聲響起,回蕩在大殿裡,顧十八娘先是心不在焉,漸漸的只覺得心神清明,竟不知不覺的凝神細聽,一時因為沈三夫人在身側的焦躁不安慢慢散去。
「……佛之所以會這樣說,是因為人世間所有的一切,既沒有絕對的開始,也沒有絕對的完結,沒有絕對的醜惡,也就沒有絕對的純美無瑕,更沒有表面看去令人欣喜的繁花盛開和令人心灰意冷的草木凋零……」
顧十八娘覺得了然大師的視線掃過自己,她不由笑了笑。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她低聲呢喃,可是佛可知道那每一夜深,只要一閉上眼就看到親人死去家破人亡的滋味……
「十八娘?」曹氏輕輕推了推她。
顧十八娘回過神,才發現經課已經結束了,了然大師正在被幾個信徒圍著說話,人群正慢慢散去。
「走吧。」她忙站起身來。
「去跟大師說幾句話吧。」黃世英喚住她們,含笑說道。
曹氏略一遲疑,看向顧十八娘。
收到請帖不管怎麼說,也該表示下謝意,顧十八娘略一沉吟,對曹氏點點頭。
「我在外邊等你們。」她說道。
黃世英點點頭,看著一邊正走過來的顧漁,「漁兒,你和十八娘在外略等一刻。」
顧漁應聲是,站住了腳,看著黃世英攜曹氏款款而去。
顧十八娘略一停頓,待顧漁邁步而行,才在後跟上,其間忍不住回頭掃視,卻並沒看到沈三夫人的身影。
因為心不在焉,竟沒發現顧漁停下腳,舉步而行的顧十八娘撞在他胳膊上,忙道歉。
「佛法玄妙,聽得竟失魂落魄?」顧漁似笑非笑道。
顧十八娘笑了笑,輕輕揉了下鼻頭,「聽得雲裡霧裡才是。」
看著僕婦從一邊過來了,顧十八娘忙藉口走開,還沒走兩步,就見一個人站在身前。
「顧娘子。」他沉聲說道,居高臨下的看向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
這是今生他們第一次正面相見。
沈安林微微一怔,要說的話略一停。
這是什麼樣的眼神,冷漠、寒冷,這樣一雙眼出現在一張清秀少女的面上,顯得格外的詭異。
一愣神間,顧十八娘垂下眼簾。
「沈少爺,有何指教?」她淡淡說道。
見她開口喚出自己的稱呼,沈安林覺得原本要問的那句話也就沒必要問了,她顯然已經承認自己就是順和堂的新主人,並且這個新主人對舊主人家有一定的瞭解。
沈安林自嘲一笑,突然覺得沒什麼可說的。
「恭祝顧娘子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他帶著一絲笑道。
顧十八娘猛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森森。
沈安林的笑不由凝結在嘴邊,這眼神冰冷如劍,毫不遲疑的刺向他的心口,如果眼神有形,沈安林毫不懷疑自己此時已經身處險境。
他不由後退一步。
「那是當然,我必定財源廣進,生意興隆。」顧十八娘看著他,一字一頓道,說罷邁步擦身而去。
沈安林尚處在震驚中,震驚不是那姑娘高傲的話,而是自己方才竟然因一個眼神而退步,而且是一個少女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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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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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7:26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零三章 踏春
不過,按道理應該是自己這個被人盤了鋪子的舊主人滿眼惱恨才對吧。
沈安林不由轉過頭,看著那已經由僕婦服侍披上披風的少女,自始至終她沒有再往這裡多看一眼。
顧十八娘,出身建康五裡莊顧氏,據說是錦州大藥師劉不才徒弟。
士族千金,匠人之徒,年紀芳華。
真是很有意思的人,沈安林轉頭再看了眼,最奇怪的這姑娘顯然對他有些……敵意?
舉目間見顧十八娘已經跟在兩個婦人一個少年身後而去。
他原地略站一會兒,才收回目光大步走開。
一道目光至此也從他遠去的身上收回來。
「那姑娘是何來歷?」沈三夫人嘴邊浮現一絲笑道,邁步而走,在她身後一個圓臉婦人忙跟隨。
「能讓了然大師親下帖子邀請,看來不是一般人家。」她緩緩說道。
「她好像是跟顧家三奶奶一起的,應該是顧家的人吧?」身後的婦人忙說道。
「顧家有這般姑娘?」沈三夫人有些意外,她腳步放慢,皺著眉頭思索,一面吩咐那婦人,「去查查。」說著又是一笑,「倒不知道顧家竟藏著一個這樣的姑娘,瞧這樣子,也該說人家了……」
「是。」婦人應聲,並沒敢接話。
經課散的早,顧十八娘在順和堂外下了車,見裡面站了很多人,皆是披麻戴孝,煞是熱鬧。
「怎麼了?」她抬腳進步,問一旁正滿臉擔憂的靈寶。
該不會病人來鬧事吧?
靈寶正踮腳往裡看,聽見問話才發現顧十八娘來了。
「小姐。」她帶著幾分緊張的抓著她的胳膊,「彭大叔要醫治一個死人……」
顧十八娘微微蹙眉,旋即一笑。
「既然說能醫治,那就還沒死,怎麼能說是死人?」她拍了拍靈寶的手道。
「真的呢。」靈寶忙解釋。
原來彭一針出外診回來,路過一家,見正抬著一個老婦進門,家裡都開始穿孝,方從醫館回來說沒救了,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心裡有些躍躍欲試,他能說會道,攢動那家孝子們將老婦又抬了回來。
「這要是治不活,可怎麼辦?」靈寶擔憂的說道。
「生死由命,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嘍。」顧十八娘答道。
靈寶轉過頭看著她。
「看我做什麼?」顧十八娘笑道。
自己這個小姐真的只有十四歲嗎?她的身上時時刻刻流出一種平靜之氣,似乎就算泰山崩海水枯於眼前也不可能令她動容。
「小姐聽佛法參悟了。」靈寶嘻嘻笑道。
小姑娘的心思怎麼瞞得過她?顧十八娘一笑不語。
這邊忽的響起一聲悶咳。
「好了!」彭一針的聲音響起,伴著這聲音,更劇烈的咳嗽連聲而起,眾人騷動起來,再看那原本穿了壽衣的老婦咳的都要坐起來了。
「神醫啊神醫啊。」回過神的孝子們紛紛下跪道謝。
彭一針一手扶著老婦,一面讓他們起身,又沖靈寶喊「拿紫金丹來……」
靈寶一臉為難,看著彭一針苦笑道:「大叔,咱們哪裡有藥啊……」
順和堂的藥都是現炮製,不等擺上貨架就被搶光了。
彭一針也想到了,拍著頭一笑,「這樣,你們快去買藥來……」
孝子們你看我我看你,終於一個大膽的說道:「大夫,聽說你們這裡的藥極好,不如就給我們做些……」
他的話音未落,其他人就低聲阻止。
「聽說這裡的藥要用金子買……咱們哪有那錢……」
站在人後的顧十八娘一笑,「好,稍等一時,我去做來。」
大家的視線被吸引過來,回頭看時,只見一個少女的背影進入內堂去了。
顧十八娘的紫金丹並沒有多收他們錢,就按統一市場價格,忐忑不安的病人一家這才放了心,脫下孝衣壽衣,歡天喜地的走了。
彭一針站在門口頗為感慨,「隨時都能用顧娘子的藥,就是在平常的方子也能當神醫了。」
「這話就不對了,」顧十八娘笑道,「你本就是神醫,有沒有我的藥都一樣。」
來到建康後,雖然行醫的路比意向中的要順暢的多,但要說名頭卻是平平,但這個小娘子卻非常篤定自己就是神醫,彭一針有些哭笑不得。
「對哦,你能把死人救活,可不就是神醫啊。」靈寶插話,一臉崇拜的道。
「哪裡是死人,不過是痰迷心竅驚悸而已,只能怪他們遇上個庸醫沒看出來,其實任意換一家,就一樣能救……」彭一針笑道。
「彭大叔真謙虛。」靈寶笑道。
正說著話,劉公背著手踢打踢打進來了,大家忙恭敬施禮。
劉公擺擺手自己進去了,顧十八娘忙跟去。
「將這些藥炮製了。」他將手裡的麻袋扔過來,顧十八娘應聲是,不敢多問忙接過,這是考察這幾日的學習成果也是教授指點。
一連幾天都在反復的炮製中渡過,等劉公終於不再將木棍打在她手上,宣告藥材切制法的教學告一段落。
「老伯……」顧十八娘這時才忙將這一段看書中的疑問拿出來問他。
劉公耐心答了,又親自將那些不解處示範。
「你要吃透書,才能忘了書,做我們這一行的,關鍵還是動手……」他說這話,轉頭咳嗽幾聲。
「老伯?」顧十八娘看他臉色比往日更差幾分,不由擔心的問道,「可是身子不舒服?」
「沒事咒我做什麼!」劉公不耐煩的瞪眼道,一面站起身來,「這是被你氣的真是笨死了,一天能學明白的你要用三天!」
顧十八娘有些訕訕的笑了笑,也許這是他不讓自己叫師父的緣故?只是心裡又覺得不是這樣……
這個曾經的賣假藥老頭搖身一變成製藥大師,對她的衝擊太大了,她也曾猜測這老頭跟劉公有些關係,但絕沒想到就是本尊。
那一日從保和堂出來,她有滿腹的疑問,但劉公卻淡淡的擺手,什麼都不說,甚至在她試探著叫一聲師父時,也拉下臉不允許。
「我可沒說過收你當徒弟……」他哼了聲說道。
「你說過……」顧十八娘小心的提醒他。
「你沒答應,過去不算。」劉公瞪眼道。
想到他一見到自己就一副受騙的樣子,顧十八娘便不敢再提,沒人想收自己這樣一個徒弟,她自嘲一笑,是個女人家又不是絕頂聰明的。
可是,他如此幫自己,自己該如何回報?他似是舉手之勞,對她來說,恩重如山。
揉了揉酸酸的脖子一出門,就聽見靈寶的雀躍聲傳來。
「哥哥,你給我買的?」
大堂裡靈寶正舉著一個鮮豔的蝴蝶風箏笑顏如花,靈元站在一旁,手裡還拿著一個美人造型的風箏。
春風穿過門窗進來,帶來春天的氣息。
「……這些天我總看到天上飛這個……」靈寶便笑便說。
「正是放風箏得時候,我從城外過,見熱鬧的很……」彭一針也笑道,一面指著靈元手裡的風箏,「這個不便宜吧?」
「對哦,哥哥,很貴吧?」靈寶想起來了,忙轉頭問靈元。
他們兄妹在這裡做工,顧十八娘給了優厚的薪俸,錢都在靈寶手裡,按照靈寶的安排,他們需要買房子,然後還要給哥哥娶親,這需要很大一筆錢。
雖然顧十八娘很樂意替他們出這筆錢,但靈寶和靈元覺得,不能再麻煩小姐,所以二人過的很節省。
「你哪來的錢?」靈寶狐疑問道。
「不值幾個錢。」靈元避而不答,轉頭看到顧十八娘站在門口,忙低頭稱呼一聲小姐。
靈寶便丟開了疑問,舉著風箏給她看。
「很好看。」顧十八娘笑道,她的視線投向門外。
三月了,每到這個時候,家家戶戶的女兒們都會去放風箏踏春,那一世她自然也會去,只不過做姑娘時是伺候這顧樂山家的小姐們,當沈家媳婦時,是伺候著沈家的小姐們……
她從來沒有自己放過風箏,只在被使喚的暈頭轉向的空隙,抬頭看一眼天上飛的五顏六色的風箏,如同女兒般花樣的年華,只是從來沒有在她生命裡開放過。
「靈寶,和你哥哥去放風箏吧,給你們一日假。」她看著靈寶春光明媚的笑臉,說道。
「真的?」靈寶畢竟是少女心性,頓時高興的笑起來。
「這有什麼假的。」顧十八娘含笑道。
靈寶高興的舉著風箏轉個圈。
「這個是送小姐的。」一直靜默不言不語的靈元突然說道,將手裡的美人風箏遞過來。
「我也有?」顧十八娘有些意外,看著他問道。
靈元點點頭。
「那多謝了。」顧十八娘笑道,伸手接過來,端詳一番,笑意在臉上散開,「真好看……」
「小姐,我們一起去吧?」靈寶忙說道,眼裡有些惻然。
小姐說起來也不過是十幾歲的女孩子而已,整日勞心勞力。
「這是第一次有人送我風箏。」顧十八娘看著手裡的風箏頗有些感慨。
門外響起哈的一聲。
「是誰搶了我這個做哥哥的榮耀?」顧海的笑聲在外響起,他邁步進來,手裡拿著一個燕子風箏。
「少爺。」靈寶高興的接過去,看著他手裡的風箏直笑。
「那妹妹是要哪個?」顧海帶著幾分促狹笑道,晃了晃手裡的風箏。
靈元忽的在一旁有些局促不安。
「少爺說笑了……」他低沉聲說道。
話沒說完就被顧十八娘打斷了。
顧十八娘從顧海手裡拿過燕子風箏,將兩隻手的風箏都晃了晃,笑道:「誰說只能要一個風箏?難道有人會嫌多嗎?」
真心的愛護惦記,怎麼會嫌多。
「咱們去吧?」靈寶再忍不住雀躍,提議道,「少爺也來了,撿日不如撞日,現在就去吧。」
「會耽誤哥哥讀書嗎?」顧十八娘看向顧海。
顧海搖搖頭,「春光正好,我也正要出去走走。」
「那走吧。」顧十八娘笑著宣佈。
城外金川河邊垂柳遍佈,嫩草微黃,地勢平闊,正是放風箏得好地方。
顧十八娘四人趕到的時候,偌大的河邊車馬簇簇,騎馬的少年公子,帶著輕紗帷帽的小姐姑娘,三五成群,說笑交談賞玩。
天上已經飄著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風箏無數。
「是顧解元!」
週邊的少年公子中有認得顧海的,立刻便紛紛過來打招呼。
這樣一個原本默默無名,突然魚躍而起的少年學子很引人注目,就憑這解元身份,在接下來的考試中至少已經鐵定不會落榜。
這樣的人,認識想要進一步交好,不認識自然要想結交,於是一陣亂亂後,踏青游變成了學子游。
顧十八娘沖顧海打個手勢,示意她們先去遊玩,顧海點點頭做了個我稍後就來的神情,便分開了。
「小姐,咱們去那邊,」靈寶如同出籠的小鳥,舉著風箏歡快而行。
想要尋出一塊放風箏得空地,還真不容易,他們一直走到河的另一邊,才尋到一處。
「小姐,你會不會?」靈寶的風箏已經飛上天,她來回走動,牽動手裡的線,一面看一旁席地而坐的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搖搖頭,身邊各自放著兩隻風箏。
「很容易的,你來試試。」靈寶笑著勸她。
看著四周歡笑的少女,再看天上自由翱翔的風箏,顧十八娘有些心動。
她終於站起來,靈元便忙幫她拿著風箏,細細的給她講,然後學著靈寶的樣子慢慢的跑動起來。
靈元在另一邊鬆開風箏,風箏飄飄忽忽的飛了起來,顧十八娘才露笑臉,那風箏就打著旋的下墜,她不由慌得連聲喊靈元。
靈元疾步走到她身旁,伸手幫她扯住線,帶著她快跑幾步。
「飛了,飛了。」顧十八娘看著忽悠悠又起來的美人風箏,不由大笑。
她出自內心的大笑,讓整張臉都亮起來,靈元也不由浮現一絲笑,站在她的身側,伸手和她一起扯著線。
風吹著髮絲飄揚,拂過靈元的下頷,鼻頭。
一陣麻癢,他不由忙扭頭打個噴嚏。
顧十八娘扭頭看他,笑聲更亮。
「我鬆手了。」靈元面色微紅,說道。
看著逐漸上升的風箏,顧十八娘忙連聲阻止,「萬一掉下來多可惜。」
「怎麼會?」靈元笑了,但沒有再鬆手,而是和顧十八娘的手換個位置,好讓她逐漸試著操作。
不遠處的靈寶看著笑意暢然得二人,又是想笑又是想歎氣。
而這時另一邊散坐著的五六個正鬥草玩笑的少女,其中赫然有顧汐兒,她笑著抬起頭,忽的看到顧十八娘,便猛地站起來。
「顧十八娘!」她的牙齒咬的咯吱響。
聽到她的話,坐著的少女們都站了起來。
「顧十八娘?」其中一個年約十五六歲,披著一件亮紅披風的秀美少女眉頭一皺,看向顧汐兒,「汐兒,就是她挑動信家那狗少當街羞辱與你?」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零四章 揚眉
「堂姐,就是她。」顧汐兒說道,想起那日的羞辱,眼圈發紅。
那一日後她整整在家悶了一個月沒有出門,因為這件事,那曾經的閨中密友們也都疏遠了自己。
「哼!我這個堂妹倒是嬌貴的很,如果不是汐兒妹妹你說,我這個做堂姐的只怕還不認得她。」紅披風少女冷哼一聲,站起來抬腳向顧十八娘這邊而去。
顧汐兒大喜,有人肯替自己出頭,再好不過,她忙追上去。
餘下的幾位少女你看我我看你。
「看來洛兒堂姐要給她臉色看了……」一個面色恬靜的少女說道。
「……可是十八娘的哥哥中了解元……」另一個遲疑說道,帶著幾分躊躇。
「那又如何?聽說這個十八娘做了匠人……」又一個開口道,話音裡帶著滿滿的不屑。
士農工商,大周朝等級嚴格,這是不可忽視的事實。
「咱們都過去吧,畢竟洛兒姐姐是族長的親孫女……」先前那恬靜少女說道,神色微微一凝,看那邊顧十八娘笑的歡快,顯然並沒有發現面帶不善的顧洛兒和顧汐兒走近的「……這個十八娘,行事也的確太過乖張……」
聽到這句話,幾位少女都反應過來,忙點頭,聽說這個顧十八娘敢當眾責問族長,敢撂下讓族長拭目以待的誇言,聽說她出手闊綽,揮金如土……
那些行為是這些同齡的少女們想都沒敢想過的,對於這樣一個行事與她們完全不同的少女,眾人心裡隱隱的羨慕嫉妒,能看到這樣一個人吃癟,心裡突然有抑制不住的興奮蔓延開。
靈元先看到那走過來的姑娘們,他的神色一凝。
「嗯?」顧十八娘察覺到他的異樣,順視線看去,見兩個少女大步而來,看到走在最前頭的那名身材高挑氣質出眾的紅衣少女,雙眸微微一瞇,「顧洛兒。」
顧長春長子之長女,琴棋書畫詩詞樣樣精通,極得顧家上下寵愛,更何況她的外祖父家乃泉州望族,其父如今正為禮部侍郎,可謂顧家族中地位最高的女孩子,顧汐兒與其相比,就如同丫鬟與小姐。
那一世顧十八娘這樣的人自然沒機會接觸到她,印象裡她也就是今年嫁與保定侯三子,離開建康到泉州去了,說起來,這樣近距離的站在她面前,還是頭一次。
靈元先一步跨出,擋在顧十八娘身前。
顧洛兒年紀雖輕,眼力犀利,一眼看出這個削瘦少年不過是僕從身份。
「走開,你這小兒,什麼身份,敢站在我面前!」她收住腳,微微抬頭居高臨下的看著靈元。
「他是我朋友。」顧十八娘伸手輕輕將靈元往一旁撥了撥,聲音清冷,毫不客氣的迎著顧洛兒的視線看過來。
這丫頭果然囂張無禮!顧洛兒眼中閃過一絲怒意。
「你知道我是誰?」她問道。
「知道,顧洛兒小姐。」顧十八娘淡淡道。
「既然知道我是你堂姐,為何見了我不施禮問好?」顧洛兒柳眉微豎,沉聲喝道,「如此不同禮儀,不知尊卑長幼,你的母親是怎麼教你的?是你母親不通禮教還是你懵懂未開化?就算你的母親不知,你的哥哥呢?好歹也是書香門第之後,解元之才,難不成不知道扶母教妹之責?」
這一番話開門見山毫不客氣,簡直就擺明了直指她一家人都不知禮儀廉恥。
饒是顧十八娘已經猜測到她來意不善,也被震驚的臉色微白,身形一晃。
站在顧洛兒的顧汐兒心裡一陣痛快,還是大堂姐出馬,非同一般,身份氣勢皆壓人一等。
顧十八娘從來沒見過如此犀利的女孩子,更難得的是她說這段話時神色端莊肅穆,氣勢威嚴,如果不是顧十八娘實為二十多歲的靈魂,再加上這一段的歷練,只怕要嚇的惶惶哭出聲了。
不虧是將來嫁入侯府的人,顧十八娘心裡念道,那一世她模糊的聽顧樂山夫人郭氏隱隱提起,顧洛兒的外祖父本有心讓她入宮,無奈皇帝龍體微恙,停止了三年一次的大選。
顧十八娘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顧汐兒,見她神色得意洋洋,心知必定是她在背後挑唆。
這等女子,外厲內荏,不明是非,善妒易恨,長舌挑唆,無風起浪。
再加上自己當初頂撞族長顧長春,想必已經被其家人惱恨在心,而自己一家人自從顧寶泉事件後,就基本與族人無來往,這顧洛兒一直沒機會見到她,這一次終於遇上,定要趁機發難。
家族之中輩分嚴明,世道之上,等級森嚴,這是無可回避的事實,所以當日信朝淩用此話訓斥顧汐兒,顧汐兒惱羞成怒卻無以辯駁。
沒想到今日此番話又落到自己身上,念及如此她忍下一口氣。
「見過洛兒堂姐。」顧十八娘低頭說道。
見她低頭無話可說,顧汐兒高興的幾乎要大笑,好啊,顧十八娘,今天也讓你嘗嘗這滋味,看你怎麼囂張,別以為哥哥中了個解元,自己開個藥鋪,就目中無人。
「你可知錯?」顧洛兒沉聲問道。
這邊的動靜已經吸引了很多人看過來,紛紛竊竊私語指指點點,靈寶早鬆開了手裡的風箏,見勢不妙撒腳跑去找顧海了。
靈元站在顧十八娘身後,雙拳緊緊攥在一起,恨不得將面前這位小姐的臉砸碎。
同樣是女子,怎麼會有人如此高傲咄咄逼人?見她的穿著打扮華貴,氣度非凡,這就是身份嗎?這就是地位嗎?
沒有身份地位,就只能螻蟻般任人踩踏作踐嗎?
顧十八娘咬了咬下唇,低頭道了聲是。
「你身為書香門第之後,大家閨秀之軀,就該學習女工琴棋,為母分憂家事,學侍奉理家之道,偏去拋頭露面做匠人之技,不知進退,不知避嫌,與那些商賈浪蕩子相交,對自己的堂姐逞兇鬥狠,你可知錯?」顧洛兒雙手端放身前,看著顧十八娘,繼續問道。
顧十八娘抬起頭,顯然正努力壓制著怒氣,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
「長幼有序!哼,說的好,我就是沒讀過書,也知道所謂長輩親族,該是扶老攜幼,而你們呢,你們無視老族長遺命,先是要奪小姐家的房子,又奪走其維持生計的商鋪,怎麼那時候不說尊卑長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你們這些金食玉羹養著的小姐,竟然反過頭來指責小姐自己謀生?難不成,你們要她餓死才對?」靈元跨上一步,指著顧洛兒的鼻尖喝道。
顧汐兒大怒,跳過來伸手打下靈元的手,「你什麼東西?敢跟我堂姐這樣說話!」
顧洛兒倒是神色微變,冷冷看了靈元一眼,「你是她什麼人?」
目光再看向顧十八娘,更為淩厲。
「你一個閨閣女兒,如何與這等男子相邀遊玩?」她喝道。
靈元咬緊下唇,他什麼都不是,他也沒有足以對抗這些尊貴小姐的身份,他跳出來說話,對顧十八娘無半點幫助反而只會讓她更添屈辱。
「他是我藥鋪的夥計……」顧十八娘深吸幾口氣,因為壓制翻騰的怒意而將手心掐出了血。
「夥計,哼,你果然是自甘下賤,去做匠人,你的母親竟然容你如此行事,真是有辱我顧家門風,不配做我顧門之婦!」顧洛兒打斷顧十八娘,喝道。
當這句不配做我顧門之婦傳入顧十八娘耳內,她的臉上猛地血色全無,竟踉蹌一步後退。
這句話,這句話,就是母親為表清白自盡後,那些族裡的長輩們曾說的話,他們說母親不配為顧門之婦,不配進祖墳,不配與父親合骨……
她以為解決了顧寶泉那個混蛋,今世就再也不會聽到這句話,沒想到……
「洛兒堂姐,我不過是謀生而已,怎麼就是自甘下賤了?難不成只有睜眼餓死……」顧十八娘看著她似是自言自語道。
「沒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顧洛兒錚錚說道,微微抬著下頷,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方要再說話,就聽顧十八娘一聲厲笑。
這笑聲響亮,包含著幾分滿滿的怒意,站在四周的小姐們不提防,竟被嚇得打個寒戰。
「好,好,好個自甘下賤,」顧十八娘看著她,一掃方才的隱忍退讓,雙手一抖,跨上前一步,直直看著顧洛兒。
「像爾等女子,不過是在家靠父母,出嫁靠丈夫……」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衣食皆是依賴他人而得,靠的恭順父母之言,靠的是取悅夫家之舉……」
「爾等一沒掙得功名,二無掙得錢財,所取所得無一不是他人所賜,有何洋洋得意自高自大……」
「我瞧與那煙花巷青樓賤籍賣笑悅人賺的衣食之女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一番話毫不停頓的一句接一句的砸過來,原本氣勢逼人的顧洛兒頓時臉色大變,鮮紅的嘴唇發青,待聽到她竟將自己與青樓女子並列,雙眼一翻,不由身形一晃。
顧汐兒等人完全嚇呆了,她們從來沒聽過有人這等責罵與她們,也沒想到這個責罵她們的人竟然是顧十八娘。
她怎麼敢?她怎麼敢?
「爾等沾沾自喜,我來問你們,你們可曾想過,一旦失去父母庇護,失去夫家寵愛,可是惶惶無助?身份?我看那時你們的身份還有何用?能給你們掙來一分錢一寸衣?」顧十八娘並未就此而止,她站穩身形,冷冷看著眼前的花容驚變的少女們。
作者:
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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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7:27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零五章 選擇
那種突遭背棄猶如天塌地陷的滋味她親身嘗過。
一個人將自己的命運完全寄託於他人,就如同無根的浮萍,再難聽點,就跟那賣笑賤籍一般,喜怒哀樂全看他人。
「你們竟來笑我自甘下賤?我告訴你們,我顧十八娘一食一用,皆是親手掙來,就是天皇老子也奪去不得!」顧十八娘將衣袖一拂,一字一頓的說道,「爾等女子,瞧我不起,我亦瞧不起你們,既然兩看生厭,不如不相見我自會避開你們,請你們日後也不要來招惹我。」說罷一拉靈元,轉身大步而走。
「顧湘!」顧洛兒聲嘶力竭,怒喝一聲,「你好大膽看我去告……」
「告訴族長是不是?」顧十八娘猛地轉過身,冷目相對,神色凜冽,「去告,去告訴他,我的堂姐們嫌棄我自謀生路,嫌棄我沒有餓死守節,嫌棄我沒有對爾等的嘲諷欺辱卑微相待……」
說罷冷笑一聲,「除了告訴家長,你還會不會別的本事?」
顧洛兒等人神情如同見到鬼魅,面色忽青忽白身形微微哆嗦,看著顧十八娘竟一句話也說不來。
不是氣的,而是突然發現無話可說。
貌似她最後的那些質問很有道理……
這個念頭從顧洛兒等人心底隱隱升起,等大家意識到這一點,羞怒更添幾分。
顧十八娘轉身大步而去,沒有回頭再看那些人的表情,方才一番話真讓她說的暢快淋漓,對於這些原本瞧不起她們的人,根本就無需客氣,講禮節,瞧不起就是瞧不起,無論你是否知禮守節謙卑諂媚,對於這些侮辱自己,侮辱家人的人,她顧十八娘絕不忍氣吞聲,更不會跟他們講什麼長幼尊卑,你們讓我不痛快,我自然也不會讓你們痛快。
這一切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們在大家的印象很窮很沒本事,如果她有顧洛兒家的權勢,抑或三奶奶的財富,如何還會受這等女子間的閒氣,沒有人敢像對待螻蟻一般對待他們。
「十八娘。」
顧海大步跑過來,將邊哭邊跑的靈寶遠遠的拋在身後。
「她們……」他沙啞著嗓子說道,一面抓住顧十八娘的胳膊,細細的查看她的神色。
卻見顧十八娘神色淡然。
「無妨,女子們的置氣鬥嘴而已。」她含笑說道。
顧海沉目細看她一時,才點點頭,拍了拍她的肩頭,「好,我的妹妹就要有與一般女子不同的胸襟。」
顧十八娘一笑,靈寶跑近了,抱著顧十八娘就哭。
顧十八娘大笑,拍了拍她以示安慰。
「倒像是你挨了罵一般……」她笑道。
靈寶哭聲更大,「我寧願她們欺負我……」
「誰欺負誰還不一定呢。」顧十八娘笑道,一面回頭看了眼靈元,見他依舊神色鬱鬱,似憤怒又似自責,「只是可惜了靈元送咱們的風箏,都飛走了。」
「我再買送你……你們。」靈元答道。
「好,說話要算話,我可記下了。」顧十八娘笑道。
靈寶破涕為笑,嗔怪道了聲小姐你想的都是什麼。
靈元點點頭,顧海則鬆了口氣,看來妹妹果真沒有吃虧,不過,這事總是讓人添堵,一定要發奮努力,掙個好前程,讓娘和妹妹出人頭地,再不會受這等小女子閒氣。
看著顧十八娘一干人走遠,顧洛兒將紅唇幾乎咬破,胸口劇烈起伏一時,一句話不說轉身而走。
顧汐兒等人回過神,忙跟了上去。
兩個男子騎馬站立在一旁,目光在她們身上掃過。
顧汐兒抬頭看了眼,見其中一個相貌英俊,想到方才一幕必定落入這人眼中,這一下她顧汐兒在建康的臉面是徹底沒了,心中不由羞愧交加,忍不住用手掩面加快腳步而去。
「痛快!」沈安林忽的一擊掌,沉聲喝道。
身旁男子則依舊一臉震撼,看著那遠去的顧十八娘的身形,感歎道:「我的天,這女子好重的戾氣這世上竟有這等女子,不似閨閣小姐般矜持守禮,亦不似市井女子的粗鄙,方才那一番話的實在是狠、准、妙……」
沈安林的視線牢牢的落在遠方,隨口接話道,「……她說的那些話,或許還沒人如此想過,就算有人想過,也從沒人說出來過……她敢想也敢說,好一個暢快俐落!」
他和友人無意中經過,因為認得是顧十八娘的身形,因為兩次相見,這位顧娘子煞是讓他印象深刻,總覺得有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因為疑惑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他不由經心,看到她在,便忍不住調轉馬頭,往這邊過來,沒想到看到這一出。
他那日見識過這女子的淩厲眼神,今日又見識了這女子的淩厲話語,那些話語,一字不拉的全部傳入他的耳內。
他深吸幾口氣,只覺得心依舊如擂鼓一般劇烈的跳動不已,熱血在他的身軀內四處飛馳,這感覺就如同第一次上戰場大敗金賊得勝的時刻,他甚至覺得眼眶有些發熱。
這女子方才那陡然釋放的精神意志就如同一支箭嗖的射中他的心臟。
他似乎明白那種奇怪的感覺從何而來,這個女子,是跟他一般的人,但是,她比他厲害,因為那些話他只是夜夜誅心,卻從來不敢對恨的人這般痛快的說出來。
也許有一天會說,是的,有一天他會說,不止會說,還要用最兇狠的眼神將那婦人殺死……但那一天什麼時候來到卻不知道,也許遙遙無期,也許功敗垂成……
「顧家娘子……」他喃喃幾句。
「這個小娘子看上去文弱端莊,沒想到原來是這等利害,」身旁的男子搖頭笑道,「也不知道誰家娶回去,那可就熱鬧了……想必必定會夫綱不振……」
他的話沒說完,就見身旁的沈安林忽的一揚披風策馬而去,方向正是那利害小娘子一眾人所在。
顧洛兒雖然沒占到便宜,但顧十八娘等人也沒了踏春的興趣,靈元和靈寶先去牽馬趕車,顧海和顧十八娘在後漫步閒談。
「這麼說哥哥今日特意來陪我遊玩,是因為過幾日要跟顧漁一起進京求學?」顧十八娘聽了顧海的話很是驚訝。
「母親問我,我原是放心不下你們,特來借這個機會來問問你的意見,」顧海說道,略一停頓,「但看到今天此事,我必是要去。」
他抬起頭,神情平靜,目光透著堅毅。
辭家別親千里求學,為的正是家和親人,在這世上,什麼都是空談,只有具備真切的能力,不被人踩踏的能力,而這一切不是說說想想就能得來的,必須努力,起步越晚越要比別人付出多得多的努力。
顧十八娘一陣沉默,她明白顧海的心思,也很驕傲欣慰,但是,她總覺得不安。
「和顧漁去?」她重複一遍。
顧漁這個人,對他們有著奇怪的莫名的敵意,並且命運似乎已經背離既定,但誰敢保證命運不會殺個回馬槍,將歷史上不該存在的這個解元抹去……
顧海看出她的憂慮,沉默一刻。
「十八娘,人都是會死的……」他肅容說道,「這是誰也不能改變的命運,但,怎麼死,每個人卻是可以選擇的……」
死這個詞,還是刺激到顧十八娘,她的雙手不由在身前攥緊。
她想起來了,這句話不久以前哥哥也說過,在她以為已經改動了命運卻突然不得不回建康的時候,那時候她幾近崩潰。
是的,人都是會死的,只是早晚,這個命運結局還真的沒有人能夠逃過。
「你說那一世我早早的厭學放棄了學業,所以一事無成,而這個結果則是因為我自己做出厭學的選擇,再然後你說我貿然跑去為娘報仇,中了賊人奸計而死,那麼這個貿然就是那一世我的選擇,你瞧,這一次,我做了不同的選擇,結果自然也就不同,但死是永遠不會變的結果,每個人都不可避免的結果,只是早晚而已……」顧海背負雙手,緩步從容而行,一面說道。
顧十八娘只覺得頭腦一個激靈,似乎有什麼念頭一閃而過卻又抓不住。
選擇不同,結果不同……
因不同,果不同,這就是因果?
耳邊忽然響起那了然和尚的聲音。
「女施主,既然摘得,何不睜眼細看?細看一番,許能看到此花之妙。」
看什麼?睜眼?難道她一直閉著眼?細看能見花之妙?
「十八娘?」顧海關切的聲音將她喚回神思。
顧十八娘忙沖他笑笑,示意他接著說。
「我知道你總是在擔心,擔心我們會如前世般枉死……」顧海伸手幫她抿了抿被風吹亂的髮絲,「十八娘,我們已經做出新的選擇,選擇了不同的路,至於結果如何……你也說過,竭其心,盡其力,雖曰未學,子謂之學也,十八娘,不管怎麼樣,我們努力了,就算依舊是死,但跟那一世的死也是不同的。」
顧十八娘呼吸急促,一瞬間有些恍惚,她覺得思緒有些混亂,腦子裡很多念頭在閃過,她想要抓住什麼,卻總是抓不住。
不一樣了嗎?哪怕結果依舊是死,但命運也是不一樣了嗎?只要選擇不同,結果就不同了,命運已經變了嗎?
是這樣嗎?
「十八娘,這只是我想的,」看著妹妹臉上浮現的疑惑迷惘,顧海有些擔心,忙拍了拍她的額頭,「只是我瞎想的,對或不對……」
「不,哥哥,你的想法不錯。」顧十八娘搖搖頭,凝神看著他一笑,「你安心去京城吧,你走了之後,我會好好想想。」
妹妹同意了,顧海臉上浮現明朗的笑。
「你一個人在家要小心,」他沉吟一刻,「那些小人不要理會,不要與他們爭閒氣,任他們笑或鬧,待咱們揚眉吐氣時,便是他們低頭服輸日。」
顧十八娘點點頭,才說聲哥哥你放心,就聽身後馬蹄急響,馬匹帶著疾風從身旁卷過!
顧海忙伸手將妹妹攔在身後,沉臉要呵斥這個冒失的騎者,卻見竟是墨披風金甲衣的沈安林正勒馬停下。
顧海只覺得心跳一下子停了。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零六章 離別
顧海知道順和堂是沈家的,但他並不知道這不是顧十八娘和沈安林今世的第一次見面。
收購順和堂全由彭一針出面,如果可以,他希望這輩子妹妹與此人再不相見,只有不見,才能忘記,忘記那噩夢般的過往。
這個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是意外?或者緣分?或者說這就是命運的安排?
顧海第一個念頭就是將妹妹擋在身後。
「顧娘子。」沈安林的在馬上拱手說道。
這句話讓顧海一愣,他轉過臉看妹妹,卻並沒有見妹妹如猜想的那樣情緒失控,神色淡然,只不過眼中多了幾分冷意。
「沈公子。」顧十八娘淡淡道,言簡意賅,沒有要繼續談話的意思。
他們已經見過了,顧海立刻反應過來,旋即釋然,想沈安林那一世乃是做到大將軍並脫穎而出襲爵位的人,必能察覺彭一針並不是收購順和堂的真正主人。
對於一個建康人來說,想要查一個人並不是什麼難事,更何況這個人還多少有點權勢。
「這位公子想必就是顧解元?」沈安林下馬,沖顧海含笑招呼。
沒有意料中的士子該有的謙和有禮,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視線掃過自己,其中的寒意讓沈安林不由一怔。
他們兄妹兩個有著相似的面容,並且此時還有這相似的眼神。
這種眼神對於沈安林來說,很熟悉。
冷漠,只有冷漠。
按理說這個時候該由顧十八娘介紹一下沈安林,然後顧海還禮寒暄幾句,這樣他們就算是正式認識了。
但眼前這兩人一個毫無介紹之意,一個毫無寒暄之禮,冷漠的兩雙眼就那麼掃過他,如同眼前無物。
談話就此便進行不下去了,沈安林目光在兄妹二人身上轉過,忽的一笑,拱了拱手,竟也不再多說話,翻身上馬打個轉去了。
沒想到他竟然就這麼走了,顧海和顧十八娘倒也有些意外,二人對視一眼,忽的都笑了。
這事想想,果真有幾分好笑。
抬手制止顧海開口,顧十八娘含笑道:「哥哥,你放心。」
顧海看著她神態安然,提起的心這才緩緩放下,他放心,如今的妹妹他有什麼不放心的。
看著並行離去的兄妹倆背影,勒馬站在遠處的沈安林嘴邊的笑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眉頭微微凝結。
一個人對自己的敵意可以理解為意外,但兩個人陌生人都如此,就有些不對了。
沈安林雖然還猜不透到底原因何在,但此時的他至少肯定一點,就是這兩兄妹與他一定有過節,或者說與他們沈家……
過了三月十五,顧海啟程的日子就定下來了。
「小夥子,此去高中。」劉公笑眯眯的將一個盒子扔給顧海。
顧海慌忙去接,感覺沉甸甸的墜手,可見裡面價值不菲,忙躬身施禮。
「我可不敢當,你如今見了官老爺也不用如此大禮……」劉公哈哈笑道,側身躲開。
不止顧海,這一次連曹氏和顧十八娘都走過來,施禮參拜,雖然誰都沒說話,但其中殷殷之情竟在不言中。
劉公咳了一聲,扭過頭,「你們這些讀書人家就是虛禮太多,老兒我都渾身不自在,走了走了……」
他轉身走了,身形相比與前一段更加佝僂。
「他老人家今年高壽幾何?」顧海忍不住問道。
顧十八娘搖搖頭,劉公具體的年紀只怕沒人知道,有的猜測七十多有的猜測一百多。
「十八娘,雖未曰師,但要待之如父。」顧海轉過頭,整容囑咐道。
顧十八娘笑了笑,點點頭道:「哥哥放心,我已有打算。」
靈寶將整理好的包袱抱出來,逐一讓曹氏看,帶的各色衣服可妥當。
「少爺過年也不回來嗎?」靈寶看到其中有冬衣,不由問道。
曹氏板著手指道:「會試八月,殿試在明年三月,如果順利拜師,會試考完必是要更加進學,不敢就此回來,過年才能回來,所以冬衣還是要帶著。」
靈寶點點頭,神情也頗為不捨,又問跟少爺去的人。
「買了兩個小廝,都是識字的。」顧十八娘笑道。
「就是差個小丫頭。」曹氏在一旁皺眉道。
「那讓我跟少爺去。」靈寶忙說道。
顧十八娘瞪了她一眼,「誰允許你辭工了?」
靈寶嘟起嘴,她自然知道顧十八娘如此是不願意讓她做使喚人。
「靈寶心細,留在藥鋪幫忙,這樣我才好放心。」顧海一笑道。
靈寶這才露出笑臉,點了點頭。
三月十八,天下著濛濛細雨,兩輛馬車從顧家巷子裡緩緩駛出,身後跟著舉著各式傘的人們,走在前頭的是以顧長春為首的男人,後邊則是黃世英和曹氏等婦人。
腳步匆匆的路人都投來好奇的目光,視線都會落到那兩輛一眼就見不凡的馬車,以及馬車前站立的兩個豐神俊秀的少年。
「各位族親請留步。」顧漁拱手施禮說道。
男人們又說了幾句吉利話,便都退後了,讓婦人們上前。
黃世英看著顧漁又看看顧海,面帶欣慰,殷殷囑咐道:「雖然有舊友寫的帖子,但先生性情冷僻,能否有師生之緣,還要看機緣和你們的造化,萬不可就此托大,定要謙虛謹慎,才不違求學之道。」
顧漁和顧海忙躬身施禮說聲是,黃世英這才滿意的點頭,退開幾步,早已經哭的雙眼紅腫的曹氏忙上前,才開口說了一句海哥兒在外要就又哽咽的不能言。
顧海撫著她的肩頭低聲安慰。
顧漁在一旁面帶微笑,跟族中幾個年輕人交談,目光似乎不經意的掃過這母子二人,一絲哀痛在眼中一閃而過。
學業有成,金榜題名,高官厚祿,功成名就這一切他都可能會擁有,但只有母親,他這輩子再也不會有,而這個明明什麼都不如他的少年,卻偏偏總是擁有他沒有的……
「漁少爺。」
一個輕柔女聲在他耳邊響起,顧漁轉過頭,看著一身雪青春衣的顧十八娘含笑走近,身旁的年輕人知趣的走開幾步。
「十八娘女紅不善,小小心意還望漁少爺不要嫌棄。」她遞上一雙布襪。
玉色布襪,料子考究,上面繡著一枝花。
他並沒有接過,低頭看了眼,指著那花道:「是什麼?」
這話問的有些不客氣,顧十八娘卻絲毫沒在意,反而更添了幾分笑。
「是桂花。」她笑道。
「哦。」顧漁聲調拉長,嘴角微翹。
「取其意略其形嘛。」顧十八娘抿嘴一笑。
顧漁但笑不語,伸手接過,「有勞你記掛了。」
「畢竟是親堂哥,這是我該做的。」她低聲說道,微微施禮走開了。
顧漁一笑,手中傳來布襪輕柔的觸感,只覺得心裡被紮了下,親堂哥?親兒子,親兄弟又如何?他這十幾年來,這些所謂的親人何曾給他做過一件鞋襪……
念及如此,手中竟似握了炙碳,轉手丟給一旁靜立的小廝。
「少爺?」小廝伸手接住,沒聽到指示,忙抬頭請示。
顧漁靜默一刻,轉頭又看了眼那小廝手裡的布襪,才低聲道:「收好吧。」
顧海走了後,時間似乎過得很慢但又很快,轉眼一個月過去了,顧十八娘的技藝在劉公手把手的指導下飛速提升,藥鋪的生意自然越來越好。
顧家巷子裡,掛著勞生二字的宅子裡一片翠綠,其間來往僕從眾多,打掃的收拾花木的各司其職。
伴著大門一聲響,一輛馬車進來。
「夫人回來了。」僕婦們立刻接了過來。
穿著灰蘭色府綢對襟衫的曹氏先由僕婦扶著下車,顧十八娘並沒有下車,而是坐在車上道:「娘,那我去了藥鋪裡了。」
自從顧海進京去了,曹氏除了每月一次進香拜佛,越發不出門,在顧十八娘的行為影響下,族裡那些聚會邀請,她慢慢的也由不自然到自然都推了,她行事如此低調,讓那些想要說媒或者拉關係的人都無從下手。
「晚上早些回來,哦對了,做了補湯,給劉公他老人家帶去。」曹氏說道,一面吩咐人取來,「你不是說他最近咳嗽很厲害,我特意讓放了百合……」
顧十八娘就笑了,要說藥膳還有比劉公更懂的人嗎?不過她很快就收了笑,這些日子相處久了,的確發現劉公有些不妥。
她凝著眉頭進了藥鋪,見彭一針正給一個病人開方子,靈寶在櫃檯用算籌算帳,藥架上依舊空蕩蕩的。
「十八娘來了。」二人都笑著打招呼。
「你可給他診脈了?」顧十八娘低聲問道,一面往內堂使個眼色。
彭一針知道她的意思,搖了搖頭,「那老頭……咳那老先生,脾氣古怪的很,我還沒提,他就瞪眼,我覺得我趁早別問……」
顧十八娘眉頭更皺了幾分。
「我說十八娘,你也別太過慮,他老人家就是行家,哪裡用別人看病開藥?」彭一針寬慰道。
這一段劉公似乎咳嗽的很厲害,於是顧十八娘要他看病吃藥,被劉公沒聲好氣的罵了頓,但她依舊不放心,彭一針覺得她這完全是庸人自擾,雖然說醫者和炮製師傅是兩個行當,但像劉公這樣的人物,只怕一多半的大夫都比不得他。
顧十八娘哦了聲,笑了笑,靈寶將一些藥行的訂單遞給她。
「有幾味藥沒有……」顧十八娘一目掃過,說道,「讓靈元去買來……」說到這裡忽的想起好像這兩天沒見到靈元,「你哥哥呢?」
抬起頭才發現靈寶臉色不是很好,似乎心神不寧。
「哥哥?」她回過神,有些躊躇,「他跟春大哥他們出去了……」
春大哥是他們兄妹逃難路上認識了,都在建康城混,靠著與人打雜為生,就是當日給靈元扮僕從的那些人,採購藥材時靈元就會叫上他們,算是患難弟兄,感情很好。
顧十八娘聞言不以為意點點頭,將藥材單遞給靈寶,「你見了他們就讓他們去買。」
靈寶說聲是,顧十八娘便進去了,做了半日藥,才說服劉公喝熬的補湯,正想著怎麼說服他讓彭一針診脈,靈寶的哭聲由遠及近傳了來。
「小姐,小姐,哥哥,哥哥不見了……」她一頭闖進來,跪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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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29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零七章 賭氣
「……只帶他去過一次,後來再沒有和咱們一起去過……」
粗布衣衫的漢子春三站在順和堂內,小心的說道,再聽到一旁靈寶自始至終沒停的哭聲,更是焦躁不安。
「這麼說你們並不知道他這些日子常去賭場?」顧十八娘沉聲問道。
春三忙點點頭,臉上自責滿滿。
「小姐,我們要是早知道,哪裡能不勸著,大家日常也就是找個小場子玩個幾兩銀子圖個樂……」另個漢子忙說道,苦笑一下,「……咱們自然知道,指望著賭場上發財是不可能的……」
誰想到靈元這麼個精明的人怎麼就信了……
堂內一陣沉默,只有靈寶的哭聲更大。
「都怪我都怪我……」她掩面痛哭,「哥哥說要學著做生意,我就當真,我怕小姐你知道了心寒,會惱了哥哥忘恩負義…他日日在外不回來,我只當他真的去做生意……誰知道……」
顧十八娘閉上眼。
她知道靈元這孩子一直很要強,先是一心要報恩,接著又想自立,是她疏忽了,沒有早些明白他想要做一番事業的心思,早知如此,借他些錢去創業,也不至於讓他妄想靠著賭博發家。
靈元已經沒消息三天了,最後一個見到他的是春三,在一個賭場外。
「再去找些人,把整個建康的賭場都翻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到他。」顧十八娘沉聲說道。
話音才落,先前派出的家院以及雇的閑漢回來了幾個,跑的氣喘吁吁的。
「小姐,打聽到了。」其中一個抹著汗說道。
「在哪?」顧十八娘和靈寶齊聲問道。
位於東劉巷子裡的流雲堂是建康城最大的賭莊,此時天近正午,雖然裡面沒有夜晚那麼喧嘩,但也熱鬧的很,守門的打手們熬紅這眼,打著哈欠說笑。
在門邊的一個包廂裡,卻並沒有外邊一般鬧哄哄的推牌擲色子。
一身褐色衣衫的顧十八娘安靜的坐在一邊,聽對面一個留著八字鬍的男人說話,靈寶站在一旁,神情恍惚。
「……真不知道是顧娘子你的人……」八字鬍面上帶著幾分歉意,「早知道那小兄弟是你的人,咱們必會出面打個圓場……」
賭場藥行,都是生意人,對於自己這個同一個階層的有名人物,大家都心裡有數,所以顧十八娘的名字對他們來說不算陌生,也知道她在藥行界有什麼影響力,因此流雲堂得堂主親自接見,聽聞她來找人,立刻吩咐手下人徹查,不到半日就問清了。
原來靈元的確來了這裡,三天裡,跟人豪賭,最後自然輸光了。
「……不過小兄弟也是,任人打罵就是不說自己身家何處……」八字鬍看了顧十八娘一眼,說不上是歎息還是佩服,「……其實也就區區千兩銀子,如果他說了,就是我們流雲堂替他出了也是出得起……」
他說著話搖頭,再一次表達歉意。
「您客氣了。」顧十八娘勉強一笑,起身謝禮。
室內一陣沉默,靈寶連哭的力氣都沒了,只默默流淚。
別說流雲堂出得起,她顧十八娘就出不起嗎?只不過他們誰都明白,靈元之所以咬緊牙關不說身家,就是不要人知道自己是順和堂的,他寧願被打死,也不會再去顧十八娘前面丟人。
有如此志氣,何必走這一步?
顧十八娘歎了口氣。
「後來呢?」她穩住心神,接著問道。
「是這樣,咱們賭場規矩是不干涉賭客私事糾紛,那幾人打罵一頓,見始終問不出小兄弟的身家,又怕打死了更是得不償失,就……」他抬眼看了眼顧十八娘,停頓一下。
眼前這個小姑娘,清瘦纖弱,巴掌大的小臉上,卻始終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再跟一旁那個形神俱散的小姑娘一對比,更覺得不是同一個年紀的。
是因為不是血親關係才至與此,還是心思沉穩隱忍情緒至此?
「您請說。」顧十八娘頷首說道。
「將小兄弟賣了……」八字胡說道。
「賣到哪裡去了?」顧十八娘問道。
八字鬍搖搖頭,「這個,恕在下不知,不過顧娘子放心,我已經派人打聽去了……也許尚未離開建康……」
靈寶聞言身形一晃,終於撐不住暈倒了。
顧十八娘閉了閉眼,似乎沒有察覺靈寶的暈倒。
「那些人是哪裡人?」她問道,聲音有些沙啞。
八字鬍有些為難,賭場規矩是不能干涉賭客私事,有仇也好有恩也好,決不能偏袒一方。
「我知道你們的規矩。」顧十八娘看出他的疑慮,說道,「放心,我不會打打殺殺讓貴堂難做。」
見她如此說,雖然規矩歸規矩,但關係還是歸關係,還是要靈活變通的,八字鬍一笑,便將那幾人的來歷詳細講了。
走出流雲堂,春三等人都很是難過,只有顧十八娘似乎沒什麼變化。
「將靈寶送回去……」她吩咐道,又加一句,「送我家去,讓夫人派人好好照看。」
家院應聲。
「你們也再去打聽打聽……」顧十八娘回過頭對垂頭喪氣的春三等人道。
「是。」幾人忙點頭應了,心裡的很是難過,都暗自悔恨那次不該帶靈元去賭錢,再不然不該合著幫他贏錢,如果不是那次贏錢,想必靈元也不會就此深陷。
「建康不大,找個人不難,小姐你也寬心……」春三幾人又忙安慰她。
建康不大,找個人的確不難,但想流雲堂那樣四通八達關係的堂主都含蓄的說不知道賣到哪裡去了,那就真的怕是不知道賣到哪裡去了……
顧十八娘只覺得一塊巨石壓在心口,堵得難受。
「恩。」她點點頭,沒有多說話。
「小姐..」春三等人你看我我看你,又鼓起勇氣低聲道,「…靈元他這孩子就是倔了點……他還小……」
說這話看著眼前明顯比靈元還小的姑娘,再想想人家說的話做的事,頓時覺得更為尷尬,磕磕巴巴的要求情的話便說的更費勁。
「……還望小姐給他個機會……」幾人垂頭低聲道。
人家救了你的命,又給你們立足的機會,你卻不懂珍惜,想要自己脫開人家去做生意,最後自己害了自己,還要人家來救……
換作是他們,只怕也再不會用靈元這樣的人,更何況人家這個小姐又不是找不下夥計。
可憐靈寶……幾個漢子眼淚都要下來了。
「恩。」顧十八娘依舊低聲短促道。
見她顯然不願多談,春三等人便低著頭忙告辭走了。
「小姐?」家僕在一旁請示。
顧十八娘回過神,「你們先帶靈寶回去,順便讓彭大夫去給她看看……我自己隨便走走……」
家僕忙應聲是,並不敢多問,才被買來不久的他們也知道,雖然眼前這個人是家裡的小姐,但在家裡的地位絕對是說一不二,完全就是一家之主。
看著馬車走遠了,顧十八娘才慢慢邁動腳步,她也不知道到哪裡去,就是想隨便走走,以疏解心內的悶氣。
她真的沒想到靈元會如此,賭錢?十賭九輸,這個道理就是她這個從來沒下過賭場的女人都知道,他怎麼就不知道了?
想要做生意掙錢?難道就不能跟她開口說?不就是本錢,難道她會捨不得給他?一直以來,她都說過不會把他們當僕從,他們是自由的,想走隨時都能走……
再退一步說,就是輸了,被逼的走投無路了,性命難道比臉面還要重要?竟然死不鬆口,不提順和堂,不提她顧十八娘,不來找她……寧願被人賣了,也不肯開口相求……
好吧,她不算他什麼人,那他就不想想,靈寶怎麼辦?
午後的春日暖洋洋的照在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言笑歡歡,顧十八娘卻只覺得懷裡如同捂著一塊冰。
她心神恍惚沒有看路,猛地被人撞了下,不由一個趔趄。
男子的怪叫響起。
「吆,走路沒帶眼睛啊……是不是故意沾我們風流倜儻的劉少爺便宜呢……」一個頗熟悉的聲音陰陽怪氣的笑道。
顧十八娘抬頭看去,那聲音忽的戛然而止。
「……顧……顧娘子啊……啊……你沒事吧?有沒有撞到哪裡……」信朝淩調笑還掛在臉上,態度卻是大轉彎,恭敬的手忙腳亂,同時抬手打了那個捂著胳膊還要唉麼唉麼裝腔作勢的公子,「……眼長狗身上了,怎麼走路了快給顧娘子道歉……」
「不是吧,淩少,一句話對兩個人說,哪有你這樣的……」公子又忙捂住另一個胳膊,跳腳喊道。
顧十八娘忽的忍不住笑了。
「顧娘子,您沒事吧?」信朝淩鬆了口氣,忙又問道。
顧十八娘已經收了笑,沒有說話,沖他點點頭舉步而行。
「你個重色輕友的……」身旁的公子抬手敲打信朝淩的頭,「……待會別想哥哥幫你開配,讓你輸個屁滾尿流……回去被你爹打的屁股開花……」
「我會輸?」信朝淩得意的聲音在後響起,「難道我那建康城賭神的封號是大風刮來的嗎?你這傢伙以後少跟我飄紅……」
他的話音才落,就見原本已經走過去的顧十八娘突然又轉了回來,站在他面前。
「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她問道,眼中閃閃發光。
信朝淩一時有些結巴,「什麼……真的假的?我對顧娘子您的敬意是……」
「我是說賭錢!」顧十八娘不耐煩的打斷他。
信朝淩眨著眼張著嘴,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西湖賭坊是建康城一間以高雅格調著稱的賭坊,當然,一個賭坊實在沒必要論什麼高雅與否,此時一間可容納數十人的豪華包間裡,三個三十四五,銀盤大臉,操著外地口音的男人正冒出一頭密密麻麻的汗,身上穿著的上好長衫已經被揉搓的歪歪扭扭,就差脫了打赤膊,沒有任何高雅的格調。
三人緊張的瞪圓雙眼,已經不顧形象的操著外地口音大大大的喊成一片。
「開!」伴著莊家一聲怪叫,骰盅揭開,三粒骰子滴溜溜的轉了一通,最後在屋內所有人的注視下,停了下來。
四點,小!
三個外地人面如土喪,咬牙切齒的捶在桌子上。
「給錢給錢,來來,願賭服輸。」信朝淩臉上笑開了花,伸出保養極好的少爺手在三人面前晃。
三人對視一眼,再看看眼前空空的桌面,方才這裡還堆放著每個人將近萬兩的銀子,怎麼就輸的身無分文了?
明明是他們贏的啊?
「你小子耍詐!」其中一個胖男人蹭的跳起來說道。
信朝淩翻了個白眼,跟著周圍聽差的打雜的茶水的小廝們一起發出噓的聲音。
「你當著西湖賭坊是你們山西土旮旯裡的散場子啊?耍詐?」信朝淩陰陽怪氣的說道,一面揚聲對外喊,「龐三爺,了不得了,有人要砸你的場子嘍。」
看到屋內眾人一臉鄙視,三個男人頓時沒了底氣,一起抹了把滴答滴答下來的汗。
他們兄弟三人一路而來,還從沒輸的這樣慘,確切說,還沒人跟他們賭的這樣野過,那剛開始的勁頭,簡直是拿著白花花的銀子打水漂玩,連眼都不待眨一下的,像他們這樣久經賭場的人都忍不住心動,才節節拔高了賭注,以至於不過連輸了三局就將贏的錢外帶本錢全賠了進去。
這次是栽了。
「公子,我們認輸了。」三人忙換了臉色,低聲下氣的說道。
在賭場上可不能賭氣,什麼時候該橫什麼時候該軟,可都要掌握好了。
「這才對嘛,來來,拿錢吧。」信朝淩笑眯眯的說道,手在三人面前晃了晃,只晃的三人眼暈。
他們現在真是一分錢都沒有了。
「那個公子寬限幾天,我們這就回去跟你拿去……」其中一個賠笑說道。
「回去?回哪去?你們撒腳往山西去了,難不成要小爺我到山西追債去?」信朝淩一收嬉皮笑臉,瞪眼道,「不行,賭場規矩債不過夜,現在就拿來」
「小爺,我們真沒有啊,」三人哭喪著臉,恨不得叩頭作揖,「寬限幾天,不過幾天,就能送錢來,我們三人不都走,留下一個給小爺你當質……」
他們的話沒說完,就被信朝淩啐了一頭。
「好哇,輸了錢不想給,還要小爺我白養你們孫子,沒拿著便宜的事沒錢,沒錢你跟老子下什麼注!喊得跟大爺似地!」他大呼小叫道,一面揮手,「去,去,找人販子來,沒錢,就同你們抵!」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都笑了,更與人亂哄哄的應著是,三人只當他開玩笑,於是又把錢多加了一成,只求寬限三天。
沒想到真的有人販子進來了,三人頓時傻了眼,這小爺來真的啊?
「不是,我說小子,我們三人就是加起來也不值百兩銀子,只要是三天,我們就能給你三萬兩銀子啊,你你……」三人都急了,看著信朝淩像傻子,這小子腦袋不會被驢踢了吧?
「還別,小爺我就看重現在這一百兩銀子,還真不想那三天后的萬兩銀子……」信朝淩一副欠揍模樣,瞧著腿搖頭晃腦的說道,說罷還笑嘻嘻的補充一句,「小爺我就是賭的這口氣,讓你這窮小子耍我玩!」
三人一愣,覺得這話有點耳熟,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被幾個粗壯的護院七手八腳的架起來。
「我有錢我們有錢……」三人大驚失色,張嘴亂嚷,被各自塞了一團破布。
「有錢,有錢還欠我賭債!」信朝淩拍拍手站起來,「去,沒錢還進什麼賭場去,給我賣到運河堤上去拉纖,告訴周老四,我只要本錢,給個七八十兩銀子就成了。」
眾人齊聲應著,扯著亂撲騰嗚嗚嚷著的三人走了。
室內一瞬間恢復了安靜,這時有隱隱的琴聲傳來,倒有幾分高雅的格調。
「顧娘子,你看這可滿意?」信朝淩揉了揉臉,將神情調整端莊,拉開一旁的玉蘭花隔扇門,對著裡面端坐的顧十八娘說道。
這裡之所以叫西湖是因為賭場內有一個小湖,此時隔扇廳裡窗戶大開,裹著一件墨綠披風的顧十八娘怔怔看著臨窗的小湖,細眉微凝,面色冷冽,絲毫沒有出氣的喜悅。
靈元的消息幾經輾轉打聽出來了,確定是上了前往揚州的船,據說是賣去鹽場做苦力。
這孩子……
「多謝你了。」顧十八娘轉過頭,對著信朝淩施禮。
信朝淩受寵若驚,忙還禮,還要說話,看顧十八娘大步走過來,披風隨著抖動飛揚,露出裡面褐色暗花織錦緞衣衫,從他身邊走過。
「顧娘子,這錢……」信朝淩只覺得一陣幽香拂過面頰,差點忘了重要的事,忙拍著臉頰讓自己冷靜下來。
「把本錢給我就成了,餘下的都是淩少爺你贏的,自然是你的。」她停下腳,轉過頭說道。
信朝淩自會走就會玩骰子,但今日這一場一注萬兩銀子進出的手面,還是頭一次,到現在還有些不可置信,待聽到贏的錢都歸自己,愣是驚得一句話也說不來。
「不,不,要不是你顧娘子給我提供本錢,我哪裡玩的這麼大……」他回過神,結結巴巴的說道。
家裡人看他不成器,雖然是少爺身份,每個月到手的錢還不如自己爹的一個妾拿得多,他信朝淩又風流倜儻紅顏知己眾多,花銷大得很,每月能玩一注百兩銀子的都是大手筆了,從來沒有人如此大方的抬著成箱的銀子任他賭。
跟往日的戰局相比,這才叫賭,這才叫賭神,從今以後,誰敢說他信朝淩不是建康的賭神,都活該被雷劈。
信朝淩只覺得心裡熱乎乎的,眼睛辣辣的,他真想撲上去抱著這位慧眼識人才的顧娘子大哭,然後再插香歃血盟誓,結為兄弟……
他沒形象的抹了把鼻涕,再看好兄弟早已經沒影了。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零八章 他鄉
過了幾天有關靈元的消息傳回來的也越來越少。
「……那鹽場的老闆因為人手夠了,就轉賣了一批,有往京城的,有往西北的……」一臉風塵僕僕的小廝一口氣說到這裡才停下。
消息到此為止,這就是說,不知道靈元被賣到哪裡去了?
顧十八娘手裡依舊拿著卷書,似是老僧入定一般,透著濃濃藥香的室內陷入一片靜謐。
似乎過了許久,垂著頭的小廝才聽到一句你下去吧。
「是。」他忙答道。
「幸苦了,去帳房支十兩銀子。」顧十八娘說道。
十兩銀子小廝大喜,但想到主家此時的心情只怕算不上多好,忙強壓制著,叩頭道謝退出去了。
書房裡又陷入一片靜謐,直到夕陽西下,伴著天際最後一絲光亮消息,黑暗籠罩了室內。
「小姐,小姐。」
門外響起僕婦略有些焦急的聲音。
小姐的書房以及藥房都是不可以隨便進去的,所以僕婦雖然聽不到回答,但也只敢站在門外。
「什麼事?」門內傳來淡淡的問詢。
「小姐,靈寶姑娘要走,夫人攔不住,你快去看看……」僕婦忙答道。
門咯吱一聲開了,顧十八娘大步走出來,向客房去了。
「我一定要去找哥哥,不管去那裡也要找到哥哥……夫人,你成全靈寶,靈寶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和小姐的恩情……」
還沒進門就聽見靈寶沙啞的哭聲。
「你這孩子,快起來,不是不讓你找哥哥,你怎麼找?」曹氏無奈的扶她勸道。
靈寶只是哭,不肯起身。
「你要是去,就是辜負了你哥哥的心意。」顧十八娘走進來,沉聲說道。
靈寶聽這話一愣,流著淚抬頭看顧十八娘,見她依舊面無表情,心內更是惶惶羞愧。
「小姐,」靈寶欲語淚先流。
「你哥哥如此行事,為的是發財立業出人頭地,為的是可以保護你,可以讓你們過上不被人任意欺淩的生活……」顧十八娘看著她說道。
只不過路卻走錯了……
她伸手將他們兄妹從臨死邊界拉回來,但他們的命運,卻原來還是由自己選擇的,不是她能干涉的。
靈元本就是個倔強的人,這幾年來,家破人亡顛沛流享,受人欺壓,心裡已經埋下了改變這一切的信念,恰好前幾日又受了顧洛兒那鄙視不屑的眼神話語的刺激,終於催化其破土而出勢不可擋,由於勢頭過猛,反而如同飛蛾撲火。
要說飛蛾撲火,她跟他倒有些相似。
「想掙錢想自立,跟我開口,就那麼難?」想到這裡,顧十八娘還是忍不住輕歎一聲,只覺得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
靈寶嗚嗚的哭聲將顧十八娘的思緒拉回,伸手撫了撫靈寶散亂的頭髮。
「靈寶,你哥哥之所以走的這麼決然,還是為了你。」顧十八娘聲音緩了緩,接著說道。
靈寶抬起頭,眼中一片不解。
「你想,如果你哥哥當時說出了順和堂,說出了我,我自然不會吝嗇那千兩的銀子賭債…但」她穿過身,目光投向門外,廊下院燈都已經點起來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但你們還有臉面待在我這裡嗎?」
靈寶手掩住臉伏地啜泣。
他們怎麼還有臉面待下去,就是做牛做馬賣身為奴只怕也沒有資格。
「你哥哥決然的走了,就是想要給你一個留下的機會。」顧十八娘說道。
靈寶哭聲更大。
「所以你要好好的跟著我在這裡,別胡思亂想,別做沒用的事,你自己一個人出去,能找到你哥哥?倒把自己搭進去,這樣,這輩子就別想再見你哥哥了。」顧十八娘伸手將她拉起來。
靈寶面色蒼黃,眼腫如桃,神情恍惚,就如同又回到那裡當街乞求路人相救的一刻。
「再說,只是被賣了,又不是被殺了,只要人還活著,總是會找到的。」她伸手撫了撫靈寶的頭髮,只覺得眼底發酸,只要人還活著,就有希望。
「靈寶,你是個好命的……」她喃喃感歎。
小姐又說這句話了,這一次靈寶不似當初那麼迷惑,而是將嘴唇抿了抿,眼中閃過一絲堅定。
小姐說的話都對,小姐說她好命就一定好命,哥哥一定會找回來的。
「我已經托了各家藥行,這些藥行在各地都有分行,讓人畫了靈元的肖像,多加時日一定會找到你哥哥……」顧十八娘拍了拍她的手,說道。
「多謝小姐……」靈寶跪下又要叩頭。
「不用謝,只要以後有什麼事好好跟我說就行。」顧十八娘苦笑一下。
靈寶跪在地上,頭垂的更低,掩嘴哭泣。
五月的時候,京城裡的顧海一大早就收到了家裡送來的書信,他站在窗前,就這滿樹綠蔭看完了信,因為初夏悶坐讀書的枯燥乏乏之氣一掃而光。
顧十八娘的信中說了靈元的事,這並沒有擾亂了顧海潛心靜學的心境,反而讓他心裡更踏實,這恰好表明了妹妹並不是只報喜不報憂,這樣他在外才更放心。
他看完信,沉思一刻,走到桌前幾筆在紙上勾勒出靈元的形容。
「來人。」他放下筆喚道。
門外的小廝立刻進來了。
「你們看看,記下這個人,出去的時候留心點,見到了告訴我。」顧海將畫展給他們看。
兩個小廝並不多話,點頭狠狠看了兩眼。
「少爺。」客棧的一個夥計賊眉鼠眼的溜了進來,沖顧海點頭哈腰壓低聲音道,「竹軒樓的那位少爺出去了。」
顧海聞言一笑,伸手從桌案上抓起一塊碎銀子,扔給那小夥計。
「多謝少爺。」小夥計接住,笑眯眯的道謝,轉身出去了。
「少爺,我去備車。」小廝立刻機靈的請示。
「備馬。」顧海說道。
拐過街道,就看到顧漁的馬車不緊不慢的走著。
「漁少爺,真巧,你要出門?」顧海打馬在車旁而過。
五月的京城天氣已經有些熱了,車上都換上了薄紗,裡外都能清楚的看到人。
穿著一件素白夏衣,玉簪挽發,越發襯得面容白淨的顧漁似笑非笑的透過車紗看過來。
「是啊,真巧。」他說道,搖著摺扇,髮絲隨風輕揚。
「我們的帖子已經投去李先生處許久了,卻是遲遲沒有回信,不如今日去瞧瞧如何?」顧海笑道。
「好啊,我也正有此意。」顧漁含笑道。
一時無話,車馬在寬寬的街道上並行,顧漁的兩個書童站在車後,而顧海的書童則騎馬跟隨。
雖然來了京城有段日子了,但因為伺候的公子都是待考的學子,也沒心情遊街逛景,難得出來一趟,書童們的眼都看不過來,搖頭晃腦面露笑容看上去才有些年少人的樣子。
「京城繁華,果然非我建康可比啊。」顧海說道。
顧漁點點頭,笑道:「花銷也比建康大……」
說這話嘴角微翹,看了顧海一眼。
顧漁面無異色,只點頭稱是。
「不過,海哥兒無須為此費心,家中自有聚寶盆嘛。」顧漁摺扇輕敲笑道。
「還是要勤儉節省才是,畢竟你我如今都是靠別人養著的……」顧海轉過頭,對著他整容說道。
想說我是靠十八娘,難道你以為你是靠自己?
顧漁面上的笑容不減,聞言點頭稱是。
街道上人多了起來,顧海便催馬前行讓出路來,直到這時,顧漁的嘴角才微微一沉。
勤儉?你要勤儉何必跟著我來這家最好的客棧住?何必花錢買通客棧的夥計打探我的行蹤?
如果不是個繡花枕頭,何必怕我甩下你?也想要拜師李建周,跟我耍心眼……顧漁啪的合上摺扇,你還嫩了點。
他們來到雲夢書院時,門外一如既往的派著長龍,來自各地的學子操著各種口音在閒談靜候,交流著誰誰又被李先生收下了的小道消息。
這是他們第三次來這裡,第一次來的時候連帖子也沒送進去,第二次好容易送進去了,卻讓他們回去等消息,這回去等了將近七八天,實在是不能等了。
顧海一下馬就緊緊看著顧漁,見顧漁跟一個小廝說了幾句話,那小廝就往人群中擠了去。
「人還是這麼多啊。」顧海幾步走到顧漁身邊,輕輕擦了額頭的汗感歎道。
顧漁點點頭,「李先生名滿天下,自然引得諸位學子慕名而來,能不能拜在其門下尚且不論,單能見上一面談上幾句,也是獲益匪淺啊。」
顧海的面上浮現幾分憂慮,這麼看來,黃世英托的舊友帖子只怕沒多大功效,或許他們該另尋名師安心備考。
他這樣想著看向顧漁,見他神情一如既往,不由心裡暗自笑了下,想要看出這小子的喜怒哀樂簡直是大海撈針……
不知道黃世英還有沒有給顧漁另外的交待……這個念頭他已經想到過,也知道顧漁根本就沒打算與他相扶相助,所以才特別要打探這顧漁的行蹤。
這小子絕對沒可能避開自己另找人所托。
心中稍定,見方才那個小廝回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穿著長衫的男人走過來。
「可是建康顧存之?」來人含笑問道。
顧漁忙躬身稱是。
「你的文章寫的不錯,請隨我來吧。」男人面帶贊許說道。
此話一出,不知顧海吃驚,連四周的人都譁然起來,紛紛詢問這少年是誰。
顧海神色變幻,看著顧漁也沒說話,一咬牙抬腳就跟上。
「這位是?」那男人察覺,打量顧海問道。
「這是我建康的解元……」顧漁一笑看著顧海介紹。
此話一出,那男人面上閃過一絲不耐煩,解元他見過多了,擺擺手竟示意顧漁不要多言。
「這位士子,先生要見的是顧存之,還請你在此等候。」他態度謙和但卻不容置疑。
顧海咬了咬下唇,看著顧漁對自己一笑。
「對了,我投帖子的時候,覺得此等大儒必不是俗人,識人察物信眼見為實,因此我另附上一篇習作,因為臨時起意,忘了給海哥兒你說,沒想到先生會看在眼裡,真是意外……」他用摺扇遮擋一下,側頭低聲說道,「……真是白白浪費了海哥兒你打賞的那些銀子……」
說罷,一笑,拱拱手,轉身跟著那男人飄然而去。
顧海臉色變幻,怔怔站了一時,深吸了幾口氣,轉身走出長隊。
「少爺……」兩個書童忙跑過來。
「走吧。」顧海沉聲說道。
兩個書童看他面色不善,互相對視一眼,乖巧的誰也沒多話,應聲是就去牽馬。
顧海站在大路上,將拳頭攥的咯吱咯吱響,這顧漁果然對他不善別說同宗兄弟,就是同一個建康出來的,也該相互扶持才對,竟然如此……
也罷,天下得不到名師指點的人多了去了,難不成就沒有人成就一番事業?
因為走神,並沒有發現有一隊車馬走過來。
七八個衣著鮮亮的青年,均騎得是黑色駿馬,擁護著一輛看似簡單卻吸引人視線的馬車緩緩的馳來。
這是一輛朱紅色由兩匹白色駿馬拉著的馬車,門窗一色黑紗,隱隱看到內裡一個端坐的高瘦身影。
雖然毫無配飾,但隨著馬車的走近,卻散發出令人不可忽視的尊貴之氣。
「閃開!」
一聲低沉的喝聲將愣神的顧海驚醒,抬眼就見馬隊逼近,忙避向一邊。
來這裡的學子們要嘛騎馬要嘛步行,坐馬車來的少之又少,又帶著如此多護衛的更是少之又少。
這車裡坐的是什麼人?顧海不由向隔著沒幾步緩緩駛過的馬車投去好奇的一眼。
馬車裡端坐的身影似乎也正轉身,向他看過來。
馬車眨眼而過,雲夢書院門口排著的長隊忽然散開了一條路,有兩三個男人從內飛奔而出,迎著這倆馬車。
馬車並沒有停下,而是掠過他們直向內去了。
「少爺……」牽馬而來的書童低聲喚道。
顧海收回視線,不管來的是什麼人,跟他都沒關係,他還是老老實實的回去自己苦讀吧。
「走吧。」他拿過韁繩,要翻身上馬。
「請問,是顧海公子嗎?」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問詢。
顧海有些訝異的轉過身,看來者是一個中年男人,穿著打扮跟帶顧漁進去的那男子一般,神情和藹,帶著笑。
「是建康府仙人縣的顧海公子嗎?」他又忙問了句。
仙人縣?顧海面色有些古怪,確切說,他是建康府的,仙人縣這個地方,基本上只在提起他父親時才會提上一句。
「我是。」他壓下驚訝,點頭答道,心裡猜測莫非是有仙人縣學堂的舊人來了?大家鄉試的時候自然也見過,但這次到建康來,還真沒遇到過。
那男人聞言鬆口氣,笑容更加可親,伸手做請,「公子請隨我來。」
他的方向指的是那門口有無數學子排隊靜候,此時已經大門緊閉的雲夢書院。
顧海直到走進去,還有些暈乎乎的,如同踩在雲裡霧裡。
古樹參天的一個正堂外,站著好幾個學子,其中有顧漁,他正與幾個人閒談,忽的看到顧海進來,萬年不變的神情終於變了。
「你怎麼進來了?」他驚訝失聲。
顧海絞著眉頭,實話實說,「我也不知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32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零九章 借勢
顧海就這樣進了雲夢書院,成了建元六年李建周大儒十名弟子之一,他和顧漁都心知肚明,這一切可不是黃世英那托人的帖子可以辦到的。
顧漁掩飾不住驚奇的旁敲側擊幾問,卻問不出所以然,乾脆收了客套的笑,轉身走開了。
看他吃驚又憤憤的樣子,顧海很解氣,但心裡同樣很不解。
他找機會問那引自己進來的男人,那男人只是說有人介紹,但至於這個人是誰,卻是半點不透露。
這個人到底是誰?顧海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在寫給顧十八娘的家信上,也只得按下不提,只說順利進了雲夢書院。
看完顧海的來信,已經許久沒有開顏的顧十八娘臉上浮現一絲笑。
「娘,哥哥已經拜在李先生門下了。」她拿著信,以從未有過的輕鬆步伐走進曹氏的屋子。
曹氏正跟著兩個僕婦挑選布料,準備做新夏衣。
「恭喜夫人。」僕婦們立刻應景的道喜。
「多謝佛祖菩薩保佑。」曹氏喜得兩眼泛淚光,合十念叨。
「得去謝謝三奶奶……」她說這話就整了整衣衫,要往外走。
顧十八娘點點頭,笑而不語。
「還寫了什麼?」曹氏一面理髮鬢一面問道。
「別的沒什麼,就是吃得好住得好,一切都好……」顧十八娘又看了眼信說道。
顯然,顧海是報喜不報憂。
這是顧海第一次獨自離家這麼遠,出門在外哪裡有在家舒服。
「幸好有漁少爺作伴……有個照應……」曹氏感歎道。
顧十八娘一笑,皺了皺眉頭,要說擔心的也正是跟這個漁少爺作伴,可是如果不跟他,便也沒有這個拜大儒為師的機會,命運還真是很……有意思。
「我不求哥哥大富大貴,只求平安無事。」她不由看了眼曹氏屋內供的佛,喃喃自語。
和曹氏一起走到門口。
「跟著夫人,半步不許離開。」顧十八娘再一次低聲囑咐四個僕婦。
僕婦們對於這樣的命令已經聽得耳朵都要生繭子了。
「是。」大家鄭重的低頭應聲。
坐著馬車從巷子而過,見顧長春家門外車馬隆隆。
「他家來客人了?」顧十八娘問道。
趕車的家院忙回道:「回小姐,是顧老爺回來了。」
顧老爺也就是顧長春的長子,也就是顧洛兒的父親,禮部侍郎顧承重。
顧十八娘哦了聲,掀起紗簾看著又一隊車馬過來,下來許多衣著鮮亮的男女。
「還有,泉州的親戚也來了。」家院又補充道。
顧十八娘滿意的點點頭,她們母女婦道人家,不方便出門亂逛,因此選買僕從時,特意挑了些獲罪大戶人家的那些年長的僕從,果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打聽消息有一手。
被丫鬟僕婦擁簇著得顧洛兒從門外跑出來,撲到一個年長婦人懷裡,笑聲遠遠的傳來。
「那是顧洛兒小姐的姨母,朝廷一品誥命淑芳夫人,這一次是去探望駐守北邊的丈夫歸來特意路過……」家院接著說道。
果然來往的都是權貴,顧十八娘放下車簾,馬車穿過街道而去。
「小姐來了。」靈寶跑過來扶她。
她的精神始終有些懨懨的,原本才圓潤起來的臉幾天時間又消瘦下去。
顧十八娘撫了撫她的頭沒有說話,靈寶低頭掩飾泛紅的眼圈。
「這是鹿茸……」
顧十八娘看著劉公遞過來的鹿茸,略一思索,伸手拿起一塊瓷片,輕輕的開始刮去茸毛,隨後在面前的小灶火上一燎……
啪的一聲,劉公手裡的木棍打在她手上,手背上立刻顯出一道紅印,顧十八娘似乎是已經習慣了,手裡的鹿茸依舊牢牢的抓在手裡,並沒有掉下來。
她低聲說了聲是,便將鹿茸方才一邊,重新拿起一個,重複先前的動作。
兩三次後,劉公終於嗯了聲。
「背。」他負手說道。
「去毛者,掛、刷、燙、挖、撞五法,刮者茸毛類,刷者枇杷、石韋等葉絨……」
語調流暢,倒背如流。
這一天將這五法挨個做了一遍,端著各色藥擺到劉公面前,顧十八娘有些忐忑的看著他的臉色。
劉公的臉皺巴巴的根本看不出喜怒,他眯著小眼逐一看過,哼了聲。
「怎麼樣?」顧十八娘有些緊張的問道。
「還算可以吧。」劉公不緊不慢的說道。
顧十八娘臉上的笑意就忍不住散開了,這可是學藥以來,劉公給她的最高評價了。
「瞧你,還高興!」劉公白了她一眼,「這麼久了才有點長進,你還好意思高興!」
顧十八娘哈哈笑了。
笑意一直到她往家走的路上還沒消去,腦子裡一邊又一邊的將所學的技藝演練,忽的聽外邊人馬車隊雜亂聲,自己的馬車猛地停下了。
「怎麼了?」顧十八娘掀開車簾,看到已經到了巷子口,對面正有一隊車馬走來,身旁還有僕從相護。
「小姐,是泉州淑芳夫人的馬車……」趕車的家院眼尖,忙說道。
顧十八娘沉吟一刻,道:「咱們退後讓路。」
家院應聲,忙調轉馬頭,才退到路邊,淑芳夫人的馬車已經到了眼前。
顧十八娘無心查看,放下車簾。
「顧湘。」忽的聽外邊一聲清喝。
這聲音很是熟悉,顧十八娘心不由一沉,她掀起車簾,見淑芳夫人的馬車已經停下,車簾被丫鬟打起,露出其中端坐的顧洛兒。
她的神情肅重,下頷微微抬起,目光灼灼的看過來。
不好,這是要找自己麻煩!顧十八娘心裡沉吟,旋即一聲冷笑,她的麻煩自始至終都沒少過,還怕多著一個?
「姨母,這就是我堂妹顧湘。」顧洛兒忽的轉開目光,換上親切的笑容看向坐在身旁的婦人,含笑說道。
顧十八娘隨著她的視線看去,見這位淑芳夫人年約四十,正眯著眼養神,聽到這句話,猛地睜開雙眼,看了過來。
「你就是顧十八娘?」她猛地喝道,聲音響亮,帶著朝廷貴婦的威嚴和氣勢。
顧十八娘低下頭,說了聲是。
「大膽,還不過來跪下見過淑芳夫人!」陪侍在一旁的一個婦人斷喝道。
顧十八娘一怔,抬起頭看向她們。
跪下?
淑芳夫人面如無表情,顧洛兒嘴邊帶著一絲笑。
「怎麼?聽說你去做了匠人,莫非將十幾年的小姐禮儀就此都忘了不成?」淑芳夫人慢慢說道。
顧十八娘看向顧洛兒,這只會搬弄口舌是非的女子
顧洛兒並沒有避讓,而是毫不掩飾用就是我告狀的眼神看回來。
如果顧洛兒沒有叫住她,沒有向淑芳夫人介紹自己,倒罷了,但現在她已經引薦了,見了這樣禦封的夫人,跟其他的富貴婦人不同,如果曹氏在,因為其夫曾有官職,可以免跪,但顧十八娘就不同了。
不管怎麼說顧洛兒是一般的小姐,跟她口頭相爭沒什麼,但跟這個淑芳夫人卻是絕對不能硬碰,要不然一個大逆不道壓下來,吃虧的絕對是自己,還沒出處伸冤。
顧十八娘便起身下車,低頭站在車邊,在眾目睽睽之下跪下了。
「顧湘見過淑芳夫人。」她沉聲說道。
「你這個姑娘,聽說家裡有個幾個錢,就目中無人,飛揚跋扈起來?」淑芳夫人看著她,皺眉說道。
看來顧洛兒並沒有把那天挨罵的全部內容都說出來,想來也是,她就是想說只怕也說不出口,顧十八娘心內猜測。
「小女並不敢……」她垂頭答道。
「敢不敢的,我自看得出來。」淑芳夫人打斷她,目光掃過眼前跪在地上的姑娘,見她穿著打扮倒也不張揚,只是脊背挺直,放在膝頭的雙手關節繃緊。
果然是個倔強的丫頭!淑芳夫人不屑的哼了聲,此等暴發戶她見得多了,以為有幾個錢自己就高人一等天不怕地不怕了。
「洛兒你也是,什麼人也都往你跟前帶,傳出去,累壞了你的名聲。」她嗔怪的看了眼顧洛兒,懶得再理會地上的顧十八娘,擺擺手,車簾放下了。
顧十八娘低著頭,聽著馬車起步。
「十八娘……」顧洛兒的聲音在頭頂傳來。
她抬起頭,看到顧洛兒不喜不怒的神情。
「我就是靠家裡,靠他人之勢……」她壓低聲音,看著顧十八娘慢慢說道,「你有本事,不靠別人,那又如何?我還是可以讓你站,也可以讓你跪,你有什麼好得意的?」
今日是借著淑芳夫人,以後顧洛兒就是保定侯府的媳婦,雖然不是長房不能襲爵位,但討個誥命夫人不是什麼難事。
顧十八娘明白她的意思,看著她,神情也沒什麼變化。
「祝你永遠靠得住。」顧十八娘淡淡答道。
「承你吉言。」顧洛兒淡淡回道。
馬車駛過,顧十八娘站起身來,輕輕抄了抄衣上的土,無視四周躲閃的視線,慢慢向巷子裡走去。
伴著她走過去,圍觀的人都議論開來,按道理顧十八娘見了誥命夫人的確應該下跪,但一般來說作為親家熟人,這個禮節完全可以免了,只要淑芳夫人一句話而已。
但看起來,淑芳夫人並不願意說這句話。
看來這是故意要顧十八娘丟丟臉了,大家議論著猜測著,再看巷子裡,那姑娘的走的依舊穩穩當當,似乎方才的事並沒有發生過。
曹氏帶著人急忙忙的迎著她跑過來,僕從們資訊靈敏,告訴她說有人為難小姐。
「十八娘怎麼了?」她問道,看著女兒神色如常。
「沒事,方才淑芳夫人路過,我與她見禮,娘,沒什麼大驚小怪。」顧十八娘含笑說道,伸手攬住曹氏的肩頭,往家走。
「果真沒事?」曹氏問道。
顧十八娘一笑,展開手轉過圈,「你瞧我哪裡有事?一根頭髮都沒掉呢!」
曹氏心底泛酸,轉過頭,說了句沒事就好,聲音卻有些哽咽。
就是有事又如何?她這個做母親半點幫不上女兒,只會拖累女兒。
顧十八娘拍拍她,沒有說話,視線看向巷子的那頭,心底的火苗終於冒了起來,在眼裡燃著。
你借你的勢來讓自己高興,那我自然也可以借我的勢讓自己高興,人活一世還不就是為了個高興!
「對了娘,我正要與你說件事,」顧十八娘與母親攜手往家走,「我想,老族長留給咱們的那個香料行是該拿回來了。」
曹氏愕然的看向她,那不是說笑?是要來真的?
聽著下人的回稟,同樣愕然的還有顧長春。
「什麼?她說什麼?」他站起身來,皺眉問道。
此時的族長議事廳裡,正進行每月例行的會議,寬大的屋子裡坐滿了人,亂哄哄的很是熱鬧。
但當下人回稟顧十八娘求見時,大廳裡突然安靜下來。
「十八小姐說,她今日來是要老爺兌現去年的……話……」下人說出這話都有些結巴。
去年的話,聽上去是很沒有頭腦的一句話,但大廳裡的人突然都興奮起來。
顧十八娘,去年的話,這兩個詞聯繫在一起,立刻讓那件似乎已被淡忘的事又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胡……胡鬧!」坐在最後的顧樂山猛地站起來,抖著稀疏的鬍子道。
「怎麼能說是胡鬧呢……」坐在前排的五老爺咳了一聲,「樂山,你這麼說,好像那一日族長也跟人家一個小孩子胡鬧一般!」
顧長春臉色黑了幾分,看了那老頭一眼,心裡暗罵一句老東西。
他前幾天才知道,就是這老傢伙故意掩下了老族長喪禮時那份與顧十八娘相關的喪儀帖子,二千兩銀子的喪儀啊,要是他當時看到了,香料行的事也許就不會拖成今日這個境地,那日之後他就會找個機會軟和一下了,哪裡會像現在拖久了想軟和也沒法子軟和了………
到底是讓她進來還是…顧長春十分為難,如果不讓她進來,好像自己怕她似地,很丟人,但如果讓她進來,她真的證明有資格拿下香料行……那自己也丟人……
總之今天是丟人丟定了……
這孩子,也太不通人情世故了!怎麼能如此行事?太囂張太狂妄太不知進退!顧長春心裡憤怒漸濃。
大廳裡響起低低的議論聲,還有嬉笑聲。
聽說這顧十八娘並不是那劉公的徒弟,不過是機緣巧合留下那劉公在她藥鋪當炮製師傅,像這等炮製師傅都是付很多錢的,有的甚至能占藥鋪盈利的九成,就這樣還很多藥行恨不得搶過來當祖宗……
想她顧十八娘無根無基,指不定那個藥鋪就是全屬於那劉公了,她也就是頂著名字,能賺多少錢?
再說這段日子也鋪張的夠厲害了……
於是顧長春再一次做了一個令他後悔的決定。
「樂山,將香料行的帳本拿來。」他沉聲說道,一面一抬手,「請她進來。」
大廳裡頓時譁然起來,這就是說,來真的了大家都激動起來,好戲開演了,顧家立族百年來,還從沒有過這樣的好戲啊
下人應聲下去了,不過是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大廳裡的人忍不住向外看去,莫非還來了很多人不成?這可不是論人多的事……
兩個青衣小廝抬著一個箱子進來了,大廳裡的人都忍不住站起來,不明所以的看向那個箱子,緊接著又一個箱子被抬了進來……第四個箱子被放在地上,喧嘩的大廳已經安靜如夜,所有的視線都放在那並排安置的大檀木箱子上……
那裡面不會是……錢吧?
「族長爺爺,顧十八娘有禮了。」柔柔的女聲傳來,穿著淡黃衣衫,粉黛不施,朱釵不戴的顧十八娘邁了進來。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一十章 吐氣
看著站在面前的這個小姑娘,顧長春心情有些複雜。
再過去的十幾年時光裡,這一家人默默無聞的生活在家族裡,而被大家有聞的時候,也是作為一個笑話,後來連這個笑話也隨著死亡消失了。
清貧的家世,謙卑的寡母,傻愣的兒子,柔弱的女兒,不管怎麼看,她們的生活軌跡也應該是如同一顆塵埃,泯滅在人世中。
可是這不過短短半年的時間,生活就來個如此的大轉彎。
出手闊綽到囂張的女兒,搖身一變成解元的兒子……
一切似乎都是從半年前的對峙開始的。
那個商鋪的事顧長春真得覺得自己沒有做錯,把商鋪給她們這樣的人家,純粹是暴殄天物,給他們吃喝,足夠他們生存,難道還不夠嗎?人心怎麼就這麼不知足呢?不感恩呢?
想到這裡,他的神情沉靜下來。
「十八娘,聽說你想要拿回香料行?」他淡淡問道。
顧十八娘一笑:「不是我想,而是我應該拿回來了,我想,族長爺爺,你該不會忘了那日咱們說的話了吧?」
說著她又是一笑,「算起來,過去還沒多久哦。」
是啊,還沒多久,這麼短的時間她就敢上門來要求履行約定,可真夠驚人的。
就憑自己開了一個藥鋪?才開了沒多久的藥鋪?不知道本錢拉回來沒……
大廳裡的人臉上神色各異,看來這個小丫頭果然如家裡婦人們口裡傳的那樣,狂妄的不可理喻。
顧長春笑了笑,「哦?這麼說你已經有能力經營一個香料行了?」
「十八娘,你胡鬧什麼?你以為這是你開的那個小藥鋪一般?」顧樂山早已經忍不住,僵著臉喝道,一面瞪眼。「你娘呢?太不像話了!這裡哪裡有你說話的地方?你娘怎麼教……」
「別動不動就我娘教,」顧十八娘忽的提高聲音喝道,「自己做的事自由自己負責,何關父母!」
顧樂山被她一喝,頓時驚住了,夫父為天,還從沒一個晚輩敢這樣跟他說話。
這個臭丫頭,汐兒說的沒錯,果然粗鄙無禮如同野人。
「好,好,真是有辱門風,有女有妹如此,樂雲和海哥兒的聲譽遲早被你累壞!」顧樂山氣道。
顧十八娘不屑一笑,「這有什麼好累壞的?要說累壞,不顧老族長遺命,搶奪我們孤兒寡母產業才是有辱門風之行徑吧?這才會累壞顧家所有人的聲譽呢!」
相比於半年起啊,這丫頭的言談舉止越發肆無忌憚了。
一句話說的毫不客氣,有人氣的瞪眼而有的人則忍不住低聲的笑起來。
「你,什麼叫搶?你們沒資格……」顧樂山抖著鬍鬚喝道。
「哦,」顧十八娘笑道,「那就是說如果我有資格了,想要什麼就能要什麼?」說著似乎略一思索,「聽說大伯父家的綢緞行很不錯……」
「你,你,」顧樂山恨不得上前打耳光打她。
「夠了。」顧長春喝道。
顧樂山憤憤的一甩袖子,顧十八娘淡然一笑。
「十八娘。」顧長春沉吟一刻,「我知道你與人合著盤下了個小藥鋪……」
他在合著以及小這個字上加重語氣,似乎是提醒顧十八娘。
順和堂的這個藥鋪他已經打聽了,原本是沈家的鋪子,效益很差,所以才會被盤出去,而聽說主要出資盤下的還是個外地人,跟顧十八娘一家是仙人縣的舊識,想必是要借他們顧家再建康的名望站穩腳,從同一顧十八娘一起合作吧?
這有什麼可得意洋洋的?就那樣一個藥鋪,十個也不頂一個香料行,果然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
「……既然如此,要好好經營,這樣吧,樂山,」他沖一旁憤憤的顧樂山點頭道,「……就還按當初說的,分給十八娘家四成紅利,以後就不要往公中交了……」
「憑什麼?」顧樂山不由氣呼呼的說道。
憑什麼她們坐享其成?
「畢竟當初說了,這香料行是給他們的……」顧長春並沒有惱怒,而是淡淡說道。
也就是說人家有老族長的遺命,就該坐享其成,而你活該累死累活……
顧樂山頓時更為生氣,就連大廳裡的其他人也都紛紛交頭接耳。
看著族長臉上若有若無的笑,顧十八娘亮聲笑了。
「族長爺爺,你別這麼說,」她笑道,「我還真不是憑這個!」說著看向顧樂山,「大伯父,你放心,我既然那日許下那番話,今日就斷不會還揪著老族長的遺命糾纏,還有,」她又轉過視線,看向正中的顧長春,笑意凝結,「別說四成,就是七成八成,我也不會要……我要就要全部!」
大廳裡議論聲更大,方才族長話說道那份上,分明就是已經讓步了,懂禮的人就該順坡下驢,事情就皆大歡喜其樂融融了,看來這丫頭果然非常人思維。
「你……」顧樂山頓時跳腳,「你憑什麼!你以為這是你的小藥鋪?一年投個百十兩銀子,坐享其成就成了?這是香料行!四間鋪面的香料行,用的都是有十幾年經驗的老夥計,一個月的流水足足有……」
「足足有多少?」顧十八娘忽的打斷他,伸手一指。「一個月五千兩銀子的流水夠不夠?」
隨著她的抬手,身後侍立的小廝便上前打開了一個箱子,頓時明晃晃的銀子呈現在大家眼前。
大廳裡亂哄哄的議論停止了,就連揮著手氣急敗壞的顧樂山也僵住了。
「……五千兩不夠?」顧十八娘接著說道,再一次抬手,「……那一萬兩呢?」
啪的一聲,又一個箱子打開了,銀光更增。
「我瞧大伯父手裡拿著帳本呢……」顧十八娘笑道,「不知道一個月的盈利有多少五千兩沒有?」
伴著她得話,又一個箱子打開了。
顧樂山看著那三個箱子錚亮的白銀,只覺得呼吸急促。
一個月五千兩?一年能有五千兩就夠不錯了……
「我的藥鋪不行,我能力有限,做不出來那麼多藥,所以勉強只能掙個三四千兩……」顧十八娘又慢慢的說了句話,讓顧樂山翻個白眼,噗通坐回椅子上了……
顧長春臉色大變,這些……這些真的都是她掙的?
靠那麼小藥鋪?那個,那個劉公還有彭一針難道就不用分錢?這些全都是她的?或者說,這是人家拿完了留給她的?那得掙多少錢才能分完了還能給她這麼多啊……
這哪裡是賣藥,這是直接造錢啊……
這麼多錢?果真這麼掙錢?大廳裡很多人的眼神都忍不住閃了閃,還響起輕輕的咕咚咽口水聲……
「十八娘。,」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顧長春才讓自己冷靜下來,聲音有些乾澀,「……開香料行,可不是只有錢就行的,得懂行……」
顧十八娘一笑,不待他說完,伸手一抬,「懂行是吧?我知道……」
隨著她一抬手,並沒有大家眼巴巴看著的第四個箱子打開,而是從門外走進一個身纏長衫的五十多歲的男子。
「顧老爺好,老爺們好。」他笑呵呵的對眾人施禮。
看到這個男人,原本坐在椅子上的顧樂山猛地又跳起來,瞪大眼睛驚訝出聲。
「胡三爺?」他喊道,「你怎麼來了?」
「嘿,顧二爺,你好你好……」被喚作胡三爺的男人笑眯眯的對他打招呼,「老兒不才,承蒙顧娘子看得起,請來做掌櫃的,真是誠惶誠恐……」
顧樂山噗通又坐下了,抖著嘴唇,似乎喃喃自語什麼,卻沒人聽得清。
胡三爺,建康城第一香料行春林堂的老掌櫃,是建康有名的香料高手,前年與老東家約滿,拒絕重金續約,退家養老去了。
跟了幾十年的老東家都請不到,她顧十八娘一個小姑娘是怎麼做到得?他還誠惶誠恐?我死了算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看向那身形單薄,面容清秀,稚氣未退的小姑娘,感覺這一幕是那樣的匪夷所思。
小藥鋪?小合夥人?呸,說要是再這麼認為,那就連傻子都不如。
看著眼前的小姑娘,打開的三個箱子,以及那恭敬站立的胡掌櫃,顧長春閉上眼長長的吐了口氣。
室內一陣沉默,在顧十八娘進門時,有三分之二的人認為,今日的事會是顧長春看在她如此膽大敢來踐約的份上,以及顧海的面子上,稍退一步,將香料行的部分分紅給他們家,但沒想到,這位顧十八娘顯然沒想提哥哥半點,而是毫不留情動作利索的將這條路堵死了。
她靠自己,靠錢,靠人,條條應對那日顧長春口中駁斥她得你錢嗎?你懂經營嗎?你有資格嗎?
「十八娘。忽的坐在顧長春身旁的一個矮胖男人站起來,笑眯眯的沖她招手,「真是讓叔伯我吃驚,來,來,悄悄告訴叔伯我,你是怎麼把這個老狐狸請來的?」
顧十八娘遲疑一下,他自然知道這男人並不是想知道這個,而是有話要跟她說。
她走上前幾步。
「十八娘,今日之事到此為止,休要再鬧,香料行的事,我自會給你一個交代。」他壓低聲音,沉聲說道。
他說這話,面帶笑容,似乎真的只是在跟顧十八娘問有關這個掌櫃的事。
顧十八娘一笑,意味深長的看著他。
這位叔伯長輩,面帶笑容,眼中卻含著一絲警告。
「別忘了,你姓顧!」
顧十八娘的笑漸漸冷冽,我姓顧,我自然知道我姓顧,如果我不姓顧,那一世娘也不會被姓顧的人逼死,哥哥也不會再被姓顧的人害死,我也不會被姓顧的人當交易掃地出門,我也不會在被休棄後被姓顧的拒之大門外,這一世我也不會時時警惕刻刻驚心應對姓顧的人欺辱嘲諷……
你們當初瞧不起我們母子當眾奪房產質問我們有沒有資格的時候,怎麼就沒想起我們姓顧?
她抿嘴一笑,從這位長輩身上轉開視線,看向顧長春。
「敢問族長,我如今可有資格拿回我的香料行?」顧十八娘慢慢說道。
大廳裡一陣騷動,所有的視線都看向顧長春。
自從當上族長後,對於這種稱為眾人焦點的場景,顧長春並不陌生,但今日這種焦點,卻如同萬芒刺背。
「你!」方才出言警告的叔伯長輩頓時又驚又怒。
沒想到自己都已經如此低頭了!這丫頭還是如此不給面子,擺明了要讓族長低頭認錯!
鬧得這麼難堪,她除了出一口氣,又又什麼好處?這孩子怎麼這樣偏激的拎不清?
顧十八娘看葉沒看他,而是只盯著顧長春,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她就是要出氣,就是要出口氣而已,她這口氣前世今生積得太久了,她就是要他們瞧清楚,誰要是敢惹顧十八娘,她就是要損人不利己。
那姑娘站在那裡,所有人都看過去,恍惚看到眼前站得是一頭紅眼的瘋狂的猛獸。
很多人打個寒顫,心裡升起這個小姑娘可輕易不能招惹的念頭,這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啊,更關鍵的是,她還有這個睚眥必報的能力……
「族長爺爺,我如今可有資格了?」她再一次問道。
顧長春看著面前這個小姑娘,面上浮現一絲苦笑。
「十八娘……你有資格了。」他聲音乾澀的說出這幾個輕飄飄得字,如同千斤重。
「多謝族長。」顧十八娘含笑微微施禮。
她說罷轉身大步向外而去,竟不再多說一句話。
「慢著!」忽的有人大聲喊道。
顧十八娘回過頭,看著一個正被扶起來的胖子,神色一變。
「寶泉,你做什麼?」一直靜默不言語的五老爺皺眉道。
許久沒見,當初肥頭肥腦的顧寶泉已經瘦了一大圈,臉色發黃,雙目用一條白綾蒙著,乍一看顧十八娘都認不出來。
顧寶泉如今的日子過得時天昏地暗,他不相信眼瞎了,遍請名醫和尚道士的折騰,而與此同時家裡的兒子們眼瞧著爹的身體精神都垮了,便開始爭權搶錢,分幫結派鬧得雞飛狗跳,偌大的家業似乎一夜間都要分崩離析。
這種家族會議,顧寶泉原本是不用再參加了,但他不甘心,回回都要人扶著過來聽,雖然坐在這裡跟沒坐在這裡一樣。
「顧十八娘!顧十八娘!」他想要走過來,無奈眼睛看不到辨不得方向,又似乎很激動,鬧得四周一片混亂。
顧十八娘轉過身,冷冷看著他,看著那跌跌撞撞狼狽的怎麼走也走不過來的男人。
「寶泉,你要做什麼?快坐下。」更多人皺眉說道。
「我不!我不!」顧寶泉揮舞著雙手,想要劈開一條路,他聲音有些變形的喊著,「她是兇手!她是兇手!」
此言一出,滿堂愕然。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33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一十一章 勿謝
顧寶泉中蟾毒的事,事後被人說起來,大多都會當做笑話,又或者是報應。
大冬天的怎麼會突然跳出蟾蜍,而且還帶著那麼多毒液的蟾蜍?可見是上天對顧寶泉這個拈花惹草的風流鬼的小懲罰。
但後來顧寶泉卻想了很多,他可不認為是什麼上天的處罰,要是上天要處罰的話,那他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
有人害他!一定是的……
家中的兒子女兒夫人小妾統統成了他懷疑的物件,為此杖斃了一個小侍妾,驅逐了一個庶子……
事情似乎依舊沒有他想要的頭緒。
今日他坐在這裡,大廳裡鬧騰的那麼熱鬧,他其實都沒注意,沉浸在自己混亂而噪雜的世界裡,直到身旁兩個人談論顧十八娘,說道她是製藥大師,會炮製藥材,各種神奇的藥材時,他突然打個激靈。
他想到大夫說的那句話,又不是炮製蟾酥,怎麼會流出這麼多蟾毒……
而這時一股奇怪的味道若有若無的鑽入他的鼻息……
顧寶泉眼睛瞎了,嗅覺卻異樣的靈敏起來,就是這個味道,在那個時刻似曾出現……
有的人因為生活習慣而會帶上特殊的味道,比如他的夫人,唯愛燒香禮佛,整個人身上一年四季都帶著佛香味,那麼慣於製藥的人,身上自然也會帶著……
這個藥香味!
「顧十八娘是誰?」他抓住那人問道。
「是顧樂雲的女兒啊……」
顧樂雲的女兒他不認識,但顧樂雲的老婆他可認識得很,那個娘子自從在顧樂雲的葬禮上一身俏的闖入他的視線,就如同貓爪一般讓他的心癢癢的難以自制……
他想起這件事發生前,他才有了第一次機會接觸曹氏,雖然只是摸了下小手……
顧寶泉覺得一道炸雷在頭上響起,曹氏的女兒!又會製藥……
「是你弄出蟾毒!是你那日在湖邊給我下毒!」顧寶泉揮舞著手大喊大叫。
這個兇手,惡婦,殺人犯,送官,不,我要親手打死她!弄瞎她的眼!再打死她!打死他們一家!賤貨!豬狗!畜生!敢惹我顧寶泉……
「你說什麼?」顧十八娘皺眉,帶著些許厭惡看向他,聲音裡滿是不耐煩。
顧寶泉已然激動的語無倫次,來回地喊著兇手,下毒,蟾毒……
「你就是寶泉伯父吧?」顧十八娘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他,一面向周圍的人求證。
附近的人看到這小姑娘投來的視線,不由打個激靈,忙點頭。
「是,是,這就是。。」好幾個人齊聲說道。
「我聽說了,你中了蟾毒。」顧十八娘淡淡說道,「我雖然會制蟾酥,但卻不是大夫,解蟾酥毒我沒有好法子,伯父你還是找大夫看吧。」
大喊大叫的顧寶泉聞言一愣,他大口大口地吸氣,這惡婦在說什麼?她想轉移話題!
「我是說那一日是你給我下的毒!你休要裝傻!我知道我知道!」他側耳聽聲,想要辨出顧十八娘的位置,卻不料大廳裡因為他這唏清晰的話而哄得亂起來,到處都是人說話聲,根本分不清方向。
「老三!老三!」顧寶泉張著手大喊,喊自己的兒子,「把她捆起來,捆起來!」
要是以前,顧寶泉喊出這句話,大廳裡的所有人應該都會相信,而他的兒子們也會毫不遲疑的聽從財神爹的指揮。
但現在,看著這個眼瞎臉黃,形神惶惶如同瘋癲的老頭,大家的面上都浮現幾分難掩的厭惡,而他的兒子們也自然站著沒動。
「爹……」一個兒子伸手拉了拉顧寶泉的胳膊,目光在大廳裡的四個裝滿錢的箱子上轉了轉,最後落在那肅身而立的少女身上。
少女眉眼已經初露嬌媚,臉上尚存一絲稚氣,但顧寶泉的兒子直接就忽略了那稚氣。
笑話,經過方才的事,誰還把她當一個普通的十幾歲的少女來看待,那才是稚氣!
她的神情平靜,似乎因為顧寶泉的話有些疑惑,不過如果你看她的眼,看向那最深處,幽深如同古井,漆黑如同子夜,沒有誰能夠窺探出她的真實情緒。
「爹,別說胡話!」顧寶泉的兒子再一次打個激靈,低聲說道。
這話一向是顧寶泉來訓斥兒子們的,沒想到會自己也聽到,頓時大怒。
「你個孽子!那是害你爹我的仇人!」他揚手胡亂的沖兒子的位置打去,「你這話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啊?啊?你是不是巴不得你爹我早死?你們好分家產?啊?你是不是還要去謝謝人家啊?」
場面一時混亂起來,大廳裡的氣氛便活絡起來。
顧寶泉家最近的雞飛狗跳大家都看在眼裡。
「這老頭瘋了。。」大家低聲笑道。
「寶泉!」顧長春皺眉喝道,「成何體統!」
「哥。。」顧寶泉停下手,跌跌撞撞地要衝顧長春過來,一面喊道,「你要為我做主啊,就是這丫頭下毒害我啊,是她弄的那蟾毒啊……」
大廳裡笑聲漸漸地低了下去,視線都投向顧十八娘,如果說顧寶泉瘋了,那也不至於偏偏這個時候跳出來指認兇手吧?莫非……
顧十八娘一笑,「為什麼?」
她說這話,慢慢地抬腳往顧寶泉身邊走去,見她走來,或坐或站的人忙都讓開一條路。
「因為我會制蟾酥?」她帶著笑慢慢說道,「這蟾酥很簡單,每一個製藥師都會,哦,當然,在咱們家裡,大概只有我會……」
她停下腳,似乎有些疑惑。
「那怎麼辦?真的還只有我會,莫非我真的是兇手?制出蟾毒害伯父你?」她說這話,視線掃視周圍,似乎在向大家求證。
看到她的視線,眾人回過神。
「十八娘說笑呢。。」
「無冤無仇的,你害他做什麼……」
「……十八娘你認得寶泉是誰不?……」
「大周朝這麼大,中蟾毒的人多了去了,難不成都是製藥師幹的?」
大家紛紛笑道。
顧十八娘這才也跟著笑了,歪著頭想了想,點了點頭,「可不是,要是這樣,這天下沒人做製藥師了,都被官府抓起來砍頭了……」
大家都跟著笑起來。
看著大家的笑,顧十八娘的眼卻紅了,多麼滑稽的場景啊……
那一世,也是這樣,娘指責顧寶泉惡行,顧寶泉憤然否認,而被請來主持公道的族中眾人,也是如此。
他們說是呀是呀,寶泉怎麼會做這種事,是呀是呀,曹氏你瘋了不成,你自己不安婦道做下了醜事,怎麼能胡亂污蔑寶泉老爺,寶泉老爺好心補貼你們過活,你就欺負他好心如此……
如今對立方依舊,但形勢卻完全顛倒了。
顧十八娘站在那裡,想大聲笑,又想大聲的哭。
顧長春此時也咳了一聲。
「寶泉,休要亂說。」他看了眼顧十八娘,「下去吧。」
大廳裡的議論嘻笑,讓顧寶泉原本就狂亂的情緒更加狂亂了。
他瞎了,難道這裡所有人都瞎了嗎?怎麼大家聽不懂他的話嗎?
「她身上有香味!就是那天!那天我聞到了……」他大聲喊道。
大廳裡議論聲稍停。
「伯父,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顧十八娘帶著無奈,站大家一笑。
這話讓大家又笑了,大廳裡又熱鬧起來,淹沒了顧寶泉的大喊大叫,他掙扎著要衝過來,卻被幾個兒子毫不遲疑地抓住了。
「這樣吧,我還有事,如果伯父你找到了人證物證,就去報官,恕我不能再次奉陪了。」顧十八娘擺擺手,示意大家靜一靜,朗聲說道,說罷,目光掃過顧寶泉身邊的幾個兒子。
顧寶泉眼瞎了看不到,但他的兒子們還沒瞎,這小姑娘的眼神明顯帶著冷森森的味道。
這可是個睚眥必報的主,瞧瞧她是怎麼回報族長的……
大家打了個寒戰,更加用力拉住胡亂撲騰的顧寶泉,爹也是,在家裡殺雞打狗地將所有人都當兇手的鬧騰,大家都習慣了,但在家鬧就鬧了,怎麼能跑到外人跟前說,而且還是跑到這等睚眥必報記仇的小人跟前……
「妹妹說笑了……」顧公子們紛紛笑道,「還望妹妹不要往心裡去,家父他病體未愈,精神不是很好……」
顧十八娘一笑,「既然如此,還要再找大夫好好瞧瞧才是,這蟾毒雖說傷了眼,但沿著經絡,積久不消日子久了,會傷了五臟六腑的,可不敢大意。」
「是,多謝妹妹。」顧公子們感激地道謝。
忽聽咕咚一聲,顧寶泉翻著白眼倒在地上,氣暈了過去了。
這一下更證實了顧十八娘的話,看來這顧寶泉的身子是毀了……大家紛紛投來同情的目光。
目光掃過暈倒的顧寶泉,呆滯的顧樂山,沉默不語的顧長春,帶著討好笑容的族眾……衣袖輕甩,顧十八娘轉過身大步而去。
這一世,她們母子再不是那個卑微的匍匐地上等候大家裁決的角色!
臨出門的時候,兩個小廝腳步不穩,將第四個箱子歪斜下來,終於解開了大家的好奇心,一片金燦燦的金幣刷拉拉地如流沙般掉下來……
望著那遠去的少女的背影,大家似乎看到她的身上亦被鍍上一層金燦燦的光芒……
順和堂,門面上永遠是那麼冷清,櫃檯上永遠是那麼空蕩,但不管是守在櫃檯的靈寶還是坐在大夫桌前的彭一針,臉上都帶著笑意。
「老伯!」顧十八娘在劉公面前跪下,叩頭,「十八娘謝你。」
盤著腿在椅子上打瞌睡的劉公突然驚醒,忙不迭地跳下來。
「去去去」,他揮手,「別給我來這個……不就是些錢嘛……那些東西扔著也是扔著……」
「我給你放回錢莊了……」顧十八娘仍舊叩完三個頭,才起身。
劉公不在意的恩了聲,「放哪都成,我反正也沒用,要不是聽你說用,我都忘了。」
顧十八娘嗯了聲,再一次說了聲謝。
看著她轉身退出去,劉公的眼中閃過一絲遺憾,便旋即搖搖頭,人要知足,能在死之前還能撿到一個人值得託付,將這些技藝學下去,也算是上天保佑了。
顧十八娘來到信家門口時,遇上信朝淩。
「顧娘子,顧娘子……」信朝淩眼冒綠光,兩步三步地就撲過來。
顧十八娘被他的熱情嚇了一跳。
「……莫愁湖新開了一家賭場……」信朝淩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正是錢多人傻的好時候……你看咱們什麼時候去?」
顧十八娘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
信朝淩被她笑得有些莫名其妙,摸了摸頭,估摸這顧娘子是高興的,於是也跟著笑起來。
這一下,顧十八娘笑聲越來越大,以至於她不得不伸出雙手掩住嘴。
自從靈元出事後,她頭一次笑出聲來。
一身白衣,搖著摺扇款款而來的信朝陽在門階上停下腳,看著笑得前仰後合的姑娘,嘴邊也浮現一絲笑。
「多謝大少爺出面請來胡掌櫃。」顧十八娘整容說道。
竹軒樓裡,四面蒼綠,山風盤旋而來,帶來城裡享受不到的清新之氣。
信朝陽一手扶袖,將泡好的茶斟上。
「顧娘子,坐下說。」他抬起頭一笑。
顧十八娘一笑坐下。
「請嘗嘗我的手藝如何?」信朝陽笑道,修長的手一伸做請。
顧十八娘也不推辭,端起來抬手略擋喝了。
「好。」她放下茶杯,笑道。
「怎麼個好?」信朝陽看著她也笑道。
顧十八娘上下打量他,眼前這個公子,二十多歲,正是男子意氣風發的時候,他出身富貴,雖然不是詩書大家,但也受過良好的教育,一舉一動透出儒雅氣質。
「相貌好,衣服好,出身好。。」顧十八娘整容答道。
信朝陽哈哈笑了。
「顧娘子說得對!」他說道。
有錢人,又是個俊俏風流公子,所用所賞自然非比尋常,喝的茶能不好嗎?
不像她和哥哥,日常喝茶,唯求解渴而已,什麼茶道什麼茶具,不懂也沒機會懂。
「顧娘子此一去可開心?」信朝陽又斟了杯茶,笑問道。
那日信朝淩癡癡呆呆地拉著一箱子錢回到家就將事情講給他聽了,略一思索,信朝陽就不請自來,見顧十八娘。
「顧娘子,可有用得著的地方?」他開門見山地說。
錢有了,只差人的顧十八娘對瞌睡遞上的枕頭並沒有拒絕,也沒有羅囉嗦嗦地探究他怎麼知道的,他什麼想法,他什麼目的。
「我要請個懂香料行的掌櫃。」她也很痛快地答道。
事情就這樣解決了。
「多謝信少爺。」顧十八娘並沒有回答,而是笑道,再一次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不用謝。」信朝陽含笑道,再一次給她斟茶。
白瓷的茶杯,綠綠的茶水,放在青石案上,煞是好看。
「是,沒什麼可謝的,」顧十八娘笑道,她伸出一個手指,「一年,藥材專供。」
信朝陽笑了,拱手,「多謝顧娘子。」
「沒什麼可謝的。」 顧十八娘笑道,又將茶一飲而盡。
「當然要謝。」信朝陽這次並沒有再給她斟茶,而是側身從一旁拿起一個小青布袋,一面說道,「我是謝顧娘子明察洞徹,先我一步痛快地應下請求,免我開口談條件,保全了我的風雅,你說該不該謝?」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利來
顧十八娘笑了,點頭道:「應該的應該的,大少爺如此翩翩人物,讓你開口談生意交換,真是罪過。」
「所以我一定要謝。」信朝陽說道,一面打開了布袋。
顧十八娘好奇的看去,見他拿出一個類似茶壺的古怪物件。
「這是什麼?」她不由問道,伸手取過茶壺,自己斟上,也順手給信朝陽斟上。
「這是塤。」信朝陽答道,「我打算為顧娘子你吹奏一曲,以表謝意。」
顧十八娘笑了,搖了搖頭。
「我喜歡塤。」信朝陽並沒有開始吹奏,而是晃了晃手裡的塤,眼帶笑意看著顧十八娘,「因為很多時候,想哭卻不能哭……」
「大少爺也有想哭的時候?」顧十八娘笑問道,自己端起茶一飲而盡。
「只要是人,總有不順心的時候。」信朝陽笑道,將塤送到嘴邊,「這個,可以代替我哭。」
嗚嗚咽咽低沉幽遠的聲調伴著山風四散而開,顧十八娘臉上的笑容漸漸凝結,她手裡的茶杯被慢慢的攥緊,與此同時她的心也被攥緊。
那痛徹心扉的前世場景如走馬燈般的在眼前輪番而過,重生後的夜夜噩夢輾轉反側,無日無夜狂背藥典無眠無休的炮製藥材……
她低下頭,看著不和少女年紀的雙手,粗糙傷痕以及被毒性腐蝕出的斑斑點點……
她看到自己以倔強到狂妄的姿態與族人對抗……
那何曾不是茫然無助的絕望,寧要兩敗俱傷的拼死掙紮……
因為不知下一刻會不會被命運打回原形而時刻繃緊的心弦,已經瀕臨崩潰界限……
而她連哭都沒有時間沒有機會沒有地方……
聲音卻在這一刻陡然調轉,如同一雙手拂過她的面頰,悠悠的聲音變得更加寬廣,整個人也似乎被拉入茫茫空寂中,但隨著寂寞而來的卻是一種飄然,獨孤中透著灑然……
茶水變冷,天色變暗時,曲調終於收音。
身形未變端坐的顧十八娘面容被日光的陰影所擋,看不清神情如何。
「顧娘子見笑了。」信朝陽也未看她面容,低頭笑道。
「哪裡哪裡,大少爺道謝也如此風雅,實在是令人賞心悅目。」顧十八娘聲音裡也帶著笑意說道。
說著話站起身來,信朝陽也跟著站起來,一個施禮一個還禮。
「多謝。」顧十八娘低聲說道。
「不謝。」信朝陽含笑答道。
顧十八娘頷首,轉身大步而去,衣衫飄飄,如一尾離群孤居的寡燕轉眼即逝。
顧十八娘的身形在視線中消失,信朝陽臉上的笑也一掃而去,眉頭微微蹙起。
他以為這姑娘身上不經意流露的悲傷之氣,是因為家貧父早亡受族中冷落而來,但方才那隨著自己的吹奏而鋪天蓋地來的情緒,可不僅僅因人的白眼冷嘲而凝結的,更何況,這姑娘心性意志堅毅狠厲到令他都驚訝的地步,這樣的人更不可能僅僅因為人低視就至如此偏激憤然。
那種情緒與其說悲傷,倒更像歷經滄桑生死而起的淒涼之氣,是什麼讓一個花季少女心性如此?信朝陽不由伸手撫了撫下頜,眼中閃過一絲好奇。
還有,他突然回想起這顧娘子與他三次會面,態度始終是平淡無波,那雙眼雖然看向他,卻又僅僅是看而已,眼神中甚至沒有一絲波動,更別提如其他女子般眼露異彩。
念頭及此,他不由失笑,他信朝陽竟然會升起這種念頭?如同女子般以為只要有一張好皮囊,世上便無不可取之物?
不過,這顧娘子真令人意外,什麼時候,女人的腦子裡也能裝上除爭寵獻媚之外的念頭?
怪不得能獨獨令劉公青睞,萬千人中選了這麼個女子來傳承技藝,甚至不惜破了非徒不傳,非拜祖師爺不收的行規。
信朝陽在山上怎麼樣思索自己,顧十八娘絲毫不在意,與這樣的人來往最簡單,就是記住無利不往便可以,經過保和堂王洪彬一事,她更加不信生意場有什麼情義之說。
天下熙熙皆為利往,天下攘攘皆為利來,看破這一點,必將堅不可摧。
馬車緩緩的駛過街道,與信朝陽的事已經完全被拋在身後,他們之間已經兩清,暫不需費腦筋,她現在要考慮的是另一件大事,一件經過深思熟慮,還沒有跟曹氏以及顧海商量的大事,但在她心裡已經有了不可改變的決定,說是與他們商量,其實更像是通報而已。
她的馬車自然也換做夏日其他人常用的那種薄紗質地,在路上行駛不會錯過夏日的美景。
顧十八娘向外看去,正好看到一家樂器商行。
「靈元。」她不由脫口而出。
馬車依言停下,回應的聲音卻是生疏的。
「小姐,可有什麼吩咐?」趕車的小廝恭敬的問道。
這已經不是小姐第一次這樣喚自己,小廝已經習慣了。
聽內裡的小姐沉默一下,才慢慢說道:「你去樂器行買一個塤來。」
晚上親自送參湯過來的曹氏,被女兒屋子裡的怪聲嚇了一跳。
「看著挺容易的……」顧十八娘訕訕笑道,將手裡的塤放下。
「天之誘民,如塤如篪。」曹氏伸手拿起來,喃喃說道。
這句詩顧十八娘倒沒聽過,聞言一愣,天教導民眾,這小小的樂器竟有如此大的評價?
「十八娘,你要學這個?」曹氏含笑問道。
「就是拿來玩玩。」顧十八娘笑道,有些不好意思。
難得女兒有想玩的東西,曹氏心內有些激動。
「這個很好,娘也喜歡聽,以前小的時候,常聽你外祖父吹……」她手撫著陶塤,思緒回到自己的年少時,「自從出嫁後,就再也沒聽過了……」
曹氏亦是父母早亡,娘家已經沒有親人,顧十八娘聞言沉默一刻。
「那我學,學了吹給娘聽。」她笑道。
「好,那請個女先生來?」曹氏顯然更感興趣,提議道。
不知道有沒有時間……顧十八娘遲疑一刻,但看到曹氏臉上的喜色,心內一軟。
「好,娘做主吧。」她點頭說道,說罷想到什麼,「不如娘也買一個,咱們一起學?」
「我也學?我這麼大年紀了……」曹氏面帶驚喜又有些忐忑。
這些日子因為衣食無憂,曹氏的膚色看上去好多了,但由於心事過重,臉上疲態明顯。
顧十八娘伸手扶上她的發鬢,絲絲白發比以前更多了,她還不到三十歲……
「娘,學不分年長年幼。」她笑道。
曹氏終於點頭應了,眉宇間浮現幾分少女般的雀躍之色,顧十八娘看到了笑意由心而生,其實她要的快樂很簡單,就是看到娘和哥哥快樂幸福安康,這是多麼簡單的願望,難道上天不能滿足她嗎?
沈安林在順和堂門口站了一刻,始終見堂內冷冷清清,眉頭不由皺了皺,他思慮片刻,終於還是舉步邁過去。
「客官,這裡只問診不售藥……」靈寶察覺人進來,忙抬頭說道,話一說一半,看清來人,不由停住了。
她還記得這個英武的年輕人是這家店的舊主人,來過那一次顯然是不歡而散,他這次來要做什麼?
靈寶不由露出幾分警惕,哥哥要是在的話……她的神色瞬時又低迷下去。
沈安林並沒有注意眼前這個姑娘的神色變化。
「為什麼不售藥?」他問道。
「這個不勞沈公子過問。」顧十八娘的聲音在後冷冷響起。
沈安林只覺得心內一喜,轉過身,看顧十八娘站在門口,她的神情依舊冷漠。
「顧娘子。」沈安林臉上浮現一絲笑。
顧十八娘目光已經移開,邁步向內而去,竟是不打算再與他說話。
她對他的疏離毫不掩飾,奇怪的是這種坦誠竟讓沈安林覺得從未有過的安心。
「顧娘子生意可是有什麼難處?」他跨上前一步,問出了一個自己都想不到問題。
這個問題脫口而出,他自己也怔了下,貌似他們之間還沒熟悉到可以關心的地步,並且他們之間何止不熟,反而有些劍拔弩張,雖然這種劍拔弩張來的有些莫名其妙。
見面不過三次,他已經在她面前失態兩次。
已經走入內堂門口的姑娘腳步停下了,她轉過頭,面上浮現一種奇怪的笑。
「你關心我?」她說道,「你在關心我?認識的時候如同陌生人,不認識的時候卻……」
她重復一遍,聲調很是古怪,似乎笑又似哭,最後一句低如呢喃,聽不清是什麼。
自己方才的話對於一個姑娘家來說,是唐突了。
沈安林沉默一刻,「這是我母親的留下的,不管如今的主人是誰,我都希望它能繁榮昌盛……」
停了一刻,又補充道,「僅此而已。」
像是給她解釋又像是給自己解釋。
顧十八娘的心裡忽的升起濃濃的怒意,這麼說自己經營的好倒是如了他的意?
沈安林抬頭看向她,見那姑娘已經轉過頭,沒有說話,忽的抬手在門框上重重一拍,掀簾子進去了。
好像更激起了她的怒意?沈安林看著晃動不已的珠簾,忽然忍不住笑了笑。
真是奇怪,自己在她面前似乎怎麼做都是錯,這小娘子是在跟他賭氣麼?
在靈寶警惕的注視下,沈安林走出了順和堂。
「哥!」熟悉的女聲在一旁響起,沈安林轉頭看去,見一個紫衣少女透過車簾沖自己招手。
這是他的妹妹,三姨娘所出,沈葉兒。
「哥,你還不知道吧?那個藥鋪不是咱們的了……」沈葉兒看哥哥面色沉沉,以為也是在店鋪裡受了冷臉,忙說道。
「那店裡的登徒子可兇了……」沈葉兒嘟囔道,眼前便浮現那個登徒子在椅子上大馬金刀的坐著,神情冷冽的看過來,她不由打個寒戰,晃了晃頭,景象消失了,但不知怎的卻升起很想進去看看的念頭,不知道那個登徒子在不在?
沈安林笑了笑,說聲我知道了,又問她哪裡去,岔開了話題。
兄妹二人一起回家,沈三夫人在堂中正座。
「母親。」二人一起問好。
沈三夫人面色和藹點點頭,看向沈安林,「軍裡要是不忙,便去多看看你父親,他的身子越發不好。」
「是。」沈安林躬身道,便告退而出。
看著他消失在前廳,沈三夫人才慢慢端起茶杯,似是隨意的問一旁的沈葉兒,「你和你哥哥從哪裡來?」
「我去武三娘家玩了,回來路上和哥哥遇到的……」沈葉兒忙站起身回話,態度恭敬,哪有半點在人前囂張的樣子。
「在哪裡遇到的?」沈三夫人隨口問道。
「在順和堂。」沈葉兒答道。
「順和堂?」沈三夫人放下茶杯,看向她。
沈葉兒忙點頭,只怕她懷疑自己,忙又重復一遍,還自己猜測道,「哥哥可能不知道順和堂不是咱們家的了,所以進去看看……我瞧他臉色不好。」
沈三夫人聞言只是哦了聲,再一次端起茶杯。
沈葉兒心領神會,忙告退。
看著她走了,站在一旁的圓臉婦人才忙說道:「林少爺怎麼會不知道順和堂被盤出去?當初要不是他攔著,也不至於這麼低價賣出去……」
沈三夫人恩了聲,用茶蓋撫著茶末,忽的問道:「你說那順和堂掛了什麼牌子?」
「還是叫順和堂,不過變成顧氏……」婦人忙答道。
「顧氏……」沈三夫人放下茶杯,看著圓臉婦人笑道,「這麼說原來是被咱們親家家盤了去?」
圓臉婦人一愣,旋即明白。
自從那一日在寺院中注意到那個與沈安林說話的姑娘,她便去打聽了,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原來竟然是顧家的那個姑娘。
三老爺年少無知的時候,曾經與人笑約了門娃娃親,這件事隨後就被掩下去了,家裡知道這件事的人也不過兩三人。
而那門娃娃親正是同城的顧家,那一日打聽得知那姑娘就是那約定中的新娘,嚇了大家一跳。
因為三老爺不肯承認這件親事,跟顧家已經多年不來往了,沒想到這個姑娘竟然神奇的出現在沈安林面前,看上去,兩人似乎相談甚歡……
「既然這樣,可不是緣分。」沈三夫人笑意濃濃,「老爺也是的,婚姻大事,君子之言,豈能兒戲。」
「夫人,你聽說了沒,那顧家的姑娘可有錢了,而且厲害極了,」圓臉婦人忙將近日所聞顧家的族眾大事說了。
「什麼?萬兩白銀千兩黃金……」沈三夫人驚訝失色,一向波瀾不驚的神情大變。
「是呀,你說多囂張這樣的丫頭也太厲害了,太沒規矩了,太鋒芒過露……」圓臉婦人點頭說道,手扶著胸口,顯然還在震驚中。
有女子此等行事,簡直是聞所未聞
「萬兩白銀……千兩黃金……」沈三夫人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說話,自己則喃喃重復這句話,她的細長雙眼猛地亮起來,迸發出異彩。
「來呀。」她猛地站起來,「去給我找媒婆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34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一十三章 說親
沈安林再沈三老爺身邊沒探視多久,因為沈三老爺一直昏睡,一則說話總是顛三倒四驢唇不對馬嘴,二則,沈安林覺得他們父子之間也沒什麼可說的。
沈三老爺又陷入昏睡中,室內一片靜謐,看著幔帳下那張熟悉有陌生的臉,沈安林覺得一陣恍惚。
門外傳來腳步聲,沈安林從沈三老爺身上收回視線,站起來。
「又睡了?」沈三夫人從他身邊走過,坐在床邊,
「是。」沈安林低頭答道。
「得換個大夫瞧瞧……」沈三夫人皺皺眉,說道,一面伸手輕輕撫著沈三老爺的臉,「老爺,老爺?」
她輕輕的喚著,床上的沈三老爺並沒有回應。
「母親,孩兒先告退了。」沈安林說道。
「你去吧。」沈三夫人並咩有看他,只淡淡道。
走出沈三老爺的房間,庭院的風帶著夏日的悶氣掃過來,吹散了隨著門的開合而流出的藥香味。
沈三夫人的丫鬟婆子們安靜的侍立在廊下,見他出來,紛紛施禮。
林少爺的稱呼一直跟隨他轉過垂花門。
林少爺……沈安林的嘴角浮現一絲冷笑。
「林少爺。」又一個小丫頭在眼前施禮。
沈安林的視線落在她的手裡的託盤上,濃濃的一碗藥湯。
「老爺的藥?」他問道。
小丫頭答省是,尚未抬頭,託盤就被人拿走了。
「我去吧。」沈安林說道,一手托著藥碗,轉身沿原路返回。
澀澀的藥香味在他鼻尖縈繞,忽的不自覺的想到顧十八娘,她的身上似乎也帶著這種淡淡的香味,原來是藥香啊……
沈安林一步一步走來,透過格窗能看到父親床前安坐的夫人,他再想,如果此時托著藥碗的是那少女,以她的性情,應該是毫不猶豫的將藥碗砸向那人,而不是自己這樣恭敬的施禮問好,再說一聲母親您辛苦了……
如斯暢快淋漓行事……
沈安林垂在身側的一隻手因為攥緊發出清脆的骨骼響,會有這麼一天的。
「……老爺……你還記得顧樂雲吧?」沈三夫人柔和的說話聲傳出來。
沈安林的腳步在門口一停。
父親醒了?
「……顧樂雲?」沈三老爺的聲音很清晰,微微帶著一絲大夢初醒般的熏熏,「……他死了吧?提他做什麼……」
沈三夫人低低的笑聲響起。
「老爺,顧樂雲的女兒如今十四歲……」她輕輕說道:「有個很有意思的小名,叫十八娘……,老爺,我還記得你說過這個名字怎麼來的……」
顧十八娘?沈安林再門口站定,果然,他們家是認識的……那種敵視態度不會是無緣無故而來的,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沈三老爺低低的哼了聲。
「……,認個叫花子做乾娘,要取名字……叫花子正將討來的餅撕成十八份……」他斷斷續續的說道,「……胡鬧……」
十八娘是這麼來的?沈安林的嘴角不由浮現一絲笑。
沈三夫人的笑再一次響起。
「……多有趣的來歷……」她說道,「老爺!」
她停了一刻,聲音放得更低緩,但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
「老爺,那孩子年紀不小了,是該說說當年的婚約的事了……」她說道。
屋外與屋內的父子二人似乎同時心內一滯。
「……玩笑之言,提它作甚!」沈三老爺的聲音忽的提高。
沈安林抬眼看去,見父親從床上半坐起來,久病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潮紅。
「……他什麼人家,我怎麼能誤了林兒……」他喘著氣,豎眉說道,「……原本是酒後笑談,豈能當真……,休要再提……你如是有心,不如趕快給林兒挑個好人家,他如今多大了,和尚道士的話不可全信……」
沈三夫人往沈三老爺身前移了移,神獸幫他撫著胸口,一面端過一旁的茶,慢慢的餵他喝了一口。
「老爺,你別急,我知道你的心……」她緩聲說道:「我自然知道他們家什麼條件……與咱們結親是惹人取笑……只怕京城裡的老公爺也不會高興……」
「你知道就好。」沈三老爺悶悶道:「怎麼突然想起他們家了?是不是他們找上門了?你別管,來找了,就直接趕出去……顧樂雲什麼人,我還是清楚的……只要咱們開口拒絕了,他斷不會再來找第二次……他雖然不在了,我想他的家人也知道這一點……」
說到這裡,他沉默一刻。
「要來了就給他們些錢……,要或者不要,就隨他們吧,咱們盡到心就是了。」
室內一陣沉默,沈安林覺得自己站得腿有些發僵,原來如此啊,他心裡說道,面前浮現那少女冷漠森然的面容……
「老爺……雖然是玩笑之言……但此時真是要緊的時候……」沈三夫人的聲音慢慢說道,「這事說大步大,說小不小,要是被有心人傳到京城老爺公耳內……」
老爺公要從族中子弟中收養子嗣的消息已經確定了,各家都在摩拳擦掌,老爺公為人耿直,脾氣火爆,最不能見奸邪小人行徑……
沈三老爺雖然大多數昏昏欲睡,但醒著的時候還是很清醒,他顯然也想到這一點。
「……老爺公脾氣如此,但地位也擺在那裡,有些事還不得不考慮,說了這門親,林兒他只怕……」他沉默一刻,沉聲說道。
婚姻大事,歷來是家族權益之交,背景門第相當的親家不亞於第二次投胎。
「老爺。」沈三夫人笑了,用手帕輕輕擦拭了沈三老爺的嘴角,「……婚約是婚約,但不是非要林兒才成啊……」
屋裡屋外父子二人同時看向沈三夫人,只不過一個面帶疑惑,一個則眼中閃過一絲冷嘲。
炎炎夏日,顧十八娘家中的小亭軒卻是陰涼如秋。
一陣悠遠的塤聲而沒,隨之是斷斷續續生疏的曲調而起。
「我還是吹得不行……」顧十八娘放下塤,帶著一絲羞澀笑道。
「小姐學的很快。」女先生忙起身笑道:「是我能力有限,不能很好教導小姐……」
顧十八娘忙抬手示意她坐下,這種樂器造詣高的先生大多是男子,能尋來這位女先生已是不容易。
「這已經很好了,我又沒打算要在此上成就如何。」顧十八娘笑道,一面轉著手中的陶塤,笑意散到眼底,信朝陽說的沒錯,這個還真能代替她哭,吹出沉悶的聲調,心裡反而舒坦很多。
「小姐。」小丫頭引著兩個小廝過來了,「靈元有消息了。」
「什麼?」顧十八娘大喜,忙站起身來,「在哪裡?」
女先生由丫頭引著低頭退下去,留兩個小廝在亭外仔細詳說。
「這麼說是賣到京城了?」顧十八娘手指不自主的敲著桌面說道。
「是,已經確定了,」小廝回道,「只是,不知道賣到哪家去了……」
京城那麼大,的確不好找。
「慢慢找就是了。」顧十八娘終於稍微鬆了口氣,「去帳房領賞。」
兩個小廝叩頭道謝,歡天喜地的下去了。
賣身為奴,這些日子,能夠磨磨這小子的倔脾氣了吧,她站起身來,是該去藥鋪的時候了,她可不是個真正的大家小姐,每日只消閨閣中琴棋書畫女工便足矣。
就在顧十八娘邁步出內院時,家門外一輛馬車停了下來,一個胖乎乎的婦人並一個身形略顯佝僂的男子跳下來。
「是這裡,」婦人抬頭看黑亮的門匾,在踮腳掃視牆頭,似乎能透過青磚看透裡面,她的臉上浮現笑,沖那男子甩著手帕,「托您的福,我終於能進去瞧瞧,上一次多少人拖要進去給解元公說媒,均被拒之門外,這一次,可算能進去開開眼,人都說這顧娘子家金山銀樹……」
男子顯然一臉不信,看了眼門匾,也沒理會那婦人的討好,整了整衣衫,舉步叫門。
「在下代沈府三老爺,見顧夫人。」
伴著他的聲音,趕車的小廝已經從車上搬下三四個大紅禮盒,兩手拎著侯再一旁。
伴著他這聲音,門內一陣靜默,似乎沒有門房?
男子又提高聲音重複一遍。
門咯吱一聲開了,探出一個小廝。
「你說見夫人?不是見小姐?」他問道,一面隨意的掃了眼站立的三人。
男子見他神情淡淡,視線掃過自己身後的禮盒絲毫沒有波動,似乎見慣了。
這家人真沒規矩,家中主母在,怎麼會請見小姐?
「是見你們顧夫人。」他加重幾分語氣說道。
「見我們夫人做什麼?」小廝依舊探頭問道。
「你這小哥,快去告訴你們夫人,親家來了……」那胖婦人忙擠過來笑道,手帕差點甩到小廝眼裡。
小廝嚇得忙向後躲。
「什麼親家!你這婦人找錯人了吧?」他瞪眼說道。
「少囉嗦!」男子再也不耐煩了呔了一聲,抖了抖衣衫,喝道:「去告訴你們夫人,我是沈三老爺家的,奉老爺夫人之命,來拜見。」
看著這男人趾高氣揚的摸樣,小廝撇撇嘴,縮了回去,啪的把門關上了。
「沈三老爺?」正堂裡曹氏聞言,面色大變,撲通一聲坐在椅子上,嚇得僕婦丫鬟忙圍上去。
多少次她曾經想過這一場景,但都是夢醒空歡喜,而如今當她再也不想也不敢想這件事,人卻上門來了。
莫非這就是女兒說的,命運的安排?命運還要女兒嫁給他家,然後被休棄而受辱自盡……
「請他進來。」曹氏深吸幾口氣,在椅子上坐正,緩緩說道。
「顧夫人,可還認得小的?」男人進門忙施禮,一面抬頭說道。
曹氏端詳他一刻,似曾相識。
「小的當年伺候三老爺,跟顧老爺也是常見,夫人您當年還賞過小的湯茶……」男子抬頭堆起一臉的笑說道。
曹氏的記憶力浮現一個面容,恍然道:「哦,是你啊……」
記憶力青澀的面容與眼前的疲老面容重合,心裡不由感歎,已經有十幾年沒有見過了……少年書童也變成中年男人了……而自己的丈夫也已經不在了。
「沒想到老爺就不在了……」男子抬手抹眼淚說道。
氣氛一下子變得很悲傷,曹氏也忍不住抬手拭淚。
「哎呀,大喜的事,別掃了夫人的興。」胖婦人此時忙笑道,一面扭著走上前幾步,施禮問安,「賀喜夫人啦。」
曹氏只覺得一雙手猛地攥住她的喉嚨,讓她呼吸都有點困難。
「何喜之有?」
一個清冷的聲音由後堂傳來,顧十八娘邁步而出。
這個少女穿著一身暗色衣裙,神情淡漠,目光冷冷的看過來。
男人和婦人不由打個寒戰,有關顧家小娘子重金砸破族長臉面的事已經傳開了,做出此等駭人聽聞行徑應該是怎麼樣兇神惡煞般的女子……
|「十八娘。」曹氏站起身來,面帶擔憂的看向女兒。
顧十八娘抬手示意她別擔心,目光依舊停在那兩人身上。
「你們是來做什麼的?」她冷冷問道。
「回……小姐……」男子只覺得話說的很彆扭,但卻脫口而出,「我是沈三老爺……」
「沈三老爺是什麼人?」顧十八娘打斷他,淡淡問道。
怎麼好像跟夫人說的不一樣,男子有些疑惑,他抬起頭,看向眼前的母女二人,女兒神情冷淡,母親神色幽憂,但相同的是二人誰也沒有喜色。
夫人不是說,得知他是誰派來的,她們一定會歡喜溢於言表……
「小姐說笑了…」他乾巴巴的笑了笑,道:「沈三老爺與顧老爺有八拜之交……」
「哦?」顧十八娘臉上浮現一絲笑:「娘,竟然還有這等事?你可知道?」
曹氏垂了垂視線,「這個……我不知道……」
「什麼?」男子不可置信的看向面前的二人,瞪眼。
顧十八娘的臉上笑意濃濃,看向那男子:「你是不是找錯人了?」
「我說曹娘子,你怎麼說不知道呢?當年老爺和你們顧老爺可是……」男子急了,一掃方才的卑微,甩著袖子瞪眼道。
「可是怎麼?」顧十八娘淡淡道:「娘,當初爹爹不在時,我不記得有個異性叔叔來弔唁啊?莫非爹爹瞞著咱們認了乾親不成?」
一聽弔唁,那男子突然有些啞然,心裡也明白了,原來人家在這等著呢!
「曹娘子,」他有些乾澀的笑,「那是……那是……」
真是該死,夫人可沒說這家人還會追究這件事,不是說一旦聽說來結親就欣喜若狂了嗎?
「你爹爹與沈三老爺是認識,不過,自從你爹爹外放後,已經很久不來往了,你爹爹認識的人多了,除了那些親近的慣來往的,咱們也不能事事人人都通知,如此太唐突失禮了……」曹氏看著女兒,似乎在給她解釋。
顧十八娘點點頭,說了聲是,然後再看向那男子。
「果然是認識的,只不過,這位大叔言過了,八拜之交可不敢當。」她笑道。
不當就不當,反正今日又不是為這個來的,男子哼了聲。
「曹娘子,這個你忘了也就罷了,不過,當年定下的婚約,你總不會也忘了吧?」他微微仰頭說道,目光掃過那母女二人,「沈三老爺和夫人,讓我送柯少爺的庚帖來了……」
顧十八娘冷笑一下,才想要說話,忽的一頓。
「你說誰的庚帖?」她皺眉問道。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一十四章 許諾
對於沈家上門提親的事,顧十八娘心裡已經有了準備。
雖然上一世這門親事是由顧樂山最先開口才得已成行,但鑒於重生後很多事都以她意料外的方式發生,既然命中有這個親事,那麼這一世想必就算自己不提,命運也不會忘記的。
不管是誰第一個提出來,該來的總是要來,來了又如何?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
再說,其實這件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原本就是一個酒後笑談,無媒無證,如果那一世不是顧樂山想要攀上這門親,使出了些哭鬧上不得檯面的手段,只怕也不會成行。
這一世她不會去主動求死,曹氏也不會哭鬧著推她去死,而沈家的人想必也沒必要為了她這一個低微的女子纏打不休。
只是,命運還是與她的記憶裡出現了偏差。
「你說送誰的庚帖?」顧十八娘看著那男人,問道。
她問的好像是你是誰如此直白的問題,男人和媒婆都有些抓狂了。
為什麼自他們進來後,都是這個小姐在問話?
為什麼說的是女兒家的婚事,這個做母親的半句不言?
「小姐,」還是媒婆見多識廣,最先反應過來,甩著手帕走上前笑道,「是沈三老爺家的三公子……」
「安柯?」顧十八娘截住她的話頭問道。
媒婆一愣,這姑娘嘴裡吐出這個名字順口的很,她怔怔的點點頭。
沈安柯?顧十八娘腦海裡浮現一個謙和文雅的少年,沈家治家有道,兄友弟恭,各守本分,不過似乎都不得安康,早亡的庶長子,殘疾的沈安林,以及遭不測而亡的沈安棟。
唯一健健康康無病無災的就是這個三公子,生母是沈三老爺的一個侍妾,母子二人在府中老實本分。
因為是小叔子,她這個做嫂嫂的並沒有在意過,自己嫁過去沒多久他就成親後分出去另過,更是再無交集……
怎麼會是他?不是應該是沈安林?
顧十八娘眉頭緊蹙,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小姐,柯少爺今年十五歲,讀書讀的好,相貌堂堂……」瞧著眼前這個姑娘再無下言,若有所思,倒似那閨閣少女憧憬未來夫婿一般,媒婆大喜,急忙忙的加一把火,話才出口,就見那少女神色一凝,一抬手。
「你們去吧。」她淡淡說道。
正要口若懸河的媒婆頓時愣了,跟那男子對視一眼,這是何意?
「此等事無媒無證,休要在此胡言亂語。」顧十八娘帶著幾分不耐煩道,「來人送客。」
竟是不給他們再說話,站在門外的僕婦立刻湧了進來,準備轟人。
男人到此時算是看明白了,怪不得在門外那小廝開口第一句問的是找小姐還是找夫人,這家果然是小姐當家作主。
「這怎麼是胡言亂語?」男子急了,瞪眼道,「我說顧夫人,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們不認這門親。」顧十八娘答道。
「不認?」男子有些失笑,上下打量顧十八娘,「小姐在說笑?我是沈家,沈三老爺家,京城撫遠公爺家……」
顧十八娘笑了笑,她明白這男子的意思,大周等級分明,體現在婚姻大事上極為嚴格,像她們家這等地位,放在平時根本就不可能與沈三老爺這等人家議親,如今人家上趕著過來,自己家反而拒絕,實在是說出去都沒人信。
「沒有,婚姻大事不敢說笑,你回去告訴你家老爺夫人,家父從沒提過有這等婚約,這門親事我們實不敢當。」顧十八娘淡淡說道,再一次擺擺手。
僕婦們領會,立刻忙連推帶搡的將這三人弄了出去。
看著被扔出來禮盒,男子氣的一拂袖。
「真是不知好歹!」他忿忿道招呼那媒婆上車去了。
室內,曹氏看著顧十八娘一臉擔憂。
「十八娘……」她伸手握住女兒的手,「別怕,娘在,決不讓讓你再受那……世之辱……」
顧十八娘正皺眉沉思,被母親握住手,暖意傳來,回過神不由一笑。
「娘,沒事。」她回握住母親的手,拍了拍。
這事沒什麼可憂心的,只是她很奇怪。
「為什麼會是安柯?」她喃喃道。
「沈安林是家中嫡子……」曹氏撫著女兒的髮鬢,低聲說道,「想必沈三老爺有所考慮……」
「可是我那時的確是嫁給他了……」顧十八娘面帶疑惑道。
母女二人對視一眼。
沈三老爺一直對她不喜,顧十八娘回想起那一世,一開始沈三老爺根本就不同意這門親事,還是婆婆出面,曉之以禮動之以情,讓沈三老爺認下這門親事,婚後體念她無父無母,柔順老實,多有照顧………
避開約定的嫡子,推出庶子來代替,看來這應該是沈三老爺的決定,又或者說是命運的詭計。
知道她抗拒沈安林,所以安排了個沈安柯,目的就是要讓她進沈家的門,當沈家的媳婦,再當沈家的棄婦………
「算了,」顧十八娘笑了,「沒什麼可想的,管他是誰,不嫁就是了。」
「娘會給找你找個好人家。」曹氏撫平她微蹙的眉頭,以從未有過的堅定語氣道。
顧十八娘一笑。
「此生能看著娘和哥哥安康終了,足矣。」她喃喃道,轉過身,大步向外而去。
這一世雖然有很多事都變了,但不管怎麼變,她都不會在明知前途絕路時還踏上去。
這一世,她再也不會為這個男人去悲傷歡喜,再也不會為這個男人去死。
她倒要看看命運玩什麼花樣,能讓她明知是死,而心甘情願!
「小姐。」靈寶在她面前跪下叩頭。
正凝神看著手裡的一塊麻黃的顧十八娘有些意外的看向她。
這個孩子一向極有分寸,不會在她炮製藥材的時候打擾,她的視線落在靈寶身旁的一個小包袱上。
「你要跟我辭別?」顧十八娘放下手裡的藥材,看著她問道。
「是。」靈寶叩頭,咬著下唇卻是一臉堅定,「我要去京城找哥哥,請小姐讓我去京城找哥哥。」
顧十八娘笑了笑,站起來扶她。
「去吧,我也正有此意。」她說道。
靈寶很意外,暫態便紅了眼,抬手拭淚。
「靈寶對不起小姐……」她哽咽道。
「這有什麼對不起的。」顧十八娘笑道,「我早有此打算,只是那時不確定靈元流落何方,不能讓你一個人去瞎撞,如今知道在京城,你這個做妹妹的自然該去了。」
靈寶沒想到她都安排好了,感動的無言以對,抱著顧十八娘大哭。
「我給幾個藥行打了招呼,這裡有我寫的信,也跟哥哥說了,你在他那裡落腳……」顧十八娘將安排細細的說給她。
「不能去打擾少爺,少爺正是專心備考的時候,我就在藥行落腳就是了,還可以做些幫工。」靈寶吸著鼻子答道。
「也好。」顧十八娘點頭道,「不過,記得到了去給我哥哥打個照面,免得他擔心。」
靈寶點點頭,又開始要掉眼淚。
「好了,我這裡有件要緊事要做,等我忙完了,也去京城看你們。」顧十八娘攬著她的肩頭笑道。
「小姐,你多保重,多雇傭幾個小丫頭來,少熬夜,少用手試毒……」靈寶看著她,大眼睛裡滿是淚。
顧十八娘笑著點頭。
三天后,靈寶隨著大有生的車隊進京去了,顧十八娘站在城門口佇立,看著那一隊人影化作天邊的黑點,才慢慢轉過身。
靈元兄妹此後造化如何,已然不是她能做主的了,她可以在他們命運轉折的時候伸手扶一把,但他們的人生最終還是由他們自己走。
這是不是就是哥哥說的,選擇不同,命運不同?但人做出選擇的時候,又怎麼能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托重生的福,她比別人多出一世的記憶,但是也僅此而已,面臨選擇的時候,她也只是以決然的姿態投到與那一世相反的方向,而對於結果如何,心裡一樣茫然不能掌控,唯一能掌控的是,她的意志,不低頭認輸不人人欺辱不重蹈舊轍的意志。
例如眼下她要做的選擇,沒有前世記憶參考,不知道這個因會結什麼果,做這個決定,只是憑心而論。
一陣馬蹄聲帶著疾風向她撲過來,顧十八娘忙側身往路邊,一面抬頭去看。
「喝……」沈安林勒馬停下。
那一世天天期盼見不得,這一世相見生厭時這個人卻總是出現在她面前。
每出現一次,就將那前世的痛處血淋淋的翻開讓她自己再面對一遍,讓她記著自己曾經是多麼的狼狽低賤……
與往日不同,這少女的眼中除了森然冷意,還多了幾分嘲諷,似乎是嘲笑他抑或是嘲笑自己?
「十八娘……」他勒住馬,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我今日來隻一句話要說。」
顧十八娘看著他,漠然無表情。
「婚約我認,」他沉聲說道,微黑的面容帶著堅毅,馬兒似乎焦躁不安,噴著氣打個轉。
這話一出口,那少女的視線終於對準了他。
「你說什麼?」她的神情有些古怪,問道。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沈安林心裡稍微鬆口氣,跳下馬來,站在她身前。
「你我父親定下的親事,我認。」他看著她說道。
話音落,顧十八娘的嘴邊浮現一絲嘲笑。
「休想給我耍花樣……」她喃喃道,低不可聞。
她的嘲笑在沈安林意料之中。
「改為安柯,那是她一廂情願……」他沉聲說道,雙手背負身後,看向遠處的青山,「我不會讓她如願……」
「她是誰?誰是她?」顧十八娘隨口問道,帶著幾分看熱鬧的神情。
「你是個光明磊落人,我也不瞞你。」沈安林低頭看她,神情肅然。
顧十八娘終於笑了。
「有些事此時不便明說,但我可以告訴你,這件事是我母親一手決定,並非我之願……」沈安林沒有理會她毫不掩飾的嘲笑,接著說道。
「胡說!」顧十八娘忽的打斷他,盯著他的眼。
定下的親事,你認……
修改婚約是沈三夫人的意思,不是你的意思……
你認我?你認我?
胡說胡說!
你認我,為何讓我獨守空房,為何對面相坐如不見,為何功成名就休棄糟糠之妻……
她看著他,雙眼幾乎要冒火,她伸手攥緊自己的領口,想要大口喘氣……
那喜慶的大門外,一身喜服手牽新人的他,用冰冷的刀子一般的眼神結束了她的生命……
如果一切重來,她一定不會將刀子刺向自己,而是刺向他!
該死的是他!是他!
「我沒有胡說!」沈安林的聲音陡然提高。
如同冷水澆頭而下,顧十八娘的神智漸清明。
「那你說,她為什麼要如此做?」她淡淡問道。
這丫頭竟能如此快的收斂情緒?沈安林閃過一絲驚詫,旋即嘴角浮現一絲笑。
「因為你很有錢。」他收斂笑,說道。
我很有錢?顧十八娘眉頭一挑,抬看向他。
「別的事此時不方便明說……」沈安林卻轉身上馬,居高臨下的看她,「你且等我,我這一去……」
話到此停下,馬兒噴氣原地揚蹄。
「你只消知道,我沈安林認這門親,你日後便明白。」他調轉馬頭,看著她一笑,拍馬而去。
我很有錢?沈三夫人?他認這門親事?
雜亂的思緒如同被馬蹄揚起的塵土,一瞬間將顧十八娘籠罩。
「你認?你認也好,她認也好,與我何干?」她冷笑一聲,走出飛揚的塵土,「這一次,我不認」
家中,曹氏正帶著僕婦給顧海做冬衣,夏衣以及夾衣都讓靈寶一起帶去了。
「夫人喝茶。」丫頭捧來參茶,「小姐說你最近氣血不好,要多補補。」
體察女兒的貼心,曹氏難掩笑意,她坐下來,接過茶杯。
「夫人,夫人。」門房的小廝跑進來,有些慌張的喊道。
「做什麼大呼小叫!」一個僕婦忙呵斥道。
「夫人,有個自稱撫遠公沈府三夫人的求見!」小廝忙答道。
曹氏聞言一驚,還沒來得及發問,就聽門外一陣雜亂腳步。
「什麼求見我乃五品外命婦,見你一個七品官遺婦用求見二字,豈不是目無禮法」一個聲音洪亮的女聲陡然傳進來。
「曹氏,我來問你,不守信約,悔婚不認,此等行徑,有何臉面稱詩書禮家?教出的兒子有何臉面進學求仕?是不是要我參一本,削你兒士子學籍,永不得入仕!」
伴著這句話,一個打扮華麗的婦人在僕婦的擁簇下走了進來。
曹氏手中的湯茶應聲而落,發出清脆的響聲。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35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一十五章 呵斥
曹氏曾經跟沈三老爺打過兩次照面,但從來沒見過他的家人,在沈三老爺和顧樂雲關係最好的那一段,她懷有身孕不便外出,而沈三老爺的夫人趙氏也是病身,自然更是不見人,後來他們漸漸疏遠了,沈三老爺妻亡再娶,再後來他們離開了建康,徹底沒了交集。
站在大廳裡的這婦人,年約三十許,形容端莊,容貌秀麗,但因為眉眼清冷,顯得威嚴不可親近。
這就是沈三夫人,曹氏忙站起來,女兒曾說沈家婆婆溫和慈愛,全家上下只有婆婆對她最好……
「曹氏見過……」她低頭待施禮。
沈三夫人伸手一揮,「無需虛禮。」
「夫人請坐。」曹氏低頭說道。
被這位夫人氣勢震懾的僕婦們回過神,忙忙的將破碎的湯碗收拾。
沈三夫人也不客氣,在正中安坐,直到此時才將目光掃向曹氏。
這等婦人遍地皆是,她只一眼就收回目光。
「曹氏,你好大的膽子!」沈三夫人眉間凝聚怒意,伸手一拍桌面喝道。
她手如同此時所有的大家貴婦一般保養的極好,白玉般潤滑,上面帶著兩個碩大的寶石戒指,相襯的光彩奪目。
「夫人何出此言?」曹氏微微抬頭看了沈三夫人一眼,又垂下視線。
「還跟我裝糊塗?」沈三夫人冷笑一聲,看著這個站立在一旁的婦人,那藏在華麗衣衫下瑟瑟發抖的靈魂根本逃脫不了她的雙眼。
「我來問你,為何不認定下的婚事?你想怎麼樣?」她看著曹氏,哼聲說道,「你也是個詩書官宦人家的主母,自然也知道知禮守信。怎麼可以毀約不認?」
「我來問你,可是我沈家配不上你?」
「我來問你,可是我兒品行不端?」
伴著她的一句句問,曹氏逐句答不是。
看著這婦人氣勢微弱諾諾膽顫,沈三夫人的面色緩了幾分,面上浮現一絲笑意,知道自己一開場鎮住了她。
與這種婦人交手,就是要先聲奪人,再徐徐圖之,曹氏這種人一看就是一輩子躲在宅門中不曉世事以夫子為天以婦德為命的婦人,哪裡是她的對手。
責問過了,那就該給她個甜棗了,沈三夫人將語調放低。
「我知道,這些年我們家來往斷了,你們心中有氣,但再有氣,也不能拿婚姻大事玩笑,」她緩緩說道,嘴角浮現一絲笑,伸手一抬,「坐下說話。」
曹氏抬頭看了她一眼,慢慢的在一旁坐下。
「我們家事務繁雜,而你們這些年也不在建康,但親戚就是親戚,難道不走動就不是親戚了?」沈三夫人緩聲說道,一面端起茶杯,輕輕嘗了口。
上好的鐵觀音春茶,她微微點點頭,慢慢的喝了幾口。
那邊的曹氏依舊答了聲是,同時響起輕輕的抽泣聲。
沈三夫人的眉頭一皺,哭什麼哭,不就是裝可憐要掙個臉面。
「柯兒雖然是庶出,但卻是在我跟前長大的,年紀跟十八娘相當,性子好,沒慣得他走雞鬥狗……」沈三夫人接著說起來。
「……六月七月是熱了點,我看不如就過了秋,他們年紀都不小了日子定下來,你說如何?」沈三夫人最後問道。
一旁的曹氏受驚一般站起來。
「夫人,多謝夫人厚愛,這親事……這親事恕我們不能答應……」她眼中帶者幾分驚恐,嘴角微微發白,但語氣卻是很堅定。
沈三夫人一楞,合著她這半天白說了,旋即大怒。
「曹氏!」她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晃蕩,漸出茶水。
這一聲嚇得滿屋子僕婦丫鬟縮頭膽顫,這位官家夫人好生厲害。
「夫人,請恕曹氏無禮失德……」曹氏掩面哭泣,「這親事曹氏萬萬不能應……」
沈三夫人氣的肝膽欲裂,這等夫人只會哭哭啼啼。偏是油鹽不進!
「你,你,」她扶著椅子,豎眉看著曹氏,生生忍下一口氣,壓低聲音道,「曹氏,你待要如何?」
曹氏只是哭道請夫人恕罪。
「這麼說你還是怪當初你家老爺去世,我們沒有來弔唁?」她不說,沈三夫人只好咬著牙自己問。
曹氏搖頭道不是。
「那是因為結親的不是嫡子?」沈三夫人挑眉問道。
嫡子是沈安林,曹氏被針紮了一般猛的抬起頭,止住了哭泣。
看吧,失態了,沈三夫人冷哼一聲,果然是為了這個,說不定已經私相授受。
「夫人,是不是見過林兒?」她盯著曹氏,眼中閃著一絲寒光。
「不,不,」曹氏咬著下唇,眼前閃過女兒當年跪地痛哭傷心若狂的模樣……
那個人休了她的女兒,那個人活活逼死了她的女兒……
她似乎看到女兒一身血的倒在地上,四周一片歡天喜地……
「沈夫人,你請回吧,這門親事,我是斷不會應的!」曹氏抬頭說道。
沈三夫人冷笑一聲。
「曹氏,林兒你們就別想了,他是我們沈府的嫡子。」她慢慢說道,在嫡子二子上加重語氣,看向曹氏的眼中絲毫不掩飾輕蔑以及不屑,「……婚配大事就連我們做父母也不敢隨意定,要過問老公爺的意見才敢……人貴有自知,曹氏,你可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曹氏臉色發白的點頭,「所以你請回吧,這親事我們不會應允的。」
「曹氏!你還想怎麼樣?」沈三夫人再也壓制不住怒氣,一拍桌子站起來。
「我不想怎麼樣,求求沈夫人,你放過我們十八娘,放過我們十八娘……」曹氏忽的撲過去,抓住她的一袖哭喊道。
沈三夫人的臉色頓時青了又白,看著這個抓著自己哭喊失態的婦人,差點咬碎滿嘴牙。她這是什麼意思?
「不管是誰,只要是姓沈,我都不會答應的,求求你了,沈夫人,你放過我們十八娘吧……」她哭喊著,眼神渙散。
難道是真的不想嫁?沈三夫人終於露出震動的神色。
在她看來,這曹氏一家之所以拒親,無非是怨恨多年不來往,甚至心內已經明白他們沈家不打算認親,失望中突然見他們上門,自然不會就這麼輕易的讓他們如願,所以才拿捏架子刁難一番。
當然,也會因為最終定下的不是嫡子而心有不滿,但不滿歸不滿,不管怎麼論,曹氏都沒理由放棄這門親事。
只要貼上沈府這個標籤,那就意味著富貴榮華,高門大戶。
當然他們家現在是有錢,但成為高門大戶僕從環繞的府婦,是每個女子的夢想。
權勢之家,錦衣玉食,養尊處優,難道還有女了能拒絕?這難道不是每一個女兒以及她們的母親的最終目標?
但是,眼前這個怯懦的婦人,竟然喊著不要,只要是姓沈的,都不要……
沈三夫人神色變幻,眼光閃爍不定。
或者她猜出自己看上他們的錢?
那又如何?能讓她看上,接納進門,也足夠他們感恩戴德!
「曹氏!」沈三夫人猛的甩開曹氏,怒意毫不掩飾,洶湧四散,「你好大膽!改要脅本命婦!我要向皇后娘娘參你們一本,削你們官司家身份,奪你兒學籍!我倒要看看,如此撒潑毀約,不仁不義無聊無信之家,還有何臉面在建良立足!」
這一聲厲喝,讓精神已經有些渙散的曹氏愣住了,她後退幾步,撞在桌角上,她的胸口劇烈的起伏,眼中滿是驚恐。
削身份,奪學籍……
「曹氏,你兒顧海學業才成,在建良聲譽才起,你想他有一個背信棄義的母親?你想他有一個悔婚不嫁的妹妹?你想他備受世人嘲笑不成?」沈三夫人冷聲說道。
「我們沈府如此地位,低聲下氣來履行婚約,卻被你一口回絕,你要我們沈府臉面何存?」沈三夫人抬起頭,居高臨下的看向曹氏,「你今日打了我沈府的臉面,拒了我沈府的婚約,我倒要看看,你們還能娶到什麼好媳婦,嫁到什麼好人家!」
這是威脅,但卻是很真實的威脅,對於沈家來說,生殺之權沒有,但在建康毀掉小小一個孤兒寡母的聲譽還是很容易的,只要一句話,只怕想要跟他們家結親的人都要考慮考慮。
說不到人家,必然引起很多非議,久而久之,結果註定,前因也沒人追究,他們一家的名聲算是再無可挽回……
沈三夫人看著面如土灰的曹氏,心中稍解些恨意,沒想到這麼簡單的一件事,還要她使出這一招,說出這一番話。
「曹氏,兒女婚事乃是喜事,你這又是何必?我們坐下來好好……」她沉聲說道。
話音未落,就見曹氏踉蹌而起,張手沖她撲過來。
「就是我死了,也不會讓你們害十八娘,你先殺了我,先殺了我,先殺了海哥……」
沈三夫人大吃一驚,這個曹氏竟然瘋癲了,一瞬間她被這個比自己低一頭瘦弱的婦人搖的頭暈眼花,頭上金釵亂晃,劃著臉頰掉下來。
「來人,來人,瘋了,瘋了!」她又是氣又是怕,大聲喊道。
回過神的僕婦們湧上來,將死死抓住沈三夫人的曹氏拉開,嘶啦一聲,沈三夫人的半邊袖子竟生生被扯壞。
「給我打!」沈三夫人大怒,指著被拉開的曹氏怒喝。
立刻兩三個虎背熊腰的僕婦挽著袖子就要衝向曹氏。
「大膽!」一聲厲喝從門外傳來。
這聲音又尖又厲,劃破室內眾人的耳膜,大家的動作不由都停下。
顧十八娘大步邁進來,神情鎮定,臉色冷厲。
「你們都是死的,我養你們吃閒飯的嗎?」她雙眉倒豎大喝一聲,目光掃過室內呆立的僕婦。
小姐可敢用銀子砸死人的主!僕婦們終於回過神,眼前這個官司家夫人再厲害,也是別人家的,決定不了他們的生死!
顧家的個婦一擁而上,將曹氏團團護起來,順手抄起大廳裡的椅子,舉起來。
「你!」沈三夫人看著這個披著一身戾氣大步而來的少女,根本不敢相信這就是當日自己在興隆寺一撇的那個文弱少女。
「這位夫人可是朝廷命官?」
「可是得到批示走入宅戶的差役?」
「我這裡可是殺人越貨的賊窩?」
「我這裡可有違法亂紀的賊人?」
看著少女一步一步逼近,伴著一聲高過一聲的逼問,沈三夫人不由身形一頓。
「你身為一個五品命婦,闖入他人家中,開口打殺,與那殺人越貨的匪賊有何區別?」
「朝廷命婦!你有何臉面稱命婦?沈三老爺在家久病臥床,你身為其妻,不在旁相侍,反而跑到他人家裡,出言不遜,以權勢威脅一個七品命婦……」
「你要參我家一本,你不守禮儀,不從婦德,以上欺下,逞兇鬥狠,我也要去向官府參你不具三從四德不守三綱五常不仁不義不禮不智,奪你封號,消你命婦身份!」
嗡的一聲,沈三夫人不由後退一步,她一瞬間口不能言,只呆呆看著這個已經近在咫尺的少女。
人說此女飛揚跋扈,能言善辯,顛倒黑白,她還不信……
這個女孩子容貌算不上很出眾,再加上一臉不合年紀的冷肅,半點沒有青春芳華令人賞心悅目之感。
只是,這麼凶的女子眼角怎麼滑下一行淚……
「好!」沈三夫人回過神,雙手推開攙扶的僕婦,看著顧十八娘喝道,「我等你參去!」
說罷一甩衣袖走出去,身後僕婦忙擁簇而去,熱鬧的大廳一瞬間恢復靜謐。
顧十八娘在沈三夫人擦身而過時,閉上雙眼,眼淚泉湧而下。
怎麼會這樣……
她不是……她不是最疼自己的……
她會呵斥那些嘲笑自己出身的下人以及小姑子……
她說出身不算什麼,她說人好最好……
方才大廳外,那提醒曹氏要有自知之明的輕蔑不屑是她的錯覺嗎?
那面對曹氏毫不掩飾的高高在上之氣,那說起婚事一臉恩賜之情,那惱羞成怒狠狠的威脅……
無一不彰顯他們在她眼裡,就是任意踩踏的螻蟻,螻蟻如是敢反抗,那她毫不遲疑的就要踩死……
她不是,她不是那個和藹端莊菩薩般的人……不是那個疼自己憐惜如父母的那個人……
是這個人變了,還是自己……瞎了眼?
「她看上你的錢……」沈安林的話猛然在耳邊響起。
上一世她沒有錢,那她看上自己什麼?
「十八娘……」一雙手攬住她,曹氏有些慌亂的擦拭她臉上的淚,自己也眼淚四流,「別怕,別怕,就是死,娘也不會答應……娘不怕,你哥哥也不會怕,就算是沒官沒爵,背井離鄉,我們都不會怕,只要你活著,咱們都活著在一起,就好……你別怕,你哥哥要是在,也一定會這麼做!」
她知道,她知道,顧十八娘伸手抱住她,將頭埋在曹氏的身前。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一十六章 思量
「你說她真的會去參我們一本嗎?」等沈三夫人一眾人一走,母女二人略微平復一下情緒,曹氏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
她看向一旁神色沉沉的顧十八娘,這個沈三夫人與女兒描述的完全不同,如此淩厲的氣勢,一定是個嚴格的不苟言笑的婆婆,怎麼女兒說……
「她不會。」顧十八娘答道,握著茶杯的手不由攥緊。
就她瞭解的沈三夫人不會這麼做,但她真的瞭解沈三夫人嗎?
這世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對你好,除了至親,而顯然沈三夫人不是算她的至親。
此念興起,一瞬間腦中清明無比。
她想到了很多事,有關沈三夫人的記憶輪番浮現,那溫和的話語,慈愛的臉龐,以及日常的說教,此時看來,竟是另一番感覺。那種親熱的感覺竟是一種流於外表刻意而作出來的,不管她怎麼會想,都無法說服自己察覺到一絲曾經認為的脈脈溫情。
是她變了,如今的她已經完全變了,所以眼所見也就變了嗎?
方才她早回來了,乍見沈三夫人激動的心情無法抑制,但看出對方來者不善,因為那前世留下的唯一溫情讓她無法面對二人之間的衝突,便站在門外沒有進來,於是她看到了這樣一幕,看到記憶裡從來沒有的一個沈三夫人。
顧十八娘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好吧,事到如今,已經完全不可以再幻想這沈三夫人是真心愛護她,所以才要促成婚約。對於她顧十八娘來說,自欺欺人的行為絕不可以有,一旦心存僥倖,下一刻必將萬劫不復。
假如就是沈安林所說的,她是為了錢,那麼換一個角度來說,那一世她顧十八娘沒有錢,沈三夫人又是為了什麼?按照沈三夫人方才露出的高高在上以及不屑來相照,那時候的顧十八娘身上沒有任何優勢,劣勢倒是一大堆……
劣勢!顧十八娘將茶杯一放,眼睛不由一亮。
「十八娘?」曹氏忙關切的問道。
方才見女兒若有所思,神色憂愁,只道她為方才的事擔心。
「別怕,悔婚不是什麼大事,常有的事,不是什麼稀奇,何況他們有錯在先失禮在前,就是對薄公堂,娘也不怕……」曹氏扶著顧十八娘的頭,輕聲說道。
她說著話,忽的轉身走入內堂,顧十八娘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忙好奇的跟上。
「這個……」曹氏從箱底拿出一張紙,斑斑點點發黃。
「這就是沈三老爺當年與爹爹寫的婚契?」顧十八娘伸手接過。
見上面字跡潦草格式混亂顯然不是正式的隸屬,並沒有提及生辰八字之類的,而只是說約定為兒女親家,末了還賦詩一首,大意是憧憬下次大考揚眉吐氣,雖然帶著濃濃的酸腐氣,但也不是少年正茂的一起風發。
「這是他們醉酒時寫下的……」曹氏嘴角含笑,似乎又見丈夫酒醉揚著禮書回來大說大笑的摸樣,笑意很快退去,只餘下滿口的苦澀。
顧十八娘點燃桌上的火燭。
「門不當戶不對……」她喃喃道。
娶自己這樣一個身份地位的,又是一個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的孤命人,對沈安林這個大家嫡子來說,意味著什麼?
「笑話……恥辱……」顧十八娘伸手一揚,火星聊聊而起,瞬間將這張薄紙化作灰燼。
就看今天沈三夫人的表現,她是一個願意被人當做笑話,被人貼上恥辱的人嗎?
室內一陣沉默,母女二人望著那灰燼各有所思,一陣風吹過,灰燼四散而去。
「所以娘,她不會真的去參我們一本!」顧十八娘淡淡說道,「她是個極要面子的人……」
說著扶曹氏坐下:「這次婚事不成,如果外人知道我們悔婚不認,你說誰更丟人?」
要說他們悔婚不認,只怕沒人信。
「所以,她丟不起這個人!」顧十八娘笑道「她惱羞成怒是必然的,那也沒什麼,不過是傳播一些污蔑咱們的謠言……我倒是無所謂,只是哥哥的親事只怕要受些……」
她的臉上浮現幾份憂色。
「十八娘……」曹氏低聲說道,「……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
命裡此時的自己和顧海已經不再認識,更別說什麼挑婚論嫁……
「是。」顧十八娘笑著點頭,眼神異常的明亮,「不過,她要敢通過關係在官場上刁難哥哥,我一定不會讓她好過!」
她雙手攥緊,「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看鬧大了,誰怕誰!」
退讓忍受不是不可以,但她顧十八娘有底線,誰要是挑戰了她的底線,就休怪她魚死網破損人不利己。她沒有通天的全是也沒有可依仗的貴人,有的就是困獸死掉的意志。
顧家門外,沈三夫人的馬車疾馳而去,豪華的馬車中沈三夫人釵裙淩亂,臉色鐵青,放在膝頭的手指因過於用力而發白。
「這個賤婦!這個賤婦!」她從牙縫裡重複的擠出這句話。
「夫人!」一個圓臉婦人忙湊上前,「一定要去參他們一本,給京城的老公爺他們寫信,讓他們出手處置他家的兒子……」
她的話音未落,一個巴掌重重的落在臉上,婦人倒在車架上,顧不得疼痛,忙伏頭在地,渾身瑟瑟。
「你還嫌我不夠丟人嗎?你以為讓大家都知道他們拒絕我們的親事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嗎?」沈三夫人瞪著她,咬牙切齒,「蠢貨,跟我滾遠點!」
婦人惶惶不安,連叫停也沒有,竟掀起車簾跑了出去,馬車疾馳,婦人滾倒在路上。
車夫似乎沒看見,神色不變,揚鞭催馬不停。
待他們過去了,後邊跟隨的馬車才敢停下來,兩個僕婦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拉那婦人上來,那婦人跌破了衣裳,捂著紅腫的臉又羞又慚任人笑鑽進馬車,一行人消失在顧家的巷子裡。
兩日後,沈家內宅。
「夫人,找不到婚書……」幾個僕婦低頭對坐著大廳的沈三夫人回話。
已經恢復平靜,看不出喜怒的沈三夫人聞言只是將茶杯重重一放,起身轉入內堂。
「老爺,老爺……」沈三夫人低聲喚道
床內沈三老爺只是昏昏而睡,過了許久才似醒非醒。
「婚書呢?跟顧家的……」沈三夫人忙問道。
「嗯……」沈三老爺迷迷瞪瞪的在枕上轉頭,「……哪有……什麼婚書……沒有……休想……」
沈三夫人重重吐了口氣,不甘心的在床邊坐下,扶著沈三老爺的手。
「……你不是說,吃醉酒,寫了一張約……還提了詩……」她輕聲細語的伏在他耳邊道。
沈三老爺似乎想到什麼,孱弱得臉上浮現一絲笑。
「……綠篙輕擺穿楚城……漁歌遙呼送江風……好詩……」他喃喃道。
「老爺記起來了?放在哪裡呢?」沈三夫人面帶喜色忙問道。
「燒了……」沈三老爺喃喃道,忽的頭一歪,臉上竟流下眼淚來,「文娘……文娘……我對不起你……」
沈三夫人面色一沉,她慢慢坐直身子,聽著床上的沈三老爺嗚嗚咽咽含糊不清的喚著文娘陷入沉睡,室內靜謐一片。
她猛地站起來,擠不過去抓住那妝盒,就要往地上砸。
「夫人!」一個老婦忙不知從哪裡跑出來,托住她的手,沖她猛地搖頭。
「夫人,不可,老爺尚未……林少爺也還沒……」老婦低聲說道「……不是這個時候……」
沈三夫人神色變幻,手慢慢的放了下來,將那妝盒重新放好,還伸手輕輕撫了下,似乎是要擦去上面的塵土。
「我走到今天整整用了十五年……」她低聲喃喃,「……十五年,也不過是一眨眼……」
「是……夫人……」老婦伸手扶她,「……林少爺已經上京往軍中去了……老奴得到消息,北邊這場大戰越來越激烈了……」
「不是說要議和嗎?」沈三夫人轉身漫步而出,「……竟然還接著打,又要死好多人了……阿彌陀佛。」
她的聲音帶著憂愁悲憫,眼中卻是一片冰涼。
「不過,那賤婦一家的事也不能就這麼算了!」她咬牙說道,「這麼多年了,我還受過這等氣!」
「是,夫人放心。」老婦抬起頭微微一笑,「只要她在建康一天,就休想好好嫁人!」
時間飛梭而過,沈三夫人那邊出乎顧十八娘的意料,竟然沒有絲毫的動靜,似乎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事後,顧十八娘猶豫再三,還是派人悄悄去查探沈安林,對於那日他突然的談話,她想再多問幾句,但回來的人告訴她,沈安林回軍中複職去了。
「這個時候?」顧十八娘一愣,轉頭一算,跟記憶中謀和。
她跟沈安林與明年成親,成親時,沈安林正站在外,這麼算起來,也就是這個時候出發的吧?
她忽的打了寒戰,也就是說,再見他沈安林時,他就應該是個……瘸子。
這是命運的事,與她無關,何況他只不過是瘸了條腿,比起自己丟了性命要幸福的多。
望著低空盤旋的燕子,顧十八娘擺擺手,讓小廝退下,再不去打聽沈家的任何事。
轉眼到了六月底,放下京城的來信,顧十八娘揉了揉酸脹的胳膊,走出制藥房。
顧海在雲夢書院穩穩當當,而顧漁也並沒有什麼動作,只是發奮讀書,在即將到來的絕對未來官途的會試面前,所有人都放下其他念頭,唯有拼搏,等待命運的擇選。
靈寶寄身於一家藥行,晚上做洗藥工賺錢,白天走街串巷尋找靈元,但依舊沒有下落。
一聲咳嗽打斷了顧十八娘的沉思,她轉過身來,見劉公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正疾步往自己的屋中走,咳嗽的滿面潮紅。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39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一十七章 知恩
「師傅……」顧十八娘脫口而出。
掩著嘴,壓制住一陣巨咳的劉公瞪了她一眼。
「老伯」顧十八娘換稱呼,疾步往他面前走,「正好你回來了,讓彭先生給你把脈……」
劉公的咳嗽過去了,沖顧十八娘擺擺手:「別逗了,我還用他把脈……」他說道,「你的功課做完沒?一天到晚閑操心!」
「彭先生是神醫……」顧十八娘不理會他轉移話題,接著說道。
「就是華佗……」劉公順口道,話一說半收住,看著顧十八娘顯然一臉堅持,便嘿嘿笑了,「我說丫頭,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這樣吧,你去給我做個滾痰丸來……」
「吃這個就成?」顧十八娘對醫理不通,狐疑問道。
「成。」劉公點頭,催著她快去。
顧十八娘哦了聲,這才轉身。
「對了,七月初一您不出門吧?」她又轉過身問道。
「做什麼?」劉公一手撫了撫胸口,問道。
「有件喜事,我在白鶴樓設宴,想請您賞臉也去……」顧十八娘笑道。
「什麼喜事?你哥哥中進士了?」劉公好奇說道,一面又搖頭,「不對,還沒考呢……再不然是你這丫頭定了人家了?」
顧十八娘但笑不語,只要他一定去。
「行,白吃飯,我還能不去……」劉公嘿嘿道。
顧十八娘這才笑著轉身而去,腳步輕快。
這丫頭很少笑,就是笑也是假笑,劉公揉著亂糟糟的頭髮,若有所思的看著少女挑選了藥材進了炮製房,雖然相處日子不長,但他很清楚能值得這丫頭露出真心笑的時候不多。這個丫頭……劉公歎了口氣,轉身進屋了。
與此同時,建康的所有藥行都收到署名顧十八娘的請帖,不管規模大小,這讓很多人都很吃驚,也很惶恐,尤其是曾經參與那次保和堂事件的藥行藥師。
那件事之後,保和堂退出建康藥行界,其他地方的生意也大受損失,而且名喚董老爺的一個名藥師,也不知道何故銷聲匿跡了,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一切都跟這位顧娘子脫不了干係。
帖子上什麼都沒寫,大家互相打聽,也打聽不出個頭緒,只得忐忑的等待七月初一的到來。
一場夜雨過後,萬物靜籟,曹氏托著湯盅來到顧十八娘的門前,見屋中一如既往亮著燈,在窗櫺上映著一個伏案靜讀的纖瘦身影。
「十八娘……」曹氏推門進來、
「娘,怎麼還沒睡?」顧十八娘忙起身笑道,一面伸手接湯碗。曹氏看著女兒單薄的面容,伸過來的粗糙的手,心內五味雜陳。
「十八娘,你想好了?」她歎口氣道。
顧十八娘一笑,將湯茶几口喝完。女兒的一舉一動一笑一言,都跟以前天壤之別,不似以前也不似同年的少女們,這個體內真的是二十多歲的靈魂……離開母親哥哥單獨活了十年的靈魂,再經過生死,這個靈魂已經足以堅強明智了。
看著自己的孩子變得令人欣慰,是件高興的事,但想到這改變是怎麼來的,曹氏就覺得心刀紮般得疼。如果丈夫還在,如果不是家勢凋敗,女兒也不會做出這個選擇把?
曹氏的眼淚啪啪的掉了下來。
「娘,這有什麼難過的?」顧十八娘放下湯碗,笑道。
「我是高興的……」曹氏擦去眼淚,掩下辛酸,撫著女兒散開如水般鋪下的烏髮,燈光下看去,女兒明眸皓齒,算不上光彩奪目,但也清秀可人……
「娘,我想,有個士族身份,找個好婆家得個好姻緣,不一定是就是幸福的全部定義。」顧十八娘對於曹氏的心事瞭若指掌,她一笑,「更何況,什麼叫好姻緣?難道只是嫁個富貴權勢人家就是好姻緣?」說著自嘲一笑,「這樣的話,我也算是幸福之人……」
曹氏垂淚,憐惜的撫著她的手,那一世士族身份沒有給她帶來任何益處,落下的只有刻骨銘心的悲傷仇恨。
「娘……」顧十八娘遲疑一刻,問道,「你會不會覺得有我這樣的女兒很丟人……」
她的話沒說完,被曹氏掩住了嘴。
「娘一定是幾世苦修才得來福氣,有一個你這樣的女兒。」曹氏柔聲說道。
顧十八娘一笑,隱瞞在心底的那一絲擔憂化去。
「這事你哥哥剛送來的信……」曹氏拿出一張薄紙。
「又寫信來?」顧十八娘一驚,前幾天才收到信,這又來,莫非有什麼事?
「十八娘……是我讓人告訴你哥哥……」曹氏柔聲說道,「這是你的大喜事,也是咱們家的大喜事,錯過了,你哥哥定會遺憾……」
顧十八娘微微一怔,因為怕影響顧海的備考,她並沒有告訴他這件事,潛意識裡何嘗不是怕他反對。娘雖然這樣說,但顧十八娘明白,她一定也是怕兒子反對所以去信說服。哥哥會怎麼說?顧十八娘拿著那張薄紙忽覺得沉重,自己的行為的確是有些出格……但卻是非做不可!
她深吸一口氣,打開這張薄紙,這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書信,更像練習詩詞的草稿。
一張薄紙上,只聊聊寫了兩行字:心頭感恩血,一滴染天地。
顧十八娘只覺得眼前一熱,掉下一滴淚。
七月初一,天晴如洗,顧十八娘扶著劉公下車時,劉公還一臉不自在。
「來個吃飯,還非要換衣裳!」他嘟嘟囔囔,皺著臉,身上穿著一件新作的青綢夏衣,不時的拽兩下。
「我的麻袋呢……」他又忙回頭找。
「在這呢……」彭一針笑哈哈的恭敬的將麻袋遞過來。劉公伸手抓住,這才覺得心安幾分,哼了聲,自己大步向內走去。
大廳裡已經坐滿了人,禮盒在白鶴摟門樓堆積如山,看到他們進來,所有人多站起身來,紛紛問好。
「你個丟人敗家的!」劉公顯然沒料到這麼大陣仗,頓時黑了臉,揚手給了顧十八娘一下,「說過多少次了,咱們藥師就是做藥,不跟人打交道!」說著一臉恨鐵不成鋼,礙著人多,壓低聲音咬牙切齒,「你這丫頭,笨的要死,指不定什麼時候被人騙了還幫人數錢……」
聽著他毫不客氣的指責,顧十八娘只是笑。
「師父,你對我真好……」她突然打斷喋喋不休的劉公,悶悶說道。聲音裡帶著鼻音,似是從心底嫋嫋而來。
劉公不由一怔,一絲暖意忽的從枯老的心裡升起。這丫頭雖然沒有過人的聰明,但識人察物上眼確實很犀利,總能在別人話裡剝絲抽繭,一針見血。再多的話似乎沒有說的必要,劉公轉過頭歎了口氣。
「顧娘子,顧娘子……」坐在左邊靠前位置上的信朝淩看顧十八娘過來忙揚著手打招呼。
顧十八娘看到了,沖他一笑,目光又落在安坐飲茶的信朝陽身上,點了點頭。
信朝陽放下茶杯,雙手沖她做了個恭喜的手勢。
顧十八娘一笑,投去一個你好聰明的恭維眼神。
信朝陽再次拱手,做謙虛笑意。
「哥,你這是什麼意思?」信朝淩不解的問道,一面學者信朝陽的手勢,看顧十八娘過去了,臉上笑意未散,「這個,怎麼讓顧娘子笑的這樣開心?」心裡打定主意,要牢牢記住,以討好財神爺。
信朝陽笑而不答,「坐下,別喧鬧,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看到顧十八娘將自己引向正中高高在上的一個獨位,劉公哼了聲。
「休想讓我坐那裡!」他一甩袖子,就在一旁的坐下來。
這個桌子上已經坐了黃會長等人,見他坐下來,立刻有三個年長的人讓開,顧十八娘也沒強求,任他坐下。
顧十八娘環視一眼大廳,見坐滿了人,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發出多少請帖,也無從知道來齊還是沒來齊,但這場面應該足夠了。
「多謝諸位應約。」她環視四周,朗聲說道,一面略一施禮。
大廳響起亂亂的還禮聲。
「今日請大家來,是見證一件大事。」在嘈雜聲平息後,顧十八娘接著說道。
大廳裡的人交頭接耳,不知道有何大事。顧娘子的哥哥中了解元,這個已經賀喜過了啊?難不成這小娘子要嫁人了?那倒是大事,不過用不著這樣來說吧?
看著這場景,劉公忽的心裡一跳,一個曾經想過但已經被扔開的念頭冒了出來,一時間手心似乎有汗冒出來。
不可能吧……
「怎麼還不上菜!」他一頓筷子,低聲嘀咕一句,似乎這樣才能化解莫名的情緒。
「來呀!」顧十八娘伸手一抬。
卻並沒有飯菜上來,而是一行小廝捧著香爐等魚貫而上,擺在大廳上座前。
大廳裡忽的安靜下來,坐得近的人看到那兩個牌位上的字後,露出驚訝的神色。兩個牌位,一個神農,一個崎伯,這是他們藥界的祖師爺。看不清的人紛紛站起來,問前排的人,很快傳開了,大廳裡響起嗡嗡聲。到這個時候大家基本上已經猜到了。
「十八娘我承蒙劉公青睞指點,但資質魯鈍,一直不敢稱師,今日,當著建康藥界同仁,十八娘在此行拜師大禮,明學徒之份……」顧十八娘說道,隨後沖劉公相拜,「還望師父不嫌弟子魯鈍,准弟子入門。」
雖然猜到了,但聽她親口說出來,所有人還是難掩震驚,顧十八娘不是劉公的徒弟,大家都已經知道了,眾所周知的版本就是他們兩人偶然結緣,顧十八娘因家貧求生買藥,獲得劉公指點,僅此而已,顧家本是官宦之家,顧十八娘雖然因貧困而拋頭露面謀生,但她依舊是官家小姐之身,更何況如今哥哥高中解元,一腳已經踏入仕途,此時的顧十八娘就是不賣藥也生計無憂了。
沒想到她竟然沒有重歸內宅閨閣,反而要行拜師大禮。
如果說指點一二倒也無甚大礙,但要是拜祖師,行拜師大禮,那就意味著脫離官身,踏入匠人之列,既然是匠人,這輩子都不得丟棄祖師爺傳下的手藝,跟賺多少錢無關,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就意味著永遠要操持手藝勞作,帶徒弟授業,身負傳承之責。如今的風氣,只有那貧困之家才允許女子拋頭露面。恐怕沒有哪一個權勢豪貴會允許自己女或婦如此行事。
士農工商,森嚴等級之下,這意味著什麼?
大廳裡的安靜下來,所有的視線都看向顧十八娘,震驚不可置信。
劉公看著躬身施禮的顧十八娘神色變幻不定,他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筷子。
「十八娘……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做什麼?」似乎過了許久,他沉聲問道。
「我自然知道。」顧十八娘一笑,「我都準備了好久了。」
劉公看著她,歎息一聲。
「丫頭,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心領了。」他說道,一面抬手,示意顧十八娘起身。
顧十八娘並沒有依言收禮,反而撩衣跪下了。
「不,我的心意比您知道的要多得多,以至於如不相報,無以為生。」她抬起頭,肅正說道。沒有劉公,她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在最初那步步驚心的時刻,如果不是有如此機緣,只怕她們早已重歸舊命。沒有劉公,他們一家此時怕已經塵歸塵土歸土,如此大恩,在明知師徒名分對授業者多重要的情況下,她如何坦然享受?
當初說拜師,是因為自己取巧而讓劉公入困,所以他才盡心指點,並在受質疑時顯身相證,想必他的確是把她看做徒弟而相教,但卻因為顧忌出身,不忍她降士為匠而不提。她顧十八娘睚眥之仇必報,滴水之恩也必償,更何況是如此滔天大恩。
「您或許是舉手無意之勞,但對十八娘來說,無異神佛相助再生之恩,知恩不報,妄為生靈。」顧十八娘看著他,沉聲說道,「顧十八娘別無長物,天資魯鈍,拜入門下,不是為求師父授業,而是要盡弟子之責……我顧十八娘這……世……曾恩仇不分有眼無珠……幸天保佑有此奇遇,如不能快意恩仇,天理不容!」
她伏頭拜下,最後幾句話說的含糊不清,劉公沒有聽真切。
什麼世?奇遇?是說遇上自己嗎?想起跟著小姑娘的相遇,劉公嘴角也不由浮現笑,的確很奇。
「你……真的沒別的師父?」他忍不住問道。
師門不可二入,如已拜師,如果沒有這個師父的同意,是絕對不可以再拜他人。看來這個疑問劉公始終存在,顧十八娘忍不住笑了,抬起頭鄭重點頭。
「你真的想好了?十八娘。」劉公看著她歎口氣,「入我門來,並不似看起來如此風光,老兒我今年已經八十八歲,十八娘,你將來的路還很長。」
也許能掙很多錢,也許能贏得很多豔羨,但森嚴等級之下,女子之身,前途漫漫風光之中溝壑遍佈。
「師父,十八娘是那種貪圖風光之名的人嗎?」顧十八娘一笑。不錯,劉公之徒這個身份,是機遇也是挑戰,位於巔峰可以覽眾人不能見之風光,但同時也必將迎眾人不能遇之風霜。但這些都不在她考慮之列,她要做這件事,僅僅是因為這件事值得而必須做。匠人又如何?如今就算是讓她十八娘去做個乞兒,她相信她能過得很好,我命皆在我手中,只要有這個機會,不管面對什麼境遇,都能屹立不倒。
「還請師父不要嫌棄弟子魯鈍。」她再一次叩頭,朗聲說道。
劉公看著她,枯皺的老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好!」他站了起來,舉步向那正座走去,抖了抖衣袍,坐了下來。
這是來真的!大廳裡的氣氛變得沸騰起來。
顧十八娘起身款步過去,鄭重跪下。
「師道大矣哉,今有建康顧氏名湘,拜於錦州劉不才門下,授業學藥,自此後,雖名師徒誼同父女,對於師門,當知恭敬。身受訓誨末齒難忘。情出本心,絕無反悔。空口無憑,謹據此字,以昭鄭重。」
宣讀拜師帖的是顧十八娘從建康府衙請來的醫學博士,滿頭白髮的老者神情激動,拿著拜師帖的手不停的發抖。這是藥行界的大事,也是不曾有過的奇事,自古以來人往高處走,當然也有不少讀書人家的子弟棄學從技,或經商行醫,但大多數都是男子,還真沒女子如此行事。
能活著見證如此大事,老者激動不已。
宣讀完畢,顧十八娘叩拜三次,在拜帖上簽字按手印,小廝送上茶,顧十八娘捧上,劉公接過。
看著滿堂的神情各異的觀者,再看眼前鄭重的顧十八娘,劉公只覺得乾枯多少年的眼忽的發熱。
他怎麼會不想要收個徒弟,那一個身報絕技的人不想要自己的技藝得以傳承?
他這一世無時無刻不在尋找一個可以傳承技藝的徒弟,使出了百般考驗考察手段,到最後皆是一場空,且差點喪命……
自此後他心灰意冷隱名埋姓遊戲蹉跎,他以為劉家的手藝到他這一輩就止住了,這個小姑娘初見時讓他驚喜,再見時讓他不解,瞭解後又很失望,但失望時又欣慰。她被盛名所圍,又逢貧瘠缺錢。卻能不受誘惑,不怕威脅,鎮定行事,說聰明狡詐,卻又坦坦蕩蕩,說良善柔和,卻又冷厲恨絕。
原本為履行諾言所以才將書所贈,但站在保和堂門外看到那一齣戲後,他動心了,能將技藝傳授與此人,哪怕不能有師徒之名,又有何妨?他真沒想到,這小姑娘真的會拜師,如此鄭重的拜師,昭告天下的拜師。
他抬手將茶一飲而盡,擋住了要滴落的淚。
顧十八娘磕頭三次。
「拜祖師爺,上香。」醫學博士高聲唱到。
伴著劉公引導顧十八娘在祖師爺神農崎伯牌位前上香施禮,拜師儀式便結束了。
「十八娘,」劉公伸手制止住大家湧來,看向顧十八娘,「取書來!」
顧十八娘一愣,反應過來她說的是劉公炮製十七法,當下不敢怠慢,理科讓小廝飛馬取來。
看著小廝捧著一本貌不驚人的書進來,別的人尚可,黃會長的眼睛不由瞇了瞇。果然這本書的確在!他不由歎了口氣,董老爺是猜對了開始,沒有猜對結局,沒想到他們設計好的條件竟然對這小姑娘毫無作用。
不過,也幸好沒有作用,要不然,他現在只怕也跟保和堂一樣慘了。心思轉念間,劉公已經接過書。
「十八娘,此書你可已背熟?」他問道。
倒背如流,顧十八娘點了點頭。
「取火盆來。」他說道。
大家不知他的用意,只當他劉家特有的拜師儀式,卻見火盆取來後,劉公手一揚,書扔了進去,立刻被火焰吞沒。
大廳裡一片驚呼!更有人撲了上來,這事絕世孤本!這事不傳之秘啊!
「待你出師後,自己再寫出來,將來收徒之後,再行焚毀,劉公之法,得之與書,又脫之與書,你可明白?」劉公看著顧十八娘,沉聲說道。
這劉公之法一輩一輩原來是這麼傳下來,顧十八娘不由咬緊下唇,從拜師那一刻,劉公技藝或成或敗就全在一人身上了,是壓力也是動力。
「弟子明白。」顧十八娘叩頭說道。
劉公面上至此才浮現一絲欣慰,整個人也似乎有些疲倦,他靠在椅子上,抬手示意,「起身吧。」
拜師儀式正式結束,大廳裡的響起轟轟的道喜聲,所有人都笑容滿面。
「少爺!」大有生信家的一個掌櫃激動的失態,拉著信朝陽的衣袖,「少爺,咱們……咱們……一年……」
一年,劉公之徒製藥,明確的身份劉公制藥!一年啊!專享啊!
信朝陽的視線一直落在場中,以他的涵養,此時面上也難掩一絲震動。
這是上天佑我大有生!這事上天助我信朝陽!
「什麼!顧十八娘拜師入匠人行當了?」
消息很快傳到顧家族中,在一眾少女擁簇中做嫁衣的顧洛兒震驚的瞪大眼睛,舉著手裡的針久久沒有落下。
「瘋了……」顧汐兒掩住嘴一臉驚愕。要說以前她拜師去當匠人,他們也不會這麼驚訝,畢竟家境困頓無法為生,但如今可以不一樣了,顧海中了解元,而他們有藥鋪有香料行,可為前途無量吃喝不愁,這時候如此行事圖的什麼?
除了瘋了,無法解釋!
這真是個瘋狂的女子,眾人面面相覷,都看到各自眼中的懼色。
而正要出門會見幾位貴婦的沈三夫人,震驚的又坐回椅子上。
「這個小賤婦!真是……賤婦!」她重重的罵了句。從一個世家女去做匠人,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或者說,多大的傻氣!看來這女子是的確不打算和他們家結親,也不打算找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了。
難道僅僅是為了逃避與他們沈家的婚約?
「這顧家的丫頭,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瘋了不成?」深三夫人喃喃自語。
「夫人,咱們還出門不?」一旁隨侍的婦人小心的詢問。
她正要去和幾個貴婦說說這丫頭的事,並且提出要抵制曹氏的兩個子女,沒想到就傳出顧十八娘這個消息。
「算了,不用去了。」她擺擺手,帶著幾分索然靠在椅背上。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一十八章 前路
士族女子投身匠人,在建康引起一片軒然,尤其是當得知這個女子是新晉解元顧海之妹,更是引人注目。
短短的幾個月時間,顧家就兩次震驚了建康城,無數的目光聚集在顧家巷子。
「將她驅除族譜!」有人憤憤說道。
「笑話,不過是去做匠人,士農工商,那咱們族中經商的子弟豈不是更要被驅逐?」也有人嗤笑道。
「族長,叫她來……」有人小心的建議。
顧長春看了那人一眼,臉色鐵青。
「叫她來又如何?」
罵她?指不定誰罵誰,指責她?指不定誰指責誰……討不得好還白白惹一臉騷!
想到那女子的伶牙俐齒,大家都搖了搖頭。
「算了,隨她去吧。」顧長春擺擺手,沉聲說道。
京城,位於城外的雲夢書院,面臨即將到來的會試,平靜的氣氛中多了一絲緊張。
「少爺……」
一個小廝拿著一封書信噔噔的跑進一間書房。
看完信,顧漁的神色卻是絲毫未動,筆下依舊揮灑如風。
門外有學子的說笑聲,聽到其中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他才停筆。
透過洞開的窗櫺,一身湛藍長袍的顧海正與幾人相談甚歡。
「含之!」顧漁含笑走入他們中。
顧海和顧漁是親堂兄弟,學子們都已經知道,但這二人之間的氛圍卻有些古怪,來到這雲夢書院短短日子,顧漁才華橫溢大家有目共睹,而顧海則中規中矩沒什麼特別,聯想到他們二人一個是建康案首,一個是第二,這其中自然有不為人道的心思,大家又都釋然。
同宗同族子弟不和睦,不管是誰對誰錯,如果表現的太明顯,難免要被人詬病失德,因為雲夢書院的事,顧海認為顧漁卑鄙,顧漁認為顧海藏私,但面子上卻都依舊和睦相處。
「存之。」顧海含笑點頭。
「恭喜你今後財源廣進吃喝不愁。」顧漁摺扇一擋,低聲笑道。
顧海含笑不語。
「將來再得個同般妹夫,那更是金山銀山在手了。」顧漁接著笑道,摺扇在他肩頭輕輕一拍。
顧海的臉色至此才輕微一變。
「不過,那又如何。」顧漁收回摺扇,在身前輕搖,看著顧海,他的嘴角勾起一彎笑,「如此大利之事,只有那些蠢人才會錯過,十八娘,聰明人也。」
「漁哥兒。」顧海收笑,看著他。
他們之間的稱呼可謂複雜多變,漁哥兒卻是第一次。
顧漁搖扇淡笑不語。
「十八娘此舉為報恩,而非利。」顧海沉聲說道,「師門規矩,不拜師不收徒,不許傳授技藝,但劉公他老人家破例行事,已然將十八娘當徒所待,但為十八娘所慮說收徒之事,如此恩德,不知不念竊為生靈!」
顧漁只是哧的一笑,「說得那麼好聽,還不是因為此人是劉公,而非他公。」
「你!」顧海面色顯出怒意。
「我說的不對嗎?」顧漁輕聲一笑,目光投和隨風擺動的樹梢,「逐利而行,別說拜師,就是認父又有何妨?」
顧海胸口起伏,將手攥了攥,怒目相向一刻。
「你呀你。」他忽的吐出一口氣,帶著幾分說不清意味神情看著顧漁,「為何總是想法偏頗,原本很簡單的事,你總是……」
他苦笑一下,「這莫非是你太過聰明的緣故?」
「偏頗?」顧漁嘴角掛著一絲嘲笑,「是你自詡君子而已!」
二人四目相對,火花相撞。
「嗨,」在一旁閒談的幾個學子不知道說到什麼,其中一個招呼他們。
二人轉開視線,面色恢復如常,往人群中走了幾步。
「朝廷那份疏議你們怎麼看?」一個白面濃眉的學子說道。
「當然是戰了!」一旁一個神情激動的學子甩袖說道,「葉將軍用兵如神勢若破竹,我大周收復故土在望……」
「屁話!」另一個學子嗤聲喝道,「活在邊境的人不是你,上戰場打仗的也不是你,你在這裡放什麼厥詞!一將功成萬骨枯,和著你不是做枯骨,說的風涼話!」
「你這是貪生怕死!」
氣氛頓時變得火藥味十足。
「存之,你怎麼看?」最早發起話題的白麵學子制止住兩個臉紅耳赤的學子,看向顧漁道。
這一段,伴著葉將軍接連捷報,朝廷因為戰還是和的問題,爭論越發激烈。主戰派以沈國公為首,要求收復失地,主和派以宰相朱大人為首,要求趁機劃界商談和平共處,一時間雙方從進學吵到堂下,只鬧的病體初愈的皇帝又病倒了。
身為京城學子,自然也沒能避免,各自擁護一派,也是爭的熱火朝天。
「我一學子,尚未涉足朝政,不知全域大事不敢妄議朝政,皇帝陛下聖明自有決斷。」顧漁只是一笑道。
他這便是居中派了。
大家面上浮現一絲不屑,將目光看向顧海。
「含之,你說呢?」
「當然是戰!」顧海毫不猶豫答道,面上一片毅然,「此時形勢大好,正是一鼓作氣的時候,正是雪恥揚威的時候,吾等身在後方,自當鼓舞士氣,同仇知識愾才是!」
這話說得立場再分明不過,一時間引得主戰學子激動不已,求和派則嚷嚷不止,亂亂的吵做一團。
「呵!」威嚴的聲音傳來,學子們頓時停下喧鬧,看著站在不遠處的白衣先生,忙施禮停止爭論散開。
顧漁跟在人群後,搖扇溫步,什麼主戰派主和派,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而已。
雲夢書院依山勢而建,眾人拾階而上,穿行山林間,山風吹來,清涼徐徐,大家丟開了方才爭論的僵持,又開始說笑,談論經文,猜測今年的考題。
「你們瞧。」忽的有人指著山下說道。
大家隨著他所指看去,見一行隊伍正穿過山道向外而去,李建周為首的先生們隱約在後相送。
京中權貴子弟眾多,但能讓李建周親身相送的還是很少見,少年人好奇心重,便都停下腳,因為距離遠,看不真切,只見七八個身材高大的護衛中擁簇著一個錦衣少年,看背影身姿挺撥氣度不凡。
大家紛紛猜測這是哪一家,有說王侯子弟,有說重臣嫡親。
顧漁看著那遠去的隊伍,眼中閃過一絲熱烈,不管到底是誰,但一定是個權貴子弟,這就是出身。出身又如何?百年前,當今的聖上一族不也是個躬耕鄉下的草莽之民。
一旁的顧海對於這些事不怎麼感興趣,他的眉頭微微皺著,心裡始終反復著顧漁方才的那句話,當然對於妹妹的決定,他自然贊同,但妹妹將來的親事……
他心裡有些酸澀,這該死的顧漁!他每次說話都能成功的給自己添堵!
想到這裡,不由瞪向顧漁,順著他的視線,看到山下,忽的一愣。
「快走吧,別誤了課。」有人招呼道。
學子們紛紛起步而行,卻見顧海轉過身,向山下奔去。
「他做什麼去?」眾人訝異,喚了幾聲無果,不角的互相問道。
顧漁看著他直沖那已經走出山門的隊伍而去,不由淺淺一笑。
「追去逐月去了。」他笑道。
大家一笑不以為意,轉身接著走,顧漁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見顧海已經追到那隊人跟前,他的眉頭不由一皺,莫非……
「吠,站住!」
顧海追出門,剛站到隊尾,就覺得數股淩厲之氣撲面而來,最後的四位護衛猛的轉過身,警惕的看向他,抬手喝道。
這些人身上帶著濃重的殺戮之氣,顧海心中一驚,這些人是軍中之人?
大周朝等級分明,規格嚴重定,異姓絕不封王,公侯再功勞熏天,也用不了軍隊做護衛,只有皇家王族才能如此。
當今聖上無子,自然也沒有皇子出行之說,但皇室宗族卻是枝繁葉茂,雖然大多數分封在外,但這些年因為聖上無子,皇位延續便不得不落在這些王族之中,據說太皇太后已經接了四五位年弱郡王進宮了。
但由於皇位是事關重大,學子們不敢像討論朝廷其他大事那樣暢談闊論,所以從建康來的顧海,知道的也僅僅這麼多。
那麼這一定是個王族子弟!顧海心中猜測,透過佇列警覺的護衛,看到一個高瘦的身影正坐上馬車,車簾緩緩垂下,擋住了他的形容。
是他!顧海一驚,猛的想起進雲夢書院那次遇到的就是這隊人!
他的眼神有些驚異,人便有些發愣。
「吠,退後!」站在顧海最近的護衛再一次冷聲喝道。
顧海回過神,忙將視線從那車中移到車旁,那裡站著一個男子,正是那日引自己入學院的人。
此時他已經不是書院人的裝束,穿著一身素淡長袍,帶著綸巾,神色淡然,舉步欲行上馬。
這聲音引得他回過頭來,看到顧海,雙眼微微一瞇。
在山上看到他,顧海忍不住跑下來,想要跟他說幾句,也想要弄明白到底是誰幫了自己,但看這陣勢,知道不是能說話的時候,便忙低頭作揖相拜一下。
那男子一愣,明白他的謝意,嘴角浮現一絲笑,遲疑一刻,看向車中。車中的人低聲說了句什麼,顧海見那男人轉身含笑向自己走來。
顧海忙再次道謝。
「無須多禮,」男子含笑說道,伸手虛扶一下,「含之可有事?」
顧海覺得就是自己問只怕也問不出結果,便再次施禮道謝,「無他,看見先生,便宜特來道謝,上次匆匆多有失禮,還望先生見諒。」
男子笑了,「不用謝。」
他們說話,但整個隊伍都停下不動似乎都在等他,這氣氛變得格外的詭異,顧海不自覺地額頭上冒出汗來,更察覺到那不遠處的豪華馬車中,一道視線投在自己身上,這視線在暗處,帶著審視。
「自是要謝,學生不敢忘先生提撥之恩扶助之情,不知可否親自向恩公道謝?」顧海試探說道。
那人看著顧海意味深長的一笑,「這個,也許會有這個機會。」
說罷,拱手作別,轉身而去,顧海低頭恭送,聽著車馬粼粼遠去,那種威嚴的壓力頓消。
他抬起頭,看著那遠去的隊伍,面上若有所思。也許會有機會,這簡單的一句話卻表達了兩個意思。
一的確是有人幫自己,二,這個人幫自己並非因為多深厚的感情,或者只是一時之興,有沒有機會見面,就看顧海將來的造化了。
如成龍,則見,如成蟲,則萍水相逢而過而已,不用念也不用記。
這個人……會是誰?難道是那個坐在車中的人?不可能吧……
也許該寫個信將這件事給妹妹說說,看看她印像裡有沒有這個人?
念頭一起,顧海就自嘲一笑,怎麼可能,妹妹的印象裡,自己這個時候早已經死翹翹了,罷了,問了也徒然讓妹妹擔憂,一切等考完自然見分曉。
對於建康城內因自己引起的喧囂,顧十八娘絲毫不受影響,反而日子過得清靜下來。
顧家族眾也沒有人來招惹,而沈三夫人那邊也再無消息,甚至並沒有她所預料的敗壞她名聲的謠言四起。
不過,謠言也沒有必要了,自己的行為比沈三夫人的話更見效。
自從拜師後,顧十八娘的功課比以前更加多了,劉公填鴨一般,似乎恨不得一夜之間要所有的技藝都塞給她。
「師父,原來以前你藏私,根本就沒打算好好教我。」顧十八娘故意笑道。
劉公哼了聲,手裡的木棍毫不遲疑的在她手上打了下。
顧十八娘神色不動,手上甚至連印子都沒顯,飛快的將爐火調成小火。
忽然聽不到劉公說話,她不由抬頭去看,見爐火映照下,劉公的神情有些悵然。
「十八娘,」他幽幽歎了口氣,說不盡的惆悵。
還從沒見過他如此神情,顧十八娘不由手一頓,一種莫名的不安在心裡嫋嫋而起。
「懷璧其罪,將來你的路不好走,師父我不放心啊。」劉公慢慢說道。
顧十八娘一驚,看著他,沒有說話。
「我授你盛名,卻不能授你踏實技藝,扶你站上藥界頂峰,卻不能相護,十八娘,將來的路,只能靠你自己了,幼鳥離巢,你可要吃苦了。」劉公看著她,眼裡帶著滿滿的憐惜以及歉意,「我命不久矣。」
啪的一聲,顧十八娘手裡的藥鍋應聲而落,藥屑四濺。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40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交待
「這有什麼可慌張的。」劉公哼了聲,看向她,「人都是要死的。」
話雖然這麼說,但真切的面對死別,想到自此後這個世上再也見不到這個人,那種感覺實在是無法言表。最可怕的是,這種感覺顧十八娘已經經歷過兩次,她原本以為今世不會再有。雖然早已猜出劉公身有疾患,但根本沒料到他竟然斷論是命不久矣。
「什麼病?找誰看的?」顧十八娘低沉聲音問道,「找彭先生再看看,他是神醫,他一定能……」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她用神醫來稱呼彭一針,劉公不由有些奇怪,要說這個彭一針資質還不錯,也的確有些真本事,但就目前來說,還真沒看出怎麼個神樣子來。
「治病不治命。」……劉公笑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他沉默一刻,「其實我這不是病,而是中毒,能拖到現在,還能收下你這個徒弟,已經是上天厚愛了……」從劉公這樣一個藥師口中說出毒不可解,那就是真不可解了。
眼前的小姑娘依舊保持那個姿勢坐在小板凳上,低著頭,齊齊的發簾擋住了她的面容。
沒有應有的驚愕,大哭,歇斯底里的慌張。她坐在那裡,沉默的令人窒息。
「你一定說一個藥師怎麼會中毒,莫非是學神農氏嘗百草中毒……」劉公的目光停在跳躍的爐火上,「做到我這個地步的藥師,單單的毒藥是藥不到我,但人心的毒藥卻是賽過砒霜且防不勝防……」
他的話到此為止,顧十八娘並沒有追問,每個人都有不願不能為人知的的秘密,暗夜獨自舔撫的疤痕。
「這段時間我會將畢生所學傳授與你,至於你能領會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劉公說道「十八娘,你怕不怕?」
怕不怕人心險惡,怕不怕世道艱難,怕不怕藥界諸師的挑戰,怕不怕技不如人時奚落嘲諷,怕不怕從雲端跌落穀底,怕不怕從人人追捧到人人想要踩踏。
顧十八娘哈哈一笑,她抬起頭。
「師傅,徒兒拜師是為了你,」她含笑說道,「為的是你的技藝傳承,我唯一怕的是有負師傅的期望,至於外人……」
她站起身來,輕輕甩了甩衣袖,「人不犯我,大家和平相處,人要是想要欺負我……」
她哼了一聲,臉上浮現一絲帶著寒意的笑……
她顧十八娘這一世不為錢,不為名,為的是命,活命!抗命!她就像一頭被命運枷鎖困住垂死掙扎的小獸,但凡有人不懷好意的靠上前來,她必會毫不客氣的撕咬,除了娘親和哥哥,不管是誰,哪怕這一刻言笑晏晏,下一刻也能拔刀相向……
劉公看著眼前這個小姑娘,體弱年幼,但在這一刻卻迸發出一股可怕的力量,那是一種陰狠的意志,讓人心悸。他忽然想起來,讓他無顧十八娘結緣的那個周掌櫃,是怎麼樣讓這個小姑娘面帶笑容不動聲色一招擊垮,那個曾經與她可謂知遇之恩的保和堂又是怎麼樣被她毫不客氣反手一掌元氣大傷……
那種決然,就是他這個活了半輩子的人也不是隨時具備的,如果當初具備,他也不至於如此。
想到這裡,劉公原本沉甸甸的心忽的輕鬆下來。
「人說無欲則剛,我不為名利,技藝不成,專心修煉便是,他人捧也好貶也好,又能奈我何?」顧十八娘深吸一口氣正容道。
劉公看著她,點了點頭,欣慰一笑。
「這幾個月你就住在店裡辛苦一些吧」他緩聲說道,站起身來。
「是。」顧十八娘應道,側身讓開。
劉公背著手慢慢的走到門口,有停下腳步。
「孩子,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看開點,別太難過……」他緩緩說道。「想哭就哭出來,別撐著,哭出來,就好了,但只哭這一次就夠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邁步出門,他下意識的加快步伐,但身後那壓抑的幾乎低不可聞的哭聲卻依舊絲絲纏繞過來,帶著鋪天蓋地的悲傷,那是一種眼看著親人離去卻又無技可施的絕望。
此時遠在千里外的鄭州府,完全沒有江南的富饒安寧,四處充斥著戰火的硝煙之氣。
不時有騎者內外奔馳,傳遞著各方消息。
一騎快馬衝入城中,穿過一隊隊的兵列,來到一座軍營前。
「建康沈安林沈校尉家信!」在全副武裝面無表情的守衛阻攔前,騎者揚著一封書信喊道。
守衛聞言閃開一條路,風塵僕僕的一人一馬長驅直入。
營帳裡一身戎裝的沈安林看完書信後,久久不言。
一共送來兩封書信,一封是沈府所來,另一封則是他安排在建康城的人所來,兩封書寫人不同的書信上,卻同時提起一件事……
拜師匠人……
他略有些粗糙的手指敲打在桌面上,發出單調的聲音。
沒有人比他這個望族子弟更清楚這其中的意味,多少望族落魄女子,寧願削髮為尼也不會洗手彎身操持謀生。
雖然有顧海這個必將走入官途得哥哥在,顧十八娘此舉也改變不了自己身份在世人眼裡的大變,她拜了祖師爺,就永遠是藥界藥師中人,身負技藝傳承,終身勞作不得荒廢。也休想再和氏族門戶通婚,沒有哪個高門大戶會允許自己家的媳婦去拋頭露面做匠人。
是因為沈三夫人逼其如此才決絕至此?
下意識的沈安林覺得似乎不是如此,但是,著肯定起了一定的作用。
匠人,那又如何?沈安林嘴唇緊閉,將桌面上的一封信揚起,一手拔刀唰的一聲刀光過,書信分為碎片飄落。
這世上弱肉強食,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沒有什麼不可改變的規矩!那些束縛人的規矩,只是強者用來對付弱者的!
只要他擁有了至高無上得地位,翻雲覆雨也無人非議。
「好,十八娘,你做的對,置之死地而後生,」他收刀入鞘目光閃亮,「你信我,等我!」
說話間,揮灑筆墨在一張紙上寫下不負卿意四字……
「速送去建康,」他收筆疊好,喚過信使,「建康順和堂顧十八娘親收。」
信使並不多問,接過信放入懷中躬身告退而出……
一 月的時間以從沒有過的速度流逝而去。
劉公的事,依照他的囑咐,顧十八娘沒有告訴任何人,給曹氏交待一聲,便帶著幾個丫鬟搬到順和堂,也停止了對外售藥,劉公說得對,她沒有時間去悲傷。
因為順和堂的藥單供大有生,這個決定並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不過對大有生羨慕嫉妒更多了幾分,而對大有生,顧十八娘的理由合理又充分。
「畢竟技藝不精,師父要對我嚴加訓導,所以暫時不能供藥。」她含笑說道。
信朝陽接過侍女捧上的新鮮果品,撚了一串晶瑩剔透的葡萄遞給她。
「顧娘子嘗嘗。」他笑道,並沒有對她的話有什麼追問。
而顧十八娘也只是告訴他一聲,並沒有來讓他討價還價的意思,於是便含笑接過,抬袖作掩吃了一顆。
「很好吃,」她笑首道謝。
二人閒談城中藥界事,顧十八娘還特意請教了他塤的吹奏技藝。
「顧娘子學了?」信朝陽有些意外,笑問道。
「叫我十八娘便可。」顧十八娘說道,一面點頭,「略通一點,只是我魯鈍……」
她的話沒說完,信朝陽便吩咐一個侍女取塤來。
侍女很快取來兩個。
「十八娘請。」信朝陽笑著抬手。
顧十八娘方才是隨口一談,但既然信朝陽有心教授,便也沒有推辭,畢竟她真的很想學,暗夜裡寂寥時,這是她的慰藉。
「那就獻醜了,大少爺莫要笑。」她伸手取過一個,笑道。
「我怎麼會笑你。」信朝陽搖頭淺笑。
顧十八娘不再客氣,撿了自己最喜歡的一首吹來。
「可是城中曲娘子所授?」一曲終了,信朝陽問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見他一曲便知師承,可見造詣深厚。
信朝陽沒有再多言,取塤將方才顧十八娘所吹曲子演示一遍。
顧十八娘似懂非懂,不由面帶歉意一笑,她從沒接觸過樂器,粗學時日,近日又辭了曲娘子教習,越發生疏。
信朝淩帶著個小廝在侍女的指引下過來時,看到一幅極為美麗的畫面,綠竹清水邊上,白衣儒雅的男子,微微傾身,一隻手在紫陶塤上指尖飛揚,而在他身前的少女面色清明,雙目有神,一面聽一面輕輕點頭,她的一隻手也落在那只紫陶塤上,隨著信朝陽的指點而動。
「大少爺在教顧娘子吹塤?」嬌俏的侍女眨著大眼睛,滿眼的羨慕道。
信朝淩揉了揉臉,大哥琴詩書畫樣樣精通,造詣頗高,但卻低調的很,從未與人相比較也從不評點指教他人,他所學的一切似乎只是為了愉悅自己,曾經有個大藥行與他們是經年的合作夥伴,其女聽聞信朝陽技藝,多次請他指點琴技,卻終是不得。
「看來那個藥商對咱們家的利益比不得顧娘子……」信朝淩轉動難得一動的腦筋,得出一個合理又深沉的答案。
他猶豫了一下,想著過去還是轉身離開,那邊信朝陽已經看到他。
「何事?」他問道。
「是有人給顧娘子送信,說要親自交給顧娘子。」信朝淩忙說道,一面引著小廝快步過去。
「我的信?」顧十八娘放下塤,面上帶著些許緊張,算著日期,京城的會試已經結束了,想必結果出來了……
信朝陽也算到這一點,已經準備好兩種說辭,只待看顧十八娘的神色,卻見她接過信拆開一看,神色煞是古怪,似怒似笑似悲……
「可笑!」顧十八娘將信紙在手中揉爛,說道,「你走吧。」
小廝一愣,看了眼前這位顧娘子一眼,軍中良好的紀律讓他習慣了服從,不多言轉身而去。
信朝陽自然不會開口詢問,而信朝淩卻忍不住好奇,被信朝陽瞪了一眼才按捺沒有問出聲。
顧十八娘心情全無,謝過信家二人的留客,告辭而去,坐上馬車,不用刻意掩飾情緒,她的臉色更加難看。
「真是可笑!」她唯有憤憤說道。
馬車才到家門口,就見曹氏帶著僕婦出門,面色激動。
「娘,你要出門?」顧十八娘下車問道。
曹氏見是她,立刻上前,「我正要去找你……」
她的神情激動,眼圈發紅,一時看不出是喜還是悲。
「怎麼了?」顧十八娘一驚,忙問道,這段日子她回家少,別是又出了什麼事吧?
「你哥哥考中了!」曹氏喜極而泣拉著顧十八娘的胳膊哽咽道。
考中了?顧十八娘一愣,旋即狂喜。
「恭喜小姐,恭喜夫人。」僕婦家丁們高聲道賀。
「多少名?」顧十八娘忍著激動問道。
「一百五十名。」一個小廝搶著答道,臉上一派風塵僕僕。
會試取前三百名進士,能考中一百五十名,算是不錯。
「一放榜,少爺讓小的立刻馬不停蹄回來報喜。」小廝笑呵呵的說道,再一次躬身道喜。
「賞!全部有賞,為少爺賀喜!」顧十八娘大聲笑道。
立刻又引起一片更熱鬧的道喜笑聲。
而在此時巷子裡的人聽到這裡的喧鬧,都忍不住來派人來看,雖然顧十八娘的作為,讓大家不自覺的疏遠了他們,但畢竟這邊還有個前程遠大的顧海,雖然沒人靠太近,但打探消息的人確實不少。
聽聞顧海考中了,走出家門的人更多了,巷子裡一片熱鬧的歡笑聲,這對於顧家族裡來說,是真真切切的喜事。
有人吩咐小廝快去放爆竹,話音未澆,就聽不遠處傳來爆竹場。
笑容滿滿的顧十八娘心中一動,想起什麼,忙喚過那小廝問道:「頭名是誰?」
「啊,我忘了說了,」小廝一拍頭,訕訕笑道,「是顧漁少爺!」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二十章 夜曲
是顧漁!顧十八娘心中震動一刻,看來命運還是按照它的軌跡而行。不過,她顧十八娘在意的是自己一家人的命運,至於其他人,並沒有想要去改變。
上一次鄉試顧海代替顧漁成了案首,而這一次會試案首重歸顧漁身上,這命運到底是可變還是不可變?或者說,一切皆有變數,皆看造化?
爆竹已經不知道被誰點了起來,得到消息的府衙中也派人過來祝賀,顧家巷子裡一瞬間變得人山人海。顧十八娘神色變幻,眼神微微有些迷茫,置身這熱鬧之外。
「十八娘,」察覺到她的神態有異,曹氏伸手撫著她的肩頭,小聲詢問,「怎麼了?可是累了?」這段日子女兒驟然忙了起來,她每次去順和堂探視,女兒都在操勞,後院中的各色藥材堆積如山。
「沒事,」顧十八娘對她一笑,看到那邊被眾人擁簇的三奶奶黃世英已經向族長家去了,便一推曹氏,「娘,咱們去吧。」
一門之中除了個解元,一個會元,這是建康府從沒有過的大喜事,也是整個顧氏家族的喜事,少不得一番慶賀。
賀宴熱熱鬧鬧的舉行了三天,幾乎整個建康城的權貴都來參加了,當然更多的焦點都放到顧漁身上,畢竟會元的分量比一個解元要重的多的多。
顧氏族中的人耶刻意要大家將焦點落在顧漁身上,所以作為第一百五十名進士之母妹的曹氏和顧十八娘顯得被冷落了很多。對此顧十八娘毫不在意,她本就沒時間參加,而且也不希望曹氏去參加,顧海沒有在家,她們母女關起門來,請了順和堂的眾人,以及家中的僕婦家園們,自得其樂的慶祝一番。
夜色濃濃時,小花園裡依舊熱鬧,幾個丫鬟難掩興奮的圍著曹氏嘰嘰喳喳。
「不知道少爺會不會回來?」她們布菜的布菜,斟酒的斟酒,捧果子的捧果子,將曹氏伺候的無比周到。因為報信的小廝都是直接從揭榜處打馬回來的,除了名次之外一無所知。
「肯定是要回來過年的。」顧十八娘笑道。
「少爺這次回來過年能成親了吧?」
「不是說大登科後小登科……」妙齡的丫鬟們說笑成一團,曹氏為人和善,顧十八娘不拘小節,對他們只有忠敏的要求,因此大家倒不拘禮說笑隨意。
「要是少爺過年成親,那明年夫人就能抱孫子了……」僕婦們也跟著湊趣。
曹氏笑的眼中閃淚花,中進士容易嗎?不容易,別看顧海此次大考一路順暢而過,試看多少學子無功而返,那參考的人中更有多少白髮蒼頭,終其一生也無望。
例如她的丈夫,顧樂雲,就在這大考中耗盡了精血,待好容易求的一官半職,卻無福享受。
而顧海今年還不到十七歲……
曹氏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好,好……」她伸手拭淚隨口應道。
「夫人,這是高興事。」僕婦們忙笑著勸道,機靈的小丫鬟又斟酒捧上來。
曹氏原本不飲酒,但今日喜事,她伸手接過,淺淺嘗了一口,仰頭間見對面的女兒正側頭對兩個小廝並丫鬟囑咐什麼。燈火映照下,女兒的臉色清冷透亮,眉宇間的喜色並沒有給她的眼中增添多少曉怡,她的神情一如枯井般無波。
曹氏的眼淚頓時如泉湧而出,這一切都是女兒帶來的,而女兒之所以能帶來這一切,是從閻羅殿爬出來……
「十八娘……」曹氏放下酒杯,走過去抱住女兒大哭。顧十八娘正在吩咐前往京城去的小廝和丫鬟一些事,冷不丁被曹氏抱住大哭,嚇了一跳。
「我的兒,你好苦,為娘心裡疼……」曹氏抱著她,哽咽道。
苦嗎?似乎已經沒有那麼苦了,最少不像剛重生那會兒,是因為那時候一片迷茫不知道前途如何的緣故吧,如今她意志堅定,目標明確,而生活雖然並非盡如人意,但也尚在她掌握之中,再加上劉公的事,她要考慮的事太多,夜裡反而倒頭就睡無夢到天明。
「娘。」顧十八娘失笑,伸手撫著曹氏的背安慰,「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一面看向對面有些慌張的僕婦,用眼神問吃了幾杯酒。
僕婦低頭看了伸出一個手掌。
顧十八娘更笑了,曹氏從沒飲酒,這次不知不覺吃了五杯,可不是醉了
「你要嫁個好人家,嫁個好人家……」曹氏哽咽喃喃。
「好,我一定嫁個好人家,公婆疼我,夫君敬我……」顧十八娘順著她的話笑道,一面示意僕婦們上前扶起曹氏,「娘,你去歇息吧,養足了精神,好給哥哥挑個好媳婦,哥哥不娶親,我怎麼能嫁人?」
曹氏抹著淚應著,被僕婦扶著去了。
跟隨曹氏離去了一大多半的僕婦丫鬟,擺在小花園的宴席一下子冷清了,時近中秋,月色清冷,秋蟲呢喃。一個丫鬟取過披風給顧十八娘。
「我說的你們都記下了?」她回過神,看著眼前的小廝丫鬟。
「記下了,小姐。」四人齊聲答應。
「那你們去吧,明日一早啟程。」顧十八娘說道。
四人應聲退下了。
花木重重的小園子裡暫態變得冷清起來,夜風吹過,帶著寒露,小丫頭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但是看著安靜坐在桌案前,慢慢飲酒的顧十八娘,卻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去勸說。
自家這個小姐一向說一不二,她做什麼就是什麼,下人們謹遵其命便是。
顧十八娘飲了杯酒,又喚人取來塤,清涼月色裡低沉悠悠的樂聲便嫋嫋而起,幾乎就在同時,重重院牆外也有樂聲起,不過不是塤,而是一種奇怪的樂音。
顧十八娘前世沒接觸過這些樂器,知道也不過是琴箏蕭之類的,聽此聲像笛卻又差異。
不過,跟塤聲相和卻是極其美妙。
一曲終了,顧十八娘面上浮現笑,抬手招呼一旁安靜侍立的丫鬟。
「去,請門外的客進來小飲一杯。」
丫鬟面上有些不解,但應聲而去,顧十八娘才命丫鬟換了熱菜新酒上來,就見丫鬟引著一淡青綢衫的年輕人大步而來,正是信朝陽,在他身後兩名嬌美侍女抱琴持蕭緊緊跟隨。
「十八娘有喜。」他伸手施禮道謝,手中一深紫橫笛引人注目。
「大少爺這喜道的真風雅。」顧十八娘忍俊不已。
「俗雅俗雅而已。」信朝陽笑道,一面大方坐下,「不過小娘子放心,真金白銀的俗禮已經如數送了。」
顧十八娘哈哈笑了,示意小丫鬟斟酒,信朝陽也不客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小丫鬟再次斟上,信朝陽端起酒杯,看向顧十八娘。
「恕我不陪了,我已經吃了幾杯,再吃就要醉了。」顧十八娘淺笑說道。
搖晃燈籠下,少女的面上果然浮現一絲淡淡的紅暈,認識以來從沒見過的一抹異彩在她眼中隱隱閃爍。
自見到她以來,這個小娘子留給他的印象一向是淡定無波,信朝陽忍不住有些好奇,如果這小娘子喝醉了,是不是會露出不為人知的真性?
但想必這個機會不容易得,信朝陽一笑,自己一飲而盡。
「方才吹的是笛子嗎?」顧十八娘手扶下頜,看著他放在桌子上的那根比笛子略短的樂器。
信朝陽拿起來沖她展示一下。
「如塤如篪,天之牖民。」他笑道。
顧十八娘恍然,不由伸手接過,在眼前仔細審視,「原來說的就是這個啊。」
「民間已不多見,常存宮中雅樂。」信朝陽說道。
顧十八娘一笑,「如此說來,大少爺真人也!」
信朝陽笑而不答,伸手接過,「今日良辰,十八娘又逢喜事,朝陽獻醜了。」
說罷放於唇邊起音吹來,身後侍女已經就地而坐,撫琴調蕭相和,相比於先是的塤音,更加優美。
月光如練,鳳竹搖曳,荷燈如影,青年儒雅,侍女嬌柔,音色相和悅耳動聽,此情此景如在畫中。
站在一旁斟酒的丫鬟耳中聽音,眼中見人,一時間都呆住了,手中的酒壺傾斜酒水留下尚不自知。
一曲終了,場中一片靜謐。
信朝陽抬頭看去,見對面的顧十八娘依舊手扶下頷,雙目微閉,面色如清冷如月,只是一行淚正沿面頰而下。
「我顧十八娘做夢也沒想到,會過上這樣的日子……」她喃喃說道,聲音低不可聞。
她似乎看到月光下,曾經的自己卑微如鼠,惶惶不安,抬頭仰視身邊的所有人,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唯恐一句話一個神情不對,惹來白眼唾棄。
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那麼多人面對自己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從來沒想到有那麼一天,大名鼎鼎的笑面郎君會為她風雅如此。
這一切都是因為什麼?
她忽的一拍桌案,掩面大笑,只是這笑聲卻流露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哀傷。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41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二十一章 暗思
笑聲裡,信朝陽神色不變,垂目自斟酒。
「好,多謝大少爺雅賀!」顧十八娘神情恢復如常,站起身來淺淺施禮。從常理說,接下來她也該舉起酒杯飲一杯,卻沒想卻只是施禮。
說不飲酒就不飲酒,這女子縱然在已經心神渙散的一刻依舊如此謹慎。
「十八娘子客氣了。」信朝陽舉起酒杯笑還禮,自己一飲而盡,「夜深了,信某告辭。」
說罷起身。
顧十八娘也並沒挽留,笑著點頭,「我送送大少爺。」
信朝陽一笑側身,請她先行,自己落後一步,二人的侍女分成兩列,慢行跟隨。
「這一年我會盡心研修師父傳授的技藝,不過,我答應專供你們家的藥不會變。」顧十八娘笑道。
「我自然信得過十八娘子。」信朝陽在後笑答,話音一轉,「如今劉公重現藥界,消息已經傳遍天下,求藥人蜂擁而至,不知道十八娘子一月可出多少藥?」
他考慮的極是,一年供一份藥也是專供,供一百份也是專供。
顧十八娘側頭看他一眼,微微沉思一刻。
「一個月出一種,一種十份。」她說道。
「就怕有達官貴人特求某種藥……」信朝陽緊跟問道,一面帶著幾分無奈的笑,「人都看我等錦衣玉食富貴無比,其實只是富,跟貴字絲毫不沾的邊……」
這些富得流油的商賈是怎麼做生意的,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其中人和就是最不可或缺的一樣,跟當地官府搞好關係,唯有這樣才能讓生意長久平安的做下去,四方關係好了,那麼大家都好,如果一旦得罪某個官宦權勢,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刺史,轉眼能讓你這富得金山銀海的商賈灰飛煙滅。
顧十八娘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不言。
「信某很是敬佩十八娘子的膽識。」信朝陽忽的感歎一句。
顧十八娘笑了,看了眼他手裡拿著的篪,「好了,就是看在篪的面子上,我也得答應了,每月最多一種特求藥。」
信朝陽朗聲笑了,說了聲多謝。
「不過,單求的藥,錢我要九成。」顧十八娘笑道,「至於我幫你們解圍的好,就不用謝了。」
既然你們被達官貴人追藥是不得已的事,那她答應就是給他們大有生解圍,這就夠他們感恩戴德的,至於價錢,就不用那麼斤斤計較了吧。
「如此良辰美景,風雅至極,談這個,真是……」信朝陽搖頭歎息,笑道。
她在門前停下腳,微微側身讓開。
信朝陽在她身前略一停頓,目光在她臉上掃過。
「十八娘子留步。」他拱手笑道。
「大少爺好走。」顧十八娘含笑道。
看著馬車駛入昏暗的街道,顧十八娘略站一刻,吩咐關門。
「小姐,」尚未從信朝陽帶來的驚豔中回過神來的丫鬟們,眼波閃閃,「這個公子對小姐真好……」
深夜到訪,以樂賀喜,關鍵是人長得好,又是個富家公子,試問這世上任何一個妙齡女子都要怦然心動吧。
小姐年紀已經不小了,其他人家的姑娘這個年紀都要議親了,眼前這個公子簡直是在適合不過。
丫鬟們帶著興奮的神情都看向顧十八娘。
踏過花木投在石板路上的影影重重,顧十八娘看著身邊這些十四五歲姑娘們的神情,不由啞然失笑。
「他當然要對我好……」她笑道。
外界雖然都傳小姐是個兇神惡煞般得女子,但常跟在她身邊的丫鬟都知道,其實小姐和善的很,也並沒有一般人家小姐的諸多小性。這樣談論一個男人,對於閨閣小姐來說,那是極不規矩的,但小姐沒有斥責她們,且順著話接了下來,這讓丫鬟們很是高興。
「那,那小姐……」一個大膽的丫鬟,在其他人使眼色推搡下,結結巴巴的問道,「小姐覺得他怎麼樣?」
其實大家的意思就是嫁給他怎麼樣,不過這話無論如何也是姑娘家們說不出口的。
顧十八娘哈哈笑了,看著這些年紀芳華正是春心萌動時候的小丫鬟們。
「他對我好,是因為我值得他對我好,」她搖了搖頭,含笑說道。說著又似歎了口氣,「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值得了呢?或者說,有一天,還有更值得的女子呢……」
如今她顧十八娘已經明白了,這世上弱肉強食,要想不被人當做螻蟻般對待,就要讓自己值得,值得別人高看一眼,值得別人敬畏害怕,當然她也必定會此為目標前行,而不是像曾經那樣,以為只靠著卑微討好就能獲得別人的扶持真心相待。
但是,這個規則在一些人面前卻是例外,那就是你的至親之人。
不管她富貴榮華還是低賤卑微,她的至親都始終態度如一,這至親自然指的是娘和哥哥。
至於夫君,這世上或許有那樣的夫君,但前途漫漫成敗未知,她不想再自己跌入低谷的時候,再被人刺入胸口奪命一刀。
丫鬟們面面相覷,不明白小姐這句話什麼意思,有心再問,見月光下小姐的神情清冷,面上笑意全無,眼神微凝,大家忙識趣的閉口,安靜的跟著她一路而去。
馬車駛入被夜色籠罩的街道上時,坐在馬車裡的信朝陽忽的低低的歎了口氣。
「少爺,姑娘子真是敢獅子大開口,我原以為她忽略這個……」馬車另一邊,坐著一個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撚須低聲說道。
他們今次的主要目的並不是敲定姑娘子每月供藥的數量,而是信朝陽最後似漫不經心提出的單求藥的事,只要姑娘子在這上鬆了口,對大有生來說,才是意味著超然高人一等的藥界地位,當然,有了地位,錢自然也滾滾而來。沒想到這小娘子一開口就要走了這一項買賣幾乎所有的盈利。
信朝陽神情淡淡,修長的手指扶著深紫色的篪,「哦?莫非六爺以為我這一趟去的是美人計?」
看著自家大少爺出眾的形容舉止,要說這世上有不動心的女子,還真很難讓人相信,六爺不由乾咳一下。
「哪裡哪裡,少爺說笑了……」他笑道,帶著幾分被看破心思的尷尬,忙轉移話題,「這小娘子,小小年紀,竟也是老人精般得,看來不光技藝連為人處世都深得劉公真傳……」
這小娘子也太煞風景了,如此美景良辰,安心欣賞美人雅樂就是了,竟然還惦記著錢!
信朝陽若有所思沒有答話。
這小娘子果然在自己的琴音引導下流露出掩藏的真情,但這並沒有讓他覺得一切盡在掌握中的輕鬆,反而心裡有些微微的苦澀。
「美人計……」他喃喃道,自嘲一笑,「她的眼裡就沒有美人,是紅顏枯骨而已……」大少爺似乎有點……六爺微瞇著眼不由張開一刻,對自己的發現有些驚愕。
「不過,」他咳了一聲,似乎要驅散自己詭異的念頭,「姑娘只要潛心修煉一年,目前咱們是佔據了優勢,但一年之後,姑娘子大展身手之日,也是咱們契約無效之時啊……」
「多可惜……」六爺歎氣,帶著濃濃的不甘心,「要是永遠都這樣該多好……」
獨佔一個藥師,一個大藥師!
信朝陽不由心跳了一下,一般的藥行都有自己的藥師,都是簽了契約的,可是那些成名的大藥師,都自然不甘心受人掌控。
藥行為了拉攏大藥師使出了各種招數,最普遍也是最見效的就是婚嫁。
山東藥行老大全勝永,就是大藥師杜衡九的岳父家,京城二合堂將在家中的三女一起嫁給了大藥師宋德生。這些都是嫁過去,合作能保持一輩,但大藥師下傳一輩,關係就淡一輩,最多三輩之後,姻親的效果就不凸顯了,更何況,就算嫁女送侍妾,那些藥師的後輩依舊是藥師的姓,跟這些藥行可不算一家人……
但現在出了女藥師,女藥師不能娶親,但是可以嫁人,而且嫁了之後,就成了別人家的人……
「少爺!」六爺的嗓子有些乾澀,難掩激動,「姑娘如今匠人之身,婚配士族已是無望……」
馬車死角掛著燈籠,隨著行駛晃動,投在馬車裡昏暗不明,信朝陽坐正身子,半個人掩在昏暗中。
「六爺,你速將族上適齡男子資料收集來……」他的聲音淡淡聽不出情緒,「我呈與爺爺爹爹他們遴選。」
六爺喉嚨動了下,看了眼自家大少爺,低都應聲是。
一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了,轉眼就到了秋風蕭瑟的九月,城外山林紅黃相間,格外的美麗。
會試揭榜,新科進士的喧囂已經沉寂了許多,不出意外,這一場取三百士子,雲夢書院占了百名名額,因為殿試在來年,再加上考試的氣氛也要緩和很多,士子們歸家探親,或呼朋喚友一瀉寒窗之苦去了,似乎熱鬧的書院也變得安靜了許多。
顧海看著小廝們將採買的京城禮品裝車。
「我最遲十月中歸家,讓夫人小姐不要擔心。」看著準備啟程的馬車,顧海再一次說道。
「是,少爺保重。」一個小廝和丫鬟忙躬身施禮。
顧海點點頭,這才揮手示意他們啟程。
「少爺,等等……」遠遠的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抱著一個包袱的靈寶氣喘吁吁的跑來。
這些日子靈寶飛速恢復初見時瘦小的身形,因為跑得急蒼白的臉上泛起潮紅,顧海不由浮現幾份憐惜。
靈寶將手裡的包袱遞給丫鬟,撫著胸口喘氣道:「這是給……夫人和小姐做的幾雙鞋子……」
「不是說不要送東西了。」顧海搖頭道。
「這是靈寶的心意。」靈寶說道。
看著馬車啟程離去,顧海並沒有轉身走進書院。
「還是沒有靈元的消息?」他問道。
靈寶神色黯然,搖了搖頭。賣身為奴,更名換姓,生死不由己,或再轉賣,種種不定數,讓在偌大京城找個奴僕實在是不容易。
「少爺什麼時候回去?」不想讓自己的愁影響少爺的心情,靈寶忙轉移說道。「夫人和小姐一定很高興。」
「再過半月就走,還有些功課要請教先生。」顧海含笑說道,遲疑一下。「靈寶,不如你也跟我一起回去,你這樣沒頭緒的亂找也不是個辦法。」
靈寶搖頭,「多謝少爺,靈寶找不到哥哥不回去。」換做自己或者十八娘,也一定會這麼做,顧海也就不再強求。
正說著話,見七八個士子擁簇著顧漁走了出來,身後各自小廝牽馬,衣帽皆整潔一新。看樣子事要出門,顧海側開身子讓路。
顧漁一身素錦長袍,披著暗黑披風,玉冠挽發,面上神采熠熠。
作為這屆會元,自然引來無數人的拜訪以及宴請,但顧漁卻是異樣的低調,除了同窗學子建康鄉親,見的人並不多,也謝絕了大多數的宴請,依舊住在書院,安靜讀學。不知道這一次是什麼宴請請的動他出席。
看到顧海,眾人停下腳步,這幾個士子都是高中的,名次不等,但最為同科同年,將來在官場上他們是要互幫互攜,因此都含笑打招呼。
「大家相約去主考李大人家拜謝,含之一起吧。」有人說道。
顧海還真沒去過,聞言意動,再看顧漁,又有些遲疑。
他的遲疑哪裡逃得過顧漁的眼,顧漁面上浮現一絲笑,帶著微微的嘲諷。
「怎麼?不想還是……不敢?」他一笑問道。
這話別人聽的也沒什麼意思,但他們兄弟二人卻是心裡明白。這一次顧漁中了頭名,顧海察覺他的態度有了很大變化,當然依舊稱不上什麼和善,只是以往眼神中的嫉恨少了,嘲諷不屑多了。
不就是笑自己的名次靠後嘛,顧海有些失笑,對於顧海來說,能進前三百就已經很滿足了,雖然自己是建康鄉試的榜首,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泱泱大周人才濟濟,他可不認為自己已經才華橫絕天下當然,每個人都想要更好的名詞,因此他也有小小的失落,以及小小的對顧漁的嫉妒,不過也僅此而已。
「自然要去。」顧海笑道,正好身上穿的新衣,打扮得體,便吩咐小廝牽馬來。
顧漁如今名聲大噪,同樣所受的束縛也越多,他行事必定要比以前更加謹慎小心,絕對不敢明面上跟自己過不去。再者說,拜訪主考李大人也是必須的事。
又囑咐靈寶幾句,顧海便跨上馬與一眾人向城中而去。
主考李大人乃大學士,他的府邸一如其他重量級官宦,謂語宿安城朱雀街外,四周遍佈朝中重臣府邸,好處是彰顯身份,壞處是但凡有風吹草動難道其他人之眼。
顧漁一行人打馬來到李大人門前時,已經有一人馬停在門前。
看著四五個護衛下馬,從朱紅四人轎中走下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雖然不穿官服,但上位者的氣勢不容忽視,已經停在一旁的眾人中忽的兩三人猛的變色。
「是內閣胡大人!」
「是這個軟骨頭!」
「狗賊!」
「李大人怎麼會見他!李大人浩然正氣明察秋毫,絕不會見他這等小人!」
幾人神色憤憤說道。
考前的主戰議和朝堂之爭,如今狀況急轉直下,幾個監察史不知道從哪里弄出葉真將軍有勾結金賊意圖大逆不道的證據,皇帝震怒,派人押解葉將軍回京壓入大牢。
朝中天下一片譁然,一時間朝堂勢同水火,博覽群書通曉古今的士子們也自然不甘示弱紛紛表明立場,認為這是求和派的伎倆,各種論調漫天飛揚。
宦海沉浮仕途險惡關係錯中複雜黨派林立,繁華安靜的宿安暗潮洶湧。
「噓,不可喧嘩。」顧漁忙沖幾人低聲道,一面帶著些許無奈看向那幾個主戰派的士子,委婉提醒,「朝中大事吾等且不要非議,今日事拜見主考大人,盡弟子之宜,無干他事。」
而這時李家緊閉的大門打開了,一個身穿家常服的老者緩步出來,沖來人微微拱手。
這一下,聽了顧漁的話原本要噤聲的幾人頓時嘩的憤然。
「李大人竟然親自來接胡大人!」
一直沒有說話的顧海,神色沉沉,看著李大人與那胡大人一起進門去了,終於一甩袖子,「葉將軍被這等小人誣陷入獄,我輩絕不與其沆瀣一氣!」說罷調轉馬頭而去。
他這一走,另外幾個士子也立刻調轉馬頭憤憤而去,轉眼間,就剩下顧漁和另外兩人。
「這……」兩人看向顧漁,似乎等他決定是走還是留。
顧漁面上浮現一絲笑,看著顧海等人遠去的身影,皺了皺眉頭。
「可笑!」他輕不可聞的嗤了一聲。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二十二章 拜見
「存之,我們這樣合適不?」其中一個想到那位內閣胡大人也在此,再想到如今洶湧的言論,心裡始終有些忐忑。
「拜訪主考大人有什麼不合適的?」顧漁目不斜視,跟著青衣小廝端正而行,低聲答道。
來到客廳前,就聽一聲洪亮的笑。
「來,來,老夫今日有緣,見見咱們這幾位高才。」
竟是那位胡大人最先站了起來。這可是他們第一次接觸到內閣大員,頓時面上難掩幾分震動,忙齊齊的施禮相拜。
「這就是本屆會元,建康顧漁顧存之。」李大人面帶笑容的將顧漁介紹道。
胡大人看向顧漁,驚訝他的年輕,連連點頭。
「存之師從李大師?」他問道。
顧漁點頭稱是,一面接著說道,「弟子三月從建康來,四月拜於李大師門下。」門下就是門下,他這一句話在此時說來,頗有些畫蛇添足。
輿論自來是不可小視的力量,尤其是士林中的輿論,聲勢浩大時便能足已代表天下萬民之意,而這位李大儒,便是京城士林的馬首。
因為有客在,他們三人便坐了一時,就起身告辭,李大人也沒有客套的留飯。待三人離開,二位大人重新歸坐,各自吃茶,似乎無話可談,屋內氣氛有些怪異。
「如此,我告辭了。」胡大人起身道。
李大人也不相留,起身送客。
「我說的話,大人還是要仔細想想才是。」胡大人含笑道。
李大人笑而不語,送他邁步出門。
「方才我在門外,見來了七人,這最後進來的卻只有三人,看來是老夫拖累李大人了。」胡大人臨上轎時,似乎想到什麼,帶著一絲玩味的笑道。
李大人的神色似乎一僵,撚須不語,看著轎子遠去,轉身進門。
「老爺,的確是來了七人,後來那四人調頭走了……小的不認得他們是哪幾位……」門房恭敬說道。
「無妨。」李大人擺擺手,示意門房退下。三百士子皆是由他手定下,名字早已熟記於心,如今時間過去一個月了,誰來誰沒來,心裡已經清楚得很。
顧漁一行人出了李大人府邸,其中兩人依舊面帶激動,再看顧漁卻神色安然。
「以存之的高才,這次必是狀元及第,將來入閣位相……」其中一個猜測其中關節,不由帶著幾分豔羨,既然入閣,與這些內閣大臣就是同僚,也沒什麼可激動地,「不像我們,是特定外放的……這一次殿試登堂入殿覲見天顏是不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顧漁搖搖頭,不知道是不同意他們的說法還是謙虛,「殿試尚未進行,不可妄言名次,一切皆有天子論斷,你我安心向學便是。」
瞧瞧,現在就已經有內閣大臣清貴的姿態了,兩人對視一眼,吐了吐舌頭。
兩人說笑著,忽見前邊的顧漁勒馬停下來,翻身下馬。
「存之,做什麼?」他們問道。
「下馬。」顧漁解釋,一面伸手往前方一指,「沒看見到什麼地方了。」
兩人這才抬眼看去,這才看到右手旁矗立著一座氣勢威嚴的府邸,這一道街上基本都是朝中大臣府邸,但這一座可謂其中最引人注目的。
寬闊的門樓,白玉臺階,朱紅大門,連門口安置的兩座石獅都一眼望去給人極強的震撼感。
兩個學子一眼瞧見,立刻一句話不說飛快的下馬。三人牽馬低頭噤聲屏氣小心向前,一面走一面忍不住悄悄轉頭去看。
白日裡,四扇大門緊閉,看上去煞是冷清,門樓上掛著兩個大燈籠。上書「朱府」隨風擺動
顧漁只覺得心潮澎湃,他不由攥緊了馬韁繩。
這是大周朝首輔的府邸,這是大周朝權勢熏天的重臣所在,這是翻雲覆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豪貴,皇帝特批,武官下馬,文官下轎,大周朝丙辰科狀元郎,如今宰相朱春明大人宅邸所在。
就是這麼一個人,可笑的是一群自不量力的學子,自詡清高的文人,罵人家奸賊禍國,誣陷忠良,其罪可誅,卻不知在人家眼裡,不過是一群跳樑小丑嬉鬧而已,只要他願意,伸個手指就能碾死你們。
顧海果然沒有再去見李大人,只是遞了張帖子寫了拜謝之言,且附書一封,列舉了大金南下時的罪行,以及葉真將軍歷年戰績,其意義不言而明。
李大人接了後,沒有任何反應,如同石沉大海泥牛入江。
「你失心瘋了?」顧漁知道後哭笑不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
「我自然知道我求學為官入仕為的什麼!」顧海沉聲答道,神色泰然。
顧漁一笑,他都要忘了,這個小子還有個外號叫做傻木頭,木頭已然鈍鈍,還要加上個傻字,可見性子是何地步。
自從入了族學,才華突然展露後,他幾乎忘了這件事,這個外號也沒人再叫,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雖然勤奮進學,學業精進,但顧海依然是顧海,並沒有換個人。
他人的生死自來不在他顧漁心中,更何況,眼前這個人是顧海。雖然會試自己一舉奪魁,但還有殿試,原本應該是板上釘釘的事,但看著眼前沉著泰然的少年,他眼神不由微微一閃。
「你什麼時候回家?」他轉開話題,淡淡道。
「怎麼,存之想要跟我作伴?」顧海笑問道。
「不是,看你什麼時候走,我好錯開日子。」顧漁也笑道。
二人都只這話不過是避開那個話題而已,這個不想要答案那個也不想說,一笑就要散去。
「存之!」有人舉著一張帖子面帶笑容過來,「首輔大人的簪花宴!」
中了狀元後跨馬遊街,這是慣例,但會試結束後,還有個不成文慣例,就是內閣首輔率朝中大學士邀請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三百士子赴宴,一則犒勞二則做個入官前的粗淺訓導。
之所以說不成文,就是這個宴會舉不舉行,全看皇帝和首輔大人的心情如何,大周朝歷數下來,一共不過舉行了五次,畢竟說起來這些士子經過殿試厚都將是天子門徒,教導應該由皇帝來執行,因此雖然皇帝暗許,但真正施行起來,首輔們還是很謹慎,天子的心態可是難揣摩的很。
這一屆考前大家還都猜測,會不會有這個簪花宴,但隨著朝中局勢的變化,大家都認為不可能有,沒想到正處於風頭浪尖的首輔大人竟然會舉辦,他就不怕跳出一個熱血沖頭的士子在宴會上扔鞋砸他,或者鏗鏘大罵,這可能就丟臉丟大了,就算殺了那學子也難洗恥辱。
「不過,並不是全部參加。」揚著帖子的學子說道,一面看了眼顧海。
顧海立刻明白了,這次自己被剔除在外了。
「是由主考定的名字,鑒於如今連年征戰,萬民災苦,不宜鋪張……」云云灑灑一番得體的話後,那人接著道「所以取前十,中十後十名為代表……」
雖然是首輔舉辦,但畢竟是大學士們等官員都參加,這是除了殿試後皇帝賜宴外的最高規格的宴席了,不管是熱血士子還是中立學子都是很嚮往的。
顧海臉上難掩一絲失望,他這個一百五十名是沒在其列。
這個決定聽起來很合理,並看不出針對了他們這些有過不善言論的學子。
「凡事講究個運氣,含之,別太在意。」顧漁含笑道。
顧海無心情再看顧漁臉上的嘲笑,轉身告辭。因為這件事,顧海的歸家的行程提前了,一想到要回家,最近那鬱鬱的心情就好了很多。
「小姐喜歡什麼?」站在京城最大的多寶閣裡,靈寶只覺得眼花繚亂很是上愁。
「不知道那位小姐多大年紀?」一旁的夥計殷勤笑著問道。自從顧海甩出一把金葉子後,這位夥計已經不敢再對衣衫單薄的靈寶露出輕視的笑了
「這花簪是宮裡最流行的式樣,京城大家小姐們必備啊」小夥計捧著一方盒殷勤介紹。
金簪珠花,堆起精巧,煞是精美。靈寶扭頭看顧海,顧海搖搖頭。
「去那邊書籍處看看吧。」他笑道,自己先走了過去。對呀,小姐愛看書,不愛打扮,靈寶也忙跟了過去。
挑出七八本精裝藥經草本,靈寶笑的眼睛彎彎:「小姐一定喜歡少爺送的禮物。」
顧海笑了,說起來這算什麼禮物,花的還是十八娘的錢。
「靈寶喜歡什麼?」顧海問道,看著落魄單薄的靈寶,天氣涼了,還穿著單衣,也短了,露出一截手腕,小手粗糙。這段日子她拒絕了自己和十八娘的支持,靠著在藥行做些清洗藥材為生,掙得錢除了勉強果腹,都花在找靈元上。
「謝謝少爺,」靈寶搖頭拒絕。
顧海歎口氣,這種境況下,還不如給她留些錢合適。
夥計將書籍裝好,親自給他們送上馬車上,顧海才與靈寶話別,就見一個朱衣護衛走到面前,恭敬地遞上一張帖子。
「請顧少爺赴宴。」他低頭說道。不自報家門,開口就是這句沒頭沒尾的話,顧海不由有些訝異,看著遞到眼前的燙金請帖,眉頭更是一跳。這是簪花宴的帖子!
「這……你家主人是?」顧海問道。
「少爺去了便知,到時我家公子很高興見到顧少爺。」護衛低頭道,說罷施禮,大步走開了。
是那個人!顧海捏著請帖,心裡忽的恍然,這麼說自己有資格見他了!
終於要見到那個人了!顧海的心忍不住砰砰跳,能弄到已經敲定參加人員的宴會請帖,此人來歷一定不小。到底是何方神聖,真的是自己認識的人?
簪花宴並沒有在首輔大人的宅邸進行,而是在皇宮西側的一個親王舊府邸,這裡已經收歸朝廷所有。
一大早,宮門前獲得邀請的士子們都是衣帽一新神情激動的站定。
顧漁位於最前列,一向平淡無波的眼中神采奕奕,會試就是個門檻,躍過這個門檻,才有機會平步青雲。那些曾經踐踏他的人,那些曾經屈辱的過去,自此後都將匍匐於他身前,抬頭仰視,這還不夠,他還要重重的踩他們,將那些屈辱一個個的還給他們……
身後忽然一陣喧嘩,他不由回頭去看,頓時驚愕變色。
「你,你怎麼又來了?」他失聲問道。
顧海大步走近,看著他,臉上帶著想讓人打一拳的故作懵懂神情。
「我也不知道……」他聳聳肩,攤攤手,無奈地說道。
顧漁很想吐血。
顧海沖他嘻嘻一笑,晃了晃手中的請帖,「我想可能是運氣好吧。」
「存之……」有人在後小聲催促。
顧漁回過神,收斂神情隨著人流進去了。宴席跟其他的宴席沒什麼不同,只是多了一些講話的人,十幾個大學士,足足講了一個時辰,只站著這些士子們腳麻腿酸,雖然有座位,但天子重臣前,他們誰敢坐?
不過,場中並沒有出現什麼不合適的言論行為,從小道消息中推測那幾個水火不容的大學士言笑晏晏,根本看不出已經鬧得在超燙皇帝座前大打出手的地步。
而首輔大人根本就沒出現,好容易講完了,主持的大學士示意大家坐,一眾學子屁股還沒挨座,就聽一聲陰柔的宣唱。
「文郡王到--」
這一生驚得士子們猛的站直身子,齊齊向臺上看去。
大周隆慶帝曾有一子,但當年不幸在大金突襲皇城時受驚嚇而死,此後隆慶帝再無子嗣誕生,因此不得不從宗族中選擇後繼者,已經接連有親王之子被請入京城皇宮,而這位文郡王就是其中之一,乃州秀王之子,封文郡王。
雖然對於皇家子嗣內裡的暗潮士子們不清楚,但也知道對沒有皇子的大周來說,郡王的地位就彌足高貴,而且極有可能是將來的皇帝。沒想到一位郡王會來到這個宴會,不亞于皇帝親臨,有些士子雙腿打顫,不知道是激動的還是累的……
顧海的視線一如其他學子,一眨不眨的看向台前,只見在一隊內侍宮女擁簇下,由首輔大人親自相引而來一位高瘦年輕人,此人身穿淡紫襄袍,步履從容,大學士們早已起身在一旁待立,他走到台前正中。
待他轉過身的那一刻,顧海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
「是他!是他!」他臉色驚愕,失態的微微張嘴,望著眼前華貴少年郡王只有這一個念頭。
蔡文!蔡文!仙人縣小小學堂中清高孤寡的學子蔡文!
而與此同時,一直緊緊盯著顧海的顧漁眼中一亮,再看向臺上的文郡王,神色中帶著一絲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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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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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7:42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二十三章 相識
文郡王果然是代表皇帝來的,他言簡意賅的說了幾句場面話便示意大家該吃吃該喝喝,處於風暴中心的首輔朱大人沒有講話,宴席就正式開始了。
顧海在落座後,就沒有再把目光投過去一次,低著頭跟桌上的飯菜較勁。
皇族中的人身份尊貴,很少露面,其他的士子可不會放過機會,當然大咧咧的看有失斯文,於是便借著向其他大人們道謝,順便打量這位皇位繼承候選人之一。他的年紀十七八歲,一看就是出身富貴人家,皮膚羊脂般細膩白淨,氣質高雅,不怒自威。
「不知道這位郡王是哪一派……」有人忍不住低聲道,目光在文郡王身旁安坐的首輔朱大人以及大學士高大人身上掃了掃。
首輔朱大人年約五十四五,身形微胖,相貌堂堂,畢竟能中狀元的人長得都不會太差,他的神態安詳,流露出天下萬事皆在我掌握中的氣勢。這位大人跟隨皇帝出生入死,情分非同一般。
大學士高大人年約六十,鬚髮皆白,臉膛發黑,但笑容淺淺,看上去極好相處。這位大人當年大金南下,為了保護皇帝脫身,一家滿門都死在大金鐵蹄下。
這兩人近日勢同水火,曾放話有你沒我,此時坐在一起,還互相敬酒說笑,讓這群學子心中驚歎不已,初嘗宦海人心複雜深不可測。
「吃你的酒!。」有人低頭喝道,「不想活了!」
有人立刻噤聲也有人一臉不屑。
「郡王當然是聖上一派了……」顧漁低聲似是自言自語。
顧海感覺他的視線看向自己。
「你說是不是?含之?」顧漁側過身低聲問道。
「天道大公,聖上自有裁決。」顧海放下筷子,磚頭看向他,神色鄭重,「你也不用再這裡套我話,我也不管你什麼心思,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我相信葉真將軍是冤枉了,也相信邪不勝正。」
他這話聲音不大不小,周圍幾個士子都聽見了,停下筷子都看向他。
這次來的人巧不巧的將日常言辭犀利態度分明的兩派士子排除在外,目前這些人雖然心裡也各自有自己的念頭,但從來沒有說出來過,也沒有偏向哪一方。更何況,此時此地也絕對不是表明立場的時候,君不見臺上那些外傳水火不容的大人們,還親熱的跟一個娘生的一般。
這小子,果真另類。
有低低的笑聲響起,顧海覺得桌子下的腿被人撞了下,他低頭一看,見不知道誰將腿伸過來,「壯士,我願獻出一隻鞋……」對面一個二十七八的士子,擠眉弄眼的低笑道。
顧海面上並沒有羞辱激憤,當然也沒有拍案而起,反而一笑。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年兄,當我是蠢蛋?」他淡淡說道,話音一落,抬腳狠狠地在那士子的腳上跺了一腳。
士子吃痛,嗷的一聲要喊出聲,卻在緊要關頭想起自己在什麼地方,硬生生得將聲音咽了回去。
這一下四周的士子們憋笑憋得肚子痛。
顧漁也笑了,看了眼顧海,沒有再說話。
這邊的小動靜並沒有逃過臺上一班大人們的眼,雖然聽不清這些人所得是什麼,但看神情也知道是當今的熱門話題,諸位大人各自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宴席進行一刻臺上的人都站起來,歡送文郡王。顧海依舊低著頭,忽的聽腳步聲響,身邊的士子們紛紛退後。被官員內侍擁簇的文郡王龍行虎步而來,然後再顧海身前停下了。
顧海只覺得心猛地一跳。
「你的文章做得不錯,只是中規中矩有餘,技巧靈性不足,需再努力。」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從顧海身前傳來。
四周一片靜謐,顧海低著頭感覺到四周無數驚訝探視的目光齊齊射來!
「學生知道,多謝郡王指教。」他恭敬地彎身施禮。金色連理蘭花的衣角擺動,人走過去了。
「顧海,你認得文郡王?」人群忽的把顧海圍了起來,一臉驚訝的紛紛問道。就連那些大人們額露出好奇的神情,若有所思的看著這個不算出眾的士子。
顧海站在人群外,神色淡然,不遠處兩個大人的交談斷斷續續的傳入他耳中。
「……此子是建康來的……」
「……仙人縣……」
「……郡王曾在外遊學……」
「既然如此,大人便可放心……」
顧漁微微的轉了下頭,看見兩位儒雅的官員並立交談,見他看過來,其中一個微微點頭一笑。
「胡大人……」顧漁忙幾步走過去,躬身施禮。
「不必多禮。」胡大人點頭笑道,一面向一旁站著的那位官員介紹,「這就是本屆會元,顧漁顧存之……」他停了一刻,又補充道,「存之與一百五十名貢士顧海顧含之是堂兄弟。」
「哦?」那位官員來了興致,小眼一亮,將有些倨傲的視線對準了顧漁。
顧漁抬眼看去,見此人年約四十左右,面容白皙五官端正,只是一雙細長目,破壞了整體的中和感,他的下頷微微抬起,看人的視線由下到上,帶著倨傲感。
顧漁眼光毒辣,一眼瞧出此人竟與當朝首輔朱大人幾分面善,再加上此大人來赴宴,認不得在座所有學子倒說得過去,但不認得會員榜首,就有點說不過去,不是此人消息閉塞就是位高權重不屑知道。鑒於此人的面相,顧漁認為是後者。
「兄弟二人同中貢士,真是一件美談。」此人開口笑道,一笑雙目更細,平添幾分陰柔。
「大人謬贊,學生不敢。」顧漁忙躬身施禮。
他的聲音洪亮,姿態嫻雅,並沒有那些初見天子重臣的惶恐和不自覺的獻媚,雖然大家都喜歡小人溜須,但內心還是瞧不起小人,這真是一個矛盾。
「存之年少有為,又儀表堂堂,我瞧有狀元之像。」此人笑道。
顧漁只覺雙耳一跳。
如果是別的官員說這句話,顧漁一定會認為那個人是瘋子,狀元乃皇帝所定,試問天下誰敢替天子定奪?
「多謝大人讚譽。」顧漁再次躬身施禮、
這小子膽子不小!胡大人與那官員對視一眼,這要是別的士子聽了,保不准嚇得半句話說不出,而這位依然淡定應對。
胡大人哈哈笑了:「懷恩兄,你就別賣弄你的相面之學了,年輕人信以為真,萬一……你可要負責。」
一場話以玩笑告終,大家都笑了。
「天子聖明,有才之士不會埋沒。」此人撚鬚笑道。
門邊熱鬧起來,恭送文郡王離去的首輔大人帶著幾個官員回來了。
「家兄來了,我過去說幾句話。」此人笑道,大步走開了。
胡大人忽的伸手拍了拍顧漁的肩頭,意味深長的一笑,緊跟著走了。
秋風吹過,顧漁只覺得後背一片寒意,才發現內裡中衣已被汗水打濕。
家兄……果然沒錯,這人正是首輔朱大人的堂弟,官封通政使兼刑部侍郎朱春陽。
也就是此人主審葉真將軍謀逆案,據說此人發達前曾是一縣衙刀筆吏,最慣顛倒黑白筆下斷人生死,如今加上其兄的權勢,更是所到之處人人色變孩童止啼。
不過看起來他對自己方才應對很是滿意,顧漁怦怦跳的心漸漸平靜了,取而代之的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刺激感。
官場之上,風雲變幻莫測,一眼不察,今朝居高位享尊貴,明朝就可能削爵擱置淪為階下囚。
不過,富貴險中求,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他看向一旁,顧海依舊被許多人圍著,頗有打探不出什麼不甘休的感覺,而顧海神色淡淡,帶著和體的笑。
這麼說他與文郡王是在仙人縣認識的,而且這小子那時並不知道此人就是文郡王,原本兩人萍水相逢再見無期,但是來到京城後,意外跟文郡王相遇……意外,如此猜測不錯,應該就是那次進雲夢書院……
果然好運氣!
顧漁的面上閃過一絲嫉妒,但很快他的嘴角就浮現笑,視線轉移到那邊明顯是眾官員焦點的首輔大人身上,運氣靠天,但既然他是個被老天爺遺忘的人,那就只有靠自己,去奪去爭去搶。
九月末,江水蕭瑟,河道上大小船隻一次而過。
船逆流而上,初始的新鮮在幾天變得無趣,兩個小廝在船艙裡悶不住,顧海也用不著他們在眼前伺候,就打發他們去捉魚蝦玩。
江水滔滔水勢疾疾,能撈住才怪。
小丫頭燒了一壺熱茶,捧著推開船艙,見自家少爺手拿書卷,看著窗外流水凝思。
自從簪花宴後,顧海門庭若市,不止各位學子,連有些大臣都送來邀請拜訪的帖子,讓顧海不得不把行程提前,趁著夜深人靜,一主三僕人做賊般登船出京城。
顧漁已經比他提前歸家了,他們二人終於還是按說的那樣,互相避開沒有同行,這也好,話不投機半句多,省的勞心勞力,還是一個人自在。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二十四章 猜測
前世裡顧十八娘是個內宅婦人,除了公婆丈夫不知其他事的婦人,但正如顧海所說的那樣,轟動全國的大事她還是知道的,畢竟國喪新皇登基科考狀元等等,是需要每家每戶都要有相應的儀式參與的。
原本一個親王之子的死不在顧十八娘所知的大事範圍內,但湊巧是這個文郡王除了秀王之子的身份外還有一個身份。
「他是哲郡王的哥哥……」顧十八娘神色變化不定,雙手握緊了自己的領口。
秀王或者其他的王爺有多少兒子叫什麼名字,對於顧海這個薄門小戶的小小學子來說,那是無從知道。
「……沈老公爺是哲皇子的擁護者,當哲郡王被封為皇子後,家裡派人去送賀禮,你也知道,哲郡王成為皇子,對沈家來說意味著什麼……」顧十八娘穩定情緒,慢慢來說道。
顧海點點頭,這短短的幾個月京城之行,帶給他的震撼走超過了十六年來的總和,他初次接觸到大周的官場,也初次感到其中的玄妙是書本上學不到的。
「……當時大家都很高興……」顧十八娘努力的回憶這前世那些她原本要刻意遺忘的點點滴滴,「沈安林……」她的嘴角浮現一絲笑,「破例喝了酒,第一次跟我多說了兩句話……」
顧海看著妹妹,些許的緊張,忽然很想打斷妹妹再說下去。
顧十八娘察覺他的心思,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這是他頭一次對我態度這麼好,自從腿殘後回家來,也第一次精神好……」她邊說笑意便有些自嘲,「不過,我現在回想,那不過是因為我恰好在他身前而已,換做其他人或者說當時沒有人,我想就是對著書房的柱子,他也照樣會笑,會多說兩句,自言自語而已,不過,也多虧那時我受寵若驚,所以這話記得清楚……」
「他說什麼?」顧海問道,想要快點知道結果,也想要快點結束這個話題。
這個人已經跟他們無關了,他不想妹妹一而再再而三的想想這個人,重複一遍傷心憤恨,只有遺忘,妹妹才能開心。
「他說哲郡王很好……但他的哥哥文郡王更好,如果不是他暴病早亡,失去了參選的資格,這皇子早就定下來,也不會鬧得這麼厲害,拖的時間這麼久,皇帝也被折騰的又多添幾分病……」顧十八娘慢慢說道,她的語調有些怪,似乎在模仿當時沈安林說話,「然後,你也知道,我那時候就跟個傻子,也不會說話,光顧著緊張激動,就有點口不擇言,說這是文郡王福薄,少爺不要難過……」
顧海聞言不由笑了笑,妹妹說話果然……
「其實我是怕他說著說著又不開心了,畢竟起起過世的人誰都會難過,更何況他一直鬱鬱寡歡……然後,」顧十八娘也笑了,神情比剛才輕鬆了許多,「然後意外的是,他並沒有不高興,反而笑了,說福薄?……」
顧海看著妹妹臉上帶著笑,微微側頭點了點頭,他突然仿佛看到沈安林在自己眼前站著做出這個神情動作。
「對……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歷史都由勝者來寫,怎麼寫怎麼對……」顧十八娘說道。
這句話說完,小亭子裡一陣沉默,顯然對於如今的顧海和顧十八娘來說,這話包含的意思就不僅僅是字面意思這麼簡單。
一陣秋風吹過,樹葉打著旋落在二人腳下肩頭。
顧十八娘伸手摘下顧海頭上的落葉。
「那麼,他現在沒死,是怎麼回事?」顧海低聲道。
「我想兩個可能。」顧十八娘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第一他重生了,和我一樣……」
這話要是放在以前,孔孟門生的顧海是絕對不會相信,但有妹妹的實例擺以眼前,他不得不信。
「也就是說在他暴病死亡的一刻……」顧海低聲道,在暴病二字上加重語氣,「跟妹妹一樣,回到了暴病以前,得以一切重來……」
「有可能。」顧十八娘苦笑一下,「這只是猜測。」
顧海默然,他們總不能跑過去抓著文郡王問你是不是重生的?
「那第二呢?」顧海道。
「第二就是命運變了。」顧十八娘答道。
「因為什麼?」顧海不由笑了笑,「你重生,我和娘沒死,所以他也沒?」說著搖了搖頭,「十八娘,我們什麼人……」
顧十八娘也默然。
他們什麼人,從重生那一刻,為了避免命運重演,她做了多少努力,面對幾次危機,才勉強走到今天,去改變一個郡王的命運?
兄妹二人相對苦笑一下。
「不過,不管哪一種可能,對我們來說都一樣。」顧十八娘一臉堅定的說道,「他過他的,我們過我們的,互不相干。」
顧海點了點頭,「對,我們只是過我們的日子。」
似乎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顧十八娘又說道葉真將軍的事。
「哥哥,朝廷裡的大事我不懂,但你也說了,我們是什麼人,葉真將軍是什麼人,那些朝廷裡的大人是什麼人,這件事不是你能改變的……」她鄭重幾分道。
顧海面色有些蕭然,歎了口氣,沒有再說話。
「哥哥,安心讀書,將來做個好官,為國為民。」顧十八娘見他不再提了,松了口氣,拿起放在一旁的傘,「我去藥鋪裡了。」
顧海含笑點點頭,囑咐她別太累,看著妹妹撐傘走了出去。
秋末冬初,建康的天氣也冷了許多,雨夾雪也多了起來。
一大早濛濛雪粒子中,一個帶著斗笠的小廝在順和堂門口盤旋了幾圈,看到披著褐色斗篷的顧十八娘走出來,忙走上前來。
「做什麼的?」撐傘的小丫頭眼尖立刻喝道。
那小廝在幾步外站住,從懷裡拿出一封信。
「顧娘子,請接了信吧……」他低聲道,便不再多言,將信遞過來。
顧十八娘面無表情,從他身邊擦身而過。
看到馬車隆隆去了,小廝才一臉悶悶的站直身子,看了看手裡的信,搖了搖頭,轉身要走。
「哎,哎。」有人在門內喚他。
小廝警惕的看過去,見是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沖自己擠眉弄眼。
他對這裡的情況很是熟悉,認得此人是這裡的坐堂大夫,姓彭。
「你是從哪裡來的?」彭一針笑眯眯的問道。
小廝哼了聲,理也不理他加快腳步混入人群。
彭一針計個沒趣,摸了摸鼻子。
「又有藥行來找顧娘子?」一個小夥計在他身後跟著探頭探腦。
這些日子,明裡暗裡送來的消息請貼書信不計其數,有本地的更多的是外地,許下了種種好處就是希望顧娘子能移尊到他們那裡去,包吃包住處包自由。
顧十八娘一概推脫了,每日只潛心研究技藝。
「這個……不像……」彭一針一臉神秘的說道。
「怎麼不像?」小夥計不解。
彭一針嘿嘿笑了,卻沒有答話。
「那先生覺得像什麼?」小夥計換個方式問道。
「我瞧像是豆蔻丁香。」彭一針帶著玩味的笑道。
「豆蔻丁香?」小夥計更是一頭霧水,「怎麼講?」
「豆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結雨中愁啊……」彭一針打著哈哈搖搖晃晃的往外走,一面招呼,「童兒,速來速來。」
彭一針的藥童立刻背著藥箱跟了上來。
「師父,今日有三家醫診,先去哪一家?」十一二歲的小學徒,抹了下鼻涕,問道。
「哪家有錢?」彭一針問道。
「城東王大戶家。」小徒弟答道。
「如此速去,救富濟貧。」彭一針坐上馬車一揚鞭道。
馬兒受驚急速就走,小夥計差點沒坐上,喊著師父等等我跳上車尾抱住了車棚。
此時的鄭州城外已然鋪上一層白幔,雪還在飛飛揚揚,相比於幾個月前,這裡更加凋零,人際罕見,只偶爾有匆匆的騎兵飛馳而過。
起伏的山坡上,有三四人漫步而行,皆穿著鎧甲軍衣,只是面上除了肅殺之氣外多了幾分蕭瑟之意,各懷心思靜默不言,只聞得腳下踩雪之聲。
「直搗黃龍府,與君痛飲爾,葉帥聲音猶在,卻……」忽的一人握拳哽咽。
這話打破了蕭殺的氣氛,三人都抬起頭來,風刀霜劍磨礪的面上滿是悲憤。
「沈校尉,消息果真確切?」他們看向那最先說話的人,啞著嗓子問道。
沈安林抬起頭,冷肅的雙目微微發紅,他慢慢的點了點頭。
「國公爺也救不得?國公爺也救不得……」三人再忍不住悲聲長喝,「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我不管了,我要殺回去,老子這條命運是葉帥給的,劫法場去……」一個大漢一把扯下軍衣鎧甲,將傷痕遍面的上身裸露出來,飛雪貼上暫態化成雪水。
這話讓其他三人都激動起來,憤憤要解衣。
「住手!」沈安林喝道。
在大家眼裡,雖然他已經征戰幾次,但二十歲的年齡,以及沈氏這個名頭,還是讓這些同僚有些輕視,沒想到這個毛頭小子敢這樣大聲呵斥,三人都殺氣騰騰,心裡隱藏著對那些京城重臣空談誤國的怒氣恨不得都發洩在他身上。
「諸位忘了葉帥的囑咐了嗎?」沈安林毫無怯意,豎眉沉聲喝道,一面伸手指了茫茫四野,「尚有萬人未撤離進中原,如今葉帥不在,你們再去,還有誰一心護著萬千百姓,你們是要看他們慘死金賊報復的鐵蹄之下麼?」
這話讓大家暫態冷靜下來,三人對視一眼,無力而又悲壯的長歎。
「京城裡能想到的法子,能請動的人都用了,只要能拖過這個年,葉帥就能過了這一關。」沈安林低聲說道。
「咱們就這樣忍,葉帥就這樣忍,除了忍,就沒別的法子了嗎?」有人悲憤地揮動拳頭。
「在不如人的時候,就得忍,如果不忍,就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命不在了,還談什麼別的……」沈安林低聲說道,這話從嘴裡說出來,有別樣的意味。
這跟戰場上用兵一般,敵強我弱,不得不避其鋒芒,以待時機,只要待到時機,一擊必中,毫不留情。
大家哪裡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這事情真到了自己頭上,那忍字真是不好受。
「對了,沈校尉,趙大人已經分配兵力部署,你守哪裡?」有人強笑一下,問道。
沈安林的嘴邊浮現一絲怪異的笑,他的視線投向不遠處的茫茫城池。
「鄭州。」他淡淡道。
三人面色一變,一臉驚愕。
如今大軍隨著葉帥的押解回京,士氣一瀉千里,兵敗而退的大金聞訊必將南下,此時的雙方實力已經完全不一樣,此時說是攻防,其實不過是留守,葉帥雖然不在了,排除軍中某些人的別有用心阻撓,葉帥臨去前力保萬民南遷襄漢的命令依舊維持下來,但鄭州等地的失守只是早晚的事。
反撲的金賊必將氣焰囂張手段殘忍,鄭州是個危險的地方。
「我們都是襄汗一帶……」三人面上幾分肅重,看向沈安林的神色增加敬佩,「沒想到趙大人如此大義避親。」
趙大人,新任鎮武勝定國軍節度使,負責這次大軍安撫以及撤退設防的大人之一,也是沈安林的娘家舅舅。
「此乃我之職,無關親疏。」沈安林整容說道。
「沈校尉保重。」三人亦整容換拳。
雪越下越大,茫茫四野一片白霧之中,三人已經離去,沈安林獨自一人矗立。
兩個親兵舉著傘跑過來,勸說他回去。
「小卓還沒回來嗎?」他問道。
親兵搖頭,一面道,「大人是等家信?昨日老爺的信已經到了……」
沈安林沒有說話,笑了笑,搖了搖頭,回來又如何,還是一如既往,再將信原封不動的帶回來而已。
那姑娘,真不是一般的倔啊,這真的只是因為自己家嫌貧悔婚而傲氣的要決裂的緣故嗎?
回到大營,溫暖的火盆很快融化掉他身上的雪,顧不得換下衣裳,沈安林的視線落在書案上,那裡有一張尚未寫完的信,說是信,也不過是兩句話。
「此一戰生死未知……」他怔怔看了一時,忽的伸手扯過扔進火盆,騰起一股青煙。
「備馬整裝拔營。」他轉過身,高聲傳令,親兵得令,轉身出門,接二連三的號角聲響起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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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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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7:43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同情
每月十五是曹氏到興隆寺上香的固定日子,也是顧十八娘進這個寺廟的唯一日子。
「十八娘,你去客房歇息片刻。」從正殿出來曹氏說道。
曹氏的規矩是每一次定要將前後所有佛殿都拜一個遍,因為母女二人某個心明口不說的緣故,顧十八娘是不會相陪的。
對於曹氏來說,女兒能每次跟著來,就已經很滿足了。
「我到竹軒樓坐坐,跟信家的人約好了,娘自去便是。」顧十八娘答道。
曹氏點點頭,祝囑咐她別受風著涼便帶著僕婦去了。
顧十八娘來到竹軒樓前,只穿著棉袍的信朝淩迎了過來。
「怎麼勞動新郎官過來了。」顧十八娘笑道,一面淺淺施禮。
信朝淩月前剛成親,娶了衡州怡和興藥棚家的三小姐。
「多勞動多勞動的好。」信朝淩皺著臉道。
顧十八娘笑了,聽說這位衡州來的三小姐頗有些男兒性,不過,不只是性子上,模樣上也是,因此拖成個老姑娘才出嫁。
要說信朝淩長得也不錯,而且一向自詡花叢高手風流之人,凡花俗草那是從來不看入眼中,最後名聲在外的淩少爺娶這麼個媳婦,的確是笑話大了,也委曲大了。
顧十八娘聽藥行的人在背後笑說這是因為大有生看中了怡和興的一批上好野山參,無奈怡和興藥行雖小但脾氣大,硬是不肯賣,大有生不知怎麼知道了怡和興老闆的心病,就是這位嫁不出去的三小姐,所以才有了這門婚事。
這麼說,信朝淩也就值一批野山參的價,顧十八娘不由帶著幾分同情。
「反正我在家也就這點用……」信朝淩咧嘴一笑道,顯然也知道如今城裡有關他淩大少賣身的笑話傳遍了,再遲鈍也明白顧十八娘的眼神。
顧十八娘默然,人要是看得開也好。
「有用總比沒用好。」她笑了笑道。
信朝淩嘿嘿笑了,「外邊冷,顧娘子進去說話,我哥和叔叔他們都沏了好茶。」
說著側身讓開,自己卻沒有進去的意思。
是沒有資格進去吧,別人暖廬裡坐著,他卻冷風裡站著,說起來也是個少爺,其實一點地位也沒,顧十八娘同情看了他一眼,「那你忙去吧。」
「不忙不忙。」信朝淩搓著手笑道,「賤內在燒香,估計也燒完了,我接她回去。」
顧十八娘點點頭,這才帶著小丫頭拾階而上。
看著那披著銀白素緞斗篷的小姑娘消失在眼前,信朝淩站在原地不知道發什麼呆。
一旁的小廝忍不住輕輕跺腳,小聲提醒道,「少爺,咱們快去吧。」
「去哪?」信朝淩回過神瞪眼看小廝。
小廝不由塌塌嘴,「你不是說去接少奶奶啊,這香可該燒完了,你再不去,少奶奶就上馬車了……」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信朝淩踹了一腳。
「去你個頭!我吃飽撐的找噁心!」信朝淩瞪眼喝道,啐了兩口,「去,備車,接你小姨娘去老金鋪子打套頭面!」
小廝捂著屁股忙應著跑了,一面只埋怨,這不都是你說的嘛,怎麼怪到我頭上,臉變得也太快了。
信朝淩哼了聲,一搖三晃的唱著濃豔小曲慢悠悠的跟在後面遠去了。
竹軒樓裡,顧十八娘與信朝陽以及三全家中長輩見禮坐下,信家恭喜顧海高中貢士,顧十八娘恭喜信家雙喜臨門。
信家大有生在這短短的幾個月時間,幾乎霸佔了建康 藥界一半多的市場,這種速度是前所未有的。
信家幾個長輩對視一笑,沖顧十八娘拱手,「這都是仰仗顧娘子關照。」
顧十八娘差點笑出聲,忙站起身還禮。
這群人正當她是三歲小孩,誇幾句就信以為真了,一個偌大的藥行,難道只憑一個藥師就所向披靡了?
但不可否認,自己和師父劉公的確給他們照章增添了許多光彩,單憑劉公之徒藥品專供的一件事,就足以讓大有生迅速副檔名頭。
恭維的話人人愛聽,信家這幾個叔叔如此做,符合常理也讓人心情愉悅。
「這二喜是我家朝淩這個不成器的東西終於成親了,多謝顧娘子的賀禮,你真是客氣了。」一個老翁失望須說道,臉上又是感歎又是欣喜。
「不知道顧娘子家什麼時候雙喜臨門啊?」另一個老者接話笑道。
有人便咳了一聲,哪有當著一個姑娘家的面說人家親事的,太唐突了。
顧十八娘並不在意,含笑道:「一切自有家母做主。」
這話就此揭過,茶喝三遍,閒話扯了一通,大家都是生意人,時間就是金錢,於是幾人對視一眼,開始直奔主題。
「這是顧娘子辛勞錢。」老者將一個薄薄的信封推過來。
藥錢是藥錢,辛勞錢是辛勞錢,兩不相干。
顧十八娘沒有推辭,接過來也沒看,她相信在金錢上信家不會眼皮淺。
「那就讓你們破費了。」她笑道。
大家笑著相互客氣。
「顧娘子,有一事……」筆過之後,一個老者面帶幾分躊躇開口說道。
話音才起,就聽外邊腳步聲傳來,一個布衣青巾的年輕男子抱著一摞書面帶激動的過來了。
他站在軒外,目光掃過內裡,顯然一愣。
「春芳,有什麼事?」老者停下話,咳了一聲,帶著幾分威嚴道。
年輕男子面色有些激動,目光只略微掃過顧十八娘,就垂下頭不再看第二眼。
「伯父……我……我以為解元公也在……所以,所以冒昧來請教……」他低聲說道,說著忙施禮轉身就要走,卻不料一彎腰書掉了下來,忙去撿,帶著幾分狼狽的道歉。
信朝陽已經站起來,幫他撿起兩本書,一面看著顧十八娘一笑。
「解元公沒來,解元公的妹妹來了……」他笑道。
自進來後,信朝陽一直安坐在桌案一旁,安穩的做個亨茶小童,半句話也沒說過。
這是大家公子風範,雖然顧十八娘以及在座的老人心裡都知道,這個年輕人已然掌握了家族中的決斷大權,但有這幾個老者在的場合,他依舊要守晚輩的禮節。
顧十八娘聞言沖他一笑,將視線落在那年輕人身上,見他年紀不過十七八,長相頗為俊秀,帶著濃濃的書卷氣。
大周雖然禁止商人科考入仕,但在其子弟科考入仕上卻限制不是很嚴,因此掙得金山銀山生活上無比富足的商人們,受夠身份帶來的委屈後,對家族中子弟的培養上會分成兩類,一類繼承衣缽經商掙錢,另一類則讀書求學入仕掙名,名利雙收,才是真正的大富之家。
無可置疑,眼有這個年輕人就是信家走上讀書一條路的子弟。
「見過顧娘子……」年輕人忙躬身施禮,手裡的書又是一陣亂晃。
顧十八娘忙站起身來還禮。
「十八娘,不知道能不能討個方便……」信朝陽笑道,一面伸手指了指這個年輕人,「這是我堂弟,春芳,一直久仰解元公,只是解元公進京求學,回來後又閉門謝客,能不能托你的門路,讓春芳見上一見?」
顧十八娘似乎鬆了口氣,看著信朝陽眼角帶笑。
「你要說再要炮製某某藥我是絕對不會答應……」她笑道,「要說見我哥哥這件事,那沒問題。」
信朝陽以及幾位老者都笑了。
「原來顧娘子一進來神色鄭重,原來是防著我們這個……」老者笑道,笑容有些不自然,「哪裡能再為難顧娘子,如此就太有失信義了……」
顧十八娘似笑非笑道:「我師父說了,跟你們這些人打交道,一定要警惕再警惕,要不然指不定那句話說錯就把自己給賣了……我年紀小,說實話,每一次來見幾位長輩,都緊張的很……」
「怪不得顧娘子從來不肯赴宴,原來是怕鴻門宴上食不下嚥……」信朝陽笑道。
「正是如此。」顧十八娘點頭笑道。
大家哈哈笑起來。
「顧娘子多慮了。」老者們搖頭笑道。
一直站在門外的年輕人信春芳也忍不住笑起來,不由多看了這位顧娘子兩眼,見她笑意盈盈,流露出一種女子身上少見的豁達。
「那就多謝顧娘子。」他低頭再次道謝。
「不客氣,三人行必有我師,我哥哥跟你們探討學問也是件益事。」顧十八娘含笑說道。
年輕人說了幾句不敢不敢,便不再多留告退了。
但信朝陽等人為他的意外出現道歉,又飲了杯茶,顧十八娘便問那位老者方才要說什麼。
「就是說這件事,春芳學的也用功,就是總是差那麼一點,這是第二次考了,依舊,唉……」老者說道,一面搖頭歎息。
「莫急,只要努力總會考中的。」顧十八娘忙安慰道。
老者便再三道謝,見事情說完顧十八娘便起身告辭。
看那姑娘拾階而下,青枯的竹叢擋住了信朝陽的視線。
「朝陽,其實要說合適,你最合適……」一個老者在後低聲道。
信朝陽轉過身,在暖墊子上坐好,自己慢慢的斟茶,一面慢慢的搖頭,「不,我最不合適。」
「為什麼?」三個老者齊聲問道。
對於生意他們精通的很,要說這兒女親事跟做生意也沒什麼兩樣,不過這一次信朝陽的決定真讓他們難以理解。
「春芳他哪裡比得上你,論長相,論家勢,除了會讀幾本書,就是讀書也比不得你,如果你能參考,咱們家早出翰林學士了……」
一個老者說道,「朝陽,你別是怕顧家嫌棄你的商人身份,他們家雖說出了個解元,就算出個狀元又如何?就他們的家世,撐死了在翰林院喝一輩子茶,或者外放混個知府打住,咱們雖然是個商人,那關係也是四通八達,有了你這個女婿打點,對顧家兒子來說,必是如魚得水,這個道理他們仔細一想就能明白,哪裡能看得上春芳……」
信朝陽搖搖頭,抬手示意他們不用再說。
「不是因為這個。」他含笑道,「是因為她不信我。」
三個老者對視一眼,有些意外,「顧娘子不信你?不信什麼?三媒六聘的,婚姻大事咱們還能耍她玩不成?」
「不是這個,而是……」信朝陽笑道,「她對我有戒心。」
他笑容裡有無奈一閃而過,「這小娘子奇怪的很,自從我第一次見她,她給我感覺就是……」
他捏了捏額頭,似乎說出下面這句話實在是很違心。
「……對我很瞭解很熟悉……」信朝陽說道,「我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人,不管我說什麼或者不說什麼,她就坐在那,著那種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的眼神……」
這話讓三個老者面面相覷。
「不會吧,朝陽,這是你多慮了。」他們說道,別說外人了,就連他們這些看著信朝陽長大的人,還不敢說一眼看透他想什麼呢。
「叔叔伯伯,我什麼時候多慮過?」信朝陽神色鄭重幾分,沉聲說道。
三位老者收正神色,點了點頭。
「所以,我是最不合適的……」信朝陽低頭斟茶,水汽蒸蒸而上擋住了他的神情,「……要是真開口上他們家予我提親,肯定會被一口回絕,這樣咱們家就再沒機會了。」
「那要這麼說,她防著你,自然也是防著咱們家,那春芳去了不也一樣?」一個老者面色不好的說道。
「不一樣。」信朝陽抬起頭,露出笑臉,「春芳正合適,跟顧娘子家很相似,對於跟自己曾經處於同樣境遇的人,大家心裡會不自覺地增添幾分好感,也就是俗話說的同病相憐……」
三個老者點點頭。
「那你讓朝淩在下邊說那些話做什麼?豈不是讓她覺得咱們家很勢力很沒人情味?那樣印象更差……」一個老者想起什麼說道,微微皺起眉頭,「這顧娘子到底是詩書人家,最忌諱咱們這些商人重利輕義……」
「讓她同情。」信朝陽說道,「同情朝淩,連朝淩都能被家族這樣隨意安排,那春芳這個旁支的,將來更不能自主……」
「就因為同情,她就會同意嫁給春芳?」三個老者一臉不同意,搖了搖頭,「這個顧娘子,如何刀子嘴鐵心腸,建康人誰不知道……」
「不,不,」信朝陽擺擺手,「她不是……」話說到這裡,他突然不想說下去,重新續水倒茶壺,低著頭道,「撇開這個不說,我並沒有欺她,春芳是我精心挑出來的,對她真是很合適……」
他的聲音低下去,仔細聽能察覺其中一絲淡淡的別樣的滋味。
到此三個老者也才松了口氣,將方才的話串聯起來想了遍,臉上難掩喜悅。
「什麼都考慮到了,等春芳跟顧娘子家混個臉熟了,再托人上門求親,對於一個女子來說,不是盲婚啞嫁,又是讀書人將來不辱滅門楣,這門親事肯定沒問題,更何況她只提防咱們再給她要藥,絕對不會想到咱們今天只是為了讓春芳跟她認識……」三人含笑說道。
他們什麼都考慮到了,唯一沒考慮的是這個姑娘想不想嫁人,不過這一點他們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這世上哪有芳華正好的少女不想嫁人的,所有的少女,不管貴賤美醜,都將走上同一條路,奔向同一個目標,那就是嫁人,很可惜的是,這條路顧十八娘已經走過了,所以她準備走不同的路。
且不提竹軒樓裡幾人的暗喜,且說顧十八娘自走出來後,就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他們肯定是要提再要些單獨定制的某種藥,所以借著那個書生的出現,我提前將這個要求堵死了,所以他們也沒有再提……」她一面走一面皺眉想,將方才所有的場景都在腦海裡重複了一遍,他們叫自己來,應該就是這個目的吧。
她搖搖頭,不再想了,不管他們有什麼事,都是為了利益,如果這利益超過她的容忍,那就一口回絕就是了。
對她顧十八娘來說,沒什麼交情可講,再說,對信朝陽那樣一家人,有什麼交情可講。
「可憐的淩少爺,就值個一批野山參的價錢……」她歎了口氣,不自覺的又想到那個書生,看起來地位還不如淩少爺,又讀書不成考試失敗,可憐巴巴的,不知道將來要被拿出去換什麼好處……
「阿彌陀佛,女施主,好久不見了。」一聲佛號打斷了顧十八娘的亂想,她不由停下腳,皺起眉頭,看著眼前這個不想見到的老和尚。
「了然大師。」鑒於被看穿來歷的敬畏,顧十八娘雖然不情願,但還是低頭施禮。
這老和尚名氣大信徒多,萬一將來自己指為妖孽,可就有麻煩了,不過目前看來,這老和尚態度還可以。
「女施主眉間平和,如此甚好甚好。」了然大師面帶笑說道。
顧十八娘乾笑了下,藉口不能讓母親久候告辭。
「女施主,世間萬物皆有緣法,順其自然……」了然大師在後說道。
順其自然這句話是顧十八娘的忌諱,對她來說那就是說他們一家人該死必死,她停下腳步轉過身,擺了擺手,小丫頭會意,忙走開幾步。
「大師,既然世間萬的皆有緣法,你何必洩露天機?為何不順其自然?」她低聲說道,帶著幾分怨恨看著老和尚,「還有,是不是你跟顧漁說了什麼?」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二十六章 無常
那一次接到老和尚邀請聽佛經,別說顧漁見了顧十八娘大吃一驚,她見了顧漁也大吃一驚呢,以顧漁的聰明勁,不胡思亂想才怪呢,更要命的是,顧海竟然在鄉試中壓了顧漁一頭,別的人可能沒什麼感覺,反而覺得顧漁這成績真不錯,便對於重生的顧十八娘來說,心裡總有些異樣的感覺。
為什麼單單叫了顧漁來聽經?他們一家人的命運是改變了,而顧漁的命運也變了,而這變化……
顧漁那滿是嫉恨的眼神頓時浮現在她眼前,讓他們兄妹倆百思不得其解的敵視似乎有了出處。
跟這老和尚肯定有關係!
「女施主覺得老衲說的不對?」了然大師笑道。
「當然不對,憑什麼我們就該……」顧十八娘冷聲說道,話說到此,忽的一凜。
這老和尚,想要套自己的話!
顧十八娘看向了然大師,不管這個老和尚看出了什麼,但是這種荒誕的事決不能從自己口中得到承認!
「……師父也說了,萬物皆有定數,順其自然,參透不能說透,難道不是嗎?」她含笑道。
了然大師哈哈笑了,點點頭,「女施主悟的好!」
「不知道大師參透了什麼?」顧十八娘有心探探他的底,問道。
了然大師卻是指了指身旁,「女施主看到什麼?」
時近冬日,地上修茸整齊的芳草依然淒淒,枯黃一片。
「女施主,天道迴圈,四時交替,萬物有定律,不可相違。」他緩緩說道,一面矮下身子,隨手撥了撥枯草,露出一隻即將僵死的甲蟲,念了聲佛號,「女施主覺得這個甲蟲可憐嗎?」
顧十八娘沒有說話,看著那地上的甲蟲,伸著四腳掙扎。
老和尚伸出手指輕輕一推,那甲蟲翻過身來,艱難的爬行入草中不見了。
「我伸手助它,似是能活,但天近寒冬,萬物肅殺,它躲得過這一時,躲不過這一世蟲命輪回。」了然大師站起身來,看著顧十八娘笑道。
「那它就該認命去死?」顧十八娘淡淡道。
「須彌雖高廣,終歸于消滅,大海雖淵曠,時至還枯竭,日月雖明朗,不久則西沒,大地雖堅固,能負荷一切,劫盡業火燃,亦複歸無常……」了然大師沉聲答道,「無非該或不該,此乃無常,女施主,佛說,諸法空相,唯有放下才是真,莫要貪,嗔,癡,慢……」
顧十八娘忽的笑了,笑聲打斷了老和尚的話。
了然大師面上並沒有絲毫被冒犯的不悅,看著眼前的小姑娘,面上只有慈祥。
「多謝大師指點。」顧十八娘收了笑,「小女明白,但是放不下。」
「既然如此,女施主苦矣。」了然大師歎息一聲。
「佛曰人生皆苦。」顧十八娘笑道,施禮告辭。
馬車粼粼,看著女兒若有所思,曹氏沒有打擾她,將手爐輕輕的放在她懷裡。
「娘,」顧十八娘回過神往曹氏身邊靠了靠,聞著母親身上暖暖的香氣,覺得幸福無比。
只要能留住這幸福,付出再多也是值得。
「你哥哥過了年就十七歲了,貢士也考上了,該議議親事了。」曹氏攬著她的肩頭,想起重要的事。
那一世哥哥沒等到娶親就死了,可以說斷了他們顧家的香火。
「是。」顧十八娘坐正身子,點頭道。
一個原本該死的人娶妻生子,這才算是真正的改變了命運!
「到時你幫娘看看。」曹氏笑道,想到兒子的婚姻大事,面上不由激動。
顧十八娘點點頭,笑著說聲好。
正說笑著,馬車猛的一停,街道上比往日暄嘩了許多,透過車簾子隱隱還有哭聲傳來。
「夫人,前面路堵了。」車夫說道。
這還沒進臘月街上怎麼會那麼多人,母女二人打起車簾看去,見前面果然密密麻麻的一群人,群情激動。
「怎麼了?」曹氏問道。
話音才落就見更多人湧了過去,口中紛紛喊道葉將軍死了葉將軍死了。
葉將軍……
還是死了,顧十八娘抬頭看看天,天色陰沉,一如前世消息傳到建康那時。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奸臣當道!奸臣當道!」
哭聲喊聲震天,而這時一隊隊衙役官兵也湧了過來,想要驅散人群,場面一時混亂起來。
「繞路吧。」顧十八娘放下簾子。
「葉將軍……你爹爹說過是個很好的官,怎麼會謀反?」曹氏見不得的生殺之事,面色微白,一面喃喃念佛。
「他沒謀反……」顧十八娘低聲道。
她的話沒說完,就被曹氏掩住嘴,帶著驚恐的眼神沖她搖頭。
這是朝廷的判決,這是皇帝的金口。
顧十八娘明白,不再說話,消息似乎傳遍了建康城,走到哪裡都見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也有神情激動大聲說話的,但說了沒兩三句,就會被人遠遠的躲開,或者被家人拉走。
繞了一圈回到家門口,剛拐進巷子口,就見四五個青衣小廝陰陽怪氣的喊著什麼逆賊處決,蒼天有眼之類的話,扯著一串炮竹從自己家門前跑過,轉個頭又跑回來。
小廝們笑鬧著剛到顧家門前,就見一輛馬車猛的停下,跳下一個姑娘。
小廝們自然認得大名鼎鼎的顧十八娘,頓時都停下腳步住了口。
「滾。」顧十八娘冷冷掃了他們一眼。
果然武器淩厲,小廝們不由縮頭,但還是有幾個大膽的哼了聲,站出來皮笑肉不笑的道:「十八小姐,這是你家門前不錯,但這巷子可不是你們的,得讓小的們走不是……」
他的話沒說完,就見那十八小姐不耐煩的擺擺手,一旁侍立的兩個車夫立刻掄著馬鞭子就衝過來。
「打你們這群小崽子,敢跟我們小姐這樣說話。」
果然狗隨主子,如此粗暴無禮,小廝們立刻抱頭散開。
「站住!」
跑了沒兩步,聽那姑娘在後面斷喝一聲,小廝們一愣停下腳斜眼看去。
「回去告訴你們少爺,他的心意,我們收到了,快要過年,多歇歇,別再勞神費力的。」顧十八娘冷聲說道。
小廝們一驚面露幾分慌張,再不敢停留撒腳跑的沒影了。
下車的曹氏的到她的話有些不解,想要問見女兒神色不虞,便沒有開口。
「少爺呢?」一進門顧十八娘就問。
「在書房寫字……」丫鬟們答道。
「娘,我去找哥哥。」顧十八娘對曹氏說道。
「多讓他出來走走,別總悶著。」曹氏囑咐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去了。
書房門緊閉,兩個小廝遠遠的縮著手站著,看到顧十八娘過來,忙問好。
顧十八娘直接推門進去了,屋子裡的炭火熄了,透著幾分寒氣,散落一地的紙。
顧海站在書桌前,揮毫疾書,似乎並沒有察覺顧十八娘進來,一張又一張的紙不斷飄落。
「取火盆來。」顧十八娘對外說道。
站在門外還沒來得及探頭的小廝忙應聲去了。
火盆擺進來,屋子裡似乎一下子暖了起來。揮退小廝關上門,顧十八娘並沒有看顧海,顧海也並沒有停下手,兄妹二人似乎互相視而不見。
顧十八娘撿起地上寫滿天日昭昭的紙,一張一張的放入火盆。
最後一張紙化為灰燼,屋子裡已經是煙霧彌漫,腳步聲響,顧海走到窗邊,啪啪的將窗子打開,清冷的空氣立刻撲進來吹散了煙霧。
「你還記得天日昭昭是誰說的嗎?」顧海開口說道,聲音有些乾澀沙啞。
顧十八娘自嘲的笑了下,搖了搖頭,「我除了謹記那幾日卸了朱釵首飾,別的事什麼都不記得,也沒人和我說。」
「是葉將軍臨行前用血寫的四個字,葉將軍一生戎馬,結局竟是這四個字!」顧海的聲音哽咽,「這就是天道綱常嗎?這就是天道綱常嗎?」
他說不下去了,一拳砸在桌子上。
「這是天道綱常。」顧十八娘走過去,握住哥哥的手,「再等五年,新帝登位就會給葉將軍一個公道,哥哥,天道綱常,善惡有報,哥哥,微不足道的我顧十八娘,懷著一腔冤屈而死,上天尚且給我重生的機會,自會給葉將軍一個公道。」
說了一席話,顧海的情緒終於好多了,伸手拭去顧十八娘臉上的煙灰。
「哥哥,事情已經這樣,你千萬不要再多想。」顧十八娘帶著幾分擔憂道,「也不要衝動行事,我還記得就連沈家那個國公爺也因此受到牽連,我不是說要哥哥你不辨是非,我是說……」
「我知道。」顧海笑了,打斷妹妹的話,「我知道,門外的喧鬧我都聽見了,你瞧,哥哥我不是沒有熱血沖頭出去斥駡他們,也沒有卷起包袱直奔京城去都察院跪著……」
「我知道哥哥不會被顧漁三兩句話就蠱惑的。」顧十八娘這才釋懷一笑。
「那小子。」顧海也笑了,帶著幾分無奈搖了搖頭,「我有時候覺得他似孩子賭氣般頑劣。」
這些日子,顧海已經將在京城發生的事都告訴了顧十八娘,尤其是和顧漁的鬥嘴置氣。
「我想來想去總覺得他似乎是嫉妒我,」顧海笑道,「你說,我有什麼好嫉妒的,他長得比我好,文采也比我好,人緣也比我好,又如此好運得三奶奶賞識,跳出汙呢般的境地,一躍成為族中佼佼,縱然因為入學晚了些鄉試時落後我一步,但十五六歲的年紀成為會元,這是咱們大周朝第二例……全天下的人都要嫉妒他,他有什麼好嫉妒我的?」
顧十八娘沉默一刻。
「我想是因為興降寺的那老和尚跟他說了什麼……」她說道。
顧海一愣,「了然大師?」
顧十八娘點點頭。
「就算了然大師看出你的事……哪又跟他顧漁什麼關係,咱們是咱們……」顧海笑道,忽的笑聲一頓,想到什麼。
「解元!」兄妹二人同時說道,對視一眼。
顧漁應該是解元,但因為顧十八娘是重生,解元變成了顧海。
「這是因為我……」顧十八娘喃喃道。
「不,」顧海忽的說道,拍了拍妹妹肩頭,「這跟你無關,跟咱們無關。」
顧十八娘抬頭看他,眼中有些不解。
「十八娘,解元的成績是考官定的,是根據一字一句的文章定的,這跟你的死而復生不一樣,我得是因為我應得,他不得是因為他不應得,這與你無關,與我與他自己有關。」顧海整容說道,「與其說命由天定,倒不如說命由己定,如果他是因為老和尚的話而對我們懷有此等心思,那是他錯了。」
「這就是無常。」顧十八娘若有所思。
「再說,他不是中了會元,說不定狀元還是他還有什麼好嫉妒我這個被他甩在一百多位後的人呢?」顧海笑道。
顧十八娘也笑了,眨眼道:「或者,他是嫉妒你有我這麼一個好妹妹。」
聽到笑聲從書房傳出來,一直躲在院子大樹後的曹氏才鬆了口氣,拍了拍胸口。
「咱們回去吧。」她轉身。
「我就說嘛,夫人你多慮了,小姐和少爺好著呢。」小丫頭露著小虎牙笑。
「是,你們都好,就夫人我瞎操心。」曹氏道。
小丫頭笑嘻嘻的扶著她的胳膊,「有更大的事要夫人你操心呢,咱們快去吧,周大娘來了,快去瞧瞧,是不是林家那小姐要當您的兒媳婦了……」
其實自從顧海中了貢士回來後,沉寂一段時間的媒婆以及一些認識的婦人們就又把門檻踏破了,挑來撿去,如今曹氏中意的有三家,這其中就有林家。
這林家是建康本地人,門戶不大,家門簡單,父親是高淳縣的縣令,家中兩子三女,如今說的是二女兒,今年十五歲,聽說的端莊賢淑,一手好繡技。
因為同是建康人,又都是當縣令,因此曹氏以前也聽過他們家的事,論起來再門當戶對不過,曹氏最為滿意。
這負責說樣探口風的周大娘是林家的遠房親親戚,嫁到顧家,因為光景跟曹氏一家差不多,當然是指以前,所以惺惺相惜跟曹氏關係不錯。
曹氏走近大廳,見周大娘正舉著茶杯看上面的瓷畫,一臉讚歎。
這茶杯是顧十八娘定制的官窯上品,白瓷勾勒鵲上梅枝,很是喜人。
因為都是一家人,也沒說什麼客套話,周大娘喝了幾口茶,咳了一聲步入正題,說了林家也很滿意。
「你父親早早不在了,人家不嫌棄就好。」曹氏鬆了口氣,又有些難過。
父母雙全才是婚配的好人家,雙親早亡的,總是不免被說命硬。
「好好的,又說這個,大兄弟的事,人家還不知道……」周大娘忙故作不悅的說道,「海哥兒如今大出息了就是最好的。」
「不敢不敢,將來跟他爹一般外放個縣令,我就知足了。」曹氏笑道。
周大娘笑呵呵的恭維幾句。
「那林家的意思就是有意了?」曹氏問道。
卻見周大娘神色有些怪異,端起茶杯喝了幾口茶,在椅子上動了動,頗有些坐立不安,眼瞟了瞟四周侍立的丫鬟。
曹氏會意,「去讓廚房添幾個菜,留周娘子吃飯。」
周大娘口中說著不用不用,人並沒有動,看著丫頭們都退下了。
她又吃了幾口茶,身子往曹氏這邊探了探,開口道:「大妹子,不知道十八小姐說人家了沒?」
曹氏一怔,「大娘子這是什麼意思?海哥兒還沒說親,十八娘自然……」
「我說大妹子……」周娘子笑了笑,「別人家自然這個沒錯,只是,咱們十八娘……」
曹氏的臉色微沉,十八娘的身份始終是她的心病。
「我們十八娘怎麼?」她問道,聲音裡帶著幾分不悅。
「十八娘太厲害了……」周大娘訕訕笑道,「人甚至都說,咱們家是小姐當家,這,將來嫂子是不是還要看小姑子的臉色……」
她的話沒說完,曹氏的臉色就變得很難看,剛要開口說話,門外已經有人重重的咳了一聲。
周大娘一驚,和曹氏一起看過去,見長身玉立的少年從窗邊轉過來。
「海哥兒來了……」周大娘有些尷尬,站起來道。
這家孩子太沒規矩了,這說的是婚姻大事,這孩子怎麼能偷聽。
而這邊的曹氏卻並沒有開口說話,果然如大家所說的,是個手氣好的泥人一般,有個這樣的小小的確是再好不過,只是……
周大娘的眼光一轉,就見顧海的身後站著一個姑娘,眉清目秀,面色如水,此時她的手腕被顧海緊緊抓著。
一見到這個姑娘,周大娘冒出一頭冷汗,乖乖,剛才的話一定被這個煞神聽到了,頓時手腳發軟,恨不得立刻跑出去,別被罵的一臉騷,應該不會打人吧?不知道會不會用銀子砸自己,這樣她該把銀子撿起跑呢還是不撿就跑……
周大娘的思緒一瞬間陷入詭異中。
「我們沒偷聽。」顧海開口說道,似乎看出周大娘的心思,「我和妹妹過來請娘吃飯去,走過來才聽小丫頭說有客,正要轉身走開,就聽到幾句不該聽到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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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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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7:45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二十七章 報復
周大娘坐到林家的客廳裡,心還是砰砰的跳,一口氣喝了三杯茶,才吐了口氣。林家夫人神色平靜,姿態端莊。
「他們怎麼說?」她輕聲問道。
周大娘放下茶杯,「說起來好險,我將夫人那些話才要探探曹氏的口風,卻被正主聽個正著!」
林夫人的眉頭跳了跳,「是顧家那個小姐?」
「可不是。」周大娘拍了胸口,「差點嚇死我……」
看她現在安然無恙,眉間還帶著幾分喜氣坐在這裡,可見並沒有被嚇出個好歹,林夫人嘴邊浮現一絲笑。
「有什麼可害怕的?我就不信這個小姐當真敢無禮狂妄到這個地步,要是如此,這親事不說也罷,」她笑道,一面撥了撥自己長長的手指甲。
周大娘笑了,點頭道:「可不是,我也斷然不信誰家未出閣的姑娘荒誕成這樣……」
「她怎麼說?」林夫人問道。
「她什麼都沒說……」周大娘此時說起來,臉上還是一片意外,「脾氣好著呢,還留我吃飯……」
「我是問曹氏。」林夫人不耐煩的打斷她。諒那小姐也不敢說什麼,她就不信這個小姐敢不怕惡名在外,影響哥哥親事,落個滿建康無人詢問的笑話。
周大娘嘿嘿笑了,「曹氏沒什麼說的,直說她女兒不是那樣的人,最是性子溫婉體貼嫁人……」
林夫人嗤了聲,「還好意思說性子溫婉,哪個性子溫婉的姑娘會被熱價沈三老爺家退親,還吵鬧不休,把沈三夫人那樣菩薩性子都氣的躺了好幾天……」
周大娘忙賠笑連聲說是。
林夫人重重哼了一聲,「說,那曹氏怎麼個意思?這親事還要不要談?」
「當然要。」周大娘眉開眼笑,「再沒筆咱們家更合適的了,這不,我從他們家出來,腳不沾地的過來了……」
「要說我也不是那麼滿意,年紀輕輕喪父的,只不過我們老爺念著以前的交情……」林夫人慢慢說道,身子斜倚在椅子上,撫著手指,「再者,顧公子這孩子也的確是不錯,總不能因為有個叛經離道的妹妹就一竿子打死。」
「可不是,顧公子文文雅雅,一說話就帶笑,一看就是個脾氣好的。」周大娘笑道。
回想起方才,那顧公子拉著妹妹出現在屋門口時,她還真的嚇了一跳,當然不是怕顧公子,而是怕那個傳說中暴躁的顧小姐打了自己。
幸好顧公子一直拉著顧小姐,而且三番兩次阻止了顧小姐開口說話,肯定是對這個妹妹心存不滿,只怕她壞了自己名聲。
「就是顧公子催著我來問問咱們怎麼想的。」她笑眯眯的說道,往林夫人身邊靠了靠,「夫人,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覺得這門親事真的不錯……」
家裡人少,關係簡單,又有錢,公子小小年紀中了貢士,婆婆性子老實,這要是過去了,也不用媳婦熬成婆,自己就立馬能當家做主……
林夫人顯然也想到這個,原本淡定的神色終於難掩一絲波動,女兒真要嫁過去,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門戶不高,但真論起來可是比嫁給沈三老爺家的庶子要好過得多。
沈三老爺家也就仗著有個國公爺,家裡也就門面光鮮些,只怕內裡還不如小門小戶的顧家有錢,一想到顧氏一族裡流出來的話,那成箱成箱的真金白金……
當然前提是,沒有那個小姑子。
想到這裡,林夫人的神色微微一凝,有那麼厲害的小姑子在,她女兒過去了算什麼?
「夫人,你到底怎麼想的?」周大娘問道。
林夫人沉吟一刻,「很簡單,我們姑娘進門的時候,她家的姑娘得出門。」
周大娘笑了,「這算什麼,哪個姑娘不都得出門,再說,那顧家小姐過年就十五了,年紀可不小了……」
林夫人似笑非笑,想起沈三夫人放出話,漫不經心的道,「那也得看有人家要她不,別嘴上答應的好好的,到時候東挑西撿也定不下人家,又是個厲害姑娘,在家說一不二,真要當老姑娘,誰敢說半個不字,那時候我們可是啞巴吃虧說不出……」
周大娘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這姑娘的名聲可真不咋地,起碼族裡人都敬而遠之,人家娶媳婦都是回去相夫教子,要的是賢良淑德溫順謙和,弄回去一個煞神算什麼事,當然這個煞神很能掙錢……
周大娘一個激靈,想起更重要的一件事。
「他家兩個鋪子,可都是這姑娘在打理呢……」她低聲說道。
林夫人一驚,立刻說道:「那可不成,是她打理的沒錯,那也是家裡的產業,父親不在了,當然得由哥哥處置……」
離開了林家,第二日一大早,周夫人就來到曹氏家。小丫鬟將她帶到園子裡的花塢裡。花塢擺滿了花草,地下引著地爐,兩面窗半垂下厚厚的氈簾,溫暖如春。
想起以前曹氏家什麼狀況,再想想自己如今的光景,周大娘心裡真是滋味複雜,怎麼一眨眼就天上地下了。
「周娘子,這裡離夫人的佛堂最近,你稍等,夫人幾步就到。」小丫鬟捧上茶,笑眯眯地說道。
小丫頭出去了,不多時就引著曹氏進來。
曹氏的神色有點懨懨,對她的到來有點心不在焉。
「大娘子什麼事?」她問道。
周大娘怔了下,什麼事還用說?心道這事要擺架子?
「大妹子,海哥兒的親事啊。」她有些不悅的道。
曹氏這才哦了聲,張了張嘴沒有說話,眉宇間幾分沮喪憂傷。
「大妹子,你別著急。」周大人認為是昨日自己透的口風的緣故,曹氏害怕擔心兒子的親事遇到麻煩了,忙笑著說道。不聽這話還好,曹氏的眼圈忽的紅了,轉過頭掩飾了下。
「林家說了,海哥兒他們也是中意的,不管老輩兒的關係,還是如今的光景,你們兩家都是適合不過……」周大娘一臉笑的說了一遍,端起茶要喝,眼光一轉,看了看左右,小丫頭們都沒在。
「只是有一點……」
「一點什麼?」曹氏看過來,低聲問道,
「快給你家姑娘找個人家,只要前腳娶新婦,後腳嫁女,這門親事就成了!」周大娘笑道,一面將舉在手裡的茶往嘴邊送,「……還有,做姐姐的我得提醒你一聲,嫁女潑水,納婦傳家,這裡外可得分清……」
「你這話什麼意思?」曹氏問道,面色已經變了。
低著頭喝茶的周大娘沒看到,順著說道:「咱們一家人,我就跟你直說了吧,大妹子,你家姑娘出門時,這陪金陪銀沒的說,只是這生金生銀的鋪子可不能給……」
「夠了!」曹氏一拍桌子頓喝一聲,站了起來。
茶杯遞到嘴邊的周大娘嚇得一哆嗦,茶水灑了一身,驚愕的看向曹氏。
「出去!」曹氏渾身發抖,胳膊向外一指。周大娘一時怔住了,認識曹氏十幾年,這還是頭一次見她這麼大聲說話。
「妄她也稱官宦人家,書香門第,竟然如此心腸,她的女兒是女兒,我的女兒就不是女兒,她拍著心口想一想,良心可安!」曹氏說這話,雙眼閃著淚光,「人這還沒進門,還沒做成親家,就如此看待我女兒,要趕她出門,要限制她的陪嫁,俗話說長嫂如母,敬老愛幼……」
曹氏越說越激動,口不成聲,身子一晃坐了下來。
「我的女兒怎麼了?我的女兒為了這個家操心勞力,置下這份家業,還沒喘口氣,你們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她喃喃道,淚如斷線而下。
周大娘回過神,跺腳道:「我說什麼了,我這說的都是大實話,要是別人連說都不跟你說,說些客套場面話婉拒,你們還蒙在鼓裡,最後誤的還是你們,真是好心被當驢肝肺,我還不是為你們好……」
「你走吧,這門親事我們不談了。」曹氏撫著胸口說道。
周大娘面色有些難看,這算什麼事。
「大妹子,說親說親,就是個說字,我說你說,有什麼大家各自說,如今不過是我才說了,你還沒說,就咬死了口,這是你不想說呢,還是因為關係到你們家小姐,你不敢說?我說大妹子,也難怪人家外邊說你們,這明明就是小姐當家嘛……」周大娘擦著身前的茶漬,一面冷笑道。
她的話未說完,就聽咯噔一聲響,那博古架忽的分成兩扇,一個跟這邊一般大小的花鄔呈現在眼前,待看到那邊的場景,周大娘倒吸口涼氣,臉色發青的撲通坐在軟榻上。這竟然是由博古架隔開的一間花鄔,此時那邊擺著三張桌子,桌前坐著不下八九個少年,面前擺著紙,手中都握著筆,就在這分成兩扇的博古架上掉下一張紙,上面寫著‘拈’字,屋子正中擺著一個香爐,香爐中插著一根香,已經就要燃盡。
聽說學子們都愛燃香為限,看字作詩。
瞧如今這香就要燃盡了,但但屋子裡學子們的臉色很是古怪,各個手執筆未落,看來大家的注意力已經不在誰爭這個頭籌了。
「少……少……少爺……」周大娘結結巴巴說道,看著一身家常薄袍,面色沉沉站在博古架中間的顧海。
「滾出去。」顧海淡淡說道。
完了完了,周大娘捂著臉轉身跑了出去,這一席話竟然被這麼多學子聽去了,林家完了,林家夫人就別猜測顧家的小姐有人要沒人要了,她家的小姐自今日後在建康肯定是沒人要了!
得到消息的林家夫人氣的差點吐血,先是狠狠罵了周大娘一通,那顧海是解元,又中了貢士,聚在他身邊的少年都是建康的佼佼者,雖然只有七八個少年,但是這些少年身後站著的都是一個個大家族,林夫人甚至可以想像,周大娘說的那些話會以怎樣的速度傳播開了。
其實她說的話都是大實話,也是每一家母親給女兒說親都會想到的事,考慮婆婆性子,考慮家裡每個人的性情,擔心女兒受刁難,擔心婆婆偏心,擔心女兒吃虧。不過是大家很少這麼直白的說出去,直白的說出去的也有,只是當著這麼多陌生少年堂而皇之說出去的還是頭一遭。
心裡想是一回事,說出來則又是一回事,嫁女兒是一回事,娶媳婦則又是一回事。
林夫人氣的將眼前能見的茶杯瓷壺統統砸碎。怎麼會那麼湊巧,作詩會偏偏擺在她們說話的旁邊?這分明就是顧家故意安排的!
林夫人反應過來,咬碎了銀牙,好哇,先是故意好臉色,引誘周大娘過來提條件,然後故意安排那麼個地,讓這席話公佈於眾,這是要讓毀了他們林家啊!無冤無仇,用心何其毒也!
「你們安的什麼心!」林夫人站在曹氏家的院子裡,大聲喝道。
「我們安的什麼心?」素袍的顧海含笑問道。
「別以為我不知道這都是你幹的!你這是要敗壞我家的名聲!」林夫人尖聲喝道,恨不得揚手抓破眼前這少年的臉。
「我幹了什麼?」少年依舊含笑,「夫人,我可說了什麼?」
他什麼都沒幹,什麼都沒說,做的說的都是他們林家。林夫人意識到這點,捂著心口身子搖晃。
這是在報復,沒錯,這是報復!報復她說他們家妹妹那些話,一切都是因為這個而起。
林夫人大口喘氣,曹氏什麼性格她知道,顧海一個讀書人斷不會想出這樣無恥的法子,這一切都是那個小姐,那個惡名昭昭的小姐幹的!也只有她這樣的人幹得出來!
「顧海,我知道,這不一定不是你的主意,你的妹妹已經是不明事理,不知輕重,你難道不想法子挽回,反而縱容,難道是真的不顧你們家的名聲嗎?」林夫人大叫道,現在唯一能破這個僵局的,只有顧海了。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年
熱鬧散去,顧家的大門徐徐關上,將一切喧囂都隔絕在外。
「哥哥,你這是何必!」顧十八娘從屋中走出來,歎口氣道。
一直以來她都如同警惕的猛獸,張牙舞爪的守護著隨時如泡沫般碎去的幸福,無暇也無心去想自己的行徑有多麼離經叛道,也沒想過外人會如何看待。
外人如何看待自己,對她顧十八娘來說根本無所謂,但此時林家這件事陡然讓她驚醒,她不是一個人,自己做事自己擔,但她並不是赤條條無牽無掛的一個人,她的身後站著母親,站著哥哥,站著這個顧氏姓。
前朝有個姓孫的奸臣,因為作惡多端萬民唾駡,以至於天下姓孫的人都不敢承認自己姓孫,以此為恥。她會影響到家的聲譽,影響到哥哥的親事嗎?
她這才想到日常走在巷子裡,那些族人見了躲閃的神情,退避的態度。被人喜歡是她那一世至死追求的標準,結果落得一無是處淒慘而死,這一世她才要被人怕,讓人都不敢欺負自己,就目前來說,她初步做到了。厲害的名頭,嚇退了那些心存不軌的人,也嚇退了哥哥的親事。這就是無常嗎?這就是有得有失?
這是對還是……錯?林家夫人的做法心態其實沒有錯,顧十八娘苦笑一下,妯娌姑嫂關係本就微妙,她做母親的當然害怕自己的女兒遇到這麼個惡名的小姑,如此行事雖然荒唐,也是不得已。
「我知道你的意思。」顧海轉過身看著妹妹一笑神情淡然,「直接拒絕她也就罷了……」
他站到妹妹身前,如今他的個子又比顧十八娘高了很多,站在那裡背對日光,將顧十八娘都遮擋起來,投下一片陰影。
「她的想法沒有錯,人都是有私心的,想護的自己的子女周全,那麼我想護的妹妹也自然是沒有錯……」顧海緩緩說道,「那時我是可以直接拒絕這門親事,但此等婦人,既然說的出那樣的話,必然是要為維護自己女兒聲譽,也必然不會承認咱們拒親,而將種種不是推脫到咱們身上,推脫到妹妹身上,這等婦人最是巧言如簧顛倒黑白,我是氣不過,憑什麼,罵名是咱們的,憑什麼她全身而退毫髮無傷?」
顧十八娘鼻頭一酸,側過頭。
「是,我知道林家的女兒無辜,妹妹何嘗不也是無辜……」顧海歎口氣,背轉過身,「所以說,惡念是把兩面刀,傷人必傷己,林夫人也好,我也好,說不上誰對誰錯,誰善誰惡,都是不得已罷了。」
「只是……哥哥的親事只怕……」顧十八娘歎口氣。
「你不要多想。」
顧海打斷她說道,不想再談這個話題,看看天,「時候不早了,妹妹不去藥鋪了。」
顧十八娘點點頭:「我這就去。」
「記得中午吃飯。」曹氏從屋內走出來,忙囑咐道。
十八娘忙起來廢寢忘食,眼瞅著最近又瘦了。顧十八娘恩了聲,說了聲我走了,帶著小丫頭去了。母子二人站在臺階上目送她,大門再次關上後,母子二人才同時歎了口氣,眉宇間焦憂頓顯。
「娘,我這次……」顧海看著母親低聲說道。
「你做得對。」曹氏打斷他,「我知道你是為十八娘。」
「我並非是要出這口惡氣,只是那林家這番行事,在妹妹心裡已然紮了根刺,妹妹會責怪自己,也可能會為了我,急忙忙的要將自己嫁出去……」
顧海眉頭深鎖,想到這個,拳頭攥緊,這根刺非但不會因為這門親事作罷而拔出,反而隨著時間越來越深,直到傷及心肺五臟。
他的妹妹已經心魔噬魂,遍體鱗傷,為什麼還要受此折磨。
「我所以要毀了我的名聲,我不能解妹妹的困局,那就讓我們兄妹一同擔著惡名,神仙界也好,惡魔地也罷,不離不棄。」顧海笑說道。
曹氏再忍不住伸手抱住兒子大哭出聲。
信家,溫暖如春,花香清幽的信朝陽書房裡,聽完信春芳的描述,信朝淩從椅子上跳起來,顧不得再留戀美婢的華潤小手:「我的乖乖,林家真的這樣說。」
信春芳點點頭,面上還殘留幾分激憤,他今日有幸得以受到邀請參加解元公的詩文會,沒想到竟然見到這一出。
「我的乖乖……顧娘子那樣……那樣……」信朝淩嘖嘖說道,想要找出描述顧娘子的詞語,卻發現自己腦袋裡裝的慣用的嬌豔如花媚態入骨等等不太適合,那樣了半日,一拍手道,「那樣義薄雲天出手豪爽一擲千金……一看就是個為朋友能兩肋插刀的……找個這樣的小姑子,林家竟然不慶幸自己家女兒燒了高香,反而要嫌棄人家……要說這婦人的心思真是古怪……」
信朝陽被他的話說的笑了,看了他一眼:「這話以後不許說。」
信朝淩有些不解,覺得顧娘子此等美名應該大大的言揚才是,但自小就已經深知一個道理,就是大哥的話老實聽就對了。
他點點頭哦了聲,但還是覺得有些不平,「真是,顧娘子這樣的人多好……」說著伸手一拍信春芳,「書呆子,你說是不是。」
信春芳搖了搖頭:「未曾相交,不敢斷言。」
信朝淩嗤了聲,還要在說什麼,信朝陽打斷他。
「你最近不錯,我這書房你隨意挑一樣拿去玩吧。」他笑道。
信朝淩大喜,伸手撈過站在旁的美婢:「我要她。」
信朝陽點點頭,那美婢聞言盈盈施禮,抬起頭看著信朝陽,眼中閃過一絲不舍,便乖巧的跟著信朝淩走了。
書房裡只剩下信朝陽和信春芳二人,一陣靜默後,信朝陽歎了口氣。
「你知道顧解元家曾經是何光景嗎?」他把玩這一方田黃石,似是漫不經心道。
信春芳點點頭:「解元早年喪父,家道凋零……」
他說著神色微淒,顧海家的事已經在學子們中流傳,跟自己極為相似,一般的幼年喪父,家境困頓,弱母求生,也許正是因為如此,解元公待他亦是幾分惜惜。
「為了撐起家業,扶母助兄進學,顧娘子以千金小姐之身拜師學藝製藥,操匠人之技,一腔心血只為家人,如今兄有所成,家業興旺,而竟有人要其兄母棄女求婦,此舉不也合了那句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獵狗烹,其心何其寒也……」信朝陽緩緩說道。
信春芳神色一凝,點了點頭,面上激憤之情更添了幾分,「解元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有妹如此,必當善護。」
「那你呢。」信朝陽忽的問道。
信春芳一愣,沒反應過來,他這話什麼意思,看眼前坐在白狐華裘椅墊上的信家未來的一代掌門人微微垂目,濃黑的眼睫擋住了他的眼神,只有一句淡淡的話飄入耳中。
「那……你會對她……好嗎。」
信春芳聞言一震,立刻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臉暫態紅了。
「我……我……」他的聲音不由有此慌亂。
「不管是因為他的兄長還是別的什麼……」信朝陽的聲音緊接著傳來。
「我……我……我會,我定會像其兄長般善護與她。」信春芳忍著熱辣辣的臉,咬牙說道。
這句話扔了出去,室內陷入一片靜謐。
「如此……甚好……」似乎過了很久,信朝陽的聲音才響起,「……等過了年,去托媒吧。」
說完這句話,他擺擺了手,信春芳會意,忙告退出去了。
厚厚的氈簾放下,將冰天雪地隔絕在外,信春芳被夾著雪的風一吹,發漲的頭腦才清醒過來,想起方才的話,臉頓時又紅了。
有高挑秀美、穿著精美的婢女說笑而來,見他呆立在廊下,不由投來好奇的眼神。
信春芳回過神,抓起一旁的油布傘,逃也似的走開了。
年很快到了,入夜時分,伴著漫天飄落的雪花,家家戶戶的門外廊下院子裡都多點亮了幾盞紅燈籠,滿城燈火齊明,無數爆竹聲響,好一派喜慶。
顧十八娘站在正堂廊下,看著面前歡喜滿面穿梭來往的丫鬟僕婦,抬著桌椅的小廝家院,院子裡飛舞的雪片被懸掛的大紅燈籠染上一片豔紅,她的臉也被廊下的燈照的暈紅。
「又一年過去了……」她抬頭望天,「建元七年到了……」
不管這一年過的怎樣波折,但娘和哥哥總是平安過去了。
「十八娘,快進來。」曹氏在內喚她。
酒過一巡,一家三口的臉上都添了幾分春意。
「你們聽好了,我的上聯是……」顧海舉著筷子做筆書寫狀,「……大丈夫何患無妻……」
曹氏和顧十八娘忍不住笑出聲,身後的侍立的丫鬟們也掩嘴笑。
「那我對下聯……」顧十八娘微微一歪頭笑道,「……小女子不懼無夫……」
「橫批是,」曹氏端起酒杯,望著分坐兩側的兒子女兒,「寵辱不驚。」
「哎呀,娘,你也會做橫批啊?」顧十八娘笑道。
「怎麼,你以為你娘我只會哭啊?」曹氏似嗔非嗔的看了女兒一眼,將酒一飲而盡。
滿屋子人都笑了起來,顧十八娘忙伸手拿下她的酒杯:「娘,你可不能再喝了,要不然明日祭祖就起不來了……」
而此時顧族的梅林裡,幽香與碎雪相伴,夜空裡偶爾炸亮的爆竹給漆黑的梅林點綴一點星火。
梅林的最深處,一個少年躺在山石上,黑裘大衣在晶瑩的雪地上似是開出妖豔的花朵。
他仰望夜空,任雪片飄落,在白淨的臉上綴滿點點碎晶。
一枝紅梅在他手中綻放,近處一串爆竹在空中炸響,紅耀半邊天空,他舉起手,用紅梅遮擋著雙眼,似是要隔絕這突然的明亮。
他遮擋住了雙眼,卻擋不住隨風而來的歡笑。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少年忽的亮聲長歌,他的聲音清冷尖銳,越唱聲音越大,似是要蓋過四周的喧囂,幾句詩詞,反復吟唱,伴著梅花的冷香縈繞著梅林上空,帶著說不盡的孤獨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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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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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7:46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回門
雖然因為葉將軍謀反事件的影響,朝廷裡這個年過的並不安生,但好消息是大金並沒有趁機得寸進尺,而是依照舊約界限而治,沒有躍馬揮刀南下。
相比於收復舊土,病痛纏身的皇帝更願意享受這偏安的寧靜,因此雖然被各種各樣的爭論鬧得頭大,也依舊保持好心情讓殿試准期在三月十五舉行。
沒有前兩次考試那麼緊張,但誰也想要更好的名次,於是才出正月,顧漁和顧海就跟著建康所有的貢士們一起離家進京去了。
看著一眾學子在建康府送考官的帶領下登船而去,此一去就等捷報了,岸上送別的人不似前幾次那樣擔憂焦慮,而是滿面笑容。
大船漸漸遠去化成一個黑點,碼頭上的人零零散散的散去了。
「哥哥將來是跟爹爹一親會外放當縣令嗎?」顧十八娘扶豐曹氏跟隨人流向馬車漫步而去,一面低聲問道。
「按道理是,不過也說不準……也可能留在京裡當京官……」曹氏笑道,她其實也不太懂,「別擔心,有京裡的大老爺安排著,咱們不用操心。」
京裡的大老爺,就是顧長春的兒子,顧洛兒的父親,曾經的禮部侍郎,去年轉任工部尚書,算是終於由副職轉為正職,也是建康顧族最大的京官了。
對於家中兩個新科貢士,他自然要精心指點安排。
顧十八娘點點頭,雖然跟顧長春一家有些生分,但這些都是關起門的事,打開門他們就是一家人必須擰成一股繩,她相信,這一點顧長春以及工部尚書大人心裡比誰都清楚。
什麼叫家族,一榮俱榮,一敗全敗。
「這個月裡顧洛兒回門,娘挑最大的禮送她吧。」顧十八娘說道。
跟記憶中的一樣,年前顧洛兒出嫁了,因為泉州遠,冬日寒苦,顧家心疼女兒,保定侯家心疼兒子,便將回門推遲到開春,算著路程,也就這幾日到了。
曹氏點點頭,又笑道:「差不多就行了,咱們不能越過人家嫡親的禮……」
要不然,在外人看來不是獻媚就是炫耀了。
這一點在顧洛兒成親時添箱禮上曹氏就遵循了。
在這件事,娘比自己知道的要多,顧十八娘不再多言。
年節過了,但顧長春家中的喜慶氣氛未減反濃,每天前來送賀禮道喜的親朋好友絡繹不絕,當朝工部尚書的嫡女,嫁的是保定侯的三子,雖然不是嫡子襲爵,但對於顧家來說,依然是極為榮耀,這門親事能成其實全在其外祖父家的助力。
在大家的殷切張望中,顧洛兒的馬車終於緩結駛入顧家大宅,下車的顧洛兒打扮的如同視仙妃子,引來無數豔羨的視線,再看那位元偉岸峻拔的保定侯家的小爺,更是讓無數婦人嫉妒。
「這次的賀禮我念給你聽聽……」顧夫人斜倚在軟榻上,接過小丫頭手裡的清單,看著女兒笑道。
顧洛兒已經卸了朱釵,解了金邊白氅,在兩個僕婦的伺候下熏面解乏,一面聽母親念來。
待聽到顧樂雲家三字時,她猛地抬起頭。
「我不要她們的東西!」她冷聲道,「別髒了我的地。」
顧夫人是個好性子,聞言只是一笑,說了聲好。
「她們今天也來了?」顧洛兒又問道。
「我沒在意,來了沒?」顧夫人道,後一句是問的身旁的管事的僕婦。
那麼多人,僕婦哪裡看的過來,但她深知什麼答案是小姐要的,便忙笑道:「來了,送了禮就走了,那時小姐還沒到家呢。」
顧洛兒哼了聲,接過僕婦手裡的雪白手巾擦了擦手,「算她識相,知道自己什麼下賤身份,沒來給我添噁心。」
顧夫人只是笑了笑,軟語輕聲道:「你厭她不見她就是了,只是別去招惹她。」
招惹這個詞又一次讓顧洛兒想到那次的恥辱,在滿天四野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小丫頭罵的狗血噴頭,這是她顧洛兒一輩子的噩夢。
「我怕她不成?竟然還要我躲著她?」顧洛兒大怒,啪的將手巾扔在水盆,濺起一片水花。
「你瞧瞧你,都嫁人為妻了,還這般性子。」顧夫人依舊含笑道,「在你婆婆妯娌跟前可不敢這樣。」
「我自然不會。」顧洛兒說道。
「小姐,你是神仙般的人物,那十八娘是污泥裡的,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小姐要處置她,不過是抬抬手指的事……」顧夫人的僕婦帶著恭維的笑道,「不過是怕小姐髒了手……」
顧洛兒坐下來撫著散開的長髮沒有說話,看不出喜怒。
「可不是?小姐,這等人瘋狗一般,你知道西城林家吧?」另一個僕婦忙說道。
「就是那個高淳縣令林?」顧洛兒問道。
「對,對,他們家今年都沒在建康過年,一家子都到高淳去了。」僕婦笑道。
「那又如何?」顧洛兒挑了挑眉頭,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家就是著了那顧十八娘的道,在建康待不下去了,所以才一家子都搬走了,我估摸一時半時是回不來了。」僕婦笑道。
屋子的其他人都跟著笑起來,她們都是下人,看著那往日高高在上的夫人小姐突然遭此變故,頗帶著幾分幸災樂禍。
顧洛兒至此才動容,「哦?」
立刻有人詳細將那段故事講了。顧洛兒聽了心內再次震撼了下,那感覺就如同那次聽到顧十八娘拜匠人師的時候,她甚至似乎看到那顧十八娘站在面前帶著陰冷的笑。 果然是瘋狗,招惹不得……
「那還要爹幫那顧海!」顧洛兒憤憤道,「有這等族人,早晚帶累咱們,不如趁早打發的遠遠的。
「你爹自有安排。」顧夫人輕聲笑道。顧洛兒坐下來不再說了,但終是覺得心裡堵得慌,華燈初上,眾人散去,吃的微醺的夫婿進來,這個年輕男子,對於自己妻子出嫁前的閨房格外好奇,東看看西看看,問這個問那個。
「虧你還是大家公子,跟見了什麼稀罕物似地,說出去不怕被人笑。」顧洛兒嗔笑道。
「我又不是女子,沒進過女子閨房,自然稀罕的很。」保定侯三公子笑道,伸手將小嬌妻摟在懷裡。
顧洛兒羞紅了臉,伸手推他,屋內的丫鬟們早低著頭退出去了。
「給祖母她們帶的禮品你可都看過了?」顧洛兒想起大事,忙問道。這關係到自己在人口繁雜關係錯綜的侯府裡的生存大事,她務必再三精心,別小看這禮品,其中的關係更是大,要面面俱到又要分清主次,既要貼心又要不過於謅媚…… 年輕公子溫香在懷,漫不經心的嗯了聲。
顧洛兒知道這個指望不上男人,皺著眉凝神想,忽的想到一件事,猛地站起來。年輕公子酒意上頭,失了依仗,不由踉蹌一下,頓時大怒,抬手就要如同以往對侍妾般打過去,手到美人頭頂,才想起此是自己新娶的嬌妻,手順勢一換變打為撫。顧洛兒並沒察覺夫君異樣,轉過頭,杏眼閃亮,笑意盈盈。
「我上次聽紅香說,祖母大人的人參再造丸吃完了,不如咱們帶著這個回去。」她笑道。
家裡的婦人們不管老老少少一天到晚的用各種湯藥丹丸養著,保定侯三公子最膩歪這個,往床榻上一歪,興趣缺缺道「泉州有的是,還不如帶些這裡的土產,她們看了反而稀罕。」
顧洛抿嘴一笑,在他身旁坐下,道:「這個可不一樣,泉州可買不到劉公秘制的人參再造丸……」
她的話音一落,本已經閉上眼的三公子猛地坐起來。
「你說什麼?」他問道。那個劉公匠人名頭果然大,顧洛兒心裡頓時幾分得意。
「劉公啊,你知道劉公吧?」她笑道。三公子點頭,面帶幾分喜色,「我當然知道,當初我特意跑到錦州買過……」說著露出幾分心疼的表情,「花了我好多銀子……一盒小小的全鹿丸……」他說著又笑起來,「不過,奶奶高興壞了,足足誇了我幾個月……爹一高興,賞了我紅包,花出去的錢又賺回來……」
「那這次好了,你要多少就有多少,到時候,父親大人賞你的紅包就更多了。」顧洛兒笑道。
三公子幾分不解,看著嬌妻,「怎麼?建康有劉公的藥?」
「是我家有。」顧洛兒晃了晃頭笑道。
「你家?」三公子一臉不信,「你家什麼時候姓劉了?」 他這是玩笑,說著自己哈哈笑起來。
「我家不姓劉,但劉公收了個徒弟,卻是姓顧。」顧洛兒嗔怪他一眼,慢慢說道。清晨,天地籠罩著一片寒霧中,在兩個侍女的引導下,顧十八娘出現在顧家大宅門外。
「不知道顧洛兒這個女人又要搞什麼鬼。」顧十八娘將身上的錦襖領口緊了緊,抬頭看了眼門匾。要換做以前她的性子,她是絕對不會理的,但正如顧海料想的那樣,林家說親事件到底是在她心裡留下陰影。
她可以肆意暢快行事,不怕任何惡名,但不能不顧忌顧海的影響…… 尤其是現在,顧海就要入仕為官,家無父長,自己又不懂官場大事,哥哥需要親族扶持,而這位親族正是顧洛兒的父親,于情於理來說,她都不能在這個時候,打了人家女兒的臉。
「是顧十八娘!」
「她怎麼來了?」
「這是去小姐的院子!」
「天啊,她竟然要去小姐的院子!」
來往的僕從看到來人,頓時都驚訝失色,所到之處人人退避幾步,看她的目光,如同像洪荒猛獸。雖然那一次衝突後,顧洛兒對顧汐兒她們下了封口令,但當時的對話場景還是慢慢流傳開來。
顧洛兒在顧家來說,那就是高高在上的鳳凰,竟然被一隻落魄的草雞罵的啞口無言差點暈倒,簡直是讓眾人跌掉下巴,尤其是那顧十八娘將顧洛兒與青樓女妓相提並論,這無疑是潑天羞辱,所有人都相信,顧洛兒恨不得顧十八娘永遠消失。
當然,那一次的事件只是一個意外,是顧洛兒輕敵措不及防才被打得落花流水,她們二人之間的地位差別實在是太懸殊了,尤其是顧十八娘還拜師為匠。
所以,只要她們正面相對,加上顧洛兒受辱的怨恨,顧十八娘絕對不會有好果子吃。顧十八娘目不斜視,步履穩穩,邁進了顧洛兒的院子。
初春時節,天氣依舊料峭,但顧洛兒院子的正興味索然猂紅氈簾高高打起,門外臺階上站著兩排僕婦,皆是神情肅然,衣著端莊,侯門望族的威嚴之氣頓顯。
透過洞開的屋門,可以看到一身大紅縷金衣裙,鳳釵珠垂的顧洛兒端坐在正中椅子上,客廳裡,坐著滿滿當當的花枝招展的女子,一眼掃去,顧十八娘看到其中有顧汐兒等去年踏春時遇到的一眾女子不知不覺距離那一次的事件已經過去快要一年了,看著已經換做婦人髮髻的顧洛兒,再看座中也有一兩個女子也顯然已成他人婦,顧十八娘突然有些唏噓。除了坐著的女子,還有七八個站著的少女,再加上丫鬟僕婦,偌大的屋子裡竟顯得擁擠。
這些都是顧家的人,除了門外站著的是保定侯家帶來的僕婦。這麼一大早的,竟然有這麼多人等自己,顧十八娘的嘴角不由浮現笑意,這顧洛兒是要在這些人前一洗前恥了。
「她還笑!」
「笑的這樣陰陽怪氣!」 屋內的人看到顧十八娘的神情,不由紛紛低呼。
顧洛兒看著站在門檻前的顧十八娘,頓時仿佛又見那刀光劍影般的辱罵撲面而來。這個賤婢!賤婢!顧洛兒的雙手陡然用力握住扶手,強忍著將這賤婢一巴掌打在地下,用腳恨恨踩踏其臉的衝動。
「好久不見了,十八娘。」她深吸一口氣,看著邁過門檻走進來的顧十八娘,微微抬起下頷,說道。
顧十八娘停下腳,抬頭看她,淡淡說了聲是。雙目相對,室內眾人似覺火花閃過。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三十章 雪恥
顧洛兒看著顧十八娘,含笑不語。
「見過洛兒堂姐。」顧十八娘低頭施禮。
顧洛兒的嘴角微揚。
「洛兒堂姐如今已是御封五品夫人了。」一個聲音從一旁飄過來。 正要站直身子的顧十八娘抬眼看去,見是得意洋洋的顧汐兒。
這群女人!分明是又要她下跪,就跟那次見淑芳夫人一般,明明一家人可以免了這些禮節,但偏偏就是要給她難看。
「都是一家人,談什麼品不品的……」顧洛兒笑道。
「那怎麼可以,這是官家皇家的榮耀,那宮裡貴妃娘娘的雙親見了女兒還不是也得大禮參拜,能說人家那不是一家人嗎?」另一個女子笑道。
所有的人都看著顧十八娘,眼神裡帶著隱隱的興奮,這個姑娘顛覆了她們自幼以來認知,她憑什麼可以活的那樣自信那樣灑脫?明明哪裡都不如她們,憑什麼偏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顧洛兒神色不變,已然將大廳裡眾人的眼神收入眼底,那一次被顧十八娘指著鼻子罵,是她一生的恥辱,在她心裡恨不得將這賤婢一棒子打死,但是大周律法森嚴,縱然她嫁入侯門,也不能肆意斷人生死,那一次借著淑芳夫人讓顧十八娘低頭下跪的感覺很好,她決定就這樣一次一次的折磨她。
為此她求了疼愛自己的外祖父,讓保定侯家破例為自己提前請來誥命封號。
她不是驕傲嗎?她不是囂張嗎?我倒要看看就這樣一次一次的在人前丟臉,她還有什麼可囂張的! 自己出嫁了,離開了建康,不能天天折辱這個賤婢,但其他人可以,她就是要讓大家都知道,這個賤婢在她顧洛兒面前就是條狗!
這樣,天長日久,大家就會只記得這個,而將淡忘自己曾受的侮辱。一條狗有什麼資格去侮辱人!
大禮參拜不合情但是合理,顧十八娘歎了口氣,跪就跪吧。
她低下頭就要跪下。
一個聲音卻從門外傳來。
「姑爺來了。」
這一聲讓屋子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們都嚇了一跳,要躲避已是來不及,慌亂驚愕間保定侯三公子已經大步邁了進來,顯然也被滿屋子的珠翠嚇了一跳。
「這……這……」他有些愕然,看著已經站起身走過來的顧洛兒。
顧洛兒也很意外,「三爺怎麼來了?不是要出門?」
「你不是說劉公的高徒今日要來,我想了想,還是親自見見的好。」三公子含笑說道,目光在屋子裡一溜,見多數女子婦人都垂著頭,羞怯怯的,個別幾個正在偷偷的打量自己,見自己看過來,都慌亂的低下頭,嬌羞的模樣很是可人。
「你們先去後邊坐坐。」顧洛兒說道,此時下逐客令也有點不合適,只得讓她們稍等片刻。
女子們亂亂的應了,便轉到後邊去了,與這裡只隔著一個屏風。
「怎麼來了這麼多女子?難道讓她們招待劉公之徒?」三公子這才壓低聲問道,那劉公的高徒莫非是個荒淫之徒?太匪夷所思了!
「劉公之徒是女的。」顧洛兒嗔了他一眼,目光一掃,不見顧十八娘的身影。
「十八娘。」她轉頭看著屏風後喊道。
方才一定是隨著人走到屏風後,諒她也不敢溜了。
屏風後一陣悉悉索索,顧十八娘果然走了出來。
保定侯三公子一愣神,看著面前這個高瘦的姑娘驚訝道:「這,這就是劉公的徒弟?」
「來見過保定侯三公子。」顧洛兒淡淡說道,看著顧十八娘,轉過身跟保定侯三公子並立而站,等待顧十八娘大禮參拜。
今天這跪拜是逃不過去了,顧十八娘心裡說道,她前行幾步,提裙要拜。 顧洛兒微微抬起頭,帶著幾分不屑看著她。
「免禮,免禮。」保定侯三公子跨上前一步,伸手虛扶,笑道,「原本就是自家姐妹,無需多禮。」
顧洛兒的臉有些僵,「尊卑有別,三爺,我這位妹妹跟別的妹妹不一樣……」
「是劉公的徒弟嘛,我知道。」保定侯三公子笑道,「那就更不須多禮了,正要請妹妹幫忙才是。」
一個匠人而已,顧洛兒根本沒想到,怎麼在她眼裡看起來的低賤身份,怎麼在夫君眼裡卻是不一樣?
她有些愕然的看著顧十八娘,見她已經站直身子,嘴邊撫著一絲笑,這笑意格外的刺眼。
「也罷,妹妹請坐。」顧洛兒轉開視線,恢復淡然神色說道。
顧十八娘說聲不敢,並沒有再次挑戰顧洛兒的極限果真坐下。 而保定侯三公子見她未入座,反而也不好坐下。
透過縫隙見到這種狀況,屏風後傳來低低的竊竊私語。
「看樣子,保定侯三公子對十八娘很好啊。」
「是呀,還一口一個妹妹……」
「莫非是看她長得可憐?」有人低聲道,聲音帶著幾分酸意。
竊語聲忽的停了,說話那人見所有的視線都看過來,不由臉一紅。
「說什麼胡話呢!」
「就是,有洛兒小姐在,珍珠翡翠都失色!」
「還可憐!以為保定侯家三公子沒見過世面啊?」
怯怯聲頓時將那人說的低下頭半句不敢再多言,聽大廳裡顧洛兒似乎帶著不悅輕咳了一聲,眾人忙安靜下來。
顧洛兒的輕咳聲,也打斷了保定侯三公子一臉好奇的對顧十八娘問東問西。
三人到底是都坐下了。
「十八娘,我們要一百盒人參再造丸。」顧洛兒開口說道。
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要潤潤嗓子的保定侯三公子聞言差點噴出來。
一百盒?她以為這是買蜜餞果子啊?
顧十八娘並沒有異樣,而是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對不住,我沒有。」
顧洛兒冷聲一笑,「怎麼?怕我們買不起?」
事實上,就保定侯三公曾經的經驗來說,對於保定侯府來說,一百盒劉公秘制的人參再造丸當然不算什麼大事,畢竟這東西有時候你想買還買不到,但對於他們小夫妻倆來說,這花費真有點大了。
其實他們只需帶回去五六盒,送給奶奶,討個歡心,這東西奶奶一定喜歡的很,然後自然會要自己再去買些,那時候,就不是自己出錢,且還能落個孝順的美譽。
怪不得總說這些婦人頭髮長見識短。
「洛兒怎麼能這樣說妹妹……」保定侯三公子笑眯眯的開口說道。
這話讓顧洛兒身子再次一僵,扶在椅子上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在她看業,一向倨傲的夫君是因為自己的關係才對這個堂妹彬彬有禮,但自己與這個堂妹之間的過節又不能說給他。
顧十八娘笑了笑,一副我介意她態度的神情。
「那……十盒有沒有?」保定侯三公子試探問道。
顧十八娘沉吟一刻,顧洛兒看在眼裡,只覺得心火沖頭,她今日是要來給這賤婢難看的,怎麼突然這賤婢竟然成了座上客?
一個匠人而已,堂堂保定侯三公子,用得著這麼客氣?一句話讓她拿來就是,敢不拿來,任打任罰!
屏風後沉寂的竊竊私語聲又起來了,顧洛兒只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再忍不住恨意,一拍扶手道:「顧湘!你別不知好歹!我們要你的藥,是看得起你!」
「住口!」保定侯三公子斷聲喝道。
這一聲出乎所有人意料,屏風後也陷入一片靜謐,連呼吸聲都沒了。
「你怎麼說話呢?」保定侯三公子也察覺到自己方才的語調過於嚴厲,聲音軟了幾分低聲道。
顧洛兒一臉的不可思議,新婚以來對自己軟語溫存總是笑臉相對的夫君,這還是頭一次大聲呵斥自己,而且是因為這個賤婢!
再想到此時屏風後眾多被她請來那些人的神情,顧洛兒差點暈過去,她今天擺這個陣仗,就是為了一雪前恥,恥未雪,反而添恥。
被人這麼狠狠打臉從出生到現在只有兩次,而這兩次都是因為這個賤婢!
看著顧洛兒青白的臉,顧十八娘一笑,轉開視線。
「三公子,你們何日啟程?」她問道。
「七日後。」保定侯三公子忙答道,立刻明白顧十八娘的意思,臉上的笑意更濃,「如果妹妹有困難的話,再延遲一二日也可。」
顧十八娘點了點頭,「那我可以做五盒。」
保定侯三公子大喜,撫掌笑著道謝,「那就有勞妹妹了。」
顧十八娘含笑還禮,「不敢,不敢。」
看著這二人有禮有節笑語妍妍,顧洛兒如墜冰窯,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匠人很低賤,誰都可以踩一腳,他們要卑躬屈膝的做人才對,為什麼面對一個侯門望族的公子可以如此淡然的說不,而這個侯門望族的公子竟然還絲毫不覺得被冒犯?
有什麼地方是她想錯了?
「不過,還請三公子到建康大有生取藥,」顧十八娘含笑道,「我跟他們簽有專供契約,所以……當然堂姐夫要,價格上自然要便宜。」
這一聲堂姐夫讓保定侯三公更加高興,而一旁顧洛兒的臉則更加難看。
「那真是多謝妹妹了。」
顧十八娘站起身來,看著顧洛兒道:「堂姐還有別的吩咐沒?」
顧洛兒臉色煞白,看著眼前神色平靜淡然而立的顧十八娘,雖然沒有咄咄逼人的眼神,狂風暴雨般的責罵,但這輕聲緩語的一句問候,就如同猛烈的一拳擊了她的靈魂,她坐在椅子上,再一次口不能言。
顧十八娘走近她幾步,微微傾身,如同要好姐妹告別。
「我說過,依仗別人永遠是無常駐,只有依仗自己,才是天都不可欺。」她低聲說道。
顧洛兒臉色蒼白,高挺的胸脯因為過於激烈的情緒波動,而顫動不止。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她是個賤婢,她在自己面前只能跪著!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07:51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三十一章 依舊
「這是堂姐要送給親友的,我一定精心做,不讓堂姐在婆家失了臉面。」顧十八娘笑道,拍了拍顧洛兒的僵硬的手臂。
要起身給她一耳光的顧洛兒聞言頓時臉色灰白。
顧十八娘看了她一眼,轉身沖含笑觀看姐妹情深的保定侯三公子施禮,便向外而去,腳步緩緩脊背挺直。
「她是個匠人,你,你為什麼對她那麼客氣……」顧洛兒看著自己的夫婿,聲音顫抖的問道。
「她是劉公的徒弟啊,你不是也知道啊,這些名匠人名大夫什麼的,都是很有脾氣,又是死強的……」保定侯三公子道,又想自己這個新婚妻子是大家族嬌養的閨閣女子,這些道理自然不知道,便細細的講給她聽,「……你沒聽過一句話,直書生強工人順毛驢……洛兒,別的不提,你知道前朝神醫宋越人吧?」
宋越人,是一個姓宋的大夫。因為醫術高超,被冠以古神醫秦越人在世的名號,反而沒人知道他本名叫什麼了。
顧洛兒僵著頭點了點,這個她自然聽過。
「當時皇帝親自請他入太醫院,結果在太醫院他脾氣壞,嘴巴又苛刻,跟所有人都鬧翻了,甚至三番兩次的指責皇帝起居飲食不當,最後扔下一句得之於民還之於民揚長而去,這等冒犯皇帝的態度,皇帝並沒有絲毫動怒,反而御賜金牌准他全國行醫,所到之處官府優待……」保定侯三公子笑道,「……這些匠人脾氣再壞,再冒犯居上者,也無甚大礙,就因他們是匠人,而不是官吏,身份低賤無害,居上者順著他們,反而會博得寬宏大量心有大溝壑的清名……我聽人講這個劉公當年離開錦州,就是因為拒絕製藥被甯王私扣一氣之下發誓甯王在錦州一天,他就永世不踏入錦州一步,結果民意紛紛只鬧的甯王灰頭土臉,被皇帝訓斥,到底追著去給人家賠罪認錯請他回錦州……」
他說著哈哈笑起來,聽到別人倒楣,尤其是比自己更厲害的人倒楣,總是很開心的事。
「其實,那不是民意鬧的,而是錦州那些藥商,離了劉公生意一落千丈,危及到大利益,才聯合起來給甯王一個教訓……」保定侯三公子壓低聲音笑道,「這些財可通天的大商人最不能容忍有人威脅到他們的利益,一旦紅了眼,六親不認,甯王吃了啞巴虧……」
他說的開心,卻聽咕咚一聲,回頭一看見自己的嬌妻暈倒在地上。
「洛兒!」
「小姐!」
「堂姐!」
「堂妹!」
大廳裡亂成一團。
七日後,顧十八娘依數將藥交給大有生,大有生早已經接到保定侯三公子的話。
「顧娘子也太刻板了……」大有生的大掌櫃笑呵呵的親自給顧十八娘上茶,話雖然這麼說,眉眼裡卻全是喜氣。
按理說,顧十八娘完全沒必要通過他們把藥給保定侯三公子,雖然說專供,但給自己家人做藥自然不該受這個限制。
顧十八娘看了他一眼,笑道,「不好宰熟。」
大掌櫃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沖顧十八娘豎了豎大拇指。
「來呀,」他轉頭對外喚道。
立刻進來一個小夥計,捧著一錢袋,放在顧十八娘面前。
顧十八娘見其中露出金光,知道是金葉子結帳,點了點頭,也不客氣拿了起來告辭。
看著那小姑娘坐馬車離開,大掌櫃一面安排人給顧家大宅的保定侯三公子裝禮盒送去,一面對另一個掌櫃感歎,「這顧娘子說是個藥師,行事做派倒跟咱們生意人一樣。」
「滿峰不是藥香,是銅臭?」這個掌櫃的扒拉著算籌笑問道。
大掌櫃撚須搖頭,「非也,非也,商人重利輕別離,而這顧娘子做的更好,人情也占了利也不少,這小姑娘年紀輕輕,行事倒是老練的很。」
其實他要知道顧洛兒和顧十八娘的交鋒,對顧十八娘的評價會再加上一條,勢也造了……
顧洛兒夫婦什麼時候離開的,顧十八娘並不知道,也沒有留心,但隨著這夫婦倆的離開,她發覺族中人對她的態度有些不一樣了。
以往路上見了自己退避三舍,如今竟有人主動打招呼,其中還有一些同齡的小姑娘,而且還是些素有清高之名的小姑娘們。
似乎是一夜之間,顧客族眾發現了這個惡名昭昭睚眥小人身上巨大的利益,連保定侯的三公子都為了一盒藥對她和顏悅色彬彬有禮,那麼可以想像這個顧娘子有多麼大的吸引力。
以前冷落退避人家,真是豬油蒙了心了,很多人後悔不迭。
雖然說這姑娘行事囂張,但究其起因,也都是因為別人挑釁在先,那麼只要不得罪她,這姑娘總要看族人幾分薄面,這要是托關係弄點劉公秘制的藥送禮或者轉賣,豈不是大大的方便。
一時間邀請曹氏的聚會多了起來,這一次不僅僅是因為其是解元之母了。
年過完了,曹氏家卻意外的熱鬧起來,一天到晚總有人來拜訪,七大姑八大姨的關係全都上門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京城殿試考完,這是給顧海恭賀道喜來了。
因為察覺這些人言語中終於對自己女兒態度好了很多,曹氏很高興,一高興就容易心軟,幾天時間已經應下三四家人的請求。
「你三叔嬸想要幾瓶金銀花露……」
「……四老舅說吃了半輩子藥咳喘也治不好,你看你能給做七八十劑竹瀝……」
顧十八娘失笑,「七八十劑?他當飯吃啊?」
曹氏也覺得自己答應的冒失了,笑的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想法子回絕他們……」
至於曹氏是真的回絕他們,還是躲起來不見他們拖延起來,顧十八娘並沒有在意,曹氏也沒再提,日子轉眼就到了三月,殿試終於要開始了。
三月十五殿試,三月十八放榜,消息傳到建康也就這幾日,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官府,但考生的家庭依舊派人到城門等候。
相比於會試的激動,這一次反而平靜了很多,因為殿試不過是排排名次,成績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所以大多數的心思都已經放在將來官途安排上,活動活動走關係的走關係。
「怎麼還沒來?」顧十八娘已經派了三批小廝出去,結果消息遲遲傳不來,急的她在廳中團團轉。
「十八娘,這個不用急,你哥肯定是在榜的……」曹氏忙寬慰道,不太明白女兒為什麼如此緊張。
顧十八娘強笑一下,接過小丫鬟手裡的茶喝了口。
「我想知道誰是狀元。」她說道。
雖然說會試的名次就基本是殿試的名次,但前十名還是有很大變數的,狀元最終還是由皇帝裁決的,而天威最是難測。
「反正不會是你哥哥。」曹氏笑道。
她的話音剛落,就聽外邊鞭炮齊鳴鼓樂喧天,這聲音讓母女二人嚇了一跳,一時竟然身不能動。
「中了中了!」大門打開了,一群小廝湧進來。
顧十八娘的心差點跳出嗓子眼。
「誰……誰中了?」她聲音有些變調。
「漁少爺,漁少爺狀元及第!」小廝們喊著,接下來那句「海少爺中了第二甲第一百一十名……」的聲音很快被外邊鋪天蓋地的鑼鼓聲淹沒了。
顧十八娘的心忽悠悠的沉了下去,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蔓延開來。
葉真將軍依舊以謀反論處斬了,命運打了個哆嗦,讓顧漁沒有連中三元,但狀元依舊落在他身上。
也就是說命運之路也許有岔路,但最後的終點去只有一個,這也就是老和尚說的須彌雖高廣,終歸于消滅,大海雖淵曠,時至不枯竭……
跟著曹氏走出家門時,外邊已然是人山人海,官府的老爺們,顧氏宗族的親朋好友們,看熱鬧的鄉親們將整個巷子都擠得水泄不通,這個時候想要去三奶奶跟前道喜難得很。
路上的人看到她們母女倆,這才想起方才喜報上顧海中了二甲,雖然是二甲尾巴,但二甲的尾巴也強過三甲的第一中,當然什麼名次在狀元面前都黯然失色。
「恭喜恭喜。」路人對曹氏母女道喜。
「多謝多謝。」曹氏忙笑道。
夜幕降臨時,顧家大宅燈火通明,爆竹聲聲不斷,來往的車馬依舊絡繹不絕。
顧十八娘站在人群外,看著漫天的煙花。
「十八娘,在想什麼?」旁邊有人問道。
「煙花跟那時一模一樣……」顧十八娘喃喃道,臉上帶上一絲有些淒淒的笑。
那一世,也是這個時候,卑賤如塵埃的自己自然沒有資格出席賀宴,她躲在大宅外的小巷子裡,也低仰頭看著漫天的煙花,惶恐豔羨滿心崇拜那個一瞥驚為天人的少年狀元郎。
當然那時候她身邊已經沒有母親哥哥,而顧漁也沒有個嗣母黃世英。
煙火爆裂聲中掩蓋她的聲音,沒有人聽清也沒有人真的注意聽,大家都各自笑著,面帶興奮,議論這個曾經賤如今一躍成龍的少年的秘事。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三十二章 驚聞
顧家的賀宴舉辦了三天,所有人都面色榮光,從京城傳回來的消息也越來越多。怎樣的狀元袍加身,怎樣的御街誇官……
「……漁兒過了年才滿十七歲,這比當年的吳狀元二十歲年齡又年輕了三歲……」顧長春跟幾人春風滿面的談笑著,看到桌子另一邊坐著的曹氏,「海哥兒考的也不錯……」
顧長春帶著幾分微醺,頭一次對曹氏露出笑臉。
曹氏忙低頭道謝。
而就在這個時候,門外一聲撕心裂肺的喊聲專來。
「老爺,老爺,不好了!!」
這聲音只讓聞著膽寒,在這喜氣洋洋的時候,是哪個不長眼報喪來了。
「小姐,小姐,不好了!!」
緊接著又一個聲音傳來,只見三四個小廝連滾帶爬的沖進來,神色惶惶如喪考妣。
顧長春的臉色頓時很難看,還沒來得及呵斥,就聽那幾個小廝齊聲喊道:「海少爺被下了大獄了!」
這一聲讓滿院子的人都呆住了。
「下大獄?」曹氏尖叫一聲站起來,「誰?海哥兒?」
「小姐,小姐,」顧十八娘的小廝從人群中找出顧十八娘,撲了過去,「少爺下大獄了!」
這一下大家終於清醒過來了,頓時一片譁然,鼓樂聲停了,然後就聽婦人一聲尖叫,原來這邊曹氏暈倒了。
顧十八娘看著眼前跪地痛哭的小廝,只覺得身形搖晃,下大獄?下大獄!
「躲得過這一時,卻躲不過這一世命該死……」老和尚的聲音似在耳邊響起。
她也很想暈過去,但是,她不能,現在她必須站著,站的穩穩的,她的耳內嗡嗡的響,所有人的聲音都往耳內鑽,但卻忽遠忽近。
「……小姐……小姐……少爺被抓走好幾天了……」這是小廝在哭。
「……漁兒呢?漁兒有沒有事?」這是顧長春在喊。
「……天呀……二甲進士轉眼就被下獄,這得做了什麼忤逆的大事啊……」這是有男人在叫。
「……完了,完了,會不會株連九族啊……」這是婦人們在哭。
「……早知道這一家就是喪門星……」這是眾人們在罵。
賀宴瞬間散了,顧十八娘幾乎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家裡的,但在外人眼裡,方才的她依舊冷靜如常,指揮僕婦們掐醒曹氏,讓人選送她回去,請了彭一針來家,又喚過小廝,跟顧長春等族中長老一起詢問詳情。
事情發生的很突然,以至於前腳報喜的人剛走,這邊就睛天霹靂打下來,算起來前後相差不過四天,小廝們反應快一路狂奔回來報信,壞處是對事情的因由不清楚。
「……我們搬了新宅子……少爺和同科們出去吃酒……大晚上來了好些人……少爺就被帶走了……兇神惡煞……」
小廝又累又怕,癱坐在地上前言不搭後語。
「漁兒呢?漁兒也如此?」顧長春拍著桌子大聲喊。
「沒有,沒有,漁少爺沒事……」這是另一個小廝答的,「漁少爺聽到消息讓我回來,自己去找大老爺了……」
黃世英看去,認得是顧漁的小廝。
顧長春聞言整個人鬆了口氣,被抽去筋骨般靠在椅背上。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道,隨後面色沉沉的看向顧十八娘,「你們兄妹,還真都是行事驚人……」
他眼中的寒意頓顯,曾經因為顧十八娘的金錢以及顧海中解元帶來的一絲溫情蕩然無存。
顧十八娘只覺得心底冰寒,什麼都沒變,什麼都沒變,這些人冷漠無視他們一家的心腸從來都沒變。
曹氏死的時候他們慶倖沒有玷污了顧氏宗族的聲譽,顧海死的時候他們慶倖少了一個可能危及顧氏宗族聲譽的禍害,自己死的時候,他們也一定慶倖顧氏宗族少了一個棄婦的汙名……
黃世英面上擔憂卻是未減。
「海哥到底出了什麼事?新科進士下獄,是前所未有的事,這一定不是小事,定然是觸怒了皇上。」她沉聲說道。
觸怒皇上!所有人的神情都驚懼起來,皇上要是一開口,顧氏宗族就能被連根拔起,這樣大家都完蛋了……
「沒事,大老爺的信一定就要到了……」顧長春站起來帶著幾分焦慮來回踱步,「不行,官府得到消息比咱們快,得去他們那問問……我去,我親自去……」
他說著話,顧不得天黑,招呼幾個同輩人就坐轎直奔府衙。
餘下的人皆是面色惶惶,看十八娘的神色也很是不善,如果不是懼怕她行事犀利早就當面破口大罵了,憤憤嘀咕著大家各自散去。
「十八娘,別擔心,有大老爺在京城,還有漁兒……」黃世英撫著她的頭,柔聲安慰。
卻見這小姑娘猛的轉過頭,原本茫然的眼神暫態犀利。
漁兒……顧十八娘在舌尖滑過這個名字。
「如果是他幹的,我一定會讓他陪葬!」她一字一頓說道,旋即轉身大步而去。留下一臉愕然的黃世英,這孩子說的什麼意思?他?他是誰?漁兒?
夜已經深了,但院子依舊燈火通明,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幾分惶惶,毫無睡意,顧十八娘在大廳已經坐了好一會兒,整個人似乎老僧入定一般,沒有人來打擾她,直到曹氏的哭聲傳來。
顧十娘一驚猶如大夢初醒,帶著些茫然的看去,見曹氏在僕婦的攙扶下而來
「備車,備車,我要去京城,我要去京城,現在就走。」她氣若遊絲的喊著,腳步虛浮。
「娘,我去,」顧十八娘猛的站起來,沉聲說道,看向曹氏,「你留下。」
「我去,我去,我去,我的海哥……」曹氏已然精神渙散,只是哭著反復這句話。
「娘!」顧十八娘一聲頓喝,嘶啞尖利,讓所有人都不由打個寒戰。
曹氏終於安靜下來,看著顧十八娘,掩面痛哭。
「你聽我說,」顧十八娘深聽一口氣,抓著曹氏雙肩,「娘,現在家裡就我們兩個人,我們依靠的也只有自己了,按理說我們該兩人都去,都去救哥哥,但我想了想,不行,娘,現在別人是指望不上了,而且還極有可能落井下石,所以,娘,家裡必須留下個人,你是長輩,留在這裡,萬一遇到什麼事,於情於理你都有說話的份……」
曹氏已經心神慌亂,「家裡?家裡還能遇到什麼事?」
顧十八娘咬了咬下唇,吐出兩個字「除族」。
曹氏眼睛一翻,整個人又軟了下去,嚇得一眾僕婦亂喊亂哭。
尚未離開的彭一針施了針,又開了安神的湯藥,看著站立窗前單薄瘦小的身影,大老爺們的眼圈都忍不住紅了。
老天爺這是造孽啊!
「十八娘,夫人的心神經不起刺激,你有什麼話軟著點說。」他輕聲說道。
「恩。」十八娘輕聲道。
「十八娘,你真要自己上京?」彭一針遲疑一下,問道。
「恩。」十八娘道。
「十八娘,這麼大的事,還是你家族裡長輩出面的好,你一個小姑娘……」彭一針輕聲勸道。
「只有我這個小姑娘,是只關心哥哥生死的人。」顧十八娘轉過身,淡淡說道。
對於十八娘一家和族裡人的關係,彭一針也是清楚的,聞言歎了口氣。
「這畢竟是生死大事,血濃於水,你莫要太……」他斟酌著說道。
顧十八娘搖搖頭,臉上掛著淒淒的笑,血濃於水,那一世不也是生死大事,但是結果又如何?
了斷娘和哥哥性命的,就是這些族人,在合族利益面前,他們就是微不足道的螻蟻,隨時可斷的壁虎之尾。
「你去吧,家裡有我。」曹氏的聲音突然幽幽傳來。
「娘,你醒了。」顧十八娘幾步走過去,壓制住哽咽道。
曹氏平躺在床上,臉色煞白,但眼神已經不再如前那麼渙散。
「十八娘,你去吧,你哥哥就靠你了......」她說著話,眼淚大顆大顆的滾下來,握著女兒幹部瘦的手,女兒從地獄羅剎裡爬出來,帶著滿心創傷,這些日子勞心勞力,眼瞅著好日子就要來了,去……。
這麼瘦小的女兒,卻不得不托起整個家,曹氏終於泣不成聲。
直到此刻,顧十八娘的眼淚才掉了下來,但她很快甩去了淚水。
「娘,你放心。」她回握住娘的手,重重的晃了晃。
「大娘子,我陪十八娘一起去。」彭一針忽的在旁說道。
曹氏和顧十八娘聞言帶著幾分震驚看向他,這個時候,所有人對對他們避之不及,只怕被牽連上身。
「十八娘不是一直說我去京城就能當神醫了嗎?」彭一針嘿嘿笑道,「摟草打兔子,兩不誤。」
曹氏從床上猛的起來了,下地就給彭一針跪下了。
嚇得彭一針立刻也跪下了。
「大娘子,老彭受不起。」他顧不得禮節,硬是把曹氏扶起來,「大娘子,你們都是善人,也是我老彭的恩人,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些虛禮就不要講了,我這就寫信讓我家那口子帶孩子們來建康,他們鄉下人沒什麼見識,但守門守戶還是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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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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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8:41 PM
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一百三十三章 赴京
聽到彭一針這樣安排,曹氏和顧十八娘又是垂淚道謝。
彭一針是她們在仙人縣就結交的舊友,一同經歷過周掌櫃事件,如今又共同經營藥鋪,感情上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顧十八娘想到哥哥那一世是因為在牢裡染了癘疫才不治而死,這一世牢獄之災重現,那癘疫自然也不可避免,帶著彭一針這個神醫去,是再好不過了。
「那就有勞大叔了。」她整容說道,大事當前,不再客氣。
既然說定,越快起程越好,彭一針立刻回去收拾,打點藥鋪暫時關門,又寫信讓小廝一開城門就回家接家眷過來。
離別在即,母女倆反而沒了眼淚,曹氏帶著僕婦打點行李,顧十八娘則飛快的給信朝陽寫了信,托他照顧母親。
哥哥入獄的悲劇果然重現了,那曹氏的悲劇會不會也重現,她的一顆心恨不得分成兩瓣,那邊也放不下,痛苦的心神俱裂。
且不說看方才顧長春等人的反應,讓她裡如墜冰窟,就算他們和顏悅色,自己也約對不敢將曹氏託付於他們,而帶著曹氏上京,一她實在無法分心照顧,二則怕顧長春真的要將哥哥除族,家裡沒人,連個相爭相互的人都沒有。
唯一能依靠能相信的只有信朝陽了,至少,目前來說她來值得信朝陽相助,相比於親情,如今利益才是她顧十八娘了相信的理由。
隨信送去的還有她寫了一紙契約,續約專供藥品一年,簽字畫押。
「娘,如果他們真要將哥哥除族,相爭不過,就讓他們把咱們一家三口全除了吧。」顧十八娘最後幽幽說道。
曹氏點了點頭,扶著女兒的頭,說了聲好。
天色濛濛亮的時候,兩輛馬車靜悄悄的駛出了曹氏家的大門,沿著空無一人的籠罩在霧氣中的街道急速而去。
臨到城門時,一個小廝在路邊攔他們。
「顧娘子,這是我們少爺的信。」
顧十八娘從窗戶伸出手接過,馬車未停,越過小廝疾馳而去,她打開信,卻發現只有一張空白的紙,她終於覺得心口的壓的巨石略微鬆了鬆,滿布紅絲的雙眼終於合了起來,靠在搖晃的車壁上。
而此時的信朝淩急匆匆的一頭闖進信朝陽的書房,首先入目的是扔了一地的紙團。
信朝陽側身躺在長塌上,面向裡,烏黑的長髮傾瀉如瀑。
「我說哥哎,你還睡得著!」他踩著紙團,跳到信朝陽面前,大呼小叫,「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吵什麼!」信朝陽懶懶的道,人依舊不動。
「哥,顧解元被下大獄了!」信朝淩大喊道。
「我知道。」信朝陽嗯了一聲,輕輕轉過身,平躺著,雙目依舊閉著。
「那……那……顧娘子怎麼辦?」信朝淩結結巴巴的說道。
眼前大哥的反應實在太出乎他的意料。
「盡人事,聽天命。」信朝陽淡淡答道,抬起手,寬大的白紗中衣袖遮住了面。
信朝淩站在原地,覺得有很多話要說,又覺得一句話也不用說,悶悶的踢了腳下的紙團,重重的吐了一口氣,在書案前的圈椅上坐了下來,這才看到桌子上散放著寫了三四個字的一遝紙。
有的寫了「安心」,有的寫著「勿念」等等。
「這是要寫什麼?」信朝淩嘀咕道,隨手扒拉到一邊,忽的看到一張按著鮮紅指印的契約。
「顧娘子!」他拿著那張契約跳起來,「顧娘子什麼時候送來的?」
「昨晚。」信朝陽從衣袖下傳來的聲音有些悶。
原來顧娘子第一時間已經告訴哥哥了,信朝淩塌塌嘴,怪不得對自己帶來的消息絲毫不驚訝。
「顧娘子托你做什麼?竟然連契約都寫好了?我說哥,我已經聽說了,這顧解元犯得可是忤逆的大事,鬧不好要株連九族的……」他忍不住問道。
「沒什麼,照顧下她的母親而已。」信朝陽淡淡說道,姿勢未變。
「就這個?」信朝淩瞪眼問道。
信朝陽放下衣袖,睜開了雙眼,眼中帶著微微的紅澀,顯示昨夜未眠。
「那你覺得還有什麼?」他問道,慢慢坐起身來。
信朝淩訕訕笑了,還真沒什麼……
他晃了晃手中的契約,帶著幾分深沉莊重道:「那哥哥就收下了,這不太好吧,顯得咱們落井下石一般……」
信朝陽笑了笑,站起身來,屋外的侍女魚貫而入,一個將緞面羊絨東袍與他穿上,一個與他精心紮起頭髮,另有人捧上溫茶。
「好姐姐,給我一杯。」信朝淩順手拉過一個俏婢的手,指著自己的嗓子,「都要冒煙了。」
俏婢嘻嘻笑了,果真去給他倒了杯茶,親手捧了喂他喝。
「哥,我雖然不懂生意,但也知道雪中送炭...這個時候咱們應該絕不提任何條件才是……」信朝淩伸手攬著俏婢的小蠻腰,接著含糊說道。
「我收下是為了讓她安心。」信朝陽說道,繫上青灰斗篷,大步邁了出去。
「安心?」信朝淩有些不解,看著信朝陽走了,忙鬆開俏婢,「哥,你去哪?」
門外已然不見人影。
顧長春幾人帶著一臉疲憊邁入家門,同樣一夜未睡的眾人都呼啦圍上來,亂紛紛的問著怎麼樣到底怎麼回事。
顧長春擺擺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自己坐下來,一口氣喝了三杯喝茶,才緩過勁來。
「事情是這樣子的……」他沙啞著嗓子開始說話,但此時的聲音卻比昨日突然得到消息時鎮定了許多。果然官府靈通,比他們提前一日消息,事情的起源要從去年說起,起因是潭州知府彈劾潭州布政使貪污受賄,這原本是一件很小的事,但卻因為背後牽扯兩人大人物而越演越烈。
潭州知府是內閣大學士李世芳的學生,而潭州布政使則是首輔朱春明的外甥,總之經過一系列朝堂應對禦史審查大理寺問案,年底的時候潭州布政使被革職查辦記不敘用。所有人都以為事情就此了結,但就在今年過年時,潭州知府被大理寺派出如狼似虎的差役從過年宴席上抓走。
「為什麼?」滿屋子人聽的出神。說得比茶館說書的講的都好。顧長春意味深長的看了屋子裡的眾人一眼,慢慢吐出了幾個字。
「貪污治災糧。」滿屋人都譁然。
顧長*春又喝了口茶,接著開講。這又扯到去年,潭州蝗災,顆粒無收,進行撥下救災糧,就在去年年底,也就是潭州布政使的案子結了之後,瀏陽縣令一紙彈劾潭州知府家人將治災糧換成陳年黴糧獲取暴利,經查屬實,革職下獄……這也就是說狗咬狗一撮毛,或者天下烏鴉一般黑,又或者說五十步笑一百步?
「大爺爺……」有人出聲打斷顧長春,一臉迷惘,「……這跟海哥兒有什麼關係?」
顧長春看了他一眼,撚了撚稀疏的鬍鬚。「這事並沒有到此就完了,大理寺接著查下去,發現潭州早有人報過此事,卻被潭州知府的老師,李大學士掩下了,於是皇帝震怒,竟令刑部徹查李大學士……」他緩緩說道,「刑部啊,你知道刑部那是誰的天下嗎?」
大多數族人雖然從沒有涉足官場,但地于大周朝如雷貫耳的朱大首輔卻是有所瞭解,頓時明白了。
「……聽說因為葉將軍的事李大人指著朱大人罵他國賊……」
「可不是,為了葉將軍的事,李大人還上了死劾朱大人的摺子……」
「原來如此,這下完了,朱大人正愁抓不住他小辮子,竟然主動送上門……」
「不過,大爺爺,這還是跟顧海有什麼關係?顧海一個小小的學子,又不能貪污治災糧,又不能徇私護貪官……」
「李大人是會試的主考官。」顧長春歎口氣說道,「因此陛下給了他面子,在殿試結束後,才下令將其下獄,不過在這之前,大家都已經聽到風聲了,海哥兒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偏在刑部抓人那一日到了李大人家,幾個年輕學子跟刑部的人鬧上了,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原來如此,這倒楣孩子……
「那,應該沒什麼大事吧?」大家小心問道。
年輕人熱血意氣,再加上被抓的是他們的主考官,也可以稱之為師,難免會有些衝動,這個算不上什麼忤逆的大事,最多斥責一通就過了吧?
「這個尚且不知。」顧長春說道,面色卻有些凝重,他想起那幾位大人說著話時的神情,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慎安派來的人就要到了,聽他怎麼說吧,這些官場的人,都是最趨利避害,跟我說這麼多已經很給面子了……」
想起昨晚那幾位大人見到自己的態度,已經跟前幾天顧漁中狀元消息才傳來時的態度明顯不同了。
都是這個海哥兒!跟他那個妹妹一樣,做事似乎不帶腦子,也不瞧瞧是什麼地方面對的什麼人,就榔頭一般瞎打一氣,害了自己不說,還要累及他們一族!
「要是事情真的嚴重,就將他除族,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累及族眾,累及漁兒的大好前程!」他重重的拍了下椅子,站起來,「去看看曹氏和那丫頭做什麼呢?讓他們這些日子老實點,別再給我惹事,尤其是管好那個丫頭……」
顧海發生這麼大的事,各家各戶都盯著他家的門口呢,所以兩輛車子一大早出門的事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大爺爺,那丫頭好像進京去了,天沒亮就走了。」有人說道。
「什麼?」顧長春驚訝失聲,旋即一臉憤憤,「瞧,瞧,這眼裡還有沒有咱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如此肆意,不出事才怪呢!」
三天之後京城顧長春長子的信就到了,看了信,顧長春竟然失態的從椅子上驚得跳了起來,臉色變得煞白。
「完了,完了,完了……」他反反復複的說著這句話。
而此時的顧十八娘也已經坐到京城自己這位大叔伯的家裡,聽完這位朝中重臣的講述,只覺得頭暈目眩,腦子裡也反復閃著這幾個字。
完了,完了,完了……
「李世芳死定了。」顧慎安說道,看著眼前端坐的小姑娘,最初聽聞家人來報的震驚還殘留在臉上。
「那哥哥他也……」顧十八娘輕聲問道。
她的神情平靜的很,除了臉色比常人要憔悴幾分,這在顧慎安看來也是因為不眠不休趕路的緣故。
這個小姑娘顧慎安以前沒見過,名字嘛也就是這一年聽過兩次,大體印象是沒有父親管教不識大體的粗野丫頭。
但今日一見,姿態嫻雅,舉止端莊,更讓人意外的是那份沉穩。
看她的年紀比洛兒還要小幾歲,才得到哥哥魚躍龍門的消息,就突然驚聞龍落九天,這乍喜乍悲的大起大落,就是蹉跎半輩子的人也受不了,難為這個小姑娘還能撐著單身來到京城。
「那位……」顧慎安輕輕做了個手勢,做完了才想起這小姑娘不是官場中人,也不是京城中人,也不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關心的學子……
「那位朱大人……」顧十八娘接口道,「要怎麼樣?只因為哥哥維護自己主考老師,盡了做弟子的本分,就要連他一塊死不成?」
自己方才說了一遍,這小姑娘就已經聽明白了,顧慎安點點頭,不錯,要是別的女子,此時只怕除了哭,別的一概不問不曉了。
「自從葉將軍事件後,彈劾朱大人的帖子就如同雪片,而且有好幾個手下大臣被各種因由事體拉下馬,朱大人已經忍了很久了,這一次要殺雞給猴看,震懾震懾,所以李世芳死定了。」顧慎安多了幾分耐心說道,「而海哥兒,原本無事,不過是受些教訓,警醒一下,就罷了,最多吏部留而不用,但就在幾天前,李大人判死刑的消息下來後,他上了請願書……」
顧海尚無正式官職,不能上摺子,但作為貢士,能上請願書。
「言辭犀利,直指朱大人……」顧慎安說道,看著顧十八娘,神色沉沉,其中意味不言而明,「他托人給我遞了信,自請出族譜,只求不累及親族……」
說是不累及親族,求的其實是親族不要為難自己的母親和妹妹,他如此做,顯然是已經做了死的打算。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三十四章 形勢
顧十八娘神情木木,似乎並沒有聽到顧慎安的話。
「……而且刑部大牢,陰暗潮濕,骯髒難捱,就算不受刑在裡住一段人也受不了,更何況此次案子的特殊性,受刑只怕是逃不過……」顧慎安歎氣道。
「叔伯能讓我去見見我哥哥嗎?」顧十八娘慢慢說道
顧慎安沉吟一刻,「這次看的很嚴,尤其是李大人判決下來後,刑部那人虎視耽耽的……」虎視耽耽的等著多抓幾個同黨進去,這個時候很多人都避之不及……
著著眼前小姑娘依舊平靜的神情,顧慎安心裡不由一疼,聲音不由放低幾分,「我試試,讓你們見上一面……」
顧慎安再說什麼,顧十八娘真的聽不見了.她木木的施禮道謝告別,似乎還拒絕了留宿在這裡,隨著侍女呆呆的往外走,只覺得深一腳淺一腳,她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但整個人卻沒有絲毫睡意。
什麼朝中的糾紛她根本就沒在意,她只知道哥哥真的進了大獄,還是個刑部的大獄,而且極有可能已經受刑……一陣天旋地轉,走在一旁的侍女察覺,忙伸手扶住她。
沒事,我沒事,我不能有事,顧十八娘深吸一口氣,站穩身子,接著邁步。
侍女面帶擔憂的緊跟著她。
從角門出來,跟著車夫等在一旁的彭一針忙迎了過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一輛馬車緩緩停在大門前,一個披著斗篷的少年跳了下來。
「漁少爺回來了。」站在角門待要轉身的侍女看到了,立刻眉開眼笑的接了過去。過了一年,少年又長高了幾分,身形俊秀,再加上春風得意,整個人燦若星辰。
他大步而走過來,忽的看到顧十八娘,腳步微微一頓。
「十八妹妹來了。」他淡淡說道,語氣中沒有任何感情,嘴角還掛著笑意。
這小子,還算不算一家人!出了這麼大事的,他還笑得出來?哪有這樣打招呼的?彭一針在一旁頓時怒火叢生,只待這小子再說一句話,就毫不客乞的罵他一頓。
但顧漁只說了這一句話,就從他們身旁擦身而過,帶著微微的酒香。
「好姐姐,我又吃了幾杯,頭有些痛呢。」他對笑盈盈走在自己身旁的侍女說道。
「那些人真討厭,欺負你年紀小,才讓你吃酒……」侍女一臉心疼的說道,「我這就去給少爺你做醒酒湯…」
真是紅袖添香玉解語。
「站住!」一聲頓喝打破了這賞心悅目的場景。
顧漁的腳步停下了,卻並沒有回頭。
顧十八娘一步一步走過來。
「我問你,這是不是你幹的?」她一字一頓的說道。
顧漁轉過身,微微抬著下頷看著她,「我幹的什麼?」
「我哥哥為什麼這麼巧那個時候在李大人家?」顧十八娘盯著他的眼依舊一字一頓的問道。
並不是她故意要這麼做,而是她的情緒已經到了極限,如果不是強行控制,只怕要洶湧而出話無倫次口不能言。
顧漁臉上的笑漸漸消失了,他也盯著顧十八娘的眼。察覺到二人之間的怪異氣氛,侍女帶著幾分惶恐退開了。
顧十八娘看著他,眼都不眨一下。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搶也不走,也躲不掉。」顧漁慢慢說道,「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顧漁,但是……」
他傾過身來,伸出修長的手指,點在顧十八娘的小巧挺翹的鼻尖上,他的手指跟她鼻尖的溫度一樣,都是不帶一絲熱氣。
「別把老天爺做的事安到我頭上……」他低沉聲說道。
顧十八娘看著他,緊緊抿著嘴唇,一動不動。
顧漁收回手,站直了身形,再一次抬起下頷:「再者說,你哥哥還有什麼值得我去費心……」
他的眉梢帶著滿滿的飛揚的驕傲,他是狀元,他是皇帝欽點的狀元,他是皇帝帶著驚豔以及毫不吝惜的喜愛欽點的狀元。
朕要是有你這群一個兒子該多好……這是一個皇帝,天下至尊的皇帝帶著和藹的笑對他說的話。
顧海,一個連一甲都沒進的二甲尾生,一個不懂大勢,不知進退的莽生,有什麼資格值得他多看一眼,值得去費心算計?
「瞧,他不用誰算計,自己就能趕著去送死……」他含笑說道。
「你為什麼不提醒他,你為什麼不提醒他,不管怎麼說,咱們也是一家人。」顧十八娘看著他,幾乎將嘴唇咬出血。
顧慎安話裡話外的疏離,顧漁陰陽怪氣的態度,明明是三個再親不過的親人,在哥哥眼裡卻是不能親不能近,偌大的城,他一個人,他一個人面對所有的事,他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無父相依,只要你們提點一下,哪怕多問候一下……
「我為什麼要提醒他?我為什麼要幫他?」已經轉過身的顧漁聞言猛的轉過身,他的臉色陰沉,帶著濃濃的恨意,湊近顧十八娘的耳邊。
他們離的很近,能互相看到對方臉上細細的絨毛。
顧漁低聲說道: 「十八娘,你去問問你的哥哥,讓他自己問問自己,他能進族學,能中解元,能隨便讀書也能讀出個郡王同窗,是因為什麼?」
顧十八娘聞言一怔,旋即神色大變,她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了然和尚到底跟你說了多少?你知道我是怎麼來的……
顧漁卻並沒有在意她的神情。
「你的哥哥是什麼樣的資質,他自己最清楚,我也清楚,十幾年來,你哥哥都是一個魯鈍未開的木頭,就連你父親去世都沒能讓他提起讀書的興趣,在老族長未去世前的年節,他來家裡後更是連書都不看了,怎麼短短的幾個月,再次回到建康,他就變了個人一般,想讀書也會讀書也讀好書了,這該不會僅僅是因為老族長給了他一個進族學的名額,他就突然開竅了吧?」他的話速很快,幾乎是一口氣說完了這麼多,然後站起身子,帶著幾分冷然看著顧十八娘,「顧十八娘,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顧十八娘被驚駭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竟然是他猜出來的……
不過,他只是將一切放在顧海身上,並沒有提到自己懷疑到自己,看來那老和尚真的並沒有給他說什麼……
「後來你們家就好運連連,就連你隨便撿個師傅都是個名頭如此大的……」顧漁嘴角浮現一絲冷笑,「你們的好運是哪裡來的?」
顧十八娘已經冷靜下來了,冷靜下來後又是一身冷汗,這小子竟然能察覺到如此地步,竟然能猜出他們有問題,幸好他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顧海身上,並沒有注意自己,這等荒誕之事本無憑證,就算顧漁察覺不對,但也不是只是懷疑而已。
顧十八娘吐出一口氣,釋放驚懼,旋即一股怒氣升起。
「怎麼來的?吃苦吃來的,血的教訓得來的!你們只看得到哥哥成績飛漲,誰看得到他夜夜不眠嘔心瀝血一日當做十日用,你們只看到我們走的看似平步青雲,誰看得到其中多少波折漩渦,一家人小心謹慎,半步不敢掉以輕心……除了我受天保佑重的生命,我們還有什麼天賜的好運氣!」
「好啊,你們自己掙來的?」顧漁一聲輕笑,「好啊,那就祝你們再次掙得好運,骨肉不分離,官運依舊暢通……」
「那你就等著看吧。」 顧十八娘芝沉聲說道,看了他一眼,轉身大步而去。
一上車,她就靠在車壁上,閉上了雙眼,馬車搖搖晃晃只讓她倦意層層湧來。不行,現左還不能睡!顧十八娘睜開眼,拔下頭上的銀簪恨恨的紮在腿上,一點殷紅很快蔓延開來。
疼痛讓倦意很快消退,大腦又恢復清明。
方才顧漁的話讓她嚇了一身冷汗,但也無意中給她指明了一條路,一條可能唯一能讓他們躲過這次厄運的路。
顧漁說,隨便讀書也能讀出個郡王同窗,郡王。
文郡王!
顧慎妥是靠不上了,要是能救早就救了,當然也不能說他就是見死不救,從這短短一夕的接觸看,這個大叔伯要比家裡其他人態度好的多,至少沒有流露絲絲毫厭惡顧海無事生非引禍上身, 眼中是真切的關心以及無奈。
顧十八娘相信他會在其中周旋,想辦法撈出顧海,但前提是緩,如今皇帝也好朱大人也好,正在氣頭上,最明智之舉就是避其鋒芒,慢慢的運作。
這是最可行的辦法。
但顧十八娘等不及,相比於擔心有什麼不好的判決下來,她更擔心的是顧海的身體。
大牢,受刑,無一不展示命運正在猙獰的狂笑。
就像一張巨大的手掌,就算他們掙破囚殼得以展翅翱翔, 它也只需輕輕一翻,便如五嶽壓頂頃刻顛覆。
而這個文郡王怎麼樣,他可以將他們輕輕一托,選出生天嗎?
能不能暫且不說,目前最關鍵的是,他會不會救,願不願救。
作者:
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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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7 09:22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三十五章 相助
顧海也說了,那次助他進雲夢書院,顯然是湊巧之舉,並且人家根本就沒打算接受他的謝,一則不屑,二則像他此等身份地位的人,就算接受一個人的謝意,也要看這個人夠不夠資格。
可以想像,如果當時顧海沒有考貢士,文郡王是不會給他再見的機會,今生今世他們就不會再有相交集的時候,更別提扶助了。
顧十八娘重重的把頭在車壁上重重的碰了下,吐出一口氣。
這天下哪有無緣無故的感情,更何況貴如郡王的人。她的心忽悠悠的沉了下去,出了這麼大的事,如果文郡王有心相救,早就救了。
馬車猛的停了,彭一針小心的掀開車簾,正好與顧十八娘雙目對視。
他似乎嚇了一跳,「沒睡呢?」
「彭先生!」顧十八娘不眠不休幾夜的雙眸泛起紅光,「你幫我打聽個地。」她說這話,側過身來,在彭一針耳邊低語幾句。
彭一針有些不可思議的瞪大眼。
「哥哥曾得他舉薦進雲夢書院。」顧十八娘低聲說道。
彭一針這才恍然,不過旋即又皺眉。
「不如回去問問顧老爺?」他低聲提議道。
顧十八娘搖搖頭,伸手往前一指。彭一針隨著她的手指看去,見是一繁華酒樓,人來人往車馬不斷。
「這裡是人流最雜,消息最靈通的地,打聽這個貴人,不是什麼難事!」彭一針臉上露出笑,囑咐小廝看好小姐,自己顛顛的去了。
不多時彭一針就高高興興的回來, 吩咐調轉馬頭,向宿安城的西北角駛去。
到底是不是自己猜測的那樣,去試一試就知道了,顧十八娘靠在車廂上,不眠不體的雙眼已經紅絲佈滿,蒼白的嘴唇裂出絲絲紅線。
哥哥的事是因為觸恕了當朝權利最大的朱大人,但朱大人再大,也是臣,同樣為臣的人中已經沒人能夠壓制住他,但君則可以,不管是現在的君王,還是未來的君王。
但是,她真的能夠見到這位具有皇族血統的貴人嗎?
如果他肯見自己,那事情就希望,如果見都不見,那就印證了自己的猜測,在這位貴人眼裡,根本就是無舊情之念,只有利益之用。
「十八娘,到了。」彭一針的聲音從外傳來。
顧十八娘深吸一口氣,掀開車簾, 走了下去。
路旁座落著 一個氣勢恢宏的府邸,朱牆明瓦相圍,武裝禁軍相護,單看這守衛,不用其他標識,就表明了這裡主人的身份是個皇族。
「什麼人?這裡不許停留,速速走開。」
顧十八娘剛跳下車,就見無數殺氣籠罩過來,不遠處,四五個禁軍手握腰刀厲聲喝道。
彭一針不由停下腳,在這等氣勢前微微有世怯意,卻見顧十八娘越過自己,步履從容的向那禁軍而去。
「大人,小女建康府仙人縣顧氏,名湘,希望求見郡王爺,有勞大人通傳一下。」顧十八娘在那蝰禁軍面前施禮說道。
對於這小姑娘異于常人的膽子, 禁軍們沒有絲毫動容詫異神情。
「郡王府邸,只有郡王召見之令,無通傳之禮!」禁軍們沉聲說道,再一次揮動手中腰刀,「速速退去。」
果然皇族身份,非同一般,顧十八娘的心沉了下去,且不說,人家見不見,怎麼讓人知道自己求見就是個問題。
顧十八娘站了一刻,抬頭望了望那朱紅大門,憂惚覺得自己又站在仙人縣學堂外,正被三個不良學子糾纏,而那個少年翩然而至。
「呔!」禁軍的低喝將眼前的虛影擊辭。
「走吧。」顧十八娘轉過身。
這裡是京城一處豪華幽靜的園林客棧,顧十八娘將身上所有的錢財都交給彭一針掌管,住哪裡吃什麼,她一概不操心,讓走就走,讓吃就吃。下了車隨著店家的指引徑直進了屋子,其間所視無物。
跟在身後的小廝和彭一針則張大了嘴,一副鄉下人進城的神情,路走來眼睛都看不過來。
「先生,你找的這地方真是跟神仙府似地……一定很貴吧?」一個小廝揉了揉臉,對彭一針低聲道。
這一次總共帶了兩個小廝來,兼做車夫,一個喚作阿四,一個喚作鄧二,是顧十八娘最早採買的家人。
「少爺出了這麼大事,用錢的地方還多呢……」鄧二在後嘀咕一聲,帶著幾分不滿。
他的年紀稍長些,考慮的事要多些。
「不是我定的……」彭一針忙擺手說道,「你忘了,咱們在顧老爺門前等著時,兩個人遞給我一封信……」
他說著拿出來,晃了晃,「……寫著這裡的地址以及房間,並且注明一切費用已付。」
阿四和鄧二嚇了一跳,「還有這好事?誰這麼好心?難道小姐在這裡還有親戚?」
彭一針抖開了信,指著落款上鮮紅的一個圓印章,寫的篆書,兩個夥計根本不認得。
「宿安藥行會。」他低聲念道。
兩個小廝恍然哦了聲,便一掃擔憂,露出笑臉,但想到此時的處境,又愁眉苦臉起來。
砰的一聲響,顧十八娘走進屋內,隨手關上了門。
被關在屋外的三人對視一眼。
「小姐,要不要吃點東西?」阿四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問道。
「恩!」屋內有聲應道。
三人立刻吩咐夥計將清淡的飯菜上來。
「十八娘,你好歹先瞇一會吧,都好幾天沒合眼了,這樣下去可怎麼受得了……」彭一針隔著門輕聲說道。
「恩。」屋內依舊答道。
彭一針搖搖頭,沖兩個小廝做個無奈的神情。
自從踏上前往京城的路開始,顧十八娘整個人都陷入一種奇怪的木木的狀態,讓她吃她就吃,喝就喝,下車,走路,皆自如,但就是似乎整個人魂遊天外,抑或者說全副精神只集中到一個念頭上,其他的什麼事什麼人也好,都被她自動擯棄隔離了。
親戚大官也見過了,顧十八娘又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彭一針帶著兩個小廝也不知道做什麼好,只得安生吃飯,然後各自蹲在屋子裡,豎著耳朵看著顧十八娘的屋子。
「都警醒著點……」彭一針小聲囑咐他們,沖顧十八娘屋子裡努努嘴。
遭遇此等大變,萬一想不開……
兩個小廝鄭重點頭,每隔一盞茶時間就到顧十八娘屋子前轉轉,直到華燈初上顧十八娘也沒有出來,屋子這裡靜悄悄的陷入一片黑暗中。
此時的刑部天牢裡,沒有日夜之分,永遠都籠罩在一片幽深之中,沿著骯髒的甬道一直走下去,責打聲哭喊聲幽泣聲漸漸的消失,只餘下死一般的寂靜。
低沉的腳步聲伴著一點星火亮起來,似乎從地下冒出一般的獄吏恭敬的站在那點星火前。
「大人。」他低聲躬身問好。
這點點星火在幽暗中閃爍,起不到絲毫照亮的作用,反而更添幾分詭異。
「他怎麼樣?」星火上方傳來一個聲音,低沉,因為刻意的壓低聽起來有些模糊。
「大人放心,雖然尚不能起身,但已無大礙。」獄吏帶著幾分小心答道。
天牢裡又陷入一片死靜,接著幾不可聞的腳步向一個牢房走去,他走的很輕,似乎是怕驚醒裡面的人。
眼睛適應了這裡的黑暗,模模糊糊可以看到髒髒窄小的牢房裡,趴著一個人形,似乎睡了抑或者如同其他牢房裡的人一般半死不活。
那人久久的矗立在牢前。
「不可再對他用刑。」過了很久他輕聲說道,停頓一刻似乎顧忌什麼又接著道:「尚書大人那裡,我會去說……」
「大人放心,小的們記下了。」獄吏如同溫順的小羊乖巧的答道。
他們說話聲音很小,似乎是怕驚醒內裡躺著的人,但還是驚醒了。
悉悉索索的稻草響,牢裡的人有些吃力的轉過頭來。
「誰?」乾澀沙啞的聲音低低的傳來,「誰在那裡?」
當他轉過頭來時,那方才亮著的一點星火瞬間被黑暗吞沒,而說話的人也消失了。
「老實點老實點,吵什麼吵!」獄吏唰的點亮火把,用腰刀敲著牢柱兇神惡煞的喝道。
驟然亮起的火光讓內裡的人一瞬間失明,他不由將頭埋在稻草裡,好一會兒才適應這光線,再一次轉過頭來,火光裡映照出一張鬚髮淩亂,汙跡橫布的臉,依稀能看出面容幾分清秀。
「誰在說話?」他動了動乾裂的嘴唇,問道。
火光照耀下,牢房裡只有一個面色猙獰身材魁梧的獄吏。
「說什麼話!」獄吏抖著陸一臉橫肉,狠狠的敲打著牢柱,「顧海,你有什麼話還是趕快說的好!免得多受些罪!」
「我要說的都已經說了。」顧海將頭再一次轉向裡面,似乎陷入沉睡。
獄吏哼一聲,看了眼顧海,嘀咕道:「放著好好的大好前程不要,非要做這等愚蠢的事,讀書人,真是奇怪!」
其實對於獄吏來說,隨著他們的頂頭上司朱大人的堂哥這些年權勢如日中天,奇怪的現象是,牢裡送來的這些慷慨赴死的士大夫也是越來越多,就如同割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
這些手無縛雞之力文官士子,難道真的不怕死?
明知道必死無疑,而且會累及親族,卻依然以卵擊石飛蛾撲火,對於獄吏來說,這簡直是難以理解的愚蠢行為,這種行為還有一種說法,叫什麼以天下道義為己任,這是隔壁牢房那個已經被定了死刑的大學士說的。
獄吏搖搖頭,舉著火仇轉身走開了,走了幾步又轉過頭,若有所思的看了眼一動不動的顧海,不過這小子倒是好運氣,竟會被那人相護,獄吏的眉頭微微的皺了皺,帶著一絲疑惑,這真是奇怪,那個人明明是……這些彎彎繞繞的關係實在是很難理清,或許是上邊人有什麼安排也說不不定期,他晃晃頭不去想其中的道理,轉身走開了,牢房裡暫態又被黑暗吞沒。
而刑部牢房大門外,夜色也越發濃染起來,不遠處一個茶湯店掛著的氣死燈給夜色裡添了一抹亮色。
經營茶湯店的一對老夫妻,刑部大牢雖然是個陰森可怕的地方,但生意倒也不錯,忙碌一天的夫妻兩此時才得以清閒一刻。
「老頭子……」頭髮花白的老婆婆在圍裙上擦了擦濕漉漉的手,對老伴努努嘴,往門外大樹下使了個眼色。
大樹下蹲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暗夜裡瑟瑟發抖,看不清是男是女。
「還沒走?」佝僂的老頭顫巍巍的走過來,順著老伴的視線往外看,搖搖頭歎口氣。
「都這麼多天了,不管颳風還是下雪,一步都沒走開……」老婆婆也歎氣說道。
可憐啊,夫妻倆同時歎口氣道,不管這刑部大牢裡關的都是多麼可惡的人,他們的家屬都是可憐人。
「姑娘,進來坐坐,喝口茶暖暖身子吧……」老婆婆看不下去了,走出去,柔聲招呼道。
那人影轉過頭來,露出一張憔悴的臉,正是靈寶。
「多謝婆婆,不用……」她動了動乾裂的嘴唇,發出贏弱的聲音,扶著樹幹要站起來,才起身卻身形一晃,終於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這樣的場景老夫妻倆見多了,也沒有慌張,而中歎口氣,顫巍巍的一個捧著熱茶一個拄著拐杖走過去。
「怎麼樣?」老婆婆問道。
老頭從靈寶脈博上收回手,點點頭,「沒事,熬的。」
「也不知道裡面關了她什麼人,家又在哪裡,這深更半夜的……」老婆婆歎氣道,一面矮下身子,要將手裡的茶餵給她吃。
就在此時身旁一陣風卷過,站過來一個人。
老兩口嚇了一跳,差點叫出聲來,這深更半夜又是在這離閻王殿最近的刑部大牢外,換做誰也要被嚇個半死。
「她……」聲音低低的傳來,「沒事吧?」
這個人裹在大大的黑斗篷裡,從頭到腳都包了起來,這等夜色裡看起來,格外滲人。
「沒,沒……沒事。」老頭哆嗦著說著。
這該不會是勾魂的陰差大人吧。
眼前的人沉默一刻,轉身走開了,與夜色融為一體。
「把她送去東城樓外樓……」風中飄來這句話,以及一錠雪白的銀子落在腳下。
老兩口互相看了眼,同時揉了揉眼,直到看到腳下的銀子真實的存在,才相信剛才出現的不是幻覺。
靈寶再一次睜開眼的時候,身子被軟軟的溫暖的被子包裹著,床頭有一雙溫暖的眼睛望著自己,雖然這雙眼看起來有些嚇人。
「小姐……」靈寶暫態痛哭出聲,她的嗓子火辣辣的疼,發不出半點聲音,掙扎著要起來。
「別動,別動。」顧十八娘伸手按住她,撫著她毫無血色的臉,「我來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少爺……少爺……」靈寶依舊淚如雨下。
自從少爺被抓入獄,兩上小廝跑回家報信,她不知道該做什麼能做什麼,便日日守在刑部大牢前,只求能探望少爺一面,當然那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她守在大牢門前,各種可怕的消息便無時無刻不傳入耳內,刑部的刑訊逼供手段是她聞所未聞想都不可想到的,光聽聽就嚇得她差點死過去,要真親身嘗一遍……
少爺那樣一個文弱書生,可怎麼受得了,少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連個親人面見不到,連句話也留不下,這讓小姐和夫人可怎麼活。
那些日子靈寶就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備受煎熬卻什麼也做不了,只得日日守在大牢門外,似乎這樣就能分擔少爺的苦楚。
「沒事,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他出來。」顧十八娘帶著軟軟的笑說道,接過彭一針遞來的藥,「來,靈寶吃藥,吃完了安心睡一覺,醒了,一切都好了。」
看著小姐沉穩的面容,這麼多日子來神經一直緊繃的靈寶終於放鬆下來,有小姐在,少爺這次一定沒事,她在顧十八娘的攙扶下,一口一口的吃完了藥,果真沉沉的睡去了。
直到她陷入沉睡中,顧十八娘的眼淚才撲撲的掉下來,彭一針在後也跟著歎氣,滿面感慨。
「好孩子,好孩子啊。」他喃喃說道。
掩上門,看著神情憔悴的顧十八娘,彭一針忍不住再一次勸她休息一下。
「十八娘,你這樣下去,身子會受不了的。」他焦慮的說道。
顧十八娘搖搖頭,忽的問道,「是誰把靈寶送來的?」
彭一針一愣,暗夜濛濛的裡被店夥計叫起來,嚇得他以為出了什麼事,腿肚子只轉筋。
「是一個老丈。」他想了想說道。
「那老者怎麼知道咱們來了住在這裡,咱們昨日才到,靈寶自己也不知道。」顧十八娘看著他問道。
這的確有問題,彭一針也皺起眉。
「那老丈是說自己是在刑部大牢門口開茶湯鋪子的,我去問問他,看誰在背後盯著咱們!」他壓低聲音說道。
「如果真有人盯著咱們,他不想露面的話,咱們是打聽不出來什麼。」顧十八娘搖搖頭說道,既然這個人把靈寶送過來,顯然並無惡意,起碼無隨意傷人之意,目前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是怎麼見到文郡王。
正當顧十八娘愁眉深鎖時,店夥計拿著一張貼子蹬蹬的跑過來,對於這位將客棧天字號房無期限的包下去的金主,夥計恨不得當神仙祖宗對待,就差一日三上香。
「顧娘子,顧娘子,您的帖子。」小夥計點頭哈腰的將帖子遞上來。
顧十八娘神游天外,彭一針伸手接過。
「是藥行會的。」他眉開眼笑的說道。
趁著靈寶被送來,顧十八娘終於清醒一刻的時候,他已經將藥行會贈送住處的事說了,一面請示顧十八娘的意見。
顧十八娘這才抬頭看了眼自己所住的地方,點了點頭道:「搬走就不用了,你提前把帳結了就是,這樣也不算拂了他們的好意。」
不管怎麼說,她日後必定是要在藥行界混的,這世道各行各界都有規矩關係,哪怕你是再有名的藥師,也脫離不開,只要是人,就逃不開人情世故。
聽說是他們來了,顧十八娘沉吟一刻說了聲請。
簡單洗漱一下,顧十八娘來到這層包間的獨有會客廳,見到屋子裡坐著八個中老年男人,穿著打扮並無什麼特別之處,面色和藹,低頭交談什麼,當她的視線掃過去,落到最後一位男子時,不由愣了下。
「顧娘子。」王一章站起來含笑說道。
看著眼前這個老者,顧十八娘心裡頗有點五味雜陳,但她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察覺顧十八娘的疏離,王一章頗有些感慨,不由想起當初與這小娘子相交時,她雖然謹慎客氣,但眼底卻是難掩那一絲感激,當時他還有些不解,後來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那是知遇之恩,那是對慧眼識寶伯樂君的溫情,也正是因為這份初相識的溫情,這小娘子才在雖然有秘笈在手,但師徒之份未明,前路未知的狀況下為他們特製了紫金丹,她那是冒險,為了他們保和堂而冒險。
險果然出現了,而且是他們保和堂一手造成的,想到如今大有生的勢頭,那一切本來是該屬於他們保和堂的。
王一章幽幽歎了口氣,時也命也,要不是自己家那幾個年輕人不夠沉穩,受了別人的蠱惑,事情也不會到了這個地步。
但他能怪誰,商場之上,本就爾虞我詐敵友不分,輸贏各自認命吧,不過勝者可以敗,敗者也可以捲土重來。
他轉過頭,看顧十八娘已經與在座諸位互相見禮,大家紛紛表達對其兄事蹟的擔憂以及欽佩。
「咱們身賤地微,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給顧娘子解解後顧之憂……」
不管他們出自何種目的,這時候的問候,對顧十八娘來說都極為可貴,她真誠的表達了感謝。
「顧娘子放心,顧公子在牢裡尚且無礙。」會長姓齊,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忽的低聲說道。
顧十八娘一驚,看向他,眼裡帶著幾分難掩的激動。
他們是做藥行的,難免會與大夫打交道,又是天子腳下的藥行也自然難免與朝廷的醫藥官僚機構打交道,雖然自身沒有什麼地位,但關係卻是四通八達,深入到刑部大牢裡,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一開始是受刑了,但後來就沒有,只是關著,問話也是言語上……」齊會長低聲說道。
「那我哥哥的傷……」雖然知道進了那種地方不可能毫髮無傷,但聽到受刑二字,顧十八娘還是心揪起來。
「顧娘子安心,雖然沒能親眼瞧瞧顧公子的傷,但聽裡頭人的意思,顧公的性命暫時還沒人敢動。」齊會長說道。
顧十八娘心神恍惚的點點頭,知道她如今精神不佳,眾人也沒有再停留,說了幾句安心住著,顧公子大仁大義,為恩師鳴不平乃是天下士子先范,天地君親師,顧公子此行此徑無可厚非,跟判了死刑的李大學士性質是不同的,上頭肯定也顧慮著云云安慰一番,告辭。
顧十八娘施禮放過,親自送他們出去。
王一章走在最後。
「顧娘子。」他停下腳開口道。
顧十八娘看著他,「王老先生。」
「不敢當。」王一章苦笑一下道,看著顧十八娘的眼神柔和。
顧十八娘笑了笑,沒有說話。
「顧娘子要見文郡王嗎?」王一章忽的低聲道。
顧十八娘心裡一驚,面上不動聲色,看向他。
「那日老夫正好到文郡王府去,看到似是顧娘子的身影……」王一章忙解釋道:「許是老夫老眼昏花看錯了,老夫唐突了……」
「不,你沒看錯。」顧十八娘搖搖頭,一派清明的看著他,「我是去求見文郡王。」
說著低頭施禮,「還請王老先生相助。」
王一章忽然有些鼻頭發酸,他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就目前來說保和堂跟顧十八娘的關係可謂很複雜,簡單點說就是曾經笑語晏晏而後反目成仇,這次他要來,家裡還有一半的人反對,不管怎麼說,保和堂被擠出建康藥行裡,這顧娘子干係不小,尤其是那幾個年輕人,對其恨之入骨。
可是,走到今天這一步,能單單說是因為一個人的緣故嗎?
來的路上他已經想過好多種怎麼透露出這個消息,也想過很多種這位顧娘子的反應。
如果換做別人,可能在這顧娘子眼裡是雪中送炭及時相助,但因為先前的恩怨,自己這麼做,在任何人眼裡包括顧娘子自己都將是他攜恩報仇,她則是虎落平陽。
而此時的顧娘子,抬眼看著自己,久熬傷神的面上一派清明,並沒有絲毫的提防也沒有絲毫的冷笑嘲諷,也並沒有憤然變色。
她就這樣落落大方毫無芥蒂的承認了,且請他相助。
「文郡王府要一些藥,顧娘子知道,我們保和堂尚是太醫藥院醫藥供奉……」王一章也立刻簡單明瞭的說道,「顧娘子要我怎麼說?」
「說我是建康府仙人縣顧十八娘,求見他一面。」顧十八娘答道。
王一章點點頭,說聲好,不再多言躬身告辭。
「王老先生。」顧十八娘喚住他,再一次施禮,「多謝!」
這簡單的一句話,對於王一章來說,帶來的極可能是禍事,這等上位者,最忌諱下屬結黨汲汲營營,更何況王一章不過是個賣藥的商戶,竟敢私自替人遞話,萬一那人惱了,抬抬手重則讓他人頭落地,輕則滅了他們家百年傳承的生意。
「有顧娘子這句話,就夠了。」王一章回頭撚須笑道,拱拱手而去。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三十六章 孤注
四月的天氣已經緩和了許多,但春雨淅淅瀝瀝下來時,還是帶著幾分寒意。
顧十八娘站在顧慎安的書房裡,心情低落的如同外邊的天,又四五天過去了,還是什麼進展都沒有。
顧慎安沒打傘走了進來,家常袍子士被打濕了一片,他的臉色也不是很好。
「十八娘來了。」他點點頭,坐下來。
「叔伯。」顧十八娘問好。
小丫頭斟茶,便退了出去。
「我沒辦法讓你見海哥兒一面。」股慎安開口直截了當說道。
顧十八娘只覺得心如死灰,這句話裡的意味絕不僅僅是不能見。
「這次朱大人是鐵了心要震懾眾人了。」顧慎安吐了口氣,他的臉色不是很好,雖然他並不是多麼鮮明的反朱派,但多多少少還保留這幾分清流之氣。雖然不言不語,但行為上不自覺的與朱春明等人保持一定距離,自己坐上如今尚書這個職位,已然很讓朱大人不滿意,工部尚書是個肥差,他老人家更願意讓自己的手下人擔任。
葉將軍身死,沈國公爺以病告退在家,李世芳大學士死刑已勾,曾經分庭抗爭的朝中勢力,如今已經完全一邊倒了,朱大人的權威再不用質疑。
「不是我怕惹什麼麻煩,」他看向顧十八娘,苦笑一下解釋道。
顧十八娘聞言忙站起身沖他施禮,「十八娘斷不會如此揣測叔伯,」說著也苦笑一下,「要是叔伯是怕麻煩之人,那也不會獨善其身到如今……」
早就投靠朱大人那邊去了,而不會夾縫求生,足足蹉跎這麼多年才得到尚書之位。
在這種形勢下,退反而就是進,避反而就是抗。
顧慎安的神色微微有些激動,多少年了,在同僚眼中他就是個遇事只會躲的小人,唯唯諾諾在要緊的紛爭前屁都不敢放一個庸人,沒想到連這麼個小姑娘都能看出來他這種躲何嘗不也是表達了對那些人的不滿。
顧慎安咳了一聲,借著喝茶掩飾了下情緒。
「一聽說是要探跟這次李大人有關的人,從上到下一概拒絕了,以往打個偏鋒,借著看別人的名頭放進去也就放進去,但這次竟是誰也不敢,」他轉回正題,面色沉沉說道,「說是小朱大人發話了, 誰要是敢在他眼皮下搗鬼,就讓他也進去住著。」
這也就是說,顧海的事沒那麼輕易就能揭過去了,顧十八娘只覺得心內冰涼一片。
「十八娘,你怨海哥兒嗎?」顧慎安忽的問道。
顧十八娘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怨不怨哥哥貿然行事累及家人擔憂,怨不怨哥哥慷慨赴死拋下她們不管不顧。
「十八娘別怨他。」顧慎安歎口氣說道.「我孔孟子弟,當仗義執言,不畏強權,亦不避禍,更何況海哥兒還是為了恩師……」
他說著苦笑一下,「我這樣說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十八娘定然要問既然如此我怎麼不去仗義執言。大周朝這麼多官吏為何不去仗義執言, 這一屆貢士三百人為何不都去為師請命,人人若如此,哪裡還能由貪官坐大到如此地步……」
他說著話長長歎了口氣,望著眼前的梅花茶杯,「如今世道,臣子們多思自保想著自己立於朝堂不容易,雖然明知奸人胡作非為,但想著做臣子的又不是自己一個人,就是自己不出頭也總有別人出頭,又或者說我韜光養晦尋機而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雲,去為推脫藉口。而年輕一輩的學子們只為功名,想著自己寒窗苦讀不容易,只指望封妻蔭子光宗耀租,誰肯去為不相干的人和事胡亂出頭,自有身居高位的閣老們思慮這等大事,至此造成人人自危,看得破,裝糊塗,至此越發造成貪官氣焰囂張, 世風日下,道德淪喪,再加上自從經歷金災國變,聖上的心態也變了,只愛順言吉景,不愛逆言直臣,縱容貪官肆意行事,是以這是十幾年來,朝中敢挺身而出仗節死義的人越來越少……」
「所以,十八娘,你別怨他,眼睜睜看著老師出事兒,做學生的不可能就站在一旁不言不語,更何況海哥兒本就是個剛烈性情,李大人為什麼會有此劫難,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他上京時,已經給我留書一封,知道自己此行危機重重 ,但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所以才要自請出族,也托我照顧好你們母女……」
說到這裡,顧慎安再一次歎口氣,接下來的話說起來就有些躊躇,聲音也放低幾分:「……此事畢竟事干重大,難測,李世芳李大人被判了死刑,其妻子兒女皆流放千里,削為民戶……家父身為一族之長,維繫一族存亡,有不得已的難處……他自己也知道做出讓海哥兒除族的決定,必將引來清流士子無數責駡,自此後將永世背上小人膽小懦夫無恥之徒的罵名……」
顧慎安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這其中的好些話都從來不曾在人前說過,最多在書房自飲自醉自言自語。
他說完了感覺前所未有的暢快,看向這小姑娘,也不知道她能明白多少,卻見這小姑娘面無表情。
「十八娘,你可明白?」他只得問道。
「就是說,我哥哥死定了。」顧十八娘抬起頭,木木問道。
她果然聽明白了,明白的乾淨利索,顧慎安心裡五味雜陳。
「我沒有怨哥哥。」她淡淡說道,「爹爹在世時曾說過天地間自有浩然正氣,小時候給我和哥哥講故事,說當日張子房在浪沙中椎擊秦始皇,不在乎他擊中或是擊不中,意義在於他敢扔出這塊石……」
顧慎安默默的念了邊這句話,心裡對那個基本上沒有留下任何印象的顧樂雲微微起敬,那個才學庸庸又輻薄早亡的文弱書生,倒也竟是滿腔剛烈之氣。
「你父親泉下有知亦會為海哥兒為榮。」他感歎說道:「我不如他也……」
「哥哥決然依心行事,我自然也要決然依心行事,他以命救恩師,,警世人,我便以命護他,各盡其心其命,無怨無恨。」顧十八娘淡淡說道。
說到底她和哥哥都是同一類的人,一旦認准一件事,死不回頭。
對顧十八娘來說,如何評價哥哥的行徑根本就不在她思慮範圍內,自從知道這件事後,就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救,與要取哥哥性命的力量抗衡。
聖心難測的皇上,殺雞儆猴的朱大人,這是大周朝最重的權勢力量,能與之抗衡的人太少了顧十八娘這等人家在他們面前根本就是蚍蜉撼大樹,完全無法抗衡。
「不,還有人,還有人能抗衡。」顧十八娘喃喃道,「文郡王。」
「文郡王?」顧慎安愣了下,旋即明白了,文郡王在簪花宴上給顧海打招呼的事早已經傳遍京城,作為一個皇位競選者,一舉一動必定引起很多人注意,雖然明面上嚴令郡王皇子與大臣結交,但對於大臣們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事,因此這次進京來的四位皇子,已經將朝中大臣劃分為四方力量,當然也有不少人持觀望態度,不敢輕易站隊, 例如一向明哲保身的顧慎安。
「如果是別的郡王倒還好……」顧慎安歎口氣,苦笑一下,看著頸十八娘面上頗有些不忍心。
顧十八娘心裡立刻有了不好的預感,看向顧慎安。
「朱大人是支持文郡王的……」雖然在自己書房裡,但據說朱大人手裡有無數暗線,暗察著朝中無數大臣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談,顧慎安小心的壓低聲音說道。
什麼?顧十八娘是真的震驚了,她不由噗通一聲又坐在椅子上。
前世她只是個內宅婦人,今生也只是多了一項製藥技能,跟商人打交道多了一些,對於朝中局勢動向知道的少之又少簡單的不能再簡單,就連這些也是基於前世那些許記憶以及零星話語,就目前來說她根本就不知道這些朝堂紛爭勢力交錯。
她曾經認為這些事永遠跟自己無關。
但她明白顧海是因為替恩師李大人鳴不平得罪了朱大人,明白顧慎安這樣的尚書級別的人物都救不得,明白要想救顧海只有找能制衡朱大人的人,明白如果再找不到人能出手救顧海,顧海就必死無疑。
她因為他們認得文郡王, 而心中存有一絲僥倖,但萬萬沒想到這個朱大人竟然是文郡王的支持者。
她再是一個婦人,也知道皇子之爭意味著什麼,原本這等貴人就不是她能輕易求到幫助的,更何況顧海得罪的是他的人。
一個十幾歲的才過了殿試待分配的進士,一個是位極人臣十幾年的跺跺腳朝堂都要抖三抖的首輔老大人,哪個對他來說重要,根本就想也不用想。
很快這個結論就再次得到印證,這天晚上王一章過來了,帶來了顧十八娘所托事的結果。
「顧娘子……」王一章一臉歉意他歎口氣,「老夫無能,有負所托。」
「是沒見到還是他不見?」顧十八娘淡淡問道,屋內只點了一盞燈,這還是因為王一章來了,才臨時點起來的,光線昏暗,勾勒出顧十八娘瘦小的身影。
「郡王府戒備森嚴,文郡王深居簡出,老夫尚無資格親見其面,跟其內侍說了緣故,昨日郡王在府,內侍尋機將括傳了,只是……」王一章說道。
「只是如何?」顧十八娘問道,聲音依舊平穩無波。
「什麼都沒說……」王一章低聲說道,「說郡王歇下了,他待機會再與我說……」
室內一陣沉默,二人一個是老人精一個也不是糊塗蛋,都明白這分明是文郡王不見。
不見……不見……哥哥會死,沒有人肯伸手救他一命……顧十八娘的雙手握緊了扶手, 望著昏昏的室內,只覺得渾身如同火燒。
隨著她能力越來越大,命運賦予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最初的周掌櫃,到中間的族人們,都一一被她顧十八娘擊退,所以這一次從天而降的是一座大周朝權利巔峰的大山。
命運似乎已經玩膩了這個遊戲,準備一擊而破,讓塵歸塵土歸土。
王一章又低聲說些什麼,顧十八娘沒有聽清,好像是安慰她的話。
就這樣了,沒辦法了嗎?還是眼睜睜要看著哥哥死嗎?
利益,所有的人都是為了利益,朱大人為了利益,弄死葉真將軍,那個李大人為了利益, 要弄死朱大人,朱大人自然要弄死妨礙自己利益的人,就連族長顧長春為了全族的利益也不得不將顧海除族……
利益……有利才有益……
這時王一章的一句話忽的飄過耳邊,顧十八娘猛的將視線對準他。
「你方才說什麼?」她問道。
王一章愣了下,原來這小娘子根本就沒在聽他說話,不過也可以理解,這事要是擱自己身上,自己的精神狀況可能還不如她。
「……我說郡王可能真的沒聽內侍說……」他說著話,壓低聲音,「郡王最近身子不太好……」
顧十八娘只覺得一道亮光閃過眼前,她不由伸出手,虛抓了一下。
「太好了!」她喃喃自語。
王一章嚇了一跳,幾乎要伸手去掩住這小姑娘的嘴,我的姑奶奶,你就是再恨人家不相助,也不能對人家幸災樂禍啊,這個人可是個郡王!很可能就是未來的天子!乖乖,已經進去一個哥哥了,難不成自己也不想話了?
昏昏的室內似乎突然亮了起來,王一章看過去,燭火下顧十八娘的雙眸閃閃發光。
「王老先生……」她猛的站起來,沖王一章大禮參拜。
「不敢不敢,老夫有愧。」王一章忙站起身來虛扶一下。
「還要再麻煩王老先生……」顧十八娘說道。
似乎一瞬間這顧娘子精神煥發了,王一章心裡驚異的很。
「顧娘子請說。」他忙答道。
「明日再去郡王府……」顧十八娘說道。
王一章沒有絲毫遲疑,也沒有問為什麼,立刻點頭說聲好。
顧十八娘面色有些動容,她忽的上前幾步,給王一章跪下。
「好孩子,使不得。」王一章伸手扶住她聲音也有些哽咽。
這一夜,顧十八娘屋子裡的燈一反常態,徹夜未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10:33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擲
顧十八娘坐在桌子前,面前擺著紙筆,但此時的她緊閉雙目,腦海裡那一世塵封的記憶徐徐打開,這一次她沒有一絲憤恨,而是感激,感激她曾經歷過這一切,曾經痛徹心扉的經歷,此時看來,竟是無比的珍貴,懷著激動的心境,細細的將所有的記憶悉數重播。
過了很久很久,她睜開眼,拾起筆,一手扶袖,慢慢的寫起來,蠅頭小楷由少變多,書寫速度也由緩變疾,紙張很快堆積起來,眼前厚厚的一遝子紙,這上面書寫了她的一生所見所聞所知,大到隆慶帝薨的日子,小到自己在沈府吃過的一日三餐。
雖然那一世這個時候的她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閨閣待嫁女子,但不管怎麼說,她也經歷過如今大家從來沒經歷過的事,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可以稱之為先知。
當然,那一切因為根本就沒有文郡王這個人,自然也沒有有關他的任何記憶,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確知道一些文郡王所不知道的事,這就足夠了。
「你們這些人,只認利益,只要不關係自己的利益,什麼人什麼事都是無所謂的,那我就跟你們談利益,只有讓你們意識到你們跟哥哥綁在一根繩上,才能讓你們動心……」
「娘和哥哥,我已經失去過一次,我也死過一次,雖然死很可怕,但真要是死又沒什麼可怕的,既然命運非要我們回歸死亡,那也至少不能死的很窩囊……」
「這些重臣皇族,地位權墊在他們心中無比重要,只有戳中他們的痛楚,他們才會正眼看你……」
「文郡王,你若是同我一般,也是逆天改命而來,那就更在意未來的命運,也知道命運的厲害……」
「縱然不是同我一般死而復生之人,那身份地位權墊,對你來說也是天大的事情,如果你知道這一切將會被剝奪,我看你還怎麼坐的穩……」
燭光將屋子照得紅彤彤的,在這初春的夜裡,顯得格外的溫暖,但顧十八娘的眼裡卻閃著冷光。
那一切有關這一年這個時候所有的資訊,全部從記憶深處翻了出來,命運的壓力,死亡的威脅,逼無退路的窘境,將她的能力發揮到極限。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記得這麼多事情,在這些紛紛雜雜湧來的資訊中,她仔細的篩選,選出可以用來賭這一把的資本。
伴著一張張紙的書寫,墨一次次的用完,她不得不一次次的拿起墨條重新磨墨。
「像他這等貴人,心底冷酷,行事謹慎,我此行此舉實在是虛無荒誕至極,如果一字不對,一環有錯,不僅救不了哥哥,自己只怕也難逃一死……」
顧十八娘的手停了下來,但最終又接著磨起來。
既然都是死,哥哥死是因為大義,自己死是因為大親,同樣是死,比起上一世那種窩囊已經完全不同,命運雖然能讓他們結果不變,但過程卻不是能夠掌控。
「從這方面來說,你……」顧十八娘拾起筆,沖著虛空一點,似乎對上命運的冷森的臉,「你並不是能夠主宰一切的……」
她說著大笑起來,這聲音傳到屋外,讓此時輪守的昏昏入睡的阿四打個激靈醒過來卻發現四周是一片夜靜,除了小姐屋子裡通亮的燈火映出伏案的身影外,別無異樣。
揉了揉發酸的胳膊,顧十八娘將眼前所有的紙張扔進火盆裡,屋子裡頓時濃煙密佈,推開窗,讓夜風清洗室內,東方已隱隱露出發白魚肚。
是死是活,就看這一擲了。
關上窗,顧十八娘重新提起筆,再在腦海裡將想好的話語串了一遍,低下頭在一張空白紙上寫下一行字。
晨光終於透入室內時,一輛馬車搖搖晃晃的從樓外樓門前向西而去。
文郡王府,一隊兵衛正在交接,四周人跡罕至,冷清肅殺。
馬車聲由遠及近,在清晨聽起來格外引人注意。
「什麼人?」兵衛們齊聲喝道。
「軍爺,我是保和堂王一章,來給司藥處送藥的。」王一章忙走下車,恭敬的拿出一張朱紅封面的帖子。
「是王老先生。」兵衛顯示認得他,但依舊接過帖子,認真看了上面的日期簽注,這才一揮手,由一個小兵往門房遞了進去。
不多時,一個內侍裝扮的男人走了出來,帶著習慣性的笑。
兵衛這才放行,王一章這才上了馬車,臨進門的那一刻,不由伸手接了接袖口,那裡薄薄的一封信,卻覺得沉如巨石。
辦完事情,王一章尋機請見了那位文郡王身邊的內侍。
「你怎麼又來了?」內侍見了他,臉色很是難看,竟從袖子裡拿出一張銀票,塞給王一章。
這張銀票是王一章塞給他的,見他竟然塞了回來,王一章心如明鏡。
看來那日這內侍真的將話遞進去了,而文郡王的態度也正如他和顧十八娘猜測的那樣,不見。
這內侍是害怕了……,當然不是怕負了自己所托不敢收錢,而是怕文郡王的態度……
看來文郡王對於顧十八娘真的沒有見的意思……
王一章猶豫一刻,不知道自己手裡這封信還有沒有遞出的必要,這等貴人已經明確表達拒絕,如果再相求,只怕適得其反,反而對顧海更無益處……
「黃老爺,郡王的膳好了,您老給送過去吧……」
一個小內侍在外說道,打斷了二人的談話,黃內侍如同解脫一般,忙囑咐王一章快回去吧,自己親自接過小內侍手上的託盤,向內而去。
香味飄過王一章的身邊,他立刻分辨出這根本就不是膳,而是藥。
「哎呀,不好……」他忽的作勢一拍手,嚇了正要引他出去的小內侍一跳。
「王老掌櫃的,怎麼了?可是落下什麼?」小內侍日常得了王一章不少好處,對這個財神爺很是喜歡,態度也好的很,立刻關切的問道。
「上一次送進來的山參略有些不妥,我這次特意新送了些來,忘了給黃老爺說一聲,先別用……」王一章說道。
小內侍嚇了一跳,「哎呀,你怎麼不早說,已經用了……」
說著轉身就往回跑,「快,快,去告訴黃老爺……」
王一章很自然的跟在他身後一同去了。
文郡王府是舊宅新建,花園水池,亭台水榭古樸不失,精巧盈餘,煞是賞心悅目,但住在這裡的人卻並不一定心情很好,如果可以的話,相信郡王更願意同另外三位郡王一般住到太后寢宮外的幾間小宮苑裡。
黃內侍捧著託盤走在九曲回轉的湖中走廊上,看著眼前垂著層層布幔的湖心亭,再一次整了整衣衫。
他剛要張口請示,就聽身後蹬蹬蹬蹬的腳步聲響。
「黃老爺,黃老爺……」刻意壓低卻又想要他聽見的聲音隨之響起。
那布幔根本就擋不住聲音,黃內侍忍不住怒火上頭,轉過身要訓斥這沒規矩的小子,卻見王一章顫巍巍的過來了,心裡不由咯噔一下。
「你,你……」他忍不住結巴,也顧不得規矩,緊走幾步,一把抓住王一章的手腕,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別胡來……」
「黃老爺,是這樣,我是來告訴你,上次送來的山參成色不好,要是用的話,先用這次我送來的那些……」王一章似乎不明白他說什麼,忙忙的說道。
黃內侍說不上該鬆口氣還是提口氣。
「你……你……,成色不好你還敢送來……」他只得憤憤道,看著手裡的託盤,覺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陣風吹過,將布幔撩起波浪。
「什麼事?」一個清涼的聲音從幔後傳來。
黃內侍忙肅正躬身,要答話。
王一章已經搶著跪下了,「保和堂王一章,驚擾郡王了。」
黃內侍人精一般自然立刻明白王一章的目的了,不由恨恨的瞪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別亂說話。
布幔後的聲音沉默一刻。
「王一章,為了你們保和堂,你可真豁得出去……」,聲音不急不緩的傳過來,卻帶著寒風的犀利,掀去幔帳外人身上的偽裝。
「請郡王恕罪!」王一章立刻匍匐在地說道。
心內難立驚訝,卻又覺得沒什麼可驚訝的,這個年紀不大的小郡王,顯然不好糊弄,對於這等位於大周權利頂峰的人來說,這世上只有他們不想要的資訊,沒有他們要不到的資訊,更何況,顧十八娘還是一行當中的翹楚。
「既然如此,我就助你一力,成全你,讓人家這輩子都還不起你的人情,如何?」幔帳裡的聲音似乎帶著一絲笑,卻是滿滿冷意的笑。
只有自己死了,人家才能一輩子都無法償還人情……
對於一個郡王來說,讓一個商戶人去死,是很簡單的事。
王一章額頭的汗立刻就下來了。
一旁的黃內侍更是瞪了他一眼,該,一再提醒你不要說不要說,你不聽,這下好了,將自己搭進去了吧?
「賤民謝郡王……」王一章咬牙說道,將袖子裡的信拿了出來,高高舉起。
幔帳裡有輕輕的笑聲,用王一章這等人的耳朵聽起來,這笑聲帶著幾分孱弱。
笑聲很快沉寂了下去,繼而是沉默,就在王一章緊張的腿微微發抖的時候,郡王終於又開口說話了。
「拿進來吧。」
這聲音如同天籟,王一章只覺得鬆了口氣,差點癱在地上,顧十八娘說了,只要文郡王肯接了信,一切就沒問題了。
但如果王一章知道信上寫了什麼,保證就是死也絕對不會把信遞過去,很快他就明白了這一點,在他一口氣還沒松到底時,幔帳裡突然響起一聲斷喝。
「大膽!」
砰的一聲,幔帳被拉開了,一股狂暴氣息湧了出來。
王一章愕然看去見佈設文雅的廳內已然狼籍,古樸的矮桌被掀翻了,精美的茶具碎裂在地,一個頭戴紫金高冠,身穿朱紅長袍的清雋少年負手而立,子夜般的雙眸看向王一章。
「好大的膽子,來人,將建康顧氏湘女捉拿而來!」他沉聲說道。
捉拿?難道不是請嗎?就算不是請,那傳總可以吧?竟然是捉拿!
這是怎麼回事?
一張薄紙隨風飄到王一章面前,他低下頭去,才看了一眼,就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建元七年六月,文郡王沒…」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對話
威嚴肅正的文郡王府禁軍將顧十八娘帶走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有心人的耳內,這消息讓他們極為震驚。
「這兄妹倆果然不愧是兄妹倆,一個敢觸怒天子,一個則敢冒犯郡王……」
「顧氏女救兄心切,其行情有可原!」
「那她應該去大理寺鳴冤,去惹文郡王做什麼?」
「對呀,郡王嚴禁干涉朝廷刑獄大事,找文郡王根本就沒有用,反而更添是非……」
「顧進士才十七歲,他的妹妹自然更小,小姑娘家的能為哥哥跑到京城來就已經不錯了……」
一時間,嘲笑的同情的言論紛紛。
而顧漁聽到這個消息,卻沒什麼意外,作為狀元,他不用再參加朝考,等著直接下令到翰林院去報到就可以了,只不過因為李大學士的事,朝考遲遲未開始,今科三百名貢士除了待在牢裡的四位,都還在等待分配,不管朝考成績如何,大家各自的去向基本已經定了,趁著尚未正式公佈的這段難得時間,大家都在互相走動拉關係,以圖將來官場上互相幫襯,尤其是那些最末等的特定外放的人,為了將來能前程順利,紛紛跟留在京裡的同科們搞好關係。
顧漁接到的宴請以及拜訪多不勝數。
「都拿走……」他隨手將小廝遞上的某某人的請帖扔在一邊。
「少爺,這麼多請帖一個都不去啊?」小廝一臉為難,撿起請帖放在桌子的另一旁,那裡已經堆放了厚厚的一遝。
至少現在他還沒心情參加這些人的應酬。
「這個瘋丫頭……」他自言自語,一面回答小廝的話,「就說此時不便,他們知道我什麼意思。」
不管怎麼說顧海跟他是同宗同族出了這麼大的事,他顧漁不是忙著找關係疏通就是懼怕受牽連而閉門不出,這時候不參加宴席不見客,是很合情合理的。
「都已經給她說了朱大人跟文郡王的關係,她怎麼……」顧漁微皺眉,很是不解,伸出修長的手指撫著額頭,「他們在仙人縣的時候,跟文郡王到底有什麼特別的交情?」
不管有什麼交情,文郡王都絕不會為了顧海這個小小進士,得罪朱大人得罪皇帝
「漁兒。」顧慎安踏步進來臉色微沉,「海哥兒的事只有靠你了。」
顧漁恭敬的接了過來,親自給顧慎安捧上茶,才點點頭。
「只是如今陛下正在氣頭上,緩些時日我再上摺子……」他思忖片刻說道。
作為皇帝欽點的狀元,顧漁有一次請求赦免親人罪行的特權,因為顧慮重重,一開始誰也沒敢動這個念頭,後來顧慎安認真的想了想,覺得還是讓顧漁行使一下這個權利的好。
「如此也好……」顧慎安點點頭,看著顧漁頗有些歉意,「此行必定會拖累你……」
雖然狀元都有這個權利,但大周朝有史以來,還沒有一個狀元真正如此做過,一則但凡成了狀元的人,家世都極為不簡單,根本就沒有人會犯能夠觸怒皇帝的罪行,真要家人有這樣的罪行,能不能參加科考尚不一定,就僥倖參加了,皇帝通過司學部門的備案,也絕對不會給這個人點位狀元的機會,笑話,那豈不是自己否認了自己。
因此想顧漁這種情況的還是頭一次出現,可以想像,這勢必會引來皇帝不滿,前程肯定會受影響,說不定會被尋個藉口掃出翰林院,以狀元身份外放個七品小官,從此一輩子再也無成就大事業的機會,最大的事業也就是當個知府而已。
以顧漁這般年紀,又頗受皇帝喜愛,將來一定會被重點培養,說不定成就比他顧慎安還要大得多。
但眼下族裡突然冒出顧海這個倒楣催的,生死事大,總不能真的眼睜睜看著他去死,而且是在明明有機會相救的情況下。
但怎麼用,什麼時侯用這個特權,顧慎安很謹慎,這也是他並沒有給顧十娘說這個的緣故。
只有當皇帝真的下令要處死顧海的時候才能用,這是保命,而非脫罪。
但就目前來看,皇帝的意思很是模糊,讓人捉摸不透,這讓他很上愁。
顧漁笑了笑,說了句這就見外了「在世人眼裡,我們畢竟是同宗同族……哪裡就一句除族就能脫得了干係……」他不緊不慢的說道。
這話讓顧慎安再一次想到顧海的行徑,對整個顧家的影響,想到自己老父親為此要承擔的罵名……他不由情緒複雜,最終情感戰勝了理智,歎了口氣念了句這小子!抬起頭再看眼前豐神俊秀的少年。
「其實李大人和海哥兒他們之所以有今日之禍,並不是什麼得罪了朱大人,」顧漁淡淡一笑。
而是得罪了皇帝。
不過這句括不好說出來。
顧慎安心裡明白,看著顧漁,心內更是五味雜陳。
「他要是有漁兒你一個小指頭的好,我們顧家就此可享大榮光了……」他說著一捶桌子,「這次僥倖救得他性命,一定要打發的遠遠的,省的不知道哪天,就給添了禍事……」
顧漁只是笑並沒有接話,轉動著手裡的筆。
「十八娘去求了文郡王,不知道怎麼,似乎惹惱了他……」他低聲說道.顧慎安卻是不知道這個消息,這些日子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刑部,想要托關係找門路打聽聖上對顧海到底怎麼個意思……
「什麼?」顧慎安大吃一驚,自己已經提醒過她了啊?怎麼……果然是兄妹倆!顧慎安不由懊悔,看上去挺沉穩,卻原來也是個愣頭青!
「她到底想怎麼樣?」顧慎安差點揪下一把頭髮。
而此時的顧十八娘,跪在文郡王府內一廳房的地上,看著由門外邁步而進的一雙朱紅小朝靴,耳內也聽到這樣一句話。
「顧氏,你給本王這個是何用意?」文郡王的聲音由頭頂傳來。
顧十八娘低頭跪在地上,沒有允許,是絕對不能抬起頭來。
他已經不是她所認識的蔡文。
「你以為詛咒本王。本王就會怕你不成?」文郡王接著說道。
他的聲音清涼淡然,因為時間久了,頑十八娘早已經忘卻了當初的蔡文是怎樣的語音,因此無法做出今時和往日的區別。
他的聲音裡並沒有絲毫怒意,只是有些淡淡的讓人心裡發寒,似乎這世上沒有任何事能讓這少年有所觸動。
「不是詛咒,是預言。」顧十娘低聲說道。
既沒有被突然被禁軍帶走的驚嚇,也沒有見到郡王的惶恐。
她的聲音也是淡淡的,只是聲音略低,以顯示自己的身份不敢與郡王相比。
「預言?」文郡王的聲音輕飄飄的落下來,伴著下落的還有一張紙。
「……建元七年五月末秦州地動,建元七年六月建康有婦人誕下兩身相合的女嬰,六月秀王子文郡王歿……」他毫無感情的重複著這幾句話,「這就是你所謂的預言?」
「是。」顧十八娘答道。
「你這是什麼善思?」文郡王問道。
聽不出聲音喜怒。
「郡王,」顧十八娘低著頭,沉默一刻,忽的低聲道,「您信人能死而復生嗎?」
伴著這句話,她猛的抬起頭,看向文郡王。
而文郡王也正將視線看向她,依舊是那個清雅如竹的少年,只是少了幾分儒雅之氣,多了幾分華貴威嚴之感。
憔悴滿滿的少女面上,神情鎮定自若,或者說神情如古井無波。
「這跟你預言有關係?」他淡淡問道。
顧十八娘並沒有在他臉上眼中發現一絲異常的波動,看來文郡王並不是如同自已一般死而復生的……那事情就更簡單了。
她想著,腦子裡又飛快的將事先演練無數遍的話又過了一遍,「我也不信。」她接過話答道,將視線微微垂下,「所以,我希望人能珍惜生命。」
「也就是說,我應該幫你,這樣我才能保住性命?」文郡王的聲音帶著幾分玩味,「是不是這樣?」
「不是幫我,是幫我哥哥,」顧十八娘微微低著頭說道,「還有一句預言,」她看著他,抿了抿乾澀裂縫的嘴唇,「建康七年六月,顧海死。」
「這個倒不是什麼預言,而是事實。」文郡王嘴邊浮現一絲笑,說道。
他轉過身,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喝茶。
「郡王已經身有恙了吧?」顧十八娘說道。
並沒有想像中被觸及忌諱而暴怒,文郡王只是放下茶杯,點了點頭。
「於是我就會因行獵磨傷一根手指的緣故而死去?」
他淡淡說道,一面伸出自己的左手,尾指上裹著一圈薄薄的布條。
「是或者不是……」顧十八娘重新垂下頭,答道,「不是有另外兩個預言可以印證…」
今天是五月二十日。
頭上傳來茶杯蓋輕磕的清脆聲音。
「顧湘,」文郡王站起身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話,我哥哥死,郡王也……」顧十八娘低著頭說道,並沒有再次將那個貴人忌諱的字眼說出來,點到為止。
「不是呢?」文郡王見她竟然沒有再說下去,不由微微一挑眉追問道。
「沒有不是。」顧十八娘答道,抬起頭,神色淡然。
「所以呢?」他接著問道,一手扶著自己玉石腰帶。
「所以,我哥哥不死,打破預言,或看我哥哥死,命運依舊。」顧十八娘答道。
文郡王看著她一刻,忽的笑了,笑容很快一收,大袖一揮,負手而立,不怒自威。
「顧湘,你以為這些話可以嚇到我?」他問道。
「那就請郡王治小女詛咒郡王之罪,然後郡王自等著既定命運到來,而郡王你心中所念之事,便交由哲郡王接手即可。」顧十八娘抬起頭神情泰然的說道。
聽到她前面幾句話,文郡王神色並無異常,待聽到最後一句哲郡王,不由神色一變。
哲郡王這三個宇,絕對的震動了他。
秀王妻妾眾多,子嗣雖然不多,但比當今皇帝可要好多了,而且基本上都養活了。
他身為長子,身後弟妹共有七人。哲郡王是他的三弟。
她為什麼不說二弟或者四弟?為什麼偏偏說出來的是三弟哲?
莫非她說的是真的?
文郡王臉色的微變,並沒有逃過顧十八娘一直警醒的審視,真到此時她才微微鬆了口氣。
兵法有云,攻城為下,攻心為上。想要說動蔡文此類貴人,就得抓住他們的弱點,針對這個弱點拋出誘惑,讓和自己的利益綁在一根繩上,這樣才算是能得到他正眼相待。
看來那一世是哲郡王取代文郡王成了皇帝,而這一世文郡王雖然還沒死,但哲郡王對他地位的威脅依舊存在。
這其實也要多謝命運的強硬要一切回歸既定的執念,這對她來說自然是禍事,但也未嘗不是喜事,因為她知道命運的倔強,所以反而有更大的自信拋出記憶曾經發生過的事,在這一世,沒有人為的強行刻意干擾,這些事一定會按照既定的安排逐一實現。
顧十八娘忽的想大笑,命運還是那句話,你或許是強大的,但不一定是無所不能的,至少她的腦子她的思維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她自己的,命運奪也奪不走阻也阻不了。
而且她甚至可以利用命運的既定軌跡來獲得有利於自己的消息,來説明自己改變自己一家人既定的命運。
這就又回到那讓顧十八娘很是不解的話上,命運到底是能變還是不能變的呢?
這個問題已經沒有考慮的意義,她只需要做該做的做能做的就足以。
看著文郡王果然已經被說動了,顧十八娘忍住心內的狂喜,依舊淡然無波的說道:「我說的是真還是假,郡王到時派人查問便知,地動產子,這不是我顧十八娘能自己掌握的……」
這倒是,文郡王也知道這些事不是某個人能控制的。
「顧湘……」文郡王看著她忽的轉開了話題,」你如此大膽行事,當真就一點不怕嗎?」
這等行為實在是太過於荒謬太過於膽大了。
「為了哥哥,我什麼都不怕,」顧十八娘看向他,搖了搖頭說道,「大不了,就是一起死而已,為了自己的哥哥親人而死,有什麼可怕的。」
「為了自己的哥哥親人而死,沒什麼可怕的?」文郡王喃喃重複一句,仰頭笑了。
他竟不再理會顧十八娘,笑著就甩袖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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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10:34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三十九章 意動
「郡王,那丫頭果真這麼說?」
書房裡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驚訝的問道。
文郡王依窗而立淡淡恩了一聲。
「郡王是信了?」中年男人遲疑一下問道。
窗邊站立的文郡王沒有說話,似乎看著窗外的臘梅樹入神。
黃內侍端著一託盤進來,「郡王,湯好了。」
文郡王點了點頭,走過來坐下,在黃內侍的服侍下,將一碗散發著奇怪香味的湯喝了下去。
「郡王,你的病能瞞過太醫院那些人,卻是瞞不過那王一章,這些藥商,鼻子比狗都靈,咱們再變化花樣做了湯,他也能察覺出來。」中年男人沉聲說道,「那丫頭分明就是來訛詐一把……很有可能她知道您的病……」還在一旁靜立的黃內侍聞言,臉色煞白,噗通一聲就跪下了。
「都是小的大意……」他砰砰叩頭,抹著眼淚就哭起來。
如果那時他能不見王一章,或者讓小內侍晚一點送藥過來,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文郡王真實的病如今只有兩三個人知道,瞞的這樣嚴密,卻出了這樣的紕漏,還讓其成為別人用來要脅,他可是死定了。
「知道錯了?」廣文郡王看了他一眼。
黃內侍將頭叩的砰砰響,哭的涕淚四流。
「去領一頓板子吧。」文郡王淡淡道。
黃內侍聞言大喜,忙叩頭道謝。
「領完了,別忘了去找王一章要些湯藥錢。」文郡王又道。
已經慢慢退出去的黃內侍聽了,又忙忙的跪下,才好轉的臉色變得煞白。
「郡王,小的該死,小的該死,不該眼皮淺手欠,拿人家的好處……」他抬起頭啪啪的打自己的耳光。
怪不得那句話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私下收受賄賂揩油的事做的這樣隱秘,還是沒逃過郡王的眼。
文郡王要的其實也只是這個結果,並不是要問這些內監吃拿卡要別人多大東西。
「去吧,郡王府條件苦了點,你們私下創收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下去吧。」文郡王淡淡說道。
黃內侍來自宮中,眼皮不是一般的活絡,從文郡王這一句話,也猜出他的真實意思,立刻做出惶恐敬畏的神情,叩頭說不敢以後再不敢之類的話。
「下去吧。」文郡王擺擺手。
黃內侍這才起身誠惶誠恐的下去了。
「那郡王是什麼意思?」中年男人便再接著問道。
「先生,你說皇上是什麼意思?」文郡王沉默一刻,並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問道。
中年男人一愣。
「這麼說郡王是信那丫頭?」他撚須肅容說道。
文郡王臉上忽的露出一絲笑,他本就很少笑,更何況這段日子諸事不順,就更是沒了笑容。
「我不是信她。」他撫著袖口刺繡金邊,「我是……」
他停了一刻,似乎有些不知道怎麼說,便也就沒有再說,思忖一刻,看向那中年男人。
「麻煩先生跑一趟,去問問朱大人,皇上對牢裡那幾個進士是什麼意思?」他說道。
中年男人面色動容,這句話的真實意思自然不是宇面表達的那樣。
「郡王,我們不是說好了,這件事不聞不問……」他不由說道,看著自己這個貴門高徒,雖然乍一看並無異常,但仔細看,就能發現他眼底的一絲孱弱。
這個病,對他的身體的確傷害不小,而且病情發展如何,尚且不知。
死亡,是讓每個人都恐懼的事,就算那個預言荒誕不可信,但偏偏在這時候拋出來,實在是不得不讓人心裡不舒服。
這個丫頭真是膽大包天!
他心裡想著,便真的說出來這句話。
文郡王聞言點了點頭。
「的確是如此……」他說道,「這兄妹倆個,倒真是一般的性子……」
他的眼前不由浮起曾經的場景,那個啃著幹餅子讀書的少年,那個矗立在書攤前無視白眼嘲諷看書的少女……「不過都是至情至真……」他低聲說道。
「可是郡王……」中年男人依舊有些猶豫,還要說些什麼。
「先生,」文郡王站起身來,打斷他的話,「朱大人今年就要六十歲了……」
這句話說的沒頭沒腦,中年男人卻只是微微一凝眉,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周朝官員六十五歲便可以乞骸骨,當然像朱大人這等身份的人一般都不會被允許,必定反復三四回才成,而三四回算下來,大約又有七八年,可是不管怎麼樣,朱大人會越來越老,留在這個位子上的時間也會越來越少……他的權勢對於他們來說的確很重要,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必須與他步調一致,看如今朱大人的氣焰以及所作所為,等他油盡燈枯那一天,那被壓制的洪流必定會頃刻將其吞沒。
「我們也需要清名……」中年男人點頭說道。
顧誨此次一舉成名,不僅得到朝中清流的認可,而且成了無數尚且熱血,摩拳擦掌等待我以我學報天下的學子們的標榜。
「人人都知道他與我有舊,朱大人也知道,我如是坐視不管,將來便難免有人借此誹我之名,我如是伸手一助,朱大人也不會過於在意,反而會很高興送我個順水情。」文郡王慢慢說道。
「可是皇上那裡……」中年男人仍有一絲顧慮。
要知道李大學士此次牢獄並不是因為單單因為觸怒了朱大人,而是因為他觸怒了皇帝,當然觸怒皇帝並不是因為什麼貪墨包庇,這種事在皇帝眼裡罪不至死。
「葉真將軍的事是皇上的逆鱗,偏偏李大學士非要拔下這片逆鱗……」中年先生接著說道,「所以他並不是得罪了朱大人而遭此境遇,而是得罪了皇上……」
這個時候,李大學士就成了皇上的逆鱗,與他相關的事和人那是絕對不能去碰的。
更何況又是在這個選立皇儲的關鍵時刻,因為沒有子嗣,不得已從宗族裡選,雖然礙於江山傳承無可奈何,但並不意味著皇上很高興有這麼多宗親子弟可供選擇。
在江山面前,縱然是親生父子還心生罅隙,更何況不是親生的,對於皇帝來說這些送來的郡王們,就如同餓虎一般,盯著他手裡的肥肉,想要一口將他與肉都吞下去。
這個時候,還去跟皇帝對著幹,這豈不是自尋死路!
一向精明冷靜的文郡王,怎麼生起這個糊塗念頭?中年男人心裡很是不解,看來還是那丫頭的預言惹的。
「郡王,」他停頓一刻,心病還須心藥醫,「不如等過了五月,再說……」
五月末,看看真的有地動沒……
「不用了,你按我的意思去吧。」文郡王說道,「我想,朱大人會將這件事轉圜的周全,我想,皇上並沒有非要他們性命的意思……」
文郡王什麼性情,中年男人很清楚,知道再勸也是無益,便應聲去了。
出了門,看到門外角前停著一輛馬車,車前蹲著三四個人,一個胖乎乎的漢子,兩個乾瘦的青衣小廝,並一個淚水不停的姑娘。
中年男人知道這便是隨著那大膽丫頭來的人,忽悠完了,人還沒走?莫非還等著留她當神仙供起來不成?真是傻大膽!
夜色濛濛下來時,一瘸一拐的黃內侍又走進了文郡王的書房,看著燈下看書的郡王,站在一旁不敢打擾。
過了很久,文郡王放下書要茶,他忙趁機拖著身子搶著倒茶。
「怎麼,你這是來要我看看打得多可憐了?」廣文郡王似笑非笑道。
黃內侍皺著臉,忙跪下說不敢。
「說,什麼事?」廣文郡王不再閒扯,問道。
「那個……那個姑娘……」黃內侍抬起頭結結巴巴的說道。
他原本也不用過來伺侯,雖然底下人手下留情,但又怕做的太假而觸怒郡王,自己也被牽連打板子,於是黃內侍這一頓板子,用了五成力,不至於要了半條命但也足以傷筋動骨,夠他好好養一段。
他正趴在床上養傷躲人,卻有小內侍來請示問那個顧氏女怎麼處置,郡王甩袖子走了,走時什麼話也沒交代,顧十八娘是被抓進來的,她還沒大膽狂妄到也甩袖子走了。
想著郡王很快就傳下話來,是趕出去還是關起來,沒想到天都黑了。愣是沒人提這茬,內侍們站不住了,原過來問。
要是別人,黃內侍不用請示,直接就讓人關起來了,但想到這個女子捏著自己主子的把柄……黃內侍這次還真不敢輕舉妄動自作主張了,又覺得是個立功贖罪的好機會,便忍著鑽心的疼親自過來請示了。
「她還沒走?」文郡王問道。
他還真是忘了。
「郡王,您不發話,小的們哪裡敢放她走?再說她也沒那個膽!」黃內侍忙說道。
她沒這個膽嗎?文郡王想著,搖了搖頭。
「你去歇著吧。」他站起來邁步而出。
來到廂房,見門外立著幾個內侍侍女,屋內並沒有點燈,黑漆漆的一片。
見他來了,眾人忙施禮,一面進屋子點亮燈火。
在燈火亮的時候,文郡王也邁步進來了,沒有那女子的拜見聲,也沒有看到那女子的身影。
內侍侍女們站開,適應室內光線的文郡王不由微微一愣,只見顧十八娘跪坐在地上,頭伏在椅子上睡地沉沉。
腳步聲,燭火的亮光,都沒能驚醒她,她睡的那樣沉,似乎很久很久沒有合過眼。
她的面色安詳,眉頭舒展,發出輕微的鼾聲。
「大膽……」內侍們也看到了,不由提聲高喊。
文郡王抬手制止,內侍們及時咽下到了嘴邊的呵斥話,垂頭不敢再言語。
他靜靜的看了一時,垂下視線,轉過身邁步出去了,身後內侍侍女們忙屏氣噤聲跟著退了出去。
燈火在屋內熄滅,夜色淹沒廂房,一片靜謐。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四十章 牽連
夜色濛濛的時候,由石獅守門的大周朝極位人臣朱大人家四扇大門緊閉,燈籠將門前照得通亮,跟白日相比,越發的威嚴肅靜。從文郡王府中坐轎出來的中年男人停在了朱大人的門前。
小廝上前叫門,一臉橫肉帶著被打擾不耐煩的門房在看到叫門小廝的面容後,立刻換上一幅春風和悅的笑容。
「大人快請。」他忙打開一扇大門,恭敬的垂手侍立。
中年男人看也沒看他一眼,邁步而進,大門徐徐關上
而就在這個男人踏入朱府大門時,朱大人正坐在書房裡, 看著面前跪著的一個年輕人。
「……這麼說,你與那個顧海是舊識?」朱大人用不急不緩的聲音慢慢說道。
「是,父親大人。」年輕人略沙啞的聲音傳過來。
「所以,你才去打著我的旗號,讓你叔父寬待那個顧海?」朱大人依舊不緊不慢的說道,但聲音裡已然有了幾分寒森。
「父親大人,求求你,僥他一命吧。」年輕人以頭碰地,聲音哽咽。
「饒他?你讓我怎麼饒他……」朱大人笑了笑說道,「又不是我要他命……」
他看著眼前依舊以頭連連碰地的年輕人,「……炫兒,這是皇上的決定,為父我也無能為力……快起來,莫要胡鬧,這些日子你讓他免受刑罰之災,相比於那兩個已經病入膏肓的進士,已經是不錯了,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被喚作炫兒的年輕人聞言痛哭出聲,叩頭連連,只喚著父親大人求求你,很快額頭上淤血一片。
朱大人的面色變得很不好看,啪的一聲拍了下桌案。
「放肆!你這是要做什麼?」他肅聲說道。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門外有下人回稟。
「老爺,胡先生來了。」
這話讓朱大人立刻收了怒氣,站起身來抖了抖衣衫,「快請……」
年輕人依舊叩頭哀求。
「下去!」朱大人低聲喝道。
年輕人也知道這種情況下再說下去也是無益,只得站起身來退出去。
中年男人在提燈下人的引導下款步而來,與退出來的年輕人打個照面。
燈籠映照下,這是一個豐俊的臉,有棱有角,唯一可惜的是眼角一道淺淺的傷疤破壞了整體的美感,此時面色淒然,英目發紅,額頭上淤血明顯……瞧這樣子,朱大人許是心情不怎麼好……中年男人心中閃過念頭,不由多看了年輕人幾眼,猜測他的身份。
他的形容有些狼狽,但穿著卻是華貴,不似是個下人……「炫少爺……」下人對年輕人恭敬施禮。
這個稱呼一喊出來,中年男人立刻恍然。
朱大人居高位十幾年,是個打個噴嚏天下都要抖一抖的人物,但這個讓無數人懼怕的男人,卻是一個懼內的人,至今只有一妻孫氏,且孫氏不孕,就這樣他也沒有納妾,而是過繼了孫氏兄長的一個兒子。
但此時這今年輕人卻不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個兒子,那個過繼的兒子名叫烍,今年已經二十四歲,官居行密書郎。
而眼前這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則是朱大人新認的一個義子。
這個義子原本是朱烍的奴僕,不知怎的入了朱烍和孫氏的眼,母子二人說服朱大人,讓他收其為義子,這個義子不似朱烍那般飛揚跋扈,行事低調,因此知道的人還不多。
「原來是他啊……」中年男人點了點頭頭,一次看了眼這個年輕人。
奴僕出身的義子,看來儘管掛上義子的名頭,地位還是奴僕。
這位炫少爺走出去一段,停下腳,轉過身面朝書房這邊跪下了。
這是做錯事了?中年男人隱隱有些好奇,朱大人已經過來了,且隨手掩上門,隔斷了他的視線。
「胡大人,深夜來訪可是有什麼事?」朱大人帶著溫純的笑看著中年男人。
「是這樣……」中年男人也不客套,低聲將文郡王的話說了一遍。
朱大人果然心領神會,望著跳躍的燭火沉默一刻。
「郡王與他是舊識,當初瞞身份而交,相處頗悅,所以……」中年男人忙低聲解釋。
朱大人笑了,抬手制止他的話。
「既然如此,老夫就豁出臉面去透透聖上的口風……」
他說道,一面拍了拍中年男人的手,露出滿含深意的笑。
話說到此,大家都已經心知肚明,中年男人也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說了聲那就讓朱大人費心了。
大臣之家不好久留,二人簡單幾句話後,中年男人就告辭,朱大人也不相留,親自送了出去。
為了避人耳目,朱大人只送他到了照壁處,聽著門外轎子咯吱咯吱走了,才轉過身回來。
書房院子裡,年輕人依舊跪在那裡,披著一身夜色如同石塑。
「起來。」朱大人走過他身旁,沉聲喝道。
「父親大人,兒子的性命是由他所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喪命……」年輕人又叩頭哀求,聲音裡滿滿的絕望。
朱大人哼了聲,打斷他的哀求。
「你要是再多囉嗦一句,你就只能給他償命……」他不緊不慢的說道。
正叩頭的年輕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的抬頭看著朱大人。
「父親……」他喃喃道,焦躁悲傷的臉上又蓋上一層驚疑,「您……您……」
「我什麼?」朱大人哼了聲,蹙起眉頭,拂袖在他身邊擦過,「所以說無子無女也是一身輕,省的還要為你們這些討債的操心費神……」
他的聲音有些無奈也有些不易被察覺的得意,說完這句話,人已經進了書房。
年輕人直直的跪在那裡,似乎過了很久,才明白方才這句話的意思,頓時狂喜,將頭在地上碰的咯咯響,根本察覺不到疼。
「謝謝父親大人,謝謝父親大人……」他只重複這一句話。
顧十八娘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后了。
她躺在鋪著軟軟褥子的床上,身上蓋著柔柔的錦被,繡著金色暗花的帳簾隱隱透來一絲光亮,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
但很快她就猛的坐起來,唰的拉開帳簾,滿室盈光傾瀉。
「小娘子醒了。」
兩個俏婢聞聲而來,含笑說道,一人棒來茶,一人則拿來衣裳。
顧十八娘沒時間也不可能再裝傻,飛快的穿衣。
「小娘子睡的真沉……」服侍她穿上外衫的俏婢笑嘻嘻的說道。
顧十八娘只覺得心內發慌,也不知道是因為睡了兩天餓的,還是因為對即將要知曉的結果恐慌。
不管什麼結果,該面對的遲早要面對。
春光明媚,瑩瑩翠翠的庭院裡,顧十娘已經跪了好一會兒,身後終於有腳步聲傳來。
「怎麼還沒走?睡夠了,是要等著再吃飽肚子不成?」
清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朱紅色繁複花紋的衣擺站定在眼前。
顧十八娘的眼淚不由湧了出來。
「謝謝郡王……」她伏頭在地,哽咽道。
「謝?」文郡王淡淡笑了笑,目光掃過這姑娘的頭頂,「可不敢,你是想要我謝謝你才對吧?」
「小女不敢……」顧十八娘垂頭說道。
「你還有什麼不敢的……」文郡王慢慢說道一面舉步慢慢的越過她。
直到他走出去很遠,顧十八娘才抬起頭看著那個華貴的身影隱入層層綠影中去了。
這個拙劣的半真半假的謊言,終於給她一份生機,雖然知道這個拼湊起來的預言起到了一定作用,但她不會相信能起到了完全的作用。
「不管你是因為什麼,只要你肯出手就是我顧十八娘的再生恩人……」她再一次俯下頭,低聲喃喃道。
文郡王的大門外,彭一針等人依舊守在那裡,呆呆的靠著馬車坐著,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空洞的茫然。
門咯吱一聲,引得他們的眼木木的習慣性的看過來,這一次,那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他們眼裡。
但是大家誰都沒有動,神情依舊木木。
這是幻影,跟以前一樣,只要他們住前走幾步,這個瘦小的身影就會啪的消失。
「你們,你們一直在這裡……」顧十八娘又驚又喜又悲的說道,加快腳步走過來。
彭一針幾人臉色一震。
「是真的!」靈寶第一個跳起來,撲了過去,「是小姐,小姐出來了……」
說著話放聲大哭。
「是,是,我出來了。」顧十八娘的眼淚也忍不住流出來。
彭一針等人這才歡喜起來,圍著顧十八娘均紅紅著眼。
回到客棧,看著彭一針和靈寶憔悴的模樣,顧十八娘心裡很是難過。
「小姐,他們沒有打你吧……」靈寶哀憂的審視著她的臉說道。
面色孱白淡盈光,雙目微腫輕泛波。
睡的很好……顧十八娘略有些羞澀,說出去只怕沒人信,其實連她自己也不信,怎麼就會睡著了呢。
當時文郡王拂袖而去,並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但她緊繃到極致的心情卻突然鬆懈下來,就在反復審視自己說的那些話以及猜測各種後果時睡了過去。
在京城藥行會為自己精心安排的舒適的屋子她沒有睡著,卻在劍拔弩張一言生一言死的郡王府睡著了,而且還睡的那樣沉那樣久。
「十八娘,事怎麼樣?」彭一針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問道。
「哥哥他……」顧十八娘的視線看向大牢的方向,似乎在回答彭一針又似乎在告訴自己,「沒事了……」
此時的大牢裡,鬚髮散亂的顧海正與人相對而坐,在他們的面前還擺著一桌簡單的酒菜。
「……老師,學生再飲一杯……」顧海說著仰頭飲盡。
「……小子你都吃了,還讓我吃什麼……」鬚髮皆白的老者笑著說道,一面伸手拿過小小的酒壺,似乎怕被人奪去一般,緊緊攥在手裡。
「……揚州的萬泉醉……」他看著乎裡的酒壺,「……好是好酒,就是太淡了,要是換成蘇州的三杯倒就好了……」
「……老師想要喝的話,我去給你買來……」顧海聲音哽咽道。
老者哈哈笑了,將酒壺住牆壁上一拋,酒壺應聲而碎。
「不用了,這就足矣……」他說道,一面眨眨眼,「等明年清明時,你要是拜祭老夫我,記得拿三杯倒就好……」
顧海聞言低頭嗚咽。
「……哭什麼哭……」老者呵斥道,「瞧你那毛毛躁躁的樣,成何體統……」
「老師……」顧海哽咽聲更大,「學生為你抱屈……」
「屈什麼?老夫雖死不負平生願,不屈,高興的很……」老者笑道,一面美滋滋的吃了口菜,「你可別怪我小氣,這斷頭飯你可吃不得……」
「老師……」顧海伏頭跪地嗚咽。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老者將筷子啪的一放,肅正看向顧海,「你若喊我一聲老師,就好好的聽我幾句話。」
顧海止住嗚咽,紅著眼看向老者。
「第一,磨去你的毛躁性子,第二,守著你的剛烈正氣……」老者沉聲肅正說道,看向顧海的眼內帶著幾分憐惜,聲音也緩和下來,「好好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亦是不負平生所學,並不是都像老師這樣才算君子之道。」
「學生謹記老師教導。」顧海俯身在地哽咽說道。
幾日之後,顧海出了大牢,拖了很久的朝考終於進行了,而顧海還得到參加考試的資格,這個消息讓四方震動,由此引起無數對朝局政事的猜測。
這一切紛紛擾擾沒有干擾到顧家兩兄妹,朝考很快出了結果,這個結果再一次引起了轟動。
第一是顧海被分配到襄陽府南漳縣當縣令,原本二甲是分派到京城六部等做觀政,只有最末等的才會被發送地方各省級衙門觀政,混個七品前程。當然,顧海能得到這個前程,已然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了,按照大家的猜測,他應該是坐冷板凳待分配,沒想到竟然直接得個實缺。
不過想到要去的是南漳縣,大家又都覺得能理解皇帝的意思。
南漳是大金和大周分解附近的縣,如今葉將軍不在了,大金氣焰囂張,哪裡的日子不好過……顧海上請願書中曾指責朱大人貪生避死,那麼想必皇帝是想讓他這個不貪生怕死的人去歷練歷練,免得站著說話不腰疼。
「別擔心,這其實比我留在京裡要好得多……」顧海對顧十八娘解釋,怕她擔憂。
顧十八娘點點頭,還沒說話,屋門被人砰的踢開了。
「顧海,你這個掃把星!」
伴著一聲怒罵,顧漁的拳頭打在顧海臉上,他來勢洶洶,顧海猝不及防,跌了出去。
顧十八娘順手抓起桌上的瓷瓶,而顧漁已經隨著顧海的跌倒再次撲了過去,兩個年輕人在地上打在一起,一時分不開,顧十八娘無法下手,只怕誤傷了顧海。
「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
幾個翻滾後,顧漁移於占了上風,揮拳打向顧海。
「我害你?」顧海翻騰兩下,將他又壓在身下,毫不客氣的也雨點般的落下拳頭,「我怎麼害的了你,我關在牢裡,想跟狀元公你拉關係都沒機會……」
他這話說得別有所指,顧海出來後,才知道顧漁本有為自己赦罪的特權,但顧漁卻遲遲拖著未辦,當然,顧海並不是在意他不為自己請命,而是對他的做法寒心。
「你這個莽夫,如果不是你狂妄行事,我又如何會遭此變故!」顧漁自然聽出他的意思,心中激怒,一腳將顧海踹開。
「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他撲上去再一次恨恨的打下去。
顧海這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什麼意思。
這也就是這次朝考後,第二件轟動的大事,狀元不用參加朝考,直接進翰林院當個翰林老爺便是,但這次的狀元顧漁卻意外的被發到達州一個縣做縣令去了,理由是年紀輕需要歷練。
這前所未有的事立刻引起譁然,當然沒有一個人信那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很快真實的緣由也傳了出來。
事情還真是因為顧海,自從文郡王派人詢問朱大人那句話後,朱大人沒幾日就進宮去了,當時在場的還有其他幾位官員,商議完朝廷大事,大家要恭送皇帝時,朱大人站出來說話了。
「牢裡那幾個鬧事的進士,陛下看是否可以放出來了?」老大人開口直接說道。
這話讓在場的其他官員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李大學士都勾了死刑,而且皇帝也發話決不輕饒此次進士鬧事事件,聽那意思這幾個進士怎麼得陪著老師一同上路了,怎麼朱大人突然說出這話?這不是忤逆皇帝嗎?一向精通拍馬屁技藝的朱大人該不會是糊塗了吧?
但事實卻再次讓這些官員大吃一驚。
皇帝重重的哼了一聲,「豎子們只怕還不知其罪!」
皇帝的臉色很難看,說話聲音也挺重,但這句括的意思卻是再明顯不過,分明就是把這些進士當做頑劣孩童,並不是當做李大學士一黨當罪論。
果然是自己猜測的那樣,皇帝原來就沒想要這些進士的命,朱大人為自己猜中聖心而高興,但同時也有些微微的不是滋味,覺得皇帝這樣做似乎對自已不如以前那麼好了……想當初樞密院編修張全上書言自己的過,自己貶他到昭州已經算是很嚴酷了,但皇帝卻依舊為自己不平,愣是又將張全貶到安遠去,安遠這個地方自來是眾人眼中有去無回之地,果然張全死在那裡。
這一次皇帝看似發了那麼大的怒,卻原來只是雷聲大雨點小……但這個時候朱大人就不能不順著皇帝說了,於是又說了些好話,皇帝就順坡下驢擬旨將這些進士放了。
事情到這裡原本也就結束了,但不知怎麼的皇帝心血來潮,跟老大人開玩笑,問他是不是收了誰的好處,竟然來替罵自己的人好話。
朱大人也沒隱瞞,用些忠孝信義的話將文郡王供了出來。
皇帝聽說文郡王曾與顧海相識,又聽朱大人的義子願歎命換命救顧海,觸動了孤家寡人的落寞之情,將文郡王請過來,當眾褒揚一番。
這出乎文郡王意料暫且不提,且說皇帝轉眼又想到這些外人以及一面之交的人還能為顧海求情,怎麼身為狀元同宗兄弟的顧漁至今沒說過一句話。
於是皇帝很生氣,覺得顧漁是避禍不顧血親,一紙詔書將他這個狀元發配去當七品縣令,以讓其察世間百態,知冷暖人情。
顧海也聽到這件事了,雖然被顧漁按在地上打,但卻哈哈大笑起來。
「我害你?你錯了!這是你害了你自己!」他大笑道,一手撐住顧漁要落下的拳頭,「同宗同族,什麼叫族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以為我遇禍事你只幸災樂禍就可以了嗎?」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10:36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四十一章 離開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句話讓舉著拳頭的顧漁微微一愣。
「我竟然要跟你們這些狗屎牽扯在一起……」他忽的笑了,順手再給顧海臉上添了個拳印。
顧十八娘的瓷瓶趁機敲在他頭上。
顧漁悶哼一聲,從顧海身上跌下來。
「十八娘,別打了……」顧海說
「諒你也打不過我們兩個人……」顧十八娘看著躺在顧海一旁的顧漁,哼聲說到,丟下瓷瓶。
經過方才這一番打鬥二人似乎都累了,躺在地上誰也沒有再起身。也沒有再接著互相揮動拳頭。
夕陽的餘暉透過海棠花窗櫺投在二人身上,雕刻出格格陰影。
「真是不講理啊狀元公……」顧海苦笑著說道,用手摸了摸脖子,發出絲絲的倒抽氣聲,「我沒怪你見死不救也就算了,你還倒打一耙……」
這小子下手真夠狠的,轉過頭看顧漁,見他其實也傷的不輕,血跡從他的肩頭蔓延開來。
「你們這些狗屎……」他喃喃自語,狹長的雙目微微合起來,嘴邊浮現一絲冷笑,忽的伸手撐地站了起來。
「你們這些狗屎休想困住我……」他拂袖說道,哈哈大笑幾聲,大步而去。
「掃了燒了……沒了就沒了,乾乾淨淨……」笑聲很快消失在門外。
顧十八娘扶著顧海起來,看著被摔開的屋門面色凝重。
「我瞧他並不只是厭恨我們……」她低聲說道。
就方才這句話的意思,他分明是恨不得合族而亡,這種想法真是大膽到狂妄。
低微之人離不開族中庇護,而權高位重之人依然離不開族中庇護,前者是為了生存,後者是為了德行,而德行對於此等人來說,亦是生存之本。
「他已經因此吃虧,難不成還要執迷不悟?」顧海揉著火辣辣疼的臉,皺眉說道。
兄妹二人對視一眼,同時歎口氣。
「我始終不明白他對咱們的嫉恨到底因何而來……」顧海搖搖頭,苦笑一下。
「他猜到……」顧十八娘皺眉說道。
顧海抬手搖頭打斷她,「不,我覺得並非如此……」
說著話,走到桌邊坐下,顧十八娘幫他解了散亂的頭髮重新梳理。
「……依你所說他當日在叔伯門外的那些話,是因為察覺我有什麼古怪法門而得今日成就才生恨,十八娘,我中了解元,你做了藥師,外人看起來,咱們的日子委實過得不錯,但對顧漁來說,這值得羨慕嫉恨嗎?」顧海接著說道,看著銅鏡裡顧十八娘幫他紮好了髮鬢。
顧十八娘取過藥棉,細細的為他擦拭傷口,一麵點點頭。
「他得三奶奶提攜,一躍族人之上……」她說著又忍不住一笑,「別的不說,單說錢財,就是妹妹我再賣幾年藥,也比不得他將獲得的資財……」
「錢財乃身外之物,這有什麼可比的!」顧海笑道,因為藥酒刺痛,不由扯著嘴角。
「叫彭先生來看看?」顧十八娘擔心道。
「沒事,不過是些皮外傷,顧漁細胳膊瘦腿的,可傷不到我。」顧海搖搖頭,站起來,「再說才學……」
說到這裡一攤手「還需要比嗎?」一個是州府首案,一個則是國之首案。
「更何況,他是自學成才,我卻是由父親啟蒙,自小到大皆是在學院從師進學……」顧海伸手接過顧十八娘遞來的新外衫,笑道,「要說嫉恨,我該嫉恨他才是……」
顧十八娘點點頭,若有所思,一直以為關於顧漁對他們的敵視,她都是從自已重生,改變命運,顧海得了解元這一點考慮,但鑒於種種表現,顧漁並不知道她重生這件事,那這敵視就有些莫名其妙。
「我並不是怕他,只是這傢伙……」顧海伸手按了按額頭,「真是讓人頭疼。」
他這次去的地方偏遠,且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嘴上不說,心裡實在放不下娘和自已。
顧十八娘明白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拉下他的手。
「哥哥,什麼時候坐過刑部大牢,膽子反而變小了」她笑道。
自已坐大牢的時候,最受煎熬的是娘和妹妹,他也知道是妹妹四處奔走,求的文郡王,此事才最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顧十八娘的意思是自已連他坐牢這樣的大事都沒害怕,還會怕一個顧漁。
「十八娘,你怨我不?」他握住妹妹的手,面上帶著一絲愧疚。
顧十八娘搖搖頭,「哥哥做的對,我怎麼會怨哥哥……」
說著笑了笑,「我只是心疼哥哥……我一點也不怕,我想如果萬一哥哥你救不得,其實也沒什麼,我和娘找根繩子一掛死了,咱們一家還是團團圓圓的……」
顧海的眼紅了,有眼淚要忍不住湧出來。
「十八娘……」他要說什麼卻始終哽咽不成聲,只是用手緊緊握著妹妹的手。
過了這一刻才想要化解這有些沉重的氣氛,強笑一下說道,「其實在牢裡我沒受罪……」
顧十八娘知道哥哥的心思,便順著話笑問道,「哦?不是說大牢裡如同閻王殿,各種人都想不到的刑罰……」
「的確有,我當時還真見到了……」顧海笑道,看著十八娘明顯緊張起來的神情,「不過,很遺憾,我只挨了一頓板子……」
他說到這裡忽的停下了,皺了皺眉頭,似乎想到什麼。
「怎麼?」十八娘問道。
「我想文郡王也許很早就幫我了……」顧海沉思一刻說道。
「怎麼說?」顧十八娘也有些意外。
「那一次我挨板子……」顧海回憶道,自嘲一下「其實,我還真有點挨不過……」
他撿著字眼說,怕顧十八娘心裡難受,「……我快要昏過去了,迷迷糊糊見有一個人衝了進來,制止了行刑……後來我就只是挨罵挨訓,卻沒再挨過打……而其他幾個同科……十八娘,你也瞧見了……」
顧十八娘黯然,接顧海出獄那天,顧海是走出來的,但其他三個進士是抬出來的,更有一個已經是氣進的少出的多,眼瞅著是不行了。
「這麼說,是文郡王派人打點了牢裡,所以哥哥免受了刑訊?」顧十八娘說道,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倒有些以小人心度郡王腹了。
「我不清楚,那個人後來又來過一次……」顧海回憶道「只是我看不清他的樣子……」
「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該去謝謝文郡王……」顧十八娘說道。
顧海點點頭,他抬起頭看向門外,夕陽的餘暉被夜色一寸寸吞噬,想到這一段的事,心內五味雜陳,想到被勾了死刑,為了體面由皇上恩准飲了毒酒的李大學士,他的拳頭不由攥緊。
這些賊人,老天難道瞎了眼,就不收去,反而收走良善之臣,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一道湛藍的亮光忽的閃過,顧海以為自已眼花了,愣神一刻,就見門框撲撲的抖動起來。
這是天神在告誡他胡言亂語嗎?
「地動了!」顧十八娘一聲驚呼,將顧海一推,兄妹二人沖出了屋子了。
而就在此時,整個京城都感受到這次大地的震動。
文郡王端坐在桌案前,手裡拿著筆,隨著大地的抖動,墨汁灑落在雪白的紙張上。
門外一片驚叫,亂跑亂喊,侍衛內侍都沖了進來,而就在此時,大地停止了抖動,除了驚慌未定的人,一切似乎並無異樣。
「郡……郡王……」侍從們跪了一地,要請他立刻到安全的地方去。
「郡王……地動了……」謀士兼老師的中年男人神情更激動,他第一次失禮的抓住了文郡王的衣袖,手抖個不停。
「恩!」文郡王放下筆,淡淡道,燭火在他臉上投下一篇陰影。
「那……那快去避避……」中年男人低聲說道。
「避什麼避……」文郡王似乎笑了笑,再一次拿起筆「不如你們去看看那小子死了沒,如果他沒死,我有什麼可避的,如果他死了,那我也沒什麼可避的……」
五月末,宿安西的信州發生地動,倒塌房屋無數,死傷近萬人,對於才得一時安寧的大周來說,實在是一件傷元氣的大事,朝中官員取消一切休假,全力投入救災中,而顧海赴任的日期也被提前了。
城外顧海被無數人圍著,說笑著一一辭別,飲了無數杯酒,收了無數張送別詩,直到眾人皆微醺,就地或坐或臥,顧海才得以跟顧十八娘說話。
接曹氏的人還在路上,註定是見不到兒子一面。
「等哥哥那邊安頓好了,我和娘就過去。」顧十八娘知道顧海心裡難過,笑著安慰。
因為要赴任的地方位於大金大周界線,日子不太平,顧海拒絕了顧十八娘帶著娘一同赴任的建議,再三勸說後,才同意她們過段日子再跟去。
「妹妹,你代娘受我一拜」顧海撩衣跪下
「兒不孝……」
「兒讓娘擔憂……」
「兒讓娘受怕……」
他鄭重叩三個響頭,抬起臉,已是兩行熱淚。
顧十八娘也早已泣不成聲,伸手扶起顧海,兄妹二人拭淚惜別。
而在另一個方向,官路上一輛孤伶伶的馬車正在緩緩而行,夏風透過薄薄的車紗,掀起兩邊窗簾,露出內裡顧漁瓷白的臉。
臉上殘留幾處青淤,卻並沒有破壞整體的美感,反而讓他少了幾分陰柔,增添了幾分陰颯之氣。
風卷來那邊的歡聲笑語,以及歌姬吟唱的送別曲,更顯得顧漁形單影隻落寞聊聊。
自從自已被外放縣令的消息傳開後,眾星捧月的場面一去不復返,大宴小請也再無消息,反而看熱鬧的冷嘲熱諷幸災樂禍的滿目皆是。
但這等人情世故,對顧漁來說,那是他十幾年來常吃的家常便飯,根本就絲毫無擾。
世人就是這樣,你若好時,人人捧你,恨不得掏心挖肺對你,但你若壞時,便恨不得人人落井下石,想要踩你成泥,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發洩他們曾經捧著你時壓抑的羨嫉。
「漁兒,正所謂禍兮福所伏,福兮禍所倚,海哥兒的事正是說明這一點,如今他成了清流的表率,獲得無數稱讚,而你……」顧慎安的話響在他的耳邊,那一聲歎息帶著幾分無奈,也有幾分失望,「不過還是那句話,禍兮福所倚,你年紀輕輕,起得太快站得太高,並非什麼好事,如今外放下去,腳踏實地地磨勵一番,將來之事也未嘗是定數……」
是的,他顧漁並非就此完了,一切才剛剛開始,顧海你等著瞧吧,這些人們……你們等著瞧吧。
顧漁掀起車簾,揚起手中長鞭,啪的一聲打在馬身上,馬兒受驚鳴聲起步,夏風徐徐中,暗青薄紗車孑然走向一方,車中的少年身影決然而灑脫。
顧海的身影已經看不見很久了,送行的士子文人們也已經散去,顧十八娘還在柳樹下矗立凝望。
天空幾聲悶雷劃過,有雨點落了下來。
靈寶撐著傘站在她身邊,望著顧海遠去的方向也是一臉悵然。
「還是我跟少爺去吧……」她喃喃說道
顧十八娘回過神,看著她一笑,「等找到靈元,咱們一起去,大家都去。」
靈寶知道她的體諒,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小姐,我能找到我哥哥嗎?」她一臉虔誠的望著顧十八娘問道。
顧十八娘對她的神情有些不解,但還是鄭重點了點頭:「能,一定能!」
靈寶展顏笑了,如同盛開的夏花。
「小姐說能就能!」她如同放下一塊巨石,一臉輕鬆。
顧十八娘啞然失笑:「難道我是鐵口直斷……」
話到嘴邊,怕壞了靈寶的情緒忙又咽下。
靈寶卻不在意,一臉堅定的點頭,「小姐就是,小姐說靈寶是好命的,靈寶果然是好命的,要不然也不會遇上小姐,小姐說少爺一定沒事,少爺果然逢凶化吉平安無事,現在小姐說靈寶一定能找到哥哥,那就是一定能……」
顧十八娘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笑而不言。
「我們回去吧,買個好點的房子,等娘來了,就收拾好,安生的住著。」她笑道,挽著靈寶的手轉過身。
她已經決定不回建康了,一則是對家族人寒心,二則是要答謝王一章相助的恩情,三則是想要在京城見見世面,自從正式拜劉公一年就要過去了。她不可能總是躲起來不與世人打交道,這樣,豈不是辱沒劉公的名聲。
「好!」靈寶也很高興,她抬起頭,卻見小姐的笑凝結在臉上,順著小姐的視線看去,見絲絲雨霧中,駛來一輛馬車,一個中年男人正跳下來。
「顧娘子,借一步說話」他大步走過來,面色沉沉說道。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四十二章 漸變
一個謊言就要用無數個謊言來掩飾,這一點顧十八娘早已經想到了,當時的她本就是借准文郡王的病,抓住這些位高權重追名逐利人怕死的弱點,一擊而中。
緩緩行駛的馬車中,顧十八娘與中年男子相對而坐,按照此人的級別完全可以用上好的薄紗馬車,但這輛馬車卻是普通的有些寒酸的粗布幔帳,透氣性很差,但隔絕外界探視性也很好。「我這次來只是要知道一件事……」中年男人沉聲說道,「你怎麼會知道?」
「不是我知道……」顧十八娘低頭說道,「此事說起來是荒誕之言……」
中年男人冷哼一聲,「荒誕之言?你又不是沒說過……」
顧十八娘忙俯身稱罪。
「說。」中年男升沉聲說道。
「小女曾大病一場,幾欲死去,是時恍惚見一老僧走到身前,說了幾句話,推了小女一把,便醒了過來,病也就此痊癒了……」顧十八娘垂頭說道。
原來說謊話其實很簡單,「果真荒誕!」中年男人冷哼一聲,皺眉,」什麼時候的事?」
「建元五年四月。」顧十八娘答道,聲音並無半點遲疑。
「那幾句話是什麼?」中年男人又問道。
「小女醒來後記不真切…」顧十八娘低聲道,「只記得他說我哥哥命裡大災,我夢中不信與他爭辯,他便說了七年五月六月這幾件事……」
馬車中一陣沉默,只聞車輪吱呀響,「小女原是不信,醒來後也就忘了,沒想到哥哥真遇大災……」顧十八娘低聲說道。
「那顧海生,郡王則生也是…也是那老僧說的?」中年男人問道,說出這句話極不情願。
顧十八娘垂頭應聲是。
聽了中年男人的回稟,文郡王一臉不置可否。
「郡王……不信?」中年男人遲疑一下問道。
作為一個文人,他自己也不信這些,作為一個謀臣,再清楚不過那些所謂的祥瑞天言是怎麼一回事,但這一次的事實在是挑戰了他的認知。
「郡王,人打聽了,那姑娘在建元五年四月因上山砍柴跌落山崖,差點喪命……」他又接著說道,「……建康那個婦人生兩身合嬰孩的消息正在問……」
「不用問了。」文郡王抬手打斷他。
「郡王……」中年男人有些愕然,抬頭看著他。
「未知生,焉知死。」文郡王淡淡一笑。
「可是那丫頭說的都……」中年男人皺眉道。
文郡王搖搖頭,「人道近,天道遠,那丫頭說的不信也罷。」
中年男人一怔,難道郡王一直都沒有信那顧家娘子的話?那為什麼會改變主意去替顧海說話?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文郡王原本的的確確不打算管顧海的,至於那些後來分析的清流之類的話,對於目前的他們來說根本就沒什麼用,如果目前文郡王確立了皇儲身份倒還好,皇儲身份未定,那些事都是空談。
「那丫頭說要來道謝?」文郡王換了話題問道。
中年男人從凝思中回過神,點了點頭,「郡王可要見她?」
事實上他已經回絕了,這等身份低賤的匠人,要道謝自在家中納拜便可,來郡王面前還不夠資格。
他看著面前的文郡王神色若有所思,嘴角浮起一絲笑,似乎想到什麼高興事,心中不由一驚,莫非……按郡王如今的年紀也到了成親的時候,因為選儲事關重大,便擱置下來,生在親王之家,錦衣玉食嬌花美眷擁簇,男女之事早已知曉。
少年風流乃是正常人倫,郡王既然並非信那顧家娘子荒誕之言,卻在見過其一面後,改變了主意,莫非是因紅顏故?
那小姑娘雖然稱得上幾分清秀,但要論姿色卻並非出眾,更何況又是操匠業之身,且大膽妄為之行。
不過少年人的心思也不好說。
中年男人心思紛亂間,文郡王已經搖頭說了聲無須見,讓他的猜測更加撲朔,但這等兒女之事不值得如此費心,便丟開不談。
「郡王,太后宣。」
陰柔的內侍聲音從外傳來。
換上正裝坐著馬車進入皇宮,穿越重重宮殿後,停在了太后的宮殿外。
文郡王走下馬車在小內侍的帶領下踏入宮門,就見另外三個郡王都站在那裡。
太后寢宮中綠蔭蔥蔥,梔子花墜墜枝頭,清香撲鼻。
此時三人正站在樹下發出一陣笑聲。
「王兄。」他走過去沖其中最年長的那位施禮
「王弟來了,路上可累了,先坐下來歇歇,太后娘娘讓我們稍等一刻。」年長的郡王面含微笑說道。
四個郡王,三個都被留在宮裡,只有文郡王因為那次宴會上露出病態,被太后不喜,設府在外。
他這話看似關心,實則提醒文郡王此番際遇,滿是嘲諷之意。
文郡王自然明白,一笑不語,又問候另外兩今年幼的郡王。
幾人互相見禮文,郡王這才看到兩個年幼的郡王正揪著一隻花白貓嬉笑,貓兒不喜人抓,焦躁叫個不停。
「可是太后娘娘的貓兒?」文郡王隨口問道。
「不是。」年長的郡王搖頭,帶著幾分笑看著掙扎要逃的貓兒,「宮牆上掉下來的,太后娘娘不喜貓狗,正要趕出去……」
他的話音未落,那貓兒掙脫兩小郡王的手,撞到他的衣角上。
「走開。」他皺皺眉,抬腳踢了下,將貓兒甩到文郡王腳上。
貓兒瘦弱,毛色粗黃,顯然並非人精心養護,放這一腳踢得似乎暈了頭,仰面在文郡王腳下,竟翻不過身。
文郡王不由低頭看去,貓兒神情驚慌,卻又因天生野性,顯得幾分張狂。
這是種求生的精神,萬物皆同。
「王兄,踢給我。」兩個小郡王招手喊道。
他也不喜歡貓狗,換做以前,定會厭惡的一腳踢開,但在這一刻,卻猶豫了一下,隨後彎下身,伸手一抬,讓貓兒借力翻過身。
「去吧。」他低聲說道。
貓兒趁機撒腳跑開,三下兩下上樹躍上牆頭不見了。
兩個小郡王跺腳,年長的郡王則含笑不語。
一聲威嚴的咳聲忽的響起,讓亂哄哄的場面頓時安靜下來,大家轉過頭,見一個明黃的身影站在宮門口身後依仗簇簇。
一時間眾人跪倒一片,山呼萬歲聲起。
「起來吧。」隆慶帝緩步而來,因為久受病患折磨,面容帶著幾分不正常的孱白,讓他幾乎從來不笑的臉更添幾分陰翳。
他的視線一一掃過幾位元郡王,最終停在文郡王身上。
「文兒,隨我來。」他忽的說道。
這句話讓在場的人大吃一驚,就連文郡王本人也難掩驚訝之色,自從來到京城這還是皇帝第一次主動邀請他說話。
自己的年齡在這幾位候選人中不上不下,不占任何優勢,更何況前一段又犯了風寒之症,更是讓皇帝也好太后也好對他的態度比另外三位要差很多。
「文郡王,快些吧,別讓陛下等著。」一個笑眯眯的老太監提醒道。
文郡王回過神,沖老太監道了聲謝。快步跟上已經走過去的隆慶帝,在一眾人驚異不定的眼袖中邁入了太后的寢宮內。
很快這個看似不起眼的由野貓引發的一幕就傳遍了大周的王公貴族耳內,所有人將開始重新的打量這個文郡王,繼而引發一陣重新站隊,暗潮不足為外人道也。
這個消息幾天後也傳到了建康,但引起的確是另一樣轟動。
顧海和顧漁兩個出人意料的結局引起的震動尚未沉下去,文郡王頗得隆慶帝青睞,賜飯留宮暢言,對於這麼多年一直對期望自己還能生出兒子所以對別人家兒子很是沒好臉的隆慶帝來說,此舉實在讓人不得不猜測紛紛。
「這麼說,那個文郡王極有可能要當皇子了?」顧長春自言自語。
正堂裡人們議論紛紛,掩蓋了他的聲音。
「我早就說不能如此短視……」
「這下好了,人家有這麼大的靠山,將來前程無憂,怕人家牽連咱們,這下咱們想要人家牽連咱們只怕也不容易……」
「怎麼不容易?咱們可沒把他怎麼樣……」
「還沒怎麼樣?都將人家的娘趕了出去了…」
顧長春重重的咳嗽一聲,屋子裡這才安靜下來。
「曹氏被趕出去的事,是怎麼回事?」他臉色極為難看的掃過眾人。
這段日子他日夜操心,顧不上理會曹氏的事,今日還是頭一次聽說曹氏竟然沒在族裡。
顧樂山期期艾艾的站了起來。
「是你幹的?」顧長春瞪著他。
「她……她們是個喪門星……害的大爺爺你擔驚受怕的。」顧樂山賠笑說道,「而且累的漁兒……」看顧長春的臉色更加難看,忙說道,「我這都是為了族裡好……」
「為了族裡好?是為了你好吧?」顧長春冷哼一聲。
論起親疏來,顧樂山一家是跟顧海最近的,這要萬一雷霆震怒牽連親族,第一個倒楣的就是他顧樂山一家,原本想顧長春將這一家人除族也就好了,但遲遲不見動靜,顧樂山等不及了,連嚇帶罵的去曹氏那裡鬧,終於讓她搬離了「勞生」宅子。
「搬哪裡去了?」顧長春冷臉問道。
「……藥鋪裡吧……」顧樂山期期艾艾道。
顧長春啪的一聲用手掌拍在桌子上,嚇得顧樂山不由哆嗦一下。
「去給我接回來!」他喝道。
請神容易送神難,眾人看向顧樂山的神情不由有些幸災樂禍,早看這老小子下作惹人厭,這下子有他低聲下氣了。
顧樂山卻並沒有什麼頹喪之氣,爽快的應下了,那個曹氏泥捏的一般,三言兩語就哄回來了。還得對自己感恩戴德的,於是他回頭就派自己夫人郭氏去了,這等小事還用不了他這個一家之長出面。
「老爺……」不多時,郭氏急匆匆的回來了。
顧長春手裡的茶還沒涼,「挺快的嘛,」他吹了吹茶末,帶著幾分得意。
「快!可不是挺快的!」郭氏坐下來,抓過小丫頭手裡的扇子,自己用力扇了扇。
看她神色不對,顧樂山這才問道:「怎麼?她不回來?給你甩臉子了?」
「甩臉子倒好了!」郭氏有聲說道,「走了!人都走了!根本就沒見到!」
顧樂山放下茶杯,急忙忙問:「走了?去哪裡了?」
「京城!人家那個有錢的女兒派人接走了!」郭氏設聲好氣的答道。
據說是三匹馬拉車,用的是京城最時興的薄紗花樣,讓建康街上很是熱鬧一番。
不就是有幾個錢嘛,瞧那炫耀的樣子!再炫耀也不過是低賤的匠婦!
聽了顧樂山的回稟,顧長春久久未言。
「這孩子是要跟咱們劃清界限,」他帶著幾分疲倦說道,「樂山,你做得太過了……」
顧樂山一臉不以為意,「怕什麼,還有漁兒呢,我們漁兒絕非池中之物,不過是一時運氣不好罷了,那小子劃清界限就劃清界限,省的將來再給添禍事。」
聽他提到漁兒,顧長春的臉色稍微緩了緩,對於顧漁的遭遇,他們都暗歎晦氣,但正如顧慎安所說,這也是皇帝對他的一種歷練,並非壞事。
細論顧漁此番終歸是由顧海惹火在先引起的,漁兒的行事與顧海想比,要讓他們安心的多。
幸好還有漁兒,顧長春欣慰的舒了口氣,縱觀這一代沒個像樣的人,可以想像將來顧慎安之後,就只有靠顧漁撐起整個顧家了。
「走了就走了吧,」他伸手接了按額頭,想到那顧十八娘的種種行徑,心裡微微鬆了口氣,這樣大家都清淨了。
曹氏到達京城時已經是六月下旬,一同進京的還有彭一針的妻小,浩浩蕩蕩的三四車人,煞是熱鬧。
母女相見自然先是垂淚一番,細說別來諸事。
曹氏並沒有說被顧樂山為難趕出宅乎的事,還是僕婦們見了小姐如同得了主心骨,三言兩語的講了。
「不用理會他們。」顧十八娘聞言淡淡說道。
僕婦們互相對視一眼,覺得一段時日不見,小姐好像變了些,眉眼也平和了幾分,不似住日那般戾氣外露。
「那娘就住在鋪子裡了?」顧十八娘問道。
這時彭一針一家見過,也進來了,聽見她的話,彭家娘子立刻笑著答道:「那鋪子小,怎的委屈了夫人,是信家嫂子邀了夫人和她同住去了。」
信家嫂子?是信朝陽安排的吧,顧十八娘面上浮現笑意,看向曹氏,卻見她神情有些異樣。
「那要謝謝她才是。」她點頭說道。
「謝什麼,一家人還說什麼謝。」彭氏笑道。
「大妹子!」曹氏開口打斷彭氏,神色幾分惶惶。
一家人?顧十八娘神色微凝,看向彭氏,又看向曹氏,看來除了被顧樂山刁難外,還有別的事發生。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10:38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四十三章 無意
夜色上來時,彭一針一家告退歇息去了,舟途勞頓的僕婦們也被貼心的打發早歇息。
靈寶挽著曹氏的胳膊,引著她在臥房裡四處看,說著這是哪裡買來的娟紗,哪裡買來的鋪設,又引著她看窗臺上一溜的時令鮮花。「已經花了不少錢打點,還費心這個……」曹氏只說道,一面又拿帕子擦眼淚。
說著話,顧十八娘進來了,靈寶便要告退,卻被曹氏伸手拉著。
「你哥哥可有了消息?」她問道。
靈寶搖了搖頭,但旋即又露出笑容,「小姐說了,一定會找到的。」
曹氏念了聲佛,又拉住要走的靈寶,感念她對顧海的有情有義。
「這是我該做的,夫人一家對我們恩重如山,靈寶就是能用命換少爺的命,也是值得的……」小靈寶說道。
顧十八娘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們說話,一面輕輕撥弄自己的手指。
這些日子她荒廢了技藝,手指甲都長長了。
這邊曹氏絮絮叨叨拉著靈寶說個沒完,靈寶漸漸也察覺不對,久別重逢,母女二人不是應該急著徹夜長談,怎麼瞧這樣子,夫人好似有些害怕跟小姐獨處一般。
「好了,靈寶歇息吧。」顧十八娘終於發話了。
曹氏頓時變得有些惶惶,卻又不好再說什麼,只得看著靈寶告辭退了出去。
女兒清亮的雙目直直看著自己,曹氏只覺得更加手足無措,她剛想找個藉口躲開,卻見顧十八娘起身走到她身前擋住了路。
「說吧到底怎麼回事?」顧十八娘看著娘如同受驚小鹿般得模樣,頗覺得想笑,但還得壓制住。
「沒什麼……」曹氏垂目喃喃道。
「沒什麼是什麼?」顧十八娘忍著笑繃著臉,「是不是你把女兒我給賣了?」
這句話讓曹氏驚得抬起頭,忙忙的擺手。
「不是不是,那信家公子跟他們家別人不一樣,是個讀書人,並不是要算計女兒你的手藝謀利……」她惶惶的說道。
話未說完看著顧十八娘似笑非笑的面容,又訕訕的低下頭。
「哪個信家公子?」顧十八娘問道,聲音平靜沒有絲毫驚訝。
曹氏抬起頭看了女兒一眼,小聲道:「信大公子的族弟,喚作春芳。」
「信春芳……」顧十八娘皺眉念了遍。
「你可能不認得,他是個讀書人,跟你哥哥也是認識…」曹氏解釋道。
「我認得。」顧十八娘打斷她,點了點頭。
綠竹亭外,溫婉謙遜的求學少年。
她慢慢的轉過身,面上雖然依舊古井無波,但嘴裡卻有一種難言的滋味蔓延開來。
這麼說,那一天,那一面,就是為了這個人,而並非自已篤定且微微得意猜透的求藥事。
「十八娘……」察覺出她情緒的變化,曹氏面上更加惶恐不安,「你,你可是生氣娘自作主張?」
不待顧十八娘答話,她聲音淒淒的接著說起來。
「……在他家住著,是普普通通的人家,也是早早沒了父親,只留下母子兩個…」
「……性子柔綿,勤奮好學……」
「……那時候,人人對咱們避之不及,更不敢提跟你哥哥相識,只怕牽連遭禍,他們母子兩個卻是滿心不平……」
「……十八娘,娘是想萬一你哥哥去了,娘是個沒本事的,你能有個好歸宿,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娘死也能閉上眼……」
話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已是哽咽。
顧十八娘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轉過身,對這曹氏屈身跪下。
「娘,你……受苦了。」她亦是哽咽道。
曹氏疾步扶起她一面幫她拭淚,一面搖頭強笑,「怎麼這麼說,娘哪裡苦,到是你,苦了你,娘沒用什麼都幫不上,反而時時拖累你,要你擔心……」
「娘……」顧十八娘埋首在她身前哽咽,「女兒知道,女兒知道娘的苦……女兒才是讓娘擔心……」
這一段人人知道是她顧十八娘在外奔波,受苦受累。
可是曹氏在家就過得輕鬆了嗎?兒子生死未卜,卻由弱女在外奔波,對於一個母親來說,心裡什麼滋味可想而知。
她擔憂兒子關切女兒,忍受旁人的冷嘲熱諷,又要受自己內心的煎熬。
自古以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他們家中沒有支撐門戶的父親,她這個做母親的自然就是要為兒女遮風擋雨,但是自從女兒大病初醒後,一切都顛倒了。
強勢的女兒,掙錢讓他們衣食無憂,又擋住了一切外界欺淩。
有這樣一個能幹的女兒,身為母親自然驕傲,但母女關係的顛倒,卻又難免帶來壓力,這種壓力表現在她身上就是焦慮惶惶無助茫然以及深深的自責。
自責自己沒用,恨自己救不得兒子護不得女兒,以至於有時候她忍不住想,也許自己死了,兒子和女兒會少些牽絆,日子也會過得輕鬆些。
顧十八娘從來沒有想到這個,但今日娘一句一個自己沒用,面對自己時惶惶的神情,眉宇間的焦慮,才讓她警覺,一直以來她戒備森森的對外,披荊斬棘的一往無顧,卻從沒回頭看看身旁的親人承擔著怎樣的壓力。
她自己是重生的,對於那些目前未曾發生嫩種悲劇親身體會過,但娘和哥哥卻並沒有如此體驗,他們卻都選擇了支持相信,掩藏起自己的惶恐不安,踉踉蹌蹌的跟在她身後,力圖不落後與她,不拖累與她。
一家人的神經都已經崩到極限,疲憊不堪,他們有錢了,且化解了種種危機,但他們有幸福卻沒有快樂,這就是她要的好結果所夢求的好命運嗎?
「十八娘,我覺得也許並非其然……」她想到顧海說的那句話。
那是顧海出獄後,面對自己悲憤的控訴命運,沉默一時後說的那句話。
「……也許並非命運不可改變,而是我們主宰命運……」少年帶著幾分磨難後的悟徹,「每個人的命運,論起來都由自己選擇的,經過這次事,我更加覺得是這個道理……十八娘,不是命運逼著我們往既定命運上走,而是我自己選擇要什麼樣的命運,十八娘,你別怕,別怕命運會逼咱們踏上原路,放開心,大膽的安心的過好眼下的日子……」
「這就是放下?」顧十八娘喃喃道。
曹氏並不知道女兒在這一瞬間想到什麼,聽了她沒頭沒腦的話,只當她因為自己冒然應下的親事而上愁。
「那信家公子的事,你要是不滿意,就,就回絕了……」她伸出手,輕輕撫著女兒微皺的眉頭。
「還沒定?」顧十八娘有些意外,按照曹氏的性情,事情只怕已經沒有迴旋之地了。
「還沒納吉……」曹氏帶著幾分惶惶垂目小聲說道。
納采問名納吉納請期親迎六禮,最關鍵的一步就是納吉,這也意味著下聘書,就類似於商場上的合約,一旦落成這一步,就意味著契約已成,此時反悔,便可視為違約。
顧十八娘微微鬆了口氣,旋即笑了笑,「怎麼沒納吉?」
按理說信朝陽不會任事情停在這個關鍵時刻,應該在放曹氏離開前將婚事完全的定下來,這才符合他行事。
「我是想問問你的意思……」曹氏輕聲說道。
「真的嗎?」顧十八娘不信。
真要問她的意思,根本就不會走到納吉這一步才想起來。
曹氏面上微紅,真實情緒在顧十八娘面前一展無餘。
「是因為,是因為家裡有人說……有人說……」她遲疑說道,抬起頭看向顧十八娘。
「說什麼?」顧十八娘問道。
「說你可能要當郡王側妃……」曹氏鼓起勇氣聲如蚊蠅說了出來。
顧十八娘啞然,「我當什麼側妃?」
文郡王幫顧海說情的事已經傳遍了,一般百姓們對這些朝中大事清流濁流的站位權衡等等根本不知道,也不感興趣,大家都喜歡演義風格的故事,弱女勇闖京城,孤注一擲惹惱王室貴族,得以見的郡王面,至此才求的貴人出手相助,這樣的故事才可以廣為流傳。
流言傳來流傳去,則需要添加些更適合大眾口味的調料,例如公子多情,紅顏可憐之類的……「簡直一派胡言!」顧十八娘豎眉喝道,轉眼看曹氏一臉愧疚自責,忙緩了語氣,「娘,這話以後萬萬信不得說不得……」
曹氏點點頭,遲凝一刻,又輕聲道:「十八娘,其實我不是想要你攀高枝……我真是想要問問你……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顧十八娘垂目不言,「十八娘,你還年輕,不管那一世……那一世如何……如今看來究竟是如夢一般……」曹氏撫著女兒的肩頭,看著燈光下女兒疲態的面容,只覺得心酸之極,「人這一輩子還長得很,總不能孤零零一個人,娘心裡難受……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室內一陣沉默。
過了一時顧十八娘才抬起頭,搖了搖頭。「娘,等哥哥成家了再說吧,我現在不想想這個。」她說著露出一絲笑,握著曹氏的手,「不過,娘,你放心,我心裡有數。」
「其實信家那孩子真的不錯……」曹氏輕聲說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我知道。」
雖然出自於信朝陽的安排這一點讓人心裡有些不舒服,但拋開這一點來看,信春芳是很好很合適的成親物件,她見過他,其人如何多多少少心裡也有底,相貌堂堂,又是個讀書人,關鍵是對他們家無絲毫偏見,什麼都好,只是遇見的時候不好。
現在的她,無心婚嫁。
「既然如此,娘聽你的。」曹氏歎了口氣點了點頭,撫著女兒削瘦的面頰,「十八娘,娘只想你好好的,開開心心的,比什麼都好……」
顧十八娘沖她笑著點頭,「我知道。」
「那娘這次拖累你的名聲了……」曹氏帶著愧疚說道。
此時拒絕信家婚事,錯的只有是他們,而按照大家一貫的印象,只怕顧十八娘的名聲將要更添幾分汙。
顧十八娘哈哈一笑,「名聲?那東西又有何用?」
曹氏的回絕信是精心寫了,滿紙都是自責以及歉意,但這並不能讓看的人緩解鬱悶的心情。
「我早就說過,京城什麼地方,花花天地,到了那裡一雙眼都看不過來,各色妙人多了去……」信朝淩一臉嚮往的說道,似乎已經身在花團錦簇中恨不得口水四流,「……就春芳那小子人家能看上才怪!還不如哥哥你……」
「閉嘴!」信朝陽頓喝一聲。
信朝淩忙縮頭噤聲。
「她不是那種人……」信朝陽輕聲說道,似乎在說給自己聽。
信朝淩忍不住又豎起耳朵,「那種人?哥,那是京城啊,顧娘子到了京城,那句話怎麼說的,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等著將她娶回家的人海了去,人家自然要好好挑選,我早說過,春芳那呆頭呆腦的……」
「閉嘴!」信朝陽再一次喝道,一向喜怒不顯的面上浮現一絲怒意。
到底哪裡錯了?這個結果不應該啊,他的安排再貼合她心意不過,再合適不過,縱然知道這是自己特意的安排,顧娘子也能體會自己的好心,縱然想要留住她的利益在其中,但人品也好家門也好,絕非盲婚啞嫁胡亂相湊……不可能,不可能回絕的如此決絕,他抬起頭看向窗外,夏日的院內樹木茂綠,幾乎遮住了院子上空的湛藍的天,一隻鳥兒在天空劃過,飛的那樣肆意暢快。
那個人也如同鳥兒一般,終於是躍出了他眼前的這片天空。
「我去京城!」信朝陽站起身來,大步向外而去。
信朝淩被他沒頭沒尾的話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忙追了出去。
「去京城做什麼?」他問道。
他們已經走到門外,站在門匾下,信朝陽將手伸展在眼前,繼而慢慢的合上,緊緊的攥住。
就在此時,一陣厲風襲來,信朝陽下意識的側頭,一支箭從他耳邊擦過,咚的一聲射入門板上。
信家門外頓時一片驚叫,門房們亂喊,亂跑,把信朝陽護起來,信朝淩已經抱頭鑽到門洞裡去了。
「安靜!」信朝陽一聲頓喝。
那只羽箭顫顫巍巍,將一張紙牢牢的釘在門板上。
「拿來!」他伸手說道。
就近的門房立刻伸手拔了下來,將箭和紙小心的拿了過來。
「小心有毒!」信朝淩在內探頭喊道。
信朝陽沒有理會,接過羽箭,在手中翻看。這是一隻殺矢,近射威力極強,軍中慣用,用來暗殺自己?也太小題大做……他又看被箭穿破的紙,窄窄一張折成一條,隱隱可見其中子跡,他隨手抖開,見上面赫然寫著「敢謀吾妻,死也!」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四十四章 相護
破敗的縣衙裡,一身發皺官袍的顧海一腳踢開了大門,庭院裡,或坐,或站二三十個官兵正說笑飲酒,聞聲都看過來。這些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人,沒人手上都有不下數十條的人命,齊齊的看過來,顧海頓覺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過來,他的腳步不自覺的放慢一刻。
「來者何人!」兵衛們站起來,抓起各自的武器喝道。
顧海肅穆哼了聲,目光掃過這群人。
「主人!」他說道,繼續邁步前行,只向正堂走去。
「縣老爺來了,快些讓開。」堂內走出以將領模樣的中年人笑道,揮退擋住路的兵衛,沖顧海拱手。
顧海沒有理會,越過他,邁入大堂。
大堂裡面有些陰暗,站著職位級別大小不等的十幾人,正圍在一行軍圖前,似乎在商議什麼事情。
「先退下吧。」人群中傳出一沙啞聲音。
人便如水般退下了,室內只余顧海以及坐在縣老爺審案高桌上看著懸掛在明鏡高懸下行軍圖的男子。
「你們打算在我這裡常住不成?」顧海忍著火氣,沉聲問道。
男子並沒有回頭,微微晃著細長的腿,看著行軍圖。
「縣老爺肯屈尊見我了?」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笑。
「你們如是肯走,我再屈尊也是可以。」顧海沉聲說道,「我南漳深受戰火困擾,民乏物貧,實在養不起各位軍爺,軍爺們耗在這裡,倒不如辛苦多行幾步,往唐州那邊去跟金鉤打一場撈得多。」
沈安林笑了,轉過頭,手一撐跳下高桌。
「不過是吃了你們一些米麵,縣老爺真是小氣。」他說道。
「米麵也要看給什麼人吃!」顧海淡淡哼了聲說道,「別說米麵,如果能殺金狗,百姓們就是割肉放血也捨得!」
這話說得著實不客氣。
「看來刑部大牢的板子打得還不夠。」沈安林笑道,走下來幾步,看著顧海。
比起去年在建康那一面,這少年變得沉穩了許多,因為操勞,面上難掩疲態。
做這個南漳縣的父母官可不容易。
沈安林的目光裡不由得柔和幾分,「怎麼樣?可還熬得住?」
面對自己咄咄逼人的責問,他們之間的氣氛應該是劍拔弩張才對,沒想到沈安林竟突然轉了話題,語調態度帶著親人般的關懷。
而想到這般態度是因何而來,顧海壓制的怒火一冒三丈,這也是這半個月來,他不跟沈安林打照面的原因。
只要一想到是這個人,讓他的妹妹絕望而死,他就忍不住想要打他,唾棄他,狠狠地踩踏,或者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出現,可是,這個偏偏又出現在眼前,而且言談舉止總是以他妹夫自居。
休想,做夢!
顧海大笑三聲,以發洩難掩的怒火。
「你們這群虎狼兵要是不走,我真不敢說還熬得住否!」他收了笑說道。
沈安林看著他,點了點頭,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走了幾步。
「顧海,」他抬起頭,「子不言父過,我知道家父所做讓你們寒心,但我說過了,這門親事我認,待我這次回去,就迎親!」
顧海嗤聲一笑,微微抬起頭看著他,「你做夢。」
沈安林微微怔住,目光閃爍看著他。
「你做夢!我妹妹嫁誰都不會嫁你!你,死了心吧。」顧海帶著一絲嘲笑說道。
「嫁信家那個書生?」沈安林忽的介面道。
顧海一怔,這件事他並不知道,對於顧十八娘來說,這件事完全沒有必要在信上談起,而曹氏自然更不好意思談起,但他更不想從沈安林口中得到證實,自己這個做哥哥的反而不知道。
「不管嫁誰,都好,除了你。」他隨口道,腦子裡已經飛快的根據有限的資訊分析起,信家,信朝陽家,書生,他曾認識一個信朝陽家的書生,信春芳!
「謙和有禮,知人達義,護家守親,確是良配。」他語氣加重幾分,說道,「好過你這個忘恩負義……」
想到畢竟此時沈安林還沒有做出那等忘恩負義的行徑,如此指責說不過去,便停了口。
沈安林聽到了,沉默一刻。
「這次的事,我沒有幫上忙,是我無能。」他低聲說道。
顧海一怔,沒料到他竟然想到這裡,而且竟乾脆的承認了自己無能。
「我何用你幫忙!」他哼了聲說道,轉過頭。
「我護不得你,是我無能,不能上達天意,但十八娘我卻能護也要護的,」沈安林接著說道,「一個小小的商戶,趁機謀利,欲借恩義要脅婚事……」
他說這話看向顧海,臉上帶著一絲篤定。
「十八娘必定回絕,奸商小人也必定會夾纏不清,出手相護是我力所能及,也是義不容辭……」他沉聲說道,嘴邊浮現一絲笑。
像他這等身份,蔭榮之家唯有進學入仕又無建功立業,在朝廷重臣眼裡自然沒有說話的地位,但對一個商戶而言,卻好似一座能壓垮人的大山,不得不敬畏,這就是等級特權。
顧海看著他,忽覺得心內百般滋味。
雖然這半個月未曾正面接觸,但所聞所聽所見,也可看出,這個沈安林形式果斷,為人冷厲,絕非浮誇庸庸之徒,就這邊界留守軍將中來說,也並非貪生怕死求功禍民之人,以他的年紀,以他的出身,能做到這一點很不錯。
但偏偏這果斷冷厲行事也施與妹妹身上,作為旁人欣賞與作為其被施受者就不同了。不管顧十八娘那一世做了什麼,作為哥哥,他相信妹妹罪不至沈安林如此對待。
他很想問問他,為何要如此對待十八娘,將她孤女休妻出門,逼之死地,但張口確實無言,此等荒誕之事,從何問起?
「大人還是早些起程吧,捉匪也好,追逃也好,殺敵也好,南漳的百姓經不起戰火了。」顧海低聲說道,轉過身,聽了一刻還是回過頭道,「至於我妹妹的事,沈大人休要再提,如今非我們怨你們無信無義,而是此門親事,我們不認。」
她在最後一句上加重語氣,看了沈安林一眼,舉步而去。
沈安林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不動不語。
雜亂的腳步從外而來。
「大人,趙大人有令,命速向西與左司部圍剿臥虎賊人!」傳令者單膝下跪,手持令箭,大聲說道。
「這麼說,那狗賊離開南漳界了?」沈安林低聲說道,一面回頭看了行軍圖,用手在上劃了一道線,「傳令,即刻出城。」
看著十幾人的大軍策馬而去,城門上的顧海舒了口氣,但心情卻沒多輕鬆。
「大人,那臥虎賊兇狠狡詐,人數眾多,且有唐州金鉤相助,沈大人就這麼點人嗎,行不行啊?」旁邊的衙役小吏們面含擔憂的問道。
「敵強我弱,進退有招,他們這些行軍的人還能能不知道,你瞎操什麼心。」顧海沉聲說道,「給我把嘴閉嚴點,少給我擾亂民心,多引水灌田才是你的正事。」
小吏們忙笑著應了,對這個比自己年輕很多的縣太爺雖然非恭敬十分,但相待卻是真心,年紀輕輕的一個少年,沒想到倒也踏實肯幹,非是紙上談兵虛誇撈政績,對於經受戰亂洗禮的南漳縣實在是幸事。
「今日加強警戒。」顧海說道,目光再一次i的投向遠方,沈安林的人馬已經化作天邊黑點。七月末,彭一針的藥鋪已經開了半個月了,但是生意卻不盡如人意。
「舌淡、脈沉細無力,需溫補腎陽……」彭一針診完脈,抬手要寫藥方。對面坐著的胖乎乎的富態老者似乎急不可耐。
「大夫,大夫,多開點右歸丸,來,來三百個……」他眼睛笑成一條縫的說道。
又是這樣!彭一針差點將筆摔在那老者臉上。
「三百個,當飯吃啊!」他嘀咕一句,壓下脾氣,說道:「用不了那麼多,十個就夠了,吃完了再來。」
老者臉上有些失望,目光卻在藥櫃上掃來掃去,十分不情願的讓伺候的小廝取來藥。
「這不是劉公的藥!」老者拿在手裡仔細的看了眼,忽的說道。
「小店薄利,進不起劉公制藥。」彭一針咬著牙說道。
「大夫,你儘管開價……」老者臉上堆著笑。
「沒有就是沒有,想要去別的藥鋪買去……」彭一針沒好氣,「你是看病呢還是抓藥?」
老者顯然沒受過這等氣,哼了一聲,撇了彭一針一眼,「沒劉公的藥,誰要你來瞧病!」說著拂袖走了。
「這死老頭!」彭一針在後跺腳罵。
這一下老者的隨從不幹了,挽著袖子就回來了。
「鄉巴佬,你罵誰?」
「誰不知道顧氏順和堂是劉公高徒開得,你竟然說這裡沒有劉公的藥,老小子,你欺詐人的吧?」
「對,這老小子,送他去官府。」
彭一針壞脾氣縱橫鄉下無敵,頭一次遇到比自己還理直氣壯的刁人,眼瞧著對方人多勢眾且牙尖嘴利,心裡火氣頓時冒上頭頂。
「來呀,來綁我試試,我一沒診錯病,二沒開錯藥,綁我去官府?綁呀!」他也挽起袖子,露出粗壯的胳膊,「孫子,不敢綁得得是孫子!」
如今的大夫,或者是溫文儒雅,或者是脾氣怪癖,但似這等粗魯的還真少見,一時間針尖對麥芒,兩夥人在才開張不就的順和堂鬧起來。
彭一針的妻子以及在後院的靈寶都跑了出來,拉架勸說,靈寶一個不下心,被人推了下,絆在門檻跌了出去。「幹什麼,幹什麼!」四五個衙役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抖著鎖鏈大刀凶喝,很快將混亂的兩方分開。
「六爺!」一個小廝看到來人,立刻堆上笑臉,自來熟的上前,「正要去請您老人家呢。」
為首的衙役斜著眼看他,小廝們忙向門外已經上了馬車的老者方向指了指。
「我們太爺……」小廝說道。
「哦,是賈老太爺……」衙役點了點頭,似乎才認出他,「怎麼,老太爺無礙吧?」
看著客氣態度,看見日常的關係沒白處,逢年過節的酒錢沒白送,小廝們的腰杆挺得更值了,看著一臉不服鼓著腮幫子的彭一針。
土包子!
「這可是京城,天子腳下,是由你橫行的!」小廝們齊聲沖彭一針喊道,話還沒說完呢,就被彭一針扔過來的一隻鞋子扔在頭頂,引起一片怪叫。
「六爺,你瞧這凶人,哪裡有半點大夫的樣子,定認識假借行醫騙錢訛人!」小廝們喊道,「快將此人拿下!」
「孫子,有眼不識泰山!爺爺一身好技藝,榮你們羞辱!告訴你將來你求著爺爺看病,也輪不上,爺爺以後不做堂,要請爺爺,非得是高頭大馬駕車不可。」彭一針光著腳罵道。
「都住口!」衙役們被吵得頭暈,拉著鎖鏈喝止他們。
「走,走,給我帶走!」為首的衙役不耐煩的揮手喝道。
小廝們幸災樂禍的直笑,卻見衙役們一擁而上,將他們扭了起來。
「哎,六爺,六爺,錯了錯了!」小廝們頓時喊道。
卻被衙役們用刀柄戳了兩下。
「喊什麼喊!」
「錯什麼錯!」
「六爺什麼時候錯過?」
「抓的就是你們!」
只打的小廝們抱頭求饒。
「六爺,六爺,這,這誤會了,誤會了……」最先說話的小廝哭喪著臉想揣著手在一旁的衙役六爺求情。
「什麼誤會!」六爺馬臉一拉。「人家開藥鋪,請你們來了還是綁你們來了?診錯脈了還是開錯藥了?治死人了還是勒索要價了?」
小廝們一臉錯愕,彭一針等人則是一臉驚喜。
「還有,」六爺馬臉神情一緩,指向揉著胳膊站在一旁的靈寶。他似乎想要笑一笑,但這笑容浮現在他臉上顯得更加恐怖,靈寶不由得縮了縮身子。
「人家嬌滴滴的小姑娘,你們都敢打!真是無恥下流!」六爺義正言辭的喝道,說罷帶著幾分恭敬邁向靈寶幾步,「小姐,可還好?摔得重不重?快讓大夫瞧瞧……」
「六爺,我們老太爺……」小廝都要哭了,轉頭往街上一指,卻見老太爺的車馬早就一溜煙的不見了。眾人頓時傻了眼,得,這次可是撞鐵板上了。
這家後臺真硬,看來不僅藥行界恭敬幾分,就連官家都給面子,小廝們終於醒悟了。在堅持得到靈寶說自己沒事的回答後,六爺才趕著一群小廝熱鬧鬧的走開了,不忘對圍觀的眾人大聲訓斥。
「瞧見沒,這就是無理取鬧的下場!」伴著這聲音一眾人熱鬧的遠去了。
彭一針激動地滿面紅光,瞧瞧,這就是京城,天子腳下,天下最講理最公平的地方。
「老爺,你的脾氣可得改改了!」彭氏擔憂又不滿的說道。
「改什麼改,我有錯嗎?」彭一針瞪著眼道,「我當大夫的,治病救人,又不是殺人越貨,做什麼要低聲下氣!是他們不是真佛!」
說到這裡有些氣悶,抬頭看了看門匾,這是從建康的順和堂摘下來的老匾。
也許,真佛要離開名廟才能被世人所識。
彭氏則拉著靈寶說話,幫她揉跌傷的胳膊。
「不過真奇怪,這裡的差爺真不錯……」她說道,「我還是頭一次見這麼體貼人的差爺呢,果然是天子腳下,世道清明。」
靈寶點點頭,一臉期許,「這裡的人都這樣好,那哥哥在這裡一定也不會受很多苦。」
街道上,不遠處的房檐下,一個消瘦的被寬斗笠遮著半張臉的男子微微伸手抬起帽檐,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如果靈寶此時看過來,一定會驚喜交加的撲過來。
靈元卻沒有走過來,他只是靜靜地看了一時,放下帽子,轉身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消失了。街道的另一旁,飯莊酒肆林立,其中一間門面清幽,一輛馬車正徐徐停下。顧十八娘才走下馬車,另一方就奔來一個錦衣年輕人。
「顧十八娘!」他不客氣的喊道。
顧十八娘停下腳,回頭看他,面上閃過一絲疑問,顯然不認得來人。
「我是來告訴你,我們是不會來赴宴的!」年輕人神情激動道,眉宇間一派忿忿不平。
十八娘聞言了然。
「我又沒請你。」她笑道,對年輕人明顯的敵意並不在意。
「我爺爺不會來的!年輕人哼聲說道,「你想請我來,除非給我下跪叩頭!」
「你這不是來了嗎,王家少爺。」顧十八娘抿嘴笑道。
年輕人似乎沒料到她竟是這種態度,一時間漲紅了臉,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眼前還是個比自己小幾歲的年輕小娘子,那些原本預備好的斥責辱罵的話一句也講不出。
「我爺爺以德報怨,你愧疚吧,你……你可知錯?」年輕人憋紅了臉,沉聲喝道。
顧十八娘哈哈笑了。
「王家少爺,我什麼都知道,還真不知道自己有錯……」她笑道,「快回去吧,遇上你爺爺,小心挨訓……」
說罷不理會他邁步進去了。
「無恥啊!無恥啊!」聽那年輕人在後跺腳道。
顧十八娘臉上的笑意一直沒有散去,臉頰上浮現兩個小小的酒窩,更添幾分風姿。
「原來顧娘子竟愛聽人罵……」
一個聲音陡然從身側傳來,帶著幾分戲謔以及幾不可寒的酸意。
顧十八娘抬起頭,笑意更勝,看著蔓藤圍搭穿廊裡款步走來的信朝陽。
「大少爺也是來問罪的嗎?」她笑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7 10:39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四十五章 未知
「我可不想被我爺爺訓斥!」信朝陽笑道,一步步走近。
他這句話對應的是顧十八娘那句「我什麼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自己有錯」那句話。
「只怕信老太爺找這個機會不容易。」顧十八娘笑道。
二人相對一笑。
「什麼時候進京的?」顧十八娘問道,一面伸手做請,「我定了醉鄉亭,大少爺來坐坐?」
「不方便吧?」信朝陽問道。
「方便的很,且省了我一頓飯錢呢。」顧十八娘笑道,側身讓請。
信朝陽不再推辭,先她一步前行,一面問道:「此話怎講?」
顧十八娘叉手相隨,一面答道:「我請了保和堂王一章老先生,謝他傾力相助,請了宿安藥行會諸家,謝他們貼心安排衣食住行,大少爺如果不來,我還要回健康相請,謝大少爺解我後顧之憂。」
信朝陽聞言一笑。
醉鄉亭是這裡最大的包間,眾多小廝守在門外,見他們來了立刻殷勤的拉開紙門。
二人分主賓安坐,上了香茶時令鮮果,小廝侍女退下。
「顧娘子能這樣想,我就安心了。」信朝陽淺飲茶,接著方才的話說道。
「這話怎麼說?難道我在大少爺眼裡是那種不知恩的人嗎?」顧十八娘整容說道。
「顧娘子見冷臉反喜,或許因關切而生誤。」信朝陽轉著茶杯亦淡淡回道。
「冷臉不一定心惡,關切不一定情真。」顧十八娘舉著茶杯亦淡淡回道。
室內一陣沉默,只聞其他屋子傳來的絲竹歌弦笑語晏晏。
「顧娘子透徹。」信朝陽展顏一笑,將手中茶杯一舉,「我道歉。」
「這透徹來之不易。」顧十八娘舉杯回敬,微微一笑,「我謝大少爺其中真情。」
二人將茶一飲而盡,相視一笑,那關於信春芳婚約的事便算是被二人說開了。
門外此時一陣熱鬧,伴著老者寬醇的笑聲,紙門被拉開。
「顧娘子,恭喜恭喜。」
宿安藥行界的一眾人走了進來,紛紛拱手帶笑說道。
顧十八娘在門外笑聲響起時就站起身來,面帶微笑還禮,伴著一聲開席,酒水美肴魚貫而上,歌姬舞娘盛裝而入,歡聲笑語盈盈滿室。
酒過三巡,跟顧十八娘便熟絡起來。
「顧娘子的藥鋪開張了,怎麼不見售藥?」有人問道。
「因與大有生有約,所以暫不外售。」顧十八娘答道,一面伸手將信朝陽介紹給眾人。
這些藥行多數在各地有分號,對於健康大有生倒不陌生,尤其是去年一年時間,大有生迅猛發展,名震健康,諸人皆有所聞。
信朝陽端著酒樽,嘴角含笑,跟在座人一一打招呼,對諸人姓氏稱呼準確無誤。
看來這大有生是準備在京城立足了,諸人對視一眼,如果是別人要在京城打碼頭不是容易的事,但這大有生竟然有顧娘子製藥專售,事情就容易多了。
這等大藥師很難與人簽約,大有生真是好運氣,就憑這一點,將來也少不了打交道。諸人按下心中嫉妒,有心與其交好,而信朝陽自來是個很容易讓人心有好感的人,雖是初次見面,雙方交談甚歡。
唯一例外的是王一章,他端著酒杯,坐在一旁冷眼相看。
「王老似乎對這大有生有些芥蒂?」有人在旁低聲笑道。
保和堂敗走建康,累及祖業,元氣大傷,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想必建康這個兩個字已是保和堂王家的噩夢,更何況就是這大有生收購了建康保和堂所有產業,雖然商場如戰場,願賭服輸,但敗者見了勝者,心裡總是不會那麼舒服的。
王一章淡淡一笑,沒有回答,這也就是沒有否認。
「王老,你這就小肚雞腸了,你家鋪子賣了還不許人買不成……」旁人低聲笑道。
「要看出誰是你的敵人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你敗了誰得利最多就是誰……這世上沒有聰明人笨人之分,不過是一個早知道一個晚知道而已。」
王一章說道,目光看著正與顧十八娘低語的信朝陽,不知道說了什麼,二人都露出笑顏,青年俊秀,妙齡如花,很是賞心悅目。
那人便丟開王一章與健康的恩怨,用胳膊捅了捅他,低笑道:「方才這顧娘子說與這大有生還有一年製藥契約,我瞧許是這輩子都約了……」
「那未必。」王一章語氣淡漠的說道。「明日事皆是未知。」
那人訝異與他的直白,再看這老頭兒一掃遲暮之氣,渾濁的雙眼灼灼有神,眼底閃著已經很多年都沒有見過的鬥氣。
旁人低低笑了,伸手拍著王一章的肩頭。
「真是可惜,劉公怎麼偏偏收了個女弟子,一女不可二夫,也不可納小養寵,真是愁殺人……」他笑道。
王一章一臉不以為然,「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兒女情事何足掛齒。」
「我瞧你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那幾個孫輩沒合適的人吧。」旁人哈哈笑道。
話到此為止,顧十八娘款走了過來,王一章等人忙揮退身旁的歌伎,請她坐下說話。
宴散時不管內心如何想,但面子上賓主盡歡,眾人道別走出醉鄉亭。
忽見對面走來一行人,為首的是一個乾瘦中年人,一雙細眼,面無表情之中帶著一種孤傲之氣,對於身旁眾人流露在外的刻意討好以及恭維絲毫不在意。
看到他,正與顧十八娘告別的眾人頓時面露驚喜。
「古先生!」
「古先生什麼時候來了?」
大家紛紛上前含笑問好。
被稱為古先生的男人神情依舊,倒是他身旁站出兩三個男人,陰陽怪氣的掃了湧過來的眾人一眼。
「諸位都忙著見劉公的徒弟,古先生怎麼好勞你們費神。」他們說道。在劉公的徒弟上加重語氣,帶著滿滿的嘲諷。
這話讓眾人有些訕訕,打著哈哈的揭過去。
「這是孟州藥師古淩雲,同尊師劉公一般,亦是製藥世家……」信朝陽在顧十八娘身邊低聲說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放眼整個大周朝製藥高手如雲,而這京城裡自然更是高手倍出,既然是同行,她又是晚輩,自然要過去問個好。還沒舉步,那古先生就走到了她面前。
「你就是劉公的弟子?」他問道,目光由下而上打量一眼,眉頭微微皺了皺,「莫非天賦其高?怎麼收個女徒弟?」
這話擺足了前輩的款,且語氣極為不客氣。
「都是家師抬愛。」顧十八娘只得答道。
「劉公呢?可也來了?」古先生接著問道。
要說顧十八娘如今最怕問的就是劉公,每回答一次,她的內心就被煎熬一次。
劉公可能已經不在人世,她這個唯一的徒弟卻不能供奉香火,反而還要笑著說道:「家師遊歷在外,未曾來。」
這是不孝!不孝!顧十八娘袖子下的雙手攥成拳。
「他老人家還是這個脾氣。」古先生說道,再一次看著顧十八娘,「你這個做徒弟的怎麼不跟著?聽這些人說恭維的話就能技藝有成了嗎?」
這話讓在場的藥商們也極為難堪。
這是顧十八娘第一次見識到所謂的大藥師怎麼樣的壞脾氣,果真是毫無避諱暢所欲言。
「是,先生教訓的是。」顧十八娘低頭說道。
古先生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越過她向內而去。
「哦,對了,」古先生停了下來,轉過頭又說道,「既然你來了京城,九月有個藥師會,你來參加。」
藥師會是什麼,顧十八娘有些遲疑,下意識的看向信朝陽。
信朝陽才要說話,跟在古先生身後的一個男人就搶先說了。
「就是咱們這些做藥師的聚在一起比比手藝,切磋切磋。」他帶著一絲奇怪的笑說道,「顧小娘子,可敢來不?」
也就是說這也是一個打響名頭的機會?顧十八娘了然,如今她既然掛著劉公弟子的名頭,享受了別的製藥師幾十年苦修也不一定能得到的地位,也必然要面臨無數質疑以及挑戰。
「既然如此,我自然不可錯過這等盛事。」她含笑答道。
「那就恭候顧小娘子了。」男人說道。
說罷,轉過身,追上古先生。
「師父,她同意來。」他低聲說道。
古先生點點頭,沒有絲毫意外。
「師父。」一直在人後低著頭的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忽的走過來,低聲說道,「讓我跟她比。」
他抬起頭,竟是有段日子不見的董老爺,如今的他更顯老態。
自從那一次覬覦顧十八娘的藥書後,因劉公授意,健康藥界沒有了他立足之地,幾十年蹉跎才成就的名聲就一掃而空,換做誰也不會甘心。
他被劉公毀了,那麼就讓他踩著劉公的徒弟再一次站起來吧。
古先生腳下未停,手卻在身前不著痕跡的一揮,用只有他們兩人能察覺的聲音說道:「有機會,幹掉她。」
董老爺面上閃過一絲震驚,「那……那劉公……」
古先生瞇起眼睛,面上閃過一絲冷笑,並沒有回答他的話,邁進包廂。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四十六章 欺瞞
因為這位古藥師的出現,原本要離去的藥商們在互相對視幾眼後,紛紛轉身向古藥師的包房追去了,轉眼間顧十八娘身旁圍繞的眾人就散的剩下王一章和信朝陽二人。
不管顧十八娘的師傅是誰,顧十八娘畢竟是顧十八娘,而不是其師本人,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相比於將來成就還未知的顧十八娘,古淩雲這個名聲已成的藥師更值得藥商們看重。
這一點顧十八娘自然明白,因此心裡並沒有絲毫的不自在。
告別二人,顧十八娘上了馬車。
「小姐,小姐,你說這兩個傢伙真的不去拜見古藥師?許是做做樣子,不如小的偷偷回去瞧瞧……」趕車的小廝是阿四,方才在門外對於那群藥商們毫不留面子的轉身離去很是憤憤,怪不得說這些商人重利輕義,真是逐利而行如同嗜血的蟲蠅。
顧十八娘在內一笑:「不必。」
前世以及今生的經歷,讓顧十八娘刻骨銘心的體會到尊嚴是靠用自己的能力換來的,唯有自己變強,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靠誰也不如靠自己。
前一段她因勞心哥哥,荒廢技藝,如今哥哥度過劫難,母親也接來身邊,王一章恩情表明,信朝陽誤會解開,果真心無旁騖。
接下來的日子,顧十八娘待在宿安購置的宅子裡,全神修煉,家事皆有曹氏打理,轉眼之間就到了中秋。
彭一針在半個月前離開了順和堂,在做了一段時間的鈴醫後終於在一家不大的藥鋪裡當坐堂大夫。
對於丈夫的舉動,彭一針的娘子以及孩子們都不樂意,兩口子關起門來沒少吵架。
彭家娘子認為此舉是忘恩負義,因此也不好意思再在顧十八娘家住,不顧曹氏的再三挽留終於還是搬了出去。
這個中秋圍桌而坐的就只有曹氏和顧十八娘了,還有靈寶,只不過她堅持不上桌,而是站在一旁布菜斟酒。
看著圓月明燈相照的三人身影想到兒子身在大金邊境下得南漳,曹氏難言心酸。
「等過了冬,明年一開春,娘的身子養好了,咱們就去哥哥那裡……」兒行千里母擔憂,更何況顧海去的地方並不是平安之地,顧十八娘怎能不知曉娘的心事,軟語安慰。
原本他們是要去南漳探親,但顧海除了正常家信外,另托人給了顧十八娘一封信,大意就是說南漳最近不太平,不希望他們過來。
這話自然不能告訴曹氏,顧十八娘就讓彭一針給曹氏診脈,下了個身子虛不能長途而行的診斷才將此事托了過去。
「我沒事。」曹氏忙壓下心酸,擠出笑。「你哥哥那裡忙得很,我過去反而是添亂,不去也罷。」
看母女二人互相開解,靈寶想到顧海雖然離得遠,但至少知道身在何處,而自己的哥哥卻依舊渺無音信。
「我們去拜月吧。」靈寶說道,想要化解這頗傷感的氣氛。
曹氏和顧十八娘都點頭同意,一起來到院子裡早已擺好的桌案前,三人各自望月,合十禱祝心願。
此事的南漳,天空亦是明月高懸,但全城卻沒有過節的喜氣。
裹著披風的顧海從城門上再一次搭眼遠望,月華如練,四面荒野如同蒙上一層薄紗。
「還是沒有沈大人他們的消息嗎?」她低聲問身旁的小吏。
小吏轉頭詢問下去,片刻轉過頭,搖了搖。
只怕是凶多吉少……
所有人的面上都浮現一絲凝重,將目光再一次投在荒野,似乎期待奇跡的出現。
閻羅灣,地如其名,夜色裡看起來更加猙獰,兩邊山谷如同嗜人的猛獸。
此時山腳下一隊人影正緩緩而行,轉過一個彎,暴露在月光下。
這似乎是來自地獄的一行隊伍,十幾人,各個甲衣破爛,身上血跡斑斑,面上皆是疲憊不堪。
其中一個搖搖晃晃幾下,噗通一聲倒在地上。
「不准睡!」走在最前方的沈安林猛的轉過身低吼,手中的刀一翻用刀背狠狠的打在那人背上。
那人吃痛呻吟一聲。
「拉起來,接著走!」沈安林低吼道。
立刻有兩人將此人架起來,繼續前行。
「還有多遠?」沈安林忽的又低聲問道。
聽到他的問話,位於隊伍後方的兩個瘦小兵疾步過來。
「大人,再往前,往右就能跟趙大人援兵會和。」其中一個低頭小聲說道。
「你確定?」沈安林看著他沉聲問道。
「小的確定。」兵衛垂著頭低聲說道,聲音裡滿是疲憊。
「是的大人,正是此路。」另一個也低聲說道。
沈安林盯了他們幾眼,忽的揮刀向其中一人,刀光過後,鮮血四濺,一顆人頭滴溜溜的落在地上,那小兵身軀在噴出血霧後才緩緩倒了下去。
這一幕將所有人都驚呆了,一時竟鴉雀無聲。
「大人……」被血濺了一身的另外一個指路小兵驚恐的看著眼前滿身血的沈安林,舌頭打結。
「軍中有律,謀害軍領,其罪當死。」沈安林厲聲喝道,同時將滴血的刀最准那小兵,「說,你們兩個將我們帶入五虎賊伏擊圖中,是何居心」
此話一出,其他人等均是變色,那小兵雙腿簌簌,竟坐在地上。
「大人,小的沒有,小的沒有……」他的聲音顫抖面色發白的說道「此處的地形複雜,小的……小的一時不察……走錯路……小的有罪,但絕不是故意…」
沈安林冷哼一聲,「你們聽,前後是什麼聲音!」
他的話音一落,眾人不由摒聲噤聲,更有人匍匐在地,只聽見前後有隆隆馬蹄聲而來。
「大人,五虎賊將我們圍住了!」大家面色大變,低聲說道。
「我們本已甩脫五虎賊,是你們二人說要尋趙大人援軍,一路又將我們帶回來……此山谷分明是極險惡之地,且入口岔路極多,你們卻絲毫沒有停頓,只向這裡而來……」沈安林看著那小兵,低聲喝道,「此時竟被五虎賊合圍,分明是故意而為!說,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那小兵被說得啞口無言,在地上簌簌不言。
「說,如是受人指使,冤有頭債有主,我便饒你一命!」沈安林沉聲說道。
沈安林手中的血刀翻轉,反射月光射在他臉上,那小兵只覺得脖子發涼。
想到方才那人的死狀,小兵情緒崩潰,終於跪頭在地,開口說道:「是,是錢校尉……」
「錢校尉?哪個錢校尉?」沈安林皺眉問道。
「是,是……」小兵遲遲疑疑。
「說!」沈安林冷聲喝道。
「是趙大人的部下,要不然,要不然我們也不敢……」小兵叩頭說道。
沈安林的臉色如同岩石,手中的刀慢慢垂下。
「原來如此,」他慢慢說道,「我明白了。」
話音一落,手起刀落,那小兵的頭便滴溜溜的在地上打轉。
「大人……」
四周的人這才紛紛圍上來,神色都一片灰暗沮喪以及激憤。
「趙大人為何如此待我們?」
他們都認得趙大人,但卻沒人知道趙大人和沈安林之間的關係。
鑒於趙大人認為軍中只有上下級,並沒有親疏之別,所以在這左司衛中知道他與沈安林是舅甥關係的人寥寥無幾。
沈安林揮手制止大家的詢問,沉默一刻。
「此事是這賊人故意栽贓,」他沉聲說道,「不可信。」
這事說起來也的確匪夷所思,這個解釋再好不過,於是都鬆了口氣。
「那現在怎麼辦?」大家問道,聽著越來越近的馬蹄聲。
沈安林抬頭看向天空,一輪圓月高懸,清高悠遠,月光下他的臉上閃過猙獰的冷笑。
「我們一定要衝出去,找到趙大人的援軍,是死是活,在此一搏。」
七日後,一封密封加快戰報送到了當朝首輔朱大人府邸。
一身家常服,斜倚在美人榻上,由兩個美貌小丫頭捶腿捏腳的朱大人在聽完管家的念述後,從榻子上坐了起來。
「糟了!」他拍腿站起來,一臉惱喪。
「父親,什麼事?」身材圓滾矮胖的養子朱烍腆肚挺胸的走進來。
在他身後緊跟著已換名為朱炫的靈元。
「趙坤山死了!」朱大人說道。
「啊?真的假的?」朱炫大吃一驚,「他今年還欠我的分紅呢!我白給他請撥下一批軍費!」
「說起來丟人!是被一群土匪圍住中流矢而亡!」朱大人恨恨道,「早知道他這麼沒用,就不讓他賴在那邊不走,這下好了,不僅有機會給那群老不死換人,這得讓那群老傢伙趁機嚷嚷邊界安寧問題,一定會趁機再調兵過去!」
「那怎麼行!」朱烍瞪眼說道,「再派兵過去,還談什麼兩國和平相處!」
「正是如此。」朱大人負手在屋中走來走去,眉頭緊皺,嘴裡嘟嘟囔囔咒駡著,「不行,這戰報不能這樣寫!這要是讓陛下看了,簡直是添堵鬧心,我們做臣子的,要為陛下分憂!」
他說著一停,「炫兒,你去請大理寺宋大人來。」
大理寺有姓宋的官員好幾個,但靈元聽了卻一句話沒問,應了聲「是」轉身就走,顯然他完全知道朱大人所指的是哪一個宋大人。
靈元騎馬從宋大人家出來時,已經是華燈初上,夜市的鋪子準備開門,白日的鋪子則正在關門。
顧氏順和堂門前,瘦小的靈寶正上門板,顯得頗為吃力,她停下來歇一口氣,忽的下意識的轉過身,一張熟悉的面孔闖入眼簾。
她頓時怔住了,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再看時,那個人已經絕塵而去。
「哥哥,哥哥。」她拔腳就追過去,揚著手大聲喊著。
街道上人多路暗,那個人影很快就消失不見,跑的髮鬢散亂引來無數目光的靈寶停下腳,呆呆的站在路中央茫然無措。
她是又眼花了吧。
就在朱大人重新針對此次邊界突發事件寫了奏摺遞給皇帝時,顧十八娘也收到了顧海的急信。
信顯然寫的很倉促,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沈安林腿殘。」
建元七年八月末,沈安林腿殘,九月中旬回京,遍請名醫診治無果,與建元八年五月回建康,那一世裡他們夫妻二人第一次見面了。
彭一針所在的藥鋪位置很偏僻,生意相對來說也差些,但顧十八娘過來的時候,彭一針正有兩個病人。
「哎呀,哎呀,大夫你可真神了!」顫巍巍的老者激動的說道,一面扔開手裡的拐杖,「我能走了,我能走了……」
他說著話,就在堂內踱步,身旁的小兒面帶擔憂要上前相扶,被老者拒絕。
「我這老寒腿,我這老寒腿……」老頭激動的念叨著,竟然開始抹眼淚,「十幾年了,沒想到能有扔掉拐杖的這一天!」
彭一針嘿嘿笑著,臉上難掩得意,卻做出一副無所謂的神情。
「這算什麼,不算什麼大病!」他吭吭說道。
「寶兒,快給大夫叩頭,」老者抹著眼淚招呼小兒,「爺爺又能砍柴了,以後又能砍柴了,以後不會再讓你餓肚子……」
那小兒果真上前就給彭一針跪下,咚咚叩頭,慌得彭一針忙去攙扶。
一時間小小的藥鋪裡其樂融融。
送走千恩萬謝的老者,彭一針忍不住低頭偷笑,一抬頭看見站在一旁嘴角含笑的顧十八娘。
「哎呀,十八娘什麼時候來了?」像是被瞧破心事的小兒,彭一針面色微紅,忙說道,一面請她裡面坐坐。
「我正好路過。」顧十八娘含笑說道,拒絕了他的邀請,「你快忙去吧,不打擾了。」
「不打擾,不打擾。」彭一針說道,還要挽留。
顧十八娘搖搖頭,上了馬車,對他含笑說有空來家裡坐坐便催馬走了。
看著她遠去的車影,彭一針微微皺眉,方才十八娘的神情分明是心事重重,如果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專門來找自己,卻又為何閉口不談?
不行,得去問問她,彭一針心裡打定了主意,這丫頭如果你不問,她有什麼事也只會自己硬抗,小小年紀太不容易了。
經過朱大人的詳細解說分析,關於邊境趙坤山被馬賊殺死一事,很快有了定論,皇帝大怒,尤其是聽到還靠大金出面才圍剿了馬賊,皇帝覺得丟臉丟到姥姥家,在朝堂上將主張向邊境增加駐軍的大臣們罵的狗血噴頭,讓朝中主戰派大臣們本以為有機會說服皇帝邊境多麼緊張,形勢多麼嚴峻,馬賊背後是大金在暗中支持,大金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云云的那些話都生生的咽回肚子裡。
當然也有不怕觸怒龍顏的站出來反駁辯說,被皇帝責令當場杖責,不僅身體上受罪,心理上也遭到侮辱,看著一臉微笑的朱大人,朝堂上的人便再也不敢多言。
聽著書房裡朱大人和朱烍的大笑聲,可見朱大人父子心情極好,站在門外的靈元咬了咬下唇,邁步進去。
「炫兒來了,來,來,陪為父喝一杯。」朱大人招呼道。
靈元一撩衣跪下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1:06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四十七章 許諾
「二哥死了?」
建康,沈三老爺家的內宅裡,沈三夫人驚怒交加,雙手撐在桌子上。
「沈安林呢?沈安林呢?」她臉色蒼白,眼中遍佈紅絲,嘶啞聲音問道。
「回夫人,林少爺他沒死,只是腿……」沈三夫人的貼身僕婦忙說道。
「他沒死?」沈三夫人只聽到這句話就重重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因為怒意而神色猙獰,至於那老媽子後邊要說的話根本就無心再聽。
「他為什麼不死?他為什麼不死!!」沈三夫人已經有些發狂,聲嘶力竭的喝道。
如今沈三老爺家已是半醒不醒之人,闔府之中已然是沈三夫人為尊,她這樣大聲狂喊,並不害怕會被其它人聽到,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人敢沒有召喚靠近沈三夫人的內室。
「二哥死了,還有六弟,還有六弟,六弟在淮南西路,那賤種回程會經過,給我殺了他,殺了他!」沈三夫人雙眼怒睜,咬牙切齒的喝道。
饒是已經在身邊伺候了十幾年,僕婦還是聞言忍不住打個寒戰,將頭垂下更低。
「夠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陡然響起。
燭光陰暗處顯出一個男子的身影,他慢慢走了出來,背負雙手,神色肅穆。
「大管家……」沈三夫人看向那男人,面上帶著幾分哀求,「你去告訴大哥,讓他安排下,除掉那個賤種……」
「別一口一個賤種。」這個男子面對沈三夫人,並沒有其他那般的敬畏,反而微微帶著幾分不屑,「那是你嫡親的外甥。」
這話讓沈三夫人神色微頓,旋即想到這句話所含的意思,頓時驚怒。
「你這話什麼意思?」她豎眉喝道。
「大老爺就是這個意思。」男人並沒有多麼畏懼,神情淡淡,「林兒他腿斷了,自此後就成了個廢人,將來棟兒承了家業,或者有幸得了沈老公爺的衣缽,供養著殘疾的大哥算什麼大事。」
沈三夫人將牙齒咬的咯吱咯吱響,手指攥的發白。
「供養他?憑什麼?當年大夫人可曾供養我的母親?一個失寵的妾與她又有何威脅?大小姐又是怎樣對待我?我象一條狗一樣伺候了她們母女一輩子,死了還要年年節節供養她們母女,將來我入土也要矮大小姐一頭,憑什麼我的兒子還要供養她的兒子?」她冷聲喝道。
「憑什麼?憑你今天的一切都是大老爺給的。」男人淡淡說道,對於這位脾氣暴躁的沈三夫人並無絲毫畏懼。
這句話就如用一根針,讓鼓如皮囊的沈三夫人瞬間萎謝下去。
她頹然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握著扶手,似乎這樣能借到一點力氣。
「大哥要放過他……」她喃喃說道,「那就放過他吧……」
對於他的回答男人顯然很滿意,點了點頭。
「棟兒才貌雙全,是沈家族中的翹楚,如今林兒已然不需操心,你將心思多放在沈老公爺那裡,為棟兒掙得一份無量前程,將來也少不了你一品誥命加身,這樣還怕那死鬼母女壓你一頭嗎?」男人徐徐說道。
沈三夫人的臉色因為這席話果然緩了下來。
「不錯,我的棟兒才貌雙全,這一下終於不會被那個賤種壓過一頭,我的棟兒……」她仰頭大笑起來,臉上滿是慈母愛意。
「正是,雖然二老爺意外身亡,打亂了我們既定的計畫,讓林兒逃過一劫,但他如今反而更是生不如死,你也可算心願達成了……」男人微微一笑,說道,慢慢的向外走去,「你的心願達成,那就別忘了趙家的心願,要不然,你今天的一切趙家能給,自然也能奪去……暖兒,你要記著這一點……」沈三夫人的神色在聽到最後一句時,更加的軟了下去,看著那男人往門外而去的背影,她不由站起身來。
「小舅……」她低聲喚道,雖然保養良好,但掩蓋不住歲月刀霜印記的面上浮現一絲小女孩才有的動容。
「叫我管家!」男人並沒有回頭,而是沉聲說道,他邁出門去,隨手掩上門,隔斷了自己的身影。
沈三夫人矗立在屋中,似乎石化一般久久不動。
屋子裡陪著她站立的僕婦亦如石人,幾乎連呼吸都停了。
過了很久,沈三夫人才慢慢的坐回椅子上。
「去接林少爺的人都安排好了?」她問道。
「是。」僕婦忙答道。
沈三夫人點了點頭,手指敲著桌面,發出輕輕的駁駁聲。
「那你吩咐下去,可要讓他們好好照顧咱們林少爺……」她面帶微笑說道,眼中卻是一片寒光。
「是。」僕婦躬身答道,慢慢退了出去。
進入九月,宿安的天氣變了有些陰涼,尤其是下起綿綿秋雨的時候,曹氏會在顧十八娘出門的時候特意囑咐她繫上披風。
走下馬車,靈寶立刻就舉著傘接了過來,一面小心的幫她提起裙子,不讓被地面的雨水打濕。
看她進來,新雇傭的一個掌櫃忙將帳本捧過來,顧十八娘並沒有翻看,而是抬頭問那掌櫃的生意如何。
「來的人倒是不少,但聽到沒有顧娘子您的藥,就都走了……」掌櫃的搖頭說道。
顧十八娘低頭翻了下帳本,見果真是只出不進,月月虧損。
「與大有生的契約還有一年多……」她低聲自言自語。
「小姐,那不如一年後咱們再開門營業……」靈寶忙說道。
「不行。」顧十八娘斷然拒絕,抬起頭看著堂上新做的「順和堂顧氏」字匾,面上一片毅然,「開,就算不賺錢也要開……」
靈寶與掌櫃的對視一眼。
掌櫃的聳聳肩,意思是顧娘子一次出手藥就能抵藥鋪一個月盈利,人家有錢不在乎,那就開著玩唄,反正自己又不少工錢。
「小姐說怎麼就怎麼。」靈寶笑道。
「不僅要開,還要開大。」顧十八娘手指敲敲桌面,微微照著眉頭說道。
「怎麼開大?」掌櫃的不由出聲問道,如今這生意已經夠賠錢了,還要開大,那豈不是有多少錢也填不完的窟窿。
這小娘子雖然是劉公的高徒,但畢竟還是小姑娘心智,這些做藥師的人一顆心被製藥填滿,哪裡還有做生意的頭腦,要不然,這世上這麼多藥師,可沒聽過那一個有自己的藥行,這就是術業有專攻,隔行如隔山,會製藥不一定會賣藥,會賣藥不一定會非要製藥。
看來自己還是早日在尋個生計才對,掌櫃的心裡暗暗打定主意。
顧十八娘那句話出口,自己也似乎有些意外,她沉默一刻,面上的神情漸漸激動起來。
對呀,順和堂當然可以開下去,而且可以開得很大,就像那一世裡一樣。
那一世她雖然瞭解不多,但順和堂如何發展起來的大概還是知道。
「拿紙筆來!」這個念頭興起便再也壓制不住,顧十八娘立刻說道。
靈寶依言取了紙筆來,顧十八娘挽袖提筆在紙上寫上一行名字。
靈寶側頭看去,一個也不認得。
「喚阿四來……」她站起來說道,阿四這個名字已經熟練的掛在嘴邊,取代了那一段經常錯喊的靈元二字。
靈寶心裡不由有些悵然,哥哥這輩子是註定無法達成心願了,就連守在小姐身旁哪怕做一輩子的使喚人也無法實現了。
也許這輩子見一面也沒機會了……靈寶低下頭,掩飾心酸。
顧十八娘已經細細的給阿四交待,「……這個交給香料行的掌櫃的,告訴他,用盡一切錢財也要將這些人請到京城來……錢不夠,用香料行抵……」
阿四一一答應,在嘴裡喃喃地重複,只怕自己忘記了或者記差了。
「去吧,路上小心。」顧十八娘在聽完他一遍複述無誤後,點頭笑道。
「小姐,小的這次能把老娘一起接來不?」阿四笑嘻嘻的說道。
「當然能,」顧十八娘點頭笑道,她記得阿四的娘其實並不老,「家裡正缺個漿洗婆子,讓她來幫個忙……」
阿四喜出望外,樂的差點跳起來。
「還有,」顧十八娘喚住一蹦三跳出去的阿四,「有你熟悉的靠得住的夥計,也一併請來幾個,咱們藥鋪要用人。」
阿四這一下徹底喜的跳起來,這可是個肥差,不僅能提攜自己一般的夥伴,還能倍有面子,更有一定的實惠可撈。
這年頭找個好工做,可不容易,尤其是顧十八娘名頭大的人,至少能保證不會短工錢,且能幹的長久。
不知道這一趟自己來回能不能把將來娶媳婦的本錢備下,越想越高興,阿四嗷的一聲,小姐你等著瞧好吧!就一溜煙的跑得沒影了。
掌櫃的徹底愣住了在一旁。
顧十八娘卻還沒有完,她低下頭,在紙上唰唰的寫了一刻。
「掌櫃的,你去找工匠來,我要將這裡重修一下……」她說道,在掌櫃的頭腦淩亂前,又加上一句,「還有,提前尋藥棚藥行訂購各種藥材,保證一修完就上貨……」
「小姐……」掌櫃的咽了口口水,「這、這花費可不少……」
「無妨,花的多掙得也多。」顧十八娘一臉爽快地笑道。
掌櫃的咕咚一下嚥了口水,對了,這位主缺什麼也不會缺錢,就算真的缺錢了,自己按個手印簽個契約,立刻就有大把的銀子流過來,有手藝有名頭,讓那些白手起家戰戰兢兢小心謹慎的其他商人看了,真是眼紅要死啊,所以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好嘞,小姐,我這就去。」掌櫃的唱諾一聲,樂顛顛的出去了。
「我去看鋪子,小姐你忙去吧。」靈寶說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雖然腦子裡有無數的想法在湧動,但她沒有忘記自己的根本是製藥,當下深吸幾口氣,平復心情,向炮製房而去。
等到從炮製房出來,天已經過午,曹氏派人送來的飯菜已經擺上桌。
「你們不用等我,先吃就是了。」看著還各自忙碌的掌櫃的和靈寶,顧十八娘搖頭笑道。
「那怎麼行,我們知道小姐的心意,但該有的規矩可不能亂。」掌櫃的笑道,待顧十八娘落座,吃了第一口後,他這才小心的挨著凳子一角坐下,專心的只吃眼前的一盤菜,忙忙的吃完,便去前堂替換靈寶。
靈寶一手拿著一個風箏進來了。
「從哪裡來的?」顧十八娘笑問道。
「真是奇怪……」靈寶蹙著眉頭說道,「櫃檯上丟著的,我原本以為是哪個客人忘記了,可是問過掌櫃的,他說上午根本就沒客人來……」
「哦,難不成是從外邊飛過來的?」顧十八娘笑道,一面放下碗筷,去瞧那兩個風箏,「不錯,不錯,美人畫的好精細,蝴蝶也很栩栩如生……」
她說著說著話音忽的一頓。
「嗯……真的很好看……」靈寶也端詳著,並沒有注意顧十八娘的神色,她翻過來,看到風箏的落款,不由驚喜出聲,「哎呀,小姐,這還是咱們建康來的……」
「哦?」顧十八娘走上前來,伸手接過一個。
「你瞧,這裡蓋著寶應坊……」靈寶瞇著眼睛笑,只給顧十八娘看,「那一年踏春,哥哥就是從這裡給我買的……」
她的聲音在這句話後亦是停下了。
她抬起頭看向顧十八娘,顧十八娘的視線還是停留在風箏上。
「……小姐……」靈寶的聲音忽的顫抖起來,她想說什麼,卻覺得嗓子發澀,手不由攥住顧十八娘的胳膊,整個人都微微發抖。
這不會是真的……這不會是真的……她一定是做夢做太多以至於白日裡也出現幻覺。
「他說欠我一個風箏……」顧十八娘低聲說道,將美人風箏拿在手裡,翻向正面,柳葉眉桃花臉水蛇腰的美人嫵媚之極。
靈寶渾身不由一震。
小姐還記得這個,她都已經忘了。
「哥哥,真的說過?」她用發抖的聲音問道。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四十八章 顯身
「他說過!」顧十八娘毫不遲疑的說道。
話音才落,靈寶已經拔腳向門外衝去。
這麼說,那天她看到的不是幻影。
門外人流密密,叫賣聲說笑聲轟轟,卻並沒有看到靈元的身影。
直到日光漸斜時,站在門外癡癡凝望的靈寶也沒有看到想要見的那個人。
「許是我猜錯了。」顧十八娘拍了拍她的肩頭,面上一臉擔憂不忍。
「不會的,不會的,小姐肯定沒猜錯。」靈寶飛快的搖頭,帶著幾分祈求看向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不由苦笑一下,暗自後悔方才幹嗎要把心中所想那麼直白的說出來,此時再想起來,這個想法真是有點太冒然。「那也許是他還不方便來,所以先送個風等過來,好讓你安心……」她輕聲說道,將靈寶攬著轉回藥堂裡,讓她在椅子上坐下,又取過熱茶塞到她手中。
靈寶呆呆的吃了幾口茶,越想越覺得是這個道理,面上便又歡喜起來。
「對,一定是這樣,哥哥給人做奴肯定身不由己……」她點頭說道
她有些激動的站起來,似乎不知道先做什麼好。
「我給哥哥做了衣裳鞋襪,不知道他長高了沒,變瘦了還是胖了……」她搓著手說道,拔腳就跑到內堂去了。
顧十八娘歎了口氣,只覺得心裡悵然不知該說什麼,她低下頭看著手裡的美人風箏,是這樣吧?那孩子一定還記得當日說過的那句話吧?
美人風箏在靈寶的堅持下顧十八娘帶回了家,而蝴蝶風箏則被靈寶當寶貝一樣供在自己的臥房裡。
「要去放風箏嗎?」曹氏看到顧十八娘拿著風箏進來,有些驚奇又有些歡喜。
如果可以,她寧願吃糠咽菜,也願意日日看女兒喜樂開懷享受這短短的轉迅即逝的豆蔻年華。
「是別人送的……」顧十八娘隨口道。
「別人送的?」曹氏聞言面上更是驚喜,走過來幾步,帶著幾分奇怪的笑,「是誰送的?」
娘的心思在顧十八娘面前就如同十幾歲的小女孩般,她啞然失笑。
「不是,是……我買的。」於是她又轉口說道。
曹氏一臉不信,但也知道這個女兒極有主意,既然她不說那就是絕對不會說,問也是白問,於是便不再多問。
接下來幾日,靈元並沒有如她們想像的那樣出現,顧十八娘的心便沉了下去,覺得真的是自己多想了,這風箏應該是別人丟下的,但看著靈寶一臉期許的神情,覺得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日漸臨近古淩雲提到的藥師會,顧十八娘更加勤修苦練。
「小姐!小姐!」
這一日正在炮製白芨,按照歷來方法,白芨應該是先泡再蒸,但顧十八娘在結合劉公的書中所提,覺得或許不泡而蒸也可行。
取出蒸軟的白芨,顧十八娘剛拿起刀,準備切片,就聽掌櫃的喊著從外堂跑了進來。
炮製房他自然不會進,因此只站在院子裡喊。
「什麼事?」顧十八娘帶著幾分不悅,手下未停,手起刀落片片而成,竟然絲毫不發黏,面上不由大喜。
「小姐,快去看看,外邊來了好些人,說要找小姐……」掌櫃的似乎沒察覺顧十八娘的不悅,依舊在外喊道。
「不見!」顧十八娘答道。
「不是,不是,不是找小姐你,是找靈寶小姐,非要將靈寶小姐帶走……」掌櫃的聲音焦急,還帶著幾分惶恐。
外邊來的那些人,衣著不凡,舉手投足都彰顯著身份尊貴,那等氣勢,可不是一般富貴人家能養成的。
口口聲聲我們少爺什麼的,莫非是哪家的公子看上了靈寶?
京城之中雖然法制嚴明,但因為整個大周的權貴都集中到這裡,難免有些不傷大雅的欺男霸女之事偶爾發生。
「什麼?」炮製房的門猛地打開了,顧十八娘大步走出來,手上還拎著切藥刀。
顯然她也想到這一點。
「小……小姐……」掌櫃的被嚇了一跳,再看顧十八娘已經住大堂裡去了。
大堂裡,靈寶被這幾個人嚇的臉色發白。
「我不認識你們少爺,我不認識你們少爺……」她只是重複著這句話。
「你們什麼人?」顧十八娘的聲音如同天籟響起。
靈寶從三四個人丫鬟的簇擁中擠了出來,抓著顧十八娘的胳膊,站在她身後。
丫鬟們以及四個青衣小廝,乍一見這拎著一把刀的姑娘神情不善的站過來,先是一愣,繼而幾個小廝就笑了。
「呵——這是殺魚的?」
「是殺豬的吧?」
顧十八娘冷笑一聲,目光掃過這些人。
「不管你們什麼人,都給我滾出去!」她喝道。
小廝們絲毫不害怕,挺了挺身子。
「呵,兄弟們這還是頭一次聽人說讓咱們滾出去……」
他們說著都哈哈笑,那些俏婢們也都掩嘴吃吃笑。
「小娘子,我們是朱府的人……」其中一個柳腰款擺走出來,住門外指了指。
門外停著兩輛馬車,煞是奢華不凡,上面掛著寫有朱宇的燈籠。
「我管你們豬還是羊還是狗,都給我出去!」顧十八娘沉臉喝道,目光看也未看門外。
小廝們哈的一聲,幾個還要說什麼,一個年紀大些擺了擺手,制止了大家的喧囂。
「這位小娘子,此事與你無關,我們是奉了我們大少爺的命,來接靈寶小姐回府,並無惡意。」他說道,一面沖躲在顧十八娘身後的靈寶堆起滿臉的笑,「靈寶小姐.咱們回家吧。」
伸手拉住瑟瑟發抖的靈寶,顧十八娘將手裡的刀隨手一揮,插在一旁的一張堂桌上。
「你們大少爺是哪個?」她問道。
就在這個時候,疾馳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似乎察覺到什麼,顧十娘心中一動,向外看去。
伴著馬兒一聲長嘶,一個身影大步走了進來,幾乎同時屋子裡的所有月光都集中到來人身上。
這少年身形高瘦,穿著窄神華服,烏髮收冠,當真一個青年翹楚。
待看清來人,且不管他人如何,顧十八娘只覺得腦子轟的一聲。
「哥哥……」靈寶撲了過去,將來人緊緊抱住,放聲大哭。
「寶兒……」靈元也是神情激動,眼圈發紅,哽咽有聲。
看著這兄妹二人相見,小廝以及俏婢們都立刻換上一副悲喜交加的神情,將屋子裡的氣氛調的很是熱烈。
「二少爺……」小廝上前勸慰,「有什麼話接小姐回去,咱們家裡說……」
靈元這才看向他們,眉頭微微皺了皺,「是大少爺讓你們來的?」
「可不是,」小廝笑道,「大少爺都安排好了,屋子也收拾出來了……」
「傢俱什麼都是新的,大少爺說了,一切都按著咱們嫡親的小姐佈置……」一個眉眼細長,豐胸柳腰的俏婢搶著說道。
「那多謝大少爺了,」靈元點點頭,目光始終放在靈寶身上,「你們先回去吧。」
「那少爺和小姐……」俏婢還要再說什麼,被小廝拉了下,便有眼色的住了口。
「是。」小廝恭敬的說道,揮揮手,屋子裡的人暫態退了出去,只餘下他們四人。
掌櫃的這時也回過神,忙也悄悄的退了出去。
「哥哥,哥哥,真的是你……」靈寶還有猶如做夢,不敢相信眼前的靈元是真實的,伸著手撫摸哥哥的臉。
這張臉雖然削瘦,但卻並不粗糙,反而較之以前白皙。
她摸上靈元的衣服,觸手便知質地上好,遍佈精美的刺繡花紋,腰間那條玉帶溫潤細膩。
她低下頭,看到一雙青面白底小朝靴,這是京中權貴人家少年最愛的款式,當初守在那些大門大戶人家外尋機打聽哥哥下落時,她常常見那些或騎馬或步行或坐車的少年公子們衣擺下露出這樣的鞋子。
她想到自己屋子裡包裹的整整齊齊的那些衣裳鞋襪,實在是不能拿出手。
「哥哥……」她的眼淚又開始掉下來,那句在心裡念叨千百遍的你受苦了吧卻再也說不出口。
「寶兒,你受苦了……」靈元伸手替她拭淚,滿眼哀痛的說道。
靈寶咬著下唇搖頭,「不苦,不苦,只要能再和哥哥在一起,靈寶一點也不苦……」
「哥哥再也不丟下你……」靈元撫著妹妹的頭鄭重說道。
他的話音才落,就聽屋子裡響起顧十八娘低沉的聲音。
「靈寶,過來。」
這個聲音一闖入耳內,靈元忽的窒息。
他的心跳了厲害,耳內竟不聞其他聲音,只有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聲,只跳的他耳膜發漲。
他的頭僵住了,似乎用盡了所有力氣,花了很長時間才將視線落在那姑娘身上,那是他一進門就想要看的,卻不敢看的人。
她婷婷站在那裡,身材風流,但身上卻流露出一絲肅殺之氣,她的視線與他相撞,如同飛來一把寒刀,直插心口。
她的目光如此的陌生漠然,靈元只覺得就要跳出喉嚨的心猛的一下沉了下去。
「小……」他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聲音發澀。
「小姐……」靈寶只當顧十八娘還在生靈元的氣,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個她也捨不得,便鬆開哥哥,跑了過去搖著顧十八娘的胳膊,低聲哀求,「小姐,你不要生我哥哥的氣,都是我哥哥的錯,你要他怎麼做都好,就原諒他這一回好不好……」
顧十八娘神色未動,只是凝神著站在對面的靈元。
她在看自己,但靈元卻覺得那視線穿透了自己,並沒有落在自己身上。
她……不想見到自己了嗎?
「你沒有哥哥!」顧十八娘收回視線,神色變得更加冷漠。
靈元和靈寶聞言都是一怔。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1:07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四十九章 代價
「小姐……」靈寶搖著她的手,低聲哀求。
「你沒有哥哥,他也不是靈元。」顧十八娘反手握住靈寶的手,目光凝聚看向靈元,「這裡只有朱家少爺!」
靈元臉色煞白,雙手握緊。
靈寶則一臉迷感不解,她不由扭頭去看哥哥。
顧十八娘的視線落在門外,那刺目的朱字燈籠在秋風中搖晃。
「在小姐面前,永遠只有靈元。」靈元沉聲說道。
顧十八娘看向他,面上依舊冷肅。
「我的靈元,受金賊之害,家破人亡流落求生,敢問這位朱少爺,錦衣玉食中可知顛沛流離之苦?」
「我的靈元,平生大願,鐵馬金刀殺賊復仇,練得一手好槍法,只願為葉將軍卒下小兵,敢問這位朱少爺……」
她說這話,將手一拋,靈元下意識的伸手,接住了那柄細長的切藥刀,「可敢起念殺金賊收舊土?」
「我的靈元,雖有些許懦夫之勇,但絕不是薄情寡義之徒,明知親人萬尋擔憂備受心苦避而不見……」
「我的靈元,雖有小小不堪,但也知道忠孝節義,絕不會認賊作父!」她一宇一頓說道,「敢問這位朱少爺,你何敢自稱為靈元?」
這一句句的質問拋過來,靈元神色大變,蹬蹬後退幾步,手中的切藥刀落地。
「哥哥……」靈寶也終於才些明白了,驚疑不定的看向靈元,「朱少爺?你怎麼成了朱少爺?」
方才那些人亂哄哄的吵鬧話再一次在她腦手裡重播。
「是……哪個朱家的少爺?」她揪著衣襟,似是喃喃自語的問道。
「有十七義子二十八賢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朝首輔朱春明家的少爺!」顧十八娘沉聲說道,一面看向靈元,「朱公子,我說的可對?」
靈元神色複雜,動了動嘴唇卻沒才出聲。
靈寶巳經驚叫一聲,撲過去搖著他,「哥哥,小姐說的是真的?小姐說的不是真的,對不對?你不是,你不是……」
靈元只是看著她,面露哀痛。
「你不是,你不是,你是……對了,你一定是朱公子的下人……」靈寶搖著他,急切的說道。面上已是哀求,「哥哥,是不是這樣?是不是這樣?」
「不是……」靈元終於開口了,聲音沙啞。「小姐說的對……我是朱大人的義子……十八義子之一……」
靈寶怔怔的看著他,似乎不敢相信,大顆大顆的眼淚滾滾而下。
多麼可笑,當初少爺被下大獄,人人都知道是因為得罪了那個很厲害很厲害的朱大人,她守在刑部大牢門外,人人都告訴她刑部最大的官是朱大人的兄弟,少爺肯定走不出來了,當初家破人亡,逃難路上,流離失所的百姓們都知道是葉將軍如神明般擋住了南下金賊的鐵蹄,所有人都期盼這葉將軍為他們收復家圍重歸故里那一天,神明般的百戰百勝的葉將軍卻死了,而且就死在這個朱大人手裡,她還記得自己和哥哥在逃難路上滿眼崇拜的聽人講葉將軍的英勇事,哥哥為此日夜練槍,為的是有一天能跟隨葉將軍麾下……
多麼可笑,葉將軍死了,曾一心要跟隨葉將軍殺敵的哥哥卻認了那個害死葉將軍的人當父親……
多麼可笑,她守在刑部大牢外,日日詛咒那朱大人一家斷子絕別,而哥哥卻恰是朱大人家的兒手……
看著妹妹的神情,靈元心中劇痛,伸手拉住她。「你聽我說……」
靈寶巳經甩開他,尖聲大叫,「你不是我哥哥!你不是我哥哥!」
「寶兒,你聽我說……」靈元伸手將她抱住,大聲喊道。
靈寶揚手待打他,卻高高舉起最終沒有落下,掩面放聲大哭。
「小姐……」靈元抬頭看向顧十八娘,神色陰暗不明,「你聽我說……」
「你說。」顧十八娘伸手一抬,神色淡然。
她的反應如此淡漠,靈元心如墜冰窟,他迫不及待的要開口,只怕如果不說些什麼,她就會立刻轉身而去,自此後如同路人。
他做了這麼多,要的難道是這個結果?
「我那時離了建康……」他深吸一口氣,將思緒調整到最好,以免說錯一句話,「……我也不知道被賣向何處……」
他似乎又回到那被捆綁著關在船艙裡,看著湍急的河水飛逝,心裡一片死灰,至於未來如何,他根本就再關心,活著跟死去沒什麼兩樣。
「……我並不知道那是誰家……我每日只是負責邀十幾隻狗,每日讓吃就吃,讓睡就睡……
「朱大人的十七義子二十八賢孫,不是朝中大臣就是人才風流行中翹楚,朱公子,單靠遛狗就溜出一個兒子的名頭,只怕沒那麼容易吧?」顧十八娘淡淡說道。
俗話說「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位高權重深知官場黑暗殘酷的朱大人更是清楚這一點,認乾親在朝廷重臣尤其是帶兵的大將中,是很普遍的事,畢竟人和人的親密程度是靠血親或姻親維繫的,什麼時候最放心的還是自己的兒子,例如葉將軍,除了親生兩個兒乎外,另有三個義子,都是軍旅中遴選出的俊才,在征戰中用起來很是得心應手。
但這位朱大人,不知道是因為沒有親生兒子的緣故還是站得越高心裡越沒底的緣故,對收養義子認乾親格外熱衷,這也正合了很多人的意,有的是想要走捷徑,有的想要避禍,總之直到朱大人倒臺,過了明路的義子有二十人,而在這二十個兒子中,便自然衍生下來很多孫子,以至於朱大人倒臺後, 新帝清理朝綱後隔日再上朝少了一大半的大臣。
這些認了乾親的義子賢孫們自然並不是因為缺少父愛關懷,而不過是為了獲取利益,但這天下哪裡有只得到沒有付出的好事,他們借著乾爹乾爺爺飛揚跋扈為所欲為享盡榮華富貴,但也必然要承受樹倒猢猻散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命運,因此朱大人倒臺後,這些義子賢孫們下場都很慘,倒如顧十八娘那一世就聽到其中一個賢孫在灰溜溜的卸任回老家的途中被激憤的百姓活活打死。
這些人死有餘辜罰的其罪朱大人養著他們也不是因為缺少兒手疼,而是需要他們出頭出手聯合一起排除異己欺上瞞下,他可不是老眼昏花,誰來給個笑臉喊個爹爺爺就一概不拒。
這些義子中,有擅長玩弄筆桿子顛倒黑白專門用來污蔑死敵異己的,有專門貪污受賄用來供朱大人一家享樂的,有專門刺探情報網絡資訊的,總之沒有白養的兒子白得的榮華富貴前程似錦。
「那麼,朱公子是靠什麼得朱大人青睞呢?」顧十八娘再一次問道,目光中己是一片寒意。
靈元心中冰涼一片他怎麼忘了,這個看上去年紀輕輕的姑娘,卻有著看透世事明白人情的心境。
被這句話一問,他原本要講的那些經過 ,他想要說開的朱大人和顧海的恩怨,那些他曾經認為合理而又正常的緣由,是多麼的可笑以及蒼白,顧十八娘根本就沒提兩家的恩怨,她問的只是利益,只問他的利益。
「……我意外救了朱少爺和朱夫人的命……」他直接乾脆的說道,「有人行刺出行的朱夫人和朱少爺,我那日恰好跟隨,順手就擊退了強……擊退了來人……受了傷 ,朱夫人念我可憐……」
「行刺的人是葉將軍的舊部或者其他義憤之士吧?」顧十八娘忽的問道。
靈元的臉色再次一僵他動了動嘴唇,垂目說了聲是。
「你不肯說是強人或者歹人,可見你心裡尚有些良知。」顧十八娘淡淡說道,「還有你對那朱家人隱瞞了身世吧?」
「是……」靈元低聲答道。
「所以你早知道靈寶在找你,也避而不見。」顧十八娘說道。
她用的是陳述語氣而不是問句,顯然篤定的不需要回答。
靈寶的眼淚頓時更是泉湧,她想到自己怎麼如同乞弓一般挨門挨戶的去找,怎麼樣低聲下氣的去求人,怎麼樣忍受那些小廝潑皮的言語調戲,怎麼樣的日夜難眠聽說誰家死了小廚誰家仗斃了奴才如何的擔驚受怕,塞了所有的錢只要問清地方偷偷去瞧一眼死屍,荒山野嶺野狗禿鷹……
「我是不得巳……」看著妹妹身形搖搖晃晃。靈元心中愧俱交加,「我……」
「你不是不得已。」顧十八娘抬手打斷他,看著他一字一頓道,「這是你的代價,這是你換取你想要的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靈元看著她,頹煞無力再反駁。
是的,此時此刻被這姑娘赤裸裸的撕開內心一問,他才知道,原來他用來說服自己的話真的不過是自欺欺人。
原來這就是代價……
「朱公子,這代價不過是剛開始,你將來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也就要越多……」顧十八娘看著他,慢慢走近,停在他的身前,將抱著他胳膊哀哭的靈寶伸手拉過來,所以,今天你休想帶走靈寶,你休想拖靈寶與你一般境地……」
靈元看著她,神情哀痛。
「十八娘……」他忽的低於喃喃,「不要……不要不要我……」
顧十八娘翻騰驚懼憤怒的心情忽的被這神情帶起一陣撕痛,她深吸幾口氣。
「你被收養為義子時,也不知道他們家是什麼人家嗎?」她終究是心軟了,問出了這個用來說服自己的本不該問的問題。
靈元看著她,顯然也明白她問這個問題的真實意思,他第一次這樣近的這樣直直的看著她,看著眼前這張夜夜夢中牽繞的臉。「我……知道。」他沙啞的答道。
顧十八娘微微閉起眼,旋即睜開。
「很好,至少你沒有再騙我。」她低聲說道,伸手擁住靈寶,轉過身,「你走吧。」
「哥哥……」靈寶再忍不住轉身撲進靈元懷裡,搖著他,「哥哥,你回來吧,你不要做那壞蛋家的兒子,你回來吧,只要你回來……」
靈元看著妹妹痛苦的面容,臉上亦是一片苦痛但眼中卻是剛毅。
「你哥哥回不來了……」顧十八娘並沒有回頭,喃喃說道,「自從他妄想以賭博發財之後,就走不回來……為了榮華富貴他還有什麼捨不得的……」
「不,我不是為了榮華富貴。」靈元忽的抬起頭顫聲說道。
「哦?這麼說還有比榮華富貴更重要的東西?」顧十八娘微微轉頭,不喜不怒的看著他,「那是什麼?」
靈元看著她,目光中一片熾熱。
「我是為了你,為了顧十八娘。」他一字一頓的說道。
顧十八娘微微一怔,靈寶也停住了哭泣,抬起頭看著他。
「我不想要出人頭地,也不在乎榮華富貴,我只是想要掙的一個機會,一個身份,一個和你站在一起而不會被人嘲諷的身份,可以在別人辱罵你時保護你的身份……」靈元看著她沉聲說道。
顧十八娘看著他,面上一絲震動。
這個孩子是個高傲的人,看來那一次顧洛兒當眾的羞辱,對他刺激極大,想要錢去賭博只是一個誘因,更深層的原因,還是他無法接受自己這樣渺小下去。
男兒都是有血性的,被一個女子辱駡,又被一個女子護在身後,換做誰也會覺得難以忍受。
如果真是因為這個,喝醒他,避免其將來也落得朱大人倒臺後那些義子賢孫下場就容易的多。「你這就錯了,一山總比一山高,你站的再高,也總免不了受人責罵,能保護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的心境,而不是我們的身份……」她轉過身說道。
「可是,我需要這個身份……」靈元看著她,搖了搖頭,「需要一個配得上你的身份……」
顧十八娘聞言再一次一怔,看著他臉上的潮紅以及眼中的熱切,恍然大悟。
「你是說……」她有些不信,「你……」
「我心悅十八娘,我願得十八娘為妻。」靈元接過她的話,聲音顫抖,神情鄭重的說道。
他必須說這句話,如果此時不說,似乎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方才那姑娘轉過身,神情一片淡漠,這種神情他見過,在顧十八娘面對沈安林的時候,那是一種老死不相往來的淡漠,他不想,他也不能,在終於得機會相見的時候,再一次成為路人,再也不要嘗一次今生今世無望再見的悲哀。
靈寶瞪大了眼,掩著嘴,這短短的一時,她的心情可謂複雜之極,複雜的都不知道心中是悲是喜是愛是恨,但此刻,聽到哥哥突然說出這句話,心還是忍不住怦怦的加快速度跳起來。
哥哥還沒有變,哥哥的心還沒有變,他還是她的哥哥……
顧十八娘怔怔看著他,忽的仰頭哈哈笑起來。
「小姐……」靈寶有些害怕,忍不住開口,「哥哥說的是真的,靈寶,靈寶作證……」
顧十八娘卻並沒有理會她,而是收住笑。
「好!」她的嘴角帶著一絲笑,伸出手一拍,「好。」
倆兄妹看著她,面上都是忐忑,她這反應實在是太奇怪了,不是羞也不失喜也不是怒。
「兒女情事,人之常情。這並無唐突不妥。」顧十八娘看向靈元,請聲說道,「不過,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朱公子,你若有意與我,那就請去問過乃父,如願聘我這匠婦,我就嫁你。」
自從說出那句話,靈元就覺得心跳停止,待看到她忽的大笑,那心便忽悠悠的下沉,陡然又聽到接下來的話,心又咯噔一下,停住了,以至於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懸在半空中一般。
「此話當真?」他聽到自己問。
「婚姻大事,豈可兒戲!」顧十八娘整容答道。
她一定是認為朱大人因為她是顧誨家人而不同意吧?
這件事巳經說開了,朱大人也出面解救了顧誨,那自然也不會因此對顧海家有什麼隔隙,甚至更高興能化干戈為玉帛。
相比於此,靈元更擔心的是顧海的意見,要說服顧海,只怕很難,但顧十八娘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只要她決定了,顧海也好曹氏也好,便絕對不會反對。
靈元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大步而去,只聽門外一陣熱鬧,片刻間車馬走的乾乾淨淨。
「小姐……」直到此時,靈寶才試探的出聲,「你……你說的是真的?」
顧十八娘卻是一笑,沒有答話。
「小姐…」靈寶只覺得心裡五味雜陳,低聲柔柔道,「哥哥一直心悅小姐……」
「我知道。」顧十八娘開口說道。
「那……那小姐也……可……可……」靈寶面上閃過一絲驚喜,抬起頭結結巴巴的問。
「如今不是他或者我想如何……」顧十八娘的視線投向門外,面上閃過一絲淡淡的笑,「還是那句話,我們得到一些,便必定會失去一些,這就是代價,想要的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便也越多……」
靈寶面上閃過一絲不解,但看顧十八娘面上閃過的一絲疲憊。知道今天的事對她來說也是憂慮心重,自從結識以來,他們兄妹給她添了多少麻煩,她知趣的扶住顧十八娘的手,向內堂而去。
「他很快就明白了。」顧十八娘回頭又看了眼門。,自言自語。
聽完兒子朱燁念了幾份奏議,皆是很合意,朱大人這才心情愉悅的看向一直侯在一旁的朱炫。
「那幾個書生的行蹤都打探清楚了吧?」他問道。
靈元點點頭。
「那就給叔父說了,讓刑部抓人。」朱燁說道。
「毛毛躁躁的……」朱大人看了兒子一眼,帶著幾分責備。
朱燁一臉不在乎。
朱大人不再理會他,而是又看向靈元。
「你方才風風火火的闖進來,欲言又止的要說什麼?」他問道,從搖椅上坐起來。
「父親「靈元單膝跪下,咬了咬下唇,抬頭鄭重說道。「兒想要娶妻。」
朱燁正端起茶杯吃茶,聞言一口噴了出來,幸好他轉頭快,才免得淋了老子一頭一身。
朱大人也顯然很是吃驚,「你要娶妻?」
朱燁咳嗽著,走過來拍靈元的肩頭,「……兄弟,你可真行,剛冒出個妹妹,就又冒出個媳婦……。還有什麼,老娘老爹叔叔伯伯之類的,一起說了吧……咱們家不怕多十個八個的人……」
朱大人擺擺手,制止朱燁說話,看著靈元,面上浮起慈愛的笑。
「炫兒今年十七了吧?」他笑道,「是該成親了,燁兒在你這個年紀,都當爹了……」
他伸手撚須,「說吧,看上哪家的女兒了?爹去讓人保媒,早日為咱們朱家開枝散葉。」
靈元面上難言驚喜,他重重的磕了一個頭,說了聲謝謝父親大人。
「這是做什麼!一家人哪用這樣客氣,倒是見外了……」朱大人笑道,一面示意朱燁,「還不扶你兄弟起來。」
朱燁笑嘻嘻的伸手來扶,靈元哪裡敢真讓他攙扶,說了聲不敢有勞大哥,便站起身來。
「說吧,哪家的千金啊?」朱大人問道。
靈元面上閃過一絲遲疑,「顧家……」
「哪家?」朱大人耳朵有些背,身乎微微前傾,問道。
靈元便再次跪下了,「顧海,顧家……」
「什麼?」朱燁立刻拉下臉,「你小子腦子有毛病啊?」
靈元身形一顫。
朱大人瞪了朱燁一眼,「怎麼跟你兄弟說話呢?沒個兄長的樣子!道歉!」
朱燁雖然嬌生慣養,但還沒到敢跟老爹頂撞的時候,聞言不情不願,但還是拱拱手。「炫弟,兄長失言了!」
靈元忙垂首說不敢。
「是顧海家的?」朱大人撚須問道,面上閃過一絲凝思。
那顧海放出大牢後,他曾經念在文郡王的面子上特意召見他一回,話裡話外暗示自己怎麼樣不計前嫌出力放他出來,但這小子真跟茅坑裡的石頭一般,就那樣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半句謝的話都不講,跟朝裡那裡清流諫臣一個德行,真是無趣的很,怪不得皇帝要把他打發的遠遠的,既保全了寬厚的名聲又免得給自己找不自在。
這樣的人家實在是不太合適,雖然似乎跟文郡王有舊,但看文郡王的表現也並非多麼親近,要不然也不會等到生死關頭才出面,不過是保他一條命而巳。
「那姑娘婦德如何?」他便撿著話隨口問道。
「她很好……」靈元說道,想起顧十八娘提到的那句話,遲疑一刻,還是說道,「她是個藥師,做的一手好藥,是大藥師劉公的徒弟,很有名……」
他的話音未落,就見朱大人臉色一沉,拍著扶手站起來。
「胡鬧!竟然是個匠人之身!怎配我家門庭!」他喝道。
靈元一怔,抬頭看著朱大人,面上一片驚鱷。
「士農工商,等級森嚴,門戶清明,我朱家世代士族詩禮大家,且不管你以前是何身份,如今為我朱家之子,怎麼可娶匠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朱大人沉臉喝道。
「就是,納進來當小妾還掉身份呢,最多當外室養著。」朱燁忙給兄弟介紹。
小妾?外室?靈元飛快的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父親大人……她真的是個好女子……」他不由跪行幾步,哀求道。
「休要再說!」朱大人拂袖打斷他,「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自有我和你母親做主,你休要再說了!」
說罷竟轉身進內室去了。
「什麼女子啊!」朱燁笑嘻嘻的說道,「兄弟,你還是太嫩了,這天下女子多了去,看都看不過來,可不值得為一個女子惹父親生氣,來,來,為兄帶你開開眼去,省的你沒見過世面般的沒出息……」
靈元根本就沒聽到他說的話,只是怔怔的跪著,耳邊回蕩著朱大人那一句怎麼可娶匠女,怎麼可娶匠女!
當他是個奴僕之身時,她是自己只能仰望的士族小姐,當自己不過是站出來想要護她一下,顧洛兒那個高傲的女兒便一臉不屑的辱罵他,同時也辱罵了她自掉身份。
如今他終於掙得一個有足夠分量的身份,終於能開口向她求娶時,她竟然成了匠人身份,而反過來,別人會以此來詆毀她,阻止他。
這是世事弄人,還是顧十八娘說的代價?
他得到了榮華富貴,得到了人人敬畏的身份。卻失去了婚姻自主的資格,失去與心愛人相守的機會。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五十章 夜行
夜幕拉開,秋月高懸,淡淡的月光為天地披上一層素紗。
雖然故土未收,邊境未寧,宿安的夜市依舊熱鬧,並且隨著時間的流逝,其繁華甚至有超過舊京的勢頭。
「小姐慢走。」掌櫃的親自送出門。
「你也早點休息。」顧十八娘點頭說道。
馬車停在門外,車夫站在車旁,街道兩邊懸掛的昏昏燈籠照得他的影子忽長忽短。
「阿四,趕車慢點……」掌櫃的提著燈籠囑咐,卻在走近幾步後,聲音戛然而止。
這個人不是阿四。
顧十八娘卻似是沒看到一般,踩著一貫的步子走到車前,伸手微微扶了下那人伸出的胳膊上車。
那人動作熟練的手一撐坐了上去,揚鞭催馬,馬兒得得前行,穿過熱鬧喧囂的街道。
靈元專注的看著路的前方,雙目如同夜空般漆黑。
久久的沉默後,身後的車簾被掀開。
「怎麼樣?」顧十八娘的聲音淡淡傳來。
「你早知道……」靈元並沒有回頭,而是低聲說道。
「誰都知道。」顧十八娘淡淡說道。
「所以你才會許諾……」靈元轉過頭。
二人視線相對。
他從來沒敢這樣跟自己視線相對,偶爾一次,也是飛快的移開,但這一次,他倔強地看著她。
這一次是顧十八娘轉開視線。
「你可知道錯了?」她看向路邊,此時車經過一鬧市,街面上盡是湯茶小吃,秋夜裡熱氣騰騰,鮮香撲鼻。
靈元也並沒有回答,而是跳下馬車,走向一旁王婆餛飩鋪。
「夫人愛吃餛飩,嘗嘗這個,比建康的要好吃。」他拎著一碗餛飩回來,遞給顧十八娘。
草繩將帶著碗蓋的瓷碗捆紮的結結實實,連一絲熱氣都不外泄。
「燙。」他又提醒道。
顧十八娘伸手拎著繩帶接過來。
馬車再一次緩緩前行,走出鬧市,四周變得安靜起來。
「那家就如同煙花,絢爛一時,但終是一時而已,很快就會煙消雲散。」顧十八娘沉默一刻,低聲說道。
這話除了顧海,她從來沒和人說過,並且打定主意這輩子也要爛在心裡,這種預測命程的事,絕不是什麼值得宣揚天下的幸事。
「這話不許再說。」
靈元身形一僵,低聲說道。
他們之間便又恢復沉默,馬車很快就拐進巷子,面帶驚懼不安的阿四才在兩個黑衣男人的挾持下瑟瑟從上馬石後走出來。
將馬鞭塞到渾身發抖的阿四手裡,三人隱身入夜色中而去。
「小姐……」阿四帶著哭意顫抖著開口。
「別怕,是靈寶哥哥的人。」顧十八娘含笑安慰他。
「靈寶的哥哥找到了?」阿四暫態恢復精神,靈寶找哥哥的事大家都知道,並且也都知道那日有富貴人家來接靈寶小姐的事,引起了無數揣測,但當事人靈寶卻始終保持緘默,掌櫃的是個老人精,而顧十八娘則是沒人敢來她面前打聽八卦,因此事情的真相無人得知。
顧十八娘並沒有答話,神情沉沉。
靈寶以及其哥哥與顧家的關係很是不同,不是奴僕,勝似親友,阿四便知趣的不再多問,牽住馬往家裡去。
自此後,靈元常常會在夜裡出現接替阿四的工作,但他們之間的談話卻是越來越少,顧十八娘認為人的路終究是自己選擇的,別人最多提提建議,至於如何抉擇,還是這個人自己決定,一個人自己想不通的時候,別人休想說通他。
「人總是要撞了南牆才會回頭。」顧十八娘淡淡說道。
靈元並沒有回答,他並不介意顧十八娘的冷漠,在他看來她能允許自己來,就已經是大喜幸事,只要能見到她就足矣。
「別人撞南牆不過是頭破血流,而你則會是搭上性命,」顧十八娘又說道。
「人早晚都是要死的。」靈元低聲答道。
「所以你寧願要煙花一時絢爛,而不願如燈燭般續油豆大綿綿。」顧十八娘冷笑一聲,「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古人誠不欺我。」
靈元身形微微一動,他轉過頭看向顧十八娘,嘴唇動了動,卻終是沒有說話。
顧十八娘將他的神情收在眼底,面上閃過一絲了然。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淡淡說道,身形坐得端正。
朱春明如日中升,皇帝極為器重,在無數人宦海沉浮中保持不敗之地,他的年紀雖然不小,但對於一個朝中重臣來說,正是最風華的時刻,且與如今皇子待選呼聲最高的文郡王關係親密,萬一將來皇帝大行,其必定是輔政大臣,新君的臂膀。
這樣的人,放眼天下,沒有一個人會認為他的地位在二三十年內能動搖,就算將來年紀大退出朝堂,那時間也足以讓他的黨羽在朝中遍佈。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是煙花轉瞬寂滅?
可是,顧十八娘知道,雖然跟自己有關的那些人的命運已經改變,但她相信既然上天有眼讓滿腔冤屈的自己重生,那麼也必然有眼,讓此禍國殃民殘害忠良的人得到該有的報應,更何況忠良葉將軍依舊如命定而死,朱春明這個奸臣怎麼可能逃過命定?
他一定會死!在不久之後,皇帝大行,新帝登位那一刻!而這並沒有幾年的時間了。
「我會讓父親答應的……」靈元卻突然說道,「我會風光娶你過門。」
顧十八娘冷笑一聲,二人之間恢復沉默。
看著顧十八娘又帶著夜宵進來,曹氏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臉,嗔笑道:「娘要吃成大胖子了。」
「娘太瘦了。」顧十八娘笑道,吩咐小丫頭取碗筷,想了想又讓叫靈寶過來。
「寶兒最近精神很不好……」曹氏低聲說道。
說著話靈寶已經過來了,面色孱白無血色,眼底青意一片,面上強擠出一絲笑問夫人小姐好。
「你哥哥的事到底怎麼回事?我恍惚聽人說找到了……」曹氏擔心的問道。
靈寶每日除了去藥堂,回家就鑽進屋子裡不出來,連飯也常常不吃,要說是因為哥哥的緣故,也不對,這一年多來,她雖然疲憊但精神卻是極好,找到哥哥的信念鼓舞著她,要說找到哥哥了,那就更不該如此反應,莫非靈元那孩子有什麼不測?
這個念頭升起,曹氏頓時有些不安,還要再問,顧十八娘已經沖她搖搖頭。
我過後告訴你,她做了個口型,曹氏明白,點了點頭,便不再提,招呼靈寶坐下吃夜宵。
吃過夜宵,告退各自歇息,離開曹氏屋子後,二人一前一後而行。
「小姐,他……他……」靈寶猶豫再三還是問道。
「傻丫頭,他是你哥哥……」顧十八娘轉過身,撫了撫她的額頭,「就算他再十惡不赦為天下人不齒,也是你哥哥……。」
靈寶的眼淚頓時流出來,伸手煙嘴嗚咽。
她怕小姐生氣,怕小姐不喜,哥哥兩個字也不敢說出口。
哥哥竟然成了朱大人的義子,而朱大人則跟小姐一家是仇人,這種狀況她做夢也沒想到。
「那一日我嚇到你了……」顧十八娘含笑說道,隨即又歎口氣,「那一日,實在是嚇到我了。」
「小姐,小姐還是肯原諒哥哥的,對不對?」靈寶搖著她的手哀戚道。
顧十八娘帶著幾分無奈笑了。
「我從沒生他的氣,何談原諒?」她歎息說道,「我只是……我只是……」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眉頭微微皺起,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如何想的。
「我只是覺得很難過……」她喃喃說道。
「是哥哥錯了……」靈寶拭淚說道。
小姐那樣恨朱春明,少爺那樣對抗朱春明,而哥哥卻……
換做誰也會很難過。
「不,不是因為這個……」顧十八娘微微皺眉,略一停頓,「其實你哥哥當時也的確是不得已……」
一則賣身為奴,生死不由己,二則螻蟻尚且偷生,她又有個理由去責怪靈元的選擇,更何況朱春明與他根本無利害衝突,那些朝堂紛爭忠烈奸賢他又無從知曉,讀過書的顧漁尚且選擇順勢而為,又如何要求雜草一般的靈元深明大義。
更何況,未來的命運她知道,他們不知道。
葉將軍平凡是在朱春明死後,因為畢竟是皇帝定罪,當時的新帝可以第一時間除掉朱春明,卻不能立刻為葉將軍平反,那是忤逆是不孝。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葉將軍謀反是定論,對於天下人來說,一大半的都會認為朱大人是忠臣,而葉將軍是奸臣。
「我又急了些……」她帶著幾分恍然自語。
眾人皆醉我獨醒,那在眾人眼裡,我何嘗不是也奇怪得很。
「小姐……那……那婚事……他們不同意吧?」靈寶忽的低聲問道、
顧十八娘一笑,挽著她的手,「你說呢。」
果然是不行……靈寶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
「那怎麼可能啊,在你眼裡,你小姐我好似是個人物,在那等權貴眼裡,我連一塵埃都算不上,且不說那等權貴,就說顧家的洛兒等人眼裡,我亦是低賤的很……」顧十八娘笑道,緩步而行。
「可是在哥哥眼裡小姐就是珍寶。」靈寶咬了咬下唇說道。
顧十八娘腳步微頓。
「我知道。」她低聲答道,「可是,你哥哥如今已是身不由己了。」
「那讓他離開那家……」靈寶緊緊抓著她的手,終於還是說出了那句冒犯的話,「哥哥是為了小姐,想要搏一搏,如果小姐……小姐要他離開朱家就嫁給他,他一定會……」
顧十八娘神色一凝,停下腳步,看向靈寶。
靈寶撲通跪下,垂頭道:「靈寶該死,請小姐……請小姐……」
原諒這個詞她覺得自己都沒資格說,於是便叩頭。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1:08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五十一章 準備
顧十八娘眼中忽明忽暗一刻,終於還是壓下那股驟然而起的戾氣。
「起來吧。」她伸手扶。
再三猶豫後,靈寶站了起來,低著頭跟在她身後繼續慢行。
顧十八娘卻沉默久久沒有再說話。
因為家裡人少,顧十八娘購置的這間宅子也不大,三人的住處緊挨著,很快就到了屋門前。
兩個小丫頭早點亮了燈候在門邊。
「靈寶,現在你哥哥他就是想脫身也沒那麼容易了。」顧十八娘停下腳,轉過身低歎一聲說道,忽的又是一笑,伸手撫著靈寶的肩頭,「不過,其實……」
她似乎也有些不知道說什麼。
「靈寶,朱春明那等門楣,其實是人人夢寐以求的……你別看我難過就跟著難過,看我憤怒就跟著憤怒,」她帶著幾分苦笑,「其實這真是件喜事,自此後你哥哥一躍龍門,榮華富貴加身,滿朝文武的千金小姐如果他願意開口,哪一個都能娶得,你跟了他去,日後便是個千金小姐,日子便是如花般絢爛……」
只不過,只有她知道那只是一刻煙花絢爛,但卻不能說,這就跟眼睜睜看著自己熟悉的親人伸手端起一杯毒酒,卻面帶笑容渾然不覺的仰頭喝下。
靈寶搖了搖頭,帶著幾分驚懼的面上卻是堅毅,「靈寶沒讀過書,不知道些大道理,但靈寶知道葉將軍是好人,少爺是好人,那害他們的自然就是壞人……」她說著話眼淚垂下,「小姐,靈寶和哥哥都不是愛慕富貴的人,哥哥他……他這麼做……」
有一句話靈寶沒有再說,那就是她相信小姐是鐵口直斷,小姐難過,那表明定然不是什麼好事,小姐憤怒,那就表明哥哥的行徑定然是不好的。
如今世上對他們兄妹二人最好最真的人,只有小姐,這樣的人不會害他們。
是的,就是如此簡單的道理,天理昭昭仍在,善惡有報,如果當時靈元也能如靈寶般念頭,拒絕了認子恩賜……
但那樣他們就會歡喜重逢了嗎?世事難料,就跟顧海考中解元,大喜之中,誰會料到緊接而來的是幾乎要命的牢獄之災。
這就是命運無常啊。
顧十八娘伸手撫了撫靈寶的肩頭,聲音低柔幾分:「我知道,快去休息吧,別想那麼多,畢竟明天的事誰也不知道……」
靈寶面帶自責愧疚的點點頭,小姐身上的重擔從來沒有卸下過,反而越添越多,他們兄妹還要為她增添煩擾。
「我可以盡力試試,但至於結果如何,還是要看你自己的選擇……」看著靈寶的身影走向另一方,顧十八娘再一次歎口氣以連自己也聽不到聲音說道。
九月十八,是宿安城的廟會,原本就繁華的京城一時間更加熱鬧,街上人頭攢動,車水馬龍。
而此時一間臨近大街的宅子裡確是肅穆沉悶,大門窗戶緊閉,隔斷了外界的喧囂。
「這一次藥師大會來的人真多!」一個二三十歲的男人面帶興奮的說道,一面揚著手裡厚厚的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
製藥師製藥都是極為隱秘的,雖然歷來有藥師大會,但肯來參加的人並不多,畢竟當眾製藥,無異於公開授徒,對於家門師承極為嚴格的炮製師父來說,那絕對是很難接受的。
但同樣,這也是充滿誘惑的,別人可以學你的技藝,你自然也可以學別人的。
「看來劉公之徒的鐘頭果然吸引人。」一個年長的老者眯眼說道,一面環視四周,「你們可都見過這位了?」
坐於正中的古淩雲面無表情,也並沒有回答。
「見過了。」其他幾人紛紛開口,「一個十五六的小丫頭……」
「出入馬車,衣著鮮亮,丫鬟簇擁,果然有派頭……」
「屁,那是千金小姐的派頭……」
「人家本來就是千金小姐,一個哥哥是狀元一個哥哥是解元……」
眾人哈哈笑起來,幾個老者更是搖頭。
「真不知道劉公是怎麼想的……」
而一旁侍立的年輕人則臉上都是帶著幾分不服,在這不服之下,還有不敢表露的幾分豔羨。
但不管大家心裡怎麼樣的不屑以及疑惑,這個人的確是劉公弟子的身份不容置疑。
尤其是想到劉家的規矩,收徒焚書,絕世技藝就只存在一個人的腦子裡,偷不得搶不得。
一想到那本書裝在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腦子裡,在座的許多人心裡都閃過一個念頭,可惜了……
「可不可惜,名符不符實,等這次大會之後就知道了。」古淩雲開口說道,聲音帶著幾分孤傲。
在座的眾人便都點點頭。
「那麼,我們先敲定這次大會的賽藥吧。」古淩雲說道,一面揮揮手。
三個男子即刻捧了三個匣子過來,先是當眾打開,展示其內是空的。
「古老是太謹慎了,我們還不放心你……」一個乾瘦的中年男子哈哈笑道,臉上堆起謅媚的笑,一面說一面看向眾人。
但場面卻異樣的冷,並沒有一個人附和他。
「眼見為實,這跟放心不放心有什麼干係!」年長的老者乾脆說道。
乾瘦中年男人很是尷尬,摸了摸鼻子訕笑著轉開頭。
「好了,規矩如此,大家都看過了吧。」古淩雲沒什麼反應,目光掃過眾人,見眾人都點頭,便一抬手,「合上吧。」
三個男子便應聲蓋上盒子,放在當中的桌子上。
「那開始吧。」古淩雲又說道。
眾人便拿起自己面前的紙筆飛快的寫了折疊好,依次站起身來投入其中一個盒子裡。
「是先抽競藥還是鬥技藥?」古淩雲問道。
「這個古老你決定好了。」有人笑道。
這種無關緊要的事就能由我決定了,古淩雲心裡罵了聲,面上神色不動,點了點頭,說了聲好,「那就按大會進程,先選競技藥好了。」
他一發話,便有兩個男子便站定在盒子面前,一個從剛好能伸下手的開口處伸進去,取出一張紙,舉起來給眾人看,然後再遞與另一個男子,那男子便投入另一個盒子裡,選夠三張後,盒子的開口被封上。
「下面抽選鬥技藥。」古淩雲說道,伸手撚了下鬍鬚,眼皮微微的抽動了下。
兩個男子便應了聲,依樣接著抽取出一張紙,投入另一個盒子裡,就在大家的眼皮下,接過紙張的男子在垂手投入合盒子裡時,袖子輕輕的抖了下,但這動作太小了,根本就沒人察覺。
做完這一切,便推來兩個鐵籠子,將這兩個帖了封條的盒子裝了進去,分別上了十把鎖,兩鑰匙則逐一給在座的人發了下去,藥師大會最重要的一件事便做完了。
「這次的藥會很值得期待啊。」眾人紛紛笑道,站起身來。
「三天后,將是我等同仁的盛事。」古淩雲也站起來,眾人拱手作別,一起走出這間屋子,屋子再一次落鎖。
坐上豪華的馬車,被眾多弟子僕從擁護眾人混入熱鬧的人流中而去。
一直候在馬車旁的董老爺這才上前,扶著古淩雲的手上車。
「已經安排好了,就看你的了。」他忽的低聲說道。
董老爺身形微微一僵,重重的點點頭。
「三天之後嗎?」顧十八娘活動了下有些酥麻的手,看著信朝陽問道。
「你對藥師大會知道多少?」信朝陽問道。
顧十八娘苦笑一下,在她前世今生加起來快要三十年的時間裡,她真沒聽過這個大會,也許那一世曾經聽過,但並沒有在記憶裡留下絲毫印記。
「一點也不知道。」她笑答道,「大少爺肯定知道不少吧?」
「知道是知道,但不知道具體怎麼個比法,畢竟這藥師會,外行人去看的不多,我們這些藥商們關心的只是結果,每一次藥師大會後,炮製藥師的地位就會排個新名次出來,這個名次表是大家最感興趣的。」信朝陽笑道,一面皺了眉頭,「那可怎麼好,你一點也不知道……」
「那有什麼,既然是藥師大會,自然就離不開炮製藥材這點了。」顧十八娘笑道,「只要不比琴棋書畫女工就好……」
信朝陽被她說的也笑了。
「大少爺新店開張不忙嗎?」顧十八娘閒話問道,一面給他斟上茶,「嘗嘗,我哥哥捎回來的信陽毛尖……」
「不忙不忙,有顧娘子的名聲在,想不出名都難。」信朝陽笑道,一面端起茶淺嘗。
「好茶……」他贊道。
「大少爺什麼好茶沒喝過……」顧十八娘笑道,謝過他的誇張之言。
信朝陽轉動茶杯,淡淡一笑,看她道:「總之我說什麼顧娘子都不信就是了。」
他臉上的笑意平和,但聲音聽起來卻有些淡淡的酸澀。
顧十八娘抿嘴一笑,「怎麼會,難道我是那等好賴不分的人嗎?」
「既然如此,那今晚可否邀顧娘子樓外樓小宴?」信朝陽舉起茶杯笑問道,「家父家母攜朝淩夫婦到了,想邀顧娘子及令堂小聚,一則是同鄉相聚,二則是為顧娘子藥師大會添喜。」
顧十八娘含笑聽他說完,點頭答應了。
「那就叨擾伯父伯母了。」她笑道。
走出順和堂,信朝陽輕輕吐了口氣,雖然邀請成功,但他心裡並沒有絲毫的輕鬆。
眼前這個小姑娘,跟在建康時的感覺越來越不同,雖然以前流露的亦是戒備疏離,但卻有一種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依賴,但此時,這種依賴正逐步淡去。
她屬於他們大有生,還有一年,僅僅一年,一年之後呢……
一個年輕人從他身邊猛的跑過,雖然是匆匆一瞥,但信朝陽超好的記憶裡很快讓他翻出一個名字,王晉一。
保和堂,王一章的孫子。
僵而不死的期待春來復蘇的保和堂。
他轉過頭,看向內裡,時近黃昏,內堂裡有些昏昏,看不清那年輕人是何神情,只聽到他的語氣甚是不好,但顧十八娘笑了,笑意流暢毫不掩飾。
「公子……」小廝在旁提醒。
信朝陽收回視線,面上恢復一貫的淡然清朗,「你去回去告訴老爺夫人並淩少爺,今晚樓外樓赴宴。」
侍立的小廝應聲忙去了。
「去藥師會館……」信朝陽對牽馬的小廝說道,垂下了車簾。
信家安排的宴席自然無可挑剔,信家二老雖然是商家,但既然能有信朝陽這般儒雅的兒子,作為父母自然也差不到哪裡去。
曹氏本身就很少出,來到京城人生地不熟,除了去過一次顧慎安家,吃了一頓不算很愉快的飯外,這是她第二次出門。
信家夫人和藹可親,信家媳婦雖然面貌有些嚇人,但態度很好,信家的男人們不管老少都謙和有禮,更何況顧海出事那一段,跟這家人已經相處過,此時再見,曹氏的歡喜溢於言表。
至於與信春芳婚事不成的尷尬,信家夫人也只用三兩句話就消了去。
「這兒女親事最是愁人……」信家夫人感歎道,一面低聲道,「我只有朝陽這一個……」
信家大富之家,自然婢妾成群。
曹氏點頭,「這一個好過別人十個……」
這話顯然正是信家夫人的心意,她難掩驕傲的笑了,「老太爺和老爺對他寄予的什麼厚望我婦人家也不關心,我只願他早日成家……」
說著皺眉,帶著幾分憂愁,「他們怎麼說朝陽能幹,我都不愛聽,他一日不成家,在我眼裡就是個孩子,我這心就放不下……」
這話也正和曹氏心意,她想到遠在南漳的顧海,目光又落在一旁的顧十八娘身上。
她的兒子女兒如今可算皆有所成,但她這個做娘的歡喜中更多的是心酸。
「可不是,什麼好也比不過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人……」曹氏歎息說道。
兩人說完,都看向各自的兒女。
信朝陽朝淩坐在一起,旁邊是顧十八娘,由信朝淩的妻子作陪。
「……我聽明白了……」信朝淩說道,「……這大藥師會就跟下賭場一樣……」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五十二章 開始
「除了賭你還知道什麼!」信朝淩的妻子哼了一聲說道。
「男人家說話,女人家插什麼嘴!」信朝淩拍桌子喝道。
信朝淩的妻子撇撇嘴,眼神往顧十八娘這邊一瞟。
這裡還有一個女人家……
信朝淩面色不變,哼了聲,「顧娘子比男人家還男人家……」
「閉嘴。」信朝陽說道。
信朝淩忙對顧十八娘拱手作揖。
顧十八娘笑而不在意,就是說她顧十八娘像妖魔鬼怪又有何妨,因為擔心別人說自己一點不好就誠惶誠恐的時候已經隨著死亡一去不回了。
「……五種制法制五種藥材,所有藥師都參加,技藝最精者勝,」信朝陽說道。
「那不就是玩骰子,點數最大的贏……」信朝淩在一旁插嘴道。
顧十八娘笑著點頭說聲是。
「而鬥技則是一個藥師點名對手……」信朝陽接著說道。
「這個有賭注了吧?」信朝淩再一次插口。
「雖然粗俗,但詞可達意。」信朝陽笑道。
「賭注是什麼?」顧十八娘問道。
「這個,就不知道了。」信朝陽說道,端起由美貌侍婢斟上的酒喝了口。
「不知道?」顧十八娘皺眉,罅住要斟酒的侍婢,「保密?」
「那倒不是。」信朝陽搖頭,「而是直到勝敗定了後才知道。」
顧十八娘轉動酒杯,略一沉思點點頭,「我明白了,輸的一方要任由贏的五方開條件。」
信朝陽點點頭,「正是如此。」
「啊?」信朝淩驚詫的差點瞙灑了眼前的酒杯,「那這玩的也太大了,萬一贏的一方要輸的一方跪下叩頭叫爺爺學狗叫……」
「你以為人家都跟你這麼無聊啊?」信朝淩的妻子再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顧十八娘抿嘴笑。
信朝陽也看了他一眼,有些無奈的搖頭。
「其實可以開的條件也不過是限於藥方或者某一藥技吧?」顧十八娘問道。
對於藥師來說,自己的技藝秘方就是堪比性命的重要之物。
信朝陽點點頭,「當然大會是有一定章程的,不會讓人胡來,能參加鬥技的不是有名的藥師就是名家之後……」
同行相忌,就算心恨不得對方死了乾淨,但只要贏了對方就足夠讓對方丟臉,弄些雖的下作手段,反而只會讓自己丟臉,畢竟這是眾目睽睽之下的比賽。
「……據以往大會來看,多是如此,所以敢參加鬥技的都是有目的而來的,就沖這一個輸者不可拒求的籌碼,實在是誘人的很,而今年則更加誘人……」信朝陽說道,看著顧十八娘一笑。
顧十八娘了然一笑,「是因為有我這個軟柿子參加吧?」
「柿子倒是,但卻不是軟柿子。」信朝陽哈哈笑道。
信朝淩則撇撇嘴,也跟著說道:「顧娘子是什麼人,是劉公的徒弟,誰敢把你當軟柿子捏,吃飽撐的吧……」
顧十八娘亦是笑起來,卻沒有再說話,低頭自己斟杯茶,清亮的茶水在瑩亮的燈光下倒影面部的輪廓。
她的名頭越大,想要挑戰她的人便會越多,只不過礙于劉公而沒人敢這樣做而已,這個大藥會是公開的競鬥的機會,這個機會可是難得,劉公已然是高不可撼的地位,但他的徒弟卻不是他本人,總有撼一撼的機會,如果撼贏了,那必然是名聲大漲。
「劉公這次會來吧?」信朝陽的聲音忽的在耳邊響起,他似是不經意的轉動茶杯看過來,眼中帶著幾分探尋。
顧十八娘的眼皮微微的跳了跳。
她如今有的一切地位,靠的是劉公這個名頭,大家敬重她是劉公的弟子,說白了是敬重她背後的劉公,雖然她是身份不容置疑的劉公傳人,但炮製藥材一行,師傅的親身指導是多麼的重要任何人也心知肚明,沒了師傅,那就跟瞎子摸象一般。
而如今的她就如同一個瞎子,孤獨的面對著前面未知的路,或者剷除荊棘鮮花滿途,或者固步不前最終銷聲匿跡,達到劉公那樣的巔峰地位,太遙遠太高不可攀。
她抬眼去看信朝陽,不知道當他得知劉公再也不會出現,自己這個在他眼裡頂著劉公之徒名頭的金光燦燦的藥師,說不定很快就要湮滅在高手如雲的炮製藥界,臉上那種關懷還能保持得住與否?
他也好,他們也好,所有人也好,對她的一切敬意都是受制于劉公,但劉公名頭再大,死人永遠比不得活人有用,敬意合作,都是建立供需相等的前提下。
所以,劉公要她時刻謹記她是藥師,只跟藥打交道,而不跟人。
人,永遠是不可靠的,永遠是不可信的。
這次大藥會,對從來沒和人正面比過製藥技的她來說,的確有些莫測。
但那又如何?難道要躲起來不參加嗎?這次躲,以後也躲,只躲到自己覺得手藝更好了,天下無敵了才出來?今日推明日,明日複明日……
躲,退,這一世她的腦子裡從來就沒這兩個字眼。
隱瞞師父的死訊,已是大大的不孝,再退避不敢展示手藝,不敢和人競鬥,那就真是沒臉自稱劉公的徒弟了!再說,劉公的名聲也不是一生下或者一拜師就有的,還不是照樣幾十年一步一步累積起來的,那麼自己也是時候邁出第一步了。
「這種小事,他老人家才不會掛在心上。」顧十八娘展顏一笑,舉起酒杯淺嘗一口。
看著這姑娘眼中猛然迸出的自信神采,信朝陽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釋然。
「那倒也是。」他笑道,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看著顧家母女的馬車漸漸遠去,微微帶著醉意的信家老爺似是不經意的看了眼站在門口的信朝陽。
斯人已遠去,他還在凝神遙望。
信家老爺帶著一絲笑意走過去,咳了一聲。
「朝陽,如今看來你是多慮了……」他說道,笑意中帶著男人之間才懂的意味。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喝的醉醺醺的信朝淩從他們身邊過去,瞪著醉眼看過來。
「就是,就是,我哪裡會喝醉,這點酒算什麼,大哥就是想太多……」他含糊不清的說道。
信家老爺一臉嫌惡的瞪了他一眼。
信朝淩根本沒察覺,一面在扶著自己的兩個美婢身上大肆揉捏,一面說著醉話走了。
「叫這個東西來做什麼?丟人現眼。」信家老爺哼一聲說道。
「無心無害。」信朝陽笑了笑道。
「這顧家娘子還如此防備?是你想太多了吧……」信家老爺皺眉有些意外,「女人家哪有那麼多心眼,三言兩語就哄得暈頭轉向……」
例如曹氏……
曾經他也這麼認為,信朝陽淡淡一笑,目光再次看向燈紅柳綠的街道,雖然夜色已深,但依舊人流如織。
「這一次如果不是說父親母親咱們一家宴請同鄉相聚,她是不會來的。」他說道,目光一片洞然,「所以,父親,我並沒有多慮,關於結親的事就此算了吧。」
兒子從來不做沒把握的,這麼說,想用婚姻將這位顧娘子變成永遠屬於信家的路走不通了?
「這丫頭如此麻煩?」信家老爺皺眉,目光中已是滿滿的不悅,想到這麼久的籠絡討好,竟然沒有絲毫進展,「我看她是被慣壞了,不知真情假意,不知天高地厚,我們家與她結親,對她又有什麼壞處,這種人……」
他說這話,輕輕哼了聲,「這種仗著出身世家名師的年輕藥師,我見得多了,不吃點虧,他們永遠不知道這世上有人值得他們依靠!」
這話傳入信朝陽的耳內,他的神情微動,也許父親說的沒錯,這顧家娘子的確是一路走來太過於順利了,所以自信的有些狂妄,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
「這麼說,我倒有些期待顧娘子這次大藥會折羽而歸……」他嘴角浮現一絲笑意,轉頭看向父親低聲說道。
信家老爺說出那句原本是無心,但陡然聽兒子回了這一句,不由一怔。
一個志滿躊躇,與一個遭遇挫折的藥師,哪個更容易收復,不言而明。
只不過……
信家老爺苦笑一下,「這怎麼可能?如果她是一個其他藥師帶出的弟子倒也罷了,但她可是劉公的弟子……」
「她拜師是去年的事。」信朝陽說道。
「可你別忘了,她賣藥可不是拜師後才開始的……」信家老爺提醒道。
顧娘子和劉公之間的交集始終是神秘的,有人說是近年偶見,有人則說是顧娘子一生下就被劉公暗地教授了,總之各種傳言五花八門不知真假,反而越傳越神,至於真相如何,除了當事人只怕沒人知道了。
「我知道你也打聽了,顧娘子十幾年來從沒有異人之處,但就從前年開始,忽的一藥成名,你覺得這是僅靠短短時日就能做到的嗎?」信家老爺接著說道,最後篤定的點點頭,「絕對不是!」
這世上絕沒有一夜成名的事,縱然有黑馬陡然殺出,那這黑馬也必定是無人知曉的默默的修練了很久很久。
當然這世上也有天賦異稟的人存在,能在與常人同樣的付出後得到較常人十倍的成就。
父子兩不由都沉思一刻,不過就算他們再聰明,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顧十八娘是因為重生的異遇,所以比常人足足多了十年的經歷,也正是這十年的經歷,讓如今的她似乎是憑空學會簡單的製藥技,由此得到了與劉公的緣分。
「所以不管怎麼說,這個顧娘子不是繡花枕頭,更何況她的背後還站著劉公,劉公伸手指導她一日,就能抵別人十年之功……」信家老爺一臉豔羨的說道,忽的聲音一頓,眉頭微微一皺,看向信朝陽,「不對,朝陽,你怎麼會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他可沒忘,當初面對對建康突然冒出的劉公制藥,在大家都猶豫不決的時候,是他毫不遲疑的帶著大有生站定到這個實在讓人信不起來的顧十八娘身邊,自己的兒子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也不做沒可能的猜想,那麼這次,怎麼會冒出顧娘子會在大藥會上落敗的念頭?
「父親,你也說了,顧娘子的背後站著劉公……」信朝陽神情淡然的說道,「如果,劉公不在了呢?」
信老爺神色大變,想到這些日子兒子在京城交遊廣泛,大有生已然在京城站住腳,當然,他們不可能因為有顧十八娘,就不結交其他藥師,京城本就名藥師眾多,再加上大藥師會的召開,幾乎全國的藥師都聚集了過來,那麼關於藥師們的動向消息,自然也要準確靈通的多。
「朝陽,你……」他壓低聲音,神情肅重,「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一進入九月的時候,宿安城的人就逐漸察覺城裡的人流格外多了起來,這些人中有老有少,有穿著富貴的豪華車架數人簇擁的,也有衣衫襤褸形單影隻的,不過無一例外的是,這些人身上都帶著濃濃的藥香,有些身上還背著包袱,露出一些奇怪的工具,這些人住滿的宿安的大小客棧。
顧十八娘掀開車簾,看到位於城西的藥王廟前已然是人流如潮。
「就是當年的安國藥會也比不得這次的規模啊!」一個老者帶著七八個年輕人風塵僕僕的從她們身邊而過,看著這場面出聲感歎。
「聽說這次劉公也要來……」年輕人們面帶興奮的說道。
「是啊是啊……」老者的面上也難掩激動。
一路走來,顧十八娘聽到的都是這樣的話,她不由苦笑,同時眼圈卻有些發紅。
她的師傅是不會來的……
無心再看再聽,顧十八娘放下紗簾,馬車穿過擁擠喧囂正門從安靜的角門直接進去。
「顧娘子,請。」
藥行會的會長含笑做請。
「不敢,不敢。」顧十八娘忙笑謙讓。
「別客氣,既然你師傅不來,那你就是代表你師傅了,劉公他老人家當得起。」在他們身後,跟隨著十幾位年老或中年的男人,這些都是各地來的藥師高手。
這聲音就是從這些人中發出的,雖然帶著笑意,但這話聽起來卻有一種怪怪的滋味。
顧十八娘的嘴角浮現一絲笑。
「既然如此,那小女就不客氣了。」她說道,說著話,伸出手推開眼前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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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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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8 01:09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五十三章 初勝
這是一間寬敞的大廳,但並沒有一般大廳必有的桌椅板凳等擺設.這時的屋子裡已經站滿了人,男人居多,也有女人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說話,大廳裡發出嗡嗡的聲音.
顧十八娘一眼掃過,多是陌生的面孔
聽得開門聲,大廳的眾人的視線也都投過來,待看到他們後,神色都帶著幾分肅靜,這些都是他們久仰的大藥師前輩,但待看到走在他們敬仰的前輩前面的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時,神色都變得有些疑惑。
「齊老,什麼時候開始?」
從大家自動讓出來的一條路上走過,身旁不乏有人詢問。
走在顧十八娘身側的藥行會長齊老含笑道,「就要開始了,待大家去給藥王爺上了香……」
說這話一行人已經穿過喧鬧的大廳,繞過屏風向藥王殿而去。
待他們離開,大廳的喧嘩更盛。
「那人是誰?」
「竟然走在康老他們前邊!」
「怎麼沒見劉公?」
「啊,我知道了,她就是劉公的徒弟!」
很快消息就蔓延開,雖然已經知道劉公收了個女徒弟,但真見了還是出乎大家意料的年輕。
「原來那就是劉公的徒弟啊……」很多人面上陡然湧現不加掩藏的躍躍欲試。
縱然有劉公指導,但她的年紀畢竟太年輕了,炮製藥技就像酒,需要年份來醞釀。
「別想那美事了,人家那等地位,參不參賽還不一定呢。」自然有人冷笑。
「是哦,畢竟是個小姑娘,萬一輸了,豈不是丟了劉公他老人家的臉……」也有人陰陽怪氣。伴著一聲悠遠的鐘響,眾人的神情一振,大藥會開始了。
上香禮之後,所有人都集中到藥王殿外,在眾人的注視下,藥行會長以及幾位德高望重的藥師,因為劉公沒有來,顧十八娘便代替劉公,抽出了這次大藥競鬥的藥品名。
伴隨著四張紙的抽出,現場也安靜的有些緊張。
經過一番謙讓,最終還是讓藥行會會長齊老宣讀。
「競藥,第一場,制斑蝥,巴戟天,沒藥,紫河車。」
在他宣讀完畢之後,已有人大字寫了在藥王廟內外醒目處高高的掛起。
這大藥會不設門檻,只要是藥師,都可以按照這抽出的藥品炮製呈交上來,以定品次。
顧十八娘隨著十幾人站在臺階上看向眾人,面對各色的目光,她的神情並沒有任何變化,帶著恬靜的笑,側耳聽身旁藥師們的談話。
「……第一場制賽的是基本功,修,水,火……」永遠面帶笑容的齊會長說道,細細的給她講解比賽的規則,「所以簡單些……」
旁邊有人哼了聲,顯然對他的話不是很滿意。
「簡單?別小看這些簡單的基本功,這一場能淘出去一多半的藥師……」年長的藥師說道,目光看向顧十八娘,臉上浮現一絲笑,「顧娘子,可有興趣試試?」
對於劉公選定自已做弟子,很多藥師面上不說,但心裡實在是很不好受,別的尚且不說,單單這女子身份就足以讓眾人大失所望,雖然是世人眼裡的低賤行業,但在這些藥師眼裡,自已的手藝無比珍貴,堪比性命,因此在繼承人的選擇上也自然鄭重無比,就連自已家族中也是選男不選女,更別說外收徒了。
女子,不論從哪一方面講,怎可擔當傳承大任。
劉公雖然是選擇自已的繼承人,但鑒於他在藥師界至高無上的地位,此舉必然要引來諸多質疑。
顧十八娘抬起目光看了眼身邊的老人,跟劉公的年紀不相上下,皺紋遍佈的臉上帶著笑意,看上去和藹可親,與一般老人無疑。
但從信朝陽告訴她的資訊中,這個姓康的老者,只要他想,點一點頭就能讓大有生般規模的大藥行一夜垮掉,而且這樣的事他不止做過一次。
在如今倖存的藥師中,他地位排在前十。
隨著他這句話,原本各自垂著視線看著場中人喧囂忙亂散開的其他幾位老藥師,頓時都看了過來,目光一掃渾濁,皆是爍爍。
「好啊。」顧十八娘笑著點頭。
她答應的過於爽快,倒讓眾人怔了怔,還沒等再說什麼, 顧十八娘已經邁步而出。
剛走下臺階又停下腳。
老藥師們的眼便一跳,看,要找藉口了……
「齊先生,是去偏殿領藥是不是?」顧十八娘轉頭帶著少女明媚的笑問道。
齊會長差點吐一口氣來緩解,「是啊是啊」一面伸手喚人,「來人,帶顧娘子去……」
等待選藥的人排成了長龍,為了公平起見,所有的藥品都由大藥會提供,既然參賽就必須遵守規定,當然顧十八娘並不用自已去排隊,她寫好了需要的各種輔料都交給小廝,由他去逐一領取。
「顧娘子肯定獨佔魁首!」信朝淩得意洋洋的說道。
「至少不會被淘下來。」顧十八娘笑眯眯的說道。
「顧娘子謙虛了。」信朝陽說道。
說著話,小廝阿四和鄧二抱著生藥回來了,同時還有分配到的制藥房號。
「那恭祝顧娘子旗開得勝。」信朝陽拉住還要喋喋不休的信朝淩,拱手笑道。
「要是敗了呢?」顧十八娘笑道,看了信朝陽一眼。
這普普通通的一眼,讓信朝陽心裡不由一跳,但他面上神情並無絲毫變化。
「顧娘子說笑了。」他笑了笑說道。
「勝有勝的好,敗有敗的好。」顧十八娘似乎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然後沖信家兄弟一拱手。
這四種藥規定的時間並不長,此時已經很多藥師開始炮製了,信家兄弟也知道這個道理,再次祝她旗開得勝,看著顧十八娘施施然帶著小廝走開了。
「哥,顧娘子是不是沒把握啊?」信朝淩這才問道。
「怎麼說?」信朝陽轉過身往外走。
這裡人多的很,滿是藥味,淡淡的藥香聞起來是香,近千人的藥香匯合在一起那味道可就算不上多麼悅人了。
這製藥時間長,對於他們這些藥商來說,也沒什麼可看的,只要安心呆在舒服的客房裡,等待評鑒藥品結果出來那一刻就可以了。
「這下賭場可沒有盼著輸的,我有時候感覺要輸了,才會說那些輸贏無所謂圖個樂交個朋友之類的狗屁話,你聽她剛才怎麼說的,說敗有敗的好,那豈不是也是自我安慰……」信朝淩跟上他說道。
信朝陽聞言一笑,「你倒聽得用心。」
信朝淩難得被誇獎一次,高興的咧嘴笑,「那是,那是,顧娘子輸贏可關係咱們大有生的臉面……」
信朝陽哈哈笑了,拍了拍他的肩頭,「錯了,輸贏關係的是劉公的臉面,跟咱們……」他輕輕搖了搖頭,也輕聲說了句,「勝有勝的好,敗有敗的好。」
「哎?」信朝淩這下更不明白了,怎麼哥哥也說這句話?這敗倒底有什麼好?
「小姐,咱們的號牌是三百九十八……」阿四抱著藥,一面在人群裡擠來擠去,一面踮著腳看著面前的一排排臨時搭建的小木屋。
說是屋,其實只是簡單的用木板搭了下,勉強可以遮日避雨,但要擋住隔壁其他人的探視,那是不可能的。
「好吉利,好吉利,跟小姐的名字一樣……」鄧二背著藥鍋,拎著刀鏟簸箕等物哈哈的答道。
四周滿是人,或者擠著找自已的位置,找到位置忙著安置各種工具,安置好工具的已經開始最初步的淨制,雖然劉公之徒參加這場製藥賽的消息已經被傳開了,但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身邊這個穿行而過的女子。
「十八娘……」身後有熟悉的聲音低聲響,似乎怕被人聽見而刻意壓低,以至於在這嘈雜中被淹沒,一隻手拍上了她的肩頭。
顧十八娘這才受驚回頭。
「王老先生……」她笑道,「你怎麼過來了?」
「你跟我來」王一章低聲說道,示意她出來下。
顧十八娘看到已經站到寫著自已號牌前的阿四,「不如這邊談吧。」
王一章看了看兩邊,已經坐進去的兩個藥師也都看向他們。
「還是出來說……」王一章低聲道。
「怎麼了?」顧十八娘看他一臉鄭重,笑問道,卻並沒有跟隨他向外走,反而進了自已的木屋。
王一章無法,只得跟了進去。
「這種競賽,你無需參加的……」他將聲音壓到最低,
「你畢竟是劉公的唯一弟子,可以直接進第二場競賽的。」
這群老傢伙耍我……顧十八娘心裡不由罵了聲,但面上卻是淡然一笑。
看她的臉色淡然,王一章心裡才鬆了口氣,看來這是顧娘子自已決定的,想必是特意要震一震那些人。
「那就好那就好,只是辱沒了顧娘子身份了……」他笑道,顧十八娘笑著客氣兩句,王一章不敢再打擾她起身告辭了。
看著王一章離開,顧十八娘臉上的笑猛的垮了下來,這第一場競賽,她不僅要過關而且還要爭得頭名,否則,也太丟人了!
這群老傢伙,想看自已的笑話,沒那麼容易!
「你們都退下吧。」她揮揮手。
阿四和鄧二已將藥材工具擺放好,聽見她的話都有些遲疑。
「小姐,我們雖然不懂這個,但是給你打打下手,端茶倒水……」阿四說道,「何況,這要用一天一夜,你一個人……」
顧十八娘搖頭拒絕了,「我一個人正好靜心,你們下去吧,明日按時過來替我送藥便可。」
見她神情顯然不容拒絕,阿四和鄧二便只好應聲退了下去。
見到顧十八娘只是一個人坐在木屋裡,兩邊皆帶著兩個下手的藥師,不由投來愕然的目光,不到一天一夜的時間,要做出四種藥,那可是很不容易的。
「師傅,撿好了。」下手刻意壓低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兩個藥師的探視,忙將視線集中到自已所要炮製的藥上。
這四種藥,大家第一個的選擇都是制斑蝥,去頭足翅米炒晾乾即可。
去頭足翅的活沒什麼要求,交給下手做便可以,兩個藥師點點頭,試了試藥鍋的溫度,撈出泡溫潤的米平貼鍋底,他們的動作流暢嫺熟,在做的時候還能分神往四周瞧。
雖然是制斑蝥,但各家有各家的動作,目光掃過,步驟皆差不多。
「師傅,師傅……」一個下手忽的低聲喚道。
藥師炮製藥材最忌旁人打擾,聞聲不由瞪了下手一眼。
「師傅,那個那個……」二十多歲的下手一臉神情古怪,手在袖子底下往一旁指了指。
方向正是顧十八娘。
「做什麼,她要看自讓她看去,又不是炮製丸藥,無需太過保密」藥師一臉淡然說道。
「不是……」下手低聲說道,「她竟然沒有給斑蝥去頭足翅……」
藥師聞言忍不住看去,見那姑娘已在鍋中翻炒斑蝥,因為煙霧彌散,並看不到其中斑蝥是何形狀,但想來下手也不會亂說,面上便忍不住嘲諷一笑。
看來是個誰家半瓶水的孩子出來晃蕩了。
「別瞎操心,快將巴戟天泡了……」他不理會那旁,看鍋中冒出白煙,便將斑蝥倒入其中,專心炒制。
多少年以後,這個藥師想起那一日一夜,都還因為沒有多看兩眼而後悔的吐血,早知道身邊的是顧十八娘,他寧願放棄比賽,也要全程不放過顧娘子的一舉一動。
黑暗漸漸吞噬了落日的餘暉,四周點亮的燈火與天上的星輝,共同凝望著忙碌而又緊張的藥王廟後殿大廣場,等待新的一天的到來。
當日光再一次籠罩大地時,位於藥王殿旁的側殿裡,已經坐了十人,包括康老漢以及古淩雲,他們微微眯著眼,似乎是閉目養神,其中個別的手指輕敲扶手。
「有多少成藥交上來了?」康老漢忽的問道。
垂手站在一旁的一個男人立即恭敬的答道,「已經有一百人的交上來了……」
「才這麼點……」一個老人聞言睜開眼,面上有些遺憾,「上次大藥會的這個時候已經交上來一半多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慢工出細活,這中藥炮製比的是藥效又不是速度……」康老淡淡說道。
鐘老便笑了笑,咽下那句也不知道顧娘子的送上來沒有,其實就算問也白問,呈上的藥都如學子們科考一般將名字糊住,不到最後評定結果出來,沒人知道誰是誰。
室內又安靜下來,只聞得滴漏單調的聲音回蕩。
當日光正中的時候,屋門便被人推開了。
「諸位,藥品已呈交過半,請開始品鑒吧。」藥行會長齊老面帶笑意說道。
「既然如此,那大家請吧。」古淩雲站起來說道。
於是大家起身向藥王正殿走去,雖然面前擺著百人多的四種藥看上去頗愁人,但對這些閉著眼也能分辯出藥品質的老藥師來說,那是小菜一碟,藥如流水般在十人面前而過,各自附著一個等次,分為一到十,每人評價一等,最後相加,由高到低而排。
隨著時間的推移,呈交上來的藥送來的越來越多,品鑒的速度也隨之變快,一切顯得有條不紊流暢至極。
「咦?」一個老者忽的皺了皺眉,看看窗外的日影,忍不住問道「怎麼顧娘子的藥還沒送來?」
雖然糊住了名字,但這並不妨礙這些老藥師認出某些有名製藥流派的手藝,劉公的藥自然更為人知。
他們已經看了將近八百多份藥,其中並沒有劉公的手藝,這麼說顧娘子還沒交上藥。
「急什麼,這才叫大師風範。」那位姓鐘的老者笑道。
這大師風範果然非同一般,一直到了九百九十八份藥呈上,還是沒有見到彰顯劉公手藝的製藥,包括康老在內,面色都有些異樣。
這次藥賽一共一千人參加,其中中途放棄一個,也就是說,只剩最後一個了,如果最後一個也不是的話。
「如今最高分數是多少?」古淩雲開口問道。
另一邊負責譽記分數的人翻開密密麻麻的紙張,看了一刻,答道,「九十。」
這也就是說這份藥相當於得到了每個人九分的評定。
就算再慢工出細活,也不至於慢到這個地步,更何況她還是劉公的徒弟。
「這要是劉公在的話……」一個老者忍不住說道,他的面色有些古怪,想到劉公的脾氣。
肯定已經破口大罵了,大家同時想到。
神情淡淡的古淩雲,直到此時眸子深處,湧出一股冷笑地譏諷。
這個時候,所有人的視線都放在殿門外,等待著最後一份藥的送來,滴滴答答的聲音似乎變得快了很多,再不來,哪怕炮製出再好的藥也只能出局了。
這些已經經歷過千錘百煉,神經已經如同枯木的死水的老藥師們,不知不覺竟然身軀繃緊,而稍微年輕幾歲的兩個,幾乎有點喘不過氣來。
「來了!」康老忽的說,聲音微微拔高。
一個男人托著盤子急忙忙的進來,似乎對廳內驟然迎上的熱情目光有些意外。
「這是最後一份藥。」他有些不明所以的將藥放在第一位老者面前。
該你了……十個人心裡同時響起這句話,第一次同時將視線對準那份藥。
第一個老者在這視線的注視下,手竟不自覺微微抖了下,掀開蓋在上面的黑布,認真的看起來。
雖然他看的時間不長,但大家都覺得時間過了很久,就在後邊的老者都忍不住要催促他時,這老者終於抬起頭,慢慢的提筆寫了一個分數,塞入信封中遞給等待譽寫分數的人。
好幾個人強忍著沒有問出那句多少分,藥慢慢的傳下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難熬的等待,終於傳到了古淩雲手裡。
只看了眼,他的臉色微變,然後他閉上眼,再睜開時沒有再看而是提筆寫下分數。
十人終於打完了分數,大廳裡反而更寧靜起來。
「多少?」似乎過了很久,齊會長問出這句話。
「一百分!」一個顫抖的聲音在大廳裡響起。
雖然明知是這個結果,但真聽到時,眾人還是忍不住呼出一口氣。
身形微微靠在椅背上的康老,心裡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這丫頭是不是故意拖到最後的,故意吊他們一口氣玩的吧?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五十四章 意外
結果很快公佈了,卻並沒有引起多大轟動。
劉公的徒弟拿不到第一,那才是意外呢,不管先前抱有什麼樣的心思,但面對這個結果,所有人都這樣說。
一間偏殿裡,董老爺望著古淩雲,神情頗為驚訝。
「……十分……」古淩雲淡淡道,「……所有人都是十分……包括我在內」
「也就是說,她做出來的這四藥,的確已是完美無缺……」董老爺喃喃道。
似乎很不願意承認這個結果,古淩雲的神情有些沉沉。
「就這四種藥來說,的確如此。」他慢慢點了點頭。
第一無所謂,關鍵是滿分,十人都打出如此高分,董老爺心中猶如翻江倒海一般。
這四種藥的確是很簡單,但卻包含了修制中的揀摘揉抵擦磨切潤,水制中的淘淋浸漂,火制中的炒煨炮煆煉烘,這是對基本功的有力檢驗。
別的人只看到她是劉公的徒弟,這個結果沒什麼好稀奇,但對於董老爺來說,帶來的震憾卻是極大。
「僅僅帶了一年多的時間,她就已經能達到如此地步了……」董老爺喃喃道。
「她的天賦不容置疑了……」古淩雲淡淡道,目光中閃過一絲笑,「那個老傢伙最愛的就是天賦異稟的人,這一點上他不會看走眼……只不過……」
他的聲音陡然增添了幾分寒意。
「老傢伙的運氣在幾十年的時間已經用盡了,所以總是難逃黴運……」他慢慢說道,輕輕的用手指敲打著光潔的桌面,「上一次是如此,這一次依舊如此,這個丫頭雖然天賦不錯,但畢竟翅膀還沒長硬,又沒了老鳥的護航,註定……」
他說這話隨手捏起桌上散落的一片巴戟天,攥入手掌中,再展開手,碎屑而下。
「師父,劉公他真的已經……」董老爺再一次抬頭問道。
「他死了。」古淩雲乾脆的吐出三個字。
「他早該死了……」他慢慢的又補充一句,嘴邊浮現一絲冷笑,「沒想到他竟然能熬這麼久……」
門外忽的響起駁駁的敲門聲,二人立刻停止談話。
「師父,齊老請您去,要抽第二場賽藥了……」門外人恭敬的說道。
當顧十八娘揉著發酸的脖子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時,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隱含著敬畏好奇,當然嫉妒是難免的,不過質疑與輕視總算淡了很多。
「我就說嘛,顧娘子怎麼會輸!」信朝淩坐在偏殿廊下,翹著腿含糊說道,一面張嘴接住身旁嬌媚的侍婢遞上的蜜餞,不忘舌尖留戀侍婢如嫩蔥般的手指,引得侍婢一陣嬌笑。
信朝陽的視線落在不遠處正與王一章等人說話的顧十八娘身上,神情卻並沒有多麼驚喜。
「哥,」信朝淩看過來,「顧娘子嬴了,你怎麼一點也不激動?你瞧那邊恒德盛藥行那小子,嘴都快笑歪了,他們藥行那藥師不就才排了三十八位而已嘛……」
喜,當然喜,但關鍵是這個第一很快就要不屬於他們大有生了……
信朝陽收回視線,看了他一眼,「明知的結果,有什麼好激動的。」
「不怕笑,老夫可真捏著一把汗……」王一章笑道。
顧十八娘一笑,並沒有說話。
有人在旁哼了一聲。
「有劉公那麼厲害的師父,換做誰也能羸。」王晉冷冷說道。
對於這年輕人的臭臉,顧十八娘已經習慣了。
「站一邊去!」王一章瞪了他一眼,低聲呵斥道。
「爺爺,柳爺得了第二呢!」王晉並沒有走開,反而帶著幾分得意說道,沖顧十八娘擺出一個威脅的眼神。
這次第二得了九十分,是個來自建寧府的叫做柳款的男人,年紀只有三十歲,亦是出身製藥名家。
對於這個年紀能得到此成績顧十八娘也帶著幾分敬意,放眼望去,頭髮花白的卻依舊被淘汰的藥師多了去了。
會一樣技藝沒什麼了不起,但要成為一行中的佼佼者,卻是不容易的。
此次大藥會過後,取得好成績的藥師便肯定要被藥行們追捧籠絡,畢竟能籠住的好藥師越多,藥行得利越大,既然為商,自然要逐利而行,這無可厚非。
顧十八娘一笑,依舊沒有說話。
「第二場藥賽很快就要宣佈了,顧娘子快去歇息一下。」王一章說道,面上聊隱隱有些尷尬。
顧十八娘點點頭,向拎著一罐煲湯站在一旁等候的靈寶他們走過去。
「爺爺,」王晉拉住王一章的袖子,「好的藥師多了去,咱們何必要跟這個忘恩負義的人相交,這一次柳爺肯定一舉成名,咱們還不如……」
「你懂個屁!」王一章瞪了他一眼,甩開袖子走開了。
王晉被罵慣了,聳了聳肩不以為意,轉頭四下看,終於看到被一群人包圍著的一個身材高瘦的貌不驚人的男人。
「柳爺……柳爺……」王晉好不容易擠開恭維討好的人,站到男人身旁,帶著笑重複一遍四周人已經說過的恭維話。
雖然顧十八娘得了第一,但鑒於她師父名頭太大,反而沒什麼光耀加身,而相比之下,得了第二的,師父也不是十大藥師行列的柳款則成了大家眼中的第一。
「不敢不敢,小子不過是僥倖而已。」柳款亦重複這客套話。
「僥什麼幸,柳爺就是第一……」王晉笑道。
「王少爺說笑了,」柳款有些惶恐有些不自在,目光看向那邊的顧十八娘,「顧娘子才是第一……」
「她?」王晉哼了聲,「她才是僥倖,不過是比柳爺運氣好,有個好師父……」說著壓低聲音,「劉公的手藝誰認不出來,指不定是那些評分的人給她面子……」
柳款的神情微動,視線落在那邊姑娘年輕的面容上。
事實上,她真的太過於年輕了,而且聽說拜師時間很短……
「再說,第一場比的也就是基本功……她拜師沒多久,自然正練著基本功……」
耳邊王晉還在絮絮叨叨「……真做藥的話,還說不定怎麼樣呢……下一場可是成品藥賽,那可就看藥師真正的功底了……我就不信,那些評分的還能一而再的照顧劉公的面子而失了公允……那些藥可是要擺出來供所有人品鑒的……」
柳款的眼神閃了又閃,袖子底下的手緊緊攥在一起,怪不得他總覺得哪裡不對,果真……如此。
「能跟顧娘子一番切磋,已是幸事,他帶著幾分歡悅,一面沖王晉拱手,「多謝王少爺吉言。」
對嘛,別因為人家師父的名頭壓得沒了鬥志,王晉見自己的話起到鼓舞的效果很是開心。
「柳爺此場定然獨佔鰲頭!」他一副心有成竹的樣子大笑道,旋即又低聲道,「那跟我們保和堂合作的事?」
「好說好說……」柳款含笑說道,打斷了他的話。
單憑三兩句好話,就想要一個即將名聲大震藥師的承諾,也太可笑了,要知道作為一個名藥師,最不缺的就是好聽的話。
咚的一聲悠遠鐘響,喧鬧的人群都安靜下來。
「競藥,第二場,配七制香附丸。」
聲音未落,全場頓時有一片喧嘩。
「什麼七制香附丸!」
「天啊,這麼短的時間竟然要做香附,還是七制!」
看著滿場原本躊躇滿增的獲得二場賽的藥師們情緒忽然有些激動,靈寶阿四等人很是不解。
「哈,竟然是七制香附丸!」彭一針已經說道,很是興奮,「老夫可得站得近些去看看。」
「小姐,這個很難嗎?」靈寶問道。
這邊顧十八娘的神色也不是很好,這個大藥會,果然不是隨便來玩的。
「難?何止難!」
彭一針接過話頭笑道,搖晃著頭,「這香附丸一味足足要十九味藥來配,而且各配料炮製不同,有酒、薑、土、蜜、醋,用到洗、蒸、炒、灸、浸、煮法。」
他說這話看向靈寶,「你知道這為什麼叫七制香附丸嗎?」
靈寶阿四等人已經被他一氣的話說傻了,愣愣的搖搖頭。
「這七制顧名思義,說的是和七種法子炮製香附,在這一天一夜的時間裡,要做出七種法了炮製的香附,還要將十九味配料備好,」彭一針撫著發福的肚子說得興起,忽的看到一旁的顧十八娘,頓時不好意思的笑了,我這是班門弄斧了……」
顧十八娘一笑,「彭先生真是博才多學。」
彭一針嘿嘿笑了,摸了摸頭,「我都是聽人講的,見卻是沒見過,反正我行醫這麼久,還沒用過一次七制的香附丸,見得也不過是四制的,不過,對顧娘子來說,幾制的都不算什麼。」
顧十八娘苦笑一下,「不好說,盡力而為吧,這個藥畢竟太……」
她的腦子裡裝滿了各種丸藥炮製法,但說到自己親自做過的,十之不過有三,這就是年齡對藥師們的影響。
這個香附丸她只做過一次四制的,七制的還沒有。
「哪個傢伙寫了這個藥?」此時在藥王殿裡,幾個藥師也在互相審視,無奈這些老藥師都已經習慣隱藏情緒,看了一圈,誰也沒看出是誰。
七制香附丸,是最考驗炮製技藝的一種丸藥,精工細作繁複之極,以往藥會,這種級別的丸藥配置都是鬥賽時才出現的。
看來因為有劉公高徒的出現,這賽的水準一下子提高了,競賽已經如此,那鬥賽還不知道出什麼更厲害的呢。
眾人臉上的神情頓時變得有些激動,這次的大藥會很有看頭啊。
因為淘去了將近五百名藥師,原本擁擠的藥王廟後殿廣場上則顯得空曠了很多,打亂了號牌,剩下的藥師們重新分配了炮製的屋子,這一次,大家的位置零零散散,顧十八娘發現距離自己最近的藥師也隔了三人木棚子。
這樣考慮的確有道理,既然到了炮製成藥的環節,涉及的隱秘技藝也越來越多,這樣,也大大的降低了偷窺他人技藝的隱患,讓視秘方為性命的藥師們少了顧慮。
距離宣佈賽藥已經過去半日了,廣場上煞熱鬧,視線所到之處皆是一片人然馬翻,因為完全沒料到會出這個藥,沒帶下手的人恨不得自己變得三頭六如臂,百帶了下手的人則恨大藥會限制他們只能帶兩個,四周不斷響起遺憾急躁的歎氣呵斥聲。
而更要命的是,在這裡配置香附丸,並不像在自己家,有用不盡的材料,大藥會每個人只提供了兩份,這就是說,一旦出現一種藥出現了兩次失誤,那麼就意味著可以自動離開了。
「啊啊啊啊……我的醋元胡!」
聽著旁邊砰的一聲,伴著一聲哀嚎意味著又一個人失敗了。
「小姐……靈寶額頭上冒汗的轉過頭。」
「三個爐子……」顧十八娘打斷她,飛快的從爐子上取下蒸好的大生地,「備灑、土、醋、蛤粉……
看著她已經全身心的投入眼前的藥材中,靈寶忙收住心神,這一次所要做的藥太多,且方法繁瑣,顧十八娘不得不要找一個一下手,靈寶在藥行打清洗等簡單的淨制工作,便被叫來,但因為要求過於嚴格,靈寶所能做的也只不過是洗涮生火攤曬等等。
守著三個爐子,眼睛緊緊盯著火候的顧十八娘額頭的汗已經密密麻麻。
跟前兩次的比賽不同,這次廣場外圍觀的人明顯的多了起來,單看面紅耳赤的藥師們離開,足以讓往日不得已在他們面前低聲下氣小心討好的藥商們心情舒暢。
「哈,瞧,那是衡州府的老矍!哈只哈,怎麼鬍子都被燒焦了。」
大家說著笑著,看著場中忙亂的場景,聞著酒醋混雜的藥香味煞是開心,吃著乾果,就差喝著小酒了。
夜色漸漸下來,廣場上亮起了燈火,圍觀的人非但沒少反而增加。
信朝淩攬著兩個俏婢,不過指點場中,笑的前俯後……
「瞧,那邊,就是咱們家的顧娘子,」他指給俏婢看,「瞧瞧,顧娘子多沉穩!」
「咱們家」這三個字傳到信朝陽耳中內,大紅燈籠下,他的眼神暗了暗。
「少爺」俏婢搖著信朝淩的胳膊,閃著大眼,「顧娘子真的沉穩啊,站在那裡半日都不動呢。」
「那是那是,顧娘子勝券在握……哎,不對……」正沖一個掩著臉退場的藥師扔瓜子皮的信朝淩忙轉過視線,這個時候沉穩說的是動作,要是不動,那可算不上沉穩。
「小姐……」
地上一片的米泔水,一旁瓷罐裂縫裡還在突突的冒。
米泔水不夠了,沒了米泔水,她做不了七制中的兩制。
方才她要米泔水,浸泡烏藥,靈定應聲遞來,不知怎的兩手相接一滑,雖然靈寶眼明手快接了下,但還是灑了一多半。為了公平起見,只提供兩份配料,不管因何原因,不許再要。
而這時作為全場焦點的顧十八娘終於被大家察覺異樣,紛紛交頭接耳,詢問怎麼了。
「小柳爺開始七制了!」這時有人喊了聲。
七制是香附丸的最重要也是最後一眇,眾人不由抬頭看天,面目皆是難掩驚訝。
按照這個速度,不到天亮就能完成了。
這個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場,直接導致兩三個藥師心慌手抖,報廢了手中最後一份藥,欲哭無淚的離場。
師父,怎麼辦?顧十八娘只覺得自己懵了,做藥就是做藥,沒了原料就是沒了原料,沒有半點法子可想。
就這樣輸了,這也太……
人人都只會知道她輸了,至於她怎麼輸的卻沒人關心,也沒人在意,就算她日後能制出再多的七制香附丸,也改變不了人們的印像。
七制,七制,少了兩制只能做四制,四制雖然也是香附丸,但卻依舊是輸,除非……
顧十八娘猛的抬起頭。
「靈寶,」她深吸一口氣,招她過來。
「小姐?」靈寶臉上還掛著眼淚,忙過來。
顧十八娘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靈寶面色大驚……
「這……這行嗎?」她失聲問道.
「總好過這樣白白認輸。」顧十八娘沉聲說道,她抬頭看看天色,「快去吧,時間不多了。」
這時偏殿裡,齊會長陪著十位藥師坐著說笑,外邊的喧嘩透過大開的門一覽無餘。
「這位小柳爺,少時我見時,便覺得是個好苗子,比他爺爺要好的多,我看將來這建寧府的……」說著話,豎起大拇指。
眾人或者笑著點頭或者瞇著眼不置可否。
一個男人匆匆走進來,在齊會長耳邊說了幾句話。
「什麼?」
齊會長一臉驚愕。
眾人都忙看過來,帶著幾分不解。
「諸位,」齊什麼轉向大家,「顧娘子說再要添六種配料。」
「現在?」大家不由齊聲問道。
齊會長點點頭,光現在的藥加起來將近三十種,她還要添六種?這是?
古淩雲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想起方才聽到喧嘩,這顧娘子的藥一定是出問題了。
「諸位怎麼說?」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眾人對視一眼。
「是新添藥,並不是違規再補原藥。」
古淩雲開口說道,「既然顧娘子有心另闢蹊徑,咱們何不成全?免得是咱們誤了她。」
大家其實也都很好奇,既然古淩雲開口,於是便都點頭。
「她要添什麼?」康老問道。
進來的男人忙答道:「小茴、益智仁、桅子、莫萌子各二兩,白附子、石蒲各一兩。」
眾人心裡默念,那男人便退下了。
消息很快小範圍的流傳開了。
「壞了!」王一章驚訝過後醒悟過來,「顧娘子肯定是原本的七制藥出問題了,這是要臨時換藥!」
「換藥?」四周的人聽到了,一臉愕然。「指明要制的是七制香附丸,她換成什麼?換成什麼也是輸啊!」
王一章是藥商,但對藥丸炮製還是不太瞭解,一時也答不上來,雙眉皺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王晉在人後幾乎要手舞足蹈。只要想到這顧娘子在這次大會上丟人現眼,他就出了心裡積壓很久的一口悶氣。
「給我滾回去!」王一章喝道,一面在廊下來回踱步。
忽的從外擠過來一男人,穿著暗青長袍披著褐色斗篷,帶著大帽子遮住了額頭。
「王掌櫃的……」此人說話煞是奇怪,似乎故意拿腔捏調。
「做什麼?」王一章沒聲好氣的抬頭,在看清來人後差點咬了舌頭,「黃……」
那人卻擺擺手,讓王一章要脫口而出的稱呼又咽了回去。
「您……您老也來了?」急急的打著招呼。
「是啊,這麼熱鬧,自然要來瞧瞧……」來人笑道。
這裡藥行藥鋪熟人多了去了,周圍人聽了他們的對話,也都不在意了,轉過又接著看場中的熱鬧。
那人走近王一章,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王一章臉色更變,失態的張大嘴,眼中滿是惶恐。
「這……這這……」
自聽到顧十八娘要換藥的請求後,偏殿的議論聲一直沒消,大家此時已經都獨到這顧娘子定然是先前的藥出了問題。
齊會長跟良老低聲笑道。
又一人忽的走進來,說笑的諸人都是一愣,又出什麼事了?大家都看過去。
「諸位老師傅,」王一章面色僵硬的沖他們拱手笑,不等大家回禮,已經直到齊會長向前。
齊會長沖他說道,話說一半,王一章已經俯首在他耳邊低語。
齊會長的臉色頓時又變了,經剛才聽到顧十八娘換藥的消息還要怪異。
「呵……」他從嗓子裡發出奇怪的聲音,要說什麼,被王一章伸手按在肩頭。
「我出去一下。」面色幾經變換,他終於站起來,沖大家飛快的說了一聲,就跟著王一章走了出去。腳步明顯虛浮,臨出門還被門檻絆了下。
搞什麼鬼?大家的視線都追隨著他們二人到了門外,明暗交織,人影晃動中,見他們停在一個瘦高身形人面前,衣角飛揚進了隔壁的屋子。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1:10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1 09:59 PM 編輯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五十五章 無冕
來了什麼人?竟然讓在建康藥界橫著走的齊老如此失態?莫非是官府中人?
舉行這麼大的聚會自然已經在官府報備但他們只在開賽前來了表示一下鼓勵外,這種藥業畢竟是內行看門道外行也看不出熱鬧。
保和堂還是太醫院的供奉,也許是那裡來的人這此事這此人藥師們都不關心看了一眼便丟開了。
不多時齊會長回來了依舊坐下來不過卻有點失魂落魄坐立不安,一雙眼總往隔壁瞟,似乎恨不能透視過去,對於大家接著討論的顧娘子臨時換藥的話題竟然閉口不談。
那個屋子裡的人一定身份不凡,在座的老藥師心裡都明鏡一般,既然他不說大家都知趣地沒有問。
夜色流逝圍觀的人漸漸散去,但仍有一大部分人留在原地等待著一場決定參賽藥師名次的關鍵時刻到來。
便有三四個藥師也都站起來告去歇息。
看了眼依舊端坐神色肅重的齊老,以往這個老傢伙早就走了。康老心裡嘀咕一聲,他邁步出去借著仰望夜空眼角的余光看向隔壁。
隔壁大門大開,與他們這邊並無不同,是看到場中賽況的好視角,也沒有侍立的小廝之類的人,內裡透出昏昏燈光照出三個人模糊的身形,左右侍立二人中間歪坐一人。
左邊侍立的人康老一眼就認出是王一章,他的視線不由好奇的轉向正中。
那人似乎坐累了,微微長身換個姿勢,面容便展露出來,在旁邊投來的燈下康老尚未看清他的臉,他似乎察覺有人窺視,目光瞥過來。
那一霎,康老只覺得刺目,下意識的垂下視線。那一眼,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祗,帶著完全不屬於他們這些人的氣勢。果然。康老再不敢抬頭,匆匆從門前走過。
夜更深了,圍觀的人又走了些,白日的喧嘩終於慢慢消沉下去,場中的藥師們也由忙亂變得從容。
柳款將最後一份杵淨的香附同紅花烏梅浸入鹽水中,終於吐出一口氣,他的視線轉向顧十八娘那邊。
那裡與別的木棚不同,足足點亮了一圈燈,照的裡外通明,讓她任何動作都一目了然。
她正在炒制什麼,神情專注動作流暢嫺熟。
「現在還在炒制?」
柳款微微蹙起眉頭,香附丸的配料的確有很多炒制的,白芍白術棗仁山炎肉等等,但香附的炮製卻並沒有炒制的,難道她到現在還沒開始炮製香附?
柳款抬頭看看天色,東方已經隱隱發白。
天亮起來的時候人群又湧向廣場,紛紛向沒走的人打聽。
「怎麼樣?有人完成了沒?」其中的焦點自然是顧十八娘。
康老走向偏殿路過隔壁,見依舊大門打開,但這次他卻再不敢投入半分視線,感知告訴他內裡那三人還在。
竟然在這裡看了一夜?康老心裡難掩驚訝翻騰,進內看到齊老熬了一宿發紅的眼反而不吃驚了。
「有人交藥了。」外邊人的一聲喊讓大家都精神起來。「不錯不錯。」幾個藥師雖然嚴苛但此時也不由點頭稱讚。
當第一縷陽光投下來時,時間就突然如同流沙般飛快而逝。
伴著越來越逼近的結束時間,很多還差最後幾步的藥師額頭上佈滿了汗。
已經熬了半天一夜,如果在這最後關頭失敗實在是太憋屈了。
這一次不像第一場那樣,藥師的名字被糊起來,而是被響亮的喊出來。
伴著一個個藥師名字喊出,各自配好的藥被整齊的在藥王殿前的長桌上擺開。
距離結束不到一個時辰了。
外邊響亮的報名聲中並沒有聽到顧十八娘的名字。
「這次莫非還要是最後?」
幾個藥師低聲竊語。「我瞧這次是真的要到最後了。」古淩雲慢慢說道,他的視線投在外邊諾大廣場上,已經只剩下零零星星的藥師。
這時候剩下的藥師都在做最後的收尾,但有一個在忙碌,爐火旺盛蒸氣騰騰。
這個時候還忙碌可不是什麼值得賞心悅目的事。
此時幾乎所有的視線都落在顧十八娘的所在處,上一場因為糊名,很多人都不知道顧十八娘是最後交藥,因此看到這個場景大家都很驚訝。
不管怎麼說,她也是劉公的徒弟,做不到第一個交藥也該差不多,竟然到現在還沒完成。
「時間要到了。」王一章盯著場中的人,手緊緊地握起來。第一場最後交藥,第二場中間臨時換藥,這個丫頭是特意來給大藥會增添緊張氣氛的吧?
「人都說慢工出細活,顧娘子肯定做的比那些人的好。」
一旁傳來壓低但依舊尖細的嗓音,「咱不懂這個,王掌櫃你是內行,你說是不是!」
王一章扯了扯嘴角,目光便下意識的落在正中斜倚在長塌上的人。
他裹在一件厚厚的寬大的朱紫襄袍裡,連衣的白狐裘帽將他整張臉都掩藏起來,只露出高挺的鼻樑,從王一章這個角度看去不知道此人是睡還是醒。
「製藥貴在適中,慢工出細活是這個道理,不過在這麼短時間能配製出丸藥也是要爐火純青的技藝,俗話說熟能生巧。」王一章含含糊糊的說道。
既承認了慢工出細活也表明快速出藥也是一種能力,當然這種能力需要經驗積累,這樣的話顧娘子輸贏都能說得過去。
一聲輕笑響起,長塌上的人緩緩起身,衣袍垂下伸出一隻修長的手褪下了帽子露出一張年輕俊秀的臉。
「郡王。」王一章臉色微紅的垂目低頭,在這個比自己小了那麼歲的年輕人面前他卻總有一種內心念頭無法掩藏的感覺,
這是皇室權貴與生俱來掌控臣心的能力嗎?
「只要是按時配製出來快些還是慢些似乎也沒什麼分別。」他緩緩說道。
「可不是。」黃內侍立刻笑道,一面小心的試探問道:「郡王,您這一晚上也沒歇息,不如咱們回去瞇會兒……」
文郡王擺擺手重新又斜躺在長塌上,將一隻手臂枕在頭下,目光看著門外。
「去哪兒都……」他輕聲說道,「話點到而讓我在這裡倒是歇息了。」
黃內侍只得應聲,是不再言語。
王一章的視線悄悄掃過文郡王的臉,這氣色竟比前一段還要差。
「郡王要用點什麼。」他低聲問道。
文郡王略一思索,「也罷,來壺茶便可。」
王一章忙應聲:「是,老兒親自給郡王備去。」垂著手往外退去。
剛出門黃內侍就跟了出來,
「加些野山參。」他低聲說道,
王一章只覺得心驚肉跳,不敢表露忙低頭去了。
就在這時場中一聲鐘響,伴著這聲鐘響,四周響起驚呼,其中夾雜著響亮的噓聲,所有的目光都對準了場中唯一的身影。
而就在鐘聲響起的那一刻,顧十八娘的手離開了最後一份香附煎汗。
已經開始評鑒藥品.但視線卻放在顧十八娘身上的一眾藥師.竟忍不住重重的喘了口氣。
無視四周嘈雜的喧嘩,彭一針和阿四鄧二都抬手擦拭額頭上的汗
「還好還好,總算趕在最後做完了,要不然……」彭一針拍著胸脯心有餘悸的說道。
劉公的高徒別說爭頭籌竟然連被評的資格都沒有直接被淘汰那可真是丟臉丟大了, 要真是那樣,這吐沫星子暫態就能將她淹死……
「建康府顧湘藥。」
伴著這聲報號,顧十八娘的藥被擺在長桌的最後,齊老等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顧十八娘沖他們頷首施禮,在眾人各種目光的注視下退出賽場。
「諸位藥師都辛苦了,兌藥到此結束。請大家先去休息,評鑒結果半日後公佈。」齊會長嗓音有些沙啞但精神卻異常的亢奮,揮著手大聲說道。
這兩場比賽下來,已經是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再加上精神高度的緊張,其實已經有很多藥師在交上藥的那一刻就被人扶著下去了。
話雖然這麼說,但已經熬了這麼久了,也不差這半日,更何況這次評鑒是完全公開的,就是說大家誰都可以上前看,當然是在十位負責打分的藥師看完之後。
要知道這並不是成品七制香附丸,而是七制香附丸完工前的最重要的一種狀態,經驗豐富的藥師完全可以通過這觀看分析出其中的炮製工藝,這種難得一逢的機會誰值得錯過。
因此這話說出來人群沒有散開反而向前湧過來。
顧十八娘猶豫一下並沒有向前湧,結果她心裡已經很清楚。
「顧娘子。」遠遠的信朝淩揮著手招呼她。
大有生已經為她準備好了歇息的地方,備了茶點,而曹氏也正坐在那裡,用擔憂心疼的神情望著她。
顧十八娘疲憊的一笑,拉起已經快要走不動的靈寶向那邊而走。
王一章站在門外,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顧十八娘,一直在為如何跟她說句話而焦急,此時瞧她在人群中逆行向場外而去。
「哎……」王一章忍不住失聲喊同時揚起手。
一聲輕咳從室內傳來,聲音雖然不大但卻讓王一章立刻噤聲轉身快步走進來。
「本王這次來是偷得半日閑並不是來見什麼人。」文郡王淡淡說道,輕輕抿了一口茶。
「是,老兒知道了。」王一章忙躬身答道,面上卻閃過一徑不以為然。
堂堂一個郡王會想到來這裡偷閒。
喧囂聲並沒有影響到藥王殿前的十位藥師,雖然此場比賽藥師人數減少了一 半,但藥卻增加了很多,其中任何味任何一步略有差池影響的是整斤藥品,因此十人的神情很是凝重,品鑒速度也較上一場放緩了很多。
依舊是十分制,依舊是十人打分,不同的是分數一打完便被公佈和藥師名字一起高高的掛起來。
這和寫了名字和分數的,是特製的紅底金字的錦旗,做工考究,足以讓藥師們拿回家供子孫後輩徒子徒孫瞻仰的,當然這是對於那些排名靠前的藥師來說。
隨著時間的飛逝,藥王殿前掛起的錦旗越來越多,每一面錦旗掛起來都會引起歡呼聲或者噓聲,然後便有很多人湧到那位藥師前,內行外行的亂看一起。
「我的藥怎麼了?我的藥怎麼了?」一個四十多歲的藥師臉色陰沉情緒激動的揮舞著手,看著那高高掛起的錦旗與名字一般大的十分二字,煞是引人注目。
這種反應並不少見,周圍的人發出一陣嘲笑。「娘的你們這些老傢伙老眼昏花!」
在這笑聲中藥師更受刺激乾脆破口大駡。
他的話音未落便有無數拳頭打過來,笑話,敢罵臺上的那些老藥師是找死呢,很快就被人扔了出去。
「大熟地都沒用薑汁乍醋無胡炒的都炭了……連我這個不是藥師的都能看出來,你還好意思問!」站得近的幾個藥師的少爺叉腰喊道,一面啐了幾口。
「這種貨色也能混到第二場來!」這話引得眾人又是一陣笑罵,這個藥師的名字是徹底被人記住了,自此後他休想在藥界討生計了
信朝淩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熱鬧,跟著人大呼小叫的喊了一通才意猶未盡的站回來。
「柳款還是最高分啊。」
信朝陽輕聲說道,看著那隨風飄動的錦旗,錦旗排在第一而上邊的分數也是目前的第一,九十。
「不就是九十嘛。」信朝淩不以為意,「九十又怎麼啦,上次他不也是九十,咱們顧娘子一出他就一邊去。」
他說著話回頭看,因為來觀賽參賽的人實在太多了,偌大的藥王廟能搶到個位置極佳的歇腳處很不容易,因此條件就寒酸了點,搭了個布棚子垂著青帳幔,內裡擺著美人榻,此時美人榻上的顧十八娘正瞇眼憩息。
顧十八娘並沒有睡著,她也聽到了信朝淩的話,嘴邊浮現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接下來果真沒有再越過柳款的分數,隨著錦旗的增多,臺上尚未評鑒的藥減少,氣氛變得越來越熱烈,熱烈之中反而有些凝重。
這一屆的藥師排名馬上就要出爐了。
「我會是第一嗎?」被數家藥行派來的人擁簇著的柳款此時從長椅上站起來面上難掩緊張,「會是第一嗎?」
他的心裡反復響起這句話,視線牢牢的盯著在臺上緩步移動的十位藥師,只覺得他們走的格外的慢,又想他們永遠走不到最後一份藥前,在急切的想要知道結果又怕知道結果間前列,手裡密密麻麻都是汗。
場外觀看的人都知道顧娘子最晚交藥,但他因為一直留意所以知道顧娘子這是因為中途換藥的結果,就意味著她的炮製出了問題,不得不另闢蹊徑,但七制附香丸有嚴格的炮製規矩,換了還能叫七制附香丸嗎?
他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勝利……
康老第一個停在了最後一份藥前,他竟不自覺地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掃過眼前的經過不同炮製的密密麻麻的一堆藥。
這一份明顯比其他人的藥要多了很多……
多了多少?康老下意識的默數了一遍。
「配料十九這斤跟大家的一樣……這香附……酒制醋制鹽水常便……咦……這是……」
康老默默的在心裡念著,目光掃過這些藥,神情一頓。
「這些是什麼?」其他藥師也過來了,其中一個伸手在一個藥碗裡一沾,「這是小苗……、葛和香附……」
「這是在做什麼。炒黑微子香附汁……萊蔽子香附汁。」
藥師們圍上來四散看,一面低聲說道。
而最早站在那裡的康老此時反而不動了,神色變幻。
因為到了最後一份也是決定最終結果的一份藥,全場都肅靜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那十位藥師身上。
信朝陽一向淡然無波的臉上也微微波動,握著茶杯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快說呀,磨蹭什麼有什麼好看的,肯定是滿分啦。」信朝淩一臉輕鬆打了個呼哨喊道。
信朝陽不由回頭看去,幔帳拉開美人榻上顧十八娘依舊合目斜倚,神情泰然如同入睡。
「這麼說勝券在握了。」信朝陽輕輕歎了口氣。
「建康府顧湘無分。」一個聲音陡然飄落全場。
「什麼?」當這個聲音響起人山人海的藥王殿前竟然一片安靜,安靜到幾乎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所有人的神情都是愕然張大嘴失態的看向臺上那十位藥師,一個錦旗正緩緩掛起,一陣風吹來,顧湘無分這四個字格外分明。
「無分,這是什麼分?」
有人最先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問道。
「是……是說藥做的太好……沒有分數可打了吧。」
信朝淩臉色古怪的說道,一面看向四周想要獲得認同是不是這個意思,回應他的是一片沉默以及白眼。
「我宣佈大藥會第一建寧府柳款。」在一片詭異的安靜中齊會長沙啞的聲音落下了這次大藥競藥的結論。轟的一聲滿場沸騰也淹沒了齊會長接下來念道的第二名第三名等等。
「我是第一我是第一。」柳款嗷的一聲一拳砸在身旁的柱子上頓時淤紅一片,但這瞬間的刺痛反而讓他放聲大笑。
「這不是夢這不是夢,是真的!」
信朝淩已經完全呆掉了,手裡拿著的茶杯掉在地上碎裂。
信朝陽臉色已然大變,他轉過頭,那青幔帳中,顧十八娘正緩緩睜開眼,嘴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十八娘……」他舉步走過去,因為事情太出乎意料,一向能言善語的他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終於結束了。」顧十八娘坐起來,揉了揉脖子,沖他笑道:「鬥賽應該是到明天舉行了吧?今晚可以好好歇息一下了。」
「十八娘……」信朝陽看著她,忽的伸出手。
顧十八娘一怔,這只帶著溫熱氣息的手將她垂下的髮絲抿在耳後,然後飛快地收回了,快的顧十八娘以為方才是自己的錯覺。
「十八娘,你還有我……還有我們大有生……」信朝陽輕聲說道。
顧十八娘看著他,疲倦的臉上露出愕然,旋即她爽朗地笑了。
「哈,哈,」她笑道,「多謝大少爺!」
說著她頷首微微施禮。
這種情況下,她竟然笑得如此爽快自然,這姑娘已經能隱瞞情緒到如此滴水不漏的地步了?「走了,去拜謝十位藥師辛苦,然後回家歇息去。」顧十八娘越過他向外而去,口中說道。
當顧十八娘已出現在眾人眼前,無數的目光暫態唰的看了過來,那滿含的嘲諷冷笑不屑讓饒是從來不知道臉皮是何物的信朝淩都膽寒。
「什麼劉公的弟子,簡直丟人丟到家了……」
「還以為多厲害呢……」
「一個小姑娘家,難道以為這藥材炮製是玩的嗎……」
「可惜啊可惜啊,劉公他老人家的威名就要葬送了……」
周圍的竊竊私語頓時雪片般飛了過來,說是私語,一點也不竊竊。
這世上,敬畏只有依靠自己的本事和實力才能獲得,尤其是這醫藥界,不管你是誰的弟子不管你出自哪個世家名門,沒有實打實的技藝,永遠得不到別人的敬畏。
靈寶眼圈發紅,眼淚已經掉下來了,都怪自己,要不是滑落了那米泔水……她是個沒用的,只會累及小姐……
顧十八娘卻是神色淡然,對於四周的一切視若無睹,施施然的向台前而去,所到之處,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
柳款正從齊會長手裡接過錦旗,努力想要做出謙和的神情,無奈實在壓制不住喜悅激動,說的話也有些語無倫次。
在眾人的擁簇下走下臺,跟顧十八娘打個照面。
「顧娘子……」他主動打招呼,臉上帶著柔和的笑,「你做的不錯……」
顧十八娘抬眼看著他一笑,忽地道:「你看過我的藥了?」
柳款沒料到她會這如此問,事實上他真沒去看過,這丫頭果然還是年輕,連著客套話也聽不出來!
「我做的還可以吧。」顧十八娘含笑答道。
這話也太大言不慚了!四周人聞言皆是翻了白眼。
有那樣一個師傅,自然要比一般人傲氣,柳款倒是並不在意,反而帶著幾分勝利者的寬厚笑了笑。
這邊齊會長等人招手喚顧十八娘。
「顧娘子,果真好手藝……」康老的聲音沉沉傳來。
已經轉身要走的柳款等人聞言不由一怔,都扭頭看去。
這,這是看在劉公的面子上講的客套話?
「畢竟是文不對題,小女是輸了。」顧十八娘頷首笑道。
「果然是名師出高徒……你做的不錯……」康老歎了口氣說道,沖顧十八娘撚鬚點頭,「你師傅果然沒有看錯人……」
這話讓四周的人都愣住了,喧鬧聲壓了下去,目光在顧十八娘和這些藥師身上轉來轉去。
這些藥師為什麼沒有痛心疾首一臉可惜的深情?這可是劉公的徒弟!劉公的徒弟丟了這麼大的臉,他們怎麼還說這種話?
不知道誰最先反應過來,越來越多的人向顧十八娘的那份藥前湧去。
「這是什麼?」
「怎麼會有多出來的這麼多香附?」
「這是……」
「這是……九制!是九制香附丸……」一個藥師驚呼出聲。
這句話無意如同驚雷一般,讓四周聽到的人神情頓時僵硬襲來。
九制!九制香附丸!
「不可能……」舉步走到顧十八娘那份藥外的柳款頓時愣住了,「……不可能……」
短短的時間,七制已是繁複,九制怎麼能做得出來!
他幾乎是硬衝了進去,目光落在那整整齊齊的九份制香附汁碗上,神情震撼。
消息很快傳開了,滿場一片譁然。
已經施施然走離這裡的顧十八娘微微停下了腳,回頭看了眼身後,臉上至此才浮現一絲欣慰的笑,輕輕吐出了一口氣,至少,她敗得很好看。
師父,我沒有丟你的臉……
聽到消息的信朝淩激動的手舞足蹈。
「我就說嘛!我就說嘛!顧娘子可是不會輸的!顧娘子一出手,那個九十分就得一邊涼快去!」他哈哈笑道,伸手攬過侍婢當著眾人面,在她嬌嫩的臉上狠狠親了口。
「九制……」信朝陽喃喃道,神色幾經變幻,猛地雙掌一擊,也哈哈笑了,只不過這笑意滿是自嘲。
信朝陽啊信朝陽,你也有這麼愚蠢的一天!
王一章將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帶過去。
「哎呀,好厲害好厲害,這真是不是第一勝似第一啊!」黃內侍帶著幾分誇張的拍手。
文郡王站起身來。
「這丫頭唬人很有一手……」他臉上浮現淺淺的笑說道,伸手將深帽蓋上,施然而去。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五十六章 囂張
這一次大藥會真是跌宕起伏。
望著喧囂的人群,臺上的十位藥師同時閃過這個念頭。
「這姑娘雖然年紀輕輕,但面臨危機這份不和年紀的沉著可真是出人意料。」康老略沉默一會,面上浮現一絲淡淡的笑,目光越過密密麻麻的人群,看時隱時現的女子身影,「我想,將來劉公之名不會被辱沒。」
四周的人聽到了面上都有些愕然。
自從傳出劉公收了個女徒弟後,這些老藥師的反應都是拉長了臉,尤其是這康老更是心裡的質疑不滿都寫在臉上,沒想到兩場比賽過後,就給出這樣高的評價。
那姑娘還沒滿二十歲吧。
她必須死……古淩雲眼中閃過濃濃的殺意,當年的事不知道劉公知道多少,也不知道告訴了這丫頭多少,便將一切威脅扼殺在萌芽階段,是他自小就知道的真理。
勝吧勝吧,沒有勝哪有敗。
顧十八娘從人群中穿行而過,四周的視線再一次發生變化,敬畏驚訝豔羨。
「有個好師父就是好啊……」
所有人都在說。
是啊,失敗了是她沒本事,取得成就了是因為她有個好師父,所以她的路風光無限也註定壓力無限。
似乎走了很久,在終於離開喧鬧的人群後,日光早已消失,初起的夜色為大地披上一層淡青的薄衫。
她抬起頭看著夜空,深吸了一口氣,秋夜的寒意席捲過她的五臟六腑。
「十八娘……」
曹氏緊跟上來,面上沒有喜悅,只有擔憂與心疼。
四周明亮的燈籠映照下,顧十八娘的臉白得嚇人。
這兩天兩夜熬費了不知道多少心頭血。
「快回去好好歇歇……」曹氏的眼淚忍不住要掉下來。
為什麼一個好好的女兒家要來受這種罪……
「終於結束了,十八娘,好好歇歇。」彭一針舒了口氣說道。
顧十八娘搖搖頭,「是該好好歇歇,但還沒有結束。」
「你是說明日的競藥啊,」彭一針笑哈哈說道,「那沒什麼,可比這兩日要簡單輕鬆的多,不過是交流切磋,再說,也不是硬性必須要參加的,不想賽就可以不賽的……」
顧十八娘苦笑一下,誰都可以不想賽就不賽,但她不能。
不過這沒什麼,既然她得了劉公之徒的名,也得了劉公之徒帶來的利,那就不能不接受責,不能懼怕挑戰,不能懼怕失敗,如果連這點心態都沒有,她趁早躲起來等待命運宣判便是了,還談什麼對抗命運改變命運!
「啊?還要賽?」曹氏驚訝說道,眼中滿是焦急擔憂。
「娘,沒什麼。」顧十八娘笑道,伸手挽過她的手,向馬一走去,一面說道,「就是彭大叔說的,很簡單的,藥師們聚在一起交流探討一下,就跟姑娘們討論交流女工一般。」
「這樣啊。」曹氏這才微微鬆了口氣,撫著女兒滿是倦意的臉,「那我就放心了,累壞了吧,我給你熬好了湯,快回去吃了,然後好好睡一覺……」
顧十八娘笑著點頭,扶著曹氏上了馬車,然後轉過身跟彭一針作別。
「顧娘子好好歇息,咱們明日見。」彭一針笑著拱手,知道她累壞了,也不再虛言客套立刻告辭。
站不住的靈寶在阿四的攙扶下也上了車,顧十八娘再一次將視線投向依舊燈火通明喧囂聲聲的藥王廟那邊,方才跟曹氏說話時的那種輕鬆隨意神情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幾分凝重。
競藥,真的那麼簡單嗎?
她的眼前又浮現那異常光滑而落地的米泔水罐。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巧合意外,一切事情的發生都有它的必然,有果必有因。
雖然感覺整個人疲倦的很,但或許是因為太過於疲倦,反而睡不著。
值夜的小丫頭看到小姐屋子裡的燈亮了,揉了揉惺忪的眼,看了看外邊的天,萬物靜籟,星星點點。
「小姐……」她推開門輕手輕腳的走進來,見燈光下,只穿著白綢滾邊小衣白紗裙的顧十八娘坐在桌前看書。
「小姐累了,還是早點歇息。」小丫頭關切的低聲勸道。
顧十八娘沖她一笑,「我睡過一覺了,沒事,你去睡吧,我看會書。」
小姐的話都是落地生根,從未虛言客套口不對心,小丫頭便不再相勸,當然也不會真的聽話自己去睡,而是取了熱茶,站在一旁小心侍立,幫著剪燭花。
「小姐,書真的很好看嗎?小姐這麼愛看書。」她忍不住問道,看著顧十八娘專注的神情。
顧十八娘一笑,放下書卷,手拄著下頜。
「飯好吃嗎?」她笑反問。
「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小丫頭歪著頭認真的答道。
「但不能不吃是不是?」顧十八娘道,「保命的啊。」
小丫頭哦了聲,似懂非懂的,不過看小姐眉宇間淡淡的疲倦,倒是明白小姐不是不想睡,而是心裡有事睡不著,她的視線落在書桌上,案頭擺著一隻荷花陶塤,於是靈機一動,想要小姐放輕鬆些。
「小姐,好久沒聽你吹塤了,你給芽兒吹一個好不好?」小丫頭露出小小的虎牙笑道。
對於這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的心思,顧十八娘一目了然,心裡有了一些的暖意。
「好啊。」她點點頭笑道,伸手拿過荷花塤。
觸手些許冰涼的寒意。
顧十八娘拿在手裡輕輕的暖了下,目光落在陶塤上刻的不字。
如斯。
這是當初信朝陽知道自己學塤後送的,據信朝淩說,是他親自做的。
顧十八娘的手拂過小篆二字,略微出神。
「小姐?」小丫頭不解的探問。
顧十八娘回過神,沖她一笑,便將塤放在唇邊吹奏。
濁而喧喧然的樂音在顧家小宅院裡幽幽而起,在秋夜裡彌散而開。
沒有了白日喧囂的遮擋,這聲音在寧靜的夜色裡如水般流開,很快就來到顧家宅院外,被夜色籠罩星光退避的一塊牆壁邊猛的凸起呈現出一個人影。
這個人似乎靠在牆壁上很久了,以至於一個姿勢保持的太久,身形略有些僵硬。
聽著那清涼悠遠的塤聲,他略站開牆壁幾步,抬頭向高高的牆內看去,清冷星光下,迷離冷漠的臉龐浮現一絲淡笑一絲擔憂。
「還沒睡啊……」他低聲喃喃,「真好聽,小姐會的真多……」
他慢慢的又靠在牆壁上,再交融入漆黑的夜色裡,直到東方微白時,他才轉身,將自己裹在夜色一般的長袍裡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天放亮後,顧十八娘的車駛離了家門,沿著似乎是一瞬間恢復繁華的街道向藥王廟而去。
相比於前兩日,藥王廟熱鬧更甚,這一切自然要歸功於那兩場精彩的比賽,當然對於大眾來說,所知道的只是昨日的那一場結局出乎意料的比賽。
相比於以前大藥會上拔得頭籌的第一藥師,柳款的心情簡直無法言表,那鮮豔的寫著自己名字的錦旗,怎麼看都是刺眼。
他的神情也讓要祝賀的藥商們頭疼不已,這恭賀的怎麼講才合適?
「不管怎麼說,她顧娘子也是輸了的!」王晉一拍桌子,義憤填膺的說道,「說的是配七制香附丸,她做不出來就是做不出來!」
這話並沒有得到大家的回應,也沒有起到他想要的效果。
有人忍不住投給他一個白眼,真是笑話,九制都制的出來,七制怎麼會做不出來!這馬屁拍的也太沒水準了!
柳款的臉色更加難看幾分。
「今日……」他站起身來,負手身後,「今日再切磋。」
這句話很快便傳開了,一個是新晉後起之秀,一個是名師高徒,這樣的對決難道不值得期待嗎?
當顧十八娘的車走近藥王廟時,看到門口比前兩日還長的人龍,不由愣了愣。
「哈,怎麼這麼多人?」趕車的阿四很驚訝。
不是說今天就相當於藥師們的輕鬆聚會了嗎?怎麼還來了這麼多人看?看一群藥師們喝喝茶聊聊天?
「是不是請了歌舞雜戲?」鄧二又眼放光,廟會上都會有這個專案,那藥師們的聚會說白了也是個廟會吧?
顧十八娘搖了搖頭,不用的聽,她就猜到是怎麼回事,造成這樣的局面,師父在的話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她微微抬起頭,看著秋日展晴的天,想到那個瘦小的老人。
「我就愛看別人丟人現眼……」
面前似乎浮現那老人瞇著眼一臉促狹的笑,佝僂的身形卻毫不掩飾狂妄的囂張。
顧十八娘的嘴角浮現一絲笑,眼圈卻是微微發紅,是的,師父,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一定會讓劉公這個名頭繼續狂妄囂張。
「顧娘子……」一個男人恭敬的迎了過來。
顧十八娘認得他是齊會長的人,便點頭停車。
「這邊請。」田人一臉敬畏的說道,親自帶路,越過擁擠的水泄不通的正門,從安靜的側門進去了。
下了車,早有四五家藥行的人聞聲而來,熱情的招呼簇擁著她向內走去。
藥王廟裡已經有很多人,看到顧十八娘過來,無數的視線便聚集過來,雖然藥王殿前懸掛的前百名藥師中沒有她的名字,但此時誰也不會蠢到還認為這個小姑娘是個繡花枕頭!
那兩場比賽的結果,讓顧十八娘展現的實力足以證明她配得上劉公之徒這個名頭,這是讓人不願意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一場滿分一場無冕之王將很多人準備好的嘲諷反彈了回去,還是那句話,實力證明一切。
「顧娘子來了……」
「顧娘子好啊……」
所到之處滿是笑臉,認識不認識的都盡最大所能的展現自己的熱情。
在為天氣涼了些,有人給她遞上一杯熱茶。
「顧娘子,暖暖身子……」這是一個漂亮的女子,年紀比顧十八娘略大幾歲,帶著謙卑討好的笑,「我們衡德昌特製的薑茶……」
顧十八娘含笑點頭,要說這一日與前兩日還有不同的就是來人多了很多女子,年紀都跟她差不多,通過介紹得知都是藥行家的小姐。
跟女子打交道,畢竟還是女子方便些,零食茶點包括精美的坐墊都奉上來。
「哼,有什麼了不起的……」
一個跟這氣氛極不和諧的聲音陡然響起。
「不就是仗著個好師父……」王晉站在人群中哼聲說道,一臉憤憤。
當然大家心裡都這樣想,但這樣明白都不說出來就是……
熱鬧的氣氛頓時安靜了一些,各種神色的目光在顧十八娘和王晉身上盤旋。
看著那姑娘一路而來神情淡然的有,王晉只覺得胸悶之極,這樣一個心性惡毒的女了,憑什麼得到這樣的追捧!更可氣的是,她竟然還是一臉理所當然!
就是這種理所當然!當初在建康,反咬他們保和堂時,她就是這般神情!如今來了京城,面對他的質問,她還是這般理所當然!面對爺爺的傾力相助,她還是這般理所當然!
這個女子!這個女子!王晉只要一看到她,就恨不得想要敲開她的頭,看看那裡面到底裝的什麼?
他微微抬頭,看著眼前的女子。
那女子將視線看過來,那雙漆黑的眸子淡漠無波。
「怎麼,難道不是……」王晉迎著她的視線,接著說道。
他的放音未落,就見顧十八娘一抬手,手裡的熱茶潑在他的臉上。
「我就是仗著我師父,那麼……」顧十八娘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如同所有的富家子弟一般,膚色白皙,穿著精緻,此時茶水沿著他的臉而下,在青蓮紫點白花紋圓領袍上浸出了一片薑黃,「你以為你在我面前依仗的又是什麼?」
說完這句話,她的神情依舊淡然,眼神卻是驟然變得狠厲,這種突然的變化,讓四周這幾日已經習慣這位少女平和淡然大家閨秀氣質的人們怔住了。
「別依仗你爺爺來一次又一次的消磨我的耐性!」顧十八娘看著面前狼狽的年輕人,忽的又一笑,露出細白的牙齒。
這笑間帶著少女般純淨,但卻配上那一雙陰寒的眼,看上去格外的詭異。
周圍的人沒來由的一陣寒意,意識到這個少女並不是外表般的柔和溫軟。
「你們對我好,是你們心甘情願,別擺出一副施恩圖報的姿態!」顧十八娘看著已經因為憤怒驚異渾身發抖卻說不出話的王晉,視線低垂,再抬起頭已經恢復先前的淡然,伸出手點了點他,目光似是不經意環視了眼四周,「記住我的話!」
說完,她就這樣施施然的從一臉茶水的王晉身旁而過。
四周的人也在這時回過神。
「該!一個小輩,敢跟顧娘子這般的大藥師如此無禮!」
「顧娘子到底是個女孩子家,要是換做別人,早拳頭打過去了!」
「打?打他還是輕的!敢叫他保和堂明天就開不了門!你信不信!」
四周一片喧嘩。
他們這時才驟然醒過來,這位顧娘了雖然是個女子,但可也是個藥師!藥師,多少有點名氣的藥師,哪個有好脾氣?更何況劉公高徒這樣地位的藥師!有好脾氣才怪呢!
「該!」
大家幸災樂禍的說笑著,從狼狽的王晉身邊而過。
「顧湘!我……我……我……」王晉面色鐵青,雙目漲紅的嘶聲喊道。
「你又怎麼樣?」旁邊又嗤了聲,「不跟顧娘子合作?那太好了!快騰地方別擋著我們……」
王晉如同被淋濕的炮仗。
「你們,你們別以為她是個好人!早晚被這個女人賣了!到時候……」他抬起袖子狠狠的擦了臉,咬牙說道。
這話只引來嘲諷的白眼,大家哄笑著散開,王晉呆呆的站了一刻,狠狠的甩袖子衝了出去。
看著自己孫子的狼狽樣子,王一章面色尷尬又憤怒。
「這臭小子!」他忍著怒氣低聲道,再轉頭看一旁站在屋簷下被寬大袍子帽子遮住身形面容,但依舊擋不住貴氣四溢的文郡王,「讓您見笑了……」
文郡王輕輕一笑,微微抬頭看了眼場中被眾人簇擁的女子,沒有說話邁步進屋內去了。
「這臭小子!該!顧娘子慣得他!」王一章再一次憤憤道,忙跟著進去了。
而另一邊,看了這一出的信朝淩滿臉崇拜。
「顧娘子好有氣勢!」他拍著手說道,「太……囂張了!太過癮了!」
「終於……恢復了……」信朝陽似是自言自語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種悵然。
「哥,恢復什麼?」
雖然大哥說的三句話中他從沒聽明白一句,但勝在虛心求教。
「你有沒有覺得,前一段顧娘子有些不對……」信朝陽輕聲說道,視線追隨那少女的身影,「好像……好像有些突然被束縛了手腳一般……突然有些惶惶無助的感覺……」
「有嗎?」信朝淩撓撓頭,瞪眼道,「我怎麼沒覺得……」
信朝陽沒有接他的話,只是自己說給自己聽一般,「……但現在又跟以前一樣了,不,更……」
他略一停頓,尋找合適的字眼,「更自信了……」
「哦,」信朝淩很配合的哦了聲,「當然了,顧娘子是劉公的徒弟,當然自信了……」
雖然兄弟二人說的內容完全不同,但勝在問答合拍,談話能順暢進行。
「不要施恩圖報的姿態嗎?」他再一次喃喃說道,看著人群裡已經捕捉不到顧十八娘的身影,輕輕歎了口氣。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1:11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五十七章 搶煙
今日是大藥會的最後一天,也是最熱鬧最輕鬆的一天,整整熬心費神的比賽,從近千人中脫穎而出的百名藥師在一夜的休整,或者說因為榮譽的滋潤,疲憊的氣色已經消去,取而代之的是春風得意。
此時百位經師已經臺上安坐,身後是寫有他們名字分數的錦旗隨風飄揚,相比於其他人,作為第一名的柳款臉色可算不上多麼得意,他陰沉著臉,四周台下的目光讓他如坐針氈。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謝過眾人擁簇相邀,那個姑娘面帶笑容穿過人群,站定在兩個年輕男子身邊。
「我今日一定要跟她再賽一場。」柳款攥緊拳頭,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似乎查覺他的視線,那姑娘忽的抬起頭,沖他淺淺一笑。
「那傢伙恨死你了吧?」信朝淩順著她的視線,笑道。
「他有什麼可恨的。」信朝陽說道,「恨別人贏了自已?那他該恨自已才對。」
信朝淩摸摸鼻子,是這個道理。
「他的確不錯。」顧十八娘一笑道,不管怎麼說,以柳款的年紀以及師門來說,能在大藥會這種藥師雲集的場合脫穎而出,自然是有真本事,只不過……
她也不自覺地學了信朝淩的動作,摸了摸鼻頭。
「你有今日成果,也不是天上憑空掉下來的。」信朝陽看著她一笑說道。
「可是也許有人不這樣想。」顧十八娘看他一眼笑道。
「嗨,開始了!」信朝淩打斷他們的談話。
咚的一聲清幽鐘響,以齊會長為首,以及幾位官府大員帶著十位藥師走上台,喧嘩的人群這才安靜了一些,大家的視線也終於從顧十八娘身上移開。
輪番說了場面話以及對取得好名次的藥師的讚揚後,作為藥師會首的古淩雲緩緩站出來幾步,目光環視四周。
「重頭戲來了。」信朝陽低聲說道。
「今日是我們藥師們難得的聚會,這是難得切磋交流的機會,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三人行必有我師,炮製藥技無止無盡,在學中領悟,在切磋中提高,在競鬥中提升……」古淩雲聲音沉厚,迴響在殿前,「在宣佈鬥藥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說……」
喧鬧的廣場頓時安靜下來。
「以往鬥賽,只是雙方各出勝負之籌,今次,我們藥師會以及藥師行會也準備了一件……」古淩雲目光掃視眾人,臉上帶著淡淡的笑,轉身抬手。
一個男人捧了一個罩著紅布的木盤走了出來。
「搞什麼?」信朝淩踮腳往臺上看,想要看得清楚些。
「這是潮州葉家金絲萬應膏之技。」古淩雲伸手扯開紅布,一張薄薄的信封出現在人們眼前,上有黃金篆字。
待聽到古淩雲這句話,滿場藥師頓時神色激動,喧嘩聲頓起。
潮州葉家乃膏方製藥世家,技藝世代相傳,外人所不能知。
「這次鬥賽,接受挑戰且贏得最多的藥師,便可得到這份葉家獨技。」古淩雲亮聲喊道。
嘩的一聲,滿場轟動。
對於一個藥師來說,這是無法抵抗的誘惑。
原本以為,以輕鬆悠閒平和氣氛著稱的鬥藥環節,陡然變得熱血與激情起來,藥師們的熱情甚至超過了前兩場比賽,所有人都站起來,眼中皆是躍躍欲試。
「還真是意外啊……」站在偏殿的王一章忍不住自言自語「竟然拿出如此珍貴的彩頭,看來這鬥賽又有熱鬧看了。」
膏方……
顧十八娘聽到這句話時,神情微動,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要說劉公制藥哪一點上還有欠缺的話,那就是膏方。
「現在,我宣佈,鬥藥開始。」古淩雲看著場中被瞬間點燃的氣氛,將舉起的手猛地落下。
在他這句話話音一落,臺上台下頓時一片沸騰嘈雜。
「顧湘,你可敢與我一賽?」柳款幾乎是第一時間站起來,沖著台下大聲喊道。
這一幕早已在大家預料之中,但當真切的發生時,眾人還是難掩激動,無數道目光再一次轉向位於人群前列的姑娘身上。
這些目光中有純粹看熱鬧的,也有等待看顧十八娘落敗的期盼。
顧十八娘神色淡然,嘴角始終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緩緩抬起頭看向柳款。
「不知道小柳爺的彩頭是什麼?」她笑問道。
鬥賽規定,誰提出挑戰,誰出彩頭,且出的彩頭必定要能夠吸引對方接受挑戰。
柳款面色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顧十八娘會問這個。
按道理說,她這個無冕之王應該更想打敗自已,讓自已實至名歸,在他的預想中,顧十八娘應該毫不猶豫的接受挑戰。
因為這個猜想,柳款還真沒考慮過自已出什麼彩頭。
「我……你若贏了,大會第一錦旗歸你。」他轉過身伸手一指。
顧十八娘哈哈笑了。
「這個……我還需要嗎?」她意味深長的說道。
場中響起哄的笑聲,沒想到這個小姑娘出言如此犀利,竟絲毫不留情面。
柳款的臉色漲紅旋即鐵青,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她不是個女子,他絕對不會再因為她的女子身份而掉以輕心,這分明就是個言語犀利心思老練飛揚跋扈的老藥師。
「小子,還有什麼好東西,快拿出來……」信朝淩哈哈笑道,這個顧十八娘簡直太對他胃口了,一時失神他抬手就要攬住好兄弟的肩頭。
信朝陽的手在他肘腕拍了下。
有什麼好東西?柳款怔住了,在繼承了劉公技藝的人面前,還有什麼好東西可談?
「好,」柳款咬牙說道,將手一伸「拿我的刀來。」
「小子,怎麼,比不過想動刀子啊?」信朝淩大呼小叫。
顧十八娘的神色微微一動,看著一個小廝苦著臉非常不情願的捧著一柄切藥刀過來。
「少爺……」小廝帶著哀求「這可使不得……」
柳款瞪了他一眼,伸手抓過刀, 撤去刀袋,一柄形似彎月,日光下泛著白光的刀便出現在眾人眼前。
「高家藥刀!」人群中響起一聲倒吸氣的喊聲。
四周正紛紛各自找對手挑戰的藥師們也都被這邊吸引過來,沒想到剛一開場,就遇到如此重頭的對決,以及如此重頭的彩頭。
高家藥刀,出自禹州高家,為切藥刀之榜首,存世極少,可遇不可求。
據說用高家的藥刀切藥,能將小小的檳榔切百多片,且片片見邊薄如紙。
沒想到這來自建寧府看似不起眼的柳款竟然有這樣的好東西,四周頓時一片豔羨。
「我輸了,這把刀歸你。」柳款咬牙說道,將刀往身前一橫。
「好,這刀我要了。」顧十八娘一笑,邁步往前拾階而上。
「好!」第一個鬥藥的雙方選定了,滿場響起了叫好聲呼哨聲。
在他們的帶領下,以及那個萬應膏的誘惑下,陸陸續續有更多的人選定對手,且雙方開出了滿意的條件達成了競鬥的意向。
再等了一刻,
「既然如此,那就由康老抽出第一份鬥藥」古淩雲看著面前不下十幾對的藥師,目光最後落在顧十八娘身上,含笑說道。
康老面帶微笑,起步走到剛被打開鎖的盒子前,伸手抽出一張紙,打開這張紙,康老臉色微微一變,但很快他就恢復如常。
「搶煙噴。」他朗聲念道。
喧囂的場中有些詭異的安靜了。
「什麼?」旋即響起嗡嗡的議論聲。
「搶煙噴是什麼藥?」信朝淩不解,問道。
信朝陽對生意在行,對製藥並不瞭解,自然無法回答他。
臺上的藥師們也是一臉愕然。
「搶煙噴,這這這也太簡單了吧?」場中一片譁然,更多的是遺憾後悔的歎氣。
「今年還真是怪了」幾個藥師苦笑,「競藥裡出現難度大的七制香附,而應該難度大的鬥藥卻出現搶煙噴……這……也算是炮製?」
而四周圍觀的外行人也紛紛詢問,便有藥師給他們解說。
「所謂搶煙噴,顧名思義,就是搶合適的煙色的時候為炒制的藥材噴水,這是炒炭的關鍵一步。」
圍觀的人聽到了紛紛表達失望,「就是噴水啊,這麼簡單,這有什麼可比的,太沒意思了。」
這話讓藥師聽了又不舒服了。
「什麼叫簡單?」他翻了個白眼,「你以為這水想什麼時候噴就什麼時候噴啊?所以叫搶啊,該噴的時候噴,不該噴的時候不能噴,這可是考一個藥師的眼力的……」
大家切了一聲,不以為意,但不管如何,抽出來的是這個,那就只有比這個了,很快台下讓出空地,擺起炒鍋,因為沒有說具體炒哪種藥,十個藥師們便臨時寫了一堆,讓古會長抽了一張,是乳香。
第一份鬥藥可真是出人意料,約定賭鬥的藥師都集中精神,微微彎身,盯著眼前的藥鍋,手裡各自拿著一個水壺。
十幾個臨時幫忙的藥師開始忍著笑為他們炒制,這場面怎麼看都有些滑稽。
當乳香入鍋,有煙開始冒出時,參賽的藥師們神色都凝重起來,比賽這樣簡單,更要抓住機會。
顧十八娘微微瞇眼,盯著眼前騰騰而起的煙霧,乳香特有的味道鑽入鼻息,乳香炒制的味道帶有些許的刺激性,但因為這次搶煙真的是搶,二人同時看著一味藥,因此誰也不敢多眨一下眼,更別提微微轉頭避開這氣味,只得任這股刺鼻的氣味吸入體內。
今天的乳香格外的味濃,顧十八娘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看著煙色由黃漸轉,心裡喊了聲好了,猛的抬手將水噴在鍋裡,一陣濃煙而起,她的動作只比柳款只早了一眨眼間。
「顧娘子勝。」一旁站立的負責評判的藥師笑嘻嘻的說道。
這種沒有技術含量的評測,根本不需要十位藥師出手。
柳款臉色鐵青,而其他鬥賽的藥師們也決出勝負,勝得一方哈哈笑,敗得一方臉色很難看。
「這叫什麼比賽!」他們憤憤的說道。
太過簡單,輸的反而更加不服。
「刀……」顧十八娘沖柳款笑道,伸出手。
柳款幾乎將嘴唇咬出血,胸口劇烈的起伏,轉過頭從小廝手裡奪過刀,往顧十八娘懷裡一遞。
「給!」他重重說道。
顧十八娘才不會去理會他的情緒,正如信朝淩說的,這就是賭嘛,賭場上很多時候看運氣的,今天她運氣好,不知道那個好心的藥師寫了這麼個好玩的鬥藥。
「顧湘,我還要和你……」柳款看看轉身要走的顧十八娘,大聲喊。
他的話沒來得及出口,便被人打斷了。
「十八娘,老夫和你鬥一場。」這個聲音蒼老低沉,但卻氣勢洶洶,竟蓋過了柳款的喊聲。
已經轉過身的顧十八娘聽見這個聲音,身形一頓,她慢慢轉過身來,看著從人群中緩步而來的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
「這人是誰?」不認識的人紛紛詢問。
而信朝陽以及遠處的王一章面色頓時一變。
「怎麼?」一直斜倚在長塌上假寐的文郡王忽的問道。
不自覺向外跨出兩步的王一章忙轉過身,低聲道:「此人……與顧娘子……有宿怨。」
「哦……」文郡王哦了聲,微微抬眼,「那他可有麻煩了」。
可不是有麻煩了……王一章面帶憂色,忽的心裡咦了聲,怎麼文郡王這聲音裡似乎帶著笑,難道他看到顧娘子有麻煩很高興?
王一章也不敢再說話,面帶憂色的看向門外。
這個董老爺據說拜入了古淩雲門下,他本就是個名氣大的藥師,且最近有成為拜十大藥師之一的古淩雲為師,不管顧娘子天賦如何高,比較年紀輕,跟同齡或大幾歲的人相比尚可,但跟這等經驗豐富且成名已久的老藥師對手,更何況他來者不善,這一場顧娘子只怕要輸了……
「董老爺……」顧十八娘眼中掠過淡淡地冷意,「不知彩頭是什麼?」
「顧娘子儘管開口。」董老爺緩緩說道。
柳款被人突然打斷,心裡很是惱怒,就與上前質問,卻被人伸手攔住。
「噓……」那人沖他搖頭,「這是董老爺……」
董老爺?他雖是建寧府人,但對於北邊董老爺的名頭也略有所聞,而且聽說就是因為劉公才不得不銷聲匿跡。
但他們之間的恩怨對柳款來說遠不及自己雪恥重要,刷開那人還要說話。
「你的師門秘笈。」十八娘猛地拔高聲音冷冷地看著他說道。
此話一出,四周頓時安靜下來,柳款也停下腳步。
這顧娘子開口也太大了太狠了!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說出這句話,但董老爺卻清楚地很,他慢慢地咧嘴笑了。
「好……」他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好……好!」
這三個好字語氣由重到輕,伴隨著最後一個好字,他重重的點了點頭,「成交!」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五十八章 認輸
「董老爺……」顧十八娘眼中掠過淡淡的冷意,「不知道彩頭是什麼?」
「顧娘子儘管開口。」董老爺緩緩說道。
柳款被人突然打斷,心裡很是惱怒,就要跨上前質問,卻被人伸手攔住。
「噓……」那人沖他搖頭,「這是董老爺……」
董老爺?柳款一怔,他雖然是建寧府人,但對與北邊董老爺的名頭也略有所聞,而且聽說就是因為劉公才不得不銷聲匿跡。
但他們這之間的恩怨對柳款來說遠不及自己雪恥重要,甩開那人還要說話。
「你的師門秘笈。」顧十八娘猛的拔高聲音冷冷看著他說道。
此話一出,四周頓時安靜下來,柳款也停下腳。
這顧娘子開口也太大了,太狠了,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說出這句話,但董老爺卻清楚的很,他慢慢的咧嘴笑了。
「好……」他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好「……好」這一個好字語氣由輕到重,伴著最後一個好字他重重的點了點頭,「成交。」
高徒新手與經驗老道的對決,本就熱鬧的人群更加沸騰了。
在藥界來說,技藝跟經驗有很大的關係。因此年紀越大的藥師手藝越好,這個是不爭的事實,如果是董老爺的挑戰物件,換做別人可能還會被瞧不起,認為他仗著年紀大欺負年輕後輩,但對方是顧十八娘那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
「真不容易啊。」信朝陽看著人群中對立而戰的二人,日光下那姑娘的影子更加瘦弱。只能勝不能敗,且沒有任何理由。
「這可不是單單二人的對決了。」有藥師興奮的為周圍的觀眾解說,「顧娘子的師父是劉公,董老爺的師父是古老。」這兩個人對於周圍人來說都是耳熟能詳的。
「這此年沒了劉公,古老儼然已經是藥界的老大。」說到這個,幾個藥師壓低聲音看了眼坐在臺上神色淡然的古淩雲,「不過他始終被劉公壓著一頭。」
「他畢竟比劉公年輕的多,將來假日以時日也未嘗可知」有人撚須晦澀說道。就是神醫也難逃一死,更何況是藥工劉公年紀擺在那裡,肯定要比古淩雲早走一步,這樣再給古淩雲十幾年的時間,將來的名望能超過劉公也是有可能的。
「那也未嘗可知。」有人眯眼笑著淡淡說道目光看向顧十八娘:「要說時間顧娘子只怕更多。」
劉公還沒去,徒弟已經長成。大家同時將視線投向古淩雲,說不上是惋惜還是幸災樂禍。
「所以顧娘子和董老爺誰贏誰輸就代表哪個師父更厲害。」台下的藥師興奮的下了結論。
「十八娘,給那老傢伙點顏色瞧瞧!」彭一針揮著拳頭大聲笑道。這話說得真是粗鄙的不客氣,周圍人紛紛報以白眼。顧十八娘回頭,沖那邊站著的彭一針、靈寶、阿四等人笑了笑,擺了擺手。
「顧娘子請。」董老爺淡淡說道。
「董老爺請。」顧十八娘含笑謙讓。
董老爺看了她一眼,舉步而行,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火熱。終於可以一洗前恥。
「顧娘子,你還沒問輸了我會要什麼呢吧?」二人在台前站定,等候第二批對決的藥師們選定好對手,董老爺並沒有看顧十八娘開口說道。
「不需要。」顧十八娘淡淡笑道,目光落在臺上隨風飄揚的錦旗,「因為你沒那個機會。」
董老爺嗤的笑出聲,他轉過頭,顧十八娘也看過來,四目對視,誰也沒掩飾各自的眼中的陰冷。
對於顧十八娘來說,她曾經猜想過會遇到很多對手、很多挑戰,也做過可能會輸的預想,但就是沒想到,會遇到董老爺。對於一個曾經凱覦自己師父秘笈,且布下建康那一場足矣毀滅自己的暗局的人來說,顧十八娘沒有任何理由對其有好感,更何況董老爺只怕更恨她。
原本她跟董老爺沒什麼仇怨,但就是這個沒有絲毫交集的人,竟然猜透自己突然製藥技藝有成的內情,可見心思縝密。
如果他明著上門來問來要來換,雖然行徑不怎麼令人生悅,但至少也算是光明正大。但沒想到,他竟然暗地佈局,逼自己落入無可後退的境地,藉以要脅,由此可見,這個人心性不善。
這樣心性的人,面對陰謀失敗帶來的惡果,從來不會認為是自己的錯,反而只會變本加厲的嫉恨對方。因此這一次對誰都可以敗,但偏偏就是對董老爺絕對不能敗。
這樣一個人一定要徹底把他擊敗,否則一旦給他有機會,便如同藤蔓一般瘋長。
「很好。」目光注視間,董老爺沉聲說道:「真是後生可畏,不過你如是輸了的話,也要給我一門師門秘技。」
「好。」顧十八娘笑了笑轉過頭不再說話。二人方才簡短的對話四周人自然也聽到了很快傳開。
「顧娘子這話說的太大了吧?」
「大什麼?這才是劉公的氣勢!」場中響起一片議論聲,但卻並沒有人覺得顧娘子的行徑是多麼狂妄自,大反而紛紛叫好,這才叫霸氣,這才是天下藥師之首劉公的霸氣,這是來自實力的霸氣!當然換做別人便不能如此。
例如你讓柳款說這句話試試,第一,他肯定打死也不會說;第二,他說了肯定要被眾人噓聲嘲諷。
信朝淩也跟著眾人叫好吹哨,而一旁的信朝陽則是歎了口氣。
「不行也得行。」他輕聲說道:「真不容易啊。」臺上的藥師們自然也聽見了面上浮現意味不同的笑。
「你怎麼看?」一個藥師問康老。
目光望著場中對恃的兩人,康老微微一笑伸手撚鬚,「不好說。」
這評價讓諸位藥師皆是一怔:不好說?這分明就是說顧娘子的勝算不假。雖然這個顧娘子在前兩場賽中,亮出了實力可證明其不是徒有虛名,但畢竟太年輕了,跟早已成名多年且又名師進益的董老爺相比難道勝負還是懸念?
古淩雲的視線一直落在場中,面上掛著平和的笑。方才鬥藥勝者,鑒於方才過於簡單的鬥藥,又吸引了不少人加入進來,現場的氣氛煞是沸騰。這一次由齊會長出面抽出了第二個鬥藥字簽。
「煉油平丹。」他含笑大聲念道。此言一出,臺上的十藥師才算微微鬆了口氣,總算有個像樣的鬥藥了。
顧十八娘也微微鬆了口氣,還好她已經熬制過黑膏藥,對於這煉油是劉公當時親手教出來的,不過她旋即又皺眉,這就是鬥藥嗎?沒傳說中的那樣難啊。
十幾對鬥藥的藥師中聽到這個藥名,面上卻依日很歡喜,雖然比方才的搶煙噴費事了此,但相比於曾經的七制香附丸,這個煉油還是簡單的,很看來這一次的鬥藥真是參加的太對了。
因為這次時間長,且火旺煙大,比賽場地便又回到前兩場時的後殿。
「怎麼樣?怎麼樣……」彭一針擠過來問道,「沒問題吧?聽說這個膏藥成與不成關鍵在於煉油下丹……」
顧十八娘接過靈寶遞來的熱茶吃了口點了點頭。正說話間,這邊已經準備好了,眾人忙入場,隨意選了位置。
還是簡單的木棚,裡面擺設更加簡單,散亂放著一些常用藥材,另外便只有一口鍋,一盆油。
顧十八娘的眉頭微微皺了下,一口鍋?她不由露出一絲笑,原來這裡還有機關,只怕有人要受驚了。四周已經有人開始生火。
顧十八娘抬頭向一旁看了眼,董老爺也點燃了火抬起頭跟她對視眼。‘開始吧’他們的眼神說道。
看著火候差不多,顧十八娘從藥材中找出黃丹投入鍋內,翻炒一刻盛了出來,洗淨鍋重新放在火上。
煉油其實很簡單,只不過很費工夫,顧十八娘拿起一旁的鮮柳木棍慢慢的開始攪拌。
時間慢慢的過去了看著場中幾乎一模一樣的單一攪動油鍋的動作四周圍觀的人興奮漸漸褪去甚至還有人打起哈欠。
「就這樣啊?」信朝淩打個哈欠,在躺椅上換個了姿勢,指揮著身後的俏婢捏肩揉脖。
因為煉油場中彌散的煙霧越來越大,氣味也不怎麼怡人,便有人開始離場。就在這個時候,只聽砰的一聲火光四起。
「啊,炸了!」有人尖聲喊道。
這一下昏昏欲睡的人們都精神起來,紛紛向場中看去,與此同時又有幾聲砰砰聲響起伴著人的驚叫。顧十八娘換了個手,接著攪動油鍋,抬頭看了眼身旁一個灰頭土臉的藥師走過去。
「娘的,只說煉油下丹,怎麼提供的丹不炒一下……」他嘴裡罵罵咧咧甩著被燒焦的袖子,加快腳步在圍觀人的呼哨訕笑中離場。
坐在偏殿前的藥師們則露出微笑,別小瞧了大藥會簡單?難道簡單的鬥藥就能人人勝出嗎?世上有那麼好吃易得的果子嗎?
顧十八娘收回神,因為煙熏油熱,眼有些發脹,但她不敢分神,火候差不多了,她晃了晃頭,一面調著文武火,一面揚油炮煙。在火邊已經熏了將近一個多時辰了,顧十八娘只覺得渾身發汗,額頭上的汗水越來越多。
怎麼會這麼熱……她急促的喘了兩口氣,不由伸手按了按胸口隱隱的窒息感,她不由咳了一聲。
這聲音輕微,但卻清晰的傳入隔壁董老爺的耳內,他的眉頭不由一跳,忍不住抬眼看過來。他才看過來,那姑娘已經發覺立刻還給他一個威脅的眼神。
董老爺嘴角的笑意慢慢的擴散開。輸給誰也不會輸給你顧十八娘,心裡哼了聲移開視,線集中精神手輕輕一揚撩起油,一面看著油煙由黑轉濃……快到了快到了……她心裡念叨著回憶著劉公曾經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視線慢慢的挪到一旁的已經放涼的黃丹上,忽的一道亮光閃過她的手,猛地停止動作。
一直關注這邊的董老爺自然發覺她的異樣,眉頭不由一跳,再看過去見顧十八娘又慢慢的動作起來,似乎方才那一停頓只是他的錯覺。
而就在此時站在人群外不遠處一個身形佝僂,捧著茶壺茶杯不知誰家的老家院也猛的抬起頭。
「我知道了……」他發出一聲沙啞的低呼,手中的茶杯茶壺猛的被拋下,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聲音引得人回頭,看見著個乞丐般的老傢伙,沒頭蒼蠅般的沖過來,頓時都嫌惡的躲避。煙霧了然,圍觀的人已經看不清場中人的動作。
「怎麼還沒完啊?」信朝淩用手掩著口鼻不耐煩的說道。他的話音一落,就聽場中又是砰的一聲響,眾人嚇了一跳,連那往裡衝的老家伙也止住了腳,所有人都往場內看去。
「哈哪個倒楣蛋又……」信朝淩立刻來了精神拍著腿大笑,踮著腳往場中看,等著那個炸了油鍋的倒楣蛋出現。煙霧了然中一個人影慢慢的走出來,待看清此人後四周竟詭異的安靜下來。
「呵倒楣……」信朝淩的呼哨聲在半空中打個旋掉下來,他瞪大眼不可置信的張大嘴。
「什麼?」偏殿上安坐的藥師們有此失態的站起來面色愕然。而古淩雲猛的向前走了幾步,似乎要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顧娘子也……」他們喃喃說道。
康老面上難言失望,他輕輕的搖搖頭,原本以為如果顧十八娘會輸也是輸在煉油的火候上,熬膏藥經驗是很重要的,經驗這一關過不了是熬不出好的膏藥的,尤其是煉油中滴水成珠這一要求,言語文字都無法解釋明白,跟天氣時令都有密切關係,就連熬制膏藥最厲害的人,也不敢說自己百煉百成。如果在這個上輸了也不算太丟人,沒想到這個前兩場表現如此出色的顧娘子,竟然輸在最簡單最基礎最不該出錯的一步。
是沒有炒丹,還是用了鐵勺碰了鍋底導致起火炸鍋,煙霧散去,頗有此狼狽的顧十八娘清晰的出現在眾人眼前,她的這次炸鍋比先前的都要嚴重,衣服沾滿了油點,高溫炙熱的油將她的衣裳燙出一個個破洞。
對於四周的詭異注視,她似乎無知無覺而是轉頭站在自己木棚旁。
對手失敗了,董老爺臉上的神情卻如同見鬼驚異,震驚不信卻沒有半點喜色。
「你……」他的手停止了攪動,看著站在自己木棚外的顧十八娘,嘴裡乾澀發出一聲低呼:「怎麼會輸?你怎麼會輸……」
「我輸了。」顧十八娘看著地說道,她的聲音嘶啞,一向淡漠的神情變得有此猙獰,似乎無法承受這種失敗。她的身上驟然散發出一種陰冷殺伐之氣,這讓四周原本要揚起的呼哨噓聲猛的止住了。
「我輸了。」她再一次重重說道,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她抬起腳似乎有千個重一步一步向董老爺走近。
「十八娘怎麼了?」信朝淩終於覺察不對,咦了聲,「不會這麼輸不起吧?」
信朝陽面上也有些不解,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從來沒見過顧十八娘這般情緒外露,僅僅是因為輸了?他神色凝重不由往前走了幾步。
「輸了就輸了……」董老爺在一瞬間的失態後就恢復了,他一手接著慢慢的攪動油鍋,一手慢慢的將黃丹下進去,油泛氣泡濃煙四起。
「顧娘子難道輸不起?」他的聲音緩緩傳來。
「我輸得起。」顧十八娘聲音陰沉,「我輸了。就讓我將一師門秘笈教給董老爺你吧。」她說著話已經走近董老爺,伸手抓住他依舊攪拌的木棍。
「不用下丹了,你贏了。」她說道:「我教給你什麼呢?」這小姑娘清秀的臉上滿是猙獰董老爺不由轉開視線。
「你說油煎乳香怎麼樣?」她緩緩吐出一句話露出細白的牙。
董老爺在掩不住神色震動,愕然看向她她……她……知道了?
顧十八娘咧嘴笑了,另只手一翻兩大塊濕乎乎的乳香落入油鍋裡,頓時砰的一聲油煙四起。
「你瘋了!」董老爺面色大變奪門而出。這一下炸鍋極為劇烈,導致藥鍋破碎,一時間碎片煙塵飛射,周圍的其他藥師們顧不得自己手裡的油鍋,抱頭蹲下躲避。這陡然的變化滿場一片驚愕,看臺上的藥師都站起來,往前走幾步滿面不解疑問。
「怎麼了?」大家紛紛詢問。
「顧娘子輸的急了把董老爺的藥鍋給炸了。」人們亂聲喊道場面頓時譁然。古淩雲神色急劇變化,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起。
「胡鬧!」康老大怒厲聲喝道,帶著一眾人急沖過來,取水灑水。好一陣忙亂才煙消霧散,在看此時的董老爺與顧十八娘,倒是並沒有受傷,只是灰頭土臉狼狽之極。
「顧湘你太頑劣了!」康老怒聲喝道。灰土遮擋了顧十八娘的臉,看不清她的神色。
「董藥師你沒事吧?」康老看向旁的董老爺關切問道。董老爺神情驚慌,似乎受了很大驚嚇,面色發白身子微微發抖。
「沒……沒……」他顫聲說道,目光游離最終落在站在藥師後的古淩雲身上,抬腳就要衝過去,卻見古淩雲眼神一凝,腳步生生收住。
「董老爺,我輸了!你還沒說要我什麼師門秘技呢。」顧十八娘不陰不陽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滾!誰稀罕你的師門秘技!」董老爺猛的喊道
看來董老爺真生氣了,也是,換做誰被這樣鬧一出都得生氣,眾人面色了然,看向顧十八娘的神色便有此不善。果然是順風順水慣壞了,輸不起啊。
對於四周的眼神,顧十八娘視若無睹,她只是看著董老爺,待聽了這句話嘴邊浮現一絲譏笑。
「是啊,死人要別人的師門秘技還有什麼用……」她喃喃說道,聲音低不可聞。旁人只不過見她嘴微動而已。這句話說完,她哈哈大笑幾聲轉身便走。
「太荒唐了!」十位藥師面色都很不好看,低聲喝道。安撫眾人。
大藥會還得接著進行,鬧了這一出反而讓兩個最強大的人都中止了比賽,對於其他藥師來說是大大的益事。
少了兩個競爭對手,且不說對手要付出的彩頭,光大藥會的那個萬應膏的秘笈就足以吸引的大家熱血沸騰,甚至連柳款都暫時顧不上再找顧娘子雪恥,加入了鬥賽
顧娘子在鬥賽失敗了,不論敗在誰手裡,最後勝的是他,那他的第一也就能夠名副其實了。
身後的喧囂顧十八娘聽不見,她疾步向外走去,甚至沒有去看彭一針,靈寶等人有沒有追上,她走的很快到最後都小跑起來,大門隱隱在望。
「十八娘。」一個人影陡然攔住她。顧十八娘腳步微微踉蹌,收住腳才沒有撞到那人身上。
「王老掌櫃的……」她看著眼前人勉強擠出一絲笑,「什麼事?」
「顧娘子,你沒事吧?」王章關切的問道,雖然面上有灰燼,但掩不住這姑娘漸漸發白的臉色,方才怎麼回事。他絮絮叨叨的說起來。
「王老先生,恕我先走一步……」顧十八娘出聲打斷他抬腳就走。
「哎,顧娘子……」王一章忙伸手攔她,他也知道顧娘子肯定是累了,但再累跟見這個人相比也不值得一提,他伸手往旁邊一指壓低聲音道:「去見個人……」
「什麼人?我現在……」顧十八娘順著他所指看去口中一面急急說道。她的聲音停住了,看著那個身材俊秀氣勢華貴的男子緩步而來,他緩緩走近,一面伸手將大大的帽子微微一抬,露出精緻的五官。
文郡王沖眼前神色露出愕然的姑娘點點頭,才要張口說話,就見眼前姑娘神色陡變。伸手按住胸口噗的一聲,張口噴出一口血。血濺在他暗金的衣衫前襟豔豔盛開,而這個人也在同時栽倒過來,他急跨一步伸出手將她接入懷中。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1:12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五十九章 毒亡
「小姐!」靈寶跑的氣喘吁吁站在門前四看,卻看不到顧十八娘的身影。
「剛才就是往這邊走了。」跟過來的阿四也晃著頭亂看。
「幾位是顧娘子的家人吧?」一個聲音從一旁傳來,一個面色和藹的老者走過來笑問道。
靈寶幾人點點頭。
「是保和堂的王老掌櫃。」二人都認得他。
「是這樣,有人急需一味藥,所以請了顧娘子去,你們先行回家給夫人說一聲。」王一章緩緩說道,臉上保持的笑意,只不過這笑意看起來很是僵硬。
「小姐這麼累……」阿四塌嘴說道,帶著幾分埋怨。
靈寶用眼神示意他別多說,顧海能在那次牢獄之災中全身而退,全仗文郡王相護,而這個王一章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小姐說過王一章是以命相搏給她掙來一個機會。
雖然外表看似翻臉無情轉身無義,但小姐是個怎樣知恩圖報的人,靈寶再清楚不過,對於王一章她尊敬且信任。
「我們知道了,回去告訴夫人。」靈寶含笑說道。
王一章點點頭,臉上的笑卻苦意更濃。
「小姐很累了,還請王老先生多加照顧體諒。」看著他要走,靈寶遲疑片刻還是開口說道。
王一章點點頭,卻沒有再回頭,他怕自己一回頭就再控制不住情緒。看著王一章有些步履蹣跚的匆匆而去,阿四撓撓頭,看來王老先生家的病人病得很重,瞧把他心焦的。
這時彭一針信朝陽等人也都跟出來了,靈寶便將王一章的話給他們說了,雖然對於王一章這個時候請顧娘子去製藥有點不滿意,但想來王一章肯定很急,能忍著沒打斷比賽就很不錯了。
「我瞧這次柳款贏定了。」彭一針摸摸下頷點著頭下了定論。
「只要不是那個姓董的老傢伙贏就成!」信朝淩說道。
靈寶急著回去給在家擔心的曹氏說,帶著阿四坐車走了。
「為了看這比賽請了好幾日的假,再不去估計東家就要趕我走了」彭一針笑哈哈的也告辭去了。
「真沒意思怎麼輸的糊裡糊塗的!」信朝淩踢了腳下碎石,興趣缺缺的招呼隨從,「車來車來,走了走了。」轉頭卻見信朝陽站在原地不動。
「大哥走了,熏得一身,回去快洗洗去!」信朝淩喚了聲。
「你瞧。」信朝陽伸手往地上指了指。
「什麼?」信朝淩不解的看去。地上腳印雜布灰塵裡點綴這點點猩紅不仔細看根本就不會注意。
「什麼啊?」信朝淩湊近去看。
「血。」信朝淩聲音低低的說道。
赫赫威嚴的文郡王府外,禁軍肅立,街道上行人自動避開繞路不敢靠近,一輛極其普通的馬車疾馳而來,直沖門口並沒有減速的意思。
「喝!」門外的禁軍殺氣暴漲,抬手拔劍。
車簾被掀開露出王一章焦急的面容,他沖禁軍拱拱手報了自己名號。
禁軍顯然已經得到囑咐流水般退開,任馬車長驅直入,大門旋即又徐徐關上。清幽的房間裡人影晃動,侍女們忙而不亂的進出。
「怎麼樣?」矗立的文郡王肅聲問道。
眼前一個頭髮花白身穿官袍的太醫,額上細汗密佈他們齊齊的躬身。
「回郡王,此女只是心力交瘁,久熬勞神」他們說道。
「久熬勞神?」文郡王重複一遍,「只是這樣?」
老太醫們對視一眼,語氣鄭重的答了聲是。
室內靜默一刻,王一章急匆匆的進來了打破了這氣氛。
「下去吧。」文郡王擺擺手說道。太醫們鬆了口氣魚貫退了出去。
「郡王太醫們怎麼說?」王一章失禮的開口問道。
「無病。」文郡王說道,「是累的。」
「累的?」王一章愣了下。隔扇屏風後傳來侍女的一聲低呼。
王一章失態的搶著進去了,文郡王略一遲疑跟著邁步進去。
「郡王……」面色驚慌的侍女抖著手裡的素白手帕。上面鮮血盛開觸目驚心。
「又吐血了?」王一章聲音顫抖的問道,「這這會累成這樣?」
文郡王的眉頭也微微蹙起。
「這是太醫院最好的醫官,這也是大周最有名的大夫。」他輕聲說道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王一章張張嘴還要說什麼,忽見床上的顧十八娘猛的伸手在床邊拍了幾下。
「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發出沙啞的聲音似乎還帶著笑意。
「顧娘子!」王一章忙走到床前提高聲音喚道。顧十八娘的嘴邊還殘留一些血跡,伴著這聲低呼她慢慢的睜開眼,眼神有一瞬間的失神,這是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
「你暈倒了,這是在文郡王府。」王一章忙低聲說道,身形微微讓開。顧十八娘的視線聚焦在旁肅身而立的文郡王身上,立刻撐身要起。
「民女見過郡王!」她口中說道。
王一章伸手想攔住,但想到禮儀尊卑還是生生忍下。
「無須多禮。」文郡王淡淡說道。
顧十八娘還是起身下床,在王一章的阻攔下,略施叉手禮沒有跪地叩頭。
「顧娘子你覺得怎麼樣?」王一章擔憂的問道,「怎麼突然暈倒?」
顧十八娘已經看到一旁侍女手裡的血帕,忽的咧嘴笑了。
「我中毒了。」她說道,聲音淡淡,說的似乎是無關緊要的事,甚至還帶著一絲絲喜悅。王一章和文郡王一怔。她說著話臉色一變張口哇的一聲又是一口血噴了出來,侍女嚇得驚聲尖叫。
「顧娘子!」王一章伸手扶住她聲音顫抖。
「哈哈!」顧十八娘卻是毫不在意,「沒事沒事!」
「沒事?」王一章看向文郡王,見他的神色也凝重起來,連太醫都沒看出來的毒這還叫沒事?
「我及時收住了,沒有再接著煉油,那老傢伙可是一直煉到結束,而且我還給他加更多料!」顧十八娘哈哈笑道,她神色極為怪異,若狂若癡,「他比我要慘。」
「他?」王一章一怔旋即明白驚呼,「董榮山!」
此時,藥王廟後殿一間偏房,門窗緊閉內裡傳出一陣壓抑的咳聲。董老爺看著地上大大的灘血,嘴邊垂著血跡,日光透過窗格在他臉上投下陰影,讓他扭曲的神情更加恐怖。
「師父救我!」他顫聲說道,看著背對自己而立的古淩雲。
「你放心,無相無味她什麼也查不出來,無憑無據她自己也清楚,要不然不會這樣急匆匆的離開,而不是當眾喊出來!」古淩雲淡淡說道。
「不是!」董老爺身形微微發抖要說話,張口又是血噴了出來,一手捂在胸口一隻手伸向古淩雲,「師父解毒……救我……」
古淩雲慢慢轉過身,伸出手。
「你這次吸入的多了些,不過只要以後不煉油便不會加劇。」他慢慢說道,臉上帶著淡淡的笑,「當年那老兒不知道這一點,所以不知不覺自己毒死了自己。」
董老爺的面色稍微好了些,但胸口不斷加劇的疼痛,讓他心中還是疑慮萬分。
「師父,那我怎麼……這麼難受……」他沙啞說道。
古淩雲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目光陰寒。
「那是因為剛才我給你又吸入另一種毒。」他緩緩說道。
「師父……」董老爺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古淩雲只是看著他,神色淡漠。
董老爺面色更加恐怖,握住古淩雲的手,不由攥緊幾乎要深入他的肉裡。
「師父,」他咯咯發出幾聲,「為……」
他呵呵說道,卻發現已經無法出聲,臉色越來越猙獰。
「你放心去吧,我會為你報仇的。」古淩雲輕聲說道,手一翻一壓,身形已經僵硬的董老爺枯木般栽倒在地上,七竅出血氣絕身亡,他的雙目暴睜死不瞑目,為什麼會要他死?
因為那隱瞞多年的事終於隱瞞不住了,沒想到那姑娘竟然如此靈敏。
他知道因為那種毒的原因,劉公此生在膏方上落後於人,驕傲如劉公,一定會告訴徒弟要彌補此技藝,所以他下了血本,弄來了金絲萬應膏,他知道劉公一門對仇人的嫉恨,所以安排了董老爺出場挑戰,這雙重的誘惑足以讓那小姑娘癡狂,全力以赴。
沒想到她竟然還能如此冷靜,如果是劉公在,可能會想明白。這麼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怎麼也能短短時間想明白?
這個小姑娘留不得,如果給她機會,她一定很很快查到自己身上,古淩雲的眼神光芒閃爍,濃濃的殺意再次湧現。
劉公是他這輩子的對手,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這個對手,在藥界有怎樣地位號召力,在他消失的那十幾年,古淩雲曾認為屬於自己的時代終於到來了,但沒想到十幾年的時間,他依舊死死的被這老鬼壓住。
如果此時他的徒弟指出自己是殺害劉公的兇手,雖然她無憑無據且劉公已死,死無對證,但還是會給他帶來不小的麻煩,他絕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古淩雲的臉變得猙獰,尤其是在劉公已死,徒弟也中了暗算的時候,只要能保全自己,以後除掉這個劉公傳人的機會多得是,將來還是他古淩雲的天下。
所以他怎麼可能留著董老爺這個線索,只有死才是最徹底的斷絕。
低頭看了眼地上僵死的屍體,古淩雲緩緩吐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六十章 未了
「沒有證據?」文郡王淡然而立。
「我師父,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中的毒………」顧十八娘喃喃說道,此時的臉上絲毫沒有方才對陣董老爺的戾氣,她的眼中蒙上水霧,「……等他知道時已經……想師父這樣的人,都查不出是何毒……那縱然是滿場的藥師,我說了又有何用?沒有人能查出來,反而會讓董老爺提防,我再無報仇機會!」
她的手緊緊的攥起來,「我煉油,越來越難受,忽的想起師父教我煉油時也是格外的吃力,他曾經說過,之所以熬膏上技藝不佳,就是因為每次煉油一次,身子就會更虛弱一次,後來猜到自己中的毒可能遇到煉油煙霧便加重,但他始終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毒,來自何處來自何時……那一瞬間我將近日所有的事過了一遍,猜測是……」
「乳香?」王一章說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她的手輕輕按著胸口,「我原本不確定,但看到當我將乳香投入那賊老的油鍋裡他如見鬼魅的神情,就確定了。」說到這裡,她再一次大笑起來,笑的嘴角流出血絲。
「他以為我會為了掙第一,他以為我會就算發現身子不適,也不會半途放棄。」她捂著胸口,笑的眼淚都流出來,「第一算什麼!膏方秘笈算什麼!師父,師父是最重要的。」
「十八娘!」王一章又是氣又是難過,總之心情複雜之極,「你還是太莽撞了,既然知道陰謀敵人,該徐徐圖之,你這是傷敵一百自傷八十啊!」
無可否認,顧十八娘那兩塊乳香投入董老爺鍋中,造成的濃煙毒霧雖然使董老爺大創,但自己也難免被加重毒攻。
她微微笑著,擦了擦嘴角的血跡,聲音低沉下去,「我知道我這次是莽撞了,但人的一生變幻莫測,有些事當時不做,只怕轉瞬即逝,這輩再無機會,我顧十八娘從不信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只信快意恩仇,立見當下!」
顧十八娘的性子,王一章也是很瞭解的,聞言歎了口氣,拍了拍這姑娘的肩頭,不再說話。
「叨擾郡王了,小女告退。」顧十八娘低頭說道。
王一章慢慢面色擔憂,遲疑的看向文郡王。
「既然此人有心害你,只怕還有後招,你且在此暫留。」文郡王緩緩說道。
「怎好叨擾郡王。」顧十八娘垂手低聲說道。
王一章沖她搖搖頭使個眼色,顧十八娘的聲音便低了下去,方才她急匆匆的離開,也是防備董老爺的後手,不再說下去。
「沒有證據。」文郡王再一次淡淡說道,慢慢的轉過身,「這世上斷人生死,難道非要證據不可嗎?」
此時的藥王廟歡聲笑語四溢。
鬥藥落幕了,不出所料,因為那名不副實竟藥第一的刺激柳雲款神勇無比,連贏三個藥師,取得了鬥賽的第一。
這一次站在臺上他笑的暢快淋漓,那個踩他一頭的顧娘子,在鬥藥上鬧這麼丟人的一出,還算什麼!
正熱鬧間,門外忽的一陣騷亂,人群開始亂跑。
眾人紛紛向後看去,只見一隊隊身披玄甲的大周禁軍衝了進來,很快將整個藥王廟圍起來,持刀肅立,神情森寒,帶著濃濃的殺氣。
這突然到來的禁軍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倒吸了口涼氣。
「什麼?」
帶聽完禁軍首領冷聲說出原委,在場人齊齊變色。
「顧娘子竟然被董榮山下毒暗害!」康老失聲喊道,「毒是乳香!」
此句話一出,滿場藥師頓時色變,更有很多人捂著脖子咳嗽成一片。
「天呀,我也炮製乳香了!」
「我頭好暈!」
亂哄哄的喊的罵的氣氛大變,柳款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他,他方才可是跟顧十八娘一同炮製的乳香,不管別人的有毒沒毒,他中毒是肯定的了!
柳款踉蹌幾步,忽的按住胸口,張口吐出一口血。
「我……」他沙啞嗓子吐出一個字,便直直的撲倒了。
我……好倒楣!
這一變故讓場中更加慌亂,如果不是能抬手就讓人血淺當場的禁軍在,只怕無法控制了。
「董榮山在哪裡?」康老怒聲喊道。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這才想起好一會兒沒見董老爺了,他們以為董老爺因為顧娘子的頑劣羞辱情緒不佳,所以避開他們,莫非是陰謀敗落而跑了?
「搜!」禁軍一聲令下。
「古老呢?」忽的有人問道。
古淩雲是董榮山的師父,徒弟出了事,他……
眾人的眼神相交,紛紛閃爍猜疑。
「榮山!」一個驚呼從側殿一間屋子裡傳來。
「古淩雲的聲音!」康老與眾人對視一眼,顧不得禁軍在身前,帶頭向側殿發聲處跑去。
兇猛的禁軍一腳踢開屋門,場面讓湧進來的眾人愕然站住。
古淩雲半跪在地上,伸手抱著已然死去的董榮山。
「榮山!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他滿面驚怒,聲嘶力竭的搖著懷裡的徒弟,「是誰?是誰害你!」
「誰害他?」康老沉臉走入其中,看著七竅流血顯然中毒而亡的董榮山,「他是害人不成,自食惡果!」
「你這話什麼意思?」古淩雲抬起頭,面色愕然,眼中帶著微微的怒意。
「難道古老不明白我的意思嗎?」康老看著他,一雙眼似乎要穿透他的靈魂。
「康青閩!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古淩雲大怒站起身來,厲聲說道。
他的徒弟們也都湧了過來,站在師父身後,對康老怒目相向。
而眾多面色驚怒的藥師們則齊齊的圍住他們,罵的吵著要解藥的亂成一團。
「都給我閉嘴!統統帶回去!」禁軍首領大手一揮。
三天之後,一眾藥師從大牢裡放了出來,個個面色萎靡精神惶惶,但站在大牢外,看著熱鬧的街市,大家都重重的吐了口氣。
「事情總算是查明了,大家這驚也算是沒白受……洗去嫌疑……」齊老抹了把皺巴巴的臉,沖大家說道,目光著重看向站在人群中的古淩雲,沖他拱拱手。
古淩雲的臉色卻依舊很難看。
「有徒如此,臉面無存!」他重重的說道。
事情查明了,全是董老爺收買兩個負責配藥的小廝,在幾塊乳香中動了手腳,雖然沒查出具體是何毒,但按照顧娘子所說的如法炮製,貓狗果然吐血而死。
動了手腳的乳香只針對顧十八娘,竟鬥時用的一塊,以及煉油時放在她身旁散藥裡的那些,而董老爺顯然也是因為顧娘子最後的扔入鍋中的乳香毒身亡。
如果當時他不把此乳香放在顧十八娘的木棚,也許還不會是這個結局,可見害人既是害己啊。
董老爺與劉公以及顧娘子的宿怨藥師們也都知道了。
「沒想到他竟然如是心胸狹窄惡毒!」眾藥師紛紛搖頭,深感其辱。
看古淩雲的眼神便多了幾分同情還有幾分幸災樂禍。
雖然他這個做師傅並沒有參與,但有徒如此,師門受辱,想他古淩雲幾年內在藥界翻不了身。
「小柳爺……」齊老又看向站在人後的柳款。
短短三天,他如同瞬間蒼老十年,鬚髮竟然點綴斑白。
「只要日後不熬煉膏方……」康老歎口氣,伸手拍了拍他。
顧十八娘已經托王一章告訴他們,此毒以熱麻油為引,只要避開熱麻油便無害。
技缺一角難補全!柳款抬頭大笑幾聲,眼中隱隱有淚閃爍,賊人已死,他滿腔恨意卻無從化解。
「大藥會,柳某今生絕不再踏足!」他慢慢吐出幾個字,目光掃過眾人,「同行相忌,人心莫測,爭不如不見!」
眾人聞言,面色皆是一片淒然,看著柳款拂袖而去。
自此後柳款棄膏丸藥技,潛心炮製生熟藥,自成一派名聲赫赫也算是禍中得福不提。
眾人再無心攀談,紛紛散去,這次大藥會真是驚心動魄,大家忙著趕快回去好好修養一下忽上忽下的心神。
「怪不得劉公他老人家從不參加聚會,避世而居。」一個老藥師歎氣說道。
「我還記得有一次舉辦大藥會,一眾十幾人堵住劉公要他前來,他老人家答應的好好的,結果當天人還是沒來,還送了一張金紙大字……」另一個藥師撚須說道,目光看向高遠的天空,追憶那陳年舊事,「你們,還記得上面寫的什麼嗎?」
「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我欲操此業,何須功名身。」康老緩緩說道。
看來這只怕是最後一次大藥會了,眾人心內五味雜陳。
「此敗類畢竟是異數,諸位總不能因噎廢食,這世間善惡並存原本就是無可避免的,難不成就因為董榮山一個人,我所有藥師便都是嫉妒賢能的小人?」古淩雲沉聲說道。
這話也對,眾人黯然一刻,情緒終於好轉,約定日後再見,便拱手告別。
夜色朦朧,七八輛馬車緩緩停在一家小客棧外。
摒退伺候過洗漱的小廝,打發徒弟們去吃飯,古淩雲揉了揉肩在椅子上坐下,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這一次真是損失不小。」他低聲喃喃,對著桌子上啦啦燃燒帶起青煙的燭火微微失神,「也不知道那丫頭到底傷的多重。」
顧十八娘的似乎突然消失了,任誰也打聽不出來半點消息,對於古淩雲來說,沒有消息就意味著壞消息,這丫頭應該是沒死。
損失了一個董老爺並兩個製藥的高手,還有兩塊乳香,乳香當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乳香裡的毒藥,當年機緣巧合從異域而得,此次失了,便再不可求。
「這該死的丫頭,等有機會要你死的很難看。」古淩雲神情猙獰,輕聲喃喃的話格外的陰寒。
「只怕你沒有這個機會了。」一個輕輕的微微沙啞的聲音陡然在門外響起。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1:14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共死
古淩雲大驚,猛的繃緊身子扭頭尋聲看去。
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一個人影從陰暗裡邁了進來,燭火照出一個佝僂的身形。他抬起頭露出一張蒼老的臉。
「啊!你!你!」
歲月以及毒痛完全將這張臉變成另外一張臉,但古淩雲還是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他神情恐怖,如見鬼魅。
「我沒死你是不是很失望?」劉公慢慢說道,伸手拉過椅子坐了下來。
「我真沒想到原來是你!」他看著古淩雲,枯老的臉上已經看不出情緒。
古淩雲神色變化,胸口劇烈起伏。室內一時陷入一片詭異的靜謐中,只有燭花輕爆聲。古淩公慢慢的冷靜下來,他看著眼前的老人,面容枯皺、雙眼渾濁,渾身上下散發著腐朽的死亡氣息。
「就是現在沒死,離死也不遠了……」,他冷冷一笑說道,神情恢復從容,慢慢的靠在椅背上。
劉公只是一笑沒有說話,他枯皺的手輕輕的敲在桌子上。
「夏炎是你什麼人?」他忽的問道。
當這個名字滑過嘴邊,平淡的聲音帶著顫抖,曾經被壓在內心深處的痛翻騰而上。那個因為被棄在路邊等開的少年,他隨手一救,不過因著醫者父母心。但沒想到意外之喜,這少年竟是學藥的奇才,一生無兒無女的他將少年當親生兒對待養教護,只待將衣缽相傳,沒想到五年的養恩換來的是背後一刀。被最信任的人背叛那種痛痛入骨髓。
古淩雲哈哈大笑帶著嘲諷看著劉公。「如果不是你殺了他,他會叫我一聲岳父大人。」他意味深長說道,「老傢伙,少年多情,與美人相遇一眼就抵了你教養五年。要怪就怪你沒生個好女兒吧。」
「原來如此。」劉公微微閉眼喃喃說道。
古淩公冷哼一聲,「誰讓你遲遲不將劉公炮製十七法的書給他。如果你給了他,也不至於逼急了他。你都病成那樣了,還不肯將書給他。」他情緒激動的說道,攥緊了椅子扶手。「要不然,他也不會自己去找,被你這老不死的發現。你這老不死的可真狠啊!說下手就要了他的命!」
劉公哈哈笑了笑的格外淒涼。五年教養之恩比不得美人一眼。萍水相逢、賭咒之約的緣分,那小姑娘卻可以捨名捨命,只為要仇人不得走脫。「我劉某人不是才瞎了一次眼嘛,不過好在我沒有瞎第二次眼。」他收了笑,看著古淩雲,渾濁的目光驟然變亮。「我的好徒兒得以為我解惑報仇,讓老兒我死也瞑目了。」
古淩雲冷冷一笑,還沒說話,忽的臉色一變。
「怎麼?察覺出來了?」劉公看著他,臉上帶著淡笑。
「你!」古淩雲猛的站起來,椅子被推倒,發出劇烈的響聲,在這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但外邊卻沒有任何人過來探問,如同死一般安靜。
「蠟燭!」古淩雲雙目難掩恐懼,伸手指向歡快跳躍的蠟燭。這話才出口他如同被一雙無形的手拖住喉嚨,臉色暫態鐵清只能發出呵呵的聲音。
劉公依舊坐在椅子上神情淡漠的看著他。
「你以為天下就你會下毒害人嗎?」他淡淡說道,嘴邊忽的露出一絲戲謔的笑。「你不是一直想壓我一頭嗎?這次你能如願了。恭喜你!古淩雲,你比我先死一步,黃泉路上你走在我前邊了。」他說著哈哈大笑起來。伴著這笑聲,古淩雲砰的一聲跌趴在桌子上,蠟燭被掃落在地,跳躍幾下熄滅了,室內陷入一片黑暗中。
「什麼?古淩雲死了?」顧十八娘從床上坐起來,蒼白的臉上佈滿了不可置信。
王一章點點頭,「就死在客棧裡,當晚客棧所有人都被下了迷藥昏睡不醒,所以不知道是誰幹的。」
顧十八娘掩著胸口忽的劇烈的喘息。
「小姐可是又不舒服了?」一旁的侍女神色驚慌雙手顫拉的捧過一方案錦。
「師父!」顧十八娘忽的淚如泉湧,她顧不上穿鞋就那樣急衝了出去,「師父師父還沒死。」
王一章與侍女們愕然,急忙抓起衣裳披風鞋子喊著追了出去。
此時一座山崖邊,身形佝僂的劉公迎風而立。他轉過頭。「好徒兒,師父不能護你長久,唯有替你除去此人。師父至少走的才放心了些。」他望著眼前濃濃山霧,面上帶著幾許欣慰幾許期盼還有幾許不捨。
「小丫頭,你很好!師父很滿意!謝謝你!」伴著這句話,他仰天哈哈大笑幾聲,縱身躍下山崖。
深秋風起裹在厚厚斗篷裡的顧十八娘不由打個寒戰。
「小姐」,靈寶滿面擔憂,「你身體在還沒好,咱們還是回去吧。王老掌櫃已經讓人去找了,一有劉老的消息就送來。」
顧十八娘看著眼前蕭瑟秋景緩緩的搖頭。「不會有了。」她喃喃說道。
「什麼?」靈寶沒聽明白問道。
顧十八娘已經轉過身向馬車走去。
「告訴王老先生不用找了!」她扶著阿四的胳膊上車一面對鄧二說道。
小姐拖著虛弱的身子,不眠不休的奔走了兩天,頗有找不到人誓不甘休的勁頭,任曹氏哭紅了眼勸也不無濟於事,怎麼突然就不找了?
鄧二與靈寶等人對視一眼皆是滿眼疑惑不解,但大家總算是可以鬆一口氣。如今的小姐用彭一針的話來說,就像一根繃緊的牛皮繩。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嘭的一聲!」彭一針雙手一攤,音形並茂嚇得靈寶和王一章臉色發白。當然這話不敢跟曹氏說。
「心力交瘁,久熬神傷。」彭一針說道,「太醫院的大夫說的沒錯。」
不管因為什麼,突然不找了,肯休息那就好。鄧二高興的應了聲,轉身騎驢就要先走。
「等等。」顧十八娘掀開車簾,神色鄭重的看著他,「告訴王老先生,我師父劉公他已經離世了。」
「什麼?」鄧二等人驚訝出聲。
顧十八娘看著茫茫原野,臉龐上流露著一抹哀傷。從此以後她真的是要一個人面對整個藥界了。師父,謝謝你撐著一口氣為弟子除去一個暗毒瘤,弟子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華燈初上時雪粒悉悉索索的撒了下來。下雪了,小侍女伸手,雪珠落在她的手心瞬間化作水汽。轉過身看著顧十八娘緩步走出來,在她身旁一身寶藍織錦袍的信朝陽錯步相隨。
看著侍女撐著傘走過來,顧十八娘露出一絲笑。
「下雪了。」她抬頭看了看天,夜空變得瑩亮了很多,轉過頭對信朝陽笑道:「是今年第一場雪呢!」
那一場中毒,顧十八娘足足歇了半個月才恢復精神。但因此毒丸無解,她此生也如柳款一般不得再接觸膏方技藝。因為這段時間的靜養,她的臉色不再是白的嚇人,再加上剛從溫暖的室內出來,臉頰上浮現淺淺的粉紅,雪粒,燈影映照下露齒一笑,讓舊有的清冷之氣頓減。
「既然如此良辰美景,顧娘子不如在舍下圍爐飲酒再走。」信朝陽笑道。
顧十八娘是專程來送藥的,因為病了一段拖了很多藥沒有供給。
信朝陽方才已經挽留過了,顧十八娘微笑,她的視線落在門外,馬車已經備好,安靜的停在那裡,層層雪粒下一個人影在車前垂手侍立。
「多謝大少爺美意。」顧十八娘笑著再次拒絕微微施禮。向馬車而去。
信朝陽佇立在門前,燈下看著那姑娘伸手扶住車夫的胳膊,車角懸掛的燈籠照出她臉上散開的笑意。侍女收起傘卻並沒有跟隨她上車,而是退開向後邊一輛小車上去了。
信朝陽的眉頭微微一皺,那車夫並不是阿四或者鄧二。搖晃的街燈下,此男子撐手上車揚鞭催馬調轉車頭時露出俊秀面容。信朝陽歷來過目不忘,縱然低微不起眼如顧十八娘身邊的小廝,他也一眼看到便認出此人是誰。
「是他」,他滿面驚訝,「原來已經找到了!」
他輕輕自語。
想起顧十八娘方才面對此人露出的笑,是在其他人前從未有過的輕鬆真實,而這其他人中也包括而自己。雪粒颯颯而下,很快在他頭上肩上點綴片晶亮。
一股從來未有的酸澀之意在嘴裡蔓延,他凝神看去,斯人馬車已經走遠不見。
車窗外風雪飄搖顧十八娘掀開車簾。「風涼,你坐進去。」靈元回頭說道。
顧十八娘恩了聲卻沒有動。
「我要出門一趟。」靈元微微轉著頭說道,話也就到此而止。
顧十八娘神色微微一暗,也沒有再問。
一如既往,車又從熱鬧的食肆穿行,雖然下雪街道上人卻是不少。
「這家新出的水晶包。」靈元指點給她看。
「靈寶喜歡吃。」顧十八娘點頭含笑道。
「夫人喜歡素餡的。」靈元說道,轉過頭看了坐的很近的顧十八娘,又飛快的轉開視線。
「那都要素的吧,靈寶說最近長胖了,忌口不吃肉了。」顧十八娘笑道。
暖意在靈元心頭散開,他臉上的笑更加柔和。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歸來
「朱春明通敵叛國陷害忠良你罪無可恕,朱家所有人等捉拿入獄……」
「……所有人等斬立決……」一聲聲尖利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隊隊衣甲鮮亮的禁軍刀劍森森。四周是萬千百姓的鼓掌歡呼炮竹齊鳴無數的菜頭石塊砸向被押送的囚犯。
「小姐……」那囚犯隊伍裡靈元抬起頭來。寒光閃過鮮血四濺。
「小姐?」擔憂的聲音在耳邊陡然響起。顧十八娘猛的睜開眼,只覺頭上一層冷汗。
夜色濃濃街市上的熱鬧已經遠去,馬車正走在民居兩側她的懷裡抱著熱氣騰騰的包子,身邊是一臉擔憂的靈元。哪個是夢?她不由伸手碰了碰靈元的臉,觸手溫熱。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靈元身形不由一僵,帶著微微涼意的手指已經離開了。
「我方才睡著了?」顧十八娘輕輕揉了揉自己的臉,似是問又似是自言自語,看自己身上披上了靈元的大斗篷。
「是……」靈元低聲說道,眉頭緊緊皺起,「小姐……太累了……」他不該來為小姐駕車,貪戀這一暗夜裡短短的 他甩手一鞭馬車猛的加快了速度。
「不累不累……」顧十八娘笑道,坐正身子,拂過身上的斗篷,這是一件上好狐皮披風,也不是任何一個權貴都能有的。
她的心忽忽的又沉了下去。
那一世她自然沒有機會親見新皇如何登基朱明春又是如何被抄家處斬,但各種版本細節在坊間廣為流傳。
聽說有人鑄了朱明春的像,就安置在葉真將軍墓前,供人唾棄。
沈安林大功歸來,雙喜臨門,家裡的人歡天喜地的準備送她入京,身旁的小丫鬟還高高興興的說到了京城陪她一起去看,結果等來不是來接的馬車而是一紙休書……
她孤立無處,千辛萬苦來到京城,來不及看一眼偌大京城的繁華就依然命喪……那一世她孤零零的生,孤零零的死,這一世靈元也要孤零零的生,孤零零的死嗎?
身旁人突然靜默不言,靈元轉頭探看,見有晶瑩的淚水滴落在顧十八娘的手背上,他不由大驚失色。
「十八娘!」
顧十八娘被他一聲喚換回神,忙伸手拭去眼淚,抬頭對他笑了。
「沒事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她笑道。
馬車拐個彎,掛著顧家二字燈籠的宅子隱隱在望。
「不能不去嗎?」顧十八娘忽的問道。
突然冒出的一句,靈元心裡知道她問的是什麼,握著馬鞭的手不由緊了緊。
國家大義,忠奸之節,對於靈元來說實在是太過高遠,他身為賊奴,是這個人給了他體面的生活,顧十八娘輕輕歎了口氣。
「離開吧,」她沉默一刻忽的說道,「我從不在乎……」
她不在乎門庭高低,富貴落魄。靈元緊緊攥著韁繩一動不動。
「我從來都不在乎,在乎的是你。」顧十八娘接著說道。一面拿下他的披風,遞給他。
馬車停在門前,聽到動靜裡面的人忙打開了門,也打斷了二人的說話。
「哥……」穿著銀鼠皮小襖的靈寶最先出來了,撲進靈元的懷裡。
顧十八娘看著相依偎的兄妹,笑的有些苦澀。
「你也好好的吃,好好的……」靈元看著妹妹低聲說道。「好好照顧夫人和小姐……」
靈寶點點頭,眼圈發紅抱著哥哥的手臂捨不得鬆開。
「哥哥你回來好不好?」她抬頭哀求。
靈元看著她,撫了撫妹妹的頭,終是沒有再說話,轉身快步而去。直到站到自己的屋子前,耳邊似乎還回蕩著靈寶的喊聲。
「又去會你的小情人了?」屋內一個突兀的笑聲響起。
靈元一驚,忙邁步進去恭敬地喚了聲大哥。
燭火被點亮,腿翹在桌子上的朱烍滿不在乎的擺擺手,「瞧你冷鍋冷灶的,屋裡這些女人都是死人嗎?」
他的後一句話聲音陡然提高。抖抖索索在牆邊站了一溜的侍女們頓時呼啦啦都跪下了,口裡喊著少爺饒命。
「大哥……」靈元垂頭低聲說道。
「行了,都給我滾下去,瞧你們一個個的寒磣樣……」朱烍呸了聲,說道。
侍女們如蒙大赦匆匆退了出去。
「我說,那個什麼小娘子莫非還沒弄到手?要不要大哥幫幫你?」朱烍擠擠眼笑道。
靈元只覺得一道陰風掃過後背,他猛地跪下了。
「顧娘子是靈元的救命恩人……」他忙忙說道。
朱烍哈哈笑了,站起來拍了他一下,「起來,這是做什麼?我又沒說什麼?」
靈元只覺得額頭上冒出一層細汗,依言站了起來。
朱烍在屋子裡跺了兩腳,開始步入正題。
「這次讓你去押解楊太生進京,你知道怎麼做吧?」他慢慢說道。
楊太生,彭州戶部主事,在接二連三反朱派死的死罰的罰之後,面對氣焰囂天無可阻擋的朱黨,這位小小的地方官員挺身而出,用自己的命上了死劾摺子,歷數朱春明十大罪狀,當然,結果如其他先驅官員一般被皇帝下了詔獄。
縱然一如既往的有皇帝相護信任,但朱春明還是氣的要死,操著方言將楊太生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他之所以這樣氣憤,還有一個原因是這個楊太生科舉那一年,他還是主考官,且對這個楊太生多加照顧,沒想到換來了白眼狼。
「死了還是便宜他!」朱烍說道,酒足色飽的臉上一派狠厲。
「是。」靈元垂頭應聲。
「早去早回,」朱烍拍拍他的肩頭,臉上又滿是笑,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放心,你那個小娘子的事,等父親哪日心情好了,我幫你說說好話,一個女人嘛,算什麼大事……」
靈元已經不是當初的靈元了,從這關切的話裡他聽出一絲威脅的意味。
篝火啪啪的響,一個衙役走過來,將一壺酒遞給他。
「大人,暖暖身子。」他帶著殷勤的笑說道。
靈元從思緒中回過神,接過酒。
「少喝點,天色不好,路途難行。」他沉聲說道。
衙役笑著應了,一面指著外邊飄飄揚揚的大雪,「這該死的天,臘月十三能趕得回去不?別耽誤大少爺的生辰宴。」
靈元嗯了聲,衙役看他無心說話,知趣的告退,到另一邊喝酒吃肉去了。
靈元就著酒壺喝了兩口,辣辣的酒入口,心口暖意升起來。
不知道小姐她們在做什麼?他不由看向廟外,旋即眼神一暗,靈寶曾不止一次哭著求他回來,但小姐卻沒說話,只是用悲哀的眼神看著他,小姐也知道,如今想回頭已經難了吧?
這就是代價,且因為他的一時執念,還威脅到靈寶和小姐……這也是小姐不肯讓他接走靈寶的原因吧,他原以為那只是因為小姐對朱家的仇恨……
牆角傳來悉悉索索以及吸氣的聲音,靈元轉頭去看,一個人影佝僂著,借著這邊的篝火亮光,正專注的在腿上忙乎什麼。
再有幾日就要到京城了……靈元輕輕咬了咬嘴唇,他伸出手,從腰裡捏出一個紙包,遲疑片刻,將其中粉末倒入酒壺裡,然後慢慢地站起身走過去。
因為陡然站過來的人擋住了篝火的亮光,那忙乎的楊太生有些不悅的抬起頭。
「麻煩你讓讓!」他聲音沙啞的說道。
這個文官縱然成了階下囚,但依舊保持著儒雅之氣,對他們這些押解衙役謙和有禮,且不管怎麼樣被羞辱取笑,始終一派淡然,就這樣的一個人,靈元實在想像不出會寫出那樣讓朱明春暴跳三尺的文章。
就像顧海一樣……靈元依言輕輕側身讓開了,光亮重新投過來。
「謝謝你啦。」楊太生說道,接著動作。
「你在做什麼?」靈元好奇的看過去,頓時大驚變色,「你……你……」
楊太生用瓦礫割下腿上的腐肉,完成任務般的舒了口氣,「好了。」
他抬起頭,看了眼靈元,目光落在他手裡的酒壺上。
「小兄弟,可否借老夫喝一口?」他謙和的問道。
靈元只覺得渾身發抖,看著楊太生小腿上露出的森森白骨,這些人……這些人……難道不是人嗎?
「不行就算了,你們當差的也是身不由己。」楊太生一笑,垂下頭。
靈元不由後退兩步,他想起那時在大牢裡,看著受刑後的顧海,看著那些被打的死去活來的貢士,他們血肉模糊痛苦哀嚎,但卻沒有一個肯鬆口承認罪狀,一邊哭一邊罵朱黨的老賊……
這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恨才……
「仇恨?」楊太生呵呵一笑,抬頭看了眼這個年輕人。
這些日子的相處,他知道這個年輕人跟其他的差役不同,話不多,且心腸很好,尤其那一雙眼,保留著未經世事的清澈。
「你也知道吧,我見了朱春明還得喊一聲老師……」他和藹笑道,「且對我有提拔之恩……」
楊太生呵呵笑了,笑聲一沉,「不為私仇,只為公憤。」
公憤?只為了公憤,就搭上自己的性命,這值得嗎?朱家真的人神共憤到這種地步?還是只是簡單的朝黨之爭?
「值不值得,人這一輩子,總是有所得必有所失,值不值得,自己心裡明白就好了。」楊太生笑道,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看著靈元手裡的酒壺,「小兄弟,我看你是個好人,讓老兒喝一口酒……」
我是個好人?靈元眼中閃過一絲迷茫,我還是個好人嗎?他不由低頭去看自己的手……
每一夜與顧十八娘短路相伴,顧十八娘曾經說過的那些話再一次回蕩在耳邊。
「我也不知道什麼叫對錯,但我知道善惡一定有報。」那姑娘說的,面上雖然佈滿憂傷,眼神卻是堅定。
「不,這個酒沒了,」他不由將手往身後一掩。
楊太生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卻沒有再說話。
「我再給你拿一壺……」似乎被他眼裡的失望刺到,靈元不由轉過視線,低聲說道。
「啊,那真是太謝謝小兄弟了……」楊太生感激的笑道。
靈元疾步走開。
見他走過來,大口吃肉喝酒的衙役們忙站起來,紛紛笑著恭維。
「給我一壺酒……」靈元才張口說道,就聽外邊一聲厲喝。
「什麼人!給我站住……啊……」
伴著這聲慘叫,箭簇破空聲漫天傳來。
「不好,有人要劫要犯!」眾人紛紛拔刀而起。
靈元自然帶著幾個人圍住楊太生,警惕戒備,門外喊殺聲一片,刀劍相撞鏘鏘。
「大人……」一個侍衛看了眼靈元,小聲喚道。
靈元看過去,那侍衛對他使了個眼神,看了眼楊太生,又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趁機幹掉他……靈元不由攥緊手裡的長槍。
正在這時,砰的一聲,破廟被撞開個大洞,三四個人滾了進來,眾人立刻迎擊上去。
靈元抬手刺傷一撲過來的黑衣人,一回頭,見另一個黑衣人已經抓住楊太生,往外拖。
楊太生拼死不肯走,那黑衣人大急抬手將楊太生打暈,就這一動作讓他踉蹌在地,門戶大開。
靈元長槍一揮,直刺過來,黑衣人抬頭看過來,已然避無可避,眼中有對死亡的驚恐但卻更多的是視死如歸的堅毅。
靈元只覺得手微微發抖,呔的一聲,槍尖擦著那黑衣人面頰而過,刺入他身後木柱上。
黑衣人眼中閃過一絲劫後餘生的驚喜,拖過楊太生沖了出去。
「廢物!」朱烍抬手就是一巴掌。
站住他面前的靈元踉蹌後退,嘴角血跡滴下,他撩衣跪下。
「這是做什麼!」朱春明咳了一聲,從貴妃榻上坐起來,面帶不悅的看向朱烍,「有你這樣當大哥的?」
朱烍氣的齜牙咧嘴,忍著收住要踢過去的腳,在地上重重的跺了下。
「廢物!連個人也看不住!」他狠狠的瞪了靈元一眼,轉過身對朱春明說道,「爹,現在怎麼辦?楊太生那老混帳被都察院的人接走了,我敢說,一開始就是這群人搞的鬼!肯定是他們派人劫了去,然後再讓五城兵馬司的人捉了劫匪,救了楊太生,我呸,誰不知道都察院那姓方的是楊太生的拜把子兄弟!」
朱春明只是淡淡的嗯了聲。
「爹……」朱烍皺眉問道,轉眼想起什麼,沖跪在地上的靈元吼了聲,「還不給我滾!」
靈元應聲是,垂頭退了出去,門隨即被掩上,隔斷了內裡父子倆的談話。
「哎呀,二少爺……」一個侍女輕咬紅唇,心疼的拿著手帕要給他擦拭嘴角的血,被靈元推開了。
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跡,靈元輕輕吐了口氣,大步走了出去。
臘月十五,已經到了備年貨的時候,顧家小院裡也熱鬧了很多。
「給你哥哥的年貨都送走了沒?」曹氏走出來說道,身後的僕婦幫她披上蓮青鬥紋斗篷,又將雪帽給她戴上。
「送走了。」顧十八娘在後說道,自己系上斗篷。
「是啊,我親自看人送去的,夫人你就放心吧……」靈寶笑道。
曹氏歎了口氣,面色閃過一絲憂傷,但終是沒有說出話。
顧十八娘與靈寶對視一眼,都明白她的心思,原本要回來過年的顧海卻因為突然降了大雪,導致剛剛養了些元氣的南漳縣又添災事,他這個父母官自然走不得,因此只能不孝了。
「那銀子……」顧十八娘低聲說道。
「小姐放心,找的是京城最好的鏢局……」靈寶低聲答道。
顧海的俸祿全貼上也不夠,要是等上頭撥銀子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跑斷多少腿,顧十八娘為了避免哥哥心憂,特送去銀子暫時救急。
「好了,快上車吧。」曹氏回頭喚道。
顧十八娘應了聲,囑咐靈寶去藥堂看看。
「看看你哥哥今日過來不……」她輕聲說道,眉間閃過一絲擔憂。
靈元已經好些日子沒消息了,靈寶點點頭,看著兩輛車駛出家門。
「十八娘,你又添了兩樣錦緞?」曹氏看著禮單問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透過飄飄的車簾,看著車走過鬧市,轉向大周朝官員聚集的街巷,這裡積雪掃淨,路面整潔,來往車輛豪華雅致,就連僕從都氣勢不凡。
「你叔伯母的性子不太好,你多擔待點……」曹氏遲疑一刻,低聲說道。
顧十八娘啞然失笑,說了聲我知道了。
因為顧洛兒的事,母女連心,顧慎安一個男人家自然不屑理會這些婦人之見的事,但作為母親顧夫人可是很在意的,這期間逢節她們都來拜訪過,她並沒有給過她們母女好臉色。
「我看叔伯的面子。」顧十八娘笑道。
不管怎麼說,在顧海出事後,顧慎安是真心實意的幫忙,她顧十八娘記仇但也記恩,且恩怨分明。
曹氏撫了撫女兒的頭,帶著幾分愧疚點了點頭。
「十八娘,」她遲疑一刻,「過了年,挑個人家吧?」
顧十八娘笑了笑,沒有說話。
馬車在這時停了。
「夫人,小姐,到了。」僕婦們說道,一面掀起車簾,伸出手。
母女二人先後下車,在通報過後,邁進顧慎安家的大門,才轉過影壁,就見一個年輕男子緩步正邁進正堂客廳,身形瘦高,披著一件栗色鶴氅,聽見動靜,他轉頭看過來。
「顧漁?」顧十八娘也抬眼看去,二人視線相對,她不由一怔。
半年多未見,少年臉上清秀之氣褪去幾分,多了幾分從容,他的嘴角一彎,俊美的臉上浮現慣有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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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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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8 01:27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六十三章 相對
「漁少爺回來了?」曹氏也看到,不由驚愕,旋即面上浮現幾分關切。
她始終認為顧漁以狀元之身得七品縣令之職,就是外界流傳的那樣受顧海的連累,雖然顧十八娘含蓄的給她講了顧漁於情於理都該出面救顧海的道理。
「但這世上除了至親骨血,誰會冒身家性命之險伸手相扶?」曹氏歎息說道,「漁少爺這孩子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於理他有失,於情卻無過,十八娘,不管怎說,你哥哥當初的事皆是自己所做所得,別人相助咱們感恩不盡,別人不救又有何怨?」
這個道理也是,顧十八娘一笑不語。
曹氏走上前幾步,含笑要打招呼,正堂門內忽的站過一個人,錦衣華服,朱釵盈翠。
顧洛兒!顧十八娘心裡暗呼一聲,嘴裡閃過一絲苦笑,怎麼她也來了?看來這個年禮送的不會很愉快了。
「小漁,進來。」顧洛兒下頷微微抬起,居高臨下的看著曹氏母女二人,「你好容易否極泰來,別再沾了晦氣。」
一如往日,一開口便是刀光劍影淩厲襲來。
曹氏不是不諳世事的婦人,聞言便知顧洛兒話中含義,面上閃過一絲尷尬,腳步微頓。
因為顧海入獄險些牽連全族之事,當初在建康,這種態度言語她已經見慣了,略一遲疑,她還是接著邁步要打招呼。
顧十八娘伸手拉住她,抬頭看著顧洛兒。
顧漁依舊面帶笑容,舉步站在顧洛兒身後,饒有興趣的看著顧十八娘。
「娘,我們即刻就走,莫要平白沾了不忠不孝之名。」顧十八娘緩緩說道,果真轉身就往外走。
引路跟隨的顧慎安家的下人們可傻了眼,怔怔看著這兩個小姐,不知道是該如何動作!
「顧十八娘!你站住!」顧洛兒豎眉喝道,「你這不忠不孝說的是誰?」
曹氏在袖子下輕輕扯了扯顧十八娘的袖子。
顧十八娘轉過身,看著顧洛兒微微一笑。
「我來問你,我哥哥因何事入獄?」她說道。
顧洛兒一怔,心思微動,已經察覺不妥,遲疑一下沒有答話。
顧十八娘卻不用她答話,緊接著說道。
「為師言不平,為聖上諫言,為天下問公道,我哥哥從師道臣道天下大道……」她手臂一抬,伸手指向顧洛兒,聲音陡然拔高,「我來問你,我哥哥入獄遭禍,怎麼就在你眼裡是晦氣之事?我們一家就成了晦氣之人?」
顧洛兒面色頓變,心內不由大呼一聲糟糕!
「你……」她頭簪顫抖,臉色微白,張口要反駁。
顧十八娘哪裡容她開口,冷笑一聲,轉過身邁上前一步,將她這一個你字堵了回去。
「你身為朝廷冊封五品夫人,竟說我哥哥為晦氣之人,行的是晦氣之事,莫非在你眼裡,這尊師敬君從大義之行徑就是晦氣之事?這是你不知禮儀廉恥呢,還是……」她沉聲說道,看著面色鐵青的顧洛兒,「還是你保定侯府亦是如此論調呢?」
這一句話出口,顧洛兒不由驚得身形一晃,後退一步,站在她身後的顧漁不動聲色的移開一步,並未伸手相扶,微微垂頭,似乎要掩飾越來越濃的笑。
這句話可就厲害了,這要是傳出去,皇帝本身就對異性公侯犯忌……
顧洛兒臉色頓時煞白,瞪眼看著顧十八娘,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她不過是要給這對嫌惡的母女一個難堪,怎麼如此三言兩語就換來一頂這麼大帽子扣下了?
顧十八娘看著再不敢多說一句的顧洛兒,哼了一聲,拂袖轉身。
小丫頭片子,跟我鬥嘴!嚇不死你!
正在堂內說話的顧慎安以及保定侯三公子在顧十八娘這句話扔出來後,頓時都面色大變,同時站起來疾步而出。
「洛兒!」顧慎安臉色難看,狠狠瞪了眼顧洛兒,再滿面含笑的故作剛看到曹氏母女的一般,「你們來了,快進來坐。」
曹氏看了眼顧十八娘,除了當時在建康族裡爭房產商鋪時外,這是她第二次見識到女兒的淩厲,真不知道作為被指著鼻子罵的人,更會是怎樣的壓力……
女兒如何護短,這一次她是真真切切的領會到了,竟是連一句不好的話都不能聽人說。
她此時看去,見顧十八娘神色淡然,方才的事似乎沒有發生一般。
「剛來。」曹氏便舉步上前,對顧慎安施禮。
顧慎安忙虛扶制止,又命小廝快引著去見夫人,又介紹身旁含笑站立的保定侯三公子。
這可是真正的名門望族,曹氏忙攜顧十八娘大禮參拜。
「一家人什麼禮不禮的……」保定侯三公忙也笑著虛扶,目光看向顧十八娘,見這少女比那次見時形容更俊俏幾分。
曹氏和顧十八娘再次施禮,便由丫鬟引著進內堂見顧慎安夫人去了。
這邊看著母女二人走了,顧慎安和保定侯三子不由對視一眼,這是他們第一次見識這女子的口舌,果然不是那些婦人們虛言,如釋重負的輕吐了一口氣,好機敏的心智,好厲害的口舌!
「洛兒!」顧慎安轉過頭再次瞪了女兒一眼,「你們日後就在京城裡過日子,可比不得在你們家,說話行事,給我注意點!」
保定侯三子不能襲爵,家裡便請了聖恩,得了通政司一個副部堂的差事,年後便可在京中安居了,因此趁著過年,夫妻二人一是來送年禮,二是來探探路,各方關係打理打理。
「就是,自己家姐妹,你這話說得怎麼跟仇人……」保定侯三子也忍不住了,順著丈人的話便說道。
他的話沒說完,就見顧洛兒哇的一聲掩面哭起來。
「是你姐妹!是你姐妹!」她哭道,轉身向內院奔去,丫鬟們呼啦啦的跟了一大堆。
顧慎安與保定侯三公子有些尷尬的對禮一眼。
「這孩子都是在家裡慣壞了……」顧慎安咳了一聲,解釋道。
「她在家不這樣……」保定侯三公子也笑著解釋。
女人嘛,總是行徑奇怪一些,翁婿二人不會在這女人問題上糾結,笑著轉開話題。
而後堂裡顧慎安的夫人已經從下人口裡得知前院方才的一齣戲,所以在面對曹氏母女時,神情頗為古怪。
似乎是有怒氣惱決,但又不得以忍著做出和藹可親的樣子,以至於說話也有些不利索。
顧十八娘也懶得跟她敷衍,於是會面三兩句話就結束了,臨別時,顧夫人不意外的吩咐人給她們也備了禮。
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曹氏都失態的多看了她兩眼。
「不是什麼值錢的,是我娘家那邊送來的土產,圖個稀罕吧。」顧夫人淡淡說道。
曹氏忙道謝,帶著顧十八娘退了出去。
顧夫人伸手按了按額頭,一旁的僕婦忙捧上茶。
「憋得我心口疼……」她吃了兩口茶,喃喃說道,又問小姐。
僕婦們沖後邊指了指,小聲說道,「還哭著,不讓任何人進房,夫人快瞧瞧去。」
顧夫人又重重的吐了兩口氣,才站起身來。
顧洛兒哭的花容慘澹,屋子裡碎了一地的瓷片,小丫頭們忙忙的要打掃,被顧夫人制止趕了出去。
「我說過你多少次了,別跟這丫頭鬥嘴,偏你氣性大,一見她就忘了!」她撫著女兒的頭說道。
「再不許她們上門!」顧洛兒將頭蒙在被子裡悶聲喊道,「賤人!賤人!讓這個賤人去死!」
「噓……」顧夫人忙拍了下她的肩頭,「這話以後可別說了,馬上就不是什麼賤人了,只怕是貴人呢!」
「什麼?」顧洛兒猛的抬起頭看著母親,嘴邊掛著一絲冷笑,「貴人?怎麼?有個當七品官的哥哥,就也算貴人了?敢指著我鼻子罵我兩句,就算是貴人了?自從為了掙錢自甘下賤當什麼藥師,她這一輩子就休想再翻身!」
顧夫人笑了下,要說什麼又沒說。
顧洛兒到底是出身大家又身為名門之婦,心思通竅,眼明心快,除了因為曾大意落敗顧十八娘之後而導致見了她就會氣血沖頭失了理智外,其他時候察言觀色可是極為機敏,顧夫人這不過嘴角微動,眼神一閃,她就猜到什麼事了是。
「怎麼?有哪個貴人看上她了?」顧洛兒嗤了一聲笑,一面說伸手挽起散亂的烏髮,將一根金簪插上,「看上了又如何?不過是納小做偏房,在自己主母面前如同奴婢,任打任罵而已。」
顧夫人一笑,略一沉思,低聲說道,「自然是做小,只是,有些做小的,可也是貴人呢……」
天下做小的在她們母女這般大婦面前,永遠都是侍婢一等,但卻有一個地方,做小的不能當做侍婢。
顧洛兒雙目一睜,愕然看向母親。
「你是說……」她掩嘴驚呼。
顧夫人看著她,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頭,「沒錯,王侯之家。」
「不……不可能。」顧洛兒驚訝之極反而失笑,「她算個什麼東西,又不是沉魚落雁之容……」
略一停頓,又問道,「哪家?」
雖然屋內沒人,但顧夫人還是小心的四下看了眼,才壓低聲音道,「我也是偶爾聽人說到,准不准的還不一定……」
「娘!」顧洛兒有些不耐煩的催問。
「是文郡王……」顧夫人終於說道。
「不可能!」顧洛兒斷然否定,她咬了咬紅唇,胸口劇烈起伏,文郡王,那可是將來極有可能當皇帝的人……
「不可能!」她再一次鄭重點頭,「絕對不可能!她算個什麼東西!」
她再一次重複一遍這句話。
「也許不一定,只是有人這麼說。」顧夫人低聲說道,「我也覺得不可能,文郡王那是什麼人,怎麼會……」她遲疑一刻,「不過,你也知道了吧,顧海,跟文郡王是有舊的……」
「有舊!我家跟文郡王也有舊!怎麼不見我那些小姑子入了文郡王的眼!」顧洛兒高聲喊道,重重的拍了下軟軟的被褥。
「我的姑奶奶,你小聲點!那些王侯的事可不是咱們能背後亂說的!」顧夫人忙伸手拍了她一下,「是有人說,前一段,那丫頭參加什麼藥師會,據說,文郡王也去看了……」
「呸!」顧洛兒呸了聲,「她就認為是看她去了?那麼多藥師,她還真會自我貼金!」
顧夫人訕訕一笑,覺得好似也是這個道理。
顧洛兒站起身來,哼聲一笑,晃了晃長長的鳳仙花染的指甲,「這個,肯定是她自己搞出來的,為了跟文郡王攀上關係,還真是無所不用,真是個賤人!」
她的手指甲劃過桌面,發出刺耳的聲音。
「娘,你說得對,那賤人伶牙俐齒,我以後絕不會再和她口舌之爭……」她緩緩說道,光潔的面上閃過傲然,「她就是個賤人,根本就不配跟我說話,我只要往那裡一站,身份上就能壓住她,我就是要看著她在我跟前下跪,叩頭!不就是個賣藥的!」
顧夫人笑了笑,「你記著就好,別一見她被人家三兩句話一激就忘了,中了人家的圈套,反而白白受辱!」
這句話再次提醒顧洛兒想起那兩次的恥辱,她重重的深吸了兩口氣。
「我記下了。」她緩緩說道,掩去面上的憤然之色,恢復日常的貴婦端莊。
「你說你叔伯母怎麼會想送咱們年禮?」曹氏低聲問道。
看著僕婦們將早已經備好的禮盒裝車,曹氏還是難掩驚訝。
顧十八娘雙手袖在袖中,只是淡淡一笑,「只要他們敢送,我就敢收,管他們什麼心思,能耐我何?」
「在你心裡就沒好人了?」曹氏嗔怪的看了眼女兒,笑道,一面向車走去。
顧十八娘緩步跟隨,「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只是自自為己罷了。」
她的視線忽的落在旁,抄手遊廊裡,一樹盛開的臘梅花樹旁,顧漁在廊下負手而立,面帶笑意看過來。
「娘,」顧十八娘停下腳,目光卻看著顧漁,「我去跟堂哥打個招呼。」
女兒能這樣知禮守親真是再好不過,曹氏忙點頭應了,自己扶著僕婦的手先上車,不忘囑咐,「請他到家裡來玩。」
顧十八娘隨意點點頭,向顧漁走過去,在臘梅花樹旁停下腳,微微抬頭看向他。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六十四章 敏才
顧漁負手而立,微仰著頭,看著顧十八娘在面前站定。
「罵得很痛快啊,」他含笑說道,「這該罵的人裡也包括我吧?」
顧十八娘輕輕一笑,「是你自已要這樣想,我可沒說。」
二人四目相投,各自一笑轉開視線。
「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回來了?」顧漁說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對啊,你怎麼回來了?」
顧漁卻是挑眉一笑,「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叫我回來了。」
顧十八娘微微皺眉看他一眼,這小孩……
顧漁一撩衣袍從遊廊上躍下,風搖落臘梅花。
「別這麼冷血,好歹也是堂兄妹,怎麼就不問問我過得怎麼樣?」他笑道。
顧十八娘目光眨了下,「依你顧漁的資質,這話我問了便是侮辱與你。」
污泥之地,錦華之勢,天上人間地獄,眼前這十幾歲的少年皆已嘗過,他都活下來,而且都能讓自已活得很好。
「不管那六亭縣是如何複雜難教化之地,但想漁少爺定能下可寬厚撫民,中能精於算計奸賊,且交好同僚上峰,左右逢源之袖,七竅玲瓏之心,必然如魚得水……」顧十八娘含笑說道。
顧漁哈哈笑了,伸手折下一枝梅,在顧十八娘頭上輕輕敲了下。
「我果然是看走眼了,原來知我顧漁的,是妹妹……」顧漁嘴角彎彎,露出玩味的一笑,「真想和妹妹坐下來暢談一番,想必和妹妹這般女子相對而坐,斟茶飲酒,感覺定然不錯,勝過那些胭脂俗粉,庸庸紅顏。」
不待顧十八娘答話,他將手裡的臘梅枝一拋。
「可惜,」他淡笑說道,身形微微前傾,在顧十八娘耳邊低語:「你姓顧!」
說罷,擦身而過,口中輕哼不知名小曲悠悠然而去。
顧十八娘轉頭看他,眉頭微皺。
「我姓顧?」她低聲喃喃,「別忘了你也姓顧!」
不過顧漁怎麼回來的,顧十八娘還是很好奇,他能回來了,是不是代表皇帝已經息怒了,那顧海將來日子會好過一點吧。
很快她就有機會打聽出來了。
「漁兄弟真是很能幹啊,果然不虧是狀元之才!」保定侯三公子笑道,一面看了眼斟茶的靈寶。
這丫頭明眸皓齒,小家碧玉般清秀可人,瞧著衣著打扮不像個奴婢。
「三公子請用茶。」顧十八娘抬手示意。
「叫姐夫,沒的那麼生分。」保定侯三公子笑道,從靈寶身上收回視線,端起茶輕輕抿了口,點頭稱讚,「嗯,好茶。」
「不敢,姐夫不嫌棄就好。」顧十八娘侍立說道。
尊卑有序,雖然三公子發話,但她並不敢真的坐下去。
保定侯三公子潤了潤嗓子,沖面前的二位佳人露出好看的笑容,「……六亭縣政務荒廢,縣衙里加上做飯的廚子,總共只有十人,課稅無收,俸祿不定,縣民刁滑,鄉紳橫行……」
顧十八娘和靈寶都是沒出過遠門的人,這保定侯三公子說話抑揚頓挫極為好聽,二人先前的敷衍的客套的笑便漸漸消去了,露出幾分專注。
「……小漁到了之後,並沒有立刻新官上任整頓吏治,而是微服私訪,足足在六亭縣轉了半個月……」保定侯三公子得佳人凝聽捧場,興致更高,輕輕吃了口茶,「然後一日升堂,你們可知此時縣衙案上累積多少卷宗?」
顧十八娘與靈寶都搖搖頭。
「這麼高!」保定侯三公子長手一伸比劃一下,「你們可知小漁用了多久審完?」
顧十八娘與靈寶再次搖搖頭。
「半日!」保定侯三公子揚眉笑道。
「怎麼可能啊!」靈寶失聲問道,眨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我見過縣老爺審案子,一個案子不審個兩三天是完不了的……有的還拖了一年呢……」
保定侯三公子微微一笑,沖她擺擺手,「那是因為他們不是顧漁!」
顧十八娘默然點點頭。
「誰對誰錯,誰奸誰滑,小漁三言兩句具斷清楚,且有理有據讓人信服無言,別的不說,單其中最廣為流傳的一個案子……」保定侯三公子故作玄虛的一笑,「話說兩家對河而居的鄰居,東家養豬為生,西家放牛為生,就在今年七月,雨多水漲,兩家都按照縣老爺顧漁要求暫時避開河邊險地,待洪峰過後才歸來,東西兩家忙著搬家,東家人多物雜,第一天沒搬完,餘下三頭豬,不料一夜水暴漲,東家人天明急匆匆趕回來發現丟了一頭豬,且有人親見西家人在河裡打撈漂浮物,便去質問,西家人矢口否認,你們知道不,這一頭豬對一個農家來說,那是一年的口糧呢……」保定侯三公子不忘給這二位女子解釋一下柴米油鹽貴。
靈寶掩嘴笑,查覺失禮,忙又低下頭。
保定侯三公子不以為意,接著說道,「反正就是這樣,東家人怎麼想也不願意白白丟了一年口糧,然後就四處查找,你們不知道吧,這災事歸災事,但很多人還是趁著災事大發橫財……比如這河水氾濫,會沖走人也會沖走很多財物,這些財物很多時候就成了無主之財,所以便有人打撈,也有人收購,於是這東家人就找到了專門收購這些河中打撈物的人,巧不巧就發現自已家的一頭大白豬。」
「這是天下的豬都長的一樣,他們怎麼就認定是自已的呢?」靈寶忍不住問道。
「說對了!」保定侯三公子笑道,「這收購打撈物的人呢也是賊精的,就怕惹事上身,所以就讓那些來賣打撈物的人都留下名字,巧不巧,這頭豬留下的人名就是西家老漢的名字。」
「所以這就說是人家偷撈了東家的豬了?」顧十八娘開口問道,眼中有些好奇,「這可真是說不清了。」
保定侯三公子撫掌道,「可不是,西家老漢一口咬定自已沒賣,而東家老漢則一口咬定就是他撈了自已的豬,那吵的不可開交,最後兩家打成一片,鬧到顧漁跟前,你猜怎麼著?」
「怎麼樣?」二女同時問道。
保定侯三公子伸出一個手指頭,「一句話,小漁就用了一句話,了結了案子。」
「啊!」二女驚訝的瞪大眼,一臉不解「他說了什麼?」
「豬在河邊樹上!」保定侯三公子笑道。
「為什麼?」靈寶依舊沒明白,問道。
顧十八娘卻是哦了一聲,輕輕一拍手,「可不是!可不正是這樣!」
「為什麼啊?」靈寶又看向顧十八娘問。
「因為那天夜裡大水過,河水漲過了樹頂,那麼如果豬沒有漂在水裡,那麼就可能是被夾在樹上了。」顧十八娘笑道,看向保定侯三公子,「是不是如此?」
保定侯三公子沖她揚起讚歎的笑,「的確如此,所有人都不信,呼啦啦的依言去找,果然在河邊不遠處的一株大柳樹上,都已經爛透了,看來果然是兄妹啊,想的都一樣!」
「原來這樣啊!」靈寶掩嘴笑道,「漁少爺怎麼就一下子就能知道?」
「小漁說了,其實很簡單啊,不過人都不去想而已,人如遇事,總疑他人得利,自然便失了公允,失了明查。」保定侯三公子笑道。
「人有亡斧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斧也,顏色,竊斧也,言語,竊斧也,動作態度,無為而不竊斧也……」顧十八娘低聲說道。
靈寶不明白看向顧十八娘。
「就是說一個人丟了東西,就懷疑是鄰居偷的,然後怎麼看鄰居的說話動作都像小偷,等到真的找到丟失的東西,再看鄰居又怎麼都不像賊……」顧十八娘給她解釋道。
「妹妹讀書不少啊,」保定侯三公子笑贊道,沒想到了個匠人除了醫藥書還讀了《列子》顧十八娘笑著謙虛說聲略知一二而已。
「他機敏有才,實乃百姓之福。」她笑道,這樣聰明的人,對百姓來說總比攤上一個糊塗官好。
保定侯三公子點點頭,「何止呢,簡直是上下擁戴,短短半年就掃平盜匪,換得治下清明……」
「不是說那裡衙吏渙散,他年紀輕輕,又是個外鄉人,且狀元之身被貶,只怕……」顧十八娘皺眉說道。
這樣想來,顧漁的境遇比顧海要糟糕的多,顧海面對的是環境惡劣,而顧漁則面對的是人心不古,嘲諷輕視不屑可是比真刀真槍還要厲害,對一個官吏來說,那絕對意味著要被孤立,要被束縛手腳,步步難行……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保定侯三公子笑道,吃完最後一口茶,靈寶忙機靈的給他斟上,「那些追賊剿匪所得,足以讓一個衙鄉勇衣食無憂……」
「可是那些不是要上繳朝廷?」顧十八娘一愣問道。
保定侯三公子意味深長一笑,「當然有人跳出來反對,說這是民脂民膏,不能由這些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衙役們享用,但這世上斷沒有要馬兒跑還不要馬兒吃飽的道理,咳……這也是小漁說的……」他壓低聲音,畢竟這些話只好關起門在家裡說說,「所以,小漁將上上下下的馬兒都喂的飽飽的……那些小風小浪自然也就翻不起什麼大事……更何況治下清明,百姓安居,同僚上級交口稱讚,政績明擺著,又不是虛誇出來的,有什麼可說的。」
顧十八娘默然。
「所以,他這是被召回來了?」她問道。
保定侯三公子又是一笑,搖了搖頭。
不夠,這些政績,又不是他一個官員能做到的,要是這樣的話,大周朝的官員都提拔的如同流水了。
「妹妹還沒聽說吧?」他微微笑道。
「什麼?」顧十八娘看他。
「六亭縣出了個祥瑞,一民在地中發現一五寸八分的玉壁,他是奉命進獻來了,保定侯三公子含笑說道。
祥瑞?顧十八娘微微驚愕的看向他,旋即輕輕歎了口氣。
英雄應時勢而生,顧漁真是敏才。
「他前途不可限量!」保定侯三公子整容說道,面上閃過一絲欣慰喜悅。
自已岳丈家出了這麼個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的人,對他來說也是件大喜事啊。
看著保定侯三公子面上毫不掩飾的喜色,顧十八娘卻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這個一年之間大起大落後又依然如星辰冉冉升起的姓顧的少年,對於顧氏家族來說是喜事還是禍事呢?
作者:
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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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8 01:29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六十五章 針鋒
顧漁說的沒錯,她姓顧,不管她怎麼討厭姓顧的這家人,但她始終姓顧,如果她如同前世一般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那麼顧家就算傾巢顛覆又與她何干,但現在不行,這裡有她的家人,有哥哥的前途,註定不能跟顧家脫了干係。
你要討回被踩踏的恥辱沒問題,但別將他們一家拖入火海地獄。
顧十八娘點頭一笑,看向保定侯三公子,「不知姐夫今日所來為?」
保定侯一公子哦了聲,差點忘了自己來的正事。
「聽聞劉公藥酒乃是酒中極品,所以想要妹妹費心配此。」 他含笑說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沒問題,要什麼酒?」
「玉佛和金橘。」,保定侯一公子忙說道,一面試探著說了此數目。
顧十八娘點點頭,爽快的答道沒問題。
「那還是到大有生?」,保定侯一公子高興的問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
保定侯一公子點頭,便起身告辭。臨出門時又轉過頭低聲道,「我說妹妹,你這藥總讓大有生獨佔,對你可是虧的很,你不知道那大有生你的藥都炒到什麼價了?」
「不虧。」顧十八娘笑道,帳不能這樣算,利她占在前頭,怎麼能事後計較,說了聲謝謝姐夫。
保定侯一公子知道他們藥師藥行各有規矩,便不再多言,告辭而去。
下午信朝陽就派人過來了,確認了下保定侯府要的藥酒。
「這是另外單定的幾種藥,」京城大有生的大管事恭敬的將一張紙遞過來。
顧十八娘伸手接了,掃了一眼,「你們大少爺已經回建康了嗎?」
年節是個重要日子,作為建康人,信朝陽必定是要回祖居的。
「還沒,過幾日就走,京城藥行會還有點事。」大管事笑呵呵的答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要過年了,自然事情多一點。
「顧娘子過年不回去了?」大管事問道。
他問完就後悔了,他怎麼忘了,這顧娘子一家跟族裡鬧的很不愉快,他差點抬手給自己一耳光,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家母身子不好,不便丹車勞頓,今年就不回去了。」顧十八娘並沒有有什麼不悅,依舊含笑認真的答道。
大管事忙順著說了兩句,再不提。
「替我稅你家大少爺一路順風事事順心。」親自送他出來,顧十八娘笑道。
大管事忙應聲,再一請她留步,坐車忙忙的去了。
此時的信朝陽正端坐在酒樓內,京城所有藥行都到了,烏壓壓的將酒樓整個大廳都坐滿了,這是藥行會的年前例會,上了好酒菜,招了最好的女妓,大廳裡說笑晏晏杯酒交錯煞是熱鬧。
因為大有生是新開的藥行,所以位置靠後,陪酒的女妓姿色也較低了一等,不過相比於其他那此年老肉多的掌櫃的,能陪著這今年輕俊美的公子,這個女子很高興,使出了渾身解數只待留住這個恩客。
「哦……」信朝陽轉動酒杯,目光漫不經心的掃過臺上正交談的幾位會首,一面隨著那女妓的話,「過年京城都有什麼好玩的?」
「那多了去了……」女子嬌笑道,將半個身子都靠過來,吐氣如蘭,「公子不在這裡過年嗎?那真是可惜了……」
信朝陽沖她笑了笑,仰頭將酒飲而盡。
生於歡場的女子竟忍不住心亂跳,「公子,不如賞臉到小女那裡坐坐,小女將這京城之妙細細給你講來……」
她抬袖半掩粉面,眼波流轉,欲說還羞千嬌百媚的依著信朝陽的肩頭說道。
「噓……」信朝陽伸手在唇邊示意她低聲,目光看向臺上,竟似沒聽到這女子的話。
女子很是又惱又急,看著臺上站起來,扶著花白鬍鬚的老頭心裡忍不住咒駡幾句擾人清夢。
「……災事連連,百姓困苦,那麼今年,大家的年例就定一萬個支黃連吧……」齊會長笑說道,目光掃過大廳裡的眾人。
按照規定,藥行會每年給朝廷捐出一挑藥,說是自願其實是朝廷分攤。
分攤下來後,藥會便會要求各藥行依財力各自認報,對於臨近年根的藥商們來說,這無疑是從身上割下一快肉,尤其是今年這數又漲了,一時間大廳裡無人出聲,只聞絲竹。
通常情況下,齊會長應該是第一個認報,但今次他似乎忘了這個,帶著和藹的笑目光掃過大廳諸人,然後停在臨近門口處的一個年輕公子身上。
此年輕人身穿白袍,頭髮烏黑,氣宇軒昂,流露出一股優雅氣息。
信朝陽抬起頭,與齊會長的視線相對,心裡微微一沉。
「這位公子是……」 齊會長一笑,伸手沖他示意。
「在下大有生信朝陽。」 信朝陽施然站起身來,拱手說道。
「原來是建康府的大有生,久聞大名,在京城開了分號,實在是可喜可賀。」齊老哈哈笑道,話音一轉,「既然貴號新開張大吉,不如再吉上加吉,給大家起個表率可好?」
這叫什麼吉上加吉,信朝陽心裡閃過一絲冷笑,不過是要撿軟柿子捏一下。
思忖間面上依日笑如春風。
「承蒙會長看得起,不勝榮幸,那我就冒犯諸位了……」他笑道,沖在座的諸人拱手。
冒犯的好,冒犯的好,在座的同行們紛紛笑起來,鼓掌的叫好的。
獨那女妓面色閃過一絲不忍,伸手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這第一份認報的可不低的……
「那我大有生就出一千個。」信朝陽笑道。
他的話音才落,便有人輕輕笑道:「一千個怎麼配得上建康藥行魁首大有生,怎麼也得三千斤吧。」
信朝陽聞聲看去,依著個美妓吃的微醉的中年男子,沖他笑著舉了舉酒杯。
「是啊,是啊。」大廳裡立刻哄笑起來,別人認得越多,他們就分的越少,這真是捨己為人的好做派值得鼓勵讚揚。
齊會長含笑不語,似乎並沒有聽見這男子的說話。
「大有生在京城畢竟是後輩,不敢跟諸位老號們相比……」信朝陽笑容溫溫,目光看向那依著美妓的中年男子,「不過,如是貴保和堂認報四千斤的話,我大有生便敢認報三千斤。」
轟的一聲,大廳裡熱鬧起來,好傢伙這兩家就分走了七千斤,簡直是搬走了一座大山!
「好……」眾人紛紛起哄,沖那中年男子大呼哨舉杯,更催著自己身邊的美妓們一湧而上,豐胸紅唇將那中年男人淹沒。
中年男人怒火騰騰而起,卻忍著不能發作。
最後還是齊會長出面打了圓場,大有生和保和堂各認了一千五百個作罷,接下來分完這年例藥材,聚會也就也結束了,醉蘸蘸的人們或者歸家,或者再另尋地方吃酒,更多的則是擁著美妓坐車而去。
「公子……」 女妓盈盈望著身前邁步而行的信朝陽,輕聲喚道。
信朝陽回頭沖她笑了笑,「哦,方才多謝你提醒我。」
女妓竟忍不住如同第一次踏入歡場時那樣覺得臉頰發燒。
「公子客氣了……」 她歡喜說道,再看信朝陽已經轉過身繼續前行。
此等男子,錯過了可是可惜,女妓立刻加快腳步追上去。
「公子……」 她柔聲喚道。
「哦,還有事?」 信朝陽並沒有停下,只是淡淡說道。
「公子可賞臉到我那裡坐坐……」女妓柔情似水的看著他低語。
她的話音才落,就被人從身後一把攬住。
「怎麼?琴娘,這麼快就找到新恩客了?」一聲不鹹不淡的話在她耳邊響起。
「王三爺……」女妓頗有幾分尷尬,卻又不能壞了規矩,半真半假的點了下他的額頭,「是王三老爺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才是吧。」
「好,看來是我冷落我的琴娘了,今晚我好好陪陪你……」中年男人哈哈大笑,拍了下女妓的肥臀,目光含著幾分挑釁看向信朝陽。「怎麼樣?信大少爺有興趣一起來?」
信朝陽嘴角含笑,拱手道:「嬌人佳客,我去了豈不是煞風景,王三老爺請。」
中年男人嘴邊閃過一絲冷笑,果真攬著那女妓搖擺而去。
信朝陽嘴角的笑意也漸漸轉冷,怎麼?以為在這京城你們盤根錯節積勢已久,就想要報仇解恨了?
在建康我能推倒你們保和堂分號,在京城我照樣能推到你們保和堂老號!
「公子,請。」小廝牽過馬車,恭敬說道。
信朝陽緊了緊身上的黑錦大衣,移步上車而去,馬車緩緩穿過鬧市。
門竄晃動,信朝陽半瞇眼養神。
「停車。」他忽的睜眼說道。
車夫很意外,忙勒馬。
信朝陽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掀開車簾,回頭看去,見那邊路旁兩輛馬車並排,方才那中年男人身旁早沒了女妓,衣帽端正帶著親切又和藹的笑,對著顧十八娘不知道說什麼。
顧十八娘的身子羸弱,一到冬日整個人便總是囊在夾大的厚厚的斗篷裡,此時她掀開厚厚的帽子,專注的聽中年男子說話。
「走吧。」信朝陽垂手放下竄子,淡淡說道。
馬車很快前行遠去了。
「如此就有勞顧娘子費心了。」中年男人笑說道,拱手作揖。
「三老爺客氣了。」顧十八娘頷首說道,「將參茸送順和堂便是,我今晚便察看。」
中年男人再三道謝,又問她年貨備的可好,家裡人都好,顧十八娘一一答了。
「顧娘子是要出門?」他看著馬車,又看了看身旁侍立的小廝,隨意問道。
顧十八娘面色淡然,只是一笑,卻沒有答話。
中年男人也察覺自己問的太過了,忙咳了一聲,說了句過年到家裡玩便告辭了。
看著他走了,阿四忙扶顧十八娘上車,一面獻寶般的低聲說道:「小姐,小姐,你看到沒,這王三老爺車裡坐著粉頭呢……」
但凡酒宴必請女技酒娘相陪,風氣如此沒什麼稀奇,大藥商們的聚會更是不可或缺此項。
顧十八娘橫了他一眼,「你倒眼尖……」
「那是,這香味大的我站這麼遠都聞到……」阿四得意洋洋的說道,看到小姐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吐吐舌頭,伸手輕打了自己臉一下,「該打,胡說八道!」
他有時候總不自覺地就不把自己家小姐當女子看,這話可是在小姐跟前能說的。
顧十八娘笑了,沒有說話,剛在車上坐好,就見斜刺裡跑來一人,青衣小帽高高瘦瘦。
「可是建康府顧娘子?」他恭敬問道。
「你是?」阿四問道,打量此人,面生,不認得。
男子並沒答話,而是繼續沖顧十八娘垂首說道:「我家少爺請顧娘子這邊一敘。」
他說著話,往對面指了指。
這是一家門面不大的一層當街酒樓,裝飾簡樸內斂,裡面客人並不是很多。
顧十八娘嘴邊揚起一絲淡笑,鬆手垂下車簾擋住身形。
阿四白了這人一眼,牽馬就趕人,「讓讓讓讓。」
此人甚是尷尬,卻並沒有讓開。
「顧娘子,別誤會,我家少爺是故人。」他忙說道。
「今人也好,古人也好,拜會請到順和堂遞帖子,問藥請到大有生。」 阿四甩著鞭子不耐煩的說道。
似乎已經料到這樣,來人也不急,依日不緊不慢的說道:「顧娘子,我家少爺姓沈。」
「管你神還是鬼……」阿四哼聲說道。
話音未落,顧十八娘拉開了車簾,看看來人。
來人似乎也料到他如此反應,並沒有答話,而是伸手往酒樓方向微微一指。
顧十八娘將視線轉過去,這才看到二樓一間窗子半開著,窗邊罩著寬鱉的沈安林一隻手搭在窗邊,另一隻手舉著酒杯,正慢慢飲啜,見她看過來,便微微一笑。
「少爺問顧娘子敢不敢見……」男子的話接著說道。
顧十八娘嘴邊揚起一絲冷笑,敢不敢?該問她想不想,想不想……
想不想見見這個人淪為廢人困於座椅?想不想見見這個人悲憤落魄淒然?
再想不過,做夢都想!
她起身下車,大步向酒樓而去。
「顧娘子這邊請……」 引路的男人停在一間房門前,恭敬說道,自己讓開身形。
顧十八娘腳步微頓,看著眼前這個簡簡單單的木門,眼前一陣恍惚。
「林少爺回來了……」
「還不快去接……」
「這裡門檻太高了,不是早讓你們挖了去?」
「少奶奶,別忙了,林少爺到門口了……」
「哎呀,少奶奶,你的衣服……」
聲音嘈雜,人影晃動,顧十八娘不由輕輕閉上眼,旋即猛的睜開,伸手推開門。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六十六章 秘密
略顯狹小的室內沈安林依窗而坐,寬大的青色鶴氅罩住了他的身形。
顧十八娘在門口略一停頓邁步而進,門在身後被掩上,阿四似乎要跟進來被人攔住。
顧十八娘並沒有理會,她只是認真的將視線放在沈安林身上。他的形容略顯瘦削神色微帶憔悴密密的胡茬與記憶中的畫面漸漸重合。
如喪神識神情陰鬱的公子,四周眾生百相譏諷惋惜嘲笑關切她都不在乎,她心裡甚至還帶一絲歡喜,這個困坐於木椅上的男人終於能平視自己,各種場景面容交換最後還是停在了一張飄落的紙上。
休棄……休棄,那傲然而立的男子面滿都是不屑,他不要她……
「請坐。」他含笑說道。
「林少爺看起來心情不錯啊。」顧十八娘依言坐下,看著沈安林微微一笑,也不客氣,自己斟了杯酒,仰頭飲而盡。
沈安林面上閃過一絲意外,屈指可數的幾次見面,這姑娘還是頭一次對他露出笑容,看她今天的神情動作,頗有幾分神清氣爽的感覺。
「還好。」沈安林笑道。
折了翅的雄鷹心情能好才怪!顧十八娘嗤聲一笑,再一次自斟一杯酒,然後看向沈安林,指了指他手裡的酒杯,「林少爺請……哦我忘了林少爺不方便……」
她站起身來,拿著酒壺走到他身前,微微低頭俯視坐著沈安林。
「我來幫林少爺斟酒。」她說道。
沈安林往椅背上一靠,帶著幾分玩味的笑道:「顧娘子心情果然不錯。」
「的確不錯。」顧十八娘笑答,「我師父說過一句話,人生最大的樂趣其實是自己坐擁千金而看別人因一文錢走投無路。」
她轉身坐回去,又自行斟了杯酒。
「顧娘子大藥會一戰成名,雖然說有名師指點,但短短時間能做到如次此也是讓人刮目相看。」沈安林並沒有在意她話裡話外的含義,淡淡一笑,轉開話題說道。
顧十八娘抬眼看了他一眼,嘴邊浮現一絲自嘲,「沒什麼,這都是被人逼出來的……」
他逼她踏上死路,命運逼她重蹈舊路,重生這兩年來,她忍著痛,背著苦,挺著身,咬著牙,一步一步的走,不能停,更不能退。
大藥會上一個藥師給顧十八娘下毒的事已經人盡皆知,沈安林以為她說的是這個,神色更加柔和幾分看向她,顧十八娘也正抬眼看向他,那眼神落在眼裡,卻讓他心中如針紮了一下。
依舊是怨恨嗎?一個女子,但凡可以,誰想拋頭露面在男人行當裡奮力相搏,如果當初父親依約而行,這姑娘已經嫁入他們家,雖然內宅中的日子不一定好過,但至少衣食無憂,而且至少不是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對她來說自己便是背信棄義的仇人,世間最痛快的事莫過於看到仇人不得好報下場淒然,無關道德,人之本性,所以就讓她痛快的嘲諷奚落吧。
顧十八娘已經自斟第一杯酒了。
「你身子還沒好別喝那麼多。」沈安林微微皺眉提醒道。
顧十八娘一飲而盡,沖沈安林拱手做請,「難得高興,林少爺別掃興,請。」
沈安林點點頭,淺嘗一口。
「林少爺請我來做什麼?該不會是要我來瞧瞧你的傷腿吧?」顧十八娘似笑非笑道,目光在沈安林身上一轉,「哦,怎麼說也是差一點成一家人,也該關心一下,不知道傷的如何?」
「差一點成了一家人?」沈安林轉動酒杯,靠在椅背上緩緩說道,「聽顧娘子這意思,是沒希望做家人了?」
顧十八娘失笑。
「一家人?」她問道,面上閃過一絲嘲諷,「林少爺覺得我們有什麼理由該當一家人?」
她的話音一落,沈安林不急不鬧,伸手從衣袖裡拿出一張薄紙。
「這個。」他抖了抖,淡淡說道。
沈三老爺竟然還留著這個?顧十八娘心中一跳。
「什麼?」她神色不動,口中問道,一面起身慢慢走過去。
她走的很慢,心跳的也厲害,短短的幾步如同過去了很久。
終於走到沈安林身前,她伸手去拿,卻撲了個空。
「顧娘子小心點,別扯壞了,我拿著給你看。」沈安林微微一笑道。
顧十八娘冷笑一聲,轉身大步走回去坐下。
「你以為拿著這個,就能嚇的住我?」她說道。
別說這格式不全的婚書,就是三媒六證的齊全了,她顧十八娘難道便嚇得會自己去送死?
沈安林沉默一刻,問道:「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顧十八娘淡淡道。
「為什麼不認婚約?為什麼……不肯嫁?」沈安林沉聲問道,隨後一手撩了衣袍,露出裡面的勁衣,伸手輕輕拍了拍腿,「因為這傷腿嗎?」
為什麼?顧十八娘的手忍不住輕輕發抖,那壓制這情緒因為這一句話而暫態沸騰起來。
「沒有為什麼,什麼都不因為……」她抬起頭看著沈安林,那雙一向深邃的眸子裡跳動著一絲火焰,慢慢的吐出幾個字,「只是我不要你。」
這句話說出口,看著沈安林微微錯愕的神情,顧十八娘只覺得鼻頭一酸,眼淚似乎要湧出來,而與此同時那深深刻在心底的恥辱悲涼絕望,伴著這一句同樣的話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終於轟的一聲消散開來。
這兩年來,她咬牙所作的一切便是為了能夠不讓前世的命運重來,為了失去的親人不再失去,得到過的恥辱不再得到,為此她繃緊了神經,扭轉了本性。如今她終於等到這一刻了。
沈安林,是我不要你,是我不要你了,你再也沒機會說不要我了,再也不會將此等羞辱加於我身。
她再一次端起酒杯,沈安林手一揚手中的酒杯,準確無誤的砸中顧十八娘面前的酒杯,發出清脆的聲響滾落在地碎了。
顧十八娘猝不及防,酒水撒在了桌子上她只是看了眼沈安林,一句話不說轉身便走。
結束了,從此後我們再無瓜葛,今生再不要相見。
「顧湘。」沈安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些許無奈。
顧十八娘並未理會,手扶上門框。
身後衣響風動,緊接著一隻手探來按住門。
「顧湘,別鬧。」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熱氣拂過顧十八娘的耳廓。
什麼?
顧十八娘驚愕轉身,目光對上沈安林胡茬密佈的下頷。
他的寬氅已經解下,獨穿著深色箭袖圓領勁衣,長身而立,身姿峻拔。
「啊!」顧十八娘一聲驚叫出口。
但聲音很快便被沈安林伸手掩住她的嘴壓了回去。
「噓!別喊!」沈安林低聲說道。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他的腿?他的腿不是斷了?顧十八娘瞪大眼看著眼前這個人,對他用手掩住自己嘴渾不知覺,心中翻起了驚濤駭浪。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別喊,這是……秘密。」沈安林低頭看著身前的人,如此近的的距離可以清晰的看到她面上肌膚如同細瓷,一雙眼中各種情緒交錯,驚訝、愕然,驚慌,憤怒……憤怒?
他的手忽的一痛,那姑娘狠狠的咬在他的掌心,有血透過指縫浮了出來。
沈安林眉頭都沒眨一下,任她狠咬。只是看著她,那姑娘瞪大的眼睛裡憤怒中有淚光閃爍,一種鋪天蓋地的悲傷暫態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鬆開了口,靠在門框上,唇邊殘留血跡,跟她瓷白的面容構成極為詭異的畫面。
「騙我……」她大口大口的深吸了幾口氣,喃喃說道。
「我這不是正要告訴你……」沈安林低聲說道。
顧十八娘的視線卻並沒有落在他身上,也似乎並沒有聽到他的話。
「他敢騙我……」她接著喃喃自語,臉上的神情陡然變得狂暴,「連他也要騙我!」
她猛地轉過身又要奪門而出。
「顧湘!」沈安林再一次伸手抵住門,同時抓住她的胳膊,微微提高聲音,「你聽我說!」
「聽你說什麼?」,顧十八娘並沒有轉頭,而是低聲說道,聲音帶著滿滿的悲涼,「說彭一針怎麼救治的你?」
沈安林微微皺眉,「你在說什麼?什麼彭一針?關他何事?」
顧十八娘轉過頭,對他怒目而視。
「那是誰治好的你?」,她問道,因為情緒激動,聲音微微顫抖。
沈安林笑了笑,卻沒有回答,而是說道:「坐下說。」
顧十八娘冷笑一聲,動也不動,「說。」
沈安林一笑,搖了搖頭,「沒有人。」
顧十八娘嘴邊一絲冷笑,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林少爺的腿,筋脈已傷,如小心護養,便不會傷及五臟,不過若想重新站起走路,除非華佗在世,神醫天降。」
這句話說出來,沈安林臉上笑容微凝。
「你怎麼知道?」他問道。
這是大夫對沈三老爺和沈三夫人說的話,因為顧忌傷者修養心情,所以連他的這個患者都不該知道。
這個姑娘,難道已經有能力在沈家安插眼線了?而且是安插到沈三夫人身邊?一個藥師,一個偏遠地區的七品縣令,一個怯弱守禮的寡婦婦人……?
我當然會知道,我親耳聽到的,顧十八娘看著沈安林凝重質疑的眼神,冷冷一笑。
「告訴我誰治好你的。」 她依舊問道,也沒有答他的話。
二人目光僵持。
「沒有人,」沈安林輕輕歎了口氣,語氣放低,身子微微前傾,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因為我的腿沒傷。」
「不可能……」顧十八娘再次失聲喊道。
沈安林的手又一次蓋住她的嘴。
「這是秘密。」沈安林沖她鄭重的搖頭,「如今知道這個秘密的,你是第四個人。」
顧十八娘眼神閃爍不定,滿含驚疑以及不信。
「十八娘,我信你。」沈安林定定看了她一眼,站直身子,收回了手,轉身走回窗邊,重新坐下。
室內頓時陷入沉默,只聞顧十八娘略急促的呼吸聲。
「為什麼?」似乎過了很久,顧十八娘略沙啞的聲音低低的響起。
沈安林抬眼看著她笑了笑,自己斟酒。
「不為什麼,因為我如果不裝傷,現在就已經死了。」 他淡淡說道,語氣輕鬆,對於那曾經的生死險地輕描淡寫。
「為什麼?」顧十八娘還是問道。
沈安林慢慢飲啜一口酒,將酒杯在手中輕輕一轉,嘴邊勾起一絲怪異的笑。
「因為我的至親想要我死,但卻被我識破反擊而死,如果我還好好的話,他背後的那些人必將不肯甘休加倍報復與我。他們的目的其實也不過是為了將我變成一個廢人,所以我便先當一個廢人。」他淡淡說道,眼中還帶著笑意。
這簡單的一句話卻讓顧十八娘驚訝失色。
「你的至親?要害你?」 她怔怔問道,前世的記憶暫態湧來,讓她思維一時混亂。
他的至親,沈三老爺久病在床幾年的時間多數在昏睡中度過,直到徹底的睡死過去。他的母親,是繼母,但也是他的婕母,知禮守節……念頭及此而至。
就今世沈三夫人留給她的一次印象,完全顛覆了她記憶中的印象,知禮守節,端莊可親是絕對算不上了。
莫非……她的腦中亮光一閃,抬眼看向沈安林。
沈安林沖她一笑,點了點頭,舉了舉酒杯,「你猜對了,就是她。」
顧十八娘身形一晃,坐在椅子上,扶住桌角。
不可能,不可能……怎麼會這樣?這完全不對……莫非是他們的命運也變了?
「她不顧廉恥勾引我父,氣死我抱病在床的母親,奪我母親之位,享我母親之財,又視我為眼中釘除之而後快,為她親子謀嫡子之位……」沈安林慢慢說道,手裡的酒杯應聲而碎,碎片刺入手掌,有血慢慢滴落。
顧十八娘怔怔看著他,腦中轟轟亂響。
「她早知你我兩家親事,本欲加與我身,顧娘子想必也明白,姻親之事,借力扶持干係重大,她此舉便是要我無姻親家世可借,沒想到你家家世雖衰但財力豐盈,她便謀你與我庶弟,藉以掌控你的財物,不想你竟然拒絕了,她還言辭激烈……」沈安林說到這裡哈哈大笑起來,顯然想起此事心情大為暢快。笑聲中,顧十八娘猛的站起身來,疾步就走。
「顧湘!」沈安林一怔,站起身喚住她。
「大少爺還有何事?」顧十八娘並沒有轉身而是問道,聲音低沉,帶著滿滿的疲憊。
沈安林微微一怔,我還沒說完呢,怎麼不聽了?
「你的家事我不便過問,也沒興趣過問。」顧十八娘答道,聲音略一停頓,「你放心,你的秘密我不會告訴他人,告辭了。」
「顧湘,」沈安林神情鄭重,再一次喚她。「你且等我,不出兩年,我許你富貴榮華。」
「去你的富貴榮華!」 顧十八娘轉身,哈哈大笑,眼中卻是淚光閃閃,她伸出手,顫抖著指著沈安林,似是要說什麼,卻只是重複這一句,「去你的富貴榮華!」
這反應完全出乎沈安林意料,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說什麼,面上神情迷惑不解。
「沈安林,你現在想娶我了?」顧十八娘淡淡說道,面上的笑意已經消失,取而代之是毫不掩飾的嘲諷。
「不是現在,是知道婚約之後就已是如此。」沈安林亦是淡淡答道。
「那我再一次告訴你,這婚約不是你認不認的問題,而是我們,我不認。」顧十八娘冷冷一笑。
「為什麼?」沈安林哦了聲,問道。
「因為你不配。」顧十八娘微微抬著下頷,一字一頓的答道。
沈安林伸手按了按額頭,似乎有些頭疼,「顧湘,俗話說,凡事留一線,你這是何必……」
顧十八娘一聲冷笑,凡事留一線,凡事留一線……
「你也知道凡事留一線?那當初你又是……」她一字一字頓說道,話要出口又夏然而止。
「我當初如何?」 沈安林看著她立刻接口問道,眼中閃過一絲凝重。
當初你做的那樣決絕,完全將自己逼入絕境,難道可想過什麼留一線?不過,那不是當初,而是那一世,也不對,也不是那一世……那時,此時,還是彼時?
那時,已是茫茫虛境,如是來時,則是未知水月,自己還是自己,但他是他,卻又不是他。
「十八娘?」沈安林皺眉喚了聲,看眼前這姑娘神色變幻不定。
顧十八娘的視線終於再次聚焦在他臉上,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熟悉的是相貌,陌生的是神情。
她從來都不曾在自己認識的嫉恨的那個人面上見到過的神情,此時他的眼中閃著一絲探究一絲疑惑,更多的是不解。
顧十八娘眼中閃過一絲疲倦,她攜著濃濃恨意重生,卻陡然發現恨不得食其骨飲其血的仇人,於眼前這個人,到底是耶非耶?
如果她是死去的顧十八娘,那麼她所面對的仇人,應該還是那個按照該有的軌跡,過著榮華富貴嬌妻美妾生活的沈安林。如果她是此時的顧十八娘,眼前的沈安林又與她何干?
那個傷害自己的人已經傷害了,除非她活著,跟那個十年後的沈安林一起活著,才能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可是她死了,死在了十年後……十年後的這個沈安林對她來說,算什麼?
她恨他,嘲諷他,咒罵他,處處設障阻攔陷害他,又能如何?那個傷她的人已經傷了她,縱然殺掉眼前這個沈安林也改變不了曾經傷痛的事實。
罷了,到此為止吧。
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再也不要給這個人傷害自己的機會,再也不要跟這個人有任何干係。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慢慢轉身,那個困住她的身體,折磨她的靈魂,壓的她隨時都要喘不過氣的重擔隨著這一口氣被卸了下去。
耳邊沈安林又喚了聲,顧十八娘沒有再說話,她拉開門大步而去,並將門在身後重重關上。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1:30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六十七章 決定
一場大雪突如其來,幾乎是一夜間,整個京城披上一層厚厚的外衣。顧家小院子裡,兩個穿著厚厚皮襖的丫鬟,抱著手匆匆從院子裡盛開的梅花樹下而過。
「小姐,小姐,夫人問好了沒?」她們嬌聲問道。屋門應聲而開,穿著暗紅緞子襖,披著銀妝緞滾灰鼠毛荷葉短斗篷的顧十八娘走出來。
「好了。」她含笑說道。
「夫人一早上來問了一遍了……」
「嘻嘻,這就是人常說的歸心似箭?」
在她身後一個小丫鬟抱著包袱嬉笑。
「什麼歸心,是見少爺心似箭。」來的兩個丫鬟笑道,一面從三人手裡接過多餘的包袱。
女子們清脆的笑聲回蕩在院子的上空,擁簇這顧十八娘向前院而去。
就在幾天前,顧十八娘突然決定去南漳過年,這個消息簡直讓曹氏喜極而泣,接下來這幾天所有人都忙得腳不沾地,吃的喝的用的滿滿的裝了兩大車,曹氏猶自看著因為實在沒地方被挑出來的那此東西不捨。
前院裡裡曹氏等人整裝待發。
「你好好看家。」顧十八娘拉過眼睛紅紅的靈寶低聲囑咐。
靈寶點點頭低頭拭淚。
顧十八娘遲疑一刻,看了眼一旁曹氏正和僕婦們說話,丫鬟們也都各自在告別。
「過年的時候,可以讓你哥哥來家,但你不可跟他去那家。」顧十八娘神色鄭重說道。
靈元點點頭,並沒有問為什麼。顧十八娘伸手幫她擦了眼淚,「哭什麼……」
「小姐,你還會回來?」靈寶哽咽道。
顧十八娘一怔,卻並沒有立刻答話,她的神情微微的悵然。
「小姐……」 靈寶心中的猜測更明晰,淚如泉湧,「小姐為什麼賣了順和堂?」就在做出去南漳陪顧海過年決定的同時,讓眾人大吃一驚的決定還有一個,就是顧十八娘要出售順和堂。
最不理解,最吃驚的自然是彭一針。
他一邊忙著帶著老婆孩子回河中縣過年,一邊抽出空跑來質問。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當初為了得到這個順和堂,顧十八娘是怎樣的損人不利己,是怎樣的勢在必得,而且如今的順和堂發展正好,沒有任何理由要賣出去。
「一心不可二用,我需潛心鑽研技藝,這做生意的事還是太分心了。」顧十八娘只是說道。
雖然這個姑娘的心思自來都是深不可測,但對於彭一針來說,他還是比別人多此瞭解。
說著話時,顧十八娘垂著視線,聲音淡淡一如既往,但彭一針清楚的感覺到有什麼跟以前不一樣了。
「十八娘可是有什麼事?」他試探問道。這個姑娘看上去文弱,卻無比的倔強,認定的事哪怕前方刀山火海也不可阻擋,而且最關鍵的是,雖然看上去溫柔可親,其實卻是整個人包裹這一層硬殼,她人站在你面前,心卻遠在天涯。
遇到事,她總是一個人默默的抗,不說,不問,不求。
「沒有啊。」顧十八娘沖他笑了笑,答道。
彭一針一臉不信,卻也知道如果她不想說,問也是白問。
「好好的怎麼……」他歎了口氣,說不上是什麼滋味,起身告辭,「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顧十八娘垂下視線,一滴眼淚跌落在她的手背上很快滑下消失了。
「小姐是不是不回來了?」靈寶掩面哭道,「小姐……」
顧十八娘伸手幫她擦淚,沉默一刻,才緩緩說道:「不會,我不會扔下靈寶的。」
靈寶抬起頭,「小姐說話算話。」
顧十八娘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了?」
靈寶塌著嘴,想哭又想笑。
曹氏走過來委婉的提醒時候不早了,而且鏢局的人也來了。
顧十八娘拍了拍靈寶,曹氏也再囑咐她幾句,眾人便上車,大門打開了,在十幾個鏢師的護送下,浩浩蕩蕩的五輛車便離開了。
靈寶一直送出城,直到車隊化作天邊黑點,才哭著轉過身。
她相信小姐不會扔下她,甚至也不會扔下哥哥,但她知道,小姐這一去,是無心再回京城來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靈寶轉過頭,再次看了眼空蕩蕩的白茫茫的天際,那一天,小姐從外邊回來,整個人都變了,那一夜,一向到很晚的小姐,屋子裡意外的沒有半點燭火。
夫人當時還很高興,女兒天天辛苦,終於知道休息一下了。
她當時雖然奇怪,但也是這樣認為,心裡也很高興,後來過了沒幾天,小姐就決定去南漳,就決定賣了順和堂,這不對,這一切事情都太突然,太不像小姐的做派。
可是小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總是跟著小姐出門的阿四一定知道,她轉過身,無奈的吐了口氣,晚了,要問也問不得了,阿四跟著小姐走了。
年很快就要到了,對於忙碌新年節的人們來說,京城裡走了誰又來了誰根本無心知曉,這難得一遇的大雪,並沒有阻擋人們迎接新年的熱情,街道上車水馬龍歡聲笑語,間或爆竹零星響起。
一輛馬車穿行在熱鬧的街道上,進入藥行街,空氣中特有的藥香味飄入車內。
沈安林伸手掀開車簾,形容憔悴,他的視線似乎是不經意的隨著車行在街道上掃過,無神的雙眼偶爾閃過一絲犀利的亮光,彰顯著這頹廢落賓的外表下也許掩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慢。」他忽的說道。
車大因此慌亂的忙勒馬,帶著幾分探尋回頭看他。
沈安林的視線落在一個不大不小的店面上,與四周的熱鬧不同,這裡四扇門只開了一扇,當中掛著竹寫有盤售的牌子。
「盤售……」他眉頭微皺,低聲自語,視線上移,落在那金底黑字的「顧氏順和堂」牌匾上。
與京城相同,建康迎接新年的氣氛同樣熱鬧,顧家巷子裡積雪早已經打掃乾淨,穿著棉袍的孩童們扯著各種玩物歡笑跑過,來往的小廝僕從腳步匆匆。
顧長春的宅子裡已然裝飾一新,屋簷下掛著鮮亮的紅燈籠,院子裡不時響起啪啪的爆竹聲,以及頑童們大呼小叫的笑鬧聲,家僕們忙著送禮安置年貨,臉上都帶著喜色。
此時屋內顧長春的神情卻與這節日的氣氛格格不入,他的臉色陰沉,忽的重重吐一口氣。
「這麼說小漁也不回來了?」 他似是自言自語。
「漁少爺說,因雪大,六亭縣部分遭災,他在其位不敢忽其職,只能不孝了。」 一個家院恭敬的答道。
六亭縣的雪有下的那麼大?顧長春心裡嘀咕一句,但他又無話可說,只是心裡覺得有此失落。
「他身為一縣之長,如此愛民敬業是再好不過,去,多備些年禮派人給他送去,一個孩子家的,獨自在外……」顧長春說道,輕輕歎了口氣。
「是,三奶奶已經備好了。」家院笑答道。
顧長春點點頭,家院便知趣的告退了。
「沒想到他也回不來了……」顧長春輕輕歎口氣。
顧海一家很早便捎信回來,說曹氏身子不好不宜周途勞頓所以不回來,這個理由的真假大家都心知肚明,聽到他們說不回來,很多人都鬆了口氣。
想當時他們對待曹氏的態度,如果那暴虐的丫頭回來了,還不知道要怎麼折騰他們呢!不回來,大家都好,都能過個好年了。
只是顧漁也不回來,還真是讓大家很失望,縱然因為顧海的拖累,顧漁前一段際遇不好,但據最新消息,顧漁政績出眾,且六亭縣出了祥瑞,這不僅說明當今聖上厚德載物,也說明顧漁受天之佑,要不然祥瑞出哪裡不成偏偏出在六亭縣。
對於久病在身的皇帝來說,這個消息讓他很高興,大大的表彰了顧漁,還賜了禦膳,據說皇帝有意讓他轉任京畿地界,但顧漁謝絕了,認為自己資歷尚淺,升職太快,難以服眾,且願代天子近民身,察民意,嘗百姓疾苦,當縣令是最合適不過了。
識時務,知進退,前途不可限量啊,顧長春臉上不自覺的浮現笑意,待顧慎安之後,顧家的將來就寄託在他身上了。
「不該回來的不回來,該回來的也不回來……」顧長春靜默一刻,自言自語的說道,手指輕輕敲著桌面,臉上雖然還帶著笑意,但不知為何心裡浮現一絲莫名的滋味,有些難過,有些酸澀,枝枝蔓蔓的蔓延開來。
這時的顧十八娘一行人,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雪天路難行,因怕曹氏身子吃不消,他們走走停停,這一半路走下來花去了將近十天的時間。
「照這速度,能在正月初六趕到南漳就不錯了。」曹氏面帶憂色的說道。
此時她們落腳在一處破廟裡,因為曹氏急著趕路,錯過了一個城鎮,找不到可投宿的客棧。
「其實最重要的是我們能見到哥哥了不是?」顧十八娘笑著說道。
曹氏點點頭,心裡寬慰很多。
顧十八娘與她說了些閒話,看著倦意濃濃,便由丫鬟們服侍歇息了,自己則起身走到廟前,這裡十幾個鏢師並五六個家院點燃篝火,但卻並沒有喝酒吃肉說笑,而是神情帶著幾分緊張望著廟門外。
瞧見此等狀況,顧十八娘心中不由一跳,伸手攥緊了斗篷領口,越往北邊走,所見景色便越與那邊不同,物資貧瘠一些,盜賊則便張狂一些,尤其是她們一行,女子內眷且攜帶金銀細軟,實在是再合適不過的搶劫物件,這也是她為什麼重金聘請京城最好的鏢局護衛。
一路上倒是風平浪靜的很,但此時情況似乎不對。
正在緊張時門外跑進來幾個鏢師面上神情古怪。
「怎麼樣?」為首的鏢師神色凝重的問道。
「沒了……」進來的鏢師答道,顯然自己也很疑惑。
「不是說足足有二十個盜匪?難道咱們走眼了?」鏢師們一怔,瞪眼問道。
「也不是……」進來的鏢師低聲說道,伸手在自己脖子上劃子下,「都死了....」
「死了?」眾人大吃一驚,「怎麼會?」
「我們也說奇怪呢,從昨日起這些人就跟著咱們,但似乎就在方才暫態被人全部滅了……一個活口也沒留……」鏢師說道,想起方才見到的場景不寒而慄,同時心裡又鬆了口氣,有些後怕,如果不是這些人突然死了,那麼現在只怕就是他們躺在血泊中了……
「怎麼回事?」一眾鏢師面面相覷,「難道他們有仇人。正好被尋仇了?」
這也太巧了……
「對了,楊爺,這幾天我察覺有人跟蹤咱們……」一個人忽的說道。
「什麼?」眾鏢師微微色變,方才說話的是他們中最擅長觀察追蹤的,反應感知較別人靈敏些,既然他如此說,那就是無誤了。
「不過,這些人似乎沒有惡意,只是,只是不想跟我們打照面……」那人低聲說道,目光越過眾人落在哪矗立在破敗佛像前,安靜聽他們說話的姑娘身上。
「顧娘子。」他忙含笑打招呼。
眾人便紛紛打招呼。
顧十八娘沖他們點點頭,笑了笑,便垂首退了進去,似乎並沒有聽到他們方才的談話。
夜深人靜的時候,值夜的丫鬟守著篝火連連點頭,一路顛簸大家都是疲憊之極。
「你去睡會兒。」顧十八娘走過來輕聲說道。
「不,不,小姐你去睡……」小丫鬟受驚,忙說道。
顧十八娘笑了,「我剛睡了一覺,不睏了,去吧,你睡一會兒,再來替我。」
大家都知道小姐的脾氣,因此小丫鬟也不再推辭,說聲多謝小姐,便依言在一邊乾草鋪設的地鋪上躺下了,不多時輕輕的鼾聲響起。
顧十八娘坐在篝火邊望著篝火出了會兒神。
「是靈元吧……」她忽的喃喃自語,旋即又苦笑一下,靈元動用的自然是朱春明的人手,這麼說來她到底是欠了誰的人情。
對於靈元來說,這樣做也是心情複雜的很吧,所以才躲避起來不讓她知道。
「替我謝謝你們……你們二少爺……」顧十八娘微微提高聲音說道。
風聲呼嘯的牆外並沒有異聲。
這之後道路順暢很多,經過幾天跋涉,終於進入了南漳縣的地界,遠遠的就見顧海催馬迎來。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六十八章 放下
家人相見,自是悲喜交加,顧海看著因長途跋涉而滿面疲憊的母親和妹妹,心裡又是歡喜又是自責,而曹氏看著半年多未見,高高瘦瘦因操勞而略顯憔悴的兒子,則是又欣慰又心痛。
南漳縣衙略顯破舊,用於家眷居住的院落雖然狹小,但顯然是精心收拾過。
僕婦們忙著鋪設,母子三人坐在前廳圍桌邊吃邊談。
菜肴雖然不多,但色香味具好。
「娘,這是縣城最好的酒樓做的,是這裡的特色,你嘗嘗可合口?」顧海不斷起身布菜,「十八娘,這是炸鵪鶉,你最愛吃……」
曹氏吃了幾口,看著對面而坐的兒子女兒,帶著滿滿的感觸歎了口氣,「咱們一家人坐在一起,粗茶淡飯也勝似神仙。」
「來,娘,請喝一口神仙酒。」顧十八娘笑道,一面沖她舉起酒杯,自己抬手先飲。
「十八娘,不許你吃酒,身子還……」曹氏立刻說道。
顧海神情一凝,看向顧十八娘。
「妹妹怎麼了?」他的視線在顧十八娘面上巡視。
「哦,沒事,」顧十八娘一笑,依言放下酒杯,「前一段過於勞神,彭一針那傢伙便說了些嚇唬娘的話……」
顧十八娘中毒的事,瞞住了曹氏。
這個毒已然無解,但不接觸煉油又不會誘發傷身,只要為了師父報了仇,哪怕技缺一角又如何,顧十八娘並不在意,但不代表曹氏聽了也會不在意,她如是知道了,只怕這輩子都要揪心撓肺。
有時候,不知道反而是一種幸福。
這半年來,他們兄妹書信來往頻繁,但卻有一個相同的習慣,那就是報喜不報憂,更何況自己妹妹的性子顧海也知道,因此根本就不信她的輕描淡寫。
但他沒有再問,妹妹如果不說,自是有不說的理由,她從來不是任性行事的人,也正因為如此,才更讓他覺得心疼。
酒桌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黯然。
顧十八娘察覺了,一笑道:「這是怎麼了?咱們一家人總算團聚了,莫非神仙快活就是這樣的?」
曹氏和顧海都笑了。
「這裡條件不好,娘和妹妹委屈……」顧海帶著幾分歉意說道。
「比咱們當初在仙人縣還要不好嗎?」曹氏說道,嗔怪的看了兒子一眼。
更何況當初還是前途茫茫未知,那種心境跟此時相比是天上地下。
短短兩年時間,他們的日子就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母子三人同時想到這個,抬頭視線相對。
「我說過,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日子會越過越好的。」顧十八娘說道,以茶代酒一飲而盡。
曹氏和顧海也都吃了酒。
「最重要的是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曹氏輕聲說道,聲音微顫,當初女兒的話帶給她的衝擊從來未曾消失。
「是,」顧十八娘輕輕吸了吸鼻子,眼圈微紅,她再一次重複一遍,「是,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差點忘了……」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最後一句話終不可聞。
「過年呢!咱們一家人在一起過年呢,這是大喜事。」顧海笑道,拍了拍桌子,自己斟了酒,又給曹氏斟上,「來,為了又過了一年,為了這這第二年,咱們同飲。」
第二年這個詞讓曹氏和顧十八娘面上都一震,沒想到一直以來被大家刻意回避的那件事,他如此輕鬆暢快的說出來。
「不管明天會如何,我們活在當下。」顧海神色朗朗,含笑說道,舉起酒杯,「活得快快活活樂樂呵呵,活得暢快淋漓無怨無悔,這就是值了,管它明日是生還是……」
他終於咽下那個死字,大過年的,還是不說的好。
「是。」顧十八娘舉起茶杯,「哥哥說得對。」
曹氏看看女兒又看看兒子,眼中淚光閃閃,也舉起酒杯。
三人虛碰一下,仰頭飲盡。
南漳的日子就這樣慢慢的過起來,這裡比仙人縣還要小一些,再加上金兵鐵蹄的連年蹂躪,人煙稀少,自從雙方停止交戰,再次劃定界限而制,這半年多的日子修養,漸漸才有了幾分生機。
曹氏只守著兒子便心滿意足,每日在家裡帶著僕婦們安排三餐,或者與來訪的鄉紳家婦人們座談,日子過得悠閒而自得,相比於不出門的曹氏,顧十八娘倒是更愛出門逛逛,並不要公務繁忙的顧海相陪,而是只帶著一個丫鬟,由阿四趕著車,隨意而行。
「小姐都去做什麼?」顧海有些好奇一日趁空閒叫來阿四問道。顧十八娘跟曹氏去一鄉紳家赴宴了。
「也沒什麼做什麼。」阿四撓撓頭。
「沒做什麼,是做什麼?」顧海笑道「逛街嗎?」顧十八娘自來沒有這個習慣,再者這小地方也沒什麼可逛的,「去哪裡了?」
「哪裡都去。」阿四說道,皺著眉苦苦的回想,「山腳下小河邊城門外……」
顧海皺起眉頭,這不對,妹妹這樣子不對!
「采藥嗎?」他問道。
阿四搖搖頭「沒有,就是什麼都不做!」
「嗯?」顧海疑問。
「就是坐下來什麼都不做,看!」阿四結結巴巴的描述。
「看?看什麼?」顧海皺眉道。
「看天,看山,有時候還看枯草……」阿四說道一面伸手指指天指指地。
天氣晴好,午後的陽光暖暖的投在小院子裡,隔壁僕婦們在漿洗被褥衣裳,傳來陣陣說笑。
顧十八娘躺在搖椅上,裹著厚厚的鬥蓬,眯著眼望著青藍的天空,身子隨著搖椅輕晃,她的臉上帶著幾分慵懶。
這樣的神情,顧海還是頭一次在顧十八娘臉上看到。
她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將近一個時辰了,真的是看天,看雲,顧海不由再一次抬起頭,也看了眼天。
「十八娘。」他慢慢走過去,順手扯過一張長凳,在顧十八娘對面坐下。
顧十八娘抬眼沖他笑了笑,喚了聲哥哥。
「說說吧。」顧海看著她低聲說道。「說說吧,怎麼突然決定來這裡,怎麼突然整個人變了個樣,還有身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顧十八娘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眼中卻是慢慢的流下一行淚。
顧海心裡一沉,卻並沒有出口詢問,就那樣凝視著她。
「這已經好多了」顧十八娘笑著抬手用袖口擦去眼淚,「哥哥別怕,我已經不常哭了。」
「哭也沒什麼,哭不是丟人的事,該哭哭該笑笑才好。」顧海說道,伸手幫她擦去另一邊的淚。
顧十八娘深吸了一口氣,略一沉思避開身子中毒的事,而是語氣緩緩的將沈安林的事說了。
待聽到沈安林家內不為人知的暗潮,顧海面色變幻不定。
那些可都是至親之人,竟然互相以命相搏,榮華富貴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笑語炎炎之下,竟然是生死相鬥。
「原來一切都是個笑話」顧十八娘喃喃自語「可笑啊可悲啊可歎啊,我顧十八娘原來瞎了眼,白活了一世……怪不得那老和尚要我放下,要我睜眼細看……」
對自己的親舅舅,沈安林都能毫不猶豫的痛下殺手,對自己的親外甥,趙大人也能不惜迫害,這些人決絕到令人心寒,決絕到沒有人性,這樣的人信奉的是死亡終結,一切在這樣的人眼裡,根本就沒有無辜一說,只有敵友之分,且斬草除根毫不留情。
「就為了這樣的人,我還曾抱著同歸於盡的念頭……」顧十八娘自嘲一笑,「為了這樣的人,我竟然不惜再次捨得性命,捨得好容易得到的娘和哥哥,我滿腔仇恨,生不如死,卻發現一切原來恨無所及,原來只是自己折磨自己....」
顧海看著妹妹,滿眼的疼惜,忽的他笑了。
「十八娘,你放下了,這樣不是很好?」他含笑說道「何況也不晚,現在才第二年而已,我們還要過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顧十八娘也笑了隨著搖椅的擺動點頭「對,我放下了,從此後我要好好的活,吃好玩好!」
「哦……」顧海拉長聲調,帶著促狹的笑,「所以你現在早睡晚起,攜酒觀景賞風閑雲野鶴了……」
顧十八娘哈哈笑了,她知道哥哥對自己的變化一定看在眼裡。
「是啊!」她笑道,瞇起眼隨著搖椅輕晃,「我已經決定要好好享受人生了,吃喝玩樂,揮金如土,掙一個花兩個,所以哥哥,以後養家就靠你。」
「享受人生,跟掙錢養家不衝突的,妹妹可別這麼說!」顧海故作嚴肅的道,「快起來,大有生催藥的信來了四五封了,錢我都收了,你可不能撂挑子!」
笑聲在院子裡響起,傳到隔壁曹氏的耳內,端坐著挑揀布料的她,一臉滿足的看了這邊一眼。
日子如流水而過,轉眼積雪消融大地回暖,似乎是一夜間,人們換下厚厚的棉袍穿上夾衣。
「我是不是長胖了?」,顧十八娘對著鏡子左看右看。
小丫鬟幫她挽好髮鬢面,答道「哪裡胖?我這才叫胖呢。」
她說著話捏了捏自己圓嘟嘟的臉頰。
鏡子裡的顧十八娘笑容散開。
「小姐咱們今天去哪裡玩?」小丫鬟問道,一臉雀躍。
「你們說吧。」顧十八娘笑道站起身來。另一個丫鬟捧著外衣過來解下雲肩給她穿上。
「叫阿四他們一起去河裡叉魚。」這個丫鬟搶著說道。
「那個沒意思,去過好多次了。」梳頭的丫鬟擺手,抬頭看外邊春風習習的,眼晴一亮,「不如去放風箏。」
又到放風箏的時候了啊,顧十八娘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
「小姐,你的信。」一個丫鬟拿著兩封信走進來。
顧十八娘就這她的手掃了眼一眼,認得其中一個是信朝陽的筆跡。另一個則有些面生。
她伸手拿起信朝陽的信,拆開看,飄落一片壓乾的花瓣。
這是什麼?她不由捏起來再看信,除了一如既往簡單明瞭的列了要炮製的藥,另多一句桅子花已開,送顧娘子共賞。
顧十八娘嘴角浮現一絲笑,再拿過另一封信來看,字跡潦草似乎是倉促寫成,又或者是寫信人心情激動以致握筆不穩,一眼掃過不由微微變色。
保和堂王洪彬頓首求助幾個字首先闖入眼簾。
作者:
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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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8 01:31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六十九章 回京
建康,掛有王宅二字的深宅大院裡,萬物復蘇春意盎然,但來往的僕從神色卻帶著一絲惶惶。
寬敞的大廳中本就沉悶的氣氛因為屋子裡坐滿人而更加壓抑。
此時所有人的面上死氣沉沉。
「這麼說藥價又降了三成。」王洪彬的臉僵硬,手中緊緊攥著茶杯,站得近的人甚至都聽到茶杯因受外力擠壓而發出瓷裂的聲音。
大廳裡眾人神色領然的點了點頭,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該死的!別以為這樣就能讓我們低價拋售!」王洪彬終於怒氣爆發,他站起身來,將茶杯摔在地上咆哮道,「買,再買進,將藥市上所有的桂枝我們都買了……」
此話一出,滿大廳的人神色驚恐。
「二老爺不能再買了…」兩個年長的人顫著手說道,「我們的本錢投入太大,已經周轉不靈……」
資金周轉不靈,這就犯了商家大忌。
「怕什麼!」挨著王洪彬而坐的一個男人也站起來,他的胸口劇烈起伏,臉上掛著一絲冷笑,「他們現在壓價,第一無非認為我們家有大量桂枝囤積,認定我們想要急著銷貨,所以才一再壓低價格,想要撿個大便宜,第二,則是這藥市上還有桂枝,他們認定就算我們不賣也能從別的地方買進……」
說到這裡他哈哈大笑幾聲,一拍桌案也站起來,目光掃過眾人。
「所以越這個時候,我們也越不能退讓,我們就要買,大量的買進。告訴他們,我們保和堂不急著銷貨,也告訴他們,除了我們,他們買不到桂枝!」中年男人冷聲說道,「這就叫奇貨可居!」
大廳裡響起嗡嗡的議論聲,顯然這個道理大家也懂。片刻便都認可了。
「可是,我們的可用的錢……」年長的人有些遲疑的問道「已經不多了……」
「已經向那幾家商行錢莊借去了,就憑咱們與他們多年的交情,也憑咱們保和堂的信譽,他們肯定會……」中年男人帶著滿臉的自信說道,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二叔三叔……」王晉一陡然沖了進來,滿色激動,「快,快,爺爺他……」
這一句話讓大廳裡所有人都面色大變,王洪彬與那中年男人一起衝了出去。
濃濃藥味的屋子裡,擠滿了人,低著頭槎著手,不時的唉聲歎氣。
頭髮花白,穿著官袍的老大夫顫巍巍的出來了,眾人呼啦一下圍了上去。
「老大人,怎麼樣?」
「周醫官,老太爺怎麼樣?」
詢問聲低低雜亂的響起來。
老太醫帶著習慣性的笑,點著頭恩恩的說醒了醒了,卻並沒有直接回答眾人的問話。
「王二爺,王三爺,老太爺讓你們進去。」他看向王洪彬說道。
王洪彬二人立刻衝進內室。
王一章躺在厚厚的被子下,面色灰暗短短了幾天時間,這個老人如同突然被抽去了靈魂。
王洪彬二人只覺得嗓子哽咽,一左一右跪在床前。
「爹……」
「叔……」
二人低聲喚道。
王一章慢慢的睜開眼,吐了一口渾濁的氣。
「怎麼樣?」他聲音沙啞的問道。
王洪彬強笑一下:「二叔您好好養著,別擔心,生意沒……」
「現在還瞞得住嗎?」王一章打斷他「我是病了卻還沒瞎了聾了……」
「爹……」中年男人一臉自信,「你放心,這次是難了點,但我們絕對能撐過去……」
「拋售吧。」王一章打斷他,簡短說道。
中年男人臉色一僵「爹,我這是爭……」
「你這是賭氣。」王一章說道。
「賭氣就是爭氣,會賭氣就是會爭氣!」中年男人紫紅臉說道。
「不懂爭氣才是賭氣。」王一章依舊短短說道。
說完那這句話,他一陣巨咳。
王洪彬二人大驚,忙不敢再爭辯,接過侍女手裡的茶水,喂水順氣,好一陣忙碌,王一章才緩過勁。
「你們打算怎麼做?」他緩緩問道。
王洪彬便將先前的打算一說了。
「只需這一次,再撐一個月,如果他們還不鬆口,就不能再撐了,就是損失一半也得賣了……」王一章顫聲說道,看著面前二人,保和堂是咱們王家百年積下的,人說富不過三代,如果真應驗了,也沒什麼,保住咱們的根,總有再長成的時候……」
王洪彬二人點頭,面色羞愧又焦急。
正說話間,一個身高瘦長的人衝了進來,面色焦急張口就要說話。
王洪彬一看他的臉色心裡就咯噔一下,立刻沖他使個眼神。
那人領會轉身就走。
「給我站住。」王一章看到了,說道。
那人轉過身,垂著頭喚了聲老太爺。
「說吧,他們怎麼說?是不是要了很高的利息?」,王一章緩緩問道。
那人抬起頭,看了王洪彬二人一眼。
「說,多高的利息!」中年男人一咬牙問道。
來人面色極為難看,咬著下唇,看了看他們二人,又看了看王一章,似乎難以啟齒,聲如蚊蠅。
「什麼?」王洪彬問道,「大點聲。」
那人一咬牙,心一橫,跪下說道:「他們……都不借……」
「怎麼可能?」中年男人臉色頓變,失聲問道。
「你有沒有去信義和?」他上前一步,喝問道。
「去了,去了,三老爺,我都去了,人家見都不見,說聶老爺子沒在家……」來人連聲說道。
中年男人蹬蹬後退幾步滿面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說道,「他們,他們跟我們這麼多年的關係,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見死不救……」
「在足夠的利益面前,有什麼不可能的!」王一章長歎一口氣說道,他的雙眼更加渾濁,目光掃過眼前二人,王洪彬雖然還保持坐姿,但額頭已經出了一層冷汗,而三老爺已經微微發抖了,兩個人顯然已經被突然的狀況打擊的失魂落魄了。
「看來,是那些人堵住我們的後路了……」王一章長歎一聲,一句話沒說完人就栽了過去。
一陣慌亂之後,走了又被請回來了的老太醫在摒退其他人,對著王洪彬二人搖了搖頭。
王洪彬二人頓時臉色灰白,噗通坐下來。
「他本來就底子差,這些年硬撐著,這大限到了……」老太醫低聲說道,見慣生死,臉上也沒什麼特別的感情。
「老傢伙,這次我要先走一步了……」王一章的聲音從床上幽幽傳來,帶著幾分笑意。
老太醫呵呵笑了,「是你這老傢伙的福氣……終於能歇歇了,這些身外物兒孫事你就放下吧。」
「爹……兒不孝……」二人同時跪下來,頭枕手伏地哽咽道。
王一章虛弱的笑了笑,吩咐人送老太醫出去後,看著跪地悶聲哭的二人,緩緩吐了口氣:「收手吧,這次咱們是鬥不過了,無論如何也要保下保和堂這個名字,哪怕只剩下一個名字……」
「二叔,二叔……我已經請了顧娘子相助……」王洪彬跪行過來,拉住王一章的手哽咽道。
「你要顧娘子助什麼?」王一章忽的問道。
「錢!」王洪彬說道,帶著幾分期盼看向王一章。
「對,爹,她是劉公的徒弟,繼承的不只是技藝,還有劉公的錢,劉公縱橫藥界幾十年,只怕有多少錢自己都不知道…而且只要她揚言說要炮製桂枝,肯定大家都要搶著送去,那這桂枝的價格肯定就翻著滾的……」王三老爺也振奮起來。
王一章帶著自嘲一笑,搖了搖頭,「洪彬,醫者不治必死之人,你還不明白嗎,我們保和堂的內裡朽的太久了,自己先動,許能保全其身,如是再賭氣,那可就……」
「爹,只要撐過這口氣,只要我們再囤積一批桂枝,局勢就能扭轉……」王三老爺早已經因為自己方才的話而激動不已,攥著拳頭說道。
王一章看向王洪彬,王洪彬雖然沒說話,但面上的神情顯然也是如此想法。
「罷了,你們去吧……」王一章慢慢合上眼,低聲說道,「我累了……」
王洪彬二人互相對視一眼,終於低頭應聲是,垂頭退了出去。
「所謂爭氣,一則要有一爭的條件,二則要有爭之能勝的手段,三則要有爭之必勝的時機……」信朝陽端坐桌案前,身旁兩個美貌侍女動作嫻雅的泡茶斟茶。
「這王家此舉果然如大少爺所料,犯了商家不可意氣用事不可賭氣而戰的大忌啊。」在他對面坐著兩個老者面帶笑容端起茶杯輕輕品嘗。
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外響起,信朝淩帶著兩個年長的人衝了進來。
「如此我們就告辭了。」兩個老者站起身來含笑說道。
信朝陽站起身來,含笑看了看身旁兩個侍婢,侍婢心領神會,放下手中茶具,乖巧的站到二位老者身後。
二位老者對視一眼,看著信朝陽一笑道:「大少爺這是何意?」
「這兩個丫頭烹的一手好茶,我這個人不懂茶,留著倒是糟蹋了,聽聞二老深諳此道,所謂寶劍贈英雄,還望二老笑納。」信朝陽含笑說道。
二老哈哈大笑,沖信朝陽拱拱手,「那就多謝大少爺美意了。」
信朝陽含笑還禮,二老便轉身而出,兩個侍女碎步相隨。
「這位信大少……」其中一個老者回頭看了眼綠竹擁簇的小亭,帶著幾分贊許點頭,「知情知趣知人知心,果然非碌碌之輩。」
另一個老者點點頭,撚須說道:「這京城的藥行,也是該充充新鮮的時候了,保和堂,老了……」
看著這兩個老者離去,信朝淩才急忙忙說道:「大哥,不好了,顧娘子回京了。」
信朝陽恩了聲,看他,「這是好事啊,你不是想念她很久了?」
信朝淩訕訕笑了,瞪了身旁兩個捂著嘴偷樂的年輕人,「我是想顧娘子的錢嘛,不過,顧娘子自從那次以後,就退出賭場,怪可惜的……」
信朝陽微微一笑,「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不止你一個人想著她的錢……」
說罷不待信朝淩再說什麼,他伸手拿起一旁的墨綠披風,大步向外而去。
「哎,大哥,你去哪?」信朝淩忙問道。
「我也想她了,見見去。」
扔下這一句話,信朝陽施然而去。
信朝淩面色古怪,看向身旁兩個年輕人,「真的假的?」
「假的。」兩個年輕人聳聳肩齊聲說道,「大哥從來不想人。」
「也是,對大哥來說,人有什麼可想的,太簡單了……」信朝淩也聳聳肩,拍了拍二人的肩頭,「走,走,咱們不跟他一般,該想還得想,怡紅樓新來了一個姐兒,我請客……」
聽到信朝陽來了,正和靈寶互敘別後的顧十八娘不由愣了愣。
「請。」她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衫,含笑迎了出來。
門外信朝陽踏步而來,看著顧十八娘含笑而立。
「怎麼,大少爺可是來請我賞桅子花了?」她笑道。
身形未變,穿的還是舊年的春衫,但信朝陽卻閃過一絲念頭,這姑娘變了。
至於哪裡變了,卻是說不上來,他不由將視線仔細的掃過她的眉眼。
在客廳分別安坐,靈寶帶著丫鬟斟上茶,便摒退左右,自己侍立在顧十八娘身後。
簡單的互相問候過後,顧十八娘輕抿了一口茶,道:「有一事正想要問問大少爺。」
「請說。」,信朝陽答道。
「我對生意不太瞭解,聽說保和堂因為採購出售桂枝跟藥棚會鬥了起來是怎麼回事?」顧十八娘看著他問道。
「你問對了。」信朝陽一笑,這是我們大有生做的。」
顧十八娘面色微微愕然。
「這很稀奇嗎?」信朝陽轉著茶杯笑道,天下生意為利益,利益總共這麼多,你多賺了我就少賺了,但凡做生意的想自己多賺錢,應該沒什麼可奇怪的吧?」
「沒有。」顧十八娘苦笑一下,「我並不是稀奇這個,而是稀奇大少爺如此暢快的告訴我,是為了什麼。」
信朝陽放下茶杯,看著她整容道:「如果我想說,要顧娘子莫要插手此事,顧娘子什麼想法?」
「我的想法就是大少爺猜到那樣。」顧十八娘也神色鄭重緩緩答道。
「我可以告訴顧娘子,這一次就是你傾家蕩產之力,也保不住保和堂。」信朝陽淡淡說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我知道。可是有此事必須做是不是?」
「是。」,信朝陽點點頭,「所以我並不要顧娘子放棄援手……」
顧十八娘再一次愣了愣,面上帶著幾分不解。
「我只是想告訴顧娘子,我是個只知道銅錢眼裡翻跟頭的生意人,所以這一次你做你該做的,我不怨你,我做我該做的,你也別怨我。」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七十章 不同
顧十八娘神色微動,目光閃爍,顯然心中正在分析他這出太意料的話。
「要說大少爺你這個人,還真是……」她緩緩笑了,「其實你完全沒必要說的。」 信朝陽淡淡一笑,示意旁已經聽傻眼的靈寶斟茶。
「的確是沒必要說,」他許是自嘲的一笑,「我也知道顧娘子一向不信我防我,這事說與不說,其實結果都一樣……」
顧十八娘略有此尷尬的笑了笑,平心而論,自結交以來,信朝陽對她還真的沒得說,不過,因為一則前世印象在心,二則攜著仇恨而生的她的眼裡,這世上已是無真情只有假意,所以她對人由心而生疏離客氣,別人對她是喜還是惡,與她來說又有何干?
一個人要想得到別人的善待,總得有她值得善待的地方,如果她不是劉公的徒弟,信朝陽再對她這麼客氣友好,反而才是奇怪。
想到這裡,她不由輕歎一聲,這世上,付出並不是一定有回報,關鍵還是要看你付出的值不值得人家回報。
這麼簡單的道理,她卻是得來千辛萬苦。
信朝陽笑著站起身告辭。
顧十八娘在後相隨,二人慢行而出,一時間似乎無話可說。
「其實結果也不一樣。」臨到門口,他略一停,說道,「至少我明明白白痛痛快快的告訴了顧娘子,總好過將來顧娘子由他人之口……」
說到這裡,又是自嘲一笑,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顧十八娘抬眼看他。
「不管在顧娘子眼裡我是個好人還是惡人,至少,我是個坦坦蕩蕩的人。」信朝陽微微側頭,淡淡說道。
顧十八娘眼神略有些驚異,竟不自覺地的上下打量他一眼。
信朝陽這等人難道是在意世人謗我還是贊我的人嗎?
她神情的意思,信朝陽自然一眼明瞭,低垂的身側的手微微的攥了攥。
「我是什麼樣的人,顧娘子知曉,顧娘子是什麼樣的人,我也明白」,他慢慢轉過頭,接著緩步而行,春風卷起他黑裡青面的披風,「我這樣坦坦的告知顧娘子,只是希望將來有一天,顧娘子閑來無事想起我這個人時……」
他的聲音微微低了下去,身形微微一頓,「心有微悅,而非厭惡。」
他並沒有回頭,因此也不知道身後的女子面上是何神情,但猜也猜得出,那女子定是面色如水,嘴角會帶著淡淡的笑意但這笑意,絕不會散到那雙幽深到雙眸裡,她的眼,跟她的臉如同是兩個不同的人所有。
「謝謝。」
顧十八娘帶著淺淺笑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信朝陽的腳步一頓,似乎有此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不由轉過頭來。
顧十八娘沖他一笑,神情明亮而柔和
「俗話說前半夜想想自己,後半夜想想別人,大少爺能做到如此,值得對手生怕,卻不該得時手生厭,我顧十八娘就更沒理由厭惡大少爺,而且該說一聲謝。」她一笑,眼中有波光一閃而過,她輕輕的吐了一口氣,將雙手叉在身前
這一刻,換做信朝陽微微失態,眼帶驚異之色,打量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並沒有躲避他的目光,反而再一次微微一笑。
信朝陽眼神一亮,他明白了,明白這姑娘哪裡不一樣了,是她的笑!
她的笑是真的笑,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盈盈的笑意,不再是蒙上一層薄霧遮擋住內心真實感情的笑。
「不過,請恕我不能虛情假意的恭祝大少爺心想事成了。」顧十八娘抿嘴一笑,長眉微挑,「說實話,我可不想自己的錢白白打了水漂……」
信朝陽朗聲笑了,伸手撫了撫高挺的鼻粱,「顧娘子還是不要想了,這一次,你是註定要血本無歸了。」
「那就試試嘍。」顧十八娘笑道。
信朝陽嘴邊帶著笑意,沖她抬抬手,轉身大步而去。
「小姐,你們方才說的什麼意思啊?」靈寶這才站到顧十八娘身邊低聲問道。
「我們啊,在互相宣戰。」顧十八娘笑道,挽過她的手轉身。
「哦,我方才聽見了,是信大少爺要對付王老爺家了吧?小姐你肯定要幫王老爺的吧?」靈寶歪著頭認真說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是啊,王老掌櫃的這次真是遇到大坎了,鬧不好,一點生路也沒了……」
「是啊,我明白這個,只是……」靈寶微微晃頭,聲音帶著疑惑。
「只是什麼?」顧十八娘轉頭看著她笑問道。
「那你和信大少爺豈不是站在敵對面了?人家都說翻臉無情,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怎麼你們方才都好像很高興的……」靈寶看著她小心問道,其實她心裡還有一句話,在嘴邊轉啊轉的,只是不能說出口。
「因為雖然是立場不同,但他.....」顧十八娘略一沉吟,撿著合適的字眼,「他為我著想了,他坦誠待我,所以我很高興,他呢……」
說到這裡,想起方才信朝陽那句只願心有微悅而非厭惡,想必他這種人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說這樣的話,所以語調甚是怪異,她不由輕笑出聲,「他呢,本意就是為了讓我高興,既然我高興了,那麼他自然也就高興了,所以我們就都高興了……」
看著顧十八娘,靈寶微微一愣,這時候她心裡也不由自主的升起一個念頭,過了這今年歸來的小姐,似乎比以前多了點什麼……
看著小姐嘴角那若隱若現的笑容,靈寶的面上閃過一絲苦澀,強笑道:「他威脅小姐,嚇唬小姐不要幫王老掌櫃的,這還叫為小姐著想,要是真為小姐著想,他就該為了小姐,不要再對付王老掌櫃的……」
顧十八娘哈哈笑了,伸手攬住靈寶的肩頭。
「傻丫頭!」 她笑著只重複這一句話。
靈寶被她的笑的,眼圈一紅。
「靈寶。」顧十八娘收了笑帶著幾分凝重看著她,「如果將來有一個男人肯為你做這等事,你千萬不要信他,要立刻離開他,離得遠遠的……」
「為什麼?」靈寶不解的問道。
「因為他肯定不是人。」顧十八娘笑道,再一次重重拍了拍靈寶的肩頭,施然先行。
靈寶站在原地,面上一片不解。
「哦,對了。」顧十八娘停下腳,「你哥哥他可來過?」
靈寶的臉上又暫態浮現笑意,她小碎步緊走,站在顧十八娘身前,重重的點頭。
「哥哥很聽小姐的話,並沒有要帶我去那壞人家裡……」她急忙忙的說道,「……而且哥哥這些日子也沒有出過門,他一直留在京裡……所以……所以哥哥也沒有去做壞事……」
「他沒離開京城?」顧十八娘問道。
靈寶重重的點頭,只怕她不信哥哥沒去做壞事。
顧十八娘知道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便是一笑,挽起她的手,向屋內走去,「靈寶,我也好久沒見他了,叫他來家裡坐坐……還有春光正好,咱們一起去放風箏吧?」
靈寶歡喜到眉眼都笑開了,唯有點頭連連。
躲在一株大樹後,靈寶望著那威嚴讓人不敢直視的府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怕錯過了要尋的身影,不知道過了多久,見一個裹著漆黑鑲金邊披風的瘦高年輕人走了出來,接過小廝手裡的馬,翻身躍上。
靈寶便站出半個身子,旋即轉身調頭疾行,穿過一條街,拐進一個小小的巷子裡她才停下腳,才轉過身,靈元就已經踏步進來。
「我不是說過,別來找我……」靈元眼中帶著擔憂,輕聲責備道,略停一刻,想到什麼,「可是小姐有事?」
靈寶咦了聲,「哥你知道小姐回來了?我正要告訴你呢……」
靈元含糊的嗯了聲。
「小姐說請你晚上去家裡吃飯,還有還有,說咱們一起去放風箏……」靈寶難掩雀躍的快速說道,搖著哥哥的手。
聽到她的話,靈元的眼中溢出笑意,但很快這笑意被掩了。
「我……不能去。」他打斷靈寶的話,低聲說道。
正說得歡喜的靈寶滿臉愕然,抬頭看著哥哥,「為什麼?」
不待他回答,便眼圈泛紅,抬手恨恨的捶在靈元的胸口,「你……你是不是又要去……做壞事?……」
靈元任她捶打,並不反駁。
「小姐對你這麼好,你一點也不為她著想,你……你這樣,小姐再也不會喜歡你了……小姐……小姐就要喜歡別人了……」,靈寶收了拳頭,悲從中來,伸手抱住靈元在他胸前悶聲哭。
小姐就要喜歡別人了……這句話如同一根尖刺猛的刺進靈元的心內,幾乎讓他不能呼吸,雙手攥起來又鬆開,似乎過了很久才緩緩的開口說話。
「寶兒,我不去見小姐,見你,也正是為了你們好……」他沉聲說道,聲音此許沙啞,「我已經錯了很多了……我不能再錯下去……」
「他這麼說?」 顧十八娘放下手裡的書卷,看向靈寶。
靈寶點點頭,「小姐,哥哥怕那此壞人時咱們不利,所以他……他以後不能常來看咱們……不過」她又忙忙的補充,「不過哥哥說他會在暗地裡保護咱們的……」
說罷看著神色淡然的顧十八娘,抿了抿嘴唇,「哥哥……哥哥不是做了壞事不敢見小姐……」
靈寶內心的惶恐顧十八娘自然一目了然,她不由輕歎一口氣,伸手招呼她坐下,含笑點點頭。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她認真的給靈寶解釋,「所以我不要你去見他,不要你跟他走,我當時還想了,就是你跟我鬧,跟我哭,我都不會放你跟他走……」
說著話她笑意更濃,伸手拍了拍靈寶的手,「沒想到靈寶如此信我,不問也不鬧就聽我的話,靈寶,你如此信我,我怎能不信你,不相信靈元?」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1:32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七十一章 盡力
顧十八娘說了這句話,靈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看著又重新拿起書卷面色安寧的讀起來的顧十八娘。
她恍惚又回到那日風雪中,冰天寒地茫茫無助,一雙手就這樣伸到眼前,輕輕的那麼一拉,讓他們兄妹躍出了泥潭。
當初只想賣身為奴以償救命之恩,其實想起來,救命之恩不僅未償,反而是一直被這雙手護在身後。
她低頭輕輕擦了眼角,看顧十八娘看書聚精會神,便輕手輕腳的轉過身出去了。
此時,刑部大牢裡,陽光以及春風是絕對不會透進來,這裡只有陰暗潮濕,蛛網遍佈,地上老鼠橫行,大搖大擺,顯然在這裡它們比人還有氣勢。
這裡既沒有犯人的喊冤聲,也沒有受刑人的呻吟聲,如同死一般安靜,這種安靜反而讓人毛骨悚然。
一陣腳步聲打破了這裡的安靜。
「什麼人?」獄卒警惕的喊道,視線投向長長甬道的盡頭。早已經適應黑暗的視線裡很快便出現一個人形。
「是二少爺啊。」獄卒的臉上立刻浮現笑,恭恭敬敬的接了過去,「您來了?有什麼事吩咐一聲便是了。」
裹著黑披風的靈元神色淡漠的嗯了聲,腳步未停慢慢的向內而去。
「大人……」獄卒小心的喚道,卻見靈元揚了揚手裡的屬於刑部尚書親賜的腰牌,忙垂下頭不敢言語。
靈元一直走到最裡面,望著那永不見天日的窄小牢房,有一瞬間的失神。
去年這個時候,他也曾站在這裡,看著那個受刑昏睡的少年,滿心擔憂難過焦急,他以為那只是一次意外,以後他再不會有如此心境站在大牢裡,他靈元無父無母無親無友,在這世上除了顧海一家,再沒人能讓他動心動情。
可是現在這是怎麼回事?
「小兄弟,是你啊……」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內傳來。
靈元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伴著悉悉索索的聲音,從牆角慢慢挪過來一個人。
幾個月未見,當初被他親手押回來的楊太生,已經完全變了個人,身形瘦的只剩一把骨頭,鬚髮淩亂,雙眼陷入眼窩,最終他還是沒逃過朱春明的手,落到了他該來的刑部大牢,雖然經過五城兵馬司搶去多加照料,但是那一隻腿還是壞了。
「我還說今天送飯送得挺早……原來是小兄弟……」他笑道。
他伸手撥了撥額前的長髮,看了眼矗立在牢外的靈元。
「小兄弟有什麼事?」他含笑問道。
他的聲音從容,牢獄之災,嚴刑拷打,似乎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記。
「大人……」靈元道,聲音裡帶著一絲忐忑,「這是你要的書……」
他的手從披風下伸出來,遞進來一個包袱。
楊太生顯然很意外,上一次,是這個年輕人將自已從五城兵馬司押了過來,他當時隨口說了句想要看幾本書,但過了一個月,並沒有人送過來,想必是自已的學生們無門可入吧。
似乎不太適應楊太生這樣打量自已的眼神,靈元將包袱扔過去,轉身就要走。
「小兄弟。謝謝你啊。」楊太生含笑說道。
靈元腳步微頓,「不敢,也不是白幫。」
「謝謝你手下留情!」楊太生在後低聲道。
靈元身形一僵,他明白這是說的當初破廟裡刺歪的一槍。
「小兄弟,這些書你拿去吧,我用不著了。」楊太生接著說道。7c34e50393
靈元轉過身,目光掃過這老人的雙目「你的眼……」
「老了,這眼都不中用了,」他依舊平和的一笑說道,伸手拂過那雙渾濁無神的雙眼。
刑部大牢有各種刑罰,其中一項就是煙熏,讓人在窒息中感覺瀕臨死亡的那種感覺藉以逼供,這種刑罰對嗓子以及眼睛的傷害很大。
靈元不自覺的覺得嗓子一澀。
「我……我也用不著……」他低聲說道,「我也看不懂這些書……」
「哦……」楊太生點了點頭,略一遲疑道,「那小兄弟你可願意聽老朽跟你講講?」
靈元一愣。
「老朽為官入仕前,做了十年的私塾先生……」楊太生捋著髒亂的鬍鬚,面上浮現一絲追憶往事的情緒,「這麼多年丟下了,不知道還能講明白不……」
靈元矗立無聲,既沒應允也沒拒絕。
楊太生便笑了,「瞧,我說瘋話了不是……小兄弟,你去吧」
「我救不了你的……」靈元打斷他的話,淡淡說道。
楊太生笑聲更大,位於最外邊的獄卒只是投來一眼,旋即便轉過身,似乎對一切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老朽既然敢進來,就沒打算活著出去。」他笑道,拍著殘腿,「想要救老朽的人多的是,也不是救不了……」
靈元默然。
「二少爺走好。」獄卒聽見身後腳步聲傳來,忙低頭恭敬說道。與陰暗混為一體的黑披風從眼前卷過,牢房裡又重新陷入一片死靜。
信家,京城新購置的宅子裡,四五個管事腳步匆匆而出,與一臉宿醉而過的信朝淩三人擦肩而過,只是簡單的點頭打個招呼。
「你瞧這些人,還把咱們當主子看不?」一人憤憤說道。
「得了,咱們是什麼人咱們自已心裡早清楚,人家心裡也清楚!」信朝淩用摺扇拍了拍兄弟肩頭,打個哈欠說道,「走,走,快去告訴大少爺咱們打聽到的消息好說咱們也不是半點用處也沒」書房裡只有兩個俏婢含笑而立整理著書卷文房四寶。
「做什麼去了?」信朝淩只當自己耳朵聽錯了又問一遍。
「踏春去了。」俏婢笑盈盈答道。
「我沒聽錯吧?」,信朝淩轉頭問身旁兩個兄弟。
兩兄弟搖搖頭。
「大哥踏春?」,信朝淩搖頭笑道「大哥不是最厭這熱鬧……」
此時郊外,靈寶伸手扯斷風箏線,和顧十八娘一起看著那在天上搖曳的美人風箏飄飄搖搖而去。
「大少爺可要放一放黴運?」,顧十八娘轉過頭,對著一旁垂柳下席地而坐的信朝陽笑道。
「我有黴運嗎?」,信朝陽微微笑道。
「那可不一……」,靈寶微帶酸意說道,她的視線不由投向路旁,哥哥終是沒有來……
顧十八娘笑了笑取過錦帕拭了拭額頭的細汗,接過信朝陽遞來的茶。
「大少爺竟然還有閒情來踏春?」她笑道。
她已經給了保和堂足夠的錢充做周轉資金,這個時候的保和堂已經不似先前那種惶惶了,如果這次他們能撐下去,聯合起來的擠兌保和堂的藥棚們則要損失大了。
信朝陽一笑「多謝顧娘子替我擔憂」,說著話微微沖一旁抬了抬下頷,「不過你的黴運來了」顧十八娘聞言微楞,轉頭看去見一輛馬車停在路旁,王家二老爺跳下馬車,看到相對席地而坐的二人,頓時閃過一絲怒意。
顧十八娘帶著靈寶走進王家大宅裡時,屋子裡的人顯然已經到了很久了,看到她進來,嗡嗡的議論聲頓消,所有的視線都落在她身上。
「王老掌櫃的怎麼樣?」她看向王洪彬低聲問道。
「多謝顧娘子關心,暫時還好。」王三老爺接過話冷冷哼了一聲。他語氣裡的不善,顧十八娘只當沒聽見,在一旁施然坐下。
王洪彬面色略有些尷尬。
「不知道今日叫我有什麼事?」,顧十八娘問道。大廳裡的人互相對視一眼目光都看向王洪彬。
「是這樣」,王洪彬咳了一聲,帶著幾分不自在,目光並沒有直視顧十八娘。
「是這樣,錢不夠了,我們想再向顧娘子借一些。」王三老爺直接說道。
王洪彬瞪了他一眼,帶著幾分責備,哪有這樣借錢的?倒像是討債的,顧十八娘神情依舊淡然,「沒有了。」
「哈!」王三老爺一聲冷笑,環視眾人,似笑非笑的說道「聽見沒,跟我說的沒錯吧?」大廳裡的人看向顧十八娘的眼神便有些怪異。
「什麼沒錯?」,顧十八娘抬眼看向他,淡淡問道。
「顧娘子如有什麼難處但請明說,能幫就幫,不能幫我們保和堂也不會怪你,只是當面一套背地一套那就不好了。」王一老爺冷面說道。
他的話音未落,顧十八娘將手裡的茶杯猛的頓在桌子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的視線看過來,王三老爺不由心裡寒了下,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冷漠陰寒,天下哪有女兒家能有這等眼神?
一旁的王洪彬卻是見過,就在那年建康,當他們保和堂指著顧十八娘要她給說個明白時,那姑娘就是這種眼神,他不由站起身來。
對於這姑娘的翻臉無情,他是有親身的體會的。就在他想要化解這尷尬的氣氛時,顧十八娘卻是雙目一垂。
「我去看看王老掌櫃的。」她站起身來說道。
聲音平淡無波,並沒有什麼情緒在內。
王洪彬鬆了口氣,止住還要說話的王三老爺,忙派人引著顧十八娘往後堂去了。
「難道我說的有錯?誰不知道大有生一心要籠住她,郎有情妾有意,信她會死心塌地的幫咱們?做夢吧?誰讓咱們沒個長的好的兒子!」屋門被掩了起來,擋住了王一老爺憤憤的聲音。
「這人怎麼……」,靈寶氣的咬牙,轉身就要回去。
顧十八娘伸手拉住她「這世上有些人從來是講不清道理的,他們只會信他們所想的,你說什麼他們都不會聽,沒必要跟他們白費口舌。」
「 明明是他們自己惹的禍,自己沒用,小姐借了他們這麼多錢,他們倒好,不但不記恩反而生仇,太可恨了!」靈寶憤憤道。
「記仇又如何?我難道會怕他?」,顧十八娘笑道,將她一拉,跟著引路的下人,走入王一章的屋子。
內眷侍女們紛紛施禮。
「老先生怎麼樣?」顧十八娘低聲問道。
王一章的夫人輕輕拭淚,「也就這幾天了。」
「老太爺問是顧娘子來了嗎?請顧娘子說話。」一個侍女轉出來低聲說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轉進內室,意外的看到王晉一也在,自從大藥會上潑了一臉茶後,他們還沒有再見過。見顧十八娘進來,王晉一站起身,往後退了退,垂下頭。
「顧娘子。」王一章用微弱的聲音喚道。顧十八娘看著這個老人,心內百感交集。
「顧娘子,我們兩清了。」王一章露出虛弱的一笑,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王晉一不由抬頭看過來。顧十八娘點點頭伸手握住王一章枯瘦的手,「王老先生,我保下保和堂這個名字,」略一停頓,帶著一絲苦笑,「還請王老先生體諒,我也是個以命博生的,只能做這麼多了……」
「足夠了……」王一章弱聲說道,握了握十八娘的手,「謝謝你……」
「我也謝謝你……」顧十八娘鼻頭微微發酸。
三日後,保和堂第三代當家主人王一章過世了,與此同時,保和堂並沒有接納顧十八娘的建議,奉行事緩則圓,而是再一次購進市場上大批的桂枝,兩個月後,在京城所有藥棚一起喊出今年誓不修桂枝的巨大壓力下,六月,保和堂拋售桂枝,損失百萬兩白銀,資不抵債,只得出售保和堂。
兵敗如山倒,保和堂一夜之間退出了藥行界,正如王一章事先囑咐的那樣,任何一個前來收購保和堂的人,都要求保和堂的牌子一同收購,幸好在大規模的變賣抵債前,已有人高價買走了保和堂的牌子。
王洪彬站在院子裡,家裡的僕從基本上都已經賣了,另有幾家已經離開京城,回老家去了。這間宅子原本也要賣的,可他硬咬著牙留下來,代價是變賣了自已所屬的田產,沒了商鋪,沒了田產,這未來的日子多麼難可想而之,尤其是他們這一輩生下來就錦衣玉食中長大的,屋子裡傳來婦孺孩童的哭泣,這讓氣氛變得更加悲涼。
「老爺,老爺……」一個老家院氣喘吁吁的跑過來。
「怎麼?又有人來催債?」王洪彬頭也不轉的問道,「讓他們進來,自已去挑吧,該拿什麼便拿去吧……」
「不是的,老爺,顧娘子送來這個……」老家院急急說道。
王洪彬猛的轉過身,看著老家院手裡捧著的那塊黑亮沉舊的寫有保和堂三字的匾額,三尺男兒,在面對如此大變故下都沒有掉下眼淚的王洪彬眼圈不由微紅。
他緊走幾步,似乎想要衝出去見見顧十八娘,但最終還是收住了腳,有些事不用嘴上說,在心裡就夠了。
他伸手接過匾額,這時候才明白王一章不顧全家合族反對,也要冒險替顧十八娘引薦文郡王的意義所在,老太爺那般明查秋毫,那時候便已經猜測到保和堂將有大難了吧……
都是他們這些後輩沒用,享慣了先輩留下的福澤,卻並沒有練出延續榮耀的能力。
「二叔,我一定要重振保和堂!」王洪彬跪了下來,重重的沖祖屋的方向嗑頭。
坐在馬車,靈寶想起方才敗落的王家門庭,不由撫著胸口,「做生意真危險,那麼有錢,卻也是說敗就敗了……」
「何止做生意……」顧十八娘笑道,「就是那些王侯將相,說敗也不過就是一眨眼……」
王侯將相……靈寶自然而然的想到朱春明,想到了哥哥,神色不由黯然。
「人活著就是不 容易,敗了就敗了,只要人還在,一切重來嘛。沒什麼大不了的……」顧十八娘笑著安慰她道。
「顧娘子!」伴著馬蹄聲,有人在後喚道,「請等等。」
顧十八娘掀開車簾看去,見竟然是王晉一。
王家大部分人都已經離開京城了,尤其是那些家族中有頭有臉地位重的人,落下這個結果,他們是沒臉在京城混了,留下了的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也不在乎臉面別人取笑,守在京城反而能養活自已。
王晉一是王家一族正枝少爺,他竟然也沒走?
「他想鬧什麼?」靈寶一臉警惕,這人簡直是餵不熟的白眼狼。
王晉一卻並沒有走近,而是在不遠處下馬,忽的沖她彎身大禮三拜,隨後一句話不說,上馬又走了。
「這是什麼意思?故意給弄難看的?」靈寶瞪眼道,這位見了她們從來沒給過好臉色,更別提施禮了,陡然來了這麼一出,尤其是在當眾被潑了一臉水,又沒有為他們保和堂傾家蕩產相助之後,靈寶反而覺得這大禮不是大禮的意思。
顧十八娘笑了,讓阿四繼續前行。
「人人都能想明白,然後重新再來……」她靠在車架子上,輕輕歎了口氣,悵然道,「我果真是太笨了……白白活了那些年卻是個糊裡糊塗的。死了才明白……不對,死了也是不明白,如果不是重來……」
「小姐笨?」靈寶有些誇張的喊道,「那這天下聰明的人可不多了……小姐怎麼會笨,小姐什麼都猜得到,說的做的都對……」
那得來不易,顧十八娘笑了笑,揭過這話頭不再說,都過去了,不再想了。
跟大有生的合約到期後,顧十八娘沒有再續約,雖然每天都有無數的藥行藥棚來拜訪,但她再沒有與誰簽下專供的契約。
「如今的她已經不需要用這個來為自已提底氣了……」
信朝陽輕搖摺扇說道,「她現在,內裡真的變強了……」
「雛鷹的時候如果不能收撫她,那雄鷹展翅了就不用想了。」年長的老者帶著幾分遺憾說道。
「那就讓她去飛吧。」信朝陽笑道,看了看八月青藍的天空。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七十二章 風動
王家的事雖然沒能如預想的那樣得個好結果,但她也算是盡力了,顧十八娘便要收拾行李再次起身往南漳去,卻突然接到曹氏的信,顧海被收到調回京城待察的通知,最遲年前便趕回來,曹氏便讓她留在京城,不要再路途奔波,而同時,顧慎安的三子得了一個兒子,洗三是個大日子,曹氏既然不在,她便要替母親送禮。
顧慎安家門外幾乎已經沒有停車的地方,畢竟是朝廷大員家的喜事,排場不是一般人家所能比的。
後院,珠翠環繞鶯聲燕語的室內,婦人們的話題已經從新生兒的身上,轉移到如同眾星捧月般的顧洛兒身上,她坐在椅子上,有些小心的不時輕輕撫過腹部,輕紗亮麗的夏衣擋不住微微隆起的腹部。
「卦上說了,這一胎是個兒子…」兩個帶著諂媚笑的婦人對身旁的人說道,「把我們小爺緊張的什麼似地,恨不得一天到晚的捧著,要不是夫人出面再三說,今日是斷不許來的……」
這話引來一片贊嘆一片微微嫉妒的目光。
「可不得緊張……」有人低聲笑道,「保定侯世子連生了四個女兒,老侯爺盼孫子都盼急了眼,要是咱們洛兒一舉得男,老侯爺說不定會給洛兒求個一品誥命回來……」
那就跟保定侯世子妃平起平坐了……
滿屋子的人神色閃動,看顧洛兒的目光更熱切了幾分。
顧洛兒面對眾人的艷羨恭維,卻是神色淡然,半年多沒見,她變得沉穩了很多,看來離開了保定侯府,在京城開府另過讓她成長不少。
「我聽說漁哥兒要調回來了?」一個婦人悄悄向顧夫人問道。
算起來顧漁在外已經待了快要兩年了,且贊譽多多,畢竟狀元之身,皇帝不可能讓他真的永遠的待在七品縣令的位子上,今年過年將要有一大批官員調動,已經有消息傳出來,皇帝有心給他委以重任。
顧夫人顯然是知道些內情的,面上笑著,嘴裡卻含糊的說朝廷大事她不清楚。
這句話就相當於默認了,大家心裡都明白。
「漁少爺今年不小了,還沒說親吧?」忽的有人問道。
這話立刻引得屋子裡家有適齡女的婦人們的注意,紛紛看過來。
「婚姻大事,自有他安排……」顧夫人再次含笑說道。
這就是有心有意了,婦人們頓時打起精神,心裡轉起了念頭。
說笑間,外有婦人匆匆進來,「白玉郡主到了……」
這話讓眾人止住了說笑,顧夫人已經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衫,疾步向外迎去。
由四五個美婢擁簇著走進來一人。
這是一位年紀十六七的少女,身著紫色衣裙,氣質清冷,美貌出眾,在眾人的擁簇下,她輕移蓮步,雙手端在身前,鑲著黑金絲邊的袖子如水般垂下,露出雪白嬌嫩的手腕,各自帶著兩個非金非玉看不出材質的鐲子,伴著走動,發出清脆的響聲。
伴著她走進來,滿屋人恭敬的施禮。
白玉郡主,先長公主親孫女,雖然不是純正的皇室血統,但相比與這些官宦婦人,身份尊貴不可同於。
驕傲如顧洛兒也不得不帶著孕身彎身施禮,但她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不滿不服,反而是如有榮焉。
沒想到長公主家會讓白玉郡主親自過來,這已是十足的面子。
「洛兒無須多禮。」白玉郡主在眾人恭敬的視線裡緩步而行,在顧洛兒身邊略一停頓,淡淡說道。
「多謝郡主。」顧洛兒忙道謝,卻並沒有依言直起身子。
白玉郡主並沒有再多說話,越過她在正座上坐下,環視眾人說了句大家無須多禮,眾人才各自歸位,小心恭敬的陪著說話。
吃過宴席,大多數人都告辭而去,少數親近的留下來,一起去看新生兒的賀禮,洗三賀禮應景,很多都是別的節日不常見到的稀奇玩意,內宅婦人們都會賞玩為樂。
白玉郡主原本要告辭,聽了她們的話也來了幾分興趣,長公主府此時年紀最小的就是這位郡主了,當然也有些侍妾侍婢生的孩子,但那些人在白玉郡主眼裡都不算孩子,自然也沒辦過浩大的洗三宴,因此便吩咐取來她也要看。
眾人不敢怠慢,忙去準備,顧洛兒忽的眼神一閃,想到什麼,招手叫過一個侍女,在她耳邊低語幾句,那侍女點頭轉身便去了。
很快便將各種賀禮取來,擺了長長一桌子,多數為金玉材質,一眼望去熠熠生輝。
這其中很多頑童戲耍的造型,看上去煞是可愛,白玉郡主很少見這些民間戲耍之物,不由看得興致勃勃。
「咦,這個是什麼?」她伸手指著其中一件。
這是一件十七金打頑童,大小只有拳頭大,十七頑童姿態不同,眾人隨著她說看過去,很多並不認得。
「好像是在做什麼……」一個婦人琢磨說道,指著其中一個坐在椅子上赤腳踏碾杵的頑童,「我好像見過……」
她歪著頭想,卻一時想不起來。
「啊,我知道了,」另一個年輕女子忽的喊道,「這是碾藥呢」
「是啊是啊我也想起來了,那這個是切藥……」
伴著這句話,眾人們也熱鬧起來,紛紛指著頑童像猜測指認。
「這是炒藥……」
大家說笑著,還是頭一次見有這種塑像,而且精巧可愛,純金打制,可見送禮人心意拳拳。
「啪」的一聲,打斷了眾人的說笑。
白玉郡主將手裡的頑童像重重的扔在桌子上,物品相撞,發出悶悶的響聲。
「詩禮之家,官宦士族門庭,此等賤技玩物休要擺上桌面」白玉郡主微瞇著眼睛,光潔的下巴微微仰起,淡淡說道,「我先走一步了,各位留步。」
說罷竟邁步而去,眾人忙送不迭。
這突兀的一出讓在場的人都有些不解,回來後面面相覷。
明明是她最先看上眼的,怎麼突然就惱了?
「聽說太后有意將白玉郡主許配文郡王……」顧洛兒低聲說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情緒,嘴角卻浮現一絲笑意。
「那……」眾人依舊有些不解。
這位文郡王據說馬上就要被冊為太子,那就是將來的天子,白玉郡主出身名門,身有皇室血統,二人真是天作之合。
不過,這跟眼前這事有什麼關係?
大家心裡有些惶惶,這等貴族,可輕易惹不得,不知道方才是哪裡不對讓這位郡主不歡而去……
「這個是顧十八娘送來的吧?」顧洛兒伸手捏起一個頑童像,在手裡慢慢的轉了轉。
「是,小姐。」一旁的僕婦忙答道。
這一句話說出來,有些人便恍然大悟了。
聽說這位文郡王跟這位顧十八娘似乎……大家的臉上便帶了幾分意味不明的笑意,這位白玉郡主光見到這些炮藥塑像就心生不悅,那就是說,這個傳言並不是空虛來風了……
「這麼說,咱們顧家真的要出一個王妃了?」有人低笑道,面上卻是難言幾分驚喜。
「什麼王妃別做夢了,能當側妃就不錯了……」有人搖頭,若有所思的說道。
「側妃也是妃啊……」很多人不由低聲說道,如果將來這位文郡王真的登上皇位,那就是……娘娘
這個念頭讓眾人臉上浮現一絲震撼,眼中冒出熱切,家裡出個娘娘,那地位可就不一般了
看來有必要多往曹氏家走動走動了……
眾人的心思自然落在顧夫人和顧洛兒眼裡。
「洛兒,是你讓人特意擺出來的?」顧夫人低聲問道。
顧洛兒嘴角含笑,點了點頭,「我就是想看看白玉郡主知道不知道……」
「知道又如何?與咱們又有什麼好你這孩子,行事還是莽撞你這麼一鬧,豈不是把那丫頭的事擺上臺面了,這說的人多了,假的也就能變成真的了。」顧夫人帶著幾分嗔怪低聲道。
顧洛兒面上浮現一絲嘲諷不屑的笑。
「假的變成真的?」她轉著手裡的金打藥童,「真的假的,都是上不得臺面的玩物,她也就在咱們跟前耍橫鬥狠,真要是落到那些貴人手裡……」
顧洛兒眼中閃過一道寒光,嘴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手一翻,金打藥童滾落在地上,她抬起精美的繡鞋,狠狠的在上碾了碾。
「她今日沒來,算她好運」望著門外,顧洛兒微微抬著光潔的下頜說道,「不過,她不可能總是這麼好運……」
京郊的桃花觀,名字俗,但勝在清靜。
「這裡不錯。」顧十八娘隨著靈寶轉過一樹桂花,望著古木森森的道觀,點了點頭。
「剛來京城時我就聽人說過這裡,不過,還是頭一次來……」靈寶四下張望,頗有感觸的說道,「聽說這裡的求簽問卦很靈……」
求簽問卦過去未來的事,是顧十八娘的忌諱。
「你去吧,問問你的姻緣。」顧十八娘截住她的話頭,笑道,「我在這裡等你,免得你害臊……」
靈寶頓時羞紅了臉,跺腳喚了聲小姐。
「我……我是替我哥哥問的」她還是想去,又怕印證了顧十八娘的取笑,嘟嘴說道。
「快去吧……」顧十八娘哈哈笑道。
靈寶忸怩一刻,還是忍不住素來心願拔腳去了。
「我也替小姐問問……」她不忘回頭說一句。
「不用,千萬別。」顧十八娘忙說道,「我命由我,不問鬼神。」
靈寶已經走遠了。
「好一句我命由我。」信朝陽的笑聲從一旁傳來。
顧十八娘有些意外,轉頭看過去。
信朝陽青衣翩翩而來,身後跟著四五個侍婢,抱著棋盤茶具。
「真是巧,」顧十八娘笑道,一面打量他,「大少爺這是躲清閑來了?」
自從保和堂事件後,在京城才開分號一年多的大有生以飛快的速度吞噬這京城藥市的份額,短短幾個月,風頭緊逼京城四家以恒字為號立業有百年人稱四大恒藥行的地位。
與在建康總是站在爺爺和父親背後不同,這裡的信朝陽施然亮相與眾人面前,談笑炎炎,唇槍舌劍,運籌帷幄中或擠走或併合這大大小小的藥棚,讓人談起色變,又敬又怕,不管眾人是什麼心思,對他都不得不注重起來,因此信朝陽格外的忙碌,與顧十八娘這幾個月見過一次,還是在藥界聚會的宴席上。
看著眼前素然淡立,笑容明媚的姑娘,信朝陽只覺得嘴角不自覺地就揚了起來。
他第一次感覺,原來真的會有一個人讓你不自覺地見之而生悅……
這是為什麼呢?對他信朝陽來說,這種感覺是太奇怪了。
「我還用躲?清閑由我。」他微微轉開視線,笑道。
顧十八娘挑眉一笑,「反正你說什麼都有理。」
說話間,信朝陽已經讓人鋪設了大大的地氈,擺好棋盤,侍女們乖巧的跪坐一旁烹茶。
「請。」他伸手臂展袖,盤腿坐下來,對顧十八娘笑道。
「你敢跟我下棋?」顧十八娘笑道,屈膝跪坐下來,一手輕輕扶了袖子,「可別後悔……」
「哦?那我就領教了……」信朝陽點頭說道,抬手請她先落子。
顧十八娘也不客氣,撚子落盤。
不多時後,信朝陽的臉色有些微微的古怪,一旁的侍女輕輕的端茶過來,目光掃過棋盤,竟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看著信朝陽皺眉落下一子,顧十八娘便端起茶,一面點頭道你贏了,一面淺嘗一口。
「顧娘子……真是……神來之手……」信朝陽撫額說道。
「多謝贊譽,我還真是頭一次玩這個…」顧十八娘笑道,放下茶杯,指著棋盤道,「你瞧,我擺出個字。」說著抿嘴抬眼沖信朝陽笑,「沒想到能在擺完字後才輸……」
「什麼字?」信朝陽側身移過來,從她這個方向看去。
「我的姓啊……」他笑道,又故作一絲苦笑,「我還以為顧娘子故作虛幻,早知道你是不會,你連一筆都擺不完…」
他說著話,轉過頭看顧十八娘。
「……不過,這還是我自己的緣故,兵不厭詐……」他的聲音忽的停下了。
突然發現,與這姑娘近在咫尺,這張細膩的瓷白的面容,粉黛不施,清雅之極。
「這叫氣勢壓人,打不過,也要嚇對方一嚇……」顧十八娘笑道,察覺信朝陽異樣,便也轉過頭。
四目相對,忽的都是一愣,氛圍驟然變得有些怪異。
「少爺,您的茶。」
一旁侍女輕輕說道,遞過來一杯清香四溢的茶。
怪異還有些尷尬的氣氛被打破了。
信朝陽挪回原位,下意識的覺得自己的動作有些狼狽。
顧十八娘也站起身來,「我去看看靈寶回來了沒……」似乎覺得這樣說不妥,又急忙忙的補充一句,「免得她找不到我……」
說罷,不待答話,略一施禮疾步走了。
侍女們輕輕的笑聲想起。
「笑什麼笑!」信朝陽頭一次因為別人的笑而覺得不自在,一手摸了摸鼻頭,一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難道我看上去有些狼狽?」
他竟不自覺地問出心裡的念頭。
侍女們笑聲清脆。
「沒有,少爺從容施然……」她們嬌聲說道,「不過,少爺,這茶不燙嗎?」
話音一落,信朝陽才覺得滿口熱燙,不由伸手掩嘴,同時覺得面上發熱。
糟了,難道感染風寒了?他心裡閃過一個念頭。
「哎呀,」侍女們睜大眼,如同看到什麼稀罕物,「少爺……是臉紅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1:33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七十三章 雲起
顧十八娘走出去幾步,靈寶就迎面跑過來。
「小姐……」她滿面喜色,撫著胸口喘息說道,「我抽了上上簽……」
「那你安心了。」顧十八娘笑道。
靈寶點點頭,眼圈微微發紅,「簽上說,我哥哥有貴人相助,能逢凶化吉,遇大難而得福……小姐,你就是我們的貴人,這卦上說的真准……」
她一行說一行看向顧十八娘,卻見這姑娘眼神微微閃爍不定,似乎心不在焉,一向瓷白清冷的面上,浮現淺淺的緋紅。
「小姐?」她忍不住關切的問道,「你沒事吧?可是很熱?」
自己失態了?顧十八娘忙凝神。
「沒事,走的熱了些……」她笑著遮掩過去,一面挽起靈寶的手,「簽也抽了,願也許了,風景也看了,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靈寶點點頭,高高興興的挽著她的手一同而去。
「小姐,我也替你抽了一個簽……」她從袖子裡拿出一張折起來的窄窄的黃紙,「道爺說,雖然不是你親手抽的,但你親手打開,也便是了……」
顧十八娘搖搖頭,沒有接,「我不要。」
「小姐……」靈寶有些忐忑,沒有再勸說,小心的放了起來。
路的盡頭轉彎時,顧十八娘微微回頭看了眼,那邊信朝陽幾人身形依舊,見她回頭,如有察覺的也看過來。
顧十八娘忙收回視線,只覺得一道視線緊緊追送自己的背影。
我……我是他人婦……被休了也是他人婦……我……快要二十五歲了……
倒真像小姑娘一般!顧十八娘輕輕咬了咬下唇,刺痛讓她有些慌亂的情緒冷靜下來。
「小姐你說什麼呢?」靈寶在一旁看著她不解的道,「什麼二十五歲了?誰二十五歲了?」
顧十八娘搖搖頭,「沒什麼……上車吧。」
她們邁下高高的臺階,兩個僕婦已經接了過來,扶著她們先後上了馬車。馬車從街市中穿行,顧十八娘靠在車裡閉目養神,聽靈寶有一搭沒一搭說話。
「小姐,你瞧,順和堂開張了……」靈寶忽的說道。
顧十八娘猛的睜開眼,靈寶已經掀起車窗簾。
順和堂鋪面一如既往,四扇門大開,可以看到裡面有人說笑走動。
順和堂是她交給牙保出售,所以並不知道賣出了,也自然沒有打聽買家是誰買來做什麼。
「還是開藥鋪……」她低聲說道,視線往上,落在門匾上。
順和堂。
不是沈氏,也不再是顧氏,而只是順和堂。
馬車一晃而過,順和堂離開了視線。
「小姐,要不要去問問誰買了?」靈寶見她神色微微悵然,便提議道。
顧十八娘搖搖頭,再一次閉上眼。
靈寶其實很想問問為什麼突然要賣掉順和堂,但動了動嘴終是咽了回去。
小姐說,不要為過去的已經發生的事傷腦筋。
就在她們的馬車之後,一輛裝飾豪華精美的馬車也慢慢的走過這裡。
「夫人!」一個婦人的聲音猛的從車裡傳出來。
在搖晃的車中依舊坐姿端莊的沈三夫人微微睜開眼,帶著幾分不悅掃過這位僕婦。
被她一眼掃過,僕婦不由縮了縮脖子。
「夫人……」她聲音降低幾分,指了指外邊,「咱們的順和堂……」
「什麼?」沈三夫人睜開雙目,微微一抬手。
僕婦立刻領會命車夫停車,一面打起車窗簾。
沈三夫人看過去,目光落在那黑亮的門匾上。
「我記得那賤婢買了後,改名叫做顧氏順和堂?」她緩緩說道,目光掃過那剛勁有力的順和堂三字。
「是。」僕婦忙答道。
「去問問。」沈三夫人沉聲說道。
僕婦領命,下車而去,不多時轉回來。
「夫人,人說原來的主家的確是姓顧……」僕婦說道,「只是年前剛剛轉賣了……」
「賣了……」沈三夫人重複一遍,似乎是要確認一下,但聲音裡並不帶絲毫的疑問,而是平述。
「是……」僕婦悄悄抬頭看了她一眼,「現在的主家姓……」
「現在的主家姓沈……」沈三夫人面上浮現一絲淡淡的笑,接過了那僕婦的話說道。
「是,」僕婦有些意外,抬起頭看著自家夫人,不由堆起恭維的笑,「夫人明察秋毫……」
沈三夫人冷笑一聲,視線落在車外那順和堂門匾上。
「你知道順和堂原來叫什麼嗎?」她緩緩說道。
順和堂原來是他們沈家的商鋪,因經營不善只虧不盈才轉賣,沒想到竟然賣給了顧家,這顧家跟沈三夫人的淵源可謂……
僕婦小心的抬頭看了眼沈三夫人,沈三夫人面上喜怒不顯。
「叫沈氏順和堂…」她乖巧的答道,掠過顧氏順和堂那一個名字。
沈三夫人面上浮現一絲笑,她輕輕撥弄自己長長的指甲,「在叫沈氏順和堂以前呢?」
還有以前?僕婦微微一楞,旋即想起這順和堂原本是先夫人的陪嫁…先夫人姓趙,那他們家的自然叫趙氏順和堂……
她的額頭不由冒出一絲汗,說起這先夫人,跟眼前這個夫人的淵源,可比跟顧十八娘要更……忌諱的很……
「小的……不知……」婦人賠笑答道。
沈三夫人似乎也並沒有想要她的回答,繼續撥弄自己的手指,面上笑意依舊。
「這是我們趙家的產業,但是,它卻不叫趙氏順和堂,」她說道,「不過是到了沈家,大家為了方便稱呼才胡亂喊起來,其實……」她的視線投向車外,臉上的笑容卻漸漸凝固,「其實它原本就叫順和堂。」
僕婦只覺得一頭霧水,這這說了一圈到底說的什麼?
「這天下只有一個姓沈的會買下這個且給它複名……」沈三夫人冷冷一笑。
話說到這裡便停下了。
「走吧,咱們還是快去看看咱們的林少爺,免得人說我這個做母親的涼薄無情,放任嫡長子病殘在外……」她笑道,面上恢復那喜怒不顯端莊淡然的神情。
「夫人多慮了,誰都知道夫人為林少爺心焦日夜不安,只是老爺身子不好,走不開身,已經多次寫信派人來接林少爺回家……」僕婦堆起笑小心說道。
沈三夫人淡淡一笑,眼前再一次浮過順和堂三字,放在膝頭的雙手不由輕輕握了下。
「你下去。」她突然說道。
僕婦一怔,不明白自己哪裡突然惹惱了夫人,竟當街要被趕下去。
「夫人恕罪……」她忙俯身叩頭。
「蠢貨,滾下去,叫含香過來。」沈三夫人哼了一聲,瞪了這僕婦一眼。
這位含香是夫人娘家送來的丫頭,想必是有話要說,僕婦這才明白,再不敢怠慢忙爬了下去,不多時從後邊馬車上換上來一位年輕婢女。
「夫人,」婢女恭敬喚道。
「去查查,咱們林少爺在京城都忙些什麼?」沈三夫人緩緩說道,「莫非是戰場失意,情場得意?去查查,那顧家賤婢,跟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婢女爽快的應聲是。
沈三夫人不再說話,點了點頭.
夜色上來時,位於河邊的一座豪華酒樓裡,燈火通明,絲竹聲聲,來往顯貴,陪客賣酒的女妓如雲。
一間寬闊的大廳裡,此時已經坐滿了人,來者都是京城藥行界舉足輕重的人物,不論老少,身旁都請了京城技色最佳的頭牌相陪,這些可都是揮金如土的大富商們,女妓們使出渾身解數,不僅今晚要多得彩頭,而且還要將這些人攏為常客,那可真是一夜值千金,與此同時,那坐在一旁的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妓就顯得有些落寞,她不時看向身旁的年輕公子,神情是難掩的哀怨,但她卻不敢上前撒嬌邀寵。
「琴娘……」旁邊一個女妓探頭沖她低笑,「你今日白撿彩頭得清閒……」
被喚作琴娘的女妓聞言微微低頭。
「吆,你該不會吃醋了吧?」這女妓嬉笑道。
「我是個什麼,哪有醋給我吃……」琴娘幽幽說道,目光再一次投向那年輕公子邊,那豐神俊秀的公子正親自給一旁桌子上端坐的一個年輕女子斟茶。
他看著那姑娘,神情專注,眼中滿含笑意。
而那姑娘卻並沒有看他,而是與另一旁的三位老者說話。
她是個久混歡場的人,真情假意一眼便知,心中的酸意以及失落如藤蔓般蔓延開來……
「怎麼會有女子來這個場合?」說話的女妓帶著幾分好奇幾分不解,「瞧那樣子,倒像個大家閨秀……」
可是那個大家閨秀會來這種男子聚會的場合?
「哎,你那信大少爺眼裡可是只有她了……」她用胳膊撞了撞琴娘,帶著幾分故意,「我瞧她可還沒你長得好……」
「長得好有什麼用!人家又不是靠臉吃飯的。」另一個女妓帶著微醉笑著插話。
「吆,這麼說,還真個大家閨秀啊?」先前的女妓吃驚道。
「大家閨秀?綠娘,你在這行也混了五六年了,你可見過一個大家閨秀?」微醉的女妓笑道。
「這天下的女子,不是靠臉吃飯,就是靠家世吃飯……」被喚作綠娘的女妓微微揚眉,「那她還能靠什麼?」
這時大廳裡忽的很多人紛紛起身,打斷了她們的談話,三人望去,見是那位女子站起身來施禮告辭。
「顧娘子走好。」
正事已經說完,在這些女妓進來時,她就該告辭的,但齊老來的晚了些,留她多說兩句話才耽擱了。
齊老人自然也不會出言相留,這個場合的確不適合。
「諸位留步。」顧十八娘帶著兩個侍女笑對起身要送的諸人。
但饒是如此,大家還是親自送到長廊裡才罷。
「這些男人,什麼時候把女人正眼看過?」
屋子裡的女妓們驚訝的失聲,紛紛說道。
「你們不認得,那就是顧娘子!」自有幾個消息靈通的,笑著解釋,「是一個很有名很有名藥師的唯一的徒弟,據說做的藥千金難求……」是大藥師啊,怪不得,大家恍然。
「原來是靠手藝吃飯的……」綠娘笑道,一面看了眼神情黯然悶悶不樂的琴娘,「人走了,信大少屬於你了……」
屋外送客的人們都回來了,送走了這位女眷,解除了束縛,氣氛頓時更加熱烈起來。
琴娘帶著期盼的望著門,卻始終沒有見那個豐俊公子進來,她的心終於是忽悠悠的沉了下去。
那個女子走了,他便沒有留下的興趣了吧。
「大少爺這麼早也要走?」顧十八娘打起車簾,看著也坐上馬車的信朝陽笑道。
街邊搖曳燈火下,那姑娘的笑容燦若星辰。
信朝陽有些不自然的伸手撫了下下頜,微微轉開視線,並沒有回答。
「我送送顧娘子。」他轉開話題說道。
「多謝,不用。」顧十八娘笑道。自從那一次桃花觀後,他們再見面總覺得有些彆扭,信朝陽也不似以前那麼說話隨意流暢,他們的對話都變得簡短,而且二人都察覺這種變化,於是便更覺得彆扭。
信朝陽沒有再說話,只是笑了笑,顧十八娘也不知道說什麼,二人互相看了對方一眼,便又轉開頭。
顧十八娘垂下車簾,馬車緩緩而行,雖然她沒有回頭看,但也感覺到信朝陽的馬車不遠不近的跟在後,而且似乎有視線透過車廂落在她的背上,她不由坐直了身子,帶著微微的僵意。
拐進巷子口,她才掀起車簾看了眼,信朝陽的馬車在巷口略停,似乎是確認她到家了,才緩行而去。
顧十八娘這才覺得吐出一口氣,身子放鬆下來,伸手撫了撫面頰,只覺得微熱。似乎不太對勁……
她抬手在自己臉上拍了下。
馬車猛的停了。
「什麼人?」阿四不悅的聲音響起,還有車外坐著的兩個侍女的嬌斥聲。
顧十八娘掀起車簾,見兩邊高高的牆壁下,走出一個人影,寬大的斗篷將他整個人都包起來,看不清形容。
阿四已經被當初總是突然冒出來的奪去自己車夫權的靈元鍛煉出來了,乍一見這來人,倒沒害怕,很冷靜的再一次問什麼人,並且讓他讓開。
「顧湘,借一步說話。」來人低聲說道,一面微微掀起一點斗篷帽。
顧十八娘的身子便再一次僵硬起來。
「沈少爺,」她緩緩開口,「我們有說話的必要嗎?」
對她的態度沈安林似乎已經習慣了,聞言反而笑了笑。
「不借也成,反正這裡已經暫時不會有人打擾。」他說道,略沙啞的聲音裡透出自信,一面對張口要嚷的阿四三人低聲喝了句住口。
他在沙場征伐,養出了與常人不同威嚴和氣勢,一聲呵斥,阿四三人便覺得心驚肉跳,升起一種驚怖的感覺,竟果然不敢高喊出聲。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七十四章 雷響
顧十八娘身形微動,神色無波,看著眼前這個高瘦的人,他靜靜的站在那裡,散發出一種讓人懼怕的威嚴和氣度。
顧十八娘知道,這種氣度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隨便見到的。
那一世,她只有幸見過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就是死的那一刻。
那時的他已經不需要再隱瞞自己真實的一切,那些束縛他的繩索已經被他隔斷掃空,那個他恨的卻不得不卑躬屈膝的人也已經埋入黃土中,他功成名就,天地之間,肆意縱生,浩蕩馳騁,勢不可擋。
而自己與他生命裡,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伴著他隨意的一掃,湮滅在黃土中。
「沈少爺請說。」她淡淡說道,一面輕輕抬手,「你們且退開。」
阿四與侍女立刻領命忙站到一旁的牆角下,屏氣噤聲。
看著車角下掛這的燈籠映照著姑娘忽明忽暗的臉,沈安林伸手一撐,坐在車架上,與她近在咫尺。
對於自己這突然的動作,這姑娘神情依舊,就如同一個木頭人一般,無知無覺。
但這只是她的外表,她的內心定然如同這一雙幽潭般的雙目般深不可測,沈安林與她對視一刻,嘴邊浮起笑意。
「顧湘……」他聲音低緩幾分。
「請說。」顧十八娘淡淡道。
「我找了個好大夫……」沈安林含笑低聲說道,看著她的眼。
「恭喜沈少爺痊癒。」顧十八娘聲調未變。
比那一世提早了半年多,而且那個好大夫絕對不會是彭一針了,已經有很多與記憶裡不同的事發生,對於他說的這話,顧十八娘已經不驚訝奇怪了。
「我就要走了,再上戰場……」沈安林接著說道。
「哦。」顧十八娘只是淡淡道。
「不祝福我?」沈安林含笑問道。
顧十八娘終於將視線聚焦在他面上,搖了搖頭,「你應該慶幸我沒有詛咒你。」
二人視線相對一刻。
她說的是真心話,沈安林雖然早已知道這姑娘對自己的態度,但此時此刻,他的眼神還是微微黯淡一刻。
「她來京城了……」他接著說道。
「恭喜母子相見共用天倫。」顧十八娘答道。
沈安林看著她,嘴邊又浮現笑意,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雖然眼前這個人毫不掩飾對自己的疏離拒絕,但他卻感覺,她跟他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一見如故。
她能一眼看穿自己的真實情緒真實想法,能對自己說的突然的話對答順暢。
「她在查你……」他接著說道。
「我很榮幸。」她接著口答道。
「她以為你將順和堂送與我……」他說道。
「我很榮幸。」她答道,話語一樣,聲調卻是不同,表達的情緒自然也不同。
沈安林濃眉微微一挑,眼中閃過一絲玩味。
「我心悅你。」他忽的說道。
「我很榮幸……」她依舊順口接道。
沈安林的笑便在臉上蕩漾開。
顧十八娘面色微微僵,「很好玩?」
沈安林伸手揉了揉下頷,收住笑。
「沈少爺說完了沒?」顧十八娘壓制住漸漸升起的煩躁,冷聲問道。
「這就惱了?」沈安林含笑問道,看眼前這姑娘越來越幽深的眸子,便咳了一聲,手一抖拿出一張紙,在她眼前晃了晃。
顧十八娘冷笑一聲,帶著嘲諷道:「就這張破紙,你還真把它當成寶……」
她的話沒說完,就見沈安林微微一笑,伸手將那發黃的薄脆的紙撕成碎片,手一揚,隨風散入夜色中。
「男兒大丈夫,豈有強人所難以物要脅之行徑……」他攏手在身前,揚眉說道。
顧十八娘的視線隨著紙片落入黑暗中。
「沈少爺大丈夫行徑,說到做到,絕無戲言……」她淡淡接口說道,心裡酸澀之意濃濃的散開。
是的,他還是他,說話行徑果斷決絕。
「沈少爺,請。」她抬手送客。
安林卻並沒有走的意思,一腳踏在地上,一腳懸空微晃,抱手在身前看著她神色忽的肅然。
「顧湘。」他說道,「我心悅你,可托媒相求否?」
顧十八娘的身形微僵,她並沒有抬頭,慢慢的搖了搖頭,不再給他多說話的機會,伸手招了招。
阿四以及兩個緊張的渾身發抖的侍女急匆匆的走過來。
沈安林站開,慢慢退到黑暗中,看著馬車晃悠悠前行。
馬車忽的停了,他的心中不由一跳,垂在身旁的手不由攥起來。
她走下來了……
她走過來了……
「沈少爺,我想給你講個故事。」顧十八娘看著他慢慢說道。
「好,你說。」沈安林點點頭,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己都不察覺的喜悅。
這是相識以來,她第一次主動跟自己說話。
「從前,有一個農夫種了一棵秧苗,秧苗還沒長成時,一株藤蔓纏了上來,很快就將秧苗纏死,農夫便拔掉了這株藤蔓,並且為了防止藤蔓再生,將秧苗附近鏟平,不留一棵雜草……」顧十八娘語速緩緩的說道。
沈安林專注的聽著,眉頭微微皺起,卻並沒有插話。
「你說,農夫做的對不對?」顧十八娘忽的問道。
「什麼對不對?」沈安林略一怔,旋即領會,「拔掉藤蔓嗎?當然是對的,難不成要任秧苗死去,而藤蔓得生嗎?」
顧十八娘點點頭,「我也這麼認為,要是我是農夫,我也會這麼做。」
沈安林開口想要問,顧十八娘卻接著說道,「那那些雜草呢?」
「雜草?」沈安林皺眉道,並沒有斥責她的荒唐無聊,反而鄭重答道,「雖然不似藤蔓如此危及秧苗生死,但以防萬一,自然要一併除去。」
顧十八娘點點頭,「沒錯,要是也是農夫也會如此做。」她看著沈安林,話鋒一轉,「那如果我是雜草呢?」
沈安林眉頭微皺,看著她沒有說話。
「藤蔓是為生,秧苗是為生,農夫種秧苗是為生,雜草亦是為生,都是為生,我能理解農夫的做法……」顧十八娘定定看著他,一字一頓說道,「但雜草不能。」
沈安林沉默一刻,看著她點點頭,「我明白,只是這世上難免無辜。」
是的,無辜……她就是個倒楣的卻該死的死了也白死的無辜……顧十八娘深深吸了口氣。
「那麼,還請沈少爺放下吧,既然沈少爺話說的如此明白了,我便也明白的說說我的看法,我顧十八娘不是欲迎還拒的人,也不是拿喬的人,也不是因父輩種種而刁難與你,只是你且記好……」顧十八娘緩緩吐出一口氣,「此生我與你,註定是無情無愛無緣無分,只願不見不想不問不知。」
說完這句話,再一次看了眼神色暫態沉沉的沈安林,她轉身大步而去,顧家的大門徐徐而開,人車進去後,又徐徐關上,高懸在門下的燈籠隨風晃動,照得地上慘白如雪。
沈安林不知道自己在此站了多久,耳邊反復回蕩這那一句不見不想不問不知。
一聲低低的夜鳥鳴叫傳來,沈安林依舊矗立不動,緊接著兩三聲夜鳥聲又起,相比於第一次顯然有些焦急,似乎在召喚夜深尚未歸家的雛鳥。
「這小娘子確是對我無心無情……」他輕輕歎了口氣,聲音裡有說不出的落寞,旋即他伸展了雙臂,披風在暗夜裡發出呼啦啦的響聲,他的聲音陡然又變得沉著有力,「男兒志懷天下,怎麼能為一女子傷春悲秋,也罷,我去也。」
伴著又一聲夜鳥鳴,沈安林的身形消息在巷子中。
日子緩緩而過,自從那一夜後,沈安林沒有再來過,而顧十八娘也正如自己說的那樣,並沒有刻意的去打聽沈安林的消息。
至於他說的沈三夫人的事,靈元已經察覺並且出手料理了。
撫遠公府,一處廂房外四五個丫鬟僕婦各自忙碌,喂鳥的澆花的灑掃的,井然有序,凡是從外經過的人見了,都忍不住讚歎一聲,建康來的不怎麼起眼的這位旁支三房的夫人治家有方。
此時的屋內卻是格外的寂靜,檀木桌前,沈三夫人獨坐,身旁站著一個老家院。
「你說什麼?」沈三夫人臉色微微蒼白,「這不可能!」
「夫人,千真萬確,雖然被劃花了臉,但的確是含香無誤。」老家院低聲說道。
沈三夫人身軀微微發抖,胸膛起伏,眼中冒出要噬人的寒光。
「是誰幹的?」她深吸了幾口氣才平復了情緒,緩緩問道。
老家院搖搖頭。
「會不會是那小畜生?」沈三夫人問道。
老家院明白這小畜生說的是誰,頭又垂下幾分,但口中卻十分肯定,「不是,他斷無此能力……」
沈三夫人這才鬆了口氣,手指敲著桌面,「我瞧那小畜生是已經失魂落魄了唯有混日子過餘生罷了……」
說到這裡,嘴角浮現一絲笑,但這笑意很快便消去,「不過,撫遠公爺對他倒是好的很,竟然還在四處遍尋名醫……」
「對一個廢人,大家自然要多些關懷,要我說,夫人該跟撫遠公爺學學,免得落人口舌……」老家院說了一句很不符合老家院身份的話。
沈三夫人卻並沒有怒氣,反而恩了一聲。
「這麼說,那賤婢身後有人相護?」她皺眉說道。
「應該是。」老家園答道,遲疑一下,「而且此人來頭不小,咱們竟然查不出是誰,夫人,千萬不可再魯莽……」
魯莽這個詞讓沈三夫人面上浮現不悅,她抬眼瞪了這老家院一眼,重重的哼了聲。
「夫人,我的意思是,含香雖然死了,但的確已經查明,這賤婢和林少爺並無瓜葛,反而據說與一個商戶新貴關係不一般……」老家園忙低頭恭敬說道,「所以,夫人,可以放心,不用理會這賤婢。」
「這賤婢!」沈三夫人重重拍了下桌案,目光閃爍,這賤婢竟然還有人相護?
「你說她跟一個商戶關係……?」她看向老家院,忽的問道。
「是,夫人應該知道,建康的大有生……」老家院笑道。
沈三夫人點點頭,「聽說很有錢。」
「就是他們家的大少爺……」老家院說道。
「多大了?長得如何?性情如何?」沈三夫人忽的問道。
老家院微微皺了下眉頭,他自然準備了很多有關這位元大少爺的資料,例如做過什麼事出過什麼計策,只是沒料到夫人會問這麼……這麼膚淺的問題……女人啊,不分大小,唯一關注便只是皮相。
「二十三,長得……」老家院只得用有限的形容男人的字眼答道,「很好……性情嘛看上去很好……」
「怎麼個好法?」沈三夫人有些不滿意的問道。
老家院有些抓狂,只得結結巴巴道:「就跟……就跟……比林少爺還要好看……」
那小畜生也算好看?頂多算一般,沈三夫人哼了聲,心底有了印象,便不再糾結這個問題。
不過,這個賤婢……
她忽的冷笑一聲,「這個賤婢該不會以為到了京城,離了建康,我當年說過的話就算不得數了吧?」
老家院抬頭看了她一眼,不太理解她的話。
「我說過,她休想好好嫁人!」沈三夫人敲著桌面,嘴角浮現一絲獰笑,「只要我活著。」
一旁的老家院皺了皺眉頭,真搞不懂這些女人怎麼這麼無聊,耍些亂七八糟的手段,只是給別人添堵,又不是能弄死人家,真是費力無趣。
「當初如此羞辱我,我便要你這一輩子都過不順心,嫁好人家,想都別想,我就等著將來你跪倒我面前,求著嫁入我家來,一輩子給我掙錢給我為奴為婢贖罪!」沈三夫人冷笑一聲,咬牙切齒的說道,「不就是一個商戶嘛,商戶是什麼?逐利而行,重利輕別離,拋出一塊好骨頭,還逮不走一條狗嗎?」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1:42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七十五章 雨來
顧宅,一盞燈火靜靜燃燒,在窗紙上投下三個人影。
「她愛查什麼就查什麼………」顧十八娘撫著書卷淡淡說道,「她要對付誰我也不過問,不過要是威脅到我,我不會讓她占到什麼便宜……」
「她絕不會占到什麼便宜,小姐你放心。」靈元說道。
雖然站在室內,但他依舊未解下披風,顯然並沒未打算多待。
顧十八娘沖他搖搖頭,沖他寬慰一笑,「這不是動輒生死的大事,我應付得了,你無須操心……」
靈元點點頭,目光帶著幾分留戀掃過顧十八娘的臉。
「哥哥,喝碗茶湯……」靈寶歡喜的將晾的溫熱適口的湯茶端過來。
靈元對著妹妹一笑,接過一口氣喝完。
「我走了。」靈元再一次深深看了二人一眼。
室內菊燈溫暖,笑容真切軟軟,這一切原本他可以日日擁有,但皆因為一念錯而步步錯。
「哥哥……」靈寶依依不捨,抓住他的衣袖。
靈元撫了撫她的頭,眼中也是不舍,但動作卻毫不遲疑的轉身向外。
「我送送你。」顧十八娘站起身跟上去。
靈元微微遲疑,這樣機會只怕越來越少了,就讓他再貪戀一回吧。
二人並行,靈寶提燈在前帶路,夜色濃濃,月明星稀,給大地披上一層亮紗。
「我們一家去南漳時,那些人是你派去的吧?」顧十八娘問道。
「是……」靈元低聲答道,「小姐別怪靈寶,是我自作主張……」
「我怎麼會怪你,該謝謝你才是,只是下次要提前告訴我。」顧十八娘扭頭看他笑道。
朱家和顧海的關係如此,靈元顧忌的也正是顧十八娘所想的。
以前他依靠的是顧十八娘,如今他依靠的是奸人,卻從來未有依靠過自己的之力。
靈元微垂視線恩了一聲。
「最近……很忙?」顧十八娘再一次看向他問道。
因為他的身份,這原本很普通的關懷的話問出來也是如此的彆扭。
靈元恩了一聲,又接著說道,「我在……讀書。」
說出這句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讀書?」顧十八娘很感興趣,看著他笑,「那很好啊,讀的什麼?」
靈元更是不好意思,抿嘴一笑,卻沒有答話。
「喂,還不好意思告訴我?」顧十八娘似笑非笑看著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也不是什麼…就是詩經……」靈元便低聲道。
「詩經?那很好啊,我記得父親說過,其實詩所表述的就是人,人之本性,人之所求,人之所為,我也很喜歡詩經。」顧十八娘抬頭看看夜空,帶著幾許追憶道,「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話多路短,轉眼便到了門前,早已等候在此的兩個家院忙打開門。
「保重。」顧十八娘看著他,鄭重說道。
靈元明白她的意思,微微垂下視線,拱了拱手,轉身走入黑暗中。
夜已深深,繁華的京城終於陷入沉睡中。
撫遠公府,沈三夫人偏居之所,卻依舊亮著燈,她斜倚在軟枕上,微微眯著眼,口中緩緩說著話,桌邊坐著一個僕婦,正動筆書寫。
伴著最後一個字落下,僕婦起身抖了抖信紙,小心的給沈三夫人拿過去請她過目。
沈三夫人接著漫不經心的看了眼。
「夫人,你說要舅老爺家的小姐跟大有生議親,這,大有生可是個商戶,只怕舅老夫人不太樂意吧?」僕婦小心的問道。
沈三夫人隨手就信紙扔給她,「這你就不懂了,這人生在世有什麼樂意不樂意的,那要看對方給出什麼條件,我想我這個條件,我這個嫂嫂應該很滿意……」
僕婦想起信上隱約提起的給舅老夫人求個誥命封號的事,不由拭了把汗。
作為撫遠公家的媳婦,雖然關係遠了點,但至少能跟撫遠公說上話,而且其子將來極有可能成為下一任撫遠公,求一個誥命還真不是什麼難事,但也不是什麼一句話的事。
就為了一個曾經打了自己臉面的賤婢,就下如此大的本,這個沈三夫人還真有點魔障了。
「萬一,那大有生的公子跟那賤婢情比金堅……」僕婦盡職盡責的提醒道。
沈三夫人哈哈笑了,「情比金堅?」
她似乎聽到多麼好笑的笑話,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天地倫常,你怎麼可以認為人家選擇更好的就說人家無情呢?」沈三夫人收了大笑,換上一副慈祥和藹的咪咪笑,沖僕婦道。
這種笑讓僕婦不由打個寒戰,忙躬身連連賠笑,「小的魯鈍,哪裡知道這些,只是聽戲詞上唱的如此……」
沈三夫人哼了聲,沒有說話。
「不過,你說的也沒錯,不是說那賤婢是個大藥師那些藥商們人人都恭維她,所以要說那大有生對她情比金堅也是極有可能的,這商戶呢是不缺錢,但他們缺權,別看他們衣著光鮮,人前人後人模人樣的,可是就是沒根的樹,長得越高,越容易倒,所以需要一個撐杆,哪怕是小小的撐杆,對他們來說也是極其難得的,偏偏咱們大周朝士農工商界限分明,這些世代商戶想要娶個真正的世族小姐是很難的,那些世族小姐,就是家裡窮的揭不開鍋了,也絕不肯放棄身份下嫁的,」沈三夫人撥弄手指甲笑道,「七舅老爺雖然只是個舉人,但可不是幾代清貧才養出的一個讀書人,一則咱們趙家也算是豪門望族,二來,不是還有我這邊沈家,這等好事多少人眼巴巴的等著呢,能輪到他們大有生,可真該謝謝那賤婢。」僕婦忙點頭稱是,疊信裝封,忽的又一停頓,想到一件緊要的事。
「如果……」她抬頭喃喃道。
沈三夫人眉頭微皺,面上已經帶了些不耐煩,忍了這麼多年,終於她如願以償了,她如願以償了,那麼那些曾經讓她不得如願以償的人,就該付出代價了。
那小畜生終於腿殘了,那老傢伙也成了個不死不活只知吃睡的廢物,而且借著這小畜生病殘,自己的兒子終於在撫遠公眼前得到機會,留下良好的印象,只要她兒子成了撫遠公的嗣子,那將來她母憑子貴,就能在趙家那些大爺面前揚眉吐氣,讓他們在自己面前低頭俯身,就能掀掉那個生前壓著自己,死後還壓著自己的趙氏。
沈安林已經殘了,成了廢物,而且很快就要死去……
「你這輩子別想跟那老傢伙合骨,等你兒子死的那一天,我會將你們母子挫骨揚灰,這輩子我終是壓過你,下輩子你也休想再翻身!」沈三夫人雙手緊握,面上浮現一絲似喜似恨似悲的笑。
僕婦要說的話被她的笑嚇得又咽回去了,她拿起信躬身退出去,關上門才輕輕舒了口氣。
「如果那賤婢跟那大有生公子並無男女之情呢?」她還是低低的說出自己的疑問,「那豈不是坷垃地裡追旋風,白忙一場?又或者說,還有別人對她有情呢?總不能都去攔路插一腳吧?再說也沒那麼多女兒可嫁啊……」
她搖搖頭,不過,以如今沈三夫人的心態,只怕錯殺一百也不肯放過一個,反正算起來沈三夫人自己也沒什麼損失,就當閑著沒事玩吧,唯有這個賤婢祈禱上天保佑沈三夫人早日洩憤放過她,這個小姑娘也是,好好的惹她做什麼,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知道進退,放著嫁到沈家來這麼好的事不要,真是放著好日子不過自找麻煩。
夜色終於吞沒了沈三夫人屋中的亮光,短暫的鍋底漆黑後,東方開始發白, 一匹快馬疾馳而來,馬上人高呼急報驚破了吏部衙門的當值班房,與此同時,晨光拉開了一天的序幕。
兩日後便到了中秋佳節,這還是自重生以來,顧十八娘第一次自己過節,雖然有靈寶在跟前陪著說笑玩樂,她心裡還是有些悵然。
派去給曹氏和顧海送中秋禮且詢問他們什麼時候啟程回來的人不見回來,也沒有消息送回來。
擺了一桌子好酒好菜,顧十八娘全賞給下人們享用去了,自己只略坐了坐,便裹著披風自己坐在花園裡賞月,一面吹塤排解愁思,忽聽人來報彭一針一家來了,她忙整衣出來相見,原本寂寥的客廳裡已經是笑語軒軒,煞是熱鬧。
不止彭一針一家來了,連信朝陽也來了。
「知道夫人少爺沒在家,就怕小姐一個人哭鼻子……」彭一針哈哈笑道。
「瞧你這張破嘴,怎麼跟小姐說話呢……」彭一針的媳婦瞪了他一眼,抱著懷裡的奶娃嗔怪道。
彭一針又得了一個兒子,可謂人生得意,只是名氣依舊寥寥。
「家裡現在多了口人,雖然現在還不用吃飯,但將來半大小子要吃殺老子,京城又什麼都貴,我想再過半年還是沒什麼起色,就還回老家去,好歹是自己的房子,又有些薄地,嚼頭房租都能省下來……」彭一針曾經私下給顧十八娘透露這個想法。
一切都變了,沈安林的腿沒有殘,也自然也沒機會讓彭一針一針成名,是自己信誓旦旦的告訴彭一針來京城成神醫,但卻恰恰又是自己將這命運改變了。
這次只怕是他們最後一次坐在一起吃飯了,顧十八娘的心底有些酸意,彭一針對她來說,雖然相識的最初,大家都是各懷心思各尋其用,但一路走到現在,卻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真的哭鼻子了?」信朝陽低聲問道。
「你覺得我會嗎?」顧十八娘看了他一眼,嘴角浮現笑意,對於他的到來,很是意外,「怎麼沒有回建康?」
信朝陽摸摸鼻子,卻沒有說話。
「恩?」顧十八娘有些不解的看他,又笑道,「錢是掙不完的,大少爺不像是不知道這個道理的人啊?」
「我是覺得我說了你也不會信,所以乾脆就不說了。」信朝陽笑道,轉過頭看她一眼。
亮亮的荷葉燈下,他的雙目如星辰般閃亮。
顧十八娘差點就要脫口而出相問,再忽的對上他的眼後,話戛然而止。
四周彭一針一家人的說笑,以及信朝陽帶來的侍女們的吹拉彈唱聲似乎都消失了。
「來,來,咱們一同吃一杯,身在異鄉為異客,同是天涯淪落人……」彭一針舉著酒杯拽文道。
引得大家都笑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顧十八娘與信朝陽對視一眼,然後都笑了。
「我信。」她再一次端起酒杯,沖信朝陽舉了舉,忽的說道。
信朝陽抬眼看著她,笑意也在眼底散開,他舉起酒杯跟顧十八娘酒杯輕輕一碰,在身旁歡快的琴簫奏鳴裡,脆脆的聲音卻都清晰的落在二人的心裡。
清晨,顧十八娘醒來時,還有些殘留的頭疼,昨晚多喝兩杯酒,她揉著額頭起身,剛洗漱完,就聽門外一陣惶急的腳步聲。
「小姐…」靈寶猛的推開門,臉色煞白,「癘疫!南漳所屬的州府發生癘疫了!」
顧十八娘的面色頓時青白。
「哪裡來的消息?」她抖著手問道。
「官府,官府的消息,我哥哥托人送來的,哥哥已經往南漳去了,說無論如何也會把夫人和少爺帶回來……小姐……小姐……」靈寶忙忙說道,看這顧十八娘竟站立不穩,撲過來扶著她在椅子上坐下。
一通忙碌後,顧十八娘摒退下人,說要自己靜一靜。
靈寶再三請她寬心,「夫人少爺吉人天相,又是朝廷命官,肯定沒事的……」
不,他們不會是吉人天相……顧十八娘撫著頭,擺擺手示意靈寶也退下,她的腦子嗡嗡亂,需要靜一靜。
屋子裡終於悄無聲息了,顧十八娘只聽到自己沉沉的呼氣。
癘疫……癘疫……這個詞是她最怕聽到了,不是一切都過去了嗎?不是都改變了嗎?怎麼還會有癘疫?怎麼哥哥身旁還會有癘疫這個魔鬼的出現?
她身形抖得厲害,搖落了桌角扣著一本書,書掉落地上,飄出一小長條紙。
顧十八娘認出來,這是靈寶在桃花觀給她求的簽。
她手微微發抖,終於慢慢的伸出去撿了起來,顫抖著,用盡全身的力氣,將紙條慢慢的打開了。
「未動,未動,動則成空。來也,來也,過眼如夢。」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七十六章 始動
嗡的一聲,顧十八娘腦中如同有數百佛鐘震動齊鳴,他整個人都失去知覺。
成空,如夢……
如果對於其他人來說,求得此下下簽就暗示所求不得,或是姻緣或是前程,不過此番沒了,再來便是,但對於顧十八娘來說,她所求的不過是生,改命而生,那如今這簽文便意味著命不得改,生不得求。
命運沉寂這麼久後,再一次席捲而來,展示它不可抗拒的神力。
這不公平,這沒有天理,她們一家人從沒做過大奸大惡之事,為什麼老天就是不肯放過她們,活著,就那麼難嗎?
顧十八娘猛地站起來,衝了出去。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她喃喃說道。
守在門外的靈寶聽見門響轉過身來,不由嚇得失聲,小姐的臉色慘白,毫無血色,雙目發直。
「小姐。」她撲過去,又是哭又是問。
「我要回建康……」顧十八娘只是反覆說道,「我要去問問那和尚,為什麼上天要如此待我,我不服我不服……」
靈寶一個字也聽不懂,只當小姐瘋魔了,想到此時夫人少爺身處險境未知,哥哥又離京而去,一向被自己視為天地的小姐變成這個樣子,她只覺得天塌地陷。
只剩下她自己了,她不能亂她不能亂,靈寶恨恨的掐了自己一把,死死的拉住顧十八娘,一面順著她的話說備車云云,一面給嚇得同樣失魂落魄的丫鬟們跺腳,「快去找彭一針……」
丫鬟們忙應聲往外跑,就在此時門卻咚的被人撞開,衝進來四五個黑衣人。
不待丫鬟們驚叫出聲,來人一把抓住正在向外沖的顧十八娘而去,看著暫態消失得顧十八娘,聽著院子裡陡然劃破耳膜的尖叫,靈寶終於一晃,栽倒在地上。
到底這是怎麼了?
顧十八娘被一把扔到地上,冰涼的地面帶來的撞痛,讓她從渾渾噩噩中醒過來。看著昏暗的室內,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環境。
出什麼事了?
她方才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回建康,然後就突然被人塞進馬車……
一柄冰涼的刀抵住了她的喉嚨。
「說,將你知道的全說出來。」如同刀一樣冰寒的聲音在耳邊迴響起。
就在這一瞬間,原本渾身發抖的顧十八娘忽的冷靜下來。
這兩年多來,在時時刻刻對抗命運的重壓下,面對任何狀況,她都不允許自己慌亂到失去理智。
只要此時她還活著,就算刀正從頭上落下來,她也相信,只要咬著牙倔著骨,只要再向前跨上一步,一切便是未知,便能柳暗花明。
「你要問什麼?」她答道,聚焦渙散的視線,看向面前的人。
這姑娘瞬間的變化自然也落在此人眼裡,黑布籠罩下露在外地一雙眼閃過一道亮光。
方才這姑娘在馬車上還是一副失魂落魄,顯然嚇失了心智的模樣,怎麼轉眼就變了個樣?
此等境遇下,竟然反而冷靜下來,果然非一般人等。
「顧娘子神機妙算,難道還算不出我要問什麼?」他冷冷說道。
神機妙算?這一個詞就足矣讓顧十八娘抓住頭緒。
這天下知道她神機妙算真相的只有兩人,而這兩人是死也不會給任何人吐露這個秘密……
不對,還有一個人……
她的雙目一亮,直直看向眼前蒙面人。
「可是文郡王要問小女話?」她問道。
眼前的人雙目明顯瞪大。
屋子裡暫態陷入一陣詭異的安靜中,直到這時,顧十八娘才發覺還有很多人的呼吸聲,她視線一掃,見黑暗中矗立著兩三人影,如同鬼魅。
這驟然的沉默,讓顧十八娘知道自己說對了。
「不知文郡王何吩咐?」她再一次問道,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沒有察覺的顫抖。
「顧娘子……」從一旁慢慢走過來一人,聲音沉穩卻帶著一絲冷酷,「你說呢……」
他走近,將自己的面容展露在顧十八娘面前,與其他人不同,並未蒙面一身青袍,身材極高,相貌堂堂,年紀大約四十左右。
「我……」顧十八娘遲疑說道,他們所給的資訊太少,她實在不知道該再說什麼,只怕一句不對絕了後路。
「顧娘子,事到如今,還不肯說實話嗎?」中年男人淡淡說道。
伴著他這句話,抵在顧十八娘脖頸的刀又緊了緊,她似乎聽到劃破肌膚的聲音,有熱熱的血湧了出來。
雖然跟文郡王不過是短短見過幾面,但給顧十八娘留下的印象是高貴不可窺視,自己在他眼裡不過是螻蟻一般,發生什麼事才值得他竟要碾死自己……
實話……
她跟文郡王可說的話,那就只有……
「文郡王出事了!」顧十八娘神色大變,抬頭看向那男人失聲喊道。
嗡!
屋內眾人再次色變,這一次就連這個中年男人都滿面震驚。
三句話,從進來到現在,他們統共說了三句話,這姑娘便說出了目前為止只有寥寥數人知道的秘密!
七月,文郡王獻太后壽禮,得皇上純孝可嘉的讚譽,八月,皇帝舊疾犯,特准文郡王留寢宮侍疾,這分明已經是皇子待遇了。
朝廷已經流出消息,將在九月中旬冊封文郡王為皇子,只有一個皇子,也就便是太子,此時的文郡王地位貴不可言。
又是這種狀況下,這姑娘再一次喊出大逆不道的話。
但這一次,卻讓眼前的諸人絲毫無驚怒嘲諷之念。
作為文郡王的老師兼謀士,這個姑娘對文郡王說過的預言他最清楚,雖然那兩件事已經得到印證,但對於這種怪力亂神之言,他始終半信半疑,看著眼前這個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小丫頭,突遭挾持,寒刀割喉,這種狀況下竟還能冷靜的如同石頭人,聯繫到此女曾膽大包天在貴為皇族的文郡王面前說出大逆不道的話,有此種膽量也不為過,但她竟然還能猜到文郡王如今的狀況,這就不得不讓他震動了。
這不是一個小姑娘該有的謀略算計,這絕不是一個普通小姑娘能做到的,那就只有一個解釋……
「快說!」中年男人一把推開架刀的男人,抓住顧十八娘的雙肩,「說,文郡王到底會如何?你還知道些什麼?快說!」
顧十八娘忽的想哭,她確信無疑,文郡王出事了,一定出事了,她能說什麼?她又知道什麼?
她唯一知道的是文郡王早在兩年前就已經該不存在人世了,一個本就不該存在人世的人,她從哪裡知道他身上會發生什麼事!
早該不存在的人……
一道靈光閃過,顧十八娘只覺得窒息。
「住口!」她尖聲喊道,止住這個快要將自己搖散架的男人,反手抓住他,「帶我去見他!我要去見他!」
中年男人被她陡然拔高的聲音弄得一怔,旋即哼了聲,「你有什麼話老老實實都告訴我,再敢有半句虛言,你誰都別想再見到!」
「那不一定,要是那樣的話,我想咱們很快就能再見的……」顧十八娘柳眉倒豎,一手抓著中年男人的胳膊,一手指了指地下,一字一頓的說道。
中年男人面色微變,她的意思是她死了,他們也會很快死去。
如果在別的時候,這種威脅的話對他來說無關痛癢,但現在……
「你最好別再耍花樣!」中年男人神色掙扎一陣,終於緩緩開口說道。
這不是顧十八娘第一次來到文郡王府,卻是第一次來到文郡王的寢殿,推開朱紅的大門,踏入帶著清冷之氣的室內,高高的精美屏風後傳來說話聲。
「大人,郡王在會客……」侍女們迎過來,施禮說道,目光並沒有往顧十八娘身上多看一眼。
顧十八娘換上郡王的侍女服,手裡托著一個湯盅,垂著頭,安靜的站在中年男人身後。
「恩,去稟告一聲。」中年男人說道。
侍女應聲,碎步到屏風前,卻並沒有進去,只在外躬身傳稟。
內裡的說話聲沉了下去。
「請楊大人書房暫侯。」清冷的聲音淡淡的傳出來。
侍女應聲是,轉過身來,中年男人點點頭,便跟隨她退了出去,向不遠處的書房而去,顧十八娘垂頭緊跟他身後。
「大人,請進。」侍女推開書房,並沒有進內,恭敬的施禮便退開了。
文郡王嗜好讀書,喜靜,這書房是郡王府的禁地,除了郡王親自吩咐,無人能進,侍女內監亦是如此。
中年男人邁步進去,看了顧十八娘一眼,「進來吧。」
顧十八娘應聲是,邁步而進,書房門隨後被關上。
方才聽到文郡王還在會客,那就說明事情還沒她想像的那樣糟,顧十八娘心裡輕輕鬆了口氣,抬起頭想要打量著郡王的書房,卻見一排排的高立的書架後,轉出一個人。
「哎呀,大人,您終於來了……」此人聲音陰柔,說話竟是哭了出來。
他的聲音落在顧十八娘身上,陡然發出一聲驚呼。
「這是什麼人?大人你帶……」他掩著嘴低聲問道。
中年男人沖他擺擺手,示意不要多言,目光轉向顧十八娘,「顧娘子,進去吧。」
顧十八娘原本鬆口氣的心忽的又提了起來,一種莫名的不安縈繞在她心頭,聞言卻不敢遲疑,應聲是,就往書架中走去。
「顧娘子?」那穿著內侍服的男人抹著眼淚看向她。
顧十八娘走到他面前,低頭施禮。
「你來了也好,也不枉我們郡王當時在大藥會特意為你而去的一片心意……」內侍哽咽說道,一面側開身,「請進去……進去看看吧……」
顧十八娘轉過最後一道書架,面前豁然開朗,這是一間不大不小的寢室,秋日午後的豔陽透過雕花窗櫺上上的窗紙投在光潔的地板上,屋內擺著泥金描山水圍屏,鏤空熏爐裡清淡的溫香嫋嫋而起。
不同於文郡王外邊那象徵身份的華貴構建,這裡顯得安靜而平和。
但此時顧十八娘卻根本感受不到這種氣氛,她的視線直直的落在那張懸著錦緞帷帳的紅木架子床上,在那裡緞面錦被中躺著一個人。
「文……文郡王……」顧十八娘感覺自己的舌頭已經發僵,那方才那個會客的人是……
那一世她曾聽小姑們閒談,說那些皇族貴人,都有替身,用以危急時保命化難,這種替身,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用出。
這麼說,已經到了動用替身的時候了……
她幾步走近,跪在床邊,大禮叩拜。
但這一次,遲遲聽不到那位郡王淡淡的免禮聲。
她抬起頭,第一次正視這位從來不敢正視的貴人。
他面容依舊俊美華貴,肌膚不帶一絲血色光潔如玉,烏黑的長髮散在身下,如同錦緞。
「文郡王……」她忍不住再一次低聲喚道。
「已經三天了……」中年男人的聲音在後響起,帶著一絲悲涼一絲絕望,「已經三天了!」
他的視線沉沉的落在顧十八娘身上,「還有半個月,還有半個月,郡王就將成為我大周朝的皇子了,唯一的皇子,半個月!只差半個月!」
他的拳頭微微攥起,聲音沙啞。
為了這半個月,他們付出了幾年的努力,躲過了多少兇險,眼前大事將成,勝利在望……
「什麼病?」顧十八娘咬著下唇,低聲問道。
「什麼病?」中年男人情緒激動,伸手揪起顧十八娘的領口,「你還問我?不是你說顧海死,則郡王死,那現在顧海還生,郡王這是怎麼回事?你說!你這個妖女,還知道什麼,都給我說出來!」
顧海只怕也生不了多久了……
顧十八娘任他揪著衣領,目光看向那沉睡的文郡王。
「顧湘,你以為你這些話會嚇到我?」
「顧湘,你如此大膽行事,難道就不怕?」
她的耳邊響起文郡王淡淡的聲音……
「或許,我錯了……」她喃喃說道,「不是顧海生,則你生,而是你生,則顧海生,我們生……」
按照那一世的命運,最不該存在的一個人,是他,而不是他們。
未動,未動,莫非是你的命還未動,莫非是一切原來是還沒開始……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1:45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七十七章 探問
「……你這個妖婦……快說……」中年男人情緒也頻臨崩潰,根本無心在意顧十八娘的喃喃自語,發狂般的搖晃著她,「或許這就是你下的詛咒!你死了,一切便可解……」
他似乎找到事情的根源,臉上浮現一絲猙獰的笑,話音未落,便被顧十八娘撈住手,恨恨的咬了一口,劇痛讓他下意識的就甩開了。
「你給我閉嘴!」顧十八娘狠狠喝道,嘴角還掛著一絲血跡。
靠著書架哀哭的內侍正好此時看過來,不由被她兇惡的樣子嚇了尖叫一聲。
「都給我閉嘴!」顧十八娘抓起腳上的鞋砸向他,再一次恨恨喝道。
室內頓時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只聞三人急促的呼吸。
「殺了我更是死路一條!」顧十八娘冷笑一聲,伸手揉了揉臉,順便擦去血跡,目光掃過二人
「說,到底怎麼回事?是病了?還是中毒了?怎麼就要死要活的了?」
這種態度這種問話……
中年男人和內侍有些傻眼,這膽大狂妄的女人!
「這麼說你也不知道?」中年男人面上浮現一絲惱怒,抓住顧十八娘的話。
原來莫非是個詐賭的?
「我知道他要死,可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顧十八娘也有些焦躁。
內侍的臉都綠了,這一口一個死的,夠她腦袋掉幾回了!
「病死的……」一聲清冷的聲音忽的響起。
正互相瞪眼的三人不由打個哆嗦,同時向床上看去。
不知什麼時候,文郡王已經睜開眼,微微側頭看著他們。
「郡王……」三人忙跪地。
「郡王,你終於醒了……」內侍和中年男人神色激動,跪行幾步上前。
「可嚇死小的了……」內侍嗚嗚哭起來。
文郡王的臉上帶著濃濃的倦意,淡淡的恩了一聲,目光看向跪在那裡激動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立刻領會他的意思。
「郡王,都按你說的做了,消息並沒有透露出去……」他忙說道,話說一半,想到什麼,目光落到安靜跪在那裡的顧十八娘身上,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這個女人……」文郡王目光掃過了顧十八娘,清冷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慢慢道,「怎麼到這裡聒噪?」
中年男人忙垂下頭,此時才覺得自己這次的行為太魯莽了,只是他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請郡王責罰,我會好好處理……」他低聲說道。
垂頭跪在一旁的顧十八娘心裡冷笑一聲。
文郡王沒有再說話,屋內一陣沉默。
「郡王…要用點什麼?」內侍小心的問道,一面跪行要從一旁暖爐上取溫水來。
「你們先下去。」文郡王忽的說道。
三人一愣,卻不敢多問,忙叩拜起身倒退而出,內侍在前,顧十八娘第二,中年男人最後。
「顧湘且等一等。」文郡王又道。
三人更是一愣,略一遲疑,顧十八娘應聲是,在原地再次跪下,看著中年男人和內侍出去了。
室內安置著暖爐,將著秋日的室內熏的暖意濃濃。
顧十八娘額頭上滲出密密的細汗,腦子裡飛快的閃動各種心思,卻遲遲不見文郡王問話。
「想好說什麼了沒?」似乎過了很久,才聽前方文郡王淡淡道。
他的意思自然是說想好了這一次怎麼全身而退了沒……顧十八娘扶在膝頭的手微微的僵了僵,才要張口說話。
「拿水來。」文郡王又道,一面撐起身坐。
顧十八娘一怔後才忙應聲是,小心的從暖爐上拿下銅壺,先拿水溫了溫茶杯,再斟上水,雙手捧著低頭走到床邊,跪下。
文郡王靠在軟枕上,略等一刻,才接過,他的手微微的顫抖,有水滴灑落在錦被上。
顧十八娘看著那水滴,只覺得心驚肉跳。
「不能找太醫看嗎……」她忍不住抬起頭問。
既然病了,太醫院匯集天下頂尖大夫,便是為他這等皇室貴族所用,怎麼會病成這樣而躲起來不讓人知?
「不是不能……」文郡王淺淺喝了口水,緩緩道,「而是看過……」
太醫都看不好?
「是什麼病?」顧十八娘問道。
文郡王將茶杯遞過來,她伸手接過。
「無病。」文郡王看著她,清清冷冷的答道。
至毒無形,至病無恙。
由劉公身中之毒以及自己親身體驗,顧十八娘非常明白這一點,她的臉色不由難看起來,太醫院都看不好的病……
「我這病要說起來,倒是因先天不足而起,身子一直好好將養,倒也無礙,只是前些年因意外……」文郡王從她身上移開視線,靠在軟枕上,意外二字劃過嘴邊,帶著森森的寒意,「引發舊疾,遍尋名醫,盡嘗良藥……」
「結果如何?」顧十八娘跪直身子再一次追問道。
文郡王看著她一笑,「結果,就是我一日比一日嗜睡,直到睡過去再也不醒來。」
他在笑,顧十八娘卻覺得一陣寒意。
「不過,既然我已經走到這一步,決不能就此放手,就是死也要死在……」他看過來,目光如電,「所以,你明白?」
對於皇室來說,絕不會選一個體有疾的人來做皇子,所以,一旦消息透露出去,那麼下個月被冊封為皇子的人便絕對不會是他。
所以已經走到這一步的文郡王絕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所以任何一個威脅到這個秘密的人都將消失……
所以這是必須的選擇無可避免結果……
顧十八娘看著他,神色平靜。
「我不能死。」她忽的說道。
文郡王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也不能死。」顧十八娘迎上他的視線,定定說道。
「還是因為你哥哥之類的緣由?」文郡王忽的笑了笑,「顧湘,我想你是明白的,我們的命,都是在自己手裡,與他人無關。」
他這句話讓顧十八娘心裡微微的吃驚,有什麼念頭需要再分析,但現在卻顧不上了。
「所以我要為我自己爭一爭,郡王你為什麼就這麼放棄?」她說道,「一定會有辦法的……」
「有什麼辦法?」文郡王笑問道。
顧十八娘咬著下唇沒有說話,沒有辦法……太醫們早早就診不出病,如今卻又不能大張旗鼓的尋大夫治病…只有等死…
「那皇子之位難道比命還重要?」她忍不住問道。
「你說呢?」文郡王反問道。
「我覺得命重要,沒有了命,一切都沒有意義。」顧十八娘抬頭看著他道。
「那你在大藥會上投藥入那人鍋中,又有什麼意義?」文郡王看著她淡淡笑道。
「我……」顧十八娘有些結舌。
「命是很重要,但人活一世,並不是為了活而活。」文郡王頭微仰靠後,似是有些疲倦了,合上眼,「煙花要的便是那一瞬間的絢爛,你能說它沒有意義?」
這也是一個極其倔強,極其自負而生的人,這是一個就算死也要絢爛的人,他絕不會放棄拼力得到的地位,然後以蕭蕭落寞之態苟且而生。
或者說,他所走的路也是註定只能向前不能退後的,一旦退後,便會被人暫態踩滅,休想有半點休養生息以圖來日的機會。
顧十八娘的眼淚慢慢的掉下來。
「可是為什麼非要我們去死…」她喃喃說道,「天近寒冬,萬物肅殺,躲得過一時,躲不過這一世蟲命…躲不過,躲不過……」
她的臉色慘白,卻似乎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你去吧……」文郡王淡淡說道,閉著眼從枕下拿出一物,「拿去給楊大人。」
顧十八娘木木接過,不去看也沒有再說話,起身向外而去。
看著她失魂落魄而出,內侍嚇了一跳,只當文郡王有什麼不測忙沖進去看。
「睡了……」他很快轉回來,說不上是鬆口氣還是提口氣,神色想哭又想笑的說道。
中年男人這才鬆口氣,又歎口氣,看向顧十八娘,冷哼一聲。
自從打過一次交道,他下意識的不把這姑娘當小姑娘看待,想必她也明白自己這一次必死無疑了。
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是閉的的最緊的。
「原來是個外厲內荏的!我說呢,這天下哪有人不怕死的,瞧嚇得的這樣……」他帶著嘲諷說道。
想到這次帶顧十八娘來完全是個荒唐無用之舉,不由惱恨之極,又恨自己也恨顧十八娘。
一定是這個妖女口吐咒言才有今日之災…
「跟我走,老夫送你一程,也算你生之有幸。」中年男人冷聲說道。
「顧娘子,咱家郡王對你…」內侍則在一旁輕輕抹眼淚,細聲說道,「…為郡王盡忠,是咱們做奴才的榮幸…」
顧十八娘對他們的話不聞不問,她只覺得深深的疲倦襲來,既然如此,也罷,至少,她不會再以棄婦那個恥辱之身而死去,至少哥哥和娘因癘疫也算是死得坦坦蕩蕩。
這一點命運也是無奈吧?他們一家終是沒有再去跳命定的坑,這場賭局本就不公平,那麼他們輸得還不是太慘!
顧十八娘深吸一口氣,臉上浮現笑意,這才察覺手裡還有一物,便將其一拋。
「你主子給你的。」她說道,言語裡帶著幾分不屑,「祝你們生死相隨來世重聚。」
不管這些人有多麼的不得已,作為無辜,她沒任何理由對他們感恩戴德。
「死到臨頭還嘴硬!」中年男人豎眉喝道,一面接過。
這是一個明黃錦袋,他一愣,倒出一塊方正金牌,上面篆書碩大一個字。
赦。
「這…這……」中年男人驚訝失聲,怎麼會是赦罪免死牌?難道郡王是要放著姑娘而去?
「什麼?」顧十八娘被他的驚訝失態吸引來視線,不解的問道。
「你…這是不是你偷的?」中年男人咬牙問道。
「我偷?」顧十八娘好氣又好笑。
內侍這是也湊過來看,「呀,是赦罪免死牌…」
他臉上也是一派驚訝,但旋即便抹著淚軟軟說道,「我就知道我們郡王是個多情的……」
他走過來幾步,看著顧十八娘鄭重道,「好姑娘,郡王如此待你,你將來更不能負了他的情義,將來萬一那時,你…你可要……老奴會安排好你的身後事……」
畢竟郡王還建在,那殉葬什麼的不吉利的話他是說不出口,只能點到為止。
他嘮嘮叨叨說的什麼?顧十八娘皺眉,看向握著那塊牌子臉色鐵青人發僵的中年男人。
「是說我……不用死了?」她試探問道。
中年男人面皮發僵,不情不願卻又無可奈何的從牙縫裡吐出一個是字。
得到確認,顧十八娘的視線不由看向那層層書架後,心緒複雜難言。
他竟然要放自己走?
他竟然相信自己會保密?
腦海裡不由閃過種種,最後定格的卻是仙人縣學堂內,那個緩步而來的清雋學子。
驚然發現,不管是自己也好還是哥哥也好,與這位文郡王見過寥寥數次,卻都是恰逢危急時刻,不管是起於各種不得已不明說的利益干係,他終是伸手相助,將他們從命運的轉捩點拉回來。
顧十八娘的眼淚再一次泉湧而出,她跪下來重重叩頭。
馬車停在顧家巷子口。
「你最好把嘴閉緊點,否則你們全家……」中年男人低聲冷冷說道。
「蠢貨…」顧十八娘挑眉看了他一眼,冷冷扔出兩個字。
自從出了娘胎,中年男人還是頭一次聽人說自己是蠢貨,還是個豆蔻年紀的女子,他頓時臉色鐵青,「好大膽!」
「別喊了,讓人發現了,那可不怪我。」顧十八娘淡淡掃了他一眼,起身下車。
馬車晃了晃幾下,傳出一聲悶響,很快走開了。
顧家家門緊閉,顧十八娘站在門外吐了口氣,那一晚事發匆匆,靈寶肯定嚇壞了。
見到她回來,所有人都驚呆了。
「有一家大人用藥用的急,所以手段非常了些…」顧十八娘簡單的對圍著自己的下人們解釋自己的行蹤。
回來之前,魯莽挾持自己的那個蠢貨已經讓人給她梳洗打扮過,再加上天已冷,穿的衣領高,脖子裡的傷被遮住了。
除了面色略微憔悴,還真看不出異樣。
「哪有這樣請人的,簡直是綁架……」
「那有什麼辦法,那些貴人們,行事本就囂張……」
「可不是,我聽說那個有名的老大夫,還被人裹在被子裡抬走了去診病呢……」
下人們鬆了口氣,做個匠人再有錢地位低是無可改變的事實。,紛紛議論著退下了。
「靈寶呢?」顧十八娘一直未看到靈寶,以為她嚇病倒在床,忙問道。
「靈寶姑娘和彭大夫出去找姑娘了……」下人們答道。
話音未落,就聽門外一陣喧嘩。
「是靈寶回來了吧……」顧十八娘笑道。
「小姐,小姐…」兩個家院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進來了,「夫人和少爺回來了……」
什麼?顧十八娘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懼
「十八娘……」
「妹妹……」
伴著兩聲熟悉的稱呼,僕從擁著曹氏和顧海進來了。
顧十八娘猶自感覺是在做夢,她的視線落在二人身上,曹氏較半年前豐腴些許,顧海依舊瘦削,但眉眼神態更加沉穩,風塵僕僕之下掩蓋不了那熟悉的親人感覺。
他們是真的回來了!
「我還以為……還以為……」顧十八娘撲進曹氏懷裡,緊緊抱住娘,放聲大哭。
「原來是這麼回事…」
平靜下來,一家三口在屋內坐定,聽清原委的顧海和曹氏不由笑了,都鬆了口氣。
原以為顧十八娘受什麼委屈了……
「早在疫之初我們就已經離開南漳了…」顧海笑道。
「路上娘病了一時,耽擱了路……」曹氏插話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大礙,只是你哥哥太小心了…」
「後來癘疫來了,很多路都封了,消息也遞不過來,繞了彎路坐過來,正好遇上靈元……」顧海說道,看著顧十八娘面上殘留的悲傷,不由有些愧疚,「都是哥哥不好,讓妹妹擔心了。」
顧十八娘搖著頭笑。
「小姐……」靈寶從門外跑進來,身後跟著彭一針,顯然他們已經從下人口中得知消息,面上是又驚又喜。
靈寶一頭撲進顧十八娘的懷裡,還沒來得及大哭,被顧十八娘在腰裡狠狠的掐了一把。
她立刻領會,強忍住已經到了嘴邊的哭意咽了回去了,彭一針也接到顧十八娘的眼神示意,硬生生的將那聲大叫憋回去。
「夫人,少爺…」靈寶投向曹氏二人,「你們回來了……」
這一天一夜,她簡直如同身在地獄,沒想到轉眼三人都出現在眼前,簡直是珍寶失而復得,大悲之後大喜,她跪行過去抱住曹氏終於得以痛快大哭。
曹氏只當她擔心自己困於癘疫,少不得抱著安慰一番。
顧海的視線卻在三人面上掃過了,眉頭微微皺起。
閒話過後,因為周途勞頓靈寶帶著一干僕婦服侍曹氏歇息,彭一針雖然有滿腹的話要問,礙於顧海在場,只得忍著告辭。
顧海自然起身相送,被彭一針死命攔下。
「這可使不得,你現在是官老爺,要折煞我…」彭一針說道。
「我去送,我不是官老爺……」顧十八娘笑道。
二人交換一個眼神,顧海在一旁只當沒看到,笑了笑,果真沒有再相送。
一出客廳門,彭一針就迫不及待的要問。
顧十八娘沖他抬手制止,「我很好,我沒事,彭大叔,你放心。」
她的神情凝重,一字一頓的說道。
彭一針愣神看她一時,便重重點頭,「好,沒事就好。」旋即看著顧十八娘鄭重道,「如是有事,十八娘你也請儘管說。」
「如果說人生如戰場,那麼我顧十八娘前方迎敵,敢將後背交予的人不多,彭大叔是一個。」顧十八娘也鄭重說道。
二人目光對視,一切盡在不言中。
彭一針拱手告辭。
「彭大叔。」顧十八娘下意識的就喚住他,話到嘴邊卻又遲疑。
「大侄女,有什麼話儘管說……」彭一針停下腳轉過身帶笑說道。
顧十八娘看著他,心中波濤起伏,彭一針的醫術到底如何,自從知道沈安林是裝殘後,她是一點底也沒了。
神醫……治好一個原本沒有病的人,怎麼能夠稱得上是神醫?
彭一針被她的眼神看的莫名其妙,「十八娘?」
「彭大叔……」顧十八娘凝神,遲疑一刻,慢慢說道,「你聽過一種嗜睡的病麼?」
「嗜睡?」彭一針皺眉,「有這種病?」
他不知道……顧十八娘面上閃過一絲黯然,所以說太醫院都看不出的病。
「沒事了,我就隨便問問,聽人說起,有些好奇,嗜睡怎麼也算病呢……」她打起精神,掩下黯然,笑道。
彭一針哦了聲,眉頭微皺看了顧十八娘一眼,沒有再說話,告辭而去。
站在大門外,顧十八娘不由向文郡王府的方向看了眼,只覺得心中如同塞了一團棉絮,真的沒救了嗎…….
可是,娘和哥哥怎麼回來了?難道不是死於癘疫?而是還有別的死亡在等著他們?
顧十八娘轉身奔回去,遠遠的便見顧海在屋簷下負手而立。
當年仙人縣裡愣頭愣腦的少年,如今已經褪去青澀,身材長開,氣質穩重,已經隱隱帶著鐵器經歷淬煉的沉渾。
顧十八娘停下腳,抬頭看著顧海,顧海也正看著她,並且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她的眼淚就斷線般滴下。
坐在書房裡,兄妹二人秉燭夜談。
顧十八娘將事情仔細的講了,當然,隱去了她當初為說動文郡王相救顧海而拋出的預言,以及這次被威脅要同死的事,只說如何得到癘疫的消息,又忽的被突然請到文郡王府問藥,然後將自己對命運猜測說來。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見了我和娘是如此大的反應……」顧海恍然,輕輕的歎了口氣,看著顧十八娘眼底的血絲,失魂落魄的眼神。
「哥哥…」顧十八娘的眼淚再一次滴下,幾乎將下唇咬破,帶著一絲絕望一絲憤恨,「我們註定是逃不過命運的嗎?為什麼就非要我們死……」
顧海看著她,神情凝重,忽的搖了搖頭。
「十八娘,我想,你錯了。」他聲音緩緩的說道。
顧十八娘抬眼看他,有些不解。
顧海的眼神溫潤如玉,卻又明亮如星。
「十八娘,你還沒有放下…」他輕聲說道。
「十八娘,你已經放下了仇恨,卻並沒有放下懼怕……」
「你害怕,一直都害怕,怕人,怕事,甚至怕自己…」
顧十八娘如遭雷震,怔怔看著顧海,情緒劇烈起伏。
「我…沒有怕……」她聲音乾澀的說道。
顧海走近她,微微彎下身子,扶著她的肩頭,看著她的眼。
「十八娘,質問族長,斥罵姊妹,競鬥藥師,別人犯你一步,你還他十步,咄咄逼人氣勢洶洶……」顧海輕聲緩語說道,「可是,這都是因為你害怕,所以逼著自己不害怕,而不是,因為你不怕所以便不怕……」
顧十八娘被他這害怕不怕繞的有些頭暈,但心內思緒卻是起伏不定,默默的念過這一番話。
她……害怕嗎?是的,原來她日夜難眠,劍拔弩張對外,皆是因為她害怕。
害怕別人欺負她,害怕別人負她,害怕別人害她,害怕他們再一次死去……
「十八娘,我記得我很早便和你說過,其實不是命運決定我們,而是我們決定命運,」顧海半蹲下來,看著她的眼,「你總說是命運安排我們一步一步遇到險境,比如我入獄,這明明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自己所為,才得的結果,並不是誰或者冥冥之中的外力推我逼我如此…」
這些話顧海的確說過,但顧十八娘一直沒往心裡去。
「可是,可是,命運就是那樣的…」她喃喃說道。
「它不是。」顧海聲輕,卻堅定,帶著不容置疑,「它不是…從你醒來那一刻,它就變了,或者說,你之所能醒來,就是因為命運改變了…十八娘,既然已經變了,你就要放下……」
顧十八娘看著顧海,神情變化,眼神閃爍。
放下!放下!
「十八娘,人之一生,波折無數,變幻莫測,自古以來便無平坦大路一帆風順,路都是我們自己走出來的,難免遇到磨難,甚至危險,換做誰也是無可避免的,並不是什麼命運特別針對誰的安排,既然已經上路了,就別想那麼多,會遇到好路,也會遇到壞路,這沒什麼好怕的……」顧海用力拍了拍她的肩頭,「十八娘,我們不懼生,亦不怕死,你自己也說過,盡心竭力,雖曰未學,子曰學亦。」
顧十八娘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言。
「是的,哥哥,你說的沒錯……」她慢慢說道,面上浮現一絲苦笑,「我害怕,我一直都在害怕,很害怕……我怕活著,又怕死,我口口聲聲心心念念要對抗命運,我如果不怕它,何必要對抗它,我坦坦蕩蕩而活,痛痛快快而生,有什麼必要去對抗什麼……」
說著她自嘲一笑,「原來我只是放下別人,卻還沒放下自己。」
「是,所以,你實話告訴哥哥,在見到我們之前,你是不是已經心灰意冷,打算坐等命運安排了?」顧海笑道。
顧十八娘苦笑一下,「原來我是自己被自己矇騙,自己被自己嚇慌了手腳,失了心神。」
「是呀,你心裡不放下,所以才時時刻刻被它牽著走,被它禁錮,如同困獸。」顧海整容說道,「十八娘,我和娘,都希望你過得開心,人生在世,不在長短,在心,在怎麼過怎麼活。」
顧十八娘默默念了邊,抬頭看著他道:「這就是人而生之的意義?不是為活而活…」
「對啊,」顧海笑道,伸手拍了拍她的額頭,「正是這個意思,十八娘果然是十八娘,一點即通……」
「這不是我說的……」顧十八娘苦笑一下,低聲喃喃。
顧海並沒有聽清,伸手用力拍了拍顧十八娘肩頭,「來,好妹妹,跟著我說,去他娘的命運!」
顧十八娘啞然失笑,看著哥哥。
「來啊。」顧海笑道,站開幾步,擺出氣吞山河的姿態。
不懼生,不怕死!
顧十八娘笑意散開。
「好啊。」她站起來,微微抬著下頜,「這可是哥哥你教我說……」
「我教的!」顧海哈哈笑道,「去他娘的命運!」
「去他娘的命運!」顧十八娘叉腰笑道。
那個命中註定死去的顧十八娘已經死去了,在她醒來這一刻,新的命運註定開始,所以她的心裡不要再有芥蒂。
「去他娘的命運!」她哈哈大笑。
兄妹二人的笑聲穿透窗櫺,飄向夜空。
笑完了,兄妹二人相對一視,濃濃的溫情在心底散開。
「好了,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又回來了…」顧海帶著一絲調笑,「我以後便又可偷得半日閑了…」
「好,哥哥你儘管偷閒,一切有妹妹我。」顧十八娘順勢做出一副豪氣的模樣笑道。
顧海哈哈笑了。
看著哥哥的笑臉,顧十八娘只覺得心中酸酸甜甜,那種有家人有依靠的感覺真好。
「那麼,妹妹大人,能不能告訴我,你還瞞著我什麼?」顧海忽的帶笑問道。
「還瞞什麼?」顧十八娘嘻嘻笑反問。
「你以為彭大叔那模樣能瞞的住什麼?也就能瞞過娘的眼而已,還想瞞你哥哥啊?道行也太淺了些…」顧海故作嚴肅的說道。
顧十八娘訕訕笑了,「其實,我是被文郡王府突然帶走的,走得急,而且你也知道這事機密的很,所以靈寶嚇壞了,我有一時半時沒有及時告訴他們我平安…」
「只是這樣?」顧海半信半疑。
「不信,你去問他們啊。」顧十八娘笑道。
至於那個內侍說殉葬的事……她的眉頭微微皺了下。
「十八娘?」顧海喚她,帶著幾分疑問。
「我…」顧十八娘視線看向窗外,「我不想他就這麼……」
顧海明白她說的是誰,默然一刻。
「有些事不是我們想就能解決的……」他低沉聲說道。
這件事太超出他們的能力了。
夜色沉沉,秋蟲也陷入夢境,天地一片寂靜。
顧十八娘睡得晚,又因為跟顧海的談話讓情緒波動很大,因此翻來覆去,直到天色漸明才昏昏欲睡,剛合眼,就被外邊靈寶的聲音吵醒。
「小姐…」靈寶帶著一臉歉意,看著顧十八娘倦意滿滿的臉,「彭大叔來了……」
顧十八娘有些意外,「可是有事?」
靈寶點點頭,「說是要見你……」
「請他來。」顧十八娘立刻起身。
簡單梳洗後,彭一針就跟著靈寶過來了,來不及客套,彭一針就藉口喝茶吃點心打發丫鬟們都下去了。
「十八娘。」直到這時,他才神色鄭重的說道,「我知道這種病。」
顧十八娘一怔,抬眼看他,見著彭一針亦是一宿未睡的模樣。
「真的?」她忍不住站起身來,帶著驚喜。
「不過,我從沒親見,也未治過,只是在父親留下的手劄中見提到……」彭一針慢慢說道,「這種病,之所以從不被記載,不被醫者提及,是因為,等同於不治之症…」
顧十八娘便有慢慢坐下去,她就知道,太醫院都不知的病……
「顧娘子,你知道為什麼說是不治之症嗎?」彭一針接著說道。
顧十八娘搖搖頭。
「因為,不僅病難治,而且藥難得……」他緩緩說道,看向顧十八娘,神色帶著微微的激動。
「怎麼難得?」顧十八娘好奇問道。
「龍虎湯。」彭一針答道。
龍虎湯?
顧十八娘神色一怔,她還真沒聽過這味藥。
「需要炮製哪幾味藥?」她問道。
「牛黃,巴豆霜,砒霜,辰砂,白石。」彭一針答道。
顧十八娘不由色變,這些都是……劇毒之物。
室內一時無聲。
「怎麼治?」似乎過了很久,顧十八娘忽的開口問道。
似乎印證了什麼,彭一針神色更加激動,他深吸一口氣,壓制之沸騰的情緒。
「十八娘,果真……」他開口說道。
顧十八娘一抬手,打斷他。
「我買你的治療法子,」她看著他,神情鄭重的說道,「請開價。」
彭一針勃然大怒,「不賣!」拍桌子上站起來。
顧十八娘看著他,不急不躁,神情不變。
彭一針胸口劇烈起伏,好一會才壓制下情緒,他伸手揉了揉臉。
「十八娘,大侄女……」他深吸一口氣道,「我要接診!」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顧十八娘淡淡說道。
「我老彭又不是傻子!我就是傻子,我也知道,你顧十八娘從來不說廢話,但凡你說話,便是有因由!」彭一針雙手抓著桌面,恨不得在上面撓出一道道,咬牙說道。
「告訴我法子,」顧十八娘依舊淡淡,看著他說道,「有時候名利是不能全得的,人要知足…….」
彭一針將桌子重重一拍,「顧十八娘,你這是瞧不起我彭一針!」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顧十八娘看著他,帶著一絲嘲諷,「彭一針,我以為你不是這麼膚淺的人。」
「我呸!」彭一針毫不客氣的啐了口,他站直身子,抱臂挺胸,目光由下及上看著顧十八娘,「顧十八娘,我也真看錯你了,原來你不過是把老彭我當叫花子看待的!」
「我告訴你,老彭這一輩子,還真沒怕過什麼!」
「我告訴你,我今天來見你,要說的話應該這麼說……」他看著顧十八娘,整了整衣衫,抬高下頷,「顧十八娘,老夫要去接個診,需要一味藥,不知道你敢不敢做?」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1:46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七十九章 如願
彭一針說出這句話,室內一陣沉默。
深秋的晨光透過窗櫺投在室內,門外隱隱有丫鬟們的走動說話聲,旋即又消失了。
顧十八娘知道這是靈寶守在外邊,找藉口打發人走開了。
她輕輕的歎了口氣。
「彭大叔,這事……」顧十八娘抬頭看他,開口要說話。
「你就先說敢不敢吧!」彭一針抱著胳膊,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
「我自然敢,」顧十八娘有些無奈,「只是……」
「那就沒什麼只是!」彭一針重重點頭說道。
顧十八娘略沉默一刻,抬頭看他道:「彭大叔,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一個機會,成了,你將獲名得利,在這人才濟濟的京城站住腳,但如是敗了……」
她的神色凝重起來,「那就只有死路一條,想都別想留得青山在,明日再重來。」
彭一針哈哈笑了,意味深長的看著顧十八娘。
「十八娘,老彭不是傻子……」他說道。
突然的失蹤,突然的歸來,突然詢問病症,卻並不多言,如果真有成名的機會,彭一針相信顧十八娘一定會舉薦自己,如果她不舉薦,那就一定是這個機會兇險之極。
富貴險中求!莫名的彭一針覺得如果自己錯過這次機會,收拾包袱回老家去,那麼這輩子他也就只是混在河中縣,然後給自己的兒子重複一遍父親給自己說過的話,兒啊,將來光宗耀祖就靠你了……
顧十八娘看著他,「為了成名,你連命都不要了嗎?」
彭一針卻是一笑,看著顧十八娘道:「那十八娘你又是為了什麼?」
顧十八娘沒有說話。
「你非要我的診法,難道也是為了拿去博名氣嗎?」彭一針再一次問道,「你出身官宦之家,縱然投身匠人行,又得劉公相護,一進門便成名,技藝超群,地位尊崇,榮華富貴已然在手,那又是為什麼明知兇險卻非要迎頭而上?」
顧十八娘沉默不語,為什麼呢?先是她以為自己命中難逃一死,只有救得文郡王才能逆天改命,但通過顧海那一番話,事情貌似又不是這樣。
文郡王已經明饒她一命,至於那內侍說的殉葬的事,乃是文郡王身後事,一個死去的郡王,他們之間又無什麼交集,她一則在藥界地位尊崇,二則有哥哥以及族人大官吏顧慎安相護,只要她不想死,就沒人奈何的了她。
她已經從這次漩渦中脫身,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守著娘和哥哥安安穩穩的過自己的日子,為什麼她的心裡始終是壓了一塊巨石,為什麼下意識的就抱著一絲希望詢問彭一針是否知道這個病症,為什麼聽到他真的知道便非要得到診法?為什麼她就想試一試……「我只是想而已。」她淡淡說道。
「其實,大侄女,不管因為什麼,咱們都是一樣的……不甘心,不認輸,只向前,不想退步,死腦筋倔根筋……」彭一針哈哈笑道,「要不然當初在仙人縣咱們就一見如故了一拍即合,將那周狗賊一擊命中…」
聽他提起往事,顧十八娘的神色緩和了很多。
「其實,以後還有機會的…」她沉默一刻,輕聲說道,「只要留得命在,機會有的是,如果沒了命,就什麼都沒了……」
「不,十八娘,你這話就錯了!」彭一針揮了揮大手,帶著幾分豪爽與灑脫,「我們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所以也別用未知來作為逃避當下的藉口,今日就是今日,明日就是明日,我以前也常常這麼安慰自己,今天沒掙到錢,明天就能掙到了,今天沒遇上病人,明天就有人慧眼識才了,然後我就心安理得的在今日混混而過,然後永遠明日複明日…」「十八娘,所謂明日,不過是逃避今日的自我安慰,是退縮,是放棄,這樣,永遠等不到機會,永遠等不到我們期待的明日……」他攥起拳頭,在身前狠狠的晃了晃,「老子我受夠了這種等待的日子,所以,去他娘的隱忍等待蓄勢待發,老子絕不放過眼前任何一個機會,老子不等機會來找,老子要去操縱機會!」
顧十八娘愕然看著他,看著一束光彩在彭一針粗糙的臉上綻放。
這個大大咧咧毛毛躁躁的中年漢子,倒也有如此精細的內心。
她不由笑起來。
「十八娘,你就說你敢不敢幹吧?」激揚頓挫之後,彭一針整容肅聲問道。
顧十八娘看著他,眼前浮現文郡王那長身負手而立的身形,顯得是那麼的落寞孤寂,這世上有人擔憂他的生死嗎?只是因為他的生死而擔憂?不是因為他的身份他的地位?「敢。」她緩緩吐出一個字。
「那咱們這次就玩個大的!」彭一針重重一拍桌子說道。
顧十八娘終於點了點頭,說了聲,「好。」
她的臉上一掃凝重,浮現從容的笑意,「那咱們就不提那喪氣的,說說這一場豪賭咱們能贏得什麼……」
她伸出手扳著手指頭,「一,你成名的機會,二,你我豐厚的賞錢,三……」
她看向彭一針,面上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無比強大的靠山,足夠你我欺行霸市天下逍遙任行…」
彭一針哈哈大笑,「好,光其中一條,就足夠咱們下注了!」
「好,那就將全部身家押上,咱們玩個大的!」顧十八娘站起身來,含笑說道。
二人相視一笑,只覺豪情萬丈。
「小姐…」靈寶怯生生的聲音傳來。
二人轉頭看去,見顧海垂手立在門口,薄紗繡花的堆簾遮住了他的神情。
「哥哥…」
「少爺…」
二人頓時面色有些難看,心裡忐忑,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
僵持一刻,顧海慢慢轉過身走開了。
「十八娘……」彭一針一臉自責,是他挑的頭,無疑是拉著人家往火坑裡跳,換做任何一個人家,拿棍子將他打出去都是絲毫不為過。
「沒事,」顧十八娘沖他寬慰的笑了笑,「你回去準備一下……」略一遲疑,「再好好想想,如果……如果決定了,就在你的藥鋪等著。」
彭一針哈哈一笑,對她拱拱手轉身大步而去。
顧十八娘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略出了會兒神,便舉步向顧海離去的方向追去。
顧海就站在不遠處的桂花樹下。
「哥哥……」顧十八娘站在他身後,斟酌著話該怎麼說。
顧海轉過身,沖她搖搖頭。
「十八娘,對不起…」他忽的說道,眼圈已經泛紅。
顧十八娘有些不解,這句話應該自己說才對。
「十八娘,我這才知道……」顧海聲音乾澀,「我這才知道,去年我入獄,你和娘…你和娘……是怎麼樣的…」
他的話終於說不下去,伸手抱住顧十八娘,男兒淚緩緩落下。
當他慷慨赴義,當他為天下大公,當他捨生取義,他的親人受著怎樣的煎熬痛哭,直到他親身體會這一刻才明白,如烈焰焚心,如萬毒噬骨,如啞口失聲,不能喊不能說,撕心裂肺。
「你去做你想做的,我來做我該做的……」顧海緊緊抱著她,說出了那時妹妹說給自己的話。
夜色籠罩上來時,顧十八娘站到了文郡王府外。
「什麼?」聽到人來報,在書房陪著那個替身會客的幕僚頓時失態。
「恩?」替身郡王對他投來一瞥,帶著隱隱的不滿。
中年男人在眾人注視下恭敬施禮賠罪,然後才上前幾步,對那替身耳語幾句,才退了出來。
一步跨進隱秘的一間廳房,中年男人的怒意便洶湧而上。
「顧氏,你這是自尋死路!」他低聲怒喝,狂暴之氣幾乎要把顧十八娘刮倒。
「嚷什麼?」顧十八娘皺眉看向他,哼聲說道。
不待那中年男人再次怒火上升,便緊接著說道,「他的病,能治。」
這句話如同傾盆冷水澆滅了中年男人的怒火。
「你說什麼?」他面色古怪的問道。
顧十八娘看著他淡淡重複一遍。
「你活得不耐煩了?」中年男人一聲冷笑。
「總好過什麼也不做等死吧。」顧十八娘答道,神色泰然。
中年男人忽的有些氣短,他怔怔看著眼前這個小姑娘,實在想不出她有什麼理由非要來送死,難道真的有辦法?
因為那兩個神奇無比的預言,已經在這男人心裡留下無比深刻的印象,雖然不斷的告訴自己不可信,但潛意識裡,他還是信了,這個姑娘帶給他的震撼太大了。
眼神閃爍,激烈的鬥爭一番,中年男人終於吐了口氣。
「顧娘子,」他第一次正眼看顧十八娘,神色變得鄭重起來,「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以及有什麼後果…」
顧十八娘點點頭,沒有說話。
中年男人看了她一刻,終於點點頭,「那,好吧,如你所願。」
夜色深深,伴著郡王的就寢,整個郡王府陷入一片安靜中。
文郡王覺得自己眼前的光亮越來越亮,對這種感覺已經很熟悉了,他知道這表示自己醒了,這種感覺很奇怪,他甚至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歎口氣。
也許下一次就再也睜不開眼了,也許,那樣,也不錯吧……
但現在,既然醒了,就得睜開眼。
室內的燭火柔和,並沒有給他帶來刺目感,淡淡的香氣縈繞,一切都那麼安寧,依舊那麼安寧,不管他醒來還是入睡,外界都沒有變化,這個世上如同只有他一個人。
「郡王醒了?」一個女聲陡然響起,屬於他的空間陡然多了陌生人的氣息。
顧十八娘幾步走來,在床邊跪下,帶著歡喜的笑,「郡王,你醒了!」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八十章 相伴
內侍引著彭一針走進來時,顧十八娘已經整好靠枕,扶著帶著難掩的疲態文郡王坐好。
顧十八娘退回到彭一針身旁,二人一同跪下。
「你要給我治病?」文郡王目光掃過他們淡淡問道。
「是,小民斗膽。」彭一針頭伏在地上,聲音雖然有些顫抖,但卻很堅定。
顧十八娘微微抬起頭,想要看看文郡王的臉色,心裡已經想好了那些要說的話。
「好。」文郡王說道。
彭一針和顧十八娘有些失態的抬眼看他,這麼簡單?
「彭大夫,是診脈還是……」機靈的內侍立刻上前,帶著笑問道。
彭一針這才回過神,忙說道:「診脈。」
文郡王恩了聲,讓他們起身,這短短的一問一答,似乎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慢慢的合上眼。
三人屏氣噤聲,小心行事。
伸手搭在文郡王的手腕上,彭一針的面色越來越難看,過了很久,他才鬆開手。
「怎麼樣?」內侍迫不及待的問道,問了才覺得失態,小心的看了眼文郡王。
文郡王依舊合眼倚在靠枕上,如果不是睫毛抖動,就如同又睡著了一般。
「能治否?」他緩緩問道。
彭一針身子微顫。
「小民斗膽一試。」他垂頭答道。
「想必有些事你已經知道了。」文郡王微微睜開眼,視線在顧十八娘身上掃過。
他說的自然是那些厲害干係。
彭一針沒有跟這些貴人打交道的經驗,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怕哪裡說的不對給顧十八娘惹來麻煩。
他應該說知道呢還是說不知道呢?
「所以,在九月中旬以前,我不能出任何意外。」文郡王卻並沒有要他回答,而是接著說道,目光落在彭一針身上,帶著不容置疑。
「是。」彭一針忙答道,「小民明白了。」
文郡王便嗯了聲,閉上眼不再說話。
彭一針小心的抬起頭,大著膽子說道:「那請郡王允許小民先為郡王施針,郡王的病拖得太久了,委實不能再耽擱……」
文郡王恩了聲。
「請郡王寬衣……」彭一針低著頭小聲說道。
聞言,顧十八娘忙低頭退了出去,站在書房裡,一眼可以看到窗外佈局精美的園林,但此時的她可沒心情看風景,事實上,自從她重生以來都沒心情賞風景。
一盞茶的功夫,彭一針退了出來。
「怎麼樣?」顧十八娘低聲問道。
彭一針擦了擦額頭的汗,壓低聲音道:「不好說……」
就知道這事不是那麼容易的,天上不會掉下來這麼大的餅專門砸他們的。
「你有幾成把握?」沉默一刻,顧十八娘低聲問道。
「五成……」彭一針倒是沒有遲疑。
一半……顧十八娘面上不由驚喜。
「其中還包括你的藥……」彭一針又補充一句。
顧十八娘的驚喜便只剩驚了。
「而且,郡王疾患積陳已久,藥量要加大。」彭一針低聲說道,看著顧十八娘,「顧娘子,你有幾成把握?」
龍虎湯的幾味藥顧十八娘自然都會炮製,但難就難在其中的砒霜,而且是從來未有過的大劑量,要把那麼大劑量的砒霜變劇毒為無毒,這種事從古至今尚未有人做過。
「兩成。」她緩緩說道。
此話一出,室內陷入沉默。
「我想,那些太醫們並非無人認出郡王的病,只是知其兇險而不提罷了……」彭一針輕輕歎了口氣低聲說道。
太醫院人才濟濟且古書秘笈云云,什麼疑難雜症沒有記載,不過是功成名就不必要再無冒險而已。
彭一針將雙手攥緊,壓低聲音卻帶著堅定說道:「這世上不管哪一行當,都是實力為尊,有實力,就有尊嚴,沒有實力,沒有名氣,便如同螻蟻,而對咱們這些人來說,光有實力還不夠,還需要一個機會,要不然,縱然是身懷絕技,也很容易被湮滅,最終碌碌不為人知,老子受夠了被人瞧不起的日子,老子這次豁出去了。」
他的眼中燃著狂熱,讓原本平淡無奇甚至有些醜陋的臉變得光彩起來。
顧十八娘便笑了笑,自從踏進文郡王府,他們就已經切斷了所有退路,只有向前向前向前
腳步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內侍走了出來。
「顧娘子,彭大夫,這些日子你們就要住在這個園子裡…」內侍低聲說道,「整個郡王府,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三個人,所以,為了以防萬一,你們不得離開這裡半步…」
這一點他們來時已經預料到了,於是忙點頭稱是。
「我姓黃…」內侍笑眯眯的自我介紹。
「黃大人……」二人忙施禮。
「不敢不敢,叫聲老黃兒就可以了…」他笑眯眯的說道。
當然他只是說說,他們也只是聽聽。
「雖然這個園子沒有郡王的允許無人能進來,但為了以防萬一,你們二人還是要扮作……」黃內侍一面說一面打量彭一針,瞧他的身板,扮作內侍是不太可能了,「彭大夫便扮作打掃院子的雜役……」
彭一針自然點頭連連。
「至於顧娘子,」黃內侍咪咪笑,笑的讓顧十八娘有些發毛,「就委屈你做個侍女了…」
「黃大人言重了…」顧十八娘忙低頭施禮。
「但願這次郡王能逢凶化吉……」黃內侍目光掃過二人,帶著一絲兔死狐悲的感慨輕聲說道。
「一定會的。」顧十八娘忽的出聲說道。
「對,一定會的。」彭一針也跟著說道。
一種豪情便在室內散開,驅散了秋末冬初的蕭條之氣。
彭一針的家人按照他的吩咐在他進文郡王府的同時就啟程回老家去了,對於他這樣一個小人物的消失,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顧十八娘自從大藥會後,以將養身體精益求學的緣故,過著深居簡出的日子,因此她的消失,也沒有引起太多人在意,當然信朝陽不包括在內。
「顧娘子不見?」聽到下人的回報,信朝陽面上有些意外。
這些日子因為北方癘疫,成就了藥商們的大買賣,為了爭奪官府採購辟瘟藥材的大份額,他較往日忙碌了些,經過細心籌畫生意如願到手,雖然這種事對於百戰百勝的信朝陽來說不值得慶賀。
但他還是想找個人分享一下,身在京城客居他鄉,第一個浮現在心裡的人于情于理便是同鄉兼大藥師的顧十八娘。
「她說不見?」信朝陽眉頭微皺,再一次問道,手指輕輕敲著桌面。
不可能,不應該啊,自從那時在建康保和堂推責眾人爍爍下,他站出來示好後,顧十八娘雖然依舊冷靜克制,但至少在面子上沒有拂過他。
「小的並沒有見到顧娘子,是那個靈寶姑娘說的,說顧娘子有事正忙,不見客。」下人忙說道。
這樣啊,信朝陽點點頭,擺擺手,下人知趣的忙退下了,坐在竹椅上,伸手拈起一枚棋子,觸手涼意,眼前浮過那姑娘淺淺笑意的面容,那眼中分明一絲羞澀閃過。
也許……是他看錯了…
「少爺,少爺……」有下人毛毛躁躁的在外喚。
被打斷思路的信朝陽放下棋子,看過去。
「少爺,大老爺的來信。」下人捧過來一封信,恭敬的遞過來。
信朝陽接過一目數行掃去,面色不由微變,忽的反手將信紙扣在桌子上。
一旁的下人有些好奇的偷偷看了他一眼。
信朝陽即刻察覺,神色微凝,擺了擺手。
下人不敢再看,縮頭忙退出。
信朝陽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聽到窗外唰唰的雨聲,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秋雨攜著濃濃的濕氣撲了進來,帶著微微的寒意。
他站在窗邊,望著被雨霧籠罩的院落,有侍女們舉著傘嬉笑而過,有小廝抱著頭快速跑過,他站在那裡久久不動,直到被夜色擁入懷中。
對於信朝陽來說,人生一輩子就是用無數選擇鋪就而成,選擇對他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這一次父親信上提到的事,卻讓他頭一次覺得有些難。
「其實這有什麼難得!」他忽的輕輕拍了下手,似乎對於自己花費這麼長時間走神而自嘲不滿
「不過權衡利弊以及成敗機率而已……」
此話一出口,似乎所有的心障都消去了。
「來人,掌燈。」他喚道。
早已經守候在門外的侍女們立刻魚貫而入,點燈的斟茶的說笑的,冷清的室內頓時便又恢復生機。
而此時的文郡王府內,幽暗的書房內,深秋的雨夜並沒有給這裡多添幾分蕭然。
「彭大夫真是神了……」黃內侍嘴裡輕聲碎語,一面俐落的為文郡王斟茶。
雖然只是一次施針,但今天的文郡王就沒有像往日那樣一兩個時辰後就陷入昏睡中,他坐在床上,因為保持坐姿太久,而有些倦意。
他只是淺淺的嘗了口茶,濕濕唇,便推開了。
「拿這些日子的案牘來……」他忽的說道,看著跳動的燭火。
「郡王現在不能費神……」顧十八娘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穿著郡王府侍女的衣服,捧著一個碗盅,低聲說道。
「是啊是啊,郡王,有楊大人他們在,郡王放心便是,咱們好好養著……」黃內侍立刻說道。
文郡王沒有再說話,微微合上眼。
「郡王,吃藥了。」顧十八娘說道,看向一旁的內侍。
內侍卻並沒有像她意料的那樣過來接過。
「吃過藥就可以用膳了吧?」他問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
「那我去準備點吃的……」內侍歡喜的說道,一面沖文郡王施禮退了出去。
顧十八娘看著手裡的藥碗,只得舉步上前。
「郡王,彭大夫說,你要多醒……」她委婉的提醒道。
文郡王便睜開眼。
「越是累越是覺得想睡,越不要睡……」顧十八娘垂著視線,屈膝跪下。
「坐。」文郡王開口說道。
跪著也的確沒法餵藥,顧十八娘謝恩依言起身,稍稍挨著床邊坐下。
「有些苦…」她輕聲說道,飛快得看了文郡王一眼,便又低下頭,遞過去半瓷藥。
藥勺微斜,文郡王神情不動,輕輕的動了動身形,吃了下那口藥。
室內便不聞它聲,只偶爾有瓷勺碰碗的聲音,一碗藥很快吃完了,顧十八娘最初的緊張不適也漸漸褪去了。
在吃完最後一口,她從一旁託盤裡捏起一塊蜜餞送過去。
文郡王的眉頭不可察覺的皺了下,略一遲疑,張開口吃了。
斟茶漱口後,內侍終於端著清淡的飯菜過來了,也打破了陌生人相處的那種微微的尷尬,顧十八娘輕輕鬆了口氣。
她施禮便要退下。
「顧娘子,勞煩你幫我倒杯茶來…」內侍喚住她,笑眯眯的說道。
顧十八娘應聲是,依言而行。
「…顧娘子,這個菜郡王能吃嗎?」
「……顧娘子,真的不用忌口嗎?」
內侍不時的問著話,或者請她幫忙遞筷子勺子,取個錦帕等等瑣事不斷。
偌大郡王府僕從不知幾何,但如今在文郡王身邊伺候的卻只有他一個,對他來說,這不僅是體力上的折磨,更多的是精神的折磨吧。
沒有人交流,沒有人能夠說話,守著這個驚天的秘密,困在籠子裡不知明日是生是死。
「當然要忌口…」顧十八娘開口說話,帶著淺淺的笑,「不能吃豬肉……」
「啊,竟然不能吃豬肉啊?」黃內侍有些誇張的感歎,看了眼文郡王,見他神情淡淡,眼中倦意難掩,但卻並沒有厭煩他的聒噪。
「要兩年內都不能吃的。」顧十八娘含笑說道,看了眼文郡王。
文郡王搖搖頭,示意自己不吃了。
看著只吃了半碗的白粥,略動的小菜,黃內侍卻激動的伸手擦淚,「郡王好幾天沒吃了,老奴,老奴實在是歡喜的很…」
看著他掉淚,顧十八娘覺得鼻子也是一酸。
簡單的吃飯,又耗去了文郡王一多半的力氣,他靠在軟枕上,雖然睜著眼,精神已然不濟。
「郡王累了,就躺下吧。」顧十八娘輕聲說道。
「可以嗎?」黃內侍早看出文郡王是在撐著了,聞言大喜。
顧十八娘點點頭,「只要不睡就好。」
「不用。」文郡王開口拒絕了。
躺下舒服了,更難抵睡意。
顧十八娘明白他的意思,略沉默一刻,她的視線在室內有些茫然的掃過,最終落在那高高的書架上,眼睛不由一亮。
「郡王,你躺下吧,我來給你讀書…」她帶著幾分歡喜說道。
「哎呀,真是好主意,我們郡王最愛看書,這已經好久…」黃內侍撫掌喜不自禁,話說一半覺得提起那不吉利的事晦氣,便忙收住口,看向文郡王,「偏老奴我不識幾個字…」
看到二人殷切的探問,文郡王慢慢的點了點頭。
「郡王想聽什麼?」顧十八娘問道。
「隨意。」文郡王答道。
不能費腦,但又不能枯燥無趣,顧十八娘斟酌一番,好容易從書架上翻出一本志怪雜談,雖說粗俗了點,但勝在新奇。
「唐貞元年,揚州來了一個……」清涼的女聲在室內低低的響起。
黃內侍挑亮了燈,看了眼跪坐在床邊舉著一本書認真誦讀的女子,不由再次揉了揉眼慢慢的退開了。
「……郡王,這書上說,那瓶子能將牛馬都裝進去,您說真的假的,這也太奇怪了吧……」
窗外沙沙的秋雨漸漸遮蓋了柔柔的女聲。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1:47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八十一章 正酣
「八月二十五……」
顧海提筆在紙上勾了一筆,這是顧十八娘離開家的第六天。
「少爺……」靈寶捧著官袍進來,和另外兩個丫鬟服侍他穿上,今日是他到吏部報到的日子。
「對了,你哥哥如今做什麼營生?回來這些日子,該請他到家裡來坐坐才是。」整好衣服,顧海一邊邁步往外走,一邊跟在身後的靈寶說道。
靈元在半路上接的他和曹氏,當時的打扮行事,被顧海認作是行鏢之人。
而靈元因為怕故海嫌棄而拒絕自己的護送,便順勢含糊沒有挑明自己的身份。
雖然經歷了牢獄之災,但顧海對氣焰囂天的朱春明依舊不屑為伍,這種狀態下靈元自然不敢上門,倒不是怕他責駡自己,而是因為這責罵會給顧海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靈寶聽見問,臉色白了白,諾諾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曹氏已經在院子裡等著,要親自送他出門,顧海邊忙笑著過去了,丟下了要問的話,站在一旁的靈寶輕輕的鬆了口氣,卻又不得不緊皺眉頭。
她想不出,如果顧海知道了靈元的作為,會是怎樣的震怒。
顧海簡單的在吏部點個卯,等待下一步的委任。
這一次的調動很多,來往的人皆是腳步匆匆忙著打探消息打通關系,這樣的事,顧海自然是不會去做,事實上他其實也明白就做也是白做,像他這樣級別的小官。
最多也就首輔朱大人過目一下。既然如此,他還有什麼必要去打通?
拜訪過幾個同科,顧海漫步而出。瞧見四五個官吏聚集在一起低聲說什麼,顧海認得這些人大多數是都察院的禦史,他不由得停下腳步站在圈外聽了聽,越聽臉色便越難看。
他們說的是楊太生,幾日前,並終於被皇帝勾了死刑。
這些御史們言語中夾雜著激憤又無奈。
「你們是御史,是言官,為何不上書?」顧海忍不住開口說道。
幾個人轉過頭來,不管怎麼說,顧海當年的事也頗為轟動,雖然過去這麼久,大家還是認出了他。
「含之回來了……」他們神色古怪地打招呼,隨後竟也紛紛找藉口散去了。
顧海站在原地,哪裡不知道他們避禍的心思,秋風掃過,只覺的內心淒然。
「怎麼?堂哥要再一次挺身而出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顧海並沒有回頭,而是自言自語道:「這就是我大周朝的言官御史放任此病態蔓延擴散,以至於朝綱渙散,百姓困苦,我大周朝終將病入膏肓……」
顧漁在後輕笑一聲,伸手拍了拍顧海的肩頭,「堂哥,你覺得國事渙散全係一人之過?」
顧海轉頭看他,神色微動。
顧漁並沒有停留,而是從他的身旁擦肩而過,秋風掃過,衣襟飄飄。
「科道言官滿朝文武為何人人只圖自保,為何無人振臂高呼眾人回應,為何不齊心協力而上鋤奸去邪撥亂反正,莫非滿朝文武都是不知廉恥無骨無心之眾……」他亦是自言自語般說道,人走遠了,聲音隨著風忽遠忽近的飄過來,「好好想想吧,我的堂哥……」
顧海神色晦明晦暗站在原地望著他離去,久久未動。
走出吏部時,天色已近午時,卻見原本看不到的官員一窩蜂的湧了出來,互相招呼著向一個方向而去。
「含之,你可跟我們一路去?」相識的幾個同科招呼他道。
「去哪裡?」顧海有些不解問道。
同科們面露驚異,「你竟不知道?今日是文郡王的生辰……」
人人都知道文郡王與顧海有舊,且提攜相護,他也算是文郡王的擁護者,作為擁護者,竟然不知道人家的生辰,這簡直是奇事。
事實如何,顧海只有自己心裡清楚,他連文郡王多大年紀都不知道。更別提生辰何時了。
也許能見到妹妹……他的心裡升起一絲期盼,面上浮起笑,跟那幾人說笑岔開話題。
「郡王的身份原本有些尷尬。要不然來京這麼久了,你見過哪個過過生辰,不過現在不一樣,昨日陛下以及太后親自給文郡王送了禮,說弱冠之節要大辦……」同科們說笑道。
原來如此,這樣看來,九月中的冊封皇子是板上釘釘了。
客套幾句,顧海便告辭了,既然要上門慶生,怎麼也不能空著手去。
今日的文郡王府一改往日的肅穆威嚴拒人千里之外,街上車水馬龍。門前人頭攢動,通報聲此起彼伏。
郡王的生辰宴都是由吏部操辦,這人手還是不夠,宮裡也來的不少人,雖然忙但不亂,處處盡顯皇家氣派。
顧海夾在人群中說笑,目光四處游離,試圖從中看到顧十八娘的身影,但他也明知這是枉然。
人群忽的熱鬧起來,眾多官員向門口湧去。
「瞧,小朱爺來了……」站在顧海旁邊的官員低聲說道。
顧海自然知道小朱爺是誰,他抬眼看去,看著那氣焰囂張眾星捧月般的一行人。
「唉……」身旁有人歎氣搖頭。
為了救楊太生,一干官員搜集了朱春明等黨羽的眾多罪證,以圖絕地反擊,不料皇帝大怒,杖責一眾官員,且立刻勾絕了楊太生的死刑。
「吆,你們這些人來的不多啊……」說話間。朱烍為首的一干人已經走過來,目光掃過這邊與眾獻媚邀好不同的清流一黨,其中幾個門下便高笑道,「挨了幾板子就起不來了,也太不禁打了……」
此言一出,舉眾譁然,清流黨眾面色鐵青,卻無人敢出聲反駁斥責。
「一群慫包!」朱烍從人後走出來,哈哈大笑,不屑地掃過這些人大步而過。
顧海在人後看著這一幕,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的跳,跳的他頭疼。值的微微垂頭抬手輕按,再抬頭見朱烍等人已經走向正殿,正與四五個年老的大人說話,氣態飛揚,絲毫沒有後輩的謙卑。
「據說朱大人曾和郡王私下說過,將來子承父業……」
「什麼?」
「會答應嗎?」
「當然會……郡王可是得到朱大人傾力相扶持的……」
旁邊的低聲竊語傳來。
這並不是空穴來風的傳言,當初四位郡王進京時,雖然明面上並沒有跟朝中大臣來往,但這種事根本無法阻止,郡王們要尋求支持,朝中大臣們也自然要提早準備,而朱春明便是文郡王的支持者,這基本上是人盡皆知的事。
顧海吐了口氣,別人不知道。他知道,按照顧十八娘所說的幾年後新皇登位,便是朱春明滅亡之時,根本不可能有子承父業的事發生。只是如果有可能成為新皇的卻不是顧十八娘口中的哲郡王,而是命定裡不該存在的那個人。
一切都變了,朱春明的命運也會變嗎?
顧海再一次看向正殿,朱公子正伸手攬過一個同樣錦衣華服的年輕人,熱情的跟諸位老大人說什麼。
「天呀……」顧海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失聲道,「那……那是誰?」
「哦?哪個?」身旁的同僚聽到,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哦,能誰啊,朱大人的乾兒子嘍……」
朱大人雖然沒有親兒子,但乾兒子幹孫子多得是,例如這次楊太生死刑一勾絕,立刻有幾個朝中大臣跑去認乾爹。
「他?他……」顧海有點口舌不清了,緊緊盯著那正殿前站在朱大公子身後的年輕人。
「那可是正牌的朱二公子,別看是個家奴出身,可是深的朱夫人喜歡……」旁邊的同僚低聲說道,「別小看了這個傢伙,長了一張好皮囊,有一身好功夫,目前就在刑部朱大人手下,可是個咬人不叫的好狗……」
顧海不由往前走了幾步,想要更看清這個人,禮樂聲此時響起,在一隊侍女內侍的引導下,身穿華服頭戴金冠的文郡王緩步而出,而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說笑交談,大禮參拜。
顧海跟著眾人拜下去,再抬頭已經看不到那年輕人的身影,像他這樣身份的官員,根本就沒資格進入大殿裡。
「含之,來,咱們坐吧。」有人招呼他。
顧海應了聲,再次看了眼滿是朝廷重臣豪門望族的正殿,他的臉已然沉沉。
「好……狗!」他低聲說了句,轉身入席端坐。
鼓樂聲透過窗縫幽幽細細的傳了進來,與那邊正殿的歌舞喧嘩歡聲笑語相比,書房裡的隔間內顯得格外肅殺。
拔出最後一根金針,彭一針的裡衣已經被汗濕透,這不是因為室內燃著火盆的緣故,而是每一針都兇險之極。
見他站開,一旁的黃內侍便忙著上前,先是取過一旁的薄被輕輕給文郡王搭在腰上,文郡王閉著雙眼,緊緊皺起的眉頭以及同樣佈滿汗珠的身體顯他承受了巨大的痛楚。
黃內侍輕輕地拭擦,他已經儘量的小心,但每一次碰觸還是讓文郡王的身子微微的顫慄。
彭一針低頭退了出去。
「怎麼樣?」端著藥碗的顧十八娘低聲問道。
「目前尚好。」彭一針抹著汗答道,面上卻並無絲毫的歡喜,按照原來文郡王的病情,如果不治療的話,大約還能支撐到九月底,但如今開始施針吃藥,病疾便全部被尋出來。
「成敗,還是要看最後……」彭一針低聲說道。
看最後一次施針,最後一次的藥,龍虎湯。
「十八娘,你有幾成……」彭一針忍不住再一次問道。
幾乎每一天,彭一針都會問一遍,顧十八娘從來沒見過他如此緊張,原本自己已經要放手一搏了,但被他問來問去的也不由緊張起來。
她心裡真的沒底,但不想說實話也不想說假話,只得恩恩兩聲,估摸著時間便端著藥碗進去了。
文郡王已經換了新月白裡衣,依舊閉著眼平躺在床上。
「顧娘子……」看到她端著藥碗進了,黃內侍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能不能等郡王吃碗壽麵後再吃藥……」
因為藥效的兇猛,吃完藥文郡王幾乎是滴水不能沾,吃什麼吐什麼,一天就靠著人參養著氣。
「出去。」文郡王睜開眼,淡淡說道,說著話他已經撐身坐起,動作毫不猶豫,似乎感覺不到身上的劇痛。
黃內侍也知道自己說的矯情了,在性命面前,還談什麼壽麵,只是,只是這心裡始終是有些難過,便忙依言退出去了。
顧十八娘始終垂目不言,餵完藥一如既往的拿起那本志怪雜談,卻並沒有如以往般誦讀。
「今日是郡王的生日?」她側耳聽了外邊的鼓樂聲,隱隱還有歌聲笑聲傳來。
文郡王恩了聲,每一次施針都耗盡他精神,倦意一波接一波的襲來,如果不是他強大的意志力,就要放棄這種治療方法了。
雖然這二人都沒有說,但他也明白生的希望不到三成,既然都是要死,何不死的舒服些,很多時候他的心裡總有這個聲音在縈繞。
「郡王一定會收到很多禮物吧?」顧十八娘問道,找個話題想要他提起精神,「郡王喜歡什麼?」
文郡王依舊合著眼,沒有答話。
就在顧十八娘以為他抵擋不住疲倦睡過去時,他緩緩開口了。
「有一年,我在家,吃壽麵的時候,上面放了一朵芙蓉花……」他微微仰了頭,靠在軟枕上。
「是木芙蓉吧,除去雜質及梗,篩去灰屑,曬乾即用……」顧十八娘順口答道。
文郡王面上浮現一絲笑,睜開眼。
「三句話不離本行,說的就是你吧。」他說道。
難得他有精神一句話說這麼多字,顧十八娘面上的笑意也就散開了。
「郡王喜歡芙蓉花?」她問道。
「那是用蘿蔔雕的芙蓉花,」文郡王淡淡說道,「是我母妃親手給我做的……」文郡王的母妃早已經去世了,這是黃內侍曾特意交代過的避諱事項。
「郡王恕罪。」顧十八娘忙垂頭說道。
文郡王恩了聲,輕輕抬了抬手。
還有力氣抬手,顧十八娘就更高興了。
「郡王,人常說求佛不如求己,說的也就是郡王如此的人吧。」她微微抬眼看了看文郡王,又飛快的垂下視線。
「此話怎講?」文郡王問道。
就這初步的瞭解,這姑娘可不是個會須溜拍馬的人,嘴角不由再一次浮現笑意。
「雖然由彭大夫診治,但如果沒有郡王您的配合您的意志力,只怕也熬不下來……」顧十八娘真誠的說道。
雖然不是親身體會,但從彭一針的描述,她就能想像這每一次的九九八十一針會有多痛,可是她在書房裡,別說呼痛聲,就連一聲呻吟都沒有聽到。
像他這樣養尊處優的貴人,竟然能做到如此,可真是出人意料。
「壁虎尚能斷尾逃生,我這又算什麼?」文郡王一聲輕笑,看向顧十八娘。「我們就不由互相吹捧了……」
顧十八娘也笑了,說了一時話,看他的精神終於好些了,心裡鬆了一口氣。
「郡王還要聽故事嗎?」她重新拿起書,輕聲問道。
文郡王搖了搖頭,「都是故事,聽你說話,反而真實。」
顧十八娘微微窘意,其實她前世今生都不是會說話的人,因為不會說話,說多錯多,也就不愛說話了。
外邊的鼓樂聲隨風依舊傳來,想必宴席正酣。
「不如,我送郡王一個禮物。」顧十八娘靈機一動,抬起頭說道。
與文郡王的視線相對,見他一向清冷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什麼?」他問道。
「我不會雕花,」顧十八娘輕笑說道,眼中閃過一絲自信,「我會切藥……」
「切藥?」文郡王看著她口中重複一遍。
起了這個念頭,顧十八娘也來了興致,她很快就取了自己的切藥刀以及拿了一些藥過來。
黃內侍雖然很好奇,但還是秉著不打擾二人相處的信念沒有跟進來,只是按著顧十八娘要求找來一個小炕桌。
「放地上吧……」顧十八娘四下看了,尋摸哪裡未知最合適文郡王看清楚。
「放床上吧。」文郡王忽的開口說道。
這可不敢,顧十八娘連忙施禮說道,更何況她還是要動刀子,在此等貴人前,很少有人能攜血光之器相見的,她已經逾矩了。
「我側頭累了……」文郡王淡淡說道。
黃內侍立刻親自將小炕桌擺在床尾,笑眯眯的請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跪下請罪,然後才起身,小心的跪坐在床尾邊,將藥刀抽出布袋。
「好刀。」文郡王說道。
「是從小柳爺手裡贏來的……」顧十八娘看著刀,面上浮現笑意。
話出口想起文郡王不知道小柳爺是誰,正想要解釋,旁邊的黃內侍已經開口了。
「哦,就是那個得了第一不服氣跳出來挑戰你的傻小子?」他問道,「哎呦,就他那傻頭傻腦的模樣,也配用這麼好的刀……郡王,您說是吧?」
顧十八娘微微一愣,聽他的意思,好像他們在現場親見,她原本以為,他們那日不過是終場過來瞧個熱鬧……
她不由抬眼看向對面的文郡王,文郡王卻神情無波,也並沒有答話。
「小柳爺手藝是不錯的……」她便垂下頭輕聲說道,說著話,拿起桌上的清半夏,深吸一口氣,手起刀落。
她的刀法很快,黃內侍只覺得眼花,伴著輕微的切刀聲,顧十八娘手裡的半夏就變成一片片。
「天呀……」黃內侍不由掩嘴輕呼,「郡王,郡王,您瞧這麼薄……」
他不由失態的小聲說道,文郡王抬眼看了他,眉頭微皺,似乎對他的大呼小叫很是不悅,黃內侍不由縮縮頭,看了眼聚精會神的顧十八娘,嘴角帶著笑意悄悄的退了出去。
「我的刀工其實不算好……」顧十八娘口中低聲說道,似乎是自言自語,最後一刀收起,桌上鋪了一層薄片。
她伸手拿起一旁的針線,一面歪頭微微想了想,一面飛針走線,很快將這些薄片撂在一起,然後伸手一抖,一朵素白的花便出現在她手裡。
「好了……」她審視著自己的成果,面上笑意散開,又搖了搖頭,「嗯,沒有褶皺,還是不像……」
「我看看。」文郡王的聲音從對面傳來,同時一隻手伸過來。
他的身子離開靠枕前傾,伸直的手臂微微顫抖。
「郡王。」顧十八娘忙從床上下來,站定在他身前,遞上花,「您快坐好。」
文郡王接過,拿在手裡轉著看,由半夏構成的花,片片薄如蟬翼,形若羽毛,隨著轉動輕然飄動。
他看著這朵花,久久沒有出聲。
「郡王見笑了……」顧十八娘低聲說道,一面退開,收拾了床尾。
文郡王忽的說道,「好刀工。」
聽到有人誇自己的刀工,顧十八娘很高興,想起為了這刀工沒少挨劉公的打,到最後也沒讓他老人家滿意,她的神色不由有些悵然。
「我師父他切出來的半夏才是真正的蟬翼半夏……」她喃喃說道,「我還要再練很久才是……」
「你不會讓他失望的。」文郡王說道,慢慢的靠回枕上,輕輕緩了口氣。
他的嘴唇乾裂,隱隱帶著血絲。
顧十八娘回過神,輕車熟路的取過一旁暖爐上的溫水。
「郡王,再忍忍,會好的。」她用一根筷子沾著溫水,輕輕點在他的唇上,「很快就能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喝多少吃多少都沒問題……」
文郡王不由輕笑了下,微微閉上眼,放在身旁的手裡依舊捏著那朵半夏片花。
顧海是最後一個離開文郡王府的,夜色依舊籠罩下來,他坐在搖晃的馬車內,雖然吃了酒,面上卻絲毫不顯春色,反而沉如鍋底。
車子穿過熱鬧的解釋,拐進幽深的巷子,一個人影從牆邊陰暗裡走了出來。
趕車的阿四便習慣的勒住馬,自己跳了下來,退向一邊。
「阿四?」顧海的疑問聲從車內傳來。
阿四這才回過神,車裡坐的是少爺,不是小姐,他拍下頭又回來。
顧海已經掀開車簾,目光落在眼前走近的人身上。
「少爺……」靈元撩衣跪下。
「不敢當啊……」顧海緩緩說道,「朱二少爺……」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八十二章 靜待
靈元單膝跪在地上,並沒有出言自辯。
顧海看著他神色變幻,卻久久不言。
夜風吹過,車上的燈搖曳出一片碎影。
「十八娘知道?」顧海忽的問道。
靈元垂頭不語。
「你走吧。」顧海吐了口氣,淡淡說道,放下車簾。
阿四聞言忙牽馬前行。
「少爺,這是一些……」靈元抬頭說道,一面從懷裡拿出一本書,舉過頭頂。
顧海的車並沒有停留,也並沒有理會。
「少爺……」靈元站起身來,抓住車轅,帶著些許急切淒然,「少爺,救救楊大人……」
最後一句話聲音低低,但卻清晰的傳入車內顧海的耳內。
「你說什麼?」他掀開車簾,看著靈元問道。
靈元沒有再說話,而是將手裡的書再一次舉過來。
顧海看著他一刻,終於伸手接過來,就這車燈翻開,只看了一眼,神色頓變。
「這是……」他啪的一聲將書合上,帶著幾分不可置信看向靈元。
「…我準備了好久,可是,沒有人肯接……」靈元看著他,眼圈微紅,「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上邊的人知道……」
顧海看著他,胸口劇烈起伏,心中有千言萬語要問,話到嘴邊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有什麼可說的?沒什麼可說的。
「別告訴小姐和靈寶……」靈元垂下視線。
人都的路都是自己走的,除了自己,不應該由別人來為自己受累受驚受怕。
顧海看著他,微微閉了下眼。
「我走了,少爺……」靈元低聲說道轉身。
「慢著。」顧海出聲喚道。
靈元收住腳,轉過身。
顧海看著他,沉重的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悵然,緩緩說道:「這些事太危險,以後……別做了。」
他的語氣低沉,乾澀,似乎從自己口中說出來是那樣的無奈。
「少爺……」靈元很是吃驚。
顧海低頭看著自己手裡拿著的書,面上浮現一絲苦笑.
「沒用的……」他搖頭說道,「沒用的…」
「少爺…」靈元看著他,黑暗裡眼睛微微閃亮,「少爺也…怕了…」
顧海笑了笑,抬頭看了眼漆黑的夜空,歎了口氣,「你不懂,我原來也不懂……」
靈元帶著幾分不解看向他。
「他說得對,一人不可以興邦也不可以滅邦,這不是一個人的事…」顧海輕聲說道,聲音透著滿滿的無奈,「這都是…聖眷啊…」
這句話輕輕飄入靈元的耳內,神色頓時晦暗不明,他的確不是很聰明的人,但那是因為缺少人情世故的歷練,如今的他在這不見血的戰場上旁觀,有些事便也透徹明白。
是的,沒錯,聖眷,那是天,那是神之子,有神之子天之子的庇護的人,會是有罪的人嗎?那是豈不是說天錯了神錯了?
「你去吧,既然你不是那等人,就找個機會,離開吧。」顧海輕聲說道,聲音裡是濃濃的倦怠,他垂下車簾。
「那…那楊大人…」靈元跨上前幾步,聲音裡帶著急切與驚慌無助。
「官場上與戰場上不同,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其實是錯的。」顧海的聲音低低傳來,「我想,會有別的辦法,但現在我真沒有辦法…靈元,我顧海要當一個懦夫了,因為我不知道我們這些做兒子的,用自己命也換不來父親的明白的時候,我這樣做,還值不值不得……連命都沒了,還能做什麼?」
馬車漸漸遠去了,靈元站立在原地,目光看著幽深的暗夜。
沒有用…沒有用……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緩緩轉過身裹緊身上的披風慢慢的消失在夜色中。
顧十八娘和彭一針的活動範圍被限制在這個小小的院子裡,尤其是顧十八娘,這十幾天裡,幾乎沒有出過書房的門,頗有幾分山中無日月的感覺。
「今天是九月初八了…」她提筆輕輕在紙上勾了一筆,「過得真快啊…」
有人推門進來,顧十八娘忙拿起拂塵做出清掃架上書的姿態。
「今日天氣好,院子裡的桂花開得好…」黃內侍笑眯眯的說道,「不如去折幾枝來……」
「先去問問彭大夫可不可以……」顧十八娘認真的答道。
「還是顧娘子細心。」黃內侍晃著手笑道。
「問我什麼?」彭一針的聲音從書架後傳來。
顧十八娘和黃內侍聞聲轉頭,待看到人,面色頓時驚喜。
「郡王!」他們齊聲喚道,同時走過去幾步。
彭一針已經讓開了,文郡王緩步走出來,許是躺得太久了,走路的姿態有些僵硬。
「可以走了?」黃內侍的眼淚頓時如泉湧。
彭一針點點頭,「多走走,多走走好,氣血通暢。」
離皇子冊封沒幾天了,到那個時候,絕對不可以讓替身出場。
「真的沒問題嗎?」顧十八娘看彭一針,投去尋問的眼神。
彭一針點點頭。
「桂花開了嗎?」文郡王淡淡問道,視線投向門外,此時陽光燦爛,地上斑影重重。
「是,開的可好了……」黃內侍擦著淚堆起滿臉的笑說道。
文郡王不再說話,邁步向外走去。
黃內侍忙跟上。
「去告訴他們,人可以撤了。」文郡王緩緩說道,邁過門檻,站在點點日影裡。
從今日起,他將親身出現,不再用替身。
黃內侍神色鄭重,垂頭應聲是,碎步向外而去。
文郡王停了一刻,目光環視,似乎對自己熟悉的環境已經陌生,片刻之後,他邁步沿著路向一片花樹重重走去。
顧十八娘略一遲疑,跟了上去。
看著二人一前一後,彭一針撓了撓頭,賞花這種事他這個大老爺們實在是沒什麼興趣,還是抓緊時間多看幾眼書,多紮自己幾下練練手,這樣生的機會可能會多幾分。
晃了晃拳頭,深吸了一口深秋帶著涼意的空氣,活著,誰不願意呢。
「以前不覺得…」文郡王站在桂花樹下,看著盛開的花朵,輕輕吸了口氣,「三月只知藥味後,才覺得,這花的味道還真不錯……」
顧十八娘隨著他也抬頭看,秋風卷過,蕩起一片花瓣在空中飛旋,引得蜂蝶紛亂。
是啊,活著多好,有什麼比活著更好?當初怎麼會為了一個人,就捨得自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呢?
如果那時候自己撐過去了,也許也會活得很好吧,哪怕是自己一個人。
「在想什麼?」文郡王的聲音從身旁傳來。
「哦,沒什麼。」顧十八娘收回神,抿嘴一笑,伸手接住幾片飄落的花瓣,小小的白白的帶著清香,「不如給郡王您做個香囊,也好驅驅身上的藥味…」
「不用。」文郡王淡淡說道,負手走了幾步。
顧十八娘輕輕塌了塌嘴,踮腳伸手扯住一花枝搖落滿滿一手掌,蹲在地上用帕子包起來繫在腰間。
文郡王在幾步外轉頭看著,神情從容淡然,帶她站起身才轉開視線,沿著路向一邊緩步而去。
「累不累?」顧十八娘小步跟上,小心的問道,「痛不痛?」
經過這段時間的用針用藥,昏睡的症狀已經緩解了很多,但這卻是用身體的刺痛換來的。
深秋的時節,穿著夾衣的文郡王光潔的額頭上浮現一層細汗。
看他如此從容悠閒,其實如同赤腳走在刀尖上吧。
「至少,我還能感覺到痛。」文郡王答道,臉上浮現笑意。
顧十八娘輕歎口氣,伸出手扶住他的胳膊。
文郡王似乎有些意外,也許是不習慣有人如此貼近自己,身子微微僵了僵。
「我看上去已經到了要人攙扶的地步了?」他忽的說道。
他的神情依舊淡漠無波,但經過這段時間相處,顧十八娘已經能從他的話裡聽出些許情緒,雖然很多時候都是她自己的猜測,但至少此時她能確信文郡王並不是不悅,他的聲音裡帶著玩笑意味。
「請郡王賞臉,是奴婢的榮幸。」顧十八娘一手牢牢的扶著他的胳膊,另一手隨著身子矮了矮施個半禮,鄭重說道。
「准。」文郡王的嘴邊勾起笑意,他簡短的答道。
緩步而行,走過樹蔭遍佈的小路,雖然看上去文郡王興致很高,但顧十八娘還是不容拒絕的將他向書房的方向帶去。
感覺到文郡王手臂傳來的抗拒,顧十八娘抬眼看他,帶著幾分凝重說:「攢著力氣精神還要在人前用,風景什麼時候想看就能看…等好了,想看多久就能看多久……」
文郡王也看向她,目光居高臨下傾瀉下來,與頭上跳躍的光影混雜在一起,讓人不能直視。
「是嗎?」他淡淡問道。
「是。」顧十八娘點點頭。
文郡王抬腳向書房的方向轉步,顧十八娘鬆了口氣,跟上。
「文哥哥!」一聲女子的嬌呼從身後傳來。
二人同時一驚,文郡王停下腳,顧十八娘也轉頭看去。
只見一個宮裝華服的女子從院門前緩步走來,她的面容嬌美,膚色白皙,金簪挽發,神態步伐無一不彰顯華貴之氣。
在她身後跟隨三四個氣勢不凡的侍女,在這侍女之中夾雜著苦臉賠笑的黃內侍。
「白玉郡主,您不是說要走了,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他低聲哀求道。
白玉郡主根本就沒有理會他,步伐優雅從容,雙手端在身前,面上浮現一絲淡淡的笑。
「老黃兒,這就是你說的文哥哥不方便見客?」她緩緩說道,目光落在顧十八娘與文郡王相扶的手上,柳葉眉微揚,一股淩厲之氣暫態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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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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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8 01:48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八十三章 提前
見到這位女子出現,顧十八娘立刻垂手後退一步。
皇室帝王所生的子女才能稱為皇子公主,而王侯家的女兒只是郡主,雖然只差一個字,地位顯然是不同的,如今的隆慶帝無子嗣,因此此時皇室也沒有公主。
這位白玉郡主雖然不是公主,但地位卻是一般豪門望族家的女兒不可比擬的,而且恰是因為隆慶帝無子女,因為其出身的緣故白玉郡主深得皇室喜愛,是以被當做公主一般的待遇。
聽到這個名字出現,顧十八娘心頭閃過震動,不由微微抬頭看了眼。
那一世,哲郡王即位,皇后就是白玉郡主,真沒想到今生她有機會見到母儀天下的皇后,轉念一想,她極有可能成為天子的恩人,還有比這個更讓人吃驚的事嗎?
察覺到她的視線,白玉郡主的目光陡然轉過來,如利矛破空。
顧十八娘忙垂下頭。
「恩,是有點不方便見客。」文郡王的聲音響起,身型微轉,走上前一步,也擋住了白玉郡主的視線。
「是怎麼了?」白玉郡主微微一笑。
「不小心染了風寒。」文郡王答道。
「真的?」白玉郡主面上浮現關切,上前幾步,站在他面前仔細的查看,點了點頭,「臉色果真不太好……」
「所以,暫時不想見客,不知道是白玉妹妹來了。」文郡王淡淡答道。
「我也是聽人說文哥哥身體有恙,不放心才特意過來看看……」白玉郡主以手輕掩嘴角低聲說道。
文郡王的眼光微閃,看著白玉郡主點了點頭,嘴角揚起笑。
「那白玉妹妹現在覺得如何?」他笑道。
白玉郡主展顏一笑,目光掃過一旁垂著侍立的顧十八娘,意味深長的拍了拍文郡王的手臂,「現在看起來沒什麼大礙……」
文郡王笑了,聲音清亮。
「既然來了,要坐一坐嗎?」他看著白玉郡主問道。
「好啊。」白玉郡主露齒而笑點點頭,帶著小孩子的歡悅挽住他的胳膊。看著在亭台水榭間對坐下棋的二人,顧十八娘的眉頭不由蹙起來,眼中也閃過一絲焦慮。
「沒……沒事吧?」黃內侍端著茶水而過,用急的都快要哭出來的聲音低聲問道。
今天是下床的第一天,原本打算不過是隨便走一走活動一下適應適應。
「早知道就不賞什麼花,留著力氣來這裡……」顧十八娘輕咬下唇低聲道,亭台水榭裡傳來白玉郡主清脆的笑聲,二人望過去,見她揚起粉拳在文郡王肩頭捶了下。
顧十八娘與黃內侍同時側臉打個顫。
「哎,救星來了!」顧十八娘帶著幾分歡喜低聲說道,目光看向長廊的另一旁,已經有好幾日不見的中年男人正一臉肅穆的急匆匆而來。
黃內侍輕聲念了聲佛,端著茶讓開路,讓中年男人先行,自己歡天喜地的跟著進去了。
顧十八娘也鬆了口氣,面上浮現笑容。
果然不多時,白玉郡主站起身來,含笑告辭,在一眾侍女的擁簇下款步出來。
顧十八娘垂頭往一旁退了退,視線落在腳下如同流動彩霞般裙擺,裙擺劃過一道弧線停下了。
「你……」白玉郡主的聲音響起。
「郡主……」顧十八娘浮起笑,抬頭才要說話,一個耳光帶著淩厲的氣息刷的打過來。
啪!留著長指甲的手狠狠的掃過顧十八娘的臉頰,一縷縷血痕立刻從臉上滲出來,卻因為力道恰好,人並沒有跌出去。
不知道是因為被打的還是被氣的,顧十八娘只覺得腦子轟的一聲,懵了。
「你這麼不懂規矩嗎?」白玉郡主高高在上的眼神盯著她,冷聲道:「見了本郡主竟然不下跪?你這等不通禮儀的婢子是從哪裡來的?」
火辣辣的疼已經讓顧十八娘冷靜下來,白玉郡主說的沒錯,像她這樣身份的人,就算是當朝一品夫人見了也不敢怠慢,普通官員家的夫人小姐,見了盈盈下跪也不為過。
這個女人,不對,這個小女孩子,估計是因為看到自己方才跟文郡王逾禮親近才要給自己個教訓的吧。
「是,郡主恕罪。」她重重的跪下,頭伏在地上,顫聲說道。
「你們這樣的婢子我見得多的是,所以,安守本分些,別忘了自己的身份!」白玉郡主冷冷的聲音高高在上而來。
「是……」顧十八娘低聲應道,腳步環佩聲響漸漸遠去了。
她抬起頭,神色平靜,似乎感覺不到臉上的疼痛,看著一身家院打扮的彭一針正撒腿跑來,忙站起身來,也向亭子裡跑去。
「怎麼樣?」看著躺在被子下昏睡過去的文郡王,中年男人黃內侍以及顧十八娘三人難掩憂急的同時問道。
彭一針抬手抹了把額上的汗,「沒事,沒事。」說著不由由衷的點頭讚歎,「郡王果然厲害,要換做別人早就呼痛了,他竟然還能談笑風生,怪不得人常說真龍之子呢,跟俗人是不一樣……」
聽他說得粗鄙,中年男人略帶不滿的暼了他一眼,卻並沒有出言斥責。
「日子定了……」他目光掃過二人,神色帶著幾分肅靜。
是冊封皇子的日子嗎?屋內三人一時間呼吸頓止。
「九月十三。」中年男人鄭重說道。
只有四天了!這比預想中提前了好幾天。
「怎麼會?」黃內侍心慌的失聲。
中年男人神色凝重的吐了口氣,「有人給陛下進言,說文郡王病重……」
一天沒有確立皇子,所有人都還是有機會的,只要有一絲希望,自有人不肯放棄。
「這幾天必須保證郡王不出任何紕漏,直到冊封大典順利結束。」中年男人的視線落在彭一針身上。
彭一針面上浮現難色。
「我原本以為還有七八天……」他不自覺地搓手,「如果……如果要保證郡王這幾日不出紕漏的話……」
「怎樣?」中年男人問道。
彭一針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一般抬起頭說道:「那就必須在大典結束後就進行最後的診治!」
中年男人頓時色變,「那怎麼可以!」他失聲說道。
按照他們的計畫,至少也要在大典冊封七天后再進行最後一步決定生死的診治。
「難道郡王受這麼多苦只是為了這個儀式嗎?」他臉色極為難看,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起,「大典一結束,如果郡王就……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會被記入皇譜……」
「可是事到如今,還有別的辦法嗎?」顧十八娘開口說道。
早也是死,晚也是死,關鍵是,到目前這個時候,根本就沒有別的選擇了。
中年男人自然也明白這個,他看著顧十八娘,頹然吐了口氣。
「那麼你們準備好了嗎?」中年男人的視線落在彭一針身上。
彭一針深深吸了口氣,重重的點頭,看向顧十八娘。
「我製藥需要三天,正好來得及。」顧十八娘說道。
中年男人深深看了他們一眼,急的彎身施禮。
「大人,小的不敢當。」彭一針和顧十八娘忙大禮回拜。
「別客氣,這一拜是老夫謝謝你們……」中年男人看著他們負手說道,「或者是給你們送別……」
郡王生,你們勝,則皆大歡喜,郡王死,你們敗,則一切皆休。
彭一針和顧十八娘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看著這男人轉身出去了。
文郡王是在沉睡中被強行喚醒的,他的精神極為倦怠,人也似睡非醒,軟軟的靠在枕頭上,燭燈發出昏黃的光,讓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
有人在眼前晃動,接著就是苦苦的藥送到嘴裡,因為在似醒非醒中,一直壓制的倦意讓他下意識的抗拒。
「……郡王,我知道很難吃很苦……」
「……再吃這一次,就可以三天不用吃了……」
軟軟的聲音在耳邊蕩蕩悠悠,讓他一口接一口的吃著那苦苦的令人作嘔的藥。
「……郡王,我去給您製藥了……」
顧十八娘幫著黃內侍扶文郡王躺下,才要退開,手卻突然被拉住了,她低頭一看,見是文郡王的手從被子下伸出來。
「郡王?」她便在床邊跪下,看著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的文郡王,「可是還有什麼吩咐?」
文郡王的嘴輕輕動了動,卻是沒有發出聲音來。
「黃大人……」顧十八娘看向黃內侍。
「郡王,郡王……」黃內侍將頭貼過去,輕聲喚道:「您要說什麼?」
「藥……藥……膏……?」他抬起頭,面帶不解的重複一遍,「還需要什麼藥膏?」
顧十八娘搖搖頭,文郡王再一次陷入沉睡中,她輕輕的抽回手站起身來。
「明日郡王就會醒的,有什麼事情那時再說吧。」她低聲說道。
黃內侍點點頭,再一次整理了文郡王的被褥,輕輕放下帳子。
「那我告辭了,我需要去準備一下,然後我就開始製藥,這三天三夜我將閉門關窗,任何人不可打擾與我。」顧十八娘對黃內侍施禮說道。
「那就有勞顧娘子了。」黃內侍點頭說道,回禮。
燈光下,顧十八娘抬頭沖他又是一笑,便轉身去了。
「唉……」黃內侍熄滅了一盞燈,在腳踏上坐下,歎了口氣,忽的想起方才那姑娘方才的模樣有些不對。
「哦!」黃內侍一拍手,「可不是,半邊臉都腫起來了,還有幾道血印子……」
文郡王在白玉郡主離開後,就陷入昏睡中,大家都忙著這些了,倒忘了顧十八娘挨了白玉郡主一巴掌。
「可別破了相……」黃內侍手拄著下頷自言自語說道,猛的手一滑,跳起來,「哎呀……」
他失聲喊道,旋即又忙掩住嘴,只怕驚擾了文郡王。
「我真蠢啊!」他抬手輕輕打了下自己的臉,「膏藥嘛!膏藥嘛!」
說罷抬腳就向外走,一面輕聲喚道,「顧娘子,顧娘子,你等等,先別去製藥……」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八十四章 變了
清晨的曙光投向大地的時候,一個消息從皇宮裡傳遍了京城,無數匹快馬從四面城門而出,向大周朝各地宣佈這個大事。
皇室決議,封秀王之子文郡王為皇太子,賜名瑋。
大周朝隆慶帝終於後繼有人了,為了慶賀,拖著病身的皇帝宣佈大赦,京中上下更是佈置的喜氣洋洋,比過年還要熱鬧幾分,朝中六部的官員都忙碌起來,為幾天後的冊封大典準備。
這種狀況下,其他的工作都被推後了,所以顧海的新任命沒有下來,但這也是他難得清閒的時候,在家陪著母親或研讀詩書。
想到即將到來的冊封皇子大典,顧海的心不由被高高的揪起來,這也就意味著,決定妹妹最終命運的那一刻也到來了。
「少爺,該吃飯了。」小丫環在外輕聲喚道。
顧海回過神,放下手裡的書卷走了出去,客廳裡,曹氏一個人坐在餐桌前,神情悵然,顯得格外的落寞,她似乎神遊天外,並沒有察覺顧海走了進來。
「娘?」顧海在她身旁坐下,輕聲喚道帶著幾分探尋。
「哦,來了。」曹氏回過神,面上堆起一絲笑,「快吃吧。」
顧海的目光在她面上掃過,見曹氏眼圈浮腫,眼布血絲,顯然哭過以及沒睡好,視線落在曹錯的髮鬢,不知什麼時候,竟多了好些白髮。
娘才三十多歲……顧海心中不由一驚。
「快吃吧,做了你愛吃的菘菜豆腐……」曹氏笑道,「給他布菜,好容易才買到豆腐的,這京城的豆腐,這幾天不知怎麼的,都買不到,不知道什麼人家將京城的豆腐都包圓了……這個啊,還是讓人跑到城外去買的……」
顧海的筷子忽的掉下來,發出一聲清響。
「怎麼了?」曹氏一驚,看著他。
一旁的丫環早撿起來,給顧海換了雙。
「沒事,」顧海掩飾下情緒,笑了笑說道,一面給曹氏讓菜,「我還覺得菘菜扣肉好吃……」
「這樣啊,那今晚咱們就做。」曹氏也笑道。
母子二人同時岔開話題,草草吃過飯便散了。
顧海直接來到顧十八娘的書房,說是書房也是小小的制藥房,擺著一架子,除此外便是穩中有各種炮製工具。
「少爺要找什麼?」靈寶在後問道。
「找本書看看……」顧海一面答道,一面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藥書,翻開看。
靈寶不解,但也沒有出聲再問,輕手輕腳的開始拭擦。
室內安安靜靜,只有輕輕的翻書聲,不知什麼時候,靈寶發現翻書聲停下了,她直起身看過去,見顧海手執藥書,目光怔怔不動。
「少爺?」靈寶走過去小聲問道,「小姐還有一些書在臥房……」
「不用。」顧海回過神,搖了搖頭,他視線凝聚落在書頁上。
「開始了吧……」他不由低聲喃喃,手輕輕撫過書頁。
三日後,皇太子冊封大典。
作為朝官之家,顧宅裡也一大早就準備起來,顧海換上官袍,曹氏也大妝,帶著一眾僕從在門外街邊侍立。
街面上早已經黃土鋪路灑掃勻淨,身披玄甲的大周禁軍已在街邊站開,一個個神情冷漠面無表情,手緊握刀劍,他們已經受命,但凡有人不敬,便可當街斬殺。
為了讓萬民瞻仰皇太子的豐姿,皇帝特命文郡王從郡王府出發,到皇宮參加大典,因此天不亮的時候,整個京城幾乎就萬戶皆空,所有人都湧到文郡王依仗經過的路上,這一天,街面上的酒樓茶肆賣出了天價的座位錢,如果不是官府提前禁令,只怕屋簷上樹上都要站滿人。
前方不斷有真真假假的消息傳過來。
「出門了,出門了……」顧海家的丫環們紛紛傳遞著最新得到的消息,興奮的嘰嘰喳喳。
作為最底層的民眾,只怕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到這般尊貴的人,儘管幾步外禁軍的威壓如山,但也擋不住潮水般的喧嘩。
在不知道第幾遍皇太子過來的消息後,長長的依仗隊終於出現在眾人的視線裡,街道邊的喧嘩聲頓時達到最高潮。
「看……好華貴的馬車!」
「我看到郡王了!」
「你想死啊!是皇太子!」
坐在酒樓茶肆花大價錢買來的位置上的人終於體會到金錢的優勢,他們最先清楚的看到皇太子儀仗的全貌。
由朝中重臣為首,宮女太監相隨,禁軍相護組成的依仗隊,引著一輛七匹駿馬接下著雕繪運雲龍的華蓋車駕緩緩而來。
馬上上垂著玉石絹紗,讓端坐在其中的皇太子若隱若現,可以讓人清楚的看到,這是一位英俊不凡的男子,他穿著極為華麗的皇太子禮服,豎起高領,金冠束髮,白玉為帶,懸雲龍佩,蹬雲紋金邊朝靴。
「啊!」臨街的酒樓茶肆樓上暴發出一陣女子們的尖叫歡呼,如果不是禁軍已經提前搜索嚴查,官府提前警告,這些女子們不敢攜帶鮮花,只怕此時皇太子的馬車就要被鮮花淹沒。
雖然有警告嚴令在前,但也阻擋不住女子們的熱情,無數珠翠環繞形態各異花枝招展的女子們從窗戶上探出來,揮著手,揚著絲帕。
街面上的氣氛再次被掀起一個高潮。
所到之處,民眾匍匐地叩拜。
「皇太子殿下千歲!」
曹氏顧海率著一眾僕從在街邊足下,遙遙的看依仗過去。
顧海扶著曹氏站起身,再一次看了眼遠去的雲龍華蓋馬車。
「娘,咱們回去吧。」他低聲說道。
曹氏點點頭,不可察覺的歎了口氣,扶著兒子的手轉身。
滿目喧嘩喜慶中,母子二人卻是神情悵然如同隔世獨立。
「皇太子殿下到!」
高揚的聲音一聲接一聲,在的皇城內外響起,與此同時悠揚的鐘聲湊響肅穆的古樂。
冊封大典結束後,皇宮舉辦盛大的宴席,歌舞昇平一直持續到夜幕深深。
「太子殿下,這邊請。」
身穿雲紋華服的大太監手持指塵,恭敬的引路,浩浩蕩蕩的宮女內侍簇擁著文郡王,不,皇太子瑋走向東宮。
這是一座宏偉的宮殿,比起曾經的郡王府,更加巍峨壯麗,處處臺階都是白玉做成,宮殿前雁翅般站立著宮女內侍,看到他們走近,齊齊的跪下,山呼千歲聲頓起。
文郡王站在殿下,負手肅立。
「都退下吧。」
太子寢宮內,伴著黃內侍的聲音,所有人齊聲唱喏魚貫退出。
「殿下,請就寢。」
黃內侍忍不住身子發抖,一句話不敢再說,扶著他疾步向重重幔帳之後而去。
小小的隔房裡,顧十八娘與彭一針相對而坐。
「我一直很好奇,你說這炮製真神奇,竟然能將這劇毒的砒霜炮去毒性,只留藥性……」彭一針笑嘻嘻的說道,一面吃了口茶,往嘴裡扔了顆青豆。
「其實很簡單,用白布將砒霜包起來,然後嵌入豆腐裡,慢慢的煮,豆腐變黑了,就換再煮。煮過三遍後,晾出來碾成粉,與其他藥粉混在一起攪拌,不過就是這個攪拌費力些,也是我師門的獨家秘方,就是要反反覆覆無日無夜的攪拌一千次……」顧十八娘笑道。
彭一針先是聽著,忽的笑著掩住耳朵,「我說顧娘子,我可沒拜你為師的打算……」
顧十八娘也笑了,伸手撿起一顆青豆學著彭一針的樣子拋進嘴裡。
沉默下來,狹小的室內氣氛頓時變得沉重。
「那個……」顧十八娘忽的從袖子裡拿出一卷紙,往彭一針身前一推,「這個就拜託你了……」
彭一針手捏著豆子,用胳膊肘推開卷紙,見密密麻麻整整齊齊的蠅頭小楷,劉公炮製十七法赫然入目,如同碰到火炭,他的胳膊猛的縮了回來。
「顧十八娘,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說道。
「我算著,就是……」顧十八娘沖他笑,「怎麼著也是我先……」
「憑什麼就是你先?」彭一針將桌子一拍站起來,碗裡的青豆顛了出來,「憑什麼你先?顧十八娘,我跟你說,我早就看你這點不順眼了!你說,當初,是,我是不懷好意在先,差點害了你,我老彭無情於理都欠著你的,我這一大把年紀,你不把我當長輩看也就算了,如今還把我當孫子使……」
「坐下!」顧十八娘低聲喝道,「你喊什麼喊!」
彭一針喘著氣,紅著眼,重重的坐下來,抓起一把豆子扔進嘴裡嚼的嘎吱嘎吱響。
「我也沒什麼可信的人,就是要找也來不及了,你就留著做個傳家寶吧……」顧十八娘笑道,「我家是用不著了,我哥將來有了孩子,那也是要讀書入仕的,跟你們家不一樣……」
「呸。」彭一針重重啐了口。
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二人的談話戛然而止。
「顧娘子……」黃內侍低低的聲音響起,「請吧。」
「是。」顧十八娘應聲站起來,端起一旁的託盤,邁步而出。
望著她的背影,身後的彭一針伸手抓過那卷紙塞入懷裡,狠狠的用頭撞了下桌角,發出一聲悶悶的嗚咽。
「見過太子殿下。」看著幔帳後華貴大床上斜倚而坐的人影,顧十八娘放下託盤跪下叩拜。
「不用多禮。」文郡王微弱的聲音傳出來。
黃內侍忙去攙扶,顧十八娘叩了頭謝恩站起身來,端著託盤一步一步走過去,貼緊棉花胎一層層打開又一層層落下。
「太……」顧十八娘抬頭看了他一眼,見文郡王睜開眼,看過來。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仔細的掃過。
「還好……」他低聲說道,垂下視線。
顧十八娘暫時無想去揣摩他的意思,走近幾步在他向前再次跪下,將託盤推上前。
掀開紅布,露出兩個蓋著蓋子的碗盅。
「這是兩碗藥。」顧十八娘說道。
「如何?」文郡王看著她問道。
「小女願同殿下同吃此藥……」顧十八娘叩頭說道。
一旁的黃內侍頓時一臉贊同感慨,不由伸手抹淚。
「所求呢?」文郡王面無表情淡淡問道。
「只求赦彭一針不死。」顧十八娘頭伏地說道。
文郡王輕頓一下,忽的探身伸手抬起她的下頷,看著這一張神色淡然的臉。
「都是要死的,怎麼就認為你的命能換他的命?」他問道。
「因為郡王能。」顧十八娘看著他的眼,鄭重答道。
「我在你眼裡,是個善人?」文郡王笑問道。
「是。」顧十八娘答道,直視他的雙眼,「從在仙人縣那一次,我就知道。」
二人相視一刻,文郡王收回手,重新靠在軟枕上,合上了眼。
室內隱入一片沉默。
「顧湘……」文郡王忽地開口,「你又是為什麼呢?」
「彭一針他是被我……」顧十八娘俯首在地要答。
「我不是問這個。」文郡王打斷她的話,「明明已經脫身了,為什麼又回來?」
顧十八娘沒有說話。
「還是因為我生,你哥哥才能生嗎?」文郡王似是自言自語接著說道,說到這句話他輕笑起來,不待顧十八娘回話,伸手一抬,「拿筆墨來。」
「謝殿下。」顧十八娘俯首在地,已有哽咽聲。
揮筆在絹紙上寫下數語,又取過太子印章蓋上,揮揮手,黃內侍將絹紙卷好,抱在懷裡抹了把眼淚退下了。
「起來吧。」文郡王說道。
顧十八娘謝恩站起身來。
「坐。」文郡王說道,拍了拍指了指自己對面。
顧十八娘應聲是,褪下鞋子坐上去,將託盤放在二人中間。
「殿下請。」她伸過端過一碗,打開碗蓋。
文郡王看著她一笑,「我沒力氣了,你餵我。」
「好啊。」顧十八娘抿嘴一笑,「小女失禮了。」
說罷,就在床上跪行到文郡王身側,坐下來。
床邊兩盞柔和燈光下,二人近在咫尺,互相可以感覺到對方溫暖的氣息。
「比原來的藥還要苦的。」顧十八娘笑道,一面用勺子舀了送到文郡王嘴邊,文郡王一笑,張開口吃了。
「其實到底有多苦呢,我也不知道,那我來嘗嘗……」顧十八娘從另一碗舀起一勺自己吃了。
「怎麼樣?」文郡王看著她問道。
顧十八娘皺了皺臉,吐了吐舌頭,「果然很苦……」
「我覺得還好。」文郡王笑道,張口吃了她又遞來的一勺。
「殿下小時候吃過很多藥吧?」顧十八娘帶著幾分好奇問道,舀起一勺自己吃了。
文郡王點點頭,「有一段吃的很多,後來就不吃了,吃了也麼用,不吃反而也沒事。」
他接著吃藥,咽下,「你呢?」
「我?」顧十八娘吃下自己的一勺,微微皺眉想了想,「我小時候體弱多病,其實都不算什麼大事,都是我爹太小心了,我略有不適,他就弄些藥給我吃,其實現在想想,根本就沒必要吃……」
「都說做父親的疼女兒,果然是……」文郡王笑道,吃了藥,忽的抬起手到顧十八娘嘴邊,擦去她嘴角的一點藥漬。
顧十八娘笑著道了聲謝,自己大口咽下一勺,想起自己的父親,有些悵然的歎了口氣。
「我爹是很疼我,可惜那時候的我都不在乎,也沒想過,只是心安理得的享受……甚至……」她的眼圈微微發紅,「甚至在別人嘲笑家世的時候,埋怨過瞧不起過他……」
「人總是在失去的時候才知道可貴。」文郡王答道,咽下一口藥,伸手從枕頭下摸出兩塊酥紙包,沖顧十八娘晃了晃,「要吃糖嗎?」
顧十八娘褪去賬然,眉間浮現笑意,「殿下準備了這個?」
「方才宴席上的乾果蜜餞,我隨手拿了兩塊,原本是只給自己的,所以……」文郡王嘴角掛著笑,說道。
顧十八娘已經從他手裡拿走一塊。
「我這輩子還沒吃過皇家的糖呢……」她笑道,伸手打開,放到嘴邊咬了口,滿意的點頭,「嗯,真甜!」
就這這塊糖,她乾脆端起碗,「可不能浪費這糖……」
文郡王伸手攔住,顧十八娘有些不解的看向他。
「這塊也給你。」他看著她輕輕笑了笑,「慢慢喝,還能多說會兒話。」
顧十八娘笑了,伸手拿過他手裡的那塊糖,打開,遞到他嘴邊。
「沒關係,路上我們接著說。」她含笑說道。
文郡王看著她,張開口吃了,舌尖輕輕卷過她的手指。
「其實……」顧十八娘用勺子餵他一口藥,遲疑一刻說道「其實……死並不是想像的那樣……或許,死就是生……生在一個你想都想不到的……時候……」
「時候 ?」文郡王對她的用詞不解。
「就是說……」顧十八娘自己吃了口藥,斟酌一下,「如果能死而復生的話,殿下你想回到你人生的什麼時候?」
文郡王哈哈笑了,「我從來不對假如的事進行猜測。」
「哎呀,您可真是無趣……」顧十八娘抿嘴笑道,再一次餵給他一口藥,藥碗見底。
「過去的就是過去了,想也無用,而明日的還在明日,如果今日過好了,明日自然也不會差,所以,何必浪費時間。」他笑道。
「是。」顧十八娘拉長聲調答了,自己將剩餘的藥仰頭喝盡,「那麼現在,我們什麼也不要想,睡吧。」
她轉過身,帶著幾分豔羨摸了摸柔軟華貴的被褥,「這次值了,還能睡睡千歲的床……
文郡王再一次笑了, 看著她果真在一旁靠裡的位置躺下來, 忽的又爬起來。
「糟了,萬一… 要是還能醒過來…… 依我的逾矩行徑,」她帶著幾分惶恐皺眉說道,「那… 我是不是要被拖出去砍頭了?」
「醒過來再說吧!何必為明日的事費神!」文郡王伸手將她一推,顧十八娘便跌倒在內。
「那郡王您可要替小女子想個辦法……小女可不能這麼輕易得死……那樣死的話……太……」她跌在軟軟得被褥上,藥意漸漸上來,只覺得頭一陣大過一陣, 漲的想要炸開,說話也喃喃不清,「……因為那樣死的話……太不值了……我不是怕死……我是覺得不該死的時候去死……是對不起……對不起爹娘……對不起……師父……我不能對不起師父…」
「好……」文郡王比她更甚,只是強行控制著,此時再抵不住倦意,慢慢的也合上眼,「我給你想法子……」
室內陷入一片靜溢,暗夜籠罩了整個皇城。
文郡王感覺自己行走在黑暗裡, 飄飄蕩蕩永無止境一般,直到身邊浮現一點點的火光,雖然微小,但卻讓他覺得心暖起來。
有嘈雜的聲音響起,忽遠忽近。
「怎麼樣?」
「閉嘴!滾出去!」
「我要的是金針,是陂針!」
這是在做什麼? 文郡王恍恍惚惚閃過念頭,只覺得眼前的火光越來越大,似乎燒到了身體,溫暖的感覺漸漸變成刺痛,越來越痛,痛得他想要大喊,卻發現自己似乎無法出聲。
失控,他從不允許自己對自己失控,如果連自己都不能控制,還能算是活著嗎?
活著?對了,他還是活著嗎? 熟悉的記憶潮水般湧來,暫態將他淹沒。
他好像是該死去了吧?不!
他現在有意識,感覺到疼痛沒怎麼可能算是死去!一刻不死,即便是生!
伴著這個意識,火光轟的增強,將他整個人包圍起來,焚燒,產生讓人碎裂的疼痛,文郡王啊的一聲大喊。
伴著這聲大喊,他睜開了眼……
在這一刻,健康興隆寺內的千年古鐘憑空發出一聲響,驚的寺院裡的所有人停下了手裡的事,面帶驚恐不解的看向古鐘的方向。
禪房裡,跪坐在蒲團上的了然大師猛的睜開眼。
「變了……」他喃喃的說道,「蟲化龍,躍出四時更替,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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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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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8 01:49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八十五章 出宮
皇太子的冊封典禮並不是一日就完成了,接下來還有一系列的事要忙,各種儀式賀宴足足鬧了三天才完。
朱春明率著公卿百官在皇宮大殿前,看著由肅穆威嚴的御前侍衛簇擁的皇帝的步輦緩緩過來。
「臣等恭迎聖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百官立刻跪下齊聲高喧。
皇帝身旁的大太監手持拂塵,高聲喧平身。
眾人起身,然後看到了令大家略微吃驚的一幕。
穿著禮服的皇太子瑋竟然當先從皇帝的龍輦上走下來,然後矮身攙扶緊接著走下來的隆慶帝。
隆慶帝因為身體原因,這麼長時間的儀式下來,消瘦的臉上更顯孱弱,但他的笑容很親切,扶著瑋太子的手,緩步而行。
直到回到府中,躺在搖椅上閉目養神時,朱春明還忍不住提起這個。
「這麼說,是陛下准許太子共乘龍輦了?」朱烍問道。
他雖然是朱春明的兒子,仗著這個身份在朝中的權勢儼然僅次於當朝首輔朱春明,但規矩上他卻依舊沒資格親眼看到這一幕。
當時的他正同許多同級或更低級的朝官站在儀門外,只能看著呼啦啦的旗以及前邊人的後腦勺。
這一點讓朱大少很不舒服。
「爹,太子之位是穩了,那我的官職是不是該提提了,工部的位子也該給我讓出來……」朱大少拍著灌滿油水的肚子說道。
「急什麼。」朱春明淡淡說道,微微睜開眼,「我知道你跟太子殿下關係一直不錯,但這個時候,不要跟他走得太近,免得招猜忌。」
「招猜忌?」朱大少瞪眼說道,「哦,怎麼這個時候反而怕招猜忌了?怎麼當初受咱們大把銀子供奉的時候不嫌棄了?」
「你給我閉嘴!」朱春明瞪了他一眼。
朱烍還沒到敢跟老子叫板了地步,聞言塌嘴不語。
朱春明在搖椅上咯咯吱吱的搖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太子殿下這個人……」
他的話說到這裡又停下了。
朱烍豎著耳朵等了半天沒聲。
「殿下他怎麼了?他怎麼都別忘了是誰扶持他的!要不然他一個小小山旮旯的秀王之子,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不說別的郡王,就是他老爹都一門心思把他拉下來……」朱大少哼聲說道。
「怎麼?你以為這都是靠你啊?」朱春明反而笑了。
「那當然……不是……」朱大少訕訕說道,雖然已經習慣了呼風喚雨的地位,但他還不至於真的以為自己是能夠為所欲為。
「陛下是什麼樣的人這幾十年來我已經很清楚了……」朱春明手指敲著椅背,眯著眼似是自言自語,「能得陛下如此待遇的太子,你覺得該是什麼樣的人?」
朱大少皺眉回想與這位郡王交往過的影像,清清冷冷文文雅雅,跟其他的王侯子弟沒什麼兩樣,甚至細想起來,文郡王論才不如甘州的素郡王,論財不泉州的柳郡王,論人氣更是四位郡王中的末等,怎麼最後太子之位就成他的了?
「此人隱忍如狼……」朱春明緩緩說道,「將來……」他說這話看向示烍,自己這個兒子雖然是他精心教導,與其他人相比,心思謀略算是不錯,但到底是嬌慣了些,飛揚跋扈了些,「將來必然是個不好相與的帝王……」
朱烍嘿嘿笑了,「父親大人,說將來的事有點早,不如咱們說說眼前……」
「什麼事?」朱春明問道,他如今也是上了年歲的人,這幾日冊封大典讓他也累得夠嗆。
「楊太生那個老混蛋什麼時候死。」朱烍挑眉,眼中閃著一絲寒光笑道。
皇帝大赦,楊太生勾決的死刑便被取消了,但因為朱大人還沒發話還是被關在大牢裡。
「聽說那些不死心的人已經求到太子跟前了,想要借著太子喜事。將楊太生撈出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朱烍嘿嘿笑道,摸著胡渣的下頷,「不如我讓人也湊個熱鬧。正好看看這位太子殿下上不上道……」
朱春明哈哈笑起來,滿意的看了眼兒子。
「還好這個楊太生沒那麼早死……」他說道,「人要死得其所,這句話很對啊……」
朱春明重新躺在搖椅上,略有些渾濁的目光看向皇城的方向。
一個楊太生就如同燙手的山芋,太子殿下接,便是公然要打他朱春明的臉,不接,便是打那些所謂清流之黨人的臉,不管他如何選擇都沒什麼好結果,唯一的區別是,清流們將來的議論類似鈍刀子磨肉,而他朱春明則可以給他個痛快。
國家大事也好民生疾苦也好。對他朱春明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他在意的只是自己的權勢地位,不管是誰,都別想觸及到他的利益,太子,太子又如何?千歲離萬歲,雖然只差了一個字,但到底是差著一個字,千歲展下他可能揣摩不透,但萬歲可沒有人比他更瞭解。
猶若寡斷卻又剛愎自負,患得患失小心多疑,扶起一個太子不容易,推到一個太子那可是容易的很,更何況這還不是親生的太子。
他朱春明縱橫朝野幾十年,門生故吏滿天下,他可不指望這個太子殿下跟自己講什麼恩情報答,官場之上帝王權術不過是制衡二字罷了。皇帝身子不好是人人皆知的事實,說不定那一天突然就……是時候試試太子殿下的心思了。
「太子殿下不好當啊……」他自言自語的說道,合上雙目。
主意得到老爹的首肯,朱烍立刻行動,吩咐喚來了幾個善於寫奏摺的幹哥哥,在屋子裡又密謀一番寫了摺子。
夜色深深的時候人才散去,送走幾位大人,朱烍心滿意足的拍著大肚,就手攬著一個嬌美的侍婢尋歡作樂去了。
一道身影沿著走廊如同貓一般閃進書房,輕輕點亮火撚,照出靈元的面容。
他輕車熟路的尋到一處暗格打開,拿出笑墨尚未幹透的奏摺,一眼掃過,面色大變,手抖之下火撚頓滅。
天微微亮的時候,一場細雨飄了下來,將整個東宮籠罩在霧氣中。
大太監領著一群侍女來到太子寢宮前時,見內裡依舊黑著燈靜不聞人聲,只有一個胖乎首的太監站在門外。
大家都知道這位是從郡王府就跟著的黃內侍,在太子殿下跟前的地位不言而喻,忙恭敬的問好。
「這時候不早了……」寒暄過後,大太監低聲說道,「殿下第一次早朝……」
皇帝身子不好,早朝有一日沒一日的,如今有太子了,便命太子觀政。
「這就起了……」黃內侍面上依舊笑嘻嘻的沒有絲毫的擔憂,也並沒有如這些太監心想那樣進去喚起,而是依舊站在門外,跟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閒話。
此時寢宮內,繞過一扇屏風,便是一個小小的隔間,亮著一盞燭火,照著床上安睡的一人,以及歪坐在地上,靠著圓凳張大嘴睡著的一人。
地上鋪著厚厚的氈墊,走起來不聞聲響。
穿著一身素白長袍,未束髮,未繫腰帶,赤足而行的文郡王在床下停下腳,靜靜看著床上安睡的顧十八娘。
以往白皙略顯孱孱弱的面容此時卻暗色沉沉,她睡得很不踏實,眉頭不時的皺起,身子不安的動了動,胳膊便探出被褥。
文郡王彎下腰將她的胳膊放進被子裡,順勢在床邊坐下,雖然他的動作很輕,但還是讓一旁的彭一針驚醒了。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要喝水嗎?」他嘴裡嘟囔著翻身就站起來,猛的看清眼前多了個人,嚇得又噗通坐下。
「殿下……」他就勢叩頭低聲道。
「昨晚可好?」文郡王,如今的瑋太子低聲問道。
「好些了,殿下您走了後,高熱就退了……」彭一針答道,說著話跪行上前,伸手探了探顧十八娘的額頭,難掩高興的說道,「沒有再犯……」
「那就是好了?」瑋太子問道。
「是。」彭一針自信滿滿的答道,聲音裡竟有些哽咽。
瑋太子點點頭,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彭一針俯身恭送。
「今日送你們出宮。」瑋太子停下腳,微微轉頭低聲說道。
「謝殿下!」彭一針大喜再一次叩頭說道,只覺得心裡一塊巨石落地。
他曾聽人說,這些權貴之人最是無情無義,為了保住辛官之事殺人滅口那是再正常不過的手段了。
這麼看來,這一次他們賭贏了!
「殿下,顧娘子昨晚醒來時交代殿下一定要記著,兩年內不可食豬肉,彭一針看著太子殿下的背影,又忙低聲說道。
「恩。」瑋太子並沒有停步,淡淡應了聲。
雨越下越大,單看天色已經看不准時辰了,殿外的太監們站立不安,正要催促時,聽內隱隱有一聲輕咳。
「殿下起身了。」黃內侍笑眯眯的說道,伸手推開門。
一眾人魚貫而入,看著幔帳後端坐的人影,跪下山呼千歲。
「平身。」瑋太子的聲音清冷傳出來,幔帳層層被拉起,捧著太子朝服的侍女們上前為其服侍穿戴。
「太子殿下上朝。」伴著一聲司禮太監的高喝,東宮大門展開,太子的步輦駛出,在雨中向不分配權處的太和殿而去。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八十六章 分憂
御街前,因為下雨,行人稀少,街邊的茶館生意顯得有些寥寥。
「公子,要續水嗎?」店夥計拎著水壺來到臨門一桌。
因為臨近中午,茶館裡越發空蕩蕩的,只有這裡坐著一個人。
看這位十八九歲的公子穿著打扮也不像寒門小戶,這坐了半日了,卻只點了一壺茶一碟乾果,還不夠功夫錢,店夥計難掩不耐煩。
「不用了。」顧海站起身來,拿起桌角的傘,順手扔給店夥計一把銅錢。
「謝公子賞!」店夥計頓時眉開眼笑拱手作揖。
顧海站在茶館的屋簷下,再一次看了眼不遠處巍峨聳立的皇宮,輕輕歎了口氣,撐傘走入雨中。
已經過去六七天了,顧十八娘和彭一針還是半點消息也無。
太子順利登位,一切典禮也已經結束,正常的朝事也開始了,那兩個人會不會就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從此後再無消息?
顧海的腳步不由停下,垂在身側的左手緊緊攥起,他恨不得沖進東宮去問問那人,可是他明白這個做的後果只怕更糟。
他什麼也不能做,就這樣忍受煎熬。
「找死啊!」疾馳的馬車從街中而過,濺起水花一片。
顧海回過神,低頭看了眼泥水一片的衣裳,往邊上移了移舉步慢行。
「含之。」一輛馬車在身旁停下,有人掀起車簾招呼道。
顧海轉過頭,看到顧漁沖他微微一笑。
顧海點點頭算是打招呼,接著前行。
「難得我今天心情好,咱們許久沒見了,一起坐坐?」顧漁的馬車緩行跟上。
「那很不巧,我今天心情不好,」顧海擺了擺手淡淡道。
馬車並沒有跟上來,走了沒幾步,身旁卻突然多了個人。
顧漁的個頭較之分別前又高了許多,穿著一身紫袍,披著寬大披風,原本俊美的眉眼也長開了,少幾分陰鬱,多了幾分英氣,手裡並沒有舉傘,就這樣披雨而行。
「聽說吏部調任的名單就要出來了。」顧漁問道。
「那恭喜狀元公步步高升了。」顧海答道,看了眼顧漁,「要一起嗎?」
他晃了晃手裡的傘。
「傘啊。」顧漁抬頭看了眼顧海手裡的油布傘,嘴角微微一彎,「要是別人我可能會用,你的嘛……」
顧海嗤聲笑了下,乾脆將傘換手舉在另一邊。
「哦,你別在意,我不是單獨對你如此,我會一視同仁的。」顧漁點頭含笑說道。
「不要整個顧家的傘嗎?」顧海轉頭看他,似笑非笑問道,「你現在住在哪裡?這身衣服不便宜吧?同樣七品縣令,莫非你們那比我南漳要好得多?」
顧漁只是一笑,微微抬頭,任雨霧灑在臉上。
「這把傘……」他露出細白的牙,讓笑意變得有些寒意,忽的踮腳伸手,抓過顧海手裡的傘,雙手用力,只聽撕拉一聲,頓時破成兩片。
「你這臭小子!」顧海皺眉瞪了他一眼,「我說你現在春風得意,想發瘋也好,想怎麼樣也好,別來煩我,跟你說了我沒心情!」
「你有什麼沒心情的?」顧漁停下腳,臉上早沒了笑意,目光帶著幾分陰寒掃過顧海,「你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說沒好心情?你這樣一個人,有什麼資格在我這樣一個人面前這樣說?哦,是因為跟你一般的正人君子屢遭不公?是因為天日昭昭無眼?是因為空有一腔報國心付之流水?」
看著他突然變得有些暴躁,顧海有些莫名其妙。
「你說什麼呢?」他瞪了他一眼。
顧漁定定看了他一眼,又恢復了先前的淡雅之氣,笑了笑,搖了搖頭,「也是,跟你這個人還真沒什麼可說的……」
一輛馬車從遠處駛來,看到站在路中間的兩人,車夫不由扯著嗓子喊。
「有毛病啊!」馬車險險的從街邊一旁過去,車夫惱怒的扔下一句。
這一下二人雨水加上泥水都濕了,看上去有些狼狽。
「你妹妹呢?」顧漁忽的挑眉問道,伸手撫了撫下頷,「相比之下,我還是覺得她比你有意思多了……」
聽他提到顧十八娘,顧海更有些煩躁。
「顧漁,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你是什麼樣的人,別人不知道,我們知道,所以大家最好相安無事,你好我們也好。」他整容說道,伸手抖了下衣衫,深深看了顧漁一眼,大步而去。
「這傢伙好像真的心情不好。」顧漁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如有所思的說道,旋即浮現濃濃的嘲笑,「真是不惜福,趁著現在多高興些時候吧,再過一段,就真的沒有心情好的時候了……」
一直慢慢跟在身後的馬車此時小心的上前來。
「少爺,快上來吧,仔細受了風寒……」小廝關切小心的說道。
顧漁伸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一抖披風上車。
「少爺回來了!」靈寶舉著傘從屋簷下跑過來,看著顧海濕透的樣子不由嚇了一跳,她記得少爺拿了傘出去的,但乖巧的她已經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怎麼冒雨回來了?也該避避……」
「噓,別喊。」顧海做個手勢,又指了指曹氏所在的方向。
「夫人在佛堂。」靈寶笑道,忙喚著小丫鬟備熱水。
曹氏在佛堂呆的時間越來越長,顧海心裡不由泛上一陣酸意,顧十八娘突然離去,藉口是有貴人請製藥,曹氏聽了並沒有多問什麼,這些日子,也從來不提顧十八娘的名字。
對於一件事不聞不問,只有兩種情況,一則是不關心,二則便是心明知。
很明顯,曹氏屬於第二種情況。從什麼時候起,娘開始默默的站在他們身後,任他們去走去闖,不問不說,將自己的擔憂深深埋在心裡,只為了讓他們少一分牽絆。
變得何止他們兄妹二人,每個人,都在變,一步一步的改變。
「少爺?」靈寶回頭喚了聲,對他突然止步有些不解,「快些去,等夫人出來看到了,又該著急擔心了。」
「好。」顧海掩下心酸,對著她笑了笑,快步跟上。
摒退丫鬟,顧海泡入浴桶中,熱氣將他籠罩起來,靠在木桶邊上,顧海閉上眼小憩,腦子裡不由再次浮現與顧漁方才的對話。
越想越覺得有些奇怪。
「這傢伙到底又起了什麼心思…」他不由喃喃自語,「難不成,真的要對顧家不利?」
旋即又晃了晃頭,顧家上有顧慎安當朝大員坐鎮,下有合族財力襯底,他顧漁再是狀元之才,聖眷隆寵,要撼動這個大樹也不是易事,更何況,作為顧家族中一員,深受合族恭敬喜愛,於禮於德他都不能明目張膽的對族人不利……
顧海伸手按了按額頭,苦笑一下。
「少爺,少爺……」靈寶的聲音忽的在外響起,帶著幾分不安與遲疑,輕輕拍著窗櫺。
「恩?」顧海伸手拿起浴巾。
「少爺,我送新衣進來……」靈寶在外忽的說道。
顧海不由一愣,這個小丫頭他一直當妹妹看待,而且靈寶也一直進退有禮,怎麼會突然說出這種不合適的話?
當然一般人家由丫頭服侍洗漱是在正常不過的事,但怎麼也不該靈寶…
顧海尚未想要說什麼,門已經被推開了。
顧海面上微沉,腳步聲響,人已經轉過屏風過來。
「出…」他不由低喝,同時垂目。
「少爺。」卻是一個男聲傳入耳內。
顧海一愣,抬起頭,竟見是靈元。
「你?你怎麼來了?」顧海驚異的問道。
「少爺…」屏風外傳來靈寶跪地的聲音。
「是我自作主張,有急事要見少爺,請少爺別責怪靈寶。」靈元單膝跪地說道。
顧海吐了口氣,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自己。
「你不是打算就這樣跟我說話吧?」他苦笑一下道。
他這意思並不是要趕自己走,靈元心內欣喜,忙站起身來,「少爺恕罪。」退了出去。
顧海跨出浴桶,三下兩下擦乾,只穿上裡衣走出來。
「起來吧。」看著還跪在地上的靈寶,低聲道。
靈寶應聲是,站起身來,取過一旁的外衣親自給他穿戴。
顧海展開手,並沒有拒絕,有她在,是掩護靈元的出現。
「什麼事?」顧海看著靈元問道,微微皺眉,「你…沒聽我的話?還在做那事?」
靈元垂目。
「少爺,他們還是要楊大人死……」他低聲說道,聲音帶著壓抑的激憤,「已經上摺子……」
這是意料中的事,顧海輕輕歎了口氣。
「你跟楊大人什麼關係?」他轉而問道,帶著幾分好奇。
靈元面色微頓,低頭說道:「我…押解楊大人進京的…」
「哦?」顧海更好奇了,看著他笑道,「那真是奇怪……」
的確很奇怪,就是靈元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會做出如此奇怪的事。
「楊大人是個好人……」他有些訕訕道。
顧海笑了,「好人?」笑容一收,「劉彥大人就不是好人?周世龍大人就不是好人?西城門外那些老弱婦孺就不是好人?」
這些人都已經命喪黑手,這些人無一列外是言辭詆毀朱春明的,不僅自身,連家人都沒逃過一把野火。
靈元神色黯然,單膝又跪下,不發一言,作為朱春明的義子兼刑部朱大人得力十三爪牙之一,這些事,他都參與過。
看著哥哥跪下,靈寶也跪下了,低頭抹淚。
顧海胸口起伏不平,好久才按下翻騰的情緒。
「你起來吧,這些事你就不要再參與了,離開這裡,去吧……」他緩緩說道,「善行並不能補惡果,你好自為之吧。」
「少爺,這一次,他們要如此做,還是為了…」靈元抬起頭,壓低聲音道吐出兩個字,「太子…」
「什麼?」顧海一驚,重複一遍問道。
靈元又低聲說了遍,「我從那幾個人嘴裡模糊聽到大意如此,至於詳情,我不便多問……」
「太子?」顧海在嘴裡念過這二字,不由吐了口氣,作為一個偏遠縣來的侯放的七品官,又適逢妹妹遭遇辛密大事,對於最近的朝中事,他是在是知曉不多。
「我知道了,我仔細打聽下。」他思忖一刻,明白了靈元的意思,誰都知道,他顧海是跟太子說得上話的人,至少表面上如此。
靈元如釋重負站起身來。
「靈元。」顧海再次整容看他。
許久未見,這曾經只安靜的跟在妹妹身後的少年,也早已變了模樣。
他的心裡翻騰起無數念頭,只燒的眼睛疼,他不由跨上前一步,伸手拍在靈元的肩頭。
「好好活著……」千言萬語到嘴邊,卻最終是這句話。
靈元只覺得心中一股火暫態蔓延前身,只覺得鼻頭泛酸,拱了拱手,轉身出去。
靈寶忙打開門,先是左右看了看,才招手示意。
靈元疾步向一旁的牆頭而去,臨到牆邊又停下腳,帶著幾分躊躇回過頭。
「哥!」靈寶沖他擺手,帶著幾分焦急。
「小姐……」靈元的視線不自覺地看向隔壁的院子,嘴唇微微動了動,好想好想見她一面……
「哥!」靈寶在廊下跺腳。
靈元終於轉過身,剛要翻身上牆,就聽外邊一陣熱鬧。
「少爺,少爺,小姐回來了!」兩三個小丫鬟喊著跑進來。
靈寶聞言也顧不得靈元,猛的轉過身。
「什麼?小姐回來了?」她撒腳就向外衝去,再看顧海人亦如箭一般而去。
怎麼好似小姐很長時間沒在家?靈元心中閃過一絲疑惑,暗自一算,果真好久沒見過顧十八娘,莫非…
他終於忍不住,邁步矮身想外院而去,三繞兩繞,飛身上樹,就見前院一片沸騰,一看之下不由大驚。
一個軟轎子被四個人抬進來,身旁彭一針面色沉如鍋底,一連聲的催著轎子健步如飛向這邊過來。
曹氏在後被僕婦攙著,面如金紙,人就要軟在地上。
轎子從樹下而過,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姑娘身上蓋著軟軟的狐裘,面色孱孱,雙目緊閉。
靈元只覺得手腳冰涼,卻只能怔怔看著眾人擁簇軟轎向顧十八娘的臥房而去。
而此時的顧漁早已經洗漱完畢,換上新衣坐在書房裡,聽下朝歸來的顧慎安說了一席話。
「這麼說,很多人上摺子要太子定奪楊太生的生死?」顧漁轉著茶杯說道。
顧慎安點點頭,「這可是個燙手山芋啊…」他輕輕飲了口茶,揉著額頭,「這是那位…」他伸手往朱春明的宅邸方向指了指,「要逼太子表態了…」
是朱黨還是反朱黨,此一招來勢洶洶惡毒無比啊。
「有太子上愁的了…」顧慎安靠在椅背上,說不上什麼滋味的輕輕歎氣。
顧漁低頭看著茶杯,眼中閃過一絲亮光。
這是眾人皆知的道理,太子殿下的幕僚們自然也知道,一下朝一夥人就聚在一起,將清黨以及朱黨罵了個狗血噴頭,旋即向東宮而來,卻被內侍擋住請到一旁偏殿安坐。
「太子累了,午睡一刻,請諸位大人稍等。」黃內侍笑眯眯的說道。
畢竟是大病初愈,知道內情的幕僚立刻明白,幾句話就安撫了其他不知內情的人,大家再偏殿便說便靜候。
「殿下?」黃內侍輕輕的走進寢宮,小心喚了幾聲,並不見答應,便越過層層幔帳進內,床上並沒有太子的身影,他不由愣了下,旋即想到什麼,目光看向一旁的隔間。
「太子殿下…」他稍微提高聲音喚了聲。
不多時,果然聽隔間裡淡淡傳來聲音。
「何事?」
伴著聲音,穿著素錦常服的太子緩步而出。
「殿下,有個姓顧的大人,求見。」黃內侍躬身低聲說道。
「顧?」文郡王細長的眼微微一亮。
「顧漁顧存之…」黃內侍忙糾正太子殿下心內所想。
太子殿下在床上坐下來,沒有說話。
「他有什麼事?」文郡王緩緩說道。
「他說……」黃內侍小步上前一步,「他說可以為殿下分憂一事。」
「哦?」文郡王輕輕撫了下垂下的錦帶,神色未動,「為孤分憂?…孤有何憂?」
黃內侍躬身垂目不敢出聲。
似乎過了很久,才聽到太子清淡的聲音從頭上飄來。
「宣。」
黃內侍心裡舒了口氣,忙應聲退出去,走出門,伸手悄悄捏了捏袖子裡的一張數目不小的銀票。
這小子,真是好運氣,不僅有錢,還有個好姓。
「爺爺。」一旁侍立的小內侍們齊聲恭敬的施禮。
黃內侍整了整衣衫,抬頭恩了聲,手持拂塵緩步向宮門而去,遠遠的見一身穿華服的錦繡公子長身而立。
看著他走近,錦繡公子轉過身,沖黃內侍施禮。
「顧大人,請吧。」黃內侍笑眯眯的說道。
「多謝大人。」顧漁抬起頭,微微一笑說道。
看著面前雖然比不上皇宮,但依舊讓人震撼的宮殿,顧漁深吸一口氣,從容的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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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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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8 01:58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八十七章 達成
就在今日朝堂之上因為楊太生的事掀起風浪,所有人都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卻在隔日傳出一個令所有人都譁然的消息。
楊太生在刑部大牢觸柱自盡身亡了。
這一下不管是要他死還是要他生的人都措手不及,楊太生的擁簇者以及學生跪在朝堂外泣血叩頭,直指是刑部大牢虐殺了楊太生,楊太生要是有自盡的意思,那早在被下大獄之時就了斷了,怎麼會在忍受了斷腿之痛,大牢困苦,又適逢大赦時自盡?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有人構害。
而刑部尚書自然不認,竟將楊太生的屍首抬出來讓眾人驗屍,看是自盡還是被人脅迫,這一下更是讓楊太生的擁簇者泣血,鬧得沸沸揚揚,觀政的太子殿下只得請出在深宮修養的皇帝。
一向性格溫弱的皇帝大怒,竟命內侍杖責跪在殿外的大臣,一時間哀嚎與鮮血齊飛,還是太子殿在殿外下跪苦苦相求留百官顏面才得罷。
最後楊太生依舊被定了個誹君枉上的罪名,只不過人已經死了,就匆匆了事,其親族子嗣被發配離京,兩代不准科考,而由於皇帝實在覺得楊太生死的太舒服了,遷怒刑部,將刑部尚書罵了一通罰了俸祿。
判決如何,雙方心裡各自有定論,清流們認為楊太生就是被朱春明虐殺的,而朱春明則也氣得跳腳,認為這楊太生實在是太可惡了,臨死也要噁心自己一把。
聽著屋內朱烍的破口大罵,拍桌子摔凳子,站在屋外的靈元卻如同已經呆傻了一般。
他站在那裡,整個人僵直,一半身子映在燈光下,另一半則罩在黑暗中,神色忽明忽暗,雙目閃著野獸般的光芒。
「二少爺?」有人在一旁輕聲喚道。
靈元的視線轉過來,看到是一個當朝大人。
「大人。」靈元含笑拱手。
更多人的從屋內走出來,面上都有些訕訕的,顯然被罵的不輕。
「老二,你查的怎麼樣?」朱烍站在門口,沉著臉,難掩暴躁的問道。
對於楊太生的死,朱家父子認定不會這麼簡單,因此讓人排查楊太生死之前接觸什麼人。
「那一天共有四人探望了楊…楊太生……」靈元從袖子裡掏出一卷紙遞上去。
朱烍抖手打開,掃了一眼焦躁更甚,見其中三人都是熟悉的,楊太生的學生們,而另一人則很眼生。
「顧漁?」他皺眉道,「這不是咱們的狀元公嗎?他去探望楊太生做什麼?」
「大牢的人說,他並不是特意去探望楊太生的,而是作為刑部員外郎視察去了……」靈元答道。
「這小子被升任刑部員外郎了?」朱烍皺皺眉,對這個消息有些模糊。
「是,是陛下備了三個位置要他選,狀元公說想要親自看看再做選擇…」有知道內情的人立刻說道。
「他倒真不客氣!」朱烍聽了笑了,卻依舊沒有消去懷疑,「那他去的也太巧了…」
「他那日見了楊太生,差點被嚇死,掩著嘴就跑出大牢了,並沒有多說什麼話,立刻跟皇上請辭了刑部員外郎的職務,聽說還要去外放…」靈元答道。
「毛沒長齊的小子膽小如鼠!」朱烍哈哈笑起來。
大家都跟著笑起來,靈元也跟著笑,不過他的笑看上去格外的滲人。
「我估計這老頭是因為大赦無望才沒了生意…」有人猜測說道。
朱烍擺擺手,不願意多談,「真他娘的晦氣,這老東西,真會噁心人!」
於是大家點頭附和著。
「他死了就死了,但是那些活著的傢伙們可不能便宜了,你們回去,好好給我列一份名單……」朱烍拍著桌子,咬牙說道。
眾人應聲知趣的告辭。
朱烍絕對不會親自送他們的,這個工作自有靈元來做,送別回來,站在朱烍身前,靈元欲言又止。
「說吧。」朱烍大咧咧的靠在木椅上道。
「大少爺…」靈元忽的單膝跪下,「放過顧海吧…」
「哦,你那個恩公…」朱烍挑著手指不鹹不淡的說道,「你這個恩公也實在是太不著調…」
靈元叩頭。
「起來吧。」朱烍說道,忽的問道,「我倒忘了問,你看上的那小妞到手了沒?」
「我正是要說這事…」靈元抬起頭,帶著幾分意味不明的笑,「顧海知道我身份了,將我打出門…這事…」
他歎了口氣,攤攤手,「算了…」
「我就說這小子不著調!」朱烍一拍桌子哈哈大笑,站起來,將靈元一把拉起來,「那種小門小戶的女子有什麼好的,我也見過,長得也怪寒磣人的…我這就跟娘說,給你找個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
「那就讓娘和哥哥費心了。」靈元笑道,遲疑一刻,「所以我想求哥哥,從此後便報了這救命之恩再無瓜葛…」
朱烍略一思索,閃過一個念頭,「也罷,不過,這小子實在是太吵人,就讓他滾得遠遠的吧。」
「謝大哥。」靈元躬身說道,垂下頭,掩去眼中閃過的一絲決絕。
而與此同時,東宮內,太子瑋看著顧漁,也問出了有關任職的話題。
「既然父皇的三個職位,你都拒絕了,孤不知道還能為你做什麼。」他淡淡說道,看著面前豐神俊秀的年輕人。
顧漁抬起頭,神情恭敬卻又淡然的道,「我要去揚州。」
太子瑋面上浮現一絲笑,「揚州好像沒有空位。」
「我知道。」顧漁笑道,「所以才要請殿下幫忙了。」
太子淡淡笑了笑,忽的轉開話題,「你跟那人都說了什麼?」
他沒有提名字,但二人卻都知道說的是誰。
「沒什麼,不過是達成其所願而已。」顧漁笑答道。
太子瑋清冷的面上浮現一絲震動,鳳眼微挑,看著眼前這個讓父皇從喜愛到厭惡又到喜愛的年輕人。
楊太生的有什麼願望?天下人皆知,便是朱春明倒臺,還朝堂一個清明。
讓當朝一品首輔倒臺,從眼前這個不足二十歲的年輕七品官口中說出來,就如同說的是今日天氣如何般輕鬆。
「他就信了?」太子淡淡笑問道。
「與其說信我,不如說信殿下。」顧漁躬身說道。
太子瑋看著他,面上帶著幾分玩味,「顧漁,你怎麼敢這樣說?」
太子與朱春明的關係幾乎已經是眾目昭彰,誰吃了豹子膽也不敢說出這樣的話。
「不是我敢,是太子殿下敢。」顧漁依舊躬身,聲音帶著幾分鄭重說道。
太子瑋靜靜看了他一時,輕輕抬手,「你去吧。」
「謝殿下。」顧漁深深施禮,並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後退出去了。
知道他離開後,從一旁轉出一個幕僚。
「殿下,此人真是膽大妄為啊。」幕僚低聲說道。
太子瑋只是一笑,站起身來,「他說的事,你去辦好吧。」
「是。」幕僚躬身說道,看著太子瑋緩步向內而去。
見到太子殿下進門,侍女們立刻上前。
「下去。」不待她們近身,太子瑋便開口說道。
這個太子真是清冷的嚇人,侍女們不敢怠慢,低著頭魚貫而出。
寢宮內豪華不帶一絲人氣,太子瑋靜立一刻,抬腳饒過隔扇,站到這間小小的隔間門前。
擺設依舊,只是亦是清冷一片。
「老黃兒…」太子瑋忽的喚道。
「小的在…」黃內侍神出鬼沒一般冒出來,滿臉堆笑的躬身,「殿下,顧娘子昨日到家就醒了,還吃了半碗粥…」
「我有問你這個?」太子瑋站著未動,微微皺眉道。
黃內侍並沒有惶恐,而是笑嘻嘻的抬手輕輕打了自己一耳光,「真是多嘴!殿下,您有什麼吩咐?」
室內卻是沉默一刻。
「她精神可還好?」太子瑋的聲音淡淡響起。
這句話說完,卻並沒有聽到回答,他不由轉過身,微微皺眉看著面前的黃內侍。
「啊?殿下在問老兒?」黃內侍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
太子瑋看著他,面上神色不動。
黃內侍便嘿嘿笑了,上前一步,在太子瑋腿邊跪下,「雖說略有倦意,但精神卻是好的,還逗其母笑…」
太子瑋聞言默默一刻,抬腳向外走去。
「殿下,殿下…」黃內侍小步跟上,在身旁小聲道,「殿下要想去見見顧娘子,老兒我…」
太子瑋的腳步猛的停下,神色驟然浮現幾分嚴厲。
「見?因何見?為何見?」他低聲喝道。
太子殿下不發怒還讓人不敢正視,驟然添了惱意,縱然是熟悉如黃內侍還忍不住小腿一軟,俯身跪在地上叩頭請罪。
太子瑋看了他一眼,大步而去,過了許久黃內侍才敢抬起頭,半坐在地上拍著胸口喘氣。
「娘呀…這是那句話不對了?就突然急了?」他歪著頭小聲嘀咕,「到底是惦念呢還是不惦念?」
兩天之後,官員們調動的具體名單便都下來了。
「哥哥去利州?」顧十八娘裹著披風從軟榻上坐正身子,她甚至不知道利州在哪,將手裡的藥書放下,「很遠嗎?」
顧海一笑,「在嘉陵江上,坐船也很快的。」
顧十八娘含笑點點頭,「在哪裡都好。」又微微皺眉,「只是這一次,我還是不能跟哥哥同去…」
「不急,等養好身子,我那邊也安頓好了,你和娘再過來。」顧海笑道,端過一旁放的溫熱的湯茶,才要親手餵,便有人來報有同僚探望。
雖然顧海的任命顯然不好,但大家都知道他是被朱黨故意打壓,因此也不缺一些清流官員前來探望。
「哥哥去吧。」顧十八娘自己伸手接過。
靈寶從外進來,笑著接過,一面對二人說道:「小姐,你也有客人來了。」
顧十八娘歸來,對外宣稱炮藥引發體內舊毒,消息傳來,前來探望的藥商藥師不計其數,都有顧海接待謝過,顧十八娘見得並不多。
「這次見不見?」靈寶問道,話裡有些遲疑。
顧十八娘看了她一眼,略有不解,這丫頭怎麼不先說是誰?反而直接問見不見?原本是要說不見的,如此反而想問問。
「是誰?」她問道。
「是…」靈寶笑了笑,「是大有生的信大少爺…」
顧十八娘便示意她將湯茶放下,坐正身子,面上浮現笑意,「我還說呢,怎麼不見他來,是萬萬不該的道理…請……」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八十八章 探詢
靈寶應聲是,轉身出去,不多時聽的腳步聲響,信朝陽邁步而來,先與顧海見禮。
因為同是建康人,又一向關係不錯,顧海見到他也是很高興。
說了幾句話,才告辭去陪自己的客。
「大人請便。」信朝陽躬身行禮,看著顧海走出去,才將視線轉向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正含笑看著他。
笑意潺潺,如青蓮初開,信朝陽面上的笑便有些微微一頓,一種難言的滋味滑過心頭。
「要說,你也太玩命了……」他輕歎一聲說道,在對面坐下,「一而再再而三的這樣,你什麼都在乎,怎麼偏偏不在乎自己的身子?」
在乎師仇,在乎師名,大藥會敢以身飼毒,而這次隱秘的製藥又冒險,也是為了不辱劉公之名吧?
這個女子說聰明也聰明,說莽撞也莽撞,為什麼遇事不肯退一步,非要一頭裝上去,頭破血流也要撞出一條路呢。
「我有的只有這個身子……」顧十八娘帶著一絲自嘲笑了笑。
沒有可以依仗的家世,沒有可以依仗的親族,她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
信朝陽默然,抬眼看著她,心頭微顫。
察覺他的異樣,顧十八娘投來疑問的眼神。
「最近回建康了?」她笑問道,一面抬手請他吃茶。
信朝陽點點頭,嗯了聲,端起茶杯淺淺嘗了口。
室內有些沉默。
察覺顧十八娘的視線在自己臉上打轉,信朝陽抬起頭對她笑了笑。
「你……」二人同時開口,旋即又都笑了。
「你請說……」二人再次同時開口。
笑聲讓室內略有些沉默的氣氛消退,重新變得明朗起來。
一旁侍立的靈寶目光在二人身上轉了轉,輕輕歎了口氣。
「沒什麼大礙,好好養養就好了。」顧十八娘笑道。
「我帶了上好的野山參,回頭熬著吃……」信朝陽點頭說道。
又說了閒話,信朝陽便起身告辭了。
「多歇歇,別勞神,這些書……」他指了指顧十八娘手邊的藥書,「就在這裡,跑不了,你好了再看……」
顧十八娘笑著點頭,「多謝。」
「那我走了……」信朝陽看著她,說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恕我不能送你。」
信朝陽深深看她一眼,笑了笑,拱拱手,轉身出去了,靈寶忙送去,她跟信朝陽一向沒話說,而信朝陽也並沒有說話的意思,出了門,在幾個侍女的擁簇下而去。
迎面一個小丫頭引著一個青年男子過來,看到信朝陽,男子神情微變停下腳。
信朝陽心中想事,並未在意,從他身旁擦身而過。
「晉一少爺來了……」靈寶笑道。
這聲音讓走出去的信朝陽腳步一頓,轉過頭來,正好迎上王晉一不算友善的視線。
「王少爺,這邊請……」靈寶笑道,打破了二人之間視線的僵持。
王晉一狠狠看了信朝陽一眼,並沒有說話,依言收回視線隨靈寶而去。
「少爺……」見信朝陽遲遲未動,身後的侍女低聲請示。
這個小子如同炮仗,而且總是被顧十八娘一點就炸?如今看來……
他注意到,方才的下人並沒有像自己到來時那樣去請示才決定迎還是拒,而是直接帶著這王家的少爺進來了……
什麼時候,這臭小子……信朝陽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深深庭院,似乎隱約聽到內裡談笑聲。
「走吧……」他轉過身,大步而去。
他其實猜錯了,內裡並沒有談笑聲,王晉一彆彆扭扭的梗著脖子站在那裡,看著顧十八娘低頭查看手裡的藥片。
「這是假的……」顧十八娘對著光亮看了看,旋即將這些扔回盒子裡,「都是假的……」
王晉一的臉色很難看,「都是……假的……?你可看真切了?」
「哎,你不信我,幹嗎拿來給我看?」顧十八娘挑眉說道。
王晉一被噎了下,瞪了瞪眼,最終是沒說話。
「喏,阿膠是驢皮熬的,應該是黑褐色,質地易碎……」顧十八娘伸手拿著一塊去掰,卻並沒有很容易的斷開。
「許是時間放的久……」王晉一說道。
「那你拿去賣吧。」顧十八娘將藥盒一推,靠回軟榻上。
王晉一瞪眼看她。
靈寶笑著將藥盒拿過來遞給他。
「王少爺,聽我們小姐的話……」她笑道。
王晉一伸手拿過藥盒,悶了半日拱了拱手,「多謝……」
「還有呢?」顧十八娘笑道。
王晉一的嘴角扯了扯,遲疑一刻,果然又開口道:「讓你費神了……這是酬勞……」
「先欠著吧。」顧十八娘懶洋洋的說道,「趕快想辦法挽回損失吧……」
這批假藥進購對於重新開張的保和堂無異於雪上加霜,目前最要緊的是快追回被騙的貨款,這一切都需要上下打點。
王晉一拿著錢袋未動,神色起伏。
「我說欠著,以後會要的,別在那裡胡思亂想我不安好心!」顧十八娘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王晉一憋著臉紅吐出三個字,「謝謝你……」
這聲音雖然很小,但足以讓屋內二人聽到。
「不客氣。」顧十八娘大咧咧的說道。
靈寶看著王晉一窘迫的樣子掩嘴笑,捧著茶請他坐。
「不用了,我這就回去...」王晉一謝過,再一次看了眼顧十八娘。
「你好好養身子……」他又低聲說道。
「你放心,人都說了,好人不長壽,壞人活千年嘛……」顧十八娘笑道。
「你這人!」王晉一跺腳,轉身要走,又想起什麼收住腳。
「那個姓信的……」他說道,「不是什麼好人……」
顧十八娘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不是因為他算計我們家……」王晉一皺眉說道,「我是說……我是說……」
他有些躊躇,似乎斟酌詞語。
顧十八娘含笑看著他。
「我是說你們這些女子,最愛紅顏皮囊,甜言蜜語,看不清人心……」王晉一咬牙說道。
顧十八娘笑。
「你愛聽不聽,反正這個姓信的不是什麼好人,他……他正與兩家人議親呢……你別被他哄了……」王晉一哼聲說道。
「議親?」顧十八娘神色未動,靈寶驚訝的問道。
「是兩個官家呢………」王晉一看了顧十八娘一眼,「不信,你問…」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很正常……」顧十八娘笑道,坐正身子,沖王晉一坐著施禮,「多謝你。」
畢竟未婚男女,說這事很不自在, 王晉一見該說的已經說了,便不再多言,拱拱手忙忙的走了。
靈寶送他回來,見顧十八娘面色微帶倦意,靠在軟榻上閉目,輕手輕腳的取過薄被。
「湯茶涼了……」顧十八娘又睜開眼,說道。
靈寶也這才想起來,看一旁已經放涼的碗盅,忙端起去熱,很快端回來, 看著顧十八娘一口一口慢慢的吃。
「小姐……」她忍不住喚道。
「嗯?」顧十八娘沒有抬頭,「怎麼了?」
「那…信大少爺……」靈寶遲疑一下,低聲說道,「你別難過……或許只是謠言……」
顧十八娘看著她,笑了,搖了搖頭。
「我怎麼會難過?」喝完最後一口,放下碗,顧十八娘含笑道。
「小姐……」靈寶根本不信,哀怨的看了她一眼,「他跟你明明那麼好…… 卻突然去和別人議親…」
「怎麼好?」顧十八娘笑道,「對我好的人多了去了,難不成都不能議親?」
「小姐,我看得出來,他和別人不一樣!」靈寶跺腳道, 為顧十八娘岔開話題著急。
顧十八娘緩緩又靠了回去,微微瞇上眼。
室內一陣沉默。
「靈寶,這沒什麼,每個人都有不得已,都有自己得路要走……」過了一時,她緩緩說道。
「小姐,喜歡他嗎?」靈寶終於問出了久久壓在心底得話。
「談不上吧…」顧十八娘微微皺眉,似乎認真考慮一下,才答道,輕輕吐了一口氣,「就要三年了,過得真快啊,能好好得活著,我就很知足了……」
靈寶一臉不解, 這跟這個話題不是一個吧。
「你不懂。」顧十八娘看著她笑了笑,伸手按了按她的鼻頭,「別胡思亂想了,去看看廚房做了什麼飯,我想吃魚頭。」
看著她神情不像是強顏歡笑,靈寶才鬆了口氣,應聲是走出去了,窗外得日頭透過雕花窗櫺給顧十八娘身上投下明暗相交的花型,她靜靜望著窗外一刻,拿起手邊的書,卻並沒有再看,而是反手蓋在臉上,室內又陷入一片安寧。
半個月後,顧海延期的行程也到了,在彭一針的調理下,顧十八娘的身子將養的很好,基本已經恢復如前。
十月中,秋風掃蕩,京中萬木漸顯蕭條跡象。
「彭先生終於成名了……」顧海輕聲感歎,方才從街中過,看到彭一針坐堂的藥鋪前排滿了人,生意旺的不可理解。
顧十八娘抿著嘴笑,同時又吐了口氣。
沒想到文郡王會這麼快就給彭一針回報,十天前,太子殿下的奶娘突發惡疾,太醫院束手無策,彭一針便橫空而起,一針成名。
「好些人在門外排隊,怎麼還都備著轎子?」靈寶在一旁問道。
說道這個,顧十八娘臉上浮現一絲奇怪的笑。
「彭大夫說,非馬車不走……」她笑道。
正跳下馬車疾步過來的彭一針正好聽到,頓時紅了臉。
「那可不能怪老彭……」他扭捏的解釋,「當時我不過是一句氣話, 誰知道, 來得是……是太子殿下的人……」
因為擔憂顧十八娘的病,深深自責的彭一針,又常被患者以及藥鋪的人擠兌, 脾氣格外的火爆,那一天剛跟一個前來求診的富戶拌嘴,聽對方冷言冷語嘲諷聽的火冒三丈,太子殿下的人便在這時上門,彭一針便拋出非重金不診,非馬車不行的大話,這個要求自然毫無意外的被接受了,於是,伴著他的成名,這個規矩也流傳開,來求診的人都準備好馬車,一來二去大家便都如此行事。
「恭喜彭神醫……」顧十八娘三人都掩嘴笑道。
「不敢不敢,盡力而為。」彭一針又謙虛又自信的說道。
伴著名聲起,彭一針的精湛醫術終於得到印證,顧十八娘頗多感觸,原本以為沈安林聯合彭一針吹出來的假話,但認真一想,既然得了神醫這個名,豈能僅僅是吹噓而來的,世人哪能如此被蒙蔽沒如無真本事,怎能得長久。
「家母和舍妹,又要勞煩大叔多加照料……」顧海與彭一針施禮。
「這是說什麼話!折煞老夫了。」彭一針攔住他,粗漢子眼圈微紅,重重握了握顧海的手腕,「老夫這條命是…」
顧十八娘為什麼主動喝下治病的良藥傷身的毒藥,彭一針是再明白不過,話只能道於此,大家心意皆知。
「我這個妹妹,其實很不會照顧自己,又是個倔強的,大叔,你看著她點,別讓她……別讓她自己傷自己……」顧海忍住鼻頭酸意,哽咽低語。
「我知道。」彭一針也聲音哽咽,低聲答道。
曹氏和顧十八娘再一次查看了行李,囑咐了小廝侍女,一家人告別,看著顧海再一次化成天邊的黑點才轉身回城。
因為彭一針的家人今日到了,曹氏與彭一針的媳婦感情好,便親身去他家探望,而顧十八娘則要去跟一家藥商談藥,母女二人在街中分開,各自忙去。
沒想到正遇上信朝陽,看到他,雖然顧十八娘坦言心底無私,靈寶依舊沒有什麼好臉色。
「能出來走走了,氣色好多了。」信朝陽審視她一刻,含笑說道。
顧十八娘笑著說聲多謝。
「可能小飲一杯?」信朝陽看她起步要走,不由說道。
「大少爺,你都是要成親的人了,男女有別,這樣不好吧?」靈寶在一旁忽的說道。
顧十八娘不由皺眉看了靈寶一眼,像她這樣做藥師的女子,自然要跟藥商打交道,女子行商的少,她總不能要求每個談事的人家都派女子來吧,更何況,以前這樣沒事,如今卻說不好。
這一句話,便是失態了!
果然,信朝陽面色微微一變,目光看向顧十八娘,眼中閃過一絲難言意味。
「是說我身體才好,不宜飲酒。」顧十八娘笑道, 「不如請茶室品茶可好?」
「好。」信朝陽點點頭,「我正有話要說。」
「請。」顧十八娘笑道。
「請……」信朝陽點頭說道。
顧十八娘便不再客氣,邁步先行向一旁的一家茶樓而去。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2:42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八十九章 恭喜
室內茶香幽幽,包間雅致,另有三個女妓撫琴奏樂。
信朝陽與顧十八娘對面相坐,兩人四目相投,顧十八娘面帶盈盈笑意。
「恭喜大少爺——」她笑道,以茶代酒舉杯。
信朝陽笑的有些牽強,舉起杯淺淺嘗了下。
「何喜之有——」他輕笑一下說道。
顧十八娘神情微凝,這個話題倒不好說下去,畢竟帶著婚姻大事又是男女有別。
信朝陽一杯茶接著一杯茶,室內樂聲悠揚,氣氛卻極為沉悶。
顧十八娘終於看不下去了。
「怎麼?像大少爺此等人,莫非還有什麼為難事?」她含笑說道,「這是茶,不是酒,消不了愁。」
靈寶在一旁哼了聲,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少爺說的哪家的千金小姐啊?」
顧十八娘微微皺眉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得失禮。信朝陽一笑,「衡陽府趙家,以及建康曲家。」
「衡陽趙家?」顧十八娘眼神微微一閃,問道。衡陽趙家,也就是沈安林的外祖家,竟然是他們家——
「都是豪門望族,恭喜大少爺。」她旋即笑道。建康曲家也好,衡陽趙家也好,都是官宦世家,此等家世,極重門楣,絕不肯與商戶聯姻,再富裕的商戶對於這些世家大族來說,也是不屑一顧的。沒想到竟然會同時向信家議親,對於信家來說,的確是天大的喜事。
信朝陽卻是依舊神情落寞,自斟一杯。
「十八娘,請。」他舉杯說道。
顧十八娘依言飲了口,略一遲疑道:「到底所為何事?莫非這門親事不合你意?」
說罷自己先笑了,這怎麼可能?
「我合不合意,又有何益?」信朝陽自嘲一笑,抬眼看她。
真的不合意?顧十八娘有些意外。
「我有意中人——」信朝陽慢慢說道。
這話一出口,顧十八娘和靈寶臉色都微微一變。
這親事對於信家來說無異於天上落下金鳳凰,不管從哪一方面講,都沒有拒絕的道理,作為信家未來的掌門人,信朝陽更是別無選擇。
顧十八娘的面上浮現一絲同情,信朝陽的年紀不小了,她以為像他這般人已足以率性灑脫,不被外物束縛,但到底難逃責任之束。
她看向信朝陽,而信朝陽也抬眼看過來,四目相對,信朝陽的眼中流露難言情愫,顧十八娘一怔,旋即移開視線,低頭端起茶杯。
室內再一次只有樂聲悠揚,不聞人聲。
「那大少爺待如何?」顧十八娘忽的問道,聲音裡似乎帶著些笑意。
「我無可奈何——」信朝陽低聲說道,透出滿滿的無力之感,聲音裡帶著幾分掙扎與顫抖。
顧十八娘輕歎一聲,不管任何時刻家門利益才是最最重要,這一點,叱吒商場的信朝陽已經深刻的烙印在靈魂裡了。
無可厚非,無可指責,只是,她為什麼還是忍不住覺得有些冷意。
顧十八娘神情的變化,自然落在信朝陽眼裡,他的面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十八娘,希望你不要因此看低我——」他舉起茶杯,低聲說道。
「怎麼會?」顧十八娘笑道,一手拂袖一手端杯。茶杯一碰,一聲輕響。
不久以前,那男子為她中秋團圓相陪,表真情切切,而她遲疑半刻,終是舉杯相碰。
「我信。」
聲音猶在耳邊,再一次聽到茶杯相碰的聲音意味卻全變了。
「果然是同是天涯淪落人——」她不由一笑,說道。
信朝陽抬頭看她,似是要再說什麼。
「畢竟是大喜事,別說的這麼悲傷——」顧十八娘笑道,截斷了他,岔開話題,「那麼,衡陽趙家,建康曲家,是哪一個?」
信朝陽微微一笑,「說到這個,我倒想問問顧娘子的意見——」
「我的意見?」顧十八娘失笑,「我有什麼可——」
「我就是想聽你的意見。」信朝陽打斷她,沉聲說道,聲音裡帶著幾分憂傷。
顧十八娘微微一怔,目光看向信朝陽。
信朝陽抬眼看她,再一次說道:「這是我唯一能選擇的——」
他眼中閃著毫不掩飾的濃情,顧十八娘忽覺眼痛,她不由閉上眼,於此同時一種冷意從心底四散而開,腦中忽的一片清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放在上的手不由慢慢屈起。
顧十八娘睜開眼,眼中森森冷意一閃而過,快到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十八娘——」信朝陽帶著關切幽幽看過來,「可還好?」
好?靈寶咬著下唇,恨恨瞪了他一眼,都是你害的小姐失態,雖然她一早不看好這個男人,但卻更不願看到小姐神傷,哪怕最後哥哥神傷。
「躺的太久了,總有些發虛——」顧十八娘笑道,一笑道,伸手按了按額頭。
「那還是要多休息才是,就不打擾——」信朝陽起身說道。
「不用。」顧十八娘抬手阻止他,「既然大少爺看得起我,我就斗膽替大少爺抉擇。」
信朝陽停住起身,看向她。
眼前女子的恬靜的面容上似乎多了一絲情緒,是什麼呢?她如此聰明,定然領會自己的情義。而一切都將按著自己預想的走下去吧。
這樣做,是對的吧?信朝陽的心裡突然多了一抹難以言明的情緒,實際上,這一個月來,他始終被這種情緒困擾。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這樣做,是必須的,沒有對錯之說。
「大少爺,真的要我說嗎?」顧十八娘再一次問道,因為做藥而有些發黃的手指撫著茶杯,神情似笑非笑。
被那對漆黑眸子緊緊盯住,信朝陽的手不由微微一緊。「是。」他吐出一個字,似有千斤重。
「我知道的其實也不多,只是聽哥哥談起過,衡陽趙家不是很熟悉,多是在軍中任職,但建康曲家你我皆知,且不說是咱們本地人,而且,那曲家曲宗芳大人剛剛調任戶部主事——」顧十八娘認真說道,「戶部主事——那可是個好差事,對咱們此等人來說——」
她意味深長的一笑,「生意人必將得到好的照顧。」
「不知道,是曲家哪一房的小姐?」略一遲疑,她低低的問道。
「宗芳大人的堂弟家庶長女——」信朝陽也聲音低低的答道。
室內再一次沉默。
「那很好——我也聽過這位小姐——聽說賢良淑德——」顧十八娘笑道。
只是這笑意落在信朝陽眼裡極為牽強,他看著顧十八娘,沒有說話。
「我母親應該回家了,請恕我先行告退了——」顧十八娘站起身來,垂目說道,竟不待信朝陽走向,先向外而去。
肩頭微微縮起,顯得背影十分落寞。
「十八娘——」信朝陽在後喚道,要說什麼,卻終是無言。
顧十八娘的腳步微頓,並沒有回頭,繼而快步而出,靈寶再一次恨恨的看了信朝陽一眼,將門重重的摔上。
信朝陽立在原地,望著那消失的背影,一抹苦澀在嘴角緩緩散開,他坐下來,望著對面空空的位子久久不動。
不出所料,他再一次雙贏,可是為什麼,心裡卻是那樣的難過。
跟隨疾步而走的顧十八娘,靈寶幾乎碎步小跑才跟上。「小姐——」坐上馬車,靈再忍不住,眼圈發紅,「小姐,你難過就哭——」
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對面的顧十八娘正笑意散開,只不過這笑意帶著森森的冷意,卻是半點悲傷也無。
「我難過?」她笑道,撫著帶著粗糙繭子的手,「錯了,誰難過還不一定呢」
說著沖靈寶揚眉一笑,「寶兒,咱們等著瞧。」靈寶被她笑得有些錯愕,旋即更加難過,小姐一定是太過傷心了,但偏偏又不能說。
「小姐——」她抱住顧十八娘低聲啜泣。
十八娘哈哈笑了,拍著她安撫,「傻瓜,你哭什麼?哪裡輪到咱們哭!」她的視線透過紗窗看向街外,笑意在路邊冷凝。
是的,這一次,誰都可以哭,但哭的人絕不會是她。
日子又緩緩而過,彭一針的名氣越來越響,顧十八娘也開始陸續的接藥炮製。
這一日做完十份藥,在書房坐下,看顧海寫來的旅途見聞,靈寶匆匆而進。
「小姐,信家的定親貼——」她說道,手裡拿著一張請帖。
顧十八娘聞言往下書信,面帶興奮的伸手,「快,讓我看看——」
靈寶帶著幾分不情願遞過去,「小姐,是回建康辦的,咱們不用理會——」
顧十八娘已經打開,掃了一眼,哈哈笑起來。
「果然如此!」她笑的開心的撫掌。
靈寶嚇了一跳,擔憂的看著顧十八娘,小姐是傷及反笑吧——
「挺快的——十月二十三建康正日子定親,十月二十五,京城小宴待——」顧十八娘看著手中的請帖笑,「這是特意為我辦的了——」一面說一面點頭,「不錯不錯,有心了。」
「小姐——」靈寶被她說的越發摸不著頭腦,「你真的要去啊?」
「當然,我就等著這一天呢!」顧十八娘笑顏,精神奕奕的站起身來,「去,喚管家,準備厚禮。」靈寶鬱悶的站著沒動,拿過請帖看了眼,不由一愣。「小姐,那人定親的是——是趙家——」她忙揮著請帖喊道。
顧十八娘已經邁步向外而去,聞言回頭一笑,「對呀,正合我意。」
「可是,小姐,你不是說讓他選曲家——」靈寶不解的道,憤憤的跺腳,「這個壞人,還是在哄小姐——」
顧十八娘大笑,「錯了,靈寶,他這樣做才是真正的哄我開心。」
她大笑而去,親自吩咐管家備禮,留下靈寶一臉不解的站在原地。
十月二十五,京城藥行新貴信朝陽定親宴請京中同行好友,作為短短時日在京城藥行界崛起的新星,自然是一號召便來客雲集,京城購置的信家大宅裡熱鬧非凡,因為不是定親正宴,所以傳統的定親儀式便不會出現,只是大家聚在一起吃頓飯。
「是衡陽趙家的嫡小姐呢——」
「軍中又如何?細論起來,可不如建康曲家——」
「你懂什麼!趙家的姻親可是建康沈家——」
「沈家?撫遠公沈家?」
大廳裡人頭攢動,議論聲聲,忽聽門口禮事人高聲報導:「建康顧娘子賀禮到!」
聽到這個名字,大廳裡嘈雜聲低了下去,紛紛看向門外,關於信朝陽和顧十八娘,藥行界有著傳言,二人是男有情女有意,自從顧十八娘出師以來,便是與這大有生合作的,沒想到突然信朝陽就定親了。
看來那種猜測是假的,要不然信朝陽另選他人,這位顧娘子應該翻臉才是,怎麼會親自送賀禮來。
不過,這種結果還是大家最高興看到的,這個大藥師終於不只屬於大有生了。
思緒間,顧十八娘已經邁步進來,衣衫考究,笑意滿滿,所到之處一片問好聲。
信朝陽人群中走過來,看到顧十八娘,心內忽的咯噔一聲,一種不祥的預感冒了出來。
這種感覺太荒唐,他不由搖搖頭甩開,再一次看向越過眾人迎面過來的顧十八娘。
這姑娘神情奕奕,笑顏如花,眼中閃著他從未見過的光芒,這種光芒,亮如利茅。
「恭喜大少爺。」顧十八娘在他身前站定,笑著施禮。
「謝你能來——」信朝陽眼神閃爍,低聲說道。
顧十八娘的嘴角勾起笑意,意味深長的看著他,「哪裡哪裡,不能不來。」
信朝陽看好,沉默無言。
顧十八娘笑著入席,跟熟識的藥商們打招呼,席間,信朝陽的視線不時落在顧十八娘身上,見她笑語歡歡,信朝陽眉頭微皺,他早知道這姑娘心思內斂,情緒不外露,但能做到這份上,也太厲害了, 除非,她根本就一絲也不憂傷——是這樣嗎?信朝陽握著酒杯的手不由攥緊,怎麼可能?明明——
顧十八娘忽的沖他招招手。
收起思緒,信朝陽走過去,顧十八娘離開席,在大廳柱子旁含笑看他。
「何事?」信朝陽含笑看她,低聲問道。
顧十八娘亦是含笑看著他,「我給你備了三匹錦緞,紋銀千兩,另打了一套頭面送給貴娘子——你看可好?」
信朝陽看著她,沒有說話,眼中閃著一絲令人心碎的溫柔,點了點頭。
「哦,還有一個大禮。」顧十八娘笑道,站過來幾步,示意他附耳過來。
他們離得如此近,可以清晰的聽到對方的心跳。
信朝陽依言傾身,看著這姑娘白玉般的面容。
「我告訴你——」顧十八娘低聲說道,眼中閃著一絲妖異的光芒,「最多三年,衡陽趙家就要敗了——」
似是一道閃雷在耳邊炸想,信朝陽面色大變,看向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面上笑意依舊濃濃,露出細細的牙齒,閃著白光,她勾勾手,再次靠近信朝陽,低聲道:「——想必你已經很好的分析了我顧家,曲家和趙家,我顧家雖有朝中大員,但以我與族中關係很差,再者我哥哥又是一個得罪權貴受皇帝厭惡的小官,自然是不能跟這兩家相比,當然我知道——」
她說著話,輕輕拍了拍信朝陽的肩頭,「我知道曲家細論起來,還是要比趙家好些,但你為了我的感受,所以才捨棄曲家選了趙家——我謝謝你的有心——不選那個我喜歡的女子為妻,你能為我做到如此,的確不錯——但是你選錯了,不也不算你選錯了,只是——你運氣不好——」
信朝陽的臉色已經鐵青了,他看著眼前的姑娘,笑顏依舊如花,但那笑意聲音卻已經是寒意滿滿。她知道,她知道,她竟然都看明白,明白到令人寒心徹骨。
他琢磨人情十幾年,遊刃有餘十幾年,竟然在這姑娘面前如同赤裸。
「你也別自我否定——」顧十八娘笑道,「其實我原本沒想這麼多,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讓我替你擇選親事——」說著帶這幾分同情看他一眼,「演過了——過猶不及——不過,我相信,經此一事,大少爺以後斷不會再犯此錯,才智必將更進一步,還是可喜可賀的——」
信朝陽看著她,臉上神情變幻,微微動嘴發出低低的一聲,「為什麼?」
顧十八娘看著他,眼如深潭。
「你對我有情,雖然抵不過更大的利益,你就此抽身而去,我也不會怪你,只是你不該想要更大的利益,又不放我這個既得利益——」她緩緩說道。 「——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可以雙贏的——而且——我最恨別人算計我——尤其是用感情來算計我——」
信朝陽看著她,沉默不語。
「我不能說你是不是好人,但是,我顧十八娘,真的不是什麼好人——」顧十八娘站開幾步,看著他一笑,將手在他面前彎了彎,「——我是有爪子的——惹了我我是會傷人的——」
信朝陽看著眼前的姑娘,露出森森的笑意,眼中溫雅恬靜的氣息頓消,露出野獸般的狂暴之氣,這種氣息他見過,那日的建康藥行會大廳,她看著保和堂一眾人就是如此,那日的大藥會競賽場,她對著董老爺就是如此。
如今,在他面前,她終於也露出了此行戾氣,一伸手,毫不留情的抓花了他的臉。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九十章 意思
他們說話時,顧十八娘臉上始終帶著笑,在一旁人看來二人是相談甚歡。
「其實這話不該這麼早說,不過我實在忍不住了,我等不到三年後,我覺得這時候說更有意思……」她低聲笑道,不待信朝陽說話,將視線轉向席中,此時酒宴正酣歡聲笑語,「諸位……」
她提高聲音喚道,引得大家都看過來。
「今日可是大少爺的好日子,大家都來賀大少爺一杯酒……」顧十八娘笑道,手一伸,一旁的靈寶立刻遞上酒杯,她再次看向信朝陽,「我先敬大少爺一杯。」
說罷不待信朝陽答話,自己仰頭飲盡。
「來,看看誰沒面子,大少爺不肯喝……」她笑道。
要面子的人頓時都舉著酒杯湧過來,將信朝陽團團圍住。
顧十八娘再一次看了眼淹沒在舉著酒杯的手臂中的信朝陽,笑意散去,吐了口氣,轉身向外而去。
夜色沉沉,信家大宅裡已經恢復了安寧,僕從們收拾桌椅,打掃略有些淩亂的庭院。
「少爺?」幾個侍女輕輕的站在書房外,低聲喚道。
黑漆漆的書房裡並無人聲。
侍女們對視一眼。
「少爺喝了不少……咱們還是進去看看……」一個侍女低聲說道。
「可是少爺說不許打擾。」另一個有些遲疑。
侍女們一臉為難,信朝陽的脾氣她們自然是再清楚不過。
「可是,少爺從來沒有這樣喝醉過……」一個年長些的侍女終於下定決心,伸手推門口。
門卻在這時猛的被打開了,嚇得侍女們不由低呼一聲。
裹著一身酒氣的信朝陽走了出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口中說道,忽的大笑起來。
一旁的侍女們面面相覷,只當少爺依舊醉酒中,還沒來得及說話,信朝陽長袖一揮。
「來人,備車,回建康。」
聲音未落,人已經大步而去。
「她是這麼說的?」東宮內,文郡王放下手裡的文卷,在聽完黃內侍一通絮叨後,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
說的口乾舌燥的黃內侍終於覺得有了回報,精神大振。
「可不是,老奴雖然沒親見,但聽起來也能想像出顧娘子那似笑非笑的模樣……」他小心的剪燭花,一面笑眯眯的說道,「想來就有點膽顫……殿下,你說,顧娘子多柔順的一個人,可見這次是被氣壞了……」
文郡王端過一旁的茶慢慢吃了口,忽的笑了。
「她柔順?」他緩緩說道,書攤前倔強買下本不需要買的書,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哄騙自己這個郡王,自損八百只為傷敵一千……
她是一隻披著柔順外衣的小獸!
黃內侍看著他的笑,越發高興,幫他斟茶,「這麼看來,顧娘子就是在咱們面前不一樣,可見咱們情份跟那些人是不一樣……」
文郡王端過茶杯沒有說話,而是將視線再一次放在文卷上。
黃內侍見他面上並無不喜,知道這話並沒有招他煩,便接著說道:「……顧娘子也真不容易,那人家也太可恨了,竟然還嫌棄顧娘子的身份低,到時候,可有他們傻眼的……」
「到什麼時候?」文郡王看著文卷似是漫不經心的問道,一面拿起筆勾勒幾筆。
黃內侍嘻嘻笑了,輕手輕腳的轉到另一邊磨墨。
「什麼時候,不是殿下您一句話嘛。」他笑嘻嘻的說道。
文郡王依日低著頭,漫不經心的哦了聲。
黃內侍看到這裡,心裡已經有底了,他八歲入宮,在皇宮混了幾十年,對於這些貴人的心思,不敢說滿打滿,也敢說八九不離十能猜對。
像他們這等做伺候人的,就得想貴人之想想不敢想,說貴人之想做不能做之事。
「顧娘子這個人終歸是個女孩子家,雖然這次出了口氣,這心裡到底是難過得很,也說不定心灰意冷胡亂嫁人了事……」他歎了口氣,說著還抬袖子抹了抹眼淚,「咱是覺得怪可憐的……」
「行了!」文郡王打斷他,將手裡的一卷文書一拋,「不就是要這個……」
黃內侍接過,打開一看,見上面赫然寫著選皇太子諸王妃敕。
「哎呀,恭喜殿下!」黃內侍立刻跪地喊道。
說是選太子妃,其實對大家來說就是說明太子殿下可以成親了,太子妃早就選好了,就差這麼個儀式了,這個定了,別的自然也可以順利進行了,太子妃自然由皇上定,餘下的良娣良媛豐儀等自然就可以由太子殿下做主一二。
當然這件事不可能太子親自出面,由知曉心意的貼身人去辦就可以了。
「那……」黃內侍站起身來,遲疑半日,低聲問道,「……顧娘子身份低了些……可是要是豐儀也太……殿下,老奴斗膽替顧娘子說句話……」
文郡王微微抬眼,看向他。淡淡道:「你都斗膽說了好些話了……。」
黃內侍嘻嘻笑了,再一次貼著文郡王的腿跪下,拉著他的衣角。
「老奴覺得顧娘子絕對配得上良娣這個身份……」他笑著說道。
良梯,正三品,地位僅在太子妃之下。
說完話,抬頭瞧見文郡王面上似乎笑了笑,旋即低下頭,專注的再一次看桌案上堆積的文卷。
室內恢復安靜,黃內侍心裡鬆了口氣,低聲說了聲老奴告退,便垂頭躬身退了出去。
三天之後,繼冊定皇太子之後,大周朝又官布一件喜事,便是皇帝親自下旨官奉制納平陽侯之女白玉郡主為皇太子妃,命卿等行納采問名禮。
伴著這個詔命的宣佈,充盈東宮的工作也同時進行,頒召采選良家女入東宮,不止京城近水樓臺的人家,整個大周有適齡女的世家大族都被攪得熱鬧起來,一時間進京的馬車充盈各路官道。
此時建康信家也即將因為一件事被攪熱
信家大宅的小客廳,坐著信家父子二人。
「你說什麼?」信家老爺幾乎以為自己年老耳不聰了,瞪眼看著眼前的最得意的兒子,「退親?」
也不知道是因為連日趕路勞頓,還是因為什麼而顯得懶洋洋的信朝陽,換了只手撐著頭懶洋洋的嗯了聲。
「你沒事吧?」信大老爺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原本要脫口而出的是你在開玩笑吧?但想到兒子從小到大什麼都開過,還真沒開過玩笑。
「沒事。我現在好的很從來沒這麼好過,」信朝陽笑道。
信大老爺臉色沉下來,「朝陽為什麼?難道就因為顧娘子那一句話?」他頗有些動容伸手扶著桌角,「你不會真的信那句荒唐之言了吧?」
兒子一定有事。信大老爺心內確定說起來所有事都壓在兒子身上,大家都已經習慣了唯他馬首是瞻,也許兒子是累了積攢之下的壓力爆發。所以才會突然做出荒唐事。
這不稀奇。幾天前隆裕興家的大掌櫃不知道發什麼瘋,非要抬一個風塵女子進門越勸越鬧,鬍子一大把了。鬧得如同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子,據大家說就是因為丟了一筆大生意受了刺激的緣故。
「那趙家怎麼會敗?朝陽你好好想想……」大老爺接著說,其實這此事他們已經分析的再透徹不過,當初還是信朝陽勸自己呢,原本他更傾向與建康本地的曲家。
「不不,」信朝陽搖搖手打斷父親。「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因為什麼?」信大老爺問道。
信朝陽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又換個姿勢。靠在椅背上修長的手指敲著扶手。發出悶悶有節奏的聲響只敲得信大老爺心煩。
不管因為什麼,他可以肯定兒子既然說了這話,那這件事就是板上釘釘了。
退親?信大老爺只覺得頭大。
「我以前覺得這女人嘛也沒什麼意思……」信朝陽繼續敲著扶手,含笑說道:「成不成親也沒什麼意思……」
信大老爺聽得頗有些內傷,這個孩子自小到大都太優秀了。做什麼都好說什麼都對。時間久了,大家全都聽他的,從來沒人想過要對他下過命令,這其中就包括婚事,連信家老太爺都認為信朝陽不議親便是有不議親的理由。而且這個理由不容質疑。
「你是覺得沒意思才不成親的?」信大老爺嗓音乾澀的問道。
信朝陽點點頭「對呀。爹你不覺得……比如家裡這些姨娘很沒意思嗎?」
「你個臭小子!」信大老爺拉下臉喝道:「我沒覺得!」
信朝陽笑了沖爹拱手賠罪。
「所以你到底什麼意思吧?」信大老爺整容問道:「是因為覺得趙家不合心意了?」
「我從來都覺沒得誰合心意。何來不合心意一說。」信朝陽站起身來自己取過茶斟了一杯一面接著說道:「不過我現在有覺得合心意的人了……」
有兒子如此信大老爺也自然心思透明一句話便明白了。
「顧娘子?」他略帶驚訝道。
信朝陽沖他點點頭一笑轉著手裡的茶杯。
「你,你,早幹嗎呢?你這不是,你……」。信大老爺覺得自己有些發暈。關於顧娘子的事,他們自然也交流過,遠在將信春芳介紹給顧家時就說過,「不是也是你說不合適。」
「爹你不覺得顧娘子這樣的人很有意思嗎?」朝陽笑道眼光閃閃。將茶杯放下抱臂笑道:「原來女人也這麼有意思,爹你不覺得跟這樣的人過一輩子很有意思嗎?」
「我不覺得!」信大老爺抓起茶杯砸過來幾欲抓狂,「滾滾滾……」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2:55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九十一章 消息
十一月的時候,建康迎來的第一場雪,雪粒子颯颯而下,正式宣告冬日的到來。
建康沈家,沈三夫人的屋子裡放著兩個火盆,室內溫暖如春,桌案上兩盆水仙花開的正豔。
沈三夫人穿著褐色對襟襖,歪在大引枕上閉目養神,軟塌前跪著個小丫頭輕輕的捶腿。
一個僕婦急匆匆而進,小丫頭忙沖她擺手,僕婦點點頭,轉身躡手躡腳要走。
「什麼事?」沈三夫人緩緩說道,並沒有睜開眼。
僕婦忙折身回來,「夫人,衡陽來人說……」
「是不是嫌路遠,又想趕在年前成親,順便問問我給多少添箱……」沈三夫人漫不經心的問道。
「不是,夫人……」僕婦面帶尷尬之色,大著膽子打斷沈三夫人,「是親事作罷了……」
「什麼?」沈三夫人猛的睜開眼。
僕婦被她的視線一掃,嚇得忙垂頭,「……舅夫人說,敏小姐自從定親後,就生了病,到廟裡求了一簽……」
「說這門親事犯沖?」沈三夫人豎眉喝道。
「是……」僕婦低頭說道。
沈三夫人氣的坐正身子,「定親前什麼都看好了,犯什麼沖!」
她就知道,這夫婦倆包括那個丫頭都不樂意這門親事,偏趕著聽到充盈東宮,這是動了心思了。
「這蠢貨……」沈三夫人咬牙說道,「這蠢貨……」
室內僕婦丫頭低頭不敢說話。
「不過,也罷……」沈三夫人平復了情緒,冷笑一聲道,「經此一事足夠那丫頭堵心一場,我倒要看看她還要不要撿人家不要的……」
僕婦忙倒過茶,捧給沈三夫人,一面笑著說些讓她高興的話,沈三夫人顯然並沒有因此事多困擾。
「夫人夫人……」門外急匆匆的男聲喚道,人隔著門簾站住了。
「什麼事?」沈三夫人問道。
「少爺……」外邊的小廝喘著氣說道,「少爺好了……」
「什麼少爺好了?」僕婦低聲喝道。
「是京城的林少爺,腿好了!」小廝大聲說道。
啪的一聲,沈三夫人手裡的茶杯落地。
「備車去京城!」
不多時這個命令就傳了下去,雪粒紛紛中。豪華的兩架馬車奔馳而出。
披著華貴裘衣的信朝陽三步兩步走上自家藥行的臺階,躲開街中飛馳的馬車濺起的雪泥水。
「真是,怎麼這麼多馬車亂跑……」他嘀咕一句,輕甩了下衣角。
他剛邁進門內,就聽見信老爺急匆匆過來。
「爹……」信朝陽躬身施禮。
「你跟我來。」信老爺沉臉喝道,腳步未停向外而去。
自從那日讓信朝陽滾了之後,信老爺就再也沒給過兒子好臉色,對他不聞不問,能不見就不見,縱然見了,也一句話也不說。
信朝陽含笑跟上,父子二人上了馬車,一路無語走進家門。
進了書房,摒退下人,父子二人再一次相對,只不過這次信老爺坐著,信朝陽站著。
「那趙家退親的事,是你一手促成的吧?」信老爺沉臉問道。
「是,他們也正有此意,我順勢而為而已……」信朝陽笑道。
「虧你娘為你還哭紅了眼……」信老爺瞪眼道。
這件事自然要瞞著家人,知道信朝陽真實意思的也只有信老爺一個人。
「是兒不孝。」信朝陽整容施禮,「我這就去跟娘說明……」
說罷轉身要走。
「你給我站住!」信老爺喝住他,「說什麼?告訴你娘,你要娶顧娘子嗎?」
「是。」信朝陽點頭笑道。
「我看你還是省省吧。」信老爺哼了聲,端起茶杯慢慢喝了口,「你瞧你這次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嘍……」
「還請父親大人指點……」信朝陽笑道,沖父親躬身施禮。
或許是難得瞧見兒子灰頭土臉一次,信老爺心裡竟忍不住一絲高興。
「那顧娘子,你是想都別想了……」他一撩衣翹起二郎腿,慢悠悠的說道,「我已經打聽了,這一次良女才選,顧娘子也在其中……」
信朝陽微微一愣。
「朝陽啊,這一進宮門就躍上枝頭了,人家放著貴人娘娘不當,難道還要跟你這個撕破臉的不成?」信老爺笑眯眯的說道。
信朝陽哈哈笑了,取過茶壺給信老爺續茶。
「爹,她跟不跟我,我是不敢打包票,但這女人我明白,貴人娘娘她是不會當的。」他笑道。
信老爺哼了聲,「你明白?你明白還會被人擺一道?」
信朝陽哈哈笑了,卻沒有再說話。
他這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讓信老爺很是憋氣,再一次抓起茶碗。
「爹,我去看看娘,然後就往京城去了……」信朝陽忙退開,一面躬身告退,一面笑道。
信朝淩樂顛顛的進來,與信朝陽擦肩而過,喊了幾聲,信朝陽只是沖他擺擺手,腳步未停的走了。
「爹。大哥怎麼?」
信朝淩問道,看看信老爺黑沉沉的臉嚇了一跳。
「有病了。」信老爺哼聲說道。
「大哥病了嗎?」信朝淩信以為真,大呼小叫,一面又連聲哀歎,「可不是,大哥長這麼大頭一次遇到這種事,氣病了也是難免的……爹……大哥正難受呢,你還擺這樣的臉色給他看做什麼……爹……哎呀……爹……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信老爺看著這個庶出的兒子,面上浮現了難得一見的親切。
「朝淩啊,我聽說你媳婦有了?」他問道。
信朝淩嘿嘿笑道,一臉得意,「何止我媳婦,兩個小妾也有了……爹,你就等著抱孫子吧……」
信老爺點點頭,忽然覺得兒子傻點也不錯,至少有心。
「朝淩啊,月錢可夠用?」他問道。
信家在商言商,不會在沒用的人身上浪費太多錢,因此作為閒散人員,雖然是正房庶子,但拿的確實最低的月錢。
「不如,你去鋪子做些事……」信老爺想了想說道,準備迎接兒子激動的神情。
「爹!」信朝淩大驚失色,「你要做什麼?爹,我最近沒有去過賭場也沒有包青樓姐兒……好吧,去過去過……也只是過去一次……最多五次……爹……你放過我吧……我以後再也不去了……」
看著抱著自己腿幾乎要放聲大哭的兒子,信老爺中越再一次將茶碗舉起來:「你給我滾滾滾……」
這時的京城,雖然沒下雪,但天氣亦是陰冷。
采選良女報備的消息已經告知顧家,曹氏又驚又喜。
驚的是顧十八娘這樣的匠人怎麼會入選,喜的是對於天下待嫁的女子來說這是夢寐以求的上等姻緣,讓她牽腸掛肚日夜難安的心結終於得到化解。
「會不會錯了?」曹氏第無數遍念叨這句話。
坐在火盆前用針剔手上毛刺的顧十八娘不得不再一次開口,「娘,我都給你說了,肯定是錯了……」
「那……那可是經過吏部篩選的,怎麼會錯嘛……」曹氏皺眉道。
「是呀,吏部初選當然會把我懸賞,上面不是說了嗎,我爺爺當過永安縣推官、廣平縣令仙人縣縣令,爹是天聖十年貢士,哥哥呢是建元七年貢士,任南漳縣令,利州縣令……三代貢士可謂官宦世家清雅門楣……自然在其中了……」顧十八娘接著撥毛刺,一面答道。
「是呀是呀……」曹氏心裡更有底了,他們家可不正式清明良家。
「只是,下一步就該查我了……」顧十八娘笑道,「那麼就會發現,我……不適合……然後就剔除,所以呢,就不會等到人來請我進宮待選的……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曹氏哦了聲,是啊小女顧十八娘已是匠人身,算不上是良家女了。
「這事是不成的啊……」她輕輕歎了口氣道。
「娘,那是太子哎……」顧十八娘笑道,接過靈寶遞上的湯茶,旋即浮現一絲自嘲,「難不成朝廷中人還不如人家一個商戶心思透明……」
信朝陽的事,曹氏不知道,聽了並沒有往心裡去,輕輕歎氣為女兒的終身大事上愁,靈寶卻是知道的,帶著幾分擔憂看顧十八娘。
但這個消息還是很快的傳開了,通過顧慎安,建康顧家族中自然得到了這個消息,雖然還進行正式的待選,但這無疑于讓原本就猜測的消息得到官方印證,整個顧家都沸騰起來。
顧長春急匆匆的帶著一眾人備車備馬出門,路邊僕婦們的閒談傳到他的耳內。
「什麼?」他帶著幾分驚訝,「是說那個十八娘?」
「是的,大爺爺……」一旁的小廝忙急著倒出自己聽到的消息,「十八娘小姐要進宮當娘娘……」
顧長春瞪了他一眼,沉臉喝道:「休要妄言!」
小廝嚇得忙縮頭。
顧長春停下腳,略一深思,轉頭吩咐管家,「此事茲事體大,去告之眾人,不得失言失態,免得……免得壞了好事……」
管家樂呵呵的亮聲應了。
顧長春這才踩著凳子上車,目光看了看京城的方向,臉上閃過一絲難言意味,那家人真的是要大不一樣了……
「大爺爺,你可快點……」一個婦人帶著哭意的聲音在後面響起。
顧長春不悅的看過去,見顧樂山家的郭氏用手帕掩著嘴,帶著焦急掀開車簾催促。
察覺到顧長春的不滿,郭氏放下車簾,只覺得心裡又是急又是氣,張口出的都不是氣而是火。
「夫人,夫人,你聽,十八小姐要……」小丫頭忍不住說道。
「閉嘴!」郭氏張口喝斷,瞪眼看那小丫頭,「那又不是你的正頭小姐,你操什麼心!要是你家小姐有什麼好歹,我讓你陪葬!」
小丫頭被罵的臉都白了,低著頭再不敢說一聲,馬車晃悠悠的向前而去。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九十二章 撕破
顧長春車隊直向揚州而去,揚州離建康不太遠,再加上郭氏趕路心切,很快就進了揚州城。
看著眼前這棟威嚴豪華的府邸,饒是見過京中重臣們府邸的顧長春也忍不住感歎一番,同時心裡更升起一股自豪。
這座宅邸就是他們顧家一族的第一位狀元,將來的第二位朝中重臣顧漁的行轅。
顧漁,在經歷了兩年的磨練後終於得到了與他狀元身份相稱的官職,楊州府觀察推官,而且最關鍵的是,揚州知府在他調任前也調任走了,且還沒有合適的人選補過來,因此這揚州府除了同知外,便可算是他這個推官為大。
對於這個突然到來的年輕的推官,揚州同知顯然已經得到了提點,對於顧漁那是態度好得很,親自安排了這處原本屬於前揚州知府享用的豪宅。
郭氏在車中掀起簾子,看著這座宅子,心底滋味複雜。
此時大門打開,穿著寶藍錦袍,蹬著一雙黑底粉面棉靴的顧漁快步迎了出來,沖顧長春大禮參拜。
「不可多禮……」顧長春見他如此恭敬,心裡那個舒坦,忙伸手相扶。
「理該如此……」顧漁恭敬答道,伸手做請,「族長請…」
顧長春點點頭,再看兩遍雁翅排開的下人們,齊齊的施禮喊聲族長爺爺,熱乎乎的感覺從心底蔓延開。
「好,好。」他點著頭,攜了顧漁的手邁步而進。
門外孤孤零零的剩下郭氏坐在馬車上。
「夫人……」小丫頭怯生生的下車,伸手扶她。
這個小兔崽子……想當初在自己跟前連條狗都不如,如今竟眼裡沒看到她一般。
郭氏心裡恨恨得罵了句,卻也無法,第一在族裡顧漁的身份比她高了許多,第二,人家如今官職在身,再也不是他能隨便指責的。
「夫人請……」四五個美貌的侍女齊齊的湧過來,沖郭氏施禮。
郭氏這才稍微舒坦些,恩了聲,端起手跟隨她們款款而進。
知府級別的大廳,擺設自是不凡,屋面內擺著的四個熏籠,將屋子裡熏得暖意濃濃。
三人在室內坐定,顧漁先是問候了顧家眾人的近況,又敘說了任職以來的諸多雜事,終於在給他們介紹面前龍井茶時,郭氏忍不住插話了。
「……漁哥兒,你爹和你哥哥的事你打算怎麼辦?」她開麼見山的問道。
顧長春略有些不滿的了郭氏一眼,但想到這次是真的鬧得不小,搞不好還要將他們整個族抹黑,於是也跟著開口問道:「是呀,漁哥兒,那高郵的縣令已經將他們關了起來,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顧漁點點頭,「我已經知道了,已經叫人去關照一下……」
「關照?」郭氏說道,「還關照什麼?快將他們放出來,再叫那高郵縣令叩頭賠罪……」
顧漁的視線第一次放到她身上,面上浮現一絲笑。
「夫人,那高郵縣令是何人你還不清楚吧?」他說道,又看向顧長春,「高郵縣令寧子德,人送外號寧刺頭,當初以士子身份就敢站在朱大人門外斥罵……」
「這我知道……」顧長春點點頭,話說當朝出了個臭名昭昭的朱大人,但也因此早就許多名聲顯赫的直臣,皆以斥駡奸黨蹲大獄而揚名,當然這都是又名活下來的。
這個寧子德是天聖三年的貢士,到現在還依舊在七品縣令的位子上混著,也算是當年痛快一罵而付出的代價,就算如此,那嫉惡如仇火爆的性子也始終沒變,偏此人嚴守律法克己奉公尋不到一點錯。
「再說,這次的事也是爹失理在前……」顧漁苦笑一下,「別人也罷,稍微露點口風便無礙,只是這位……」
顧長春默然,這位連一品大員都敢罵,顧漁這個小小推官如果不占理的話,只怕也使喚不動他。
「你爹怎麼失理了?一沒偷二沒搶,做的是合法合理的買賣,都是那奸商故意刁難!」郭氏哼了聲說道。
自從得知顧漁調任揚州,這等繁華之地遍地生錢,顧樂山自然將生意擴張了過來,又親生兒子當靠山,顧樂山就是不想橫著走也得橫著走,更何況,他也沒做什麼違法亂紀橫行鄉里的事,不過是合法生意買賣綢緞。
「當然是合法……」顧漁點頭道,」只不過,人家賣了貨,爹也不能不給錢啊,這……這實在是說不過去…」
幾個月前嗎,在揚州新開看分號的顧家寶德昌綢緞鋪從一個高郵的絲錦商手裡搶下了一大筆絲錦,而且價格很划算,當然這過程不然得需要抬出顧家的靠山,遠在京城的大員顧慎安,以及近在眼前的揚州地界老二顧漁,不過細說起來這也不為過,那個做大生意的後面沒有大靠山。
「爹買的這批貨價錢很滿意吧…」顧漁淡淡說道。
顧長春顯然也知道,咳了一聲,轉移話題說:「且不論這個,我已經知道看,這一次你爹還真是委屈了,歷來規矩是款分三次,最後一筆來年付清,誰想他當日就鬧著要全款,這不合規矩的……」
顧漁恩了聲,點點頭,「好吧,我去給寧大人說說……」
郭氏還想說什麼,被顧長春瞪了眼,看著顧漁喚過一個長隨,低聲吩咐了幾句,那長隨便去了。
過了半日後,人回來了,帶來了寧知縣很痛快的答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並且暗示原告說了,這麼低得價格賣了是受了脅迫,拿錢放人,否則什麼都免談,他不介意過來聽推官大人訓導訓導,正好也有些事要請教請教。
「這個棒槌!」郭氏氣得咬牙,看了眼顧漁,冷笑一聲,「漁哥兒到底是年輕,連個小小的知縣都鎮不住…大爺爺,還是給京裡大人說一聲…」
顧長春皺眉,這在他眼裡算是一件小事,根本就犯不上驚動京裡的兒子。
「還有寧大人說,他們高郵縣今日修堤壩,所以牢裡的除重犯外都去修河堤了……」長隨又說了句。
這一下郭氏徹底站不住了,修河堤壩?那可是累死人的活,更何況如今又是寒天凍地,修什麼河堤!這分明是變相的折磨,這個活閻王!怎麼撞上這麼個人!只怕一天下來顧長樂和顧瀧就要不成人樣了!這一來二去往京裡送信,就算放了人,這父子兩只怕受不住了。
「那就給錢吧!」顧長春說道,權衡利弊後,覺得不能讓剛上任的顧漁被抹黑,要說起來,當初顧漁放任揚州,顧慎安也是不太同意的,揚州雖是個好地方但真因為是好地方,反而難出政績,此地豪門富商盤踞,其背後的干係錯綜複雜,因此是何安慰養老不適合仕途歷練,,對顧漁這個年輕將來就更大前途的官員來說,還不如去窮山惡水之地。
「大爺爺…」郭氏聽了不自覺的打個哆嗦。
「你們又不缺那幾個錢。」顧長春看向她皺眉道,看郭氏的樣子,心裡隱隱有些不安,「多少錢?」
照顧長樂綢緞鋪子的規模,最多也就進了千批足矣,這次又說是超低價,撐死也不過兩千兩銀子。
郭氏嘴唇哆嗦,慢慢吐出幾個字,「十萬兩…」
「什麼?」顧長春大驚。「十萬兩?你……你們……你們瘋了?就是每斤四十兩的低價,這也足足是兩萬五千兩的絲錦!」
「大爺爺,已經放出去很多訂單了,過了年,這些錢就收回來了……」郭氏白著臉怯怯說道,「而且,而且,跟那客商就要成兒女親家,沒想到……沒想到…」
他說到這裡猛地想到什麼看向顧漁,「漁哥兒,汐兒躲到你這裡了吧?快讓她出來見我!」
「汐兒?」顧漁皺眉,搖了搖頭,「沒有啊,她沒來過,不是在建康嗎?」
郭氏哎吆一聲,再忍不住心慌坐在地上,「我得汐兒……天啊,這是去哪裡了!」
原來這麼低價又這麼大膽,是因為仗著兒子又賣女兒,顧長春氣的瞪了郭氏一眼,盡然還瞞著自己,只說顧漁對他們夫婦心有芥蒂,不出手相護,才哄著自己來。
「你們……你們真是…」顧長春橫不得抬腳踢,「我不管了!」
說罷甩袖走人。
十萬兩銀子,幾天內根本就湊不齊,郭氏伸手抱住顧長春的腿,大哭哀求。
「夫人……」顧漁跪下伸手去扶她,「錢不要愁,湊湊就是了,我這裡有……」
「對,你有,那還不快去拿錢就你爹!」郭氏憤憤瞪了他一眼。
合族最有錢就是他……的養母了。
「你有什麼錢!」顧長春咳了一聲,瞪眼看郭氏,「從錢莊先拿用吧……」
顧家族中最大產業就是錢莊,這是跟著顧慎安一步一步壯大起來的。
郭氏鬆口氣,只要公中肯救急,那就不用他們傾家蕩產了。
「謝謝大爺爺…年後我們就補上這筆錢…」郭氏站起身來錘頭說道,一面甩開顧漁山攙扶自己的手,帶著憤憤瞪了他一眼,這個小白臉子小白眼狼子,果然指望不上,虧自家老爺還當寶一樣的得意洋洋。
顧漁只是一笑。毫不在意的移開視線。
「那汐兒會去哪裡啊?她一個姑娘家這可怎麼是好,你快叫人去找!」郭氏想到女兒直搓手,看著顧漁說道。
「是……」顧漁恭敬應聲,一面想了想道,「汐兒會不會往京城去了?」
汐兒與顧洛兒關係要好,這一次出了這麼大的事,肯定是找顧洛兒撐腰去了。
「去京城?那麼遠,她…她…可膽子真大!」郭氏更加驚怕,原本以為她聽說親事會跑到高郵跟他爹爹鬧,最後再找顧漁幫忙,畢竟這邊路熟她也走過幾次,,往京城……
這一路上一個姑娘家……郭氏腳一軟再次坐在地上。
「哭,哭。怪誰!都是你們日常驕縱她!慣得她無法無天!」顧長春喝道,看著顧漁彎身去勸服,被郭氏憤憤的推開,更是急鬧,「漁兒,別管她!」
郭氏不敢再鬧,掩面哭泣。
「事情已經這樣了。,快派人一路去尋……」顧長春說道,一面腳往外走,「我去拿錢,快了了這些煩心事!」
郭氏不敢停留,忙起身跟上去,看著二人的背影,一直和顏悅色的顧漁嘴角的笑意更濃。
了了?錯了。這才剛開始而已。
雪停了的時候,顧家的大門打開了,兩個小廝抱著掃帚刷拉刷拉的清掃積雪,一輛馬車停了過來。
「小姐回來了。」小廝認得馬車,忙停了手,跑過去迎接。
披著大紅連帽斗篷的顧十八娘扶著靈寶的手下了車,還沒走就又聽見一輛馬車隆隆而來,且在門前停下。
主僕轉頭看去,見竟是信朝陽披著氅衣走下來。
「顧娘子……」他笑盈盈的喚道。
顧十八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腳步未停向內而去。
「你要做什麼?」靈寶上前一步攔住他喝道。
「請顧娘子借一步說話。」信朝陽依舊含笑說道。看向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轉頭過來,「對不起,我不打算售藥給你們家。」
「不是請顧娘子製藥。」信朝陽笑道。
「那我們還有什麼話可說?」顧十八娘說道。
「我們這是撕破臉了嗎?」信朝陽笑問道。
顧十八娘看了他一眼。
「既然撕破臉了就好,那麼讓撤下偽裝的我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吧。」信朝陽笑道,竟然越過她當先邁向門內。
「這人!」靈寶氣急。
小院避雪亭內,靈寶將一壺茶重重放下來。
信朝陽也不為意。取過自斟,看著在對面坐下,面色淡然的顧十八娘,目光在他臉上轉了轉,忽的笑了笑。
「和這樣的你對坐飲茶,這可是第一次。」他說道,將一杯茶推向顧十八娘「請」
顧十八娘點點頭,「不錯,我也是第一次見信大少爺如此厚臉皮。」
信朝陽哈哈笑了,「彼此彼此,如果你我不是厚臉皮的話,當初一個虛情一個假意也不會相處的那麼其樂融融。」
「大家各得其利自然相處很好。」顧十八娘答道。
「是,如果那日我少說幾句話,你我今日面前至少還能多一盤乾果…」信朝陽笑道,看了看只擺著一個茶壺兩個杯子的桌面。
「不錯。可惜你說的如果已經不是如果而是事實。」顧十八娘點點頭。
「不錯,事實就是事實,沒什麼好後悔自責的。」信朝陽笑道,舉起茶杯,「請。」
顧十八娘舉起茶杯跟他碰了下。
「其實你這樣做也沒錯,我可沒怪你。」顧十八娘說道。
「是,我知道,顧十八娘這樣退我一把也沒錯,憑什麼你心裡不舒服了,還要裝大方。」信朝陽說道。
「很好,既然大少爺拿得起放得下,我也就不虛假客套。」顧十八娘笑道,「從今以後,你們大有生在得不到我劉氏製藥。」
信朝陽點點頭自斟自飲一杯。
「其實我錯了。」他忽的說道。
顧十八娘微微嘲諷一笑,「你有什麼錯,大少爺今日來不是來做認錯這荒唐事的吧?」
「不,不,」信朝陽擺擺手說道。「我錯在沒正視自己的心意……」
顧十八娘沒有答話。
「我以為,我只是從生意上講,不想失去你這個藥師,而且必須千方百計的留住你…」信朝陽說道。
「不是嗎?」顧十八娘笑道。
「不是。」信朝陽看向她答道,「其實是我不想失去你。」
顧十八娘看他,沒有說話。
「我說你這人可真……」靈寶有些哭笑不得豎眉喝道。
「已經失去了。」顧十八娘笑了笑答道,一面起身,「雖然我不知道大少爺今趟來所為何事,但我想說的是,第一你我都沒錯,所以不存在互相原諒,所以那些道歉啊……」她說著看了眼信朝陽,「這個,大少爺想來不會做……咱們就互不相欠,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雖然有些不愉快,但不至於要互相趕盡殺絕。」
「十八娘……」信朝陽抬頭看她,「給我個機會…」
「還什麼機會啊?你這個人咱們這麼不知羞恥啊?」靈寶豎眉說道。
「我後悔了,我退親了,我明白了,從此以後,我再不對你半分算計,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給誰供藥就給誰供藥,高興了就對我笑,不高興了就不用對我笑,你說什麼我都信,我說什麼你也不用多想,我撕破臉,讓你看的真真切切,我不是求你原諒,我時請你給我這個機會,給個機會重新認識我,一天不行,一個月,一個月不行,半年,半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一輩子……」信朝陽整容說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2:56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客來
直到信朝陽走了,靈寶還有些呆滯。
「這人…這人…」她喃喃說道,卻找不出合適的詞形容,轉眼看顧十八娘。
「病了吧…」顧十八娘皺眉說道。
對於信朝陽神神叨叨的一番話,顧十八娘並沒有放在心上,自來大藥師與藥商們互相為敬,但反目成仇的也不少,幾番較量下來,並沒有誰多討些好處,這藥師們被逼到最後拼死一搏往往能將一家藥商元氣大傷,都以兩敗俱傷他人得利為結局,因此百年規矩下,縱然大家有仇便從此不相往來,到沒有非要對方你死我活之爭。
「人生在世,不過是拼爭而活,為利益爭為地位爭為口腹之欲功名利祿而爭,既然相爭必然要有手段不擇,所以,不管對我的冒犯是有意還是無意,我都不會介意,但同樣,我也在爭,我也會不擇手段,一局告終不管輸贏,各自相忘最好。」顧十八娘看了眼寒氣縈繞的小園,看了眼擔憂的靈寶,「怎麼?你擔心我會被他三言兩語說動了?」
靈寶忙搖頭,「不會,小姐絕不會。」
顧十八娘哈哈笑了,款步向外而去。
看著顧十八娘在身前的背影,靈寶臉上露出一絲了然的笑,小姐是個很大度的人,當然也是個很倔強的人,她可以原諒傷害她的人,但同時也代表那個人會徹底被小姐隔絕在心靈之外。
聰明自信如信朝陽,要想實現自己方才說的那一番話,只怕有很漫長的路要走,也許終其一生也不得實現。
這一點信朝陽自然也知道,但人生在世永遠有一個目標要去實現,本身就已經是很高興的事了。
「走。」顧家大門外,信朝陽一抖寬氅上馬車而去。
「娘,哥哥有信來了沒?」顧十八娘一腳踏進客廳,就問道。
視線還沒看過去,就聽有熟悉又陌生的女聲尖叫一聲,讓她也愣在原地,尋聲望去,見一旁椅子上坐著一個姑娘,穿著打扮極為狼狽,此時正用雙手捂住臉,似乎極不想見到顧十八娘。
「十八娘…」曹氏忙要說話。
「我不是來找你們的!」捂住臉的姑娘發出一聲尖叫打斷了曹氏的話,「別以為我是來找你們的!我才不會是來找你們的!」
顧十八娘已經認出此人是誰了,聽了她的話,眉頭便皺了起來。
「顧汐兒,那你現在坐在哪裡?」她淡淡說道。
顧汐兒聞言猛地放下手,這是一張跟外表一樣狼狽的臉,雖然簡單擦拭過,但風霜在臉上留下深深的印記。
「你怎麼這樣子?」顧十八娘很是意外,話未說完,顧汐兒已經起身向外衝。
「好,我才不要你們可憐!我走!」她喊道。
曹氏忙跟過去拉住她,好言相勸,一面給顧十八娘使眼色。
「我說什麼了?我不過是關心你問問而已。」顧十八娘皺眉說道,一面抬手示意,「帶汐兒小姐去洗漱…」
立刻四五個僕婦湧上來,恭敬的含笑勸說,看這些人態度真切並沒有瞧不起,顧汐兒略找回面子,便順著臺階而下跟著去了。
「娘,怎麼回事?」顧十八娘這才問道。
「我也不知道。」曹氏皺眉說道,「好些日子沒去探望你叔伯父叔伯嬸了,我今日去看看,結果不在家,我才要回來,就見蹲在你叔伯門外的她…嚇了我一跳…問她什麼也不說,只說要找叔伯父…人家看門人根本就不認得她,因此也不讓進,我說了也沒用,只得好說歹說才帶她回來先住下…我瞧這樣子,好像是風餐露宿很久了…」
顧十八娘點點頭,「去讓人給叔伯父家說一聲,再者這樣子像是偷跑出來的,建康只怕不知道,派個人送信回去…」
曹氏點頭,又是撫著胸口擔憂,「到底出什麼事了…」
「這丫頭,雖然不怎麼招人喜歡,但膽子還真不小…」顧十八娘說道,「娘,我待會就不出來了,像她這般,最怕我見到她的狼狽樣子…」
「好…」曹氏笑道,撫著女兒的肩頭,頗欣慰的歎了口氣。
誰說她的女兒是兇神惡煞,那是別人惹到她在先。
顧十八娘還是低估了顧汐兒的要面子程度,整整三天,曹氏依舊沒有問出到底因為什麼事自己跑了過來,不過,成效是顧汐兒已經適應了新環境。
「十八娘。」門外響起聲音。
「汐兒小姐,你不能來這裡…」
「為什麼?這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地?」
「這是我們小姐的炮藥房…」
「炮什麼?」
顧十八娘打開門,看著門外對持的兩人。
不得不說顧汐兒天生麗質,換了衣裳,踏踏實實的睡了幾覺熱乎乎的飯菜吃了幾頓,便又恢復了光彩奪人。
玉蘭樹下,挽著雙鬢,穿著粉色窄袖對襟袍的少女令人失神。
「十八娘,今天派人去叔伯父家了沒?」顧汐兒問道,目光落在顧十八娘因藥材水泡的發黃的手,皺眉,「這什麼啊,這麼噁心…」
「哦…」顧十八娘走過來幾步沖她擺了擺,「你每天吃的飯今天穿著的衣服都是這噁心掙來的…」
顧汐兒撇撇嘴,站開幾步。
「派人去了…」顧十八娘回答,一面看向她問道,「到底什麼事啊?讓你這個嬌滴滴的小姐竟然變得這麼厲害?」
聽她說了厲害兩個字,顧汐兒略微有些得意,回想起來,自己還真是很厲害,不過想到這個逼自己變得如此厲害的原因,她神色還是暫態黯然。
「沒事…」她沒有回答,也失去了顧十八娘說話的興趣,怏怏的走了。
顧十八娘也沒興趣跟這個小姑娘說話,來到客廳陪曹氏坐著說話,不多時,派去顧慎安府上的小廝急匆匆回來了。
「還沒回來?」顧十八娘很是意外,「那顧夫人也該在家啊?」
「沒有,夫人也沒在家…」小廝答道。
「說什麼時候回來沒?」曹氏問道。
小廝搖頭。
「那就等吧,這快要過年了,不會出門太久的。」曹氏寬慰道。
果然沒有等多久,她們就知道。
半日沒見的顧汐兒喘著氣出現在母女二人面前。
「你去哪兒呢?」顧十八娘按耐不住怒火的喝問道,「出去怎麼也不說一聲?你誠心給我們找麻煩是不是?」
曹氏忙打圓場,拉了拉顧十八娘,將面色顯然不好的顧汐兒按在座位上。
「沒事,沒事,想去哪裡說一聲,也好帶個車,街上人多…」曹氏細聲細語的說道。
「叔伯父出事了!」顧汐兒根本就坐不下去,猛的站起來喊道。
這沒頭沒尾的話讓母女倆嚇了一跳。
「你說什麼胡話呢?」顧十八娘打量她。
顧慎安,當朝吏部尚書,那是一等一的內閣成員,他出事?只要不謀反,這輩子就出不來事。
「是洛兒說的!洛兒因此還落下月子病了!」顧汐兒微微發抖,顯然受的驚嚇不小。
曹氏和顧十八娘對視一眼,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到底怎麼回事?」她們齊聲問道。
對於曹氏母女來說,所知道的事情少之又少,甚至不超過她們巷子這一條街,就更不用說遠在北邊大金大周的交界處了。
就在幾天前,大金委任的隨州知府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竟帶著一眾大金兵洗劫了大周境內的一個城鎮,這一下朝中震動,就連深宮休養的皇帝都親自上朝了,痛斥大金背信棄義不知好歹得寸進尺,旋即將當初主和派的眾人一同罵,尤其是朱春明,簡直是被罵的跪地叩頭才罷。
罵也不能解決問題,罵完了還是要徵求大家意見,該如何對待這不要臉的大金。
滿朝文武都默然無聲,如今朝堂,朱大人不發話,是沒人敢說意見的。
朱春明沒有辦法,只得硬著頭皮說先去查查是不是有什麼誤會,結果自然而然又被皇帝罵了一通,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明哲保身十幾年的大臣突然站出來主張給大金此舉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須給他們一個教訓。
自從葉真以謀反被處斬,沈老公爺居家養病,以及一干主戰派死的死貶的貶後,朝廷上已經好幾年沒有聽到有人敢說教訓教訓大金的話了。
一時間滿朝文武包括皇帝都驚訝的看向這位高人。
高人就是吏部尚書顧慎安,當他說完這句話後,也察覺到大殿裡詭異的氣氛,他抬起頭,忽的看到不遠處朱春明一雙幽幽的視線,他的後背猛的出了一層細汗。
然後突然情緒冷靜的皇帝慢慢的問了他一句話,讓顧慎安徹底嚇醒了。
「那麼愛卿說該怎麼教訓教訓他們呢?」皇帝慢慢的說道,一雙久病無光的小眼牢牢的盯在顧慎安的身上。
這完全跟顧慎安事先預料的完全不同,他不由懵了。
「臣先請罪襄陽知府守軍不力之罪…」朱春明在此時忽的叩頭,插了一句話。
而通過這句話得到暗示的朱春明的乾兒子之一,兵部尚書也站出來,跪地叩頭,請治軍不力才治大金無視我朝威嚴瀆職之罪。
「這麼說,我大周是因為無兵無將,才讓大金小瞧而肆意進犯的嗎?」皇帝冷冷地聲音在大殿上響起。
滿朝文武皆驚,無兵無將!很顯然,皇帝是想到被處斬的葉真將軍了。
當初力保葉真將軍的一位諫官上書,其中就有悲憤發洩甚至帶些詛咒意味的話,葉真將軍死,則再無能拒大金之將,再無抗敵之兵。
這句話無意是在詛咒皇帝的江山,罪可論謀反,暴怒的皇帝將這位諫官滿門抄斬。
顧慎安到此時已經完全明白自己錯在哪裡了,第一這位皇帝根本就不想靠武力教訓大金,第二,他得罪朱春明瞭,而就在這短短的一刻,方才還被皇帝罵的如同喪家之犬的朱春明大人就轉頭狠狠咬了他一口,致命的一口。
「既然如此,朕就命你全權處理此事,給朕一個交代。」皇帝看著顧慎安,宣佈了決定,也踢出了這塊燙手的山芋,不管事情如何,將來的替罪羊是有了,無論如何也怪不到他這個皇帝身上了。
就這樣顧慎安把自己交代出去了。
戰,他是絕對不敢的,而且皇帝也不可能讓他出戰,和,那也是死路一條,且不說丟了朝廷的臉面,被遭洗劫之地的民眾唾駡,還要遭天下萬民指責軟骨頭,而且就算他豁出臉皮認了這個駡名,將來總有一天皇帝想起來了,就要治他罪以泄求和的恥辱,當年朱春明之所以能讓皇帝跟大金簽訂停戰協議,那也是瞅准大周葉真將軍高奏凱歌步步逼近大金的機會,推脫,大話說出去了,再推脫,這讓九五之尊的皇帝情何以堪,當場就敢以戲弄君上的大帽子壓死他。
於是在滿朝文武同情以及朱春明冷冷的注視下,顧慎安離京赴襄陽府去了,這一去,他知道,自己這輩子所得到的一切,就要灰飛煙滅了。
所以顧慎安的夫人也不在家,跑回娘家求找關係打點了,顧洛兒自然也要為爹分憂,求到公公跟前,結果卻沒得到即時性的回答。
「最近陛下有忙的時候…」公公給了一句提點,意思就是,不要拖我們保定侯府一死。
以為滿滿篤定這胎生兒子結果是個女兒而氣悶的顧洛兒,憂急交加病倒了。
這也就是為什麼顧汐兒守在顧家大宅以及顧洛兒在京城的家前幾天都不得入的緣故,根本就沒有人有心情有空理她。
對於這些朝中事,曹氏顧十八娘一句顧汐兒三個女人完全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大眼瞪小眼,不明白這事怎麼就那麼嚴重。
「也就是說,叔伯父以為一句話惹麻煩了…」顧十八娘總結道,「不過…以叔伯父這麼多年的為官之道,他怎麼會突然給自己找麻煩?」
這個更是出乎三人的揣測能力,都搖了搖頭。
「家裡知道了嗎?」顧十八娘忙又問道。
顧汐兒點頭,「應該要收到信了。」
「那…我們也沒辦法,讓大人們操心去吧。」顧十八娘說道,坐下來吃茶。
「是的,跟你們自然石沒有關係…」顧汐兒臉色煞白,坐在椅子上搖搖欲墜,可是她怎麼辦?她就是投奔最大的靠山來了,結果靠山沒了,誰還能幫她?難道真要嫁給那個又醜又老的綢緞商…
她的眼淚便忍不住流下來,越想越傷心,只覺得心灰意冷,乾脆掩面放聲哭。
曹氏和顧十八娘被她嚇了一跳,忙出聲安慰。
「你也別太難過,我想叔伯父在朝為官這麼多年,人脈肯定多得很,肯定沒事的,一品大員,哪裡能說倒就倒了…」顧十八娘說道。
人脈二字忽的闖入顧汐兒的耳內,她猛的抬起頭,一雙眼直直的看向顧十八娘。
她想到顧洛兒告訴她的那個震驚的消息。
「我可沒人脈啊,你看我我也沒辦法…」顧十八娘被她看得發毛,說道。
「妹妹…」顧汐兒忽的一把抓住她。
這一聲妹妹喊得顧十八娘汗毛倒豎。
「你就是喊姐姐我也沒辦法啊…」她失笑,「這些朝裡的事我一個小小女子怎麼知道怎麼辦?不如…不如去找你哥管用…」
說到這裡,她點點頭,「對,那小子聰明絕頂,人情練達,肯定能想到辦法,就看他想不想…」
話說到此,一個念頭暫態劃過腦中,聲音不由戛然而止。
那小子…他不會想幫的吧?說不定,這一切就是他…
顧十八娘眼中閃過一絲驚恐,難不成一個當朝一品大員,就真的能被他輕輕地一擊而滅?
他怎麼做的的?這也太恐怖了吧?
不可能吧…怎麼可能?
「十八娘,你幫我,你幫幫我…」顧汐兒並沒有注意她臉色的變幻,而是緊緊抓著她的手,珍珠般的淚水斷線而下,「我不要嫁給一個又老又醜的男人,我寧願去死…」
顧十八娘被她的話打斷了出神,跟曹氏對看一眼,原來她是為這個離家奔京城來的!
「怎麼回事?」曹氏拉過她,細聲問道。
「我爹跟人做生意,看上人家的綢緞,邀請人家來家裡坐坐,為了拉攏他表示關係親密,叫一家人都出來見他…沒想到…沒想到那老不修的竟然…竟然…」顧汐兒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掩面大聲哭泣。
她顧汐兒名震建康,誰不知道她是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引得多少風流俊俏公子日思夜想,沒想到最後竟然要嫁給一個跟自己爹一般年紀的男人,而最關鍵的是,那麼疼愛自己的爹竟然也同意了。
她一直當自己是個寶,到這時才驚然發現,其實不過是個草,隨時可以丟棄的草!
曹氏聽了不由跟著顧汐兒落淚,幾乎就要張口應承下來去和顧樂山說說,被顧十八娘伸手拉了下,話便咽回去了。
「汐兒,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顧十八娘看著顧汐兒緩緩說道。
顧汐兒聞言愕然看她,什麼叫自己不對了?去嫁給那個老男人就對了?
雖然已經很久沒見了,但此時站在眼前的顧十八娘,面上神情卻依舊如同那日興隆寺前,帶著絲絲冷意的漠然。
「我不對?」顧汐兒也不哭了,猛的甩開顧十八娘的手,「什麼叫我不對?憑什麼我該嫁給那個老醜男人,而你就該進東宮當貴人?」
顧十八娘微微皺眉,看來自己被當做良女采選的事顧洛兒肯定知道了,這件事她也沒必要多說什麼。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你爹已經答應人家了,你這樣甩手跑開了,會讓你爹陷入什麼困境你可想過?」她儘量柔和聲音說道。
「我不管!那是他的事!」顧汐兒跺腳喊道,再一次伸手抓住顧十八娘,哽咽哀求道,「好妹妹,以前是我不對,我不該和你吵架,不管怎麼說,我們也是堂姐妹,要是讓我嫁給那男人,我寧願死了…」
說著又嗚嗚哭起來。
曹氏面帶不忍伸手拉顧十八娘。
「你也知道我們兩家的關係,你覺得我說話,你爹會聽啊?」顧十八娘失笑,「你不是找了洛兒,我看她出面就好了…」
「不是,不是…」顧汐兒咬著下唇,用泛著水光的眼看著顧十八娘,「十八娘,你…你讓我也進東宮吧…」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九十四章 魯鈍
「你說什麼?」顧十八娘拍了拍她的手笑道。
「進……」顧汐兒再一次要說。
「這話你跟叔伯父說也許還有點用…」顧十八娘笑道,「你可知道這采選良女的要經過怎麼樣的審查,姓名年齡,三代出身,但凡家內三代有從事娼、優、皂、隸、傭、匠的都屬於非良民之身,是沒資格的,哪裡是你說的,誰想進就進,想什麼時候進就什麼時候進啊。」
「我知道……」顧汐兒依舊抓著她的手,「我當然知道這個…我是說…我是說……」
「說什麼?」顧十八娘問道。
「等你進去了,太子殿下那麼喜歡你,然後你說句話,讓我也……」顧汐兒略帶羞意的說道,看顧十八娘原本含笑的臉色猛地一沉,忙急急道,「我們是姐妹,到時候互相照料,總比外人強……」
「此話斷不可妄言!」顧十八娘沉聲喝道。
對她當眾斥責鐵齒銅牙的本事心有陰影,顧汐兒下意識的就鬆開手。
「這話是顧洛兒說的?」顧十八娘平復一下情緒,沉聲問道。
「什麼話…」顧汐兒結結巴巴問道。
「太子殿下與我…」顧十八娘皺眉看著她。
顧汐兒點點頭。
「她為什麼會這麼說?」顧十八娘忍著心中的驚懼,文郡王治病的是私密至極,絕對不會有人知道自己和文郡王同室共處幾日。
「誰都知道啊,你們不是和殿下在仙人縣就認識的,你哥哥能得到如今的前程,還不是殿下相助…」顧汐兒反而有些奇怪的看她說道。
顧十八娘這才鬆了口氣,原來如此。
「當時也不過是短短幾日同窗之宜,跟我更是沒有干係,此等言論斷不可再說,被人聽到那可是褻君之罪!尤其在這個時候!」顧十八娘整容說道。
「這麼嚴重啊?」顧汐兒半信半疑,但想到此時狀況,便聽話的點點頭,隨後又眼巴巴的抓住顧十八娘的胳膊,「那我說的事你可記著啊……」
「我說的你還不明白啊。」顧十八娘皺眉道,「你覺得我現在還是良身嗎?」
顧汐兒遲疑一下,目光不自覺地的落在顧十八娘那雙粗糙的手上。
「你都明白,那朝廷裡的人難道還不明白啊。」顧十八娘笑道,「再過一段良女進宮的消息就出來了,肯定沒人會來通知我的……」
「真的啊…」顧汐兒半信半疑,期望褪去,一臉憂愁,眼淚再一次湧出來,「那我……我就當姑子去…」
「你也別難過,你都相爭到這一步了,乾脆再多爭爭……」顧十八娘笑道。
「我嗎?我可以嗎?」顧汐兒問道,面帶不信。
「對呀,你都敢離家出走,難道還不敢跟你父親當面相爭嗎?其實你自己已經靠自己了……」顧十八娘說道,「當然,依你爹娘的品行,讓顧洛兒出面打個招呼更穩妥……」
「我爹娘品行怎麼啦?」顧汐兒哼了聲,不滿的瞪了顧十八娘一眼,嘀嘀咕咕的說道,不過說了這一席話,她心裡覺得也許真的可行,心事放下了幾分,情緒也好多了。
「那我再去找洛兒……「她晃悠悠的往外走。
「備車,收拾東西,送汐兒小姐過去……」顧十八娘立刻對僕婦們說道。
「做什麼?趕我走啊?」顧汐兒停下腳轉過頭問道。
「你本該去那裡住的,人家可是保定侯家族的,怎麼也比我們這小門小戶的住的舒服…」顧十八娘似笑非笑的看著她道,「更何況你們姐妹倆也說得來,相看也不會生厭……」
「洛兒姐姐現在正病著呢,我怎好去打擾她,我還是在這裡住著吧…對了,我還沒吃飯呢,待會兒給我送屋子裡去…」顧汐兒擺擺手,拎著衣裙嫋嫋出門向自己的屋子而去。
「這丫頭!」顧十八娘笑道,「心還真大,這就又吃得下去了……」
「這就好…」曹氏也舒了口氣,卸下了幾分擔憂。
「不知道你叔伯父這次怎麼樣,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吧?」曹氏又問道。
「我也不太清楚這個……不如寫信問問哥哥……」顧十八娘說道。
「問問吧,一家人能幫就幫。」曹氏說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回到書房裡,展開筆墨開始細細寫來。
「不過,叔伯父怎麼會說錯話呢?」顧十八娘一面寫也一面再次疑問,旋即搖了搖頭,人話一世,誰敢說自己萬事皆無紕漏?
而此時特意繞道路過揚州的顧慎安也在思索這個問題,自從那日從朝堂下來,他就日思夜想,實在想不明白怎麼會犯這麼大的錯,一舉得罪大周朝最巔峰的兩個權勢。
他想到那日朝堂上,他看著皇帝罵的那麼憤怒,為大金進犯我大周而痛心不已,任誰也會覺得皇帝恨大金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這個不容置疑,對於侵犯自己江山,而且在自己手裡丟了半壁江山的皇帝來說,沒有人會懷疑他對大金的仇恨,對,不是錯在這裡,然後接著想,皇帝是恨大金的,然後然後他痛駡朱春明,自然是恨他這個委以重任的首輔沒有看守好自己的江山黎民,有負重托…嗯,對的,至少應該在那一刻,皇帝必定是這樣想的…這個也沒錯…然後,然後他聽到皇帝靠在龍椅上,用悲憫的聲音弱弱的說了句,無人可用無人可用……對,就是這裡!
顧慎安在轎子裡換了個姿勢,拍了拍自己的腿。
這不正是說明皇帝有心用人,要給大金一個教訓嗎?
或者說…只是印證了自己心裡的念頭?
顧慎安再一次皺起眉,用手撐著頭,認真的想起來。
自己心裡的念頭……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有這個念頭呢?
「陛下一直憂心北事……」
「問我,我還真不知蓬怎麼說呢……大人你說呢?」
「大人是說陛下不想對大金交戰嗎?可是為什麼我說了陛下好似很不高興……」
「今日我陪同太子殿下見陛下去了……陛下竟然跟太子商討北邊軍事……」
「大人……」
這聲音陡然飄出虛幻在耳邊炸響,顧慎安猛的坐正身子,才發現轎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下來,外邊傳來問詢聲。
簾子同時被打開來,身穿家常服的顧漁正躬身施禮,顧慎安看著眼前的這個少年,久久未動。
「漁哥兒…」顧慎安聲音裡滿滿的疲憊,有路途勞累更多是的心累,「你說這如何是好?」
站在一邊的顧漁面色上佈滿憂愁,但眼中卻是一片淡漠,他緩緩的搖頭,躬身垂頭。
「侄兒魯鈍……」他緩緩答道。
「你魯鈍?」顧慎安看著他,輕歎一口氣。
「大人……」顧漁依舊垂頭,低聲說道,「天威難測……」
這句話一出口,顧慎安原本就帶著幾分頹敗的面色再沒了一絲生機。
「天威難測…天威難測……」他緩緩說道,慢慢的靠在椅背上。
這是朝堂,一言興邦,一語罹罪的朝堂,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是我冒進了……是我貪大了…」顧慎安閉上眼喃喃說道,「其實我已經年紀不小了,位子也坐的夠高了,不該貪更多,不該想要借著你和太子之契機,意圖下一代高位……」
顧漁幫太子殿下解除楊太生危機的事,並沒有瞞著顧慎安,確切的說顧漁跟皇帝跟太子的任何來往任何言談,他都很高興的事無巨細的把該說的都說給了顧慎安聽。
所以顧慎安知道自己這個本家後輩,在皇帝以及太子心中的地位。
「你知道陛下為何將你外放?」顧慎安按下心頭萬千滋味,強打起精神說道。
「我知道。」顧漁說道,抬起頭,面上竟然有一笑意,「這是陛下對臣的呵護期望之恩。」
顧慎安睜開眼看著眼前的年輕人,魯鈍?呵呵……當今朝廷已然是朱黨獨大,想要在京中坐穩,尤其是這般年輕人,難免要追隨其後,這世上,善惡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一點皇帝心裡想必也清楚吧,他已經丟了半壁江山,不會再想給下一任丟下一個臭不可聞的江山吧。
「漁哥兒……」顧慎安沉默一刻,「將來顧家就靠你了……」顧漁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恭敬的低頭。
「侄兒惶恐。」
「安兒!」顧長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幾分悲重。
顧慎安立刻站起來,快步迎接過去,看著瞬間蒼老十幾歲的顧長春,立刻就要跪地,被顧長春伸手攔住。
顧漁低頭退了出去,誰也不知道他們父子在內說了什麼,只到天黑,才出來,顧慎安的神情中反而帶著幾分解脫。
「我身負皇命,繞路過來已是有罪,再不敢多留。」顧慎安告辭,目光掃過眼前匆匆趕來的以顧長春為首的家人,「放心,我顧家沒事。」
眾人難掩悲傷的點頭,顧慎安此舉並非什麼抄家滅族的大事,只是突然沒了一個朝中重臣為靠山,顧族境況總是不會如以前了。
送走顧慎安,顧漁自然安排好這些人住下,看著豪華的庭院,眾人心裡又是高興又是難過。
「這次……不會連累到漁哥兒吧?」幾個長輩低聲詢問道。
「那是難免的,但也不過是一時難得升遷,將來終歸是無礙的……」顧長春低聲說道,顯然顧慎安已經跟他好好的分析了當下。
眾人這才心安,那就好,漁哥兒還年輕的很,有的是機會。
「以前說海哥兒是個莽撞的,怎麼……」有人忍不住不滿的嘀咕一聲,迎來眾多責怪的目光,忙收了話不敢說,轉開話題,「還好漁哥兒是個敏才的,再有慎安他背後指點,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這句話讓大家低沉的情緒都緩解了下,抬眼去看走在前方給他們帶路的顧漁。
年輕人墨色衣衫與夜色混為一體,身姿峻拔,氣息悠長,似乎察覺到身後人的注視,他轉過頭來,子夜般雙目,與白玉般的面龐呈現出極其鮮明的對比。
「諸位請跟我來……」他抿嘴一笑說道,伸手住長長的走廊一指,長廊裡掛著的燈籠在夜風下搖曳,讓一切顯得幽暗不明。
作者:
daemon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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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8-28 03:17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九十五章 念頭
在顧漁這裡只住了一晚,大家便都忙忙的回去了,顧漁留他們多住幾天。
「雖然家事憂心,但事已至此,還是要寬寬心,揚州這裡風景甚好…」他恭敬的說道。
顧長春搖搖頭,謝過他的好意。
「一則族中正逢多事之秋,有很多事物要處理,二則此時你也該避避風頭,免得引來人攻擊…」他認真說道。
顧漁含笑點頭。
「我留下吧…」一直未說話的黃世英忽的開口了。
眾人有些意外,這次來揚州見顧慎安,本來沒有她在內,是她主動要來的,雖然是個女流之輩,但在族中輩分高,且又是顧漁的嗣母,因此也不為過,來了之後,她一直安安靜靜的坐在眾人中間,從頭到尾都基本上沒有說過幾句話。
眾人的視線便都看向顧漁。
「那太好了。」顧漁笑道,面上浮現幾分歡喜。
「既然如此,那過年時,你們母子作伴回來吧。」顧長春笑道,沖二人拱拱手,上車去了。
看著幾輛馬車在僕從的擁護下遠去。
「母親,風大,回去吧。」顧漁躬身說道。
雪粒子不知什麼時候又籟籟的下起來,他接過丫鬟手裡的青布傘,為黃世英撐上。
黃世英點點頭,邁步進門,顧漁落後她半步,緩行跟隨。
豪宅裡牆角種著幾樹臘梅,此時已開了零星多多,在零零雪中,看上去煞是清新醒目。
黃世英忽的停下腳,「漁兒,那臘梅開得好……」
「母親喜歡的話,讓丫頭折幾枝插在屋子裡賞玩。」顧漁笑道。
身旁的丫頭便應聲。
黃世英一笑,目光看向他,卻不說話。
寒風吹過,揚起顧漁束起的烏髮,髮絲在臉側撒開,襯著一雙清冷的黑色眸子,一如既往,他的臉上會帶著溫雅的笑意,只是這笑意永遠到不了眼底。
「母親看什麼?」顧漁笑問道,並沒有因為她的注視有絲毫不適。
「漁兒過年就十八歲了吧……」黃世英含笑說道,「真快啊,看到那臘梅花,就想到那一日你在咱們家梅林雪地寫文……」
「年少唐突,母親見笑了。」顧漁笑道。
黃世英搖搖頭,帶著幾分贊許,「沒有,你很好。」
顧漁一笑,微微躬了躬身,換了只手撐傘。
「母親,揚州瘦西湖邊也有一處好梅林,等雪下了,我帶母親賞梅。」他笑道,一面伸手做請。
黃世英點點頭,繼續邁步前行。
「數點梅花天地春,欲將剝複問前因……」她緩緩念道,一面看向顧漁,「漁兒,知道這是誰的詩?」
「寰中自有承平日,四海為家孰主賓……」顧漁含笑道,「是百源先生的梅花詩……」
「漁兒博聞強記……」黃世英點頭贊許道,旋即又輕聲念道,「蕩蕩天門萬古開,幾人歸去幾人來……其實,人生而來之,不管是苦是樂,具是正法熔煉……誰對誰錯,誰主沉浮,各有前因各有因果……」
「是,母親參透了……」顧漁笑道。
在門前停下腳,兩個丫頭打起厚厚的氈簾,暖香撲面而來。
「漁兒……」黃世英停下腳,轉頭看向顧漁,「慎安的事,果真已是無解了?」
顧漁嘴角帶著一絲苦笑,「這個,兒真是不知……」
黃世英定定看了他幾眼。
「好,你快去衙門吧,你年輕,多做些事。」她細聲說道。
「是,孩兒告退。」顧漁躬身說道,慢慢的退開了。
「夫人進去吧。」丫鬟低聲說道。
黃世英點點頭,再一次看了眼院中,顧漁已經消失在門口。
「少爺畢竟才為官,大人為官那麼多年尚且無法自解……」貼身丫鬟細聲說道。
黃世英接過她捧上的熱茶,面上神色有些複雜。
「我總覺得……」她低聲說道,話說一半自己也覺得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得自嘲一笑,「看看再說吧……,但願我想錯了……」
建康,顧長春一行人的馬車隆隆從街上而過時,顧樂山拄著拐站在門邊側耳聽。
「回來了……」他自言自語,「真是倒楣,怎麼一件事接著一件……」
側耳聽了會兒,便泱泱的轉身回來了。
他已經在家休養好幾天了,但整個人還是跟脫了層皮一般,這幾日能下床了,拄著拐來回走走,隔壁院子裡傳來顧瀧扯破喉嚨的罵。
罵奸商罵閻王知縣罵工頭罵顧漁……
「這個孽子!」顧樂山皺眉,不滿的嘀咕一句,看到郭氏抹著眼淚進來了,便頓拐喝道,「讓這孽子給我安生點!」
「瀧兒怎麼了?一條腿都幾乎要被砸斷了……」郭氏帶著哭意反駁,「怎麼?罵你那老爺兒子幾句,你就受不了了?要不是你那老爺兒子沒用,你們父子何止如此……」
說起這個,顧樂山心裡其實也是怨言滿滿,只得恨恨的頓了頓拐。
「反正比這個廢物強!族長為能當族長,還不就是因為有個一品大員兒子……」他哼聲說道,面上再次浮現得意,「看來,將來這個位子就要輪到咱們這支了……」
郭氏冷笑一聲,要說什麼還真無話可說,雖然很不想承認,但無可否認,顧漁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
「賤種!」顧瀧的一聲罵在此時陡然傳過來。
顧樂山頓時氣得臉色鐵青,頓著拐就向那邊走去,「畜生,你罵誰!」
顧瀧趴在床上,正破口大駡,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小丫頭們正低著頭忙忙的收拾。
「罵那個白眼狼!」顧瀧絲毫沒有膽怯,扯著嗓子喊。
「你!」顧樂山瞪眼,還沒喊出聲,就被顧瀧的大嗓門打斷。
「這次肯定是他害咱們的!爹,你還不信!」顧瀧喊道,攥著拳砸床邊,「一定是他!他是突擊幫忙的!是他故意誑咱們去揚州的!都是他!他想弄死我們!他一直都想我們去死!」
顧樂山聽了氣得渾身打顫,抬起手裡的拐棍就要打過去,被郭氏哭著抱住了。
「打呀打呀打死我好了,省的你的好兒了再費心……」顧瀧梗著脖子絲毫不認錯。
正鬧得不可開交,外邊小廝急忙忙的送來的有關顧汐兒的消息,這才讓鬧劇收場。
「來人,去把這賤人給我帶回來!」顧樂山聽了曹氏送來的消息,再一次氣的頓拐,「我要把她白送給綢緞商!逆子!害我一家至此!」
小廝們你看我我看你,拿不准自己老爺說的話幾分可信。
「還不快去!」顧樂山是來真的了,瞪眼喝道。
「慢著!」在一旁低頭看信的郭氏猛的說道,一面對小廝們擺擺手,「下去吧。」
「你再慣著……」顧樂山怒喝道。
「老爺!」郭氏將手裡的信一揚,意味深長的道,「這是洛兒小姐寫來的信……」
顧樂山一愣,旋即哼了聲,「她?做什麼?」
郭氏看了眼大廳裡的小廝,顧樂山會意拉著臉擺了擺手,小廝們垂頭退下。
「老爺,你知道那家丫頭的事吧?」郭氏低聲說道。
「哪家?」顧樂山沒聲好氣。
「十八娘!」郭氏說道,「她要入選東宮了……」
「就她?」顧樂山嗤聲一笑,「也就你們這些女人聽風就是雨……」
「洛兒說了……」郭氏壓低聲音,沖顧樂山做了握拳的手勢。
顧樂山微微訝異,「果真萬無一失……」
「你別忘了,他們一家在仙人縣時就跟太子殿下認識了……」郭氏再一次看了眼手裡的信,面上閃過一絲輕蔑以及羨慕,「那丫頭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哼,……說不定那個時候……哼……」
餘下的話涉及到太子殿下,郭氏終是不敢貿然出口,只在心裡恨恨的念叨一遍又一遍。
「這樣啊……」顧樂山終於信了,面色閃爍不定,「那洛兒的意思是……」
「洛兒說,如今她爹出了事,而顧漁年紀尚輕資歷尚淺,咱們顧家一族只怕要艱難些日子,這個時候,入住東宮,對咱們顧家來說,那是萬幸大喜之事……」郭氏低聲說道。
「指望那一家人?」顧樂山嗤聲一笑,「那一家人冷面冷心,連過年祭祖都能不聞不問,對咱們顧家來說,就差除族這一個儀式了……」
「所以啊!」郭氏瞪了他一眼,「要汐兒留在京城,將來借那丫頭之機進東宮!」
「那……那能成嗎?」顧樂山心咚的猛跳了一下。
「這對那丫頭來說,又不是什麼壞事!汐兒貌美如花,有這個姐妹在身旁,總好過一個人在東宮……洛兒說了,到時候,就用侍女的身份送汐兒同去……」郭氏低聲笑道。
屋子裡一陣沉默之後,響起顧樂山的大笑聲,院子裡侍立的小廝丫鬟們面面相覷,同時垂頭,這些日子,這家人脾氣多變喜怒無常,還是小心點好。
顧長春不久之後也收到顧樂山派人送來的顧汐兒的消息,對於自己孫女的安排,他頗欣慰的歎了口氣。
「備些山貨給洛兒小姐送去……」他給自己夫人吩咐道,「這段日子,她也不好過……」
料理完家裡事,又來到客廳,召見家族生意的管事們,吩咐兌付顧慎安過手的幾筆銀子,又囑咐幾句小心本分謹慎做生意的話,便讓眾人散去,只留下最得力的一個心腹。
「我不在這段還都好吧?」喝茶寒暄過後,顧長春問道。
心腹管事站起身,猶豫再三說道,「別的都還好……只是……」
「只是什麼?」顧長春輕輕飲了口茶問道。
「只是錢莊京城的分號那邊有些不對勁……」心腹管事遲疑道。
京城?顧長春眉頭一跳,放下茶杯。
「怎麼不對勁?」他問道。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九十六章 困局
「其實……」心腹管事略沉思一刻,道,「大爺爺,你還記得月前那筆收絲繭的生意不?」
聽他提起這個,顧長春面色微沉,輕輕吐出一口氣。
仔細想來,這一年他們顧家好似犯太歲,不管是人事還是生意事事事不順,顧家的生意主要是錢莊以及絲錦,靠絲錦發家,依錢莊壯大,月前得知潮州有絲商家敗大批絲繭急於售賣,顧長春吩咐務必搶到手,卻最終落後一步,眼睜睜看著大利落入他人之手。
「怎麼?」顧長春按了按眉頭說道。
「其實當時已經談好價錢了…只是咱們的現銀比別人晚到一步……」心腹管事說道。
「還好意思說!」顧長春哼了聲,壓下幾分惱意,旋即一愣,微微眯眼看向心腹管事,「莫非……」
「當時是從京城分號調銀子……」心腹管事低聲說道,點點頭。
「你的意思是他故意拖延?」顧長春沉聲問道,聲音裡已經帶著幾分冷意。
當初為了順利拿下這批絲繭,顧長春調動一大筆現銀放入京城錢莊。
心腹管事遲疑一刻,「倒也不是拖延,他說大筆銀子都放出去生厚息,所以籌集送來晚了幾天,我也質問過他,京城管事也很委屈,說不知道這筆錢是為這個用的,所以一接到錢就按慣例放出了………」
顧長春一股悶氣便憋回去了,為了生意保險,錢莊調動錢時並不會知道所為何事,一直以來這都是規矩,而有了大筆現銀存入,錢莊便放高利貸生厚息,這也是規矩,以前相安無事,沒想到這規矩跟規矩相撞,生了這麼個暗虧。
「你確信他不是故意的?」顧長春沉思一刻問道。
心腹管事神色微微遲疑,含糊道:「應該不會吧,老常又不是外人……」
京城管事顧老常,是顧長春的本家,自從懂事就在錢莊幫忙,幾十年兢兢業業,從小夥計一直當上顧家錢莊最大分號的管事。
顧長春神色閃爍不定,沉默一刻,忽的說道:「調京城錢莊的帳本來。」
幾日後,京城顧家錢莊分號裡,走進一個衣著華貴中年男人,見到此人進來,忙碌的小夥計們立刻接了過來。
「五爺,那陣風把您吹來了………」一眾人齊聲躬身含笑說道。
這是顧家地位不低的一位,管事的聞消息,立刻恭敬的接了過去,在後堂坐好上了好茶,二人寒暄一刻。
「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二人說的自然是顧慎安的事,神色都有些淒然。
「不過,還好還有漁哥兒,不至於青黃不接……」顧五爺打起精神笑道。
京城管事顧老常面上閃過一絲詭異之色,旋即低平頭連連稱是。
「對了,老常………」顧五爺喝了口茶,話題一轉,「我這次來京城有急事,你給我開張五十萬兩的銀票。」
一面拿出顧長春親手寫的條子。
顧老常接過認真審視,隨後面帶笑容爽快的贏下了,「五爺稍等,我這就給你取來……」
顧五爺拿了銀票,閒話幾句便起身告辭,一眾人親自送到門口,看著顧五爺坐了車晃晃悠悠的往街上最繁華之地而去。
顧五爺的車子走了沒多遠,就猛地轉個彎,拐進一家門面鮮亮的客棧,不用小廝引路招呼,徑直走上樓,來到一間門口,推門進去了。
屋子裡顧長春靜坐正吃茶,見他進來,抬起頭問道:「如何?」
「叔,他沒推脫,痛痛快快就給了……」顧五爺將銀票放在桌子上,帶著幾分輕鬆之色。
顧長春拿起銀票仔細看了,也輕輕吐出一口氣。
「這麼看來,他賬上的七十萬兩存銀不是做假……」他說道,將銀票推給顧五爺,「兩天之後,還給他………」
兩天之後,看了被送回來的銀票,顧老常坐在屋子裡,神情如釋重負,伸手打開面前一個帶鎖的箱子拿出一本帳冊。
如果顧長春在這裡,就會認得,這本帳冊跟他調過去的京城分號的帳冊一模一樣,只不過這內容……… 顧老常慢慢的翻開,視線落在最後一行,赫然顯示如今京城分號存銀不足十萬兩。
「饒你是一族之長,也要聽我老常一出空城計………」顧老常低聲說道,聲調拉長,真的哼唱起來,唱罷一句,又滿面驚懼與感激混雜的神情,展開一張紙,提筆寫信。
「多謝大人代為隱瞞老常之罪,又指點此時顧家並無大生意來往,老兒才有膽在其試探之舉下未心慌神亂,老兒無以為報,必將鞍前馬後唯大人之令而行,此番南海貨到之後,老兒發誓收手,再不行此借公錢行私販運之事………」
寥寥幾句,顧老常擱筆抖乾,疊好叫過三個心腹。
「去,送揚州漁少爺親收。」他低聲說道。
心腹領命而去。
送走心腹,顧老常起身到窗邊,看天上烏雲遍佈,北風呼呼而起。
「大風雪來嘍……」他自言自語,一面伸手關上窗。
臨近十一月末,建康的天氣陰冷,接連幾日大風大雪,街上的行人明顯少了許。
郭氏坐在屋子裡閉目念佛,卻因為一陣陣冷意而心煩氣躁。
「來人,再添火盆來!」她猛地睜開眼喊道。
一旁侍立的丫鬟忙低頭過來,怯怯道:「夫人,老爺吩咐,吩咐……只能用一個……」
郭氏大怒,揚起佛珠就砸過來。
「安得什麼心,要凍死我,再娶嗎?」
顧樂山就在這時踏進來,聞言亦是大怒。
「死!死!大家都死了才乾淨!」
郭氏不敢還口,便低聲嗚咽,「老爺,這,日子還怎麼過,連炭都燒不起,老大老二家房子都賣了……一家子擠在這裡,就要吵翻天了……還是死了乾淨……」
顧樂山面色鐵青,眼神頹敗,重重的吐了口氣坐在椅子上。
就在幾天前,顧長春忽的派人來追他們要借用的十萬兩銀子,且態度強硬,不還就開祠堂除族譜,變賣其家產。
看出顧長春不是在開玩笑,四處求情無果,顧樂山不敢怠慢,變賣家產一空,湊齊十萬兩銀子交了,從此後日子便如同水火中。
「你那白眼狼兒子,竟然一分錢都不肯拿出來,我以前還不信,如今才信了,就是你這個當爹的明日死了,他也不會眨下眼……」郭氏哭著說道。
顧樂山腮幫子氣的一鼓一鼓的,抓起茶杯砸在地上,「給我閉嘴!他,他哪裡有錢!」
「那姓黃的錢多的就要生蛆蟲了!」郭氏哭著反駁。
「別吵了!那些錢早已經給族裡了!」顧樂山大聲喝道。
郭氏的哭聲頓止,訝異的抬頭。
「老爺……」聯想到近日族中的氣氛,再看顧樂山的臉色,郭氏的心忽的揪了起來,一陣陣冷風吹進來,只覺得遍體生寒,「今日族中開會,可是,可是出什麼事了?」
顧樂山猛的閉上眼,頹然靠在椅子上。
「錢莊……擠總……」他喃喃說道。
「什麼?」郭氏掩嘴驚呼。
顧家族中,夜色沉沉,但大廳中依舊燈火通明,烏壓壓的擠滿了一屋子人,各個神色惶惶。
「……提銀的人越來越多……」
「……大爺爺,泰康拒收絲錦……」
「大爺爺,……四大錢莊拒借周轉銀……」
一個接一個的壞消息傳來,代表著一條接一條的路被堵死了。
顧長春坐在椅子上,整個人如同石化,大廳裡亂糟糟的聲音他似乎已經聽不見了。
事情怎麼會這樣,或者說,到現在為止,顧長春甚至還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年前本來就是兌銀子的高峰,按理說這沒什麼奇怪的,但沒想到這一次來勢洶洶,而最關鍵是突然發現錢莊的周轉銀子竟然沒有了。
「查出來了……」一聲高呼驚醒了顧長春,幾個帳房捧著帳本過來了……是京城分號,轉走了三百萬兩銀子……」
「顧老常!」,顧長春啪的拍桌子站起來。
滿屋子人這才發現,已經齊聚家中的管事中,獨獨沒有顧老常的身影。
一旦發現源頭,事情就很快的被理清了,這些年來,顧老常一直利用錢莊的錢為自己牟利,由私自放外債轉利錢到挪用錢莊的錢走海運販貨,挪用的數目也越來越多,直到這一次的三百萬鉅款。
「貨呢?」顧長春深吸了幾口氣,才完整的問出來。
「說是被海盜劫了……所以……顧老常也知道必死無疑,就跑了……」有人回道。
顧長春只覺得眼睛一黑,勉強伸手撐住。
「大爺爺不好了。」有人喊著跑進來。
這種聲音這幾天就從來沒斷過,大家聽得都要麻木了,目光呆呆的隨著來聲看過去。
「大爺爺,建康府衙……來人,要提,提官銀三百萬兩。」來人面色如紙,噗通就跪在地上。
「完了……」顧長春身子一晃,向前栽去。
揚州,黃世英邁步走進顧漁的書房,正悠然揮墨的顧渣聞聲看過來。
「母親來了……」,他含笑說道。
「漁兒……」黃世英看著他,「被海盜劫持的貨船還是沒消息嗎?」
「沒有啊。」顧漁淡笑說道,放下筆。
「……漁兒。」黃世英沉默一刻,「顧家已陷困局……」
「是啊。」顧漁含笑說道,「人心不穩,擠兌既起,便如滾雪成球……叔伯父官事身敗,民間流言四起,朝中滿目質疑……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漁兒。」黃世英看著他說道,「母親從來沒求過你什麼……」
她緩緩的矮身一拜。
顧漁撩衣跪下,「母親這時折煞孩兒了……」
「求你解了顧家困局……」黃世英說道。
顧漁抬起頭,黃世英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真實的笑。「孩兒……」他搖搖頭,緩緩笑道,「解不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8 03:22 PM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可求
黃世英的車駛進顧家大院時,院子裡已經空蕩蕩的如入無人之境。
院中落葉積雪一片,見人走來,覓食的鳥雀撲棱亂飛。
這才離開短短幾日,卻似滄海桑田之變,黃世英不由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三奶奶…」得到消息,集聚在後院哭泣的內眷們都湧出來,「快去看看老爺吧,已經幾天不吃不喝了…」
大廳裡光線陰暗,不帶一絲火氣冰涼一片,顧長春坐在椅子上,如同僵化。
黃世英走進來,軟軟的鞋腳帶有輕微的聲響。
「三奶奶…」顧長春輕輕歎了口氣,「我顧家終是對不住您父親,不能庇護你平安了生…你的錢我給你留出了點……你拿著去漁兒那裡吧…」
「等到抄家那一天,我又能避的了嗎……」黃世英輕輕歎口氣,在一旁椅子上坐下。
顧長春呵呵笑了聲,這聲音如同鋸木。
「沒事,漁兒至少能護得住你……」他說道。
黃世英沉默一刻,到了這個時候,顧長春也領會到什麼,如果說顧慎安事件尚無感覺,此次擠兌禍事中,顧漁那種淡漠已經是明顯的很了。
不聞不問,不聽不說,他就站在那裡,冷冷的看著一切的發生,不急不躁不怕不憂。
「他少年得志,且避禍自保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他……」顧長春淡淡說道。
但那種悲傷失望之氣卻在臉上彌散而來,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寶,是他高高捧在手心的寶,是他寄予厚望的寶,甚至他寧願捨了親生兒子翻身機會,也不要影響到其仕途前程的寶……
你眼裡他的是寶,而寶眼裡你卻不如一棵草,世上最痛苦的事也莫過如此吧。
「有嶺……」黃世英開口說道,「還不到最後,我們還有機會……」
「還有機會嗎?」顧長春苦笑一聲,「謠言四起,總銀成風,勢不可擋……官家聞亦來提銀試探……我要變賣貨物籌銀,卻無一人購買,他們都知道慎安倒了,官家提不到官銀就要將我顧家抄家變賣家產充公,所以只待趁機購買折價貨特……不能變賣貨物,我就沒有錢,沒有錢就兌不了銀子,兌不了銀子我顧家難逃歁詐之罪,便難逃官府折賣,便難道抄家入獄合族變賣為奴之難……」
他說到最後聲音依然哽咽,枯瘦的雙手緊緊抓住扶手,暴起青筋。
「完了……我們顧家完了……」他喃喃說道。
「還沒有。」黃世英沉聲說道,「還沒有,有嶺,去籌銀子,只要籌到銀子,就能撐過去,只要撐過去,就能安撫眾人讓擠兌之勢化解……」
「銀子……千萬兩銀子……」顧長春哽咽說道,漸漸無聲搖頭,渾濁的眼淚沿面而下。
「有一個人可能有……」黃世英沉聲說道,「顧湘,顧十八娘。」
顧長春一怔,視線一陣模糊,他看向大廳門口,恍惚見那瘦弱的小姑娘踏步而入。
「我來要族長爺爺兌現那日的話來了!」她站在那裡,氣勢逼人。
「五千兩夠不夠……」
「那一萬兩呢……」
清脆的女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大廳裡,伴著啪啪之聲,一個個木箱裡白銀亮光頓顯,直刺雙目。
顧長春不由抬手擋住眼。
京城裡進入臘月,年的味道就濃了很多,建康顧家錢莊擠兌事件在這裡沒有引起絲毫的波動,整個大周錢莊多了去,新舊更替每日都有發生,如同生老病死除了當事人本身,其他人並無感覺。
對於顧家的事,顧十八娘已經自動遮罩了,早在離開建康到京城之前,她就將屬於自己的那個香料行折賣給公中,狠狠敲了一筆錢了清瓜葛,這兩年更是逢年過節也不再回去,比起她父親那一輩跟族裡的關係更差了。
對於顧家族中的變動,她並不知道,眼瞅就要過年了,她的身子養好了,便開始準備啟程去巴州顧海那裡落腳。
顧汐兒見她果真要走,很是驚訝。
「臘月要進行良女采選,你怎麼能走?萬一你……」她追著顧十八娘連連問道。
「我不是說過了,沒有萬一!」顧十八娘被她擾的不耐煩。
顧汐兒半信半疑,抬腳往顧洛兒家去了。
這一去應該不會回來了吧,顧十八娘立刻吩咐人將顧汐兒的東西打包收拾好,還沒等讓人給送去,顧汐兒就大哭著跑回來了。
「完了……完了……要被抄家滅族了……」她從車上跳下來,放聲大哭大喊,嚇得曹氏面如金紙。
「你說什麼呢?」顧十八娘按住她,皺眉喝道。
顧慎安的事沒那麼嚴重吧,最多被撤職而已,犯不著抄家滅族吧?又不是犯了大逆之罪。
顧汐兒心慌神亂,連句完事的話都就出來,好容易才講清楚。
曹氏聽的掩嘴失聲:「這……這麼嚴重啊?」
「沒關係,抄不到咱們家……」顧十八娘說道。
顧汐兒聞言哭聲更大,「我不要被變賣為奴……」說罷跪地抱住顧十八娘的腿,「十八娘,你一定要帶我入宮……要不然我只有死了……我爹娘也就要死了……」
「顧汐兒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進不了宮!就是進宮,我也帶不了你。」顧十八娘沉聲說道。
「十八娘,我我一定好好聽你的話……」顧汐兒哭的肝腸寸斷。
「顧汐兒!」顧十八娘拔高聲音,伸手將她從地上拎起來,看著她花容慘澹的臉,「東宮之事,非你我等小民可以揣測,天家之人更不是你我……」說著冷笑一聲,「也不是她顧洛兒一個小小五品夫人可以決定的,非經嚴格甄選,只怕連蟲蠅都飛不進皇宮,更何況你這個父親因行為不檢革職,經商騙財被下獄,又背婚約而逃之女!你這樣做,除了讓顧家一族死的快點,別無益處!」
顧汐兒被她嚇得連哭都忘了,怔怔看著她,原來她知道這一切都是顧洛兒說的……
想到顧十八娘牙尖嘴利,定是心思敏捷之人,能想到也不奇怪,旋即釋然,便乾脆直說,她眨著水汪汪的大眼道:「可是……可是,洛兒姐姐說,規矩是人定的,只要那人有心,就沒有什麼辦不成的……你求了他,他自然……」
顧十八娘嗤聲一笑,顧洛兒顧洛兒,你這個女人到底是聰明還是執拗。
「我沒什麼可跟你說的,你就記住我的話,我,是,絕對,不會,進宮,或者說,絕對,不會,帶你,進宮的!」顧十八娘一字一頓的說道,「你,死了條心吧!」
顧汐兒看著她,還處於呆滯中。
「我們要去巴州了,你收拾東西,去顧洛兒哪裡避避吧,至少她不會眼睜睜看著你被變賣為奴的……」顧十八娘說道。
「那你就能眼睜睜看著整個顧家被抄家滅族嗎?」顧汐兒忽的一把推開她,咬唇喊道。
「我能。」顧十八娘看著她,非常爽快的答道。
為什麼不能?當初是誰眼睜睜看著她母親去死,看著她哥哥去死,看著她被棄無依無助絕望而死……他們能,她為什麼不能?
「你……你……你果然是這種人!」顧汐兒對於這個答案不奇怪,驚奇失望憤怒重重情緒是因為這個答案來的過於爽快。
「我就是這種人啊,難道你不知道?」顧十八娘冷笑道。
曹氏在一旁伸手拉她。
「是……是……我知道,你恨我們,討厭我們,巴不得我們都去死……」顧汐兒喘氣說道,眼圈發紅,但卻把頭高高的仰起來,轉身就走。
「汐兒……」曹氏忙去拉她,「你去哪裡?」
「我回建康!」顧汐兒咬唇說道,扭頭看向顧十八娘,「我去嫁給那個綢緞商,不管我值多少,至少我為族裡添了一分力,將來,說起我姓顧的時候,也不至於虧心。」
說罷甩開曹氏的手,向外跑去。
「十八娘……」曹氏對顧十八娘歎口氣,忙喊著僕婦追攔顧汐兒。
「她說的沒錯啊,她一開始就該這麼做,現在醒悟,也不晚。」顧十八娘淡淡道。
「十八娘,你……」曹氏遲疑一刻說道。
「娘想要我做什麼?」顧十八娘接過她的話道,她輕輕歎了口氣,苦笑一下,「娘……女兒現在……沒錢了……」
曹氏一愣,面上有些愧色,這個她真不知道……
「就剩下的這些,對於顧家來說,杯水車薪,幫與不幫都一樣……」顧十八娘苦笑一聲說道。
曹氏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說罷又歎了口氣,說不上什麼滋味,「怎麼說敗就敗了呢……」
「不是說敗就敗了,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只怕是好幾件事湊在一起,才造成今日之果……」顧十八娘皺眉道,再一次想起顧慎安,最關鍵的是這一個靠山倒了吧。
不多時僕婦回來了,說顧汐兒往顧洛兒家去了,再過一日,竟傳來消息,顧汐兒果真啟程回建康去了。
「倒沒看出來,她還有點血性。」顧十八娘自言自語,拿著書,卻並沒有再去持,而是默默出神。
「小姐,有客來了……」靈寶在外說道,「夫人請你過去……」
來了!顧十八娘吐出一口氣,放下書,站起身來。
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一百九十八章 說話
顧長春坐在曹氏的這間客廳裡,雖然心中不清靜,但到頭來在新生環境還是習慣性的掃過室內擺設。
雕花窗櫺上是厚厚的窗紙,透光卻又避風,此時正是正午,晴好的日光透進來,照在一旁泥金梅蘭竹菊畫圍屏上微微閃亮,讓室內添了幾分靈動。
屋子裡擺著兩個銅縷空熏爐,用的是上好的碳,不見一絲灰煙,熏得室內溫暖如春,桌案上插著幾隻半開的梅枝,一眼掃過,滿心都是溫暖和寧靜。
「大爺爺請吃茶……」曹氏恭敬的讓道。
顧長春面色微戚,低頭端起茶,這邊曹氏又讓黃世英。
「出了這麼大的事……」曹氏一面低聲說道, 面上是真切的擔憂,「我已經給海哥兒寫信了,大家一起想想主意…」
「那就有勞海哥兒費心了。」黃世英點頭說道。
室內微微沉默一刻。
「樂雲家的…」顧長春微微垂頭,似乎千難萬難的開口,「以前的事…讓你受委屈了…」
這是…道歉?曹氏有些激動。
「不敢,不敢,大爺爺言重了…」她忙站起身說道。
「我今日來…」顧長春看了眼黃世英,這些日子為了籌錢,他已經什麼面子都放棄了,在什麼人面前都能彎下腰,但卻是到了這個婦人面前,那些話卻說得很是艱難。
是因為如此就是要承認自己當初錯了的緣故嗎?
「是這樣…」黃世英接過顧長春的話, 站起身來對曹氏施禮,「此趟我們來,是請你們借錢相援助…」
曹氏慌得站起來,躲開她的禮。
「三奶奶這是折煞我了…」她忙還禮說道,卻移開了視線。
她是老實,不是傻,自然知道這二人來的目的,但現在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應承。
見她如此,二人都是聰明人,自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頓時都不言語了。
「大爺爺,三奶奶…」曹氏覺出他們的失望,帶著滿滿的歉意以及惶恐道,「不是我不幫,是….實在是幫不上…」
說著她的眼淚就掉下來,愧疚自責難過心內滋味複雜。
黃世英和顧長春對視一眼,心內亦是滋味複雜。
「真是天要亡我顧家啊!」顧長春神色頹然,面色灰暗。
門外傳來腳步聲,同時門簾被掀開,顧十八娘邁步進來。
顧長春一怔看過來。
眼前這個姑娘兩年未見,身量高了許多,身形依舊瘦削,眉眼具已經長開,清秀的面容已經不見稚氣,對比之下讓那雙不和年紀的雙目柔和了幾分。
在他打量的同時,顧十八娘也在打量他。
再次看到這曾經讓她恨不得一腳踩上去的臉更加蒼老,似乎被抽去了靈魂,那曾經高高在上把握一切的那種自信氣度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身形佝僂,雙目無神。
原本集聚在心裡的那些話,突然散去了。
怨恨自然是有怨恨, 但產生怨恨的那些事終究是這一世沒有發生, 經過這兩年的遠離, 那些曾經激烈的情緒已經淡化了很多。
「十八娘…」曹氏幾步走到她身前,怕她說出什麼失禮的話,遞了個眼神。
顧十八娘卻轉過頭,對著進來的靈寶點了點頭。
靈寶會意,緊走幾步到顧長春面前,捧上一張銀票。
「這是…」顧長春一怔,帶著幾分不可置信,低頭看向這張銀票。
「這是裕大通兌三百萬兩銀票…」顧十八娘說道。
顧長春嘴唇微抖,沒有伸手去接。
「我知道這不夠,但我能拿出來的就只有這麼多了。 顧十八娘說道,「實不相瞞,我的錢已經借給寶和堂了,而且今年身子不好,一直未能製藥,所以,我拿不出你們預想中的那麼多錢……」
顧長春聲音有些顫抖,伸手慢慢接過銀票。
「謝謝……」他低聲說道。
「不敢……」顧十八娘答道。
顧長春再一次看向眼前的姑娘,驚然發現這個總是滿身鋒芒到有些刺人的晚輩已經收斂了自己的銳氣。
這兩年,她變化的不僅僅是外貌和身高,還有心態。
「十八娘,當年的事……」顧長春看著他,疲憊灰暗的面容肅穆起來,他對著顧十八娘和曹氏緩緩彎身,「是我錯了……」
聽到他這句話,顧十八娘忽然忍不住鼻頭一酸,她當年咄咄逼人,拋規違矩, 其實心裡何嘗不是為了賭這口氣,為了待遇不公為了不屑歧視,她就是要證明總有一天他們是錯了。
而真的等到這一天,心裡的滋味卻有些複雜。
曹氏忙避開顧長春的禮,同時矮身回拜。
「大爺爺, 事情都過去了, 我這個人其實記性也不好…」顧十八娘笑了笑說道。
不管怎麼說,她姓顧,縱然家貧親人惡,她的血脈始終跟這個家族割不斷。
「十八娘…」一直未開口說話的黃世英忽的低聲招呼她。
顧十八娘看了她一眼,走過去。
「我們借一步說話。」她低聲說道。
顧十八娘的視線在她面上掃過,黃世英並沒有避開,而是面含微笑跟她目光相對。
「好。」顧十八娘點點頭,說道,轉身對曹氏低聲道,「我帶三奶奶去更衣。」
曹氏點點頭,看著二人一前一後走出去。
她們二人並沒有走多遠,在一叢枯竹前黃世英停下腳,丫鬟們都被打了招呼,遠遠沒有跟著,見她們停了,也在遠處停下來。
「現在一刻也不能耽擱,我和你大爺爺即刻就走,所以長話短說…」黃世英說道,看著幾步前的顧十八娘轉過身來。
「我知道這些錢不夠…但我能拿出也只有這麼多…」顧十八娘淡淡說道,「三奶奶,不管怎麼說,我這個後輩不能和您相比…」
黃世英在族中的地位超然,她受的尊重恭維那是顧十八娘一家兩世想都不敢想的,享受越多,自然要付出越多,所以顧十八娘毫不懷疑,黃世英已經貢獻了全部身家。
「…我覺得還不至於到了要我賣掉我自己替你們抵債的地步…」她笑了笑道,「我今日拿出這些錢,至於你們怎麼想,我都無所謂…」
這姑娘的確收斂以前那種太過鋒芒畢露的銳氣,但這並不代表她就沒了銳氣,而是因為寶劍藏匣所以劍氣被掩,一旦有人逼近,便毫不猶豫的亮劍示警。
黃世英不由笑了,笑著笑著苦意在嘴邊散開。
「真像…」她緩緩說道。
顧十八娘看著她沒有說話靜待她下文。
黃世英走近幾步, 如水的視線細細的掃過顧十八娘的眉眼
「我一直有這種感覺,以前沒機會細想,也沒跟你見過幾面,今日此時見了,得以認真看,你們這裡…」她抬起手,輕輕指著顧十八娘的漆黑的雙目,「真是如此的像……」
顧十八娘微微皺眉,這人神神叨叨的說些什麼?
「看來你們也不是很急…」
她笑了笑道,還有這樣閒情來打啞謎。
「你們的眼都帶著不和年紀的清冷,淡漠,憤恨,以及絕望…」黃世英並沒有理會她的取笑,而是依舊接著說道,「絕望中還有欲望,不甘心的欲望,這種心性,自然非是天生,而是自與後天經歷冷暖生死掙扎才練就的,他因出身幼年之遇或可如此,但是,你又是因為什麼會這樣?」
顧十八娘心頭微跳,面上神色不動,帶著淡淡的笑意,問道:「三奶奶到底在說什麼?他?他又是誰?我又如何?」
「顧漁…」黃世英答道,神情漸漸肅正,「十八娘,你是個聰慧之人,我也不瞞你,我覺得此次顧家突逢大難,漁兒他…」
顧十八娘心中一動,似乎一直迷惑不解的一個結被陡然解開,顧漁!顧漁!顧慎安!錢莊擠兌!看似毫不相干的發生,但卻內裡骨肉相連,牽一髮而動全身, 這樣想來,倒不像是兵敗如山倒,反而像是處心積慮布下的局。
「十八娘,你們都恨顧家,是嗎?」黃世英忽的問道。
顧十八娘心神不在,幾乎脫口而出一聲是,虧得話到嘴邊咬住舌尖。
「三奶奶問的真有意思,我自然瞭解我自己,但你的漁兒可不該問我。」她笑道。
黃世英從她臉上收回視線,沒有再追問。
「漁兒是個很好的孩子,他天姿聰明,心思剔透,又勤奮好學,意志堅定,他這樣的人,應該如同蒼鷹一般,目的是翱翔虛空,而不是虛空之下的小情小愛…」黃世英視線投向清明的天空,因為連日北風,刮得天空青藍一片,不見一絲雲霧,很快她的視線再一次轉向顧十八娘,「我不希望他就這樣自己毀了自己…」
「有你這個母親教導,漁少爺必然前途無量。」顧十八娘笑道。
「我教導不了他。」似乎並沒有把顧十八娘的話當作笑話,黃世英整容答道, 輕輕搖頭,「所以,我才請你去。」
顧十八娘愕然,「我?我去做什麼?」
「十八娘, 我也不瞞你,沒有千萬兩銀子,顧家度不過這次危難,除非…」黃世英神色肅正看著她,「除非,官府暫不逼提官銀,以及,找回顧老常丟失的貨船,這樣,再加上你的銀子,尚有一線希望….」
「那就去找啊。」顧十八娘說道。
黃世英看著她沒有說話。
顧十八娘臉上的笑慢慢的消去,顯然二人對對方心裡所想都心知肚明。
「三奶奶不會是要我去找海盜劫走的船, 還有找官府讓他們不要提銀吧?」她玩笑道。
「自然不是。」黃世英搖頭笑道。
「那你和我說這些又有何益……」顧十八娘苦笑道。
「我要你去阻止他。」黃世英看著她定定答道。
「阻止他,阻止誰?」顧十八娘失笑問道。
「顧漁。」黃世英答道。
顧十八娘哈哈大笑。
「且不說三奶奶這話說的莫名其妙,」她笑道,帶著幾分戲虐,「為什麼是我?」
黃世英看著她一眼,並沒有回答。
「十八娘, 那一次了然大師講經, 為什麼會突然邀請了漁兒和你?」她突然問道,「為什麼偏偏是你們不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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