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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董妮 -【姻緣錯之三】姑爺有喜 [打印本頁]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7-29 08:54 PM     標題: 董妮 -【姻緣錯之三】姑爺有喜

本帖最後由 carolinecc 於 2012-7-29 11:47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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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曾經,徐青一帆風順,出身書香世家,稍有才名,還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
怎知天地一夕風雲變色,徐家得罪高官、一夕傾覆,他痛失雙親;
人生劇變教他看清世間冷暖──他無處可去,岳父亦嫌貧愛富,
等他發憤圖強,卻又趕來巴結,唯一真心待他好的,
只有那一路暗暗助他的未婚妻沈晶晶,她不離不棄,
教他又敬又愛,婚事更是準備得如火如荼,
但怎會在成親前夕,被心愛的女子退親?!
他真不明白一切是怎麼回事,不是昨日還期待白頭偕老,
今日卻堅持不做徐家婦,要他死了這條心?
一片真情付諸流水令他痛苦不已,即便之後高中狀元,
皇上要招為駙馬,他也放不下愛過的她,寧願觸怒龍顏;
只因她或許能無情,他卻忘不了她過往的好,
今生今世,他徐青想娶的依然只有她一人……

【出版日期】2012/05/17
【出版社名稱】狗屋
【系名及編號】采花系列1143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7-29 09:12 PM

第一章

  十八歲的徐青站在沈府門口,看著兩扇緊閉的門板,臉上青紅交錯。

  他出生書香世家,祖上也出過好幾個高官,最高做到二品官。

  而他,年少風流,天資聰穎,二歲識字,三歲能書,七歲作詩,神童之名傳遍江州,人皆言,有了他,徐家家勢必然更高上層樓。

  所以娘親因受不過手帕交的糾纏,私下與其訂下婚約時,爹爹是不喜的。士農工商,商人最末,將來想在仕途一展長才的兒子怎好娶個商人之女為妻呢?

  但爹爹是個信人,雖不滿意這樁婚事,許下的承諾卻不輕言更改,於是婚約便一直維持著,直到今日,徐家意外,一夕傾覆,爹爹枉死,娘親鬱鬱,自殺隨爹同往黃泉,徐家僅剩他一人。

  娘親臨死前只道,沈家夫人與她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姊妹,沈小姐又是他的未婚妻,讓他離開江州,前往投奔沈家,好好讀書,以便將來重耀徐家門楣。

  他不知道徐家為何會突然垮了,爹娘沒有告訴他,可他不笨,從爹娘不說一句敗亡原因,他便知道徐家的傾覆必有陰謀。

  但知道又如何?他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有什麼力量和資格對抗那股弄垮徐家的勢力。

  因此他謹遵母命,一待葬完爹娘便離開老家,來到沈府,投靠未來丈人。

  他記得自訂親後,沈家老爺、夫人年年拜訪徐家,沈老爺和善可親,每見他課業,便誇他人中龍鳳,將來必是國家棟樑。

  沈夫人更對他愛惜有加,親手為他縫衣做鞋,要他讀書時,也得顧著身體,千萬別熬壞了,兩家的大人都會心疼的。

  他對這對未來的岳父、岳母印像極佳,曾在心裡立誓,有朝一日,若遇風雲,得以騰飛九天,必將他們當成親生爹娘般孝順。

  唯有沈小姐——說實話,對於這個沉默,總是睜著一雙圓圓晶亮的大眼看他,卻一語不發的姑娘,他的印象並不深刻。

  他只記得她容貌雖非上等,卻清清秀秀,猶如污水潭中拔出一根秀竹,亭亭玉立,風一來,她隨風搖曳,既不與群花鬥艷,更不與其爭香。

  她的安靜讓人不由自主地忽略她,以致多年來,他與沈晶晶說過的話,十根手指數得出來。

  所以對於這個妻子,他心裡並不是很滿意,不過看在沈家老爺、夫人和自家爹娘面上,他也不曾提過退婚的要求,只想著將來高官得中,還怕沒有相得的紅粉知己嗎?

  因此,娘親讓他投奔沈家時,他是懷著倦鳥歸巢般的心情來到沈家的。

  爹娘都死了,他已經沒有親人,天地間唯獨一人,如今的他亟需一份溫暖,一份類似親人、家庭的呵護,畢竟,他再天縱英才,也還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

  可他作夢也想不到,來了沈家,不僅沒有尋到那份溫暖,他更連沈家老爺、夫人的面都沒有見到,就被下人拿掃帚趕出來了。

  那些童僕笑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德行,一副窮酸樣也想高攀沈家小姐,不自量力!

  他本以為是下人蠻橫,高聲呼喊那向來疼愛他的沈老爺、夫人,請他們出來說個分明。

  但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出面,倒是把徐家贈予沈家的訂親信物——龍鳳玉珮丟了出來。

  龍鳳玉碎,恰如徐青被打碎的自尊。他這才清楚地理解什麼叫人情冷暖。

  原來所謂的好女婿、未來的人中龍鳳、國家棟樑……那些溢美之辭只是建構在徐家的家勢上,一旦那些條件都被剝奪了,在沈家人眼中,他徐青也只是個乞丐不如的東西。

  他被打出沈家,一身的傷,滿心的恨,通紅的眼瞪著那兩扇緊閉的朱紅大門,想著家破人亡的悲、千里投親卻遭羞辱的慟……自眸底透出的怒火直恨不能將眼前這偌大宅第焚毀殆盡。

  世俗人情,他今兒個才算真正明了。

  難怪爹爹一直不太滿意這樁親事,說商人重利,難有真情,可惜他年少無知,卻被沈家人一番甜言蜜語所惑,方落得如此下場。

  怨誰?怪誰?他只能恨自己有眼無珠。

  咬碎銀牙,繼續瞪著兩扇門板,心如火焚,突地,喉口一甜,一絲鮮紅自唇角滑下,卻是被怒氣震傷了心脈。

  徐青恨恨又把湧上喉口的鮮血強嚥下去,暗暗發誓,只要他不死,如此羞辱,總有一天要沈家人百倍償還!尤其是那塊徐家祖傳的龍鳳玉珮——那曾是先帝爺賞賜給徐家祖先的光榮,就這麼支離破碎了,彷彿印證了徐家今日的敗亡。

  哪怕他能忍下今日所受之罪,也絕不能容忍沈家人將徐家歷代的榮耀踩在腳下。

  他會回來的,總有一天,他要他們跪在他面前,懺悔今日的所作所為!

  那時就不是他們毀婚,他會給沈晶晶一紙休書,告訴大家,誰才是那個不自量力之人!

  他一定會功成名就、一定會回來報此大仇,一定——

  ◎             ◎             ◎

  沈府——

  沈晶晶端坐繡閣,等待奶娘回來告訴她,前院發生的爭執如何。

  她年方十八,雖未完全長成,但清麗的眉眼已隱隱能看出再過兩年,必是妍麗嬌娥。

  若她的神色不是那麼清冷,多點笑容、少些淡漠,會比現在美麗十分。

  可惜……也許是生在商人之家,看慣了商人逐利、見利忘義之事,她曾勸爹娘,行商也可講信修德的,比如那第一信商。

  無奈她爹娘對「信義」二字不屑一顧,只道商人不貪,早晚要飯。

  所以她家的糧行總是大斗進、小鬥出,暗中貪墨的錢財,不知凡幾。

  因為爹娘不擇手段地追逐金錢,倒也使得沈家商行越做越大,金銀如水,滾滾而來。

  但人總是不知足的,有了錢就想要有權、有地位,於是她娘親想方設法替她與徐家訂下親事。

  她爹娘也知徐家老爺不喜沈家做生意不擇手段,因此年年造訪徐家,總是小意奉承徐夫人和徐青,只把二人哄上了天,樂得找不著北,這才勉強將這樁親事維持至今。

  可誰知徐家突然垮台,數日前她才聽聞爹娘相對懊惱,多年辛苦,盡成泡影,早知徐家這般無用,當初費恁多心思幹麼?

  二老將徐家從老到小詛咒了一遍,又歎,如今沒了徐家,卻去哪裡再找一戶書香門第或官宦之家結親,藉以提高沈家地位?

  二老對於他們的獨生女沈晶晶卻也當成貨物一般,待價而沽,絲毫沒有親情可言。

  沈晶晶自幼生長在這種環境,看多了勢利、聽多了世情黑暗,哪怕有顆再熱的心,也在這日日追名逐利之中,消磨成空。

  她對自家爹娘已不抱希望,要他們明白什麼是感情,還不如教魚飛上天快一些。

  二老指望不得,她便只能暗地裡為自己打算,私下培養自己的人脈、勢力,用爹娘給的月例,在外偷偷開了間小商行,由奶娘負責,專賣些女子愛用的繡線、絲帕、花粉。

  因為價錢公道、童叟無欺,生意倒也做得很好,每月都有數十兩白銀的淨利,三年下來,她的體己私房已近三百兩銀,算是小富婆一個。

  有了錢,她心裡也有了底氣,將來嫁入徐家,哪怕公公不喜、夫君不愛,她也有本事養活自己。

  而若出現意外,她與徐青婚事告吹,爹娘又想如她幼年時那般,將她「賣」予其他富貴名門,她便逃家,隱姓埋名,自去經營她的小商行,好過被人當貨物般買賣。

  只是萬萬沒想到,這意外……唉,徐家的垮台真真完全打亂了她的安排,而她爹娘對徐青的冷酷無情更是教人心寒。

  她雖不出繡閣,但從房間窗戶望出去,卻能遠遠瞧見前院下人們將徐青打出去的情景,聽他嘶吼著:沈伯伯、沈伯母,我是青兒……你們不記得了嗎?

  他的聲音那麼悲傷,又充滿孺慕之情,沈晶晶雖看不見他說話時的表情,卻能猜到他當時心裡的委屈與哀怨。

  他才十八歲,雖自幼有神童稱號,卻如嬌貴的花兒般,天塌下來都有爹娘撐著,焉知外頭風雨的淒冷?

  而她……因爹娘重利無情,一顆心早被世情冷暖磨練得堅如鐵石,反而比他更成熟、更懂得怎麼在這滾滾紅塵中生存。

  沈晶晶越聽他的呼痛叫喊,心便越疼,不知不覺便想起童年時,她也是這般被爹娘傷害著長大。

  如今的徐青就好似小時的她,但當年,她有奶娘陪著,而他……家破人亡,又被沈家退婚,孤獨一人,他要何去何從?

  因此,她請奶娘去瞭解情況,順便看看有什麼能幫他的,就當……她替她爹娘償還沈家欠徐家的債吧!

  也不知等了多久,日陽漸往西邊落下,銀月初升之際,奶娘終於回來了,一身風塵僕僕、滿臉感慨。

  沈晶晶先扶奶娘坐下,又倒了杯茶給她,待她緩下一口氣後才問:「奶娘,他……還好吧?」

  嚴氏搖頭,歎了口長氣。「小傢伙是個硬脾氣的人,被趕出去後,我見他在門口站了半天,眼裡的恨意……唉,我看他氣得吐血,只怕對沈家的仇是至死難休了。」

  「他被氣得吐血了?」沈晶晶莫名心裡一疼,彷彿看見小時的自己。

  某一天,她得知自己多了一個未婚夫,被爹娘帶著去徐家拜訪。徐家人都很有禮貌,就連對他們不甚有好感的徐老爺也不曾口出惡言,待人接物處處合宜,但天生聰敏的她還是察覺自己不受歡迎。

  因此回家後,她便纏著爹娘想退掉徐家這門親事。

  她是沈家的獨女,一直以來,爹娘待她也算不錯,談不上百依百順,卻也錦衣玉食地供著,還請來各種老師教她琴棋書畫、女紅中饋。

  所以幼時,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受寵的,是爹娘心目中的寶貝。

  但那一天,爹爹一巴掌打醒了她。爹爹說:花這麼多錢養她至今,讓她學會恁多才藝,為的就是將來能給沈家掙回更大的利益,豈容她說不嫁就不嫁?除非有比徐家更好家勢的人肯娶她,否則這門親是結定了,由不得她破壞!

  之後,爹娘罰她三天不准吃飯,而那年,她才六歲,是奶娘每天偷些米粥、饅頭給她果腹,否則現在她還不知是死是活呢……

  那日之後,她徹底明白,在爹娘心目中,她並不是什麼掌上明珠、千金小姐,只是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

  那種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痛楚,比鞭打、針扎更加疼上百倍。

  而這樣的「背叛」從六歲至今,她不知經歷了多少次,因此對爹娘,除了彼此擁有血緣之外,已沒有任何親情可言了。

  可徐青從小順風順水,何曾經歷過這等風霜?他此刻的心情必然與她六歲那年時一般,痛徹心腑吧?

  她莫名起了一種兔死狐悲之感。

  「那……奶娘,他此刻身在何處?可還安好?」

  嚴氏愣了一下。她與沈晶晶雖非親生母女,卻更勝親生,否則多年來,她也不會拚著被老爺、夫人責罰,死死護著這位小姐。

  而沈晶晶對她也是敬重非常,否則怎會放心將自己的月例錢全部交給她暗中運作,更將自己將來的打算悉數告知,期使將來有個意外,兩人可以一起脫出沈家這座牢籠,相依為命過活。

  嚴氏很清楚沈晶晶自幼受到的傷害,因而對人生出極度的不信任,更養出一副冷淡心腸,事不關己、己不操心。

  所以對於她讓自己去跟蹤徐青,又處處關懷他,嚴氏不免訝異。

  「小姐不是想幫助他吧?」

  沈晶晶想著多年來與爹娘上徐家拜訪,徐夫人待她的溫柔,徐老爺和徐青對她的疏離卻合禮。

  嚴格來說,徐家人至少做到了守禮,相比沈家的無情,沈晶晶很慚愧。

  尤其是徐青……她耳畔一直迴響著他高聲嘶吼:沈伯伯、沈伯母,我是青兒……你們不記得了嗎?

  她也曾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喊著類似的話:爹爹、娘親,我是晶晶,你們的寶貝女兒啊!你們怎忍心視我如貨物……

  這一刻,在她心裡,徐青與她似乎合而為一了。

  「就當是償還沈家欠他的吧?我想知道他此刻身在何處,可有辦法過活?」

  「欠他的是老爺、夫人,與小姐何干?而且他對沈家的恨意這麼濃,小姐若貿然接近他,我怕……」

  「難道他還會吃了我不成?」沈晶晶接口打趣道:「奶娘,我知道你疼我,但是……他現在一無所有,又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若無人拉他一把,豈不把一個大好人才活生生推入地獄?這是造孽啊,奶娘。」

  「但將來他若得了勢反過來報復沈家,小姐,你怎麼辦?」

  「奶娘,他今年才十八歲,等到他功成名就,至少也要三、四年,那時……」她嘲諷一笑。「奶娘以為爹娘能容許我一無貢獻地在家裡吃白食?只怕他們如今已在商量該把我『賣』給哪戶名門高第,以便為沈家取得利益呢。而我是絕不容許自己再被『賣』第二次的,所以……等他回來報仇時,奶娘以為我們仍留在沈家的機率有多少?」

  嚴氏一聽,也對,以沈老爺、夫人的勢利,確實很可能在徐、沈兩家的婚約解除一事鬧大前,趕緊替沈晶晶再找一門好親事。

  而那時……她和沈晶晶早已規劃好逃亡之事,以及日後歸宿,笨蛋才會留下來被「賣」、甚至等著幾年後徐青的復仇。

  再者,嚴氏也是做過母親的人,她當家的是山中獵戶,力能搏虎,嚴氏初嫁時,見夫君英勇,好奇也跟著學了幾天的弓馬,稱不上厲害,但等閒三、五混混也近不了她的身,這些本事後來她都教給了沈晶晶。

  可惜,將軍難免馬上亡,她當家的雖藝業過人,仍在一次打獵中被狼群圍攻,雖然殺退群狼,逃了出來,可到家後便因失血過多,嚥下最後一口氣了。

  當時嚴氏已懷孕七個多月,受此打擊而早產,生下來的孩子卻連這個花花世界也沒看一眼,便隨他父親去了。

  那時她只覺整個天地都塌了,她所依靠的、愛戀的、希望的……全部幻滅了,她迷迷茫茫、生無可戀。

  是鄰居阿好嬸見著不忍心,多方打聽,得知沈府新生一位小姐,正在找乳母,便使銀子將嚴氏送進了沈府,希望藉由新生孩子刺激嚴氏的生存意識,讓她重新活過來。

  果然,嚴氏一抱起剛出生的沈晶晶,想起自己那才出生便夭亡的兒子,便忍不住嚎啕大哭,惹得小晶晶也跟著哭。

  但痛哭過後,嚴氏便待沈晶晶如親女般,將滿腔的母愛都送給了她。

  可以說沈晶晶能有今日的堅強,嚴氏厥功至偉。

  嚴氏母愛充沛,雖然有了沈晶晶,偶爾還是會想起自己早夭的兒子,如今再想起徐青……心裡竟隱隱也有了憐惜之意。

  如果能夠在不傷害沈晶晶的前提之下,幫助徐青重新開始,豈不兩全其美?

  「小姐說的也有理。那徐家少爺目前就在城郊土地廟裡暫時棲身,我看他七情傷心、身上又有被毆打的痕跡,狀況應該不是很好,小姐若要幫助他,首先就替他請個大夫,幫他恢復健康,再談其他吧!」

  「也好。」沈晶晶頷首。「奶娘,大夫的事就請你去連繫了。入了夜,咱們一起去城郊看他,問問他將來有什麼打算,能幫的,咱們就拉他一把,我相信以他的聰明才智,哪日高中狀元、跨馬遊街,絕非難事。屆時,他想做什麼事,便都隨他了。」

  「小姐就這麼看好他?」嚴氏打趣道。

  「一個七歲就能詩文的人,又經如此變故,若還不知道努力上進,便枉稱神童之名。因此我相信他定有金榜題名的一天。」

  「唉,老爺、夫人目光太短淺,以徐青這等人才,只要稍加琢磨,何愁不能成器?屆時為小姐博個封誥,改換徐、沈兩家的門楣,又豈是難事?」

  沈晶晶卻在心裡苦笑。以她的聰慧,怎會看不出徐青對她並無意思?他的彬彬有禮只是源於對她爹娘的好感,以及對兩人婚約的尊重,倘使她真嫁了他,也只是有了一個光輝的頭銜,至於什麼夫妻恩愛,那還是別作夢了。

  而今,他看破了她爹娘的真面目,又怎還會對她產生情愫?

  他們注定了是兩條線,永無交會的可能。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想幫他,不是替爹娘贖罪,只純粹為了他受傷時那心碎的嘶吼,她覺得自己若能拉他一把,等於也能將她從童年惡夢中拉回來一般。

  「我爹娘的個性就是這樣,永遠也不可能改變,因此不提也罷。奶娘既已知他如今的落腳處,不如今晚我們就偷偷出門,去探他一探,看他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小姐當真要去?」嚴氏面上些許為難。「老爺、夫人似乎已有些懷疑我將功夫教予小姐,所以小姐才會對老爺、夫人的各種命令置若罔聞,如今——」

  「放心吧!」沈晶晶截口安撫她道:「平時爹娘也許還會對我有所防範,但今日他們剛解決完徐家的親事,必然要加緊商量去哪兒再給我找一樁能為沈家帶來更多好處的良緣。至少今晚,他們不會有心思注意我的。」

  「既如此,那就一起去吧!」嚴氏一邊幫她準備夜出服,邊道:「可小姐,那徐公子白日才遭到老爺、夫人的羞辱,晚上小姐又尋過去,只怕他不會給小姐好臉色看,小姐肯定得受些委屈了。」

  「再委屈也不會有我爹娘這麼光明正大『販賣』親生女兒的終身幸福來得委屈吧?」沈晶晶諷刺地揚眉。「我既能受得住爹娘的委屈,又何懼他徐青幾個白眼?」

  「就怕他將白日所受的氣發在小姐身上。」

  「他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難道還能打得過我?」

  聞言,嚴氏愣了半晌,輕笑。「如此看來,這徐公子卻是不足為懼。而且……小姐別怪奶娘多嘴,你倆同齡,小姐已知為自己將來打算,那徐公子卻是在受盡讚美中迷糊了神智,只以為能對他說好聽話的,便是對他好的,全然不知人間情事,這樣的人……哪怕日後讓他高中狀元,也是酸儒一個,確非小姐良配。」

  「無所謂,反正他本就看不上我,我對他也沒太大意思,配不配,我不在乎。」

  更重要的是,若親生爹娘都能將她視作貨物,親情蕩然無存,要她如何相信那虛無飄渺的愛情呢?

  她不信愛、也不敢愛,所以這輩子,她大概就是一個人過了。

  雖寂寞,卻也自在,至少不必擔心再被人背叛。

  這樣乏善可陳但安全的日子,她已十分滿足。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7-29 11:29 PM

第二章

  徐青一直以為春天的風是溫暖的、夏天的風是炎熱的、秋天的風是涼爽、冬天的風是寒冷的,卻怎麼也想不到,明明是盛夏,自己縮在破土地廟的牆角,竟是令得渾身發抖。

  不應該啊,但這徹骨的寒意又是怎麼一回事?

  有個好心的老乞丐見他一個少年面色慘白、唇泛青,打滾了半輩子便知這小伙子怕是病了,便將自己討來的半碗稀粥分了幾口給他。

  徐青從沒見過這麼稀的粥,一眼可以望見碗底,連幾粒米都可看得一清二楚,這樣的粥真能飽腹?

  老乞丐說他病了,勸他多少喝點東西,才有體力挨過這病痛,否則用不了幾日,只怕要被直接送入化人場了。

  徐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只覺渾身發冷、獨獨胸口一把火焰熊熊燃燒著。

  長到十八歲,他也不是沒病過,卻從未有過如此癥狀,真是病,不是其他?

  老乞丐把破碗湊到他嘴邊,徐青立刻聞到一股酸腐的味道。老天爺,這粥根本是壞的,怎麼能吃?

  他搖頭,想說自己不餓,喉頭卻熱燙得說不出話。

  老乞丐見他神情,再看他衣著,便知他出身定然不壞,只不知因何事淪落至此,喝不下這等粗鄙食物也是理所當然,便不再迫他,自顧自走到一旁,一小口一小口喝著那已泛酸的稀粥。

  徐青不敢相信地看著老乞丐滿臉享受喝著那碗明顯壞掉的粥。那樣可怕的東西,他怎麼喝得下去?又怎能露出如此欣然的表情?

  是因為習慣嗎?無力改變生活、只能乞討為生,時長日久,便習慣了人們的白眼、習慣腐食裹腹、習慣破衣暖身……

  天哪!多可怕的習慣!而他……失去了所有的他,將來又會如何?

  像老乞丐一樣漸漸妥協,習慣那種不可思議的日子?

  還是縮在這裡,孤單地、寂寞地、滿腹怨氣地入黃泉,與爹娘團聚?

  又或者……他可憑借自己的雙手,為自己掙出一條活路?

  前兩者他是絕對不願意的,但第三項……他要怎麼做才能走出眼前的困境?

  這輩子除了讀書之外,他沒有做過其他事,不懂下田、不懂經商、沒有手藝……除了走上仕途,他看不出自己的將來能在哪裡?

  可就算要參加科舉,以他現在的學問仍舊不足,必得再進修,讓自己更加充實,才有機會一舉成名天下知。

  只是……他現在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又怎麼讀書?如何上京求取功名?

  前途茫茫,他竟看不見一條出路。

  恍恍惚惚間,他似見著爹娘面容,慈祥和藹,令人一見便忍不住想要親近。

  他不覺向爹娘走去,見他們對自己微笑,一如從前,腳步不由邁得更快,只盼一家團聚,再續在倫。

  但慈顏總在前方,無論他如何努力向前奔跑,也靠近不了。

  為什麼?世上他已無親人,連個依靠都沒有,如今連爹娘都不要他了嗎?

  斷斷續續的呻吟逸出薄唇,兩行淚濕了衣襟。

  畢竟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短短時間經歷如此多變故,不論身體或心神,皆已不堪負荷。

  當沈晶晶和嚴氏來到土地廟,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徐青縮在牆角,全身不停地發抖,他身邊一個老乞丐摸了下他的額,隨即搖搖頭,對周圍的其他乞丐打聲招呼:這小哥怕是熬不過去了,他這身衣服還不錯,有需要的就來拿走吧!

  不是老乞丐殘忍,他也曾想拉徐青一把,但徐青太嬌貴,咽不下那酸腐的稀弱,又放不開心底的仇恨,加上白日裡被沈家下人打出來的傷勢……幾番磨難疊加,少年如何承擔得起?自然是傷上加傷。而眾乞丐又沒有能力為他延醫救治,與其讓他帶著一些有用的東西進化人場,不如便宜其他乞丐,或者還能多活幾條人命呢。

  但沈晶晶哪裡容得乞丐們對徐青的無禮,大步上前,拳腳齊揚,便將幾個想剝徐青衣服、鞋襪的乞丐打得人仰馬翻。

  「誰敢動他?」鳳目一瞪,自有無邊煞氣。

  幾個乞丐見進來的是個小娘子,嬌柔柔宛如弱柳扶風,哪裡將她看在眼裡?仗著己方人多,分出幾人去糾纏沈晶晶,另三人則繼續去搶奪徐青的衣物。

  這時,嚴氏也進來了,看見乞丐們竟敢對小姐無禮,直氣得柳眉倒豎。她的拳腳可比沈晶晶重多了,幾拳下去,那些乞丐只能躺在地上哼哼了。

  嚴氏看了一旁的老乞丐一眼。「老張頭,你也算是這裡的乞丐頭,就這麼放任他們欺生?」

  「原來是嚴大娘。」老乞丐嘿嘿笑了兩聲。「不是老張鐵石心腸,實在是這小哥病得太重,像我們這種身分的人,能有錢去看大夫嗎?偏小哥又嬌貴得吃不下乞討的東西,我琢磨著他是撐不到天亮了,這才讓人把他那身好衣裳剝了,給兄弟們暖暖身,總好過便宜其他人,是不?」

  「那現在我們要帶他走,你沒意見吧?」嚴氏長期代替沈晶晶打理商行,見慣三教九流的人物,這老張頭也是打過交道的,應付起來,自然頭頭是道。

  「當然,嚴大娘看中的人,老張哪裡敢搶?兩位請便。」老乞丐一揮手,那不停湧來、將土地廟圍得滿滿噹噹的眾乞丐們自然退去,再不為難嚴氏、沈晶晶二女。

  沈晶晶走到徐青身旁,蹲下身,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果然燙手。

  「奶娘,他的情況很糟糕。」

  嚴氏走過去,捉起徐青的腕脈診了一陣,眉頭皺了起來。「這應該不是病,好像是……心傷加上身體遭到重創而產生的高熱……」她死去的丈夫因為常年在山中狩獵,也懂一些草藥知識和自救的方法,嚴氏與夫君感情相得,也學了一點,但不精,因此有關徐青詳細情況,還是得去看過大夫,才能得出個准信。

  「那我們帶他去看大夫吧!」沈晶晶說著,就要去扶徐青。

  「小姐,還是讓我來。」嚴氏搶過去,一把抱起徐青。小姐可是她的心肝寶貝,這男女授受不親,怎能讓徐青佔了便宜?

  「麻煩奶娘了。」沈晶晶邊說,向老乞丐點個頭,和嚴氏一起走了。總有一天,她也會離家獨立的,這與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本事,她也得學學才行。

  二女出了土廟,嚴氏才突然想起。「小姐,這天都黑了,醫館想必也關門了,咱們去哪裡找大夫?」

  「回春堂……」沈晶晶本想帶徐青到沈家常去的醫館看病,但仔細思量,那坐堂大夫與她爹娘相熟,若在言語間不小心將徐青的事說了出去,豈非又是麻煩一件?便道:「奶娘可知最近城裡有沒有什麼走方郎中或鈴醫過來?嗯……得醫術過得去的,別找那些赤腳大夫,沒的小傷都被治成大傷了。」

  嚴氏想了一下。「倒是聽說有個游大夫醫術不錯,不過……」

  「怎麼了?」

  「那人好酒、好嫖,每日看病得來的銀子都花在錦繡樓的姑娘們身上了,這時候要找他恐怕……不太方便。」

  「他既好酒色,手頭必然緊張,咱位多花一倍價錢請他,料他肯定會出診,只是要麻煩奶娘走一趟錦繡樓了。」這話說得沈晶晶也有幾分尷尬,讓嚴氏一個婦人去那煙花場所找人,確實為難嚴氏 。但她身邊又沒有可用的人手,就算有……事實上,除了奶娘,她也無法再信任其他人了,所以再困難的事,也只能兩湊合著辦。

  「去錦繡樓倒無所謂,橫豎我也不想再嫁,不在乎那些名節聲譽,不過……小姐,你打算將這徐青安頓在哪裡?」

  「先送他到我們的商行去,讓游大夫去商行幫他診治,若他傷勢不重,便讓他在商行暫時養傷,待他傷癒,我贈他些許銀兩,送他去書院讀書,爭取日後參加科舉,重振他徐家聲威。」如此,也算她還了徐家一份恩情吧!

  「若傷勢重呢?」這才是嚴氏提心的,她與小姐的每一分錢都是有用處的,倘使徐青成了個藥罐子,教她們兩個女人如何負擔得起?

  「那就暗中將他帶回沈家,藏在我房裡,待他傷癒,再送他離開。」

  「這樣小姐的名節……」

  沈晶晶噗哧笑了出來。「奶娘,他一個文弱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難還能對我造成威脅?至於名節問題,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況且,我爹娘雖愛財,卻更在乎自己的小命,家裡的補藥堆得都快變成一座小山了,正好拿來給他養傷補身,也省得那些藥放久了壞掉。一舉數得的好事,幹麼不做?」

  嚴氏被說服了。事實上,沈晶晶說的也是最好的辦法——省錢且有效率,又能還上徐家的恩情,還能順道替沈家贖一點罪呢!

  「好吧。我先抱他去商行,再到錦繡樓請游大夫。」

  計議既定,二女迅速實行起來。

  ◎             ◎             ◎

  徐青一直覺得冷,只有頭頭一把恨火燒得熾烈,似要焚盡世間一切醜陋,殺光所有對不起徐家的人。

  他生在書香世家,自幼熟讀聖堅書,見的都是品行高潔的鴻儒,便以為天下間所有人都是如此,知禮、守節,言出如山、光明磊落。

  熟知有一天,突然家破人亡,往昔與爹爹相親、對他讚美有加的叔伯們莫名與徐家疏遠起來。

  他不知道他們因何如此,只當是場意外,也許……他們不是故意不見他,是真的忙到沒時間見他?

  可來到沈家,身體和心神遭受到的重創卻讓他真實瞭解什麼是人情冷暖。

  他漸漸知道,那些叔伯所謂的忙碌,也許不是真的有事,而是在暗示他,大家門風已不相等,請他別再上門找難堪了。

  然後,他終於知道,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不是單憑一顆心,靠的是「利益」,唯有「利益」才是永恆不變。

  什麼感情、真心……全是笑話!可惜他瞭解得太晚、太晚了……

  他的身體越來越冷,連根手指都動不了了。

  也許他就要死了也說不定,好恨,為什麼臨到死前才知道,滾滾紅塵竟只是「無情」一個詞?

  好恨、好恨、好恨……若他得遇奇跡,一定報仇。

  倘使老天眼,讓他含恨而終,來世,寧可負盡天下人,也絕不讓人負他!

  恨啊!是誰害了他全家?是誰打碎了他所有的夢?

  他好恨啊——

  「喂,振作點,你可是個男人,別這麼輕易被挫折打倒,不論有什麼不甘的事,總要活下去才有翻本機會,振作點……徐家的冤屈還要靠你洗刷呢,別讓你爹娘枉死了。」就在徐青迷迷糊糊間,一個聲音闖入耳中,一點也不溫柔,但其中的堅強卻讓他心底的火燒得更加熾熱。

  是啊!他還不曉得是什麼原因令他徐家突然家破人亡,他真甘心就此閉眼,讓爹娘含恨九泉?

  「我已經讓人去請大夫了,你一定會沒事的,但前提是你有意志和勇氣活下去。你有嗎?還是你軟弱得只得進那些虛偽的甜言蜜語,卻接受不了殘酷的現實?」沈晶晶看他神色越來越差,知他已達極限,要想活下去,只能靠心志了。

  但她自己都是在磨難中掙扎著求生的,哪裡懂得什麼叫溫柔體貼?只能以最直接的方式刺激他,希望能喚起他求生之志。

  嚴氏拖著游大夫進商行時,聽見的就是這番名鼓勵,實則刺耳到讓人心痛的話語。

  她忍不住低歎口氣。她家小姐除了外表像女人之外,骨子裡還真的沒有半點女人的柔情,聽聽,有她這樣安慰人的嗎?

  若換個心裡脆弱點的,被她這麼一講,還不直接嘔死?不過……徐青的心志夠堅強嗎?看來……他也不是個挺強韌的人吧?

  嚴氏不知道,此時此刻的徐青已對「甜言蜜語」畏如蛇蠍,沈晶晶若好聲好氣寬慰他,他反而懷疑對方要害他。

  就因為沈晶晶過度直白又刺耳的話,聽進他耳裡,卻如暮鼓晨鐘,瞬間敲醒他迷茫的神智。

  他不知道刺激自己的人是誰,但他死死記住了這個清脆好聽、卻字字刻薄的聲音,它在他最絕望的時候,一捧打醒了他。

  沒錯,他還有大仇未報,徐家門楣也尚未光復,怎能輕言放棄?

  他要活下去,找出害死他爹娘凶手,還要向帶給他最大侮辱的沈家人報仇。

  然後,他會在朝堂的頂端,成為那人人仰視的存在。

  他要再現徐家往日榮光,他一定會做到——

  這時,嚴氏放開游大夫,加快兩步走過去,阻止沈晶晶繼續刺激徐青,免得真把人氣死了,可就後悔莫及了。

  「小姐,游大夫來了,你別再說啦!」

  「來了嗎?快讓他幫徐青看看還有沒有救?」還是一樣刺耳的話,但上天明鑒,她心裡真正的意思是:徐青的情況已經很危險了,請游大夫快來救命。

  不過再溫柔的話從她嘴裡說出來,不知為何就莫名就變得尖銳,這真是個千古難解的謎。

  「游大夫……」嚴氏轉頭看了一下身後,以為這郎中會跟在她身邊,誰知老傢伙在錦繡樓喝太多了,又被嚴氏緊急拖來,走了一里多的路,一到商行,酒氣上頭,就癱在地上睡著了。

  「奶娘,他這這樣子還能替人看病嗎?」

  「這傢伙一貫如此,狂喝濫嫖,鮮少有完全清醒的時候,不過他的醫術確實不錯,至今沒聽說過醫死人。」

  沈晶晶的腳輕輕踢了他一下。「可他喝得人事不知,怎麼讓他給徐青看病?」

  「簡單。」嚴氏從茶几上拎了壺冷水,走到游大夫身前,整壺冷水澆在他頭上。

  「哇,怎麼回事?!錦繡樓的屋頂破了,漏雨嗎?」游大夫狼狽地跳起來。

  「看,這不是醒了嗎?」嚴氏瞪他一眼。「老傢伙,你今晚的酒錢可是我幫你結的,你也答應替我救一個人權當酒資,要是人沒救成……哼,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在這座縣城中,嚴氏的威名也是人盡皆知的,拳腳重、心機深又善鑽營,三教九流她都有交往,平常人最好別惹她,否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只是沒有人曉得,嚴氏做的所有事都是沈晶晶在幕後謀劃,否則嚴錯一個只懂拳腳、又不識字的村婦,哪懂得這麼多應對進退之理。

  至於沈晶晶過人的手腕,就得感謝她爹娘了,有這麼一對貪財好利到不擇手段的父母,沈晶晶每天看著他們騙人詐財,能沒半點心機嗎?

  她到現在還沒有行差踏錯,淪為與她爹一般下作人物,只能說她的道德心很強,因此在為人處事方面,她不算善良,卻也有原則地不欺壓弱小,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沈晶晶也不嫌游大夫滿身污穢,直接把他拉到徐青身邊。

  「你快幫他看看,為何他一直昏迷不醒?」

  「什麼……喔!」游大夫搖頭,醒了一下酒,便捉起徐青的腕脈診了起來。這也幸虧他酒醉經驗豐富,換成一般大夫喝成這個樣子,別說替人看病了,恐怕站著都成問題。

  游大夫診完他的右手、又換左手,然後剝開他的衣服,檢查他身上的傷痕,隨後,便陷入了漫長的沉思。

  沈晶晶等了半天,也沒見他開口,忍不住問道:「游大夫,他到底是怎麼了?為何全身冰涼,又昏迷不醒,你倒是說啊!」

  游大夫沉吟片刻,說道:「嗯……他被人打傷了……」

  聞言,沈晶晶的拳頭突然有點癢。她咬牙。「這一點我看得出來,並且我還知道,一般被人打傷者,事後應該會發燒才對,不會全身冰冷,他這樣子明顯不只是受傷。」

  「對,他除了受傷外,還中了毒。」游大夫將徐青的衣服拉得更開,讓沈晶晶看他胸前、腰腹幾道棍傷。「小姐請仔細看,這傷痕不只紅腫,還帶了點暗青色,也就是說,打他的人在兵器上塗了毒,存心要他性命。他會全身冰冷就是因為這個毒,小姐若不信,可以摸摸這傷痕,這裡更冷。」

  「什麼?」嚴氏在一旁聽見游大夫的建議,差點要給他一拳。這老傢伙的腦袋是被酒給泡壞了嗎?叫個妙齡少女去摸男人身體,分時是要壞人名節!「小姐,男女授受不親,你——」來不及了,沈晶晶已經摸下去了。

  而且她還不只摸徐青胸口的傷,連腰部、腹部的傷都摸了。越摸,她臉色越難看。想不到她爹娘不單貪財,心腸還如此惡毒,在棍棒上塗毒,讓下人打他,擺明了是要打死他,以防他再上沈家糾纏或者去官府告沈家毀婚,如此行為簡直……她不想自己爹娘,但絕對以他們為恥。

  「小姐。」嚴氏衝過來,拉起她的手,掏出手絹,用力擦著。「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怎麼可以胡亂摸男人的身體……」說著,順便瞪了游大夫一眼。

  游大夫吃了她兩記白眼,不覺縮了下肩膀。「我只是隨口說說,沒叫她一定要摸啊!」他這人也是倔驢個性,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但不知為什麼,一見嚴氏心裡就發悚,彷彿老鼠遇到貓般,直感到害怕。

  「奶娘,我本就沒打算成親,名節於我毫無意義。但眼下這樁事……我無論如何都要弄個清楚的。」沈晶晶安撫了嚴氏一會兒,又轉向游大夫。「大夫,他還有救嗎?」

  「他的外傷和毒都是小事,不過他挨打後,心裡又受重創,鬱結於胸。這七情之傷,最是難治,若不能解他心結,哪怕治好他的身體,只怕他這輩子也都離不開藥罐,得終生與藥為伍了。」

  沈晶晶大概能猜到徐青的心結是什麼,不過要她爹娘反悔……求天降紅雨還快一些。

  「既然七情之傷難治,那可有調養方法,讓他身體健康些,不致落下病根?」

  「清心寡慾、少喜少怒,盡量保持心情平和,對他或許有點幫助。」不過會受七情之傷者,多半都是重情多情之人,想要他們清心寡慾,又談何容易?

  「我知道了。」徐青的心結得慢慢開導。「現在請大夫先替他治療外傷和毒傷。」

  「沒問題。」游大夫從懷裡取出一包金針,雙手各捻一針,這時,他眼底的醉意已蕩然無存,隱隱竟有精光透出。隨後,他雙手翻飛如蝶,三十六根金針瞬間插入徐青身前三十六處穴位。

  嚴氏雙眉一擰。想不到這濫嫖好酒的游大夫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只是他有這樣的好本領,怎會落得如此淒涼下場?

  剛才聽見他說「七情之傷」時,語氣似乎有些變化,莫非他也是個失意人?

  沈晶晶沒注意游大夫的針灸,只專注看著徐青,見金針入體,他眉頭先是一皺,然後漸漸舒展,不多時,他身上的傷痕各自滲出一點黑血,臉色也變得好了起來。

  沈晶晶知道他這算是暫時保住性命了,至於心結……只能慢慢調適了。

  游大夫用金直逼出徐青身上的毒素後,便向二女要了紙筆,寫了張藥方。「連服三天,傷勢便好,餘毒盡清。至於他的七情之傷……這種事只有告他自己想開,外人是幫不上忙了。兩位還有沒有事?若無事,老夫回去繼續喝酒了。」

  「多謝大夫。」沈晶晶行禮後,又另行奉上酬勞。

  游大夫拿了銀子便想再回錦繡樓喝酒,卻在經過嚴氏身邊時,聽她低語:「喝吧、喝吧,看你什麼時候跌進酒缸淹死?」

  游大夫不自覺又縮了下脖子。不知道嚴氏為什麼老針對他?也不清楚自己因何總覺得怕她?這真是……費解啊費解!

  徐青身上的毒解了之後,便開始發燒,燒得整張臉泛紅,摸著都燙人。

  沈晶晶讓嚴氏打來井水,親自幫他冷敷額頭,以助降溫。

  她照顧了他大半夜,眼著著四更都過了,他卻一點退燒的跡象也沒有,她不禁擔心。

  「奶娘,他這個樣子,留在商行妥當嗎?」

  「沒關係,游大夫不是說了嗎?只要解了毒,他這些外傷頂多三天便會痊癒,放在商行裡,請掌櫃的照看一下,沒事的。」現在嚴氏可不敢說把徐青帶回沈家了。

  看沈晶晶對徐青的緊張,她心裡感覺不太好,她的寶貝小姐該不會對這個無緣的前未婚夫有了意思吧?

  可她跟著小姐這麼多年,也聽小姐提起過,徐青一直以來對小姐有點感冒,如今又被沈家老爺、夫人陷害得差點魂歸離恨天,他跟小姐……那怎麼可能還有將來?

  一定要讓小姐遠離他,免得將來受傷。至於徐青……嚴氏以為沈晶晶能私下為他延醫救治,已算仁至義盡,斷然沒有再讓她賠上一顆心的道理。

  沈晶晶想了一下,搖頭。「游大夫說的是他外傷三天可痊癒,但心傷……雖說心病得有心藥醫,我們沒有心藥,無法替他解開心結,但害他至此的畢竟是我爹娘,我對他總有一份義務在,著實無法放著他不管。」

  「小姐,老爺、夫人幹的壞事多著呢!你能管幾件?」嚴氏就差沒直接拆穿她,以前她都能對沈老爺、夫人的惡行視若無睹,怎麼落到徐青身上,她變了?難道女孩芳心丟得就這麼快嗎?

  嚴錯仔細打量徐青,他還昏迷著,但劍眉入鬢、鼻如懸膽,兩片薄唇緊抿,強忍痛苦的樣子確實惹人心疼。

  這男孩身上有一股特殊氣質,儒雅、纖弱、堅強又固執……充滿了矛盾。

  就因為他是如此出人意料,因此更加吸引人。

  嚴氏看著他久了,心裡的母愛也不覺被他勾了起來,很想好好照顧他。

  隨即,她用力搖頭抹去心裡的念頭。開什麼玩笑,她這麼大的人了,什麼風雨沒見過,怎會被個毛都沒長齊的孩子吸引?

  她現在要想的是,怎麼打消小姐想要親自照顧他的衝動。

  她的心肝寶貝小姐絕不能折在這麼一個恩、仇難辨的年輕人手中。

  可惜她還沒想好怎麼開口,沈晶晶心裡已有了決斷。

  而且她一旦決定了某事,便不會改變,別說九頭牛拉不回,九百頭牛來拉也不會回。

  「奶娘,我決定帶他回家,將他藏在我的繡閣裡,直到痊癒為止。」

  「小姐,莫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帶他回沈家……我們以前不知道老爺、夫人有意取他性命,所以計劃將他藏在沈家養傷,就算被發現,頂多大家挨一頓罵。但如今知道老爺、夫人分明不想讓他再活下去,免得妨礙小姐再覓良緣,那將他帶回沈家,豈不是送羊入虎口?」

  「我知道他在沈家若被發現,必有生命之危,可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爹娘用毒棍打他,就是要他死,他離開沈家後,爹娘一定會想辦法找他,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所以讓他留在商行反而危險。相反地,我們把他藏在家裡,爹娘作夢也想不到他敢再進沈家,豈不反而護他周全?」

  這樣說也是有理,可徐青安全了,小姐那懵懂初開的情愫可就危險了。

  嚴氏也不懂,徐青對她向來熱絡,小姐心裡也有數,這前未婚夫並不喜歡她,因此對他始終抱持敬而遠之的態度,守禮卻疏離。

  怎地才過了一天,她的心思就隱隱變了,忍不住要關心他、守護他、照顧他,她變得……放不下他了。

  愛情來得如此之快嗎?嚴氏著實不解。

  她哪裡知道,沈晶晶越看徐青,越覺得他真像童年的自己,忍不住起了移情之心。她不禁以為救他就是救自己,自然要盡全力,半分馬虎不得。

  「奶娘,麻煩你了,我們把他帶回沈家吧!」

  嚴氏遲疑了下,長歎口氣。「小姐,若我說,我暫時留在這裡照顧他,別讓他進沈家,你覺得如何?」

  「我還是認為他在家裡養傷會更合適一些。」沈晶晶堅持地說。

  嚴氏沒轍了,只得認命背起徐青,和沈晶晶趁著天未大亮,溜回沈家去。

  徐青躺地沈晶晶的閨房裡,過了半天,仍然是昏昏欲睡,也不見清醒。

  沈晶晶不禁有些急了。游大夫不是說他的外傷三天便可痊癒,怎麼他到現在還是昏迷著?

  她一邊擰著冷毛巾為他敷額頭,邊道:「大夫說你的外傷並不嚴重,可怕的是心傷,難道你真如此軟弱,一點挫折便完全將你打倒了?」

  徐青雖然燒得迷糊,但神智還在,隱隱約隱能聽見她的話,盡管聽不全,可大概意思都能瞭解,忍不住就想辯駁。

  他徐肝可不是那種軟弱之人,在滿腔的抱負、仇恨未了前,他是不會輕言生死——

  可惜他現在連根手指也動不了,更別提起身與這不知名的姑娘辯駁了。

  這姑娘……真不知她爹娘怎麼教的?說的每一句話都正正刺中他的心,刺得他心頭滴血,可骨子裡的傲氣也被她激起了,想他堂堂男子漢,豈能被個小小女子瞧輕?

  他一定要振作、一定要功成名就,讓所有欺侮過他、傷害過他的人跪在地上向他懺悔今朝所為!

  可該死的,那姑娘還在說,而他……為什麼他如此無力?至少讓他看她一……

  這卻是游大夫的失職,他忘了說,徐青中的毒是很好解,之後卻有個後遺症,就是得在床上躺三天,時間不到,休想起來。

  但沈晶晶不曉得,只以為他心傷難愈,寧可躲在夢中,也不想起來面對現實。

  至於徐青,他比竇娥還冤,明明有滿腔抱負,卻被當成經不起半絲風雨的花。

  沈晶晶因為跟他一樣,有過類似的經歷,還能有些而性鼓勵,至於嚴氏……她直接將徐青當成懦夫,完全不明白沈晶晶聰明一世,怎麼就糊塗一時,偏偏對這樣一個無能的人另眼相看呢?

  所以每當輪到嚴氏照顧徐青時,也就是他受罪的時候,那藥湯是掐著他的鼻子用灌的,喝進一半,灑出一半,弄得他衣服老是半乾半濕的,難受得要命。

  沈晶晶則溫柔許多——當然,是對比嚴氏而言。事實上,她也沒伺候過人,在照顧他這件事上,也沒讓他少受罪。

  比如,她幫他擦臉,那力道……他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跟她有仇,否則她為何用這麼大力,想把他的臉皮搓下來嗎?

  不過沈晶晶也是有優點的,至少她在照顧他時,會跟他說說話,偶爾是說幾句「刺耳」的話鼓勵他,偶爾則讀幾篇文章給他聽,順便也談談自己對文章的感想。

  他發現她是個挺有想法的姑娘,她對那些文章的理解與他多有不同,但也解釋得通,卻是開拓了他的想法。

  他越來越期待她讀書給他聽的時間,耳聞那清然嬌聲,和她種種奇思妙想,豈止是「享受二字」可以形容。

  這樣的療養生活似乎也不賴,雖然動彈不得有些難受,但有這個陌生姑娘的陪伴,確實讓他飽受創傷的心志好上許多。

  不知道她姓啥名誰、芳齡幾何?長得什麼模樣?可曾婚配……

  從何時開始,徐青對這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姑娘產生了強烈好奇,還有……一點點似期待、似渴望的感受。

  他不再心如火焚,也不再狂暴躁怒,反而逐漸平靜了。

  雖然他尚未解開心結,可這姑娘的陪伴卻撫慰了他,讓他不知不覺走出那痛苦絕望的深淵。

  這絕對是個奇跡,可能游大夫也想不到,最難治的七情之傷,居然可以用這種方法治癒。

  但在徐青身上,他確實因為沈晶晶,逐漸找到了活著的目司法與希望。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昏迷依舊,沈晶晶越來越擔心,他會不會從此昏睡不醒,再無康復的一日?

  思及此,她不免怨起自己的爹娘,嫌貧愛富已經夠可惡了,居然企圖謀害人命,簡直令人發指。

  她繼續讀書給他聽,偶爾說幾句。「你就這麼軟弱,連點挫折都受不起?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還想在夢裡躲多久?

  「你繼續逃避,你爹娘肯定會死不瞑目的。

  「你知不知道,這種懦夫行徑只是讓親者痛、仇者快,一點用處也沒有……」

  她說越多,他的心情已從想起身辯解逐漸轉變為——為什麼她如此關心他?

  他已沒有任何親人朋友了,乍然領受到一份□拙卻誠摯的關懷,心頭有一股說不出的感動。

  他對她的好奇越來越多。這姑娘的聲音這麼好聽,想必也生得美若天仙吧?

  尤其她還有一副好心腸,這才是最教他依戀的。

  沈晶晶讀完了《禮記》三篇,喉嚨熱得幾乎冒煙。她本是不多言之人,最近三天為了鼓勵徐青,她差不多把一年份的話都擠在這三天內說完了,真是件辛苦的事。

  重點是,她付出了如此多的心血,他依然昏迷,那個該死的醉鬼大夫該不會看錯病、下錯藥了吧?

  她放書,走到几旁倒了杯茶,緩緩喝著,滋潤喉嚨。適時,嚴氏一臉嚴峻走進來。

  沈晶晶見她模樣,便知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於是放下茶杯,又給嚴氏倒了一杯送過去。「奶娘,喝口茶,不管發生什麼不好的事,總有辦法解決的。」

  看到沈晶晶清澈如山澗泉水的眸子,嚴氏沉重的心瞬間被洗滌一清。

  有時候她真疑惑,像沈家老爺、夫人那等惡徒,究竟是怎麼生出這樣一個清靈水秀、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兒?

  「我聽說土地廟死了一堆乞丐,偷偷跑去看了一下,正好瞧見官府的人把那晚和徐青在一起的乞丐們拉到推車上,準備送到化人場。」嚴氏壓低聲音說:「小姐,我仔細看了那些屍體,發現他們的指尖泛黑,不知情的人也許會以為乞丐本就骯髒,渾身上下烏漆抹黑是正常之事,但我認識老張頭很久了,知道他現下雖落魄,年輕時可也是個富家公子,若非得罪當時的縣令,也不致落到這步田地。他潦倒歸潦倒,卻還是保持著年少時愛乾淨的習慣,斷不至於十指青黑,我判斷……他們不是集體得病身亡,而是被人下毒謀害了。」

  「滅門府尹、破家縣令,古人誠不欺我。」沈晶晶歎口氣。其實她也懷疑徐家的突然敗落與官府有關,只是當今天下已腐敗不堪,文官貪財,武將怯戰,百姓苦不堪言,這些事卻不是她一個小小女子可以扭轉的。「奶娘,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害死那幫乞丐?為什麼?難道這樣一群可憐人也能礙著誰的路——啊!」

  沈晶晶驚呼,目光順著嚴氏的視線轉向床上的徐青。「奶娘的意思是,對方要殺的其實是徐青,那群乞丐不過是無辜受連累?那麼下人之人……」她突然覺得渾身冰冷。她爹娘不至於喪心病狂到這等程度吧?但若非她爹所為,整座縣城裡,誰會恨徐青至此地步?

  「小姐,將他留在這裡已不安全,咱們還是盡快想辦法將他送走吧!」嚴氏說得沉重。「我怕老爺、夫人不見到他的屍體是不會死心的。」

  聞言,沈晶晶定定地看著她。「奶娘是否聽見什麼風聲?」

  嚴氏沉吟了一下,才道:「我是聽說,城東的劉百萬有意聘小姐為九姨太。」

  「呵呵呵……」覺晶晶愣了下,失笑。「爹娘有意將我嫁人做妾?他們的標準幾時降得這麼低了?」

  「劉百萬的女婿乃當朝戶部尚書,他本人年紀雖大,家業卻豐,原以十斗明珠為聘禮,求娶小姐,所以……」

  「原來如此。」對於這樣的爹娘,沈晶晶早已心死,也不會產生什麼愛與恨了。「讓我嫁劉百萬,一來可經由劉百萬攀上官家,二來又收穫大筆聘金,難怪爹娘動心。」

  看她這麼平靜的模樣,嚴氏不由有些心慌。「小姐,雙方聘金尚未談妥,事情還沒定下來,肯定有辦法解決,你可別想不開。」

  「放心吧!奶娘,這種事我早有準備,不會想不開的。」

  「那小姐想如何解決這個麻煩?」

  「劉百萬的事先放著,眼下要緊的是他。」沈晶晶指向床上的徐青。「我再怎麼樣總不至於有性命危險,可是他……我只怕他行蹤一洩,小命難保。奶娘,今晚我們再偷偷將他送到商行去,然後你再去找那游大夫,讓他仔細給徐青看看,為何都快三天了,他還是不醒?游大夫若治不了他,咱們再想其他辦法,萬萬不能讓爹娘害了他的性命。」

  嚴氏頗不滿意地皺了皺眉。她覺得沈晶晶投入太多思在徐青身上了,這情況實在詭異。

  她不懂,小姐明知徐青對己無意,況且沈家與徐家如今又勢同水火,她錯放一番情意,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嗎?

  她自認有必要提醒一下沈晶晶。「小姐,徐、沈兩家目前已成世仇,這徐青……當日他離開沈家時,我見他對沈家是恨入骨髓,小姐若對他有心,只怕將來……沒有好結果……」

  「奶娘,你想哪兒去了?我對他只是……」是什麼呢?同情、憐憫,還是……真的有一點點動情?畢竟做了這麼久的未婚夫妻,雖是她爹娘片面訂婚、又單方毀婚,但她……她也說不清楚心裡對他的想法,有愧疚、有期待、有關懷……太多、太複雜的情感了,已超出她這個年紀能厘清明白的範圍。最後,她只能無力地擺擺手。

  「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斷不致讓自己隱入危境。」

  嚴氏還想再勸,但沈晶晶已不想再繼續這話題,只催促她盡快做準備,一待入夜,便將徐青偷渡出沈家,然後再找來游大夫,看有沒有辦法徹底治好他的傷。

  待嚴氏離開後,她走到床前,定定地看著昏睡不醒的徐青,看他飛揚的劍眉、筆直的鼻、削薄卻濕潤的唇……這一回再見,他一直昏睡,她沒能見到他的眼睛,但過去每年拜訪徐家,她總記得他有禮卻略顯淡漠的眸光。

  她知道他對她的冷淡是因為他對她無意,她不是他心目中渴望的伴侶。

  可他也沒有對她表現出嫌惡之情,相反地,他對她一直持禮甚恭。

  她記得他眸光清澈、神態正直,渾身上下是她鮮少見過的乾淨氣質。

  他純粹如一塊透明冰晶,她曾經十分羨慕他,若非自幼生長環境好,怎能教出這樣一個正直的孩子?

  因此盡管知道他對自己無意,她的視線仍是忍不住追逐他,期盼多看幾眼這樣純粹的人,自己也能變得乾淨一些。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喜歡,但是……她確實無法放下他不管。

  她要救他,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她都要救他!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7-29 11:30 PM

第三章

  徐青自從受傷昏迷後,唯一能讓他牽掛、心神動搖的只有沈晶晶的聲音——不,在今天之前,他並不知道這個聲音便是沈晶晶的。

  他一直以為自己好運,偶然遇見某個心地善良的姑娘,救了他一命,卻從沒想到,千方百計救他、鼓勵他、照顧他,在他最痛苦的時候,給他最大撫慰的居然是沈晶晶——那個他從來沒喜歡過的未婚妻,那個摔碎了徐家數代榮光的沈老爺之女、那個嫌貧愛富的奸商的千金……

  怎麼可能?沈老爺、夫人是如此惡毒的人,卻能生出這般心地良善的女兒?

  他無法相信,可他親耳聽見了沈晶晶與另一名婦人的對話。她們不知道,他自從服下游大夫開的藥湯後,身體雖動彈不得,神智卻逐漸清醒,早在昨日,他便完全恢復了,現在只差起身行動,便能如常人一般了。

  她們卻以為他依然昏迷,說話也不避諱,加上他也許是寂寞、或許是孤單,躺在床上的時候,他身體不能動,耳朵卻總是禁搜尋沈晶晶的聲音。

  他喜歡聽她說話,不管她說什麼都好,罵他、鼓勵他、給他唸書……她的聲音是他在經歷重重磨難後,於黑暗中好難找到的一絲光明。

  他對她棄滿了幻想,她生得什麼模樣,是像她娘一樣慈祥?還是像畫裡的天仙一樣漂亮?她的聲音如翠鳥般好聽,樣貌肯定也是絕倫的。

  她不會說甜言蜜語,就算是鼓勵他,那話語也是刺耳得緊,但這更顯得她心地質樸,不是口蜜腹劍之人。

  經歷過重重磨難後,他已知道太好聽的話往往摻了劇毒,比如他曾經最喜歡的沈老爺、沈夫人,總是誇得他天上有、地下無,初聽時,他以為他們是喜歡自己,才這樣百般讚美。

  但仔細一想,心中若無所求,兩個年紀大他這麼多的人,何必對他百般奉承?

  同理,那些在徐家敗落後便對他敬而遠之的叔伯也是這樣,他們都是對徐家有所求,所以才會甜言不絕、禮物不斷。

  那些人並非真正值得來往,可惜他以前看不清,才會讓自己傷得那麼深、那麼重。

  因此,什麼樣的人才是能共患難、共富貴的?

  人呢,無欲則剛,平常不卑不亢,看似冷淡,不討人喜歡,但真正到了關鍵時分,即便他不會雪中送炭,至少也不會落井下石。

  這樣的人才是真正可以信賴的吧?而沈晶晶……她是這樣的人嗎?

  徐青的心思混亂,一會兒想到她爹娘的無情、一會兒憶起土地廟那些受他連累枉死的乞丐、忽爾又想到她這幾日的細心照顧……他很難確定何為真何為假。

  但若說沈晶晶對他別有圖謀,他如今已是一無所有了,連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還有什麼值得圖謀的?而且……人非草木,熟能無情?這幾日受她細心照顧,他怎可能完全不受感動?

  沈晶晶,他的未婚妻,或者該說是前未婚妻——不知怎地,想到「前」這個字,他心裡卻是極不痛快。

  過去他們還有婚約時,他並不喜歡她,而今得知她爹娘的殘忍無情,彼此婚約又已取消,他反而覺得可惜。

  為什麼?只因為她救了他,他感動了,不知不覺在乎她了?

  可徐、沈兩家鬧到這步田地,她爹娘更想謀害他的性命,他們之間還有可能嗎?

  沈晶晶、沈晶晶……就是這個名字攪亂了一池春水。

  二更時分,沈晶晶和嚴氏帶著徐青偷偷離開沈家,到了商行。

  沈晶晶讓嚴氏再去錦繡樓將游大夫請過來,讓他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青也很想知道,他早從沈晶晶和嚴氏的數次對話中明白,當日沈家下人打他的棍棒上塗了毒,存心要他小命。

  幸虧沈晶晶和嚴氏發現得早,請了大夫,為他解毒、療傷,而且那大夫還說了,只消三日,他便可康復如初。

  可三日已到,他還是連根手指都動不了,那大夫該不會下錯了藥、看錯了病吧?

  不過經由這件事,他又更加深切地認識到沈老爺、夫人的惡毒,他們嫌貧愛富,解除婚約就是了,何必非要他性命不可?

  想來,他們如此作為定是不願背上毀婚的罵名,因此乾脆弄死他,既全了沈家名聲、又無損沈晶晶閨譽,日後沈晶晶才好嫁入更好的人家。

  沈家老爺、夫人行事這般陰狠,沈晶晶想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救出他們想殺之人,想必費了不和心神。

  至此,徐青對沈晶晶的懷疑幾乎消失無蹤,唯有深深的感激縈繞心懷。

  他越來越想再看這個一直被他忽略多年的「前」未婚妻一眼,只恨全身的力氣好像被抽空了一般,不只動不了,甚至連睜眼、說話都無能為力。

  可惡,沈老爺、夫人到底對他下了什麼毒?怎會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這時,沈晶晶取出一小包銀兩遞給嚴氏。「無論能不能找到游大夫,奶娘須快去快回,我們得趁天亮前將徐青送走,否則恐怕他性命難保。」

  嚴氏接過銀兩,點了點首,表示知道。她也怕自己和小姐私藏徐青的事被老爺、夫人發現,屆時,小姐或許性命無虞,但絕對會被迅速「賣」給一個能為沈家帶來最多好處的男人。

  至於她?哼,老爺、夫人連有功名在身的徐青都敢害,又豈會對她一個孤老婆子手下留情?

  她又看了徐青一眼,隨即轉身離去,心裡還是有些後悔,早知如此,不救徐青就好了,何至陷小姐與自己於危境之中?

  沈晶晶也知道如今情況危急,但她倒不後悔救人。讓她眼睜睜看著徐青死,她才真的要愧疚終生。

  待嚴氏離開後,她從懷裡換出一條手絹,輕拭他臉上的灰塵。

  這一路從沈家逃出、來到商行,他被又扛、又抱、又背、又拖,倒是弄得一身狼狽,原本梳理整齊的髮髻也散亂開來。

  她想幫他重新梳好,但他沉沉昏睡,一動也不動,她想了好久,才想到將他扶起,面朝牆壁,她一手扶著他的身體,只用另一隻手艱難地幫他梳發。

  這樣動作真的很辛苦,好幾次,她一個不小心,把他的頭髮梳得打結了,只好讓他靠著自己胸口,空出那只扶他的手,慢慢地幫他拉開糾結成團的頭髮。

  她的嘴巴雖然很利,照顧人的動作也不俐索,可他能從她的輕手輕腳中,體會出那說不出口的溫柔。

  徐青越來越覺得自己很笨,怎麼當初會被幾句甜言蜜語所惑,就把沈老爺、夫人當成親生父母,還發誓要孝順他們一輩子?

  倒是對這個安靜、不善言辭的沈晶晶,以為她性子太過陰沉,定非良配,即便成親,也不會美滿。

  為了報答沈老爺、夫人的知遇之恩,他頂多把大婦的位置讓給她,至於娶妻之後,他要納多少紅粉知己為妾,就不是她能管得著了。

  如今想想,當時自己真是幼稚,一番聖賢書都白讀了,真不知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如今他才看見沈晶晶的真心,這是個聰明卻拙於表現自己、善良又講義氣的姑娘。

  若他有再起的一天——不,為了查出徐家因何突然敗落,為了他枉死的爹娘,他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功成名就,待到那一日,他……他想重新跟她求一次親,不知她是否願意?

  當然,那需要時間,也許三年、也許五年、十年……因此,她願意等他嗎?

  他知道自己這念頭很自私,但他真忘不了在她閨房裡療傷休養,那短短的三天時間內,她對他說的每一句鼓勵的話、讀的每一篇文章……他真忘不了,想緊緊捉住,再不放手。

  就在徐青滿腦子胡思亂想、沈晶晶被他糾結的頭髮搞得焦頭爛額之際,突然,他覺得一股熱流從胸腹湧起,瞬間流遍全身。

  他情不自禁打了個顫,一直虛軟無力的身子剎那間充滿了精力。

  這一切恍若奇跡,他不敢相信地動了一下手指,它……它真的動了!

  老天爺!游大夫說他三天就會痊癒,莫非是指他會臥床三日,然後百病盡消,康復如初?

  果真如此,這大夫也實在可惡,他說話只有半截,也不解釋清楚,分明故意讓人擔心!

  徐青又試著握了下拳,果然能動,而且自己的氣力還在源源不斷地增加。

  他興奮地睜開眼,卻與沈晶晶微帶焦急的目光撞個正著,她正緊張地解著他的頭髮,可惜她從來缺少服侍人的經驗,這越解,結是打得越死,快糾成一團了。

  他從未這麼靠近、這麼仔細地看過她,記憶中,她就是性子淡淡的,不愛說話,偶爾還會露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

  他曾經不喜歡如此漠然的她,但今日再瞧,心突然一動,只覺她人淡如菊,立於風中,雖不與群花爭艷,卻自有一股清新氣質,舒人心扉。

  原來沈晶晶竟是個如此動人的女子,為何他到現在才發現?

  他癡癡地凝視她,彷彿要把過去所有的疏忽一起補足。

  沈晶晶解發的手也頓住了。他他他——徐青醒了!

  她眨眨眼,再看仔細一點,確定他真的醒了,而且氣色紅潤,半點不像臥床三日之人。

  那個游大夫肯定是懊惱被人從錦繡樓中拖出來,所以故意整人,解釋病況也不說清楚,害她白白擔心這麼久,結果……所謂三天康復,竟是這個意思。

  「你……你現下覺得怎麼樣?」她忘記手上還握著他的頭髮,便要去檢查他身上的傷。

  他只覺頭皮一緊,悶哼一聲,整個人在她懷裡疼得抖了下。

  然後,他便呆住了。

  身下這份既柔軟又具彈性的是什麼?他怔怔地看著她。

  不多時,一抹可疑的紅自他脖頸漫起,逐漸佔據她的臉。

  他知道自己自下靠的是什麼了。那是……她的胸脯。

  他心跳如鼓,平生不識情滋味,卻在此刻,懵懵懂懂地將她刻入了心坎。

  她也尷尬得面紅耳赤,不覺就想跳離這尷尬的處境,卻忘了手上還握著他的頭髮,結果她一後退,他本來只是靠著她,這下卻被扯得整個人向她倒過去。

  「唔!」徐青吃痛地按著頭,控制不住地跌進她懷裡,感覺一把黑髮都快被她扯掉了。

  接著,一股馨香忽然竄進鼻端,如蘭似麝,幾乎迷醉了他的心神。

  沈晶晶哪裡料得到會發生這種事,人也傻了,呆呆地抱著他,呼息亂了、心也亂了。

  她望著他迷離的眼神,心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甜美滋味,好像……她渴望他這種目光很久了,好不容易,就在此刻,她終於得到了。

  她眼睛微微泛紅,鼻子發酸。從來自知不是個可愛迷人的姑娘,他不喜允她也屬正常,可她還是難過,為什麼他那清流如山澗泉水的眸子總不肯為她停留?

  她雖年幼,但自生至長十八年,見過太多的骯髒之事,心裡其實渴望一方清淨。

  而這種「乾淨」,她只在徐青身上看到過,所以不自覺地迷上,想要擁有,偏偏……世事總難盡如人意。

  好不容易,這方純粹終於願意停駐在她身上了,多年夢想成真,她居然有點想落淚。

  兩雙眼就這麼癡癡地凝望著對方,無數情感在眸光中交流。

  他們彼此敞開心扉,因此,雖無言語,但這瞬間的目光交會,卻勝過以往多年的相會。

  也不知道對看了多久,時間在此時已變得毫無意義,他們只是沉醉在這種無聲勝有聲浪漫之中,直到——

  「小姐,我將游大夫請來了!」嚴氏和游大夫的闖進打破了滿室寧馨。

  「哇——」見那對少年男女在地上滾成一團,游大夫發出一記戲謔的驚呼。他今天還沒喝過癮就被拖來了,因此更樂意「棒打鴛鴦」,畢竟他是那種「誰讓我不舒服,我就讓對方更不舒服」的人。「嚴大姊,早知要來看這等春宮在戲,也不必你拖,你找人知會我一聲,我就算喝醉了,爬也會爬來看的。」

  「閉上你的臭嘴!」嚴氏狠瞪游大夫一眼,走過去拉起沈晶晶。「小姐……」

  「哎喲!」徐青的頭髮第三次被扯痛,疼得他眉頭都皺了。

  「啊,對不起、對不起……」沈晶晶總算想起要放開他的頭髮。「我不是故意的。」說著,她便伸手要去幫他揉按被扯痛的頭髮。

  虧得嚴氏眼捷手快,及時拉住了她。

  「小姐,男女授受不親,何況……」她悄悄比了比游大夫。「還有外人在場,你這樣……不好的。」

  「我只是……」她想說,他們根本什麼事也沒做,但憶起剛才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四目相對時,心頭那種悸動……又說不出話了。

  或許他們並未做出任何逾矩的行為,但那心有靈犀的滋味,比什麼都令人心窩暖暖。

  徐青也想辯駁,但口才開,卻發現自己對於剛才發生的事情,只覺臉紅心跳,一句話也說不出。

  嚴氏見兩人這模樣,心裡疑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也不過出去小小半個時辰,徐青和小姐怎地就變得如此奇怪?

  要說小姐對徐青另眼相看……這一點嚴氏早就發現了,她不明白小姐怎會這樣,卻知道徐青在小姐心裡確實佔了特殊地位。

  至於徐青……他應該痛恨沈家人才對,可瞧他現在樣子,哪裡有半點仇怨?

  除非他沒認出救他的人是沈晶晶,但這可能嗎?過去徐家昌盛時,沈老爺、夫人為了巴結這未來親家,可是逢年過節就帶著女兒和禮物往徐家跑,以期維持兩家情感,不使這樁婚姻告吹。

  徐青應該見過沈晶晶很多次了,怎麼可能認不出她來?

  那就只剩一個可能了,徐青認出了沈晶晶,卻為了向沈家復仇,而刻意討好,以便日後對付沈家。

  徐青果真有此心機……這少年就實在太可怕了。

  嚴氏不自覺地將沈晶晶護在身後,戒備地看著徐青。「徐公子可是痊癒了?」

  徐青尚未答話,游大夫已插口道:「我不是早就說了,三天後,他自然康復,你們偏不住,非要我再來出診一次。看,他不是已經好了嗎?」

  游大夫那番話同時得到徐青和沈晶晶四顆白眼,她懊惱說道:「大夫怎沒說清楚,他是昏睡三天,才會痊癒?」

  「這種事要特別解釋嗎?」游大夫的腦子大概被酒泡壞了,邏輯硬是與常人不同。

  嚴氏氣得在他頭上敲了一記。「你是大夫,對於病人的每一項反應不都該詳細解說,省得病人家屬擔憂?」

  游大夫抱著頭,一臉委屈。「我怎知你們如此著急,連三天都等不了,就迫不及待找我來複診?」

  沈晶晶和嚴氏對視一眼,有關徐青的問題,確是不好對外人道。

  於是,嚴氏掏出了一錠白銀,遞給游大夫。「算了,這事就當是我們錯了,這錠銀子給你壓驚,不過你記清楚了,這段時間,你從未給任何少年治過毒傷,你也沒見過我們主僕倆,若有人問起,你知道怎麼說吧?」

  游大夫在心裡鄙視道,真當我老人家已醉死溫柔鄉,啥都不知道?你們沈家的醜事早鬧得人盡皆知了,不過……這賊老天早瞎了眼,好心從來沒好報,我又何必多管閒事、多遭罪?

  因此,游大夫一把搶過銀子,呵呵笑道:「當然、當然,老夫這幾天都在錦繡樓裡喝花酒,哪裡有閒情去治病救人呢?我是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看到的。」

  「算你識相。」嚴氏哼了聲。「這裡沒你的事,你可以回去繼續喝你的花酒了。」口氣無比鄙夷,她實在很討厭這個貪財又酒色無度的傢伙,恨不能永遠不再見他。

  倒是徐青刻意多看了游大夫好幾眼。他說不上來,只覺這姓游的大夫身上有股浩然正氣,不像普通的大夫,倒似那些真正大隱隱於市的飽學鴻儒。

  不過……他才幾歲,見過幾個真正的鴻儒?以往與徐家相熟者,如今已證明多是徒有其名者,所以他也不知自己這感受是真是假,因此只是看看,並未多言。

  待得游大夫走後,嚴氏終於把心思全放在徐青身上。

  「徐公子日後有何打算?」她不打算跟他拐彎抹角,只想給他一些銀兩,將人打發走,省得連累她的寶貝小姐。

  徐青卻把視線轉到沈晶晶身上,看著她,想起她的救命之恩、三日來的細心照顧、每天不斷的鼓勵和讀書,還有剛才那心神交流的悸動……不知不覺間,他竟把她的身影記得更牢、刻得更深了。

  沈晶晶真是個好姑娘,經歷重重磨難後,他總算知道,什麼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好、真正值得珍惜和呵護。

  然而,她為何偏偏是沈家女?他與沈家之間的仇恨,至今想起沈老爺、夫人的口蜜腹劍,他們打碎徐家歷代榮耀的無情,和不擇手段要殺他滅口的狠毒……此仇、此怨,他放得下嗎?

  若放不下,他拿什麼面對沈晶晶?就算將來兩人有了結果,心裡必然也有一根刺,時時提醒他,她是徐家仇人的女兒。

  他不願委屈她,可是……也不想錯過她,世事能兩全嗎?

  沈晶晶注意到他的視線,鼻頭不知為何一酸,水霧更迷濛了雙瞳。

  真奇怪,她以為自己的心早就被爹娘磨練得宛如鐵石一般了,怎會在徐青的眸光中變得脆弱呢?

  她有點不敢看他,卻又忍不住想多看他幾眼,畢竟……今夜一別,恐怕再無相見之日了。

  因此她還是鼓足了勇氣,看著他、記住他,這個純淨的男人,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清流。

  她想,她這輩子都忘不了他了。

  「不管徐公子對未來有何打算,我都建議你盡快出城,離江州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也不想他被她爹娘所害,可是……

  「我是可以暫離江州,但最遲三年,總要回來的。」

  「你……」沈晶晶不知怎麼說,難道要直接告訴他,她爹娘要害死他嗎?

  嚴氏卻沒有她的顧慮,直白說道:「你若活膩了,盡管回來。」

  「我回來或許會有危險,但我若不回來,如何參加科舉?如何重振徐家門楣?如何為我枉死的爹娘報仇?」他沒有提自己,只因他還不知道怎麼對付沈老爺、夫人。如果他不是沈晶晶的爹娘,他一要他們血債血償,但偏偏……若他對沈家二老下手,沈晶晶會怎麼看他?她能原諒他嗎?

  沈晶晶訝異地瞪大了眼。「你還想參加科舉?」

  「我這輩子什麼也沒學過,就會讀書,不入仕途,讓我做什麼?」所以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不過他若能一舉成名,不只大仇可報,還可能實現畢生的理想——為一方父母,替千萬百姓造福。

  沈晶晶沉吟片刻,走入裡間,再出來,手中捧著一隻木盒。「以你現在的學問,有把握考中舉人嗎?」

  他搖頭。「世上或有許多天才,年紀輕輕便能躍上龍門,但我不是,尚須苦讀,方有把握科場揚名。」

  「你還想回家讀書,莫非嫌命太長,果然是個不懂事的書生,枉費我家小姐——」

  「奶娘!」沈晶晶打斷嚴氏過度苛刻的批評。「徐公子自幼便有神童稱號,未滿十八,已取得秀才功名,未來前途不可限量,繼續科考,本就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現在的情況——」嚴氏還想再說。

  徐青截口說道。「困難正能磨勵人心,小生會更加努力,定不使大娘失望。」

  「誰會對你抱持希望?」嚴氏脹紅著臉斥道。

  徐青笑則不答,頷首為禮。經歷一番生死大劫後,他若還分不清什麼樣的人是真正關心,什麼樣的話只是虛偽奉承,也枉稱「神童」之名了。

  沈晶晶頭一回見到嚴氏的刀子嘴豆腐心吃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奶娘沒惡意,徐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小姐……」嚴氏見二人默契越來越好,心中擔憂越甚。因為沈老爺、夫人的關係,他們如今已經不是未婚夫妻,而是仇人,若不小心產生情愫……她不敢想,將來會是怎樣悲慘的結局。

  「我知道,二位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徐某雖不肖,恩怨尚能分時。」所以他絕不會因為沈家二老的事而遷怒沈晶晶。他感激她、敬佩她,還有一點點戀慕她,只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他真的無法原諒她爹娘。

  沈晶晶露出害羞一笑。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對她的感受不會因為她爹娘而有所改變,只是這一點就讓她的心幾乎要飛上天。

  「徐公子既要再參加科考,必然要找個地方苦讀,我以為徐公子最好上書院,好好學習科考必讀的文章,公子覺得呢?」

  能去書院當然是最好的,更能保證他金榜題名,問題是,他如今身無分文,哪家書院肯收?

  忽然,她將手中的森盒遞到他面前。「這裡有紋銀一百兩,算是我資助公子上書院所需的花費。」

  「小姐!」嚴氏跳了起來,那可是她們辛苦許久攢下來,以備不時之需的「救命錢」,怎能輕易送人?

  徐青也搖頭。「無功不受祿,恕我不能收小姐的錢。」

  「那就當我借予徐公子的,侍公子功成名就,再行奉還。」沈晶晶揮手阻止嚴氏再說話。她是吃了秤砣換了心,要助徐青躍龍門。

  徐青定定地看著她,良久,終於忍不住問道:「沈小姐可知一旦我科考有成,會做出什麼事來?」

  她愣了一下,眸底閃過一抹黯然,隨即又抬起頭,堅定地看著他。「我一直以為,每一個人……無論是什麼身分,當他做出一件事時,就要做好承受後果的準備。」

  言下之意,她支持他做任何事,包括向她爹娘報仇。

  徐青垂眸,半晌,長歎口氣。「小姐高義,徐某愧領了,此恩此情,永生不忘,請小姐待我數年,小生必衣錦還鄉,予小姐一個交代。」

  她心一跳。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們之間並未結束,他依然承認那樁被她爹娘毀棄的婚約?

  她想向他求證,但他已大步離了商行。明明是尚未長開的身子,卻有著堅強的背影,她看著看著,不覺有些癡了。

  他叫她等他。

  如果這是他的承諾,那麼……無論要付出什麼代價,她都一定會等,等他歸來,等他用大紅花轎迎她入徐家門——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7-29 11:31 PM

第四章

  徐青混入倒夜香的車除,出了江州,可他沒有直接書院,而是到了城郊的亂葬崗。

  聽聞沈家老爺、夫人為了取他性命,將土地廟那群乞丐悉數謀害了,他心頭愧疚萬分。

  人總是經歷了挫折,才懂得思考,才會成長。

  若換成以前的他,一群乞丐死了就死了,反正他們對這個國家也沒有貢獻,留在世上不過浪費米糧。

  但如今,同是天涯淪落人,他記得病倒土地廟時,一個老乞丐將自己辛苦乞討得來的稀粥分給他喝……雖然他為了粥的味道太差,沒有領受老乞丐的一份情,但老乞丐的善行卻在他心裡著了根。

  原來道貌岸然的不一定是好人,市井之輩多有急公好義者。

  但他們都受他連累,盡赴黃泉了。

  如今,他也不好出面去買元寶香燭來祭奠這群因他而亡的乞丐們,只有一片癡心,默默祝禱,願他們早登極樂,莫再受苦。

  沈老爺、夫人啊……唉,他可以看在沈晶晶的面子上,不要他們的性命,只讓他們做出一點贖罪的行為,但像他們這樣心腸已完全被墨染的人,可能改過自新,不再作惡嗎?

  他覺得機會渺茫,真不知道這樣兩個豺狼也似的惡徒,怎麼生出沈晶晶這般心慈良善的女兒?

  「抱歉了各位,我只能讓害死你們的人前來賠罪,卻是無能為爾等報仇了,各位地下有靈,但請諒解。」他深深一躬,又為他們念四十九遍的《往生咒》,方才離去。

  早在決定進書院時,他便看好寒山書院了。

  這座王朝最負盛名的書院,朝堂裡有八成的官員皆出自這裡,可見其師資之優良,絕對是冠於全國。

  不過要進寒山書院也不容易,每年光是入學考就不知要刷下多少人,但他對自己的本事有信心,倒不怕這一關,唯一擔心的是……這一百兩白銀是否足夠繳學費?

  寒山書院出名的可不只是那群學富五車的先生,高昂的收費同樣人盡皆知。

  徐青摸摸懷裡的小木盒。一百兩並不多,但放在胸口卻很沉,因為裡面裝滿了沈晶晶的心意。

  他緊按胸口,彷彿還能感受到她在身邊,對他說著「刺耳」的鼓勵話,一遍遍讀著《禮記》、《詩經》,還有她那笨拙、卻出自真心的照顧與關懷。

  沈晶晶——他用力壓了下那只小木盒。此情此恩,他必百倍奉還。

  至於學費,了不起這一種去書院,他就寫字、賣畫,他想,總有辦法度過這個難關。

  他邁步離開亂葬崗,懷著一腔家破人亡的仇恨,和對沈晶晶最深刻的思念,往寒山書院方向行去。

  徐青走後,嚴氏便一臉憂愁地看著沈晶晶。她一手帶大的小姐,怎會不瞭解她的心思呢?只是這回她真的做錯了,讓自己陷入一個最危險的境地。

  「小姐,你把我們辛苦攢下來的保命錢給了那徐青,萬一老爺、夫人又出什麼麼娥子,我們怎麼辦?」

  「奶娘,這是沈家欠他的,我爹娘不可能還他,只能由我來還了,否則我良心如何過意得去?」

  「只是因為愧疚嗎?小姐,我撫養你長大,你的性子我就算摸不清十分,也能理解個五分,你……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徐青了?」

  沈晶晶沉默良久,低喟口氣。「奶娘,你經歷過的人事物也不少了,你說你見過多少氣質純淨如徐公子之人?」

  嚴氏想了一會兒,搖頭。「他的眼神的確乾淨,哪怕他知道沈家的迫害,可面對你的救命恩情,他也沒逃避,敢直視小姐,敢說他會回來報仇,而且……看得出來他很感激小姐你。」

  「是啊,他恩怨分明,就像最清透的水一樣,純粹得令人……目眩神迷。」而她,便是沉醉於他那澄澈、沒有半點雜質的眸光中,無法自拔。

  「可小姐……你們終究是仇人,你為他付出這麼多,萬一……你豈不吃了大虧?」

  「奶娘,我給他的一切,是我自願的,並不求他一定要回報於我,或者說……我才是那個要感激的人,因為他讓我知道,這世間並不全然只有利益、陰謀、狠毒……」

  她的爹娘在她心上留下最大的傷害,但徐青卻撫慰了她。「奶娘,他是我生命中少有的光明,我好難得才看到、才捉,我無法放手。」

  嚴氏長歎口氣。只能說,這真是一段冤孽啊!

  「既然小姐都有了決斷,我也不好多說什麼,不過小姐,咱們的保命錢去了三分之一,若遇意外,該如何是好?」

  沈晶晶想了很久才道:「奶娘,我一直不明白,以徐家人的個性,都不是會與人結仇者,為什麼一夕之間落得家破人亡?」

  「那肯定是有人,而且是非常厲害之人暗中對付他們。」

  「什麼樣的人有如此勢力,能將徐家連根拔起?須知在江州,徐家也算有頭有臉的,他們的勢力也不小啊!」

  「小姐的意思是……此事可能有官府中人插手?」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而且幕後主使者的權勢、地位必不同凡響。」

  「那徐青要報仇,豈不沒有希望了。」

  沈晶晶搖頭。「我不知道他日後取得何等成就,不過我相信他。他有能力、有毅力,將來不可限量,只是我也很疑惑,那幕後主使之人要滅亡徐家的原因何在?」

  嚴氏也跟著想,但這問題實在太難猜,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道:「不管徐家的仇人出於什麼理由做下如此惡事,以我們現在的能力,也是無法查清、對抗,還不如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方可保存自身。」

  「奶娘說的有理,最近我們就盡量減少外出,待此事的風聲淡了之後,再謀後路。」

  「嗯。」嚴氏點頭,與沈晶晶一起趁著天未大亮,往沈府的方向趕回。

  方回到繡閣,嚴氏便幫著沈晶晶換下夜行衣,服侍她入睡。

  沈晶晶走到床邊,突然想起一件事。「奶娘,你說那游大夫的嘴究竟能不能靠得住?」

  「那傢伙……」嚴氏翻個白眼。「他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哪怕要他發誓不得洩漏徐青行蹤,一旦他喝醉酒,還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嗎?不過也幸好他醉習慣了,大家都知道他三杯黃湯下肚,能把死人說活,久了,也沒人相信他的醉言醉語,倒不須擔心他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如此我就放心了。」沈晶晶低喟口氣,躺到床上,才閉上眼,又突然坐起身。「奶娘,你說徐公子會去哪家書院求學?」

  嚴氏忍不住失笑。「我的好小姐,你還真是滿腦子徐青啊!這連睡覺都不安生了。」

  沈晶晶嬌顏感染上兩朵紅雲,卻似晚霞夕照,說不出地動人心魄。

  「奶娘……」她嬌嗔一聲。「人家……人家心裡有愧,難免多關照他一些嘛!」

  「是有愧還是有情啊!」

  沈晶晶的臉更紅了,想起徐青叫她等他三年,心頭是說不出的甜蜜。

  「我們本是未婚夫妻,即便有情,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吧?」她壯起膽子說。

  嚴氏愣了一下,沒料到沈晶晶承認得如此乾脆,由此可見,她對徐青已情根深種,難以自拔到懶得否認了。

  「小姐……」她苦笑。「但願徐青能領會小姐一番好意,莫被仇恨迷惑了心智,能一心一意對小姐好,方不枉小姐一片真情。」

  「放心吧奶娘,我相信他是個恩怨分明的大丈夫,他既給了我承諾,便一定會做到,他不會讓我失望的。」這話她不只說給嚴氏聽,也說給自己聽——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她既已有了決定,便是永生不悔,哪怕將來結果不如人意,至少現在的她是歡喜的、幸福的,這也就夠了。

  「好好好……」嚴氏安撫著讓她睡下。「小姐既然這麼有信心,那咱們就等著他功成歸來,用大紅花轎迎小姐過門了。」

  「嗯。」她紅著臉,心怦怦跳著,想像成為他的新娘,舉案齊眉、恩愛到老……她作夢都會笑著醒來。

  嚴氏看她睡下,輕手輕腳正準備離開。

  突然,深晶晶又坐了起來了。「奶娘。」

  嚴氏嚇一跳。「我的好小姐,你怎地又起了?」

  「我突然想到,不知他會上哪家書院求學,一百兩夠不夠付學費?夠不夠他生活?」她越說,心裡越著急。

  嚴氏見她這樣子,便知她已被情愛沖昏頭,今朝不把徐青的事理順,主僕倆都別想睡了。

  「這天下書院多的是,誰曉得他會去哪家?況且一百兩白銀足夠一般人家過上二十年有餘了,怎會不夠交學費?」

  「不。」沈晶晶搖頭。「他若去的是寒山書院,一百兩卻絕對不夠,至少得二百兩才行。」

  「什麼?」嚴氏大吃一驚。「上個書院要這麼多錢?」

  「寒山書院非普通書院可比,收費昂貴也屬正常,若再加上他平常參加文會、與同窗交流,我想三百兩才夠他三年求學所用。」

  嚴氏快暈了。三百兩,豈非要掏空她與小姐的私房了?

  「小姐,這太離譜了。我想徐青應有自知之明,以他現在的情況是讀不起寒山書院的,故而應該會選其他書院才是,小姐就不必太過憂慮了。」

  「奶娘不瞭解他,他若要求學,定選最好的書院,絕不會降格以求。況且寒山書院更能給他在科考路上最大幫助,以他報仇心切的情況,又怎會捨寒山院而就其他次等書院?」

  「我正有此意。」

  嚴氏整個跳起來了,她沒想到平時冷靜自持的小姐一遇上感情時,竟是如此主動和激烈,不由有些埋怨徐青——說走就走啦,幹麼把小姐的心也一起帶走,弄得小姐現在是相思纏身、起居不寧,唉,冤孽啊!

  「小姐,就算你捨得把所有私房相贈,問題是他都離開江州了,你怎麼把錢送到寒山書院給他?老爺和夫人不會允許你孤身出門太久的。」

  「所以我一定要想個辦法說服爹娘,讓我出去一趟。」她沉思片刻,問道:「奶娘,你覺得我若跟爹爹說,我想上香山寺坐幾天禪,並為他與娘祈福,爹娘會同意我出去嗎?」

  嚴氏只覺得她家小姐真被愛情迷昏頭了。

  「我想老爺、夫人會同意你去進香,但若要在那裡坐禪……而且還是幾天的時間,老爺、夫人估計是不會同意。」

  沈晶晶沉默地低下頭,思考著除了上寺廟祈福,還有沒,有什麼其他更好的理由能說服她爹娘讓他外出數日。

  但遺憾的是,沈老爺、夫人雖將她視作最高級的「貨物」,隨時準備待價而沽,可也正因為太高級,容不得一絲半毫的瑕疵,否則便「賣」不到好價錢,因此他們平常管教她特別嚴格,務必保護她的清譽,直至沈家能收回在她身上的全部付出為止。

  這也為什麼沈老爺、夫人一定要害死徐青的原因,他們不能給外人留下一個沈家嫌貧愛富的壞名聲,只會影響沈晶晶的身價。

  因此徐青死了是最好的結果,不是沈家看不起這落難女婿,實在是他福薄,匹配不起沈家千金。

  如此沈晶晶清名無損,還能光明正大地再挑一門好親事,沈老爺、夫人只等著坐收大筆聘金就好。

  面對這樣的爹娘,饒是沈晶晶素來機敏,也是沒轍,只能歎口長氣。「若是我無法出門,就麻煩奶娘走一遭寒山書院,給徐公子送上足夠的銀兩了。」

  「啊!」嚴氏仰頭翻了個白眼,她家小姐還真是不死心啊!「小姐,你用不用對那徐青這樣掏心掏肺?若是他富貴後,有了新人忘舊人,你豈不賠了夫人又折兵?」

  「奶娘,我自出生,雙眼所見不是陰謀、便是詭計,哪怕自己的親生爹娘,平常對我說的每句話也都別具深意,我心裡很清楚,他們關心我,只是將我視作一件貨品,一旦我失去了那份價值,爹娘立刻會將我視若敝屣。而你是我自生至長、唯一真正對我好的人,至於徐青……」只要一想起他那雙乾淨如萬里晴空的眸子,她雙頰便不由自主地染上嫣紅。「他是我畢生僅見最特別的人,說我被鬼迷了心思也好,教愛情沖昏頭也罷,我真的很羨慕他一身清淨,我她希望他能除去我心裡所有的污穢,我渴望有一天,能跟他一樣『乾淨』,你能明白我嗎?」

  「小姐……」嚴氏走過去,將沈晶晶緊緊擁入懷中。這可憐的孩子,外人只見她錦衣玉食,卻有誰知她從小就活得小心翼翼,為了在這個骯髒的沈府裡活下來,她也算用盡心機、使盡手段了。

  可這樣的日子實在累人,沈晶晶又年幼,感到疲乏、嚮往光明也屬正常,誰又忍心苛責她呢?

  「奶娘,你現在能答應替我送銀子給徐公子了嗎?」沈晶晶果真滿心只想著徐青。

  「好。」嚴氏用力一頷首。「只要是小姐真心希望的,我老婆子拼了命也會幫小姐達成,這樣小姐可以放心安歇了吧?」

  「奶娘,你也不過四十初,哪裡老了?」沈晶晶回抱住她。「況且,我還想著將來能獨當一面後,好好孝敬奶娘一番呢!你可千萬別亂拚命,要等著我長大後,回報你的深情高義。」

  「是,奶娘一定會等小姐長大,再生小小姐,然後我們一起過一段簡單平凡、卻幸福的日子。」

  「嗯。」沈晶晶再次在嚴氏的服侍下,躺回床上。

  嚴氏不放心地站在床邊,看著她閉上雙眼,期待這回她能安然入睡,別再為那徐青操心憂煩。

  她等了約一刻鐘,耳聞沈晶晶呼吸逐漸規律,似已睡熟,方才離去。

  卻是不知,待她腳步聲一消失,床上的沈晶晶便又眼開雙眼,坐了起來。

  尚未確定徐青安然無恙,可以順利進入寒山書院求學、生活無虞之前,她哪裡睡得著?

  她腦海裡盡是他的身影,他乾淨的眸,看著她時的深情,還有他誠實地告訴她,若有一天,他要回來復仇,她當如何?

  他若說,他會為了她,忘記沈家對他做過的一切,沈晶晶肯定不信。世上哪有此等聖人,面對要殺自己的人,還能做到以德報怨?除非他圖謀得更多。

  但徐青承認自己無法完全原諒沈老爺、夫人對他做出的一切傷害,他肯定會報仇,當然,看在沈晶晶的面子上,他不會取沈老爺、夫人的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這件事,他希望她能諒解。

  他這樣地坦白,沈晶晶就相信他了。因為這是真正人性,有恩必報、有仇必還。

  也是因為他這份誠實,讓她更加迷戀他,這樣直接坦率又忠誠的男子,生平僅見,她絕不想錯過。

  她有一種感覺,只要跟他在一起,她污穢了十八年的心也會在瞬間變得清淨。

  她閉上眼,深深地沉迷在那種心神滌淨的喜悅之中。

  徐青……分離還不到一日,她已想他想得心痛。

  相思原來如此磨人,她總算是嘗到了。

  可想到他清澈眼眸凝視著自己時,她的心又不自覺湧起無限甜蜜。

  相思其實也能很甜。她想,她會喜歡這種思念他的滋味。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7-29 11:33 PM

第五章

  徐青一路擺攤,幫人寫信、販賣自己的字畫……這是他頭一回做生意,滋味非常地複雜。

  尤其顧客對著他的字畫指指點點時,他總是紅著臉,半聲不敢吭。

  不過總算他底子打得好,因此無論是書法還是畫作,雖然賣不到極高的價錢,但也總能賣出去。

  漸漸地,他也累積了一些財富,數目不多,才二十餘兩,但對於日後進寒山書院求學,也算不無小補。

  這一路的買賣生活也改變了他一些想法,士農工商,他一直以為商人最末,所以很以自己是讀書人為榮,並且看不起做買賣的人。

  可自己真正開始行商後,才發現無論是讀書、做生意,這世間的任何事都有它存在之意義。

  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大概就是這意思吧!

  唯有真正體驗過一般百姓的生活,瞭解士農工商的優點缺點、快樂與辛苦,將來躍上龍門後,才能做個真正為百姓謀福利的好官。

  他本來一直怨恨老天無眼,想他徐家一門良善,卻落得如此下場,難道好人真的沒有好報?

  如今他心情卻平和不少,畢竟若無這段磨練,怎能體會一般百姓的辛苦?一路順順遂遂地科考、入仕,哪怕他日後官位再高,充其量也只是個乾領俸祿、卻於百姓無功的高官。

  可現在,他已經知道怎麼為一方父母,如何造福百姓,做一個或許不能權傾朝野,但絕對能令百姓念想的好官。

  他珍惜這份磨練,以及那個在他最痛苦時對他伸出援手,救他性命的佳人——沈晶晶。

  他這一路都在想她,想自己差點錯過這麼一個蕙質蘭心的奇女子,倘若果真如此,他必後悔終生。

  慶幸現在明白也不晚,他還年輕,給他一點時間成長,他定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到時候他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她,永再讓她受傷流淚。

  花了快兩個月的時間,他終於抵達寒山書院。

  院長接見他,得知他未滿十八時已取得秀才資格,只待來年參加鄉試,舉人功名還不手到擒來,因此將他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其實也難怪,未滿二十的舉人分明天縱英才,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能將他招進寒山書院,等於為書院的光輝再添一筆,院長豈能不開心?

  於是,院長簡單地考驗了他幾個問題,又讓他做了三篇文章,便決定將他編入甲字號館。這可是寒山書院最好的學館,所收學生無一不是天資聰穎或者名門之後。

  但徐青見識過沈老爺、夫人的口蜜劍腹後,開始厭倦他人對自己永無止盡的誇贊,因此得知書院尚有一座丁字號館,專收各式難纏學生,是所有夫子避之唯恐不及之處後,他便主動提出要進丁字號館。

  這話把院長嚇得瞠目結舌,兩顆眼珠差點瞪出眼眶了。

  可因徐青堅持,院長沒辦法,只得含恨將這英才送往最讓人頭痛的丁字號館。

  院長當然不知道,徐青選擇丁字號館除了因為厭倦再聽那些無謂的讚美之辭外,還有一個原因是——丁字號館收費最便宜。

  當然,此刻的他還不知道,沈晶晶為了讓他求學順利,已經在想辦法為他送錢來了。

  她對他是毫無保留地好,而他,珍惜著她的心、她的情,比任何都刻苦用功,發誓最快取得舉人資格,再上她家提一回親,最好能在他進京科考前娶她為妻,兩人一起上京,待他中了進士,便能給她過好日子了……

  沈晶晶本以為要說服爹娘讓自己外出數日,是件非常困難的事。

  熟知,她才提個頭,沈老爺、夫人便迫不及待地點頭答應讓她去寺廟坐禪祈福,還要她多坐幾日,不必急著回家。

  沈晶晶不禁疑惑,爹娘吃錯藥了嗎?往常等閒不准她出閨門半步的,今天是怎麼回事?

  「爹娘不會又在打什麼壞主意吧?」回到繡閣後,她便召來嚴氏,將沈老爺、夫人的話重複了一遍。

  「小姐……」嚴氏面有難色。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了?莫非……」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沈晶晶俏臉煞白。「不是徐公子出事了吧?」

  「小姐,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滿心掛著那徐青……你……唉,江州的流言若被他聽到,只怕小姐一番真情都要盡付流水了。」

  「流言?」沈晶晶有點明白了。「是關於我的流言嗎?」

  「是……」這事說起來,嚴氏心裡也發毛。「小姐可還記得城東財主劉百萬曾向老爺、夫人提過要納小姐為妾?」

  「記得,量珠為聘嘛!」沈晶晶冷笑。

  想不到她就值十斗明珠,而她爹娘居然考慮同意,只要劉百萬再加五斗明珠,她沈晶晶如今已是劉家人。

  爹娘從來沒想過劉百萬已年六旬,他的長孫都比她年長了,還想娶她為妾?

  爹娘若將她嫁予那等人物,與將她推入火坑有何區別?

  嚴氏抖了下,結結巴巴道:「就在昨夜,劉百萬家裡遭了強盜,他……全家被滅門,連初生的嬰兒都沒逃過……進過現場的差役出來後,沒有一個人不吐,聽說那淒慘狀……簡直比十八層地獄還可怕……」

  沈晶晶瞠目結舌好半晌,才恍若失神似地道:「劉家……果真一個活口也沒留下?」

  「沒有,全家連僕人共一百二十八人……盡數罹難……」

  「劉家的護衛呢?我記得他們家請了很多,難道……這樣都護不住半個劉家人?」

  「護衛全死了,而且聽說死狀比其他人更慘……沒有一個……留下全屍……」所以這案子才會轟動江州,所有人都說劉家肯定犯了邪煞才會遭此下場,至於是什麼邪煞?嚴氏面帶憂愁地看著沈晶晶。

  前有與她訂親的徐家一朝傾覆,後有企圖娶她為妾的劉家慘遭滅門,若說巧合,也巧得太過分了吧?

  因此外人皆道:沈晶晶,天煞孤星,誰想與她攀親誰倒霉!

  她的名聲一夕間變得臭不可聞,沈老爺、夫人現在別說拿她當待價而沽的貨品了,還擔心留她在家會連累爹娘呢!

  沈晶晶念頭一轉,便已明白爹娘因何突然改變態度,不僅同意她出門,還要她在外頭多住些時間了,他們這是在送瘟神呢!

  嚴氏很為沈晶晶抱不平,她一個弱女子,根本什麼也沒做,外頭那些人怎麼可以這樣說她?

  要知名節之於一名女子等同性命,如今沈晶晶名聲被傳成這樣,將來還有人敢娶她嗎?

  傳出這流言的人分明是想置她於死地,嚴氏每思及此,便是又驚又怒,直恨不能拿針線將造謠之人的嘴全數縫起來,看誰還敢胡說八道!

  沈晶晶慢慢坐到長榻上,沉思良久,嚴肅地開口。「奶娘,我想……徐家和劉家的事故也許與我有關……」

  「小姐……」嚴氏驚呼。「你別聽人亂嚼舌根,這等禍事分明是意外,怎會與你有關?」

  「奶娘,你誤會了,在你告訴我劉家被滅門前,我根本不知此事,又豈會聽見什麼不好的謠言?我這樣說是因為一個與我訂親的家族覆滅了,一個企圖迎我過門的也被滅門,我根本不知此事,又豈會聽見什麼不好的謠言?我這樣說是因為一個與我訂親的家族覆滅了,一個企圖迎我過門的也被滅門了,真的單純只是巧合嗎?」

  「就算不是巧合,那……也不可能跟小姐有關啊!」在嚴氏心中,她的心肝寶貝只有千般好處,絕無半點邪煞。

  「不是巧合,就是人為。有人不希望我出嫁,或者說不想看我嫁入徐家或劉家,因此一手製造了這兩場悲劇。」

  嚴氏從沒想過這個可能,只是……

  「小姐,好端端的,誰會做出這種事呢?」

  「我不知道。」她是人,不是神,做不到未卜先知。「但我曉得一件事,這人勢力龐大,在江州,他幾乎可以一手遮天。」而這樣的人也不多,五根手指數得出來,只是她不明白,她與那等名門富戶素無瓜葛,對方何以千方百計陷她於不義?

  若說是她爹娘結仇……以他們那種個性,仇人滿天下也屬正常。

  但沈家畢竟只是一般商戶,比起那些世家望族宛如雲泥,彼此根本不可能有所牽扯,對方為何要做出這等惡事?

  「小姐,你肯定這事與你有關嗎?會不會是徐家和劉家自己招的禍事?」嚴氏還是覺得自家小姐最美好無辜,絕不可能給自己或旁人招災惹禍。

  「這個可能當然也有,不過奶娘,你相信嗎?」沈晶晶苦笑。徐家和劉家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干的兩個家族,恐怕兩家的家長還不知道對方叫什麼名字呢,會同時招惹上這麼厲害的人物,弄得家破人亡?

  平心而論,嚴氏並不相信這樁悲劇是徐家和劉家自找的,可是……她不得不逼自己相信,否則就是懷疑自家小姐命帶邪煞,誰親近、誰倒霉。

  「我信。小姐,我們對劉家和徐家並未全盤瞭解,誰知他們私底下是個什麼情況?也許他們也跟老爺、夫人一樣,奸詐勢利,仇家滿天下呢!如此,徐家、劉家的覆滅,也就解釋得通了。」

  沈晶晶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起身走到嚴氏面前,輕輕抱住她的腰,像小時候一樣,跟這個比親娘還要親的奶娘撒嬌。

  「謝謝你,奶娘,謝謝你千方百計為我脫罪……」嚴格來說,我並不認為自己有罪,因為我本就什麼也沒做,至於旁人怎麼想、如何說,那就是他們的事了,我不在乎。至於覆滅徐、劉兩家的幕後主使者……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曉得『他』所圖為何,就算知道了,單憑我一個弱女子,能對搞得了那般龐大的勢力嗎?這是不可能的事,因此我覺得,我不須為這些事感到內疚或不安。事實上,在這一連串的事故中,我也是個受害者,我還需要別人替我討公道呢!

  「小姐……」嚴氏失笑。她的心肝寶貝總是這麼與眾不同,教人疼愛。

  不知那個徐青是否也有同等胸襟,可以接受這樣的小姐?

  他若敢嫌棄小姐,我打爆他腦袋!嚴氏在心裡暗自立誓,小姐為了徐青付出這麼多,徐青膽敢負心,絕不放他干休!

  「奶娘,換個方向想,這些事對我其實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什麼好處?」被人說得這麼難聽,嚴氏都快氣壞了,哪裡還想得到其他?

  「你想嘛,長久以來,我們最擔心的就是不論對是好是壞、是老是少,只要價錢合理,能為沈家帶來好處,爹娘便會毫不猶豫的將我『賣』掉。可如今我閨譽蕩然無存,也沒人敢拿自己小命開玩笑。再說,爹娘既知在我身上賺不到半點利益,還可能將心思放在我身上嗎?」易言之,從今而後,她自由了。

  嚴氏醒來味來,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恰可形容小姐現在的處境。」

  「所以我們什麼也不必擔心,只管帶著我們的私房去找徐公子就是了。我想這一去即便是一年半載不回,爹娘也不敢多說一句話。咱們不如就在寒山書院附近租間屋子住下,再看附近有沒有什麼商機,或可做點小生意,幫忙貼補一下徐公子的學費或生活費。」想到又可以跟徐青在一起了,沈晶晶笑得像朵迎風搖曳的桃花,美不勝收。

  嚴氏只能在心裡暗歎,難怪人家說女生向外,看看她家小姐就知道,自己被人罵得狗血淋頭,她毫不在乎,一心一意就在徐青身上,徐青也不知是燒了幾輩子高香,今生得此佳人傾心相待。

  但願他是個有良心的男人,莫辜負小姐這一片赤誠。

  嚴氏默默祈禱,願上天保佑,她家小姐一生平安幸福,快樂到百年——

  ◎             ◎             ◎

  有人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徐青一直相信這句話,因此由於金錢問題而決定走進丁字號時,他心裡也是挺不安。

  院長把丁字號館形容得跟龍潭虎穴似的,他真的能在那裡安然生存?

  如果是些仗勢欺人的同窗,他惹不起,總躲得起吧?

  若是有喜歡挑釁生事的之人,便請夫子幫忙,將他的座位安排得離那些麻煩傢伙越遠越好。

  而遇上喜歡嬉鬧遊戲的人嘛,他相信他能以自己的意志和專心克服過去。

  可若是夫子因對丁字號偏見,不願傾囊相授呢?

  山不來就他,他便去就山。夫子不教,哪怕追到夫子家裡,他也要問個清楚明白。

  他努力思量各種可能遇到的問題以及解決方法,卻想不到,當他踏入丁字號館時,看到的是夫子在上頭搖頭晃腦地自講自的課,底下的同窗……不能說他們壞,他償不過是沒用心聽講,各做各的事罷了!

  尤其當他瞧清他們做的事,不禁和眼。

  繪圖、下棋、品茗……居然還有在繡花的,這些人到底將學堂當成什麼地方?

  不可思議的是,繪圖者畫的寒鴉戲水,隱隱可見微風吹過、水聲潺潺,此等功力,高他何止百倍?

  下棋者擺的也不是普通棋譜,若他沒看錯,那是著名的玲瓏十八局,有名的殘局,至今無人能破,可是……

  他揉揉眼,懷疑自己眼花了,見那人抿唇微笑,一子落下,死局竟然活了,玲瓏十八局就這樣被解開了,而下棋者……他看對方年齡絕不超過二十,這事若往棋壇上一宣揚,此人必名動天下。

  可徐青卻見那人解開棋局後,隨即又將其抹去,彷彿剛才的事從未發生過。

  至於繡花的……這傢伙明明眼帶稚氣,但身量怕不有兩個他那麼高大吧?就是這樣一名外貌忠厚的男子,大手上一根繡花針,上下翻飛如蝶,不多時,一幅踏花歸去馬蹄香的繡品出現在錦緞上,駿馬悠然而行,彷彿正遠遊歸來,令他不覺想起過去,爹爹尚在世時,常攜他,再約三、五好友,踏明山、訪清湖,或吟詩、也唱詞,那等暢快……

  他的眼眶瞬間熱了起來。

  不由自主地,他走近那個繡花的少年,問道:「我可以坐這裡嗎?」

  少年不好意思地抬起頭,看看四周被他的繡架、絲線、錦緞霸佔得連本書都放不下的幾案,古 銅色的臉染上一抹可疑的紅。

  「那個……等一下……」他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東西,卻撿了錦緞、落了絲線,一個不小心,連繡架都給推倒了,少年的雙眸不自覺地染上一抹躁意。

  徐青忍不住想笑。這是個急脾氣的少年,真不知以他的沒耐性,是怎麼練出那一手繁複的繡工?

  他彎腰幫少年一起收拾兩張幾案上的雜物。

  少年愣了一下,給他一個笑容。「莊敬。」

  「徐青。」挺簡單的自我介紹,但徐青從中聽出了少年的坦誠和直率。他越來越覺得自己錯了,好聽話人人愛聽,問題是……甜言蜜語對人真有好處嗎?

  真正的好朋友、好交情,不需要過多的溢美之辭。

  君子之交淡如水,這才是現在他真正想要的。

  莊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我會繡花,如果有人要打你,我也可以幫你擋,不過我不會打人。你想還手,往左邊看,坐最後頭那兒有個臉上像結了冰的姑娘……瞧見沒有?她叫越秋雨,你要打架,找她,她一個人最少可以幹掉一百個人。」

  徐青終於笑出來了。「我沒事幹麼跟人打架?」

  「沒事嗎?」莊敬搔搔頭。「難道我看錯了,怎麼感覺你最近一堆麻煩,有些麻煩還可能要人性命……不過不打架也好。另外,你若有金錢上的需求,喏……」他拍拍前桌的少年,對方轉過頭,給了莊敬一記白眼。

  「凌端。」少年自我介紹。「我是商人,不是善人,記住,想從我這裡得到好處,得先投資我,你現在給我一兩銀子,一個月後我可以轉手賺上十倍,給你十兩錢,歡迎加入,但不接受打白條。」

  這麼厲害?不過徐青相信他,因為他那句「不接受打白條」,這是個對自己非常有自信的少年。

  所以徐青掏出僅剩的錢財——十八兩白銀,想了想,問道:「這裡的伙食費怎麼算?」

  凌端直接把他手上的十八兩全部拿走,然後指著莊敬道:「這傢伙除了會繡花外,第二擅長的就是烹飪了,你坐在他旁邊,還擔心餓死嗎?只是他喜歡做各種不一樣的東西,有的很好吃,有的嘛……吃之前要求神保佑,那玩意兒吃下去不會拉肚子。」

  徐青瞪大了眼看著莊敬,實在無法想像這麼一個霸王般的少年,興趣居然這麼……特別。

  「你放心,我做的東西到現在還沒吃死過人,頂多瀉肚子,就當清腸胃嘛!」莊敬嘻笑道。

  徐青瞠目結舌半晌,用力拍了拍莊敬的肩膀。「應該是你放心才是。我家以前藏書很多,我喜歡看書,所以讀了不少食經、食志,裡頭的食譜我全記在腦子裡了,我會找時間寫下來給你,你照著做,以後就不怕再讓人吃壞肚子了。」

  那話一出,不只莊敬眼睛一亮,連凌端的呼息都粗重起來了。

  嚴格說來,莊敬料理的東西,不管能不能吃,最重要的是它都非常好吃,令人無法拒絕。

  而麻煩的也是這樣,自己控制不了慾望,吃下去,結果就是跟茅廁結緣,一整天就泡在那裡,啥事也不用做了。

  如今有徐青寫食譜給莊敬,既保障了他的料理安全,又讓大家多了口福,誰會不開心?

  凌端對徐青說:「我決定了,以後你的分額,我就不抽兩成的佣金,全部給你。」敢情他找人合伙做生意,私底下都抽佣?

  不過徐青已被凌端看做「自己人」,自然可以破例。

  莊敬則搔著頭傻笑。「你很喜歡看書啊?我家有很多書,改明兒個我拿些過來給你。」

  徐青以為他說的書就是一般的詩經、文集之類的,便爽快地頷首道謝。

  他喜歡這些新朋友,坦率不虛偽,他希望跟他們成為真正的知己,因此也不避諱自己今朝的落難。他要參加科舉,但以自己現今的能力,買書根本是種奢求,不如拋開面子,大方接受別人的幫助。

  而這份恩情,他會永記心頭,假以時日,必當百倍奉還。

  莊敬開心地拍著他的肩膀。其實徐青剛走過來的時候,莊敬對他的第一印象並不好,渾身淡淡的血煞之氣,還有他最討厭的腐儒酸味,卻居然說要與他同桌,讓莊敬不解之餘,心下又有些懊惱。

  但幾句話後,他就對徐青改觀了。這少年也許曾經是個目高於頂,自認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酸儒,但不知經歷什麼,性情正在改變。他的舉止還有些拘束,不過似乎已懂得交朋友交的就是一顆心,非關身世,不講金錢。

  倒是凌端一臉詫異地看著莊敬,不敢相信他會說出要送書給徐青這種話,他腦子進水了嗎?也許、可能、大概……反正凌端知道,過幾日有好戲看了。

  凌端嘿嘿地笑了聲,惹來徐青一陣側目。他不懂,莊敬送他幾本書有什麼不對?文人間彼此互贈書本,不是正常的事嗎?

  徐青記得,他爹在世時,也常與人互贈文集,以交流彼的學問,因此,這種事很平常吧?

  可是凌端笑得他心慌,好像他不該接受莊敬的贈書似的。

  難道莊家的書是鑲金的?徐青看了看一臉憨厚的莊敬,最後決定相信莊敬,他說的送書,絕對只是一般文人互贈文集那種,沒有其他意思。

  他心滿意足等著幾日後的書本,希望莊敬多送點歷年科考中選文章的合集,這對他來看參加考試,最有幫助。

  現下三人都很開心、非常快樂,直到十日後——

  徐青訝異地看滿臉青紅紫黑的莊敬,這……發生了什麼事?

  同桌了幾天,他也知道莊敬出身將門,雖不善打鬥,卻練了一身金鐘罩、鐵布衫,一般人打他,都要小心扭傷了手,怎麼突然被揍得一身傷?

  凌端哈哈大笑。「你拿了幾本書啊?被打得這麼慘!」

  莊敬扳著指頭算了一下。「好像是二十八本吧?我爹說,一本十軍棍,我被打懵了,所以下子也記不清楚。」

  「為……為什麼拿一本書就要挨十軍棍?」徐青萬分愧疚。若非為了他,莊敬怎會受此劫難?

  「我爹不識字,所以想方設法弄了很多書充門面,假裝自己很有學問。我拿他的書,等於害他丟面子,因此他就要我賠上裡子,讓他的臉好看一點。」莊敬邊說邊搖頭。「其實沒學問就沒學問啊!有什麼好裝的?虛偽。」然後,他從肩膀解下一隻大包袱,遞給徐青。「我說書就是要給能看懂的人看,根本不識字的人收那麼多書,浪費!」

  「就……就因為這樣……伯父便把你打得……」徐青抱著那一包袱的書。書很重,但他的心更沈。

  「你把包袱打開,看看那些書再說。」凌端插口道。

  書就是書,難道還會變黃金?徐青狐疑地打開包袱一看,險些把那堆書落到了地上。

  「你你你……」老天,這些書要嘛是孤本,要啐有皇室標記,豈止是典金可比,它們每一本都價值連城啊!

  「莊元帥確實不識字,也深以為恥,所以每回打勝仗,定皙部分軍功,請求皇上御賜幾本書籍,說是要增長見識。至於其他的孤本嘛……莊元帥最恨人家說他文盲,因此只要聽說哪裡有什麼孤本、奇書,他絕對不惜金錢買下來,以致莊家藏書,據聞目前可列入全國前十。所以……」凌端拍拍徐青的肩膀。「你有福了,有這小子給你送書,只要你真能讀進去,想不滿腹經綸都難。」

  「莊敬!」徐青氣得把整包袱的書重新塞回他懷裡。「你可知這些書不僅是你爹的門面,更是他多年征戰沙場得來的榮耀,你怎麼可以隨便把它的拿出來?快點送回去!」

  「送回去幹麼?給蟲蛀嗎?」莊敬又把書推回給徐青。「書寫出來就是要給人看的,像我爹那樣把書收藏起來,自己看不懂,也不准別人看,這書會哭的。」

  「可是……」

  「沒事啦!」莊敬毫不在意地揉著青黑的眼眶。「我爹自己心裡也有數,這樣收書並非愛書的表現,不過是圖個門面好看,所以他才會一本打我十軍棍就算了。否則打死都有可能,怎會如此輕易放過我?」

  「但……它們太貴重了。」

  「一堆死物,哪裡貴重了?等你把它們讀通了,利用它們做一番大事業,方能顯出它們的珍貴。所以徐青,加油吧,我看好你。」

  凌端跟著點頭。「要說咱們丁字號館——不,應該說是目前的寒山書院,誰將來可能為一方父母、造福百姓,而不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我看也只有你了。徐青,希望將來有一日,你能官居一品,徹底改變我朝目前貪腐成性、買官鬻爵的風氣,再還天下百姓一個朗朗青天。」

  徐青抱著那堆書,看著兩個好朋友,心頭熱得發燙。

  「好,徐青今天當場立誓,吾金榜題名之時,必是我朝風氣改變之始。」

  三個少年看著對方,猶帶稚氣的眼睛散發著熾熱的光。他們也許還不成熟,卻是這個國家的將來,他們有信心、也有勇氣面對一切困難,然後用自己的手改變這個不平之世,還天下一個清白乾坤。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7-29 11:36 PM

第六章

  「徐青,外頭有人找你。」

  這是越秋雨第一次跟徐青說話。

  當然,這也是他頭一回如此靠近地看著越秋雨。

  很美的一個姑娘,雪膚花容、冰雕一般的五官,自她走近之時,他便感覺一股寒意直往骨子裡鑽。

  難怪學院的人都稱她為冰山美人,確實夠冷。

  不過,為何她跟他說話的時候,眼神卻一點也不冷,反而暗藏著一股戲謔?

  徐青眨眨眼,懷疑自己看錯了。冰山美人怎會有淘氣的時候?

  「是兩個很漂亮的姑娘喔!小的清新水靈,秋菊一般的風姿,年紀大一點那個雖青春已逝,風韻猶存,好比熟透的蜜桃……嗯,你艷福不錯。」話落,她轉身離去。

  模糊間,他好像聽見她的吹口哨。

  寒山書院的冰山美人在調侃他?

  徐青怔怔地張大了嘴,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作夢。

  還是凌端一巴掌拍醒了他。「傻什麼?那傢伙的老爹可是綠林霸主,出了名地心狠手辣,你真以為那樣環境教出來的姑娘會是什麼不苟言笑的冰山美人。」

  「可她平常確實是那樣子啊!」

  「那是為了趕走那些無謂的狂蜂浪蝶,才不得不裝出一副三貞九烈的樣子,其實……」話到一半,一片柳葉迅雷般飛來,掠過凌端面頰,雖未傷到他的臉,卻削斷了他一截髮絲。

  徐青看得一愣,倒吸了口涼氣。若是他沒看錯,那柳葉……分時是出自越秋雨的手。

  天哪,原來冰山美人的武功這麼好,而且她性子一點也不冷,嚴肅的外表純粹是騙人的,其實她本性應是潑辣熱情又刁鑽。

  徐青同情地望著凌端。「你還好吧?」

  凌端深呼吸幾下,才道:「還行。不過……現在你知道她的真面目,不訝異了吧?」

  徐青搖頭。

  「那好,為了彌補我這麼辛苦為你做解脫,還差點賠上我這張天上有、地下無的俊臉,所以這個月的紅抽一成,你沒意見吧?」

  「沒有。」凌端與別人合伙,都抽兩成佣金,獨他是例外。如今他要抽一成,徐青還是大賺,況且剛才真的危險,他又怎麼會有意見?

  「很好,下回你想知道她什麼秘密,盡管來找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徐青愣了一下。「你不怕死嗎?」

  「我是她的開山大弟子,我若死了,她會沒面子,所以小小教訓會有,但誰敢要我的命,她就敢要對方全家的命。」語氣間,凌端十分得意。「因此,你完全不需要為我的安危擔心,不管你想知道什麼,盡管問,包括她訂沒訂親?喜歡什麼樣的男人?愛吃什麼?為何總穿一身白衣等等,我全都能告訴你。」

  「代價?」兩人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徐青很清楚,要凌端做事很容易,前提是得付出讓他滿意的價錢。

  虧他還是第一信商的兒子,居然奸詐成這副德行?到底遺傳了誰?

  「一個問題,一成佣金。」凌端滿臉希翼地看著徐青,只等他開口,他便準備來個大爆料,然得賺得缽滿盆滿了。

  「謝謝你的好意,個人以為佣金比探聽越姑娘的私隱有用、而且可愛多了。」話落,徐青直接往外走。他還記得越秋雨是來通知他,有人來書院找他呢!

  「喂!」凌端拉住他的袖子。「這麼大個美女對你表現好感,你居然一點也不動心?你是不是男人?」

  「好感?」敢情越秋雨只會戲弄她喜歡的人?這種個性也真是……太特別了,請恕他徐青消受不起,況且……

  「不管越姑娘對我是什麼心思,我只想說……抱歉,我訂親了。」

  「什麼?!」凌端驚呼。「有沒搞錯,你還這麼年輕,做啥急著往墳墓裡跳?」

  「墳墓?」

  「婚姻便是愛情的墳墓。」

  真是有趣的說法,徐青忍不住笑了。「對別人也許是那樣,但對我而言……能得她為妻,是我今生最大的幸運。」

  凌端愣了一下,飛揚的眉眼瞬間黯淡了下去。

  「原來如此,你已經找到命定之人,唉……我真羨慕你……」他邊說、邊搖頭,歎氣地離去了。

  徐青一頭霧水。見鬼了,他有了真心喜歡的女子,凌端傷什麼心?總不至於他也喜歡沈晶晶吧?

  一直埋頭繡、彷彿沒聽他們對話的莊敬突然抬起頭,開口說話。「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幸運,年紀輕輕就能找到命定之人,很多人……就算訂了親事,卻非良緣,不必等成親,已能料想到婚後的日子必是一片黑暗,所以凌端才會這麼羨慕你。」

  他沒說的是,他也很羨慕徐青,羨慕到近乎嫉妒了。

  所謂紅粉好求、知己難覓,尤其是紅粉知己,哪個男人不希望求一佳人,知心知意,相伴終生?

  但能實現願望的多少,一百個人當中也許有一個吧?

  因此,徐青真的非常幸運。

  而徐青瞧見兩位好友的反應,心裡隱隱感觸,老天爺其實待他不薄,雖然給了他最痛苦的磨練,但也補償了他最珍貴的寶貝——沈晶晶。

  突然之間,他好想她,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下棋?畫畫?還是……跟他一樣思念著對方?

  他覺得後者的可能最大,因為相思是一縷絲線,一頭繫著他,一頭牽在她身上。他對她的念想是如此深濃,她必定能有所感覺,自當以思念回報。

  如果現在能見到她,該有多好?

  他邊想,邊往外頭走去。

  寒山書院大門——

  徐青目瞪口看似看著對面盈盈佳人,微風吹動她青絲,黑髮映雪顏,恰似深秋艷菊,淡淡然,似雲彩,悄悄然,進駐他心坎。

  「晶晶……呃……」天地未拜,呼喚她的名似乎唐突了,盡管他心裡早已叫過千百次,當著她的面,他依舊是那赧然少年。「沈小姐,你……你怎麼來了?不是……你如何知道我在寒山書院?」

  沈晶晶芳心微甜,他喊她名字的聲音真好聽,不過,他這種守禮到近乎呆板的模樣更加可親。

  若不是嚴氏在後頭扯著她的衣袖,她此刻怕是已撲進他懷中,低低傾訴別離後的種種相思與掛念。

  「我……我擔心你,所以……那個……沒耽誤你吧?我是說……」

  嚴氏看不下去了。以前她跟她家那口子有這麼彆扭嗎?許是山林男女的關係,性情質樸又坦率,看對眼,便訴情愛,哪來這麼多因此、所以、你、我、他的……

  這兩人啊,若不有人在他們背後推上一把,只怕他倆要這樣對看到天荒地老了。

  「小姐猜測你若一心科舉,寒山書院便是你最好的選擇,但這裡的學費也是出名地貴,小姐擔心那一百丙不夠你花銷,所以千里迢迢又送了兩百兩來給你。」

  她到現在還是不讚成沈晶晶這樣全心全意地為一個男人奉獻所有,萬一哪天徐青變了心,她豈不人財兩失,這實在不保險。

  尤其,她還挺信服一句話——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進了沈府,成為沈晶晶的奶娘後,沈晶晶讀書時,偶爾也會教嚴氏幾個字,時長日久,她雖不會吟詩作對,卻也能看一些才子佳人的章回小說。

  故事裡寫得都很好,有情人必成眷屬,但嚴氏幾十歲人了,什麼風雨沒見過,看那些故事不過是打發時間,真讓她信那些真愛無敵……得了,愛情是很美,不過盲目的愛只會帶來傷心和悲劇。

  在嚴氏看來,沈晶晶和徐青便有走上絕路的跡象。

  她一直勸小姐別盡掏一片心,可惜小姐聽不進去,愛情就像一杯最濃烈的酒,沒喝過的人,只知它聞起來很香,卻不知一口入腹,徹底迷醉,什麼理智都煙消雲散了,滿心滿眼只有心愛的人。

  說什麼縱被無情棄,不能羞,真到了那關頭,死的心思都有了,當然「不能羞」!

  小姐太癡、太傻,而徐青……他也夠厚臉皮,小姐把私房全掏給他了,他居然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就收了。

  到底是不是個男人啊?這樣用女人的錢,他不覺羞愧嗎?

  但對徐青而言,沈晶晶與他已是一休,何分你我?今天,她為他付出所有,來日,他必百倍報償。

  羞愧是只有對自己心意不夠堅貞的人才會產生的念頭,因為怕將來辜負佳人,因此接受起佳人的好意,總是心不寧、神不寧。

  可徐青在經一番磨練後,心如鐵石,既認定了沈晶晶是他一生的妻,縱使天下人都反對他們的親事,他也絕不會動搖。

  上窮碧落下黃泉,今生今世,他就認定了她一人。

  因此,他大大方方接受她的好意,將來,他也會讓她快快樂樂享受他帶給她的幸福。

  不過……他看著二女身上的包袱,不免有些疑惑。

  若她只是來探他,並且贈送金銀,那包袱也太大了吧?彷彿她要出門一年半載似的,難道出了什麼事?

  「沈小姐,你們今晚可尋好客棧?我送你們過去。」安頓好她們後,他再回來把錢交給凌端,想必他那位好同窗用不了一年,就可以把二百兩翻成千兩銀,到時,別說趕考用度了,他就算想在京師買間小房子,以備金榜題名後迎沈晶晶過門,都不成問題。

  「我們沒有找客棧。」沈晶晶坦白道:「我和奶娘這回出來,並不打算立刻回去,我們會先到處遊歷個三、五月再回江州——」

  「等一下、等一下。」徐青打斷她的話。「就你們兩個女子便想四處遊歷?你們確定這樣安全嗎?為何不帶家丁、護衛同行?」

  「來給你送銀子,怎麼帶護衛?讓他們知道了,回去稟告老爺、夫人,待我和小姐返家,還不得脫下一層皮?」嚴氏沒好氣地道。

  沈晶晶有點不好意思。「奶娘說話太天真,你別往心裡去,她其實沒惡意的。」她邊說,不停地跟嚴氏打眼色,拜託她別再針對徐青了,她夾在中間,很難做人。

  好半晌,嚴氏終於低哼一聲,轉過身去,就當眼不見為淨。

  徐青微微揚唇,笑如春風。「奶娘對小姐雖非親生,卻更勝親生,自然要多為小姐著想,此乃天經地義之事,我怎會不滿?我還要感謝奶娘對小姐的萬般照拂,方使小姐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成長至今。」話落,他對嚴氏深深一揖。

  徐青也是看清楚了,沈家老爺、夫人對沈晶晶並不好,而沈晶晶卻能出落得秋菊般清雅脫谷,不沾半絲市儈之氣,這其中,嚴氏厥功至偉,是她的坦率開朗保護且影響了沈晶晶,方才守得她一方心靈不受污染,始終清白無損。

  嚴氏見他大禮,吃了一驚,以往她見過的讀書人都難免有些傲氣,哪裡看得起她這種做下人的?

  她還是覺得小姐對他太好,好到完全不懂得保護自己,但也慶幸,沈晶晶今天遇上的是徐青,不像一般讀書人那麼古板、自以為是,或許……總之,她真心希望他倆將來能美美滿滿、開開心心過一生。

  「我是小姐的奶娘,照顧她是我分內之事,不須道謝。」然後,她不再說話,也算默認了徐青與沈晶晶的關係。

  沈晶晶很是開心,她喜歡徐青,但也很重視奶娘,他倆不知,她便無法安心。

  現在好了,徐青大度、奶娘也能看出他的好,對他的態度逐漸軟化,她相信假以時日,奶娘會替她慶幸,她找到了世間最難尋的真愛。

  「徐公子,我先代奶娘謝謝你的寬宏大量,至於我們為何出門遊歷……其實我們是暫時無法回江州了。」

  「為什麼?是徐某連累了小姐嗎?」

  「不是,因為……江州城東有個劉百萬,家財萬貫卻一毛不拔,不知徐公子可有印象?」

  徐青點頭。「我還知道那老傢伙好色成性,平均一、兩年就要納一房小妾呢!」那語氣之戲謔啊,彷彿在說:死老頭,娶那麼多小妾,家裡又養一堆暖床丫頭,也不怕馬上風而死?

  沈晶晶噗哧笑了出來,想不到徐青也挺壞的,但是……她喜歡。

  「可你不知道,劉百萬曾與我爹娘提過親,願以十斗明珠納我為他的九姨太。」

  「喔。」徐青的聲音突然冷了下去,黝黑的眸變得深不見底,周身上下一股寒氣正騰騰冒起。「他倒是有眼光,只是……他有這福氣消受此美人恩嗎?」

  嚴氏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沒想到徐青的氣勢這麼強,連她這個練過向年拳腳的人都有些支撐不住。

  倒是沈晶晶一副全不在意的樣子。他溫文,她喜歡;他戲謔,她也愛,哪怕有朝一晶,他成了人人口中的大壞蛋,她也同樣癡心不變。

  她就是這樣的性子,不動心則已,一旦動了心,即便撞上南牆也不會回頭。

  「不管他有沒有福氣,現在他都是個死人了。」沈晶晶詳細地對徐青說明了劉家滅門的經過,同時說出自己的猜測。「也許是錯覺,也可能是我想岔了,可徐公子,我懷疑劉家的滅門血案,以及你家的一夕傾覆,恐怕——」

  「小姐!」嚴氏慌忙插口。「沒憑沒據的話,怎能亂說?」她不停地對沈晶晶打眼色,要她想清楚,若讓徐青知道徐家的覆滅與她有關,難保徐青不會變了心腸,屆時,她可就後悔莫及了。

  「奶娘,我相信徐公子是個能明辨時非、不胡亂遷怒的人,所以這件事一定要讓他知道,否則,我擔心那幕後主使會對不利。」如果害劉、徐兩家的人真的是針對自己而來,她就要讓徐青明白,跟她在一起恐有危險,他要考慮清楚是否還要娶她?

  假使他怕受連累,而想與她斷絕往來,她也會接受。

  她心裡早有決斷——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不能在一起,只是緣分不過,她不怪他,並且,她對他的心意依舊不變。

  她只有一顆心,送給他之後,就沒有第二顆心再送給別人了。她沈晶晶今生認定他一人,至死方休。

  何況,她會愛他入骨,是她自己的心意,也沒有哪條法律規定,他一定要接受。

  因此不管他得知真相後會有什麼反應,對她而言,結果都是一樣,繼續愛他,一直、一直地愛,愛到垂垂老矣、此情不渝。

  嚴氏皺緊了眉。她喜歡小姐這種堅強的性子,但有時候真的受不了她的固執。

  她明明可以什麼都不說,免得被人誤會,偏偏……萬一徐青也如江州城內一些無知百姓那般,畏懼她身帶邪煞,一番真情豈不盡付流水?

  徐青見她主僕二人拚命打眼色,心下不免狐疑,莫非劉家的滅門血案另有內情?

  等一下……劉百萬上沈家提親,企圖納她為妾,應該是徐家覆滅後的事吧?

  先有一個與她訂親的徐家敗亡,再來一個對她有意的劉家滅門,一些無知百姓會心出什麼流言,不必想也知道,肯定是把她說成像妖魔鬼怪似的,誰沾上、誰倒霉。

  思及此,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沈小姐此番出來,除了為徐某送銀外,也有避禍之意吧?」

  嚴氏瞪大眼。她們不是什麼都沒說,他為何知道?這姓徐的腦筋是怎麼長的?恁可怕了。

  沈晶晶卻是笑得十足歡欣。自己喜歡的人天縱英才,她豈能不高興?

  「那些說我是掃把星什麼的,我倒是不在意,不過徐公子,我很認真想過了,你家與劉家的事故,恐怕真的與我脫不了關係。」

  嚴氏撫額長歎一聲。完了,這下子小姐要失財又失心了。她不信徐青有此度量,面對可能禍害了自己家庭的女子,還能毫無莽蒂地接受她?

  世間焉有如此奇男子?除非是天上謫仙下凡塵,而徐青,自然不在其中。

  徐青卻是閉目沉思良久,方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兩個與你有關的家庭前後遭受意外,若說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很難教人相信。」

  沈晶晶點頭。「因此我懷疑,那幕後主使者要對付的是我,而徐家、劉家不過是受我牽累,才遭受無妄之災。」

  「這種可能當然有,可問題是證據呢?」徐青從不憑臆測下判斷。「你所說的一切都是推論,無法證實事情確實與你有關。」

  「若真的有關呢?」

  「一人做事一人當,莫非還要因為一些惡徒的暴行,便將罪惡歸到小姐身上?世間斷無此理。」徐青認真地看著她,這些事可以不說,她卻坦白了,證明她胸懷坦蕩。她一個小女子尚能做到行事但求無愧於心,而不在手外人的閒言碎語,他堂堂男子漢,難道要因此怪責於她?他若這樣做,豈不差勁?

  她心裡甜蜜無比,好像喝了一大瓶蜜水似的。

  「徐公子明辨是非,小女子萬分佩服,不過……若我的猜測屬實,還請公子多加小心,切莫遭了賊人暗算。」

  「放心吧,只要我還在書院一日,料想無人害得了我。」

  「啊?」寒山書院的守衛這麼嚴密嗎?能抵擋怎多危機?

  徐青但笑不語。誰能想到,他本是為了能在科舉中一試成名而進入寒山書院,卻因緣際會認識一群有趣又有本事的好朋友。

  商有凌端,武有莊敬與越秋雨,加上他的頭腦,世上能動得了他們的人,屈指可數。

  「總之,小姐既然暫時無法迴轉江州,不如在附近租屋住下,我去找幾個同窗,諳他們幫忙,務必在太陽下山前,為小姐準備好落腳之處。」

  沈晶晶看一眼西方天際淡淡的紅,距離黑夜已不到一個時辰,這麼短的時間,真的可能準備好一切嗎?

  但看徐青如此自信,她也不好打擊他,便含笑點頭。「麻煩徐公子了。」

  「不麻煩。沈小姐是我的未婚妻,照顧你便是我應盡之責。」他讓她在門口稍待片刻,自己轉身進了書院,去找凌端、莊敬他們想辦法了。

  沈晶晶歡喜得俏臉酡紅。他說她是他的未婚妻,即便她爹娘犯下如此惡事,她身上莫名其妙多了一堆麻煩,他還是承認她……她興奮地拉著嚴氏的衣袖。

  「奶娘,你聽見了嗎?他說我是他的未婚妻呢!他要我,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對我的心始終沒變……奶娘,我……我好開心……」說著說著,她紅了眼眶。

  發生事件後,連爹娘都叫她出去,短時間內別回家,他卻毫不在意地接納她,可見他深情重義。

  她前輩子不知道燒了多少香,今生能夠遇見他,他絕對是老天賜予她最珍貴的寶物,絕對是……

  嚴氏輕拍她的肩磅,心裡真替她開心。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小姐一片真心沒有白費,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她的眼眶也紅了,主僕倆淚眼相對,都為沈晶晶能找到徐青這樣的未婚夫感到高興。

  可憐的小姐在沈家吃了十多年的苦,至今,終於也要苦盡甘來了。

  嚴氏真心地感謝上蒼,謝謝滿天神佛的保佑——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7-29 11:37 PM

第七章

  沈晶晶以為徐青是開玩笑,要在不到一個時辰內佈置一個「家」,不是單純只能遮風避雨,而是間可以居住得舒適的房子,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

  可它偏偏就是發生了。

  當徐青帶著她和嚴氏走進寒山書院隔壁街道的一間小宅院時,她看見小小的庭院裡栽了四季花卉,如今盛夏,水塘的蓮花正吐露芬芳。

  沿著庭院進大廳,廳裡不是很大,但桌椅俱全;茶几上擺了一壺茶,茶水還是熱的。

  她們跟著他進到臥室,前後進的房間正好讓沈晶晶和嚴氏居住,沈晶晶住裡間,嚴氏睡外間,還可順便保護她。

  不可思議的是,房裡的錦被、枕頭……一應俱全,連化妝台上都放置了幾件簡單的香膏、花粉。

  三人再轉到廚房,一個身材高壯、滿面憨厚的少年正在灶台前忙碌著,見到他們,他靦腆地笑了笑。

  「莊敬,我的朋友。」徐青為他們做介紹。「沈晶晶,我的未婚妻,這位是晶晶的奶娘,嚴夫人。」

  莊敬對她們點點頭,便開始介紹整間廚房的擺設。「哪,米在這裡,水缸的水我已經挑滿了,這是油,還有鹽、醋……啊,剛才在集市時,我看見一個漁夫打了些魚,順便挑了尾大黃魚,一會兒給你們做糖醋魚吃,另外——」

  「莊敬,謝謝你詳細的解說,但我還是要告訴你一件殘忍的事實,我喜歡吃魚,但你永遠別叫我去分清楚黃魚、鯉魚、雜七雜八魚之間有啥區別。所以,你繼續忙,我們先去參觀其他地方,晚飯時候見。」徐青邊說邊帶著沈晶晶和嚴氏往後院走去。

  身後,還能聽見莊敬在嘀咕。「雜七雜八魚?這是什麼魚?我怎沒聽過?長什麼樣子?好吃嗎……」

  沈晶晶和嚴氏瞧見他的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莊公子也是寒山書院的學生?」沈晶晶從沒見過這樣的讀書人,不免有些好奇。

  「對,他是我的同桌,嗜好是繡花和烹飪,你如果也有興趣,可以跟他探討一番。」

  聞言,沈晶晶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於是,徐青知道,他這位美麗可愛的未婚妻也許聰明,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但是女紅……就別指望了。

  「這個……老身喜歡繡花和烹飪,你若不嫌棄,以後……廚房方面的事就交給我吧!」嚴氏不忍心見她的寶貝小姐受窘,遂硬著頭皮道。

  可徐青聽她結結巴巴地說……嗯,很好,他們家裡沒有一個人會做飯的。

  「沒事,日後我們跟莊敬搭伙就是。」

  「搭伙?」沈晶晶疑……

  「嗯,來書院這些日子,我每天付莊敬少許銀錢,他負責我的三餐、點心加宵夜。」

  「這麼多?」沈晶晶暗驚。「那……價錢不便宜吧?」

  「一天一個銅錢。」

  「這連買材料都不夠。」

  「我說了,他的興趣就是繡花和烹飪,加上他又不缺錢,只求有人肯品嚐他的傑作……其實不給錢也無所謂,但我認為象徵地給一點,以後蹭飯才能蹭得更光明正大、蹭得更長久一點。」徐青解釋。

  「居然有這麼奇怪的人,他真的是寒山書院的學生?不是假冒的?」嚴氏實在看不出莊敬身上哪裡有書卷氣,倒似武夫多一些。

  「我們每天都坐在一起上課,因此有關這點,我可以為他做百分百的證明。」徐青沒說的是,他上課是聽夫子講經史子集,至於莊敬,上課時間則是他的繡花時間。

  「你的同學實在太有趣了。」沈晶晶突然有股衝動,不曉得她能不能也進書院,成為他的同窗?

  但仔細一想,光供他一人讀書便很吃才了,她若再進學,日子還怎麼過得下去?只得將心底的渴望強壓下去。

  她太習慣凡事自己處理,即便與徐青兩心相知,遇到一些麻煩事,她還是寧可自己想辦法解決,而不是麻煩他。

  其實她若肯跟他明講,徐青必然會很高興地告訴她,想上書院就來吧,不夠的錢先找凌端補上,再從日後的紅利裡慢慢扣除,橫豎那傢伙賺錢如流水,有二百多兩給他做本錢,這輩子他和沈晶晶都不必擔心沒錢花了。

  可沈晶晶沒講,她不善於撒嬌,對他人表現出柔弱的一面。

  獨立自主是一項非常好的美德,不過有時候過於獨立自主,遇到事情也不懂得求救,就是一場災難了。

  三人且走且聊,來到後院,卻見一個白衣姑娘正追著一名青衫書生打。

  那書生辛苦地還擊,還是被揍得鼻青臉腫,可瞧他兩眼發亮的模樣,又似乎很沉溺在這樣的情況中,教沈晶晶和嚴氏不覺看傻了眼。

  「白衣的姑娘是越秋雨,被揍的是凌端。」徐青指著那二人道。「別多想,他們是在練武,不過越姑娘說她不擅長教人,凌端想學,就先從挨打學起,被打久了……身體反應自然加快,再習拳腳,當有事半功倍之效。」說是這麼說,但徐青還是懷疑了下,越秋雨根本是被凌端糾纏得煩了,才不得不收下他這個「開山大弟子」。

  因為彼此拜師與收徒並不愉快,所以這練武的時候,難免成了越秋雨出氣的時候。

  可凌端也說了,越秋雨的教法是可怕,但效果卻是驚人的好,因此,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這些揍,他挨了,等他練成她的一半身手,就換他揍人玩了,想起美好的將來,眼下的一切都變成一種快樂。

  當然,徐青無法瞭解被打成這樣哪裡快樂了,不過凌端喜歡,就攀重他的選擇。

  忽地,越秋雨一腳將凌端瑞飛到牆上,發出好大一記聲響。

  沈晶晶嚇一跳,俏臉微白。「徐……徐公子……這樣真的不會有事……」她不想住在出人命的屋子裡啊!

  「這個……」真是個好問題,但徐青也不懂武,如何知道這樣會不會出事?

  適時,凌端舉袖拭去嘴角的血絲,痛苦地捂著胸膛,慢慢爬起來。「我說美女師父……你今天下手特別狠呢!徒弟哪兒得罪你了?」

  「怕什麼?你是我的開山大弟子,再怎麼樣我也不會打死你,是吧?」越秋西走到他面前,笑得比冰霜還冷。

  就在眾人以為她又要狠揍凌端一頓時,這位神仙一般的美女姊姊突然輕佻地一指勾起凌端的下巴,在他唯一還完好的左臉頰上摸了下。

  「一個大男人,皮膚比女人還水滑,教人看了就不爽。」那話一落,徐青三人險些把眼珠子都給瞪出眼眶了。

  「對了,你收徐青的一成佣金,我要抽一半,知道嗎?我准許你販賣任何有關我的私隱,但所得必須你我五五分帳,否則……下次咱師徒就別練拳腳,改練刀劍!」越秋雨惡狠狠地瞪了凌端一眼,再轉向徐青三人,卻是笑如春風。「劣徒不爭氣,讓各位見笑了。」然後,她翩翩然、宛如月下美人般裊裊婷婷走了出去。

  凌端生生打個寒顫,練刀劍……那他還能活嗎?雖然不捨得將紅利外分,不過有命賺錢,也得有命花才行,所以他會乖乖奉上五成佣金孝敬越秋雨。

  徐青走到他面前,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嗯,開山大弟子。」原來凌端吹噓得這麼厲害的結果是這樣,他算開眼界了。

  「怎樣?你也想學?」敢嘲笑他,凌端轉著眼,開始打起壞主意。

  「謝謝,我對挨打沒興趣。」

  「那你對我師父有興趣了吧?早上你用一成紅利換了她一項秘密,現在……我自動打折,一個秘密半成紅利就好,如何?」凌端笑得賊。

  徐青一聽,臉色立刻轉黑。這傢伙……請他找房子的時候,就已跟他說明,是自己未婚妻要住的,現在他看見沈晶晶,猜也能猜到她的身分,卻故意在她面前講這種話,分明想挑撥他們的感情。

  「沈小姐,徐某——」

  「我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她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徐青只覺得她現在的模樣比剛才越秋雨狠揍凌端時還可怕。

  「不是的,我和越姑娘……我今天頭一回與她談話……我們之間根本什麼都沒有……」

  「我曉得……」

  「不,你不明白,事情並非你想的那樣,我們……」

  「我真的懂。」沈晶晶難得愈矩地拍拍他的肩磅。「徐公子出身書香世家,生平最好談詩論文,自然也希望未來的娘子琴棋書畫樣樣皆通,日後琴瑟和鳴,快樂無邊。」

  徐青有點怔愣,她怎如此瞭解他?「你……你真的明白?」

  「我怎會不懂?自我娘與你娘訂下婚盟,我爹就讓人調查清楚你所有喜好,我從小就是被按照你的喜好教導長大的,你說我會不明白你心裡的想法嗎?」沈晶晶笑著打趣。

  她眼神溫柔,神情雲淡風輕,顯見她並不以為他而活所苦。

  可他的心卻熱得發燙,想到有一個姑娘,從小就被教養得符合他心目中娘子的模樣……那她自己的意思呢?可有誰問過她是否喜歡學習那些東西?

  而他以前居然還嫌棄過她,真是個混蛋!

  「沈……不,晶晶,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她紅著臉,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凌端兩眼閃亮,一臉八卦地湊上前去,就想看一出才子佳人的好戲。

  誰知這年頭的女子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前有他師父越秋雨,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現有嚴氏夫人,二指神功揪住他的耳朵,狠狠地一轉。

  「這位……凌公子是吧?老身有些話想要請教凌公子,不知凌公子是否有空,咱們一旁說話如何?」

  凌端很想說他沒空,但嚴氏的目光比刀劍還利,加上他的耳朵在人家的手上做「人質」,所以……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很乾脆地點頭。

  「夫人有話盡管相詢,小生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當然,一個問題一成佣金,事後一定要找徐青算清楚。

  嚴氏看出這就是個皮實小子,也不與他多言,直接揪著他的耳朵走人,留下這一片清靜給那兩個有情人兒。

  「晶晶,為了我……你辛苦了……」徐青真的很感動,但情到深時,反而不知道怎麼說了。

  「不辛苦啊,我不知道多高興可以讀書識字、學琴學畫呢!」若非為了巴結徐家,她爹娘絕不會捨得請老師教她這麼多東西,肯定說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然後交給她一堆家務,讓她的童年理首於洗不完的衣服、挑不完的水之中,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但你學那些東西並非出於自願啊!」

  「是否願意很重要嗎?我學了之後,發現自己很喜歡讀書,也愛下棋、彈琴、畫畫……我以為應該是比過程才……」

  「這……」徐青忍不住笑了出來。「總之,我謝謝你,也感激你,更加……喜歡你……」

  一句「喜歡」,讓她臉紅得似要滴出血來。

  別看她平時冷靜,一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樣子,但面對徐青,那些東西全變成度物,半點用處也無。

  他一記溫柔的眼神可以讓她心如擂鼓,他一句感謝足可令她付出所有,如今,他表明了心意,她興奮之餘,眼眶更是熱得發燙。

  曾經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人真心喜歡自己,畢競,連她爹娘都當她是物品一般,她又怎敢奢求外人的鐘情?

  但徐青給了她最寶貴的真心,她在心中發誓,今生今世,絕不負他一番衷情。

  「晶晶,你——」他正想問她為何不說話,難道她不相信他的真心?又或者——

  「吃飯啦!」最殺風景的聲音響起,令得徐青方到喉口的話瞬間又咽了回去。

  這個莊敬真是……他長歎口氣,只能怨自己情路多舛了。

  沈晶晶低頭暗笑。一直以為他書生呆氣,不解風情,原來也有溫存的一面。

  其實她很想告訴他,她也喜歡他,讓他不必擔心,待他金榜題名日,必是他倆成親拜堂時。

  但見他著急又緊張的樣子,她不知怎地就起了壞心思,想看他多為自己掛懷一點,因此那句「喜歡」便悄悄吞入腹。

  及見他一心表白又手足無措,三分羞來七分尷尬的模樣,她芳心如小鹿亂撞,差點忍不住撲進他懷裡,盡訴一腔真情。

  誰知這麼湊巧,就在她心動之時,莊敬卻來喊大家吃飯了,那雷鳴音量把什麼浪漫氛圍都給掃光了,也難怪他懊惱。

  而她,對他真的很不好意思,但她確實連他羞惱的模樣都喜歡,只覺他每一個表情都讓人心動,教她一生一世也看不膩。

  徐青看著她,正思慮著,是要繼續將未竟之語說完,還是留待日後兩人獨處時再訴衷情。

  忽爾——

  「吃飯啦!喂,你們沒有聽到?快點來飯廳,免得飯菜涼了就不好吃啦!」莊敬的大嗓門又響起。

  徐青長長歎了口氣。看來今天不是談情說愛的好日子,還是再找時間吧!

  「晶晶,你遠道而來也累了,先吃飯,然後梳洗一下,睡個好覺,待明日我下課後,再來尋你,帶你四處逛逛,熟悉一下附近。」屆時,絕不許他人跟隨,就他與她二人,他要重新、慎重地向她求一次親,以表自己的誠心。

  她見他眼泛異彩,暗猜他明天一定會給自己一個驚喜。

  是什麼呢?她期待著輕頷首。「好。」

  他開心得忘我,情不自禁便去牽她的手。

  她愣了下,忽然感受到他大掌的溫暖,雙腿都虛軟了。

  為什麼他的一言一行能給自己帶來如此強烈的悸動?

  她不知道,但是……她悄望一眼兩人相牽的手,芳心比蜜甜。

  這一路到飯廳,路程很短,她卻覺得這是她今生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她情不自禁用力握緊他的手,只盼這一路永遠也走不完,他們可以一直牽手,直到天荒地老——

  徐青和沈晶晶來到飯廳,只見凌端、莊敬、越秋雨俱已在坐。

  唯獨嚴氏立在一旁。她是僕人,雖與沈晶晶情同母女,但沈家規矩多如牛毛,比如主人坐著的時候,僕人只能站著。

  嚴氏不知徐青的規矩如何,因此無論旁人怎麼勸她坐下來一起吃飯,她都嚴守本分,立在一旁,等著侍候主人用餐。

  徐青進來後,見此情景,劍眉一楊。「奶娘,怎麼不坐下一起吃?」以前他或許自信自傲,但經歷一番磨難後,已知世間百樣人,各有各的專長與用處,誰也沒比誰厲害,那種自大自滿的心思便漸漸消失。

  如今他心中只有兩個堅持,第一、他要做一個好官,改變朝堂上貪腐成性的風氣,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第二、他要娶沈晶晶為妻,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至於其他,旁人的臭規矩讓他們自己遵守,在這個家裡,大家都是一樣的,不分老幼、男女,都是好朋友、好知己。

  嚴氏看了沈晶晶一眼,見她頷首,才在莊敬的拉扯下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

  至於凌端,他根本沒看嚴氏,那雙靈動的桃花眼自徐青和沈晶晶進來後,便定在他們身上了。

  這兩人進展還真快,剛見面時還一個「公子」、一個「小姐」,這才多久,「小姐」變成了「晶晶」,而且,居然連手都牽上了。

  嫉妒啊!凌端發現自己心裡極度不平衡,論長相、講能才、道手碗……他哪點比徐青差,憑什麼人家都雙雙對對、恩恩愛愛,他卻為了躲一樁比災難更可怕的婚姻,不得不窩在書院中,有家歸不得?

  凌端有個不太好的習慣,就是他自己不舒坦,就不喜歡看別人太舒坦。

  因此,他長長吹了聲口哨,起身,附近徐青耳畔,以著眾人都能聽見的低聲道:「感覺怎麼樣?徐青。」

  「什麼感覺?」徐青猶自沉浸在沈晶晶綿軟的柔荑中,反應難免慢了。

  「你家晶晶的手握起來感覺如何?」凌端壞笑道。

  一時,就見一股潮紅從徐青脖頸升起,逐漸蔓延全臉。他終是出身書香世家,歷經大難後,性情雖已改變,不再那麼迂腐古板,然而自幼所受庭訓,男女授受不親,雖然他與沈晶晶兩心相許,但畢竟尚未拜堂成親,好難得有點肌膚之親,心裡正樂著,卻被人當眾道破,讓他尷尬得手足無措。

  沈晶晶不忍他難堪,正想抽回自己的手。

  但徐青也是倔性子,再尷尬,總是他自己主動去牽她的手,怎能因為別人幾句話,就輕易放開?

  相反地,他更加用力地牽緊了她。

  沈晶晶有些感動。不管徐青是否古板守舊,他待她的心始終是堅定的,無論別人怎麼說,他認定了她,便絕不改變。

  既然她的傻瓜未婚夫堅持再尷尬也不放開她,那麼就讓她來幫他化解這場難堪吧!

  「手就是手,任何人的手牽起來感覺也都差不多,不信凌公子可以拿你的左手牽你的右手試試?或者牽牽莊公子的手也行。」

  凌端摸摸鼻子,知道這是個外柔內剛的潑辣娘子,正是他最喜歡的類型,也就不忍再對他二人打趣下去。

  反而是莊敬,不知是憨厚還是假老實,聞言,一臉興致勃勃地看著凌端。

  「你要跟我牽手嗎?可以啊,我們就來牽牽看。」

  「誰要跟你牽手—啊!」凌端話未完,只覺右手彷彿被一隻鐵鉗子夾住,骨頭都快被捏斷了。「笨蛋!放手!」

  「不牽了嗎?還是我的手牽起來不舒服?不然請越姑娘跟你牽如何?」結果莊敬的話順利招來越秋雨兩記眼刀,筆直殺向凌端。

  「牽你個頭啦:我現在誰的手都不想牽,你放開我!」凌端一掌劈向莊敬,卻震得餐桌一陣搖晃。

  越秋雨正準備舀湯,結果受到連累,污了半截衣袖。她放下碗筷,冷冷地看著凌端和莊敬。「兩位若想做點飯前運動,秋雨奉陪,咱們外頭打去。」然後,她往腰間一拍,銀光頓閃,一柄軟劍殺氣騰騰地指向兩人。

  「誰想做運動了?肚子餓了,吃飯、吃飯……」凌端和莊敬不約而同說道。

  「兩個混蛋!」徐青低罵一聲,卻是拉著沈晶晶的手在飯桌旁坐下,一起用餐。

  他到現在都不放手。既然牽上了,便不後悔,要他鬆開,斷無可能。

  沈晶晶也不拒絕,任由他牽著,心裡甜蜜。他對她的重視,她點滴在心頭,也用力反握住他,向他證明自己也不是軟弱之人,既然愛上了,哪怕天皇老子反對,她,至死無悔。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7-29 11:38 PM

第八章

  一年後—

  徐青不只考取了鄉試,還是頭名,堂堂的解元會。

  消息傳到沈家,直讓沈老爺、夫人恨得吐血。

  當初怎麼就被豬油蒙了心,將這樣的好女婚往外推?

  徐青才二十,已是解元郎,待三年後進京參加會試,即便考不中會元,最終做個進士也不成問題。

  倘使他運氣好些,一路考取解元、會元、狀元……三元及第,天哪,那是多大的榮耀?尤其他父母雙亡,唯一親人便是沈家了,那時誰敢對沈家不敬?

  結果……沈老爺、夫人相對抹淚,這樣光耀門相的好機會,居然被他們的短視近利給破壞了!

  恨啊!有沒有什麼辦法再把這個好女婿找回來?

  雖然在徐家沒落時,他們對徐青是差了些,但在此前,他們待徐青可是比親生女兒沈晶晶更好,他有無可能念在過往的恩情,與沈晶晶再續前緣?

  可壞就壞在沈晶晶這一年不知怎地,都已讓她到外地避禍了,江州城內,有關她的流言依舊不絕,而且還越傳越難聽,直接將她說成妖魔鬼怪了。

  真不知這些流言是從哪裡傳出來的,若讓他們查出來,非要那些人死無葬身之地不可!

  現在徐青名聲正好,沈晶晶的閨譽卻蕩然無存,就算他們能逼迫他承認幼時那門親事,他敢娶一個人人畏懼的煞星為妻嗎?

  「要不將晶晶送他做妾?」沈夫人出主意道。

  反正他們要的只是徐青的勢,只要能跟他攀上關係,讓沈家的地位更上層樓,這筆買賣便合算了。

  至於沈晶晶的幸福,女兒都是賠錢貨,何況她如今名聲這麼差,有人肯要就不錯了,還有什麼資格挑剔?

  這事兒沈老爺也想過,但是……

  「現在整個江州城都在謠傳晶晶剋夫,誰靠近,誰倒霉,如今徐青前途大好,豈肯為了一名女子拿自己的將來開玩笑?」

  「其實晶晶會落到這步田地,他也有責任,誰要徐家是第一個垮台的?所以說,他娶晶晶是理所當然的事,斷不容他拒絕。」沈夫人越想越覺得己方贏面佔大,既如此,又何必對徐青低聲下氣呢?直接逼他娶人就是。

  「萬一他堅持不肯呢?」

  「那咱們就去官府告他毀婚,料想這新科解元會該是重視自己名聲的,斷不願背負那薄倖之名。」

  「好辦法,我們就——」沈老爺話猶未完,忽聽家丁來報,小姐回來了,同行的還有新科解元會,徐青。

  二老面面相覷。現下是什麼情況?沈晶晶和徐青幾時走到一塊兒去了?

  「快請。」沈夫人先回過神來說道。她想,不管沈晶晶和徐青為何走在一起,橫豎他們連袂同行的事都要鬧得人盡皆知,到時……哼,不怕徐青敢毀婚。

  「爹、娘。」沈晶晶和徐青一入門,她原本溫和的神色立刻變得淡漠,連說話的聲音也冷得像十二月的寒冬,不帶半點溫度。

  徐青斜覷她一眼,只見她黑眸黯淡,宛如無底深淵,心一陣絞痛。

  真不知沈老爺、夫人是怎麼養女兒的,能讓家庭親情淪落到更勝陌路的境地,這二老真是……難道除了錢之外,眼裡看不到別的東西嗎?這樣的日子未免太可悲了。

  沈老爺見到徐青,笑得像見到親爹似的。「賢婿啊,好久不見,聽說你高中解元,為父在這裡給你恭喜了。」

  徐青突然呆了,被沈老爺話語裡的親密和甜膩嘔得差些吐出來。

  他現在明白沈晶晶為何如此不待見自己爹娘了,若他有這種父母,寧可離家出走,也絕不願路入家門一步。

  人皆道:天下無不是之父母。

  但如今,他見沈老爺、夫人,深覺那句話並非真理。像沈老爺、夫人這等爹娘的所作所為要沒問題,才是天大的笑話。

  徐青看著對面兩張餡媚的臉,卻怎麼樣也笑不出來。他如何忘得掉一年前落難時,他們是怎麼對待他的?又是如何無情地摔碎了徐家歷代流傳下來的龍鳳玉珮?他們更狠心地想將他滅口,為此,不惜連土地廟那群乞丐都害死了……此等惡行,他、他只想一拳揍上那兩個惡毒心腸之人,又怎叫得出岳父、岳母?

  沈晶晶看出了他的為難,也不齒自己爹娘的行徑,便道:「徐公子是來提親的,希望在赴京趕考前娶女兒過門,特來稟明爹娘一聲,若無事,我這便送徐公子回去了。」說完,也不管沈老爺、夫人在背後拚命挽留,拉著他逕自離了沈家。

  沈晶晶送徐青回到徐家老宅,因為許久未有人居,房屋破敗,庭園荒廢,哪還有之前的富麗堂皇?

  徐青看著沒落宅邸,跨入大門,右邊有座水塘,別看現在像潭死水、泛著惡臭,曾經,那裡植滿他娘親最愛的荷花,每到秋末,爹娘必雇人挖藕,娘親會做他最喜歡的炸藕片給他吃。

  他每每便停不了嘴,還常吃到肚痛,得喝山楂水來消食。

  爹娘總罵他貪心,半點不知節制,可每一年,他們還是請人來挖藕,娘親繼續炸藕片給他吃,他再貪吃到肚痛……

  那時,他們一家人真的很幸福。

  可如今……慈顏何在?他再也見不到他的爹娘了。

  為什麼會這樣?他到現在還是不明白,前一天家裡還好好的,怎麼隔了一天,家裡的田產就出問題了,爹爹到田莊察看,回來便氣得吐血,沒多久就魂歸離恨天。

  娘親受不了與爹分離,當晚便自盡,隨爹同行黃泉路。

  這麼短短的時刻裡,他頓失依靠,正無助地悲傷,又有人拿著借據上門,言明他爹在外欠下大筆銀兩,已經抵押祖宅,限他即時搬走。

  可憐那時他爹娘屍骨未寒,他四處求助,也四處碰壁,最後只能當盡家中僅剩幾件物品,匆匆辦了爹娘的喪事,然後,他已一無所有。

  接下來,他去投靠沈家,但結果……不提也罷。

  總之,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惡夢。

  這回是凌端幫忙,才替他贖回了祖宅。凌端說,對方壓根兒忘了有這回事,找了好久,才找到徐家的地契,並用很便宜的價錢賣還給他。

  因此凌端警告他這事不簡單,讓他多加小心,可能的話,在他羽翼未豐前,還是不要太招搖,省得再惹禍事。

  徐青知道凌端說得有理,但凌端不是他,怎能理解他突然由一個富家少爺淪落為乞丐的憤怒與悲慟。

  所以,他還是回來了。他在這裡失去了一切,就要在這裡重新開始。不管當年害徐家一夕傾覆的凶手是誰,他不害怕,必然正面迎擊,直到為爹娘報仇為止。

  戀然,他感覺自己被樓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裡,鼻端竄進一股馨香,清雅如菊,瞬間消滅他滿腔憤恨。

  「徐青,我支持你報仇,也會盡全才幫助你,但是……請你在報仇的同時,想想你自己,也想想我,別再讓仇恨傷了身體。」當年沈晶晶救他時,正是他最落魄之時,為他醫治的大夫說過,自古以來七情之傷最難治,哪怕一時痊癒,將來若再受剎激,極可能再復發,讓他盡量保持心情平和,切莫大喜大悲。

  大夫的話,她謹記在心,想辦法讓他日日活得快快樂樂,總算也讓他平安健康過了這麼些日子。

  她不希望他又因一時的情緒起伙而傷了自己,那時,難受的不只是他,她會比他更痛苦。

  他拉過她,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同時親吻她的額頭和粉嫩的面頗。

  「放心吧,我知道怎麼做的,以後我就是有家室的人,我還要跟你過漫漫長日,所以我一定會保重自己,和你一起白頭偕老。」

  「徐青……」她動情地回吻他,唇很快地貼合,氣息糾纏中,兩人忘我地吮吻。

  「晶晶、晶晶……」他撫著她的背,恨不能將她揉入自己的身體裡,與他永不分離。「我真希望立刻娶你過門……」他迫不及待想要她呀!

  「可以啊,只要你的花轎到沈家,我便坐上花轎嫁你為妻。」她爽快地頷首。

  他反而呆住了。「真的?那請期、納吉……這些事你都不在乎?」

  「我為何要在乎那些形式上的東西?完全照足禮節走,便能保證我一生幸福嗎?如果不能,何必費那些功夫?」更重要的是,她再也受不了她爹娘的勢利嘴臉了,不如早早隨他離開,眼不見,心不煩。

  「那好。凌端說,只要給夠錢,保證三天內幫我將祖宅修復完畢,我們就在三日後成親。」

  「好。」她頷首,笑意盈盈。

  他見她眸光純淨,神情慎重,確定她是真心不在意那些虛禮,高興地抱起她,團團地轉圈子。

  「晶晶、晶晶,我真是太喜歡你了……」為什麼她如此懂他的心呢?他愛死這種兩心相知的滋味了。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尤其這個人還是自己最心愛的人兒,那就更美妙了。

  突然,他有些明白為什麼爹一走,娘後腳便跟著去了。

  因為這一輩子,他們已經結合為一,孤雁失伴,自然無法獨活。

  未來,他與沈晶晶也會是如此吧?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他們手牽手,寧可死在一起,也不分飛。

  三日後——

  徐家老宅修葺一新,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徐青滿臉喜氣地跨上駿馬,準備做新郎。

  誰知花轎才出大門,便被嚴氏攔了下來。

  「大娘,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應該陪著晶晶在沈家等著我過去迎親嗎?」

  嚴氏低下頭,不忍看他,口氣硬邦鄭地道:「我家小姐說,你並非良配,因此……她決定另嫁他人,請你別再去找她了。」

  徐青怔怔地眨了眨眼。「大娘,你……你在跟我開玩笑嗎?」或者是他耳力出了問題,才會聽到一個如此難笑的笑話。

  嚴氏深吸口氣,好半晌,終於抬起頭,凌厲的目光筆直看著他。「徐青,我再跟你說一次,我家小姐已另覓良人,請你別破壞她的幸福。」

  徐青宛如五雷轟頂一般,徹底傻了。

  沈晶晶嫁別人了?!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他們曾經互許終生,相約白頭,此情不渝,難道那些承諾都是假的?

  不!他不信,沈晶晶絕非負心人,她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日內便另嫁他人,其中必有內情——

  「我相信晶晶不會騙我,她答應嫁我,就不會反悔!今天……我要去找她問個清楚!」他一踢馬腹,就要直奔沈家找沈晶晶。

  但嚴氏卻死死擔住他的去路。「徐青,你就不能做做好心,別再去打擾小姐的生活了。她已經嫁人了,你現在去鬧,是存心讓她難堪嗎?」

  「我不信晶晶會嫁別人!她喜歡的是我!」徐青終於失去理智怒吼道。

  「那是你的心思,但現在……小姐確已在昨日嫁為人婦,這是事實,永遠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你騙我!」

  「是你自己騙自己,小姐念在沈家當日對你的侮辱,傾盡所有幫助你重新振作,如今你徐家已然再興,小姐算是仁至義盡了,難道她就不能尋找屬於她的幸福?」

  徐青張口欲言,聲音卻卡在喉口,腦海裡盡是沈晶晶的音容笑貌,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千里贈金……還有她那直率到近乎傷人的鼓勵話語,他喜歡她的一切,包括她做的連的都不吃的飯菜,還有那明明是鴛鴦戲水的剎繡,看起來卻像是一對折翼的烏鴉。

  他們在一起真的很快樂、很開心、很幸福……

  以為兩人能就這樣一直過下去,哪怕發白齒搖,依然牽緊彼此的手,永不分離。

  但是……為何結果是這樣?她真的從沒喜歡過他?她對他的好只是為了償還沈家對他的虧欠?

  「徐青,放棄吧!我家小姐已找到她要的幸福,她現在很快樂,你若對她還有半分情誼,請不要破壞她的生活。」話落,嚴氏轉身離去。

  徐青的視線模物了,朦朧間,只見嚴氏越走越遠,每一步彷彿踩在他的心上,將他的心踩得支離破碎。

  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他也絕望了。沈晶晶連親口與他訣別也不肯,只讓嚴氏來傳話,可見她意志之堅定,她是真的不願意嫁給他!

  晶晶!他的知己、伴侶,終究是一場空。

  但為何他還是如此喜歡她?這般思念她?

  愛已成空,可他的心卻是收不回來了……

  突然,他眼前一黑,人在馬上搖晃了兩下,栽倒下來。

  「徐青!」凌端正好要過來喝喜酒,遠遠見他落馬,急奔過去想要接人,卻還是來不及,眼睜睜看著徐青墜落地面。

  待凌端趕到,他唇角掛著一絲血,已是氣若游絲,隨時可能魂歸地府。

  「天殺的!」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凌端急忙抱起徐青,尋醫去也。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7-29 11:39 PM

第九章

  方修葺完畢、準備再興的徐府再度陷入沈沉,而這一次的衰敗,卻不知有沒有再起的一天?

  時光飛逝,徐府又漸漸衰敗,破落取代了富麗,灰塵掩蓋了它曾有的堂皇,日復一日,它終成一片廢墟。

  沈晶晶作夢也想不到,原來害徐家垮台、屠殺劉百萬全家的幕後主使竟是江州王——當今皇上的弟弟。

  而他做這些事只為了一個理由——他要在她二十歲那年娶她為妻。

  多可笑的事!他堂堂一個皇親貴冑,要什麼樣的女人找不到,偏偏看中了她這個頂多算是中上之娶的商戶之女,還一定要在她二十歲時才娶她過門,多一歲、少一歲都不行,這是什麼道理?

  昨日他到沈家說要迎她入王府時,她拒絕了,他當場殺了她爹娘,然後告訴她,若她不允,下一個死的便是徐青。

  徐青也許薄有才名,又是解元之身,還有幾個很要好、又厲害的朋友,但他們再強,橫得過江州王嗎?

  她毫不懷疑,一旦拒絕了江州王的提議,徐青必定性命難保,而他的朋友——凌端、莊敬、越秋雨,一個也跑不掉。

  她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徐青……為什麼老天爺要這樣對待我們?你我兩心相許、情比金堅,奈何卻有緣無分嗎?

  江州王橫行霸道,手下鮮血無數,卻依舊高高在上,這是什麼天理?

  這上天已經瞎了眼,才讓好人沒有好報,惡徒卻享盡榮華!

  她恨、她好恨……終於能夠體會徐青家破人亡時的絕望與悲慟。

  她咬緊牙根,瞪著江州王,眼看他又殺了一名沈家的僕人,殺得血流成河,而他兀自笑著。

  「如何?沈小姐可願與本王回府了?」

  「為何是我?」

  「因為你是陽年陽月陽日陽時出生的女子,命中注定母儀天下,誰能得你為妻,則天下可期!」江州王笑著,又殺了一人。

  「住手。」沈晶晶再也看不得更多血腥了。「你瘋了嗎?當今聖上是你兄長,你……你竟想造他的反?」

  「兄長又如何?自古以來,帝位本是有德者居之。你覺得皇兄這個皇帝做得如何?」見她不語,江州王大笑,原本看起來尊貴威嚴的臉龐,竟成癲狂般的猙獰。

  「自皇兄登基後,我朝三年一小災、五年一大災,皇兄又親小人、遠賢臣,以致百姓民不聊生。如此帝王,留著他不過是禍害蒼生罷了!本王悲天憫人,願取他而代之,讓天下百姓重新過上好日子,你們應該感激我、幫助我才對,怎能處處與本王作對?」

  他瘋了!沈晶晶只有這個感受,若放任他謀反,則天下百姓必再陷於水深火熱之中。

  「怎麼樣,沈小姐可否答應隨本王回府,助本王登上帝位?」江州王邊笑著問她,另一邊卻將屠刀指向了嚴氏。

  「住手!」沈晶晶大驚失色。嚴氏可比她的親娘還要親,她怎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在一個瘋子手中。「我答應你。」

  「小姐——」沈晶晶和徐青的感情有多好,嚴氏是從頭看到尾的,現在她要跟別人走,這怎麼可以?他倆承受不了這分離的打擊啊。

  江州王揮揮手,示意部屬放了嚴氏。

  嚴氏一得自由,立刻衝到沈晶晶身邊,低語道:「小姐,你不能跟他走,他……他會害了你的!」光從江州王帶了大批護衛衝進沈家,捉住沈家每一個人,卻不准屬下殺人,而要他們將沈家人一個接一個押到他面前,讓他像宰雞屠的般一刀兩斷,便知此人瘋狂嗜血,絕對無法以常理待之。這樣一個瘋子,沈晶晶跟了他,不合有好下場的。

  「奶娘,眼下局面是我拒絕得了的嗎?」沈晶晶深吸口氣,硬是忍下差點流出眼眶的熱淚。她想到徐青、想到今日一別,將再無相見之期,便心如刀割,可是……她若拒絕了江州王,則不只嚴氏性命難保,連同徐青、凌端諸人恐怕亦難逃毒手。她沒有選擇的餘地。「奶娘,你走吧!去告訴徐青,就說……我不喜歡他,我已另嫁他人,讓他……別再尋我,好好準備他的科舉,將來做一個為天下百姓謀福利的好官……」一字一血淚,話未完,她只覺心已死了。

  「小姐……」

  「快走……順便……幫我保護徐青,奶娘……請替我看護他,讓他一生平安無虞……」

  嚴氏在沈晶晶的驅趕下,不得不離開沈家。她一步一回頭,滿心不捨她的寶貝小姐將入地獄,而且……沒了沈晶晶,徐青這一生還能安然嗎?她是在自欺欺人啊,可面對強橫的江州王,她們又有什麼辦法?

  嚴氏終於走了,江州王走近沈晶晶。「你要本王放的人,我也放了,現在可以跟我回府了吧?」

  「好。」沈晶晶面無表情,迎向他伸出來的手。

  就在兩手即將相握時,她突然拔下頭上金釵,豁身撲向他,釵尖正對準他的心臟。

  既然她關心的人都已暫時無恙,那麼就讓她和這個惡鬼同歸於盡吧!只有他死了,她關心的人才可能永保安康,而她,刺殺江州王之後會落得什麼下場,她根本不在乎。

  反正不能跟徐青在一起,她雖生猶死,不如拉江州王做墊背,黃泉地府,她也能走得安心一些。

  但江州王是什麼人?他是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哪裡這麼簡單就被她暗算?

  她一動,他隨即一拳打暈了她。

  「愚蠢!」白癡女人,真以為他會喜歡她,非要娶她為妻?若非她八字生得好,有助他一登九五之位,這樣一個商戶之女,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江州王隨手捉起昏倒在地的沈晶晶,扔給一旁的護……「給本王看好她,若她再妄動,盡管給她苦頭吃,只要別讓她死了,一切隨意。」

  「是,王爺。」那護衛抱著沈晶晶,軟玉溫香在懷,不覺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突然,江州王一刀砍了他的首級。

  「白癡,本王未登大寶前,她還是本王名義上的妻子,是你能妄想的嗎?」當然,他也沒興趣應付這樣一個既不特別漂亮、又不解風情的女人,搶奪沈晶晶不過是想籍著她的貴氣,助他謀反成功,因此在他登基前,盡可讓她吃苦頭,卻必須保持她的完璧之身,直到他成皇為止。

  江州王對另一個護衛使個眼色,讓對方帶上沈晶晶,一行人大搖大擺離了沈家。

  至於沈家的血案……這裡是江州,是他江州王的地盤,他做的事,誰敢說、誰敢查?

  最後,一切也就跟劉家天門慘案一般,成為一個無解的謎。

  三年後——

  徐青終於如願考上狀元,成為本朝開國以來第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郎。一時間,他成了無數閨閣千金夢想中的對象,就連錄取他的恩師都有意將女兒許配給他,但他一口拒絕了。

  一個人只有一顆心,他的心早就給了沈晶晶,又怎麼再愛上另一個女人呢?

  他這種孤傲、不留情面的做法讓很多人不滿,其中包括了當今皇帝。

  因為皇帝也提過招他為駙馬,他同樣回絕,讓皇上很沒面子。

  但徐青不在乎,他參加科舉是想實現當初對沈晶晶、也是對自己的一個承諾,為一方父母,替百姓做點事。

  他並不想做大官,那麼得罪一些人,下放到地方去做一個縣令,不是更能完美地達成他的心願?

  於是,他成了本屆科考取中之人裡最讓人頭痛的一個。

  為此,凌端曾勸他,不管他將來想做什麼,人和都是很重要的,他把人都得罪光了,即便他有再好的想法,底下人不配合,他還能事事親為不成?

  凌端以為他還陷在過去的情傷中,無法自拔,他推己及人,認為徐青跟他一樣,自己心裡不好受,也就不想讓別人好受。

  徐青覺得好笑,為什麼人人都以為他是因為怨恨沈晶晶的負心,才把自己搞成這樣?

  緣分是天注定的,有緣無分,同樣是天意,人力難勝天,他懂,又怎會恨她?

  至今,他每每想起她,總是念著她的救命大恩、她的千里贈金、她的溫柔體貼、她那淡難如菊的風姿……他愛她,即便她已嫁作他人婦,他還是愛著她。

  沒有哪一條律法規定,愛一個人卻無法結合,必然由愛生恨。

  對於沈晶晶,他無論如何是恨不起來的。

  他只是很想她,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可有子嗣了?她……幸福嗎?

  因為太過思念,所以他完全無法接受另一個女子,這才用最嚴厲的方法拒絕所有登門提親的人。

  而且他也不是對誰都擺出孤高自傲的模樣,那種假面具只給對他存有妄想的人看。

  至於其他人,他自認態度還不差,誰見過一個狀元郎上酒樓吃飯,被人認出,掌拒的請求他留字做紀念,他二話不說提筆就寫,事後也沒收人家的潤筆費,酒萊錢照付?

  同樣出自寒山書院的進士中,有人知道他曾販賣字畫謀生,便向他求繪一幅中堂,他也畫,不過如今他不缺錢了,畫歸畫,卻是只送不賣了。

  京裡各式文會,只要給他下了請帖,他一定盡力趕到,與眾人吟酒作詩,談文論策。他從未特意突出自己,貶低別人。

  所以他在平輩中的風評算是很好,至於恩師、皇上那些有意招他為婿者,對他多所批評,他只能說,嘴長在別人臉上,他們愛怎麼講,他管不著,也不想管。

  如今,他只想快樂地做自己,然後以剩下的生命為天下百姓做些事,再有時間,便全部用來想念沈晶晶。

  人說相思苦,他卻覺得只有思念她時,一片死寂的心才會暫時活過來。

  所以,相思不苦。

  一個人若連什麼是相思都不知道,甚至連一個可以思念的對象也沒有,才是真正的苦。

  因此,徐青覺得自己很幸運,至少他真正愛過一回。

  將來的日子裡,他仍舊會持續著這份感情,直到性命臨終的那一刻。

  他在京城的日子就在這種褒貶不一的情況下,日復一日地過了下去。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轉眼間,一年過去。

  與他同登金榜者,有三分之二都得到了冊封,或為一方父母、或任職翰林……一時間,似乎所有人的前程都有了著落。

  反而是他這個狀元始終賦閒在家,曾經三元及第的光環也漸漸被人遺忘。

  莊敬來看他時,只道他千不該、萬不該當面駁回皇上賜婚的提議,因為今聖的度量,不算很大。

  莊敬說的保守含蓄,徐青卻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

  皇上是個記仇之人,而他既然被記住了,不管他多有才學,皇上都不會用他,即便迫不得已用了,也會多方打壓,讓他有志難伸。

  他心裡有些失望。為皇者若沒有足夠的度量,百官豈敢放手做事?每天想著拍皇上馬屁、哄皇上開心,等著陞官發財就夠了,誰會管天下百姓的死活?

  難怪自今聖登基以來,朝政日壞,外敵頻傳,果然事出必有因。

  徐青很替現今的朝政憂愁,有這麼一個皇帝,百姓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可他並不後悔自己拒絕賜婚,除了沈晶晶之外,他無法接納其他女人,既然如此,何苦害人家大好閨女?

  皇上不用他,他又不能隨意離京,只好繼續等著,等看看有沒有哪一天,真的出了某件非他不可的大事,也許到那時候,他便能出頭了。

  至於等待的這段日子,他便繼續充實自己。有一件事還挺讓他值得高興的,那就是他終於看完莊家所有藏書了。

  這使得莊元帥對他另眼相看,直說要替他向皇上求情,請皇上重用他。

  但徐青並不看好莊元帥的「求情」,畢竟,莊家自己功高震主,備受今聖忌憚,再插手他的事,只怕皇上對莊家下手的日子不遠了。

  可這心思他卻不好對莊元帥說,只好暗示莊敬。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莊家現在聲勢太盛,軍中已出現只認莊元帥,而不知今聖是誰的流言,加上今聖疑心又重,長此以往,莊家危矣,讓他小心些,別莫名其妙丟了小命。

  莊敬只是苦笑。「這事我早知道了,否則我何必和凌端合伙做買賣,還在海外買了座島嶼,就是準備皇上要卸磨殺驢時逃命用的。」

  徐青聞言,頻頻搖頭。帝國鐵壁,卻也有這種危機,這個國家還有救嗎?

  他突有一股避世的念頭,遠遠離開京城,不見這片虛偽的繁華,心裡也許能好過一些。

  如果他沒有對沈晶晶承諾過,要還天下百姓一個朗朗乾坤的話,現在的他肯定隱遁山林去也。

  可他說了,為了不讓沈晶晶失望,他只能繼續忍時地等待下去。

  歲月匆匆,不知不覺,又過三年,新科狀元都出現了,他這個舊狀元還在等候派發職務。

  至此,大家都看出來,皇上在打壓他,可能他這輩子就這麼過了,永遠也等不到被重用的那一天。

  於是,邀請他的文會漸漸少了,堂堂三元及第的狀元郎就在歲月中,慢慢被人們淡忘,直到那一天—

  江州水患已經鬧了有半年之久,其間,皇上陸續派了三人南下販災,但災情依然失控,整個江州彷彿陷入地獄一般,易子而食的慘劇頻傳。

  更令皇上憤怒的是,災民居然衝出了江州,逐漸往京城而來,數以萬計的災民不是一般州縣能接受的,不少州縣只能緊閉城門,任災民在城外俄死,也不敢放他們進來,危害本地百姓。

  這些官員心裡只想到今年的考核,萬一應付災民失利,反而在自己的政績上添一筆灰,所以寧可見死不救,也不願伸出援手。

  大量的災民死去,又處理失當,因此瘟疫悄悄發生了,並有不斷蔓延的趨勢。

  可京城卻不能拒災民而不顧,否則天下百姓會怎麼想,他們還會認可當今聖上嗎?

  為了坐穩帝位,皇上不得不擺出一副仁善親和的樣子,下令官府安置災民,可只有老天才知道,當皇上偶然看見那些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災民時,心裡是多麼地厭惡這些該死的傢伙破壞了京城的繁華盛景。

  然後,某些再也活不下去的災民拿起柴刀、鋤頭,開始做走無本買賣時,整個國家便徹底亂了。

  接著,第一支起義軍成形了,朝廷卻不知派何人領軍去平叛,因為半年前,莊元帥一家已因功高震主而被皇上使計迫走,一家人避難海外了。

  如今朝廷的軍權把持在內宦手中,可這些太監會領兵打仗嗎?他們唯一會的應該是勾心斗角吧!

  皇上對這般失控的情況完全無計可施,直到那日,戶部尚書偶然提起,前狀元徐青與莊家交好,曾閱遍莊家藏書,或許懂得兵事,不若傳他上殿,授他欽差之職,命他南下江州,一方面賑災、一方面平亂。

  至此,徐青的仕途終於出現一線曙光。

  對於江州的亂象,徐青雖身在京城,卻始終關注著。

  他一直覺得很奇怪,皇上明明派人賑災了,攜帶下去的米糧、金銀別說救助江州一處,即便應付三個江州一季所需,也該足夠了,為何災民還會暴動?

  而且,那些奉命南下的欽差,每個都是高高興興地出門,卻沒有一個安然返京的,連是死是活都沒人知道,未免太詭異了。

  欽差一行,運送物資的民夫加上護衛可有一、兩百人呢,難道還會蒸發了不成?

  因此,他接了任務後,決定不用朝廷的護衛,傳書給越秋雨,請她著幫中人手進京,一方面保護他,另一方面則幫忙衛護賑災物品。

  越秋雨婚後,依然保持著她天仙般的外貌、河東獅的本性,接到他的信件後,親自帶了大批人手上京幫他。

  她的夫君也同行,臉上卻有黑青,據說是為了學好武功弄的。

  徐青表示明白,這年頭練武不易,想學好功夫之前,一定要先被揍得鼻青臉腫。

  但看對方練了這麼些日子,還是腳步虛浮,渾不似當年的凌端,雖然常被打得吐血,起碼功夫真的有進步,這一位嘛……

  徐青深深懷疑,越秋雨根本是唬弄他,不曾真正教導他武藝。

  不過人家夫妻過得開心就好,是真習武還是耍花槍?他這個外人就不多嘴了。

  越秋雨一到,徐青便與她商量,救災如救火,不如立刻啟程南下,避免江州百姓遭受更多苦難。

  越秋雨一路前來,眼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心裡也不好受,便同意了他的提議,一行人領了救災物資便馬不停蹄地趕往江州。

  這一路,劫匪、強盜無數,多是災民無法生存,不得不落草為寇。

  對於這樣的人,徐青多是安撫為主,並持天子劍,著令當地官府妥善安置,凡有不從者,無論官職大小,一律先斬後奏。

  因此他一路南行,可謂血流滾滾,那些貪官污吏不知死了多少,也為徐青博得一個「鐵血欽差」的封號。

  不過他這一開殺戒也有好處,那些貪官名下的田產無數,他們一死,田畝正好重新劃分,無數貧無立錐之地的百姓因而得了好處,紛紛替他立長生牌位祭拜。

  可當他們越靠近江州,盜匪卻越猖撅,更有名為起義軍者,前來搶奪賑災物資,這些人個個身手了得,更配有軍式弓弩、甲冑,若非越秋雨一行人手底下藝業過人,徐青只怕已成枯骨一堆。

  他開始察覺,江州的情況除了天災之外,大部分應該是人為推動,才導致情況惡化至此。

  只是不知這幕後主使究竟為何人,竟有本事弄來許多軍械資助那些盜匪、起義軍,使得江州災情一發不可收拾。

  同時,他也暗自慶幸,自己沒有依靠朝廷護衛,反而向越秋雨求援,這才保住了物資和他的小命。

  這事說來卻是諷剎,朝廷軍備自莊元帥一家離去後,已敗壞若斯,別說與外敵交兵了,連普通盜匪都打不過,這個國家……唉,根柢已經爛了。

  一行人緊趕慢趕,終於抵達江州。因為徐青「鐵血欽差」的殺名太盛,江州大小官員出城十里,列隊迎接。

  徐青看著這等豪華陣仗,整個人氣到無力。江州局勢已惡化至此,這些為人父母官者,怎還有心情想著巴結上官,不去救助受困災民?

  越秋雨私下告訴他,若非看在他的面子上,民不與官斗,她早就砍了這群的官,即便事後要背一個殺官罪名、流亡江瑚,她也認了。

  徐青也不好意思跟她說,他更想殺光這群禍害百姓的蛀蟲,不過,他現在終究是官身,要殺人也得於法有據,不能妄動干戈,因此他只能板著臉,隨一眾官吏進城。

  然後,他看到了非常詭譎的一幕——江州城內,人聲鼎沸,商貿繁華,哪裡有半點受災的景象?

  這是怎麼一回事?不都說江州已民不聊生,江州附近各州縣也被無數災民擠滿,這一路行來,更是盜匪、義軍無數……但是,傳說受災最嚴重的江州居然一片歌舞升平,到底哪裡搞錯了?

  「這都是王爺的功勞,王爺心憐百姓,不惜金銀,自其他州縣買入大量米糧,免費施粥、贈衣,方使得城內百姓能安居樂業,不致流離失所。」江州府尊上前稟告道。

  王爺?是指今聖胞弟江州王嗎?倘若他已將百姓安置妥當,那他們一路行來,所見所聞又是怎麼一回事?

  徐青嗅到了濃厚的陰謀氣息。

  「大人,王爺今晚在王府設宴為大人接風洗塵,不知大人——」

  「行了,本官亦是江州出身,對此地頗為瞭解,今晚我會準時赴宴的。」徐青實在沒興趣應付這些貪婪官僚,不待府尊說完,便揮手打斷他的話。「現本官疲累,諸位散去吧!本官欲先至驛館休息了。」

  府尊訕訕地閉上了嘴,總算見識到這位「鐵血欽差」的難纏了,但只要他今晚進了王府……哼,哪怕他是孫悟空,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屆時,定要王爺好好教訓他一頓。

  於是,雙方人馬各懷心思,分開兩路,各自去了。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7-29 11:40 PM

第十章

  江州王府——

  短短幾年,嚴氏像老了十歲一樣,昔有的風韻如今只剩滄桑,若非日日與她接觸的人,絕認不出她就是當年沈家那年近四旬、猶自風姿妍然的俏奶娘。

  但同樣教生活摧殘得青春早逝、一身傷病的又豈止是她?那當年人淡如菊的清雅嬌娥,現也在磨房憔悴得有如一枝早謝的花兒,再看不出昔日的靈秀模樣。

  這便是沈晶晶,如今的江州王妃,在王府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正妻,卻也是全王府最下賤、人人皆可差遣的奴婢。

  就像江州王說的,娶她不過是圖她尊貴的命數,可以助他登上九五之位,而非真正喜歡她。況且她還曾經企圖刺殺王爺,若非大業未成,江州王早要了她的性命,哪會留她至今?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江州王為了懲罰她的冒犯,雖給了她最尊貴的身分,卻也給了她最大的侮辱,將王妃充作奴隸,府裡的髒活、苦活全交給她。

  若非嚴氏喬裝賣身入王府,想盡辦法幫她,如今只怕她小命都去掉半條了。

  今日,沈晶晶正磨著那永遠也磨不完的豆麥,突然,嚴氏一臉喜氣地奔了進來。

  「小姐,好消息,徐青……徐青他成了欽差,現已到江州,我們……」

  「奶娘可是要去向他求救?」沈晶晶口氣平靜,但嚴氏能從她乍亮又暗的雙眸看出她心底的波濤洶湧。

  徐青……多少個午夜夢迴,她想起他們的恩愛,花前月下的承諾,是何等的甜蜜與幸福。

  他說過很多次他喜歡她,可她一次也沒有告訴過他一一她愛他。愛他的笑、愛他的怒、愛他的一切,勝過自己的性命。

  所以如今的她有些後悔。有些該做的事,還是應該在當下就做,只因人生從來就沒有回頭的機會,與其日後再來懊悔,不如把握眼前。

  但她並不後悔入王府,因為她保護了徐青,知道他現在高官厚祿,即便要她此刻就死,她也以為值得。

  因此嚴氏要找他求救,她一口回絕了。或許在王府的日子像在地獄一般,可若是因為她,而害徐青落入險地,等於直接將她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小姐,這幾年你受的苦也夠多了,好難得才有脫離苦海的機會,難道你也不把握?」

  「若我的快樂要用徐青的安危換取,我寧願一輩子待在王……」

  「可是小姐——」

  「別說了。」沈晶晶再度打斷她的話。「奶娘,你現在就去找徐青—」

  「小姐,你想通了?」

  「奶娘,你聽我說完,我是讓你去找徐青,要他立刻離開江州,永遠不要再回來。還有,不許提我的事,只要勸他走就好。」

  「那小姐你怎麼辦?」

  「我好好的,又沒死,擔心什麼?」沈晶晶用力將嚴氏推出磨房。「奶娘,快去通知徐青,讓他千萬小心,我怕江州王那瘋子已經準備對付他了,你要告訴他,盡快離開,越快越好!」

  「我……」嚴氏還想再勸,但沈晶晶已經關上磨房的門。

  她是打定主意,即便身死王府,也要保住徐青的性命。

  徐青—想起這名字,她全身忽然一陣無力,忍不住靠著門板坐了下來。昔日種種,彷彿還在眼前,初訂親時,他對她的排斥;徐家傾覆後,她救他性命,他終於對她改觀;他重傷那段時間,他們朝夕相處,然後她贈金銀,助他上寒山書院求學……

  真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而那些全部都因徐青而起。

  好想他,真的好想他……她的手指不自覺在地上畫著,描繪的正是他清俊的容顏。

  明明已經分別這麼久了,他的模樣還是如此清晰,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這份感清也不會淡卻,反而如酒一般,越陳越香。

  「徐青,你知道我想你嗎?」她低喃著。因為知道今生斷無再見之期,相思便成了最奢侈的享受,能夠這樣一直思念著他……她,不枉此生。

  卻說嚴氏來到釋館,求見徐青,卻沒想到遇見了越秋雨。若換成一般人,絕對認不出眼前的老婦便是當年的嚴氏,但越秋雨何等人也,江湖上再厲害的易容術都騙不過她了,更別提嚴氏的容顏變化了。

  「你是……沈小姐的奶娘……」她有些訝異,這才幾年,嚴氏怎麼老成這樣子?

  乍見熟人,嚴氏那被生活打擊得支離破碎的心哪裡還堅持得住,沈晶晶的叮嚀更被她忘到了腦後,她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越秋雨最怕見人眼淚了,趕緊把人請進去,交給徐青處理。不過她也交代了幾個弟兄,保護好徐青,莫讓他被人暗算了。

  徐青再見嚴氏,便想起了沈晶晶,昔日種種充斥腦海,一時間,竟癡了心神。

  嚴氏直哭了約半個時辰,才漸漸止住眼淚,對他歉意地行了一禮。

  徐青扶她坐下。「大娘不必多禮,你……這幾年,你們過得還好吧?」雖然嚴氏的形容狼狽了點,但徐青只以為那是她個人心情不順,以致容顏憔悴。在他心裡,沈晶晶是宛如仙子一般的人物,誰能娶到她,定是八輩子燒了好香,必然會將她捧在手心中仔細呵護,哪捨得她受半點苦楚?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心中的珍寶,卻可能是別人眼中的一根草。江州王搶到沈晶晶,別說待她半點溫柔了,甚至連衣食都不得溫飽,又哪裡談得上過得好不好?

  嚴氏咬緊牙,在心裡念著臨來驛館時小姐對她的交代,要勸徐青離開江州、不能對徐青提起沈晶晶的事……她要做到小姐吩咐的事,一定要做到……

  「大娘,你怎麼不說話?」因為太想知道沈晶晶的近況了,徐青甚至不惜紆尊降貴替嚴氏倒茶。「是累了嗎?那先喝杯茶,再慢慢告訴我,你們這幾年的事情可好?」

  徐青的多禮讓嚴氏的心再度傾例,她再也忍不住,哭哭啼啼地將江州王因何搶親、沈家被天門、江州王為謀帝位,強納命中注定母儀天下的沈晶晶為妻,卻待她豬狗不如,以及這幾年她二人過得宛如地獄一般的日子一一說了出來。

  徐青如遭雷擊。他一直以為沈晶晶是找到更好的姻緣,當年才會突然毀婚,另嫁他人,卻想不到……

  不!他應該想到的,沈晶晶是什麼人?她是那種言而無信、罔顧承諾的女子嗎?

  他早該知道沈晶晶對自己情深義重,會突然另嫁他人,必有苦衷。

  他應該更早料到這一切,救她脫離苦海的!可他……這幾年他到底都在做什麼?!

  他說愛她、想她、思念她,可他從來沒有真正行動過,這就是真愛嗎?

  徐青啊徐青,你是天下第一混蛋!他在心裡暗罵著自己。

  「晶晶、晶晶……」他的寶貝啊,怎能容許受人如此侮辱?他要救她,不惜一切代價,他一定要救她出苦海!

  他失神一般走出房門,卻被越秋雨攔住。她雖受不了嚴氏的眼淚,卻好奇沈晶晶當年因何突然毀婚,今日又讓嚴氏上門求見徐青,沈晶晶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因此她一直躲在門邊偷聽房裡頭的情況,也知道了沈晶晶昔年毀婚的真相,不覺感歎造化弄人,卻讓一對有情人兒吃了這麼多苦。

  不過見到徐青失神一般地走出房間,嘴裡喃喃念著:「晶晶,我來了……晶晶,你別怕……我一定會救你的……晶晶……」

  越秋雨不得不一拳打醒他。

  「徐青,你清醒一點!你說要救人,你憑什麼救人?王府守衛何等森嚴,你就這樣走進去,你這是救人嗎?這叫送死!」

  徐青摸著痛如火燒的臉,因為沈晶晶而喪失的心神乍然回復了。「對,我不能衝動,要救晶晶,必然得有充分的準備和人手……」說著,他看向越秋雨。

  「你想叫我幫你打進王府,救出沈晶晶?」

  「只有你有這個能辦和本事幫我,所以……」他一撩官袍,跪了下去。「請你助我一臂之力。」

  越秋雨哼了兩聲,忍不住笑了起來。「徐青,你有沒有想過江州王是什麼人?他是當今皇上的胞弟,堂堂的王爺之尊,你要我幫你進王府救人,搶的還是江州王妃,這與造反何異?你想過造反的下場嗎?」

  造反?!他愣了一下,突然有些想不明白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造反,是說要推翻這個國家、重建王朝?這事說來簡單,但實際上,卻難如登天。

  不過……他是真心想造反嗎?別人是為天下而奪美人,但他……在徐青心裡,這天地、加上他自己,也比不上沈晶晶一根頭髮。

  他可以為她生、為她死,更別提什麼造反了。他只想看見她過得好、她幸福地笑著……至於其他的事,他才不管。

  「那便造反吧!」徐青沉著聲音說。「我是一定要救晶晶的,哪怕得與整個天下對抗,亦在所不辭。」

  「你確定?」話雖如此,越秋雨卻笑得燦爛。自入京城到陪他走這一路,她早就看這遍地的貪官污吏、腐化不堪的朝政不順眼了,若非徐青是她的朋友,她根本不會與那些起義軍動手,或許還會暗助他們一臂之力也說不定。

  她的心中沒有什麼忠君大義,只有是非,當今皇帝做得不好,那便推翻他,又有何不可?誰說老百姓一定要逆來順受,她偏不!

  徐青慎重頷首。「也許你覺得我為了救晶晶而掀戰端是不對的,但於我而言,晶晶勝過一切。我要救她,即便要造反、與天下人為敵,我也不怕。」

  越秋雨大笑。「好,我幫你!」

  雖然他造反的理由不是什麼拯救百姓于水火那樣光明正大,但她偏偏欣賞他這份真情摯愛,況且她也真的很想造反,那就……造反吧!

  「謝謝你!」徐青對著她重重一叩首。

  越秋雨突感一陣頭暈,趕緊避到一旁去。

  她忽然想起一個古老的傳言——尋常人是受不得真命天子跪拜的,因為他們是上天命定、最尊貴的皇者,凡人承受不住這份榮耀。

  所以徐青拜她,她才會感到不適嗎?她不知道,但她想起江州王搶奪沈晶晶的原因,那陽年陽月陽日陽時出生的女子注定了母儀天下,所以欲坐帝位,得先搶「皇后」。

  這事若屬真……再聯想徐青今日下定決心造反,誓救愛人。

  一個注定母儀天下、一個天命所歸……哈哈哈,這實在太有趣了!

  越秋雨有個預感——這天要變了!

  江州——

  今日注定是個不平凡的日子。

  經過嚴氏對王府內部進行詳細解說後,徐青訂定了一個進攻王府、搶救沈晶晶的計劃。

  越秋雨本來提議由她領頭殺進王府救人,但徐青堅持他要同行,不管她怎麼說他不會武功,刀劍無眼,恐傷他性命,他也不為所動。他要親手救出沈晶晶,彌補當年自己沒有堅信她不會毀婚,任由她落入江州王手中,受盡磨難。

  這一點其實怪不了他,但他於心難安,因此不惜生死,也要親自帶她出苦海。

  越秋雨扭不過他,只得讓他領隊。

  一行人換上夜行衣,待日陽一落山,便兵分三路,殺進王府。

  這是徐青的主意,第一路偽裝盜賊,一擊即走,盡可能吸引王府的護衛追擊,如此可削弱王府的防衛。

  第二路由嚴氏帶領,伺機滲入王府,待盜賊一到,便在王府內放火,造成王府中人的恐慌。

  然後,他親領第三路,直接殺進王府,以畢其功於一役。

  越秋雨有點訝異,徐青不是個文弱書生嗎?但看他的計劃分明深諳兵法精華,這一連串的引敵、擾敵、攻敵……簡直完美無缺。

  果然,當她隨第三路人馬殺進王府時,遇到的抵抗微乎其微,那些王府護衛追盜匪的追盜匪、救火的忙救火,誰知剛才那些「意外」都是人為的,這批煞星才是正主兒,個個手下藝業不凡,直殺得王府護衛人仰馬翻。

  徐青面沈如水,因為他在這群護衛中看到好幾個熟悉的人物,可不正是沿路襲擊欽差隊伍的盜匪和起義軍嗎?難怪他們的武器精良,全是朝廷制式軍械,原來一切亂象的幕後主使正是江州王。

  如此,他大約可以猜出為何江州城內歌舞升平,無數災民卻湧向全國各地,製造紛亂、禍害天下了。

  能留在江州過好日子的,大概都是支持江州王稱帝、並有能力奉獻物資給江州王,讓他集軍造反的人。

  至於一般貧苦大眾,或不支持江州王者,就被驅趕出江州,形成難民,逐漸吞噬這個國家的安定與繁華。

  江州王這一招,可謂十分狠毒。

  而且徐青判斷,江州上下官員都已投靠江州王,他們沆瀣一氣,欺上瞞下……否則無法解釋前三批賑災欽差隊伍消失無蹤的問題,至於他們攜帶的販災物資,恐怕都飽了江州王和那些官員的私囊,讓他們賺得缽滿盆滿了。

  這群蛀蟲食髓知味,見他到來,才會這麼殷勤要為他接風洗塵,只怕飲宴是假,謀害他、搶奪他帶來的賑災金銀才是真的。

  而這樣一場亂事,皇上也只當作是一般災民作亂,渾不將其放在心上,如此帝王……呵!若非他今天拆穿了江州王的陰謀,只怕皇上被人宰了,都不知道為什麼!

  徐青狠下心,決定一舉剷除江州王這顆毒瘤,因此讓越秋雨等人盡管下狠手,不必留活口。

  而他本人則依著嚴氏所繪的王府地圖,直接闖到了後院的磨房中。

  陰暗無光又潮濕悶熱的屋裡,一個纖細的身影正辛苦地推著巨大石磨,對付著那堆比她還要高出兩、三倍的豆麥。

  徐青闖進磨房,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動了女子,她抬頭,迎上一張魂牽夢縈的臉龐。

  「我是在作夢嗎?」沈晶晶不停地揉眼,懷疑自己眼花了,否則怎會在磨房這種地方看到徐青?

  這並非不可能,近幾年,她因為日夜在陰暗地方操勞,因此眼才每況愈下,有時瞧東西都會出現重影,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瞎了。

  但即便看不見,她也不擔心,徐青的影子早深映心底,就算閉上眼睛,她也能畫出他的樣子,所以……瞎了又怎樣,在她心裡的他永不褪色。

  但就算是在作夢,能在夢裡看見他,她還是很高興。

  她放開石磨,拖著沉重的腳步向他走去,越靠近,那張魂牽夢縈的臉龐便越清晰,斜飛的劍眉、挺直的鼻、帶點固執的唇,還有那最吸引人、宛如暗夜般漆黑,卻藏著繁星點點的眸子。

  他還是這麼好看……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下,是暖熱的,就像她記憶中一般溫暖,心裡甜蜜。

  徐青見了她,心都碎了。

  他美麗的、清雅如菊的心上人,他日思夜念,從無一刻或忘的紅粉知已,他愛入骨髓,可以為她生、為她死的伴侶,居然被個瘋子折磨成這樣!

  她骨瘦如柴,曾經烏黑柔順的發因為長期操勞而失去光澤,美麗的雙眼少了動人的光彩,就連那曾粉嫩如櫻的紅唇也乾裂得不成樣子……

  江州王,他竟然如此虐待他最珍貴的寶物——這一刻,徐青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凌遲處死。

  「晶晶……我的晶晶,是我不好,我應該更早來找你的……」他再也忍不住用才抱緊她,兩行淚滑下。

  沈晶晶徹底愣住了。這個懷抱、這種安心……不是夢!真是徐青,他來找她了!

  她張嘴,想哭,卻發現淚早在這幾年的折磨中流乾了,只有心碎的聲音彷彿在她耳畔不停響起。

  「徐……徐青……」她顫著手擁住他,感受到他結實的身軀,再也忍不住地出聲。「真的是你……徐青、徐青、徐青……」她不停喚著他的名字,像是永遠也喚不夠似的。

  「是我,我來接你回家了。」他親吻她乾裂的唇,好似對待天下最細緻珍貴的寶貝一般。

  也就是這一刻,她本已死去的心又漸漸地活了起來,怦怦地跳著,為了他而歡快地跳動。只是……

  「家?我已經沒有家了……」

  「有,我們的家。晶晶,嫁給我吧!讓我們重新建立一個家,一個有你、有我,每天都充滿笑聲的家,好不好?」

  「有你、有我的家……」

  那聽起來是多麼幸福啊!可是……

  「不行,我現在已經是江州王妃,我若跟你離開王府,恐怕江州王那瘋子會對你不利——不對!你是怎麼進來的?!快點出去!快點、快點……」激清過後,她突然想起現實的殘忍。他一個手無縛雞之才的書生,即便現在已是堂堂的欽差大臣,但江州王是皇上的胞弟啊,手下精兵無數,豈是他可以應付的了?

  她不能讓江州王害了他,寧可一輩子沉淪在王府這個地獄裡,也要保他平安!

  「晶晶、晶晶……」見她太過激動,他又是一吻親上她的唇,微帶粗暴的吮吻讓她不覺氣息加粗,卻也漸漸脫離了恐懼,沉迷在這曖昧氛圍中。

  見她迷亂的眼神終於恢復些許清明,他輕輕地擁住她,說道:「你不必擔心,我不是一個人來的,越秋雨帶著她幫派裡的高手跟我一起過來的,我們已經攻破王府,我才過來找你的。若我所料未差,江州王現已成階下囚,不足為慮了。」

  「你們……攻破了王府……」江州王的勢力有多龐大,她比誰都清楚,而徐青居然能聯合越秋雨一眾江湖人士打敗江州王!她不是在作夢吧?不過……

  「你們攻打王府,豈不是……」

  「造反。」她說不出口的答案,他替她說了。「那又如何?只要能救你出苦海,一切都值得。」

  「造反是殺頭大罪!」

  「你若死在這裡,我也不會獨活,一樣是死,有何差別?」

  「可是……你的夢想不是為一方父母、造福百姓?但如今你卻……你真的不後悔?」

  「晶晶,我曾以為自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自幼就有神童稱號,二歲識字、三歲能書、七歲便會作詩,大家都說我將來成就必不可限量。我一路參加科考,成為本朝開國以來第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郎。說實話,我很自傲。然而……」他輕輕地捧起她的臉,凝視她的眼神像春日般溫柔。「失去你的這段日子,我發現無論別人怎麼讚我、欺我、誇我、辱我,我都毫無所感,這裡……」他指著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跟著你走了,試問一個無心人,又怎會有什麼偉大志向?遑論憐惜百姓,張其耳目。然後,我才知道,我其實不是一個多了不起的人,我很自私,自私到只關心我愛的人,至於其他人,我不會欺負弱小,但也不會對他們有太多的憐憫。我的心太小、太小了,小到只能容下一個你,所以,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做不了一個濟世能臣,頂多能成為一名忠實、愛妻的夫君。像我這樣一個平凡的男人,你還會愛我嗎?」

  她定定地看著他好一會兒,伸出雙手,緊緊擁住他,以行動告訴他,她愛的就是徐青這個人,他是大官也好、反賊也罷,她就是喜歡他,無可救藥地戀著。

  「徐青,我愛你。」想做的事,當下就要去做,以免將來懊悔。她踮起腳尖,吻上他的唇,訴說那遲了多年的告白。「我愛你,不管你是什麼人,我永遠愛你——」

  他閉上眼,只覺得此生已無遺憾。

  本來,相愛的兩個人能在一起,就已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件事,還要多求什麼呢?

  不管外面烽火連天,他們緊緊地相擁。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寧可同赴黃泉,也絕不各自分離。

作者: carolinecc    時間: 2012-7-29 11:41 PM

本帖最後由 carolinecc 於 2012-7-29 11:42 PM 編輯

終曲

  徐青一行人攻破王府後,活捉了江州王,越秋雨本意誅殺此人,算是為那些受苦受難的百姓報仇。

  但沈晶晶卻勸徐青留下江州王性命,並回報皇上江州王的反意,請皇上定奪。她還是不想徐青因為自己而毀了大好前程,尤其殺掉江州王,雖得一時痛快,但大家都合成為反賊,屆時,朝廷大軍一到,一場廝殺下來,又要丟掉多少人命?

  她實在不忍心看本已動盪不安的天下再添戰禍。

  徐青雖覺得皇上必然偏袒江州王,畢竟留京多年,看盡多少世家起伏,連忠心耿耿的莊元帥都被逼得逃亡海外了,今聖那性情實在是過度刻薄寡恩,從來只信任自家人,至於文武百官,能用時就是愛卿,沒用了就直接殺頭,皇上會聽信他的話降罪江州王,進而勵精圖治、清平吏台?

  他對今聖一點信心都沒有,不過既然沈晶晶提出要求,他絕不想違背她,令她不開心,便寫了奏折,八百裡加急送進京師。

  而結果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皇上先是降旨斥責他冒犯皇親,令他立刻釋放江州王,接著又連下八道聖旨,先是解除他欽差職務,然後一路貶官……直至從九品的馬監主簿。

  徐青是本潮開國以來第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郎,不過貶官之快,也堪稱前無古人了。

  沈晶晶每接一份貶官聖旨,眼眶便紅一分。在她看來,若非她的拖累,他前程大好,將來就算官居一品也非難事,如今卻是從九品……史上有哪個狀元郎是任職從九品官的?

  徐青卻是哈哈大笑。人在猶豫不決之時,才最是痛苦,不知道該往前還是往後,就怕選擇錯誤,後悔終生。

  但如今有人替他作了選擇,他眼前只剩一條路——造反。

  這還有什麼好為難的?直接卯足了勁去做就是,即便將來失敗了,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至少也拚命過了,而且有沈晶晶陪在身邊,哪怕下地府,他都覺得比榮登西方極樂更快活。

  「晶晶,你還記得莊敬吧?」

  她努力忍住淚,輕頷首。「你的好朋友,很會繡花、烹飪的那個。」

  不只徐青笑了出來,連旁邊的越秋雨都低頭,不住地悶笑。想不到莊敬留給人的印象只有兩樣——繡花、烹飪。

  其實他一身橫練功夫極強,刀劍難傷,出身將門,他雖為了韜光養晦而假作無能,從未上過戰場,但從小在軍中長大,怎可能半點兵事都不懂?

  要讓徐青說,莊家最適合領軍出征、在朝中廝混的,非莊敬莫屬。他能攻善守,又知道明哲保身,能不封王拜相,才叫奇怪。

  可惜啊,他裝瘋賣傻得太成功了,結果……徐青真是越想越好笑。

  「晶晶,莊敬不只會繡花,他還是前大將軍之子。莊家一門忠烈,卻也因功高震主,遭皇上猜忌,如今全家逃亡海外。莊元帥一走,朝廷軍備便日漸敗壞,這一年多,朝廷大軍不論是迎戰外敵還是對內剿匪,沒有贏過一次。那些領軍的太監只會吃空怕,如今的朝廷,已經從根柢爛掉了。」

  沈晶晶有點呆滯。「用太監領軍……那朝中的武將呢?為什麼不派他們帶兵,卻……我不是看不起太監,可是……他們懂兵事嗎?」

  「他們當然不懂兵事,但他們比任何人都懂得討好皇上,皇上只信任他們,因此便造成這種結果了。」

  「皇上莫非不知道,這樣繼續下去,國家危矣?」

  「皇上不是不知道,是太自信,以為他是真命天子,自有上天庇護,便可為所欲為,卻忘了,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

  「那我們……」

  「我們也不想造反,但朝廷逼得我們不得不反,否則不只我們沒有生路,天下百姓也都沒有生路。晶晶,這是官逼民反。」

  「但就憑我們這些人……能贏嗎?」

  「我的人個個武功高強,只要稍加訓練,必是最強大的一支軍隊。」越秋雨極有自信。「況且,我們的人手並不少——」

  她話猶未完,一個錦衣男子推開門走了進來。「還有我。我可資助你們全部軍費。」他是凌端,也是如今的天下第一富豪,說他富可敵國,一點都不為過。

  「我可以幫你們訓練軍隊,而且……衝著徐青剛才那番話,我就陪你們一起打這個天下又何妨?」另一個高壯的漢子跟在凌端身後進了門,便是莊敬,一身勁裝,氣吞山河,哪還有半分當日的憨厚,分明是個百戰沙場的大將軍。

  凌端和莊敬收到越秋雨的傳書,得知他們此刻的窘境,深思過後,決定出面,鼎力相助。

  「晶晶,我們有人、有錢,還有一個最厲害的大將軍,你說我們會輸嗎?」徐青一一看向三位同窗,昔年寒山書院初遇時的景象突然浮現腦海,當時只覺彼此性情投契,可為知己,誰知數年後,他們竟成了一起舉事的同伴。

  是命運、還是天意?讓最堅強的人馬會合了,並且他們彼此知心,通才合作,難道還不能改變這個天下嗎?

  徐青握緊沈晶晶的手。「我不說好聽話,是,我造反的初衷並非為了拯救天下百姓,只是為了你,我要你幸福。我不是一個志向高遠的大丈夫、大英雄,但晶晶,事情走到這步田地,我們沒有回頭路。我只能說,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然後,我會實現我們當初的諾言,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她低頭,一滴淚滑下,嘴角卻綻放出春花一般的笑容。

  「我相信你,我們……造反。」

  他抱緊她,在她額上印下一吻。

  為了她,他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之路,但她在他懷裡,她終於又笑了。

  看著那天下間最美麗的笑容,他以為一切都值得、值得……

  【全書完】

  編註:

  離家逃避親事的凌端,何時才會回家?如何面對已成親的妻子?請看姻緣錯之一采花1116 《相會萬歲》

  最愛繡花和烹飪的大男人莊敬,又會娶到怎樣的女子?請看姻緣錯之二采花1134《娘子萬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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