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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府天 -【千鈞】《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1:40 AM     標題: 府天 -【千鈞】《連載中》

【小說書名】:千鈞
【小說作者】:府天
【作者簡介】:府天,女性,從小愛看書,隨著網絡文學的興起,我也愛上了那豐富多彩的世界。第一次動筆時,我意外地發現自己寫的東西還有那麼一點意思,從此就愛上了這種書寫人物的感覺,每出現的一個人物都是作者心血的結晶,因此,身為作者,他就有義務將他們塑造得鮮活亮麗。總之一句話,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為別人帶來快樂。

【內容簡介】:
不要用你們那輕蔑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我沒你們的身份尊榮。 不要用你們那譏諷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我沒你們那強悍的武力。 更不要用你們那嘲笑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沒有你們那富可敵國的金錢。 一切有個開始,也終將有個結局。 卑微的我,只能在黑暗中,沉默的微笑著…… 一語千鈞。

【小說封面】: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1:42 AM


楔子


     “鈞如哥,你在干什麼?”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歪著頭,看著身邊那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大嬸說,不許你調皮搗蛋!”

  “你懂什麼!一個小丫頭片子!”少年不服氣地轉過頭來,黝黑的臉上布滿了汗珠,“家里已經很久沒有吃到肉了,如果能掏到這個鳥窩,說不定還能抓幾只小鳥給爹補補身子,最少也能收獲幾個鳥蛋!”

  女孩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忍,囁嚅著說:“可是,小鳥也很可憐,它們還這麼小,你這麼干,小鳥的爹娘也會傷心的。”

  “那誰來可憐我們!”少年氣憤地揮了揮拳頭,“爹病了快十幾天了,我們家沒有錢,非但請不起大夫,連好好的飯都沒讓他吃過一頓,你讓我怎麼辦?”

  “那,你不要把它們都抓光,留下一只好不好?”小女孩的臉上一副泫然欲涕的樣子。

  “算我怕了你,好吧,聽你的。”言語間,名叫鈞如的少年往手心里吐了幾口唾沫,噌噌噌就上了樹。

  樹上的鳥窩中並沒有他想象中肥肥的小鳥,只有一只看上去奄奄一息的老烏鴉,練鈞如怔了一怔,咬咬牙,還是把它抓在手里,三兩下爬下了樹。“真倒黴,只有這麼個老家伙!”他的臉上滿是懊喪和厭惡,早知道何必費這麼大勁。

  “鈞如哥,你看天上那只是什麼,是不是你抓的這只烏鴉的爹或娘?”小女孩對于這只黑漆漆的鳥兒並沒有什麼厭棄,反而感到一陣同情。天空中的一只烏鴉不斷在兩人頭上盤旋,發出陣陣哀鳴。

  “開什麼玩笑,這麼一只老烏鴉,它的父母早死了!”鈞如對這種說法很不屑,但頭頂那只烏鴉的淒厲叫聲仍然讓他打了個哆嗦,“也許是它的孩子吧。”他小聲嘟囔了一句。

  “還是放上去吧!”小女孩的臉上滿是不忍,“鈞如哥,趕明兒你再抓一只不就好了?”

  沉默了半晌,鈞如只能再次上樹,把手中的老烏鴉放進了窩里。

  默默地注視了一會樹上的那兩只烏鴉,鈞如一言不發地往回走。

  “鈞如哥,你怎麼了?”小女孩不解地問。

  “沒有了他,今天爹爹還能吃什麼呢?”少年沒有理小女孩,自顧自地喃喃自語道。

  一個裝飾華美的房間內,一個少年正懶洋洋地躺在藤椅上,十二三歲的年紀,頭上卻已經有零星的幾根白發,看上去煞是惹眼。他的膚色是那種很少見陽光的白皙,雖然不算英氣,但至少不能歸到那種紈绔子弟的范疇。

  “殿下,該喝藥了。”一個相貌清麗的紅衣侍女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汁跨進房門,室內頓時充滿了一陣藥香。

  “好像從我記事開始,這藥就從未停過。”少年的嘴角牽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太醫換了一撥又一撥,但總沒有效果,倒是藥的滋味越來越苦了。”

  “殿下不必憂心,別人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您這麼尊貴的人,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紅衣侍女抿嘴一笑,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嫵媚。

  少年呆了呆,隨即端起那碗藥汁,毫不皺眉地一飲而盡。旁邊的紅衣侍女連忙將一塊糖喂進他的嘴中,還嘮叨著:“殿下真不簡單,奴婢不過是熬藥的人,都覺得那味道苦不堪言,您居然一口就喝下了。”

  “如果你習慣了,也不會覺得苦。”少年的臉上一片平靜,“紅如,父皇那里有什麼消息嗎?

  紅如渾身一陣,驚惶地看著她的主子,她明白,一句話回答得不好就可能引起這位殿下的心病。小心地斟酌著語句,她回答說:“這些天政務繁忙,皇上可能沒功夫上您這兒來,聽說他一直在勤政殿,連娘娘們那里都很少去。”後面半句話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心虛,但少年明知是謊話,卻沒有反駁的心情,揮手讓她退下了。

  父皇已經多久沒有到這里來了,年輕的皇子風無痕陷入了沉思,大概有三個多月了吧,上次來時也不過時偶爾路過,坐了一盞茶功夫就離開了。這也難怪,誰願意到一個病泱泱的皇子這里多呆,就連母妃不也是一樣?自從自己的弟弟長大後,又被某個相士推算出有極貴的命格,原來還到風華宮來坐坐的她就很少再上這里來,就算來了顏色也是淡淡的,仿佛自己不是她的兒子。生在帝王家,如果這就算金枝玉葉,那他甯可不要,他只希望有疼愛他的父母和親人。可惜他做不到,沒有人可以幫助他做到這一點,沒有……

  練鈞如硬著頭皮踏進了家門,每次回到這個家,看到娘的強作笑臉,他就覺得心頭似乎壓了鐵石一般重。“我回來了。”他低聲叫道,屋內卻沒有人回答,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自從爹摔斷了腿以來,娘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他,唯恐爹有什麼想不開。一個獵戶沒有了行走能力,那他就失去了生活能力,而年幼的鈞如根本沒有能力頂替父親養家糊口,這個原本就不寬裕的家已經陷入了窘境。

  “爹,娘,你們在哪里?”驚恐的鈞如大聲叫道,一個個令人恐懼的念頭沖入他的腦海,讓他不由地害怕起來。

  他沖進里屋,發現了一張小紙條,那是比孩童學字更幼稚的字體,但在這種小村莊已經是很難得了,這還要歸功于鈞如經常跑去村中富戶的私塾那里偷聽,然後教給他爹如何寫字。“兒子,娘帶你爹到寸(村)外的趙莊去了,聽說那里有人能只退(治腿)。”草草的幾個字令他眼睛發酸,趙莊,那可要走十幾里地,貧窮的練家雇不起驢,這樣走過去,恐怕那個能治腿的人也走了。

  孤獨地靠在牆上,雖然沒有吃的,但他還是漸漸進入了夢鄉,那里,他不再是貧苦家的孩子,他夢見了自己穿著華麗的衣裳,周圍有好多漂亮的女孩,住在好大好大的屋子里,甚至有幾次,他看見過一位美麗得像仙子一樣的女人,還有一個比縣城中的官老爺更神氣的老人……自從記事以來,每天他都會夢見這樣的場景,有時他甚至有這樣的幻覺,自己的苦難都是假的,自己本該在那華麗的屋子里生活,然而,每次一覺醒來,在他眼前的仍然是那空空蕩蕩的屋子,滿臉風霜的爹娘。

  倚在門前的欄杆上,風無痕望著天上的朵朵云彩,恍惚間又進入了那個熟悉的夢境。六歲時第一次經曆那幾近真實的夢境時,他還驚駭于那二老的滿面風霜。在那個家里,他只是一個尋常的貧家孩子,沒有綾羅綢緞,沒有華屋美食,只有家徒四壁和簡陋的屋子,年邁的雙親,還有就是自己。雖然生活無比艱難,但是,總是有機會暢快地笑著。

  沉浸在貧窮卻又愉悅的夢中,他多麼希望永遠不要醒來,永遠享受著這難得的快樂時光,沒有什麼比父母的關懷更讓他心碎的,他不想每次醒來就面對那冰冷的宮室,虛情假意的太監和宮女,還有那總是不記得自己的父母。也許,自己還是不要出現在這個人世上更好……

  兩個年輕少年的精神緊緊連接在了一起,倏忽間,他們仿佛成為了對方的模樣。兩個互不相通的現實世界中,遙遠的天際閃過一道耀目的電光,隨即便是轟然巨響。躲在屋子里的人們無不驚恐萬分地捂著耳朵,任那隆隆雷聲肆虐。與此同時,在兩個少年的夢境中,突然有一道粗大的雷電直挺挺地朝兩人所在劈了下來,直中他們那微不足道的精神世界。一切都碎作了光點,他們只覺得整個人被帶到了一個無比黑暗的深淵,漸漸地沉了下去……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1:43 AM


第一卷 驚風密雨 第一章 重生


    口鼻間依稀可以聞到一股刺鼻的焦味,想到那突如其來的雷擊,風無痕唯有黯然苦笑而已。只可惜,他眼下卻是動彈不得,除了黑暗找不到其他的感覺。難道自己真的要死了嗎?下意識的,他對即將到來的命運有幾分期待,長久纏綿于病榻的廢人,即便是自己的父母也看不起的廢人,還是死了的好。盡管他的耳邊似乎隱隱約約傳來焦急的呼聲,但是,他仿佛看到黃泉道就在眼前,內心的執念驅使他一點點沉淪下去。

  突然,風無痕感到面上傳來幾分清涼的感覺,隨後便是一股奇冷無比的液體灌進了他的嘴里,轉瞬之間,他幾乎認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快結冰了。到底是誰?明知道自己自幼秉性脆弱,還敢用冰?難道就連宮中的那些下人也這麼急切盼望著自己死嗎?一股怒火瞬間沖散了剛剛求死的念頭,他微微動了一下。

  “孩子他爹,你看,醒了,冷泉還是很管用的。我就說沒事,咱們家鈞如哪會那麼容易有事!”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畔。

  他緩緩睜開眼睛,還是黑暗,可是,自己不是醒來了嗎?大惑不解的風無痕吃力的抬起手臂,這才感覺到一陣不對勁。那粗壯有力的手臂,怎麼看都不像是自己的,還有身上的粗布衣裳,那種微微黴臭的氣味,更是皇宮里不可能有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抬頭一看,他便發現一張如同老樹般密布著皺紋的臉出現在了他眼前,“鈞如,你睡了一天一夜了,到底怎麼回事?我和你娘一回來,就見你昏倒在柴堆旁,是不是餓的?”說話的是一個中年男子,蒼老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種濃濃的憐惜。

  鈞如?風無痕只感到一片茫然,自己不是叫這個名字啊,可是,為什麼有那種該死的熟悉感?一股奇異的眩暈感又籠罩了他,腦際中仿佛有千萬根鋼針在攪動,一聲無力的慘叫後,風無痕又暈了過去。朦朧之間,他只聽到兩個截然不同的焦急呼聲。只是此時,那呼聲反複愈來愈遠。

  “孩子他爹,怎麼辦?怎麼辦?鈞如這孩子一向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得了這種怪病?”金洋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急得快要哭了出來,自己就這麼一個兒子,如果有什麼三長兩短,以後的日子就真的沒法過了。

  “急有什麼用!要不是你相信那見鬼的走方郎中,鈞如也不會弄成這樣!”練云飛呵斥道,“看鈞如這樣子,恐怕不是小病,這麼著,上次我的腿傷是山上紫云寺的慈海大師給醫的,我上山再去求大師一次就是了。”

  “可你的腿不能多走動……”金洋欲言又止,“不如我去吧。”

  練云飛搖了搖頭,“慈海大師一向喜歡清靜,平日就只有鈞如還上去陪他說說話,你一個女人去那里不好,說不得我再拼一次命吧,唉,只要兒子沒事就好!”說完支起旁邊的粗木拐杖,一瘸一拐地朝門外走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風無痕只覺得自己腦中似乎多出了不少東西,那是另一個人的完整經曆,但是,最蹊蹺的是,居然和自己從前那些奇特的夢一模一樣。看樣子,自己似乎變成那個練鈞如了,可是,即使這樣,那這身體的正主兒到哪去了呢?他思來想去,卻是半點頭緒也無,所幸屬于練鈞如所有的完整記憶尚在,他在之前的夢境中又和二老相當熟悉,驟然真實享受到那種濃濃的溫情,他竟有一種驚喜的感覺。

  “阿彌陀佛,練小施主終于醒了。”一聲佛號打亂了他的思緒,沒錯,從今天起,自己就是練鈞如了,不必因為那虛偽的皇子頭銜而每天如行屍走肉般地活著。風無痕,不,他現在的名字應該是練鈞如才對,使勁地咬了咬自己的舌頭,當那陣劇烈的刺痛感告訴他並非夢境之後,練鈞如才確信,自己確實已經改頭換面了。

  自然而然地露出一絲笑意,練鈞如掙紮著坐起身子,“多謝大師相救。”

  慈海身著一件淡黃的僧衣,外面罩著一襲半舊的袈裟,臉上隱隱泛出一絲神光,他面帶深意地看了練鈞如一眼,這才雙掌合十道:“出家人本應慈悲為懷,練小施主又和老衲有緣,一個謝字就免了。若非你時常往紫云寺向老衲請教經義,老衲也懶得救一個無緣之人。”說了這句話時,慈海的面上突然露出了和出家人完全不相稱的譏誚之色,“想不到老衲前半生殺孽無數,如今竟也會坐起救人的勾當。”說完也不顧旁邊的練云飛竭力挽留,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行去。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身想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門外傳來漸行漸遠的念誦《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的聲音。

  練鈞如卻覺察到慈海大師言語中的一絲含義,盡管還沒有熟悉這個身體,但他卻是已經接受了其中所有的記憶。包括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曾經在慈海大師那里學習經義和學問的事實。令人驚訝的是,這位看上去佛學精深的高僧教授的竟全是經世濟國那一套道理,有時甚至會說出一些偏激至極的話語,大大有別于他以往的認識。

  練云飛只是一個獵戶,自然聽不懂慈海的話是什麼意思,可他也是個精細的人,隱隱約約發現完好無缺的兒子似乎有些不同了。眉宇間頗有幾分耐人尋味的東西,倒是和平日大相徑庭。管他呢,反正兒子沒事了,如果他將來有出息還不是給家里爭臉?練云飛下意識地避開了那些繁瑣的思緒,他哪里想得到,自己真正的兒子早就不在這里了。

  眼看唯一的外人也離開了,金洋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淚,一把抱住自己的兒子,痛哭失聲。“鈞如,你以後可不能嚇娘了,你知不知道,娘快急死了。如果你再不醒來,可讓我和你爹怎麼辦呢……”

  練鈞如只感到一滴滴灼熱的淚水濺在自己的衣襟上,手臂上,臉上,那早已冰冷死去的心似乎又暖了過來。即使貧窮如斯,那又怎樣,即使富可敵國,那又怎樣?在他的心目中,這個面色慈祥的婦人,比自己那風華絕代的真正母親要美麗千萬倍。反手摟過金洋,他不住地安慰著母親,“娘,我不是沒事了嗎?您不用擔心了,以後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您再哭下去,可就不漂亮了!”

  練云飛只看得目瞪口呆,一向執拗的兒子什麼時候會哄人了?這可是天大的變化,唉,希望這次大病能讓他懂事才好,這個兒子,什麼都好,就是不肯認輸,什麼事情都要賭一賭,跟自己上山打獵是這樣,和其他的孩子玩耍是這樣,越是不可能完成的事越要嘗試,也不掂掂自己有多少分量。想到這里,他不禁微笑起來,還是和自己年輕的時候一個樣啊!

  練云飛輕咳一聲,隨即開口道:“好了,阿洋,在兒子面前哭個什麼勁,不是已經沒事了嗎?對了,家里還有些什麼吃的?”說到這里,他的臉立即陰了下來,前兩天都是靠些野菜糊糊對付了過去,可今天兒子大病初愈,不補些東西怎麼行?

  聽了父親的話,練鈞如這才感覺到肚子已經咕咕叫了,不免有些尷尬。可是,看到父母更難看的臉色,他馬上領悟到了一個嚴峻的事實,自己現在可不是在皇宮里,從以前的情形看來,自從練云飛,不,應該是說爹爹摔斷了腿以後,家里就日益艱難了起來,自己以前不是還上樹掏過鳥窩的嗎?沒想到,自己現在要面對的第一關,便是糊口,真是異常的諷刺啊!

  終于,練云飛狠狠心道:“總不能坐著餓死,阿洋,你去把那個盒子里的東西賣了!好歹應該值幾個錢!”

  什麼盒子?練鈞如聽得滿頭霧水,他怎麼不知道家里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要知道練家世代以打獵為生,家里值錢的東西也就是幾張獸皮,可是就這點家當也早就變賣了錢給爹治腿,哪里還會有什麼貴重物品?

  “孩子他爹,你瘋了?”金洋不可思議地盯著丈夫,“十幾年了,你從來就沒舍得動過那盒子里的東西的念頭。難道你忘了當年說過的話?”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1:46 AM


第二章 初獵


    “都那麼多年了,我們練家如今的樣子,怎麼配得上霍大哥的女兒?你還留著那些東西干什麼?”練云飛的聲音有些沙啞,但更多的事無奈,“連肚子都沒解決,你還想著給兒子娶媳婦?真是異想天開!”

  練鈞如終于聽明白了點意思,敢情那盒子里的東西是和自己有關的,而且還價值不菲。他在宮中多年,盡管尚未染過男女之事,但至少還是明白一些。看看這里家徒四壁的樣子,他怎麼也不明白那個與練家訂親的人究竟是為什麼。

  兒子疑惑的樣子,練云飛都看在眼里,他輕歎一口氣,“你也大了,告訴你也無妨,你爹曾經救過一個貴人,就是你霍伯伯,他雖然和我身份有別,卻一點都沒有大人物的架子。當時你娘正懷著你,而霍大嫂也正好有孕,這才定下了親事。按照那些有學問人的說法,應該叫,叫……”練云飛為難地撓了撓頭,他實在記不住那些拗口的說法。

  “指腹為婚!”練鈞如不禁脫口而出,可話音剛落就後了悔,自己這麼多嘴干什麼,那些出身顯貴的女子,哪會看得起一般的男兒,況且自己家里現在的狀況,正如父親說得那樣,如何配得起那位小姐?再說自己剛得到了關愛自己的父母,對什麼婚事的根本就沒心思。十三歲的少年,談婚論嫁確實還早。

  “還是鈞如念的書多!”金洋慈愛地看了兒子一眼,“要我說,霍大哥和霍大嫂都是實在人,未必會嫌棄我們家。當年的婚事還不是他們先提出來的?再說,這種訂親信物怎麼也不能變賣,否則傳揚出去我們練家還能做人麼?”

  “那現在怎麼辦?”練云飛本來就不是下了十分的決心,但眼看著兒子挨餓,這種事情他還做不出來。

  隨手擺動了一下手臂,練鈞如蹬腳就下了床,抓起旁邊的一副小弓箭,“爹,娘,我去山上看看,也許能打到什麼也說不定,你們就不用操心了。”

  “鈞如,你病剛好,這幾天又什麼都沒吃,不行,你絕對不能上山!”金洋驚呼道,“吃的東西,爹和娘會想辦法,用不著你操心。”

  看著那張同樣倔強的臉,練云飛仿佛看透了些什麼,他揮手阻止了妻子,“讓他去吧,我們的兒子長大了!”

  上了山,練鈞如才感到自己行動的荒謬,不是嗎,雖然這個身體很熟悉打獵這種活動,可即便自己繼承了那些經驗,到底還是生手,再加上這兩天根本沒吃什麼,只行了幾步,就感覺兩腿發軟,只得無奈地停了下來。待要尋個地方歇息一下,可這山上,除了爛石頭破樹樁,哪里有什麼潔淨的地方可以坐下?

  想起自己先前在宮里的潔癖,練鈞如不禁自失地一笑,都什麼時候了,自己還惦記著從前,現在除了日子清苦一些之外,有什麼不好。想著想著,他瞥見身旁幾步遠有一棵歪歪扭扭的小樹,上面還結著幾棵青澀的果實。雖然自己是從沒吃過這種奇怪的東西,但他知道,這種被以前那位稱為鼠兒果的東西雖然味道極差,但還是能暫時頂一下饑。僅僅猶豫了片刻,練鈞如便決定摘兩個嘗嘗。

  一口下肚,練鈞如就感到一種比藥還苦的味道直沖腦門,五髒六腑也覺得一陣發寒,天哪,這種東西居然能吃?從那些記憶里,他清楚地知道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曾經連續幾日都以鼠兒果為食,真不知道他是如何下咽的。滿心想把那個只咬了一口的鼠兒果扔了,但思量再三,練鈞如想到家里的爹娘,只得狠狠心,三口兩口地消滅了那兩個果子。果然,雖然嘴里又苦又麻,但肚餓的感覺確實減弱多了。狠狠地勒緊褲帶,練鈞如操著弓箭,繼續向高處爬去。

  村里和練家一樣以打獵為生的人並不算少數,在練云飛腿腳靈便的時候,還是數一數二的好獵手,可即便如此,山上的獵物有時也無法維持一家的生活。這種貧瘠的地方,能打到的東西越來越少,再加上動物習慣了東躲西藏的日子,個個機靈無比,往往一個精明的獵手連一只兔子都逮不著。一路行來,除了看見幾棵稀稀拉拉的野果樹外,練鈞如一個活物都沒看見,連只老鼠都沒有,真是見鬼。

  突然,他眼前一亮,不遠處的山崖上,似乎有個鳥窩,透過那用來做窩的稀疏的樹枝,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幾個碩大的鳥蛋。練鈞如心中一喜,三兩步沖到崖下。

  只看崖下雜草叢生,連野獸腳印也看不到半個的樣子,練鈞如就斷定這里很少有人來,而自己也從來沒有這里的印象。奇怪了,這座山林印象中曾經來過不知多少次了,怎麼可能遺漏任何一處可能有獵物的地方?他回想了一會剛才的小路,這才發現自己似乎闖進了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心里不由有些發虛。

  山崖高百余丈,而那個鳥窩,卻正好位于半當中,無論自上而下還是自下而上,都得大費周章才行。仰頭望了好一陣子,練鈞如才下定了決心,自己的經曆已經夠離奇了,再多一樁估計也不打緊,餓死和摔死也沒什麼兩樣,況且一想起家中父母,他就無法空手而歸。

  伸手試了試山崖上那幾叢野草,練鈞如不禁露出一絲微笑,真是夠堅韌的,想來有個萬一還能救自己一命。才爬了兩三丈,他就感到一陣體力不支,可是,潛意識里卻似乎有一種東西在鼓勵他繼續。尖利的岩石早就劃破了生滿厚實繭子的雙手,原本就破舊的衣衫更是磨破了幾個大洞,汗水甚至迷住了雙眼,然而,此刻的練鈞如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繼續往上爬,否則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堅持下去。

  鳥窩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了,練鈞如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幾個比普通鳥蛋大兩三倍的家伙正躺在里面。小心地拿起其中一個,他突然犯了難,下去的時候恐怕更不容易,想要把這光溜溜的東西絲毫無損地帶下去,根本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可是,要放棄這到手的食物,他又很不甘心。

  正抓耳撓腮時,他瞅見身旁有棵不起眼的矮樹,便將鳥蛋先放了回去,然後用另一只手試了試,還算結實,于是一個鷂子翻身,猛地坐到了矮樹上。才剛坐穩,練鈞如無意間看了一眼地上,這才感覺到一陣眩暈。無論如何,這麼危險的事情他還是第一次嘗試,即便身體對于這種活動並不陌生,可是,自己骨子里還是那個養尊處優的皇子,哪那麼容易習慣。深深吸了口氣,練鈞如的心情緩緩平複了下來,這是自己獲得重生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倘若無法完成的話,那還有何面目再以練鈞如的身份生活下去?

  伸手摸了摸腰間,練鈞如找到了那把熟悉的鐮刀,不免又多了幾分把握。他熟練地割斷了幾根藤蔓,隨即靈巧的編織了起來,轉眼間,一個簡陋的簍筐便成形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小心翼翼地將四個鳥蛋全裝入了簍筐中,練鈞如又在里面塞了不少雜草,直到確認普通的碰撞不會砸破這些珍貴的食物,他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用剛才多余的藤條緊密地把簍筐的口封住,再將簍筐牢牢綁在自己身上,終于完成了所有的准備工作。

  下山崖遠比想象中更為艱難,由于背上多了些東西,練鈞如幾次腳底打滑,要不是身體每次都比意識反應地更快,他早就摔了下去。饒是如此,他的一個鞋子也掉了下去,膝蓋也磨得鮮血淋漓。這樣一路艱險地下去,總算踏上了平地。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1:48 AM


第三章 收獲


   才剛剛松了口氣,練鈞如就感到耳邊一陣風響,隨後左臂就是一陣劇痛,一股大力瞬間將他推倒在地。雖說受了突襲,但畢竟危險就在眼前,獵手的本能立即顯現了出來,只見他用腿向崖壁微一借力,幾個連翻,立即向旁邊的矮樹叢中滾去。即使不用腦袋去想,他也知道襲擊自己的是什麼,自己擺明了想偷走那幾個鳥蛋,看來這下是碰到正主兒了,只是不知道何等大鳥如此凶悍。

  那矮樹叢僅有不到一丈高,占地也不過十幾步方圓,但樹卻長得出乎意料的嚴密,透過樹枝間隙,練鈞如駭然發現一只足有一人高的大鳥正焦急地撲騰著翅膀,只可惜它的雙翼過于龐大,只能在外面干著急。那鳥長得丑陋至極,可眼睛里卻精光四射,一身漆黑的羽毛泛著詭異的光芒。一人一鳥,林內林外,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就這麼對峙僵持著。

  只耗了一小會,練鈞如就覺得汗水滾滾而下,剛才的一舉一動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這樣下去遲早會撐不住的。握緊了手中的鐮刀,練鈞如慘笑一聲,隨手割斷了背上的簍筐,將其放在了地上,如果自己死在這怪鳥手里,自然就用不著這些了。

  他腳尖一動,頓時揚起一大片塵土,鋪天蓋地地向怪鳥襲去。練鈞如可沒把握正面對付這麼個大家伙,說不得要取些巧。可那只怪鳥也機靈得很,撲騰著翅膀飛了起來,只聽見呼呼的風聲,顯然那些沙塵壓根沒起到什麼作用。練鈞如撲出樹林,憑著感覺一刀揮出,只聽噗一聲,竟然正中目標。可接下來的事實出乎他的意料,那把鐮刀雖非什麼上品,可日複一日的使用,再加上經常的磨礪,鋒利程度可見一般,然而,適才的一刀上去,怪鳥不僅毫發未傷,那巨大的反震力反而讓他連退好幾步,揮刀的那只手竟有些發麻。

  眼看怪鳥又撲了上來,練鈞如只得蹂身躲開,可他的速度哪比得上怪鳥的雙翼,肩膀上仍吃了一下重擊,頓時感到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半邊身子都木了。望著眼前巨大的黑影,練鈞如恐懼地閉上了眼睛。然而,怪鳥就在離他一尺遠的地方停住了,兩只眼睛驚懼不定地盯著那片矮樹叢。

  只聽一陣劈哩啪啦的響聲,似乎有什麼東西破裂了,練鈞如也顧不得怪鳥的巨大威脅,趕緊回頭一看。一只胖乎乎的小東西出現在了他的眼前,緊接著,兩只,三只,四只,在這個緊要關頭,四只鳥蛋居然全部孵化了。四只初生的雛鳥三兩下破開了那藤蔓做成的牢籠,歡快地奔了出來。見到這一幕,練鈞如只覺得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唉,竹籃打水一場空,到頭來還得賠上自己的性命,看來自己真是廢物。

  那四只雛鳥的舉動卻極為奇怪,非但沒有沖到怪鳥身邊,反而向練鈞如靠了過去,其中一只還調皮地跳到了他的頭上。怪鳥似乎很憤怒,淒厲地一聲哀鳴,一步步朝練鈞如逼了上來。四只雛鳥仿佛也有些害怕,一個勁地往練鈞如的衣襟里鑽,弄得他哭笑不得,那一刻,他甚至覺得這四個小家伙就像久未謀面的朋友一樣。

  舐犢之情,連動物也不例外,怪鳥最終還是停住了,但兩只眼睛仍然惡狠狠地盯著那個偷走了自己孩子的少年。練鈞如如釋重負,但一想起食物沒了著落,臉色馬上難看了起來,就看眼前這個龐然大物虎視眈眈的樣子,他也不敢打那四只雛鳥的主意,更何況四個小家伙對他頗為依戀。一想到自己起初打算將它們當作食物,練鈞如就感到渾身發寒。

  用自己認為最輕柔的動作捧起一只雛鳥,練鈞如試探性地站了起來,果然,怪鳥只是猶豫了一下,並沒有發起攻擊。這下練鈞如有點樂了,他壓根不管其他三只小家伙在自己身上蹦啊跳啊,徑直走到怪鳥面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了一個吃飯的樣子。此時的他,就如同一個詭計得逞了的孩子。

  一只碩大的鳥在天空不斷滑翔,搜索著地上可能出現的獵物。要說雷鵬也是異獸,一向是雌鳥生產之後立即離去,由雄鳥負責養育雛兒,因此對于那些覬覦自己寶貝的人毫不容情,可現在它居然因為孩子落到人類手中而不得不聽人使喚。一想起那可惡的小子,雷鵬就忍不住想一把抓死他,可偏偏自己的寶貝死粘著那人不放,它連一點辦法都沒有。雖然有些不情願,可空中的王者畢竟不是白當的,犀利的眼睛注意到了地上的一點黑影,立即俯沖了下去。

  一團血淋淋的東西丟在了練鈞如腳下,雖然看上去有些可怖,但在他看來,無疑是最美妙的東西。一只足足有三四斤重的野兔!喜出望外的練鈞如一把搶上前去,拎起野兔左看右看,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正想提著獵物回家,一個黑影馬上擋在了他的面前,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練鈞如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怪鳥的意思,可是,看著那個在自己身上活蹦亂跳的小家伙,他還真想不出什麼辦法能順順利利地把它們移交給一邊的龐然大物。

  無奈地搖了搖頭,練鈞如笨手笨腳地做了幾個拙劣的手勢,似乎向怪鳥說明自己也沒有辦法,讓它自己把孩子弄回去。這下雷鵬可不客氣了,翅膀一扇,一股強烈的氣流頓時把練鈞如撲倒在地,四只雛鳥也被沖得東倒西歪,從他的身上跌落了下來。趁此良機,雷鵬輕展雙翼,把四個小寶貝攬在自己圈內,猶豫地看了倒在地上的練鈞如一眼,還是決定放過這個奇怪的人類,畢竟自己的寶寶挺喜歡他的。

  練鈞如哭笑不得地看著那只怪鳥離去,心中也大松了一口氣。不知怎的,自從換了現在這個身體後,原本抑郁的心情也變得開朗多了,換作以前,無論如何他也打不起勇氣對付這麼個怪物的。想起自己和它周旋了這麼久,以及身旁那戰利品,他不禁歡呼一聲,飛一般地拎起獵物向山下跑去。

  金洋從兒子沖出去那一刻起就一直癡癡地站在門口等著,丈夫的腿傷已經讓家里陷入了困境,她實在是不能眼看著兒子步入丈夫的後塵。可一接觸到丈夫堅決的目光,她就不得不服軟,畢竟家里的事情還是要男人做主的。鈞如雖然是孩子,但他現在是家里的頂梁柱,自己不能像老母雞護雛一樣。想著想著,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哭什麼,你看,兒子不是已經回來了!”一雙寬闊厚實的臂膀將她摟在懷里,她馬上醒悟了過來,除了丈夫哪還會有別人?不過那句話卻讓她喜上眉梢,遠遠望去,兒子的身影越來越清晰。

  “爹,娘,你們看,這是什麼?”練鈞如獻寶似的提起手中的兔子,“今天可以好好給爹補補身子了!”

  “看把你高興的!”金洋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看,手和腳都磨破了,這麼拼命干啥?實在不行,我拼著臉皮不要,到鄉親那借點不行嗎?”

  “鈞如,你娘說的不對,村里其他人的日子也不好過,能不給別人添麻煩,就不要去求人家,這是做人的道理,你知道了嗎?”練云飛的臉上異常嚴肅,“不過,能打到這麼肥的野兔,我兒子本事不小啊!”

  練鈞如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他又怎麼好意思說,自己不過是使了點陰謀詭計而已。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1:49 AM


第四章 驚聞


   一家人享受著難得的美食和溫馨,練鈞如看著爹娘滿足的笑臉,只覺得自己原本如同寒冰般的心融化了,這才是真正的家啊,沒有華屋美室,綾羅綢緞,珍饈佳釀,只有不摻雜一點雜質的親情。就算是窮一點也就認了,他看慣了那些貴人之間的傾軋,這種平凡的幸福反而是可望而不可及。

  正當他們一家三口說說笑笑地享受著美味兔肉時,突然聽得外頭響起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呼。須臾之後,只見大門被砰地一聲推開,一個八九歲的女孩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練,練大叔,不,不好了!”大概是因為跑得太急,女孩明顯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小秋,什麼事這麼急,看你喘的,快坐下歇口氣,慢慢說。”金洋一向喜歡這個孩子,一把將她攬過來,按在竹椅上。

  小秋卻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練大叔,你,你快去看看,虎頭,虎頭他身上出現了奇怪的情景,似乎,似乎……”她畢竟年歲還小,說著說著便不知下頭該如何出口,只能硬拉著練云飛往外頭跑。一旁的金洋和練鈞如覺著蹊蹺,便一起跟了出去。

  村前的空地上已是圍了不少人,練云飛好容易排開人群,這才見村長的孫子虎頭雙目緊閉旁坐于地,身上隱隱現出奇異的光芒。他一問圍觀的眾人,卻是誰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大家只知道一個時辰前,正在劈柴的虎頭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跑到村前空地,不一會兒就是現在的景象。滿心好奇的練鈞如欲上前看一個究竟,卻只能走近虎頭身側三尺之內,就再也難以寸進。

  拄著拐杖的村長趙老漢盡管見多識廣,卻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異相,怔忡著臉呆呆地出神,竟一點法子都沒有。趙莊只不過是清遠城附近的一個小村,平素都是本本分分的獵人,哪里見過這等怪力亂神的事,因此大多數村民都是在那邊指指點點,臉上盡是驚駭疑惑之色。

  練云飛正想開口說話,卻聽得頭頂傳來一陣厲嘯,頓時抬頭一望。只見天空中不知何時多了十幾只展翅翱翔的異鳥,上頭還隱約可見人影。村民們也注意到了這不同尋常的景象,沒多久就慌亂了起來,忙不迭地往自己的屋子躲,只是一會兒,空地上便只剩下了寥寥數人。練氏夫婦本也想拉著兒子躲藏,腳下卻像生了根似的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異鳥上躍下數人。

  空地中央的虎頭仍然毫無所覺地盤膝而坐,身上的銀色光華愈發明亮,須臾便結成了一個銀白色的光繭。從鳥背上飄然落下的幾個人盡是黑巾蒙面,手持明晃晃的利刃,見此異相絲毫不懼,反而窮凶極惡地朝靜坐中的虎頭撲去。一旁的練鈞如見狀不由驚呼出聲,不料卻惹來了殺身之禍,幾個黑衣人舍開了虎頭,竟向練氏夫婦這邊殺來。

  練鈞如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急轉直下,望著那明晃晃的刀鋒向自己劈來,自忖必死無疑。須臾之間,空中又響起數聲震耳欲聾的長嘯,空地中突然又多了幾個藍衣人影,身形掠動間,練鈞如只覺周身一陣劇痛,眼前便一片模糊,終于禁不住昏厥了過去。

  原本平靜的村莊突然變成了修羅殺場,兩幫來曆各異的人不由分說地打斗在了一起,後來的那些人終究還是晚了一步,銀繭中的虎頭沒有禁住那一刀又一刀的劈刺,隨著銀色光芒的煙消云散,最終倒在了血泊之中。直到臨死前,這個淳樸的鄉間少年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死不瞑目地仰望著原本清澈的天空。

  完成了任務的黑衣人最終還是沒有逃過殺戮,仿佛是為了泄憤一般,他們的對手幾乎是用最殘忍的手段將他們送入了黃泉。劫後的趙莊處處都是哀嚎不已的傷者,所有的孩童少年幾乎都遭到了毒手,死相可怖的屍體隨處可見。

  為首的藍衣人佇立在這修羅殺場的中央,一雙閃爍著寒芒的眼睛打量著四周的環境,許久才深深歎了一口氣。“想不到又晚了一步,天數,難道這就是天數麼?”他喃喃自語道。幾個藍衣人大約是查看了村中景況,走到他身邊黯然地搖了搖頭,顯然是一無所獲。他們今次本以為能一舉功成,誰想到最終仍被人搶在了前頭,不僅功虧一簣,而且還斷送了最後一點希望。身為生來就背負重責的人,他們又怎能甘心服氣?

  首領又掃視了一眼幸存的村民,正要下令離開,突然感到腳邊有了動靜。他低頭一看,只見一個滿身血汙的少年微微動了一動,身上也隱隱現出銀光,這副異相頓時令他大驚失色。然而,不遠處的練氏夫婦比他動作更快,一把抱起那少年便失聲驚呼道:“鈞如,你沒事吧!”

  首領輕輕推開那對夫婦,伸手在練鈞如鼻間一探,頓時現出了喜色。“他還活著!”他也不顧自己的話語讓他人如何驚喜,揮手招呼自己的同伴道,“你們趕緊將剛才銀繭中少年的屍體包裹好,不管如何,一定得帶回去!”他說著又指了指地上的練鈞如,“這個少年也帶回去,他身上似乎被魂力侵蝕過,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幾個藍衣人一聽到“魂力”二字,同時勃然色變,立刻想要將滿身血跡的練鈞如帶走,卻遭到了練氏夫婦的攔阻。眼看這些來曆不明的人在村中引起了一場殺戮,他們又怎能看著自己的兒子被人帶走。苦苦哀求之後,最終,首領不耐煩地將他們兩人一起帶上了那異鳥,一行人轉瞬消失在長空之中。臨行之前,其中一人被高高盤旋在空中的雷鵬吸引,和首領嘀咕了幾句話之後便暫時追蹤而去。

  趙莊之內一片狼藉,誰也不知道適才發生的一切是為了什麼,幸存的村民只知道,他們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孩子,一切猶如一場最可怕的夢魘。能夠證明那一場殺戮的,便是遍地屍體和染紅了塵土的斑斑血跡。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1:52 AM


第五章 脅迫


    睜開雙眼時,練鈞如愕然發覺自己躺在一張華美的床榻上,頓時愣了許久,那一瞬間的感受幾乎令他以為回到了曾經居住過許久的宮室。難道那溫暖的親情和可怕的殺戮全都是夢魘?不可思議的他翻身坐直了身子,卻感到前胸後腑一陣劇痛,忍不住呻吟出聲。

  “你終于醒了!”一個深沉的聲音突然傳進了耳畔,驚得練鈞如四處張望。只是掃了四周環境一眼,他的心便往無底深淵沉去,這陌生的布置和陳設,絕對和他居住了十幾年的風華宮不同。這里,絕對不是他熟悉的那個地方,究竟是誰把他帶到了這里?

  眼前倏地多了一個人影,那雙沉靜的眸子似乎能穿透人的心防,看得練鈞如一陣心悸。“你,你是誰?”他竭力控制住心頭的恐懼,大聲喝問道,“這里是什麼地方,你究竟想要干什麼?”他已是認出了來人正是當日突然出現在村莊中的藍衣人,頓時分外警覺。

  藍衣人凝視了練鈞如許久,終于露出了一個頗含深意的笑容。“屬下伍形易,參見使尊殿下!”他突然雙膝跪倒,恭敬地低頭叩拜道,“屬下率眾使令等候了您多年,終于等到了您回歸的這一天!”他也不待練鈞如回答,猛地抬起頭來,銳利的目光直刺對方的眼睛,“中州百姓為了這一天足足忍耐了數百年,殿下的出世正是對他們最好的回饋!”

  練鈞如完全不知對方在說些什麼,心頭一片茫然。他到這個世界不久便突遭如此大變,哪里知道應該如何應對,此時此刻,他只想見到自己那對體貼入微的父母,讓飽受驚嚇的心靈得以平靜。“我爹和我娘在哪里?”他一點也不想去追究對方話語的真意,用盡了最大的聲音怒吼道,“我爹和我娘究竟在哪里?”

  伍形易的雙眉不經意地輕輕一皺,隨即又恢複了平靜。只聽他若無其事地回答道:“使尊殿下不必憂心,兩位尊者都很好,只是此時不是你見他們的時候。”他看也不看練鈞如幾近暴怒的神情,自顧自地說道,“早先的危局殿下應該清楚,若非屬下到得及時,恐怕您和兩位尊者都是性命堪憂。如此狀況下,屬下竊以為您還是晚些再見他們的好。”他的話語不卑不亢,卻是多了幾分威嚇的意味。

  電光火石間,練鈞如想到了當初在村頭空地上看到的一幕,頓時感到身軀不穩。他如今雖然算是山野草民,但那份身為皇子的記憶猶在,剛才又聽了伍形易的一番話,腦中已是模模糊糊生出了一股明悟。

  “你,你莫非是想李代桃僵?”他突然驚呼出聲,隨即又冷笑道,“當日的情景我看得清清楚楚,那銀繭中的人乃是別人,和我並無一點關系。你如今硬是指認我為所謂使尊,又扣下了我的父母,是不是想讓我按照你的言語作一個傀儡?”

  伍形易的眼皮不由劇烈跳動了一下,盡管城府深沉,他卻沒有料到自己的圖謀會在這個時候被拆穿,而且還是被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一語道破。從練鈞如的目光中,他看到了一絲深深的恨意以及埋藏得很好的恐懼,這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因此不過曬然一笑。

  “殿下知道就好,使尊代天子行事,乃是中州天子華王的輔佐,尋常人欲圖富貴而不可得,殿下如今驟然得此高位,應該覺得榮幸才是。”伍形易若無其事地又是低頭一拜,這才站起身來,高大的軀體牢牢鎖定了練鈞如的所有氣機,一字一句地道:“屬下已經派人發文告示天下四國,中州新任使尊已經現世,恐怕此時四國諸侯都在商議此事。還有,華王陛下也已經得知了這個消息,此時應該已經在來此地的路上了。殿下請記住一句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你無法應對,那麼,兩位尊者也會一起遭殃。”

  幾句淡淡的話如同五雷轟頂般重重劈在練鈞如的心頭,只是安享了幾天溫情,卻又再度陷入紛爭的漩渦,還是作為傀儡之身。為什麼,為什麼他就不能逃過那形同宿命般的劫數?為什麼他始終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為什麼!

  伍形易鎮定地看著身前的少年,他很有把握讓對方照著自己的話語去做,畢竟,這里的一切都由他掌控,他要的是大義名分,要的是四國重新賓服王道,這是他自從獲得使令身份後最大的心願。這一次雖然出擊未果使得真正的使尊隕命,卻仍然收獲了這樣一個因為巧合接受了魂力的少年,那麼,不利用就太可惜了。

  “殿下想好了沒有?”伍形易的話語中多了一絲不耐煩,“我的時間不多,你也是一樣。陛下從起駕到駕臨此地不過半個時辰,你若是說出什麼不當出口的話,後果如何你應該自己清楚。冒充使尊殿下的罪名,是車裂于市,屍骨永遠不得入殮,要讓天風吹拂到化為灰燼為止。你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應該為兩位尊長著想,他們年歲已經大了,本可安享榮華富貴,卻要因為你的執迷不悟而受到苦楚,為人子嗣,應該不會這般絕情吧?”他滿意地看著練鈞如臉色大變,蠱惑的語氣又加強了一些。

  “為什麼是我?”練鈞如趨前一步,竭力想要對上伍形易精芒畢露的眼睛,“我想知道為什麼你選擇了我?既然是傀儡,那麼,不被人識破就是我的唯一存身之道,對麼?”

  伍形易終于愉快地笑了,識時務者為俊傑,看來這句話還真是有理。他微微躬身,神態顯得優雅而溫文,誰都不會想到,他就是被稱為中州之鎮的八大使令之首。“殿下天賦異稟,在那個時候得到了魂力,只需中州三右用密法查探便知。說你是冒牌貨其實並不確切,其實,殿下若是有心修煉,也許能夠成為真正的使尊也說不定。”幾乎是一瞬間,他又變成了平時出現在人前那個威嚴深沉的使令之首,“他們就要來了,殿下倘若能收得眾人之心,將來的處境便會容易得多。”

  “伍形易,今日你所說的話我都記住了!”練鈞如後退了幾步,揚起蒼白的臉,狠狠地撂下一句話,“如果你傷害了我父母一根毫毛,那麼,即使上天入地,即使化為九幽厲鬼,我也必定取你性命!我練鈞如不過是草芥之民,倘若能和你共下黃泉,也是值得的事!”

  伍形易仿佛沒有聽到這形同賭咒發誓般的言語,只是微微一笑後便轉身離開。“忘了告訴殿下,如今趙莊已經是一片廢墟,就在我們離開之後,第二批的刺客又趕到了,趙莊上下七十二人,在這場浩劫中全部隕命。你倘若為二位尊者著想,就一定得按照我的話去做。”他在門前停住了腳步,口氣突然變得冷冽無比,“使尊出世,乃是中州吉兆,卻非列國所願,你和兩位尊者其實全都是命懸一線。是死是活,就要看今後的命數了!”

  不用回頭,伍形易就知道練鈞如目前神色如何,因此又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此地名為欽尊殿,乃是曆任使尊殿下所居之地,屬下先行出去預備,也請殿下整整衣冠,准備迎駕吧,陛下應該快到了!”

  練鈞如看著伍形易離開的背影和那緩緩關上的大門,毫無知覺地頹然倒在身後的台階上。幾天之內發生的一切有如一場最真實的夢境,他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卻失去得更快,那不知幽禁在何處的父母,究竟是否還安好?

  怔怔地愣在那里許久,練鈞如終于仰首狂笑起來。老天爺,你真是給我開了一個最大的玩笑!身在凌云時形同提線木偶,身在此地又要作一個無法自主的傀儡。趙莊上下七十二條人命,就這麼如同草木般折損無形,難道這就是我的報應麼?

  既然連天公都對我不仁,就休怪我不義!什麼百姓,什麼江山,什麼天下安泰,伍形易,終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揭了龍之逆鱗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你既然需要一個不可替代的傀儡,那我就讓你看看,我練鈞如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傀儡!他聲嘶力竭地大笑著,滾滾聲線在宮室中回蕩,顯得陰森而可怖。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1:53 AM


第六章 天子


    伍形易自然聽到了身後宮室中傳來的陣陣大笑聲,卻只是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頭。他確實曾經發誓效忠使尊,還天下太平,可上天卻和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既然如此,那他又何必再遵從什麼天意?“沒有神明,那我伍形易就造一個給你們看看!”他突然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笑意,想那廟中的泥偶尚且能得萬千民眾的膜拜,又何況一個活生生的使尊殿下?他絲毫不擔心會被人識破,自己研習了那麼多年的使役之術,盡管無法達到當年使尊的十分之一,卻依舊可以糊弄過去。

  “中州的積弱,將會在我的手中改變!”伍形易倏地在面上罩上黑紗後,突然笑了,笑得極為暢快,讓前來稟報的其他幾人頗為奇怪。

  “伍大哥,你確認此計萬無一失?”一個女子憂心忡忡地問道,“我們這是欺瞞天下,難道你就真的不怕被人識破麼?陛下這幾年變化極大,若是生出懷疑,那該如何是好?”她的這一番話頓時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鳴,一雙雙不安的視線全都集中在了伍形易身上。

  “我們還有退路麼?”伍形易看了眾人一眼,冷冷駁斥道,“自從我們成為使令的一天起,就注定了這個命運。倘若放出使尊殿下再次被刺的消息,你們認為中州還能順利逃過這一劫?那個少年已經答應了,你們也無需再優柔寡斷,存有婦人之仁。想想你們各自的身世,這天下一直亂下去,那就有更多人遭劫!長痛不如短痛,有朝一日中州重新一統天下,萬民都會頌揚我們的好處,又有誰會在意這種小事?”

  隨著他沉著的話語聲,外頭響起一陣號角聲,遠處華蓋如云,兵士齊齊整整的護佑下,中州天子——華王姜離的禦駕,終于已經到了。

  宦者令趙鹽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華王姜離,這位至尊依舊是那幅無精打采的模樣,只有一雙幽深不見底的眸子才能看出他往日的威嚴。自從得了八大使令的奏報起,中州朝臣權貴就全都亂了,誰都知道,所謂的使尊對于中州意味著什麼。如今四國諸侯獨大,除了周侯樊威擎朝覲不失,幾乎沒有人把天子和天子近臣放在眼里,而這一切,都將從使尊降世的那一天起得到改變。所有人都記得第二十七世炎侯的大敗,在他們看來,只要有使尊鎮住局面,那四國的囂張氣焰便再也不是問題。

  中州的三公三少和六卿五官已經全部站在了華王姜離身後,面色複雜地看著欽尊殿緊閉的大門。太師姜玖、太傅張謙、太保謝員,是為中州三公;少師葉謹、少傅方問、少保原平嘉,是為中州三少;總攬朝政的太宰石敬、掌祭祠禮儀的太宗安銘、掌曆法記事的太史司馬群、掌祈禱的太祝介文子、掌神事的太工巫極、掌占卜的太卜百里拓,是為中州六卿;掌土地和農人的司徒榮曠、掌百工職事的司空公輸坊、掌軍賦軍政的司馬姬毓泰、掌版籍爵祿的司士范德複、掌刑罰的司寇淳于威,是為中州五官。

  一行人都穿著簇新的官服,那黑色的冠袍將殿前映襯得格外肅穆,然而,眼前的大門依舊緊閉,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正當華王姜離有些不耐煩的時候,欽尊殿中終于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愈來愈近,一步一步地敲擊著他們的心防。不用人提醒,自華王姜偃以下,所有人都後退了三步,默默等待著那扇大門的開啟。

  練鈞如沒有在意身上的打扮,他站在那大門前,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要邁出這一步,就再也回頭路可走,為了父母和自己,他卻不得不如此。他雙臂微微用力,毫不費勁地打開了面前緊閉的大門。陽光終于照射進了這幾乎暗無天日的大殿中,照耀在了他的臉上,泛起一陣金燦燦的神光。正當他眯縫著眼睛抬頭望天時,只聽得外頭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立時怔在了原地。

  就在剛才,也不知誰起了一個頭,“使尊降世,中州安泰”的呼聲已然此起彼伏,但是,中州眾朝臣的臉上卻是神色各異,甚至有幾人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所謂使尊,不過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盡管周身隱隱可見微微神光,卻沒有多少不尋常之處。就是這樣一個人能夠拯救危局中的中州?幾乎大多數人的心中都埋下了深深的疑惑。然而,太祝太工太卜這中州三右卻不約而同地交換了一個眼色,少年看似尋常,但以他們多年精習卜筮之術的眼光,已經幾乎確認了對方的身份。真是天降大幸啊,三人同時歎道。

  練鈞如終于看到了一個身穿王者袞冕的中年男子,盡管那張枯瘦的臉顯得那麼沒有神采,但有那麼一瞬間,他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凌人的氣勢。然而,和自己曾經見過的那位帝王相比,他已是覺察到,眼前的這位天子,似乎少了一點什麼,興許,此人坐在天子禦座上實在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他的眼角余光已是看到了伍形易寒光迫人的眼睛,幾乎是下意識地,他躬身行禮道:“參見陛下!”

  短短的一句話中蘊含了太多意義,因此即便練鈞如再沒有說第二句話,朝臣中也是激起一片騷動。華王姜離掙脫了趙鹽的手,親自上前一步將練鈞如攙扶了起來。“好,好!想不到朕在位數十年,還能親眼看到這一天!使尊現世乃是天降吉兆,朕實在是欣慰之至!”他深深看了練鈞如一眼,倏地轉過身來面對群臣,竟是猛地拔出腰中所佩寶劍,高高舉起道:“從今往後,練卿之命即為朕之旨意,若有違者,當以此劍誅之!”

  他也不看群臣驚愕至極的臉龐,鄭而重之地轉過身來,雙手將劍奉至練鈞如跟前,重若千鈞地開口道:“練卿乃國之千鈞,朕一時也尋不出他物可贈。此劍為名匠所制,采群山之精英,以童男童女之血淬之,用之則鋒芒畢露,藏之則鋒芒內斂,名曰乾吟,乃是朕最喜之物。今日得練卿襄助中州,朕便將此劍贈予練卿,唯願一掃中州疲敝,還天下朗朗乾坤!”他的話說得中氣十足,絲毫不見先前無精打采的模樣,聽得群臣一陣心悸,而伍形易等人則是眼中異芒乍現,顯然是心情複雜至極。

  練鈞如情不自禁地接過姜離手中寶劍,手指輕輕撫上劍脊,竟激起一陣黃閃閃的微芒。如此異景落在其他人眼中,自然是神異已極,再加上華王姜離的言語,他們已是幾乎默然接受了事實。從這一天起,那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少年,將會成為中州的國之寶重,那鎮壓一切的鼎!

  感受著劍上傳來的陣陣殺意,練鈞如的心潮竟不知不覺地彭湃起來。他沒有再注意伍形易那邊傳來的吩咐聲,鄭重其事地將寶劍高舉過頭,朗聲喝道:“承陛下厚賜,我練鈞如在此立誓,必以此劍斬除魍魎小人,還中州清平安泰,輔佐陛下創承平盛世!”比起曾經習武的姜離來,他的聲音並不響亮,但不知怎地,竟神奇地傳至在場每個人的耳朵,使得聞者駭然。伍形易饒有興味地看著群臣面上複雜的神色,嘴角浮出了一絲詭異至極的笑容。

  趁所有人都沉浸在這難言的氣氛中,伍形易突然轉身,對著台階下排列得齊齊整整的護衛軍士大喝道:“使尊殿下已然立誓,我等必奉殿下之令,還中州清平安泰!”在他的一聲號令下,八大使令突然分開群臣,在練鈞如的身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底下的護衛軍士仿佛如夢初醒,齊齊跪倒在地高呼道:“恭喜陛下得使尊殿下輔佐,吾等必上遵王命,下領尊旨,還中州清平安泰!”

  中州群臣面對群情激昂的場面,頗有些手足無措。也不知是誰人起了個頭,眾人紛紛跪倒在地,口中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台階之上,只有高舉寶劍的練鈞如和滿臉振奮的華王姜離猶自挺立,此時此刻,他們的心底百感交集,四道含義不同的目光,終于交擊在了一起,迸發出一陣無言的火花。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1:56 AM


第七章 會見


    欽尊殿中,練鈞如猶如提線木偶般會見著那一個又一個面目陌生的大臣,心中已是湧起了一種深深的無奈,但仍舊是強自打起精神,不欲在伍形易面前露出絲毫疲態。適才在華王姜離面前說出的話雖然氣勢迫人,但卻僅僅是那一瞬間的熱血沸騰。那個時候,在伍形易無聲無息的氣機壓迫下,他的憤怒已是郁積到了極點,正好趁著那個機會完全爆發了出來。

  練鈞如已然將華王所賜的寶劍佩在了腰間,長長的劍柄和他不高的身材比起來著實不相稱,卻無一人敢小覷。練鈞如在欽尊殿之前的高呼仍然像炸雷一般響在群臣心頭,就連那些心懷叵測的臣子也絲毫不例外。此時此刻,沒有人能分心懷疑這位使尊殿下的真假,他們只知道,不久之後的中州廟堂上,將再次多出一個可以發號施令的人。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華王姜離的心中突然浮上了這麼一句話,但隨即便被他打發得無影無蹤。他見八大使令牢牢簇擁著練鈞如,仿佛不欲群臣和這位使尊多接觸,眉頭不由一皺,轉身就對旁邊的趙鹽吩咐了幾句。宦者令趙鹽躬身一禮後,便匆匆幾步走到練鈞如跟前,跪地稟奏道:“使尊殿下,陛下說有要事和您商議,請您到信亭去。”

  練鈞如已是能感到身後的八大使令射來的炯炯目光,心中不由一動。前頭那幾個拼命阿諛奉承的官員都知機地退開了去,他們知道,華王要和使尊商議的,必定是關乎國家走向未來的大事。練鈞如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舉步前行,卻不料八大使令全都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頓時生出一股惱意。不待他發作,趙鹽便像先知先覺地轉過身來,沖著伍形易等人深深施禮道:“諸位大人,陛下想要和使尊殿下密談,請各位在信亭外止步。使尊殿下乃國之千鈞,陛下乃是與之商議國事,絕不會提出什麼非分要求,還請各位明鑒!”

  除了伍形易尚能自持,其他七人都是勃然色變,待要出口反對,卻見練鈞如轉過頭來,面色沉靜地吩咐道:“既然是陛下吩咐,你們從命就是。我雖未到過信亭,但此地既為陛下選中,應該也是隱秘之所,你們在外頭等候,自可護衛我的安全。”他這句話一出口,不僅前頭的趙鹽心中驚訝,後面的八人更是幾乎無法置信。伍形易凌厲的目光直視著練鈞如的眸子,許久才低下頭應道:“殿下既然有命,吾等無不遵從。”

  僅僅是那片刻的對視,練鈞如便感到腦際一陣眩暈,牙關緊咬之後方才堅持了下來。他知道那是伍形易的無聲警告,但是,倘若他連這麼一點自由都尚且沒有,那這個傀儡恐怕永無見天日的時候。他既然已經發誓不作一個名不副實的傀儡,那麼,就必定要在華王姜離那邊打開一個突破口,否則,他便再沒有和伍形易討價還價的條件和砝碼。

  他走過之地,群臣都紛紛彎下腰去,面上露出了或真或假的恭謹之意,待到他行遠幾步,所有人都紛紛跟了上去。使尊一旦離開欽尊殿,旁人便不可在其中徘徊,盡管欽尊殿已經多年無主,但這些熟悉中州律例的官員還是不敢造次。信亭處于欽尊殿東側,乃是曆代使尊和華王密談之所,幾乎已是閑置了數百年,今日一旦啟用,列國又不知要發生怎樣的變化。

  華王姜離一個人端坐在信亭之內,手指滑過桌案上的筆硯,倏地發出一聲冷哼。中州之地不過三千里,遠不及四國諸侯加在一起的萬里河山,積重難返之處,又豈是使尊出世能夠挽回的?但是,不管如何,他都必須試一試。十年前,就是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一切都已經拉開了帷幕,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哪怕是所謂的天意也不可能!他老而渾濁的眼睛突然瞪大了,那一閃而逝的精光中,分明帶著勃勃的野心。

  “啟稟陛下,使尊殿下駕到!”門外傳來趙鹽恭謹有度的聲音。姜離收起了臉上的其他神色,親自上前打開了大門。不出他所料,練鈞如身後,八大使令排得齊齊整整,盡管黑紗蒙面,他卻可以感受到這些人不安的情緒。然而,踏進門的卻只有練鈞如一人,其他人只是在門外躬身一禮,便再也沒有前進一步。姜離打量著練鈞如漠然而自持的眸子,心中掠過一絲疑惑,難道,他得到的消息有誤?

  不待姜離吩咐,趙鹽便關上了房門,里頭的聲線再無傳出一絲一毫。信亭之地,乃是第一代中州三右(太祝、太工、太卜)親手設計所建,里面的布置上承天機,下秉地氣,即便外面的人有通天徹地之能,也難以探聽里面的虛實,最是商議大事的好去處。

  “陛下,您應該知道,我之前不過是山野草民,對于所謂大局大勢並無了解。我已經照您的意思將八大使令全都留在了外面,不知您執意召我單身前來有什麼要事需要商議?”練鈞如躬身一禮後便挺直了身子,臉色淡然地問道。

  姜離心中又是一緊,心中本就動搖了幾分的信念頓時更加模糊了起來。他略有些尷尬地偏過頭去,突然發出一陣長笑:“練卿過慮了,朕並沒有避開八位使令的意思,那是你會錯了意才對。不過,曆代使尊皆是王之輔佐,商議密事時沒有外人在場自然是最好。”

  他又換了一張親切的臉,示意練鈞如在一側坐下之後,方才負手而立,臉上的老邁之色無影無蹤。“朕自登基以來,無時不刻想要恢複中州的榮光,令天下百姓賓服王道。奈何四國紛爭,坐擁神州近八成的國土,朕的王命僅至于華都,竟是連中州的其他地方都是陽奉陰違。久而久之,掣肘愈發嚴重,朕愈發有心無力,如今的局面竟是比想象中更為危急。”

  他見練鈞如臉色絲毫未變,心中不免有些焦慮不喜,但仍舊繼續道,“如今練卿既然已經以使尊的身份出世,自可襄助于朕創不世功業。唉,若非之前的曆代使尊沒有銳意進取之心,中州又豈會落到如今的地步?”

  練鈞如一句一句地消化著姜離的話,心中一片茫然。初到這個世界,他除了腦中的那點記憶之外,對于列國局勢沒有一絲一毫的認識,又如何能夠開口做出承諾?眼前這位天子盡管神情激昂,又如何能夠擔保不像伍形易那般心懷叵測,畢竟,他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能夠做的事情,真的太少了。

  “陛下,我無法給您什麼肯定的答複。”練鈞如沉吟良久,終于起身回答道,“中州積弱已久,不是光憑我的一個身份就能夠挽回的。您說自己掣肘重重,我又何嘗不是?”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稍稍露出一點口風,“世上之事雖皆是人為,卻並非全然能由己身做主。我之前入世尚淺,就連一些粗淺的東西也未曾通透,又何來什麼治國濟世的才能?陛下倘若允准,請委派國中賢能之士為我講授天下大局,再由我觀閱各色典籍。陛下既有驚天抱負,那我練鈞如雖只有微末之才,也將盡菲薄之力相助!”

  姜離終于重新回頭審視著這個看似平凡的少年,心頭已是翻起了驚濤駭浪。他平生閱人無數,自忖能夠第一眼看清對方的底細,卻在練鈞如身上遭到了失敗。欽尊殿前,他之所以解劍相授,並非僅是為了收官民之心,也是為了一種試探,而練鈞如正好給予了他最好的回答。這一次的信亭之會,他又是為了試探對方心性,豈料得到的答複又是大出意料。“伍形易啊伍形易,你做出了一個非凡的選擇,又豈知勝者究竟是誰?”姜離只是思量片刻,便緩緩點了點頭,這才舉掌笑道:“好,朕便答應你,可擊掌為誓!”

  練鈞如的臉上終于現出了笑意,也隨之舉起右掌。一聲清脆的響聲之後,兩人突然同時大笑起來,笑聲中的複雜情緒,就連兩個身在局中者也僅僅略知一二。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1:57 AM


第八章 交鋒


     自信亭中走出時,華王姜離和練鈞如都是笑容滿面,看在趙鹽眼中自然是歡喜十分,而伍形易等人卻都是心中一沉。他們都知道練鈞如不過是冒牌貨,本意是絕不想他過于交往天子和群臣,唯恐露出了馬腳。豈料練鈞如和華王姜離竟在信亭之內足足坐了半日,就連膳食都沒有用過半分,除了君臣相得或是別有密謀之外,找不到第二個解釋。誰都知道練鈞如之前不過是山野草民,又怎會明白天下大勢,所謂君臣相得自然是笑話,那麼,八大使令能夠揣測的就只有密謀兩個字了。

    練鈞如對著華王姜離深深施禮告辭,便隨即轉身離去,也沒有和伍形易等人打招呼。八大使令見勢不妙,連忙急匆匆地跟了上去。伍形易目光犀利,甚至發現華王姜離露出了一絲詭異而充滿譏誚的微笑。自以為掌握了一切的他哪里能夠容忍有脫出掌心的狀況,心中暗自下定了決心,一旦回到欽尊殿,就一定要讓練鈞如明白,誰才是主導一切的人。

  華王姜離望著那一行人遠去的背影,久久佇立在原地,似乎在沉默地思索著什麼。足足靜立了一刻鍾,他才對趙鹽道:“朕今日終于明白了,那些擁有使尊輔佐的曆代先王為何都能享有賢名。有這麼一位精明而又謹慎的人物隨侍左右,身為天子者又哪里敢不殫精竭慮?哈哈哈哈!”他突然仰天長笑,暢快的笑聲聽在底下侍立的群臣耳中,竟是覺得分外刺耳。

  伍形易陰沉著臉進了欽尊殿,隨即便拂袖掃出一道勁風,那兩扇門立刻便緊閉了起來。壁上昏暗的燈火依舊閃爍不止,而練鈞如卻仿佛沒有感覺到背後沉重的壓力,自顧自地往自己的座位走去。他知道,有如狂風暴雨般的沖擊立刻便會爆發,但是,不管如何,他一定要讓自己的心變得無比堅強才行,為了父母,也為了自己!

  “殿下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麼?”伍形易示意其他七人守住了身後的大門,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冷冷地發話道,“殿下,吾等為使令之身,便是殿下最親近之人,無論有何要事都不可稍離,你竟然在外人面前令吾等守候在信亭之外,是不是有心想要透露一點什麼?你不要忘了,中州王軍盡在吾等掌控之中,即便是天子,沒有軍權,其旨意王命也難以傳出華都之外!”

  一句句威嚇十足的話帶著排山倒海之意朝練鈞如奔湧過來,卻無法將其沖退半步。被人操控在掌心的感覺,他已經領教了多年,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只有熊熊怒火,卻無半點畏懼之意。他倏地轉過身來,臉上猶自帶著溫和的笑容,但這副表情和說出的話語卻是那麼地不相稱。

  “伍形易,你口口聲聲稱我作使尊殿下,在外頭面前卻不給我一丁點自由,你以為別人都是瞎眼的麼?適才若不是我遮掩得好,怕是陛下早已看出端倪。沒錯,你是掌控了中州王師,可是,一旦你真的敢有所異動,那陷入危局的中州可能應付列國的傾力一擊?陛下不過是想讓我熟悉天下大局,以便將來應對四國使臣或是諸侯,難道這其中有誤?明日陛下就會遣賢士前來,倘若你不同意,我也懶得搭理這些閑事,中州存亡又與我這個外人何干!”他說著說著便好整以暇地坐了下來,目光中的挑釁之意一覽無余。

  這一句句聽似輕描淡寫,實則重若千鈞的話讓伍形易頓時愣了,然而,他並非庸才,很快便聽出了練鈞如的話中真意。想不到啊,僅僅半日多的功夫,這個原本還竭力抗拒的少年就明白了使命。他深深地凝視著練鈞如的眼睛,許久才露出了一絲笑意。沒錯,他承認自己小看了對方,無論是欽尊殿前的即興發揮還是和華王姜離的密會,無不昭顯著這個少年的不平凡。然而,想要和自己對抗,他仍舊不是對手。

  “原來如此,殿下想得確實周到,也許屬下應該反省反省才是。”伍形易微微躬身,仿佛是在為自己的莽撞道歉,“不過,也請殿下記著,八位使令才是真正隨時護佑您的人,如今您手無縛雞之力,萬一有失,後果如何您應該自己清楚。兩位尊者的年紀都大了,您也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吧?”伍形易的這等言語聽在其他七位使令耳中,頓時多了一種其他意味。他們和這位形同師長一般的大哥相處多年,卻從未聽到他用這種威脅的語氣說話,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

  轉世之後,練鈞如最痛恨的就是別人以父母為要挾,那是他最大的軟肋,也是他唯一的逆鱗。他強力忍耐著心中的怒氣,一字一句地道:“伍形易,你不必時時刻刻提醒我這些,我知道你如今只是想利用我,讓使尊出世的消息傳遍天下。但是,你不要忘了,為何你之前從未用過這一計?如果我沒有料錯的話,就是要假造一個冒牌貨,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若非我陰差陽錯具有了你所說的那些魂力,怕是你費盡心思也難成功吧?就如你先前所說的,我們之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僅此而已!”

  伍形易身後的七人聞言不禁面面相覷,直到此時,他們還是不明白,這位一向穩重,愛民如子,心憂天下社稷的大哥為何會突然變得如此陌生。先是在帶著練鈞如一家回到華都後親自回去屠盡了整個趙莊,然後又是苦苦逼迫練鈞如就范,這一言一行顛覆了他們以往對伍形易的所有認識。現在的這個男人,危險而可怕,僅是在其身後,他們就可以感覺到那隱藏在其中的巨大風暴。

  伍形易終于笑了,臉上的表情卻更加不寒而栗。“很好,殿下,屬下很高興您能夠明白這些。如此一來,屬下就不必費心于讓您了解其他事情了。陛下既然答應派賢士前來為您講授天下大局,那麼,您很快就會明白屬下的用意。天下亂離已久,一家哭總好過一路哭,屬下既然選擇了一條深淵之路,便早有傾覆的准備,他們也是同樣如此。”

  他揮手指了指背後的七人,這才直起身來,“列國之中,覬覦中州大統正朔的權貴很多,四國諸侯之外,還有不少人在虎視眈眈。殿下若是真的有心助吾等振興中州,那麼,我伍形易可以在此地立誓,必將輔佐殿下成事!”他說著突然雙膝跪倒,額首點地道,“為了心中夙願,屬下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遇神殺神,遇魔殺魔!只要能成大事,哪怕是殿下怨恨一輩子,屬下也心甘情願!”他深深地俯伏于地,沒有人看得清楚他的臉色表情。

  練鈞如幾乎是本能地感到一股危機,他雖然立足未穩,但畢竟曾經看過聽過一次又一次的宮廷內斗和權謀較量,又豈會輕信伍形易的話。他可以斷定,正是自己在華王姜離和群臣面前的表現,以及剛才顯露出來的決心,讓眼前這個危險的男人正視了自己。他緊張地搜索著一切記憶和經驗,仿佛是下意識地開口答道:“伍形易,此時說這些無異于紙上談兵,如今我已經踏上了這條路,就沒有退縮的道理。即便是我任事不理,那些四國諸侯的爪牙就會放過我麼?”

  他見伍形易的脊背微微一動,便知道對方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不過,練鈞如也清楚,兩人在之前的交鋒中早已結下冤仇,倘若自己裝作不計較一切,只會更加給人城府深沉的感覺。“但是,你擄我父母,恃強威逼,趙莊身死的七十二條人命,也要記在你的頭上。我練鈞如恩怨分明,這些事情,必定會在今後和你計算清楚!”他狠狠一拍座上的負手,霍地站了起來,臉上已是憋得通紅,目光中更是迸發出無窮怒意。此時此刻,他完全忘記了自己不過是在演戲,拳頭已是哢哢作響。

  七大使令幾乎是同時松了一口氣,練鈞如的表現盡管大大出乎他們的預計,但只憑他現在的言語,便表明了他還是一個孩子。他們瞥了仍舊俯伏于地的伍形易一眼,也都緩緩跪倒。“使尊殿下,吾等可以證明伍大人所說句句屬實,只要殿下能盡力讓列國賓服王道,事成之後,我等願以身殉那些枉死的村民!”其中一人重重叩首道,其他人頓時紛紛附和。那一瞬間,他們仿佛忘記了練鈞如只是一個冒牌的家伙,眼中的期待之色盡顯無遺。然而,這些話中有幾分真意,卻是誰都說不分明。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1:58 AM


第九章 交易


    練云飛夫婦被軟禁在欽尊殿南側的倚幽宮中已經足足六日了,盡管他們身上穿著質地上乘的錦衣華服,頭發也梳理得整整齊齊,但臉色卻是蒼白若死。自從被人帶到這一處形同富貴牢籠的宮室起,兩人就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哪怕是面對美酒佳肴也是食不知味。當日親眼看見兒子滿身血跡,他們又如何放心得下,因此即便伍形易保證練鈞如將會安然無恙,他們卻幾乎仍舊是度日如年地等待著消息。

  練氏夫婦並非普通的獵戶之家,練云飛雖然未曾念過書,但早年曾經在列國之間游曆過,還曾經憑著手中弓箭闖出過一點名堂,直到遇見了金洋。金洋本是富家的庶出之女,卻不想在父喪之後被趕出家門,幾乎流落街頭,幸得練云飛解救。兩人結識之後一見鍾情,便在趙莊安身立命,誰料日子愈發艱難,金洋的臉上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盡管如此,兩人的見識也不比一般山野百姓,只是從那服侍他們的侍從侍女的談吐舉止中,他們就知道,今次所見之事並非尋常。

  宮室的大門被輕輕推了開來,發出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響,而練氏夫婦卻早已沒了探究的心思。這些天來,除了奉了伍形易密令的心腹侍從侍女曾經進來伺候之外,便只有伍形易八人間或前來探視一番,順帶著詢問一些練鈞如的情況。久而久之,他們也就不再奢望能盡快見到自己的兒子,只是暗自祈禱練鈞如能夠平安無事。

  “爹,娘!”猶自發怔的練氏夫婦終于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頓時猛地轉過頭來,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鈞如!”兩人剛叫出聲,就見練鈞如快步沖上前來,一把抓住了他們的胳膊。盡管練鈞如清楚,兩人的溫情和慈愛不過是針對這個身體原先的主人,卻不能克制地生出了依戀之情。對于前世幾乎被父母親情拋棄殆盡的他來說,只有親情是最難得的東西,也是他唯一的依托。

  練云飛和金洋仔細打量著兒子,愕然發覺兒子的眉宇間似乎多了些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心中都是一痛。只是寥寥數語,練鈞如便交待了自己目前的景況,為了安定父母的心,他並未透露自己的身份以及處境,只是說被伍形易看中,會留在華都念書,至于趙莊上下的遭遇更是只字未提。橫豎伍形易要留兩人為質,還是讓父母一無所知反而更好。他並不知道,自己面上深深的陰霾早已落入了二老眼中,但通情達理的練云飛和金洋卻並未加以追問。兒子已經大了,他們並不想干涉練鈞如的選擇。

  “鈞如,看樣子我和你娘暫時也不會離開這里,來的時候太急了一些,那個匣子還未帶來,你能不能和那位伍大人商量商量,讓他幫忙取來?”練云飛長歎一聲,顯然是耿耿于懷,“霍大哥雖然多年沒有消息,但這好歹是他留下的唯一信物,我沒法隨意丟棄不管。”一旁的金洋本欲開口阻止,最終卻仍是沒有說話,在她看來,如今早已落魄的練家哪里配得上霍家的千金之女?

  練鈞如卻是不想違背父親唯一的心願,盡管相處未久,但記憶中那滿溢的溫情和慈愛仍舊讓他有如身受,能夠在這一世得到真正意味上的父母親情,他已經暫時滿足了。一家三人享受了難得的歡聚時光後,門外便不合時宜地響起了一陣叩門聲,隨之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正是伍形易。練鈞如看著對方臉上掛著的虛偽笑意,只能竭力控制心中惱恨。

  昨日的交鋒中,雙方最終達成了妥協。練鈞如答應盡力了解天下大局,根據以後的實際情況對華王姜離施加影響。而伍形易等人則會在練鈞如全力襄助中州王室的同時,護佑他和家人的安全,另外盡一切可能提供協助。至于練鈞如,可以每隔十日見一次父母作為回報。當然,只要在人前,所有使令都會奉練鈞如為主,不會再出現之前形同監視態勢,這一點讓練鈞如分外滿意。不管如何,為了自己和父母的生命著想,他都不能讓外人懷疑半分。

  練鈞如滿心不情願地走出了倚幽宮,看著宮室的大門合上,他仿佛感到自己心扉上僅有的一條縫隙也緊緊閉合了起來。面對伍形易時,他已是完全端著一張冷靜自持的臉。“伍形易,當日我父母離開時,曾經將一個珍貴的匣子留在了家中,希望你能將它取來。如今我父母只能居住在倚幽宮中,我希望你能夠完成他們唯一的心願。”

  伍形易心中冷笑,卻畢恭畢敬地彎下腰去:“殿下放心,些許小事,屬下定會辦妥。另外,陛下已經委派了太傅和三名中州賢達前來為殿下講授天下大勢以及其他一些必要的東西,至于您曾經和陛下提過的典籍,如果需要,也可隨時至王宮閱覽。”

  由于彼此身側都隨侍著不少姜離委派的侍從,他的神態愈發恭敬,見練鈞如並無異議後,他又趨前一步,指著身後一個侍女打扮的年輕少女,聚攏聲線道,“殿下的起居需要人伺候,尋常侍女無法勝任。這是使令孔懿,不僅武功不凡,而且忠誠可靠,決計不會讓殿下陷于危難。有她在殿下身邊伺候,屬下就不必日日擔憂了。”

  練鈞如聞言身軀微微一震,他沒有想到,伍形易竟會出此下策,讓一個堂堂使令操此賤役。不過,他早就知道伍形易不會全然放心他行事,因此只是漠然地點點頭,隨後便打量了那個侍女幾眼。和之前的面籠黑紗不同,此時的孔懿顯得格外俏麗,只是面上寒霜密布,顯然對這個安排不甚滿意。

  “唔,既然你沒什麼大事,我就先回欽尊殿了,莫要讓陛下派來的人等候太久。”練鈞如回頭招呼了孔懿一聲,便在一眾侍從的簇擁下離去。伍形易已經敏銳地發現了那一群侍從中的幾個可疑人影,不由露出了一個譏誚的微笑,想不到華王姜離口口聲聲地信任練鈞如,卻仍舊把宮中伺候已久的心腹調撥了過來,實在是可笑至極。

  不過,練鈞如目前的表現仍舊是可圈可點,前次來講授時,中州太傅張謙對練鈞如的悟性贊不絕口,回朝之後便大大宣揚了一番,對于伍形易的計劃也有了很大幫助。中州群臣之中,為四國諸侯權貴收買的不在少數,只要消息一經傳開,說不定之前毫無動靜的列國諸侯便會云集于華都。伍形易想著想著便握緊了拳頭,浪費了數十年的大好光陰,他終于可以放手一搏了。

  練鈞如閑庭信步般回到了欽尊殿,在里頭等候已久的太傅張謙和三名精挑細選的賢士連忙躬身行禮。張謙已是第二次見到這位使尊殿下,因此面上的拘謹之色早已收攏,而其他三人卻是幾乎不敢抬頭仰視。曆代使尊中,出身貧賤的占了多數,但這卻絲毫無損于他們尊貴的身份。相比尋常人,這些天賦重責的人往往會進益極快,在使役王軍之外,便是華王當仁不讓的輔佐,可以讓四國欽服的存在。三人早已從太傅張謙處得知了練鈞如的情況,一個山野草民的進境能夠讓張謙稱贊歎服,他們不由對風雨飄搖的中州第一次生出了希望。

  “四位無需多禮。”練鈞如頷首為禮後,便示意他們坐下。盡管算是講課,但宮中並不止他們這幾人,每一根雕花廊柱下都立著一個侍從,仿佛是為了昭顯使尊的突出地位。“昨日太傅曾經說過,四國分封,共尊天子,本是朝廷律例,先前五百年來未曾有過戰事,此話可是當真?”待眾人全都坐定之後,他便忍不住出口問道。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00 AM


第十章 大局


    太傅張謙點了點頭,面色突然變得沉痛無比:“四國雖吞並了其他諸侯國,鼎立數百年,始終奉中州之地為正朔,不敢有違。至第二十七世炎侯,對此主弱臣強之勢心懷不滿,欲取而代之。炎侯暗中勵精圖治二十年,國力大盛,百姓賓服王道,皆稱炎侯可為天子。其後,炎侯號令部屬全力攻天子京都,眼看一夕可下。然當時使尊翩然而至,以賦魂之術召王軍八師迎戰,並役使神鳥為輔,大敗炎侯。其余三國諸侯為一己之私,戰前皆作壁上觀,戰後畏使尊威勢,遣使卑詞以謝,並為炎侯求情。至此,二百年無戰事。”

  他用低沉的語氣誦了這一段話之後,便黯然搖了搖頭:“恕臣僭越,這主弱臣強之勢,自初代天子時就種下了因果。當時天子為了永保天下安定,裂土分封,將普天之地分成許多塊,其中炎、夏、商、周四國最大,分封給了當初功勞最大的四位功臣,自己卻位居中州富饒之地。之後初代天子又定下規矩,四方諸侯每次朝覲,天子必先賞賜封地,長久下來,列國之勢日大,四國又吞並了其他各國的疆土。再以後,即便是諸侯有心維持現狀,國中自有小人攛掇,一旦使其主心動,則戰事不可避免。中州地處神州之中,須得靠四國諸侯抵禦四夷,方能安然無恙,久而久之,軍備武事便再也難及得上各國。”

  練鈞如聽得嗤笑不已,他聽多了開國天子誅殺功臣的故事,卻從未想到還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大肆裂土分封,這分明是亡國之道。只不過,就他來此地的經曆來看,無論是天子還是諸侯,首重宗法之道,因此論起權貴的姻親和其他親屬關系來,往往可以追溯數代。這種以血緣為紐帶的宗法制度固然可以保一時平安,但一代代血緣淡薄之後,卻未必能使得諸侯安心為天子屏障。

  然而,還不待他提問,太傅張謙身旁的一個老者便勃然大怒,高聲駁斥道:“太傅所言不啻大謬,我初代天子宅心仁厚,裂土分封之舉也是為子孫後代能永享太平。四國諸侯既為臣子,則應當謹守君臣之道,怎可因君父積弱而行殺伐之舉?實在是狼子野心作祟,以怨報德之舉!”他越說越激動,竟是離座而起,徑直走到了練鈞如跟前,雙膝跪地道,“殿下,您既為陛下輔佐,便應當懲治這等不遵王道的逆舉!”

  這等迂腐之人居然能稱為賢達?練鈞如幾乎難掩面上訝色,望向太傅張謙的目光中也多了幾許疑惑。成王敗寇本是天下至理,又哪里來什麼真正意味上的狼子野心,君臣之道?他的前世雖然不問世事,但至少還懂得這種道理,所謂君臣,重在制衡,倘若有朝一日為君者再無法駕馭臣下,制衡朝中的各種勢力,那幾乎就是亡國的前兆了。如若中州真的已經積弱數百年,那能夠存留至今就是四國諸侯彼此制衡的結果,否則,憑借四國聯手之力,將中州連根拔起也不困難。想到這里,他的嘴角便浮現出了一絲冷笑,對于所謂的賢達也就失去了那種理所當然的尊敬。

  太傅張謙見跪在地上的聞辛猶自喋喋不休,不由感到大失面子。身為太傅,他不僅有輔佐天子之職,更是中州士子文人的領袖,三位賢達都是他提名的,又哪里會想到此人會如此不智?起先聞辛當面斥責他的不是時,他雖感大怒,卻還想借機掩飾過去,但之後又見練鈞如的目光有異,立時心中一凜,連忙出口喝道:“聞辛,孰是孰非自有殿下自己判斷,你怎可在駕前咆哮?來人,將他帶下去仔細反省!”

  練鈞如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見站在張謙等四人身後的兩個侍從匆匆出列,深深施禮後便一左一右地將聞辛挾住。聞辛本來還在那里滔滔不絕地訴說著天子王道,萬萬沒有想到會遭到如此待遇,還想繼續叫囂些什麼,卻被其中一個侍從點住了啞穴,只能死死地瞪著眼睛被帶了下去。

  張謙見大門再度緊閉,這才籲了一口氣,隨即起身謝罪道:“殿下,聞辛本就有些迂腐,臣也沒有想到他會如此不明大勢。”他又用警告的目光掃視了其他兩人一眼,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擔憂。中州雖然不乏有德有才之士,卻往往被四國諸侯招攬,忘了自己的根本,他此次算是遴選甚嚴,卻忘了現在留在中州的這些人,大多都是腐朽不堪任用。

  練鈞如自失地搖了搖頭,“太傅不必在意,自古以來,不識天下大局的人多了,我只是未曾想到此人竟是賢達。”他徐徐離座而起,若有所思地道,“我雖然長自山野,卻也聽師傅說過所謂‘勢’的道理。陛下雖為天下共主,居中州正朔,倘使真能名正言順地號令四國諸侯,則根本不用我現世。四國挾數千里之地,自然不會甘居人下,哪怕陛下王道再佳,沒有足夠的‘勢’來壓服諸侯,就只是一句空談而已。”

  他一邊說著自己的思索,一邊卻用目光打量著其他人。當他不經意瞥見侍立在另一側的孔懿時,心中不由一動。只見孔懿怔怔地立在那里,眼中閃著複雜的光芒,臉上的表情奇異至極,待到發現練鈞如在看著自己時,方才立刻垂下頭去。練鈞如雖感有些疑惑,卻也不想在此時思慮過多,因此又有些自嘲地面向太傅等人道:“我不過是班門弄斧而已,你們聽過也就算了。我自幼長于山野,教授文字學問的師傅乃是一位有些偏激的世外之人,對于大局難免有些偏差。太傅還請繼續,我洗耳恭聽。”

  太傅張謙再難遮掩面上驚容,起身長長一揖道:“殿下此言切中時弊,足可見那位世外之人的高明。”他有些尷尬地瞧著另兩位中州賢達,一瞬間便下定了決心。這種時候,出丑不如藏拙,與其讓這兩人也在練鈞如面前丟盡臉面,還不如干脆讓這位使尊殿下去藏書樓自己參詳的好。

  “殿下自幼得高人教導,兼且天賦不凡,讓臣這等鄙陋之人教授,實在不甚妥當。陛下先前便有吩咐,若是臣等無法勝任教授之職,只可由太宗安大人教習殿下進退之道和相應禮制,至于其他則由殿下自行至藏書樓領會。如今看來,臣等才學粗淺,要為人師還差火候。”他言罷便目示同座的另兩人,顯然是令他們起身請辭。

  那兩位“賢士”見先前聞辛因言得罪,又怎會不領風色,連忙起身拜道:“太傅大人所言極是,殿下乃是非常人,吾等螢火之光,豈可與日月爭輝?再者,吾等已經老朽,殿下在藏書樓自行領悟之後,可勝吾等百倍。”

  練鈞如情知對方是心懷畏懼,然而,此話由太傅張謙率先說出,他卻不好拒絕。昨日和今日的這番試探,他已是知曉中州之內所謂賢達的真正面目,因此心底愈發失望,只是敷衍了一陣便點頭答應了。不過,對于他來說,學識也許只是湊合,但所謂的禮儀之道卻是從小被人教授的重中之重,其中不同的只有些許而已。不過磨蹭了兩日功夫,他便觸類旁通,大致的禮數進退已是絲毫不亂,讓負責教導的太宗安銘驚歎不已。

  伍形易也確是信守承諾,三日後便派人取來了練氏夫婦最為珍重的匣子。身在如今的處境,練鈞如也不想查看其中之物,更是不想提到自己那所謂的指腹為婚一事,因此只差人將東西交給自己的父母。盡管來到王宮不過十日,他的心境卻已經逐漸調整了過來。如今之勢,哪怕他真的能夠離開此地,也逃不過四國的獵殺和追蹤。那麼,與其對伍形易虛與委蛇,誤了自己性命,還不若找出一條真正的存身之道。須知,距離四國發函通知的朝覲之日,只有區區一個月而已。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02 AM


第十一章 危局


    慈海不過閉關入定了七日,醒轉之後就本能地感到一陣心悸。他這個看似慈眉善目的佛門高人其實只是一個半路出家的角色,前半生曾為炎國勇將,殺人無數,只是為了得罪權貴方才隱姓埋名,最後得遇一位高僧指點後,便開始專心研習典籍經義,硬生生地從一個武人變成了一個有識之士。饒是如此,他卻深知亂世之中唯有自保才是正道,因此從未放松過習武練氣,因此每月總要至少閉關七日。

  相比之前每次醒來時的心神安泰不同,一股深深的血腥和死氣讓許久沒有動過殺念的他心神恍惚。僅僅是猶豫了片刻,他便飛身朝山下掠去,果然,遠遠地看見趙莊的輪廓時,他的心便沉了下去。原本還算興旺的村子如今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四處是烈火焚燒的痕跡,地上的骸骨更是觸目驚心。慈海自忖見過多少修羅殺場,此時也禁不住怒氣勃發,仰天發出一陣悲憤的長嘯。村中不少人都和他打過交道,其中練鈞如更是不時前往紫云寺請教經義,慈海甚至曾有收一個弟子的想法,只是一直在等待時機,想不到七日之隔便是天人永訣。

  他默默地佇立在村子邊緣,許久才開始動手收斂屍骨,口中佛號不止。足足大半日的功夫,他才將這些村民唯一的留存埋入了深坑,並堆起了一處高塚。塚前的木碑上,只是書寫了“慈海敬立”四個字。盡管已經丟棄了許多世人的感情,但慈海仍舊自責不已,在高塚前默念了三日的心經後便飄然而去。他必須要弄清楚,一個世外小村突然遭此大劫究竟是所為何事,一向被壓抑在心底的殺念,已經無可抑制地爆發了出來。

  中州華都內,可以稱作宮城的共有兩處,一處是天子華王所居的王宮,另一處便是使尊的居所——由欽尊殿為主體的禦城。兩座宮城各據南北,遙相呼應,本應是中州的權力集中之地,只是禦城中無主已是多年,向來只有幾位使令占據,久而久之也就荒廢了下來。誰都沒有想到,到第四十四世天子華王姜離在位時,使尊殿下竟然會再度降世。

  練鈞如站在禦城內最高的天台之上,神情一片怔忡。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已經足足一個月了,他從藏書樓中得到的訊息不計其數,卻幾乎沒有任何抗衡四國諸侯的辦法。倘若他真的是那勞什子的使尊,興許還能用那神乎其神的使役之術讓王軍迎敵,可是,他根本就沒有那份能耐。

  和中州君臣接觸日深,也讓他對伍形易生出了一種深深的疑惑。作為八大使令之首,中州除華王姜離之外,實際權勢最大的男人,絕對不可能一時性起地強迫他這個冒牌貨居于使尊之位。僅從中州群臣憂心忡忡的臉色上,練鈞如就能隱約察覺到,中州之外的情勢已經到了萬分緊急的地步。他正在那里愣愣地出神,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女子冷淡的話語聲。

  “當日中州和炎國一戰後,天下百姓皆獲知使尊大威,對天子敬畏更甚,而諸侯權貴則心生忌憚。每代使尊均應天命而生,背有鳳鳥圖騰,能役使神鳥。如若圖騰無法覺醒,則不過如草芥,一介庸人而已,無法為天子臂膀。每代天子均有使尊輔佐,而其人往往隱于市井鄉間。諸侯為削天子權威,往往于新天子繼位之後,密遣人搜尋使尊後繼,以殺之為後快。自中州第三十九代天子至中州第四十四代天子,使尊始終未曾現世,使得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練鈞如愕然回頭,卻見侍女打扮的孔懿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頓時愈發奇怪。盡管伍形易苦心安排了孔懿跟在他的身邊,但此女竟是那種冷若冰霜的典型,等閑並無一句話,只有在練鈞如吩咐事情時才偶爾會答一個“是”字,幾天下來,練鈞如幾乎要忽視了身旁的這個使令。

  “二十年前,四國合力攻打中州,卻因為陛下的反間計而亂了陣腳,最終不得不撤兵。眼下就是劇戰之後難得的太平,四國為了防范四夷的襲擊,都收斂了部下的兵馬,並趁此難得的機會休養生息。然而,自月前開始就天現異相,使尊降世的消息再次充斥天下,伍大人和我們再次出動尋找,想不到會發生那種事情……如今,雖然殿下已然屹立于中州廟堂,但列國的一眾豪強都是蠢蠢欲動,四國邊境業已集結了大軍。”孔懿仿佛沒有注意到練鈞如的眼神,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天台之上,除了他們兩人之外,其余侍從一流都是站得極遠,孔懿又是極力收束了聲線,因此不虞外人聞聽。練鈞如雖然早已大致清楚了天下大勢,驟聽得這些話,還是忍不住臉色大變。“孔懿,你現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倘若伍形易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四國諸侯的朝覲之日就在七日之後,一個不好就是大軍壓境,中州如今的兵力抗衡一國興許還有勝算,但若是四國大軍齊至,又該如何打算?”練鈞如掃視了遠處的一眾侍從一眼,這才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孔懿突然沉默了,她雖然跟隨伍形易多年,對這個亦兄亦父的男人信任異常,卻仍舊不明白伍形易的心意。她見練鈞如這些天始終郁郁寡歡,便知道對方在心憂處境,再想起之前在練鈞如面前的誓言,她便想提醒一二。畢竟,她的內心中還存著一丁點僥幸,倘若這個少年真的是那具有無上之能的使尊殿下,那中州危局便能夠迎刃而解。

  “殿下所言,屬下也不知道。”孔懿終于勉強開口道,她見練鈞如似乎有些憤怒之色,又低下頭輕聲答道,“伍大人的心意向來無從揣測,我們雖為同僚,卻向來奉他為主。殿下,您尚未見過四國諸侯,待到你見到他們時,便會明白中州的局勢是何等僥幸。四國諸侯中,周侯治國有道,賦稅而重民事,是百姓稱許的明主;商侯禮賢下士,館清宮中名士數千,被譽為‘賢君’;夏侯性格陰森,狡詐多智,喜怒不形于色,為人最難應付;炎侯沖動暴虐,麾下雄師卻為列國之最,對先祖的失敗耿耿于懷。這些人一旦會于中州朝堂,便要看殿下應付的本領了。”

  盡管練鈞如曾經自華王姜離和群臣之處聽說過這些,但是,自孔懿的口中條理分明地吐出這些話語,卻格外令人心悸。練鈞如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危機感愈發明顯地纏繞在心間,一步步地勒緊了他的脖子,目前的他,已經是一只腳深深陷在了泥潭中,再也無法自拔。

  離開天台時,練鈞如和孔懿再也沒有多說什麼,此時此刻,兩人都有太多的東西需要消化。練鈞如曾經旁敲側擊地向他人打聽過八大使令的來曆,卻始終一無所獲,仿佛這些人都是一夕之間出現在中州朝堂一般。而這些天賦異稟的人可以用賦魂之術役使王軍,這才讓中州能夠勉強存留至今,未曾失掉正朔之名。可是,他們的行蹤和舉止過于隱秘,因此沒有朝臣願意和他們有過多往來。

  “孔懿,你相信伍形易能夠挽救一切麼?”當練鈞如的寢宮中只剩下了孔懿一人時,他終于忍不住再次問道,“還是說,一切就只是賭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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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懿沒有回答,但是,借著那昏沉的燈光,練鈞如依稀發現,這個從未露出其他表情的女子,突然露出了一個極為軟弱的表情。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03 AM


第十二章 煽動


   眼看朝覲之日日漸臨近,華王姜離的性情也愈發暴躁了起來。誰都知道,除了周侯樊威擎之外,其他三國已是許久未曾有覲見之禮,這一次又並非三年朝覲的日子,突然聯袂而來,為的就是使尊降世的消息。姜離位居王位已久,自然知道這既是契機又是考驗,倘若能真的震懾住四國諸侯,那麼,中州便有了徐徐布置的時間,今後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可是,倘若這一次熬不過去,那中州就可能沒有將來了。

  他正心煩意亂地在寢宮中踱著步子,一個內侍急匆匆地沖了進來,跪地稟報道:“陛下,太宰大人、太傅大人、太宗大人聯袂求見!”他雖然知道主上氣性不好,卻半點不敢耽誤,外頭候著的三位官員不僅出自中州三大世家,而且在朝中權柄極大,等閑得罪不起,因此即使姜離曾經吩咐過不許打擾,他也只得冒死通報。

  “唔,太宰,太傅、太宗?”姜離面帶不悅,許久才出口應道,“讓他們至前殿等候,朕這就去見他們!”雖然為思緒被人打亂而惱火萬分,但他還是不想輕慢這三個臣子。這些年他懶于上朝,國中大權已經有些旁落了。想到不少人盼著他駕崩的心理,姜離的心中便像梗了一根刺般難受。雖然沒有儲君,但他一定會撐到有人接班的那一日。

  “臣石敬,臣張謙,臣安銘叩見陛下!”眼見臉色不佳的姜離自側殿緩步上座,等候已久的三人慌忙跪地行禮。他們雖然知道姜離這位主上的性情,合議之後卻不得不前來打擾,眼看朝覲之期日近,伍形易卻蹤影全無,他們只能前來請天子拿一個主意了。

  “都平身吧,你們這麼急著前來,難道是又有什麼棘手的大事麼?”姜離一想到諸多麻煩,臉色就愈發陰沉了下去,“朕如今也老了,不少事情都指著你們分憂,再加上諸侯朝覲之事也得好好預備,希望你們不要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而使朕煩惱!”

  三位官員都是心中一凜,對視一眼後,太宰石敬連忙換上了一副笑臉。“陛下,微臣並非為了那些煩心事而驚擾陛下,實在是因為使尊殿下降世的消息乃中州臣民之幸,應該將這個消息利用到極致才行。”他見姜離臉色稍霽,又趁熱打鐵地建議道,“殿下一個人在欽尊殿里謀劃也不是辦法,不若讓殿下高居車內,和華都百姓打一個照面,然後按例祭天,以安民心則更佳。如今有不少心懷叵測者在華都內大肆造謠,謊稱陛下非天命所鍾之主,不可能得使尊殿下之助。只要讓殿下登高一呼,自然會應者云集,對于之後的朝覲也是大有裨益。”

  這都是三人計議好的話,因此太傅張謙和太宗安銘自然也是上前附和。安銘自然是極力誇獎練鈞如的禮儀風范,“陛下,使尊殿下雖然出身山野,但舉止有度,儀態端方,比之那些世家貴族子弟不遜毫分。倘使讓他在中州民眾面前露面,自然會令他們欽服。百姓對于使尊殿下的崇拜由來已久,一直讓殿下居于深宮,對于民意並非好事。再者,使尊祭天乃是名正言順之舉,還請陛下明鑒!”

  太傅張謙想起練鈞如在藏書樓中日夜苦讀的情景,也在旁邊連連點頭。“陛下,太宰大人和太宗大人所言皆是老成持國之言,使尊殿下的風范,外人一看便知,用之收民心自然是上上策。殿下一旦有親民之舉,則上可為陛下安定民心,中可為陛下收攏賢士,下可震懾諸侯,讓他們不敢妄動。只要派出甲衛好生保護,殿下安全自可無虞。”

  姜離的臉色一連數變,最終略帶著猶豫地點了點頭。倘若伍形易仍在華都,他自然會二話不說地答應,可是,這個武力非凡的男人居然不見蹤影,萬一事機有變,其他人能應付得過來麼?禦城中守備森嚴,即使四國的人再有本事也難以滲透,可是,這大街之上就說不准了,誰知道百姓中是否混有奸細?然而,姜離卻在三位臣子巧舌如簧的蠱惑下動了心,石敬、張謙和安銘三人自然是帶著欣喜的心情快步離去。

  為了表示鄭重,姜離竟是直接委派了三公和六卿中的三左前來和練鈞如商議。練鈞如雖然對這等權謀有一丁點認識,卻哪里禁得住那六個官場上的老狐狸苦口婆心地勸說?足足一個時辰後,他終于接受了姜離的安排。侍立一旁的孔懿早已面色鐵青,卻礙于目前的身份無法開口駁斥,待到那六人離開之後便立刻責怪起練鈞如的莽撞來。

  練鈞如本意是想靠此舉暫時安定民心,順帶看看是否有賢才能人,此時一經孔懿提醒,立時想到了其中的巨大風險。他如今早已是眾矢之的,當日虎頭的遭遇仿佛仍舊曆曆在目,那麼,他又如何擔保自己這個冒牌貨不會重蹈覆轍?不過,孔懿口口聲聲地待伍形易回來再作抉擇卻惹惱了他,他也許可以勉強接受其他使令,卻分外容不得那個男人。無論是在他面前故作恭敬的言談舉止,還是從外人口中聽到的其他事跡,都讓他更加忌憚和痛恨伍形易這個人。

  “孔懿,這是陛下的意思,你以為我有拒絕的余地麼?”練鈞如突然冷笑道,“陛下派了這六位元老重臣前來,只是為了給我顏面和台階,倘使我真的拒絕,外人會如何看待?如今四國朝覲在即,陛下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那件事做准備,這一次的安排也不過是幌子,重點雖在民心民意,卻仍有震懾諸侯之意。伍形易雖然暫時不在,但你們這麼多人如果還護不住我,多他一人也是無用。”

  孔懿不可置信地看著突然變得無比強硬的練鈞如,須臾之間便明白了其中關鍵,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憂慮。自打她剛才說出伍形易三字後,對方的態度就完全變了,顯然,練鈞如並沒有消除心中的芥蒂。然而,她也知道練鈞如的話確實有道理,八大使令這些年雖然屢建奇功,卻仍不免為他人所忌,就是天子姜離應該也不例外。

  “既然如此,屬下便立刻去聯絡其他人。殿下,你也最好准備齊全,中州之中本就有不少各國人士為官為民,這些人卻不見得使用武力,說不定會用棘手的問題發難,你若是應對失當,就會有損自身威望,還請殿下多多注意。”孔懿沉吟良久,終于決定冒險一試,但還是不忘提醒練鈞如其中關鍵。

  “民心,民心?”練鈞如待孔懿離開後,突然喃喃自語道,“自古得民心的不但有明君,還有那些心懷叵測的小人。梟雄未得天下之前,都知道民心可用,拼命向民眾示好;一旦坐穩龍床,卻都是視民心如洪水猛獸,誰都不敢過分重用得民心的臣子,就怕為人取而代之。哼,若非中州目前情勢緊急,天子又豈會出此下策?那提出建議的三位臣子,究竟是想要助我,還是想要害我?”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05 AM


第十三章 民心


    眾多帶甲兵士在街頭張貼的榜文頓時在華都內引起了軒然大波,一時間,街頭巷尾全都在議論使尊祭天之事。盡管前次華王姜離率群臣在禦城中的欽尊殿會見使尊之事早已傳開,但對于小民百姓而言,誰都沒有親眼見過這位傳說中的人物。不僅如此,好事者紛紛傳說起四國諸侯的朝覲來,甚至有人指認,朝廷的這一次造勢,就是為了能夠安然度過這一次的朝覲。

  榜文上的日期訂得頗有些巧合,正是象征民間團聚之日的中秋佳節。不僅如此,華王姜離還另外下了旨意,賜予新任使尊練鈞如陽平君的爵位封號。不過,這使尊與華都百姓的第一次會面自然不會放在晚上,自八月十五的清晨起,中州內外的軍士就忙碌了起來,淨街,灑掃,警戒,巡視,一隊隊的人馬看在百姓眼中,無不透露著一種謹慎鄭重的意味。

  直到巳時,由二百甲士為前導,一駕華貴的馬車徐徐自禦城內駛出,高坐在馭者之位的,竟是司掌軍賦軍政的司馬姬毓泰,只見這位早年曾經力抗四國大軍的武將神采飛揚地駕馭著馬車,一雙銳目時時刻刻地打量著人群中的各色人物。

  “看,那一位便是傳說中的人物了!”人群早在馬車駛來時就紛紛跪倒在地,只是一雙雙不安分的眼睛仍舊肆無忌憚地朝馬車中人打量過去。由于姜離事先早已吩咐一切務必隆重,因此這一駕馬車比諸尋常要高大寬敞得多,絲織幔珞順著車頂華蓋垂下,卻半點沒有遮擋里頭的人影。不少百姓都看見了里頭端坐著的那個人,心中愈發好奇,誰都無法斷定,那個看似尋常貴族的少年是否能真的拯救中州于危難。

  練鈞如自一大早開始就被一群仆婢折騰得不勝其煩,光是更衣配飾就足足花費了一個時辰,更不用提太傅和太宗兩人在他耳邊嘮叨的叮囑之語了。可以想見,倘若這一天華王姜離不是偶感風寒無法到場,那他耳邊的鼓噪還得再多一倍。他還是第一次經曆這種陣仗,盡管端坐于車中,但外頭百姓的只言片語仍舊不時傳入他的耳中,其中不乏懷疑之語。此時此刻,他並不知道跪坐于身後的孔懿和另一個使令是什麼神色,唯一可以控制的便是自己臉上的表情,在外人看來,那位馬車上的使尊大人無疑是冷靜自持的。

  使令蒙輔和常元不安地跟在那一駕馬車之後,右手已是不約而同地扶上了腰間的劍柄。只是區區一刻鍾路程,他們就已經發現了隱在人群中的幾幫可疑人物。盡管對方的殺機內斂,但他們倆誰都不敢掉以輕心,今次伍形易突然離開了華都,他們拗不過姜離和練鈞如,只能勉強同意了這一次造勢,心中卻是極為忐忑。可以想見,萬一出了一點紕漏,等待他們的就只有無窮無盡的悔恨和更加凶險的危局。

  馬車在一處轉角的地方稍稍放慢了一點速度,然而,只是那一刻間,角落中便竄出了一個人影。那人影身形相當靈活,恰恰避過了前頭的二百甲士,竟是直沖著馬車而來。外頭觀望的百姓中已是響起了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呼,卻沒有任何人看好這種魯莽的舉動。畢竟,要以孤身一人行這種大逆之事,成功的幾率實在太小了。此時,侍立在練鈞如身後的孔懿已是寒光滿面,一只手已是握緊了袖中的短匕,她已是打定主意,一旦發現對方有行刺之意,便立刻下手格殺。她的眼力頗佳,早就發覺來人並不高明,因此只是稍稍向前挪動了一步。

  正當甲士發現有變,急停之後打算拿下來人時,那個瘦小干枯的人影突然撲倒在馬車之前,雙膝跪地大聲嚷嚷道:“使尊殿下,請你救救小民一家老小吧!小民讀過幾年書,後來因為沒錢托人推薦入仕,只能作了城外鳳頭村的農戶,想不到如今這地全都讓人家占了,日子沒法過了!官府說,小民是上告無門,那些地都是各國權貴在中州占下,里頭的主人都和王室有親!可憐我們鳳頭村一共三十戶人家,連夜被人趕出了家園!”他仿佛沒發現即將及體的利刃,仰天悲呼道,“現在華都城外已經沒有多少農戶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所有的百姓都被這淒厲至極的喊冤聲刺激得毛骨悚然,一個個都露出了兔死狐悲的表情。中州之中世家權貴甚多,所謂的大權也都掌握在少數幾人手中,然而,各國派駐在中州的雖有不少人,但多數都是質子一類的人物。若是此人言語當真,那麼,背後的黑幕便不知有多深厚,畢竟,中州自己的權貴占地尚且情有可原,但任由四國所屬在華都之外占地,這後果如何,內情如何,又豈是一言兩語能夠分辨得清楚的?

  駕車的司徒姬毓泰已是完全變了臉色,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大肆為練鈞如造勢的時候,竟會在街頭公然揭出這樣一件公案。由于四國實力日強,本應是處于質子身份的各國貴胄都是頗不安分,時時希望得以立功返國。而這些人都是出手闊綽的貴公子,結交起中州官員自然是輕松易行,久而久之,就連華都附近的土地也染起指來。

  那些甲士可不管這攔駕的人是何等來曆,他們行前就得了華王姜離嚴命,不能讓練鈞如受到一星半點損傷,因此將瘦小的中年人團團圍住之後,兩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便沖上前來,一人拽住他的一個胳膊就往下頭拖。

  那中年人卻仍舊不肯放棄,口中的求告之聲愈加淒厲悲慘:“殿下既然出世,就該為我中州民眾作主,又豈能讓這些小人胡作非為?小人既然讀過書,便不能繼續忍氣吞聲,只能趁著殿下巡視之際冒死求告,請殿下為死難的百姓伸冤啊!鳳頭村上上下下三百二十七人,如今只剩下了二百五十二人,那些稍有姿色的女人都被人留住了!老天爺,你為什麼不開開眼!……”他的聲音猛地嘎然而止,原來,竟是那兩個大漢粗暴地在其口中塞了一團破棉絮,只有咿咿呀呀的聲音不住傳來。

  “通通住手!”練鈞如再也無法抑制心頭的憤怒,突然大喝一聲道,“此人雖然行跡魯莽,卻是情有可原,先放了他!”盡管他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插手,但是,當他剛才不經意地瞥見人群中的反應時,卻知道自己絕不能在這個時候保持沉默。他竭力回想自己當日的遭遇,面龐上已是浮現出了陰寒的殺氣。沒錯,這是亂世,人命如草芥的亂世,然而,當著眾多百姓的面,倘若他一味裝聾作啞,那他這個泥菩薩就只是一尊泥菩薩,上不得台面!

  他不顧身後孔懿的勸阻,示意身前的姬毓泰先行讓開,便起身快步走下了車駕。孔懿見阻攔不住,連忙加緊步子上前跟著,唯恐路邊有人行刺。姬毓泰本能地覺得不妥,想要開口說什麼卻覺得啞了詞,只得目視馬車旁的幾個護衛好生扈從。練鈞如竟是親自走到那個中年男子身前,排開兩名左右挾持的甲士,緩緩伸出了手。他並不認為對方懷著歹意,不是親生經曆,絕不可能發出那樣絕望的悲號,更何況對方始終聲稱是一個讀書人。

  魏方已是完全驚呆了,他自打看了榜文後就是存了死志,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將事情上達天聽。當他看到甲士的斧鉞時就已經閉上了眼睛,誰料最終會聽到了那個喝止的聲音。他茫然地抬頭看著那個向自己伸出手的少年,心底頓時五味雜陳。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06 AM


第十四章 悅服


   魏方突然省起對方的身份,不敢握住練鈞如的手,直接翻身俯伏在地。“小民冒犯殿下車駕,罪該萬死,但是,華都城外流離失所的民眾已經有成百上千人,請殿下慈悲為懷,替他們討回公道,小民死而無怨!”他重重地碰頭不止,額角已是血跡模糊。旁觀的百姓從練鈞如下馬車的那一刻起就止住了喧嘩,誰都想知道,這位剛剛背上使尊重責的少年究竟會如何處置這一切。

  “你放心,本君既然聽說了這件事情,便決計不會袖手。”仿佛是為了使對方安心一般,練鈞如的語氣瞬間變得無比溫和,“你抬起頭來回話,也讓華都民眾看看,敢于公然攔截本君車駕,並直言是非的是什麼樣的硬漢子!”他的這一句話說得格外響亮,頓時,百姓的興致高昂了起來,後頭的人都紛紛踮起腳來,想要看看那位攔駕的漢子是何方神聖。

  魏方心中激動,又重重叩首後方才挺直了身體。這一次,所有人都看清了此人的面目,只見他面色黝黑,如同刀刻般的皺紋密布在額首頜間,看上去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戶。然而,僅僅從適才他求告時條理分明的言語中,人們便能夠確定,他確實是一個讀過書的人。魏方沒有左顧右盼地窺視周圍眾人的表情,只是朗聲奏道:“殿下誇獎,小民不敢當。民不與官斗,小民本不欲挑動事端。無奈那些人竟是將吾等農戶視若豬狗,只得大膽冒犯殿下車駕。”

  “唔,本君且問你,你是中州人士麼?”練鈞如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語氣愈發平淡,但臉上卻帶著仿佛不合時宜的陰沉。侍立在他身後的孔懿心中微動,不由和同伴對視了一眼,目中的驚詫顯露無疑。後方的姬毓泰也是臉色鐵青,此時此刻,他就擔心練鈞如過于沉不住氣,一旦手段言語過于激烈,怕是立刻就會挑起戰端。

  “是,小民自然是中州人士!”魏方盡管並不知道練鈞如所問何意,但他仍舊是大聲答道。

  “很好,中州百姓的土地被外人所占,各位應該都聽清楚了。”練鈞如環視左右,面上露出了一個頗有深意的笑容,“本君聞聽四國諸侯朝覲在即,分外不願意相信這樣的奇事。想四國諸侯送宗族子弟至中州,都是為了交好王室,不料想其中竟有這等卑劣之徒!強搶百姓田地,這種行徑無異于強盜!”

  他沒有理會孔懿在耳邊的提醒,又換了一種莫測高深的語氣,“四國共尊天子已久,似乎從未有過如此的傳聞,今日在場的應該不止中州人士,還有各國的顯貴使臣夾雜其中,不知各位可曾聽說過這樣的奇聞?說起來,本君深知周侯開明,商侯賢德,應該不會放任這等擾民亂民之舉;而炎侯豪爽,夏侯多智,其屬下也應當不會有這樣目無法紀的小人!”他一口氣為不在場的四國諸侯都奉送了一頂高帽子,這才冷笑道,“來人,傳本君之命,速去華都城外鳳頭村,待事實分明後,將那些打著各國名義的奸徒全部押起來,等四國諸侯朝覲之日,由他們自行問罪!”

  那些本來擔當護衛的甲士見練鈞如突然如此發號施令,不由面面相覷。一個領頭的突然發覺這位少年使尊的犀利目光朝自己射來,早就被撩撥起來的心火頓時更加旺盛,一翻身躍下馬背,答應了一聲後便招呼起本部人馬,呼啦啦地策馬奔出城去。其他人都沒想到有人動作如此之快,不由全都愣在了當場。

  練鈞如這才勉強定下心來,他剛才突然出口下令,其中風險極大,倘若無人遵從,那這威信不免就打了一個折扣。好在魏方先前的悲號感染極大,他又早就看到不少甲士的臉上都露出了忿忿不平之色,因此便有意望向其中一人,果然收到了一點奇效。

  他見人群中一時議論紛紛,又上前扶起了魏方,這一舉動更是引得百姓一陣喧嘩。“諸位中州父老,本君涉世未深,驟擔大任怕有不稱職之處,因此還請諸位多多提點。今日之事,顯然是有人假托四國諸侯的名義恣意妄為,不僅害了我中州百姓,還傷了列國諸侯的威名!中州立國以來,天子居中號令天下,諸侯持鎮扼守四方,此為天道,亦為人道!本君早有聽說各色謠言,涉及列國權貴諸侯等極多,幾乎不堪入耳。本君雖然只是粗通天下大勢,卻不會忘記天賦之責,若真有來犯者,當年的前車之鑒猶在!”

  盡管不少百姓並不太明白練鈞如的言下之意,但其中的讀書人紛紛高聲附和了起來,甚至還破天荒地對身邊人解釋一二。僅僅是片刻,人群中便爆發出陣陣歡呼,畢竟,中州百姓只是在傳聞中聽說過使尊之威,如今聽練鈞如信誓旦旦,哪有能耐追究其中真假,滿心以為這位少年使尊真有傳說中的大能,心中性氣頓時高昂無比。

  夾雜在人群中的各國諜探和使臣卻都是驚疑不定,使尊數百年未曾現世,他們早就斷定練鈞如乃是假貨,然而,他們此時竟是越看越像。不僅是因為那貼身佑護的眾多使令,還有其他中州官員大異于平日的神情。就是剛才那簡簡單單的一些話語,奉承列國諸侯是假,警告和敲打卻是真,而且言辭之間隱約可以分辨出凜然怒氣。相傳曆代使尊雖有大能,卻從未動過四方諸侯的主意,只要列國秋毫不犯,按例朝覲,則中州列國各安疆土,鮮少爆發戰事。而一旦真有哪一國動了歪心思,則王軍對敵時也從不留情。

  練鈞如滿意地看著人群中的反應,這才轉頭吩咐甲士們保護好魏方,將其帶入欽尊殿。他適才故意將列國諸侯的干系撇清,其中頗有強詞奪理之處,那些小民百姓和迂腐書生也許會受騙,其他人卻是應該知道言外之意。而魏方即使曾經讀過書,為農戶多年也不應該有這樣的敏銳,可他分明看見對方的臉上有過一絲異色,而且未曾有半點的胡攪蠻纏。只憑這一點,他便想對其詳細盤問一番,不管如何,他如今並不能輕易步出欽尊殿,與其相信別人,還不如從魏方的口中套話更加牢靠。

  車駕又開始重新行進,練鈞如的目光掃過擠得滿滿當當的大街,果然發覺眾人的目光有所改變。僅憑這一次的處置,要讓所有人心悅誠服確實不可能,但是,只要能在眾人的心中種下一點悅服的種子,那麼,他這個使尊才不至于永遠是傀儡。

  伍形易為人不可琢磨,盡管練鈞如不知道對方究竟去了哪里,但應該也是為了應付四國朝覲之事,那麼,自己目前的行為舉止便沒有逾越本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謊言何時會被揭穿,然而,他曾經在藏書樓中接觸到諸多使尊先輩的語錄,逐漸摸清了這些人言談舉止的精要。正如華王姜離所賜佩劍一樣,用之則鋒芒畢露,藏之則鋒芒內斂,他也應該表現出同樣特質才能夠取信于人。當日謁見華王姜離時,中州三右齊聚,卻無一人看穿他的偽裝,足可見他的身份還經得起推敲。

  “殿下,今日你做得很好!”一個清冷的女聲傳入了他的耳畔,“屬下誠心誠意地希望您能夠以這種狀態面對四國君侯。”練鈞如倏地轉過頭來,目光正好抓住了孔懿臉上一閃而逝的微笑。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08 AM


第十五章 祭天


    什麼叫做民心,什麼叫做天意,練鈞如終于有了深切體會。他前世身處宮中,面對的永遠都是一成不變的臉孔,而在這里也是形同軟禁,對于外間民眾的感受,就唯有那些已然喪命的村民而已。看著那一張張洋溢著微笑和企盼的臉,他第一次產生了一種深深的畏懼,難道,他就真的必須像那伍形易所說,鎮壓住這天下之局?

  車駕的終點是位于華都城中的靈樞之台,相傳,這里曾是曆代使尊和身具大能的巫者告祭天地之所。練鈞如身穿黑色冠服,在眾人的簇擁下一步步拾階而上,步履卻不知不覺地沉重了下來。那看似可以接天的高台,是否能真的聽見天意?

  靈樞之台高二十七丈,左右各八十一步,皆取極致之意。華王姜離事先便在附近設下了重重崗哨,靈樞之台上還另有宮中禁衛二十七人,以為使尊護佐。除了伍形易之外,其余七大使令盡皆隨侍在練鈞如身後,臉上一片肅穆。此時此刻,他們分外期待天公予以預示,相比而言,他們當初成為使令時尚且能夠獲得不可思議的能力,又何況練鈞如?盡管曾經親眼看見過倒在血泊中的虎頭,但這些天以來,他們甯可相信練鈞如才是真正的使尊,即使那也許是自欺欺人。

  練鈞如一振袍袖,緩緩在香案前的蒲團上跪下,恭恭敬敬地拈過一束線香。透過面前不遠處的欄杆,他依稀可見下頭的民眾紛紛跪倒,口中都在呢喃著。這一刻的居高臨下,他仿佛驟然成為了云端中的人物,俯視著塵世的芸芸眾生,這突如其來的感受幾乎令他動搖了起來。就在心神恍惚之際,他的心中倏地湧來一股怒意,隨即便重重地咬住舌尖,這才回複了靈台清明。

  情知自己剛才幾乎迷失的練鈞如立刻鎮定心神,仰天禱祝道:“蒼天在上,我練鈞如在此謹誠禱祝,唯願中州社稷永澤,百姓太平安泰。如今天下烽煙不斷,禍殃朝野,望天公體察民心,還人間淨土!”也不知是身後的幾個使令使了什麼花招,他的聲線遠遠飄了出去,在場百姓無不聽得清清楚楚,立時伏跪于地,一個個都誠心祈禱起來。這是巫蠱盛行的時代,練鈞如以使尊之身親自祭天,又有幾個百姓敢不信此中關鍵,因此禱祝聲中,十有八九都是小民百姓祈禱平安的聲音。

  人群中夾雜著的各國諜探卻都是嗤之以鼻,四國諸侯雖然也篤信天意星象,卻不信這樣簡單的祈禱就能上達天公,因此對于華王姜離安排的這種造勢之舉並不以為然。然而,仿佛是老天聽到了那虔誠的祈禱,剛才還晴空萬里的天空突然陰沉了下來,間或可見隱約的電光。

  湛藍的長空中瞬間被烏云遮蔽,那鋪天蓋地驟襲而來雷鳴電閃頓時激起了靈樞台下的一片喧嘩。幾個心思機敏的諜探趁機高聲叫嚷道:“天公示警,天公示警!華王無道,天諭雷公電母示警!”他們這一嚷嚷,場面頓時全然亂了,而高台之上的練鈞如等人同時呆若木雞,孔懿和其他使令心中都是轟地一聲,仿佛五雷轟頂般無法動彈。

  誰都沒有想到,在向來少雨的中州,竟會在此時此刻降下這一場不合時宜的天賜甘霖。在這種電閃雷鳴的奇景中,就連不信鬼神的練鈞如也幾乎認為是自己觸怒了蒼天。須臾間,他想起了那場將自己帶入此地的風暴,同樣是這樣風雨飄搖的日子,同樣是這樣的雷聲陣陣,電光閃閃,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勇氣,他突然站了起來,高聲喝道:“天公,倘若你真的認為吾等有罪,那就將劈下天雷,我願以一身承受!你來啊!”他禁不住內心的悲哀和憤怒,撕心裂肺地大喝道,“來吧,就將所有罪孽歸于我一身,哈哈哈哈!”

  仿佛是為了映襯他的話,一道粗大的電光突然如靈蛇般自空中躍下,竟是朝著練鈞如的身上劈去,後面的孔懿措手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練鈞如即將在這天怒之中煙消云散。電光火石間,空中突然傳來一聲怒喝,只聽一聲:“開!”那電光便像通靈一般變換了位置,重重地砸在高台下的人群中,無巧不成書,那幾個適才還在嚷嚷天公示警的人頓時化作了一團焦炭。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所有人都愣在當場,唯有練鈞如仍屹立在香案前,滾滾笑聲仍無止息之意。

  孔懿見事機可為,連忙趨前一步,沖著台下一眾百姓道:“天公已然降下警示,這些人心懷叵測,汙蔑陛下和使尊殿下,因此便在天雷下無所遁形。殿下得天之助,自可襄助陛下匡扶王室!”她隨手抓起香案上本來用以焚燒祭天的榜文,高高舉起道,“天公已頒下詔令,佑陛下子民永享太平安泰!”她這般裝腔作勢,其他使令哪個不知機,同時放聲道:“天賜諭示,佑我中州!”

  百姓們哪里知道其中蹊蹺,先是見練鈞如禱祝時天空突變,又是見閃電劈死了那幾個隨口嚷嚷的人,一個個都是噤若寒蟬。此時他們再聽孔懿和其他使令信口開河地這麼振臂一呼,立刻又來了精神。“天賜諭示,佑我中州”的嚷嚷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隨著時間流逝愈來愈響亮,一時間,竟是似乎整個華都都在震動。

  練鈞如的笑聲早在孔懿出口說話時就嘎然而止,看著和自己想象中截然相反的情景,他不由仰頭往空中望去,心中已是一片清明。既然連老天都未曾降天雷劈死他,那他就絕不能死于常人之手,這真可謂是天意,天意!他就不信,前世碌碌無為,任人擺布,換了一個身體還是不能逃脫傀儡的宿命!他眯著眼睛仰望著大雨傾盆的天空,倏地發現頭頂出現了一個黑點,瞳孔頓時猛地一收縮,幾乎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那黑點愈來愈大,幾乎是頃刻間便砸到了練鈞如的面前,這大為蹊蹺的景象讓侍立在他左右的孔懿和使令明空大吃一驚,同時出手往上攻去。誰都難以相信,就在這雷雨肆虐時,還會有人乘異禽自空中展開偷襲。兩人重若雷霆的一擊同時中的,卻是如擊敗革。那人像是絲毫未曾醒覺一般,重重地砸在地上,那青石板頓時發出一陣碎裂聲。

  “不要殺他!”練鈞如近乎本能地止住了孔懿和明空,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那電光即將及體時,空中想起的那一聲暴喝。“今日之事收獲頗豐,你們將他帶回去,待他清醒之後再作計較。倘若我沒有料錯,他應該不是四國派來的刺客!”

  靈樞台上的突然一幕只有極少數人看見,大多數民眾仍處于無比高昂的情緒中。他們經曆過不知多少次祭天,又有幾人能親眼看見天公發怒的威勢。練鈞如毫無畏懼地沐浴在電光中的情景,已經深深印刻在了人們心中。在他們看來,這位使尊殿下能夠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甚至說出將罪孽歸于一身的言語,便再也不存在任何可疑之處。篤信神明的中州百姓,終于決定開始信奉一個活著的神。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09 AM


第十六章 質子


    名義上,四國都會遣貴胄子弟在中州為官,但那些官職大多都是一些虛職。換言之,被委派駐紮中州的大多是在國內郁郁不得志,或是為人排擠的王侯子弟而已。正是因為如此,這些人才會在中州揮金如土,希望借著交好朝中權貴在中州置下一片勢力,那將來無論是回國還是為官,日子都會好過得多。不過,如今的四國質子俱是身份非常之人,也以往又大有不同。

  在四國質子之中,論身份和氣度才干,最顯眼的就是商侯湯秉賦的侄兒——信昌君湯舜允了。此人出生時便有異相,長成之後更是儀表堂堂,能文能武,卻偏偏招了商侯之忌。幾次為了館清宮中名不副實的賢士上書勸諫之後,湯舜允便失了商侯的歡心,最後在五十護衛扈從下,被遣送中州為質子,擔了一個有名無實的大夫職銜。

  祭天前的那一場鬧劇很快便傳入了他的耳中,相比其他人認為練鈞如過于魯莽,他卻嗅出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意味。作為一個曾經在權謀斗爭中的失敗者,湯舜允已經琢磨出了一收一放的道理。作為一個曾經的鄉間少年,練鈞如驟然獲得這種地位,無論是真是假都極不牢靠,倘若再不搭理那個攔駕喊冤的農戶,怕是一轉眼就會失盡人心。那麼,他對此事的處置盡管草率,卻能夠獲得民心,至于四國諸侯那一頭,結果如何就很難說了。

  湯舜允想著想著便心中一動,起身吩咐隨從道:“備車,本君要入宮面聖!”他一邊說一邊示意侍女取來朝服,匆匆穿戴完畢後便疾步向外走去。這個時候,謹慎已經沒有用了,倘使不能趁機結交大援,怕是到死,他那個伯父也不會讓他回國,老死華都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王宮之中,姜離看著面前的太宰、太宗和太史,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你們都起來吧,此事無需謝罪,練卿的處置也並無差錯。”他瞥了瞥面色沉靜,端坐一旁的練鈞如,又換了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華都城內,這些列國貴胄還不敢放肆,但是在城外,他們便肆無忌憚了。哼,分明是為質子,還要如此張揚,簡直是欺我中州太甚!”

  練鈞如見三左仍然跪在地上未曾起身,只得起身趨前一步道:“陛下,此事我未及深思,處置之處也有偏頗之處,卻與三位大人無關。那攔駕鳴冤的魏方已經被我妥善收留,至于這件事情的緣由,也不必再加深究了。”他見太宰石敬三人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色,便微微一笑道,“祭天之時突然現出奇景,實在是驚煞了我。陛下得天洪福,又何必再心懷懊惱?”

  姜離的臉色稍霽,覺得自己先前的斥詞也太過分了一些,畢竟,將這些事情歸罪于石敬三人也並不妥當,在練鈞如面前遷怒太過,到時便會有不小的麻煩。他緩步上前,竟是親自一一攙扶起了三位重臣,這才面色凝重地道:“朕適才的責備之語雖然過了些,卻都是肺腑之言。你們身為國之元老,便絕不能放任這些列國貴胄把持過多。如今四國朝覲在即,若再不能多加抑制,到時恐怕會禍殃長遠。”

  他正想轉頭對練鈞如說些什麼,就聽外間內侍恭聲稟報道:“啟稟陛下,朝議大夫,信昌君湯舜允求見!”這一聲奏報之後,除了練鈞如面露疑惑,其他人都是神情一凜,太宰等三人更是交換了一個眼色,臉上盡是憂慮。

  “宣他覲見!”姜離只是沉吟片刻,便下定了決心。這信昌君湯舜允乃是四國質子中的頂尖人物,祭天完畢便急匆匆地跑來求見,其中的緣故便值得回味了。“石卿,安卿,司馬卿,你們三人且退下,練卿,你和湯舜允尚未見過,不妨見識一番這位商國貴公子的風范!”

  話音剛落,殿外便傳來一個男子宏亮的聲音。“臣,朝議大夫湯舜允,覲見吾王陛下!”大門被兩個內侍輕輕推開,只見一個身穿緋衣官服,體魄雄偉的男子緩步進殿,在離眾人甚遠處俯伏跪倒,叩首三次之後方才直起身來,一雙眸子中閃動著神秘莫測的光芒。“臣叩見陛下,參見使尊殿下!”

  太宰三人連忙告退,經過湯舜允身側時卻都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眼,這才快步退去,而剛剛敞開的大門又立刻封閉了起來。姜離示意練鈞如坐下,這才歸回禦座,繞有興味地打量著湯舜允的臉色。

  “卿家匆匆求見,不知有何要事要稟奏于朕?”他明知故問地開口道,眼睛卻瞟向了露出若有所思之色的練鈞如。但凡面對湯舜允,他便往往將身為天子的尊榮和矜持發揮到了十分。和其他三位質子不同,湯舜允乃是商侯的眼中釘,肉中刺,絕不可能有回國的機會。因此,他在面對其他三位質子時始終以禮相待,卻在湯舜允面前擺足了天子的架勢。

  湯舜允似乎並不計較姜離的折辱之意,朗聲奏道:“臣今日雖然未能親身見殿下祭天,卻也從旁人口中得知了那難得一見的奇景。天降諭示,佑護中州,乃是天大的吉兆,因此特意進宮向陛下賀喜。想不到能一並見到使尊殿下,實在是臣的福分。”

  練鈞如本來還在思索此人的身份,突然從姓氏上找到了答案,眼皮不由一跳。他見姜離似乎沒有答話的打算,便頷首笑道:“湯卿過譽了,所謂天賜諭示,不過是天公對于陛下勤理國事的恩賞,佑我中州之意只是民眾以訛傳訛而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賜諭示,佑護的是我神州子民,絕非單指我中州,難道湯卿以為陛下這天子之名僅限于中州一隅之地麼?”

  姜離聞言大悅,他萬萬想不到,練鈞如會如此機敏練達。盡管只是言語上占得些許優勢,但是,他這天子畢竟是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又豈可在一個區區質子身上丟了顏面?他不待湯舜允做出反應,神采飛揚地起身踱了幾步,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練卿所言極是,這天賜吉兆,不僅降天雷劈死了惡語中傷朕和練卿的卑鄙小人,也警醒了我神州子民。四方諸侯皆是初代天子分封,自然是遍享天公恩澤。如今卿家也是中州朝官,這恭賀的誠意朕自然領了!”

  湯舜允絲毫不以為忤,反而悅服地歎道:“殿下提點得極是,是臣失言了。陛下得使尊殿下輔佐,自可使四方賓服,萬民歸心。不過,臣今日前來,除了賀喜之外,便是請罪。”他見姜離眉頭一皺,便深深俯首道,“據臣所知,華都城外,炎侯的幼弟陽無忌、周國長新君義子洛欣遠、夏侯庶子閔西全,連同臣在內都曾經置有田莊。不過,我等原本都並非中州人士,因此不免為刁奴所欺,名正言順的置業之舉竟變成了擾民。今日若非有人趁使尊殿下祭天之時攔駕鳴冤,臣至今還被蒙在鼓里,實在是慚愧得無地自容!”

  他見上頭的兩人仍未有反應,便自顧自地繼續奏道:“如今此事已是廣為人知,不僅敗壞了臣的名聲,而且還有辱四方諸侯清明,因此臣乞陛下擬一道旨令以示懲戒,臣願意將先前在華都城外所購田產盡皆獻出,以昭顯臣的誠意!”

  這一番話雖然冠冕堂皇,但姜離已是聽出了其中真意。他見練鈞如投來一道征詢的目光,不由發出了一陣長笑。“好,好!卿家有此心意,不愧為朕的股肱之臣。這樣吧,朕今夜設宴,你替朕知會那三位公子,讓他們前來赴宴,到時再將此事好好分辨清白,也好還他們一個公道!”

  湯舜允見目的達到,連忙俯身應承,這才心滿意足地退了下去。他乃是四國質子中最為年長之人,行事比之其他人更為謹慎,只要看看今夜的架勢,四國朝覲的光景便能猜測一二了。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10 AM


第十七章 封贈


    練鈞如出了王宮,方才長長籲了一口氣。適才他在殿中狐假虎威,只不過是為了試探姜離的性子,果然,這位天子並未如人們想象中那樣,滅了一統天下的雄心。只可惜照如今的態勢,四國能夠不圖謀中州正朔就已是分外之喜,又哪里來的力量讓他們重歸王道?他面色凝重地登上馬車,待到坐定時卻發現往常緊跟其後的孔懿不見了人影,反倒是另一位使令明空換上了普通侍從的裝束,面色肅穆地跪坐于他身後。

  本想開口詢問的練鈞如最終還是沒有開口,盡管孔懿隨侍多日,等閑卻是極少說話,平日也總是端著一張冷臉,讓人分外沒趣。不過,馬車僅行了片刻,他便忍不住問道:“明空,今夜陛下要宴請那四位公子。本君畢竟是初來乍到,他們來曆如何都不清楚,如果有時間的話,待會還請你解釋一二。”

  明空的臉上浮現出一縷異色,幸好練鈞如沒有回頭,他這才順利遮掩了過去。“殿下有命,屬下自然遵從!”他應了一聲後,仿佛又想起什麼,連忙又低聲稟報道,“伍大人已經有了消息,不知殿下……”他想到伍形易的吩咐,不由有些猶豫,但要藏著掖著又覺不妥,畢竟,華王姜離似乎對練鈞如極為信任親近,他們若要完全將練鈞如撇開,將來的勢頭便說不准了。

  練鈞如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卻仍舊是淡淡的。“他的事情本君不便插手,你們就自行處置好了。”他輕描淡寫地拋出一句話後,突然更加想念倚幽宮中的父母。這些天諸事繁雜,再加上和伍形易有約在先,他只能命其他人前往探視,實在是有違孝道。自己的命脈操持于他人之手,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難受憤恨的,想到這里,練鈞如原本早已抑下的殺機立刻又高漲了起來,好半晌才恢複了面上的鎮定。

  馬車剛剛在禦城外停下,練鈞如就聽得後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立刻扭頭回望。一眾護持的甲衛如臨大敵,在首領的一聲令下後便排開了陣勢,待到看清來人服色後方才稍稍松了口氣。明空見那策馬奔來的人一身內侍打扮,一雙銳目只打量了對方片刻,臉色當即就是一變,原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華王姜離駕前最受信任的宦者令趙鹽。

  趙鹽急匆匆地躍下馬,幾步奔到馬車前便跪地行禮道:“使尊殿下,陛下剛才接到了急傳,這才憶起了一件要事。殿下雙親都仍健在,按照中州禮制,應該冊封爵位已示尊榮。因此,陛下特命小人帶來詔令一軸,待為殿下雙親加封之後,便照殿下諭令,賜宅邸別居,或仍舊在禦城內居住。”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詔令高舉過頭,等待著練鈞如的反應。

  此時此刻,饒是練鈞如先前再鎮定,也已經有些亂了方寸。為了避免麻煩,他對父母只字未提這勞什子的使尊一事,誰想到華王姜離竟驟然下了如此旨意。就在剛才,姜離也似乎沒有如此打算,偏偏等到自己出了王宮後才打發趙鹽送來這詔令,究竟是有意為之還是事出突然?他來不及多作思考,沖著下頭的趙鹽點點頭道:“陛下厚賜,我自然不敢辭,待到夜晚赴宴時再作謝恩吧。你且起來說話。”

  趙鹽千恩萬謝地站起身來,便欲趨前伺候練鈞如下車,卻被一旁的明空狠狠瞪了一眼。他雖不知練鈞如這侍從的身份,卻明白對方定是伍形易的心腹,因此只是裝作任事不知,小心翼翼地隨侍在練鈞如身後進了禦城。他自小便跟隨華王姜離為宦侍,行事謹小慎微,什麼話當講,什麼話不當講,他的心中是清清楚楚,所以哪里理會周圍人射來的冷冽目光。

  練鈞如心中煩躁地走進了欽尊殿,目光不由自主地朝明空打量了過去,想要探知對方的反應。果然,明空見趙鹽一副不見人不心死的模樣,也著實亂了方寸,只得告罪離去,想來是去和其他使令商議對策。趙鹽見最礙眼的人已經離開,舉止便不再那麼拘束,幾步拉近了自己和練鈞如的距離,這才一臉諛笑地說道:“殿下,陛下先前是遺忘了此事,心中懊惱不已。恰逢四國君侯來信問起,陛下才想起這件事,立刻便吩咐小人送來了詔令。依小人之見,禦城內雖好,卻是目標過大,不若為二位尊者在華都城內覓一處清淨之地。”

  練鈞如心知肚明姜離的打算,于是愈發惱怒,只是面上卻無論如何都不好發作。安置父母在禦城之內則受伍形易挾制,安置父母于華都的其他地方則受華王姜離挾制。總而言之,這兩人分明是面和心不和,也不知道中州這些年是如何支撐著屹立不倒的。他一邊腹謗不已,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點頭道:“陛下好意,我都心領了,還是以後拿主意吧。一時半會,我也實在不清楚他們願意安居在哪里。對了,陛下巴巴地派你過來,應該還有別的事情,不是麼?”

  趙鹽聞言一怔,隨即才強笑道:“殿下真是好眼力,殿下是思量著,待到四國朝覲時,兩位尊者怕是也要出席,因此請殿下和他們打一個招呼。這朝覲之禮乃是國之大事,說不定會有人胡亂攪和發難,萬一使得兩位尊者有所尷尬之處……”

  “夠了!”練鈞如再也難掩心中怒氣,倏地轉過身來,臉上已盡是寒霜,“本君的父母自有本君照料,倘若他人有意說三道四,那他們最好看清楚那是何人!你回去稟告陛下,若無必要,本君並不打算勞煩二位老人出場。四方諸侯朝覲,賀的是陛下的王命,服得是使尊降世的吉兆,沒必要牽扯一堆無關人!”他越說越怒,額上青筋已是幾乎暴起,嚇得趙鹽連退了三步,這才慌忙跪地請罪。

  “你把詔令留下,自己回去吧!”練鈞如見趙鹽垂首不敢仰視,心中頓時掠過一絲明悟。興許,這個閹人正是奉了華王姜離的命令前來試探,而自己這一頓脾氣發的也正是火候。“你想要看的,都已經看到了,想要聽的,本君也都對你說了,回去如實稟報陛下就是!”他緩步走到趙鹽跟前,揚了揚手中那軸詔令道,“你替本君謝謝陛下恩典,該如何措辭,你應該比本君更清楚!”他言罷便拂袖而去,急匆匆的腳步聲須臾便在大殿中消失了。

  趙鹽早已被適才突然出現的威壓駭得出了一身冷汗,待到練鈞如離開後方才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心頭充滿了無窮疑惑。盡管中州三右分明說這位使尊殿下並非冒牌貨,可華王陛下似乎始終存有疑慮,但榮寵卻一點都未曾少過。先是賜予“乾吟”劍,加封陽平君,又封贈其父母,頗有些將其高高抬起的意味。千頭萬緒,趙鹽也懶得追究這麼多,整理了一下練鈞如的意思之後,便一溜煙小跑似的朝禦城外沖去。畢竟,今夜的盛宴還得他來操持。

  盡管伍形易不在,但幾個使令商議良久後,還是答應讓練鈞如前去見他的父母。一來這本就是不該禁絕的天倫,二來又有華王名正言順的封贈,他們怎都不好拒絕攔阻。練鈞如站在倚幽宮門外,卻連一點展開那軸詔令的心思都沒有。如今的練氏一家,雖然再不用遭受饑寒交迫的窘境,可也無法安享自由和愉悅。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12 AM


第十八章 公子


    練氏夫婦的通情達理讓練鈞如省去了很多麻煩,乍聽實情後的驚詫過去後,兩人的目光中便充滿了憂慮和無奈。臨去時,練鈞如的步子中多了幾分堅定,少了幾分猶豫,他清楚,在這個孤立無援的環境中,除了更加堅強之外,別無他途,畢竟,他只是孤身為戰而已。

  “殿下,車駕已經備好了,陛下已經派人催促多次,請殿下盡早赴宴!”明空見練鈞如神色淡然地步出倚幽宮,連忙上前催促道。在他身後已是多了四個身著黑色長衫,面帶黑紗的人影,顯然是准備護送他前去王宮。光是這份陣仗,看上去就頗為引人注目。練鈞如想到今夜便要見到四國送于中州的所有質子,心中就愈發沉重了起來。盡管先前在車上,明空只是稍稍花了些功夫作說明,其中干礙卻讓他不得不格外注意。

  “走吧,若是讓人等候太久,說不定又有人要說本君擺架子!”練鈞如仿佛是有口無心地丟出一句話,這才在其他人護持下上了車駕。一旁的明空卻不敢怠慢,直到上車還在思考這句話的用意,他乃是八大使令中最富智計之人,平日只服伍形易一個,絲毫不買他人的帳,如今卻對練鈞如頗為頭痛。山野間也能生出這種少年,他算是服了!

  既然是夜宴,便不可能只有那四國質子出席,姜離一道旨意,中州三公六卿五官中出席的有大半數,其他不能來的也都遣人告了罪。四國的質子幾乎都來得極早,一個個衣著華貴,面上卻都是布滿陰霾,唯有湯舜允笑容可掬地和其他官員打著招呼,不時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大宴的場所是在王宮中的崇慶殿,天子禦座以下,除了特別為練鈞如這位使尊陳設的座位之外,足足擺設了幾十張桌案,宮中膳房更是全力開動,應付著這足足上百人的盛宴。不過,華王姜離和使尊練鈞如都還未曾到場,這筵席自然就無法開始,三三兩兩的官員貴族便在一旁談話打趣,不過都識趣地避開了早先有人攔駕喊冤的事,唯恐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長新君義子洛欣遠畢竟年歲尚小,盡管在家中義父管教極嚴,但在中州之地卻仍是染上了幾絲權貴習氣,早先一聽到自家人被甲士拿了,幾乎就要尋上王宮理論,幸得被親信勸住。這一晚前來赴宴,他便有心將此事鬧大,因此旁若無人地對陽無忌道:“無忌公子,如今陛下得使尊殿下佐助,本是令天下安心的大好事。可這位殿下上任的火竟然燒到了我們頭上,也未免過分了一些。誰不知道我們這些人在此地不過是應個景兒,倘若連買田置地尚且要受人管束詬病,這今後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他的聲音極其響亮,一時之間,旁邊的不少官員都躲開了些許,就是那些正在談話的也紛紛止了聲音,唯恐惹禍上身。陽無忌也是年少氣盛的個性,雖然由于年紀尚小的緣故未曾封爵,但畢竟是生在貴胄之家,極其好面子的一個人,此時便點頭附和道:“洛公子所言極是,我等都是取了現錢買來的地產,憑什麼說是欺壓百姓?難道光憑一個刁民之言就能斷定我等有錯,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旁的湯舜允見這兩個少年始終在冷言冷語地嘲諷不已,心中不由暗自鄙薄。這樣毫無見識的少年貴胄,也不知炎侯和商侯擔心哪一點,即便不讓這兩人在中州為質,憑他們倆的個性,在國內也只有吃虧的道理。身在他人屋簷下還敢如此不安分,這為質之道張揚到了十分,性命不保只是朝夕之事。他一邊應酬著身邊一個官員的問話,一邊注意著其他人的反應,他相信,無論如何,中州都一定會有人前來應付這兩位他國公子。

  太宰石敬見兩人越說越離譜,勉強用克制功夫壓著心頭情緒,繼續神色不變地和身旁的安銘說笑談天,不時交換著一個心照不宣的臉色。正當洛欣遠和陽無忌得意洋洋時,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冷漠自持的聲音:“兩位公子所言差矣,民乃國本,上位者若是不聽百姓的疾苦,又何來治理天下的憑據?”

  練鈞如在外面悄然站立了多時,聽到兩人出言不遜,心頭的惱意就愈發深重了。不過,他早從明空口中得知兩人不可輕易得罪,因此勉強讓語氣顯得和緩了一些。“今日本君曾經詢問過那個魏方,兩位公子的家奴只願意以市價的四分之一買下這些農戶的土地,而且家中一應陳設都不許帶走,甚至連眷屬都不例外,這哪是買賣,分明是劫掠嘛!”

  他不待兩人開口申辯,先一步用言辭堵住了對方的駁詞,“本君知道兩位公子對這些都不知情,因此只是命人扣住了那些刁奴。炎侯和周侯都是明主,兩位公子又皆為天性良善之人,而且領著中州官職,應該不會坐視百姓遭難才是。”

  洛欣遠和陽無忌見練鈞如言之鑿鑿,又將他們的強詞奪理全部駁盡,待要指認那魏方是騙子,卻又覺太失面子,不由都是冷著臉不作聲。練鈞如卻深知這等貴胄子弟的心性,不以為忤地走上前去,“兩位公子他日都是國之棟梁,這等刁奴惑主的事情各國都有,不足為奇。倘若你們處置得好,想來朝覲之日,四國君侯都會對你們刮目相看。須知民心乃天下之柱石,一旦惹起民怨,可是對兩位德行有礙。”

  陽無忌自幼被人寵壞了,此時雖有人給台階下,卻仍舊是轉頭不做聲,洛欣遠卻是幾乎立刻想起了父親的教誨,臉上現出了一絲慚愧之色。練鈞如心知兩人此時還未消除心中隔閡,因此只是一笑置之,正欲和其他人打招呼時,背後便響起了一陣笑聲。

 “好,好!使尊殿下果然名不虛傳,我未曾好生管教下人,以至于出了這樣的刁奴,實在是愧疚之至!”一個面相俊秀的年輕人含笑上前,躬身一揖道,“夏國閔西全拜見殿下,多虧殿下明察秋毫,否則此事一旦傳入我父侯耳中,還不知要激起多大的風浪!”他一邊說一邊朝洛欣遠兩人擠眉弄眼,“洛公子,無忌公子,區區幾個刁奴算得上什麼,打殺了也就是了,橫豎是他們咎由自取!這件事可大可小,你們都是尊貴人,應該也不想將這等丑事傳入炎侯和周侯耳中吧?”

  洛欣遠和陽無忌見這個一向相處得好的夏侯庶子也是這般說辭,臉色都是一變。練鈞如見閔西全一副溫文公子的模樣,不由心生好感。明空曾經說過,閔西全雖為夏侯庶子,平日卻是有勇有謀,若非他說服國中元老大臣,親身至中州為質子,身為嫡長子而無一絲一毫氣度和德行的閔西原就可能要遭殃了。聽說閔西全的這一舉動讓夏侯閔鍾劫極為賞識,說不定過幾年之後,這質子由誰充當還說不准。

  “全公子通情達理,本君實在欣慰得緊。其實,這一次事關民生,既然有人攔駕,本君也不好袖手。幸好各位都是列國的少年英傑,若是真遇著那些胡攪蠻纏的人,本君就束手無策了。”他見洛欣遠面上一紅,而陽無忌的目光中則是掠過一絲陰沉,便隱約覺察到兩人性格迥異,此時湯舜允也正好走了過來,四位公子就正好都聚在了一起。

  “說起來我和各位的年紀都差不多,唯有允公子似乎更年長些許,彼此過于客氣也不是道理,以後得空不妨多多走動,本君也好了解四國情況,如何?”練鈞如見湯舜允一過來,其他人就頗有些色變,便笑吟吟地建議道,稱呼也變得更加親近了。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16 AM


第十九章 歡宴


  湯舜允聞言現出一絲喜色,神情卻愈發恭謹。“殿下得天公諭示,乃是除天子之外最尊貴之人。臣不過是一介常人,又怎敢高攀?”他此話奉承之意顯露無遺,其他三位公子都是面色微微一變。練鈞如雖然沒有格外留心,卻也猜到旁人的心思。身為列國質子而對他自稱臣子,這湯舜允的克制功夫和涵養可以說得上是頂尖了。

  閔西全突然哈哈大笑道:“殿下既然有命,乃是我等的福分,又哪里敢拒絕?”他目示一旁的陽無忌和洛欣遠道,“我等都是微末之人,難得和殿下年紀相仿,將來自然應當多多親近,也好恭聆教益。西全今年已是年滿十八,不知殿下尊齡幾何?”

  洛欣遠和陽無忌平日與閔西全時有交往,深知這位夏國貴公子極有心計,再者,練鈞如適才在兩人面前言語溫和,絲毫沒有架子,兩人心中即便再有芥蒂,此時若還是不給面子,傳揚出去便脫不了一個狂妄的名聲。

  洛欣遠也不等練鈞如回答,也上前笑呵呵地道:“欣遠今年正好十三歲,想來該是最為年幼的一個。”只不過片刻間,他面上的驕色已是無影無蹤,“平日在家中,父親始終管教甚嚴,那些家奴仆婢也不敢放肆,想不到此次竟會捅出這樣的紕漏。正如全公子所說,若非殿下一意周全,此事散布開來對我等都是一個汙點。唉,即便如此,父親若是這一次隨同君侯朝覲,也非得狠狠責備我一頓不可!”他一面說一面朝著練鈞如深深一揖,“到時還請殿下在我父親面前多多轉圜,如此自可免去一頓責罰。”

  練鈞如見洛欣遠笑意真誠,不由覺得心中一松。“想不到洛公子竟和我同歲,真是無巧不成書。你放心,不過些許小事而已,哪里會驚動令尊。換作其他父親,想來是向我興師問罪也有可能,令尊能通情達理就已是大幸了,他若是以此事責怪于你,我一定代為說情。”他說著竟上前拍了拍洛欣遠的肩膀,神情極為親近。兩人本就是難得的同齡,一時間自然熱絡非常。

  “全公子竟是年長我許多,今後該稱一聲兄長才是。”練鈞如又轉頭對閔西全道。他見對方露出謙遜之色,便自嘲似的搖頭道,“我自幼沒有兄弟,只有父母照料,如今在此地竟也形同孤家寡人。各位都是各國的英傑,人前自然得謹守禮數,可是這人後便不妨事了。如若只有我們幾人在場,稱兄道弟又有何妨?”

  湯舜允知道練鈞如是在設法拉近和這些人的距離,不過,這是他最為巴望的事,自然是樂得水到渠成。有了練鈞如這個中間人,他和這些各國質子交往稍稍親密一些,也就沒有那麼多干礙了,否則若是照先前的情形發展下去,他在中州仍舊是孤立無援。“殿下既然如此,以後只有我們幾人的時候,我們可就要大膽僭越了!”他的目光突然直擊上了閔西全略帶挑釁的眼神,連忙裝作不經意地躲避了開去。

  陽無忌見其他人都已經開口應承,自知已是落了下風,心中不由有些懊惱。“唉,看來兄侯平日教訓得真是沒錯,我平日行事太過肆無忌憚,今日又沒抓到大好時機!”他一邊在心中叨咕著,一邊換過笑臉湊了上去:“我和欣遠的年紀差不多,應該也和殿下同齡,至于全公子和允公子,以後就改稱大哥好了!不過,我等長輩之間輩分過于複雜,不妨我們各交各的,免得將來人前尷尬,如何?”

  練鈞如見起先還沉著臉的陽無忌也終于開口附和,心中的大石頭終于落了地。四國朝覲在即,先前他祭天發生的那檔子事就著實棘手得緊。現在四位公子都將事情推到了下人頭上,手段雖不光明,卻是唯一的解決之道,這也和他在街頭硬是強詞奪理是一個緣故。眼看氣氛融洽,他也就和四人談笑了起來,言語中頗為輕松,旁人見這五個身份地位皆是礙眼無比的人湊在一塊,自然也是知機地沒有上前打擾。不過片刻功夫,五人便約定了一個時間,三日之後在閔西全的府邸歡宴。

  湯舜允時時刻刻都在注意著四周的動靜,見側殿中似有動靜,便連忙出言提醒其他人。果然,只聽內廷事務官一身高喝:“陛下駕到!”大殿中喧嘩的氣氛便突然平息了下來,眾人紛紛按照既定的位置俯首下拜,練鈞如也和四人打了招呼後,匆匆來到自己的座位旁邊,卻只是微微躬身。此時此刻,他分明感到一股赫赫威嚴,那並非針對即將到來的華王姜離,而是對著大殿上那至高無上的禦座。可以想見,只要四國中的任何一位諸侯能夠享有號令天下的實力,禦座易主是指日可待的事。

  “臣等叩見陛下!”隨著華王姜離升座,殿上諸人都參差不齊地高呼道。這一夜,姜離的臉上一掃以往的頹色,竟神奇地現出了熠熠神采。“諸卿平身!”他在禦座上坐定後,便微笑著頷首道,“今日盛宴,一是為了慰勞練卿祭天辛苦;二是為了慶祝我神州得天公諭示,降下吉兆;至于三嘛,則是為了四方諸侯朝覲在即,朕也想召集四位公子以圖一聚!”

  群臣都是明白人,先前根本並未起身,此時聽得姜離的一番場面話,太宰石敬領頭,中州六卿立刻又是知機地叩首道:“吾王英明,天賜使尊殿下以為輔佐,天下自可永享太平!”姜離身側立著的練鈞如卻是怎麼聽怎麼別扭,再看下頭的四國公子也都頗有些不自在,他頓時心生蔑視。這禮崩樂壞,國將不國的時候,大臣們還只是知道阿諛奉承,即便在他國貴胄面前,也太過分了些。他想起姜離之前的肺腑之詞,對于這位天子當初的遠大抱負也不禁起了懷疑。無論如何,沉湎于這些溢美之詞中的君主,是不可能有多英明的。

  姜離面上現出了一絲得意,片刻便又恢複了常態,“好了,你們也不必准備這些頌聖的言語,都起來吧。今日乃是歡宴,國事麼可以以後再議,大家不妨試試這些膳夫精心炮制的膳食!”他低頭打量了一眼桌案上琳琅滿目的佳肴,突然指著面前一道只供天子所用的鳳鳥拼盆道,“趙鹽,將這百鳥朝鳳賞賜給練卿,記住,以後但凡這等以鳳鳥為主的菜色,在膳房的菜譜中撤去,只供練卿一人所用!其他人不得朕的旨意,絕不可擅用鳳鳥圖案!”

  練鈞如聞言愕然,正要開口婉拒,背後便傳來一陣劇痛,耳邊也傳來孔懿清雅淡然的聲音:“不要拒絕,這是陛下對你的恩寵。曆代使尊殿下皆是以鳳鳥為圖騰,陛下自然不好再食用狀為鳳鳥的食物,這也是給下頭群臣的一個暗示。”

  孔懿是在姜離駕臨前一刻才匆匆趕到的,她見練鈞如和四位公子相談甚歡,也就沒有上前打擾。華王姜離對練鈞如的種種恩遇既讓她欣慰非常,也讓她憂心日深,畢竟,練鈞如應該只是冒牌的使尊,倘若有一天被人識破,那事情就再無收場的余地。伍形易在中州經營多年,如今一旦扶持使尊出世,他的威權便會更隆。可是,照眼前形勢看來,練鈞如是不是和天子姜離過于親近了?

  “陛下如此厚賜,令我受寵若驚,只能拜領了!”練鈞如既然得孔懿提醒,拒絕之意便早已煙消云散,“不過喜慶之日,其他人也興許有用鳳鳥圖案的時候,陛下的禁令便稍稍嚴厲了一些。”他瞥了一眼底下神色各異的官員貴族,突然展顏一笑道,“鳳鳥乃是我神州的象征,今後諸卿在喜慶之日,這等物事大可不用忌諱,所謂僭越不過在心,不在其行,陛下以為是否?”

  華王姜離微微一愣,隨即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殿下群臣貴族也隨之發出一陣稀稀落落的笑聲,各自品評著姜離和練鈞如那些話的用意。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17 AM


第二十章 異人


    一夜的宴會充滿著歡聲笑語,但也同樣是一場不見刀劍血腥的戰場。上至華王姜離,下至群臣貴族,再加上心思各異的四國公子和練鈞如,誰都知道,這不過是四國朝覲的前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中州雖然積重難返,但好歹還是擁有著神州之中最富饒安定的土地,沒有四夷時時刻刻的侵擾,而四國邊境的重兵盡管不時有逾矩之處,卻由于制衡之力無法肆意妄為,因此並不是那麼容易亡國的。

  直到午夜,練鈞如才拖著疲憊不已的身軀上了馬車,這一夜,讓他見識了這中州真正的權力中心,還有就是那四個名為質子的貴胄公子。隱隱約約間,他仿佛覺得所有人的頭上都吊著一根絲線,所有人都想掙脫那一根絲線,掌握自己的命運,就連華王姜離也是如此。一面享受著“吾王英明”的稱頌,一面努力利用著他這個所謂使尊的天命優勢,仿佛這樣就可以懾服四國。

  一路上,他沒有和孔懿說一句話,也懶得詢問對方究竟去了哪里。這八個使令,名義上都是他的直接下屬,卻是他最大的掣肘和負擔,那一雙雙形同監視的眼睛,讓他幾乎無法安眠。踏進欽尊殿時,孔懿終于開口打破了沉寂:“殿下,伍大人在邊關打了一個伏擊戰,殲滅炎國精銳一千人,相信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到華都!”

  練鈞如先是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隨即便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回過頭來,臉上盡是驚詫之色。“你,你剛才說什麼?”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看上去陰沉冷靜的男子,竟會做出這樣魯莽的事情,“四國朝覲在即,他這是什麼意思?倘若炎侯到時興師問罪,陛下那里又該如何置詞?”盡管竭力控制著聲線,練鈞如還是感到自己的聲音格外刺耳。

  孔懿心有所悟地瞟了練鈞如一眼,心中卻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縷暖意,不知何時,這位原本心懷抗拒的少年竟似乎接受了現實。話雖如此,她的言語卻絲毫不留情,“殿下不是很討厭伍大人麼,倘使他真的惹下大禍,不過是自尋死路罷了,殿下為何如此憂心?”

  練鈞如陡地感到心中一凜,確實,伍形易乃是他心中最痛恨之人,按理來說,他應該希望尋到一個由頭讓對方倒黴,可是,此時此刻未免太不是時候了!不管是幽禁父母還是任人殺戮村民,都是不共戴天之仇,可是,倘若和近在眼前的覆亡之禍比起來,所有的仇恨都可以延後。

  “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練鈞如逼上前一步,目光牢牢鎖住了對方的眼神,“現在這個時候,倘若出了什麼大紕漏,我就是想溜也溜不掉,就連我的父母也會一起遭殃!”震撼過後,他的頭腦已是冷靜了些許,因此言語間便不再咄咄逼人,“孔懿,不要賣關子了,你剛才既然說出來就一定有其中用意,究竟怎麼回事?你至少得讓我弄清楚事實,否則陛下那邊一旦問起,我連一句言語也說不出來!”

  孔懿毫不退讓地直視著對方的眼睛,由于練鈞如身邊的人早就被明空以各種借口支使開了,因此她並不擔心兩人之間的微妙沖突為人所見。她輕輕湊近了練鈞如耳側,如同呢喃般地耳語了一陣,隨即便垂手退到了一旁,再也未曾發出只言片語。練鈞如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面色驚疑不定。許久,他長長歎了一口氣,自顧自地回到了自己的居處。

  轉眼已是過了三日,就在練鈞如從閔西全的府邸赴宴歸來之後,風塵仆仆的伍形易重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興許是聽說了練鈞如這些時日在華都的表現,他的態度猶為恭敬了幾分,即便是聽到練鈞如交接那四國質子也未曾出言詢問,仿佛是放任不管一般。不過,他對于祭天之時的異景卻是小心非常,不僅事無巨細地盤問了幾遍,還對練鈞如一意救回的那個人分外好奇,只是其人始終未曾醒轉,這才不得其門而入。

  終于,就在四國諸侯預期抵達華都前兩日,昏迷了多日的那個少年終于醒轉了過來。伍形易如獲至寶地想套話問出對方的底細,卻在嘗試過三次之後大失所望。那人自從醒轉之後,只是渾渾噩噩地睜大著眼睛,卻是一言不發,最終伍形易不得不動用秘術逼供,誰知還是一無所獲。城府深沉鮮少真正動怒的伍形易幾乎想要命人將其處死,卻被練鈞如攔了下來。不知怎地,他總感到對方身上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讓他無法對其生死置之不理。

  “你究竟來自何處?”練鈞如站在那人的床頭,禁不住喃喃自語道。伍形易多番審訊無果,他自然不會想著費神套話,只是仍舊在琢磨著祭天時的那一幕奇景。“我聽得清清楚楚,有人喝了一個‘開’字,隨後漫天雷電才改換了方向。說是天意使然,其實蒙騙普通人還差不多,我卻是絕對不信。這種役使雷電的傳聞,在這里我還從未聽說過,倒是曾經……”他說著說著便突然想起一件塵封往事,因此詫異地又往對方臉上打量了幾眼,心中掠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他總不會和我來自一個地方吧?”

  盡管內心覺得荒誕無稽,但練鈞如畢竟曾經聽說過,前世之中,曾經有一位號稱明方的修道士曾經用天雷轟塌了整個蘭州縣衙,因此還是試探性地問道:“喂,你是否認識一位修道士?我記得他法號明方……”他的話才說了一半,原本在床榻上死氣沉沉的少年突然一個魚躍,竟是直接翻身下了床,伸手就朝練鈞如的衣領抓來。一旁的孔懿見勢不妙,連忙一個旋身護在練鈞如跟前,掄掌重重地朝對方劈去。

  練鈞如還來不及叫住手,那個少年卻奇跡般地脫出了孔懿的掌風,然後一個踉蹌癱坐在床上。“不可能,不可能!”他口中語無倫次地說道,“我明明成功了,那就是師傅說的金丹凝練之法,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差錯?那天雷,那天雷分明是別人渡劫時才會出現的……”他看也不看火冒三丈的孔懿一眼,突然抬起頭對練鈞如道,“我就是明方真人的大弟子嚴修,你究竟是什麼人?”

  少年的這句話使得練鈞如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萬萬沒有想到,天底下居然還有如此荒謬的事情。然而,傳說那位明方真人有通天徹地之能,那麼,其弟子可以到達這個世界也沒什麼奇怪的。饒是如此,他的目光卻是無比古怪,這個自稱嚴修的少年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剛才卻說什麼金丹凝練的,看來也絕不是一個普通人物。

  “孔懿,你先出去,我想和他單獨談談!”練鈞如情知自己在這個世界無依無靠,因此便動了異樣的心思。他也不顧孔懿心中在想些什麼,又轉過頭來,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語氣吩咐道,“這件事情很重要,你也看到了,先前伍形易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辦法!你若是想知道什麼,就照我的吩咐去做!”

  孔懿最終還是屈服了,然而,她的心里卻好奇得很。無論她還是伍形易,用盡了辦法都無法從對方口中撬出一個字,為什麼練鈞如普普通通的一句話就能收到奇效?還有,那個所謂道號“明方”的修道士究竟是何方神聖?她猛地發覺,看似普通的練鈞如身上,有著太多太多的疑點。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18 AM


第二卷 四國朝覲 第一章 周侯


    華都的王宮之內,一眾臣子畢恭畢敬地站在兩側,心中卻都是忐忑不已。盡管名義上中州乃是天子屬地,他們這些文武官員也應該可以和四國君侯平起平坐,然而,數百年來,中州領地日益萎縮,而曆代天子中也沒有出現過幾個明君,平素也是任用小人,疏遠賢臣,到如今只是一息尚存而已。倘若不是四國彼此牽制,怕是頂著一個天子名義的華王早就無法繼續在位了。

  端坐在禦座上的是第四十四代華王姜離,盡管年輕時也曾經立誓要讓四國四夷重新賓服王道,但在十年前,一場大病使得這位天子身體無比孱弱,如今竟是連早朝也不時免去,因此甚至有大臣在暗自計算他的死期。須知這位天子雖然後宮嬪妃眾多,卻無一人能誕育下王子,因此今後少不得要從王族旁支中選出儲君了。一旦出現這種狀況,難保四國不會暗中插手立儲之事,那樣一來,中州就名存實亡了。

  練鈞如立在天子之下的一處平台上,心中卻是百感交集。僅僅一個多月的功夫,他仿佛過了一段漫長的時光一般,每一天都在推敲周圍人的話語,每一刻都在想著天下的局勢,他幾乎能夠感到頭上生出了白發。這種算計人的日子有多麼苦楚,他終于品味到了,可卻已經完全無法抽身。他如今的地位和尊榮都是那個身份給予的,一旦有所差錯,便是萬劫不複,還要牽累無辜的家人。

  一群朝官正在胡思亂想中,就聽得外間的內廷事務官高喝一聲:“周侯樊威擎,攜夫人覲見陛下!”這一聲通稟讓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周侯樊威擎治國有道,轄下官吏輕賦稅而重民事,是百姓稱許的明主。其夫人王姬離幽是當今天子的幼妹,生得美貌嫵媚,只是至今未曾為周侯誕下子嗣,也是一大憾事。眾臣見周侯夫婦一同穩步走進大殿,都微微低下了頭以示尊敬。周侯雖然麾下勇士眾多,但輕易不動兵戈,每三年的朝貢也從不缺失,每次都是親身前來謁見天子,光是這份禮數就極為難得。

  “臣,周侯樊威擎叩見陛下,願吾王萬壽無疆!”樊威擎和妻子在禦階前俯伏跪倒,竟是用了臣子謁見君王是最隆重的稽首之禮。廷下群臣俱是大訝,往年周侯雖也前來覲見,但向來都是行拜手之禮,今次突然以最恭敬的禮數跪拜,難道是有什麼大事降臨麼?

  中州六卿五官不由交換了一個眼色,但都知機地不聞不問,果然,禦座上的華王姜離似乎也相當驚訝。“周侯,你乃是朕的股肱之臣,又是三年謁見未曾有失,為何驟然行此大禮?難道是國中有所變故麼?來人,扶周侯和朕的王妹起來!”天子既然吩咐,那些內侍自然是忙不迭地上前巴結,如今眼看中州王室是一天不如一天,他們也都不敢對諸侯太過失禮。

  樊威擎謝過之後,這才和妻子一同起身。他見群臣面上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不由微微一笑,這才微微笑道:“陛下,臣聞聽使尊殿下出世的消息後,倍感振奮,曾與夫人計較過多次。數百年來,八代華王皆無使尊殿下輔佐,這才使得諸侯離心離德,背棄了王道。如今陛下得天命眷顧,臣身為臣子,又怎能不為江山社稷感到欣喜?臣一生勤勞王事,唯願天下太平,百姓安泰,余願足矣!臣今次朝覲,不僅是恭賀陛下,也是為了一睹使尊殿下尊容而來,因此以稽首之禮參拜,正是為了表示隆重!”

  練鈞如見樊威擎銳利的目光朝自己射來,卻不覺心情有多少變化。他這一個多月不知見了多少中州重臣,就是四國公子也是攀上了交情,盡管見真正的諸侯還是第一次,膽怯之意卻是早已褪去。他如今的一舉一動都象征著中州,稍有差池便會為他人詬病恥笑,他可不想處心積慮創出的一點點局面遭到破壞。

  “本君早就聞聽周侯賢德,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練鈞如見姜離笑著以目示意,便順勢開口道,“如此真心實意地心憂社稷,確實是四方諸侯的典范。說起來本君出身山野,又是正當年少,雖然驟登高位,許多事情卻是還得請周侯指教才是。”

  樊威擎一進殿就注意到了華王姜離身邊的練鈞如,只是一眼,他便已經斷定了對方的身份。無論是服飾位置,都足可見華王姜離對其的重視,不僅如此,練鈞如僅僅是站在那里,卻沒有一絲局促的模樣,氣度高雅而淡然,卻仿佛是和大殿上的肅穆氣氛融為一體,沒有一絲格格不入的感覺。他能夠感覺到對方言語間那種輕描淡寫的口氣,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分外不能理解線報中提到的其人來曆,一個區區山野少年,又怎麼會突然間具有這樣的舉止談吐?須知天下沒有一夕可成的貴族,所謂儀態風范,都是需要多年教導才能夠水到渠成的。

  他趨前一步,微微欠身道:“殿下過譽了,臣只是鄙陋之人,身居諸侯之位已是頗感吃力,又何德何能來指點殿下?”他說著說著便口風一轉道,“臣聞聽八位使令大人當日為了使尊殿下現世一事殫精竭慮,曾經苦戰多時才救得殿下脫險,其中艱辛不問可知。不知陛下是否業已頒下恩賞?如若可以,臣希望能一睹八位大人的風范,以解心中多年所願。”

  姜離和練鈞如的心中同感咯噔一下,周侯樊威擎攜夫人比其他三位諸侯早了一日趕到,其中緣由絕非只是為了表示恭敬那麼簡單。如此看來,這位賢名遠播的周侯,心底應該還有其他打算才是。姜離看了看神色坦然的練鈞如,頓時覺得分外滿意,光憑這榮寵不驚的態度,就不是尋常少年能夠具有的。

  沉吟一陣之後,姜離便開口道:“周侯如此留心,朕也頗感欣慰。先前八位使令確實辛苦了,朕雖有心重賞,他們卻是執意不受,朕也就只能罷了這個念頭。來人,召諸位使令前來議事!”

  已經是年逾六旬的太宰石敬看著臉色各異的同僚,心中百感交集,數百年了,若不是前幾代使尊都在出世不久之後就為人暗殺,中州國運又怎會走到今日的地步?他心情複雜地看著另一邊的周侯樊威擎,眼中卻閃現出一絲厲芒,不管如何,他身為六卿之首,絕不會讓練鈞如再遭到什麼傷害。

  隨著內廷事務官一聲通報,眾人就見八個相貌各異的男女走了進來,然而,他們的面上全都籠罩著黑紗,顯然不欲讓人察覺他們的真面目。群臣對這種情況都是司空見慣,唯有周侯樊威擎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頭,似乎對這種情形很不滿意。

  “參見陛下!”所有的使令齊齊躬身行禮,但並未屈膝下拜。使令雖名義上是中州臣子,卻只是使尊的下屬,因此即便是在天子駕前,也能夠直立回話。“參見使尊殿下!”八人又對著練鈞如深深一揖,由于乃是禦前,他們不好分出禮節輕重,以免被人鑽了空子。

  姜離示意免禮之後,八人便都直起腰來。為首的伍形易此時看上去只是一個極為穩重的中年男子,他微微掃視了一眼群臣臉色,便略略欠身問道,“陛下急召我等,不知有何要事?難道是周侯遠道而來,有事要和我等商量?”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19 AM


第二章 王姬


    樊威擎立時臉色一變,但片刻便又恢複了平靜,只是暗地打量著那個中年男子。姜離卻似乎不以為意,只是微笑著點頭道:“伍卿家,適才周侯說練卿能夠避免先前曆代使尊的遭遇,都是你等的功勞,因此便要求見你們一次。朕思量著你們當初為了隱蔽身份尋找練卿下落,始終鮮少現于人前,現在便無需顧慮那麼多了。”

  聽到姜離稱那中年男子為伍卿家,樊威擎便確定此人就是八大使令之首伍形易。傳言伍形易出身卑微,但一身本領卻是極為不凡,額頭的魂印也是覺醒得最早。八大使令來曆各異,彼此間往往並不相服,唯有伍形易的命令無人敢違背,足可見其威信之高。想到這一點的樊威擎不由額外注視了對方一眼,不料伍形易似乎覺察到了他的視線,銳利的目光立刻朝樊威擎這邊射來,其中還帶有一種冰冷的寒意。

  “陛下,侍奉使尊殿下乃是我等的職責,既然已經知道殿下現世,我等竭力尋找拼殺也是應當的。”伍形易不卑不亢地答道,他又掃了樊威擎一眼,這才轉身一揖道,“周侯勤勞王事,如此關心殿下安危,伍形易在此謝過。吾等雖然自幕後走向了台前,卻也會矢志保護殿下。伍形易在此立誓,絕不會讓那等卑鄙小人傷害了殿下!”後面一句話煞氣極重,頓時讓大殿中的其他大臣打了個寒噤。

  姜離對此自然沒有任何意見,須知若是練鈞如現在能夠入朝,得到最大好處的便是他這個天子,無論是于公于私,他都會竭力支持練鈞如,至于伍形易本人,他卻要加緊防備。當下姜離便贊許地點點頭,起身傲然道:“朕有練卿這樣的人物輔佐,又有伍卿家你們這樣的豪傑,四方諸侯和各位朝臣又都是難得的英才,何愁大事不成?來人,賜酒!”

  起先侍立在姜離一旁的宦者令趙鹽早已匆匆下去准備,此時聽得主上召喚,立刻親自托著一個朱漆條盤,先至禦前奉上一杯,然後便至練鈞如身前,屈膝跪下,將條盤高舉過頭用以奉酒,這種罕有的隆重禮節讓其他人都是大吃一驚,趙鹽雖然只是一個小小內侍總管,但他更是華王姜離最信任的心腹,此時行此重禮,不啻代表著莫大的含義。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想起了當日姜離賜劍給練鈞如的情景,頓時將兩個舉動聯系了起來。

  “小人在此謹祝殿下能還我神州百姓永世太平!”趙鹽朗聲禱祝道。

  由于黑紗蒙面,樊威擎並未看到伍形易的神色,然而,他卻注意到後面幾人的手似乎在微微顫抖,因此已是心滿意足。看來中州的這八個使令著實是非凡人物,既然能夠早知一步,那就能做出准確的判斷,如今他走的路就猶如架設在深淵上的獨木橋一般,容不得半點馬虎。他可比不得炎侯那種粗魯暴怒的家伙,須知要在天下散布一個賢德之名,所需的功夫比諸打仗更為艱難,他絕不會輕易拿名聲去冒險。

  趙鹽又向伍形易等人一一送上了美酒,而一旁的周侯等人也自有內侍奉上佳釀,一時間,大殿中滿是酒香。高台上的練鈞如卻是神色好奇地看著下頭的樊威擎,心中盤算著以後單獨面對時該如何應付此人。今日這位周侯只是寥寥數語,就使得伍形易犯下了一個小小的語病,使令之所以能在列國之中縱橫,一是因為他們的騎乘博樂鳥迅疾無倫,二是因為他們始終未曾露出真面目,無人認識,如今一旦真的走到台前,其實並不像伍形易說得那般輕易。

  “好!”姜離大喝一聲,自己先舉杯一飲而盡,“朕就在此和各位卿家同慶,望江山社稷永保萬年,普天百姓皆享安樂!”

  “承陛下吉言!唯願江山永固,萬民安泰!”眾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答道,隨即舉杯喝得干乾淨淨。伍形易等人卻並未在殿上停留多久,把酒杯放回條盤之後,他們立刻齊齊躬身告辭,竟是如同一陣風般消失在大殿入口中。

  “陛下有如此忠誠的臣子,真是天下之幸啊!”周侯樊威擎語帶雙關地贊歎道。果然,他一言過後,就見華王姜離臉色有異,頓時得意萬分。坐在他身側的王姬離幽除了一開始行禮問安之後,始終一言不發,此時卻是突然露出了一絲笑容,看在其他人眼中,更是美豔不可方物。

  四方諸侯的封地盡管遙遠,但在華都之內都有豪奢的府邸,這也是初代天子的善舉,只不過住慣了富麗堂皇的宮城,任何一位諸侯都不會感激這種恩遇,身在府邸中反而會覺得無比局促。王姬離幽更是如此,她自幼長于深宮,成年之後又嫁給了周侯,始終都是享受著世間最為貴重的待遇。周國豐都距離中州華都有千里之遙,若是用馬車至少也得用去月余,但以三足青鳥代步,不過是兩日的路程。饒是如此,見了自己的王兄之後,她還是覺得一身疲累,足足在府中的大浴池中泡了許久才開始打扮梳洗。

  此刻,離幽正慵懶地任由侍女為其梳理一頭瀑布般的長發,顧盼間風情萬種,似乎根本不像一個年近四十的婦人。從側面看去,她的輪廓無比優美,五官中的每一部分都散發著一種驚人的媚惑之態,就連身旁伺候的那些侍女內侍都是驚豔不已,幾個留在中州,久未見過離幽的內侍甚至還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

  “夫人,您真是越來越年輕了!”那個梳頭的侍女一邊攏著那漆黑秀發,一邊打疊精神奉承道,“怪不得主上幾乎從不招幸那些嬪妾,只是一意地寵著您。夫人當年是豔冠列國,如今也不例外呢!”

  離幽卻只是微微一笑,剛想答話,就聽見一個內侍高聲奏報道:“主上駕到!”一眾伺候的宮婢內侍連忙俯伏在地,不敢仰視,王姬離幽卻款款地站起身來,輕舒長袖迎了出去,眉頭卻不經意地微微一皺。這個時候,她的丈夫突然跑到自己的寢室干什麼?

  “妾身恭迎主上大駕!”離幽待到近前,只是微微偏身行禮,臉上掛著永不褪色的笑意,“主上初至中州,不去拜訪那些元老重臣,也不去和使尊殿下套套近乎,到妾身這里來作甚?若是傳揚出去,他人還道妾身不懂得國事和家事孰輕孰重的道理!”

  “夫人還真是不肯放過寡人!”樊威擎愛憐地摟住妻子腰肢,這才開口道,“寡人故意比其他三位諸侯早來了一日,就是為了能夠好好看看那位使尊殿下的真面目,想不到今日在殿上能夠有那樣的收獲。若是寡人趁著今日再交結中州臣子,傳揚出去,這話可就難聽了。說起來,夫人乃是堂堂王姬,不妨會一會那些中州貴婦,比之寡人暗地里會見朝臣可是要穩妥得多。”

  離幽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她和那個高居于至高禦座上的王兄只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自幼感情本就淡薄,出嫁之後更是只有三年一次的朝覲時會敷衍出幾分兄妹之情,自然及不上和丈夫之間的情愛。四方諸侯中,樊威擎雖然算不上最強勢的一個,卻是最聰明的一個,就是家事上也無可挑剔。離幽雖然自負美貌,卻還從未認為自己真能夠豔冠群芳,因此丈夫獨寵自己一人的緣故,她也是心知肚明。

  “主上放心,妾身既然是你的夫人,就絕不會在這些方面讓您吃虧。”離幽突然發出一陣有如銀鈴般的淺笑,“陛下至今尚未有過子嗣,將來的事情還很難說。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指不定不用一兵一卒就能讓主上心願得償!”她突然抬頭望著丈夫充滿野心的眸子,輕輕地湊上前去,深深吻在對方的唇間。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20 AM


第三章 雛鳥


    見了周侯之後,練鈞如便被華王姜離留了下來,兩人這些天時不時單獨見面,看在旁人眼里便多了幾分君臣相得的意味。姜離為了表示寵信和籠絡,幾乎每天都有賞賜送進練鈞如居住的禦城,若非練鈞如年紀尚小,怕是美貌姬妾也會多出不少。

  “練卿,今日你見過了周侯,對其觀感如何?”姜離示意練鈞如坐下,這才揮手斥退了殿中伺候的其他人,只有趙鹽侍立身側,不曾回避。“人道是周侯樊威擎賢名遠播,百姓稱道,依朕看來,他可以說是四方諸侯中的第一人。”

  “陛下所言甚是。”練鈞如點點頭道。想起適才周侯銳利通透的眼神,他的心中便有幾分忌憚。無論言行舉止,周侯樊威擎都謹守君臣之道,禮數上更是無所缺失,依照常理,這樣的人若不是真正的大賢,就是大奸大惡之人。“周侯覲見時,群臣都極為禮敬,怕也是因為他在諸侯中享有盛名,又禮尊王室的緣故。周侯夫人又是陛下的王妹,若是論起親疏來,陛下和他也應該較別的諸侯更為親近才是。”

  姜離卻只是置之一笑,“我朝雖然向以宗法維系諸侯,但到如今,這姻親之道卻也已經無甚大用了。嫡親兄弟為了一個嗣子之位尚可爭斗不休,又何況這種靠婚姻聯結在一起的同盟?唔,練卿就位不久就能看清楚這些,也是著實不易了。朕聽太傅和太宰他們說,那些所謂的中州賢達太過迂腐,不合你的心意,朕便給你特旨,你若是尋訪到了賢才,就自己留在禦城之內,只需知會朕一聲便可。若是這些人能夠為朕所用,大可賞賜官職爵位,以收民心。”

  練鈞如聞言不由抬頭,目光正好和姜離的炯炯眼神交擊在一起,隨即立刻垂下頭去。“陛下的心意,我明白了。只是,恕我直言,如今的天下,已經到了禮崩樂壞的時候,那些游子文士,往往只知有各國諸侯,不知有中州王室,輕易不會答應招攬。若無好手段,怕是陛下心意落空的機會居多。我曾經聞聽商侯聚士三千,數目雖多,其中卻應該也是良莠不齊,不知陛下是想要商侯那般求名,還是只要真正的賢才而不想張揚?”

  姜離贊許地看著練鈞如熠熠發光的眸子,終于霍地站起身來,佇立許久方才昂然道:“練卿此問甚好,若是照著朕當年的性情,自然是恨不得列國諸侯都知道朕的雄心抱負,如今卻是不會再那般年少無知了!天下亂離已久,各方游士無不在尋訪明主,這些人中,欺世盜名之輩居多,朕可不想在這些人身上做文章。古來曾有千金買馬骨的典故,雖能令四方名士來投,卻是張揚太過,不符合中州如今的處境。練卿,朕知你此問之意,盡管放手去做就是,不必擔心有什麼功高震主之憂,須知天子使尊,自古便是一體,哪有相忌之理?”

  練鈞如走出王宮時,面上仍舊是帶著一縷微笑,即便是如今,對于天下大勢,他的看法仍舊是無比膚淺,但是對于自己的生存之道,他卻是明白得一清二楚。伍形易即便手握王軍兵權,卻也不敢過于妄為,否則便是自找滅頂之災,畢竟四國諸侯仍在那里虎視眈眈。而姜離雖不是那等雄才大略之主,但在這等時刻,卻是他唯一依附的對象。只有保住這位天子,保住中州,他才能平安無事地活下去。

  由于孔懿等人已經先期離開了皇宮,因此車駕上的侍者已經換了另一個人。對于此人,練鈞如的信任之心還要多些,不為了別的,只是因為那是和自己來自同一個世界的人。他萬萬沒有想到,一次形同作秀的祭天,居然能從天雷中得到這樣一遭奇遇。

  “嚴修,如何,這個亂世是否讓你感到更加心悸?”練鈞如低聲對身後的人道,“相比那一個充斥著貪官汙吏的世界來說,這就是不折不扣的亂世。居上者可以隨意處置所謂賤民奴隸,四方諸侯可以隨意出兵踐踏他國國土。換作從前,我甚至無法想象人間曾有過這種人命如草芥的亂世。我說過,你可以選擇是否襄助于我。我不能給你什麼承諾,如果你想要離開,我也不會阻攔。”

  嚴修自蘇醒後已經是三天了,盡管對于這個陌生的世界仍是時時刻刻處于懷疑之中,對于練鈞如的話卻沒有幾分排斥。伍形易等人用在他身上的手段曾經讓他感到生不如死,然而,心底的警惕卻讓他當時沒有開口說一個字。自打蘇醒後開始,他就莫名其妙地暫時失去了引以為傲的道力,只剩下了那點用來防身的武功,憑著這些要在亂世生存下去幾乎不可能。饒是如此,他也只是答應練鈞如暫時呆在中州,旁的便再也不肯開口承諾。他並不清楚練鈞如的來曆,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因此仍舊把自己暫時死死地封閉了起來。

  說過那句話之後,練鈞如也沒有再開口,只是任著車駕前行。然而,他分明能夠聽到身後嚴修粗重的呼吸聲。就在即將抵達禦城的一刻,空中突然響起了一陣悅耳的鳥鳴。他不由抬頭望去,只見數十只金色的異鳥正傲然盤旋在長空之上,雙翼的羽毛在陽光映襯下閃動著耀眼的光芒。車前的馭者也是愕然抬頭,待到看清之後便失聲驚呼道:“旭陽金烏,難道是炎侯已經到了?”

  練鈞如的臉色瞬間就陰沉了下來,以周侯的身份地位,尚且是提前令華都中的府邸備好車駕,然後在華都外棄了騎乘的三足青鳥,通報王宮後方才乘坐車駕進城。僅看適才空中的聲勢,便知這炎侯為人囂張,倘若來人只是信使,那排場也是太大了,倘若金烏上騎乘的真是炎侯,那就更為離譜。堂堂一國諸侯,竟連這點禮數都不肯遵從,足可見其人心志。

  “不用管這些,你令人把車駕收好。倘使陛下使人來請,就說我偶感不適,今夜無法奉詔!”練鈞如淡淡地對馭者吩咐了一聲,隨即就下了車駕,一言不發地往自己的寢宮走去。不管如何,諸侯朝覲的日子應該是明日。周侯是名正言順地進城,他確實應該接見,至于炎侯,恐怕就是為了興師問罪而來。練鈞如此時猶記得當日孔懿說過的話,伍形易在邊境殲滅炎國精銳一千人,其中隱情他卻是不知道,那就由得別人去應付好了。

  還未走到欽尊殿,他便聽到發覺前方一陣慌亂,只見幾個宮中侍者上竄下跳,似乎是想要捉住什麼東西,不由眉頭大皺。他只是略一沉吟便決定上前瞧一個究竟,誰料幾步上前之後,他便發覺了那四個眼熟的小東西。當日初次上山行獵時,他曾經為了它們吃過那只異鳥天大的苦頭,想不到竟會在這里重逢。

  那幾個侍從一見眼前的人影,立時矮了一截,忙不迭地一個個俯伏于地,至于那四只雛鳥則是繼續在地上活蹦亂跳。練鈞如看也不看地上的眾人一眼,只是緩慢地向前挪動步子,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初在家里和父母的溫馨一刻。四只雛鳥仿佛認出了練鈞如,竟是毫不避忌地朝他身上撲來,一時間,練鈞如的身上倏地便掛滿了四個毛茸茸的小家伙。

  練鈞如的臉上不由浮現出一絲真切的笑意,愛憐地撫摸了這些小家伙一會,他便招呼了嚴修和身後的其他人一聲,竟是沒搭理地上的那些侍者。自從看到這四只雛鳥的那一刻,他便知曉,那只護雛心切的雷鵬,怕是早已隕命。盡管人畜有別,但此時他竟能想象到雷鵬臨死那種深切的悲哀,不管怎樣,他都不想讓四個小家伙落入伍形易等人的手中,想必對方也不會因為四只尚未長成的雛鳥和他為難。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20 AM


第四章 炎侯


    炎侯的突然駕臨讓華都城內一片慌亂,按照禮制,四國諸侯朝覲之前,須得命人先向天子奏報,隨後在城外紮下營寨,等天子詔令下達之後,方可乘車駕至王宮。相比古時諸侯會盟,請天子于郊野再行朝拜的典故,這已經是分外簡陋草率的了。無奈如今中州威權日弱,誰也不可能斤斤計較這些事,而炎侯這一次形同僭越的無禮之舉,無疑是在中州群臣權貴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

  炎侯陽烈卻顧不得那許多,自打他接到邊關急報之後,便知道自己出兵威懾之舉為人完全破壞,不僅如此,對方還死死扼住了他的把柄,竟連他派出的信使也全都被攔截,若是被人將其中內容公諸于眾,他這個堂堂一國之君就要丟盡了臉面。他生性就是暴躁之人,身邊人見他氣性不好,也沒有一個敢于進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主上直截了當地降落在華都府邸內。

  雖然炎侯舍了後頭的大部分護衛匆匆而至,但隨侍的十幾人中都是天下赫赫有名的人物,除了幾位官員之外,還有天下四大門派之一旭陽門的三位長老隨行。最最顯眼的就是一對形同璧人的少年男女,男的是炎侯義子,又被旭陽門主陽千雋收為首徒的許凡彬,女的則是炎侯獨女,有馭琴炎姬美名的陽明期。在旁人看來,這對少年男女看上去頗為親近,似乎是早已得了炎侯默許的戀人,但無論是旭陽門主陽千雋還是炎侯陽烈,眼前都沒有表示任何心意,畢竟,曆代旭陽門主和炎侯都是陽氏後裔,這血脈相連的關系牢不可破,所謂聯姻也不過是在鞏固一下彼此關系而已。

  炎侯陽烈一面遣人向王宮送去文書,一面在大廳中咆哮道:“寡人倒要看看,那個小子有什麼三頭六臂,竟敢出動王軍偷襲!難道他還以為是當年的勢頭麼?如今四國鼎立,天子不過就是一個擺設而已,他不知內斂,反而不知好歹地欺到寡人頭上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猛地轉過身來,冷冷地掃視了幾個自己的臣子一眼,一字一句地道,“寡人不管他是真的使尊還是假的使尊,只要是犯了我炎國利益,絕不會輕易放過!今夜崇慶殿奏對之時,寡人倒要看看他是否真有這個膽量!”

  隨侍的炎侯心腹,司寇虎鉞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好半晌才艱難地開口道:“主上,萬一他們在金殿上將信使傳達的密信公諸于眾怎麼辦?如今周侯已是抵達了華都,此人最為較真,平素也是沽名釣譽,怕是會抓著這件事不放。他國都是陳兵邊境以作預備,而我國前鋒確實已是進入了中州境內,若是被人編排起來……”

  “住口,寡人豈會畏懼那些黃口小兒!”陽烈不由大怒,聲音又提高了幾分,“樊威擎那個家伙不過是靠賢名行騙天下,旁人怕他,寡人可是夷然不懼!若是真的僵持不下,我炎國的軍隊位居四國之冠,難道還怕他們不成?”

  虎鉞見自己的主上已是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不由暗自叫苦。如今正是非常時刻,倘若真的做下了什麼不智之舉,怕是其他三國都會乘虛而入。虎鉞平日為人雖然也是殘暴不仁,欺上瞞下,但對于天下大勢還是知道的,又怎敢讓自己的主上去碰釘子?無奈炎侯陽烈已是鐵了心要為那一千人的損失討回公道,任是虎鉞說什麼都不管用。

  姜離對于炎侯突如其來的舉動也是詫異不已,盡管有心將他晾在一旁不予理睬,最終卻還是接受了炎侯派人呈交的文書,算是認可了他進入華都。即便如此,姜離仍是在宮中雷霆大怒,一干內侍宮婢都是躲得遠遠的,絲毫不想沾惹這位至尊半點。直到聞訊而來的伍形易與姜離密會之後,宮中僵硬的氣氛才稍稍減輕了一些。

  姜離和伍形易兩人自後殿出來時,便令人前去請練鈞如入宮。誰知半個時辰之後,奉命而去的幾個內侍臉色惶然地回轉來,竟是聲稱使尊殿下身體不適,無法前來。聽到這個消息,無論姜離還是伍形易都是大吃一驚,須知早上會見周侯時,練鈞如仍是安然無恙,如今卻傳出有恙的消息,內中必有蹊蹺。

  姜離瞥了若有所思的伍形易一眼,突然大笑道:“此計甚妙,朕知道練卿的意思了。來人,去報炎侯,就說使尊殿下偶感微恙,讓他明日與商侯和夏侯一同覲見!另外,按照炎侯進貢的東西,比照周侯的份例進行賞賜。還有,就說炎侯遠來辛苦,讓宮中膳夫挑選拿手的,送一些飲食過去,就說是朕的一片心意!”

  伍形易見姜離旁若無人地下達旨意,眼中厲芒一閃,轉瞬又恢複了若無其事的面容。“陛下英明,炎侯乃是暴躁的性子,您今晚不接見他,他必定會暴跳如雷。明日四位諸侯齊集崇慶殿,他就算想要發作也得看著他人臉色,言行也不敢過于恣意。”他微微躬身,神情恭謹地道,“明日請殿下允准我等出席,畢竟,這一次的禍事乃是臣闖下的。”

  姜離捋著頜下的幾縷長須,志得意滿地道:“伍卿家此事做得極為妥當,又何來闖禍之理?你截住了所有信使,占在了一個‘理’字上頭,諒炎侯也不敢放肆。就讓他一個人在府中暴跳如雷好了,他不是名正言順叩關覲見的周侯,朕未曾追究他私自進城,就已經是額外開恩了。”想到炎侯囂張的行徑,他的臉色頓時又陰沉了下去,“好在練卿尋了一個好借口,這四國朝覲本就是為了他而來,他既然身體不適,朕又怎好強求,只能讓炎侯等明日了!”

  伍形易帶著一肚子的疑惑回到了禦城,卻正好早先的那幾個侍者迎了上來,一五一十地將練鈞如的舉動奏報了一遍。他一聽說練鈞如不打一聲招呼就帶走了四只雛鳥,眉頭就緊緊皺了起來。當日離開趙莊時,他無意中發現那只雷鵬天賦異稟,便起了降服的念頭,誰料派去的蒙輔最終功虧一簣,那雷鵬最終重傷身死,卻抓到了四只雛鳥。本意他是想馴養這四只雛鳥以供騎乘之用,卻不料練鈞如在此事上也橫插一手。

  “算了,不過四只不成氣候的小家伙而已,本座不想為此事和殿下有什麼沖突。”那幾個侍者雖是伍形易心腹之人,卻也不知道多少隱秘,“使尊殿下如今在欽尊殿中麼?”

  “回稟伍大人,殿下正在欽尊殿中歇息,只有那個叫嚴修的家伙陪著,旁人都被攆了出去。”一個侍者瞥了瞥伍形易的臉色,不敢隱瞞實情,“大人,那人身份可疑,絕不能讓他留在殿下身邊,這可是一個天大的禍害啊!”

  伍形易冷哼了一聲,卻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他何嘗不知道那個叫嚴修的少年有古怪,可是,不管如何盤問或是用秘術詢問,都問不出所以然來,反倒是練鈞如三言兩語問出了對方來曆。這位名義上的使尊殿下既然開了口,他也不好拒絕,再加上想要弄清嚴修的底細,他才默許此人暫時擔任練鈞如的扈從。如今看來,練鈞如這個出自山野的少年頗有幾分算計,並不若當初想象中那麼好控制。

  站在欽尊殿大門前,伍形易露出了一絲冷笑。不是庸才最好,倘使那將會名留史冊的使尊殿下真是庸才,應對起四方諸侯來也是一個大麻煩。白天接見周侯時,他分明能覺察到周侯樊威擎注視練鈞如的目光,這種兆頭很好。興許,他應該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練鈞如身上,如此一來,他便可以行使自己的計劃方略。“眾矢之的是什麼滋味,你就好好品嘗一下吧,殿下!”他低聲咕噥道。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21 AM


第五章 諸侯


    華王姜離派人給炎侯陽烈送去的訊息讓其大為震怒,然而,身在中州,他又是名義上的臣子,在外人面前也不能做得太過。他當面客客氣氣地收下了天子的賞賜,待來人全都離開後,他便幾乎把所有的物品都砸了一個遍,包括那號稱天下第一的美食也不例外。炎姬陽明期看慣了父親的這種脾氣,因此只是待在房中彈琴散心,至于其他人則是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入內相勸。

  次日,姍姍來遲的商侯湯秉賦和夏侯閔鍾劫幾乎同時抵達了華都。一時間,城門大開,萬人空巷,這四方諸侯同朝天子的盛景,從前竟是無人得見。就連一些白發蒼蒼,老態龍鍾的老翁一流也都是淚流滿面,在他們看來,天下的亂局在這一天就已經結束了。

  四國諸侯當初奉王命鎮守四方,防禦四夷時不時的侵襲,因此論起功勞來算得上天下第一;可要論起禍害,他們也同樣算得上是王室的心頭大患。從最初的謹言慎行,恭謹有加到後來的狂妄自大,不服管束,再到其後炎侯的發兵征伐,可以說,在象征王權的天子和象征實力的諸侯之間,那一根維系著太平的絲線,其實只需輕輕一撥就會斷裂。

  如今,那四國諸侯全都高坐于馬車之上,四周的帷幔遮掩得結結實實,絲毫看不見臉上的表情,此時此刻,誰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底下的百姓竭力踮著腳,希望能看清這些尊貴之人的面目,無奈重幔之內,只有些許人影露出,他們又如何能得償心願。馬車四周,俱是四位諸侯的心腹甲士,明晃晃的長戈斧鉞襯托出無窮威勢。

  少數聰明人卻只是在高處俯視這一隊氣勢浩蕩的人流,甚至揣摩著四位諸侯的次序,畢竟,禦道上兩輛馬車並行猶嫌太擠,又如何能讓四駕最為華貴的馬車並排而行?太宗安銘幾乎傷透了腦筋,最後只得按照初代天子的封贈排序,畢竟,這是記載在史書上的禮法,白紙黑字不容辯駁。

  于是,人們遠遠望去,居首的就是夏侯閔鍾劫,其先祖乃是初代天子的嫡親幼弟,分封之後便易姓為閔;其後乃是炎侯陽烈,須知其先祖乃是初代天子的庶兄,雖有嫡庶之別,卻是最為親近,分封之後易姓為陽;在後乃是商侯湯秉賦,其先祖乃是初代天子的授業恩師,兩子又都曾經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最後的卻是周侯樊威擎,周侯雖然人稱明主,但其祖位分不顯,這周國之地本來極小,卻在曆代周侯一步步經營下發展壯大,最後在三百年前,將原本位列四方諸侯之首的魯國吞並,成就了當時最為盛傳的霸業。

  且不提這四位諸侯對于先後次序抱著什麼樣的態度,直到王宮前他們下了馬車後,也沒有誰看清他們面上的神情,即使性情最為暴躁的炎侯也是如此,無憂無喜,仿佛他們就是帶著這樣一種態度前來參加朝覲。

  一向緊閉的王宮正門已是完全敞開了,那些鮮少出現在人前的精銳甲士禁衛,此時都是腰佩長劍,手持長戈列于大門兩側。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要此時天子一聲令下,自然可以斬除與會的四位諸侯,稱得上是快刀斬亂麻。然而,其後要面對的卻是暴怒的四國軍隊權貴,因此,饒是曆代諸侯朝覲天子時,常有逾矩的言行舉止,天子也只能忍氣吞聲,寄希望于其他諸侯予以譴責制裁。所謂王道,便是以禮義止刀兵,不出一兵一卒便能使他國賓服,這也是中州自初代天子開始最為講求的一點。

  華王姜離端坐于禦座之上,雖然精神振奮,但臉上依稀可見蒼老之色。他自二十歲登基,如今已經曆經了三十年的歲月,論理應該早已磨去了雄心壯志。然而,如今使尊降世的消息傳遍天下,誰也不敢再小覷這位天子,畢竟,姜離早年的勵精圖治可圈可點,若非十年前的一場大病,說不定中州早已變了模樣。

  四位諸侯不分先後地步入了寬敞的崇慶殿,按照先前的次序報名拜謁。“臣夏侯閔鍾劫叩見陛下!”“臣炎侯陽烈叩見陛下!”“臣商侯湯秉賦叩見陛下!”“臣周侯樊威擎叩見陛下!”報名事畢後,四人齊齊跪拜俯伏于地,狀極恭謹。

  姜離這才微微笑道:“四位遠來辛苦,都平身吧!”四人謝過之後,卻齊齊朝著天子身側的練鈞如躬身一揖道:“參見使尊殿下!”此時,他們方才注意到,練鈞如身後,齊齊整整地立著八個黑衣人,無一例外地臉帶黑紗。

  練鈞如頷首偏身答禮,這才各安其位。一番場面話說完之後,炎侯陽烈便第一個沉不住氣了。他昨日匆匆趕來,卻被姜離的幾句話拒之于門外,心底早已窩著一肚子的火,此刻見姜離身旁的練鈞如一臉可惡的笑意,愈發覺得這個小子可恨,因此見旁人都不開口,便一步搶出,高聲奏報道:“陛下,臣奉王命世代鎮守炎國,防備東夷侵襲,始終兢兢業業,不敢懈怠。誰料,就在數日之前,臣在邊境的一支千人軍馬遭人偷襲,全數陣亡,還請陛下明鑒,還臣一個公道!”

  果然是這一套!練鈞如心中一跳,頓時感覺到背後的伍形易無形中散發出了一股殺氣。他輕籲一口氣,卻只是故作高深地站在那里,這一次的交鋒不屬于他可以插手的范圍。對于軍務,他是任事不懂,而伍形易也不會輕易讓他懂得這些,那麼,就交給行家里手去解決好了。他斜睨了一眼禦座上的華王姜離,等待著這位天子和稀泥的言辭。

  華王姜離卻並未像以往那般唯唯諾諾,他霍地站了起來,面上露出了驚詫和憤怒之色,右手也是情不自禁地握得緊緊的。“炎侯此話當真?”他不待陽烈做出回答,踱了幾步便怒不可遏地道,“朕早聞東夷野心勃勃,始終想要染指神州國土,想不到竟有這樣的本事。炎國軍力為四國之冠,曆代炎侯均是注重軍務,想不到還會被外人鑽了空子!不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想來以炎國將士的驍勇善戰,對方也應該屍橫遍野才是!”

  炎侯陽烈頓時勃然大怒,姜離這指鹿為馬的一招他又怎會聽不出來,當即便高聲反駁道:“陛下,臣的兵卒並非喪命于與東夷之戰,而是在另一處邊境遭人暗算!若是被臣知道那下黑手的是誰,休想臣會輕易罷休!哼,正如陛下所言,炎國兵力強盛,這區區損傷不過是九牛一毛,但是,臣絕不容許有人借機清除異己!”

  姜離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而本欲不插手的練鈞如卻是神情突變,掙紮了好一陣子之後,他方才面色複雜地趨前一步道:“炎侯所言差矣,你的封地除了和東夷接壤之外,似乎並未與其他敵國有任何交集。若是其他邊境遭了敵患,那主事者便都在這朝堂之上。炎國的北面乃是周國,南面乃是夏國,而西面則是我中州,想來陛下從未下令征伐,無論周國還是夏國都不會有胡亂興兵之舉,而我中州非到不得已,更是鮮少起兵戈。炎侯所指何人,不妨直截了當地告訴諸位就是!”

  話一出口,練鈞如便感到炎侯身上冒出一股森寒的殺氣,牢牢地鎖定了自己的身體,竭力控制才使自己的臉色絲毫不變。適才伍形易在背後傳音,讓他出言為華王姜離解圍,他實在無法才只得硬著頭皮強自出頭,心中卻不住暗罵伍形易的狡猾。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22 AM


第六章 擠兌


    炎侯陽烈萬萬沒有料到練鈞如竟然敢當面說瞎話,正欲冷言嘲諷,身邊的周侯樊威擎卻忍不住站了出來。盡管心知是計,但樊威擎並不想讓陽烈這麼一個莽撞的家伙攪亂了一局好棋。

  “炎侯,寡人倒未曾想到,以炎國的軍力之盛,還有人敢打您的主意?且不說我等同為諸侯,斷然沒有輕易侵擾他國邊境的道理,就是陛下,也絕不會不教而誅,讓你吃一個啞巴虧。炎侯,倘若寡人記得沒錯,倒是你曾經有越過國境冒犯他人國土的先例,莫不是那一千個軍士也犯了同等錯誤吧?”樊威擎一掃平日的溫文爾雅,語氣異常辛辣諷刺。

  夏侯閔鍾劫見周侯率先發難,首當其沖的又是他最討厭的炎侯,哪會甘落人後,立刻陰陽怪氣地補充道:“周侯所言甚是,曆來炎侯的軍士總有些不規矩的行為,時常在他人國界之內偷雞摸狗的,難道是這一次踢到了鐵板?寡人倒是未曾聽說國內有什麼擊退敵軍的消息,殲滅的盜賊倒是有好幾股,不知炎侯的人是否混在了里頭?”

  炎侯陽烈幾乎氣得倒仰,若是單單夏侯出言諷刺,他還能反唇相譏,可是一向不偏不倚的周侯樊威擎都站出來攪這一灘渾水,他便不敢輕舉妄動了。瞥了瞥另一邊有如老僧入定般的商侯湯秉賦,他第一次生出了孤立無援的感覺。畢竟,即便他身為炎侯,在炎國之內聲勢浩大,一呼百諾,在這王宮中也很難找到同盟。他驟然想起行前一眾下屬的勸諫,卻已是有騎虎難下之感,臉色瞬息萬變,轉眼已是漲的通紅。

  華王姜離好整以暇地看著周侯和夏侯應對著炎侯陽烈,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種身為君王的自傲。以往只要有兩位以上的諸侯前來朝覲,朝堂上就必定是吵成一片,各說各的道理,最後還得歸罪于他這個天子。如今,中州仍是那點國土,朝中仍是那幾個大臣,局勢卻是發生了微妙變化,換作從前,周侯樊威擎這樣聰明自持的人決計不會第一個站出來論戰。

  “好了,好了!炎侯興許是匆忙間得了國內傳來的消息,一時失誤也是可能。依朕之見,怕是東夷那些小人又在琢磨些什麼雜七雜八的小動作。不過是一次小敗,炎侯又何必耿耿于懷?再者,朕新得練卿輔佐,無需多久,王軍八師就可以齊齊整整地再現世間,屆時也可以為眾卿分擔一二。”他也不看底下四位諸侯突然無比難看的臉色,環視群臣道,“朕已經老邁,卻並不會忘記列祖列宗的教導。如今神州外有四夷,內有種種隱患,須得同心同德抵抗外敵才是,又怎可自相傾軋?炎侯乃是深明大義之人,又是朕之臂膀,應該不會一意讓親者痛,仇者快吧?”

  炎侯陽烈本就是四位諸侯中智計最劣的一人,若非前代炎侯只有他一個嫡子,再加上其時幼弟陽無忌尚小,怕是他也無法繼承這諸侯之位。此時,他被姜離的幾句話擠兌得瞠目結舌,若要直指中州王軍滅了他的一千精銳,則依照眼前態勢,一旦被人拿出信使所傳的密信,殿上的周侯和夏侯就會對他不利,說不定屆時連大殿都出不去。天子確實不能輕易誅戮諸侯,可是,只要其他三位諸侯一意認為他罪孽深重,把他關在中州還是辦得到的。

  陽烈自忖膝下無子,亂了炎國則大事休矣,只能勉強克制心中怒火,躬身一揖道:“陛下所言甚是,是臣孟浪了。先前消息乃是信使晝夜送來,許是臣沒有細看的緣故。東夷陰柔狡詐,應該是他們在背後搗鬼,臣回國之後一定好生掃蕩,讓他們知道天朝神州的威嚴!”

  這突兀的一番話讓群臣頓時議論紛紛,姜離卻是贊許地點點頭。“好了,今日各位遠來辛苦,朕早已令膳夫備下盛宴,待會就在隆明殿賜宴吧。朕已經命人去請四位公子前來,你們分別多年,也可以趁此機會小聚。對了,朕聞聽炎姬也隨同炎侯來了華都,不知傳言是否屬實?”

  炎侯此時心情大壞,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便再無其他言語。姜離卻是留上了心,側身便命身旁內侍前去延請炎姬一同前來赴宴。練鈞如卻是只知道炎姬乃是炎侯愛女,見朝中其他人都是面露喜色,不由大為奇怪。

  侍立在練鈞如身後的伍形易心中微動,見練鈞如一副茫然的神情,便低聲提點道:“殿下,炎姬陽明期為炎侯獨女,冰雪聰明,曾經師從天下第一琴師繹蘭夫人學琴,相傳一曲終了能使百獸臣服,百鳥來朝,刀兵者退避三舍,號為馭琴炎姬。盡管炎姬尚且年少,但這一美名早在三年前,其人十歲時便已經傳遍天下。算起來,她應該和殿下同齡。”

  “馭琴炎姬……”練鈞如默默念道,心中竟有一絲悸動,究竟是什麼樣的樂曲竟然能有此奇效,他真的有些好奇了。

  隨著華王一聲令下,殿上眾人紛紛移步隆明殿,而四位諸侯卻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落在了最後。周侯和夏侯適才聯手把炎侯駁得面紅耳赤,此時更是壓根不看炎侯陽烈一眼,只是自顧自地在談論一些國中趣事,而陽烈向來看不起性情懦弱而又喜好名聲的商侯湯秉賦,因此獨自走在最後,心中郁悶不已。

  “父侯!”突然,陽烈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悅耳的聲音,不由轉過頭去,只見自己的女兒炎姬陽明期在一眾內侍的簇擁下朝這邊走來,旁邊的貼身宮婢的手中還抱著那一具從未離手的古琴。陽烈這才省起先前姜離的問話,不由大悔,他本就是拗不過女兒的哀求,這才帶了她一起前來,如今還要讓本就名動天下的女兒在其他人面前操琴,這實在有違他的本意。陽烈平素馭下嚴苛,卻對妻子莊姬和女兒炎姬極為寵愛,凡事言聽計從。這一次他雖然未曾帶其夫人莊姬前來朝覲,卻也不想讓女兒郁郁寡歡地待在府邸中閉門不出。

  “明期,待會陛下可能會讓你當眾獻藝,你若是不情願就拒絕好了,不必顧忌父侯的體面。”思來想去,陽烈還是出口吩咐道,“行前你的母親曾經吩咐過,非到不得已,不要在外人面前賣弄,你都記得麼?”

  炎姬微微抬頭,目光中滿是自信的神采。“父侯放心,女兒不是那等粗俗之人,若非有知音在場,就是陛下下令,我也不會輕易演奏。不過,剛才聽說父侯在崇慶殿上受了氣?”她說著說著便湊到了父親身邊,語氣也變得低沉無比,“難道有人敢冒犯父侯虎威?”

  陽烈被女兒一語觸痛了心中傷疤,卻只是冷哼了一聲,也沒有解釋的意思,拉起了女兒的右手便並肩而行。“明期,轉眼你也到了快要嫁人的時候,寡人著實舍不得。要不,寡人到時替你招贅可好?只可惜,天下之大,怕是難有能配得上吾女的英雄!”

  炎姬突然停住了腳步,絕色的容光在日光照耀下顯得更加明麗,她輕輕攏了攏額上的亂發,認真而又嚴肅地答道:“父侯,女兒只想讓您答應一件事!倘使有一天,女兒有了意中人,不管他是誰,請您一定不要阻撓,好麼?”

  陽烈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好,好,吾家有女初長成,寡人答應你便是,將來就由你親自選婿。以你的眼光,看上的都是絕世英雄,寡人又怎會有不滿之處?”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23 AM


第七章 炎姬


    隆明殿中此時是濟濟一堂,天子一聲令下,群臣無論是否別有要事,全都聚在了此地,再加上幾位諸侯帶來的重臣和四國質子,竟是熱鬧非凡。自從第三十五世天子之後,中州鮮少出現四方諸侯共朝的盛況,因此這一次華王姜離算是大大掙了一回面子,蒼老的臉上也是神采飛揚,煞是得意。

  這等盛會,王姬離幽自然不會缺席,當這位豔名遠播天下的貴婦和周侯一起出現在殿上之時,不少人都禁不住發出陣陣驚歎。前一次她和周侯一起來朝時,為了表示莊重,她穿的是一襲黑色長袍,因此很難凸顯出多少美貌,而今日便大不相同了。

  身為中州王姬,周侯夫人,她顯然是經過了精心打扮,一襲深紫色的曳地長裙襯托出她玲瓏有致的美好身材,而外頭的同色短紗衣則是給人一種朦朧之感。她頭上綴著的是來自南海的稀罕珍珠釵環,頸項中只有一枚晶瑩剔透的玉墜,卻是王室貴女故老相傳之物。緩步前行間,一股如香似麝的淡雅清香從她的身上陣陣襲來,吸引了諸多人的目光。

  盡管夏侯和商侯都是見慣美女之人,國中也是姬妾無數,此時此刻竟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不約而同地看了對方一眼,目光中盡是熊熊欲念。平素陰沉的夏侯閔鍾劫甚至忍不住嘀咕道:“絕代尤物,真是絕代尤物!也不知道樊老頭如何消受得起!”商侯卻是平素端著君侯架子的人,饒是心中再有妄想,臉上也很快便擺上了一副肅穆的神情。

  正在殿上諸人皆為王姬離幽的風韻傾倒之際,外間內廷事務官又大聲通報道:“炎侯陽烈,攜女炎姬陽明期駕到!”這一聲呼喝頓時吸引了大多數人的目光,若是單單炎侯來臨,他們自不會過于留心。可馭琴炎姬之名享譽天下,美名甚至直追王姬離幽,不僅如此,就連炎侯夫人莊姬,相傳也是一位絕色美人,只是鮮少有人見過。推母及女,這炎姬雖然年幼,應該也是容色無雙才對。

  只不過片刻功夫,大殿入口便出現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只見炎侯身著緋衣,一手牽著炎姬的手,步伐極為從容。炎姬陽明期這一年正好十三歲,盡管身形尚未長成,卻已是一副十足的美人相。和王姬離幽顧盼間流露出的成熟風情不同,炎姬的青澀看上去就如同幽林明月,內斂而清雅。貴為炎侯獨女,她的身上卻沒有幾分耀人的配飾,周身上下就是一襲翩翩緋衣籠罩,一頭秀發任其披散而下,只在腦後用一條黑珍珠鏈輕輕綁住,愈發襯托得氣質不凡。

  練鈞如對于王姬離幽的媚惑之態並不在意,卻在第一眼看到炎姬時沉醉了進去。“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天下竟有如斯美女!”然而,背後的一聲輕咳讓他立刻清醒了過來,目光也從迷離轉為了清明。不說對方乃是尊貴無比的炎侯愛女,就是以中州如今和炎國交惡的處境,他也不可能有多少妄想。盡管伍形易曾經將炎姬的馭琴之技誇獎得天下無雙,可他那時見炎侯形貌,怎都不可想象對方會有這樣的女兒,如今看來,卻是自己淺薄了。這等集山川日月靈秀于一體的少女,在這亂世之中,也只能生于王侯之家,否則又何來太平?

  隨著炎侯攜女向天子問安之後,宴會便正式開始了。一輪輪的勸酒聲中,練鈞如無可抑制地向嘴中灌下了一杯杯美酒,只是始終沒有向炎姬那邊望去。而早已與會的一群貴公子,則是頻頻向炎姬獻殷勤,希望能博得美人芳心。大約只有陽無忌輩分有礙,只能默默地坐在一邊,就連天性謹慎的湯舜允也夾在奉承的人群中,為的只是博美人一粲而已。

  姜離望著自斟自飲,和旁人絲毫不搭調的練鈞如,目光中掠過一絲憂慮和明悟。處在姜離這樣的年紀,炎姬這樣的美貌少女便沒有多大的吸引力了,而練鈞如卻不相同。盡管他派給練鈞如的都是美貌端莊的侍女,平日也不見對方有什麼出格的舉動,這一次卻似乎對炎姬一見傾心,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想到這里,姜離不由抬手示意全場肅靜,這才微笑著對炎姬道:“朕早聞炎侯有女冰雪聰明,琴技天下無雙,可否為在場諸位演奏一曲,也好讓我們欣賞一番這絕世技藝?”

  炎侯面色一變,正待開口拒絕,卻不防身旁的女兒盈盈立起,行至殿中深深一拜道:“陛下明鑒,臣女當年隨繹蘭夫人學琴,夫人曾經教導過,琴者,傳五內之音,不可輕言褻瀆。昔神農氏繼伏羲而王天下,上觀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削桐為琴,繩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陛下和各位大人若是想聽臣女彈奏一曲,臣女也不敢怠慢,只求在場各位能說出此琴來曆,則臣女必定奉上一曲,以為陛下和諸位大人助興!”盡管年幼,但炎姬的談吐流利,不卑不亢,讓本來還有些擔憂的炎侯陽烈暢快不已。他點頭認可後,隨侍炎姬的侍婢沁雪就雙手捧著一具古琴出了炎侯坐席,屈膝跪于炎姬身側。

  姜離雖知炎姬有意為難,卻覺心中有趣,哈哈大笑道:“好,好!果然不愧蘭心蕙質之名,朕就准了!天下制琴者雖多,名琴卻少,諸位卿家,倘若你們誰能說出炎姬此琴的來曆,朕重重有賞!須知炎姬的琴藝雖然聞名天下,獻藝的次數可是不多,大家可不要錯過了這大好機會!”他又瞥了一眼練鈞如,心中不由暗歎,就算在場有人能夠僥幸成功,練鈞如這個山野出身的少年卻是不可能居于其列。不過,他本心就是不想這對少年男女攪在一起,因此轉眼就將這個念頭拋在了一旁。

  沁雪得姜離允准後,便捧著那琴一席席走過,卻只許近觀,不許褻玩,此物乃是炎姬最喜的珍寶,她自是不能讓那一等俗人壞了清氣。不出炎姬所料,盡管那些貴公子都自負不已,卻是無人得識,就連中州太宰等喜好樂理清音者也絲毫不例外,諸人都是扼腕歎息,顯然是不作指望了。行至練鈞如跟前時,沁雪有意多停留了片刻,她早知此人乃是中州使尊,地位尊貴非凡,卻是出身山野,料想也不知道此物的珍貴,再加上早先聽到自家主上在朝堂受辱,便有意出言暗諷道:“殿下,此琴之珍貴,不知千金可買否?”

  練鈞如睹琴思人,待聽清楚沁雪的言下之意後不由大怒,他前世自幼體弱,雖然談不上學什麼經義道理,那位教授他琴藝的大儒卻是享譽朝野,技藝精深之處,想必也不會遜色于炎姬的那位授業恩師繹蘭夫人。不過,前世之中他也未曾習過辨琴之術,此時若是胡言亂語,不僅中了對方詭計,而且還在眾人面前失了面子。他思來想去,腦際突然出現了一句曠世名句,心中默念幾遍之後,他便浮現出一絲頗可玩味的意味,總不能讓區區一個侍女小覷了去。

  “看這琴年代久遠,果然是珍物。可惜啊可惜!”他突然長聲歎道,“千古寥落獨琴在,猶如老仙不死閱興亡!但凡傳世之琴,不惟音聲品質超凡,其形制、沐漆、斷紋、題款等,皆可令人品鑒玩味,此琴也是如此。世事多變,無論此琴的曆代主人是否曾經大放異彩,如今也皆已作古,炎姬殿下能夠得此名琴,大約也是天意!此物本君無能辨別,看來是無福消受這曠世之音了。”他言畢便現出了蕭索之態,擺擺手示意沁雪退下。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23 AM


第八章 馭琴


    “好一句‘千古寥落獨琴在,猶如老仙不死閱興亡’!”炎姬突然擊掌歎道,剛才還垂著的頭突然抬了起來,眉宇間盡是熠熠神采,“使尊殿下此語和家師當年所說有異曲同工之妙,每逢天下亂離,不少名琴盡管能夠在貴人庇佑下存世,卻是閱盡朝代興亡,其中苦楚也只有它知道了!”她接過沁雪遞過來的古琴,溫柔地摩挲著那細密的紋理,嫣然一笑道,“雖然無人說出此琴來曆,但就為了殿下那一句話,臣女便奉上一曲,也好遂了陛下心願!”

  姜離聞言神情大振,立刻高聲對殿上興奮不已的眾人道:“炎姬勉為其難為大家獻藝,所有人都不得喧嘩吵鬧。須知這本該是兩三位雅士在一室之內精心賞評的,如今在這殿上奏出,便失了藉琴養心的本意!”

  被他這麼一說,大殿中須臾間便鴉雀無聲,靜默無比。只見炎姬命沁雪取出隨身荷包,又焚起一爐清香,足足閉目靜坐了好一陣子,方才屈指輕輕撫在琴弦上。練鈞如只聽耳畔傳來一陣松沉低緩、甯靜悠遠的聲音,頓時感到周身疲憊盡去,腦際間種種繁雜的情緒也逐漸遠離,竟是罕有地入了定。

  整個大殿都彌漫著一種淡然的氣氛,不少士大夫都閉上了眼睛,就連幾位諸侯也不例外。炎侯盡管多次聽愛女彈奏,此時此刻卻仍舊閉目靜聽,體會著琴音中的那股深意。炎姬不緩不急地撥動著那一根根琴弦,完全沉醉在了那古樸的樂聲中。適才練鈞如的一番話令她心有所悟,因此琴聲中,時有感慨蒼涼之意。音聲低緩處便有古遠之意,音量低微處則有靜逸之美,正可謂性潔淨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直到此刻,炎姬才知道,自己已經真正入了撫琴之至境,而並非從前那樣只在堂前徘徊不入而已。

  練鈞如閉目徜徉在琴聲虛幻出來的世界中,心頭愈發清明。他適才那句話雖是拾人牙慧,卻正是發自內心的感慨。他自曾經的世界淪落到此便連遭大變,心境已經早已不是那個養尊處優卻又毫無自由的皇子了,今日的朝覲上,倘若不是周侯和商侯不約而同地阻止了炎侯的發難,一場沖突便在所難免。這些執掌權柄的人又哪里會去思量,千年興亡只是一瞬間,就是那曾經踏遍萬里河山的中州初代天子,到頭來也不過一杯黃土而已。

  他正在那里品味著愈發蒼涼的心境,卻陡地感到一陣不對勁。他以前為人也並非真的恬淡,到了此地更是早已發下誓願,又怎會輕易興起這等寥落之感?綿綿不絕傳入耳中的舒緩琴音漸漸地被他隔在了腦外,他自忖並非那等心志極其堅定的人,要做到讓琴音流過心間而似水無痕,那是萬萬不能的,想來是他適才一時有所共鳴,沉得過深了。想到這里,他便突然睜開了雙目,毫無忌憚地朝炎姬臉上打量過去。

  炎姬絲毫不知道有人正在那兒飽餐秀色,仍舊是沉浸在自己一手打造的清雅和潤、靜遠淡逸的琴音中,然而,她身後跪坐著的沁雪卻只是左顧右盼,掃視著諸人神情。待到她發覺練鈞如的異態時,不由大為不忿,狠狠地瞪了對方幾眼後,這才不屑地收回了目光。不過是運氣好一點的傻小子而已,哪里配得上她的主子,沁雪已是在心里為那個膽大妄為的少年畫上了一個大墨團。

  待到一曲奏完,大殿上卻幾乎無人發出任何話語,依舊是閉目沉醉不已。好半晌,華王姜離才第一個發話道:“朕曾經聞聽,撫琴者,乃是于嫋嫋青煙中體味那清虛曠遠之境,今日一試果然名不虛傳。好,好!炎姬,你可否告訴我等,此琴究竟來曆如何,也好讓在場諸人增長見識!”

  炎姬淡然一笑,伸手在琴弦上連拂數下,突然傳出了陣陣清微澹遠之音。“此琴相傳為神農所制,向來歸曆代琴師中技藝超群者所有。然而,雖然琴師皆以修身養性為好,卻無法禁住此琴的吸引,往往暗地做出卑劣之事,久而久之,此琴上便有了殺意,沾染了血腥。家師自得此琴後,雖奏過多次,卻始終無法消彌其上的無窮殺機,後來便由臣女討要了過來,日夜以檀香清泉陪伴,希望能除其殺氣,最終便成了如今的模樣。此琴雖然年代久遠,音質不凡,但卻並非常人能夠禁受,既是珍物,也是魔物,因此號曰‘逢魔’!”

  一番盡是殺機的話從炎姬的口中說出,聽上去就少了驚心動魄的感覺,然而,人們一想到號為天下第一琴師的繹蘭夫人尚且不能駕馭此琴,目光中的好奇之色不由更濃了。不過,炎姬身為炎侯獨女,其他人自然不敢再打那張琴的主意。那逢魔之琴盡管珍貴,在俗人眼中也不過死物而已,因此眾人也是一笑之下將其揭過了。

  炎姬卻不忙著歸座,又朝著禦座上的華王姜離深施一禮道:“陛下,適才臣女聽使尊殿下所言,似乎對琴藝很有研究,若是這幾日內無事,可否允許臣女至禦城請教一二?吾師曾經有言,琴道如同天道,並無止境,如今臣女得殿下一言指點,已經突破了曾經的瓶頸,因此想再借東風之力,還請陛下允准。”

  這一言頓時讓殿上所有人議論紛紛,連練鈞如也是愣在當場。不用回頭,他就已經能感受到背後伍形易的炯炯目光,而禦座上的華王姜離仿佛也是疑心不已,此時此刻,他分外惱恨剛才的一時性起,為了和一個婢女慪氣而惹來一場麻煩,這簡直是太兒戲了。然而,炎姬已經開口,他若是明言拒絕便更加不智,只能寄希望于華王姜離的決斷了。

  不過,率先出言反對的卻是炎侯陽烈,他萬萬沒有想到,女兒會突然來這麼一招,實在是令他亂了方寸。“啟稟陛下,吾女大約是魘著了,一句戲言而已,一句戲言而已!”他一邊忙不迭地離座至殿中央行禮謝罪,一邊轉身目視炎姬道,“使尊殿下日理萬機,適才不過是偶爾指點你一句罷了,你怎可如此得寸進尺,不明道理?還不快向陛下和殿下請罪!”

  炎姬卻並未照父親所言謝罪,清澈的雙目直直地看著練鈞如的眼睛,突然露出了一個笑容。她的臉上適才始終未曾出現任何表情,這一笑就如同明月破開烏云,驟然籠罩大地一般,竟和先前的琴音給人同樣的感覺。

  “殿下,答應還是拒絕,全在您的一念之間,臣女以為,陛下也應該是想聽聽您的意思。”她寸步不讓地緊逼道,仿佛沒有看到一旁炎侯難看的臉色,“臣女自幼習琴,已是將其作為了生命一般愛惜,因此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倘使殿下此次無暇,臣女自會在下一次再當面恭聆教益。”

  這無疑是將事情說得毫無轉圜余地,旁觀的諸人盡管心中嫉妒,卻對于炎姬的勇氣深感欽佩,能夠對于琴藝如此執著者,放眼天下恐怕也難尋幾人。禦座上的華王姜離神色複雜地看著練鈞如和炎姬,許久才自失地笑道:“炎侯怕耽誤了練卿的功夫,炎姬卻一意欲求長進,朕實在是兩邊為難。練卿,你就自己決定吧,說不定只需片刻,便可令炎姬琴藝再登一步,如此我等也就能夠再聞繞梁之音了!”

  練鈞如掙紮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理智占了上風。將來若是他能夠在中州站穩腳跟,則炎姬再托詞請教,他也能順勢應付,如今卻是萬萬不可。不說炎侯在那里心懷不滿,只論滿座的貴介公子,哪個不是對炎姬心懷敬慕?若是輕易應承,轉瞬他就會豎起一幫敵人,自己也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地步。想到這里,他的臉上便堆滿了歉意,緩緩搖了搖頭道:“炎姬美意,本君心領了,只可惜本君只是略通琴理,根本談不上指點。炎姬的琴藝獨樹一幟,不若游曆天下以求進步,本君實在是有心無力。”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24 AM


第九章 巧遇


    雖然遭到一口回絕,但炎姬的面上反而現出了一縷微笑,顯然不以為忤,俯身又施一禮後方才退下。炎侯卻是抬頭看了練鈞如一眼,目光中盡是警告之意。殿上眾人聽過了這繞梁不絕的樂聲,對于其他的歌舞獻藝便都失去了興致,草草敷衍了一陣之後方才各自退去,此時卻也已經是夜半時分了。

  練鈞如端坐于車駕之內,腦中卻仍是不住地浮現出炎姬那動人的面龐,旁的竟是什麼都想不起來。發覺思緒實在混亂,他只得狠狠心將所有美好的印象都驅出腦海,一心一意地想起姜離剛才說過的話。

  盡管名義上,四國諸侯都已經在今日完成了朝覲的使命,但論起時日來,這些人還要在華都城內停留很久,為的就是各種各樣的盤算。適才的宴會上,華王姜離曾經輕描淡寫地提起過四國質子先前的作為,盡管把罪責都歸在了那些奴仆身上,但仍是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不出練鈞如所料,暫時投鼠忌器的四方諸侯對本國質子都是嚴厲地斥責了一番,隨後就在天子駕前裝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真正的舉動卻是沒有一絲一毫。練鈞如心中清楚,倘若沒有他這個所謂使尊出世的消息,這件事情就永遠不會掀上台面,至于那個魏方,則是只有死路一條而已。

  他正在思量間,不防馬車嘎然而止,頓時一個踉蹌,險些坐立不穩。身後的嚴修突然側身而起,悄然護持在他的跟前,眼中已是現出了炯炯神光。難道是有人行刺?一個不好的念頭突然沖上了練鈞如的心頭,然而,他一想到身後還有八大使令隨侍,膽氣又壯了起來,須知如今乃是非常時刻,又有誰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前來行刺?

  “前方究竟何事?”久久不見馭者有任何反應,練鈞如不由生出一股不耐,一把掀開了面前的重重帷幕。只見那回歸禦城的必經之路上,一駕華貴的馬車正好擋在了道上,不少護衛隨從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少數幾人則是在上下忙活著。不遠處的人群中,一個被眾人簇擁著的身影再次進入了他的眼簾,那絕色容光和淺淺笑意,不是炎姬又是何人?

  “啟稟殿下,這是炎姬的車駕,聽說是車轅突然斷裂。”馭者早已被炎姬那絕世容貌所懾,聽了練鈞如問話也沒反應過來,好半晌方才開口答話。不待練鈞如吩咐,伍形易等人便策馬上前,皺著眉頭看著那群堵住去路的人。

  炎姬陽明期也沒有料到今夜會如此倒黴,和父親一同出了王宮之後,宮中內侍又傳來華王姜離旨意,將炎侯召入了宮,她只得在護衛扈從下返回府邸。誰料行至半路,這馬車的車轅竟然斷了,實在是蹊蹺得很。不過,炎侯的護衛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因此她並不擔憂有人暗中圖謀,待到看到後方趕來的車駕時,她已是眼睛一亮。

  “炎姬殿下,在下伍形易,可是您的車駕出了什麼紕漏?”伍形易從馬背上躍下,快步走到炎姬跟前,微微欠身問道。

  炎姬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神情,這才手指馬車道:“伍大人,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車行至半路居然斷了車轅,著實古怪得緊。倘使父侯在,我尚可和他共乘一騎,可現如今卻是麻煩了,我不會騎馬,若是勉強為之,萬一有所閃失,連累的就是他們了。”她說著說著便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看著馬車上的練鈞如道,“使尊殿下,若是真的無法,您可否搭載我一程?”大約是因為不在宮內,她的說話也就沒有那般拘謹,那一笑更是現出幾分小兒女之態。

  練鈞如一聽炎姬所言,便知道今次怕是難以躲過去,索性大大方方地出了車駕。“炎姬殿下的車既然壞了,我身為地主,自然該送你一程。”這個時候他再拒絕,非被人稱作矯情不可,橫豎伍形易等人皆在,應該也不至于傳出什麼謠言。至于這個時代,男女大防的道理似乎還沒有普及過,炎姬的求助也算不上逾矩。

  “那就多謝殿下了!”炎姬見練鈞如答應,頓時轉身對那些仍在忙活的人吩咐道,“你們留幾人在此地收拾,若是遇著了巡城的軍士,再設法將車修好就是。其他人暫時在前邊開道,免得有什麼不知好歹的小人驚了使尊殿下!”

  練鈞如聽得哭笑不得,只能將炎姬讓上了車。然而,車上空間有限,嚴修見又擠進來一位美貌少女,立刻知機地下了馬車,找了一匹馬後方才牢牢護在車身一側,惹來炎姬頻頻目視。“殿下,這位是您的扈從?竟是比幾位使令大人更為忠心耿耿,殿下真是好福氣呢!”她說著便瞧見自己的侍婢沁雪抱著逢魔古琴,撅著嘴坐在另一匹馬上,立刻又調轉話題道,“適才在隆明殿中,沁雪這妮子太過輕狂,居然在殿下面前放肆,還請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計較才是!”她一邊說一邊彎腰行禮,臉上卻沒有幾分歉意的表示。

  練鈞如心中苦笑,卻不敢干受對方一禮,連忙還了半禮道:“炎姬殿下言重了,沁雪姑娘乃是真性情。再者,我自幼生長山間,不知古琴珍貴也是可能的,沁雪姑娘一時口快而已,我又怎會責怪?”說實話,直到現在,他尚且摸不透炎姬的用意,只能小心翼翼地敷衍著。

  “殿下果然不是那等小肚雞腸的人。”炎姬顯然對練鈞如的回答甚是滿意,卻仿佛突然憶起了什麼,不由掩口笑道,“我們倆殿下長殿下短的,聽起來著實別扭。嗯,我自小隨繹蘭夫人學琴,這人前禮數不可少,卻都是勉強為之,畢竟這都是繁瑣至極的東西,稍有錯處便會被人詬病。現在只有我們兩人,殿下倘若不嫌棄,就如吾師繹蘭夫人一般,直呼我名如何?”

  練鈞如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他對炎姬確實心存好感,卻知道兩人間隔著重重溝坎,絕不是能夠輕易越過的,因此竭力勸告自己打消非分之想。此時此刻,這樣一個清麗脫俗的少女在面前吐氣如蘭,並示意他可以直呼其名,難道是意味著……他正想脫口稱對方明期,猛地又想到車後眾人,原本有些迷失的心神又恢複了幾許清明。“炎姬殿下雖然如此說,但直呼你的名字絕對不妥,若是你真的堅持,我便去掉殿下二字,稱你為炎姬如何?”

  炎姬的心中頗為贊許,面上卻裝著露出了一絲失望之色,勉強點頭道:“唔,殿下之意我明白了。先前殿下在隆明殿中所言,我句句銘記在心,自習琴起,他人皆以為琴技乃陶冶情操,蕩滌心神之道,卻從未有人將其與興衰曆史結合在一起,殿下此言令我茅塞頓開,一時間得窺琴道至境,這才在殿上提出了那樣非分的要求,讓殿下為難了。”

  練鈞如本以為炎姬的親近是有其他意圖,見她突然又轉回了琴道,不由意興闌珊,但還是竭力打起精神道:“炎姬,不瞞你說,我那只是一時之感慨,哪里有什麼真正見識,所以萬不敢當指教二字,這才拒絕了你。我初時觀那些舊損斑斕的古琴,不由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歎。曆朝曆代流傳至今的那些古琴,興許在某朝某代、某時某地的琴人雅集上相聚過,如今卻流落不同人之手。炎姬乃是馭琴大家,將來必定會將琴道發揚光大,我在此謹祝你能夠超過乃師,成為琴道女傑!”


作者: 寂寞秋水    時間: 2012-8-14 02:25 AM


第十章 對策


    將炎姬送回炎侯在華都的府邸,練鈞如便命馭者回轉了車駕。適才浩浩蕩蕩的扈從人馬著實驚人,若非已是夜深人靜,眾人又無大聲喧嘩,怕是早已驚動四周百姓。見炎姬離去,嚴修則是重新回到了車中,臉上的神情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練鈞如也無暇顧及這些,只看伍形易陰云密布的神情,他就知道,對方一定對這突如其來的偶遇很不滿意,想來是擔心自己和炎侯有什麼勾當。

  然而,這一夜注定無法平靜,離開炎侯府邸不過兩條街,車駕就再次被人攔住了,這一次擋駕的不是別人,正是周侯樊威擎。這位素有明主之稱的君侯一臉的歉意,甚至親自下車向練鈞如道歉,口口聲聲說有了不得的大事需要商量,並聲稱商侯已經在他的府邸等候。練鈞如盡管不知對方所為何意,卻實在找不出拒絕的借口,思量周侯和商侯定然不敢趁機行刺之後,他便只得硬著頭皮喝令轉向。

  出乎伍形易等人的意料,這一次無論周侯還是夏侯,都絲毫沒有讓人回避的意思,竟是將練鈞如和八大使令全數請到了密室之中,方才神情鄭重地訴說了一件頗為棘手的大事。原來,就在四國諸侯齊集中州華都之時,偃旗息鼓多年的四夷竟又再度蠢蠢欲動,而首先挑起邊亂的,就是西戎和北狄。

  此話一出,饒是伍形易等人經過不少大陣仗,也不由臉色大變,更不用提在一邊唉聲歎氣的商侯了。不過,周侯樊威擎的言語也相當明白,現如今挑起戰事的不過是小股敵軍,若是突然大軍壓境,則戰事還不知要持續多少時日。須知四方諸侯盡管覬覦中州大統,時刻有想要取而代之的設想,用兵時卻慎之又慎,為的就是周邊四夷虎視眈眈,時不時會有驚人之舉。

  “戎狄之人不服中原教化,多次趁戰亂出兵,確實是我朝的心腹大患!”練鈞如眼見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頓時有如芒刺在背,只能勉強應付了一句話。這種用兵之道,讓他提出建議無異于紙上談兵,又怎能真正切中時弊?對于天下諸侯大勢,他在藏書樓中參詳多日,再加上前世聽過的諸多曆史典故,勉強還能應付過去,可要是說起對付戎狄,他哪有什麼了不起的見識。“不過,這些軍政之事,本君著實沒有什麼大見識,周侯和商侯不妨問問伍形易,他畢竟經略王軍多年,說不定還會有些參考的意見。”

  周侯樊威擎終于釋然,在華都眼線傳來的的諸多訊息中,他始終覺得練鈞如不像一個尋常山野少年,反倒像是豪門子弟,否則又怎會進退有度,面對諸多官員仍不怯場。可是,幾乎打聽了中州的所有權貴之家,也未曾聽說有這樣的可能。上至華王姜離,下至中州群臣,都對這位驟然出世的使尊殿下贊不絕口,仿佛他真是中州救星。如今看來,練鈞如確實潛力無窮,但畢竟還年輕,這種軍機大事就頂不住了。

  伍形易卻感到很自然,畢竟,當日就是他親自從那個荒僻的小山莊將練鈞如帶到華都,後來又一再確認過多次,自然明白其真正底細。他沉吟片刻,見商侯猶自憂心忡忡,便出言安慰道:“商侯不必過于憂心,戎狄之所以驟然出兵,定然是認為我朝內部有變,以為這一次朝覲會中途生亂,這才會擾邊以探究反應。依我之見,只需出兵以雷霆之勢將這些大膽夷兵掃除,則他們在短時間之內,必定不敢興兵來犯。”

  話雖如此,伍形易心中卻是樂開了。中州地處神州腹地,四面就是四個諸侯國牢牢護衛,四夷但凡有興兵入侵大的跡象,就必定要先大敗那一方的諸侯軍隊,因此中州立國以來,還從未被夷兵入侵過。盡管因為這個原因使得中州武備松弛,但四夷在這個時候蠢蠢欲動,無疑為中州爭取了時間。夷兵一日不曾消停,四國便無法抽身,如此一來,他多年的安排便有可能奏效。

  周侯樊威擎哪里會不知道伍形易在算計些什麼,心中不由冷笑連連,面上卻是裝出了一副贊同之色。他見商侯似乎仍有猶豫,便在一旁敲打道:“商侯,寡人知道你想來不喜大興兵戈,只是如今被那些蠻夷之人欺上了頭來,你若是再不反擊,就顯得太過好欺了!貴國之內文事興盛本是好事,可也不能忽略了戰備。使尊殿下,您說是也不是?”

  練鈞如不防周侯突然將語調一轉,問到了他的頭上,頓時一愣,見商侯臉色不愉,他便省出了周侯的險惡用心。商侯湯秉賦天性懦弱,卻是極為好名,否則也不會花費巨資興建館清宮,並納文士三千于其中,周侯如此直截了當的言辭顯然是刺痛了對方的傷口,卻將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上,著實可惡得緊。

  “周侯此言似乎有失偏頗,商侯宅心仁厚,以民心民情為己任,這才不願大起兵戈,不知本君猜測得可准?”練鈞如見商侯的臉色有所好轉,便趁機再次恭維道,“本君早就聽說商國之內文事鼎盛,想來天下賢才皆慕商侯之德,因此才矢志報效。雖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但文事韜略若是盛到極致,便足以彌補武事的不足。再者,戎狄不過是小股兵馬侵擾,以商侯麾下的大軍,自可輕易蕩平,商侯乃是心憂百姓,又哪里是心憂什麼西戎的侵襲!”

  一番話說得商侯湯秉賦容色大悅,頓時捋須長笑道:“使尊殿下果然名不虛傳,竟能看出寡人心中真意,若非寡人已經不勝酒力,此刻定要浮一大白以示慶祝!”他向來就喜歡聽阿諛奉承之詞,國中那些文士自然知道體察君心,說話都是揀好聽的。這一次到了華都之後,他的風頭就全被其他三位諸侯蓋了過去,朝覲之日,那三人吵得不可開交,卻無一人來征求他的助力,讓其相當不快。這時練鈞如投其所好,他又怎能不暢快,大笑過後便對練鈞如深深一揖道,“天下之大難尋知己,想不到殿下知寡人如此之深,請受寡人一拜!”

  練鈞如慌忙離座而起,雙手攙扶著商侯,哪里敢讓對方下拜。“本君年少,不堪輔佐陛下,只是勉強為之而已。如今既報將有四夷之亂,便只能靠各位諸侯齊心協力了。商侯素有賢名,本君慕風采多日,如今能夠聆聽教益,自是萬分榮幸,哪里當得起商侯如此大禮?”他已是覺察到商侯湯秉賦乃是四國諸侯中最好對付的一個,自然是一頂頂的高帽子往對方頭上套去,口中的溢美之詞不斷。“唯願商侯能夠勤勞王事,為陛下分憂,本君就感激不盡了!”

  商侯湯秉賦自然是一口答應,看得旁邊的周侯樊威擎歎息不已,至于伍形易等人則是樂得練鈞如籠絡人心。等到戎狄之事商量完畢之後,卻已是早已過了丑時,練鈞如此時再趕回禦城勢必歇不了幾個時辰,周侯也就順勢請商侯和練鈞如同時歇在府邸之內。本欲拒絕的練鈞如拗不過周侯盛情,只能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下來。

  這一夜,在周侯的執意挽留和邀請下,三位身份迥異,心思不同的尊貴人物便同睡于一個寢室之內,完全是仿效當年初代天子與麾下將士同眠之舉。而伍形易等八個使令卻只有半數留在了周侯府邸之內,其余半數趁著夜色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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