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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時未寒 -【山河】《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02 PM     標題: 時未寒 -【山河】《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5-6-4 01:33 PM 編輯

【書名】:山河

【作者】:時未寒

【內容簡介】:

  《山河》是時未寒明將軍系列的一篇,也是繼《偷天弓》、《換日箭》、《絕頂》之後的終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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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05 PM

第一章 天脈血石


這個十一月的京師傍晚,特別寧靜,才至戌時,街上便少了許多遊人。 夜空無雲,皎潔的明月懸於中天,在清冷月光的逼視下,那些罩在屋頂上的白霜與掛在屋簷下的冰棱映著霓虹般的幻彩,彷彿依然延續著白日間的熱鬧繁華。

然後,那一層玉屑似的雪末寂然無聲地慢慢飄落而來,就像是在提醒著人們,隆冬已至。

輕柔的夜風越刮越慢,終於停息下來,雪粉窸窸窣窣地垂飄而下。 氣息清新,大地寧謐而靜默,沒有咆哮般的呼嘯聲,沒有撕扯一切的破壞力,如同天上諸神為人間撒下了無數白色的花瓣。

今年冬天京師的第一場雪,就這般悠然沉穩而不易察覺地來了,尤其是在如此晴朗的夜空中,更讓人產生一種夢幻般的不真實感。

這樣的夜晚是最適合感懷往事的。

比如將軍府中那個權高位重、在江湖上被視為不敗神話的明將軍,此刻忽就拋下正與之商談要事的將軍府大總管水知寒,端起半杯熱茶邁步到窗前,怔怔望著窗外悠然飄下的雪花,想到了三年前的某個冬日。

記得那一刻也正逢上當年京師的第一場雪。 陰差陽錯之下,明將軍與自己的平生勁敵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玩”起了一場捉迷藏的遊戲。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不但在心中定下了徹底擊敗政敵泰親王的計策,也終於正式約戰了那時他心目中唯一的對手——暗器王林青。

如今三年過去了,泰親王眾叛親離,遠遁南疆,縱負隅頑抗,亦難成氣候;而與暗器王林青的一戰,雖然明將軍自謂武功不敵,但林青力戰而亡,葬身於絕頂深淵,確是不爭的事實。 對於只看重結果的江湖人來說,明將軍的不敗神話依舊。

也可以說,正是三年前的一切奠定了明將軍至尊無上的地位,從此之後,無論是在仕途還是武道,他都沒有了任何對手。

然而,沒有了對手是否也就意味著沒有了追求?

明將軍懷想良久,輕輕地嘆了口氣,絲毫不介意水知寒會將自己的一舉一動皆看在眼裡,舉杯對空朗聲長嘆:“林兄,我敬你一杯!”然後昂頭一飲而盡。

水知寒的眉頭微微一皺,隨即垂目斂聲,對明將軍的神情態度視若不見,只是輕撫了一下自己尚未傷癒的右肩,似乎僅僅是因為這一場寒雪觸發了他的傷口。

——那是兩個月前在蘇州穹隆山忘心峰頂所受海南落花宮高手龍騰空的瀕死一掌,亦是一直隱忍於明將軍鋒芒之下的水知寒純以武功威懾江湖的首戰。

水知寒低聲道:“知寒舊傷復發,暫請退下敷藥。”

不等明將軍回答,他已悄無聲息地退出房間。 事實上,肩上的傷勢已近痊癒,只不過他心下明白:儘管是處身於這樣一個溫柔的、甚至會讓人覺得溫暖的雪夜,有些人卻依舊會覺得很寂寞,不用人陪伴的寂寞。

而在京師南郊白露院的無想小築中,那個倦靠在閨房窗邊凝望著雪花、風華絕代的女子同樣想到了那一天、那個人,也同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終於,駱清幽輕輕站起身來,從牆上摘下那把斷了弦的偷天弓抱在懷裡。 她握著弓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彷彿想在弓柄上刻下自己深深懷念的那個名字。 但一刻之後,卻有一絲恬靜的笑容蕩漾在她美麗的唇角:就算天人永隔,但誰也管不住她那顆始終遊逸在他身邊的心。

斯人已逝,她卻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他,甚至比從前想念得更加心安理得。 因為沒有人可以再笑話她,沒有人可以用曖昧的態度傳播著流言蜚語,她也不用再擔心他​​的安全與健康,還可以隨時光明正大地因著某件事、某個情景、某個片段追憶起與他的往事……

只是,再也沒有人會用一柄小木錘給她敲核桃;再沒有人能陪她像孩子似的打雪仗;再沒有人可以讓她一面唇槍舌劍地鬥嘴,一面在心裡覺得甜蜜;再沒有人能夠讓她理所當然、衣不解帶地照顧,直至嘴角生出水皰;再沒有人有能力讓她忘了自己身為蒹葭門主的責任……

有人敲敲房門,駱清幽方才從一剎那的恍惚中恢復過來:“小何,稍等一下。”她一面輕拭不覺中濕潤的眼眶,一面匆匆對鏡而照,確定自己臉上沒留下任何失態的痕跡。

屋外人一呆:“奇怪,我特別沒讓人通報,你又怎麼知道是我?”

駱清幽淡然道:“除了你,還有誰會如此既含蓄又沒禮貌?”

“哈哈,此言何解?”

駱清幽輕理雲鬢:“你本是大步而來,至門口十步前卻突然慢了下來,此謂含蓄。可是你倒說說,普天之下除了你,哪還會有人半夜三更大搖大擺地直闖女子閨房,還不讓人通報?”

“嘿嘿,放輕腳步只是想趁你不備嚇你一跳,更何況現在遠不到半夜三更,我當你是朋友才不和你見外啊。”

聽著對方大大咧咧地解釋,駱清幽忍不住抿嘴一笑,開門讓客。

凌霄公子何其狂踏入屋中,面上依舊是那副睥睨天下的傲態,口中則喋喋不休:“你誇我沒禮貌倒還罷了,可千萬不要罵我含蓄,我平生最恨那些心裡骯臟齷齪卻偏偏裝出正派模樣的偽君子了。”

駱清幽抓住話柄:“卻不知何公子剛才心裡有何骯髒齷齪之事?”

何其狂為之語塞,隨即自嘲地大笑:“小弟確是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他略一停頓,故作神秘地放低聲音,“下雪了,想約你一同去賞雪。”

駱清幽嫣然道:“我才不信你有那麼好心。老實交代,今天到底是賭輸了錢還是喝空了家藏美酒,要不然就是被哪個豪門公主拒絕,這才來找我散心的。”

其實駱清幽早已知曉凌霄公子的來意。

何其狂表面狂傲且灑脫不羈,內裡卻極為細心縝密。 他與暗器王林青相交最篤,自然也知道林駱二人情深義重,擔心駱清幽思念林青心切,鬱鬱不樂,所以才常常藉故找她。 兩人每次相見皆如兄妹般出言無忌,就算駱清幽心緒不佳,聽何其狂一番海闊天空的東拉西扯後,倒真是減少了許多煩憂。 也虧得有何其狂常來相伴,這三年亦杜絕了無數欲要登門的提親者。

此刻,何其狂的眼神落到了駱清幽的懷中,神色驟然一黯,玩笑話盡皆止於唇邊。 失去主人的偷天弓似乎已不復昔時的凌厲霸氣,卻比世上任何的鋒刀利劍都能夠輕易攪亂他的心境。

駱清幽這才發現,自己剛剛只顧著拭目對鏡,卻忘了放下懷中的偷天弓。 她不願惹何其狂念及故友,強作輕鬆地將弓重新掛好:“既然要陪我賞雪,還不快快備轎?”

何其狂卻悶嘆一聲,坐於桌前,毫無禁忌地端起一杯茶倒入腹中。

他向來隨心而動,本是興高采烈而來,此刻睹物思人,再也沒了賞雪的興致。 這三年來,他與駱清幽之間可謂無話不談,卻唯獨有意避免提及暗器王林青之事,彼此都不願引得對方感傷。 但這一剎措手不及之下,如潮湧來的往事欲避無門,再不能止。

駱清幽怔立一會兒,也陪著何其狂坐下,良久方才幽幽開口:“事實上他已死去將近三年了,我相信他在九泉之下也不願意看到我們這般沮喪無為。或許,我們更應該關切那些活著的人。”

何其狂無語,只是重重點點頭。

“比如,我很想知道小弦那孩子怎麼樣了?當年宮滌塵傳話說,蒙泊大師帶他去了吐蕃,但這三年來音信皆無。雖然我相信宮滌塵一定會好好照顧小弦,卻還是忍不住替這孩子擔心。”

何其狂的腦海中隱隱浮現出那個面容俊俏、行事莫測的宮滌塵。 他半生遇人無數,卻絕少有人如宮滌塵一樣,令他一直看不通透。

駱清幽續道:“我本想有機會去吐蕃看看小弦,卻又覺得他或許已適應瞭如今的生活,見到我之後只怕會更想念他的林叔叔,徒惹傷心而已。瞻前顧後之下,再加上門中事務繁忙,竟就耽擱了下來……”

何其狂輕輕點頭。 他理解駱清幽的心情,那孩子就像是一面連接著現在與過去鏡子,看到他,便會照見到那許多不堪面對的往事。

駱清幽提議道:“你一個人獨來獨往沒有牽掛,何不去吐蕃看看他?”

何其狂搖頭:“我不去,是因為我在等待。”

見駱清幽不解地望來,何其狂緩緩道:“我等待有一天他會自己回來,攪動這京師的一潭死水。就如同小林當年回京一樣!”

駱清幽撫掌道:“是啊,他一定行的!坊間還傳聞他是明將軍的命中剋星呢……”她微微抬起頭,想著小弦那張雖不英俊卻絕對可愛的面孔,以及他充滿孩子氣卻故作老成的頑皮神態,不由無聲地笑了起來。

或許在他倆的心裡,那個倔強不凡的孩子正是暗器王林青的化身,他們期待著他在某一天,以一種特別的方式重現江湖!

“咦,平惑姐姐怎麼說著說著話,就突然看著天發起呆來了?還一臉溫柔的傻笑?哈哈,我知道啦,一定是又在想你的那個情弟弟了吧?”

“你這小丫頭休得胡說八道,你又不是不認識小弦,什麼情弟弟,真是難聽死了!”

“別不承認。你瞧瞧,這塊繡像姐姐折騰了兩年多,繡了拆,拆了繡,若不是犯了相思病才怪呢。”

“死舒疑又亂嚼舌頭,才沒你想得那麼齷齪呢!告訴你吧,這卷絲線是小弦離開清秋院時送給我的,我想若是能繡成他的像,下次再見他時看到,不知會有多高興。可惜大概是沒有描像臨摹的緣故,怎麼看也不滿意,有幾次想求公子為我畫一幅小弦的畫像,卻又不敢開口。”

“嘻嘻,公子那麼寵你,有什麼不敢開口的?我瞧啊,你是唯恐公子看破你的心思,所以才不好意思求他吧。嗯,既然姐姐平時待我那麼好,我就幫你一個忙,請公子做媒把你許配給小弦,免得你隔三差五地犯相思病……”

“住口!瞧我不擰爛你的嘴……”

梳玉湖清秋院的一間小屋中,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嘻笑著鬧成一團。 屋外是寒冬雪夜,屋內卻是一派暖春風光。

紅衣少女長髮披肩,淡眉亮目,嘴角邊各有一個圓圓的梨渦,十分俏皮可愛;黃衣少女梳著沖天的羊角小辨,粉頰紅腮,瓜子臉上嵌著一對溜圓的眼珠,顯得倔強任性。 兩人皆是清秋院亂雲公子郭暮寒的貼身丫環,紅衣的名喚平惑,黃衣的則是舒疑。

三年前暗器王林青帶小弦入京,途經平山小鎮時,小弦被太子禦師管平設計所擒,管平將他交給汶河小城的仵作黑二看管。 沒想到小弦卻與黑二結為忘年交,還學到了他家傳絕學陰陽推骨術。 隨後,泰親王派來追捕王梁辰捉拿小弦以脅林青,但古怪精靈的小弦卻從梁辰手中逃脫,陰差陽錯地結識了吐蕃國師蒙泊的大弟子宮滌塵,並隨之來到清秋院,由此與平惑相識。

平惑與小弦雖然僅僅相處數日,但一個是古怪精靈、聰明可愛的小男孩兒,一個是溫良柔順、善解人意的小女孩兒,友誼與日俱增,二人遂以姐弟相稱。 後來,暗器王林青帶小弦離開清秋院時,小弦便把他在《天命寶典》封皮中得到的一卷絲線贈給平惑,留待日後相見的記認。

如今三年過去,平惑已長成一個十八歲的美麗少女。 她對小弦情深義篤,左右無事便打算用那卷絲線為他繡像,奈何她不懂作畫,憑空描繡始終不得神韻,數度返工之下,倒成了幾個姐妹的笑柄。

平惑與舒疑這般王侯公子的貼身近婢平時幾乎沒有什麼雜事,終日又鎖在深深的庭院中,不免寂寞,相互逗趣取樂原也平常。 只不過平惑這等年紀正是少女懷春之時,雖明知自己和小弦僅是姐弟之情,但姐妹間玩笑開得多了,倒弄得她自己跟著不自在起來。

算起來,當年的小弟弟如今也有十五歲了,或許現在的小弦已是一個高大健壯的小男子漢,不知再見到他時會是什麼情景呢? 一念至此,平惑不由怔怔地發起呆來。

舒疑突然想起一事:“對了,我半月前曾聽公子在無意中提起,顧思空奉太子之命秘密出使吐蕃,因為知道公子與宮滌塵交好,所以特來請他寫了封信以為引薦。那時姐姐怎麼不讓他順便帶話給小弦呢?也好讓小弦知道姐姐的相思之情啊……嘻嘻。”

平惑並不理會舒疑話中的調侃,低嘆道:“我何曾不想呢?但公子後來說,與顧思空同行的還有將軍府中人,所以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奇怪,為什麼有將軍府的人就不行?對了,我曾聽人說,你的小弦弟弟可是明將軍的什麼剋星,難道就為了這個緣故?我才不信那小小孩兒會有這麼大的本事呢,估計明將軍根本就沒有把他瞧在眼裡。”

平惑搖搖頭:“並非為了這個。而是因為太子府與將軍府的人一起去吐蕃,必定是一件極為機密的事,怎麼可能會替我做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呢?”

舒疑不解:“那有什麼關係啊?不過就是帶幾句話罷了。”

平惑知道舒疑對京師格局不甚了解,多作解釋也無用,僅是提醒她道:“你答應我,這事以後不要再提了,萬一給外人知道了,說不定還會牽連到公子呢。”

“好啦好啦,我再也不提就是。”舒疑見平惑一臉正色,吐吐舌頭笑道,“公子也不知去了哪裡,這麼晚還沒回來。如今房內就你我兩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有什麼外人?”

“你真是個天真的小丫頭,豈不知隔牆有耳?”

“哦,我明白了,你是怕別人知道你有情弟弟了吧。”

“你再胡說,找打!”

聽到兩個少女只是在房內打鬧不休,再無甚麼有價值的信息,一個伏在屋頂偷聽的矮小黑衣人緩緩起身,腳尖輕點,一縱數丈。

他飛縱的方式極其古怪,身體騰空後袍袖輕舞,輕輕捲起一層新雪,重新覆蓋在他伏身與落腳之處,將自己的行蹤​​掩蓋得天衣無縫。

黑衣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清秋院,除下面上的一層黑布,赫然是京師三大掌門之一的關睢門主、當年的刑部總管洪修羅!

三年前泰親王謀反事敗,身為其親信的洪修羅眼見大勢已去,眾軍圍迫之下只得無奈地降於太子。 按理謀反當斬,不過洪修羅畢竟是關睢一派掌門,殺之牽涉太大,所以僅是革職後羈押於獄中。

關押近一年後,一道密詔傳來,洪修羅秘密恢復了自由。 雖已不可能官復原職,但是卻有了新的任務——那就是監視京師三大公子的動向。

他的一切行動都必須在暗中進行,平日也不能拋頭露面,以防他人弊言罪人出獄之事。 當初權高位重的刑部總管如今卻只能行使一名捕快的職責,甚至比普通捕快還不如,說到底只是一個見不得光的線人。

京師三大公子中,凌霄公子何其狂武功最高,洪修羅輕易不敢去招惹;而被譽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簡歌於三年前平定泰親王叛亂後雲遊在外,至今下落不明;唯有亂雲公子郭暮寒一直滯留京師。

亂雲公子郭暮寒為人謙和,雖身為逍遙一派,但太子一係與將軍府都與他交好,而他處世隨心,不理政局,出言行事皆不會太過謹慎,這也是洪修羅把他定為主要監視目標的重要原因。

洪修羅今夜監聽平惑與舒疑的對話,無意中聽到太子府與將軍府的一次聯合行動。

自從泰親王謀反失敗,遠遁南疆後,京師的幾大勢力僅餘逍遙派、將軍府與太子系,除去不理政事的逍遙一派,將軍府與太子府可謂是正處於爭權奪利的峰口浪尖,而這兩大派系居然聯合行動,這無疑是一件足以引起各方震驚的大事。 但是洪修羅卻一點也猜不出,這次行動的意圖。

洪修羅望望天色,口中喃喃道:“時光還早,不如去看看她吧……”隨即朝城東奔行而去。

他到了東郊,在一處荒山密​​林外放慢腳步,環顧四下無人,便提氣運功掠上樹梢,一路飛奔,直達山頭。

片刻之後,洪修羅已駐足在山頭上,手中多了一架望遠鏡,往下望去,足可清晰地看到東郊的一群小木屋。

那群木屋呈環狀,外表看來破爛腐朽,彷彿是難民住所。 但在幾座木屋的環繞中,卻有一塊三丈方圓的空地。 而此刻,空地上擺滿了灼灼燃燒的蠟燭,一位白衣少女正手持軟鞭置身於一片燭光中。

就見她手中軟鞭將數十支蠟燭捲起,在空中起落不休,而那些蠟燭竟然不曾熄滅,襯著漫空輕雪,遠望去猶如一道道火龍在飄絮中飛舞,煞是好看。

洪修羅在心中暗暗計數,軟鞭捲起的蠟燭已達二十七支之多,臉上露出一絲欣然的笑意,喃喃道:“比起前日又多出兩支來,有進步啊。”

正自語間,卻見那少女腳步略亂,一支蠟燭已從鞭梢上落下,她心中一慌,鞭法更亂,又有兩支蠟燭因此而熄滅。 白衣少女跺跺腳,似是發怒般拼力一掃,軟鞭頓時如同鋼刀利劍,將數十支蠟燭盡數剖為兩半。

洪修羅神色一黯,輕嘆一聲:“欲速不達,欲速不達啊……”雖瞧得不甚清楚,卻能想像到那少女臉上此刻必定掛上了惱羞成怒的神情。 而他的語聲中分明帶著一分遺憾的欣賞,又有幾許惋惜的安慰,若是被局外人聽到,定會以為那白衣少女是他的親生女兒。

驀然,一個藍衣人出現在空地之中,手中指點幾下,隨即接過白衣少女手中軟鞭,輕輕一揮,將地上的數十支蠟燭盡皆捲起。 令人驚異莫名的是,那些本已熄滅的蠟燭竟然在空中被其餘蠟燭一一重新點燃。

藍衣人似乎在教導白衣少女運氣揮鞭的法門。 但見他舉手投足間瀟灑自如,動作靈動而不覺唐突,機巧而不失沉穩,直如揮毫潑墨、摘花弄蝶,彷彿正踏足於田間野徑,信手捉弄那漫天飛動的螢火蟲一般。

洪修羅的目光鎖定在那藍衣人身上,又是一聲嘆息:“以折花手使纏思鞭,雖有克剛之柔,卻還是少了那份纏繞相思之意。”

低語間,那遠在數里外的藍衣人突然抬頭望來,洪修羅儘管明知自己藏身於山林之間,決不可能被對方發現,卻還是忍不住略縮了縮頭。

事實上,洪修羅早已查明了這二人的身份。

藍衣人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四大家族中蹁躚樓主花嗅香,而白衣少女乃是四大家族中溫柔鄉的二代弟子水柔清。 她非但與洪修羅毫無關係,從某種程度來說,反而應該算是他的敵人。

只不過,每次看到她時,洪修羅都會想起自己的女兒。

三年前,他鋃鐺入獄,為怕受牽連,在十名關睢弟子的保護下,妻子帶著他的一對兒女遠離京師,然而在路上卻被一群蒙面人伏擊,妻女雖倖免於難,他的兒子卻當場戰死。 那之後,心智大亂的妻子認定他是導致愛子慘死的罪魁禍首,從此便與之斷了聯繫,而自此,他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女兒。

洪修羅自知任刑部總管時得罪過不少人,包括許多自認恩怨分明的江湖人士,如今自己一朝失勢,報復亦會隨之而來。 對此他心理上早有準備,但卻無法原諒妻子對自己的態度:嫁給我時的風光你都忘了麼? 可以同富貴便不能共貧賤麼? 他更不能原諒的是,她不允許愛女與自己相見,於是,在懷恨妻子的同時,他亦萬分地想念著女兒——他目前唯一的骨肉。

直到他奉命監視三大公子,在簡歌的住所旁無意發現了日夜練功不息的水柔清,才從水柔清倔強的神態,眉宇間的自傲發現了女兒的影子,儘管或許那隻是同齡女孩的些許類似罷了。

既然無法見到女兒,多看看她也可以稍解想念之情吧?

就這樣,近兩年來,幾乎每一夜洪修羅都會在這個小山頭觀看水柔清練功,並從此得到不足為外人道的安慰。 後來,他查出水柔清其實是八方名動中水秀的女兒,因此對她更加心存憐惜。

他不知道水柔清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會近於瘋狂地練功。 但他從一些細微處發現,他們有一個共同的仇敵——簡​​歌,也因此懷疑水秀之死與簡歌有關。 若不是這個外表英俊、內心陰毒的簡公子假意應允在太子一系中做內應,泰親王或許不會貿然發難,導致一敗塗地,毫無還手之力,而他這個堂堂的刑部總管也不會淪落到如今這般妻離子散、不見天日的田地!

洪修羅就這樣遠遠地望著那個其實與自己毫無關係的白衣少女,任憑滔天的仇恨與一脈不可言說的溫情在心頭交匯糾纏。

待水柔清練功完畢,與花嗅香回房安歇後,洪修羅才悵然離開小山頭。

此時已是半夜一更時分,雪依然無聲無息地落著,洪修羅漫步獨行於六街之上,準備向他的新主子通報蒐集到的情報。

走了幾步,他突然心生感應,驀然停步回望……

最後,他的眼睛停在街角邊一個黑暗的角落。

——那里赫然有一個白衣人!

令洪修羅驚訝的是:此人身著白衣,分明並不想掩飾痕跡. 可自己剛剛偏偏對之視而不見,縱然自己滿腹心事神思不屬,畢竟多年功底猶在,無論如何也不應該經過此人十餘步後方才有所感應。 若來者是敵非友,乍施突襲,剛才那一刻已足以令自己命喪黃泉。

他是誰?

洪修羅盡量按捺住震驚之情,緩緩朝那白衣人走去。

白衣人四十左右年紀,相貌平平卻極顯蒼老。 潔淨的白衣不沾一塵,只在腰間束著一根窄窄的腰帶,呈現出陳舊的冷灰色,質地頗為古怪,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別無裝飾,而最觸目的,則是那一頭根本不合年紀的白髮。 那白髮在頭頂正中綰了一個髻,然後分從兩肩披落,顯得他本已窄小的臉孔更加細長,乍望之下有些滑稽。 然而,他的神情中沒有中年人應有的滄桑,反倒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恬淡,優雅而出塵,彷彿正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他是—個對任何人都無害的避世之人。

然而,洪修羅卻不敢掉以輕心。 雖瞧不出對方是否身懷絕世武功,但僅憑那份隱匿之功便足令他不敢輕視。

此人半夜三更現身京師,容貌陌生,形跡可疑,若是放在三年前. 洪修羅定會毫不猶豫地先發製人,擒下他再慢慢嚴刑拷問,但如今,他卻已不會如此造次。

洪修羅正猶豫著是否應該就此離去。 無論對方是何來歷、有何目的,以他此時此刻的處境,完全沒有必要多管閒事。

可看似神遊物外的白衣人居然令人意外地先開了口:“請問這位兄台,去幕顏街應該如何走?”他說話的聲音低柔且極富磁性,就像一位堪破世事的老先生正娓娓訴說著自己久遠的經歷,令人心生好感。 只是他的語調稍有古怪,音節黏滯模糊,似乎帶著一些域外口音。

洪修羅吃了一驚。 白衣人渾如白日里的普通問話在這半夜時分顯得無比突兀,再細瞧他的神情,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隱含的一分敵意,語氣裡甚至還略帶著一些貿然打擾的歉意。

洪修羅的心中剎那間浮上一個念頭:若此人不是傻子,就絕對是一個可怕的敵人。 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僵硬起來,一面緩步朝白衣人走去,一面努力在面上擠出一個平和的笑容:“幕顏街離此不遠,過去兩條街就到了。”

白衣人的目光落在洪修羅腳下,眉梢略挑:“原來是洪總管,失敬失敬。”

洪修羅方才如臨大敵,無意中露出成名絕技“山重九勝”,不料卻被對方一眼識破來歷,這一聲“洪總管”聽在耳中極盡諷刺,不過看白衣人神情平靜,似乎又絕無半分調侃揶揄之意。

白衣人拱手淡然道:“聽說洪總管被人下於獄中,想不到已然脫困,真是可喜可賀。”說罷就要轉身離去。

“且慢!”洪修羅已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冷喝一聲。

事實上,他出獄的事情雖然極其隱秘,但將軍府與太子府肯定早已探得消息,只是礙於各方情勢,方才沒有公開。 但此刻被白衣人輕描淡寫地揭破,令他立刻生出殺人滅口之念。

白衣人應聲止步,緩緩回過頭來,一雙黑白分明、充注玄機的眼睛緊緊盯著洪修羅,隨即恍然大悟:“想必是當今聖上暗中下令,才讓洪總管得以脫身吧。洪總管大可放心,今日相遇也算有緣,此事我定不會再對他人說起。”

洪修羅越聽越驚。 誠如白衣人所言,正是當今聖上暗中下令放他出獄的。 畢竟洪修羅做了近十年的刑部總管,縱然落獄,手上亦握有許多暗中培植的勢力與眼線。 如今表面上京師成了明將軍與太子建的兩虎相爭,但皇上自然不可能視而不見,所以這才暗中放出洪修羅,目的就是藉以牽制將軍府與太子一系,想不到這不足為外人言的複雜情勢,竟被白衣人於瞬間瞧破,其人心智之聰慧,反應之快捷,可謂世上少有。

白衣人將洪修羅臉上的神情盡收眼底,低嘆一聲:“斗膽奉勸洪總管一句,昔日榮華已成過眼雲煙,何不放下追名逐利的慾念?閒雲野鶴雖無趣,卻是瑤台月裡仙。”

這句話被白衣人輕聲說來,卻如一柄重錘整整捶在洪修羅心窩裡。

記得在獄中初聞愛子慘死的消息,他忍不住在無人之時失聲痛哭,那時只期望自己可以苟全性命,從此帶著妻女遠遠離開爭名奪利之所,重守天倫,任何功名利祿全都比不​​上家人的平安……

可是,等到皇上的一詔密令下來,他卻又按奈不住一顆入世之心,當初踏錯一步隨太親王謀反,那麼現在跟著聖上總有機會東山再起,重掌大權吧? 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皇上的任務。

可是兩年多了,他才真正了解,自己這個謀反逆臣已不可能重獲信任,他只是一枚尚有用處的棋子而已。 或許以後還會等來未知的機遇,但人生又有多少時間可以容他慢慢等待呢? 既然想念女兒,為何不能放下一切,去天涯海角找尋她呢?

洪修羅又想到三年前謀反前夜莫名失蹤的追捕王梁辰,同在刑部供職,他無疑比自己灑脫得多,或許現在正在​​某處逍遙快活? 而牢獄王黑山雖然聽說巳死於亂軍,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有可能藉屍還魂,暗中脫逃? 反觀自己,或許是做慣了一派掌門,生死關頭便只為了盲目的驕傲與榮譽而戰,絲毫不通明哲保身之道,直到確認大勢已去,顧念家人與門徒的性命,才不得不棄械投降,又被將近一年的牢獄生活磨去了最後的一絲銳氣,此刻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般,為了些許渺茫的希望,妄圖再獲名利,每日晝伏夜出四處探查,宛若見不得光的鬼魂。 早知如此,當年戰死於亂軍之中恐怕更是一種解脫吧……

剎那間,洪修羅心中百念雜陳,被白衣人輕輕的一句話勾起了無數心緒:等他清醒過來,那白衣人已然不見了蹤影。 地面上卻留下了一串腳印,筆直地往幕顏街的方向行去。

僅從足印的深淺,無法判定那人是否身懷異技,但看這一串腳印每一個都是極為有力均衡地踩踏於雪地之上,周圍的積雪絲毫不亂,每一個都彷彿出自精心鑄就的模具,足以顯示出白衣人沒有半點猶豫,充滿著自信的心態。

以洪修羅的武功與追蹤之術,追上那白衣人可謂易如反掌,但他卻只是下意識地慢慢跟隨著那串腳印。

儘管從頭至尾,那人都沒有給他帶來半點威脅,洪修羅此刻卻懷著一份切切的期待和一份隱隱的懼怕,既希望再聽白衣人說上幾句話。 又想將之抓起來拷問來歷。

洪修羅只知道:像這樣一個神秘而睿智的人,無論作為朋友還是作為敵人,都是這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機緣!

轉過一條街角後,洪修羅已看見了白衣人悠然堅定的背影。 他正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上前,卻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驚訝地望向左方。

在他左邊五步之外,端坐著另一個白衣人!

乍看之下,他會以為兩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兄弟。

但事實上,這個端坐著的白衣人與方才那個有著迥然不同的氣質,或許相同的只是兩人都有一種令人難以察覺其存在的本領。

坐著的白衣人沒有白髮,年紀僅僅是二十出頭,不但沒有半分老相,反而長著一張可愛的娃娃臉,乍見之下就像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他的臉。

可是,在這張看似乖巧的面容上帶著一份極為古怪的笑容:如孩子望見心愛玩具的開懷;如獵豹盯准獵物後的殘忍;如少男看見心愛女子的羞澀;如旅人遠行後渴盼家人的熱切……許多複雜的情緒全都矛盾地集中在他的笑容裡。

白衣少年望著洪修歲,微微瞇起了眼睛,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不知為何,在洪修歲的眼裡看來,那少年的舌頭彷彿正舔去他嘴角掛著的一絲鮮血;而他的眼神在暗夜裡瞧​​來,竟彷彿彈出了一道慘綠的光芒。 剎那間,洪修羅恍如被一桶冰水突然從頭至腳地淋下,心底泛起一片陰濕。

這一刻,身經百戰的堂堂刑部總管、關睢門主竟然生出了逃跑之意。 他見過無數高手,包括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將軍,但卻還從未遇見過如此令人驚怖的人物。

或許那白衣少年的武功並不高,但他的神情卻明白無誤地透露出一種期待:他期待著洪修羅走上前來,無論是用笑容還是用刀劍;他期待著鮮血染紅這條暗夜的長街,無論是洪修羅的還是他自己的!

不管這個白衣少年是因何目的出現在這裡,不管他是為了阻止洪修羅跟蹤另一個白衣人還是特意來找麻煩,洪修羅都不打算繼續與他糾纏。

“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但不要和野獸講道理!”這是他做了多年刑部總管後悟出的一個真理。

於是,洪修羅沿著來時之路緩緩退開,直到退出十餘步後,他才注意到另一件他本應該首先註意到的事:那個白衣少年的手裡抱著一柄短小且精光四射的寶劍,而他,正輕輕抓起一把細雪,慢慢擦洗著這柄看起來彷彿孩童玩具的劍。

不! 不是擦洗,而是以雪磨劍!

並不是所有人都習慣在這樣的雪夜回想太久遠的往事。

比如被稱為“君無戲言”的吳戲言,便只是在為一件三個月前發生的事情煩惱著。

在京師裡,吳戲言絕對算得上是一個有地位的人。 他的地位並不是來自世襲的爵位,也不是來自萬貫的家財,更不是因為他有什麼特別的武技。 而是因為,他有一張極為強大的情報網。

京師之中,甚至可以說整個江湖之上,幾乎任何重要的事情都逃不過吳戲言的情報網,而任何一個人只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便可以得到貨真價實的消息。

所以,哪怕是在心裡嘲笑吳戲言落泊甚至顯得猥瑣的相貌,寒酸甚至稍嫌邋遢的衣著,哪怕討厭他刻薄且裝腔作勢的言語,吝嗇而近於貪婪的作為,

但是在表面上,任何人卻絕對不能不尊重他。

因為越是位重權高的人越可能有求於他,而討好他的最佳辦法,無疑就是除去那些不尊重他的人。

可是三個月前,吳戲言第一次感覺到了露骨的不尊重,而他對此卻毫無辦法。 因為對方是將軍府的大總管水知寒!

幾年前可不是這樣,“吳戲言”那時是一面響噹噹的招牌,就算京師五派彼此間鬥得你死我活,卻誰也不願意得罪這樣一個擁有足可扭轉劣勢能力的“君無戲言”,所以他可以左右逢源,在混亂的權勢鬥爭中為自己謀得最大的利益!

可是現在情形卻有所不同。 魏公子死了,太親王垮了,京師五派僅餘三派,其中逍遙一派根本不理瑣事,諾大京師其實就剩下了將軍府與太子府鬥法……

而吳戲言在京師中的地位似乎也隨著情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一點令他極不好受,尤其想打那一天水知寒在那麼多人的面前對他語含威脅,一點情面也不留,吳戲言便更不好受了。

所以,今晚的吳戲言喝得爛醉,一面搖晃著跌跌撞撞地往家走,一面藉著酒勁罵罵咧咧:“我不就說了幾句實話嗎?你大總管犯得著用八百個人抬轎子——窮耍威風嗎?哼哼,有本事就別來找我,直接去對付五劍山莊和碎空刀葉風啊……”

吳戲言的話突然止住,不絕鑽入脖子的雪花讓他清醒了一些。 他的情報網一個月前就報告過:儘管,被稱為將軍府五指的五大高手斷了無名指,廢了中指,六大邪派宗師之一的厲輕笙也命喪於穹隆山忘心峰,甚至還賠上了水知寒的右臂。 但,五劍山莊已經不存在了,而那個被江湖上譽為“刀意行空,刀氣橫空,刀風掠空,刀光碎空”的年輕一代高手碎空刀葉風也從此下落不明,極有可能已死在將軍府的高手圍攻之下。

正所謂普天之下,誰可抵擋將軍令?

這一剎那,吳戲言忽有所悟。 正是因為京師只剩下針尖麥芒的兩派,所以他才必須選擇一方,而不似從前那樣可以在幾派碾軋的夾縫中如魚得水。 在如此情形下,水知寒才會用那樣的方式逼迫自己:順者昌,逆者亡。 而他,又該怎麼辦呢?

就在這樣一個輕雪飄揚的夜晚,半醉半醒的吳戲言方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事實上,前幾年將軍府很少與他打交道,或許只是因為明將軍根本不屑憑著吳戲言的情報壓倒敵人,可是現在,明將軍現身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少,而那個當年唯恐遭到明將軍之忌、自命“半個總管”的水知寒,似乎已不甘僅僅做一名總管了……

吳戲言又想到十天前,太子一系顧思空與將軍府的大拇指憑天行共去吐蕃的消息。 太子府與將軍府聯合行動,在以往是決不可想像的,而這些是否都出於水知寒的授意? 他到底想做什麼?

吳戲言越想越是心寒,若是自己一直這般瘸子上台——立場不穩,那麼大有可能令京師兩大派係都視其為對方的眼線,這個後果他絕對承受不起。 或許他真的應該離開京師,另尋安身之地? 憑他的本事,江湖之大何處不能立足,又何必在這裡受人欺辱?

吳戲言半睜醉眼,望一望京師的高城闊牆、繁華錦樓,竟意外地發覺,自己是那麼地捨不得。 他可以不要錦衣玉食,不要珠寶美女,但他受了不默默無聞、乏人問津的生活,只有在京師,他才能得到那麼多恭敬,處處有人奉承,這才是他想要的一切。 而這些,正是到其他地方,那些粗豪的江湖漢子絕對無法給予他的。

“這真是矮子騎馬——上下兩難啊!”吳戲言喃喃嘆道。 他本不是一個缺乏決斷的人,但這一刻,他卻無法替自己的未來謀劃出一條坦途。

或許,是真的老了麼?

“請問,您是吳先生麼?”一個低柔且富有磁性的聲音傳人耳中。

雖然夾著一絲域外口音,但那聲音本身卻讓人那麼舒服,那麼溫暖,就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用他滿是老繭的大手輕撫著你的額頭,令人止不住想撲入他懷中,吐盡人生的煩惱。

吳戲言的酒本已醒了幾分,聽到這句話竟又覺得酒意上湧,“哇”地一聲,張口吐了出來。

然後,他就看到一雙白淨修長的手輕輕扶住自己的肩膀。 那雙手的每一個手指都是那麼的一塵不染,每一個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齊齊、同樣長短。 沿著這雙乾淨清爽的手望去,先是秀氣如女子的手腕,腕間掛著一隻玉鐲,那玉鐲似是南整塊翡翠打製,清碧如滴,絕非凡品,隨後是被白衣遮了半邊的手肘,依然是那麼的潔淨,似乎每一個毛孔都被瓊漿玉液細細浸潤過……

他的肩並不寬闊,卻有一種足可讓人依靠的力量,他的脖子不算白皙,微微挺露的青筋卻帶來一份給予信任的堅定,令人相信再往上看,一定是堅毅剛強且充滿男子氣度的面孔……

所以,當吳戲言發現對方只不過是一個面貌普通平常,長著一頭完全不合年紀白髮的中年人後,臉上盡是愕然。 隨即,他瞧見對方那略顯滑稽的束髮後,又不由大笑起來。

白衣人扶穩吳戲言,微微一笑:“風寒霜滑,吳先生多加小心啊。”

吳戲言並不驚訝對方認識自己,在他看來,在這京城中,若是有人不認識自己那才叫稀奇。 但是讓他奇怪的是,為什麼這個陌生的白衣人會讓識人精準的自己一見之下產生那麼多的錯覺,更奇怪的是,為什麼在半夜三更於無人的大街上遇見此人,竟像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短短一瞥間,吳戲言對白衣人已有了大致的了解——這是吳戲言最喜歡接觸的一種人,有智慧有學識,有地位有品位,或許他們臉上故作謙卑的尊敬與口中婉轉的奉承未必出於真心,卻絕對已經打動了他。

吳戲言擦擦嘴上的污物,又蹲下身抓起一把雪放於口中權當洗漱。

白衣人靜靜地望著他,既不為他孩子氣的舉動微笑,也不表現出對一點鄙夷,就放佛是一個等待美麗貴婦梳妝的客人,不急不躁。

吳戲言見過無數人等,此刻卻無法判斷白衣人是否是那種只要滿意就會出手闊綽的豪客,只得習慣性地試探一句:“不知老弟找我何事?”

白衣人輕輕道:“想問吳先生一件事情。”

令吳​​戲言失望的是。 對於“老弟”的稱呼白衣人沒有任何反應,大概先生、大師、仁兄之類的稱呼他也都可以不皺眉頭地一一應承下來。

吳戲言嘿嘿一笑:“每一個找我的人都是要問事情的。不過現在這個時候麼,就好比是八月十五吃粽子……”他有意不說出下句,細看白衣人的反應。

自衣人僅是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似乎完全明日吳戲言的言外之意,又似根本沒興趣與之拌嘴。

乎根本沒興趣與之拌嘴。

吳戲言依然無法判斷對方的心意,只好將下一句“不是時候”吞進肚中,輕咳一聲,正色道:“既然你有問題,吳某自會有回答。當然,精彩的回答也需要精彩的報酬。”

白衣人全無任何客套,只是淡淡地問出自己的問題:“大概在十六年前,一位來自吐蕃的年輕人到了京師,卻不幸生了急病。或許是因為他的形貌惹人生疑,所以無人援救……”

吳戲言面色微變,伸手止住自衣人的話:“你可知道,我回答別人的問題向來有幾個條件?”

白衣人的臉上沒有一絲不耐:“剛才吳先生說過,精彩的回答自然會有精彩的報酬。”

吳戲言強按住心中一股莫名想順從他的念頭,自顧自道:“我吳戲言回答問題,有五說三不說。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是什麼?”

白衣人令人難以覺察地點點頭:“隻請吳先生長話短說。”

不知為什麼,白衣人一個如此模糊簡單的肯定竟令吳戲言有種欣喜的感覺,放佛他才是那個有求於對方、需要竭力討好對方歡心的人。

吳戲言清清嗓子:“一見如故、窮困潦倒、家有亡親、救人危難,這四種人可免費說,還有一個麼,嘿嘿,若能與我對詩之人,亦可免費。”

事實上他這“對詩”一舉不過是應和螳有趣的村言巷請,譬如方才那一句“八月十五吃粽子——不是時候”之類。

白衣人露出微笑:“想不到吳先生竟是一個好心人。”

這句誇獎令吳戲言好不得意起來,臉色微紅,隨即又道:“本來我與老兄一見如故,原可免費告訴你。只可惜啊……”說到這裡,他又停頓下來賣個關子。

這一次白衣人倒是識趣,緩緩接口:“想必是犯了吳先生的三不說之忌。”

吳先生突然覺得極為喜歡這個白衣人:“這三不說麼,刀劍相逼不說,傷天害理不說……當然,這兩點與你扯不上關係。但老弟恰恰是犯了最後一忌:說過的話不再說。”

他本想看看白衣人的神情會否因此而緊張,卻未能如願。 那白衣人只是沉吟不語,似乎在考慮如何勸動吳戲言。

吳戲言終耐不得沉默:“當然,普通的小事不必刻意禁忌,但老弟既然問起'天脈血石'之事,在下實在無能為力。至於我曾將此事告訴過其他什麼人,此乃我的職業秘密,自然也不能告訴老弟。”

白衣人終於嘆了一口氣:“只怕今日不得不犯吳先生的兩樣忌諱了,在下靜等回答,只要吳先生改變主意,叫我一聲便是。”

“嘿嘿,只怕你這是按著雞頭啄米——白費心機,也不去打聽打聽,我'君無戲言'說話,何時不算數過?”吳戲言從頭至尾始終沒有看透白衣人,對方的這句話更是讓他如墜迷霧,越想越不對勁,不懂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忍不住脫口發問,“餵,老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白衣人抬手撩開垂下的白髮,本如古井不波的臉上露出一絲調侃之意:“還請吳先生稍等片刻,我無須你付出精彩的報酬,就會給你一個絕對精彩的回答。”

吳戲言大笑:“想不到老弟竟然學我說話,哈哈……”

他的笑聲猛然收住,因為他驚奇地發現那白衣人竟就此轉身離開,一時他居然有些不捨:“老弟慢走,就算不能回答問題也可以交個朋友啊……”說話間他又微一皺眉。 剛才白衣人抬手撩發之際,他看到對方的翡翠玉鐲後露出的手腕上有一片肌膚明顯有異,彷彿是胎記,又更像是刺青,最奇怪的是,那片肌膚呈現出奇異的碧色,不知是否是那玉鐲反映雪光所致。

吳戲言隱約記得,自己曾經聽說過一種古怪的刺青,只恨此刻殘​​酒未醒,一時竟然想不起來……

然後,他就看見了另外一個白衣少年!

那個生著一張娃娃臉的白衣少年倒提著一把精光四射的短劍直直朝吳戲言緩緩走來,臉上帶著一份令人畏怖的期待之色。

那柄白衣少年倒提的短劍長不過尺半,在積了半寸雪的地面上劃過,卻沒有留下一點划痕,看似離雪面還有肉眼難以察覺的距離,但那劍鋒與地面之間,卻傳來令人驚駭的摩擦之聲,如同短劍正毫無痕跡地穿透積雪,與地面直接接觸。 而那嘶啞的摩擦聲決不像是一柄短劍所能發出的,倒似是一把重達百斤的開山巨斧!

眨眼問,吳戲言的酒全醒了。

以前,吳戲言也曾面對過威脅,甚至比此刻的情形更為急迫,但他甚至都懶得露出一絲懼意,因為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殺死了吳戲言,那麼無論是他本人,還是他的家人、師門、朋友,甚至只是和他有過一次魚水之歡的青樓女子,都可能遭到飛來橫禍。

所以,儘管吳戲言身無武功,卻比許多武人更有一份硬氣。

但,這一次,他卻毫無選擇!

正如白衣人所說,他今日不得不連犯兩條忌諱:縱然刀劍相逼,他也不得不說出曾經說過的重要情報。

因為,只看白衣少年臉上的奇異神情,他就清楚地知道,面對的正是那種嗜殺且絕對不惜後果的瘋子。

吳戲言不顧身份地大叫起來:“先生請留步,我這就回答你的問題……”

值此生死關頭,吳戲言終於想起了這看似孿生兄弟卻迥然不同的兩個白衣人的來歷。

——鶴髮童顏!

“鶴髮童顏求見端木莊主。”

端木敬顏披著半邊衣服,打著哈欠,勉強坐進大堂正中的虎皮交椅上,一面揉著眼睛,一面慢慢念出手中一張白紙上的幾個字,皺皺眉頭:“什麼東西?”

堂下一位小廝垂手恭順地回答道:“求見莊主的是兩個白衣人。一個四十多歲模樣,另一個瞧起來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既不似父子又不像是朋友,不知道是什麼來歷。”

端木敬顏冷哼一聲:“他們有沒有說到底找我什麼事?嗯,像不像那種窮困潦倒的傢伙?或是身懷至寶待價而沽的?”

小廝努力回想,猶猶豫豫地道:“是那個中年人出面遞的帖子,並沒有說因為何事找莊主。不過……他們雖然不像那種窮得要賣兒賣女的破落戶,但或許真有什麼寶貝。”

“呸!”端木敬顏一口濃痰噴在小廝臉上,“不問清楚憑什麼替他傳信?他娘的,還以為是什麼天大的急事,一大早就把老子叫醒,不想活了?”

位於京城之北二十里的端木山莊並不是什麼江湖門派,原只不過是一家當舖,可是卻比許多江湖門派更為有名。 因為這家當舖專門搜羅各種奇珍異寶,然後轉手,賣給京城的名門望族、紈絝子弟,甚至是當紅的青樓姑娘。

出入京師,身份可謂是最重要的,而身懷異寶正是一張極為特別的身份證明。 試想一位王侯戴在頭上、掛在身上的都是幾百兩銀子一件的“便宜貨”,又有誰會信任他的身份? 又豈能得到與之名望相符的敬重? 所以,許多貴族豪門不惜重金,只求能從端木山莊中購來新奇貴重的寶貝。

久而久之,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端木山莊之名。 若是囊中羞澀,恰好手頭上又有幾件奇珍異寶,便可以用之換取銀兩。 當然,價格並不公道,贖金卻高得離譜,贖回的條件也相當苛刻,一旦超過短短的期限,恐怕就再無可能物歸原主。 名曰典當,事實上就是低價收購。

但至少,這是一個可解燃眉之急的地方。

受了端木敬顏一口濃痰,那小廝卻動不敢動一下,結結巴巴地道:“咳咳,那個中年人似乎很好說話的樣子,莊主平日不是教訓我們,適當的時候要與人為善,免得被人在背後說三道四……”

聽小廝如此回答,端木敬顏不禁一怔。

所謂“與人為善”之言不過是他偶爾興起講的,想不到下人倒記得清楚,可如此一來,反倒不好再責怪這小廝,只好沒好氣地罵一句:“叫他們滾,老子要繼續睡覺。”

“抱歉打擾了端木莊主睡眠,可在下的確有急事想求。”一個白衣人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大堂中。

端木敬顏不由一驚。

這端木山莊雖不是什麼武林世家,但財大氣粗,重金請來的護院皆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好手。 這白衣人雖然看起來豪不起眼,卻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到這裡,必然有非常的本領。

端木敬顏心念電轉,隨即指著小廝怒罵道:“滾!順便叫看門的蠢貨也一併滾蛋!”罵完,轉過臉面對白衣人卻立刻換上一副表情,不失倨傲地一笑,“不知先生怎麼稱呼?”白衣人只是簡單地兩個字:“鶴髮。”

在端木敬顏聽來,白衣人那略含傲意的回答無疑展現著一種高貴的身份,再配上那兩縷垂直的白髮,平添幾許仙風。 所以儘管他從未聽說過這個名號,還是含笑道:“久仰久仰。卻不知鶴髮先生早上是習慣喝茶還是喝酒,或是來碗燕窩?”他是多年的生意人,早習慣了看人說話。 但見此人英華內斂、不急不躁,便知來了大主順,心裡猜想,對方的目的到底是賣還是買?

鶴髮搖搖頭:“隻請端木莊主屏退左右。”

端木敬顏嘿嘿一笑,微微揮手,幾名侍從應聲退下。

鶴髮微微一哂:“還有九人想必是端術莊主的心腹,就不必剛避了。”

端術敬顏大感驚訝。

事實上端木山莊日進萬金,戒備森嚴,在夾牆暗閣裡正是藏有幾名高手,這些隱情自然不足為外人道,卻不想對方在不動聲色中便已察覺,甚至連人數多少都了然於胸。

又聽鶴髮續道:“不過今日的事情若有洩漏,惹上麻煩的人恐怕不止是我。”

端木敬顏聽出鶴髮的話中之意,心頭極不舒服,只是礙於對方來歷可能不小,也不便發作,只好藉著笑聲掩飾:“哈哈,我做買賣向來誠信無欺,天地可鑑。鶴髮先生無須多慮。”

鶴髮淡淡道:“今日我不是與莊主做買賣的,而是來打聽一個消息。”

“哦?”端木敬顏頓時少了興趣,訕訕一笑,“那麼鶴髮先生好像來錯了地方,你應該去京城找'君無戲言'才是。”

鶴髮不急不徐道:“我已找過吳戲言,所以這才到了端木莊主。若是莊主願意幫忙,這個小玩意敬請收下。”

說話間,他已在桌上輕輕放下一枚小巧的金簪。 金簪內嵌有一枚綠豆大小的玉色珠子。 然而奇的是,那簪子光華耀眼,價值不菲,可鑲嵌的珠子上卻佈滿許多小黑點,如同霉變。

“翰墨簪!”端木敬顏盯著那支金簪,雙目放出異彩。

“端木莊主果然好眼力。”鶴髮微笑道,“此'翰墨簪'看似平常,然而簪內的那枚東海夜明珠上卻以精工巧手刻下了千餘字的詩詞名句,肉眼難辨,每至夜深時以珠光映於牆上,方可一窺究竟。”

端木敬顏素聞“翰墨簪”之名,心癢難耐,伸手欲取來看個究竟,卻被鶴髮止住,微笑道:“端木莊主是個生意人,當然知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道理。”難得的是,鶴髮在任何時候都能保持著那份泰然自若的態度,無論是利誘對方還是有求於人,神情上都沒有半分異樣。

端木敬顏咽了口唾沫. 努力掩飾住眼中的貪婪:“還請先生明示來意。”

鶴髮緩緩道:“事情要從十六年說起。一位來自吐蕃的年輕人到了京師,住在平安客棧中,卻不幸生了急病。或許是因為他的形貌惹人生疑,所以無人援救,反而被小偷趁機偷去盤纏。店主怕被惡疾傳染,竟將他趕出客棧,眼看就要橫死路邊,幸好有一位無意路過的好心人於心不忍,把他接回家中,悉心看護,總算將之從回門關救了回來。那年輕人感激其救命之恩,奈何身無長物,便把貼身掛著的一塊奇異紅石相贈,說是家傳之寶留作信物,日後再來相謝,隨後便返回吐蕃……”

“且住。”端木敬顏聽得不耐,插口道,“這故事忒也平常,與我又有何關係?只怕先生找錯了人。”

鶴髮聽若不聞,甚至語速都沒有改變:“那個好心人只是一個普通商人,本也不求人報答,只是看那奇異的紅色石頭好玩,便隨意收下。不料半年後,他做生意賠了本,欠下巨額債務,將家財盡數變賣依然難抵,走投無路之下,聽說端木山莊收留異寶,便把那塊紅石抵押給了莊主……”

端木敬顏這才明白過來:“哈哈,原來你說的是那塊紅色的小石頭啊。雖然奇巧,卻非玉非寶,並不值幾個錢,虧我還給他二十兩銀子。 ”話語中大有懊悔之意。

鶴髮望定端木敬顏:“我相信端木莊主不會做賠本的生意,只想知道現在這塊紅色的石頭到底在何處?”

這一眼瞧得端木敬顏心頭有些發毛,不由如實回答:“嘿嘿,我自然不會賠本,只是先生既然如此看重,想必此物的價值遠不止一百兩銀子,想必我倒是賣虧了。”

“買家是誰?”

端木敬顏卻反問道:“先生可否先透漏一下這塊紅色石頭到底是何來歷,莫非真是我看走了眼?我實在有些好奇。”

鶴髮略略沉思:“反正你已插手此事,麻煩遲早要來,告訴你也無妨。”

端木敬顏冷笑:“我只怕沒有錢賺,倒是不怕麻煩。”

“那個年輕的吐蕃人乃是當年吐蕃王最寵信的幼子,本只是貪圖玩樂的小王子,以為戀羨中原風物,這才偷偷跑來京師。原以為會增長一番閱歷,誰知一場大病反而讓他見識到漢人的自私無情,若非那個好心商人相救,必已客死異鄉。他曾於病中誓要報此仇怨,回到吐蕃後發奮圖強,勵精圖治,不幾年後吐蕃王廢長立幼,他於兩年前即位,便是當今的吐蕃之王。”

端木敬顏一驚:“怪不得聽說這兩年中原與吐蕃衝突不斷,原來里面竟有這麼個緣故。莫非吐蕃王朝暉那個紅色石頭後便會立刻發兵中原?不過那東西看起來倒不見得有何價值,莫非是什麼特殊的寶貝?”

鶴髮搖搖頭:“吐蕃王極有自知之明,雖年輕時受辱於漢人,卻不會因此擅動刀兵。只是那紅色石頭乃是他家傳至寶,家族中人都曾立下重誓,任何人交回此物都可以要求石頭的擁有者無條件地做一件事,這件事可小可大,哪怕迫得吐蕃王當場自殺亦有可能。只可惜路途遙遠,當年的吐蕃王子未能及時收回紅石,事後也再找不到那個好心的商​​人,而此物若是落在心懷不軌之人的手裡,定然後患無窮!”

端木敬顏嗤鼻道:“那塊紅色的石頭有什麼魔力,竟能讓吐蕃的一國之君當庭自殺,可真是有些令人難以相信……”

鶴髮正色道:“吐蕃人相信靈魂升天之說,死者皆以天葬,即是將屍身用利刃分解,然後任由群鷹啄食。而每一個歷史久遠的家族都有專用的天葬台,其中最為高貴家族的天葬台是將山腹中的堅剛之石以大錘震碎,精選出同樣大小的碎石,用鷹羽編織的羽線相穿,再用原始森林中千年黑木的木膠凝合,而這一枚獨一無二的紅色石頭便是來自於吐蕃王族的天葬台。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吐蕃人相信天葬台上的無數碎石中,唯有這一塊沾有數十代家族先輩的魂靈之氣,稱之為'天脈聖石'!因色如血染,又叫'天脈血石',只有最受信任的家族嫡親方有資格佩戴。”

端木敬顏聽得目瞪口呆,拍腿長嘆。 也不知是嘆息“天脈血石”的由來,還是惱恨自己居然低價賣出了至寶。

“此石事關重大,還請端木莊主不吝告知其下落。”

端木敬顏喘息已定,忽又板起臉來:“​​端木山莊之所以有今日的聲譽,全在於誠信無欺。若是先生要我吐露買家姓名,恕難從命。”

其實對於他來說,從無誠信可言,只不過待價而沽,想再多得些好處罷了。

鶴髮靜靜望著端木敬顏,似乎在揣測他的心理,端木敬顏被他瞧得心中發毛,喝道:“有得很麼好看的?老子就算不說你又能如何?”

鶴髮輕聲一嘆:“看來端木莊主並不喜歡喝敬酒了。”這本是一句充滿威脅的話,卻被他說得如此遺憾和惋惜。

端木敬顏不怒反笑:“嘿嘿,只可惜我老子給我起錯了名字,偏偏喚作敬顏,不叫敬酒。當然,此事還是有商量的餘地的……”

鶴髮打斷端木敬顏的話頭:“端木莊主是個有原則的人,恰好我也是。”說罷,他將桌上的“翰墨簪”收入懷中,對端木敬顏略施一禮,轉身往門外走去。

這個舉動頓時激怒了端木敬顏,他一拍桌子:“他娘的,一大早就把老子叫醒陪你說話解悶麼?”

鶴髮頭也不回:“我說過,端木莊主聽了這番話後必有麻煩。”

端木敬顏冷笑一聲:“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這句話其實是暗語,此前每當遇到談不攏價格的情形,暗藏在大廳中的得力手下便會保證主人再也“見不到”那些難纏的客人。

端木敬顏此刻斷定,這兩個化名“鶴髮童顏”的白衣人只不過是吐蕃王派來尋找“天脈血石”的使者,既然來自那麼遙遠的地方,將之殺之滅口絕對五人知曉。 事後若能再想辦法收回“天脈血石”,便可發一大筆橫財……

鶴髮信手拈著“翰墨簪”,緩步走出大堂,眼角余光已瞥見幾名莊丁一面神情異常地低聲嘀咕,一面緩緩朝他逼近。 鶴髮卻混若無事,只是朝著靜立於堂外的白衣少年輕輕點了點頭。 白衣少年立時目射異色,徑入堂中。

“不過是一件贗品,卻不知又要引出什麼樣的災禍,真可謂是認為才死,鳥為食亡。”突然,大廳角落​​中的一個老人喃喃嘆道。

鶴髮循聲望去。 但見那老人五六十歲年紀,頭大如斗,亂發遮住面目,只看得到滿臉的皺紋與一雙亮若晨星的眼睛。 他破舊的衣衫沾染了不少油污,渾若乞丐,可立於他身旁的莊丁對他卻是態度恭敬,沒有半點輕屑之色。

鶴髮自知手中的“翰墨簪”雖非真品,但模仿得幾可亂真,實不明白這老人匆匆一眼之下如何能辨別真假。 他心知這老人非比尋常,緩緩走近:“老人家為何能斷定在下手中的'翰墨簪'是贗品?”

老人神秘一笑:“你不必佩服我的眼光,只因為我恰好知道真品正在何處。”

“哦,願聞其詳。”

老人先隨意一揮手,遣走身邊的莊丁,然後用只有鶴髮才能聽得到的低沉聲音道:“就在我手裡。”

這句話實在像是一個玩笑,只看老人落泊的模樣,誰也不會相信價值連城的“翰墨簪”,居然會落在他的手裡。

但是鶴髮卻沒有笑。 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定凝在老人那雙手上。 這是一雙完全不符合主人身份的手,關節有力,修長潔淨,大拇指顯得格外粗壯。

鶴髮輕輕把手中那支贗品放到老人身前的几上:“打擾老人家實非得已,此簪雖是偽造,亦非凡品,權當賠罪。”

老人一怔:“你認得我?”

鶴髮微笑著搖搖頭。

老人怪眼一翻:“那你又何須如此?我雖然老了,可是眼光並不差。莫說你,就是那白衣小子一人也足以將整個端木山莊鬧得天翻地覆。”

鶴髮笑了笑,柔聲道:“沒什麼原因,或許只是因為我尊敬同樣有眼力的人罷了。”

老人哈哈大笑,毫不客氣地收簪入懷,猛然抬頭對幾名悄悄掩近鶴髮的莊丁大喝道:“想要命的人都滾!”

這一刻他鬚髮皆揚,氣勢攝人,再也沒有半分料到之態。 一眾莊丁面面相覷,竟再無一人敢近前。

老人盯著鶴髮沉聲道:“可知老夫為何收下這簪子?”

鶴髮道:“老人家自然有老人家的道理,說與不說都無妨。”

“老夫一向恩怨分明。端木山莊中只有一人對我有恩,若是他日後下令,老夫必將不擇手段、全力追殺你於天涯海角。”老人嘆了口氣,一字一句道,“這支簪子,或許買的就是老夫的命!”

這邊,端木敬顏正在思索如何利用那“天脈血石”發財,想到妙處,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忽覺房中有異,抬眼卻見一個白衣人正盤膝坐在大堂正中。

端木敬顏只道鶴髮去而復回,冷然道:“你還來做什麼?”繼而卻發現,眼前的這個白衣人並非鶴髮,而是一個長著張娃娃臉的年輕人。

“我叫童顏,你叫端木敬顏,我們都有一個顏字。”年輕人笑得很可愛,語氣卻十分古怪,彷彿是不擅言辭的人正努力尋找一個笨拙的話題。

端木敬顏沒好氣道:“你爹已經走了,你也快走吧。”

童顏彷彿坐的很舒服,左右四顧大堂中華麗的陳設:“他不是我爹,我不走。”這與其說是解釋,倒不如說頗有些撒潑的意味。

端木敬顏哼道:“老子沒空,外面自有人陪你玩。”

童顏淡然一笑,突然從懷中變戲法般摸出一柄短劍:“想和我玩劍麼?不用白費心機了,他們可是殺不了我的。”他看似天真隨意的話語,卻一舉揭穿了端木敬顏的用心。

端木敬顏大怒,戟指冷喝:“滾出去!”

剎那間,端木敬顏但覺眼前猛然一亮,如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突然迎面炸開一道火光,那麼地猝不及防。 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隨即指尖一涼,然後才有一股劇痛傳來。

端木敬顏睜眼再瞧,才發現自己剛才伸出的那個手指已然不見,鮮血正如泉水般洶湧而出,又驚又怒之下,剛要放聲大叫,嘴中忽又多出一物,正是自己的一截斷指,尚有餘溫。

童顏依然在笑,但他那如同玩具的短劍卻在空中狂閃了九下,每一次閃動都換來一聲悶啞在喉嚨中的慘哼。

那是藏在暗牆中的九名端木山莊保鏢,見到主子遇險,不約而同地一併殺出,卻在剎那間變成了九具屍體,所有人的喉間都有一道細若絲線、幾不可見的血痕。

童顏滿意地舔舔嘴唇,笑嘻嘻地望向端木敬顏:“你那麼有錢,怎麼捨不得找幾個真正的高手?”

端木敬顏完全怔住了,甚至忘掉了手指的疼痛。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九名手下並不是什麼絕頂高手,但九人合擊也絕非如此不堪一擊,沒想到面前這個彷彿孩子的年輕人武功高的驚人!

端木敬顏雖然武技不高,但這些年來三教九流的人見過不少,眼光亦算獨到。 依他判斷,童顏必是一進大堂就已測定九人的方位,斬斷自己手指的同時便發起進攻,有兩人甚至是咽喉中劍後方才從藏身處躍出的。 儘管童顏是趁對手措手不及時發招,但他的那柄短劍確實是快得不似人間所有。

更令人驚懼地是,童顏出劍一擊必殺的詭異方式,無論對手是強是弱,他都不會在任何一人身上浪費一點多​​餘的力氣。 這除了是對自己劍法的絕對自信,更多的還來自於對人體要害的熟悉,而這種熟悉,是需要親手殺死許多人才能換來的! 如若真是這樣,這個長著娃娃臉的年輕人絕不單純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殺人如麻的惡魔!

而最可怕的還不是他殺人的方式,是他殺人後的神情。 儘管童顏的白衣上連一絲血跡都沒沾上,但他的臉上卻無疑多了某種東西,那種神情就像是飢餓了許久的人剛剛吃下一頓饕餮大餐,只想在床上躺著,慢慢消化,慢慢回味。 這絕對是一種貪婪嗜血的病態,彷彿只有死亡和鮮血才能讓他蒼白的心得到真正的滿足。

這是端木敬顏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害怕,他腿彎一軟,跌坐在虎皮交椅中,口中囁嚅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嗯,今天已殺夠了,我不殺你,不過你要乖點才行。”聽童顏的口氣,倒像是在哄孩子。

“我……”端木敬顏常常出入京師的富貴豪門,可謂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遇到的高手簡直難以盡數,但此刻,他卻被這個在江湖上聲名不著的童顏嚇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對於他這個生意人來說,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包括生命在內。 以往即使面臨死亡,他也可以憑著口才與財富化險為夷,但這一次,面對一個以殺人為樂的惡魔,他完全沒有能夠說服對方的把握,只能無助地呆坐在椅中,生不出半點反抗之意。

童顏輕撫著短劍,似乎在喃喃自語著什麼。 那柄短劍竟然不沾一絲血跡,劍面如鏡,劍鋒如水。 而此刻,這柄本來帶有極大殺氣的短劍亦像是飽餐過後,顯出一絲溫柔倦怠之意來。

就見童顏輕輕把劍抱在懷裡,如同抱著心愛的女人。 這才轉過頭來,揪起端木敬顏,面貼面,眼對眼地望著他:“現在,我師父問你的問題可有答案了嗎?”

聽到童顏稱呼鶴髮為“師父”,端木敬顏這才真正地絕望了。 他本以為鶴髮瞧起來身無武功,門外的手下或許可以製住他與童顏交換人質。 但,有徒如此,其師豈​​不是更為可怕?

“我、我什麼都告訴你……”

童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放開癱在椅中的端木敬顏,緩緩朝門口走去。

端木敬顏暗中出了口長氣,雖然死了幾名手下,少了一截手指,他卻只覺得萬分僥倖。

童顏走到門邊,忽又一頓,停下步來,緩緩問道:“我記得你剛才對師父說,你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端木敬顏心頭一緊,平日機變百出,此刻卻不知該說什麼。

只聽童顏又輕笑道:“既然你的原則是誠信無欺,我當然不應該破壞你的原則,對不對?”

端木敬顏一時還不明白其意為何,只是感覺到一股無堅不摧的殺氣迎面襲來,心頭不由大駭,隨即眼前驀然一亮。

雖然端木敬顏之後一直活到了六十三歲,但這片雪亮的劍光卻是他一生中最後看到的風物。

茫茫戈壁,皚皚白雪。

冷冽驚寒的勁風捲著鵝毛般的大雪呼嘯而至,群山轟鳴,如雷霆掠過。 若是此刻站在玉髓關頭,但見風漫絕壁,雪舞橫岩令得整個喀拉山脈彷彿披上了一件銀色的戰甲,會讓人錯覺,這是一條拔地而起、橫貫南北的白色巨龍,眺目遠望,依稀可見延綿數百里的龍身,卻再難分辨出那已探入遠方天穹​​深處的龍頭……

喀拉山脈東面是中原王朝的群山峻嶺,西面則是吐蕃國一望無涯的莽莽高原。 延綿數百里的喀拉山脈就如同一道屹立與兩國之間的天然屏障,不但隔開了冰雪風沙,世故人情,語言風俗,和文化信仰,也隔開了兩族之間的戰火紛爭。

而位於喀拉山脈中部的玉髓關,就是由中原進入吐蕃國境的第一道門戶。

玉髓關雖以關為名,卻只不過是兩山之間峽谷里德一座土堡,土堡前飄著幾面彩色的幡旗,並擺有一排柵欄,連守衛也不見一個。

吐蕃境內本就人稀,值此寒冬臘月,大雪封山之際,除了肆虐於荒原山野裡無窮無盡的暴雪和狂風外,不但人跡罕有,就連兇猛的野獸也極少現出蹤跡。 這裡儼然已成為一片冰冷孤寂的荒絕之地。

但此刻,卻有一行馬隊穿過重重雪障,往玉髓關口方向行來。

馬隊一共是十二輕騎,並無車輦。 三人當先領頭,第一位是一個身著青衫、約摸五六十歲大小的老人,精神矍鑠,面容紅潤,長須垂胸,懷抱長刀。 他神態雖然豪放,臉上卻隱隱掛有一絲落寞沉鬱之色,乍看起來不似走南闖北的豪客,反倒像是個屢試不中之後,一面感嘆懷才不遇一面依舊苦讀的老文士;另兩騎稍稍拖後,一位是三十餘歲、身材矮小的黑衣人,並未攜帶兵器,左頰至頸處有一道二寸余長的紅色傷疤,更襯得其人面色冷漠。 他不是左右顧盼,雙眼開闔間隱露凶光;第三人是一位二十出頭、身穿皂衣的年輕人,面容凝重,目光低沉,粗短身材,筋骨強健,腰間掛著一柄短刀。

另外九騎跟隨在五六步開外,俱是藍衣夾襖,短襟快靴,看起來皆是三人的隨從。

這十二騎穿的皆為中原服飾,胯下所騎得則是北疆駿馬。 北疆駿馬多屬蒙古種,擅於短距離奔跑而乏長力,並不適應高原氣候,此事個個口噴粗氣,蹄下發軟,在狂風暴雪中僅能勉強行路。 但馬背上的十二人卻都精神健旺,不現絲毫疲態,甚至連那位年近花甲的老者在如此寒冷的天氣裡亦只穿小襖薄衫,並無畏寒之態,顯然大有來歷。

若是仔細觀察,還可注意到每一匹馬鞍後都斜插著一面小小的鏢旗。 隨風招展的小旗上以金粉寫著一個“金”字,那正是關中最有名的鏢局——“金字招牌”的獨門標記。

如果此刻有人注意到這十二騎,定對他們蹊蹺的行蹤產生疑惑。 且不說一行人為何千里迢迢來到吐蕃這苦寒之地,就說既是來自中原的鏢局,而行鏢又並非什麼見不得光的事,何須如此隱秘,卻偏偏在有意無意間顯露出鏢旗? 他們所護送的到底是何物? 最奇怪的是,此刻大多數人兵器不離身,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又在雪天趕路,想必是有要務在身,但行進的速度卻十分緩慢,還不是停下來歇息休整,看來若非雪勢太大,甚至還會欣賞一會雪景。

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許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

一行人如此走走停停地來到玉髓關前,剛至午後,那老者勒韁停馬,拍拍肩上的積雪,王者半里外空無一人的關隘,開口問道:“此處就是玉髓關麼,為何不見守軍?”他的語聲並不大,看似毫不費力,但在風吼雪嘶之中,仍是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身後九騎中有一人催馬上前:“金鏢頭好眼力。這正是玉髓關,按理說應該是有守軍的,但或許是風雪太大,天氣寒冷,都留在屋中烤火取暖吧。”說話的是一個猥瑣漢子,面上總是掛著一絲討好的笑容。

緊隨在金鏢頭身後的年輕武者瞟了一眼答話者,似是不滿地越俎代庖地插嘴,冷笑一聲:“羅師父所言未必確實吧。”又對著金鏢頭道,“據侄兒所知,不獨玉髓關,吐蕃國內許多要地都是沒有守衛的,或許對於吐蕃人來說,除了他們的首都外,其餘地帶有險可據無城可守,派不派兵守衛其實並無區別……”

這年輕人相貌英挺,神情裡滿是桀驁不馴之色,但對老者說話的態度仍極為恭敬,只是目光中隱隱有些不忿之意。

事實上,吐蕃國的民眾多屬游牧民族,平日遊蕩在高原之上,居無定所,隨著季節變換四處遷徙,所以整個吐蕃國雖然佔地頗廣,但除了京都之外,幾乎再無稍具規模的城池。 反倒是那些遍布於吐蕃境內的寺廟,因為前往朝拜的百姓時常去寺廟附近交易物資,約定俗成般形成了大小不一的集市,比之尋常堡壘還要熱鬧許多。

那位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卻道:“不然,雖然吐蕃與我中原並無戰事,但兩國之間時有摩擦,此種情勢之下,邊疆關隘豈能不設守軍?何況此處懸掛的旗色不舊,堡前也被新掃,並不似久無人煙的樣子,恐怕其中有詐!”

金鏢頭不置可否,只是禮貌的回應一句:“顧大俠言之有理。”又回頭望著九騎中押後的一人,“任大俠也是如此認為麼?”

那時一個年約三十的中年漢子,虯髯遮面,滿臉風塵,藍色長衣的下擺一半扎於腰間,另一半卻露了出來,顯得無精打采,似乎一路上都在發證,此刻聽到金千楊問話,方才如夢初醒般“啊”了一聲,皺眉沉吟道:“或許對於天性驍勇剽悍的吐蕃人來說,高原與喀拉山脈已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縱有大軍入侵,也必會在嘯聚而來,聚散而去的吐蕃騎士面前潰不成軍。所以依我看來,被漢人視為要塞的玉髓關在吐蕃人眼裡卻不過徒有其名,縱有守衛,亦不過數人而已。”

不等金鏢頭開口,年輕武者已搶先讚道:“任大俠果然思維敏捷,想法獨特,此言極有道理。我雖來過吐蕃幾次,卻從未想到這一點。但我曾結交下一些異族朋友,知道在他們心目中確實覺得漢人羸弱,縱然在數量上佔有優勢,武力卻未必能及得上以一當十的吐蕃騎士。”

那中年漢子名叫任天行,此事謙遜一笑:“金少鏢頭太過譽了。其實我的說法也不過是拾人牙慧,並非自己獨創。但你所說,吐蕃人對漢人所擁有的心理優勢的確不可小覷,一旦兩國交兵,憑著高原天險與吐蕃人高漲的士氣,遠征的漢族大軍未必能一戰功成,而戰況拖久了,給養難以維持,只會對我們越發不理……”

一旁身材矮小的黑衣漢子漠然發話:“這就是你主子的想法麼?怪不得遲遲不敢對吐蕃用兵。”

任天行冷哼一聲:“是否用兵吐蕃事關重大,就連你家主子也無權擅作主張吧?”隨即又譏諷一笑,“當然,我指的是顧兄真正的主子。”隨著他語氣的加重,那雙半開半閉的眸子中驀然閃現出一絲猝不及防的光芒來,令人不敢逼視。

那矮小的黑衣漢子彷彿被噎著了,憤憤瞪著任天行,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青衣老者名喚金晉虎,乃是“金字招牌”鏢局的二鏢頭。 十年前,出身武當的金晉龍、金晉虎兄弟憑著兩儀劍法與武當綿掌享譽關中,隨後並肩創下了“金字招牌”的偌大基業。 經過兄弟二人數年努力,北鏢局如今已是關中最大的一家,可謂是一面貨真價實,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那位年輕武者名叫金千楊,乃是金晉龍的次子,平日只是輔佐大哥金萬楓一同管理鏢局內務。 此次“金字招牌”接到一趟報酬豐厚的重鏢,父親本不允他走鏢,是他據理力爭方才成行。

那容貌猥瑣的漢子名喚羅一民,不過是鏢局內的一位普通鏢師。 而那個身材矮小的黑衣人,正是京師太子府的卿客、昔日“登萍王”顧清風的胞弟顧思空,亦是他僱用了“金字招牌”。

而將軍府的任天行雖與之同行而來,卻堅持混入鏢師中,平日不顯山露水,遇見大事卻極有主見,隱隱才是整個鏢隊的領隊。

金晉虎知道顧任兩人素來不和,但都是來自京師=大有來歷的人物,連忙打起了圓場:“這場雪不知會下到何時,而前面四五十里都是荒山野嶺,我們不如先在這玉髓關休息半日,再繼續趕路吧。”

顧思空搖頭:“依我看還是繞道而行,免得多生事端吧。”

金千楊忍不住道:“還要繞道?說句老實話,自我懂事以來,'金字招牌'還尚未走過如此窩囊的鏢……”

這一路上顧思空頤指氣使,氣態張狂,金晉虎見多識廣倒還罷了,金千楊年輕氣盛,此時見顧思空受挫於任天行,心中暗快,藉機出言譏諷。

金晉虎面色一寒:“千楊不得無禮。”又對顧思空抱拳,“年輕人說話沒輕重,顧大俠不必放在心上。”

“不妨。”顧思空嘿嘿一笑,“金少鏢頭這般心浮氣躁,我若是你父親,也必不放心把'金字招牌'交到你手裡。”

金千楊從小就生活在金萬楓的陰影之下,怎麼努力也無法趕上兄長,此刻被顧思空觸及心病,胸口的一團怨氣再也收止不住,正要發作,卻聽羅一民插口道:“少鏢頭說的也是,這趟鏢走了近兩個月,顧大俠無妻小牽掛,我可真是想老婆了。”

“就是就是。最好一路趕到,早早交了差事才好。”一眾鏢師對顧思空早已暗生不忿,又見少鏢頭受辱,便紛紛出言相幫。 金千楊這才長吐了一口氣,強自按捺。

顧思空漠然地白了一眼羅一民:“你是什麼身份?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麼?”

羅一民本欲開口反駁,卻又想起了什麼一般,收聲不語。

任天行拍拍他的肩膀:“嘿嘿,羅兄不如放開胸懷,先好好欣賞一下塞外風景,免得回家見到老婆時沒有談資,恐怕還會被懷疑你這段時日是叫哪個青樓姑娘給纏住了。”

聽到這裡,大家皆哄笑起來,氣氛亦隨之緩和。

任天行又對金晉虎道:“我看兄弟們一路疲乏,不如在此好好休息一番,好歹已至吐蕃境內,也不必急於一時。”

如此便定了下來,顧思空雖有異議,卻只隱忍不發。

行至玉髓關口,果然不見任何守衛。 金晉虎忙於安排眾鏢師解鞍牽馬進入土堡,任天行則混在眾鏢師中說笑,顧思空只是冷​​眼旁觀,暗暗戒備。

這土堡看似破舊,內裡卻十分寬敞,一間空蕩蕩的大堂足可容納數十人,眾人將馬一併牽進也不覺得擁擠。 另外尚有七八間小房,環繞在大堂周圍。

金千楊大聲叫道:“我等式關中來此的遊客,借貴地避雪,可有人在麼?”

堡內並無人回應,幾間小房木門緊閉,看起來也不似有人居住。

任天行撫掌道:“入了玉髓關,才算是真正踏上了吐蕃的土地了。”

他口中雖似如常說話,其實已暗運聽風辨器之術,凝神細聽土堡內的動靜,果然出了他們之外再無旁人:“諸位放寬心休息吧,等雪停了我們再趕路。”

眾鏢師便在大堂中安頓下來。

諸人本欲生火燒水做飯,卻無引火之物。 高原之上氣候惡劣,幾乎不長高大樹木,而那些矮小的灌木皆被大雪覆蓋,一時半會兒根本找不到木柴,而且除了化雪之外也難以找到水源。 便有一位鏢師推開一間小屋木門,見裡面堆放著幾垛乾草;再推開第二間小屋,又有數捆乾柴;第三間小屋裡則是兩個大水缸,皆儲滿了清水;第四間小屋甚至還放著幾張木板床……

看來這個玉髓關已成為了來往浪人與旅者避風擋雨的宿營之地。

眾鏢師見狀大喜,引火取暖,再燒些熱水,給馬匹餵食,雖身處天寒地凍的高原土堡中,竟也有了一絲遊子歸家的溫暖。

顧思空疑惑道:“卻不知這些木柴與清水是何人提前準備好的?莫非附近另有他人,而且還提前預支了我們的到來?”

金千楊答道:“顧大俠不必疑心。吐蕃人熱情好客,縱然是初次相遇的陌生人,也絕不會任其餓凍在自家門前。而每一個在此地宿營的旅人都會為下一個旅客預備好清水和乾柴,這已成為高原上下不成文的慣例了……”

任天行嘆道:“憑此一點,已可看出吐蕃人的戰力並不僅僅是表面上的驍勇善戰,其軍隊背後還有隱形的支持,絕對不可小覷。一旦開戰,便是真正的全民皆兵,而不似我們漢人,會為了自家利益而形成無謂的消耗……”一言至此,他不覺陷入沉思中。

顧思空望了任天行一眼,欲言又止。

金晉虎一直默然不語,直到真正踏上吐蕃得的土地那一刻,他才第一次權衡此行的意義。

由關中出發開始,他只知道“金字招牌”此行的任務就是陪著顧思空和任天行到吐蕃都城,其餘情形一概不知。 究竟為何而來? 目的何在? 難道就是把顧、任兩人送來吐蕃? 或是他們身上還有什麼未知的珍寶財物?

而最令金晉虎疑惑的,是大哥金晉龍臨行前小心謹慎、千叮嚀萬囑咐的態度,讓他感覺到這是一次決不輕鬆地任務。 事實上,如今金晉龍年事已高,“金字招牌”的事務大多已移交給長子金萬楓打理,此次親自過問已足見鄭重。 但既然這趟鏢如此重要,卻為何不是大哥親自押鏢? 反而派自己與外人視為敗家子的二少爺前來? 僅是因為自己來過吐蕃幾次,還是另有什麼原因? 而進入吐蕃的路線也並不是由自己決定的,若要直達吐蕃都城,目前的路線絕非最佳,至少要多繞幾天,這到底又是為什麼? 而且金晉龍親自挑選與他同來的,也並非是鏢局內武功最高,辦事最得力的鏢師,這究竟是有意隱藏“金字招牌”的實力,還是主僱的特殊要求?

縱然金晉虎有著百般疑問,千種好奇,卻無法深究下去。 他的江湖經驗豐富,知道有許多事情根本不應該打探。 尤其每當看到顧思空與任天行明明劍拔弩張卻又竭力壓抑,故作無事的樣子,他都會有一種害怕的感覺:一旦知道此次任務的真相,或許就會給自己一行人惹來滅頂之災!

但無論如何,兄長對自己的不信任仍令金晉虎十分不快,他看著金千楊半躺於火堆旁小寐的樣子,突然覺得自己的命運與這個侄兒何其相似:皆有一位能力超群的長兄,而作為老二,永遠都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普通事務,恐怕永遠都沒有機會獨當一面……一份無法擺脫的苦澀感覺慢慢浮上他的心頭。

顧思空、任天行與金氏叔侄各有所思,另八名鏢師則圍著火堆,一邊吃著乾糧一邊漫無邊際地閒聊。

“前幾間小屋裡有乾草、柴禾、清水、睡床……我剛剛試著打開後面的幾間小屋,門卻被鎖住了,你們猜猜會有什麼?”

“哈哈,也許有一個大美女呢……”

“或許是戰死在玉髓關的亡魂……”

“說不定這些食物清水都是附近的馬匪所留的,那些屋裡都是他們搶來的金銀財寶……”

鏢師們七嘴八舌,胡亂開著玩笑。 他們並不知道此行的目的,雖然時間耽擱很久,但一路上全無風險,直如游山玩水一般,眾人的心情都顯得十分輕鬆。

“光說有什麼用,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可是幾間房門都鎖了,我們畢竟是藉宿的客人,強行破門總是不好吧。”

“不要緊,我胡八家傳開鎖絕技,此刻正好派上用場。”

眾鏢師說得興起,那胡八就待取開鎖,卻被羅一民勸阻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胡兄還是不必了吧。”

“羅兄以往可不是這般膽小怕事的啊,為何一入吐蕃就像變了個人?”

“咳咳,身處異鄉,謹慎點總是不會錯的。”

“嘿嘿,我這一路就發現羅兄謹慎得過分,每晚都要念上好幾遍阿彌陀佛,若不是我與你相識幾年,定一位你是中了邪……”

幾個人一起起哄道:“中的什麼邪,多半是被哪個小丫頭攝去了魂吧……”

說著話,那胡八已來到第五間小屋前,二三下便打開了鎖,裡面卻是兩排兵器架,放著數十根木棒。 這些木棒皆用硬木所製,長短如一,握手處皆有紅布包裹,大概是供戰時所用。 眾人大覺好奇,又攛掇胡八去開餘下的幾間小屋。

這一路上,顧思空與任天行為了免生誤會,並不約束鏢師的行為。 而金氏叔侄了解這幾個鏢師好玩愛鬧的性子,亦不阻止他們。

第六間房內放著幾個大碾盤;第七間房內是幾根鐵架,不知做何用處。 眾人又朝第八間房擁去……

任天行原本神思不屬地望著那些鏢師往來玩鬧,此刻心中忽覺不妥,大叫一聲:“諸位且慢……”話音未落,第八間房門已被推開!

於此同時,顧思空與金晉龍一有所感,幾道驚疑不定的目光一同朝小屋中望去。

房門打開的一剎那,大家都愣住了,然後齊齊吸了一口冷氣。

這間屋內並無任何陳設,裡面卻有八個吐蕃士卒軟到在地,而在這些橫七豎八、不知死活的士卒中間,赫然盤膝端坐著一位白衣人!

誰也沒想到這土堡內另有其他人。 何況眾人來到玉髓關後,引火燒水,吵嚷不休,足足吵鬧了近兩柱香工夫,卻一直無人現身,僅此一點已足夠令人生疑。

但見那人穿著一身潔淨得不染一塵的白袍,半垂著頭鍛禮於房中,額邊兩縷詭異的白髮直直地披散下來,瞧不清楚容貌,此刻,他盤坐於諸多身材魁梧的士卒之間,顯得十分瘦小,卻讓人覺得,彷彿是某種來自幽冥鬼域的龐然大物。

眾人打開房門時他毫無反應,亦聽不到他的呼吸,竟不知是死是活。 一時每個人的心理都打了個突,如非光天化日之下,定會疑心遇見了山精鬼魅。

一時間,土堡內鴉雀無聲,只聽得外面大雪簌簌而落的聲響。

顧思空與任天行皆非凡俗之輩,各懷精深武功,在江湖上都算是有名有姓的一流高手,但初入土堡卻全無察覺,直到胡八打開房門乍見白衣人的瞬間方才有所感應,兩人心頭的震撼實難用言語形容,此刻互望一眼,一左一右來到門前,凝神望向那白衣人。

半響後,方才有人大著膽子叫了一聲:“大師?大師!”卻無回應。

這白衣人雖是俗家打扮,但一頭觸目驚心的白髮似乎只應屬於靜心修道之人。

一個鏢師顫聲問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啊?”

這的確是諸人心底共同的疑問。 說這白衣人是活人,卻無半點生氣,若說是死人,又為何能端坐於房中? 而那些守衛的吐蕃士卒是否都是被他制住或殺死的呢?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22 PM

第二章 賭命玉髓

任天行上前兩步,略一拱手,沉聲道:“這位大師想必是在此悟禪,我等凡夫俗子還是不打擾大師清修為妙。”

話雖如此,他卻並不退後,炯炯有神的目光反而鎖定對方。 他的武功精深,早看出白衣人雖然口鼻呼吸皆無,但胸腑間內息流暢,循環相生,分明是正在修習一種與中原路數截然不同的武功。

任天行身旁的顧思空身體凝立不動,呼吸卻驟然長短無序起來,似乎正在運用某種神秘的功法調息。 白衣人敵友難辨,顧思空江湖經驗豐富,先放下與任天行的嫌隙並肩對敵。

金晉龍則是若有若無地嘆了一聲。 這一路平安行來,總讓他有風雨欲來的危機感,此時白衣人乍然現身,反倒令他感到如釋重負。

顧、任、金三人各自暗運神功戒備,但那白衣人宛若枯樹老根,動也不動一下,不知是無意相抗,或是根本不知。

眾鏢師雖不知任天行與顧思空的本領究竟如何,但從平日行事亦可瞧出兩人的高手風範。 此刻幾人儘管無法判斷白衣人的底細,但僅看任天行與顧思空如臨大敵的模樣,傻子也能猜到對方決不會是個死人。

忽又見那白衣人的身子幾無察覺地微微一動,一位鏢師忍不住高叫道:“管他是人是鬼,大家並肩子上啊……”

這些鏢師雖然武功不高,卻都不乏江湖經驗,原不會如此大失方寸。 但這白衣人的出現實在太過詭異,一句話頓時引發了蔓延到每個人身上的緊張,大夥兒齊聲呼喝,看來只等有人​​一聲令下,便會一擁而上將那白衣人斬為肉泥。

金千楊此刻方才搖搖晃晃地擠上前來,見到房中情形,驚訝道:“這是怎麼回事?”與此同時,那原本如若殭屍的白衣人驀然抬起頭來。

剎那間,場中的每個人心中都突然生出一些難以對外人道的荒謬念頭。 “鏗鏗”幾聲,幾名鏢師已然拔出刀來。 但與刀光同時亮起、甚至比刀光更亮、比雪光更寒的,是白衣人的兩道目光!

這兩道毫無預兆猛然綻放的目光是如此冷凜、如此突兀,除了任天行與顧思空能夠保持在原地巍然不動,包括金晉龍在內的其餘人都不由退了半步。

但奇怪的是,那兩道目光在剎那後又變得無限溫暖起來,每個人都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白衣人並無任何挑釁的意思,而只是在用一種充滿著研究意味的目光掃向自己。

忽然,房內傳來白衣人一聲古怪的嘆息,聽在每個人的耳裡,輕若飛絮落地,卻又重如巨錘擊胸。 接著,從白衣人喉中又發出類似呻吟的怪異聲音,無數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話語由他口中傾瀉而出:“結願蜉生。逆心往歸。魔障劃念。焚斂華夢……”

起初,他的一字一句都像是需要拼盡全力,生怕別人聽不明白,又似是說不清楚漢語。 漸漸地,他越說聲音越大,越說語速越急,似誦經,似夢囈,一口氣不停歇地說下去,也不知要說到何時。

眾人相顧茫然。 看著那白衣人渾如入魔的樣子,金千楊忍不住道:“這人莫非是個瘋子,大家根本沒必要這麼緊張呀?”

聽了這話,除了任天行、顧思空、金晉龍與羅一民之外,其餘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或許對他們來說,故作輕鬆的嘲諷蔑視才是化解莫名驚懼的最好方式。 此時此刻,也只有故意的放聲大笑才能讓他們緊若繃弦的心情平復下來。

這時,白衣人忽抬頭道:“在下偶發奇夢,倒令大家見笑了。”在他雜亂的話語中突然夾上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反而惹得眾鏢師的笑聲更加大了。

——這是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人,平凡的臉孔中透出一份鄰家大叔般令人親近的氣質,​​讓人不知不覺之間,便消除了緊張和隔閡。

任天行沒有笑,他望向白衣人的目光反而更顯凝重。 他江湖經驗豐富,眼力高明,雖然瞧不出白衣人是否懷有絕世武功,但從他腕踝處大異常人的脈絡筋骨已瞧出此人必然身俱奇術,當是平生勁敵。 與之放對,縱然他對自己的武功有著絕對的信心,也不敢放言能夠穩勝。

顧思空的武功修為都略略不及任天行,但亦已瞧出白衣人絕非易與之輩,當下沉聲問道:“請教大師,有何奇夢?”

“我在夢中經歷了三生三世的修行,終於得到上蒼垂顧……”

“不過黃粱一夢,何來垂顧之說?”

“你有所不知。正是因為冥冥中上蒼是憐憫我、關愛我的,所以他才賜予我在世間修行的能力。在漫長的修行過程中,我體會到的是生命的萌發與靈魂的喜悅。就算無食果腹,無衣遮體,我也能始終保持著愉悅,並不覺得那是人世間的磨難。因此,修行的道路雖然漫長無邊,我卻不覺其苦。”

“哈哈,希望每一個修行的僧侶都能作大師所想。”

“那些修行僧與我不一樣。”

“哦,有何區別?”

“他們信神、信命、信天,而我,只信自己。”白衣人的這一句說得傲氣凜然,卻讓人覺得理所當然,難生異議。

“那麼對於大師來說,你夢中的修行是否也與其他人不一樣?”

“也不盡然。既然是修行,就都是讓自己不斷完美的過程。我們的差別,只是修行的方式罷了。”

“不知大師是用何種方式修行?”

“我的方法就是,找出每一個人的弱點,然後用於自省。”

“哈哈,此可謂大言不慚,想要找到每一個人的弱點談何容易?”

“覺其困難,只是因為許多人只是在肉體上強健了自己,卻沒有在精神上勝過對方。”

“那麼不知大師有何領悟?”

“上蒼已經給了我一雙明辨世間的眼睛……”

這是一段簡練晦澀的對話,讓人無法分辨一切是白衣人圓滑純熟的智慧,還是因為過度自信失去理性後的胡攪蠻纏。

任天行越聽越奇。 白衣人的話彷彿癡人夢囈,可是其中卻也不乏細微深奧的道理。 他遇人無數,卻從未聽說過此等人物,暗忖也許可以從那些吐蕃士卒的身上探出其來歷。

任天行心念方動,白衣人如受感應,清澈如水般的眼瞳望來:“與諸位見面之事務須機密,所以我才將這些吐蕃士卒暫時制住,他們並無性命之憂。 ”

聽他如此說,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暗中鬆了口氣,至少面前的不是一個心狠手辣之人。

任天行抱拳:“還未請教大師姓名。”

白衣人淡淡一笑,抬手撩發:“鶴髮。”他手腕上那一隻翡翠玉鐲綠光燦燦,尤其醒目。

“鶴髮?”金千楊笑道,“莫非你還有個朋友叫童顏?”

鶴髮居然正色點頭:“你們一會兒就可以看見我徒弟。”

一眾鏢師聽了,又止不住地大笑起來,氣氛頓時輕鬆了下來。

不知為何,雖然鶴髮突然現身的方式令人驚懼莫名,但在場身經百戰的諸人都不曾感覺到任何威脅,儘管大家都知道那些吐蕃士卒決不會是無緣無故地軟倒在地,卻無法引起他們調動足夠的警惕。

金晉虎沉吟發問:“鶴髮大師說自己有一雙明辨世事的眼睛,卻不知可以看到些什麼?”

“命數!”鶴髮這泰然自若的簡單回答立即引發無數好奇,七嘴八舌的提問頓時接踵而來。

大多鏢師還都是第一次來吐蕃,只覺這塊神秘的土地必定會孕育許多神秘的人物,今日遇上高人,大家皆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請教。 這些江湖人平日在路邊遇到算命之人無不嗤之以鼻,但於此情形下卻都躍躍欲試。

鶴髮微笑道:“大家不用著急,相見即是有緣,每個人都有機會得到上蒼的指引。”這一刻,他面對的彷彿不是一幫江湖豪客,而是一群吵鬧著要糖果的孩子。

這邊,金千楊大聲道:“請大師先看看我吧。”

鶴髮凝神靜氣,定睛瞧了良久,金千楊卻未曾感覺到絲毫不耐。

終於,只聽鶴髮緩緩道:“樹下野草,無憂風雨,不遷不生,遷則難活。”

金千楊猛然一愣,這短短的幾個字幾乎道盡了他抑壓數年的心結,他無意識地脫口發問:“請問大師,我該何去何從?”

鶴髮不語,轉而望向金晉虎。 金晉虎毫無由來地退開半步。

他的懼怕並非緣於鶴髮的目光,而是因為他太清楚金千楊的性格與鬱結,唯恐自己的心事也被鶴髮一語道破,而與此同時,他的心底卻又有著隱隱的期待。

鶴髮不由分說地開口道:“浮名塵務,何苦倦戀。其實人生如白駒過隙,有過幾次機遇便已彌足珍貴,何苦追悔不休?既已錯過了,不如就放手吧。”

金晉虎胸口大震。 隨著年事漸高,他總是更多地回想往事。 少年時鍾意卻終於錯過的女子;一身勤練卻一直未能大成的武功;有機會另立門戶卻終於放棄的心態;對兄長不肯將鏢局重任託付給自己的煩惱;老而無子的遺憾……

在他並不算太坎坷的一生里,似乎總覺得時時都因為差了一口氣而未能到達應該抵達的巔峰,所以這幾年來,他不停地追悔往事,幻想在過去的某一個關鍵時刻他應該做出什麼不一樣的決定。

他以為,這全都是因為他老了,壯志漸消,所以才會沉溺​​於這樣的安慰方式,可如今,他卻因鶴髮的一句話茅塞頓開。

金晉虎愣在當場,一旁的金千楊卻仍在繼續追問:“請大師教我,應該何去何從?”

顧思空忽然插口道:“金兄弟何苦糾纏不休?男子漢大丈夫,自己的路不知道自己來走麼?就算鶴髮大師能看到你的過去,也並不代表可以看到你的未來…… ”

金千楊一震,凝神細想。 而鶴髮的目光則轉向顧思空。

顧思空哈哈一笑:“大師不必費心,我並不相信你的評判,更加不相信你能找出我的弱點。”

鶴髮微微點頭:“你的不信就是你最大的弱點。”

顧思空皺眉:“此言何解?”

鶴髮道:“你太過自信,以為憑自己的能力可以完成任何事情。可是一旦受挫,受到的打擊必然更大。這個世間有許多我們無法預知的變數,而你,需要懷著一顆敬畏的心面對上蒼。”

剎那間,顧思空突然想到三年前在京師城外暗器王林青那驚世駭俗的一箭,在那之前,他對自己的武功有著絕對的自信,但那一箭不但給他頸邊留下一道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疤,更在他的心裡造成了難以言語的陰影。 那一刻他才知道一個人的武功可以霸道如斯,才知道自己只怕永遠也無法達到絕頂的高度。

從那之後,他的武功再無寸進!

顧思空心念起伏,面上卻不動聲色:“不過是些泛泛之談,何能服眾?”

鶴髮低聲自語般道:“無畏不可怕,可怕的是當你知道恐懼的時候,已經沒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任天行一直冷眼旁觀著鶴髮,心中既覺震驚,又覺得未必可信。 他知道有些江湖騙子會事先打探對方的情報,看似萍水相逢,其實早已了然於胸。 而他此刻關心的,只是鶴髮的真正目的。

鶴髮望向任天行:“請問尊姓大名?”

“在下任天行。”

鶴髮思索半晌,忽然嘆了口氣。

“大師為何嘆氣?”

“因為你不是你。”

“大師說笑了。”

“若是讓我在眾人中擇一為敵,你絕對是我最不願意麵對的人選。如此人物,卻只是一個江湖上的無名小卒,實讓人難以置信。”

“承蒙謬讚,我亦不願與大師為敵。”

一旁的顧思空不忿道:“只怕大師是找不出任兄的弱點,所以才顧左右而言他吧。”

鶴髮不為所動,依然望定任天行:“你讓我想到另外一個人,一個同樣幾乎沒有弱點的人。你身上有種氣質,十分像他……”

任天行雙眼微瞇:“大師說的是誰?”

“明將軍!”

這三個字一入耳中,任天行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他努力掩飾著,苦苦一笑:“只怕大師的這番話一旦傳入江湖,吾命再不久矣。”

鶴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大師知道了什麼?”

“第一,你不姓任,你是將軍府的大拇指憑天行;第二……”鶴髮停頓一下,方才意味深長地繼續道,“你的弱點就是明將軍。就算你盡力去模仿他的氣質,但你依然不是那個可以得到他絕對信任的人!”

直到這一刻,化名“任天行”的憑天行方才真正體會到面對的是一位怎樣超卓的人物。

他作為將軍府的五指之長,遇人無數,但無論是高明的見識、冷靜的判斷、細緻的觀察、縝密的心計,這個未聞其名的鶴髮都絕對可列在三甲之內。 這些尚屬其次,他更是從未想過自己內心最隱秘的秘密會被人當面揭穿,油然而生的驚訝之情遠遠超過了想要殺人滅口的慾望。

拇指憑天行、食指點江山、中指行雲生、無名指無名與小指挑千愁,這五個將軍府高手乃是近幾年方才崛起江湖的不世人物,被稱為將軍府的五指。 他們可謂是將軍府中除了大總管水知寒與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之外最有實權的五個人物。

當將軍府的勢力重心漸漸遠離京師、逐步籠罩江湖之時,正是因為兩個月前碎空刀葉風在蘇州府一舉殺死無名指無名,又斬斷中指行雲生的一條臂膀,方才令散亂無序的江湖豪傑看到了對抗將軍府的希望,一時紛紛投靠到江湖第一大幫“裂空幫”之下,在幫主夏天雷的率領下,已隱隱形成與將軍府分庭抗禮的局面。

只可惜碎空刀葉風在蘇州一戰之後,從此不知死活,不現蹤影。

除了金晉虎隱有所料,包括金千楊在內的眾鏢師都萬萬料不到這個看似落泊潦倒的中年漢子竟就是名動江湖的將軍府大拇指憑天行,想到與之同吃同住近兩個月,眾人百念橫生,開始七嘴八舌地悄悄談論起來。

鶴髮撇開震驚中的憑天行,又盯住下一個鏢師,看來這裡的所有人無論尊卑都逃不過他那能直入人內心的眼神。

身處異境,乍遇高人,其餘鏢師皆按不住好奇,迫不及待地請教鶴髮品評。 鶴髮依然是以那份泰然自若的神態,看似隨意開口,但每句話都能引起對方的一陣驚嘆。

又論及過兩名鏢師後,鶴髮的目光忽然鎖住了羅一民,唇邊現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這位大俠先請。”

羅一民本是落在人群的最後,聞言微怔,苦笑道:“大師言重了,我可不是什麼大俠,不過一個無名小卒,不敢煩勞大師。”

鶴髮道:“不然。儘管對於每個人來說,命數由天而定,是否知曉對自己的未來全無幫助,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這位大俠卻偏偏自甘於後,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對自己的命運毫無興趣,還是別有隱情?”

一位鏢師調笑道:“羅大嘴今日倒不多話,可真是奇了。”

原來這羅一民平時向來出言無忌,大家便送他一個綽號叫做“羅大嘴”。

又一人起哄道:“豈獨是今日?平時羅兄最喜歡熱鬧,最近卻性情大變,有時還不知一個人躲在角落自言自語些什麼,莫非真是想老婆想得瘋了……”

鶴髮淡然道:“想必羅大俠是懷著極重的心事吧。”

羅一民勉強笑道:“我只是有些不適應這裡的氣候罷了,哪來的什麼心事?”

聽了此言,眾鏢師一同笑了起來,幾掌重重落在羅一民肩上:“我看你這小子是吃錯藥了吧。”

鶴髮的目光緊盯著羅一民不放,輕聲道:“你本是天性開朗之人。是否因為此行令你覺得重任在肩,難以負荷,所以才變得鬱鬱寡言?”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金晉虎亦忍著笑嘆道:“大師這次可算看走眼了。”

原來在鏢局中,羅一民的武功低微,處事拖泥帶水,可謂是極不起眼的人物,若非他性格樂觀,人緣甚好,只怕早被解雇了。

羅一民也在一旁囁嚅道:“大師說笑了,在下身無長技,有何重任亦輪不到我的。”

唯有憑天行明白其中隱情,頓時皺了皺眉,雖無行動,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他的舉動也未能逃過鶴髮的觀察,鶴髮忽然轉過臉來對他一笑:“聽我此言,唯有憑兄很是緊張,看來此事是你個人的主意吧。”

“哈哈哈哈……我根本不懂你在說什麼。”憑天行大笑,目光停在鶴髮腰間一條窄窄的腰帶上。

那腰帶已很陳舊,帶角都被磨出毛邊,質地極為奇特,雖然非金非鐵,卻泛著類似金屬的光芒,絕非尋常之物。 莫非這就是神秘白衣人的秘密武器?

這一剎那,任天行忽有一種奪下對方腰帶一探究竟的念頭,明知這行為必會引來鶴髮的反擊,卻忍不住想要試試他的反應。

鶴髮似笑非笑,平靜的語氣猶如在敘述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彼此心知肚明,任兄何苦再隱瞞?呵呵,或許我看錯了,任兄也並沒有我想像之中的那麼強大。”任天行深深吸一口氣,一寸寸地緩緩退開半步。

“怪不得,怪不得啊。如此行事果然出人意料。”鶴髮幾不可察地點點頭,對簿羅一民一字一句道,“那個'天脈血石',是在你的身上吧。”

這個古怪的名詞並沒有讓“金字招牌”的鏢師有何反應,顧思空卻然驚醒般跨步上前,炯然盯住鶴髮,大喝一聲:“你到底是誰?究竟是何來意?”

一時之間,憑天行亦如臨大敵,氣氛立即變得劍拔弩張!

“駕、篤、篤……”一陣古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眾人轉頭看去,卻見又有一位白衣人已然立於堂中。 他右手持著一把短短的小劍,左手拎著木鞋,此刻正在一下下地用短劍敲著鞋上的雪泥,彷彿手裡握著的並不是可以殺入的利器,而只是一根小小的木棍。

這本是雪天裡常見的情形,但在此時此景之下,卻令每個人心中都生出一絲寒意。 那“篤篤篤”的聲音很有節奏地傳來,夢魘般揮之不去。

儘管外面依然是狂亂的風雪,但所有人突然都有一種不想在此處多呆的衝動,一股莫名的煩躁沉甸甸地壓在心中,令人如負千鈞。

同樣的白衣,同樣的乍然現身,鶴髮沒有帶來任何威脅,但這,迥然不同,讓入覺得正身處曠野,周圍皆是嗜血的野獸。

那陣令人煩躁的聲音總算停止了,新來的白衣人慢慢穿好鞋,抬眼望向諸人——這是一張孩子般純淨的臉孔,但神情裡卻有一種說不出來兩道犀利的目光如能穿透入的胸膛,血淋淋地挖出他們的內臟。

一時間彷彿天地俱靜,唯有鶴髮悠然的聲音響起:“我說過,你們馬上就會看見童顏的。”與此同時,忽聽“嘶”的一聲,卻是那個名喚童顏的白衣少年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這一聲陰詭如毒蛇吐信,激昂如長劍破空,渾若天龍汲水,何似凡人吐息?

眾人嚇了一跳,只見他一襲扁扁的白袍驀然鼓脹起來,越撐越滿,彷彿有什麼怪物正要被體而出。

這一刻,憑天行的右手已握緊藏於袍中的長劍;顧思空雙腿微曲,似乎酩時準備拔地而起;金晉虎與金千暢業已分別亮出長刀與短刀;眾鐐師重中呼喝,刀槍齊舉;羅一民則下意識地手撫前胸……

然後,就有一道燦若熾陽的亮光映射而下。

伴隨著“叮叮”兩聲金鐵交擊的輕響,是一道輕若落雪的裂帛之聲。 一白一黑兩道人影疾風般掠出土堡,快得幾乎讓人疑心是眼中錯覺,那是顧思空追著童顏而去。 諸人發一聲喊,隨即蜂擁而出,只有憑天行與羅一民留在原地末動。

憑天行的眼神鎖住鶴髮,而羅一民則是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的胸前,已被驚得魂魄俱散——他的衣衫被童顏從中一劍剖開,肌膚盡露,胸腹間一道長達半尺的紅線,一粒粒血珠正從其中緩緩滲出,只要再多加上半分勁,便是開膛破腹之禍。

憑天行垂首望著右手長劍上的一小塊缺口。 童顏那一劍不但速度快捷,勁道亦大的驚人,憑天行與金晉虎及時出手格擋,仍不能阻止他分毫。

憑天行的眼中隱含一股壓抑的鋒芒,朝著鶴髮緩緩問道:“大師不逃麼?”

鶴髮一笑:“是否我一逃你就會出手?”憑天行聳聳肩,不置可否。

鶴髮自顧自地解釋道:“憑兄目光如炬,倒也不必瞞你。我起初故作高深,目的就是為了有機會逐一細查鏢隊諸人。而待我探明'天脈血石'的所在後,便會由童顏出手奪寶。”

“大師判斷精準,不失毫釐;而那位白衣少年出手凌厲,劍氣凜然,絕非無名之士。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鶴髮淡然一笑:“鶴髮童顏不過是化外遊民,憑兄自然不知曉。”他伸手指向仍在發楞的羅一民,“想必你也看得出來,如果我們有意傷人,羅鏢師決不會安然無恙,而且若非童顏出劍必要沾血,就連這一道血痕亦不會留下。”

羅一民聞言打了個寒戰。

憑天行沉聲問道:“憑某孤陋寡聞,猜不出兩位的來歷。大師打算如何?”

“實不相瞞,我與將軍府中的某人頗有交情,所以才強令童顏不要下殺手,還請憑兄知我苦心。上月我赴京師,先自吳戲言那裡探得消息,然後又去端木山莊查明'天脈血石'下落,本以為已經來遲一步,萬萬想不到仍能在這裡攔住憑兄,猜破其中微妙。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現在我已得到'天脈血石',大家不日就此罷手如何?”

鶴髮的提議看似極不通情理,但憑天行思索一番後,竟然點頭默認。

“放屁!”顧思空突然旋風般闖入,掌中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劍逼住鶴髮的喉頭,怒沖沖道,“若是那小子不交回'天脈血石',你便休想離開!”

鶴髮泰然望著離喉間不過半寸的短劍:“我曾立下重誓,若非性命交關,決不顯露武功,顧兄是在迫我開戒麼?”

顧思空冷笑:“我倒很想知道閣下是不是只有一身裝神弄鬼的本事?”

鶴髮長嘆:“顧兄以輕功見長,卻追不上我徒兒,想來我已不必動手。”

顧思空之兄顧清風昔日曾是京師八方名動中的“登萍王”,輕功之高有目共睹,顧思空的家傳輕功“幻影迷蹤”與“狂風腿法”更勝兄長,但方才確是拼盡全力也未能追上童顏,這才在氣急敗壞之下來找鶴髮的晦氣。

鶴髮自承是童顏之師,能力至少不再其徒之下,但顧思空怒氣上湧之下哪裡管得了許多,當下大喝一聲:“口說無憑,動手才可見真章…… ”

他腳下踩著家傳幻影迷蹤步法,詭異地繞到鶴髮身後,掌中短劍虛晃著刺向其背心,同時無聲無息地一腳往鶴髮的踝骨上踹去。

突然,憑天行動了,食、中二指如鉗,已扣住顧思空的短劍,同時長劍下擺,正擋在顧思空的狂風腿必經之路。 顧思空一聲怒吼:“你小子做什麼?吃裡爬外麼?”他遇阻收腿,猝不及防之下幾乎摔倒。

金氏叔侄與眾鏢師恰好此刻趕回來,望見憑天行挾住顧思空的短劍,頓時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對於他們來說,根本不知此趟行鏢的真正目的,只要保證顧憑二人的安全便可。

鶴髮居然微笑著向每個人打招呼“方才雖多有失禮,但為諸位奉上的每句話皆是語出真心,亦算賠罪。我們大家就此別過,有緣再見。”似乎他等在這裡,便是為了向大家道別。

鶴髮施施然地往門口去,眾鏢師一時不知要如何應對,直聽到憑天行苦笑道:“讓他去,難道你們誰攔得住?”眾人方才讓開路來。

顧思空卻不依不饒,身形一晃,欲攔鶴髮。 憑天行忽的一把拉住他:“顧兄莫忘了我們此行的目的!”

顧思空滿臉不服,冷笑道:“憑兄想必已習慣了俯首帖耳、奉命行事,但我顧思空卻不可能任人消遣!”憑天行眼中殺氣一閃即逝,鬆開手呵呵一笑:“那僱兄儘管去追吧。看來方才鶴髮大師說得沒錯,等顧兄知道害怕的時候恐怕是已經沒有機會重新開始了。”

經憑天行稍一耽擱,顧思空追出堡後早已不見鶴髮的身影,唯有漫天風雪依舊。

堡內,金晉虎聽出蹊蹺,對憑天行一拱手:“還請憑大俠解釋一二,那'天脈血石'到底是什麼東西?我等雖只是一介莽夫,卻也不願受人隨意擺佈。”

憑天行對眾鏢師深施一禮:“此事確實多有得罪。”當下把“天脈血石”的來歷講述了一遍。

原來“金字招牌”此次行鏢,明里是護送顧憑二人,真正的目的卻是把“天脈血石”送還吐蕃王。 為免意外,憑天行故意把“天脈血石”交給最不起眼的羅一民保管,但仍沒能逃過鶴髮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

羅一民此時方緩過氣來,顫抖著換好一件衣服。 從頭至尾,他只知道自己身上有一件重要的寶貝,只要保證這件東西的安全,事後便可以得到足夠返鄉養老的報酬,一路上又是興奮又是擔心,所以行事這才大異於往常。 回想剛才的生死一線,他此刻還後怕不已。

金千楊大聲道:“既然我們的真正目的是那塊血石,憑大俠為何任由別人搶奪?若是覺得力有不逮,我等盡可效命,'金字招牌'中絕沒有貪生怕死之輩。”這句話立即激起了眾人的血性,除了金晉虎若有所思、羅一民噤若寒蟬,餘人都齊聲應承。

金晉虎沉吟道:“憑大俠與顧大俠豈是膽小怕事之人?何況此行是奉了太子與將軍府之命,丟失寶物亦難逃重責。老夫卻不明白了……”憑天行嘆道:“諸位都是血性漢子,實不應相瞞。這一次的任務就是讓人搶走'天脈血石'。”

“啊!”眾人齊聲驚呼。 聽憑天行講述那“天脈血石”的來歷,可是能夠換取吐蕃王任何條件的承諾,顯然是極為重要之物,為何要故意令人搶奪,大家實在猜想不透其中的玄機。

金晉虎緩緩點頭:“是了。老夫本就懷疑兩位為何一路上故意耽擱行程;而運送'天脈血石'本應隱秘從事,偏偏又僱用'金字招牌'這樣的大鏢局,並且還明藏暗揚鏢旗,原來是為了這個緣故。只是老夫仍想不通二位為何如此。”

憑天行嘆道:“吐蕃雖是人少地廣,但民眾歸心,士兵驍勇,國力強大,那吐蕃王又如何會受太子與明將軍一塊'天脈血石'的脅迫?必會想方設法地阻撓此事。而我們故意宣揚,就是為了看看吐蕃王對此事的態度,若是明搶,便顯示出吐蕃不惜與我中原反目,或可藉機發兵;若是暗奪,就說明吐蕃對我中原也不無忌意,或可安撫。此乃太子府與將軍府共同定下的投石問路之計,我等不過奉命行事,連累諸位實是過意不去。所以鏢物雖失,鏢銀反而會再加一倍,以稍作補償。”聽了憑天行的一番解釋,眾鏢師方才恍然大悟。

顧思空卻道:“話雖如此,但我仍覺不服,至少要與那兩個裝神弄鬼的白衣人拼個勝負。”憑天行冷然道:“如今能在沒有死傷的情況下完成任務,我已知足。顧兄若有不服,盡可獨自追回'天脈血石'。”看來大功告成之後,他已無須顧全大局,對顧思空的言語也就不客氣起來。

金晉虎心頭一顫,澀然發問:“我的兄長​​知道其中關鍵麼?”

憑天行低嘆一聲,沉默不語。 顧思空卻搶先道:“由於此事須得暗中進行,所以在整個'金字招牌'中,只有金總鏢頭和金少鏢頭知道此事。”

金千楊亦是一震,與金晉虎對視半響,心中俱是一寒。 既然明知鏢隊極有可能會被劫,那麼隨行的鏢師又能存活幾個? 怪不得'金字招牌'此次行鏢派出的大多是鏢局中無關緊要的鏢師,那是因為,這本就是一次犧牲,而他們都不過是鏢局的棄子! 有幾位鏢師亦反應過來,止不住破口大罵。

顧思空早知自己的這番話會引來什麼反應,繼續攛掇道:“所以你們若是真漢子,就隨我去奪回'天脈血石'。反正現在我們已知吐蕃國的態度,奪回寶物之後扔在荒郊野嶺亦可,我是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的。”

包括金氏叔侄在內的幾名鏢師已有所意動,摩拳擦掌起來。 或許每個人的心理都想做一番真正的大事,好讓鏢局同仁從此不再小覷自己。

憑天行卻道:“恕我不能奉陪。”

顧思空譏諷道:“憑兄自有保命之術,小弟豈敢勉強?”受了顧思空擠對,憑天行卻並不動氣,淡然道:“將軍府本就另有要務派我去川西,而且臨行前水總管切切囑託我務必生還,所以恕在下不能陪顧兄搏命了。”

顧思空心頭更生怒意。 事實上從太子府得知此次任務的真相後,他便一直滿腹怨意。 近幾年太子府大肆招兵買馬,或許在太子眼中他已如雞肋,所以方才派他來此。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也屬於可以犧牲的棄子吧。

而這,才是顧思空不肯輕易放棄的真正原因!

就聽憑天行拱手道:“最後再勸大家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憑某言盡於此,就此拜別。諸位保重。”言罷竟頭也不回地就此離去。

聽憑天行的一番話,又想到童顏詭如鬼魅的劍法,有幾位鏢師不免猶豫起來:“顧大俠,那兩個白衣人早已走遠,我們在此人生地不熟,只怕不能輕易找到他們。”

顧思空早想好了對策:“不妨,據我在太子府得到的情報,此地以西十二里外有一座寺院,名喚丹宗寺,而吐蕃大國師蒙泊一直於此閉關。他的大弟子宮滌塵三年前在京師時與我曾有數面之緣,只要得知此事,絕不會袖手不管。我們只須藉助他們的耳目打探那兩個白衣人的去處便可。”

原本,蒙泊國師一直留在吐蕃國都得大光明寺中,在吐蕃王身邊行教誨之責,但三年前他曾去國一趟中原,在這期間,顯示暗器王林青與明將軍在泰山絕頂決戰,隨後京師中泰親王政變,卻被太子與將軍府聯手平定。 而據說,這兩件震動江湖與朝堂的大事都與蒙泊國師有關,至於蒙泊到底參與了多少,則無人能說得清楚。 眾人只知蒙泊國師歸來吐蕃後再不問國事,甚至遠離大光明寺來到吐蕃邊境的丹宗寺內閉關不出,就連吐蕃王想見其一面都極不容易。

金晉虎嘆道:“就怕那鶴髮童顏正是蒙泊國師派來的,這豈不是賊喊捉賊?”

顧思空看似胸有成竹:“無論人是否是蒙泊派來的,既然事關'天脈血石',作為吐蕃國師就必須插手,給我們一個交代。”

“可是,作為吐蕃國師,他必然不願讓'天脈血石'流入外人之手,又憑什麼幫助我們?”

“你們有所不知。吐蕃國內宗教盛行,各地大大小小的活佛才是吐蕃王一統全境的最大障礙。蒙泊名義上是吐蕃國師,卻也是吐蕃王的大患,他的威信一日不能高過蒙泊,這王位便做不安穩。而我從宮滌塵哪裡得知,蒙泊國師心境平和,絕無名利之念。此事正好有助他於吐蕃王交好,故而於情於理,他都會幫助我們。”

其實,顧思空對說服宮滌塵與蒙泊全無把握,對吐蕃王與蒙泊國師的關係亦是想當然,但此時他必須說得煞有介事,才能得到眾鏢師的支持。

忽然,就聽從外面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蒙泊國師不是在大光明寺麼,怎麼來到這裡了?”這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明顯不是中原口音,其中還帶有一份羞澀。 眾人急忙出外查看——茫茫飄雪中瞧不見半個人影。 大家今日遭遇諸多奇事,早已見怪不怪。

顧思空聽風辨音,但那語聲似遠似近,從中根本無法確定來人藏身何處,在不辨敵友的情況下他亦不願多聲事端,暗忖此人連蒙泊國師閉關丹宗寺三年之事都不知多半與蒙泊國師無多大關係。

沉默一會兒,那聲音又一字一句道:“我要見蒙泊國師!”這句無頭無尾的話就像是任性的孩子賴在地上賭咒發誓一般。

顧思空心念一動,嘲笑道:“身為吐蕃國師,每年想見的人何止萬千,大多讀無功而返,據說他平生只單獨見過七八人,只怕你根本沒機會見到他……”

那個聲音說得斬釘截鐵:“他一定會見我!”

顧思空不斷引誘對方發話,終於趁他神思不屬之際聽出方位,長嘯一聲,驀然拔地而起,直往堡頂撲去。 他在空中接連踢出數腿,無數積雪如同被一陣狂風捲起,旋轉著襲向堡頂,正是他的家傳絕技“狂風腿法”。

一道人影沖天而起,積雪如同長了眼睛般追逐而去,卻如送著他隨風盪出。 那道人影停駐在半空,伸手抓住玉髓關前的彩幡,借力無聲無息地穩穩落在地上。 不出顧思空所料,來人白衣飄飄,滿面稚氣,正是方才一劍奪寶的白衣少年童顏,想不到他竟敢去而復返。

顧思空喝一聲:“留下'天脈血石',饒你不死!”說話間絕技已傾囊而出。

童顏只避不擋,但任憑顧思空出招如何凶狠,卻根本無法沾上他身。 但見他皺眉苦思,神情隱含渴望,似乎只是竭力想找出拜見蒙泊的合適方法,對顧思空的襲擊則渾如不覺。

“好小子!”顧思空越攻心裡越是急躁,他本義輕功成名,但如今看來,童顏的輕功至少不在自己之下,“有本事就不要跑,與我真刀真槍大戰一場。”

童顏大叫一聲:“師父,是他向我挑戰的,這可不能怨我……”說話間,他急速奔跑的身影猛然頓住,幸好顧思空反應極快,隨之硬生生地停下腳步,不然只怕要一頭撞上童顏。

此刻兩人相距五步,顧思空蓄勢待發,童顏只是輕撫手中的短劍。

“不可造次!”鶴髮的聲音從一旁傳來,“顧兄,你何必和孩子一般見識。”

顧思空的怒火更熾,雖說鶴髮前一句警告童顏,後一句勸慰自己,但那語氣任誰都能聽得出,是怕自己傷於童顏手下。

顧思空冷笑一聲:“大師放心,我不過是要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孩子,並不會傷他性命,只要他留下'天脈血石'即可。”

鶴髮終於現出身形:“那血石於顧兄毫無用處,何苦要糾纏不休?”

顧思空暗暗運足功力,緩緩亮劍:“若憑真實本領被搶,在下絕無異議,但我顧思空平日里最看不慣陰謀詭計,此次就恕我不識抬舉了。”

鶴髮嘆道:“諸人中我最放心不下顧兄的倨傲心結,所以才去而復還。”

顧思空大笑:“聽起來你倒是一片好心,可惜只怕是貓哭老鼠……”

童顏大奇,插言道​​:“你竟然自比老鼠?”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真不知他是不通世故還是故意調侃。

顧思空冷哼一聲,若非見到鶴髮現身有所忌憚,他幾乎就要忍不住衝上前去,堵住鶴髮師徒的退路。

童顏任由幾位鏢師守在自己身後,並不阻止。 反而望著顧思空眨眨眼睛,忽然拍拍額頭,恍然大悟般道:“對了,有一個辦法一定可以令我見到蒙泊!”

金千楊的心氣極高,看童顏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偏偏神情中滿滿的全是不可一世,早瞧得不耐煩,大喝一聲:“待小爺給你一刀後,便請蒙泊國師給你超度吧。”說著便一刀捅向童顏背心。

金晉虎不料侄兒如此莽撞,阻攔不及,恐他有失,一擺長刀隨之衝上。 眾鏢師這一路小心翼翼卻不見敵人,早憋得久了,除了羅一民與兩位武功較低的鏢師未動,其餘幾人齊聲高呼,抽出兵器圍了上去。

有了“金字招牌”鏢師的支持,顧思空再無顧忌,一舉短劍,猱身上前。 他見過童顏出手,不敢輕敵,這一下已使出壓箱底的本事,幻影迷蹤步法疾若閃電,從眾鏢師身邊後發先至,短劍刺胸、右腿撩陰,瞬間已趕到童顏身前。

童顏凝立原地不動,眼看就要被亂刃分身,忽有一道雪亮的光芒從他懷裡迸出,同時掃起大堆積雪,一時雪影漫天,猶如風暴襲來,令人眼迷心亂,金氏叔侄與幾位鏢師的亂刀全砍在空處,而顧思空與童顏的兩柄短劍卻實實在在地硬拼了一記。 鏘然一聲大響,顧思空與童顏各自飄身退開五步。 眾鏢師一擊不中,亦退後調息,靜待下一次出手。

顧思空心頭大定,他本還擔心鶴髮趁機出手偷襲,剛才那一劍只施出了七分力道,但就算童顏猝不及防在圍攻之下影響發揮,與自己的武功也不過半斤八兩。 看來除了輕功稍高,真實武功亦不過如此。

“且住!”鶴髮快步衝入戰團,隔開顧童兩人。 他剛才眼看童顏遇險,卻只是輕嘆一聲並未出手,也不知是信任徒弟的本事還是恪守自己不遇生死不露武功的諾言。 但到了此刻,一向神情悠然的他臉色卻是凝重無比,眼中閃出一絲冷峻之色,望著童顏一字一句地道:“你——想——做——什——麼?”只因他知道自己這個徒兒性情乖僻,武功高絕,從來都是劍出沾血,可是剛才一劍出手,卻僅僅是迫退諸人,顯見另有所圖。

童顏不自然地一笑:“師父曾經答應過我,我有五次機會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這不過是第二次而已。”

“五次之後呢?”

“要麼弒師自立門戶,要麼自盡以謝恩師。”

“你確定此次要第二次自作主張麼?莫忘了當年拜師時你曾按族中最殘酷的方式立下毒誓,一旦違諾,將會死得苦不堪言!”

童顏略為思考,便決然道:“我一定要見蒙泊!請師父成全。”

鶴髮突然跪伏於地:“上次在京師,徒兒便想見明將軍,卻被師父強行阻止,這一路上我後悔不迭,坐立不安,所以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見到蒙泊,還請師父恕我不孝之罪。”鶴髮低嘆一聲不語,似是默認。

童顏續道:“師父還曾說過,只要徒兒確定做一件事,你必會全力支持。我知道師父是蒙泊國師曾經單獨見過的寥寥幾人之一,一定有方法讓他出關。”

“即使我能勸他出關,他也未必肯見你。”

童顏詭然一笑:“但他一定能見到我的劍。”

鶴髮十分難得地皺起眉頭,彷彿遇見一件極其難為的事,思索良久後他才肅然點頭:“好吧,我就幫你這一次,希望我們都沒有忘記彼此的誓言!”

顧思空等人聽著鶴髮師徒這一番莫名其妙的對話,皆不明所以。 只覺得氣勢完全被他們所奪,根本不知要如何插言打斷。

這邊廂師徒倆敘完話,童顏起身面對顧思空:“你可敢與我打個賭麼?”

顧思空漠然道:“你要如何?”童顏手腕一翻,亮出一個紅色的小匣子,正是從羅一民手中搶來的“天脈血石”。

只聽他輕聲道:“若是你贏了,這東西就還給你。”

顧思空豪然大笑:“想必我若是輸了,性命也就沒了。”

童顏正色道:“既然是賭命,我必然給你一個公平的賭注。我若是輸了,除了這石頭,你還可以拿去我的性命。”顧思空銳目如針:“怎麼賭?”

童顏像個做壞事的頑皮少年般促狹一笑:“顧大俠何必緊張,賭命並不急於一時,還要看師傅是否有把握讓蒙泊國師明早出關。”鶴髮沉思:“我一會兒就去丹宗寺給國師留書,吐蕃活佛閉關不同於中原高僧,並非不聞外事,應該沒問題。”

“那就讓蒙泊國師明早辰時正出寺可好?”“便是如此吧。”

“好!”童顏緩緩掃視全場,“你們可以派出六人,明早去見蒙泊。”

眾人大奇,金晉虎見多識廣,隱隱覺得不對,金千楊卻喝道:“你到底打的什麼鬼主意?我們可沒時間與你消遣,要打就打,真是囉嗦無聊。”

童顏並不生氣,只是笑嘻嘻望著金千楊:“想必你可以算一個,還有誰願意參加這場賭命之局?”他又望向金晉虎,“聽剛才師父對你的評判,既然對自己的前半生追悔莫及,大概也不會放過這個拼命博得尊重的機會吧。”這番話可謂是毫無教養,卻說得振振有詞,似乎唯恐別人不陪他玩這個好遊戲。

金晉虎老而彌辣,雖被童顏刺中要害,卻不動聲色:“老夫年齡大了,自然惜命,在不知童少俠要如何設賭的情況下,不敢貿然答允。”

“遊戲規則很簡單:我會阻止你們六人前往丹宗寺,只要你們其中有一人見到蒙泊,就算是我輸了。”眾人皆是一怔。 這賭法確實極為簡單,童顏既然說是以命相搏,必會沿途全力阻止幾人。 雖說他的武功隱高一線,但是以一敵六,又能有幾分把握,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

童顏續道:“這裡到丹宗寺有十幾里路吧,稍嫌遠了些。按這位顧大俠的輕功,明日辰時差半柱香時分,你們六人從距離丹宗寺五里處出發,這樣算來,到達丹宗寺的時候正好是蒙泊國師出寺之時……”眾人若是只聽到這番話,必會以為童顏事事為諸人考慮,哪有半分要與人生死之賭的樣子?

顧思空怒極反笑:“你這黃口小兒當真視天下英雄如無物了!我就和你賭這一把!”金千楊冷冷道:“我若贏不了也不要你性命,留下血石之後給小爺磕個響頭就行。”

童顏喜道:“還有誰要參加?”金晉虎暗忖自己目前身為鏢局首領,若是不挺身而出實在說不過去。 但他老成持重,偷看鶴髮神色,似乎只在充滿著對眾人的惋惜,莫非他已知童顏必勝? 實在想、猜想不透其中玄機。

金千楊催促道:“二叔還猶豫什麼?想要回去再受父親和哥哥的恥笑麼?”

一聽這話,金晉虎頓時念及自己被鏢局當做'棄子'之事,怒意暗湧,昂然道:“算我一個!”

餘下鏢師面面相覷,羅一民只是搖頭,看來尚未從方才的恐懼中恢復。 有一人怯然發問:“為什麼一定要六個人?”

童顏隨口道:“因為我只會六招劍法。”旋即摀住了嘴,似乎失言。 看他這樣子何似賭命之人,只能算一個初涉世事的孩子。

以為鏢師一看他的模樣,挺胸道:“當年金二鏢頭曾經救我一命,此次自當追隨。”受他這一激,又有兩位鏢師站了出來。

童顏拍手而笑,似乎並不介意參與者是誰:“如此便說定了,今晚大家就在此休息吧。”說著又指著羅一民等人道:“除了那六個人,你們現在都可以走了。”金千楊怒道:“我們鏢局的人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你管得著嗎?”

童顏哼一聲,手撫短劍:“我管不著,可是他不答應!”他的神情剎那間變得無比漠然,彷彿賭局一定,他便再無須在假以辭色,也絲毫不用考慮對方可能毀約。

金千楊還要再說話,卻被顧思空一把拉住:“待明日贏了賭局後,再和他理論不遲。”

當晚,鶴髮去丹宗寺送信,一群人便在玉髓關中住下,這場賭局看似是隨便設下的,但既然是以生死相賭,其中凶險唯當局者自知。

顧思空、金氏叔侄與幾位鏢師故意混若無事地大聲說笑,童顏則呆坐一旁,對諸人的說話入耳不聞,餓了便吃些隨身攜帶的干糧,渴了就抓兩把積雪,彷彿變成一個苦行僧。 直到鶴髮歸來,確認蒙泊已收到書信後,童顏才露出一個天真笑容。

第二日清晨,童顏早早催眾人起身,諸人往西行去,走了七八里路,童顏停下腳步,舔舔嘴唇:“就從這裡開始吧。”看他一臉按捺不住興奮地模樣,似是對這一刻期待已久。

眼看時辰已到,童顏眼射異彩,手撫短劍,躍躍欲試。

“諸位保重。”鶴髮低嘆一聲,盤膝坐於一棵枯樹下,口中喃喃有詞。

顧思空與金氏叔侄互視一眼,突然大喝一聲,六人方向不一,各自發力狂奔。 原來諸人昨夜早在暗中商量好,六人一齊出發,分路而行,就算童顏有三頭六臂,一次最多也只能追上一人。 縱有傷亡,但最終必定會贏得賭局。

顧思空相信自己是童顏的最大目標,便提議自己從荒嶺中趕往丹宗寺,以便吸引童顏的大部分注意力。 他心高氣傲,此舉光明磊落,諸人亦無異議。

然而顧思空才奔出十餘步,忽覺一道劍氣尾隨而至。 他強提十二成功力,腳下不停,掌中短劍已反手迎向身後的劍氣。

而在雙劍將交未交之際,童顏的短劍突然不可思議地乍變方向,繞了一道詭異的弧線,自下而上由會陰處倒攢而來。

這是一道線路奇詭無比、力道沛然無匹的劍氣,陰狠而毒辣,狂暴而準確,於高速奔跑之中的顧思空根本無法閃避抵擋。

直到此刻,顧思空才了解到童顏到底隱藏了多少真正的實力,然而他已沒有機會後悔。 他只來得及看到童顏那一雙冰冷且閃耀著興奮地眼眸,死亡的氣息已不容拒絕地攫住了他。 在蝕人心底的絕望之中,他還殘存著最後一個念頭:趁自己還有一點力量,全力奔向丹宗寺……

在顧思空最後的意識裡,浮上心頭的是鶴髮對他的評判:當你感覺到真正恐懼時嗎,已沒有機會重新開始!

辰時正,蒙泊國師踏出丹宗寺。

高原清晨的氣候最是反常。 大雪未停,卻可清晰地望見那一輪血紅的冬陽,遙遠而不失溫暖,一如高而悠遠的天空,不會給人任何壓迫感,卻沉凝如畫,彷彿是君臨大地的上蒼用一種無聲的方式展現著他神秘的力量。

上一次看到這熟悉的天空,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蒙泊國師如此想著,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圓潤通朗的臉龐上浮起一絲若隱若現的笑容。

吐蕃寺院的建築風格與中原寺廟迥異,以朱絳、金螢、青藍為主色,梁雕奇獸,棟畫異禽,造型各異的神像多是面目猙獰,意態張揚,雖無雍容的修飾、磅礡的氣魄,但奇色異彩、飛簷轉輪,隱隱還飄著一股酥油的香味,充滿著神秘的異國氣息。

陪在蒙泊國師身邊的,是一位五十餘歲,身穿黃色袈裟的喇嘛,他乃是丹宗寺的主持濟能大師。 自從三年前蒙泊國師由京師歸來,便道丹宗寺內閉關不出,每日只是於寺內靜坐閱讀經卷,僅由僧侶送來必須的飲食。 在閉關期間,蒙泊國師除了偶爾會見大弟子宮滌塵與一位漢族少年外,不見其他任何人,甚至連兩年前吐蕃王暴斃、都城派來使者請他主持法事的要求亦被拒絕。 蒙泊國師此舉引來極大地爭議,但作為吐蕃人最敬重的大國師,其所作所為自有他無可辯駁的理由。

聽說最近大光明寺又請來另一位普波法師,隱有取代蒙泊之意,但蒙泊國師聽聞此消息後亦無任何解釋或者行動。 誰也不知他三年前去大明京師後到底遇見了何人,發生過何事,導致他性情大變,彷彿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昨夜,突有一個陌生人前來丹宗寺,留下一份信物,並讓護寺僧侶傳話,請蒙泊國師於今日辰時正出關。 按理說,這幾年來連吐蕃王親派的使者都難以得見蒙泊國師,濟能大師原以為蒙泊國師必定會不予理會。 誰知在看過那陌生人的信物,又與宮滌塵一番徹夜長談後,蒙泊國師居然決定開關出寺,令濟能大師既覺突兀,亦感欣慰,終於稍稍放下擔了許久的心事。

此刻,偷眼看到蒙泊的臉上露出一抹久違的笑容,濟能大師略覺迷惑。 在他的記憶中,蒙泊國師從沒有如此明顯地表現出喜怒哀樂,臉上永遠只有一份通透世情的慈愛與憐憫。

蒙泊國師沒有回頭,卻彷彿已感到濟能的心緒,淡然道:“濟能大師可知老衲為何發笑?”“不敢妄測國師。”

蒙泊悠然四顧。 這丹宗寺建於一座小山之上,由寺門處望下去,山腳至山頂的境況一覽無餘。 當地吐蕃人朝拜時往往在此一住數月,山腳下常年搭有大大小小的帳篷,帳角掛著潔白的哈達,帳前撐起烤肉的支架,還設有交換畜肉、木材、紡織品的市集。

此刻雖是清晨,但健壯剽悍的男人們已趕起羊群,勤勞善良的女人們則忙碌著早餐,無邪的孩童打鬧著,甚至就在寺門邊,不知何時還堆起了幾個雪人。 飛雪映耀這陽光,如同一幅安詳的生活畫卷。

蒙泊國師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輕聲道:“老衲之所以發笑,是因為從這一刻起,老衲才突然懂得了平凡的幸福,明白了自由呼吸的快樂。天空、浮雲、陽光、飄雪這些看似平常的東西,都是大自然給予人類最好最無私的饋賜。”

濟能茫然不解,卻知蒙泊國師之語必有深意。

蒙泊微笑不語,心思卻回到了三年前的泰山絕頂。

三年前,明將軍與暗器王林青約佔絕頂,蒙泊本想藉林青之手除去吐蕃最大的威脅——明將軍,所以才橫加插手,在泰山棧道上與明將軍硬對一掌,拼著受傷咯血,卻暗以虛空大法影響了明將軍對自身武功的判斷。 本以為此舉可令明將軍戰死在暗器王之手,無奈算盡機關卻換來了完全不同的結局:一意除去的明將軍安然無恙,反倒是暗器王林青陰差陽錯因此而死。

受此劇挫之後,心神大亂的蒙泊本欲利用借體還氣之術立刻恢復功力,與明將軍決一死戰,誰知在輸功於小弦體內之後,卻又因小弦全身經脈盡廢而徒耗功力……

那個漫長的夜晚,讓蒙泊真正明白了世事無常的道理,雖然他的武功稍損,佛法卻更為精進,踏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所以在回到吐蕃後,蒙泊便閉關不出,忘卻欲務雜念,潛心於佛理之中。 他原本天賦異稟,天生有一種預測世事的異能,所以才能被吐蕃奉為國師。 但經歷過絕頂一戰後,他突然感悟到天意難測,一切全屬未知。 預測世事之舉實乃雙刃之劍,或許能力挽狂瀾於即倒,亦可能於事無補,徒增煩惱。 從此後他反而刻意收斂自身所能,一切但盡人事,無問後果。 所以,如今的明白國師才真正體會到做一個平凡普通人的快樂與幸福,並因此欣然開懷。

“那幾位就是國師今日欲見之人麼?”濟能大師的話打斷了蒙泊國師的遐想,只見有幾人正沿著山路往丹宗寺狂奔而來。

蒙泊國師沒有回答,只是凝神觀察,神色微變。

濟能大師亦覺奇怪——雖然蒙泊國師沒有透露昨晚傳書之人的來歷,但想必是極其重要的人物,這才能令閉關三年的他開關相迎。 而遙望這幾人,身穿漢服,神態惶急,按理說絕無可能令他刮目相看才對。

奔在最前面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黑衣漢子,身法極快,眨眼間已至半山腰,顯然輕功極高。 此時瞧得真切,只見他臉色灰敗,肌肉奇異地痙攣著,神情絕望,儘管時值隆冬,卻有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滾滾滲出。

蒙泊國師心懷詫異,面上卻不動聲色。

黑衣人眼看已奔至寺前,步伐卻驟然慢了下來,如同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從地面伸出,硬生生地扯住了他的腳步。 與此同時,他那灰敗的臉色乍變通紅,喉頭髮出一聲壓抑的呻吟,彷彿吐出一口憋了良久的長氣。

蒙泊國師神情一變,大步邁出迎向黑衣人。

但一切為時已晚! 一聲慘呼從那黑衣人的口中發出,他全身黑衣詭異地從中裂開,數道鮮血如箭般自胸腹內濺射而起,射往半空之後紛灑而下。

蒙泊國師雙手微揚,虛托住那一蓬從半空灑下的鮮血,那鮮血在他的掌中宛若活物般旋轉幾圈後,被再度逼回黑衣人體內。 濟能大師不通武功,先見黑衣人血濺數尺,又看到蒙泊國師變戲法般凝血入體,不禁又驚又佩。

蒙泊國師一聲輕嘆:“只可惜已回天無力了。”但見那黑衣人怒瞪雙目,身體兀自挺立不倒,但其實射盡體內鮮血,胸腹中內臟盡現,已然氣絕。

蒙泊國師雖未曾見過此人,卻識得昔日京師八方名動中“登萍王”顧清風的幻影迷蹤身法,已隱然猜出來人的身份,此刻緩步上前,細細察看。

這個黑衣熱正是顧思空,他身中童顏一劍,拼著最後一口氣狂奔至此,終於油盡燈枯。 可嘆此人雖然行事張狂,一意孤行,一生卻並無大惡,只因按不下一口傲氣與童顏豪賭,如今斃命於異國,亦是他的命數。

還不等蒙泊走近顧思空的屍身,就見又有一人狂奔而至。

這是一位五六十歲的青衣老者,手中尚提著一柄鬼頭長刀,正是“金子招牌”的二鏢頭金晉虎。 蒙泊此刻已有準備,搶前一步欲要救援,但尚不曾近身,只見金晉虎黯然一聲長嘆,忽然凝步駐足大叫一聲,喉間一道細細的血線沖天射出,亦如顧思空一般當場斃命。

隨後奔來的是金千楊,他開口大叫一聲:“國師救我……”可才說了半句,一口鮮血已從嘴裡狂湧而出,四肢齊齊斷開,彷彿一個斷線木偶般跌倒在地上,再也未能睜開雙眼。

此次“金字招牌”行鏢本是棄子之局,金氏叔侄原本僥倖生還,只因念及在鏢局內處處受制於兄長,半生鬱鬱不得志,所以才決定拼手一搏,終致如此淒慘的下場。

緊隨金氏叔侄狂奔而來的三名鏢師亦在見到蒙泊國師的剎那間倒地身亡,或因心臟中劍,或是攔腰斷裂,最後一人竟斷首而亡,頭顱與頸腔僅存一層薄薄的皮肉相連……

濟能大師驚得雙目大睜,口中念佛不休。 雖然佛法中有惡人淪入地獄身受千百種酷刑之說,但此刻親眼目睹之下,他仍覺得無法接受。

蒙泊空托著滿手鮮血,怔立原地,一聲長嘆,雙手虛按,旋身將六人的鮮血灑開。 那淋漓的熱血落在丹宗寺前的空地上,形成一個整整齊齊的圓圈,權作法事。 蒙泊國師明銳眼神落在六人形狀不一的傷口上,一時陷入沉思。

白雪紅血,猶如遍地盛開的寒梅。

許久後,濟能大師才顫聲道:“這,這是怎麼回事?”蒙泊國師一向鎮定的神色亦出現一線怒意,口念佛號:“如此快劍,如此狠毒,皆算世間少有。”

濟能大師問道:“他們是中了劍麼?為何剛才跑來時全無異樣。”

蒙泊國師沉聲答道:“該是一柄極細極薄的劍,只因劍鋒入體太快,大量湧出的鮮血才能暫時凝住傷口,而這六人皆懷著某種拼死求見老衲的決心,這才能強壓著一口氣狂奔至此地。然而施劍之人無疑劍道已臻大成,使用的劍道恰到好處,就是要令他們一一斃命於老衲的面前。”

濟能大師面現訝色:“世上竟然有這般神奇的武功?”

“武功尚在其次,最關鍵的是算準了每個人的耐性和殘留的生命力。這劍手一定是殺過許多人,才能對人體有如此深刻的了解!”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他要對老衲炫耀他的劍法。六人的中劍部位各自不同,逆體剖腹,快劍入喉,穿心斷肢,斬腰裂首……”

“要見國師的人到底是誰?”“​​那是老衲多年不見的朋友,這場慘劇雖並非他親自下手,但兇手竟知我開關時刻,想必與他有關。”

“這兇手究竟是何人》?如此殘忍的行徑,國師豈能輕易放過他?”

蒙泊沉吟良久,忽然長嘆一聲,轉身大步離去。

濟能大師驚道:“國師意欲何往?”蒙泊並未回頭,腳步看似不急不徐,然而瞬間已至遠處。 他淡淡的聲音隔空傳來:“老衲這就回大光明寺去。煩請幫忙通知老衲的朋友,我已不想再見到他。至於那殺人原兇更不值得老衲一見。無論這六人是否作惡多端,如此殘忍行事,日後必有果報……”

那聲音漸漸遠去,再不可聞。

等鶴髮童顏來到丹宗寺時,六具屍體已被搬走,只留下那一圈觸目驚心的血跡。 濟能大師立於寺門,鼻觀口、口觀心,默吟佛經。

童顏好奇地東張西望著,目光最終落在寺外那一圈血蹟之上。

鶴髮首先開口:“煩請這位大師通報,就說鶴髮童顏師徒求見蒙泊國師。”

濟能大師對兩位白衣人的奇異形貌駛入不見,緩緩合十為禮:“施主來晚一步,蒙泊國師已經走了。”

鶴髮一怔:“在下昨夜特地留物傳書給國師,他竟不肯抽身一晤麼?”

濟能大師緩緩道:“國師本已開關,欲見施主,但有六人橫死於眼前,他一怒之下便返回了大光明寺。”

童顏搶先發問:“他可看到這六人是如何死的?”

濟能大師點點頭,懷疑地望著童顏懷中隱露一角的短劍,已猜測到這個白衣少年多半就是殺人元兇,臉上不由掛起了幾分怒意。

童顏急道:“既然如此,蒙泊國師必定離開不久,我們這就去追!”

“住口!”鶴髮喝住童顏,“你還嫌胡鬧得不夠麼?”

童顏從未見過師父如此震怒,頓時噤聲不語。

鶴髮又問道:“蒙泊國師可有留言,還請大師不吝告知?”

濟能大師本不願搭理他們,但身為出家之人不打誑語,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將蒙泊國師方才的言行盡皆說出,並無絲毫隱瞞。

當童顏聽到蒙泊國師評點自己的劍法時,臉上隱露自得,他偷眼瞧著鶴髮臉上凝重的神情,強抑住滿腔的興奮。

鶴髮仰天長嘆:“十餘年前與國師言談盡歡,想不到如今竟無緣見一面。”

濟能大師冷冷道:“徒不教師之過。鶴髮施主放任弟子行此殘忍手段,不但蒙泊國師不會認你為友,丹宗寺亦恕不接待。這便請回吧。”

鶴髮恭謹垂目:“大師說得是,在下自當好好管教劣徒。”

童顏分辯道:“他們自願與我賭命的,卻也怨不得我……”

濟能大師嘆道:“無論是何緣由,出售如此毒辣,日後必遭天譴。”

童顏大怒,面上殺氣隱現,礙於鶴髮在旁邊,這才不敢發作。

濟能大師還要再說,鶴髮眼中閃過一道凜然之光:“大師且住。我本就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自有一套相應的處世原則,而我的弟子更輪不到大師來教訓。”看來他雖自承理虧,卻一意維護童顏。

濟能大師不料看似儒雅沖淡的鶴髮忽現鋒芒,一時說不出話來。

片刻,鶴髮又恢復彬彬有禮的神色:“既然連蒙泊國師都袖手旁觀,大師也不必多事。我們這就告辭,方才言語失禮處,還請大師見諒。”說罷拱手抱拳,緩緩退開。 聽了鶴髮的話,濟能大師心中泛起疑惑,想起蒙泊國師剛才親眼目睹血案後,依舊頭也不回地離開丹宗寺,而不是選擇追究兇手,彷彿已不再是昔日那個悲憫天下,視拯救蒼生為己任的吐蕃大國師了。 或許正如他自己所說,現在的蒙泊已安於做一個普通人,放棄了原本的責任與義務。

三年前的大明京師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令得蒙泊國師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 何況他閉關三年不出,卻突然決意出關,到底是鶴髮的傳信,還是被宮滌塵勸服……濟能大師越想越覺蹊蹺,對鶴髮童顏的來歷亦大生好奇。 不過他身無武功,雖對師徒倆心懷不滿,卻也無能為力,只得悶然回寺。

童顏駐足於那一圈血跡旁,興致勃勃地研究起來。 他知蒙泊國師不但佛法精深,武學造詣亦是吐蕃第一人,許久前曾聽師父鶴髮說起,蒙泊國師所創的“虛空大法”另闢蹊徑,能夠在實戰中純以強大的精神力影響對手的判斷,可謂是武林奇學。

他本以為蒙泊國師留下這一圈血跡或者另有用意,奈何苦思良久卻瞧不出半點端倪,儘管血跡整齊劃一,圓圈渾若天成,但也不過是武學高手信手而為,並無深意。

童顏出身卑微,不通世事,唯以一身霸道的武功自傲,因此一意孤行,與顧思空等人立下賭約,只求能得到蒙泊國師的肯定。 但如今看來,蒙泊留言中雖稍有讚許​​,但更多流露出的卻是輕蔑鄙視之意。 加上未能如願見到蒙泊國師,童顏不禁心頭煩悶,猛然一揮手,發出劈空掌力,將那一圈血跡拂亂。

他武功雖高,處事卻仍是一個我行我素的大孩子,見濟能大師對自己言語不善,有心立威,這一掌便施出八成力道,掌風掠過之處,頓時將不遠處的一個雪人從中剖為兩爿。

鶴髮知道自己徒兒的性格,本只冷眼旁觀。 待看到那被剖開的雪人後,口中發出一聲驚咦,上前細細查看起來。

童顏大奇,想必鶴髮是從雪中發現了什麼秘密,然而自己卻看不出來。

鶴髮凝目注視雪人半晌,緩緩頷額,似有所悟,忽然轉頭問向寺外一位掃地的僧人:“請問大師,這個雪人是何人所堆?”

掃地僧一時未曾反應過來,愣了一下答道:“不知是哪家孩子堆的,昨天早上打掃時還未曾見過。”

鶴髮的目光望向山腳下那數座帳篷:“莫非是住在那裡的某個孩子?”

掃地僧搖頭道:“朝拜的吐蕃人多不允孩子來寺前玩耍。對了,這雪人大概是瓊保次捷堆的吧。”

“瓊保次捷?他是什麼人?”

“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與蒙泊國師的大弟子同來。”

鶴髮怔了一下:“宮滌塵?他在這裡麼?”

“已來了三日,但昨夜不知何故匆匆離去了。”

鶴髮面色驚疑不定,亦不再多問,帶著童顏離開丹宗寺。

童顏忍不住發問:“師父從那雪人身上瞧出了什麼?”

鶴髮反問道:“你可瞧出堆雪人的雪球有何不同?”

童顏思索一下,疑惑道:“我只注意到那雪球似乎特別圓,而且中間都結成了冰,除此似乎並未有什麼古怪之處。莫非這也是一種武功?”

“這雪球的奇異處與武功並無關係。”鶴髮嘆道,“你自幼生於南方,不知雪性,瞧不出亦屬正常。高原氣候乾燥,冬雪雖寒卻極難融化,而那雪球不過是隨手滾成,卻外松內實。想必那滾球之人的胸中起初懷有極強的怨念,所以才將雪粉壓實以致結冰,但隨著他不斷將雪球滾大,心中戾氣亦漸漸消融不見,反倒專心致志於雪球滾成渾圓。由此可見,此子質性純樸,渾然忘憂,雖隨遇而安,行事卻務求圓滿無缺,即懷赤子之心,亦有持重之態,假以時日,或是個不世出的人物……”

童顏雖知師父明察秋毫的觀察力可謂世所罕有,既然如此說必有其道理,但聽他誇獎一個素不相識的吐蕃孩子,頓時心頭不快,撇撇嘴道:“不過是個頑皮孩子,師父所言太過誇大了吧。”

鶴髮似笑非笑:“他所擁有的,正是你所欠缺的。”

童顏忽然醒悟鶴髮是在藉機點撥自己,頓時垂頭思索不語。

鶴髮喃喃自語:“宮滌塵既然帶這孩子來見蒙泊國師,此子必屬不凡。在吐蕃語中,'瓊保次捷'的意思就是初八的雄鷹,或許這孩子紳士人如其名,果有過人之能。”

童顏小心發問:“那個宮滌塵又是什麼人?我見師父聽到他的名字時神情略有些古怪,莫非也是舊日相識?”

鶴髮正色道:“你在藉機打探我的過去麼?”

童顏嘻嘻一笑:“徒兒只是隨口一問,師父盡可不理睬我。”其實,他的確是對師父的來歷十分好奇。 在童顏的記憶中,十三年前鶴髮突然出現在他那個荒遠的小國,並把八歲的他收為唯一的弟子,而對自己之前的經歷諱莫如深。 他曾聽師父偶爾說起過,與蒙泊國師相交莫逆,昨日方知蒙泊國師眼界奇高,單獨會見者不過寥寥幾人,而師父卻是其中之一;而且師父又與憑天行說起與將軍府某人亦有交情。 如此猜想,師父以往必也是一位名動江湖的人物,卻不知為何化名為鶴髮,在域外小國駐留十數年之久,其中究竟有何隱情?

鶴髮果然不再理睬童顏,白衣飄飄,大步前行,仍是往玉髓關的方向去。

童顏趕前幾步:“我們現在往何處去?”

“離家多時,難道你不想念自己父親麼?我們這便回家吧。”

“啊!這就回去?”童顏從小至今一直留在家鄉,此次方才隨鶴髮見識了中原、吐蕃的風土人情,只覺萬分不捨,轉轉眼珠道:“對了,我們奪下'天脈血石',難道不拿著去見吐蕃王嗎?”

鶴髮淡然一笑:“你道為師當真有那麼大的面子?若非昨日給蒙泊國師傳書時順便留下'天脈血石',他又豈會一大早準時出寺相見? ”

童顏一驚,從懷中掏出那紅色小匣子,打開一看,裡面卻只是一塊平常的小石頭,這才知道鶴髮早已暗中換走“天脈血石”,然而自己竟然一無所覺,頓時又驚又佩。 雖然鶴髮平時極少顯露武功,可一旦出手,當真有鬼神莫測之能。

可是童顏實不願就此返鄉,藉著師父對自己寵愛有加,乘機撒潑:“師父分明是害我,若是方才賭輸給那六人,你要我拿什麼還給他們?”

鶴髮聳聳肩:“若瞧不出你必勝,我還配做你的師父麼?”

童顏本還想“指責”鶴髮交出“天脈血石”後,蒙泊國師自然急於趕去面見吐蕃王,所以才未在丹宗寺外相侯,但他難得聽到師父當面誇讚自己,不由得意地哈哈大笑,反將餘下的念頭忘得一干二淨。

這邊童顏的笑聲未停,忽見北方上空騰起一道斗大的的煙花。

那煙花極為奇特,呈紅藍兩色,躥於半空並未綻放開花,而是凝成一個樣式古怪的長條,經久不散。 目測他們此刻距離燃放煙花之地約有三四里地。

鶴髮陡然停步,神色大變,似在猶豫著下一步作何行動。

童顏巴不得多生事端:“師父,我們去那裡看看。”言罷當先往北方行去。

“站住!”鶴髮喝住童顏,躊躇良久,“你必須要答應我一件事。”

“師父請說。”“無論任何情況,只要不是命懸一線,便決不可傷人。”

“難道會有什麼危險嗎?”童顏試探發問,“師父的意思是:只要不傷人,我盡可以出手?”鶴髮低而輕的聲音裡有一種少見的鄭重:“今日之局,恐怕你想不出手也做不到了。”言罷大步往北方行去。

不知為何,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童顏,此刻卻生出一絲莫名的惶恐不安。

走不多遠,二人面前出現一條窄長的峽谷。 谷內積雪厚達半寸,不生樹木,乍眼看去白茫茫一片,兩邊則是高聳入雲的山峰。

積雪困步,破難行走。 童顏一腳踏去只覺異物礙足,低身抽出一條尺余長、白森森的骨頭,應該是犛牛遺骸,鼻中又聞到一股野獸的腥臊氣味:“師父且慢,這裡只怕有野獸出沒。”

鶴髮並不停步:“你豈會怕幾隻野獸?不過見到地勢險峻,恐有埋伏吧。”

童顏赧然笑道:“我還以為師父只顧趕路,有所忽略,所以這才提醒一下。看來是徒兒多慮了。”

鶴髮道:“你可想過,吐蕃人天性自由,游牧於高原各處。但此處並非深山野谷,如此人跡罕至豈非太不合常情?想必這裡應是某處禁地,既然對方有意誘我們來此,必有所圖。”

童顏再度興奮起來:“如果是敵非友,為何不讓我傷人?”

鶴髮凝聲道:“你不要忘了我的話。不論是敵是友,只要對方不下殺手,你絕不可以先行傷人。切記切記!”

童顏恍有所悟:“原來那燃放的煙花是向師父發出信號,所以你才會帶著徒兒來​​此吧,想必來人亦是師父的舊識。”

鶴髮卻道:“人事變遷,滄海桑田,昔日故交亦可能反目成仇。你不要見到為師身處險地,依然大步前行,毫無顧忌,就錯以為毫無危險。其實我只是用自身性命做賭,僅有六七成把握這一路並無埋伏;若不然,就說明對方為念舊情,恐怕屆時就不得不刀兵相見了。”

“哈哈,想不到師父也染上了我的毛病。”

“什麼毛病?”“好賭啊!”

鶴髮童顏齊聲大笑起來,針的山頂上的大塊積雪簌簌而落。

十三年的朝夕相處早已讓師徒倆心意相通,明知對手必定是身處於隱蔽處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所以他們才故意放聲談笑,好讓對方捉摸不定。

儘管童顏夷然不懼,但鶴髮的語氣中那不肯定的含糊處卻讓他感應到對方強大的力量,只怕合師徒之力亦未必能穩操勝券。

突然,前方不遠處現出四條人影,皆身穿黑衣,並以黑布蒙面。 為首一人恭敬行禮:“奉命相請前輩。”

鶴髮微微一笑:“既是誠心相請,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黑衣人不慌不忙:“此乃主人之命,不敢有違,還請前輩見諒。”

鶴髮安之若素:“你家主人要見我,怎麼自己不來?”

黑衣人振振有詞:“主人特意吩咐過,我等習武雖久,卻因缺少實戰歷練,難有長進。而前輩目光如炬,世所罕見,若能得到前輩指點品評,我等受益匪淺,所以才讓我們先行迎接,主人隨後就到。”他說話的口氣彬彬有禮,卻於恭敬中顯露出一絲咄咄逼人的態度。

鶴髮不露聲色,語音卻遠遠傳了出去:“不過是以品評武功為名,實為顯示一下失禮。如此小孩子氣,如何讓人歸心?”

“主人早料到前輩會如此說,特意讓屬下轉送給前輩七個字。”

“哦,他說什麼?”“此話與前輩共勉。”

童顏與鶴髮相處十三年,從未見過愕然與驚喜同時出現在他的臉上,似乎這主人的回答既出乎他意料,又正中他的下懷。

“好好好!”鶴髮連道三個好字,暢然大笑,“我若不顯示一下實力,亦難令人歸心。不過我久不動武,便由小徒代為出手吧。”

“主人還囑咐過屬下,明師高徒,非我等力所能敵,唯有依仗人多勢眾扳回劣勢。既是切磋,尚請前輩手下容情,免傷和氣。”黑衣人又朝童顏打個招呼,“多謝師兄賜教。”再對鶴髮深施一禮,退後半步,四個黑衣人齊齊亮出長劍,各自佔定一方,似乎已擺下某種陣勢。

鶴髮淡淡道:“你家主人倒是想得周到。童顏,去吧。”

童顏早已按耐不住,鶴髮話音方落,他已向四名黑衣人衝去!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23 PM

第三章 峽谷試劍

與此同時,在峽谷左邊的山崖頂端,卻有兩人並肩而立,正由高處俯視著峽谷中的激鬥。

左首白衣人年紀二十一二,身材修長,鳳目淡眉,鼻峰挺直,面容纖細白皙,頭戴束髮金冠。 乍眼望去給人印象深刻的,並非是他那清秀俊雅、英氣畢露的外貌,而是其全身不沾一塵的飄逸與沈靜如山的持重。

站在右首的是一位十七八歲的藍衣少年,劍眉虎目,齒白唇紅,身材高大挺拔,雖是一動不動,卻似有飛揚的青春活力欲要破體而出。 他腰間配著一柄長劍,劍長五尺,劍鞘吞金鑲玉,十分華貴。 如果說白衣人給人的感覺是一位身份高貴的翩翩公子,藍衣少年看起來則分外灑脫且略帶玩世不恭,帶著一種生於濁世卻孑然獨立的驕傲。

峽谷內正激鬥不止,崖頂上的二人從容旁觀,雖然均為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一般的相貌俊秀,身材勻稱,可謂一時瑜亮。 但白衣人沉靜如山,隱含一種不合年紀的老成與威嚴;而藍衣少年則微垂著頭,似乎在白衣人的強勢裡有意表現出一種抑壓驕傲天性的謙恭態度。

兩人目視峽谷內的戰局,只見童顏並不拔劍,僅憑靈動的身法在四名黑衣人的劍陣中左沖右突,顯已穩佔上風,藍衣人不由微皺了皺眉頭。

白衣人忽道:“瞻宇,你可注意到他們的足印?”

那藍衣少年名叫桑瞻宇,他凝功運目望向雪地上清晰的足印,隱有所悟:“堂主提醒得極是,虎組四人雖呈敗象,但足印尚淺,說明仍然留有實力。畢竟此次並非生死之戰,而本堂武功最大的竅要卻是置之死地而後生,若是放手一搏,對方未必能夠如此輕鬆。”

被稱為堂主的白衣人正是吐蕃國師蒙泊的大弟子宮滌塵,他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就是江湖上極為隱秘的御泠堂堂主。 他聽了桑瞻宇的解釋,忽而囁唇發出一長兩短的嘯聲。

隨著宮滌塵的嘯聲,峽谷中的戰況突起變化,又有四名手執長刀的黑衣蒙面人現身,加入戰團。 而旁觀戰局的鶴髮則不時發出幾句點評,而且並不厚此薄彼,言語間反而更多是針對黑衣人的武功。

“狼組、虎組合擊!”桑瞻宇不無擔心地道,“那個名叫童顏的少年劍法卓絕,出手狠毒,幾不虛發,只怕重壓之下會全力以赴,我方不免有所損傷。”

宮滌塵卻似胸有成竹:“童顏不出全力,我堂中弟子亦缺少實戰的壓力。何況若是鶴髮不能管教好自己的徒弟,豈有資格在我堂立足?”

見桑瞻宇不語,宮滌塵笑道:“我知道你心中必在懷疑我為何不顧惜堂中子弟的性命。然而你可曾想過,我處心積慮逼迫鶴髮童顏出手,到底是為什麼?”

桑瞻宇正色道:“請堂主指教。”

宮滌塵忽轉話題:“你可知兩軍交鋒時,若是彼此的實力相差無幾,決定勝負的最大關鍵是什麼?”

桑瞻宇思索一下,猶豫著搖搖頭。

宮滌塵淡淡道:“你不必搖頭,我知你心中必有好幾個答案,只是難以選擇,唯恐答錯。謹慎是你的優點,但在某些情況下亦是你致命的缺陷。”

桑瞻宇略微一怔,宮滌塵卻沒有逼他開口,自顧自道:“有道是狹路相逢勇者勝,當兩軍實力相當,士氣與對敵經驗便佔據了主導地位。”他手指峽谷,侃侃而談,“如果堂中子弟皆以為這是一場毫無危險的戰鬥,豈能達到練兵的目的?當真正的戰鬥來臨時,他們又如何能激發出自身舍我其誰的勇氣?我絕非不顧惜他們的安危,恰恰相反,今日流一滴血,甚至傷亡幾名弟子,卻能換回大多數人在日後戰鬥中的安全。所以此次表面上只是相試鶴髮師徒,暗地裡我卻想要堂中弟子在面對真刀實槍之前先體會到生死攸關的緊張。”

桑瞻宇恍然大悟:“屬下明白了,必會把堂主的良苦用心轉達給諸位弟子。”

宮滌塵微笑擺手:“這倒不必了。身處高位,須得有統領全局的眼光,讓手下捉摸不清並非壞事,重要的是灌輸給他們必勝的信念。若有一日你處在我的位置,定要記住這一點。”

桑瞻宇原本聽得連連點頭,但宮滌塵的最後一句話卻令他呆立半晌,不敢稍有異言。

宮滌塵冷然道:“以你的聰明才智,豈會猜不到我刻意栽培你的目的,又何須故意表現出吃驚的樣子?現在我要你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對堂主之位,你究竟是心懷期待還是自認無力承擔?不必擔心名份問題,你雖自幼父母雙亡,但母親本就是堂中的重要人物,就算並無南宮世家的血統,而你的名字是我父親親自所取,亦可算成他的義子。何況外姓加入本家族並非沒有先例,前提條件第一是能力與才幹,其次才是忠誠與武功。”

桑瞻宇情知在宮滌塵面前,自己的任何掩飾都毫無用處,唯有如實作答方能得其信任。 他深吸一口氣,抬頭沉聲道:“若說期待,不免顯得過於自負;但若說難以勝任,又會被視為缺少自信。在屬下還未擁有做堂主的足夠實力之前,必會懷著期望去努力爭取。”

宮滌塵微笑:“當然,你還有充足​​的時間去提高自己的實力,過程中也會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戰,你面對的是一條萬分艱難的道路,你只是幾名候選人中最為接近成功的一位。”

桑瞻宇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任何一個首次見到堂主的弟子,往往會驚訝於宮滌塵的年輕,但只要對他稍稍了解之後,每個人都會忽視他的年齡,且絕對無法忽視他的智慧。 那是一種並不咄咄逼人、而是如​​山川大河般天經地義存在於世間的智慧,所有陰謀詭計和玲瓏心思在其面前都會無所遁形。

宮滌塵又道:“你當然應該懷疑我把這個信息透露給你的用意。這是一種測試,對於心如明鏡的人來說,知道與不知道的區別是巨大的,你日後的表現將會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

桑瞻宇極小心地回答道:“事實上我首先想到的是,如果堂主心萌退意,只怕會令許多弟子心寒。”

對於桑瞻宇的疑慮,宮滌塵沒有給出答案,只是將目光轉向峽谷。

在八名黑衣人的聯手圍攻下,童顏終於將短劍擎在手中,面色也凝重了許多。 他並不貿然發劍,仍多是閃避騰挪,偶有發招,亦是針對黑衣人的陣勢弱點,看來他恪守鶴髮的警告,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傷人。 九人爭鬥雖烈,但幾乎不聞兵器相交之聲。

宮滌塵又發出兩聲長嘯,八名黑衣人如潮水般退下,另有八人接替。 這八人不再限於刀劍,奇門兵刃盡皆登場,有赤手空拳的鷹爪擒拿,蛾眉刺、判官筆的精巧細膩,亦有鐵盾、​​重錘的沉穩厚重,甚至還有一人手持近百斤重的獨腳銅人,揮動間虎虎生風,勢不可當。 童顏對這些奇門兵器並不習慣,雖仍疾步如風,但頗有吃力之感。 經鶴髮幾句指點後,他不再遊走進擊,而是落足原地不動,以掌力牽引重型兵刃。

宮滌塵悠然道:“瞻宇可知道他們的來歷?”

“鶴髮童顏來自西南邊陲一個名喚烏槎的小國,雖然中原鮮聞其名,但在烏槎國兩年前的一次比武大會上,一位弱冠少年異軍突起,連挫十五名勇士,而且招不虛發,每出一劍必沾血而還,因而聲名大噪,被烏槎國君拜為上卿。這一對師徒原名不詳,只因鶴髮那怪異的形貌才得此名號。”桑瞻宇略停頓片刻,又道,“三年前京師兵變,泰親王率千餘敗軍擺脫沿途追殺後,正是退守於烏槎國中。而這一次鶴髮童顏師徒搶在我們之前強奪'天脈血石',多半也與此有關。”

“不錯,泰親王一日不除,必成中原隱患。但烏槎國位於邊疆偏遠之地,地形複雜,不但山野密林極難行軍,更有沼澤、毒泉、迷瘴等種種障礙,朝廷大軍不敢輕易涉足。依我判斷,太子派與將軍府此次運送'天脈血石',若能如願見到吐蕃王,必是請吐蕃發兵烏槎。而鶴髮童顏師徒奪下血石後直接交給蒙泊國師,並未提出任何條件,應該只有修好之意。畢竟對於包括吐蕃在內的各個異國來說,在沒有利益衝突的情況下,彼此間並不會徒生爭端,反而對中原漢室皆有一種天生的敵意。”

“那麼,我們應該怎麼做?”

“靜觀其變。依本堂目前實力,就算稱霸江湖亦力有未逮,如何能對朝中政局施加影響?但只要充分利用我們的最大優勢——隱藏在暗處,當雙方勢均力敵、形成僵局之時,就是我們出手的最佳時機。你且記住,從古至今,本堂都沒有正面介入政治爭鬥,這並不僅僅是為了保存實力,而是隱身於幕後才可以發揮最大的作用。且試問:如果奪得'天脈血石',你將會如何處理?”

桑瞻宇心頭一驚,聽宮滌塵的語氣,莫非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得到了“天脈血石”? 他思索道:“本堂的宗旨是枕戈乾坤,既然有了'天脈血石'這件利器,豈能不讓它發揮最大功效?權衡輕重之下,我們應該用某種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讓'天脈血石'流落於江湖,利用人們對權位貪婪的天性誘發一場爭奪,只要懂得隨機應變,因勢利導,越複雜的形勢才越有可趁之機,本堂亦可從中漁利。”

“此法雖非最善,不過倒是符合你亂中求勝的性格。”宮滌塵淡定一笑,“不過如此一來,我們得到'天脈血石'的過程不免令人生疑,稍有不當,本堂亦會捲入是非之中,難脫干係。”

“那麼不如就將它暗中交給蒙泊國師,再由他轉呈吐蕃王。雖然目前看來我們不會從中得到什麼好處,但或許那將是日後的一枚棋子。”

宮滌塵不動聲色:“此物應用得當,價值連城,不然則與廢物無異。關鍵是找到一個適當的機會讓其發揮最大效用。鶴髮童顏奪取'天脈血石'雖然出於計劃之外,但只要合理運用,依然可以達到想要的結果,並幫助我們完成最終目標。或許,你將是我計劃中的那個合適人選……”說到這裡,宮滌塵有意引而不發,靜靜望著桑瞻宇,似在觀察他的反應。

桑瞻宇略顯緊張:“我們的最終目標……是什麼?”

宮滌塵一笑:“作為知道本堂最高機密的幾人之一,你何必明知故問?”

桑瞻宇臉上一紅:“禦泠堂的本意是扶持天后傳人重奪朝政,但如今看來,只怕明將軍並無稱帝之念。”

“不能生存,一切都是奢談。先除內患,再禦外敵,最後才考慮開國立朝之事。”

桑瞻宇沉吟不語。 他雖接觸過禦泠堂的核心機密,但畢竟只是二代弟子,不敢妄談本堂內部的爭鬥。

宮滌塵續道:“自從六年前上任堂主——我的兄長南宮逸痕無端失蹤後,幾位堂使蠢蠢欲動,覬覦堂主之位。先是紅塵使寧徊風在川西貿然發動,隨後青霜、紫陌引發三年前的京師兵變。雖然現在三人皆不知所終,但永遠不要小看他們的能力,任何疏忽都有可能造成針對我們的致命一擊。”

“但這三人能力超群,如袋中利錐,只要有所作為,總會有蛛絲馬跡可尋。然而本堂遍布江湖的情報網卻沒有發現他們的任何行蹤,到底是為了什麼?反倒是一向低調的四大家族時有舉動。”

宮滌塵胸有成竹:“作為本堂的千年宿敵,我對四大家族的了解可謂極深。他們自詡正統,行事處處被道義所拘,如今明將軍的態度令他們無所適從,唯一的目標只剩下對付我們。正因如此,所以紅塵在觀望,紫陌在徘徊。而青霜令使,必隱伏於某地潛心研習青霜令。那其中包含著本堂最大的秘密,一日不能奪回,所有計劃都難以為繼,他才是我們的首要敵人!”

“如果內憂外患皆除,我們下一步計劃又是什麼?”

“與時俱進,何必墨守成規,先輩遺願並非不可變通。既然明將軍無意登基九五,一統天下,我們也並不一定非要輔佐天后傳人。”宮滌塵緩緩轉身,銳利的目光鎖住桑瞻宇,一字一句道,“包括你我,都有可能是扭轉乾坤、改寫天命的那個人!”

桑瞻宇心頭一陣狂跳,還不及答話,宮滌塵又輕鬆一笑:“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任重道遠,一切為時尚早,有野心並非壞事,最糟糕的是徒有野心,卻沒有與之相符的能力。”

桑瞻宇訕訕一笑,轉開話題:“那個青霜令中到底有什麼秘密?”

“等你有資格坐上堂主之位,我會將一切都告訴你。”

突然,一位黑衣人上到崖頂,半跪於地:“啟稟堂主。”

“何事?”

“收到密報,今日辰時鏢隊六人橫死於丹宗寺前,其中包括顧思空與'金字招牌'二鏢頭、少鏢頭,應是童顏所為。”

宮滌塵微微一怔,嘆了一聲:“知道了,你下去吧。”又轉頭問桑瞻宇,“你如何看待此事?”

桑瞻宇低聲道:“此子心狠手辣,行事果決任性。若不能收為己用,趁早斬草除根。”

“很好。”宮滌塵點頭讚許,“我的誇獎並不僅僅針對你做出的判斷,而是你對我直承心蹟的態度。”

“我豈敢在堂主面前有所隱瞞。”

“不過,我雖同意你的觀點,但鶴髮對童顏情深義篤,一旦殺了童顏,他決不肯再為我所用,此事頗為棘手。”

“鶴髮對本堂的作用如此重要麼?”

宮滌塵神秘一笑:“先且不論鶴髮與本堂的關係。此人眼光獨至,觀察力之強絕世無雙,不但能針對敵人的弱點進行打擊,亦可以根據對方的優勢與長處發揮其最大的潛力,僅憑童顏驚世駭俗的武功已可見一斑。本堂選拔人才的方式並不同於江湖各門派,首要條件是智慧,武功尚在其次。如此人物若能為本堂所用,必將令我方如虎添翼。 ”

“但他放任童顏殘忍嗜殺,遲早會釀成大禍。”

“那麼你可知道童顏嗜血的心態從何而來?”

“請堂主指點。”

“童顏本是烏槎國收魂人之後。”

“收魂人?”

“邊陲小國,亦有自己的法治。烏槎國風俗奇特,認為殺人者的靈魂難以輪迴,將會世世代代受到詛咒。所以處決犯人皆由烏槎國君指定之人執行,稱為收魂人,久而久之便成為一個家族。每一個烏槎國民對收魂人的態度都混雜著輕蔑與懼怕,但無論烏槎國如何改朝換代,出身卑微的收魂人地位始終固若金湯,亦算一件奇事。 ”

“收魂人世代單傳男丁,在家族的耳濡目染之下,甚至有時稚齡幼子也會操刀行刑,這就是童顏嗜血天性的由來。據我所知,童顏八歲時就砍下了一人的胳膊,他也正是在那一天被客居烏槎國的鶴髮看中,收為了弟子。”

桑瞻宇目瞪口呆,怪不得童顏殺人乾脆利落,不浪費一絲力氣,幾乎每劍都必中要害。 原來是因為他殺人的經驗異常豐富,對人體結構的了解遠勝常人。

“而鶴髮能從一個年僅八歲的孩子身上瞧出武學天賦與根骨,這是他無可匹敵的長處,亦是我必須收服他的原因。”

“叮”的一聲,從峽谷中傳來巨響。 在童顏巧妙的牽引之下,獨腳銅人重重砸在鐵盾之上,兩名黑衣人虎口爆裂,退出戰團。

宮滌塵再度發出嘯聲,這一次是十二名黑衣人齊出,將童顏圍在其中。 壓力劇增之下,童顏已無法保留實力,一道耀目的光華閃過,短劍終於刺出,一名黑衣人左肩掛彩。

黑衣人訓練有素,略受挫折後並不急於冒進,立穩陣腳方才聯手出擊。 在見到同伴負傷濺血後,黑衣人不再容情,殺招頻現。 童顏亦面色肅然,背靠一處山凹,眼中閃動著野獸般的光華,尋隙出擊。

鶴髮不再評點雙方武功優劣,悠然的面孔上隱現不安。 他已預感到事態的發展已超出切磋武功的範圍,除非對方罷手,不然難免傷亡。

見此情景,桑瞻宇道:“豹象獅三組合擊之下,童顏必出全力,縱能當場格殺他,只怕亦會付出不小的代價。”

宮滌塵凝視戰局,口中淡淡道:“不用著急,我自有分寸。”

桑瞻宇一拱手:“屬下請命出戰。”

宮滌塵擺手製止:“儘管堂中子弟以你武功最高,你卻依然不是他的對手。你還根本沒有見過他的真正實力,能有幾分把握?就連我也不敢誇口敵得住他手中的快劍。”

桑瞻宇定定道:“就算我武功不及,但可混跡於同伴之中,先假意示弱,再趁其不備定可一舉擊殺。”

宮滌塵面色漸冷:“如果僅憑匹夫之勇,你有可能連續五個月雄霸本堂排名首座嗎?”

桑瞻宇一怔。 禦泠堂除了每隔半年有一次武功考較外,另有一項古怪的排名,所有堂中子弟皆列位其上,每個月依各人表現做出評定。 參考的數據複雜不一,包括武功高低、反應快慢、謹守堂規等等,甚至還包括一種禦泠堂自製、名喚“遷繁盤”的遊戲​​完成進度。 每個月在排名榜上列於最後的兩人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驅逐出堂!

宮滌塵繼續道:“要殺童顏,何須我們動手?上個月鶴髮童顏獨闖端木山莊,童顏格殺九大高手,而且還廢了端木敬顏的一對招子,端木山莊已懸出重賞,遍請天下高手,欲除之而後快,必要的時候我們只需要洩露他的行蹤即可,又何必強逼鶴髮反目?”

事實上桑瞻宇早想到此點,只是覺得這個借刀殺人之計頗為陰損,卻不料被宮滌塵搶先說了出來。 在他的印像中,作為堂主的宮滌塵儘管心思機敏,巧於謀劃,但行事從不失光明磊落,所以年紀輕輕就得到堂中子弟衷心的尊敬與愛戴,然而今日他卻似乎變了一個人,也不知是因為對鶴髮求賢若渴,還是有意言傳身教,更有可能只是對自己的一種測試。 想到這裡,他努力把最後一種念頭驅出腦海。

宮滌塵目光炯炯,把桑瞻宇臉上的變化盡收眼底:“你想得太多,正如我剛才所說,謹慎是你最大的優點,也是你最大的弱勢。這不但顯示在你於思想上的權衡輕重,也包括你平日為人處事的繁複多慮。”

桑瞻宇不服:“屬下自覺此舉利大於弊。”

宮滌塵臉現微笑:“你且回答我一句,在堂中你最好的朋友是誰?如果你有,在生死關頭,他能用身體替你擋開敵人的兵刃麼?”

桑瞻宇猶豫一下,一時竟不知應該如何回答。

宮滌塵輕輕的聲音裡含著一份嚴厲:“你的心思太重,亦顯得太過優秀,所有人只能​​仰視你的成就,卻無法用一種平凡樸實的態度與你交往。儘管你刻意低調,從不趾高氣揚、沾沾自喜,但依然不是一個容易得到過命交情的人。我承認,刻意保持距離、讓手下無法清楚地猜測到自己的意圖是一個領導者必須具備的氣質,可是現在的你仍然只處於積蓄實力的起步階段,你與這些堂中子弟同吃同住,卻不能換來任何一人毫無保留的友誼,這是你最大的失敗,也是我提攜你最大的顧忌。就算你日後做了堂主,也需要一個對你沒有任何私心雜念的朋友,在適當的時候提醒你,幫助你,保護你……”

一顆顆冷汗從桑瞻宇的額頭不斷滲出來,宮滌塵的話無情地揭破了他從不敢真正面對的問題——他有野心,有抱負,並願意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 他一直堅信有朝一日自己一定會成功,卻忽略了這些雖不必要,卻很重要的因素,直到此刻被宮滌塵一語點破,方才有所醒悟。

宮滌塵適可而止,注意力回到峽谷中:“且看童顏這一劍,你有何感覺?”

桑瞻宇勉強鎮定心神:“這一劍倒似是本門的屈人劍法第九式'雨戀蝶花'。不過​​出手方位略高數寸,速度卻快了一倍。”

宮滌塵滿意地點點頭:“你的天份極佳,思考周密,又心存大志,只要處理好一些細節,當是堂中的棟樑之材。”

聽到宮滌塵毫無掩飾的誇獎,桑瞻宇已無太多喜悅之情,仍沉浸在方才的震驚中。

一轉眼,峽谷中又有兩名黑衣人中劍,所傷雖非要害,但一人大腿中劍,血流不止,已完全喪失戰力;而童顏儘管並無損傷,不過被迫在雪地上翻滾避招,白衣上沾滿了血跡與雪泥,狀亦狼狽。

宮滌塵再度發出幾聲長嘯,又有十二名黑衣人替換上來。 這三組人中一組以練氣為主,劈空掌力捲起積雪,聲勢驚人;另一組則擅長小巧騰挪,腳踩忘憂步,憑著奇異的步法貼身近戰,招招不離童顏要穴;最後一組四人身材婀娜,俱是女子,雖不現面容,但長袖飄飛,腰肢輕擺,盡展銷魂奪魄的魅力,使得正是御冷堂女弟子的不傳秘學——離魂舞。

宮滌塵嘆道:“這是今日派出的最後一批弟子,你所在的鷹組未能參加此次行動,是否心有不服?”

桑瞻宇誠心道:“屬下聆聽堂主教誨,受益良多,何有怨言?”

“其他三人呢?”

“多吉與白瑪應無問題,但瓊保次捷昨夜極晚歸來,一大早又不見了蹤影,不知去了何處?”

“他的膽子倒不小。”宮滌塵冷哼一聲,“他這月排名又降了幾位?”

“降了十二位,已落至最後十五名之中了。”

“他到底想做什麼,難道想唄本堂驅逐麼?”

桑瞻宇小心翼翼道:“屬下雖不知他有何想法,但只怕堂主的猜測與事實相差不遠。”

宮滌塵皺眉,輕輕嘆了口氣:“三日前他陪我去丹宗寺見蒙泊國師,到了昨晚聽說此次行動不許他參加,起初還氣沖沖地在寺外堆雪人,最後竟不告而別,實在太過任性。可他既然打定主意要離開,我又應該如何懲治他呢?”

桑瞻宇沉默。 所有弟子一旦被逐出禦冷堂,就再也沒有人看到過他們,私下里每個人都猜想過,這些人唄殺人滅口的可能,卻無人膽敢置疑,之恩能夠加倍努力地提高自己的名次,以免成為下一個被驅逐者。 唯有這個與自己同組的瓊保次捷,似乎已經做好了離開禦冷堂的打算,決心不惜一切,以身試法。

想到這裡,桑瞻宇忽然伏身於地:“屬下有一個請求。”

宮滌塵素知桑瞻宇內心倨傲,從不服輸,不禁微吃一驚:“何必行此大禮,但講無妨。”

“屬下身為鷹組之長,對瓊保次捷的事亦負有責任。無論如何,還請堂主對他網開一面,從輕發落。”

宮滌塵失聲而笑:“你何必故意在我面前擺出這樣的姿態,我豈會不知你對他的真正態度?”

桑瞻宇垂首沉聲:“不錯,我以往確是對他心懷妒意。但剛才聽了堂主的一番話後已經幡然悔悟,此刻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宮滌塵嘴含冷笑,暗運“明心慧照”之功,一查究竟。

吐蕃大國師蒙泊所創“虛空大法”,講究識因辨果,最擅察知他人心態的變化,再尋精神薄弱處襲人,往往令敵人不戰而潰。

“虛空大法”共有四重,第一重“幕密”注重武功防禦;第二重“疏影”可以避凶移禍;第三重“覓空”景於治人事天;至於被稱之為“陵虛”、據說有通徹天機之能的第四重境界,就連蒙泊國師本人也只能預測其功效,未能修至頂峰。

宮滌塵身為蒙泊國師的大弟子,其“虛空大法”已練至“疏影”之境,“明心慧照”由其衍生而來,不但可以影響他人的判斷力,並能大致測知其心意。

此刻宮滌塵驚訝的發現,眼前的桑瞻宇竟然正在誠心實意地替瓊保次捷求情。 自從三年前他正式接管禦冷堂堂主之位以來,對堂中最出色的弟子桑瞻宇了解不可謂不深,但這一次依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想不到骨子裡那麼驕傲的桑瞻宇瞬間發生瞭如此大的變化,想必是自己方才的一番話真正地觸動了他。 再轉念想到桑瞻宇的離奇身世,宮滌塵不由在心中暗嘆一聲: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桑瞻宇哪知剎那間宮滌塵心裡浮起了這麼許多念頭,他咬咬牙,澀然道:“不瞞堂主,屬下對瓊保次捷的妒忌由來已久,有時甚至會懷疑堂主對我青睞的真正用意,或許只是藉以激發他的手段。恕屬下大膽猜測一句,瓊保次捷才是堂主眼中接管本堂重任的最佳候選人吧……”

宮滌塵不動聲色:“你為何會如此想?”

“瓊保次捷初來堂中不久,就成為得到你誇獎最多次數的人。堂規森嚴,對於每個初來乍到的弟子來說,哪一個不是從訓斥和責罵中逐漸成長起來的,可堂主卻唯獨對他另眼相看。那時堂主年紀輕輕初掌大權,你對他毫無吝惜的誇獎不但不能令弟子們心服口服,反而會在不知不覺中引起大家的猜測和妒忌,所以所有人都刻意地疏遠他,孤立他。”

“但是瓊保次捷性格堅毅,雖然年紀尚小,但確實做得比大多數人都要好。隨著堂主在堂中的威信一步步建立起來,得到你的誇獎成為了一種最大的肯定。而當他憑著自身努力逐漸獲得所有人信任的時候,你卻又開始故意貶低他的努力,打擊他的自信,一次次挑剔他的缺點,一遍遍要求他做得更好,於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弟子又開始懷疑他的能力。”

“起初我不明白堂主的用意,妄圖猜測堂主對瓊保次捷是否真的存有私心,還是故意要磨去他的銳氣。但現在我明白了,以堂主的智慧不可能瞧不出你的言行會引發的後果,這樣做其實是一種對他的錘煉,你是有意讓他在特殊的氣氛裡成長起來……”

“堂中弟子每組四人多是年齡相仿,性格相投,卻唯獨鷹組四人的組合相差極遠。屬下被視為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多吉憨厚老實,人雖笨拙,卻是忠誠可信;白瑪天生麗質,秀外慧中,卻命運多舛,心神失常;若不是堂主對瓊保次捷懷著極高的寄望,又怎會讓他與我們為伍……”

宮滌塵長長吁了口氣,打斷桑瞻宇的話:“你有沒有想過,這或許是緣於我對你的寄望?”

桑瞻宇緩緩抬起頭來,目射異光:“堂主可知屬下妒忌他的真正原因?”

“想必不僅僅是我對他的態度。”

“堂主說的是,屬下還不至於如此淺薄。”桑瞻宇語聲苦澀,“我雖然年長瓊保次捷幾歲,但他無意中表現出來的卓越能力已讓我不知不覺中視其為最大的競爭對手。可是,他卻從來沒有把我的競爭放在心上。其實,他對我的忽視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恥辱!”

宮滌塵像是第一次認識桑瞻宇一般細細打量著他俊秀的面容,心中泛起一絲莫名的寒意:“你錯了。他的忽視並不代表對你的不屑,只不過證明,他根本就不在乎你所看重的東西。”

“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但我看得出他有極重的心事,或是身懷血仇,或是另有重任。可是為什麼他可以和許多人相處投緣,連那個笨……”桑瞻宇自覺失言,立時頓住了。

正如宮滌塵方才所言,他無法得到同齡人誠摯的友誼,而瓊保次捷卻毫不費力的擁有這一切,這或許才是令他心生妒意的最大原因吧。

桑瞻宇稍稍穩定一下情緒,繼續道:“我是說,連多吉都可以視他為最好的朋友,當然,我不在乎他是否喜歡我,恨我也無妨,但我受不了他對我那麼客氣疏遠,彷彿他與我根本不是同類……”

宮滌塵淡然笑道:“他天性敏感,對每個人的心理都有一種自然地感應。並非他不喜歡你這個人,或許他只是不喜歡你潛藏的野心。”

桑瞻宇滿臉不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野心。或者說,那隻是一個人願意為之奮鬥終身的目標,這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宮滌塵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但每個人實現目標的方式並不同。對於他來說,只想憑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目標;而對你來說,你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達到目的,必要時甚至可以不擇手段!”

桑瞻宇被宮滌塵的話激的失去理智,脫口道:“那麼,是否因為他瞧出堂主與我是同樣的人,所以才會想要離開禦冷堂?”

“你說什麼?”宮滌塵大聲喝道。

桑瞻宇頓時清醒過來,卻依然咬著嘴唇緩緩道:“堂主請恕屬下一時失言。但如今的瓊保次捷已然信心全無,甚至自暴自棄。憑心自問,堂主對此不應該負些責任麼?”

縱然以宮滌塵的才智,也未料道桑瞻宇會如此坦白地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渾身一震,防衛嚴密的偽裝被撕開一道細小的裂縫,過去那些悵然而溫暖的回憶已猝不及防的撞入他的心房。

這一刻,他忽然有一種心力憔悴的感覺,為了家族的使命,為了父親和兄長的期望,他已放棄了太多太多……

桑瞻宇咬牙道:“所以我才斗膽請堂主對瓊保次捷網開一面,並不僅僅因為他,而是他的存在可以時刻提醒我的恥辱,逼我奮進。我需要這樣一個強勁的競爭對手就,即使有一天他成為敵人,我也要堂堂正正地擊敗他!”

宮滌塵嘆了口氣,聲音裡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你不必替瓊保次捷擔心,我會用適當的方式處理好的。”

“可是,堂規不可能因他一人而廢,若是堂主對他格外開恩,只怕眾弟子口中不說,心中卻有芥蒂。”

“夠了。”宮滌塵不耐煩地一擺手,“你起來吧,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今日你我都說了太多不應該說的話,但我不會因此改變對你的期待,也希望你忘記這一切,做好你自己應該做的事。”他的目光重新鎖定峽谷裡的戰鬥,但在他心裡,一個截然不同的全新計劃正慢慢浮現。

桑瞻宇緩緩站起身,默然凝望峽谷。 他相信,自己和宮滌塵都不會忘記今天發生的一切……

峽谷內的戰鬥已至高潮,這十二位黑衣人儘管武功更強,足有實力困住童顏,但對他們來說,更可怕的是離魂舞激發出了童顏天性中的殘暴。

只見他躬身而立,漠然地面容裡透出冷冷的殺意,運足功力的掌中短劍光華流動,看似只是在勉強抵擋著黑衣人如潮的攻勢,但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裡卻閃動著對血液的期待,死死盯住右邊第三位黑衣人。

此時此刻的童顏已不在乎自己拼命反擊後會受多重的傷,他只想不顧一切的撕開對方的喉嚨,讓那滾燙的鮮血噴濺在冰冷的雪地上……

鶴髮無奈的望著愛徒,他太清楚童顏的武功,就算自己此刻破戒出手,恐怕也無力阻止童顏漸失理智後拼死殺戮的念頭,反倒極有可能受其反挫之力。

此刻,他只希望童顏能在這場毫無理由的戰鬥中留得性命。 雖然童顏的心智極不成熟,彷彿一個不通世事的孩子,但畢竟與之朝夕相處了十三年,鶴髮早已視其為己出。

生死一刻,清昂的嘯聲及時響起,十二名黑衣人應聲退後,鶴髮緊繃的心弦一鬆,連忙大聲道:“童顏住手!”

但童顏正殺得興起,哪肯就此罷手,狂喝一聲,蓄勢已久的一劍終於發出,目標仍是方才被他目光鎖定的那個黑衣人。

一道白影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隔在童顏與後退的黑衣人之間。

只聽到“叮叮”兩聲。 第一記碰撞如同刺透耳膜、直透心底的重擊,迴盪在每個人的耳中經久不息;隨之而來的第二記撞擊卻又輕的那麼不真實,仿似虹橋撫簫,水澤問月,

令人如墜一場不願醒來的甜美夢境。

宮滌塵手執長短雙劍,笑吟吟地端立不動,白衣勝雪,俊雅如風,微微喘了一口氣:“小兄弟好大的火氣,又不是生死仇敵,出書何必不留餘地?”

電光火石間,童顏匯集全身功力的一劍先被宮滌塵的右手長劍硬阻,再被左手短劍以黏連之力巧妙化解,終致無功而返。

童顏驚訝地望著宮滌塵,同樣一塵不染的白衣,穿在宮滌塵身上如同玉樹臨風,憑添飄逸;反觀自己沾血染泥,狼狽不堪,他一時竟生出自慚形穢的念頭。

自從童顏出道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出劍未能如願擊中既定目標。

他稍稍退開半步,雙腿似曲非曲,脊背卻挺直如山,掌中短劍乍明如炬:“敢再接我一劍麼?”

宮滌塵一笑:“我不是你的敵手,不必再糾纏吧。”

童顏搖搖頭:“你剛才若和他們一起出手,我早輸了。”

宮滌塵奇道:“難道你不覺得受眾人聯手圍攻有何不公平麼?”

童顏答道:“殺人或是被人所殺,無所謂公平與否。”

宮滌塵嘆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則,但願有一天我會欣賞你的堅持。”

童顏彷彿從宮滌塵那平淡的語氣中聽出一絲不祥的威脅,卻不知如何應答,只是冷冷地望著他,兩人的目光似乎擦出看不見的火花。

鶴髮踏前幾步,隔開宮滌塵與童顏危險地對視:“十數年不見,幾乎已不敢相認,幸好我還記得這一對蝶翔蜂舞,滌塵……賢侄可好?”

宮滌塵右手長劍名曰“蝶翔”,左手短劍名喚“蜂舞”,乃是南宮世家世代相傳的利器,輕易絕不動用,包括許多黑衣弟子皆是首次見到。

“大叔好。”宮滌塵微笑施禮,“堂中子弟幸得明師教誨,滌塵先行謝過。”

鶴髮心中暗嘆。 宮滌塵輕描淡寫地幾句言詞,已將雙方激鬥濺血的過程輕輕帶過,大將之風凜然躍出。 看來如今的他已成長為御冷堂的主人,哪兒還是當年那個任性撒嬌的孩子?

鶴髮歉然道:“劣徒出手不知輕重,還請賢侄見諒。在下略通些岐黃之術,包管醫好諸位的傷勢。”

他說話間不無擔心地望一眼依舊面含怒意的童顏,心知這個倔強好勝的徒兒與禦冷堂的梁子絕非三言兩語可以化解的。

宮滌塵大笑:“治傷之事何敢勞煩大叔,十餘年不見,你我叔侄定要好好敘敘舊。瞻宇,快來見過鶴髮先生。”

桑瞻宇上前兩步深施一禮:“桑瞻宇拜見先生。”

“桑……瞻宇。”鶴髮神色略變,望向宮滌塵的眼神中隱有詢問之色。

宮滌塵幾乎不為所察覺的輕輕頷首:“這位桑瞻宇是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還要請鶴髮先生多多指教。”

鶴髮的神情驚異不定。

只聽宮滌塵又道:“堂中弟子們都先回吧,我與大叔還有些話要說。”

當下,包括桑瞻宇在內,十數名黑衣人一齊躬身退下。

鶴髮回身亦對童顏道:“徒兒與他們先行一步,為師隨後就來。”

童顏雖不情願,卻不敢當面違抗師命,遠遠跟著一群黑衣人穿越峽谷而去。

待眾人遠去後,宮滌塵的臉上忽現俏皮之色,毫無顧忌地笑挽鶴髮的胳膊:“有十幾年都未見大叔了吧,記得小時候我常常這樣挽著你。 ”

鶴髮回想如煙往事,臉上亦現笑意:“當年的小孩子都長這麼大了,反倒顯得我老了許多。若是換個場景相見,無論如何不敢相認啊。”

“不論能否相認,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我的好大叔。”

看到剛才那個威嚴中隱含傲慢的“堂主”此刻真情流露,連一向不動感情的鶴髮也不免動容。

“對了,還要多謝大叔剛才沒有揭破我的身份。”

“哈哈,我可差一點就說漏了嘴。原以為再也不會重回中原,誰知天意弄人,竟又故地重遊,但能夠再見到滌塵侄女,亦算不枉了。”

宮滌塵本名南宮滌塵,乃是御冷堂前任老堂主南宮睿言之女,自幼便易釵而牟投於蒙泊國師門下,為掩人耳目才改姓為宮。

南宮世家與江湖中最隱秘的“景、花、水、物”四大家族先輩同為當年大周女皇武則天的親信,後來趁武則天病危時,唐中宗逼其退位,重奪李唐天下。 但武則天曾有一明姓私生子。 她於駕崩前暗中召集南宮敬楚、景太淵、花勝墨、水紹音、物清流五位親信與昊空真人,留下一道密詔,矚他六人盡心輔佐明公子,重奪武家天下。

後因治國理念不同,南宮敬楚與景、花、水、物四人分道揚鑣,分別成立了禦冷堂與四大家族,雙方定下六十年一度的賭戰,敗者退隱江湖六十年,勝者輔佐明家公子重奪江山,而昊空真人則作為雙方的仲裁。 近千年來雙方時刻不忘先祖遺命,爭執不休。

三十九年前,昊空門掌門苦慧大師執意命弟子忘念收下十四歲的明家公子為徒,隨後苦慧大師坐化於青陽山中,而那位明家公子便是如今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位高權重、威震朝野的大將軍明宗越。 而昊空門自忘念大師病逝、巧拙大師坐化於伏藏山後,亦只余明將軍一個傳人。

但明將軍大權在握卻遲遲無登基之意,亦沒有留下後代。 執著千年的使命突生波折,令禦冷堂與四大家族內部分歧不斷,這一對宿敵之間的爭鬥也因此到了最後關頭。

十五年前,老堂主南宮睿言病逝,由獨自南宮逸痕接管禦冷堂,但六年前南宮逸痕莫名其妙失蹤,自此不現蹤影。 禦冷堂一日無主,堂中四使青霜、紅塵、紫陌、碧葉各生異心。

在這種情況下,宮滌塵終於出任堂主,收拾殘局。 但青霜、紅塵、紫陌三使皆已離開禦冷堂,藏身江湖伺機而動,唯剩碧葉使輔佐宮滌塵苦撐大局,經過幾年臥薪嘗膽,禦冷堂雖還未達到昔日盛況,但元氣漸復,實力已不可輕忽。

宮滌塵雖為娟秀女子,但聰慧過人,智謀高絕,又身為吐蕃國師蒙泊最得意的大弟子,處事公正,獎罰分明,威信極高,堂下近百名弟子對之無不心服,只是無人知道她女子的身份。

宮滌塵與鶴髮暢言從前往事,感慨萬千。

寒暄已畢,鶴髮收拾面上歡容,沉聲道:“今晨見你發出棲霜煙召喚,又迫小徒與堂中弟子一戰,想必並不僅僅是為了見我吧。”他的語氣忽轉,“可惜我已將那'天脈血石'交給了蒙泊國師,就算想給你,也不成了。”

宮滌塵含笑道:“大叔誤會侄女了,我絕無他意。昨夜在丹宗寺我才意外得知大叔歸來的消息,今日一見,只想請大叔助我主持大局……”

鶴髮擺擺手道:“此話不必再提。昔日誓言今猶在耳,此生我決不再替禦冷​​堂效力。”

他望著宮滌塵胸有成竹的模樣,不免暗暗生疑。 他昨夜只是讓丹宗寺的僧侶轉交天脈血石,並未面見蒙泊國師。 看情形,那血石極有可能已落到宮滌塵的手裡。 不過鶴髮此次的目的只是不讓中原與吐蕃聯合,亦不想再節外生枝,當即按下心中疑惑,佯裝不知。

宮滌塵沉思:“大叔既無此意,我也不便相逼。但請大叔小住幾天,一來陪侄女說說話,二來我想請你見兩個人。”

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浮上鶴髮的臉頰:“你還是沒有變,越是想得到的東西越是要別人主動給你。看似退而求其次,其實後面的才是你的主要目的吧。 ”

宮滌塵氣惱的甩開鶴髮的胳膊:“我知道瞞不過大叔的一雙利眼,但也不必當面說出來,讓侄女如此難堪吧。​​”

她一直可以隱瞞著女子的身份,直至此刻單獨面對昔日長輩鶴髮,方才露出似嗔似怒的小女兒之態。

鶴髮哈哈大笑,又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已見過桑瞻宇,他就是雲雁的孩子吧,眉眼間很有幾分相似。”說話間他竟有些傷感,一時陷入回想。

宮滌塵點點頭,肯定了鶴髮的猜想:“除了幼時對母親的記憶,他對其餘事情一概不知。”

鶴髮神色陰冷,隱含怒意:“你不必故意提醒,我自然知道輕重,絕不會對他透露半句。”

宮滌塵善解人意地並未多言,一任面呈痛處的鶴髮回憶往事。

過了許久,鶴髮方才恢復平時的悠然之態,輕聲道:“你要我見的第二個人,是瓊保次捷吧。”

縱然宮滌塵智計百出,此刻也驚訝得瞪大雙眼:“我知道大叔眼光獨到,世間無雙,卻不知你料事如神,幾如仙人。”

鶴髮暢然大笑:“你的父親一定告訴過你,永遠不要低估任何人。”

“可是大叔昨日才到,怎麼可能猜出我要讓你見的人就是瓊保次捷?”

“呵呵,天機不可洩露。”

丹宗寺以西十里處,兩座高聳入雲的山峰橫亙於高原之上。

堅固而冷硬的凍雪令整個雪峰渾然一體,細細的雪水夾雜著大大小小的冰塊蜿蜒流下,白線銀絲反射著晶瑩耀目的光,像一張精密的蜘蛛網將山頭圍繞起來。 雪水於山腰聚集,再從數十張的高處瀑流而下,長長地冰刃如戰刀般懸於峭壁,遙遙望去,就彷似一柄巧奪天工的寶劍把雪峰從中剖開,方才形成兩座對峙的高峰。

此處名為日月山,險峰上天塹橫障,冰河下泥沼暗伏。 南北走向的雪河從山腹中穿過,積雪成溪,匯溪成河。 河面上冰凍三尺,足可承受數百斤之重,河面下卻暗流湍急,雪水聚集於山腳下一座小湖。

值此寒冬之際,近岸處的湖面已經結起一層薄冰,但在湖中央卻是煙氣繚繞,地熱蒸騰出的氤氳霧氣瀰漫於整個湖面,如同幻夢中的仙境,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方圓半里德青青草地圍繞著湖畔,草地上點綴著無數野花,在寒風中搖曳燦爛。

在這樣的隆冬時節,根本不應該有花,也根本不應該有這一片充滿生機的碧色。 這奇異的景色​​就像是大自然中最頑強的生命力對高原酷寒的一次嘹亮的宣戰。

吐蕃國內地博人稀,似這般小湖隨處可見,大多無名,但這個四周被雪山環抱的小湖卻擁有一個美麗的名字——拉姆措,意思是仙女湖。 或許每一個見到如春湖景德人,都堅信在這神秘幽深的湖中一定住著一個美麗善良的仙女。

湖邊不遠處,一群羊兒正悠然吃著青草,以為少女手執牧鞭立於湖岸,眺首遠望,白裙雲袖,長長地烏髮披肩飄飛,衫薄袖輕,引人遐想;另一名身穿皮襖的吐蕃少年則揮舞長鞭驅趕羊群,口中不時發出低沉的吆喝聲。

拉姆措地形獨特,周圍環繞著經年不化的冰山雪峰,湖底卻內蘊地熱,常年不滅,所以儘管此刻是寒冬臘月之際,湖邊依然長有茂盛的青草。 對於游牧於高原上的吐蕃人來說,這水草豐美的地帶是天然的冬季牧場。

然而此處乃是吐蕃國內的幾處禁區之一,吐蕃王曾嚴令周圍數十里不得有牧民接近,所以此刻偌大的湖邊就只有兩位少年守著幾百隻大小羊隻。

忽然,吐蕃少年停下長鞭,手搭涼棚,望向那高高的雪峰:“白瑪,快來看啊!”

白裙少女如若不聞,連姿勢也未變一下,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就見在那人跡罕至的雪山冰峰最高處,銀裝素裹之中卻赫然立著一道突兀的黑影。

——這是一隻體型剽悍的動物,身長約八尺,除了眉前雙眼正中掛著一撮雪白的毛髮外,全身上下都披著純黑如墨的長長鬃毛,吻短鼻寬,舌大唇厚,腰挺如山,爪利如刀,貌似犬狗,型如虎豹,神態威嚴而肅穆。 它的頭部及脖頸處鬃毛直立而起,乍望去如同一隻雄獅,寬闊的面部上有一雙明亮有神的眼睛,呈蒼褐色。 一陣寒風吹過,掀起它眉間的白毛,露出一枚銅錢大笑的斑記,彷彿是第三隻眼睛。

這是一種高原上特有的動物,在吐蕃語中叫做多啟,中原則稱之為蒼猊,性情兇猛好鬥,多以群居。 蒼猊不但有威武的體型和迅捷的速度,更有銳利的視覺和敏感的聽力,可謂是高原上的百獸之王。 但奇特的是,蒼猊往往能與牛羊和平相處,卻時常與狼、虎豹、熊等大型肉食猛獸相搏,似乎只有強大的對手才能激起它天性中最為冷酷殘暴的一面,一隻成年的蒼猊不但可以力敵群狼,就算獨自面對虎豹等大型猛獸亦不落下風。

這只佇立於冰峰之上的蒼猊體格雄壯,霸氣十足,且眉生三目,極具異相,乃是出沒於附近的蒼猊群首領。

此刻,蒼猊王在風雪中端立不動,半開半闔的目光掃視著山峰下的綠谷,彷彿一位君臨天下的帝王正俯瞰著自己的領土,忽然,它那尖細的耳朵豎了起來,瞇起的雙目驀然大睜,引頸聳鬃,昂首望天,舒張的鼻翼中噴出一股股白氣,闊大的嘴巴緩緩咧開,示威般露出兩排尖銳的利齒。

在蒼猊王的頭頂上隱隱傳來羽翼破空之聲,只見從碎絮般的雲層中隱隱現出一個小黑點,之後越來越大,竟是一隻體態雄壯的黑色雄鷹。 那雄鷹毛色黑亮,翅展七尺,伴隨著有力的鷹鳴,如同一道從天而降的符咒,眨眼間已落至蒼猊王頭頂處。

蒼猊王口中低低嘶叫,弓腰沉背,後肢微曲,死死盯住來犯之敵。

只見雄鷹在空中盤旋數圈,驀然一聲長嘯,朝蒼猊王俯衝下來。 蒼猊王仍然靜立不動,只是全身毛髮乍然豎起,待雄鷹飛撲而下,驀地抬起右爪迎上。 這一抓若是擊實,足可令任何血肉之軀剎那間四分五裂。

蒼猊最有力的武器無疑是四根長牙,強勁的下頦與鋒銳如刀的尖齒足可咬碎猛獸巨大的骨骼,而它那鋒利而長韌的指甲亦可於瞬間撕裂任何動物的毛皮,掏出其內臟食之。

那隻雄鷹曉得蒼猊王利爪的厲害,凌空飛撲只是虛式,左翅一沉,右翅疾拍,輕巧地從蒼猊王身側滑翔而過,趁雙方身體交錯的電光火石間,閃電般伸出利喙,往蒼猊王的左目啄去。

蒼猊王敏捷地一跳,閃開雄鷹的撲擊,卻並不趁勢出擊,而是退開半步,仍保持著防範的姿勢。

蒼猊不僅性情兇猛,韌性也極強,撲食時並不輕舉妄動,而是靜靜守候到最佳時機方才對獵物發出致命一擊。

一鷹一猊連戰數個回合,雙方皆無功而返。 雄鷹並不氣餒,在空中緩緩盤旋,等待下一次進攻的機會,而蒼猊王則抬起前爪護住眼鼻要害,靜等對手再度襲擊。

冰峰峭壁如鏡,映出雄鷹與蒼猊王對峙的情景,猶如武學高手間的生死相搏。 鷹唳,猊吼在群峰間激盪不休,響徹長空,震落層層雪塊。

忽然,那雄鷹身軀一震,一聲淒唳,垂首回翅,收羽縮爪,仿似中箭般從空中直直跌下。 蒼猊王終於覓得良機,大吼一聲,後肢微曲疾彈,閃電般騰空而起,窺準雄鷹落下的方位撲去……

雄鷹落至蒼猊王頭頂兩尺處,突然不合常理地急急一停,那看似已將瀕死的身體裡驀然爆發出極大地力量凌空彈身,鷹目精光連閃,雙爪迅似寒鉤,尖喙疾如利刃,朝蒼猊王發起了意料之外的進攻——這隻雄鷹不但動作矯健,竟還懂得詐死誘敵,可謂是鷹中極品~

然而蒼猊王的撲擊之勢亦凌厲至極,此刻雙方皆無閃避的餘地,只聽“啪”的一聲悶響,蒼猊王的悲傷現出一道寸許長的血痕,是被鋒利的鷹爪抓傷的,而其左頰更是被雄鷹的利喙啄出一個血洞,但蒼猊王的右爪同時也拍中鷹翅,幾根黑色的羽毛頓時從空中悠然飄落。

蒼猊王力大無窮,那隻雄鷹受此一擊,竟由峰頂直墜而下,落了近十丈距離後方才回過氣來,再不敢糾纏蒼猊王,展開寬大的羽翅,往東方飛去。

蒼猊王凝立於冰峰之巔,雖然它可以追上高原上奔跑如飛的羚羊,可以瞬間殺死一匹兇殘的豺狼,但畢竟身為走獸,無法追襲這翱翔於天空的敵人,只能靜靜盯著雄鷹遠去的身影化為一個小小黑店,不甘心般四肢輕刨雪地,昂頭揚聲發出一記長長地咆哮,一面深處長而柔軟的舌頭,舔去從臉頰流至唇邊的鮮血,它褐色的雙眼閃爍著嗜血後殘酷滿足的光芒,如同一個拼盡全力守衛了領土的戰士。

“白瑪,你看到了嗎?瓊保次捷的鷹兒又去鬥那隻蒼猊王了,不過好像還是吃了虧……”山腳下的拉姆措邊,吐蕃少年遠遠望見雄鷹與蒼猊王相鬥的一幕,對湖邊的白裙少女興奮地大叫著。

圍繞在他周圍的羊群被這突然地叫聲嚇了一跳,一陣躁動過後,發現並沒有什麼危險,才繼續悠然的吃起青草來。

這個吐蕃少年年紀不過十七八歲,那件臟得不現原色的羊皮襖已遮不住他隆起的肌肉、寬大的肩膀和結實的脊背。 如同那些常年暴露在強烈陽光下的吐蕃人一樣,他的面孔被曬得黝黑而粗糙,肌膚泛起健康的紅紫色,腰間挎著一柄無鞘的吐蕃戰刀。 隨著他開口說話,雪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濃密漆黑的頭髮短而捲曲,雜亂地披散在豐滿的額頭上。

這個強壯的吐蕃少年名叫多吉,在吐蕃語中的意思是金剛。 就見他嘖嘖嘴,頗為羨慕得望著那隻在天空中緩緩飛翔的雄鷹,一面喃喃自語:“若是哪天鷹兒鬥敗了蒼猊王,我一定要宰一隻肥嫩的羊羔犒勞它。”

那名叫白瑪的白裙少女卻彷彿根本未聽見多吉的話,手中牧鞭無意識的揮動著,眼神茫然的盯著拉姆措中那氤氳的霧氣,臉上帶有一抹超然恬淡的笑意。 她十五六歲年紀,容貌極美,鵝形的面孔上漸淡漸細的眉隱進鬢角,彎而微翹的長長睫毛點綴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樑下是小巧而嫣紅的嘴唇,白皙的皮膚幾乎看不出一點血色,脖頸上掛著一枚明晃晃的銀項圈,更映的肌膚勝雪。 她雖是身著吐蕃少女最常見的裝束,容貌卻彷彿一位來自江南水鄉的大家閨秀。

在吐蕃語中,白瑪的意思是蓮花,倒與白裙少女出塵的氣質頗為符合,只不過她那美麗的眼瞳中沒有一絲神采,反而透出一份對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的淡漠,唇邊的笑意也只像是出於禮貌的擺設,乍見時會覺得她彷彿一個畫中人物,而並非活生生的天真少女。

多吉白瑪毫無回應,恨恨地踢飛一塊石頭:“其實你根本不必一天到晚不說話,大家都知道你不是個啞巴。”

白瑪終於轉過身來,射來一道疑惑的目光。

“嘿嘿,別不相信,我就親耳聽過你說夢話……”

一語未畢,白瑪忽然揚手揮鞭,劈頭蓋臉地朝多吉抽下,長長地牧鞭在空中繞出無數個小圈,迂迴進擊,讓人難以分辨鞭路。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看似天真無邪的,牧羊少女不但身懷武功,而且鞭勢奇快,鞭路詭異,縱是武林好手只怕亦難有勝算。

多吉眼見牧鞭襲來,如一隻敏捷地獵豹靈巧的閃過,卻不還手,一個勁地苦臉告饒:“停手,停手。白瑪不要生氣,我可以對著雪山發誓,我只是有此在晚間巡夜時無意聽到過你說夢話,根本不知道你講了些什麼。”

白瑪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落在多吉身上,像是在探究他話語的真假,又彷佛是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她手中的牧鞭緩緩垂下,目光重又望向遠方。 冰冷的湖風吹動她白色的長裙,她卻似乎絲毫不覺寒意。

多吉性情豪爽,吃個沒趣也不生氣,復又樂呵呵地大聲吆喝起走散的羊群,偶爾抬眼望向高高的雪峰,那隻蒼猊王已然不見了。

他忽又發起呆來,心底冒出一個疑問:“瓊保次捷到什麼地方去了?為何一早起來就不見他的蹤影?”

不覺到了午間,紛揚的大雪終於停了。

清脆的馬蹄聲遙遙傳來,多吉遠遠望見來騎,吃了一驚:“怎麼堂使親自來了?糟糕,瓊保次捷還沒回來……”

白瑪已然靜立於湖邊,多吉則往來騎迎去,恭敬行禮:“多吉見過堂使。”

來人約三十四五,面容冷硬,身材高大,一對雙目窄而細長,如同銳利的刀鋒。 一身黑衣將他的全身遮的嚴嚴實實,黑衣的右下角以白線繡著人形,手持一片碧葉,形態惟妙惟肖,除此之外再無其餘裝飾。 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胯下的馬兒,馬鞍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金光,竟是以純金所鑄。 所以多吉才能遠遠地認出來人的身份——禦冷堂四使中專職傳授武功、教導行事、懲戒錯失的碧葉使。

碧葉使飛身下馬,目光巡視一番,沉聲喝道:“怎麼只有你們兩個人?瓊保次捷去了何處?”他的聲音平穩至極,每一個字都吐得清清楚楚,每一句都像是在發布命令,不怒自威。

多吉心知若是被碧葉使發現瓊保次捷擅離職守,瓊保次捷定會被重罰,於是慌忙答道:“一隻羊兒走失了,瓊保次捷去尋,大概一會兒就回來了。”雖知此拙劣的謊言多半瞞不過處事精明的堂使,他依然心存僥倖,一面對走過來的白馬使眼色。

碧葉使目光閃動,竟不再追問,只對多吉道:“那就由你替他接下今日的任務吧。”

多吉暗地鬆了口氣:“弟子與瓊保次捷這個月都是研習刀法。記得他應該修習帷幕刀網的第三十七式,而我則是寒夢刀法第九式。”

碧葉使淡然道:“我又豈會弄錯你們的進度。”說話間,他從懷中拿出兩頁紙遞給多吉,又特意囑咐道,“可千萬不要弄錯,你的內力不足,妄修帷幕刀網只會傷及自身。”

多吉只道已瞞過碧葉使,喜滋滋地答應著接過那兩張紙。 每張紙上都有幾幅使刀的人形,乃是對照修習的圖樣。

碧葉使望著白瑪,眼中閃過一絲憐惜:“白瑪今日可想習武?”

白瑪面上依然是那份無動於衷的笑容,微微搖頭。

碧葉使輕嘆了口氣,從鞍後取出一面長方形的木盤,擲向白瑪,吐出兩個字:“堂規。”

白瑪揚手接住木盤,這一刻,她本無表情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大異往常的興奮,彷彿得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當即盤膝坐下,垂首撥弄木盤。

這是一件極為奇怪的物事,長約半尺,寬有四寸,以質地堅硬、不易變形的古木模框住外沿,木模中間則用細鐵條隔成整齊細密的方格。 密密麻麻的小木塊鑲嵌於鐵條之間,只能移動而無法取出,上面刻著許多文字。

這是一件禦冷堂為二代弟子特別製作的工具,名喚“遷繁盤”,堂中專門有巧匠負責打造成各式各樣,那些小木塊上或者刻著數字,或者刻有文字,有時還繪製著圖形,規則是利用唯一的空格,在最短時間內把那些雜亂無章的小木塊按一定的順序排列起來。

禦冷堂的二代弟子多是在各地收羅而來根骨奇佳的孤兒,這些孩子來到氣候寒冷、條件惡劣的吐蕃,每日習武練功無有間歇,不免厭煩。 “遷繁盤”的出現可謂大受歡迎,不但令孩子們可以學習相應的文化,還能夠提高他們的反應判斷和手指的敏捷靈活,可謂寓教於樂,一物數用。 今日白瑪的任務就是把那些散亂的文字按堂規的順序排列起來,當中如果有重複的文字,則會以編號提示,不允許有任何差錯。

“遷繁盤”的完成情況會被記入每人每月的排名中,所以弟子們都會全力以赴。 雖然似是遊戲,但“遷繁盤”作為御冷堂教導弟子的密術,嚴禁外傳,隔不多久就銷毀一批。

碧葉使又問:“今日堂中弟子大多參與了無名峽谷的行動,而你們鷹組卻只能在此牧羊,對此大家可有怨言?”

多吉大大咧咧地一笑:“我無所謂,只要每日吃得飽睡得好,比什麼都強。”

碧葉使知道多吉天性淳樸,全無爭強好勝之念,不禁也笑起來:“你這小子正應了吐蕃人的那句俗話,'只要有覺睡,頭顱睡爛也甘心。”

多吉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弟子只是懶得費心思麼。”他見到白瑪專心撥弄“遷繁盤”,扁扁嘴,“像白瑪那樣痴迷於遷繁盤,我可做不到。 ”

他那粗短的手指自然無法與白瑪的纖細靈動想必,每次比賽“遷繁盤”皆排名靠後,幸好他人雖稍顯笨拙,卻極為努力勤奮,加上身體健壯,外門硬功在眾弟子中罕遇對手,一時到沒有被驅逐的危險。

碧葉使淡然道:“也是,你連堂規都記不清楚,如何擺弄'遷繁盤'?”

多吉一怔:“弟子可沒這意思。”

碧葉使正色道:“那我可要考你一下。”

多吉本見碧葉使並不追究瓊保次捷之事,只道自己的謊言依然過關,此刻方才隱隱感覺到不妙,偷望一眼碧葉使全無表情的臉色,心頭忐忑不安。

碧葉使面色忽冷:“堂規第二條戒律是什麼?”

多吉心頭一震,大聲答道:“忠誠為主,決不欺瞞,若有違犯……”說道這裡,他倒吸一口氣。

碧葉使並不開口,只是冷然盯著多吉。

多吉無奈,只好硬著頭皮續道:“若有違犯,輕者九鞭施身,重者裂體斷肢。”雖是寒冬之際,一層細細的汗珠卻從他額頭上滲出。

“啪”的一聲,碧葉使右手馬鞭微揚,多吉面上立刻現出一道血痕。

碧葉使寒聲道:“你敢不敢再說一次瓊保次捷去了何處?”

多吉垂頭低聲道:“弟子不知他去了何處,不過他決不是有意擅離……”話音未落,第二鞭又重重抽在他臉上。

碧葉使漠然道:“瓊保次捷是否有意擅離職守應該由我來判斷,而不是用你來告訴我。”

多吉默默靜立原地,咬牙強忍疼痛,幾顆豆大的血珠從他的臉上滾落,一陣寒風吹過,瞬間結成了冰渣。

碧葉使不再多言,掉馬欲離。 多吉一驚,不假思索的上前抓住馬韁。

碧葉使緩緩道:“你可有不服?”

多吉跪倒於地:“弟子欺瞞堂使,理應受罰,並無不服,還有七鞭請您一併賜罰。”

碧葉使一怔,忽又笑了起來:“你這孩子,饒你七鞭還嫌不夠麼?趕緊起來吧。”

多吉卻不起來,倔強地一昂頭,結結巴巴道:“弟子自知罪大,不敢求堂使饒恕。”

按照堂規,這七鞭既然不落在他身上,就會輪到瓊保次捷受刑。

碧葉使嘆了口氣,柔聲道:“你們都只不過是十幾歲孩子,就算一時貪玩也沒什麼大不了,這兩鞭只是懲治你對我說謊。放心吧,只要瓊保次捷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確定他沒有做違背堂規的事情,我就不會再懲罰他了。”這一刻,他的口氣猶如一位慈祥的兄長,正耐心的對犯了錯誤的小弟弟說教,剛才的嚴厲蕩然無存。

多吉是個直性子,聽碧葉使如此說,心頭頓時一鬆,脫口問道:“堂使是如何瞧破弟子說謊的?”

碧葉使手指著一旁的馬兒,悠然道:“瓊保次捷若是去尋找羊隻,豈會不騎馬兒?何況那馬兒鞍鐙鬆弛,明顯並無人騎過,只是配著空鞍,想必瓊保次捷一早就外出未歸,你這番信口開河又豈能瞞過我?”

多吉此刻方知原委,撓撓頭,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卻有牽動臉上的傷口,不禁捂面呼痛。

碧葉使忽又發問:“堂規第四條戒律是什麼?”

多吉才鬆了口氣,此刻再度被嚇一跳,心想莫非自己又有違規之處?

他一面苦思一面囁嚅答道:“同門有難,兩肋插刀,背叛兄弟,殺無赦。”

碧葉使點點頭:“所以,我才饒你七鞭。”他又望了白瑪一眼,幾不可聞的低嘆一聲,轉身飛馬而去。

多吉望著碧葉使遠去的背影,心中猶存餘悸。

禦冷堂中的弟子皆知碧葉使喜怒無常,心機縝密,幾乎任何違規之事都瞞不過他。 每個人對於堂主宮滌塵都是忠心服庸,既敬且佩;但對於碧葉使呂昊誠,則是又敬又怕。

自始至終,白瑪沒有抬頭看他們一眼,只是專心致志的撥弄著懷中的遷繁盤,似乎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多吉沒好氣地白她一眼:“哼,見我挨打也不求情,枉我與你同組!”之後,他開始垂首專心研究手中畫有刀法的圖紙,不時抽刀比劃幾下,漸入忘我之境。

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聲呼哨遙遙傳來。

多吉抬眼望去,一面招收一面放開喉嚨大叫:“瓊保次捷,你總算回來了!”

遠遠地,可見一道人影從山峰高處直落下來。 那山壁陡直,又覆蓋著千年不化的冰雪,普通人如此墜下必將摔得粉身碎骨。 但那道人影卻履險若夷,每當下落的速度太快時,便以腳尖點在凸起的岩石上減緩衝勢,眨眼已至山腳,凌空一個跟斗,穩穩落在地上。

瓊保次捷雖然有著吐蕃人的名字,卻是一位漢族少年,亦是十五六歲的年紀。 第一眼看到他時,那瘦削的臉廓、筆直地鼻樑、英挺的劍眉、緊抿的嘴唇、尖繡的下巴堅硬而不加修飾的胡茬……會讓人覺得這是一個未脫稚氣、任性倔強地少年;然而,那一雙大而靈動、專注犀利的眼睛中卻不時閃動著一種不合年紀的光芒,無論是少年人的激昂意氣、成年人的成熟沉穩、老年人的含蓄睿智似乎都可以從這雙眼睛裡讀出來,令人乍見之下難以分辨他的真實年齡。

這是一張充滿著矛盾地容貌,冰冷而沉鬱的神情如同刻在臉上,既讓人覺得他是一個不會笑的人,又讓人遐想如果他笑起來,一定會非常俊朗悅目;那眉宇間淡淡的愁容會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份柔軟的憐惜,但又會認定一旦那微皺的濃眉舒展開來,會是多麼地神采飛揚。

他穿著一件吐蕃人尋常的白色皮襖,皮襖很新,洗的很乾淨,胸口卻掛破了好幾處。 他腳下的馬靴也裂了口,本是戴在頭頂的氈帽此刻捧在懷裡,其人卻全無寒冷之態。 他任由長長地黑髮迎風飛舞著,似乎根本不願意費神撥開這些遮住視線的亂發,那懶散而無動於衷的神情,會讓人覺得那局並不壯實、甚至有些單薄的身體裡蘊藏著巨大的力量。

瓊保次捷正用雙手將氈帽捧在胸前,朝湖邊穩穩奔來。 一聲鷹唳傳來,那隻與蒼猊王相鬥的雄鷹從天而降,穩穩落在他的肩上,又探喙往他懷中的氈帽啄去,卻被瓊保次捷抬手擋開,低低對鷹兒說了句什麼。 雄鷹沖天而起,一面在空中盤旋,一面不忿地鳴叫著。

多吉喃喃道:“奇怪,瓊保次捷找來了什麼寶貝?竟然連鷹兒都不顧了……”

忽覺風聲一動,一道白影已從他身邊竄出,同時耳邊傳來一聲尖銳至極的驚叫。

只見原本一直呆在湖邊撥弄'遷繁盤'的白瑪此刻已站於多吉身前,渾身輕輕顫抖,如同中魔般怔怔盯著漸行漸近的瓊保次捷。

“白瑪,你怎麼了?”在多吉的印像中,白瑪永遠都是一副與世無爭的嫻靜姿態,他從未見他如此失態,更遑論那一聲幾乎震破他耳膜的尖叫。

不等多吉反應過來,白瑪右手疾探,食中二指已搭在他的腕上,猝不及防之下,多吉只覺脈門一麻,手中的吐蕃戰刀已被白瑪劈手奪去。

“白瑪,你瘋了嗎?”

白瑪仗刀而立,對多吉的質問不理不睬,只是死死盯著瓊保次捷,美麗的臉孔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眼中淚光盈盈​​。

瓊保次捷遠遠看到白瑪的樣子,亦是按吃一驚,在二十步外停下腳步,並不說話,只是疑惑地望著白瑪。

白瑪挺刀在地上畫了一道深達半寸的長線,對瓊保次捷不停地招收,顫抖的唇中嘶聲吐出四個字:“快過來壓……”

多吉自小與白瑪一起在御冷堂中長大,相處幾近十年,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她主動開口說話,一時驚得呆住了。

瓊保次捷亦是滿面疑惑,但他只覺白瑪對自己全無敵意,反倒滿懷著深深地關切。 看著她急迫的神情,剎那間他幾乎懷疑正由一個看不見的敵人在自己身後緊追不捨,而只有跨過她畫下的那條線後方可保住安全。 當下瓊保次捷不再遲疑,大步奔來。

等瓊保次捷跨過那條線後,白瑪大叫一聲,拋開手中戰刀,猛然撲入瓊保次捷的懷中。

瓊保次捷大吃一驚!

與白瑪結識三年,還從未見她對他有過如此親暱的舉動。 他這般年紀正值情竇初開之際,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最是敏感,想要推開白瑪卻又不敢碰觸她,只好慌忙地把拿著氈帽的雙手背在身後,身體僵直不動,只感覺心臟不爭氣地怦怦亂跳,幾乎要躍出胸膛,一張臉漲的通紅通紅。

不獨瓊保次捷,多吉亦是嚇了一跳,呆呆看著白瑪的小手在瓊保次捷的懷裡摸索不休,又解開他的衣襟往裡查看……

瓊保次捷漸漸冷靜下來,瞧出白瑪的用意,輕聲道:“我沒有受傷。”

白瑪聞言緩緩抬起頭來,長長舒了口氣,淚光未乾的眼睛深深地望著瓊保次捷,唇邊露出欣然的一笑。 突然,她又恍如驚醒般推開瓊保次捷,怔了半響,復邁著優雅的步子重回湖邊,撿起方才丟落在地上的'遷繁盤',再度沉浸於她自己的世界。

瓊保次捷與多吉面面相覷,不知白瑪為何會如此。

瓊保次捷最先緩過神來:“多吉,你怎麼受傷了?”一面拿出隨身攜帶的傷藥,替多吉敷在面部傷口上。

多吉嘻嘻一笑,拍拍胸口:“沒事,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對了,剛才堂使來過,發現了你不在,回去時你可要小心些。”

“堂使親自來了?到底怎麼回事?”

多吉本想隱瞞替瓊保次捷說謊受刑之事,奈何瓊保次捷心思縝密,聽出破綻,再三追問之下,他只好和盤托出。

瓊保次捷也不道謝,只是輕輕一拳擊在多吉的肩膀上,罵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以後遇到這樣的事情別替我硬抗,不然我可不客氣。”他的年齡雖比多吉小幾歲,這番舉動卻極似兄長。

多吉心裡一熱,故意混若無事地一笑,拉開架勢:“不客氣又怎樣。來來來,你可未必打得過我。”

多吉本以為瓊保次捷會像從前一樣搶上來動手過招,誰知他只是低嘆一口氣:“是啊,我誰也打不過……”

“說什麼呢?堂中誰不知道你年紀雖小,但悟性奇高,嗯,堂主雖然常常數落你幾句,但其實都是為了督促你。”

“與堂主無關,只是我自己覺得自己很沒用。”

“胡說!你瞧我,比你多來了六七年,現在只練到寒夢刀法,而你都練到帷幕刀網了。”

“那又有什麼用?”

多吉撓撓頭。 他只知道每個人都在勤修武功,卻從未思考過武功練成了究竟有何用處:“至少堂主見你武功高了會很開心啊。”

瓊保次捷被多吉的話逗得笑了起來,但隨即又皺起眉,喃喃道:“就算武功與堂主一般高,也贏不了他的……”

多吉奇道:“你說什麼!難道有人比堂主的武功更厲害?平素大夥私下里都在議論,堂使和堂主那個武功更高。我覺得定是堂主更勝一籌,不然怎麼做堂主?”

瓊保次捷似乎不願多糾纏,扯開話題道:“你猜我去做什麼了?”

“對啊,你一大早去了什麼地方?竟然也不叫上我。”

瓊保次捷亮出手中托著的氈帽,神秘一笑:“你自己看吧。”

多吉應聲瞧去,倒吸了一口冷氣……

只見氈帽中是一隻剛剛出生不久的蒼猊幼崽。

高原上的夜晚來得很遲,直到酉時末,三人才集結羊群,出了山谷往東行去。 天色依然很亮,無雲的天空卻已點綴起閃閃星辰。

行出三四里路,幾人來到一座小山前。 那小山不高,奇的是遠處的高山頂上都覆蓋著千年不化的積雪,唯有這座低矮的山峰卻呈現出異樣的赤紅,峰頂並無積雪,只有些奇形怪狀的紅色岩石,全無草木,宛如一團紅色的烈火。

這座小山有一個可怕的稱呼——魔鬼峰。

據說每隔數百年,這座紅色的山就會噴出火來,酷熱的火光直衝雲霄,更裹挾這遮天蔽日的毒煙,周圍數十里一切事物都會被完全溶化。 在吐蕃人的傳說中,這火焰便是地底被鎮伏的魔鬼來到人間作惡。 所以,此地才成為吐蕃國的禁區。

一條細長狹窄的山谷如同一把鎮魔伏妖的紅色長劍,端端從魔鬼峰的山腰切入。 山谷中全是赤色岩石,形狀各異,幾乎只容兩人並行。 三人花了近一個時辰方才把所有羊隻趕入谷中。

一路上,白瑪並無異樣,只是偶爾用她小鳥一般明亮的目光打量著瓊保次捷。 趁多吉與白瑪忙著驅羊入谷,瓊保次捷若有所思地查看著谷中的地形,眼中閃動著一絲興奮的光芒。

穿過山谷行出不遠,谷地豁然開朗,竟是一片方圓五六百步的空地,空地周圍粗略地圍起一圈柵欄,柵欄內散佈著數十座帳篷。 這裡就是他們的宿地,亦是御冷堂的秘密基地。

魔鬼峰本為火山,地質獨特,山壁上散佈者許多大小不一的山洞,那些羊群就被分別關在各個山洞之中。

谷中已燃起二十餘堆篝火,彼此相距甚遠。 除了左邊第四堆篝火外,每一對篝火邊都圍坐著四名少年。

近百人中絕大部分都是男孩子,年紀最大的不過二十出頭,最少的年僅八歲,大多是十六七雖的少年。 從相貌上來看,以漢族少年居多,亦有少數回蒙吐蕃等來自異地的少年。 他們或開、烤羊而食,或飲酒對談,或舞刀弄劍,亦有人如白瑪一般擺弄著'遷繁盤'。

每隔兩堆篝火就有一位黑衣人,他們並不打擾那些各行其是的孩子,亦不語他們交談,只是不時端出美酒與食物,儼然是孩子們的僕從。 每個黑衣人的黑衣右下角都用白色絲線繡著一個手持各式兵刃的人形,形狀不一。

而除了這些黑衣人之外,此處再無一個成年人。 這裡彷彿是一個完全屬於少年的世界,只是其間卻並沒有任何尋常可供玩耍的器具,只有若干插滿著各式兵刃的兵器架,其上甚至包括了許多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奇門兵刃。

整個山谷瀰漫著一種壓抑的氣氛,沒有人大聲喧嘩,也沒有人在篝火間隨意走動,每一個孩子似乎都被固定在屬於自己的篝火邊。 那熊熊燃燒的火光彷彿是充注這什麼魔法,將素性好動的孩子們束縛在周圍。 一切都顯得那麼地井然有序,如同一個訓練有素的軍營。

左邊第四堆的篝火正是屬於瓊保次捷這一組。 一位黑衣人已在火上架起了一隻肥羊,正在翻動燒烤,落下的羊油激起藍色的火苗,香味四溢。

多吉離了老遠就不停地咽著唾沫:“哈,我可真是餓壞了!”他幾乎是衝過來的,一到就迫不及待地接過黑衣人遞來的一大塊羊骨,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

白瑪隨之坐在篝火邊,慢慢吃著羊肉,喝著暖暖的酥油茶。 瓊保次捷則拿起放在地上早已準備好的一塊生羊肉,給肩頭的鷹兒餵食,自己卻只是胡亂吃了幾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多吉嘴裡塞滿羊肉,含糊不清地對黑衣人問道:“達娃大叔,瞻宇怎麼還沒回來啊?”

那被稱為達娃的黑衣人抬起一張佈滿皺紋的面龐,輕聲道:“堂主召他另有要事,你們先吃吧,不用管他。”

這是一個年過五十的吐蕃漢子,容顏蒼老,每一道皺紋都被深深刻在臉上,彷彿正無言訴說著主人一生經歷的磨難。

多吉羨慕道:“堂主越來越信任瞻宇了,要是我能像他一樣優秀就好了。”

達娃瞥一眼瓊保次捷,笑道:“只要你不斷努力,總會做到的。”

多吉搖搖頭:“我可不行,就算武功練得像瞻宇一樣好,也沒他那麼聰明。”他這話確是出於真心,這個單純且容易滿足的吐蕃少年似乎從不知道妒忌為何物。

一旁的瓊保次捷忽然一咬牙,側頭在達娃耳邊低聲道:“我有些事情要去做,還請達娃大叔能給我一個時辰。”

達娃詫異地望著瓊保次捷:“你要做什麼事?”

瓊保次捷不語,只是把捧在手中的氈帽揭開一線,達娃望見那隻幼年蒼猊,臉色頓時大變:“你是從何處找來的?”

“自然是蒼猊洞中,”瓊保次捷語氣沉重,“還請達娃大叔不要稟報堂主,我自然會處理好這件事。”

達娃達娃默然半響方道:“離開時小心些,記得準時回來。”

瓊保次捷謝過達娃,又輕撫一下鷹兒的羽毛,指指多吉。 鷹兒曉得主人的意思,乖乖地含著肉伏在多吉身邊。

瓊保次捷對多吉道:“吃完飯後把鷹兒放出來。”

多吉不知瓊保次捷打的什麼注意,只是點頭應承。

瓊保次捷先鑽入帳中取了些東西,然後貓著腰小心地從篝火照不到的陰影處離開。 他到並非怕被人發覺,只是不願因此連累達娃大叔。

這群黑衣人每人都負責兩組孩子的起居飲食,武功修習,在達娃所照應的八個孩子中,他唯對鷹組的四人特別盡心。

桑瞻宇高大英俊,成熟穩重,乃是諸弟子中最優秀的一個;多吉外貌粗豪,單純善良,不通心機,讓人憑生好感;白瑪天生麗質、乖巧柔順,沉默寡言,令人憐惜;而瓊保次捷性情多變,時而憂鬱時而開朗,心思玲瓏,最是讓他放心不下。

達娃望著瓊保次捷悄然離去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喃喃嘆道:“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又轉頭向多吉問道:“你和瓊保次捷最是交好,一定知道他捉來那隻幼崽蒼猊想做什麼吧?”

“我問過,他說自己的鷹兒經常與那隻蒼猊王相鬥,吃虧不少,所以才捉來幼猊,想引出蒼猊王來教訓一下,好替鷹兒出氣。”

達娃心中一震,雙手合十,態度肅穆虔誠:“真神在上,這些漢人孩子並不知高原的禁忌,請千萬不要降罪於他們。”

事實上吐蕃人不但把蒼猊視為古老高原的守護之神,決不私自捕獵,而且每當寒冬時節,還往往會主動供奉牛羊,以求平安。 瓊保次捷此次擄走幼猊必將引來蒼猊群報復,說不定還會惹來更多更大的災禍。

看到達娃鄭重的神態,篝火邊一下沉靜下來,就連一向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的白瑪也撲閃著大眼睛,滿臉迷惑之情。

達娃對多吉略含責備:“瓊保次捷是漢人,不知吐蕃的禁忌,難道你也不知麼?”

多吉苦笑道:“達娃大叔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我怎麼能勸得住?再說了,大叔為何剛才不阻止他呢?”

達娃緩緩道:“堂主吩咐過我們,絕不要輕易否定每一個孩子的行動,哪怕他們的做法非常荒唐,也自有其道理。哎,就怕他此舉將激怒蒼猊群,引來後患無窮。”

多吉故作輕鬆地一笑:“達娃大叔不用擔心,瓊保次捷的武功高,人又機敏,就算那蒼猊王親自來了,也傷不到他的。”

達娃嘆道:“你們根本不知道蒼猊群有多麼的可怕,記得在一個關於蒼猊與狼的傳說中,狼殺死了母蒼猊,那隻公蒼猊明白以自己的實力無法和整個狼群對敵,於是在跟蹤狼群半年後,最後才尋到機會突襲殺死狼王。這雖然只是一個傳說,但也足以說明蒼猊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本性。可以防他們一時,卻不能防他們一世。蒼猊就像是高原上的英雄,英雄決不先犯人,可是若有來犯,他們絕不會放過!”

多吉頓時默然不語。

白瑪吃的極少,一會兒便站起身來對達娃深鞠一躬,指指懷中的遷繁盤:“大叔,我先回去……”她的話說得又輕又慢,短短幾個字有數處停頓,似乎費了極大地力氣。

達娃不料白瑪竟會開口說話,又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見白瑪已轉身回帳,他一扯多吉的衣襟,語帶驚訝:“怎麼回事,白瑪竟然說話了?”

多吉嘿嘿一笑:“還有更古怪的呢。”說著把今日白瑪撲入瓊保次捷懷里之事一一告訴達娃,末了又古怪地眨眨眼道:“我看白瑪一定是愛上瓊保次捷了……”

達娃本是愁眉緊鎖,聽到這裡不由失聲笑道:“你們這些孩子懂什麼是愛麼?”

多吉惱道:“再過幾個月我就十七歲了,怎麼會不懂。”

達娃的大手撫著多吉的腦袋:“此事恐怕並非你想得那麼簡單,聽了你的描述,應該是與白瑪的身世有關。”

多吉道:“對了,我聽說當年就是達娃大叔與堂使一起救下白瑪。”達娃點點頭,思緒彷彿回到了多年前:“記得那已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我與堂使同去塞外辦事,就在祁連山脈中遇見了白瑪的父親……”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25 PM

第四章 夜搏蒼猊

多吉大奇,忍不住插嘴:“原來白瑪有父親?”

“'難道你以為她是從石頭上蹦出來的?'達娃臉上的笑意一閃而逝:'那時,我與堂使在山頭上發現,山坳中有一群不明身份正在追殺一個懷抱孩子的青衣漢子,他就是白瑪的父親,而懷中的白瑪不過三四歲,那群殺手的人數多達二十餘人,白瑪的父親寡不敵眾,只能藉著密林的掩護左右閃躲,但不知為何,那群殺手雖然武功高明,大多卻只能在密林外轉圈,彷如迷路,有幾人還撥斧砍樹,似乎對那些樹木極為忌憚,但殺手得人數太多,密林雖可阻一時,卻無法久持,白瑪的父親且戰且退,眼看不敵。'

我見此情景自然不會袖手不管,便催著堂使下山救人。 但堂使卻道:'我們身懷要務,無須多管閒事。 '

其實,堂中適逢變故,前任老堂主南宮睿言新亡,其子南宮逸痕接任堂主之位剛剛三年。 堂使雖也不過二十二三,但武功高強,處事穩重,南宮少堂主有有意提拔他擔任堂中要職,所以才派他出使塞外。 在不明雙方底細的情況下,堂使不願多生事端或有其道理,可我素知他為人,又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眼見不平之事怎會無動於衷?

我聽他的語氣頗為猶豫,恐怕其中還有一些我猜想不透的理由。 可我覺得救人要緊,當下也不及多想,便道:'既然如此,我獨自去救人,若是堂主責怪,便由我一人承擔。 '說罷便朝山下奔去。

那時我還不到四十,尚存了些年輕人的血性,明知對方的實力強大,自己未必能敵,多半還會搭上一條性命,卻也不管不顧了。

待我趕到山坳中時,白瑪的父親已被殺手團團圍住,儘管仍在勉力支撐,但手中刀法散亂,堪堪將死於亂刃之下。 那群殺手卻也並不急於施出殺招,有人呼喝道:'留下東西便饒你不死。 '

白瑪的父親狂笑道:'你們殺我的妻子,我也不願獨活,那東西早就放在別處,你們這一輩子也找不到。 '他趁對方分神之際,又傷了一名殺手。 我藏在岩石後,正在考慮突襲救人,肩頭一緊,卻是被堂使給拉住了。

原來堂使口中雖硬,畢竟年輕氣盛,又存俠義之心,已悄悄隨我下山,也在我耳邊輕聲道:'他們既然要逼問什麼東西,一時不會痛下殺手,我們見機行事。 '

正當此刻,白瑪卻從父親的懷中探出頭來,往我們這幾瞧了一眼。 那是她雖不過是個童子,一雙眼睛卻清澈明亮,似能滴出水來。 我瞧了心中莫名一動,正欲沖入戰團,卻覺堂使的身體微微一震,已經搶先現出身形,郎聲大喝:'住手! '想必他也感應到白瑪那天真無邪的目光,再也按捺不住。

殺手們雖見來了幫手,但瞧堂使年輕,我又只是僕從裝束,根本不把我們放在心上,並不停手,只分出四五人來應付我們。 堂使冷笑一聲:'再不停手,有如此石! '他看似輕鬆地一劍揮出,卻將一塊大岩石齊齊劈成兩半。

本堂的屈人劍法雖有不戰屈人之意,講究以巧製敵,但在堂使全力施展下,頗有驚天動地的氣勢。 殺手們被此神功所懾,頓時停下手來不敢輕舉妄動。 白瑪的父親卻道:'多謝這位小兄弟仗義出手。 但我已心存死志,不勞解救。 何況這群殺手來自東海非常道,小兄弟還是快走吧,免得搭上性命。 '

沒想到他這話反倒激起堂使的傲氣,當下冷然道:'非常道​​很了不起麼,竟敢跑到無念宗的地盤撒野。 '他這話一來是打擊殺手們的氣焰,二七來為了隱瞞身份讓對方誤以為他是無念宗的人。 ”

東海“非常道”、祈連山“無念宗”再加上南嶽恆山的“靜塵齋”、滇南大理的“媚雲教”,合稱天下僧道四派,行蹤詭異,極少現身中原。 其中非常道雖以道名相稱,卻只是一個殺手組織,索要的賞金極高,出手幾不虛發。

達娃喘了一口氣,繼續道:“我聽白瑪的父親如此說,急道:'就算你打算拼命,總不能讓孩子也一併遭殃。'白瑪的父親一嘆不語。這時,殺手中一位看似領頭的對堂使道:'同為四派,無念宗與我非常道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小兄弟何必多管閒事?'

我只道堂使必會開口反駁,誰知他只是以​​劍抵地,畫下一道長達三尺的長線,對那名領頭殺手冷冷道:'只要你們過了此線,我便出手。 '也不知是受了對方言語的激越…還是另有用意。 那名領頭殺手哈哈大笑:'便是如此,若是讓他過了此線,非常道也不用混了。 '言語間極為自負。 他話音未落,白瑪的父親一揚手,竟將白瑪朝我們擲來。 殺手們措手不及之下竟未能阻攔,堂使已抬手接住白瑪。

白瑪父親大笑道:'萍水相逢,卻要勞煩兩位幫我照看這孩子,大恩不言謝,但請受我一拜。 '說罷曲七跪倒,旋即彈起身來,又刺傷一位非常道殺手。 殺手們頓時大喝著圍而攻之。

看來白瑪的父親在託付好女兒後確是不想再活,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使的皆是與敵同歸的狠厲招數。 而這邊白瑪的一張小臉掙的通紅。 她雖年幼,卻似乎已懂得堂使畫下那道長線的用意,望著浴血奮戰的父親,聲嘶力竭地不停大叫:'快過來呀,快過來呀'

達娃長長嘆了一口氣:我聽到你說今日白瑪對瓊保次捷喊出這句話,便想到那天的情景。 受到如此巨大的刺激後,自次白瑪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雖非痴傻,卻渾渾噩噩,只是在自己的世界裡逃避著人世的苦難。 或許今日的瓊保次捷碰巧引發了她曾經強迫自己忘記的回憶,所以她才會有那些非常的舉動,甚至重新開口說話……”

此刻,多吉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三四歲小女孩兒用牙牙童音對著父親拼力吼叫的情景,眼眶不覺一熱,呆呆問:“那白瑪的父親真的就當場戰死了麼?”

“他一意為妻報仇,而且深知自己若是不死,只怕敵人還會以白瑪為要挾逼迫他交出東西。其實,後來那刺在他胸口的一劍原是留有餘地的,卻被他自己生生撞上去,還順便殺死了一名殺手。見父親當場生死,白瑪便昏了過去,醒來後便成瞭如今這模樣。”達娃緩緩豎起大拇指,“我們吐蕃人最是敬佩好漢,從那一刻起,我便暗暗發誓,定要照顧白瑪一生一世!”

達娃搖頭道:“那群​​殺手見白瑪的父親已死,猶不肯放過,細細搜遍他的屍身並無發現,便朝著我們望來,看情景還要搜索白瑪的襁褓,只是礙於堂使的武功,不敢輕舉妄動。”堂使垂頭望著昏暈過去的白瑪,臉上神情古怪,抬頭後對著殺手們冷冷一笑:“你們要的東西​​不在這裡,若是不信,儘管越線過來。”這話說的極有霸氣,似乎要激對方出手,但我卻不懂他為何寧任白瑪父親戰死。

在留下幾句場面話後,那群殺手盡數退去,連同伴的屍體也一併帶走。 我與堂使掩埋了白瑪的父親,他身上並無可以證明身份的物品,而在白瑪身上除了脖頸上的那一個銀製項圈外,我們也沒有發現任何奇怪之物,想來非常道殺手找尋的那個東西早被藏好,或許已經銷毀。 至於非常道日後與無念宗是否因此生出什麼過節,我便不得而知了。

之後,堂使與我便帶著白瑪,完成塞外任務後返回魔鬼峰,又替她起了這個名字,從此白瑪就成為堂中的一員。 而堂使歸來後不久,便坐上了碧葉使之位。

達娃嘆道:我本想等她長大後在向她說明身世,但瞧她此刻的模樣,雖然偶爾神誌不清,但若能就此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吐蕃人有句話:憤怒、嫉妒和仇恨是人遭殃知禍根。 如果真要找非常道報仇雪恨,她一定會很不快樂。 而白瑪的父親臨死前連姓名也沒留下,大概便是不願意讓她日後陷入這些江湖恩怨中吧。 正因如此,這些年來我只是默默地關懷白瑪,並不與她多做接觸,以免她見到我後引發那些痛苦的回憶。

“此事你知道就好,也不必說給他人聽。若是有一日白瑪真的恢復了記憶,想起往事,我再細細告訴她一切也不遲。”

多吉此刻方知為何達娃平日對鷹組多有眷顧,而以碧葉使的鐵面無私,堂中弟子若有違規他決不輕饒,卻唯獨對白瑪另眼相待,縱然偶有過錯亦網開一面,原來其中竟有這層緣故。

戌時正,山谷中忽然響起了悠長的號角,篝火邊的少年不約而同地放下食物起身,回到各自的帳篷中。 有些人徑直入帳休息,有些人則在帳篷前修習日間所學的武技。 那十餘名黑衣人在收拾好吃剩的食物後,靜立在帳篷前望著練功的少年,似是守護,又似乎是監督。 他們皆有嚴格的分工,每人只負責自己所管轄的八名少年,絕無混雜。

所有的一切都在靜默中完成。 剎那間,整個營地中再不聞人語,只有刀劍破空的風聲與那依然熊熊燃燒的篝火中木柴爆裂的畢剝。

多吉放飛了瓊保次捷的鷹兒,便開始在帳外練習刀法。 令他意外的是,白瑪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痴迷於“遷繁盤”,而是坐在帳前仰頭望著繁星點點的天空,臉上若有所思。 多吉回想著達娃告訴自己的那些關於白瑪身世的話語,手中的刀便不由慢了下來。

達娃的聲音適時地響起:“心無旁騖地修習,才能事半功倍。像你這般心不在焉,不過是浪費時間,還不如回帳休息。開春後就是校武大會了,你還記得明羽吧,我可不希望你們任何人像他一樣,尤其是瓊保次捷!”最後的一句說得格外語重心長,隱有責怪之意。

多吉心中一凜,收起雜念,專注練刀。

除了每月排名,禦泠堂每年在春秋兩季都會有一次校武大會,武功最差的五名孩子將會被驅逐出堂,離開山谷。 而每年堂使則會派人從外地又帶來一些孩子補充淘汰者,使谷中的總數一直維持在百名左右。

在瓊保次捷到來之前,多吉屬於蛇組,同組中有一位名叫郭明羽的孩子,在四年前秋天的校武大會上被無情地淘汰了。 從那以後,多吉便再也沒有見過那個長著一張可愛圓臉的漢族少年。

事實上,校武大會並不是孩子間的單純競爭。 刀劍無情,比武中難免會有損傷,而當某年校武大會上的第一次誤殺被堂使公然默認後,每一場比武都成為這些孩子們為了生存下去進行的殘酷決鬥。 相較於那些在比武場上死去的孩子,只失去一條左臂的郭明羽已經屬於幸運者了。

多吉本是吐蕃南部一個土司家奴隸的孩子,繁重的勞作使得父親在他五歲時早亡,他是由做侍女的母親撫養長大的。 若是沒有碧葉使呂昊誠的出現,他的命運也必然像其他小奴隸一般,在缺衣少食、無休無止的勞累中夭亡。 七歲那年,碧葉使用十匹好馬換下了他,言明會教他識文習武,但只有一個條件——絕對忠於禦泠堂,對任何差遣都不得推辭。

於是,多吉隨同碧葉使來到魔鬼峰中。 將近十年光景,他整日習武練功,除了輪流外出牧羊外,甚至沒有機會出過山谷。 雖然他有時也很想念自己的母親,卻打心眼裡不願意再回到那個令人絕望的境地,至少在這裡他不但可以生活無憂,還有許多的好朋友,包括他最好的兄弟— —瓊保次捷。

這裡的大多數孩子都與多吉有著類似的經歷。 經過數年調教,他們過去的種種已淡化無痕,忘記了親人朋友,忘​​記了平凡的童年,忘記了外面的世界,甚至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 他們機械地苦練武功,學習禦泠堂需要他們掌握的知識,並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

除了個別人,每個孩子到了二十歲,就會從碧葉使那裡接受任務,從此離開。 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什麼地方,但每一個孩子都期盼著自己的二十歲,堅信那是一個足可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機遇!

這裡也曾經有過反抗,並不是每個孩子都是在很小的時候來到山谷中的,有些孩子會因為思念家人偷偷逃跑,有些孩子會因為受不了艱苦而消極練功,還有些孩子會憑藉武技欺壓弱者。 而他們都受到了極為嚴厲的懲罰,有些人自此消失,有些人會被施以酷刑,直至屈服。

在御泠堂冷酷無情的鐵腕之下,違反堂規的情形已漸絕跡,除了那個桀驁不馴的瓊保次捷,他彷彿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默然挑戰著禦泠堂的權威。

多吉慢慢展開刀法,但見火光映照下,一片紅亮的刀光漸漸將他的全身護住,刀風中更隱含風雷之聲,顯見其內力已頗具火候。

若是此刻有一位中原武林的高手見到山谷中的情景,一定會大吃一驚。 不獨舞刀的多吉,山谷中每一個年方弱冠的孩子,武功皆可算是能夠獨當一面的高手,少數幾人的武功甚至足可與名門大派的高手一較高低。

這些孩子們大多使用刀劍,偶有一些手握奇門兵刃的,也大半是將刀式與劍招化為其中。 他們並不相互拆招對練,僅是單獨修習,招法奇巧多變,勢走偏鋒,與中原武林的傳統路數迥然不同,卻每每出人意料,極盡詭異。

這是一股中原武林聞所未聞的可怕勢力,或許孩子們如今還年齡尚幼,對敵經驗與功力尚不足與真正的一流高手爭鋒,但假以時日,他們必將在江湖中掀起滔天巨浪!

多吉練習的,正是今日得到的寒夢刀法第九式“大夢未覺”。 他一刀直劈而出,刀至中途轉而攻往下路,卻覺​​中氣不暢,這一式使了一半便無以為繼。 再度練習時依然在轉勁之時停了下來,如此幾度往復,始終不得要領。

達娃瞧得清楚,忽然開口道:“今日先到這裡吧。”

多吉應言停手,拍拍自己的腦袋:“我是不是很笨啊。”

達娃輕聲道:“這裡的每一個孩子都經過了堂主與堂使的精挑細選,皆身懷大好根骨,是習武的良材,不要輕易地否定自己。”

多吉懊惱道:“可是瓊保次捷比我還小上幾歲,他都可以修習帷幕刀網了。”

達娃呵呵一笑:“近百名孩子中,又有幾個瓊保次捷呢?”

聽到達娃對好兄弟語含讚許,多吉嘿然偷笑。 但又想到瓊保次捷近日連犯堂規,修習武功也不甚用心,排名直線下降,復又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

達娃只道多吉習武不暢,心頭沮喪,出言寬慰道:“我知道你的努力與勤奮,不過寒夢刀法的這一式講究凝力不發,在剎那間轉虛為實,確實不合適你寧折不屈的性子,不妨緩些時日再練,或許會有心得。”

多吉聽達娃說得有理,答應一聲,正欲返回帳中,忽聽到鷹兒一聲歡叫,頓時喜道:“瓊保次捷回來了!”轉頭就見瓊保次捷神情冷峻,由遠方緩緩行來。 那鷹兒並不在他的肩上,而那隻幼猊也不知了去向。

不等多吉與瓊保次捷說話,達娃已搶先道:“方才我接到命令,瓊保次捷立即隨我去見堂使。”他不容瓊保次捷開口,轉身先行而去。

瓊保次捷也不多言,默然跟上達娃。

多吉暗暗替他擔心,又瞧一眼依然呆望天空的白瑪道:“白瑪,快去睡覺啦。”白瑪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是幾不可察地點點頭。 多吉知道多勸也無用,微微嘆了口氣,自己回帳休息了。

山谷中的帳篷只供孩子們居住,負責照看他們的黑衣人皆住在魔鬼峰​​內的山洞中。 這數百個山洞各有妙用,除了黑衣人的住所外,平整的山洞用來圈養牲畜,谷中的肉食大多由此而來;樣式特殊的山洞修成練功場所;闊大的山洞用來集會;狹窄的山洞則關押著犯了堂規的孩子。 還有一些山洞從未被公開,誰也不知道裡面到底藏著什麼秘密。

事實上,整座魔鬼峰的山腹已經盡被掏空,所有山洞都由機關暗中連結。 這樣一個浩大的工程絕非旦夕之功,但也無人知道到底是何年何月修建而成的。

峰中的大小山洞多半圍以柵欄,只有一個安有門戶,那就是碧葉使呂昊誠的起居之處。 宮滌塵雖是堂主,但他身份特別,平日並不住在魔鬼峰​​。

大門以整塊墨石所製,正中央用幾道白線畫著一人,昂首望天,雖只寥寥數筆,卻隱隱讓人覺出一份壯志難酬的感懷。 除此之外,再無修飾,門口也全無守衛。

達娃與瓊保次捷一前一後地行來,離山洞尚有二十餘步,已可隱隱聽到門內傳來對話聲,卻根本聽不清是在說些什麼。

達娃忽然偏頭側耳,隨即停下腳步,對瓊保次捷道:“堂使讓你在這裡等候一會兒,我先回去了。”原來碧葉使已暗中傳音,對他下達了指令。

瓊保次捷靜靜地呆在原地,碧葉使房內的聲音若斷若續地傳來。 突然,無意間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瓊保次捷頓時大為好奇,凝神再聽,卻再也聽不清晰,似乎只是有人在提及他的時候恰好提高了聲音,之後又重新低沉下去。 瓊保次捷忽然想起自己以前曾經學過一種神秘的功法,此功由音律中演化而出,可令人暫拋俗世塵念,精神達到至靜,忘形忘我,化身自然,與那些鳥鳴蟲唧、風吹草揚的微妙音符暗合,重於節奏的引導,從而達到令人忘憂的效果。 靜心運用之下,足可聽到遠處極微弱的聲音。

只聽一個穩重厚實的聲音道:“你若不承認,無異於輕視我的智慧。”

瓊保次捷聽出這正是呂昊誠的聲音。 那隱含威脅的話語用他那平穩而決不張揚的口氣緩緩說出,更增了一份威懾力。

“堂使明鑑,此事確實令大多弟子心懷不服。他行事散漫,目無尊長,若再不嚴加懲戒,不但堂中鐵律形同虛設,只怕還會影響到堂主與堂使的威信…… ”

瓊保次捷的心頭驀然一沉,他已聽出這個含著一點惶恐的聲音正來自於龍組的組長鄭天遜,而鄭天遜言語中所指的那個“行事散漫,目無尊長”的人,應該就是自己無疑。

碧葉使輕輕“哦”了一聲,又問道:“瞻宇,你還有何話說?”

桑瞻宇的聲音響起:“弟子身為鷹組之長,回去自當好好規勸他。”

“規勸?”碧葉使冷笑,“如果規勸有用,還需要專門叫你們來討論此事麼?你最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不許模棱兩可,免得連累多吉與白瑪。”

桑瞻宇沉默一下,方才澀聲道:“弟子贊成堂使的意見,逐他出堂。”

碧葉使怒道:“哼,只怕被本堂驅逐正中了他的下懷。此事必須讓所有弟子引以為戒,重典之下方成規矩……”他的語音至此突然中斷。

這聲音消失得十分突兀,剎那間連話語的尾音也不聞,決不像是碧葉使自己住的口,而是彷彿有一張無形的神秘大網從空中罩下,一舉隔斷了從房間裡傳出的所有聲音。

瓊保次捷緊咬嘴唇,心頭雖怒,卻依然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正如碧葉使所言,他這段日子故意違背堂規,消極怠工,正是希望被逐出禦泠堂。 但聽碧葉使的語氣,只怕被逐之前還必須先吃些苦頭,那才是他今生的奇恥大辱。

瓊保次捷雖然對桑瞻宇無甚好感,卻不怪他落井下石。 畢竟在這種情況下,桑瞻宇也根本無能為力,唯求自保而已。 但是鄭天遜的話卻令他如坐針氈,既然在大多數同伴的眼裡自己已成為“行事散漫、目無尊長”的不肖子弟,留在此地還有何益? 與其受人恥笑,倒不如提前逃走。 可是逃走一旦被追回,後果就更加嚴重了……

此刻即使運功於耳,他也再聽不到房間裡的半點聲音,瓊保次捷知道必是碧葉使運起了某種神奇武功令語聲隔絕。 但他心思靈敏,轉念一想,以碧葉使之能,完全可以提前預防他聽到隻字片語,難道是故意讓他聽到前面的幾句對話的? 是否有何用意呢? 自己是應該裝作不知,還是不顧一切地撕破臉面呢?

正思索著,只聽碧葉使大聲道:“瓊保次捷,進來吧。”

瓊保次捷心中冷笑,大步踏入房內,入屋時恰與桑瞻宇、鄭天遜錯身而過。 就見鄭天遜滿臉不屑,桑瞻宇面無表情,但其眼中閃動的複雜神情已被瓊保次捷捕捉到,只是猜不透其意。

這房間分為里外兩層,碧葉使端坐在外間的一​​張寬大木桌前,里間則以一道紗簾相隔,看不清其中玄虛。 但瓊保次捷天生感覺靈敏,已感應到從紗簾後傳來了兩道犀利的目光,正緊緊盯在自己的身上。 他的心頭莫名一酸:原來堂主一直在聽著他們的對話,卻沒有稍加阻止。

“瓊保次捷見過堂使。”

碧葉使並沒有如瓊保次捷意料中地大發雷霆,冷峻的面上甚至看不見一絲怒意,只是慢慢翻動著桌上的一疊卷宗:“這個月你的排名下降了許多啊。”

瓊保次捷明知碧葉使是在故意裝腔作勢,心頭莫名地煩燥,一時只想挑明此事,哪怕藉機大鬧一場也在所不惜。 但理性告訴他,此舉實屬不智,他只好強行壓抑住澎湃起伏的心情道:“弟子會努力的。”

碧葉使抬起頭來:“我知道你的天分,若是當真努力,又豈會有現在的成績?你的心結到底是什麼?”

瓊保次捷咬牙不語。

碧葉使語重心長:“吐蕃人有句諺語:見解雖與神相同,行動也須應和眾人。你的特立獨行或許有自己的道理,但既然身為御泠堂弟子,便得謹守堂規,遵行堂律,若是人人都與你一樣,豈不成了一盤散沙?”

瓊保次捷依舊不語,聽了方才對話,他自知結局已定,多加分辯只會換來對方的嘲笑。

“好吧,那我們就實話實說吧。”碧葉使無奈一嘆,“誰都看得出,你是想離開禦泠堂,但我希望知道你心裡隱藏的真正原因。這,也是堂主的意思。”最後一句,他特意加重了語氣。

聽碧葉使提到宮滌塵,瓊保次捷終於開口:“禦泠堂待弟子不薄,但卻無法幫助弟子完成期望。”

碧葉使眉梢一挑:“你的期望是什麼?”

瓊保次捷再度沉默。

“我知道你的身世,這裡也無外人,你根本無須隱瞞什麼。”

“我希望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所期望的人。”

“但你又憑什麼認定禦泠堂不能幫助你做到這一切?”

瓊保次捷傲然抬頭,眼中閃著倔強的光芒:“堂使的疑問弟子無法解釋,但弟子心中明白!”

“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吧。”碧葉使朗然大笑,“無論想成為任何偉大的人物,或是完成如何不世的功業,都需要四個因素。第一是能力,包括你自身的武功與智慧,這是最起初的基礎;第二是背景,個人的能力畢竟有限,來自親朋好友或是其他勢力的幫助必不可少。歷史上或有憑一己之力完成大業的人,但他們也需要懂得如何讓周圍的資源為己所用;第三是決斷,你必須選擇何時應該果敢地出擊,孤注一擲,何時又必須隱藏實力,靜候時機。不通時務、逞一時意氣者,注定會失敗;第四是機遇,命運非人力可掌握,但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總能等到撥雲見日的一天……”聽著碧葉使侃侃而談,瓊保次捷陷入沉思。

碧葉使滿意地一笑:“以你的天賦,第一點不難做到,禦泠堂的實力也可以給你強大的幫助。你如今所欠缺的,就是對自身命運的把握,以及在適當的時候做出適當的決斷。天道酬勤,有恆心、有毅力的人會抓住電光石火間的機遇,而機遇卻不會一再眷顧輕言放棄的人……你可明白我的話?”

瓊保次捷緩緩道:“堂使還忘了第五個因素。”

“什麼?”

“公正!”瓊保次捷一字一句地吐出這兩個字,“我決不會用陰謀詭計,更不會在不公平的情況下贏取勝利。在我的心中,真正的王者是光明磊落的,他可以​​拒絕別有用心的幫助,也可以無所畏懼地放手一搏,更可以挑戰看似絕望的命運。只要內心無愧,就是英雄!”

碧葉使當場怔住,啞口無言。 他從未想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能說出這番話來,縱然他還可以引經據典地加以辨駁,苦口婆心地諄諄勸導,但在瓊保次捷這擲地有聲、充注著少年激昂意氣的話語面前,任何辨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剎那間,瓊保次捷感應到注視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驀然一燙,猶若實物。 他不動聲色地恭謹躬身:“如果堂使沒有別的吩咐,弟​​子現行告退。”

碧葉使的面色陰晴不定,只是無力地揮了揮手。 或許在那一刻,他也想起了自己曾經的少年時光。

等瓊保次捷離開後,房間內傳來一段對話。

“大叔怎麼看他?”

“歷史上任何一個超凡卓越的人物,其最關鍵的時刻都並非成就霸業的階段,創業不過是因勢利導,之後一切均為水到渠成。最重要的是,他們在人生的路口徬徨不定時,在希望與畏縮、堅持與放棄之間做出選擇的那一剎。正因如此,才應該有一種外來的動力促成他的選擇,而這,也正是御泠堂的作用。可是他,並不是一個會被輕易控制的人。”

“我並不在乎是否能夠控制他,只想讓他發揮出最大的潛力,達到與之能力相匹配的巔峰。”

“在不能適當掌握事態發展的情況下貿然行事,實為不智。作為一個領導者,你必須考慮到一旦失敗後將會付出的代價!”

“我相信大叔一定曾經給自己許下過某種承諾,哪怕從未訴之於口,也會不計任何代價地完成它。對於他,我在心裡有過承諾。”

“唉,你想過沒有,或許你的做法會給自己造就一個無比強大的敵人!”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試一下!”

靜默良久,那個充滿磁性的聲音重新響起:“你記住,我幫你並不是因為被你說服,而是因為對於你的父親,我的心裡也曾有過承諾!”

瓊保次捷並沒有徑直回帳歇息,而是筆直往魔鬼峰的最高處行去。

每當他心緒不佳時,就會獨自來到這僻靜的峰頂上,仰望天空的星辰,無聲訴說出心中的煩惱。 只有在這裡,他才會覺得每一顆星星都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一如內心深處那些看似遙不可及的夢想,正在無限趨近。

然而,登上峰頂的瓊保次捷驚訝地發現,在那方赤紅色的大石上,已經有一位白衣少年捷足先登。

此人相貌陌生,正半臥於石上。 在冷冷地掃視了瓊保次捷一眼後,他繼續凝望夜空,絲毫沒有陌路相逢的禮貌客套,甚至連姿勢都沒稍稍改變,孩子氣十足的臉上分明透露出拒人於千里的冷漠。

瓊保次捷無聲地笑了,上前幾步,指著白衣少年身下的那方赤色大石道:“我平時最喜歡坐在這裡了。”

白衣少年沒有說話,只是抬手入懷,輕撫懷中短劍的劍柄,冰冷的眼神流露出戒備,彷彿在說:如果你希望我將這地方讓給你,必須先問問這柄劍。

“你是新來的吧。”瓊保次捷隨意地在大石邊盤腿坐下。

他生性敏感,當然感應得到白衣少年毫無掩飾的敵意。 可是,在這個沉默抑鬱的少年身上,有一種原始且不加任何修飾的性情打動著他,彷彿那是一面穿越時空的鏡子,正折射出他自己的影子。

白衣少年有些茫然,似乎不確定該如何應對這​​種情況。 他將身體稍讓了讓,與其說是給瓊保次捷挪出地方,倒不如說是一種不願與人接近的自我防衛。

瓊保次捷嘆了口氣:“我才來的時候,也覺得很寂寞,常常一個人到這裡……”

白衣少年終於開口:“我不寂寞。”語氣依然冷淡,但在不知不覺中,他握劍的手已經鬆開。

瓊保次捷搖搖頭:“或許我說錯了,那不是寂寞,而是一種與周圍一切格格不入的感覺。陌生的環境與陌生的人都容易適應,而那種一切都需要重新開始的氣氛,才是最不容易適應的。”

白衣少年想了想:“我能理解。”

瓊保次捷一笑:“你當然能理解,不然也不會到這裡來。”

白衣少年點點頭:“每個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的星空。”

如果此刻有一個成年人聽見他們的對話,一定會失聲而笑,以為不過是兩個不識愁味的少年信口開河。 卻不知這樣簡單而別有意味的對話僅僅只屬於那一段從青澀趨於成熟的年紀。

隨後是一陣長長的沉默,卻沒有絲毫尷尬。 兩個素不相識的少年不無默契地並肩而坐,仰望著點點星辰,各懷心事。

“過一段時間就沒事了。你會在這裡認識許多朋友,生活也許比較艱苦,卻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枯燥……”瓊保次捷認定對方是御泠堂才入門的弟子,雖然他明顯比白衣少年小上幾歲,卻已儼然以師兄自居。

白衣少年卻道:“我並不想在這裡留太久,也不想交什麼朋友。”

瓊保次捷不以為意:“不要那麼絕對。我起初也是這麼想的,但不知不覺就呆了近三年,而且也有了一個最好的朋友。不,是兄弟!”

“我即使有朋友,也不會輕易認兄弟。”白衣少年似乎還存有戒心。

“是啊,我以前也不屑那種動不動就稱兄道弟的行為,合則合,不合則散,何必弄得那麼造作?但我的這個兄弟與眾不同,他誠心實意,沒有任何私心雜念地對我,我們雖然沒有義結金蘭,但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好兄弟。”

“他如何對你好?”

“那時我才到這裡,大病了一場。雖然其間有許多人來看望我,陪我說話解悶,可我正在發燒,昏頭昏腦的,全無一點印象。然後多吉就來了,他這個人有些笨嘴笨舌,幾乎不怎麼說話,但他卻將自己的額頭貼在我的額頭上……”

白衣少年第一次笑了:“就這樣你就認他是好兄弟了?”

“你不明白,我無法表達出對多吉的那種感覺……”瓊保次捷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的思緒已回到三年前的那一天:笨拙的吐蕃少年一臉肅穆,虔誠地將額頭貼在他的額上,嘴裡含糊地說了一句什麼,然後紅著臉悄然退開。 這個看似平常的舉動卻給了瓊保次捷一種難以言說的安慰與感動,他強忍著,等所有人都離開後才讓壓抑許久的眼淚無聲地流出。 從那一刻起,他就在心裡把這個初次相見、容貌粗豪的吐蕃少年當成了自己的兄弟。

瓊保次捷曾無數次回想起多吉的古怪舉動,或許那隻是多吉表達關切的特殊方式,或許只是多吉想用自己的體溫給他一點清涼……他從未問過多吉,但他寧可把它當做一種神秘莫測的儀式,把多吉那句含混不清的話當做一句全心全意的祈禱。

這些年來,四處漂泊的生活讓他幾乎沒有什麼同齡的朋友。 而多吉卻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了無私的友誼,那是他心底深處最神聖的友情,他會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

瓊保次捷眨眨眼睛,繼續抬頭望天。 但他那微微潤濕的眼角卻沒有逃過白衣少年的觀察。 白衣少年看著陷入回憶中的瓊保次捷,有一些奇怪,有一些羨慕,還有些微的妒忌:“我會記住他的名字——多吉,他一定是個好人。”白衣少年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語氣中竟然略帶一絲安慰,當即不自然地笑笑,破天荒地產生了一種想認識一個人的衝動:“我叫童顏,你呢?”

瓊保次捷遲疑了一下,或許是因為他今晚的心情,或許是因為童顏身上某種與他相近的氣質,​​他決定不對這個初見的少年有所隱瞞:“我叫,許驚弦。”

自從三年前那場變故後,小弦隨蒙泊國師來到吐蕃。 僅僅半年,先是撫養他長大的養父許漠洋受禦冷堂紅塵使寧徊風的暗算,死於鳴佩峰下,然後勝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又在與明將軍的決鬥中葬身在泰山絕頂。 縱然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也未必能受得住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何況只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那時,小弦是自願離開京師的,一方面他無法承受林青之死帶來的巨大傷痛,另一方面蒙泊國師答應傳授他武功,小弦希望可以藉此恢復被四大家族之首景成像廢去的丹田,習得絕世武功,為死去的親人報仇!

當即,宮滌塵將奄奄一息的小弦接到禦冷堂,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小弦終於恢復了健康。 但這一場身心俱疲的重病已然奪走了從前那個快樂無憂的孩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心結重重、鬱鬱寡歡的少年。

為了避人耳目,宮滌塵給他起了一個吐蕃名字——瓊保次捷。 小弦默默接受了這個名字,從此成為了一個禦冷堂中的二代弟子。

令人驚訝的是,蒙泊國師七十年的功力並沒有讓小弦的身體機能脫胎換骨,卻從相貌氣質上完全改變了這個正處於成長期的少年。 除了一雙大眼睛依然明亮靈動,他圓圓的臉龐已變得細長瘦削,低矮的鼻樑變得挺直,窄窄的眉距漸寬,下巴顯得尖細……偶爾對鏡自照,他幾乎無從辨認自己的樣貌,同時還感覺到在仇恨的痛苦煎熬下,由心底生出一股巨大的重生一般的力量。

起初,在小弦心裡,同樣的刻骨仇恨有著截然不同的複仇方式。 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親手殺死寧徊風,但對於明將軍,他卻懷著一種極其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可以如林青一樣與之公平決戰,又懷疑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能力,畢竟明將軍二十餘年來武功穩居天下第一,絕非僥倖。 就算他付出最大的努力,也未必能夠以武功勝過明將軍。 事到如今,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戰勝明將軍,儘管依舊渴望著像一個真正的英雄一般了結所以恩怨,但熊熊燃燒的仇恨知火已令他失去理智。 他只有退而求其次,不擇手段地報仇雪恨成為他此生最大的目標。 所以,當他對碧葉使說出那番冠冕堂皇的話之後,內心深處卻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痛苦。

他還不知道今日禦冷堂與鶴髮童顏師徒在無名峽​​谷的一戰,他只是從這個外表冷靜、隱含憂鬱的白衣少年身上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 同樣孤獨驕傲,同樣心事深藏。 每一個來到禦冷堂的少​​年都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從不對人提及卻無時無刻難忘。

小弦靜靜坐在童顏身邊,沉默地回想著往事,直到夜幕低垂。

一聲鷹唳傳來,一隻體態雄健的黑色大鷹從空中落下,穩穩立在他的肩頭,三年前的小雷鷹扶搖如今已經長大,成為翱翔天際的鷹帝。 扶搖一對鷹目好奇地盯著童顏,似乎在猜測此人與主人的關係。

“這只鷹是你的?”童顏又驚又羨。

“是啊,它叫扶搖,是最忠於主人的雷鷹,也是我的好兄弟!”小弦輕撫鷹羽。 在他的心目中,三年來始終陪伴自己的扶搖雖然不會說話,卻是一個絕對忠誠不魚的朋友。

“哈哈,你的兄弟可真多。”

“不!除了多吉,只有……”許驚弦猶豫下下,想到那個曾讓自己無比信任的大哥——禦冷堂主宮滌塵,惱怒般地甩甩頭,“只有它…”

童顏聽出小弦語氣中的猶豫,卻無意追問。 他的心裡生​​出一絲奇怪的妒意,彷彿很在乎小弦將自己完全排除在兄弟之外,出來師父鶴髮,他還從來沒有與一個人如此接近過,甚至包括自己的父母。

小弦自幼受《天命寶典》教誨,已然敏銳地感應到童顏的情緒變化。 他對這個陌生的白衣少年有一種莫名的好感,當下不無歉意地道:我還有些事要做,改天我們再來這里相會好嗎?

童顏點點頭,雖然他們彼此說話不多,但那無言的默契已令他留戀不已。

小弦看看天色,已近初更時分:“對了,你怎麼還不回去睡覺,當心被堂使抓住。禦冷堂弟子有著嚴格的作息制度,只是他已決意離開,根本不在乎是否違背堂規。”

童顏也不解釋自己並非禦冷堂弟子,只是笑道:“這麼晚了,你還要去做什麼事情?”

小弦一笑,拍拍肩頭的扶搖:“去替它出氣。”

童顏一愣:打架麼? 要不要我幫忙? “嘿嘿,你的武功怎麼樣?”童顏不答,只是傲然拍拍懷中的劍。 “那就走吧。若是被堂使發現,你盡可以都推在我身上。”童顏大笑: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講,我可不把你們的那什麼堂使放在心上。

小弦呆了一下:原來你不是新來的啊? “我是和師父一起來的,今天早上還與你們的人打了一架呢。哦,是昨天。”“原來如此。贏了麼?”“一對四十,他們沒佔什麼便宜。不過你們那個堂主的武功挺強。”

小弦吃驚地看著童顏,意識到對方並不是在信口開河,喃喃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厲害! “現在你放心了?我會幫你好好教訓敵人的。”“哈哈,我們現在去對付的可不是人……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小弦停住腳步,拉著童顏藏在一方岩石後。 山谷中閃過幾條體態雄壯的黑影,皆是身長七八尺的大型猛獸,黑暗中隱隱能夠看到火紅色的眼茫來往梭巡,另人不寒而栗。

童顏微吃一驚:這是什麼動物? “是蒼猊。”小弦低聲道,“那蒼猊王總是欺負我的鷹兒,我便捉了它的幼崽,想引它們出來教訓一番,剛才扶搖就是來給我報信的。”

童顏失笑:地上跑的怎麼可能欺負天上飛的? 定是你的鷹兒惹是生非。 師父說過,動物之間皆有自己的生存規則,人類不應該去插手。

小弦緩緩道:我發過誓,決不再讓我的親人朋友受到任何傷害,無倫對方是兩條腿的人還是四條腿的獸。

童顏聽小弦的語氣鄭重,沒有再說話,只是揚了揚握劍的手。 小弦此言雖然偏激卻正合他的性子。 小弦目光炯炯:這個蒼猊王倒不簡單。 我把那頭幼崽困在陷阱中,還設下了埋伏,但現在看來,它們並沒有中計,只是在外圍打轉。 童顏冷然一笑:敵人越是強大,我才越有興趣。

在他的處世原則中,出來師父與父母之外,人只分兩種,可以殺的敵人和沒必要殺的陌生人。 他望望小弦,心想:這個少年或許會是一個例外。 他忽然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有些氣惱,心底起一股對鮮血的渴望。

小弦手指著一道最大的黑影道:那個就是蒼猊王。 待我想想應該怎麼教訓它。 話音未落,身旁一陣風乍起,童顏已衝了出去。

劍光如電,映亮寒夜。 童顏這一間直刺那頭蒼猊王的咽喉,決絕冷酷。

蒼猊王的反應極其敏銳,剎那間已轉過身來,大聲一吼,抬起右前爪擋向短劍,而左前爪已朝童顏劈面抓去。 與此同時,山谷中吼聲大作,數十條黑影院一起圍逼過來,這群蒼猊竟然也布下了陷阱。

蒼猊王雖然及時擋住童顏的必殺一擊,可惜畢竟是血肉之驅,如何能與鋒利的寶劍相抗,一聲慘呼,它的右前爪已被生生切下。

童顏身形急速晃動,閃開蒼猊王的左爪,瞧準蒼猊王額間的如眼的白斑,正要再補一劍,一谷腥風傳來,卻是另一頭蒼猊從後撲至,血盆大口中兩排雪白的牙齒猛然合下,足可將他的脖頸切斷。

作為高原上的百獸之王,蒼猊力大無窮,反應敏捷,巨齒利爪皆有強大的殺傷力,普通​​三五個壯漢絕對無法與之抗衡。 童顏縱然飄身而退,肩頭的白衣也被利齒撕開一道口子。

一旁的小弦瞧的心驚,不假思索躍出岩石,掌中已多了一柄長劍。 他雖然正在修習帷幕刀網,卻對輕靈飄逸的長劍獨有心得,施出一招屈人劍法中的百戰不屈,長劍先劈後點,朝著從側面撲向童顏的一頭蒼猊雙目刺去。

那頭蒼猊全身雪白,身長猶在蒼猊王之上。 它感應到危險,立即放棄對童顏的進攻,半空中擰身轉首,口中發出一聲厲嘯,已抬爪格在長劍之上,長而銳利的指甲與劍尖相交,竟發出金鐵交擊之聲。

小弦渾身一震,長劍竟被彈開,但那頭蒼猊被寶劍沁入心肺的寒氣所迫,亦不敢再撲上來,四足立定,虎視小弦,伺機發出奪命撲擊!

事實上小弦也知道扶搖與蒼猊王之間的爭鬥只是動物出於本能的天性,原不應該由自己插手,只是瞧見扶搖身上的爪傷,他一時不忿,雖掠來幼猊,也只是想誘來蒼猊王略施懲戒,不想童顏出手濺血,一招便斬斷蒼猊王的右爪,心中亦覺不安。

那雪白蒼猊似乎瞧出小弦的猶豫,猛然一聲咆哮,凌空躍起,四爪薺張,鎖向長劍,大口則往小弦的咽喉咬去。 群猊心有靈犀,認准小弦是兩人中較為薄弱的環節,六隻蒼猊隨之發動,分從左、右、背後向他撲去。

小弦臨危不亂,以劍為刀,施出帷幕刀網中的一式固若金湯。 帷幕刀網顧名思義,防禦極其嚴密,這一招固若金湯圈起刀光護住全身要害,隱含反擊之勢。

蒼猊每日捕食猛獸,每一隻都可謂是身經百戰,最擅長尋隙而入,小弦的劍光雖圈住他的大半個身子,但腳下卻有破綻。 雪白蒼猊不敢與劍光硬碰,卻吸引主他的大部分注意力,而另六隻不約而同地弓下身形襲向他的腿部。

小弦無奈地躍起,那隻雪白蒼猊低吼一聲,泛著紅色的諦子鎖定他,只等他將落未落之際變撲擊而出。

對於蒼猊來說,雖然全然不懂虛招誘敵之術,但高原殘酷的生存環境決定了它們必須花費最小的力氣取得最大利益,對時機的捕捉可謂恰到好處。 它們就如同一個個忍耐力極強的殺手,伺機出手,一擊必中!

扶搖見主人危急,從空中呼嘯著俯衝而下,利嘴啄向那頭雪白蒼猊的雙眼。 雪白蒼猊紋絲不動,只是緊盯著身在半空的小弦,在它左右各有數只蒼猊高高撲起,逆襲扶搖。 鷹唳猊吼中,幾枚鷹羽從空中飄落,一頭蒼猊的左目流下一道血線。

小弦只恐扶搖有失,連聲呼嘯,命其速速離開戰場。 若只是僅與一隻蒼猊作戰,鷹兒或能後憑藉空中優勢勉強扳至勻勢,但如果落如蒼猊群中,縱然雷鷹有鷹中之帝的美語,恐怕亦難匹敵。

童顏跨前幾步接應小弦,蒼猊群無疑知道這是進攻的最佳時機,絲毫不退,十餘隻此起彼伏,瘋狂地撲入戰團,阻止兩人聯手。

童顏劍光連閃,三頭蒼猊咽喉中劍,跌倒而回,但短劍已被一隻蒼猊死死咬住,隨著他揮動手臂,那頭蒼猊的嘴角已被劍鋒隔裂,可是它卻兀自堅持,毫不鬆口。 那頭雪白蒼猊則窺準時機再度撲至。

童顏大喝一聲,左掌拍出,正正擊中來敵的額頭,這一掌他施出全力,足以開山裂石,而那頭雪白蒼猊只是被擊出一丈開外,翻了個身重又站起來,竟似渾若無事。

此刻童顏的右臂短劍上掛著一隻重達數百斤的蒼猊,揮動起來極其不便,而趁他短劍被鎖,另一隻蒼猊利爪擺處,他的右臂已出現一到血痕。 幸好小弦及時從空中落下,一腳踹在那咬住短劍的蒼猊腰間,將其踢開。 兩人當既靠背應敵。 雖然面對的是無知野獸,卻再不敢有一絲輕敵之意。 這群蒼猊的戰鬥力足可比得上一支數百人的軍隊。

童顏不料蒼猊如此難惹,他與禦冷堂弟子激戰一場無損分毫,卻在這群走獸的手下負傷,傷口的疼痛更激起他的殺氣,劍光盪處,又有一頭蒼猊大吼一聲,腰側被短劍削去大片血肉。

吐蕃人對蒼猊敬若天神,不但從不與其爭鬥,還每每奉上牛羊祭品,這群蒼猊首次被利刃逼身,大是忌憚,但蒼猊王的斷爪負傷已然激起他們的兇性,雖不敢貿然出擊,只是圍定兩人不放,勢要拼個你死我活。

蒼猊王臥在地上,幾頭蒼猊輪流用長舌舔舐它的斷爪傷處,流血漸漸止住,看來這唾液頗有止血之效。 其他的蒼猊則在那頭雪白的蒼猊的率領下,在兩人身邊來貨遊走。 看來它們雖連連受挫,卻並無半點退縮之意。

童顏懷抱短劍,面色漠然,端立在蒼猊群中,冰冷的眼神與那頭雪白蒼猊一絲不讓地對視。 擒賊擒王,這只蒼猊無疑是蒼猊王最為得力的臂助。 只要殺了它,群猊必亂。 只是那雪白蒼猊極是機敏,憑藉靈動的奔跑始終與兩人保持著十步距離,左右亦有十餘隻蒼猊來回穿梭,決不落單。

事態的發展已大出許驚弦的意料,眼見血流遍地,他心中大是不忍。 輕聲道:“我們已殺了三隻蒼猊,就此罷手吧。”

童顏冷笑:“你問問它們,可願意罷手嗎”

許驚弦低嘆:“此事皆起於我擄來幼猊,我立刻將它放了就是。我們且網左方的那棵大樹走……”

兩人背靠著背,緩緩移向那大樹。 樹下是一個二尺直徑、深達五尺的洞,有一根長長的樹枝深入洞中,而那隻幼猊正沿著樹枝努力往上攀爬。 但它力小體弱,幾次掙扎都在半途摔下去,卻並不氣餒,依然拼力上爬,一面發出低低的嗚咽,狀甚淒慘。

許驚弦提醒道:“小心洞口周圍,設有三個捕獸夾。”

他晚餐時離去,正是來此處挖洞放入幼猊,有設下捕獸夾。 那地洞可謂挖得恰到好處,只能容下幼猊,成年蒼猊卻無法進入。

許驚弦本以為蒼猊王護犢心切,必會踩上捕獸夾,亦算替扶搖出了一口氣。 不料蒼猊極是機敏,不但小心避開陷阱反而放入樹枝搭救幼猊,雖然尚未成功,已足令人刮目相看。

童顏見此情景,嘆了口氣:“雖非我族類,亦懂疼惜兒女,想必天下的父母都是一般……”心頭那股殺氣也不由洩了。

一時他持劍守護,許驚弦則伏下身來,探手入洞取出幼猊。 那幼猊雖看不到地面上的激鬥,卻直覺許驚弦是已方的敵人,伸嘴就咬,只是它才出生不久,細細的犬牙只在許驚弦的手上留下一排淡淡的咬痕。

許驚弦苦笑道:“是我不好,對不起,請你莫要怪我了。”說著把幼猊放在地上,任其回到蒼猊群中。 就見一隻體型稍小的蒼猊上前輕輕叼起幼猊。 大概是它的母親。

斷爪的蒼猊王靜靜望著兩人的舉動,忽然發出一聲長嘯,抖抖身軀,立起身來,一瘸一拐地掉頭離去。 整個蒼猊群隨之而行,瞬間便不見了蹤跡。

童顏笑道:“我只道猛獸都是不死不休、狠勁十足的,想不到它們倒挺懂得審時度勢,眼看打不過便逃了。”

許驚弦長出一口氣:“據說蒼猊的地域觀念極強,這裡畢竟不是它們這一裙的地盤,徒留無益,但只怕未必就此罷休。”

童顏奇道:“它們會來報復?”

許驚弦搖搖頭:“我也不知,只希望不要連累他人吧。”

此刻,三頭倒下的蒼猊橫躺在谷中,有一隻還在輕輕痙攣。 他突然感覺到很累很累。 這一場與蒼猊的戰鬥並沒有耗損他的太多體力,但卻有一種無端的傷感,令他身心疲憊。

兩人默默埋葬了三隻蒼猊的屍體,扶搖似乎也體會到主人的心意,並沒有啄食猊屍,而是靜立於岩石上,目光閃爍。

“你怪我出手太重?”在回去的路上,童顏終於打破沉默。

“我知道你是在幫我,又怎麼會怪你?”

“我向來只要出劍,必定沾血。除非遇見特殊情況,每一次我都會全力出手,從不留情。”童顏喃喃道。 他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只是經過這一場並肩戰鬥後,許驚弦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有了微妙的變化,他不願意朋友對自己有任何誤解。

“朋友”,當童顏在心裡輕輕念出這個幾乎陌生的詞彙是,感覺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溫暖。

許驚弦回想童顏的出手,輕嘆道:“如果我有你那麼高的武功就好了。”

“你多大了?”

“在過幾個月就十六歲了。”

“我可比你大了五歲。發現你只是出手間力道不足,招式卻很精妙,而且對武器的理解與眾不同,再過幾年定會武功大進。”

許驚弦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童顏不知道他的力道不足並非是年齡的關係,而是丹田受損,就算再過十年亦是於事無補。 這是他藏在​​心中的隱痛,不願意說出口來,隨意岔開話題道:“你所說對武器的理解是什麼意思?”

“師父說過,對於習武之人來說,每個人都有他最適合的兵器,如同註定的姻緣。”提到師父鶴髮,童顏的精神大振,“比如我就只適合用劍,若是把劍換為刀,便無法發揮最大的潛能,可我見你以長劍施出刀法,不但有劍之風采,亦有刀之神韻,這一點我就無法做到。”他從來不是一個願意當面誇獎他人的人,但對於許驚弦,則似乎沒有顧忌。

許驚弦卻只是淡淡道:“你有一個好師父。”

童顏聽出這一句更多是出於禮貌,頗有些憤然不平:“你不相信我的話?”

許驚弦歉然到:“不要誤會,我只是對武功沒有興趣。​​”

“為什麼?那你何必來禦冷堂?”

“所以我要離開了。”

“你或許只是因為你沒有遇見明師?”

許驚弦怔了一下,定住腳步,一字一句道:“我曾經有過天底下最好的師父!”剎那間,他的腦海中浮起​​暗器王林青的音容笑貌,眼眶一熱,有強自忍住。 他曾對自己發過誓,在手刃仇敵之前,再不允許自己哭泣。

童顏忽道:“許驚弦,你剛才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什麼話?”

童顏指著魔鬼峰的峰頂:“你說我們改天會在那裡再會。那麼明晚此刻,你來不來?”

許驚弦看著滿臉正色的童顏,不由笑了:“至少我明天還不會離開,但你也沒必要如此一本正經吧。”

“明晚初更,不見不散。我一定會讓你看到,誰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童顏氣惱許驚弦言語間對自己師父的輕視,掉頭就走。

許驚弦不料童顏說走就走,連聲道:“餵,餵,你也太小氣了吧。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師父最好,那你會不會讓每個人都去見進的師父?”

童顏已走出幾步,聽到許驚弦的話,亦覺得沒有沒必要對不自己還小上五六歲的少年賭氣,一時頗有些赧然。

他本就孩子氣十足,但在許驚弦面前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回過頭來哈哈一笑:“放心吧,我保證你決不後悔。一般人想見師父,我還不願意呢。”

“你為何獨獨那麼想讓我見你的師父?”

童顏想了想:“因為我沒要兄弟,我覺得,有個師弟也挺好的。”

許驚弦一路上心事重重,回到營地中,遠遠已能望見自己的帳前立著一道白影,正是御冷堂堂主宮滌塵。

宮滌塵背負雙手,仰首望月,直等到許驚弦來到身前,她的目光方才凝定在他的身上,淡淡道:“你到什麼地方去了,為何深夜不歸?”

許驚弦心知在谷中與蒼猊群的激戰必瞞不過宮滌塵,便如實回答了。

宮滌塵板著臉聽完許驚弦的解釋,沉聲道:“無論你將來是否會離開禦冷堂,只要一天在此,就要守一天規矩。你可明白?”

許驚弦點點頭:“弟子明白。”

他正欲掀簾入帳,卻被宮滌塵抬手止住:“你對我就沒話說了嗎?”

“弟子違背堂規,自知理虧,無可分辨。”

宮滌塵嘆了口氣:“隨我來吧。”也不等許驚弦回答,當先往營地外走去。 許驚弦無奈,我得跟上。

兩人來到山腳下一處無人的空地,宮滌塵尋了一塊岩石,十分隨意地揮袖拂去積雪,當下,又拍拍自己的身旁:“做這裡吧。”

許驚弦卻依然立在原地:“弟子謹聽堂主教誨。”

宮滌塵無奈道:“既然當我是堂主,令你就坐你為何不遵?”

許驚弦振振有詞:“若被人瞧見,弟子犯上事小,只怕有損堂主的威嚴。”

宮滌塵又好氣又好笑:“三年前在清秋院,你還搶著要與我同床而眠,現在卻又變得如此矜持,叫我怎麼說你才好呢?”

許驚弦朗聲道:“此一時彼一時。三年前我認你是大哥,如今你卻是一堂之主,自然尊卑有別。”

“你若非還當我是大哥,又怎會故意給我擺臉色?你只不過是想要試試看,你的宮大哥會不會因為你以下犯上而反目無情吧?”

許驚弦呆了一下,被宮滌塵的話正正擊中內心,三年前在京師相識相處的情景頓時浮現眼前,心情複雜無比。

宮滌塵的眼中流露出一絲久違的溫柔:“小弦……”

許驚弦截口道:“我的名字是瓊保次捷!”

宮滌塵不為所動:“三年了,我還是第一次如此稱呼你,而這三年中,你也在沒有叫我一聲宮大哥……”

許驚弦大聲道:“承蒙堂主昔日錯愛,弟子愧不敢當”

宮滌塵並不動怒:“你讀了那麼多的書,就是為了和我鬥嘴麼?”許驚弦不語,一臉倔強。

宮滌塵嘆道:“無論你現在叫做瓊保次捷也好,日後恢復稱許驚弦也罷,在我心中,始終會記得我曾有過一個好兄弟……小弦。”

許驚弦再也忍不住了:“堂主莫非認為動之以情,就可以打消我離開禦冷堂的念頭嗎?”

宮滌塵突然厲聲道:“如果你蠢笨道如此看輕我,那麼現在就走!”許驚弦卻不挪步,嘴唇已被咬出一道血痕。

宮滌塵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怪我暗中促成了你林叔叔與明將軍的決戰,最終才造成他殞命泰山絕頂的結局。但是你卻不想想,暗器王林青是何等人物,氣所作所為豈會因我一言而決?他與明將軍之間是一場命中註定的決戰,無論你我,都改變不了分毫。”

聽的宮滌塵梯級暗器王林青的名字,許驚弦的身體輕輕一震,欲言又止。

宮滌塵放軟口氣:“我早已不再當你是個孩子,但你卻偏偏要執著於這樣孩子氣的念頭。究竟你已認定我是導致暗器王之死的罪魁禍首,還是不敢面對真正的敵人,所以才選擇更容易的方式逃避?”

許驚弦咬牙道:“我沒有逃避,我會面對一切!”

宮滌塵聳聳肩:“評價一個人是看他已做到的事,而不是想要做到的事。”

“這三年來,我每日每夜都想著替你林叔叔報仇!”許驚弦緩緩抬起頭,“但我知道禦冷堂和明將軍的關係,你們會全力阻止我所有對明將軍不利的行動,更不會任由我去殺他。所以,我不會對你透露我的想法。”

宮滌塵無聲地笑了:“首先,禦冷堂雖然有自己的使命,但是決不會置江湖規矩於不顧,橫加插手你與明將軍之間的個人恩怨;其次,禦冷堂根本沒有必要阻止你,甚至會給予你一些幫助,因為對於明將軍來說,一個強大的敵人反而會激發他的戰志,這或許才更符合禦冷堂分目的;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她望著許驚弦,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揶揄的笑意,“你憑什麼可以殺得了明將軍?”

許驚弦沉默良久,方才從齒縫間迸出一句話:“我將窮我一生的力量,做到這一點!”

他言語中毫不掩飾的滔滔恨意令宮滌塵暗暗心驚:“你以為只要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到與否就都不重要了嗎?自古艱難唯一死,任它家仇國恨、是非恩怨,兩眼一閉便可以全然不管了麼?人各有志,我不會完全否定你的想法,但我有責任給你指出一條更有希望的路……”

“不!你對我沒有任何責任!”

宮滌塵淡淡道:“如果你認我為兄長,我有責任關心你;如果你當我是朋友,我有責任提醒你你;至不濟,你如今還稱呼我一聲堂主,我更有責任給你一份忠告。”

許驚弦望著宮滌塵,心潮起伏。 這三年來,宮滌塵還從沒有對他說過這麼多話,始終有意無意地與他保持著距離。 而此刻,當他決定離開禦冷堂時,這個曾經在他心中既敬且佩的大哥彷彿又從新回來了。

宮滌塵嘆了口氣:“這三年裡,我曾經有意孤立你,苛刻你,甚至故意在眾弟子麵前貶低你。但我相信,你有足夠的判斷力,能夠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許驚弦的眼睛模糊了。 是的,他從沒有懷疑過宮滌塵的用意,反而用加倍的努力回報這大哥的“苛刻”。 他曾是堂中最優秀的弟子……可是,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自暴自棄,用消極的方式反抗。 他心中清楚地知道,他的反抗表面上是針對禦冷堂,針對宮滌塵,暗地裡卻是對自己的極度失望。

“知道我為何要給你起名叫瓊保次捷麼?”

“因為我是初八來到禦冷堂,又遇著扶搖。”

“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之所以起這個名字,是因為我知道你絕非久居人下之輩,禦冷堂只是你暫時的容身之所,卻不是屬於你的天空;而我也相信,你總有一日會如雄鷹般與非沖天!我針對你的一切行為,都只是為了讓你日後飛得更高,飛得更遠。”許驚弦一震,一時說不出話來。

宮滌塵將話鋒一轉:“不過,雖然我知道你遲早都會離開,卻沒想到會是現在。告訴我,你想離開禦冷堂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許驚弦低聲道:“因為我無法成為一個像你一樣的人。”

“像我一樣?你有比我更敏捷的心思,更遠大的志向,甚至還擁有比我更高的智慧和領悟力。你還需要些什麼?”宮滌塵眉頭輕佻,“模棱兩可的答案只能說明你還是不敢正視自己。”

許驚弦一咬牙,毒咒發誓般緩緩道:“我不能像你一樣,連成絕世武功!”

宮滌塵撫掌而笑:“對!這才是你真正的心結。正如你對堂使所說,你雖然渴望替親人復仇,但是更渴望一切是在公正的情況下進行。開始你丹田受損,無法修成深厚內力,縱有精妙招式,最多也只能對付普通對手,遇見真正的一流高手,比如明將軍,你沒有絲毫勝算。那麼,你告訴我,你來開禦冷堂之後就可以有辦法補償你的遺願麼?”

許驚弦沉默許久,才無比艱難地搖搖頭。

“那麼你又能如何?為了報仇,放棄自己的原則?”

“是!我可以不擇手段,報仇之後,立即以死相謝。”

宮滌塵伸出一個手指輕搖:“不要在我面前輕言生死,不管你怎麼看待我,我都不想失去你這個兄弟。”

許驚弦澀然道:“你有你做要做的事,總有一天會忘記我的。”

宮滌塵望定許驚弦的雙眼,一字一句道:“時間或許會讓我對你時有忽略,但決不會絲毫減弱我對你的關懷。”

許驚弦心頭一盪,“大哥”兩個字停在唇邊,卻吐不出來。 他不無痛苦地發現,那個至性至情的自己已被外表冷漠的面具掩蓋著,在不斷成長的過程中嗎,他毫無選擇地失去曾有的純真。

宮滌塵長長吐了一口氣,似乎也在壓抑著內心的波動:“我不會強迫你留在御冷堂,但我希望你能繼續等待時機,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還年輕……”

許驚弦脫口道:“開始明將軍已不再年輕!如果讓我去找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報仇,我會更加看不起自己。”

“你受你林叔叔的影響太深,雖然我行我素,但無時無刻都會用一種認定的原則束縛自己。或許這個叫不懂變通,卻可贏得所有人的尊敬”宮滌塵仰天長嘆,“想不到暗器王死了三年,我才從你的身上更加了解他。”

一陣長久的靜默。 那個人、那把弓,不但是過去的傳奇,以後也是。

“你打算用什麼方式離開禦冷堂?違背堂規被逐,還是不告而別?”

許驚弦抬起頭,眼神中帶著挑戰:“那些被驅除的弟子現在何處?”

“你大概也像其他弟子一樣認定他們已被滅口了吧。”

許驚弦不答,似已默認。

“我只能告訴你,他們另有去處。之所以故意隱瞞,是希望藉此督促諸位弟子免步後塵。”

許驚弦的面上閃過一絲​​疑惑。 宮滌塵寒聲道:“你覺得我視人命如草芥麼?你覺得我有必要用哪種極端的方式建立堂主的威信麼?別人不知我,莫非連你也不知麼?”

許驚弦暗嘆一聲。 他寧願自己一如從前,能夠毫不保留地相信宮滌塵,但他更知道身居高位者的無奈,為了維護權威,必須運用鐵腕手段。 雖然他無數次地回想起與宮滌塵相處的點滴,一遍遍重溫曾經的友情,可有時也不得不承認,彼此間漸行漸遠的事實。

宮滌塵瞧破許驚弦心中所思:“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言盡於此,縱有一日你會明白。”

許驚弦漠然道:“那就請你逐我出堂吧,也可替堂主……以正視聽。”這一聲“堂主”的稱呼再度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宮滌塵猶豫道:“你屢犯堂規,如不嚴懲,實難服眾。但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是當眾受辱,只怕從此記恨與我,此事確實十分為難…………”

許驚弦見宮滌塵非但不阻止自己的離開,反而直承欲嚴加懲處,心頭驀然一冷,發狠道:“弟子豈敢讓堂主為難,定會找個適當的機會逃走……”好不容易他才把下一“只盼不要惹來禦冷堂追殺”咽回肚中。

宮滌塵皺眉道:“你先回去休息,帶我好好想想吧句。”

許驚弦轉身離開,宮滌塵忽又叫住他:“我今晚對你說的話,並不完全出於兄弟情誼。帝王對臣子應該是安撫而非威脅;統帥對疆土應該是收復而非征服;而做一個領導者,對手下應該是盡量說服而非強迫。這一點,你必須記住。或許有一天,你也會像我這樣做。另外,就算你以後和禦冷堂沒有任何糾葛,最好也不要隨便洩露堂中的機密。”

許驚弦忽然感應到宮滌塵刻意強調的語氣中有一種決裂的意味,心頭微微一酸,躬身行禮,語含譏諷:“堂主對弟子的深恩,須須臾不敢相忘。”

宮滌塵沒有挽留許驚弦,只是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幾不可聞地低嘆一聲。 他的手指輕撫著貼身掛於脖頸的一方佩玉。 這並不是什麼名貴的飾物,玉質平平無奇,上面令人費力地刻著四個字——“妙手空空”。 但這方佩玉卻是幾前她的兄長、上一任禦冷堂南宮逸痕失蹤前托蒙泊國師轉交給她的一件信物,看似普通的四個字中更是包含著破解青霜令的關鍵秘密。

父親的英年早逝、兄長的突然失蹤,宮滌塵無可選擇地接過了禦冷堂的重任與家族的使命,那份重擔沉沉得壓在她的肩上,讓她必須做一個冷酷無情、殫精竭慮的領袖,從而失去了成為一名普通江湖人的自由,甚至完全不可能恢復女子的身份。

三年前在京師與許驚弦相遇相知、義結金蘭的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底,她太了解這個倔強少年的驕傲,知道自己的做法不但會逼他盡快離開禦冷堂,甚至還會令他對自己懷恨在心。 可是,儘管宮滌塵的內心深處務必珍視與許驚弦的友誼,卻有不得不做出違心的決定。 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許驚弦能明白自己這個“大哥”,今日的一番苦心。

宮滌塵靜立良久,心中默吟著那首熟記於心的家傳秘詩:“舉觴明朝露,勝如年少。白馬封侯骨,塵壓眉峰。鐵屐越徵,城餘殘壁。客懷尋舊約,遲暮音書。凜德散華髮,愁思消減。素手持蘭燼,半醉酡紅。浮名蓋金印,古道持戈。奮劍沉絳紗,容顏精瘦。平生入清夢,唯嘆千秋。萬事皆空!”

她已承擔了太多本不應由她背負的責任,而且還將繼續背負下去……

許驚弦悄悄返回帳中,躺在床上。 禦泠堂弟子多是兩人同帳,一旁的多吉早已熟睡,他卻大睜雙眼,遲遲無法人眼。

他雖然打定主意離開禦泠堂,卻並沒有考慮好應該何去何從。 或許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有一絲隱隱的期盼,希望自己的行為對宮滌塵能夠有所觸動。 畢竟,當養父許漠洋與暗器王林青先後逝去後,宮滌塵已是他心目中唯一,的親人。 可是回想方才與宮滌塵的對話,雖有真情流露的一刻,但自始至終,宮滌塵也沒有明確說一句挽留的話語,恐怕真是對自己已全無信心,所以才寧任他離開,從而眼不見心不煩……

許驚弦心頭一片苦澀,身處異鄉三年,他從沒有感覺如此孤獨。

想到今日新結識的白衣少年童顏,外表桀驁不馴,看似並不成熟,卻身法靈動,劍法高明,實是江湖的一流:高手,不但自己望塵莫及,在御泠堂中亦難逢敵手。 而宮滌塵明明知道自己與童顏在一起,卻根本未曾提及,究竟是無心忽略還是別有用意? 童顏到底是什麼來歷? 他的師父又會是何等人物?

許僚弦又回憶起那一場與蒼猊群短暫而驚心的瀲鬥,不免心懷內疚。 本只是扶搖與蒼猊王之間的恩怨,自己橫加插手,其實只不過是煩悶之餘遷怒於人,若是林叔叔在身邊,定會諄諄告誡自己。

一想到林青,過去稗種盡皆湧上心頭。 正如宮滌塵所言,雖然林青與許驚弦相處的時間不過一年,但卻對他有著無可比擬的影響力,如同一面令他正視自已鏡子。 或許林青並沒有說過多少警言恆語,卻在一言一行中給他做出了最好的表率。 他渴望擁有那樣獨醒於混濁世間的寥寥清傲,始終堅持自我原則的凜凜風骨。

而如今,暗器王言猶在耳,卻已天人永訣,而自己縱有報仇之志,卻無雪恨之能。 就算將來能夠不擇手段地殺了明將軍,難道這就是林青的期望? 九泉之下,他會如何看待自己呢?

許驚弦思如潮甬,百念雜陳。 聽著多如斷續的鼾聲,搖頭嘆息,如能像多吉一樣無甚機心,是否就會少了許多煩惱?

正在朦朧欲眠之際,帳簾忽然被輕輕掀開,一道白影無聲閃人,輕輕走到許驚弦的床邊立定。

許驚弦吃了一驚,剎那間睡意全無。 定睛望去,來人身著小衣,體態輕盈,竟是白瑪。 只見她雙眼怔怔,望著自己,不知意欲何為?

想到白瑪日間的古怪行為,許驚弦大感不安,坐起身來正要詢問,卻乍見。

她薄紗輕袖,曲線玲瓏的模樣,悚然一驚,當場怔住。

白瑪將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姿勢,渾然不覺深夜闖入男人居所有何不妥。 她緩緩湊近許驚弦,撲閃的眼瞳中既有一份迷惑,又有一絲興奮。 許驚弦驚異莫名,又不敢伸手推她,眼睜睜地藉那。 一張類麗不可方物的臉龐越來越近,只覺得一顆心怦怦作響,幾欲跳出胸膛。

此刻兩人相隔不過寸許,相互呆呆對視。 白瑪平日天真爛漫,狀若痴傻,雖不說話,卻極是乖巧,在許驚弦心中只當她如小妹妹。 可他畢竟已至知好色而慕少艾之年,半夜三更忽與一個年齡相仿的類麗少女近身相對,眼中望著那吹彈可破的面容,鼻中聞著一股少女特有的芬芳,不免心猿意馬,彷如醉酒,只在渾渾噩噩之間勉強保持著一線清明。

正當小弦意亂情迷之際,白瑪突然探唇過來:,在他面頰上輕輕一吻,這猝不及防的一吻令許驚弦大叫一聲,除跳而起。 白瑪也似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倒退幾步,臉上部是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

多吉被許驚弦的叫聲驚醒,迷糊中翻了個身:“瓊保次捷,你才回來啊……”一句話還未說完,忽見到帳中的白瑪,揉揉矇矓的睡眼,猛然坐起身來,剎那間睡意全無:“啊!白瑪你、你怎麼在這裡……”

白瑪仍然凝望著許驚弦,迷濛的眼神漸漸清澈,忽然眼眶一紅,呆呆掉下幾滴淚來,驀然拼命搖頭,返身跑了出去。

“這是怎麼回事?”多吉大惑不解。

“我、我也不太清楚……”許驚弦努力調整著呼吸,幸好帳內幽暗,多吉瞧不清他面紅耳赤的模樣。

多吉撓撓頭;“白瑪到底怎麼了,不但開口講話,還半夜跑到我們的帳裡來。哦,達娃大叔還對我說……”他突然住口不語。

許驚弦漸漸清醒過來:“達娃大叔對你說了什麼?”

“我忘了,還是快睡覺吧。”

“哼……”

“咳咳,達娃大叔說最好不要告訴別人。”

“哼哼……”

多吉不好意思地一笑:“當然,你又不是別人,不過……”

“哼哼哼……”

“那你答應我不要再告訴別人。”

“你真囉嗦,有話就快說。”

“那好吧。達娃大叔說……”多吉本就是個最藏不住心事的,何況達娃並未嚴令他守住秘密,當即便把達娃所講關於白瑪的事全盤托出。

聽罷多吉的轉述,許驚弦才明白那個美麗無邪的少女竟有著如此淒慘的身世,心頭憐意大盛,對她的非常行為亦稍有理解。

多吉又道:“按達娃大叔的分析,今日你抱著幼猊的樣子讓白瑪突然憶起往事,恍惚間以為你就是她的父親,所以才那麼著緊你是否受了傷。但剛才麼……嘿嘿,她平日本就有些神誌不清,如果真的認定你就是她的父親,你打算怎麼辦啊?”

許驚弦又好氣又好笑:“那你也要隨她叫我大叔才是……”他暗暗回想剛才白瑪的舉動,那突如其來的一吻中似乎果真有幾分親情的意味,他稍稍鬆了口氣,卻又彷佛略有些遺憾。

“哈哈,白瑪才應該叫我大伯呢。”多吉又想起一事,“對了,那隻幼猊怎麼樣了?你這麼晚去了什麼地方?”

許驚弦聽說過吐蕃人對蒼猊的諸多禁忌,不欲多吉替自己擔心,便避重就輕,只說放了幼猊,根本不提與蒼猊群大戰過一場。

多吉性格耿直粗放,也不再多問,隨口說著話,眼皮又沉重起來。

許驚弦忽道:“多吉,也許我過幾天就要走了……”他想到即將離開禦泠堂,日後前途未卜,不知會去何處做個孤魂野鬼,不免自艾自憐,言語間頗為傷感。

而多吉卻已漸入夢鄉,“哦”了一聲,喃喃道:“如果有什麼好吃的,別忘了給我們帶些回來。”他大概以為許驚弦只是像從前一樣,暫時離開後不久就會回來。

許驚弦無奈地一笑,這就是多吉最可愛也最可恨的地方啊,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宗師那麼樂觀的面對一切。 他本還擔心不知道該如何與多吉告別,現在反倒放下心事。 也許無聲無息地離開最好,免得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反正無論日後能否與多吉再次相見,他都會在心里永遠給這個淳樸憨厚的吐蕃少年留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

這三年來,除了宮滌塵與碧葉使,許驚弦與堂中子弟交往極少,打過交道的便只有同組三人與達娃大叔。

桑瞻宇外表謙恭,內心驕傲,處事圓滑,精明能幹,一定早就察覺到他想離開,告別與否無關緊要。 不知為何,雖然許驚弦與桑瞻宇並沒有什麼矛盾衝突,但彼此間總有一層淡淡的隔膜,儘管他對桑瞻宇不無欣賞,卻直覺對方的性格里有一種危險的因素。 於是雙方都在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表面上的和諧,似乎一旦打破平衡,就會勢同水火。

至於美麗文靜的白瑪……許驚弦輕撫依然發燙的面頰,回想剛才那一瞬間柔軟而溫暖的觸感,竟略有些悵然若失。 這一刻,他突又想起了水柔清。 她也有著與白瑪同樣可憐的身世,不知是不是會因為清楚的記憶而加倍痛苦? 那個總與自己作對、精靈古怪的小姑娘現在何處? 她的父母皆因自己而死,她能原諒自己嗎,還是依舊在怨恨?

許驚弦要緊牙關,在仇人的名單上又添加上青霜令使簡歌的名字。 可是那又有什麼用? 太多的仇恨只會加重心理的負擔,他又有什麼能力去一一複仇呢? 仇恨與自卑已成為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兩根毒刺,隨時都可以感受到那尖銳的刺痛。 前者逼迫他奮進,直至瘋狂;後者則消磨他的意志,直至麻痺。

許驚弦閉上眼睛,他知道自己此生再也無法擺脫那蝕入骨髓的隱痛了!

許驚弦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帳中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

禦泠堂堂規森嚴,孩子們每日早出晚歸,練功不輟,除了輪流外出放牧,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 許驚弦料想多吉可能是得到宮滌塵或碧葉使的指示,所以才沒有叫醒自己,雖然正合他的心思,但受到如此“特殊照顧”,心中有頗不是滋味。 想必在諸位弟子嚴重,自己已成為一個遲早會被驅逐出堂的忤逆之徒。

許驚弦望著帳頂發了一會兒呆,聽著外面吵嚷起來,已至午膳時分。

他猶豫良久,還是決定不出去就餐,遭受他人白眼也還罷了,最尷尬的是不知如何面對白瑪。 憶起昨夜那莫名其妙的一吻,暗討或許白瑪只是深夜夢遊,根本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何不若無其事地從容面對她? 但轉念一想,萬一事實並非如此,自己如此做作豈不有失坦蕩?

他本就生性敏感,又正值情竇初開,明知自己對白瑪只有兄妹之情,仍不免想入非非。 那不可言說的微妙情緒攪得他心神不寧,回憶起當初在京師白露院中,自己還與凌霄公子何其狂一起暗中談笑林青與駱清幽之間情愫暗生的溫馨曖昧,正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如今自己遇上相似情形,方知其中的甘苦滋味……

想到暗器王林青,許驚弦心頭一凜,抬手抽了自己一記。 大仇未報,怎可陷身兒女情長? 這一來,他反倒對白瑪生出一股淡淡的恨意,惱她憑空惹得自己心煩意亂,倒不如從此不見,免得牽掛。 他咬咬牙,更加堅定了離開禦泠堂的念頭。

事實上在許驚弦的心裡,雖然執意認為離開禦泠堂是目前的唯一選擇,卻對未來根本沒有任何計劃,前途未卜之下,只恐那份欲走還留的心情阻撓自己的決心,才可以違犯堂規,找出千百種理由逼迫自己踏上一條不歸路。 這種不顧一切、一意孤行的少年心態,糾結得連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帳簾掀開,多吉悄無聲息地鑽入帳中,遞來一個熱氣騰騰的紙包:“瓊保次捷,我給你帶了些青稞糍粑和牛肉,趁熱快些吃吧。”

許驚弦心中感激,口中卻道:“你快走吧,被堂使看到又要挨鞭子了。”

“嘿嘿,我身體壯實,挨幾鞭子也沒關係。不過你,唉……”多吉欲言又止。 他本想勸許驚弦不要故意與堂主、堂使作對,礙於口舌笨拙,不知該如何表達,只是比了個手勢,示意許驚弦快吃。

許驚弦知道多吉對自己是一片真心,一面大口吃著食物,一面微笑著搖搖頭:“不要為我擔心,我自有主意的。”

多吉又道:“白瑪今天好生奇怪,不住地左顧右盼,只怕在找你呢?”

“你瞎說些什麼,她每天都是那個模樣。”

多吉嘻嘻一笑:“白瑪長得那麼漂亮,性情又溫柔乖巧,我好生羨慕你。”

“我瞧你是對她動了心吧?”

“哈哈,她也是我的朋友呀。她身世那麼可憐,你可要好好對她啊。”

許驚弦不想多提這個讓自己頭疼的話題,笑罵多吉幾句,胡亂搪塞過去。

多吉猶豫一會兒,有吞吞吐吐道:“對了,今日大家說起你昨晚和那個白衣小子在一起,都有些不滿,有幾人還說要聯名啟稟堂主……”

許驚弦一怔,這才憶起童顏說過,他曾與禦泠堂弟子大戰一場,雖不明原委,但這些弟子從小就被牢牢灌輸必須忠誠與禦泠堂的信念,自己與童顏交往過密幾與叛堂無異,義憤填膺倒也無可厚非。 他轉念又一想,昨夜遇見童顏之事只有宮滌塵知道,難道是她故意放出風聲,激起堂中弟子不滿,從而好名正言順地趕走自己? 如此越想越是難過,既然此地難容自己,徒留無益,此刻恨不得背生雙翅,馬上離開。

多吉拍拍許驚弦的肩膀:“我先走了,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他們欺負你!”說完轉身出帳而去。

許驚弦望著多吉的背影搖首苦笑。 多吉的武功雖然並沒有自己高,年齡也比他大不了多少,但天生狹義心腸,處處皆以老大哥自居。 能夠結識到這樣的一個妤兄弟,在御泠堂三年亦算不枉。 他本對宮滌塵不無怨意,心想既然要走不如索性大鬧一場,可如今怕連累多吉,他打定主意還是悄悄離開為妙。

許驚弦慢慢地整理好自己的物件,除了一個小小的行囊,便只帶上一把長劍,靜待夜幕的降臨。

好不容易過了晚餐時間,許驚弦終於走出帳外。 感應到周圍的弟子們都對自已指指點點,他部旁若無人地來到鷹組的篝火邊。

桑瞻字不知去了何處,多吉正在達娃的指導下練功,火邊只有白瑪一人靜坐,擺弄著手中的“遷繁盤”。 熊熊的火光映照下,她那潔嫩白皙的面頰被塗染起一層金光,那是一種動人心魄的美麗。

此刻她看到許驚弦走近,面無表情,似乎根本不記得昨夜之事,只是原本暗淡的眼神似乎驀然一亮。

許驚弦敵作鎮定地對白瑪淡淡一笑。 篝火上還有半只烤羊,他飽餐一頓後,趁周圍入不注意,割下幾大塊腿肉包好,放入懷中。

“你,要走了嗎?”白瑪將許驚弦的舉動看在眼裡,輕聲問道。 她似乎還不習慣說話,每個字都吐得十分費勁。

許驚弦嘆了口氣,點頭默認。 面對白瑪那純淨無邪的神情,他不知該如何隱瞞,一時倒有些擔心,也不知是怕她會因即將到來的分別而流露真情,還是怕她會大聲叫喊惹來別人的注意。

白瑪卻只是靜靜望著篝火,然後唇邊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伸出食指在許僚弦的眼前晃了晃。

許驚弦忽然想起一年前的那個春天,他的右手食指被蜜蜂蜇傷,劇痛之下正要甩掉蜜蜂,卻被白瑪急急阻止。 那一刻,她溫柔小心地把依然掛在他指尖的蜜蜂取下來放飛。 許驚弦與多吉不明所以,白瑪便在地上以手畫字:“若是使勁拔刺會連著內臟,蜂兒就死了……”比起指尖的疼痛,她的溫柔善良更讓他印象深刻。

縱然此刻的許驚弦滿腹心事,回憶起這一幕亦不覺露出笑容:“放心吧,我會記住的,以後就算捅了馬蜂窩,也不會隨便殺生。”

白瑪掩唇而笑:“真是個傻孩子。”說罷又埋首專注於手中的“遷繁盤”。 這句話由一向痴憨的白瑪嘴裡說出,不由令許驚弦啼笑皆非。 不過看來白瑪對他的離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不捨,他稍稍鬆了口氣,卻又隱隱有些失落。

許驚弦站起來,走到達娃身邊,深施一禮,在心中默默與這個照顧自己三年的漢子告別。 達娃並未說話,滿面猶如刀刻的皺紋彷彿又深了幾分,只用那一雙飽經風霜、洞悉世情的眼睛注視著許驚弦,雙掌合十,神情虔誠。

許驚弦又望一眼專注練功的多吉,並沒有打擾他,倒不是因為害怕承受離別時的傷感,而是多吉若不阻止他離去,亦算違背堂規。

一切事畢,許驚弦心一橫,轉身回帳,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打個呼哨換來扶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營地……

許驚弦惦記著與童顏的約定,並沒有徑直離開,而是重回魔鬼峰頂。 出乎他的意料,童顏早已在那方赤色的大石旁等候。

許驚弦發現大石上還放著一個藍色的小包裹,大覺驚訝;“你要走了?”恰好童顏也注意到許驚弦背後的行囊,問出了同樣的一句話。

兩人齊齊一怔,彼此對視,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

童顏問道:“你打算去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

“既然如此,乾脆和我們一起走吧。”

“你們要去何處?”

“我和師父從烏槎國來,現在也該回去了。”

“烏槎國……”許驚弦記得宮滌塵曾經告訴過自己,三年前泰親王在京師謀反兵敗,為逃脫朝廷的圍剿,幾經輾轉後遠遁南疆,如今正在烏槎國中。 他對泰親王全無好感,並不願與之照面,於是便緩緩搖頭。

童顏以為許驚弦是擔心鶴髮不允,寬慰道:“你放心,我早上還對師父提到過你。他一向最疼我,定會答應你與我們同行,有機會我再求他收你為徒。”

許驚弦失笑:“我為什麼要拜他為師?”

“嘿嘿,我說過的,一定要讓你見見什麼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

“你有所不知,我曾受過重傷,導致丹田受損,根本無法練成上乘內功,縱然有明師亦是無用。”​​這本是許驚弦從不願對別人提及的隱痛,但不知為何此刻卻對童顏毫無顧忌地說出。

這時,一個淳厚平實的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來:“人類為萬物之靈,潛力可謂無窮,普通人不過知其一二,只有經過合理運用,才能發揮更多,縱有小患,又有何妨?”就見兩人由山道轉出,前者面色詳,神情悠然,兩縷長長的白髮掛於鬢邊,正是鶴髮,後面一入卻是:桑瞻宇。

童顏喜道:“師父,他就是我對你提過的許……”

童顏話音末落,鶴髮已搶先開口道:“想必這位便是瓊保次捷了吧。”

許驚弦恭敬行禮:“見過先生。”

在御泠堂中,除了宮滌塵與碧葉使呂昊誠之外,並無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但現在既然已要離開,他並不介意桑瞻宇得知自己的真正名字。 可是鶴髮有意隱瞞的舉動卻讓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雖然僅是初識,但對方對自已的了解絕對不限於此。

許驚弦頗為好奇地暗暗打量鶴髮。 乍見之下,這個中年人相貌普通,並不打眼,但那兩縷白髮卻令他顯得有些綽約不群,別有一種出塵的氣質。 如果說他是一個混雜於市井巷閶中的高士隱者,則完全沒必要如此引人注目;如果說她是敵意以奇異形貌示人的沽名釣譽之徒,卻又令人無法忽視其謙和態度中隱隱流露出的一線鋒芒。 匆匆一瞥,鶴髮就給許驚弦留下了非常特別的第一印象,猜測莫非他是有意用一種充滿矛盾的形貌來掩蓋曾經的顯赫身份?

鶴髮望著許驚弦微微一笑:“你不要誤會,我剛才只是針對你所言做出一些說明,卻並沒有答應收你為徒。”

童顏吃了一驚:“原來你就是那個在丹宗寺外堆入的瓊保次捷!”

許驚弦還不及回答,一旁的桑瞻字冷冷發話:“瓊保次捷,你想逃走麼?”

許驚弦本還想藉此機會與桑贍字道別,聽他如此說話,分明絲毫不念同門之誼,怒氣暗湧:“小爺我想走就走,你管得著麼?”

桑贍宇哼一聲,手握劍柄:“你擅自逃離,已犯下堂規的第九戒,禦泠堂中的任何一名弟子皆有權管教!”

童顏挺身擋在許驚弦面前,卻看也不看桑贍宇一眼,而是仰首望天:“只要你敢動手,我保證你不會活著看到自己的寶劍出鞘。”

許驚弦不料童顏出言如此不留餘地,明知不妥,但對他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力維護,卻甚覺感激。

桑贍宇在那無名峽谷中見過童顏的武功,自知對方身輕劍快,出手狠毒,實難匹敵。 但他作為御泠堂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何曾受過如此侮辱,臉色剎那變得鐵青,手上發力拔劍,口中一字一句道:“劍下方知生死!”

童顏不諳世事,向來仗著自己武功高強,霸道行事,根本不通江湖規矩,隨口一句便把桑瞻宇擠對得騎虎難下,此刻兩人一旦交手,必是不死不休之局……

鶴髮疾風般飄至,桑瞻字的長劍方出半鞘,已被他生生按了回去。

就見鶴髮狠狠瞪一眼童顏:“你好威風麼了?”

童顏見師父神情嚴厲,不敢造次,小聲分辯道:“師父息怒,徒兒只是不想讓人欺負我的朋友。”

鶴髮大覺驚訝,他太清楚童顏冷僻孤傲的性格,除了自己之外,童顏幾乎瞧不上任何人,而與許驚弦僅僅結識一晚,童顏卻當眾直承小弦是自己的朋友。 這個少年到底有何魔力,能令桀驁不馴的徒兒另眼相看?

這念頭一轉而過,鶴髮厲聲道:“有我在此,還輪不到你們年輕人胡來!”

桑贍宇暗中鬆了一口氣,放開握劍的手:“鶴髮先生不必太過責怪令徒,晚輩亦有不是之處。”

鶴髮一指許驚弦,對桑贍宇漠然道:“桑少俠還想要強留他麼?”

桑贍宇不明鶴髮的態度,不知如何作答。

鶴髮又道:“既然小徒認​​他為友,我這做師父的也不能袖手不理。何況連你家堂主都留不住我,桑少俠又何必螳臂當車?”

桑瞻字今日是奉碧葉使之命來見鶴髮的,而鶴髮卻只如長輩親人般問他些日常瑣事,雖不知對方有何目的,但桑瞻宇直覺鶴髮對自己頗有好感。 他心知武功不及童顏,鶴髮表面上看似縱容徒弟,其實卻給了自己一個迴旋地,若不藉機下台,吃虧的只能是自己……

剎那間桑瞻宇已權衡輕重,朗聲道:“堂使叮矚晚輩,一切須聽前輩的吩咐。既然前輩發話,我豈敢不從?卻只恐日後堂主下令追回叛堂逆徒,到時晚輩便不得不與前輩為敵,此刻先請恕罪……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既不失面子,又將責任推脫得一干二淨。”

鶴髮揮揮手:“你回去如實稟告就是。”

桑瞻宇看一眼許驚弦與童顏,抱拳拱手,告辭退下。

鶴髮望著桑瞻宇遠去的身影,喃喃道:“此子既能審時度勢,行事又處處留有餘地,只盼他不要誤入歧途,日後當成大器。”

許驚弦卻回想著桑瞻宇方才目光中隱含的怨恨,暗暗心驚。

童顏道:“那小子或許去搬救兵了,我們還是快走吧。”

鶴髮大笑:“你豈會怕事,只是唯恐我不允帶著許少俠一起走,所以才迫不及待要上路吧。”

童顏嘻嘻一笑;“徒兒什麼事都瞞不過師父。”他暗中拉一把許驚弦,“師父已同意帶你一起走了,還不快快謝過?”

許驚弦見他師徒二人毫無尊卑地彼此說笑,不由想到與林青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心中不由一酸:“晚輩只是個無用之人,不敢拖累先生。”說完深施一禮,轉身離開。 童顏不料他如此固執,急得連連跺腳。

鶴髮忽道:“難道你不想找明將軍報仇麼?”

許驚弦應聲止步,驚道:“你怎麼知道此事?”

鶴髮悠然道:“誰入不知那個三年前在京師風頭最勁的許少俠?且不說你是明將軍剋星的傳言,只憑在江湖上津津樂道的絕頂一戰,若是還猜不出你欲替暗器王復仇的心思,我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童顏驚得目瞪口呆:“明將軍就是你的仇人?你是明將軍的剋星?”他雖然身處信息閉塞的邊陲小國,也根本不關心江湖恩怨,但明將軍和暗器王林青的名頭可謂婦孺皆知,他亦早有所聞,只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們竟與許驚弦有這般錯綜複雜的關係。

許驚弦問道:“你既然知道明將軍是我的敵人,可有方法幫我?”

鶴髮不答反詰:“我為什麼要幫你?”

許驚弦看著鶴髮不急不躁的模樣,心中忽然燃起一線希望,可很快便搖頭一嘆:“明將軍有權有勢,武功又是天下第一,就算你有心助我,也沒什麼用處。”

鶴髮大笑:“激將法於我無用。你我萍水相逢,如果要助你對抗大敵,我亦必須得到相應的報答。”

許驚弦一怔:“你想得到什麼?”

“那就要看你想如何對付明將軍了。你欲從武功上勝過他,或許很難,但若想令其受挫,我倒可稍盡一份綿力。”

許驚弦茫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鶴髮微微一笑:“你可知我與童顏至吐蕃只為奪取一件與吐蕃王有關的寶物……”

當下鶴髮把“天脈血石”之事如實告訴許驚弦,之後續道:“泰親王一日不除,朝廷必定寢食難安,明將軍遲早會發兵烏槎國,卻怕吐蕃與之聯合,截斷朝廷大軍的後路,所以才借'天脈血石'試探,行的是投石問路之計。我客居烏槎國多年,自不願看到戰亂頻生,荼毒百姓,故而奪下'天脈血石'獻於吐蕃王示好。如此一來就算吐蕃不肯與烏槎國聯合,至少也不會相助明將軍。我烏槎地處蠻荒,地勢復另多變,到處都是沼澤山瘴、毒泉惡蟲,更有十七族舅士驍勇善戰,精擅行蠱降頭之術,朝廷軍力雖強,但貿然遠攻,供給不便,就算明將軍有百戰百勝之名,只怕也難以討得好。”

“但我武功低淺,更不通行軍布陣之道,於你又有何幫助?”

“烏槎國有地利之便,許少俠可帶來人和的優勢。”

“先生言重了,我不過一個無名小卒,如何有此能耐?”

“許少俠不必妄自菲薄。兩軍交戰,士氣至關重要。優秀的統帥不僅僅需要獎懲分明,嚴格治軍,更應該給手下土卒傳達一種必勝的信念。雖然你是明將軍剋星之語不過是江湖流言,但只要運用得當,​​真假參半的流言也可成為提升士氣的精神支撐。尤其對於勢弱的烏槎軍民來說,更需要這樣一個理由來擊破明將軍在戰場上的不敗神話!”

許驚弦聽鶴髮分析得井井有條,不由怦然心動。 但如此做法絕對談不上光明正大,料想若是林青復生,必定鄙夷自己所為,何況幫助泰親主對抗明將軍也非他所願。 可是,能在戰場上挫敗不可一世的明將軍,這個機會可謂千載難逢! 他猶豫良久,終於慨然道:“明將軍與我血仇不共戴天,就算我武功不及,也可以去不擇手段、不計生死地暗殺他。但如此我插手兩國交戰,縱能成事,亦會沾上許多無辜人的鮮血。先生的提議,恕我不能接受。”

鶴髮嘆道:“許少俠的想法有失偏頗。一旦明將軍兵髮烏槎國,那些流離於戰火中的平民百姓又有何罪?世事難兩全,當你不願傷害無辜的同時,是否也放棄了拯救更多無辜者的機會?”

許驚弦聽鶴髮說得有理,一時難以抉擇。

童顏突然插口道:“反正你現在也沒有什麼目的,倒不如先隨我們同行,若是覺得有所不便,再行離開也不遲。”他心下打的小算盤是料定以鶴髮之能,勸服許驚弦只是遲早之事。

終於,許驚弦無奈地點頭。 他現在已是無家可歸,與鶴髮童顏同去烏槎國至少是一個轉機。 何況在此耽擱久了,只怕禦泠堂的追兵到來,他既不知應該如何面對宮滌塵,也害怕連累鶴髮童顏師徒。 如此三人收拾停當,便一起往南行去。

童顏自小孤僻,如今有了許驚弦為伴,一路上說個不停,將烏槎國的風土人情一一介紹給許驚弦聽。

童顏雖偏激自傲,但天性質樸,年紀比許驚弦大上五六歲,言談行事卻更似一個小弟弟,而鶴髮胸藏丘壑,雖然講話不多,偶爾插言確實極有見地,隱露玄機,既令許驚弦大長見識,又激發他產生了許多前所未有的想法。 漸漸地,他與師徒二人熟悉起來,不知不覺拋卻了離開禦泠堂的談談傷感,但覺有此良師益友同行,實乃人生快事。

三人邊走邊說,半個時辰後已走出魔鬼峰,來到拉姆措邊。

這一帶地勢奇特,雖值隆冬,卻絲毫不覺寒冷,湖邊草長花盛,彷如從冰凍高原來到了溫軟江南,地熱蒸騰起的霧氣瀰漫在夜晚的湖面上,如夢如幻。 童顏首次見到拉姆措的奇異風光,大感驚訝,便提議就地宿營。 許驚弦只想離開禦泠堂越遠越好,又擔心宮滌塵追來,本不願在此停留,但見鶴髮並無異議,也不好反對。

鶴髮似乎已瞧破許驚弦神色間的遲疑:“你且放心……若是我沒有料錯,禦泠堂必不會派人來追。”

“先生為何如此有把握?”

“我並無太多把握,只是賭自己沒有看錯滌塵。”

許驚弦聽鶴髮對宮滌塵如此稱呼,心中不由起疑:“先生與宮……堂主很熟悉麼?”

鶴髮遙望魔鬼峰的方向,喃喃自語道:“她的父親南宮睿言與我可算是知交好友,我從小著著滌塵長大,一向以叔侄相稱,就算如今她身為一堂之主,在我眼裡也還是一個孩子。儘管我拒絕留在御泠堂幫她令她十分不快,但畢竟是長輩,她也不敢強迫我留下。”

許驚弦沉吟道:“你就不怕她借我叛堂,一舉與你反目麼?”

“所以我並不反對在此地宿營,就是要看看她是否會藉題發揮派來追兵。如果我沒料錯,滌塵作為一個天生的領袖,最懂得如何照應每個人的利益,若不然,我也不必顧及舊日情面。”

“你為什麼不願意留在御泠堂幫她?”

“我曾立下重誓,決不再與禦泠堂有任何瓜葛……”

一旁的童顏插口道:“師父曾立誓不到生死關頭決不顯露武功,是否也與禦泠堂有關?”鶴髮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沉沉一嘆:“都是十幾年前的往事,我早已記不清了。”他的語氣裡並無任何怨意,都恍有一絲深深的遺憾。

“十幾年前?那時我才剛剛拜在師父門下……”童顏被鶴髮的話引發了興致,開始對許驚弦滔滔不絕地談起自己的童年來。

許驚弦聽童顏提及他本是烏槎國中專司行刑的“收魂人”,幼年時碰巧被鶴髮慧眼所識,從此拜師學藝,被鶴髮用十三年的時間打造成無敵劍客,不由暗暗稱奇。

他雖丹田受損,無法修成精深內力,但自幼受《天命寶典》熏陶,又曾隨著林青走南闖北見過無數高手,眼力極為高明。 昨夜見童顏與蒼猊群一戰,身法靈動機變,劍法霸氣十足,內力亦收放自如,放眼整個江湖,能與之為敵者恐怕已是鳳毛麟角。 許驚弦細數自已遇見的高手,童顏的武功雖尚難與林青、明將軍等宗師級人物匹敵,卻已勝過追捕梁辰、太子禦師管平等許多名動江湖的強手,堪與歷輕笙、景成像等人比肩,甚至宮滌塵比起他來,似乎也稍有不如。 而按童顏的描述,拜鶴髮為師時他已八歲,照理說此時習武稍賺太遲,縱有所成已難至巔峰,但事實顯然並非如此。 若說童顏師出名門,自小浸淫於武學也還罷了,但依他所言,小時候並未打下根基,最多就只是隨著父親——烏槎國上一代“收魂入”擺弄各種殺人行刑的器具,鶴髮能把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年培養成絕頂高手,可謂眼光獨到。

童顏忽對鶴髮道:“師父覺得驚弦的天賦如何?”

許涼弦心知童顏又要舊話重提,希望鶴髮收自已為徒。 若在一兩個時辰前,他必是想也不想地就會出言拒絕,但此刻卻不由意動。 有徒如此,其師之能必然更是深不可測,細觀鶴髮舉止言行,每每發人深省,令人信服,與之接觸越多,越覺神秘莫測,或許他果然是曠世難逢的明師,能幫助自己走出困境?

就聽鶴髮道:“如果你所指的是武學天賦,依我觀察,許少俠的天賦並不在你我之下。”

童顏嘻嘻一笑:“師父曾說收我為徒是因為看到我身上的武學天賦,那麼現在可有收徒之意?”

鶴髮淡然遵:“入生在世,能否有所作為,僅憑天賦並不足夠。上蒼公平地賜予每個入與眾不同的能力,無論是吟詩作賦的詩人、縱橫疆場的將軍、能歌善舞的伶人、巧奪天工的匠師,欲有所成,不但需要後天的不斷努力,還需要更多天賦之外的東西。”他轉而盯向許驚弦,“許少俠身上最大的問題,是缺乏一份發揮天賦的自信。”

許驚弦一震:“請先生教我。”

“你丹田受損,無法修習上乘內功,便由此認定自己不能在武道上達到巔峰,從而在主觀上杜絕了成為絕世高手的可能性。這份心結不解,你只能在歧路上越行越遠,徒耗一生之力,也無法完成自己的願望。”

“但是,連蒙治國師也無法治好我的傷……”

鶴髮抬手止住許驚弦的話,問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的心裡可曾有過完全信任、沒有絲毫懷疑的事情?”

許驚弦怔住了。 他曾確信暗器王林青一定可以戰勝明將軍,然而絕頂一戰卻換來那樣黯然神傷的結局;他曾堅信宮滌塵決不會欺騙自己,但現在卻是懷著對宮滌塵的失望毅然離開了禦泠堂;他曾相信邪不壓正,但如今甚至已分不清正與邪之間的界限;他可以相信多吉對自已的友誼,相信鶴髮童顏對自己的善意,但內心深處卻隱隱有一種事過境遷之後,一切都不復存在的懷疑……

曾經天真的少年漸漸成長後,發現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令自己迷惑不解的事情,從此不敢再輕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鶴髮直視許驚弦的雙眼:“即使你得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信任的事情,也要給自已一個希望——相信奇蹟!”

“奇蹟?”

“正是如此。或許奇蹟的出現是無比渺茫、無法預知的,但奇蹟總是存在,而且只有那些從不放棄的人,才更有機會掌握它。”

“這不是自欺欺人麼?”

鶴髮微笑道:“從我的角度看,你一心妄圖與明將軍對抗不是自欺欺人?遙遠的理想本就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態度,一如劍之兩刃,雖然看似不切實際,卻可以喚醒麻木的鬥志,催促自己不斷奮進。就算終其一生也不能達到理想,又有什麼損失呢?總好過一輩子渾渾噩噩、碌碌無為。更何況……”鶴髮略一停頓,方才一字一句道,“只有相信奇蹟的人,才能做到原本根本無法做到的事!”

許驚弦頓時陷入沉思。 事實上林青也曾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人生在世有所不為,卻也有所必為。 天道酬勤,世事無絕對,寧可毫無把握地勇敢去做,也好過畏首畏尾、卻步不前。 而最關鍵的,是有一種支持自己的信念,無論奇蹟是否會出現,只要努力,就會無悔! 鶴髮仰首望天,輕聲一嘆:“人生不是定局,而是存在著許多無法捉摸的變數,這份變數才是值得我們去執著追尋的意義。任何人都會有失意徬徨一刻,放棄追求、安於平淡固然容易,但那隻是一種弱者無可奈何的逃避。選擇堅持才是對自已、對命運​​的挑戰。一個人的成功並非來自完成理想,而是努力縮短與理想之間原本遙不可及的距離……”

鶴髮的這番話如同晨鐘暮鼓般點醒了許驚弦,一時他胸中百感交集,長吸了一口氣,正欲跪拜於地,鶴髮卻及時伸手扶住他:“你不用行此大禮。很遺憾,我做不了你的師父!”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26 PM

第五章 成王敗寇

童顏對鶴髮的一席話似懂非懂,聽到此言方才緩過神來,驚訝道:“師父為何不肯收他為徒?”

“不是不肯,而是不能。”鶴髮緩緩道,“欲為人師,便須知自己可以給對方帶來什麼樣的指引。比如我第一眼見到你,除了你本身的武學天賦外,我更看到了你遠超常人的冷靜與克制,於是我清楚地知道經過訓練可以把你培養成一個超級殺手;但對於許少俠,我卻根本瞧不清楚他的前途,他身上有太多與眾不同的天賦,反而讓我不知道應該選擇什麼樣的方向。我雖自命不凡,卻也有自知之明,誤人子弟之事絕不會做。”

鶴髮的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迴旋餘地。 許驚弦默然不語,儘管稍有失落,但令他更為感激的,是鶴髮謙然回絕的態度帶給他的一份自信。

童顏猶不肯放棄:“若是師父不願,天底下還有誰能做他的師父?”

“為何一定要有師父呢?”鶴髮信手遙指數十步外,“你們看到那棵大樹了麼?當你全無武功,用石子投向大樹時,或許隨便一擊就中,靠的是直覺。但是如果你聽了某人的指點,先練習眼力,又集氣於臂,再注重腳步站位,腰腹發力,判斷方向、力道、角度……或許你就再也擲不準了。即使投中,也錯過了時機,更枉廢了自身的天賦。庸師誤人,便是如此。”他並沒有直接說教,卻從另一個角度傳遞了一種玄妙的信息,童顏與許驚弦皆隱有所悟,只是不知如何表達。

良久,許驚弦方才正色道:“雖然無緣拜先生為師,但隻請先生能夠在武學上指點一二,晚輩亦覺受益匪淺。”

鶴髮望向許驚弦:“告訴我,你最擅長什麼武功?”

許驚弦凝神細想,除去注重精神修煉的《天命寶典》之外,他從小跟隨義父許漠洋學過北疆的嘯天劍法,研究過兵甲傳人杜四遺留的《鑄兵神錄》,還與林青相處了一年多。 除了許多武學口訣,林青也只正式傳過他一套江湖上最普通的羅漢十八手;而在鳴佩峰後山上,他與四大家族長老愚大師借棋理悟出弈天訣;汶河小城中,仵作黑二教給他陰陽推骨術;在京師白露院裡,蒹葭掌門駱清幽教過他華音沓沓心法;來到吐蕃,蒙泊國師曾傳他虛空大法;又在御泠堂中習得屈人劍法與帷幕刀網……算起來各式各樣的武功著實學過不少,有些甚至是江湖上的不傳之秘,但所學雖多,卻雜而不精,譬如那虛空大法雖然威力無窮,但與他本性全然不合,連粗通皮毛都算不上……

許驚弦細細想來,實是找不出自己最擅長的功夫,滿臉遲疑,不知應該如何回答鶴髮的提問。

鶴髮搖頭而笑:“等有一天你自己想通了這個問題,你就知道應該做什麼樣的努力,等待什麼樣的奇蹟了!”

這一夜許驚弦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入睡,鶴髮的話語始終縈繞在他的耳邊。

在御泠堂三年來,他勤學苦練,武功進步神速,單論劍招與刀法,可算是堂中弟子中的佼佼者,只可惜沒有相應的內力輔助,不能真正踏入一流高手的境界。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哪怕再苦練三十年也絕不可能在武功上勝過明將軍,他無法在漫長等待中忍受報仇無望的煎熬,無奈之下這才離開禦泠堂另尋他途,與其說這是對命運的抗爭,不如說是在絕望中的最後掙扎。

但聽了鶴髮的一席話,令許驚弦眼前重現了一份光明,幾乎已喪失殆盡的信心再度死灰復燃。 正如鶴髮所言:“一個人的成功並非來自對理想的完成,而是努力縮短與理想之間原本遙不可及的距離”。 一如林青挑戰明將軍的本意只是為了武道上的追求,明將軍不過是暗器王完成目標的過程中給自身設下的​​一道屏障。

或許許驚弦永遠不可能戰勝明將軍,但是他可以戰勝過去的自己,就算窮一生之力也無法攀至武道頂峰,但只要達到自己能力的極限,就足可告慰林青的在天英靈了。

許驚弦,有信心在充滿變數的人生中追尋屬於自己的奇蹟!

第二日清晨,許驚弦早早起身,雖然他大半夜未眠,卻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健旺,與往日陰鬱沉悶的樣子判若兩人。 鶴髮將他的變化看在眼裡,暗暗欣喜。

如鶴髮所料,禦泠堂的追兵始終沒有出現。 三人離開拉姆措,沿著日月山麓下的一條冰河往東南方行去。

天高雲淡,一輪旭日無聲地從雲層中冉冉升起,淺紅色的晨曦抹去了天空最後的一絲陰霾,晨輝映著雲霞朝露,五彩繽紛。 遠峰奇拔峻秀,千年不化的積雪反射出耀眼刺目的銀光,彷如暗藏著百萬蓄勢待發的雄兵。 河面上冰層平整如鏡,幽寒之氣沁人肺腑,冰河下卻是激浪暗湧,碎冰擠壓碰撞的鏗鏗之聲不絕傳來,似乎正在醞釀著一場毀天滅地的洪流。

在空中盤旋的扶搖忽然發出幾聲短促的嘯聲,降落在許驚弦肩頭,利喙輕啄主人的面頰​​,伸爪張翅,狀甚急迫。

許驚弦輕撫扶搖羽毛,令它安靜下來,輕聲解釋道:“這是扶搖發現敵人時發出的信號。但它應該不會把禦泠堂的弟子認成是敵人……”

童顏眼望冰河對岸,冷冷道:“不是御泠堂,是那群蒼猊來報仇了。”

只見冰河對面,幾條蒼猊先後躥出,領頭者眉生白斑,右前爪已斷,正是蒼猊王,那頭雪白蒼猊帶了幾個同伴,緊跟其後。

鶴髮皺皺眉:“這是怎麼回事?”

童顏心知隱瞞不住,便把前晚與蒼猊激戰之事如實告知。

鶴髮臉色漸沉,他曾在吐蕃生活過數年,深知蒼猊性情之凶猛不亞於獅虎,一旦與之結仇,分外難纏。

許驚弦歉然道:“都是我闖下的禍,便由我去應付吧。”

童顏卻道:“蒼猊王是我傷的,怎麼也輪不到你出面。”言罷手按短劍,就要越過冰河迎戰。

鶴髮知道吐蕃人將蒼猊視為神物,殺之不詳,當即出言制止童顏:“能避就避吧,我教你武功可不是為了對付它們的。”

童顏見鶴髮隱有怒意,不敢爭辯。 而定睛望向對岸的許驚弦卻吃驚道:“且慢……它們怎麼自己打起來了?”

——那蒼猊王斷了一腿,奔行不快,剛至冰河邊已被那頭雪白蒼猊超過。 出乎意料地是,那雪白蒼猊並沒有撲向這邊的童顏一行,竟然張口便往蒼猊王的後腿咬去。 那蒼猊王轉身避過,不再奔跑,而是背靠冰河,弓身豎發,如臨大敵般直面雪白蒼猊。 而其餘的蒼猊並不加入爭鬥,而是圍成半圓形,中間留下丈許方圓的空地,彷彿是為蒼猊王與雪白蒼猊間騰出了一塊戰場。

就見更多的蒼猊從雪山中奔出,總共有二十餘隻,它們將兩頭怒目相視的蒼猊圍在其中,低低的吼聲此起彼伏,彷彿是在為爭鬥的雙方打氣助威。 而扶搖眼見大敵在前,飛至蒼猊群的頭頂,​​挑戰般發出唳聲,但那群蒼猊卻根本不予理會。

許驚弦與童顏面面相覷,不知何以如此。

鶴髮長嘆一聲:“我曾聽吐蕃人提及過蒼猊的一些習性,看來這兩隻蒼猊應該是在爭奪王權。能者為王的道理並不僅僅適用於人類,動物亦然。 ”

許驚弦恍然大悟,蒼猊王受童顏所傷,能力大打折扣,那頭雪白蒼猊無疑是猊群中僅次於蒼猊王的強者,便趁機向它挑戰。 即使屬於同一族群,弱肉強食也是萬物永恆不變的法則。

那雪白蒼猊大吼一聲,疾躍向前,劈爪便往蒼猊王的頭頂抓去。 蒼猊王穩立不動,偏頭避開,張開大口,兩排森森的劍齒反噬雪白蒼猊的利爪。 雪白蒼猊收回利爪,並不退讓,而是藉勢橫身撞來。

這兩頭蒼猊皆是體格健碩,重達數百斤,一撞之下各自打了個滾,隔開五尺的距離,重又對峙起來。

顯然,雪白蒼猊在氣勢上已然完全壓過蒼猊王,不斷主動進攻。 只聽吼聲連連,一黑一白兩頭巨獸在冰河前嘶咬不休。 蒼猊群自有自己的規則,其餘蒼猊並不選擇相助何方,只是伏地觀戰,靜待著新的王者誕生。

那蒼猊王雖然新傷未癒,元氣大傷,但餘威猶存,雪白蒼猊也不敢太過逼近,一擊不中立刻退開,保持安全距離,但它每次撲擊皆是勢大力沉,忽左忽右,或上或下,進擊間頗有法度。 蒼猊王雖稍處下風,但憑著豐富的經驗往往能夠提前預判對方的行動,守得極為沈穩,不給雪白蒼猊絲毫可趁之機。

雪白蒼猊數度撲前,都被蒼猊王一一化解,它轉而採用游斗之術,圍著蒼猊王不停打著圈子,伺機襲擊。 蒼猊王斷了一隻前爪,行動大是不便,完全沒有昔日的敏捷,只能一味守禦,敗勢漸濃。

三人隔岸遠觀兩獸劇鬥。

鶴髮道:“人類最初的武功便是由模仿野獸猛禽的行動而來,本意或只是為了舒展筋骨、強身健體,漸漸卻成了製服野獸的本領,甚至演變成人們彼此之間爭強鬥勝的工具。且不論人類天性中征服欲之好壞,單從武功的角度來說,雖然經過數千年的去蕪存菁,生出各種門派,基本要旨卻始終不變——只要能在最短的時間擊倒對手,就是最有效的武功。但許多武功故意變化出惑人眼目的花招虛式,固然有誘敵之效,但在明明有機會直搗黃龍、一招制敵的情況下,卻偏要生搬硬套一些花巧招式,不免本末倒置。相比之下,這些猛獸反而更懂得攻擊的效率。”

童顏失笑:“依師父所說,我們豈不是還應該向它們學習?”

“那又有何不可?”鶴髮微笑道,“以人為師,不過是墨守成規的繼承。以天地自然為師,方能夠開宗立業、自成格局。”

許驚弦聞言心中一動。 鶴髮看似無心之語,卻在有意無意間點醒了自己。 他不肯收自己為徒,莫非在暗示天地自然才是自己最適合的師父? 可是,欲以天地為師,那需要何等的氣度,何等的悟性? 自己能做到麼?

只聽鶴髮又道:“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的高手不會刻意於招式的精妙,而是更注重效力。我之所以只傳你六招劍法,正是不願讓你沉迷於招式之中,如果有一天你能自創機杼,才不枉我的一片苦心。”

童顏有會於心,點頭道:“師父曾教過我:天底下沒有完美無缺的武功,只有無懈可擊的王者。”

“正是如此。所謂無懈可擊,並不是指擁有強大的力量,而是能夠在各種情勢下做出正確的判斷,隱忍不代表怯懦,果敢不等同莽撞。人力有窮盡,掌握關鍵的時機發出致命一擊才是智者所為,這就是返璞歸真的高手與普通人的區別。”

聽著鶴髮童顏師徒的對話,許驚弦脫口發問:“可是,若沒有強大的力量,又如何能發出致命一擊?”

“你錯了。擊敗對手只需要'足夠'的力量,而非'強大'。”鶴髮微微一笑,“儘管力量相差懸殊,山兔卻可以力博雄鷹,野馬亦能夠匹敵群狼,靠的絕不是蠻力。歷史上以弱勝強的例子不勝枚舉,關鍵是能夠正視彼此的優劣,以己之長攻敵之短。”

許驚弦沉思不語。 如果說之前他對於童顏誇讚鶴髮的話還有所懷疑,此刻則漸已認同。 同樣的道理,林青也曾對他說過,但鶴髮無疑表達得更為淺顯易懂,令人不由折服於他敏捷的思維與雄辯的口才。

蒼猊的吼叫聲打斷了許驚弦的思緒。 他抬頭望去,只見冰河對面兩頭蒼猊的爭鬥已近尾聲。 雪白蒼猊的游斗戰術極其有效,趁著蒼猊王轉動不便,只以利爪襲擊蒼猊王的腰腿之處,雖非要害,但連續數擊之下,蒼猊王已被抓得傷痕累累,氣力不濟下稍有閃失,又給雪白蒼猊一口咬在腰側,撕下一大塊血肉來。

蒼猊王痛得一聲怒吼,鼓起餘勇奮起反撲,一爪正正拍在雪白蒼猊的面門上,頓時現出幾道抓痕。 但它此刻已是強弩之末,加之失血過多,頃刻間又被雪白蒼猊連咬幾口,眼看不敵……

驀然就見蒼猊王跳出戰團,提爪抬首,幾乎直立而起,仰天發出一聲低沉而無奈的咆哮。 這特殊的咆哮聲大概標示著勝負已決,原本靜立在一旁觀戰的蒼猊群頓時齊聲吼叫,興奮地圍著雪白蒼猊連連轉圈,祝賀新王者的誕生。

這一瞬,令人驚訝的一幕出現了!

——蒼猊群竟然一起轉向剛剛失去王位的蒼猊,發起了一輪新的進攻。 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慘烈撕殺,昔日的王者無力地抵禦著屬下的圍攻,轉眼間便連受重擊,眼看就要被群猊殺死。

而那隻雪白蒼猊則立於河邊的一塊大石上,漠然地看著蒼猊王被群猊圍攻,全無阻止之意。

許驚弦與童顏齊聲驚呼:“為什麼會這樣?”

鶴髮亦是面現詫異,長嘆一聲:“我也不清楚為何會如此。或許這就是猊群的規則,新王即位之日,便是舊王斃命之時。”

蒼猊被吐蕃人視為神物,輕易絕不去招惹,即使是高原上的吐蕃老人,也未必盡知蒼猊的習性。

那蒼猊王在猊群的圍攻下且戰且走,最終被逼至冰河邊緣。 它忽然昂首望天,發出一聲如悲如泣的嘯聲,蒼猊群聞聲暫時停止了進攻。 有幾隻小蒼猊欲要伸舌舔食蒼猊王沿路流下的血線,卻被幾頭壯年蒼猊阻止,那或許就是對昔日王者最後的尊重。

蒼猊王緩緩轉頭,傲然望著曾經的臣民,神情中有一種彷如英雄末路的淒涼。 然後它一聲狂吼,拼力高高跳起,筆直躍入冰河之中!

那河面上的冰層雖厚,卻禁不起蒼猊王重達數百斤身軀的撞擊,一聲炸響後裂開一個大洞,而蒼猊王,已掉入冰河中。

三人直看得目瞪口呆,蒼猊王此舉形同自戕,但此刻的它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維護自己殘存的尊嚴。

蒼猊群靜了下來,在岸邊排成方陣,凝望著水面上蒼猊王露出的碩大頭顱。 縱然蒼猊王略通水性,但四周都是滑溜溜的冰層,它根本無法爬上岸來,何況天寒地凍,冰流湍急,無論如何也不能久持。

許驚弦忽道:“童顏,幫我救它!”說罷也不等童顏答話,已足尖輕點,騰身往冰河上躍去。

幾個起落間,他已至蒼猊王身邊,伸手往蒼猊王抓去。 誰料那蒼猊王竟毫不領情,反朝著他的手咬去。 幸好許驚弦收手得快,方免受傷。 飛在空中的扶搖發出一連串短促的嘯聲,似乎在埋怨主人為何會救援它的對頭。

然而許驚弦卻並不放棄,繞著河面的冰洞轉至蒼猊王身後。 蒼猊王處於冰河中無法閃避,已被他揪住長長的頸毛。 但許驚弦內力不濟,拼盡全力亦無法將重達數百斤的蒼猊王提出水面,那冰層不堪承重,軋軋作響,彷彿立刻就會讓他也陷落於河中。 這一刻,童顏已隨後趕到,將衣帶運功擲出,緊緊纏在蒼猊王的身上,大喝一聲將蒼猊王硬生生地拖出了冰河!

猊群在岸邊不安地吼叫著,有幾隻蒼猊已蠢蠢欲動,然而踏上冰河幾步後又猶豫著退了回去,心知冰層無法承受自己的體重,故而不敢冒險過河襲擊,只得眼睜睜地看著許驚弦與童顏將蒼猊王救走。

那隻蒼猊王似乎一意求死,連連掙扎,又張開大口慾咬斷衣帶,但它重傷之下如何經得起童顏的神力,不多時已被他強行拉至對岸。 鶴髮並不阻止兩人的行動,只是面上隱有憂色,微微搖頭。

許驚弦喝住欲要攻擊蒼猊王的扶搖,撕下衣襟匆匆給蒼猊王包紮傷口。 那蒼猊王精疲力竭,閉目大口喘息,簌簌發抖。 天氣寒冷,傷口流出的血液已被凍結,黏在它純黑如墨的毛髮上。 許驚弦索性從行囊中拿出自己換洗的衣衫,耐心地給蒼猊王擦乾身體,又替它按摩肌肉,舒筋活血。 如此良久,蒼猊王方才緩緩張開雙眸望了許驚弦一眼,目光呆滯,隱隱還帶有一絲敵意。

鶴髮嘆道:“你就算此刻救活了它,但它重傷之餘也根本無法生存下去,莫說是那些天敵,僅是高原的惡劣氣候也足以致命。”

許驚弦定定道:“我會等它養好傷後再放走它的,若是先生不願與之隨行,我們就此分手也無不可。”他的聲音雖低,卻十分堅決。

“在你眼裡我就是那麼不近人情的人麼?”鶴髮苦笑道,“我只是覺得此舉雖是善行,卻未必得體。所謂物競天擇,這是蒼猊千百年來傳下的規則,你又何苦逆天行事?”

許驚弦倔強地一擺頭:“我才不管什麼規則!若不是我,它也不會落到如此地步,所以我一定要救它!”鶴髮聽罷,搖頭不語。

童顏皺皺眉:“這傢伙體型巨大,要怎麼帶它走呢?”

許驚弦望著離岸半里外的一排樹林,突然想起了少年時的遊戲:“我自有辦法,只是可能要耽誤幾天的行程……”

童顏笑道:“那有何妨。我可不想這麼快回家。”

鶴髮喃喃自語般低聲道:“只怕讓人擔心的並不止如此。”他的目光游弋處,瞧見對岸那頭雪白蒼猊冷厲的目光,心中莫名地一顫。

許驚弦與童顏砍下一棵大樹,以劍為斧,削成一塊三尺見方的平板,將蒼猊王放在其上,又以長繩縛扎木板,沿著冰面拖行。 那木板底端用樹脂塗抹過。 以便減少摩擦。 如此果然省力不少。 只是這樣一來,三人就不得不沿著冰河的方向改而往南前行。

蒼猊王逆來順受地任他們擺佈,全無掙扎,似乎落敗於王位之爭已令它喪失鬥志。 而那猊群則仍是不肯放棄,在那隻雪白蒼猊的率領下沿著對岸遙遙跟隨,不時發出挑戰似的吼叫。

雷鷹扶搖果不愧是鷹帝之質,看到蒼猊王落難,也不再糾纏於昔日恩怨,反為它叼來些野味。 但蒼猊王對餵至口邊的食物只是淺嚐輒止,不知是食難下嚥還是決意求死。

鶴髮對許驚弦道:“我方才見你出手,行動敏捷靈便,並未受內力不濟之限,只是發勁時力有不逮,似乎並不像是丹田受損的狀況。”

許驚弦解釋道:“三年前蒙泊國師曾將他七十年的功力輸入我的體內,如今仍滯留不去。”童顏聽到蒙泊的名宇,身軀微微一震,若有所思。

鶴髮緊鎖眉頭:“我只知你丹田受損,卻不知其中詳情,你不妨如實告訴​​我,或能解治。”許驚弦心中頓時燃起一絲希望,便將當年如何在擒天堡遭受禦泠堂紅塵使寧徊風的“六月之蛹”,前往鳴佩峰治傷又被四大家族之首景成像藉機廢去丹田之事毫無隱瞞地說出。

鶴髮撫掌道:“這便是了。你只是丹田受挫,經脈不但無損,反而因蒙泊強輸功力而容量大增。雖然無法修煉上乘內功,卻不似廢去武功者一般手足酸軟,甚至耐力更強,一切行動與常人無異,練習招術並無阻礙,只是運功發勁會受到影響。外力來襲時,你的身體會自然做出反應,散於四肢百骸的內力便能保護你不受傷害,但若是你想要傷人,卻又有心無力了。”

“可有什麼補救之法?”

鶴髮大笑:“這種情況可謂萬中無一,甚至是習武者夢寐以求的境地,又何須補救?”

許驚弦滿臉懷疑:“天底下哪一個習武者願意落到這種地步?”

鶴髮不答反問:“習武最基本的目的是什麼?是自恃武力欺壓百姓,甚至動輒殺傷人命麼?”

許驚弦搖搖頭。

鶴髮續道:“那麼既可以達到強身健體的效能。又不會有錯手傷人的顧忌,豈非一舉兩得?”

“可是,扶危濟貧也是習武的目的,若無相應的能力,如何與惡人相抗?”

“縱算是大奸大惡之徒,也應該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童顏在一旁插言道:“對付惡人何用那麼麻煩,一刀殺了豈不干淨?”

鶴髮搖頭低聲嘆道:“你殺性太強,稍遇不順便痛施辣手,如此不過徒增殺孽,於己有損無益。但我又知你桀騖不馴,散漫無羈,若是橫加阻止,壓抑天性,反而會有礙武功的進,所以才強行給你定下那五次約定,只盼能對你的殺性稍有限制。但如今看來,你根本還是不明白為師的一片苦心,儘管你現在的武功已遠勝於我,但終你一生,也只能做一個殺手而已。”

原來鶴髮當年收童顏為徒時,已瞧出他天性嗜殺,出手決絕。 便定下一個古怪的約定,凡事皆要遵從師命,但給童顏五次自作主張的機會,五次之後或是弒師後自立門戶,或是自盡以謝師恩,只希望能用師徒之情令童顏稍有收斂。 無奈童顏嗜武若狂,只為見蒙泊國師一面,便在玉髓關執意與顧思空等人賭命,算來已是第二次強違師命了。

鶴髮又道:“所謂武者仁心,並不僅僅是善待弱小,還應該於己於人處處留有餘地,得饒人處且饒人,若只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濫殺,與那些倒行逆施的惡人本質上又有何分別?”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地望了一眼許驚弦,“真正的武者,不但要憑武力約束惡人,更要懂得約束自己。”

許驚弦知道鶴髮知人善教,於旁敲側擊中藉機點撥自己,暗生感激。 與鶴髮不過半日接觸,卻已令他受益良多,看待世事的眼光與以往大不相同。

童顏猶不服氣:“話雖如此。但只恐不曾制住惡人,卻先死於惡人之手。”

鶴髮笑道:“所以才要先提高自身的能力,先立於不敗之地,再另做取捨,方為上策。”聽鶴髮說到“立於不敗之地”幾個字,許驚弦心中一動,不由想到了在鳴佩峰後山與愚大師共同研究的“弈天訣”。

作為四大家族的上一代領袖,愚大師在武學上的造詣只怕並不在當世的任何一人之下。 他於百歲高齡從棋理中參悟出“弈天塊”,雖與當世武學的原理完全相悖,卻是另闢蹊徑,講究“守虛極、至靜篤”,故意不斷露出破綻,誘敵發招。 其要旨正是不求勝先求和。

而許驚弦目前的武功正如鶴髮所說,雖然傷敵無力,卻也不會輕易受制於人。 在這種萬中無一的情況下,“弈天塊”恰好能大派用途,再加上可料敵先知的“陰陽推骨術”,儘管他欠缺內力,難以一招制勝,卻也未必輸給任何人。

三年前,他曾與愚大師戲言要做“弈天門”的開山祖師,假以時日,當年的玩笑話當真能夠實現也未可知……

許驚弦握緊拳頭,遙望遠方,朗聲道:“我明白了!”

鶴髮驚訝地看向許驚弦,感應到他的身上彷彿突然多出一份堅定與自信。 或許連鶴髮也根本意料不到,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卻讓許驚弦清楚了應該如何發揮自身長處,從此樹立起一份對武學的信心。

行了半日,三人來到一片開闊地帶,前方的冰河分成兩道支流。 一條往南,一條往東。 寒流來襲,狂風驟起,三人皆有武功還可忍受,躺於木板上的蒼猊王在傷重之餘卻耐不住寒意,雖未發出呻吟,但鼻間喘息粗重。

三人在河邊歇息了一會兒,勿匆吃些乾糧,但那蒼猊王依舊不飲不食。 許驚弦只怕蒼猊王傷重不支,不免有些著急,但遊目四望,數里方圓皆是一片空曠,全無遮掩,莫說不見人煙,連個避風處也尋不到。

雖然許驚弦起初是為了扶搖與蒼猊王作對,但如今見它落難至此,實不願它喪命於同類之口。 他本以為蒼貌群無法涉河來襲便會就此罷休,但河對岸的那群蒼猊依然緊隨,吼叫聲不時傳來,敵意絲毫不減,也不知要等到何時才會了解這段恩怨。

他望著身受重傷的蒼猊王,想到它曾是昔日的獸王,如今卻眾叛親離,反被族群追殺,而自己此刻也成為了禦泠堂的叛徒,不由大生同病相憐之意。 低聲嘆道:“若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既然不容於蒼貌群,不如以後就隨著我同走江湖吧。你且放心,我必會好好照顧你的。 ”

許驚弦又喚來扶搖:“你兩個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以後須得和睦相處,不要再生事端。”扶搖感應到主人對蒼猊王的善意,彷彿打招呼般對著蒼猊王咕嚕了幾聲,但蒼猊王卻全無反應,也不知是否聽懂了許驚弦的話。

一行重又上路,按理說他們本應往東而行,但東邊的這條冰河河道較窄,那群蒼猊或會尋機偷襲,雖然不懼,幾人卻擔心無法照應到蒼猊王。

而童顏巴不得在吐蕃多留些日子,便對鶴髮道:“我們還是繼續往南行吧。最好能找​​到吐蕃人的帳蓬。這頭蒼猊體格健壯,只要好好休整幾日,便可康復,那時我們再回烏槎國也不遲。”

鶴髮瞧出許驚弦的心意,並未反對童顏的提議,只是憂心忡忡地望向對岸:“這條冰河只怕無法阻住猊群,若不得不與它們交手,盡量少開殺戒吧。”

三人再往南行了幾里路,忽然聽到身後隱隱有馬蹄聲響。

就見來者是一支十餘人的騎隊,馬背上的騎士並非吐蕃服飾,而是統一的灰衫長袍,看來應該是漢人的馬隊。 而且眾騎士除了領頭者外皆是面蒙黑紗,身挾兵刃,不知是何來路。

童顏悄悄問許驚弦:“是御泠堂的人麼?”

許驚弦搖頭否認。

童顏注意到騎隊中尚有幾匹背負空鞍的馬兒以備換騎,頓時喜道:“那就好了,我們可以向他們買馬,馱著蒼猊趕路豈不省力?”

鶴髮卻沉聲道:“徒兒且莫心急,只怕這並非普通的馬隊,先靜現其變再說。”

童顏聽鶴髮語氣鄭重,心知有異,再細細看去,只見那些騎士中有幾人頭戴高冠,背插拂塵,竟似是道門中人,而他們馬鞍上掛著的兵器長短粗重不一,有的甚至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奇門兵刃,顯然不會是普通道士。

許驚弦亦是大覺驚訝。 吐蕃國尊崇佛門,寺廟隨處可見,卻並無道觀。 這些遠來的道士不知是何來路。 而且整個隊伍行進間幾乎寂靜無聲,不但沒有任何交談喧嘩,連馬嘶聲都不可聞。

來騎共有十一人,除了領頭者一馬當先,另十人前四後六,隱隱排成陣型,每一名騎士之間都是分毫不差的五步之距,彷若以尺丈量過,既不妨礙行動,又可相互照應。 轉眼間騎隊已至,領頭的灰衣人發出一聲短哨,馬隊整齊劃一地停步在許驚弦等人的十步外,連那幾匹背負空鞍的馬兒也不例外。

若是他們換上士兵的服裝,儼然便是一支紀律森嚴的部隊,有著不容忽視的戰鬥力。 在這積雪皚皚的白色高原上,騎士們灰撲撲的長袍散發出比風更冽、比雪更冷的寒意。

鶴髮師徒與許驚弦暗中戒備。 只見那領頭的灰衣人年約三十出頭,身材羸弱,形銷骨立,相貌枯瘦,面色蠟黃,雙目似開似閉毫無神彩,乍望去猶如沈痾待斃的病人。 他下頜蓄著短鬚,卻有意露出右腮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疤,彷彿被活生生剜去了半邊下巴,令這張了無生氣的面孔多出一份冷硬與殘酷。 而他馬鞍下正掛著一個圓錐形的鐵鉈,那鐵鉈巨大如斗,恐怕足有三四十斤的量,以長長的銀鍊相繫。 那銀鍊在冬日的陽光下反映出耀眼的光芒,透出一股死亡之氣!

而其餘灰衣人全部面蒙黑紗,只露出雙眼,每道眼神都是精光四射,寒冷如冰緊鎖在三人身上。 那是戰場上兩軍對峙對時、一觸即發的目光,只有經歷過無數生死、見慣了無數血腥,並且隨時準備犧牲自己的血肉之軀以換取勝利的士兵才會擁有的目光。

鶴髮心頭一驚,他江湖經驗豐富,博聞強記,已隱隱猜出這十一名騎士的來歷,只是不知對方的目的何在。 而許驚弦與童顏面上若無其事,暗中卻各自運氣待戰,對方雖然尚未刀兵相向,但那一股凜冽的殺氣已席捲當場,直如實物般撲面而來。

鶴髮對領頭的灰衣人拱手道:“這位壯士請了,不知有何指教?”

灰衣人也不下鞍。 只在馬上略欠了欠身:“你們要去往何處?”

這句話殊無禮貌,卻問得理所當然,彷彿他就是高原之主。 而那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卻聚而不散,大概是其人修煉了一種古怪的內功。

鶴髮未明對方來意,篤定地一笑:“我與兩個侄兒來自南方小國,遊歷吐蕃數月,如今正打算回家。”

灰農人的目光從鶴髮轉到許驚弦。 再望向扶搖與蒼貎王,最後才緩緩落在童顏身上,微瞇的眼睛驀然睜了一下,瞬間又恢復原狀。

這一剎。 許驚弦感覺到他的眼神極其詭異,不但混合著嗜血的興奮與遇敵的挑戰,在那凌厲的目先中還彷彿散發出了一種古怪的氣昧,一如蟄伏於暗處的猛獸吞吐出的渾濁氣息。

他從未想像過,竟會遇見如此有“味道”的殺氣!

鶴髮知道童顏性格急躁。 唯恐他沉不住氣,暗中拉他一把,上前半步隔斷灰衣人的視線,淡淡道:“我這兩個侄兒都未見過什麼世面,可莫嚇壞了他們。”

灰衣人似笑非笑地嘆了一聲:“果然是個好叔叔,”他目光一轉,望向遙遠天際的一朵烏雲,悠然道,“暴風雪就要來了,若是先生照應不了小輩,最好分頭躲避一下。”他說完這句奇怪的話後,也不等鶴髮回答,便嘬唇打了個呼哨。 竟就此率領手下揚鞭策馬,飛馳而去。

等騎隊遠去後,許驚弦向鶴髮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鶴髮並不正面回答,喃喃自語般道:“我只希望不要再見到他們。”

不等許驚弦與童顏開口,鶴髮一擺手:“我知道你們有滿腹的疑問,伹是先不要說出來,且待我整理一下思路。”

看著鶴髮眉頭緊皺的凝重神情,許驚弦與童顏互望一眼。 心知對方必是大有來歷。 許驚弦的心思敏銳,回想方才這群騎士的詭異行亊,極像是在搜尋仇家,莫非是鶴髮昔日的敵人? 可是憑那領頭灰衣人望向意顏的眼神推測。 卻似乎只是針對童顏一人? 他低聲問童顏:“你可認識那個人?”

童顏搖搖頭:“我從未見過此人,但我能感覺到他對我有著極濃的敵意,不知是何緣故”

許驚弦點點頭:“或許是你無意中結下的仇敵。”

童顏不屑地一聲冷哼:“瞧他目中無人的樣子,似乎別人的生死都掌握在他的手中,我最看不慣這種人,不招惹我也就罷了,否則必定要給他些教訓。 ”

話雖如此,但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灰衣人那目空一切的態度並非來自狂妄無知的傲慢。 而是源於本身超強的實力。 單從控馬之術上判斷。 除了灰衣人之外,其餘十人亦皆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離手,這十一人聚在一起實是一股任何人也無法忽視的理大力量!

許驚弦正色道:“你可不要輕敵。我知道那個灰衣人的奇形兵刃喚為'飛鉈'。你可注意到那根系在飛鉈上的銀鍊有多長麼?”

童顏微閉雙目回憶道:“那根銀鍊在他腰間纏了兩圈,再加上懸垂的長度,應該足有七八尺。”

許驚弦嘆道:“鉈重一分,鏈短一尺。三尺為下,五尺​​為中,七尺飛鉈,難逢其敵。鉈體中間多穿有曲孔,飛行中可發出空鳴之聲,裂人心魄,不過儘管飛鉈練成後威力巨大,但若使用不得其法,極易傷及自身,厲於很難掌握竅要的兵刃。我看那飛鉈只怕有三四十斤重,此人當是勁敵。”

鶴髮終於開口:“飛鉈在奇門十八刃中排名第十四,江湖上極少見到,想不到你競能認得。”

許驚弦謙然一笑,垂首不語,神色間隱有傷感。

他對於飛鉈的知識全來自於《禱兵神錄》,那《禱兵神錄》乃是由兵甲派傳人杜四臨終前留給許驚弦的義父許漠洋的,其上不但記載了煉製兵刃與甲胄的材料與方法,還包括了各種兵器的性能與使用方法,包羅萬象。 幾乎將天下各類奇門兵刃囊括殆盡。 許驚弦自幼隨義父生活在滇北的清水小鎮,左右無事便研習《天命寶典》與《鑄兵神錄》,其中語句皆可倒背如流。

他此刻想到四年前義父許漠洋死於禦泠堂紅塵使寧徊風之手,心中痛惜交集,右手輕撫胸口的一個小布包,那裡面正是許漠洋的骨灰,是許驚弦留待日後有機會去塞外替義父建墳守靈用的。

童顏急切道:“師父一定知道那灰衣人的來歷了,還請吿之。”

鶴髮苦笑搖頭:“我人老眼花,十餘年不出江湖,對於江湖上的新人已大多不識,就連那飛鉈亦是僅聞其名,今日方見其形。”

童顏一挑劍眉,緩緩道:“不管他是什麼來歷,我都很想再會會他!”

鶴髮有些奇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對一個陌生人如此好奇,可有緣故?”

童顏略一沉吟:“因為我直覺,他正是專門來找我的。”

鶴髮低聲嘆道:“我剛才靜心思索,就是要查出他們的目的。你的直覺恰好證實了我的猜想:第一,他們雖然是沖你而來,但分明並不認識你,多半是受人所託:第二,對方人多勢眾。勝算在握,卻並不急於動手,不像伺機行動,反倒似待價而沽。以此兩點而論,這隊人分明是替人尋仇的殺手。”

“可我看到有些灰衣人頭戴道冠,何曾有殺手的模樣?而且他們招搖過市,完全不顧忌會引起我們的戒備,就算對自己的實力有充分的信心,也完全不似殺手的行事風格啊。 ”童顏疑惑道。

許驚弦靈機一動:“東海非常道!”

“不錯”鶴髮點頭:“以道裝示人,又如此明目張膽的殺手組織,天底下也就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只不過非常道的殺手行蹤詭秘,少現中原,更難得到吐蕃來,所以我才一時無法確定。”

許驚弦想到多吉曾告訴過自己,白瑪的父親正是死於非常道之手。 卻不料這麼快就遇上了。 而他的親生父親乃是媚雲教的上一代教主陸羽,說起來自己也算是媚雲教少主,不知同屬僧道四派的東海非常道與滇南媚雲教是否有什麼淵源……

他一時止不住地胡思亂想,但覺天下遼闊,卻又何其之小。

鶴髮又道:“非常道的殺手要價極高,可是只要一旦接手,便會不惜任何代價地完成任務。他們的原則是收一次錢,殺一個人,若無意外的情況,倒是極少傷及目標之外的無辜。”

“果然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殺手組織,不愧'非常'之名。”

鶴髮緩緩道:“這並不是非常道最特別之處。據我所知,非常道最特別的,便是沒有一起失手的記錄。”

童顏不自然地笑道:“怪不得那灰衣人最後的那句話如此古怪,我起初還以為他是顧忌師父,原來本意是威脅師父與驚弦置身事外。這本是我惹的禍,便由我一人接著吧。估計他們就在前路等候,我倒要問問是誰那麼看得起我,到底花了多少價錢買我的命。”

鶴髮淡淡一笑:“我花了十三年才格養出這麼一個徒兒,無論好壞,我都不想再耗十三年了。”說罷邁步悠然前行。

許驚弦拍拍童顏的肩膀:“你若當我是​​膽小怕事之人,就再不要認我是朋友。”言罷拖著蒼猊王緊隨鶴髮而去。

童顏豪然大笑:“好!我們這就一起會會非常道”大步跟上鶴髮與許驚弦。 然而他的神情中卻隱露不安。 剛才與非常道殺手短短一個照面,已有一種難以負荷的沉重壓力在他胸中逗留不去。 對於涉世未深的少年來說,這份壓力並非來自於恐懼,他可以憑著紛揚的意氣在千軍萬馬中躍馬衝殺,在眾寡懸殊的對抗中浴血奮戰,卻不甘承受兩軍交戰前的彼此試探,無法忍耐那風雨欲來前的虛偽平靜。

下一次與這群灰衣人相遇的時刻,或許就是一決生死之時! 童顏的驕傲不允許他退卻,卻更不允許他連累恩師好友。

三人再朝南走了兩個多時辰,然而十一名非常道的殺手卻再也沒有現身。

烏雲籠罩在頭頂,寒風勁冽,為即將到來的風暴蓄勢。 高原上氣候惡劣,空氣稀薄,原本呼吸就困難,再加上要隨時防備著非常道的突襲,三人皆有些疲意,那隻蒼猊王更是奄奄一息,唯有扶搖翱翔於高空、化為一個小小的黑點,在雲層中自由穿行,彷彿故意漠視著大自然的力量。 此刻,他們已深入吐蕃國的腹地,遠遠能夠望見沿河三四里外有一座土堡。

吐蕃國內百姓大多屬於游牧民族,天性散漫,慣於遷徒,多是隨身攜帶帳篷,極少定居。 像這樣的土堡多半是屬於某個土司的領地。

而吐蕃王乃是吐蕃境內幾百個大大小小的土司聯合選擇的首領。 那些土司的領地大多分佈在高原上星羅棋布的湖泊、草場邊,他們集結奴隸,私藏兵刃,或許沒有做吐蕃之王的野心與幻想,卻有著毫無節制擴大自己疆土的天性。 在這片神秘的土地上,吞併與分裂永不停歇地持續,彷彿一個魔咒。

吐蕃人天性熱情好客,又有嚴格的領地觀念,按理說此時早應該有人前來問詢,但眼看離土堡不過近百步的距離,卻仍是不見半個人影,三人心中都有些生疑,凝神細看,卻並無危機四伏之感。

天色越發陰沉,看來即將會有一場風暴,幾人只得去土堡躲避。 當下,鶴髮領頭前行,童顏與許驚弦抬著蒼猊王,來到堡前。

這是一座佔地近半畝,高有三層的土堡,新灰明瓦,顯然是剛剛修成的。 推開房門,偌大個院落中全無人跡。

童顏提聲高叫:“可有人在麼?”卻無任何回音。

許驚弦與童顏先找個避風處安頓好蒼猊王,之後在堡內四處査看。

鶴髮停在院中,目光定在廚房灶下。 髙原少柴,多燒牛羊糞便取暖燒飯,他注意到灶前雪淺,探手觸去,灰燼中尚有餘溫,並非荒疏已久的樣子。

許驚弦從樓上下來,望著鶴髮搖搖頭,顯然未有發現。 整個土堡中競無一人,連牲畜家禽也見不到一隻。

忽聽童顏的聲音從北院中傳來:“師父,快來看一下!”

兩人聞聲趕去。

——北院是一大片空地,堆放著許多雜物,但在雜物之間,卻孤零零地建起了一間小木屋。 那木屋呈正方形,長寬七八步,以上好的柏木所建,塗成暗紅色,最奇怪的是,整間木屋竟然沒有房門,亦無窗戶,木料接縫處用樹膠封的密不透風,猜不透是做何用處。

童顏立在屋前,滿臉疑惑:“我已細細查過,這間木屋由加工精細的木料嚴密榫接而成上的樹膠未乾,封合的時間決不超過兩日。”

鶴髮暗忖以童顏以往的性子,早就破門而入,現在卻意外地沉得住氣,看來非常道的殺手的出現確是令他承擔了不小的壓力。

許驚弦望著鶴髮:“依先生看,這會是非常道的詭計麼?”

鶴髮搖首:“那群非常道殺手已有足夠的實力,不用再如此故弄玄虛。不過堡中無人,恐怕與這間小屋不無關係。”

許驚弦耐不住好奇:“我們要不要打開木屋看看?”

鶴髮沉思一會兒:“盡量不要損壞木屋,小心防備。”

童顏早按捺不住,聽到師父發話,亮出短劍輕揮幾下,已將木料縫隙間的樹膠割開,施巧力挪開幾塊木料,正好露出一個容人進出的房門。

門口透進一絲光亮,隱隱可見牆上有幾盞油燈,裡面卻是一片漆黑。

許驚弦晃亮火折子點燃油燈,出乎三人意料的是,只見木屋內桌幾椅凳一應俱全,靠里處擺著一張大床,軟帳輕紗,懸絲流蘇,裝飾精笑,儼如一間大戶人家的臥室。 只是封閉已久,空氣沉滯,略有些悶氣,屋內也塗以暗紅色,微光暗影,氣氛怪誕,詭異莫測。

童顏嘖嘖稱奇:“這簡直就像一口大棺材,難道還會有人住在裡面麼?”說著他挑起帳簾,猛然一怔!

——床上竟真的端端正正放著一口純黑色的棺材。

許驚弦錯愕道:“吐蕃人皆以天葬,何用棺木?”

鶴髮遊目室內:“看房中的擺設並無吐蕃風俗,倒像是漢人的居所。”

童顏笑道:“莫非是非常道的殺手替我預備的?”

許驚弦重重捶他一拳:“你若急不可耐,不如我先親手​​把你裝進去。”他兩人少年心性,明知大敵當前,反而隨意開著玩笑,用以緩解緊張的情緒。

鶴髮盯著棺材:“只怕這棺中再也裝木下第二個人了。”

許驚弦與童顏這才發現從那棺材中竟傳來呼吸聲。 那聲音綿長有序,好像有人正在其中熟睡。

他們畢竟經驗尚淺,只顧留心小木屋中有無暗藏機關陷阱,反而忽略了最明顯之處,幸有鶴髮這個老江湖明察秋毫。 兩人彼此相視一眼,扮個鬼臉,凝抻戒備。

聽棺中人的呼吸,似乎並無內功。 童顏上前一掀棺蓋,卻紋絲不動,顯然已被釘死。 三人大覺蹊蹺,互視一眼,鶴髮緩緩點頭示意開棺。

這情景大違常理,令人匪夷所思,若不一査究竟,只怕寢食難安,就算是針對他們的陰謀詭計,幾人也完全顧不得了。

三人不敢太過大意,恐有毒藥迷香。 許驚弦屏息開棺,童顏在一旁持劍守衛。 鶴髮則皺眉思索,縱然他智計高絕,也猜不出其中關鍵。

許驚弦將棺釘撬松,雙手用力,棺蓋啟開……

——只見裡面躺臥著一位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雙目緊閉,胸口緩緩起伏,宛若熟睡。 他身著漢人服飾,華麗肅穆,就如重禮入葬之人,全身上下並無綁縛,也沒有被制住穴道的跡象。

童顏大奇:“這個人為何會睡在棺材裡,我們開棺竟也吵不醒他,而釘棺材的人又到什麼地方去了?”他正想要試著喚醒棺中人,手中一緊,卻是被鶴髮一把拉住。

鶴髮神情古怪,目光停留在棺中人的臉上,滿面震驚之色,而許驚弦則怔怔望著被掀開的棺蓋。 童顏順著許驚弦的目光望去,只見棺蓋的右上角細密雕刻著一種奇怪的花紋,既像某種異國文字,又像是隨手畫下,不辨意義的圖形。

乍望見那花紋時,童顏腦中莫名一眩,一種似迷戀、似依賴的奇異感覺湧上心頭,彷彿那花紋中有一股強大的魔力,勾起了他內心深處某種神秘的慾望,令他的目光再也挪移不開。

類似的感覺也出現在許驚弦的腦海中。 他清楚地記得,在京師流星堂中自己也曾見到過這樣的花紋,但上次見到時並無任何不妥,而這棺蓋上的花紋卻引發了他心裡最微妙的情緒。 細辨之下,兩種花紋略有不同,流星堂的花紋更為細密精巧,而棺蓋上的花紋曲線則弧度稍大,或許就是這些微的不同導致了完全不同的感覺……

鶴髮伸手過來,遮在花紋之上。

童顏一聲狂叫,短劍疾出,竟是斬向鶴髮的手掌。

許驚弦大驚:“你做什麼?”

卻見鶴髮的手指如彈琴鼓瑟般快速伸縮,眨眼間已扣住短劍,在童顏的耳邊一聲大喝。

童顏一愣,慌忙收劍,再用力一掐大腿,瞬間淸醒過來。 方才那一刻,他的心中突然泛起一種想要拼死保護那花紋不受破壞的衝動,竟如魔鬼附體般不假思索地對恩師出劍,此時羞愧難言,棄劍於地,雙腿—軟,便欲拜倒請罪。

鶴髮卻扶住童顏:“我知你方才是受棺木上的花紋所惑,並不怪你。”

童顏面紅耳赤,呆呆望著鶴髮,一時說不出話來。

許驚弦愕然道:“這是怎麼回事?那些花紋到底是什麼?”

鶴髮臉上陰晴不定,喃喃道:“攝魂消魄者,悟魅也。”

許驚弦茫然不解:“先生所言是何意?”

鶴髮微微一震,似是自悔失言,吸了一口氣,重又鎮靜如初:“都是些我不願回憶的往事,不提也罷。”他心中暗自驚訝,回想自己當年初見這花紋時,亦如童顏—般魂不守舍,然而許驚弦受到的影響顯然並沒有那麼強烈。

童顏恢復淸明,注意到鶴髮的目光正定定望著棺中人:“師父難道認得他?”

鶴髮不答,忽轉過頭去,側耳細聽:“有人來了,先出去看看吧。”果然從屋外呼嘯的寒風中,傳來嘚嘚的馬蹄聲。

鶴髮提起棺蓋合在棺材上無意地遮住棺蓋上的花紋,不讓許驚弦與童顏見到,而棺中人依舊沉睡,絲毫不聞外界的動靜。

童顏與鶴髮共同生活了十幾年,對他的習慣知之甚深,只瞧鶴髮異樣的神情,已猜出他確實認得棺中人,故意避而不答定有原因,而那看似普通的花紋裡到底有什麼特殊的魔力,競令自已在剎那間如痴如狂? 他隨著鶴髮身後走出小木屋,心頭充滿了疑問。

轉眼間蹄聲已至土堡外,聽起來只有一人獨騎。

童顏低聲道:“我們是否應該藏起來?”

許驚弦道:“或許這是土堡的主人外出歸來。我們畢竟是不速之客,若再掩藏痕跡,不免令人生疑,倒不如光明正大地見面……”說罷望向鶴髮,等他做出決斷。

鶴髮卻只是隨意點點頭,沉思不言,似乎剛才乍見到棺中人令他有些亂了方寸。

來騎在堡門外停下:“堡主何在?老夫不請自來,多有打擾。”聲音蒼老,卻是中氣充足。 許驚弦與童顏對望一眼,聽對方如此問話並非土堡中人,猶豫著不知是否應該現身相見。

鶴髮卻是聞聲一震,面上現出恍然之色。

來騎放聲大笑:“故交遠來,貴師徒竟慳吝一見麼?”這一聲聲震數里,將風聲皆盡壓住,來人顯然內力極強。

鶴髮亦是一笑:“果然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老人家別來無恙乎?”揚手發出一道劈空掌力,將堡門震開。

就見門外是一位身著藍色舊衣的五六十歲老者,虯髯如鐵,皺紋滿面。 他的衣衫破舊,渾似落泊,神情卻高傲得如同題名金榜的狀元,長長的白髮被寒風吹揚而起,胡亂披散在一顆斗大的腦袋上,灑脫豪放絲毫不讓少年。

最為奇怪的是,老人的身後牽著一匹高頭駿馬,馬背兩側各支起一個木架,放著各式兵刃,不但刀槍劍教斧鉞鉤叉應有盡有,甚至還包括判官筆、峨眉刺、點穴撅、流星錘等極為少見的兵器,另有幾種奇形兵刃根本叫不出名字。 毎樣兵器都擦洗得閃亮如新,鋒銳逼人,在老人的腰間,還另攜著一柄長劍,那劍尚未出鞘,已隱有寒意沁體,應是寶物。

老人大大咧咧地牽馬入堡,炯炯有神的目光掃視院中,對鶴髮童顏僅是一瞥而過,反倒對許驚弦多看了幾眼,望見扶搖與蒼猊王時亦無驚訝之色,開口發問道​​:“奇怪,難道道主人不在麼?”

只憑此一句話,許驚弦已大致推斷出這位老人極有可能與非常道的殺手有關,不然就算認識鶴髮童顏師徒,卻何以認定自己並非堡中人?

鶴髮笑道:“我們亦才來不久,也不知這土堡裡的人去了何處。在下本還以為這些都是老人家的傑作,看來是誤會了。”

老人點點頭:“如此也好,免得你我算賬時打擾了別人。”似乎他的興趣只在三人身上,對堡​​中人的去向毫不介意。

鶴髮微微一笑:“還未請教老人家尊姓大名,不知要與我算什麼賬?”

老人一擺手:“將將垂死之人,名字不提也罷,免得辱沒師門。我欠你一樣東西,所以才千里迢迢地趕來吐蕃相見。”說著話,他從懷中摸出一物,遞給鶴髮,舉手投足間全無防範之意。 那是一枚小巧的金簪,簪內嵌著一級綠豆大小的玉色珠子,珠上刻有許多細小的字跡,正是那枚“翰墨簪”。

鶴髮接過“翰墨簪”,凝神細看:“老人家只怕弄錯了,我給你的是贗品,而此簪確是價值連城的真品,實不敢收。”

“你一定要收下。”老人嘿嘿一笑,“贗品雖不值錢,卻已足夠買老夫的賤命,只是要買下端木山莊的九條性命和一對招子,卻非真品不可!”

聽到老人提及端木山莊之名,童顏一拍額頭:“我想起來了,我曾在端木山莊見過你。”老人望著童顏嘿嘿一笑:“冤有頭,債有主,端木山莊不惜重金請來來非常道殺手,便是要取小兄弟的性命。”

上個月在端木山莊,鶴髮童顏師徒威逼莊主端木敬顏說出了“天脈血石”的下落,童顏不但出手殺了九名護莊高手,更惱怒端木敬顏對鶴髮出言木遜,剜出了他的一雙眼珠。

端木山莊雖非武林世家,但一向聲名顯赫,不堪受此大辱,何況端木山莊多於京師高官望族打交道,一旦失去對方的信任,損失更巨,所以才花費重金請來非常道殺手千里追殺。 此事在江湖上早已鬧得傳言紛紛,只是鶴髮童顏遠赴吐蕃,才沒有得到風聲。

當初鶴髮遇見非常道殺手時,已隱隱猜到與端木山莊有關,此刻經老人證實,不懼反笑:“想不到端木莊主雖然少了一雙眼睛,吝嗇的脾氣卻一點未改,何不連老夫的性命也一起買下?”

老人卻道:“端木山莊富可敵國,豈會花不起價錢。老莊主端木蓬外出歸來後大為震怒,務要不惜代價置你們於死地。但老夫那日與鶴髮先生一見如故,實不忍相害,力勸之下,一切恩怨僅由貴徒承擔……”

童顏冷笑道:“此事本與我師父無關,只管叫非常道殺手沖我來吧,小爺才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老人望著童顏:“非常道名列僧道四派之首,豈是好惹?雖少現江湖,卻從不虛發,小兄弟縱然劍法高強,但這一次恐怕也難以全身而退。”

許驚弦漸漸聽明白了原委:“如果老人家意在通風報信,那可來晚了一步,我們已經見過那幫殺手了。”

老人長笑:“老夫孤身來見你們有兩個目的,首先是認准目標,非常道殺手極有原則,出手謹慎,若是殺錯了人,豈不是鬧出大笑話?”

鶴髮聳聳肩,語含譏諷:“想來老人家第二個目的就是勸我置身事外,最好再勸得小徒自甘授首,免得費力勞神。”

許驚弦昂然道:“三人同心,若是非常道真有那麼大本事,便連我與鶴髮先生一起殺了吧!”

老人怪眼一翻:“你是何人?也是鶴髮先生的徒兒麼?”

許驚弦尚未答話,鶴髮搶先道:“這位是吳言吳少俠,與我們順路同行。”

許驚弦一怔,轉念想到鶴髮乃是把自己的“許”字拆成“午”“言”二字,又以“午”字的諧音為姓。

他欲找明將軍報仇,只能在暗中行事,確有必要用化名,這名字倒是頗為中意,只是如此一來,自己倒似成了“君無戲言”吳戲言的親戚,不由失笑。

老人冷冷注視著許驚弦,嘿然一笑:“若是你也有童顏的武功,倒也可與非常道殺手一較高下,只可惜徒有其表,內力相差太遠,不過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罷了。”他一眼就看出許驚弦內力不足,足見高明。

許驚弦大聲道:“老人家此言差矣。晚輩雖身無長技,卻也不會讓自己的朋友任人宰割,最多就是拼得一命,又有何懼?”

老人臉上複雜的神情一閃而過,似是帶著一份欣賞,又彷佛回想起自己激凜軒昂的少年時光,隨即一撇嘴:“你自以為無所畏懼,老夫卻要倚老賣老,罵你一聲不知天高地厚!”

鶴髮緩緩道:“在下不才,亦要做一次老人家眼中不知天高地厚之輩了。”

老人撫掌:“好好好,老夫這一趟果然沒有白來。”

鶴髮道:“如果老人家是來做說客的,那實在要讓你失望了。”

老人澀然而笑,指著鶴髮手上的“翰墨簪”道:“鶴髮先生方才有所誤會。老夫的第二個目的其實早就在端木山莊就已告訴了你。這一條老命,我終是要交到你的手上。”

鶴髮詫異道:“為了一個端木敬顏,老人家何須如此?”

老人一曬:“端木敬顏剛愎自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遲早會受到教訓,老夫豈會替他出頭?但老莊主端木蓬對我卻是恩重如山。老夫恩怨分明,若是欠著一份天大的恩情,縱死亦難瞑目。如今有機會以命相報,放遂吾願,倒要多謝先生給我這個機會。”三人聽的一頭霧水,就算是報恩,也不必非得以命相抵,對這老人的行事風格大惑不解。

鶴髮苦笑道:“於端木山莊初和老人家相會,在下心中便只有尊重恭敬之意,豈敢造次?”老人面上隱露淒然,哈哈一笑:“你不必有所愧疚,實不相瞞,老夫身患絕症,病入骨髓,每每度日如年,自討命不長久,若非心有寄掛,早就了此殘生。更何況……”說到這裡他仰首望天,盡現狂傲之氣,“更何況這天底下有資格取老夫性命者,又有幾人?”

許驚弦心頭一震。 這世上或有許多漠視生死、甚至將死亡當成解脫的人,卻無一人如他這般帶著一份驕傲槪然赴死,當是性情中人。 這一剎,許驚弦忽然對這素昧生平的老人生出一份景仰與親近之意。

童顏恭謹到:“還請老人家告知尊姓大名。”

老人目光中滿是挑戰之意:“殺了老夫,便告訴你姓名。”

鶴髮長嘆道:“我這徒兒平日雖然狂放不羈,但此刻對老人家只有敬重,全無殺意,又何必令他為難?”

老人望著童顏,侃侃而​​談:“你與老夫這一場架是非打不可的。非常道號稱門下三百死士,除了道主慕松臣神龍見首不見尾,其中以兩人為最,稱之為'活色生香'。此次來的,便是非常道第三號人物'生香',外人不知其名,皆以'香公子'相稱,他的武功遠在老夫之上,你若連老夫都敵不過,便趁早自刎投降,免得連累師友。”

許驚弦不由想起面對那身攜飛鉈的灰衣人,迎面襲來的殺氣中令人恍覺別有氣味,暗討大概這就是“生香”名號的來歷? 而“活色生香”與“鶴髮童顏”頗為對仗,只怕真是天生的對頭。

童顏被老人的話激起狂氣:“既然如此,便請老人家拔劍!”

老人一拍腰間寶劍:“此劍名為'顯鋒',乃是老夫窮一生之力所鑄,自詡為天下第一利器,成劍至今,從未出鞘。非是老夫不屑以此劍殺人,而是自知無法掌控神兵,不敢擅用。老夫平生僅有三願,一願得報端木莊主大恩,二願'顯鋒'能遇名主……”聽到這裡,鶴髮似乎吃了一驚,脫口道:“神兵顯鋒!”又滿臉疑惑地忘了一眼許驚弦,瞬即轉開目光。 許驚弦感應有異,卻不明鶴髮用意。

老人也不介意鶴髮打斷他的話頭,牽過駿馬,將兩座插滿兵刃的木架一左一右放置在院中,隨手抽出一柄鬼頭長刀,冷冷望向童顏,剎那間鬚眉皆揚,豪態顯露:“小子,來吧!若能令我滿意,便把這'顯鋒'送給你!”

童顏明白這老人必是前輩高人,既然自詡“顯鋒”為天下第一神兵,只怕當真有神鬼莫測之能,不由怦然心動。 不過聽老人的語意,似乎只有殺了他,才能令他“滿意”。

正躊躇間,卻見鶴髮對自己打了個眼色,師徒心意相通,童顏知道鶴髮是讓他盡量使出全力,但決不可痛下殺手。

老人待童顏在場中站定,也不客氣,大喝一聲,搶先跨前兩步,一刀直取中宮,當頭劈下。 這一刀毫無花巧,招術亦不出奇,不過是最為普通的“力劈華山”,但純以速度與力量取勝,才一眨眼間,鬼頭刀已至童顏的頭頂。

童顏剎那間已瞧破老人身法中的五處破綻,足有信心重挫對方。 不過老人的鬼頭刀來得實在太快,縱能發劍刺敵,自己也不免受其所傷,權衡之下他退開半步,短劍斜挑而起,正中刀頭,以巧力卸開巨勁。

童顏不明老人底細,見他刀沉勢猛,這一劍不敢留力,卻發現對方的內力並無想像中的精深。 武功正氣凜然,不走偏鋒,全無詭異之處,心頭頓時大定。

不過老人一柄鬼頭刀在手,儼如長出一截臂膊般,顯然侵淫刀功已久,將長刀善於砍、劈、撩、抹的性能發揮得淋漓盡致。 許驚弦旁觀童顏出劍卸刀,隱隱覺得這一招似曾相識,與禦泠堂的“屈人劍法”頗有相似之處。

其實暗器王林青除了一套“羅漢十八手”外並未傳他任何武功,但卻曾令他強記住各門各派的武功口訣,那也是許驚弦對上乘武學的初次啟蒙,日後他修習武功皆以此為基礎,所以觀戰時的眼光並不局限於招術變化,而是著重發力應變。

待他看到老人的第二刀再度劈至,童顏側身閃避,短劍反手進擊時,幾乎已可以肯定童顏的劍招正是由“屈人劍法”精簡演化而來。

許驚弦回想初見鶴髮時,就感覺他是故意用垂肩白髮隱沒昔日形貌,再想到鶴髮與宮滌塵的關係,第一次對他的真正身份產生了懷疑。

鶴髮雖然只傳給童顏六招劍法,但每一招皆是博大精深,包含著對武道至深的理解。 鶴髮因材施教,從小就看出童顏的殺手天性,所以傳他武功時強調伺機而動,出手必中,最擅於在動手過招的間隙中尋找對方的致命破綻。

此時童顏聽從師命,與老人交手時不敢痛下殺手,武功不免打個折扣,直拆到第九招,方才覓得機會,短劍橫刺老人腰腹,借對方擰腰發力不足,趁勢磕飛鬼​​頭長刀。 老人受挫後並不罷手,疾退兩步,從兵器架上抄起一柄黑色長劍,陡地旋身攢刺。 童顏正欲乘勝追擊,但雙劍相交,只覺老人掌中墨劍沉重無比,手中短劍無法動其分毫,無奈之下只得退開。

老人逼開童顏,嘿嘿一笑:“你既然用劍,可知劍刃與劍尖的區別?”

童顏一怔:“不管劍刃劍尖,都能殺人。”

老人輕撫掌中墨劍,這是一柄長有八尺,寬達半尺的闊劍,劍刃鈍重,隨意揮動隱帶風聲,看來是用上好玄鐵所製,足有近百斤的分量。

老人冷哼一聲:“劍為百兵之君,講究劍路飄灑,劍意坦蕩,稍點即退,鋒刃豈能沾血。若只知劍刃殺人,你永遠也達不到使劍的最高境界!”

童顏用劍十餘年,劍下亡魂無數,卻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老人足尖一點,幾乎腳不沾地地急速掠至,墨劍似挑燈花,如接落雪,帶著三分灑脫、三分輕柔、刺向童顏的咽喉。

方才老人使刀時氣勢如虹,穩若泰山,一招一式皆暗蘊巨力,顯是外門硬功極強;但此刻一劍在手,卻是身輕如燕,飄逸如風,墨劍雖沉,但他舉重若輕,點、刺、挑、掛,剛柔相濟,吞吐自如,咋看去不似花甲老人,就像一個玉樹臨風的翩翩君子在月下舞劍而歌。

童顏收起滿不在乎的神情,目​​露敬重之色,凝神拆招。 老人的劍法雖然平凡無奇,但對劍本身的領悟卻遠遠較他為深。 他的童年別無愛好,唯嗜武若狂,只聽了老人只言片語,已是大有裨益。 儘管在鶴髮的指點下,充分發揮出本身的武學天賦,但單以劍道而論,似乎尚不及老人的精深。

許驚弦雖然各式武功學了不少,卻獨愛使劍,聽到老人別出心裁的一番言語,既不悖常理,卻又另有天地,亦頗有體會,當即收起心事,靜息觀戰。

拆到第十四招,童顏已占得上風,短劍如影隨形,黏在老人的墨劍之上,使一個攪字訣,牽引著墨劍在空中罷動不休。

老人掌中墨劍原本沉重,再被童顏借力施力,每移動一分都耗費極大,心知難以持久,忽然一聲長笑,拋開墨劍,反身從兵器架上擎起一根長矛。

老人一矛在手,情景又是不同。 矛影縱橫,大開大闔,揮、盪、掃、壓,盡情施展長兵刃的效能。 童顏頓感壓力倍增,不敢大意,採用游斗之術,以小巧騰挪的功夫與之相抗。

許驚弦與鶴髮瞧得眼花繚亂,滿臉驚訝。 單以武功而論,老人或遠不如童顏,但他使刀時近身相搏,氣勢攝人;用劍時君臨天下,從容不迫;此刻持矛應戰,又猶如戰場上驍勇無匹的大將軍,馳騁於萬軍陣中,霸氣沖天……

他對各種武器的熟悉程度可謂無人能及,彷彿對每種兵器都曾下過數十年的苦功,不知他接下來還會有什麼驚人之舉!

童顏漸漸摸清了老人的矛路,正要貼身進攻,老人卻又棄矛不用,轉身取來兩支判官筆,原本扎得結實的馬步變為弓步,左足後壓支撐,右足虛點前傾,身法迅疾如風,兔起鶻落間或撲前或平移,手中判官筆不但認穴精準,更如鐵鐧般生出橫敲短打的變化來。

童顏尚是第一次與這等短小兵刃對戰,他的短劍僅長尺半,兩人近身相搏,於電光石火間出手,凶險至極。

老人見判官筆奈何不了童顏,再換上一副鐵手套,出招又變。

那鐵手套左手指長三寸,用的是鷹爪功,以撕、抓、切、截為主;而右手卻是渾然一體,就像是一柄小鐵鎚,採用崩、格、震、砸之訣,兩種迥然不同的武功互補缺漏,渾若天成。

童顏起初不適應這種打法,被逼得連連後退,直拆到近三十招,方才漸漸扳回均勢。

老人酣戰多時,已略微有些氣喘,但他卻越戰越勇,驀然跳出戰團,放聲大笑:“痛快痛快!鷹爪與錘法奈何不了你,再試試這個。”說話間又提起一根軟索,索長近丈,銀光閃閃,竟似用純銀打造,銀索上還綴著十幾個小小的銀珠,不知有何用處,索頭上還掛了兩枚金鏢,長不過寸許,銳利如針。 在老人的舞動下,一團耀眼的銀光緩緩逼向童顏,突然銀光中分,兩點金芒剖開銀浪,射向童顏雙目。

童顏側頭一讓,兩枚金鏢在空中互碰,叮的一聲輕響,猶如催魂奪魄之音,改變方向再度襲來。 童顏不料這索鏢變化詭異,手腕一緊,已被銀索纏住,索上的銀珠不偏不倚地正正擊在他的脈門上,短劍頓時脫手,被索鏢捲走。

老人如孩子般哈哈大笑:“總算占得一次上風……”笑聲未落,童顏已飛身趕到,在半空中重新接住短劍,趁勢一掠,將銀索斬斷。

老人失去了索鏢,卻不氣餒,跺腳轉身,回過頭來手上又多出一個奇怪的兵刃。 那兵刃粗若小臂,像是一條曲棍,長有五尺,色呈青綠,握手處平糙,另一頭尖銳,就如蠍子的倒鉤。

童顏聞所未聞,發問道:“這是什麼兵刃?”

許驚弦看得如痴如醉,脫口答道:“此器為'螯',乃是久已失傳的上古兵器,多以青銅所製,螯尖塗以麻藥,講究進曲退直,捻卸如蠍,剪攢如蟹,劈騰如蛟,盤掛如鱷……”

老人得意地朗聲大笑:“想不到這世間竟有人會認得此兵刃,可謂知音。老夫還特意給它起了一個幽怨纏綿的名字,換為'恨離空',那是因為螯尖上的藥物……”說到一半他驀然住口,呆呆盯住許驚弦,“你……怎麼會知道?”

許驚弦上述的一番話來自於《鑄兵神錄》,他不便對老人說起,胡亂應付道:“我曾聽人說起過,因為這兵刃實在太過特別,所以記得很清楚。”

老人一言不發,怔愣半響,忽收起“恨離空”,又把散落於地的刀劍矛索等等一一插入兵器架中,重新放在馬背上。

鶴髮道:“勝負未分,老人家就要走了麼?”

老人咬牙道:“老夫今日突然又不想死了。非常道殺手今晚必來,諸位小心。”說完著童顏道,“老夫本還想再給你展示一下飛鉈的應用之法,卻又沒了興致,你且好自為之吧。”

這一場激戰已令童顏對老人心懷敬佩,聽他欲演示飛鉈之法,自然是提醒自己用心對付那名列非常道第三殺手的香公子,更生感激,深施一禮:“晚輩必會留得一條性命,好有機會再聆聽前輩教誨。”

老人嘆了口氣,對鶴髮語重心長道:“並非老夫長他人威風,那香公子武功詭異,出手不依常規,極難應對,再加上數名一流殺手相助,正面相戰只怕你們全無勝算,若是化整為零避其鋒芒或許還有些機會。何況非常道向來從不濫殺局外人,如果找不到令徒的下落,亦不會找先生洩憤……嘿嘿,這話本不應由老夫說出的。”

鶴髮笑道:“老人家一番好意,我們決不敢忘。”

老人雙目一瞪:“你可不要以為我是好意。老夫欠老莊主的債不能不還,既然來了,於你徒弟之間便是不死不休之局,只不過實在不願他死在那個陰陽怪氣的香公子之手罷了。”又轉頭對童顏大喝道,“好小子,記得留著性命來取老夫的首級啊。”言罷哈哈大笑,翻身上馬,就此離開。

從頭至尾,老人再也沒有看許驚弦一眼。

三人默立原地,目送老人遠去的背影。 雖然老人明示是敵非友,但那份光明磊落的激昂豪氣卻令人心折。 有敵如此,亦是人生快事!

童顏賭咒發誓般念念有詞:“我決不會殺他的!”

許驚弦失笑:“看來你寧可死在香公子之手。”

“呸!”童顏啐了一口痰,佯怒道,“我會把那個香公子塞到棺材裡去。對了,那口棺材裡的人不知怎麼樣了。”鶴髮望望天色:“天已垂暮,風暴也快來了。我們還是留神對付非常道,就不要去打擾那棺中人了。”

童顏卻笑道:“師父答應過我有五次機會,若是徒兒今晚死在非常道手裡,豈不是浪費?便恩准我再任性一次吧。”其實他倒並非當真有大難臨頭的感覺,而是隱隱覺得那棺中人與鶴髮頗有淵源,或許能藉此打探到鶴髮的過去,所以不肯放棄。

鶴髮見許驚弦也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心知無法阻止兩個少年的好奇心,只得暗中嘆口氣,一併返身往那間暗紅色的小木屋行去。

到了小木屋中,開館時鶴髮有意以手掩住棺蓋上的那處花紋,許驚弦看在眼裡,心中更覺懷疑,強按住性子不去追根究底。 他記性極好,在心中反復回想鶴髮所說的那句“攝魂消魄者,悟魅也”,雖不明其意,但或許與花紋的來歷有關,而類似的花紋也曾出現在流星堂。

那流星堂堂主機關王白石,原名物天曉,本是四大家族中英雄塚的高手,卻投入禦泠堂做了紫陌使,按此推斷,鶴髮與禦泠堂的關係恐怕也並非他所說的那麼簡單……

棺中人依然沉睡如初,童顏手按棺中人脈門道:“此人身無內力,也不似在運用龜息之術,查他脈象平穩無滯,倒真像是睡著了。”

鶴髮上前翻開棺中人的眼,只見其瞳孔細如針尖,泛有紫光,連連搖頭:“此人並非熟睡,而是服用了一種名為'惜君歡'的迷藥。此藥極其名貴,普通人家聞所未聞,是以迢櫻草的汁液精煉而成,由西方異族秘傳入中土,無色無味,極難察覺。人在服用惜君歡後,三天內沉睡不醒,雙眸若紫,瞳縮如針,看似外表如常,但若無適當解法,便將一直保持昏睡的狀態,到了第四天便全無呼吸,渾若已死。但其實此刻服用者體內還殘留極其微弱的活力,直到近一個月後方會因為體力​​耗盡而死。看這人的情景,應該是在這一兩天內服的藥,所以依然保持著昏睡狀態。據說此'惜君歡'的神奇之處在於,服用者可在睡夢中再度經歷自己的一生,故而古時君王駕崩,將心愛的嬪妃陪葬時便常用此藥,故此其名。”

許驚弦忍不住發問:“既然'惜君歡'的效力奇特,又是世間罕見,先生又怎麼會知道得如此詳細?”鶴髮沉聲道:“禦泠堂南宮世家的先輩昔日得唐皇寵信,被賜數丸。而我曾聽堂主提及過,所以才知曉此藥的來歷。”

許驚弦與童顏聽到這里齊齊一怔,此地距離禦泠堂不遠,而此人所服之藥更極有可能是來自禦泠堂,再回想起剛才開棺時鶴髮的震驚失態,難道他果然是認得棺中人麼?

鶴髮豈會瞧不出兩人的懷疑,嘆了口氣,手指棺中人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隱瞞了。此人乃是御泠堂前一代堂主南宮睿言的貼身僕人——南宮靜扉,亦算是我的故交,想不到十餘年未見他,卻在這裡重遇。”

許驚弦卻注意到鶴髮前一句提及南宮睿言時僅以“堂主”二字相稱,語氣並不似故交老友,反倒如禦泠堂的弟子一般,這到底是他一時的口誤,還是無意中的疏忽,洩露了真情?

童顏疑惑道:“既然師父知道這'惜君歡'的來歷,想必有法子解治。何況此人又是舊識,豈能眼看著他就此昏睡而死?”

鶴髮沉吟道:“南宮靜扉跟隨南宮睿言多年,對他的兩個孩子亦有撫育之恩。南宮睿言病故之後,按理說他本應繼續服侍南宮睿言的長子南宮逸痕,但南宮逸痕六年前無故失蹤,而南宮靜扉卻現身在此,而且口服'惜君歡',其中定有隱情。我與禦泠堂之間的恩怨早已了斷,此刻若是救醒了他,必定脫不開干係,實非我所願,今夜我們暫且在此處休息,待明日趕路之前救醒他便可,至於他醒來之後的事情,我就不去過問了。”言罷不理二人,轉身離去。

許驚弦感應到鶴髮言語中頗有不盡不實之處,心中疑惑更甚。 他雖然已離開了禦泠堂,但或是出於對宮滌塵的感情,仍是極為關切南宮世家的事情,不願就此袖手,心念一轉,對童顏低聲道:“不如我們先偷偷救醒他?”

童顏一攤手:“我對此人的好奇決不在你之下,但是師父不告訴我們如何解治'惜君歡',你又能有什麼辦法?”

許驚弦本想讓童顏套出鶴髮的話,但料想以鶴髮的精明,這點心思必是瞞不過他的,只好無奈地搖頭。 童顏一邊隨手翻動棺蓋,一邊道:“你可注意到棺蓋上的花紋?我還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形狀……”一望之下不由怔住了——就見那棺蓋上只留有一個深達半寸的掌印,原來鶴髮剛才以掌撫棺蓋時暗運神功,已無聲無息地將那些花紋抹去。

童顏撓撓頭:“到吐蕃後,師父的行事就變得蹊蹺莫名,真讓我搞不懂。”

許驚弦也是滿臉疑惑:“鶴髮先生從沒有對你提起過他的過去麼?”

童顏搖頭:“我問過師父幾次,但每次他都板起臉不許我多問,反倒弄得我更加好奇了。”

許驚弦笑道:“依我看,如果你真想知道鶴髮先生以前的事情,恐怕全都要著落在這南宮靜扉的身上了。”

童顏一跺腳:“反正我剛才就說過,寧可再違師命也要救醒他。乾脆我直接去找師父詢問解治'惜君歡'的法門。”

許驚弦趕緊止住童顏:“要麼我們先試著救醒他。按理說這等令人昏迷的藥物多以清水澆面即可,你再運功刺他幾處要穴,說不定就能讓他清醒過來。”

童顏撫掌大笑:“就這麼辦!既然師父說他與這南宮靜扉是故交,總不能任由我們治死了他。我先刺他靈臺、膻中二穴,你去找些清水來。”他有意將這番話大聲說出,料想鶴髮聽到後絕計不會憑著兩人胡來。

果然鶴髮應聲而來,臉上暗蘊怒意:“解治'惜君歡'的方法特殊,必須先用濃醋調配鹽水,再以此敷面,然後在其耳邊鳴以金鐵之聲方可奏效,似你們這邊胡鬧,只怕會弄出人命……”

童顏嘻嘻一笑:“師父放心,這土堡中的廚房內一定備有醋鹽,我這就去找來。”說著話還不忘得以地對許驚弦打個眼色,暗喜得計。

許驚弦卻想到鶴髮素來穩重,竟會受童顏的激將法,可見對南宮靜扉的生死極為看重,想來他口中雖說與禦泠堂再無糾葛,卻未必真能置身事外。

不一會兒,童顏已找來醋鹽。 鶴髮道:“非常道殺手今晚必至,你倆不如去找些食物,飽餐一頓後打坐煉氣,以便應付。”

童顏壞笑道:“師父莫非是在故意支開我們?”

鶴髮苦笑:“你這孩子真是多心。卻不知服用'惜君歡'之人解治後須得絕對安靜,不然恐有後患。”他嘆了一聲,“不要以為我受你們的激將之法,我只是考慮到非常道殺手將至,驟時無法顧及到南宮靜扉,唯恐殃及池魚,所以才改變主意的。”他一面說著話兒,一面已將那濃醋與鹽水調配停當。

如此,鶴髮不由分說地將兩人趕出小屋,又嚴令他倆必須離開小屋二十步之外。 童顏不敢違抗師命,與許驚弦足足走出二十多步,又見鶴髮已用卸下的木料封住木屋,他縱然滿腹好奇,但運足耳力,卻再也聽不到小屋內的半點聲響。 他無可奈何,回頭卻見許驚弦的雙目似閉非閉,鼻觀口口觀心,渾若老僧入定,不由奇道:“你做什麼?”

許驚弦神秘一笑,以指掩唇,示意童顏噤聲。

原來許驚弦猜測鶴髮必是不願他們聽到自己與南宮靜扉的對話,於是暗暗運起“華音沓沓”心法,屏息靜氣仔細傾聽。

“華音沓沓”並非武功,乃是蒹葭掌門駱清幽借音律所獨創的一種奇妙心法,可令人耳聰目明,渾然忘憂。 許驚弦默念心法,運功一個週天后,精神至靜,頓覺聽力大增。 鶴髮雖是思慮周密,但何曾想到許驚弦身懷異術,儘管小木屋此刻已被封得嚴密無縫,他卻依然可以隱隱聽到裡面的動靜。

只聽木屋內鶴髮輕輕地嘆了口氣,隨機是些微的水聲,大概是以那調配好的醋鹽水敷在南宮靜扉的面上,隔了一會兒,又傳來幾聲金鐵交擊的清脆輕響,節奏長短無序,十分古怪,許驚弦暗暗記在心裡。

隨後,小屋內是一陣長長的寂靜……

一個聲音驀然響起,那是一段音節複雜的吐蕃語,但在心事重重之下卻未聽明白南宮靜扉所言,只道其沈痾初醒時胡言亂語,全未放在心上。 反倒是許驚弦能夠依稀分辨出南宮靜扉的這段話:“無牽念,所以無所求;無生死,所以無畏怖……”聽起來似是佛經之語,卻不知有何用意。

“啊!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乍醒之後的南宮靜扉似乎極其震驚,轉而用漢語發問。

“我是救醒你的人,到底是誰要害你?”這本應是鶴髮在說話,但許驚弦已聽出,他有意變換了語調。

“你怎麼懂得聖藥的解法?為何我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了……”南宮靜扉顫聲道,彷彿有種始料不及的惶恐。

許驚弦方知鶴髮已將小屋中的燈火全都熄滅,又匿聲說話,但他既然已酒醒南宮靜扉,必定會與其相認,何須有如此顧忌?

鶴髮緩緩道:“南宮老堂主曾教過我解治'惜君歡'之法,我只怕你沉睡初醒受不得刺激,所以才沒點燈,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這個老朋友……”

“南宮堂主?老朋友?你是御泠堂的人?你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熟悉,但​​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我叫鶴髮。”

“鶴髮……”南宮靜扉喃喃念著這個名字,似是或然不解。

隨著檫燃火折的聲響,南宮靜扉突然大叫一聲:“原來是……”他說話到一半,就被鶴髮沉穩渾厚的聲音壓住:“你莫忘記了,我現在的名字叫鶴髮。”

但許驚弦已隱隱聽到南宮靜扉後面說的三個字,只是鶴髮語聲重厚,將南宮靜扉的聲音掩住,只能勉強分辨出似乎是“聖騎士”?

鶴髮隨即又低聲道:“你不必多禮。我現在與禦泠堂已然全無關係,只是無意路過此地,卻發現你躺於棺中,所以才出手相救。在這個木屋外面還有我的兩個晚輩,在他們面前你可萬萬不要提起禦泠堂的機密。”

“靜扉明白。”

聽到此處,許驚弦已大致猜出鶴髮的用意。 鶴髮明知南宮靜扉定會認出他來,一再強調自己目前的姓名,就是怕他叫出自己原來的身份。 如果鶴髮只是南宮睿言的知交舊友,何須如此故弄玄虛? 他的真正身份到底又有什麼隱秘?

只聽鶴髮又問道:“到底是誰給你服下了'惜君歡'?”

南宮靜扉默然半響,苦笑一聲:“此藥秘不外傳,乃是我自己服下的。唉,鶴髮先生本不必救我這個一心求死之人……”

“你因何事要尋死?為什麼不回禦泠堂?”

“自從老堂主病故後,我便一直跟隨著少堂主。在此東南方十餘里外有一處禦泠堂的秘地,六年前少堂主為了靜心參詳青霜令中的秘密,便帶著我去了那裡……”南宮靜扉的語速緩慢,似乎尚未完全從藥效中恢復過來。

鶴髮驚訝地打斷南宮靜扉的話:“怪不得我聽滌塵提到如今又重設了青霜令使之位,原來青霜令果然已經找回來了!”

青霜令乃是御泠堂中一件最神秘的寶物,來歷不詳,但自從當年唐朝大將南宮靜楚創建禦泠堂伊始,便將之奉為堂中聖物,還在炎日、火雲、焱雷三旗之外另設一位心腹行副堂主之位,專職掌管令牌,這就是青霜令使的由來。

青霜令上據說刻有十九句武學秘訣,卻從無人能夠參詳得透。 自從三百多年前禦泠堂的青霜令使暴斃西域後,青霜令便下落不明,而青霜令使之職自此一直有名無實。 鶴髮十餘年前離開禦泠堂後遠赴烏槎國,邊陲小國消息閉塞,對禦泠堂中的各種變故全然不知。

南宮靜扉沉聲道:“當年老堂主遠赴西域,便是為了找回青霜令。可惜他雖然歷經艱辛找回了聖令,卻在西域染上惡疾,回來不久後就不治傷亡。老堂主臨終前把青霜令傳給少堂主,那時滌塵年紀尚幼,又去了蒙泊國師的身邊習武,知道此事的便只有我與少堂主。為防洩密,少堂主暗中帶著我離開禦泠堂,在那秘地一住就是近一年的光景……”

“我曾聽滌塵說逸痕是在六年前無故失蹤的,至今不知下落,原來竟是為了青霜令的緣故。他可參詳出了其中的秘密?”

“少堂主天縱奇才,苦思一年後,最終還是解開了其中的秘密。原來青霜令上所刻的十九句口訣並非武功,而是關係著一個巨大的寶藏。那寶藏遠在北漠之中,少堂主執意孤身尋寶,令我在堂中秘地等候,並且留下一枚'惜君歡',迫我立下誓言,若是一年之內他不回來,我必須服藥自盡。”

“逸痕那孩子一向仁厚,為何逼你立此毒誓?”

“少堂主也是迫不得已。據他所說,與青霜令相關的寶藏牽涉著一個遠古的魔咒,一旦洩露,就會給知道秘密的人帶來無窮無盡的災禍,具體事宜我也知之不詳。我相信以少堂主的能力,縱然尋寶過程中有何凶險,他也必能化險為夷,如願歸來,是以想也不想便立下毒誓,誰知少堂主這一去便再無消息,只怕真是兇多吉少。”

許驚弦在御泠堂的三年中,常聽起同門弟子悄悄談論起青霜令。 每個人皆對這枚失蹤已久的令牌充滿好奇,大家紛紛猜測,其上那十九句誰也不懂的口訣是否蘊藏著某種神奇且威力巨大的武功,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其實是事關寶藏。 許驚弦既然已決意與禦泠堂劃清界限,對青霜令的秘密就並不放在心上,至於南宮靜扉提及的魔咒之事,亦權當是半真半假的傳言。

只聽鶴髮又問道:“一年之期早過,你又為何等到現在才服藥自盡?”

“那秘地內雖留有乾糧與清水,足可支持數年之用,但我只是獨自一人,頗覺寂寞。我在那裡等了少堂主整整一年,卻一直不見他回來,起初還懷著僥倖。心想或許他有事耽擱,我又何必妄自送了性命?直至又過了半個月後,實是忍耐不住,便離開秘地,想去打探一下少堂主的消息。但少堂主一向低調,此次遠赴北漠尋寶又屬機密行事,根本無從打探,而且少堂主曾切切提醒過我,禦泠堂中藏有叛徒,讓我決不可貿然回去,洩露了青霜令的秘密。我尋不到少堂主,又不能回堂,天下之大卻無容身之處,我於絕望中再無生念,就想服下'惜君歡'一死了之… …”

說到這裡,南宮靜扉大口喘息一陣,說話的速度也快了幾分:“那一日我正好來到附近一座法晴寺前,想到少堂主生死不明,我於將死之際不妨去寺廟中為他祈福。誰知那法晴寺的主持寂源大師道行頗深,一見之下就瞧出我懷有欲死之心,便以言語開解。最後寂源大師說,此地才應是我的埋骨之地,若能捐資修起一座城堡後再死,少堂主便可無恙歸來。我半信半疑,不覺猜測寂源大師是故意這般說,好拖延時間。試想修起一座城堡畢竟非旦夕之功,短則數月,長則幾年光景,而到了那時我的求死之念恐怕也淡而無形了。”

“但我畢竟也心存惜命之念,便聽從了寂源大師直言,在佛祖面前立下宏願,發誓建好城堡後方才自盡。這裡本是一​​片荒地,我用了近五年的時光建成此堡,可少堂主再無消息。這五年裡我苟且偷安,每日懷想老堂主和少堂主,,責怪自己違背誓言辜負了他們的深恩,真真是度日如年,悔恨交加,等到昨日城堡完工後,我便遣散工匠,一橫心服下'惜君歡',本以為就此一死了之,誰知卻被'騎士'……咳咳,卻被鶴髮先生所救。”

這一次許驚弦聽的真切,卻依然不明白“騎士”兩字所代表的意思。

鶴髮默然良久,方才開口:“你雖一心求死,但既然被我所救,也可謂是天意。今​​晚這土堡中還會有強敵來犯,我知你武功低微,徒留無益,不如先回禦泠堂吧。”

南宮靜扉嘆道:“待罪之身,雖生猶死。”

“青霜令事關重大,你就算急於求死,也不應該將這個秘密帶入墳墓。如今滌塵已做了堂主,我是不可能再回禦泠堂了,但你至少可以回去告知她兄長逸痕的下落,然後再做決定也不遲。”

南宮靜扉長嘆一聲:“鶴髮先生教訓得是,看來也只好如此了。”

許驚弦偷聽到南宮靜扉的話,既驚且佩。 驚的是聽到了關於南宮逸痕與青霜令的秘密,佩的是南宮靜扉已死報主的執著。 而南宮靜扉無意間流露出的那個關於鶴髮稱呼,則令他心中泛出一種猜想,只是事發突然,一時還不及整理出脈絡,又隱隱覺得南宮靜扉的話語中似乎頗有些不盡不實之處。

一旁的童顏看許驚弦專注聆聽,神色或憂或思,欲問無從,急得直撓頭。 正等得不耐煩時,小木屋已經打開,鶴髮與南宮靜扉並肩而出。

那南宮靜扉年約四十出頭,身材略顯單薄,相貌無甚出眾之處,只是眉距較長,左頰邊生有一顆黑痣。

兩人依禮拜見過南宮靜扉後,不等童顏發問,鶴髮已搶先道:“既然南宮兄另有要事先回禦泠堂,我就不多打擾了,咱們後會有期。”

南宮靜扉倒地長拜,謝過鶴髮的救命之恩,然後藉機告辭。 但不知為何,許驚弦總覺得,南宮靜扉臉上流露出慎微的恭順之意,多少有些做作的味道,縱然此人武功低淺,但畢竟先後服侍過兩代南宮世家之主,在御泠堂中亦算是暗掌實權的一號人物,何須如此畏畏縮縮?

許驚弦不動聲色,悄悄按下心頭疑惑,裝成毫不知情的樣子,朝南宮靜扉拱手作別。

待送走南宮靜扉後,鶴髮對兩人正色道:“南宮靜扉自服'惜君歡'求死,這其中關係到禦泠堂的最高機密,我也不想牽涉過多。你二人若是通情曉理,就不要多問我什麼,免得我為難。”

這番話本是實情,鶴髮既然如此說,兩人只得閉聲不語。 許驚弦也還罷了,童顏則是憋了一肚子的問題卻得不到解答,當真是鬱悶至極。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27 PM

第六章 非常之道

風越刮越急,陰暗的天空已有夾雜著冰屑的落雪,寒冷異常。 許驚弦專門去照看了蒼猊王一會兒,卻見它仍是緊閉雙目,不飲不食,不由大感焦躁,輕聲道:“我知你本是高原上的百獸之王,如今受傷落難心中自是極不好受。但就算你被族群捨棄,也不必求死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要養好了傷,日後總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他這幾年心中鬱結難解,卻又不願宣之於口,這番話既是相勸蒼猊王,亦是講給自己聽的。

蒼猊王緩緩睜開眼睛,靜靜望著許驚弦,目光中似已少了許多敵意。 許驚弦見事有轉機,大覺振奮,試探著拿起一塊鮮肉湊到蒼猊王的唇邊。

蒼猊王努力偏開頭去,奈何身體虛弱,難以避開,血腥的氣味不斷刺激著它的神經……它終於張開大嘴,將鮮肉吞下。

許驚弦大喜,一面不斷地給蒼猊王餵食,一面伸手輕輕撫摸它的頸毛。 蒼猊乃是高原之上最為凶猛的獸王,耐力堅韌,生命力頑強,蒼猊王略吃了些食物後精神漸長,只是它受傷太重,失血過多,依舊委頓臥地,難以站立,此刻安然躺於許驚弦的身邊,全無戒備,看來已接受了他的好意。

許驚弦恍惚又想起當年收服扶搖的情形。 像這等具有靈性的野獸猛禽,一旦認定主人後皆是忠誠不移。 蒼猊王即使斷了一隻前爪,但只要休養數日回復元氣後,依然是自己不可多得的臂助。

可是,儘管蒼猊王已不再一心求死,但它那沉凝的神態,以及目光中流露出濃重的哀涼之色,仍然讓許驚弦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這座土堡雖然不大,但藏物頗豐,三人尋到些凍肉清水,在灶前生起火飽餐了一頓,又再四處察看一番,熟悉了一下土堡的地形,然後各懷心事地調整休息,準備著與非常道殺手之間那場即將到來的惡戰。

僧道四派各有奇功異術,無念宗門下以“須彌芥納”的氣功見長;媚雲教則以用毒、投蠱之術聞名於江湖;而非常道殺手因為一向藏​​身於暗處擊殺目標,並未洩露武功虛實,只知其詭計多端,令人防不勝防,並且從未失手;至於僧道四派中最為神秘的靜塵齋,雖然號稱地處恆山,卻查不到其具體所在,因門人少現江湖,幾乎無人知曉他們的虛實。 據傳聞,靜塵齋擅用一種名喚“天魅凝音”的奇功,能夠千里傳遞信息,而其傳人只替皇室貴族進行某種特殊服務,所以有數股強大的勢力在背後暗中扶植……

鶴髮特意單獨叫來許驚弦,聲明非常道殺手向來只取目標的性命,若是他袖手旁觀,便不會被殃及。 但許驚弦如何肯讓童顏孤身對敵,執意不肯,鶴髮只得一嘆作罷。

事實上連鶴髮自己亦抱著極為矛盾的心情,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破誓出手,只希望童顏能在強敵的重壓下激發潛力,如果能過了這一劫,武功便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可是倘若童顏當真遇險,自己則勢必不能置身事外。 他終身未娶,這十三年來與愛徒朝夕相處,早已視其如子。

童顏原本並未把來犯之敵放在心上,但看著鶴髮如臨大敵的神情,亦收起一貫玩世不恭的態度,變得有些心事重重。

到了亥時正,蓄勢許久的風暴終於降臨! 狂風肆虐,刮起鵝毛大的雪片撲天蓋地而來,十步之外便難視物,風中的冰屑刺在臉上宛若刀割。 這種惡劣的天氣最適合突襲,三人不敢大意,在土堡牆頭懸起數盞風燈,輪流值夜,和衣而睡。

到了三更初,正是輪到許驚弦守夜,月黑風勁,雪舞天穹。 忽就聽到數記嘯聲由四面八方傳來,尤以東北方的那聲長嘯最為勁激,猶如鋒利的刀片般穿透風雪,直刺入耳,多半是由香公子發出。

夜空中突然亮起微光,如若鬼火般悠悠飄來,乃是一盞塗有白磷的燈籠,那閃動的磷光在空中隱隱現出童顏的名字,鬼氣森森,令人望之心怯。 在無星無月的暗夜裡,除了這盞透著妖異的燈籠外,前方盡是一片濃重的黑暗,根本看不到非常道殺手的影子。

非常道地處東海,行徑詭秘,中原武林對其有許多真假莫辨的傳聞。 據說他們信奉生命輪迴,每殺一人都會大做法事,超度亡魂,所以雖然行的是殺手行當,卻並不嗜血濫殺,或許眼前的這盞燈籠就是招魂之用。

不過在如此風狂雪驟的情景下,燈籠能升空已屬不易,竟然還不被狂風撕裂,能自如控制方向——如此推測,那燈籠固然是特製,而放燈籠之人亦必定有非常的能耐。

香公子那夜梟般的怪笑聲遙遙傳來:“冤有頭,債有主。此次只取童顏一命,無關人等盡可迴避。”

許驚弦長身而起,學著香公子的語氣大叫道:“我們只要香公子一人首級,其餘人等退避三舍,可保無事。”他自知內力不足,難以傳音及遠,是以這句話是放開嗓門拼盡全力喊出的。

在御泠堂學藝三年,許驚弦雖習得不少武功,但始終對自己的能力有所質疑。 他內心憋悶日久,這聲大叫彷彿一下子將他所有的怨氣盡皆吼出,真是說不出的快意。 一直伏於許驚弦懷中的扶搖亦騰空而起,發生長鳴,為主人助威。

香公子嘖嘖而歎:“小子內力平平,膽氣倒是不弱。一炷香之後本公子便將攻入土煲,此際還可抽身事外,不然管叫你後悔莫及。”

鶴髮和童顏此刻已來到許驚弦身邊,三人對視一眼,心中皆有些隱隱的不安。 按理說殺手出動本應悄無聲息,但香公子卻連進攻時間都提前告知,對方如此招搖,顯然自以為實力遠勝己方,所以才如此有恃無恐。

而聽香公子的口氣,彷彿並不奇怪許驚弦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想必已知無名老人到訪之事,只不知老人此時是否也在對方的陣中。

許驚弦見敵人氣勢囂張,心頭不忿,有意煞煞敵人的威風,大吼道:“莫說一炷香,就算是一百年後我也絕不會後悔!香公子你既然急於送死,小爺就成全你吧……”他本還想再諷刺香公子幾句,奈何中氣不繼,只得停聲喘息,摸出一枚鷹笛,對扶搖發出號令。

扶搖早被許驚弦訓練得如臂如措,聽到主人的笛聲,立即從高空中疾落而下,利喙如電般啄出,端端釘在一盞燈籠的連線上,失去控制的燈籠轉眼間便被狂風吹得不知去向。

香公子也不動怒,只是陰慘慘地道:“死到臨頭,還冥頑不靈。”說話間,第二面燈籠又悠悠飛起,只是燈籠上那閃動的磷光換成了“吳言”二字。

許驚弦先是一怔,之後才想起“吳言”乃是鶴髮對那無名老人介紹自己時所用的化名。 這本是鶴髮信口胡捏的名字,對方卻煞有介事地寫在燈籠上,大概以此宣告將自己列入了欲殺名單之中。 不知寫了一個錯誤的名字,若是自己待會兒戰死當場,非常道的招魂之術是否依然有效? 想到這裡,雖值生死關頭,許驚弦卻覺無比滑稽,不由放聲哈哈大笑:“香公子你最好牢牢記住小爺的名號,免得到了閻王面前不知去告誰的狀!”

以往與林青在一起時,縱然遇見任何強敵,他都對林青充滿著絕對的信心,一開始就確信自己將立於不敗之地,從未落人生死懸於一線的境地。 如今暗器王已逝去三年,面對著一群冷血殺手,以非常道從未失手的記錄,許驚弦暗想或許今夜就是自己的斃命之時,但此刻他的心中卻充溢著一種快意生死的豪情,口中大聲譏諷著香公子,恨不能立刻就拔劍殺人敵陣。

扶搖雖不懂人言,但善解主人之意,又要對第二面燈籠撲下,許驚弦卻恐激怒非常道施放暗器招呼扶搖,便發出號令讓扶搖飛至高處。

鶴髮沉穩的聲音在許驚弦的身後低低響起:“逞血氣之勇,非欲成大事者所為。你以為死在這些殺手的手裡,與死在明將軍的手裡並無區別?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無價值。”

許驚弦聞言一震,自己的內心深處是否就因為報仇無望,所以才這般不顧惜性命呢?

這邊鶴髮朗聲長笑:“堡內有酒有肉,卻還要委屈香公子在曠野中餐風飲露,真是失禮。且以一杯水酒聊表敬意。”言罷捏起一​​個雪團射出。 那雪團在空中化為一道水箭,正正射在第二個燈籠上。 那燈籠驀然一暗,隨即炸開,燃燒的燈籠碎片在空中隱隱形成一個“香”。

四周此起彼伏的嘯聲盡止,鶴髮談笑間的出手已震懾住眾殺手。 他高明的眼力與準頭尚在其次,若沒有精湛的內力,斷無可能在剎那間以雪化水,先擊毀燈籠,再以燈籠的碎片組成字跡,武功實已達到收放自如的一流境界。

香公子澀聲道:“原來鶴髮先生深藏不露,本公子倒真是失敬了。”

在端木山莊中鶴髮並未出手,香公子被山莊的情報誤導,再加上方才見許驚弦內力不足,對鶴髮童顏師徒二人的實力估計有誤。 雖然非常道殺手人數眾多,依然佔據上風,但想要如願殺掉童顏,只怕亦非易事。

鶴髮笑道:“若是還有第三盞燈籠,不妨也一併升起。”此言一出,他心內一聲暗嘆,為了愛徒的安危,十餘年的誓言今晚終於是告破了。

“既然先生不肯置身事外,本公子只好多有得罪。”香公子怪嘯一聲,聲音轉而冷厲,“先殺那多嘴的小子……”

他話音方落,土堡牆頭一聲炸響,爆起一團煙霧,煙幕中彈出幾道人影,皆朝許驚弦撲來。 原來那些嘯聲雖是遠遠傳來,卻都只是障眼法,早已有殺手偷偷掩近土堡。

香公子看出許驚弦乃是三人中最弱的一環,此刻發出暗號,命手下先行殺之,以收震敵之效!

三人本聽到香公子聲明一炷香後攻擊,正暗中蓄勢待發。 誰知此際才過了半柱香,非常道就偷施辣手。

許驚弦猝不及防之下,挺劍勉強擋住一根鐵棒的重擊,眼見又有一柄短刀直剖心口而來,竟然閃避不開。 他急中生智,腳下故意一軟,從牆頭上直墜下去,雖然狼狽,總算免去了開膛破腹之禍。

童顏及時衝上,將幾名殺手擋住,大叫道:“香公子,枉你還是個成名人物,竟然說話不算,真是太不要臉!”

香公子冷笑道:“蠢才,你師父沒有教過你兵不厭詐麼?”

許驚弦一落地便翻身而起,奮力躍上牆頭與童顏並肩拒敵。 敵眾我寡,土堡是他們唯一可以利用的屏障,一旦被敵人強行攻入,在混戰中彼此難以照應,便不免被敵所乘。

惡戰驟然爆發,憑藉暴風雪的掩護,非常道殺手紛紛由藏匿處現身,皆是以布蒙面:白衣者形跡飄忽,化於風雪,黑衣人形同鬼魅,隱於暗夜,有的殺手甚至是從地底下鑽出……

幸好這土煲地處荒野,周圍並無高大的樹木掩護,殺手一旦靠近便在風燈的照射下無所遁形。

童顏與許驚弦背靠背立於牆頭,拼力抵擋著敵人的襲擊。 鶴髮卻靜立原地不動,細觀戰局。

擒賊擒王,他在等待最好的時機,以一舉搏殺香公子,但香公子雖然不斷發話,卻語音飄忽,似近似遠,以鶴髮之能竟也無法判斷出對方的確切位置。

不過還好,那些非常道殺手似乎也並不急於猛攻,只是進退有序,輪番衝前,消耗著童顏與許驚弦的體力,而對於鶴髮則盡量遠離,不知是忌憚他的武功還是得了香公子的號令。

鶴髮眼見敵人由四面八方擁來,遠不止十一之數,心頭暗驚。

——按理說,殺手的行動倏忽來去,一擊即退,何須如此大張聲勢? 而且非常道遠在東海之濱,僅僅為了一個童顏便興師動眾、精銳盡出,實在是不合情理。 鶴髮暗忖,莫非香公子此次來錫金還另有要務?

許驚弦體內貯有蒙泊國師七十年的功力,儘管無法為己所用,以致出劍發招時力道不足,卻令他的反應靈敏快捷,加上他由黑二處習得陰陽推骨術對方招數將發未發之際他已能料敵先機,雖然難以給敵人造成威脅,防禦卻是固若金湯。

有幾名殺手欺他內力不濟,手持重型兵器強攻,但與之長劍相交時,許驚弦的體內便自然產生一股力道彈開敵刃,絲毫不懼重擊。

童顏本還暗留著兩分力以助許驚弦,此刻見他守得穩妥,再無腹背受敵之憂,當即全力出手。 他身輕劍快,短短幾個照面已令三名殺手各受不同的輕傷,果然是出招必定沾血而還。

許驚弦察覺到黑暗中的敵人越來越多,此時雖還可憑藉著堡牆抵擋一陣,但勢必難以久持,而敵方武功最高的香公子尚未出手……

他明知今夜之局兇多吉少,心情反而陷人平靜,忽而轉頭對童顏道:“你有兄弟麼?”

童顏一怔:“我家世代單傳,並無兄弟。”

許驚弦笑道:“有道是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若是我們今夜一併戰死,九泉之下可別忘了我這個兄弟。”

童顏生於收魂人世家,天性冷漠,對人情世故看得極淡,卻被許驚弦的這句話激得心中一熱,大喝一聲,短劍連閃,迫開幾名殺手,抱劍在懷,伸指將劍鋒上沾染的鮮血彈人空中,鄭重道:“好,我今日便歃血為誓,與你結為兄弟,若是你死了,我決不獨活!”

許驚弦哈哈大笑:“別忘了在我們死之前,定要多拉幾個殺手陪葬!”

兩位少年竟在酣戰之中義結金蘭,非常道殺手被他們的氣勢所懾,攻勢一時不由緩了下來。

兩人熱血上湧,對望一眼,只想衝出,多殺他幾個敵人。

鶴髮怕許驚弦與童顏有失,連忙上前一左一右按住兩人的肩頭:“你們胡說什麼?誰說做兄弟就一定要同日而死?你們應該活下去,一起共富貴同創一番大事業……”他雖是一副責怪的口氣,聲音卻已無往日的平靜沉穩,而是隱隱顫抖,目中微蘊淚光,此情此景,似乎也讓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時光。

忽而,就有一股奇異的味道傳來,彷如剛剛剖開野獸的肚腹,新鮮的熱血四濺中混雜著濃重的潮腥氣息。

在沉沉暗夜裡,一道錐形的光亮乍現,恍若明月驀然由天空中墜下,朝著許驚弦直直撞來!

那不是明月,而是一枚斗大的鐵鉈,帶著彷彿來自鬼域的淒鳴追魂之聲。 就趁三人心緒浮動的一刻,香公子終於出手了!

鶴髮眼明手快,搶先擋在許驚弦面前,聳肩擰腰,那根一直束於他腰間、灰帶狀的兵器已被他持在手中。 這兵器來歷不凡——在烏槎國中有一種無名異草,此草的汁液色澤暗灰,濃稠如涎,黏性極大。 十三年前鶴髮來到烏槎國後,為了隱瞞昔日身份,將以往慣用的兵器棄之不用,他由諸葛孔明收服南疆、火燒藤甲兵的典故中得到啟發,便以千年老藤在這種草的汁液中浸泡數月,方得此物。 它外表看似平常,卻是軟如輕索,硬勝堅鋼,可曲可彈,韌性極強,點刺如槍矛,劈砍如刀劍,格掛如鞭銅,十分趁手。 雖然鶴髮來到烏槎國後極少動武,卻對此兵刃愛不釋手,還特別起個名字,喚做“龍涎鞭”。

不過鶴髮雖是見聞廣博,亦是第一次見到飛鉈這等奇門兵刃,看那鐵鉈在空中嗚嗚作響,來勢洶洶,不敢硬擋,便以龍涎鞭往繫著飛鉈的銀鍊上搭去,料想鉈重鏈輕,這一搭定會令飛鉈更改方向。 他還在暗中備下後招,意欲一舉奪下飛鉈,煞煞香公子的銳氣。

哪知那龍涎鞭與銀鍊碰觸的一剎,銀鍊竟似渾不著力,反而藉著龍涎鞭的彈力……就見那飛於空中的鐵鉈驀然一滯,忽換方向,畫出一道詭異的弧線,朝著童顏當頭砸下。

這飛鉈的應用之法果然與尋常兵器迥然不同,原先襲向許驚弦只是虛晃一招,童顏才是香公子首要擊殺的目標。

那飛鉈本身重達數十斤,再加上七八尺長銀鍊的揮掃,力道只怕不下千斤,勢不可當。 按常理只能選擇退讓或閃避,但童顏此刻身處牆頭,心知無論退讓或是閃避,都將落在牆下,若是那群殺手趁機殺來,鶴髮與許驚弦不免一同落人包圍。

童顏本就對香公子眼高於頂的傲態尤為不忿,有心硬抗一擊,當即吐氣開聲大喝道:“來得好!”竟是不避不讓,他窺得真切,短劍急速連閃,蕩起數圈青光,將那飛鉈裹於其中。

只見數道青光與一道黑光在空中相觸糾結,那黑光如同在青光的引導下再度變了方向,從童顏的額邊掠過,再重重擊上牆頭。 處於牆頭的三人齊齊一震,土堡已被震開一個大洞,數名殺手欲趁勢殺人堡中。 鶴髮急忙跳下牆頭,封住洞口。

他雖破戒出手,卻仍不下殺招,只是藉力打力,迫開幾名敵人,又揚起龍涎鞭,將一名殺手遠遠挑飛。

童顏則心頭微沉。 香公子的武功之強實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這一招劍法名叫“苦海無邊”,乃是鶴髮傳他的六招劍法之一,著重以綿柔之勁克阻堅剛,看似普通的一式防禦,卻包含了屈人劍法中不戰屈人的精華。 他本打算以綿力套住飛鉈,趁機削斷銀鍊,但那香公子雖是身材瘦弱,內力卻強悍無比,又是尋得最佳時機出手,童顏拼盡全力,也只能令飛鉈改變軌跡。

飛鉈一擊不中,繞個圈子收回,香公子在黑暗中冷笑:“好小子,竟能硬接我這一鉈!待我生擒你之後綁於樹上,倒要看看你的血肉之軀能否抗得住飛鉈……”

他的話音未落,童顏已飛身而起,猶如掛在迴盪的飛鉈上一般,直直殺人敵陣之中。

童顏個性堅韌,越挫越強。 正如鶴髮慧眼所識,他就是一個天生殺手,不但具有殺手必備的冷靜與克制,亦有為達目的不惜以身犯險的特質。 於此敵眾我寡、實力懸殊之時,他卻偏偏棄堡而出,反攻對方!

許驚弦見童顏冒險出擊,唯恐他陷人敵群,正要一併殺出,卻被鶴髮一把拉住。

只聽到黑暗中兵器相交之聲錯落響起,白影一閃,童顏重又躍回牆頭,左袖破裂,腰側亦掛了彩,似乎是被利刃割開了一道血口。 但他的短劍上鮮血不斷滴落,顯然亦重創了敵人。

雖是惡戰之中,童顏孩子氣的臉上亦現出一絲愜意,他學著香公子的口氣道:“好小子,這幾劍的滋味如何?”

香公子獰笑道:“本公子最欣賞困獸猶鬥,越掙扎越有趣。”但他的聲音略顯悶啞,看來亦受了些傷。

原來方才香公子一擊奏效,志得意滿之際,卻也暴露了身形方位。 童顏驟然殺到時,香公子身邊的幾名殺手蜂擁而至,童顏左手劈打戳拿,將諸殺手的兵器擋住,右手短劍卻連刺香公子的胸腹要害。

香公子的飛鉈適合遠攻,此刻近身搏擊全然無用,但他排名非常道第三號殺手,果有非常之能,剎那間雙手已持銀鍊護住胸腹。 他明知只要纏住童顏片刻,在眾殺手的合圍之下童顏絕無生機,無奈童顏的短劍出招太快,終覓得一絲破綻,在香公子的右胸刺了一劍。

一招得手後,童顏不敢久戰,飛速退回,混戰中亦負了輕傷。 雙方各佔一次先機,可謂平手,但香公子在眾多手下面前被童顏刺中,雖入刃不深,武功卻顯然要略遜一籌。 眾殺手雖憑藉著人數優勢依然佔據上風,氣勢卻弱了幾分。

鶴髮垂首望著掌中的龍涎鞭,沉沉嘆了口氣。 他數年不動武,略有生疏,所以方才對香公子的飛鉈判斷失誤,看著愛徒在群敵環伺中大發神威,既覺慚愧又覺欣慰。

他將龍涎鞭一擺,凌空發力把堡頭上的幾盞風燈射滅。 憑藉著豐富的江湖經驗,他知道此刻堡牆已裂,無法阻止殺手潛人,混戰在即,黑暗反而對己方更有利一些。

燈光乍滅,天色更暗,一陣狂風刮來,捲起大堆積雪,霎時幾步之外皆難視物,縱然身有武功,但在這天地之威下,任何人都感到無力……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瞬間,非常道殺手暫時停止攻擊,醞釀著下一輪的衝擊。 鶴髮三人互握著手,心意相通,料知下一輪進攻必是更加慘烈,只盼能多殺幾個敵人。

隨著那濃墨般的黑暗降臨,忽有一聲長嘯從堡中傳出。 彷彿與之應和,四周的嘯聲連綿不斷地傳來,嘯聲淒厲,又隱含沉鬱的悲哀之意。 無數的嘯聲匯合在一起,彷彿是對這暗夜風雪發出的詛咒,聞之心中惶然,恨不能摀住雙耳。

飛翔於天空中的扶搖連聲長唳,似乎亦發現了極大的危機。

然後,就有無數暗紅色的光點由四面八方閃現出來。 那是野獸嗜血的眼芒,在這暴雪狂風中緩緩逼近,觸目驚心。

三人一時大驚!

瞧此情形,恐怕是蒼猊群前來復仇,大致估計一下那些閃動的眼芒,蒼猊數量只怕成百上千,若是被其合圍,在場諸人只怕無人能逃出生天。 香公子的語氣中亦有一絲驚惶:“這是什麼?”

許驚弦腦中轉念,放聲大笑:“是我召來的神獸,大概是聞到香公子的味道,迫不及待想要飽餐一頓。”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蒼猊群雖然可怕,但相比之下,他寧可被野獸果腹,也不願死在香公子手裡。

香公子也不知許驚弦信口胡說的召獸之術是真是假,他自然明白再不及時撤走只怕會全軍覆沒,當即高喝一聲:“退!”

諸殺手訓練有素,收到香公子號令後藉著風雪掩護繞開猊群,剎那間盡皆退走。

只聽到香公子壓抑不住憤怒的聲音遙遙傳來:“本公子可沒心情陪這些畜生玩耍。若是今晚你們僥倖不死,本公子遲早還會找來……”

童顏與許驚弦曾與猊群交過手,曉得它們的厲害。 蒼猊雖不通武功,但力大無窮,身手敏捷,利齒鐵爪,十分難纏。 那時兩人與數十頭蒼猊交手已是大費周折,此際這許多蒼猊同時來襲,思之令人不寒而栗。

童顏縱是膽大包天,亦覺心頭髮怵:“師父,我們還不跑嗎?”

鶴髮尚未答話,許愛驚弦卻道:“如果這些蒼猊一意找我們復仇,如何跑得掉?這麼大的風雪,我們行路艱難,它們卻不受太大影響,倒還不如堅守土堡,憑著房屋的掩護或有一線生機。”

鶴髮點頭贊同:“此言有理。而且我在錫金生活多年,只知蒼猊喜群居,卻還從未聽說有如此大的規模,其中必有蹊蹺。我們先靜觀其變。”

他聽了許驚弦的一番話後心中暗暗稱奇,此子年齡尚不及十六,普通的同齡孩子見到這陣仗早已驚得魂不附體,而他在這生死關頭卻不見慌亂,還能冷靜地分析形勢,確是與眾不同。

只見荒野中閃動的眼芒從四而八方擁來,越集越多,風雪之中瞧不見蒼猊的身影,只看得到那暗紅色的眸子,反而更增恐怖。 但那些蒼猊均停在土堡三十步外便不再移動,似乎在等待著號令。

風雪雖然仍未停息,但黎明終至,東方露出一線曙光。 三人定睛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土煲周圍密密麻麻地聚滿了近千隻蒼猊,皆是雙足伏前半臥於地,如排兵布陣般整整齊齊地列成一個園陣。

而園陣最前面赫然立著那隻雪白的蒼猊,半垂著頭,神情沮喪,宛若敗軍之將。 其餘蒼猊全都靜靜臥在它身後,近千隻巨獸集在一起,卻絕無任何喧嘩與躁動,不但沒有捕獵的威武姿態,反而沉凝肅穆,帶著說不出的悲涼。 這天地間難得一見的景觀,令三人目瞪口呆!

突然,三人身後傳來輕微的響動,卻是那蒼猊王緩緩走了過來。

三人心中恍有所悟,如果蒼猊群僅是為了報復許驚弦與童顏,何須如此聲勢? 想來它們必是為了蒼猊王而來,在誤打誤撞之下驚走香公子,說起來反而倒算是救了他們。

方才與非常道殺手對戰時,正是蒼貌王在土堡中發出嘯聲,才引發群猊的回應。 不過看猊群的規模,只怕附近百里方圓的蒼猊都集中於此,絕非一個族群,應該並非是蒼猊王召喚而來的,而是早有預謀。

那蒼猊王越過三人,往猊陣中行去,群猊仍是靜臥在原處,並無反應,倒是那隻雪白的蒼猊略顯不安。

蒼猊王重傷後失血過多,走得搖搖晃晃,但頭顱高昂,步態堅決,王者之氣躍然而出。

許驚弦小聲發問:“它們要做什麼?”

童顏奇道:“莫非還要與那隻雪白蒼猊再戰一場,最終決定王位?”

或是因為親手救下了蒼猊王,許驚弦對它有種莫名的關切,不由道:“它重傷未癒,如何是那隻雪白蒼猊的對手,我……”他本想說自己一定要阻止這種不公平的決鬥,但事到如今,他個人之力又有何用?

鶴髮嘆道:“蒼猊性格高傲,既然勝負已決,應該不會再糾纏下去。”他縱然見多識廣,卻也想不出這些蒼貌會做什麼。

誰也沒有想到,那蒼猊王來到雪白蒼猊的身邊,低低咆哮一聲,前足一軟,仰臥於地,竟將喉頭要害置於對方的利齒之下。

許驚弦驚跳而起,大叫一聲:“不要!”

若不是鶴髮與童顏強行拉住,怕是他立刻便要衝出去了。

鶴髮沉聲道:“這大概是蒼猊群千百年形成的規則,新王即位,舊王必死。”

許驚弦痛聲狂呼:“我不管!哪怕被蒼猊撕成碎片,我也一定要救它!”這一刻,他渾如失去理摺,拼命想要從鶴髮童顏的手中掙扎出來。

鶴髮在許驚弦耳邊大喝一聲:“就算你救了蒼猊王,你以為它就會感激你麼?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蒼猊千百年來遵從的規則豈會因你而廢?如果蒼猊王不死,或許它的整個族群都會不容於猊群,遭至滅族之禍。蒼猊王從容赴死是為了救它的子女臣民,你又何必橫加插手?”

許驚弦一怔,儘管直覺鶴髮言之有理,可是他的心裡仍是無法釋懷。

蒼猊王似乎是聽懂了他們的爭辯,緩緩回過頭來,望定了許驚弦,目光閃爍不定。

對於獸類來說,敵友的界限從來都是涇渭分明,但此刻的它或許是想起了因許驚弦而承受的斷足之痛,又或許是想起了許驚弦從冰河中把自己救了出來,之後細心照看,免它凍死於荒野之中……

蒼猊王盯了許驚弦良久,終於微微頷首。 雖然它永遠無法像人類一樣理解恩怨之間的複雜意義,但作為高原之王,它有著屬於自己的尊嚴與寬容。 蒼猊王望著許驚弦的暗紅眸子裡,除了一絲麵臨死亡的決絕外,似乎還流露出些許的感激。

那頭雪白的蒼猊抬首望天,發出一聲如若哽咽的嘶吼,猊群中數十隻蒼猊同聲應和。 它們都是蒼猊王曾經的臣民,正用它們特別的方式為昔日的王者送別。

雪白蒼猊猛然發聲狂嘯,隨即毫不猶豫地垂首、閉口、合齒,鋒銳如刀的利齒一下子便切斷了蒼猊王的咽喉……

隨著鮮血飛濺而出,慨然赴死的蒼猊王長長吐出生命中的最後一口氣息,神態平靜,無喜無憂。

直到這一刻,許驚弦才真正了解了蒼猊王的心態。

它就像是一個驕傲的武者、一個偏執的鬥士,當失敗無可避免地到來時,他寧可尋求一種有尊嚴的死亡方式,也絕不會接受卑微的苟且偷生。 作為縱橫高原的百獸之王,它根本不可能認自己為主人,之所以勉強吃下食物留得性命,也只是為了保存最後的一絲體力,然後從容地迎接死亡。 它的死亡不是對命運的俯首稱臣,而是為了整個群族的生存,為了維護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

離開禦冷堂,許驚弦沒有哭,與宮滌塵決裂,他也沒有掉淚……

但此刻,淚水卻不知不覺沾染了他的面龐。 他曾發誓手刃仇敵前不再哭泣,但也曾發誓不再讓任何人傷害自己的親朋好友。 雖然與這只蒼猊相處不過半日,以往甚至因為扶搖的緣故視之為敵,但對於落難的蒼猊王,他卻已把它當成了朋友,是自己應該、也有責任保護的對象。

或許,他的淚並不僅僅是為蒼猊王的死亡而流,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身不由己。 縱然他此際身懷絕世武功,可以漠視近千頭蒼猊的威脅,卻也對蒼猊王的自殺行徑無能為力。 那是規則與習俗的力量,不會因個人而更改。

獸類如此,人類又何嘗不是呢?

除非,有朝一日我能夠擁有足可更改一切的巨大權勢,做這蒼莽濁世、混沌天地間的真正王者!

那雪白的蒼猊咬死蒼猊王后,數十頭蒼猊從陣中奔出,圍著死去的蒼猊王轉了幾圈,又分別舔舔雪白蒼猊的鼻子,似乎是完成了新一任猊王即位的儀式。 然後,數只蒼猊合力拖著蒼貌王的屍體回到猊群中。 整個過程沉靜而肅穆,荒野裡充滿著一份悲壯之情。

或許猊群感應到蒼猊王臨死前對許驚弦的善意注視,近千隻蒼猊漸漸散去,並沒有對三人發起攻擊。

等蒼猊群盡數離開後,許驚弦忽覺全身乏力,雙腳一軟坐倒在地。

與非常道殺手的激戰沒有耗盡他的體力,但蒼猊王之死卻令他心力交瘁。 他自幼受《天命寶典》的影響,心思遠較常人敏感,既恨自己的無能,又惋惜蒼猊王捨身之舉,更生出一份悲天憫人的感慨……

鶴髮搖首輕嘆,縱然他飽經世事,親眼目睹過這一幕亦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反倒是童顏呆立原地,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麼。

良久後,童顏方才開口道:“師父與驚弦先休息吧,我去附近探查一下香公子等人的下落,養好精神好一早趕路。”

鶴髮欲言又止。

按理說香公子與非常道殺手離開不遠,他們本應及早棄堡而行,但此際縱然體力充沛,心理上卻是疲累至極。 他嘆了口氣,朝童顏揮手示意,若是探到敵情不要輕舉妄動。

童顏走後,鶴髮扶著許驚弦找了間臥房休息。

許驚弦躺在床上思潮起伏,如何睡得著?

雖然大敵已退,他卻全無險死還生的驚喜。 蒼猊王死去的一幕不斷在他眼前閃過,令他感同身受,但覺生命如弱柳飄絮,脆弱不堪。

他從小受義父許漠洋教誨,又經暗器王林青的言傳身教,深明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比生命更寶貴,在他的心目中,為了匡扶正義、維護親友、保家衛國而做出的犧牲並不足惜。 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除此之外,人生中還有更多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卻值得付出生命的代價!

許驚弦輾轉反側,難以人眠,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鶴髮柔聲道:“你可知道我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是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

“那是在丹宗寺外,我無意中看到了你堆的雪人。那時我雖不識你,但瞧那雪球外松內實,滿腹怨念漸漸消散,便猜知你是天性質樸、渾然忘憂之人,雖隨遇而安,行事卻務求圓滿無缺,既懷赤子之心,亦有持重之態,所以才特意打聽了你的名字……”

許驚弦赧然一笑:“不過是一個雪人,何須先生如此誇獎?”

鶴髮肅聲道:“由小事可見性情。你的人生還有很長,今日之事雖對你有所觸動,卻不會影響到你心中最根本的觀念。所以你現在無須煩惱,保持屬於你自己的一份本真即可。”

許驚弦這才知鶴髮為何提及往事,聽了這番話後不覺心魔漸消:“先生還沒有睡,難道也有什麼心事?”

鶴髮嘆道:“我數年不動武,今日出手,才知道自己真的不中用了。”

許驚弦誠心道:“武功並非解決事情的唯一途經,以先生的智慧,縱然手無縛雞之力,又有誰敢輕視?”

鶴髮又是一聲嘆息:“話雖如此,但曾經擁有的能力一旦失去,那份沮喪之情又豈是局外人可以了解?”

許驚弦淡淡道:“先生不是說過,擊敗對手只需要'足夠'的而非'強大'的力量。何況就算如明將軍一般做了天下第一,有些事情也絕非他可以控制的。 ”

鶴髮哈哈一笑​​:“想不到你會用我說的話來勸誡我……”

他靜默片刻,聲音恢復昔日的冷靜:“我還是第一次聽你毫無顧忌地提到明將軍的名字,看來經此一事,你又成熟了幾分。”

許驚弦被鶴髮一語點破,渾身一顫。 他確是由那隻蒼猊王想到了明將軍,試想他身處高位,也必須照應各方面的權益,有許多事情恐怕真的身不由己。 儘管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林青死在明將軍手裡的事實,卻彷彿可以理解明將軍的某些做法。

許驚弦不願與鶴髮多談明將軍,轉換話題道:“童顏去了有半個時辰了吧,為何還不回來,會不會又撞見了香公子?”

鶴髮驀然坐起:“糟糕!我一時情緒不穩,竟忽略了這孩子。”

許驚弦不解道:“先生何必著急?童顏的武功那麼高,縱然遇見了香公子等人,也必有方法脫險。”

鶴髮長嘆道:“我與童顏相處十多年,太了解他的脾氣。若所料不差,他定是見到蒼猊王自盡心有所感,怕連累我們,就此獨自離開了。”

兩人立即匆匆起身,來到土堡之外。 此際天色已明,風雪漸止,但卻再也尋不到童顏的蹤跡。

鶴髮回首望向土堡,跌足而歎:“這孩子,真是任性啊!”

只見土堡殘破的外牆上用劍刻下了幾行大字:

東海狂徒

自命生香

無恥鼠輩

臭名遠揚

遇見小爺

奔走倉皇

非常之道

魂斷他鄉

下面的落款正是童顏的名字。

儘管童顏的離去令許驚弦心生傷感,但看到這幾句似詩非詩的句子他卻還是忍不住啼笑皆非。 這些句子雖不甚工整,卻足以氣歪香公子的鼻子。

其實,童顏原本並未將非常道殺手放在眼裡,但經昨晚一戰,深知對方實力強大,他本就性格偏激,心高氣傲,再加上看到那蒼猊王寧可坦然受死也不願禍及族群,更心生異念。 料想以非常道從不傷及局外人的作風,只要自己獨自離開便不會再連累到鶴髮與許驚弦,故而才假借探查之名悄然遠走,而鶴髮恍惚之下,竟未及時察覺愛徒的心思。

童顏的輕功極好,縱然雪地上留下淺淡的足印,此刻也已被新雪掩蓋。

許驚弦急道:“不知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鶴髮沉聲道:“我雖看不出來,卻可以猜到他的去向。童顏知道我們將往東行回烏槎國,他定是反其道向西行,引開非常道的殺手。更何況在丹宗寺外,他一意求見蒙泊國師以證武學,甚至不惜違背師命大開殺戒。蒙泊國師拒見之舉令他耿耿於懷,他此去必是往大光明寺……”

許驚弦催促道:“那我們快去追他吧。”

鶴髮卻搖搖頭:“我深知童顏孤傲的性格,既然他決意離開我們,縱然找到了,他也會避而不見。”

“難道我們就任他一個面對香公子與非常道的殺手?”

鶴髮面呈猶豫:“就算我們找到了他,又有何用處?他的武功已遠在我之上,獨自應戰沒有後顧之憂,反倒更可與香公子等人周旋一番。”

“香公子詭計多端,由昨夜假定攻擊時間便可見一斑。而童顏的江湖經驗太少,先生就一點也不擔心麼?”

鶴髮思索良久,猛一揮手:“他正需要這樣的一份歷練!既然​​我執意把他培養成一個超級殺手,若還應付不了非常道,一切又從何談起?”

許驚弦卻聽出鶴髮語氣中頗有些​​言不由衷的意味,試探發問道:“先生是不放心我麼?”

“你我雖是萍水相逢,但作為長者,我自有關心你的義務。”

許驚弦咬咬牙:“請先生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鶴髮微微一怔,他是何等精明,已從許驚弦的神態中瞧出蹊蹺,故作輕鬆地一笑:“你可以問,但,我可以選擇不答。”

許驚弦依然一字一句道:“你與禦泠堂到底是什麼關係?”

鶴髮面容一整:“我曾說過,我與老堂主南宮睿言是好友,除此之外,現在與禦泠堂絕無半分關係。”

鶴髮雖回答得斬釘截鐵,但許驚弦卻注意到他語中強調“現在”與禦泠堂並無糾葛。

“那麼以前呢?或是說十幾年前呢?”

鶴髮與南宮靜扉在土堡小木屋中的對話再度掠過許驚弦的腦海,一個猜想正在逐漸得到證實。

鶴髮似乎被許驚弦的話語擊中要害,一愣之下默而不答。

許驚弦長吸一口氣:“那麼,是否你此次受了宮……堂主所託才要帶我去烏槎國?正因你一諾千金,所以你現在才寧可任由童顏獨自面對強敵,也不願帶我一起涉險?”

他的內心深處始終還是相信宮滌塵不會輕易放棄自己,正如他初至禦泠堂時宮滌塵給他設下的種種“考驗”。 是否因為料定他必會與鶴髮童顏師徒同行,所以官滌塵才會絲毫不念舊情地逼他離開禦泠堂?

鶴髮盯了許驚弦良久,終於長嘆一聲:“好一個許驚弦,好一個瓊保次捷!我自詡認人精準,卻還是低估了你的智慧。既然瞞不過你,我也只好將實情告之,只盼你能明白滌塵的良苦用心。”

鶴髮抬起右手,緩緩挪開手腕上的那一隻翡翠玉鐲,露出一塊既像胎記又像刺青的肌膚。 就見那細潤白哲的手腕上,一道碧色的皮膚尤其醒目,形狀如同一片葉子。

鶴髮傲然道:“十六年前,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碧葉!”

“什麼?”縱然許驚弦心中早有預感,此刻仍是禁不住大吃一驚,“你是碧葉使?那麼此刻禦泠堂中的碧葉使又是誰?”

“青霜紫陌、碧葉紅塵。禦泠四使不過是一個名目。十六年前,我因故離開禦泠堂,自然有人接替我的職位。”

許驚弦回想南宮靜扉對鶴髮無意中流露的稱呼,頓時恍然大悟。

禦泠堂中有炎日、火雲、焱雷三旗,分設紅塵、紫陌、碧葉三使,再加上專職掌管青霜令的青霜令使,合稱為御泠四使。 當時他錯以為南宮靜扉說出的是“騎士”二字,其實應該是“旗使”方對。

禦泠堂四使各司其職。 顧名思義,青霜令使掌管堂中聖物青霜令,所以權力最大,亦兼副堂主之職,其職能是懲誡堂中犯錯的弟子;紫陌如田間阡陌,四通八達,所以負責各地的通信聯絡;禦泠堂的宗旨是枕戈乾坤,動亂天下,驚擾塵世的謀策與行動便由紅塵使負責;而碧葉則如那一片襯托紅花的綠葉,專職對二代弟子的教誨之責。

但隨著禦泠堂內部的權利爭奪,青霜、紅塵、紫陌三使已離開,所以現在的碧葉使呂昊誠才將各種職責集於一身。 而對於二代弟子來說,昔日“旗使”的稱呼也早被“堂使”所取代,因此當時許驚弦乍聽南宮靜扉之言,才沒能立刻聯想到鶴髮的真實身份。

許驚弦驚訝半晌,繼續問道:“十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導致先生與禦泠堂反目?”

鶴髮從頭至尾對他並無惡意,也沒有用​​任何的陰謀詭計,他反而從鶴髮的言行中頗多受益,所以許驚弦雖有一種受騙上當的感覺,但對鶴髮的稱呼並沒有更改,態度一如往時的尊敬。

鶴髮面上閃過一絲​​茫然:“這是我個人的私事,你沒必要知道吧?”

許驚弦侃侃有詞:“同為叛堂之人,我當然有理由知道為何先生不但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反而在重回禦泠堂時依然被奉為上賓。”

聽到許驚弦的強詞奪理,鶴髮饒是心事重重,臉上也不由露出笑容:“好吧,告訴你也無妨。這些陳年往事在我的心中存了十餘年,從未訴之於口,偶爾對人傾訴,也可稍解煩憂。”

鶴髮仰望青空,面色陰晴不定,似在整理思緒,又彷佛仍未從糾結的往事中掙脫。 許驚弦並不打擾他,靜靜等待著。

良久後,鶴髮方才清清喉嚨,打破沉默:“我本是關中人氏,家道殷實,父親經營有術,自己卻不屑於做一個商人,只盼著我能光宗耀祖,於是便請來附近有名的學究教我四書五經。

“我自幼聰明伶俐,又有好學上進之心,頗得先生的歡心,大家皆說我日後必能金榜題名,一展抱負。記得那一年,我才七八歲的年紀,有幾日在私塾中聽講時,都會發現門外立著一個年輕人。他並不打擾先生授課,只是默默靜聽,先生教完功課後他便消失不見。

“那年輕人看起來尚不到二十歲,生得劍眉虎目、英氣滿面、俊朗挺拔,我一見之下頓生好感。我乃是家中獨子,只有一個同胞妹妹,不知為何見到那年輕人後,儘管素不相識,卻是極為盼望自己能有一個像他這樣的大哥……”

許驚弦連連點頭,不由想到自己在京師外初見宮滌塵時的情形,心中大生同感。

人與人之間的感覺極其微妙,有些人天生就是對頭,也有些人就會不問緣由地一見如故。

鶴髮繼續道:“我實在按捺不住對這年輕人的好奇心,就給先生胡亂編個理由跑出私塾找他。問他是否囊中羞澀請不起先生,只好在堂外偷聽,若是如此,我倒可稟告父母,請他一併聽講……

“那年輕人聽了我一番自以為是的話,不由哈哈大笑道:'我來此地辦事,無意中聽到你的先生提到一些有趣的事情,便來聽聽而已,明日便會離開,倒叫小兄弟誤會,好意心領。'

“那幾日先生正講到武則天篡位李唐,建立大周之事。我奇道:'這段歷史人人盡知,如何有趣?'年輕人搖頭道:'先祖告訴我的事實卻與之大不相同。'

“我看他氣宇不凡,便猜想他莫非是皇室遺冑,姓李或是姓武?他卻一概否認。我心中不服,便道:'既然你也只是道聽途說,如何那麼肯定先生講錯了?'他微微一笑:'所謂歷史,不過是史書的撰寫者為了迎合帝王將相的利益而寫成的,根本不足為憑。'這一句話頗有大逆不道的意味,卻深深打動了我。”

許驚弦忍不住撫掌而贊,面現神往之色:“此言極是,如此人物,如此見地,實是令人心折,不愧是南宮老堂主。”

鶴髮點點頭:“你果然猜出來了。那個年輕人正是御泠堂的前一任堂主南言宮睿言。南宮世家的祖上南宮敬楚是武則天手下大將,對於那段歷史的了解自然與史書上的大不相同。

“我聽他如此說,就纏著他將那段歷史講給我聽。他也沒有絲毫不耐煩,只是笑道:'先生還在私塾中等你,若真的想知道,今晚來此見我吧。'言罷一個縱身飛上牆頭,就此消失不見。

“那時的南宮睿言尚未做堂主,年齡雖不大,卻已見識不凡,胸懷抱負。我當晚與他會面,他就當我是一個小兄弟般盡訴心中雄志,在我眼前展現了一個新奇而廣闊的天地。之後他遠赴他方,直到數年後我們再度見面。但就是這次與他的偶然相遇卻改變了我的一生。我先是被他的一句話打動,後又被他的雄心壯誌所吸引,不顧家中反對,從此棄文習武,藝成後又云遊四海去尋找他……

“那真是一段多姿多彩的江湖生涯啊。我喝了平生的第一碗烈酒、殺了第一個惡人、做了第一件俠義之事、受了第一次傷、有了第一個戀人… …後來終於再遇到了南宮睿言,也就有了平生的第一個大哥!

“我與南宮大哥義結金蘭,追隨他加人了禦泠堂,直至當上了碧葉使……儘管我現在已立誓離開禦泠堂,但依然慶幸能夠與南宮大哥結識一場,相交莫逆,為了我們心中的理想奮鬥拼博,至今也無怨無悔。”

隨著鶴髮的緩緩敘說,嚮往、快樂、幸福、迷茫、痛苦……種種複雜的表情在他面龐上逐一閃過。

許驚弦聽得熱血沸騰,雖已是數十年前的往事,卻依然可以感應到那份男子漢之間慷慨激昂的萬丈豪情。 儘管他未必贊同禦泠堂的處事宗旨,但也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南宮睿言、南宮滌塵父女,還是碧葉使鶴髮,甚至包括視為仇敵的紅塵使寧徊風與青霜令使簡歌,皆可算是​​不世出的人傑。 他不由又想起自己初涉江湖時的苦辣酸甜,自己也遇見了心目中勝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從此人生翻開了全新的一頁,他對鶴髮內心裡的體驗實是感同身受。

一時兩人都沉浸在那種江湖人所特有的情緒之中,竟似痴了。

良久,許驚弦又問道:“但先生為何又離開了禦伶堂?”

“我當上碧葉使後,過了幾年父母因病先後亡故,我便散盡家財,將小妹接入堂中。她自小便是個美人坯子,嬌生慣養,又極為任性,但在我這個哥哥面前卻乖巧伶俐、十分懂事。我雖僅大她三四歲,但有道是長兄如父,雙親俱亡後她就是我唯一的親人,於是對她言聽計從,疼愛猶勝過父母之於子女。若說這世上有人能讓我捨命相護,除了南宮大哥,便只有她了……”說到這裡,鶴髮發了一會怔,眼中隱有盈盈的淚光。

許驚弦本還想調侃說童顏亦算是一個能夠令鶴髮捨命相護的人,但一看鶴髮的神情,便猜想他的小妹恐怕已不在人世,便將這一句玩笑話咽入肚中。

鶴髮輕嘆了口氣,繼續道:“那年,小妹年方二九,已出落得如花似玉、清妍可人。錫金原本就生活艱苦、寡淡無味,她初來乍到甚覺無聊,便不時闖些禍事出來,著實費了我不少心力。我那時就生出給她訂下一門親事的心思,也算替逝去的父母了結一樁心事。

“身為御泠堂中的碧葉使,我的武功雖然不算高,但識人精準,縱觀禦泠堂上下,能配得上我妹妹的也就寥寥幾人。紅塵使英俊瀟灑,與小妹年齡亦合適,但他心計深沉,莫測高深,恐非良配;南宮睿言的長子南宮逸痕雖是雍容大度,處事從容,頗有乃父之風,但年齡卻又比小妹略小幾歲;紫陌使倒是對小妹一見鍾情,我亦頗為看好他,可小妹卻偏偏對他不感興趣,反而常常故意調侃他。唉,小女孩的心思真是令人猜測不透啊……”

許驚弦驚嘆一聲,失聲而笑:“紫陌使白石對你的妹妹一見鍾情?哈哈,我可真是想像不出來……”

鶴髮瞪一眼許驚弦:“上一任紫陌使名叫晁雨,乃是一個性情耿直的血性漢子,你可不要張冠李戴!”

許驚弦吐吐舌頭,赧然道:“對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白石還沒有加人禦泠堂吧……”

他的心中忽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道:“難道你把小妹許給了青霜令使簡歌?”想到簡歌那張集陽剛與陰柔於一體的面容,他心中憤恨交加,卻又不得不承認,他確有令世間任何女子動心的條件。

鶴髮訝然道:“想不到機關王白石與京師三大公子之一的簡歌竟都加人了禦泠堂,並擔任要職?這可是堂中的大秘密,滌塵對我亦沒有說起,卻都告訴了你,對你真可謂是極其信任了。”

或許是出於保密的習慣,鶴髮剛才的敘述中有意未提禦泠堂幾位堂使的姓名,所以許驚弦不免有所誤會。

許驚弦本想分辯白石與簡歌的身份乃是由林青揭破的,而宮滌塵恐怕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已經獲悉了這個秘密,但念及林青之死,他心中一酸,便沒有說下去。

鶴髮澀然一笑:“那時青霜令尚未找回,青霜令使之位有名無實,虛席以待,又如何談及與小妹的姻緣?”他有意無意地望一眼許驚弦, “唉,昔日的御泠四使,如今只有紅塵使寧徊風尚在其位,卻也不知所蹤,以後的御泠堂就全靠你們這些年輕人了。”

許驚弦冷然道:“我已離開了禦泠堂,請先生不要把我算在其中。”

鶴髮聽許驚弦口氣堅決,知他心意已決,難以更改,只得一聲暗嘆。 繼續道:“恰好那時我有事要外出數月之久,也就暫時放下小妹之事,只是拜託晁雨暗中照看她。何曾想,等我外出歸來時,小妹卻已不在御泠堂中。我便去找晁雨詢問,起初他支支吾吾不肯實言,被我逼緊了,終於道出了真相。

“原來我走後,小妹百無聊賴,便纏著晁雨說是也想要替禦泠堂做些事情。晁雨雖然對小妹心生愛慕,卻是個穩重之人,自然不會由得她胡鬧,只是推託不肯。但小妹任性慣了,既然心裡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都要做到。她見硬求不成,便改為軟磨,先譏諷晁雨雖做了紫陌使,卻無實權,什麼事皆作不得主;又說待得悶了,非要離開錫金不可……

“晃雨被她弄得心煩意亂,加上確實很想替心上人分憂,便在暗中徵得南宮大哥的同意後,交給她一項任務。

“——原來恰好那時禦泠堂的某位對頭到關中,南宮大哥正打算派人去暗中監視他。這個任務並無危險,只須將對方近期的行動如實觀察記錄即可,晁雨料想小妹身無武功,人又機靈,加上本就是關中人氏,應該不會引起對方的懷疑……

“可誰知,小妹這一去起初還傳回來一些零星的消息,之後就再無回音。晁雨放心不下,接連派出幾名弟​​子前去打探,得到的都是同樣的情報:那個對頭早已離開關中,不知去向,而在他離開的前數日,確有一位妙齡女子與之過從甚密。通過對那女子外貌特徵的描述來看,應該就是小妹無疑。

“晃雨還道小妹是不肯放棄任務,執意跟蹤那人,無可奈何之下,也只好盼她早些回來。又過了幾日,南宮大哥卻意外地收到了小妹的來信……”

鶴髮聳聳肩膀,面色古怪:“你道如何?原來小妹竟說她已不由自主地愛上了那個人,寧願跟他一起遠走高飛,海角天涯亦不離不棄……等我回來時,這事已過了近兩個月,而且根本不知他們去了何處,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我細看小妹的來信,字裡行間裡倒是滿溢著快樂與幸福,而且她說知我必會對此事大發雷霆,所以要過段時間再回來,屆時還將請我與南宮大哥同去主持她的婚禮……

“我了解小妹的性格,既然她一意孤行,恐怕包括我這個大哥在內,誰也無法輕易改變。我只好苦笑著自我安慰一番,好歹她已尋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我亦不必再為她的親事而頭疼。

“小妹向來眼高於頂,心高氣傲,卻能對那人意亂情迷至此,連我這個大哥也棄之不顧,亦算是前世的孽緣。而那人雖是御泠堂的對頭,但我卻信任他是個用情專一的人,會好好對待小妹。何況他雖曾有妻室,但愛妻早亡,一直未再另娶,他既然願意明媒正娶,可見對小妹亦是情深義重,我還有何話說?”

許驚弦聽到這裡,不由露出一絲笑意。 想這鶴髮​​的小妹雖然任性妄為,但敢愛敢恨,當是性情中人。 他對那禦泠堂對頭的身份十分好奇,鶴髮既然能夠放心將小妹託付終身,想必雖是敵人,卻也贏得了鶴髮的敬重。 不過看鶴髮說話的模樣殊無歡喜欣慰之態,面容還微微扭曲著,與往日的沖淡迥異,猜想其中或是另有隱情。

鶴髮續道:“我瞧晁雨數月不見,已然消瘦了許多,只怕他內心不無對小妹痴心付之東流之痛,只好好言安慰他一番。只是南宮大哥那裡不好交代,對方畢竟是御泠堂的敵人,小妹此舉雖是率性而為,我卻心中有愧。誰知南宮大哥見我後卻並無怪責,只是輕描淡寫地揭過此事,似乎毫不介意。

“我瞧出南宮大哥的態度有些古怪,還猜想莫非他亦有與對方化敵為友的念頭,當下再無顧忌,還當真盼著某一日去參加小妹的婚禮……”鶴髮一聲悲嘆,“只恨我那時乍聞小妹生死不明,擔心她的安危,亂了方寸,一旦知她無恙,心中歡喜,又完全忽視了許多不合情理之處,若能及早發現,或許還能挽回……我萬萬沒有想到,與小妹這一別竟就是永訣。而這件事情,亦成為我與禦泠堂和南宮大哥決裂的根源!”

許驚弦小心發問:“難道這一切都是南宮老堂主的安排?”

鶴髮搖搖頭:“南宮大哥雖然身負家族重任,卻決不會行此卑鄙行徑。他智慧過人,早把前因後果看得通透,明知此事已不可挽回,又何必強求?我那時不過二十多歲,把一切都想得太過理想,還只道兩家聯姻或可化解恩怨,卻是談何容易。而事情的真相,更是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

“小妹的信件仍不時傳來,情緒卻顯得變化無端。有時說與那人感情相篤,相敬如賓,彷彿生活無憂,開朗快樂;有時又說自己孤身在外,十分想念我,又提到逝去的雙親,顯得仿徨無依,內心愁苦……

“我勸她有空回來看看,她卻推託說南宮大哥必不容她,只是不肯。我還只當她與那人的感情略有波折,便會有這些胡思亂想,以小妹的性格,過幾天便會無事,倒也沒有放在心上。至於請我與南宮大哥參加婚禮之事,南宮大哥雖是並不反對,但紅塵使寧徊風與紫陌使晁雨皆怕其中有詐,堅決不同意,也只好作罷。

“替她傳信之人是一個忠心耿耿的中年漢子,木吶寡言,只負責帶走我的回信,每當我問起小妹的住址他就沉默無言。晁雨本打算派人暗中跟蹤他,藉以查清小妹的去向,但南宮大哥堅決不允,唯恐此舉激怒對頭,反倒令小妹為難。而我因為事務繁忙,一直也無餘暇,去見小妹之事就此耽擱了下來……

“過了幾個月,小妹來信說她已有了身孕。她知我少年時遭逢情變,立志終身不娶,特地聲明願意將孩子過繼給我,還非要讓南宮大哥為孩子取個名字。我那時只念著小妹將做人母,心中歡喜無限,哪還想到其他?直到她產下一子後,堂中忽打探到消息,那個敵人在江南的某地現身,與他同行的卻是另一位女子。

“我不由勃然大怒!小妹分娩不久,他卻在外面逍遙快活,如此薄倖寡情之人,我定要去好好教訓他一下,好歹被南宮大哥勸阻。隨後我又接到小妹的來信,她竟絲毫不提此事,終於讓我生出了疑心,回信嚴辭追問,她才被迫說出實情。

“原來小妹與那人早已分開,卻因懷有身孕,無顏回來見我,又不忍拿掉孩子,所以才想出種種藉口。我一時氣得七竅生煙,羞憤交加,聲明與她斷絕兄妹之情。但這本是我一時衝動,料想她終會回到我身邊,但小妹自幼被我寵愛,如何受得了這份責難,竟就從此與她斷了音訊。我之後痛悔不已,她一個身無武功的弱質女子,帶個孩子在外漂泊,叫我如何心安?

“我礙著面子,從此在堂中不提此事。但紫陌使晁雨痴心一片,不肯放棄,借用禦泠堂強大的情報網暗中尋查小妹的下落。可是茫茫人海,想到找到小妹又談何容易,直到兩年後的一天,晁雨才總算查到她的下落。他只怕小妹不肯回來見我,竟悄悄綁架了她的孩子,然後留書一封說明情由,還聲明只要小妹願意,他仍願娶其為妻……

“唉,也難怪晃兄弟得不到小妹的芳心,也不想想以小妹的心高氣傲、剛烈性情,就算他痴心不改,但小妹也只會以為這是一種'施捨' ,又怎能接受?她念子心切,又無顏回錫金,竟然、竟然就此自盡了……”

說到這裡,鶴髮已是語不成聲,許驚弦亦是唏噓不已,抱著一線希望問道:“晁雨可親眼見到她的屍體麼?或許只是無顏相見,所以詐死… …”

鶴髮面色痛楚,扼腕長嘆:“晁雨當時並不知此事,直到回到禦泠堂中後,南宮大哥才收到小妹的絕筆。事實上我也只是看到了小妹的來信,也未見其屍身,對於她是否自盡仍是懷著僥倖。

“但何曾想晁兄弟耿直重情,得知小妹自盡,只當是自己綁架那孩子這才害了她,當即大叫一聲,竟當場拔劍自勿!我與南宮大哥皆不及阻止,事已至此,就算小妹未死,但晁兄弟因她而死,我又如何能與她相認?何況這些年來再也沒有小妹的下落,我只怕她早已不在人世。每年忌日​​,我都會給小妹與晁兄弟同上一炷香,唯盼他們能在九泉之下做一對同命鴛鴦,也不枉晁兄弟的一片深情……”

許驚弦聽得悚然一驚,由紅塵使寧徊風、青霜令使簡歌身上所得的印象,他總以為御泠堂中皆是冷血無情、心計陰沉之輩,想不到竟也有晁雨、鶴髮這般重情重義之士。

鶴髮靜默許久,輕拭眼角,再度開口:“南宮大哥搶救不及,眼睜睜地看著晁雨自刎,他這才告訴了我真相……”

許驚弦心中一動,脫口道:“原來小妹真正愛上的人是南宮老堂主!”

鶴髮驚訝地望一眼許驚弦:“難怪滌塵如此看重你,只怕任何蛛絲馬跡在你天生的洞察力面前都無所遁形。在南宮大哥告訴我真相之前,我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許驚弦不過出於直覺信口而言,想不到竟然一語中的。 不過對於鶴髮的感想他卻並不贊同,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鶴髮身陷局中,自然不容易想到這一點。 出身南宮世家之人,舉手投足間皆有一種舉世無雙的魅力,令人不由傾心,僅由宮滌塵身上便可見一斑,一個妙齡女子愛上南宮堂主,也是情有可原。

“我真是個傻子,一心想替小妹選個好妹夫,卻不知她真正愛上的人竟然就是南宮大哥。但南宮大哥年長她十餘歲,一直都只當她如妹妹一般看待,何況滌塵出生時母親難產而死,南宮大哥悼念亡妻,又如何能接受小妹的一番情誼?小妹苦戀不遂,無法受此打擊,所以才惹來這許多事情。我現在也不知她與那個禦泠堂的敵人之間究竟是兩情相悅還是想藉此故意刺激南宮大哥,而請南宮大哥主持婚禮、又讓他替孩子起名之舉,大概亦是出於相同的原因。不過小妹懷孕生子後,恐怕已自知配不上南宮大哥,不由自怨自艾,也許這才是導致她自盡的真實原因吧。

“我乍聞真相,認定南宮大哥才是害死小妹的真兇,狂怒之下再也不顧許多,就此與南宮大哥反目成仇,立下毒誓脫離禦泠堂,離開錫金這個傷心之地。經過三年浪跡天涯的生活後,直至在烏槎國遇見童顏,才從此駐留南疆,絕足中原,這十六年了,還是第一次重回故地。”

許驚弦欲語無言,唯有一聲長嘆。

鶴髮又道:“我在南疆反復思索此事。我雖終身未婚娶,卻知道這'情'之一字,實是不可理喻。愛上一個人並沒有錯,錯的只是沒有在適合的時間、適合的地點遇上適合的人。小妹縱然是紅顏命薄,但晁兄弟又有何錯處呢?憑心而論,南宮大哥的做法也並無不妥,他為了照顧我與他的兄弟情誼,對此事一直秘而不宣,根本就無可厚非,只是想不到卻讓晁兄弟因此為情捐生,想必他的心裡亦是悔恨不已。後來我得知他第二年去西域尋找青霜令,歸來後身患惡疾而亡,或許也與這份心結不無關係。

“唉,如今我也早不是當年那個容易衝動的魯莽少年,已經看開了許多,過去的事就讓它們都過去吧。”

許驚弦心思敏銳,鶴髮的敘述中雖沒有確切的年代,但他已默算出那個孩子如今應該是十七八歲的年紀,腦中靈光乍現,已想到一事:“原來桑瞻宇就是那個孩子,也就是你的親生外甥!”

鶴髮早已領教過許驚弦的判斷力,聞之並不吃驚:“我本名桑雨鴻,小妹將那孩子過繼與我,便隨我而姓。那時他才一歲半,而我傷心小妹之死,遷怒於這孩子,離開禦泠堂時亦棄之不顧,直到此次重回錫金,才聽滌塵說南宮大哥對他視為己出,已取名為'瞻宇' ,悉心調教。十六年不見,如今瞻宇已長大成人,我對他並沒有盡到做舅舅的責任,實在是心有愧疚。”

許驚弦心道難怪在御泠堂中鶴髮與桑瞻宇相處時神情古怪暖昧,原來竟有這一層關係:“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他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

鶴髮的語氣並不肯定:“來到禦泠堂時瞻宇年紀尚幼,應該不知自己的身世吧。不過我並不確定小妹是否告訴過他,他的親生父親是誰。那個人的身份特別,你知道得越少越好。無論如何,我只希望瞻宇能夠忘記老一輩的恩怨,相信小妹的在天之靈也是此意。”

許驚弦卻想到鶴髮的小妹癡情無望,孤身一人帶著孩子漂泊無依,責天怨地之下,濃重的恨意會不會都發洩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而桑瞻宇那張英俊面孔下陰冷沉鬱的心思,是否就來自於他童年生活的陰影?

一種莫名的恐懼頓時湧上他的心頭。 桑瞻宇屬於那種從不會洩露自己想法的人,在那彬彬有禮的外表掩蓋下,是否他還有著不為人知的仇恨? 對於桑瞻宇坎坷的童年,他努力試著給予一絲同情,卻突然發現自己感覺到的,只有不寒而栗!

“好了,故事講完了,我們也該走了。”鶴髮收拾情懷,面容重歸平靜。

許驚弦卻立於原地不動:“先生打算往何處去?”

“我相信童顏有足夠的能力與非常道殺手周旋,我們不妨先行一步,到了烏槎國等他歸來。”

許驚弦漠然道:“先生太小看我了。我費盡千辛萬苦才離開禦泠堂,又豈會繼續跟著你?”

鶴髮愕然:“我早已不屬於禦泠堂,你又何必有所顧忌?”

“若不是宮堂主的叮囑,你又豈會帶我同行?”

鶴髮暗中嘆息,心知無法瞞過這個心思敏捷、觀察力驚人的少年。 便如實道:“不錯。滌塵知你鐵心離開禦泠堂,卻怕你獨闖江湖會有危險,所以才求我照顧於你。我知道你們也曾義結金蘭,既使你不認他是大哥,他仍當你是好兄弟,這一片苦心你又何必不肯承情?”

“我感激先生的教誨,也知道宮大哥對我情深義重,但是……”許驚弦略一停頓,方才一字一句道,“我一定要給自己證明,就算離開禦泠堂的庇護,我許驚弦亦會有所作為!”

鶴髮望著許驚弦,從這個倔強無畏的少年身上,彷彿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儘管從理智上他不願意違背對宮滌塵的承諾,但從感情上,他卻真心地希望許驚弦能夠擺脫一切外部的束縛,闖出一片新天地。

許驚弦長吐一口濁氣,對鶴髮深深一躬:“總有一日,我會去烏槎國與先生再見,共抗明將軍!”然後他毅然轉身離開土堡,沒有再回頭。

在許驚弦的面前,或許是一條未知且充滿艱難險阻的道路,但他有信心衝破一切障礙,找到屬於他自己人生中的光明大道。

許驚弦推測鶴髮會往西尋找童顏的下落,便往東行去。

偌大天地,只有扶搖與他相伴,但他的心裡已不再有四處漂泊、無依無靠、流離江湖的感覺,反而刻意體會著那份俯仰天地的孤獨寂寞。

對於許驚弦來說,此刻已沒有了禦泠堂的束縛,他終於得到了一直想要的自由,一如那翱翔於藍天的扶搖——它的眼裡沒有敵人,展翅高飛只是為了超越自己能力的極限。

先有與非常道殺手一番險死還生的惡戰,再見到蒼猊王舍生取義的壯舉,然後又聽了鶴髮的故事……

一日之間發生的種種事情已讓許驚弦的心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那敏感的心也已經變得更加成熟。

許驚弦走出四五里,遠遠望見前方有一隊僧侶行來,為首一位六十餘歲的老喇嘛穿著金色袈裟,手持伏魔杵,口中念著經文,而隨行的八名小喇嘛亦皆是袈裟披身,面容肅穆,人數雖少,卻是鑼罄鈴鼓俱全,又燃起酥油長明燈,看起來像是在做著法事。

錫金宗教盛行,僧侶最為受人尊敬。 雖然高原之上盡是茫茫白雪,不分道路,但許驚弦依然垂手靜立一旁,等待僧侶們先過。

這群僧侶眼觀鼻、鼻觀心,全未在意許驚弦的存在。 但在他們經過身邊時,許驚弦卻聽到那老喇嘛的口中念著的錫金經文十分熟悉,凝神分辨之下,竟正是鶴髮救醒南宮靜扉時他口中吐出的那一句“無牽念,所以無所求;無生死,所以無畏怖……”

許驚弦心中一動。 像這類法事一般都是超度亡魂所用,多有亡者的家屬隨行,而看這隊僧侶行進的方向正是朝著那無名土堡,莫非正與南宮靜扉服藥求死有關?

他想到南宮靜扉的言行,心中生疑,忍不住以錫金語開口問道:“打擾各位聖僧,不知你們這是欲去何方做法事啊?”

老喇嘛放緩腳步,望一眼許驚弦:“老衲是趕著去救人。小施主有何見教?”

許驚弦聽到“救人”兩字,已知自己的猜測正確。 可是南宮靜扉既然一心求死,又如何會讓這群喇嘛知曉? 這其中到底有何名堂?

不過看老喇嘛雖是滿臉皺紋,講話間卻是正氣凜然,並無自己想像中的心虛之態,或許是誤會了他們? 許驚弦只好硬著頭皮道:“前方並無人跡,只有五里處有一座土堡,我正是由那裡來的。請問大師是為了南宮靜扉而來麼?”

老喇嘛微微一怔,停下腳步:“正是如此。不知小施主與南宮施主是何關係?難道他已不治身亡了?”

“我與一位師長在途經土堡時已經救醒了他,他此刻大約早離堡而去,大師此行只怕是要撲空了。”

老喇嘛的臉色微變,閉目口念佛經。 而那群小喇嘛皆半信半疑地望著許驚弦,似是不相信他有救治南宮靜扉的能力。

許驚弦心知有異,依稀記得南宮靜扉曾提及自己遇見過某位高僧之事,便開口問道:“大師可是來自法晴寺,法號可是寂源?”

老喇嘛口稱佛號:“老衲正是法晴寺寂源,不知小施主高姓大名?”

許驚弦靈機一動,隱去身份:“在下吳言。”

他聽到老喇嘛的身份與南宮靜扉所說相符,原本對南宮靜扉的懷疑倒是淡了幾分,暗笑自己的疑心太重。

就聽那寂源大師道:“並非老衲不相信吳施主,而是此事事關人命,煩請吳施主與我等同去土堡,查看一下究竟可好?”

許驚弦實不願再回去見到鶴髮,便搖搖頭道:“大師若不信在下之言,盡可前去查看。不過據我所知,那南宮靜扉一意求死,大師如何會知道他命在旦夕,從而及時趕去相救?何況那'惜君歡'的解法神妙,大師又怎能得知?”

“'惜君歡'是什麼?恕老衲愚魯,不明吳施主言語間的深意。”許驚弦覺出蹊蹺,便將南宮靜扉服下“惜君歡”一心求死,而正巧被鶴髮遇見,再以濃醋調配鹽水,用節奏古怪的鳴金之聲喚醒南宮靜扉之事盡數說出,只是隱瞞了有關禦泠堂的情節。

寂源大師聽畢許驚弦的解釋,面色越來越凝重,喃喃道:“聽吳施主所言不似逛語。如此看來,我們都上了南宮施主的當?”

許驚弦問起情由,方才知道原來南宮靜扉之言雖然部分屬實,有仍有許多地方卻是胡亂編造的謊言:他的確是在附近幾里外法晴寺中遇見了寂源大師,但時間不是五年之前,而是一個月之前;也並非是寂源大師瞧出他心懷死志,而是他主動告訴寂源大師心懷“求死”之志;至於那座無名土堡,乃是某土司修建將至完工之際,卻傳聞堡中鬧鬼,就此廢棄的,之後南宮靜扉接手過來,找來工匠完成餘下工程,雖然看起來是新建而成,卻只耗時半個多月而已,絕非按他所說捐資而建;南宮靜扉自承年輕時罪孽深重,只為求得心中平安,他還聲稱得到某種靈藥,可測試內心靈魂的清白,若已贖回往日罪孽,即可被異法救活,不然就此墜入輪迴地獄;他捐贈法晴寺許多銀兩,同時將解治“惜君歡”的古怪方法教給寂源大師,囑他今日前去堡中相救。 寂源大師苦勸無用,還道南宮靜扉死志堅決,只好勉強從其所言……

許驚弦聽了寂源大師之語,大感驚訝。 他萬萬料不到南宮靜扉居然工於心計至此,寺廟、人名等細節處絲毫不改,而事情的經過卻千差萬別。 縱然有人稍有疑問,只要去法晴寺打聽到寂源大師的名字,多半便不會再追查下去了。

幸好許驚弦無意間遇見了寂源大師,方揭破了南宮靜扉的謊言。 可是,以鶴髮明察秋毫的觀察力,又怎麼會忽略此事? 難道是他與南宮靜扉十六年不見,乍見故人歡喜之餘便疏忽了麼? 還是鶴髮明明心中起疑,卻不願再沾手禦泠堂之事,所以才有意不去追究?

許驚弦驀然一震,想到了那棺蓋上的古怪花紋。 童顏甚至幾乎因此拔劍傷了恩師,再回想自己看到那花紋時的心情,雖然感應不如童顏強烈,卻十分清楚地體驗到心中湧出一份淡淡的依戀與信賴之感。 或許鶴髮便是受此影響,從而對南宮靜扉的話語深信不疑……

自己是否是因為只是偷聽到他們的談話,而並未眼見花紋,所以才生出懷疑呢?

那個花紋到底有何神秘的魔力,會讓人一見之下心生雜念? 鶴髮口中所說的“攝魂消魄者,悟魅也”究竟是什麼意思? 難道那個神秘花紋果然有攝魂消魄之效? 白石以此作為流星堂的標記,其中是否還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而這些與禦泠堂和青霜令又有何關係?

許驚弦越想越是心驚,整個事件透著一股莫名的詭異氣氛,但他卻根本瞧不出南宮靜扉目的何在、用意是什麼。

寂源大師心懷仁念,雖是疑慮叢生,仍是堅持要去土堡。

當下,許驚弦在辭別寂源大師與一眾喇嘛後,暗忖南宮靜扉如此鬼鬼祟祟,多半不會依鶴髮之言回到禦泠堂,記得他曾提起東南方二十里處有禦泠堂的秘地,自己左右無事,不如去那裡碰碰運氣,或許能查出南宮靜扉的真正目的。

於是許驚弦便往東南方行去。 風雪雖已停止,但雪厚冰滑,行路艱難,足足走了近兩個時辰,他方才來到一座巨大的山脈之前。

山麓連綿,天宇昏暗。 整個山脈都被厚重的冰雪覆蓋,僅能分辨出一個個起伏的山谷與雪峰,全無道路。

許驚弦略有些沮喪。 看此情景,縱能肯定禦泠堂的秘地就在這裡,然而偌大的山脈中亦根本無處找尋。 他放眼四望,周圍白茫茫一片,不見半個人影,打聲呼哨,放出扶搖,只盼憑著雷鷹的銳利眼神能夠有所發現。

正躊躇間,許驚弦忽聽到空中的扶搖發出長鳴,表明在前方的一個山谷中發現敵情。 他連忙趕去,果然看到雪地上有兩道淡淡的足印。

四周依舊無人,但許驚弦心知扶搖決不會無緣無故地鳴叫,暗暗提高警惕。 抬頭望去,雪峰高聳,白雪反射下的陽光格外刺眼,令他幾乎流下淚來,什麼也瞧不清楚。 他只好再細心研究足印,辨出共有兩人——一串靴印稍淺,另一串似是麻鞋留下的,足印較深,看來應該是兩人一前一後分別來此,只是高原氣候反常,落雪時大時小,無法判斷出足跡究竟是何時所留。

許驚弦記憶力極強,幾乎過目不忘,隱約記得南宮靜扉穿著長靴,那串靴印極有可能是他留下的,但對於那一串麻鞋腳印,許驚弦卻毫無頭緒。

錫金人極少穿麻鞋,難道此人是從中原千里迢迢而來? 而高原上本就人煙稀少,這裡又地處深山,人跡罕至,南宮靜扉與那人不約而同地來到此處,絕非巧合。

兩串足印皆延續至山谷深處,許驚弦便沿著足印往前尋去。 雖然隱隱覺得南宮靜扉的圖謀不小,若是發現有人跟蹤,必會殺人滅口,但在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下,他也顧不得許多了。

山谷中積雪猶深,稍有不慎,便會陷人雪洞之中。 許驚弦一路跌跌撞撞,小心沿著足印前行。 山谷狹窄,夾在左右兩座雪峰之間,恍如行走在猙獰怪獸的大嘴中,一股躁腥之氣直撲鼻端……

許驚弦忽生警覺,揚手拔劍。 那種令人驚懼煩悶的氣味並不是他的錯覺!

——一個灰衣人正赫然立於十步之外,手持銀鍊飛鉈,右腮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蠟黃的臉容上殺氣滿面,正是香公子!

許驚弦何曾想會在此處遇見這個煞星,心頭一沉。 跨步前衝,搶先一劍刺他右胸。 香公子不怒反笑:“好小子,倒懂得先下手為強的道理。”眼見長劍刺來,並不閃躲,右手持銀鍊一端,肘臂如若風車般疾速纏轉了兩圈。 將飛鉈疾射而出,如影隨行般緊躡許驚弦而至,驚心動魄的“嗚嗚”之聲響徹山谷,聞之毛骨悚然,更增威勢。

許驚弦知道此刻是生死一線的關頭,只要自己稍有猶豫被香公子纏住,再也難以脫身。 一橫心使招蘇秦背劍,長劍貼在後背上準備硬接飛鉈重擊,腳下踩著忘憂步法,加速前行,只盼能搶先一步衝入那裂縫中。 但飛鉈飛至半空忽又一滯,變向繞開許驚弦,後發先至,重重撞在山壁之上。

“砰”然一聲巨響,整個山壁似乎都是一震,碎石積雪紛揚而下,那道裂縫霎時已被填堵住。 許驚弦反應快捷,一腳踢在山壁上,借力側躍,避開落下的碎石,同時防備香公子的再度出手。

正在此時,忽聽谷外馬蹄聲如雷響起,一人策馬飛來,口中大叫道:“香公子且慢下手。”香公子抬頭望去,面現驚訝,喃喃道:“他怎麼來了?”許驚弦已猜到來人就是那個精通各式兵器的無名老人,不過自己與他非親非故,不知他為何相救,竟寧可與香公子反目。 他頭也不及回,發力狂奔,一面尋找藏身之處。

許驚弦一口氣跑了將近半里的路程,已至山谷深處。 卻驟見前方已被山壁攔住去路。 三座高峰恰好匯合於此處,再無通道,而每面山壁皆是高達百丈,懸雪掛冰,難以攀爬,竟成絕地。

許驚弦定下神來,搜尋逃生之路。 他注意到起初發現的那兩串腳印正是在此處消失,心想莫非那禦泠堂的秘地就在這裡? 仔細觀察之下,立知究竟。 只見左首那雪峰上有幾塊突起的岩石沿著山壁次遞而上,渾如石蹬,應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修成直達秘地。 那些岩石嵌於山壁裡,又被落雪遮掩,平日絕難發現,但上面留下的腳印卻洩露了天機。

香公子與無名老人趕到,看到許驚弦的神情,立知其意,臉色微變。 這里地處荒山,人跡罕至,所以他並未考慮清除足印,何曾想許驚弦會尋來? 這小子人小鬼大,機靈跳脫,若再不儘早解決了他,一旦對無名老人說出南宮靜扉之事,豈不多生事端? 想到這裡,陡生殺心。 口中暴喝,手臂疾震,飛鉈尾隨許驚弦,釘向他的後心;而無名老人則是怒吼一聲,橫身往那飛鉈上迎去。

一道燦若炎陽、卻又寒涼沁骨的光華驀然從無名老人掌中閃過。 神劍顯鋒乍然出鞘,果然名不虛傳。

香公子但覺手中一空,繫著飛鉈的銀鍊竟被斬斷,失去控制的飛鉈重重撞在山崖上,發出轟隆巨響。 他這根銀鍊看似平常,卻是取六分精銀、兩分玄鐵、一分青銅、再加上數種合金煉製而成。 為鑄此鏈,香公子曾遍訪名山採集五金,再請鑄劍名師淬火十餘日方成,如今卻被無名老人一劍斬斷,當真是痛徹心扉。

香公子狂吼一聲,決意先殺了許驚弦,再回過頭來與無名老人決一死戰。 飛鉈撞擊在山壁上,震得許驚弦幾乎掉落崖底,聽到香公子如狂的怒吼聲,知他動了真火,頭也不回,足踩石蹬,奮力往山壁上爬去。

無名老人一劍出手後,自己倒先被顯鋒劍那無堅不摧的威力驚得呆了一下,暢然大笑:“此劍鋒芒如此之盛,不愧是老夫一生的心血啊。”他見香公子狀如瘋虎,怕他一怒之下殺了許驚弦,復又朝山崖上追去,口中尚道:“香公子且莫動氣,銀鍊之事就著落在老夫身上,包管比從前那根好上千倍萬倍。”

許驚弦一口氣攀上數十丈,忽見上方八尺處一道石門緩緩開啟,一人探出頭來張望,正是南宮靜扉。 原來這個山洞就是御泠堂的秘地,亦是南宮靜扉與香公子會面之地,剛才兩人密談時被扶搖的叫聲驚動,遠遠望見許驚弦尋來,香公子便出洞迎戰,而南宮靜扉武功低微本是留在洞中相候,但外面動靜實在太大,接連幾下巨震後連山洞都搖晃起來,終於忍不住出來查看。 那秘地本是隱藏極好,外表與山壁無異,若不是他打開石門,實難發現。

許驚弦大喜,集全身之力於腳尖,用力一彈,沖天飛起直朝南宮靜扉撲去。 南宮靜扉口中“哎呀”一聲,慌忙關門,卻哪裡來得及? 頃刻間已被許驚弦搶至洞口。 緊隨而來的,香公子怒氣勃發,銀鍊上附著十成內力,許驚弦長劍與之相交,登時脫手,但他左掌眨眼已至香公子胸口,香公子吃虧在身在空中,難以發力,雖及時抬掌相格,力道卻遠遠不及平日三成,而生死關頭逼出了許驚弦渾身潛力,此消彼長之下,兩人對掌齊齊一震,許驚弦倒跌入洞內,香公子亦立足不穩,朝著崖底落去。

山洞內竟是別有天地,十分的寬敞。 許驚弦摔得天昏地暗,眼見南宮靜扉趁機逃入一間小房內,關上石門,而香公子瞬間將至,已不及破門而入。 他撿起長劍,再往洞口衝去,才走出兩步卻覺腳下不穩,還以為是自己方才摔得頭暈,咬牙苦撐。

洞口人影一閃,卻是那無名老人。 原來香公子被許驚弦震退,反倒是落後他幾步的無名老人搶先沖了進來。 許驚弦側身讓過無名老人,截住洞口。 大叫道:“我擋住他,你來關門……”一句話尚未說完,忽然大睜雙目,呆呆望向對面山崖。 無名老人喝道:“你瘋了麼,發傻也不挑個好時候……”一語未畢,亦是張口結舌,怔愣當場。

只見對面山崖上大團積雪不斷落下,整個頂峰不停搖晃著,隨即傾斜、斷裂、最後竟一併跌落。 山洞裡又傳來巨大的動盪,兩人被震得幾乎摔倒,慌忙扶住山壁穩住身形。 但覺掌下顫動不休,如同山腹中藏著無數巨大的怪物,欲要破壁而出。

許驚弦在吐蕃聽說過許多關於雪崩的傳聞,卻尚是第一次親眼目睹這雷霆萬鈞的氣勢。 眼角余光瞅見香公子又再度衝上,雖是心搖神動之下,仍是下意識地挺劍上前守住洞口。

香公子雙目血紅,人在空中口中已咆哮道:“若不把你碎屍萬段,本公子就……”一語未畢,忽聽頭頂轟隆一聲巨響,抬頭望去,竟是一個方園十餘丈的大雪團由山峰上跌下。

那山峰頂上的積雪千年不化,越積越多,已達至臨界點。 而香公子方才先是飛鉈重擊山壁,又接連發出幾聲狂吼,數度震蕩之下,小團積雪不斷落下的衝力帶動山體,終於引發了這一場大型雪崩。 香公子驚得魂飛魄散,那巨大的雪團夾著山石,重量何止千噸,在這天地之威面前,任你武功絕世,亦難相抗。 而瞧那雪團落下的勢道,只怕還不等他搶入洞中便會被砸成肉泥。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28 PM

第七章 勾心鬥角

許驚弦明知此刻只要他袖手旁觀,香公子便會被雪團砸中,但僅是稍一猶豫,天性裡的俠義之念已令他不假思索地棄去長劍,探手抓住銀鍊,奮力一帶,已將香公子橫拉硬扯地拽入洞中。 雪團帶著呼嘯聲落下,洞口的石門亦被砸落山谷。

兩人連滾帶爬地摔成一團,山洞持續搖晃,一時竟令人無法起身。 只聽到洞外轟隆隆的巨響不斷,忽然眼前一暗,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紛落而下的雪團,已將山洞完全封住!

不知過了多久,山洞終於不再搖晃,洞外的隆隆巨響亦停了下來。

許驚弦清醒過來,忽然發現自己尚伏在香公子身上,慌忙跳起,右臂卻是一緊,已被香公子扣住。 他心頭大懼,此刻長劍已失,眼中又不能視物,相距如此之近,若是香公子趁機出手,全無迴旋餘地,必受其害。

香公子卻並未發招,只是低聲在許驚弦耳邊道:“小子給我記住。就算你救我一命,我仍會殺了你。”說罷便放開了手。

許驚弦這才慢慢回想起方才驚心動魄的一幕,自己陰差陽錯下竟救了香公子一命。 不過此人既是殺手,豈能以常理度之,多半會以怨報德。

無名老人的聲音從黑暗中一角傳來:“好傢伙,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紀,今日才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山崩地裂。”

許驚弦關切道:“老人家你沒事吧?”他雖僅與無名老人見了兩面,但對他淡漠生死、豪情沖天之氣度極有好感,這次又承他一力相救,儘管不知他為何如此對待自己,但內心深處已覺得十分親近。

無名老人澀然道:“身體無恙,精神上卻是倍受傷害。老夫自以為縱橫一世,無畏無懼,可到頭來才發現,任你有權有勢又怎樣?才華蓋世又怎樣?武功絕頂又怎樣?還不都是老天爺手指頭下的小螞蟻,只要老天爺一發脾氣,輕輕一捻,管教你一命嗚呼……”

香公子冷冷道:“本公子若發起脾氣來,亦會叫你一命嗚呼。”

無名老人大笑:“是是是,香公子你好生厲害。非常道殺手真是了不起,練了一輩子武功頂個屁用,還不是要靠小孩子出手相救,哈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極……”他越笑越大聲,彷彿唯恐不能激怒香公子,也不知是天性倔強至此,還是當真不想活了。

許驚弦聽無名老人當面譏諷香公子,暗暗替他擔心,香公子卻只是輕哼了一聲,並沒有立時發作。 或是經歷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天災後,每個人皆生倦意,連香公子胸中的殺氣亦消殆無形。

洞內傳來石門開啟的聲響,南宮靜扉從藏身的房間內出來:“各位不要再打了,若再引起雪崩,恐怕就沒有這麼好運氣了……”他驚魂未定,聲音猶在顫抖。

無名老人笑道:“你做了什麼虧心事,怕成這個樣子?剛才只怕把山頂上幾百年的積雪都震了下來,哪還會再來一次?”眾人之中唯有他談笑自若,視生死如無物,連香公子都不由暗自佩服。

“嗖”得一聲,洞口處忽現天光,一物直竄進來,徑往許驚弦撲去。 眾人嚇了一跳,定睛看去,卻是一隻大鷹。

雷鷹號稱鷹中之帝,忠心無二。 扶搖救主心切,山洞雖已被積雪封住,它卻認准了方位,不管不顧地強行撲入洞中。 封住洞口的只是一層積雪,被它一撞而破。 扶搖見許驚弦無恙,落在他的肩膀上,興奮地一抖翅膀,鷹羽上沾的破雪拂了眾人一身。 許驚弦與愛鷹劫後重逢,亦是喜不自勝,抱著它連轉幾個圈子。

無名老人讚道:“好鷹兒。若是剛才它未找准方位誤撞在山壁上,豈不是斷首折翅?”香公子亦是暗暗稱奇。

洞口被扶搖撞出一個大窟窿,看那雪層不過半尺的厚度。 眾人皆暗舒一口氣,依剛才那情形,好似整個山洞都陷入地底一般,若當真如此,再想出去就困難得多了。

南宮靜扉來到洞口前,拍開雪層,跌足驚呼:“糟糕,這可如何是好?”

眾人尋聲望去,卻見眼前盡是白茫茫一片。 這一場雪崩幾乎將整個山谷填平,而山峰則低矮了許多。 那山洞本來正處於山崖正中,高達數十丈,但現在距離地面的僅有五六丈的高度,不問而知底下數十丈盡是積雪。

眾人原本放下的一顆心再度提了起來。 香公子皺眉道:“就算當真有踏雪無痕的輕功,也無法一口氣掠過幾里長的山谷,看來真是出不去了。”

山谷中原本就是地形複雜,多有深溝,再被如此厚的積雪覆蓋著,若要強行冒險衝出,一旦中氣不繼落入雪中,必然無幸。 而那些用來攀上山洞的石蹬只是及洞而止,洞口距離峰頂還有數十丈的距離,勢必不能一躍而上,何況山壁上全是冰雪,滑不溜手,縱然有壁虎遊牆術亦無借力之處。

諸人苦思對策,卻皆是一籌莫展,想不出脫困之計。 看此情景,真要被活活困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山洞之中了。

無名老人道:“香公子的手下可知你來此?”

香公子搖搖頭:“我單獨來此與南宮兄會面,其餘人都去追蹤童顏那小子了。我與手下約好半個月後在涪陵城中匯合,他們又怎麼會想到我竟會困在這裡……”說到一半,他似是自覺失言,住口不語,又狠狠瞪了許驚弦一眼。

許驚弦乍聽到涪陵之名,不由想到自己當年初遇林青、蟲大師、花想容、水柔清等人時,正是在川東涪陵三香閣中,一時恍惚起來。

“大不了就在這里送掉老命吧……”無名老人連聲嘆息,“只可憐我那匹馬兒,多半是被雪埋了。”看他樣子,對馬兒的惋惜之情更甚於自己的性命。

南宮靜扉則是面色慘淡,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

忽聽許驚弦哈哈大笑起來,無名老人詫異道:“有什麼好笑?老夫雖是不想活了,卻沒打算拉著你們一起陪葬。”

許驚弦仍是笑個不停,直笑得淚水漣漣,捂著小腹直不起腰來。 香公子冷眼望著許驚弦,狠聲道:“你再笑一聲我就把你扔下去。”

無名老人儼然把許驚弦當做自己的孫兒一般,不依道:“餵,若不是你傻乎乎地用飛鉈擊山,又鬼吼鬼叫,我們也不會落到這境地。”

香公子怒道:“說起飛鉈,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許驚弦捂著肚子連連擺手:“各位莫吵。我只是覺得……我們這四個人來自天南海北,又各有恩怨,竟然會被迫呆在一起,還不知要多久,老天爺的安排真是妙極了,哈哈。”他想像力本就豐富,念及非常道的殺手、端木山莊的老人、禦泠堂的僕傭再加上自己,在這山洞中每日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語的情形,實是忍俊不住。 雖然剛才還與香公子拼個你死我活,現在瞧他滿臉哭笑不得的神情,沮喪與惱怒兼而有之,大覺有趣。

香公子咬牙切齒:“本公子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可笑之處,若是餓得緊了,便先吃了你這小子。”

“聽你一口一個'本公子',還以為是個風雅之士,誰知粗俗不堪,沒有半點幽默感。”無名老人諷刺香公子一句,又正色道:“既然已陷於此地,我們就應該同舟共濟,想辦法渡過難關,如果非要自家先鬥起來。嘿嘿,這個山洞就是四個人的埋骨之地!”

香公子亦知無名老人說得有理,不再與他爭辯,回頭望向南宮靜扉:“洞裡還有多少存糧?”

南宮靜扉苦著臉道:“洞裡存放的干糧雖有不少,但四個人分而食之,就算只吃個半飽,大概最多也只能支撐三、四個月。”

無名老人撫掌笑道:“看你一副要哭爹喊娘的樣子,我還以為只有三、四天呢。滿山冰雪皆可化水,又有三、四個月的糧食,還怕什麼?權當老夫來此避暑吧,待到春暖花開之時,再走也不遲。”

南宮靜扉嘆道:“老人家大概初來錫金,不知這裡氣候惡劣,縱然到了春日,亦可滴水成冰,要等到這山谷的積雪化盡,至少也要五六個月。”

無名老人一怔:“這倒是個麻煩事。”

香公子漠然道:“本公子說過,若是糧食不夠,先吃了那小子。”

許驚弦不忿道:“小心我先宰了你餵鷹。”

無名老人挺身擋在許驚弦面前,拍拍胸膛:“有膽就先嚐嚐這一身老肉。”

香公子奇道:“無親無故,你這老兒憑什麼總是護著那小子?”

無名老人瞠目喝道:“誰說無親無故,他是老夫的師侄!”

香公子盯了無名老人良久,辨不清他話中的真假。 他也不願此刻再起衝突,何況失了飛鉈,面對無名老人與許驚弦亦無必勝把握,南宮靜扉雖是站在自己一邊,但武功低淺,根本幫不上什麼忙。 他權衡利弊,冷哼一聲,返身走入山洞的一間小房裡,重重帶上石門。 南宮靜扉亦趁機悄悄離去。

許驚弦對無名老人抱拳道:“老人家仗義出手,晚輩十分感激。”

“既是同門,何用客氣。”

“同門?”許驚弦大覺驚訝。

無名老人點點頭:“你以為老夫是故意胡說八道逛騙香公子麼?其實不然,昨日與你在土堡會面之時,老夫便知你是師出同門的晚輩,暗中留意。今日發現你一人在荒野獨行,便悄悄尾隨你來到此處。至於你到底是老夫的師侄還是師侄孫,那就要問你自己了。”

許驚弦聽得一頭霧水:“老人家你到底是誰?我……我好像不記得自己有什麼師伯?”

香公子在房內一直偷聽到兩人對話,冷笑道:“小子你別中老頭兒的奸計,他不過是端木山莊的一個老騙子而已。”

許驚弦惱香公子侮辱無名老人,反唇相譏:“像你這種眼中只有銀子、濫殺無辜的冷血殺手,比騙子還不如。”

無名老人大度地擺擺手:“老夫平生最恨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暗中卻做下無數壞事的偽君子,相較之下,殺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手段雖然毒辣,好歹是個真小人。”又故做神秘地在許驚弦耳邊悄悄道,“老夫也看不慣香公子那趾高氣揚的嘴臉,但他總算還是個有原則的人,濫殺無辜這罪名倒是落不到他頭上……”他的聲音不大不小,看似耳語,卻足可讓香公子聽到。

無名老人的話似貶似褒,香公子亦不好發作,重重哼了一聲:“你是怕本公子恩將仇報真宰了那小子,所以才故意用話套住我吧。”

無名老人大笑:“恩將仇報這個詞用得極好。只要香公子先承認有恩情,是否以仇相報老夫就管不著你了。”

“本公子向來我行我素,豈會受你​​的激將之法?只要那小子惹我不高興,管他有恩無恩,照殺不誤。”

“高興與否全在你一念之間,如此強詞奪理,十足偽君子嘴臉,枉老夫還當你是個真小人。”

“你怎麼認為無所謂,本公子傲慢慣了,從不屑人言。”

無名老人轉向許驚弦,語重心長地道:“師侄啊,你可要記住,傲慢是掩蓋怯懦與恐懼的偽裝,千萬不要被它嚇住了。”

香公子憤聲道:“休得倚老賣老,本公子懶得與你廢話。”

許驚弦聽著無名老人與香公子一番鬥嘴,雖然事關自己的生死,亦大覺好笑。 老人家大概是嘮叨慣了,言語尖酸刻薄,咄咄逼人,甚至頗有些胡攪蠻纏的味道;但香公子竟也會與之舌辯,全無殺手的冷酷作派,一時竟覺得他那張凶神惡煞的面孔亦可愛了許多。

無名老人等了一會兒,見香公子果然再不出聲,亦沒了興趣。 轉過臉來望著許驚弦:“其實香公子也沒說錯,老夫在端木山莊做的正是騙人勾當。”

“哦,不知老人家做的是什麼事?”

“那些來到端木山莊求購的大多是京師裡的王公將相、皇室貴族,或者是富甲一方的大豪,對於他們來說,普通的寶物根本不瞧在眼裡,只要那些奇珍異玩,有些人更是指名點姓欲購一些失傳已久的寶貝。端木山莊雖是藏寶萬千,但那些傳說中的寶物皆可遇不可求,哪能輕易搜尋得到?為投客人所好,便由此產生了一個秘密的職業——贗品師。而老夫,就是端木山莊超一流的贗品師,由老夫手裡出來的東西雖是贗品,卻比真品還要真,絕對無人能看出破綻。”

許驚弦大是好奇:“那萬一真品又現世了怎麼辦?”

無名老人泰然自若:“端木山莊就是最權威的鑑定師,就算是真品,非說你是假的,又有誰敢置疑?”

“可是,那些出了大價錢買了贗品的人,豈不是冤枉?”

“冤枉?!”無名老人冷笑道:“這本就是個黑白混淆、顛倒是非的世間,那些牢獄裡被冤枉的無辜百姓還少了麼?有人妻離子散、背井離鄉,有人甚至丟了性命,相比之下老夫所作所為又算什麼?何況那些花錢買贗品之人全是用搜刮來的民脂民膏,不害他們又害何人?每當看著那些名門望族拿著贗品恬不知恥地四處炫耀,老夫就覺得解恨……”許驚弦聽無名老人的言語間頗有悲憤之意,猜想他以往必是受過天大的冤枉,眼中閃過同情之色。

“老人家一般做什麼贗品?字畫還是古玩?”南宮靜扉被無名老人的話引出了興致,從房中走了出來。

“嘿嘿,無論字畫、古玩,甚至武林中的神兵利器,老夫皆可亂真。”

聽到此處,香公子再也忍不住發話道:“原來你弄壞了本公子的兵器,打算賠個假的敷衍了事。”

“呸!”無名老人啐道,“老夫給你重做個飛鉈,只會比你原來那三流的貨色好上萬倍,你若瞧不起,便另請高明。”

香公子素知端木山莊之名,對無名老人的能力毫無懷疑,嘿嘿一笑:“本公子自然信得過老人家的手段,毀我兵器之仇,就此一筆勾銷吧。”

許驚弦萬萬料不到香公子如此表態,再看到南宮靜扉像個學生一樣坐在無名老人身旁聽得入神……心想原來同困於絕地之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會有這樣微妙的變化,不禁大笑起來。

香公子極是敏感:“你笑什麼?”

許驚弦心情極好,似乎也不怕他了,笑嘻嘻地道:“香公子新得神兵利器,我是替你高興啊。”伸手掩口在心裡不停偷笑。

南宮靜扉一臉虛心,向無名老人請教。 無名老人來了興致,毫不藏私,將製作贗品的種種方法和竅門如數家珍般一一道來。

“製作贗品首先要區別出寶物的價值何在?譬如傳聞中的南海龍珠,大如雞卵,夜光如炬,但若找不到相當大小的夜明珠,縱然造假的技藝再好,亦無法取信於人,再如龍泉、湛淵等名劍利刃,吹毛斷發削鐵如泥,你拿一塊破銅爛鐵,縱是吹得天花亂墜也是枉然,在這等情況下最重要的是材料;而那些具有歷史價值的古玩,相應來說就好辦得多,一張破席子可以說是孔子周遊列國講學時的坐席,一根爛木棍也可以說是老子拄過的拐杖,幾塊石頭刻上字,便說是趙匡胤與陳摶老祖爭枰天下的棋子……”

許驚弦聽得好笑:“這些東西也有人要麼?”

“嘿嘿,你有所不知,有些富家子弟祖上無功無德,便藉此炫耀家世,以圖在京師博個功名。不過像這些不入流的贗品,老夫是不屑去做的。製作贗品中最難的是字畫,描摹之作若無古人的筆風畫意,便是廢品;而最難的還是那些印章、紙張與墨色的翻新之術,既不能太過陳舊以致毀了字畫,又不能一望便知是新跡,須得恰到好處。紙張要先用數層新紙疊壓,然後以礬石抹於外層,再用穀雨時分的雨水與數種藥材按量調和成藥水,細心塗刷,藥水浸入字畫的時機要掌握得極好,稍有錯失,便前功盡棄;墨跡則可用香灰敷蓋,那焚香必要選取上等檀木所製,香灰的溫度亦要恰如其分,以香滅兩個時辰內為佳;最講究的就是印簽,必須用處子採來的新茶三泡之水,混以藥物,再加上六分熟鐵鏽、三分青銅綠與一分銀汞,將這份藥水隔著一層楠木薄片滲於印簽之上,再陳於蔭涼處七七四十九天方成。經過這些複雜的工序之後,做出的贗品直逼真跡,再暗中在江湖上散播流言,比如古時某個大畫家的墓地被盜,某個收藏真蹟的富豪家中失竊等等……等時機成熟了,贗品粉墨登場,請個有名的飽學之士品評一下,誰還能不信以為真?”

三人聽得目瞪口呆,這些本是江湖上不入流的詭詐之術,但聽老人娓娓道來,其中實是大有學問。

許驚弦撓撓頭,終於問出了一直憋在心裡的疑問:“可是,對於這些晚輩一無所知,老人家卻為何說與我是同門?”

無名老人哈哈大笑:“你當老夫天生就是製作贗品的騙子麼?這些只是兵甲派中最不起眼的雕蟲小技而已。”“專鑄神兵利器的兵甲派!”香公子從房門中走出,驚嘆道,“據說兵甲派所鑄之兵器寶甲無一不是精品,本公子還以為這是早已失傳的一家門派,想不到老人家竟是其傳人,倒是失敬了,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

無名老人目蘊神光,傲然道:“兵甲派第十六代傳人鬥千金!”昔日干將莫邪夫婦為楚王煉劍,三年方成,劍分雌雄。 事後楚王恐干將替他人鑄劍,傳召入宮秘密殺之。 但乾將見楚王之前已料定必死,便只帶雌劍獻於楚王,雄劍則留交莫邪。 其時莫邪已有身孕,生下一子,其名為赤,赤為報父仇,自刎而亡。 遺子傳其鑄劍之術,便是兵甲派的開山祖師云歧子。 而莫邪見丈夫與愛子皆因鑄劍而死,便改而研究鑄甲之術,所以兵甲派每一代只傳兩名弟子,一人鑄兵一​​人鑄甲。

在江湖傳聞中,兵甲派是一個極其神秘的門派,據說位於江北流馬河,卻從無人找到真正的地點,亦極少見到其傳人。 想不到端木山莊的一名毫不起眼的贗品師,競然就是兵甲派的嫡系傳人。

兵甲傳人所鑄之物無不成為名動一時的神兵寶甲。 九年前明將軍揮兵攻下塞外的冬歸城。 許驚弦的義父許漠洋便是冬歸城的大將,城破兵敗後,許漠洋在伏藏山中得到昊空門長老巧拙大師傳功,又賜他—柄拂塵,其後許漠洋與兵甲傳人杜四,笑望山莊莊主容笑風,關中無雙城傳人楊霜兒,四大家族長老物由心、暗器王林青等人在塞外相遇。 杜四憑著崑崙山之千年桐木、天池之火鱗蠶絲、上古大蠓之舌燦蓮花、渡劫谷之鎖禹寒香、笑望山莊引兵閣之定世寶鼎,集五行三才之力,再加上楊霜兒的“補天繡地針法”穿針引線,終於煉成了那一把神鬼皆懼的偷天弓!

三年前暗器王林青與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決戰於泰山絕頂,雖然暗器王一戰身死,明將軍卻直承武功不敵。 如今那一戰已是每個江湖人最為津津樂道的話題,暗器王是每個懷著夢想的少年心中的偶像,而那一把偷天弓,亦成為了這個時代中最具傳奇的神兵利器!

不過煉製偷天弓之事極其隱秘,江湖上只知其威力巨大,卻幾乎無人知道其乃是兵甲傳人的傑作。

“兵甲派!”

許驚弦這才恍然大悟,杜四煉成偷天弓後死於京師八方名動中“登萍王”顧清風之手,臨終前把兵甲派秘籍《鑄兵神錄》交紿了許溴洋用以製作換日箭,許漠洋隨後傳於許驚弦。 鬥千金這名字倒曾聽許漠洋提到過,但只知是杜四的師弟,師兄弟二人意見不合分道揚鑣,杜四原是鑄甲,正因與鬥千金賭氣所以才轉而鑄煉成那千古神兵——偷天弓。

昨日在土堡中乍見鬥千金亮出奇門兵刃——螯,許驚弦一時脫口說出了《鑄兵神錄》中的字句。 《鑄兵神錄》從不外傳,鬥千金一聽之下,便已認出許驚弦乃是兵甲派的傳人。

鬥千金望著許驚弦緩緩道:“你既然知道《鑄兵神錄》,必是四兩師兄所傳?他如今可好?”

“四兩師兄?老人家所說之人可是杜四?”

“原來四兩師兄竟然改名叫杜四了。”鬥千金古怪一笑,“老夫雖然人門稍遲,名份上是他的師弟,但年齡比他略長,你若是他弟子,仍要喚老夫一聲師伯才是。”

許驚弦心想自己從小熟讀《鑄兵神錄》,雖非杜四親授,卻從中受益良多,雖無拜師之禮,亦可箅是兵甲派的傳人。 想不到竟在這裡與鬥千金相識,又蒙他從香公子手下相救,或許冥冥之中,正是義父的上天之靈在默默眷顧著,才令他化險為夷。 念及義父,許驚弦眼眶微紅,對鬥千金更覺親近,翻身跪倒磕個響頭:“師伯在上,請受師侄一拜。”

鬥千金坦然受了​​許驚弦一禮:“老夫昨日聽你吟出門中秘籍的字句,便知你是同門弟子。只不過老夫與四兩師兄一向多有嫌隙,井水不犯河水,本是不願搭理你。”又轉頭對香公子道:“說起來倒要多謝香公子,若不是今日你對師侄下毒手,老夫只怕亦不會與他相認。兵甲傳人,豈容人輕侮門庭? ”看來老人雖是性格固執倔強,卻十分自豪於兵甲傳人的身份。

香公子嘿嘿一笑:“四兩撥千斤,你們師兄弟果然是天生的對頭”

“你哪知我門下的規矩?兵甲傳人一生最多只准煉製三件神器,而且兩名弟子分別煉製的神兵寶甲將要互拼分出高下,勝者方可接承兵甲派掌門之位。神兵利器難得,數十載方可功成,鑄兵鑄甲的兩名弟子一輩子方可分出勝負,所以兵甲派雖有上千年的歷史,卻只傳至十六代”

南宮靜扉嘆道:“兵甲互拼?那豈不是必毀其一?”

鬥千金白他一眼:“若非獨一無二的神器,豈不是毀了兵甲派的名頭?”他扶起許驚弦,神情忽冷:“四兩師兄既然收下弟子,想必已鑄成寶甲!倒要看看能不能抵得住老夫的顯鋒劍!”

許驚弦嘆道:“他九年前便已死於塞外……”

“什麼?”鬥千金面色大變,“四兩師兄死了?是何人殺了他?”兵甲派中門規森嚴,兩名弟子未鑄就神兵寶甲之前不得走動江湖,所以當年杜四隱於塞外,在沙漠邊開​​一家小酒店,而鬥千金則化身為端木山莊的的贗品師。 他師兄弟幾十年不通消息,而江湖上極少有人知道煉製偷天弓之情由。 直到今日,鬥千金才聽到杜四的死訊。

許驚弦道:“殺他之人乃是'登萍王'顧清風,已被暗器王林靑當場射殺,但杜先輩臨死之前將《鑄兵神錄》傳給了我義父。所以晚輩雖未見過杜先輩,但亦箅是兵甲派不記名的弟子。”

香公子熟知江湖典故,立知原由,脫口驚呼:“原來那把偷天弓竟是兵甲傳人所鑄,怪不得如此犀利!”

鬥千金眼神一黯:“想不到四兩師兄九年前就已煉成了神器,看來老夫還是輸了一招……”他的聲音越說越低,臉色一片茫然,忽然落下淚來,口中只是喃喃道,“四兩師兄死了,四兩師兄死了……”

許驚弦亦覺得心中傷感,勸道:“師伯不必太過傷心……”“傷心個屁!”鬥千金大喝道,“兵甲門人一生以煉製神器為榮,偷天弓名震江湖,四兩師兄雖死猶生,老夫只有氣惱與忌妒,何來傷心?”

許驚弦不知他師兄弟到底行何過節,只好默然不語。

好一個杜四兩,不鑄寶甲偏鑄神兵,莫非就是要氣死老夫麼? 嘿嘿,四兩撥千斤,師父給我們起的名字大有深意,分明是不看好老夫的能耐,老夫就偏偏不服氣,非要與四兩師兄一較長短。 老夫窮一生之力方鑄成顯鋒劍,就為了爭這一口氣,事到如今,四兩師兄竟已死了? 鬥了了輩子,連最後—面都見不到,叫老夫情何以堪? 這個掌門,不做也罷……

鬥千金口中雖硬,老淚縱橫,收拾不往。 他鬱火上湧,看來與杜四之間實是大有情誼,只是為了自身的榮譽才爭執數十年。

許驚弦連忙上前替老人搥胸,鬥千金一把推開他:“老夫病殘之軀,本就了無生望,倒不如就此隨四兩師兄而去,”

許驚弦見鬥千金傷感若狂,手足無措,反倒是香公子好離勸道:“亡者已逝,還請老人家節哀,”

鬥千金瞪眼道:“你不用貓哭耗子,老夫一諾千金,既然答應給你重鑄飛鉈,總是要完成諾言後再死。”香公子本是一番好意,被鬥千金如此一說,倒似是另有圖謀,氣得面色發青。 念及兵甲傳人鑄兵之祌奇能力,勉強壓住火氣:“你這老兒來果真不可理喻,返身離開。”

鬥千金對南宮靜扉道:“你也快走,讓老夫與師侄好好說些體己話。”鬥千金又問起杜四身死之事。 許驚弦自幼便視暗器王林青為偶像,曾經朝許漠洋細細打聽過九年前引兵閣鑄煉偷天弓的情形,便將自己所知盡數告悉鬥千金。 他說著說著? 既感嘆義父之死,又思念林青,不由黯然神傷,一老一少在山洞中抱頭而泣。

鬥千金漸漸恢復鎮定,壓低聲音道:“師侄放心,有老夫在此,必不容人加害於你。我們不妨暫且與他兩人虛與委蛇,有機會便逃出去,留他們在這破山洞裡做一對餓死鬼。”

許驚弦皺皺眉頭:“可是周圍全被大雪封住,又怎麼逃出去”

“這豈能難得住兵甲傳人的靈思巧手?待老夫找幾塊木板製成滑雪的用具,便可離開。不過這之前可小心​​不要露了口風,香公子也還罷了,南宮靜扉貌似好人,卻是眼神閃爍,只怕心懷鬼胎,他們於此地相會必有密謀,只怕一旦出去,便會殺你滅口。”

兩人悄悄訂下計劃,便留意山洞中的地形。 山洞極大,除了洞口方圓近丈的石廳外,另還有七八間石室,皆以石門隔開,推開石室,有兩間臥室,其中桌椅床鋪俱全;一間石室內存有大量食物;一間中則放置大量兵刃,許驚弦趁機重新挑了一把長劍;還有一間竟還有鍋碗瓢盆灶廚等生火造飯的用具,看來南宮靜扉說曾與禦泠堂少主南宮逸痕在此長住一年並非虛言。

可是洞中所有的物品皆以岩石打就而成,做工再精細,對他們逃生卻全無用處,而引火之物亦是曬乾的牛羊糞便,偌大山洞中竟然找不到一塊木板。 錫金氣候惡劣,植物多是低矮灌木荊棘,少有高大樹木,這深山中原本或有零星大樹,但也全被這一場雪崩所埋。

兩人接連打開幾間石室,徒勞無功,不由略有些沮喪。 此時除了香公子與南宮靜扉所呆的石室外,便只有最大的一間石室尚未搜尋,但那石室石門緊閉,推之紋絲不動,應另有藏在暗處的機關。

南宮靜扉與香公子聞聲出來,南宮靜扉橫身攔住兩人:“這一間石室乃是禁地,不得進人。”

香公子目光閃動:“打開看看,若能找到木料,想必兵甲傳人便可用之逃生。”口氣冰冷而不容拒絕。

鬥千金不料香公子片刻間就瞧出他們的用意,心頭暗凜,此人心思靈敏,反應快捷,若不得不與他在這山洞中共處數月,須得小心應對。

許驚弦卻注意到香公子對南宮靜扉說話的口氣全無敬重之意,猜想他們之間的關係恐怕只是相互利用,並非牢不可破。

南宮靜扉無奈,只好按動機關,打開石室。 裡面擺著供桌、香燭等物,乃是一間靈堂。

許驚弦脫口問道:“這裡是逸痕公子祭拜南宮老堂主的地方麼?”

“正是如此。”南宮靜扉點點頭,面上堆起笑意,“想不到吳少俠原來也是堂中弟子。”他雖不通武功,但在御泠堂耳聞目睹多年大致認得屈人劍法,又聽許驚弦喚出南宮逸痕的名字,口稱老堂主,便已請出他與禦泠堂有關。

許驚弦不願再與禦泠堂有何糾葛,隨口道:“我可不是堂中弟子,只是曾聽過南宮堂主的名字而已。”他一言出口頗有悔意。 南宮靜扉詐死之舉極為蹊蹺,其中必暗藏陰謀,倒不如藉此探聽一下他的用意,何況若能拉攏他而孤立香公子,對己方自然有利無弊。

南宮靜扉笑道:“我與鶴髮先生私交甚篤,吳少俠既與他同行,想必有些淵源……”

香公子在一旁冷冷打斷他的話:“南宮兄八面玲瓏,果然深諳做人之道。”

南宮靜扉身無武功,處於雙方夾縫之中,便想兩頭示好,卻不料被香公子一眼瞧破,臉上略有些尷尬。

香公子並不願迫他太甚,轉而望向鬥千金:“看來這靈堂中亦無木材,連靈牌都是石料所製,老人家可有其他計劃脫困?”

鬥千金搖頭嘆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香公子目光閃動:“本公子倒是有個辦法,只怕老人家不肯。”

“你且說說。”

“你那把寶劍鋒銳無比,裂石如齏粉,只需借本公子一用,便可在山壁上鑿出階梯,上得頂峰。”

鬥千金聞言色變:“你當老夫這把顯鋒劍是開山鑿石的工具麼?若有損壞,你賠得起麼?”

香公子笑道:“寶劍雖好,總是身外之物,總好過餓死在這裡。”

鬥千金大聲道:“兵甲傳人,寧可餓死也不會玷辱神器。”

香公子知鬥千金性格固執,亦不再多言。 暗忖你如今嘴硬,等餓得頭昏眼花之際,只怕就再顧不得許多了,屆時本公子明搶暗奪,亦由不得你。

南宮靜扉聽到鬥千金之言:“老人家這把劍名喚'顯鋒'?”

“不錯。天顯其鋒,凡塵難敵。”

“神兵顯鋒!”南宮靜扉喃喃自語,神情極其古怪。 許驚弦心中一動,想到鶴髮乍聽顯鋒劍之名時,亦說出“神兵顯鋒”之句,不知其中有何玄虛? 自己在御泠堂呆了三年,卻從未聽到有人提起過這句話,有機會倒要找南宮靜扉問淸緣由。

鬥千金輕撫肚皮:“鬥了半曰,老夫可是餓了,南宮兄是主人,還不快快拿出好酒與飯菜招待客人。”他倒並非真真肚餓得緊,只是瞧出南宮靜扉與香公子之間貌合神離,有意試探。

南宮靜扉一愣,偷偷望一眼香公子:“咳咳,都是些炒麵乾糧,哪有好酒?老人家如此說可真叫我為難。”

香公子掌中玩弄著銀鍊,呼呼作響,漠然道:“恰好本公子也餓了,縱是粗茶淡飯亦能食之如飴。”

南宮靜扉轉轉眼珠:“洞中存糧無多,如何分配還需大家商榷而定。”

鬥千金大叫:“今朝有酒今朝醉,先飽餐一頓再商榷也不遲,”香公子銀鍊搖得更急,口氣卻顯得悠然:“老人家心懷死志,本公子可不想步你後塵。有道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為求穩妥,食物的分配還是早定奪下來為好。”

兩人一齊望向南宮靜扉。 南宮靜扉明知香公子與鬥千金借題發揮,迫自己表明立場,心頭暗罵。 四人中香公子無疑武功最髙,縱然以一敵二亦佔上風,不過他失了飛鉈,而鬥千金身懷寶刃,再加上許驚弦相助,當真打起來勝負難料,自己這一注若是壓錯了地方,後果大是不妙。 他權衡再三,終於下了決心:“香公子言之有理,此事便由公子做主吧。”相較之下,香公子心狠手辣,若與他為敵只怕事後難以活命,而鬥千金與許驚弦畢竟仁厚一些,總不至於因此就對自己下毒手。

香公子麵色稍緩:“既然如此,那間存放食物的石室便由本公子看管,且待本公子點清數目後再每日按量分配給大家。”

南宮靜扉陪笑道:“我與公子一齊去清算。”

許驚弦心中不服:“要去就大家一齊去,誰知你們會不會假公濟私。”

香公子望一眼許驚弦,寒聲道:“本公子保證公平合理,不過只按著四個人的口糧分配,可顧不了你那隻鷹兒。”

許驚弦大怒,欲要開口卻被鬥千金拉住。 鬥千金清清喉嚨:“師侄啊,你可聽說過群狗爭骨頭的故事。”

許驚弦知鬥千金必有深意,順他語意道:“師侄孤陋寡聞,請師伯指教。”

“從前有一隻狗發現了一塊很大的骨頭,就想找個地方獨吞。誰知卻被群狗看見,便圍追欲分食。那塊骨頭實在太大,那隻狗不能一口吞下,只好銜骨而逃,追了半日,終於力竭,無奈吐出骨頭。第二隻狗搶到骨頭,亦不願與群狗分享,只好如第一隻狗一般拼命逃跑。如此反復,群狗都搶到了骨頭,可都無機會享受骨頭的美味,最後骨頭髮臭,誰也沒吃到嘴裡。”

許驚弦撫掌大笑:“原本是條聰明的狗,卻因貪婪而變得如此愚蠢。”

香公子自然聽得出鬥千金的譏諷之意,卻也佩服他的急智。 這老人看似潦倒落魄,實是胸藏丘壑,多年的閱歷早令他堪破種種世情,看似粗鄙的言語中卻包含著無上的智慧。 他低頭略一思索:“你們放心,現在還遠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本公子當知如何處理。”帶著南宮靜扉去了。

鬥千金低聲對許驚弦道:“那南宮靜扉既然有意與拉近關係,不妨藉機離間他們,等到香公子只剩孤家寡人一個,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許驚弦雖有此意,但想到南宮靜扉言行,心中鄙夷:“我最恨這種見風使舵的牆頭草,才不與他親近。”

鬥千金愕然,復又嘆道:“好小子,可比我年輕時有氣骨的多了。”

過了一會兒,南宮靜扉拿來幾塊肉乾,一袋炒麵,雖然份量略有不足,也可勉強吃個半飽。 出乎許驚弦意料的是,香公子還特地給扶搖帶廣幾塊肉乾來,不知是聽了鬥千金的故事心有所悟,還是藉此緩和氣氛。

錫金氣候寒冷,將凍肉風乾後貯於千年不化的冰雪中,可放置數年不壞,只是味道卻不敢恭維,那炒麵乃是將青稞碾成粉後炒熟,以水化之即可食用,許驚弦與南宮靜扉久住錫金也還罷了,鬥千金與香公子皆吃得直皺眉頭。 尤其香公子向來錦衣玉食,這等粗陋食物從不沾唇,如今情勢所迫,亦不得不勉強下嚥。 許驚弦偷眼瞧他齜牙咧嘴的一臉苦相,心頭大樂。

鬥千金雖是吃得愁眉苦臉,仍不忘調侃香公子:“公子吃這麼慢,如果真是食難下嚥,不如讓老夫幫你消化?”

香公子白他一眼,也不反駁,只是默默吞嚥。

許驚弦道:“師伯有所不知,殺手用餐本就是細嚼慢嚥,絕不會把自己的口糧分給你吃。”

“這是何故?”

“因為對於殺手來說,每一餐都可能是最後一餐,而且不知下一餐是什麼時候?所以他們不會浪費每一粒糧食。”

香公子愕然道:“難道你這小子也做過殺手麼?”

許驚弦笑道:“我是聽另一個殺手說的,他可比你厲害多了”

香公子眼中寒芒一閃:“誰?”

“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

香公子大笑:“就胡吹大氣吧,這等人物豈是你能見得到?”

許驚弦這番話確是三年前在京師與鬼失驚共餐時聽來的,而且他不但見過鬼失驚,與白道殺手蟲大師亦有書面之緣。 不過這些事情許驚弦自然不會告訴香公子,也不爭辯,僅僅一笑作罷。

兩間臥室四人分住,許驚弦與鬥千金同住一室,扶搖不適應封閉的石室,飛去崖頂自尋安歇之處。 他們只恐香公子與南宮靜扉在隔壁偷聽只是挑些天南海北的趣事閒聊。 先由杜四煉製偷天弓的往事說起,講到鬥千金早年的江湖經歷,還有他在端木山莊的種種見聞……兩人談得興起,知道三更時分方才各自安睡。

許驚弦一覺醒來,迷糊中睜開雙眼,卻見面前一人凝望自己,正是香公子。 許驚弦大驚,只道香公子趁機偷襲,探手去取放於枕邊的長劍,卻摸了個空。 他昨日經歷一場激戰,晚上又與鬥千金徹夜長談,實是疲倦至極,對香公子的到來竟然全無察覺。

鬥千金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師侄莫慌,香公子雖是殺手,卻還做不出太過卑鄙下流之事,老夫倒要看看他想幹什麼?”畢竟老年人睡眠不穩,鬥千金聽到石門開啟的動靜已然清醒,冷眼旁觀香公子的舉動。

香公子並無異動,只是沉聲道:“小子跟我來,有話問你。”隨手將長劍擲還許驚弦,先自出門而去。

許驚弦心中茫然,不明香公子意圖。 鬥千金笑道:“去吧,他若敢對你下毒手,老夫只管把那些食物都扔到崖底,僅留一袋撒一泡尿,就足可報仇啦。”

許驚弦聽鬥千金說得有趣,哈哈大笑,心情頓覺輕鬆。

香公子坐在石廳相候,一臉陰沉。 他與南宮靜扉僅是相互利用,並無深交,昨夜聽著許驚弦與鬥千金在隔壁言談甚歡,而自己與南宮靜扉卻是話不投機。 他原本被陷於山洞中就憋著一肚子火,越發氣悶,是以一大早就來尋許驚弦的晦氣。

許驚弦微笑著打個招呼:“香公子早啊。”

“虧你還笑得出來,困在這裡很好玩麼?”

“還能如何?總不能就一頭撞死吧。”許驚弦笑嘻嘻地朝洞外一呶嘴,“香公子要是對自己的輕功有自信,倒可以跳下去試試,我是不敢啦。 ”

香公子心頭暗恨,大聲道:“你當本公子搶不來那老兒的寶劍麼?”

許驚弦聳聳肩:“那就去搶啊,莫非你想讓​​我做內應?欺師滅祖的事情我可不做。嘻嘻,師伯那性子你也知道,小心搶劍不成,他當真給存糧上撒泡尿,那可就不好玩了。”

香公子咬牙道:“若是本公子挾你為人質,你猜他敢不敢破釜沉舟?”

許驚弦嘆道:“我不就不存生望,一旦被你擒住,定然叫師伯速速下手。”

香公子奇道:“就算困於此處,總有柳暗花明的一線生機,你又因何不存生望,說出如此喪氣的話兒?”

“你本要殺我,卻偏偏被我所救,如此丟臉的事可不能宣揚出去,現在同陷閒境不便下手,等到出了山洞,自然不會留我性命……”

香公子心中一凜,他雖是殺手,卻一向自負,縱然隱有殺人滅口之意,亦僅存設想未必實施。 但面前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未涉世,卻對人性了解如此之深,確非尋常。

“你以為用此激將之法,本公子會放你一馬嗎?”

許驚弦侃侃有詞:“殺我是你恩將仇報,放我也是理所應當,全在你一念之間,我多想也無用,只好聽天由命吧。”他早已拿定主意,把香公子拖在此地越久,童顏便越安全,倒也不急於脫困。

鬥千金在石室裡聽得清楚,哈哈大笑:“這小子兵甲派的武功末掌握多少,臭脾氣卻是學個十足,老夫很是喜歡。”

香公子無可奈何,恨聲道:“既然你承認本公子有理由殺死你,亦有足夠的能力,那可就要小心點,莫被本公子抓住把柄,藉機下手。”

“我能有什麼把柄被你抓住?真是癡心妄想。”

香公子目光閃動,陰惻惻地道:“想不想和本公子玩個遊戲?”

“遊戲?好啊,你且說來聽聽。”

“你試想自己在一個黑暗而狹窄的房間裡,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你全身都被綁住,無法掙脫,只聞得到濃重的血腥味,聽得到遠處傳來陣陣海濤,犬吠與貓嘶的叫聲此起彼伏……你覺得孤單無助,又冷又餓,身處絕望之中。然而此刻,你卻發現暗室深處燃起了一點亮光,你的眼睛突然看到了拿著巨劍的壯漢、各式各樣的刑具,還有掌握著每個人生殺大權、貓頭犬身的世間之主!”香公子語速漸慢,聲音越來越低,幾如耳語,目光卻越來越亮,面上隱現青灰,語音裡充滿著一股妖異的邪惡氣息。

許驚弦不由打個冷戰,香公子那陰沉暗啞的聲音裡彷彿有種奇特的誘惑力,既讓人驚懼,又想繼續聽下去。

“世間之主的貓眼裡閃動著慘綠色的光芒,口中露出猛犬的利齒,你只有回答了他的問題,才有可能遠離這個令人恐懼的地方,恢復自由之身。若不然,壯漢將用各式各樣的刑具刺穿你的身體,用巨劍分解你的屍體,集魂之眼奪走你的記憶!凝魂之齒吞食你的血肉,你的靈魂將永不超生,在暗無天日的海底冥獄裡受著無窮無盡的煎熬……”

許驚弦漸漸鎮定心神,越聽越奇。 江湖上只知東海非常道之名,卻無人知曉具體地點,聽香公子的描述,難道是在某個孤島之上? 而那孤島上則養著許多的貓和狗? 一念至此,忍不住開口笑道:“非常道的殺手也喜歡寵物嗎?想必一定比不過扶搖。”

香公子猛然一震,面色恢復常態。 原來他剛才暗暗運用非常道的獨門魔音,借聲傳功,施用此類魔功須得瑾慎,如果對方功力相若,甚至勝過自己,往往自受其害。 所以香公子並不敢對鬥千金擅用,而是欺許驚弦內力不足,意欲趁其不備一舉制住他,然後再與鬥千金決戰,誰知許驚弦竟然根本為所動。

香公子暗查體內,亦無魔功反噬之象,驚詫莫名,實不明白何以如此。 他哪知道許驚弦自幼研習《天命寶典》,莫說是他,就算非常道道主慕松臣親至,亦無法用魔音懾住許驚弦。

昊空門兩大絕學中,流轉神功乃是道家武學的至高境界,明將軍只憑七重流轉神功便穩居天下第一高手寶座二十餘年;而《天命寶典》雖與武功技法無關,卻是道家玄學極典,博大精深,明事悟竅,講究以世間萬物蘊於一體,曉一理而通萬理。 許驚弦作為《天命寶典》的唯一傳人,若單論心思的敏銳迅捷、對事物的明察秋毫、對環境的善於利用、對世理的達觀通透、對武道的慧識頓悟,可謂世間難逢對手,似香公子這等著重控制精神的邪功異術對他自是全然無效。

鬥千金的身影出現在石廳中,方才香公子魔音之術雖未針對他,卻巳隱有感應,放心不下許驚弦,便出來查看。

許驚弦隱隱察覺出香公子的意圖,故作輕鬆一笑:“這個遊戲不好玩,我可一點不覺得你像什麼世間之主。”

香公子吸一口氣,按捺心頭震驚:“遊戲還沒有開始,你要繼續麼?”

“繼續吧,我倒很想知道你打算做什麼?”

“很簡單,由本公子問你幾個問題,若是你的回答讓本公子不滿意,休怪手下無情。”

“哈哈,你當真以為自己是什麼貓首犬身的世間之主嗎?我可不是笨蛋,豈會上你的當?”

“難進你信不過本公子?”

“你若問我一些稀奇古怪、模棱兩可的問題,我答東你便說西,我答西你又說是北……這個啞巴虧我可不吃。”

“本公子豈會行此下三濫的行徑,所提問題皆沒有固定的答案,有些問題的答案,甚至連本公子自己亦弄不清楚……”

“這分明是你設下的閣套,休想我跳下去。”

香公子胸有成竹地一笑:“你就不想知道本公子與南宮靜扉商談之事到底是什麼嗎?何況你既然抱著必死之心,又有何懼?”

許驚弦料想香公子必有詭計,本想一口拒絕,卻又實在忍不住好奇心,試探道:“莫非我回答得讓你滿意,你就會告訴我?”

“那也不盡然,本公子向你提問,你也可以問本公子,但一次只限一個問題,能否盡快得到答案結束這場死亡遊戲,就看你提問的技巧了。”

“你僅是告訴我事實,而我回答不出就是死,這公平麼?”

香公子悠然道:“自古以來都是勝者為王,有何公平而言?更何況你武功遠不及本公子,就算苦苦哀求也無法探聽到本公子的秘密,如今給你這樣一個天賜良機,還嫌不夠麼?”他見許驚弦尚在猶豫,又加上一句,“只要你能問得出,本公子便保證如實回答,這也是對你智慧與勇氣的一次考驗,就算是個圈套,想必也難以抗拒如此誘惑吧?”

許驚弦聞言意動,香公子又道:“實不相瞞,你對本公子有救命之恩,於情於理本公子都不願意下手加害,所以寧可你多探聽些秘密,好堅定本公子殺人滅口之念。如果你只是嘴上強硬,其實卻怕死,那也不用玩下下去了”

許驚弦明知香公子用的是激將法,卻偏偏生出一股好勝之心。 按常理推測,香公子越是說得凶險,他的真正的用意越可能並不在此。 而且香公子遲早也不會放過自己,縱然這一次拒絕了他,下次又會變出新的花樣,倒不如趁機探出他與南宮靜扉之間的秘密……

許驚弦左思右想,權衡輕重,冒險的天性終於佔據上風,一橫心:“好,就和你賭這一把。”

鬥千金插言道:“師侄盡可放心,由老夫來做仲裁,若是香公子故意用問題來刁難你,老夫可不答應。”

香公子語含譏諷:“想必本公子萬一僥倖贏了,老人家便會護短了吧。”

“呸!也不想想老夫的名字是什麼,自是一諾千金。你不得耍滑頭,但若是這小子果真蠢笨,回答問題牛頭不對馬嘴,老夫也第一個不放過他。”

許驚弦倒是對香公子的問題十分好奇了:“閒話少說,香公子快問吧。”

香公子陰陰一笑:“你怕死得不夠快麼?”閉目思索起來。

其實香公子明智有鬥千金在旁相護,必難藉此取許驚弦之命,不過他過去擒住敵人時,便用此法審問,回答不出便斬腰剜目,對方往往撐不住幾個回合便心理崩潰,屢收奇效。 他見許驚弦隨遇而安,身處險境仍是吃得香睡的著,而自己昨夜卻輾轉反側難以安眠,實是氣惱不過,所以才想到而用這個方法打擊他的信心,令他寢食難安。

“道可道,非常道。這是《老子》開篇的一句話,也是本門名字的由來,告訴本公子,什麼是'道'?”

許驚弦尚未回答,鬥千金先罵了起來:“這是什麼狗屁問題?只怕天底下每個讀書人都有截然不同的答案,如何能讓你滿意?”

香公子冷然道:“本公子向來有原則,吳少俠若回答得有理,自然不會找他的麻煩。何況本公子若真想要吳少俠之命,徑直動手就是,也不必用這樣的方法自取欺辱吧。”

許驚弦揣摩著香公子的心理,緩緩道:“對於普通人來說,道是一種信念;但對於殺手來說,'道'更是一種生存的態度。萬兩賞金可買命,三尺青峰有良知,一個真正的殺手不會為五斗米而殺人,而是要用他的武器去判決這世間的善惡!”

“說得好!”鬥千金大聲鼓掌:“香公子對此答案可滿意?”

香公子長嘆一聲:“若是門主在此,定會引吳少俠為知音。本公子對此答案不置可否,但亦箅過關。”

鬥千金大笑:“你雖是真小人,離君子亦咫尺之間。小子,問他吧。”

許驚弦凝神想了想。 千頭萬緒,一時竟不知應該由何處問起,忽想到鶴髮曾懷疑非常道大舉出動決不僅僅為了童顏,來見南宮靜扉是否才是香公子的真正目的? 可是如果非常道欲與禦泠堂聯合,香公子要見的人就應該是宮滌塵……一念至此,問題脫口而出:“是誰派你來見南宮靜扉?”

香公子略一沉吟,吐出一個令許驚弦驚心動魄的名字:“簡歌!”

許驚弦幾乎跳將起來,萬萬沒料到第一個問題就得到如此驚人的答案。

鬥千金並不知道簡歌是御泠堂青霜令使的身份,大奇道:“就是那個被稱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公子哥麼?他與此事有何關係?”

香公子微笑道:“首先,這個問題不該由老人家問;其次,現在又輪到吳少俠回答本公子的問題了。”

乍聽到簡歌之名,許驚弦心中浮現出許多猜想,卻無法得到證實。 此刻他急於知道更多的秘密,將自己的生死大事反而拋至一邊:“你問吧。”

香公子垂頭思索一陣:“既然我們被困在這裡,本公子就問你一個相關的問題吧。三個人被困在一個荒島上,沒有飲食和清水,島上盡是毒蟲猛獸,留下來只有死路一條。而這三人一個是你的父親,一個是你師父,另一個是你心愛的姑娘,此刻你劃著一條小船來到島上,小船一次最多只能帶走兩個人,你會選擇救淮?”

“這個問題絕不公平!”鬥千金大聲抗議道,“這是一個陷拼,任何回答都將引出另外兩個錯誤的答案。”

香公子不為所動:“每個人都有自己最在意的東西,每個人也都會面臨最痛苦的選擇。在本公子的心裡,答案便只有一個,只要吳少俠選中了本公子心目中的答案,絕不為難。”

鬥千金喃喃道:“按理說應該選師父,但誰知道你是否有一個曾經刻骨銘心的戀人,是否有一個自小崇拜的父親?”

香公子淡淡道:“老人家最好不要過多提示,徒亂吳少俠之心”

鬥千金當即閉口,心中卻著實為許驚弦捏了一把汗。 這個問題原本簡單,每個人最終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難就難在必須揣測到香公子的心理,但對於他的過去一無所知,又怎能判斷出他最在意的到底是什麼?

誰知許驚弦想也不想地答道:“我會讓師父與父親乘船先走,我留下陪著心愛的姑娘一起……”

鬥千金一怔,放聲大笑:“好小子,老夫和你一比,才是真的蠢笨如牛”

香公子亦當場呆住。 他曾用這個問題難倒過許多被俘虜的敵人,實是上作為一個冷血的殺手,連他自己未逢其境也不知應該如何選擇,親情、師恩、愛情之間實是是難以取捨。 但在許驚弦的巧妙解答面前,所有問題皆迎刃而解,瞧他回答時完全不假思索,似乎一切都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這個少年要麼是一個擁有大智慧的絕頂聰明之人,要麼就是一個至性至情之人。

直到這一刻,香公子才終於對許驚弦刮目相看。

香公子努力掩飾服中的驚詫,對許驚弦輕輕撫掌而贊:“現在你可以問本公子下一個問題了。”

“你來找南宮靜扉到底是為何事?”

這本是一個很難用三言兩語說清楚的問題,但香公子的回答卻是簡潔明了:“青霜令!”

鬥千金雖對江湖之事了若指掌,卻也從未聽說過靑霜令之名,奇道:“那是什麼東西?”

但香公子的回答卻在許驚弦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更多的疑問接躥而來;失蹤多年的南宮逸痕到底在何處,是否被簡歌所害? 青霜令是否落在簡歌手裡? 青霜令的秘密是否就如南宮靜扉所說亊關寶藏? 還是涉及其它秘密? 青霜令是御泠堂中的最高機密之一,簡歌為何對香公子如此信任? 他們之間究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

許驚弦知道,只有繼續這一場危險的死亡遊戲,才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靜靜望著香公子,眼中流露出挑戰的神情,等他再度發問。

“錫金宗教盛行,想必吳少俠亦略通佛理。既然佛家有云:四大皆空,請告訴本公子,如何才是空?”

許驚弦愣住了,這又是一個無法給出確定回答的問題,也可以沒有任何答案! 錫金紅、黃兩教爭執數百年,歸根結底便是源於對佛學的理解不同。 莫說他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縱然以鬥千金花甲之齡,亦無法解答這千古疑問。

香公子低嘆一聲,面容肅穆,輕吟道:“凡塵如空,歲月如空,生死如空、悲喜如空……既然一切都是空,本公子便送你離開這空空的塵世吧”掌中銀鍊急揮而至,往許驚弦的脖頸纏來。

許驚弦只顧凝思冥想,對銀鍊視若不見。 鬥千金從石室中飄身而出,擋在許驚弦面前,抬掌格開銀鍊:“香公子,有本事你給老夫一個回答!”

香公子苦笑道:“本公子雖然自命不凡,卻也知道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那你憑什麼下毒手?老夫既是仲裁,豈容你亂了規矩?”

“別忘了本公子早就說明所提問題自己亦無固定答案,只是要求吳少俠給出一個令本公子滿意的回答,他的沉默讓本公子很不滿意。”

鬥千金頓時啞口無言,他平生信守承諾,雖不甘心,卻也不能食言而肥。 瞪著許驚弦大喝一聲:“傻小子,無論如何你倒是開口說話啊……”他精於舌辯,哪怕許驚弦胡亂給出一個答案,亦可與香公子好好論戰一番。

香公子嘆道:“越是聰明人,越容易在此類問題上陷入死結,老人家逼他又有何用?所謂空,便是無,只有死亡才能換來永恆的虛無……”他的眼中亦閃過一絲惋惜之色,但那根銀鍊卻毫不遲疑地再度纏向許驚弦。

許驚弦驀然抬頭:“空不是無,空只是表面上的不存在。只有當你用自己的心靈透過凡塵、歲月、生死、悲喜,重新感知到這個世界的鮮活時,你才會真正懂得空的意義……”

銀鍊到頸忽止,險到毫釐。

“很好,恭喜吳少俠。”香公子淡淡地道,“你用你的智慧為自己贏得了一命。”說罷轉身離去,沒有回頭。

許驚弦見香公子轉身離開,連忙喊道:“餵,你還沒有問答我的問題呢?”香公子渾如不聞,徑自走進石室。

鬥千金不料許驚弦在最後關頭說出了意想之外的答案,驚喜交加,一把拉住他:“你這傻小子,剛從鬼門關上撿條命回來還不知足麼?嘿嘿,香公子這種人自視極高,剛愎自用,又好面子,既然他欠你一個問題,你就偏偏不問,急也急死他。”

許驚弦嘻嘻一笑:“師伯說得有理。不過香公子定然不會死心,不知明天又會找出什麼理由與我為難。”

“無論他搞出什麼花樣,你只管陪他玩下去,依老夫看來,他才捨不得要你的命。”

“捨不得?師伯此言何解?”

“你想想啊,我們困在這個山洞裡,走也走不了,左右就這麼大地方,無聊至極。區區幾天也還罷了,若要呆上幾個月,悶也悶死了。你當剛才香公子真想藉提問之機殺了你麼?他雖是個殺手,卻並不莽撞,豈想不到若真殺了你,老夫豈會與他罷休?不過是百無聊賴之下找樂子罷了,若能嚇得你跪地哀求、懇請饒命自是最好,至不濟也讓你整日擔憂,食而無味,他則從中得到樂趣,乏味的日子也就好熬了一分……現在我們無須擔心太多,小心提防便可,而等到雪化解困之際,那才是最危險的時刻,無論香公子與南宮靜扉之間是否有不可告人的陰謀,他都會想方設法置你我於死地。”鬥千金人老智不窮,這番對香公子的分析猜測雖僅出於自己的臆斷,亦與事實相差無幾。

許驚弦苦笑而歎:“就算香公子現在無意相害,但這樣的日子多過兒天,時時刻刻要防備著他,倒真可能把我迫瘋了。”

“傻小子!古人說得好: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若是高忱無憂,麻痺大意,等到敵人圖窮匕見之時,你又如何相抗?保持鬥志的最好方法不是勤學苦練,而是有大敵窺伺於左右,才能迫出你的所有潛力。變而不驚,困而不餒,方成大器。江湖之中處處有險灘,只有時刻保持一份警覺才能履險若夷。”

許驚弦心有所悟:“原來這場遊戲早在入洞之時就已開始,或許現在我處在劣勢,但在最後的決戰到來之前,誰贏誰輸尚無定論。”

“儒子可教也!”鬥千金大笑,“等你到了老夫這年紀,就知道人生如夢,無論你登基九五、權傾四海,還是仗劍天下、名動八方,或是默默無聞、安守清貧,到頭來任誰也不免一死。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過程,現實也罷,遊戲也罷,總會有得有失,有勝有負。你可以把這個山洞當做是被逼而上的一個擂台,你不必為了虛名去拼得頭破血流,重要的是全身而退,留存實力東山再起,名劍雖利,久不磨亦鈍,今日過了此關,以後的江湖亦是你的另一個修煉之場,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武功可以越練越強,丟了性命可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許驚弦眼前一亮,頓覺豁然開朗,鬥千金的話驀然解幵了糾纏他多年的死結。 何必執念於報仇雪恨? 又何必苦惱於無法習得絕世武功? 天地就是一塊磨劍之石,江湖就是他的試煉之場,他只有不斷地在困難中磨礪自己,懷著一顆平常之心等待機遇,終會刺出人生最鋒銳的一擊。

如此,方不枉活於世間!

鬥千金說得急了,又見許驚弦臉上信心百倍的模樣,心情激動下大聲嗆咳起來,幾縷血絲從他的嘴角溢出。

許驚弦連忙上前扶住。 鬥千金咳了許久方停,大手一揮抹去嘴邊血跡:“你不必替老夫擔心,這一身毛病都是自小流落江湖時害下的,與老夫相伴十年,已經習慣了,每到風寒濕冷之時,便如百劍刺體,萬蟻攢心。嘿嘿,若非還有些心願未了,老夫早就耐不住病痛拔劍自刎了。”

許驚弦也不知應該如何安慰,忽想起鬥千金在那土堡前說得話:“帥伯曾提及自己平生有三件心願:一願得報端木莊主的恩情;二願'顯鋒'能遇明主;不知第三個心願是什麼?”

“那也是老夫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讓兵甲派之名威震江湖,才算不負師父的一番栽培。”一絲苦澀之意慢慢浮上鬥千金的面容,“不過在遇見你之前,老夫還一直想著如何可以勝過四兩師兄,爭得兵甲派的掌門之位,直聽你說起四兩師兄早已逝去,才突然明白自己是如何地心胸狹隘,師父早早去世,四兩師兄入門早我幾年,許多兵甲派的武技皆是由他代為相傳,名為師兄,卻有半師之實。但老夫年齡比他略長幾歲,自然心中不服,處處與之爭執,終於導致師兄弟兩人反目成仇,各自遠走他方。如今老了,回首往事,方知一切皆緣於少年倨傲意氣,何等不智?只要能令本門發揚光大,誰做掌門又有什麼關係?”

許驚弦只怕鬥千金病魔纏身多年,又乍聞師兄杜四的死訊,心傷之餘就此斷了生念,溫言相勸:“如今杜四先輩已逝,師伯已是兵甲派唯一傳人,自當擔起重任,不能輕言生死。”

鬥千金古怪一笑:“你可知老夫起初為何對你不理小睬?”

許驚弦回想起鬥千金在土堡前明明已聽到自已吟出《鑄兵神錄》中的句子,卻望也不望自己一眼,反似隱有怒意,事後又暗地跟蹤自己,並不相認,直至看到香公子加害才方出手相助,果是蹊蹺,只怕並不僅僅是因為對杜四舊怨未消,搖頭道:“師侄不知。”

“你只是四兩師兄不記名的弟子,不明白本門的規矩。若沒有當上掌門,便無資格收下弟子,老夫聽你讀出《鑄兵神錄》之句,還道四兩師兄自封掌門、私收弟子,當然不願搭理你。唉,老夫目光短淺,錯怪丁四兩師兄,九泉之下又有何顏相見?”說著說著,鬥千金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許驚弦恍然大悟,心想恐怕這亦是兵甲派無法揚名江湖的最大原因。 兵甲派規定兩名分鑄兵甲的弟子必須在鑄成神兵利甲之後互拼,勝者方有資格接任掌門,但煉製神兵利器絕非昔日之功,不但要機緣巧合找到適巧的材料,煉製之時稍有差錯,又不免功敗垂成。 等勝者做上掌門之時,大多已是垂暮老人,此刻再收弟子,只怕還不等弟子學成,便已撒手西歸。 如此長久下去,或許兵甲派的絕學就會漸漸失傳。

鬥千金猜出許驚弦心中所想,長嘆一聲:“老夫當年亦與你一樣,覺得本門這個規矩實是不可理喻。直到如今才能體會到本派祖師云岐子立此門覘的一番良苦用心。劍分兩刃,如人之善惡,神器雖利,落人壞人手裡卻成了凶器,人性本貪婪,不然干將亦不會因鑄良劍而死在楚王的手裡。只有到了老夫這個年紀,飽經人世滄桑後才可明白這個道理,那時再擇徒授業,方不至於遺害江湖,傳下千古罵名。所以本門收徒,根骨與悟性皆在其次,弟子本性的善惡才是關鍵,你可一定要記住。”

許驚弦聽了這一番話,肅然起敬,垂手謹立:“得聞師伯諍言,不敢相忘。”

鬥千金滿意一笑,忽拔出顯鋒劍,出鞘的剎那間,山洞中光華閃耀,寒氣撲面,隨即又黯了下去。 許驚弦定睛望去,顯鋒劍劍長七尺,質地似鐵非鐵,外表看來灰樸樸的毫不起眼,特殊之處唯有那一股迫人心肺的凜冽之氣。

鬥千金對著顯鋒劍輕吹了一口氣,劍鋒沾上水霧,如霓虹驚現,驀然幻化出七彩之色,明亮卻不奪目。 而在那絢爛的七彩之中,又有一道若隱若現的白芒罩住劍身,白芒寬窄不均,劍脊處窄若細線,劍鋒處卻足有三分,淡如透明,卻給人一種疑為實物的錯覺,彷彿那銳利的劍鋒又無端延長了幾分。 鬥千金手持劍柄,左手食、中二指輕撫劍鋒,指尖所過之處,冷芒隨之吞吐,宛若活物。

祌兵顯鋒出鞘,沒有凌厲逼人的凶焰,沒有無堅不摧的殺氣,只有一種如夢如幻的不真實感,瞧得許驚弦目眩神迷。

“此劍窮老夫一生之力所鑄,自詡天下神兵利器皆無過於此,你可知它是用何物所造?”

許驚弦腦中靈光一閃,朗朗吟道:“北地之境,紫氣呈韻。霓旌羽駕,仙露繁枝。水接三江,山連五嶽。紺碧入塵,蟾魄墮世。色幻七彩,質勝寒冰,遇水則變,遇風而利。遇敵愈強,遇堅即摧。天下名器,莫出其右。”

鬥千金大笑:“師侄眼光不錯,鑄成顯鋒劍的材料正是蟾魄之鐵。”

在《鑄兵神錄》之尾,另附有數頁《神獸異器錄》,遍述天底下可用於鍛造兵器的各種材料的特性,包括傳說中的奇禽異獸、名玉精鐵等等,譬如那用以製成偷天弓弓胎的上古大蠓之舌——舌燦蓮花,便在《神獸異器錄》中排名第七。 蟾魄之鐵顧名思義乃是月中魂魄,相傳此鐵為廣寒宮鎮殿之寶,由九夭墜入北地之海底仙境,汲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在《神獸異器錄》所記載的三十六種神器之中排名首位。

“其實那些遠古傳說也作不得準,蟾魄之鐵墜入北地海底,老夫卻是在東海之濱尋到此物,模樣像是一方大石,全然不似鐵質,但在水底確是色呈七彩,煞是好看,左右尚有幾條大鯊魚守護著,老夫這道傷口就是被一條鯊魚咬的,幸好逃得快,不然便葬身魚腹了……”鬥千金解開上衣,許驚弦只見他脅下一道近二尺長的傷痕,深可見骨,猜想那一場人鯊大戰必是驚心動魄至極。 想到老人為了師門榮譽甘冒奇險,不由更增一份敬意。

鬥千金續道:“蟾魄鐵質地堅固,老夫雲遊四海,集南嶺之木、北海之膠、西土之油,燃起炎烈高溫,總算鑄劍成型,其中甘苦也不必多說了。只要問你一句……”他略略停頓,一字一句:“你想不想得到這一把神劍?”

許驚弦一震:“師侄才疏學淺,豈敢有妄念?”

鬥千金喝道:“你忘了老夫的話麼?欲得本門神兵利器,才情並不重要,唯有緣、有德者居之。你得四兩師兄所學,又與老夫在錫金相遇,可謂有緣;而聽你方才回答香公子三個問題,亦顯示了少見的天賦與悟性;最重要的,老夫年紀雖大,一雙老眼卻不昏花,瞧得出你內心宅厚重情,分得清善惡是非,足有資格得到此劍!”

許驚弦不由怦然心動,有此神兵在手,當可彌補自己的內力不足。 但轉念一想,仍是搖搖頭:“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此劍鋒芒太勝,被人窺見,必生覬覦之念,師侄武功低淺,自問無力相護。”

鬥千金不以為然:“你能面對寶物而不生貪念,可見老夫並沒有看錯人。兵甲一派,從來只為他人作嫁衣,只要行得正立得端,便可持掌本門神兵。如此神物,奪天地之造化,用以行俠仗義事半功倍,而即便落入壞人之手,以之行惡,事後亦必打報應。”

許驚弦深恐有負鬥千金所託,只是推辭。 鬥千金也不多言,收劍人鞘。

香公子一直未現身,到了午間,南宮靜扉拿來些乾糧,又故意找些話說,言語間隱有討好之意,許驚弦不齒他為人,對他的暗示無動於衷。 只是注意到南宮靜扉臨走前眼珠不斷亂轉,不知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一日不知不覺過去,明月從東天升起,灑落清冷的光輝。 星子在峰巒間浮動,幾片淡淡的流雲游離於山野與積雪之間。

許驚弦獨自坐在洞口,寒風掠過他的發,拂動無數心事:他回想著那些在生命中逐一出現的人,義父許漠洋、日哭鬼、暗器王林青、蟲大師、水柔清、花想容、寧徊風、鬼失驚、嗅香公子、愚大師、黑二、宮滌塵、明將軍、何其狂、淸幽、水秀、蒙泊國師、多吉、白瑪、桑瞻宇、鶴髮、童顏…直至鬥千金、香公子與南宮靜扉,他們不但開啟了他的視野,帶給他一個全新的江湖世界,令他感覺到快樂和興奮、痛苦和悲傷,使他體驗到種種生命裡的領悟,也讓他從一個清水小鎮無憂無慮的孩子變成了被豪情義氣、快意恩仇、爾虞我詐、陰謀詭計所包圍的江湖少年。

過去三年裡,他的心被深沉的仇恨佔據著,每一天都會在練功之後疲累的間歇裡默念著仇敵的名字,逼迫自己努力奮進。 身處人群之間,卻是孤獨而寂寞,他可以與朋友分享自己的快樂,卻很少對別人提及自己的痛苦,掩藏在平靜外表下的洶湧波濤一遍遍衝擊著他心靈的堤岸,無法控制,只可壓抑,直至最終的渲瀉或是崩潰。

而今晚,或許是被鬥千金一語點醒,他終於卸去了心頭的那一塊大石,體會到一種久違的寧靜。

——江湖不過試煉場! 每一次爭鬥都是一個擂台! 來自於《天命寶典》的潛移默化,經過數年的蘊藏與沈積,終於在許驚弦的心裡被全面激發起來。

他依然會被情義所打動,因仇恨而憤怒,但不會再受其困擾。 在直視自己內心的問時,他亦可以直視自己的心魔。

——奇蹟,只厲於相信奇蹟的人們。

“沒有風雪的高原冬夜,總能讓人在寂靜中感覺一種隱藏著的憤怒。”香公子不知何時來到許驚弦的身旁,似自言自語般道。

“風雪並非緣於髙原的憤怒,而是來自高原本身的力量。”許驚弦輕聲道,、他沒有因為香公子的乍然出現而惶恐不安,猶如面對知交好友般心平氣和:“這種力量的展示也並非針對你我,只不過是長久積蓄後的釋放。”

香公子不由吃了一驚,許驚弦平靜的敘述中隱含著某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道理,渾如老僧機鋒。 在這個少年身上,似乎也隱藏著一種沉默的力量,令他自慚形穢,甚至還有些許的懼意。 ^

香公子長吸一口氣,按捺著自己的情緒:“在深夜長時間冥想是最危險的,會讓你在各種各樣的聯想中錯過正確的判斷陷入泥沼。”

許驚弦微微一笑:“有一隻小鳥,被關在一個籠子,籠子裡一面被黑布遮蓋,另一面則朝向陽光。黑暗的那一面有出口,而透著光亮的一邊卻被木籠所阻,你猜小鳥會怎麼做?”許驚弦抬頭望著香公子,眼神清澈:“它會一遍遍飛往光明,而絕不會嘗試一下黑暗的出路。或許你會覺得它很笨很蠢不懂變通,但那就是小鳥生活的方式,無怨無悔。”

香公子忽然覺得很生氣,他曾經讓無數人在自己面前恐懼、乞求活命,卻無法容忍任何人對自己的忽視。 而從許驚弦的眼神中,他明白無誤地感覺到了這種忽視,彷彿他並非可置許驚弦於死地的敵人,而只不過是對方一道隨時可以跨越的障礙。

殺機在香公子眼中泛起:“你不打算提出你的第三個問題了麼?”

許驚弦搖搖頭:“也許以後會問,但現在,我盡量不給你殺我的理由。”

香公子暗暗一凜,殺氣忽洩。 許驚弦不但可以讀出他內心所想,而且似乎還掌握著他情緒的每一個微小的變化,在挑戰他自製力的同時又用看似示弱的言語緩和著他的憤怒。 儘管他有十足把握可以在剎那間奪走這個少的性命,卻又矛盾地覺得自己在這一場無形的對決中已完全處於下風。

“扑棱棱”一聲響,扶搖從洞口飛入,將鷹喙中含著的一隻野兔扔在許驚弦面前,邀功請賞般用翅膀輕蹭著許驚弦的手臂。

許驚弦撿起尚在血泊中痙攣的野兔,同情地嘆了口氣,擲給香公子:“香公子想必已厭煩了那炒麵的味道了吧,不妨嚐嚐這個。”

香公子怔然接過野兔,頃刻間他感應到這個少年和雄鷹、浮雲、天空合為一體的協調,而自己卻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良久後,他才吐出一句話:“你最好紿本公子記住,今晚是這只鷹救了你的命。”

許驚弦一笑不答,但他的心裡十分明白: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殺乒分兩種,一種是瘋狂的,一種是理性的。瘋狂的殺手為了完成任務,不惜代價,不擇手段甚至賠上性命也在所不辭,他們的刺殺行動往往是隨時機而動,一成機會就足以讓他們冒險,就像那些飛蛾,明知會燒斷翅膀,也要爭先恐後撲入火中;而理性的殺手則會謀定後動,他們有著驚人的忍耐力,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會出手,並非顧惜性命,而是每一次出擊都建立在對本身實力的自信上,絕不盲目。香公子無疑屬於後者,而你似乎找到了對付他的辦法。”鬥千金含笑望著許驚弦,眸中露出毫不掩飾的欣賞。

“但理性的殺手也是最難對付的,我們可以一次次試探他,直至讓他心浮氣躁之下露出破綻。可是如果他的忍耐力遠超我們的想像,等到他真正決意出手的時候,恐怕就為時已晚。”

鬥千金胸有成竹:“第一,防患於未然的最好方法就是提高自己的實力;第二,老夫不會讓你等到他決意出手的那一刻。”

“難道師伯已有了相應的計劃?”

鬥千金莫測高深地一笑:“計劃雖已成型,但尚需完善。再過得幾天,便可見分曉了。”

接下來的幾天是在一種微妙的氣氛中度過的。 四人身處險境,自顧不暇,彼此倒能安然相處,再無衝突。 香公子對許驚弦與鬥千金不理不睬,偶爾在洞口邊觀望良久,但面對積雪封山束手無策,只得鎖著眉頭離開;而南宮靜扉除了每日中午與黃昏時分固定分配食物外,平常時刻閉門不出。 不過他先後服侍二代禦泠堂主,烹飪之技頗佳,扶搖叼來野味便由他下廚烹調,味道果然鮮美,令鬥千金贊不絕口。

不知不覺過了三四天。 這日午後,許驚弦正與鬥千金在洞口邊撫弄扶搖,言笑甚歡,香公子來到他們身旁,默然看了半晌,忽大喝一聲:“你二人當這養老之處麼? ”

鬥千金嘿嘿一笑:“香公子提醒得好,老夫踏遍三山五嶽,唯覺此地風景最佳,果然適合做埋骨之地。”

香公子提掌將洞口一塊大石拍得粉碎:“老匹夫活該死無葬身之地。”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31 PM

第八章 悟魅青霜

許驚弦本以為兩人又要鬥嘴,樂得觀戰,但聽香公子出口不善,遠非平日據理力辯之態,心知不妙,看他神色陰沉,滿臉焦躁,發掌力道十足,知道這蟄居不出的生活已令他的忍耐力達到極限,即將爆發。

鬥千金亦不動氣,斜睨香公子一眼:“老夫知道你呆得氣悶,莫非打一架才可消火。”

這一句猶如火上澆油,香公子暴跳而起,手按腰側刀柄:“本公子就等你這句話,有種便來吧。”他的飛鉈已毀,那間陳放兵器的石室裡雖然應有盡有,卻無飛鉈,只好挑了一把厚沉的長刀防身。

鬥千金卻擺手搖頭:​​“老夫一大把年紀,才不與你賭這口氣。何況刀劍無情,萬一老夫有個三長兩短,誰來替你打造飛鉈?”

香公子恨得牙癢:“既然惜命,就不要口放厥詞。”

鬥千金拍拍許驚弦的肩膀:“想打架容易,就與老夫的師侄切磋幾招吧。”

香公子不屑道:“他完全不是本公子的對手,不過是送死,何言切磋?”

許驚弦心頭不服,欲要開口,卻見鬥千金對自己暗暗打個眼色,猜不透老人到底有何用意,強忍不語。

鬥千金悠然道:“有道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習武之人一旦懈怠,武功不進則退。嘿嘿,看來香公子認定自己是無法重回江湖了,不練也罷。”

“放屁。若是本公子三招兩式要了這小子的命,老人家可莫要心疼。”

“那就算了,老夫好不容易有個師侄,可不想他壞在你手裡。”

香公子目光閃動:“也罷,反正左右無事,便讓這小子陪本公子練練。放心,本公子自會手下容情,不會害他性命。”

鬥千金瞧破香公子心裡所想:“香公子是否打算假意收手不及,廢他一條胳膊,或是斷他經脈,暗地出一口惡氣?”

香公子也不否認:“那就看這小子的造化了。”

“老夫倒是相信他足有能力自保。”鬥千金回頭對許驚弦吩咐道,“顯鋒劍可不能交給你,去那間石室找個趁手的兵刃吧。可要記住,萬一有何損傷,那也是技不如人,只能怪自己命苦,不可埋怨香公子。”許驚弦不知鬥千金為何任香公子暗下毒手,但他心高氣傲,當然不會求敵人容情,徑去石室。

香公子反覺不解,低聲問鬥千金:“你真不怕本公子對他施辣手麼?”

鬥千金哈哈一笑,故作神秘在香公子耳邊低聲道:“你若廢了他,下次再想發洩便去找南宮靜扉試招吧。”

香公子一怔,這才明白鬥千金的用意,他在洞中這幾日憋得難受至極,比武切磋的提議正中下懷,確是不願一場拼鬥下來就失去了對手。 暗忖許驚弦逃不出自己手心,不如假意放他一馬,慢慢消除其戒心,待春暖雪融脫困之時再一舉殺之。

許驚弦選了一柄長劍,由石室中出來,與香公子相隔五步相視對峙,鬥千金則在一旁觀戰。

許驚弦只道香公子必會藉機下重手,擺出帷幕刀網的起手式“抱殘守缺”,靜待對方出招。 禦泠堂的武功一如其行事風格,先於暗處找出敵人的破綻,再伺機尋隙出擊,無論是帷幕刀網還是屈人劍法,皆以守禦為重。 這一式“抱殘守缺”盡得精髓,劍柄凝於胸口不動,劍刃蕩起大大小小幾個圈子,護住全身幾處要害。

“不對不對!”鬥千金忽然上前,劈手奪下許驚弦的長劍,搖頭嘆道:“你這小子不知從哪裡學得三腳貓的功夫,不倫不類,真是辱沒門戶。”

許驚弦摸不到頭腦:“師侄何處做錯了?請師伯指正。”

鬥千金哼道:“明明拿著長劍,為何要用刀招?”他深諳各式兵器施用之法,一眼就瞧出這招“抱殘守缺”乃是出於刀路。

許驚弦如實道:“師侄覺得這一式刀法防守得當,不給對方可趁之機……”

鬥千金截口道:“既然是用劍,就要有用劍的樣子。招式再好,發揮不了兵器之長處,徒勞無益。”說話間手持長劍,擺出一個古怪的姿式,“看好了,這才是劍道防御之法。”

許驚弦定睛望去,只見鬥千金劍柄提至喉間,劍刃微垂,凝立如山。 姿態雖是穩若磐石,但劍刃高舉,下盤全是破綻。

鬥千金道:“你以劍施刀法,卻全然忘了劍與刀的不同。刀身厚重,盡可擋住對方重擊,但劍身輕薄,乃是最弱的一環,忌以之硬接,反倒是劍柄堅固,可用來護住喉頭面門……”

香公子不耐煩道:“要打便打,你當本公子是陪練麼?何況老人家這一式也未見高明,若強攻左脅,又該如何防禦?”

鬥千金一劍在手,神情傲然:“劍本就不是用來防禦的。你若攻老夫左脅,必將先踏右腳,這一劍便會釘在你的足上。”

香公子冷笑:“那也要看老人家是否有足夠快的出劍速度。”

鬥千金點頭道:“這一句算是說到要害了。用劍之道,最講究速度,火候不足,縱有名劍在手,亦如廢鐵。刀勝於力,而劍只勝於快。真正的劍客決不會花時間去研習如何防禦,而是著重於搶先進攻。這並非戰略上的要求,而是劍本身的特性所決定的。所謂劍招,或是引敵露出破綻的誘餌,或是聲東擊西的幌子,關鍵是你能不能讓你的劍在恰當的時間出現在恰當的位置。真正的劍法便只有刺中敵人身體的那迅捷一擊。”

香公子擊掌而贊:“想不到老人家不但可鑄兵,居然還是一名劍學大師。”神情裡已多了一分敬重。

江湖上使劍者何止萬千,每一門劍派皆有其獨門研究,但能像鬥千金這般寥寥數語便把劍道說得如此透徹,確不多見。

鬥千金將長劍遞於許驚弦:“記住老夫的話,不要辜負你的劍!”

香公子悶了幾日,被鬥千金一席話說得技癢難耐,不等許驚弦擺好架式,搶先攻來。 許驚弦不再以劍做刀,老老實實地以屈人劍法相抗,偶爾夾雜幾式許漠洋傳給他的嘯天劍法。 許驚弦氣惱香公子瞧不起自己,並不採用游斗之術,而是紮穩馬步緊守原地,不過他雖是謹記鬥千金之言,但在香公子狂風暴雨般的進攻之下,莫說伺機反擊,勉強防禦都是岌岌可危,更談不上發揮長劍快速攻擊之利。

幸好香公子失了飛鉈,並不完全適應手中長刀,而許驚弦雖是內力不足,但防禦時自然運用出蒙泊國師殘留的真氣,雖處下風,卻也並非香公子所言三招兩式便能擊潰。 直鬥到第十二招時,香公子長刀反撩,劃中了許驚弦左臂,頓時鮮血淋漓。

其實香公子這一刀本可直接卸下許驚弦的左臂,但最後關頭手腕收力,刀鋒忽抬,僅僅削去了一小片皮肉。

鬥千金瞧得清楚,知道香公子手下容情,暗喜得計,大叫一聲:“且住,今天就先到這裡吧。”

香公子一臉不快:“本公子筋骨都沒有鬆活開,如何能停?”

鬥千金笑道:“這小子武功太弱了,莫說是你,老夫也極不滿意。且待老夫好好調教一番,明日再與你爭個高下。”

香公子不由失笑:“臨陣磨槍,又能有多大用處?”

“嘿嘿,明師之下必有高徒,包管下次讓你大吃一驚。”

香公子對許驚弦譏諷道:“那日在山腳下,你東逃西竄倒還能多撐幾招,希望明日能放聰明些,也好替本公子助興。”

許驚弦不睬香公子的冷嘲熱諷,默然包紮傷口,暗恨自己武功不濟。

鬥千金大手一揮:“管教徒弟的事就不勞香公子操心了,你若想偷聽本門秘學,便厚著臉皮留下吧。”

“胡說八道,誰稀罕聽你誤人子弟之言。”香公子氣沖沖地轉身離去。

鬥千金盯住許驚弦,正色道:“每個人都有自己最揎長的武器。若讓你挑選一樣最喜歡的兵刃,你會選什麼?”

“是否我選擇任何兵器,師伯皆可傳授相應的使用訣竅?”

“唔,看來你只是由義父代四兩師兄傳業,對本門之事並不了解,只知有《鑄兵神錄〉,卻不知有《用兵神錄》。”

“《用兵神錄》?那是什麼?”

“天下門派,各有所長,唯有本門弟子精於百兵。欲善其利,方善其器,懂其用而通其理,通其理方鑄良器。只知鑄兵而不知用兵,豈非本末倒置?又怎算得上是兵甲傳人?”

原來兵甲派的秘笈除了《鑄兵神錄》之外,另有一本《用兵神錄》。 《鑄兵神錄》遍述天下各式兵刃之性能,《用兵神錄》則相應地分析施用之法。 江湖上的普通門派對兵器的研究著重於招式,而兵甲派卻從兵器本身的形狀、重量、質地等角度出發,另闢機杼,創出獨特運用之法。 那一日鬥千金在土堡前先後換了十餘種兵刃,皆可運用自如,並非他對每種兵器都浸淫數年,而是因為兵甲傳人掌握了每種兵器的基本屬性,對其性能瞭如指拿,所以才能盡展百兵所長。 聽了鬥千金對兵甲派武學的解釋,許驚弦垂頭思索。 如果天下兵器任由挑選,他的第一選擇自然是弓,但隨之想到了死去的暗器王林青,不禁黯然神傷,終於抬首道:“我選劍!”

鬥千金沉聲發問:“那你可知用劍之最高境界是什麼?”

“典非是人劍合一?”

鬥千金口吻不屑:“所謂人劍合一,不過是騙人的鬼話,人就是人,劍就是劍。那些自詡人劍合一的傢伙,要麼胡吹大氣,要麼就是無力掌控神兵,反受其製,是為劍奴也。”

許驚弦聞言一震,鬥千金之語可謂是對劍道的全盤顛覆,若傳於江湖之上,必被任何一家劍派視為大逆不道。 不過許驚弦天性中不乏叛逆,這番話倒頗合心意,恭敬道:“還請師伯指教。”

鬥千金接過長劍:“關於劍的各種要訣之中,唯有一句還算有幾分道理,就是——劍在人在”。

許驚弦茫然,這一句話似乎與用劍之法無關,不知鬥千金何故如此說。 “老夫所說的可不是'劍在人在,劍斷人亡'之意,必須完全從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這四個宇。”鬥千金一頓,手撫劍鋒,緩緩道: “劍道之真諦,是把劍視為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同伴。任何時刻,無論是單打獨鬥或是身陷重圍,只要一劍在手,你都不是孤軍奮戰。你不但要保護自己的同伴,甚至還應該以自己的身體為誘餌,引開敵人的注意力,好讓你的同伴尋機插入對方的心臟!如此,方算是盡展劍之所長。”

許驚弦如夢方醒,大有領悟。 他用了幾年的劍,卻從未想過這個通理,直到此刻聽了鬥千金一番話,茅塞頓幵:“怪不得師伯說天下只有一招劍法:那是因為劍本身就知道何時才是製敵的最佳時機,只要順合劍意,因勢而就即可,無須以劍招去限制劍之靈識。”

鬥千金滿意一笑:“不錯不銷,你根基雖差,但資質卻是上佳,牾性猶強,稍加點撥便可舉一反三。”忽又話音一轉,“但你可知方才為何不過十幾招,便敗在香公子手下?”

許驚弦手按肩膀傷口,劇痛令他鬥志昂揚:“師伯放心,明日必不會如此不堪一擊。”

鬥千金搖頭道:“你若時刻惦記著老夫的話,反而束手束腳,不能盡情發揮,只會敗得更慘。”“那我應該如何?”

鬥千金忽轉開話題:“明日之戰,不許用劍。不妨以刀對刀,但有一個條件,老夫要你在十招之內讓自己的刀被香公子擊斷。”

許驚弦愕然,全不解鬥千金之意。 鬥千金嘿嘿一笑:“這個任務可不是那麼容易完成,你體內真氣運行古怪,進攻雖然無力,防禦時卻不在香公子之下,他掌中所持並非寶刃,難以純用內力震斷你的刀。你欲斷刀而敗,還須知道刀之弱點。刀身厚沉,能抗重擊,刀頭三分最強,刀脊七分卻是力道難及之處,只有用你的最弱處硬持對方最強處,方可成功…??”

許驚弦心有所悟:“欲用好劍,就先要了解其餘兵刃的強弱。”

“說得好。老夫果然沒有看走眼,你能在剎那間明白老夫的用意,如此天賦,本派振興有望啊。”鬥千金點頭讚許道,“香公子受老夫言語相激,不會輕易下毒手相害於你,但若發現你對他有足夠的威脅時,就未必會手下容情了,斷刀之舉一來幫助你了解刀之性能,二來釋其疑心,嘿嘿,至於第三個用意嘛,讓老夫先賣個關子。”當下鬥千金對許驚弦詳細講述用刀之竅要,不時下場親身示範,一老一少沉浸其中,不知不覺便過了幾個時辰。

對於許驚弦來說,若依照傳統武學的修習方法,招術再精妙。 但沒有本身內力相輔,終難達至巔峰。 如今聽了鬥千金的話,頓覺脫胎換骨,天地嶄新,以兵器之利彌補內力的不足,雖走偏鋒,卻不失一法。

自從四年前在鳴佩峰中被景成像借治傷之機廢去丹田後,許驚弦的面前第一次出現了一條通往絕頂高手的道路。

與江湖上歷代武學宗師的修業相比,這也是一條密密布荊棘,悖逆而行的道路,或許許驚弦終其一生亦難以大成,但至少他的心中已充滿了希望。 當晚許驚弦睡在床上,還在心頭細細琢磨,期盼著與香公子明日的再度交手。

第二日香公子如約前來,許驚弦依鬥千金所言,換了一把長刀對戰。 經昨日被鬥千金點醒,他對武道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信心亦勝往日百倍。 不過香公子身經百戰,絕非易與之輩,許驚弦雖有藏拙之心,卻被逼得盡展全力,拆到第十五招,方才尋到機會以自家刀脊力弱之處硬抗香公子的刀鋒,一聲脆響,長刀應聲而折。 而許驚弦的脅下亦受了香公子一撞,痛人骨髓。

鬥千金跳人場中,檢起斷刀,惋惜而歎:“兵甲傳人最忌損毀兵刃,這小子真是不爭氣。今日就到這裡吧,待老夫晚上調教後,明日再戰。”鄭重其事地捧著斷刃,轉身回房。 許驚弦故意做出唯諾之態,暗地猜想鬥千金故意藏起斷刃的意圖,卻毫無頭緒。

香公子本對許驚弦斷刀之舉隱有懷疑,聽鬥千金裝腔作勢的幾句話,倒也去了疑心。 他見許驚弦欲要離去,心有不甘:“小子,方才本公子―招'月下敬酒'虛罩左胸,實攻小腿,你應該轉步右進,然後反身旋擊才對,怎可力拼?那一刀本公子若再加一分力道,足可令你血濺五步。”

許供弦萬萬想不到香公子承擔起了教誨武功之責,強忍笑意:“香公子指教的是,今日好歹多撐了三招,明日再與你打過。”亦回房而去。 香公子大不過癮,悵立良久,重重一掌拍在洞口岩石上。

鬥千金靖立石室之中,手中持著一桿長槍:“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此專為槍而言,長槍一旦舞開了勢,威力罩及周身八尺,但若被敵人攻攻入身側,貼體肉搏,便完全失了效用。槍之最強處在於槍尖,戳、撩、格、剌,快如閃電,迅疾如風;而槍之弱點在於槍柄近手三尺處,最難發力,又易被敵沿槍滑下截指斷腕,想必老夫不必教你明日應該怎麼做了吧?”

許驚弦尚是第一次使用長槍,但有鬥千金這個兵器的大行家在旁,不多時時便已掌握施槍之訣竅,足足練了兩三個吋辰方才停手。

許諒弦注意到那斷刀已被鬥千金藏了起來,忍不住發問道:“不知師伯留著那截斷刃有何用處?”

鬥千金顧左右而言他:“你還是好好想著明天怎麼對付香公子吧。”

許驚弦再度與香公子交手,才拆到第十一招,長槍被香公子砍斷,不過一次許驚弦見機得快,倒沒有受傷。

香公子傲然道:“怎麼比起昨日又少拆了四招,看來老人家雖是名師,吳少俠卻未必是高徒。”

鬥千金收起槍頭,皺眉長嘆:“用長槍對付香公子的刀法未必有效,且待老夫再想個法子,小子隨我來。”許驚弦答應一聲,垂頭喪氣隨鬥千金回房。

香公子本想要開口挽留,但兩人說走就走,只得徒呼奈何。 暗想那小子雖不堪一擊,但無論用刀、使槍皆是法度森嚴,極得精髄,與之過招頗有趣味,自己是否應垓多留幾分力,好讓他多支撐幾招?

石室內,鬥千金卻笑瞇瞇地對許驚弦道:“今日十一招斷槍,大有進步,但你若是越打越弱,只怕香公子失了興致,明日爭取拼到二十招……”

隔日再戰,許驚弦又換了一對歡鉤。 鉤路彎折詭異,皆以弧線進擊。 直拆到第二十七招,方才被香公子一刀斷去鉤頭。

香公子暗暗稱奇,口中卻硬:“今日玩得還箅盡興,希望明日不要又退步了。”這一次他倒是主動先行離開。

第二曰香公子在洞廳中等候不及,拍門喚出許驚弦。 卻見他左手持著一支蛾眉短剌,右手卻是一面大盾牌。

香公子大奇,這兩種兵器一個點短剌險、一個直砸橫擋,路數全然不同,也不知如何才能配合得當。 運手時有意放緩招式,細觀其中變化,拼到三十餘招,方才重重一刀擊碎盾牌。

如此幾天下來,許驚弦手中奇兵異刃層出不窮,香公子亦鬥得興趣盎然。 許諒弦自習武以來,大多是與同門切磋,直到此時方才真正有機會經歷實戰,不但逐漸掌握了各種兵器的性能,本身的武功亦是突飛猛進。

許驚弦天賦過人,鬥千金對他盡傳所學,毫不藏私,香公子來了興致亦會指點他兒句,雷鷹扶搖則盡心照顧主人,不時捕來些野味,而南宮靜扉對比武全無興趣,就只是負責四人毎日的伙食,儼然成了他們的僕傭。 洞中日子裡然艱苦,卻並不難熬。

光陰如梭,許驚弦與香公子每日比武較技,不知不覺就是一個多月,期間香公子的刀路盡數被許驚弦掌握,也換了長劍、重斧、繩鏢等兵器,雙方各展其能,鬥得不亦樂乎。 到了最後,香公子不得不施出七八成的功力,方可勉強制住許驚弦。 雖然覺得得許驚弦武功進展太快,如此下去必成隱患,但他身為嗜武之殺手,眼看著各式兵器千變萬化,實是興奮得難以自待,反倒越發捨不得毀掉這個難得的對手。

算來再過幾天便至新年,滿山冰雪依然全無融化的痕跡,幸好山洞中存糧尚足,暫無斷炊之憂。 這一日清晨,鬥千金忽給許驚弦遞來一柄長劍:“各種兵器的性能你已大致掌握,今日起可以重新用劍了。”

許驚弦持劍在手,頓生感悟。 他這一個多月中雖然不碰長劍,但鬥千金所傳的施劍要訣卻時刻未忘,在使用各式兵刃的過程中仍不斷思索著,如今任何兵器的強弱皆了然於胸,更覺掌中長劍得心應手,信心倍增。

香公子早已迫不及待,拿著一柄開山大斧在石廳內相候。 見許驚弦到來也不多言,使一招力劈華山,大斧往許驚弦當頭劈去。 許驚弦見香公子跨步前左肩微動,已知他以斧招為誘,暗伏足踢自己右脅的後著,提前向左跨出一步,長劍搭上斧桿,順勢滑下往香公子手上削去……

前些日子兩人過招時,許驚弦縱有眩人眼目的各式奇門兵刃,卻僅通其理而不僅其招,只能著重於防禦,此刻一劍在手,精、神、氣皆與往日大異,眉宇間更是隱露一份自信,宛若脫胎換骨。

香公子不料許驚弦甫一動手便大膽搶攻,不由微“噫”—聲。 斧桿乃是施力不及之處,輕靈的長劍瞬間貼至,只怕未沾許驚弦之身,手指已先被斬斷。 香公子力貫千鈞的一斧無以為繼,中途便急急收住。

許飯弦搶了先機,腳步前弓後曲,長劍先沉再挑,趁勢往香公子左腿刺來。 香公子麵容一冷,凝目長劍來勢,集氣在胸,斧滯於腰,蓄勢劈下。 許驚弦知道一旦招數用老,長劍便會被香公子斬斷,只得收劍轉攻對方肩頭,香公子大喝一聲,不等許驚弦變招,大斧已掃向他的下盤……

兩人越鬥越烈,奇招互見。 如果單憑劍法的精微巧妙,招數的靈動迅快,許驚弦或可與香公子一較長短,但論到功力深厚與對敵經驗,則遠不及香公子的老辣沉穩。 他本以為換了長劍,縱然不敵香公子,至不濟也可多支撐幾招,誰知才不過十餘招,就已完全處於下風,武功似乎不進反退,心頭焦躁之下更是亂了章法。 跌遇險招。 若非身懷“陰陽推骨術”提前洞察香公子的意圖,只怕早已不支落敗。

鬥千金一旁道:“傻小子給老夫記住:無論憤怒還是煩躁,悲傷還是興奮,都不要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你的劍。”

許憤弦聞言一凜,在激鬥中冷靜下來。 誠如斗千金所言,要把劍視為自己的同伴與戰友,決不應該用劍招去加以限制。 自己實力在香公子之下,貿然搶攻只會欲速則不達。 當下他盡力少用劈、刺、點、掛等進擊之術,全力發揮出長劍撩、格、截、攪等要訣,不再墨守成規於各種招法,只是謹記劍訣,憑著本能的應變抵擋香公子的攻勢,雖仍是攻少守多,卻已漸漸站穩腳跟。 香公子儘管表面上大佔上風,但許驚弦以陰陽推骨術料敵先知,守得固若金湯,拆了近百招,亦是難解難分之局。

酣戰中許驚弦心境澄澈,越發自信,忽假意一個踉蹌,劍法稍亂。

香公子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許驚弦左脅下現出一絲破綻,跨前半步,大斧橫掃;斧至中途,許驚弦已然擰身護住左脅,咽喉處卻門戶大開;香公子改平掃為斜擊,許驚弦急急矮身避開,可手忙腳亂中竟將後腦要害暴露在香公子麵前,香公子更不遲疑,左手駢指如劍,刺向許驚弦天靈;但這—指將發欲發之際,許驚弦又似已覺察到危機,飄身疾退,不過這一退雖然讓開腦後,但右腿已稍滯了半步……

完全出於習武者的本能,香公子揮斧朝許驚弦右腿劈去。 一斧出手,才發覺幾經變化後,雙方已再無餘力變招。 香公子料知許驚弦已無法閃過這劈腿一斧,不免心頭略悔,實不願就此毀了對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只見許驚弦僅以左足撐地,幾乎​​全身貼地轉個圈子,驀然斜飛而起,令香公子自忖必中的一斧落在空處。 與此同時,許驚弦手中長劍微微一側,直刺向香公子胸口膻中大穴。 這一刺並沒有什麼精妙的變化,卻是許驚弦蓄勢已久的一招,出手凌厲猛悍至極。

香公子大驚,根本未想到許驚弦此刻還有餘力變招,從全不可能的情況下反守為攻,倒是他自己身法用老,全無閃避的餘地。 香公子畢竟身經百戰,值此生死關頭激出急智,大斧重擊於地,借反彈之力一個筋斗翻出,好歹避開這穿胸一劍。 但覺背心一緊,已重重撞在山壁上,他這一躍拼出全力,又逆勢而為,體內真氣一陣紊亂,五臟六腑彷彿都被撞得離了位。 而許驚弦的長劍已緊隨而至,看那勢道,這一劍必將香公子釘在山壁上!

香公子暗嘆一聲,閉目待死。 卻聽到劍風嗚嗚響過,喉間涼意颯然,緩緩睜眼看去,只見長釗凝在喉頭寸許前。 許驚弦目視著拿中長劍,眼裡閃爍著難以置信的驚喜。

這幾下交手,當真是兔起鶺落,迅捷無比,開始還是許驚弦盡落下風,但頃刻間便反客為主,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就連在一旁觀戰的鬥千金亦驚得目瞪口呆。

許驚弦笑嘻嘻地道:“香公子一時失手,我們再來比過吧。”收回長劍。

香公子驚魂未定,臉色木然不露半分喜怒,凝神回想兩人方才動手的情,驚怖莫名。 依許驚弦最後關頭留力變招而推測,一開始他在左肋現出破綻時就已布下陷阱,直經過五六個變化後,方才突施辣手。 大凡誘招,最多不過虛晃兩三式,不然稍有閃失極易受敵所製,像這般連續誘敵的武功實是有悖常理,前所未聞。 自己固然稍有輕敵之念,但許驚弦最後數招防禦、誘敵、攻擊—氣呵成,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 除非他在動手過招瞬息萬變之際早已算計好這一切,預判出自己的招數與心理狀態的變化……

若當真如此,這個少年的武功尚在其次,算路之深遠、心計之鎮密才可謂是絕世無雙!

香公子越想越是心驚,冷哼一聲,棄斧於地,轉頭離去。

鬥千金亦生同感,怔怔望著許驚弦,長嘆一聲:“老夫孤陋寡聞。竟看不出你用的是什麼武功?”

許驚弦豪然一笑,事實上就連他自己也未想到,“奕天訣”牛刀小試,竟會有如此驚人的效果。

鬥千金聽罷許驚弦細細講述四年前在鳴佩峰與愚大師共同參悟奕天訣之事,搖頭而歎:“你方才為何不一劍刺死香公子?”

“嘻喀,我也捨不得殺了他啊,不然到哪裡找試招之人?”

鬥千金面上隱有憂色,望著洞外的天空,喃哺道:“看樣子又會有暴風雪了。”再也不發一語,似乎懷有極重的心事。

許驚弦知道自己只是趁香公子一念輕敵僥倖取勝,盼著他再來比鬥,然而一直等到傍晚,香公子亦未現身。

洞外密雲集聚,風暴突襲而至,鬥千金不勝寒力,急咳出幾縷血絲,他口稱可能染上傷寒,不顧許驚弦的反對,整夜把自己一人關在石室中。

許驚弦雖然擔心鬥千金的病情,卻拗不過老人,只好獨坐於洞口守夜。 他望著洞外肆虐的風雪,心頭卻是一片沉靜,回想日間與香公子過招的情形,對自己的武功第一次擁有了強烈的自倌。

第二日香公子意外地沒有來比武,只有南宮靜扉如往日一般送來食物,鬥千金仍是執意不見外人​​,僅將石門開了一線以便送入食物。 許驚弦注意到甫宮靜扉神情狡黠,似乎在打著什麼壞主意,但他只顧掛念鬥千金的病情,並未放在心上。

半夜時分,鬥千金忽悄然走出石室。 許驚弦見他面色紅潤如昔,並無病重之色,只道病已痊癒,正要關切幾句,鬥千金卻以指按唇,擺出噓聲之勢,放低聲線道: “且隨我來。”許驚弦心頭大寬,瞧出鬥千金只是故意裝病瞞過香公子與南宮靜扉,卻仍猜不透他意欲如何。

入得石室中,鬥千金神秘一笑,將一物塞到許驚弦手上,卻是一雙樣式古怪的鐵鞋。 那鐵鞋競全是以折斷的兵刃拼製而成,鞋跟是鐵鉤,鞋尖是槍頭,鞋供是半截刀劍,鞋底則是盾牌的碎片……各式兵器的碎片緊湊拼接,天衣無縫,不施銲接卻堅固無比,可謂是物盡其用,天底下恐怕唯有兵甲傳人的妙手才能製成如此巧奪天工之作。

許驚弦大喜,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鬥千金收集那些折斷兵器的用意,有了這樣一雙鐵鞋,稍有武功之人皆可憑此登壁攀崖脫困而出。

“你昨日比武勝了香公子,雖只是出於燒幸,但老夫算準了香公子唯恐養虎成患,下次與你比武時定然決不留情,所以才不得不裝病連夜趕製出這雙鐵鞋,以助你脫此劫難。”

許驚弦奇道:“既然師伯早就想好了離開的對策,何不早些行動?”

鬥千金拍拍許驚弦的肩膀,輕嘆道:“老夫無親無故,一生漂泊,與你在這山洞里相處這段時光,方才體會到些許天倫之樂,所以雖明知與敵相伴頗多凶險,卻仍是有些捨不得……唉,若非情勢急迫,實不願就此分別。”

許驚弦聽鬥千金流露真情,誠心道:“出洞之後,師侄願陪伴師伯終老。”

鬥千金淡淡一笑:“老夫瞧得出你絕非池中之物,豈會以此殘軀拖累於你?所以只做了一雙鐵鞋,你走了之後,香公子必不會甘休,老夫便留在山洞與他們周旋。”

許驚弦一臉堅決,搖首道:“師伯若不走,我也不走。”

鬥千金正色道:“傻孩子,老夫早說過自己病痛纏身,生無可戀,唯求能達成平生三願。只要你日後不辜負老夫厚望,將兵甲一派發揚光大,雖死亦無憾矣! ”說罷斗千金解下顯鋒劍,遞與許驚弦。

許驚弦豈願獨自逃離,只是不肯。 鬥千金瞪眼道:“亊不宜遲,以免生變,難道你非要逼得老夫當場自刎麼?”

許驚弦正要再勸說,石門一聲大震,從中裂開。 香公子麵沉如霜,手持一柄長刀,殺氣騰騰端立於門口,寒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誰都不要走了。”

原來香公子昨日比武輸給了許驚弦,心頭已生殺機。 但他知道許驚弦武功進步神速,又有鬥千金相助,若是正面對戰,縱能敵得住兩人,亦不免大費周折。 他本想趁鬥千金突發重病之際殺了許驚弦,但又恐鬥千金詐病,便欲假借探病之機窺探,不料卻意外地聽到了鬥千金與許驚弦的一番對話,當即按捺不住破門而入。

看到香公子的突然現身,鬥千金嘿嘿一笑:“香公子來得正好,老夫新制了這雙鐵鞋,足可救大家脫閒,你且來看看……”鬥千金畢竟江湖經驗豐富,雖然方才一時情緒激動失察於敵人的到來,但猜想香公子未必聽到全部對話,口中假意試探,手中執著鐵鞋,暗集內力朝香公子行去。

香公子凝於門邊不動,提掌於胸,刀鋒指向鬥千金,冷冷道:“老人家敬請停步。若是不想本公子出手,立刻將手中鐵鞋放於地上。”

鬥千金與許驚弦對視一眼,心知香公子穩守於門口要衝,房內狹窄轉動不便,兩人合力亦未必能突破其防線,這種情形下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鬥千金依言將鐵鞋放於地上:“呵呵,那就請香公子先穿上這雙鐵鞋吧,若能上得崖頂,再尋根長藤將鐵鞋放下來便可……”言罷反倒退幵幾步,似是全無敵意,只等香公子試鞋。

香公子聞言一怔,他生性多疑,見鬥千金如此行亊更生猜忌,暗忖莫非這鐵鞋中另有機關,看似結實卻未必能承得起體重,如果自己攀至一半落入山下積雪中​​,豈不正中其計? 又看到鬥千金全無病態,許驚弦在一旁虎視眈眈,當場反目亦未必有勝算。 放軟口氣道:“雖然老人家已有脫閒之計,但是這先後次序還需要好好商榷一下。”

正如斗千金先前所說,四人共處危境尚可安然相處,而如今到了解困之時,便是圖窮匕見之際。 香公子雖懷疑那雙鐵鞋中有古怪,卻也不肯由鬥千金或許驚弦先上到山頂,一旦被對方居高臨下突施殺手,再難扳回均勢。

鬥千金哈哈一笑:“大家同舟共濟,自當彼此信任。那就由我這個師侄先行一步,香公子若是不放心,不妨先點老夫的穴道。”

香公子有所意動,許驚弦卻瞧出鬥千金心懷死志,不惜性命只求令自己脫瞼,搖頭道:“晚輩何敢僭越,還是請師伯先走。”

鬥千金嘆道:“老夫人老體衰,唯恐有個閃失,這個探路先鋒是做不了啦。”

許驚弦道:“鐵鞋是師伯所製,當知其性能,還是讓師侄斷後吧。”

兩人皆搶著由自己留下做人質,而把逃生的希望交給對方。 香公子皺眉道:“且慢,你們誰也不必爭。南宮先生不通武功,就讓他先試穿鐵鞋,我等也好有個接應……”

兩人知道香公子已然生疑,無奈之下只好先從其言,見機行亊。

還不等香公子開口召喚,南宮靜扉已從門外閃入房中臉賠笑道:“原來諸位已有了脫困之計,再過兩日就是新春佳節,可謂是雙喜臨門,大家可要好好慶祝一番。”

南宮靜扉的出現令氣氛為之一緩,香公子道:“南宮兄說得也是,現在半夜三更,也不必急於出洞,大家何不暫時化敵為友,天明出洞後再說。”

南宮靜扉正色道:“香公子此言稍有偏頗。我等共處近兩個月,亦算是患難之交,何來化敵為友之說?好歹在下亦是此地的主人,但請諸位給個面子做個和事佬,無論以前有何恩怨,出洞後皆一筆勾銷吧。”

香公子哈哈一笑:“好,但從南宮兄之言,出洞之後大家各奔東西,決不糾結,老人家意下如何?”

鬥千金知道香公子與南宮靜扉一唱一和,只求此刻穩住自己,一旦出洞後多半就會發難。 且不論他二人於此相會有何陰謀,單憑香公子曾被許驚弦所救,又敗於他手,便有足夠的理由殺人滅口。 他感於許驚弦方才不肯獨自進生,早已暗暗打定主意,屆時縱然拼得與香公子同歸於盡,亦要救出這個重情重義的少年。

鬥千金老而彌辣,雖信不過香公子,卻知此際反目不智,輕撫雙掌:“香公子雖是殺手,老夫卻看得出你乃是信守承諾、一言九鼎之士。可藉此地無酒,不然必要好你一杯。”

香公子如何聽不出鬥千金話中的嘲諷之意,正欲開口反譏,南宮靜扉笑著接過話題:“老爺子不說我倒忘了,那日在老堂主的靈堂中發現了一壇老酒。嘿嘿,我一時貪心,便未告訴諸位,自己偷偷藏於隱蔽處,既然天明就可出洞,這便拿來與大夥共享……”

鬥千金與香公子這些日子不碰酒水,嘴裡寡淡無味,一聽還藏有好酒,皆是雙目一亮,顧不得鬥嘴,只催促南宮靜扉去拿酒。

過不多時,南宮靜扉捧來​​一壇酒,又拿了四隻酒杯放於石桌上。 酒壇不大,大概只有十餘斤的分量,卻被紅布層層包裹著,顯得十分鄭重。 酒香從他懷中隱隱飄來,綿軟醇厚,當是窖藏多年的好酒。

南宮靜扉長嘆一口氣:“記得五年前少堂主為了拜祭老堂主,特意從江南帶來了這一壇七十年的女兒紅。睹物思人,也不知少堂主如今身在何方,是生是死?”說著話兒一面緩緩解開紅布,又細細擦去酒壇沾上的泥土,露出壇身鏤刻的花紋。 單看那些製作精細的花紋,已可推知此酒必非凡品。

鬥千金與香公子聞到酒香,早已按捺不住,若非見到南宮靜扉神情凝重懷想往事,定會搶過酒壇痛飲—番。

紅布解開後,南宮靜扉忽舉壇對天,口中低聲祝禱:“但請老堂主在天之靈護佑門下。”許驚弦並不嗜酒,不似鬥千金與香公子那般心急,反倒隱隱覺得一向低調行事的南宮靜扉如此做作,似乎別有用心。

南宮靜扉說罷,側壇倒酒。 許驚弦胸口驀然一震,已望見壇口邊以墨筆勾勒出的圖形,正是在無名土堡中棺木上所見的那一道古怪花紋。

那道花紋人目的剎那間,鬥千金與香公子皆是一怔,眼中泛起茫然與迷惑之色。 南宮靜扉舉杯道:“在下先敬三位一杯,恭祝三位日後富貴榮華,前程似錦。”舉杯做飲酒狀,卻只是端杯於唇邊,淺沾而止。

許驚弦將南宮靜扉的舉止瞧得清楚,回想方才酒未開封前已聞到濃郁酒香,再對應其蹊蹺行為,心頭雪亮,已推知酒中必有古怪……許驚弦尚未拿定主意是否應該當場揭穿他,卻見鬥千金與香公子已急不可待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根本不及阻止。

許驚弦心念電轉,鬥千金與香公子並非初出道的雛兒,就算嗜酒如命亦會小心謹慎,怎會看不出南宮靜扉這一番惺惺作態? 多半是被那道古怪的花紋惑住了心神,才會如此不加防備。 幸好自己曾數度見過那花紋,不然恐怕也會著了道兒。 他知道鬥千金與香公子江湖經驗極其豐富,酒中蘊毒沾唇即知,由此推測南宮靜扉若有異心,極有可能是藉取酒之際暗中下了無色無味的“惜君歡”……南宮靜扉武功低微並不足懼,倒不如將計就計,看看對方到底有何陰謀?

許驚弦想到這裡,亦雙手捧杯痛飲,暗中卻藉著左手的掩護,將一杯酒盡數倒潑人袖口中,隨即以袖抹唇,口中還故意大叫一聲:“好酒,好酒。 ”

南宮靜扉見三人飲下杯中酒,眼中閃過一絲得色,復又斟滿酒杯,再要勸飲。 忽聽香公子厲聲道:“你在搞什麼鬼?”香公子武功最高,雖受那花紋蠱惑,但隨即清醒過來,大感不妥。

南宮靜扉一臉驚訝:“香公子何出此言?”面上雖裝做無辜,腳下卻不由退開兩步,半藏於石門之後,一付做賊心虛之模樣。

鬥千金亦察到異常,本欲上前欄下南宮靜扉,卻覺腦中昏眩,一股倦意泛遍全身,懶洋洋地提不起一絲勁力,眼角余光瞅見香公子也是手撫額頭,動作遲緩,顯然也中了毒。

香公子勉力邁出兩步,隨即右足一軟,半跪於地,拼命眨著眼皮,努力想保持清醒。 手中長刀才舉起一半,便已咣當落地。 鬥千金手扶石桌,身體卻慢慢朝下滑去。

著此情形,許驚弦已確信酒中下了“惜君歡”無疑,雖是暗驚藥效來得如此之快,但至少暫時不必擔心鬥千金毒發喪命。 他亦裝作頭昏的模樣,哎呀一聲軟倒在桌下,瞇起雙眼觀察南宮靜扉的行動。

南宮靜扉狩笑道:“你們平日對我呼來喝去,可想到也會有今天?”上前推一把香公子,香公子應手而倒,眼神無奈而憤怒。

南宮靜扉先取下鬥千金腰間的顯鋒劍,再把那雙鐵鞋取在手裡細細現看,嘖嘖稱奇。 許驚弦如今對自己武功頗具信心,任他寶劍在手亦不畏懼,耐著性子靜觀其變。

南宮靜扉喃喃道:“這老兒倒有些本事,實是不忍一刀殺了,須得想個什麼兩全其美的方法才好?”又俯過身望向許驚弦,許驚弦閉目裝睡,只聽南宮靜扉微嘆道:“小兄弟既然來自於禦泠堂,無論如何不能留你活口,你莫怪我狠心,要怪就只怪投錯了門派吧……”

許驚弦聽得淸楚​​,隱隱猜出南宮靜扉投毒的動機與禦泠堂有關,卻想不明白其中的關鍵。 他感應到顯鋒劍的劍鋒懸於頭頂,正欲出手製住南宮靜扉,恰好香公子方向傳來異聲,南宮靜扉慌忙撇下許驚弦,朝香公子望去。

原來香公子身為殺手,經常與各種藥物打交道,對藥物的抗力遠超常人,—覺不妥,立刻運起全身功力相抗。 只是那“惜君歡”藥效驚人,又與尋常毒藥、迷藥產生的反應全然不同,香公子拼盡全力亦只能勉強移動手臂觸及落於地上的長刀,手指卻無法握緊刀柄。

南宮靜扉一個箭步跨去,抬腿踢開長刀,第二腳便重重踹在香公子的胸口上。 香公子悶哼一聲,卻連眼皮也睜不開。

南宮靜扉恨恨道:“你平日不可一世的樣兒到哪裡去了?哼哼,你算什麼東西,殺手了不起麼?左右也不過是個奴才罷了,要不是為了青霜令的秘密,我才不會忍你這些天……”越說越是氣憤,又是幾腳踢去。

許驚弦大覺驚訝,看此情形,南宮靜扉對香公子的恨意還遠在自己與鬥千金之上。 香公子曾提及青霜令使簡歌派他來與南宮靜扉見面,難道簡歌已與非常道聯合,甚至已控制了非常道? 南宮靜扉曾對鶴髮說及青霜令的秘密事關某個大寶藏,恐怕並非如此簡單。

眼看商宮靜扉拔出顯鋒劍,就要往香公子身上刺去。 許驚弦念及香公子雖然是懸個殺手,但亦算守信之人,實不願他死於南宮靜扉這小人之手,忍不住開口喝止道:“住手。”

南宮靜扉大驚回頭:“你,你怎麼沒事?”

許驚弦本要趁機出手製住南宮靜扉逼問,但想到他在無名土堡中信口編織謊言,若是對自已胡言亂語一番,根本無從分辨真假。 他暗自揣測南宮靜扉的心理,像他這種人物做慣了僕傭,平日皆壓抑性情、行事謹慎,一旦有機會掌管他人的生殺大權,必是張揚至極,或有可能說出內心的想法。 想到這里許驚弦靈機一動,假意裝出身形不穩腳步虛浮之態,一把抓起地上的鐵鞋,踉蹌著朝門外衝去。 南宮靜扉定下心神,慌忙提劍追出。

許驚弦搖搖晃晃地奔至洞口,驀然一跤跌倒,手持鐵鞋懸於洞口邊,故作驚慌道:“你不要過來,否則我就把這雙鐵鞋扔下去,就算你把我們都害死了,也無法離開。”

南宮靜扉眼珠一轉:“吳少俠何出此言。你我皆出於禦泠堂,豈有加害之念?你若不信,便先用這把劍殺死我吧……”說罷棄劍於地。 南宮靜扉心計極深,心知如果許驚弦未飲下毒酒,縱有寶劍亦非其敵手,索性棄劍示好,同時試探許驚弦是否還有行動之力。

許驚弦豈不知南宮靜扉的用意,眼看顯鋒劍距離自己不過兩三步遠,故意伸手至中途又無力地落下,喘著氣道:“你休想花言巧語矇騙於我。若非我見機得快,只飲了半杯毒酒,現在就與師伯和香公子一般無異了。你到底想做什麼?”他有意示弱,希望南宮靜扉自以為勝券在握,疏於防範。

南宮靜扉聽許驚弦自承已飲下半杯酒,又見他行動遲鈍,神色一寬,長嘆道,,“看來吳少俠確實是誤會了我。我只是想對付香公子,但此人精明謹慎,不得不行此苦肉計方能引他入轂。吳少俠此刻感覺身體如何?不如先替你與鬥老爺子解毒後再饅慢商議如何處置他……”說罷緩緩朝前跨出一步。

“不許過來丨”許驚弦裝出眼皮沉重強自支撐之態,喃喃道:“你雖在酒中下了'惜君歡',但我曾聽鶴髮先生說過解法,一直在心中默念那解咒之音律,所以才能清醒不倒。你若真有誠意,便去找些濃醋與鹽水來。”

南宮靜扉見許驚弦飲下毒酒而​​無中毒跡象,本是懷疑他故意誘自己上當,聽到這番解釋後疑慮漸消。 暗忖黃毛小兒不知天髙地厚,“惜君歡”藥效何其強勁,就算勉強能支撐一時,只要多說些話兒拖延時間,你終於還是逃不出自己的手心。 不過念及許驚弦能夠說出“惜君歡”的名字,又懂其解治之法,足見鶴髮對其信任,恐怕是有些來歷,絕非普通的御泠堂弟子,自己說話時需得七分真三分假,以免被他看出破綻……想到這裡,南宮靜扉穩住心神,嘿嘿一笑:“說來說去你總是信不過我,就算拿來濃醋與鹽水,你或許又會懷疑我在其中下了藥……”

許驚弦用力甩甩頭,彷彿在努力保持清醒:“大不了我就把鐵鞋扔下去,拼個同歸於盡。”南宮靜靡心計深沉,說話真假難辨,只有把這場戲好好演下去,才有可能聽到更多的機密。

南宮靜寒苦笑道:“就算沒有鐵鞋,再等一兩個月後亦會雪化,我若真有心害你,豈會受此威脅?”

“那你告訴我,你與香公子到底有何仇怨?為何要如此處心積慮害他?如果你無法給出合理的解釋,我又怎麼能相信你?”許驚弦知道南宮靜扉認定“惜君歡”的藥力便隨時可能發作,必然會利用說話吸引自己的注意力,敘述中縱有不盡不實之處,恐怕與事實亦相距不遠,終於問出關鍵的問題。

“此事說來話長,而且其中關係著一個極大的秘密,本不應輕易告訴外人。但你既然是御泠堂弟子,我也不必隱瞞。香公子千里迢迢來到錫金,明里是接受了瑞木山莊的暗殺任務,其實卻是受本堂青霜令使簡歌所託,找我打探青霜令的秘密。可我深受老堂主與少堂主恩情,對禦泠堂忠心一片,豈會受香公子脅迫,只是苦於武功低微才不得不和他虛與委蛇,內心裡卻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除掉他……”

許驚弦料想南宮靜扉曾偷聽過香公子與自己的對話,所以才毫不隱瞞地說出簡歌的名字,從而博取自己的信任。 他假意裝出對禦泠堂中明爭暗鬥並不知情的模樣,吃驚道:“我本以為這是香公子一派胡言,想不到竟是實情。但青霜令使大可直接問你秘密,又何必假手於非常道?”

南宮靜扉裝腔作勢地長嘆一聲:“小兄弟想必加入禦泠堂不久,還不明白堂中錯綜複雜的恩怨關係。本堂雖然地處錫金,少現江湖,但人才濟濟,能者輩出,四大堂使無論武功、學識、謀略皆是上上之選,決不在江湖任何名門大派的掌門之下,不免自視甚高,彼此之間隱有芥蒂,幸有老堂主德高望眾,少堂主天縱奇才,方能安於共事。然而自從少堂主數年前失蹤,群龍無首之下四大堂使便不安分起來,各生異心,漸漸分為三派。以碧葉使呂昊城為首的一眾弟子依舊忠心耿耿,奉老堂主幼子南宮滌塵為主,意欲重振禦泠堂,這一派人數雖多,但除了碧葉使大多是二代弟子,實力反倒最弱。另一派以青霜令使簡歌為首,此人號稱武林第一美男子,在江湖上頗有號召力,外貌俊秀,內心確是陰狠毒辣,野心極大,他以副堂主的身份暗地培植黨羽,妄想篡奪堂主之位,據我所知,紫陌使白石與紅塵使寧徊風亦受青霜令使的挑唆助他奪權,縱然內心未服庸與他,但懾於其淫威,表面得不聽其號令,這一派或許人數不多,但皆是不可輕視的實力人物,可謂是本堂變亂的禍根。另有一些長老級人深受南宮世家大恩,既不願禦泠堂落入青霜令使簡歌等外姓之手,又懷疑南宮滌塵年紀輕輕難以服眾,目前正處於觀望之中。這一派人數最少,看似無足輕重,但卻掌握著本堂某些機密,關鍵時刻亦足可扭轉局勢。”

許驚弦畢竟只是御泠堂的二代弟子,雖對堂中權力的爭鬥有所聽聞,卻知之不詳,聽到這一番話後方才恍然大悟,想必南宮靜扉是自詡為長老一派,所掌握的正是青霜令的秘密。 轉念又由此想到宮滌塵不但背負著家族使命,另外還要面對種種內憂外患,雖然做了一堂之主,表面上看似風光,內裡卻勞心勞力。 自己以往只在意她是否關注自己,卻忽略了她負擔的各種壓力,確實是太過自私,越想越覺慚愧。 在他的內心裡,離開禦泠堂勢在必行,絕無後悔,唯一留戀的就是與宮濃塵之間曾經的“兄弟”情誼。

南宮靜扉哪知許驚弦紊亂的心思,瞧他雙目發直,魂遊天外的模樣,還道“惜君歡”藥效即將發作,心頭暗喜,口中更是滔滔不絕:“五年前少堂主參透了青霜令,隨即遠赴塞外尋寶,臨行前他似是有所感應,只怕不能安然回來,便將青霜令交給了我,特意囑咐我須得等他一年,若是一年之期未歸,便將青霜令轉交滌塵。我深信以少堂主通天徹地之能,尋寶之途雖艱難,卻不可能困得住他,權且答應他,實則根本未放在心上。”

“誰知少堂主這一去後再無音訊,眼看一年之期已過,江湖上卻探不到他的半分消息。正當此時,青霜令使不知用何方法找到了我,他身為副堂主,少堂主一日不在,便可暫領堂主之職,那時我還未瞧破他心懷邪念,再加上掛牽少堂主的安危,不免慌了手腳,便將此事原原本本告訴了他。”

“何承想青霜令使早懷有異心,礙於少堂主神威方才隱忍多年,此刻聽到少堂主一去不歸,兇多吉少,便露出了猙獰面目,搶走青霜令,並向我逼問青霜令的秘密。但我自幼加入禦泠堂,蒙老堂主賜姓南宮,又先後服侍二代堂主,自是忠心耿耿,無論青霜令使如何威逼利誘,亦不會做出背叛南宮世家的事情。我一口咬定少堂主並未告訴我青霜令的秘密,青霜令使奈何我不得,便強行將我軟禁起來。”

“我被青霜令使關押了足足五年,其間他努力參詳青霜令中的秘密,卻一無所得,若非欺我武功低淺並不足懼,必然早就殺我滅口了。這五年裡我忍辱負重,只說為找尋少堂主的下落,願意助他破解青霜令的秘密,這才漸漸博得他的一絲信任。半年前,我故意提及這裡有禦泠堂的一處秘地,少堂主或許會留下破解青霜令秘密的線索,他這才終於放我離開,又定下來此相會的約定。想不到前來赴約的卻是香公子,或許青霜令使另有要事無法脫身,至於往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許驚弦聽南宮靜扉的解釋與他在無名土堡中對鶴發所說全然不同,心知此人老奸巨滑,謊話信口即來,騙人的本事可謂是天下無雙,綜合寂源大師等各方面因素比較,這番話應該更接近事實,至於其中可信的程度有多少。 那就全憑自己的判斷了。 何況以青霜令使簡歌的縝密心計,狠辣手段。 豈會挖不出南宮靜扉胸中所藏之事? 而他一旦掌握了青霜令的秘密,又怎會留南宮靜扉活口,其中必還有什麼關鍵之處。 看來要想迫他說出真相,只有挑明他言語中的破綻,再以武力相脅……

許驚弦哈哈一笑:“故事雖好,卻是漏洞百出,無法取信於人。”

南宮靜扉目瞪口呆,怔然望著許驚弦,驚訝於他的清醒。 既然直到此刻“惜君歡”的藥效仍未發作,只怕就再也不會發作了。

許驚弦翻身而起,迅捷抄起顯鋒寶劍,劍尖端端定在南宮靜扉的喉頭。 南宮靜扉只覺寶劍寒意滲透肌膚,直切入骨髓之中,這才恍然:“原來你根本就未飲下那杯酒?”

許驚弦眼中殺機隱現:“如果早知你只會用胡言亂語矇騙我,便不用那麼費事了。”說罷手上微微用力,劍尖已挑出一粒血珠,眼看就要一劍刺下!

南宮靜扉駭然狂呼:“吳少俠劍下留情,我字字屬實,絕無誑語。”許驚弦漠然道:“你不肯承認方才欺騙我,想必試圖用下一個謊言來掩蓋。嘿嘿,反正你所知不過如此,而我也懂得'惜君歡'的治療方法,香公子亦在掌握之中,不如現在就殺了你,免生後患。”

南宮靜扉咬牙大呼冤枉:“我性命都交在你手中,何敢欺騙?就算把我殺了,也是命該如此。”

許驚弦料想南宮靜扉必是唯恐說出秘密後更難活命,若不嚇唬他一下,難以逼他吐露真相,心生一計,冷笑道:“你也不想想,此處地處荒嶺,若無指引我又如何能找到?那是因為我奉堂主之秘令前來調查……”

南宮靜扉信以為真,顫聲而歎:“我早該想到這一點,若不是堂主親傳你素心訣,又怎會不被悟魅圖所惑?”

許驚弦暗自一凜,他曾聽鶴髮提及過“悟魅”之語,卻根本不知代表何意,更不明白“素心訣”是什麼。 只知必然與那奇怪的花紋有關。 他腦海中轉著念頭,面上卻不動聲色,繼續道:“堂主雖是女子之身,卻是智慧高決不輸鬚眉,早知你與青霜令使簡歌沆瀣一氣,密謀篡位,只是顧全大局,方才隱忍數年。如今堂主已決意對付青霜令使,你若還執迷不悟,縱然身為本堂長老,我亦有權代堂主清理門戶,決不姑息!”

南宮靜扉臉色青紅不定,他服侍南宮世家多年,自然知道宮滌塵的女子身份。 聽許驚弦口道破此事,似乎掌握著禦冷堂的許多機密,對他的身份更信了幾分。 最初他欺許驚弦年輕江湖經驗不足,但現在看來,既然這個少年果真是宮滌塵派來的御冷堂親信。 那可絕非三言兩語可蒙混過關。

許驚弦見南宮靜扉垂首不語言,顯見心虛,暗喜計策生效:“你的話中疑點太多,最好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如若不然……”聲音轉而嚴厲,“南宮先生自然知道本堂堂規第一條戒律是什麼。”

禦冷堂堂規森嚴,違犯嚴懲不貸,第一條戒律專為針對背叛者所訂。 想到禦冷堂對付叛徒的種種鐵血手段,南宮靜扉心中大恐懼。 低聲道:“吳少俠對我的話有何不解之處敬請發問,保管知無不言。”

“第一,你口口聲聲說忠於禦泠堂,既然已回到錫金。自當去找宮堂主尋求庇護,又何需再受青霜令使的要脅與香公子見面?”

“少堂主當年切切叮囑我要將青霜令交給滌塵,如今聖令落入青霜令使之手,若不能奪回,又有何顏相見?何況我好不容易才獲得青霜令使的信任若來見滌塵,必被青霜令使安插在堂中的耳目所探知,豈不前功盡棄?”“好,這個問題暫且算你過關。第二,你為何要在無名土堡中服藥求死?”

南宮靜扉轉轉眼珠:“說來慚愧。我雖是看著南宮家兄妹長大,將他們當做自家的兒女一般,但心中仍不免有偏見。相較志存高遠的逸痕來說,滌塵畢竟是女流之輩,對她是否有能力重振禦冷堂略存懷疑。如今少堂主失蹤多年生死不明,四大堂使各生異心,青霜令又落在青霜令使之手,叫我怎麼對得起老堂主的在天之靈?倒不如一死了之……”

“胡說!你若真想求死,又為何哄騙寂源大師前去無名土堡中相救?”許驚弦厲聲截斷南宮靜扉的話,“莫怪我沒有警告你,只要再聽到一句謊話,便成全你欲死之心。”

聽到寂源大師之名,南宮靜扉渾身一震,望著許驚弦冷峻的面容,剎那間恍惚覺得自己的心思全都被這個莫測高深的少年看穿,不由雙腳一軟,坐倒在地: “吳少俠且莫動怒,我起初之所以對你有隱瞞,那是因為此事事關青霜令中藏著的大秘密。如果少堂主果真已遭遇不測的話,那麼天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便只有我了。”

“你以為提到青霜令,我就投鼠忌器不會殺你了麼?”

南宮靜扉急切道:“我可對天發誓,此言千真萬確。我死不足惜,但那青霜令中足可扭轉乾坤的大秘密便從此不見天日了。”

“扭轉乾坤?哈哈,你為了保全性命故意危言聳聽,我豈會相信?”

南宮靜扉先是一怔,隨即唇邊浮出一絲陰冷的笑意:“我之前在御冷堂從未聽說過吳少俠之名,想必是滌塵這幾年才收下的心腹吧。”說到這裡驀然住口,小心留意著許驚弦臉上的表情。 他做了幾十年的僕傭,最擅長察言觀色,聽出許驚弦話中的一絲破綻,立刻抓住機會見縫插針。

許驚弦見南宮靜扉神情詭異,彷彿剎那間重又恢復了自信,直覺自己必是說錯了什麼話,卻不​​知所以然。

南宮靜扉面露出譏誚之色:“看來我料得沒錯。你雖是對禦冷堂忠心耿耿,但滌塵卻未必毫無保留地信任你。嘿嘿,這亦是南宮世家一慣的作風,凡是沒有南宮血統的人,永遠都只是供他們利用的外人……”

許驚弦聽出南宮靜扉話語中大有挑撥之意,佯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一時失言,吳少俠不必放在心上。唉,可惜啊可惜……”南宮靜扉面色猶豫,欲言又止,分明是誘導許驚弦繼續追問下去。

許驚弦知道此人老奸巨滑,故意引起自己的懷疑後又轉開話題,施的是欲擒故縱之計,要想從他口中陶出秘密,不如將計就計。 假意沉不住氣道:“你說話不要縮頭藏尾,可惜什麼?”

“可惜吳少俠年輕有為,本有大好前途,卻因為觸及到南宮世家最大的秘密,最終仍不免做一個枉死冤魂……”

“宮堂主對我恩重如山,將我視為左膀右臂,豈會受你​​挑撥離間?”南宮靜扉冷笑道個左膀右臂! 那為何滌塵只傳你索心訣,卻根本不提悟魅圖的來歷? 可見你也只不過是供他暫時利用的一枚棋子。

“嘿嘿,我可是見識過南宮家族的諸般手段,莫怪我沒有提醒你,恐怕等你回去複命之時,離你的死期亦不遠了。”

許驚弦喝道:“住口!再多說一句堂主的不是,我便殺了你。”儘管他已離開禦冷堂,但聽到南宮靜扉如此詆毀宮滌塵,仍有一股怒氣澎勃欲出。 在他內心深處,宮滌塵始終是對他情真意重的“大哥”,不容他人輕侮。

南宮靜扉誤會了許驚弦的憤怒,暗喜得計,又緩緩道:“每個禦泠堂弟子都如你一般,相信他們衷心愛戴的堂主是一個賞罰分明、公平正直的人,所以甘願為之赴湯蹈火,那是因為你們全都低估了青霜令對於南宮世家的重要性。作為御冷堂最重要的聖物,青霜令並非只是某種象徵,其中蘊藏著一個局外人難以想像的秘密,任何一個人掌握了這個秘密,南宮世家都將除之而後快,這才是我不敢回禦冷堂的真正原因。”

許驚弦沉吟道:“我雖未見過青霜令但聽說那不過時一方、奇異金屬鑄成的牌子,上面刻有十九句誰也無法參悟的話,縱有神奇之處,亦遠遠談不上扭乾坤之能。你故意誇大其辭,可有證據?”

“那簡歌身為京師三大公子之一,又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譽,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甘願做本堂的青霜令使,他所圖為何?而一旦拿到了青霜令,便伺機謀反篡位,他又有何憑藉?試想這青霜令中若沒有藏著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秘密,又怎能令這等人物動心?”

“青霜令中到底有什麼秘密?與悟魅圖的來歷又有何關係?”

南宮靜扉嘿嘿一笑,望著許驚弦推心置腹般道:“你可想清楚了?如果我告訴了你青霜令德秘密,那麼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或是殺了我回禦冷堂交差,不過這樣的話滌塵極有可能殺你滅口;或是將此秘密獻與青霜令使,從此反出禦冷堂……”

許驚弦冷然道:“如果這個秘密真有你說得那麼重要,恐怕青霜令使簡歌更會因此而殺了我。”

南宮靜扉撫掌大笑:“小兄弟果然聰明通透,這也是我始終不願告訴簡歌青霜令秘密的原因。”

“依你這樣說,我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根本不聽你的話,一劍殺了你。”

“我自忖必死,你殺不殺我都沒關係。但只怕滌塵與青霜令使都會認定你已得到了青霜令的秘密……”下面的話南宮靜扉沒有再說出來,他相信許驚弦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

許驚弦沉默片緩緩道:“不管怎麼說,你必須先要讓我相信這個秘密的重要性足以令堂主殺我滅口,然後我才能做出我的決定。”

“或許,那將是我們共同的決定!”南宮靜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輕鬆的微笑,“那就先從悟魅圖的來歷說起吧。”他的手指快速在地面上劃出一條條弧線,不過眨眼之間,這些看起來簡單而雜亂無章的線條就組合成了那一個詭異的圖形。

許驚弦地望著那曾令自己心神不定的圖形,隨著南宮靜扉最後一筆的完成。 腦海漠然隱隱泛起一絲迷戀與依賴,似乎那些花紋漸漸喚醒了內心深處的衝動,令他對南宮靜扉產生了一種信任之感。 更奇怪的是,儘管他努力試圖記下南宮靜扉手指的軌跡,卻發現根本無法做到。 那看似簡單的圖形無疑隱含著某種玄機。 每一根弧線的長度、每一個轉折的角度、次序的銜接……都是那麼天衣無縫,彷彿任何微小的錯失都將導致圖形的中斷,差之毫釐,謬之千里​​。

南宮靜扉道:“禦冷堂成立近千年而不倒。固然是因為南宮世家的人都有一種天生的領袖魅力,能令人甘願為其所用;最關鍵的原因卻是來自悟魅圖。據說此圖乃是春秋戰國時期縱橫大家鬼穀子所創,看似簡單的圖形,卻是融合了數種神秘的符表、圖咒與法印,再以最精細的次序繪製而成,能宮控制人體內微妙的情緒變化,實有攝魂消魄之能,相傳鬼穀子還留下了'得此圖者可得天下'之語,恐非妄言。後來此圖輾轉落入南宮世家的手裡,並以之作為家族的徽章,凡見此圖者皆會在心中產生信任與尊崇之感,自此甘心臣服忠誠不二。禦泠堂中惑人心神的離魂舞亦是由此圖衍生而來……”

許驚弦半信半疑,實難理解僅憑著一幅圖形便可控制觀圖者的情緒,但親眼目睹過悟魅圖後,卻又不得不承認其中確實隱藏著某種詭異的魔力,跟之而雜念叢生。

南宮靜扉繼續道:“悟魅圖雖有令人想像不到的威力,但其影響僅限一時,而且被惑者事後往往心生疑慮,不免適得其反。就在御泠堂成立百年後,發生了一場大變故,曾在悟魅圖下誓言效忠的四大堂使在一位昊空門長老的唆使下,暗中聯合謀反,幾乎令南宮家族遭受滅頂之災,最後好不容易平定叛亂,禦泠堂亦是元氣大傷,接下來數百年再無餘力與四大家族爭雄……”

許驚弦忍不住插言道:“昊空門乃是四大家族與禦泠堂互相爭奪的仲裁,又怎麼會牽扯到禦泠堂的內亂之中?”

南宮靜扉嘿嘿一笑:“吳少俠對本堂機密倒是知道得不少。但你可知道在御泠堂與四大家庭族近千年的爭鬥中,昊空門並非不偏不倚,而是有意壓制御泠堂的發展。試想南宮世家先祖南宮敬楚乃是唐朝武將,家學淵源,其子孫又怎麼會在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會中屢次在武功上敗給以琴、棋、書、畫為業的四大家族?”

許驚弦恍然大悟。 記得當年在鳴佩峰中,愚大師對他詳細提及禦泠堂與四大家族的來歷,又說到行道大會歷年爭鬥皆是御泠堂敗多勝少,當時自己就有懷疑,四大家族的先祖不過是御醫、琴師、棋侍、畫匠之輩,卻憑什麼能在武力上與南宮世家一較高低,實在未想到其中竟有昊空門暗中相助之功,茫然不解:“昊空門下都是堪破世情的得道高人,為何要如此做?既不公平,亦有違天后託孤之意。”

“原因只有一個——悟魅圖!”南宮靜扉嘆道,“昊空門傳於老莊之學,自詡為道家正統,自然將鬼穀子創下的悟魅圖視為魔門邪術。更何況昊空門武功注重精神修煉,悟魅圖對其流轉神功亦有克制之效,所以昊空真人又集遒學大成創下《天命寶典》,一方面傳承老莊之學,另一方面亦是為了反制悟魅圖。那素心訣便是由《天命寶典》慧悟而出,所謂一物降一物,悟魅圖可讓人心緒紊亂,魂不守舍,素心訣卻講究緊守元神,心止如水,四大堂使正是得到昊空門長老傳下來的素心訣,方才有能力反叛南宮世家……”

聽到這裡,許驚弦才是真正大吃一驚,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昊空門的兩大絕學流轉神功、《天命寶典》與悟魅圖之間竟有這般相生相剋的關係。 而昊空門自巧拙大師坐化於伏藏山後,他自己可謂是《天命寶典》的唯一傳人,卻立誓要與昊空門嫡傳弟子——身負流轉神功的明將軍做殊死一搏。 如今又牽涉到悟魅圖,更隱隱覺得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宿命的安排,不由心生敬畏。

也正是因為許驚弦自幼受《天命寶典》的熏陶,精神力強大無人能匹,所以才能不受心魔所惑,雖不懂素心訣法,亦能夠抵抗悟魅圖的影響之力。

南宮靜扉見許驚弦面色大變,還道他置疑自己,連忙又解釋道:“也難怪你不信,這都是南宮世家、四大家族與昊空門之間極隱秘的恩怨,我也是服侍南宮二代堂主多年,才總算從他們只鱗片爪的談話中瞧出些端倪,雖未必完全一致,雖未必完全一致,亦與事實相差不遠。”

許驚弦收拾心情,繼續問道:“南宮世家平定叛亂後元氣大傷,是否會向昊空門尋仇?四大家族又為何不趁機來犯?”

南宮靜扉搖搖頭:“昊空門受天后所託,豈會因小失大?四大家族若來,他們便會轉而相幫禦泠堂。昊空門只是忌憚悟魅圖之威力,等平定叛亂後便與南宮世家立下約定毀去悟魅圖,而南宮世家的繼任者也終於明白一意濫用悟魅圖而忽略了自身能力的修煉,乃是本末倒置的做法,自此南宮世家嚴禁子孫動用悟魅圖,僅有嫡系傳人方懂得其繪製方法。所以現在南宮家族秘不示人的家徽亦徒具其形,而全無悟魅圖的懾魂消魄之效。”

許驚弦想到在京師流星堂中曾見過類似的圖形,原來那隻是代表著南宮家族的家徽。 卻不知原本出身四大家族的機關王白石卻轉投禦泠堂,是否也是出於悟魅圖的影響? 他隨口道:“想來你必是極得老堂主的信任,他才會傳給你悟魅圖的繪製之法吧……”

南宮靜扉發出不屑的冷笑:“我早說過南宮世家子弟都是自私自利之輩。任何外人在他們眼中都與工具無異。若不是情非得已,南宮睿言那個老頑固豈會違背祖上訓令傳我繪製之法?他只不過想藉我之手替他辦事罷了。”

許驚弦聽南宮靜扉直呼南宮老堂主的名諱,言語中大是不敬,有意佯怒誘他講出真相:“你口出逆言,不怕我殺了你麼?”

“小兄弟何必出言相激?還未聽到最關鍵秘密,你如何捨得殺我?”南宮靜扉似是胸有成竹,“而當聽到最終的秘密。滿足你的好奇心之後,我相信你更不會殺我了”

“你休要口出狂言。悟魅圖雖有影響心緒之效,但也不過是旁門左道。邪門異術。就算鬥師伯與香公子一時不察被你所製,但如今你還不是我劍下敗將,又能有什麼秘密?”

商宮靜扉詭秘一笑:“小兄弟說得不鍺。此圖只能魅惑一時大用。但你可知道,悟魅圖並非只有一幅,你所見到的只是最粗淺的東西,只有真正懾魂消魄的悟魅圖才能令昊空門如臨大敵。”

許驚弦一怔:“還有其他的圖?是什麼樣子?”

南宮靜扉道:“我雖武功低淺,卻都可以憑著那圖形讓香公子和鬥千金對我產生信任,從而喝下毒酒。但如果還有其他類似的圖形。比如能夠讓對方恐懼直至拔劍自刎、讓對方瘋狂直至崩潰、讓對方失去理智對你說出內心深處的秘密,甚至讓對方甘願為你去殺死他的父母親友……那不是普通的圖形,那是妖魔的線條、那是神鬼的法印、那是地獄的符咒、那是可以刺透人心的神秘力量,當我擁有這樣的武器,天下誰人能敵?功名權力金錢美女任我攫取,哈哈,到了那個時候,天下第一算得了什麼?帝王將相又算得了什麼?我將是至尊無上的王者,是這個世界裡掌控一切的神,所有的人都將淪為我的臣民,被我所用…… ”他越說越快,越說越是大聲,幾近吼叫,口中哨著粗氣,眼裡散射著瘋狂的光芒。

許驚弦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你瘋了,這都是你的幻象。”

“不,這不是幻象。悟魅圖的終極秘密,就在青霜令中!”

聽南宮靜扉如癲如狂般說出那一番話後,山洞裡陷人了令人窒息的靜默中。 直到良久後,許驚弦才終於緩緩吐出胸中一口濁氣:“我還是無法相信你的話。因為在你的理論中有一個致命的漏洞,如果世間真的存在這樣可怕的圖形,只會有兩種可能一要麼南宮世家早就遭受滅門大禍,要麼南宮世家已經一統天下了。”

“那是因為在南宮逸痕之前,從來沒有一個南宮世家的子弟能夠參透青霜令的秘密。”

許驚弦問道:“但少堂主既巳參透這個秘密,又為何失蹤多年?悟魅圖如此神通廣大。你又怎能逃出他的控制?我更無法相侑你了。”

“你先不要匆忙給出判斷,待聽我詳細說完前因後果,便知究竟。”南宮靜扉道,“一幅最淺顯的悟魅圖已令昊空門大為緊張,若是青霜令藏有悟魅圖的消息一旦公開,只怕昊空門首先便會聯合四大家族滅了南宮世家。因此南宮世家一方面將青霜令奉為聖令,從不以之示人,另一方面又暗中散佈各種謠言。將青霜令與某種武功秘笈或是寶藏聯繫起來,雖也有可能引起旁人的窺視之念,但只有如此,才能夠掩蓋青霜令中所包含的真正秘密。青霜令事關悟魅圖的秘密在南宮世家代代相傳?從不洩露,莫說昊空門與四大家族不知,就連青霜、碧葉。釭塵,紫陌四大堂使也都被蒙在鼓裡。”

許諒弦沉思。 他回想起關於青霜令種種真假難辨的傳聞。 以及禦泠堂中對青霜令諱莫如深的禁忌,反而從側面證實了青霜令非比尋常的重要性。 如此說來,南宮靜扉的解釋倒更符合邏輯,假設悟魅圖果真有那麼大的威力,“扭轉乾坤”這四個字的評語倒也不算言過其實。

南宮靜扉似乎已完全掌握了主動:“如今小兄弟既已知道了青霜令的真相,那麼等你回到禦泠堂後,必然將面對殺人滅口的結局9現在你與我已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合則兩利,分則兩敗俱傷。小兄弟是個聰明人,自當知道應當何去何從。”

許驚弦心中冷笑,面上卻故做惶恐之色,猶豫道:“為何你知道此亊,少堂主卻沒有殺你滅口?”

“數年前南宮睿言遠赴塞外找回失蹤三百年的青霜令,但他歸來後突發惡疾,臨終前只有我在他身邊,為免這個秘密失傳,迫不得已他才讓我把青霜令轉交南宮逸痕,並假惺惺地傳我繪製悟魅圖之法與素心訣法,說什麼只有以此秘傳的家徽為證,南宮逸痕才會相信我。可慎他太低估了我的智慧,我既見到了悟魅圖,當然會聯想到青霜令與之有關。”

“老堂主對你如此信任,可你現在卻要背叛他?”

南宮靜扉碎道:“呸!你太不了解南宮睿言的為人了,那個老東西縱然死到臨頭,說話依舊含含糊糊,只怕被我猜出玄機,若非我早已暗中留意南宮世家的各種隱語與切口,還真是聽不明白。最後他將身邊剩餘的十幾枚'惜君歡'給我一併轉交南宮逸痕,末了還逼我立下毒誓,等轉告消息後必須服藥自盡……嘿嘿,我替南宮世家辛苦數十年,到頭來就落得如此下場?他當我是傻子,我可不會蠢得不要性命,我將那老東西的話一宇不漏地轉告南宮逸痕,假裝自己什麼也不懂,又順便藏起幾枚'惜君歡',至於立誓自盡之事,當然提也不提。好歹我對南宮逸痕亦算有養育之恩,他總算還有一點良心,沒有立刻對我下毒手……”

許驚弦道:“或許南宮少堂主根本無意害你,不然也不會把參悟出的青霜令秘密告訴你。”

南宮靜扉咬牙道:“南宮逸痕並沒有把青霜令的秘密告訴我,他想告訴的人是南宮滌塵。”

“原來你根本不知道青霜令的秘密啊!”許驚弦故作愕然之色,隨即長嘆一口氣,“正如你所說,我們現在的命運休戚相關,理應一起合作。可是你的話前後矛盾不一、破綻百出,又讓我如何放心與你合作?罷了罷了,我還是殺了你後回禦泠堂吧,就算被堂主滅口,也好過做一個叛徒被四處追殺,亡命天涯。”

南宮靜扉急道:“小兄弟不要誤會。靑霜令的秘密就在我腦中,只是我自己還不知道,所以才更需要你的幫助……”

許驚弦冷笑著打斷南宮靜扉:“你前言不搭後語氣,真當我是傻瓜了。”

“唉,我發誓將所有的亊情全盤托出,決不隱瞞。”

“我還能相信你的誓言麼?”

“咳咳,小兄弟心思機敏,若再發現我的講述有矛盾之處,便一劍刺來。”

“也罷,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

南宮靜扉閉目良久,淸清喉嚨:“自從我按南宮睿言的遺命將青霜令交給南宮逸痕後,他雖沒有加害於我,但已明顯對我不放心,無論到什麼地方皆要帶我隨行,表面上對我寵信,其實卻是害怕我洩露青霜令的秘密。”

或許是因為宮滌塵的關係,許驚弦對於南宮家族之人總有一種莫名的好感,聽到南宮靜扉如此說,他口中不言,暗地卻想不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是不齒其為人。

“六年前南宮逸痕突然悄悄離開禦泠堂,僅帶我一人來到這裡,專心參悟靑霜令的秘密。起初幾個月只見他每天抱著青霜令靜坐沉思,卻一無所獲,隨後他突然開始與我談及悟魅圖之事,也就是由他的口中,我才知道原來悟魅圖並不止一幅,它的真正威力也遠遠超出任何人的預料之外。或許他只是因為苦思不遂,所以才借和我說話排解煩悶。但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我明白自己是不會活著走出這個山洞了,因為南宮世家之人決不會容忍外人知曉如此重要的秘密!

“那段時間裡,我每日都處於惶恐不安之中,儘管南宮逸痕永遠都是待人彬彬有禮的模樣,但我卻總在擔心某一天他會變得急燥狂亂,然後便會殺了我。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性命,丟了性命,金銀珠寶無福消受,權勢享受不了……只要龍保住自己的性命,我什麼都可以捨棄。我不止一次想在飲食中偷下'惜君歡',可萬一事情敗露,只怕立刻就會被他殺死;我心裡又懷著一絲期望,可能他永遠也想不出青霜令的秘密,倒不如這樣拖一天算一天,或許念著我努力照顧他的飲食起居,留我一命……”

聽著南宮靜扉近似夢囈的話,許驚弦想著他整日擔心飛來橫禍,在山洞中度日如年,卻又小心翼翼伺候南宮逸痕的模樣,既覺鄙夷又覺同錆。 螻蟻尚且貪生,誰不惜命? 但怕死怕到這個地步,人生又有何趣味?

“記得那天的傍晚,我給南宮逸痕送去酒菜,見他正在靈堂中苦思冥想,便勸解道:“本門聖令乃渾然天成之作,能否解開其中的秘密全憑機緣巧合,少堂主也不必太過費心,須得保重身體。 ”誰知他忽然一怔,喃喃念道:'天成之作,天成之作。原來如此!'我不明所以,卻見他眼睛驀然一亮,似是想到了什麼關鍵,隨即又皺起眉頭,神情恍惚地問道:“可八十四如何變成八十五呢? ”我隨口答道“八十四再多增加一個就是八十五啊。 “他驀然怔住,反問道:'你是說增一個?'我茫然點頭,他忽一躍而起,拍額長嘆:'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隨即他將我推出門外,獨自在靈堂里呆了整整一夜。等到第二日的午後,我再見到他時,他雖然不飲不食,精神卻更見旺盛,手裡緊緊握著青霜令,跪於靈桌前,望著南宮睿言的靈牌一字一句道:'父親。我終於蠃了!'唉,我雖對甫宮逸痕不無怨言,但也不得不承認,此人確是百年難遇的天才,南宮世家幾十輩先人亦無法參透青霜令中的大秘密。卻終於被他破解。可是我心裡卻明白,解開靑霜令之際就是我的死期啊!

“那時我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要想活下去,他就必須死!我再也顧不得許多,料想他此際心潮翻湧,必不防我,假意去替他準備酒菜,正要取出暗藏的一枚'惜君歡'放人酒中。誰知甫一抬頭。卻見他已站在我的面前,面容已恢復平日的冷靜,目光鎖定在我手裡的藥丸上,冷冷地問出三個字:'為什麼?'我怔然說不出話來。只聽他喃喃道:'自從我接掌禦冷堂後,四大堂使便各生異心,尤以青霜令使為首,暗中收買黨羽秘謀造反。我早想清理門戶,卻苦無證據,此次故意秘密來到這裡,一方面是為了青霜令,另一方面亦是想引出他們的陰謀。可我萬萬想不到。竟然連你也被他們收買了……'謀反乃是堂中第一大罪,違者死得慘不堪言,我急忙分辯,南宮逸痕又嘆道:'自從你轉吿父親遺言時,我就已感到你說話有許多不盡不實之處。但你在南宮家三十餘年間忠誠勤勉,又將我兄妹兩人撫養成人,我當你如親叔叔一般尊重。只要你能如實告訴我簡歌的計劃,並指證他秘謀害我,就對你網開一面。'我豈不知他只是口中說得好聽。等除了叛逆者後下一個就會輪到我,何況我根本也不知筒歌有何計劃。但聽他提到老堂主,心想只好曉之以情,或能讓他手下容情。

“當下我脆地哀求道:'還請少堂主明鑑,此舉完全與青霜令使無關。老堂主在臨終前切切叮囑我……'我本意只盼他能看在死去的父親面上放我一馬,誰知我的話才說了一半,南宮逸瘦突然臉色大變:'我果然沒有猜錯,是父親命你殺了我吧!'我心頭暗吃一驚,心想自古虎毒不食子,南宮睿言怎麼會下如此毒手?莫非就是因為靑霜令的緣故?那麼他何必歷經千辛萬苦找回青霜令交給兒子?這裡面必有我不明白的事情,或許只有南宮世家的人才知道內情。不過南宮逸痕既然故做聰明得出這樣的結論,我要想活命,自然順著他的意思連連點頭。

“宮逸痕的反應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他仰天發出一聲狂嘯,當即在堂前折劍而誓道:'我雖違背祖訓,卻只為振興南宮世家,一切罪孽皆由自己承擔,待大功告成之日,必將毀去與青霜令有關的所有亊物,然後以死相謝父親在天之靈!'我永遠忘不了他那時的神態,面容扭曲,聲音平靜而冰冷,彷彿還帶著幾分殘酷,唇邊有兩道牙齒咬出的血印,嘴角帶著痙攣的微笑,目射異光,幾乎不敢與之對視。我從沒有在他臉上見過如此可怖而令人心底生寒的表情,與平日判若兩人。之前我對悟魅圖的魔力還有所懷疑,但在看到他神情的那一瞬間,我再也深信不疑。若不然,他又何需乳汁賭咒發誓以命相抵!隨即我眼前一黑,已被他點了穴道,那一刻,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醒來了……”

聽到這裡,許驚弦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喉頭似是被塞入一方巨石,壓住心頭,幾乎難以呼吸。 假若悟魅圖果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甚至令南宮逸痕不惜以死謝罪,那麼當解開青霜令中的秘密讓另幾幅悟魅圖重見天日的同時,是否也解開了鎖住惡魔的鎖鏈,人間自此永無寧日?

南宮靜扉繼續道:“南宮逸痕並沒有殺了我,等他解開我穴道時,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我見他臉上隱有倦意,衣上沾有泥塵,似乎趕了一夜的路,卻不知他去了什麼地方。他也沒有回禦泠堂,而是帶我離開錫金去了中原。我一路小心翼翼緊隨著他,話也不敢多說半句,但可以從他的行動中推測出來:破解青霜令只是第一步,在青霜令中必然留下了找到悟魅圖的線索。”

許驚弦不解道:“他完全可以自己去尋找,為何一定要帶上你?”

“我起初還以為他念舊情放過了我,後來才明白他留我一命是因為我還還另有用處。南宮逸痕謹慎穩重,行事皆留有後路,力求萬無一失。他必然知道尋寶之路凶險至極。沒有把握能夠全身而還。所以他要在上路之前把破解青霜令的方法留給南宮滌塵。而我,就是替他傳信的工具。”

“他為何不親口告訴宮……堂主?”

“一來那時洛塵年紀尚小,又在蒙泊國師處學藝,如果南宮逸痕能夠獨自找到悟魅圖,當然不願同胞妹妹牽扯其中:二來禦泠堂中形勢複雜,任何人都有可能被青霜令使收買,為求穩妥,他寧願暗中行亊以便避人耳目。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分析,但想來離亊實也不遠。”

“可是,你既然要替他傳信,難道就不怕你洩露秘密嗎?”

“離開錫金後,南宮逸痕先帶我去了恆山翠屏峰,那—晚他再度點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就感覺到自己身上發生一些古怪的事情,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唉,這世上有許多令人根本無法想像的奇門異術,'天魅凝音'就是其中之一,事後我才明白,那一夜南宮逸痕必是請來靜塵齋弟子替我施功。從此將破解靑霜令的秘密方法牢牢鎖入了我的腦中……”

許驚弦憶起鶴髮曾對他提起過“天魅凝音”,那是天下僧道四派中靜塵齋的一種奇功,據說憑藉此功可以千里傳遞信息,江湖上對此傳言紛紛。 但誰也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

“根據我後來對'天魅凝音'的了解,可以判斷出那是一種神秘的催眠術。南宮逸痕在催眠的過程中將破解青霜令的方法灌入了我的腦中,並強行抹去我對相關信息的記憶,只有觸及到某個特別的暗號後才會引發潛藏的記憶。我的腦袋就像是一個裝著珍寶的機關盒子,如果沒有合適的鑰匙,強行打開只會引爆機關,將一切盡數銷毀。要想解開'天魅凝音'的禁制,只有找到那把鑰匙。但那把鑰匙或許是一句秘語,或許是沒有意義的詞語。甚至只是一種特殊的聲音,那必然是南宮兄妹之間早就約定好的暗號,外人根本無從得知。”南宮靜扉無奈地拍拍自己的頭,苦笑道:“所以我雖然知道破解青霜令的方法,卻根本說不出來,就算割下我的腦袋,也無法知悉藏在裡面的秘密。”

許驚弦聽得瞠目結舌,想不到這世上競然有如此神奇的功法,實令人嘆為觀止。 隨即想到那個替南宮靜扉施功的靜塵齋弟子亦會知道解開青霜令的方法,不知南宮逸痕如何消除這個破綻,莫非也殺之滅口嗎?

“隨後南宮逸痕把我帶到金陵城郊的聶家莊,那裡其實是御冷堂設在江南的一處秘密分舵。南宮逸痕命令莊主聶元實將我看管起來,又另派心腹將青霜令送交滌塵,言明如果一年之後他沒有回來,便送我去錫金面見滌塵,隨後他便離開了聶家莊尋找悟魅圖。他這個計劃不可謂不高明,滌塵雖有青霜令不知如何破解,而我雖有解法卻不自知,何況我武功低微,決不可能從聶家莊脫身,萬一南宮逸痕有何意外,青霜令的秘密也不至外傳…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南宮逸痕一去五年再無音訊,極有可能早已死在尋寶途中,而聶元實雖對禦冷堂忠心耿耿,但青霜令使簡耿卻半路截住了送交青霜令之人,並由此終於追査到了聶家莊……”

“所以,你就投靠了簡歌?”

南宮靜扉嘆道:“南宮逸痕失蹤數年不歸,禦泠堂的大權都落在身兼副堂主的簡歌之手。此人工於心計,在南宮逸痕的壓制下隱忍多年,終於等到機會,一旦發動便是雷霆萬鈞之勢,不但紅塵使、紫陌使都被他所用,那些忠於禦冷堂的弟子,包括聶元實在內經過他巧妙安排,大多都死於行道大會之中,我若不從,下場可想而知。何況就算我找到滌塵,一旦被她解開'天魅凝音',我亦再無用處。既然左右難逃—死,倒不如與簡歌合作。

“只不過簡歌雖有青霜令在手,卻沒有南宮逸痕的天才。苦思數年也無法解開青霜令,縱然抓來幾名靜少齋的弟子。沒有那解鎖的暗號無發提取刻在我腦海中的機密。一晃五年,簡歌仍不死心。但對我的防備也漸漸弱了。於是我提議回禦泠堂面見滌塵,見機行事之下或許能誘她說出那句暗號,就這樣?半年前我重回錫金,約定兩個月前在此與簡歌相會?只是未想到他並未親來,而是由香公子代其赴約。“

“還有一個疑問:你根本沒有去見宮堂主,反而在無名土堡中服毒求死,。這到底又是為什麼?”

“去見滌塵只是我為了擺脫簡歌的托詞,豈會當真?而在土堡中服下惜君歡則是我苦思五年後想到的唯一方法。'惜君歡?藥力神奇,可令人在睡夢中逐一經歷平生之事,我想或許能幫助我想起那藏在腦海中的秘密。亊後讓法晴寺寂源大帥解救。只是我沒有想到。你與桑旗使誤打誤撞救了我,而我在昏睡中隱約夢見了一些事情。尚未找出天魅凝音之術在我腦屮留下的秘密。”許驚弦這才知道南宮靜扉為何要服下“惜君歡”然後讓法晴寺寂源大師隔數日相救的緣由。 他在心底反複印證推敲,確認由宮靜扉這一番敘述基本屬實,但突然之間到了許多於禦泠堂,靑霜令的機密? 腦屮一片紊亂? 既不知是否應當告訴宮滌塵,亦不知應成如何處置南宮靜扉,一時沉吟難決。 只是暗中將這情報牢記於心中,日後或有用處。

南宮靜扉望著許驚弦。 滿面期待:“我將前因後果告訴了你,以你的智慧必能聽出這一次全無半點虛言0簡歌口蜜腹劍心狠手辣。我早已信不過他。小兄弟年紀輕輕武功高強,人又機敏,例不如你我聯手,只要解開青霜令真正的秘密,得到那悟魅圖,嘿嘿,以後的天下就是我們的。”

許驚弦打斷南宮靜扉:“就算你能解開'天魅凝音'的禁制。但青霜令落在簡歌手中,你又憑什麼能奪回來?”

“我曾替南宮睿言轉交青霜令,對其形狀早就銘刻於心,那青霜令乃是一面長三尺,寬半尺的牌子,不知用何種金屬打製而成。堅不可摧,上面一共刻著八十四個漢字,可排成十九行句子。雖然看起來那些語句根本讀不通順,但只要按下青霜令暗藏的機關。每一個宇即可活動,能夠重新組合成新的語句。千變萬化?當經過合適的移動與排序?就可以連字成句……”

許驚弦暗中一震,立刻想到了遷繁盤。 難道那並不僅僅只是一種遊戲,而是與解開青霜令的方法大有關係? 他越想越覺得宮滌塵在御泠堂中推行遷繁盤必有其深意?

南宮靜扉兀自喋喋不休:“依我看來,靑霜令本身並沒有計麼秘密。秘密就在那些字句裡。這幾年我時常反復思索,南宮逸痕說的那幾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一句是'天成之道',一句是'八十四如何變成八十五呢,而青霜令上所刻的不正是八十四個字麼?我的回答為何能令他豁然開朗? '八十四再多增加一個就是八十五。'這一句看似尋常,但是解密的關鍵,所以簡歌雖有青霜令在手,卻永遠只是在做猜字謎的遊戲,根本想不到還另有玄機。只有我才有機會做悟魅圖的真正主人,小兄弟若助我一臂之力,必與你同享榮華富貴。”許驚弦聳聳肩膀:“我才疏學淺,更沒有那麼大的野心。順便提醒你一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如果連南宮逸痕都無法活著回來,你又憑什麼認為自己能找到悟魅圖?”

南宮靜扉急道:“不錯,我沒有簡歌的陰謀詭計,更沒有南宮逸痕的絕世武功與天資,但是我有他們都沒有的好運氣。像悟魅圖這等驚世駭俗的神物,唯有緣者方能有資格擁有。”他放低聲音,表情神秘,“最關鍵的,我還知道一個簡歌不知道的秘密:青霜令上那八十四個字可以組合成一首詩,而這首詩只有南宮世家的嫡系子弟才知道,嘿嘿,我服侍南宮逸痕那麼多年,曾聽他背誦過,早就默記於心中。所以,如果除了南宮逸痕,這世上還有第二個能夠解開靑霜令秘密的人,這個人也一定是我……”

許像弦淡然一笑:“那你自己去找悟魅圖吧,恕我難以奉陪。”

依南宮靜扉的想法,如果許驚弦不與他合作,那麼自己多半難逃一死,慌忙勸道:“自從我見到小兄弟後,便天降異兆。由此可見,你我聯手乃是順應天意之事,何必推辭?”

“什麼天降異兆?”南宮靜扉放低聲線,神秘地吐出四個字:“神兵顯鋒!”許驚弦想起鬥千金在無名土堡亮出顯鋒劍時,鶴髮也曾滿臉驚訝地說過這四個宇,大惑不解:“這有什麼特別之處?”

“大約將近四十年前,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師約見南宮睿言,留下了幾句似偈非​​偈的話,喻示著將有一位天之驕子橫空出世,建功立業,一統山河,極有可能是那個開邦立國的真命天子。其中便有'神兵顯鋒'之句。這偈語或許就將對應在我……不。對應在你我身上!”

“什麼?”許驚弦驚跳而起。 一把揪住南宮靜扉的衣襟,雙目怒瞪,“那幾句偈語到底是什麼?快告訴我。”

這一刻,驚弦的腦中閃過三年前在京師流星堂地下的花月大陣中青霜令使簡歌曾對林育說過的一句話:“苦慧大師的天命讖語?並不是只有四大家康才知道!簡歌沒有說謊,禦泠堂果然知道內情。南宮靜扉話中那個德高望重的大師無疑是吳空門前任掌門苦慧大師,那幾句偈語就是苦慧大師在坐化前拼死道破的天命緘語”

南宮靜扉未料到許驚弦反應如此之大,結結巴巴地道:“都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那時連我亦只是個孩子,只是後來曾聽南宮睿言無意間提及,勉強記得幾句罷了?”

“小兄弟,現在你總該相信我了吧?”

許徐弦鬆開了手,頹然坐地:“你記得幾句?都說出來吧。”

南宮靜扉眨眨眼睛,喑忖既然奇貨可居,當然不能輕易說出去。 假意手扶胸口道,“你剛才嚇得我不輕,一時全數忘記了,待我慢慢想一想。”

許驚弦卻想到正是因為這幾句天命璣語,自已才莫明其妙變成了明將軍的“命中宿敵”,從而被四大家族首領景成像廢去丹田,從此墮入這場爭名奪利的旋渦之中。 難道自己的命運早在出生之前就巳被苦慧大師一語道穿? 被冥冥之中某個看不見的神靈掌握在手中? 如果真是這樣,是否義父許漠洋,最敬愛的暗器王林青的死,也都是因為自已這個受過詛咒的不詳之人所帶來的? 他從不相信命運,卻總是被迫與逃不開的命運糾纏在一起。

許驚弦心潮起伏,茫然若失,他突然不願再聽到天命讖語,他害怕那不可預知的未來會因幾句話而變得透明,害怕更多的厄運隨之降臨。

許驚弦搖晃著站起身,對眼前的南宮靜扉視若不見,直往洞內走去,剎那間他恍如醉酒,渾不知身在何處,只想找個地方躺下來好好休息一會兒,他憤恨這個身不由己的江湖。 厭倦這不由自主的人生,他只希望一覺醒來之後? 一切虛假的幻像都不復存在,他仍舊陪著義父默默無聞地住在清水小鎮中,仍是那個無憂無慮孩子?

南宮靜寒見許驚弦突然變得失魂落魄,心知機不可失,一咬牙拿起地上的顯鋒無聲無息地朝著許驚弦背心刺去。

顯鋒銳利至極。 瞬間破空而至,卻不激起半點劍風,令人防不勝防。 眼看劍鋒及體,許驚弦依舊渾然不覺。 南宮靜扉正喜得計,忽聽耳邊傳來一聲鷹唳,隨即一道黑影側扑而來,左目驀然一暗,痛徹心肺,竟被護主心切的扶搖一啄將眼珠啄了出來。

許驚弦聽到扶搖的驚叫,本能地一轉身,顯鋒劍從他脅下穿過,將衣衫割開一道大縫,肌膚上亦被劃開一條血線。 也幸好南官靜扉武功不高,受扶搖驚嚇後手一軟,顯鋒偏了半分? 不然這一劍必是穿心而過。

南宮靜扉雖瞎一目,卻知此刻不乘機殺了許驚弦? 自己必死無疑? 咬牙還要再刺,手腕被鷹翅掃過。 竟如受雷擊,隨即右眼又是一黑,亦被扶搖啄中。 雷鷹果不愧是鷹中極品,即便在這小小的山測中? 也能夠輕靈轉折,飛翔自如,眨眼間已令敵人受到重創。

南宮靜扉慘叫一聲,棄劍捂面,接連退開幾步,腳下忽是一空,原來已退至洞口,頓時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他人在空中猶撕聲狂叫,隨即傳來一聲悶響,再無聲息。

許驚弦淸醒過來,急忙來到洞口往下望去,只見白茫茫的雪地上豁開一個人形大缺口,厚達數丈的雪洞黑勵黝地望不到底,就算南宮靜扉未被摔成肉餅,在雪層之下亦無法生還。 許驚弦暗叫一聲好險,若不是扶搖及時相救,恐怕現在落入積雪中的屍體就是自己了。

許驚弦取來濃醋與鹽水,先救醒了鬥千金。 “惜君歡”藥效奇特,鬥千金身體無損,只是昏睡半日,全然不知發生何事。 許驚弦便將南宮靜扉在酒中下藥,自己將計就計誘使他說出青霜令的秘密,隨即南宮靜扉被扶搖啄瞎雙眼摔入懸崖之亊細細說出,只是隱蹣了悟魅圖與天命讖語之事。

鬥千金聽許驚弦說罷,見他仍是心亊重重的模樣,還以為內疚南宮靜扉之死,安慰道:“正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若被南宮靜扉奸計得逞,老夫與你豈不都糊里糊塗做了鬼?害人終害己,死有餘辜,何必為他勞神?老夫倒想問問你,打箅如何處置香公子。”

許悚弦茫然道:“但請師伯定奪。”

“做殺手的,手底下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不如一刀殺了,免生後患。”許供弦嚇了一跳:“現在他全無抵抗之力,這樣殺了他是否有失公允?”“嘿嘿,如果你與他交換處境,你認為他會放過你?”?

“無論他會怎麼做,我只想堅持自己的選擇。”

鬥千金哈哈大笑:“好小子,我只是故意試試你罷了。既然你有這般俠者仁心,老夫亦可放心啦。”不等許驚弦開口,鬥千金一臉正色,大喝道,“小子接剌!”將顯鋒錮遒了過來。

許驚弦腦中閃過天命讖語中“神兵顯鋒”之句,心想自己若是接過了劍,是否便會應了苦慧大師之預言? 不由隱有抗拒之念,慌忙道:“師侄武功低淺,神劍雖利,只怕不能物盡其用。”

“放屁!劍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的神兵利器是人而不是物。只要你能用此供行俠仗義?不做有違天理之事,便是物盡其用。更何況有兵甲門人在,廢銅爛鐵亦可化為利劍。”

鬥千金的話激起許驚弦腳中豪氣,暗忖那天命讖語或許只是巧合,就算真的會應驗,只要努力做好自己想做的事,總不至於被幾十年前的一番話束手束腳,當即接過顯鋒劍大聲道:“師伯指教的是,師侄決不會做傷天害理之事,若違此誓,叫我死在顯鋒劍下。”

鬥千金欣然大笑:“老夫還有一事相求。”

“師伯請講。”

“兵甲一派雖不以武技見長,但善其器而精其道,對天下兵刃的運用之法實有獨到見解,只是自開宗立派以來,兩名傳人執於內耗,所以才僅得鑄兵甲之虛名,而不能免武功在江湖上占得一席之地。當年師父將《禱兵神錄》與《用兵神錄》分傳四兩師兄與老夫,想不到四兩師兄未及收下弟子便早早逝去,你就算是《禱兵神錄》的唯一傳人,又從老夫這裡學到了《用兵神錄》之精髓,兵甲派兩大絕學在你身上合而為實乃天意。”說到這裡,鬥千金從懷中取出一物,遞予許驚弦“這一本就是《用兵神錄》,與你手中的《鑄兵神錄》並立為兵甲派兩大絕學。老夫雖叫你一聲師侄,卻無實際名分,你若願意加入本門最好,日後便可做掌門,將本派發揚光大……”

許驚弦急忙道:“要我加人兵甲派並無不可,但師侄何德何能,怎有資格擔任掌門之位。”

鬥千金一擺手:“老夫爭看出你非池中之物,讓你加入兵甲派實是委屈了你,你若不肯也決不勉強,但請日後替兵甲派收下弟子,傳授此書,也免得讓本派神技失傳……”他沉沉一嘆,“老夫年事已高,百病纏身,只怕活不了幾年,若不了結此心願,實難瞑目。所以才想偷得清閒,託你保管此書留交後人,你可願意?”

許驚弦聽鬥千金的言語中頗有臨終託付之意,心頭睹驚。 又想到自己身負血海深仇,以自己之能莫說鬥不過明將軍,就算是對付殺害義父許漠洋的兇手寧徊風亦無勝算,縱然以命相搏死不足惜,豈不令兵甲派的絕學就此失傳? 沉吟道:“師作尚有未竟之亊,唯恐有負承諾。”

“是了,你並非不敢承擔,而是大丈夫一諾千金,才不願隨意應允,老夫算沒有看錯你。”鬥千金頷而笑,“不過你盡可放心,本派授業不求根骨上佳,不問門戶貧賤,但憑福緣二宇。若有合緣之人,縱是出身販大走卒亦可慷慨相傳,若無機遇亦不強求,就算本派絕學就此失傳,也是命數使然,怪不得你。”

許驚弦大生感慨,鬥千金與杜四雖然為了爭奪掌門之位互生嫌隙。 卻都是胸懷坦蕩的性情中人,所以當年杜四與義父許漠洋不過萍水相逢,卻能將師門至寶《鑄兵神錄》相贈,一如現在斗千金對自己的信任。 兵屮派雖不是什麼名門大派,伹門下弟子皆有此寬廣胸襟,常人難及。 當下他也不遲疑,接過《用兵神錄》,恭敬道:“師伯放心,我許驚弦決不會讓兵屮派因我蒙羞。”他脫口說出自己的名字,這才想起自己在山洞中為防止香公子偷聽,一直都沒有機會對鬥千金說明真實的身份。

鬥千金微微—怔,他在端木山莊多年,對京師的信息了若指掌,不但聽說過許驚弦的名宇,也知道他與林青、明將軍等人的關係,頓時恍然:“然來你就是……哈哈,老夫記性不好,只記得有個師侄,卻忘了他叫什麼名宇……”他轉身取來那雙鐵鞋交給許驚弦,“此間俗事已了,你去吧。”

許供弦茫然不解地望著鬥千金,鬥千金大笑:“難道你真想在這山瀾裡住一輩子麼?”

“師伯不隨我一起走嗎?”

“老夫若走了,香公子怎麼辦?”“這……不如點了他穴道後再救醱他。然後我們離去即可。縱然他穴道自解也只有等到春暖雷化後再來追我們。”

“此法雖解一時之急,但香公子一再受制於你,豈會甘休?有這樣一個殺手做仇人,以後老夫可難以舒心過日子。”

“師伯若不走,我也不走。”

“嘿嘿,老夫答應給香公子重新打造飛鉈,可不能言而無信,而你留在此處只會礙事,倒不如走了乾淨,只需留下'惜君歡的解法,老夫自會救醒香公子,然後推說醒來後已不見你與南宮靜扉的動向,鐵鞋亦被你們穿走,須得重新打造。只要拖著他在這山洞里呆幾日,天下之大,他一時再難找尋到你。再說非常道對你那個小兄弟童顏下了必殺令,老夫畢竟在端木山莊多年,就算倚老賣老說幾句話,端木老莊主也聽得進去,若能夠藉機化解此事,也算幫你一個小忙,不枉相識一場。”

許驚弦聽鬥千金說得有理,只是是心頭仍覺不捨:“師伯……”

鬥千金大手一揮,截斷許驚弦的話頭:“男子漢大丈夫不要那麼婆婆媽媽,你不必告訴我要去何處,正如我也不要知道你的名字,免得一時口快告訴香公子惹來麻煩,你且放心,老夫既然心願已了,也不會急著尋死啦,若是有緣,日後在江湖上會與你相見。”。

許知通鬥千金心意已決,多勸也說是無用,強按心中感動,先將“惜君歡”的解法告訴鬥千金,然後畢恭畢敬地磕個響頭:“師伯保重,後會有期。”將顯鋒劍佩於腰間,又帶了些乾糧,然後登上鐵鞋,就此出洞而去。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32 PM

第九章 涪陵驚變

那雙鐵鞋製作巧妙,使用便捷,許驚弦穿著它登壁越崖如履平地,毫不費力,不多時便已上得崖頂。

寒風勁凜,吹得山頂上千年不化的積雪紛舞,眺目望去,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不見盡頭。 許驚弦並不急著離開,找了一方大石坐下,任由夾雜著碎雪的冷風拂在發燙的面容上,盤算著自己下一步的行動。

他賭氣離開禦冷堂後,與鶴髮童顏同去烏槎國祇是權宜之計,本已決心從此與禦冷堂劃清界限,寧可漫無目的在江湖飄泊,所以在知道鶴髮真正身份乃禦冷堂昔日碧葉使後,便毅然與之分別。 誰知陰差陽錯在山洞中遇見南宮靜扉,又得知了青霜令的秘密。 雖然他內心深處不願再插手禦冷堂與四大家族的恩怨,但青霜令的秘密不但涉及到那詭異的悟魅圖,還與南宮逸痕的失蹤息息相關,於情於理他似乎都應該重回禦冷堂告訴宮滌塵。

不過雖然南宮靜扉說得煞有介事,但許驚弦對悟魅圖匪夷所思的魔力依舊心存懷疑,更是隱隱覺得此圖不祥,極有可能給擁有者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內心深處實不願宮滌塵沾惹此事。 想到這裡,許驚弦暗下決心:如果以後還有機會遇見宮滌塵便告訴他青霜令之事;若不然,就讓這個秘密隨著南宮靜扉的死去永遠埋藏缺吧。

他輕撫顯鋒劍柄,又探手入懷摸出鬥千金交給他的“用兵神錄”,感激之情層,層翻湧而出。 這份感激並不僅僅出於贈劍之恩、交託之信任;更關鍵的是因為在斗千金的點醒之下,他才終於悟出了以弈天決破敵的訣竅。

自從許驚弦三年前在鳴佩峰被景成像廢去丹田,日後無論是跟著暗器王林青闖蕩江湖,還是在京師中與諸多高手相對,直至在御冷堂學藝之時,那份淡淡的自卑始終如影隨行,對自己的懷疑總是頑固地留在心底盤桓不去。 他想報仇,卻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能力無法對抗強大的敵人,他想藉助禦冷堂的力量,卻漸漸發現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枚棋子,正是這糾纏不去的心結與少年的血性才導致了他反出禦冷堂。

直到兩日前,虛點在香公子喉間的那一劍,不但激發了許驚弦對弈天訣與劍法的領悟,最重要的是讓他重拾信心,多年的鬱結一掃而空,他能感覺到體內有一個全新的自己正因那一劍而成長起來。

忽然間,他就明白自己應該​​如何去做了。 淬火後的劍才會更鋒利,經過歷煉後的心智才會更成熟。 現在他需要的不是急於報仇,而是慢慢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破繭而出。 正如斗千金所說,江湖已不再是他流蕩漂泊之地,而是他完成最後飛躍前的試練之場。

江湖,就是一個讓他這柄劍淬火重生、再現光華的熔爐。

許驚弦念及鬥千金對他的囑託,想到三年前被日哭鬼匆匆挾持時,那本《鑄兵神錄》仍留在家中,不知義父許漠洋是否已收藏好,自己雖可默寫下來,但那原件不但是杜四的遺物,裡面還記載著兵甲派的嫁衣神功,須得找回。 反正左右無處可去,倒不如回家鄉看看,憶起與許漠洋相依為命的童年往事,更是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清水小鎮的故居。

一旦下了決斷,頓時心頭輕鬆了許多,許驚弦站起身,迎著寒風吐出蟄於胸口的濁氣,放聲長嘯。 一時只覺天地遼闊,眾生皆渺。

這世間的蒼生萬物都在紅塵中那一張看不見的網中掙扎著,陷身於陰謀詭計、生死迷局之中難以脫身。 而如今的他已學會忍耐、不再急躁,他知道他將在這繁雜世間裡用自己的方式去品嚐種種悲歡離合,去完成人生的修行,只要他堅強勇敢地生存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有足夠的能力撕開人生那張網,破開迷局,然後再用他的力量報答所有的恩情,用他的微笑面對朋友和兄弟,用他的劍指向仇敵!

小弦就近找到一條冰河,砸破冰層脫衣跳入水中,先痛痛快快洗個澡,將身上污垢洗淨。 夾雜著冰塊的河水沖在身上,渾如針剌,卻令他覺得暢快無比。 等上到岸邊,被那寒風一吹,全身皮膚都激得通紅,也不穿衣,抱著扶搖大呼小叫不休,與愛鷹在河邊嬉戲。 若是被外人見到,定會以為是個失心瘋子,卻不知近幾年中,許驚弦被內心的仇恨煎熬得鬱鬱寡歡,直至今日放下一份心結,才重新恢復少年人的頑皮天性。

許驚弦認准方向,一路往東而行,沿途遇激流則逆勢衝浪,遇高山則攀頂狂呼,穿谷越嶺,​​披風迎雪,盡挑那些荒僻之處行走,像要把積蓄多年的鬱氣發洩一空。

每當夜深人靜時,他便獨坐於荒野之中,一面研讀(用兵神錄〉中使劍之道,一面體悟如何將弈天訣應用於實戰之中,不時拔劍而起,面對假想之敵刺空斬虛,復又垂頭靜思,直至功行圓滿,方才睡去。

遇見錫金牧民的帳蓬,便去討碗馬奶與幾斤鮮肉,不然就抓起幾把積雪吃些乾糧,偶爾扶搖也會叼些野味,日子雖然清苦,精神上卻是愉悅的。

如此走了幾日,地勢漸平,氣候漸暖,連呼吸也暢快了許多。 等到翻過—座大山後,眼前忽有了幾分綠色,遠處山坳裡還零星可見幾朵小花,原來不知不覺已離開錫金高原,進入一片丘陵地帶。

這裡已至蜀境,人煙較為稠密,再也看不到大群的牛羊,山嶺上列著層次分明的農田。 雖仍是漢藏雜居,但居民行為舉止已是大有不同,不但通行漢語,隨處也可見漢族的工藝品與飾物,中土文化氣息漸濃。

許驚弦回頭望向那一道隔開了錫金與中土的山脈,忽有些傷感,心頭百味雜陳。 隨蒙泊國師初入錫金時,暗器王林青剛剛在泰山絕頂上死於明將軍之手,他懷著滿腔的仇恨,一心要學成武功替林青報仇。 如今三年過去了,羸弱的身體已變得健壯,稚嫩的心靈已更加成熟,武功雖未大成,但已有了與敵一搏的信心和勇氣,唯一不變的,仍舊是對複仇的強烈渴望。 當他憤然離開禦冷堂時曾下定決心不再回來,但此刻卻不由回想起那些日子、那些人,多吉的爽朗、白瑪的溫婉、桑瞻宇的妒忌、達娃大叔的呵護、宮滌塵的情誼……,還有那些日夜刻苦練功後的疲倦、獨自一人在黑夜里許下的誓言、每晚入眠前對自己默默的鼓勵……就在這將要離開的一刻,他突然有許多的不捨。

這時他才真正體會到生命中的經歷無論是好是壞,都是無法隨意丟棄的,就算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他也永遠割捨不下那一段屬於他自己的少年時光。

許驚弦走走停停,也不與人多打交道,心態如同一名旁觀紅塵的隱者,既品味著夜行於野的的孤獨,又感受著久違的風土人情。 這一路上不知翻過幾座高山,走過幾片草原,越過幾條大江,渴飲江水,餓了吃些乾糧,寂寞時便與鷹兒說幾句話,更多的時候則是抱劍沉思,感受天地自然間的神秘力量,品味著劍道之真諦。

離開中原不過短短三年的時光,他身上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已經成長為一名真正的劍客。

這日清晨,許驚弦來到一座小縣城外,正要進城,忽又望見城中住戶家門口掛起幾籠紗燈,才想起今日已是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想像著家家戶戶團圓合睦的景象,許驚弦不由憶起兒時與義父許漠洋共度的時光,便略有些酸楚,不願入城,本欲繞道而過,抬頭卻見到城關上寫著兩個大字一峨眉。 他心中一動,想到那峨眉山乃是天下有數的佛教名山,適逢佳節何不去遊覽一番,也算聊以自慰。

許驚弦本想找個人問路,誰知卻發現行人見到他似有嫌惡之意,紛紛避開繞道而行。 原來他從禦冷堂帶出的包袱早已在雪崩時丟失,並無衣物替換,身上穿著的羊皮襖早已破損不堪,但他一門心思都放在練功之上,全然未註意到自家的裝束,此刻才驚覺自己活脫脫就像一個流浪的錫金少年,難怪惹人厭煩。 傲氣湧上心頭,便強扯了一名漢子打探道路,那漢子雖生得遠較許驚弦粗壯,但見他衣衫破舊,又攜鷹佩劍,匆匆答了話便倉皇逃走。

許驚弦也不顧路人側目,大搖大擺往峨眉山行去。

峨眉天下秀,果然名不虛傳。 雖只是初春時節,已是漫山遍野的蔥蔥鬱鬱。 和風捲走了寒峭,明媚的陽光由疊疊樹陰間投射在山道上,撒下言地碎銀般的光華,遠處霧靄重重,浮雲嬉山,谷內溪水潺潺,鳥雀低鳴,再有那一抹澄碧綠意襲入眼底,透入心間,令人欣然欲醉,陶然忘憂。

在山下望見一間大寺院,乃是報國寺。 殿宇四重,掩映在蒼松翠柏間,更有巨鐘、瓷佛與銅塔,極具禪意。 許驚弦漫步入內,此刻時辰尚早,並無上香許願之人,偌大個殿堂中就只有他一位遊客,樂得清閒。 峨眉山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供奉著普賢菩薪,他剛剛在大殿的佛像前叩了了個頭,便聽到鐘鳴之聲由山頂上遙遙傳來,經久不絕。 原來那峨眉山頂的萬佛寺敲鐘頗有講究,晨暮各敲一次,每次緊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不緊木慢再敲十八次,如此反復兩次,每日共一百零八次,象徵著全年十二個月、二十四節氣、七十二氣候,消除一百零八種煩惱與雜念…

許驚弦自幼精研《天命寶典》,雖是傳承於道家,但這綿延的佛鐘之聲亦引發了他悲天憫人之情,一時心生虔念,便盤膝坐在佛像前的蒲團上誠心祝禱,一面追想往事,感懷自身境遇,渾如老僧入定。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傳來輕輕一聲響動,將他從迷茫往事中驚醒。 抬頭望去,卻見一道黑影已從大樑之上朝他飛撲而下…。

許驚弦悚然一驚,此人不知何時藏於殿中,若是趁方才自己神思不屬之際發招,必難逃其毒手。 他腦子裡尚未回過神來,身體已做出反應,平平往後移開數尺,避開對方的飛撲之勢。 眼角余光瞅見此人一身青色勁裝,面蒙黑紗不見嘴臉,唯有―對亮如晨星的陣子瞪視著自己,眼中滿是憤色。

青衣人一招擊空,亦不糾纏,騰身往殿外奔去。 許驚弦起身便追,不料那青衣人足尖輕輕一掃,挑起佛像邊香爐中的大團香灰,劈頭蓋臉朝他撒來,口中還冷喝道:“可惡的臭小子,害我蹲得腿都酸了,請你吃一把香灰…”聽聲音嬌雉,似是一位女子。

許驚弦只恐灰中有毒,急忙閃身避開,經此稍稍—耽擱,等他再追出殿門外,對方早已不見蹤影。

原來當許驚弦入寺之時,恰好那青衣人已在殿中,或有隱情不願與陌生人朝面,便躍上大樑。 本以為許驚弦無論是參神拜佛還是請香還願,最多也不過片刻工夫,一會兒便會離開。 誰知許驚弦聽聞晨鐘長鳴心有所感,竟在佛像前靜坐冥思長達一、兩個時辰。 那青衣人在樑上搏伏良久,終於失了耐心,忍不住現身而出……

許驚弦想通原委,不由失聲而笑。 此人能無聲無息地藏在自己頭頂上許久,當是江湖上少見的高手。 他故意避人耳目,行跡可疑,或許是要對付另外的敵人,卻陰錯陽差地被自己拖了兩個時辰,難怪氣惱不休。 若是依他以往的的性格,必會想法追查這神秘青衣人的來歷。 但方才在佛像前長坐冥想,心態變得平和,不願再涉及江湖恩怨,也就一笑作罷。

離開報國寺後,―路拾階緩行,經過“洪椿曉雨”、“白水秋風”、“雙橋清音”、“靈巖疊翠”等數處景觀,時而又有猴群穿出山林,與遊者嬉鬧玩耍,甚至搶奪食物,惹人捧腹。 許驚弦漸覺心情舒暢,嘴邊還哼起了小曲,扶搖似也感應到主人的心意,歡聲長鳴,振翅飛入雲層深處。

待上到金頂時,暮色已降。 許驚弦本就打算夜宿山頂,第二日一早觀日出雲海等峨眉勝景,也不去打擾金頊寺廟的僧侶,自已尋到一個小山洞,先給扶搖餵食,再自己吃些乾糧,默想著弈天訣,閉且打坐。 走了幾日的山路,終也有些疲倦,漸漸睡去。

到了夜半初更時分許驚弦忽被扶搖的叫聲吵醒,揉揉矇矓睡眼,只見前方隱有數點燈火閃耀,在樹影旳掩映下跳盪不休,彷如鬼火。 他大感好奇,記得那個方向明明是一處絕壁,為何會有燈火? 莫非便是峨眉山傳說中的聖燈? 不過聽說聖燈往往在月黑風高之時方才出現,而今夜明月高懸,難道是另有古怪? 又猜想或許是在報國寺內遇見的那位青衣蒙面人……

許驚弦再也睡不著,便往那燈光處尋去,穿過一水片樹林,眼前竟是一道雄偉險峻的百丈絕壁,月光下俱見層層薄霧裊繞著崖身,極顯幽邃空靈,崖底隱見巖壑交錯,奇石突兀。 崖頂上立著一道青色的人影,手執一盞紙燈,默然往那虛空中一送,那燈便平平飛入茫茫霧氣之中,緩緩墜入深淵消失不而在青衣人的腳下,還有數十盞早就紮好的紙燈。

許驚弦瞧得真切,微覺驚訝。 雖然瞧不清對方的面容、但缺身形上判斷並非清晨在報國寺所遇見的哪位青衣蒙面人,而那些紙燈皆似用上等宣紙所製,綿軟輕薄,份量極輕,但青衣人隨手一送如推重物,這份舉輕若重的功力實非等閒,分明身負驚人武功。 但若說點燈祭神拜祖,何需在此半夜無人之際故弄玄虛? 莫非是鬼魅山精傲怪?

青衣人顯然已聽到許驚弦的腳步聲,卻並不回頭,口中淡淡道:“重赴舊約,傳燈舒懷,一時忘形擾君清夢,還請見諒。”彬彬有禮的語氣中卻流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聽青衣人開口說話,許驚弦暗舒一口氣,眼前至少並非鬼魅做怪,心想今夜是元宵節,一般人都在家中安享天倫,他卻為何半夜來到山頂,莫非也如自己一樣無家可歸? 一念至此頗有些同病相憐之意,反正被夜風一吹再無倦意,索性坐於一旁,靜觀青衣人放燈,權當陪他。

青衣人不再搭理許驚弦,俯身重又拿起腳下一盞紙燈。 他的左肩似是有傷,行動間略有不便,但擦火、點燭、揮手、放燈……手法極其熟練,節奏更是絲毫不亂,每個動作都銜接得天衣無縫,沒有間隙。 只有經過特別訓練的人,才可以做到如此平穩而精確,不浪費一點力氣。

兩人各懷心事,無言地望著一盞盞逐漸飄遠的紙燈,直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青衣人才將十幾盞紙燈盡皆放飛,等那最後一點亮光在縱橫瀰漫的霧氣中消失後,兩人如有默契般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青衣人遙望雲深之處,緩緩踏前半步,喃喃自語般道:“這裡常年雲鎖霧繞,望之如入仙境,所以每年都有無數妄想成仙的善男信女由此跳下,故得名捨身崖。不過我倒覺得,這個名目才更容易引發輕生的念頭……”

許驚弦聽得一愣,暗忖莫非此人真是來捨身崖尋死的? 瞧那青衣人只要再前移半步,就會掉入萬丈深淵之下,欲要上前拉他回來,卻又怕他被自己一嚇反而失足,靈機一動:“為何還留著一盞燈未放走?”料想只要引得他回頭,便可救他一命。

青衣人果然轉過身來,語氣驚訝:“你如何知道還有一盞燈?”忽又無奈苦笑,“可惜不知我送走的那十六盞燈中,哪一個代表你的親友。”

他年約二十六七,第一眼的印像不是那英挺的劍眉與冷峻的面容,而是臉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寞色,如同江南三月的煙雨,帶著一分淒涼與九分惆悵。

許驚弦大奇:“這些燈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明知故問。”青衣人落在顯鋒劍上的目光微微一亮,“未出鞘已露鋒芒,若能死在此劍下倒也不冤。”

“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你?只怕老兄是誤會了。”

“每年此時,我都會到這裡放十七盞送魂燈,你若不是來殺我的人,如何知道準確的數目?哈哈,若是我能死在這個地方,倒是有趣。”青衣人口中談論生死之事,面色卻寧靜如初,彷彿他關心的並不是誰來取自己的性命,而是死在何處。

那一瞬間,許驚弦注意到青衣人眼神淒惘,幽邃如深海。 那是一種將痛楚壓抑到極致後的漠然,看似已解脫,但只要稍稍觸動,就會卸下面具流臑出往日的點點傷痕。 他心頭不由浮起那一句“傷心人別有懷抱”忽覺悲從中來,一時說不出話。 青衣人仰首望向夜空,輕輕嘆道:“從今日起我已埋劍棄武,你若殺我決不還手,就看你有沒有那本事要我的命了。”他靜立原地不動,空門大露,似是等著許驚弦動手。

許驚弦苦笑:“兄台必是誤會了,我與你素不相識,剛才只是擔心你有輕生之念,所以故意說還有一盞燈誑你回身。”

青衣人盯了許驚弦半晌,目光中漸蘊暖意,笑道:“今日是元宵佳節,請小兄弟喝酒如何?”原本頗懷傷感的面容因這一笑而盡顯瀟灑。

許驚弦見青衣人只著一襲輕衫,疑惑道“酒在何處?”

“隨我來吧。”也不等許驚弦回答,青衣人已大步朝樹林深處走去。 許驚弦直覺這個青衣人雖然古怪,卻絕不似壞人,便尾隨他而行。 僅從背影看去,但見他身輕步快、衣袂飄飛,分明就是一位灑脫於世情的翩翩公子,何承想那—雙眸子裡會有著難以盡訴的痛苦。

穿過林間小道,轉過一個山角,前面有一間小茅屋。 青衣人搶先一步推開虛掩的房門,用火折兒點著油燈,舉手相請。

房間不大,僅有一桌一椅一張木床,簡單而潔淨。 桌上果然還放著一盞已完工的紙燈,比另十六盞紙燈要大上幾分。 許驚弦想到自己剛才一心救人竟誤打誤撞而說中,或許正因如此才蒙青衣人相請,卻不知為何他放飛其餘紙燈後獨留最後一盞,其中大概有不為人知的內情。

“蝸居簡陋,幸有美酒。”青衣人手中變戲法似的多了一壇酒,仰頭先飲了一大口,然後將酒壇遞與許驚弦。

許驚弦雖不擅飲,但欣賞青衣人豪爽意態,便接過壇來飲了一大口,酒味醇厚,入喉卻辛辣如火燒,忍不住皺眉咧嘴大叫:“好烈的酒!”

青衣人道:“你們錫金人有句話說得好:仇敵來了,要給他最快的刀:朋友來了,要給他最烈的酒。”說罷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許驚弦本想分辯自己並非錫金人,但轉念想到自己衣衫被褸,形容落魄,這青衣人卻並不以貌取人,言語行動間依然給自己足夠的尊重,當是可交之士。 萍水相逢,貴在知心,自己又何必多做解釋? 便只是朝他豎起拇指,搶過酒壇,又喝下一大口酒。

青衣人抱過酒壇痛飲,輕喟道:“今日見到你,不由想到自己當年初入江湖的情景,因此才冒昧相邀。”

“哈哈,難道你當年很像我麼?”

“不,我與你完全相反。你與我萍水相逄卻毫無防範之心;而那時的我,除了自己誰也不相信。”

“難道你沒有朋友嗎?”

“以前我只有仇人,等明白仇人也可以做朋友的道理時,卻太晚了。”

“既然能化干戈為玉帛,為何嫌晚?”

青衣人澀然道:“因為他已被我殺死了。”

許驚弦一凜,不知如何安慰,唯有悶頭喝酒。 兩人你來我往,不多時,一壇酒已被喝得涓滴不剩。

酒意上湧,青衣人面上寞色卻更濃,悵然一嘆:“可惜只帶了一壇酒上山。”許驚弦平生從未喝過這許多酒,只覺頭大如斗,一時站立不穩,摔在桌下,抬頭呆呆望著青衣人,越看越覺得他像宮滌塵,口齒不清地笑道:“無論如何,能與大哥相識,足頂得上數壇美酒。 ”

其實青衣人與宮滌塵相貌完全不同,但那份素淡清遠、超脫塵世的氣質卻極為近似,而許驚弦內心深處始終念念不忘昔日與宮滌塵結拜的情景,醉眼昏花之際,不免恍惚錯認。

“哈哈,小兄弟倒是個有趣之人,但須謹記人心險惡,日後行走江湖,可不要太過於信任別人了。”

許驚弦的舌頭已有些不利索:“素不相識,你又怎會害我?”

“別的不說,單憑你身攜寶劍,就足以令人生出覬覦之念。”

許驚弦嘿嘿一笑:“至少我看得出大哥不是壞人。”

“有多少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總是要等到做盡壞事後才露出他的掙狩面目。想當年我初入江湖時,亦如你一般不通世務,以為憑著一柄劍與赤誠肝膽,便可闖蕩天下,到最後才知道自己只是在被人利用。”

許驚弦感同身受,憤然道:“既然發覺被利用,就當懸崖勒馬。男子漢大丈夫何處不可安身立命,豈可受人擺佈?”

“話雖如此,不過…”青衣人苦苦一笑,“你可有仇人麼?”許驚弦想到殺父仇人寧徊風,重重點頭。

“那麼,你殺過人麼?”青衣人接連發問,“如果有機會殺死你的仇人,你會懷著什麼樣的心態?”

許驚弦心頭—沉,想到了三年前在京師殺死高德言的情形,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殺人,也是唯一次,儘管事後決不後悔,卻從不願意回想起。 如今或許是因為酒的緣故,那日的情景歷歷在目,清晰如昨。

“當你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去殺人時,你會覺得理所當然,甚至每一個敵人的死亡都會令你感到光榮。可是當有一天,你發現那個崇高的目標只是一個謊言,不過是一個騙你去殺人的藉口,再回想到那條條鮮活的生命變成冰冷屍體的過程,就只會覺得噁心…現在你知道為何我每年都要來峨眉山上放十七盞送魂燈了嗎?”

許驚弦無言以對,青衣人淒然一笑“十七盞燈,十七條命。”

“他們都是被你殺死的敵人嗎?”

“不錯,他們都是被我殺死的,但我卻分不清他們能否算是我的敵人。”

“難道他們都是無辜者?”

“因為要殺死師父的仇人,我必須先殺掉另外十個人。”

“這……”許驚弦想到自己與明將軍其實纖無仇怨,惶只因林青死在他手裡,自己就與之誓不兩立,哪怕與整個將軍府為敵。 恨聲道:“太丈夫恩怨分明,為報師恩亦無可厚非。你又何必內疚?”

“師恩,師恩!”青衣人冷笑:“若不是為了殺死那個仇人,師父還會救我一命嗎?還會教我武功,把我培養成為一名一流旳劍客嗎?從小他就在我心裡播下了仇恨的種子,我只是一個替他復仇的工具,除此之外,我在他的心目中再也沒有其餘的價值,毫無存在的意義……”

“有道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也許是你誤解了他。”

青衣人嘶聲大笑起來:“我起初也以為自己誤解了他,可是當發現他設下圈套,寧可犧牲我也要置仇敵於死地時,我才真正明白了他的用意。天底下又有哪一個父親願意用自己的孩子去交換仇人的性命?你說,這樣的師恩我應該怎麼去回報?”

許驚弦啞口運言,雖然他不甚明白青衣人的故事,但卻能夠清楚地體會到他那難以掩飾的悲憤與失望。 就算他的忤逆言行有違師道,但局外人又如何了解其中的隱情?

青衣人本就滿懷著一腔心事,半壇酒下肚勾起重重愁腸,亦有了幾分醉意。 他忽盤坐於地,一把抓起空酒壇抱在懷中,以指扣壇,口中放聲長吟,幾句未畢,眼中已滴下淚水。

青衣人所吟之句並非漢語,許驚弦不通其意,但聽那音節粗獷而蒼涼,痛烈與豪邁兼而有之,猜想或許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歌謠。 在青衣人那喑啞的聲音中更有一種莫名的撕址人心的力量,許驚弦忽就想抱著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只是記得自己曾立下誓言手刃仇敵前再不哭泣,勉強咬唇苦忍。

青衣人吟至一半,心情激盪,手指微一用力已扣破酒壇,吟聲忽就斷絕。 他拭去眼淚,抓起桌上那盞紙燈,扶起許驚弦:“跟我來見一個人吧。”

兩人出門繞到屋後,再行出數十步,兩座墳包赫然在目。 墳前皆無字碑。 左邊墳頭土色尚新,顯然剛立不久,右邊那座墳已有些年頭,已被人細心地除去了雜草。

青衣人手指左邊那座墳:“今日,我在這裡埋下了我的劍。”

“為什麼?”

“我剛剛得知了師父的死訊,所以埋劍為塚。他教我武功,現在我都還給了他,就算是兩清了。”

青衣人又指向右邊的墳包:“這一座墳墓裡,埋著我師父的那個仇人。我從小就一直在恨他,但他卻是第一個真正把我當朋友的人,教會我許多做人的道理。我用師父傳授我的武功殺死了他,又用他傳授我的道理背棄了師父。他雖然死在師父布下的局中,但在我心目中,最終的勝利者是他!”

寥寥數語,已令許驚弦對墓中人肅然起敬。

青衣人長嘆一聲:“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殺過人,再也不會恨任何人。他教會我的東西是我一生也無法忘記的,所以我每年都會回到這裡來看他,並且替他放飛這一盞送魂燈,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夠安息,希望他明白我的心意……”

他緩緩擦亮火折兒,點燃紙燈中的蠟燭,再抬手將紙燈放飛,神情肅穆,動作凝重,充滿著尊敬之意。 等那紙燈飛至頭頂,青衣人驀然擊出一掌,劈空的掌風蕩起燭,引燃紙燈,瞬間燒為灰燼。

許驚弦呆呆看著青衣人的一舉一動,忽然覺得很羨慕他。 青衣人的痛苦源於他曾經犯下的錯誤,至少如今他已經放下了所有的仇恨。 可是自己呢? 自己的仇恨不知何時才能消解,而就算有朝一日殺死仇敵,死去的親人依然無法復生,自己的痛苦就會因此減少嗎? 他拼命? 著頭,青衣人的話語比壇中烈酒更加剌激著他的神經。

青衣人悵立許久,長吸一口氣:“師父畢竟還是師父,我仍是要回去替他盡一份孝道。小兄弟保重,我走了。”

許驚弦頭疼欲裂:“大哥要往何處去?以後還有什麼打算?”

“這個江湖太過複雜,或許根本不適合我。六年前我就已經心喪若死,只希望能夠找一個地方當作自己的家,放下舊日恩怨,從此平平淡淡地過日子。不知小兄弟意欲何往?”

許驚弦手撫額頭,感覺彷彿有無數大棒在一下下棰著他旳腦袋,只想找個舒服的地方好好休息,喃喃道:“我要回家。”

“哦,你的家在哪裡?”

“滇北營盤山清水鎮。”許驚弦脫口講出這個地點,自己先是一怔。 他第一次發現,那個幾乎不為人知的小鎮不但記載著他的童年生活,也是唯一一個可以讓他感覺平靜的地方。 他雖然羨慕江湖生活,江湖卻永遠不是他的家,只有那個小鎮才是他內心深處的真正選擇。

一陣寒風吹來,不知是因為翻湧的酒意還是波動的心緒,許驚弦只覺肚內翻江倒海難受無比,喉頭髮癢,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青衣人輕輕拍著許驚弦的後背,猶豫道:“既然你要去滇北……可否幫我做件亊情?”

許驚弦掙扎道:“但請吩咐,有不從……”話音未落,又連連作嘔。 平生首次體會到醉酒的滋味,腦中天旋地轉,幾乎將黃膽水都吐了出來。 迷迷糊糊中還聽到青衣人說了句什麼,卻已是神智不清,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許驚弦手持顯鋒劍,靜若老松,獨自站在廣闊的平原之上。 天空中烏云密布,暴雨欲來。

在他面前百步外,一人一騎淵停嶽峙,穩若泰山。 馬上騎士頭戴金盔,身披金甲,長矛橫胸,胯下一匹赤色駿馬。 雖然看不清對方的面目,許驚弦的心裡卻清楚地知道這位金甲大將正是當朝大將軍,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將軍。 他是殺死林青的罪魁禍首,也是許驚弦不共戴天的仇人!

震耳欲聾的雷聲驀然響起,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狂風吹亂許驚弦的頭髮,卻吹不散他那高昂的鬥志。 他低喝一聲,平舉顯鋒劍,緩步往前衝去。

這是他與明將軍乏間最後的決戰,只能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既然命運注定了這一場無從逃避的對決,他就只能無所畏懼地勇敢面對,用寶劍和鮮血了結彼此的恩怨。

明將軍放聲大笑,掌中長矛輕揮,霎時鑼鼓喧天,旌旗招展,在他身後出現了無數士兵,足有數万之眾,嚴陣以待,隨時準備發起衝鋒。 而明將軍則策馬緩緩退入陣中。

許驚弦喝道:“不要走,你若是英雄好漢,就與我單獨決戰!”

明將軍道:“等你能過得了我手下這一關,再來找我吧。”數万大軍鋪天蓋地擁來,一場寡不敵眾的拼殺即將開始…

忽聽身後一陣喧囂,回頭看去,卻是宮滌塵率著禦泠堂弟子前來接應助陣,鶴髮、童顏、多吉、白瑪、鬥千金等人皆在其中,同來的竟然還有大群蒼猊,數目幾近千隻。

“為了殺死師父的仇人,我先殺了另外六個人。”宮漆塵的口中卻發出那青衣人的聲音,“所以,你要想殺死明將軍,也必須先殺死其他人。”

許驚弦大叫:“我只想替林叔叔報仇,不要殺死無辜。”

宮滌塵冷然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就是成功的代價!”

他的面容隨著說話聲而不斷變換,最後突然就成了簡歌的模樣,手持一面半尺長短黑勢勘的青霜令。 青霜令上刻著變幻不定的古怪花紋,正是那詭異的悟魅圖。 驀然青霜令從中裂開,—幅白絹從中飄出,上面寫著幾行字句,最醒目的就是四個大字:神兵顯鋒!

禦塗堂弟子口中高呼:“勳業可成,破碎山河!”個個若猛虎般奮勇爭先,兩軍交接的剎那間,整個大地立刻被鮮血染紅,瀕死的慘叫聲驚天動地。 許驚弦憤然道:“我不做你們殺人的工具,我要回家。”

簡歌大笑:“事到如今,還由得你麼?”一群禦泠堂弟子把許驚弦夾在中間,口中發出奇異的嘯聲,往明將軍的大軍衝去。

就在此時,斜刺裡忽又殺來一隊人馬,當先一騎手持一面大旗,旗上寫著三個大字“焰天涯”。 那名騎士是名女子,面容似有幾分像駱清幽,又似有幾分水柔清的影子一對明眸光彩眩人,不過許驚弦可以肯定從未見過此人。

“小子,有種就去涪陵找我吧……”那陌生女子衝至許驚弦身前,玉臂輕揮,展開掌中大旗,席捲天地,將許驚弦罩入其中。

許驚弦大叫一聲,驀然睜開眼睛,原來竟是南柯一夢。 天色已亮,抉搖在他耳邊低低鳴叫著,一面用翅膀輕拍著他的面孔,在夢中卻化作了禦泠堂弟子的奇異騎聲與那面卷住他的大旗。

許驚弦漸漸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側臥在那間小屋的木床上,一時只覺口乾舌燥,滿嘴發苦。 慢慢想起昨夜與那青衣人相識共飲的經歷,環目四望,那青衣人早已悄然離去,不知去向。 床頭邊還放著一件藍色長衫,長褲,用一錠二十兩銀子壓住,別無留言。

若依許驚弦平日的性格,定會覺得對方留銀贈衣頗有些施捨的味道,決不肯收。 但經過與那青衣人一夜相處,知其雖然性格孤傲,卻是至性至情之人,行事僅憑本心,全不顧世俗眼光,自己若不收下,反倒顯得小人之心。 更何況他離開鬥千金時走得匆忙,根本未想過多帶些銀兩,目前確是囊中羞澀,在錫金時還可隨意找個牧人家帳篷打尖,在中土卻是無錢寸步難行,這二十兩銀子可謂是雪中送炭……如此一想,心中甚覺溫暖。

他宿醉初醒,全身發軟虛弱無力,本想撐起身來去找些水喝,卻是連手指頭也懶得動彈一下。 回味著夢中的經歷,暗忖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裡的一切是否有所蘊意,或是自己內心深處思想的流露? 當想到那陌生女子手中大旗上的“焰天涯”時,忽然靈光乍現,憶起昨夜醉意朦朧間曾聽那青衣人拜託自己一件事。

“如果有一天你到了焰天涯,幫我給封冰女俠帶句話,就說:'天湖已逝,恩怨盡斷'!”

提及封冰與天湖這兩個名字,立刻令許驚弦想起江湖上的那段傳奇。

二十餘年前,京師北城王​​策動禁衛軍統領秦天湖謀反,禁衛軍副統領魏南焰奮身而出,亂軍中一箭射殺北城王,又力敗秦天湖,將一場危機化為無形,自此被御封為太平公子,與京師凌霄公子何其狂、亂雲公子郭暮寒、天下第一美男子簡歌並稱四大公子。

隨後十餘年間,太平公子魏南焰是朝中唯一能與明將軍爭鋒之士,直到六年前失勢丟官,魏公子被明將軍所迫,一路逃亡到蜀地,終在峨眉金頂上被天湖傳人楚天涯與北城王之女封冰合力所殺。 從此京師四大公子僅余其三,但江湖人提及昔日魏公子之威名,仍大多豎起手指,贊一聲英雄!

其後魏公子手下的第一謀臣、素有“公子之盾”之名的君東臨輔佐封冰在滇南楚雄共建“焰天涯”,成為江湖上唯一公開對抗明將軍的組織勢力。 女俠封冰也因此被江湖上列為白道“夏蟲語冰”四大高手之一,與江湖第一大幫裂空幫主夏天雷、華山掌門無語大師、以及白道第一殺手蟲大師齊名。

僅憑“焰天涯”之名,即可看出封冰與魏公子、楚天涯之間某種微妙的關係,所以雖然封冰為報父仇殺死了魏公子,但君東臨亦甘為其所用。 不過江湖傳言紛紛,真實情形如何,大概只有當局幾人才明白。

想到這裡,許驚弦終於明白了那青衣人的身份。 他既然是楚天涯,那麼小木屋後那座墳中,埋的就必是昔日名震京師的太平公子魏南焰!

許驚弦再也忍不住,一躍而起,來到屋後兩座墳前,深深鞠了三躬。

魏公子向來是他崇敬的人物,想不到一代梟雄,埋骨於此,卻連墓碑、銘文都沒有。 或許這是出於魏公子的本意,但念及他生前輝煌,死後不過幾杯黃土掩身,怎不令人扼腕嘆息!

一將功成萬骨枯! 枯的又豈止是那些無名的將士? 劍客英雄也罷,王侯將相也罷,任你豪情蓋世,權傾天下,到頭來誰也逃不過老天的懲罰,最終兩眼一閉,什麼功名利祿也帶不走……

可是,雖然人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卻還都堪不破,為了那浮名空利爭得頭破血流,虛耗一生亦執迷不悟。

這一刻許驚弦心潮起伏,浮想聯翩。 從小他就幻想著日後做一名衝鋒陷陣的將軍,或是立下不世功業的大英雄,如今卻惶然不安地發現,在理想與現實之間,他已不懂得如何取捨。 隨著年齡的增長,到達理想的距離也隨之變得更遠,付出的代價也越來越昂貴,彷彿再難觸及。 又想到再過四天的正月二十日,恰恰就是暗器王林青的忌日。 三年前林青在泰山絕頂與明將​​軍決戰身死,墜落萬丈深淵,屍骨無存,自己卻無法在他靈前守孝,只能遙寄哀思。 他回憶著暗器王的音容笑貌,低低吟著那天命讖語中的“勳業可成、破碎山河”之句,不覺痴了。

在這個初春的清晨,峨眉金頂之上,一位少年靜靜坐在那無名墳塋前,魂遊物外,渾不知時光幾何。

蜀道難行,與內陸的物資交易多走水路。 而位於金沙江邊的涪陵城,西連渝州,東接萬州,得地利之便,是為蜀東重鎮。

冬季水淺,船行不便,如今到了早春時節,客商往來漸漸頻繁起來。 黎明剛過,旭日初升,晨霞未散,便已有許多船隻擠在碼頭上,包著白頭巾的船工們或擺渡乘客,或裝卸貨物,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而與那碼頭一派繁華景象截然​​不同的是,在金沙江中央的一座小島上,卻孤零零地停著一隻小船。 江水波濤沸盪,滔滔急流激起迷濛雲霧,江心孤嶼若隱若現,彷彿是一處與世隔絕、棄絕紅塵的世外桃源。

一位藍衣少年在船頭負手而立,他十五六歲年紀,身材頎長,面容英俊,腰佩長劍,肩頭上還立著一隻黑色的大鷹。 江聲浩蕩,他卻全然不聞,只是遙望著江面,神情蕭索,陷入沉思之中,渾如一尊雕像。

船夫是一位四十餘歲的漢子,正蹲在船舷邊抽著旱煙,心裡不停犯著嘀咕:這個少年出手闊綽,一早雇了船來到這江心孤島上,然後就望著江面將近兩個時辰一動不動,只是偶爾發出嗟嘆之聲。 看他佩劍攜鷹,仿似闖蕩江湖的劍客,行事卻像個多愁善感的書生,實在令人捉摸不透。 而那隻鷹兒也十分古怪,江面上不時跳起幾隻魚兒,它卻望也不望一眼,彷彿定在少年肩膀上一般。 這幾日涪陵城本就不太平,若這個少年是來尋事的,可莫要連累自己。 想到這裡,船夫心頭不安,便將旱煙桿在船頭上重重磕了幾下。

藍衣少年聽到響動,似乎感應到了船夫的不耐煩,回過頭來道:“船家可另有事情麼?”

船夫縮了縮肩:“無事無事。只是江風太急,有些寒冷,可打擾小哥了麼?”

藍衣少年笑了笑:“勞煩船家啦。你也不用陪著我吹風,去船艙內避一避吧,再等一會我們就走。”他本是心懷舊事,面容冷漠,但這一笑露出腮邊兩個酒窩,忽而變得和藹可親,猶若鄰家少年。

船夫瞅見藍衣少年的笑容,心頭大定,與他攀話道:“聽口音小哥是外地人,不知是路過涪陵,還是要進城?”

“有什麼區別嗎?”

“若小哥只是路過,那就還是不要多逗留了。咳咳,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這幾日涪陵城中有些變故,怕你惹來麻煩。”

“有何麻煩?不妨說來聽聽。”

船夫的神色有些緊張:“我聽幾個兄弟說,今天三大會齊齊出動,涪陵城只怕要發生大事情了。”

“三大會又是什麼?”

船夫瞧少年與當地勢力無關,鬆了口氣:“看來小哥果然是外地來的,不了解涪陵城的情況。涪陵城雖是個小地方,但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處,比起渝州與萬州那些大城來說,官府的勢力便弱了些,真正控制涪陵城的乃是各家商會。其中尤以船、牧、鹽三家商會勢力最大,便稱之為三大會。表面上是商會,其實就是打著商號幌子的地方幫會,什麼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據說那鐵楫會會長歐陽永、馳驥會會長杜漸觀、井雪會會長趙鳳梧,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一方大豪。誰得罪了他們,涪陵城中絕對沒有容身之地。”

“你們在這些幫會的夾縫中生存,豈不很艱難?”

“那也不盡然。兩年前三大會結盟時,便訂下了一致對外,絕不騷擾涪陵成百姓的盟約,有他們維護治安城裡倒是穩妥了許多。何況家有家法行有行規,各自訂下統一的規矩也減少許多生意上的糾紛。像我們撐船的兄弟,大多都與鐵楫會有瓜葛,若是被人欺負了,便可找歐陽會長出頭;若是苛捐雜稅重了,三大會便出面與官府交涉,連官府也得容讓一二。當然,每個月也必須交給他們些銀兩,以保一方平安。”

“你說今日三大會一齊出動,將要發生什麼事嗎?”

“聽說三大會聯同涪陵城周圍的十四家小幫派齊聚三香閣,要迎接擒天堡來的大人物……”

“三香閣、擒天堡。”藍衣少年喃喃念著這兩個名目,臉色微變,呆怔片刻輕聲道:“有勞船家,這就撐船靠岸吧。”

“小哥莫不是要入城?”

藍衣少年露絲揶揄的笑:“既然到了涪陵成,當然要去三香閣見識一下,順便也看看那擒天堡的大人物。”

船夫一驚,連連搖手:“小哥有所不知,那擒天堡就位於豐都獅子灘頭,離此不過四、五十里地,順江而下最多兩個時辰的船程。擒天堡前些年勢大,莫說涪陵城,就連半個川東也是它的地盤。但四年前擒天堡鬧了內訌,又與滇南的媚雲教打了一場,元氣大傷,三大會這才有機會出頭,當年結盟也是為了對抗擒天堡。這次擒天堡來人只怕其意不善,弄不好就會引起幫派火併,你去趟這渾水就不怕引火燒身麼?嘿嘿,我原本不該多說什麼,但見小哥面善,實不忍見你受害,所以才好心提醒你一聲……”

藍衣少年若有所思,擺擺手示意船夫不必再說,只管開船。 船夫見藍衣少年如此,心裡不由突突一跳,暗忖人不可貌相,這少年雖然年輕,但行跡古怪,莫非與那擒天堡派來的人有關? 再也不敢多說半句,當即解錨運槳,一面暗責自己多嘴多舌。

這個藍衣少年正是許驚弦,他本打算回家鄉滇北清水小鎮,但在峨眉山偶遇浪子遊俠楚天涯,與之共醉一場,隱約記得醉夢裡有一位陌生女子讓他去涪陵城找她,那夢境似真似幻,實是難辨真假,一直在他心頭勾留不去。 若按夢裡的情形,那陌生女子應該就是焰天涯之主封冰,到底是因為聽了楚天涯的留言方有此夢,還是封冰當真來過? 又想到在無名山洞中亦曾聽香公子提及與一眾非常道殺手在涪陵城相會,不由動了前去一探究竟的念頭……

於是許驚弦下了峨眉山後一路南行,到了金沙江邊,改道沿江而行,一大早到了涪陵,僱船至江心孤島上。 他望著澎湃江浪,想到四年前被擒天堡的日哭鬼擄走,沿江坐船至涪陵,正是在這裡看到暗器王林青橫江攔舟,其後又在三香閣中與蟲大師、花想容、水柔清等人相遇。 如舊地重遊,斯人已逝,英姿猶存,不免心頭隱隱疼痛,不禁傷懷。

四年前,禦泠堂紅塵使寧徊風潛伏於擒天堡中,明里為擒天堡的師爺,暗中卻移花接木,以御泠堂弟子周全假冒擒天堡主、名列邪派六大宗師之一的龍判官,並在困龍山莊設巧用鐵罩困住林青、蟲大師等人,若非許驚弦靈機一動誘寧徊風火攻,包括黑道殺手鬼失驚、京師“妙手王”關明月等人都將命喪其中。 林青脫困後發出暗器射瞎寧徊風一目,然後才去獅子灘地藏宮解救出被寧徊風軟禁的龍判官。

寧徊風自知事情敗露,索性率擒天堡不明真相的徒眾遠赴滇南進攻媚雲教,媚雲教教主陸文淵當場被殺,五大護法中的費青海與景柯亦陣亡,而擒天堡設在大理的近千伏兵則是全軍盡沒,擒天六鬼中鎖神、纏魂死於亂軍之中,許驚弦的義父許漠洋也在此役中受寧徊風暗算,最終客死萍鄉城。

經此變故,擒天堡與媚雲教兩敗俱傷。 擒天堡一蹶不振,判官雖然復出,但勢力已大不如前,涪陵城原本是屬於擒天堡的重要分舵,其中以船商為主的鐵楫會、牧商為主的馳驥會、鹽商為主的井雪會皆附膺於擒天堡,趁機結成聯盟自立門戶,從此脫離了擒天堡的控制。

許驚弦聽了船夫的一番話,大致明白了涪陵城的形勢。 他對擒天堡與涪陵城幫會的衝突並無興趣,只是想起當年日哭鬼擄走自己時雖然不懷好意,又惡言惡語地要吃了自己,但一路相處下來,彼此間卻不覺生出深厚的感情,後來日哭鬼為了維護自己還被寧徊風打了一掌,幾年不見,不知他現在是什麼狀況? 若那擒天堡的使者是日哭鬼最好不過,不然也可找機會打聽一下他的消息。 日哭鬼曾對自己說起往事,念念不忘要找殺害他妻兒的罪魁禍首高子明報仇,而髙子明化名高德言藏身京師,成為刑部的五大名捕之一,最後正是死在自己手裡,於情於理都也應當通知他一聲。

除此之外,許驚弦想見日哭鬼還有另一層用意。 四年前太子禦師、黍離門主管平為除去林青,在平山小鎮設計綁架許驚弦,林青千里追蹤直至京師,唯恐對方殺人滅口,無奈之下只好公然宣稱許驚弦是明將軍的剋星。 此言雖然真假難辨,但出自暗器王之口,誰敢不信? 再經江湖上好事之人一番添油加醋、以訛傳訛,自此“許驚弦”這個名字在江湖上可謂是赫赫有名,無人不知。 但許驚弦在錫金呆了幾年後形貌大變,面容上已完全沒有當年小弦的影子,心想日哭鬼曾與自己朝夕相處數十天,若是連他都認不出自己來,日後便可另換一個身份,行走江湖也方便許多。

小船緩緩往岸邊行去,許驚弦不虞惹人注目,輕撫鷹羽低聲道:“扶搖啊扶搖,我有事去涪陵城中查看,你也不妨四處遊玩一番,晚上在這裡聽我哨音相會,如何?”扶​​搖靈性十足,雖不通人言卻懂得主人的意思,當即振翅而起,在空中盤旋數圈後消失不見。

船夫在一旁看得又驚又羨,暗暗咂舌,越發認定​​了許驚弦大有來歷。

碼頭擁擠,船隻難以盡數泊岸,都停在船埠之上。 並列的三條船埠之中,最寬闊的一條用於裝卸貨物,次寬的則用於上下行人,皆是忙亂不休,而最窄最長的第三條船埠卻空空蕩盪,並無船隻靠近,不知有何用途。

用於上下行人的船埠十餘個船位都已佔滿,小船隻好在江上兜著圈子,直等了半柱香,才聽到碼頭上有人招呼道:“王三哥快過來吧,這裡還有個空位。”船夫應了一聲,將小船靠岸,正在第二、第三條船埠之間。

許驚弦剛剛下了船,就見一葉輕舟悠悠行來,不偏不倚地停靠在第三條船埠的盡頭。 只聽到周圍有人小聲道:“來了來了……”聲音微微顫抖著,似是興奮,又似緊張。 他正覺得蹊蹺,不由駐足張望。

只見從小舟上下來了兩個人,一人頭戴一頂蓑笠,身著青色長袍,佝僂著腰背,手持一根竹竿,點點划划地上了船埠,看不清他相貌,僅從步伐神態上判斷應該是位盲眼老人;另一位黑衣人長發散肩,身材修長窈窕,面上象著一層黑紗,僅露出一雙眼睛,乃是一位女子。

黑衣女子扶著盲目老人,緩緩往岸邊行來。 江風將女子一襲黑衣吹得貼在身上,婀娜娉婷,望之不由心生綺念;而老人卻似不堪風寒,走幾步便搖搖晃晃,彷彿不小心便會跌入江中,讓人不禁為他捏著一把汗。 一個是風燭殘年,一個是輕盈健美,走在那長長窄窄的船埠上,形成極端的對比,令人惋嘆老天造物是何等不公。

忽然身後一陣騷亂,卻是一隻滿載重物的貨船失去控制,徑直撞在碼頭上,將碼頭上一根木樁撞斷,那木樁上本是拴著幾匹高頭駿馬,受此一驚,馬兒頓時四處散竄,馬主口中呼喝,路人紛紛躲避,碼頭上亂作一團。 其中一匹最為神駿的白馬衝出人群,左右無路,便往第三條船埠上直奔而來。

那船埠本就狹窄,僅容兩人並肩而行,若被這驚馬一沖,那盲目老人與黑衣女子避無可避,就算不被奔馬踏中,勢必也會被擠落水中。

許驚弦恰好就在船埠近處,見此情景無暇思索,一個箭步跨出,正攔在驚馬前行的方向,卻見那馬兒兩眼血紅,口泛白沫,狀若瘋癲。 事變頃刻已不及細想,許驚弦心知憑自己的功力難以力挽奔馬,猛然側身讓過馬兒,眼明手快—把抓住懸於空中的韁繩,瞅准立於旁邊的一根石柱,迅速地將馬緩在上面繞了幾圈。 奔馬從許驚弦身邊疾馳而過,相差不過毫釐之間,捲起的狂風幾乎將他掃入江中。

白馬剛剛踏上船埠,韁繩已被拉得筆直,“啪”的一聲從中斷裂。 馬兒受此一挫,身形稍緩,說時遲那時快,許驚弦飛身而起,端端落在馬背之上,雙手揪住馬鬃,用力一提,馬兒吃痛,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前蹄再踏下時方向已偏,落在船擇之外的江岸淺水中。

許驚弦腰腹用勁,飄然離開馬背,穩穩落在碼頭。 聽到人群中響起喝彩之聲,微微一笑,朝四周抱拳作了一揖,心口卻是莫名一痛,原來竟情不自禁地模仿了當年林青截舟救險後答謝百姓的動作。

那馬兒的主人慌忙跑上前來救援落水的白馬,口中不冷不熱地答謝:“幸得少臂俠出手相助,請教尊姓大名。”

許驚弦幾乎脫口說出自家名號,幸好話到嘴邊及時忍住,報出化名:“在下吳言,初來涪陵。些許小事無須掛齒。”

馬主人救上馬兒,冷冷望了許驚弦一眼,低聲道:“我家主人得知後必有重謝,吳少俠保重。”轉身離去。

許驚弦感覺對方那一眼中彷彿別有他意,微微一怔。 他在錫金呆了三年,多與牲畜打交道,回想那馬兒的情景不似受驚倒像是中了什麼奇毒,恐怕是有意為之。 難道是針對那盲目老人與黑衣女子?

許驚弦回頭望去,只見那老人與女子依舊不疾不途地緩步前行,不見絲毫驚惶,彷彿發生的一切全然無關,隱隱覺得不妥。 不過他最恨陰謀詭計,不管那馬主人是什麼來歷,用這樣的方法對付一個瞎眼老人與弱質女子,實乃屑小所為,根本不把馬主人話語中隱含的威脅放在心上。

許驚弦不願多惹事端,也不與老人和女子朝面,擠開人群悄然離去。 才走出幾步,忽覺脊背微微一燙,他並未回頭,心中卻大是驚訝,想不到那女子的目光有如實質,當是不可多見的高手,自己出手怕是多餘了。

時日尚早,評驚弦便在涪陵城中閒逛,過了幾條街,忽見到一座熟悉的莊園,憶起當年這裡乃是擒天堡香主魯子洋的宅院,自己與日哭鬼初來涪陵便在此落腳,還騙了其手下費源二十兩銀子,然後請日哭鬼去三香閣吃飯,從而邂追林青等人。 看宅第門口懸掛的匾幅上寫著一個大大的“杜”字,尋人一問,原來這裡如今已是馳驥會主杜漸觀的居所。

舊地換新顏,令許驚弦思潮起伏。 那魯子洋本也是御泠堂留在擒天堡的伏兵,掲破寧徊風的陰謀後,他亦無法在擒天堡立足,從此不知所蹤,魯宅亦變做了杜府;還記得寧徊風就是在這間宅院裡給自己下了“六月蛹”,為救此傷林靑與蟲大師費神費力,最終不得已去鳴佩峰請四大家族點睛閣主景成像治傷,卻被他趁機廢去丹田;又想到部時請妙手王關明月偷來水柔清的貼身金鎖,卻因為與她賭氣不肯還她,如今還掛在自己脖子上,她的父母皆因自己而死,不知這心高氣傲的小姑娘現在何處,是否還記恨著自己? 時過境遷,物換星移,不過數年的光景,一切已恍如隔世……

每遇到一處依稀相識的景物,許驚弦便重溫起當年與日哭鬼、林青、蟲大師、花想容、水柔清等人在一起的時光,不由感慨萬千,時而歡欣微笑,時而悲痛感傷。 如此走走停停,忽見一間酒家臨江而立,氣派非凡,上書三個大字——三香閣。

三香閣已經重新翻修,又加蓋了樓層,比起當年更顯光鮮華麗。 樓下停了許多車馬,看來生意興隆。

許驚弦正欲入內,卻被小二擋住:“這位客官,可有名帖?”

許驚弦搖搖頭,店小二道:“那可對不住了。今日恰好是涪陵三大會主聯名請客的日子,早已包下本店,客官若無名帖,只好改天再來。”

許驚弦瞅見閣中已開有數席,坐有不少人,除了十數位身著華服的客人外,其餘皆是家丁、護衛之流,不服道:“莫非每個人都要有名帖才可入內?”

店小二倒是振​​振有詞“一共是十八位貴客,每人最多可帶五位隨從。嘿嘿,看起來客官並不在內。”

若依許驚弦以往的性格,必會被這句話激起傲氣,或是硬闖,或是拂袖而去。 如今年齡漸長,心智已變成熟,知道店小二隻是替人跑腿,何苦爭執令他為難? 反正自己本只想確認一下擒天堡來人是否日哭鬼,倒也不必非入酒宴不可,看這樣子擒天堡使者目前尚未到來,不妨在門口等候,屆時便知究竟,微笑著退開。 同時心頭默算,三大會聯合十四家小幫派,再加上擒天堡的使者,正好共是十八席,看來想混進去可不容易。

忽聽身後有人高聲發問:“請問這位可是吳言吳少俠?”

許驚弦應聲望去,卻是一名又矮又胖旳漢子,身邊帶著幾名隨從,每個人的衣角上都畫著一隻展翅欲飛的鳥兒。 那胖子身高不足五尺,卻是肥頭大耳,膀闊腰圓,粗粗估計一下足有三四百斤的分量,還堆著一臉的假笑,渾如彌勒佛從寺廟裡走了出來。 這種人物一見之下終身難忘,許驚弦肯定從未見過此人,卻不知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化名,漠然點點頭。

那胖子拱手道:“在下飛鴻幫幫主陳長江,久仰少俠大名,還請入閣。”

許驚弦心頭雪亮,自己初來涪陵,還是第一次聽說什麼飛鴻幫,自然與這個胖子攀不上交情。 何況吳言這名字連自己都不太熟悉,所謂久仰大名不過是客套話兒,必是早晨在碼頭上見過自己。 也不知陳長江邀自己入內有何用意,莫非是那驚馬的主人前來“重謝”?

不過許驚弦如今對自己武功頗有信心,藝高人膽大,既然有機會進入三香閣,也不懼對方耍何花樣,淡淡道了聲謝,大步入內。 那店小二認得陳長江,退在一邊並不阻攔。

三香閣一樓左右各擺了七席,恰好是十四桌,每一桌主位上坐著的賓客高矮胖瘦形貌各異,旁邊各有四五名隨從,正是那十四家小幫派的頭領。 許驚弦料想樓上必另設四席,乃是涪陵三大會主與擒天堡使者會面之處,雖然十分好奇,卻只怕是沒機會上樓了。

陳長江與幾名手下坐在左首第三席,卻並不帶許驚弦入坐,而是喚來店小二:“再替吳少俠另擺一席。”

店小二面有難色:“杜會長曾親自吩附過,今日只設十八席,外來人等概不接待,陳爺如此說,可真讓小店為難了。”他口中的杜會長便是三大會中馳驥會的會長杜漸觀。

陳長江面色一寒,將一錠銀子重重拍在桌上:“有什麼好為難的?你當我飛鴻幫出不起銀子麼?”

“杜會長早已預付了酒錢,哪敢收陳爺的銀子。不過……就算另設一席,小店也不敢送上酒萊。”

“放屁,開店宴客天經地義,老杜可以請客,我陳長江就不能請客嗎?”店主人聞聲趕來,連連作揖:“小二不懂事,還請陳幫主海涵。只是杜會長親自囑咐過,小店豈敢有違?”

陳長江冷笑:“你左一句杜會長,右—句杜會長。我倒想知道,這裡到底是三香閣,還是杜家莊?”此言一出,三香閣內頓時鴉雀無聲,陳長江此舉不啻於公然挑杜漸觀的權威。

店主人嚇得臉色青白,怔了半晌才發話:“陳幫主言重了,你老人家敢開罪馳驥會,本店店小利薄,可是萬萬得罪不起啊。”

右首第二席坐著一位面容陰冷的長髯老者,拍桌喝道:“陳長江你吃了熊心豹子膽麼?你不想活了,飛鴻幫三百號手下可未必想陪你玩命。”

陳長江哈哈一笑:“金幫主還是多替自家的潛鮫幫操心吧,死到臨頭還想著舔三大會的屁股?”

那老者乃是潛鮫幫幫主金時翁,聽陳長江出語不遜,氣得長髯倒豎,正要發作,忽又聽隔席龍虎幫幫主孟先廣陰陽怪氣地道:“金老爺子息怒,有道是'盡掃自家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飛鴻幫想和馳驥會對著幹,你急眉火眼地出什麼頭?小心攀錯了高枝,掉下來摔壞了老骨頭……”金時翁大怒,還未等他開口,卻聽對面流沙幫女幫主黎芳芳嬌笑道:“孟幫主有所不知,下個月金老爺子的孫女兒就要嫁給杜家二公子,人家可是幫著自家親戚說話呢。”

銅錘門門主裴榮接口道:“幸好是下個月,還有機會毀婚,不然……嘿嘿。”

金時翁越聽越不對味,心頭暗驚,飛鴻幫、潛鮫幫、龍虎幫、流沙幫、銅錘門都不過是小幫會,只怕加在一起也抵不過一個馳驥會,他們憑什麼出言無忌、態度如此強硬? 再聯想到此次擒天堡派出使者之事,莫非……他不敢再想下去,勉強交待幾句場面話,悶聲坐下喝酒。

其餘各派的幫主中,有些人知曉內情暗自盤算,有些人權衡利弊見風使舵,一時都靜了下來。

許驚弦冷眼旁觀,漸漸理出個頭緒來。 看來這十四家小幫會並非齊心服膺於三大會,像飛鴻幫、龍虎幫、流沙幫、銅錘門等都多半已被人收買,幕後主使極有可能就是擒天堡,欲要重新接管涪陵城這塊地盤。 來者不善,今日三香閣只怕開的是鴻門之宴。

他留意到樓上一直靜悄悄地漠有動靜,想必那三大會的會主亦未到場,樓下卻已鬧得不可開交。 他還是首次接觸江湖幫派間的傾軋,反正置身事外,樂得看一場熱鬧。 暗忖那擒天堡的使者倒也厲害,尚未露面,已先攪得三香閣內亂頻生,多半不是日哭鬼。 不知到時候與三大會主正面相對,又將是什麼樣的情景。

許驚弦也不理會陳長江,獨自坐到另張靠窗口的桌前,將掌中顯鋒劍鞘朝桌上重重一放,喝道:“小爺渴了,上茶來!”

店主人愣在原地,不知是否應該聽許驚弦的盼咐。 倒是店小二機靈,在店主耳邊道:“杜會長只說不上酒菜,一壺茶應該沒有關係吧……”他的話音雖輕,但在場大多都是武功高手,全都聽個清清楚楚。

陳長江喝道:“還不快給吳少俠上茶。哼哼,只怕以後想請這樣的貴客光顧三香閣,還要看他是否有心情哩。”

許驚弦聞言一怔,難道陳長江誤把自己當做擒天堡的什麼人了? 他最恨被人利用,心想小爺獨來獨往,可犯不上與你們攀交情。 不冷不熱地道:“我只想坐在這裡靜靜看風景,有沒有酒菜都罷了,只求陳幫主不必再藉小弟大做文章。”說罷目視窗外景色,再也不望陳長江一眼。

陳長江受了許驚弦的搶白,卻只是訕訕一笑作罷。 其餘人見此情景,互相交換個眼色,在暗中猜測許驚弦的身份,竊竊私語不斷。

正值早春時節,蜂翔蝶舞,鶯飛草長,江水茫茫,青山蒼鬱。 雲物四望,水天極目之處,遠山如徐徐展開一幅水墨畫卷。

許驚弦憑窗遠望,心曠神怡,煩憂盡消,渾忘了滿座心懷鬼胎的賓客。 恰好那店主人親自送來一壺清茶,便隨口問道:“那一副'傲雪難陪,履劍千江水。欺霜無伴,撫鞍萬屏山'的對聯可還在麼?”這副對聯乃是駱清幽來到三香閣時所作,當年正是因為黃山千葉門的女弟子桃花見到此聯後出言不遜,辱及駱清幽,才引得林青一展暗器神功。

店主人卻會錯了意,結結巴巴道:“駱才女那副對聯乃是本店鎮店之寶,一直都掛在樓上,今日不便,改日必請少俠一觀。”

許驚弦心情極好,縱聲大笑:“你且放心,就算用八抬大轎請我,今日也不上樓去。”他隨口開個玩笑,雖讓店主人放下了心事,卻更令那十四位幫派頭領捉摸不定,越發覺得這少年高深莫測。

眼看將至午時,那井雪、鐵楫、馳驥三大會的會長與擒天堡的使者依然不見蹤影。 十四位幫派頭領中有些人便坐不住了,七嘴八舌地談論起來。

只聽一人道:“自從與媚雲教一場大戰後,擒天堡元氣大傷,龍判官守著地藏宮主三四年不出江湖,這才有了川北、川西、川中幾大分舵各立山頭,三大會崛起涪陵,大夥也算過了幾年輕鬆日子。這一次怎麼擒天堡突然派出使者前來,神神秘秘地不知在搞什麼名堂?”

另一人接口道:“管它什麼名堂?三大會聯合十四幫派,實力遠勝過擒天堡,龍判官想要東山再起,只怕是妄想。”

“噓。有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龍堡主畢竟名列六大宗師之一,雖一時受挫,實力猶存,若聽到你這等不敬之言,只怕不會給你好看。”

“哼,邪派六大宗師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被那個師爺寧徊風玩弄在股掌之中。如今寧徊風不在,擒天六鬼變成了四鬼,龍判官一介武夫老體衰,還能耍什麼威風”

金時翁一拍桌子:“說得好。當年老夫不得不聽從擒夫堡的號令,賣的也是寧徊風的面子,龍判官名頭雖響,老夫心裡卻未必服氣他。”

許弦本在觀景物憶舊情,突然聽到寧徊風的名字,連忙收回心思,凝神細聽。 聽了幾句心頭恍然,看來當年龍判官受制於寧徊風之事確實令他聲望大損,所以才導致擒天堡四分五裂、川蜀武林群龍無首的局面。 他注意到金時翁一番話引起五、六個人隨聲附和,但以陳長江為首的另外三、四個人卻面含冷笑不以為然,另有幾人則不露聲色,靜觀事變。 心中已大致明白這十四家幫派的各自立場。

一人問道:“諸位可知這次擒天堡派來的使者是何人?”

金時翁答道:“這個老夫倒知曉一二,聽說是叫做什麼神算丁先生,不知是什麼來歷?哼哼,擒天堡若是派擒天四鬼之一也還說得過去,找這樣一個藉藉無名之士做使者,忒也瞧不起我們了。”

當年擒天堡威震川蜀,除了堡主龍吟秋與師爺寧徊風外,另有六大高手,因龍吟秋擅使判官筆,人送外號龍判官,這六大高手便似判官手下的小鬼,稱之為“擒天六鬼”。 但與媚雲教一戰,鎖神、纏魂當場戰死,僅餘日哭、夜啼、滅痕、吊靴四人。 而以前從沒有人聽說過“神算丁先生”的名號,多半是近年才秘密加入擒天堡。

陳長江皮笑肉不笑地道:“金老爺子從杜漸觀那裡得來的情報,只怕有失精準。丁先生如今正是擒天堡的師爺,乃是僅次於龍判官之下的二號實權人物。想想當年的寧徊風,便可知其厲害。”

一旁的裴榮裝腔作勢般咂舌驚嘆:“如果此人能有寧徊風一半的厲害,川東武林復興就有望了。”

另有人不忿:“裴兄覺得有望?怎麼小弟反倒覺得擔驚受怕,心頭惶惑。”

許驚弦心頭暗恨,卻也不得不暗地佩服。 當年寧徊風號稱“病從口入,禍從手出”,行事低調,鉅細無遺,口蜜腹劍,穩狠毒辣,在擒天堡中聲望直通龍判官,在一眾川蜀武林同道的心裡也投下了至今難以消除的陰影。

陳長正色道:“據小弟的情報,這個丁先生三個月前才投至龍堡主的帳下,雖貌不驚人,但心思縝密,智計無雙,察人觀物算無遺策,外人不知其名,唯以神算丁先生稱之。僅僅用了三個月,就令擒天堡上至龍判官與擒天四鬼,下至每一個堡丁,無不服膺。試問就算寧徊風親至,只怕也不可能在短短時間得到如此信任吧。而丁先生能夠親自出馬,到涪陵走這一趟,也足見擒天堡對我等的看重。”

眾人都知​​陳長江素來喜歡說大話,對他的這番言語皆是半信半疑,有人便置疑道:“這個神算丁先生如果真如陳兄所說,為何我們從未得過一點風聲?這樣一個厲害人物,總不能突然從石頭中蹦出來吧。”

陳長江撫掌道:“問得好。這裡面確是有一個關鍵,那是因為丁先生嚴令所有人不得洩露,擒天堡上千堡丁,卻能將一個人的身份守口如瓶,丁先生的能力由此已可見一般。”

“既然此事無人得知,陳兄又如何曉得?”

陳長江自得一笑:“承蒙丁先生看重,小弟已加入了擒天堡了。”

金時翁怒道:“今日三大會與十四幫派聯合,正是要共同應對擒天堡的威脅,想不到你小子竟然吃裡扒外。”

陳長江斜睨他一眼:“金老爺子不通時務,其他人未必像你一樣。不獨是我,像流沙幫黎幫主、龍虎幫孟幫主還有銅錘門的裴門主等人也都暗中加入了擒天堡。”

金時翁恨聲道:“我潛鮫幫都是響噹噹的漢子,可不會做狗。”

龍虎幫幫主孟先廣陰惻惻地道:“如果金幫主敢在丁先生面前說出這句話,我才服你。”眼看爭執又起,旁人連忙勸解一番。

另有人心中起疑,發問道:“請教陳兄,那丁先生的身份又不是什麼皇親國戚,為何要故意隱瞞?弄此玄虛又有何意義?”

三香閣外忽傳來一個聲音:“擒天堡要重出江湖,自須運籌得當,不給敵人絲毫可乗之機。只有將一切準備停當,萬無一失後再發出雷霆一擊……”這個聲音極其低沉喑啞,卻是經久不息,如一根利針般剌入每個人的耳膜中,彷彿還要直鑽到心底里去。

隨即就聽到竹杖點地的“篤篤”之聲極有節奏地一下下響起。 最奇怪的是每個人都明白無誤地感覺到那竹杖聲由遠而近地傳來,但每記聲響卻都是一般輕重,彷彿距離並未發生改變。 與此同時,輕盈的腳步聲伴隨著竹杖聲一同響起,但每一步又偏偏塔在兩記竹杖之間,就如兩件截然不同的樂器一併作響,各自獨奏極不和諧,令人聞之心頭煩悶。

聽了陳長江的一番話後,許驚玄已知擒天堡來人並非日哭鬼,雖微有點失望,但對這個丁先生亦是充滿著好奇,隱隱期盼見一面。 聽到這竹杖聲不由大吃一驚莫非是他?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32 PM

第十章 刺明計劃

恰好剛到午時,竹杖聲與腳步聲在三香閣門外停了下來。

一個動聽的女聲道:“說好了午時赴約,為何三大會主都不現身?”許驚弦只覺得這聲音頗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在何處聽過。

那個低沉暗啞的聲音道:“鶯兒莫急,這件事可以問問潛蛟幫的金時翁幫主。”同樣的聲線,稱呼那女子時頗有一份疼惜之意,提及金時翁之名時卻似乎隱含了一絲殺氣。

眾人的目光齊齊轉向金時翁。 金時翁原本還算篤定,但聽那聲音提到自己名字時忽覺心頭慌亂,忙不迭解釋道:“此事與老夫無關,只是曾聽杜會長說起,三大會長有意晚一刻才赴約,只為給擒天堡使者一個……咳咳。”

“唉,丁某在涪陵城的碼頭上,已算見識三大會的下馬威了,想不到來了三香閣,還要受此折辱。川蜀武林同是一脈,本應聯合起來共抗外敵,又何苦如此?”隨著說話聲,兩人挑簾入閣,果然正是那盲目老人與黑衣女子。 老人頭上依舊戴著那頂斗笠,女子麵上依舊蒙著黑紗,但這一次氣勢卻完全不同,再也沒有人敢視其為孤苦老者與弱質女子。

陳長江搶先迎了上去:“幸不辱命,丁先生所託之事已辦好。”說話間拉起丁先生的竹杖往許驚弦的方向指了指。

許驚弦看的真切,心頭暗凜。 怪不得陳長江請自己入三香閣奉為上賓,原來是得了丁先生的命令。 難道就因為自己在碼頭上出手相救,所以讓他另眼相看麼? 如今向來,自己出手全是多餘,也不知是福是禍。

丁先生轉頭朝許驚弦的方向幾不可察地點點頭,斗笠揚起的一霎,許驚弦已望見了他的相貌,不由一愣。 他在碼頭上見丁先生行動遲緩,體態佝僂,本以為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誰知他看來不過四十餘歲的年紀,面上幾條刀疤縱橫,肌膚蠟黃如土、皺如樹皮,在加上一對濃黑如墨的眼罩,竟是一臉凶相,令人不敢多望……

丁先生自嘲般一笑:“並非丁某不尊重諸位,而是容貌醜陋,不敢以之示人,所以這斗笠便不除去了。”

聽丁先生如此說,許驚弦倒對他略有一絲好感,暗忖以他如此形貌能得到龍判官的重用,威震擒天堡,恐怕果有過人之能。

丁先生轉向金時翁:“聽說金幫主的幼子昨日突染重病,全身浮腫腹脹如盆,不思飲食,只是昏睡不止,不知可否痊癒?丁某不才,也懂得一些岐黃之術,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自當效力。”

這本是金時翁家中的隱私,卻被丁先生隨口道來,不由渾身一震,勉強拱手道:“多謝丁先生關心,犬子目前尚安好。”短短幾句話已令金時翁惶惑難安,猜疑不定,還想再說幾句,丁先生卻已在陳長江的介紹下轉向另一個人。

丁先生先後對十四家幫派頭領打過招呼。 陳長江、孟先廣、黎芳芳、裴榮等已加入擒天堡之人也還罷了,其餘人皆是暗暗吃驚,他們此前從未與丁先生打過照面,甚至都不知此人的存在,丁先生卻顯得與每個人都極為熟稔,不但姓名綽號絲毫不錯,寒暄中更是有意無意流露出一些隱私。

那名黑衣女子則緊緊跟隨在丁先生之後,沉默無言,似乎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全然不感興趣,只是偶爾抬眼巡視四周,目光警覺。

陳長江道:“還請丁先生樓上就坐。”

丁先生卻搖搖頭:“對於一個瞎子來說,能省些力氣就不想多走動,丁某就與吳少俠同席吧。”

陳長江無奈,只好領著丁先生與那黑衣女子走往許驚弦一席。 丁先生來到席前,卻不就坐:“吳少俠原來是客,今晨於丁某又有救命之恩,便請坐在主位吧。”

許驚弦向來不喜歡繁文縟節,謙遜幾句便安然就坐。 丁先生坐於他的左側,那黑衣女子並不解開面紗,在下首落座,恰與許驚弦正面相對。

丁先生道:“想必諸位都餓了,就請店家上酒菜吧。”又俯身在許驚弦耳邊輕聲道:“三香閣的菜餚遠近聞名,吳少俠無需拘束,盡情享用即可。”

許驚弦驀然醒悟到丁先生故意不坐在主位,免得與自己正面相對,只怕是不願讓自己看到他的醜陋面目影響食慾。 如此含蓄的風度,如此縝密的心機,難怪令擒天堡上下歸心。 只不過,他又隱隱覺得丁先生此舉還另有深意。 正思索間,忽發現對面黑衣女子那一雙靈動而深不見底的眸子正盯住自己,目光奇異,又或夾雜著調侃與嘲弄,不由臉上一紅,連忙拿起茶杯掩飾。

黑衣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藉端茶入口的當兒,將蒙面的紗巾掀起一線,半爿櫻桃小嘴微撇,朝他輕啐一口。

許驚弦暗忖與這女子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她為何對自己如此態度? 但不知為何,雖然她的神情冷漠,甚至帶著一絲犀利的狠勁,卻讓他隱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頗覺親近,彷彿那輕啐一口也只是久違朋友間的玩鬧……也不覺氣惱,反朝她友善一笑。

黑衣女子憋著一腔怒火無處宣洩,沒好氣地別過頭去,不再理睬許驚弦。

當下陳長江催促店家上酒菜,店主人口中答應著,卻只是拖延磨蹭,上了幾壇酒,菜食卻遲遲未送來。 陳長江面蘊怒意,正要喝罵,金時翁道:“老夫倒未覺飢餓。何況三大會主皆未到場,我們還是再等一會吧。”

丁先生卻道:“這裡就屬金老爺子年紀最大,潛蛟幫在涪陵城的地位亦僅次於井雪、馳驥、鐵楫三大會,足可當得了主人。”

金時翁額頭見汗:“這……丁先生太抬舉老夫了,我潛蛟幫也沒有那麼大實力,敢於三大會一爭高下。”

丁先生竹杖不輕不重地敲著桌腳,言語中卻是咄咄逼人:“我看有擒天堡相助,潛蛟幫足有資格接替三大會的位置,就看金老爺子有沒有這個膽子了。嘿嘿,若不然就趁早解散潛蛟幫,回家含飴弄孫安享晚年吧。”此言一出,三香閣里頓時靜了下來,只有那竹杖一記記有節奏的敲擊聲。

丁先生如此做法無疑是逼金時翁當場表態,人人皆知金時翁與馳驥會會長杜漸觀的關係,如果連他都倒向擒天堡,三大會可謂大勢去矣。 一時數道目光都盯在金時翁的身上,他的回答恐怕不僅聯繫著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聯繫著數百潛蛟幫弟子的性命。 在場諸人更覺震驚。 江湖上講究點到為止,若無強大的實力,丁先生的態度斷無可能如此強硬不留絲毫迴旋餘地。 除非擒天堡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挑了三大會,卻為何未聞一點風聲?

金時翁怔楞半晌,權衡再三,忽咬牙拍桌,一字一句道:“店家上菜!”

如此一來,潛蛟幫可算是公然投靠擒天堡,其餘幾個中立的小幫派更無異議,數人齊聲大叫:“店家上菜。”只唬的店主人面無人色。

酒菜頓時流水般送來,丁先生舉杯勸飲,談笑風生,儼然成了一個殷勤待客的主人。

許驚弦見丁先生不動刀槍,只憑三言兩語便收服了潛蛟幫與十四幫派,心中又驚又佩。 丁先生憑的當然不是虛張聲勢,這不但需要實現收集詳細的情報先聲奪​​人,還要有精妙的談判技巧誘使對方踏入設好的圈套,更關鍵的是要了解對方的性格給予適當的壓力,才能最終瓦解對方的心理防線。 這一仗看似勝的輕鬆,其中都包含著智慧與謀略的結晶。 任何人有丁先生這樣的對手,都將會非常頭疼。

齊飲了三杯后,丁先生含笑道:“各位放心喝酒吧。至少丁某可以保證,那杜漸觀與歐陽永今日是來不了三香閣啦。”眾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氣,三香閣內靜聞針落。

黑衣女子指按腮邊,輕輕搖頭:“鶯兒不信。那杜漸觀與歐陽永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有怎麼會說話不算數而爽約三香閣,丁大叔一定在騙我。”她起初不發一言,又是全身黑衣蒙上面目,隱隱滲出一股殺氣。 眾人猜不透她身份,唯恐得罪,連目光都盡力迴避。 誰知她此刻一開口,聲音嬌嫩,神情天真,又口稱“大叔”,原來竟是一個小姑娘。

諸人都知道黑衣女子故意如此說,好引出丁先生的下文,以收震懾人心之效,誰也不敢多言。 唯有許驚弦心無牽滯,見她的態度變得如此突兀,忍不住莞爾一笑,偷偷扮個鬼臉。 黑衣女子看在眼裡,心頭著惱,桌下無聲無息地伸出一隻腳來,往許驚弦的右足上狠狠跺去。

哪知許驚弦精通陰陽推骨術,之間黑衣女子左肩微搖,已識破她用意,及時收回右足。 黑衣女子一心想讓許驚弦大叫出醜,這一腳雖未用上內勁,亦使力不小,不了跺空在木質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

這一下大出黑衣女子意外,眼見幾人應聲望來,慌忙扯過一張椅子擋住腳下。 幸好黑紗蒙面,不至於讓人瞧出臉紅,她秀眉微立,心頭暗恨。

丁先生聽的真切,竹杖敲地,似是發出警告,又似是替黑衣女子遮掩,口中柔聲道:“大叔怎麼會騙你呢?聽說今天早上歐陽永的坐船在鎖龍灘上沉沒,他鐵楫會原本做的就是水上的生意,想不到自家的船兒卻先出了問題,真是造化弄人啊。哎,善泳者溺於水,雖說歐陽永水性極好,但被吸入鎖龍灘的漩渦中,怕也不能生還,葬身魚腹,可惜啊可惜……”

諸人聽的暗暗心驚,那鎖龍灘乃是這段金沙江中最大的一處險灘,江流湍急,暗礁叢生,時有船隻於此處翻沉。 但以鐵楫會的實力,豈會無故翻船,極有可能是擒天堡暗中下的手。

黑衣女子瞪了一眼許驚弦,接著丁先生的話道:“原來如此。不過就算歐陽永不能來,那杜漸觀為何也不現身?馳驥會有的是日行千里的寶馬良駒,只要不出什麼意外,就算遠在天邊,也可及時趕來吧。”

丁先生淡淡一笑:“壞就壞在這寶馬良駒上。近日杜漸觀新購一匹大宛寶馬,送給最寵愛的三子杜遠安。前日杜遠安騎馬出行,不料那馬兒忽發癲狂,在荒山中急奔數里,最後竟將他拋離鞍下,摔斷了大腿。幸好被適經此處的吊靴鬼救下,便送杜遠安至擒天堡醫治。杜漸觀昨晚才得到消息,連夜奔赴地藏宮看望愛子,龍堡主向來好客,自當留他品酒論道,商談大事,所以這三香閣之約杜漸觀是萬萬趕不上了……”

諸人心底平地生波,皆知擒天堡留客是假,軟禁是真。 歐陽永與杜漸觀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發生意外,自然都是出自於丁先生的一手安排。 如此大事被他以漫不經心的口氣道來,更增威懾。

黑衣女子掰著指頭細數:“鐵楫會和馳驥會都來不了啦,三大會還剩下一個井雪會。那趙鳳梧就住在左近,總能及時趕來吧。”

“唔,趙會長是個守時之人,既然說好午時一刻到,必不會爽約。”

丁先生話音未落,門外已有人高聲通傳:“井雪會主趙鳳梧到。”

趙鳳梧三十出頭,國字臉龐,直鼻闊口,穿一身藍色短襟,體格魁梧,肩寬臂長,看似一介莽夫,眼神中卻透出一絲生意人的精明。 與他同來的五名隨從高矮胖瘦不一,腰挾兵刃,行動沉穩快捷,皆可謂是江湖上的好手,單論其出場的氣勢上已遠勝十四家幫派頭領。

金時翁等人紛紛起身相迎,抱拳寒暄。 趙鳳梧只是匆匆拱手,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桌前:“趙某來遲一步,還請丁先生見諒。”

丁先生與那黑衣女子紋絲不動,甚至連頭都未轉一下。

趙鳳梧吃個沒趣,強忍著氣打個哈哈:“丁先生大人大量,必不屑與我們這些粗豪漢子一般見識。趙某先自罰三杯,權做賠罪。”右手一探,已將鄰桌上的三隻酒杯穩穩託在掌中,杯中斟滿的酒水晃也不晃一下,左手擎起一隻酒杯,徑直往口中送去。

說時遲那時快,黑衣女子右手疾伸,兩根指頭正搭在杯沿上,剎那間趙鳳梧渾身一震,粗糙的手掌隱隱泛起一層青氣,大約是練習鐵砂掌之類硬功的緣故,但黑衣女子那兩根玉蔥般的手指也不見如何用力,卻將趙鳳梧的反擊之力盡數化於無形,雙方僵在空中。

黑衣女子指尖輕顫,“咯”地一聲輕響,杯柄已斷裂。 她掌中卻生出一股黏力,不讓酒杯分離。 趙鳳梧心知如果自己縮手,酒杯便會一分為二,面子上可不好看,舉起的左手只好停在半空不動,形勢極為尷尬。

許驚弦瞧得清楚,這黑衣女子手腕靈動,指力犀利,招式勁疾,竟是武林一流高手,恐怕連久負盛名的“擒天六鬼”也皆不及她。

趙鳳梧不敢硬拼,乾咳了一聲:“姑娘……這又是何必?”

丁先生泰然道:“聽說三大會想給丁某一個下馬威,丁某是個人微言輕的瞎子,自不放在心上。但擒天堡卻不吃這一套,只好原物奉還。”

趙鳳梧眼中怒火一閃而逝,賠笑道:“何來下馬威之說,丁先生必定是有所誤會了吧。”

丁先生悠悠道:“丁某一早來到涪陵城,才一下船,在碼頭上就險被驚馬踏中,幸得吳少俠仗義相救方才無恙。那馬兒是馳驥會的,衝撞碼頭的船隻是鐵楫會的,不知那船上的貨物是否是井雪會的?”

趙鳳梧知機:“此事趙某並不知情,一定好好查問,給丁先生一個交代。”

許驚弦此刻才明白,今日三香閣之宴本是雙方談判,三大會在碼頭上設下驚馬之局的目的並非傷人,而是要迫得擒天堡使者狼狽不堪,會談之際便可佔些上風。 只是未想到擒天堡不過是以談判作為幌子,暗中已對三大會下手。 反倒是自己不明就裡出手攔住驚馬,糊里糊塗地捲入這一場爭端之中。

“也罷,今日以和為重,此事可暫不追究。不過三大會主遲遲不至。卻是有失合談的誠意。”

“只因趙某家中有事情耽擱,所以來遲……”

丁先生微微一笑,打斷趙鳳梧:“若非恰好得知鐵楫會與馳驥會的變故,只​​怕我還得再多等一會吧……”

趙鳳梧身為涪陵三大會主之一,消息一向靈通,但直到來三香閣赴約的路上才得知歐陽永與杜漸觀出了事情,知道必是擒天堡有意封鎖消息,今日之宴恐怕兇多吉少,心頭一橫,咬牙道:“三大會一向同進共退,歐陽大哥與杜二哥既然有難,我井雪會也不會坐視不理。”

許驚弦與趙鳳梧正面相對,看到他語氣雖然強硬,但面色驚疑不定,眼神游移散亂,已是色厲內荏,暗自搖頭。

丁先生意定神閒:“趙會主辰時起身,去涪陵城東的泰元館吃了早點,巳時初巡視井雪會所開的七家商舖,收了十六萬兩的銀票,巳時正回到趙府,喝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然後就鑽到五姨太的房間呆了大半個時辰……如此悠閒自在,哪有餘暇應對來犯之敵?但你既然要顧全義氣,那丁某就再給你一個時辰調兵遣將,然後與擒天堡決一死戰可好?”

趙鳳梧目瞪口呆,萬萬未料到自己的行蹤​​全落在對方眼中。 如此看來擒天堡想要除掉自己可謂易如反掌,何況單憑井雪會的實力挑戰擒天堡無異於以卵擊石,既然留著自己一命,有何必去逞英雄? 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

“涪陵三大會中,鐵楫會在江上稱雄,馳驥會與山匪勾結,各自招兵買馬,禍害百姓,除之安民,人人稱快。不過……”丁先生放緩口氣,“井雪會卻是本本分分的做生意,趙會主精明果斷,又識時務,與歐陽永、杜漸觀之輩亦不可同日而語,擒天堡需要你這樣的朋友。”

趙鳳梧見事有轉機,結結巴巴道:“還請丁先生多多提攜。”忽覺手上一鬆,黑衣女子已收回手指,連忙抓緊酒杯,免得出醜。

丁先生話鋒一轉:“聽說趙會主那五姨太本是翠紅館的姑娘,上個月才收入府中。似這等庸脂俗粉只知媚惑男人,徒亂大事,如何配得上趙會主的身份?還是早早清理出戶為妙,免得陷入溫柔鄉里,下次赴約又遲遲不至。”

“鏘”的一聲,趙鳳梧隨從的一人拔劍出鞘:“你這瞎子休要欺人太甚,趙會主大人大量不與你計較,我鄭豐陽可忍不下這口氣。若是有種,就不要擺弄口舌是非,來與我一決勝負?”此人二十出頭,血性方剛,暗暗傾慕那五姨太,加上新出江湖投靠趙鳳梧,尚不知擒天堡昔日威名,聽丁先生出言相辱,忍不住開口搦戰。

丁先生撫掌而贊:“強將手下無弱兵。趙會主倒是令丁某刮目相看啊。”

趙鳳梧驚出一身冷汗,大聲斥喝鄭豐陽道:“放肆!這裡豈有你說話的資格,還不快快收劍。”鄭豐陽滿臉不服,訕訕收劍,趙鳳梧又對丁先生道:“手下不懂規矩,先生莫怪。至於那五姨太麼,一介女流能成多大氣候,我回去嚴加管教便是,丁先生意下如何?”

丁先生置若罔聞,忽開口道:“小武、高七。”趙鳳梧手下的兩名隨從應聲作答,齊齊跨前一步。 趙鳳梧登時張口結舌,怔在原地。

誰也未料到擒天堡早就在井雪會安插了眼線,連趙鳳梧的心腹隨從亦被收買,這一下不獨趙鳳梧,就連十四幫派頭領皆是一驚,不知自己身邊是否就有看不見的敵人。

丁先生道:“你二人熟門熟路,這便回一趟趙府,替趙會主管教一下五姨太,順便告訴她什麼才是為婦之道……”

“且慢!”黑衣女子忽起身道:“那女人並無過錯,給她些銀兩趕出涪陵城也便罷了,不許折辱。”

丁先生微微一愣:“就如此吧。”兩人領命而去,望也不望趙鳳梧一眼。

這一剎那間,許驚弦望見丁先生面上稍縱即逝的錯愕,忽有一種感覺,表面上黑衣女子是丁先生的下屬,實際的關係恐怕絕非如此簡單。

黑衣女子並不迴座,走到鄭豐陽的身前三步立住身形,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搖了搖頭。

鄭豐陽被她看的心頭髮毛:“姑娘有何見教?”

黑衣女子嘻嘻一笑:“你拔劍的方法不對。”

鄭豐陽凝神戒備,手按劍柄:“你要如何?”

“我來教你啊。”

“你……竟敢如此辱我。”鄭豐陽驚怒交加。

驀然間黑衣女子殺氣的眼神鎖緊對方,一字一句:“拔劍!”

鄭豐陽被激得血脈賁張,乍聽到這一聲冷喝,身不由己地手頭一緊,拔劍出鞘,電光石火之間,黑衣女子右手輕揚,袖中疾速迸閃出一道銀光。 只聽鄭豐陽一聲慘叫,右腕竟已被齊根斬斷,立時鮮血飛濺,長劍才拔出一半,復又落回劍鞘之中,失血後慘白的手指依然緊緊抓在劍柄上。

丁先生竹杖輕揮,一滴飛射而至的鮮血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虛空托住,長著眼睛般落入趙鳳梧掌中的酒杯裡,那血滴拖著一條粘連的血線直入杯底,彷如憑空掉落的一隻赤色蝌蚪。

趙鳳梧“啊”得一聲跳將起來,如果說之前他尚可勉強保持一份冷靜,此刻已瞬間崩潰。

看黑衣女子起初言笑晏晏,神態俏皮,就似一個不通事物的小女孩,誰知道談笑間徒然反目,此刻血濺五步。 比武功更可怕的,是她不留絲毫餘地的冷辣出手,端是江湖罕見。 在場諸人不乏武功高明之輩,大多數人卻連黑衣女子兵刃的模樣都未瞧清楚,心頭皆是突突亂跳,暗想若是換上自己,只怕亦與鄭豐陽一般下場。

丁先生不慌不忙地伸手從趙鳳梧手中接下那杯血酒:“此酒已臟,丁某替趙會主換一杯。飲下此杯后,擒天堡與井雪會從前的恩怨一筆勾銷,共創大業。”

趙鳳梧顫聲道:“承蒙丁先生錯愛。井雪會自當效力鞍前馬後,以後只有擒天堡的趙鳳梧,再無甚麼趙會主。”

丁先生舉杯大笑:“趙兄此言,當浮一大白。”

十四幫派頭領連忙舉杯共飲,親眼目睹了丁先生的種種手段後,他在眾人眼裡再也不是一個醜陋的瞎子,每個人的目光中都滿是敬畏之色。

丁先生轉向許驚弦:“吳少俠師承何派?來涪陵有何貴幹?可有親友?”

許驚弦只顧吃菜,隨口道:“無門無派,途中路過涪陵,並無親友。”

“如此最好!”丁先生正色道,“擒天堡重出江湖,正值用人之際。若得吳少俠襄助,則如虎添翼。不知吳少俠可有意加盟?”

許驚弦輕掃了一眼入座的黑衣女子:“丁先生身邊已有高手,在下不過是初入江湖的無名小卒,何堪大用?”回味黑衣女子方才的出手,袖中暗藏一直弧形銀環,一招斷腕,快穩狠準,幾無破綻,實是自愧不如。

“有道是'瞽者善聽,聾者善視'。丁某雖是個瞎子,但心裡面卻是雪亮。只需憑聲辨人,已可感應到吳少俠體內擁有無窮的潛力,當是大有可為之輩。龍堡主惜才如命,納賢若渴,對吳少俠這樣的人才勢必會委以重用。何不藉此良機一展宏圖?還請三思而行。”

丁先生口若懸河:“據可靠消息,不日內將發生一場大變故。擒天堡未雨綢繆,所以再出江湖,重整川蜀武林格局,不求名利,只欲聯合各方同道共抗大敵,實乃造福百姓之舉。觀吳少俠行事,雖與丁某素不相識,今早卻能拔刀相助,當有俠肝義膽。你既然能救我,就更應該為國為民盡一份綿薄之力,方不枉一付大好身手。”

“丁先生所說的變故是指何事?需要對抗的大敵又是什麼人?”

“這些都是極其機密的情報,但如果吳少俠加盟擒天堡,自當奉告。”

雖然丁先生巧舌如簧,但許驚弦最忌被人利用,不免躊躇,何況見到丁先生方才對趙鳳梧恩威並施,先以鐵腕懾服,再以言語安撫,手段可謂高明之極,心底暗生戒備,恍若再見到一個寧徊風,隱有與虎謀皮之感。

許驚弦略一思忖,決然道:“承蒙丁先生看重。但我遊蕩江湖慣於閒散,恐難適應擒天堡的規矩,只好拒絕美意,免得屆時令先生為難。”閣中諸人各各面露異色,對許驚弦“不識抬舉”的做法大惑不解。

“既然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強吳少俠了。來來來,再敬你一杯。”丁先生垂首飲酒,斗笠遮住面目,讓人無法看清他神情是喜是怒。

許驚弦知道多留無益,起身拱手:“丁先生要事在身,在下不便打擾,就此告辭了。”他不等丁先生開口,轉身就走,目光轉處,恰好看到陳長江那張胖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古怪表情,難測其意。

那一霎,黑衣女子身形微微一動,似有出手強留許驚弦之意,但丁先生的竹杖適時一動,輕點在黑衣女子的腳尖上,制止了她的行動。

走出三香閣,已近未時。 許驚弦掛念著替日哭鬼傳信,並不急於離開涪陵,便在城中閒逛。

許驚弦一路上回想在三香閣的所見所聞,疑竇叢生。 昔日龍判官名列六大邪派宗師,再有師爺寧徊風與擒天六鬼相助,擒天堡得以威震川蜀,在江湖上的聲勢亦僅次於江湖第一大幫裂空幫。 直至四年前寧徊風造反,龍判官聲望大跌,擒天堡方才一蹶不振,漸漸沉淪。 但如今有了丁先生的籌劃,再加上黑衣女子這等神秘高手加盟,擒天堡一舉挑了三大會,又將涪陵左近的十幾大幫派收為己用,重霸江湖指日可待。 目前在川滇黔境內,能和擒天堡爭雄的幫派屈指可數,但聽丁先生的語氣,他口中的“大敵”應該與媚雲教,焰天涯無關,到底是來自何方的勢力? 即將發生的變故又會是什麼?

許驚弦越想越是覺得丁先生高深莫測,目盲而心明,將眾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看似羸弱可欺,卻是謀定後動,陰險狡詐,比起當年的寧徊風亦不遑多讓,於是暗自警惕。 如此人物,如果是敵非友,絕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他本打算找個擒天堡手下傳訊給日哭鬼,但想到日哭鬼原名齊戰,本是一名普通劍客,只因被那高子明設計陷害,將他妻兒殺死,鬱憤若狂之下落草為寇,成為了出沒於陝北的大盜,性格亦變得乖張孤僻,喜噬幼童,直至華山派掌門無語大師親自出手。 齊戰在陝北無法立足,這才轉而投奔龍判官加入擒天堡,從此更名換姓做了擒天六鬼中的老大日哭鬼。 齊戰當年作惡多端,結怨無數,萬一身份洩露,引來仇家,豈不是害了他?

許驚弦心生一計,買來筆墨暗放於懷中,悄然來到杜府後牆外。 看看左右無人,正欲有所行動,忽聽馬蹄聲響,連忙躲在一棵大樹後。

只見—輛馬車由側邊小道急奔而來,與此同時,杜府後門忽然打開,三名灰衣人閃身而出,迅速鑽入那馬車裡,後門隨即緊緊關閉。 馬車不停疾馳而去,整個過程不過眨眼的工夫,馬車與那三人的行動配合得天衣無縫。

許驚弦眼利,已瞅見那馬車車身上刻著一隻展翅欲飛的鳥兒,正是飛鴻幫的標記。 許驚弦大奇,在三香閣中陳長江對杜漸觀出言不遜,顯得成見極深,飛鴻幫的人又怎會出現在這裡? 回想方才三人出來時,中間是一名滿面虯髯的中年男子,被左右兩人攙扶著,腳步虛浮,莫非是被綁架? 等了一會兒,聽得院內再無動靜,許驚弦一躍而起,在杜府後牆上寫下幾個大字:高子明已於京師授首!

原來他想到馳驥會既然已被擒天堡吞併,連會主杜漸觀亦落在龍判官​​手裡,自己在杜府後牆上寫下這句話自然瞞不過擒天堡的耳目,別人不清楚高子明是何人,日哭鬼自然一見便知,亦不會因此洩露他的身份。 種種縮節以後若有機會見到日哭鬼時再詳細解釋。

許驚弦了結一樁心事,本無意再在涪陵城中逗留,只是光天化日下召喚扶搖太過引人注意,好不容易挨到傍晚,這才來到江邊。

許驚弦嘬唇發哨,眼望著天空一隻黑點盤旋落下。 忽聽一人道:“這可巧了,不知吳少俠意欲何往?”抬頭望去,正是飛鴻幫主陳長江。

許驚弦隨口答道:“小弟原本路過涪陵,這便回鄉而去”。

“不知吳少俠家鄉何處?”

許驚弦想起離開三香閣時陳長江流露出的古怪表情,暗生戒備,口中含混道:“小弟打算先乘船去渝州,再作道理。”

“太好啦,我與吳少俠恰好順路,不妨同行。”

許驚弦不喜陳長江對丁先生的奴顔婢膝的模樣,淡淡道:“不必麻煩陳兄,我另僱船隻便是。”

“吳少俠如此說可是見外了。”陳長江滿面堆笑,胖臉上五官幾乎都擠在了一處,“三香閣一見,著實仰慕少俠英姿,既然有緣同舟,正好多多請教。”

恰好扶搖飛來,許驚弦張幵手臂,扶搖穩穩停在他肩頭。 陳長江驚呼一聲:“此鷹品相不凡,矯健英武,與主人確是天生—對。”

許驚弦聽他誇讚愛鷹,倒也欣然。 心想此人如此著力巴結,恐怕是錯以為自己與丁先生有些瓜葛,反正去渝州不過一夜的船程,明早離開就是。 “既然如此,那就叨擾陳兄了。”當下許驚弦隨陳長江來到一隻小船上。 船有匹丈長短,室有丈二,並無貨物,收拾得倒也清爽,船尾亦刻著飛鴻幫的標記,同行的還有七八名飛鴻幫的弟子。 許驚弦暗中留意,並未見到從杜府後門鑽入馬車的那名虯髯男子。

不一刻解錨開船。 幾名飛鴻幫弟子掌舵行槳,皆是行家里手,雖是逆流而上,船行卻快。 陳長江便陪著許驚弦在船頭邊說話,介紹涪陵沿江的幾處風景。 此人雖是身體肥胖相貌滑稽,口才確是不錯。 許驚弦立於船舷邊,眼望兩岸青山巨大的陰影投在江面上,聽著陳長江滔滔不絕,若有所思。

忽聽陳長江驚咦一聲,手指江面:“吳少俠請看,那是怎麼回事?”

許驚弦順著他手指望去,但見江水翻騰,並無異處。 正不解間,眼角余光瞅見陳長江左足微縮,右足斜跨半步,不由大吃一驚。 一抬頭,只見陳長江左掌已往自己胸口拍來。

變生不測之下,許驚弦根本不及拔劍,勉強抬手一封。 陳長江大喝一聲,掌力盡吐,許驚弦只覺對方這一掌凝沉如山,內蘊數道輕重不一的勁力,被震得半身麻痺,踉踉蹌蹌退幵幾步,幾乎掉落水中。 若非有陰陽推骨術料敵機先,被這一掌拍實了,內腑必受重傷。

不等許驚弦回過力來,陳長江已再度衝前,右手疾出,曲指如鑿,正敲在許驚弦肩窩處的中府穴上,同時橫膝一頂,已撞中他腿上的箕門穴。

兩大要穴同時被制,許驚弦再也支持不住,身體軟倒。 陳長江腳尖輕踢,船板無聲滑開,露出洞口,許驚弦摔入船艙之中,眼前登時漆黑一片。

許驚弦落入艙中,目不視物,唯聽得頭頂上飛羽破空之聲與掌風呼響不斷,原來是扶搖見主人遇襲,奮不顧身與陳長江纏斗在一處。

許驚弦知道陳長江武功不凡,雖不及自己亦相差不遠,擔心扶搖有失,奈何穴道被制,全身酸軟無力,只好拼盡力氣發出哨音令扶搖離開。 但哨聲響至一半,耳中已聽到鷹聲尖唳,高飛遠去,怕已傷在陳長江手裡。 他不明扶搖傷勢如何,心頭大是著急,正待拼力掙扎,漆黑中忽有一隻大手無聲無息地探來,穩穩卡住他的脖頸。 那手拿厚實,卻寒如冰柱,尤其粗壯的一根拇指正按在他喉頭廉泉穴上。

“若敢大叫,立時便擰斷你的脖子。”聲音虛浮無力,卻是蘊含殺機。

許驚弦受制於人,不敢掙扎,低聲問道:“你是誰?”

“吳少俠明知故問,豈不太小看我們的智慧了?”陳長江縱身跳入船艙中,船板隨即合上。

情急之下,許驚弦手腳忽生氣力,奮然撥開喉頭的大手:“你把扶搖怎麼樣了?”原來他雖被陳長江連點兩處要穴,但體內殘留著蒙泊國師七十餘年的真氣自然生出反應,已將襲擊之力卸去大半。

艙中人驚“咦”一聲,滑下的拇指又重重點在許驚弦胸口膻中穴上。 他不但在黑暗中認穴奇準,指力沉雄更勝陳長江。 許驚弦悶哼一聲,再也難動分​​毫。 腰下一輕,顯鋒劍已被艙中人拿去。

陳長江笑道:“吳少俠不必擔心,你那鷹兒只是受我一記劈空掌風,應無大礙,如今還陰魂不散地跟著船兒。你若是乖乖地合作,或有機會重見到它。”

許驚弦恨聲道:“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害我?”

“同樣的話,我倒也很想問問吳少俠……”艙中人說話間已擦亮火石點起一盞油燈。 許驚弦抬眼望去,不由一怔,此人三十幾許,虯髯滿面,目光炯炯,正是從杜府後院鑽入馬車的那個灰衣人。

船艙不大,角落裡堆放著許多雜物,中間擺著一張木床,灰衣人橫臥其上,蓋著一床棉被。 看他面色蒼白全無血色,似是受了重傷,眼神卻是犀利如箭,臉上隱露殺氣,不怒自威。 許驚弦毫不懷疑,只要自己稍有異動,必會惹來對方致命一擊。

灰衣人說話緩慢,吐字卻是清晰無比,無形間給人極大的壓力:“杜府後院中,你自以為閃躲得快,卻瞞不過我的眼睛。再與陳兄一合計,便知你意圖,所以才請陳兄將你誘上船來問個明白……”一語未畢,驀然嗆咳幾聲,張嘴吐出小半口鮮血來。

許驚弦心中更驚,此人受傷如此之重,剛才那一指卻依然能力透穴位,只因使勁過度,再次引發傷勢。 但可看出其武功更遠在陳長江之上。

陳長江道:“三香閣中,吳少俠與丁先生合演的一齣戲果然精彩,連我都差點真以為你與擒天堡毫無瓜葛。”語氣轉冷,“擒天堡有何計劃?前面是否還有人接應你?你若想活命,便如實招來。”

許驚弦嘆道:“我說與擒天堡全無關係你又不信,還能有什麼辦法?”

灰衣人緩過一口氣,掲開棉被慢慢按撫右腰:“若非擒天堡的指使,你去杜府後院做什麼?”在他的腰間大橫穴附近,一道青黑色的掌印深陷入肌肉中,望之觸目驚心。 大橫穴屬於足太陰脾經,所以導致雙腿臨時癱瘓,難以行動,只能靜臥於床。

許驚弦沉默不答,心想此人武功如此之高,卻不知是何人能傷得了他? 灰衣人隨手拔出顯鋒劍,但見劍身清亮如水,劍刃透出精芒,不由微吃了一驚:“好劍!如此神品,其主必不凡,只要吳少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便不再與你為難,你看如何?”

許驚弦無奈道:“在下只是路過杜府,絕無他意。”

灰衣人面呈微笑:“我有個朋友最擅察顏觀色,任何謊言都瞞不過她。我雖只學了她一分的本事,卻也能分辨出吳少俠這句話大有不盡不實之處。”

許驚弦不願洩露日哭鬼的身份,只好繼續沉默。 再說日哭鬼本亦是擒天堡的重要人物,一時真是百口莫辯,哭笑不得。

陳長江以目光詢問灰衣人,橫掌一切,擺出殺頭的姿勢。

灰衣人搖搖頭,眼神凌厲,語氣責備:“一味嗜殺,難成大器,與那些打家劫舍的強盜又有何區別?你已沾染太多幫派習氣,需得好自反省。”

陳長江尷尬道:“如此也好。那姓丁的極其看重這小子,留著或有用處。若是擒天堡追來,也可當做人質。”

灰衣人長嘆一聲:“藝不如人也還罷了,若還要靠挾迫人質苟且偷安,真是羞煞人也。如果當真逃不掉,拼了就是,嘿嘿,倒要看看擒天堡能用多少弟子來換我的性命。”

陳長江道:“小弟死不足惜。但你手裡掌握著重要情報,豈能輕言生死?無論如何也要活著回去傳信。”

灰衣人揶揄一笑:“我若死在擒天堡手裡,局勢也就明朗了。那丁先生智謀出眾,必能看出這一步,所以他不但要我死,還必須要我死在與擒天堡無關的意外,倒也確實難為他了……”

許驚弦越聽越驚訝,看來灰衣人來自於擒天堡的敵對勢力,陳長江只是負責接應。 此人自視頗高,笑談生死,敗而不餒,落拓而不失雄心,當是個人物。 也不知他掌握了什麼驚天動地的情報,惹來丁先生處心積慮的追殺。

灰衣人轉向許驚弦:“看吳少俠此刻的神情,我倒有幾分相信你確實與擒天堡無關了。但為免洩露痕跡,只好委屈你一夜,明早到了渝州再放你如何? ”

許驚弦分不清灰衣人是否有意如此說,好套得自己的秘密,尚未答話,忽覺船身微晃,隨即傳來一聲悶啞於喉的慘叫聲。

陳長江臉色一變,騰身由艙門鑽出,動作一氣呵成,輕便迅捷,半點也不似一個三四百斤重的大胖子。

灰衣人眉頭一皺,他傷勢發作不便動身,只好抬劍抵住許驚弦的咽喉,以指按唇示意他噤聲,吹滅油燈,艙房內頓時又陷入黑暗之中。 與此同時,第二聲慘叫又傳入耳際。

陳長江上得船頭,兩名飛鴻幫眾已倒在血泊之中,皆是喉間被利器割斷,立時斃命。 一道淡淡的人影在船上縱躍如飛,形同鬼魅。

陳長江驚怒交集,才一遲疑間,但見那人影手上銀光一閃,掌舵的那名手下發出一聲慘叫,倒落江中。

陳長江怒喝一聲,朝那道人影撲去。 來敵避而不戰,轉而襲擊另一名飛鴻幫徒。 小船不過彈丸之地,那道人影卻在方寸間騰挪游移,陳長江連連出手,卻連對方的衣角也未碰到。 慘叫聲接連不斷,眨眼前陳長江手下損失殆盡,小船失去控制,在江流上打著轉。

來人正是那黑衣女子,依舊黑紗罩面,左右手上各有一道銀光環繞,一對深瞳透著冷酷的殺機。 她環視左右,輕輕抖動雙手,似乎要把手上的血腥甩去,眼望陳長江,淡淡道:“現在陳幫主可以把人交出來了吧。”夜風勁吹,玉人獨立,卻令人不寒而栗。

陳長江深吸一口氣,右手撫在腰間刀柄上,暗將內力提至十成,口中卻道:“人都被姑娘殺盡了,還要我把誰交出來?”

“本姑娘懶得聽你囉唆,你若喜歡講道理,回去給丁先生解釋吧。”

失去控制的小船順江往下游飄去,陳長江心知一旦回到涪陵落入擒天堡的重圍,絕無幸理,抬腳將鐵錨踢落江中。 眼前一花,對方已疾撲而上,隨即就是一連串的兵刃交擊聲。

許驚弦在艙下早就聽出那名叫葉鶯的黑衣女子的口音,想起三香閣中她對自己的古怪態度,本還以為她是來找自己麻煩。 聽了與陳長江的一番對話後,才大致猜出她要找的人是灰衣人而非自己。 此女偷偷掩上船來便不分青紅皂白連殺數人,心狠手辣世所罕見,由此也可見擒天堡對灰衣人勢在必得,自己糊里糊塗捲了進來,如今動彈不得,須得想個辦法脫身。

忽聽頭頂陳長江一聲驚叫,掌中長刀已脫手飛出,隨即單膝著地,已被制伏。 葉鶯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道:“我道敢來擒天堡做臥底的,至不濟也有些三腳貓的本事,卻未想到陳幫主如此不堪一擊。”

陳長江憤然道:“我當你是同僚手下留情,你卻冤枉我是臥底。”

葉鶯嘻嘻一笑:“原來是小女子冤枉了陳幫主,這便給你賠罪啦。”只聽到咯咯—響,陳長江痛得悶吸一口氣。

葉鶯故作驚訝:“哎呀,小女子笨手笨腳,不小心弄斷了陳幫主的胳膊,一定很疼吧。”原來剛才那記聲響竟是骨節錯位時所發出。

陳長江大叫道:“你這女人不辨是非,快帶我去見丁先生……”話音未落,又發出—聲慘呼,另一隻手也被葉鶯折斷。

“這一下可不是不小心哦,而是陳幫主瞧不起女人的代價。”

“你到底要如何?”

“很簡單,交出我要的人,留你一條命。”

“船上除了你我再無他人,我實在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想不到陳幫主手頭不硬,嘴卻硬得要命。嗯嗯,真的是很要命。”

“姑娘若是不信,儘管去搜。”

“船艙漆黑一片,小女子很是害怕,還是請陳幫主把你的朋友叫出來吧。”

“士可殺不可辱,有本事就把我殺了。”

“我這腕間雙環名叫'眉梢月',雖然鋒利,卻也過於小巧。像陳幫主這麼壯碩的身材,一小塊一小塊地割肉只怕要割到天明。嘻嘻,小女子很想和你打個賭,看看需要割多少環才能把你的朋友引出來……”

許驚弦聽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聽葉鶯語笑嫣然,渾若天真無邪,下手之狠卻足令鬚眉汗顏。 他雖恨陳長江偷襲,但此刻卻佩服他的硬氣,若是自己手足能動彈,必會出手相救。 忽覺身上一輕,穴道已被解開,灰衣人又將顯鋒劍交回許驚弦的手裡,在他耳邊道:“此女出手歹毒,小兄弟若不是擒天堡的人,必被她殺人滅口,這就逃命去吧。”

許驚弦一怔,壓低聲音道:“我與你聯手,當可退敵。”

“我身負重傷,無法動手。只怕小兄弟還不是她的對手,你若真有心相助,我便引她入艙,你去船頭救陳兄,在下永感恩德。”灰衣人長吸一口氣,揚聲道,“我身中丁先生的掌力,雙腿難以行動,請葉姑娘放過陳兄,下船艙來找我吧。”

“確定大哥在船艙裡面就好。”葉鶯嬌聲道,“孤男寡女同處暗室,傳出去可不好聽。大哥還是安心養傷吧,一會兒自然有人陪你。”隨即傳來沉重的鐵鍊聲,葉鶯將鐵錨提起,小船重往下游飄去。

灰衣人嘆道:“為免受擒天堡毒刑,我還是自斷經脈,好歹落個全屍吧。”

葉鶯卻笑道:“如果大哥還有能力自斷經脈,小妹也不勉強。”

灰衣人見葉鶯不上當,忽又高聲笑道:“葉姑娘不來相見也好。看你行事毒辣,想來亦是醜如嫫母,免得污我雙眼。”

陳長江大聲附和道:“不錯不錯,若不是她長得如此醜陋,嚇得我十成功力去了九成,又怎麼會被輕易制住。”

葉鶯罵道:“死胖子還敢胡說八道。”不知她又用了什麼手段,只聽到陳長江連聲呼痛。

灰衣人哈哈大笑:“我只道美人可傾國傾城,如今才知醜人更勝一籌。擒天堡從此不用費一兵一卒,只需派姑娘上陣,敵人必是丟盔卸甲,聞風而逃……”隨即又是連聲嗆咳。 不知是有意誘敵還是替許驚弦解穴時牽動內傷。

葉鶯大怒:“死到臨頭還嘴硬,看本姑娘剜了你的眼珠。”一掌拍出,船板登時四分五裂。 葉鶯一躍而下,卻突見紛飛四散的碎木片中,一道燦亮的劍光直指向她的眉心。

許驚弦本以為葉鶯會由艙門闖入,便埋伏於門側伺機出擊。 不料葉鶯掌碎船板,徑直闖入船艙中,這一劍匆匆出手,威力大打折扣。 饒是如此,葉鶯措手不及之下亦被逼得手忙腳亂,但她確有驚人藝業,千鈞一發之際,驀然止住身體前沖之勢,雙手交叉,護在面門上,手腕間彈出兩道銀光,端端擊在顯鋒劍上。

“叮叮”兩響,許驚弦只覺兩道綿柔內勁由劍尖傳來,顯鋒劍如墜泥沼之中,微一遲滯間,葉鶯已借力飄開。 她急切間這一退使力極大,身體已落在船外半尺處,直往江中墜去。

許驚弦心知葉鶯武功在自己之上,若不乘勝追擊,待她回過氣來則先機盡失。 他趁勢衝上船頭,不等她立足,顯鋒劍已橫掃而過,頓時劍光大盛,葉鶯身周數尺皆被顯鋒劍罩入其中。

葉鶯身在半空,無法避讓,只要身子再略沉幾分,便會被齊腰斬為兩段,若是用兵刃硬擋,勁力對沖之下勢必會掉入江中。 她急中生智,使出千斤墜之術急速下沉,旋即一擰腰,身體幾乎與江水平行,由空中平平跌落,顯鋒劍從她鼻尖掠過,險至毫釐。

許驚弦滿以為必能奏功的一劍被葉鶯化解,不由一愣。 不過他惱她出手狠毒,剛才那一劍使出全力絕不留情,眼見將要命中,腦海中忽泛起高德言臨死前的慘況,又有了一絲悔意。 見她被只是自己逼得落水,倒也鬆了口氣,哈哈一笑:“丁先生請我喝酒,便請姑娘喝幾口江水吧……”

許驚弦轉身看到陳長江雙臂盡折,委頓於地,正要上前扶起他,忽聽到身後傳來“篤篤”兩聲輕響,陳長江眼露懼色,對他大叫:“小心……”

許驚弦不及回頭,反手一劍刺出,身體向前急躥。 只覺肩頭—涼,衣衫已被撕裂。 一條黑影從他頭頂掠過,穩穩落在前方船頭,正是葉鶯,一身黑衣連水珠也未沾上一滴,哪有半分落水之相。

原來葉鶯即將落江之際,雙足一踢,彈出兩枚尖剌,正釘在船舷上,隨即藉力倒翻而起,反襲向許驚弦後心。 幸好許驚弦反應迅捷及時閃開,加上葉鶯顧忌顯鋒劍之利,只是割裂了許驚弦肩頭的衣衫。

葉鶯凝立船頭,她雙掌中一對形如彎月的銀環急速旋轉著,流光飛舞。 那是她的獨門兵刃“眉梢月”,平日戴於腕間如同裝飾,其中暗扣機關,彈開後露出刃口,既可做短鉤,又可用蛾眉刺或點穴筆的招法。 短小精巧,近身搏殺時盡施險招,令人防不勝防。

許驚弦大覺頭疼,對方雖是弱質女流,但武功決不亞於江湖一流高手,更有形同鬼魅的身法、變幻莫測的兵器與超卓的應變能力,十分難纏。 他不敢冒進,沈劍護胸,穩守門戶。

“原來是你這個多管閒事的小子。”葉鶯不料在這重遇許驚弦,想到三香閣裡他差點讓自己出醜,恨意暗生。

許驚弦用余光瞅一眼陳長江,見他雖然未被封穴,但雙臂盡折氣息奄奄,已全無戰力,挪動腳步守在他身邊。 他心知惡鬥難免,嘴上也就不客氣:“似姑娘這等心狠手辣,人人皆可管教,豈獨是我?”

葉鶯卻不攻來,而是垂首望著掌中的眉梢月發楞。 顯鋒劍出於兵甲傳人之手,鬥千金自詡為天下第一神兵絕非虛言,吹毛斷發削鐵如泥,眉梢月雖以上好精銀再摻加玄鐵煉製而成,堅固異常,仍是難免破損,環牙上留下了一個小缺口。 若非方才劍環一觸即退,定會被當場剖成兩半。

眉梢月是葉鶯心愛之物,大是心疼,幾乎掉下淚來,跺腳罵道:“毀我兵器,叫你拿命來賠。”話音未落已朝許驚弦衝來,眼中滿是濃濃的殺氣。

許驚弦儘管是第一次見到眉梢月這等奇門兵刃,但他這些日子都在研習《用兵神錄》,對天下任何兵器的原理皆瞭如指掌,大致已可判斷出葉鶯出招的路線,再加上陰陽推骨術料敵機先,儘管被葉鶯一陣猛攻攻得狼狽不堪,敗相盡露,卻能勉強守住門戶,絲毫不退半步。

葉鶯見識了顯鋒劍的厲害,不敢與之硬碰,只是繞著許驚弦游斗。 船搖浪急,她卻如履平地,借勢施力,身子越轉越快;許驚弦不通水性,雖默念弈天訣法,故意露出破綻誘葉鶯來攻,自己卻腳下不穩,出招大受影響,有幾次險些被眉梢月劃中。

許驚弦知道再打下去必敗無疑,唯有激怒敵人或有一線生機,放聲大叫道:“這個又老又醜的女魔頭如此厲害,不知誰敢娶你?”

葉鶯左環攻胸,右環抹喉,咬牙道:“天下的臭男人本姑娘一個也瞧不上。”許驚弦偏頭閃過,顯鋒劍橫擋胸前,口中不停:“只怕是沒人瞧得上你吧,所以才兇巴巴地見一個殺一個。”

陳長江明白許驚弦用意,笑著接口道:“普通男人自然看不上她,但丁先生就不同了,反正是個瞎子,長得再醜也可視而不見……”

“啪”的一聲,葉鶯在劇鬥中猶有餘暇抽身而退,在陳長江臉上狠狠刮了一記耳光,“叫你給我亂嚼舌頭……”

葉鶯話音未落,突然腳下一震,船板洞開。 她猝不及防,險些跌落下去,堪堪站穩身子,一條灰影已從船下竄出,一拳擊向她胸口。

原來船艙下灰衣人雖然受傷極重,但生死關頭逼出最後潛力,慢慢積蓄著體能,窺準時機發動突襲。

葉鶯處變不亂,沉肩垂肘及時隔住這一拳。 灰衣人吐氣開聲,大拇指已疾按在葉鶯左臂上。 這一指已拼盡他全身氣力,一招得手,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在船板上。

只可惜灰衣人強弩之末,匆忙出手,這一指雖是勁疾力猛,卻未能點中穴道。 葉鶯痛徹心扉,殺機頓起,抬腳對著灰衣人太陽穴上踢去。 許驚弦恰好趕來,拉住灰衣人拼力往後一拽,閃開了這必殺一腳。

灰衣人死裡逃生,略微嘆息,又噴出一口血來。 葉鶯閃過一旁,怔然望著許驚弦,眼中神色古怪。 而陳長江則是哈哈大笑:“這小子模樣機靈,其實卻蠢到了極點,不過卻令我陳長江衷心佩服。方才多有得罪,來生再報。”

原來許驚弦反應敏捷,灰衣人方一現身,他已立刻趁機近前發劍。 眼看就要剌中葉鶯肩窩,但見到灰衣人遇險,下意識地先伸手將他拽出,這一劍便剌在了空處。 每個人心裡都十分清楚,剛才那稍縱即逝的一刻是殺傷葉鶯的最佳時機,但許驚弦卻選擇了先救灰衣人。 錯過了這個機會後,許驚弦、灰衣人與陳長江恐怕都會付出生命的代價,與生俱來的俠者天性讓許驚弦做出了本能的反應,雖令人敬重,但在這種情形下卻未必值得。

葉鶯回過神來,冷哼一聲:“傻小子自命俠義,只配去江底餵魚。”

許驚弦大笑道:“勝負未決,言之尚早。”他見葉鶯的左臂受了那灰衣人一指,雖然看似無甚大礙,但動手之際總會受到影響,自己要想活命,唯有全力以赴,所以棄守轉攻,挺劍往她左肩刺去。

葉鶯凝立不動,左臂酸疼一時使不出力來,便集力於右手靜待許驚弦上前。 忽見許驚弦眼中一亮,隨即聽到身後風聲勁疾,竟似有人偷襲。

這一下大出葉鶯意外,她背靠江水,也不知敵人如何能掩近,無暇思索,右臂反揮而出,眉梢月漾起一道銀光,圈住她的腦後。 但在出招的—瞬間,葉鶯眼角余光已望見襲擊自己的竟是一隻黑色的大鷹……

原來扶搖方才被陳長江劈中—記掌風,只得高飛於空中。 雷鷹極忠於主人,扶搖雖明知難敵,卻依然不離不棄地跟緊小船,伺機相救。 船上風雲突變,扶搖在空中望得一清二楚,見許驚弦躍上船頭與葉鶯交手,便認定了葉鶯是敵人,俯衝而下,利喙對準她的後腦啄去。

雷鷹號稱鷹中之帝,無論力量、速度、智力、反應皆屬上品,這一撲一啄之力大得驚人。 但葉彎武功太強,又是蓄勢待戰,這一揮之力絕非扶搖能敵。 許驚弦見扶搖遇險,大驚失色,也顧不得什麼招式,挺劍疾衝顯鋒劍直搠,迫她自救。

誰知葉鶯察覺到偷襲者是鷹非人,竟然不合情理地右手一滯一縮,眉梢月反彈回袖中,僅以手指撥開利喙,反掌托住鷹翼往上一舉,扶搖尖聲鳴叫著振翅長起,葉鶯全身力道先發再收,內息倒錯,胸口如受重棰。 與此同時,許驚弦長劍已至:葉鶯抬起左手欲格擋顯鋒劍,受傷之下動作遲緩,匆忙間只好往一旁俯跌去。 但看那勢道,這一劍仍將釘在她的面門上……

許驚弦萬萬未想到葉鶯竟會為了扶搖不惜自傷,幸好他志在救愛鷹,本無傷敵之意,匆匆一擰手腕,顯鋒劍貼著葉鷥面門偏出,只將她蒙面的黑紗挑下。 許驚弦左手下意識探出,正扶在身體失去平衡的葉鶯腰間,竟抱個溫玉滿懷。 一時兩人都呆住了,相對愕然。

葉鶯露出面容,但見她淡眉亮目,直鼻小口,尤其肌膚白嫩細膩,如冰雪般瑩潔,如美玉般無瑕,真正當得起“吹彈可破”四字,雖非傾城傾國的絕世美女,但姿色亦屬中上,當然不是什麼醜八怪。

許驚弦起初見葉鶯武功高得驚人,沒有十數年之功絕難做到,所以才罵她是“又老又醜的女魔頭”,誰知瞧上去她不過十五六歲,竟是個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娘……而更令他吃驚的是,他並不是第一次看到葉鶯,這張面孔竟然曾經出現在他的睡夢中。

剎那間許驚弦明白了一切前因後果,怪不得在三香閣時就感覺葉鶯的聲音熟悉,而她對自己態度頗不友善,那是因為她就是峨眉山報國寺中遇見的那個蒙面青衣人。

原來那一日葉鶯接到擒天堡的任務前去峨眉山,卻陰差陽錯地被許驚弦困在大雄寶殿的高樑上足足兩個時辰,自然氣憤不過,所以偷偷跟蹤他伺機行事。 依葉鶯的性子,本要狠狠給許驚弦幾個耳光,誰知許驚弦在金頂上偶遇楚天涯,喝得酩町大酵,葉鶯哪有耐心等他醒轉,又自重身份不屑趁他糊里糊塗時下手,只好留下那一句“小子,有種就去涪陵找我吧”……而許驚弦當時醉得昏天昏地,全然不辨現實與夢境,又隱隱記得替楚天涯傳信之事,於半夢半醒之間把葉鶯當做了焰天涯之主封冰,隨即鬼使神差地來到涪陵……

許驚弦一怔之下想通原委,但見葉鶯眼中凶光一閃,冷喝一聲:“放手!”張口噴出一枚棗核釘。

許驚弦反應極快,及時一偏頭,棗核釘從他耳畔擦過,勁風撕扯得耳根火辣辣地疼痛。 許驚弦大駭,何承想葉鶯口中竟還藏有暗器? 只要動作稍慢半分,被暗器釘入腦中,哪還有救? 此女年紀雖小,但出手陰狠毒辣斤有周身層出不窮的法寶,“女魔頭”之稱呼絕對名副其實!

許驚弦惱怒之下,正要發力把葉鶯往地上摔去,目光到處,卻見她—縷濃黑的發渾若無依地貼在那白皙的脖頸上,手指觸及她腰間,溫軟細滑,心頭不知怎麼就是一軟,急急松幵了手,一句“得罪”尚未出口,右腿便傳來—陣劇痛,已被葉鶯結結實實踹中。

許驚弦疼得大叫一聲,被這一腳踢得飛出幾步之外,顯鋒劍都幾乎脫手。 葉鶯身體一觸船板,立時彈起,掌中眉梢月飛旋不止,滿面殺氣地朝許驚弦走來。

葉鶯的面容雖然清秀,卻遠非完美,甚至還顯得稚氣未脫。 但就在這一瞬間,卻乍然給人一種超凡脫俗的驚豔之感。 頰、眼、眉、鼻、口皆煥發出異樣的光彩,原本靜止的五官彷彿在她的冰肌玉膚上流動不息,似是被那彌散的殺氣催開了勃勃生機,從而鮮活起來。 這是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令人為之嘆息、為之惘然、為之淒傷、為之眩惑。 但在流光溢彩的面容下,卻掩蓋不住那冰冷而殘酷的一線殺機,映著煙波江月、澄浪碧濤,將三分溫澤的嫵媚盡融化在那七分妖嬈的綽約之中。

許驚弦目瞪口呆,呆呆望著越來越近的絕世姿容,幾乎生出“放棄抵抗、寧任自己死在她手裡”的念頭。 旋即清醒過來,抬劍禦敵,但右腿疼痛難忍,只好半跪於地,做最後絕望的拼殺。

不獨許驚弦,一旁的陳長江與灰衣人亦驚得瞠目結舌。 明知此刻決不該束手待斃,卻寧願“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何況他二人重傷在身,根本無法抵抗妖氣逼人的葉鶯。 此時此刻,還有誰能救得了他們?

小船猛然一震,不可思議地在奔流不止的江水中停了下來。 江中一塊礁石上,竟穩穩坐著一人,身披蓑衣,憑江垂釣。 他臉孔藏在陰影中瞧不真切,唯見一雙精芒四射的眼睛透著寒光。

春江月夜,臨江憑釣,本是何等雅事? 但蓑衣人那一根長長的釣鉤,卻是緊緊扣在小船的船腔之上。 小船沿江直下,力逾千鈞,卻被他靠一己之力生生攔住,身體穩若磐石,宛若中流砥柱。 那釣絲也不知用何材料所製,繃得筆直卻不斷。

船上四人正自驚疑不定,一聲大喝從蓑衣人口中發出,響若驚雷,震耳欲聾,蓑衣人沉腰坐馬,空著的左拳重重擊在江面上。

巨浪狂濤霎時湧起,立起一道足有八尺高的水幕,朝著小船撲來。 逼到近前,不幕中一團球形水浪破幕而出,恍如鐵拳,直砸向葉鶯。

蓑衣人這一出手,當真是千軍辟易勢不可當,渾不似人力所為。

葉鸞滿臉殺氣頓時消散無蹤,面現驚容,那足可顛倒眾生的冷艷美人立刻恢復為一個驚慌失措的小女孩,彷彿被施了魔法。 她眼見巨浪奔湧而來,不敢硬擋,猛一跺足騰空而起鑽入水中,再露出頭時已在數丈之外,宛若游魚,水性竟然好得出奇。

水幕迎空撲至,將船上的三人淋得濕透。 三人渾如不覺,呆呆望著蓑衣人,許驚弦目光驚詫,陳長江隱含畏懼,灰衣人臉上則是一種平靜的絕望。 灰衣人緩緩收杆,硬生生將小船拉至礁石前。 抬頭望定灰衣人,濃眉下目光銳利如箭:“廣天行兄別來無恙啊。”

灰衣人釋然般一嘆:“相較於那葉鶯姑娘,我倒更願意死在龍堡主手裡。”

蓑衣人豪然大笑:“廣天行兄言重了,若只是想你死,又何需我龍吟秋親自出手?”如此絕世的武功,如此迫人的氣勢,除了擒天堡主、位列六大邪派宗師之一的龍判官,還能是誰?

許驚弦四年前曾在涪陵城郊的困龍山莊見過龍判官一面,不過那是被寧徊風偷梁換柱假冒龍判官的御泠堂弟子周全,真正的龍判官則被軟禁在獅子灘地藏宮中。 如今見到真正的龍判官,面貌與當年周全的裝扮雖無二致,但眉眼間的氣質迥然不同,宗師氣度撲面而來。 再加上方才那威勢凌人的出手,霸道無匹的內力,沉穩犀利的眼神……直到此刻,許驚弦才明白縱橫川蜀數十年的一代梟雄確有其過人之能,絕非浪得虛名。

灰衣人聽龍判官如此說,大惑不解:“既然龍堡主不想要我的性命,又為何派人陰魂不散地追殺?”

龍判官緩緩道:“擒天堡要殺你,並不代表我想殺你。”

“龍堡主是在玩字謎麼?恕我不懂你的意思。”

龍判官目光炯炯,緩緩道:“要殺你的人是丁先生。”

灰衣人笑了:“不知我還可以稱你一聲龍堡主麼?”他有意將“堡主”兩字加重語氣,任誰都聽得出暗藏的一絲譏諷,許驚弦不由暗暗替他捏把汗。

龍判官一挑濃眉,一字一句:“寧徊風的前車之鑑,龍某須臾不敢相忘。”這本是他的奇恥大辱,卻當眾說了出來,泱然氣度倒令許驚弦刮目相看。

灰衣人正色道:“既然如此,龍堡主為何還任由丁先生執掌大權?”

“擒天堡重出江湖,必須藉重各方面的力量。丁先生智謀高絕,神機妙算,不用他豈不是太可惜了?不過我心中有數,不會任其胡作非為。”

灰衣人冷笑,出腰間掌印:“看來龍堡主並不認為這是胡作非為了。”

“丁先生妄想殺明將軍一舉成名,我卻有自知之明,從未忘記擒天堡與將軍府昔日的盟約。若不然,今日也不會出手救你……”

“丁先生要殺明將軍!”許驚弦大吃一驚,盯著灰衣人,“你到底是誰?”

灰衣人抬起右手,舉起大拇指,傲然道:“將軍府憑天行。”

許驚弦渾身一震,他當然知道這個名字。 身為將軍府五指之首,憑天行乃是將軍府中僅次於明將軍、水知寒與鬼失驚的第四號人物,萬萬想不到自己與明將軍不共戴天,卻鬼使神差地救了他的得力愛將。 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湧上,怔然說不出話來。

龍判官不動聲色,將許驚弦臉上的複雜神情盡收眼底,又對憑天行繼續道:“我雖不同意丁先生的計劃,但聯合滇蜀各大勢力之舉卻深合我意,所以才任由丁先生行事。天行兄或許不明白我的苦心,但明將軍必能理解,今日出手救你,就是想讓你把丁先生的計劃如實告知明將軍,同時也請他知道,我龍吟秋自始至終都是他的盟友。”

憑天行半信半疑,沉吟道:“龍堡主有什麼條件?”

“很簡單。我助明將軍掃除異己,他則幫擒天堡重新確立江湖地位。”

“我可以替龍堡主轉達,卻不敢保證將軍是否答應你的條件。”

龍判官侃侃而談:“南疆地勢險惡,泰親王實力猶存,更有烏槎國兵力相助,再加上滇蜀各方武林勢力在一旁虎視眈眈……明將軍雖有不敗之師,孤軍深入之下供給不足,只怕是寸步難行,難有勝算。但若能將計就計,再有我擒天堡暗中配合,裡應外合之下大功可成。我相信憑著明將軍的智慧,權衡利弊後必會做出最合理的選擇……”

許驚弦越聽越驚,此刻方知丁先生在三香閣所說的“大變故”必是明將軍兵發南疆的消息。 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丁先生竟會暗中聯合滇蜀境內的幾大勢力,趁機除去明將軍!

這幾年將軍府在江湖上掀起無數血雨腥風,去年秋天一舉掃平江南五劍山莊等幾大幫會,刀王斷臂、落花宮龍騰空身死、新一代少年高手碎空刀葉風也從此不知所蹤。 唯有白道盟主夏天雷率江湖第一大幫會“裂空幫”與將軍府隱成分庭抗禮之勢。

將軍府的仇家越結越多,怨聲載道。 在這等情況下,誰能夠殺了明將軍,必會獲得極高的江湖聲望,博得各方面勢力的支持,甚至有可能從此一統武林,直至爭霸天下。

不過明將軍權傾朝野,又是手握兵權,只要不出京師,誰也無法動其分毫。 唯有明將軍揮師南疆討伐泰親王之際,才是殺他的最好時機。

數月前憑天行與“金字招牌”鏢局運送“天脈血石”至錫金,途經玉髓關時被鶴髮童顏師徒所奪,顧思空與“金字招牌”的幾名鏢頭執意追回“天脈血石”與童顏設下賭命之局,最終死在丹宗寺前。 憑天行卻早早脫身,他暗奉明將軍的命令,離開錫金後一路南下,察探地勢、蒐集情報,並結交各大勢力,比如與鐵楫會主歐陽永、馳驥會主杜漸觀等人訂下同盟,以便戰時藉用當地船隻、馬匹等運送物資,就是為大軍南下做準備。

憑天行在南疆數月,無意之中探得一個驚人的消息。 正是在丁先生的籌劃下,泰親王、烏槎國以及川滇幾大武林勢力聯合密謀,要趁明將軍揮兵南下遠離京師之際,把將軍府的勢力一網打盡。 若能成功,下一步就是重整兵馬,助泰親王殺回京師,登基九五……

憑天行得到情報後立刻返程回京,沿途不斷受到阻擊,終於被丁先生追上,雖力戰突圍,卻被丁先生擊中一掌,身負重傷。 而陳長江本是將軍府安插在川蜀境內的臥底,救下憑天行後輾轉來到涪陵城,便將他藏在杜漸觀的府上養傷。

丁先生豈肯放虎歸山,立刻布下周密的計劃,假借三香閣會談之際,暗殺歐陽永,軟禁杜漸觀,一夜之間涪陵城形勢大變,已被擒天堡掌控。 陳長江見勢不妙,趁丁先生在三香閣難以分身,派出飛鴻幫弟子將憑天行偷運出杜府,卻不料被許驚弦無意撞見。 為恐洩密,所以陳長江才誘許驚弦上船暗施偷襲。 但這一切終於還是沒有騙過丁先生,派出葉鶯前來追殺……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葉鶯將要得手之際,擒天堡主龍判官竟會出手相救。

憑天行聽罷龍判官一番解釋,疑心漸消:“雖蒙龍堡主相救,但我身受丁先生一掌,武功最多只剩下一成。何況那葉鶯姑娘也決不會就此袖手,只怕還是難逃其毒手。”

“不必擔心那個小丫頭,她來擒天堡不久,一直跟著丁先生,與我照面不多。我故意隱去面目,又不用自身武功,應該認不出我來,而等她回報丁先生後再追你已不及。我相信將軍府在川蜀境內肯定另有接應,只要助天行兄明早平安到達渝州,往後的事情由你自做安排吧。”

“丁先生老謀深算,萬一知道是龍堡主救了我,表面上隱忍不發,但暗中或許會對龍堡主不利……”

“丁先生膽敢對​​明將軍下手,莫說將軍府,就是我也不會輕易放過他。”龍判官輕鬆地一聳肩膀:“不過現在他還是一枚有用的棋子,等到完成擒天堡與將軍府的大事後,我自會斟酌處理。”

憑天行沉默不語。 如果在龍判官與丁先生之間進行選擇,他一定會把賭注押在後者身上,不過這番話當然不便說出來了。

龍判斷官對憑天行一拱手:“此去京師路途艱險,天行兄保重。”目光轉向陳長江,厲聲道,“我最恨叛徒,今日為了天行兄的安全先留你—條性命,以後最好不要讓我再見到你。”說話間大掌疾出,在空中虛按數下,竟凌空渡氣,已替陳長江把脫臼的右臂接好。

陳長江倒也頗有骨氣,不卑不亢地一笑:“龍堡主有所不知,我本就是將軍府的人,若是真心投靠了擒天堡,那才算是叛徒。”活動一下右臂,完好無虞,暗暗佩服龍判官的武功。 至於他的左臂已被葉鶯生生折斷,非十數日之功不能痊癒。

龍判官大笑:“此話也有道理。最好早些遣散你那一撥飛鴻幫的兄弟,免得因為你冤枉送命。”他手中一擺一送,已將那長長的釣絲從小船上解開,望著許驚弦道,“天行兄早些趕路,吳少俠請下船吧。”

許驚弦乍聽到丁先生欲對付明將軍的消息,一時心中紛亂如麻。 無論丁先生的計劃能否成功,這都是殺死明將軍的最好機會,不由令他怦然心動,恨不能立刻去找到丁先生一問究竟。 可是,他從來只想用自己的力量去報仇,如此做法實是大違本性,就算能夠殺了明將軍,也愧對林青在天之靈……

他腦中天人交戰,一派茫然下了船,亦落足在江心那方礁石上。

陳長江雖只有右臂好使,但他慣於水上生涯,操槳行舟並無障礙。 小船緩緩離開礁石,行出數尺,憑天行忽回頭道:“吳少俠今日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日後如有難處,盡可找我憑天行,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許驚弦聽憑天行說得誇張,唯有苦笑,小聲嘀咕一句:“​​我倒真希望沒有救​​過你。”憑天行未聽到這句話,龍判官卻聽得清清楚楚。

目送小船遠去後,龍判官問道:“吳少俠為何來到涪陵?欲往何處去?”

許驚弦隨口道:“晚輩只是路過涪陵,正打算回鄉而去。”

龍判官陰沉沉一笑:“我勸你一句,最好不要對我有任何隱瞞。”直到這一刻,許驚弦才驚覺自身處境不妙。 無論龍判官是何立場,至少目前還不願意與丁先生反目,所以才趁夜色的掩護相救憑天行。 而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大有可能被他殺人滅口……

在這狹小的江中礁石上,既無退路,又無迴旋的餘地,還要面對如此強大的敵人,許驚弦沒有一點信心。 他陷入沉默中,知道自己只要回答稍有不慎,立刻就會送掉性命。

龍判官語氣更加冰冷:“我的耐心有限,吳少俠最好盡快回答問題。嘿嘿,若不是瞧在將軍府的面子上,根本不會給你說話的機會。”

許驚弦回想起方才憑天行臨別之言,才明白他有意誇張自己的救命之恩,為得是讓龍判官心生顧忌,殊為不易。 他雖是自己的敵人,但行事光明磊落恩怨分明,確是可交之士,自己救他一命倒並不後悔。

許驚弦心念電轉,揣測著龍判官的想法。 如果說實話回家鄉清水鎮,表明自己獨來獨往,無所依靠,反倒更有可能惹得龍判官下殺手,只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棄屍於江中,事後也無人追查… …生死關頭靈光—閃,抓住—根救命稻草:“實不相瞞,晚輩受人所託,欲去焰天涯給封冰女俠帶一句話。”擒天堡、媚雲教與焰天涯為滇蜀境內的三大勢力,龍判官當有顧忌。

龍判官盯緊許驚弦,瞧出他神情不似作偽:“權且信你一次,先跟我走吧。”

許驚弦見這江心的礁石距江岸有四五丈的距離,勢必無法—躍而過,不知龍判官要自己跟他去往何處? 正疑惑間,忽見龍判官猛然騰躍而起,在空中已脫下身上的蓑衣撕做兩半,先將半邊丟往江中,身形落下時足尖向那浮在水面的蓑衣上一點,再度縱高,隨即又擲出剩餘的半邊蓑衣……兩個起落後,穩穩停在江岸邊。

許驚弦暗暗咂舌,這些年龍判官名望雖跌了不少,但畢竟是一代宗師級高手,內力、輕功皆是登峰造極,自己與他相差太遠,如何能跳過這滔滔江水? 若是脫衣下水游往岸邊,豈不是太過丟臉……忽見岸邊的龍判官一擲釣桿,長長的釣絲直往自己身邊飛來,連忙一把抓住。 也不見龍判官如何用力,一擺一提,已將許驚弦甩至岸邊。

許驚弦又驚又佩,一面猜想龍判官成名兵刃“還夢筆”會有何巨大威力。

剛剛站穩身體,就聽龍判官沉聲道:“吳少俠犯了一個錯誤。”

許驚弦暗吃一驚:“龍堡主何出此言?”

龍判官淵渟嶽峙,衣衫無風自動:“焰天涯是將軍府的敵人,也就是我的敵人。”語氣中隱露殺機。

許驚弦暗撫劍柄,戒備道:“晚輩只是替人傳信,並非焰天涯的人。”

“瞧你剛才對憑天行的神態,已可猜出幾分。為求活命你自然可以編出理由,但若是條漢子就不要否認……”

許驚弦受龍判官一激,挺胸揚聲道:“不錯,明將軍是我的仇人。但這只是我與他之間個人的恩怨,龍堡主犯不著為此出頭。你若是條漢子,殺人滅口前也不需要找什麼藉口,我武功雖不及你,卻也不是怕死之徒”他天性倔強,明知此言必會激怒龍判官,卻是不吐不快。

掌聲從一旁傳來,一人大笑道:“我果然沒有看錯吳少俠,如此臨危不懼,果有凜傲風骨,實是可敬可欽。”河岸邊樹林中走出兩人,撫掌之人頭戴斗笠,脅挾竹杖,正是丁先生。 葉鶯緊隨在他身後,面上重又蒙起黑紗,黑衣尚濕,露出玲瓏腰身,望著許驚弦的眼神中恨意不減。

許驚弦怔住了,眼前的一幕令他極度不安。 龍判官哈哈大笑:“吳少俠不必疑心,我剛才只是故意試探於你,否則你根本沒有機會走下那塊礁石。”

丁先生笑道:“面臨龍堡主威脅,生死關頭吳少俠仍然直承是明將軍的仇敵,自當信得過你。如得少俠相助,剌明計劃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了幾分。”

“剌明計劃?!”

丁先生漠然一笑,暗啞的聲音更顯陰鬱:“明將軍雄踞天下第一高手寶座二十餘年,若無精密周詳的計劃,殺之談何容易?實不相瞞,葉鶯姑娘上船剌殺憑天行,龍堡主出手相救全都是計劃的一部分。只是吳少俠捲入此事確令我始料不及,不過如此亦更能取信於憑天行。”

許驚弦感覺自己像個傻瓜一樣被人肆意操縱,心頭極不舒服,靜默不言。

丁先生又道:“吳少俠與我等都有共同的敵人,若能聯手勝算更大幾分。”

許驚弦轉向龍判官:“原來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丁先生的計劃。”

龍判官負手望天,神情傲然:“我這幾年韜光養晦,隱忍於地藏宮不出,等得就是這一天。”

“你與明將軍有何仇怨?”

“雖無私怨,但他卻是我擒天堡稱雄江湖的一塊絆腳石,必須除掉!”

“我不明白,你們既然秘密製訂了'刺明計劃'又為何放走憑天行?等他回到將軍府後告知情報,​​明將軍怎可不防?率軍南下時就會有所戒備,行刺計劃豈不更難成功?”

“那隻是計中之計,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丁先生神情倨傲,“明將軍何等精明,就算沒有憑天行的情報,亦會對滇蜀一帶武林勢力的動態瞭如指掌,只有先讓他看到表面上的圈套,才更有可能掉入隱蔽的陷阱之中。我們在京師中安插的耳目對大軍行程路線皆了然於胸,只要明將軍敢來,便讓他永遠回不了京師!”

“但如果明將軍有所疑心,因此改變行軍日程與路線,豈不前功盡棄?”

丁先生成竹在胸:“第—,此次剌明計劃得到各方面勢力的合作,泰親王在烏槎國日夜操練士兵,演習陣法,放出欲要重返中原的煙幕,皇上務必令明將軍先發製人,不日內即將揮軍南下,由不得他做更改;第二,軍中亦藏有我們的眼線,明將軍的每一個號令都將在第一時間傳達於我,何況數十萬大軍就算想掩蓋行藏亦無法做到。”

“明將軍大可派出先鋒提前掃平反對勢力……”

“你太不了解明將軍了,他出來都是一個直面挑戰的人,越是艱難的事情越能激發他的鬥志……”丁先生悠然一笑,“所以,他必然會親自參與這一場刺殺與反刺殺的盛宴,或許才能給他帶來些許的興味。”

許驚弦心頭暗凜,丁先生如此了解明將軍的性格,由此可見“刺明計劃”定是預謀已久。 這一切只是為了幫助龍判官稱霸江湖嗎? 還是別有用意? 龍判官是真的信任丁先生,還是暫時利用? 猜不透其中微妙的關係,只是隱隱有一種感覺,丁先生就像是當年的寧徊風,甚至更勝一籌!

“憑天行精明果斷,或許他已發現蛛絲馬跡,瞧破計劃的真正核心。”

龍判官笑道:“這一點盡可放心,憑天行得到的​​情報都是經過我們精心篩選後故意留下的,甚至不惜犧牲幾名在京師的臥底。更何況憑天行身受丁先生奪命一掌,回到將軍府後也沒幾日好活,縱有懷疑,亦無命去追查了……”憑天行雖處於敵方陣營中,但許驚弦對他頗有好感,聞言不由暗地惋惜。

丁先生搶過話題道:“吳少俠能提出這許多疑問,足見高明。但你盡可放心,丁某雖不敢自誇算無遺策,但'神算'之名亦非妄言,一切早都安排就緒。還盼少俠能施援手,既報自家仇怨,亦可在江湖上做出一番事業。”

剎那間,許驚弦心底忽然產生了一絲懷疑:丁先生雖然心計深沉,但表面上向來都是彬彬有禮,何以會突然截斷龍判官的話? 龍判官那一段關於憑天行的話中是否有什麼是丁先生不願意讓自己聽到的?

他心裡盤算著,知道若不答應丁先生的要求,多半難以活命:“承蒙丁先生如此看重,晚輩願效犬馬之勞。只不過擒天堡兵強馬壯,而晚輩初出江湖,無德無能,只怕會令龍堡主與丁先生失望了。”

丁先生略一沉吟:“焰天涯與將軍府勢不兩立,卻是潔身自好,獨立於江湖恩怨糾紛之外。龍堡主曾數次派出信使與焰天涯聯絡,但都被拒之門外。既然吳少俠有話帶給封女俠,正好可替擒天堡做引見之人……”轉頭望向葉鶯道,“鶯兒,就讓你隨吳少俠走一趟吧。”

許驚弦一驚,有這個女“魔頭”同行,非但事事不便,一旦惹得她不高興,自己定是大吃苦頭,脫口道:“不要!”誰知葉鶯亦抱著與他同樣的想法,跺腳不依:“丁大叔……”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34 PM

第十一章 刁蠻公主

許驚弦轉念一想,今日才與丁先生照面,於情於理他都不會信任自己,何況自己知道了那麼多秘密,怎可不防? 派葉鶯跟隨多半有監視之意,與其另換別人,倒不如與她同行。 任她武功再高、出手再毒辣,最多也只是一個小姑娘,想當初追捕王梁辰都被自己耍得團團轉,又豈會怕她? 便改口道:“既然丁先生如此吩咐,在下自當從命。”

哪知葉鶯見許驚弦堅決不願與自己同行,態度如避蛇蠍,心頭大不服氣。 又想到他在船上罵自己是“又​​老又醜的女魔頭”,更是恨得牙癢,一路上倒可好好羞辱他一番,也可報眉梢月被顯鋒劍所損傷之仇… …她瞪了許驚弦一眼:“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麼?我偏偏要和你一起走。”

兩人同時拒絕,又同時改口,許驚弦忍不住對她莞爾一笑。 葉鶯卻是白他一眼,氣鼓鼓地轉過頭去。

丁先生笑道:“吳少俠莫急,我派鶯兒與你同行自有用意。此去焰天涯事關重大,須得機密行事。明將軍發兵在即,滇蜀境內必定多有耳目,吳少俠初入江湖自然無人認識,而鶯兒來擒天堡不久,平日皆以黑紗蒙面,亦少有人見過她的真容。你二人不妨假扮一對遊山玩水的兄妹,一路小心行事,以免被敵人察覺,壞了大計。”

葉鶯哼一聲:“不行,要扮也要扮姐弟。”

許驚弦氣不過:“一看你就是個小姑娘,哪有做姐姐的樣兒?”

葉鶯連珠炮般反擊:“你模樣很老成麼?你有兄長的模樣麼?你武功有我高麼?路上能由得你做主麼……”

“停停停。”許驚弦舉手投降,“你那麼老,做姐姐好了。”

葉鶯大怒,伸手欲打。 丁先生將兩人隔開,輕咳一聲,不怒自威。 葉鶯悻悻住手,暗咬銀牙。

龍判官大笑:“便如此定了。事不宜遲,明早就出發吧。”

許驚弦卻想到丁先生種種手段,心頭髮怵,只想早日離開涪陵,以免夜長夢多:“涪陵城龍蛇混雜,不如今夜就走,也可避人耳目。”

“如此也好,且等龍堡主修書一封,由鶯兒轉交封女俠。”丁先生微側過頭,斗笠遮住他半邊面容,只見到口唇微微顫動,卻不聞其聲,葉鶯在一旁極不情願地點點頭。

許驚弦知道丁先生必是暗中傳音,卻猜不出是什麼內容,竟然連龍判官也要一併隱瞞。 暗忖莫非是囑咐葉鶯見機行事,等到完成任務後就殺自己滅口? 心裡忐忑不安,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

龍判官發出一記短嘯,召來幾名擒天堡的手下,命他們連夜準備船隻,丁先生心思縝密,特意吩咐多替兩人備下幾套衣物,也可令葉鶯女扮男裝。 隨即也不避開許驚弦,就由丁先生口述,龍判官執筆寫下一封書信,內容無非是勸焰天涯與擒天堡修好,聯手共成大事云云,言辭鄭重而不失誠懇,對封冰與君東臨等人盡顯尊重,卻一點也未提明將軍之事。

許驚弦知道這封信只是幌子,丁先生真正想說的話皆由葉鶯當面轉達,暗笑自己剛才疑神疑鬼。

等一切安排妥當後,已至二更時分。 許驚弦、葉鶯兩人告別丁先生與龍判官,上了一隻小船,沿江逆流而行。

許驚弦喚來扶搖,此刻葉鶯方知那襲擊自己的大鷹竟是許驚弦所養,眼中頗有羨慕之色,卻也不多說一句話。 許驚弦懶得理她,自去艙中休息。

許驚弦和衣躺下,想著那“刺明計劃”,腦中翻江倒海,哪裡睡得著? 他雖然聽丁先生口若懸河說了不少,卻只知泰親王在烏槎國蠢蠢欲動,明將軍不日將會揮師南下,滇蜀境內的幾大武林勢力將會配合泰親王,合力阻擊明將軍… …但對於“刺明計劃”的核心內容卻是一無所知。 到底是丁先生也沒有具體的謀劃,抑或是有意隱瞞? 算來擒天堡、媚雲教、焰天涯加在一起也不過近萬人馬,縱有一些小幫會相助,也斷然無法與朝廷大軍相抗,何況這些人馬不過是烏合之眾,與久經戰陣的百戰之師決不可同日而語。 如果趁大軍立足不穩、明將軍毫無防範或有可能偷襲成功,如今憑天行回到京師,明將軍有備而來,偷襲實難奏效,這其中一定還另有陰謀。

龍判官假意放走憑天行以釋明將軍之疑心,是否以此設局誘明將軍入伏,然後伺機暗殺? 畢竟龍判官位列六大邪派宗師,足有資格與明將軍一戰,只要設計得當,再加上幾名高​​手相助,確有可能一舉成功。 唯一的問題是,明將軍會不會給他這樣一個機會?

又想到擒天堡與焰天涯聯手是足可震動江湖的大事,而自己初出茅廬,更無甚麼名門大派、江湖勢力的支持,龍判官有什麼必要信任自己? 就算龍判官對自己用人不疑,那丁先生可是老謀深算,江湖經驗何其豐富,又怎麼可能憑三言兩語就將重任交託於己?

回想在涪陵城一日的見聞,許驚弦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丁先生似乎有意讓自己加入刺明計劃之中。 像丁先生這種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若要殺自己滅口不過舉手之勞,何必煞費苦心收服自己? 以他謀定後動的性格,若無深思熟慮決不可能貿然行動……難道自己這一次焰天涯之行也是刺明計劃中的一個環節? 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

像丁先生這樣一個江湖上從未聞名的瞎子,如此處心積慮刺殺朝廷大將軍,到底是與明將軍有深仇大恨,還是另有圖謀? 當龍判官提及憑天行中了丁先生絕命一掌時,他為何滿臉不自在? 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刺明計劃”其實是給擒天堡甚至是整個川蜀武林設下的一個圈套?

各種千奇百怪的念頭縈繞在他的腦海中,左思右想也無法得到一個滿意的結論。 不過他雖有疑慮,但這些年來念念不忘的就是複仇,既然等到了一個殺死明將軍的最好機會,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錯過!

許驚弦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進入夢鄉,忽覺肩膀一痛,瞬間清醒過來。

葉鶯手執一根木槳立於他身旁,她已除去黑紗,冷如冰霜的面容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懶豬,就快到渝州了,還不快起來。”

許驚弦這才知道自己在睡夢中竟被她打了一槳,雖然不痛,但見那木槳猶濕,還沾著幾根水草,當真是怒不可遏:“你……”

“我什麼?”葉鶯振振有詞,“這一路你最好老實點,丁先生讓我不要害你性命,但若惹得姑娘不高興,斷手斷腳可免不了。”

許驚弦怒氣上湧,正要與她理論,一旁的扶搖見主人受欺,伸喙就啄。

“哎呀呀,乖鷹兒莫生氣,看在你的面子上,咱不與那臭小子一般見識。”葉鶯輕巧閃過鷹喙,在船舷邊坐下,抬手往江中撈起一條魚兒,遞給扶搖。

扶搖望也不望魚兒一眼,羽翼倒豎,銳利的鷹目盯著葉鶯。

“瞧你好大的脾氣,姑娘給你賠不是了。唉,好端端一隻鷹兒怎麼跟了那個臭小子,真是明珠暗投……”葉鶯笑顏如花,伸手撫向扶搖的翅膀。

許驚弦冷眼旁觀,料定扶搖定會毫不客氣地啄她一記。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扶搖並沒有反擊,只是疑惑地望著葉鶯,稍稍退開一步,不讓她的手近身。

許驚弦心頭不忿,口中發出進攻的哨音。 就算傷不了葉鶯,至少也讓她見識一下自己的馴鷹本領,好好出一口惡氣。

“拿去吃吧,好堵住你那一張臭嘴……”葉鶯轉身大聲呵斥著,隨手將那條活魚朝許驚弦扔了過來。

許驚弦氣得兩眼冒火,若不是自幼修習《天命寶典》,只怕立時就會拔出顯鋒劍與葉鶯拼個你死我活。 惡語相向也還罷了,最不能忍受她那鄙夷的目光,好像在她眼裡,自己連個最下等的小廝也不如。 他強忍怒氣閉上眼睛不看葉鶯,心裡不知罵了多少句“女魔頭”。

“你叫什麼名字啊?我叫你小傢伙怎麼樣?你要是不說話就算默認了……”面對扶搖,葉鶯立刻又換了態度。

許驚弦忍不住睜開眼睛,滿以為會看到扶搖對葉鶯不屑一顧的模樣。 然而他再度失望了,扶搖當然不會接受自己的新名字,但望著葉鶯的目光中明顯已少了幾分敵意。

許驚弦無比驚訝,不知葉鶯身上是否真有什麼魔力,竟讓一向桀驁不馴、只聽主人號令的雷鷹亦變得溫順起來? 他大惑不解,唯有抱頭長嘆。

“你看看你,一大早就垂頭喪氣,像死了爹娘一般,真是個沒出息的臭小子……”葉鶯手中逗弄扶搖,嘴裡卻也不放過許驚弦。

許驚弦聽她辱及父母,再也按捺不住,緊握雙拳:“你說夠了沒有?我……”一言未畢,卻見葉鶯瞪大眼睛望著他的身後,滿臉驚嘆之狀,似乎全未聽到自己的話。 他一腔怒火無處發洩,只好閉口。

葉鶯一躍而起,越過許驚弦立在船頭上,喃喃低嘆:“真漂亮啊!小時候我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一大早起來在海邊看日出……”

許驚弦愕然回頭,正好見到一輪旭日躍出江面,霎時霞光萬丈,天空五彩紛披,燦如錦繡,江水被朝陽染得通紅,透出一種肅穆的歡悅。

佇立在船頭上的葉鶯,肩如刀削,腰似扶柳,陽光照耀在她白皙的肌膚上,反射出溫柔而高貴的弧線,如披上潔白的紗衣。

望著葉鶯的側影,許驚弦剎那間忽有一種錯覺:眼前的她彷彿並非活物,而是裝飾在船頭、被擦得閃閃發亮的一件銀器……

小船並未徑直駛向渝洲城碼頭,而是停靠在離城幾里外的對岸江灣里。 擒天堡設在渝州府的眼線早已得到丁先生飛鴿傳書在此處接應,還連夜替兩人備下了兩匹駿馬。

“難道我們不入渝州城麼?”

“你以為我們是在遊山玩水嗎?懂不懂什麼叫掩人耳目?”

許驚弦知道一切行程必是出於丁先生的暗中安排,也不與葉鶯多加爭辯。 他隱隱約約覺得丁先生擊中憑天行那一掌頗有蹊蹺,本還想藉著在渝州停留的時候伺機找到憑天行一問究竟,如今也只好閉口不提。 兩人就在金沙江南岸棄船換馬,先沿江西行,再往南而去。 唯恐沿途引人生疑,許驚弦還特意將顯鋒劍藏於馬鞍之下。

許驚弦這幾年都呆在寒冷的北國,久不見明媚春光。 此刻望見江面水湧碧波,清澈如藍,遠山草青芽嫩,樹茂葉翠,聞著新翻的泥土氣息裡夾雜著山野花香,頓覺心曠神怡。 然而葉鶯卻對這一切恍如不見,也不走大道,策馬狂奔於山陵荒野之中,只是急於趕路。

許驚弦忍不住道:“拜託慢一些好不好?”

葉鶯白他一眼:“你是想找機會逃跑吧。本姑娘提前警告你,逃一次打斷一條腿,逃兩次打斷兩條腿……哼哼,如果那時你還有本事爬著逃跑,本姑娘便放你一條生路。”

許驚弦忍住氣拍拍馬頭:“可憐的馬兒,你若累死了可不要怪我。”

誰知葉鶯瞪他一眼,竟然放慢了速度,俯首在馬耳邊道:“這個臭小子總算說了句人話。馬兒啊馬兒,本姑娘待你最好啦,我們先休息一會吧。”說罷還從懷中掏出一塊絲巾給馬擦汗。

許驚弦看著葉鶯待馬如此溫柔,對自己卻是凶神惡煞的模樣,眼前突又浮現出清晨船頭上那一幅動人的畫面,瞬間竟有些許​​的惘然與遺憾,不由喃喃一嘆:“天公造物,原是不能十全十美。”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在和馬兒說話呢。”

“你明明在對我說話,豈不罵我是馬兒?”葉鶯抬頭對飛在空中的扶搖大叫:“小傢伙,去咬他!”扶搖置若罔聞,自然不會去攻擊許驚弦。

許驚弦搖頭苦笑:“姑奶奶,你好像忘了誰才是扶搖的主人。”

“原來它叫扶搖啊。嗯,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這名字倒是不錯。”

“這個名字是一個才女起的,最合適不過……”

葉鶯扁扁嘴,一臉不屑:“什麼才女?一定是你哪個青梅竹馬的小妖女。”

扶搖的名字乃是京師蒹葭門主駱清幽所起,許驚弦對其敬若天人,聞言大怒:“你才是小妖女!你罵我不打緊,敢辱我姑姑,我決不放過你。”

葉鶯冷笑:“喲喲,好厲害的臭小子,我倒想看看你如何不放過我?”許驚弦眼冒怒火盯著她,絲毫不讓。

葉鶯與許驚弦對視片刻,出乎意料轉開頭去,努著嘴對座下馬兒道“聽到沒有?人家有姑姑疼呢,我們才是沒爹沒娘的小妖女……”

許驚弦為了駱清幽本不惜與葉鶯反目,不料她竟會難得地服軟,一時倒不便發作,何況因提及駱清幽想到了林青,心頭一酸,亦無心思再與葉鶯鬥嘴。 他放緩口氣道:“姑姑人又美麗,性格亦溫婉,你若見到也必會敬重她,一定後悔口出污言。”

葉鶯沉眉斂目,瞧也不瞧許驚弦一眼:“是啊,我又醜又老,性格暴虐,天底下誰也比我好。”

許驚弦看她似是委屈的神情,想到她說自己沒爹沒娘,倒生出一份同病相憐之意。 突然又想到同樣失去父母的水柔清,呵呵一笑:“我以前認識一個小姑娘,和你差不多大年紀,也是成天兇巴巴的,和你倒有得一比。”

“你是說性格有得一比?還是容貌?”

“咳咳,當然是性格啊。”其實雖說水柔清也時常犯些小姐脾氣,但比起葉鶯的不可理喻,卻是小巫見大巫。

葉鶯追問不休:“那麼容貌呢?”

許驚弦心道愛美真是女人的天性,竟然連這個“女魔頭”亦不例外。 不由哈哈一笑:“你二人本來不相上下,但只要你一發起脾氣來,絕對大佔上風。”其實平心而論,葉鶯雖然模樣清秀,五官精巧,但舉止傲慢,盛氣凌人,眼眉間更多了那麼一絲詭氣,讓人難以親近,確不及水柔清那份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韻致、俏皮可人的氣質。 不過她昨晚在船上恍若天人一幕,此刻猶令許驚弦感覺心動神搖。

“看來如果不發脾氣,定是沒有她美麗了?”

許驚弦不願再起爭端,舉手告饒:“葉姑娘有傾國傾城之貌,就算是平心靜氣時,天下亦無人能及。”說到一半忽覺此話像是諷剌,連忙再補充道,“更何況,姑奶奶你哪有不發脾氣的時候?”也不知最後這一句是畫龍點睛還是畫蛇添足,暗暗失笑。

行出幾里路,進入一片林地。 忽然叢林間鑽出一隻野兔,扶搖一聲長唳,由半空疾速俯衝而下,振翅再飛起時,已將野兔牢牢抓住。

不等許驚弦的喝彩聲出口,葉鶯已是一聲驚呼,手中一抖,長長的馬鞭直朝扶搖甩去。 扶搖遇襲不亂,張開的羽翼陡然一收,在空中一個轉折,避過鞭影,張爪反往鞭梢抓去。 然而葉鶯早有準備,馬鞭畫個圈子,輕輕巧巧地纏住那隻野兔,一鬆一緊,已將野兔捲入懷中。 扶搖雖號稱鷹帝,卻如何識得這等精妙的招術? 到口的食物被奪,在空中對著葉鶯憤然大叫。

葉鶯手撫野兔:“乖兔兔一定被嚇壞了吧,快回去找媽媽吧……”說著話將野兔擲下,受驚的兔子眨眼間躥入密林間不見了蹤影。

葉鶯抬眼望著扶搖:“小傢伙,兔兒很可憐的,咱們不吃它好不好?一會姐姐帶你去酒肆。”

許驚弦苦笑搖頭:“你救了兔兒不打緊,豈不害得扶搖餓死了?”

“怎麼會餓死它?待到了酒樓,我叫店家給它準備二十斤牛肉。”

“可是鷹兒的天性就是捕食啊。蒼鷹搏兔,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若是被養成家禽,就算一生衣食無憂,於它來說又有何快樂可言?”這還是當年何其狂教給他的道理,他不由想到那個狂放不羈的凌霄公子。

葉鶯偏頭想了想:“你說的或有幾分道理,可是我就是看不下去。”

“嘿嘿,我瞧你殺人時可一點也不手軟。”

“我只殺男人,從不欺負女人和動物。”

許驚弦見葉鶯一臉鄭重,說得斬釘截鐵。 想到她在三香閣中替趙鳳梧的五姨太說話,昨夜在船上亦是寧可受自身內力反震也不願意傷害扶搖,確非虛言。 扶搖極通人性,或許正是這個原因才對她意外地和善。 一念至此,許驚弦第一次覺得這個“女魔頭”並非嗜血濫殺,亦有其原則。

葉鶯續道:“這世上最可憐的就是女子了,不但附庸於男人,還整日受什麼三從四德的約束,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稍有犯錯就是一紙休書,被人拋棄。哼,我就偏偏不服,憑什麼便宜都讓男人佔了,女人就天生受欺負?”許驚弦雖說心裡認同她的看法,嘴上卻不服輸:“男人也有可憐的啊。何況……咳咳,誰又敢欺負你?”

葉鶯斜睨他一眼:“像你這樣的臭男人,武功又差,模樣又醜,確實可憐。”

許驚弦為之氣結:“我武功或許不如你,但模樣也不見得太醜吧。”他小時候確是頗為醜陋,雖常以此自嘲,內心深處卻有些自卑。 但在錫金三年容貌大變,已長成一個英俊少年,不料今日被重揭傷疤,就有些沉不住氣了。

“我問你,古時最有名的醜女叫什麼名字?無鹽!你再想想你叫什麼?爹娘偏偏給你起名叫'吳言',答案不是明擺著嗎?可憐的臭小子,想不到連自己的爹娘都不喜歡你,真是可憐啊……”葉鶯越說越高興,她耿耿於懷方才許驚弦對她容貌的一番評價,總算找到機會報復。

許驚弦想到自己連父母的模樣都不記得,義父又撒手西去,神情一黯。

葉鶯瞅他一眼:“好啦好啦,姐姐以後不欺負你啦。嗯,姑姑不能說,爹娘也不能說,還有什麼忌諱一股腦兒告訴姐姐吧,免得下次又惹你著惱。 ”

許驚弦恨聲道:“還不定誰年紀大呢,我才是兄長。”

“有道是能者為師。你打得過我麼?沒有讓你拜師已經很給面子了。”

“我,我這是好男不和女鬥!”

葉鶯大笑:“是是是,你是好男人,我去找壞男人玩。小傢伙,小傢伙等等我……”策馬揚鞭朝扶搖追去。

許驚弦連連搖頭,亦覺好笑。 這小姑娘雖是伶牙例齒,尖酸刻薄,但一路上有她為伴倒也不嫌氣悶,只盼那凶神惡煞的“女魔頭”不再出現就好。

葉鶯甩起無數鞭花:“小傢伙,來陪我玩鑽圈。”扶搖倒是大度,絲毫不介意葉鶯搶走了野兔,在空中上下翻騰,一會兒伸喙叼住鞭梢,一會兒縮翅收羽從鞭圈中穿過,一人一鷹在曠野上自得其樂。

許驚弦看在眼裡,竟生出一絲妒忌:“餵。”

“本姑娘叫葉鶯,你說的那個'餵'我不認識。”

許驚弦失笑:“葉鶯姑娘,為什麼你對扶搖那麼好?”

“我最喜歡動物了,又不會耍心計,也沒有陰謀詭計。其實最可憐的是那些小動物,不能說話也不能反抗,有的被人當做玩物,更有甚者還成為盤中的食物。它們也有自尊心,也一樣會疼啊……”

“莫非你是個吃素的和尚?不,是尼姑。”

“呸,我雖也吃葷腥,但我內心裡把動物當作朋友。鷹兒最有靈性,小傢伙能夠感應到我對它的友善,自然也就願意和我一起玩。”

許驚弦暗暗點頭,怪不得一向高傲的扶搖也會認葉鶯為友。 她時而蠻不講理,時而天真無邪,著實令人捉摸不透。

“我問你,你喜歡貓還是狗?”

許驚弦倒真被問住了:“這,好像沒有什麼區別……”

“當然很有區別。你知道嗎?狗和貓是不同的,如果你和狗呆在一起,即使它不喜歡你,只要你用一塊骨頭去哄,它也會舔舔你的手,讓你覺得它還是願意做出討好你的努力。可是貓就不一樣了,如果它不喜歡你,它會找一切機會用鋒利的爪子和你打招呼,無論你是帶著笑容還是帶著刀劍。”

許驚弦頗有些打抱不平:“但我還是覺得狗忠誠護主,貓兒除了會捉老鼠,並無多大的用處。”

葉鶯淡淡一笑,講出她的結論:“所以,男人多愛狗,因為​​它是一個可以戴著偽君子麵具的國王,女人則多愛貓,因為貓是喜怒無常的嬌蠻公主!”

許驚弦一怔,如此精闢言論如果出於老學究之口絲毫不足為奇,卻無論如何想不到會被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講出來,頓時對葉鶯刮目相看。

那一刻,許驚弦突然想到了香公子提及過那貓首犬身的世間之主……

傍晚時分,二人來到距離瀘州城幾里外的一座小鎮,便去尋家客棧住下。

店小二迎出來,將馬兒拴好:“兩位可是要住店?”

許驚弦道:“找兩間乾淨的客房。​​”

不等店小二回答,葉鶯搶道:“只要一間就是了。”

店小二何等精明,朝著許驚弦鬼祟一笑,其意不言自明。

許驚弦臉上一紅,急急道:“我兄妹二人……”

葉鶯冷哼一聲:“是姐弟二人。”許驚弦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這下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店小二眨眨眼睛,大聲吆喝道:“樓上甲字號客房。”又對許驚弦道:“小店小本經營,還請客官先付了房錢。”

許驚弦見店小二臉上雖然嚴肅,卻分明壓抑不住強忍的笑意,只覺臉如火燒,一面伸手入懷掏銀子,一面放低聲音道:“小哥莫誤會,我與她乃是一母同胞,出生幾乎不分先後,所以她總想搶著做姐姐……”想到自己與葉鶯容貌分明不像,自個倒先心虛了,越說越小聲。

“啪!”葉鶯將一片金葉子拍在店小二的面前:“只要照顧好鷹兒和我弟弟,這些就不用找了。”

“哇,姑娘真是大方啊……”店小二連忙接過金葉子,笑逐顏開,“兩位樓上請。嘿嘿,姑娘只管放心,小的絕對盡心盡力照看好你的兄弟。”他有心討好葉鶯,故意將“兄弟”兩字說得特別大聲。

葉鶯哈哈大笑,哼著小曲徑直上樓。 許驚弦氣得胸口發疼,肚中大罵,氣鼓鼓地衝入屋內:“為何只要一間房?”

葉鶯正望著房間正中僅有的一張大床發呆,此刻才覺得有些不對頭。 她正沒好氣,聽到許驚弦語氣中不乏質問之意,越發板起了臉:“哼,若不與你住在一起,萬一你跑了怎麼辦?”她倒說得理所當然,毫無羞色。

“我為什麼要跑?再說我能往何處跑啊?”

“我不管,你先去叫他們再搬一張床上來。”

許驚弦見她著急,倒有些幸災樂禍,嘿然道:“你惹出的事自己解決。”

葉鶯咬牙瞪他一眼,正要叫喚店小二,忽聽樓下隱隱傳來對話聲。

“我看他們一定是離家私奔的小情侶。”

“看那女子氣勢洶洶,出手豪闊,說不定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妾。”

“難道是看上了養鷹的小廝?”

“要不要報官啊?”

“算了吧,人家情投意合,你何苦造孽拆散鴛鴦……”

葉鶯氣炸了肺:“我去宰了那幾個亂嚼舌頭的傢伙。”

許驚弦慌忙攔住她:“你還嫌惹的事不夠多啊,權當沒聽見罷了。”

“我們明天一早就走,再不來這個鬼地方。哼哼,算便宜了你。”

“還不定便宜了誰呢?去樓下用飯吧。”

“什麼?現在你讓我下樓受人恥笑?氣都氣飽了。”

“姑奶奶你氣飽了我可餓壞了,你不去我去。”

“不許去。”葉鶯打開窗戶,“從這跳下去,另找個店家買些酒菜回來。”

許驚弦只怕葉鶯性子來了亂開殺戒:“好好好,我替你跑腿。你可乖乖呆在房內,不要去尋事。”

“快去快去,本姑娘用枕頭堵耳朵,才不聽那些污言穢語。”

許驚弦又好氣又好笑,瞅准窗下無人的空當,翻身跳出。 在街角處尋到一個小店,稱了幾斤鹵牛肉,又買了幾個燒餅。 奈何人來人往,一時不便施展輕功,只好等到天黑才又從窗口跳回房內。

昏暗中卻見床上坐著一個大鬍子男人。 許驚弦嚇了一跳,只道自己入了錯屋,若是被人叫嚷起來可真是丟人到家,一面連聲道歉,慌忙就要再跳出去,忽聽那男人道:“瞎眼的臭小子給我回來。”正是葉鶯的聲音。

許驚弦定睛看去,鬆了一口氣:“嚇死我了,你搞什麼名堂?”

“嘿嘿,瞧我這樣子威風麼?現在兩個男人共處一室,再無人說閒話了吧。”原來趁許驚弦外出的時候,葉鶯已換上男裝,又剪下青絲粘在頷下,加上天色漸晚,粗粗看去幾可亂真。

許驚弦苦笑:“你的易容術也還馬馬虎虎。但明明是一個小姑娘住進來,卻是一個大鬍子男人走出去,別人看到了會如何想?變戲法麼?”

“哼,我才不管別人怎麼想,反正不能受他們嘲笑。”

“我問你,我們這一次去做什麼事?”

“替擒天堡給焰天涯傳信啊。”

“我還以為你是去傳聖旨呢,鬧得路人皆知。”許驚弦好不容易有機會占得上風,大感得意,口中譏諷道,“丁先生切切囑咐要行事謹慎低調,你又口口聲聲說什麼要掩人耳目。現在倒好,今日在小鎮上變戲法,明天消息就傳遍四方,真是給擒天堡長威風啊……”

葉鶯自覺理虧,憤然揪下鬍子:“拿酒萊來,餓死我了。”

許驚弦將買來的食物擺在桌上,葉鶯一把搶過,打開一看,大罵道:“這什麼東西?燒餅!你餵豬啊……”揚手就往窗外一丟。 許驚弦眼明手快,飛身接住。 耳邊聽得葉鶯連珠炮般地嚷:“我要吃火爆鵝腸,我要吃宮爆雞丁,我要吃魚香肉絲……”

“我的姑奶奶,你也太講究了吧,有你吃的就不錯了。何況我可不像你那麼有錢,買不起!”雖說楚天涯贈他的二十兩銀子只用了一小半, ,但許驚弦生來節儉,慣於清貧,自然省著花銷,可不似葉鶯動輒出手就是一片金葉子。

“你買不起怎麼不問姐姐要?”

“你……我呸!丟不起那個人。”

“我懂了,你肯定是自己吃飽喝足了,才給我帶些殘茶剩飯,不然怎麼去了那麼久?你分明就想餓死我,然後趁機逃跑。”

許驚弦一路上懷中燒餅牛肉的香味直鑽入鼻,強忍著才沒動分毫,想不到竟被葉鶯如此冤枉,氣得七竅生煙,一時說不出話來。

葉鶯見許驚弦不語,越發認定​​了他理虧:“人家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倒好,背信棄義只會欺負弱女子,果然是名不虛傳的江湖俠少……”她正說得口沬橫飛,忽一側耳,“什麼聲音?”

許驚弦緊咬牙關,無奈畢竟是血肉之軀,終於卻還是無法制止轆轆飢腸再度發出響動。 這一次葉鶯終於聽清楚了,臉上一紅,卻不願認錯,小心翼翼地發問:“你,你還餓啊?”

許驚弦聽到這一個“還”字,委屈得幾乎掉下淚來,發狠般將手中的食物往地上狠狠一摔:“大家一齊餓死吧。”

這一次輪到葉鶯飛身救險,身由意動,一招“燕子抄水”,滿包食物竟然絲毫無損。 她呆呆地看著許驚弦,口唇微動欲言又止,似是想起了什麼。 良久後忽又盈盈一笑,裝模作樣地深吸一口氣:“哇,真香啊,來來來,吳少俠開飯了。”許驚弦怒不可遏,別開頭去,給她個不理不睬。

“少俠大人大量,何必與小女子一般見識呢?快吃吧。”葉鶯拈起一塊牛肉放在許驚弦嘴邊,香味撲鼻,他卻只想在那蔥蔥玉指上咬一口。

“那……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這樣總可以了吧。”

許驚弦瞪她一眼,依舊沉默,暗自奇怪為何她突然像變了一個人。

“好啦好啦,小妹請大哥用膳。”

許驚弦面色稍緩,心想依她的脾氣,自稱“小妹”已是殊為不易,自己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若當真與她計較反倒顯得小氣。 何況確實是餓得兩眼發昏,終於忍不住張嘴吃下牛肉,鼻中聞到她指尖的一股甜香,心口莫名一跳。

兩人趕了一天的路,又飢又乏,不一會兒就將食物吃得乾乾淨淨。

葉鶯吃飽喝足心情大好,往床上一躺伸個懶腰“哎呀,好舒服。”

許驚弦餘怒未消:“餵,你說過今晚是我睡床,你睡地上。”

“啊!這樣你也忍心?”

“我更不忍心讓你做一個不講信用的人。”

葉鶯轉轉眼珠:“且慢,你剛才犯規了。我說過我不叫'餵',你對我這般不尊重,我當然也不必對你遵守諾言。”

許驚弦聽她強詞奪理,哭笑不得。 不過想到這個“女魔頭”能如此和顏悅色地對自己說話,已是意外之極,倒也不必得隴望蜀。 他嘆一口氣:“罷了,如果真讓你一個嬌弱女子睡在地上,我也不安心。”

葉鶯拍拍肚子,嘻嘻一笑:“好飽好飽,原來牛肉燒餅也蠻好吃的嘛。”

“那明天就繼續吃牛肉燒餅。”

“你要真沒錢我請你好了。原來你不但是個臭小子,還是個窮小子。”

“哼,就算我是窮小子,你也不是什麼金枝玉葉。”

“你錯了,我從小就是個公主!”

許驚弦正要反唇相譏,卻見葉鶯發起呆來,口中喃喃道:“是啊,我都忘了我曾經是個公主了……”

許驚弦大奇,莫非她當真有什麼特別的身份:“你真是公主?”

葉鶯回過神來,笑容漸漸消失:“這不是你應該問的。”

許驚弦撇撇嘴:“我不問就是了,你去做你的公主夢吧。”

葉鶯瞪著許驚弦,臉色忽就沉了下來,故態復萌,凶相乍現:“臭小子,今晚要是打呼嚕吵醒了我,本姑娘就割了你的鼻子。”

各自梳洗完畢,葉鶯扔給許驚弦一條床單,背過身去躺下休息。

許驚弦首次與女孩子共處一室,望著她的纖纖背影大覺慌亂,恨不得跳出窗外。 但如此一來,被她當作逃跑也還罷了,就怕露怯顯得心裡有鬼,豈不被她恥笑? 他呆怔許久,方才和衣躺下,也不敢翻身發出響動,目光渾不知往何處放,只好直勾勾地瞧著頭頂房梁發楞。 聽著葉鶯均勻細長的呼吸聲,不知怎麼忽又想到白瑪那莫名其妙的一吻,更是心猿意馬,連忙默念(天命寶典),強壓那一絲若隱若現的綺念。

如此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許驚弦好不容易有些睡意,濛濛曨曨間才闔上雙眼,耳​​邊又傳來葉鷥斷續呢喃的夢話,時而語聲驚恐:“貓兒快來,好多老鼠啊……”時而淒楚愴惶:“爹爹,你何時接我回家啊……”時而傲氣凌人:“這裡是我的土地,所有人都是我的臣民,我就是你們的公主… …”時而堅定不移:“師父,我一定會完成你交託的任務……”許驚弦頓時又清醒過來,恨不能拿個封條堵住她的嘴,又想到她曾說起無父無母,難道是亡國後的落難公主? 更對她的身世猜疑不定。 最後再聽到一句惡狠狠的話:“臭小子,給本姑娘把鼻子伸過來……”復又覺得好笑,在心裡嘀咕一句“女魔頭”,意識漸漸模糊。 這一夜,好長。

第二日一大早,許驚弦便被葉鶯叫醒:“起來起來,我們快走吧。”

許驚弦睜眼看到天色尚黑,氣得咬牙:“這麼早去捉鬼啊。”

“噓,我可不要見到那店小二的嘴臉……”

許驚弦無奈起床,匆匆梳洗後隨著葉鶯摸著黑躡手躡腳下了樓,悄悄去馬廄牽了馬兒,喚來扶搖,離開了客棧。 明明給足了半年的房錢,卻還要像做賊一樣逃走,天下滑稽之事,莫過於此。

兩人馳馬過了瀘州城,天色方亮,再往南行就是敘永府,而清水小鎮就在敘永府南邊的營盤山下。 許驚弦思鄉情切,恨不能像扶搖一樣背生雙翅,立刻飛回清水鎮。 但又不願意對葉鶯洩露真實身份,思索著應該想個什麼辦法,好讓她跟著自己繞道回鄉,卻又不會察覺自己的意圖。

看著周圍依稀熟悉的景物,許驚弦不由想到四年前被日哭鬼擄走的情形,記得自己還曾在那個山洞前撲蝶摘花,玩得不亦樂乎,渾不在意日哭鬼要吃掉自己的威脅。 如今年紀漸長,亦習得一身武功,但隨行之人卻依舊與擒天堡有關,雖然由一個食童惡人換做另一個“女魔頭”,卻是兇殘依舊,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人生命運的難以揣度,由此可見一斑。 他偷偷側目望一眼葉鶯,心想她對動物那麼好,不知會否因此戒食動物之肉,從而生出吃人的嗜好? 不由暗暗失笑。

許驚弦昨夜睡得極不安穩,一面胡思亂想著,一面在馬背上打瞌睡。

忽聽葉鶯驚訝道:“這馬兒怎麼回事?是病了麼?”只見葉鶯座下馬兒無精打釆,四蹄發軟,不斷打著響鼻,果然像是生病的模樣。

葉鶯急得慌了手腳,摸摸馬兒的前額:“也沒有發燒啊。馬兒啊,你哪裡不舒服?快告訴我。”回答她的是一聲有氣無力的馬嘶,自然聽不懂。

許驚弦被她逗笑了:“你當馬兒也像人一樣麼……”才說了半句話,忽覺身下一軟,險些跌落,他的坐騎亦有些不對勁了。

許驚弦登時清醒。 一匹馬偶爾患病尚有情可原,但兩匹馬兒同時出問題便溪蹺了,多半是有人搞鬼。 他環視四周,目前正處於盤繞的山道之中,晨霧綺繞,並不見人影。 於此荒山野嶺,正是打家劫舍之地。

葉鶯亦警覺起來,翻身下馬,側耳細聽:“前方半里處有兩個人,正往此處跑來。”一咬銀牙,煞氣滿面,“敢動我的馬兒,要你們拿命來抵。”

許驚弦顧不得從馬鞍下取劍,慌忙拉住她:“你可不要胡亂殺人。”

葉鶯冷笑:“我就是殺人的小妖女,你要做救人的少俠麼?連你一起殺。”

“你忘了丁先生的囑咐了?”

“那又怎麼樣?總不能任人欺負?”

“像你這樣一路打打殺殺,還沒到焰天涯就鬧翻天了。”

“像你這樣膽小怕事不成氣候,到了焰天涯也會被人轟出去。”

“姑奶奶,你懂不懂什麼叫'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呸,像你這樣沒有江湖經驗的雛兒還來教訓我?”

“你才沒有江湖經驗,若非你昨天在客棧露了財,怎麼會惹來強盜?”

“你……本姑娘就是要引來強盜,好替百姓出頭,你管得著嗎?”

正吵得不可開交,卻見前面轉來兩人,皆穿一身破舊的土布棉襖,脖子上還圍著寬大的白布巾,各提一把砍柴刀,氣喘吁籲地沿山道行來。 原來是兩名樵夫,其中一位腿腳不便,行路微跛,竟還是個瘸子。 許驚弦與葉鶯一怔,才明白自己實在是小題大做,只是不願在對方面前示弱,不服氣地對視一眼,板著臉強壓笑意。

兩名樵夫行得近了,卻見他們脖子上的布巾拉得極高,遮住半邊面容,砍柴刀緊握於手中,不避不讓直朝兩人而來,這才覺得有些奇怪。

兩名樵夫來到許葉二人身前站定,左首那個瘸子舉刀過頂,擺出欲要劈砍的姿勢,右首那人大喝一聲:“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氣勢洶洶地講到一半,復又轉頭小聲問同伴:“下一句是什麼?”

許驚弦與葉鶯面面相覷,萬萬想不到這兩個樵夫竟真是強盜。 葉鶯順口接道:“欲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右首那個強盜反倒昨了一跳,猛然回頭時面上布巾落下半截,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齙牙,卻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後生:“小姑娘,你怎麼知道?”彷彿醒悟了自己的身份,忙又蒙上布巾,一擺砍柴刀,目射凶光,“怕不怕?”

葉鶯眨眨眼睛,連拍胸口:“怕,我怕……”許驚弦忍俊不禁,還不等笑出聲來,葉鶯已一把摀住他的嘴,在他耳邊低聲道: “臭小子機靈些,聽我吩咐,也好叫你看看什麼才是江湖經驗。”復又轉臉對著齙牙,顫聲道:“我和弟弟初來貴地,不懂規矩,好漢饒命啊。”

齙牙遒:“我們要錢不要命,識相的就……”他話還沒說完,葉鶯已忙不迭地從懷中掏出一疊金葉子,足有二三十兩,託在掌心閃閃發光。 齙牙霎時直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愣了一下方才顫手來搶,出乎許驚弦的意料,葉鶯竟然不避不閃,任由對方取走掌中的金葉子。 瘸子左顧右盼,神態慌張:“拿了金子就快走吧。”兩人戰戰兢兢地退後,一面用刀遙遙指著空中的扶搖,看來比起許葉兩人,雄壯威武的雷鷹反倒更令他們發怵。 許驚弦心頭好笑,不知葉鶯要如何收場。

葉鶯遒:“兩位好漢且慢,小女子還有話說。”

兩人停步,疑惑地望著她,葉鶯指著那齙牙道:“我們已瞧見了這位好漢的相貌,難道你們就不怕小女子報官嗎?”

齙牙對瘸子低聲道:“範大哥,他們丟了這許多金子,恐怕不會罷休……”

葉鶯捂著耳朵大叫:“哎呀不好,又聽到了好漢的姓名,肯定要被滅口了。”

許驚弦啼笑皆非,這倒似是葉鶯在耐心教對方如何做強盜。

姓范的瘸子一怔:“姑娘不必害怕,若非迫不得已,我們何曾願做這等勾當,決不會害你們的性命……”

葉鶯搶著道“我知道,你定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才出娘胎的孩子……”

齙牙奇道:“你在胡說什麼?範大哥的母親早就亡故,女兒也有八歲了……”看來此人不但是個​​齙牙,智力亦大有問題。

痛子已看出不對,對齙牙喝道:“罷了罷了,把金子還給他們,你我還是老老實實回家砍柴種田吧。”

齙牙緊攉著金子不放:“範大哥,你不給女兒治病了?”

瘸子嘆道:“就算死了,也都是窮苦人家的命。傷天害理遲早會遭報應!”

葉鶯愣了一下:“你是因為沒錢給女兒治病,才來打劫?”

瘸子湊然點頭:“她娘死得早,就留我父女兩人相依為命。女兒生得美麗,又十分乖巧,卻不知怎麼得了懌病,大夫說至少也得上百兩銀子才能治好,我實在沒有辦法,所以才出此下策……”

葉鶯聞言一震,她本以為這兩個強盜進敵人設計的圏套,所以故意扮傻好套出消息,也好讓許驚弦見識一下自己的“江湖經驗”,不枓被瘸子的一番話反倒勾出自家的心事。 她目光閃動,輕輕嘆了一聲:“你們拿著金子走吧,治好你女兒的瘸,記得好好對待她。放心,我們一定不會報官。”

瘸子一震,峩即跪倒在地,眼中含淚:“姑嬸大恩大德,我決不敢忘。”

葉鶯別過頭去:“休要囉嗦,快走。本姑娘家財萬揖,也不在乎這些小錢。”

許驚弦見慣了葉鶯不分青紅皂白動輒出平傷人,實來想到她竟有這份仁義心腸,大受震動。 那一瞬,似乎隱隱瞧見她眼中有盈盈淚光,忽覺心中的某個地方在漸漸融化。

瘸子千恩萬謝,與齙牙走出幾步,忽又回頭道:“姑娘的馬兒吃了巴豆,只怕幾日內不能恢復,待我去採些草藥來……”原來他們就住在那小鎮左近,無意中聽人說起許葉二人年少多金,一時鬼迷心竅起了歹念,又怕追不上快馬,便偷偷在飼料中放了巴豆,連夜趕到山中埋伏。

葉鶯一聽之下,氣得柳眉倒豎:“原來馬兒是被你們所害……”縱身而起。

許驚弦大驚,只道葉鶯又要殺人,情急之下一把抱住她的腰,口中對兩人大叫:“要命的就快跑。”瘸子與齙牙嚇了一跳,連忙飛步逃開。

葉鶯乍然被許驚弦抱住,又驚又怒,口中大罵道:“臭小子不想活了,快給我放手。”許驚弦心知一鬆手那兩人只怕沒命,哪里肯放,反而抱得更緊。

葉鶯雖然武功高過許驚弦,但雙手被他箍在腰間,一時無法掙脫,猛然一伏身子,右腳反踢上來,一招“竭子擺尾”,正撞在許驚弦背心上。

許驚弦吃痛,雙手不由鬆開,隨即脅下期門穴一麻,就此動彈不得。

“啪啪”葉鶯回過身來,左右開弓,正擊在許驚弦雙頰上。 幸好葉鶯盛怒之下尚存理智,手上未蘊內力,饒是如此,許驚弦雙頰上也是各現出五道指印。

葉鶯順手又點了許驚弦的啞穴,腳下一彈躥出數丈,眨眼間已追上瘸子與齙牙,凌空一個倒翻,攔住兩人。 兩個樵夫何曾見過這等武功,只道光天化日之下鬼魅現身,驚得目瞪口呆,丟開砍柴刀,跪地求饒。

經許驚弦一耽擱,葉鶯怒火漸熄,伸手扶起兩人:“算了,本姑娘也不和你們一般見識。我急著趕路,這兩匹馬兒就交給你們。哼,你們害得馬兒吃苦,須得照看一生一世,安養天年,決不可以讓它們受苦受累,可記住了麼?”

那瘸子與齙牙撿回性命,竟又白白得到兩匹駿馬,口中“菩薩”、“觀音”叫個不休,葉鶯從馬鞍下取出顯鋒劍與隨身包袱,隨即讓兩人牽馬離開。

許驚弦見葉鶯竟然放走兩人,稍感欣慰。 此刻才覺得面上一片火辣,雖不很疼痛,但平生首次受此奇恥大辱,口中雖不能言,心裡早罵翻了天。

葉鶯將顯鋒劍與包袱一股腦兒掛在許驚弦身上,餘怒未消,又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小色鬼,竟敢碰我身子!”許驚弦氣得發昏,奈何穴道受制僵立難動,只能死死瞪著她,胸中怒火狂燒。

葉鶯哄孩子般拍拍許驚弦的腦袋:“好啦好啦,本姑娘知道你也是為了救人,這一次就饒你的輕薄之罪……”許驚弦咬牙切齒。

“消消氣吧,我最後不是沒有殺人嗎?也算聽你的話啦……”許驚弦眼中恨意不減。

葉鶯以指刮臉:“羞羞羞,堂堂男子漢和人家小女孩賭氣,有點氣量好不好?”許驚弦憋著一口氣,更漲得臉上的指印通紅。

“嗯,忘了你還被點著穴道呢,先答應我不生氣,我就給你解穴,好不好?”葉鶯解開許驚弦的啞穴,許驚弦卻依然一言不發,怒目相視。

葉鶯被他盯得心中發毛:“臭小子,別不知好歹,我已經認錯了,你還要怎麼樣?”許驚弦心想這也算認錯? 依舊不理睬她。

葉鶯挑眉道:“你玩夠沒有?再不老實割了你的舌頭讓你一輩子做啞巴。”許驚弦索性閉上眼睛。

葉鶯怒氣上湧,腕間一彈,亮出眉梢月橫在許驚弦喉頭:“再不說話,我就動手了。”

許驚弦冷冷道“士可殺不可辱,有種你就殺了我。”

“你這個倔小子,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你算什麼鬼'士',辱你又怎麼樣?”葉鶯越說越氣“啪啪”揚手又是兩記耳光。

許驚弦這一次倒不是故意沉默,而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葉鶯發狠道:“你莫以為仗著丁先生的保護、我就不敢殺你?哼哼,也不須我親自動手,就留你在這裡餵狼,丁先生也怪不了我。”

聽葉鶯如此一說,許驚弦眼前立刻浮現出丁先生那遮面的斗笠、濃墨的眼罩的樣子。

他對丁先生總有些難以釋懷的戒備之意,雖然勉強答應他參與“剌明計劃”,卻隱隱覺得其中另藏陰謀,只看葉鶯對自己的態度,此次焰天涯之行更像是被脅迫。 丁先生怎會無緣無故地保護自己? 是否等到自己再無利用價值時,就會痛下殺手? 他越想越驚,此刻倒真的生出一絲逃跑的念頭來。

扶搖雖見主人挨打,但不知是否已習慣了兩人之間的打鬧爭吵,只在空中盤旋,不時發出一聲長鳴,以示抗議。

葉鶯見許驚弦沉思不語,還道他害怕,心裡也有些悔意,趁機下台:“唉,本姑娘向來心軟,就看在小傢伙的面子上放過你吧。”正要替許驚弦解穴,卻聽他一字一句道:“此仇不報非君子!”

葉鶯跳將起來:“好好好!你是君子,我是妖女,且看誰倔得過誰。就算沒有狼來,餓也餓死你。”賭氣坐在對面。 山道邊一人呆立,一人枯坐,皆不相讓。

過了一炷香時間,忽聽車聲轔轔,卻是一位農夫趕著牛車經過。 那農夫乍見兩人的模樣,滿臉好奇,不時張望。

許驚弦尚不覺如何,葉鶯卻承受不住,心想那農夫定然以為是小兩口鬧彆扭,面上泛起紅潮,急中生智,起身拍拍許驚弦的肩膀,故作語重心長般大聲道: “弟弟快隨我回家吧,你離家幾日不歸,爹娘急也急死了……”隨即又絮絮叨叨說些話,眼看那農夫轉過彎再也看不到,方才住口。

許驚弦縱是滿腔憤怒,見到葉鶯如此裝腔作勢,忍了又忍,終於再也板不住臉面,“扑哧”一聲笑了出來。

“哇。”葉​​鶯拍手道,“笑了就沒事了吧。”

“哼,你當是小孩子賭氣啊,說沒事就沒事?”

“還能怎麼樣?你害我讓人看笑話,算扯平了吧。”

“不行,你打我四記耳光,還踢我屁股一腳,哪能就這樣扯平?”

“你……你碰我身子,難道被你白佔便宜?”

“那被你打耳光踢一腳也就罷了,後來你憑什麼又打人?”

“吳少俠,吳君子,你要怎麼樣才罷休啊。”

“至少讓我還你兩耳光。”

葉鶯心知如此僵持也不是辦法,畢竟自己理虧,無奈道:“倔小子!本姑娘算是碰上剋星了,咱們說好,只准打兩下,要是賴皮我和你沒完。”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能不能不打臉啊,人家畢竟是女孩子呀。”

“你怎麼不看看我臉上的指印……”

葉鶯見許驚弦臉上青紅縱橫,解開他穴道,怯怯道:“打吧,別太重了。”

許驚弦一面活動筋骨,一面將指節按得劈啪作響:“不重不足以解恨。”

葉鶯一橫心,咬牙閉上眼睛,口唇微動,自是暗罵不休。

許驚弦抬起掌來,本打算鼓足了勁給葉鶯一下,但見她俯首就戮的模樣,反倒有些下不去手,暗暗收了五分力,再看到她那粉嫩的肌膚,真要印上幾個指印確是大煞風景,不由又減了三分力道;正要出掌,忽覺得不輕不重地給她一巴掌,若被她反咬一口說自己輕薄,豈不是有理說不清? 略一猶豫,想到童年時與小伙伴玩鬧的情形,撩開她的劉海……

幾縷髮絲掠過鼻端,又聞到髮際間的少女幽香,許驚弦心頭怦怦亂跳,一時慌亂起來,匆匆對準葉鶯的額頭伸指一彈。

“啊——”葉鶯彎腰垂首,捂著額頭一聲慘叫,山谷迴響。

恍惚間許驚弦望見葉鶯額頭上一道深深的疤痕,渾如被尖錐所刺。 他方才心慌意亂之下使勁不小,只道這一指傷她不輕,不免亂了手腳。

葉鶯良久才直起身來:“疼死我了,還有一下,給姑娘來個爽快的。”

許驚弦暗舒一口氣:“算了,權且寄下。”

“本姑娘豈是欠賬不還之人?還不快打,免得日後夾纏不清。”

許驚弦知她好強,便在她頭上輕輕敲了一記:“從今以後,兩不相欠。”

葉鶯撫額蹙眉:“臭小子,下次你若做錯了事,可不許抵賴。”

“只要我真犯了錯,認打認罰,決不抵賴。就怕你不講道理,亂使性子。”

“好,本姑娘以大局為重,只要你一路上乖乖聽話,我決不亂使性子。”

“難道你胡說八道,我也要聽你的話麼?你我既然同行,遇見事情就應該一起商量,誰也不許自作主張。”

“哼,算你說得有理,就這麼辦。”

“口說無憑,擊掌為誓。”

葉鶯毫不猶豫伸出掌來,與許驚弦三擊而誓,口中念念有詞:“今日葉鶯與吳少俠約法三章:一不許使小性子,二不許自作主張,三不許亂發脾氣……”

提到“約法三章”,許驚弦不由想起當年捉弄追捕王梁辰之事,心情大好,與葉鶯相視而笑,些許芥蒂亦盡化於一笑之中。

兩人重新上路,經此一番折騰,彼此間距離反倒似近了幾分,只是剛剛吵鬧過,誰也不好意思先開口。 失了馬兒,兩人便沿著山道默然前行,好在山中風景秀美,奇石飛瀑,險壑深澗,倒也不覺乏味。

葉鶯瞥一眼許驚弦,抬手遞來一塊黑布。 許驚弦認得是她蒙面的紗巾,不知給自己做何用處? 正自不解,卻見葉鶯做了一個蒙面的動作,又指指他的臉,許驚弦伸手一摸,才發覺面頰高高腫起,嘆了口氣,搖搖頭;葉鶯做出抬腿欲踢之勢,將面紗往他頭上套去,許驚弦閃開,繼續搖頭,手中擺出持劍防衛之勢,葉鶯咬牙跺腳,滿臉凶相,許驚弦卻拍拍自己的臉,昂頭傲然前行……兩人渾如演一幕啞劇。

葉鶯終於耐不住:“臭小子,算本姑娘求你,把紗巾蒙上吧。”

“沒事啦,一點小傷而已,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

“姑娘關心,在下銘記。”

“呸!誰關心你了?只不過路人見到你臉上那麼明顯的指印,必然以為是我下的手,本姑娘可不想被人誤會是母老虎……”

“啊,原來如此。如此重要的罪證,豈可銷毀……”說話間許驚弦偷眼望向葉鶯的額頭,但被如雲長發所遮,看不真切。

葉鶯揮手擋住他的視線:“亂瞧什麼?那個傷疤醜死了,可不准對人說。”

許驚弦道:“剛才那一指彈得重麼?聽你叫得驚天動地,還以為被我打得受了重傷呢。”說話間低頭看看手掌,指尖上似乎還殘留著她的溫度。

葉鶯嘻嘻一笑:“本姑娘有神功護體,豈會受傷,故意叫響一些好讓你內疚,第二下自然就會輕一些。”

許驚弦調侃道:“原以為姑娘神功蓋世,想不到也有人能讓你受傷。”

“呸呸呸,額頭的傷疤可與別人不相干。”葉鶯苦著臉長嘆,“你這臭小子,害得本姑娘受傷,下次落​​在我手裡決饒不了你。”

不知怎麼,這句難辨真假的回答竟讓許驚弦有一絲莫名的竊喜,彷彿做第一個令她受傷的人頗有榮耀。 復又警醒過來,止住自己的胡思亂想,轉開話題:“一定是走路摔了跤,看樣子傷勢不輕,再重些恐怕就是穿顱之禍了。”

“你才走路摔跤呢。是我自己撞在牆上了,當時昏迷了整整三天……”

“哈哈,你為何要撞牆?”

葉鶯淡淡道:“不想活了唄。”

“啊?”許驚弦一震,雖然葉鶯說得輕描淡寫,他卻分辨得出此乃實言。 莫非她亦有難解的心事? 心中猜疑不定,卻又不敢再問。

一旦開了口,便沒了拘束。 兩人說說笑笑,雖是一路步行,卻不覺旅途漫長。

傍晚時分到了敘永城。 葉鶯有了昨日的教訓,入城前先換上一身男裝,青衫小帽,渾似個俊俏的書生。

來到一家客棧,許驚弦對店小二道:“給我兄弟二人準備一間客房。”

葉鶯白他一眼,搶著道:“要兩間。”

許驚弦大奇,又不便當面詢問,暗自猜測不定。 正自茫然間,卻聽葉鶯道“發什麼怔?快拿銀子出來啊。”

許驚弦呆呆道:“你不是有金葉子嗎?”

葉鶯瞪著他:“你窮瘋了吧。”又對一旁的店小二道:“伙計莫怪,我這個兄弟有些傻裡傻氣,整日做發財夢。”

許驚弦被葉鶯搞得暈頭轉向,糊里糊塗付了房錢,也忘了與她爭辯長幼。

進了房間,不等許驚弦開口,葉鶯摩拳擦掌,氣勢洶洶地道:“你犯規了。大庭廣眾之下開口​​閉口什麼金葉子,簡直像個暴發戶。說,是否該罰?”

許驚弦大聲叫屈:“你休要不識好人心,我這是給你機會做大哥啊。”

“好吧,下不為例。嘿嘿,要不是我機敏替你開脫,定又被強盜盯上了。”

許驚弦漸漸明白過來,只看葉鶯色厲內荏的樣子,必定是自覺理虧所以才先發製人挑自己的毛病:“你的金葉子呢?”

“不都給那兩個……樵夫了。”葉鶯一撅嘴,“我現在比你還窮呢。”

“啊?”許驚弦忍俊不禁,“你自己都不留一點?這就是你的江湖經驗?”

葉鶯恨恨道:“我開始是用那些金子誘使他們露些口風嘛,誰知道後來會是那樣,給了人家的錢總不好意思再要回來……”

許驚弦大笑拱手:“葉兄急公好義,先天下之憂而憂,果有大俠風範。”

葉鶯氣得跺腳:“此事不許再提。今天晚上還是你請吃飯哦。”

許驚弦搖頭嘆息:“明明沒錢,為什麼還要兩間房?”

葉鶯面飛紅霞:“你呼嚕打得山響,才不與你睡一間。”

“哈哈,我才不打呼嚕,倒是有個人晚上……”許驚弦正要調笑葉鶯說夢話之事,望見了她臉上表情,陡然一震,已揣摩出她的心理。

或許以往在葉鶯眼裡,許驚弦只是一個可以隨意打罵的小廝,縱然同室共處亦不覺如何,但經過兩日相處,不知不覺中彼此的關係似已漸漸發生了變化,所以雖是囊中羞澀,亦要堅持分房而睡。 那份少男少女之間微妙的感覺,唯有兩人心頭自明。 許驚弦天性敏感,猛然領悟到女孩家的心思,剎那間胸中如同打翻五味瓶,思緒紊亂說不出話來。

葉鶯一腳踹在許驚弦腿上:“快帶我去吃飯,餓死啦!”

這一次無故挨打,許驚弦竟絲毫未生出報復之意。

第二日一大早,葉鶯徑直闖入許驚弦的房間。

“犯規!”許驚弦躺在床上瞪著她,“女孩子進男人房間,至少要敲門吧。”

“噓,我現在可是你兄長,若是顯得太過彬彬有禮,豈不被人瞧出破綻?”

“算你有理。這麼早就上路啊?”

“我正要和你商量一下,今天我們先不急著走。”

“做什麼?”

“咱們不是沒銀子了嗎?我想……嘿嘿,劫富濟貧。”

許驚弦不由想到與林青在平山鎮劫富濟貧的往事,低低一嘆:“我身上銀子雖然不多,好歹也可支撐一陣……”

“就靠你那十幾兩銀子怎麼過日子啊?連兩匹好馬都買不起,再說也總不能叫我天天陪你吃牛肉燒餅吧。”葉鶯興高采烈地道,“你可別以為我要去胡亂殺人。本姑娘……不對,本大俠今日特意早起,就是想先在敘永城好好打探一下,專找那些為富不仁的傢伙下手。”

許驚弦靈機一動:“敘永城人多眼雜,鬧出事來可不好脫身……”他抬手止住葉鶯欲出之言,“我知道葉姑……不,葉大俠武功高強不怕鬧事,也一定可以及時脫身,不過萬一露了形跡,卻是不利於我們完成任務。恰好我想起有個朋友就住在附近,倒不如去找他借些銀子。”

“你還有朋友?他在哪裡?”

“營盤山,清水鎮。”

才一踏入營盤山,許驚弦望著連綿山丘、清澈溪水,從那熟悉的景色中重溫著童年點點滴滴的回憶,近鄉情怯,不禁放慢腳步。 葉鶯見許驚弦神態悵惘,似也感知了他的心緒,善解人意地並未催促趕路,只是默然與他緩步共行。

過了幾個山彎後,已可見到坐落於山坳中的小鎮。 許驚弦手撫鎮口的大樹,忽覺腳步沉重,再也挪移不開。 記得自己小時候,每個傍晚都與義父許漠洋並坐在這棵大樹下,聽他傳授《天命寶典》與《鑄兵神錄》,講述昔日與暗器王林青在塞外相識相知、共抗明將軍的故事……

一別數年,景物依舊,人卻已不復當年,當年天真無邪的垂髫孩童變做了昂揚少年,但義父與林靑皆已英年早逝,再難承歡膝前、聆聽教誨。 抬頭望去,所見到的每塊岩石、每根樹枝都勾起無數舊日的片段,彷彿依稀見到當年父子二人在山野田園中相依為命的情形,許漠洋的音容笑貌、林靑的嬌健英姿逐一浮現眼前,栩栩如生。 許驚弦驟然感到人生無常,命途難測,一股沉沉的鬱氣糾結於胸口無處宣洩,唯有黯然一聲長嘆。

進入清水鎮中,只見到幾位老人與女子,遠遠看到許驚弦與葉鶯過來,都慌忙退回屋中,個個閉緊房門。 許驚弦識得其中一位熟悉的老者田老漢,想當年自己還在他家院中聽他講了不少評書戲文,就算現在自己相貌改變他認不出來,卻也不至於如避蛇蠍。 何況小鎮中為何只有老人與婦女,不見青年男子? 他心中雖然奇怪,但急於退回故居察看,也就忽略過去。

兩人穿過小鎮,來到鎮西邊的一片荒嶺。 此處別無人家,只有靠著山坳處孤零零的一間舊草屋,木樑傾斜,茅草枯殘,顯然已久無人住。

許驚弦眼眶一紅,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屋內,迎接他的卻只有被驚起的大片塵灰,散發著冰冷而腐朽的氣息……這裡是他與義父許漠洋生活了整整六年的家,如今舊居破敗,蛛網盤結,屋內簡單的家具都已被人搬走,房前曾架起的鐵爐亦只餘些土磚殘瓦,目睹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傷懷?

許驚弦呆立許久,到屋角上撥開泥土,掀起一塊石板,露出一個小洞,探手摸出一柄彈弓,幾枚彈珠,數塊形狀奇異的石頭……這裡乃是當年家中的貯物之所,不過許漠洋在清水鎮做了幾年的鐵匠,生活清貧,並無太多值錢的細軟,挖此洞更多的目的還是方便少年小弦的玩鬧。 許驚弦手裡握著昔日的玩具,回想童年稚趣、慈父情深,感觸良多。 比起現在所經歷的多彩多姿的江湖歲月,那段平淡的鄉村生活儘管波瀾不驚,但其中蘊含的濃濃親情更令他懷念。

最後他又從洞中取出幾兩碎銀,數串銅錢,卻無《鑄兵神錄》在內。 許驚弦皺皺眉頭,猜想或許四年前義父去媚雲教時已把《鑄兵神錄》隨身帶走,但其後許漠洋在亂軍中遭受寧徊風暗算,最終死在萍鄉城,恐怕這兵甲派的絕學亦就此失傳。 幸好其中內容他早都牢記心中,以後尚可默寫出來。

葉鶯一路耐著性子跟隨許驚弦,看他神情古怪,還以為有何玄機,誰知等了半天就只見他從洞中摸出幾兩碎銀,大覺上當,終於忍不住罵道:“臭小子你搞什麼名堂?不是說找人借錢麼?難道這就是你朋友的家,他人到什麼地方去了?看起來比你還窮。”

許驚弦心情沉重,無意再隱瞞:“這裡就是我的家。”

“什麼?你竟敢騙我!”葉鶯錯愕莫名,“鬧半天你就是在這個鬼地方長大的啊,怪不得又臭又窮。”

許驚弦臉色一沉:“積些口德好不好,就算我窮也用不著你管。”“呸丨臭小子倒會反咬一口,想不到你看著老實,鬼點子竟然這麼多。你要回家就明說啊,害本姑娘繞個大圈子,真是被你賣了都不知道……”葉鶯越說越氣,抬腳就往泥牆上踹去。

許驚弦擋在葉鶯身前,翻掌擋住她的腿,怒道:“你在別處撒野也就罷了,在我家中可由不得你。”

“喲喲喲,你回到家裡就不得了了?本姑娘偏要撒野,你又能怎麼樣?惹惱了我信不信拆了你這破房子……”葉鶯杏目圓睜,柳眉倒豎,手指頭幾乎戳到了許驚弦的鼻子上。

“你敢!”許驚弦正值傷懷,豈肯容她胡來。

“你倒是看我敢不敢?”葉鶯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頓時小姐脾氣大發,手腳並用對著牆上連發數招,“啪啪啪”幾聲響過,草屋上現出幾個大洞。 山風穿房灌入,捲起滿室的灰塵,嗆得她連聲咳嗽,忙不迭退出屋外,口中仍是不依不饒:“這麼破的房子,早些拆了也好……”

若非葉鶯及時跑出,許驚弦恨不得重重擂她一拳。 他望著搖搖欲墜的茅屋,心頭一痛,抓起地上雜亂的茅草欲要補上漏洞,卻又忽然停在半空。

——物是人非,家破人亡,縱然補得了牆上的破洞,卻如何能補好心頭的裂縫? 他驟覺無力,腿彎一軟坐倒在地,欲哭卻是無淚。

葉鶯在屋外見許驚弦神色黯然,滿面淒傷,嘻嘻笑道:“不過是一間廢棄的舊草屋,又不是什麼皇宮金殿,看你心疼的樣子就似剜了肉一般,真是個小氣鬼。”許驚弦白她一眼,嘆氣不言。

葉鶯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定然是找不到父母所以才這麼難過。嗯,你離家多久了,看這茅屋的樣子,只怕有好幾年無人居住。”

許驚弦聽她提及父母,更是觸動心底的創傷,強忍眼眶的淚水,半天才吐出一句話:“我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了。”葉鶯怔了一下,放軟口氣:“可憐可憐,姐姐以後對你好一些就是啦。”許驚弦只道葉鶯出言譏諷,怒道:“我沒你那麼好命做什麼金枝玉葉的公主。你也不必表面上假惺惺同情,暗地裡卻幸災樂禍。”

“你以為我就不懂失去父母的悲痛麼?”葉鶯緩步走進屋內,也不顧地上髒亂,盤膝坐在許驚弦身邊。 她望著牆上的破洞愣了一會兒,忽又淡淡嘆了口氣,“知道嗎?我現在突然覺得很羨慕你。”

許驚弦愕然,看葉鶯全無嘲弄之意,呆呆問道:“有何可羨慕之處?”

葉鶯拈起一根茅草,在指尖無意識地玩弄著:“你雖然失去了父母,但是在你心中一直記得他們曾經如何疼愛你,所以始終會記掛著他們,即使如今人鬼殊途,亦能夠因記憶而聯繫著那一份無法斬斷的親情……”

許驚弦想到她曾說自己沒爹沒娘:“難道你的父母也不在了麼?”

葉鶯搖頭,復又點點頭:“我有十年沒有見過父母了,或許他們尚在人世,但在我心中與死了也沒有什麼區別。”

許驚弦嘆道:“莫說十年不見,就算數十年、數百年不見,做兒女的也不應該忘記父母的養育之恩?”

“可是,他們不要我了……”一層霧氣猝不及防地浮上葉鶯的眸子,她甩甩頭,故作若無其事地一笑,“你能體會被自己父母拋棄的感覺麼?”

“啊……既使如此,他們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葉鶯指著空中飛翔的扶搖:“你會不會把小傢伙拋在荒野裡任它自生自滅?如果它是你的孩子,而且只是一個五六歲、根本不能自立的孩子,你會不會像扔掉廢品一般棄它不顧?”她轉過頭來冷泠一笑,一字一句,“所以,無論有什麼樣的理由與苦衷,我也決不會原諒他們!”許驚弦心頭凜然,葉鶯的話語就像一柄鋒利的刀刃,切割開混濁的空氣,再重重插入他的胸中,其中不但包含著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對親情的渴望,亦有永難釋懷的一份怨毒。

葉鶯喃喃低語:“我羨慕你,是因為你至少還可以懷念自己的父母。而我,就算偶爾想起他們,也無法消除心裡的憤恨之情。”

“你真的是個公主?”

葉鶯笑了,但眼光裡卻流露出無盡的酸楚:“是啊,我曾經以為自己就是一個公主。可是到最後才終於發現,我其實只是個布娃娃。當撕去了漂亮衣服與美麗飾品,就會變得醜陋不堪,再也沒人肯多看一眼……”

直到此刻,許驚弦才第一次發現,在葉鶯看似傲慢的舉止背後還藏著另一個真實而自卑的她。 莫非就是因為要掩飾那份自卑,她才會變得心狠手辣,不容任何人輕易接近她的內心世界? 或許只有那些天性淳樸的動物,才能夠得到她毫無保留的信任。 許驚弦又想到自己的親生父親本是媚雲教教主陸羽,自己六歲時媚雲教內訌,父母皆被教中叛眾所殺,幸有忠義使女拼死相救,逃至清水鎮時被義父許漠洋收留,方不至死於非命……

或許是他念及身世,自憐自艾之餘對葉鶯亦生出同病相憐之感,或許是處身於兒時舊居情緒激蕩的緣故,剎那間許驚弦忽然很想攬住她的肩頭,好給她一點點溫暖,但剛剛探出手來,卻又怕自己的舉動驚擾她那顆敏感的心。 手臂尷尬地停在空中,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葉鶯一巴掌打落許驚弦的手,笑罵道:“臭小子竟敢有非分之想!”

“我……你不要誤會。”許驚弦漲紅了臉,不知該如何解釋。

“哈哈,本姑娘當然知道你那點心思。其實你這個人雖然臭了點、窮了點,心地倒也不壞。哎,你對每個人都那麼好嗎?”

許驚弦訕訕道:“我對你很好嗎?我自己怎麼不覺得?”葉鶯脫口道:“前晚你自己餓得那麼厲害,卻仍要帶回食物與我分享……”說到這裡似覺失言,不自然地一笑,“嘻嘻,你雖然不打呼嚕,但肚子叫得可好比雷鳴。”

許驚弦當時的做法只是出於禮貌,對此倒不以為然。 暗中猜想她那之後像變了一個人,對自己的態度大為改觀,莫非就是因此為這件事? 隨口道:“怪不得你第二天就不願與我同房啦。”

“哎呀,什麼同房,真是難聽死了……”葉鶯一手摀耳,一手往許驚弦頭上敲去,“臭小子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許驚弦吐吐舌頭,任她結結實實敲了一記。 頭頂雖疼,卻有淡淡的一絲甜蜜湧入心間。 反倒是葉鶯一擊得手,有些過意不去:“你痛不痛啊?”

許驚弦故作生氣:“現在先忍著,遲早有一天我會連本帶息還回來。”

“你何德何能?竟敢威脅本公主?”

“可不要看不起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是個王子。”

“哈哈,這世上有你那麼臭的王子麼?”

“哼,這世上有你那麼兇的公主麼?莫非來自烏槎國?”

葉鶯低嘆了一聲,望著牆角空曠處若有所思,目光漸漸迷離起來。

許驚弦吃了一驚,喃喃道:“難道竟被我言中?”

葉鶯瞪他一眼:“不要亂猜了,我的父親只是一個商人。”

“原來你是在冒充公主啊,該當何罪?”

“唉,你根本就不明白。”

葉鶯自言自語般輕聲道,“自從我出生起,記憶中的第一個場面就是在一座高大的宮殿裡,我斜躺在小床上,許多人恭恭敬敬地站立著。在我旁邊有一個男人,他的臉上充滿著自信,揮手對眾人大聲道:'這是厲於我的王國,你們都是我的臣民。而她,就是你們的公主!'於是,所有人一個個來到我的面前,尊敬地叫我一聲'公主'。我雖然不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但我真的很幵心,很喜歡他們對我的態度。直到許多年後,我還會不時地夢見那個場景……

“後來,等我漸漸長大了,懂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了那個自信的男人就是我的父親,他一手創立了富可敵國的商業王朝。宮殿只是一間裝修精美的大房子,臣民只是父親的手下,我當然也不是什麼皇室貴族,只不過是一個擁有無數產業的商界大豪的獨生女兒。

“父親擁有常人難以想像的財富,我從小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從三四歲起,父親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幾個僕人把我打扮得雍容華貴,然後帶我出席各式各樣隆重的宴會,藉以炫耀自己美麗的女兒。宴會上的每個人都會稱呼我'公主'誇讚我漂亮的相貌與優雅的氣質。儘管我知道他們或是迫於父親的勢力,或是有求於他,才會如此對待我,但我依然無比迷戀那份被人呵護寵愛、眾星捧月的感覺。我在無數奉承與恭維之中長大,穿戴著昂貴的服飾,神態高傲,舉止優雅,前呼後擁,僕從如雲……漸漸地,就連我自己也相信自己就是一位公主了。也許我沒有尊貴的血統,但在父親的影響下,我至少擁有了一顆尊貴的心!”葉鶯略略停頓了一下,語氣嘲諷而苦澀,“除了生命,這是他留給我唯一有價值的東西。”

許驚弦聽得瞠目結舌,怪不得葉鶯儘管動輒頤指氣使,傲勢凌人,但言行舉止中仍有一種令人難以違逆的氣質,原來竟是由此而來。 她的生活發生怎樣的巨變,才能把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變成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的“女魔頭”?

葉鶯語氣冷靜,就像在說一個與她完全不相干的故事:“母親是個美麗的女子,她是父親的第四房小妾。曾聽僕人說起父親幾年前在江南某個小城偶遇她,自此一見鍾情,便帶回府上收為妻妾。父親之前的三位妻室皆無所出,只有母親生下了我,所以父親不但對我愛如掌上明珠,母親的地位也因此遠在正妻之上,但奇怪的是她白日幾乎從不見人,連我也只在晚上才能與她相處。我曾向母親打聽過她的來歷,她卻諱奠如深,或是轉而言他,我那時畢竟還小,也就不多追問。”

“不知如何,儘管在我幼年的記憶中,印象最深的都是與父親出入名宅華府、賽賓待客之事,但我的心裡卻對母親更加親近。或許在孩子的眼裡,父親只是忙於他的生意,對於他來說我更像是一件可供炫耀的物品,而母親才是真正知心達意的親人。記得她晚間在我床邊講過許多故事,大多是刀光劍影、江湖兒女之事,現在依稀回想母親的容貌,英華內斂,身態嬌健,恐怕也曾是個江湖女子。她的故事讓我心生好奇,那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令我迷惑而嚮往。但若沒有後來的變故,我決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那些故事中的一員。”

“在我五歲那年,有一日母親突然離家出走,然後就此莫名其妙地失蹤了。父親不但派出無數手下去尋找,更是四處懸賞重金求她下落,卻一無所獲,父親急火攻心,尚不及四十歲的年紀競生出了一頭白髮。由此刻開始,父親的生意一落千丈,貨物貶值,商船沉海,商隊被劫,倉庫著火,得力的手下或患病身亡,或轉而投靠生意對頭… …就像是被魔鬼附了體,天底下各式的災禍都不約而同地找到了父親,家裡的僕人越來越少,產業不斷變賣,值錢的家具細軟都拿去典當,即使如此,也無法挽回損失。只短短不到一年的時光,父親那龐大的商業王國就此解體,還背上了沉重的憤務。從此,奢華的酒宴變成了粗茶淡飯,往來的尊貴客人都變成了氣勢洶洶的憤主。對於我來說,最大的變化就是自己身上的裝飾越來越少,心愛的珍寶會突然消失不見,而且再也沒有人叫我一聲'公主'……”

“曾經那麼自信的父親成了一個落泊潦倒的漢子,整日喝酒,然後就紅著臉粗著脾子罵天罵地罵諸位神靈,然後就用那雙冒著火的眼睛呆呆看著我,彷彿我不是他的女兒,而是一個怪物……我開始怕他,甚至不敢再面對他,每天就只能躲在房中,希望一覺醒來後一切都將恢復從前,母親回到我身邊,能夠再度擁有寬廣如宮殿的房子、精緻華美的生活,我依然是一個驕傲漂亮的小公主。漸漸地,我不再奢望生活的改變,腦海裡只留下最後一個念頭:盼望能重新找回過去的父親。樣怕他不再自信,不再擁有財富,不再送我的禮物,我只希望他能再像從前一樣寵愛我,呵護我,我已不在乎生活的貧苦,不在乎是否還可以做公主,不在乎所有的一切從此消失,只要我仍然是他願意守護的珍寶……”

“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老天爺連我這一點小小的要求也不願意滿足。那一天當我醒來時,眼前的一切不再熟悉,我已不在自己的家中,最令我擔心的事情終幹變成了現實——父親不要我了……”

葉鶯驀地揚起臉,眼望屋頂,緊緊咬住嘴唇,胸前起伏不休,大口地喘息著。 她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壓抑著即將要崩浪的情緒,不讓許驚弦看到她眼角滲出的那一絲淒楚的淚光。

這一剎那,葉鶯的剛強比她的故事更深刻地擊中了許驚弦的內心。 他從沒有想到這個“女魔頭”會有如此細膩的感情、如此不堪回首的記憶。 他終於明白了她為什麼會所有的金葉子都送給那個為了替女兒治病而攔路搶劫的強盜,因為她不願意自己的悲劇在別人的身上再度發生。 即使她殺人如麻,卻也擁有著一份厲於他自己的善良。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36 PM

第十二章 十毒搜魂

葉鶯長長吸了一口氣,情緒漸漸緩和下來,繼續她不帶一絲感情色彩的敘述:“對於一個只有五六歲、還不懂得什麼叫危險的小女孩來說,最大的恐懼,不是外來的侵襲,而是一種可怕的陌生。陌生的環境,陌生的房屋,陌生的面孔……他們說著天南海北的方言,長著奇形怪狀的模樣,有的人沒有眼睛,有的人沒有鼻子,有的人甚至只有萎縮成樹枝一樣的膝膊和腿,五官殘缺,四肢不全。我被嚇壞了,閉上眼睛不敢看他們,我想自己一定是死了,來到了地獄。 ”

“他們並沒有傷害我,而是小聲地談論著。從他們模糊不清的話語中,我漸漸明白自己是在一家馬戲團裡,而他們都是用於取悅觀眾的小丑。從他們的爭論中,我聽到了更加可怕的事實:這些人並非天生殘疾,兩是被馬戲團的主人故意砍去四肢、剜掉五官,用來博取觀眾的同情。”

“然後,我被帶到一群正常人中間,被不懷好意的目光來回掃視著,在他們毫不掩飾的談話中,我知道了等待自己的命運將會是什麼……像這樣一個粉雕玉琢般可愛的小女孩將是招攬觀眾的新招牌,爭論的焦點只是失去眼睛或是失去四肢!”

“突然,我感覺到有人捏了我的臉一把,我嚇得高聲尖叫,他們卻哈哈大笑起來,像望著一種奇怪的動物一樣望著我,然後更多的手又摸到了我的臉上和身上,似乎我的憤怒給他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樂趣。”

“後來的事情就像是一場惡夢。因為意見無法統一,殘酷的刑罰並沒有立刻落在我身上,我被關押在一間不見光亮的黑房子裡,由一位只剩下半張臉的小丑看管著。大概是為了保持我的健康,他們給我配備了足夠的食物與清水。那幾天是我生命中最難熬的日子,我無法逃脫,只能徬徨無助地等待著未知的審判。我不斷地告訴自己,我被壞人綁架了,只要父親得知了我的情況,一定會來救我,就像母親的故事一樣:在公主最危急的關頭,一定會有一位英俊的劍客騎馬而來!我用最虔誠的心乞求上蒼,祈望父親早日打探到我的消息,救我離開這個地方。”

“到了第三天,我被關在一個鐵籠子中,與馬戲團的車隊趕往另一個城市。直到這時,我才有機會見到外面的世界。突然,在路邊的人群裡我看到了父親。我高興極了,拼命搖晃著鐵籠,對著他大叫,滿心以為他一定會立刻前來救我,誰知他只是默默地望著我,臉上肌肉抽搐,神情可怖,就那樣望著車隊遠去,帶走了他曾經呵護備至的獨生女兒。”

“我簡直要發瘋了,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這樣對待我?難道是我被施了魔法換了模樣,以致於他根本認不出來了麼?我抱頭痛哭,苦思不解,直到那個好心的半臉小丑悄悄告訴了我真相:父親把我賣給了馬戲團,為了區區二兩銀子而已……”

“那一刻,天空崩塌了。我所有的驕傲都被無情地擊得粉碎,我不再是一個公主,而是變成了人世間最卑賤的生物。我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頭撞在鐵籠中尖利的鐵齒上,在額頭上留下了那道恥辱的傷疤……”

悲慘的故事就此戛然而止,葉鶯已無力再講述,許驚弦也無心再去追問。 沒有憤怒的呼喊,沒有淒涼的眼淚。 他們兩人就這樣面無表情地並肩靜坐在茅屋之中,任時光一點點從身邊溜走,怔怔地望著滿室飛揚的細小塵埃在陽光的映射中慢慢沉落,如同期盼著那些殘酷的記憶在心靈之海慢慢沉澱下去,不再留下任何痕跡。

許驚弦沉浸在葉鶯的回憶中,過了許久方才緩過神來。 他側頭去看她額間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想到她那時才五六歲,孤苦無依,又被父母遺棄,落入那喪盡天良的馬戲團班主的手裡,生無可戀,唯有一死,要懷著怎樣決絕的心情才使出這用盡全力的一撞。 他心底隱隱疼痛,彷彿那個受盡人間苦楚的小女孩就是他自己……

“這是我不願意回憶的過去,從沒有對別人說起過,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你……”葉鶯喃喃道,接觸到許驚弦同情的目光,臉色突然一變,惡狠狠地道,“臭小子,要是敢把我的事情告訴別人,我一定殺了你!”

許驚弦澀然一嘆,也不與葉鶯爭辯,暫時放下胸中的種種疑問。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說到底她仍是一個未長大的小女孩,只不過用一張凶神惡煞的面具掩蓋她脆弱易碎的自尊。

葉鶯兀自叫嚷不休:“都怪你這個臭小子,騙我來到這個荒郊野嶺,害得我講了這麼多話。現在我們既沒有馬,其沒有錢,你說應該怎麼辦?”

“傻丫頭,既來到我的家鄉,豈能讓你空手而歸?走吧,跟我去'借錢'嘍。”

“鬧了半天還是要去劫富濟貧啊,我喜歡這個法子,快走吧。”葉鶯一躍而起,走到門口忽又停步,回頭瞪著許驚弦,“你竟敢叫我傻丫頭!”

許驚弦見她輕嗔薄怒,更增三分麗色,不敢多看,搶步跑出屋外,嘻嘻一笑:“那就隨我去拜訪蔡員外,順便讓我見識一下你的聰明吧。”

原來那蔡員外乃是當地的大財主,佔地千畝,身家豐厚,清水小鎮的居民大多是其佃戶。 此人雖然談不上作惡多端,但為富不仁,時有強徵租稅、欺凌鄉農之舉。 早晨許驚弦在敘永城聽葉鶯說起劫富濟貧之事,便生出了回清水鎮教訓一下蔡員外的念頭,亦算替當地的父老鄉親們出一口氣。 當下兩人轉而往清水鎮南邊行去,走了約摸半里路,遠遠已可看到前方一座大宅鏡,正是蔡家莊。

葉鶯眼尖,見那莊園雖寬闊,卻是大門緊閉,不見人跡,門口兩隻大石獅子污跡斑駁,牆頭上雜草橫生,竟是一副破落之相,嘲笑道:“原來這就是你說的大財主啊,只怕還等著我們來救濟呢。”

忽聽扶搖在空中發出尖鳴,葉鶯不明其意:“小傢伙,你怎麼了?”

許驚弦聽得真切,對葉鶯低聲道:“那是扶搖的報警之音,只怕這蔡家莊里有些古怪。我們先悄悄掩進去察看一下,不要驚動裡面的人。”又揮手讓扶搖飛至高處,免得被對方察覺。

兩人運起輕功,無聲無息地靠近莊園,貼耳在牆,只聽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古怪聲響,除此並無人聲。 許驚弦與葉鶯攀上五尺餘高的牆頭,只見偌大的院落中空空蕩盪,既無人影亦無亭台池閣,四處雜草叢生,全不似大戶人家的氣派。

在院角拴著六匹高頭駿馬,亦不食草,只是不時輕刨四蹄,顯得異乎尋常的煩躁。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腥味,令人心頭不安。 十數步外有一間大廳,卻用厚實的棉被裹住門窗,看不到裡面的動靜。

許驚弦拔出顯鋒劍,葉鶯亦亮出腕間的眉梢月,同時跳下牆頭,迅捷而輕快地移近廳堂,一左一右停在門前。 雖然暫時還看不見敵人的蹤影,但這莊園中詭異的氣氛已令他們如臨大敵。

那些窸窸窣窣的古怪聲響正是從廳堂中傳出,還隱隱伴有幾個人重重的呼吸聲。 兩人對視一眼,心有靈犀。 葉鶯低喝一聲,抬掌震開房門,跨步閃身入內,許驚弦隨後跟上,顯鋒劍虛剌左右,以防有人伏擊。 原本籠罩在黑暗之中的大廳乍現陽光,其中情形令兩人皆是一怔。

一張五角形的木台立在大廳正中,台高約四尺,色呈純黑,台下中空,五根台柱腳上以金粉畫著許多奇形怪狀、難以辨認的圖形。 一位女子平躺於台上,雙目緊閉,彷如沉睡。 她身披薄如蟬翼的七彩紗衣,頭頂與四肢各牽出一條長長的紅線,沿著木台的五角延伸而出,最在木台邊種下的五株植物之上。

那五株植物形態各異,或是花草,或是藤木,但皆是色彩晦暗,雖是活物,卻散發著腐爛朽敗的氣息,如同來自地獄冥界。 不知是否受這五株植物的影響,連地面上的泥土亦顯得十分灰暗。

而離每一株植物三尺遠的地上又分別躺著一個男子,都是渾身赤裸,血痕滿體,瞪著無神的雙眼,面容痙攣,喘息急促。 更可怕的是,在每個男子的身上都伏著一隻色彩斑斕的毒蟲。 五種毒蟲皆是個頭巨大,世間罕見,分別是火紅的毒蛇、青藍的蠍子、碧綠的蜘蛛、紫黑的蜈蚣與雪白的蟾蜍,各停在那五名男子的頭頂、肩膀、胸口、肚腹、大腿上,每隻毒蟲皆是定定望著面前所對應的那一株植物,肢體顫動不休,口中吞吐著毒霧。 而那五株植物在毒霧的籠罩下卻似乎長得更加旺盛,隨之動搖牽扯起紅線,便發出那窸窸窣窣的聲響。

許驚弦乍見到這駭人的場景,驚得目瞪口呆。 料知這六人是在修煉某種邪惡的武功,卻分不清女子與五名男子中哪一方是施術者,哪一方是受害者,一時怔立當場,不知如何應對。 葉鶯倒是面無懼色,但她畢竟是個黃花閨女,望見那五名男子全身赤裸的模樣,慌忙以掌掩目,往後疾退。

五種毒蟲受了驚動,卻並未離開那五名男子的身體朝闖入者發起攻擊,而是昂起頭來發出嘶嘶的叫聲,如群鼠囓食、似銹刀磨石,令人聞之心悸,毒蟲口中噴出的毒霧亦更濃了幾分。 那幾株植物亦隨之生出感應,紅線一陣亂顫,躺於台上的女子四肢猛地一陣伸縮,看似身體依舊僵直,雙目卻驀地睜開,眼中憤意狂湧,妖光湛然,端端盯住許驚弦。

那女子額間皺紋橫生,眉眼以下的肌膚卻是細嫩如少女,瞧不出多大年紀,但深目高顴,一望即知乃是生於苗疆的異族。 許驚弦雖是首次見到這詭異情形,但他在御泠堂中曾聽人講起過苗疆驅毒行蠱的種種行徑,略一思索,已猜知這女子必是驅使毒物修煉蠱術。 只看那五種毒蟲的怪異體態,已知必是世間罕有的劇毒之物,所以才由那五名裸身男子充當毒蟲宿主,毒液經由他們的身體後毒性稍減,方可被那女子吸收……至於那五株奇異的植物卻是聞所未聞,不知作何用途。

許驚弦雖然不識那五名男子,但想到剛才在鎮上少見青年男子,莫非都已被這女子害死,這才又從附近擄來這幾人? 他怒火填膺,大喝一聲:“今日除此妖孽。”不退反進,挺劍往那女子身上剌去。

卻見那女子眉間煞氣乍現,渾身一震,五道紅線疾速收回。 失去綁縛的五株植物反彈而回,伏於男子身上的五條毒蟲沖天而起,倒似是被那些植物射出一般,迅捷無比地朝著許驚弦撞來。

許驚弦臨危不亂,顯鋒劍施出一招“風擺楊柳”,一招化為三式,在空中連擊三劍。 第一劍端端剌中那隻綠色蜘蛛,第二劍將青色蠍子斬為兩段,第三劍則挑破那隻玉色蟾蜍。 慘碧色的血流、青黑色的毒汁、灰白色的漿液分別由三隻毒蟲的體內爆出,腥氣撲鼻。

鑄成顯鋒劍的材料是蟾魄之鐵,在《奇獸異器錄》中排名首位,乃是鑄造兵刃的神器,相傳為月中魂魄,質勝寒冰。 平時與凡鐵無異,遇水則生出變化,此刻顯鋒劍沾到那三種毒蟲的毒液,驀地幻化為七彩之色,劍芒暴漲,映得大廳內一片閃亮,而劍刃卻是清冽如鏡,寒意迫人。

剩餘的紅色小蛇與紫色蜈蚣極有靈性,不敢硬抗顯鋒劍之威,竟在空中一個轉折,由側面襲向許驚弦。 而那異族女子見自家毒蟲被許驚弦一招毀去其三,痛聲大叫,也不見她腰背如何發力,便由那木台上高高彈起,合身撲下。 與此同時,躺在地上的五名男子口中發出'呵呵'的嘶喊聲,狀如瘋魔,一併朝許驚弦衝來。

許驚弦初識顯鋒劍的威力,精神大振,全然不懼那女子與毒物。 但廳中狹窄,盡被顯鋒劍的劍芒所籠罩,那五名男子全然不顧危險直通而來,他怕失手誤傷無辜,不得已只好退出廳外。

那五名男子似是神智已失,在門口撞作一團,撕打不休。 而那異族女子則輕飄飄地從他們頭頂掠過,十指箕張如爪,惡狠狠地往許驚弦的面門抓來,口中還恨聲道:“小子毀我神蟲,拿命來!”寬大的紗衣展開,渾如鳥翅。

葉鶯從側面衝上,挺身擋在許驚弦面前。 那異族女子見到葉鶯掌中流轉如梭的眉梢月,神色一變:“原來是你!”在空中一個倒翻,收招退回廳中。

許驚弦不料葉鶯與這異族女子竟然相識,不由略一遲疑。 就在顯鋒劍稍緩一線的當兒,那隻紫色蜈蚣已飛撲而至,葉鶯左掌連連畫圈,眉梢月漾起數道銀光,將那隻娛蛇割為幾段。 隨即右掌劈出一道掌風,將四下飛濺的紫色血液拍散。

但另一條火紅色的毒蛇卻繞過顯鋒劍與眉梢月的夾擊,再度襲至,半空中張開大嘴露出尖利的蛇牙,直往許驚弦的面門咬來。 此刻許驚弦回防已然不及,葉鶯招數用老亦不及相救……

千鈞一發之際,狂風驟起,鷹影突現。 扶搖已從空中俯衝而下,穩穩地抓住那條紅蛇,復又振翅飛起。 紅蛇在鷹爪中兀自掙扎,反口去咬。 扶搖一聲尖嘯,鷹喙疾如閃電地啄下,正釘在紅蛇的七寸之上,赤色的鮮血湧出。 紅蛇要害受此一擊,頓時軟垂,再被扶搖連啄幾口,終於斃命,成為鷹口之食。

電光石火之間,五條毒蟲盡數被殲,許驚弦險死還生,驚出一身冷汗,對著空中的扶搖大聲叫好。

那異族女子退回廳中,雙腿盤膝靜坐在那木台上,陰影中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唯見眼眸雪亮,隱透妖光。 門邊的五位男子仍是渾如瘋癲,不辨敵友地互相撕打,甚至以牙相咬,望之令人不寒而栗。

葉鶯望向廳中:“不知依娜護法在此修功,多有打擾,還望海涵。”

許驚弦心中一凜,他記得曾聽義父許漠洋提及過媚雲教除教主之外,另設有左右使者與五大護法,皆是滇貴一帶的高手,而依娜正是五大護法中唯一的女性,想不到竟會在清水小鎮上遇見她。

媚雲教開山教主陸羽就是許驚弦的親生父親,數十年亦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憑著一套“媚雲掌法”威震江湖,後來因為與六大邪派宗師中的龍判官交惡,方才成立媚雲教,與川東龍判官的擒天堡一南一北,遙遙對峙。

媚雲教總教教壇位於滇南大理,信徒多是滇、貴兩地的彝、苗、瑤、白、傣等各異族,勢力龐大,與祁連山的無念宗、南嶽衡山的靜塵齋、東海的非常道合稱為天下僧道四派。 據說其教信奉蛇神,教徒多善驅使蛇蠍等毒物,加上形跡一向詭秘,少為人知,幾乎不涉足中原,所以被江湖中人視為邪教。

十年前媚雲教內訌,陸羽夫婦被手下暗害身亡,由其侄陸文淵接替教主之位。 四年前寧徊風率擒天堡暗襲媚雲教,陸文淵與五大護法中費青海、景柯皆命喪其役,由陸文淵的胞弟陸文定接替教主之職,兩年前青蠍左使鄧宮又被江南五劍山莊雷怒伏殺。 如今媚雲教開派的幾大高手中僅餘赤蛇右使馮破天、五大護法中的依娜、雷木與洪天揚。

這幾人當中,洪天揚乃是白族的劍術高手,據說精通天竺瑜伽之術,最擅隱匿行刺;雷木神力驚人、一身外門橫練武功登蜂造極,使一隻八十餘斤的獨腳銅人,乃是千軍萬馬之中十盪十決的人物;而依娜則是苗族異人,擅長驅使毒物,下蠱之術出神入化,令人防不勝防。 那馮破天擅使長刀,武功雖未必及得上三大護法,但他一來是漢人,二來是當年曾跟隨陸羽闖蕩江湖的舊將,所以才坐上了教中赤蛇右使的高位。 四年前正是他來到清水小鎮找化名楊默的許漠洋接駁教中斷折的“越風刀”,從而引來擒天堡日哭、吊靴、纏魂三鬼的跟蹤,然後日哭鬼狂性大發擄走少年許驚弦,從此開啟了他的江湖生涯。

為了執行“剌明計劃”,在丁先生的暗中搓合下,擒天堡與媚雲教化敵為友結成聯盟,依娜曾見過葉鶯一面。 但其時葉鶯面蒙黑紗不現面容,所以直到看見她亮出獨門兵器眉梢月,方才認出來。

那五種毒蟲都是依娜歷經千辛萬苦方才找到的劇毒之物,誰知竟被許驚弦與葉鶯一舉破去,惱怒不已。 但她知道葉鶯身份特殊,又有丁先生這個靠山,輕易招惹不得,當下只得強壓怒火,冷哼一聲:“你不好好呆在擒天堡,到這裡來做什麼?”

葉鶯嘻嘻笑道:“我與這位吳少俠奉丁先生之命去辦一件大事,卻不小心丟了馬匹和銀兩,所以途經此地找人借盤纏。嘿嘿,這個傻小子呆頭呆腦,怕是以為姐姐被那五個臭男人所害,所以拔刀相助,哪知卻壞了姐姐的大事。”她怕許驚弦開口分辯激怒依娜,暗中拉了他一把。

依娜冷笑:“你不必抬出丁先生來壓我,若不是為了那件大事,今日豈肯與你兩人甘休?”

葉鶯扁扁嘴,一臉委屈狀:“小妹膽小,姐姐莫要嚇我。”

依娜聽她一口一個姐姐,反倒不好發作:“你這小妮子倒是嘴甜。”

葉鶯笑道:“對啦,若是姐姐手頭上方便,可否借些銀兩,日後加倍奉還。”

依娜拿她無法:“銀子是沒有了,倒可以藉你兩匹馬兒。”

葉鶯喜笑顏開:“姐姐真是個好人,小妹在此多謝啦。”不過葉她雖是​​故作天真,滿口調笑,但手裡卻是緊握著眉梢月,顯然對這位擅使毒物的異族女子亦有戒備。 擒天堡與媚雲教雖然結盟,卻只是為了暫時的利益,畢竟是多年的死敵,恐怕一有機會便將反目為仇。

依娜緩步走出大廳,冷冷掃一眼在門口仍在撕打中的五名男子,忽然從袖中飛出五道烏光,釘在幾名男子的咽喉上。

許驚弦不料依娜出手行凶,心中大怒,原本就要挺劍上前討個公道,剛剛蓄勢就覺腰間一麻,竟又被葉鶯點了穴道,霎時動彈不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葉鶯對依娜笑道:“姐姐莫和這傻小子一般見識,他自詡名門正派,一見到血光就犯倔脾氣。”

依娜奇怪地看著兩人:“你這小妮子小心些,莫要受了男人的騙。”

葉鶯面飛紅霞:“姐姐放心,他早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

依娜也不以為意:“嗯,武功還算將就,那柄劍也是不凡,妹妹的眼光倒也不錯……”說著話已到了院角牽馬處,想了想又道,“就給你們兩個小情人留下四匹馬兒吧,賣掉兩匹也可做盤纏。”

葉鶯紅著臉稱謝,手底下卻不客氣,狠狠捏了許驚弦一記。 許驚弦吃痛不住,苦於無法出聲叫喚,只能大口悶吸長氣。

依娜解開兩匹馬,望一眼許驚弦:“小子,今日看在葉姑娘面子上先放過你,這筆帳我們以後再算。”飛身上鞍,牽著另一匹空馬揚長而去。

等她去得遠了,葉鶯方才解幵許驚弦的穴道:“我這次點你穴道情有可原,臭小子可不許還回來。”

許驚弦怒道:“你怎麼放她走了?”

葉鶯瞪他一眼:“你還想怎麼樣,替那幾個人報仇麼?”

“她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殺人……”

“得了得了,那幾個人都是她引蠱的爐鼎,早已失去理智變成了瘋子,說不定還會化作什麼妖邪禍害百姓。就算她不殺,我也不會留著他們。”

許驚弦明知她說得有幾分道理,但畢竟媚雲教乃是他親生父親陸羽一手所創,想不到行事如此歹毒,心理上實在是無法接受:“下次再要叫我撞見這個女人,決不饒她。”

葉鶯嘖嘖有聲:“看你現在倒真有幾分大俠的模樣。只可惜本事不濟,遲早會死在你瞧不起的那些邪魔外道的手裡。”

“自古邪不壓正!頭可斷,志不可奪!”

葉鶯雖向來以妖女自稱,但聽許驚弦這一句說得大義凜然,擲地有聲,心頭竟莫名​​地一震。 她垂頭避開他的目光,嘆了口氣:“其實若有選擇,誰不願意光明磊落地做人?誰又甘願墮入邪道呢?”

此時廳門前那五具男子的屍體沾染了毒蟲的毒液,化出膿水,其狀慘不忍睹。 許驚弦心下不忍,側過頭去,緩緩道:“所謂盜亦有道。為了生存投身邪派並無不可,但像依娜這般為練魔功濫殺無辜,罪不可赦。”

葉鶯卻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曾陪丁先生去過滇南大理媚雲教,據了解依娜所練的毒功名為'十毒搜魂蠱',須得集結五種毒蟲與五種毒木相生相剋的十種毒力,煉製七七四十九天方成。每七天為一關,其間要用五位精壯男子的精血飼喂毒蟲,而那五名男子也必須是精通毒術之人,不然難以引導毒力,所以這五個人決不是什麼無辜百姓,而是自願赴死的媚雲教徒。此術雖邪,卻也並非你所設想的那般天怒人怨,罪孽深重。”

許驚弦一怔:“那樣豈不是要三十五條人命?”又想到院中停了六匹馬兒,應該是依娜與那五名男子的坐騎,看來果然是媚雲教徒。

葉鶯點點頭:“這'十毒搜魂蠱'乃是媚雲教秘傳的終極蠱術,不但需要三十五人的性命,一旦練成威力無窮,但下蠱毒害目標後,施蠱之人亦會大病一場,功力至少損耗十年,所以若非遇上大敵從不輕易動用。我倒是由衷佩服那三十五名引蠱入體的教徒,為了本教大業不惜慷慨赴死,相比那些自詡名門正派、到頭來卻貪生怕死之輩,不知要強上多少倍。”

許驚弦聽得暗暗心驚,苗疆神秘的蠱術向來為中原武林所忌,所以媚雲教雖地處偏遠,亦無甚麼武功蓋世的人物,卻能與擒天堡對峙數十年而不倒,更是名列僧道四派之中,人人談之色變。 如果葉鶯所言屬​​實,這耗費三十五條人命的'十毒搜魂蠱'的威力可想而知。 他忽生疑問:“難道這'十毒搜魂蠱'就是用來對付明將軍的麼?”

葉鶯略一猶豫:“刺明計劃的具體方案只有丁先生知道,我也不太清楚。”

許驚弦聽出葉鶯語氣有些不自然,不悅道:“恐怕你不是不清楚,而是不願意告訴我吧?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丁先生會如此看重我這個無名小卒,他到底想讓我做什麼?去了焰天涯之後又會如何?”

“不錯,我是對你隱瞞了一些事情。”葉鸞輕嘆一聲,點頭應承,“但是現在還不是告訴你真相時候。你最好不要再追問了。”

許驚弦冷笑:“是否我再繼續追問下去,你就不得不殺了我?”

葉鶯直視許驚弦的雙眼,神情鄭重:“在你心裡,我就真的那麼可惡麼?”

許驚弦被葉鶯那雙柔若秋水的眼睛看得心頭好一陣慌亂,急忙別開頭去。 這一刻,雖然他百般告誡自己,心理上卻始終無法把她與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等同起來。 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生氣,聲音也不由大了起來:“你本就是個妖女!更何況你已殺了那麼多人,再多殺我一個又算得了什麼?”賭氣說完這一句狠話,頓覺後悔。

“好好好,我是妖女,你我正邪不兩立。你若有本事最好現在就殺了我,不然遲早也會死在我手裡。”葉鶯咬著牙說出這幾句話,委屈無比。

兩人僵立原地,互不理睬,心裡都有些後悔,卻是誰也不願意服輸先開口說一句軟話。

忽聽扶搖發出幾聲哀鳴,越飛越低,從空中緩緩落下。 許驚弦吃了一驚,將扶搖抱在懷裡,只見它神情委頓,雙目無神,似是得了什麼重病。

葉鶯面色一變:“不好,小傢伙必是中了蛇毒。”她接過扶搖,細心察看,果然在鷹兒的右爪處有一道細小的牙印,傷口已然紅腫。 原來依娜那條赤練蛇乃是萬中挑一的蛇王,雖然被扶搖抓在空中,但垂死反擊之下亦咬了扶搖一口。

許驚弦這幾年與扶搖相依為命,早當它如自己的兄弟一般,急道:“這可如何是好?我去找找附近可有什麼治蛇毒的草藥。”

“不必白費心神了,依娜身為媚雲教中最擅驅使毒物的護法,所養之蛇必非凡品,那些草藥只怕治不好小傢伙。”葉鶯突然亮出眉梢月,鋒利的環口已在她的手腕上劃出一道傷口,鮮血汩汩湧出。

“你做什麼?”許驚弦還以為葉鶯驚慌之下誤傷自己,正要上前替她包紮,卻聽葉鶯不耐煩道:“想救小傢伙就滾遠一些,別礙我的事。”

許驚弦呆了一下:“你有方法救它?”情急之下他也不計較葉鶯的嘲諷,將扶搖抱在懷裡,緊握住鷹爪。 寒光一閃,葉鶯眉梢月劃下,將扶搖的右爪的表皮割破,濃黑如墨的血液緩緩滲出。 扶搖一聲尖唳,抬喙啄向葉鶯,卻被許驚弦牢牢抱住。

葉鶯將的手腕湊近扶搖的右爪,猛然長吸了一口氣,運起十成內力,面容陡變赤豔之色。 但見她掌中的鮮血驀然跳起一線,與鷹爪流下的血液混合,反逼入扶搖體內。 鷹兒的身體輕輕一震,更多的黑血隨即湧了出來,滴落地上。 扶搖極通靈性,此刻亦知葉鶯是在替它治傷,忍痛不再掙扎,閃動的鷹眼盯著葉鶯,流露出一絲少有的溫情。

如此循環往復,過了半炷香的工夾,直到鷹爪傷口中流出的血色呈鮮紅後,葉鶯方才收手。 先扯下一條衣襟替扶搖包紮好傷口,然後點了自己肘彎間的幾處穴道止住血流。 葉鶯足足放了半升的血,虛弱一笑:“小傢伙沒事了,再靜養幾天包管又是一條好漢……不,一條好鷹。”

這般治傷的方法許驚弦聞所未聞,未曾想葉鶯竟會自殘身體替扶搖療傷,望著她失血過多而更顯蒼白的臉龐,他口中雖不言謝,心頭卻十分感動。 正要上前扶住她,卻被她一把甩開,自個兒走到牆邊靠著休息。 許驚弦知她對自己賭氣餘怒未消,深施一揖:“方才我說錯話了,葉姑娘大人大量,這就原諒我吧。”

葉鶯不屑地瞥他一眼:“你少來扮好心,本姑娘救的是小傢伙,如果你這臭小子受傷了,便只會看著你等死。”話雖說得狠,卻不由厭問自己:假若真是他受傷,會不會如此相救? 念頭方生,連忙又壓了下去。

許驚弦在她身邊坐下,發問道:“為什麼你能治蛇毒?難道你是……嘿嘿,美女蛇。”

“哼哼,你才是一條臭蛇!”葉鶯聽許驚弦誇自己的相貌,雖是無心,倒也開懷,隨口道,“我自小就與毒蛇一起生活,甚至還與之同睡同住,身體早就產生了抵抗之力,血液亦有抗蛇毒的效能。”

“這是怎麼回事?”許驚弦暗吃一驚,無法想像她如何與毒蛇一起生活。

“小時候我練功時就與許多毒蛇同處一室。師父曾說過,只有隨時面對未知的危險,才能讓自己冷靜地思考與快速地反應……”葉鶯說到一半忽覺失言,當即住口。

“你師父可是丁先生嗎?”

“丁先生?”葉鶯失聲而笑,“他配麼?”

許驚弦聽出她語氣中對丁先生全無尊敬,一時竟有些欣然。 丁先生此人深沉多計,難以捉摸,他內心深處實不願意葉鶯與之沆瀣一氣。

“那你的師父到底是誰?你又怎麼與丁先生結識?”

“我師父的名諱可不能隨便告訴你。至於丁先生麼,他與師父的一個朋友有些交情,三個月前我奉師父之命前來擒天堡助他一臂之力。”

“你當年在馬戲團中撞傷了頭,然後呢?”

“然後就被師父救了,練了十年的武功,殺了十年的人。悄悄告訴你,本姑娘其實是個殺手,你怕不怕?”

許驚弦恍然大悟,怪不得葉鶯時而顯得十分老練,時而又顯得沒有半點江湖經驗。 殺手總是藏於暗處,一擊即退,不需要與太多人打交道。 想想自己曾遇見過的幾位有名望的殺手,無論是黑白兩道的殺手之王鬼失驚、蟲大師,還是非常道的香公子,皆屬於有原則、敢擔當的人物。

許驚弦有意打探:“你師父如此博學,又教出你這樣一個好徒弟,定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我有機會倒想去拜見他,還得麻煩你引見一下。”

“想得美!師父豈會輕易見外人?等你在江湖上闖出些名堂再說吧。”

許驚弦還想再問,葉鶯手撫額頭道:“我有些頭暈,你就讓我好好休息一會兒,不要問那麼多問題可好?”無奈之下,許驚弦只好閉口不言,也不知葉鶯是真的感覺不舒服,還是不想自己再問下去。 他滿腹疑問越積越多,卻理不出一個頭緒。

葉鶯從指縫中偷看,見許驚弦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只道他不高興,輕聲道:“你別生氣啊,我只是不想動腦子回答向題,陪我說說其它的話兒吧。”

“說什麼好呢?”

“你就不會說笑話麼?不會做鬼臉麼?不會唱歌麼?不會講故事麼?”

許驚弦啞然,突然想到自已以前曾是一個樂觀​​而開朗的孩子,但這幾年天天被復仇的念頭所折磨,只是一心想著如何練好武功替許漠洋與林青報仇雪恨,無憂無慮的童年早已不知不覺地逝去,再不留半點影子。 一念至此,忽覺一股深沉的悲傷從胸中湧起:仇恨改變了他,他已不再是從前的自己!

葉鶯以指刮臉:“臭小子都不會哄女孩子開心,真是白活了十幾年。”

許驚弦受她一激,忽起童心,學著戲子模樣雙手環抱胸前,拖長唱腔道:“吳言參見公主,請恕末將甲胄在身,不能全禮。”

葉鶯一呆,眼中閃過頑皮之色,亦裝得一本正經:“免禮免禮。吳將軍行色匆匆,可有什麼要事稟告?”

“我軍誤入埋伏,四面皆是敵人,還請公主速速撤離。”

“哼,安知你不是敵人派來的細作?可有兵符?”

許驚弦在懷中摸索一陣,卻找不到可充當兵符之物,驀然觸到掛在脖頸上的那面金鎖,正欲解下,忽想到這本是水柔清極為看重的貼身之物,雖然她甚至不知金鎖落在自己手裡,但為了逗葉鶯開懷而隨意顯擺,亦覺不安。 他手指在金鎖上一滑而過,口中道:“事起倉促,末將並未帶兵符。”

葉鶯瞧在眼裡,也不說破:“既無信物,總應該知道口令吧?”

“這……今晚還不曾設下口令。”

“至少有什麼暗語吧?”

許驚弦撓撓頭:“公主再要囉唆下去,敵人可就殺來了。”

“怕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吳將軍先行一步,本公主給你殿後。”

“從古至今可有讓公主殿後的嗎?看來本將軍確實無用,還是砍了吧。”兩人互望一眼,再​​也忍不住,一起開懷大笑。

自從林青死後,許驚弦記憶中再也沒有如此開心的時刻。 他望著葉鶯拍著胸口捂著肚子,笑得花枝亂顫,一如天真未鑿的小女孩,全無平日凶狠的模樣,再回想起她淒楚的身世,心裡不知怎麼就是一動。

葉鶯慢慢收住笑容,長嘆了一聲,眉間掠過淡淡的愁雲。

許驚弦笑著開解她:“敵軍已退,公主殿下為何還要嘆氣?”

葉鶯低聲嘆道:“你現在只不過為了逗我開心,所以才叫我一聲公主。恐怕你心裡仍是認定我是個小妖女吧。或許日後有一天,還會把我當作敵人。”

許驚弦想了想:“或許我小時候也抱著正邪不兩立的看法。但如今經歷得多了,才知道這世上正邪的觀念本就模糊不清,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角度看待世事,除了蒼天諸神,誰又有資格判斷孰對孰錯?做不做少俠都無所謂,只求俯仰天地無愧于心,便已足夠。”

葉鶯眨眨眼睛:“說來說去,你還是一副大俠的口氣,小女子好怕啊。”

許驚弦攤手作無奈狀:“你武功那麼高,不找我的麻煩就燒高香了,豈有怕我的道理?”

“萬一有天我受了傷,斷了胳膊斷了腿,那就打不過你了。”

“恃強凌弱豈是大丈夫所為。真要有那麼一天,我就更不能欺負你啦,而且一定會替你報仇。”

葉鶯狡黠一笑:“如果我是公主,定然會信了你這番鬼話;但如果我是妖女,就知道你們這些臭男人只知道把話兒說得好聽,真到了生死關頭,才不會顧及那麼多。你倒說說,我是做公主好還是做妖女好呢?”

許驚弦大笑:“不管妖女還是公主,只要我當你是朋友,就決不會與你為敵。”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你真當我是朋友麼?”

許驚弦不假思索地答道:“當然。”脫口應承了她,稍又有些後悔。

葉鶯見許驚弦略有遲疑,撇撇嘴道:“你現在倒是答應得爽快,誰知道日後管不管用啊?”

許驚弦猶豫道:“只要你以後不要動不動就殺人。”

“哼,你還敢跟我講條件。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我不殺人就被人所殺,何況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殺了也不可惜。也許,你和師父是例外……”

許驚弦知她自小經歷種種慘遇,對人性失去了信心,所以行事才如此偏激,純以自身的角度判斷世間的善惡,須得想個方法勸導她,靈機一動:“但那天你為何對兩個強盜網開一面,還贈以金銀?”

“那個人只是為了給女兒治病才做強盜,又不是真的壞人。”

“若是不問青紅皂白地一味濫殺,你又怎麼知道他們家中是否有親人,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瞧不出你還挺會講道理。”葉鶯點點頭,“好吧,我答應你以後儘量不殺人,這樣我們就可以做好朋友了吧。”

“大丈夫一諾千金,絕不反悔!”

“口說無憑,須得有信物為證。”

“你要什麼信物?”

葉鶯指著許驚弦胸口的金鎖:“我要這個。”許驚弦一呆:“這可不是我的東西……”

葉鶯冷笑:“一看就是小女孩的貼身飾物,恐怕是哪個相好的留給你的吧,自然捨不得送我。”

許驚弦正色道:“你莫要胡說八道。她的父母都因我而死,她當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心中有愧,所以才留著這面金鎖……”

葉鶯扮個鬼臉打斷他:“好啦好啦,我只是試你一下,才不稀罕這東西。”

許驚弦心思敏銳,瞧出葉鶯雖然面上裝作無事,暗地裡卻有些不快。 只好避重就輕:“嘿嘿,朋友相交貴在知心,非要有什麼信物為證,亦顯得俗氣了。”

“假如你我相隔千里,我被關押在地牢裡,武功被廢、完全失去了行動能力……沒有信物為證,你又怎麼知道我遇到危險趕來相救?”

許驚弦失笑:“怎麼把自己說得如此淒慘?你是公主啊,末將豈能不救?”

葉鶯滿面氣惱:“本公主才不信沒有兵符的將官。”

“嘻嘻,就算沒有信物,公主也可以定下口令與暗語啊。”

葉鶯轉憂為喜:“這倒是個好辦法,吳將軍快想個軍令出來。”

“聽說有種鳥兒叫夜鶯,鳴聲婉轉,悠揚動聽,待我去捉一隻學它的叫聲當作暗號如何?”

“臭小子竟敢看不起我,且來考考你……”葉鶯略一思索,清吟道:“采桑子,太平​​夜,漁歌行,花心動。這四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好像是四個詞牌名。”

“露怯了吧。這其實就是一句暗語,表面上看似詞牌名,其中卻是大有玄機。你每隔三個字再讀一遍。”

“子——夜——行——動!”

葉鶯洋洋得意:“臭小子現在知道到底是誰沒有江湖經驗吧?”

許驚弦心想莫非這是葉鶯與同門執行刺殺計劃時的暗語,嘴里當然不服輸:“此法固然不錯,但只隔三於字未免過於簡單,很容易就被人識破了。”

“本姑娘滿腹經綸,才高八斗,就算隔二十個字也能說得出來,如果再加上諧音,恐怕聽得你頭昏眼花,貽誤時機。”

“二十個字也未免太多了。嗯,我最喜歡的數是七,那就隔七個字吧。”

“哇,豈不是要本姑娘作七言律詩。​​”

“嘿嘿,你要是作不出來,日後有難可別怪我不去救你。”

“還不定是誰救誰呢,臭小子快去請個先生好好學習吟詩作對吧。”

“好,你我一言為定。今後無論海角天涯,皆以此暗語為號。”

兩人滔滔不絕,說得興味盎然。 許驚弦看葉鶯面色蒼白,關切道:“你失血過多,還是不要多說話,休息一會吧。”

葉鶯依言閉目運功,卻是心煩意亂,難以入定。 她睜眼瞪著許驚弦道:“臭小子這樣死盯著人家,叫我怎麼能靜下心來用功?你若是閒著無事,不妨四處走走,去見見你那些三姑六婆、叔伯兄弟們。”

許驚弦早有去打探蔡家莊與清水鎮變故的想法,只是怕萬一被人叫破身份令葉鶯生疑。 聽她如此說恰合心意,順便也可試探一下那些鄉民能否認出自己就是當年楊鐵匠的孩子? 走出兩​​步,猶不放心,又對葉鶯道:“我若不守著你,萬一又跑來只蠍子、蜈蚣咬你一口怎麼辦?”

“胡扯,那些毒蟲只會怕我,何況小傢伙自會替我護法。”

許驚弦一怔,果然看到扶搖昂首展羽,威風凜凜地立在葉鶯旁邊,儼然一名守衛。 他心知扶搖極通人性,方才葉鶯割腕飼血之舉已深深打動了它……雷鷹號稱鷹中之帝,性情高傲,極其忠誠,終身只服庸於一個主人,但看此情形,難道葉鶯會成為扶搖第二個主人?

他望著凝神運功的葉鶯,但見她神情肅穆,面相莊嚴,心中突然泛起一絲微妙的感覺。 從初識至今,她給他的印象始終在不斷改變:心狠手辣的女魔頭、不可理喻的刁蠻公主、樂善好施的溫良女子、仗義疏財的江湖兒女、楚楚可憐的小女孩,最後竟又搖身一變成為了冷血殺手……

而直到現在,他竟然仍不知道她的來歷、她的身份、她與自己同去焰天涯的真正目的。 他只知道,與她相處的時光雖短,卻有一種久違的快樂! 這一刻,許驚弦的心裡突然泛起一個奇怪的念頭:既然上天讓自己與這個神秘而善變的少女相遇,他們彼此之間又會有怎樣的緣分?

許驚弦獨自離開蔡家莊,又轉回清水鎮。 遠遠恰好瞅見田老漢,不等他迴避,搶步上前深施一禮:“這位大伯,在下想向您打聽些事情。”

田老漢見許驚弦身攜佩劍,本有些慌亂,但聽他言語斯文,態度有禮,漸漸定下心來:“小哥有何事情?”

許驚弦看出田老漢顯然並未認出自己,既覺好玩,又覺心傷。 還不過四年的光景,已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如果自己當年沒有被日哭鬼擄走,如今是否就在清水小鎮中安守田園,勞耕播種? 一時竟有些恍惚起來。

田老漢奇怪地望著許驚弦,咳了一聲。 許驚弦回過神來,待情緒稍稍平穩,方才道:“前幾年我來過清水鎮,還去鎮南的蔡家莊拜訪過蔡員外,但此次重來,那裡卻已人去樓空,不知是何緣故?”

“大約半年前,小鎮上來了一撥人,領頭的是一位氣勢不凡的中年人,據說乃是某個大官的心腹。他家主人大有來歷,曾在京中做了高官,但因得罪了小人,受彈劾而罷官,在中原無法容身,便欲秘密在離此數百里南部某個山谷中大興土木重建家業,特來清水鎮招募工匠……”

許驚弦打斷他道:“難道不能在當地僱用工匠麼,為何要到清水鎮?”

田老漢道:“鎮中的百姓也有此疑慮。但聽那中年人說一來要避人耳目,二來那大官看中的地方地處荒山,方圓百里皆少人煙,所以才不遠百里前來招人。他出手十分闊綽,只要隨他走,每人都可先得到二十兩銀子的安家費,另外還有二十兩銀子的工錢,總共大約只需要一年的時間。一年便可掙四十兩銀子鄉這等好事聞所未聞,鎮中許多年輕人都動了心。可是,蔡員外卻不樂意了。因為這鎮上的土地大多是蔡家的,一旦年輕勞力都走光了,誰來耕種?蔡員外本也有些忌憚,一面派人與那中年人交涉,一面還暗中通報地方官府,還以為定要費些周折,誰知那中年人看似來頭不小,卻也怕事,當夜便帶人離開了清水鎮。”

“本以為此事就此完結,誰知過了幾天便出了事情。那蔡家三公子是個好賭之人,那天去敘永城賭錢,霉運當頭災星高照,不知如何竟然一下輸了幾萬兩銀子,拿不出銀票還債,當晚就被人五花大綁送到了蔡家莊……蔡員外頓時慌了手腳,他家底再豐厚也不過是小鎮上的土財主,就算變賣了全部家產恐怕也還不了賭債。那債主也不願趕盡殺絕,言明以蔡家莊抵消賭債,另外還給蔡員外一萬兩銀子,令他帶著家眷即刻離開清水鎮。自此之後,我們再就沒有見過蔡員外和其家人,蔡家莊也就從此廢棄了。”

“那個中年人可又回來了麼?”

“正是如此。蔡員外走了才兩天,那中年人又來招募工匠。有人覺得蔡家三公子欠下巨額賭債之事蹊蹺,多半是那中年人做的手腳,便暗中勸阻眾人。但也有十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隨他去了,這一去小半年再無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許驚弦暗皺眉頭,蔡家三公子的賭債必然是那中年人設的局。 但如果他真是媚雲教的人,對付一個小鎮上的土財主何須如此費事? 除非他不想驚動旁人,所以才暗中行亊。 按此分析,替某位大官修築家園必有隱情。

田老漢打開了話匣子:“有幾家人坐不住了,只怕上了那中年人的當,便去敘永城報官,誰知縣太爺卻不受理此事,還打了報官者幾記殺威棒,多半已被那中年人買通了。暗地一打聽,才知道鄰近幾個小村小鎮上都有人被那中年人帶走,但偌大個敘永城中卻偏偏無人理事。”

許驚弦點點頭,看來那個中年人為掩人耳目只去小地方招募,如此鬼鬼祟祟,必有陰謀。 既然是從媚雲教來的人,莫非也與剌明計劃有關?

田老漢繼續道:“無可奈何之下,大家都以為受騙上當,只好暗中祈禱家人平安歸來。可不料上個月忽起傳聞,據說那些工匠都集中在南方幾百里外一個名叫木邦城的地方,在那附近的一座大山谷中修建一座秘密的城堡,如此看來倒不似什麼騙局。可是奇怪的是,附近百里的小村中從未聽說有人歸來,這消息又是從何傳來?”

許驚弦越聽越奇,猜不透其中玄機,只好暫且放下此事:“那蔡家莊隨後可有什麼人來麼?”

“蔡員外一家走後,那蔡家莊就成了一座廢園。村里有個呂大膽,平日遊手好閒,偷偷摸摸,就想去蔡家莊里尋些未帶走的寶貝,誰知當晚去了一趟,第二日便瘋了,滿嘴胡話,說什麼裡面都是毒蟲,還有殭屍出沒。何況確實有人見到蔡家莊​​里半夜冒起鬼火,還聞到些腥臭之氣,狗凡稍一接近亦狂吠不止,詭異莫名。如今呂大膽這一瘋,鎮里人心惶惶,都說是鬧鬼,再也無人敢去。”

許驚弦料想再也問不出什麼,便掏出二兩銀子遞給田老漢:“多謝老伯,這些銀兩還請收下。”

田老漢卻推辭不收:“老漢看小哥有些面熟,覺得投緣,所以才如實相告,何況我別無所好,就喜歡給人說書講故事。又何須破費?”

許驚弦笑道:“這銀子可不是給您的茶水錢。實不相瞞,幾年前我曾聽老伯說書,還不小心打壞了您家茶杯,權作賠償吧。”他微微一笑,不由分說將銀子塞入田老漢懷裡,轉身離開。

許驚弦回到蔡家莊,葉鶯已然恢復元氣,正與扶搖玩鬧,見他歸來,嘻嘻一笑:“吳少俠尋親探友歸來,可有收穫?”

許驚弦也不隱瞞,將田老漢所說盡數轉告。 末了又問:“你既與丁先生去過媚雲教,可知他們在修建什麼城堡?”

葉鶯思索道:“這個倒不曾聽說。但我知道木邦城位於南疆謾勒山中,那裡到處都是山瘴沼澤,密林毒蟲,人跡難至。再往南去,就是烏槎國了。”

許驚弦一震:“難道那個中年人並非媚雲教徒,而是來自烏槎國,或許他的主人並非什麼被彈劾的大官,而是泰親王!”

“有這個可能。為了對抗朝廷大軍,修建城堡防患於未然亦在情理之中。”

許驚弦沉吟道:“擒天堡、媚雲教、烏槎國、泰親王都已暗中聯合起來了麼?刺明計劃到底是怎麼回事?”

葉鶯聳聳肩:“你問我也沒用,本姑娘只負責去焰天涯傳信。”

許驚弦盯著葉鶯,口唇嚅動,終於強忍住沒有問她去焰天涯的真正目的。 他心裡明白,一旦葉鶯不願回答這個問題,兩人只怕立刻就會反目。 相比之下,他寧可不知道這個秘密,也不願意失去她短暫的“友誼”。

葉鶯亦有同感,巧妙地轉開話題:“本姑娘快被熏死了,快來幫我一把。”

許驚弦順著葉鶯目光望去,但見大廳前那五具屍體大半已化為膿水,散發出一股惡臭。 他嘆了口氣:“我去找個鏟子來,把他們埋了吧。”

葉鶯道:“那多麻煩,放一把火最乾淨。”她對著廳中那幾株植物指指點點:“這是斷腸草,這是蝕心花,那一個多半是懨寒藤,還有兩個是淒霜木與腐屍棘,皆是極其罕見的巨毒之物,都一把火燒了吧,免得留著害人。”

許驚弦奇道:“想不到這些毒物你都認得。”

“師父博學多才,早教過我們如何辨認。”

“你一個小女孩與這些毒物打交道,難道就不怕麼?”

“嘿嘿,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兩樣東西?”

“那是什麼?”

“第一是老鼠!”

“怪不得你那麼喜歡貓,原來為此。”許驚弦大笑,學著她的口氣道:“放心吧,本少俠怕天怕地,但至少不會怕老鼠。”

葉鶯卻沒有笑,眼望空茫處愣了一會,方才緩緩道:“如果把你關在一個黑黢黢的山洞中,裡面伸手不見五指,只能聽到老鼠的走動與吱吱的叫聲,看你怕不怕……”

許驚弦看著葉鶯的神情,再回想她那夜在客棧中說的夢話,分明曾親身經歷過這一幕。 他想像著一個小女孩孤獨地呆在黑暗中,無助地任由巨大的恐懼淹沒自己,不由悚然:“除了老鼠,你還害怕什麼?”

葉鶯嘆了口氣:“其實我怕人類。”

“啊?為什麼?”

“師父說過,天下最毒的東西,是人心。”

“哈哈,我倒是聽說過最毒婦人心。難道你在說自己?”

“是啊,我本就是個狠毒得甚至讓自己都討厭的女子。”葉鶯的口氣中有一分自暴自棄,也有一分無奈,“但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狠毒嗎?那是因為我害怕每一個與我接觸的人,我根本看不透他們複雜的內心,不知道他們會用什麼樣的陰謀詭計對付我。所以,我寧可只和動物打交道,而從來不會相信任何人。”

許驚弦柔聲道:“你把人心想得太過險惡了。或許人與人之間存在著許多爾虞我詐與陰謀詭計,但無論怎樣,這世上都還有更多的善良……”

葉鶯冷冷打斷許驚弦:“也許你說得對。但你根本無法體會我生活的世界,一次錯誤的判斷就足以丟掉性命,那些未知的善良並不值得我去冒險,我寧願在危險還沒有來臨之前解決它。”

“如此說來,豈不是每個人都是你假想中的敵人?這樣生活有何樂趣?”

葉鶯淡淡道:“你知道我最盼望的生活方式是什麼樣嗎?我希望這世上只剩下我一個人,只與動物為伴。”

“你不怕寂寞麼?”

“至少那樣我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安心,再也不用怕睡夢中被人殺死。”

許驚弦微微一震,心裡湧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表面上她是一個心狠手辣、行事決絕的女子,卻有著常人無法觸及的內心世界,童年的不幸道遇沒有擊垮她,反而讓她變成一個孤獨的、不再依賴任何人的堅強戰士,驕傲地與全世界為敵。 或許,吸引自已的就是她那在痛苦中浴火重生後的驕傲。

許驚弦轉頭望向葉鶯,說到底她仍只是一個十五六歲胸無城府的小女孩,但在她的心裡面卻蘊藏著一股邪惡的力量,迫使她失去了童年的天真與少年的熱忱,再也無法感受到同齡人的快樂。 他突然很想幫助她,不是因為同情,而是希望她重新擁有美麗而開朗的微笑:“無論怎樣你都不要忘記:我們是朋友!”

葉鶯感應到許驚弦話語中的真誠,垂首輕嘆道:“自從父親不要我之後,我再也沒有和一個人相處那麼長時間而毫無戒心。”

“那麼,我們去焰天涯之後會怎麼樣?我在丁先生的計劃中到底充當什麼樣的角色?”藉此機會,許驚弦終於脫口何出了盤桓心中許久的疑問。

葉鶯怔了一下,肅然道:“答應我兩件事好嗎?”

“你說吧。”

“不要問我的來歷,也不要問'刺明計劃'的具體內容。也許有一天我會把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唉,說到底你還是不信任我。”

“我說過我從來不會信任任何人……”葉鶯加重語氣,“包括你。”

她的語氣讓許驚弦心頭極不舒服,大聲道:“既然如此,何不就此分手。”

葉鶯語聲幾不可聞:“就算請你陪我去一趟焰天涯,可好?”

許驚弦突然醒悟:葉鶯之所以不願意告訴他太多的事情,那是因為一旦揭露真相後,他們或許就會成為敵人,再無迴旋餘地。 儘管這個想法只是出於他的揣測,但他寧可讓自己保留這一廂情願的念頭。 “好,我答應你!”

兩人找來些引火之物堆在蔡家莊的大廳裡,將那五具屍體與五株植物付之一炬,隨即策馬離開清水鎮。 他們先去敘永城賣掉兩匹駿馬,再往南行去。

走不多遠,葉鶯低聲道:“有人在跟蹤我們。”

許驚弦亦有所覺:“不知是什麼人?”

“這裡屬於循雲教與擒天堡的勢力交接處,多半是媚雲教的人。”

“我們破去了依娜的毒功也不見她責怪,反而以馬相贈,又何必派人跟蹤?”

“你真是個傻子。擒天堡與媚雲教多年恩怨豈是那麼容易開解?如果他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我,一定不會手軟。”

“說得有理。葉姑娘計將安出?”

“權當沒看到了。估計他們只是想摸清我們的目的,決不敢隨便動手。”

許驚弦暗忖擒天堡必是瞞著媚雲教暗中與焰天涯聯繫,這三大勢力雄踞川滇多年,彼此之間的關係本就錯綜複雜,如今烏槎國與泰親王的勢力又摻雜在其中,牽一發而動全身,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難道就任他們跟著我們去焰天涯麼?”

葉鶯沉吟道:“我們假裝遊玩,慢慢拖著他們,找機會甩掉即可。”

許驚弦笑道:“現在手裡有了銀子,又何必假裝?這一帶有山有水,風景獨好,且讓末將做東,帶公主遊歷一番如何。”

“咱們可說好了,只許遊山玩水,不談國事。”

自此之後,許驚弦與葉鶯便將什麼擒天堡、焰冬涯、媚雲教、剌明計劃等統統拋到九霣雲外,即使偶爾在酒肆聽人閒談中提及川滇等地戰火將臨,人心惶恐,他們也主動避開,絕口不提國事。 兩人心有默契,放寬胸懷,沿途只是遊歷風景,指點山川,遇險峰而攀,逢激流而涉,有時甚至到深山密林中玩起了捉迷藏。 少年男女之間的關係總是發展得那麼迅速而微妙,不知不覺中兩人情誼漸篤,一路上打鬧嬉笑全無顧忌,若非葉鶯女扮男裝,儼然便如一對攜手同遊的情侶。

快樂的旅程終有盡頭。 離開涪陵十六天后,他們到達了楚雄府。

焰天涯位於楚雄府南十餘里處的山脈之中。 山勢連綿,雲遮霧繞,密林叢生,疊蔭覆翠。 江溪穿山而過,冬枯夏漲,到處都是泥石流沖刷過的痕跡,充滿著未知的危險。 無數蜂蝶環舞於不知名的樹木花草之間,野獸的足跡隨處可見。 這裡與江南迥然不同,別具異國風光。

許驚弦與葉鶯來到山腳下,已被幾人攔住去路,每個人皆是一身黑色勁裝,身攜利刃,為首一人三十餘歲,太陽穴高高鼓起,顯見武功不凡,沉聲發問道:“來人止步,到焰天涯有何貴幹?”

許驚弦拱手道:“在下吳言,這位是葉鶯葉姑娘。我因受人所託,特意來焰天涯給封冰封女俠傳一句話。”

黑衣人目光停在葉鶯身上,冷笑道:“擒天堡的龍堡主說話也需要遮遮掩掩麼?難道這是丁先生的風格?”

許驚弦本擔心葉鶯按捺不住發作,側目瞅她卻是不動聲色,想必暗中已得到丁先生的囑託,當下正色道:“兄台誤會了,在下此次來貴地與擒天堡無關,而是奉楚天涯楚大哥所託。”

“楚天涯!”黑衣人聽到這個名字,面色微變。 封冰與楚天涯師出同門,關係微妙,這乃是江湖上人人皆知之事。 他略一思忖後便揮手撤去守衛,任由許葉二人自行上山。

許驚弦心頭暗凜,大度放行決不僅僅是出於對自己的信任,而是有絕對的實力杜絕意外的發生。 一名普通的頭目便有如此氣度,更有擅作主張的自由,於此已可看出焰天涯與眾不同之處。

當下兩人解鞍下馬,將坐騎留在山腳下,沿著山道並肩而行。 雖然山勢低緩,未見險峻雄奇,但兩人都有一種被人暗中監視的感覺。 在那林茂葉盛、潺潺溪流之間無疑早已藏有無數雙眼睛,只要發覺他們稍有異動,便會引來四面八方的攻擊。

川滇三大勢力中,如果僅憑實力而論,擒天堡最強,媚雲教次之,焰天涯只是恭陪末座。 不過因為敬重太平公子魏南焰,再加上封冰不畏強權、堅決對抗將軍府的緣故,焰天涯在江湖上的聲譽卻遠勝擒天堡與媚雲教,封冰亦名列四大白道高手“夏蟲語冰”之中,與裂空幫幫主夏天雷、華山掌門無語大師、白道第一殺手蟲大師齊名。 但依此刻所見,焰天涯治軍森嚴,法度謹然,其中藏龍臥虎,能人輩出,恐怕真正的實力遠遠被低估。

沿著蜿蜓曲折的山道走了半個時辰,面前出現了一座山寨,山寨佔據了整個頂峰,皆以粗若兒臂、高達丈二的鐵柵欄圍起,瞧不清寨內的情形。 在各處戰略要點上設立著箭塔、瞭望塔、指揮樓等,按地形或藏於大石之後,或依於山壁之中,或掩於幾株千年老樹的盤根錯節的枝丫間。 許驚弦曾在京師清秋院“亂雲公子”郭暮寒的書房“磨性齋”裡看了不少兵書,當時只是死記硬背,但此刻與眼前的建築一一對照,頗有心得。 按此情形來看,縱有大軍攻來,焰天涯亦足可抵擋多日。

山道盡頭是一方巨大的岩石,長寬各有五六丈,狀如一隻鐵拳,拳上食、中兩指曲鑿而起,兩指中間即是山寨的大門。 上書三個大字“焰天涯”,巧奪天工,攝人心魄,令人嘆為觀止。 這些設計不問可知皆是出於焰天涯軍師君東臨之手,此人本是魏公子手下第一謀臣,素有“公子盾”之稱,果然名不虛傳。

許驚弦對寨門的守衛說明來意,等候對方前去通報。 而葉鶯或是被焰天涯的氣勢所奪,面色鄭重,幾乎不說一句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多時,便有幾個人迎將出來,為首一位女子正是焰天涯之主封冰。 她年約二十七八,身材修長,黑髮垂肩,目光清澈如水,眉宇濃郁如墨,雖不施粉黛不佩飾物,卻明麗脫俗。 乍見之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她令人驚詫的美麗,而是那內斂而隱露鋒芒的勃然英氣,彷彿無情的歲月都將在她面前失效,縱然韶華已逝,亦無法掩住那一份凜冽的光華。 緊隨在封冰身後的是一位四十餘歲的文士,中等身材,青衫長袍,額間幾條淡淡的駛紋延伸至眼角下,就像是學堂上一位儒雅博學的先生,但他眉眼中透著一絲冷峻的肅殺之意,不怒自威,令人難以親近。 君東臨人如其名,儘管相貌普通,隱約卻有一股霸氣。

許驚弦心知封冰與君東臨親自出迎,當然不是為了擒天堡,而是看在楚天涯的面子上。 比起那些講究排場的浮華之人,他倒是喜歡他們如此不加掩飾,雖只是初次謀面,卻有了幾分好感。

雙方見禮完畢,封冰徑直發問:“吳少俠果真帶來楚天涯的口訊?”

許驚弦聽江湖傳聞說封冰與楚天涯本是一對情侶,此刻見她急於相詢,暗中替楚天涯高興:“不錯。在下上個月在峨眉金頂偶遇楚大哥,他知我欲回滇北老家,便託我給封女俠​​帶句話。”

“峨眉金頂?”封冰面色微變,低低一嘆。

許驚弦暗叫糟糕,封冰與魏公子雖有殺父之仇,但亦有些夾纏不清的關係,而魏公子正是在峨眉金頂上被封冰與楚天涯聯手所殺,引得她想起魏公子,對楚天涯可大大不利。

許驚弦正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著,突然驚覺自己為何那麼關心封冰與楚天涯之間的情事? 難道是因為……他不禁偷偷瞅了身邊的葉鶯一眼,葉鶯哪知他心中轉的什麼念頭,朝他頑皮地吐吐舌頭。 到了今年的四月初七,許驚弦就將年滿十六周歲,正值血氣方剛知慕少艾之年紀,這些日子與葉鶯朝夕相處,難免紅豆暗種、情愫悄生,自己卻是渾然不覺。 直到此刻方才有些明白過來,連忙捏了自己大腿一下,暗暗責罵:大仇未報,豈可兒女情長!

君東臨笑道:“先請吳少俠與葉姑娘入廳用茶,慢慢再敘。”

進入山寨之中,方知峰頂是一片平整的開闊地帶,佔地數十畝,其上竟還有一面小湖泊。 數十幢房屋零落分佈於湖畔,首尾相環,錯落有致,隱成陣形。 大約有四五百人正在湖邊一塊空地上操練,分為幾個方隊,或練刀劍拳腳,或練矛槍弓箭,人人皆是身手不凡,陣容齊整劃一,人數雖然不多,卻顯示了極強的戰鬥力。 在湖對岸還可看到有些婦女兒童在田間播種,紡紗織布,儼然是個自給自足的世外桃源。

君東臨微微一笑:“我見吳少俠玉樹臨風,葉姑娘容貌娟秀,還道是從天宮下凡的金童玉女,想不到竟與那些初來焰天涯的普通人一般,亦會被勝景所惑。 ”

葉鶯心生羨慕:“焰天涯本就是個美麗的名字,想不到這裡的景色竟比名字還要更勝一籌。”

封冰淡淡道:“只要葉姑娘有意,焰天涯隨時歡迎。”葉鶯大喜道:“封姐姐是不讓鬚眉的巾幗英雄,也是我一向敬重的人物,以後若有空暇,一定要來焰天涯住上一段時間。”

封冰與君東臨聞言皆是一怔,愕然交換個眼色。 封冰剛才的話一半是出於禮貌,另一半卻隱有招賢之意,原只是隨口試探一下,卻不料葉鶯竟如此回答,畢竟她目前身份是擒天堡派出的使者,豈能信口開河? 許驚弦聽得好笑,暗想葉鶯果然是如她自己所言,不知應該如何與人打交道。 但她這種天真爛漫、行事全憑本心的性格不也正是自己所欣賞的嗎? 忽又覺得自己有些心猿意馬,急忙止住。

君東臨沿途介紹焰天涯的各處風景,他博古通今,胸懷韜略,隨手指點,皆成文章,許驚弦心不在焉,只是偶爾插言說些客套話,葉鶯卻是問東問西,大感新奇。 封冰與君東臨瞧出她心懷赤誠,原有的一分敵意也漸漸淡了。

山中的那座湖泊名為品茶,據君東臨說每年茶花盛開之時,花香遠飄數里,經久不散,聞者如啜名茶,故得此名。 一片方圓百尺形如腳印的土地凹入品茶湖的湖岸之中,幾達湖心,那裡修建了一座兩層的小樓。 樓前的一塊牌匾上用硃砂寫著兩個大字:傲骨。 “傲骨堂”這裡​​是整個頂峰的中心,亦是焰天涯的議事之所。 四人踏入傲骨堂,分賓主坐下,寒暄幾句後漸入正題。

封冰率先發問:“不知楚公子讓吳少俠帶什麼話?”

許驚弦見她似乎並未表現出對楚天涯的特別之處,心中竟稍有些遺憾。 清清喉嚨道:“楚大哥讓我帶的話只有八個字:天湖已逝,恩怨盡斷。”

封冰輕輕一震:“秦天湖死了!”

許驚弦聽她不但連師父也不叫一聲,還直稱名諱,皺了皺​​眉,回憶道:“我遇見楚大哥時恰好是元宵節,聽他說才得知天湖老人病逝的消息,所以一大早就在峨眉金頂埋劍謝師,算起來天湖老人病逝的日子應該是…”

封冰揮了揮手:“不用說了。”態度雖隨意,卻令人不便違逆。

許驚弦只好住口,心頭猜測不定。 卻不知封冰乃是普日北城王之女,雖然在江湖上流落多年,但那份高貴的皇室血脈依然深深滲入身體之中。 而天湖老人秦天湖當年只是禁衛軍的統領,對於她來說亦只是一名下屬。

封冰又問道:“楚公子一切可好?”

這個問題可非三言兩語所能回答。 許驚弦回想楚天涯在峨眉金頂捨身崖上送燈祭靈,又與自己痛飲一番,最後在魏公子墳前黯然神傷……實在無法判斷他到底好是不好,一時竟不知應該如何作答。

“他每年都去魏公子……”提到這個名字,封冰似乎猝不及防地被塵封多年的往事擊中,驀然一哽,方才繼續道,“他每年都去魏公子墓前拜祭麼?”

許驚弦點點頭:“不僅如此,他每年還要點起十七盞送魂燈,為了他曾親手殺死的十七個人。”

封冰喃喃道:“恩怨盡斷,談何容易?又怎會那麼簡單?”

許驚弦忽有些替楚天涯抱不平,朗聲道:“也許封女俠對楚大哥的做法不以為然。但我看得出來,至少他用自己的方式求得了內心的平靜,世上又有幾人能做到?”君東臨驀然抬起頭,饒有興味地看了許驚弦一眼。

“也許,我也應該去看看他……”說完了這一句後,封冰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37 PM

第十三章 論道天涯

許驚弦不知封冰口中的“他”是指楚天涯還是魏公子,本想問個清楚,忽又覺得意興索然,畢競這都是局內人的事情,旁人再著急亦無意義。

一直悶不作聲的葉鶯突然開口道:“我不喜歡封女俠了。”一言既出,滿座皆驚,君東臨連聲咳嗽,許驚弦則是恨不得去摀住她的嘴。

封冰泰然自若:“葉姑娘可以不說出你的理由是什麼。因為無論你喜歡與否,我都仍是封冰。”

葉鶯氣沖沖地道:“我偏要說、哼哼,我本以為你是個爽利的女子,誰知競是如此拖泥帶水,枉我以往那麼喜歡你。”又回頭瞪著許驚弦弦;“你拽我做什麼?我又沒說錯話。”許驚弦被她弄得滿臉通紅,哭笑不得。

君東臨打個圓場:“葉姑娘大概不清楚那段往事,所以有所誤會吧。”

葉鶯不吃他這一套,連珠炮般地嚷道:“別以為我不清楚就不能說了,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只要兩情相悅,一切本來就是簡簡單單,何必搞得那麼複雜?人生不過百年,就圖活個痛快,心裡想什麼就去做什麼,扭扭捏捏可不是咱們江湖兒女的姿態。本姑娘從來都不信什麼來生再續前緣的鬼話,若是等到快要入土的時候後悔,那才真是冤枉透頂……”自古女子都講求三從四德,縱然有此想法,也必是深埋於心間,只是自己說給自己聽,哪有像她這般口無遮攔,公然訴之於眾。 言語雖非大逆不道,態度卻足稱得上是驚世駭俗,不過這番話倒是恰合許驚弦的心意,若非於封冰在場,必是拍手稱快。

封冰轉過臉來,咬唇揚眉,黑白分明的眸子盯住葉鶯。 “葉姑娘說得好,可算是講出了天下女子的心聲,當可引為我的知己。”

葉鶯與封冰對視,假公主遇見了真公主,倒也絲毫不落下風,她撇撇嘴道:“你何必表面上假裝認可,內心裡卻對我不屑一顧?”

封冰淡然一笑:“葉姑娘忘了一件事。”

“什麼?”

“你那番話的前提是——兩情相悅。”

“難道你對楚天涯……”

封冰截斷葉鶯的話:“目前為止,我這一生只愛過一個人,那就是魏公子。至於楚公子,或許有欣賞,但並不是愛。魏君臨死前,我曾立下重誓:此生決不再有第二個男人。不錯,我已報了殺父之仇,天湖老人又已死,一切恩怨盡可了斷,時隔數年,當初的誓言也未必一定要遵守。但是,至少還需要遇見另一個值得託付終身的男人能夠讓我忘記魏公子,能夠讓我真心實意地去愛慕、去敬重。我不介意像個普通女人一樣為魏公子守節盡忠,也不會在面對真正的幸福時拘泥於昔日的誓言裹足不前。但我可以肯定,我決不會委屈自己嫁給一個對他沒有足夠感情的男人。”她望著葉鶯,眼裡閃動著女子才能夠領悟的目光。 “從某種角度來說。其實我們是一樣的。都是寧願背天棄地也要忠於自己感情的人”

滿室皆靜,甚至連君東臨都驚得膛目結舌,或許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聽到了封冰的心聲。 他的眼中隱隱泛起淚光,既為了當年的主人——太平公子魏南焰,也為了現在的主人——封冰。

葉鶯難以置信地望著封冰,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我心直口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嘻嘻,好姐姐千萬莫要怪我莽撞。”這聲姐姐一出口,顯然宣布封冰重又回歸她“喜歡”的名單中。

許驚弦看看封冰,又看看葉鶯,同樣是有著高貴氣質的“公主”,可謂各擅勝場,一個讓他覺得可敬,另一個讓他覺得……很可愛。

君東臨長嘆一聲:“有機會我去找楚兄弟好好談一談。”

封冰搖頭道:“彼此相忘於江湖,何須掛念?或許他早就明白了我的心意。”她輕輕一拍手,冷靜地掃視全場:“好啦。吳少俠與葉姑娘遠來是客,可不能為了我一點私事擾了大家的興致,還是說說正題吧。”那個因杯念而傷情的女子轉眼間已重新成為焰天涯的主人。

葉鶯尚未從方才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呆呆道:“談什麼正題?”

封冰微微一笑:“吳少俠的任務已完成。葉姑娘在長江上力斃羅氏雙雄,琵琶峰上獨戰黃家七傑,涪陵城三香閣一招斷臂技驚四座,身法飄浮,內力陰綿,腕間一對銀環靈動犀利,變幻莫測,以武功而論,在擒天堡恐怕僅次於龍堡主一人。葉姑娘身為擒天堡帳下重將,丁先生的左膀右臂,來到焰天涯決不是只負責護送吳少俠吧。”她言笑盈盈,說得不疾不緩,自信而不張狂,褒揚而絕無誇張,彷彿葉鶯就是她的下屬一般。

葉鶯驚得杏目圓睜,啞口無言。 她來到天擒堡後出手不多,除了那晚在小船上與許驚弦交手外,其餘三次封冰無一遺漏。 涪陵城三香閣中將趙鳳梧的隨從一招斷腕時有許多人在場,封冰知道並不出奇,但另兩次皆是秘密剌殺擒天堡的對頭,封冰竟也瞭如指掌,著實令她驚詫莫名,再加上封冰對自己的武功特點如數家珍,只差沒有說出眉梢月的名字了……川滇三大勢力中,焰天涯人數最少,平時行事最低調,最不顯山露水,但寥寥數語間卻顯示了其擁有極其高效的情報網,令人刮目相看! 兵貴在精而不在多,有了封冰與君東臨這兩人,足可抵得上千軍萬馬。

許驚弦見慣了葉鶯的伶牙俐齒,還是首次看到她如此理屈詞窮、氣急敗壞的表情,肚子裡早就笑翻了天。 心想惡人自有惡人磨,我許驚弦好男不和女鬥,平日讓你佔盡上風,遇到封冰這樣厲害的女子,總能鎮得住你了吧。

封冰對葉鶯的震驚視如不見,神情篤定,悠然道:“如果葉姑娘此行的任務還是希望焰天涯與擒天堡聯盟,那就不用說出來了。”

葉鶯總算緩過氣來:“明將軍大軍不日將至,封姐姐以為焰天涯明哲保身就可安然無恙麼?不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封冰並不直接反駁葉鶯,轉而望向許驚弦:“吳少俠如何看待此事?”

許驚弦不願插手,搖頭道:“我只負責替楚大哥傳話,其餘一概不知。”

封冰也不勉強:“我想聽聽君先生的意見。”

君東臨略一沉吟,緩緩道:“大理媚雲教勢力覆蓋川滇兩境,楚雄府與大理相距不過數百里,焰天涯對於媚雲教來說猶如骨鯁在喉,只是懾於焰天涯的實力,這些年來總算彼此相安無事。但如今形勢已變,泰親王借兵烏槎國,意欲重奪權柄,京師豈能坐視不理?必會派明將軍率兵討伐中原與烏槎國之間戰火一觸即發,媚雲教投向泰親王,換取的條件必是獨霸滇境,一旦挫敗明將軍,下一步必將拿焰天涯開刀,不得不防。”

葉鶯接口道:“世人皆知焰天涯與將軍府的關係,朝廷大軍若勝,恐怕明將軍也決不會放過焰天涯。”

君東臨不置可否:“若按葉姑娘的分析,無論雙方勝負如何,焰天涯都將處於極危險的境地之中。於此生死關頭,焰天涯的決斷更須慎重,一步走錯,就將牽連到數百名子弟的性命……”

“既然左右為難,何不將賭注押在泰親王身上,也免得與媚雲教起衝突。”

君東臨胸有成竹地一笑:“葉姑娘想得太簡單了。首先,媚雲教徒多為舞、苗、瑤、白、傣等異族,加之偏安一隅,對朝廷全無好感,聯手烏槎國無可厚非。焰天涯尊重媚雲教的選擇,卻決不可能效仿。”封冰頷首撫拳,以示讚許。 她身為北城王之女,雖然被朝廷視為叛黨,但畢竟是正宗皇室血統,豈可藉助外夷反噬中原?

“其次,明將軍絕非剛愎自用之人,只要焰天涯不公然反抗朝廷,他也不會輕國事而重私怨,擅自對焰天涯用兵。最後……”君東臨略一停頓。 加重語氣道,“在當前的局勢下,更需要一個第三方的力量。”

葉鶯一怔:“君先生此言何解?”

“若僅是兩軍對壘,其結局或是一方敗亡,或是保持均衡,劃地為界,共治天下,無論雙方是戰是和,皆是全無轉圜的餘地,但如果除了二者之外另有勢力,局面就會大不相同從政治上來說,三方鼎立是最不穩定的一種結構,充滿著更多的變數。”

“君先生莫非以為焰天涯保持中立,就可置身事外?”

“並非絕對的中立,而是因勢而定。明將軍立足未穩,泰親王實力稍弱,一旦開戰都有顧忌,有焰天涯在其中掣肘,對交戰的雙方皆有好處。”

葉鶯思索道:“但如此做法,明將軍與泰親王都將視焰天涯為敵,對你們又有麼好處?”

君東臨語出奇兵:“諸位可聽過劉邦和項羽的故事?”

許驚弦與葉鶯面面相覷,不知君東臨為何在這個時候突然離題萬里,顧左右而言他。 唯有封冰面含微笑,似是早有所料。

君東臨朗然道:“強秦暴虐,先有陳勝吳廣於大澤鄉揭竿而起,再有劉邦於沛縣、項羽於江東舉兵反秦,連番征戰後,小股勢力瓦解殆盡,唯有秦、項、劉三軍成鼎足之勢。且看三強之間的實力對比:大秦擁有虎狼之師,氣吞山川,橫掃六合前所未有之疆域,雖因暴政而失民心,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實力最強;項羽乃力可拔山的蓋世英雄,雄踞中原富饒之地,楚軍實力僅次於大秦;而劉邦雖說手下人才眾多,文有張良、蕭何,武有樊噲、周勃,但兵少將寡,漢軍的實力乃是三強中最末的一位。但是結果呢?最強大的秦早早滅亡,楚霸王項羽無顏見江東父老,自刎於烏江,反倒是實力最弱的劉邦建功立業,成為一代開國雄主。這到底是為什麼?”

許驚弦喃喃道:“劉邦好像還有一個軍事奇才淮陰侯韓信……”

葉鶯道:“韓信乃是劉邦封為漢王后方才前來投奔,大泰的滅亡與他無關。”許驚弦不料競被葉鶯指出錯誤,羞得臉上發燒,垂頭不語。

君東臨大為驚訝:“想不到葉姑娘文武雙修,竟連這一段歷史也知道。”

葉鶯得意一笑:“師父管教嚴厲,我自小學文習武皆不耽誤。嘻嘻,師父還誇我說若去趕考,至少也能中個秀才呢。”

許驚弦暗暗稱奇,那曰在清水鎮蔡家莊與葉鶯定下暗語時,曾聽她說自己滿腹經綸,才高八斗,還以為是在吹噓,想不到確是實情。 那時的女子讀書者甚少,識得幾個字已不多見,江湖女子中更是鳳毛麟角,所以出了一個才女駱清幽,頓時被敬若天人,奉若神明。 他未想到葉鶯身為殺手,竟也能熟讀詩書。 由此看來,其師必是武林中超卓的人物,可惜自己數次相詢都被她推搪過去,至今也不知她的師父到底是何人。

封冰與君東臨也有同樣的懷疑,不過打探對方師承乃是武林忌諱,不便當面詢問。 事實上以焰天涯強大的情報網,幾個月前就已在著手調查丁先生與葉鶯的來歷,但是儘管對這兩大高手在擒天堡的行動瞭如指掌,可對於他們之前的信息卻是一無所獲,二人猶如憑空出現,極不合情理。 如果說近期川滇武林中最為神秘的人物,無疑就是丁先生與葉鶯。

君東臨續道:“儘管歷史無法真實地還原,但我們或可揣測一下三強各自的心態。大秦軍事力量最為強大,能夠對它產生威脅的只有項羽的楚軍,必除之而後快,至於劉邦的漢軍,可先安撫後滅之;從項羽的角度來看,強秦無疑是最大的敵人,但實力不及,只有與劉邦聯合起來才有勝算,滅秦之後再對劉邦動手,天下唾手可得;而對於實力最弱的劉邦來說,處境最是危險,無論滅秦還是滅楚,自己都將是下一個犧牲品。在這種情況下,劉邦採用了最佳的戰略方針,先與項羽結成聯盟,由楚軍硬撼秦軍主力,卻趁秦楚大戰之際乘隙攻入咸陽,劫掠物資擴充實力;滅秦之後劉邦只帶貼身數騎親赴鴻門之宴,以釋項羽疑心。隨後劉邦受封漢王入漢中燒棧道麻痺楚軍,獲得喘息之機,直待到羽翼漸豐方才揮師東進,繼而經過長達四年的楚漢戰爭,終於平定天下,建立大漢王朝… …”

許驚弦與葉鶯聽得津津有味。 初見君東臨一派文士風範,言語謹慎,態度謙恭,完全被封冰的光彩所掩蓋,此刻他侃侃而談,意興豪邁,神采飛揚,方知之前只是有意低調,以免喧賓奪主,搶了封冰的風頭。

“以史為鑑,試觀今日之局勢:明將軍率精銳王師,身經百戰,戰無不勝,可比作大秦;泰親王聯合烏槎國及擒天堡、媚雲教等川滇兩地武林勢力,憑地利之便,可比做楚軍;而處於弱勢的第三方力量,包括焰天涯與一些保持中立的幫派,雖然既無戰後被株連之災禍,亦無稱霸天下之野心,與當年漢軍的處境不可同日而語,但居安思危,很有必要參照劉邦的例子,戰術上兩不相助,戰略上靜觀事變,如此方可保得無虞……”

許驚弦小心翼翼地發問:“依君先生之見,明將軍正如昔日強秦,最終亦難逃一敗麼?”

君東臨一哂:“戰場上千變萬化,無有定論,勝負尚屬未知。但明將軍勞師遠征,泰親王以逸待勞,雙方實力的對比並沒有表面上那麼懸殊,何況歷史上以弱勝強的例子不勝枚舉。依我之預測,明將軍不過略有勝算,縱能一舉平定泰親王,攻下烏槎國,定也傷亡極重,慘勝如敗。”

傲骨堂裡靜了下來,每個人都在細心咀嚼君東臨的話。

昔日江湖傳言“將軍的毒、公子的盾、無雙的針、落花的雨”,說的是江湖上公認最難惹的四個人,分別是將軍府的第三號人物毒來無恙、魏公子帳下第一謀臣君東臨、關中無雙城主楊雲清和落花宮宮主趙星霜。 除了毒來無恙六年前在劍閣棧道上死於楚公子之手外,另三人如今都依然是江湖上威震一方的人物。

這四人武功或許並不算很高,但各有絕藝。 毒來無恙以毒成名,傷人於無形之間;無雙城補天旗地針法小巧機敏,認穴精準;落花宮的飛葉流花南暗器百變,令人防不勝防。 而江湖盛傳公子之盾君東臨勝於謀輅,計定而動,乃是當代屈指可數的軍事奇才。 他這番對當前形勢的分析絲絲入扣,不落案臼,體現出極強的軍事素養與遠見卓識,果非浪得虛名。

“先生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葉鶯嘆了口氣,“看著來此次我的任務是完不成了,回去後我將如實轉告龍堡主與丁先生,再請他們定奪吧。”

君東臨淡然道:“這不過是君某的一些淺識陋見,只可作些參考罷了。”他望一眼封冰,就此垂首不語,剎那間鋒芒盡斂,再無方才迫人氣勢,似乎在有意提醒大家:封冰才是焰天涯的主人。

“時勢如此,朝廷不能坐視泰親王及其餘黨在邊陲叛亂,泰親王為了自身的存亡也必將拼命一搏,這是一場無法避免的戰爭。”封冰的目光掃視全場,待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後,方才再度開口,“戰爭是男人的事情,我不是男人,也不想做什麼英雄,我只從女子的角度去考慮問題、去審視這一場戰爭。若非出於無奈,每一個女人都不思意讓自己的父親、丈夫、孩子去流血犧牲,對於她們來說,戰爭的勝負都是次要,只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平安歸來。戰火蔓延,生靈塗炭,必然會造成無數家庭妻離子散,焰天涯沒有能力製止戰爭的發生,卻可以替這些可憐的女人做一些亊情。所以,雖然我與君先生考慮的角度不同,但殊途同歸,最終的結論不謀而合。那就是焰天涯保持絕對中立,不與任何一方結盟。而以焰天涯為中心,方圓百里之內為停戰區,專門收留難民,交戰雙方的士兵則無權進入。煩請葉姑娘將我的觀點轉告龍堡主與丁先生,焰天涯也會通知明將軍,若有任何一方不願遵守這個協議……”她微微一頓,指著堂中懸掛的牌匾,“焰天涯或許勢微力弱,但每一個焰天涯的​​子弟皆有錚錚傲骨,決不會迴避戰鬥!”這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傲骨堂內,靜聞針落。

許驚弦大生感觸,封冰雖是柔弱女子,但俠骨丹心,嘉惠百姓,果然是不讓鬚眉的巾國英雄,難怪能得到江湖群雄的尊敬,位列白道四大高手。

葉鶯又敬又佩,長嘆一口氣:“既然封姐姐心意已決,小妹也不再多說,此事權且放在一邊吧。另外小妹還想和姐姐單獨講幾句私房話。”轉頭對許驚弦道:“你不妨先去看看那品茶湖的風光,一會兒我來找你。”

封冰點點頭,對君東臨使個眼色,君東臨笑著一拍許驚弦的肩膀:“葉姑娘下了逐客令,我們兩個男人還是識趣些,這便走吧。”

許驚弦告別封冰,隨君東臨走出傲骨堂,沿著品茶湖畔緩緩而行。

許驚弦本以為君東臨會在閒聊中旁敲側擊打探自己的來歷,不料他卻只是問起與楚天涯相通的情形,許驚弦一一如實相告。 當提及在魏公子墳前拜祭時,他注意到君東臨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之色。

君東臨話鋒忽然一轉:“吳少俠可知道當年北城王之事?”

“略知一二,但不甚詳盡。”

“當年北城王叛亂,被身為禁衛軍副統領的魏公子當場誅殺。聖上仁厚,本不願再多增殺孽,但泰親王卻不念同胞之誼,落井下石,力主誅滅北城王滿門,若非秦天湖拼死救出襁褓中的冰兒,今日也不會有焰天涯了……”

許驚弦暗中一懍,不知君東臨提起這段往事有何用意,是否有所暗示。

君東臨續道:“當年魏公子與明將軍在京師明爭暗鬥,終於失勢丟官,被迫遠走他鄉,在峨眉金頂上死於冰兒與楚天涯之手。魏公子於冰兒有殺父大仇,死於她手亦無話可說,冰兒敬重魏公子,所以自此視明將軍為敵,這幾年冰兒率領焰天涯公然對抗將軍府,說到底也只是為了還當年魏公子的一份情債,她與明將軍之間確無個人私怨。”

許悚弦思索君東臨話中隱含的意義:“君先生是說,如果一定要做出選擇,焰天涯更願意支持明將軍麼?”

君東臨一笑冰:“冰兒乃是當世奇女子,決不會意氣用亊,拿焰天涯幾百子弟的性命做賭注。她的決定在我的意料之中。”

“是否如果焰天涯由君先生作主,就會是另外一種選擇?”許驚弦話一出口便覺後悔,奈何覆水難收。

“吳少俠太小看我了。”君東臨大笑,“我跟隨魏公子多年,無論他位高權重或是失勢丟官,皆不離不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並非是對他感情至深,而是因為他是一個真正懂得君某志向的人。”

“先生的志向是什麼?”

君東臨負手望天,良久後才吐出三個字:“平天下!”言罷飄然離去。

許驚弦回想君東臨的言談,仍是不明白他的用意。 按說他對魏公子情深義篤,必是深恨明將軍,若欲率焰天涯與明將軍為敵亦在情理之中,但如果志在“平天下”就應該助中原漢室掃清泰親王餘黨。 最奇怪的是,他這番話完全沒有必要說給自己聽,難道只是偶爾一吐心聲? 以公子之盾的名望,實不該有此出人意表的舉動。 不過君東臨雖然智計過人,謀略蓋世,但言行間隱露正氣,處處光明磊落,決不似藏有什麼陰謀詭計。

無論如何,他都是一個得敬重的人!

許驚弦漫無目的地沿著湖岸行走。 此刻已是午後,滇地氣候多變,方才還是一片艷陽晴空,忽就陰了下來,風兒帶著令人舒爽的涼意,吹來朵朵烏雲聚集於低空。 細細的兩​​絲隨即琴散而下,織盪於空中,像滿天飛舞的千萬條銀絲,給整個大地披上了一層迷濛的輕紗。

雨絲灑落湖中,激起圈圈漣漪,煙霧蒙曨之中,幾葉輕舟撐起篷蓋,漸漸隱沒於湖心。 這不是江南的雨,卻有著如江南一樣的悵惘。

許驚弦眼望這一幕,愁思上湧,不由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葉鶯悄悄走到他身後,奄不客氣地在他背上重重擂了一拳:“臭小子,呆頭呆腦地在想什麼?小心被我一腳踹下湖去。”又對扶搖招招手,雷鷹從空中落下,徑直停在她肩頭,又伸過鷹喙在她頸邊輕點幾下,態度極其親熱。 扶搖感激葉鶯飼血解毒之恩,儼然當她如新主人,這些日子一入一鷹混得熟稔之極,有時甚至令許驚弦生出妒忌之心。

許掠弦方才只是觸景生懷,英雄氣短,但這話卻不便對葉鶯說,唯有靜默不語。 葉鶯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似乎也想到了什麼,臉色慢慢沉了下來,亦發出一聲長嘆。 兩人並肩遙望湖面,良久無語。 扶搖生出感應,陡然躍起,鷹擊長空,高聲嘶鳴,似乎提醒主人莫要喪失了鬥志。

過了一會兒,只聽葉鶯輕聲道:“久聞封姐姐有主見、有擔當,乃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俠女,今日看來果然名副其實。”又轉頭問許驚弦,“對啦,剛才我在封姐姐面前說了那番話,你會不會因​​此笑話我?”

許驚弦知她指的是“質問”封冰對楚天涯的態度一亊,不禁莞爾:“怎麼會笑話?反倒覺得你心直口快,有什麼就說什麼,十分可愛呢。可千萬不要似有些人那般口蜜腹劍,笑裡藏刀。”

葉鶯喜道:“你能這樣說我很高興。其實師父從前一再告誡我:逢人說三分話,胸無城府則容易被人所利用。但我雖然明白這個道理,卻總是做不到,心裡憋不住話兒,不吐不快。”

“你天性如此,又何須強自壓抑?你師父或許只是怕你行走江湖吃虧,為防患於未然,所以才切切叮囑你三思而後行。其實這世上並非都是壞人,坦誠相待方得知己,倒也不必生搬硬套,一概而論。”

“嘻嘻,臭小子繞著彎子誇自己是好人,所以要我對你以誠相待麼?”

“反正你也做不到,我是不是好人也沒有關係。”

“哈,激將法啊!本姑娘今天心情好,你有什麼問題儘管發問。”

“那你告訴我,剛才你對封女俠暗地裡說些什麼?”

“都是些女孩家的私事,說了你也沒興趣。”

其實許驚弦早就懷疑丁先生派葉鶯來焰天涯另有要事,料想她不會直言相告,淡淡一笑,不再追問。

葉鶯眼珠一轉:“你有沒有註意到君先生對封姐姐如何稱呼?”

許驚弦一怔“什麼意思啊?你怎麼突然想到這個?”

葉鶯故作神秘壓低聲音道:“來焰天涯之前,丁先生刻意叮矚我暗中註意君先生對封姐姐的態度。我看方才在傲骨堂中,君先生好像從沒有當面叫過一聲封姐姐,你說這是為了什麼?”

許驚弦暗忖果然如此,一時想不明白丁先生如此吩咐葉鶯是何用意。

葉鶯自言自語般道:“你說君先生會不會暗戀封姐姐啊?封姐姐不喜歡楚天涯是否因為君先生的緣故?”

許驚弦忍不住大笑起來:“不要胡思亂想了。君先生年齡大了些,他們也太不合適了吧。”記得君東臨與自己單獨相處時曾以“冰兒”相稱封冰,雖然親切,卻分明透著慈愛呵護之意,應是當她如女兒一般。 又想到丁先生有意探聽君東臨與封冰之間的關係,莫非對公子之盾有收買之意? 此人雙眼雖瞎,卻是心如明鏡,不但智謀過人,而且野心極大,唯恐天下不亂,他到底想做什麼? 一時腦​​中思索不定,對丁先生戒懼之心更盛。

葉鶯猶自嘮叨不休:“只要兩情相悅,年齡大些又算得了什麼?”

許驚弦對葉鶯一笑:“不要只顧著亂點鴛鴦譜,看你淋得頭髮都濕了。”指著遠處湖岸邊的一座小涼亭道,“我們去那裡避一避吧。”

兩人剛到涼亭中坐下,就遠遠望見一男一女沿著湖岸走來。

男子一身白衣,腰懸長劍,背負一個大包裹,撐一把油紙傘。 看他身材瘦削,彷如書生,背上包襄高過頭頂,看似笨重,本是顯得有些滑稽,但他步態間卻是飄移如風,在連綿雨絲中猶如閑庭信步,瀟灑至極。 那女子身著淡紫色衣衫,肩上搭著一塊淺綠色的披肩,配以綾羅長裙,舉止文靜嫻雅,體態輕盈窈窕,像一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

紙傘遮住兩人面目瞧不清楚。 只看他們相依相偎,於斜風細雨中悠悠行來,不時低聲說著什麼,道不盡的恩愛,似乎只要兩心相繫,雙手互牽,哪怕雷鳴電閃,風狂雨驟,亦全都不放在心上。

許驚弦與葉鶯看到這一幕,各懷心事,都沉默下來。

那男女正朝著涼亭行來,離得近了,隱約可聽到兩人的對話。 那男子柔聲道:“你身子弱,莫要淋出病來,先在亭中避一避雨吧。”他聲音清朗,極有穿透力,中氣十足,內力竟自不俗。

女子道:“要不就先回去吧,等雨停了再走。”她氣息急促,分明不通武技,似是江南人氏,吐字輕軟,拖著好聽的尾音,聞之令人心生憐惜。

男子笑道:“我就想趁著下雨之際悄悄離開,免得囉嗦。”

女子道:“封姑娘和君先生待我們不薄,如此不告而別,是否有失禮數?”

“你知我最不喜那些繁文縟節、虛禮客套。何況我已留書一封,他們知我性子,也不會在意……”

許驚弦與葉鶯在一旁聽得清楚,卻猜不透這對男女的身份。 說話間那對男女已至涼亭。 男子收起油紙傘,掃一眼許驚弦與葉鶯,口中不言,面上微有讀​​異之色,那女子卻朝兩人含笑示意。

許驚弦定睛望去,不由在心中暗喝一聲彩。 只見那男子三十出頭,眉似鉤月,目如朗星,衣綴明珠,帶系美玉,嘴角上掛著一絲玩世不恭的笑容,如輕俗淡世的翩翩公子,面上雖隱有據傲之色,卻並不令人生厭,反而讓人覺得那是理所應當之事;那女子二十五六年紀,碧簪玉釵,髮髻如雲,眉目如畫,明眸睹齒,梨渦淺笑,顧盼生妍,最令人動心的是她那嬌懶慵散的笑容,似蹙似愁,如歌如怨,於不經意間流露出一份絕代風情。 男子俊秀飄逸,女子清麗脫俗,可謂是人中龍鳳,神仙眷屬。

匆匆一眼望去,許驚弦只覺那男子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來何時遇見過他。

男子掏出一方素絹,將亭欄細細擦淨,再墊在亭台邊,這才扶著那女子坐下。 他目光掠過女子的腳尖,低聲道:“雲兒,你的鞋髒了,坐好不要動……”俯身下去,替那女子將鞋面上的泥塵拭去。

那女子坦然受之,下意識地伸手去撫那男子的頭髮,忽又瞥了一眼許驚弦與葉鶯,似驚覺在外人面前如此不妥,面上微微泛起一抹紅霞,更增嬌豔。

許驚弦看得呆了,自古男尊女卑,皆是女子這般服侍男人,眼前這一幕確不多見。 但看他兩人一舉一動皆是出乎自然,全無半分勉強,伉儷情深,著實令人羨慕。 他感受著那份溫馨,念及佳人在旁,情不自禁地往葉鶯身邊靠了靠,不料葉鶯亦心生間感,恰好也往他身邊靠來,兩人手指才一相碰,慌忙又觸電般分開,心頭皆是怦怦亂跳。

那男子站起身來,卻並不依樣擦拭亭欄,而是十分隨意地坐在那女子身邊。 看他白衣勝雪,卻根本不放在心上,似乎眼裡就只有那女子。

女子回望湖面,幾不可聞地低嘆一聲。 男子問道:“雲兒因何嘆氣?”

女子道:“在這裡住了幾年了,自然有些不捨。”

男子低聲道:“如果你不想離開,我們這就回去吧。”

女子溫柔一笑:“別說傻話了,既然決意要走,又何必回頭。”

“我們這一去路途遙遠,只怕你要受些苦……”

女子將頭倚在男子肩上:“雲兒不是沒受過苦的人,何況只要和你在一起,吃些苦又算得了什麼?只要你天天開懷,就是我最大的心願。”

他二人旁若無人地說著體己情話兒,許驚弦與葉鶯感受著他們之間的那份甜蜜,琴落雨絲透過亭柱間的空隙灑在面上,卻冷卻不了發燙的臉頰。

湖面上忽然跳起一隻魚兒,女子拍手道:“快看啊。這湖里的魚兒果然都是你的屬下,現在來給咱們送行了。”這或是他兩人閒時的玩笑,被她隨口道來,更顯浪漫。 許驚弦與葉鶯聽得真切,對視一眼,目蘊笑意。

男子嘿嘿一笑:“左右無事,我再給你講講這品茶湖名字的由來。”

葉鶯忍不​​住搶著道:“我知道。據說每年茶花盛開之時,茶香遠飄數里,經久不散,聞者如啜名茶,故得此名。”

男子大笑:“你必是從君先生那裡聽來的吧。他講的故事就像他這個人一樣,中規中矩,只顧追求效率而缺少趣味。”許驚弦聽他對君東臨的​​評價雖然略顯刻薄,亦算入木三分,不由咧嘴一笑。

葉鶯驚訝道:“難道實情並非如此?”

男子正色道:“品茶湖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相傳數百年前,有一位書生途經此湖,戀眷這裡的風景,便住了下來。湖畔的茶花仙子愛上了他,便化為一位可愛的少女,誰知那書生資質平平,卻一心求取功名,日夜只顧埋頭苦讀詩書,對荼花仙子視若不見。茶花仙子愛他極深,有意助他一臂之力,每晚便催動體內精氣,泛出一絲絲茶香,書生聞之清爽恰神,思如泉湧,下筆如有神助,一時名動四方,便被請去京中做官。書生到了京城裡,聞不到那茶香,便再也寫不出好文章來,人們只道他江郎才盡,漸失敬重。”

“書生做了幾年的官,再無成就,亦覺無趣,他只道那湖畔的茶香有奇效,便告假返鄉,重遊故地。哪知書生雖到了湖邊聞到茶香,卻仍覺腦中空空,全無靈感,原來那茶花仙子見書生一去數年,思念成疾,已是奄奄一息,那茶香失了她的魔力,自然再也無效了。”說到這裡,白衣男子自視女子,嘴角噙著笑意,深吸了一口氣,似乎也在聞她的芬香。

葉鶯聽得入迷,急得連聲追問:“然後呢?茶花仙子病好了麼?”

“幸好那個茶花仙子的妹妹將實情告訴了書生,書生這才恍然大悟,頓覺功名雖好,卻比不上美人深恩,當即棄官不做,陪著茶花仙子終老湖畔。後人為了紀念他們,便把此湖命名為品茶湖。”男子望著那女子,眼中盡是脈脈深情,“所以,在這品茶湖邊品的不是茶香,而是那詠嘆千古的愛情!”

葉鶯長舒了一口氣:“原來如此。這個傳說可比君先生講的好聽多了。奇怪,難道他在這裡那麼多年卻沒有聽說過麼?”

那女子掩唇而笑:“小妹妹真是可愛哩。這個故事今日才流傳出來,君先生又如何得知?”

葉鶯這才明白過來,手指那男子:“原來是你現編的啊?”

男子誇張地鞠了一躬:“獻醜獻醜,在下信口開河,博一笑耳。”

許驚弦見他講故事時眉飛色舞,神采飛揚,不由想到當年對自己講了六個故事的花嗅香,脫口問道:“兄台可是姓花麼?”

男子一愕:“原來你們竟然並不認得我啊,莫非不是焰天涯的人?”看來他伊然當自己是焰天涯無人不知的名人,語氣中不乏自傲之意。

葉鶯登時想到幾年前的一段江湖典故:“原來你就是那個花公子,這位姐姐想必就是臨雲姑娘了。”

五年前將軍府謀士魯秋道貪污巨額兵餉,罷官遠通江南遷州小城。 白道第一殺手蟲大師在五味崖殺人榜上高懸其名,放言一月內必誅殺之。 蟲大師先後派出“琴棋書畫”四大殺手中的“書中尋玉”舒尋玉與“琴中聆韻”秦聆韻,卻不料將軍府總管水知寒親自出馬,先殺舒尋玉,再易容化裝為魯秋道作為誘餌,更有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雄伏其後,設下迷局,意圖將蟲大師及其四大弟子一網打盡。

秦聆韻聯手江南三大名妓之臨雲、焰天涯弟子寧詩舞,再加上刑部名捕餘收言仗義相助,終於在遷州城施巧計破開重重迷局,力敗鬼失驚,當場格殺魯秋道,伸張了江湖正義。 這是將軍府威懾江湖以來第一次失利,焰天涯亦因此役而名動天下。 而四大家族蹁躚樓弟子花濺淚因迷戀臨雲來到遷州城捲入此事,並誘走水知寒,才令秦聆均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事後聽說臨雲被接至焰天涯,而花濺淚自此失蹤,無人知其去向。 原來他是隨著心愛的女子一併來到了焰天涯,一住就是五年的光景。

許驚弦對四大家族感情極其複雜。 點睛閣主景成像廢去他丹田:英雄塚的愚大師物由蕭傳他弈天訣;溫柔鄉弟子水柔清的父母莫斂鋒與水秀皆因他而死;翩躚樓主花嗅香卻用六個故事啟發了他對人生的思考,令他受益匪淺;而他最敬愛的暗器王林青亦正是死於四大家族少主明將軍之手……

景、花、水、物四姓之中,花嗅香乃是他最喜歡的人物,愛屋及烏,對其子花濺淚亦早有幾分好感。 不過雖是久聞花濺淚之名,但直到親眼目睹他對臨雲姑娘情深義重,行事真誠而不迂腐,坦蕩而不失灑脫,頗有乃父之風,這才從內心裡生出一份欣賞之情。

花濺淚聽葉鶯說起前來焰天涯的緣由,方知兩人並非焰天涯子弟,言語間反倒親熱了許多:“嘿嘿,我還以為君先生知我要走,自己不好意​​思出面,便找來你們來勸阻。不知兩位如何稱呼?”

葉鶯口快:“我叫葉鶯,這位是……”

許驚弦喜歡花濺淚為人,不願以假名相告,但礙於葉鶯在旁無法明示身份,便搶先道:“小弟藉藉無名,卻不知花兄為何要離開焰天涯?”

花濺淚攤手道:“看這情勢,明將軍大軍不日將至,遲早要開戰,所以先行一步,免得捲入爭端。”

葉鶯奇道:“看花公子可不像是怕事之人。”

花濺淚笑道:“並非怕事。這一場戰爭本就與我無關,又何必讓妻子身陷戰火,替我擔驚受怕?”聽他口氣,與臨雲已然成親。

葉鶯驚得雙目圓睜,終於還是忍不住說出心裡話:“可是,花公子於此敏感時候離開,似乎有些對不住焰天涯吧。”

花激淚漠然道:“我寧可對不住焰天涯,也不願意對不起妻子。”

葉鶯望著臨雲:“臨雲姐姐也​​這麼想嗎?”

臨雲輕輕拈起花濺淚衣襟上的一根髮絲,淡淡道:“我相信他的選擇。”

葉鶯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花濺淚此舉本是無可厚非,但在情理上卻似有違江湖道義。

許驚弦撫掌道:“賢伉儷同進共退,果是珠聯璧合的一對。”

花濺淚冷眼望來:“小兄弟在諷剌我麼?”

許驚弦正容道:“花兄不要誤會。能夠保護自己心愛之人不受傷害,才是一個男人最應該盡到的責任。”

花濺淚驚訝地看著許驚弦,拱手一揖:“雖說我花濺淚向來我行我素,從不在意別人是否理解與認同,可也知道按照世人的眼光來看,我如此做法本不值一哂。但卻瞧得出小兄弟語出真心,先行謝過。”

許驚弦謙然一笑:“人生在世,但求問心無愧。花兄拿得起放得下,灑脫之極,亦令小弟衷心敬佩。”

葉鶯在一旁小聲道:“別忘了男人除了保家,還要衛國。”

花濺淚也不動氣:“這場戰爭本就是因那些身處高位、爭權奪利的人而起,其實全無意義,又何必去為之賣命?若非怕見到戰火蔓延禍及無辜,逼得自己忍不住出手,我倒寧可留在這裡看看這場好戲會如何收場。”

“可是,如果焰天涯捲入戰爭,你的朋友被人殺死,又怎能坐視不管?”

許驚弦慨然道:“兩國交兵,死傷難免。但每一個士兵其實都是無辜之人,他們受命於將官,面對著陌生的敵人奮勇衝殺,彼此之間又有何仇怨?戰爭不同於江湖,只有死傷,沒有仇恨。”

“好!好一個只有死傷,沒有仇恨!”花濺淚長身而起,“小兄弟雖然年輕,但所說的話甚合我心,當引為知己。”與許驚弦大笑擊掌。

葉鶯疑惑地望著花濺淚與許驚弦,搖頭苦笑:“男人真是可怕。”

臨雲抿嘴一笑:“妹妹有所不知,只有像他們這般極有痴性的男人,才可讓我等女子放心託付終身。”她雖曾是江南名妓,卻也是好人家出身,不幸流落風塵,見慣了男人的花言巧語,原是再也不會對男人動心,但識得花濺淚後終於被他一片痴心感動,自此全心全意與之相隨,海角天涯亦不離不棄。 這句話雖是半開玩笑,卻當真是她的肺腑之言。

葉鶯聽臨雲話中的意思,分明是誤會了自己與許驚弦的關係,若是默認豈不讓那個臭小子佔了便宜? 又羞又氣,暗地裡狠狠掐了許驚弦一把,賭氣閉口不語,心底卻又泛起一絲淡淡的甜蜜。

眼看天色漸晴,花濺淚對許驚弦道:“為免君先生留客,我就先走一步了。日後若有緣與小兄弟再遇,請你喝酒。”豪然大笑著,扶起臨雲離開。

許驚弦見他說走就走,連自己名字也不問,當真是灑脫至極,其人亦如他隨口杜撰那個傳說一般,至情至性。 心中欣賞花濺淚的性格,起身目送他與臨雲遠去,直至不見,打定主意以後若有機會再去鳴佩峰時,必要找他痛痛快快大醉一場。

許驚弦回過頭來,卻見葉鶯仍坐在亭台邊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笑著在她面前晃晃手掌:“小公主,變傻了?”

葉鶯渾如夢遊,喃喃道:“人與人之間,真的可以那麼信任麼?你看臨雲姐姐對花公子的態度,將全部身心都放在他的身上,沒有絲毫的懷疑與猶豫,真真是令人羨慕啊。”

許驚弦想了想,輕聲道:“也許這世上依然有許多的醜惡,也存在許多的欺騙,但只要努力去相信美好,相信別人,就會讓自己快樂。”

葉鶯轉過頭來望著他,眼裡帶著一絲茫然與無助:“我是不是有些變了?”

許驚弦只覺她的態度前所未有的溫柔,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勉強笑道:“你能怎麼變呢?難道當自己也是那茶花仙子麼?”

葉鶯靜靜盯著許驚弦:“知道嗎?在你的身上就有一種讓人信任的力量。”事實上不獨葉鶯,每一個與許驚弦接觸的人都會有同樣的感覺。 那是因為他自幼修習《天命寶典》,心思敏銳,觀察細膩,達觀通透,對複雜的人性有一種本能的慧識頓悟,更對天地萬物隱含一份悲天憫人之意。 所以即便孤傲清絕如楚天涯,亦會對他一見如故,盡吐心曲。

許驚弦聽葉鶯如此說,面如火燙,嘬嚅道:“那有什麼用?你說過你從不信任任何人,包括我在內……”他心裡對葉鶯說的這句話一直耿耿於懷,本來決不肯在她面前示弱,但此刻腦袋發昏,不由脫口而出。

“是啊。這麼多年來我總是一再告訴自己不能再信任別人,說多了自己也就深信不疑了。”葉鶯長嘆一聲,“你想不想知道上一個得到我信任的人是誰? ”

許驚弦胸中湧上一股莫名的酸意:“他是誰。”

“他是我最後一個信任的人,也是我殺死的第一個人。”

“啊!你殺了他?”

葉鶯澀然一笑:“你怕了吧?”

“我不怕,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六歲那年,在那馬戲團中撞傷了頭……”葉鶯眉頭微蹙,目光落在湖面上,似在回憶不願追想的往事,隔了許久才重新開口,“我昏迷了許多天,迷迷糊糊中覺得自己被一個人帶著,走了許多地方,最後還坐上了大船,等我完全清醒後,才發現來到了一座荒島。帶我走的那個人就是我的師父,他從馬戲團主手裡買下了奄奄一息的我,按師父的說法,我既然已死過了一次,就應該忘記過去所有的事,重新做人,我的性命也屬於他。”

“島上另有十幾個與我差不多年紀的該子,我們白日習文,晚間練武,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師父是一個英俊的中年人,風度翩翩,不苟言笑,武功極高,是每個孩子心中最崇拜的人物。但師父每隔七夫才出現一次,傳下幾式招數後就會離去,平日都由幾位師兄督促我們練功。師兄們管教十分嚴厲,只要稍有供怠,就會拳腳相加,島上雖然並不缺乏食物,但每天至少都會選出一個孩子接受絕食的懲罰,或是犯下錯誤或是練功沒有進展,如果沒有合適的人選,則以抽籤決定。每個孩子都是師父從各地搜羅的孤兒,都有著淒慘的身世,孤獨而古怪,所以我們雖然在一起生活,卻很少能產生友誼,再加上彼此的競爭關係,甚至連交談都成了一種奢望。那時的我沉默寡言,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一大早起來到海邊看日出……”

聽到這裡,許驚弦不由想到了在御泠堂的生活。 不過禦泠堂雖然也存在著殘酷的競爭,但弟子彼此之間絕非如此冷漠無情,每個人都視自己是整體的一部分,懷著為了禦泠堂的榮譽和尊嚴而戰鬥的信念,擁有強大的凝聚力和戰鬥力。 相比之下,葉鶯所處的環境無疑更加惡劣。

或許,這就是訓練殺手的方式。

“聽師兄說,我們所處的小島名叫玉衡島,與周圍另外的六座小島天樞、天璇、天璣、天權、開陽、搖光合成天罡北斗的形狀,而在斗柄所指的方向二十里處還有一座面積較大的的島嶼,那裡叫做太乙島,島上有一座巨大的城堡——紫薇堡,師父就住在其中。每隔一段時間,師父就會從我們之間挑選最出色的一位,當經歷過紫薇堡中嚴峻的考驗後,就可以成為師父正式的弟子,從此再也不會受人欺負,也不會有絕食之虞。每個孩子刻苦練功,日夜不輟,就是為了能夠早日去太乙島紫薇堡,成為師父的嫡傳弟子。來到玉衡島的第五年,當我十歲的時候,終於得到了這個機會。”

“那一次有幸進入紫薇堡的孩子共有七位,分別來自天罡北斗七島,年齡都在十一、二歲之間,我是其中唯一的女孩子。七個孩子集中在城堡陰森可怖的大廳中,每個人面前放著一個袋子,袋子裡除了有限的一些食物與清水外,還放著每個人最擅長的兵器。之前我們聽說在紫薇堡中將有一場嚴峻的考驗,卻完全不明白具體的內容。當競爭成為一種長時間的習慣後,即使是天真的孩子也變得冷酷無情,七個陌生的孩子麵面相覷,互相猜疑著,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將會是什麼?然後從大廳的穹頂傳來了師父的聲音:'你們七個人將在這個密封的城堡裡生活七天,每個人只有武器和食物,你們可以用任意的方法生存下去,並殺死其餘人,城堡的大門將在第七天打開,唯一活下來的人將是我的弟子。'師父講完這句話後再無聲息,但每個孩子心中都清楚地知道,他的話就是不可違抗的命令……”

“每個孩子都愣住了,沒有人懷疑命令的真實性,也沒有人敢試圖承受違背命令的後果。雖然我們都經過嚴格的訓練,也曾經在比鬥中有過誤傷,但從沒有主動去殺過人。”師父的話音才落,我們彼此對視的眼神就驀然凌厲起來,殺氣在七個孩子之間隱隱浮現,每個人都是敵人,為了活下去,我們必須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撐到最後一刻。 看起來最大的那個孩子突然朝我笑了笑,從他的食物袋中拿出一個桔子遞給我:“你和我一起吧,我來保護你。”他語氣中的堅決和勇敢打動了我,我接過桔子放進嘴裡,桔子很甜,他的嘴角邊有一個酒窩,笑得也很甜。 五年裡,周圍的孩子都是我的競爭對手,沒有人把我當作一個女孩子,沒有人會容讓我,他真誠的笑容給了我一份信心,讓我被父親拋棄後第一次有種被呵護的感覺。 兩個人聯合起來,生存的機會自然會大得多,我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他,甚至沒有去想如果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會是什麼情景?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在心裡叫他桔子師兄。

“經過短暫的混亂後,七個孩子都拿起了自己的袋子,消失在城堡之中,沒有懼怕,沒有哭泣,軟弱只會帶來死亡,每個人都相信自己將是最後的勝利者。城堡很大,有許多房間,道路四通八達,每個人都懂得應該如何在這個大型的迷宮中隱藏自己,並且利用地形尋找機會殺死對手。我和桔子師兄在一起,藏在二樓的一間小黑房子中。第二天清晨,城堡的底層傳來一聲慘叫,孩子之間的殺戮開始了。”

“桔子師兄武功很高,使一把短小的匕首。他很照顧我,總是單獨出去行動,讓我呆在房間裡,第四天晚上他回來的時候,匕首上有淋漓的鮮血。飢餓開始讓人無法忍受,為了讓他有足夠的體力,我盡量呆在房間裡保存體力,省下自己的食物給他。我知道自己的行為意味著什麼,但是這五年來,他是我唯一全身心信任的人,我早已死過一次了,對死亡沒有恐懼,我不介意為他犧牲自己的生命。到了第六天晚上,整個城堡裡除了我與桔子師兄之外,還剩下最後一個孩子。我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藏在哪裡。雙方小心翼翼地一面掩藏自己的行蹤​​,一面搜索對方,等待著最後的對決。”

“當桔子師兄出去搜查時,最後一個孩子找到我了。他雖然已經受了傷,渾身是血,精疲力竭,但我已經餓得沒有了力氣,再加上事發突然,勉強鬥了幾招後就被他擒住了。桔子師兄聞聲趕來時,我已成了人質,那個孩子已是強弩之末,絕非桔子師兄的對手,但投鼠忌器,桔子師兄也不敢貿然出手,雙方對峙,僵持不下。在那個孩子的威脅下,桔子師兄不得不同意拋下了匕首。我大吃一驚,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寧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讓桔子師兄受到傷害,當即拼死反擊,但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桔子師兄只是假意棄去兵器,趁對方稍一疏忽之際,他已縱身上前,直朝我的小腹刺來。沒有絲毫的猶豫,那把匕首深深刺穿我的腹部,再沒入了對方的胸膛!”

“直到望見桔子師兄那猙獰的表情與狠毒的眼神,我才終於明白:從一開始,我就只是桔子師兄的擋箭牌,他故意對我示好,就是為了讓其他人認定我是他的弱點,從而為自己贏得一絲活命的機會。在這一場事關生死的考驗面前,不存在什麼友誼,也沒有任何的溫情,只有赤裸裸的利用。當最後一個孩子倒下時,桔子師兄的匕首已橫在了我的咽喉……”

“師父及時出現了,一掌打倒桔子師兄,然後把匕首擲到我的面前。他冷冷地道:'你現在只有兩個選擇。自殺,或是殺了他!'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滿著對桔子師兄的憤怒,因為他不但辜負了我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也辜負了我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希望。我不顧腹部的重傷,拾起匕首插入了他的胸口。師父道: '我希望你永遠記得這個教訓。除了自己,再也不要信任任何人,包括我。'從那天起,十來歲的我真正懂得了人生。我正式成為了師父的嫡傳弟子,我再也不會相信別人,我努力修習武功,心狠手辣,不留餘地,成為師父手下最出色的殺手……”

聽完了葉鶯的故事,許驚弦悚然無語。 她本來是一個懷著天真與夢想的小女孩,但生活在那樣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的環境下,她必須改變自己,變得狠毒狡詐,只有這樣,才能在暴力和血腥之間謀得一席生存之地。

葉鶯幽幽一嘆:“雖然我殺過許多人,但我總是忘不了桔子師兄。而每次想他的時候,嘴裡都會有一絲甜甜的桔子味道。”

許驚弦心裡猛地一痛,緊緊握住拳頭。 他真希望自己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可以讓她擺脫這一切,遠離人世間的仇殺與紛爭,告訴她惡夢終將過去,她依然可以勇敢地面對明天,做一個驕傲的小公主……但他只是動動嘴唇,沒有吐出一個字。 她的堅強不需要他的同情!

“我是個冷血的殺手,我的世界充滿著陰謀詭計、暗殺行剌、鮮血屍體……但我還是十分懷念小時候做公主的日子,甚至懷念普通人的生活。剛才看到臨雲姐姐對花濺淚那麼信任,我突然好羨慕她。信任是一種能力,我怕我已經失去了這種能力,但在內心深處。好像還殘存著一點點希望,希望自己有一天還可以再全身心地去信任一個人。”葉鶯緊緊咬著嘴唇,彷彿要用疼痛來證明自己的決心,一字一句道,“或許,只有這樣的一次信任才可以拯救我自己,解開我的心魔。若不然,就讓我萬劫不復!”

千言萬語凝在許驚弦的嘴邊,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溫柔地攬住了葉鶯的肩頭。

淅淅瀝瀝的雨終於停了下來,雨過天青,如洗的天空澄澈如碧,七色彩虹橫於東方,像一匹被看不見的大手揮灑出的綢緞。

葉鶯驀然一震,如夢初醒般挺直了身體,輕輕撥開了許驚弦的手,略顯不自然地道:“我為什麼要對你說這些?”

許驚弦故作無辜狀:“你自己要說,我可沒有​​強迫你。”

“你這臭小子可聽了我不少秘密,若哪天惹我不高興,定要殺你滅口。”

許驚弦微笑不語,雖然她神態兇惡依舊,心裡卻有一種莫名的喜悅。

葉鶯若有所思,神情恍惚,忽然嘆了口氣:“我剛才已知會過封姐姐,我們無須告別,這就走吧。”也不等許驚弦回答,起身離開。

許驚弦見慣了她喜怒無常的模樣,暗暗搖頭,只好隨她而去。

兩人離開品茶湖,徑直往山下行去,想必封冰與君東臨早已暗中吩咐過焰天涯的弟子,沿途並無阻攔。

細雨過後山明水秀,綠林蔥鬱,溪聲潺潺,群鳥歡唱,萬蟲齊鳴,清爽的空氣令人心曠神怡。 但許驚弦見葉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自己也無心欣賞風景:“這一路上看你不言不語,到底在想些什麼?”

“啊!”葉鶯彷彿被驚醒,略顯慌亂地道,“我在想花公子和臨雲姑娘。”

許驚弦有意逗她說話,笑道:“奇怪,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叫我公子?”

“你是個臭小子,哪像個公子?”

“我真的很臭麼?”許驚弦裝腔作勢地聞聞自己身上,“冤枉啊冤枉,一定是你的鼻子出了問題。”

葉鶯忍不​​住笑著瞪他一眼:“但凡做公子的,都是風流倜儻、博學多才之士,你想做也做不來。”

“哼,你當我沒讀過書麼?”許驚弦故作悻然道,“只不過模樣沒有花公子長得帥,你就看不起我。要說到風流倜儻,比起他也不遑多讓。”

“風流是指那種出類拔萃、卓爾不群的氣質。我才不喜歡那種自以為天下女子都要鍾情於他、四處留情的執絝子弟。”

“嘿嘿,你大概不知道花濺淚的父親自號'四非公子',說什麼'非醇酒不飲,非妙韻不聽,非佳詞不吟,非美人不看',那才算是真正的風流才子。若是被他看到花濺淚對臨雲姑娘情深似海的樣子,只怕會氣歪鼻子,從此不認這個兒子……”四大家族極其神秘,幾乎不現江湖,所以許驚弦雖是開玩笑,但提到花嗅香時也有意隱去其名。

“你說的是嗅香公子花嗅香吧。久聞大名,有機會倒想見識一下。”

許驚弦不料葉鶯竟然也知道花嗅香的名字,對她師門更增好奇,隨口道:“他父子模樣雖然有幾分相似,但性格卻是大相徑庭,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說到一半,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掠過心頭,怔然收聲。

原來他對比花氏父子的印象,突然想到初見花濺淚時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卻絕非是因為花嗅香,而是想起了另外一個人——桑瞻宇。

許驚弦這一驚非同小可,按鶴髮所說,桑瞻宇乃是鶴髮之妹與禦泠堂某個大對頭結緣所生,而御泠堂最大的對頭不正是四大家族麼? 莫非那個人就是翩躚樓主花嗅香? 以四非公子出處留情、沾香即走的性格,此事大有可能。 如果推測屬實,那麼花濺淚與桑瞻宇雖然年齡差了十幾歲,卻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容貌相像亦不足為奇。

許驚弦越想越驚,作為御泠堂二代弟子中最為出色的一人,桑瞻宇一向被寄予厚望,但如果他真是花嗅香親生之子,禦泠堂又怎會如此信任他? 宮滌塵對此事到底是一無所知,還是知道真相後有意為之? 或許桑瞻宇就是御泠堂用來對付四大家族的秘密武器! 他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以後有機會遇見花嗅香,定要不露聲色地查探一下究竟。

說話間已到了山腳下,兩名焰天涯的弟子牽來他們的坐騎,隨即退下。

葉鶯表情古怪,突然一咬牙,似是拿定了主意。 她翻身上馬,看也不看許驚弦一眼,漠然發話道:“你要到何處去?”

許驚弦怔了一下,尚未反應過來:“我到哪去?你什麼意思?”

葉鶯一挑眉:“焰天涯之事已了,從今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總不成還要本姑娘照顧你一輩子?”

許驚弦見她突又擺出一副蠻不講理的模樣,直覺有異:“你要去哪裡?”

“我當然回擒天堡給丁先生復命啊。”

“反正我也無處可去,不如再陪你走一趟。”

“笑話,堂堂男子漢自己沒有主見麼?何必非要和我一起?”

“這……”許驚弦為之語塞,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我也要參加刺明計劃。”

“你當自己很重要嗎?刺明計劃用不著你。”

“這也是丁先生的意思嗎?”

葉鶯微滯了一下,漠然道:“你問那麼多做什麼?我才沒空回答。”

許驚弦望向葉鶯,卻見她避開自己的視線,更增疑惑。 他沉聲問出一直壓於心底的懷疑:“丁先生是否曾給你密令,離開焰天涯後就除掉我?”

葉鶯冷笑:“你當自己是誰啊,殺不殺你有何區別?”

或許是心裡不願與葉鶯分別,或許是被她無情的語氣刺傷,許驚弦憤然道:“好,我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自然不配與姑娘同行。”走出幾步後,又掉轉馬頭,耐著性子問道,“你一定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是麼?”

葉鶯沉默許久,方才緩緩道:“雖然我還不能做到完全信任別人,但也許可以試試讓你來信任我。”

許驚弦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種特別的東西,心裡不由一動,放軟口氣道:“我相信你不會害我,但我總應該知道其中的原因吧。”

葉鶯無奈嘆道:“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問了,快快離開這裡吧。”

“離開這裡?”

“對,不要留在川滇兩境,離開這塊將要發生戰爭的地方。”

事實上許驚弦本有意去烏槎國去找鶴髮童顏師徒,豈能從葉鶯所言,堅決道:“即使我不能參與剌明計劃,但明將軍依然是我的仇人,我決不會離開,我會用我的方式去報仇。”

葉鶯氣惱地望著許驚弦:“你這臭小子怎麼不聽人勸告,真是不可理喻。”

“彼此彼此。除非你能說出讓我信服的原因。”

葉鶯不自然地一笑:“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最喜歡貓兒。”

“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貓兒有時會無緣無故地突然發狂,像是對著空氣中某個看不見的敵人進攻。有人說那是因為它可以感應到冥冥中一些神秘的力量,女人也一樣,對即將發生的危險有種天生的直覺。”

許驚弦聽出她的言外之意:“你是說我有危險?”

葉鶯不答,只是朝許驚弦一拱手,揚鞭打馬轉身離去。 許驚弦怔怔望著她的背影,一咬牙又策馬跟了上去。

“你陰魂不散地跟著我做什麼?”

“姑娘放心,我豈會厚顏跟隨?不過好歹相識一場,就讓我送送你吧。”

葉鶯嘆了一口氣,放緩馬速:“找個酒家,請你喝酒。”

“好!”

臨別在即,心情沉重,許多想說的話都無法出口。 兩人無言並髻而行,速度卻越來越慢,似乎都希望這最後的相聚能夠再延長一些。 扶搖似也感應到主人的心情,顯得無精打采,不時發出低低哀鳴。

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才不過行出二十餘里。 已至傍晚時分,正好看到道邊一個酒家,兩人停馬步入酒家,心頭滿是離別的惆悵。

葉鶯也不顧桌椅是否乾淨,坐下大聲道:“打二十斤最烈的酒來。”

店小二嚇了一跳,不無懷疑地望著兩人:“客官喝得了這麼多嗎?”

葉鶯也不多話,只將一塊銀子重重拍在桌上。 店小二不敢招惹,忙不迭捧來兩壇酒,嘴裡卻低聲嘀咕道:“又不是金子,擺什麼闊氣?”他自以為說話小聲,兩人卻聽得清清楚楚。 不由想到從前動輒出手一片金葉子的“慷慨豪舉”,既覺好笑,又覺酸楚。 葉鶯心情煩躁,也無意與店小二計較。

酒店生意清淡,客人寥寥無幾。 兩個衣衫破舊挑夫模樣的漢子正在對飲,另有一名藍衣漢子似乎已然喝醉,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葉鶯倒了兩大碗酒:“這半個月來,我很開心。”仰首一飲而盡。

許驚弦心中酸甜交加,臉上卻擠出笑容:“我也很開心。”也是一飲而盡。 他平時對酒避之不及,此刻卻只想痛飲一場,一醉方休。

烈酒下肚,葉鶯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氣:“我從沒有想到會遇見你這樣的臭小子……你答應過當我是朋友,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也不許耍賴。”

許驚弦強忍肚中火燒:“我們是朋友,決不食言!”

“一別之後,不知何時再能相見?”

“唉,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彼此珍重,總有再見的一天。”

“你日後如何打算?要去什麼地方?”還不等許驚弦回答,葉鶯又改口道,“你不用告訴我,知道太多沒有好處。”

許驚弦猜測她話中的意思,或許丁先生並不打算放過自己,所以她才不願意知道自己的去向,以免無意中洩露。 他也不揭破,強作笑顏道:“不如說些高興的事情吧,權當佐酒小萊。”

“高興的事情。嗯,你替我買了好吃的牛肉燒餅……乾杯!”

“可你卻錯怪我偷吃……罰你一杯。”

“你聽我說夢話,也罰你一杯。”

“你打過我耳光,再罰一杯。”

“我的額頭現在還痛呢,你也得喝。”

“姑娘路遇劫匪,卻能義薄雲天,以金相贈……乾杯!”

“嘻嘻,你也很好啊。聽我說了那麼多過去的事情,不但一點也沒有笑話我,還叫我公主……乾杯!”

“你救了扶搖,我替它敬你一杯……乾杯!”

“呸!小傢伙和我親近著呢,才用不著你來敬我,這一杯你自個喝。”許驚弦見葉鶯臉上飛起紅霞,更見嫵媚,心馳神蕩之下,酒量似乎也大了數倍,陪她毫不遲疑地痛飲。 兩人酒到杯幹,不多時就把兩壇酒喝得乾乾淨淨,便又叫來一壇。 或許因為即將離別的緣故,他們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平日的矜持與莊重一掃不見,盡情回憶著半個月以來相處的點點滴滴,胸中交織著甜蜜與酸楚,時而嬉笑,時而佯怒,似乎只有藉著那酒意,才能放肆地吐出埋藏在心中的話語。

他們鯨吞豪飲,乘興而談,根本不避忌酒家中的旁人,也沒有覺察到當店小二捧來酒壇經過那位伏桌而寐的藍衣人時,本似半醉的藍衣人突然雙手一動,飛快地在酒壇邊上一抹……

再喝了幾杯,葉鶯突然手撫額頭:“哎呀,我怎麼有些頭暈?”

許驚弦亦有同樣的感覺,卻只當自己不勝酒力,全未放在心上。 聽葉鶯如此一說,不由生出懷疑。 吸一口長氣欲要站起身來,卻覺手腳酸軟,渾不著力,竟似中毒的症狀,吃了一驚。

葉鶯暗吸一口氣,卻發現丹田內空空蕩盪全然集不起內力,大驚道:“不好,這是個黑店。”轉身朝那店小二撲去:“賊子,竟敢在酒裡下毒… …”

卻見那藍衣人縱身而起,脅下刀光乍現,冷然道:“下毒之人在此,姑娘莫要錯怪店家。”與此同時,一旁對飲的兩人亦站起身來,手中亮出明晃晃的刀劍來。 原來敵人早就在酒家中布下了埋伏。

葉鶯振腕彈出眉梢月,但腿彎處卻是一軟,幾乎栽倒在地。

藍衣人笑道:“酒中並非毒藥,只不過半炷香內葉鶯姑娘怕是無力動手了,不如乖乖束手就擒,免我費神。”

許驚弦聽藍衣人報出葉鶯的名字,已知對方有備而來,醉眼朦朧間只見那藍衣漢子三十七八的年紀,手執一把長刀,面目平凡無奇,依稀相識。 忽然靈光一閃,已認出此人:“是媚雲教的……”他話才出口,藍衣人已抬手射出一根木筷,正擊中他的啞穴,頓時作聲不得。 那個藍衣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去清水小鎮找許漠洋修補刀的媚雲教赤蛇右使馮破天。

葉鶯曾與丁先生去過媚雲教,曾見過馮破天一面,冷喝道:“馮破天,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我動手。”話說到一半,酒中迷藥發作,軟倒於椅中。

馮破天不動聲色:“擒天堡一面與媚雲教結盟,一面又暗通焰天涯。我也不難為葉姑娘,只是想請教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媚雲教護法依娜在清水​​鎮蔡家莊上見過許驚弦與葉鶯後,便已找人暗地跟蹤兩人。 川滇三大勢力彼此之間明爭暗鬥,擒天堡派出重將前往焰天涯,媚雲教自然有所顧忌,他們不敢進入焰天涯附近,料想葉鶯離開後必會返回擒天堡,而這小酒家正在必經之路上,便提前設下埋伏。 媚雲教早知葉鶯武功極高,所以赤蛇右使馮破天親自出馬,本以為要大費一番周折,誰知許驚弦與葉鶯因離別而心亂,竟被他輕易得手。

葉鶯渾身無力,癱坐椅上,猶不減半分凶焰,大罵道:“姓馮的你敢動本姑娘一根毫毛,日後決不會放過你。”

馮破天嘿嘿一笑:“你我兩家既已結盟,在下豈敢無禮?何況葉姑娘是本教請都請不來的尊貴客人,既然到了這裡,好歹也要請姑娘去大理觀光一番以盡地主之誼。暫且稍待片刻,軟轎隨後就到。”說話間使個眼色,兩名媚雲教弟子一人小心靠近,另一人則走出店外放起煙火信號。 不多時遠處便隱隱傳來馬蹄聲,看來媚雲教在附近還另有援軍。

酒家主人與店小二怕事,早嚇得躲了起來。 葉鶯心知孤立無援,料想馮破天忌憚擒天堡與丁先生,不敢對自己下毒手,嘆道:“我隨你去大理倒也無妨,但這位吳少俠與擒天堡並無關係,馮右使放他走吧。”

馮破天冷笑道:“只怕前腳放了他,焰天涯的人馬後腳就到。既然此人與擒天堡沒有關係,便留不得了。”

葉鶯大駭而呼:“你想做什麼?”

馮破天不答,朝一名手下擺擺手,那人手執鋼刀滿面殺氣朝許驚弦走去。 這裡畢竟仍處於焰天涯的勢力範圍,馮破天只恐夜長夢多,便要殺人滅口。

許驚弦心知不妙,奈何渾身乏力,莫說動手反抗,就連拔劍亦是力有未逮,偏偏又無法開口分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人走近身邊,一刀當頭劈下,暗自長嘆一聲,閉目待死。

千鈞一發之際,忽聽葉鶯大叫道:“且慢,此人真名叫做許驚弦,乃是當年媚雲教開山教主陸羽之親子,你決不可殺他!”她眼見許驚弦危難在即,急切之中再也顧不得許多。

許驚弦全身大震,拼著最後一絲力量轉頭望向葉鶯,眼中滿是驚訝。

馮破天亦是一驚,疾速跨步上前,一手抓住直落而下的鋼刀。 刀鋒離許驚弦的頭頂只有寸許,幾縷髮絲已被刀風斬斷,當真是險至毫釐。

許驚弦望都沒有望一眼險些破顱而入的鋼刀,雙眼只是呆呆地定在葉鶯臉上,驚訝之情瞬間被一股燃燒的怒火所取代:原來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從一開始就在騙自己!

在藥力與酒力的共同衝擊下,他只覺雙目一眩,就此昏暈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許驚弦方才悠悠醒來。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張淡紅色的帳子,質地輕薄,其上懸蘇掛玉,價值不菲;隨即鼻中聞到一股甜甜的、怪異的香味,如麝如蘭;更覺身下軟綿如絮,似墜雲團;耳邊又聽到潮起潮落之聲,還伴隨著鳥兒的低鳴輕唳。 一切恍若是在夢境之中。

“莫非我已死了,這就是在天堂麼?”他怔怔地想著,渾身仍是軟綿綿地沒有力氣,腦袋隱隱作痛,漸漸喚醒他的回憶:與葉鶯的離別、酒店中的痛飲、媚雲右使馮破天的出現、那一柄落向頭頂的鋼刀、葉鶯的驚叫……

許驚弦驀然坐起,喉中發出一聲呻吟。 那不是夢,一切都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 葉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這一路上卻都瞞著自己!

剎那間他想通了所有關鍵,涪陵城中丁先生之所以竭力拉攏,龍判官非但饒他不殺,反而授以重任。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早都知道他就是許驚弦,那個被江湖上稱為“明將軍剋星”的人……儘管還不知道刺明計劃的核心內容是什麼,但在丁先生的謀劃下,這樣一顆不可或缺的棋子怎能棄之不用?

為了給暗器王林青報仇,只要能殺死明將軍,許驚弦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最令他心痛的,仍是葉鶯對自己的欺騙。 怪不得這一路上她數度欲言又止、行為蹊蹺,而自己卻一直被蒙在鼓裡,還努力替她找藉口開脫,真是蠢到了極點。 他又氣又慚,悔恨交加,若是此刻葉鶯出現在面前,必會給她一記重重的耳光,質問她為何這樣對待自己?

他心中煩悶,只欲放聲狂呼,以抒胸襟。 翻身下床來到窗邊,推開窗櫺,一陣輕風吹入房間,頓時神清氣爽。

放眼望去,但見好大一片廣闊水面,被四周群山環抱著,蒼茫碧藍,不見盡頭。 水鳥穿梭於雲天,漁人放歌於帆影,西天泛起殷紅色的晚霞,映在被微風吹皺的湖面上,猶如一面綴著金絲銀錢的錦緞。

看到這一幕,許驚弦才算醒悟過來,眼中所見應是洱海,自己已落在媚雲教的手裡,此刻正在大理媚雲教的總壇之中。 對方非但沒有殺了自己,反而讓自己睡在豪房軟帳之中,又無人看管,看來縱然馮破天沒有認出自己,卻也信了葉鶯的話。

他記得昨日遇見馮破天時已是傍晚時刻,如今又見日薄西山,算來至少昏睡了一日一夜,也不知是那迷藥之效還是酒的緣故。

一個疑問湧上心頭:連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田老漢都認不出來,葉鶯與丁先生在涪陵城碼頭上匆匆一見,又怎能肯定自己的身份? 依丁先生對自己的態度來看,碼頭一別立刻通知陳長江,應該是根據吳言這個名字推測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忽然想起擒天堡與烏槎國暗中結盟定下了刺明計劃,而鶴髮正是烏槎國的貴賓,起初亦談及希望藉助自己之力共抗明將軍,丁先生多半是由鶴髮處得知。

想到這裡,對葉鶯的怨念倒淡了幾分,畢竟她聽命於丁先生,一切身不由己。 何況她最初與自己素不相識,又何必坦誠相待? 直到最後良心發現,不忍自己被丁先生算計,所以才執意單獨離開。 她見到馮破天欲殺自己,情勢所迫之下方才說出這個秘密。

也許連許驚弦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對葉鶯的感情已在心中悄悄生根發芽。 所以雖然心頭餘怒未消,卻已不自覺地找出種種藉口原諒她。

許驚弦正在想著葉營不知現處何地,是否會有危險,忽聽身後有些響動,連忙轉過頭來。 只見房門已無聲地打開,一位年約二十八九歲的男子凝立於門邊斜睨著許驚弦,他服飾華貴,神情高傲,面孔呈現出一種極不正常的蒼白之色,猶如失血過多,手中還拿著一柄小小的銀刀,輕輕剔著指甲。 看似悠閒,陰鷙的眼神中卻隱隱透著一絲緊張與戒備。

許驚弦心裡正擔心葉鶯,不由脫口問道:“葉姑娘在哪裡?”

華服男子一撇嘴,似笑非笑:“你還是先照顧好自己,再去做護花使者吧。”這是一種紆尊降貴的口吻,彷彿他才是主宰世間萬物生殺大權的王者,而許驚弦只不過是個隨便拈指可殺的螻蟻,對他多做一句解釋都屬多餘。

只一照面間,許驚弦就極不喜歡這個人:“你是誰?”

華服男子眼望房頂:“你也許想喚我一聲堂兄。但在還沒有確定你真正身份之前,還是叫陸教主比較合適。”

許驚弦一怔,原來此人就是媚雲教現任教主陸文定。 自從許驚弦懂事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但那一聲“堂兄”卻卡在喉嚨裡叫不出來,不是因為陸文定漠然無情的話語,而是他無法從眼前這個人身上,看到一點點骨肉同胞之間的溫情。 或許陸文定的言行並不令人厭惡,但那故作高貴的神態卻讓他心頭極不舒服,不願與之多交往。

陸文定道:“你已昏睡了三日三夜,想必早就餓了吧。”隨即拍拍手,從屋外進來幾名媚雲教徒,抬著一個大食盒,將食物擺在桌上。

許驚弦一驚,原來自己竟睡了那麼久,怪不得腹中空空,飢腸轆轆。 當下他也不客氣,安然坐下大快朵頤,點心精緻美味無​​比,連聲稱讚,抬頭望著陸文定,含糊不清地道:“陸教主不吃些麼?”

陸文定搖搖頭,話中像夾著一片鋒利的刀刃:“你就不怕有毒麼?”

許驚弦笑道:“有什麼好怕?你若想殺我,趁我昏睡時早就可以下手,何必等到現在?更何況你我同宗連契,血脈相連……”

陸文定打斷他道:“如果你假冒我的堂弟,我當然不可容忍……”

“哈哈,你至少肯總算承認我有可能是你的堂弟。”

陸文定絲毫不理許驚弦的打趣,繼續道:“即使你真的是他,我也有足夠的理由殺你。”

許驚弦一震,終於明白了陸文定對自己的敵意由何而來,霎時只覺滿嘴苦澀,精美的食物亦難下嚥。 他緩緩道:“我小的時候一直盼望自己有一個哥哥。想不到今日雖然見到了你,卻不能相認。”

陸文定不為所動:“你且放心,在你的身份尚未確認之前,我還不會殺你。”

許驚弦抬眼望著陸文定,朗然道:“我們有同樣的祖先,流著同樣的血液,這是無可置疑的事實。所以無論你是手握權勢的教主也好,一貧如洗的平民也好,你處心積慮地想殺我也好,言語試探我也好,我都會當你是兄長。青天可鑑,問心無愧!”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38 PM

第十四章 相煎何急

陸文定微微一震,許驚弦坦蕩的神情與真誠的目光讓他無法再口出譏諷之語。 他佯作鎮定,目光閃動,上下打量著許驚弦。

陸文定的父親乃是媚雲教開山教主陸羽的同胞兄弟,十年前妮雲教叛亂,陸羽夫婦被手下殺害,唯一幼子下落不明,教主之位由陸羽的侄兒、陸文定的同胞兄長陸文淵接替。 陸文淵性格多疑,優柔寡斷,媚雲教管理無方,漸呈頹勢,被死敵擒天堡壓制,教中長老對陸文淵頗有微詞。 其時陸文定年方弱冠,但極有城府,處事果斷,表現出極佳的領導才能,媚雲教的青蠍左使鄧宮聯合五大護法中的雷木、費青海、景柯三人有意廢長立幼,扶陸文定墓位,但赤蛇右使馮破天與五大護法中另兩人依娜、洪天揚堅決反對,兩大派系鬧得不可開交。 直到四年前寧徊風率擒天堡叛徒大戰媚雲教,陸文淵與費青海、景柯皆戰死,陸文定才終於坐上了教主之位。 經過幾年的勵精圖治,媚雲教元氣已復,勢力已隱隱在擒天堡之上。

十年前媚雲教那場叛亂中,一位使女帶著陸羽年僅六歲的幼子逃離大理,沿途被叛徒追殺,來到清水鎮時被許漠洋無意中救下,使女傷重身死,許漠洋便將那個孤兒收為義子,取名許驚弦。 四年前許漠洋隨馮破天來到大理,陰錯陽差之下得知許驚弦原來正是陸羽親子,其後許漠洋被寧徊風暗中行剌,最終死於鳴佩峰下,馮破天本想接許驚弦回大理接替教主之位,但暗器王林青執意帶許驚弦去京師挑戰明將軍,馮破天無奈之下只得返回大理。

陸文定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加上暗器王林青被太子禦師管平設計加害,許驚弦被葛公公所擄,為免敵人殺人滅口,林青曾放言少年小弦乃是當世第一高手明將軍的剋星,此事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無形之中讓許驚弦這個名字成為新一代的少年高手。 隨後林青在京師大展神威,最終在泰山絕頂與明將​​軍決戰,招勝身死,留下千古佳話,許驚弦則被蒙泊國師帶至錫金,從此銷聲匿跡。

兩年前青竭左使鄧宮被五劍山莊莊主雷怒所殺,當年支持陸文定的心腹僅余雷木一人,雖然教中大事皆由他掌控,但總是留下一塊心病。 想不到時隔四年之久,許驚弦再度現身,怎不讓陸文定有所顧忌?

媚雲教乃是陸羽一手所創,許驚弦既然是陸羽的親子,自有資格接掌大權。 對權勢的慾望已讓陸文定隱伏殺機,若非恐怕殺親之舉令屬下齒冷,早就命人暗中除掉許驚弦。 卻不料許驚弦胸懷坦蕩,一番話反倒令陸文定暗覺慚愧。

待許驚弦吃罷,陸文定終於幵口道:“且隨我來吧。”當先走出,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加重語氣道,“無論你的真實身份是什麼,目前仍以吳言為名。這對你我都有好處,切記!”

許驚弦思索著陸文定話中的含意,隨他出門而去。 走出幾步才發覺腳下發軟,胸腹間隱約有一種氣悶的感覺,丹田內一片空蕩。 他知道這並非宿酒未醒的緣故,而是服下了某種散功的藥物,怪不得未加綁縛陸文定亦不防他有所異動。 不過他丹田受損,本身內力全都散於四肢百骸之間,這種藥物對他的武功影響並不大,暗忖如果陸文定知曉內情,是否還會如此放心地孤身面對自己? 他料想自己昏迷之時必然被人搜查過身上的事物,伸手入懷一摸,所喜義父許漠洋的骨灰與兵甲派的《用兵神錄》都在,只是顯鋒劍不在身側,不知被藏在什麼地方。

沿著湖邊走出不遠,來到一排木​​製閣樓前。 閣樓共有十幾間,高低起伏各自不同,因建於湖濱,木棟入基並不深,但巨大的木料層疊搭建,房屋間接縫處嚴絲榫合,穩實牢固。 每間閣樓的窗上都掛著幾面七彩方巾,迎風招展,極具異域風情。

陸文定來到中間最大的一間閣樓,揮揮手讓幾名守衛離開,盼咐道:“沒有我的召喚,不得入內。與許驚弦一併進入。”

閣樓內只有一張木桌,幾張木椅,桌上端端放著許驚弦的顯鋒劍。 許驚弦只望了顯鋒劍一眼,注意力就立刻被牆上掛著的兩幅畫像所吸引,快步走到近前,凝神望去。 左首是一位男子的畫像,畫中人年約四十,相貌堂堂,潤朗如玉,青衫及地,長髯垂胸,雙掌凝於胸前,渾如抱球,似乎正在修習某種武功,但他的眼睛卻望向右側,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右首則是一位三十餘歲的女子,身著宮裝華服,雲鬆高梳,嘴角含笑,雖談不上傾城傾國,卻顯得溫婉括靜,賢淑典雅,她柔情的目光正好對準那畫中男子,彷彿正在凝視著習武中的丈夫。 畫師恰好捕捉到夫妻倆那一瞬間的神韻,給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那男子的英武姿態、女子的端莊雅緻,而是兩人對望的款款深情,觀之讓人心生羨慕。

許驚弦全身巨震,手指輕輕撫上畫像,一股暖流陸然湧上眼眶,口中喃嚷道:“這……就是我的父母!”在此之前,他對於生身父母的記憶僅限於名字,每當佳節思親之際,更多的都是懷念義父許漠洋。 但望見這畫像的一剎那,壓抑多年的情懷碎不及防地爆發出來,他咬緊牙關,努力不讓淚水流下,但眼前已蒙上了一層霧氣,望出去盡是一片模糊。 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情,任時光飛逝,滄海桑田,亦無法有半點更改。

陸文定靜立原地,沉默地觀察著。 他帶許驚弦到閣樓中看這畫像,本是出於試探。 如果說之前他還抱著一絲饒幸,希望許驚弦只是為求活命而冒名頂替,此刻疑心已去了大半。 雖說許驚弦眼中無淚,但僅從他乍見到畫像激動不已的神情土,就足可分辨真假。

許驚弦呆呆地凝望著兩幅畫像,千言萬語堵在嘴邊,不知從何說起。 他六歲受剌激太重,原本記憶盡都失去,但此刻受那畫像所感,童年的無數往事從腦海中一一掠過,依稀重溫起與慈母嚴父相處的點點滴滴,欲喊無聲,欲哭無淚,唯有那份無法斬斷的親情緊緊攫住了他的心臟。 如果能穿越時空,重回當年,他只希望能夠再次承歡於父母膝下,親切地叫他們一聲爹娘。

不知過了多久,許驚弦方才從激蕩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又注意到每幅畫像的右下角各有一行娟秀的小字,父親的畫像上寫得是“夫君嬉武”,母親的畫像上則是“韻心自畫”。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母親的閨名喚作韻心,看母親替父親畫像題字時的調侃之意,當知兩人夫妻情深意駕,若非飛來橫禍,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共享天倫,應該是何等美事? 想到父母英年早逝,自己再也無法盡上一份孝道,心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當即伏身於地,恭恭敬敬地對著父母的畫像叩了九個響頭。 陸文定忽道:“你先不必如此作態,你的身份全憑當年許漠洋一人之言,其中是否有詐尚不得而知,或許他見我媚雲教勢大,所以才編造了這番難辨真假的言辭,好從中牟利。”

許驚弦起身怒目而視:“你傷害我不要緊,但不要辱及我義父。”陸文定冷冷一笑:“當年若不是許漠洋來此,寧徊風亦不會率擒天堡強攻媚雲教,我的同胞哥哥陸文淵亦不會死。事實上擒天堡與媚雲教結怨已久,與許漠洋並無關係,他之所以這樣說,只是想藉此激怒許驚弦。”

許驚弦氣得說不出話來,眼中噴火瞪著陸文定。

陸文定好整以暇地修起了指甲,臉色更見蒼白,有意無意地瞥一眼桌上的顯鋒劍,悠然道:“我說的都是實情,你若是氣不過,儘管來提劍殺我。他練的是苗疆飛刀之術,指中銀刀百發百中,只要激得許驚弦先動手,便可名正言順地殺了他,以絕後患。”

許驚弦當然知道陸文定的用意,眼望畫像一字一句道:“就算你容不得我,也請不要當著我父母之面出言不遜!”

陸文定不語。 許驚弦長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你年長我十餘歲,我年幼時你一定抱過我,哄過我,就算你不念舊情,執意要殺我,我也只會束手待斃,決不會朝唯一還活著的親人出手。”

陸文定聽到許驚弦真情流露之言,驀然一震,手中的銀刀垂了下來。 怔了半響,輕聲道:“羽叔與韻姨婚後十餘年一直無子嗣,對我視如己出,直到晚年得子,方才將所有的疼愛都移於你身上。我或許對你有幾分妒忌,但再怎麼說也不會做那兄弟鬩牆、手足相殘之事。”

“堂兄,你終於肯認我了麼?”

陸文定沉吟著,終於點點頭:“你說得對,陸家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媽雲教也再經不起內訌了。”

“我不是來與你爭教主的,而且也不會改名叫陸驚弦。我只是想讓我們彼此明白,在這個世上還有親人。”

陸文定長嘆一聲,他一向不是缺乏決斷之人,必要的時候亦可翻臉無情,行事狠辣,若非如此,也無法令雜聚各族的媚雲教徒服膺。 但偏偏對於許驚弦,卻難以痛下決心除之,其中固然有些許念舊情的緣故,但更重要的是,這個十餘歲少年身上有一種令人心折的真誠氣質,坦蕩的赤子情懷。 所以陸文定即使明知許驚弦是自己教主之位的最大威脅,卻還是做不出泯滅良知、令自己羞慚之事。 許驚弦哪知堂兄的心思,喃喃道:“我的父母是怎麼死的?”陸文定道:“你且寬心,當年的叛徒皆已伏誅……”

許驚弦打斷他道:“我不是要尋仇,而是想知道,我的父母離去的時候……是否痛苦。”他的身上已經背負了太多仇恨,不想再加上一筆。

陸文定一怔,許驚弦不思報仇的想法迥異常人,卻令他心頭又生出一絲戒意。 他略一思索,回答道:“據我所知,當年羽叔被叛徒圍攻於山嶺之中,眼見脫困無望,便與韻姨一併服毒自盡。兩人雙手互牽,含笑而死,後來我將他們合葬於海海之畔,曰後若有空,你可去看看。”

許驚弦點點頭,稍覺寬慰。 又想到父親媚雲掌法享譽江湖多年,就算被叛徒圍攻,也未嘗不能拼死脫困,或許是擔心母親受辱,方才與她同死。

忽聽有人大笑道:“吳少俠別來無恙,可還記得我這個故人麼?”房門隨之而開,一人大步入內。 許驚弦應聲望去,不由吃了一驚。 面前之人年近四十,身材微胖,慈眉善目,臉上掛著慣於應酬的笑容,活像個精於世故的商賈。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擒天堡洽陵分舵的舵主魯子洋。

“你是魯子洋!”許驚弦強按心頭震驚。 當年困龍山莊一戰,寧徊風被林青射瞎一目,其心腹魯子洋見勢不妙就此失蹤,想不到竟然投靠了媚雲教。 按理說擒天堡與媚雲教敵對多年,縱然接受其投誠,也必會有所提防,但只憑方才魯子洋不經教主同意徑直入房的態度,便可推知他必是陸文定的親信,或許在妮雲教亦擔任重職。

魯子洋自嘲一笑:“一別四年竟還認得我,可見我人雖老了,模樣卻沒怎麼變,著實可喜可賀。又放低聲音故作神秘道,不過我現在已叫做盧居蒼,一如賢侄更名為吳言。嘿嘿,吳少俠模樣倒是變了許多啊,不過風骨依舊,更增一份英武之氣,令人欣慰。”

許驚弦哪有心情與他客套,厲聲問道:“寧徊風現在何處?”魯子洋滿臉無辜:“我亦是被寧徊風害得不淺,早就與他一刀兩斷。吳少俠與他有殺父之仇,倒也不必怪責到我身上吧。”

陸文定道:“盧先生現在是本教的青蠍左使,堂弟不可無禮。”“青蠍左使!”許驚弦一怔,那可是僅次於教主一人之下,尚在赤蛇右使馮破天之上。 魯子洋果真是精於見風使舵之輩,換了東家不降反升。

魯子洋笑道:“擒天堡的敵人,自然是媚雲教的朋友,倒也不足為奇。”原來當年寧徊風事敗,魯子洋在擒天堡無法立足便投靠媚雲教,陸文定初掌大權,急於培植自己的心腹,便重用之。 兩年前鄧宮身死,便由魯子洋接替了青蠍左使之位。

許驚弦想到當年被寧徊風抓住施以“滅絕神術”時,魯子洋就在一旁冷眼旁觀,日哭鬼欲救自己,還被他抓住把柄告了一狀,對他餘恨未消,譏諷道:“如今媚雲教與擒天堡再度聯盟,魯舵主見到龍判官時可要小心些了。”

魯子洋面色尷尬,陸文定替他解圍道:“此一時彼一時,江湖上皆是豪放之人,不念舊怨。盧左使如今是本教的重將,他龍吟秋也未必敢得罪。 ”只聽他直呼龍判官之名,當知兩派聯盟只是迫於形勢,內裡依舊互不服氣。

魯子洋趁機下台:“聽說教主兄弟重逢,特來相賀。”他最擅長察顏觀色,已看出許驚弦與陸文定兄弟相認。

陸文定淡淡道:“眼下還有第二樁喜事哩。眼望許驚弦,媚雲教副教主之位,堂弟以為如何?”

許驚弦怔然失笑:“堂兄太不了解我了,我生性閒散,不喜歡受束縛,過幾日就離開大理。”

“你我兄弟多年不見,哪能說走就走?嘿嘿,念及當初羽叔對我的恩情,就算養你一世也是應該。”

許驚弦一怔,立刻明白了陸文定的用意,仰天長嘆:“原來堂兄還是信不過我,要軟禁我一生麼?”

陸文定聽許驚弦絲毫不留情面,當著魯子洋的面徑直把自己的如意算盤揭破,臉上終是掛不住,板起臉道:“有道是長兄如父,你既認我為兄長,我當然有權管教你。何況我本是出於對你的愛護,哪有什麼軟禁之意?”他雖振振有詞,但在許驚弦的注視下越說越慢,額間微微滲出了汗珠。

魯子洋忙打圓場道:“此事不必著急,且待我慢慢相勸吳少俠。”陸文定聳聳肩:“多年不見,兄弟間生疏了許多,倒叫盧左使見笑。”許驚弦心生感應:魯子洋一來,陸文定便對自己許以副教主之位,到底是故意表現出兄弟情誼,還是為了製衡魯子洋這個青竭左使他無意沾上權勢鬥爭,大聲道:“你不必勸我,我不會做什麼副教主,也不會受人擺佈。”陸文定冷冷道:“這可由不得你。”

眼看兩人又要說僵,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人到門口站定,大聲道:“馮破天求見,有要事稟告教主。”

陸文定以手抹額,似要拭去方才的不快:“進來吧。”馮破天大步踏入屋中,目光在許驚弦身上略一停留,隨即給陸文定遞上一張信函,輕聲道:“是京師密報。”許驚弦一時難以分辨他那一眼是因為自己在場而不方便說話,還是另有他意。

陸文定看過信函後,臉上微有些變色,再把信函交與魯子洋觀看,隨即兩人交換一個眼神。

陸文定便道:“馮右使帶吳……少俠去休息吧,要謹慎些。他特意將吳”字吐得重,當然是提醒馮破天莫要洩露了許驚弦的真正身份。

馮破天恭聲領命:“吳少俠請隨我來。”轉身先出屋,從​​頭至尾,他都沒有看魯子洋一眼。 許驚弦敏銳地將這一切瞧在眼裡,又聯想到馮破天先通告再入房,在陸文定面前不苟言笑,便知他在媚雲教中遠不及魯子洋得寵。

許驚弦口中告別,目光卻盯著桌上的顯鋒劍。 陸文定略一猶豫,大度地一揮“手寶劍配英雄,吳少俠可莫要辜負了這柄劍。”

許驚弦將顯鋒劍佩在腰間,暗地鬆了一口氣。 陸文定既然允他帶劍,說明尚念著一絲兄弟之情,這對於他來說已是一種安慰。

許驚弦隨馮破天走出閣樓,沿著湖邊小道前行,卻並非往自己剛才來的方向,開口問道:“馮右使帶我去何處?”

馮破天道:“你昏迷三日三夜,皆住在陸教主的房間。現在帶你去驛館。”許驚弦心中一動,正要開口問葉鶯的下落,卻聽馮破天笑道:“記得四年前初見賢侄時,還是一口一個叔叔,纏著我要騎那匹火雲駒。如今卻喚我馮右使,唉,想來真是令人傷懷啊,來來來,和叔叔握個手……”說著話伸過手來,不由分說握了許驚弦一下。

許驚弦但覺手中一緊,馮破天已將一物塞入自己手中,按形狀分辨像是某種藥丸,心知有異。 他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道:“如今我長大了,當然不再像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馮破天輕輕一嘆,手指前方一座小山道:“當年你旳義父許漠洋來到媚雲教,便住在那裡監管教中兵器的打造。那時我常與他秉燭夜話,受益匪淺。 ”

許驚弦聽他提及許漠洋的名字,心頭一酸,不由改了稱呼:“當年馮叔叔千里迢迢護送義父去萍鄉,讓我好歹見了他最後一面,小侄感激不盡。”

馮破天肅容道:“許兄為人正直,乃是我極敬重的人物。何況若不是我邀請他來媚雲教,也不至於受那寧徊風的暗算,護送之舉於情於理皆應如此,賢侄何必客氣?”隨即又放低聲音道“陸教主屋中點起了留賓香,聞之消功乏力,你手中的醒神丹可破解此香,多聞幾下便可恢復武功。”

許驚弦恍然大悟,怪不得起床時覺得渾身發軟,胸腹間氣悶異常,還以為是在睡夢中被迫服下了什麼藥物,想不到竟是那屋中點起的熏香里有古怪。 媚雲教用毒之術出神入化,往往傷人於無形之中,實難防範。 他假意以手抹汗,將掌中的醒神丹湊於鼻端長吸一口氣,果然胸中頓覺輕鬆,腦子也清醒了許多。

小路漸離湖畔,再轉過幾個彎,已至山麓之下,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 眼瞅左右無人,馮破天又低聲道:“此山連綿數里,林深葉密正好藏身,往西十里便是大理城。你不妨假意打我一掌,然後脫身。”

許驚弦連吸了幾口醒神丹,內力已恢復了八九成,但聽了馮破天的話卻有一絲疑惑。 畢竟他是媚雲教中三朝老臣,為何要如此幫助自己7心中突然轉過一個念頭:如果陸文定有意加害,又苦於找不到藉口,會不會故意給自己一個脫身的良機,趁機滅口?

馮破天老於世故,只看許驚弦稍一猶豫便知他心中所想,誠聲道:“當年老教主對我的知遇之恩,粉身難報,我若有害他骨肉之心,天誅地滅。”

許驚弦聽他發下毒誓,心中稍安,低聲道:“我並不懷疑叔叔,陸教主畢竟是我堂兄,又怎會加害於我?”

馮破天嘆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身處高位者,最忌搶班奪權,就算陸教主今日不殺你,難保明日不動殺機。”

許驚弦知他說得有理,陸文定一意強留自己在媽雲教,怕也不安好心,沉聲道:“可是馮叔叔這般放走了我,必會令人生疑。”

“方才我送來京師密報。皇上已頒下聖旨,令明將軍點兵派將,即日南下,預計半個月內就將兵臨蜀地。”

許驚弦心中微凜:“終於要打起來了。京師才傳出詔令,千里之外的媚雲教即刻便知,由此可見京師中確是密布眼線,正如君東臨所分析,明將軍雖是兵多將勇,但長途奔波,勞師遠征,烏槎國與其盟友以逸待勞,再加上地利之便,這一場大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馮破天點點頭:“此刻媚雲教忙於部署,無暇理會賢侄逃走之事。何況正值用人之際,陸教主縱是查出蹊蹺,亦不會與我為難。”許驚弦喃喃道: “刺明計劃想必也同時發動了吧。”馮破天不解:“什麼刺明計劃?”

許驚弦一怔,原來馮破天對此並不知情,看來刺明計劃僅限於烏槎國、擒天堡與媚雲教中幾位高層人物,只怕連封冰與君東臨亦一無所知。 他轉開話題道:“我那隻鷹兒如何了?現在何處?”

“那隻鷹兒護主心切,一路跟隨。教中苗人有擅長放鷹者,布下羅網擒之,倒並未受什麼傷害,現在被關於籠中。你在媚雲教多呆一天便多一分危險,還是先脫身為妙,有機會我便放了那魔兒,它自會去尋你。”

許驚弦猶豫再三,終於忍不住問道:“葉姑娘呢?”

“葉姑娘被軟禁在驛館中。你放心,她是擒天堡的重將,又是丁先生手下紅人,陸教主決不敢攛自加害。”

許驚弦尚自沉吟,眼看山道前隱隱現出燈光,馮破天急道:“那裡就是驛館了,有媚雲教重兵把守著,賢侄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許驚弦瞅准左右無人,一咬牙,輕輕道聲“得罪”,猛然一掌拍在馮破天的頸彎處,他知若是被陸文定瞧出馮破天有意放人必會對他不利,這一掌不敢藏私,用了七成的力道。 馮破天悶哼一聲,當即軟倒於地。

許驚弦依馮破天的指點,躥上山坡,藉著密林的掩護朝西而去。 走不多遠,已聽到身後傳來喧嘩聲,回頭望去,隱隱可見燈火,想必有人發現馮破天暈倒在地,媚雲教已派出追兵搜山。 不過看情景追兵人數有限,並非大肆搜捕,或許陸文定與魯子洋等人分身乏術,亦不便張揚。 幸好山深夜黑,倒也不愁脫身。 許驚弦翻過幾個山頭後,遠望見前方一座大城,牆樓高聳,燈火輝煌,正是大理城。

此刻城門雖尚未關閉,但深夜入城太過顯眼。 許驚弦尋棵參天大樹,縱身跳上,藏在樹丫之間。 回想這一日發生的種種情事,生死不明的葉鶯、隱露殺機的陸文定、改頭換面的魯子洋、仗義相助的馮破天……最後想到那兩幅畫像,父母的音容笑貌在腦海中不斷浮現,曾經逝去的記憶逐漸恢復過來,不由百感交集,不勝唏噓。

銀月如鉤,繁星點點。 夜幕降臨在洱海之濱,將一切爾虞我詐、明爭暗鬥都遮蔽在那濃墨般的黑暗之中。

眼看到了黎明​​時分,已有零星的樵客農夫入城,許驚弦先將顯鋒劍藏在樹下,隨即找一位樵夫買下一捆柴禾,隔一會兒又赤著上身攔下一位趕著牛車的老人,謊說自己在山中迷了路,衣衫盡被劃破,買下一套粗布衣衫。 老人見他年輕面善,說的又是滇北口音,不似壞人,也未生疑。 許驚弦穿上舊衣,將換下的衣物與顯鋒劍藏於柴禾中,搖身一變為年輕的樵夫,挑著柴禾大搖大擺混入了大理城。

這都是他昨夜早就想好的對策。 滇南一帶多是異族聚集,媚雲教勢力極大,大理城名義上設有州官府衙,實際上全都被妮雲教暗中控制,朝廷對此也只能掙隻眼閉隻眼。 如果他徑直入城,必會被媚雲教暗哨察覺。

許驚弦一連昏睡了三日三夜,縱是一晚未眠亦不覺疲倦,挑著那一捆決不肯賣出的柴禾在城中閒逛。 目中所見,男女大多是異族裝束,但皆面目和善,性情溫雅,雖販夫走卒,亦不乏俊秀不俗之輩。 心想若等明將軍大兵一至,城池論陷於戰火之中,百姓流離失所,不由生出對戰爭的厭煩之情。 時而有拿刀帶劍的妮雲教徒在城中巡視,許驚弦小心避幵,混跡於一群樵夫之中,來到一家小酒館,一面聽著漢子們閒談,一面留意天空中是否有扶搖的蹤影,直等到午後依然一無所獲。

忽聽周圍談及當前時勢,便有人說到當今聖上已傳旨出兵南疆,明將軍率二十萬大軍討伐泰親王的消息。 雖只是些不著邊際的江湖傳言,卻說得言之鑿鑿。 又說烏槎國數万大軍早已集結邊境,枕戈以待;媚雲教、擒天堡與焰天涯已結成聯盟,助泰親王謀奪皇位,一旦功成,川滇兩地將免稅十年;而大理城中守軍早已被策反,只要戰火一起,便將加入媚雲教,投靠泰親王的陣營中;還聽說當地富商豪紳或是大量畫積物資,或是暗中搬運金銀細軟另謀出路,唯有那些窮苦的百姓無處可去,只能聽天由命。 正聽得人心惶惶之際,突然又過來些短髮濃髯、神情兇愕之輩,將人群驅散,以免流言惑眾,擾亂百姓。

許驚弦大生感觸,戰爭或許只是當權者的一種遊戲,但首先受到衝擊的卻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 想到小時候聽義父傳道,曰後又受了暗器王林青諸多教誨,皆說習武不為強身健體,而是為了救民於水火。 但如今到了這個關頭,才知道個人的力量如此單薄而激小,根本無力扭轉乾坤。 他心頭大感迷茫,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場戰爭中充當著什麼樣的角色,應該做一位不擇手段刺殺明將軍的複仇者? 還是為國平亂對抗泰親王的士兵或是保護黎民百姓不受傷害的俠客? 他甚至根本無法說清楚正義在哪一方。

戰爭尚未正式開始,就已在他的心底投下了一道難以抹去的陰影。

許驚弦隱身於大理市井之中,一晃就過了三天。 這幾日來各種各樣的江湖流言沸沸揚揚,愈演愈烈:朝廷大軍的人數已從二十萬上升到號稱有百萬之眾,凡遇抵抗者皆誅殺九族,川滇境內每戶交納白銀五十兩,三丁抽一從軍……聞者皆是惶恐不安,當地官府與媚雲教派出重兵在大理城內來回巡查,卻仍不時發生搶掠燒殺之事。

許驚弦一直未等到扶搖的出現,不由有些著急。 事實上他知道就算馮破天找不到機會放出扶搖,但媚雲教徒多為費、苗等異族,對鷹類極是尊崇,決不會無故濫殺,反倒是自己留在這裡頗多危險,倒不如先抽身離開,等到風聲平息後再回來伺機救出扶搖。

但他雖有如此想法,卻仍在大理城中盤桓不去,內心深處不時閃現出葉鶯的影子,卻不肯承認自己或許是為了她才堅持留下。

到了傍晚時分,城中又傳來了新的流言:媚雲教第二日將在府衙門口當眾處斬一位女奸細,此人乃是蜀中某大幫派的刺客,暗中潛入姻雲教行剌教主,被當場擒獲,殺之以懾眾……許驚弦聞之一驚,暗忖難道說的是葉鶯? 雖然流言難辨真假,又不合情理,但心中卻始終無法釋懷。

他左思右想,如坐針氈,心想不管葉鶯曾如何欺騙自己,畢竟是身不由己。 自己既然答應做她朋友,朋友有難,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不理,拼盡全力也要救她出來。 打定主意後飽餐一頓,又買了一套黑衣,出了城後沿著山林往東行去,到了離媚雲教總壇尚有半里處,盤膝運氣,靜心備戰。

好不容易挨到了初更時分,許驚弦換上夜行的裝束,佩上顯鋒劍,悄無聲息地往媚雲教奔去,到了那日擊倒馮破天的山道邊,偷偷隱伏起來。

但見每隔一炷香,便有小隊的巡哨經過。 許驚弦不由暗暗叫苦,因為並不知曉葉鶯被關押於何處,他本還打算暗中擒下一位媚雲教徒逼問,但看此情形,每一隊至少有十人以上,勢必無法一舉制服,一旦打草驚蛇,莫說救不出葉鶯,只怕連自己也搭了進去。 正苦思無計之時,忽見前面不遠處隱隱亮起一盞燈火,記得馮破天曾提及那裡是驛館,葉鶯就軟禁於此,雖說若要處斬應該關押於監獄之中,但不妨先去碰碰運氣。 何況半夜三更突然亮起燈火,必有古怪。

掩近驛館,那盞燈忽又媳滅。 許驚弦跳上驛館牆外的一棵大樹,藉著昏暗的月光朝下望去。 但見這驛館佔地數十丈方圓,由四座二層小樓合圍成一個院落,只有五名守衛挑著燈籠來回巡視著。

忽聽一名守衛道:“那姑娘模樣生得俊俏,明日就被處斬,端是可惜。”另一人笑道:“若是覺得可惜,不如去找盧左使求情,送給你當媳婦。”又一人道:“莫要亂開玩笑?聽說她行刺教主,罪不可赦,就算盧左使自個兒想收她做小妾,怕也不行。別忘了這姑娘可是擒天堡的人。盧左使反出擒天堡才投靠本教,為了避嫌,無論如何也不會替她求情。”

“嘿嘿,你們怕是不知道吧,盧左使原本就是本教安插在擒天堡的臥底。”

“擒天堡不是和本教聯盟了麼?這姑娘為何還要行刺教主?”

“好像與她同來的還有個相好,那小子不知怎麼惹了教主,怕是被殺了,所以這姑娘一怒之下才行刺教主……”

“噓,都別說了。小心被人聽見吃不了究著走……”

許驚弦聽得真切,心頭一緊,那將被處斬的女子果然是葉鶯,想不到她竟會為了自己行刺陸文定,這份恩情粉身難報。 聽守衛言語,可以確定她就被關押在驛館中,卻不知道是哪一間房。 又想到依葉鶯的性格,聽到守衛如此戲謔,必會破口大罵,如今一聲不出,多半被點了穴道,心中又是一陣酸楚,她為了自己受此磨難,今夜拼死也要救她出來。 他正暗自盤算如何才能一舉制服幾名守衛,忽然一陣風起,吹​​來幾朵烏雲,陰雲蔽月,暗無星光。 許驚弦暗喜道天助我也,輕輕滑下大樹落入院中,貼著牆壁疾速遊走,閃入東首的那座小樓。

卻聽一個守衛道:“我好像聽見有動靜,去關押那姑娘的房中看看。”幾人齊聲答應,一併朝北端的那小樓走去。

四周皆是一片漆黑,唯有幾名守衛掌中的燈籠發出亮光,恰好成為了許驚弦的目標。 趁對方打開門鎖的剎那,他疾速沖前,雙手戳拿點指,連發數招,泛眼間已製住四名守衛的穴道,最後一人開口發出了半聲驚呼,亦被他一拳擊中小腹,痛得空張著口再也發不出聲來。 許驚弦補上一指,封住那守衛的穴道。 他只怕最後那聲驚呼惹來敵人,凝神細聽,四周仍是全無異動,這才放心推開房門,閃入房中。

才踏入房間,許驚弦就傍住了。 裡面雖是一片漆黑,卻分明聽到了兩個人的呼吸聲。 如果有一人是葉鸞,另一人是誰?

一個熟悉的、低沉暗吸的聲音在黑暗中悠悠響起:“吳少俠獨闖龍潭虎穴相救佳人,果然是重情重義,實在令我佩服啊。”竟然是丁先生。

許驚弦當場怔住,怪不得那盞燈火明而復滅,怪不得偌大的院中只有五名守衛,原來這是一個圈套。

許驚弦一咬牙,手按顯鋒劍柄正要尋聲出擊,卻聽丁先生淡淡道:“吳少俠先不要輕舉妄動,在這樣的環境裡,你決不是我的對手。”他的語氣中帶著一股強烈的自信,令人無從置疑。 許驚弦暗嘆一聲,無論丁先生本身的武功是否高過自己,在此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身為瞎子的他當然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院中驀然喧器聲起,大放光亮,同時響起數人的腳步聲。 陸文定的笑聲遙遙傳來:“丁先生果然是神機妙算,這一場賭我輸得心服口服。”

許驚弦長嘆一聲:丁先生可是來救葉姑娘的麼? 丁先生既然來了,必不會讓葉鶯受傷害,這是唯一令他稍感欣慰的事情。

丁先生大笑:“丁某此次只為吳少俠而來。至於葉姑娘麼,就由她親自向你解釋吧。”

“噗”的一聲,房間內乍現光亮,長桌邊一位娟秀女子手執明燭,似笑非笑地盯著許驚弦,竟是葉鶯。 而在她的身旁,丁先生依然是青衫儒服,斗笠遮面,端然靜坐,透著說不出的神秘。 許驚弦如被一桶冷水噹頭澆下,葉鶯既然能點燃燭火,當非受制,那麼就是她有意以自身為餌誘自己上鉤。

葉鶯怔怔望著許驚弦,欲言又止,眼中神色複雜至極。 房門大開,走入四個人來,除了陸文定、魯子洋與馮破天外,最後一人赫然是擒天六鬼之首日哭鬼。

日哭鬼目光閃動,當先伸出手來:“小弦,還記得叔叔麼?”許驚弦與他雙手緊握,一時說不出話來。 當初日哭鬼擄走他時雖不懷好意,但相處多日後生出濃厚情誼,在他​​的心目中比陸文定還親近幾分。

丁先生淡然道:“哭兄還是謹慎些好,以'吳少俠'相稱就是了。”

日哭鬼沉聲道:“吳少俠放心,有哭叔叔在此,誰也傷不了你。”說話間不冷不熱地揪一眼魯子洋。 他見到了許驚弦在洽陵城杜府後牆的留言,知道仇人高子明已死,雖不知是被許驚弦所殺,但多年血仇得報,心懷舒暢,豪氣大生。 當年魯子洋與他頗有嫌隙,此刻在媚雲教重逢,不免針鋒相對。

魯子洋滿面堆歡:“大事為重,舊日恩怨都不須提,哭兄何必多疑?”丁先生道:“我特意找來哭兄與吳少俠相會,如此可以放心了麼?”陸文定望著許驚弦一笑:“堂弟不告而別,我這做兄長的可擔心了好幾天呢。幸好丁先生及時趕到,與我打賭說能夠讓你回心轉意。嘿嘿,我雖然輸了賭注,但見到堂弟安然無恙,卻是值得。”

許驚弦漸漸冷靜下來,丁先生特地帶日哭鬼同來,當無惡意。 更何況陸文定畢竟身為一教之主,既然肯當眾認親,想必不會下毒手。 看樣子自己雖然落入對方的圈套之中,好歹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許驚弦對陸文定一哂道:“多謝堂兄關心,小弟只是急於去大理城中觀光,行事不免魯莽了些。”

魯子洋依舊擺出和事諾的笑容:“原來賢侄真是躲在大理城中。我派出十幾撥教徒暗中查訪,卻全無線索。嘿嘿,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許驚弦見馮破天神色木然,不知他放走自己是否受到教中懲罰,或是故意裝出冷漠之色以釋陸文定之疑? 朝他拱手為禮:“小侄得罪馮大叔之處,還請見諒。”馮破天趣她一笑,微微點頭,並無言語。

丁先生輕咳一聲,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既然誤會已解,便說些正事吧。”許驚弦對他仍不無戒心:“丁先生說是特意為我而來,不知是何道理?”

丁先生鄭重吐出十個字:“請吳少俠加入刺明計劃丨”許驚弦一嘆,略含飢諷道:“丁先生還是叫我許少俠吧。你早就知我身份,卻一直隱忍不發,這份涵養實令晚輩汗顏。”

丁先生哈哈一笑:“刺明計劃事關重大,決不能草率從事。之前故作姿態只為試探少俠的心意。”

“什麼心意?”

丁先生緩緩道:“試探你是否真的想殺明將軍。”你既然知我是許驚弦,根本就不應該懷疑。 “對你身份的認定畢竟只是葉姑娘一面之詞,當然需要謹慎。”許驚弦大奇:“葉姑娘怎能認定我的身份?”他起初還以為是鶴髮將自己的身份告訴了丁先生,現在看來,恐怕是錯怪了鶴髮。

葉鶯終於開口:“我師兄的手下曾與我聯繫過,得知吳言來自錫金,並與烏槎國首座客卿鶴髮先生及其弟子童顏同行。再由丁先生對照相關的情報,方才推測出此人極有可能是四年前被蒙泊國師帶走的少年許驚弦。”她低眉垂目,沒有看許驚弦一眼,平實敘述的聲音裡也不帶絲毫感情。

許驚弦如墜雲霧中:“你師兄是誰?”

“非常道,香公子!”

許驚弦如夢初醒:“原來你就是活色!”鬥千金曾提及非常道中除了道主慕松臣外,另有兩大殺手,名為“活色生香”,其中那名為活色的殺手排名尚在香公子之上。 怪不得葉鶯在那小船中滿面殺氣時艷光四射,驚若天人,想必是被非常道的獨門武功催發所致,一如香公子那極有味道的殺氣!

丁先生沉聲道:“記住,目前許少俠的真正身份只有在場的幾個人知道,從今以後仍以吳少俠相稱,決不可洩露。至於鶴髮童顏師徒,我早已派人飛鴿傳信通知他們,也不會有差錯。”許驚弦暗忖鶴髮雖替烏槎國做事,但畢竟昔日曾在御冷堂中任碧葉使,按理說不應當與明將軍為敵,他是否會暗中阻撓刺明計劃?

陸文定插口道:“馮右使的兩名手下曾聽葉姑娘提及堂弟的名字,我已派人暗中將他們嚴加看管,決不會洩露。”

丁先生微微一笑:“丁某想提醒陸教主兩件事情。第一,不要再以'堂弟'相稱吳少俠;第二,相信媚雲教有更好的讓人閉嘴的方法。”

陸文定臉色有些變了:“本教教徒的性命,還不勞丁先生牽掛。”

丁先生冷笑:“至少陸教主應該牽掛吳少俠的​​性命吧。”

陸文定亦不客氣:“本教對於每一個教徒皆視為兄弟,從不偏袒。”他能如此愛護手下,頗有—教之主的風範,倒令許驚弦刮目相看。

魯子洋連忙道:“丁先生雖是善意提醒,卻不知每個媽雲教徒皆對教主盡忠盡職,決不會有任何錯失。”

“希望如此吧!丁先生終於稍作讓步,記住,這不僅關係著剌明計劃的成功,也關係著吳少俠的性命。”

許驚弦隱隱感覺到丁先生才是刺明計劃的主使,忍不住發問:“丁先生快揭開謎底吧。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事?難道一定需要隱瞞身份麼?”

丁先生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投靠明將軍!”

聽丁先生說出投靠明將軍的計劃,許驚弦不由一怔,明將軍身邊眾將環伺,高手如雲,如果前去行刺無異送死,不知丁先生究竟是何用意?

丁先生續道:“吳少俠不必擔心,此去非是讓你行剌,而是另有任務。要完成刺明計劃,必須有人接近明將軍,盜取一件極為關鍵的物品。丁某想來想去,唯有吳少俠是最合適的人選。”

馮破天疑惑道:“明將軍曾在京師見過吳少俠,恐怕有些不妥。”許驚弦暗忖他倒是頓為關切自己的安危,暗暗感激。

魯子洋插口道:“四年前哭兄曾與吳少俠共處多日,我亦與之有數面之緣,但如今他相貌大改,根本認不出來。”日哭鬼緩緩點頭。

丁先生道:“這一點不是問題。我早已考慮妥當,吳少俠並不需要接近明將軍,只需盜取那件關鍵的物品即可。”

許驚弦沉吟道:“擒天堡與媚雲教中藏龍臥虎,能人無數,丁先生為何一定要我去?”

丁先生一笑:“有兩個原因。第一,你曾救過將軍府大拇指憑天行與安插在擒天堡中的臥底陳長江。陳長江反出擒天堡後在川南無法立足,目前藏身於成都金刀堂,等待明將軍大軍入川,吳少俠可在成都與之相會,由他引薦入軍中,必不會令人生疑;第二,縱然盜取了那件物品,但大軍之中脫身不易,所以需要藉助吳少俠的那隻鷹兒。”

“不知需要我盜取什麼物品?”

這一點容丁某賣個關子。 “並非不信任吳少俠,而是你知道得越少,越不容易露出破綜。盜物行動另有其人,你根本無須出手,只要混入軍中負責接應,如果聽到有人說出'烏雲蔽空,日月無光'這句暗語,便是我們派去的臥底,他會交給你所盜取的物品,再由鷹兒帶回即可。”

“烏雲蔽空,日月無光!”許驚弦將那暗語牢牢記住,又問道:“可是,就算我能成功投靠,但在數十萬大軍之中,那臥底又怎能找到我?”

“這一點就要看吳少俠的本事了。你不但要投靠朝廷大軍,還要盡量混入明將軍的核心部隊之中。在必要的時候,我可做出適當的安排,犧牲一些兄弟以保證吳少俠立下戰功,再加上有我方臥底暗中策應,你或許還有機會成為明將軍的貼身護衛。丁先生口氣一轉,極為鄭重地道,不過我必須盯囑吳少俠一聲,我知你與明將軍有血海深仇,但以個人之力貿然行刺絕無成功的可能,為了剌明計劃一定要謹慎行事,只要能夠完成交託你的任務,就算是去了明將軍的半條性命!”

許驚弦心頭暗凜,聽丁先生所言,交給自己的任務必定十分重要,但直到此刻仍猜不出他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甚至連臥底之人身份都不清楚。 此人謀略驚世,計劃環環相扣不留破綻,當是明將軍勁敵。 忽又想起一事:“我曾在京師呆了一段時間,將軍府中或有人曾見過扶搖……”

丁先生陰惻惻一笑:“嘿嘿,吳少俠當然不用帶著鶯兒投軍,葉姑娘自會照看好它。一會兒你可以再教給她一些訓鷹的口令,以備聯絡。”

許驚弦本還想分辯扶搖未必會聽從葉鶯的號令,但轉念一想,或許丁先生對自己並未完全信任,所以才故意留鷹兒為質? 而葉營與自己同去焰天涯,是否也有故意與扶搖親近之意? 想到這裡,心裡極不舒服,連忙拋開這個念頭。

丁先生又細細囑咐道:“將軍府在擒天堡與媚雲教中必有眼線,吳少俠見到陳長江時也不必隱瞞去焰天涯之事。但後面的事情卻需要變更一下,你與葉姑娘離開焰天涯後被媚雲教擒獲,陸教主勸你入教而不從,便將你軟禁起來,隱懷殺機。你伺機逃出媚雲教,怒而投靠朝廷以圖功名……至於一些細節問題,就由吳少俠自己考慮,務求天衣無縫。性命攸關,你的真正身份只有聯盟高層寥寥數人知道,決不可洩露……”

許驚弦經過反復推敲,確認計劃並無遺漏,慨然道:“丁先生放心,我與明將軍之仇不共戴天,必會如約完成任務。”

當下魯子洋喚來媚雲教手下,取來酒水,幾人歃血為盟,共飲了一杯。 陸文定又親自替許驚弦倒了杯酒,低聲道:“為兄不才,暫代媚雲教主之位多年,待堂弟大功告成之日,必轉交教主之位。”

許驚弦連忙擺手道:“我決無此意,堂兄休再提及。”

陸文定目光閃動:“好,敬一杯以全我兄弟情誼。堂弟多多保重,愚兄等你歸來後共祭羽叔與韻姨!”舉杯一飲而盡。

許驚弦直覺他神情蹊蹺,心生警惕,猜想酒中或有古怪。 但聽他提及父母,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喝下,一杯下肚卻並無異感,暗責自己疑神疑鬼。

丁先生嘿然一笑道:“媚雲教人多眼雜,吳少俠最好是趁夜離去,一切按計劃行事,以後我自會派人與你聯絡。嘿嘿,現在還有些時間,吳少俠不妨與葉姑娘商討一下訓練鷹兒之事,事關性命,可莫要藏私哦。”言罷飄然離去,陸文定等人亦隨之告辭,一時房內只留下許驚弦與葉營兩人。

許驚弦聽丁先生笑得古怪,知他恐怕已猜出自己與葉鶯之間隱生情愫。 望見她微垂著頭,粉面飛紅,想必也聽出了丁先生的言外之意。 可是,她身為非常道二號殺手“活色”,又豈會輕易動心? 她對自​​己到底是一片真心,還是為了刺明計劃有意色誘? 許驚弦明知自己不該如此想,偏偏卻無法按掠住心頭隱隱的懷疑。

兩人各懷心事,偶爾抬眼相觸,又都不自然地別開頭去。 雖然只分別了六天,卻恍若隔世,彼此之間再無法似當初般毫無芥蒂。

沉默半晌後,許驚弦終於開口道:“扶搖還好麼?”其實他心知葉鶯決不會任人欺負扶搖,只怕比自己照看得還要周到,這句問話實是多餘。 葉營冷哼一聲:“我就知道,你是為了救小傢伙才回來的。”許驚弦受她一激,脫口道:“胡說,我是聽說媚雲教要拿你問斬,這才……”忽覺失言,憤然瞪她一眼,“誰知道反而……”

葉鶯搶著道:“誰知反而落入我這個小妖女的圈套中,是不是?看你那氣惱的樣子,只怕現在巴不得來砍我一刀吧。”她半嗔半怒的口氣中似又有一分壓抑不住的喜悅。 或許她的心中也打了一個賭,賭的是許驚弦聽到消息後會不會涉險來救? 許驚弦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這圈套是丁先生設下的,我只是生氣自己沒能及時覺察。”

“哼,你不是自話江湖經驗豐富麼?為何不能覺察?”

許驚弦頓時吸口無言。 回想自己乍聞要處斬葉鶯的消息時已然六神無主,哪還顧得上分辨其中真假?

葉鶯瞧出許驚弦心中所想,咬著嘴唇,低低罵了一聲:“臭小子。”聽到這一聲熟悉的“臭小子”,許驚弦臉上不由露出一絲會心的笑容。 這一刻,她仍是那個外表上氣勢洶洶、內心卻孤獨而堅強的小姑娘,是否曾經欺騙過自己都已不再重要。

“你怎麼笑得如此可惡?老實交代你在打什麼鬼主意?”

“我……我只是覺得有些不認識你了。”

“哼,才幾天不見,就忘了我的樣子。”

“只是有些不敢相信你就是那非常道的殺手一活色!”

“嘻嘻,本姑娘殺人不眨眼,你怕了吧?”

“你答應過我,不再胡亂殺人。否則我就不認你當朋友。”

“呸,你以為我很希罕你麼?本姑娘寧做殺手,不交朋友。”

“那麼你願意做殺手,還是願意做公主?”

葉鶯驀然一怔,目光中閃過一絲迷茫,隔了一會才答非所問地道:“臭小子,你真不應該回來。”

許驚弦想到離開焰天涯後她執意要與自己分道揚鑣,是否就是不希望自己參與丁先生的計劃呢? 可是他卻看不出來丁先生的計劃裡有何陰謀,他盯著葉鶯的雙眼問道:“你是否知道一些刺明計劃的內幕?”葉鶯別開頭去:“知道太多對你並沒有好處。”

許驚弦知道事關重大,她既不肯說,多問亦無用,朗然一笑:“明將軍是我的仇人,就算不借助丁先生之力,或許我也會潛入軍中行刺。”葉鶯咬牙罵道:“你這個笨蛋,快去送死吧。”

“嘻嘻,送死之前還要拜託公主照看好扶搖哦。”

“這個不勞你操心,小傢伙這幾日和我朝夕相處,只怕已不認識你這個舊主人啦。一旦開戰後隔段時間便放小傢伙出去,鷹兒眼力極好,在高空中就能從千軍萬馬中看到你,但你沒有得到指令千萬不要與它聯繫,以免被敵人看出破綻。”

許驚弦立刻醒悟到如果自己能夠混入明將軍的軍隊中,便可利用扶搖察知敵方主將的行蹤,丁先生此計可謂一舉數得。

當下許驚弦便將平日訓練扶搖的數種口令告訴葉鶯,又將自己常用的鷹笛交給她。 不覺過了三更,兩人皆知將要離別,不免有些戀戀不捨。

葉鶯低聲道:“臭小子好好保重,記得身處險境,不要太信任別人。”

許驚弦聽她似乎話中有話,正想再問,葉鶯咬牙跺腳,背過身去:“我怎麼也變得婆婆媽媽了?你快走吧。”

許驚弦暗嘆一口氣:“你也保重。到了門口忽又轉過頭來,還有一件事。”

“什麼?”

許驚弦一本正經地問道:“你和香公子的關係好不好?”葉鶯白他一眼:“他雖是我的師兄,但武功卻及不上我,恐怕對我還有些忌妒。”她眨眨眼睛,顯然誤會了許驚弦的意思,“餵,我過去的那些事情只告訴過你—人,連師父也不知道。”

許驚弦嘿嘿一笑:“他欠我一個問題,我來問你好不好?”葉鶯失笑:“問吧,只要別觸及師門隱秘。”

“保證與你師門隱秘無關。”許驚弦調皮地泛眼睛,“你今年多大啦?”

葉鶯拿不准許驚弦的意圖,如實道:“到了今年七月,就年滿十六啦。”

許驚弦哈哈大笑:“我是四月過生日,比你大三個月哦。”他自從離開清水鎮聞盪江湖以來,遇見的女孩子無論是水柔清、平惑、白媽等人,皆是比他年長,此刻終於有機會做一次兄長,實是喜不自勝。 葉營才明白過來:“呸,我才是老大!”

“嘿嘿,此乃天意,你就乖乖地做我的小妹妹吧。”許驚弦大笑著思門而去,留著葉鶯在屋中頓足,後悔不迭。

許驚弦悄然離開驛館,閃入山林沿原路返回大理,才走出十餘步,忽聽樹林中一人低聲道:“賢侄請留步。”卻是馮破天的聲音。

許驚弦不料馮破天並未離開,又見他面蒙黑布,深夜在此等候必有要事,心知有異,亦壓低聲音道:“馮叔叔有何指教?”

馮破天伸手遞來一件東西,許驚弦順手接過,卻是一根小巧玲瓏的竹管,裡面或是放著什麼爬蟲活物,隱隱顫動,許驚弦不由一怔,心頭隱隱有些發毛。 卻聽馮破天緩緩道:“我懷疑陸教主在給你敬的那杯酒裡下了蠱,你拿著此物貼身收藏,大約半年後蠱毒便會自解,切記切記。”

許驚弦悚然一驚,回想當時陸文定敬酒的神態,料想他所說不假。 馮破天又道:“陸教主下蠱之術遠在我之上,我也不敢肯定酒中是否一定有毒。但若我所料不錯,酒中必然下的是曦桑之蠱,此蠱無色無味,中者渾然不覺,行動武功不受影響,直至一年之後才會發作。我給你的竹管中放著一隻百年暮蟬,每日聽其無聲鳴叫便可化去曦桑之蠱。”

許驚弦驚怖交集,想不到苗疆下蠱之術竟然如此神奇,酒水入肚明明全無感應,卻已不知不覺中了毒手,而且潛伏一年後方才發作,實是防不勝防。 若非馮破天亦精通蠱術,以此匪夷所思的方法解去盤毒,只怕自己死到臨頭都不知是怎麼回事。 他拱手謝過馮破天,將那根竹管貼身藏好。

馮破天嘆了一口氣:“我身為媚雲教之人,本不應該插手你們兄弟家事,但念及許兄的情義,所以才冒死提醒賢侄一聲。你也無須去找陸教主理論,暗中防範便可。”說罷更不停留,就此離去。

許驚弦以往曾聽人提及那些皇子皇孫為了奪權篡位而弒父殺兄,但總覺得都是小說家言,不足為憑,卻從未想到這樣的事情竟也會落在自己頭上,唯一親人也會對自己暗下毒手。 他怔立良久,遙望暗夜中的洱海,思緒亦如那潮水一般起伏。 直到東方露出破曉的曙光,方才帶著一絲不捨離開,只覺腳步沉重,如墜鉛石。 這裡雖然是他的出生之地,但如果可以選擇,他再也不會回來!

許驚弦當日離開大理,往北行去。 一路上留意著關於戰事的各種流言,才過金沙江,就聽說明將軍已率數十萬大軍離開京師,經太原、鄭州後沿黃河西進,預計經潼關、長安後穿秦嶺由劍閣入蜀,二十天后即可抵達成都。

等他到達川中嘉定府時,便傳來昆明、大理、武定、貴陽、昭通等重鎮士兵譁變的消息,當地的朝廷官員或率兵造反或被亂軍所殺,瀘州、瑜州、洽陵、宜賓等地亦時有暴亂發生,而包括擒天堡在內川南數大幫派已撤至金沙江南岸,又將北岸的船隻調往南岸,橋樑盡數燒毀;同時烏槎國數万大軍兵分兩路,由普洱、永昌侵入中原,集結於昆明……

這是一次預謀已久的叛亂。 早在數年前,意圖謀反的泰親王就已未雨綢繆,一方面與烏槎國交好,另一方面在川南、滇、黔等地安置親信,廣布暗哨,以備萬全。 四年前泰親王敗走京師,徑直投奔烏援國,經過幾年的招兵買馬,元氣漸復,終於捲土重來。 此次西南數鎮一併造反,實令朝廷措手不及,轉眼間形勢大變,西南一帶自金沙江以南大部分地區已被叛軍所控制,泰親王聯合擒天堡、媚雲教等武林勢力,再加上彝、苗、瑤、白、傣、蕪等異族力量,厲兵秣馬,欲憑長江天險與明將軍的大軍決一死戰。

三月初一,許驚弦來到成都。 這裡不似滇、貴等地戰亂將起,流言頻生,表面上百姓依然安居樂業,悠閒自在,只有當看到那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士兵在城中來回巡視時,才能感覺到那一絲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息。 值此非常時期,街頭巷角隨處可見一些提刀帶劍的江湖人物,大多是金刀堂的弟子,聯同當地駐軍一併維持秩序。 按丁先生的計劃,目前陳長江暫借金刀堂棲身,許驚弦應當趁明將軍大軍未至之際與他聯絡,由其引薦入軍。 但許驚弦心知魯莽行事反會引起懷疑,最好是假裝無意中與陳長江相逢,所以並不打聽他的下落,而是猶如普通遊客般尋家客棧住下,每日或去武侯祠、杜甫草堂等名勝遊歷,或是找家小店,品味天府之國聞名八方的小吃。

許驚弦原本並不甘心被丁先生利用,但這些日子經過反復考慮又改變了主意,固然是為了殺明將軍報仇,但他內心深處還有另一層原因:葉鶯作為東海非常道的第二號殺手,怎會與丁先生這樣一個瞎子扯上關係? 她曾說丁先生與非常道主慕松臣的一個朋友有些交情,所以才奉師命前來相助,或許那隻是托詞,實際上是被泰親王重金收買行剌明將軍? 如果葉鶯就是刺明計劃的最終執行者,那麼他能否混入明將軍大軍,順利完成丁先生交付的任務必然事關她的安危,不容有失……

他常常回想起與葉鶯相處的時光,雖不過短短十餘日的光景,卻有許多難以忘懷的記憶,歡笑與快樂,憤怒與悲傷……從小到大,儘管他認識了許多人,交過許多朋友,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是孤獨的。 直到遇見了她,才體會到一種異樣情緒,彷彿深夜獨行的旅人找到了同伴。 雖然她心狠手辣,有時又顯得那麼的不可理喻,但他不得不承認,在她的身上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東西,深深地打動了自己。 曾幾何時,他也在水柔清身上找到過類似的感覺,但那時畢竟年幼,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隨著年齡漸大,閱歷漸長,那份不可抑制的少年情懷終於因葉鶯而在心頭悄悄萌動。

他不願去設想對葉鶯的感情是否已經超出友誼的範圍,他只是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傷害。 所以,為了林青、為了她,他將竭盡全力完成刺明計劃!

她是他的公主!

金刀堂乃是成都最大的幫會,若在平日,來往的江湖人物必逃不過其耳目,但這段時間三教九流齊聚錦官城,哪還顧得上逐一盤查? 許驚弦在成都足足呆了兩天全無收穫,不但沒有找到陳長江,似乎根本未能引起金刀堂的注意,不免有些著急。

這晚在客棧用飯時,忽聽伙計談起明日是三月三,按慣例錦江之上有聲勢浩大的龍舟競賽,他靈機一動,心想若能在龍舟會上稍顯身手,必可引起關注,不愁陳長江不找來。

當晚許驚弦安心睡個好覺,養精蓄銳。 第二日一早便趕往那龍舟會。

初春的成都,山色潤朗,草綠花陰,微風拂柳,雛燕呢喃,一派春光明媚之盛景。 而在那錦江之畔的望江樓前,人聲鼎沸,雀舞室歌,樓前有一個大戲台,數名女戲子載歌載舞,裙褶擺動,如踏雲裳。

江橋前一字橫著數十艘龍舟,或雕龍畫鳳,或繪色描彩,千奇百態,各具巧妙,每艘龍舟上只坐著一名舵手,槳手尚未就位,但旁觀者早已喊作一片,給自己支持的龍舟隊打氣助威。 成都乃是西南最大的城市,人口眾多,一年一度的龍舟會又是極重要的節日,雖然戰爭的陰雲已隱隱籠罩在上空,這裡依舊是歌舞昇平。

面對繁華景況,饒是許驚弦心事重重,也不禁忘憂開懷。 他注意到望江樓的主位上已坐了十幾人,皆是身著華服,態度威嚴之輩,除了朝廷官員之外,就是一些在當地有影響力的名門望族,想必金刀堂主左睹英也在其中。 但觀望良久,也未發現陳長江的蹤跡。

許驚弦好不容易擠到江邊,龍舟賽尚未開始,百舟待發。 一隊隊身著各色服裝的年輕漢子手執木槳,在岸邊小跑熱身,每個人臉上都是難以壓抑的興奮,不時對人群揮手致意,惹來陣陣歡呼。 每一艘龍舟都是由當地有勢力的鄉紳出資組建而成,操舟的槳手亦都經過層層篩選,能夠參加龍舟大賽本身就是極榮耀的事情。

許驚弦暗暗叫苦,他本還想加入某個龍舟隊中,力爭取勝引來關注,如今看來此計不通。 正尋思用什麼方法才好出出風頭,忽聽旁邊有人道:“那個不是羅家的小三麼,怎麼回事?”

卻見不遠處身著青衣的龍舟隊中,一位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腰身蜷縮,手梧小腹,額間滲出一顆顆汗珠來,大概是突發急病。

劃龍舟並非以力大取勝,每舟二十一人,除了一名蛇手在船頭負責掌控方向,呼喊口令外,左右各有十人操槳,講究配合默契,使力均勾,哪怕有一人掌握不好力道,便會失去平衡減慢速度,每個人都要經過長時間的練習才能參加比賽。 那青衣舟隊的頭領乃是一位三十歲出頭的壯漢,眼看龍舟賽即將開始,自家兄弟卻突然發病,看他雙目翻白,口吐白沬,顯然已無法上場,亦是急出一頭大汗。 許驚弦見此良機,更不遲疑,擠到那壯漢面前:“我可替換他操槳。”壯漢見他年輕,猶豫道:“你劃過龍舟麼?”

許驚弦看那羅三已痛得失去知覺,應該不會揭穿自己的謹言,便硬著頭皮道:“我自幼就常常與羅三哥一起劃龍舟,絕無問題。”

只聽望江樓上有人高喊道:“龍舟隊各就各位,比賽即將開始。”壯漢見許驚弦身材略顯單薄,本是有些懷疑他的能力,但聽他說出羅三的名字,也就信了幾分,何況情急之下,也只好將死馬當作活馬醫,容他替換入隊。

龍舟比賽由橋頭開始,前方五百步的江面上立著一根高竿,上面掛著一個彩球,先搶到彩球者為勝。

許驚弦匆匆換上青衣勁裝,將顯鋒劍背在身後,隨著諸人下到橋底在本隊的龍舟上坐定。 舟身窄長,僅容兩人並坐,船首塗成青色,上面畫了一頭張牙舞爪的豹子。 許驚弦的位置是右首前排第二人,但才一拿起菜,就聽背後有人小聲嘀枯道:“小兄弟,你到底會不會劃啊?”

旁邊一人亦道:“我們青豹組本是有資格拿頭名的,如今羅三這一病,換上這個愣頭小子,只怕是無甚希望了……”

許驚弦知道必是被別人看出自己拿槳的姿勢不對。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自己這個假冒的槳手只怕是瞞不過別人。 他方才不及細想,此刻才有些後悔,青豹組拿不到頭名也就罷了,若是被自己害得落尾,豈不是太對不住人家? 紅著臉低聲道:“小弟只是想嚐嚐劃龍舟的滋味,不免莽撞了些,你們……還是換人吧。”

那領頭的壯漢聽許驚弦如此說,氣炸了肺,一句粗口還未罵出來,就聽頭頂上有人低聲喝問道:“青豹組怎麼回事?在場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你們若是要搗亂,立刻取消比賽資格。”

壯漢漲紅了臉:“無事無事。一面怒瞪著許驚弦,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給老子坐好,一會比賽完了再找你小子算賬。”

許驚弦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聽望江樓上傳來聲音,應該是當地父母官員正在給百姓講話,想必​​離比賽開始還有一段時間,低聲央道:“各位大哥息怒,不如趁著這當兒先教教小弟如何操槳劃舟吧。”

眾人本都氣得發昏,但看許驚弦滿臉謙恭,神色內疾,倒也不好發作,一面罵罵例例,一面七嘴八舌地教他些運獎之法。 幸好許驚弦耳聰目明,加之習武之人身手矯健,稍經點撥,便已掌握了划船運槳的訣費,在水中比劃了幾下,倒也似模似樣。 但要說到與眾人的配合程度自然相差甚遠,幸好只需聽舵手的號令,保持節奏即可。 隨著三聲號砲鳴響,龍舟賽正式開始。 霎時浪花四濺,鑼鼓喧天,岸邊歡聲雷動,群情激昂,數十隻龍舟如離弦之箭般朝前衝去。 雖說這比賽與許驚弦毫無關係,但他既然已穿上了青豹組的服裝,心中自然就生出休戚與共的念頭,耳中聽著那壯漢的口令,奮力運槳,絕無半點懈怠,周圍諸人每劃一下槳便齊聲高喝,他亦如法炮製,幾聲喊下來渾然忘我,不由自主地融入這緊張而激烈的氣氛之中。

行程過半,已初現端倪。 青豹組的確實力強勁,雖然多了一個濫竽充數的許驚弦,但依舊與另一艘船首繪著黃龍標記的龍舟齊頭並進,保持在舟隊的最前列,另兩艘金獅組與白虎組緊隨其後,只差了半條船的距離。

行到三分之二的距離時,白虎組後力不繼,漸漸慢了下來,而金獅組則發力趕上,三舟破浪並進,難分伯仲。 兩岸的觀眾群情沸騰,為各自心目中的冠軍加油助威,一時只聽到青豹奪冠、黃龍第一、金獅加油等吼叫聲不絕於耳,喧囂震天。

許驚弦畢竟第一次操槳,不似老船夫般懂得運用巧力,汗透重衣,漸覺雙臂如灌鉛般沉重,每劃一下都如萬針攢剌,又酸又痛。 他此刻已完全沒有害怕連累同組之人的念頭,天生的好勝之心佔據了上風,雙眼死死盯住百步外的彩球,對場外的喧嘩充耳不聞,憑著一股硬氣咬牙苦撐。 但畢竟許驚弦與青豹組配合生疏,到了最後三十步衝剌之時,黃龍組已領先他們一個船頭,金獅組亦稍稍佔先了一步。 那壯漢在船頭上怒目圓掙,叫得聲嘶力竭,奈何諸人拼盡了全力,那數尺的距離始終也無法縮短,眼掙掙看著離終點越來越近,已無法制止黃龍組奪冠之勢。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只聽許驚弦一聲長嘯,驀然拔身而起,在空中疾掠而過。 他一縱數尺,已越過前面黃龍組的頭頂……那黃龍組的蛇手剛剛伸出手臂,手指才觸及到彩球,許驚弦已如飛將軍般從天而降,一把搶過彩球,旋即在空中一個轉身,腳尖在那蛇手肩膀上一點,再度騰空,穩穩落在青豹組的船頭上。

原來許驚弦一心要贏得龍舟賽,情急之下不假思索,顧不得競賽規則,最後關頭施展一流輕功搶過彩球。 他事先雖有顯露身手博人關注之意,但這一刻卻只想贏得勝利,以這種方式達到目的,也算是始料未及。

四周先是一陣寂靜,隨即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叫喊聲,雖然有人大罵違規,但瞬即被歡呼喝彩的聲音壓倒。 對於那些為了生活而辛苦奔波的百姓來說,龍舟賽的勝負​​都在其次,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場揮灑情緒的盛會,一個可以給人們帶來開懷大笑的英雄。

青豹組那壯漢大力拍著許驚弦的肩膀,一張黑臉樂開了花,同組的伙伴亦想不到因禍得福,這個替代出戰的少年竟然立下奇功,親熱地上前來你一拳我一腳招呼在他身上……一旁黃龍組與金獅組的槳手雖是滿臉不服,但目睹如此身手,既驚且羨,亦有人忍不住鼓掌以賀。

壯漢大笑著接過許驚弦手中的彩球:“好小子,真虧了你。”轉頭扮個鬼臉,嘿嘿一笑:“兄弟們,應該怎麼對待我們的英雄?”

眾人齊聲大笑,不由分說合力將許驚弦抬了起來,在空​​中高高拋起,再隨著壯漢一聲令下,“撲通”一聲,將他拋入水里。

許驚弦哪想到會受到如此待遇,他水性本就不佳,連槍了幾口水,方才濕淋淋地爬上船頭。 但他知道那是這些淳樸漢子表達喜悅與敬意的方式,不怒反笑,趁那壯漢不注意,亦把他撞​​下船去。 同組的伙伴哈哈大笑,又有幾人被丟下水,直鬧了半天,方才整齊地哼著號子,趾高氣揚地回去複命。

回到出發點,上岸時又傳來無數歡呼聲。 許驚弦畢竟少年心性,忍不住拿著彩球朝觀眾揮舞,正興高采烈之際,忽然感覺從望江樓方向傳來一道異樣的目光,抬首望去,只見那是一位年約四十上下的漢子,濃眉大眼,面呈健康的紫紅色,身著黑色勁裝,魁梧健壯,渾如一座鐵塔。 而緊挨在他旁邊坐著的那位紅袍官員正是成都劉知府。

那紫臉漢子直視許驚弦,眼神輕蔑,滿面不屑。 許驚弦微微一怔,既不知他是何人,又不知因何得罪了他。 料想此人能夠坐在劉知府身邊,恐怕來頭不小,或許是身處高職的當地官員,不願與之結怨,避開目光。

只聽有人高喊道:“劉知府有令,青豹組與黃龍組不分勝負,並列第一,各賞銀五百兩,金獅組賞銀三百兩……”一時參賽各隊俱有賞賜,歡聲雷動。

青豹組皆推許驚弦去領賞,許驚弦來到台上,只聽那劉知府開口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兄弟年紀輕輕,難得如此好身手,不知在哪裡做事?”

許驚弦方才聽劉知府將青豹組與黃龍組並列第一,行事公允,暗生敬意,躬身施禮:“大人過獎了,小民吳言,兩曰前才至成都。”

劉知府哈哈一笑:“原來不是本地的舟手。吳少俠武功高強,棲身草莽不免可惜,不知可願為朝廷效命?”

許驚弦立知他有招攬之意,他本想藉陳長江混入明將軍大軍中,但若有劉知府出面,更不會令人生疑,這提議正中下懷。

但他還未來得及開口稱謝,就聽那紫臉漢子不冷不熱地道:“此人年紀輕輕就如此招搖,舉止輕浮,不過是譁眾取寵之輩,還請劉知府三思。”

許驚弦聞言一傍,自己與他無怨無仇,為何要如此詆毀? 憤然朝他望去。 兩人視線相碰,紫臉漢子目光如箭,似要看穿他的心底,緩緩道:“年輕人你最好記住,龍舟取勝是二十一個人的功勞,當你在眾人面前耀武揚威之時,請不要忘了默默在身後支持你的兄弟們。”

許驚弦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勝出龍舟賽后心懷大暢,不免得意忘形,所以剛才上岸時手持彩球朝圍觀的百姓揮舞,果有些招搖之嫌。 不過那決非自己的本性,只不過藉此機會引人關注,好讓陳長江找到自己。 但苦於無法解釋,只好認了這個啞巴虧,默然無語。

劉知府微微一怔:“穆兄目光如炬,如此說自然不會錯。望向左右,態度轉而嚴厲,通告全府各縣官員,終身不錄用此人。”

許驚弦怒意暗湧,想不到這姓穆的紫臉漢子一句話就從此斷了自己的前程,

雖然自己無意仕途,但平白無故受此天大的冤枉,實是忍無可忍。 抬頭還要分辯,卻見劉知府雙目一瞪,喝道:“還不退下!”

許驚弦不敢鬧事,強忍怒氣告退。 猶覺得那穆姓漢子的目光鎖著自己,如芒在背,當是習過武功之人。 他心中覺得奇怪,原本懷疑此人就是金刀堂堂主左皓英,但既然姓穆,這個推測就不對了。 聽劉知府的口氣,堂堂成都知府對他也頗有奉承之意,卻猜不出是何來頭。

青豹組的同夥見許驚弦鬧個無趣,紛紛上前安慰。 許驚弦心頭鬱悶,將賞銀分發給眾人,自己則一文不取,徑回客棧。

剛入客棧大門,就見一位身材矮胖的黑衣人端坐堂中,正是陳長江。 他暗舒一口氣,心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壞運氣總算到頭了。

陳長江上前兩步,緊緊握住許驚弦雙手:“那夜在潔陵江邊蒙吳兄弟仗義出手相救,陳某終身不忘。想不到你我竟會在蓉城重逢,若非這幾日俗務太多,實在脫不開身,早就來與你相會了。”

許驚弦原是不喜陳長江見風使舵的性子,但後來得知他只是奉命在擒天堡中臥底,因此才故意兩面三刀,暗中投靠丁先生。 何況那夜在小船上陳長江被葉鶯生生折斷雙手亦不出賣憑天行,算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 所以雖知他來自將軍府可算是自己的敵人,但心底也頗有敬重之意。

兩人見禮寒暄幾句,許驚弦才知陳長江與金刀堂堂主左皓英是過命的交情,受龍判官恐嚇後便前來投奔。 陳長江問起許驚弦的來意,他便按丁先生的囑咐告之,並不隱瞞自己前備焰天涯替楚天涯傳信、被媚雲教擒獲之事,而關於刺明計劃則隻字不提。

作為將軍府的臥底,明將軍大軍數日後便至成都,陳長江便承擔起收集情報之責。 事實上許驚弦才一入蓉城他就已得知,但那夜陳長江與憑天行走後許驚弦獨對龍判官,後來又聽說他去焰天涯傳信,自然不能不提防,為求謹慎起見,便暗中派人觀察。 幸好這兩日許驚弦並無異常舉動,連金刀堂的名字也沒有提過,這才讓陳長江放下疑心,趕來客棧相見。

聽許驚弦提及有意從軍,陳長江額首道:“吳兄弟身手不凡,從軍大有前途。若能博得一官半職,日後封妻蔭子,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許驚弦暗喜得計,口中卻道:“但今日我在錦江邊龍舟大會上不知怎麼得罪了劉知府,傳令將我永不錄用,真是令人頭疼。”

陳長江早知此事,看許驚弦一臉沮喪,對他更不生疑,哈哈大笑:“怕什麼?劉知府管得再寬,也不過管一個成都府。我舉薦你加入明將軍的大軍,他可管不著。只要你好好乾,立下軍功,日後好好羞躁他一下。”

許驚弦怕陳長江起疑,本不想問起那穆姓紫臉漢子的來歷,但轉念一想,那人當眾羞辱自己,若是不問更顯得不合情理,便開口相詢。

陳長江道:“我也不知那個姓穆之人的來歷,或許是劉知府的朋友吧。”許驚弦直覺他話中頗有隱情,卻也不便再問,強按疑惑。 陳長江又道:“吳兄弟不必再住在客棧中,不妨搬去與我同住,也可介紹你與金刀堂左堂主認識。”

許驚弦知道明將軍來到成都後,就算不公開露面,至少也會與金刀堂重要人物秘密會晤,陳長江的提議正中下懷,亦不推託,當晚便搬到陳長江的住處。

三月初十。 小雨。 宜遠行。 忌嫁娶。

大將軍明宗越奉旨平定南疆叛亂,率二十萬大軍入駐成都。

這日晚間,陳長江外出歸來,興沖沖地叫住許驚弦,頗為神秘地道:“兄弟可見過明將軍?”

許驚弦心頭微微一震,面上不動聲色:“久聞明將軍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卻無緣得見,還望陳大哥引見。”

陳長江嘿嘿一笑:“明日午時,劉知府率成都各界頭面人物在獅子樓給明將軍接風洗塵,我已知會左堂主,你可與我同去。”

許驚弦故作開懷:“多謝陳大哥,若能如願追隨明將軍,決不敢忘。”

“兄弟於我有救命之恩,再說感激的話就見外了。”陳長江唏噓一嘆,算來我上次見到明將軍已是八年前的事,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 神情盡顯忠心。

許驚弦口中應付陳長江,心頭暗自警惕,自己雖只和明將軍見過寥寥數面,但天下第一高手的目光豈可小覷,明日決不能露出破綻,若是被他認了出來,自己丟了性命不說,恐怕還會連累到葉鶯。

三月十一。 晴。 利見大人。 西南得朋。

獅子樓乃是成都最有名的酒樓。 才過巳時,樓下便已停了數輛裝飾華貴的馬車,成都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齊聚於此,只為一睹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之風采。 獅子樓方圓百步內,早已密布暗哨,更有五百名佩刀掛劍的士卒來回巡邏,任何人若無請柬,絕無可能接近獅子樓半步。 而酒樓之中的店主、廚師、伙計與打雜的小廝,全都經過嚴格的盤查。

事實上,縱有刺客,也沒有人相信能夠傷得了明將軍,但萬一被刺客混入,上至劉知府、下至守衛的每一個士兵,皆難脫得乾系。

許驚弦與陳長江作為金刀堂堂主左皓英的貴客,早早就在樓上坐定。 左皓英是一位四十餘歲,滿臉麻子的彪形大漢,以八十一路金刀刀法成名,武功或許僅列二流,但為人耿直,處事公正,忠信勇決,一諾千金,在川中極有人望。 這些年金刀堂雖無擒天堡與媚雲教的浩大聲勢,但成都附近數百里不生風波,百姓安居樂業,此人居功至偉。

許驚弦暗中掃視全場。 樓上共設有十餘席,主位自然留給明將軍,劉知府的人佔了一席,當地官員分坐兩席,金刀堂身為成都最大的幫派,除開許驚弦與陳長江之外,左皓英另還帶著五名心腹,八人共坐一席。 其餘人包括成都各地幫派勢力、商儒名流、望族鄉紳等皆是多人共席。

除去劉知府與幾位官員前去迎接明將軍,所有人皆已到場,五六十人共處一室,原本應是吵嚷喧鬧,但此刻整個酒樓卻幾乎不聞一聲,瀰漫著一種緊張而期待的氣氛。 許驚弦亦覺得手心冒汗,口乾舌燥,一別四年,他終於又將要與自己命中的宿敵、殺死暗器王林青的仇人見面了。

午時,隨著一聲通報,大將軍明宗越在劉知府的陪同下,踏入獅子樓。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39 PM

第十五章 軍旅情懷

明將軍一身戎裝、金盔遮面,金甲護身,外罩大紅色戰袍,他沒帶兵器,身後只跟著五名隨從,但看他龍行虎步,氣勢迫人,神威凜凜之態,渾如帶兵百萬。

眾人一併起身相迎。 明將軍在樓梯口略略停步,利劍般的目光掃視全場,剎那間每個人都覺得他正望向自己,皆慌忙垂下視線,不敢與之對視,更無人敢開口說一句話。

許驚弦雖然心理上有過無數準備,仍是覺得腦中一眩。 這是林青死後他第一次見到明將軍,滔天的恨意湧上心頭,強行壓抑住拔劍刺向仇敵的衝動,勉強挪開目光望向他身後,忽然一怔。 除去劉知府之外,隨同明將軍一併進入獅子樓的另有五人,兩名鐵甲衛士左右貼身相護,另三人中第一人亦是披盔帶甲,面容英挺,年約二十八九,應該是軍中副帥馬文紹;第二個人身著便裝,滿面虯髯,神態篤定,正是將軍府大拇指憑天行。

在涪陵城江邊,許驚弦曾聽龍判官言辭確鑿說憑天行身中丁先生絕命一掌,所以才放他回京復命,以惑明將軍。 本以為憑天行絕無幸理,有感於他義薄雲天,行事豪放,內心不無惋惜之意。 想不到在獅子樓竟又看見了他,著實替他歡喜。 不過憑天行承擔著護衛之責,警覺的目光只留意於樑柱樓角等有可能藏敵之處,並未註意到他。

跟在明將軍身後的第三人身材痩小,穿一身及地的灰色長袍,從頭至腳遮得嚴嚴實實,雙手都不外露,袍訂帽簷低垂,將面容隱在陰影之中,連是男是女都瞧不清楚。 同行者中,明將軍氣貫全場,馬文紹刻意低調,憑天行謹慎細緻,這最後一人卻是全身上下透著—種神秘慼。 ^

明將軍一行來到席間,卻並不立即就座。 明將軍揮手止住劉知府的客套言語,金盔下射出一道冷厲的目光,令人不敢逼視。

出乎意料地,首先開口的不是明將軍,而是那身穿灰袍的神秘人。 “左首第三席黑衣勁裝者神情緊繃,隨時欲戰,疑為刺客;左首第六席第二位青衣人與右首第四席長須長老相互對視,交換眼神,意義不明,疑為奸細;右首第二席白衣少年眼神犀利,神情憤然,似有仇怨;右首第五席黑臉大漢面露輕屑,似有不滿之意;另外右首第四席第一人、第六席第四人、左首第二席那位白袍劍客與第五席儒裝長者行禮時略顯遲疑,應為持不同政見者……”中性的聲音不高不低,平正無奇,既無起伏,亦無情緒,猶如在宣讀文書,但話裡的內容卻令人聞之變色。

“鏘”一聲響,左首第三席那位被指認為刺客的黑衣勁裝者慌忙拔劍,但憑天行早已身隨意動,神不知鬼不覺地閃到他身後,不等寶劍出鞘,右手大拇指已按在他的頸後,黑衣人當即軟倒在地,滿臉猶是震驚之色。

左首第六席的青衣人倉皇起身,往窗邊掠去,但才踏出兩​​步,馬文紹已手按劍柄,攔住他的去路。 青衣人面色大變,棄劍於地:“將軍饒命。”

右首第四席長須老者破口大罵道:“無膽鼠輩,我司馬豫恥於與你同謀。”他縱身躍起,一拳便朝那投降的青衣人劈去。

明將軍驀然出手,右臂在空中揮毫潑墨般輕輕一掃,霎時樓上每個人皆有一種墜入龍捲風眼之中的可怕感覺,明明自身並無異樣,卻覺得周圍勁氣橫溢,危險叢生,唯有靜立原地方可保無虞。

那長須老者掌至中途,忽覺一道沉雄巨力襲來,勁力渾圓,沛莫能禦,心知已無法殺死叛徒,猛然回掌往自己胸前拍去。 他不甘被擒受辱,決意自殺成仁,這一掌盡施全力。

明將軍右臂輕揚,長須老者的手掌如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牽引,身不由己地蕩開,愕然長嘆:“好一個明將軍,好一個流轉神功。”

劉知府臉色大變,怒喝道:“司馬豫,原來你竟是泰親王派來的奸細!”這長須老者名喚司馬豫,乃是成都天濟會的長老,而那投降的青衣人孟仕週則是商界大豪齊誠的門客,皆已被泰親王暗中收買,若非那灰袍人眼光精準,任誰也想不到這看似毫無關係的兩人竟暗通款曲。

明將軍淡然道:“螻蟻尚且偷生,為了一個泰親王,司馬兄又何必自殘身體?”轉而吩咐憑天行:“拿下!”

司馬豫仰天大笑,眼望明將軍:“老夫今日認栽了,且看你還能囂張到幾時!”說話間猛一咬牙,嘴角已流出了一絲黑血,原來他早已在口中暗藏毒丸,明將軍武功雖強,卻也無法阻止他服毒自盡。

憑天行微微一怔,立刻返身衝至孟仕週的面前,伸手捏住他的下頜,親親一擰,孟仕週一聲慘叫,滿口牙齒盡落,縱想服毒亦有心無力。

頃刻間變生不測,三名奸細或投降或被擒或自盡,諸人都驚呆了,個個噤若寒蟬,暗自警醒,被灰袍人點名的其餘幾人雖無異動,卻皆是惴惴不安,那商界大豪齊誠見自己手下除了奸細,更是嚇到雙腿發軟,抖若篩糠。 眾人久聞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卻直到此刻才真正體會到其威勢,先不論明將軍霸道無雙的流轉神功,只看憑天行敏捷的伸手與那灰袍人鉅細無遺的觀察,便可知將軍府的實力是如何的深不可測。

許驚弦亦震驚於場中巨變,突然感應到周圍數十道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這才醒悟到那灰袍人口中所說“右首第二席的白衣少年”正是自己,心頭大驚,幾乎就要伸手去拔顯鋒劍……

憑天行面現驚喜,欣然道:“這不是吳言吳少俠麼?”

許驚弦暗地里松了一口氣,含笑抱拳:“憑兄好。”方才幸好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死而復生”的憑天行身上,若不然乍聽到灰袍人點出自己“神情憤然、似有仇怨”之語,恐怕立刻就會心神失手,無論逃離險境或是拼死刺殺明將軍,都只會落得與司馬豫、孟仕周等人一般下場。

憑天行上前兩步扶住許驚弦,哈哈大笑:“且莫多禮,我欠著小兄弟—條性命哩。”回頭對明將軍道:“將軍,這位便是我曾對你提過的吳言少俠。”

陳長江亦趁機見過明將軍:“吳少俠對卑職亦有救命之恩,卑職看他身手不凡,力勸他加入軍中求職,還請將軍給他一個為國效力的機會。”

明將軍目光鎖定許驚弦,沉聲道:“吳少俠救了天行與長江,明某足感盛情。些許小事,自當成全。”剎那間他已從那位高權重的大將軍變為豪情重義的武林宗師,話語中似還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欣賞。

許驚弦不敢與明將軍多照面,低頭謝過,猶覺心頭怦怦亂跳。 身邊眾人原以為他在劫難逃,不料忽受明將軍如此重視,輕視的自光登時皆化為羨慕。

劉知府一臉惶恐:“請將軍治我失察之罪。”

明將軍大手一揮:“成都乃是西南重鎮,龍蛇混雜,劉知府偶有疏忽亦情有可原。今日只論戰事,除了泰親王的奸細外,其餘人等無論對朝政有何異議,或是對我明宗越有何私人思怨,皆不追究。”又轉頭命令馬文紹道:“擒下的兩名奸細就交給烏將軍審問,力求將泰親王安插在成都的奸細一網打盡。”馬文紹恭身領命,命人將孟仕週與那黑衣剌客押回軍中。

明將軍望著地上死去的司馬豫,長嘆一聲:“此人雖助叛黨作亂,卻也是條響噹噹的漢子,把他的屍體交還家人安葬,就說是誤服毒物而死,不可牽連無辜。但要暗中嚴密盤査其手下,一旦發現任何人有通敵之行為,嚴懲不貸。”劉知府連連點頭,又喚人抬下司馬豫的屍身。

明將軍甫一出場,先聲奪人,在每個人的心頭都投下了巨大的陰影。 直到聽他說出這番通情曉理的話,諸人才暗舒了一口氣,又見他獎懲分明,並不牽連無辜,將事務分派得井然有序,更是既敬且佩。

劉知府手捧茶杯道:“我知明將軍在軍中嚴禁飲酒,故今日席間不設酒水,且奉清茶一杯,替將軍接風洗塵。”眾人笑著一併舉杯。

明將軍一笑:“明某借花獻佛,先敬諸位一杯。”眾人連稱不敢,一齊飲了杯中茶,分賓主就座。 方才劍拔弩張,此刻總算有了些宴會的氣氛。

明將軍解去戰袍,脫下頭盔,露出他那一頭烏黑的長發、粲亮如星的雙眸、不怒自威的面容,端然正坐。 許驚弦偷望一眼明將軍,算來他年紀已是五十有四,但比起四年前的模樣不但未見蒼老,反倒眸明頰削,面色紅潤,更增添了一絲虎虎生氣,或許是這一場戰事令他重振雄心。

劉知府正要命人傳上菜餚,明將軍擺手道:“今日之宴為國事而開。泰親王余孽聯合烏槎國在南疆造反,川南、滇、貴數地淪陷,局勢一片混亂。明某奉君命率軍平亂,初來乍到尚不明朗軍情,就先聽聽諸位的高見吧。”

一時滿座皆靜,誰也不敢先開口。 劉知府望向金刀堂主左皓英,悄悄使個眼色。 左皓英無奈之下,只好起身抱拳:“泰親王與烏槎國雖聯合擒天堡、媚雲教等武林勢力,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將軍攜百戰之師南下,必將叫摧枯拉朽之勢一舉平定叛亂……”

明將軍漠然一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不必再說了。”

左皓英面紅過耳,住口不言,訕訕坐下,心頭暗罵劉知府派自己打頭陣。

劉知府清清喉嚨:“目前叛軍屯集金沙江南岸,燒船毀橋,南方的情報幾乎斷絕。七日前收到密報,滇、貴兩地還有曲靖、永北、興義、東川四城尚在抵抗叛軍,苦盼援救。不過敵軍勢大,孤城被圍,恐難久持。”

明將軍沉吟道:“七日來就無情報了麼?”

“咳咳,那之後敵軍沿江重重封鎖,便再無情報送來,只怕……”下面的話劉知府沒有再說出來,但人人都知金沙訌以南的城池或許皆已淪陷。

“好!那就由我來說一些最新的消息,以供諸位參考吧。”明將軍不疾不徐道,“曲靖、興義已被叛軍攻陷,東川士卒譁變,斬守將而投敵,唯有永北五千軍民仍在拼死守禦,但被困半月之久,彈盡糧絕,城破只是遲早之事。與此同時,烏槎國八萬大軍已進至會川衛,連同泰親王殘部,更有擒天堡、媚雲教等武林幫派與當地教、苗等異族勢力的支持,再加上滇、貴二十餘城叛變投敵的降卒,最保守的估計亦有十五萬之眾。叛軍西至永寧、東至涪陵,在金沙江南岸構築防線,並集結船隻千餘艘於渝州,隨時準備沿江東進,朝廷水師十萬人固守三三天險,一旦我軍戰事不利,被叛軍乘隙調動兵馬攻破三峽,挺進中原,後果將不堪設想。”

獅子樓上好一陣寂靜,皆知叛軍來勢兇猛,卻未料到其勢大至此。 這絕不是一場眾寡懸殊的戰爭,叛軍以十五萬之眾對抗明將軍二十萬大軍,再加上長江天險,雙方可謂是勢均力敵。

明將軍正色道:“泰親王四年前兵敗京師,皇上念其身為皇族宗親,不忍趕盡殺絕,任其逃竄南疆,亦未及時派兵討伐。可嘆泰親王不念君恩,怙惡不悛,經過幾年休整後捲土重來,還聯合外族侵我中原,罪不可赦。由古至今,南疆異族向來與漢人不睦,幾大異族首領受泰親王挑撥,必將與我軍殊死一戰,彝苗之地地勢險惡,密林遍布,野獸出沒,到處是沼澤山瘴、毒泉惡蟲,更有能人異士擅長下蠱降頭之術,而我軍多是北方士卒,不憤水土,何況遠道而來,供給不便……”明將軍低嘆一聲,面有憂色,“這雖是一場不得不打的戰爭,卻也是一場極其艱難的戰爭。若稍有閃失,不但明某將成為千古罪人,在場諸位也都會做亡國之奴。”

當朝大將軍明宗越在戰場上縱橫數十年,平北疆叛亂,滅西域數國,征討封隘侯立國……未嚐一敗。 諸人本都對他懷著極強的信心,但聽此刻明將軍的口氣,似乎對這一場戰爭並無必勝之把握。 每個人都是心頭一沉,不由自主浮上一個念頭:明將軍或許真的已經老了!

坐在劉知府身邊的一位武將開口道:“末將以為:叛軍實力雖強,但烏槎國畢竟不是奉親王手下,擒天堡、媚雲教只想從戰爭中分得利益,至於朝廷降部亦只是迫於形勢,只要我軍稍稍挫敵鋒芒,其軍心必亂,當可一舉平定。此戰雖然艱難,但只要全軍上下齊心協力為國效命,勝利可期。將軍大可不必長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此人乃是成都城守徐元玠,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諸人暗暗點頭。

明將軍反問道:“徐將軍此言有理,但你可知東川城是如何失守的?”

眾人面面相覷,方才曾聽明將軍說東川士卒譁變,斬城守投敵,不知他提及此事有何用意。

明將軍呷了一口茶,肅聲道:“據線報,東川城被圍十六日,軍民同仇敵愾拼死抵抗,力戰而不降。泰親王久攻不下,就命人帶千餘百姓在城下靜坐,這些百姓都是東川城士兵的家眷,在城下晝夜呼喊親人。僅僅兩日後,東川城副將,偏將共失意人聯合鼓動士兵譁變,當場格殺守將王園,舉城投降。”諸人皆是一驚,泰親王此舉陰損至極,難怪數城盡失。

明將軍續道:“我非是滅自家威風,而是希望諸位客觀看待叛軍的實力,知己知彼方可百戰不殆。試問滇貴兩省二十七城,守軍共計有十萬之眾,為何轉眼間紛紛投靠叛軍?那是因為朝廷對南疆一向採取和親政策,守軍中大多數人皆與當地聯姻,為了妻兒老小的性命不得不降。更關鍵的是,守軍中彝苗白傣等異族佔了極大的比例,對於這些異族來說,寧可一致對外,亦不同室操戈,中原漢室才是他們眼中的敵人。苗疆異族多有宗教信仰,對國家的忠誠絕對比不上對宗教的虔誠,這也是歷史上南疆難以平定的根本原因。叛軍絕非烏合之眾,泰親王手下自有忠心耿耿的親信部隊,而烏國士兵為國君而戰,異族為自己的家園故土而戰,擒天堡等武林勢力則妄想成為開國建元的功臣……我相信在叛軍的宣傳策略下,朝廷大軍將會成為侵略者,為了自己的生存,他們必將與我軍殊死一戰,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聽了明將軍這番井井有條的分析,諸人皆忐忑難安,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這一場戰爭的艱辛。

“既然如此,明將軍何不與泰親王議和?”一個蒼老的聲音打破了獅子樓的平靜。 發話者乃是左首第五席的一位老者,身著儒服,峨冠傅帶,長髯及齶,活似個老學究。 眾人認得說話之人乃是當地大儒應默詩,方才亦被那灰衣人楚名,疑他是持不同政見者。

啪的一聲,馬文紹拍案而起,喝道:“大膽,戰事一觸即發,刻不容緩,你這老兒竟敢亂我軍心。”

明將軍的手迅速搭在馬文紹的肩膀上,冷然道:“坐下。”他並沒有動怒,聲音亦一如既往的沉著,卻似乎在提醒對方誰才是這裡的主角。

馬文紹一怔,眼中閃過壓抑的憤怒,終於還是緩緩坐了下來。 只有他自己知道,明將軍那隻搭在肩頭上的手並沒有接觸到他,手與肩膀之間還有一絲肉眼難以覺察的距離,迫他坐下的不是名動天下的流轉神功,而是明將軍征戰多年後在軍中的積威和強勢。

許驚弦將這一幕瞧得真切,隱生疑問。 但攝於那灰衣人明察秋毫的眼力,不敢多看,垂頭思索,心裡忽然一動。 之前從未聽說過馬文紹其人,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之人何能服眾? 又怎可坐上三軍副帥的位置? 多半是皇帝與太子唯恐明將軍擁兵自立,所以派來親信暗中監視。

儘管明將軍是許驚弦的仇人,但他非常清楚明將軍從來不是一個甘願服輸的人,越是困難的事情越會去做,方才那一番略顯沮喪的話決不應該出於他之口,但若是故意說給馬文紹聽,以惑京師政敵,那又另當別論。 暗忖將帥失和乃是軍中大忌,若有機會一定要把這個重要的情報送交丁先生的手裡。

明將軍轉而望向應默詩:“我倒想聽聽老先生的高見。”

應默詩清清喉嚨,朗聲道:“那泰親王本為皇室宗族,卻利欲熏心,妄圖篡位,罪無可赦。但其手下將士被其蒙蔽,實屬無辜,而烏國國君與南疆武林勢力亦不過受了泰親王的挑撥,方才出兵相助,只要對其曉以大義,詳陳利害,自當幡然悔悟,即會退兵。屆時泰親王眾叛親離,失道寡助,只剩下些殘兵敗將,又何足懼之?上位者,應放眼於天下,扶社稷於危難,救百姓於水火。兩軍一旦開戰,刀槍無情,生靈塗炭,壞的是家國江山,苦的是百姓黎民,和解當為上策。萬望明將軍珍重滇貴兩地數十萬無辜百姓的性命,謹慎從事,以和為貴……”

明將軍漠然一笑,截口道:“你說夠了麼?”應默詩臉色尷尬,終於住口。 像他這等只讀聖賢書的飽學儒士本就喜歡誇誇其談,直說的搖頭晃腦,口沫橫飛,若非明將軍橫加阻止,還不知要說到什麼時候。

許驚弦早不耐煩,聽到身邊的陳長江低聲呼道:“窮酸腐儒,不足與謀。”大生同感。 或許從理論上來說議和不失為上策,卻只是一句不切實際的空話,徒亂軍心,他絕難認同,相比之下,他更感興趣明將軍對此要如何反駁。

明將軍目光從每個人面上掠過,最終鎖在應默詩的身上:“如果我是一位史官,你可知道我會如何撰寫史書?”

應默詩愕然,他向來擅長雄辯,早就準備與明將軍舌戰一場,卻未想到對方忽出奇兵,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

明將軍微微一笑:“史官是最惜墨之人。對於這場戰爭,日後只會在史書裡寫下,某年某月,明宗越率大軍平泰親王之亂,斬敵數万,降卒若干……他根本不會提及將士們如何浴血奮戰,百姓在戰火中如何掙扎,歷史只會用冰冷而無情的數據告訴後世一個結果。”他略略一停,加重語氣,“但我們需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可是……”應默詩眉頭一皺,與要開口。

明將軍以無可置疑的態度截斷他的話:“你也可以試想在史書裡寫下,泰親王聯合烏國犯亂,王師久戰無功,朝中與之議和,隔江而治……或許某些人會為百姓們免於戰火荼毒而慶幸,但對於我們的子孫來說,他們將從史書上讀到一次恥辱的記錄,我泱泱大國的顏面何存?”眾人被這番話激起心中鬥志,群情鼎沸,連許驚弦都暗暗握緊了拳頭。

應默詩不服道:“但將軍您並不是一位史官,你應該從一位軍事家、政治家、當朝重臣的角度去看待問題。”

明將軍目射異光,侃侃而談:“如果我是一位軍事家,只會想著如何釘蠃每一場戰鬥,不計得失,不計傷亡,勝利就是我的唯一目標;如果我是一位政治家,這更是一場必須要打的戰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千里之穴潰於蟻穴,今日不除泰親王,待其羽翼豐滿東山再起,只會讓戰火蔓延到更多的地方,波及更多的無辜;如果我只是朝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更不需要緣由,縱戰死疆場,馬革裏屍,亦無悔矣。”

應默詩口唇嚅動,卻想不出言語回擊Q。

“只不過你還忘了我的另一個身份。”明將軍朗然一笑,話鋒再轉,“此時此刻明某隻是一個軍人,會從軍人的立場看待這場戰爭,那就是用最少的損失換取勝利。我並不需要'最大'的勝利,殺敵一萬,自損八千,慘勝如敗,何足言勇?我只要決定性的勝利,那就是殺死泰親王,只要他一死,從此天下太平。所以,如果現在我有機會用一萬士兵換取他的性命,我會毫不猶豫,因為我清楚地知道,這一場戰爭帶來的傷亡將會遠遠不止此數……”

應默詩囁嚅道:“但您手下的士兵又怎能甘心赴死?”

“你錯了!這種決定是最無情也是最理智的,但我相信我的每一個士兵都會做出一個軍人應有的選擇……”明將軍驀然站起身來,聲震全場,“你要記法那些士兵在戰場上奮勇當先,拼盡最後一分力量,流盡最後一滴血,不是為我而戰,不是為功名而戰,更不是為了軍餉而戰,他們是為了這個國家、為了某種信念、那些他們根本不認識的黎民百而戰。對於那些只會在書房中空談國事的人來說,他們將永遠不會理解軍人的選擇!”

應默詩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明將軍用強有力的言辭、無可挑剔的姿態從各個角度反擊了他的論點,令他無從辯駁。 他平生自詡為雄辯家,以與文人辯論為樂,根本瞧不起拿刀帶劍的武者,從未想到竟被當朝大將軍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擊敗,終於心悅誠服。

陳長江率先鼓掌,隨即掌聲蔓延到獅子樓的每一個角落。 每個人都從明將軍話語中體會到那一份強者至強旳自信,榮譽在每個人的眼裡滋生、擴張、激盪,熱血在每個人的心裡燃燒、迸濺、沸騰。 如果現在開戰,每個人都將會是最驕傲的戰士、最勇猛的鬥者、最無畏的軍人!

許驚弦驚訝地發現自己也在激動不已地拍著掌,興奮得滿臉漲紅。 儘管他對明將軍恨之入骨,卻還是忍不住為他的話而喝彩。 以往他見到的只是身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宗越,今天他才重新認識了另一個明將軍,那個二十萬大軍的最高統帥!

他不但是武林宗師、當朝大將軍,亦是一代絕世英雄!

許驚弦在心裡嘆了口氣,腦海裡突然冒出一個從未想過的荒唐念頭:且不論戰爭雙方孰對孰錯,作為個人來說,他更願意成為這樣一個英明統帥帳下的士兵,英勇殺敵、浴血奮戰……

只可惜,他已沒有選擇!

獅子樓上,群情激湧。 諸人皆為明將軍的話而歡欣鼓掌,鬥志昂揚。

明將軍傲立場中,頭顱微揚,眼望空處,如帝王般接受著眾人的敬意,但他的臉上卻是一派木然,無喜無憂,甚至還帶著一絲蕭索之意。

這一刻望著明將軍,許驚弦突然明白了他的感受。 或許明將軍只是如實說出了內心的想法,卻得到了始料未及的擁戴。 這世上又有幾人能真正懂得他的抱負,他的寂寞?

劉知府揮手示意,店伙計流水般端上各式菜餚,不一會兒就擺了滿滿一桌。 川菜馳名天下,這獅子樓又是成都數一數二的酒家,每樣菜餚不但風味獨特,香氣四溢,更是樣式精美,別出心裁,令人不忍下箸。

明將軍返身迴座,望著琳瑯滿目的萊餚,陷入沉思中。 眾人見他不動,誰也不敢先吃,香味飄入鼻中,只能暗暗垂涎。

劉知府摸不准明將軍的意思,心頭忐忑,對左右道:“我不是特意叮囑過,只許按家常宴席的規格麼?為何如此豐盛?”

—位隨從低聲道:“確實依大人的命令吩咐過店主,或許是廚師自作主張,藉以表達對將軍的敬意吧。”不知實情如此還是順著上司的意思亡羊補牢。

劉知府冷哼道:“如此排場豈不惹人詬言?快去找店主來”

“罷了,不必為難店家。”明將軍淡淡一笑,“我只是想到了一個故事。”

劉知府恭敬道:“還請將軍指教。”

“北方有種鳥兒,性喜群居,每年春夏之時,便積蓄食物,到了冬季則由鳥王分派,以備過冬。那鳥王雖有特權,卻是合理分配,從不貪私。鳥兒們團結一致,齊心協力,北方氣候雖惡劣,卻也總能安然度過寒冬……”眾人不料名將軍突然將其了故事,不明其意,皆凝神細聽。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寒冷,眼看暴風雪即將來襲,而存糧無多。新上任的鳥王便起了私心,將糧食留下大半,只將小部分分給了鳥群。暴風來襲,鳥王與其妻妾們靠著從鳥民嘴裡搜刮的糧食,自然高枕無憂,但是許多鳥民卻因為缺少食物,就只能貯存下少量的食物,再也熬不過來年的冬季。只因鳥王一己之私,卻導致了整個族群的滅絕……”明將軍緩緩道,“但我一直認為,這種自私是動物的天性,並不應該出現在人類的身上。”

眾人此刻才漸漸聽出些味道。 劉知府暗暗擦了一把汗:“將軍英明,城都確實有一部分富商趁亂積存物資,哄抬物價,回頭一定嚴加懲治。”

明將軍道:“我知道劉知府素有清廉之名,但有時也不免太過仁慈。那些富豪在當地皆有勢力,你不便下手就由我來做這個惡人吧。嘿嘿,對於這等想發國難之財的奸商,明某從不手軟。”他的目光有意無意掃向席間幾位商賈,冷然喝道:“傳我軍令,責成那些奸商半日內退回所囤積的物資,降低物價,不從者強行沒收家產。戰時凡是再發現相關行為,皆按軍法從事。”

許驚弦大覺痛快,他雖視明將軍為仇人,但對其做法卻不無讚賞。

明將軍終於伸箸夾菜。 眾人這才齊齊用膳,但那幾位商賈卻皆是滿臉慘白,食而無味,暗自慶幸明將軍還算給了他們留了半日的時間。

宴罷,明將軍見過陳長江,​​稍作安撫,又特意望一眼​​許驚弦,溫言道:“軍旅生活苦,可不比江湖逍遙自在。吳少俠即既然有意從軍,便要有些心理準備,而且須得遵守軍紀,若有違犯,誰也保不了你。”

許驚弦只恐被明將軍認出自己,低頭道:“在下閒散慣了,亟需磨礪。從軍一為報效國家,二為自身修行,還請將軍成全。”

將軍略一沉吟,轉頭對憑天行道:“吳少俠對你有救命之恩便由你先帶他到偵騎營任職,日後若有功勞,再作提拔。”

許驚弦謝過明將軍,忽想到劉知府曾當眾宣布終身不錄用自己,此刻可算出了一口氣,抬頭在廳中望了一圈,卻未見到那姓穆的紫臉漢子,或許他根本無資格出席宴會。 正覺遺憾,猛然發現那神秘的灰袍人正在前面不遠處靜靜注視著他。

此刻距離近了,許驚弦才終於看清那灰袍人,竟是位年紀二十七八的女子,她除了左唇下一顆豆痣之外,容貌可謂是平淡無奇,但令人驚訝的卻是她眼神裡蘊含著一股奇常明亮而幽邃的光芒,給她的面容平添一分光彩,深瞳中彷彿透著層層疊疊的顏色,投映出另一個許驚弦。

在她秀長而濃密的睫毛下,那雙沒有任何修飾的眼睛如寒星,如秋水,如珠玉,目光雖亮,卻沒有類似攝神大法中的妖邪之氣,而更像是一面鏡子,平實而直觀的反射著所觀測到的世界。

許驚弦心頭大震,急忙別開頭去。 這一瞬間他似乎有被對方看破內心之感覺。

灰袍女子矜持一笑,隨著明將軍離去。

明將軍大軍駐紮在成都北郊,連綿數里,憑天行帶著許驚弦往軍營行去,一路上問他這些日子的經歷。 許驚弦心知憑天行心思細密,可不似陳長江那般大意,只挑要緊處簡明陳述了一番,倒也未現破綻。

憑天行恩怨分明,念記著許驚弦救命之情,對他極是親近。 許驚弦初時還有些拘束,見他豪情蓋天,漸也放得開了,沿途遇見軍營中某些不明白之處也敢直言相詢,憑天行耐心講解,知無不言。

許驚弦有意打聽那神秘灰袍女子的來歷,旁敲側擊道:“久聞將軍府大總管水知寒之名,宴會中怎不見他來?”

憑天行道:“水總管與鬼失驚坐鎮京師,並沒有隨軍前來。”

許驚弦暗忖水知寒坐鎮京師,以防政敵掣肘情有可原,鬼失驚卻為何不來貼身保護明將軍? 又想到鬼失驚曾與自己長時間接觸,以黑道殺手之王的精準眼力,很難保證不被他瞧破真實身份,他既然不在軍中,到可稍鬆口氣。

“那位灰袍人洞察力驚人,也是將軍府中的高手麼?”

憑天行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比劃個“六”字,大拇指對準自己:“我是拇指,而她則是……小指頭。”

許驚弦脫口而出:“小指挑千仇!”

明將軍近幾年新加入的五大高手被譽為“五指”,顧名思義,拇指長於力雄,食指最為靈動,中指勝在勁疾,無名指擅於隱匿,而小指則是非常低調,江湖上只知道其名挑千仇,卻幾乎無人能說出此人曾有過什麼作為。 在這個頗有離間意味的名​​字後面,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許驚弦未料到將軍的小指竟會是一位女子,方才雖只匆匆一見,但她那明察秋毫的觀察力與那奇異的眼神已經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要想在明將軍身邊臥底,不可不防此人。 他的心思都放在了神秘的挑千仇身上,雖感覺到憑天行的笑容有些古怪,卻並未深思。

說話間兩人已穿過中軍大帳與將軍陣營。 憑天行指著前方不遠處道:“那裡就是偵騎營了。”

許驚弦抬眼望去,這是一座小規模的軍營,駐軍大概不超過二百人。 與沿途所見大不相同的是,這是一座完全獨立的軍營,局裡周圍最近的答應也有百餘步遠,營中不打旗號,亦無森嚴守衛,可謂是二十萬大軍中的異數。 顧名思義,偵騎營應該擔任偵察探哨之責,雖比不上明將軍的貼身近衛,卻也是大軍中極其重要的部門,明將軍能允許他這樣一個新丁進入偵騎營,可算十分看重,亦是瞧在憑天行的面子上。

營門一開,幾騎飛馳而來,在兩人面前停下。 領頭是一位銀甲黑袍的將官,頭盔遮住他半截面孔,只露出一雙眼睛,帶著一絲疑惑盯住許驚弦。

“這位是偵騎營的穆鑑軻穆將軍。”憑天行低聲給許驚弦介紹,笑著對那黑袍將官打個招呼,看起來極為熟稔:“餵,老穆,這位是我的小兄弟吳言。我可是給你偵騎營帶來了一個高手,得勝回京後莫忘了請我喝酒。”

“見鬼!”穆鑑軻嘴裡嘟囔著,語氣不屑,“偵騎營中人人都是硬漢,可不是這種乳臭未乾的毛頭孩子來的地方,憑兄快把他帶走。”

憑天行一怔:“老穆,你這是什麼意思?”

穆鑑軻取下頭盔託在手上,冷冷一笑:“沒什麼意思。這子可以去任何地方,哪怕去做將軍的貼身守衛也沒問題。在我偵騎營絕對容不下他。”原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在望江樓前指責許驚弦行為招搖的那個紫臉漢子。

憑天行變色道:“老穆,你若是對我憑天行有何意見,盡可當面提出,又何必和我這個小兄弟過不去,豈不是讓我為難?”

“我對憑兄絕無意見。但是對這小子麼,嘿嘿,就是瞧不起他。”憑天行奇道:“難道你們倆有過節?”

“我穆鑑軻可攀不上高枝,這種紈絝子弟也不配與我有過節。我才不管他有何來頭,或是什麼皇親國戚,哪怕真是憑兄的同胞兄弟,偵騎營也不收他!”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轉圜餘地。

原來穆鑑軻身為偵騎營統領,大軍入駐成都之前便負責去偵察,正巧在望江樓見到許驚弦在龍舟會上大顯身手。 軍中紀律森嚴,最講究與隊友的配合,他見許驚弦搶到彩球後有些得意忘形,便認定其行事輕浮,獨攬功勞,後是心中不喜,所以才力勸劉知府不錄用。 想不到今日冤家路窄,更是他認定許驚弦是某位高官的公子,從軍以求功名,所以才能請動憑天行親自出面,故而堅決不答允他加入偵騎營。

許驚弦有苦難言,一來穆鑑軻先入為主,解釋也無用;二來只怕憑天行對自己從軍之目的生疑。 只好強忍怒氣,沉默無語。 他心想大不了換個地方,總好過在此人手下受氣。

憑天行寒著臉道:穆統領,我這是在執行將軍親自傳下的軍令;可不是與你攀什麼交情。 今日吳言必須去偵騎營,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憑天符乃是親衛營的統領,雖與穆鑑軻同級,但親衛營作為明將軍的貼身衛隊,有著其他部隊難以企及的地位,何況作為將軍府的大拇指,人人皆知憑天行是明將軍手下愛將,就連副帥馬文紹也得給幾分面子。 此刻他既以軍令相壓,便容不得穆鑑軻抗命。

誰知穆鑑軻也是個耿直脾氣,怒氣上湧,臉色更紅了幾分,昂首道:“你休拿將軍來壓我,只要我還在偵騎營一天,這種人就別想進來。 ”

憑天行大怒:“你若夠膽,就去請將軍收回成命吧。”

許驚弦見兩人越說越僵,這事如果鬧到明將軍那裡可對自己絕無好處,低聲道:“憑大哥不必如此,小弟只想為國效命,在哪裡任職都是一樣。 ”旁邊的幾位偵騎營士兵也對穆鑑軻連打眼色,明將軍治軍極嚴,誰都知道抗命不遵的後果。

穆鑑軻亦知明將軍日理萬機,豈有空暇理會這些小事,聽了諸人的勸,終於放軟口氣:“也罷,我營中正缺少一個馬夫,就讓他來吧。”

憑天行喝道:“吳兄弟年紀雖輕,卻與我有過命的交情,你若辱他就是辱我。老穆,我且告訴你,若是他有違軍紀,任你打罰絕無怨言;但如果你想公報私仇,可休怪憑天行反目無情。”他拍拍許驚弦的肩膀,怒沖沖地離去。

許驚弦雖感激憑天行一力維護,但也知道如此一來與穆鑑軻的誤會更深。 不承想入軍還不到一天,就已得罪了頊頭上司,不知餘下的日子怎麼過? 他暗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垂頭輕聲道:“穆將軍對我恐怕有些成見,還請給我一個改正的機會。”

穆鑑軻態度卻全無半分和緩,惡狠狠地道:“見鬼。記住我是你的統領,以後須得自稱'屬下'。軍中不比平常地方,一切皆有規矩,把你那些臭毛病統統給我改了,戰場上任性胡來害死你自己也便罷了,若是連累兄弟,我可絕饒不了你。”他也不等許驚弦回話,打馬先行回營。

另幾名偵騎營的士兵望也不望許驚弦一眼,掉馬而去。

只有一個圓臉小伙子回頭道“小兄弟,還楞著做什麼?跟我們走吧。”

許驚弦到了營中,面前是幾排以木板搭建的臨時營房,簡陋而整潔,左側一大片空地上有數十名士兵正在操練,右側是軍需庫房,軍營後面則是馬廄,養著百餘匹軍馬。 整個軍營中除了軍備物品幾無他物,可見治軍嚴謹。

在營房前聚著三三兩兩正在休整的士卒,望著許驚弦走來卻無人理睬,只是交頭接耳低聲說話,偶爾傳來嘲諷的笑聲。 許驚弦感覺到那一雙雙目光中皆隱含著一絲敵意,大概都在議論自己得罪了統領之事,不由暗暗嘆了口氣。 幸好他初入禦泠堂時,宮滌塵故意對他不吝褒賞,引起同門妒恨,也算是體驗過人情冷暖,此刻雖覺彆扭,倒也不放在心上。

那圓臉小伙子名喚秦勇剛,名雖如此,卻是斯文和善的熱心人,先帶許諒弦領取軍服、鎧甲、戰靴、隨身匕首等軍需品,又陪他去馬廄中挑選戰馬。 許驚弦選了—匹高頭白馬,撫著馬兒長長的鬃毛,不由想起了扶搖。 算來離開媚雲教已經二十日,他這些年來與愛鷹相依為命,從未有過這麼長時間的分別,不知她如今可好? 會不會生病? 又由此想到替自己照顧扶搖的葉鶯,如果她意圖行刺明將軍,會不會也已潛入成都附近? 何時才會聯絡自己? 是否也會抽空想到自己。

——他不禁發起呆來。 卻聽秦勇剛問道:“吳兄弟,你到底和穆頭有什麼仇​​?”

許驚弦怔了—下,才明白他口中的“木頭”指的是穆鑑軻,苦笑道“只是在成都時有過一面之緣,也不知觸到了他的忌諱,竟如此待我。”

秦勇剛喃喃道:“穆頭雖然嚴厲,但為人剛正不阿,愛兵如子,且最是護短,就算自家兄弟犯下錯誤,往往也被他一人扛了,兄弟們有什麼不是,他也極少發脾氣,但竟然為了你不惜開罪憑天行,可真是奇了。”

許驚弦心想穆鑑軻作為統領將官,卻能被手下直呼綽號,彷若兄長,其愛兵如子之譽必是不假,只不過自己定然不被他認作手下的“兵” 。

秦勇剛望望左右,低聲道:“吳兄弟得罪了穆頭倒也沒有什麼,他性格耿直,就算不喜歡你,也決不會在背後捅刀子。但就怕偵騎營的有些弟兄一意幫襯穆頭,不免視你為眼中釘,或許來找些麻煩。我看你年幼,也不似個壞人,所以提埋你一句,自己可要小心些。”

許驚弦暗暗感激:“秦大哥放心,我自會提防,就算有人惹事也會容讓些。”

“兄弟明白就好。你大概還不知道吧,穆頭當年可是搏虎團的一員,與明將軍一起征戰四方,立下赫赫戰功,憑他的資歷,若非不懂阿諛奉承之術,早就提拔為偏將了。所以他雖然軍銜不高,在軍中卻極有威望。”

許驚弦知道搏虎團乃是明將軍當年北征時親衛團,共有二百人,皆是武功高強,智勇雙全的忠誠死士。 明將軍平定北疆後率軍回京,為防當朝皇帝之忌,特意下令解散搏虎團,而實際上卻是化整為零,安插在京師與全國各地,如今發兵平泰親王之亂,明將軍便把這二百親信安插在大軍中的重要部門。 怪不得穆鑑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統領,卻能與憑天行稱兄道弟。

當下許驚弦又問起偵騎營的日常事務,秦勇剛耐心地一一講解。

情報在戰爭中起到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偵騎營負責的就是在戰前蒐集敵方信息、探查地形等工作。 譬如在攻城之前,需要查知護城河的寬窄深淺,城牆的厚薄程度,城樓哨所與箭塔的位置,哪裡是最容易攻陷的地帶,以及附近山川河流的分佈與道路狀況,有無林木作掩護,是否有適合敵軍埋伏的地點,甚至還包括守城軍民的士氣、殘餘糧草的數量、敵軍的調動分派、敵方將領的武功特長等等。

這是一支特殊的部隊,不設番號,不打旗幟,甚至在大軍的花名冊上都找不到每個戰士的姓名。 在必要的情況下,偵騎營可以作為先鋒佯攻敵陣試探敵軍軍力,也會深入敵後進行暗殺、綁架、刺探軍情等諜報活動。 在任務的執行過程中,講究機動靈活,有著普通部隊絕不具備的自主權。

所以,能夠進入偵騎營的士兵都是從各個軍營中精挑細選而來,是最出色、最優秀的戰士。 他們不但需要高強的武功、耐心細緻的觀察力,更需要有堅韌的意志、赴死的決心、無畏的勇氣!

許驚弦聽得津津有味,他雖是為了刺明計劃才投入軍中,但此刻卻不由對軍旅生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暗暗希望穆鑑軻果真如秦勇剛所言,不是那種睚眥必報的小人。 如果他真要讓自己去做個馬夫,豈不是冤枉透頂?

將一切安排妥當後,已到了傍晚。

許驚弦與秦勇剛正在營房前用飯,忽然被人從身後狠狠推了一把,他踉蹌幾步方才站穩身形,回過頭來,只見一位二十三四歲的漢子正用挑釁的目光望著自己,上身赤裸,露出高高隆起的肌肉,右頰上有塊紅色的胎記。

秦勇剛喝道:“赤虎,你想幹什麼?”此人本名胡大力,因性情暴烈,力大無窮,對戰殺敵時狀如瘋虎,再加上那個赤紅色的胎記,便得了這綽號。

赤虎雙手抱胸,望著許驚弦冷笑:“聽說偵騎營來了個公子哥,一定不習慣軍中的粗茶淡飯吧,我來給他加點小菜。”事實上偵騎營集中了全軍的精英,伙食極好,有魚有肉,他如此說只是藉機尋事罷了。

許驚弦心知這必是秦勇剛所說的“麻煩”,暗暗提醒自己不可莽撞,故作不聞,低頭吃飯。

“餵,你小子聾了麼?”赤虎張開大手往許驚弦的飯碗抓去,指縫中竟颼颼飄下許多泥土來,大概這就是他要給許驚弦加的“小菜” 。

許驚弦不避不讓,眼看那一把泥土即將飄入碗中。 說時遲那時快,許驚弦驀然一翻手腕,碗底朝天,承住落下的泥土,旋即手腕一轉,飯碗復又正面,大半碗的食物竟然半點也未灑出。

許驚弦淡淡道一聲:“多謝。”繼續埋頭吃飯。

赤虎怔了下,哈哈大笑:“原來這公子哥是變戲法的,且再讓我瞧瞧。”說話間又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來。

許驚弦滿以為露了這一手高明武功後,對方就應該知難而退,誰知赤虎不知好歹故伎重演,心裡也不免有些動怒。

秦勇剛搶身隔在兩人之間:“赤虎,夠了吧。”赤虎嘿嘿一笑:“秦勇剛你少管閒事,這小崽子又不是你兒子。”許驚弦聽他出言不遜辱及父母,抬頭與之對視:“你嘴裡放乾淨些。”赤虎眼中凶光一閃:“怎麼,想打架?爺爺我奉陪。”一旁觀看的士兵齊聲起哄,雖有些勸解之聲,但大多數都是給赤虎打氣鼓勁,由此也可看出穆鑑軻確是極得手下愛戴。

許驚弦亦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暗暗咬牙正要好好教訓一下赤虎,忽聽到一個聲音喝斥道:“都回到自己的位罝上去,赤虎、秦勇剛、吳言,罰你三人去舉半個時辰石鎖。下次有力氣沒處使留著打敵人,別找自家兄弟撒野。”

許驚弦循聲望去,卻見穆鑑軻端立在不遠處,目光炯然正盯著自己,眼神中譏誚之意不減半分。 不禁心頭有氣,明明是赤虎挑起事端,穆鑑軻卻不分彼此一併責罰,表面上看似公平,內裡卻顯然包庇赤虎,何況還要連累秦秦勇剛一併受罰。 他正要開口分辯,卻被秦勇剛暗地拉了一把,才想起這是軍營,統領的話就是命令,不然只怕受罰更重,只得強嚥下這口氣。

三人來到操場上,許驚弦與秦勇剛並肩站立,兀自與對面十步外的赤虎瞪目相視。 雖不敢開口說話,但卻從眼神中傳達著彼此的憤怒與鄙夷。

那石鎖重達近百斤,乃是平日士卒操練時所用。 只見赤虎嘿嘿一笑,也不見吐氣開聲,輕輕鬆鬆地把石鎖舉過頭頂,還有意挺起胸膛,顯示出強健的肌肉。 許驚弦心頭不忿,依樣將石鎖舉過頭頂,臉上則擺出更加輕鬆的笑容,一旁的秦勇剛卻是愁眉苦臉,如荷千鈞。

赤虎將石鎖放至胸前,再度高高舉起,齜牙一笑,臉上那道胎記亦隨之而動,許驚弦哪肯服輸,亦如法炮製,順便還送他一個鬼臉。 赤虎眼中閃過一絲狠意,快速放下又舉起,許驚弦奮力跟上他的節奏,半點也不落後。

兩人四目對望,暗中拼上了勁,石鎖此起彼伏,越舉越快,眨眼間已各舉了數十下。 只苦了在一旁的秦勇剛,這舉石鎖憑的是臂、肘、腕、腰上的硬功夫,原本就並非他所長。 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氣,直拼得青筋暴起,額汗如雨,也無法跟上許驚弦與赤虎的節奏。

又舉了半柱香的時間,赤虎與許驚弦皆額頭滲出汗來,卻仍然拼著一口硬氣,決不肯比對方少舉一下。

只聽秦勇剛大叫—聲:“我的媽呀……”將石鎖扔在地上,連連甩手。 他明知此舉必會加重懲罰,但實在支撐不下去,滿以為會等到穆鑑軻一聲怒吼,誰知周圍卻是一片寂靜,包括穆鑑軻在內,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許驚弦與赤虎身上,對他全未留意。 秦勇剛暗呼僥倖,趁機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著觀看好戲。

一般士兵練習舉石鎖,少則十餘下,多則七八十下,赤虎一向以偵騎營的大力士自居,最高記錄亦只有—百掛零。 但此刻兩人較上了勁,不知不覺舉了半個多時辰,都已接近百下。 雖然懲罰的時間已過,仍然不肯停手,只是速度都放慢了許多。

等兩人都舉過一百五十下後,赤虎面目猙獰,喘氣如牛,體力已接近極限;許驚弦自然也好不了多少,只覺眼前陣陣發黑,臂上如墜千斤,腳下虛浮無根,恨不能一跤坐倒。 他可不似赤虎一身蠻力,又有外門硬功的根基,若不是體內存著蒙泊國師七十年的內力,只怕早就不支。

觀戰的士卒們早就沸騰起來,給兩人大聲助威。 之前誰也不相信許驚弦這樣一個身材單薄的少年會是赤虎的對手但隨著這一場賭氣的爭鬥進行到白熱化,再也沒人敢小覷他。 或許每個人都樂於見到以弱勝強的局面,給許驚弦打氣加油的人數遠遠超過赤虎。

等舉到二百下時,兩人皆已是強弩之末,每呼吸數息,方能再舉起石鎖。 到了這個時候,力量的大小皆不足道,雙方比拼的就是意志。

許驚弦心無雜念,將什麼家仇國恨、刺明計劃皆拋到腦後,只是死死盯住赤虎,心裡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再舉一下,再舉一下。 他已經撐不住了,只要我能再舉一下,他就會倒下去……

赤虎狂吼一聲,石鎖從手中掉落,記錄定格在二百二十一下。 而在士兵們狂喊“二百二十二”之中,許驚弦終於完成了最後一舉。 然後,他拋下石鎖,仰面倒在地上,耳中聽著周圍的歡呼聲,卻根本不明白其意義。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沒有輸給那個長著赤色胎記、辱罵自己父母的傢伙!

“啪啪”,兩記清脆的擊掌聲打斷了歡呼的士兵,穆鑑軻將一切瞧在眼裡,面上卻不動聲色:“好啦,兩個小子出夠了風頭,現在留下兩個人給他們舒活一下筋骨,其他人都給我回去睡覺。”

士兵們漸漸散去,有人過來拍拍許驚弦的肩膀,對他豎起大拇指。 或許許驚弦與赤虎不惜自殘的賭氣之舉近於孩童玩鬧,甚至顯得有些愚蠢,卻足以打動這些不重私怨、只尊強者的軍人。

秦勇剛一面替許驚弦按摩,一面興奮地道:“真有你的,赤虎那傢伙整日趾高氣揚,揚言自己力大無窮,今天算是栽到你手裡了。”

許驚弦精疲力竭,全身乏力,級能對著秦勇剛無聲地一笑。 此時此刻,他卻突然想到了獅子樓中的明將軍,或許只有在這個身體非常虛弱的時候,明將軍的那番話才會更加強烈地衝擊著他的內心。 他清楚地知道泰親主及其聯合勢力起兵叛亂對於國家、對於無辜百姓的傷害,也清楚地知道明將軍的話語代表著天下更多人的態度……

那麼,他是否還應該為一己私怨,置國家大義於不顧,執意刺殺明將軍呢? 如果朝廷大軍因主帥之死而潰敗,他是否就會成為國家的罪人? 九泉之下的林青、許漠洋又會怎樣著待他?

他閉上了眼睛,無法給自明確的答案,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覺。

第二日一早,天剛濛濛亮,偵騎營旳士兵們就開始了操練。

當許驚弦揉搓著酸麻的雙臂來到訓練場,正準備加入到訓練隊伍中時,卻被告之速去馬廄報到。

許驚弦想不到穆鑑軻果真派自己去做馬夫,頓覺一股怒氣直衝心頭,幸好尚存理智,沒有當場鬧將起來。 他站立原地,眼望二十步外指揮士兵訓練的穆鑑軻拼盡全力大喊一聲:“士兵吳言,請見穆統領。”

許驚弦心頭火起,意在發洩,這一噪子吼得驚天動地,所有士兵都訝然望著他。 穆鑑軻緩緩走近,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你有何事?”

許驚弦一字一句道:“請統領收回命令。”

穆鑑軻眼中的譏誚之色更濃:“說出你的理由。”

“厲下從軍為國效忠,不是為了做馬夫。”

“按你的意思,馬夫就不需要有人做了?”

許驚弦挺起胸膛:“為將者,應該充分了解手下士兵的能力,設其職而盡其用。孫子曰:夫用兵之法……”

穆鑑軻不耐煩地一擺手:“見鬼,我可沒讀過什麼兵書,不要給我講什麼大道理。”許驚弦昔日在京師清秋院磨性堂中熟讀百家兵書,本可引經據典反駁對方,喪何穆鑑軻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只好悻然住口。

穆鑑軻冷然問道:“你覺得在偵騎營中受了委屈?”

“我並不覺得在偵騎營中受委屈,但我希遒做―些值得去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只想著立戰功,做英雄!”穆鑑輛搖頭失笑,“讓我來告訴你什麼是值得做的事情。”他驀然轉身,大喝道:“全體集合!”所有的士兵立即停止操練,迅速集中到他面前,顯示了極強的紀律。

穆鑑軻巡視手下,聲若洪鐘:“小伙刊門,告訴我:一個偵騎營的戰士在一場戰爭中應該做什麼?”

除了許驚弦,所有的人齊聲答道:“察敵情,利三軍。”

“說得好!”穆鑑軻撫掌,用近於咆哮的聲音嘶聲狂喝,“記住!偵騎營的任務不是衝鋒陷陣,不是奮勇殺敵,而是探路、查哨、排險、誘敵,甚至可以潛伏敵後、暗殺敵將、燒敵輜重、離間敵軍,去做那些並不光明磊落的事情,這―切只為一個目的,那就是保證全軍的勝利。我們不可能留名青宋,不會有顯赫戰功,甚至沒有機會去親手殺死一名敵人。但是,每一份正確的情報都會給敵人致命的打擊,都會挽救成千上萬的三軍將士,在每—次勝利的背後,都有我們無可磨滅的功勞!我們是隱身幕後的無名英雄!”

二百雙眼睛燃燒著火焰,二百個聲音一齊重複:“無名英雄!”

穆鑑軻轉過頭,盯住許驚弦的雙眼:“現在你告訴我,這些事情值得不值得你去做?如果這裡沒有你想要得到的榮耀,你還願意不願意留下?”

“我願意,我願意留下!”一股熱血在許驚弦胸中來回衝撞,他不假思索地嘶聲大叫。 或許穆鑑軻對他有成見,但無法否認他是一名出色的將官。

“那麼,回到你的位置。”

許驚弦憤然道:“屬下不去馬廄!”

穆鑑軻怒喝一聲:“恥心自問,像你這樣違抗軍令的士兵,是否還有資格留在偵騎營中!”

“屬下要做偵騎營的戰士,而不是—個馬夫。”

穆鑑軻大笑,轉頭面對一眾士兵,朗聲發問:“來到偵騎營的每一名新兵,首先要去什麼地方?”

眾人齊聲回答:“馬廄!”

許驚弦徵住了,從戰友們射來的目光裡,他只看到了幸災樂禍、同情與嬉笑的眼神,卻沒有看到一絲鼓勵,連秦勇剛也對他微微搖著頭。 直到此刻,他才隱隱覺得自己判斷有誤,怕是誤解了穆鑑軻的意思。

“馬匹就是每個偵騎營戰士的戰友,你必須和戰馬成為最好的兄弟,在危險時侯才能夠得到它無私的幫助。你聽清楚了嗎?”

許驚弦方知究竟,垂頭喪氣地道:“厲下聽清楚了。”

“目無軍紀,違抗將令,念你是初犯,權且從輕發落。現在你有兩個選擇,要麼接受懲罰後立刻去馬廄,要麼主動提出申請,從此離開偵騎營!”

許驚弦豈肯灰頭土臉地離開,一咬牙:“屬下願意接受責罰。”

穆鑑柯似笑非笑地望一眼訓練場上的石鎖:“見鬼。你還舉得動麼?”眾兵士一齊大笑起來。 穆鑑軻面容一整:“吳言聽令,罰你去馬廄中清洗全營的馬匹,計麼時候完成了,才可以重新回到訓練場!”

大軍在成都休整了兩天后開拔起程,沿岷江而下,經眉州、夾江等地,四日後在樂山駐紮,預計五天后將在宜賓府與泰親王叛軍遭遇,從而拉開這一場戰爭的序幕。

因多年沒有大規模戰事,軍中多是新丁,所以明將軍把搏虎團親信與隨他南征北戰的老兵化整為零安插於全軍之中,以老帶新,而且沿途每至一地,皆駐留加緊整頓操練。 何況叛軍在金沙江南岸嚴陣以待,並無奇兵突襲之可能,行軍速度雖然緩慢,卻可盡量避免傷亡,乃是最善之策。 但如此一來,便有朝中政敵諫言聖上,責其暗通叛軍,京師連發數道金牌催戰,明將軍卻依然如故,緩兵而進。

許驚弦做了數天的馬夫,幸好他天性隨遇而安,雖受懲罰亦能自得其樂,閒來無事,就將全營數百匹馬分為數隊,又給幾匹頭馬起個威風凜凜的綽號,元帥、將軍、統領一應俱全,由頭馬分別率領馬群練習排兵布陣,至於自己胯下的坐騎則起名為“木頭”,聊以洩憤。

他雖在清秋院中記了一腦子的兵法策略,但皆是強記硬背,僅限於紙上談兵。 隨著大軍開拔,暗中觀察明將軍安營扎寨、調動兵馬之法,再與胸中所學一一對照,有會於心,亦算是不虛此行。

與赤虎那一場比拼倒也不無好處,許驚弦在營中已頗得人望,秦勇剛與一些士兵空暇時常與之交談,不乏敬重之意,比起初入偵騎營時所受冷遇判若云泥。 他從小便幻想自己能成為軍中重將,保家衛國,奮勇殺敵,此刻得償夙願,雖不受重用亦感欣然,短短幾天的軍旅生活令他受益匪淺,大覺留戀。

但他心頭始終掛念著刺明計劃,眼看戰事將起,自己卻是全無進展,毎日僅與戰馬,連重要的軍情都打探不到,更遑論去明將軍身邊盜取那關鍵的物品,不免有些著急。

許驚弦也曾考慮過利用憑天行的關係混入中軍之中,但憑天行事務繁忙,自從那日分別後再未在偵騎營中露面。 而他身為普通士卒,全無機會見到憑天行,何況穆鑑軻認定他是靠著裙帶關係入的偵騎營,自然不能落下口實。 每每想到穆鑑軻那充滿譏諷的眼神,許驚弦就暗下決心,他一定要努力證明自己是一個合格的戰士。

這日午後,許驚弦總算將全營的馬匹都清洗了一遍,騎著“木頭”興沖沖地去找穆鑑柯復命。 不料隨著戰事漸近,負責開路探哨的偵騎營自然難得清閒,穆鑑軻一早就領令外出,至今未歸。

許驚弦未得軍令,不敢擅自入陣。 看著戰友們或比拳腳刀槍,或較騎術弓箭,大是羨慕,不知不覺往前走了幾步,靠近訓練場邊。

赤虎自恃力大,站好馬步立樁於場中,由秦勇剛等幾人合力推動。 他眼角余光瞅見許驚弦過來,乍然收勁,幾位士兵立足不穩,赤虎順勢抓住秦勇剛的胳膊,借勁猛然一推,秦勇剛踉踉蹌蹌地朝許驚弦撞來。

許驚弦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被秦勇剛撞個滿懷。 赤虎哈哈大笑:“餵,訓練場可不是你小子隨便閒逛的地方,還是快回去洗馬吧。”

許驚弦當然知道赤虎故意找茬儿,雖不疼痛,卻咽不下這口氣,瞪著他道:“瞧你那天拼得脫力,活像掉了半條命,恢復得鋌快啊。”

赤虎那天舉石鎖輸給了許驚弦,被同伴好—番嘲笑,引為奇恥大辱,所以才千方百計要找回面子,聽他揭短,惡狠狠地道:“小子,有種再比一場麼?”

許驚弦笑道:“還是免了吧,我怕你舉不起石鎖反被碰死了。”

赤虎勃然大怒:“石鎖是死的,舉得再多有個屁用。敢與我比拳腳麼?”

秦勇剛還算穩重,低聲道:“軍中有令,嚴禁私鬥。不要與他一般見識。”一旁的軍士亦紛紛相勸,那日舉石鎖許驚弦雖然佔了上風,但只看外形,誰也不相信身體單薄的他會是膀闊腰圓的赤虎的對手。

許驚弦不願生亊,強壓滿腔怒火,緩緩轉身離開。

赤虎只道許驚弦害怕,大笑著在場上耀武揚威地來回地踱步:“嘿嘿,若不敢就滾遠些,掐死你事小,害得我受軍棍可不划算。”

許驚弦聽他口出狂言,哪還按捺得住:“比就比,不要以為我怕你。”

赤虎眼睛一亮:“若是被我打殘可別去告狀。”

“呸,你留神自個兒的胳膊腿兒吧。”

見兩人各不相讓,眾人便起哄道:“趁著穆頭不在,那就依著江湖規矩比一場,誰輸了都自認倒霉,不可再糾纏。”

赤虎嘿嘿一笑:“那就麻煩眾位兄弟給我作證,這小子是自個兒洗馬時被踢傷了,可不怨我。”聽他口氣,像是已穩操勝券。

兩人入得場中,對視一番,赤虎狂吼一聲,跨步前衝,朝著許驚弦當胸就是一拳。

甫一出手,許驚弦便知他僅習過些軍中擒拿格鬥之術,強衝硬打,並無高深的武功根基,只是仗著力沉勁猛,強衝硬打,絕非自己的對手。

許驚弦並不反擊,讓過赤虎的拳頭。 輕巧地從他身邊掠過。 赤虎反應倒快,猛一回身,右腳反踢,雙拳倒擊而出,許驚弦再度避開。

幾個照面下來,許驚弦憑著小巧功夫貼身遊走,赤虎拳腳齊施,卻連對方的衣衫都沾不到,大罵道:“小兔崽子只會耍滑頭。”話音未落,卻見許驚弦眼中怒色乍現,右掌驀然擊出。

赤虎大吼一聲:“來得好。”沉腰坐馬,亦是一拳掏出。

許驚弦氣憤赤虎出語傷人,明知他臂力過人,卻偏偏不避不讓,硬接他一拳,藉以削弱對方氣勢。 這—下兩人皆盡全力,拳掌相交,齊齊一震,同時大叫'哎喲',各自退開幾步,揉著自己的胳膊。

原來兩人幾日前力舉石鎖耗盡臂力,皆拉傷了肌肉,這一下以硬碰硬,引發傷勢,頓覺雙臂酸脹難忍。

許驚弦道:“既然不分勝負,就不用再比了吧。”

赤虎怒喝道:“你給我住嘴!”他使著蠻勁,忍著臂痛再度一拳擊出。 他向來自恃力大,又極為爭強好勝,許驚弦能安然接他一拳實是大出意料,若是就此袖手罷斗,在旁人眼裡與認輸何異?

許驚弦見赤虎執意糾纏,皺著眉頭閃過。 此刻若要傷他,原是輕而易舉,但他終究是自己戰友,如下手重了,被穆鑑軻問起來可不好交代,須得想個法子讓他知難而退,靈機一動,已有了對策。

再鬥了幾招,許驚弦故意賣個破綻,動作略一遲滯,胸口門戶大開。 赤虎哪會放過如此良機,全力一拳擊來。 但就在拳頭堪堪及身的剎那,許驚弦猛然轉身滑步,同時腳尖微微一勾……

赤虎眼前一花,滿以為必中的一記重拳全然擊在空處,收勁不住,再被許驚弦借力一勾,再也站不住腳,重重摔在地上。

許驚弦笑道:“如此總可以收手了吧……”一句話尚未說完,卻見赤虎在地上打個滾,十指箕張如爪,朝著自己雙腿合抱而來。 他見這蠻漢如此不知進退,亦有些著惱,原地不動輕輕—個旋身,避過赤虎雙手。 赤虎收勢不住,鼻子正撞在許驚弦的右腳足跟上,登時血流如注。

這一下看似赤虎自己收勢不住,其實全憑許驚弦料敵機先,算好他撞來的方向與角度,才能提前作出判斷,手足不動卻令對方受到重挫。

赤虎大叫一聲,爬起身來還要再打,忽聽一聲怒吼傳來:“都給我住手!”卻是穆鑑軻恰好趕了回來。

眾軍士暗暗咂舌,穆鑑軻平日雖是愛兵如子,與手下稱兄道弟毫無顧忌,可一旦遇上違反軍紀之事,皆是嚴懲不貸,許驚弦與赤虎只怕難逃重責。

穆鑑軻飛身下馬,怒視眾人,目光停在赤虎的鼻子上:“怎麼回事?”

赤虎抹一把鼻血,滿不在乎地道:“我與吳言對練,自己不小心撞了一下。”

眾士兵也幫腔道:“是啊,他兩人只是普通練習,並不是打架。”

“穆頭你剛才也看到了,是赤虎自個兒收不住勢撞在了吳言的腳上,只是訓練中的誤傷,不必大驚小怪。”

穆鑑軻冷冷望著許驚弦,一字一句地問:“告訴我,是誤傷麼?”

許驚弦知道穆鑑軻眼光高明,自己方才那一招怕是瞞不過他。 但若是承認自己有意借力傷人,不但與赤虎之間的梁子再難解開,只怕全營將士都會視己為敵。 他略一猶豫,終於還是咬緊牙關道:“報告統領,屬下確是誤傷。”

穆鑑軻面上驚訝之色一閃而過,冷笑道:“你很能打麼?”

許驚弦身體挺得筆直:“報告統領,屬下自幼習武,決不會給偵騎營丟臉。”

“那就來和我打一場!”穆鑑軻咆哮如雷,“你若是輸了就滾出偵騎營。”

許驚弦吸一口氣,不卑不亢:“如果我羸了呢?”

“我來給你洗馬!”

眾軍士面面相覷,不知穆鑑軻為何突然發這麼大的火。 倒像是有意和許驚弦過不去,絕非他平日為人。

內中原因僅兩位當事者心知肚明。 方才那一幕穆鑑軻明明看得真切,許驚弦卻堅決否認有意傷人,不啻於當面挑戰統領的判斷力與權威,這才引來穆鑑柯的怒火。 而許驚弦屢次受他排擠,自然也不肯退讓半步。

赤虎上前一步:“報告穆統領。在屬下一再要求下,吳言才答應和我比鬥,若要懲罰,屬下也難辭其咎。”

許驚弦未想到赤虎竟會替自己說情,不由一怔。 此人雖然蠻不講理一再挑釁,卻也是個磊落坦蕩的漢子,望著他鼻上長長的傷口,頗覺內疚。

穆鑑軻並不理會赤虎的求情,從兵器架上取下一柄木刀​​,回頭漠然望著許驚弦:“你平日慣用什麼兵刃?”

許驚弦情知這一戰難以避免,取了一把木劍。 他自從經過鬥千金點撥​​在山洞中勝過香公子後,對自己武功極具信心,加上這段時間用心研習《用兵神錄》,對天下各式兵器的特性瞭如指掌,料想穆鑑軻雖曾是搏虎團的勇士,但亦不過精於馬術騎射、衝鋒陷陣,武功上未必能勝過自己。 可穆鑑軻畢竟是偵騎營統領,深得手下士卒敬重,自己萬一贏了一招半式,只怕日後也難以在偵騎營中立足,不由大感躊躇。

穆鑑軻橫刀於胸,穩立場中,沉聲道:“來吧。”

這一刻,許驚弦忽然想到當年暗器王林青在君山棧道上與湘西鬼王厲輕笙動手過招的一幕,心中已有了主意,提劍來到場中,與穆鑑柯對面而立。

穆鑑軻喝道:“還等什麼?出手吧。”

許驚弦恭敬道:“屬下不敢先發招。”

穆鑑軻不屑道:“若在戰場之上,你也與敵人這般客氣麼?”話音乍落,猛吸一口氣,已準備出手。

許驚弦見他左肩微晃,已判斷出這一刀將劈往自己的中路,驀然搶身上前,落腳處不偏不倚,正踏在穆鑑軻必經之路上。

穆鑑軻一怔,許驚弦雖未出劍,卻端端卡住自己的身位,無法發揮戰刀的威力,只得中途變招,將要邁出的步履收回,改而斜進。

許驚弦以陰陽推骨術料敵機先,身形急轉,又踩在穆鑑軻將要落足之處。 穆鑑軻兩度出手被封,只好再行變化,側身抬掌擊向許驚弦面門,木刀往他下三路削去。 誰知許驚弦不等他掌動,看似腳下一滑,卻徑直迫入他身前兩尺處。 相距如此之近,彼此都無法施展出完全的劍招與刀路,但木劍尚可以使出點、剌、挑、勾等訣制敵,木刀的砍、劈、揮、撩之能卻是全然無法發揮,穆鑑軻迫於無奈,只得疾速往右方閃開,同時一腳踢向許驚弦右腿,這一腿已無意傷敵,唯求許驚弦稍作閃讓,便可騰出適合攻擊的距離。

許驚弦隨之跟進,根本不給穆鑑軻反擊的空間,渾如自戕般倒提著掌中木劍,但劍柄卻有意無意地撞向穆鑑軻腰側。 穆鑑軻見他這劍雖似不成招式,所攻之處卻務須照應,腿踢到中途又只好變作梅花步,斜踩而回。

如此連續數招,許驚弦並不出劍,卻每每搶先一步佔住穆鑑軻的出手方位,迫得他數度變招,卻始終無法形成像樣的攻勢。 若是穆鑑軻武功稍差一些,必會不顧一切與許驚弦搶攻硬拼,偏偏他曾在搏虎團中受過明將軍的指點,稍解武道,亦可算是江湖二流好手,明知不可為便自然改招換式,因而被逼得束手束腳,游斗良久竟然找不到機會攻出一招。

當年暗器王林青在君山棧道上與厲輕笙相遇,厲輕笙佔據天時地利,在棧道上以逸待勞守候林青,本是隱佔上風。 但林青借偷天弓遠攻之利,憑著微妙的步法始終保持著最適合發揮弓箭攻擊力的距離,最終未發一招一箭,就已懾退蓄勢待發的歷輕笙。

許驚弦武功雖不及林青,但他身懷陰陽推骨術能夠提前察知穆鑑軻的行動,再加上深諳《用兵神錄》知曉對方木刀的性能與刀路,逆用弈天訣迫敵露出破綻,將這種借勢攝敵的戰術發揮得淋漓盡致。

其實許驚弦亦是迫於無奈,他看到穆鑑軻體形魁梧,料他必也是出招快捷,招疾力勁,自己手臂尚未痊癒,與之硬碰全無把握,又不願當眾令他失了統領的顏面,不得已方採用如此戰術。

眾軍士武功不濟,只看到兩人兔起鶻落,身法飄忽,眼花繚亂之餘,卻渾不解兩人為何只是一味移形換位,在場中大兜圈子。 有人曾見過穆鑑軻出手,知他剛猛勇決,氣勢懾人,往往數刀間便分出勝負,而今日對許驚弦久戰無功,恐怕是遇見了對手。 唯有穆鑑軻心頭自明:許驚弦年紀雖輕,但舉手投足之間渾然天成,不見絲毫勉強,武功無疑已趨大成,若非他有意手下容情,自己早就一敗塗地,潰不成軍。

再鬥了幾招,穆鑑軻蟇然大叫一聲,跳出圈外刀朝訓練場邊的箭靶上劈去,只聽一聲炸響,箭靶被他拼盡全力的一刀劈得粉碎,木屑散落一地。 穆鑑軻這一刀蓄勢良久卻始終無法擊出,心頭憋悶至極,此刻總算一舒胸臆。

眾士兵不明就理,還道穆鑑軻不願對許驚弦下狠手,故意以此示威,齊聲喝彩。 穆鑑軻怒罵道:“你們胡吼什麼?這小子武功高我太多,再打下去亦是自取其辱。既然技不如人,不如趁早罷手。”諸人聽他如此說,皆暗吃一驚。

許驚弦原是要給穆鑑軻留些面子,所以才故意保持不勝不敗之局,想不到他直承不敵,倒是不失磊落。

那日在山洞中擊敗香公子尚是出於僥倖,亦得益於香公子輕敵,但此次與穆鑑軻對敵,許驚弦已將陰陽推骨術、《用兵神錄》、弈天訣融會貫通,加以御泠堂的屈人劍法與忘憂步法,方才兵不血刃贏得此仗。

這一戰,可謂是許驚弦由劍法與戰略上真正結入一流高手境界的分水嶺! 從此之後,他欠缺的就只是對敵經驗與充沛內力。

穆鑑軻瞪著許驚弦,喃喃道:“見鬼,憑天行果然給我帶來個高手啊……”咬牙切齒地大喝一聲,“牽馬來。”

旁邊有人牽來坐騎,穆鑑軻一掌拍去:“牽我的馬做什麼?你這是故意羞臊我麼?快去牽那小子的馬過來。”原來果然是願賭服輸,要替許驚弦洗馬。

有人低聲道:“嘿嘿,穆頭今日才算是真的見鬼了。”眾人齊聲大笑,望向許驚弦的眼光中夾雜著驚訝與欽佩,再無敵意。

許驚弦終於放下心中大石。 這些單純的軍人根本不會忌人賢能,在他們眼中,士兵擊敗統領不但不是冒犯,反而是一種榮耀。 他已經用自己的能力得到了戰友們的認可,他是偵騎營的戰士,也是偵騎營的光榮!

許驚弦心情大好,脫口道:“穆統領不用費事了,屬下已將營中所有馬匹清洗乾淨,包括木頭在內……”一言出口,眾人才知道他給自己的坐騎起名為“木頭”,越發笑得前仰後合。

穆鑑軻瞪著許驚弦,滿臉哭笑不得,低聲道:“隨我來。”

許驚弦不知他對自己如此“不敬”的行為要如何處置,心頭忐忑不安。 隨他來到僻靜處,卻聽他沉聲道:“我穆鑑軻是個固執的人,第一次見你留下的印象始終不會更改。作為軍人,最忌同室操戈,而你剛才有意傷了赤虎,更加深了我的判斷——你是愛出風頭、行事輕浮之人。”

許驚弦不料他舊事重提,無語望天,實在是百口莫辯。

穆鑑軻繼續道:“但你知我為何容你留下麼?那是因為你方才明明是故意傷人,卻還當面否認。雖然是對我不尊重,但我權且認為你是為了維護偵騎營的團結,所以才執意不肯承認……”

許驚弦一愣,從未想到穆鑑軻心思如此細密。 或許他對自己有誤解,但無可置疑他絕對是一位優秀的統領,所以才能得到全體偵騎營士兵的衷心愛戴。 這一刻他對穆鑑軻的印象全面改觀,心懷感激:“穆頭……”

“只有偵騎營的兄弟才能夠這樣叫我,你還不夠資格。”穆鑑軻一擺手打斷許驚弦的話,“你武功比我想像的還要高明許多,或許你可以做一位及其出色的戰士,但是我依然不認為你合適偵騎營。”

許驚弦不服:“為什麼?”

“作為一名合格的偵騎營戰士,當你潛伏敵後,獲得了需要的情報後,你首先考慮的不應該是殺死多少敵人,而是如何活著回去,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情報送交上級,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必須忍辱負重,甚至苟且偷生……所以,偵騎營要求的素質不是武功高強,而是有服務全軍的大局觀,更需要有一種堅韌的忍耐力。而你明知赤虎有意挑釁,卻還沉不住氣與他鬥氣,好勇鬥狠,意氣用事。”穆鑑軻搖搖頭,滿臉不屑,“在你的身上,我根本看不到這種必需的忍耐力。我不會耽誤你的前程,如果你要離開偵騎營,我會客觀地匯報你的能力,相信在其他部隊,你會得到更好的發展。”

許驚弦倔強地一甩頭:“不!我要留在偵騎營。我一定要給你證明,我決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穆鑑軻冷笑:“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許驚弦氣極:“是不是無論我怎麼做,你都不會更改對我的判斷?”

穆鑑軻點頭:“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到目前為止,你的所作所為對我沒有說服力。”

許驚弦幾乎是吼了出來:“下一次行動,請統領批准屬下參加!”穆鑑軻毫不掩飾的輕蔑讓他憤怒若狂,他只想證明自己。

泰親王叛軍集結於金沙江南岸,嚴陣以待朝廷大軍。 沿江一線都被封鎖起來,橋樑盡毀,船隻調於南岸,憑天塹而立。 交戰雙方皆默認了焰天涯附近百里為停戰的中立地帶,因此滇、貴兩地的難民大量湧入。 平心而論,此舉對叛軍更為有利,一來可避免明將軍派出的探哨細作混雜於難民之中;二來亦是泰親王收買民心之舉。

隨著明將軍率兵馬推進川南,能否安然渡過金沙江,已成為了左右這一場戰爭勝負的關鍵。 而宜賓府,就是這場渡江戰役的焦點。

這兩天許驚弦始終處於矛盾之中。 經過與穆鑑軻一戰,他已隱成為偵騎營的第一高手,同營士兵對他的態度大為改觀,感情漸篤,就連赤虎亦不再來找他麻煩,他終於感受到軍旅生涯中最真摯的戰友之情,但在他內心深處,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所肩負的秘密任務。 而剌明計劃一旦成功,殺死明將軍替林青報仇雪恨的同時,是否也間接地把身邊的戰友送上絕路?

如果有選擇,他寧可投身叛軍之中,與明將軍決一勝負;或是為國效命,在戰場上與敵人真刀真槍地大戰一場。 不像現在,他只能做一名不可見光的臥底,小心掩飾著自己的身份與真實意圖。

而扶搖,一直沒有出現。

五日後,明將軍大軍抵達宜賓,在金沙江北岸駐營。 築石成堡,壘土為城,並在沿岸多處戰略要點設立大型拋石機,以防叛軍戰船突襲。 同時派兵砍木伐林,準備造船渡江。

在穆鑑軻的安排下,許驚弦很快就得到了證明自己的機會。

這日清晨,江面上濃霧四起。 穆鑑軻率領許驚弦、赤虎、秦勇剛以及另四名偵騎營戰士,一行八人悄悄離開偵騎營,沿江東下,直到了下游二十里處,才見到兩名化裝成當地百姓的士卒前來接應。

此刻穆鑑柯才宣布此行的任務。 在大軍南渡之前,偵騎營將要潛入南岸偵察地形,查知敵軍軍力調動、火力配置,並繪下敵軍布防圖。

當下八人將馬匹拴在林中,合力將一根早就準備好的巨木拖入水中,那巨木粗達丈許,不修枝葉,外表看似無奇,其實樹內已被掏空,由軍中能工巧匠安設木輪槳葉,乃是一隻經過巧妙偽裝的獨木舟。

幾人換上水靠,四人藏於巨木中,另兩人在巨木枝葉間負責警戒,還有兩位水性精熟的士兵則潛入水下,開動機關,往南岸緩緩行去。 這一帶離主戰場距離較遠,方便避開敵軍的巡邏艦隻。 再加上有那巨木的掩護,遠望去就如一根順流沖下的斷樹。

半個時辰後,來到北岸,將巨木藏於港灣深處。 又脫下濕衣,換上當地百姓的裝束,將兵器貼身暗藏。 穆鑑軻留下秦勇剛與一名戰士在江邊守衛巨木,率領著許驚弦、赤虎與​​另三名士兵小心離開江岸,攀上附近一座小山峰,由高處遠遠眺望著敵軍營寨,記下重要的戰略要點,並繪成圖形。

山道上時常出現小股叛軍,六人或費於密林深處,或喬裝為砍柴的樵夫,偶有敵軍詢問,穆鑑柯則以當地口音回答,並未露出破綻。

此刻許驚弦才真正理解應該如何做一名優秀的偵騎營戰士,正如穆鑑軻所說,武功高強僅在其次,敏銳的觀察力、堅韌的意志、謹慎的行動以及隨機應變能力才是最重要的素質。

等到任務龕成,已將至中午。 六人下山往江邊趕去,眼看離那藏巨木處只有百步遠的距離,忽聽到身後蹄聲雷動,回頭望去,卻見一隊叛軍正朝他們飛馳而來,粗粗估計應有五百之眾。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40 PM

第十六章 巧計渡江

眾人緊張地望著穆鑑軻,等他下令。 這是考驗一位統領判斷力的關鍵時刻,如果叛軍只是按章盤查,或可蒙混過關,但如果敵人已看破他們的偽裝,一旦身陷重圍便絕無幸理。 雖然敵軍馬快,但此時加速飛奔應該能趕在敵軍到來之前回到巨木上,只要駛離江邊便可逃脫。 稍一遲疑,敵軍又逼近了許多,離他們只有二百步的距離,當先一人大聲高呼:“前面那幾名百姓,速速停步。”

穆鑑軻略一沉吟,決然道:“快走。”追兵雖未露敵意,但或許只是緩兵之計,看敵軍馬踏驚雷、刀槍出鞘之勢,極有可能已發現己方的身份。

六人齊喝一聲,發足狂奔。 遠處的秦勇剛與那名士兵亦及時行動起來,拼力將那巨木推入水中,只等六人就位,立刻開船。

許驚弦輕功最高,遠遠跑在前面,穆鑑軻緊隨其後,另幾名戰士次之,唯有赤虎身材笨重,落到了最後。 許驚弦一咬牙,轉過身來拉住赤虎,拼力狂奔。 只聽敵軍在身後吼叫連連,蹄聲越來越近,顯然亦在加速趕來。 雙方在江邊開始了一場事關生死的競賽。

再跑出幾步,身後弓弦響處,箭矢如飛射來。 赤虎一聲悶哼,右腿上已中了一箭,腳下一軟,半跪於地,幾乎將許驚弦也一併拉倒。 許驚弦一把將他拽了起來,兩人跌跌撞撞繼續飛奔。 赤虎掙扎著再跑出幾步,箭傷疼痛難忍,再度跌倒。

許驚弦再伸手去拉,卻被赤虎重重推開:“我不成了,你快走。”

許驚弦罵道:“你平日的狂勁到哪去了?快給我起來!”

遠處穆鑑軻大喝道:“吳言,放下赤虎。”

許驚弦置若罔聞,將赤虎的胳膊搭在身上,強行扶著他往前奔去。 這一刻他渾忘了赤虎對他的惡語相加,穆鑑軻對他的深深成見,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放棄自己的戰友!

赤虎大半重量都壓在許驚弦的身上,兩人的速度登時慢了下來,只聽到身後馬蹄聲越來越近,又有十幾支箭矢落在周圍草地上。

赤虎慘笑一聲,抽出腰間戰刀:“哥哥以往對不住你,我來給兄弟殿後。”

許驚弦聽到赤虎這一聲“兄弟”,更是將他緊緊抓住不肯放手:“現在別做孬種,有本事就回去再和我比一場。”

遠處幾位戰友已合力將巨木推離江岸,只等兩人到達便可逃離追殺。 秦勇剛站在巨木上,一面焦急地擦著汗,一面不斷朝兩人揮手。

“嗖嗖嗖”三聲,穆鑑軻連發三箭,幾聲慘叫從敵軍陣中傳來,卻也只能稍阻一時。 穆鑑軻戟指怒喝:“吳言放下赤虎,速速回來,這是命令!”情勢危急,如果不能及時開船,只怕會全軍覆沒。

赤虎拼力推開許驚弦,眼中噴火:“你要害得穆頭和兄弟們一起送死麼?再不走,我就當場自刎!”

許驚弦一把奪下赤虎的戰刀,朝他咆哮道:“我偏要和你賭一把性命。你要是跑不動,就連累我一起死吧!”

赤虎瞠目狂吼一聲,奮起餘勇,再度狂奔起來,鮮血順著大腿流下,在沿途草地上留下一道血線。 此時最前面的追兵離他們只有五十步了。

穆鑑軻亦衝了過來,與許驚弦一左一右扶著赤虎,口中大罵道:“吳言,回去老子非把你剁碎了不可。”

許驚弦腳下不停,擰身撥開一支正射向穆鑑軻後頸的飛箭,嘴裡也不服軟:“你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找我算賬吧。”

巨木中飛輪早已開動,三人腳步踉蹌地踏上巨木,便疾速駛離江岸。 身後箭矢如蝗射來,許驚弦與穆鑑軻並肩立在船頭上撥開亂箭,隨著距離越來越遠,終於脫出箭支射程。 但此刻尚未逃離險境,敵軍戰船隨時可能前來堵截。 就算武功再高,在江上被圍亦是插翅難飛。 幾人不敢怠慢,拼力以槳划水,好讓巨木盡快靠岸。

許驚弦一面劃著水,想到在成都錦江之上參加龍舟競賽之事,不承想那時無意中學得的操舟之術竟在這裡派上了用場,又念及那時穆鑑軻對自己橫眉冷目,不分青紅皂白就下了斷語,不由莞爾一笑。

忽聽赤虎嘶聲哭喊道:“秦兄弟,秦兄弟!”

許驚弦回頭望去,心頭頓覺一片冰冷。 只見秦勇剛側伏在巨木上,頸窩處插了一支長箭,早已氣絕,無神的雙目依然圓睜著瞪向江面。

赤虎捶著自己胸膛:“若不是為了救我,秦兄弟也不會死……”許驚弦目瞪口呆,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拼死救下了“仇人”赤虎,卻又間接害死了好友秦勇剛。 如果方才能夠早回來一刻,何以至此? 他雙腳一軟,跪倒在秦勇剛的身邊,暗問蒼天:難道冥冥之中的命運就是這般無情,全不由人掌控?

驀然脖上一緊,他已被強行拉了起來。 只聽穆鑑軻痛聲道:“你要時刻記住,你是一位戰士,不要在戰友的鮮血面前喪失鬥志!”

許驚弦怔怔望著穆鑑軻,心頭痛悔:“穆統領,屬下違抗軍令,請求責罰。”

穆鑑軻渾如不聞,環顧左右,長嘆一聲:“如果是平時,我必會下令把秦勇剛的屍體推入江中,以減輕船隻的負重,因為只有我們好好活下去才能對得起他的犧牲… …但是,今天我不會下這個命令,”他抬手輕輕闔上秦勇剛的雙目,眼望兩岸對峙的千軍萬馬,“因為他是這場戰爭中的第一位烈士、第一位英雄,記住他的名字吧!”

安全回到偵騎營中,穆鑑軻派手下把得來的情報稟送中軍,再將赤虎送至軍醫處治傷,又命人將秦勇剛的屍身換上軍服,安置在訓練場中,身下堆以木柴等易燃之物。 戰時一切從簡,又恐有瘟疫流行,所以明將軍嚴令所有陣亡者無論官職大小,只許火葬。

火葬儀式在傍晚舉行,沒有熱淚,沒有哭喊,只有那凝重而肅穆的氣氛沉沉地壓在每一個人心頭。 雖然秦勇剛只是偵騎營一個普通的戰士,沒有顯赫的戰功,沒有超卓的能力,但在軍中戰友就是兄弟。 悲痛化為憤怒,激起所有人的高昂鬥志。

許驚弦欲哭無淚,不久前還陪著自己歡言笑語的好友就此消亡,化為塵土,讓他感覺到生命原是這般脆弱不堪。 赤虎一瘸一拐地默默來到他身邊,兩人雙手緊握,望著秦勇剛的遺體,所有恩怨在生死面前,都是那麼微不足道。

穆鑑軻手持火把點起木柴,熊熊烈火吞噬了曾經鮮活的漢子,一百五十名偵騎營將士扼腕肅立,為戰友送行。

穆鑑軻的目光停在許驚弦與赤虎身上:“在那種情況下,我完全有理由拋下你們不管。作為一名指揮官,我需要考慮更多人的安危。”

許驚弦垂頭道:“屬下違抗軍令,願受軍法。”

穆鑑軻掃視全場,大聲道:“你們說,他應不應該受到懲罰?”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 從理智上說,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軍紀;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許驚弦的做法贏得了每個人的敬意。

穆鑑軻望著許驚弦緩緩道:“或許我對你的看法是錯誤的。赤虎與你有仇,你卻還能不顧生死救他,這是我冒險等候你們的原因。如果你是一名普通士兵,你勇敢的行為將會得到軍功章,但作為偵騎營的士兵,你一意孤行的做法將會連累更多的戰友…”

赤虎驀然抬頭:“穆頭,屬下願意和吳言—起戰鬥。”所有的戰士也同聲道:“穆頭,我們願意和吳言一起戰鬥!”許驚弦心中一熱,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

穆鑑軻擺擺手,所有人期待的目光都望向他,等他決定許驚弦的去留。 然而出乎眾人的意料,穆鑑軻卻轉開了話題。

“十餘年前,我是搏虎團的一員,隨明將軍徵疆。在一道深而險的峽谷裡,我與手下的兄弟們受到了敵軍神箭手的襲擊。戰士們訓練有素,聽到警報,大夥都隱藏在峽谷的山洞與大石後。但是,已有一位兄弟被羽箭射傷,倒在峽谷中央的空地。那真是一名可怖的箭手,箭透全身,將那名戰士活生生釘在地上,卻有意沒有一箭致命,而是任由我們聽著他瀕死的慘叫,誘使我們前去救援……

“連續派出兩名營救的戰士都被羽箭射殺,而我們甚至都沒有看到那名神箭手從何處發箭。如果是在今天,我一定會命令停止營救,以免造成更大的傷亡,但我身邊有的是勇敢無畏的好漢,他們紛紛請命前去救援。

“就這樣,兄弟們不斷地衝出,敵人的神箭手箭無虛發,一共死了十五名戰士,才總算將那位奄奄一息的兄弟救回來。而且,這個戰果的取得還是因為那名神箭手最終停止了射擊,我們甚至都沒見到他的模樣。”穆鑑軻冷酷而明亮的眼神掃視眾將士,一字一句道,“告訴我,這樣的行動值得嗎?”

沒有人回答,但是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股熱血在沸騰。 “就算是一個傻子也能算得出來,用十五條性命換取一名傷兵的安全是多麼不值得。這是一次毫無理智的營救行動,甚至是一次愚蠹的行動。”穆鑑軻大聲吼叫道,“但是,誰又能算得出這次行動帶給全軍的意義是什麼?有這樣無懼死亡的戰士,足可讓每一個敵人心驚膽戰!我們雖然死了十五名兄弟,卻贏得了高昂的士氣,直至最終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所以直到今天,我仍然為曾與那些英勇的士兵們一起戰鬥過而自豪。”穆鑑軻的語聲裡似有一團燃燒著的烈火,狂喝道,“偵騎營的兄弟們,現在請告訴我,你們能不能給我同樣的自豪?”

“能,我們一定能!”所有的士兵們都拼盡全力地嘶吼著。 “兄弟……”穆鑑軻朝許驚弦緩緩伸出手來,眼睛裡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真誠,“歡迎加入偵騎營!”

一隻純黑色的大鷹振翅而起,正在覓食的幾隻山雀吱吱亂叫著,驚慌失措地急急逃命,它卻視而不見,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直衝雲霄。

陰沉的天幕低垂著,雄鷹舒展的雙翼掃開碎絮般的雲團,銳利的爪子伸縮不定,彷彿要撕碎那鉛灰色的天穹。

伴隨著一聲尖厲的鳴叫,鷹兒從厚重的雲層中鑽出身來,傲然俯視著大地,寬闊的眼界中是起伏的丘陵、蔥鬱的山林,橫貫東西的大江像一柄巨大而鋒利的銀劍,把山川剖為兩半。 大江兩岸紮起了無數營帳,手執刀槍的士兵們一隊隊集結於岸邊,口中發出高亢入雲的吶喊聲。

水天遼闊,鷹擊長空。 江面上帆槽林立,船舶相連。 一艘戰艦由南岸駛至江心,側向打橫,頓時萬箭齊發,織成一張充滿死亡氣息的箭網,朝北岸罩去。 與此同時,北岸數架大型拋石機齊齊發動,將數十塊重達千鈞的巨石投向江中,激起丈高的浪頭。 ^塊夾裹著硫磺硝石的巨石正砸在桅杆上,戰艦陡然一震,碗口粗的桅杆應聲而折,船帆上燃起熊熊大火,緩緩傾斜的戰艦把士兵拋入江中,眨眼間就被奔騰湍湧的江濤捲走。 更多的戰艦駛來,更多的士兵前赴後繼,也引來了更多的箭支和石塊……雄鷹在戰場的上空盤旋,銳利的鷹目在廝殺的人群中搜索著。 對於鷹兒來說它不明白戰爭的意義,更不理解同類之間為什麼要進行毫無必要的殘酷廝殺,它只知道自己的主人正處於交戰的某一方,它關心著他的安全。

從那一張張沾滿血污、充滿殺汽的面孔中,鷹兒並沒有發現主人。 它不安地鳴叫著,以戰場為中心繞著圈子,掠過被鮮血染紅的大江,朝更遠的地方飛去,不斷擴大搜索的範圍。 終於,在遠離戰場十幾里的地方,那個熟悉的身影跳入它的視線之中。 儘管騎在白馬之上的那位戰士頭戴鐵盔,身披輕甲,但它依然能夠感應到主人身上那獨有的氣息。

人鷹之間心有靈犀,那名戰士也同時抬起頭來,望見了高空中的雄鷹,眼睛驀然一亮。 數天不見,他的面容更加剛毅,目光更加堅定。

鷹兒口中發出一聲歡叫,從空中俯衝而下……它渴望撲入主人的懷抱,讓主人那溫厚的大手撫摸自己的羽毛。 但是,主人輕輕搖首,並沒有發出讓它降落的口令,卻忽然從背上取下長弓,對著它虛撥一下弓弦——那是鷹類最為忌憚的聲音。 它知道主人不會傷害自己,它能夠體會到主人的心思與一絲若隱若現的危險,疾速下沉的身體陡然一折,再度飛至高處。 主人臉上浮起一絲鼓勵的微笑,身影隨即消失在一片密林之中,入林前幾不可察地朝它揮了揮手。

鷹兒在空中盤旋數圈後,方才戀戀不捨地朝南飛去。 只要得知主人安然無恙,它就已是滿心歡喜。 鷹兒越過戰場,越過大江,在一座小山頭前緩緩降落,最後停在一位白衣少女的肩頭。

少女撫著鷹兒的羽毛:“小傢伙,你看到他了嗎?他一切都還好嗎?”鷹兒發出一記短促而歡快的叫聲,算是回答,少女臉上現出一絲笑意。

每當主人叫它“扶搖”的時候,會讓它感覺到自己是翱翔於九天之上的王者;而每當從這位少女口中聽到“小傢伙”三個字時,那抑揚頓挫的音節裡有一種莫名的愉悅,會讓它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沒有長大的雛鷹。

少女遙望北方,輕嘆一口氣,喃喃念著:“臭小子,你一定要小心點啊……”鷹兒好奇地望著少女,雖然不懂她的話語,卻知道她也像自己一樣牽掛著主人的安危。 在鷹的世界裡,除了唯一的主人之外,只有同類和敵人。 可是這位少女卻讓它有一種奇異旳情結,她既不是它的同類,但也絕對不是她的敵人,它像信任主人一樣信任她。 或許,因為它知道她與主人之間,也有一種微妙的靈犀。

戰爭只是剛剛開始。 叛軍憑藉著地形的優勢不斷派出戰艦發起挑釁,缺少戰船的朝廷大軍只能在岸邊做戰略性的防禦。 但交戰雙方都很清楚,這只是不傷皮毛的小規模衝突,隨著軍需物資源源不斷地運送過來,等到明將軍的部隊造好足夠數量的戰船強行渡江之時,才會打響第一場戰役。

沒有人相信叛軍可以守得住長江,那隻是一道消耗資源的屏障,真正的決戰將會發生在雲貴高原的山地、沼澤、叢林之中。 雙方隔江的對峙更多的是出於心理上的考驗,以拼死而搏的姿態從氣勢上壓倒對方。 一旦朝廷大軍久攻不利,低落的士氣將會影響到全局的作戰。 為免傷亡過重,明將軍傳令三軍佯攻宜賓牽制叛軍,暗中卻秘密派出偵騎營,沿江捜尋更適合渡江的地點。

穆鑑軻親自率領偵騎營一行六人,沿江找尋地勢平緩、便於快速搭建浮橋之處,以便大軍渡江或是派出先鋒部隊突襲敵軍的後方。 為免對岸敵軍的瞭望塔有所察覺,他們盡量遠離江岸,不時閃入山野密林之中。 但已經往下游走出了十餘里,依然沒有發現合適的渡江地點。

許驚弦這幾天過得很快樂。 包括穆鑑軻在內,所有偵騎營的戰友都已經毫無保留地接納了他。 緊張的生活與和諧的氣氛讓他過得非常充實,有時會不知不覺把自己當作士兵中的一員,渾然忘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直到他看見了扶搖,與愛鷹重逢的喜悅瞬間被一絲不安所代替:葉鶯是否就在附近? 這只是一次單純的放鷹,還是有意對他傳遞某種信息? 是否出自丁先生的授意,提醒他應該盡快混入中軍,盜取那關鍵的物品……

許驚弦擔心周圍的戰友生疑,並沒有發出口令讓扶搖降落,反而有意閃入山林避開扶搖的視線。 他望著鷹兒遠去的影子,陷入沉思之中。

諸人來到山腳下一片林地之中,馬不解鞍,人不脫甲,就在馬背上取出清水乾糧稍作休整。 幾名戰友見許驚弦神思不屬的模樣,拿他打趣。 穆鑑軻卻是警惕地望著四周,林地中異樣的寂靜讓他隱隱嗅出了一絲危險。

忽就聽到弓弦疾響,登時人喊馬嘶。 :一位戰士發出一聲慘呼,喉頭上赫然插著一支長箭,眼見是不活了,幾匹戰馬亦倒在血泊之中。

穆鑑軻大喝一聲:“有敵人,各自隱蔽!”話音未落,亂箭如雨般從密林深處射來,又有一名偵騎營戰士身中數箭,頹然倒下。 按襲來的箭支計算,敵人的數量足有百人,而且個個身手高強,箭法精準,能夠透過樹幹枝葉直中目標,必是叛軍中的精銳部隊。

事發突然,此地距離三軍大營只有十幾里,誰也想不到竟會遭遇這麼多的敵人,眨眼間已有兩人當場陣亡,四匹馬受到重創,另有一人腿上中了一箭,掙扎著在地上挪動,另一名失去戰馬的士兵連忙趕上前去,把受傷的戰友拖入一棵大樹之後。

穆鑑軻反應快捷,及時抽出長刀格飛幾支暗箭,耳中聽到四面八方傳來衣袂飄飛之聲,無數敵人正快速朝他們移動過來,瞬間已成合圍之勢。

穆鑑軻心知敵人偷渡潛入江北,既敢出手,必有十足把握全殲己方六人,而目前只有他與許驚弦戰馬無傷,或有機會脫身,偵騎營中許驚弦的武功最高,只要自己能阻延一時,他必能衝出重圍……

情勢已不容穆鑑軻多想,他一咬牙痛下決斷,對許驚弦大喝一聲:“快回去報信。”挺刀反朝敵人殺去,此舉無疑已將自己置於絕地。 尚未接近受傷的士兵,猛然聽到頭頂響動,他並不抬頭,一刀劈去,慘叫聲中,一位身著當地百姓服飾的瘦小漢子從樹上摔了下來,與此同時,穆鑑軻身下一輕,胯下坐騎已被密林中探出的一柄長槍刺中,人立而起,將他拋下馬來。

許驚弦卻是怔立當場,令他震驚的不是乍然的偷襲,而是敵軍襲來的箭支中竟然沒有一支射向他……他聽到穆鑑軻下令,不假思索縱馬奔出,敵人雖已圍攏,卻並沒有人朝他攻擊,似乎有意放他逃生。

又是一聲慘叫傳來,受傷的那名戰士正背靠大樹喘息,不料頭頂上一根半尺長的尖刺驀然紮下,由他百會穴剌入,再從嘴裡迸出,立時斃命。

另一名士兵聽到同伴的慘呼,轉身查看,卻見一位身長不足五尺的侏儒由樹葉中一閃而沒,嘴角還噙著一絲殘忍的冷笑,正驚疑不定時,猛然眼前一花,一道黑影疾速掠過他身邊,冷光乍現。 他拼力一刀劈去,未中目標,卻覺自己胸口一涼,低頭只瞧見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端然釘在他的胸膛上,蜿蜒的血絲像一條靈動的小蛇般從匕首的血槽中滲出……戰況慘烈,才不過幾個照面間,四名戰士先後陣亡,只剩下許驚弦與穆鑑軻。

穆鑑軻在地上打個滾,背靠大樹,眨眼間十餘件兵器由頭頂、身側、地底等各方位同時襲來,既有戰刀、長槍、短匕、戰斧等普通兵刃,亦有錐刺、鐵盾、橫槊、尖鋌等中原武林極少見的奇門兵刃。 他只能勉強擋過幾記致命的襲擊,身上立刻現出幾道血痕。 有幾人面目扁平,皮膚粗糙,一望而知並非漢族人氏,或許是五槎國的高手。

穆鑑軻心知絕無幸理,置生死於不顧,只求多殺幾個敵人,對再度襲來的兵器不避不讓,狂喝一聲,瞅准左首衝來的一人一刀劈去。 卻見那人冷哼一聲,也不用兵刃抵擋,雙掌疾合,竟以一雙肉掌凌空夾住穆鑑軻的戰刀。

穆鑑軻心頭巨震,但見那人身材高大,一頭亂發遮去半張面孔,散發出凜然殺氣的兩道目光陰寒如箭,正死死盯著自己。 他用力抽刀,卻是紋絲不動,心頭一聲暗嘆,面對如此高手,縱然自己身上無傷,只怕也不是他十合之敵,何況周圍還有那麼多敵人……

穆鑑軻虎吼一聲,棄去戰刀,從懷中抽出貼身短刀,再朝敵人撲去。 搏虎團的戰士從來無懼戰死,只會越挫越勇。 忽聽一聲狂吼在空中炸響,一人一馬直撞入戰團之中,一個敵軍閃躲不及,被戰馬鐵蹄踹飛數丈,痛得滿地打滾。

原來許驚弦本已逃出重圍,但回頭見到平日朝夕相處的戰友剎那間死傷遍地,怒火在胸中熾燒,他再也顧不得許多,只想著如何先救出穆鑑軻,掉轉馬頭重又殺了回來。

穆鑑軻大罵道:“你回來做什麼?還不快滾!”

許驚弦全不理會,俯身將穆鑑軻拉上馬來,雙腳用力一夾,“木頭”心知主人遇險,長嘶一聲,奮力往林外奔去。 敵人皆是步兵,只要能拉開距離,便有機會脫險。

穆鑑軻心知敵軍全是高手,戰馬負著兩人的重量速度大減,恐難逃生。 他心一橫,在許驚弦耳邊大喊道:“你是軍人,必須服從命令,別讓兄弟們白白犧牲!”猛然一擰腰,竟又從馬背上跳了下去。

許驚弦見穆鑑軻如此剛勇果決,更不願棄他而去,明知此刻返回相救實為不智,卻還是忍不住勒馬回身。 稍一猶豫間,忽聽到一個低而沙啞的聲音道:“傻小子,還不快回去報信。”這是內功高手傳音入密之術,聲音卻極為熟悉。 他目光掃處,敵軍那領頭者亂髮披肩,正是日哭鬼。

許驚弦恍然大悟,丁先生曾說過在必要的時候給他立功的機會,甚至犧牲一些人保證他立下軍功,從而獲得混入中軍的機會……怪不得敵人不但不朝他進攻,反而放他逃生。 可是,若現在回去報信,明將軍大軍頃刻即至,他又怎麼忍心陷日哭鬼於險境之中?

只片刻的工夫,數名叛軍再度把穆鑑軻圍住。 許驚弦知道日哭鬼為保證自己獨立軍功,必置穆鑑軻於死地。 眼見穆鑑軻拼力砍倒一人,亦同時受到幾處重擊,鮮血四濺之時猶對著他大聲吼道:“快走,來生我們再做兄弟!”

聽到這個曾經那麼輕視自己的人叫出這聲“兄弟”,許驚弦腦中一熱,再也顧不得許多,狂嘯一聲,再度放馬衝過去,掌中顯鋒劍已然出鞘,劍鋒閃處,數件兵器齊斷。 穆鑑軻連中數招,早已神智不清難辨敵友,一刀又朝許驚弦劈來,但已是強弩之末,軟綿綿的全無勁道。

許驚弦奪過穆鑑軻的戰刀,攔腰抱起他放在馬鞍之上,反身又朝林外衝去。 那些叛軍皆得日哭鬼號令,只對他虛張聲勢,並不下殺手。 反倒是日哭鬼見許驚弦執意相救,唯恐穆鑑軻生疑,一掌朝他拍來,掌至中途,忽然眼前一花,已被一道燦若烈陽的劍芒罩住全身,而那劍芒中心偏又冷若千年寒冰,霸道至極。 日哭鬼大驚之下急忙撤掌後躍,方才避開那冷熱交集的詭異劍芒。 若非許驚弦最後關頭及時收手,這一劍必會將日哭鬼的手腕斬斷。

日哭鬼不料昔日的頑皮少年武功高明如斯,既驚且喜,揮臂止住手下的追擊,望著許驚弦遠去的背影,低低嘆了一聲。

穆鑑軻左臂受到鈍兵器重擊,已然折斷,腰背上無數傷口,最致命的是腹部一記刀傷,被生生割開一道半尺長的口於,內腑隱約可見。

許驚弦見他渾身浴血,連點幾處穴道根本止不住血流,再不得到及時救治絕難活命,馳馬往軍營狂奔,口中喃喃念道:“木頭,木頭,快跑啊。”

穆鑑軻無力地翻翻白眼,笑罵一聲:“見鬼,現在我還跑得動麼?”話音未落,咯出一大口鮮血,終於昏了過去。

一路急奔趕回軍營,遠遠望見一名將官,許驚弦顧不得行禮,對他大叫一聲:“偵騎營匯報,下游十里處有化裝成百姓的敵軍,人數約有百名… …”也不等那將官回答,帶著昏迷不醒的穆鑑柯直奔軍醫處而去。

軍醫處靠近戰場半里,由十餘座帳篷臨時圍成一片營地。 許驚弦急急趕來,抱著穆鑑柯直闖入營:“大夫,快救救他……”突然一怔,但見營地中密密麻麻擺放著數百張行軍床,每張床上都躺著流血的士兵,角落上是數排蒙著白布的屍體,還有許多傷兵分不到床鋪,只能在地上痛苦地號叫輾轉。 殘缺的肢體、血腥的味道、垂死的呻吟集結在一起……像是人間地獄。

決戰尚未開始,傷亡已然驚人。 或許對於數十萬大軍來說,這只是極少數的傷亡,但對於每一個身臨其境的人來說,那都將是終生難忘的淒慘一幕。 這一剎那,許驚弦才真正體會到戰爭的血腥與殘酷,那是當權者爭名奪利的競逐賽場,也是死神永不缺席的饕餮盛宴。

許驚弦攔住一位軍醫:“大夫,請快著手救治他。”

軍醫只是隨意地掃了一眼穆鑑軻的傷勢,淡淡地道:“傷得太重,回天無術,救不了了。”轉身往另一位傷兵走去。

許驚弦大急,一把揪住軍醫:“醫者仁心,怎可見死不救?”

軍醫嘆道:“不是不救,是救不了。”

“你不試一下怎麼知道救不了?”軍醫瞪他一眼,置之不理。

許驚弦強壓怒氣:“這位是偵騎營的穆統領,你一定要救他。”

軍醫指著帳中無數傷兵道:“這裡只有傷者,沒有將官。”

許驚弦還想再勸說,旁邊一人上前推開他,不耐煩地道:“你不要在這裡礙事,再不走我就叫衛兵了。”看來是管理軍醫處的醫官。

許驚弦大怒,手按劍柄道:“你到底救還是不救?”

醫官視若不見,大聲道:“來人,把這個瘋子趕出去”

幾位士兵應聲趕來,許驚弦一咬牙,手臂輕揮處,幾名士兵皆是手腕一麻,已被劍鞘擊中,刀劍砰砰落了一地。

鏘然一聲,顯鋒劍已然出鞘,雪亮的劍刃直抵在那位醫官的咽喉處,許驚弦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救是不救?”

明將軍治軍極嚴,從未有人敢如此當眾鬧事,一時眾人都怔住了,不知應該如何處理這場面。 那醫官見許驚弦眼神凜然,狀如癡狂,暗忖若不是從他意只怕真會被一劍殺了,顫聲吩咐道:“還不快去救他。”幾位軍醫無奈接令,把穆鑑軻抬到一邊,著手施救。

一旁的傷兵七嘴八舌道:“混小子,有本事殺幾個叛軍,到這裡逞什麼威風?”“等著受軍紀處置吧……”“偵騎營算什麼,老子衝鋒營死了三十多個兄弟了……”“我看他是個重情義的好漢,拜託大夫,可一定要救下那個人啊……”“統領的性命要救,士兵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麼… …”不屑者有之,鼓勵者有之,不一而足。

許驚弦對周圍的冷嘲熱諷充耳不聞,顯鋒劍尖始終抵在那醫官的咽喉要害處,目光只盯在穆鑑軻身上,誠心誠意地祈禱他能恢復過來。 儘管穆鑑軻曾對他抱有極深的成見,彼此間不無怨意,但誤會消除後感情見厚。 而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許驚弦亦知道穆鑑軻確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將官,敬他為人耿直坦蕩,不知不覺吧他當兄長一般親近。 所以拼得受軍紀處罰,也決不願眼睜睜看著他不治身死。

可是,當接觸到周圍或淡漠、或哀求、或輕蔑、或欽佩的目光,他的心中翻江倒海,難以平靜。 此舉或能救穆鑑軻一命,但也會因此耽誤其他傷員的治療時間,甚至害無辜者送命……他無意再去評判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確,只覺全身疲累至極,心底無比痛恨這場戰爭。

帳簾一掀,幾人大踏步而入,霎時帳中靜了下來。 許驚弦抬頭望去,正迎上明將軍那一道威嚴的目光,頓時入中刀槍。 一震之下,掌中顯鋒劍已垂了下來。

明將軍正在前線督戰,忽聞軍醫處有人鬧事,還道是士卒譁變,所以匆匆趕來。 恰好看見許驚弦劍指醫官,逼著救治穆鑑軻的這一幕。

有人低聲說明了事情的原委,明將軍冷冷吐出兩個字:“綁了。”

剎那間,許驚弦腦海中閃過不顧一切刺殺明將軍的念頭。 他自知此次違紀後果極其嚴重,縱是斬首示眾亦不為過,與其束手就擒倒不如拼死一搏……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儘管他現在武功大勝往昔,但也絕非明將軍的對手,行刺失敗絕無生還之望,唯有賭一把性命,當即拋下顯鋒劍。

明將軍的兩位親衛走上前去,一左一右邦起許驚弦。

明將軍瞪著他,面色陰沉:“知道我為何綁你麼?”

“屬下為救統領擾亂軍醫處秩序,有違軍紀,理當受罰。”

“你既然明知如此,為何還要一意孤行?”

許驚弦緩緩道:“屬下曾在心頭立下重誓,決不會再讓自己的親人朋友死在自己的面前……”

他還曾立下另一個重誓,一定要殺死明將軍替林青報仇!

明將軍微微愕然,望向周圍的傷兵:“大家說,他的做法值得原諒麼?”

周圍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有人開口試探地道:“將軍,不要處罰他了,就讓他去戰場殺敵吧……”此話引來眾人附和。 許驚弦的做法雖然不妥,但他營救戰友之舉卻博得了大多數戰士的認可。

明將軍頷首,淡淡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責二十軍棍。”

軍令如山,眾人不敢再求情。 當下有人按住許驚弦,不由分說打了二十軍棍。 雖然執棍用刑的軍師對他頗有同情之意,但在明將軍面前誰敢藏力? 等二十記軍棍打罷,許驚弦早已皮開肉綻,痛的呲牙咧嘴。

明將軍直視許驚弦雙眼:“你服氣麼?”

許驚弦唯恐被他認出自己,避開目光:“屬下心服口服。”

“口是心非!”明將軍大笑,“我且問你,你可懂醫術?”

許驚弦還道明將軍要藉機折辱自己,悶著氣搖搖頭。

明將軍道:“戰時講究效率,如果為了救治一位瀕死的重傷員,而放棄另外數名更有治愈希望的傷者,殊為不智。醫者對傷勢有專業的判斷,任何人也無權干擾,”

許驚弦忍不住分辨道:“穆統領是當年搏虎團的戰士,又身為偵騎營統領,他的一條性命足抵得上數人……”

明將軍大手一揮,截斷許驚弦的話:“對於高級軍官的搶先救治,是從全軍的利益出發,而不是源於任何私人的理由。莫說是穆統領,就算是我本人受了傷,也必須聽從軍醫的安排。”他環繞四周的軍醫與傷兵,手指帳前“軍醫處”三個字,決然道:“在這裡,沒有人情,沒有軍職,每一名傷員都是為國盡忠效命,無分高低貴賤,一視同仁。只要置身於這個營帳裡,所有的傷員都有資格受到與我相同的尊重,得到相同的照顧!”

眾傷兵齊齊動容,明將軍這番話既是對他們的最高褒揚,也是對他們最大安慰,足能比得上世間任何靈丹妙藥。 剎那間每個人都忘記了自己的傷痛,高聲吶喊以表心態,恨不能立刻奔赴戰場,奮勇殺敵……他們願意為這樣的統領流血犧牲拼盡所有力氣。

許驚弦亦覺得胸中熱血上湧,卻拼命壓抑住自己將要沸騰的情緒。 明將軍是他的仇敵,他不願對明將軍產生任何好感,寧可固執地認定這只是一位三軍統帥為了收買人心、鼓勵士氣的必要手段。

“有軍情稟報。”“報上來。”

一名傳令兵進得帳內,對著明將軍單膝跪地:“得偵騎營情報,下游十里處發現敵情。孟將軍率一千兵馬前往查探,與近百名身著百姓服裝的敵軍遭遇,斃敵四十八人,己方陣亡三十六人,傷—百二十人。”

明將軍沉吟道:“以千人戰百人,傷亡還如此之重,敵人可謂是叛軍中的精銳。可曾擒下活口?”

“敵軍皆懷死志,一旦受傷被擒皆吞服口中毒丸,並無活口。經查看,屍體懷中都暗藏著引火之物。”

“敵人是想燒我糧草輜重,責令三軍嚴加提防,退下吧。”傳令兵退出帳外,明將軍望著許驚弦:“是你傳的信麼?”

“是!”許驚弦點頭應承,心裡卻牽掛著日哭鬼的安危。 又想到這死去的四十八名叛軍高手竟只是為了讓自己立下軍功,更感不安。 不知需要盜取的那件關鍵物品到底是什麼,竟讓丁先生願意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明將軍濃眉一挑,似笑非笑:“按理說本可將功折罪,但軍棍都已打了,叫我如何是好?總不能讓你再還我幾棍?”眾人一起笑了起來,都覺得與明將軍的距離拉近了許多。

許驚弦以退為進:“屬下不求賞賜,唯求穆統領安然無恙。”

明將軍望著依然昏迷不醒的穆鑑軻,嘆了口氣:“盡全力搶救穆統領。至於你這個桀驁不馴的小子,看來倒需要我好好管教一番……”他的視線轉向許驚弦,面色一整,“吳言聽令,立刻去親衛營報到!”

許驚弦一怔,按理說他只是偵騎營一名普通士兵,憑此功勞可以任命為掌管數十人的小隊長,如果能成為偵騎營副統領就已是破格提拔,卻萬萬未料到竟被明將軍收入親衛隊之中。 雖說在職位上並無晉升,但能夠成為三軍統帥的貼身近衛,不但是每個士兵最大的榮耀,更有機會接觸到軍中核心機密,實在是意外的收穫。 但他唯恐被明將軍瞧出破綻,臉上不敢露出任何喜悅之色:“請將軍恩准屬下等到穆統領甦醒後,再去報到。”

明將軍將顯鋒劍輕輕挑落在許驚弦身邊:“帶上你的劍。記得以後只許刺向敵人……”在士兵的哄笑聲中轉身離去。

周圍的士兵看到許驚弦因禍得福,能夠進入親衛營,皆是嘖嘖驚嘆,心生羨慕。 許驚弦卻是一臉木然,呆看著軍醫搶救穆鑑軻,腦中一片紊亂。

雖然他已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標,卻全無意料中的歡喜。 這些天他不斷地自問:如果刺明計劃執行成功,明將軍死後將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統帥遇刺,定會全軍散亂,兵無鬥志,而士氣大振的叛軍勢必反守為攻,此消彼長之下,若是無心戀戰的朝廷大軍潰敗,被叛軍攻破防線,北襲中原,又將會害死多少無辜將士,造成多少百姓流離失所? 且不論泰親王能否重奪王位,試問烏槎國數万大軍能夠全在他的控制之中麼? 歷史上借外夷之力篡位,最後反被異族吞併的例子不勝枚舉,一旦烏槎國大軍長驅直入中原腹地,自己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許驚弦一念至此,背上冷汗直流。

林青對他恩重如山,他與明將軍之仇不共戴天;但他又怎能執著於私人恩怨,而置國家大義於不顧?

畢竟前段時間許驚弦只是偵騎營的普通士兵,根本無法接近明將軍,這些想法只是偶爾浮現心​​頭。 而如今機會已經擺在面前,他必須重新考慮自己的決定,以免釀成無可挽回的大錯……

許驚弦心亂如麻,一時難以抉擇,索性拋下雜念,將注意力集中在穆鑑軻的傷勢上。 經過軍醫精心治療,穆鑑軻雖仍昏迷不醒,但看他面色已不似初時那麼蒼白,應該有所好轉,漸漸安下心來。

他又想到日哭鬼率部潛伏,卻為了讓自己立下軍功而故意現出蹤跡,導致傷亡慘重,也不知他現在是否成功脫險。 若因此而受到什麼傷害,自己心中何安? 自己雖曾立誓保護親朋好友,可是人生無常,豈能事事如願?

而在林地中出手相救穆鑑軻時,情急之下全力出手,顯鋒劍忽現寒熱交集的劍芒,幾乎控制不住,差一點失手斬下日哭鬼的手腕。 回想當時的情形,急怒攻心之下一劍出手,似乎無意中將散於體內各經脈的內力調集起來,或是被內力所迫,顯鋒劍方能驟然展現那無堅不摧的劍芒吧……他自從得到顯鋒劍以來,只在涪陵江邊小船中與葉鶯動手過招,尚未全然了解其性能,而此劍既然能被兵甲傳人鬥千金譽為“天下第一神兵”,恐怕絕非僅限於劍刃之鋒利,應該還有許多潛能可挖掘。

正胡思亂想著,忽聽穆鑑軻發出一聲呻吟,已然醒了過來。

許驚弦大喜:“穆頭,你沒事了?”

穆鑑軻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敵人,報信……”

許驚弦低聲道:“放心吧,敵人都被殺退了,我還因此被調入親衛營。”

穆鑑軻虛弱一笑,目光中滿是欣慰與鼓勵,心頭一鬆,又昏然睡去。

許驚弦問軍醫道:“他能複原麼​​?”

軍醫嘆道:“這漢子的身體可真是硬朗,一般人受這麼重的傷早就去閻王爺那里報到了,可他居然撐了過來,只要再好好靜養數日,便無大礙了。”

許驚弦鬆了口氣,對軍醫歉然一笑:“方才多有得罪,大夫莫怪。”

那軍醫倒也不記仇,反倒開起了玩笑:“嘿嘿,好歹混個面熟,下次等到你小子受傷的時候給你上些好藥。”

許驚弦豪然大笑,拍拍軍醫的肩頭,學著那些軍士的口氣大大咧咧地道:“快閉上你的烏鴉嘴,老子武功高強,可沒那麼容易受傷。”

許驚弦離開軍醫處後,徑往親衛營行去。

作為明將軍最為信任的親衛營,不但要負責保護明將軍的安全,亦要照顧其起居飲食,所以設於中軍大帳與帥帳之間,由將軍府大拇指憑天行親自管理。

許驚弦走到半路,忽聽旁邊的一座帳篷中有人招呼道:“你就是偵騎營的吳言麼?”聲音古怪,似夾雜著一絲胡音,卻是十分熟悉。

許驚弦轉頭瞧去,只見一人端坐於帳前,寬袍長袖,面若重棗,滿臉虯鬚,目光炯然,正望向他,竟是容笑風。

容笑風本為高昌望族之後,明將軍領軍平定北疆,高昌滅國,容笑風便率殘部在隔雲山脈中建立笑望山莊,力抗明將軍大軍。 十年前,許漠洋得巧拙大師臨死傳功,帶著巧拙大師的拂塵與偷天弓的樣圖,會合林青、杜四、楊霜兒、物由心等人來到笑望山莊,並借引兵閣的定世寶鼎,集三才五行之力煉成偷天神弓。 其後在幽冥谷中,流轉神功震碎換日箭,林青初戰明將軍受挫,容笑風甘為人質,被明將軍帶回京師,從此羈留於將軍府。 四年前許驚弦在京師曾與他相處多日,並陰錯陽差收下扶搖,想不到在這裡又再重遇。

四大家族英雄塚弟子物天曉表面上是京師八方名動之機關王白石,暗中卻投身禦泠堂,做了禦泠四使中的紫陌使。 容笑風曾與之交好,借飛鷹暗中替禦泠堂傳遞消息,亦導致了四大家族中溫柔鄉派在京師的臥底、琴瑟王水秀之死。 種種緣由加在一起,許驚弦對他本是頗有怨意,但容笑風畢竟曾與許漠洋、林青等人並肩共抗明將軍,此刻突然遇到他,猶如乍見親人一般,幸好及時醒悟自己的身份,總算將已到嘴邊的一聲“容大叔”生生咽回肚中。

“我是吳言,不知這位……前輩有何事情?”許驚弦見容笑風身穿便裝,不著軍服,顯然並未在軍中任職,故以前輩相稱。 他知道容笑風與明將軍仇怨極難化解,實在猜不透明將軍為何會帶著他隨大軍一起出征。

容笑風悠然道:“我叫容笑風,乃是隨軍的謀士。方才聽說有位少年士兵武功高強,性情狂放,為救治穆統領大鬧軍醫處,還被明將軍收入親衛營中。我不免動了愛才之念,所以特意等在這裡,想對你說幾句忠告。”

許驚弦不明容笑風的意圖,只怕他會認出自己,低頭在他身邊坐下:“前輩有何指教,但說無妨。”

“少年人心高氣傲原也無妨,但要成大事,就須收斂。作為親衛營士兵,雖無官職,但唯有得到明將軍信任之人才有資格。處於統帥身邊,每天都會聽到許多不應該聽到的事情,更要懂得區分輕重,絕不可隨便洩露。所以……”容笑風略一停頓,目光中大有深意​​,加重語氣緩緩道,“所以無論你接觸到了什麼重要的信息,都要保持一份不動如山的平常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有這樣,才能在親衛營中立足。切記切記!”

許驚弦聽得一頭霧水,這個道理人人都懂,容笑風如此鄭重相告,反倒顯得蹊蹺。 難道是他認出了自己?

不等許驚弦開口詢問,容笑風淡然一笑:“你我今日算是相識了,日後有的是相處的時間,倒也不急於一時,你還是快去找明將軍復命吧。”

許驚弦告別容笑風,帶著滿腹疑問來到親衛營,卻被告知憑天行正在帥帳中與明將軍商談軍事,並留下話令他立刻前去報到。

驚弦請令入到帥帳之中,但見明將軍端坐帥位,拇指憑天行立於其身後,兩邊還各坐了三四人,從服飾上看皆是副將以上的軍中高級官員,但副帥馬文紹卻不在其列。 而在帥帳不起眼的角落之中,小指挑千仇依然是一襲長長的灰袍,面目遮在袍帽暗影之下,神秘莫測。

見禮已畢,明將軍笑道:“天行常常對我說起吳言武功高強,劍法卓絕,我便從其所願,留你在親衛營中,可要好好聽天行的話,不可再鬧事。”

許驚弦方知自己進入親衛營亦有憑天行的說項,恭敬地答應一聲,正要告退,卻聽明將軍又道:“吳言先不必走,對你另有安排。”

許驚弦遵命退在一側,心頭略感詫異。 帥帳本是明將軍的歇息之所,平日軍中商談要事皆在中軍大帳,此刻應該是他與幾位心腹重將密談之時,所以連副帥馬文紹亦排除在外。 按常理說這等場面絕不容他一個普通士兵旁聽,既然能允許他留下,足見信任。

他好奇地四下偷望,身為三軍統帥,明將軍的帳中並無華麗的擺設,一切從簡,以實用為主,顯示了作為一個優秀軍人的氣質。 許驚弦接觸到憑天行隱含笑意的目光,亦朝他報以微笑。

會議繼續進行,只聽一位大將道:“目前我軍沒有足夠的船隻渡江,而鄭元帥率艦隊在三峽截住下游,何不調撥部分艦隻支援?”

明將軍沉吟道:“朝廷本有疑我之心,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調動艦隊,命工匠加緊造船就是。”轉頭問另一位將領,“錫金方向有什麼動靜?”

“據線報,最近錫金大軍並無頻繁調動旳跡象,但有一萬騎軍借操練之名駐紮在祁連山附近,須得防範。”

明將軍皺了皺眉:“錫金鐵騎人數雖少,但行動迅速,戰鬥力決不可輕忽,就怕我軍渡河之後回救不及。可分派馬文紹率一萬騎軍,三萬步軍,駐守臨姚、蘭州一線,可保無虞。”

一位將官擔心道:“此計雖好,卻只怕馬副帥不肯。”

另一位將官脫口道:“只怕他並不是不肯,而是嫌兵少不足以牽制……”說到一半,掃一眼許驚弦住口不語。

許驚弦心頭雪亮,他最初的猜想完全正確,馬文紹果然是朝廷派來監視明將軍的,所要牽制旳對像不是錫金大軍,而是明將軍。

明將軍略一思索:“我先不必出面,由羅將軍負責勸說馬文紹,兵數最多可增至三萬騎軍與七萬步軍,直到他接受為止。”

一位將領不安道:“如果按此分派,我軍便只留下十萬兵力,而叛軍人數至少在十五萬以上,只怕難以顧得周全。”

憑天行接口道:“十万精兵,足抵百萬雄師。把搏虎團的精銳與忠誠的老兵都留下來,馬文紹多給些新兵也無妨。”

明將軍點點頭:“此事要安排得妥當,不要讓馬文紹生疑。我知道你們對他不滿,但表面上務必保持尊重,這並非忌憚他,而是一切以大局為重,大敵在前,絕不能後院失火。”

眾將齊聲應承。 又一人問道:“錫金果真會相助烏槎國麼?”憑天行道:“四個月前我曾奉將軍之命,運送'天脈血石'去錫金,中途被烏槎國客座高手鶴發與其弟子童顏所奪,並將'天脈血石'獻給錫金王,極有可能由此訂下同盟,不可不防。”

明將軍正容道:“我中原地大物博,資源豐富,那些番外異族誰不想佔一席之地?但錫金王也是個極通事理之人,一般情況下決不會貿然與中原開戰。如果我等一舉擊敗叛軍,錫金兵馬自退;但就怕戰事稍遇阻滯,錫金王見有機可乘,便會趁勢進兵中原,來分一杯羹……”

許驚弦突然聽到了鶴髮童顏的名字,不由心中一動,就在這瞬間,忽就有一種被人窺視的感覺,直到這一刻,他才驀然醒悟過來,那個一直沒有說話、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存在的小指挑千仇,正在暗中觀察自己!

如此看來,明將軍留自己在帳中非但不是出於信任,反而極有可能是因為產生了懷疑,所以才故意讓自己聽到重要軍情,以作試探……

想到挑千仇在成都獅子樓上那洞若觀火般的敏銳觀察力,許驚弦心頭一緊。 當時她僅是匆匆一瞥,就已瞧出自己對明將軍隱有仇怨,幸好自己的注意力被憑天行所吸引,方才勉強過關。 而且那一刻她還同時洞察了在場所有人的情緒變化,連最細微的表情也沒有放過,如果現在她在暗處凝神觀察自己一人,只怕任何心思也無所遁形……

容笑風的那些話語忽然跳入許驚弦的腦中:“無論你接觸到了什麼重要的信息,都要保持一份不動如山的平常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有這樣,才能在親衛營中立足……”而他現在所需要做的,就是保持平常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就像是一潭沉靜千年的湖水,不但湖面上水波不興,湖底下亦不能有任何暗湧激流。

許驚弦暗吸一口氣,面色不變,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但剎那間心神已陷入至定至靜之中。 帥帳中的對話從他耳邊飄過,卻只是強行硬記,而不去做任何分析,以免造成心靈上的細微動盪。

幸好他從小修習道家《天命寶典》,又經愚大師指點領悟了弈天訣之道,對於這“致虛極、​​守靜篤”的掌握可謂當世無人能及,就算當年昊空門掌教苦慧大師復生,恐怕也難窺探他的內心。

挑千仇緩緩道:“鶴髮本名桑雨鴻,我聽同門師姐說起,他與本門長輩有些淵源,雖未被列入門牆,卻曾在本門修習過幾其功力已達到'冥沉士'之境界,必須要小心應付……”幾位將官皆是第一次聽聞'冥沉士'之名,茫然不解。

明將軍打斷挑千仇道:“我對鶴髮此人亦算稍有了解,其人至性至情,深明大義,雖客居烏槎,但應該不會為虎作倀,替泰親王出謀劃策。”

挑千仇也就不再多言,繼續保持沉默,她始終沒有離開那背光的角落,說話時也沒有人能看清她的臉。

明將軍再度發問:“諸位對於大軍渡江還有何建議?”眾人各擇己見,紛紛獻計,卻始終沒有既可保證大軍渡江,又盡量避免重大傷亡的萬全之策。 叛軍憑戰艦機動之力,縱橫金沙江之上,若無與之實力相埒的艦隊,確難與之對抗。

有人提議在上游建大壩圍堤,然後決江水倒灌叛軍。 卻被明將軍斷然否決:

“水患兇猛,難以控制,下游的百姓受苦不說,對於交戰的雙方都是一著險棋,一定要謹慎從事,不到萬不得已之時,無須考慮。”

“決堤放水計劃雖然行不通,卻提醒了我。”挑千仇忽然輕聲道,“江水大漲於雙方皆不利,但若是江水枯竭呢?”

一位將官道:“若是江水枯竭,自是對我軍有利無弊。敵軍大型戰艦必會擱淺難行,而我軍小舟可充分發揮機動能力,還可以趁機架起浮橋。只不過如今雖非雨季,金沙江卻也沒有枯竭之跡象。”

另一人也懷疑道:“金沙江水量巨大,江流勁疾,在上游攔河建壩只能阻其一時,令江水稍緩,想要斷流實非人力可為,就算退一步要達到讓敵軍戰艦擱淺之效果,工程浩大,數月之間恐怕也不能完成。”

明將軍微微一笑:“諸位莫急,千仇既然開口,必已想好了相應的計劃。”挑千仇反問:“還要再問將軍一件事情。如果可以令敵艦擱淺,再快速建起浮橋,我軍攻占南岸最短需要多少時間?”明將軍思索道:“粗略估計,需要半日。”

挑千仇口中喃喃有詞,似在默算,良久後才開口:“能否再短一些,依我的計算,只能保證兩個時辰之內江水枯竭。”眾將大奇,不知她憑什麼能精確算出江水枯竭的時間。

憑天行道:“敵軍自恃有戰艦與天險的優勢,並且料定我軍半月之內沒有能力造好大型船隻渡江,攻其不備之下,應該用不了半日時間。”

明將軍點點頭:“如果萬事皆如所願,我軍有備而戰,有把握兩個時辰內攻占南岸?”

“如此就好辦了。”挑千仇眉頭一舒,“金沙江的水量除了本身,還來自於岷江、雅礱江、沱江、涪江等數條支流。我軍可暗中派人在金沙江上游與數條支流上游建壩堵江,或是引水灌山……當然,我們只需要保證攔截江水兩個時辰,其後即可任由水流宣洩,這個工程量並不大,應該在幾日之內就可準備好,關鍵是必須要算準每一條支流的流速,以及到達渡江地點的距離,才可以在不同時刻、不同地點攔住各條江流,才能讓匯聚旳金沙江水在某個固定的時刻、固定的地點枯竭……”

諸人聽得目瞪口呆,挑千仇卻是胸有成竹:“至於在何處攔截支流可達到最好的效果,則需要請諸將派專人沿江調查,決不可馬虎;而何處是渡江作戰的最佳地點還請明將軍定奪。等這些都確定後,我就可以著手測量流速、距離等相應數據,併計算出各條支流的攔截時間。計算的問題由我負責,雖然肯定會有些許誤差,但我可立下軍令狀保證不會出問題……”

眾人聽她說出這猶如天外玄想般的精巧設計,無不嘆服。 經過反復推敲,認定可行,再討論一番細節後,由明將軍給幾位將官分派相應的任務,並著重強調一切行動必須秘密進行,不可洩露,諸將各自領令退下。 帥帳只餘下明將軍、憑天行、挑千仇與許驚弦。

明將軍轉頭望向許驚弦:“穆鑑軻的傷勢如何?”

許驚弦從凝神中恢復過來,恍如夢醒:“報告將軍,穆統領傷勢已大有好轉,據軍醫說再調養數日便可複原。”

“穆鑑軻是當年搏虎團中一員勇將,極得我看重,平安無事最好……”明將軍微微側頭,與暗影中的挑千仇交換了一下眼神,“吳言先由天行安排食宿,明日起就做我的貼身近衛,隨時聽候差遣,不得遠離。”

許驚弦心知自己剛才聽到了軍中機密,所以明將軍務必會留他在身邊以防洩密,卻難以分辨是因為被挑千仇看出破綻還是出於明將軍一貫的謹慎。 不過以他目前的處境,全無機會召喚扶搖送出情報,反正—切只能昕天由命,倒也無須焦急。 他垂手接令,隨著憑天行走出帥帳。

憑天行安排許驚弦在親衛營中住下,噓寒問暖,極為關切,又問起他在偵騎營的情況,聊些軍中見聞,言談中並不見疑心。 許驚弦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將自己如何消除穆鑑軻的誤會,得到了全體戰友信任的過程一一道來,講到有趣處,兩人不由一齊大笑起來。

正隨意寒暄著,忽聽帳外有人道:“天行,可否借你的小兄弟半炷香的時間?我想問他幾個問題。”卻是挑千仇的聲音。

許驚弦一怔,不知挑千仇要問自己什麼問題,心頭驚疑不定;不過她既然孤身來見,至少說明自己的身份尚未洩露,否則根本沒有機會走出帥帳。

憑天行笑道:“千仇有命,自當遵從。吳言是我的救命恩人,可別嚇壞了他哦……”又對許驚弦擠擠眼睛,低聲道,“放心去吧,但記住必須如實回答提問。這只是例行公事,每個加入親衛營的士兵必須要過她這一關。”

許驚弦感應到憑天行與挑千仇之間關係非比尋常,而他對自己確是全無疑慮,必要之時,須得好好利用這一點。 雖然如此對憑天行不無愧疚之念,但性命攸關,也顧不得許多了。

挑千仇立於帳外陰影處,依舊不現面容,輕聲道:“隨我來吧。”轉身往營外走去。 她步伐優雅,姿態高貴,如去參加王公貴族的晚宴。

許驚弦緊緊跟在挑千仇身後,驚訝地發現她行動間腳步虛浮,呼吸略顯急促,竟似全無武功。 這幾年將軍府五指在江湖上威名極盛,拇指憑天行、食指點江山、中指行雲生……。 甚至包括身份最隱秘的無名指無名皆是身懷絕技的高手,但何承想五指中最低調的小指竟會是一位弱不禁風的女子? 除非她的武功足可比肩明將軍、水知寒等超一流高手,才能掩飾得如此天衣無縫。 但這個推斷更難讓人相信,顯然與事實不符。

許驚弦暗中調整呼吸,讓忐忑不安的心情平靜下來。 假定挑千仇不會武功,亦無讀心、催眠等奇功異術,那麼她所有的判斷只能來自於細緻入微的觀察……回想自己剛才在帥帳中聽到眾將對馬文紹的看法時雖然面露驚詫,但也算是人之常情;而聽到鶴髮童顏的名字後立刻有所感應,及時鎮定心神,應該沒有露出破綻。 如今之計,只有努力控制情緒、保持平靜的狀態,決不能讓心理上的波動反映在面容上,或許可以瞞過她的雙眼。

許驚弦暗暗打定主意,只要不涉及自己的真實身份,無論挑千仇問什麼樣的問題,都盡可能在第一時間憑著直覺去回答,一旦稍有猶豫或思考,將不可避免地引起面容上的變化,必會惹來她的懷疑。

來到僻靜處,挑千仇在一塊大石上坐下,在她俯身的一剎那,許驚弦望見她皓腕上掛著一串烏黑色的佛珠。

挑千仇驀然發問:“在帥帳中,你發現了我在一直觀察你?”

“是的。”

“然後你用某種巧妙旳方法避開了我的觀察?”

“因為你的行為提醒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並不應該聽到那些軍中機密。所以我默念師門訣法,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

“怪不得那一刻我突然感應到你陷入至靜之中,數次試探而不得其門,你的武功來自佛家還是道家?”、

“師父只教我武功,並未談及師門來歷。”

“你與明將軍有仇麼?”

“只是曾聽說過將軍府在江湖上的某些做法,略有不滿,並無仇怨。”

“為什麼要加入軍中?”

“為國效力、除奸懲惡,乃是每個習武之人的不移信念。”

……

挑千仇幾乎不間斷地連續發問,許驚弦全憑直覺引導著迅速作答,看似全身放鬆毫無防備,卻緊守著靈臺一線清明,決不洩露自己的真正意圖。 如果這是加入親衛營的一道關口,過關的唯一途徑就是用他強大的精神力與挑千仇敏銳的洞察力相抗。

挑千仇終於住口,輕輕撥開灰袍上的帽子,神情略有些迷茫。

許驚弦暗暗鬆了口氣,知道自己終於通過了這一場考驗,卻仍然不敢懈怠,冷然反諾道:“你沒有問題了麼?”他恰到好處地顯示出一絲壓抑不住的不耐煩,似乎對於她的不信任頗為不滿。

挑千仇低嘆道:“對於你這樣心志堅定的人,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看來你還沒有消除對我的懷疑?”

挑千仇淡淡道:“我們與普通人最大的不同是:他們肯定了事實,就不會懷疑;而我們必須否定懷疑後,才會接受事實。”

“你們?”許驚弦敏感地發現她話語中的特別之處,“你們是什麼人?”挑千仇神秘一笑,答非所問:“我們的觀察有兩個基本原則:第一,得出的判斷必須建立在事實與推理之上,決不能相信直覺。但遺憾的是,我對你的懷疑很大程度是出於直覺,也許是我錯了。”

許驚弦無法分辨她話語中是否藏有圈套:“第二個原則是什麼?”“第二,必須和研究的目標保持距離。而從我和你說第一句話開始,你的眼神、語氣、態度等就已經影響到我的觀察。所以,今後你大可放心,我對你已經無法有客觀的判斷。”

許驚弦小心措詞:“你的意思是不會再暗中監視我了?”

“是的。但我會暫時保留我的懷疑,直到事實證明或否定我的懷疑。”

“你完全可以暗中求證,為什麼要對我說明這一切?”

“因為你是天行的朋友,我希望你對我不要有任何誤會。”

“我問心無愧,自然也不會對你有什麼誤會。”

“你瞞不了我。”挑千仇的語音雖輕,卻極為肯定:“我看得出來,像你這樣心高氣傲的少年,視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在你心目中,最反感的就是那種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之人,包括明將軍……和我。恰恰也就是因為這一點,才越發加深了我對你的懷疑。”

許驚弦強按震驚,抬眼與她一步不讓地對視著,此刻任何退縮都將被視為心虛。 他故作漠然道:“你太多慮了,我只是不願意自己被冤柱罷了。”

然而令他驚訝的是,從挑千仇的眼裡,他只讀到了一份懇切的真誠,還有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內疚,似乎表明彼此之間並沒有私人恩怨,她的所作所為只是緣於不得已,希望能夠得到他的理解。

挑千仇低聲道:“我們其實是同一種人,承擔著自己並不願意承擔的責任。在沒有證實我的懷疑之前,你不會受到任何冤枉。”言罷,飄然而去。

許驚弦怔怔望著她的背影,才發現背心已被冷汗浸濕。 剛才看似平常的一番對話,對於他來說卻比以往任何一次經歷都要驚險,那是他與挑千仇在精神層面上展開的一次無形搏鬥,只要稍露破綻,便是殺身之禍。

直到夜裡就寢時,許驚弦才有機會從容回想這一日的經歷,並重新整理分析在帥帳中聽到的信息。

此時他已可肯定自己進入帥帳的一剎那就已處於挑千仇的觀察之中,他精習《天命寶典》多年,感覺極其敏銳,雖然之前失於防範,可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對她的注視全無感應,不知身無武技的她修習的是什麼功法,才能將專注的視線化於無形? 直到提及到鶴髮與她的關係令她心神露出稍縱即逝的一絲疏忽,方才被自己發覺。

鶴髮並沒有對許驚弦說起過自己的武功來歷,想不到曾是御泠堂碧葉使的他竟會與挑千仇有同門之誼。 這兩人皆有遠超常人的敏銳觀察力,但相比之下,鶴髮的觀察尚包含一些主觀印象,而挑千仇像一面鏡子,不帶任何個人情緒,平實而客觀地分析事實,並由此得出結論。 她對自​​己的師門諱莫如深,如果鶴髮是她門中的“冥沉士”,洞察力更勝一籌的挑千仇又會是什麼身份9這種能力肯定與禦泠堂無關,那麼這個神秘的門派又到底是什麼? 她所設想的截斷支流令金沙江枯竭之計,其中不但包含著無上的智慧,還需要精確無比的計算力,絕非尋常人能做到的事。 而她平日不以真容示人,手腕上又戴著一串佛珠,莫非是佛門中人?

許驚弦又想到容笑風對自己有意無意的提醒,他在軍中到底是什麼身份? 他特意對自己說了那一番話,僅僅是出於愛才之念,還是已瞧破自己就是許驚弦? 種種疑問如潮湧來,卻無法得到滿意的答案。 他雖身負刺明計劃之重任,卻全然不知現在應該做什麼,甚至與丁先生、葉鶯​​等人已失去了聯繫,眼前如有一團迷霧,撲朔迷離,讓他辨不清方向。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先隱伏於軍中,在盡量保存自身​​的同時,伺機而動。

在明將軍的籌劃下,渡江時間定於三月二十七日凌晨子時正,渡江地點則是宜賓府上游五里處,挑千仇的計劃在有條不紊地秘密進行中。 全軍上下只有明將軍本人與十餘名親信大將、心腹隨從知道整個渡江計劃的內情,就連派去分頭堵截各處支流的將官與士卒亦被蒙在鼓裡,全不知情。

作為明將軍貼身近衛,許驚弦對於三軍的安排瞭如指掌,卻根本沒有考慮過給叛軍送出情報。 固然是因為全無機會​​,但或許在他內心深處,也並不希望叛軍能夠贏得這一場戰爭的勝利,他寧可用江湖方式解決與明將軍之間的私人仇怨,也不願意因此牽涉到國家的興衰成敗。

期間明將軍不時派出小股部隊佯攻南岸,交戰雙方衝突不斷,互有損傷,叛軍憑戰艦之利略佔上風,但朝廷大軍敗而不餒,一面加緊建造船隻、操練士兵,並不斷用小規模的進攻牽制叛軍。

而在這表面上均衡的對峙之下,正在醞釀著一場決定性的戰役。

這幾日許驚弦寸步不離地跟隨明將軍,或安撫士卒,或分派任務,在軍中各處奔波不息,連去看望穆鑑軻傷情的時間也無法抽出。 憑天行身負重任,偶爾與他一晤隨即匆匆離去;挑千仇則忙於測量與計算,幾乎足不出戶;至於容笑風則像個軍中的清客,既不參與事務,亦很少露面。

明將軍精力過人,賞罰分明,軍中事務無論鉅細都管理得井井有條,諸將與士兵皆是心悅誠服。 許驚弦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既敬且懼,心情矛盾而復雜。 明將軍對他似乎全無疑心,但他知道明將軍近二十餘年來武功穩居天下第一,流轉神功已練至八重,哪怕自己眼神中稍露殺機恐怕也會立刻被其感應,即便有機會與他單獨相處,亦不敢輕舉妄動。

扶搖再也沒有出現,許驚弦不知何時才能等到那個說出“烏雲蔽空,日月無光”暗語之人與自己聯絡,竊取明將軍身邊關鍵物品的行動就此停滯不前,刺明計劃似乎已經被遺忘……

三月二十一日。 副帥馬文紹率八萬士兵北上,在臨洮、天水、永登一帶構築戰線,以防錫金大軍入侵。

三月二十二日。 明將軍忽出奇兵,五百名士兵乘著獨木舟,夜襲叛軍大營。 鑿沉敵艦三艘後,大勝返營,朝廷大軍傷亡不足百名,殺敵四百餘人。

三月二十三日。 剛剛建成的四隻戰艦出航搦戰,與四隻敵艦在江上交鋒,雙方各有兩艦被擊沉,我軍另有一艦受重創。

三月二十四日。 叛軍百人突擊隊沖破我軍重重防線,在北岸船塢放起大火,最終敵軍百人盡歿,但我軍八十餘艘尚未完工的戰艦盡被燒毀,數十名軍士被燒死,其中包括數名工匠。 明將軍雷霆震怒,貶七將,重罰數百軍士。 並從後方調集大量木材於宜賓上游五里處,重建船塢。

三月二十五日。 士氣大振的叛軍派出五艘戰艦,張燈結彩,錫鼓齊鳴,並在船頭焚香設壇以祭陣亡將士。 起初明將軍高掛免戰牌,但敵艦沿岸挑釁歷時四個時辰,眾將請戰,最終擊毀敵艦一艘,另四艦安然返回。

三月二十六日。 未時初,飛鴿傳信,岷江已截流成功;酉時正,快馬來報,雅礱江已引水灌山。 酉時一刻,金沙江上游圍堰合龍,至戌時三刻止,涪江、沱江等金沙江支流​​均告截流……

亥時初,各軍營已接到傳下的秘密軍令:士兵們馬不解鞍,人不卸甲,隨時待命。 亥時正,兩千隻塗成純黑色的獨木舟已調於宜賓上游五里處的船塢中;一千名渡江衝鋒隊的士兵已然就位,他們這段時間一直在暗中進行特別訓練,專門負責搭建浮撟……

這是一個設計精密的作戰計劃,所有步驟環環相扣,不容有失。 就連幾日前故意疏於防守,讓叛軍突擊隊燒毀船塢之舉,亦是出於迷惑敵軍的目的。 此刻敵人大多都在睡夢之中,萬萬想不到隔岸的朝廷大軍即刻準備渡江,將對他們展開一次決定性的打擊。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唯一不確定的因素,就是挑千仇的計算!

子時正,奔騰洶湧的江水陡然放緩,水位急速下降,江面上傳來連續不斷的巨響,叛軍停泊於港灣中近百艘大型戰艦陷入江底泥沙中,有數艘已傾側翻沉,正在巡邏的數艘戰艦亦同時擱淺,撞在石礁上……

挑千仇的計算準確無誤,金沙江上游與數條支流在不同時刻被截斷,剩餘的江水正在此刻匯合於宜賓。

明將軍令旗一揮,一千衝鋒隊分為十路縱隊,八十人身負巨木跳入江中,另二十人則手持長索負責串連巨木。 與此同時,兩千隻獨木舟無聲無息地推入江中,每舟二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兵,趁著黑暗的掩護,往南岸衝去。

此刻金沙江水量不足平日的兩成,百丈的江面縮為三十丈寬,僅過了半炷香的時分,浮橋已然建成。 齊集於江岸邊的八萬大軍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兵分十路,朝對岸殺去。

叛軍的巡邏隊雖已發出了警報,但倉猝之間,毫無準備的部隊根本不及趕來應戰,數百隻大型戰艦全都陷入淺灘中動彈不得,瞬間即被雨點般襲來的火箭點燃,無數敵軍才從睡夢中驚醒,就已身陷於火海之中……

朝廷大軍的獨木舟則不受水位影響,迅速沖上對岸,搶占戰略要地,接應後續部隊登陸。 隨著更多的戰士由浮橋上殺來,守衛的叛軍支撐不住,終於四散而逃,剩余小股部隊被分割為數塊,各自為戰,作最後的頑抗。 至此,叛軍引以為傲的長江天險已被攻陷。

而這一戰的勝負,其實早在金沙江水位下降的那一剎那就已決定!

一個半時辰後,沿江的各處飛騎傳報,被堵截的各條江水已然恢復流量。 明將軍發出軍令,餘下部隊停止渡江,移往高地。

此刻已有近六萬大軍渡過長江,對岸火光沖天,殺聲遍野。 守在南岸的叛軍匆匆抵抗一陣,終於全線崩潰,江面上的敵艦皆已起火燃燒,再無戰力。

對岸已被朝廷大軍佔領,望見明將軍發出的燈號,緊守高地,並不追擊叛軍殘部。 叛軍主力匆匆趕來增援,忽聽轟隆隆的水響如雷鳴般傳來,金沙江江水驀然大漲,把江面上數十隻燃燒的戰艦盡數沖走,靠近江邊的數千敵軍亦被捲入湍急的激浪之中……

等江流稍減後,明將軍率餘部渡江,敵軍主力棄守宜賓往南退卻,零星的戰鬥直到黎明時分方才結束。 統計戰果,這一戰殺敵近萬,降卒八千,除了繳獲十餘艘大型戰艦外,敵軍五百餘艘大小艦隻盡被擊毀,更有無數叛軍喪生於江水之中,而朝廷大軍只損失了不足兩千人。 開戰以來的第一場大型戰役,以明將軍的大獲全勝而告終。

大軍隨即進駐宜賓城,明將軍頒下軍令嚴禁燒殺搶掠,安撫百姓,肅清叛軍殘部。 又派飛騎入京傳送捷報。 當晚明將軍在城中擺下慶功宴,三軍將士擊鼓鳴鐘,縱情高歌,慶祝這來之不易的勝利。

晚宴上眾將齊聚,許驚弦卻出乎意料地沒有看見挑千仇的身影,暗忖她在這場戰役中居功至偉,卻並不以此炫耀,頗為符合她一貫的低調作風,倒是對她有了一絲好感。 而憑天行也不知去了何處,只是遠遠見到容笑風與一眾將領言談甚歡……

此刻許驚弦的心情極為矛盾,從國家的利益來說,朝廷大軍的勝利令他開懷,但從個人的角度來看,百戰百勝的明將軍從此威名更盛,又讓他心生失落。 哪怕丁先生號稱神算,恐怕也料想不到明將軍會如此輕易地渡過長江天險。 叛軍在損兵折將的同時,士氣上將會遭受到最致命的打擊。 在這種情況下,刺明計劃還能繼續執行下去麼? 自己留在這裡做臥底還有什麼意義?

他孤坐一隅,意興索然,無聊之餘忽然想到這段時間一直沒有回過偵騎營。 穆鑑軻傷勢尚未痊癒,尚在北岸大營中調養,但其餘偵騎營將士都已隨軍渡江,自己何不趁此機會去看望一下從前的戰友? 正要抽隙離開,忽見明將軍撇下幾位將官,大步朝他走來,低聲道:“吳言,跟我來。”許驚弦只道另有軍務,無奈隨他而去。

明將軍走出大廳,往城牆方向行去。 許驚弦跟在他身後,突然心頭一凜:宴會上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唯獨自己顯得有些落落寡歡,豈非太過明顯? 身為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的觀察力未必在挑千仇之下,以往或許忙於軍務,無暇注意自己,如今可不能被他看出破綻。

明將軍登上城牆,徑直來到最高的一處暸望樓上,整個宜賓城盡在眼下。 他遙望江面,神情凝重,忽然開口道:“兵家最忌驕狂,我軍雖有小勝,仍不足為喜。必須要理智地認識到,渡江之戰只是扳平敵人在地利上的優勢,真正的決戰還沒有開始。”

許驚弦暗生警戒,如果明將軍是對著手下眾將訓話,當有點醒之效;但對著一位親衛講這番話,卻顯得不倫不類。 他到底要對自己說什麼? 儘管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許驚弦也萬萬沒有想到,明將軍的第一個問題就驚出他—身冷汗。 “丁先生是什麼樣的人?”許驚弦悚然一驚,強作鎮靜道:“丁先生是一位瞎子。”明將軍淡然一笑:“如果我連這樣簡單的信息都不能掌握,還有資格做你的將軍麼?”他似調侃又似嘲諷的語氣不由讓人產生一種任何事情都無法隱瞞的感覺。 許驚弦甚至無法判斷這是明將軍對自己的詢問,還是試探。

明將軍看似自言自語,但他那漠然的聲音中卻夾雜著鋒利如刀的一線殺機:“我不但知道丁先生是個瞎子,還知道他制訂了名為'刺明'的一項機密計劃。呵呵,對於情報網遍布天​​下的將軍府來說,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也沒有絕對的秘密。我知道的,或許比你想像的還要多得多。”

這幾句話在許驚弦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明將軍那隱隱浮現的殺機既有可能是針對丁先生,亦有可能是針對他。 又想到那日在帥帳中明將軍對鶴髮頗有維護之意,無疑知道他曾是御泠堂碧葉使,擒天堡與媚雲教雖然嚴禁洩密,卻未必知道禦泠堂與明將軍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如果明將軍已由鶴髮處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當前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拼死一搏……

明將軍並沒有回頭,目光依然遙望著遠方。 而許驚弦的視線定在他全無防備的後心,手指已輕輕搭在劍柄之上。 此刻四處無人,只要能夠一舉擊殺明將軍,不但可替林青報仇雪恨,亦能從容逃脫。 不過許驚弦雖然近日來武功大進,但也知道自己的機會並不大,若能趁明將軍不備之際突然出手,憑著顯鋒劍之利,或有三四成把握,是否值得他冒險一試?

就在許驚弦將要出手的一剎那,一個念頭忽然閃現於腦海之中:叛軍新敗,隨時可能捲土重來。 自己刺殺失敗不過一死,但若僥倖得手,明將軍一死,三軍將士喪失鬥志,必然難抵叛軍的反撲,中原大地將會陷入無窮無盡的戰火之中,又會有多少無辜百姓因此而送命?

這一刻,許驚弦的腦中竟浮現起出那頭蒼猊王從容赴死的一幕。 為了族群的生存,蒼猊王不惜將自己的性命送於仇敵之口。 而自己堂堂男兒,難道還不如一頭畜生? 又怎能為了一己私怨,而置天下於不顧?

稍一猶豫間,空氣驀然燥熱起來,一股無形的強大氣場在周圍湧動著,明將軍八重流轉神功已然發動,全身上下再無破綻。 許驚弦暗嘆一聲,鬆開劍柄。 時機稍縱即逝,如果再要執意出手,實與送死無異。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41 PM

第十七章 家仇國恨

明將軍口氣忽轉:“叛軍主力是由烏槎國士兵與滇、貴等地十七異族戰士混編而成,烏槎國蒲吾王子掛帥,擒天堡與媚雲教眾則由龍判官與陸文定單獨指揮,丁先生並未在軍中任職。但根據我方情報,他卻被泰親王拜為幕後軍師,有調動全軍的權力。此人一手促成了泰親王、烏槎國、擒天堡、媚雲教幾方勢力的聯盟,能力超卓,我必須對他有所了解。但關於他的所有信息僅限於表面,我聽天行說過與你在涪陵城相遇的經過,既然你曾與丁先生有過密切的接觸,所以我想聽聽你對他的看法。”

許驚弦聽明將軍並未追究自己的身份,稍稍鬆​​了口氣,畢竟鶴髮早已不問江湖之事,未必與明將軍有聯繫,無需疑神疑鬼。 他略一沉思,回答道:“丁先生雙目雖盲,卻有'神算'之稱,心思縝密,城府極深,有雄辯之口才,擅長把握對手的心理,乃是為不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據屬下觀察,此人雖來歷不明,但應是身懷武技。內力屬陰柔一派……”

明將軍目光閃動:“我最想知道的是:丁先生容易博得他人的信任嗎?”

“不!與此人打交道,總有一種被其玩弄於股掌間的感覺。​​他雖目盲,但做事極有目的性,他說出的每句話都似乎經過仔細斟酌,毫無破綻,讓人難以把握其真正意圖,必須小心提防,否則極有可能踏入陷阱之中。他會讓人害怕、懷疑、驚懼……卻很難對他產生一絲信任。”如果是談及他人,許驚弦或許不會對明將軍說得如此詳盡,但對於丁先生,他卻寧可將自己的疑慮全盤托出,希望藉助明將軍的智慧認清這個神秘人物。

明將軍沉吟:“如此一個人,竟能得到各方勢力的一致認同,倒真是奇了。”

許驚弦微微一怔,他倒是從未想過這一點。 按理說誰也不放心與丁先生這樣一個瞎子合作,可是他卻偏偏促成了幾大勢力的聯盟。 泰親王與烏槎國暫且不論,媚雲教與擒天堡結怨多年,又豈能被他輕易說動?

明將軍轉過身盯著許驚弦,緩緩道:“因為他無法得到你的信任,所以你才不願意與他合作麼?”

許驚弦謹慎道:“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屬下懂得什麼是國家大義,所以不願助紂為虐。”

“吳少俠深明大義,令我欣慰。”明將軍微微一笑,似乎對許驚弦的回答頗為滿意,再度發問:“你對刺明計劃知道多少?”

“屬下曾聽丁先生提及刺明計劃,顧名思義應該是針對將軍的的刺殺行動,但對於其具體內容,卻知之不詳。”

“龍判官曾對天行說他會暗中策應我,你以為如何?”

“屬下與龍判官只見了一面,難以判斷。”

“依我看,這只是丁先生的疑兵之計,那時叛軍尚未準備充足,並不希望朝廷即刻發兵。”明將軍輕嘆道,“事實上泰親王掩飾得極好,叛軍起兵之前不露絲毫端倪,朝中對於出戰一事極為猶豫,主戰派與主和派各執一詞,爭得不可開交。但我已無法再等,因為一旦到了梅雨季節,氣候炎熱潮濕,而我軍士兵多是北方人,不服水土,戰鬥力必然大減。所以我才執意上疏請奏,力主出兵,卻因此惹來政敵之忌……”

許驚弦終於明白為何朝中會派來馬文紹做副帥牽制三軍,那是因為當今皇帝最忌憚的人不是泰親王,而是掌握著天下兵馬大權的明將軍。

明將軍續道:“泰親王預謀已久,朝廷大軍才過了黃河,滇、貴數城一齊反叛,局勢已不可收拾。但對於叛軍來說,正面交鋒並非上策,而是要充分利用南疆複雜的地勢展開消耗戰。他們堅守長江只是為了拖住我軍前進的步伐,一旦到了雨季,南疆沼澤密布,山瘴瀰漫,更有許多毒蟲猛獸出沒,那裡才是叛軍抗擊我軍的主要戰場。”

聽了明將軍這一番分析,許驚弦茅塞頓開。 兩軍交戰絕不僅限於排兵布陣,對於氣候、地形的利用也往往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但丁先生千算萬算,也無法料到我軍能夠用截流之計迅速沖破長江防線。既然贏得時間,當可揮師南下,一鼓作氣蕩平反賊。”

明將軍輕輕搖頭:“將帥無謀,徒累三軍。在一些事情還沒有想清楚之前,我還不能輕率作出決定。”他話鋒一轉,“聽說你為了替楚天涯傳話,與擒天堡旳葉鶯姑娘去了一趟焰天涯。對於封冰和君東臨你有何看法?”

許驚弦一驚,明將軍知道他與葉鶯同去焰天涯之事不足為奇,但替楚天涯傳話之事只有龍判官、丁先生以及焰天涯有限的幾人知曉,他又從何得知? 如此看來,焰天涯中必定也有將將軍府的臥底,自己的回答必須慎之又慎。

剎那間,許驚弦決定除了自己的身份與丁先生吩咐的機密任務外,其餘事情都不作隱瞞,連遇見花濺淚之事亦如實相告。

當聽到君東臨在傲骨堂外提及當年北城王謀反,泰親王落井下石,封冰對泰親王的仇恨頗深時,明將軍眼中閃過一道精芒,似是想到了什麼。

聽許驚弦講完,明將軍正容道:“當年魏公子雖與我為敵,但我亦向來敬重他的為人,奈何彼此政見不同,終導致勢成水火,對於他的死亦懷著一份歉疚。所以這些年焰天涯雖執意與將軍府為敵,我卻始終沒有對其下手。而封冰此次保持中立,收留難民的態度,倒頗有魏公子之遺風;至於君東臨,公子之盾名不虛傳,只可惜不能為我所用。”

兩人正說著話,忽見城東一處​​大宅燃起大火。 明將軍高聲喚來守衛派去打探。 過了一會兒,守衛回報:“城東呂鄉紳攜全家老幼離城而去,臨走前放火燒去自家宅院,無人員傷亡,孟將軍已派人去捉拿。”

明將軍低低嘆了一聲:“傳孟將軍回來,放他們走吧。另外好生安撫城中居民,盡量杜絕類似事情的發生。”守衛領令退下。

許驚弦不解:“那呂鄉紳有通敵之嫌疑,為何放他逃走?”

“人各有志,何須勉強?強硬的手段並不能解決問題,必須要採取適當的懷柔之策。”明將軍沉聲道,“自古南疆難平,那是因為當地百姓極重地域觀念。尤其對於那些異族來說,不尊王化,只知侍奉各自的首領。他們並不認為泰親王謀反是大逆不道之事,反倒會把朝廷大軍當作入侵者。”

明將軍的語氣中有一種深深的憂慮:“長江並不僅僅是一道防線,一道屏障,還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未過長江之前,兩軍士兵只是替他們的君王賣命;而一旦我軍跨過長江,就已進至敵軍將士的鄉土。從今以後,每一位敵軍士兵都將懷著保家衛國的信念與我們戰鬥,都將是為了自己的父母、妻兒去拼死一戰的勇士,他們將會釋放出最可怕的力量………”

許驚弦忍不住道:“其實對於南疆百姓來說這並不是一場非打不可的戰爭。只要能殺了泰親王,敵人的聯盟自然瓦解,烏槎的兵馬也只能退回本國,否則他們就成了入侵者。”

明將軍一笑:“我與泰親王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根本不在前線督戰,將一切指揮權都交給了蒲吾王子與丁先生,自己則龜縮於後方。”

“或許可以派人去行刺。”

“你可聽說過木邦城?”

許驚弦一怔,記得曾在清水小鎮中聽田老漢說起這個名字,鎮上一些年輕人被來歷不明的神秘人物招去那裡做工。 不知明將軍為何會突然提起?

明將軍道:“木邦城位於南疆謾勒山,那裡是烏槎國與我國接壤之處。據我軍探報,早在半年前烏槎國就派人在木邦城附近的深山中修建一座秘密城堡,名為熒惑城。泰親王與其殘部就藏於此地,那里四面環山,遍布沼澤密林,極難行軍,我曾派出數名高手潛入熒惑城,卻皆是有去無回。熒惑城必是防衛森嚴,要想剌殺泰親王又談何容易?”

許驚弦此時方知究竟,想不到泰親王如此惜命,此去木邦城路途遙遠,派遣高手行剌實難奏效,只有先擊退烏槎國大軍,再作理論。 他知道“熒惑”乃是古人對火星的叫法,泰親王以此為城堡命名,不知是否另有深意?

忽見前方城樓上兩人一路說笑著並肩行來,正是憑天行與挑千仇。 許驚弦大奇,自己在晚宴上未遇見憑天行,還以為他另有任務,想不到竟是與挑千仇在一起。 不知憑天行說了句什麼,只見挑千仇掩唇而笑,迥然不同於平常的高傲矜嚴之態,雖然裝束依舊,但那份神秘的感覺已是蕩然無存。

明將軍促狹一笑,低聲道:“我們快躲開吧,莫要被他們撞見了。”

許驚弦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一對情侶啊,嘻嘻。”怪不得以往聽憑天行說起挑千仇時,總覺得他神情有些不自然,竟是這緣故。

不知為何,就在這一刻旳恍惚中,首先湧上他心頭的不是對憑天行與挑千仇的祝福,而是突然想起了那個凶神惡煞般罵自己“臭小子”的女孩。

明將軍微笑:“此次出征,如果能平安回到京師,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主持他兩人的婚禮……”那一霎,許驚弦甚至忘記了對明將軍的仇恨,覺得面前之人只是一位慈祥的老者,而不再是一個統率三軍的大將軍。

但是,明將軍的話,卻讓他有極為不祥的預感。

當晚,許驚弦在床上徹夜難眠。 許漠洋與林青是對他性格影響最大的兩個人。 在義父的耳濡目染下,他學會了一諾千金、以誠待人;而林青則讓他懂得了應該怎樣去做一個堅持原則、有擔當的男子漢。 既然他已經答應了丁先生參與刺明計劃,就必須完成任務,但是在軍營裡的生活卻讓他漸漸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損大義,兩種道德在他心裡來回衝突著,無法得到平衡。

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丁先生派自己臥底的真正意圖,但只要替他盜取那件“關鍵物品”,就已算完成自己的承諾,等到平定南疆後,再憑自己的力量伺機找明將軍報仇。 如此,才不枉義父與林靑對自己的一番教誨。

—旦下了這個決心,許驚弦頓覺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輕鬆了許多,這些日子以來的擔憂一掃而空。 他不喜歡臥底的身份,寧可拔劍直面強大的敵人,也不願笑裡藏刀、暗箭傷人。

朝廷大軍攻下宜賓後,下一個目標是烏蒙府。 叛軍亦知一旦烏蒙府陷落,若明將軍揮師南下直取昆明,滇貴兩省二十七城則盡在朝廷控制之中,局勢將會極其不​​利,故蒲吾王子派出大將溫勃古率兩萬烏槎國士兵駐守烏蒙府,嚴令只許固守,不得交戰。

明將軍數度派兵搦戰,溫勃古卻只是穩守不出。 烏蒙府雖沒有高厚的城牆,但依山靠水,易守難攻,若是強行攻城,損失必巨,所以明將軍只是率大軍遠遠設下營寨,尋機誘敵出城。 這一日明將軍召集眾將,在中軍大帳商議破敵之策。 有人獻計道:“烏蒙守軍兵糧充足,裝備精良,強攻一時難以奏效,何不繞道而過,奇襲昆明?”

有人反對道:“昆明乃是重鎮,駐守敵軍足有三四萬之眾,一旦不能迅速攻下,再被烏蒙府守軍從後夾擊,我軍腹背受敵,必將陷入混亂,須得慎重。 ”眾將各執一詞,爭論不休。

明將軍眼睛一亮:“如果要派兵突襲昆明,有幾條道路?”

“共有三條通路。除了直達昆明時官道外,還可沿著牛欄江經彝川、莫古、板明直抵昆明車面,或可走功山、湯定、安豐一線至昆明北面。前者道路平坦,但須繞行橫渡數條河流,頗費時日,預計三日方可至昆明;後者多走山嶺,但距離要近得多,預計急行軍一日一夜即可。還請將軍定奪。”

明將軍不置可否,攤開地圖研究了一會,忽道:“如果蒲吾王子想要伏擊我軍,最好的地點在哪裡?”

“如走官道,會澤一帶最為危險;如走水路,莫古鎮的會陽灣將是敵軍的最佳埋伏地點;如走山路,安豐府北十里的千丈峽地勢險要,峽深且長,一旦中伏,恐難全身而退。”

明將軍沉吟道:“這幾日可有大霧麼?”

“末將已查問過當地有經驗的農夫,預計未來四五天內皆有大霧。”

明將軍頷首:“好!那就在這四五天之中,兵發昆明。”

眾將皆摩拳擦掌,紛紛請戰。 明將軍卻是淡然一笑:“我軍遠道而來,對於地形的熟悉程度遠遠不及敵人,諸位覺得我們中埋伏的機會有幾成?”

“敵人只有提前預判到我軍的路線,才有可能在相應的地點設下埋伏。只要我軍行動隱蔽而迅速,再憑藉著大霧的掩護,完全可以在敵軍設伏之前通過險地。雖然有些冒險,但險中方可求勝,值得一試。”

明將軍語出驚人:“要想讓敵人上鉤,我們必須要中伏。”眾將愕然相顧,不知明將軍何出此言。 唯有挑千仇緩緩道:“敵軍不會硬撼我軍主力,派出五千人就已足夠。”

明將軍望向她:“如果我軍三路齊進,敵人最有可能在哪一路設伏?”有幾位將官已暗暗皺起了眉頭,兩軍軍力本就相差不遠,如果分兵而進,若是被敵人全力出擊其中一路,恐遭敗績。 但瞧著明將軍那胸有成竹的模樣,無人敢當面提出異議。

挑千仇不動聲色:“那要看哪一路打著將軍的帥旗?”

明將軍大笑:“我當然不會那麼蠢,三路兵馬皆會打上我的旗號。”挑千仇沉思良久,得出結論:“烏槎國士兵大多身材矮小,靈活異常,慣於山地作戰,應該會選擇千丈峽。”

“千仇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明將軍撫掌,“那就讓叛軍先蠃一場吧。”

兩日後的凌晨,溫勃古得到通報,圍在烏蒙城外的朝廷大軍正在撤退。 溫勃古半信半疑,登上城樓觀望,果然見城外大軍多已撤走,只留下空空的營帳。 透過矇矓的晨霧,隱約可見大軍兵分三路,皆打著明將軍的旗號,朝著昆明的方向而去。

“將軍,我們是否應該回援昆明?”

“這是明將軍的誘敵之計,沒有我的號令,誰也不許輕舉妄動。立刻放出飛鴿,給蒲吾王子傳信。”

第二日晨,蒲吾王子率領三萬烏槎士兵埋伏在千丈峽崖頂,靜靜等待著遠遠行來的五千大軍走入峽谷之中,當明將軍的帥旗在迷霧中顯現時,他那陰沉冷厲的面孔上露出一抹殘忍的笑容。

千丈峽兩壁筆直,峽深數里,僅容六七人並行,五千將士不得不排成長蛇之陣,魚貫而入,再加上隨軍押送的大批糧草輜重,戰線拉得極長。

—位烏槎國戰士在蒲吾王子耳邊輕聲道:“報告王子,據估計敵軍已有三千人馬深入峽谷,前軍離峽谷出口還有三里,請求出擊。”

蒲吾王子目光停在尚未入谷的帥旗上:“再等等吧,我不想放過明宗越。”

然而,大軍忽然停了下來,數匹快馬由帥旗處急馳而出,手舞彩旗直往前軍飛去。 隨即大軍轉而後退,看來已然發覺中伏。

蒲吾王子豈會錯失良機,巨掌一揮,冷喝道:“出擊!”

只聽到轟隆隆幾聲巨響,幾方重達千鈞的大石由谷口高處落下,直直塞入狹窄的谷道中,將退路封死。 數万烏槎國士兵忽由山頂上現身,萬箭齊發,喊殺聲直衝雲霄。

幾排火箭連續射下,戰旗、糧草、樹木開始燃燒,長達數里的千丈峽立刻成了一片火海。 谷外的士兵亦被亂箭射倒數人,不得不退到射程之外。 稍作調整後,大軍派出數百人的盾牌隊,將盾牌高舉過頂,奮不顧身地掩護著數名手持撬棍的士兵上前搬開封鎖峽道的大石。 但峽谷實在太過狹窄,根本無法容納多人,挖掘工作進展緩慢,隨著蒲吾王子一聲號令,山頂上又推下幾塊大石碰入盾群之中,一時血肉橫飛……

一邊倒的戰鬥只持續了半炷香的時間,谷外的士兵開始撤退,放棄了營救行動。 而千丈峽中,無情的火砲吞噬著一切,將這裡變成了人間地獄。 只有極少數的倖存者逃過了箭雨與火焰,從石縫中鑽出峽谷。

烏槎國士兵在山頂上高呼狂叫,有人請命追擊,蒲吾王子發出一陣得意的大笑:“漢人兵法有云:窮寇莫追。就讓明將軍好好欣賞一下被燒得焦頭爛額的部下巴。”他知道,這一場兵不血刃的勝利已足令他挽回長江失守的顏面,不必再冒險追擊。

午後,溫勃古接連收到三份戰報。

第一份戰報來自蒲吾王子:“千丈峽大捷,斃敵三千,燒糧無數。敵軍經塘上往宜賓逃竄,酌情出擊。”

後兩戰報皆來自派出的探哨:“發現敵千丈峽敗軍的蹤跡,距烏蒙城東二十里山地處,約有七千人,多是傷兵。”、“另兩路敵軍得聞千丈峽中伏的消息,已放棄進攻昆明,轉往宜賓方向撤退。”

烏蒙府的叛軍聽聞捷報,士氣高漲,紛紛請求出戰。 溫勃古反復確認情報無誤,知道明將軍主力部隊離此至少還有半日的路程,正好趁此機會攔截千丈峽敗退的敵軍。 他立功心切,匆匆率領一萬大軍殺奔城東。

然而,溫勃古萬萬沒有料到,他再也沒有機會回到城裡。

派往昆明的三路大軍全是幌子,明將軍最精銳的四萬士兵根本沒有遠離,在城東的山地中埋伏了整整兩天一夜後,終於等來了掉入包圍圈中的敵人。 自鳴得意的叛軍突受打擊,幾乎來不及做任何抵抗,就已折損近半,殘部被分割為數塊,最終五千被殺、二千被擒,敵將溫勃古亦成為了階下之囚。 明將軍馬不停蹄,立刻派將士換上烏槎國兵,撞開城門,攻入烏蒙府……

“什麼?你說那千丈峽活活被燒死的三千將士只是誘敵擊的誘餌。”許驚弦嘶聲大叫道,滿臉震驚。

憑天行瞪著他:“你亂吼亂叫做什麼?若非如此,怎能趁機攻入烏蒙府?”

挑千仇輕聲道:“事實上那入伏的軍士大多是宜賓之戰的降卒,而且在糧車上紮起許多草人迷惑敵軍,實際傷亡還不足一半,其中隨將軍南下的嫡系士兵只有一百餘人。”

帳內只有他們三人,此時明將軍正在與眾將商議軍情,若不是憑天行與挑千仇強行拉住許驚弦,他必會衝入中軍大帳當面質問明將軍。

“你這是什麼意思?”許驚弦怒視著挑千仇,“同樣一條性命,還要分彼此嗎?那些降卒既然已投降,那也就是我們的土兵、我們的戰友,當然應該一視同仁,難道他們的犧牲就可以不算麼?”

挑千仇不動聲色:“如果真要強攻烏蒙府,我軍的傷亡更在數倍之上。”

許驚弦氣得口不擇言:“你上過戰場嗎?你見過身邊的戰友倒下嗎?你是將軍府的小指,當然不用去前線拼命,只需要計算傷亡就可以了,你以為那就是一個冷冰冰的數字嗎?那是用鮮活的人命堆積起來的……”

憑天行見許驚弦如此不客氣地指責挑千仇,面色也有些變了:“小兄弟,你何必埋怨千仇,這都是將軍親自下的命令。”

挑千仇淡淡道:“計劃雖然是將軍提出來的,但我表示支持。”

“你為什麼不阻止?”

“戰爭本就是一場博弈,放眼全局,該棄則棄。為了避免更多的傷亡,為了最終的勝利,有些事情必須去做,有些犧牲也在所難免。”

憑天行嘆道:“小兄弟,戰爭原本就是如此殘酷。你想過沒有,如果我軍失敗,最後的傷亡數字會是多少,還有多少無辜的百姓會因此送命……”

許驚弦毫不客氣地打斷他:“你不用說大道理,我只知道有些原則必須堅持,​​我永遠也不會親手把自己的兄弟送入虎口!”

挑千仇正欲開口反駁,卻忽然停住。 明將軍戴盔披甲,穩立於帳外。 看他不怒自威的神情,大概已將三人的談話盡收耳中。

許驚弦回頭望去,正接觸到明將軍嚴厲的目光,絲毫不讓地與之對視,口中迸出一聲壓抑許久的嘶吼:“我不服!”

明將軍對著許驚弦驀然大喝,彷如平地驚雷:“士兵吳言,說出你不服的理由!”

“你明知千丈峽是絕路,為何還要讓手下送死?”

“誘敵出城,不得不為。”

“如果烏蒙府守軍並不上當,他們豈不是白死了?”

“兩軍對壘可不是市井莽夫尋事打架,而是一場彼此算計的攻心之戰。比的是誰能夠提前猜測到對方的意圖,避開對方的圈套,並且讓對方踏入設定的陷阱之中。”明將軍冷笑,一字一句道,“重要的是,我贏了!”

“不錯,你贏了。但這不是無關痛癢的棋局,那些戰士都是人,不是你的棋子,不要以為讓降卒送死就可以讓你心安理得,他們棄暗投明是為了謀得一個光明的前途,而不是充當你的墊腳石。憑什麼要讓他們用生命的代價換取你的功勞?”

明將軍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你以為我是為了功勞?我是為了這個國家,為了千萬黎民百姓,為了手下數十萬將士的安危!”

“不,你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失敗!你不擇手段地追求勝利,更甚於維持良心的安定,我們完全可以等待更好的機會攻入烏蒙城,而不必用如此殘酷的手段贏得一場不值得誇耀的勝利。”

“我告訴過你,敵人一定要在這裡拖住我軍,就是為了等待雨季,等待酷暑,等待雲貴高原惡劣的地勢將二十萬將士吞滅。”明將軍越說越快,語氣裡帶著一種絕對的自信,驀然一掌劈空而出,將帳蓬撕開一條大縫,手指陰沉沉的天空,“這不但是我們與叛軍之間的較量,也是一場與老天爺的競賽,必須要贏得足夠的時間。若不然,在那些沼澤、密林、山瘴、毒泉面前,我們將會遭受更大的損失,每多過一天,就會有成百上千甚至更多的戰士送命。更可怕的是,或許還等不到我們遭遇敵人,我軍的士氣就會在暴雨、泥濘面前低沉下去,最終就是全軍覆沒的結局。或許你對此不以為然,認定這是一場不值得誇耀的勝利,那是因為你根本看不到這場勝利的價值,也預測不到失敗的隱患。假若有一天能夠夠清楚地認識到這一切,你再來告訴我,應不應該用一千多人的性命去挽救全軍!”

許驚弦靜默,低頭思索著明將軍的話語。 或許他永遠不能做一個優秀的統帥,因為他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無法讓心腸變得如同鐵石一樣堅硬。

明將軍放緩口氣道:“戰場上千變方化,根本無法避免傷亡。如果可以讓你容易接受一些,我不介意你把千丈峽之戰看作是一次指揮失誤。”

許驚弦抬起頭,目光堅決:“儘管是降卒,你也不應該辜負他們的信任。”

明將軍聳聳肩:“從他們跟隨泰親王謀反那一刻開始,就已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但你知道!”許驚弦咬牙怒吼,“你可以推託說那是一次指揮失誤,甚至可以辯解那些士兵寧願為國犧牲。可是,你無法欺騙自己,你心裡明白,那些降卒依然懷著對勝利的渴望去戰鬥,以為可以在你的帶領下將功折罪,榮歸故里,卻根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如果他們知道將面對一場明知必死的戰鬥,他們還會不會為你效命!”

那一刻,明將軍的神態變了,鬚髮皆張,盛怒若狂,狠絕的眼神猶如一柄利刃,彷彿要切入許驚弦的身體裡。 許驚弦的話像一根尖銳的鋼針,狠狠地剌入他的要害。 他的憤怒並非完全針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斗膽犯上的少年士兵,而在於這個少年的話揭開了一個他本不願意麵對的事實——是的,為國為民,為了全軍將士的安全,明將軍大可以替自己找出無數冠冕堂皇的藉口……但是,對於那一千多名被活活燒死在千丈峽的降卒,他唯有愧疚,難以釋懷,無法讓自己的內心深處得到真正的平靜。

憑天行投入將軍府近四年,無論在任何危急的關頭,印像中的明將軍永遠都是冷靜自如,從未見過他如此暴怒的神情,像是一頭即將發狂的雄獅,要用利爪掃開一切阻攔他的障礙。

他不禁為許驚弦擔心起來,並不是因為他曾經救過自己的命,而是從心底里欣賞這個桀騖不馴的倔強少年。 或許許驚弦沒有足夠的人生經歷,沒有豐富的江湖經驗,不知進退,甚至缺乏必要的理性,但是在他身上有一種自己已漸漸失去的、最寶貴的東西——

只有在那樣意氣飛揚的青春時光裡,才會擁有那樣堅韌不屈的少年心緒,才能夠隨意揮灑著自己的喜怒哀樂,才可以用一顆單純的心去體驗生命的悲歡離合,而不必在現實面前低頭,用世俗的觀念去做人生的取捨。

明將軍深吸一口氣,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喟然一嘆:“是非功過,自有後世評說。且讓我們暫都保留自己的堅持吧。”他大步離開,到了帳門口忽又停了下來,轉過頭望著許驚弦,依舊高傲的眼神中似隱含著一種複雜難言的情緒,輕輕地吐出三個宇“謝謝你。”

許驚弦陡然一震,雖然明將軍並沒有認錯,但就在聽到他這句話的剎那間,一股熱流毫無預兆地湧上眼眶。 冥冥之中,他突然就感應到林青在泰山絕頂上的心情,彷彿明將軍說的不是“謝謝你”,而是“我敗了。”

所以,林青雖死猶榮,了然無憾!

挑千仇一直在沉默中註視著許驚弦,她雖無武功,但從小接受的特別訓練讓她在任何時候都處於一種心平氣和的觀察狀態。 但此刻,她卻覺得胸口隱有氣血翻騰之感覺,無法保持寧靜,實是平生以來從未有過之事。

她自小是個孤兒,天性敏感內斂,淡看人情冷暖,也因此能習得師門真傳,藝成後奉師命投入將軍府相助明將軍。 師門的準則之一是必須和研究目標保持距離,而天下芸芸眾生都是她的目標,所以即使由荒山僻野來到繁華京都,由出世到入世,卻能依舊故我,不為世情所動。

她平生閱人無數,唯有兩人令她折服:明將軍雄才大略,她視其如父;憑天行淳樸重情,她視其如兄。 故她能忠於明將軍,又與憑天行相戀。

而許驚弦卻是打動她的第三個人。 獅子樓初見面,她就對這個陌生的弱冠少年有一種莫名的好感,從他身上讀出與眾不同的一份特別,有種天然的親近之感,宛若親人。 她能感覺到他身土有一種難以描述的能量,雖不強烈,卻可以在不知不覺中對周圍的人施加微妙的影響力,像是一把特殊的鑰匙,開啟了心底某個塵封已久的角落。

挑千仇自然不知那是因為許驚弦自幼修習《天命寶典》,年齡雖輕,卻似耆宿長者、禪定老僧般對世間萬物懷著一份悲天憫人的情懷,達觀通透,洞悉世情,猶如璜玉新銅,不蒙凡塵。 他們兩人之間類似的天賦引起某種神秘的感應,所以挑千仇在心中視許驚弦​​如幼弟,即使對他有些懷疑,也並沒有及時向明將軍匯報。

直到此刻目睹許驚弦與明將軍正面的衝突,才驀然驚覺,那是因為在這兩個人身上都擁有一種她自己所缺少的特質。

——他們都是可以堅持原則、直面自己的人,他們的人生或有缺憾,卻活得坦蕩磊落,比任何—個人都更真實! 因此明將軍會衷心地謝謝許驚弦,這份謝意並非來自於一位士兵對三軍統帥戰略戰術的指正,而是讓明將軍在那一刻可以忘掉將軍的身份,像一個凡人一樣面對最真實的自己。

對於挑千仇這樣用心靈觀察世界的人來說,許驚弦毫無掩飾激怒明將軍的做法並不能洗清臥底的嫌疑,反而進一步地證實了他對明將軍的仇恨。 但是,她卻像個大姐姐一樣,決定替犯錯的弟弟保守秘密。

烏蒙大敗後,叛軍元氣大傷,有選擇地放棄了一些小城,集結重兵退守於滇南幾處重鎮。 朝廷大軍兵臨曲靖城下,隱懾昆明。 但正如明將軍所料,從這一刻起,這場戰爭進入了最艱難的階段。

叛軍化整為零,擒天堡的神箭手在山地高處狙擊,異族高手在荒野中設置陷阱,烏槎國勇士在密林中近身搏殺,媚雲教徒在水井、山泉中施毒下蠱……用游擊戰術消耗著朝廷大軍的戰鬥力。 每天都會有莫名其妙的傷亡與失蹤事件,三軍將士草木皆兵,推進緩慢。

雨季將至,天空總是灰濛蒙的,毫無規律的綿綿陰雨說來就來,一下就極難停歇,悶熱而潮濕的氣候已成為三軍的頭號敵人,寒熱、瘧疾、瘟疫開始蔓延,經常出現各種疑難雜症;令最有經驗的軍醫亦束手無策,誤食毒草,誤飲毒泉之事時有發生,另外還有許多毒蟲猛獸的威脅,更可怕的是在密林野地中遍布著泥澤暗沼、潛流浮沙,外表似無異狀,一腳踏錯便被活生生吸入地底,一絲痕跡也不留。

敵人的主力部隊避而不戰,小型的騷擾進攻卻從不停止,而且機動靈活,憑藉山林掩護且戰且走。 三軍將士有勁無處使,加上非戰鬥性的傷亡與日俱增,士氣慢慢低落。 戰士們思鄉情結漸重,一些降卒最先逃跑,明將軍雖當眾斬了數名被抓回來的逃兵,仍然無法制止叛逃的發生。

四月初七。 密云不雨。 飛鳥遺音。 無咎。

明將軍一早升帳,商談破敵之計。

自從那日的爭吵之後,許驚弦變得沉默寡言,再也沒有主動對明將軍說過一句話。 反倒是明將軍越發看重他,不但巡邏軍營、外出視察敵情之時命他隨行,每次與重要將領召開會議亦都准他旁聽。 似乎有意無意之間,他在努力用事實證明自己是一個優秀的統帥。

雖然並未晉升軍職,但三軍上下人人皆知許驚弦是明將軍手下的愛將。

戰事膠著,每個人臉上都蒙著一塊陰雲,一如頭頂那灰暗的天空。

一位將官道:“震雷營昨日外出巡邏,途遇敵軍箭手狙擊,兩人陣亡,三人受傷,擊殺敵兵一名。另有兩人失蹤未歸,疑誤入沼地。 ”

又有人道:“嘯風營奉命尋糧,當地百姓皆堅壁清野,並無所獲。只在深山中捕獵猛虎一隻,羚羊兩頭。但有一名士兵掉落敵軍設下的陷阱,右腿折斷,尖矛貫腹,至今昏迷未醒。”

“末將負責探路,但附近村落裡荒無人煙,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苗人做嚮導,他卻故意把我軍帶入毒煙迷障之中,當場昏迷了二十餘人。當地百姓對我軍敵意甚重,不得不防。”

“昨夜飛箭營連續病倒十餘名戰士,皆是高燒不止,腹脹難忍,軍醫査不出病因,只能暫時隔離以防傳染。”

“寒月營五名降卒共謀逃跑,只抓回一人……”

諸將稟告完畢,幾乎全是壞消息。 明將軍只是點頭,面色木然,讓人難以揣測他的內心,他最終開口:“諸位有何提議?盡可暢所欲言。”

—員大將忍不住道:“請將軍給末將派五千兵馬,進攻昆明。”

明將軍一笑:“昆明守軍近三萬,你只用五千人能攻得下來麼?”

“末將寧可戰死沙場,也不願意困於此地無所作為。”

明將軍輕嘆:“叛軍主力盡集結於昆明、大理、元江、孟定幾地,都是城高牆厚易守難攻之處,又隱成連環之勢,一旦我軍久攻不下,就會落入腹背受敵的境地。敵人就是希望我們沉不住氣貿然發兵,諸位豈能遂敵所願?”

又一人道:“卑職可去攻大理,兩地同時開戰,敵軍首尾難顧,或能成功。”“末將願率震雷營進攻元江府。”

“孟定府交給我吧……”

“屬下請將軍派給我一千精兵,遠攻熒惑城。只要殺了泰親王,一切難題迎刃而解!”群情高漲,諸將紛紛請命出戰。

明將軍肅容道:“如果我都不允呢?”

眾將一下都如癟了的氣球,臉上皆掛著無奈與不甘。

明將軍再問了一遍:“如果我不允許出戰,你們會怎麼辦?”

沒有人回答。 明將軍環視左右,忽然哈哈一笑:“奇怪,為何我在你們毎個人的臉上都看到了兩個宇——”說到這裡,卻突然住口不語。

眾將等了半天,不見明將軍給出答案。 有人性急,忍不住大聲發問:“將軍您是什麼意思?我們臉上寫著什麼字啊?”

忽聽挑千仇輕聲道:“去年在京師,我去刑部辦事,偶然聽說了一件事情。”眾人大奇,不知她為何將話題扯得如此之遠。 不過挑千仇雖只是名列將軍府五指之末,但誰都知道明將軍極其看重她細緻入微的洞察力,毎次會議都會徵求她的意見,雖然她在軍中並無職位,事實上卻擔當著軍師之責。 既然如此說,必有其用意。

明將軍微笑:“千仇總是能出乎我的意料,快快講來。”

挑千仇道:“話說有四名江洋大盜,合夥作案無數,終被齊齊抓捕歸案。但這四人卻拒不招供。那是因為他們當初結為異姓兄弟時發過重誓,一旦被捕決不鬆口,誰要是出賣自家兄弟,另三人便會合力殺之。何況這幾人都知道自己罪大惡極,絕無可赦,就算招供怕也難逃一死,所以嚴刑拷打也全然無用,皆硬挺著不招供。無憑無據之下難以定罪,只好統統關進大牢。”她並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沒有抑揚頓挫的的聲音,敘述毫無起伏,但她那或隱或現的目光,掩藏在風帽下的面容,卻渲染著一種充滿懸念的氣氛,引起了每個人的好奇心,迫不及待想知道下面的情節。

“有個聰明的捕頭,想出了一個巧妙的辦法。將四人單獨關押,然後分別告訴每個人,如果你們都不招供,那麼只好不分輕重,各判五年徒刑。但如果有一個人招供,立刻放他出獄,但其它三個人將會被砍頭。你們都只有一次機會,而且第二個招供的人同樣會被斬首,最好盡快作出自己的決定。結果,還不到一個時辰,四個人都先後招供了。”

眾人俱都沉默,思索著故事的含義。

“對於這四名江洋大盜來說,五年的徒刑並不算重,更何況他們還訂下了攻守同盟,完全有理由咬緊牙關,拒不坦白。但是,他們為什麼要招供呢?”挑千仇加重語氣緩緩道,“那是因為當脫罪的希望與被斬首的災難同時擺在面前時,每個人都無法完全信任同伴,唯恐別人為了活命先一步出賣自己。”

明將軍哈哈大笑:“千仇才是真正的聰明人,我猜這四名江洋大盜的名字,一定分別叫做泰親王、烏槎國、擒天堡與媚雲教吧。”

“政治同盟本就是利益之下的權宜之計,給他們的壓力越大,他們反倒會越發頑強地堅守盟約,如果稍稍放鬆一些,那麼疑惑與猜忌就會隨之發生了。”

挑千仇笑道,“將軍早就明白這個道理,只不過是藉我的口說出來罷了。我猜將軍剛才在眾將臉上看到的兩個字是'退兵'吧。”

明將軍撫掌而贊:“知我者,千仇也。”

許驚弦靜立於明將軍身後,將一切看在眼裡,聽在耳中,既敬且懼。 挑千仇超卓的觀察力不但針對於個人,更能對人類群體的共通之處有著其獨特的理解。 她既像是一位心理大師,能夠輕巧地穿透毎個人臉上的面具,把捶住每個人的性情品格;又像是一位醫術精湛的神醫,只用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就可以準確地切割在最關鍵的血脈之上,釋放出人性的善與惡來。

無論是誰,無論是做什麼亊,有這樣一個替自己客觀分析亊實,並且出謀劃策、提出忠告的同伴,都必將是如虎添翼,無往不利。

將軍府裡最可怕的人,未必是明將軍!

諸將終於明白過來,互視一眼,訕然而笑。 事實上眾人早就有退兵之意,只是無人敢說出來。 此刻被明將軍當眾揭破,倒是輕鬆了許多。

“將軍英明,我軍目前正處於困境之中。攻不佔天時,守不佔地利,與其進退維谷,不若暫退回長江,操練士兵在山地密林的作戰能力。”

“對於叛軍應該有針對性施出反間計,盡快瓦解他們的同盟。尤其不可忽視當地彝、苗、白、瑤、傣族等族士兵的戰鬥鬥能力。”

“末將建議至少在每個營地都要配備協同我軍作戰的嚮導,或是繪出精確的地形圖,標記各處危險地帶,方可有備無患。”

“還應該請來當地名醫,加緊研究治療山瘴、迷泉、蛇蠍之毒以及各種疾病的藥物,非戰鬥性減員實在太多了。”

眾將各持己見,唯一的共同論點就是:退兵。

明將軍輕咳一聲,帳中靜了下來,他冷然道:“退兵之事,還要再等一等。”

眾將不解,紛紛發言。 “將軍莫非是怕朝中怪罪?”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將軍無需顧忌,何況這只是暫時的退卻,我軍不出二個月就會捲土重來。”

“若是朝廷因此對將軍有疑慮,我等可聯名上奏。”

“軍中每天至少都莫名其妙倒下數十名戰士,再等下去將會不戰自亂。”

“將軍,下令退兵吧。還要等什麼?”

“貿然退兵,敵人必尾隨而至,我軍不免損傷。所以,我們還需要等待一個退兵的……”明將軍停頓一下,眼中射出一道令人不敢逼視的寒光,冷冷從眾將臉上掃過,才終於吐出最後兩個字,“時機!”

不等眾將再開口勸說,明將軍大手一揮,示意會議結束。

許驚弦走出大帳,忽聽頭頂上傳來一聲熟悉的鷹唳聲,大喜抬頭,果然看到扶搖正在上空盤旋。

許久不見扶搖,許驚弦十分掛念,又擔心葉鶯在亂軍之中是否會通到什麼危險,此刻看到久違的愛應,總算稍稍鬆了口氣。

扶搖爪上還抓著一隻野兔,或許是因為見到主人令它興奮,振翅飛起後鬆開利爪,竟將獵物由高空中擲下。 野兔四膚亂蹬直直墜落,但才降下了十餘丈,扶搖驀然一個俯衝從斜刺裡殺到,在半空中再度將野兔牢牢抓住。 周圍數名戰士恰好亦瞧到這罕見的一幕,紛紛拍手叫好。

今天正好是許驚弦十六周歲的生日,看到鷹兒如此表演,暗忖莫非扶搖與自己心有靈犀,特來祝賀麼? 他想到這裡,不由露齒一笑,連日以來鬱悶不已的心情亦有所緩解。

忽聽弦聲響起,卻是一名戰士引弓搭箭,朝扶搖射去。 許驚弦大驚,但見扶搖黑色的羽翼平掃而過,那箭支射至高處已然勢弱,竟被鷹翅生生掃落。 雷鷹乃是鷹中之帝,靈動敏捷,力大勁急,尋常弓箭自然傷它不得。

許驚弦見扶搖安然無恙,才放下心賽。 誰知那名戰士一箭不中,又聽到旁人的嘲笑,面子上掛不住,大聲道:“誰能射下這鷹兒,我輸他三兩銀子。”

大軍困了數日,每個人都閒得發慌,如今有這個機會,就算沒有那三兩銀子亦想一試身手。 立時數名戰士齊齊取弓摘箭,許驚弦只來得及按住身邊兩人的手,十餘支羽箭已往空中射去。

扶搖不慌不忙,從箭雨中振翅而起,一支羽箭尾隨而至,與雷鷹的距離卻越拉越遠,終於力盡墜下,渾如送著鷹兒直上雲霄一般。 扶搖緊抓野兔,在空中憤怒地發出尖厲的嘯聲,似乎在向箭手們挑戰。

一名士兵道:“這鷹兒飛得太高了,有沒有人懂得馴鷹之術,喚它下來。”

眾士兵紛紛搖頭說不會,唯有許驚弦懂得,但剛才的情形已驚出他一身冷汗,正在心頭暗罵這些冒失的士兵,豈肯召扶搖下來? 忽見憑天行正怔然望著自己,神情若有所思。 他驀然想起憑天行曾在涪陵見過扶搖與葉鶯相鬥,他雖然辨認不出扶搖,但自己若假裝不通馴鷹之法,必會令他生疑。

許驚弦心念電轉,踏出半步:“讓我召鷹兒下來吧……”眾人齊聲叫好。 許驚弦本打算發出口令讓扶搖離去,但卻怕另有懂得馴鷹術的人聽出破綻,只好假意拖延著遲遲不出聲,旁邊士兵連聲催促。

正猶豫間,忽聽一人冷喝道:“鷹兒好端端的又沒有惹你們,為何要射它下來?”卻是容笑風走了過來,滿臉怒色。 他是極愛鷹之人,見到士兵發箭射鷹,便出面阻止。

許驚弦如遇救星,當即住口。 又想到扶搖本是容笑風所養,陰錯陽差地被自己收服,如今卻又要由容笑風出面救它脫險,不禁有些命運難涴之感。 或許世事就是如此玄妙,一飲一啄,皆有定數。

哪知容笑風並無軍職,雖與將軍府的憑天行、挑千仇等人交好,但在這些兵眼中卻不過是個軍中閒人,眾人根本不買他的賬,依然吵吵嚷嚷地要射鷹下來。 而容笑風卻並未發出口令,而是怔怔地望向扶搖。

許驚弦心頭一震,雖然容笑風不會想到這只翱翔天宇的大鷹就皇他當年養下的雛鷹,但他熟知鷹性,必能認得出這是一隻雷鷹。

雷鷹屬於鷹中極品,性烈異常,動輒以死相逼,極難馴服,而且只產子極北冰寒之地,世所罕見,突然出現在雲貴高原,絕非尋常。

容笑風緩緩轉過頭,有意無意地瞅了一眼許驚弦。 許驚弦面色如常,一顆心卻在怦怦亂跳,不知他會不會因此懷疑自己的身份,如果確認自己就是當年的小弦,他會念著舊情而替自己隱瞞,還是會去告訴明將軍?

四周突然靜了下來,明將軍大的身影出現了:“何事喧嘩?”有人低聲告訴了明將軍原委。 那位設下賭注的士兵大著膽子提議道:“將軍來射這一箭吧,也好讓我們開開眼界。”眾軍士一起鼓掌應和。

明將軍抬眼望著依然在空中盤旋的扶搖,神情複雜。 許梅弦驚懼交集,大感焦急,以明將軍武功,弓勁箭疾,只怕扶搖難以避開,他死死攥緊舉頭,才強忍住向扶搖發出警告的衝動。

明將軍目光轉向那名士兵,似笑非笑:“你不怕輸給我三兩銀子麼?”眾人哄笑,那名士兵不料三軍統帥竟會如此和顏悅色地調侃自己,驚喜交加,結結巴巴地道:“要能看到將軍的神箭,屬下願意拿出三十兩銀子。”

明將軍漠然一笑:“好!先扣你半年軍餉!”

眾人一片愕然。 那名士兵倒是反應得快,半跪於地:“軍中嚴禁賭博,屬下願意認罰,下次決不敢了。”

明將軍搖搖頭:“我並非因違紀而功你。”

那士兵不解:“屬下犯了什麼錯誤,還請將軍明示。”

明將軍不答,轉頭望向容笑風:“容兄還記得十年前的今天麼?”

“我怎會不記得?”容笑風的臉上浮起萬千感慨,“笑望山莊引兵閣,那是容某終身難忘的一天。”

明將軍澀然點頭:“也是那個人、那把弓第一次讓我感覺到威脅的日子。”他轉而望向那名士兵,緩緩道:“作為我的士兵,你必須尊重你的弓箭,不要用它射向敵人之外的目標。尤其是今天!”

剎那間,許驚弦只覺雙眼驟然模糊了,急急垂下頭以免被人看見。

就在十年前的今天,林青、許漠洋、杜四、容笑風、物由心、楊霜兒齊聚笑望山莊引兵閣中,憑藉三才五行之力,偷天神弓由定世寶鼎中橫空出世。

也就是十年前的今天,杜四為護弓而死於八方名動之“登萍王”顧清風之手,林青憤而射殺顧清風,力退“潑墨王”薛風楚。 經此—戰,奠定了暗器王林青一代武學宗師身份,從此擠身超一流高手之列,成為明將軍心目中的頭號勁敵。

那一天不但是神兵出世的日子,也是暗器王與明將軍恩怨的起始。 對於那一天發生的事情,許驚弦從小就聽義父許漠洋說了無數遍,但直到今日聽到明將軍與容笑風的寥寥數語,才真正感同身受,恍若跨越了時空的界限,重新見到當時的情形。

許驚弦從沒有想到明將軍對林青竟是懷著如此深的敬意。 林青對他恩重如山,他決不會放棄報仇的念頭。 但是他也會給明將軍同樣的敬意,把他當作一個最值得尊敬的敵人。

當晚,許驚弦獨自度過十六歲的生日,沒有慶祝,沒有興奮,卻真切地感覺到內心深處勃發出一種奇異的力量,那是屬於一個頂天立難的男子漢的方量。 不知不覺,他已成熟了,由當年那個頑皮的村野孩童變成了一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

現在的他正漸漸成為童年​​時所夢想的樣子,可是他卻沒有感受到相應的快樂與幸福,反而多了一份無奈與苦澀。 因為他知道,在成長的過程中已經背負了太多的恩恩怨怨、家仇國恨,讓他再也不能擁有曾經的無邪與純真。

他輕輕嘆了口氣,走出營帳,漫步沉思。 回想著這十六年來的經歷、點點滴滴的體驗……

—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值此烏雲蔽空,日月無光之際,吳兄弟竟還有辦情閒逛啊。”

“烏雲蔽空,日月無光!”聽到這一句令人驚心動魄的暗語,許驚弦陡然驚醒,

抬頭望向發話之人,當即怔住。 他萬萬沒有想到,丁先生早早派來潛入明將軍身邊的臥底,竟會是容笑風!

剎那間,許驚弦已明白為何容笑風會在自己初入親衛營時特意提醒,因為他早就知道自己是為了刺明計劃才投入軍中。 但是他是否知道吳言就是當年的小弦呢? 從容笑風鎮靜的神情裡,他無法分辨。

不過容笑風乃是高昌國貴冑,與明將軍有滅族之仇,參與刺明計劃亦在情理之中,難怪他會隨軍出征,只是不知他如何認識了了先生?

雖已入夜,但四周隨處都有巡邏的士兵,許驚弦無法提出自己的疑問,按下內心的震驚,對容笑風抱拳行禮:“晚輩向來有失眠的毛病,連日陰天更覺煩悶,所以出來走走散心。不知前輩有何見教?”

容笑風嘿然一笑:“恰好我以前也有失眠症,幸好曾得一位名醫指點,配下藥方,煉成了幾枚丸藥,不妨給你試試。”說話間從懷中掏出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布包,遞給許驚弦。

許驚弦接過布包,指尖摸到一顆顆圓形的硬物,倒真像是一包藥丸,但僅憑觸覺難以感應到是計麼東西。 只看容笑風凝重的眼神,便知那必是丁先生切切叮囑務必要盜取的“關鍵物品”他將布包揣入懷中,深鞠一躬:“多謝前輩賜藥,不知此藥需以何方法服用?”

容笑風目光閃動,緩緩道:“以鳥羽做引,必須在兩日之內服完。包管你藥到病除,以後不必再找我討。”許驚弦聽出他的意思是兩天之內一定要讓扶搖將布包裡的東西帶走,而完成此次任務後無需再聯繫。

兩人也真是藝高膽大,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覺地交接了物品。 許驚弦含笑道謝,告別了容笑風。

回到營帳中,聽到周圍並無動靜,許驚弦掏出布包,一層層打開後,映入眼簾的,竟是一串烏黑色的佛珠。

丁先生為了讓他立下軍功混入明將軍中軍,不惜犧牲數十名高手,目的就是盜取這件“關鍵物品”。 許驚弦本以為必定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事物,想不到竟只是平平無奇的一串佛珠,仔細査看上面也並沒有刻上字跡,百思不解。

他忽然想起曾在挑千仇的手腕上見過類似的佛珠,不知是否就是這一串? 容笑風曾在將軍府呆了幾年,與憑天行、挑千仇的交情都不錯,難道說動了挑千仇投靠丁先生? 他隨即搖頭失笑,這個想法不但太過離奇,簡直就是異想天開。 但除此之外,這串佛珠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無法解開這道謎題,重新將布包包好,心中已經有了計議。

四月初八。 山有禽。 利於郊。

許驚弦藉口去軍醫處探視養傷的穆鑑軻,順便再去偵騎營看望從前的戰友,向憑天行請假半日。 因為近來並無戰事,憑天行不但欣然應允,還特意囑咐他給穆鑑輛帶去些上好的傷藥。

許驚弦騎著“木頭”先去了軍醫處,穆鑑軻身體健壯,雖受傷極重,但調養了半個月後,已可下床走動。 按理說他本可留在宜賓休養,卻放心不下偵騎營的戰友,堅持要隨軍同行,還不時處理些公務。 他早聽說許驚弦做了明將軍貼身近衛,極得寵信,心裡也替他高興。

兩人幾度同生共死,已成知交,相見之下暢談甚歡,說起在成都結怨又漸漸消除誤會的往事,皆是放懷大笑,直到將穆鑑軻傷口的縫線崩裂裂幾處,那位曾被許驚弦以劍逼在喉嚨上的軍醫才不得不把他強行趕出去。

剛走出軍醫處的大帳,許驚弦立刻發現了扶搖的身影。 他並不急於趕往偵騎營,而是策馬來到營外荒嶺處,瞅准四下無人,這才發出口哨召來扶搖。

一人一鷹久別重逢,皆是無限歡喜。 許驚弦將扶搖抱在懷中,撫著它強健的羽翼,回想與鷹兒在錫金那碧藍高遠的天空下游目騁懷的情形,恨不能立刻帶著它遠走高飛,離開這充滿著硝煙與殘酷的戰場,從此逍遙江湖。

只可惜,十六歲的他不再是任性的孩子,已經懂得應該擔當的責任! 許驚弦唯恐時間過久被人發覺,忍痛鬆開扶搖,將那隻裝著佛珠的小布包系在它的腿上。 那一刻,他突然有給葉鶯留張字條的念頭,卻又覺得千言萬語不知應該從何說起,何況或許會被丁先生先看到字條的內容,只好悻然作罷。 口中發出哨音,命令扶搖即刻返回。

扶搖一飛沖天,卻在上空盤旋良久不肯離開主人,許驚弦咬牙催它離去,望著扶搖漸成遠空中的一個小黑點,心中湧上一種解脫之感。

從此之後,他再也不欠丁先生什麼,終於可以放下心結,成為一名真正的戰士,全心全意地為自己的國家效力。

四月初九。 困於蒺藜。 兇。

入夜,軍中響起警報,有人大喊:“有刺客,速速保護將軍。”許驚弦披衣起身,卻見東營火起,火光中一隊黑衣人迅速朝中軍奔來,人數約有十名,人人身手離強,沿路已了搏殺數名阻擊的戰士。

許驚弦身為明將軍貼身親衛,不敢擅離職守,並不去攔截刺客,而是手按顯鋒劍柄,匆匆趕往帥帳。 明將軍早已聽到動靜,立於帳前,目光炯然望向襲來之敵,神情略顯詫異。

許驚弦顧不得許多,脫口道:“請將軍避至安全處。”明將軍望著許驚弦釋然一笑,似是欣慰他終於主動對自己說話。 隨即正容道:“這些鼠輩豈能傷得了我,但我卻是不明白,叛軍這一次飛蛾撲火般的行動到底有什麼目的?”。

區區十餘人想要在十萬大軍中刺殺主帥,何異於癡人說夢? 更何況明將軍武功獨步宇內,心腹親衛時刻隨行,莫說這幾位刺客,就算黑白兩道殺手之王蟲大師、鬼失驚齊至,再聯手非常道主慕松臣,恐怕也沒有太多機會。 、

說話間敵人已殺入五十步內,兩人被亂刃加身,當場斃命,另三人重傷倒地,但不等周圍士兵上前擒拿,已各自舉兵器自盡。 刺客人數雖然不多,卻都是心志堅毅的死土。

此刻明將軍身前已圍了數百名士兵,但敵人明知刺殺行動已然失敗,兀自強行沖來。 剩餘五人再推進了十餘步,又有一人被擊倒,另外四人皆是渾身浴血,眼見不支。

明將軍高聲道:“傳我軍令,盡量生擒敵人。”

忽見刺客客中一位手持獨腳銅人的壯漢大喝一聲,猛然右臂狂掃,獨腳銅人砸在身邊兩名刺客客身上,竟將自己的同伴擊殺。 最後那名刺客不料他突然反攻,驚惶跳開,那壯漢跨步上前,一拳搗出,正擊在他胸口上! 只聽劈劈啪啪的爆裂之聲連續響起,不知斷了多少條肋骨。 最後那名刺客手摀深深塌陷的胸口,口中鮮血狂噴而出,緩緩倒在地上。

壯漢大叫道:“先住手,我要見明將軍。”離得近了,許驚弦看到他面容漆黑,眼目深陷,臉煩尖削,口音古怪,應該是異族高手。

明將軍眉頭一挑,有人在她耳邊低聲道:“看此人形貌,極像是媚雲教五大護法中的雷木,恐怕是詐降,不可不防。”

明將軍點點頭,高聲道:“都且停手吧。來人可是雷木?”

那壯漢棄去手中的獨腳銅人,點頭道:“在下正是雷木。明將軍可否容我說幾句話?”許驚弦雖去過媚雲教,但並未與雷木照面,見他出手剛猛,當是一員勇將,卻不料突然擊殺同夥,莫非就此投降?

明將軍大笑:“你剛才出手傷我九名將士,明知刺殺無功,唯恐手下被我生擦,才先出手殺之,我明宗越又如何能相信你的誠意?”黑夜之中,距離又遠,他卻能於亂軍中看清雷木的出手,天下第一高手果然名不虛傳。

雷木苦笑道:“我不是降你,而是明知必死,但受人所託,要給你軍中的靜塵齋弟子傳幾句話。”

聽到“靜塵齋”三個字,許驚弦一徵,不由想到南宮靜扉提及的“天魅凝音”之術,但是靜塵齋遠在楦山,軍中怎會有門中弟子? 不過靜塵齋與媚雲教同為天下僧道四派,二者之間或有聯繫,一時難辨雷木之言的真假。

明將軍眼中疑色更重,緩緩發問:“什麼話?”

雷木大聲道:“見到那名弟子本人,我才能說。”

“我就是你口中的靜塵齋弟子,有什麼話就直說吧。”許驚弦聞聲望去,這個自承是靜塵齋弟子的人,竟赫然是挑千仇。

明將軍沉聲道:“千仇不要靠近他,可能有詐。”他微一擺頭,幾名親衛營的戰士立刻守在挑千仇身邊,不容她靠近雷木。 挑千仇雖然眼光銳利,觀察力超卓,卻是不通武功,必須要防備雷木的拼死搏殺。

雷木並不分辯,只是高高舉起右手,在他手上拿著一串烏黑色的佛珠。

許驚弦微微一怔,認出雷木手中的佛珠正是自己替容笑風傳遞的那個“關鍵物品”,雖不明雷木此舉是何用意,卻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又想到曾聽江湖傳言說,靜塵齋不但擅用天魅凝音千里傳遞信息,其傳人只替皇室貴族進行某種“特殊的服務”,而挑千仇那明察秋毫的觀察力不正是任何一位當權者夢寐以求的秘密武器麼? 卻不知靜塵齋派弟暗中相助明將軍的緣由,究竟是因為明將軍在朝中韋握重權,還是已知明將軍乃是昔年大周女皇武則天之後,身懷重奪江山的大任?

顧名思義,靜塵齋應該是座佛庵,這也可解釋挑千仇腕上佛珠的來歷,但她如果是女尼的身份,又豈能與憑天行談婚論嫁。 而鶴髮又如何能去靜塵齋中學藝? 看來這個神秘的教派中尚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乍看到雷木手中的佛珠,一向沉靜的挑千仇亦少見地驚呼一聲:“這串佛珠好像正是我昨日遺失的,如何到了你手中?”

許驚弦心頭雪亮,自己生日那天扶搖在空中戲弄野兔的行為只怕並非巧合,而是提醒容笑風已到了行動的時刻,所以他立刻偷來挑千仇的佛珠,並由自己通過扶搖傳送給丁先生。 可是,直到現在他仍不明白,丁先生花費那麼大的代價得到挑千仇手腕上的佛珠有何意義? 而且容笑風早就有機會接近挑千仇,為何早不偷遲不偷偏偏要選在這時候? 今夜的刺殺行動與這一串佛珠有什麼關係? 他絞盡腦汁也猜不透丁先生的用意,暗忖若論陰險狡詐,只怕普天之下此人亦可排名三甲之中。

明將軍冷然發話:“拿下。”兩旁軍士齊聲答應著,上前按住雷木,將他雙手反剪綁縛起來。 從頭至尾,雷木面色淡漠,並無反抗,那串佛珠也任由軍士取走,送到明將軍面前。

早有軍醫上前對那佛珠仔細察看了一番,隨即朝著明將軍搖搖頭,看來佛珠上也並沒有下毒。

明將軍拈起佛珠,送到挑千仇面前:“看清楚些,果然是你的麼?”

“沒錯,第五顆珠子上有一道划痕,正是我丟失的那一串。”排千仇轉向雷木:“你從何得來我的佛珠?是誰叫你傳話給我?”

雷木無奈地望一眼綁在身體上的繩索:“我只能告訴你一人。”。

挑千仇以眼神相詢明將軍,等他應允。 她靜塵齋弟子的身份極其隱秘,整個將軍府亦只有寥寥數人知曉,雷木既然能知道這個秘密,恐怕真是同門給她傳信,不可不聽。

明將軍滿臉疑色,沉思道:“看似並無詭計。但我總有種直覺,此事決非尋常,千仇對此可有什麼感應?”

挑千仇緩緩道:“我無法觀察自己。而且靜塵齋的弟子只相信事實,從不相信直覺。”

明將軍驀然出手,接連彈出十餘道指風,射在雷木十餘處要穴上,唯獨不封啞穴,這才揮乎讓眾人退開幾步,對挑千仇道:“去吧,小心些。”

天下第一高手親自封穴,只怕天底卞無人能於片刻間解開雷木身上的禁制,自解穴道更是絕無可能,再加上眾將士環視左右,。 就算雷木驀然發難,亦難有半分勝算,如此佈置可謂是天衣無縫,絕對安全。 但是,明將軍的語氣裡仍有一絲不敢肯定的疑惑。

望著挑千仇朝雷木走去的背影,許驚弦幾乎忍不住想喊她回來,他看不到表面上的危險,卻也如明將軍一樣有種心神不安的直覺。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丁先生花費那麼大代價才得來的“關鍵物品”決不會毫無作用。 儘管挑千仇一直懷疑他,他卻對這個聰慧的女子有種莫名的好感,更何況她還是憑天行的未婚妻,實不願意她受到任何傷害。

挑千仇靠近雷木:“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

雷木陰冷一笑,從喉間發出幾不可聞的低嘆聲。 他驀然面容一整,宛若敬香拜神般肅穆而虔誠,口唇快速地嚅動著,念念有詞。 ,

許驚弦早已運起“華音沓沓”的心法,剎時感覺到四周皆靜了下來,唯有雷木低沉嘶啞的聲音鑽入耳膜之中……

“你們這些不敬真神的異端,將聽到我以血為誓發下的詛咒。你們將不再有看到藍天的眼睛,不再有呼吸空氣的鼻子,不再有聽到真神召喚的耳朵,不再有策劃陰謀的嘴唇和舌頭,不再有感應良知愧疚的心臟和靈魂,不再有觸摸世間萬物的四肢軀幹,不再有延續血脈的後代……”

只聽了幾句,挑千仇的臉色就變了,這分明就是一串最惡毒的詛咒! 但是她沒有退開,這番詛咒無法激怒她冷靜的天性,她只想知道雷木用什麼方法得到了自己貼身的佛珠。

明將軍顯然也在運功探聽,猛然大步跨出,狂喝一聲:“千仇,快閃開……”

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雷木的雙眼驀然凸出,瘦窄的臉容鼓脹而起,面色變得血紅,陡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五道顏色各異的光芒從他口中射出,直撲向挑千仇。

明將軍同時趕到,左手扳住挑千仇的肩頭,把她往一旁帶去,右手脹大如斗,名動天下的流轉神功已全力擊出。 憑天行關心挑千仇的安危,亦從一旁衝上,右手拇指往那五道光芒上按去……

將軍府兩大高手全力出擊,莫說被封了數道要穴的雷木,就算是最精於刺殺的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只怕也無法得手。

然而,詭異莫名的是:那五道光芒猶如活物。 其中三道被明將軍右掌擊個正著,散出漫天血雨;另一道被憑天行拇指點中,噴出一道血箭;但最後一道赤金色的光芒卻在空中不可思議地急轉了一個彎,如附骨之姐般直追著挑千仇而去,端地直釘在她的背心上。

挑千仇慘叫一聲,跌倒在地,只一剎那間,一股濃黑如墨的死氣已從由胸至頸、由頸沾唇、由唇透頰、由頰掩額,像一個黑暗的幽靈,迅速無比地淹沒了她的面門。

與此同時,雷木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七竅裡汩汩流出黑血,已然氣絕。

驚變頃刻而生,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可怖的不是雷木以命換命、拼死行刺的勇決,而是這詭異莫名、防無可防的刺殺方式,

憑天行一聲痛呼,撲向挑千仇,明將軍及時拉住了他,憤聲道:“此刻千仇全身都是毒,沾不得。”

憑天行虎目蘊淚:“要死就死在一起。”仍是不管不顧地往前衝去,但被明將軍緊緊扳住他的肩頭,哪裡掙扎得出。

明將軍大喝一聲:“你要我連失兩員重將麼?”

憑天行一怔,雙足一軟,幾乎跪了下去。 明將軍順手點了他的穴道,拋向許驚弦:“照顧好天行。”反身望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挑千仇,臉色忽青忽紅變幻不休,運起流轉神功,右手一抬,將挑千仇的身體虛托而起。

挑千仇面目盡墨,神情可怖至極,全身宛如癱瘓,絲毫動彈不得,只有那雙曾經清激如鏡的眼睛裡尚流露出最後一絲殘存的活力,怔徵望著明將軍,卻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明將軍強按悲痛,咬著牙一字一句道:“千仇,你且放心地去吧,只要我活著一日,就不會容人害天行。”

挑千仇眼睛裡流出一滴血淚,隨即輕輕一震,停止了呼吸。

許驚弦腦海中一片空白​​,機械地接住憑天行,將他緊緊抱在懷裡。 他只知道:若不是自己將那串佛珠傳遞出去,挑千仇就不會死!

震驚的士兵們欲要上前,卻被明將軍揮手製止:“運來木柴,即刻焚燒。任何人不許接近她周圍五尺。”士兵連忙接令照辦。 這不是為了保護挑千仇的屍身,而是為了防止巨毒的蔓延。

一員大將顫聲發問:“這是什麼毒?”

“看情形應當是媚雲教的終極秘術:十毒搜魂蠱!”明將軍望著雷木的屍體,面色僵,“冷好一個媚雲教,好一個丁先生,竟然如此不惜代價殺我愛將。”

“為何那毒蟲藏於雷木體內而不發作,還能尾隨而至?”

“據我所知,十毒搜魂蠱集赤練蛇、青尾蠍、碧血蛛、紫面蜈、玉雪蟾五種毒蟲與斷腸草、蝕心花、懨寒藤、淒霜木、腐屍棘五種毒草煉製而成,十種毒力相生相剋,煉製七七四十九天方成,每隔七天還要用五位精於毒術的男子精血飼喂毒蟲,通過這三十五人的性命引導毒力,過濾毒素,最終五種毒蟲吸盡與之相剋五種毒草的毒力,成為無藥可解的絕毒,方才能夠煉成這天絕地怨的巨毒之蠱!所以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敢輕易動用……”眾人聽得膽戰心驚,想不這十毒搜魂蠱竟要耗費如此多的人命,雷木之死只不過是冰山一角,為了進一場刺殺,媚雲教可謂是拼了血本。

“莫非他們真正想害的人是將軍?”這句話問出了眾人心中的疑問,用幾十條人命換取一個挑千仇,值得麼?

“不!那串佛珠證明了他們的目標就是千仇一人。十毒搜魂蠱最厲害的不是其最無解的毒力,而是它能夠有針對性地選擇目標。那一串佛珠千仇貼身佩帶多年,上面沾有她的氣息。下蠱之人得到此珠後方才開始施展隱密的蠱術,五種毒蟲將認定佛珠的氣息,不會毒害他人,所以能安然靜伏於雷木體內,直到遇見真正的目標方才發動。此蠱陰狠冷酷,不但施蠱之人事後必會大傷元氣,那五種毒蟲對認定的目標不死不休,噬盡其屍後亦會飢渴而死……”明將軍從來不是一個多話的人,但他此刻必須藉助不停歇的話語才能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挑千仇的觀察力對於全軍上下是如何的重要,她的死對於他是多麼大的打擊。

許驚弦被挑千仇的死驚得思緒混亂,一片茫然,直聽到明將軍講出十毒搜魂蠱的來歷,才慢慢恢復了神智。 他恍然記起曾在清水鎮蔡家莊見到過媚雲教護法依娜煉蠱,腦海裡驀然跳出一連串的疑問,難道從幾個月前就已開始做準備的終極蠱術,卻不是為了對付明將軍,而是針對挑千​​仇? 就算挑千仇是靜塵齋傳人,她的重要性也不會有如此之大吧?

如果這一場精心策劃的剌殺行動並非誤傷,而就只是針對挑千​​仇一人。 那麼只能有一個解釋:刺明計劃還遠遠沒有到結束的時侯!

丁先生的下一個目標,又會是誰?

明將軍驀然發聲長嘯,聲震數里,良久方歇。 隨即他目光慢侵地從每個人的臉上滑過,用一種冰寒而冷硬的語氣慢慢道:“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雷木怎麼可能得到千仇的佛珠,藏在我身邊的奸細是誰!”

“哈哈哈哈……”隨著四聲長笑,一人由士兵群中邁步而出,卻是容笑風。 他雖然在放聲大笑,面上卻沒有絲毫歡欣之意,反倒是眼中噙著熱淚。

明將軍眼光如利刃,狠狠地盯在二十步外容笑風的臉上:“我早就應該想到,你若不是另有目的,怎麼會一再請我帶你隨大軍出征。”

“哈哈哈哈……”容笑風不無歉然道,“我並不想笑,可是若不運起全身內力施展出四笑神功,必會被明兄生擒,連運功自盡的機會也沒有。”的四笑神功乃是自創的獨門絕技,借發聲長笑之際調整氣息,隱含玄機。

此刻容笑風相隔二十步遠,又是集起十成四笑神功全神戒備,縱然明將軍對自己的武功有著絕對的信心,也沒有把握一舉擒獲容笑風。 他神色一黯,只說了四個字:“你不必死!”

“我必須死!”

“你雖視我為敵,我卻視你為友。千仇死不能複生,我不想再增殺孽。”將軍有諾必踐,此語一出,就算是在三軍面前饒容笑風一命,決難反悔。

可惜容笑風卻並不承明將軍之情:“正應為你視我為友,所以我才必須死!”明將軍微微一震:“千仇的死讓我深受打擊,你完全有機會尋機逃走,為什麼要主動承認身份?就算要死,也不必急於一時。”

“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無法瞞過你的眼睛,之所以主動坦白,那是因為我想告訴你一句話,並且希望用我自己的性命讓你相信這句話。”

“什麼話?”

“我並不知道盜取佛珠的後果。”容笑風神情淒厲,“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在將軍府多年,天行與千仇都是我的好友,就算化解不開與你的仇怨,也不必遷怒於他們身上。如果知道將造成千仇的死,我決不會盜取佛珠。”

明將軍沉默許久,輕輕點頭:“我相信你。”

“如此,我死而無憾。把我和千仇一併燒了,也算給她一個交代。至於我與明兄之間的仇恨,亦由此而止吧!”容笑風的目光掃向昏迷在許驚弦懷中的憑天行:“告訴天行,我對不起他。哈哈哈哈……”笑聲未落,他猛然一掌擊在前胸上,四笑神功反噬自身,登時一口鮮血噴將出來,立時斃命,臉上猶掛著一副了盡塵世恩怨後灑脫的笑意。

許驚弦胸中巨慟,欲哭無淚。 容笑風那一眼不僅望著憑天行,也望向了他。 他突然就知道容笑風自盡的另一個重要原因:他早就已經認出自己就是許驚弦,所以寧願一死來保全他。

當年與許漠洋、林青同聚笑望山莊煉製偷天弓的六人之中,相較於義薄雲天的杜四、天真爛漫的楊霜兒、毫無心機的物由心,他一直不喜歡容笑風,覺得他城府較深,頗有心計,缺少男兒之間以死相酬的萬丈豪情。

但這一刻,容笑風的死卻讓他無比震撼:原來他也是一個寧為知己捐生、淡漠生死的好漢子! 死亡並不可怕,只要能用這樣極端的方式求得心靈上的平靜,更有何懼?

看到容笑風當場自盡,許驚弦的心裡突然湧起一種站在明將軍面前承擔一切的衝動,但他卻努力忍耐了下來。 他知道,無論是他還是容笑風,對於挑千仇的死都只是無心的錯失,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丁先生。 他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有朝一日好讓那個陰險的瞎子付出應有的代價!

聽到容笑風臨死前直言了斷彼此恩怨,明將軍亦不禁動容,痛聲道:“容兄,黃泉路遠,且自珍重!”回頭吩咐士卒:“按他的遺願,與千仇一併燒了吧。”每個人都能夠聽出來,一向從容自如的明將軍,此刻聲音竟是有些發顫了。 畢竟他已年過半百,接二連三的打擊已讓他快到了承受的極限。

“報!”但見遠處一名傳令兵飛馬趕來。 眾人皆是一驚,如此深夜傳來的消息,恐非佳音。

明將軍勉強保持著鎮定:“報上來。”

“蘭州緊急軍情。錫金五萬大軍已出了吐谷渾,正緩緩朝我軍防​​線逼近,意圖不明。”

明將軍臉色大變,喃喃道:“好個錫金王,想趁機混水摸魚麼?”一旦錫金大軍乘虛而入,只要攻破了副帥馬文紹佈置在蘭州、臨洮一線的防線,就將揮師中原,直襲京師。

這最後一道重壓讓朋將軍幾乎喘不過氣來,急怒攻心,他口唇微微顫動著,面容一下子彷彿蒼老了十幾歲,終於艱難地從嘴裡擠出兩個宇,“退兵!”與這兩個字一併進出的,還有一道腥紅的鮮血。

“將軍!”眾將大驚,齊齊圍了上來。

明將軍奮力推開諸人的攙扶,努力在臉上擺出若無其事的神態,但那從未有過的暗淡眼神卻隱瞞不了他的虛弱,讓眾將心生沮喪。

“為防奸細洩密,三軍重新整編,即日開拔。”說完這句話後,明將軍又是一聲悶咳,再度吐出一口血來。

許驚弦扶著憑天行,並肩坐在草坪中。 在他們前方五尺處,一片焦黑的土地還冒著尚未散盡的煙霧。 就在半個時辰前,那裡才剛剛焚燒了挑千仇與容笑風的屍身。

憑天行呆呆望著心愛姑娘曾經躺過的地方,痴淚狂流。 他被明將軍點了穴道,一直昏睡著,甚至沒有機會見到挑千仇最後一面。 不承想就那麼一眨眼間的疏忽,就已天人永決。

“容笑風自盡前讓我告訴你一句話:他對不起你。”

“那有什麼用?千仇已經死了……”憑天行喃喃道,似乎還不能接受這個可怕的事實。

“憑大哥,你振作些。”

“嗯,你說得對,我應該振作些,不然千仇在九泉之下,亦難心安。”

許驚弦才舒了一口氣,憑天行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小兄弟,你老老實實吿訴我,千仇真的死了麼?”

許驚弦望著憑天行魂不守舍的樣子,更覺心痛,也不知應該如何出言安慰他,唯有黯然點頭。

“不對不對,將軍對我和千仇最好,怎麼會不讓我看她最後一眼?會不會她只是受了重傷,怕影響她的治療,所以才瞞著我?”

許驚弦怎麼忍心告訴憑天行挑千仇死後的慘狀,呆怔無語。

“我見她中毒時滿臉發黑,難道是破了相,怕我失望,所以才不讓我知道?”憑天行已被挑千仇之死激得失去了理智,口中念叨不休。

許驚弦怕他失心瘋了,索性順著他的意思圓謊:“算被你猜中了。千仇姐姐說了,如果能治好她的面容,就會回來找你。”

憑天行大笑起來:“這個傻姑娘,真是太小看我了。”

許驚弦當然知道憑天行不會對此信以為真,只是他不願意接受挑千仇的死訊,所以才寧可自己欺騙自己。

憑天行恍如夢囈般道:“小兄弟你知道麼?我從三年前見到千仇第一面時就喜歡上了她,從此不知怎麼回事,我一個堂堂男兒,見到她就覺得心裡發慌,說話都變得低聲細氣,更談不上對她表白了……”

或許對於旁人來說,只會暗罵憑天行一句呆子,哪還耐煩聽他說胡話? 將軍府的大拇指前途無量,天下女子誰不願意對他投懷送抱,又何必為了一個死去的女子如此傷心? 但對於許驚弦來說,最看重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真摯濃厚的感情,他與憑天行相處時日最久,知他重情厚義,卻不料癡情若斯,對他反倒更敬了一分,何況他自認對挑千仇之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心懷內疚,所以只是溫言安慰,全不見急躁。

憑天行自顧自說個不休:“兩個月我被丁先生打傷了,自忖必死,所以才拋開一切向千仇表白,本只想在死前說出自已的心願,也算不枉。未曾想她亦對我有意,當即便答應了我。這幾個月來兩情相悅,我才真是活得前所未有的快樂。呵呵,說起來倒真要感謝丁先生那一掌才對……”

許驚弦有意引開他的話題:“對啊,那時我見你受傷極重,真是擔心你撐不住。後來怎麼治好的?”

“我回到京師,掌傷便發作了,時醒時昏,也就趁著那時給千仇表白了。後來聽將軍說,丁先生那一掌毒絕天下,這世上就只有一個人能救。也算我福大命大,當然還有千仇給我帶來了好運,那個人就恰好來到了京師。他是將軍的舊識,當即為我傾心治療,才過了幾日,已然痊癒……”

“哦,什麼人這麼厲害?”

“這個人身份特別,小兄弟你可不要吿訴別人。他就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四大家族之首領,點睛閣主景成像。”

聽到景成像的名字,許驚弦的腦中似有一道電光劃過。 四年前在困龍山莊外,他也曾聽鬼失驚說過類似的一句話:“此傷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可救,那就是點睛閣主景成像……”一個可怕的想法突然湧入他的心頭:“且慢。憑大哥你可知道丁先生那一掌是什麼功夫嗎?”

“我那時高燒不退,燒得迷迷糊糊,記得不很清楚。好像聽景閣主提到過什麼滅神,好像還和某個日期有關……”

“滅絕神術!六月蛹!”

“對對對,就是這兩個名字。”

許驚弦一聲大叫,驚跳而起。 剎那間,他已理清了整件事情的脈絡,曾經所有的懷疑、所有不可解答的問題都有了最合乎邏輯的答案。

瞬間的靈感替他撥開了遮擋在眼前的最後那團迷霧,真相變得清晰無比。

丁先生,就是寧徊風!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42 PM

第十八章 奇襲熒惑

丁先生就是寧徊風!

許驚弦驀然想通了一切關鍵。

寧徊風本就是性格執拗、心志堅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四年前在困龍山莊受挫,不肯善罷甘休,偏偏要在擒天堡東山再起。 但龍判官與擒天堡手下都認得他,自然需要易容,他被林青射瞎一目,索性裝扮成一個瞎子,將“寧”字去頭,搖身一變成為了丁先生,又故意將面孔化裝得猙狩醜陋,讓人不敢多看一眼,更無法與原本飄逸清俊的寧師爺聯繫起來;他對擒天堡上至龍判官、下至每一位堡丁的行事風格都了解極深,自可料事如神,算無遺策,所以只用了幾個月時間便重新獲得擒天堡上下的信任;對於曾經隸屬於擒天堡的涪陵幫會也是十分熟悉,所以才能針對每個人的性格特點逐個擊破,涪陵三香閣中威逼兼利誘井雪會主趙鳳梧之舉便可見其手段。

魯子洋本就是寧徊風的手下,得到寧徊風的授命反出擒天堡加入媚雲教,有寧徊風在擒天堡通風報信,魯子洋無須費神便可輕易立下功勞,順利當上了媚雲教的青蠍左使。 而在他兩人的穿針引線之下,擒天堡與媚雲教的仇怨漸解,達成聯盟。

泰親王本就與禦泠堂有合作關係,當年謀反失敗逃離京師極有可能就是得到了青霜令使簡歌之助,與寧徊風一拍即合:而烏槎國首座客卿鶴髮正是當年禦泠堂的碧葉使,如果他也加入到寧徊風的陣營中,那麼看似絕無可能的幾大勢力的聯盟就此被“丁先生”輕輕鬆鬆地一手促成。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焰天涯中都是封冰的親信弟子,禦泠堂無法打入其中,所以才借自己替楚天涯傳話之機前去說服,奈何封冰與君東臨深明大義,潔身自好,寧徊風無法說動焰天涯與他們同流合污。

青霜令使簡歌當然也不會袖手旁觀,並且極有可能是幕後的真正主謀。 但簡歌主要的精力放在對青霜令的研究上,分身乏術,不能到滇南一帶與寧徊風會合,便收買了非常道道主慕松臣,派出非常道殺手兵分兩路,由“活色生香”兩大高手分頭行事,香公子前往錫金約見南宮靜扉,葉鶯則負責配合寧徊風,亦可掩飾他的真實身份。 另外,容笑風當年就與反出四大家族投入禦泠堂的紫陌使白石交好,簡歌自然不會放過這枚棋子,於是容笑風亦隨軍出征,成為了朝廷大軍中的臥底……

寧徊風唯一失策的是,他原本未料到會在涪陵遇見自己,而那時已經伏擊憑天行,用滅絕神術擊中了他一掌,因為當年寧徊風曾用同樣的功法對付過自己,唯恐被識破,所以當龍判官提及那一掌時才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幸好憑天行被景成像所救,不但未死,反而與自己結為莫逆,鬼使神差地識破了這個破綻,才終於識出了寧徊風的真面目!

一確定寧徊風的真正身份,曾經困擾許驚弦的一切疑點皆迎刃而解。 想到寧徊風本是自己的殺父仇人,自己卻不辨真假被他所用,不但助紂為虐,還因此害了挑千仇與容笑風,真是舊恨未消,又添新仇……他越想越是驚怒交加,氣得咬牙切齒,恨不能立刻趕到寧徊風面前揭開他的面具,再用顯鋒劍在他身上捅幾個透明窟窿。

之前他相助明將軍反擊叛軍還只是出於國家利益,現在則是真心實意願意替明將軍效力。 相比之下,林青之死固然有明將軍的大部分原因,但其中尚有可商榷之處,而寧徊風才是親手殺害義父許漠洋的真兇。

但是,明將軍痛失愛將,並因之咳血而負內傷。 大軍雖非敗退,但軍心不穩,短時間內恐怕無法擊潰叛軍,他還有機會找寧徊風報仇嗎?

不過幾次呼吸的時間,許驚弦心裡已轉過無數個念頭。 就從這一刻起,十六歲的他已翻過了人生中的一道山嶺,眼中的世界已煥然一新,對每一樣事物都有了嶄新的理解。 從今以後,或許他單純依舊、真誠依舊,但再也不會那麼輕易地相信別人,被人所欺騙。

憑天行兀自喋喋不休:“小兄弟,千仇其實很看重你,當你如弟弟一般親近。不瞞你說,我曾對你有過懷疑,但她卻堅持說你是一個真誠率性的少年,即使踏錯一步,也定是受人蒙蔽,只要給些時間,你一定會明白大義何在,所以我從沒有將那些懷疑報告給將軍……”

許驚弦心頭一緊,沒想到挑千仇會如此看待自己,自己卻害她送命。 他咬牙扶著憑天行站了起來:“憑大哥,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你儘管放心,我是你的兄弟,從今以後,決不會給你丟臉。”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是他給自己立下的誓言,也是在慰藉挑千仇的英靈。

明將軍病重的消息不脛而走,立刻傳遍了全軍。 以往只要有他這位不敗的大將軍在,哪怕是有向敵人示弱之嫌的退兵行動,所有士兵也都充滿著信心,認定那隻是明將軍誘敵的策略。 但此刻,每一名戰士的心裡都沉甸甸的,像是壓著一方大石。

在這樣的情況下,士氣的低沉是難以避免的,而士卒彼此之間的談論更會加重厭戰情緒,甚至可能引起集體譁變。 明將軍畢竟是一代名將,儘管心鬱成傷,卻依然對此有所準備。

三軍重整編制,不但可以讓敵人的臥底無法摸清各軍營的調動情況,更重要的是讓每個士兵都換到一個新的環境中,身邊不再有那些熟悉的面孔,固然會造成一時的不適應,但也因為缺少了交流而限制了低落士氣的蔓延,更杜絕了譁變的可能性。

明將軍雖託病不出,三軍改編的工作卻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憑天行一早就得到軍令外出,一直沒有回來。 而親衛營的士兵則不斷接到調動命令,分別前往各個軍營報到。

到了傍晚時分,原本兩百人編制的親衛營就只剩下十四人未得到分派,其中包括許驚弦。 大夥聚在一起,說起從前親衛營風光無限,乃是全軍將士最羨慕的軍營,相比此時此景,更是倍覺孤涼。

有人小聲道:“看這樣子親衛營是給拆散了,難道將軍無需保護麼?”

“或許是為了迷惑敵人吧。”

“聽說整編後的飛箭營、震雷營、嘯風營的數万將士都已經整裝啟程,退守江北了。我們卻在這裡沒人過問,真是讓人揪心。”

“你這小子胡說些什麼啊?將軍定是最後才退走,他病情嚴重,自然需要親衛營照看,能留下你還不知足?”

“留在將軍身邊當然最好。可是你能肯定麼?說不定是讓我們給大軍殿後,阻擋叛軍的追兵。”

“你怕死哪?”

“呸,我才不怕死。就是一肚子火沒地方撒,巴不得和叛軍乾一仗呢……”

眾人七嘴八舌,看似有說有笑,但每個人都有一種前途未卜的感覺,心裡面極不踏實。

腳步聲傳來,一位陌生的將官踏入帳中,手執虎符,肅聲道:“親衛營餘下十四人接令,即刻收拾行裝,前去摘星營報到。”

行裝早就收拾好,眾人齊聲接令。 但聽那將官又道:“所有人精裝簡行,只准攜帶隨身短刃,其他物品包括戰馬與盔甲均留下。”

諸人皆是一怔,渾不解此意。 不穿盔甲也還罷了,若是棄用馬匹,就如文人少了筆墨,技師失了工具一般,完全失去了親衛營機動快速的特長。 但軍令既下,也只得聽從,當即輕裝步行,隨著那將官出發。

那將官帶著諸人出帳後並不去其他軍營報到,而是徑直出了大營,往南方一片荒嶺行去。

有人心頭犯疑,小聲嘀咕:“從未聽說過摘星營?是哪位將軍在指揮?”

“或許是新建的編制。”

“我們這十四人的武功都是親衛營中的佼佼者,難道真是派我們給大軍殿後?”

“恐怕未必,不然為何讓我們棄去戰馬?”

“我們當兵的只需要聽從上級命令,管它什麼營,有個去處就行。”

“說得也是……”

那位將官厲聲道:“保持肅靜,嚴禁喧嘩。”眾人不敢多言,悶頭前行。

夜幕已慢慢降臨,那將官也不允許點起火把照明,在黑暗的掩護下,眾人一路南行,沿途經過的都是荒山野嶺。 偶爾遇到幾撥小隊士兵,人數少則二三人,多則不超過二十人,亦全是步行,不掌燈火。 許驚弦注意到每個人都是身手矯健、行動敏捷的高手,並且紀律嚴明,默默前行,全無交頭接耳,顯見都是軍中的精銳戰士。 走了十餘里,來到一座無名荒山,在山坳處稍事休整後便沿著細窄如羊腸的山道而行,前方隱隱是一片深谷,黑沉沉的谷地中只有幾點昏暗的燈火,難窺廬山面目。 而在山坡高處,每隔數十步就設有幾處哨卡,戒備森嚴,比起中軍大營裡亦不遑多讓,彷彿這個荒山突然變成了三軍的指揮中心。

進入谷中,只見不大的場地裡已站了三四百人,在那名將官的帶領下,眾人排入隊列中。 許驚弦瞅見幾張偵騎營的熟悉面孔,赤虎也赫然在其中,但大多數士兵都不相識。 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疑惑,都不明白“摘星營”的任務是什麼。 但是沒有人發問,沒有人喧嘩,甚至沒有人表現出一絲不耐煩。 只是彼此相視,似乎掂量著對方的能力。

許驚弦知道這些士兵都是軍中百里挑一、甚至是千里挑一的精英,不由對於摘星營產生了極強烈的好奇心。 是什麼樣的任務,需要集結全軍最優秀的戰士去完成?

士兵們零零散散地陸續趕到,又過了半個時辰後,方才停止。

谷地深處有人發問道:“都來齊了麼?”聲音不大,每個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顯然是內力精湛之士。

“報,一共四百二十名士兵,加上擔任警戒的八十名戰士,五百名摘星營戰士全部到齊!”

一個全軍都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首先要恭喜諸位,因為你們來到了這裡只證明了一件事情:你們是三軍中最優秀的戰士與將官。”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對此表示異議,但是熱血已經開始在每個人的心裡洶湧。 這是明將軍的聲音,依然那麼冷靜、那麼自信、那麼洪亮,帶著那份威臨天下的霸氣。

“其次,我要讓你們當中的部分將官小小地失望一下。從現在起,忘掉一切軍職吧,所有的人不分高低貴賤,都是平等的戰士、勇士,甚至是死士!”依然沒有人說話,但戰士們不約而同地高高舉起了他們的兵器,用無聲的行動表達著他們的決心和勇氣。

許驚弦的眼睛亮了,他突然就明白了一切:明將軍是他心目中的頭號敵人,他甚至比一個部下、一個朋友更了解明將軍的性格。 他不會對敵人乞憐,更不會被敵人嚇跑,他從來都是一個遇強則強、遇挫更強的人! 而昨晚那個口吐鮮血、心如死灰的明將軍絕非真正的他,他只是故意演了一場戲,為了尋找一個“退兵的時機”……

真正的反擊,將由此刻開始!

“最後,是關於我本人的兩個消息,一好一壞。壞消息是,我降職了,我不再是一個將軍,而是一個和你們並肩戰鬥的戰士、勇士、死士;好消息是:我終於有機會變得年輕一些,可以對你們這些十幾、二十歲的小伙子毫無顧忌地叫一聲……兄弟!”

明將軍的聲音並不大,卻如金鐵相擊,有一種堅如磐石的味道。 聽到他從容而篤定的聲音,每個人都堅信著一件事:那個百戰百勝的明將軍回來了,而且會帶領他們一齊走向第一百零一場勝利!

依然沒有人說話,但山谷里高舉著五百雙握緊的拳頭,燃燒著五百人沸騰的熱血,迴盪著五百顆堅定的心跳。

這一刻,許驚弦驚訝地發現,他竟然有一種願意為明將軍、為自己的仇人去戰死沙場的感覺!

等所有人都鎮定下來後,明將軍微笑道:“在我還沒有完全卸任以前,我暫時還是你們的將軍。所以我有權問你們一些問題,還有義務回答你們的問題。給大家十次呼吸的時間考慮,因為走出這個山谷之後,我們就只有行動,沒有問題。”五百人屏息靜氣,望著明將軍,等待他的提問。

明將軍目光如箭,掃視全場:“我必須告訴你們,這一次是我設下的一場賭局,我的賭注是所有參與者的鮮血、生命和為國盡忠的無上信念。賭贏了,我們會立刻結束這場戰爭,大概只有極少數的人有機會衣錦還鄉、榮歸故里,但是你們所有人的名字都將被歷史、國家、人民深深銘記;賭輸了,就是一無所有,我們甚至都沒有機會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陣亡簿裡,包括我在內,因為不能讓敵人利用我軍主將陣亡的消息打擊全軍的士氣。如果跟著我去參加這場賭局,你們只有這兩條道路,沒有其它選擇。”明將軍忽然自嘲般一笑,“我當然不會問你們是否有人想要退出,因為我不會用這樣的問題侮辱我最好的戰士。不過如果你們有人不願意陪我違抗軍紀,我不會勉強。但是退出者不能立刻回到大軍中,因為軍中可能會有敵人的奸細,你們的回歸將會威脅到其他人的安全,你們必須用最快的速度銷聲匿跡,無論用什麼方法都可以,總之在確定這一場賭局的最終勝負之前,決不能暴露,違者斬無赦。現在不願意陪我去參加賭局的人,可以立刻出列,我用軍人的榮譽發誓,決不會阻攔你們!”

還是沒有人說話,五百名戰士都如鐵水澆鑄成的雕像,穩立不動。

“好,我很滿意你們的回答。”明將軍大聲道,“現在你們可以問我問題了。時間有限,例如關於軍餉之類無聊的問題就不必提出來了。”

終於有人忍不住發出了低低的笑聲,隨即無聲的笑容傳到每個人的臉上。 明將軍的自信感染了所有人,他們都相信必將贏得這場未知的賭局。

有人輕聲發問道:“摘星營是什麼意思?”

“這個問題決不無聊。”明將軍呵呵一笑,“南方有城,其名熒惑,我們此次摘的就是這顆星。順便告訴大家,守城的星官名叫泰親王。”

儘管有些人已隱隱猜出此次行動的目的,但聽到明將軍親口點破,仍是讓五百名戰士興奮不已。 泰親王的名字點燃了每一個人的情緒,他們為自己能夠參與這一場終極決戰而慶幸。

“聽說熒惑城遠在南疆與烏槎國接壤處,但目前敵軍重兵守在昆明與大理,我們只有五百人,用什麼方法突破他們的防線?”

“我們並非孤軍作戰,我們還有一個盟友——焰天涯!”

眾人恍然大悟,在焰天涯的協同下,五百奇兵將安然通過楚雄府附近那方圓百里的中立地區,從而越過叛軍設立的層層防線。

沒有人再問問題了,他們永遠都只是明將軍的戰士,只需為他去戰鬥,而不必追問為何去戰鬥、如何去戰鬥。

山谷中已準備好五百套當地百姓的服裝,分發給士兵。 除了慣用的隨身兵​​刃之外,每個人還配有一個小布袋,裡面是裝滿清水的水壺、數日的干糧、幾顆用於避瘴祛毒的藥丸、一柄短小鋒利的匕首。 數位領隊分別有一份草繪的簡略地形圖,一些輕身功夫高強的戰士則得到用於攀爬城牆的撓鉤與一小段繩索,他們將是攻入熒惑城的先鋒。 既然兵行險著,必須速戰速決,所有人都是輕裝上陣,再不留任何多餘的裝備。

明將軍解開頭上的帥盔,虛託在自己手上:“好,如果大家再沒有其他問題,我就將發出作為統帥的最後一道命令。”

士兵們鬥志高昂:“請將軍下令!”

“換裝、出發!”說完這四個字,明將軍把手中的帥盔擲在地上。

從這一刻開始,組成這支奇襲之師的已不再是一位將軍與他的五百名部下,而是孤軍深入敵後,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五百零一名戰士。

清晨。 高高的峰頂上,明將軍凝沉如山,巍然不動。 守在他身邊的只有幾位隨身親信,其中包括許驚弦,每個人都是身著便裝,貼身暗藏兵刃,即使有人遠遠看見,也絕不會看破他們的真實身份。

陰沉的天空像是一張結著蛛網的陳年破布,散發著令人鬱煩的氣息。 朝陽如—位羞怯的少女,僅從雲層中露出小半張臉,細如牛毛的雨絲飄灑著,在微弱陽光的照耀下,宛如碎銀。

在雲貴高原這一片黃綠錯綜的土地上,既有遍布的樹林、奔騰的激流、險峭的高山、深陡的峽谷,也有多變的氣候、兇猛的野魯、吞沒一切的沼澤、殺人無形的迷瘴……

明將軍的視線透過鬱鬱蔥蔥的林葉,俯瞰山腳。

山腳下沒有飄揚的旌旗,沒有鮮亮的盔甲,只有密布的帳篷、瀰漫的炊煙、蓬頭垢面的人群,顯得混亂而擁擠。 這裡是焰天涯特意為難民開闢出來的居住地帶,方圓近百里之中不再有戰火與廝殺,看不到殘肢斷首、血流成河,但當望見那些成千上萬背井離鄉的百姓拖兒帶女,在堆積如山的雜物中艱難地生存著,依然能夠讓人感覺到戰爭殘酷的一面。

而在紛亂的人群中,卻有十幾個衣衫破舊的百姓由北至南橫穿過擁擠的人流。 他們每一個人都毫不起眼,與周圍的難民也沒有什麼不同,但如果像明將軍一樣身處高地,有意識地註意到他們,就會發現這其實是一支秩序井然、擁有嚴明紀律性的小部隊。

為防止目標暴露,五百名戰士喬裝改扮,化整為零,兵分十路而行,每一路又分為兩三個小組,每組十餘人至二十餘人不等,由一位熟悉地形的將官帶領。 經過幾日的急行軍,他們終於來到了焰天涯。 在明將軍的吩咐下,各小組士兵依次通過,而他則率許驚弦等人於高地察視。

一名通信兵匆匆上山:“報,最後一組士兵十六人已經通過焰天涯,沿途曾與焰天涯守衛相遇,但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情況。目前只等將軍出發。”

明將軍只是輕輕地“唔”了一聲,不置可否,依然凝望著山下,面色沉靜,全無立刻率隊出發的意思。 自從來到焰天涯後,他也並沒有特意與封冰、君東臨等人照面,一切似乎早就已安排妥當。 可是,許驚弦卻敏感地從他那不露聲色的面容中察覺出一絲隱隱的擔憂。

“江湖上對僧道四派褒貶不一,非常道殺手無情,例不虛發;無念宗巧取豪奪,自成一派;媚雲教投毒行蠱,防不勝防;而相對弱勢的靜塵齋最出名的無疑是那傳音千里的'天魅凝音'之術。但局外人無從得知的是,靜塵齋並無武功,天魅凝音只是一種神秘的催眠術,其門下弟子最擅長的其實是觀察之術,門下分為三個等級:'冥沉士'察人觀相,辨識性情,針對的是個人;'慧靜士'可以從紛亂繁瑣的情報中辨真識假、分析出相應的信息,並得到最佳行動方案,針對的是群體和環境;而作為靜塵齋中最高等級的'辟塵士',其觀察的對象則是天下大勢與國家氣運。若君王或。國家股肱之臣得到他們客觀而全面的​​指引,無疑事半功倍。”

眾隨從屏息不語,靜塵齋神秘莫測,江湖上傳言紛紛,卻極少有人知其虛實,不料這些機密竟被明將軍於此時此地隨口說了出來,猜想他大概是心傷挑千仇之死,眾人欲慰無言,盡皆沉默。 唯有許驚弦感應到明將軍一方面是為挑千仇感懷,更有可能故意借開口說話之際緩解心頭緊張的情緒,或許對於此次大膽的奇襲計劃,他的心頭亦無十足的把​​握,區區五百人深入敵軍腹地,稍有不慎,就是全軍覆沒之禍。

許驚弦又想到那一日挑千仇曾提到鶴髮乃是靜塵齋中的“冥沉士”,算來只是最低的等級,但已是眼光獨到,識人精準,簡簡單單幾句話便解開自己困惑已久的心魔,而僅以觀察術論,挑千仇無疑更勝一籌。 不知那靜塵齋最高等級的“辟塵士”又會有什麼通天徹地之能? 而此次突襲熒惑城會不會遭遇鶴髮? 他對自己可謂有恩,雖處於敵對立場,但若真是狹路相逢,自己豈能與之對敵? 不過鶴髮本是御泠堂碧葉使,想來不會與明將軍為敵,或許會有意避開這場戰爭……而自己曾在那無名土堡中與童顏並肩對抗香公子,雖無焚香歃血,彼此卻誠心結拜為兄弟,也不知他如今在何處,是否逃過非常道的追殺? 一時他止不住胡思亂想,既盼能重見到鶴髮童顏師徒,又怕不得不與他們對戰沙場,拼個你死我活……

明將軍眼光掃過許驚弦:“那日在宜賓城頭,我聽你說到封冰與君東臨對這場戰爭的態度時,便隱隱有了此次突襲的計劃。但千仇卻竭力反對,作為靜塵齋下的'慧靜士',她在情報信息尚不足夠的情況下無法得出完整的結論,寧可謹慎行事。我一向相信她的直覺,所以這個摘星行動雖然在我心中醞釀已久,卻遲遲沒有付諸實施。直到她被敵人詭計相害,這才假意咯血退兵,借全軍改編之際暗中執行這一次行動。但是,如今缺少了千仇絲絲入扣的分析,我的心中始終有一些不確定的環節……”

許驚弦悚然一驚。 他早就想到寧徊風千方百計誘自己投靠朝廷大軍,所偷取的關鍵物品卻只是挑千仇隨身的一串佛珠,太過於理不合。 而十毒搜魂蠱並非對付明將軍,僅僅殺死了挑千仇,而且還賠上了容笑風的性命,再加上煉製十毒搜魂蠱所耗幾十條人命,代價可謂極大。 以寧徊風極工心計的性格,這絕非無的放矢,真正的刺明計劃一定還沒有全面發動,那個最終的陷阱到底在什麼地方?

這一霎,他似乎可以從眼前的重重迷霧中隱隱捕捉到一線光亮,卻依然不足以看清楚整個事實。

有人小心發問:“將軍可是怕敵人趁機反攻麼?”

明將軍搖搖頭:“全軍改編表面上是為了避免洩了士氣,其實就是為了這一次摘星行動,一切皆在暗中進行,只有最高層的寥寥數人知曉情況,軍中縱有敵方暗探,亦難察覺。何況天行外貌雖與我不像,但氣質頗為神似,加上託病不出,由他裝扮我,十天半月應無問題。宜賓、烏蒙兩戰已令叛軍元氣大傷,只要他們以為我仍在軍中,決不敢貿然用兵。”

“那麼,將軍擔心的是什麼?”

“摘星行動深入敵軍後方重地,稍有差池,絕難生還。”

“將軍請放心,此去熒惑城縱然無功而返,我們也會血戰到底,讓敵人知道中原有的是錚錚鐵骨、決不畏死的好漢。”

明將軍淡然道:“我個人與五百將士的生死事小,最怕的是叛軍藉此機會壯大聲勢,而我軍將會因主將戰死而士氣渙散。天行是個將才,卻非帥才,行軍布陣非其所長,守禦或無疏漏,破敵則顯不足。副帥馬文紹雖熟讀兵書,但缺少實戰經驗,更何況還要防備錫金大軍,恐亦無暇顧及南線戰事。一旦我軍受挫,想必會被叛軍長驅直入中原,強取京師。若果真如此,精心設計的摘星行動無疑將成為一大笑柄,而包括我在內的在場諸位都將成為千古罪人…… ”作為三軍最高統帥,明將軍縱有疑慮,也不會把這些話當眾說出來,或許只有面對幾位親信時,他才能毫無顧忌地直承心事。

眾人齊聲道:“無論成功與否,我等拼死也會護得將軍平安歸來。”

明將軍一笑:“戰場之上生死難料,我告訴你們這番話並非惜生,而是要讓你們知道,就算我當場陣亡,也決不可傳揚出去。唯有如此,才能給大軍爭得一線喘息之機。”眾人默然,不知該如何接口,只是各自在心中發下誓言,要護得明將軍安全。

明將軍下令道:“其他人先去做出發的準備,吳言留下。”

峰頂上只剩兩人,許驚弦心頭忐忑,不知明將軍是何用意。 忽聽明將軍發問道:“你可知此次行動中,我最擔心的事是什麼?”

許驚弦遙望山下,沉思道:“將軍是怕焰天涯反復麼?”

“不錯。雖不知熒惑城的具體情況,但想必是防備森嚴。不過泰親王做了我數年的對頭,自認為十分了解我,知我行軍謹慎、決不冒進,定然料不到我們會有如此近乎飛蛾撲火的大膽行動,只要能悄然掩至熒惑城,就有八成的成功機會,唯有行軍路上最容易發生突變事故。一直以來與焰天涯的聯絡僅限於書信,我根本未見到封冰與君東臨,雖然從未對他們提及摘星行動的細節,只說借道一行。但以君東臨的智慧,必能猜破我的用意,而且也一定猜到我會親自率隊。如果封冰不顧國家大義,執意要替魏公子報仇,這就是她殺我的最好時機。”明將軍稍緩了緩,神情變得十分鄭重,方才續道,“你見過此二人,如實告訴我對他們的觀感。這不但涉及五百戰士的性命,還牽涉到國家安危,務必慎重,任何稍有疑慮的細節都不可疏。”

許驚弦凝神思索一番:“我對封女俠與君先生雖知之不多,但僅憑第一印象,他們應該皆是顧全大局之人,想必不會做出公報私仇的舉動。不過君先生特意對我提到'平天下'之語,似乎別有深意。如今回想起來,彷彿他早就料到將軍要與焰天涯聯合,這是目前發現的唯一疑點。或許,這只是我多慮了。”

明將軍點點頭:“很好。現在我能夠感應到你是真心實意地幫助我了。”

許驚弦一怔,一時拿不准明將軍的意思。 方才那刻他確是全心全意地替明將軍考慮,所以對君東臨最小的疑問也直言無忌,卻不料換來如此回答。 突然想到自己不過是軍中普通士兵,明將軍怎會如此看重自己的意見? 莫非他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懷疑?

明將軍卻沒有再追究下去,只是神秘一笑:“走吧。無論焰天涯是否給我設下陷阱,既然是我開的賭局,斷無半途而廢的道理。這就去翻開封冰與君東臨手裡的牌吧。”言罷轉身而去。

見到明將軍如此態度,許驚弦略微有些惴惴不安,但轉念一想:事已至此,無論明將軍對他是否有懷疑,反正目前的自己決無歹意,心懷坦蕩天日可鑑。 當即拋卻最後一絲顧忌,緊隨明將軍下山。

明將軍率領餘下數名親信安然通過焰天涯的難民區。 儘管一路上小心提防著,但他們並沒有遇到任何危險,甚至都沒有遇到負責難民區安全、不時來回巡查的焰天涯弟子的詢問。 整整五百零一人彷彿皆化身為隱形之人,無聲無息地從難民中穿過。

從頭至尾,封冰與君東臨皆未現身,明將軍也沒有特意派人與他們聯絡,雙方似乎處於一種早已​​定下的默契中。 然而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就算明將軍不會告知焰天涯摘星行動的細節,但總要通知對方借道而行的大致時間,雖非大舉進軍,但五百人的部隊亦不是一個小數目,那些久經戰陣的戰士畢竟不是台上的戲子,每一個人都是從大軍中精挑細選而出,身上的軍旅之氣可謂一覽無遺,縱然喬裝改扮後混跡於難民之中,只要稍加留意,便可瞧出與普通百姓的區別。 封冰也還罷了,君東臨絕對是一個統籌全局、鉅細無遺的軍事家,無人盤查並不代表掩去所有的痕跡,反而更加證實了焰天涯對明將軍的到來有所準備。

僅從表面上的觀察,無從判斷封冰與君東臨的真正態度。 明將軍與手下商議後亦無定論,或許焰天涯認為明將軍借道之舉不過是一次小規模的軍事行動,並不值得小題大做,全無必要放在心上;或許那隻是焰天涯置身戰事之外的明哲保身。

按先前的計劃,五百戰士在焰天涯以南二十里的一座荒山集合,查點人數無一損失。 儘管摘星行動只完成了第一步,但包括明將軍在內的所有人都暗中鬆了一口氣。 叛軍的大部隊都駐守於滇、貴數座大城之中,昆明、大理的敵軍與焰天涯所在的楚雄城遙相呼應,一旦封冰與君東臨通風報信,他們必將面對數万敵軍的圍攻,絕無生還之望。 而只要通過了這最後一道防線,再往南行,直到熒惑城近三百里路皆是荒山野嶺,縱然遭遇小股敵軍亦有足夠的迴旋餘地。

唯有許驚弦依然有些心神不寧,雖然他相信這一次大膽的奇襲行動不可能被敵人預先料定,但他太了解寧徊風陰險毒辣的個性,儘管看不出危險將會在何處出現,但在剌明計劃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他實在無法掉以輕心。 他沒有對任何人說出那一絲埋在內心深處隱隱的憂患,希望那隻是自己杞人憂天。

明將軍派出二十人作為探哨,其餘戰士拖後半里隨行,自己則率數名親信殿後。 五百人日夜兼程,盡挑荒野小路急速行軍。

這一帶本就是山林密布,人煙稀少,戰事一起,百姓皆走避他鄉。 起伏的山陵、遮天的樹木、湍急的河流、連日的陰雨都是行動的最好掩護,沿途上除了見到一些毒蟲野獸,連當地的土著居民也未見到一個。 但有五位戰士不慎被林間出沒的毒蟲咬傷,其中兩人毒發不治,另三人雖無性命之憂,但一時難以行走,事急從權,只能給他們留下足夠的清水與乾糧,任其自行調養。 另有數名戰士曾陷入沼澤之中,幸而都被當即救出,除此之外,再無折損。

四月十八。 城復於隍,其命亂也。

經過幾天的急行軍,這日午後,前方探查的戰士前來報告:“摘星營已至木邦城境內的謾勒山,熒惑城就在前方十五里處的一個無名山谷中,城上並無旗號,但城頭可見巡視的守衛,粗略估計約有近兩千人。”

明將軍問道:“我軍目前士氣如何?”

“聽到熒惑城已近在眼前,大家皆是摩拳擦掌,所有戰士都已準備就緒,只等將軍一聲令下,便可攻城。”

明將軍神色一舒,微笑道:“我帳下皆是以一敵百的勇士,如今不過以一敵四,實是委屈他們了。”諸人聞言鬥志高昂,紛紛請命出戰。

明將軍擺擺手:“這幾日大家都辛苦了。就地休整,注意隱蔽。傳我軍令,不留餘糧,大家盡可飽餐一頓。當然,也可以留著肚子等著吃泰親王的山珍海味。”諸人本是枕戈待戰,聽到明將軍最後一句玩笑話,不由都笑了起來,大戰前的緊張情緒一掃而空。

明將軍一整面容:“午夜二更,攻入熒惑城”

傍晚,明將軍叫醒正在沉睡的許驚弦,再加上幾名心腹,前去查探摘星行動的最終目的地——熒惑城。

暮色中的大地,有一種莊嚴而沉靜的美麗。 夕陽仍戀戀不捨地逗留在西方天際,藍色的虛空中已隱見早辰,那一顆顆若隱若現的星子,彷彿天神的瞳孔,發出幽淡而堅定的光芒。

整個謾勒山脈由無數起伏不定的丘陵組成,丘陵上都是密密的叢林,地面鋪滿了綠油油的青草,暗紅色的花朵點綴其中,生機盎然。 然而,就在眼前兩座高峰所夾藏的山谷之中,所有的樹木與花草都被砍伐一空,焦黑的土地上有火燒過的痕跡,透著殘酷的氣息,斑駁的山壁就像是要塞高大的石牆,冰冷而堅固。 整個山谷一片死寂,沒有任何自然生長的植物,也絲毫不聞鳥雀走獸之聲,似乎谷中的生物皆有靈性,知道戰火即將蔓延至此,所以匆匆逃離。

許驚弦曾在清秋院的磨性齋中熟讀歷代兵書,知道守城者堅壁清野阻擋敵方原是常情,但乍然望見這荒涼的場景,心頭也禁不住莫名一痛。 在大戰即將來臨之際,他卻突然不合時宜地泛起一種荒謬的念頭:這片寂靜的荒嶺已經存在了數万年,無情的歲月和風雨的洗禮不能把它們摧毀,但是人類的戰爭卻可以讓這裡瞬間變成不毛之地。 無論戰爭出於什麼原因,是否具有正義的目的,對於大自然來說,那都是一場空前的浩劫。 如果他有能力,一定會拼盡全力阻止戰爭的發生。

在山谷深處,一座黑色的城堡居高臨下,如君王般冷冷地睥睨著這一切。 城堡佔地面積並不大,但憑地勢而建,設計精巧,東、西兩面嵌入山壁中,迤長的城牆環繞在山石間,又攔壩堵山泉之水引入南城之下,護城河的規模雖小,亦可稍阻來犯之敵。 護牆、穀倉、橋樑、箭樓一應俱全,東西不設城門,南、北城門皆以鐵罩包裹巨木所製,重達千鈞,須以絞盤之力方可開啟,城樓上可見全副武裝的士卒來回巡視,人數約有百名。

除了城門與城堞上幾處鐵欄外,整個城堡皆是以大石堆砌而成,那些石料不知來自何方,色呈純黑,其上全無常見的地衣與苔蘚,隱隱現出一絲詭異的死氣。 熒惑城名副其實,城內城外皆是焦土一片,毫無生機。 許驚弦想到曾在清水鎮聽說那些青年男子被召來修築熒惑城,數月不歸,依泰親王視人命為草芥的性格,只怕城堡修好之際,那些工匠都會被滅口。 可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縱然再怎麼小心謹慎,熒惑城的消息仍然傳入明將軍之耳,引來今日的奇襲。

明將軍沉默地觀察著,估算城牆的高度,計劃進攻的方案。 這是摘星行動最關鍵的時刻,也是整個戰役最後一擊,決不容許有任何差錯。

觀測良久後,明將軍滿意一笑。 雖然熒惑城設計巧妙,不但佔據戰略要地,而且與整個山谷渾然一體,城高牆厚,易守難攻。 但主要的防禦措施皆是針對數万大軍的進攻而修築,對於武功高手來說形同虛設,反倒可利用山地掩護攀上牆頭。

更重要的是,這裡與烏槎國接壤,地處南疆邊陲山區,遠離戰場中心數百里,縱然泰親王親自督陣,久不事戰陣的守軍也不免懈怠。 城樓上雖有數名守衛持長槍、戰刀來回巡視,但更多的守衛則聚在一處,隱隱傳來交談聲。 只要趁敵不備攻入城中,短兵相接之下,泰親王的親兵人數雖多,驚慌失措之餘決不是二十萬大軍中精選的五百名戰士的對手。 泰親王身邊本不乏武林高手,但三年前京師叛亂刑部總管洪修羅被擒、追捕王梁辰失蹤、牢獄王黑山戰死,餘下之人並不足畏,或許還有些烏槎國與苗疆高手助陣,但他們要面對的不僅僅是五百戰士,還有雄霸天下第一高手寶座二十餘年的明將軍,只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攻入熒惑城,這一仗足有八成的勝算!

現在明將軍唯一不確定的事情,就是泰親王是否仍留在城中。 儘管他的情報網一直關注著熒惑城,確認泰親王始終龜縮城中不出,但畢竟路途遙遠,難免錯漏。 萬一撲空,或是被他逃過剌殺,縱然攻下熒​​惑城,摘星行動亦算不折不扣的失敗。

但事到如今,強攻熒惑城已是勢在必行。 能否成功除了本身的實力,也需要一點點運氣的眷顧。

子夜時分,精神飽滿的五百戰士悄然集合,每個人的臉上都瀰漫著緊張與興奮。 十天前他們還都是大軍中普通的一員,十天后他們將親​​手決定這一場戰爭的勝負。 摘星行動的最終目標已在眼前,成敗在此一舉。

烏雲遮月,星光暗淡,正是奇襲的最好時刻。 明將軍當即公佈行動方案:五十名輕身功夫最好的戰士作為敢死隊,攀至西面峰頂隱蔽,那裡是熒惑城最靠近山壁之處,有一塊突出的岩石,距離城牆雖有四五丈遠、十餘丈高,但對於武林高手來說,只要憑藉著撓鉤、長索等作工具,當可躍上西城城頭,另派出三十名神箭手據守於數處要點,約定二更正同時行動,神箭手負責射滅城頭燈火,掩護敢死隊的攻城行動。 這八十名戰士皆負有相應任務,每一個敵人、每一盞燈光皆有分派,力爭在最短時間內解決城頭的哨兵,打開北門,而其餘的戰士憑藉黑暗的掩護提前埋伏在北門之下,只等燈火盡滅的那一霎同時發動。

明將軍親自率隊攻城,許驚弦亦不甘落後,加入敢死隊之中。 臨行前明將軍特別對他小聲叮囑一句:“記住,摘星行動事關國家安危,該狠則狠,決不可有婦人之仁。”

許驚弦手按顯鋒劍劍柄,默然點頭應允。 他知道今夜不得不讓劍鋒沾上鮮血,心頭不由略感苦澀。 他殺死的是敵人,也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他咬牙努力將這些念頭拋開,顧不上思索明將軍專門提醒自己的用意。

二更正,與城樓上打更的梆子聲一併響起的,是城下裂帛般的弓弦聲,如蝗般的箭雨飛往熒惑城,神箭手準確無誤地射中各自目標,燈火霎時齊滅。 與此同時,五十名戰士由山岩間乍現,紛紛射​​出手中撓鉤攀搭在城牆上,或牽長索滑行,或凌空縱躍而至,彷彿神兵由天而降。

明將軍身先士卒,第一個落在城頭上。 黑暗之中依稀可見他那陣青陣紅的面容上浮現出的凜冽殺氣,八重流轉神功已運至巔峰,發出驚天一擊,正擊在一位匆匆迎上的叛軍將領的胸口,胸甲破碎之聲淹沒了口中的慘叫,那位將領被擊飛數丈,如斷線風箏般直落城下。

許驚弦與諸位戰士緊隨明將軍之後殺到。 沒有發起衝鋒的號角、沒有迎風飄揚的旌旗、沒有激勵鬥志的鑼鼓、沒有震天動地的喊殺,只有伴隨著兵刃碰撞的鏗鏘聲、羽箭破空的嘶鳴聲、骨肉碎裂的悶啞聲、瀕臨死亡的慘呼聲……這一場深入敵後的奇襲之戰已拉開了序幕。

許驚弦緊隨明將軍落在城牆上,他所接到的任務是對付城頭瞭望塔上的兩名守衛,剛衝進塔中,兩道雪亮的刀光一左一右劈頭而至。 這兩名守衛負責夜間巡查,人不卸甲,刀不離手,所以雖事起倉猝,亦有反抗餘地。

如今許驚弦武功已臻一流境界,這兩刀當然傷不了他,他身體微微一縮,避開利刃,手腕輕抬,顯鋒劍已然出鞘,霎時夢幻般的七彩劍芒映照塔中,猶如暗夜中乍放光焰。 他施出一招義父許漠洋所傳嘯天劍法中的“點石成金”,劍至中途分出四式變化,吞吐不定的劍芒分別點向兩名守衛的面門與喉間。

就在劍鋒入體的剎那,望著兩名守​​衛混雜著驚懼與絕望的面孔,許驚弦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高德言臨死前那滿面鮮血的猙獰之態,耳邊彷彿又響起了楚天涯在峨眉金頂上說的那句話:“為了殺死師父的仇人,我先殺了另外十六個人……”泰親王算不上是他的仇人,而這兩名守衛更是素昧平生……

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許驚弦身隨意轉,堪堪觸及皮肉的劍尖驀然斜挑,由兩名守衛的臉頰邊擦過,劍柄趁勢重重撞在他們的面門上。

左首的那名守衛悶哼一聲,當即昏厥過去,另一位守衛棄去手中戰刀捂著流血的鼻子踉蹌而退,口齒不清地驚叫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許驚弦冷冷道:“明將軍親率大軍攻城,想活命就投降吧。”來的不過是五百死士,但他當然不會洩露軍情。

“明將軍……”那名守衛愕然,被擊歪的頭盔下露出一張年輕而惶惑的面容,瞧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

許驚弦雖為自己的婦人之仁稍覺不安,但看到面前亦只不過是一個大不了自己幾歲的少年,又稍覺釋然。

“我……決不投降!”少年大概牙齒也被擊碎了幾顆,含混地叫著,轉身撿起丟棄的戰刀,再度衝了上來。 但他眼中的神色並未逃過許驚弦的觀察,那是一種明知必死的掙扎,為了不苟且偷安,為了軍人的尊嚴。

許驚弦心頭輕嘆,或許對方的武功不值一提,但這份泯不畏死的勇決依然打動了他。 他衝前半步一拳擊飛少年的戰刀,劍柄下沉封住對方的穴道,低聲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有機會就逃吧。”那少年軟軟倒地,許驚弦棄之不顧,轉身離開暸望塔與其餘戰士會合。

他封穴的力道並不重,​​只能令對方半個時辰內失去戰力,料想等那少年穴道自解後大局已定,或許就失卻了拼死一搏的念頭,倒可趁亂逃脫。

許驚弦回到城牆上,四周已是一片血海,死去的士兵們就像被丟棄的玩偶,殘肢斷首隨處可見,喊殺聲震耳欲聾,濃重的血腥氣沖入鼻端,令人煩悶欲嘔。 他雖從軍近兩月,但偵騎營與敵軍只有小規​​模的接觸,加入親衛營後,只需護禦明將軍的安全,更無機會上戰場與敵對戰,直到此刻才真正體會到戰爭的殘酷。 或許童年時候他曾幻想過做一名衝盪敵軍、斬敵將首級的英雄,但這一刻,卻只想遠離這人間的屠場。

戰場上哪容許驚弦多想,幾名敵軍已衝了過來,他只是避開對方的襲擊,或用顯鋒劍鍔擊昏對方,或點中敵人穴道,並不痛下殺手。 但一名被他點中穴道的敵人尚未倒地,已被另一名摘星昔戰士一刀劈中,四濺的血花令他惻然而無奈。 儘管明知多殺一個敵人就可以護得一名戰友的安全,可面對著這些原本無冤無仇的敵人,他卻根本狠不下心來。

或是感應到周圍瀰漫的殺氣,顯鋒劍在許驚弦手裡隱隱顫動著,又發出低低的龍吟之聲,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斬下敵人的頭顱祭劍。 他望著顯鋒劍,忽就慶幸不曾讓鮮血沾上這清亮如鏡的劍鋒,心裡暗暗下定決心:除了那幾個不共戴天的仇人,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自己決不要再殺人!

自朝廷大軍與叛軍開戰以來已近兩月,雖然叛軍接連失利,但螢惑城遠離戰場數百里,暫無近憂,士卒們慣於安逸,平日雖有操練,亦只是走走過場,根本不曾用心。 怎想到明將軍兵行險著,只率領五百精兵穿越重重防線,直入敵後突施暗襲。 猝不及防之下,有些熒惑城守軍甚至連戰刀都不及出鞘,就已糊里糊塗地身首異處。

熒惑城的士卒多是泰親王由京師帶來的親兵,大部分都是些想攀附權貴的紈絝子弟,平日養尊處優,在京師時憑著主子的威勢自認高人一等,只知吃喝嫖賭,欺壓百姓。 雖亦有從御林軍中精選而出的士兵,但三年前京師政變後逃至烏槎國,寄人籬下,惶惶不可終日,戰鬥力無形中銳減。 雖說熒惑城守軍足有二千餘眾,兵力大佔優勢,但黑暗中根本不知來了多少敵人,一時陣腳大亂,每個人只顧保全性命,或棄兵甲而逃,或自相殘殺,全然無法組織起有效的反擊。

頃刻間城西守軍盡數潰敗,五十名敢死隊員在明將軍的帶領下趁亂一氣沖至北門,殺死數名守衛,放下絞盤打開城門,剩餘四百多摘星營戰士已長驅直入。 驚天動地的喊殺聲響徹黑沉沉的山谷中,乍聽起來彷若數万大軍攻襲,熒惑城守軍大多四散而逃,只餘零星的抵抗。

五百戰士按明將軍提前定下的計劃兵分三路,一百人留守城北,以備退路;三百人分別抵禦城東、南、西的援軍,剩餘的戰士則與明將軍一起殺往內城,尋找泰親王的蹤影。

熒惑城的內城依舊是用那些不知質地的純黑色大石所築,但用工古拙,肅穆與堂皇兼而有之,實為一座小型宮殿。

數百名衣衫不整、丟盔棄曱的士兵守在宮門外,他們在睡夢中被城內的廝殺聲驚醒,匆匆趕來迎戰。 半夜突受襲擊,甚至不知來犯者是何方神聖,軍心已然大亂,但軍人的天性讓他們不敢擅離職守。

明將軍率隊殺來,儘管瞧來不過百人,又皆是平民的裝束,但人人殺氣滿面,奮勇當先,那份一往無前的悍決之氣已然席捲全場。 久疏戰陣的守軍看到這個場面,早是刀槍低垂,士氣低落至極點,此際只要有一個人先行逃跑,只怕立刻就是潰散的局面。

宮外火把高舉,有不少士兵曾在京師呆過,認得明將軍的形貌,恐懼地大叫一聲:“是明將軍啊!”

這個雄霸江湖與廟堂二十餘年的名字擊潰了叛軍最後一絲幻想,求生的本能戰勝了軍人的責任,頓時有幾十人丟下兵器逃跑,領頭的將官連斬數名逃兵,依然無法阻止。 不等敵軍重整隊形,一百人敢死隊已如一股勢不可當的滔滔洪流沖入敵陣,哭喊慘叫聲此起彼伏,那位將官還不及與摘星營戰士交手,已被後退不止的潰兵踩踏於地。

明將軍不與守軍過多糾纏,率許驚弦等十餘名武功最高的戰士直衝入內城。 穿過帷幕重重的大殿,沿石階上行,前方五十步外是一座黑沉沉的石殿,橫在山石之間,就像一座小堡壘。

只聽堡壘中傳來嗖嗖弓弦聲響,箭矢如雨襲來。 不過這十餘名摘星營戰士皆是軍中高手,雖不穿甲胄,但各以兵刃撥開亂箭,多無損傷,只有一人肩頭中箭,卻折箭反擲,擊穿了一名守軍的咽喉。

明將軍且行且吟:“三軍用命千里動,一拳辟易萬古空……”一掌擊出,劈空掌力激起如有質實物般的氣浪,亂箭盡被聘飛,有兩支長箭競被無堅不摧的流轉神功從中剖開,彷彿虛空中飛行著一柄看不見的利刃。

見到如此威勢,縱然黑暗之中認不出明將軍,眾人亦知來者爐江湖少見的絕頂高手,箭支雖然仍不絕襲來,驚慌之下已大多失了準頭。

“先請諸位停手,點燈!”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雖略微顫抖,卻還不失鎮靜。

弓箭應聲而止,幾根火把燃起,,隱約可見堡壘分為二層,底層門口有約六七十名士兵,儘管甲胄不整,但刀槍齊舉,並不怯戰,樓上站立著三十名弓箭手,各各擎弓在手,滿弦待發,但許多人僅餘幾根箭支。 原本就準備不足,方才不明就裡的情況下亂箭齊射,箭矢已將告罄。

明將軍大笑:“擋我者死。”並不停步,趁勢率隊前衝。

弓箭手當中簇擁著一人,高冠華服,方面長須,澀聲道:“明兄好久不見。可容本王說幾句話再動手麼?”

明將軍驀地立定身形,冷靜的面容露出一線釋然之色,旋即又像猛虎認准了自已的獵物一般,目光中發出令人不敢逼視的凜冽殺氣,罩定樓上之人:“亂臣賊子,還敢自稱為王?”

——泰親王! 他就是明將軍苦心設計摘星行動的終極目標,縱然身邊還有近百名忠心耿耿的衛兵,但在明將軍的眼裡渾如無物,他將不惜一切代價置泰親王於死地。

兩人視線遙遙相交,沒有棋逢對手的火花四濺,只有明將軍居高臨下的虎視與泰親王自忖無望的悲涼。

藉著幽暗的光線,許驚弦細細打量著泰親王。 依稀記得三年前在京師見到他時,是多麼的不可一世、趾高氣揚;而如今,曾經白晳細潤的皮膚已變得粗糙而黝黑,不怒自威的國字臉上隱現沮喪,鬢角白髮蒼然,眼額間皺紋叢生,雖有重兵環衛,但在明將軍的氣勢之下,卻顯得孤立無援,束手待斃。 想不到才三年不見,泰親王竟已老成這個樣子,想必這幾年顛沛流離的生活早已磨去了昔日的光鮮,再不復錦衣玉食、前呼後擁的風光,他的內心是否也在後悔那一場權欲熏心的叛亂?

“本王早就想到可能會有這麼一天,卻還是未想到來得如此之快……”泰親王沉聲道,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為自己的命運而歎息。

明將軍微微一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轉頭對左右道:“傳我軍令,將我親自率軍攻破熒惑城的消息傳出去。城中守衛願降者,可饒而不殺。 ”起初擔心泰親王不在城中,所以明將軍有意隱藏身份,如今泰親王已是甕中之鱉,他再無顧忌,他的名字可令守軍鬥志盡喪放棄抵抗,一來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傷亡,二來他早已通知憑天行,只要攻破熒惑城,擒下泰親王,便立刻率三軍渡長江反攻以便接應。

泰親王苦澀一笑:“明兄有所不知,生為王族,有些抉擇迫不得已。本王若不反,只怕亦為人所不容。”

明將軍一窒,僅是點點頭,並沒有說話。 許驚弦想到他本是大周女皇武則天之後,亦算是皇室遺冑,泰親王這一句話雖是說及自身處境,但明將軍想必亦感同身受。

泰親王還要再說,明將軍忽然一擺手:“八千歲不必多言,如今已勢成騎虎,我理解你,但也必須做要做的事。”他重以“八千歲”相稱對方,似是尊敬又似是諷剌,無人知道他的真正心意。

明將軍隨即高聲道:“聽我號令,準備進攻!”十餘名摘星營將士齊聲答應,他們人數雖只有對方的一成,但只看那氣吞山河的氣魄,人數彷彿十倍於敵軍。

泰親王的親兵雖無人後退,但人人臉上都是緊張無比,任誰都知道,有明將軍在此,任何防禦都形同虛設。 他們能做的,只是緩解對方的進攻,盡量折損對方的戰鬥力,然後力戰而亡,以報泰親王的恩德。

泰親王苦笑道:“明兄想必以為本王只是拖延時間,以待援兵吧。”

明將軍聳聳肩:“無論如何結果都是一樣。你我雖有同臣之誼,但很可惜,今天……”他盯住泰親王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必須死!”

出乎意料,泰親王竟頷首認同:“不錯,我必須死。但不想讓這些陪著我度過最艱難時光的士兵們同死。”他回頭對眾將士道:“大家都退下吧,願降者降,願逃者逃,本王決不怪責。”

士兵們面面相覷,不知應該如何應付這場面。 泰親王喜怒難測,如果他今日不死,或許臨陣脫逃的士兵都將受到懲罰,可是看這情形,泰親王能全身而退麼? 而如果不走,留下來必是死路一條。

終於有人棄下刀槍,戰戰兢兢地離開,明將軍只是死盯著泰親王,摘星營的戰士亦並不阻攔逃兵。 兵刃落地的聲音如同瘟疫一般蔓延,霎時百餘人的親兵隊只剩下了二十餘人。

一位士兵大聲道:“八千歲待我恩重如山,願為您戰至最後。”

“本王自知待人苛嚴,想不到亦有如此忠勇的屬下。”泰親王啞然失笑,無力地擺擺手,“你們都走吧,這算是本王最後一道命令,只要每年今日時記得替本王焚一炷香,便足感諸位恩情。”

一位士兵大哭道:“無力護主,何顏偷生?”竟當場揮刀自刎而亡。

許驚弦從未想到自己一向瞧不起的泰親王亦有如此忠義的手下,心頭震​​驚,無以言述。 摘星營將士盡皆沉默不語,試想同樣的處境落在明將軍身上,自己是否亦會效法? 縱是敵人,亦同樣有軍人的情懷。

泰親王不及阻止,隻大喝一聲:“再有如此者,本王九泉之下亦不相認!”

餘下眾親兵對泰親王跪拜,叩首,終於都散了。

“或許我曾對八千歲有所誤解,請先受我一禮。”明將軍低低一嘆,對泰親王畢恭畢敬抱拳行了軍禮,長身而起,復朗然道,“但今日之事,只為國家大義,不為私人恩怨,還請見諒。”他轉而吩咐左右:“拿下!”

“且慢!吾乃當朝親王,誰敢碰我?”泰親王大喝一聲,止住欲要上前綁縛的戰士,緩步下樓,淒然而歎,“有道是困獸猶鬥,本王自甘放棄抵抗,明兄都不想知道真正原因麼?”

明將軍正色道:“擒下八千歲或能令部分叛軍棄暗投明,但烏槎國與南疆戰士未必會因此退兵。實不相瞞,此次明某隻率數百精銳,窮山惡水、路途險峻,不敢誇口護得你安全返回京師面聖,只能就地正法!”

泰親王哈哈大笑:“明兄總是誤解我。本王不會求你饒命,更不會放下尊嚴去做那階下之囚。”

明將軍不料泰親王竟也有如此敢作敢當的一面,微微動容:“願聞八千歲將死之言。”

許驚弦雖明知泰親王不是什麼好人,但目睹此景,亦不免心生同情。 猜想他或許這幾年四處逃亡,惶惶不可終曰,只怕在烏槎國內也不過徒有虛勢並無實權,死亡倒也是一種解脫。

“本王知明兄深諳用兵之道,必不會妄殺降卒,替將士求情的話也不必說了。只是本王有五子四女,三個兒子於三年前戰死京師,兩個女兒亦於亂局裡不知所蹤,另兩子本欲效力軍中,被我強行阻止,兩個女兒年齡尚小,早已將她們安置於他處。本王自知罪不容誅,不敢奢談活命,唯願明兄能替本王進言今上保我一脈骨血,畢竟血濃於水,何必斬草除根?”

明將軍慨然道:“明某不敢妄測君意,但定會盡力不負八千歲所託。只要他們不再受人蠱惑謀反,便不予追究。”

儘管泰親王謀反篡位,當誅九族,但他本是皇叔的身份,其子女算來亦是當今皇帝的表親。 雖然自古為奪帝位弒親者不勝枚舉,卻也需要有合適的理由堵住天下人之口。 身為當朝重臣的明將軍既然應允替泰親王子女作保,天子亦有顧忌。

“好好好!”泰親王手撫長須,目光傷感,“明兄只帶數百人奇襲熒惑,當是不世之帥才。我知你從未將本王當作真正的對手,但得明兄這一聲應允,亦可放心去了。”言罷驀然用力一咬,早就暗藏於口中的毒丸已碎,一縷黑血由嘴角緩緩流下。 明將軍謹立原地,沉靜的面容一如往常,但心中或許也在為泰親王的自盡而感嘆。

泰親王面如死灰,目光散亂,口中喃喃道:“當年在清秋院,曾聽那俊逸無雙的宮滌塵傳錫金蒙泊國師之言品評京師六絕,本王有幸與明兄同列其中,卻對自己一直隱有疑義。直到今日決然赴死,才敢自詡一聲:泰王之斷……哈哈……”語音越來越弱,終不可聞。

四年前宮滌塵在淸秋院遍請京師四派高手,表面上是為了請人解答蒙泊國師所給出的“試問天下”之難題,暗中卻趁此時機促成了暗器王林青與明將軍的泰山絕頂戰約,並藉蒙泊國師之口說出“將軍之手、知寒之忍、清幽之雅、凌霄之狂、管平之策、泰王之斷”等京師六絕之名,最終導致自命不凡的泰親王趁絕頂之戰起兵謀反,將軍府與太子府暗中聯合,將計就計一舉挫敗泰親王的陰謀。

在泰山絕頂之時,許驚弦曾聽蒙泊國師說起他只品評了京師五絕,泰王之斷,只是宮滌塵誘泰親王起兵謀反的計策,卻不料泰親王信以為真,直到臨終時也依然念念不忘,若非如此,他是否還會有當場自盡的勇氣? 世道輪迴,天機玄妙,原就是這般不可臆度,昔日之因竟會種出今日之果……

值此時刻,許驚​​弦自然不會告訴泰親王真相,唯願死者靈魂安息。

或許,泰親王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個英雄,但在這,途末路之時,卻也有著英雄一樣的悲壯。

明將軍低嘆一聲,待泰親王抽捕的身體不再動彈後,這才微施一禮,上前抓起他的手腕測試脈息。 事關重大,他必須確定泰親王已經真正死亡。

良久後,明將軍輕輕撫平泰親王依然圓睜的雙眼,按理說他本應斬下泰親王的首級回京面君,但卻只是取下他腰間隨身所佩的一方掛玉以作信物。 這才命令左右士卒:“將他好好安葬吧。他雖是謀反逆賊,但畢竟曾是當朝親王,不可折辱屍身。”

四月十九。 困於石,據於蒺藜。

東方露出一線清冷的天輝,黎明將至,熒惑城的戰鬥業已到了尾聲。

泰親王的死訊瞬問傳遍熒惑城,敵兵大多棄械投降,縱有負隅頑抗者,亦難敵身經百戰的摘星營將士。

巳時初,明將軍接到軍情匯報:共計殺敵九百三十餘人,傷敵逾千,近七百人投降,其餘敵眾皆趁亂逃離;摘星營戰士陣亡五十六人,重傷七十二人,其餘戰士雖有不同程度的輕傷,基本不損戰力。

這是一場以弱勝強的大捷,最關鍵的是泰親王當場伏誅,將是對叛軍士氣最大的打擊。 至此,摘星行動取得了預料之中的最大戰果!

明將軍目光中雖隱隱透露出滿意之色,但依然面色如常,只是對部下點頭以示讚許:“用心照料傷員,並好好安葬陣亡的戰士,必須記下姓名、留取隨身信物。敵軍的屍體集中掩埋,此地氣候異常,多霧潮濕,要小心疫病。至於那些逃兵不必追殺,最好讓他們把泰親王的死訊傳入敵軍中。找精明強幹的五名士兵回大軍傳遞信息,另外要多派出哨兵於周圍百里巡邏,時刻注意敵軍主力的行動,並加強城牆的防禦,修補損壞設施。降卒集中於一地關押,嚴加看守防止譁變,不許虐待降卒,如有真心投誠者可派去修築工事。將戰士分為幾組輪換,沒有任務時都盡可能休息……”他口中一面發出命令,一面計劃著下一步的行動方案。 攻下熒惑城固然是一次決定性的勝利,但接下來或許就將面對敵人全線崩潰前最後的瘋狂反撲,必須做好一切準備。 然後明將軍召集幾位重要親信在內城城樓上開會,許驚弦亦隨之同往。 “恭喜諸位,你們都是摘星行動中的功臣,包括每一名士兵,回京後必有賞封。”明將軍語氣轉而凝重,“但我們現在面對的問題,恰恰就是要如何安全返回。初步有兩個方案,一是原路折返;二是就地駐守。但無論哪一個選擇,都存在著許多未知的風險,所以要請大家與我共同定下一個決策。”

一人道“末將已派出五位戰士回大軍報信,如果一切順利,大軍十日內便可重新渡江,屆時敵軍必不戰而潰。我們不如於此堅守,熒惑城中糧草充足,又憑險地而造,我們攻泰親王是趁其不備,如今有五百精兵全力以赴,縱有數万大軍來攻,也足可支撐一些時日。”

明將軍沉吟:“雖然憑天行早已接我號令,時刻準備出兵接應,但在未能確定熒惑城戰果的情況下,我不能拿十萬大軍的性命當兒戲。敵人必是全力封鎖消息,而路途遙遠,那五名戰士未必能如期返回,只可惜人手太少,五個人已是能派出的極限。萬一有什麼差池,可不是守十天半個月的問題。”

“那不如原路退回,敵人不知我們虛實和退兵的道路,雖有阻截,必分兵而行,當能沖開一條血路,只要到了焰天涯,便可無憂。”

另一人謹慎道:“泰親王一死,敵軍必是瘋狂反撲。只怕會撕毀焰天涯作為中立地帶的承諾,就算到了那裡也未必安全。”

明將軍沉思不語,在他心裡還有更深一層的顧忌。 封冰視泰親王為殺父仇人,但如今在泰親王已死的前提下,她還會不會放過魏公子的仇人——明將軍? 焰天涯之所以同意借道,會不會設下一箭雙雕的後著?

許驚弦亦同時想到了這一點,開口道:“兵不厭詐,即使要撤離熒惑城,也決不可沿原路返回。萬不得已我們甚至可以更往南行以迷惑敵軍耳目,然後再尋機轉道回師。”明將軍緩緩點頭。

“就算得不到消息,憑將軍也一定會千方百計前來救援。如果留在此地固守,最多堅持半個月。以我們摘星營五百精銳的能力,肯定沒有問題。我可以向將軍立下軍令狀,決不讓一名敵人攻入熒惑城。”

“說得也是。何況這裡是泰親王在後方的據點,城中沒有居民,我們不用因安撫百姓而分心,全無顧忌之下戰鬥力可發揮最大,我支持守城。”

“守城不比平原作戰,需要多方面的配合。補給最為重要,可正是因為沒有百姓運送食物、箭支以及修補工事,只要有一點被敵攻破,全線皆潰。”

“我們人手不足,但可以把幾百名降卒調動起來。”

“這些降卒畢竟是曾跟隨泰親王謀反的士兵,若敵軍回師來攻,很難保證他們不再倒戈投敵,必須要多加提防。”

“依我看這里地勢險峻,敵人大型攻城器械無法運來,只憑弓箭和肉搏,何懼之有?我們雖然只有五百人,但勢必會讓敵人付出五千、五萬的代價。我要在那些陣亡的兄弟們靈前給他們報仇……”

……

眾人各執一詞,難下決斷,但大多數人都支持堅守熒惑城,以待援軍。 明將軍靜靜聽著屬下發言,許久後終於開口:“守城與棄城兩種方案皆是有利有弊,如果千仇在此,她一定會給我一個最好的選擇。依我對她這幾年的了解,知道作出分析最重要的判斷信息不是來自我們自己,而是敵人。告訴我,敵人現在是什麼心態?”

眾人陷入深思。 明將軍繼續道:“那些逃離的熒惑城守兵不但會把泰親王的死訊傳播出去,同時也會把我明宗越親來此地的信息傳遞給敵人。熒惑城已失守,泰親王已死,那些曾追隨他的叛將群龍無首,畢竟他們都是漢人,稍有血性者就不可能隨著烏槎國與擒天堡、媚雲教、苗、彝、白等族與我中原漢室作對。那麼,如果烏槎國還想贏得這場戰爭,唯一之策就是趁全軍士氣崩潰之前盡力封鎖消息,然後全力以赴殺死我。所以,如果我們留守熒惑城,面對的將不會是小股的敵人,而是敵軍畢其功於一役的全線圍堵,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守幾天?”

諸人靜默,試想在十餘萬大軍晝夜不停地重重圍攻下,小小熒惑城不過是彈丸之地,再堅固的防守也難以支撐下去。

明將軍肅聲道:“記住,我帶你們來這裡決不是為了譯死,一定力爭把每一個人都平安地帶回去。所以,我的方案是……”

不等他的話說完,一位哨兵急奔而入:“有軍情稟報。”

眾人看他神情惶急,隱隱都覺得不妙。 唯有明將軍面容不改:“說。”

“熒惑城東、南、西、北四面皆出現大股敵軍,人數皆在萬人以上,最近的敵軍離城南只有七十里。”

明將軍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難怪泰親王要自盡,只怕連他本人都只是一個誘餌。他大概早已控制不住烏槎國君的野心了吧。”

許驚弦心頭暗驚,就算來敵並非主力,僅是木邦城的守軍與駐紮在烏槎國邊境的人馬,但敵人來得如此之快,恐怕亦是早有準備,難道這才是真正的刺明計劃? 依此看來,明將軍對泰親王心意的猜測就算不中,亦相差不遠。 只不過那或許並不是烏槎國君的野心,而是寧徊風的。

幾位將官同時起身:“末將這就去安排守城事宜。”事到如今,棄城而逃更為不智,在荒嶺中面對百倍敵軍的圍堵,唯有戰死一途。

“都坐下。”明將軍的聲音依然不急不躁,生死關頭,一個優秀的統帥不但要有無畏的勇氣與過人的智謀,更需要一份冷靜。 他鎮定的目光掃過全場,待諸人心氣漸書後方才緩緩續道:“無論泰親王是否一個誘餌,只看敵軍迅捷的反應,當知幕後籌劃之人決非有勇無謀之徒,儘管他們不知摘星營的虛實,亦能猜出一定是三軍中最精銳的戰士,何況有我親自督戰,就算明知有百倍敵軍,我等也必將拼死一戰,決不會投降。熒惑城雖小,畢竟佔地​​利之便,強攻傷亡極大,實乃下策,至少不應該四面八方皆派重兵攻城,迫我死戰,圍三虛一方才合兵法。所以,這裡面一定還另有玄機。”

“或許正如將軍所言,敵人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置您於死地。”

“不錯。非我妄自尊大,在這一場事關兩國氣運的戰爭中,摘星營五百戰士的性命根本微不足道,只有主將的死才能扭轉戰局。”

“恕末將大膽直言,請將軍換上降卒的服裝,趁亂混出。只要到了山地密林之中,以將軍之能,必可脫離險境。而五百戰士則留守熒惑城,以惑敵軍,只要將軍安全,就算我們全部戰死報國亦無憾。”

明將軍淡然一笑:“你以為敵人想不到這一點麼?來的人必都是烏槎國異族戰士,換上降卒服裝反而更顯眼。或許敵軍故意擺出不惜強攻的姿態,就是要迫我留下與五百戰士共存亡;所以如果一定要棄城,也應該是五百人化整為零分頭突圍,讓敵人難以判斷追襲的重點……”

“報!”又一名哨兵匆匆趕至,“敵軍約二萬人馬在城南五十里外紮營,城北的萬餘敵軍距離七十里,但亦放緩了行進速度;東、西兩面因有山脈阻隔,尚不明敵軍動向。請將軍定奪。”

明將軍捻鬚沉思不語。 有人低聲道:“山區中難以發揮騎兵的速度,對於步兵來說,經過五十里的奔波再攻城決不合理,敵人這是什麼意思?”

“或許敵人也防備著我們棄城躲入山林中,所以遠遠擺下鐵桶陣……”

“依我看正好相反,敵人就要故意迫我們棄城而出。畢竟那些異族戰士擅長山區野戰,也更熟悉地形……”

“莫非泰親王一死,敵人軍無鬥志,要與我們和談?”

探哨不斷來報,到了午後,北面萬餘敵軍業已在五十里外紮營,東、西兩支敵軍則遠遠圍定。 但四面敵軍皆是按兵不動,不知作何打算。 諸人議論紛紛,各抒己見,難有一個合理的結論。

爭論的聲音終於漸漸平息下來,每個人都用期盼的目光望著明將軍,等待他的決定。

明將軍目光閃動,眉頭微鎖,許久後終於下達命令:“我相信敵人還會有下一步行動,我方暫且靜待其變。在此之前,只派數十人負責加固城防即可,其它戰士盡量好好休息,隨時待命。”這是一場雙方殫精竭慮的博弈之局,在沒有洞悉敵人的最終意圖前,任何決策都存在風險。

許驚弦暗生感嘆:僅以實力而論,摘星營目前處於絕對劣勢;但對於敗勢已定的叛軍來說,只要明將軍不死,就算摘星營全軍覆沒亦無礙大局。 所以,他們必須要用五百戰士的性命拖住明將軍。 若不然,明將軍只需躲入山野密林中避而不戰,縱然叛軍傾巢而出,要殺死天下第一高手又談何容易?

明將軍當然知道其中關鍵,但是不到最後關頭,他決不願輕易捨棄五百名戰士。 至少在這一刻,他並沒有作出三軍統帥、一代梟雄應有的抉擇,而是像普通戰士一樣堅持著對戰友們的忠誠。 只憑此一點,明將軍便足以得到許驚弦的尊敬。

儘管,他永遠也不會放棄替暗器王林青報仇的念頭!

午後,一位叛軍使者孤身前往熒惑城,高聲求見明將軍。

明將軍對此似乎早有所料,命士兵打開城門,與幾名親隨在內殿中接見。 來人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漢子,身材高瘦,一對狹長的眼睛豎吊在寬大的額間,開闔間露出奇詭的寒光,左邊額角上還有一道寸許長的傷疤,猶如山精木舞。 雖然相隔四五年,但那雙與眾不同的眼睛實在令人印象深刻。 許驚弦一見之下頓時認出他來,正是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的吊靴鬼。

京弦記得四年前在涪陵困龍山莊,林青與蟲大師、鬼失驚、關明月等人被寧徊風設計困於鐵罩之中,林青脫圍後於亂戰中發出暗器,其中一枚袖箭正釘在吊靴鬼的太陽穴上,按說必無幸理,但事後又聽說擒天六鬼中尚餘四人,其中吊靴鬼安然無恙。 此人生性狡詐油滑,慣於見風使舵,想來那時林青等人剛剛脫困,驚魂未定之際也不及驗看屍身,吊靴鬼必是詐死逃過一劫,但額角上也永遠留下了暗器王的傑作。

想當年若不是吊靴鬼與纏魂鬼一路追蹤媚雲教赤蛇右使馮破天來到清水小鎮,許驚弦的義父許漠洋就不會捲入擒天堡與媚雲教的恩怨之中,也就不會身死異鄉;而若非那場變故,他自己也不會被日哭鬼擄走,結識林青、蟲大師、花想容、水柔清等人,由此開始多姿多彩的江湖生涯……因此在許驚弦的心中對此人雖不乏些許感激之情,卻亦有一分恨意。

靴鬼神情鄭重,態度恭敬,按禮見過明將軍後,呈上一封書信。

明將軍眼光在吊靴鬼身上略略停留一下,隨即展開信箋,輕聲讀道:“烏槎國謹呈書於明君宗越帳下”

“兩國交兵,攻者危於城,守者憑於險。輕騎入腹地,宜速戰而決,貿進遠離后防,實非明智。今泰親王伏誅,功業雖成,但若進兵於南疆,縱然兵臨城下,烏槎絕不為南冠楚囚,不免兵刃互見,無論男女老弱,士軍民眾,勢必拼死一戰。”

“將軍雖有百勝之師,溯逆難返,跋涉千里之遙,疲怠無歸。若執意強師遠征,或會名動青史,亦可自取敗滅。聞君熟讀兵書,當知順昌逆勢之理,禍福存亡盡在—念之間。”

“為示誠意,三日內烏槎國君將親至熒惑城商議和談之事,還請將軍靜待消息,權衡輕重,莫以將士之性命,成足下之功績。”

諸位親隨中凡粗通文墨者,聞之不由面現喜色。 信的內容雖是不卑不亢,甚至隱含威脅,但說到底只是一封措詞委婉的談判書,就算說是投降書亦不為過。 看來奇襲熒惑城一戰確實令敵軍震懾不已,無心戀戰,加上不明摘星營的虛實,唯恐明將軍率軍直攻烏槎國本土,所以烏槎國君不日將親自前來談判。

明將軍微微蹙眉,他雖隱有懷疑,但在目前雙方力量相差如此愚殊之際,敵人根本沒有詐降的必要。 何況泰親王一死,烏槎國師出無名,叛軍中的漢人士兵隨的可能譁變,和談亦是無親之舉,至少應有六七分的誠意。

明將軍再默讀一遍,目光定在信箋上,沉聲發問:“相信烏槎國君不會有如此文采吧,而叛軍的軍師丁先生又是個瞎子,那麼此倌是何人所作?看字體娟秀,應為女子所書。”

“將軍眼光精準,令人佩服。”吊靴鬼恭謹道:“不過將軍大可放心,此信乃是烏槎國君與蒲吾王子、龍堡主、丁先生、陸教主等人共同商議拿定主意才由擒天堡重將葉鶯姑娘執筆所寫,決不可能造假,否則也不會蓋有烏槎國璽之印鑑。”

突然聽到葉鶯的名字,許驚弦不由一呆。 葉鶯對自己說她自幼文武皆修,果非虛言,想到與她相處的那段時光,心頭微微一盪,而她能替烏槎國君執筆寫信,當受重用,但願和談成功,再不必與她對戰疆場……

明將軍冷然道:“兩國議和,卻由一女子下書,似乎不夠謹慎吧?”

吊靴鬼武功雖不甚離,但口才頗佳,反應亦快,擒天堡與外界聯絡時多派此人。 聽明將軍如此說,裝模做樣搖首而歎:“將軍千萬不要誤會。烏槎國君此舉決非輕視將軍,而是另有他意。”他轉頭顧向左右:“請問諸位,哪一位是吳言吳將軍?”

許驚弦愕然。 他雖然相信吊靴鬼決不會認出自己是當年的小弦,但卻猜到他必是當年寧徊風的心腹,不然何以武功在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擒天堡與媚雲教一戰反倒留得性命? 如果寧徊風化身丁先生之事並沒有隱瞞他,極有可能也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假設丁先生已猜出自己決心反戈一擊與叛軍周旋到底,會不會故意揭開身份借明將軍之手除掉自己這個後患?

千百種念頭在許驚弦腦海中湧上,若他還是以往那個不通世務的少年,乍驚之下必會露出破綻,但如今的許驚弦已非吳下阿蒙,強自壓抑胸中翻騰的情緒,面容上反而恰到好處地裝出吃驚的模樣,望向明將軍。 直到明將軍對他微微點頭示意後,方才接口道:“在下吳言,不過軍中一無名小卒,可不是什麼吳將軍,不知貴使有何指教?”

吊靴鬼對許驚弦點頭為禮,看起來並不曾認出他就是當年大鬧擒天堡的孩子:“我們早得到情報,吳少俠乃是明將軍帳前最被看重的親衛,就算目前尚無顯赫軍銜,班師回京後必會受到提拔,可謂前途無量。嘿嘿,葉鶯姑娘與吳少俠畢竟曾有數日同行之緣,所以才自告奮勇特意親筆寫下這封和談書,並託在下給吳少俠轉告一句話”

“什麼話?”

“希望吳少俠念著葉姑娘蔡家莊相救之恩,能幫她勸說明將軍接受此次和談之建議,兩國軍民皆感恩德。”

許驚弦暗地鬆了一口氣。 在清水小鎮的蔡家莊中,葉鶯雖然沒有救自己,但他們無意撞破了依娜煉製十毒搜魂蠱,雷鷹扶搖中了赤練蛇王之毒,若非葉鶯放血飼鷹,其毒難解,自當承她恩情。

吊靴鬼又道:“不知吳少俠可有什麼話,我可替你轉告葉姑娘。”

除了明將軍,在場的其餘士兵只知許驚弦是明將軍最寵信的親衛之一,根本想不到他竟然與擒天堡的重將葉鶯有如此微妙的關係,一時各種驚詫的目光齊齊朝他射來。 許驚弦臉上不免有些掛不住,心裡好一陣苦笑,縱然有千言萬語想對那個“女魔頭”說,此刻也決非良機。 他不敢與眾人猜疑的視線相對,朝吊靴鬼搖頭不語,隨即低下目光。

就在許驚弦垂下眼瞼的這一剎那,突然發現吊靴鬼垂在腰側的左手雖隱於衣衫下擺,但卻決不尋常:拳心中空,拇指與小指扣在微屈的食、中、無名三指之上,形成一個詭異的手勢。

“真是婦人之見,本將軍的決定豈會受帳下親兵干擾?”明將軍放聲大笑,“不過你盡可回去複命,明某三日內恭候烏槎國君的光臨!”看來吊靴鬼的解釋已消去他最後一絲疑心。

但許驚弦知道,或許別人不會注意到吊靴鬼隱蔽的手勢,卻一定逃不過明將軍的眼睛。 他相信,正如京師遍布寧徊風的密探一樣,擒天堡中也一定會有將軍府的臥底,難道就是這個平日尖酸刻薄、遇事溜之大吉的吊靴鬼嗎?

如果自己猜想屬實,吊靴鬼的這個手勢代表著什麼意思?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43 PM

第十九章 圖窮匕見

送走吊靴鬼后,眾將皆是喜出望外,原本自忖只有戰死一途,想不到竟然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明將軍卻道:“諸位不可大意,這也許是敵人的緩兵之計,意圖趁我軍不備而發起進攻。全軍將士更要提高警惕,枕戈待戰。另外城防還須繼續加固,只是要機密行事,不可讓敵人的暗哨發現。”

眾人齊聲應道:“將軍提醒得是,末將遵命。”

明將軍轉頭望向許驚弦,揶揄道:“我早聽說過葉鶯姑娘之名,不但相貌俊秀,武功亦不俗,是擒天堡的重將,想不到竟還是一名才女,吳言你莫要辜負佳人深恩才是。”

諸將見明將軍如此打趣許驚弦,皆知他心情極好,亦紛紛跟著起哄。

“吳兄弟,千萬要小心哪,莫被美人計弄昏了頭,別忘了她可是敵營中人……”

“怕什麼?吳兄弟少年才俊,武功又高,葉姑娘棄暗投明才是正途。嘿嘿,將軍再得強援,必有重賞……”

許驚弦面紅耳赤:“你們不要胡說,我與她只是萍水相逢……”

“哈,吳兄弟大可不必害臊,我也是過來人啦,這些事豈能瞞過我?”

“嘿嘿,就算吳兄弟對她是流水無情,可人家能當眾承認與你的交情,只怕一縷芳心早就係在你身上嘍……”

這句玩笑話如一柄重錘擊在許驚弦心口,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以葉鶯那麼好強的性子,就算對自己有情意,也斷無可能當眾承認。 莫非其中另有深意?

許驚弦驀然抬頭:“將軍可否將和談書借我一觀?”他記性極好,方才明將軍雖只輕聲念了一遍,書信的內容也還記得大半,如今只是再次印證。

明將軍笑道:“這不是情書,借你看看倒無妨,但是不能私藏不還…”眾人一齊放聲大笑。

許驚弦接過書信,仔細査看起來。 此刻他心中浮現出在清水小鎮蔡家莊時的情形,他與葉鶯半真半假訂下的聯絡暗語正是七字一斷!

除去書信的題頭,只看正文前面十餘字,許驚弦已確知葉鶯的真正用意。 第七個字:危! 第十四個字:險! 和談書中每隔七個字在許驚弦眼裡驀然放大——危、險、速、離、今、業、於、城、南……按諧音來讀:危險速離,今夜於城南。 其後的字句變得雜亂無章,葉鶯的暗語應該至此而止。

這短短九字卻讓許驚弦疑竇重生。 叛軍今夜將從城南攻城? 還是讓他今夜由城南離開熒惑城? 他無從得知。 葉鶯執筆之際寧徊風等人必在左右,所以她無法在信中透露更多。 暗中通敵乃是軍中大忌,縱然葉鶯是非常道頭號殺手,一旦暴露也必受嚴懲。 如果他把信中可疑之處告知明將軍,以明將軍的明察秋毫,不但自己與寧徊風合作之事必將洩露,恐怕還會連累葉鶯;但若是隱瞞下去,摘星營五百將士的性命懸於一線,亦有損國家大義。

許驚弦強按心頭震驚,若無其事地把和談書交還明將軍,決意暫且不提葉鶯的示警,畢竟她大費周章實是關心自己的安全,自己豈能辜負她的信任? 更何況明將軍身經百戰,早已預防叛軍下書詐降,敵軍即便趁夜突襲亦難求戰功。

一夜血戰,眾將士皆覺疲累不堪,飽餐一頓後,即在明將軍的調度下,分組執勤,且自休整。 作為親信護衛,許驚弦一直緊隨明將軍左右,直至用過晚飯後,才有閒暇自由行動。 他離開內城,徑往南門而去。

來到南城,許驚弦停步於城牆上,遙望數十里外敵營的戰旗迎風大展,心頭掠過暗藏在和談書中那驚心動魄的九個字。

——危險速離,今夜於城南。

以地勢而言,熒惑城居於兩山之間的谷地中,東西兩面皆是險峰,大軍難以攀越,小股人馬亦不足為慮,若要強行攻城,唯有從南北城門突破。 北門外挖有長長的壕溝,其中多設鐵蒺藜、尖刀;南門則倚護城河為屏障,無論從何處攻城,都難免傷亡慘重。 而且城外山谷中方圓數里草木盡毀,全無掩護,山路狹窄又不容攻城車等大型器械通過,更何況明將軍早有防備,熒惑城外松內緊,雖是一片慶功的歡聲笑語,暗中卻也未放鬆警惕,一面嚴加看管俘虜,加固城防,又藉城牆的掩護把箭矢、滾石、沸油等物源源不斷地運至城樓上。 如果敵軍趁夜來襲,只需在城樓高燃火把,來犯之敵即無所遁形,再以數十神箭手居高臨下射擊,足可重創來犯之敵。

最緊要關節還是:叛軍只圖明將軍一人。 即便不惜血本攻入熒惑城,明將軍率殘部隱入密林中也是不難。 到那時,縱然擒天堡、媚雲教、烏槎國高手齊至,也未必有把握留下明將軍。

強攻實屬不智,然則叛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和談果真是緩兵之計? 種種疑問許驚弦心里遠遠沒有答案,他只堅信葉鶯絕不會無緣無故甘冒奇險對自己示警,而寧徊風處心積慮制定的刺明計劃必已伏下嚴厲的殺著。

他又思及吊靴鬼暗中擺出的那個詭異手勢,若吊靴鬼真是將軍府派到擒天堡的暗間,即使叛軍真有陰謀詭計,他必定會設法及時傳信明將軍。 雖然葉鶯是“丁先生”最寵信之人,但吊靴鬼在寧徊風身邊時日更久,既然其將軍府暗間身份還未被揭穿,按理應當更得他的信任。 葉鶯的示警真的只是杞人憂天?

“吳言,果然是你小子啊……”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許驚弦的思考,抬頭望去,一個高大壯實的漢子朝他大步走來,乃是赤虎。

赤虎依然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重重一拍許驚弦的肩膀:“嘿嘿,好兄弟,現在見你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許驚弦剛入偵騎營時,因穆鑑柯的關係與赤虎之間嫌隙頗深,還於比武之際暗中傷了對方。 但後​​來在偵騎營的偵敵行動中,許驚弦不顧追兵逼近救下赤虎,反而送了好友秦勇剛的性命。 倆人經此一役,生死相知,化敵為友。 隨後許驚弦加入親衛營,彼此間往來減少,直到明將軍從各軍營中挑選精銳組成摘星營,才得以重聚。

兩人久別重逢,暢談在偵騎營的往事,說到昔日種種誤會,皆開懷而笑。 他們隨口談笑,信步而行,不知不覺來到了城牆下,找個僻靜處席地而坐。

“聽說你小子現在可是軍中的紅人啊。你不在將軍身邊護衛,來這裡做什麼?”

許驚弦自然也不提自己的疑慮:“我只是隨便看看。對了,城南的布防是你負責?可有異常?”

“哈哈,你小子也跟俺打官腔了。熒惑城已在咱手裡攥著,泰親王一命嗚呼了,烏槎國軍隊躲在幾十里外,降書都送到了咱營裡了,還怕個球?若是哪個不長眼的敢來攻城,管教他們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赤虎頓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麼,撓撓頭,猶猶豫豫道,“不過。倒真是出了—些怪事,也不知是不是異常?”

許驚弦心知赤虎是個心直口快的粗豪漢子,既然如此吞吞吐吐,只怕與軍情無關,倒未放在心上,只是隨口問道:“你發現了什麼?快說來聽聽。”

“俺與老劉接了上頭的命令,去查城南一帶叛軍可有挖掘地道。嘿嘿,料你也猜不著,娘的,整個地底,都用那黑色大石砌著,莫說地道,就是耗子也打不了一個洞,你道怪不怪?兄弟們都說怕是泰親王未卜先知,知道自己快玩完了,所以乾脆在這裡修個大墳,說不定,城下還埋著他娘的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錢呢,哈哈…”

在聽赤虎的玩笑,許驚弦神情反而更加凝重。 他的視線停在城牆上那純黑色的大石上,這種石料質地奇特,堅硬異常,顯然並非當地所有,如果是由遠處運來,再鋪滿整個城底,耗資巨大,亦無太多實用,確實有些蹊繞。

赤虎見許驚弦沉思不語,越發來了興致:“提到耗子,那就是另一樁怪事了。俺這一路來算是受夠了西南的陰雨天,還有許多臭蚊蟲,咬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可是,偏偏熒惑城裡就沒見有蟲子,奇怪了,連耗子、毒蛇、蜈蚣、蜘蛛……通通都見不到,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許驚弦一怔,他平日只留意軍機敵情,不免忽略了周身環境的細微變化,聽赤虎一提醒,才發現果然如此,頓時心中隱隱覺出一絲不對勁來。

赤虎繼續道:“俺和幾個兄弟說了這事,大家都說這地方只怕沾了些鬼氣。你瞧這周圍,雖說沒有樹木,好歹也是在山谷中,可連聲鳥叫都聽不到,陰森森的靜得瘆人。就算泰親王要給自己挖墳,總要挑個風水寶地吧,千挑萬選偏偏尋了這鬼地方……嘿嘿,說得俺心裡都有些發毛了。”

夜色已降,許驚弦望著黑沉沉的山谷,某種異樣的警覺由心頭掠過,卻不及抓住。 他低聲問道:“你還有何發現?”

“最後一件怪事,倒算是個好兆頭……”赤虎手指前方不遠處的城牆,“整個熒惑城不見雜草,唯獨那裡還留有些綠色。”

那片城牆根下,生長著一叢青苔。 這本是大自然最正常不過的現象,但在這一座盡由黑色大石築成的死城中,那鋪在石面上淡淡的綠卻是唯一的一點生機。

乍見那一叢綠色,許驚弦腦海中霎時翻轉過無數念頭。 驀然醒悟過來,方才他靈光一現是突然想到當年在涪陵困龍山莊時,亦曾發現整個大廳中不生蟲蟻,那是寧徊風以整塊鐵罩罩住大廳,設下毒計欲將林青、蟲大師、鬼失驚等人一網打盡。 時隔四年,寧徊風化身為丁先生,卻故伎重施,只不過這一次整個熒惑城將是一個巨大的鐵罩,成為了他手中的殺人利器! 這正是剌明計劃的最後殺著!

許驚弦陡然起身,對赤虎大喝道:“你快回去通知兄弟們,所有人放下—切事務,立即在城南會合。”

赤虎迷惑不解:“你這是什麼意思?”

“來不及解釋了,我先去向將軍稟報……”許驚弦話音未落,只覺腳底猛然大震,一連串的巨響由內城方向傳來,一道道眩目的火光沖天而起。

剎那間,他們如同站在一隻巨大怪物身上,隨著怪物翻身坐起,大地亦開始搖晃,噴吐出邪惡的火焰。 那些純黑色的巨石在烈焰中呻吟、顫抖、崩析、粉碎,爆炸聲此起彼伏,碎石如雨點般四散飛濺。

赤虎目瞪口呆,扶著許驚弦方才立穩身形:“難道這裡是火山?”

許驚弦顧不得回答,只是扯著赤虎往城外疾走。 掌中顯鋒劍隨即出鞘,在空中連點數下,將迎空飛來的硨石擊開。

此刻偌大的山谷彷彿一個失控的戲台,堡壘、箭塔、城牆都是舞台的佈景,在狂烈的火焰中變形、炸裂、熔化,最終被吞噬得一干二淨。 除了城南尚有一隅喘息之地,整個熒惑城都已陷入火海之中。

許驚弦終於洞悉了寧徊風的狠毒用心。 從初建熒惑城開始,剌明計劃就已啟動,地底深處早已埋好了無數易燃的硫磺硝石,所以周遭不生草木蚊蟲,引線則穿過地底連接至城外,而用以築城與地上鋪著的黑色巨石質地獨特,遇高熱即爆炸。 萬事俱備,只等明將軍入彀。 在寧徊風的毒計中,泰親王與他的親兵只是一個誘餌,連泰親王本人亦不知看似固若金湯的熒惑城實是一個巨大的陷阱,無論他如何應對,都決不可能生離此城;幾路烏槎國大軍與和談書亦是掩人耳目的煙幕,只為暫時穩住明將軍;當泰親王伏誅、摘星營將士慶功、明將軍等待和談之際,也是最疏於防範的時候,刺明計劃的最後殺著終於圖窮匕見。

此計的唯一缺漏是山泉之水易令硝石潮濕,不得不攔壩挖渠,將山泉引入城南護城河,這裡亦是整個死地中的唯一生門。 許驚弦若非留意到葉鶯藏於和談書中的暗號,來到城南查看,亦難逃一劫。

延綿不絕的爆炸聲尚未停息,許驚弦已顧不得包紮身上幾處被碎石劃破的傷口,拉著赤虎毅然重返城中。

熒惑城面目全非,已成一片廢墟,四處黑煙瀰漫,幾乎讓人窒息,處處是殘肢斷首,時見傷者靠在斷垣邊呻吟,但身上衣衫早被燒毀,無法分辨是泰親王的降卒還是摘星營的將士。 赤虎目睹這慘狀,大叫一聲,正要上前救人,卻被許驚弦—把拉住:“你我恐怕已是少數未受重傷之人了,有更緊要的事去做。”赤虎雙目盡赤:“還有什麼比救兄弟更重要?”

許驚弦從齒縫中擠出四個字:“去尋將軍!”

赤虎眼神一黯,嘆道:“瞧這情景,只怕將軍也……”強烈的爆炸幾乎將整個熒惑城掀翻,而內城正處於爆炸的中心,那席捲—切的強勁勢道,即便是身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將軍,亦恐難有生望!

許驚弦決然道:“叛軍已在左近,就算將軍已死,也斷不能讓他的甲冑落入他們手中。”

赤虎一呆,許驚弦不忍明言叛軍將尋明將軍的首級,而代以甲冑,他並不懂。 但看到許驚弦堅定的態度,赤虎本自驚惶不安的心思漸漸鎮靜,咬牙緊隨許驚弦往內城方向奔去。

“甚好!有兵如此,明某死亦無憾!”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少了一分洪亮,多了一分嘶啞,但依然堅定、沉著。

明將軍高大的身影由廢墟中緩緩走出來,他的臉上亦是焦黑一片,一頭長發被燒掉了大半,衣袖俱裂,右胸有被巨石撞擊的痕跡,顯得異常狼狽。 但他的身軀仍然挺直如槍,目光仍然炯炯有神、犀利如箭。

“將軍!”“將軍!”幾名戰士本已傷重不支,奄奄一息,但聽到明將軍的聲音又鼓起餘勇,拖著傷重之軀掙扎爬出,跪伏於地。

許驚弦亦不由腳下一軟,拜倒於地。 明將軍雖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此刻得知他安然無恙,竟有喜極而泣之感。 只要明將軍還活著,寧徊風的詭計就未得逞,勝利仍將屬於中原漢室。 這一拜不是為了明將軍個人,而是為了在他這場戰爭中所堅守的信義。

明將軍猛提一口氣,聲震數里:“摘星營將士聽令:叛軍馬上就殺來了,傷重的兄弟,留著一口氣拼掉最後一個敵人;其他將士只管隨我,想盡一切辦法活著回去!戰事一結束,我將在京師等著你們一起祭奠陣亡的兄弟,痛飲凱旋酒!”

熱血重新在將要冰冷的身軀中沸騰起來,每個戰士都深知,明將軍這番話不但帶給了倖存者繼續活下去的希望,也給他自己帶來了無盡的危險。 敵人將會省去清理戰場的時間,直接布下天羅地網全力追殺明將軍!

明將軍話音方落,一縷黑血已從他嘴角流出,看來是剛才的提氣開聲牽動了內傷。 許驚弦與赤虎急急起身一左一右扶住明將軍:“事不宜遲,請將軍速與我們一起避入山林中。”

寧徊風極工心計,刺明計劃的每個步驟皆是謀劃良久,引爆的中心地點就在熒惑城內城大殿,威力覆蓋大半個城堡,引爆時間也並沒有設定在深夜子時,而是於酉時初刻,一方面算好正是摘星營將士晚餐後疏於戒備之際,同時天色尚未全黑,便於叛軍搜索。

百密終有一疏,按常理明將軍飯後必是於內城之中處理公務,可巧他擔心叛軍在水源中下毒,所以命人於城中掘井,卻意外得知城內地下全部鋪滿黑色大石,不免感覺有異,當即外出査看,恰好躲過一劫。 不過明將軍雖然性命無憂,但變生不測之際,被一塊數百斤的大石撞在胸口,受傷頗重。

幸好城底火石爆炸威力太大,加之害怕引起明將軍的疑心,叛軍亦不敢太過靠近,只在五十里外紮營,總算有些許喘息之機。 待敵人的大軍開入熒惑城時,明將軍、許驚弦、赤虎三人已在城東的山林中隱蔽起來。

遙望山下,火把通明。 數千烏槎國士卒列成數隊,陸續進入殘破的城堡,開始了嚴密搜索。 城中還有零星的爆炸,空氣中盡是滾滾濃煙,聞之令人嗆咳不休,但叛軍早有準備,每人都是面蒙濕巾,手提利刃,他們都得了嚴令,務必找出明將軍的下落,每一處殘垣斷壁都不放過。 還有士卒拿著撬棍、鐵鏟等將碎石搬開,把埋於瓦礫中的傷者拖出,無論傷勢輕重皆被強行押解至城外集中,若遇抵抗則當場擊殺。

赤虎低聲道:“咱們且快走,只怕敵人就要搜山了。”

明將軍目光閃動,輕輕搖頭:“再等一等。”他知道方圓數十里都已被嚴密封鎖,必須從叛軍的布陣中發現破綻,找尋合適的突破口。

一聲鷹唳從頭頂上傳來,一隻黑色的大鷹在高空盤旋,俯瞰整個戰場,焦急地找尋著它的主人。 許驚弦心頭一緊,悄悄挪動身體深藏於林葉之間,此情此景下見到扶搖,不但不能相認,反而要避開它銳利的鷹目。 扶搖雖不知許驚弦的方位,卻能感應到主人就在左近,只在空中盤旋不去。

赤虎恨恨道:“這只鷹兒有些古怪,怕是敵人的眼線,咱們可要小心。哼哼,若是我手上有弓箭就賞它一記。”

許驚弦暗忖連赤虎這個粗人都能看出扶搖不尋常,當然更瞞不過明將軍,半個月前明將軍曾見過扶搖一面,會不會因此聯想到自己身上? 不過他一心只想著如何避開叛軍的搜索,早已顧不得身份是否洩露。 如果扶搖能載著明將軍飛離,他必會毫不猶豫地召它下來。

尖銳的鷹笛聲遙遙傳來,一短三長,那是召回鷹兒的號令。 空中的扶搖羽翼一顫,抗議似的發出幾聲鳴叫,直到鷹笛又連續響了幾次後,方才不情不願地飛開,往山谷中斜斜落下。

許驚弦的目光隨之望向山谷中的手執鷹笛的黑衣人身上,生死懸於一線之際,仍然覺得心中一熱。 對方雖是蒙面,但看那高挑的身材,窈窕的腰肢,以及扶搖對她毫無避忌的親熱態度,就可確認是夜鶯。

許驚弦心頭怦怦亂跳,無從得知夜鶯的下一步行動。

這些日子以來,每至夜深人靜時,許驚弦總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與夜鶯在一起的時光。 她無常的性情、她美麗的面容、她刁蠻的聛氣、她淒慘的身世……以及二人彼此之間悄悄滋生的那一分若有若無的情意。

可是她本就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子,在非常道中又大有身份,此番專門前來保護丁先生,多半知悉丁先生即是寧徊風的秘密,而自己從一開始就只是寧徊風手中一枚棋子,在這種情勢下,她的感情又有幾分是真?

如有感應般,葉鶯亦抬頭望來。 雖然看不真切,許驚弦卻彷彿可以體會到她目光中的一絲焦灼與關切,耳邊彷彿又傳來她的聲音:“臭小子好好保重,記得身處險境,不要太信任別人…… ”

剎那間,與葉鶯同行的點點滴滴都在許驚弦心頭湧現。 想到剛才對她的懷疑,恨不得重重打自己一掌。 他可以不信任別人,但怎麼可以不信任她?

命運懸而未決,明將軍存亡未卜,眾人身處網羅之中,許驚弦卻清楚地感知另一張溫柔之網緊緊地纏住了他。

山谷中葉鶯收回目光,只是輕觸著扶搖的羽翼,安撫鷹兒焦躁不安的心情。 數年的殺手生涯讓她的心腸比常人更加冷酷而堅強,以往她可以毫不猶豫地聽從師父的任意一道指令,殺死任意一個目標。 但與許驚弦短短十幾天的朝夕相處中,那個真誠而坦蕩的少年已在不知不覺中喚醒了她內心深處的少女情懷,她無法對他面臨的危險視而不見,哪怕為他背叛師門也在所不惜。

她已經盡力了,只希望許驚弦能夠平安!

熒惑城中的搜索還未止息,更多烏槎國軍隊陸續地趕來,在一位身著金盔金甲的大將調度下,三四千士卒兵分兩路,五人一組,每組相隔十餘步,開始密集地搜尋熒惑城東西兩面的山地。 許驚弦的心又提了起來,發汗的手掌握緊顯鋒劍的劍柄,看此情形,最多還有一炷香的工夫,敵人將會查到他們三人的隱蔽之處。

此時熒惑城中突然傳來騷動,只見一小隊手執刀劍的摘星營將士從廢墟中衝來,正負責搜索這一地帶的數十名烏槎國士卒猝不及防,被他們砍倒在地,隨即更多的烏槎國士卒組成一個扇形圍了過去。

這隊摘星營將士人數不過三十餘名,面目已被煙火熏得漆黑,身上皆有傷勢,卻是人人奮勇,鬥志旺盛,當者披靡。

隱隱可聽見從行伍中傳來凌亂的呼喊聲:“我們拼死也要保護將軍的安全……”“中原男兒,決不投降,誓與將軍共存亡……”

聽得明將軍的名字,爭功心切的叛軍從四面八方圍來,但那三十餘名勇士面對百倍的敵人圍攻毫無畏懼,像一支深深剖入敵軍心臟的箭頭,硬生生闖開一條血路,往西山上沖去。

沿途灑滿鮮血,兩軍軍士的屍體與斷肢混雜在—起,手中的兵器互斫入對方的軀體,每一個倒下去的戰士都會拼著最後一絲力氣抱住最近的敵人,在血泊中掙扎、翻滾,直至生命消逝。

最後衝進西山密林中只剩下十幾名士卒,無數烏槎國士兵隨之湧入,兵刃的碰撞聲、拼殺的怒吼聲、瀕死的慘嘶聲延續到深林中亦不停息… …

許驚弦雙眼模糊了,那些摘星營的將士明知必死,卻強忍傷痛做最後的拼搏,只為替明將軍換取一絲生存機會。 那是怎樣一種無畏的信念!

只有愛兵如子的統帥,才有敬其如父的士卒!

明將軍深吸了一口氣,強拉住欲要拼命的赤虎,低沉的聲線中有一分強抑的嘶啞:“走!要想不辜負兄弟們的犧牲,我們就一定要活下去。”

趁著那一小隊摘星營將士吸引了大部分叛軍的注意,三個人藉著密林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往深山中行去。

但他們心裡都清楚,離開熒惑城並不意味著安全,橫在他們面前的,不僅有荒嶺迷瘴、野獸毒蟲,還有數万敵軍長達數百里的封鎖線,以及烏槎國、擒天堡、媚雲教與各族高手的全面搜捕。 在這一場力量懸殊的圍獵中,他們是幾近絕望的獵物。 驀然幾道毫無徵兆的電光由半空中射下,如同巨大的戰刀劃破天穹。 暗夜乍明,復又沉入漆黑之中,​​隆隆的雷聲由遠至近,就像是天神的戰鼓,敲擊出他們殘存的鬥志與求生的慾望。 大雨,就在此刻傾盆而下。

這是一片不見盡頭的深山老林,隨處潛伏著危機。 烏雲籠罩在頭頂,遮去了星月,他們在一團漆黑之中不辨方向地前行,密如蛛網的森林既覆蓋了逃亡者的身影,也隱沒了追捕者的痕跡。 誰也不知等待在前方的會是什麼,是生存的希望,還是死神的長刀?

已近寅時,大雨漸漸停歇,將近三個時辰沒有停息的奔跑幾乎耗盡了他們的體力,三人圍坐在一棵老樹下休息。 沒有食物充飢,沒有衣物保暖,只有葉縫間落下的雨水勉強能夠助他們恢復一些體力。 這場生死追捕甫一開始,相較於裝備精良的追蹤者,他們已盡處下風。

許驚弦的目光停在了地面上。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有利有弊,既暫時助他們甩掉了敵人的追蹤,卻也在泥濘中留下了腳印。 精於追捕術的高手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會放過,何況是如此明顯的痕跡。

明將軍瞧出許驚弦心中所想:“吳言,我知你的輕身功夫不錯……”

許驚弦毅然道:“將軍不必多說,我決不會獨自逃生。”

“若我有此想法,豈不是侮辱我最好的戰士?”明將軍苦笑,“我們必須由樹頂上逃生,只是你需要帶上赤虎。至於我自己,大概調息一個時辰,方可勉強施展輕功……”

許驚弦心中一驚,定睛望向明將軍。 算來明將軍已五十有四,但平時看來一如三十幾許的壯年,絲毫不見老態。 而此刻他面色顯得異常蒼白,雖不見痛苦之態,卻彷彿瞬間蒼老了許多,他的傷勢比自己想像的更加嚴重。

赤虎道:“不要管俺,只要將軍沒事,把俺丟下也不打緊。”

明將軍一擺手,神情鄭重,不容拒絕:“五百將士只剩三人,我不想再失去赤虎。”赤虎面露感激,—時說不出話來。

許驚弦的聲音輕如蚊蚋:“我只怕力有未逮,有負將軍所託。”他體內雖有蒙泊國師七十年的內力,卻僅可自保,若要背負赤虎這樣一條近二百斤重的大漢,實難運用輕功。 他對景成像廢去自己丹田氣海之事本已有所諒解,此刻又越發痛恨起來。

明將軍點點頭:“待我功力稍復,或可想個法子。”言罷盤膝而坐,閉目調息運功,再無言語。 值此生死關頭,叛軍隨時將至,每一刻都是無比珍貴,只有盡快恢復功力,方有—拼之力。

許驚弦對赤虎打個眼色,兩人悄然起身,立於左右替明將軍護法。

赤虎咬牙切齒,臉現勇決之色,口中似在喃喃自語。 許驚弦感知他心意,若遇危難,他必會以死相謝免得成為累贅,低聲道:“你忘了在金沙江邊麼?在那種情勢下我都沒有拋棄你,現在也不會。”

赤虎想到那次偵騎營執行任務險死還生,最後還賠上了秦勇剛的性命,卻也因此與許驚弦盡釋前嫌,化敵為友,不由重重—嘆:“好兄弟,你放心,就算要死,俺也要死得值得。”剛才摘星營將士從容赴死的行為深深撼動了他,在他簡單而樸實的心裡,已下定決心,若一定要犧牲自己,也應該引開叛軍的追兵,以保證明將軍與許驚弦的安全。

許驚弦立刻猜出了赤虎的心思,知他是個直性子,一旦有了某種想法根深蒂固極難消除,正想著應該如何相勸。 就在這—瞬間,他突然感覺有異,以指按唇,對赤虎做個噤聲的手勢。

赤虎雖無所覺,但在軍營久經訓練,當即緩緩抽出戰刀,屏息待戰。

夜。 寒、暗、幽、靜。

周遭並無有人接近的徵狀,一種奇詭而令人驚怖的寂靜在叢林中緩緩瀰漫開來。 許驚弦與赤虎警惕地巡視左右,但除了他們緊張的呼吸,四周再無半分聲響,彷彿連葉片上殘留的雨水都停止了滾動。

令人窒息的氣氛只持續了片刻,一隻鳥兒撲翅飛起,打破了暗夜的沉寂,隨即響起一隻蟲子的鳴叫。 然後,小動物的爬行聲、夜風的吹拂聲、樹葉的搖曳聲、雨水的滴落聲再度佔據他們的聽覺,古老森林重又充注了生機。

赤虎舒了口氣,不自然地笑了笑,將戰刀入鞘;明將軍依然閉目盤膝,彷彿對周圍一無所覺,全力運功調息;許驚弦屏息細聽,卻再無異樣的感應,剛才似乎只是他的錯覺……可是,他無法釋懷那最初的一陣死寂。 若有人接近,對方藏身在何處? 假使來者是敵,決不可能等待明將軍恢復武功,他為何不出手?

隔了半炷香的時分,由北方隱隱傳來衣袂飄飛之聲,一群夜行人正朝他們急速接近,聽來距離不過百步之遙。 敵人能如此迅速地追至,來的必都是高手,能避則避,硬拼實為不智。 許驚弦望著明將軍陣青陣紅變換不定的面容,心知他運功正值緊要關頭,決不能受到干擾,不然難逃走火入魔之厄。 擺在他面前的唯一辦法,只有引開敵人,好給明將軍留下足夠的時間。

許驚弦一橫心,向赤虎無聲地做個手勢,示意他留在原地守衛,拔出顯鋒劍往北方迎去。

七八條黑影由樹林中鬼魅般彈射而出,迅捷如飛。 許驚弦低喝一聲,顯鋒劍劃出一道光弧,罩向最前面的一道黑影。 他本不需如此急躁出手,但為了吸引敵人的注意力,不得不然。

此人乍遇突襲,卻是反應極快,口中發出一聲冷喝,手中一根三尺長的鐵棒急速下沉,與顯鋒劍碰個正著。 許驚弦心頭微沉,只看此人處變不驚,沉著應戰之態,當知其武功不俗,依此算來,來敵雖只寥寥數人,其戰鬥力足可抵得上數百人的軍隊,只憑自己孤身只劍,實難有把握退敵。 但此刻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求掩護明將軍脫身,至於他與明將軍之間的個人恩怨,更是無暇顧及。

鐵棒與顯鋒劍相交,發出—聲輕響,棒頭已被無堅不摧的劍刃斬斷。 對方武功雖高,卻未料到顯鋒劍如此鋒利,力道錯用,身體失去平衡,中路門戶大開,眼見許驚弦第二劍直往胸口刺來,卻無力閃避。

後面兩個敵人隨之趕到,見同伴遇險,各自發招。 一把長刀曲如彎月,直斫向許驚弦後腦;另一人發出劈空掌力,虎虎生風,橫截許驚弦持劍右肘。 兩名敵人雖是倉猝出招,卻皆是攻敵之所必救,力沉招穩,準狠兼備。

許驚弦不及傷敵,右腕一擰,劍柄撞上劈空掌勁將敵招化解,劍掌相觸,但覺對方掌力雖不沉重,卻隱含一股詭異的陰冷之氣,與中土武功大不相同,多半是烏槎國高手。 激鬥中亦不及細想,許驚弦隨即左掌斜按在第一個敵人肩頭,趁勢躍起避開​​長刀,又朝第四個敵人殺去。

第四人持一根丈二長鞭,鞭分十餘節,每一節以鋼環相扣,鞭梢上滿附著純鋼所製的倒刺,既可削粘血肉,亦能鎖扣兵器,乃是中土少見的奇門兵器。 但顯鋒劍實在太過鋒利,長鞭剛剛卷住劍刃,只聽一陣急響,數十根倒刺盡皆斷裂,隨後被許驚弦一肘搗在胸口,踉蹌而退。 許驚弦更不停留,足蹬樹幹,借力騰空而起,顯鋒劍挑起三朵劍花,分刺其後三人。

來敵共有八人,皆是烏槎國與媚雲教中的高手,若是以一敵一或不及許驚弦,但數人齊至,實力穩佔上風。 只不過追蹤者原本以為逃亡者必是強弩之末,不免輕敵,又被許驚弦仗著神兵顯鋒劍先聲奪人,更憑著陰陽推骨術料敵先機,搶在他們立足未穩之前發動襲擊,一時陣腳大亂。

許驚弦連攻七人,心知一旦等對方站穩腳跟合圍,自己必落下風。 他本意只想引開敵人以免明將軍被發現,亦不戀戰,虛晃一劍逼開第七人,揪空跳出戰圈,往東北方衝去。 就在他身形虛進實退的剎那間,一道劍光如閃電般點向他的眉心。 這一招出手的時機恰到好處,正是許驚弦舊力方退新力未生之際。

許驚弦本能地以顯鋒劍護住面門,但對方這一劍竟在空中不合情理地稍滯再進,彷彿長了眼睛般避開顯鋒劍劍刃,原式不變再度釘來。 劍尖離他眉心尚有半尺,已可感應到那一絲冷厲的殺氣直剖入腦。 這—招並沒有太多花式,而是勝在對時機的把握,猶如伺伏已久的毒蛇乍吐寒信,刁鑽奇巧至極。

許驚弦大驚,絕未想到這最後一人的武功遠在前面七人之上。 他離開禦泠堂後先得鬥千金傳下《用兵神錄》,再與香公子比斗數月,最終慧悟弈天訣,武功早已突飛猛進,僅以劍法而論,可謂在江湖上罕逢敵手。 但這第八人出招速度奇快,劍走偏鋒銳不可當,劍尖吞吐著沉猛無匹的劍芒,更暗含一招制敵決不空回的氣勢,當是劍道趨於大成者,就算雙方在公平的情形下正面應戰,武功也決不在他之下。

許驚弦於電光石火間連戰數敵,此刻一口真氣已洩,面對這毒辣陰狠的一劍,竟是束手無策,眼看劍光透顱而至,再無閃避的餘地,不由暗嘆一口氣,想不到竟會死在這裡。 千鈞—發之際,劍光驟停在他眉心前半寸處,他的​​數根頭髮亦被劍風掃斷。 對方能將這幾近絕殺的全力一劍在空中急停,武功實已至收發自如之境。

—個驚喜的聲音叫道:“驚弦,是你啊!”

燦亮的劍光暗淡下來,四周重又陷入黑暗,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但在那一瞬間,許驚弦已認出對方那一張充滿孩子氣的面容。

幸好這個可怕的劍手不是他的死敵,而是童顏!

許驚弦一怔之下,亦忍不住大叫一聲。 乍見童顏的喜悅淹沒了險死還生的後怕,純真的友誼因久別重逢而倍覺珍貴。 兩人四手緊握,相視無語而笑,全然不顧旁人驚詫的眼光。 另七人皆以童顏馬首是瞻,見一向冷血寡情的他突然大異往常,與許驚弦把臂言歡,皆猜不透許驚弦的來歷,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應對。

原來當日無名土堡一戰後,香公子與其手下被突然出現的大群蒼猊驚走,童顏有感於蒼猊王為救族群而捨身之義舉,唯恐連累師父鶴髮與許驚弦,於是在土牆上留字奚落香公子,獨自遠走。

童顏自幼別無他好,唯嗜武若狂,在丹宗寺前以六招劍法分別刺向顧思空、金千楊等人,卻無法得到錫金武學第一髙手蒙泊國師的稱許,心頭極不服氣,便前往錫金國都裕薩大光明寺去尋蒙泊國師。

非常道殺手陰魂不散,沿途跟蹤童顏伺機下手。 童顏武功雖高,卻甚缺江湖經驗,對陰謀詭計全無防範之心,本是處於下風。 但香公子前去禦泠堂秘地約見南宮靜扉,卻被許驚弦無意撞破,引發雪崩困於山洞之中長達數月,眾殺手群龍無首,意見不一,不免失機。 而童顏卻在這一場刺殺與反刺殺的鬥智斗勇中逐漸成長起來,最後幾乎盡殲敵人,武功也因此大進。

童顏不通錫金語言,加之與非常道殺手一番纏鬥,幾經輾轉,耽誤數月才來到了裕薩,此時蒙泊國師早已離開。 他正不知何去何從,忽又探知明將軍率朝廷大軍南下,即將與烏槎國開戰的消息,童顏掛念家中親人與師父鶴髮等人的安危,這才離開錫金回到烏槎國。

童顏隨後加入叛軍之中,他為烏槎國第一勇士,頗得烏槎國君重用,承擔隨行守衛之職,一直無機會上戰場。 直到此次熒惑城之變後,他才奉命率幾名高手出動截殺明將軍,卻不料遇見了許驚弦。

兩個少年雖相處時日不多,但彼此極看重那份真摯友情,當著眾人面前顧不得訴說各自遭遇,只是體會著劫後重逢的歡喜之情。

旁邊一位灰衣人不冷不熱地開口道:“童少俠似乎已經忘記自己的任務了吧?”

許驚弦注意到諸人皆是觀高面狹,眉目微陷,身著異國服飾,想必是烏槎國高手;只有這發話的灰衣人是漢人模樣,衣角邊上以黃線繪著一尾毒蠍,看來是媚雲教中高手。

童顏一怔,轉而清醒,思及許驚弦與己雖是意氣相投,卻是各為其主。 他抬眼望向那灰衣:“那又如何?”

灰衣人一指許驚弦,正色道:“此人乃是我媚雲教之大敵,希望童少俠​​以大局為重,不要徇私。”

許驚弦聞言微驚,雖然不識此人,但他既能認出自己,應是媚雲教中重要人物。 思索他口中所說“大敵”的含意,莫非陸文定不念骨肉之情,依然把自己視為爭奪媚雲教教主之位的心腹大患?

童顏緩緩放幵許驚弦的手:“小爺我還輪不到媚雲教來管教。”

“丁先生也親自吩咐我,要特別注意你……”

“丁先生百忙之中,還對我如此有興致,倒真是令我受寵若驚啊。”童顏出言譏諷,眼裡卻透出一股殺機。

灰衣人口氣轉厲:“童顏,立刻出手擒下敵人。”

童顏神色漠然:“我若不肯呢?”

灰衣人眼掃其餘烏槎國高手:“大夥兒並肩子上啊,先擒下這小子,然後再拷問明將軍的下落。”

童顏橫身擋在許驚弦面前,掌中短劍光華流動:“誰敢亂動,休怪我翻臉不認人。”

許驚弦不願童顏因自己的緣故與族人反目,低聲道:“你不必如此,就算他們想擒下我,也沒有那個本事。”

童顏並不回頭,也沒有放低手中之劍:“我早當你是我的兄弟。”

童顏出生於烏槎國收魂人世家,從小只與那些殺人器具為伍,可謂是人見人怕,連個玩伴也沒有。 獨特的身世壓抑了他天性中的少年情懷,變得乖戻而冷酷,雖經鶴髮十餘年精心調教,奪得烏槎國第一勇士之名,亦成為幾不亞於鬼失驚、蟲大師的頂級殺手,內心卻仍是個不諳世事、心智純樸的大孩子。 直到因天脈血石之故隨鶴髮遠赴錫金,在御泠堂無意中結識許驚弦,年齡雖相差幾歲,卻被他真誠重情、敏銳易感的性情打動,視為平生唯一知交,隨後又在無名土堡中並肩共抗香公子等一眾非常道殺手,並於激戰中義結金蘭。

兄弟! 許驚弦心頭一熱,不由又想到宮滌塵與多吉來,加上童顏,這是他心裡面真正當作兄弟的三個人。 哪怕宮滌塵似已漸行漸遠、多吉遠隔天涯、童顏身處叛軍之中,他都不會忘記彼此曾經付出的那份摯情。

灰衣人突然從懷中摸出一面令牌,環視其餘人:“丁先生傳下秘令:一旦發現童顏有叛國之行徑,格殺勿論!”六位烏槎國高手中有兩人尚是半信半疑,並無動作,另四人已暗中集起內力,只是礙於童顏武功,不敢搶先發動。 童顏冷笑:“那個瞎子唬得了別人,卻嚇不住我……”

灰衣人叱道:“你竟敢對丁先生如此無禮……”他一語未終,雙眼圓睜手撫咽喉,發出咯咯之聲,緩緩軟倒。 一柄短劍已由他口中刺入,大量湧出的鮮血堵住氣管,他再也吐不出半個字。

童顏短劍忽發忽收,疾如輕煙,只一劍便將對方置於死地。 他向來固執任性,膽大妄為,心目中這世上的親人只有父母、師父鶴髮與許驚弦幾人,決不容他人相害。 相較於兄弟之情,什麼家國大義、江湖規矩全不放在眼裡,莫說是這個媚雲教徒,就算是丁先生親至,只怕亦會不管不顧地出手。

六名烏槎國高手齊聲驚呼,各自退開半步。 童顏雖然年輕,但數年前強奪烏槎第一勇士之位,出手狠辣,劍劍沾血,他們皆曾親眼目睹,此刻見他出手迅捷幾乎瞧不清楚,武功比起當年更強幾分,心頭驚懼莫名,縱有不忿之意,亦無拼死一搏之膽氣。

童顏淡然道:“丁先生算什麼東西?竟敢派人軟禁我師父,我早就瞧他不慣了。你們都是我的族人,只要不與我兄弟為難,我決不加害。待回去後我自會向國君謝罪,不會連累諸位。”原來寧徊風早知鶴髮曾是御泠堂碧葉使的身份,唯恐他念著明將軍的舊情破壞剌明計劃,所以將他留於烏槎國內,並暗中派人看管,童顏雖不明其中緣由,卻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烏槎國眾高手彼此對視,神色複雜。 童顏快劍無雙,加之許驚弦相助,合六人之力諒也難敵,若童顏果真信守諾言,自然還是不多生事端為妙。 就怕他犯下叛國重罪要殺人滅口,唯有合力相抗方可保命。

童顏一向獨來獨往,我行我素。 這六人都是江湖經驗豐富,見慣了爾虞我詐之事,均在猜想他這番話到底是真心之語還是緩兵之計。 若是後者,與其待他逐個擊破,還不如一併出手先發製人……六人各自猜想不定,難下決斷,眼中戒備之色更濃。 此時若有人開口打破平衡,恐怕立刻就是死鬥之局。

許驚弦雖比童顏小幾歲,對人性的理解卻遠較他深,清楚這六人的心思,正想暗中提醒童顏,忽覺眾人齊齊倒吸一口氣,注意力轉向他的身後。

不知何時,明將軍已立於十餘步外,手扶一株大樹,面容平淡無波,凌厲的目光鎖定全場。 童顏等人雖從未見過明將軍,但那懷抱日月的雍容氣質、那揮灑自如的高手風範、那君臨天下的淋漓氣勢,舍明將軍其誰?

“明將軍果然在此!”童顏口中喃喃道,手指輕撫短劍,臉上閃過一絲​​狂熱。 他嗜武若狂,不然當初也不會因為欲在蒙泊國師面前炫耀武技而迫顧思空等人訂下生死賭局。 天下第一高手形如鬼魅般的出現方式不但沒有帶給他巨大壓力,反而點燃了他前所未有的鬥志,全身潛能都因此而被激發。

“晚輩童顏,請戰明將軍!”童顏目射異彩,一字一句道。 對於他而言,哪怕實力不濟,這一戰也勢在必行,雖死無憾!

許驚弦暗暗叫苦,他知道明將軍重傷未癒,恐是聞得打鬥之聲惟恐自己有失方才現身。 而童顏看似行事莽撞,不通機心,但受鶴髮十三年傾心調教,憑著靈動身法,詭異劍招,武功足可與天下一流高手比肩,以明將軍目前的狀態,未必能敵。

童顏出手無情,劍劍沾血幾不空回,明將軍的流轉神功更是霸道無匹,威凌天下數十年。 這兩人一旦交手,極可能是不死不休之局。 許驚弦實不願任何一人有所損傷,他不及細想,急忙攔在兩人中間,按住童顏握劍之手:“你若當我是​​兄弟,今日就不要出手。”

童顏一怔:“你是什麼意思?他不是你的仇人麼?”他向來心直口快,又想當然地以為許驚弦投靠明將軍只為報仇,所以出言全無遮攔。

許驚弦暗嘆一聲,方才童顏曾叫出自己的名字,也不知是否被明將軍聽見。 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朗然道:“過去之事也不必提,今日我作為一名戰士,決不會容人傷害將軍。”

童顏沉思良久,緩緩放低掌中短劍,壓低聲音道:“我是不懂你在做什麼,但我既當你是兄弟,自當尊重你的決定。”隨即望定明將軍,眼中神光暴漲,忽出劍虛劈一記,一段樹枝無風自落,冷聲道:“既然將軍身上有傷,我縱然勝你也不光彩。今日之戰暫且押後,總有一日,我要與你一戰!”

許驚弦素知童顏桀驁不馴、漠視一切規矩的性子,何況又身負截殺明將軍的任務,此刻肯袖手旁觀決非出於江湖道義,而是看重與自己的真摯友情,心頭感激之情無以表達,暗中重重握了一下童顏的手。

明將軍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那樹枝的斷口上,他自然知曉昔日禦冷堂碧葉使桑雨鴻遠赴烏槎化名鶴髮之事,亦曾聽聞童顏之名,但直到今日方才得見,以天下第一高手的眼力,不難從樹枝斷口中看出重顏這一劍所蘊含的絕世武功。 想不到這位異族少年年紀不大,武功卻是驚人,暗忖即使自己身上完好無傷,與之公平對決,恐怕十招之內亦不敢言勝。 儘管素知鶴髮教​​悔之能,但童顏的武功依然遠超明將軍的估計。

明將軍心頭暗暗詫異,順手將那段樹枝放入懷中,面上淡然一笑:“若我不死隨時恭候大駕。”轉頭看著其餘六名烏槎國高手:“麻煩諸位轉告烏槎國君,刀兵無情,禍亂百姓,泰親王既已伏誅。和談之約依然有效,只要貴國不再侵我中原,朝廷亦不會兵髮烏槎國。”

那六位烏槎國高手雖瞧出明將軍傷得不輕,卻難以得知他武功還留有幾成。 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威震江湖二十餘年,此際縱是虎落平陽亦無人敢稍捋虎鬚。 何況若無童顏相助,只憑許驚弦一人便足有一拼之力,更不知明將軍身邊是否還暗伏有其他手下。 六人互望一眼,皆知硬拼不智,一人抱拳道“我等必會把將軍之言轉告國君,不過就算國君肯接受將軍的建議,恐怕也無力約束擒天堡與媚雲教等人……”此語無疑暗示前路尚有更多埋伏。

明將軍揮手道:“只要烏槎國君以大局為重,自律手下即可。至於那些擒天堡、媚雲教的殺手麼……嘿嘿,明某縱橫一世,想殺我的人數不勝數,可有人得逞了麼?”這句話說得豪態盡露,果有一代梟雄之氣勢。

無人再有異議,童顏與六位烏槎高手對明將軍抱拳施禮,態度不乏恭謹,隨即離去。 許驚弦留意到童顏臨行前對自己悄悄眨了眨眼睛,似乎尚有話想說,卻一時猜不透他的用意。

赤虎從一旁閃出,戰刀出鞘,橫身攔在許驚弦與明將軍之間,神情複雜欲言又止。 望向許驚弦的目光中既有難以置信的驚訝,亦夾雜著一份苦澀,顯然已聽到了童顏的話。

明將軍輕輕一抬手,已把戰刀從赤虎的手中奪下,聲音平淡而嚴肅:“我決不會允許士兵把武器對準自己的兄弟。”

“但剛才那個殺手親口說,吳言是……”

不等赤虎的質問出口,明將軍已打斷了他:“你是相信自家兄弟,還是相信敵人?”

赤虎遲疑的目光始終釘在許驚弦身上,在平時,兄弟情義與軍人的忠誠之間,這個率直漢子難作取捨,但在這等處境下,他別無選擇,必須承擔起一個戰士保護主帥的責任。

許驚弦靜默著,此刻如何分辯都蒼白無力。 他不會因為赤虎的懷疑而憤怒,也不會因為明將軍的信任而感激,他只是做自己認定的事情,無須他人的認同。

良久後,明將軍喟然一聲長嘆,轉開話題:“此次摘星行動,我犯下了三個錯誤,害了五百將士。”

赤虎與許驚弦不約而同地開口:“為國盡忠,我等雖死無憾。”“泰親王伏誅,戰爭的勝利終將屬於我們,將軍何須自責?”

明將軍對二人的勸解不置可否,苦笑道:“那個替烏槎國君送信的吊靴鬼其實是將軍府安插在擒天堡的耳目,真實身份乃是鬼失驚'星星漫天'紫木組中的井木犴,四年前趁擒天堡事變易容為吊靴鬼,潛伏至今,本打算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卻不料事到臨頭倒戈一擊。記住,無論我們三人誰能活著回京師,都務必要把此事告訴水總管與鬼失驚,嘿嘿,若讓這個叛徒多活幾天,莫說黑道第一殺手顏面無光,就是將軍府也會被人瞧不起了……”說到最後一句,一股殺氣悄然瀰漫。

許驚弦恍然大悟:四年前困龍山莊一戰,吊靴鬼確實死在林青的袖箭之下,但當時鬼失驚亦並非孤身赴宴,而是另有弟子在周圍接應,待諸人都離開後,便派井木犴假裝吊靴鬼詐死。 那時擒天堡正值混亂之際,堡主龍判官被軟禁多時,寧徊風、魯子洋等人遠遁他鄉,正是潛伏的絕妙時機。 更何況吊靴鬼相貌特殊,只要在那最醒目的一對吊眼上多下些工夫,旁人乍望去便不會多疑,日後言語中如有破綻,又可藉口顱部受林青暗器之傷失去記憶……鬼失驚手下二十八弟子合稱“星星漫天”,暗合二十八星宿,犴生性狡猾,最善偽裝,果然名副其實。

只可惜寧徊風化名丁先生重回擒天堡,以他的精明,並木犴實難繼續掩飾下去,寧徊風何等人物,自當軟硬兼施,或以死相脅,或以利相誘,反將其收買。 這一枚預留的棋子本是將軍府的殺手鐧,如今卻成了寧徊風迷惑明將軍的武器。 井木犴送信時暗中給明將軍打了那個奇怪的手勢以示安全,最終讓明將軍盡釋疑慮,留守熒惑城等待烏槎國君前來和談。 萬事俱備,刺明計劃隨即發出了最後的致命一擊。 想通原委後,再想到犧牲旳五百摘星營將士,許驚弦亦對井木犴這反復小人恨之入骨。

“我對吊靴鬼的判斷固然是一個嚴重的失誤,但相比之下,前兩個錯誤才是決定性的。”明將軍頗有深意的目光鎖在許驚弦臉上,緩緩道“我犯下旳第一個錯誤是……”

許驚弦昂首迎向明將軍的視線,他自知被寧徊風利用,內心愧對挑千仇之死。 雖然他相信此刻明將軍的武功已對自己造成不了威脅,但要想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必須勇敢面對任何指責。

明將軍的語聲突然中斷,抬指按唇,壓低聲音道:“有人來了。—個人,輕功極好……”即使是重傷之餘,明將軍耳目靈動依然遠勝他人。

來人速度極快,還不等三人各自隱匿,已從樹影中翻身而出,落在許驚弦面前。 單身只劍,面如稚子,卻是童顏去而復還。

許驚弦方才瞅見童顏暗打的眼色,已猜他必還另有話要說,卻不料回來得如此之快。

童顏收起平日漫不在乎的神情,滿面正色,無形中倒似長大了許多。 他先將一小小的油布包遞給明將軍:“兩個月前離開烏槎國時,家師有命,如果能見到將軍,務將此物交給你。”

明將軍接過油布包,微微頷首以謝:“尊師一切無恙麼?”

“他只是被軟禁於烏槎王宮不得外出,並無損傷。”

明將軍低嘆:“尊師神機妙算,看來早就料定我今日之難。他早已不理俗塵之事,竟然還能念著我,足見盛情。告訴他,昔日恩怨,一筆勾銷。日後再遇,仍是故友。”

童顏對鶴髮的來歷最是好奇,一路猜想師父與明將軍之間的關係,聽此回答卻依然不得要領。 他眨眨眼睛:“將軍不怕這裡面有何陰謀麼?”他嚴遵師命,自己也不知道油布包裡裝的是何物品,只憑手感似是字畫之類。

明將軍大笑:“我或許會看錯有些人,比如丁先生與並木犴,但有些人我決不會看錯,尊師就是其中一位。”

童顏向來服膺鶴髮之能,聽了倒不覺如何。 但許驚弦乍聞丁先生之名,悚然一驚:難道明將軍早就知道丁先生乃是寧徊鳳所扮麼? 此刻回想宜賓城頭明將軍特意詢問自己對寧徊風的看法,恐非偶然。 如果自己的猜想屬實,或許明將軍原本未將刺明計劃放在心上,不承想身為御泠堂紅塵使的寧徊風竟然對他下手,這才導致了今日之困局。

“我自會約束那六位烏槎國高手,在向國君匯報之前,不會把你們的行藏洩露。但是……”童顏轉而面對許驚弦,低沉的聲音裡有一種毫不掩飾的困惑與驚詫:“我可以肯定,媚雲教在你身上下了蠱,擁有秘術的媚雲教徒能夠鎖定你所在的方位,所以我們才能夠迅速找到你們的足跡,這一點務必小心。”

許驚弦驚得目瞪口呆。 童顏等人出現前那一瞬間詭異的寂靜清楚地重現腦海,剎那間他明白了一切。

兩個月前在大理總壇,媚雲教主陸文定與許驚弦共飲了一杯,隨後馮破天暗地找上了他,告知那酒中下有一年後方才發作的“曦桑之蠱”並給了他一支竹管,其中有一隻百年暮蟬,每日聽其無聲鳴叫即可化解。 那杯酒本身到底有無問題? 是否這一支竹管才是真正的伏筆?

另一個疑點湧上心頭:馮破天​​身為媚雲教赤蠍右使,縱然再不得陸文定的寵信,也決不可能對剌明計劃一無所知。 或許從馮破天假意放走自己的那一刻開始,所有的計劃都已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之中。

這一切必然都是出於寧徊風的設計,難怪他如此放心讓自己單獨前往成都投靠朝廷大軍,那是因為只要他身上帶著這支竹管,無論到海角天涯,總也逃不出寧徊風的手心。 這一串連環毒計,直到此刻窮圖匕見之際,終於水落石出!

童顏儘管天不怕地不怕,卻也擔心自己的行為連累鶴髮,不敢多停留。 向許驚弦囑咐幾句後,便與三人匆匆告別。

許驚弦驚怒交集,摸出那支竹管,喃喃罵道:“原來都是這個鬼東西害事……”

他正要把竹管遠遠拋出去,明將軍卻及時制止了他:“先留著它,或許日後還有用。”

赤虎不明所以,奇道:“這是為什麼?”

明將軍神秘一笑:“這是我們旳麻煩,也有可能是敵人的麻煩。”從頭至尾,他都沒有問這支竹管的來歷,但顯然對其效能已是胸有成竹。

明將軍慢慢打開油布包,一共三層,最後赫然露出半尺方圓的一張白紙。 紙上以簡單的線條勾勒出山川、河流,另有一些小字標註,原來竟是一張地圖。 最醒目的是地圖中間一個紅點,旁邊三個小字:熒惑城。

明將軍輕輕的嘆息聲中似有惋惜,亦有一絲敬佩:“鶴髮身為靜塵齋中'冥沉士',以觀察力而論,雖不及千仇,卻也有遠超旁人洞悉因果的能力。僅憑此圖來看,早在兩個月前,他就已料到我必會伺機突襲熒惑城。雖然這是一個陷阱,但亦是用最快的時間、最小的代價嬴得這場戰爭勝利的必然途徑!”

這一帶都是深山、密林、激流,若不知詳細地形,恐怕只能在泥沼迷瘴中繞圈子,這幅地圖可謂是雪中送炭。 三人研究了一會兒地圖,大致定下先往南行迷惑敵人,再朝北進的路線。

赤虎不通文墨,只看明將軍與許驚弦在地圖上指指點點,為了避開敵軍埋伏而大兜圈子,不免頭昏腦脹,喃喃道:“要是有馬就好了……”在這樣險惡的地勢中逃生,既無援軍,又無給養,更有圍追堵截的大隊叛軍,時間無疑最為寶貴。 可單憑雙腳,實難快速突圍。

明將軍拍拍赤虎的肩膀:“說得對,下一步我們就先搶他幾匹馬。”

赤虎張口結舌,還道明將軍在諷剌自己口不擇言。 在此情勢下,本要千方百計避開追兵,又怎能輕易去招惹敵人?

許驚弦卻是心有靈犀,以明將軍的性格,越是這等困難的情勢,越不會認輸。 突施反擊或有風險,但也會讓敵人誤以為明將軍的傷勢並無大礙,追捕時不免小心翼翼,或有機可乘。 但這個反擊行動必須找准時機,若陷入大群敵人的圍困之中,反而弄巧成拙。

明將軍心中已有定計,他從許驚弦手中接下那支藏有百年暮蟬的竹管,沉聲道:“在給你留下這支竹管之時,縱然能算定我要落入熒惑城這個陷阱之中,也決不可能算准你會與我一同逃走。剛才儘管童顏等人尋來,必也是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一試竹管的效力,如果能確定我與你同行,來的決不會僅僅只有八個人。依此而論,下一批憑藉這支竹管而尋來的敵人,一定是最想殺你的人……”

許驚弦澀然點頭,陸文定終於還是不肯放過他,對於某人而言,在膨脹的權力慾望面前,血脈親情又算得了什麼?

“那麼,來的人決不會多,大概只有媚雲教最高層的幾個人。”

明將軍簡單而篤定的結論在許驚弦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至此他終於肯定明將軍識破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並對自己的身世亦瞭如指掌。 唯一的問題是,他到底是早就知曉,還是剛才童顏的話無意中洩露了天機?

好個許驚弦,儘管內心震驚得無以復加,卻依然直視明將軍那犀利如箭的雙眼,朗聲道:“將軍說得不錯,媚雲教主一定會親自來殺我,而且不會率領眾多手下,這也正是我們反擊的好機會。”

弒親謀權、豆萁相煎,向來為世人所輕蔑。 為免手下齒冷,陸文定要殺堂弟許驚弦,決不可能張揚其事。

明將軍眼中閃過一絲讚賞,許驚弦故作鎮定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明知自己識破真相,卻依舊能坦然面對,無論是源於少年的無所畏懼、還是智慧高絕的精明算計,皆是同樣的難得。

唯有赤虎一頭霧水,渾不解許驚弦既然是明將軍的仇人,為何媚雲教主又要親自來追殺他? 這個外表單純的少年到底有何神秘的來歷?

明將軍拍著兩位手下戰士的肩膀,放聲大笑:“就算我的武功只剩下半成,有你二人相助,區區一個媚雲教主又算得了什麼?”

就在明將軍說話間,他掌中的竹管幾不可覺地微微顫抖了一下,四周景物依舊,卻有股濃濃的死寂悄然瀰漫開來,周遭彷彿陷入天地初開、萬物皆暗的混沌之中。

“右前方、百步之內。”一位黑衣黑袍、並以黑絲巾蒙著頭面的媚雲教徒壓低聲音道。 在他的掌中,亦有一枚小小的竹管,一根淡綠色的絲線從竹管裡透出,纏在他的右手腕,輕輕顫動著,一下下敲擊在他的脈門上。 在竹管中,裝著另一隻百年暮蟬,這種奇特的生物能夠跨越空間用―種人耳聽不見的聲音與同類交流,也只有精通蠱術的人才能從那絲線的顫動中辨別出它所尋找同類的方位。

陸文定翻身下馬,低低嘆了—口氣,然後在那黑衣人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你放心去吧,我會照顧好你的家人。”

這個黑衣人是媚雲教中司職修煉蠱術的惑心堂長老,儘管他並不知道教主的真正目的,但以他精修各類蠱術二十餘年的敏感,早已暗暗覺察到此行之後自己將被滅口的下場。 不過他依然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並不是每個媚雲教徒都甘心為教主而死,可凡是長時間接觸蠱術的人,都會對生命有一種通透的徹悟。

——連一隻小小的蟲子都可以隨意控制人類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何況是冥冥之中俯瞰芸芸眾生的命運之神?

所以,黑衣人只是淡然點了點頭,盤膝坐在一棵大樹下,袍袖輕揚,隨即身體輕輕一震,就此不動。 如果有人解開他的黑衣,將會看見一道肉眼難察的墨線由他的肚臍處呈圓圈狀往四周發散,直抵心臟。

化名盧居蒼的魯子洋與馮破天將四匹快馬拴在樹上,然後一左一右護在陸文定身旁,等他下令。 他們有備而來,馬蹄上早已包裹厚厚的軟布,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進行。

陸文定卻定在原地,凝視著濃稠如墨的黑夜,目光閃動,良久沒有發聲。 剎那間他想起了許驚弦擲地有聲的話語:“你年長我十餘歲,當我小的時候一定抱過我,哄過我,就算你不念舊情,執意要殺我,我也只會束手待斃,決不會朝唯一還活著的親人出手。”幾個場景在陸文定腦海中來回閃現著:威嚴的伯父對他的教誨、美麗的堂嬸對他的疼惜、十幾歲的他抱著那個才出生不久的孩子,一面搖著一串小鈴鐺逗他開懷……

馮破天神情複雜,幾度欲言又止,他也想到了四年前在清水小鎮初遇的那個聰明可愛的孩子。 但他知道,自己在媚雲教中的地位已是大不如前,以往一意支持陸文淵的行為早已惹來陸文定的猜忌,要想保住赤蛇右使的位置,最好還是不要多管陸文定的家事……

唯有魯子洋面色如常,低聲提醒道:“教主快下令吧,遲恐有變​​。”

陸文定一咬牙,艱難地從唇中擠出兩個字:“行動!”

三人藉著密林遮住身形,往右前方掩去。 然而走了足足百步,卻根本未發現任何蹤跡。

魯子洋疑惑道:“盛長老會不會明知必死,所以給了我們錯誤的情報?”盛長老便是那位借百年暮蟬探查許驚弦方位的黑衣人。

馮破天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陰不陽地道:“盧左使畢竟才來本教不久,無法體會本教教徒對教主的赤誠之心。”

陸文定一肚子氣亦無可宣洩,沉聲道:“盛長老為本教捐軀,我不想聽到任何人對他有不恭言語。”他性情陰沉,早知魯子洋有丁先生做後台,平時對他十分客氣,極難有這等重話。

魯子洋不願當面頂撞教主,暗自冷笑,朝前望去,驀然一怔,失聲道:“不好,我們恐怕中計了。”

陸文定與馮破天循​​聲望去,但見前方幾步外的大樹枝丫上懸掛著一支竹管,正是馮破天當日交給許驚弦之物。

三人暗自集氣戒備,然而等了良久,周圍依舊一片沉寂,並無動靜。 陸文定取下竹管,依然能感覺到管中的百年暮蟬不安地震顫著,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發現。

忽聽來路上馬兒長嘶,三人互望一眼,心知不妙,急急趕回,卻見原先拴在樹上的四匹馬皆不翼而飛,唯有那盛長老的屍身依舊靠坐在大樹下。

馮破天暗舒一口氣,喃喃道:“這是調虎離山之計,看來我們的計劃已被他識破了,恐怕早就騎著馬兒跑遠了。”

魯子洋四處搜尋一番,卻無收穫,寒聲發話道:“當初馮右使可是信誓旦旦,說此蠱神不知鬼不覺,絕對不會出差錯,如今又怎麼說?”

陸文定輕咳一聲:“罷了,那小子機靈得緊,此事怪不得馮右使。”事實上如今不必再與堂弟兵刃相見,他亦覺心頭輕鬆。

魯子洋仍是不依不饒:“陸教主曾在丁先生面前立過軍令狀,務必要置那小子於死地。現在如何交差?”

陸文定眼中閃過一絲怒氣:“泰親王一死,十幾萬大軍皆成烏合之眾,不日將散,誰​​還顧得上什麼軍令狀,何況丁先生與龍堡主負責截殺明將軍,一旦放虎歸山,擒天堡的麻煩可比媚雲教大多了……”

魯子洋道:“以丁先生的神機妙算,明將軍決不可能逃脫我們的天羅地網。只要他一死,朝廷數万大軍都轉成為一盤散沙,憑著烏槎國的兵力,再加上錫金相助,中原唾手可得……嘿嘿,如此亂世才是建功立業之機,陸教主可不要在這當口洩氣啊。”

陸文定嘆道:“我可沒有那麼大野心,唯願媚雲教上下數千弟子平安無恙就好。”

魯子洋寒光望著陸文定,平日的慈眉善目蕩然無存,慢慢吐出一句話:“丁先生私下評價陸教主胸無大志,只求偏安一隅,看來果真沒有說錯。”馮破天大怒: “放肆!你竟敢對教主如此說話,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當我什麼身份?”魯子洋冷笑,“實話告訴你吧,我加入媚雲教只是為了促成幾方聯盟的權宜之策。等到殺了明將軍,再直取中原,改朝換代後我就是堂堂開國大將,榮華富貴唾手可得,豈會稀罕你小小媚雲教左使的位置?”事實上他在媚雲教中隱忍多年,一方面為了刺明計劃,另一方面則暗中培植黨羽,伺機取陸文定而代之。 此際追殺許驚弦無功,再也按捺不住,素日積怨爆發,不惜與陸、馮兩人反目。

陸文定愣住了:“就憑丁先生那個瞎子也妄想做皇帝?真是可笑。”

魯子洋神秘一笑:“我不妨再告訴你一個秘密,真命天子另有其人,就連丁先生也是聽命於他。”

“他是誰?”

“既然陸教主已抱著全身而退的打算,我自然就不會告訴你了。”魯子洋正自得意,忽見陸文定與馮破天滿面驚詫,眼神直勾勾地望著他的身後,他回首望去,卻見那盛長老的屍體一動,竟長身而起。

魯子洋不愧見過些場面,一怔之下已料定必是許驚弦偷走馬兒後藏於盛長老屍身之下,冷喝一聲:“原來是你小子裝神弄鬼,陸教主既不忍下手,就由我來超度你吧……”

想不到許驚弦膽色過人,不但不逃,反而藉屍藏身,偷聽自己說話,魯子洋氣惱之下當即抬右掌拍去。 卻見對方不避不讓,奮然舉掌相迎。 看那勢道,這將是不留後路、拼盡全力的一掌。

魯子洋早探得許驚弦底細,知他劍法雖高,但丹田被廢,身無內力,就算憤而出手,也絕難匹敵自己的數十年功力。 滿以為對方就算能接下這一掌,也必會被震得站立不穩,誰知就在雙掌相交的一剎那,對方看似全無花巧硬碰硬的掌勢竟驀然一顫,幻變出千萬道掌影,將他的右掌包圍其中,他運足的十成內力如泥牛入海,全然擊在空處。

“咯”的一聲輕響,魯子洋右腕竟被自己的力道卸得脫臼。

這一掌,可怕的不是招法的精巧,而是掌力在剎那間收放自如的轉換,渾若天成。

魯子洋奉丁先生之命投入媚雲教,平日皆低調行事,極少顯露身手。 但他本是御泠堂炎日旗中秘傳高手,武功僅次於炎日旗主紅塵使寧徊風,所以才敢有恃無恐公然與陸文定反目。 但不曾想半招之間就受人所製,固然有輕敵之因素,但對方的武功也確實高得不可思議。 這一刻,他心理上所受的重創比腕間的疼痛更令他喪失鬥志。

如此出神入化的武功,絕非許驚弦那個十六歲少年能掌握,他只想到了一個人。

一個可怕的人!

盛長老的黑衣無聲地褪下,露出裝扮者高大的身形、隱現殺氣的面容、如能刺破人心的銳利雙目。

明將軍! 流轉神功!

陸文定與馮破天大驚失色,一時竟忘了出手。 他們本以為三人合力對付許驚弦綽綽有餘,不承想竟會惹來明將軍這個煞星。 縱然明將軍面顯衰容,但多年積威之下,足以讓任何對手膽戰心驚。

明將軍高大的身影不動如山,流轉神功如有質無形的武器罩住魯子洋胸腹數道大穴,漠然發話:“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主子的野心,禦泠堂副堂主的身份已不能讓他滿足,他不但要做天下第一美男子,更要做天下第一人!”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卻令在場諸人心裡各自受到不同程度的震動。

那個擁有一張俊秀面容的公子哥簡歌,才是剌明計劃的真正幕後主使! 魯子洋本是凝神對抗流轉神功強大的壓力,乍聽明將軍此言,內息不由一窒,險些導致經脈錯亂。 他強按內心震驚,低聲道:“那隻不過是簡公子的妄想,將軍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明將軍冷冷一笑:“天下第一的稱號是別人給的,我自己更願意做一個恩怨分明的江湖人。”

魯子洋心頭泛起絕望。 明將軍身為天后傳人,四大家族與禦泠堂都是其屬下,此次由簡歌率一眾禦冷堂叛將發起的刺明計劃已徹底激怒了他。 “恩怨分明”四個字聽在耳中,無疑就是一道催命符。

魯子洋自忖難有生望,唯有奮力一搏。 他只怕剛才與陸文定、馮破天撕破了面皮他們袖手不理,放聲大叫道:“陸教主、馮右使一齊上啊,明將軍已受了重傷,殺了他萬事皆休,如若不然,我們誰也逃不掉……”

陸文定與馮破天江湖經驗何等豐富,深知面對明將軍如此強敵,唯有拋下一切顧慮與魯子洋聯手,三人暗踩步法,移形換位,對明將軍隱成合圍之勢。 馮破天掣刀在手,陸文定探指入懷,魯子洋則是深吸一口氣,左手桉在右腕上咬牙將脫臼的腕骨接好。

儘管流轉神功威震江湖多年,戰無不勝,但明將軍有傷在身,以三人合力,更憑著媚雲教出神入化的毒蠱之術,他們至少應有三四成保命的機會。

明將軍卻對三人的行動視若不見,負手望天:“陸教主且放寬心,明某今日不會對你出手。媚雲教的恩怨,自有人與你​​了結。”

陸文定悚然回頭,但見許驚弦手持顯鋒劍,靜如磐石,端然立於他身後。 隨即聽到不遠處又響起數記戰刀出鞘之聲,心頭不由一緊:原來周圍還另有伏兵。 一念至此,內氣頓時洩了幾分。

許驚弦的目光從堂兄身上轉向顯鋒劍刃流轉不定的光芒,輕嘆一聲:“兩月前一別,還當你已認下我這個兄弟。卻沒有想到,你我重逢之際,竟會是這般兵刃相見的局面。”

陸文定淒然一笑:“下蠱之事,馮右使乃是得我命令,不得不為。畢竟他是外人,不必摻和到你我家事之中。若你蠃了,可否放他一馬?”說話間飛刀已掣在他手中,指縫裡銀華若隱若現。

馮破天欲要開口,被陸文定以眼神制止。

許驚弦略一思索,語氣意外的柔和:“如果沒有丁先生迫你立下軍令狀,你還會殺我麼?”

陸文定思索片刻,緩緩道:“如果你平庸一些,大概我更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殺機。”或許這並不完全是他內心的想法,但畢竟身為一教之尊,於此生死關頭也不願意示弱求饒。

許驚弦敏銳地捕捉到陸文定言語中的遺憾之意,一字一句道:“至少,你的心裡是矛盾的?”

陸文定靜默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許驚弦朗然一笑,還劍入鞘:“那就足夠了。”

陸文定一愣:“足夠了?”

“是的,足夠我依然敬你為堂兄。”

陸文定神情頹然,呆了半晌,指尖銀刀落地,長嘆一聲:“我輸了。相比之下,你更有做教主的氣度。”

“不,輸的是權勢和慾望,而不是陸姓之人!”

兩人對視許久。 第一次,許驚弦從陸文定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股真摯的兄弟之情。

明將軍目光閃動,忽然一揮手:“你們走吧。”目光轉向魯子洋:“包括你。”

魯子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滿撐的真氣立洩:“將軍……”

明將軍微微一笑:“不要以為我會因為那小子的仁慈而心軟,放過你是因為我想讓你替我帶兩句話。”

“將軍請講。”

“第一,告訴吊靴鬼,下一道將軍令上將會刻著他的名字。”近年來將軍府開始著手整頓江湖秩序,以一面令牌為信物,人稱將軍令。 包括去年初秋傳至江南五劍山莊的令牌,八九年期間將軍令六次出手,從不落空,可謂是一道死刑的判決書。

魯子洋點頭應允,暗忖以往將軍令針對的或是江湖名門大派,或是朝中重臣要員,此次出手,上面卻只有吊靴鬼一個名字,也可算是他的榮幸了。 由此也可見明將軍對於間接害死五百摘星營將士的叛徒是何等痛恨。

“第二,替我轉告簡歌一句話……”

“這……不瞞將軍,簡公子云遊天下,行蹤不定,在下只怕有負所託。”

“那位瞞天過海的丁先生一定知道簡歌的下落,由他轉告也無妨。”明將軍一笑,“若是這點小事也做不到,你今日也不必走了。”

許驚弦心頭大震:聽明將軍語氣,恐怕他早就知道丁先生是寧徊風所扮!

魯子洋保命為上,連連點頭:“不知將軍要我轉告簡公子什麼話?”

明將軍面容一整,神情極為鄭重,慢慢吐出六個字:“寒魂謝,諸神誡。”

魯子洋大奇,脫口道:“這是什麼意思?”

明將軍不由分說地一擺手:“簡歌聽到了自然會明白。走吧!”

等陸文定等人走遠後,明將軍長吐一口氣,扶著樹幹緩緩坐倒在地,喘息不定。 事實上他重傷未癒,剛才只是憑著一口殘存的真​​氣強運流轉神功震懾魯子洋,自身損耗極大,幾近虛脫。 假設魯子洋狗急跳牆拼死一搏,他也未必有勝算,放走對方亦是出於無奈。

明將軍身為武學與兵法大家,極通虛實之道,即使在本​​方實力不濟的情況下,亦能在氣勢上強行壓倒敵人,給自己的逃亡蠃得一線喘息之機。

赤虎從林中閃出:“將軍雖然饒了他們性命,他們卻未必感恩,只怕過不多久就會帶兵前來追殺,此處實在危險,我們還是快上馬走吧。”他奉了明將軍的命令,剛才一直在左近照看馬匹,又故意連續拔刀以惑敵人。

明將軍卻道:“赤虎聽令。你帶著四匹馬兒用最快速度獨自往北行,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赤虎一怔:“將軍不走麼?”隨即反應過來,“屬下拼了這條命,也要把敵人引開。”

“記住,若遇敵情,棄馬逃生,不可力敵。”

赤虎咬牙道:“將軍不要顧惜俺,只要你安金,赤虎就是死了也甘願。”

許驚弦知道赤虎的倔脾氣,開解道:“這可不完全是為了你的性命,若是敵人見到只有你一人,必能猜到將軍另有去處,倒不如放馬自走讓他們疑神疑鬼。 ”

明將軍撫掌以示讚許:“吳言所言極是。我們是摘星營最後的三個人,一定都要活著回去!”

赤虎正要開口,卻見許驚弦神情肅穆,緩緩道:“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決不讓何人傷害將軍。”

赤虎望著許驚弦真誠的面容,對他僅存的一絲疑慮終於菸消雲散,鄭重點頭應承。 幾匹馬兒的馬鞍上備有一些食物和清水,三人飽餐一頓,又將剩餘的食物大致分配,隨即赤虎依計策馬離開。

明將軍調息一陣後,精神略長,攤幵鶴髮所繪的地圖,稍稍沉吟,用手一指:“我和你,去這裡。”

許驚弦抬眼望去,明將軍的指尖停在地圖的最東面,旁邊標註著四個小字:“惡靈沼澤!”

這四個字才一入眼,原本只有黑白兩色的地圖彷彿就顯現出一大片泛著死氣的暗灰色地帶。

在謾勒山脈東面,方圓五十里,是漫無邊際、人跡罕至的水澤。

一潭潭死水隨處可見,水里卻不生一絲雜草,水面上像是浮著一層淡灰色的薄膜。 這裡根本沒有道路,甚至找不到一處稍微乾硬些的地面,只有動輒陷足至膝的青灰色泥濘​​,用力掙扎只會越陷越深,泥濘中不時泛起大大小小的氣泡,形成凝於地面半尺、經久不散的瘴氣,腐爛的味道在空中飄散著,讓人聞之欲嘔。

這裡彷彿是被上蒼所遺棄的地方,目之所見,幾乎找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跡,只有亙古不變的灰色、瀰漫的瘴氣、墓園般的死寂。

但若屏息細聽,卻可從那水澤里、泥濘下聽到許多不同尋常的聲音,如鬼哭狼嚎,若蟲豸爬行,讓人發狂地猜想有什麼怪物正潛伏於地底,伺機用長長的利爪攫住獵物,飽餐一頓。

“惡靈沼澤”果然是地如其名,這是一片魔鬼也不願涉足的地域,到處都是單調而乏味的暗灰色,就連太陽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層灰紗,曬得人昏昏沉沉,了無生趣。 但只要稍有不慎,一旦陷入泥沼中,必將被惡靈所攫,墜入那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獄之中。

無邊無際的泥濘將闖入者的痕跡抹去,不留絲毫痕跡。 這裡是死地,但也是逃亡者與追捕者的惡夢。

許驚弦與明將軍於凌晨時分進入惡靈沼澤。 他們身上雖帶著避瘴之藥物,但為防萬一,仍是以濕巾掩鼻,盡量屏住呼吸,更無法運起輕功,走了足足兩個時辰,才不過行出二十餘里。 道路難行,再加上各懷心事,一路上兩人全無言語,只是一前一後、機械地一步步朝惡靈沼澤深處走去。 只有當對方偶爾失足的時候,才投來關注的一瞥。

再走出不遠,隱約可見前方半里處的一片丘陵。 透過瘴霧望去,山勢並不高,只是曲折起伏,山上怪石嶙峋,生著零星的樹木。 雖是荒涼,但比起面前的沼澤,已是天壤之別。

明將軍毫不猶豫的前行姿態讓許驚弦隱生懷疑,按計劃赤虎擺出策馬逃生旳假象,同時引開追捕的敵人,他與明將軍只是在惡靈沼澤中略作停留,伺機與駐守於川境的朝廷大軍會合。 在鶴髮所繪的地圖上絕沒有標註這片丘陵,那裡恐怕並不是沼澤的盡頭,而是在其腹地之中。 但為何看起來明將軍似乎成竹在胸,好像對這一帶的地形早就瞭如指掌? 更何況這一路東行,再翻過幾座山就到了桂境,只會離大軍越來越遠……

彷彿猜到了許驚弦心中所想,明將軍開口打破了一路的沉默:“昨夜我曾提及自己犯下了三個錯誤,除了誤信吊靴鬼,第一個錯誤,與一個名叫許驚弦的少年有關。”

許驚弦聽明將軍挑破自家身份,索性放開襟懷,苦笑一聲:“你不殺我,是否就是錯誤之一?”

明將軍卻搖搖頭:“第一個錯誤是你我共同犯下的。你沒有控制住自己的心魔;而我,則是錯誤判斷了寧徊風將你送到我身邊的真正目的。”

“寧徊風!”許驚弦緊咬牙關,似乎要把這個名字狠狠吞入肚中,“我的心魔是​​什麼?”

“仇恨就是你的心魔,它不但蒙蔽了你的智慧,更阻擋了你獨一無二的直覺。所以在宜賓城頭,儘管我不露聲色地提醒了你關於丁先生的種種疑點,你卻依然沒有想到他就是寧徊風。”明將軍輕輕一嘆,“如果那時你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敵人,或許就是幫我補救錯誤的最後機會。遺憾的是,你我都沒有做到真正的坦誠相見。”

許驚弦沉思,宜賓城頭的一幕在心頭重現。 如果那時他看穿了寧徊風的偽裝,必不會再為虎作倀,日後也不會幫忙盜取挑千仇的佛珠,事情的發展就全然兩樣了。 一念之差,鑄成大恨。

“你何時知道了我的身份?”

“比你想像的要早得多。在成都獅子樓上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了。”

許驚弦一怔:“是因為挑千仇的觀察麼?”獅子樓上,挑千仇一眼就看出了許驚弦對明將軍心懷仇怨,卻因他乍見“死而復生”的憑天行,忽略了挑千仇的話,方才僥倖逃過一劫。

明將軍搖搖頭:“儘管禦泠堂內部已四分五裂,但表面上依然對我服膺。簡歌身為副堂主,一直與我保有聯絡,他曾輾轉託人送來情報,朝廷發兵南疆之際,要獻給我一份大禮為賀……你雖然相貌大變,但你我既為同門,流轉神功與《天命寶典》之間始終有種神秘的感應,再加上簡歌的話,我又怎麼會想不出這份'大禮'到底是什麼……”

許驚弦渾身大震,不僅僅是因為明將軍與簡歌暗中聯絡,而是因為明將軍如何也會把自己當作“大禮”? 除非他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他的剋星!

明將軍下一句話更是石破天驚:“其實……剌明計劃正是我提出來的!”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44 PM

第二十章 坐而論道

許驚弦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明將軍繼續道:“在我的設想中,以剌明計劃為幌子,禦泠堂作內應,即可一舉剿滅泰親王,掃平滇貴反叛勢力……”

許驚弦脫口道:“下一步呢?便是你擁兵自立,反攻京師,最終登上皇位,得償天后遺願麼?”

明將軍淡淡道:“這是獲得簡歌等人支持的條件,我卻未必會做。”

這不是虛言,以他威凌江湖的武功、調動天下兵馬的權力,若想造反稱帝,也不必等到今天。

“簡歌早與非常道道主慕松臣勾結,由紅塵使寧徊風化名丁先生,與非常道第一殺手'活色'葉鶯重入擒天堡,寧徊風故意擊傷憑天行之事亦只是為了迷惑龍判官,而我早已暗中通知四大家族之首領景成像入京替天行治傷。待大兵壓境之時,禦泠堂與我裡應外合,一舉掃平泰親王、烏槎國以及川滇境內的江湖勢力。這就是第一套刺明計劃的核心。”

“但你卻未想到簡歌另有圖謀,真正的剌明計劃已同時啟動。”

“不!我並沒有低估簡歌不斷膨脹的野心,更不會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御泠堂身上。大軍入川後,我便刻意斷了與寧徊風的聯繫,堂堂正正地行軍布陣,我明宗越豈會將一干叛黨放在眼裡?但千仇中毒身死,的確令我神智大亂,匆匆將尚未思考成熟的摘星行動付諸實施,這才真正掉入了簡歌的圏套。原來他不但要助我殺了泰親王,也要除掉我。”

許驚弦吸一口氣,緩緩問道:“簡歌與寧徊風送我從軍的真正意圖是什麼?是想藉你之手殺了我麼?”其實縈繞於他胸中的真正疑慮是:當剌明計劃大功告成後,自己的生死已完全無關緊要,寧徊風為何還要迫陸文定立下軍令狀,非要殺自己不可?

“以他們對我的了解,當然知道我不會殺你。但卻要讓我誤以為你是來伺機行刺,從而忽略了你真正的作用。”

“我的真正作用是什麼?”

“宜賓城頭上,我故意給了你一個行刺的機會,但你卻沒有出手。從那時起,我在開始懷疑寧徊風目的的同時,也加重了對你的信任。而正是這份信任,造成了第二個錯誤。”

許驚弦恍然大悟:“焰天涯!”

明將軍重重點頭:“我相信封冰與君東臨並沒有參與剌明計劃,但是他們保持中立的做法一定早就在簡歌與寧徊風的算計之中。你去過焰天涯,而我對本門《天命寶典》之效能。從不懷疑,所以必定會信任你對封冰、君東臨性格的判斷,從而製定出摘星行動,落入熒惑城那個陷阱之中!”

環環相扣的陰謀,直到此刻方才水落石出。

明將軍長嘆一聲:“最有可能覺察出陰謀的人,只有出身靜塵齋的千仇,所以他們不惜一切代價要除掉她。而在這件事上,我犯下了第三個、也是最不可原諒的錯誤!”

想到挑千仇對自己若有若無的惜護之情,許驚弦幾乎就要告知明將軍自己才是挑千仇之死的罪魁禍首!

明將軍卻搖搖手,制止了許驚弦將要脫口而出的話語:“確定了你的身份,我當然知道唯有那隻鷹兒才有機會從萬軍之中帶走千仇的佛珠。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死者已逝,無須多加自責,好好活下去才是對死者英靈的最好慰藉。我連容笑風都可以原諒,何況是毫不知情的你?”

一股熱流悄悄湧上許驚弦的眼眶。 無論明將軍如何開解,對於挑千仇的死,他永遠都無法釋懷。 但這一刻,他卻能真切地感受到明將軍對自己的愛護之情。 這不僅僅是一位將軍對戰士的諒解,更像是一個大師兄對犯下過失的小師弟的寬容。

明將軍續道:“盜取佛珠並不是關鍵,關鍵是我明知千仇對於我、對於全軍上下不言而喻的重要性,更何況她身無武技,我根本就不應該允許她走近雷木身邊,而我之所以犯下這個錯誤,那是因為……”他略一停頓,眼望前路,“我知道在這附近,確實有一位靜塵齋弟子!”

許驚弦順著明將軍的視線望去,那片瘴霧中若隱若現的丘陵彷彿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 他終於明白了明將軍這番話的用意,在這惡靈沼澤的深處,他們並非孤立無援。 可是就算將軍府神通廣大,又怎能在這一片窮山惡水中提前布下策應? 等待他們的人,到底是誰? 這個靜塵齋的弟子,是敵是友?

走入丘陵之中,空氣開始變得清爽起來,腳下的道路也逐漸堅實,眼前不再是一片濛濛的暗灰之色,乍現幾分綠意,山泉清澈,空谷迴響,隱有鳥鳴之聲傳入耳際。

沿著崎嶇的山路行不多遠,來到一個小小的山谷。 谷前是三間以木材與茅草搭建的小屋,小屋雖然簡陋,但門前是用樹枝編織起的掛簾,窗口懸著風鈴,木牆上以炭筆勾勒出簡單的圖案,更有兩名姿勢誇張可笑的稻草人守在屋前權作門神,再加上周圍種著各類萊蔬,紡車的聲音從屋內隱隱傳來,可以想像主人必是心性平淡的風雅之士。 雖然身處絕地之中,亦能怡然自樂。

明將軍面呈微笑走至屋前,並不舉手敲門,而是側耳傾聽紡車之聲。

紡車聲絲毫不亂,似乎根本不知有人來到門前。 許京弦暗忖主人要麼不通武功所以未能察覺,要麼身懷絕技無須戒備,或是早已游離世外'安享這平靜的隱居生活。

明將軍忽一拍掌,掌聲十分自然地混入紡車聲中,渾若合奏一闕極富韻律的曲子。 紡車聲驟然一停,似乎主人已發現有人來到,隨即又悠悠響起,與掌聲再度相和,隱有迎賓之意。 許驚弦感應到對方的善意,亦生出童心,抽出顯鋒劍,以指相彈,劍刃發出龍吟之聲,加入到合奏之中。

許驚弦雖不通音律,但《天命寶典》博大精深,通一理而曉萬理,對世間萬物皆有感應,彈劍聲、撫掌聲、紡車聲此起彼伏,配合得天衣無縫。

這一曲良久方歇,屋內人清聲道:“外子外出未歸,不便迎客,屋內曰用俱全,還請兩位自行索取。”原來主人竟是一位女子。

明將軍朗然大笑:“既遇知音,何須俗禮?出來相見又何妨?”

屋內女子似是一愣,肅聲道:“先生指教得對,小女子這便出來迎客。”許驚弦料定她就是那靜塵齋弟子,原本想像必是個外表恬淡、內心驕傲的女子,不料竟這般溫婉和氣,自承不是。 尚未謀面,已對她有了幾分好感。

小屋門一開,一位紅衫女子走了出來。 望見明將軍時,驀然一怔,隨即笑道:“將軍光臨,足令寒舍蓬篳生輝。”

她年約三十二三,不施脂粉,未見佩飾,除了一雙彷如會說話的眼睛,姿容亦只是平常。 這樣的相貌若配上素淨的粗衣,便與尋常農婦無異。 但她偏偏以一身耀人眼目的紅衫示人,卻未見半分俗氣,反而一笑間從微抿的唇線裡透出一分自傲的秀麗來。 或許她的外表談不上美麗,但那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高貴氣質卻讓世間大多數女子一生也難以企及。

明將軍苦嘆一聲:“明某避難而來,不得已打擾賢伉儷了。”

紅衫女子盈盈一笑:“昔日在京師,我曾受將軍諸多照顧,何況將軍府對外子亦有再生之德,如今有機會相報萬一,小女子備覺欣慰。”

“客氣話不必多說了。”明將軍介紹道,“這位是許驚弦許少俠。”

“許驚弦?”紅衫女子顯然聽說過明將軍剋星的傳言,面上雖不動聲色,但靈動的雙眸已掃了過來。

就在這一瞬間,許驚弦恍若又見到了挑千仇。 那是相似的一雙眼睛,充注著探詢的意味,毫無花巧地投向人們的內心世界,卻決不令人反感。 他不由想到挑千仇的話:“我們與普通人最大的不同是:他們肯定了事實,就不會懷疑;而我們必須否定懷疑後,才會接受事實。”面前的這位女子,正是挑千仇所說“我們”中的一位,她們屬於同一類人,都是游離於芸芸塵世之外的冷靜觀察者。

——靜塵齋中的慧靜士!

紅衫女子緩緩轉開目光,略施一禮:“連紅袖見過許少俠。”

紅袖,靜塵齋! 許驚弦腦中靈光一閃,驀然想到當年他被追捕王梁辰擄至京師的路上,曾提起他一生中兩次失敗的追捕,一個是蟲大師“琴棋書畫”四大弟子中的墨留白,另一個就是靜塵齋的紅袖裁紗。

連紅袖或許略通武技,但顯然絕非墨留白之類的一流高手,又怎能從追捕王手中逃脫? 再想到追捕王當時似惋惜似無奈的神情,許驚弦忽有所悟:“恕小弟魯莽,請問連姐姐的夫君可是姓梁?”

縱然靜塵齋弟子最講究心如止水,連紅袖亦驚訝得雙目圓睜:“起初聽夫君說到許少俠一路捉弄他之事,紅袖尚是疑信參半,此刻卻是不得不信了。”言語間已承認她的夫君正是追捕王梁辰。

許驚弦想到那時與追捕王一路鬥智,鬼點子層出不窮,不由大笑起來:“好久不見梁大叔,他如今可還好麼?”雖然在梁辰手裡他也吃了不少苦頭,還被強行脫下褲子打屁股,受到了平生第一次奇恥大辱,但兩人約法三章後,便再不曾欺辱他這個十二歲的孩子。 儘管他一直認定是敵非友,但至少對方是個說一不二、信守承諾的漢子。 京師中身處泰親王陣營中的幾人中,除了水秀之外,許驚弦就屬對他最有好感。

連紅袖抿唇一笑:“他好不好,過一會兒你自己問他吧。”眼裡飄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不知許少俠想到了什麼事情,竟突然有些魂不守舍呢?”

許驚弦臉上一紅:“我只是想到了與梁大叔的往事……”慌忙垂下頭去避開連紅袖的注視。 原來他剛才因水秀而思及水柔清,隨即葉鶯的影子又跳了出來,卻被連紅袖一眼瞧穿心事。

連紅袖也不說破,轉眼望向明將軍:“此處消息閉塞,幾日前聽聞朝廷大軍渡過金沙江的情報,所以外子才外出打探戰況。卻真未想到將軍已神不知鬼不覺殺入了叛軍腹地……”

許驚弦注意到她以“叛軍”稱呼泰親王所部,暗覺欣慰。 儘管追捕王當年替泰親王做事,但在國家大義上立場並未有所動搖。 聽連紅袖的語氣,對僅僅相距數百里外的戰況亦不甚了解,看來昔日排名京師八方名動之首的追捕王梁辰早已放下權名俗利,悠然於塵世之外,對世局抱著不聞不問的態度,只安心與她相守於此,做一對逍遙情侶。

“泰親王已死,叛軍不日將散。但我身負重傷,只得藉此處調養幾日。”

連紅袖欣然道:“泰親王死了?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呢,小女子先恭祝將軍凱旋。這里人跡罕至,就算敵人能找來,夫君也決不會袖手旁觀,將軍儘管放心養傷吧。”

明將軍神色黯然:“另外我還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連紅袖猛地一震,敏銳的觀察力已洞悉出真相:“千仇出事了?”

明將軍沉默不語,喉間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長嘆。

霎時,三個人都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記豪笑聲打斷了三人的緬懷:“回途中發現有人接近,只怕拙荊有失,急急趕來,卻萬萬沒有想到竟會遇到將軍。”原來追捕王梁辰已悄然歸來。 他能有追捕王之名,並在京師八方名動中排名首位,靠的就是絕頂輕功與銳利雙目。

明將軍抬眼望去,微笑道:“京師一別三年,梁兄風采更勝往昔。那時你我各為其主,此次重逢可莫要相見不歡。”追捕王梁辰的獨門輕功正是喚作“相見不歡”。

梁辰笑道:“若要重提舊事,將軍才是我的恩人。”

明將軍淡淡道:“那是水總管執意放你離京,明某不敢居功。”三年前京師巨變,泰親王謀反前夜追捕王失蹤,想不到竟是被水知寒暗中放走。 若不然,只怕也會像牢獄王黑山、刑部總管洪修羅一般,或是戰死於亂軍之中,或是身陷囹圄。

梁辰卻正色道:“水總管是是留我一條性命,但若沒有明將軍的情報,天涯海角,我卻如何能找到紅袖?”說話間走到連紅袖的身邊,兩人雙手互牽,眼中盡是綿綿情意。

許驚弦旁觀梁辰,幾年不見,並不見老態,反倒是以往那略顯古板的面容多了一分開朗之色,竟似年輕了幾分,想必是與連紅袖隱居此地,樂而忘憂之故。 瞧他夫婦情深至此,再也不必問梁辰如今過得好不好,一時忍不住開他個玩笑:“梁大叔,你可還記得我麼?”

梁辰定睛瞧了半晌,大吃一驚:“你是小弦!”匆匆掃一眼明將軍,面色變幻不定,實在猜不出這兩個人如何能走到一起,又有些擔心當著明將軍的面叫破許驚弦的身份會給他帶來麻煩。

許驚弦吃驚更甚:“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單就相貌而言,他與昔日的小弦幾無共通之處,噪音亦不復童聲,實不知梁辰如何能一眼看穿。

梁辰看到明將軍不動聲色,知他早曉得許驚弦的身份,放下心來,哈哈一笑:“你面貌雖改,但幾處痣相卻變不了,某些細微的神態亦與當年的小弦毫無二致。嘿嘿,你梁大叔江湖上的稱呼豈是胡叫的?”追捕王的銳目神眼被人喚作“斷思量”,就是形容那些通緝要犯一旦被他盯上,只好束手就擒,從此絕了逃跑的念頭。 許驚弦又想到靜塵齋弟子皆擁有獨步天下的觀察力,連紅袖與追捕王確是般配。

連紅袖卻道:“依我看,你的稱呼可真要改一改了。”

梁辰不解其意,只當無意中惹夫人生氣,連忙賠笑道:“夫人急怒,我既答應你退隱江湖,豈能言而無信……”

“我可不是怪你又想到當年的諢號……”連紅袖掩嘴而笑,“許少俠喚我姐姐,你卻要做他大叔,不改豈不是亂了輩分?”

梁辰一怔,仰天長嘆:“夫人有令,看來我只好做大哥了。”幾人一齊大笑起來,挑千仇之死而帶來的傷感亦被沖淡了許多。

當下樑辰取出窖藏的美酒、風乾的野物,連紅袖又下廚炒了幾個小萊,山野的蔬,別具風味。 四人共聚桌前,暢談往事。

靜塵齋弟子不以武功見長,卻有細緻入微的洞察力。 門下三士之中,冥沉士察人觀相,洞悉性情,可為良師諍友;慧靜士辨真識假,分析情報,可為將帥謀臣;辟塵士觀勢識運,統籌全局,可為丞相國師。 因其弟子多為女尼,故隱姓埋名,行事低調而不張揚。

數年前紅袖裁紗奉師命入京,輔佐的對象乃是皇太子。 她隱入太子宮中扮成宮女,哪知泰親王視太子為登基九五的最大障礙,日夜監視,査出了她的真實身份。 泰親王深悉靜塵齋弟子的厲害,數度派出殺手暗殺未果,終於請出了追捕王。

暴露身份的連紅袖不得已逃離京師,追捕王窮追不捨。 連紅袖武功雖僅可勉強防身,但憑著對環境的洞察、對危機的預判,再加上將軍府派人暗中相助,數次化險為夷。

而更為蹊蹺的是,追捕王與連紅袖在這一場看似實力懸殊、實則棋逢對手的鬥智斗勇中,竟然不知不覺愛上對方。 然而一個是京師重地中的捕王,一個是青燈古佛下的女尼,這一場愛情無疾而終。 最後連紅袖不知所蹤,梁辰鬱鬱回京復命,自承了他追捕中的第二次失利。

但梁辰卻沒想到,連紅袖並沒有回到恆山靜塵齋,而是在明將軍的安排下,輾轉來到南疆,自此隱居在惡靈沼澤之中。 直到三年前京師叛亂前夕,明將軍派人通傳了連紅袖的下落,梁辰方才當機立斷,遠離京師,尋到此處,有情人終成眷屬。

幾人談笑中,許驚弦漸漸知悉了來龍去脈,天性中的敏銳讓他立刻抓住了其中的漏洞:將軍府保護連紅袖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如果明將軍此舉是有意離間泰親王身邊重將,那麼梁辰與連紅袖的感情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局外人縱有所覺亦無從得知詳情,更不可能斷定事隔多年後梁辰仍然會不忘舊情,肯為連紅袖放棄京師的榮華富貴。 這一枚潛伏數年的棋子算路深遠,令人思之不寒而栗。 這決不像是明將軍的風格,倒更似是簡歌的手段。

梁辰瞧出明將軍受傷極重,用罷午餐後,便騰出一間小屋請他入內休息。

趁明將軍調息之際,梁辰與許驚弦談起當年的種種事情,蓮子羹、巴豆茶、約法三章、樹林中的暗器、汶河城仵作黑二、無念宗胖僧談歌……這些漸已被遺忘的人與事逐一清晰起來,令許驚弦時而放聲大笑,時而感懷不語。

談及這一場戰事,許驚弦也不隱瞞,將自己被寧徊風利用、奉他之命於成都從軍、容笑風盜取佛珠、扶搖飛鷹傳物、媚雲教布下十毒搜魂蠱、明將軍絕地反擊奇襲熒惑城、剌明計劃圖窮匕見、五百摘星營將士魂歸熒惑城、寧徊風布下天羅地網截殺明將軍等事全盤托出。

這是一次如實的講述,也是許驚弦內心的一次懺悔。 挑千仇之死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但至少在傾訴中他心中能夠得到暫時的平靜。

梁辰知曉明將軍來到惡靈沼澤的原委,沉吟道:“此地雖少有人跡,但寧徊風詭計多端,若是四處尋不到明將軍,遲早會找到這裡,不得不防,我先去布下些迷陣機關,稍阻敵人,回來後再作打算。”有他這個精通追捕之術的大行家負責清除痕跡,自當萬無一失。

許驚弦卻想到追捕王昔日跟隨泰親王多年,多少總有些情分,只怕他通風報信替舊主報仇,起身道:“我與你一起去。”

梁辰定睛望來,立知其意:“你可是不放心我麼?”

許驚弦面上微紅,口中卻道:“明將軍的性命關係著天下大局,謹慎些總不會錯。”

梁辰正容道:“記得當年我曾冤柱你在蓮子羹中下了巴豆,多打了你十六記巴掌,因此許諾日後饒你十六次……”

許驚弦截口道:“但後來你又說過,如果我以後是你的敵人,一旦落在你的手裡,決不會留活口。”

梁辰微微一笑:“明將軍對我恩重如山,而你也不再是我的敵人。你可知我為何改口?”

許驚弦自然知道,那是因為當年堂堂追捕王在少年小弦手裡連吃苦頭,把他當作了真正的對手,所以才改口。

梁辰再度發問道:“那你可知我為何要當捕快?”

許驚弦搖頭,梁辰續道:“擊敗敵人必須用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方式,我從不屑於背後插刀。這也是我最終不願意跟隨泰親王的真正緣由。”言罷拍拍許驚弦的肩頭,飄然而去。

許驚弦眼望梁辰的背影,想到他既然把不通武功的妻子留下,又豈會給敵人通風報信? 自己確實不應該懷疑他,一念及此,大覺羞慚。

卻聽連紅袖輕聲道:“雖然今日才見到你,但我看得出來,或許當你經歷許多事情后已不再輕信別人,但在你的內心深處,依然相信著一些美好的東西……”

許驚弦惶然回頭,正觸到連紅袖靈動的眼神,知道自己的心事瞞不過她。 他長嘆一聲:“千仇姐姐的死與我不無關係,你可想過替她報仇?”

連紅袖笑了:“作為一個觀察者,需要注意的不是事情的表面,而是因與果,你不必為千仇之事耿耿於懷,她的死因不在你,一切皆是天命。”

許驚弦嘆道:“話雖如此,但我覺得自己必須承擔責任。”

連紅袖忽轉話題:“同是靜塵齋中的慧靜士,你有沒有發現我與千仇之間的不同之處?”

許驚弦想了想:“你比她更愛笑,更令人親近些。這或許也與她的名字有關。”

“千仇自幼就是孤女,亦是一個頗有些憂鬱的女子,師父玄寧師太憐她身世淒苦,所以起個法號喚作千愁,乃是愁怨凝身之意,入將軍府後才刻意改作'仇'字以惑眾人。但這並不是我比她更開朗的原因……”連紅袖抬手輕理雲鬢,“只是我已找到了自己的緣。”

“此言何解?”

“靜塵齋弟子大多是自幼出家,不苟言笑。但是數百年前祖師曾傳下一條祖訓:門下任何弟子,若能遇見真心相繫之人,便可還俗。我幸而遇見了你梁大哥,也因此懂得了做一個紅塵俗世中平凡女子的幸福……”

許驚弦恍然大悟,怪不得靜塵齋中的女尼亦可還俗嫁人,原來竟有這樣一條奇怪的規矩。 看來靜塵齋祖師倒是一個通情達理之人,大概亦曾為情所困,所以才出家為尼。 隨即又覺心頭一酸,挑千仇也找到了屬於她的緣,卻未能有機會得到連紅袖一般的幸福。

“正是因為有這條祖訓,所以每一個靜塵齋弟子參禪修道的第一門功課,就是學會'放下'!”連紅袖望向許驚弦的目光中大有深意​​,“所以若是你能對自己寬容一些,不把太多不屬於自己的責任扛在肩上,你一定會過得更快樂。”

這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讓許驚弦胸口陡然一哽,竟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是的,他總是想把一切重擔都扛在身上,卻忘了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 剎那間他心神失守,脫口道:“我何嘗不想,但是天性如此,又豈能說放下就放下?”

連紅袖微笑:“你堂兄執意殺你,而你卻原諒了他。”

“別人虧欠我的,我可以放下,我虧欠他人的,永遠也放不下!”

連紅袖眼望空處,似是自言自語般道:“玄名師伯曾說過一句話:這世上有一種人,天生就有一份責任感與使命感,寧可天下人負己,永不負天下人……”她驀地打了一個寒戰,語音就此而止。 那是因為玄名師太下面的話是:如此人物,若遇機緣,或為開國之明主,或為亂世之根源。

而玄名師太,正是靜塵齋中,唯一一位可觀勢識運、洞悉天命的辟塵士。

作為靜塵齋中最出色的二代弟子,連紅袖本是最接近“辟塵”境界的慧靜士。 這一剎那間,她似乎初窺天機,忽就明白了眼前少年與明將軍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 她強按心頭震驚,不再多言,對許驚弦微施一禮,姍姍走入小屋中。 過不多時,紡車聲再度響起。

許驚弦關心明將軍的傷勢,前去探視。 他輕推開虛掩的房門,意外地發現明將軍並未運功調息,而是背身立於窗前,似在眺望:又似在沉思。 許驚弦本不欲打擾,正要退出,但明將軍雖未回頭,卻已有感應,沉聲道:“暫且留步,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將軍請講。”

“首先,我想知道你願意以什麼樣的身份聽我說話?是戰士吳言,還是少年許驚弦?”

“有什麼區別麼?”

“若是吳言,就論國事;若是許驚弦,就論江湖。”

雖然有傷在身,但明將軍高大的背影依舊淵淳嶽峙,氣勢沉雄;許驚弦望著這個自己曾視為死敵的人,感受到他逼迫而來的威勢,反而生出一種抗爭的念頭,他淡然的語氣中略含嘲諷:“吳言不過是大軍中普通戰士,沒有資格與將軍談論國事;許驚弦更是無名小卒,豈敢與天下第一高手暢言江湖?”

明將軍並不動怒:“你這口氣,可不像是戰士對將軍說話的態度。”

許驚弦豈肯服軟:“你說過,摘星營中沒有官職大小。”

明將軍哈哈大笑,轉過身來:“你說得對,我們現在是共患難的戰友,在逃脫這場追殺之前,有什麼話盡可暢言無忌。”

“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能先回答我心中的兩個疑問。”

“你可以提問題,但我卻未必會回答。”

“第一、當年將軍府為何要救靜塵齋弟子紅袖裁紗?是因為追捕王的緣故,還是另有目的?第二、你與簡歌到底是什麼關係?你讓寧徊風帶給他的兩句話'寒魂謝,諸神誡'到底是什麼意思?”

明將軍微笑:“這兩個問題都與目前的局勢無關,我拒絕回答。”

許驚弦沉默片刻,話語中像是夾著一片刀鋒:“你可以不回答,但我卻不能不想到千丈峽之戰。”

明將軍面色一變:“看來我要是不回答,你就會認定這只是我為了奪取天下而與簡歌合謀布下的局?”許驚弦不語,以示默認。

明將軍沉吟良久,肅聲道:“你身懷昊空門道門極典《天命寶典》,對於事物的判斷果有獨到之處,能夠從看似無關的瑣事中感應到千絲萬縷的聯繫。其實這兩個問題是同一個答案——青霜令。”

許驚弦猛然一震,他已猜到明將軍帶給簡歌的話多半隱含著青霜令的秘密,卻未想到連紅袖也與此有關。 剎那間南宮靜扉所言之事湧上心頭,難道連紅袖就是當年給他施以“天魅凝音”之術的靜塵齋弟子?

明將軍淡然道:“我知道你在御泠堂呆了三年,想必聽說了許多關於青霜令的事情吧,又何必故作吃驚?”他話說到一半,望著許驚弦若有所思的模樣,釋然一笑,“看來你這三年倒也不是全無收穫,竟然連青霜令的秘密也打探到了,宮滌塵果然是對你寄予厚望啊,竟能將此秘密託付……”

許驚弦聽出明將軍話語中大有深意​​,似乎宮滌塵對自己“寄予厚望”早在他意料之中。 莫非也與苦慧大師的“天命讖語”有關? 不過他雖暫時猜不透明將軍話中的玄機,卻並不多加分辯,他寧可任明將軍誤會官滌塵對自己的態度。

明將軍聳聳肩:“你知道這些事情也好,省得我多作解釋。作為御泠堂堂中聖物,青霜令決不僅是一個簡單的代表符號,自有其玄妙的功效,這涉及到禦泠堂守護近千年的一個大秘密。而簡歌之所以棄京師名望不顧而秘密加入禦泠堂,為的正是青霜令。所以他一入堂中,便執意坐上了虛設多年的副堂主之位,專職掌管青霜令。”

“逸痕公子又怎麼甘心被簡歌利用?”

“南宮逸痕豈能看不出簡歌的野心?只不過那時禦泠堂連遭變故,老堂主南官睿言病故,而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會'舉辦在即,正值用人之際,南宮逸痕才不得不答應簡歌的諸多條件,只是暗地裡對他有所防備。只可惜天妒英才,南宮逸痕失蹤多年,恐怕已遭不測。簡歌手握堂中大權,再無顧忌,先將紅塵使寧徊風、紫陌使白石等人收於帳下,再藉行道大會之機排除異己,讓禦泠堂元氣大傷。”

許驚弦嘆道:“逸痕公子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引狼入室。”

明將軍正容道:“南宮逸痕天縱奇才,絕非池中之物,就算對簡歌判斷失誤,自也留下諸多後著。青霜令正是南宮逸痕用於掣肘簡歌的絕妙之計,簡歌苦苦鑽研青霜令這麼多年,也不見收穫。而趁此機會,宮滌塵則一步步確立了堂主的威望。”

許驚弦聽明將軍語中對南宮逸痕頗為推崇,念及宮滌塵那寵辱不驚的翩翩風采,亦可推想其兄的姿容,自己雖入禦泠堂,卻無緣與他謀面,亦是人生一憾。

明將軍續道:“京師四大公子中,太平公子魏南焰豪情蓋世、凌霄公子何其狂狂傲不羈、亂雲公子郭暮寒博聞強志,唯有無以名之的簡歌看似是一個只有俊秀面容的花花公子,其實此人野心極大,心智超卓,先不談其神秘的武功,單以計謀而論,就決不在以策略聞世的太子禦師管平之下,此次剌明計劃便可見一斑。”

“這樣的人,若不能收為己用,將軍府恐怕也容不下他吧?”

“目前雖然不知簡歌行蹤,但他早已暗中聯合無念宗、非常道,再加上御泠堂的一干叛將,​​其實力不容輕視,待他再出江湖之際,必然又將掀起一陣腥風血雨。這些年將軍府在江湖上四處樹敵,又與白道第一大幫裂空幫一北一南遙相對峙,再加上此麥平定泰親王叛亂,諸事待決,縱然我想對付簡歌,亦是有心無力。所以我才故意讓寧徊風將那兩句話帶給他。”

“寒魂夜,諸神誡。這兩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明將軍苦笑搖頭:“其實我也不明白,只知道那是南官逸痕破解青霜令後,悟得天機中的兩句。旁人或許不懂,但簡歌一望即知。”

許驚弦一怔:“將軍如何知道?又為什麼要告訴簡歌?”

明將軍嘆道:“數年前南官逸痕欲要前往塞外,臨行前特意來京師與我一番長談,留下了這兩句話,告訴我有朝一日當簡歌蠢蠢欲動想要禍亂江湖之際,便可以此來牽制他。”

許驚弦略一思考,立知究竟。 簡歌多年來對於青霜令一籌莫展,只怕已有意放棄,而此刻把他夢寐以求的秘密稍稍洩露,必將重新激起他的興趣。 但南宮逸痕必是算定簡歌最終只是徒耗心智,勞而無功,反倒會耽誤他重出江湖的時機。 依此判斷,青霜令落到簡歌手裡竟是出於南宮逸痕預留的後著,實是令人匪夷所思。

許驚弦當年與林青在流星堂曾聽白石談及平生最佩服的兩個人就是明將軍與南官逸痕,白石表面雖是一派儒雅風範,內心卻極是高傲,能直承欽服,並把逸痕公子與明將軍相提並論,足見其能力。 而作為四大家族中英雄塚的弟子,白石竟能轉投死敵禦泠堂,固然因其家族相爭之故,但南宮逸痕的個人魅力無疑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此人果然是一位絕世人物。

明將軍又道:“南官逸痕還拜託了我一件事情,說是日後若有人能說出這兩句暗號,務請將軍府保護此人。過不多久,靜塵齋弟子紅袖裁紗入太子府任職,卻被泰親王派人盯住,數度暗殺不果,直至派出追捕王。連紅袖輾轉託人將這兩句話帶給我,我才知道原來她就是南官逸痕要求保護之人。”

許驚弦心頭一震:既然保護連紅袖是出於南宮逸痕的授意,那麼可以肯定連紅袖必是當年對南官靜扉施以“天魅凝音”之人。 如果失蹤多年的南宮逸痕果然已遭不幸,連紅袖就是世上唯一知到青霜令秘密之人。

明將軍續道:“我雖與南官逸痕只有數面之緣,但一見如故,欽佩他的為人,舉手之勞自當答應,何況又可收打擊政敵之效。便暗中派人阻撓追捕王,最後將連紅袖護送到這裡。世事難料,我因此事一時疏忽讓千仇喪命,但當年無心善舉卻也贏得了今日的一絲喘息機會。”

許驚弦卻在思索連紅袖為何不回恆山,而要遠遁於南疆的惡靈沼澤之中。 莫非她也知道簡歌決不會放過這條線索,一定在千方百計尋找她?

明將軍望著若有所思的許驚弦:“看來我回答了你兩個問題後,反而激起了你心中更多的疑問。”

許驚弦搖搖頭:“都是過去的事情,不必再問。何況我早已離開禦泠堂,對青霜令也根本不感興趣。”事實上他心中對青霜令十分好奇,卻偏偏不願被明將軍主導,所以才這樣說。

明將軍盯住許驚弦的眼睛,似乎想瞧出他言語中的真假,緩緩道:“看來你現在又開始把我當作殺死暗器王的仇人了。”

許驚弦淡然一笑:“也許日後有向你尋仇的一刻,但在將軍脫險之前,我仍是一名帳前親衛,自當竭力保護將軍的安全。”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不知不覺中他與明將軍的對話態度已變得進退有度,不卑不亢。 這並非源於兩人同生共死後關係的親近,而是因為他已真正在心裡把對方當作一個平等的敵人。 _明將軍這一次在熒惑城的失策給了他莫大的信心,他終於意識到,縱橫天下的一代梟雄只不過是一個凡人,也有破綻,只要自己不放棄,總會找到一個擊敗他的機會!

明將軍亦感應到了許驚弦心態的變化,不置可否地一笑,轉開話題:“我們要離開這裡,應該走哪條路線?”

“將軍先養好傷再說吧。泰親王斃命的消息難以長久封鎖,只要再隔幾日敵人依然找不到我們,軍心必亂,十餘萬大軍亦將潰不成軍。屆時我們再回京也不遲。”明將軍嘆道:“我何嘗不知如此?但我現在最擔心的不是此地的叛軍,而是北線戰事。”

許驚弦恍然大悟:“錫金鐵騎!”

“正是。馬文紹不過是紙上談兵之徒,縱有十萬新兵,亦未必能抵擋得住錫金剽悍騎兵。”明將軍神情略有些不安,憂心忡忡地道,“就怕錫金王受了寧徊風的蠱惑,不顧一切發兵中原。所以我必須儘早與大軍會合,以防不測。”枕戈乾坤是御泠堂千年不變的宗旨,而身為紅塵使的寧徊風更肩負著擾亂紅塵的使命,不可不防。

許驚弦擔心道:“但是寧徊風必也會想到這一點。恐怕早在戰線周圍布下天羅地網,就等我們送上門來。”

“為了大局,我必須要冒這個險。所以我一開始就問你是否還願意做我的士兵,如果你不願意陪我一起突圍,現在就可以離開。”

許驚弦沉聲道:“我若不顧國家大義,早在宜賓城頭就會向你出手。幸好敵人現在不知我們的行蹤,有多種路線可以選擇。我們雖然只有兩人,但只要避開敵人的主力,至少有六七成的機會突圍。”

明將軍眉頭一舒,大喝一聲:“士兵吳言聽令。”

“請將軍吩咐。”

“我們最遲後日就將離開這裡,考慮一下我們的行動路線。在此期間盡量好好休息,做好戰鬥準備。”

“是。也請將軍放鬆心情,早日恢復武功。吳言告退。”

明將軍含笑頷首,盤膝而坐,運功療傷。

許驚弦離開明將軍療傷的小屋後,沿著小道往山頂走去。

上到山頂,眺目望去,惡靈沼澤蒸騰而起的迷瘴籠罩方圓數里,跟前盡是茫茫霧靄,什麼都瞧不清楚。 而空中陰雲密布,也根本未發現扶搖的影子。 其實在他內心深處本還隱有一絲期望:或許能在葉鶯的幫助下能夠安然突圍。 但如今找不到扶搖,只好去了這個念頭。 又想到她畢竟處於敵方陣營中,身不由己或許正聽從寧徊風的命令四處找尋明將軍的下落,就算再遇到自己,她還會手下容情麼?

此時忽然有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回頭望去,卻是連紅袖沿著山路款款行來。 他已非當年那個單純少年,只恐連紅袖別有所圖,閃入一塊大石後躲藏起來。

連紅袖武功不高,又似是神思不屬,並未察覺到許驚弦的存在。 站在高處遠望一會兒,她皺起眉頭喃喃自語道:“夫君還沒有回來,可不要出什麼事……。”

許驚弦這才醒悟連紅袖只是見追捕王尚未歸來放心不下,所以登高而盼,暗罵自己疑神疑鬼,輕咳一聲,從石後走了出來:“紅袖姐姐好。”

連紅袖顯然未想到石後另藏有人,旋即回身,待看清楚是許驚弦,這才笑道:“原來是你,可嚇了我一跳。”她雖是如此說。 ,但面容一如往常平靜每一個靜塵齋弟子皆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

“紅袖姐姐可真是好眼力,這麼大的霧,我可是什麼都看不清楚。”

連紅袖一笑:“我雖看不到你梁大哥,但他那雙利眼定能看到我,那我也同樣安心了。”言語雖平淡,卻隱現深情。

許驚弦想到方才對連紅袖不無懷疑,大覺慚愧,安慰道:“紅袖姐如不必但心梁大哥的安全,他在京師八方名動中排名居首,豈是僥倖?”

“我自然知道他當年的微名……”連紅袖嘴角噙著一絲微笑,或是想到當年梁辰追捕自己的事情,“為了截殺明將軍,叛軍必是高手盡出,而外子這幾年根本未曾練武,一身功夫早已荒廢,就怕有個閃失。”

許驚弦心想梁辰與連紅袖本在此處隱居,做一對對逍遙世外的情侶,卻因自己與明將軍的到來擾亂了寧靜的生活,萬一連累到他們,實是心中難安。

連紅袖察言觀色,已知許驚弦心中所想,輕聲道:“我雖是一介女流,但師從靜塵齋多年,當知什麼叫江湖道義。或許外子當年曾與將軍府為敵,但我夫婦能聚首於此實拜明將軍所賜,如今將軍有難,他若袖手不顧,縱能偷安我亦會在心中瞧不起他。”這句話雖非擲地有聲,卻是語出真誠。

許驚弦敬她為人,只怕她蒙在鼓裡被簡歌所害,旁敲側擊地提醒道:“紅袖姐姐當年在太子府任職,那號稱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簡歌也正是太子府中貴賓,不知可與他打過交道?”

“我在京師只呆了半年時間,雖與簡歌碰過面,卻無深交。不過……”連紅袖略一停頓,不染微塵的雙目盯住許驚弦,“你此刻突然問起他,不知是何道理?”

“此人外表俊秀,內心陰毒,我的一個好朋友的父母皆因他而死,我亦當他是仇人,故有此問。”

連紅袖吃了一驚,喃喃道:“此人交遊廣泛,城府極深,以我門中觀察之術亦難窺究竟,只隱隱覺得他並非真心誠意輔佐太子,而是另有目的。而我當年離開師門時,師父玄寧師太特意囑咐我要防備此人,我問她原因卻不肯說,原來竟然是這緣故……我在太子府中只是平常宮女,卻不料僅僅幾個月就被泰親王識破身份,或許也與他有關。”

許驚弦聽連紅袖的語氣似乎並不知曉簡歌的真實身份,誠聲道:“實不相瞞,我曾在江湖上十分神秘的御泠堂中呆了三年,簡歌正是副堂主。”

“禦泠堂!”連紅袖一挑秀眉​​,“記得六年前,禦泠堂主南官逸痕前來恆山拜會師父,我與他有過一面之緣。我本以為御泠堂行事詭秘妖邪,並非正派,未承想逸痕公子卻是豐神俊朗,頗給人好感。”

許驚弦想不到她竟會主動談及南宮逸痕,忍不住問道:“想必姐姐一定不會忘記那天發生的事情?”

連紅袖奇怪地望了許驚弦一眼:“你的問題好生古怪。那天雖說遇見了逸痕公子,但除此之外,也並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情啊。”

許驚弦大奇,暗忖難道靜塵齋弟子替人施展天魅凝音竟屬平常? 正要繼續追問,連紅袖卻以指按唇:“你不要再問了,師父與逸痕公子都曾告誡我,那天的事情決不能告訴別人,否則將有性命之憂。我雖離開靜塵齋數年,但師父對我恩重如山,既然有命,自當聽從。”

許驚弦一窒,千言萬語一時無從問起。 連紅袖沉思道:“不過這些年來我偶爾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亦覺古怪,一來並不覺得逸痕公子拜會師父有何不妥,所謂性命之憂更不知從何談起,不過師父決不會無緣無故對我發出這樣的警告。”

“若非如此,你為何不回師門,而要來到這荒蠻之地隱居?”

連紅袖嘆道:“下山前師父明言此去京師完成任務之後不必回恆山,另找一個隱蔽處所,從此便可脫離靜塵齋。當時我自忖並未違犯門規,實不明白師父為何要如此?如今想來,或許師父早已洞悉天機,知道我將會遇到外子。”

許驚弦沉聲道:“也許玄寧師太並非未卜先知,而是確實知道你身處危機之中。簡歌一定在四處捜尋你的下落。”

連紅袖皺眉道:“你如何知道?”

“因為六年前的那一天,你從逸痕公子那裡探知了禦泠堂最大的秘密。”

連紅袖不解:“那一天逸痕公子總共只和我說了幾句話,哪有什麼秘密可言?”

“與逸痕公子同來的尚有一人,名叫南宮靜扉,你可記得麼?”

“原來那人叫南宮靜扉?莫非也是南宮世家的人?”

“南官靜扉乃是南官世家的僕人,卻鬼迷心竅背叛家族,所以逸痕公子才制住了他另有用途。”

“原來如此。那個南官靜扉被逸痕公子點了穴道,昏睡了一夜,我還以為是他的對頭呢。”

“難道逸痕公子沒有請你對他施功?”

連紅袖一驚反笑:“虧你在御泠堂呆了三年,對自己的堂主都不了解。逸痕公子何等人物,就算清理門戶,又豈會假手他人?”

“那逸痕公子來恆山到底所為何事?若是與你師父密談,又何須一定要你在場?”

“他們只是下了一夜的棋,聊些江湖逸聞,而我恰好略通紋枰之道,所以師父就讓我在一旁服侍。”

許驚弦大覺驚訝:“下圍棋?”

“逸痕公子與師父各勝一局,可謂平分秋色。我棋力可遠不及他們,某些精奧之處亦難看得明白。”

許驚弦漸漸發現事情決非自己之前所料,南宮靜扉奸詐無比,難道這都是他的謊言? 他在心底反復回想南官靜扉的話,畢竟他也只是猜想逸痕公子請人替他施展了天魅凝音,並不能肯定。 但若非如此,逸痕公子千里迢迢帶著南官靜扉到恆山是何用意? 對於這位從未謀面的前任禦泠堂堂主,他實在是猜不透其玄機。

“寒魂謝,諸神誡!”許驚弦一字一句吐出這六個字,凝神觀察連紅袖面上的神情:“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連紅袖面色不改:“你是從明將軍那裡聽來的吧?下山前師父告訴我這六個字,說是如遇危難之時,可以此向明將軍求助。我亦百思不解,或許只是師父以前與明將軍約定的暗語,並無實際意義。”

許驚弦怔了半響,悶聲長嘆:“看來你也根本不知道青霜令之事了。”

連紅袖反應敏銳:“我曾聽師父談起過青霜令,知道此物乃是御泠堂鎮堂之寶,卻無人能解開上面十九句古怪的話。莫非這六個字與之有關?原來你所說簡歌四處尋找我竟是為此?只怕他真是打錯了算盤,我根本不明白這六個字的意思。”

許驚弦苦笑搖頭,正想替連紅袖細細解說,忽聽山下遙遙傳來一記嘯聲,連紅袖面現喜色:“夫君回來了,我先去接他。”走出兩步又回過頭來,鄭重道,“昔日靜塵齋弟子紅袖裁紗早已不存在了,如今只有連紅袖安心與夫君相守此地,不想再過問任何江湖之事。也許簡歌找我另有什麼複雜的原因,但你已不必告訴我,有時不知道反而比知道更好。你關心我的安全,紅袖記在心裡了。”說罷盈盈一笑,下山而去。

許驚弦愣在原地,他萬萬未想到一直縈繞於胸中的青霜令的秘密竟會得到如此回答,如果連紅袖也不知道,那隨著南官逸痕的失蹤,青霜令豈不成了再也無人能破解的謎題?

突然間,一個念頭跳入腦中,剎那所有疑問皆迎刃而解:掌握青霜令秘密的南宮逸痕之所以沒有立刻行動,反而帶著南宮靜扉大兜圏子來到恆山,為的就是讓簡歌錯以為他利用天魅凝音之術把青霜令的秘密刻入南官靜扉的腦中,從而為此徒耗精力。 所以南宮逸痕故意留下破綻,讓青霜令落到簡歌之手,只有如此,才能讓簡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而連紅袖奉師命入京助太子一鋝之力,或許也是南官逸痕與玄寧師太安排好的計劃,她的身份暴露未必是簡歌洩密,而是玄寧師太有意如此。 借助將軍府的力量讓連紅袖隱匿江湖,當日後簡歌從南宮靜扉處得知天魅凝音的消息,猜出與曾同在太子府任職的連紅袖有關後,必是後悔不迭,從而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尋找那個早已絕跡於江湖的紅袖裁紗。

南宮逸痕行事謹慎,唯恐有失,之所以在臨行前故佈疑兵,只有一個目的——保護他的親生妹妹宮滌塵。

南宮逸痕定是早已看出簡歌、寧徊風等人的異心,知道自己若有閃失禦泠堂必出變故,所以煞費苦心布下了一個局。 簡歌空有青霜令而無法破解,而那時尚年幼的官滌塵徒有解法卻無青霜令,這種微妙的關係導致兩人皆不敢輕舉妄動,而時光就在雙方的對峙中漸漸過去,待到宮滌塵掌管禦泠堂大權、羽翼豐滿之​​時,就是與筒歌決戰之日!

南官靜扉至少說對了一件事,簡歌之所以無法破解青霜令,是因為他沒看南宮世家對青霜令的了解,無法將那雜亂的八十四個字組成詩句。 而就算簡歌聽探聽到這個秘密,也缺少一個最關鍵的竅門,只能對青霜令徒呼奈何。 “寒魂射,諸神誡”這六個字到底是解開青霜令得到悟魅圖的秘語,還是另一個疑兵之計? 這個問題將會讓簡歌寢食難安。 而真正解密的鑰匙或許早就留在宮滌塵身邊——那一方刻著“妙手空空”四個字的佩玉。

想通一切原委後,許驚弦長噓了一口氣。 這般審時度勢的眼光,這般深謀遠慮的計劃,令他對南官逸痕佩服得五體投地。 在如此強勢的堂主率領之下,簡歌等人縱然包藏禍心亦只能強自按捺,而即便他失蹤多年之後,也只敢在暗處裡偷偷摸摸地下手,不敢公然反叛禦泠堂。 怪不得以明將軍的自傲,言語裡對南宮逸痕也不無推崇之意。

這一刻,許驚弦似乎突然理解了宮滌塵,或許正是因為有這樣一個驚才絕豔的兄長在前,她才甘願易釵而弁挑下家族重擔,就算有一些過激的做法,那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許驚弦下山時,已是傍晚時分,梁辰夫婦備下簡單的晚餐,靜坐桌前相候。 但明將軍或是運功正值緊要關頭,仍在小屋中並未現身。

追捕王梁辰外出歸來,打探到不少情報。 儘管叛軍嚴密封鎖泰親王身死之事,大肆宣揚明將軍中伏的消息,但四處奔走的難民傳言紛紛,有人說泰親王仍坐鎮烏槎國內,死的只是替身;有人說明將軍早已與大軍會合,正在醞釀著一輪決定性的攻擊;還有人說北線錫金鐵騎已然發動,中原大地即將被戰火籠罩……

連紅袖道:“怪不得你去了那麼久,原來並不只是在惡靈沼澤周圍布下陷阱,還外出打探了這些消息。”

梁辰笑道:“還不止如此。我偷偷擒下了幾名落單的士兵,問了些軍中的情況。目前寧徊風率著烏槎國、擒天堡、媚雲教一眾高手四處搜索明將軍的下落,軍中事務已近停滯,叛軍人心惶亂,流言四起。更有甚者,外出巡邏的小股叛軍不時遭遇來路不明的伏擊,據倖存者說,那是隱藏在難民之中的一群江湖人物,個個身手高強,更奇怪的是這幫人馬出手似乎不按常理,對漢人士兵手下容情,最多讓他們受些皮肉之傷,對於異族戰士也網開一面,還有放過媚雲教徒、擒天堡丁的情況,但若遇上烏槎國士卒,則是痛下殺手,動輒傷筋動骨,斷臂折腿。也不知是哪一股勢力參與其中?”

許驚弦凝神思索道:“聽你所說這幫人馬的行事風格,應該不會是前來接應明將軍的屬下。奇了,這一帶向來是媚雲教的地盤,並不曾聽說有什麼其他武林勢力。莫非是焰天涯暗中出手?”

連紅袖亦是滿臉驚訝:“會不會這是叛軍故意放出的煙幕?”

梁辰道:“你夫君我當年可也在刑部呆過數年,嘿嘿,拷問之術或許不及牢獄王黑山,但對付一個小兵還是綽綽有餘。何況我單獨審了幾人,回答中雖略有出入,亦是大同小異,這份口供決不會假。”

許驚弦追問道:“這幫人馬多在何處出現?”

“滇南各地皆有傳聞,這些人化整為零四處出擊,行動時來去如風不留痕跡,又皆以布巾蒙面,偶有戰死者連屍體也不曾留下,十分神秘。”

許驚弦撫掌而笑:“至少可以肯定是友非敵。且不論這幫人馬的來路,行事卻足見高明。叛軍本就是幾方勢力的利益聯盟,如此一來他們必將相互猜疑,等到烏槎國一退兵,大概就會自相殘殺了。”

梁辰點點頭:“流言四起,草木皆兵。在這種情況下,烏槎國士兵思鄉欲返,異族戰士茫然無措,而數万朝廷降卒則是軍心不穩,若有人煽風點火,只怕近日內就將譁變……”

許驚弦又說起明將軍擔心北線戰亊有變,打算後日啟程,三人討論了一會兒'離開的路線,許驚弦放心不下明將軍,備好食物與清水前去看望。

小屋一燈如豆,明滅不定。 明將軍盤坐房中,長髮披面,看似陷入至靜之中,但許驚弦甫一推門,就已感應到明將軍炯然的目光望了過來,心想若非他時刻處於警覺狀態,那就是他並沒有在運功療傷。

許驚弦輕輕放下食物,開口稟報梁辰帶來的消息,才說了幾句,明將軍長身而起,一揮手:“你不必再說,我都已聽到了。”

許驚弦訝然道:“將軍既然已停止運功,為何不出去用飯?”

明將軍苦笑一聲,低低嘆道:“本以為以我八重流轉神功靜心運行數週天后便可無礙,誰知傷勢竟比我想像的更嚴重。或許,我真是老了。”

許驚弦微微一震,明將軍的面色儘管依然保持平靜,但他卻敏感地發現了不同尋常之處。 作為威震朝野數十年的天下第一高手,精通兵法的明將軍或偶有故意向敵人示弱的時候,但那隻是出於戰略上的考慮,他的內心始終充滿著強烈的自信。 可是這一次,許驚弦卻清楚地從明將軍言語中感應到一絲沮喪之情。 剎那間,在昏暗的燈光映照下,明將軍那原本高大的身影似也有了些佝僂之態。

許驚弦脫口道:“療傷之事不必急躁。畢竟泰親王已死,叛軍潰散指日可待,我們才是這一場戰爭的最後勝利者。”一言才出,不由暗地驚訝為何會對大仇人說出這般近乎安慰的話語。

明將軍如若不聞:“粗粗算來,我要想完全恢復至少需要一個月的光景,如​​今武功最多只有平日的二三成,對付普通江湖人物或有勝機,一旦遇上寧徊風之流,則是必敗無疑。”

許驚弦冷哼一聲:“將軍是否太小看我了?寧徊風要想殺你,至少要先過了我這一關。”

“我出道三十餘年來,卻從未想到過自己也會有受人庇護的這一天。”

“試問歷史上的英雄們有哪一個是赤手空拳打天下的?唐宗漢祖之所以能成為一代開國君主,靠的都是帳下的名臣良將。”許驚弦不屑一笑,“將軍也許沒有小看我,。但是否也太高估自己了?”他這樣說並沒有與明將軍針鋒相對的意思,而是希望能夠激起他的鬥志。

聽到這一句話,明將軍的面容更顯嚴峻,在燭火之下增添了一種冷厲之勢:“你明知我身世,所以才故意提及唐宗漢祖吧。”

在許驚弦看來,明將軍此刻的威嚴更像是一種掩飾。 他頗有些得意,一時口快道出藏在心裡的疑問:“嘿嘿,希望將軍不要誤會我的意思。不過我倒非常好奇你為什麼不想做皇帝,那可是祖上近千年的遺命啊。”

明將軍大概從未被人問過這樣的問題,窒了一下,沉默地盯了許驚弦良久,方才緩緩道:“我只想做我自己想做的那個人,不願受任何人的擺佈,包括我的祖先。”

許驚弦忽就想到了宮滌塵,如果她也只想按自己的心態去生活,不去做什麼禦泠堂堂主,依然做自己的“大哥”,豈非絕妙? 一念至此,不由長嘆一聲:“將軍說得好,只有這樣,才算得上是俯仰紅塵、傲立世間的男子漢。”

“但要想真正做到這一點,又談何容易?家族的使命既是激勵自己奮鬥的動力同時亦是一個沉重的包袱。”

“嘻嘻,將軍自幼與蟲大師換父母而養,若是他們不小辦弄錯了,你就根本不必背負這些使命了。”許驚弦話一出口頓覺失言,不由吐吐舌頭。 不知為何,方才聽明將軍坦承某些心蹟之後,忽覺與他親近了許多,若是平日豈敢與他開這樣的玩笑。

明將軍怔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若真如此,那可是委屈蟲兄了。”

他這一怔倒讓許驚弦又止不住胡思亂想起來,難道自己無意間道破了天機? 畢竟那時明將軍與蟲大師都還只是嗷嗷待哺的嬰孩,旁人絕難分辨真偽。 假設蟲大師才是四大家族輔佐奪取天下的天后遺孤,卻故意偷梁換柱放出煙幕,用明將軍轉移禦泠堂的注意力……四大家族與禦泠堂是相爭數百年的死敵,為了打擊對方施出這般驚世駭俗的手段,亦在情理之中。 越想越覺得膽戰心驚,這個想法雖然荒謬,卻並非沒有可能。

明將軍似是不想再談及此事,淡然道:“若是寧徊風與你單打獨鬥,你有幾分把握?”

“這……剛才只是為了安將軍之心方才信口開河,寧徊風身為御泠堂紅塵使,僅以武功而論,可謂是一流高手。我雖未親睹其成名十餘載的'百病'劍法與'千瘡'爪功,但自問勝算不大。”

“咄!你身負本門《天命寶典》,算起來亦是巧拙大師隔代傳功的弟子,我昊空門​​中豈有不戰先怯之人?”明將軍目視許驚弦脅下的顯鋒劍,肅聲道,“寧徊風的'百病'出於禦泠堂的屈人劍法,而'千瘡'則是以爪功施刀法,不過是從帷幕刀網中變化而來,這兩種武功你皆熟識,而你的武功他則茫然不知,你知己知彼已佔先機,還有神兵相助,更有何懼?”

“實不相瞞,我丹田已廢,徒有招法而無內力……”

“我曾聽景成像說過廢你丹田之事,對此他也不無歉疚之意。”明將軍放緩語氣,“所以他苦思幾年後,終於找出了補救之法。”

明將軍輕聲的話語卻如同在許驚弦耳邊炸出一記響雷,他大吃一驚:“他能治好我?”他曾見過的愚大師、蒙泊國師、鶴髮、還有京師那個神秘老人等一眾絕世高手,皆對此事束手無策,本已絕望,萬萬想不到竟然重獲生機,喜出望外之下,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明將軍淡然道:“此事畢競本是因我而起,所以我特意讓他將治傷之法告訴了我,若你有意……”

“且慢。林叔叔都治不好我,他又能有什麼辦法?”

“治傷可不是暗器王的拿手本領,何況點睛閣主是專治天下疑難雜症的名醫,又豈會洽不好自己造成的錯失?”

“如要完全恢復武功需要多長時間?”

“本是需要三年兩載。但你受了蒙泊國師強注的功力,丹田雖損,卻令經脈容量大增,或許數日之間即可複原。”

許驚弦漸漸冷靜下來:“你為何早不告訴我?”

明將軍嘆道:“別忘了你我是天生的對頭,我為什麼要無緣無故幫你?如今我也不是安什麼好心,而是要藉你之力助我脫困。”

“脫險之後呢?”

“這只是景成像為了彌補當年的錯誤而做的事,你不必承我的情,以後依然可以當我是敵人。”

許驚弦沉默,能夠恢復被損的丹田實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如果這是景成像親自出手相救他當然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但藉明將軍之手卻令他難以接受。

明將軍聳聳肩:“你自己心知肚明,你真正的殺父仇人首先是寧徊風,相信你不會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不!”許驚弦沉思許久,毅然抬頭,“我拒絕。”

他的回答顯然大出明將軍的意料之外:“給我個理由。”

“我雖與景大叔接觸不多,但能看得出他不但視祖上遺訓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而且作為四大家族之首,亦是一個敢於擔當一切錯誤的人。他既然出手毀了我,決不可能事後反悔,更不會由你來轉告我。所以……”許驚弦長吐一口氣,直視明將軍,“你想要傳我的不是什麼景成像的補救之法,而是流轉神功。”

明將軍怔了一下,仰天長嘆:“第一次,你的智慧讓我有些害怕了。”此言無疑承認了許驚弦的猜測。

許驚弦亦是一聲長嘆:“我倒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如果我真有超人旳智慧,那就應該假裝不知道你的真正用意,先治好自己的傷再說。”流轉神功之訣竅要便是講究全身功力流轉如意,內力周遊體內,全身上下任何一點既是最弱亦是最強,確與許驚弦目前的身體狀況不謀而合,何況流轉神功與《天命寶典》同出於昊空真人之手,彼此相生相剋互補缺漏,若是許驚弦聽從明將軍之言,不但能把蒙泊殘留體內的七十年功力化為己用,更極有可能成為身兼昊空門兩項絕學於一體的絕世髙手。

“大智若愚。你知道騙得了我卻騙不了你自己!”明將軍正色道,“如果你覺得我方才的做法侮辱了你,請接受我的道歉。”

“正是因為我當你是敵人,所以才不願意接受你的任何恩惠。對敵人,不必道歉。”

“道歉是因為,我必須尊敬你這樣的對手!”

對手! 這兩個字讓許驚弦大受震動。 普天之下,能被明將軍直承為對手的,又有幾人?

兩人四目對望,從明將軍的眼神裡,許驚弦彷彿看到了另一個暗器王。

似乎為了打破這種微妙的氣氛,許驚弦朗聲道:“如果將軍真覺得對我有歉意,那就告訴我景大叔廢我丹田的真正原因吧。我知道此事與你有關,卻猜不出到底是為什麼?”

明將軍卻自嘲一笑:“現在我只有你這一個護衛了,若是你聽到原因後棄我不顧豈不是大事不妙?所以還是等我們安全後再告訴你吧。”他輕描淡寫的語氣讓許驚弦無可奈何。

明將軍轉開話題:“鬥蠻力只是江湖漢子比拼的笨方法,武功相較的上乘之道是戰略戰術的運用、心態的調整、對環境的利用、背水一戰的勇決。你雖錯失恢復武功的機會,但若真與寧徊風對決,兩年之後你必勝他,如今雖是勝負難料,但我更願意把賭注押在你身上。”

許驚弦半信半疑:“將軍此話只是想給我信心吧。”

“我見過你的身手,在少年一代之中,亦算是出類拔萃,但要對付寧徊風這樣的老江湖仍顯不夠。但要記住,對於已經初窺武道堂奧的高手來說,境界的差別才是決定性的。”

明將軍的話激起許驚弦心中層層漣漪,他垂頭思索起來。 同樣的話,林青與鶴髮也曾說過,但從明將軍口中說出,又讓他有了更深一層的領悟。 他雖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但自幼習得《天命寶典》,再經暗器王林青細心提攜,更耳濡目染了諸多高手的風範,對武道的理解早已超過同齡之人,稍加點撥即可舉一反三。

明將軍忽從懷中取出一物,許驚弦定睛看去,認得正是當日童顏搦戰未果後勁透劍氣凌空斬下的那根樹枝。

明將軍道:“我早知鶴髮識人精準,乃是難得一見的明師。卻仍未料到童顏年紀輕輕卻已做到劍隨意動,發出凌空劍氣,確是習武奇才。可惜此人徒有剛勇,略欠變通,或是與幼時經歷有關,若能走出心魔,劍法還可再進一步。即使如此,試觀目前江湖中年輕一代高手之中,他亦可排名前五之列。”

許驚弦被激起了好奇心:“不知將軍眼中的高手還有何人?”

“硨空刀葉風,刀路變化多端、刀意凌烈懾人、出手剛柔相濟,幾近無跡可尋。此人先以天地為師悟得刀中精髓,再得刀王秦空盡傳所學,我曾親眼目睹其擊潰鬼王歷輕笙一戰,刀王的'忘情七式'被他融會貫通後,將其'刀意行空、刀氣橫空、刀風掠空、刀光碎空'的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更將刀式'忘情七式'的最後一招'忘情'以'陷情'而代之。試觀江湖中刀法大家,他可謂是唯一掌握刀魂之人。他本是年輕高手中我最看好的一人,可惜因於心結,去年秋曰在穹隆山一戰後不知所蹤……

“第二人是蟲大師的四弟子墨留白,此人武功因畫而生,進攻時蒼鬱恣肆,似拙實秀,守禦則是轉折靈變,柔中有骨,身法更是逸氣橫生,渾若天成,極是難纏。作畫本是講究筆情狂縱,不拘成法,他卻偏偏執於留白之意,於不求完整而得完整,這才是此人最可怕的地方。但墨留白也正是因為執於筆意,武功中仍脫不開匠氣,加上其身為殺手,視規則如無物,無形中灑脫過餘而含斂不足,欠缺名劍淬火的錘煉。若他能遇挫折而不倒,武功當可更盡一步,堪比其師。

“第三人是裂空幫主夏天雷嫡傳弟子沈羽,夏天雷以九霄戟成名,他卻改使長槍,雖不脫戟法,卻又夾雜了鉞、矛等長兵器的招法。此人雖早早在裂空幫中行護法之職,偏又從未出手過,似乎出道以來就只是在練功。但最令人驚訝的是夏天雷九霄戟雖是短戟,卻重達百斤,走的是剛猛無儔的路子,沈羽之長槍先由數十斤的鑌鐵所製,轉為數斤的寒玉槍,然後化為數兩的木槍,而到最後又改使雙槍,一柄由玄鐵雜以沉鉛打造,重近百斤,其性火烈,喚作'征衣';另一柄卻是以韌性最強的冰蠶絲浸入黏性最強的冷楓樹膠中,再以特別的功法絞結而成,輕若鴻羽,其性寒冽,取名'縹緲'。雖然無人見過他的真正武功,但他能從大巧不工回歸舉輕若重,直至最後若輕若重,集寒熱於一體,這種境界的轉換被我所看重。若我此行出征有選擇,如此人物當是三軍先鋒之首選。當然,他武功的高下尚未被進一步證實,而雙槍製作得太過花哨,亦少了返璞歸真的氣度。

“至於第四個人嘛,乃是一位女子,你應該比我更熟悉,不用我多說了……”

許驚弦正聽得津津有味,忽感應到明將軍的目光中含了一絲調侃的味道,臉上不由有些泛紅:“將軍說的是葉鶯葉姑娘吧。”

“她的武功應是走小巧奇詭一路,招式的變化倒在其次。但非常道的武功最講究以意馭身,勁未至而勢先發,對決時務求先在氣勢上壓倒對手。所以慕松臣有'膽寒'、'心驚'之道勢,香公子有'生香'之殺氣,但最令我驚訝的還是葉鶯的'活色'之術,我曾聽天行說起過她出手,近於蠱媚妖惑,卻又依然保持著非常道殺手的犀利乾練。她能從女子的角度別闢蹊徑,殺人於夢幻之中,這決然不同於非常道素來的風格。當然,我寧願相信那是慕松臣晚年另有所悟傳授於她,不然小小年紀心機就如此之深,更能推陳出新,日後那還了得?”

聽到明將軍對葉鶯似貶實褒的言語,許驚弦心頭百味雜陳,一時訕訕說不出話來。 以他對葉鶯的了解,並不覺得她有何復雜的心機,相信她那“活色”之功必是慕松臣所授。 但另一個疑問忽然浮了上來:慕松臣為何要對她那麼好? 按葉鶯的故事,當年那七名少年殺手在紫薇堡的拼鬥之中,勝出的本是桔子師兄,可慕松臣卻不顧定下的規矩留下了葉鶯,作為一個殺手組織的首領,一旦此事被弟子知道,威信何存? 或許此事只有他師徙二人知道,但無可否認,慕松臣必是極其喜歡葉鶯。 聽明將軍的口氣,慕松臣年齡已至晚年,莫非他那樣一個老頭子竟會對自己的女徒弟……他不敢再想下去,匆匆止住自己近乎荒唐的念頭。

許驚弦只怕明將軍追問自己與葉鶯的關係,搶先開口道:“將軍說的這些人物固然厲害,但卻沒有解釋我能勝過寧徊風的原因啊。”

明將軍目光重又落在手中那根樹枝上:“以上幾個人之所以被我看好,是因為他們都踏入了武學的新境界:童顏的劍乃是勇者之劍,可伏妖孽;葉風的碎空刀可謂是癡者之刀,可鎮天地;墨留白的畫者之筆,可坦襟懷;沈羽的武者之槍,可掃千軍;葉鶯的舞者之剌,可盪濁世。除此之外,另有一人不能不提,那就是少年成名的凌霄公子何其狂,我一直有意不去看他那一把可懾鬼神的狂者之鉤……”

許驚弦眼前不由浮現出何其狂那桀驁不馴的面容,連聲追問:“將軍為何不看他的瘦柳鉤?”

明將軍嘿嘿一笑:“在他還沒有做好挑戰我的準備之前,我盡量不去做任何可能刺激他的事。”

許驚弦脫口道:“我知道,你怕把何公子看成第二個林叔叔。”

明將軍神情似黯然似興奮:“泰山絕頂一戰後,我剩下的對手已經不多了。”不等許驚弦開口,話鋒一轉,“最後還有一個人,憑他的劍亦在我心中亦佔了一席之地。”

許驚弦想了想:“雪紛飛的歸心劍?”

明將軍微笑搖頭,目光落在未出鞘的顯鋒劍上:“記得我們在京師初見時,你只是一個拘謹的小孩子,話也未多說一句。我知道暗器王放言你是我的剋星並非出於一時衝動失言,而是源自於苦慧大師的天命讖語,但我連祖上的遺命都可棄之不顧,又豈會理會苦慧大師那虛妄的天命讖語?所以根本未把你放在心上,何況你亦算我同門師弟,是以更有一些惜護之情。”

許驚弦突然聽明將軍提及他一直耿耿於懷的天命讖語,心頭驀然恍惚起來,欲問無言。

“但你第一次讓我吃驚,是因為一向獨斷專行的鬼失驚竟會那麼在乎你,竟然明知不是雪紛飛的對手,卻徒勞地跟著他跑了大半個京城,這件事幾乎成了豪門宴客時茶餘飯後的談資。”

許驚弦此刻方知無意在京師賭場相會的那個神秘老人竟是北雪,雪紛飛雖對他言語不多,卻是發人警醒,受益良多,心底感激不盡。 而更始料不及的是堂堂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竟因此成為京師笑柄,雖然以他一代宗師的身份氣度未必會計較閒言碎語,但自己心底總歸有些過意不去。 細細回想鬼失驚對自己的態度,確實是頗出意外。 自己不過是在困龍山莊誤打誤撞救了他一次,想不到他竟會一直念著這份恩情,比起許多名門大派的偽君子來說,反倒更顯光明磊落。

明將軍續道:“你第二次讓我吃驚,是天行和千仇對你的態度。我看得出他們皆對你有所懷疑,卻意外地表現得非常寬容,從沒有對我說過關於你任何不利的言語。你救過天行暫且不論,千仇出身靜塵齋,禪定功力可謂將軍府第一人,幾乎可以做到對任何人心如止水,完全平實客觀地進行觀察,唯獨對你,我能感應到她心態上的波動。”

想到挑千仇因自己而死,許驚弦眼眶微紅。 而更令他意外的是,明將軍亦是一個暗中的觀察者,沒有放過與自己相關的一舉一動,這樣的行為是否恰恰說明他對苦慧大師的天命讖語一直信以為真呢? 那八句讖語到底是什麼? 如今八句已知其四:千古昊空……神兵顯鋒……勳業可成,破碎山河。 卻依然不明白其所要表達的意思。

“我姑且認為那是因為自幼修習《天命寶典》,能夠在無意中影響周圍人判斷的緣故。但你第三次讓我吃驚……”明將軍並不理會正在冥想的許驚弦,自語道,“就是數日前在那密林之中,你竟然輕而易舉地原諒了一意要殺你的陸文定。我自問處於你的位置,或許會有同樣的舉動,但絕對做不到你那般淡定從容,這份境界實令我嘆服!”

許驚弦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囁嚅道:“將軍說的最後一個人,難道是我?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明將軍沒有笑,一字一句道:“仁者之劍,或許無法斬下江湖好漢之首,但可定山河!”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45 PM

第二十一章 親仇俱失

休整兩日後,明將與許驚弦準備出發。 梁辰夫婦知道多留無益,只備下些清水與乾糧,又拿來兩套農家衣服換上。 明將軍在螢惑城被火燎去半邊發須,經過修剪後,短髮濃髯,再換上舊衣,乍然望去倒似四十出頭的農家漢子。 梁辰送二人出了惡靈沼澤後,也不打聽明將軍離開的路線,便欲告別。

明將軍忽道:“此次虧得梁兄相助,感謝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但寧徊風此人詭計多端,務置我於死地而後快,若査知你助我脫困,必不會罷休。梁兄最好帶著夫人早日離開此地,以策萬全。”

梁辰豪然一笑:“區區一個寧徊風,我還未必放在心上。”

明將軍嘆道:“此地可謂是窮山惡水中的一處世外桃源,梁兄或是不捨離去吧?不過你夫婦二人既然決意遠離江湖是非,又何苦再起無謂爭執?何況紅袖姑娘不諳武功,為了她的安全,梁兄務必請三思。”梁辰聽明將軍說得鄭重,略一沉吟後爽然答應下來。

昔日因泰親王之故,許驚弦一直視追捕王梁辰為敵人,但經過四年前一路入京的種種事由,再有此次相助之恩,反倒對他生出許多感情來。 想到此次與他一別,恐怕後會無期,許驚弦心頭竟略生出些傷感來,欲語無言,只是恭恭敬敬地朝梁辰深施一禮。

梁辰淡然一笑:“小弦你自個兒多多保重,我雖不再過問江湖恩怨,但一對利眼與一雙耳朵還在,總能探到江湖的消息。日後若能聽說你有所成就,亦不枉你我相識一場。”當即揮手作別。

明將軍與許驚弦離開惡靈沼澤,先向北走出十餘里,轉而東行。 惡靈沼澤東面是連綿不絕的山脈,罕見人煙。 直到午後翻越了數座大山後,才遇到一群東行的難民,兩人便混跡其中。 許驚弦的顯鋒劍雖藏於身後,但一套農服又怎能遮掩得住? 有位二十出頭的濃眉漢子頗為細心,留意到許驚弦身攜利器,又見到兩人氣宇不凡,不似尋常農夫,便上前搭話。 他自稱姓劉名道,並旁敲側擊地打探二人的來歷。 許驚弦只說父子兩人打鐵為生,但戰亂頻生,不得已逃離家鄉,欲往他處另謀生路。

父子遠避逃荒之事在這戰火燎原之際確屬尋常,但那劉道聽在耳中,面上卻是一副似笑而笑的表情。 許驚弦只恐言多有失,也不多解釋,但注意到那劉道肌肉隆起,筋骨脈絡突出,像是修習過武技,心底也暗暗生疑。

明將軍窺空把許驚弦拉一邊,低聲道:“那姓劉的漢子武功不俗,只怕有些來頭,可要小心應付”

許驚弦亦想到梁辰所說某些江湖人物藏於難民之中,伺機伏擊叛軍之事,而在近百難民之中,另還有幾個類似劉道的人物。 明將軍心頭牽掛北線戰事,正與許驚弦商議是否找機會擺脫,忽聽馬蹄聲隆隆,一小隊叛軍策馬奔來,攔住去路。

叛軍領頭的一位中年將官提聲喝道:“正在通緝要犯若干。其中兩位重犯一位年約五十歲,身材高大,方面闊額,濃髮長須,另一位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削麵尖頷,身材單薄,長者身上有傷,少年身懷長劍。知情不報者,嚴懲不貸,窩藏者與逃犯同罪。”他的描述,與明將軍如令改扮的樣貌稍有不符,但與許驚弦卻頗為貼切。

許驚弦一驚,這隊叛軍只有二十餘人,與之交手自可不懼,但就怕露了行藏,引來對方高手追擊。 不過按這將官所說,對方並不確定己方的人數,至少赤虎尚未落入敵人手裡,心中稍覺安慰。 他忽瞅見劉道滿懷疑惑地望了自己一眼,心中又是枰枰亂跳。

劉道卻只是微微一笑,隨即大聲道:“長官,我們這一路只顧逃難,哪有工夫窩藏逃犯?長官若是不信,盡可逐個盤查。”

領頭將官顯然只是應付差事,冷哼一聲:“諒你們也不敢。”正要撥馬離開,與他並騎的一位瘦小士兵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那將官面露不耐之色,卻還是不情不願地勒住馬韁,轉身對屬下道:“都下馬,細心搜査。”

許驚弦見那小個子臉被頭盔遮得產寒,瞧不清面容,雖是士兵裝束但這叛軍將官卻要聽從他的建議,而且聽他說話口音古怪,不知是來自南疆異族還是烏槎國。 正思忖間,那將官的視線定在了他身上,馬鞭一指:“我看這個楞小子倒是有些像逃犯……”

劉道哈哈一笑,先對左有暗中使個眼色,隨即長身擋在許驚弦之前:“長小心謹慎些無妨,可莫嚇了了我的小兄弟、你真要查,不如先從小民査起吧。”

將官斜睨著他:“大膽刁民,就先査你!來人,搜身。”

明將軍與許驚弦不知道保護他們出於何意,眼睛余光又掠到人群中另有幾人各佔要點,隱有伺機出手之意,彼此對視一眼,暫且不動聲色,靜觀其變。 幾位士兵上前細細搜查劉道,卻一無所獲。 那將官沉聲道:“挨個兒盤査每一個人,不許有漏網者。”

卻見劉道上前兩步:“長官,剛才那幾個士兵沒有搜到我身上的寶貝,長官想不想要?”

那將官一怔,面露貪色:“什麼寶貝?”

劉道毫然吐出四個字:“我的拳頭。”話音未落,一拳已然擊出,卻不是打向領頭將官,而是那小個異族士兵。

那異族士兵猝不及防,被這一拳擊個正著。 只看肋膏斷裂之聲啪啪亂響。 口中鮮血狂噴,倒伏於地,眼見是不活了。 與此同時,另七名漢子同時出手,慘呼聲、兵刃斷裂聲此起彼伏已有十數名士兵倒地,但除了那異族士兵被劉道一擊致命外,其餘人或被點穴道或傷四肢,雖然暫時失去戰鬥力,卻無性命之憂,還有幾人被利器指住咽喉要害,嚇得不敢動彈。

那將官戰刀方才出鞘一半,周圍已只剩下西五名同伴,眼見劉道笑嘻嘻地盯著自己,面容上殺氣若隱若現,心知抵抗無益,只得長嘆一聲,將戰刀棄地投降。

尚有一名士兵匆匆倒退,口中大叫道:“劉將軍,我們中伏了……”卻冒失失地正撞向劉道背心,劉道也不回身,右臂一繞一扣,已將那士兵挾在脅下,隨即藉勁反手一拋,不偏不倚地朝許驚弦丟來,口中還道:“若不讓小兄弟露一手,豈不是得在下越俎代庖?”

自從劉道乍然出手,許驚弦目光就一直盯在他身上,見他出手剛猛,毫無花巧,招式上走的是外家功夫的路子,內勁卻是沉渾,拳拳生風,能夠內外兼,可算是江湖上一把好手,決非寂寂無名之輩,正猜想他的門派來歷。 忽見劉道將那士兵朝自己拋來,許驚弦心想這劉道不分靑紅皂白地出手,勢道極猛,竟也不怕誤傷自己,不由胸中有氣,少年好勝心起,有心顯露一下武功,免得被他小覷。

那士兵在空中不辨方向,哇哇大叫著亂揮手中鋼刀,極是危險。 好個許驚弦,混亂中窺得真切,不避不讓,單掌騫然探出。

劉道急聲大叫:“接不得,快閃開……”原來他這一擲雖有相試之意,但更志在立戚攝敵,足足使出了八九成的勁道,唯恐許驚弦年少不知深淺,莽撞硬接有所損傷、所以連聲提醒。

說時遲那時快,許驚弦右掌已於空中穩穩抓住鋼刀。 鋼刀甫一入手,只覺一股大力傳來,不但士兵情急中盡吐全身蠻力,亦含著劉道的拋擲之力,單手幾乎掌握不住。 許驚弦大喝一聲,左掌側砍如刀,將帷幕刀網化於掌勢中擊出,剎那間連發十餘掌,盡劈在鋼刀刀背無鋒之處。 帷幕刀網乃是御泠堂不傳之秘,進攻或許稍欠犀利,但防禦可謂無懈可擊,數掌合力,那鋼刀上所附之力盡皆被化解,砰然落地。

但那士兵連盔甲足有近兩百斤,凌空飛至,重若千鈞,委實難擋。 許驚弦心知任憑士兵摔在地上必會骨折筋斷,暗中一咬牙,右掌棄去鋼刀,驀地轉身將那士兵背在身後,腳踩忘憂步法,繞著七尺方圓的半徑疾速轉圏。 起初只覺背沉如山,但每多踩一步,力道就卸去一分,足足踏出二十餘步後,方才一把提住那士兵的衣領,輕輕巧巧地將他放在地上。

看到許驚弦露了這一手高明武功,劉道面呈驚訝,他知自家功力,本以為許驚弦碎不及防下只能閃避,卻不料他舉重若輕地接了下來,當即鼓掌喝彩:“小兄弟這手功夫可俊的很啊,看來我們真是多管閒事了。”

許驚弦一笑不語,他得了林青、愚大師等數位髙手的悉心傳授,對於武道的理解向來是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剛才好勝心起,以自己並不擅長的硬功強接,此際亦覺胸口隱隱發悶。 一旁那個士兵驚魂未定,兀自喘息。

劉道朗然道:“大家都是中原的好漢子,何苦幫著烏槎國打自己人?我知你們皆是身不由已,不得不為虎作倀,今日且放你們回去,盡可實情稟報,但不得再拿這些無辜百姓洩憤,若再頑固不化……”一指那早已斃命的異族人的屍身,“好好想想這個蠻子的下場吧。”

眾士兵只求活命,紛紛應承。 劉道叫住那個領頭將官走開幾步單獨問話,對其餘人則隨意地揮揮手。 另外幾位江湖髙手看來皆以他馬首是瞻,將士兵盡數放行。

許驚弦猜不透劉道的來歷,暗暗運起“華音沓沓”心法偷聽。 只聽他低聲問那將官道:“你們通緝的要犯到底是什麼人?”

那將官茫然道:“我只曉得是軍師丁先生親自下的命令,現在全​​軍上下都在四處搜索他們。聽人說好像是有一些敵軍的奸細……啊,不不,是一批朝廷派來的英雄好漢盜走了軍印,詳情我也不知。”

劉道又問了幾句,卻再問不出什麼消息,見那將官戰戰兢兢地望著自己,唯恐回答不力遭他毒手,不由一哂:“劉將軍不必害怕,吿訴你個秘密,我也姓劉,咱們五百年前都是一家,我不會害你。”亦放他離去。

許驚弦暗忖寧徊風果是心機深沉,唯恐軍心有變,嚴密封鎖泰親王斃命的消息,又怕聽到明將軍的名字那些士兵貪生怕死不敢盡力搜索,競編出了軍印被盜的謊言。 明將軍卻是面色木然,或是暗運起流轉神功之故,英華盡斂,渾如一位普通百姓,半點也瞧不出昔日大將軍的雄姿。

劉道朝許驚弦走來,拱手一揖:“方才不分輕重出手相試,多有得罪。不過若非如此,在下也無法見識到小兄弟的神功。”

許驚弦見他分派有致,雖是布衣平民的裝束,卻儼然一位引領雄兵的將軍,暗中也有些佩服,再聽他直承不是,胸中怨氣煙消雲散,嘻嘻一笑:“兄台何必多禮,倒是我們才應該多謝你出手相助。若你真是姓劉,便喚你一聲劉大哥。”

劉道正色道:“實不相瞞,在下化名只是為了行動方便,姓劉不假,名字卻喚作書元,承蒙裂空幫夏幫主看顧,做了幫中一個小小的護法。”

許驚弦恍然大悟,裂空幫身為江湖白道第一大幫,自不會對外族侵犯中原視若無睹,所以暗中派出高手伏擊。 他對裂空幫知之不詳,從未聽說過劉書元之名,只知其中除幫主之外另設有九門,門主便是護法。 怪不得此人武功如此強橫,能在裂空幫中擔任護法之職,當非碌碌之輩。

明將軍忽道:“請問碧霄門主,派出人馬伏擊叛軍,是夏幫主個人的意思麼?我看你的手下尚有嵩山派與九宮山高手,故有此問。”

劉書元一怔,裂空幫下九門以九筲為名,面他正是碧霄門門主,在九門之中排名第七,在江湖上名聲並不響亮,卻不料明將軍不但一語道破自己的身份,更能在亂局中將各人的武功底細了然於胸,顯然是位高手。 而他起初的注意力皆放在許驚弦身上,直到明將軍此際開口,方才留意到他,這份藏鋒斂鍔的功夫實不多見,料知是前輩高人,便恭敬答道: “前輩目光如炬。這是上個月夏幫主發起江湖聯盟'神州會'定下的計劃,不獨我裂空幫,白道各大門派皆有高手參與。”

“原來如此。”明將軍額首,若有所思。

方才忽起廝殺,難民們亂作一團,劉書元命手下將百姓聚集安撫,又轉頭對明將軍道:“為免連累這些百姓,我等必須離開。兩位不知要去何處?”

明將軍沉吟道:“我們確是官府的探子,要去三峽與朝廷水師會合,不知劉護法可知道路?”

劉書元撫掌道:“恰好我們也要東行數里,兩位若是方便,不妨同路,彼此間也有個照應。”

將百姓之亊料理完畢,加上劉書元的七名手下,一行十人往東行去。 那些江湖漢子大概都得了劉書元的叮囑,並不過問明將軍與許驚弦的來歷,但目光之中不免有些疑慮,兩人只故作不見。

劉書元不時找許驚弦搭話,一口一個小兄弟,頗有親近之意。 許驚弦一邊與他說話,一邊留意周圍幾人的言談,這些人都是來自江湖各名門大派的弟子,年輕人不乏倨傲之氣,但即便是兩個年逾花甲的老人,對劉書元亦是畢恭畢敬,足顯尊重,由此可見裂空幫在江湖上的威望。

一路上明將軍沉默寡言,盡斂鋒芒,雖未運起名動天下的流轉神功,但身邊似也罩著一層有形無質之氣,眾人皆敬而遠之,無人尋他說話。 劉書元年不大卻顯得極為老到,許驚弦聽他閒聊些江湖逸聞,倒也不覺乏悶。

走了半日,已至傍晚時分,用過餐後依舊上路。

劉書元對許驚弦解釋道:“今夜本幫瑯霄門沈護法將帶來幫主口信,我們約好去前方一座小廟中接頭,所以並不休息。”

許驚弦聽到“沈護法”三個字,頓時想到明將軍之言,脫口道:“原來沈羽沈少俠要來了。聽說他乃夏幫主最得意的弟子,有萬夫不當之勇,兩柄長槍重者日'征衣',輕者日'縹緲',乃是江湖新一代有數的高手。”

劉書元讚道:“你說得甚是。沈護法年紀不大,但在幫中處理大小事務有條不紊,公正不阿,極得大家信服,名望已然不低。雖未見他顯過身手,但有道是強將手下無弱兵,作為夏幫主最得意的嫡傳弟子,我等自不敢望其項背。”心裡卻暗暗稱奇:沈護法藝成之後從未出手,江湖上皆說他武功高強,卻無人探得究竟,顯得十分神秘,兩柄長槍的名字就連幫中普通的小頭目都未必知道,也不知這位小兄弟卻是從哪裡聽說的。

許驚弦記得曾在某本書中看到過那“九霄”一為太霄、二為紫霄、三為瑯霄、四為玉霄、五為景霄、六為丹霄、七為碧霄、八為青霄、九為神霄,劉書元不過是碧霄門護法,武功已然不凡,而沈羽年紀輕輕又從未顯露武功深淺,竟可坐上瑯霄門護法之位,算來已是裂空幫第三號護法,果是深得夏天雷看重。 想到明將軍競把自己與之並稱為天下有數的少年英雄,頓覺惶惑,既想早些一睹沈羽的風采,又怕相形見絀。

劉書元瞧出他心意,咧嘴一笑:“小兄弟看年紀比沈護法還小上幾歲,武功卻極是成熟老辣,招式一氣呵成又不露鋒芒,與尋常武技大不相同,端是平生僅見。沈護法與我尚有幾分私交,若小兄弟有意,便介紹你二人認識一下,日後江湖相見也有個幫襯。”

許驚弦略有些意動,但想到與沈羽隨行的只怕還有裂空幫髙手,或有見過明將軍之人。 自己與沈羽相識不打緊,但勢必要與明將軍一同露面,萬一被​​人認出,難辨福禍。 正自沉吟,不料耳中卻聽明將軍道:“那就有勞劉護法了。這孩子心性散漫,原不適合在朝中做事,若能在裂空幫中效力,亦是一件好事。”

許驚弦猜不透明將軍是何用意,但聽他一副將自己當作“孩子”的語氣,心底自然生出違逆的念頭,開口推託道:“無名小卒豈敢高攀,若小弟日後在江湖上出些名頭,再請劉大哥引薦吧。”明將軍嘆了一口氣,不再多言。

劉書元眨眨眼睛,實是搞不清楚這“父子”二人為何暗中較勁,只好哈哈一笑,對許驚弦豎起拇指:“小兄弟這話說得頗有幾分骨氣,佩服佩服。”

許驚弦對明將軍的做法百思不解,路上乘隙向他低聲問道:“你為何絲毫不懼被裂空幫識破身份?若不然我們找個藉口離開……”

明將軍搖搖頭,正容道:“我冒此風險,是為了試探一個人的心意。”

“什麼人?”

“一個老對手。”

“夏天雷?”

明將軍未置可否,只是臉上顯現出一絲古怪的神情。

再行了了十餘里路,前方群嶺中忽現幾點燈火,明滅閃動,間隔兩長三短,是江湖人士以燈光發出的暗號。 走得近了,可瞧出那燃起燈火之處乃是一座小小的山神廟,雜亂的說話聲依稀從廟中傳來,吵吵嚷嚷,似在爭辯著什麼。

許驚弦凝神細辨廟中傳來的說話聲,只聽一個粗啞的聲音道:“那個禿驢算什麼東西?老子拼命擒下敵人,他一句話放了?”有幾人隨聲附和。

一個低沉穩重的聲音道:“宋老弟息怒,你這不敬的言語我們自家兄弟聽到也就罷了,若讓外人聽到,免不了要吃大虧。”

“你們怕華山派,我可不怕。再說大家現在都是'神州會'的人,可不分什麼派別,憑什麼他就髙人一等?有理行遍關下,就算在夏盟主面前,我也敢叫他一聲禿驢。”

一個嬌滴滴的女子聲音道:“宋鐵頭,別的不說,你再敢對大師不敬,就先嚐嚐我的寶劍,我倒要看看你的頭是不是真的那麼硬。”

宋鐵頭粗啞聲音更髙了幾分:“管三娘,你想替那和尚出頭?哼,我知道了,你們一個天山派,一個華山派,自然一個鼻孔出氣……”他口中雖未服軟,但已改了稱呼,看來對那天山派管三娘的寶劍不無忌憚。

又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在下八卦門諸葛庭,與什麼華山派可拉不上關係,大概還可以說句公道話。宋鐵頭你雖是豪氣萬丈,口口聲聲'有理行遍天' ,但真要追究起來,恐怕在這個'理'字上就說不過去了。”

姓宋的怒道:“諸葛庭,你胡說些什麼?”

“這次聯盟可是夏幫主定下的規矩:以江山社稷為重,放下一切個人恩怨。所以大家只拿叛軍士兵開刀,而你私刑逼供擒天堡的人,大師慈悲為懷,當然看不過眼……”

宋鐵頭聲線更啞:“我還不是為了大局,想探得些情報。”

諸葛庭冷笑:“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麼?你小兒子前幾年就是死在擒天堡手中,你自然恨之入骨,有機會便公報私仇。”

許驚弦漸漸聽出名堂,怪不得伏擊叛軍的人只殺傷烏槎國士兵,原來是因為有夏天雷的約束,白道第一大幫主果是頗明大義。

一行人趕到廟中,劉書元問清緣由,對宋鐵頭厲聲道:“沈護法不時就到,若他見到你這般胡鬧,可知是什麼下場?”宋鐵頭被那諸葛庭揭破,自知理虧,不由放軟聲氣:“愚兄知道錯了,請劉護法念在兄弟的情分上,就此揭過吧。”

許驚弦與明將軍置身事外,旁觀不語。 許驚弦留神看周圍情形,小廟年久失修,極為破敗。 廟中已聚了三四十人,或坐或立,形貌各異,大多筋骨強健,身懷利器,少數幾人空著雙手,但太陽穴髙高鼓起i應是修煉內家真力的江湖好手。

此次聯盟以“神州會”為名,以夏天雷為盟主。 事實上不獨白道,江湖上許多幫派亦都加入,人多勢眾,但也因此良莠不齊。 雖定下不計舊惡的規矩,亦不免有人藉機泄私憤,所以伏擊行動中擒天堡、媚雲教亦頗有損傷。

劉書元又喝斥宋鐵頭幾句後,本不欲再繼續追究。 忽然有人從廟外發話道:“此事尚未了結,那位八卦門諸葛兄剛才的話只說對了一半。”這聲音極輕極輕,似乎不側耳細辨便無法聽得真切,但每個字又如一支支鋒利的長箭射入腦中,似乎唯有靜待片刻之後,才能把那些字詞連貫成句,懂得其意思。

劉書元面呈喜色:“沈護法到了。”但除了明將軍、許驚弦等有限幾人外,其餘諸人大多充耳不聞,還沉浸在方才那奇詭的聲線之中。

不等劉書元等人搶前迎接,廟門驀然洞開,火把亮光大盛,一人當先大步跨入廟中,隨後十餘人魚貫而入。

諸人的視線集中在第一人身上,皆不由暗喝一聲彩。 但見那人年方二十出頭,面似冠玉,束髮及肩,朗目燦亮如星,濃眉斜飛入鬢,或許他臉上那一絲溫和的笑容稍欠霸氣,但身後背著的那一柄高過頭頂的重槍——“征衣”則襯得他豐神俊朗,氣宇軒昂,來人正是沈羽。

眾人怔愣片刻,紛紛上前問安,唯有明將軍與許驚弦不露聲色。 明將軍藏於光線暗處細心觀察著沈羽的一舉一動,而許驚弦乍見沈羽年齡雖只比自己大幾歲,滿灑的氣度卻遠勝於已,心裡不由隱隱產生一種說不清楚的妒意,暗恨自己這幾年相貌雖是變得好看了許多,但無論如何也不及對方。

諸葛庭上前兩步:“諸葛庭見過沈少俠,不知剛才所言何意?莫非我說錯了麼話嗎?”

沈羽笑道:“錯不在諸葛兄,而在於宋兄。”他顯然並不認識宋鐵頭,但目,光左右略掃,已然鎖定目標:“想必這位就是宋兄了。”那宋鐵頭外貌原也平常,只是精習鐵頭功的緣故,髮長寸許,額頭上還隱泛著一層青光,便被沈羽一眼識出。

許驚弦注意到沈羽掃視的目光有意在明將軍身上停留了一下,稍顯訝異,並不像他人對明將軍的刻意低調視若不見,心中暗生警惕。

宋鐵頭瞧出來者不善,忍著氣見禮道:“不知沈少俠有何指教?”

“宋兄年紀大我許多,指教可不敢當。若小弟沒有記錯,宋公子正是死於擒天堡手中,人生之大悲莫過於喪子之痛,還請宋兄節哀”說到這裡,沈羽略略一停。 待宋鐵頭神情稍緩,沈羽話鋒一轉,“不過小弟恰好也記得宋家公子可並不是擒天堡的敵人,而是死於當年那一場寧徊風發起的內亂之中。而宋兄雖是震天門的長老,但與擒天堡之間卻始終有些說不清楚的關係。”

宋鐵頭面色再變,強自道:“那又如何,人在江湖走,總會結交各路朋友。我與他們結交有什麼錯?”

沈羽淡然一笑:“宋兄少安毋躁。此次神州會聯盟宗旨是放下一切恩怨,全力抵禦外敵,豈會計較這些事情?”

宋鐵頭緩緩垂下頭:“今日抓​​獲的那名擒天堡堡丁與犬子之死不無關係,我也是一時糊塗忘了神州會的誓言,拿他洩憤。但人好歹已放了,下次自當小心從事,不再觸犯規矩。”

沈羽道:“值此非常之際,正當同仇敵愾,宋兄卻藉題發揮,指責華山派處事不公,不免有刻意挑唆之嫌疑。”眾人這時才聽出些味道來。 沈羽一直彬彬有禮,言必稱“宋兄”,始終是那似輕若重、不疾不徐的語氣,但到最後卻奇峰突起,鋒芒畢露。

宋鐵頭面色鐵青:“你說我是擒天堡的奸細?”

“家師一向教誨小弟要行事磊落,在沒有證據之前,尚不能下結論。不過卻需要做些預防的手段,以免日後造成損失,所以……”沈羽臉色微微一沉,“宋兄在此地的行動暫停,且回梅影峰讓家師處置。”裂空幫總部正是在冀州梅影峰。

“誰敢動我?”宋鐵頭面色忽青忽白,寸許長的髮根似都直立而起。

沈羽環視左右。 隨行他而來的十餘人中有一人閃出:“這奸細出言不遜,屬下請命擒下他”眾人認得他是裂空幫天風堂堂主左伯華,七十二路雷電劍法鮮遇敵手,若非他脾性火暴行事莽直,早可坐上護法之位。

沈由輕聲道:“尚無確實的證據,豈可以奸細相稱?左堂主手下容情,不可壞了宋兄性命。”

左伯華乃是裂空幫有名的勇將,宋鐵頭自忖難敵,但此刻騎虎難下,斷無認輸之理,一咬牙:“沈羽小兒,既然你非要冤我,有種就自個兒上場與我較量,唆派其他人來算什麼好漢!”心想沈羽出道至今從不出手,若他自重身份不願出手,自己亦可藉機脫身。

沈羽矜然一笑:“宋兄這樣說,豈不是讓小弟為難?”

“若你不敢,就休管我宋鐵頭的事。”

“好!”沈羽似是不經意地回首望了一眼,慨然下場。 眾人皆聞沈羽之名,今日可一睹其神秘的身手,皆大覺興奮。

許驚弦順著沈羽的目光望去,但見隨他而來的十餘人大多是裂空幫與各大門派的高手,但最後一熱卻是位弱不禁風的女子,面蒙絲巾,沈羽方才那一眼正是望向她。

沈羽悠然在宋鐵頭面前站定:“於宋兄身份的懷疑只是小弟的個人分析,局勢如此不得不防備一二。若是日後誤會消除,還請宋兄莫要見怪。”誰也不承想他於戰前竟還這般態度,既像成竹在胸,又似臨陣怯敵。

宋鐵頭心中忐忑,但再無退縮之理,頭頂隱起青氣,目光鎖在沈羽背後的重槍“征衣”之上,大喝道:“拔你的槍!”

沈羽聳聳肩:“宋兄大概聽說過小弟習藝至今從未出過手,今日自然也不會為你破例。”眾人大奇,不知他到底是何意。

宋鐵頭怔了一下:“你要如何?”

沈羽以足劃圏:“宋兄盡可發功來撞,小弟若出了圏子便算輸。”

看那圈子不過五尺方圓,難以閃避騰挪,除非以力抗力。 但諸人實難想像沈羽這樣的翩翩公子會與宋鐵頭硬碰,皆懷疑他是否太過託大。

宋鐵頭冷哼道:“你竟敢小覷我,且吃我一頭……”他脊背高拱,半低著頭,陡然一聲狂吼,直撞而來。

兩人之間雖只有三五步的距離,但隨著宋鐵頭大步衝跨而出,霎時一股勁風襲捲全場,渾如烈馬脫韁狂奔,勢道端是驚人。

這一記是震天門最負盛名的“震天頂”,便是半尺厚的石碑亦可一撞而斷,何況是血肉之軀! 諸人屏息觀戰,皆難以想像沈羽如何化解這勢大力沉的撞擊,若是閃避跳出圃外,莫說沈羽日後在江湖上抬不起頭來,裂空幫的威名亦會因此而損。

沈羽依舊不避不讓,端立場中,彷彿打定主意要與宋鐵頭硬拼,一記驚呼聲傳來,卻是那蒙面女子發。 許驚弦循聲望去,雖看不真切那女子的容貌,但一雙眼睛卻似曾相識,只是想不起何時見過。

眼看鐵頭離沈羽的胸膛只有三寸的距離,宋鐵頭不虞一擊得手,暗忖若真撞死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裂空幫豈肯甘休? 正要收幾分勁,驀然眼前一花,沈羽於千鈞一發之際,胸腹急收,弓腰俯身,這一頭撞向的已不是沈羽的胸膛,而是他背後“征衣”的槍尖。

那“征衣”以玄鐵打造,重近百斤,宋鐵頭就算鐵頭功登峰造極,也不敢與之硬埒,幸好他原本就忌憚沈羽不敢盡施全功,方才又生了收勁之念,堪堪側衝半步,這一頭撞向了空處。

沈羽身形一彈,恢復原狀,竟還有閒暇回頭對那蒙面女子一笑:“姑娘不必擔心,這許多高手在場,決不會讓宋兄的鐵頭撞塌小廟。”眾人掌聲已是如雷鳴般響起。 宋鐵頭暗抹一把冷汗,快步移至沈羽身後,又是一頭撞來。 沈羽亦不回頭,倒身一記鐵板橋,“征衣”的槍尖如長了眼睛一般又對準了宋鐵頭頭頂的百會大穴。

宋鐵頭只得又退開普步,他兩度出擊無功,不免發了狂性,當下繞圈疾走,乘隙就是一記鐵頭撞去。 沈羽雙足穩立原地不動,只是身體前搖後擺,左晃右挪,但隨著他不斷變換姿態,整個身體彷彿皆化為靈動的手臂一般,每次槍尖皆是對準宋鐵頭的百會大穴,竟無半分偏差。

宋鐵頭越轉越快,沈羽隨勢而動,兩條人影就像被那七尺長槍牽引著,上演一場炫目的舞蹈。 只不過圈外的宋鐵頭屢進無功,氣喘如牛;圈內的沈羽靈動翩翔,氣定神閒,已是高下立判。

宋鐵頭的圈子越轉越大,離沈羽越來越遠,明明敗局已定,卻仍不罷休。 若是平時旁人早就起哄不止,但此際人人皆想多看一眼沈羽的身法,全場竟是鴉雀無聲。

唯有身處局中的宋鐵頭暗暗叫苦不迭,此刻已不是槍隨人走,而是“征衣”迫得他一步步退後。 如今他已離沈羽近丈開外,鐵頭自然撞不中對方,若要袖手罷斗,怕會收勢不住反撞在搶尖上;但長此下去,必將脫力而亡。

再轉了幾圈,宋鐵頭頹然停步,仰天長嘆:“罷了,沈少俠神技至此,我還有何話說?”他不堪受辱,已有尋死之意,窺準長槍的來勢,故意將咽喉往那槍尖上湊去。 但“征衣”隨之驟停,槍尖離他咽喉只差毫釐。

沈羽直身收槍,肅然道:“既然宋兄有意求死,小弟只怕真是誤會了你。但事關重大,扔要請家師定奪,不得不委屈宋兄一下。”微一擺首,幾名裂空幫幫眾上前架住幾近脫力的宋鐵頭,宋鐵頭面如死灰,再無抵抗之念。 從頭至尾沈羽腳步未動半分,亦沒有主動攻出半招,卻兵不血刃力壓宋鐵頭,眾人驚羨交加,喝彩不絕。

沈羽面上並無得色,待掌聲稍弱,他才開口道:“宋兄之事就此了結。小弟來此另有要務。”

此際群雄對他已是心悅誠服:“沈護法請講。”

“諸位大概都聽說叛軍目前正在全力追捕幾名逃犯之事吧。按我得到的情報,那所謂的逃犯不是別人,正是朝中大將軍明宗越。他親自率奇兵突襲敵軍後方,已斬殺泰親王,但亦因此中伏,被叛軍追殺……”

包括許驚弦在內,諸人皆吃了一驚。 劉書元眼望明將軍,滿面驚疑,緩緩發問:“請問沈護法,如果我們遇到明將軍,應該如何處理?”許驚弦心頭一緊,剛剛見識了沈羽的武功,自問決非他敵手,若是劉書元不顧誓言強行揭開明將軍的身份,群雄並起而攻,他實無把握護得明將軍安全。

沈羽只說了兩個字:“救他。”

群雄炸了鍋一般吵將起來,一人高叫道:“泰親王既死,叛軍不日便退,我們何必放過明將軍?”頓時有數人附和,將軍府這幾年在江湖上四處樹敵,白道高手中不少人的親友被其所害,與明將軍可謂是仇深似海。

沈羽慨然道:“神州會是為了國家大義而建,昔日仇恨定要放在一邊,我們須得分清輕重緩急,先救明將軍,待戰事了結後,再談恩怨。”

許驚弦這才鬆了口氣,卻見明將軍神色不動,似是早有所料。

一個老者緩緩道:“老夫午後才收到夏盟主的飛鴿傳書,卻絲毫未提此事。所以老夫斗膽問一句,這是夏盟主的命令,還是沈護法個人的意思?”

沈羽聲沉似水:“此事我也是剛剛得知,只怕家師尚未得到我發出的消息,但我相信他會得出與我一樣的判斷。”

老者顯然思慮成熟:“這個消息沈護法從何得來?”

沈羽一字一句:“將軍府,​​水知寒。”

眾人更驚,裂空幫向來是將軍府的死敵,水知寒又怎麼會把這個消息告訴沈羽? 紛紛發聲相詢。

“實不相瞞,神州會聯盟就是家師與水知寒共同定下的計劃,並親自與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一晤,若不然這麼大規模的白道同盟大會,將軍府豈會不出手干擾?面對外敵,中原武林必須放下成見,同仇敵愾,諸位都是明白人,想必不用我再多說了……”

許驚弦這才明白為何明將軍要讓水知寒與鬼失驚留守京師,原來竟是作此用途。 待眾人心緒漸平,沈羽繼續道:“我前幾日奉家師之命特意去京師會晤水知寒,確定將軍府與裂空幫以三個月為期,不得再起爭端。還請諸位細想,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若是中原武林無寧日,又如何能共抗外敵?諸位英雄若還對舊日仇敵糾纏不清,豈不是愧對'白道武林'這四個字?與將軍府又有何區別?”

眾人聽了沈羽這一番陳曉利害之言,喧嘩漸止,皆在暗自思量。

沈羽見群雄再無異議,方才續道為示誠意,將軍府特地派人與我同行……轉頭回望身後:“平姑娘,請你上前來,我替你引見各路英雄俠士。”

那位蒙面女子款款上前,狳徐摘下面巾,施個萬福:“小女子見過諸位英雄。”但見她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圓圓的臉龐俏麗可人,卻是面現潮紅,又有些手足無措,似是不勝羞澀,又似是頗為興奮。

這小姑娘顯然涉世未深,眾人卻何承想她竟來自將軍府? 但將軍府名頭實在太響,雖看她一副嬌弱不勝的模樣,又有何人敢小覷?

沈羽的臉上略顯不安,但稍縱即逝,對那平姑娘柔聲道:“我們這些江湖人雖不懂禮數,但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決不會欺辱弱小;平姑娘無需驚慌。”平姑娘漸漸定下神來,眉目流轉掃他一眼,溫情無限。

許驚弦卻是驚得目瞪口呆,那平姑娘不是別人,卻是清秋院的小婢平惑。 當年許驚弦被追捕王擒人京師,無意中結識宮漆塵,與她同住在亂雲公子郭暮寒的清秋院中,並由此結識大他兩歲的平惑,兩個小孩子相處融洽,還以姐弟相稱。

但許驚弦卻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蘋果姐姐”怎麼會與沈羽走到一起,又搖身一變成了將軍府的人。 年少英俊、出身名門、武功髙強、風度翩翩,更有美人垂青,似乎老天特別中意於沈羽,將所有的優點都集於他一體。 反觀自已,親生父親陸羽、義父許漠洋、林青都已撒手人寰,水柔清視自己是害她雙親的仇人,又與“結拜大哥”宮滌塵反目離開禦泠堂,倒真像是一個災​​星,孤零零地漂泊於江湖,也不知何去何從。 如此一想,更是自慚形穢。 許驚弦正胡思亂想,忽然肩膀上被人輕輕一拍,霎時清醒過來。

卻聽明將軍低聲道:“還不快走。”

趁諸人與平惑一一見禮之際,許驚弦隨明將軍悄然出了小廟,回頭再想看“蘋果姐姐”一眼,卻不經意觸到劉書元的視線,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猶豫,大概不知是否應該向眾人講出明將軍的身份。

兩人趁夜奔走,許驚弦乍見平惑神思不屬,百般猜想,糊里糊塗行後方才稍稍恢復。

明將軍突然發問:“我記得曾在清秋院中見過那個平姑娘,她可是與你相識?”

許驚弦點點頭:“她叫平惑,乃是亂雲公子四名貼身婢女之……”他的思緒不由飄到四年前的那個冬日,宮滌塵在清秋院遍請京師高手,表面上是為了破解蒙泊大師那“試問天下”的謎題,暗中卻提及京師六絕,誘反泰親王。 也正是那一天,明將軍與林青定下了泰山絕頂的戰約。 想不到當時明將軍只是匆匆一見平惑,竟然還記得她的相貌。

明將軍亦是一臉不解:“她並非將軍府的人。難道是受水總管暗中派遣?”

許驚弦喃喃道:“奇怪,她怎麼會認識沈羽?”

明將軍似笑非笑打趣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卻四處沾惹情思。有個葉鶯姑娘還不夠,又多出一個平姑娘。不過我瞧那平姑娘望向沈羽的眼神,顯然鍾情於他,只怕早就忘了你啦。”

許驚弦滿臉通紅:“你不要誤會,她只是我的姐姐,也決不會忘了我。”

明將軍自言自語道:“就箅平姑娘暗中替水總管行事,但以知寒的為人,也不會派她與沈羽共赴裂空幫,這其中確有溪曉。嗯,沈羽此人表面溫文爾雅,談吐風趣,但內心鋒芒極盛,好出風頭,或許他是被美色所惑,如此說以討意中人的歡心?嘿嘿,這少年可是真夠膽色啊……”

許驚弦聽明將軍分析得確有幾分道理,不過想到平惑一個婢女能與名門公子相戀,倒也是個好歸宿,心中不由替她高興,因此並不覺得沈羽的做法有何不妥,對他的妒忌之意亦淡了許多。

聽明將軍剛才提到水知寒,許驚弦心中忽有所悟:“將軍執意要與劉書元同行,說是要試探一個人的心意,原來說的是水知寒!”

明將軍讚道:“你能從蛛絲馬跡中看出這一點來,果然不凡。”

兩人連夜東行四十里,第二日轉而北行。 路上遇見幾股叛軍的搜查小隊,兩人皆小心避開,並無衝突。

明將軍重傷未癒,連日趕路終覺疲累。 這日午後,兩人正在山林間休息,許驚弦忽聽到頭頂上遙遙傳來鷹唳之聲,大喜抬頭,只見髙空中一個小黑點盤旋不止,雖看不清楚體態,但只憑那熟悉至極的飛行姿式,可以斷定正是扶搖。 扶搖既然在此,葉鶯必在附近,許驚弦不由心頭一盪。 可是葉鶯是一個人麼? 扶搖的出現,到底是意味著葉鶯暗示他前去相見,還是誘捕明將軍的另一個焰阱? 他的心中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

明將軍亦發現了扶搖的蹤影:“是你那隻鷹兒麼?”許驚弦並不隱瞞,將自己的疑慮一併說出。

明將軍卻似毫不在意,手指前路:“我們只要再翻過前面那座大山與一條河,基本離開了叛軍的勢力範圍。寧徊風要想置我於死地,這就是他最後的機會。對以肯定敵人已經設下了最後道防線,我們必須避開他們的主力。”

“按劉書元所講,此地深峽激流難以涉江而行,五十里範圍內只有兩處渡口,一處是東邊二十里的青翼渡,一處是西面十餘里外的吞江口。除此之外,在前方山頭上,隔江的兩座山峰之間有處飛泉崖,架有一座索橋可通過。至於走哪條路,還請將軍定奪。”

“正值戰時,未必恰好有擺渡之舟,走山路至少可省下半日時間。”

“但那里地勢險峻,一旦敵人布下重兵,恐難脫身。”

“你那隻鷹兒的方位是在何處?”

“飛泉崖。”

明將軍沉吟:“葉鶯既然在此現身,寧徊風必也在附近?他或許算準了我必會走三峽一線,卻算不准我會走哪一條道路。只要不遇到寧徊風本人所率的敵軍主力,我們就有極大可能突圍,三取其一,他只有三成機會,所以他故意放飛鷹兒以惑我心智,若是我們不敢走飛泉崖,他至少就有了一半的勝算。哼,兵法雲: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我偏偏就要走飛泉崖!”

“但是,寧徊風當知將軍精通兵法,實者或虛之,但有可能實者亦實,敵軍的主力就是在飛泉崖。”

“寧徊風自然知道我會考慮到這一點,所以才更有可能在飛泉崖擺下空城計。”

這是一場雙方殫精竭慮的賭博,他們必須冷靜地找出寧徊風謀劃中的漏洞,才能贏得這最後一場!

然許驚弦忽然轉身取出食物與清水:“現在,吃飽喝足才是最重要的事。”明將軍瞪了他半晌,哈哈大笑:“好小子,你倒真是灑脫。”拿起一塊乾糧放入口中。

兩人飽餐一頓。 明將軍長身而起:“走吧。”

“我們走哪條路?”

“飛泉崖。”

“將軍為何賭這一條路?”

“機關算盡,亦難敵天意,多想無益,徒亂心思。何況你一定很希望再見到葉姑娘吧。”

許驚弦亦笑了:“若這是敵人的疑兵之計,只怕反而見不到她呢……”他內心也在問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願意遇見葉鶯麼?

青山翠嶺,林深葉密。 兩人謹慎而行,走不多遠,便聽到隆隆的水響條大河從山谷中橫過,水深浪急,激流暗湧,兩岸巨石被沖刷得平滑無比,又長滿了青苔,難以涉江而過。 抬頭望處,隱隱可見半山腰間懸掛著幾根鐵索,索長五六丈,其上鋪著木板,悠悠蕩於半空。 山頂上恰有一道瀑布凌空而下,索橋穿瀑而過,再隱入雲海之中,實是驚險萬分。 但對於他們這樣的武功髙手來說,真正的危險不是鐵索瀑布,而是隱藏的敵人。

許驚弦眼利,見在那索橋背面的木板之下,彷彿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卻是絲毫不動。 他舉手相指:“將軍你看那是什麼?”

明將軍抬眼望去,亦是一臉疑惑:“好像是一個人。”但那瀑布正由那人影處衝下,激流浪湧之中,只有隱隱約約的景象,無法看得真切。 欲要換個角度觀察,但隨著山路彎折,樹林遮蔽,再不復見。

許驚弦恍惚間覺得那身形竟似是葉鶯一般,暗忖武功再高亦不可能倒貼於索橋之下,或許只是思慕佳人心切,一時眼花,暗罵自己一句。

明將軍笑道:“我們這可是凱旋回師,可莫學敗亡者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自己嚇唬自己。”說完,大步朝前走去。

一炷香後,二人已至半山腰,再過了前面二個坡道,便可到達索橋。 此刻江水聲稍弱了下來,許驚弦清楚地聽見扶搖大異往常的尖厲鳴叫聲。

許驚弦略一猶豫,沉聲道:“將軍,我們換另一條路吧。”

“你發現了什麼?”

“沒有發現,只是出於直覺。”

明將軍停下腳步:“其實我也有類似的直覺,但自從當年反出昊空門開始,我就告訴自己決不走回頭路。現在,我不想因為直覺而違反自己的承諾。”他望望靜寂的四周,“何況,若有埋伏,想退也退不了了。”

若有伏兵,必定早就發現了他們的蹤影,或許已設好了包圍圈,只等他們自投羅網。 許驚弦長嘆一口氣,目視前路:“將軍說得對。無論前面有多少敵人,我們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面對。”

說話間兩人已上了坡道,驟覺眼前一亮。 飛瀑索橋已在面前,水汽被陽光折射成七彩,流光幻化,氤氳蒙曨,更襯得山崖高挺,峭壁險峻,飛泉崖果然名副其實。

而在那索橋之中,垂瀑之前,一位黑衣人端然而坐,眼矇黑罩,掌持木杖,飛瀑激濺在他身上,卻渾然不覺,仿似一尊沉睡千年的雕像。

寧徊風! 千算萬算,他們終於還是沒有逃過他的算計。

許驚弦乍遇仇敵,不退反進,鏘然一聲,顯鋒劍已然出鞘,遙指寧徊風:“寧徊風,拿命來!”寧徊風聽許驚弦揭破身份,不怒反笑,佝僂的身軀挺直,輕輕剝下面上一層人皮面具,重現那清俊陰柔的一臉病容,又緩緩除下半邊眼罩,只遮住瞎去的左眼,泛著精光的右眼鎖住了明將軍,似笑非笑:“將軍想必千方百計地想躲開我,卻還是不得不狹路相逢,是否備受打擊?”

明將軍不語,目光卻似越過寧徊風、透過瀑布,射向對面山崖之中。 這或許是一種輕蔑,但在他的內心深處,是否亦感受到一絲衝擊?

“寧徊風,你錯了!”許驚弦冷哼道,“我們特意走這條路,就是為了殺你替我義父報仇雪恨。”

“哦?”寧徊風不屑一笑,掌中木杖輕揚,“那就來吧。”

新仇舊恨湧上心頭,許驚弦戰志激昂,挺劍大步跨出。 他們雖然中伏,但在這狹窄的索橋之上,只能單打獨鬥,或許最後終不免喪命於此,但他有信心先將強敵斬於劍下。

明將軍一把拉住了許驚弦,低聲道:“以我現在的狀態,絲毫沒有把握面對他!”

一個影子在飛瀑後若隱若現,青蓑寬笠,長線垂釣。

看到這個人,許驚弦猛然一震,這才知道他們幾乎沒有任何機會了。

那個藏於瀑後、被明將軍視為真正對手的敵人,正是與他齊名的邪道六大宗師之一——龍判官!

寧徊風與龍判官一齊現身飛泉崖,讓許驚弦心頭一陣冰冷。

憑藉顯鋒劍之利,他與寧徊風或許勉強有一拼之力,但明將軍就算身上無傷,武功也不過高出龍判官一線,如今重傷在身,餘下不足五成的功力,斷無勝出的機會。 只憑這兩大高手,便足抵千軍萬馬。

扶搖乍見主人,一聲悲鳴,急飛而下,欲要撲入主人懷中。 許驚弦口中連發幾聲呼哨,扶搖聽令,重又髙飛而起,在他們頭頂盤旋不休。

“明將軍好,許少俠好!”飛瀑之後的龍判官宛若寒暄般打了個招呼,隨即不再開口,似乎只專心垂釣。 而在那流動的飛瀑之中,哪有什麼活物可釣? 這等絕世高手最擅長把握雙方戰前的氣勢,他越顯得悠閒,就越能給明將軍施加壓力。

許驚弦忽然笑了:“龍堡主可知道你最信任的這位丁先生是誰麼?就是當年把你關入地牢、讓你飽受折磨的寧徊風!”

寧徊風亦是大笑:“許少俠不必枉費心機了,從寧某重新加入擒天堡的第一天,龍堡主就已知道我的真正身份。龍堡主身為一代宗師,若沒有盡釋前嫌的氣度,豈有資格做擒天堡主?”

龍判官的聲音從瀑後傳來:“多謝許少俠的關心。但昔日寧徊風只是將老夫軟禁於地藏宮,何來飽受折磨一說?”聽他泰然的語氣,看來真是把當年的奇恥大辱忘得一干二淨。

寧徊風裝腔作勢地嘆道:“一般人在這等情況下,要麼跪地求饒,苟且偷安,要麼拼死一戰,以全英名。可許少俠卻尚不忘挑撥離間,伺機而動,果然是與眾不同的少年英雄啊。”這話似是譏諷,似是稱讚,讓人難分虛實真假,正是寧徊風的一貫風格。 彷彿一除下臉上的面具,“丁先生”就退隱幕後,昔日擒天堡“病從口入,禍從手出”寧師爺的面目躍然而出。

許驚弦長吸一口氣,盤膝而坐。 再要出言挑唆龍判官與寧徊風的關係,不免顯得小氣,他如今最需要的是盡量平復心緒,再與大敵決一死戰。

寧徊風面上驚容稍現即逝,面臨生死關頭,許驚弦卻表現出與其年齡決不相符的冷靜,如此對手若不趁早剪除,假以時日必是心腹大患。 他最工心計,豈容許驚弦有暇從容應戰,當下放聲一笑:“許少俠就不想知道葉鸞姑娘的下落麼?哦,我說錯了,應該是葉鶯姑娘的死活……”

許驚弦眼觀鼻、鼻觀心,陷入至靜之中,口中淡然道:“非常道的活色,還輪不到丁先生來管教。”此刻再以“丁先生”相稱,不乏揶揄之意。

寧徊風嘖嘖而歎:“你莫忘了我現在的身份可是十餘萬大軍的帳前軍師,而葉鶯姑娘為救許少俠,膽大包天,竟在和談書中留下暗語,僅憑這通敵之罪就可立即處斬。就算慕松臣知道此事,恐怕也無可奈何。”這看似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句句擊中許驚弦要害。

許驚弦心頭一驚,口上卻不服軟:“你若敢殺葉姑娘,扶搖必與你拼命,豈肯聽你號令誘我們前來飛泉崖?想必葉姑娘早已脫險。”

寧徊風哈哈大笑:“話雖如此,但許少俠心裡一定在嘀咕不休吧。也罷,不見到葉姑娘你總是不肯死心……”手上微微一提,鐵索驀然抖動,就在寧徊風身前半處的一塊木板倒飛而起,在空中翻騰數度,重又平落在索橋之上,而在那木板上竟還牢牢綁著一個人,她全身被飛瀑淋得濕透,長發垂胸,秀目怒瞪,正是葉鶯。

原來在寧徊風手腕上還纏著一道肉眼難辨的絲線,系在那木板之下,而綁縛在木板上的葉鶯因飛泉急瀑的遮掩,根本看不出來,只有從索橋下方的角度才可稍窺一二。 許驚弦方才在山腳下並沒有眼花,但普通人見到這一幕不免疑神疑鬼,或會緩步不前,寧徊風卻準確地把握到他們心理,故意而為,其心計之深,可見一斑。

寧徊風詭計多端,明明早就擒下葉鶯,卻故意隱而不露,這道臨時設下的機關若是在爭鬥之時突然使出來,足令許驚弦與明將軍大吃一驚,招法必亂。 只不過如今寧徊風自覺勝券在握,以葉鶯為人質更能讓許驚弦心緒難安,方才不再保留。

許驚弦乍見葉鶯,驚喜交集。 看她雖是口不能言,但瞪著寧徊風的雙目似要冒出火來,身上不見傷口與血跡,大概只是被封了穴道。 不過在那飛瀑之下倒掛著衝擊半日,實是吃盡了苦頭,既心疼又憤怒,欲要上前一劍刺向寧徊風,又恐一擊無功葉鶯反受其害。

空中的扶搖狂嘯著俯衝而下,但寧徊風右手輕揮,砰的一聲脆響,葉鶯身下木板片片碎裂,木杖回挑,將葉鶯拽近身前。 扶搖哀叫一聲,一抖翅羽重又飛上高空。

寧徊風微微一笑,面有得色:“許少俠這只鷹兒果是神物,不但將你那冥頑不靈的臭脾氣學得十足,被我稍加訓練後,更懂得什麼叫投鼠忌器。”

許驚弦這才知曉扶搖叫聲淒切,那是不忍見葉鶯受苦之故。 他強壓住狂湧的怒火,反諷道:“好一個'投鼠忌器',無恥鼠輩倒有自知之明。”

寧徊風難得被人抓住話柄,臉上兇氣乍現,手上微一加勁,葉鶯吃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一直沉默的明將軍開口了:“本以為御泠堂紅塵使雖然心機毒辣,好歹亦算是一代名士,但如今看你欺凌弱小,實是小人行徑。”

寧徊風面不改色:“我本就是個小人。念你是我昔日舊主,不妨免費提供兩個好消息,你讓魯子洋所傳之言已收到,那個幾可亂真的吊靴鬼任務業已完成,他這等反復小人沒有資格玷污將軍之手,寧某已替你代勞;至於傳給簡公子的那兩句話,實令他受益匪淺,特意讓我轉告將軍:若能因此頓悟,日後有空必將親去京師將軍府拜謝。”

許驚弦聞言心中一動,寧徊風無意之中透露了一個秘密:遇見陸文定、魯子洋等人不過是三天前的事情,三天之中卻能夠及時得到簡歌的回音,這說明簡歌決非身處東海之遙,應該就在這附近,就算是以最迅速的飛鴿傳信,最遠亦不離江南。 但要找到筒歌,先必須闖過令日這個生死之關。

明將軍一字一句道:“你設毒計害死千仇,我必會親自拜謝。”

“靜塵齋傳人眼光獨到,挑千仇不死,遲早會看穿我精心安排的刺明計劃,殺她實是迫於形勢,不得不為。兩國交兵,死傷難免,將軍是識大體之人,想必不會因此怪罪於我。”寧徊鳳故意長嘆一聲,“不過簡公子重任在肩,我自當替他分憂。他雖一意麵謝將軍,但為免他長途奔波,寧某今日只好不放將軍回去了。”

明將軍朗然一笑:“此地確是極佳的埋骨之所。只不過,想留下我,你還不夠資格!”他話語間的鋒芒直指龍判官,但飛瀑之後靜坐垂釣的龍判官宛若老僧,姿勢不變,亦不發一言。

“龍堡主自然會告訴將軍誰有資格。”寧徊風獨目轉向許驚弦,“許少俠放寬心懷,我向來獎懲分明,葉姑娘是慕道主手下愛將,更要給她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所以饒而不殺。她既能藉鷹兒誘來許少俠與明將軍,已是奇功一件,我決不會再傷害她……”

葉鶯驀然嘶聲大叫:“不要信他胡說八道,我豈會幫這個死瞎子害你?他使不動小傢伙,就給它餵下了劇毒,所以小傢伙才不停地鳴叫… …”她聽到寧徊風當著許驚弦的面冤枉自己,悲憤之下一股鬱氣直透全身,雖仍不能動彈,但被封的啞穴已被沖開。

寧徊風不料葉鶯竟能沖開穴道,吃了一驚,他心思多變,暗忖莫非簡歌為了換取非常道的武功,竟連禦泠堂的獨門點穴之法亦無私相授給慕松臣麼? 日後須得提防……他腦中思索,左手已凝指成爪,運起“千瘡”之功疾如閃電般扣向葉鶯的喉頭,但爪至中途又驟然停住。 這種情景之下,由得葉鶯開口說話,反而更能惑亂許驚弦的心智。

葉鶯大叫:“臭小子不要管我,快殺了他!”

許驚弦輕輕一震,握劍的右手青筋畢露,腳下卻是紋絲不動。 但此時此刻,再聽到這一聲“臭小子”,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霎時湧上心頭,又怎能不顧她的生死?

寧徊風嘆道:“傻丫頭啊,你不知道越是如此說,他就越不敢出手麼?”若論臨陣擾人心緒的辯才,此人即或不是天下第一,亦可名列三甲。

葉鶯冷然道:“臭小子你不必有所顧忌,寧徊風敢動我一根毫毛,我師父走遍天涯海角也不會放過他。”寧徊風木杖輕挑,將綁縛在葉鶯身上的繩索挑斷幾根,又解開她腰間穴道。 葉鶯大出意外,還道他忽然良心發現,寧徊風卻忽又停手,低聲嘆道:“不行不行,放你容易,但就怕你翻臉無情,罔顧師命,聯合這小子對付我。待我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再說……”原來他只是存心戲弄,故意只解開葉鶯一半穴道,葉鶯依然渾身乏力,幾度掙扎全然無用。

葉鶯大怒:“寧徊風,你要是個男人,就與我真刀真槍地對決一場。”

“你雖得慕松臣七八分真傳,但我也不會懼你。多少名門俠客想取我項上​​人頭,還不是枉費心機?”寧徊風一聳肩,“只不過身為長輩,與小輩拿刀動劍成何體統?”

葉鶯眼中怒火狂燒:“名門俠客收拾不了你這樣的卑鄙小人,但總有一天要叫你見識我非常道的諸般手段。”

寧徊風拍頭長呼:“鶯兒你倒是提醒了我,你不但有神通廣大的師父,還有非常道一眾師兄弟撐腰,可不似這小子無親無故……”目光轉向許驚弦,“許少俠你雖離開禦泠堂,但那隻是因為宮滌塵年幼無知,管教無力,若是換成簡公子,以他胸懷天下的魄力,自是大有可為。若你與我們化敵為友,聯手合作,不但今日無性命之憂,以後可一展抱負,亦能與鶯兒攜手並肩,更免了我此刻的為難,一舉數得,還望許少俠三思。”他於佔盡上風之際,提出這樣的條件,確是極具誘惑力。

許驚弦靜默沉思,有了這些日子的經歷,他早不是當年那個單純無知的少年,亦懂得欺騙詭詐之術,大可先假意答應寧徊風的建議,救下葉鶯,逃出此劫,日後伺機再給他致命一擊。

寧徊風滿意一笑:“許少俠不妨先好好考慮一下,等看完了龍堡主與明將軍之間百年難逢的大戰後,再給我答復。”

禦泠堂紅塵使身負驚擾天下之任務,最懂察顏觀色,隨機應變,他早就瞧破了許驚弦決不會真心投降,所以故​​意要許驚弦在龍判官與明將軍決戰後才給出答復,料想明將軍必死於龍判官之手,在孤立無援之際,許驚弦縱是詐降,心靈上的屈辱亦足以壓垮少年的鬥志,日後只要利用得當,即入魔道。 這份對人性的把握、思慮的成熟,遠非十六歲少年所能意料。

許驚弦驀然抬頭:“呸!你害我義父,我與你之仇不共戴天,起初不分黑白被你利用,痛悔莫及,豈會重蹈覆轍?與你合作?真是癡心妄想!我決不會放過你。”

聽到許驚弦這擲地有聲、斬釘截鐵的一番話,寧徊風臉上殺機浮現:“既然如此,我亦不必多說了。實話告訴你們吧,不要心存饒幸,山下早已埋伏下三千大軍,只要我一聲號令便可殺來,若非龍堡主執意要與明將軍單獨對決,此際你們早已是死人了……”

“你不要再逞口舌之利,可敢與我公平一戰麼?”

寧徊風冷笑:“你當我是那些好勇鬥狠的江湖漢子麼?若無法不戰屈人,昔日我當不了擒天堡師爺,如今也做不了三軍軍師。嘿嘿,若是龍堡主擊殺明將軍後尚有閒心,許少俠不妨請教一下他的還夢筆。”說罷左手提起葉鶯,右杖點地,就待退回。

龍判官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寧兄留步。”

寧徊風錯愕了一下,龍判官從來只以“寧師爺”、“丁先生”相稱,這一聲“寧兄”顯得十分不同尋常。 他心知有異,緩緩道:“龍堡主有何指教?”

“方才寧兄有一句話,老夫稍嫌有些不中聽。”

“龍堡主所指為何?”

“我龍吟秋出道數十年,結識的都是江湖人,守的都是江湖上的規矩,可你卻偏偏說自己不是江湖漢子,那麼……”

寧徊風面上滑過一絲驚慌,但他語聲依舊沉著:“那隻是對敵時的說法,我自幼習武,又二進擒天堡,自然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人。”

龍判官只淡淡說了四個字:“如此最好!”

寧徊風獨目瞇成一線,冷冷道:“江湖人最講究恩怨分明,看來龍堡主依然不忘四年前囚困之仇!但江湖人獲是一言九鼎,有諾必踐,你也莫要忘了曾對我許下的諾言……”

龍判官截斷寧徊風的話語:“當年的奇恥大辱雖然不忘,但畢竟已成舊事,老夫也記得自己在列祖列宗前立下決不會向你尋仇的誓言。”

寧徊風稍鬆了口氣:“那龍堡主讓我停步是何意?”

“你是個聰明人,自應懂得老夫為何棄三千軍士不用,而執意單獨挑戰明將軍。”龍判官豪然一笑,語氣強橫無比,“那是因為在這飛泉崖前的五人都是江湖人,必須用江湖人的方式解決!”

寧徊風怔住了。 他當然時刻防備著龍判官報當年之仇,早打定主意此間事情一了,立刻脫離擒天堡遠走髙飛,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龍判官竟會在大功即將告成之際發難。 有道是“飛鳥盡,良弓藏。”如今明將軍還未死,龍堡主就先自毀良弓,不嫌太早了一些麼?

龍判官肅聲道:“所以,你最多只能算半個江湖人,永遠不會理解真正江湖人的驕傲。”寧徊風語塞,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對龍判官的了解還遠遠不夠。 四年前的勝利讓他對龍判官不無輕視,卻忘了能夠名列六大邪道宗師的,又有哪個是易與之輩?

龍判官聲音篤定,不急不躁:“按江湖規矩,老夫自會遵守承諾,決不找你尋仇。而許少俠與你有殺父之仇,你二人自當公平一戰,老夫與明將軍只會袖手旁觀,決不插手。你若能殺了他,也無人阻攔你離去。但只要聽到一聲召喚士卒的軍哨,莫怪我反目無情。”

葉鶯大笑:“龍大叔是個真漢子,以往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餵,寧徊風,拿出你真正的本事吧……”突然悶哼一聲,將餘下的話吞入肚中。 想是寧徊風氣惱不過,暗中施勁給她吃了苦頭。

許驚弦見事有轉機,大喜上前,一揚顯鋒劍:“寧徊風,放不葉姑娘,與我決一死戰!”自始至終,明將軍只是靜觀,一言未發。 無論許驚弦勝敗如何,最終他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對龍判官的還夢筆。 而龍判官的言行舉止,亦讓他真正感覺到了對手的強大。 捫心自問,他沒有一絲勝機!

寧徊風恨聲道:“小子莫要猖狂,就你勝得了我,今日也是死路一條。”

許驚弦大笑:“能先斬你於劍下,雖死無憾。”

望著許驚弦戰志充盈的雙眼,寧徊風心頭怯意大生,倒退一步,半邊身子隱於飛瀑之中,右手一抖,木杖外殼碎裂成屑,露出藏於其中的長劍,左手卻是一緊,把葉鶯扣住,臉上忽現獰笑:“許少俠且先猜個謎語:當葉姑娘斷氣之時,你的劍能遞到我身前幾寸?”

許驚弦愣住了,長劍再也遞不出去:“寧徊風,枉你也算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竟使出如此卑鄙手段,簡直連九流的毛賊都不如。”

龍判官與明將軍皆是一聲長嘆,顯然不齒寧徊風的舉動。 但這是許驚弦與寧徊風之間的個人恩怨,只能靠他們自己解決。 何況寧徊風畢竟是一代高手,即便明將軍身上無傷,再與龍判官聯袂出手,恐怕也沒有把握在製服寧徊風之前護得葉鶯安全。

索橋飛瀑之前,三人對峙不動,一時竟成僵局。

寧徊風猶豫一下,終是不敢後退到龍判官身前目視許驚弦,大喝一聲:“小子,要想葉鶯姑娘活命,就給我閃開!”

許驚弦端立不動,硬著頭皮道:“非常道殺手本就與我不是同路,有本事你就殺了葉姑娘,我決不會放過殺父仇人的。”他心知一旦放寧徊風走,就算自己今日能逃過龍判官的毒手,日後也難覓其蹤。

寧徊風冷笑:“許少俠何必色厲內荏,故作姿態?我不會讓葉姑娘即刻斃命,只需施出'滅絕神術',讓她也嚐嚐許少俠當年滋味,你看可好?”

“你的'災絕神術'先後用在我與憑天行的身上,還不是徒勞無功。”

“那就讓許少俠再猜猜第二個謎語:四大家族的點睛閣主會不會出手救非常道的殺手呢?”寧徊風緩緩踏前一步,言語更顯惡毒,“就算我是個瞎子,也能瞧出你對葉姑娘情深義重。眼睜睜看著她日漸消瘦卻束手無策,最終香消玉殞,這份斷腸的滋味你可想試試?”

許驚弦心痛如絞,勉強克制自己棄去顯鋒劍的念頭:“就算放你走,亦未必能保證你不傷害葉姑娘,與其如此,不如同歸於盡……”

葉鶯大叫道:“不要聽他胡說,本門門規森嚴,只有殺身成仁的殺手,決無乞憐偷生的膽小鬼。今日你若放他走,師父也不會容下我。”

寧徊風冷哼一聲:“別人或許容不下,但你是慕松臣最疼愛的私生女兒,門規又算得了什麼?”

“你說什麼?”葉鶯氣極“不許毀我師父清名。”

“此事千真萬確,你回去後一問你師父即知。”寧徊風桀桀怪笑:“為了與非常道合作,簡公子不惜以御泠堂秘術'離魂之舞'交換。非常道的武功是殺手的武功,重於臨陣搏殺,不免略走偏鋒,若非簡公子,慕松臣又怎能突破固有的武學,脫胎換骨創下'活色'之功?而非常道門下多少髙手,為何唯有你才得他傾囊相授?還不是因為這份隱情……”

葉鶯目瞪口呆,如被雷擊,想到慕松臣對自趕的種種好處,已不由信了幾分。 她自小母親遠走,又被父親拋棄,若非師父慕松臣韻出現,必會在那雜耍戲班受盡困苦,生不如死。 幼年的她早已把殘存的對親情的渴望移加到師父身上,視師若父,卻萬萬未想到在這種情形下,由寧徊風的口中得知了身世。

許驚弦亦是大吃一驚,他亦曾懷疑過慕松臣對待葉鶯的態度,如今被寧徊風一語點破,恍然大悟:雖說寧徊風也許為求活命信口胡說,但回想葉鶯告訴他的那些往事,此事確是極有可能。

寧徊風知道事有轉機,悠然道:“許少俠今日放我一馬,亦可算是救下了慕松臣的女兒,他感激之餘必會將鶯兒嫁給你,只要做了慕松臣的乘龍快婿,非常道日後也定是你的囊中之物。有如此強大的實力,何愁大事不成?嘿嘿,莫忘了我可算是你們的大媒人……”

葉鶯突然大吼一聲:“你給我住嘴!”她抬頭望向許驚弦,淚水一滴滴地從眼角滲出,眼神卻是無比決絕:“還記得告訴過你,我最後一個信任的人是誰嗎?”

許驚弦一怔,立刻明白了葉鶯的意思。 在多年前道那一場紫薇堡的決鬥中,她也同樣被另一個孩子當作人質要挾桔子師兄,但桔子師兄卻不顧她的性命,劍透她的腹部後再重創敵人。

寧徊風自詡精於世故,最擅把握天下人的心意,本以為揭開葉鶯的身世會讓她求生之念大起,從而勸服許驚弦棄劍罷斗。 哪知葉鶯自幼經歷家中慘況,心態與常人完全不同,被父親遺棄之事令她耿耿於懷,最​​不能容忍對親情的背叛,唯一記掛的只有下落不明的母親。 但此刻聽到師父原來就是自已親生父親的消息,不但沒有絲毫欣喜,反倒連母親也一併恨起來。

——怪不得她突然銷聲匿跡毫無音訊,必是不守婦道之事被父親發現,愧疚之下匆匆逃遁,而父親定也知道了真相,不然又怎麼會喪心病狂地把自己賣到那雜耍戲班中去? 還以為師父慕松臣是自己的救星,卻不料原來一切悲慘的遭遇都是拜他所賜。 這樣的人,配做自己的父親麼?

葉鶯面如白紙,慘笑一聲:“臭小子,我說過我不再信任任何人,但現在我希望,自己最後一個信任的人是你。你來做一次我的桔子師兄吧……”年僅五六歲的她都可以一頭撞向鐵籠求死,剛烈的性情遠非常人可比。 此刻她但覺心灰若死,只求能幫許驚弦手刃仇敵,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寧徊風雖不明其意,但已隱覺不妙,正要製止葉鶯繼續開口,聽到懷中葉鶯悲吼一聲,口中鮮血隨即狂噴而出,驀然脖頸後仰,一頭已反撞在自己的鼻樑之上。

非常道門規森嚴,殺手一旦被擒就必須自盡以保全同夥與雇主,是以每個人都習過自斷經脈解除禁制與敵人同歸於盡的秘術:玉碎。 葉鶯方才被解開幾處穴道後,一直暗中集氣以備反擊,此刻怒由心生,激發最後一絲潛能,使出“玉碎”之術,全身經脈已然盡斷。

寧徊風本以為勝券在握,卻驀地遭葉鶯反擊,這一撞事起突然,全然閃避不及,鼻骨已被撞斷。 痛徹心扉之餘哪還顧得上憐香惜玉,驚慌中蘊足內勁的一掌拍在葉鶯的背上,將她震開,隨即身形急退。 陡覺寒氣迫身,如墜冰窟,抬眼間只見一道燦若烈日的劍芒已迎面刺來。

葉鶯一擰玉頸,許驚弦憑陰陽推骨術便已察知她的動機,但葉鸞的動作實在太快,根本不及阻止,唯有虎吼一聲,挺劍刺向寧徊風。

事起突然,寧徊風獨目被劍芒所惑,難以視物,只憑著本能施一招百病劍法中的“病入膏肓”,勁譚長劍,由下而上兜個圈子,護住胸腹要害,同時左爪朝許驚弦腰間抓去。 他知許驚弦功力不足,只要兩劍相觸,顯鋒劍必會被他內力所滯,而那一爪看似忙亂之中信手而發,實是“千搭”爪功中的殺招,奇正相生,指如鐵鉤,沾上便是開膛破腹之禍。

寧徊風雖然一向以文士形象示人,但他身為御泠堂紅塵使,武功確有獨到之處,危急之中劍爪齊施,盡展平生絕學,只要許驚弦略作閃避,留給他一線緩沖之機,後著便會綿綿不斷地襲來。

顯鋒劍以“蟾魄之鐵”煉就,被兵甲傳人鬥千金譽為天下第一神兵,質地異常,明明發出烈日般的光焰,劍氣卻是浸寒透骨,冷熱交集,鋒銳無比。 寧徊風的長劍圈到一半,已被斬斷,而他劍上所附的綿柔陰力根本不及傳人,顯鋒劍已毫無阻滯地一劃而過。

寧徊風探出的左爪剛觸及許驚弦腰間衣帶,就已被捲入劍芒之中,飛濺的鮮血被瀑流沖刷成一道紅色的水牆。

寧徊風怔了一下,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的斷手順瀑流墜入索橋之下,失去的手指似乎尚能感應到許驚弦衣帶的質地,隨即劇痛才直搗心房,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呼。

這是葉鶯捨命換來的良機,許驚弦面對殺父仇敵狂怒交加,一劍功成仍不停手,顯鋒劍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直取寧徊風的心臟。

寧徊風劍斷肢折,卻也不肯束手待斃,他右手疾揚,將斷劍射向許驚弦面門,腳下無聲無息地撩出一腿,踢向對方下盤。

許驚弦一心置強敵於死地,偏頭讓開斷劍,對那一腳卻不避不讓,顯鋒劍劍勢半分不改,穿瀑而過,遇水而幻化為萬千絢彩,如一道從天穹之外垂落凡塵的長虹,似一抹將人世醜惡映照無遺的霞光。

寧徊風望著那似真似幻的劍光劈胸而至,一時竟似沉陷於幻象迷夢之中忘了抵抗,劍鋒透胸而入。 與此同時,許驚弦小腿已被寧徊風踢中,這是寧徊風瀕臨絕境之下的全力一擊,力道何等巨太,他一個踉蹌,不禁鬆開顯鋒劍,接連退出三四步。

寧徊風垂首望著胸口的劍柄,滿臉驚詫。 鮮血由他體內湧出,劍刃上卻絲毫不沾,依舊明亮如鏡。 顯鋒劍自有靈性,沾染了血光之氣後,劍鋒上的絢彩幻象亦都消失不見。 寧徊風喃喃嘆道:“此劍實是大凶之物,死於其手,當可瞑目……”他那一腳讓許驚弦身形不穩,劍鋒略偏一線,雖刺入胸膛卻未能當即致命,但顯然已無生還之望。

許驚弦得報大仇,卻驀覺胸口一酸,義父許漠洋的音容笑貌浮現眼前。 但縱然殺死了寧徊風,義父亦無法復生,人世間的恩怨情仇、冤冤相報又有何意義?

他頓不得理會寧徊風,俯身抱起葉鸞,但覺她身體輕若鴻羽,口、鼻、眼中都滲出血絲來,沾在蒼白如紙的臉龐上,哪還有往日嬌蠻的模樣? 心知寧徊風那一掌盡施全力,不知是否還能救治,更是心如刀割。

葉鶯緩緩睜開眼:“臭小子,不要哭……”

“我沒哭,是瀑布的水流……”

葉鶯罵道:“我都要死了你還不哭,算什麼朋友?”說罷自己先笑了起來,卻又咯出一大口鮮血,“你說過,我們是好朋友,我死了也不會變,對不對?”

許驚弦強壓悲痛:“你不會死的,我帶你去找景大叔,他醫術精湛,定能讓你復元。”他哪知葉鶯已用“玉碎”之功震斷全身經脈之事,莫說不能及時找到景成像,就算找到了,怕也是回天無術。

葉鶯被許驚弦抱在懷中,既覺欣喜,又覺羞澀,面上如火般燒灼,忽就生出力氣來,掙扎著推開許驚弦站起身來:“你看,見到你替義父報仇雪恨,我一髙興就沒事了……”心裡卻知此刻不過是迴光返照。

許驚弦見她有餘力起身,而且神誌尚清,還有心思開玩笑,或是性命無憂,心頭稍安。 暗忖景成像廢了自己丹田,總是有些愧疚,就算請他救治非常道殺手亦斷無拒絕之理,目前最重要的是闖過龍判官這一難關。 當下柔聲道:“你好好休息吧,一會兒我再來陪你。”抬手輕輕拭去她嘴角的血絲。

葉鶯拉住他:“對了,有一件事你要幫我完成。”

許驚弦見她無恙,心情大好:“嘻嘻,公主之命,必當遵從。”

日後見到我師父,告訴他:“我恨他,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是非常道的人了。”許驚弦知她脾性,也不多勸,唯點頭應承。

忽聽寧徊風嘶聲道:“許少俠想不想聽我將死之言?”

許驚弦轉頭瞪著他:“你還有何話說?”

寧徊風獨目中閃過一絲憫然之色:“原來人臨死之時,才覺悔悟。我給你那鷹兒下了劇毒,如今把解法告訴你,亦算稍減你我的恩怨。”

葉鶯大喜:“快救救小傢伙……”

許驚弦不料寧徊風竟有這般好心,頓覺對他恨意減了幾分。 便扶著葉鶯上前幾步,又見到寧徊風怔立索橋、獨目斷臂、劍插胸膛、氣息奄奄的模樣,只怕一拔劍便會當場氣絕,也並不急於收回顯鋒劍。

寧徊風斷斷續續地道:“那鷹兒所中之毒來自天竺,名喚……”他失血過多,虛弱至極,說話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 許驚弦尚留一絲警覺,但葉鸞心急救治扶搖,湊過頭去:“你說什麼?大聲些……”

騫然間寧徊風眼中閃過一絲瘋狂之色,一把抓住葉鶯。 許驚弦大驚,不假思索抬掌往他面門拍去,寧徊風竟不閃避,面上硬挨一記,反拉著葉鶯藉著許驚弦的掌力往左邊踏出。 索橋本就狹窄,他跨出兩步後已至邊緣,斜靠在索橋鐵鍊之上,不停喘息,滿臉得意的獰笑。

許驚弦大怒:“死到臨頭還耍花樣……”

正待上前,只聽寧徊風冷冷道,“再過來一步,我就讓葉姑娘陪我一起跳下去!”他的聲音雖然顫抖不止,卻又恢復了平日那種掌控一切、自命不凡的語調。

那索橋並無欄杆,只有兩根鐵鍊圍著,稍有不慎便會失足。 許驚弦見寧徊風目光散亂,幾近瘋狂,知他自忖必死無疑,不敢再逼。

葉鶯目光眨也不眨地盯著許驚弦,嘴角竟還掛著一絲笑。 其實寧徊風已是強弩之末,而她尚有一分餘力,完全有機會掙脫。

只不過,與其死在許驚弦的懷中,看著他為自己愁眉不展、鬱鬱心碎,偏又無可奈何,最後直至厭倦,還不如就讓寧徊風殺了自己。 至少,這樣他就會記得自己更久一些吧。

世間女子的玲瓏心思,又有幾人能懂?

寧徊風已近油盡燈枯,連咳幾大口血,語不成調:“第三個謎語:許少俠是希望我死前給你留下神劍,還是美人?”

許驚弦不答,只在心裡痛罵自已明知寧徊風詭計多端,為何還要信任他?

寧徊風大笑:“這個答案可以提前告訴你,我什麼也不會給你留下,我會讓你一生一世都記得我寧徊風!”他自知大限即至,不再給許驚弦任何機會,用勁將葉鶯一推。 葉鶯一聲驚叫,跌入萬丈深淵,最後一句話響在許驚弦耳畔:“臭小子,好好保重……”人在空中疾速落下,聲音很快被浪聲淹沒。

許驚弦只看寧徊風一抬手,便知不妙,不顧一切地衝前去救,哪知寧徊風右手推出葉鶯後並不收回,而是毅然拔出胸口的顯鋒劍,鮮血如箭般噴射而出,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朝許驚弦刺來。 此人明知必死無疑,卻還非要拉著仇敵一起陪葬,確是狠到了極點。

許驚弦見葉鶯被推下深淵,腦中嗡的一聲,幾乎失去神誌,哪還顧得上什麼武功招式,只朝著寧徊風猛撲過去,眼看顯鋒劍刺來,閃避已然不及。 雖然寧徊風手上已無力,但以顯鋒劍的鋒銳,勢必透胸而過,他唯有暗嘆一聲:想不到自已竟會死在顯鋒劍下。

驀然寧徊風一聲哀叫,原來扶搖在空中盤旋多時,終於覓得良機,凌空俯衝而下,利喙正啄在寧徊風頭頂正中。 雷鷹本就是鷹中神品,此時含怒而動,勁道何等凌厲,這一記將寧徊風頭頂生生啄出一個大洞,就算神仙再世,亦難相救。

寧徊風最後一口氣已洩,腳底一軟,顯鋒劍拿捏不住,從許驚弦胸前半寸滑過。 人劍一併倒跌下索橋,墜入茫茫江水之中……

扶搖在空中連續幾個轉折,對著主人連續發出數聲悲嘯。 或是因為中毒太深,那一對鷹眼中全無素日的明澈銳利,盡顯迷亂之意。 它隨即翅羽疾收,倒栽下去,竟是投江殉主!

許驚弦呆呆望著扶搖消失在雲深霧繞之中,心頭大慟,再也支持不住,歡膝一軟,跪倒在索橋之上。 僅僅半日之間,葉鶯、扶搖、顯鋒劍盡皆失去,對他打擊之大,幾不亞於四年前在泰山絕頂親眼目睹暗器王林青之死。 一時心亂神迷,渾如痴傻。

明將軍與龍判官一直靜觀事態,但對頃刻之間的變故皆始料不及。

龍判官長嘆道:“老夫今日的做法一定大出寧徊風意料之外;但他亦同樣讓老夫吃驚不小。此人雖一向文弱謀士的面目示人,卻亦有江湖漢子的剛悍勇決。老夫四年前栽於他手,曾視為平生大辱,如今看來,倒也不算輸得毫無面子了。”

明將軍亦是一嘆:“寧徊風雖然號稱算無遺策,但這一次卻是錯了。若與許少俠公平一戰,他未必沒有勝機之獁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他一意投機取巧,妄圖不戰而勝,反倒自取滅亡。”這番話正中要害,此仗寧徊風並不是在武功上輸給了許驚弦,而是他陰陰謀詭計太久,只知挑撥人性中的邪惡與奸詐,卻忽略了人類天性中的剛直不屈與豪勇血性,最終多行不義必自斃!

“此人惡貫滿盈,死不足惜。”判官身影不現,但視線卻透過重重飛瀑直盯在明將軍面上:“可惜的是老夫與明兄之間,今日恐怕也只能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明將軍淡淡一笑:“我剛才就說過,此地乃是絕佳的埋骨之所。無論你我孰勝孰敗,孰死孰活,皆可無憾了。”

判官哈哈大笑:“明兄定是有些言不由衷,奇襲熒惑城、逼死泰親王,一戰功成,你本可留名千古,卻要不明不白死在這裡、豈能無憾?反觀老夫,之所以參加剌明計劃,為的就是這一戰,勝敗皆可拋在一邊,能與君交手,足遂平生之願。以此而論,氣勢上將軍已輸了一籌矣。”

“此言差矣。”明將軍不動聲色,“氣勢來自於強大的實力,而不是口舌之爭。”

“說得好。但以今日你我的實力來看,明兄覺得自己還有機會麼?”

“機會不大,但還不至於束手就擒。”

龍判官的笑聲迴盪山谷,良久方歇:“這句話老夫是否可以理解為:天下第一髙手已喪失了與我對敵的信心?”

明將軍嘆了一聲:“龍兄並不是寧徊風,何必徒爭口舌之利?”

龍判官沉默片刻:“明兄不要誤會。今日之戰,老夫自知無比艱難,所以只好先打壓明兄的氣勢,以稍增勝算。”

明將軍大覺驚訝:“別人或許瞧不出明某的傷勢,但以龍兄的眼力,又在飛瀑之後觀察許久,自是了然,為何還要如此說?”

龍判官厲聲冷喝道:“老夫在江湖上或有惡名,但決非貪圖便宜之人。與明​​兄一戰是畢生所願,若勝之不武,又有何趣昧?暗器王與明兄泰山絕頂一戰,被江湖中人津津樂道,老夫就算武功不及林青,卻也僅得效其一身傲骨。若不然,明兄此刻面對的就是數千大軍的圍攻,而非單槍匹馬的老夫。”

“兩國交戰,各為其主,就算明某死於亂軍之中,亦無怨言。”

“泰親王待我不薄,我方助他行事,他既死了,老夫這個漢人可不會做烏槎國的奴才。所以,你我今日一戰,是武道之爭,與名利權勢無關。”

明將軍拱手一揖:“這一禮,敬的是龍兄深明大義。”龍判官的聲音驟然壓低,如一座大山般緩緩迫來:“老夫等了數年,總算等到了與明兄交手的機會。若是明兄戰而不死,再來與老夫討論大義吧。”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46 PM

第二十二章 巔峰之戰

明將軍不再多言,長長吸了一口氣,內息周遊全身各處經脈,將流轉神功運至極限,但真力循至任脈天突、膻中、中脘三處穴道時即感滯澀,同時胸口隱隱生痛,心知外傷雖已好了大半,但內傷短期內實難復原,僅憑殘餘的功力,最多只能將流轉神功提到六層闢神之境,以此狀態迎戰強敵,斷不勝算。

流轉神功乃是昊空門祖師昊空真人集道學武功大成所創,博大精深,公分九重,分別為清思、止念、靜照、屏俗、開合、闢神、氣滅、凝虛、驚道,一重比一重艱難,昊空真人亦只修至八重凝虛,而難窺九重驚道之奧妙。 天后傳人明宗越四年前泰山絕頂與暗器王林青一戰,雖自承落敗,但經強敵激發潛能,終修成八重凝虛之境。

龍判官忽道:“欲要過江北歸中原,此地附近共有三處渡口,但明兄可知老夫為何棄青翼渡與吞江口,偏偏要在此飛泉崖相候?”

“不敢妄測龍兄心意。”

龍判官朗聲長笑:“只有在此地,老夫才能給明兄一個公平交手的機會!”

明將軍不語。 或者是因為在朝中太久,經歷了太多的打擊政敵。 爾虞我詐。 成王敗寇,所以,他已漸漸失去了江湖人的感覺。 廟堂之上,只有梟雄;在那廣闊的江湖之中,才能隨處可見律其行。 誠其諾。 守其志的真正英雄。

龍判官緩緩道:“明兄請直言,如今你的功力還有幾成。”

明將軍沉聲道:“龍兄眼力高明,實不相瞞,大概只餘四成。”

“好,那就請明兄前行七步。”

明將軍雖然不明其意,但依言前行七步,踏上索橋至飛瀑之前,輕輕將仍在發怔的許驚弦帶至一邊,以免拼鬥時有所誤傷。

隔著那懸流如織的瀑布,隱隱可見龍判官稍退了兩步。 明將軍立知其意。 此進彼退之下,他離飛瀑約有四步,而龍判官距離約有十步,若是雙方以瀑流為界相較,正好可抵消功力上的差距。

“明兄或是以為老夫已知勝券在握,所以故作姿態,以求心安吧。”龍判官冷笑道,“嘿嘿,再提醒一句,公平的方法並不一定有公平的結果。若是明兄輸了,老夫不會讓你活著回去。”說話間微一用力,掌中長長釣竿一分為二,中空的竿管裡滑出兩支判官筆,握於手中。

明將軍篤定一笑:“龍兄沒有落井下石,已足感恩德。至於輸贏勝敗,一會兒自見分曉。說實話,自從龍兄四年前受制於寧徊風後,你就已不在明某的對手名單之中了,如今亦不例外。”明將軍故意提起龍判官受制於寧徊風的屈辱經歷,激怒對方可能令他心理失衡,出手露出破綻。

龍判官的聲音中聽不出一絲喜怒:“老夫修成'還夢'筆法後,欲往京師求戰明兄,但途中偶遇北雪雪紛飛,一時技癢相較,誰知激鬥千招之後老夫竟無奈落敗。自此心灰意冷,對擒天堡諸事亦不聞不問,這才被寧徊風趁虛而入。可若不是他將老夫囚於地藏宮中,迫得我於寂寞無助之際痛定思痛,每日自省,從而再創新招,今日我亦無雄心與明兄一戰。如此說來,老夫對寧徊風不但沒有絲毫怨言,反倒是多有感謝之意。”

明將軍不料龍判官如此輕描淡寫地講述平生大辱,內心大感震盪,只說了一個字:“好!”邪道宗師龍判官遇挫之後浴火重生,何人再敢輕視?

龍判官漠然道:“老夫雖以筆為兵器,卻僅是稍通文墨,而在地藏宮那幾年,無聊之餘翻閱詩文,轉而由文入武,另覓得一片天地。你我皆是一派宗主,縱是生死相拼,也不必效普通江湖人士拼刀動劍。所以今日只想請明兄品評一下書法。”

明將軍雙目開闔不定:“既然如此,龍兄手中已有筆,紙墨何在?”

龍判官吐氣開聲:“那就以水為墨,以瀑為紙吧!”說完這句話後,驀然弓背俯身,雖看不見他面容,但那一股騰騰殺氣有如實質般傳來,手中的判官筆緩緩提至胸前,卻是如挽千鈞般沉重。 山谷中回音不絕入耳,更增其威。

兩大絕世高手隔瀑對峙,一時天地俱靜,彷彿連湍急的瀑布亦停滯下來,化為晶瑩剔透的紙張。

忽聽龍判官朗聲長吟:“遂古之初,誰傳道之?”掌中判官筆凌空虛點,一道勁力衝湧而至,將瀑布劃開,一滴水珠脫瀑而出,直襲向明將軍的右目,正是“遂”字起筆的第一點。 這是龍判官集十成功力的一擊,水滴受他勁力催發,快如鬼魅,眨眼即至。

這一點堂堂正正,力透筆尖,起筆藏,落筆回,重如墜石頗合顏真卿筆意,行的是正楷之書,卻又隱含判官筆法中的點、挑之技,乃是將書法與武功完美結合的一筆。

乍見龍判官出手,明將軍眼瞳中閃過一絲狂熱。 他右掌疾揚,射出一記指風,端然迎向那迅捷飛行中的水滴。 “劈啪”一聲輕微的爆響,水滴在空中碎裂,旋即被流轉神功化為水汽,消散不見,日光映照下,幻起一抹絢彩。

畢竟龍判官距離水瀑有十步之遙,雖將功力提至最高,但水滴飛至明將軍面前已有所損耗。 這一擊,在內力相較上可謂是半斤八兩,難分伯仲。

龍判官筆下一折一彎,第二式“走之旁”已然發出,這一式卻是狂草之書,筆勢牽連相通一氣呵成,一條細細的白浪由瀑中彈出,直往明將軍頸邊圈來,宛如種下一道神秘的畫符。 這是懷素大師奔放流暢的醉草,癲狂張揚,更暗合判官筆法中勾、圈、拂、截四字訣。

明將軍五指箕張,中指、無名指、小指連挑,看似三指齊發,指間勁力卻是有正有奇,剛柔並濟。 中指的剛力將白浪大部分勁力卸下,無名指勾起綿柔之力,使白浪放緩速度,小指連刺出幾蓬指風,發出燥熱勁力,水汽瀰漫之中,白浪越飛越慢,漸漸萎縮,最終化為無形。

龍判官的第三式又是一點,這一次卻是秦隸,平直方正,看似一點,筆鋒中卻帶有轉折,包含著判官筆法中的插、拈兩訣,又一水滴如箭般射向明將軍左肋。

這一記水滴來得極快,前一道白浪尚未完全化開,便已從水霧裡直透而出。 明將軍右掌疾合,凌空將水滴握於掌中,那一瞬間,他的右掌如同脹大了數寸,水滴在掌心中消散。

電光石火間,龍判官已毫不間斷地發出連環三擊,每一招都是融書法與武功於一體的神技絕學。 明將軍穩立原地,僅憑右掌肉眼難辨的數度變化,就將三式從容化解。

龍判官招如閃電,轉眼間已將八字寫完。 隨著他中長吟不休,餘下的招法傾瀉而出:“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明明闇闇,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圜則九重,孰營度之?惟茲何功,孰初作之?”

這是戰國時期屈原之名篇《天問》,乃是屈原對天地、對自然、對人生提出的一百七十多個問題,被後人譽為“萬古至奇之作”。 想不到竟被龍判官化人武功之中,那一筆一畫、點撇勾捺中都包含著武學中的極理,更雜以各式書法,不但隸、篆、楷、草、行諸體俱備,其中還包括著甲骨、石刻等上古文字,筆劃裡隱隱還夾雜了梵文、巴利文、西域諸國文字的筆意。

《天問》中曾​​出現許多“之”字,但在龍判官的筆下,每一個“之”皆不相同,各有巧妙。 他的武功亦早脫出判官筆法的局限,不但將長刀的掛劈、寶劍的刺挑、重矛的揮按、戰斧的推砍盡數合為一體,也隱含著數種獨門兵刃的訣法,甚至還包括鷹爪功等空手武技中的纏、捻、撕、抓之術。

飛泉崖邊,勁氣橫逸。 明將軍與龍判官相距十餘步,隔瀑而戰,一時狹窄的索橋之上水汽瀰漫,如雲遮霧繞於群山之間。 若有旁人從遠處觀看,再聽到放聲長吟之句,定會誤認為是兩位得道之士凌空虛渡,羽化成仙,何承想這竟是一場武林中曠世難逢的生死之戰。

轉眼間龍判官已接連發出近百招,天問筆法乃是他的秘創,從不外露。 雖然這幾年間心中每時每刻都在回思每個招式與筆路,力求完美無缺不存破綻,但畢竟苦於無人餵招,未經實踐,或不免百密一疏。 而與明將軍這等絕頂高手的實戰正是護殘補漏的最佳機會。 但見龍判官鬚髮皆張,頭頂上騰起茫茫白氣,內力聚至頂峰,腳步雖仍釘於原地不動,但身體晃動的頻率卻是越來越大,再施幾招後,驀然一聲長嘯,一雙手臂輪轉如風,似幻化為萬千,左右雙筆齊發,各寫一字,速度亦是快了一倍有餘。

起初由水瀑中射來的那一顆顆水滴、一根根水線、一條條水浪還僅是殘缺的筆劃,隨著龍判官招式極快的變換,漸已可在空中凝為字跡。 水雖是天下至柔之物,但在龍判官的驅使下,就如同形狀變化不休的暗器,虛實相間,錯落有致。 有的水箭只是隨手而發,不存威脅,有些卻附有龍判官數十年的精純內力,一旦擊實,就會像鋒利的刀刃般將血肉之軀割開。

這一場華麗精緻的書法,不但炫人眼目、惑人心智,更能要人性命!

對於龍判官看似紛亂無章卻各呈精妙的招術,明將軍仍可一一化解,但已不復最初的悠閒,他的面色嚴峻至極,揮動的雙掌已無法封死每一道射來的水線,有時也只能靠身形的變換閃避騰挪。

明將軍見招拆招,少有反擊,固然是因為他功力只餘四成,難以攻及遠處的龍判官,更重要的是,他亦很想一睹龍判官這套武功的全貌。 不過如此一來,全憑守禦不免險象環生,龍判官的每一招每一式看似信手而為,卻皆是暗伏殺機,那一滴滴水珠比起穿石裂金的利器亦不遑多讓,稍有不慎,不但難以扳回均勢,還必將受到致命重擊。

龍判官確實給了明將軍一個極其公平的機會,兩人相隔飛瀑而戰,內力的深淺對戰局的影響已退居其次,明將軍不但要在對方狂風暴雨般的進攻下苦苦支撐,還要找出天問筆法的破綻,心智上的極大消耗才是左右勝負成敗的關鍵。

明將軍唯一的優勢在於,他亦精熟《天問》之語句,可以大致判斷龍判官出招的方向與角度,但酣戰之中,他又如何能把這一點點優勢化為勝勢呢?

更何況《天問》全詩三百餘句,一千五百多字,筆劃更是難以盡數,看龍判官發招擰身之際全無阻滯,招沉力猛,後勁綿綿似無窮盡,若是等他將這一套筆法使全了,難保明將軍不受水箭所傷……

“斡維焉​​系,天極焉加?八柱何當,東南何虧?”龍判官口中長吟聲越來越急,出手亦越來越快。 在飛瀑中一道道射出的水浪掩映之下,只能看到他模糊的影子,難辨真身。

正使到“八”字的一撇,龍判官驀然覺得手中判官筆微微一沉,筆鋒起落之間稍遇阻礙,筆意尚停留在這一撇未盡的餘味之中,竟不能及時轉入下一捺。

那雖只是一眨眼間的停頓,彷彿只是筆調偶有不暢,但龍判官卻知道這決非自己習藝不精,而是明將軍在防禦近百招之後,發動了他的第一次反擊。

天問筆法融合各式武學與書法,本來最是繁複多變,可“八”字只有兩畫,屬於極簡單的漢字。 但世間道理原是如此,簡單之中反而包含著更多複雜的變化。 在那一撇一捺之間的轉折有無數種選擇,反而無法確定哪一種才算是無懈可擊。 龍判官曾在這一招上苦思冥想數日,亦沒有得到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

明將軍沒有放過這稍縱即逝的時機,敏銳地抓住了龍判官的第一個破綻。 同樣發出一道水箭,正撞在那一撇之上。

龍判官全身上下皆被自身內力所護,何況相隔十餘步之遙,明將軍這道水箭根本無法傷及他。 但在微妙的氣機牽引之下,卻讓龍判官原本圓轉如意的筆調現出一線滯重之感。 龍判官不為所動,餘招接連發出。 “九天之際,安放安屬?隅隈多有,誰知其數?”

天問筆法渾然一體,從頭至尾一氣呵成,明將軍這道水箭只不過是往浩瀚大海中投去一枚小石子,雖可以激起點點水花,但對於大海本身無法構成任何威脅。

但就在龍判官寫下“天”字的第一橫之際,明將軍再度出手,依然是一道不起眼的水箭,讓對方的下一筆劃橫生阻礙。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這一次,明將軍出手的時機是“二”字。 簡單的筆劃,同樣的出手。

“出自湯谷,次於蒙氾。自明及晦,所行幾里?”

“自”字的第一撇剛寫完,龍判官驀然胸口一緊,精純的內息中彷彿陡生一絲雜質,下一筆劃的那一折險些無以為繼。 這決非內力即將枯竭的徵兆,恰恰相反,倒像是引發了體內尚未挖掘出的一絲潛能,或是另有一道神秘的力量加人其中。

龍判官眉頭微沉,心知有異。 以他對自身功力的了解,當然知道這決不是什麼潛能,而是被明將軍看似不經意的舉動激發出某種異常狀態,雖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豈肯受對方所控? 沉腰大喝一聲,藉著噴吐出的一口濁氣將體內那絲令人不安的神秘力量驅出體外。

與此同時,一股憤怒的情緒在龍判官胸口熊熊燃燒起來:明將軍重傷在身,已是強弩之末,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還不能戰而勝之,這幾年的工夫豈不都是白廢了?

一念至此,龍判官招式更急。 他本就有些清傲不凡,對自己的能力有著無比的自信,所以才會在受挫於北雪雪紛飛之後心灰若死,被寧徊風所乘。 此次飛泉崖之戰準備良久,自忖必勝,所以尚未打算速戰速決,有意在明將軍面前炫耀天問筆法的精微奧妙之處。 但此時此刻,雖然眼看明將軍在飛瀑對面只是苦苦支撐,全無還手之力,但不知怎地,那份隱隱的不安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

更重要的是,天問筆法是他平生最為得意之作,自問全無破綻,亦無法猜測明將軍會用什麼方法來破解。 一方面,他為求完善天問筆法,對明將軍的出手不無期待,但內心深處,卻也難以承受武道上的再度受挫。

或許,他的不安就是來自於對未知事物的隱隱恐懼! 而消除這種恐懼的最好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盡快擊倒明將軍!

再斗數招,龍判官堪堪使到“洪泉極深,何以寘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

三個簡單的漢字引發了明將軍接連不斷的出手。

第一個“之”的起筆一點剛剛寫罷,龍判官驟覺丹田中異氣再起,如一枚刺入的小小針尖,雖不影響真力的運行,卻似附骨之疽般難以驅除;待施展出“九”字第一撇後,那道異氣已順著本身真元的運行沖至喉關,恰若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龍判官再度提氣大喝,但這一次非但未能將異氣排出,反倒隨著他吸氣之際衝至鼻端;再寫罷第二個“之”字的點畫,異氣已至眉心,隨即逆衝入腦,瞬間消失……

剎那間,龍判官忽覺全身經脈一暢,那道入腦的異氣不但沒有影響真力的運行,反倒激發出體內潛能,掌腕間再生新勁,勢道又強了數分。 他微微一怔,憤怒、猜疑、躁狂、沉鬱……種種情緒齊生,口中發出連聲狂喝,招式疾若暴風般傾瀉而出。

“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何所不死?長人何守?”

龍判官堪堪畫下“不”字第一橫,腕間如係重石,陡然一沉,體內噴薄而出的真力彷若一匹脫韁野馬,漸已不受本身控制。 直到此刻,他才驀然警醒:明將軍重傷之餘,雖已無力與天問筆法剛猛的勁道相抗,但卻在憑著雙方氣機結合之際不知不覺中引發了自已的心魔。

這一瞬間,龍判官才真正領悟了流轉神功的真諦。 世人皆知明將軍流轉神功霸道絕倫,威凌無匹,乃是天下最剛勁無儔的神功。 卻不知那隻是因為本身功力相差太遠,所以難窺本原。 正如只見洪水浩浩湯湯,暴風席捲萬物,卻忽略了流水、空氣本身的至輕至柔。

流轉神功出自道學,講究順天應人,引導為主,疏浚為輔,最忌以剛力降服對手。 也只有遇見龍判官這樣同級別的敵手時,流轉神功才顯現出其最本質的一面。

龍判官於激鬥中想通原委,再不遲疑,左右雙筆齊出,左手判官筆劃下“人”字一撇,右手則同時施出那一捺,走的是狂草之筆意,飛瀑中兩道水浪完美地結合成一個大大的“人”字,像是天地間撒下一張巨網,把明將軍包圍於其中。

這是天問筆法中五大絕技之一“人神共憤”,龍判官將他的激憤怒火盡化於那一撇一捺的狂草之中,意欲一擊制敵。

兩大高手的這場決戰已至最緊要的關頭:到底是明將軍先斃命於天問筆法之下,還是龍判官先其一步經脈錯亂、走火入魔?

明將軍一聲輕嘆,面對龍判官這集全身功力、憤鬱若狂的一擊,他亦再無退路,當即雙掌齊出,在空中依樣畫出一個“人”字,看似雙掌同擊,掌力卻是一陰一陽,掌風與水浪相接,右掌按實在那一撇之上,左掌卻是引領著“捺”疾速倒捲,合成的“人”字彷彿活物,在空中傾斜、抖顫,最終急速旋轉起來,水浪在空中碎裂成一粒粒水珠,被日光映出虹彩,卻依然旋轉不休,如一道水晶簾幕織成的龍捲風。

明將軍,正處於那龍捲風的風眼之中。 水浪雖散,但那每一顆水滴亦似一枚枚鋼珠,饒是明將軍將自身殘餘的功力提至巔峰,也難以一一照應。 霎時衣衫上現出數個小洞,已被幾滴水珠射穿。 縱有流轉神功護體,亦不免被其中附著真力所傷……明將軍一聲輕咳,嘴角已咯出一絲鮮血。

“靡蓱九衢,臬華安居?靈蛇吞象,厥大何如?”飛瀑中分,一條青影鬼魅般電射而至,判官筆從水霧中探出,正如一條靈動的小蛇,準確無誤地釘向明將軍的心臟!

電閃之際,兩人四目相接,一人清澈如鏡,一人迷亂似狂。

好個明將軍,千鈞一發之際,右掌反切護住胸膛,食、中兩指疾合,宛如一柄鐵鉗,判官筆距離心脈半分之際驟然停住,已被箝在兩指之間,再難寸進!

明將軍面如淡金,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他的雙指雖及時箝住這致命一擊;但胸腹已被龍判官的內勁震傷。

明將軍微微一笑:“若非龍兄手下留情,這一筆足可千古留名!”

龍判官一寸寸地從明將軍雙指間抽出判官筆,原本迷亂的眼神已恢復鎮定,神情卻是黯然:“想不到老夫窮數年之功,苦心創下天問筆法,卻依然難敵明兄。”

明將軍淡然道:“龍兄何出此言?這一仗明某險死還生,安敢言勝?”

龍判官搖首,緩緩吐出幾個字:“暗器王雖死,風骨猶存。”

明將軍面容上閃過一絲​​陰影,頷首而歎:“四年前,泰山絕頂上的我若也有龍兄及時壓制心魔的果斷,林青亦不會死了。”

方才就在判官筆射入明將軍心房的一剎那,龍判官乍然收去三分勁力,若不然,只憑明將軍餘下的四成功力,斷難硬接這奪命一筆。

在流轉神功巧妙的引發下,龍判官心魔大盛,神智漸昏,已近走火入魔之態,所以良機乍現之際,再也不顧離瀑十步的約定,強行躍前出招。 若非龍判官在空中與明將軍眼神接觸的一剎那清醒過來,撤去幾分內勁,這一筆足可讓天下第一高手命殞飛泉崖!

直到聽見林青的名字,許驚弦才乍然一驚,終於從心痛中恢復過來,呆呆望著飛瀑前凝立的明將軍與龍判官,一時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兩大高手以水為墨以瀑為紙,以如此奇特的方式相爭對決,可謂千載難逢,若是許驚弦靜思旁觀,耐心體會其中精奧微妙之處,對其武道修為必是大有裨益。 只可惜他乍遇大變,雖然手刃寧徊風,替義父許漠洋報仇雪恨,但又眼睜睜看著葉鶯與扶搖一併墜入深淵,悲喜交集,心神失守,哪有餘暇觀戰?

龍判官收筆入懷,仰天而歎:“最令老夫佩服的還不是流轉神功的鬼神難測之力,而是明兄審時度勢的能力,你必是早就看出老夫對你的敵意只是故作姿態,並無殺機,所以才敢冒此大險。”

明將軍苦笑搖頭:“龍兄太高估明某了。那隻是因為重傷之余明某實在無力相抗龍兄的天問筆法,不得不兵行險著而已,相較之下,明某更佩服龍兄對自己的控制力。方才曾說龍兄已不在對手名單之中,實乃有意激怒,經此一戰後,豈敢再輕視天問筆法。”

龍判官濃眉一挑:“若是明兄沒有受傷,還會有其他方法破去天問筆法麼?”

明將軍略一沉思:“龍兄既然直言相詢,不敢藏私。天問筆法的招式筆路本身幾無破綻,但在筆意上卻有兩三點可商榷之處。”

龍判官面色一凜:“竟會有三個漏洞?還請明兄不吝指教。”

“第一處漏洞大可略去不提,稍通文墨之人皆熟悉《天問》之句,龍兄按次序出招,不免有跡可循。”明將軍微笑道,“嘿嘿,餘下的話可就未必中聽了。天問筆法糅合各類書法,篆、隸、楷、行、草倶全,雖是炫人眼目,卻未必實用。若僅以武學相證,篆體筆力遒健,流於剛猛;揩書平和中正,顯於刻板;草書狂放不羈,過於灑脫;行書大小相兼,失於疏密;唯有講究簡捷流便、最富效率的隸書方才最合武道。當然,這只是明某一家之言。”

龍判官動容道:“且不論明兄所言是否入耳,僅憑你能直言無私相告,便可見坦誠。待老夫靜心思索後,或有所悟。”

“最後的一處漏洞,亦是我僥倖從龍兄筆下脫險的關鍵。縱觀歷代江湖,並不乏書法、詩文與武功結合的先例,但多是用武功應合詩文韻調、格律、意境等,大多是以某式武技切人一句或多句詩詞之中,講究脫其形而具其神。但此路天問筆法卻與之前此類武學大不相同,那是因為龍兄由細微處入手,將書法、武功體現在筆劃之中,每一個招式皆近完美,無懈可擊,再以此組合成漢字,的確稱得上是繁複多變,萬千無端……”

龍判官聽明將軍把自己最得意的武功分析得精緻入微,句句切中癢處,、木由大生知音之感,傲然道:“正是如此,其實上不獨《天問》,世間任何詩詞佳句皆可化入其中……”

“明某無從揣度龍兄選擇《天問》的心態。數千年之前,楚大夫屈原於非凡學識與超卓想像力之外,提出了對天地、人生、世間萬物的見解與疑問,這才創下此萬古奇篇。龍兄能將自身武學融入此文,原是佳妙之選,但龍兄的筆意卻只顧宣瀉其中的質詰之意,卻忽略了屈原是體會到人類自身於蒼茫天地間的渺小,所以才懷著一顆謙恭之心誠摯相詢。這一戰,明某縱然勉強勝出,亦並非因筆法中的破綻,而是在於龍兄自身的心態失衡。”

明將軍這番話可謂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龍判官渾身一震,沉思不語。 回想當年被寧徊風軟禁於地藏宮之時,鬱火中燒,心結難消,又唯恐露出反抗之心被寧徊風加害,只得忍辱負重,每日或讀史書,或習書法打發時辰,直至偶讀《天問》,被其中氣勢所引,忽現靈光,這才有了天問筆法的雛形,然而卻在不知不覺之中把自身的悲憤之情代入其中。

龍判官靜默良久,驀然一拍腦袋,對明將軍一揖到地:“明兄此言,若醍醐灌頂,令老夫茅塞頓開,領悟實多。請受老夫一拜!”

“龍兄何須多禮,若非明某今日親眼目睹天問筆法之威勢,生死關頭不得不尋險破解,亦難有此心得。”

“之​​前老夫還大言不慚地以為浸淫於武技四十餘年,已近頂峰,天問筆法可算是老夫集畢生之力的傑作,從此再無建樹。但如今看來,才明白武學之博雜浩瀚如煙海,自己所知不過九牛一毛……”龍判官扼腕長嘆。

武功到了明將軍與龍判官等人的地步,對於武道的理解已遠非招式變化或內力提升所能取代,精神、氣質與境界上的差別才是關鍵之處。 每個人對於自身的認知皆存片面,若非今日被明將軍一言點醒,只要龍判官未能消去自身心魔的糾結,終其一生,天問筆法恐難再進。

明將軍暢然而笑:“龍兄能說出這番言辭,吾道不孤。”

“此時若是有酒,當敬明兄一杯。”說至興頭,龍判官撫掌而喝,仰天歡嘯,堂堂擒天堡主竟狀似一無邪孩童。

或許,若無此等痴性,亦難成為一代高手。

許驚弦依舊沉浸於悲痛之中,心思恍惚,魂遊天外。 他忽一抬頭,望見明將軍慘淡的面容、染血的嘴角,本能地上前一步,攔在他與龍判官之間,探手去拔劍卻摸了一個空,這才想起顯鋒劍業已失去。

龍判官緩緩道:“寧徊風的刺明計劃籌謀已久,但計劃中有兩項最不確定的因素:一是刺殺挑千仇,這個任務本應由非常道殺手完成;二是儘管可推斷出封冰會維持中立,卻無法揣測君東臨的態度與他對封冰的影響力,更無法讓明兄相信焰天涯將會成為自己的盟軍,所以那天絕地怨的十毒搜魂蠱,其實是為君東臨準備的……”

許驚弦聞言驚然一驚,原來葉鶯的任務並非刺殺明將軍,而是伺機行刺挑千仇。 但就算行刺成功,葉鶯也難逃一死,慕松臣會讓自己的私生女兒冒此大險麼? 想到寧徊風種種毒辣的手段,當真是百死莫贖。

龍判官的目光落在許驚弦身上,繼續道:“但隨著許少俠的出現,這兩項最艱難的任務皆迎刃而解,刺明計劃亦做出了相應調整。但寧徊風卻一再宣稱許少俠才是刺明計劃中最大的變數,所以暗中讓媚雲教種下毒蠱,務必於事後擊殺你,不留後患。老夫起初尚不明白他的用賽,但如今看來,許少俠竟能放棄私怨,全力保護明兄,寧徊風倒真沒有看錯你。”

明將軍沉聲道:“不須多言。我與龍兄之間勝負已了,生死待決,何去何從,龍兄自有判斷。”他雖於拼鬥中險勝,但傷勢更重了幾分,如果龍判官執意替叛軍效力,縱有許驚弦相助,亦無法敵得住他的天問筆法。

龍判官冷然道:“我龍吟秋獨來獨往,視世俗禮法於無物,不然也不會被江湖中人稱為邪魔外道。老夫一生自傲,事先決未料到明兄帶傷之身尚能破去天問筆法,早就打好如意算盤,既要明兄敗於我之手,又會放你一條生路,讓你一生承我之情。但如今……更有何話說?”

明將軍拱手一禮:“既然如此,明某軍務在身,便不與龍兄多敘了,你我後會有期。”

“且慢,老夫還有兩件事要告訴明兄。”

“請講。”

“第一,老夫決不貪他人之功,無語大師與君東臨先後秘傳書信與我,請老夫以大局為重。之所以在與明兄決戰之前就打定主意放你一條生路,固然源於本身並無殺意,亦因受此二人所託。”

明將軍沉吟不語。 無語大師悲天憫人,不忍見兵亂中原,這般做法並不出他意外;但魏公子在世之際,君東臨就已是將軍府最有威脅的幾名敵人之一,魏公子死後,更是與將軍府仇深似海,想不到竟有如此胸襟。

“第二件事情是什麼?”

“烏槎國君與錫金王早有約定,只等明兄入圍熒惑城,錫金鐵騎便兵發中原。但昨日剛剛接到密報,北線錫金大軍已退。”

“哦?”明將軍大喜,“這是何故?”

“一名不知來歷的桑姓漢族少年手持錫金王家傳至寶天脈血石,勸其退兵。錫金王受家族誓言所迫,不得不從。嘿嘿,聽說那位桑姓少年立此大功,將被朝廷重用,只怕等明兄回京後,朝中又會多出一位強勁對手。”說罷朝明將軍微一拱手,飄然離去。

聽到龍判官這番話,許驚弦心中大震,果然不出他所料,宮滌塵暗中截下鶴髮交給蒙泊的天脈血石,又將此天大的功勞送給了桑瞻宇。 如果自己推論未錯,桑瞻宇其實是翩躚樓樓主花嗅香的私生子,他的身世絕對瞞不過南宮世家。 隨著簡歌、寧徊風等人的蠢蠢欲動,南宮世家也終於出手了。 分裂為兩派的御泠堂將以江湖、朝堂為舞台,展開最終的決戰。

許驚弦聯想到南宮世家與青霜令諸多謎團未解,問道:“青霜令中到底有什麼秘密?”

“我方才評價龍判官的天問筆法時曾對他說過:這世上能令我命懸一線的武功並不多。但可以肯定,青霜令必是其中之一。”

“難道與武功秘笈有關?”

明將軍搖搖頭:“我也無法肯定那是否屬於武功。據說破解了青霜令,就可以由此找到遠古流傳下來的七幅圖形,這些圖有鬼神莫測之機,能夠影響人的思想。昊空門祖師昊空真人親眼目睹過這七幅圖形,他所留下的一些書簡中,隱約提到此圖對流轉神功頗有克制之效。”

“所以,你才力勸逸痕公子不顧祖訓破解青霜令,因為,這也是對你的一個挑戰。”

“嘿嘿,你倒是懂我的心意。正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武道的極限就是我的天地,莫說敗,即便是死在這些詭異難言的圖形之下,我也心甘情願。”明將軍面色一整,“也正因如此,簡歌才那麼處心積慮地想要得到青霜令,因為他野心再大,只憑一張俊美的面孔無法令天下人心服,他要做一名真正的武者,最好的辦法就是擊敗我,而青霜令正是一條捷徑!”他的眼神鎖住許驚弦,一字一句道,“但我更希望,那個人是你。而且,你也是得到那七幅圖形的最佳人選。”

“你為何如此說?覺得我不會以這些圖禍亂江湖麼?”

“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青霜令中那七幅圖形隱含天機,常人若無機緣,不但無法控制,更會被其反噬。《天命寶典》是昊空真人晚年針對青霜令那七幅圖形所創,其中雖無武功修煉之法,卻可化解那些圖形引發的心魔。你若能得到青霜令,並以《天命寶典》的指引為己所用,這一場相爭就是昊空門內之事,與外人無關,你也可報答巧拙師叔的傳功之德……”

許驚弦聽到明將軍強調這是昊空門內的相爭,直覺這番話中另藏玄機,卻不知應該如何發問,沉吟半晌,決然點頭。 悟魅圖讓他看到了一絲擊敗明將軍的希望,無論如何他都要去試一試。 更何況簡歌擊殺水秀,莫斂鋒雖是自盡而亡,亦是源自簡歌在行道大會上設下的死局,相比較明將軍而言,他對簡歌的仇恨更甚,就算沒有青霜令,也不會放過他。

“但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目前將軍府諸事纏身,無暇理會簡歌,你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行動。青霜令是他最在意的物品,就算不隨身攜帶,也必是防範嚴密,不容有失,末了我還要提醒你一句,簡歌視你為眼中釘,可不要打虎不成,自己倒成了虎口之食。”

許驚弦長吸一口氣:“將軍放心,若我連自己都無法保護,又有什麼資格挑戰你?簡歌的手裡沾了不少血債,他就算不殺我,我也會去找他。”

“就算你得到了青霜令,也未必能破解其上的機關,即便勘破秘密,那也只能指出七幅圖的藏有七幅圖形的地點,以南宮逸痕的情況分析,前去尋圖的過程中還有種種不可預知的困難險阻,除了過人的機智與勇氣,更需要一些運氣……”

許驚弦淡然一笑:“六年的時間,足夠我想出辦法了。”

明將軍目光轉向許驚弦:“你那柄寶劍沉入江中,大概還未衝遠……”

“不必了,這些都只是身外之物。”

明將軍目光閃動:“神兵利器,得之如虎添翼,你為何棄之不取?”

許驚弦默然不語。 顯鋒劍乃是兵甲傳人鬥千金託付給他,本是萬分不捨。 可那顯鋒劍隱含天命讖語中“神兵顯鋒”之句,或許正因如此,才會導致自己命途多舛,失去顯鋒劍固然可惜,但若能藉此擺脫那難測的命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更何況他親眼目睹葉鶯與扶搖之死,實是心灰意冷至極,此刻只想盡快離開這傷心之地。

明將軍亦不追問,轉身提步:“那就走吧。”

許驚弦凝聲道:“錫金大軍已退,將軍不必急於回師。而且前路應再無敵軍,從現在起,我已不必再做你帳前的親兵吳言了。”

明將軍不為所動:“錫金大軍撤退的消息僅是龍判官一面之詞,未得到前線戰報之前,我仍是放心不下。何況剛才又被龍判官所傷,只怕你這個親兵還要再做幾天才能罷手。”言罷大步前行。

許驚弦無奈跟上:“我​​知道,你並不是需要我保護,而是怕我眼見葉姑娘與扶搖慘死,一時想不開,做下什麼糊塗事情……”

“你果然是個聰明人。”明將軍腳步不停,大笑道,“我確有此意,嘿嘿,你現在的模樣,若不好好調教一下,別人還以為我明宗越帳下都是些失魄落魄的小兵。”

許驚弦咬牙道:“你且放心,雖然我殺了寧徊風足慰義父英靈,但在還未替林叔叔報仇之前,可不會尋什麼短見。”

“枉我以為你智慧過人,原來卻只是些小聰明。暗器王與我以江湖規矩公平決戰,雖死無憾。你有何不服?”

許驚弦脫口道:“你權傾朝野、隻手遮天,我就是不服,就算沒有林叔叔的緣故,你也是我終一生之力要打垮的敵人!”

一言出口,許驚弦自己也愣住了。 他視暗器王為偶像,並非因為林青高強的武功、坦蕩的襟懷,而是因為他天性中那份傲視紅塵、遺世獨立的剛直不阿。

所以,林青挑戰明將軍不僅僅是出於對武道的追求、對自身的超越,更是一種漠視強​​權決不屈服的姿態。

所以,夜深人靜之時,當許驚弦一次次回想起泰山絕頂那一幕,眼前浮現出林青殞落的身姿時,既有難言的傷痛,亦有隱隱的一份自豪。

——暗器王為追求自身的理想而成仁,九泉之下,亦是含笑無憾吧。

自己之所以執著於報仇的念頭不放,固然是無法接受失去林青的悲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亦想成為一個像林青一樣頂天立地、有所追求的男子漢。 擊敗明將軍無疑是證明自己的最好方法,可他丹田被景成像所傷,在武道上難有成就,所以他只能用仇恨來激勵自己,迫使自己奮進。

許驚弦猛然抬頭,直視明將軍:“你放心,就算是報仇,我也只會用光明正大的方式,決不會乘人之危,辱了林叔叔的名頭。”

明將軍低聲一嘆:“聽了我剛才與龍判官的對話,你應該對武道有更深的理解。仇恨最能蒙蔽心靈,如果你懷著一顆復仇的心,縱有所成,亦不免偏激過甚,難成大器。要想擊敗我,你必須要先學會放棄報仇之念。”

許驚弦緩緩點頭:“從現在起,你只是我的敵人,不再是我的仇人。”話一出口,心里頓覺輕鬆。 放下了糾纏已久的仇恨,他終於得到了內心的平靜與安寧。

“我只希望,你不會讓我等太久。”明將軍眼中光芒閃動,“去年在穹隆山,我曾與碎空刀葉風訂下七年之約,屆時我亦將屆花甲之齡,那也是我給自己訂下的一個期限。如今葉風失蹤,生死不明,希望你能替他完成這個約定。在這六年之中,你隨時可挑戰我。”

許驚弦略一沉思,朗然道:“你放心,在這六年之中,我會像林叔叔一樣把你當作一個超越的目標,一個人生途中必須跨越的障礙,並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如果六年後我的武功難有進展,而你已年老力衰,那我就會尋找一個新的合適的目標,繼續我的努力。我並不想能成為天下第一,我只希望能夠成為最好的自己!”

明將軍大笑道:“好好好!暗器王是我平生最好的對手,可惜他英年早逝,一身絕學並無傳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亦算是繼承了他的衣缽,這一刻,我從你身上瞧出些他的影子來了。唉,想當年林兄與我之戰亦是遲了六年,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啊。”

飛泉崖以北二十里,已脫出叛軍勢力範圍,縱有追兵,亦只能是小股的偵查部隊,無須擔心。 兩人各懷心事,默然前行。 兩個時辰後,尋到一個山谷中歇息。 明將軍從懷中摸出一枚煙花,擦起火折子點燃,放於空中。

煙花呈一令箭的形狀,在空中經久不散。 那是明將軍與憑天行等人約好的信號,若是附近有朝廷的軍隊看到,便會前來接應。

過不多時,前方煙塵四起,一隊騎兵往他們的方向奔來,人數約有百名,看裝束正是朝廷中原鐵騎。

許驚弦正出去迎接,明將軍卻一把拉住他:“且慢,情形有些不對。”

許驚弦順著明將軍的目光望去,只見那百人騎兵隊皆是重甲在身,手持長兵,如臨大敵。 這裡駐紮的並非隨明將軍入蜀的大軍,而是朝廷派來守禦三峽一線的部隊。 此地乃是敵我勢力交錯之處,枕戈以待原也無可厚非,但那些騎士顯然是望見了煙花趕來,卻並不大聲呼喊尋找,而是悄無聲息地四散開來,展開細緻的搜索,而座下的戰馬也全是蹄裹軟布,口中銜枚,顯得十分蹊踐。

明將軍低聲道:“我們不忙出去,先找個地方藏起來。”

“來的一定是此處朝廷大軍的嫡係部隊,但為何行動如此鬼祟?”

明將軍冷哼一聲:“你雖智慧過人,但對於朝堂之中的爾虞我詐、明爭暗鬥還是了解得太少了。此次出兵雖是為國而戰,但不知多少政敵巴不得我死於戰火之中,就算打一兩次小敗仗亦會被他們小題大做一番。”

許驚弦悚然一驚,對於那些遠離戰場的高官望族來說,根本不會顧忌外夷入侵的後果,只會在乎自己的權益。 如果能在這樣的場合下殺掉明將軍,事後將罪責推在叛軍頭上,誰又能知道真相?

那群騎士又近數十步,只見他們行動間不發一言,皆以手語相示,卻是分佈有序,隊形絲毫不亂,顯然訓練有素,乃是朝中精兵。

明將軍輕輕一嘆:“現在可以肯定我的判斷了。這些人的耳朵全被棉花等物封堵住,你可知道是什麼原因?”

許驚弦恍然大悟:“將軍威名在外,深得軍士尊重,所以他們根本就不給你表明身份的機會。他們得到的命令必是一旦發現放出煙花信號的人,立即格殺勿論。你能猜出幕後的主使是何人嗎?”

明將軍以指按唇:“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就會明白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去猜”

許驚弦一怔,能調動這些精兵去做如此不合情理之事的人,普天之下能有幾人? 一旦伏擊不成或是走漏風聲,將軍府豈會善罷甘休? 遍觀朝中,又有幾人敢承擔這樣的後果? 自從魏公子一死、泰親王謀反不成遠遁南疆後,包括太子在內,朝中眾臣再無人敢公開與明將軍作對。 最忌憚明將軍的人,是當今皇上!

明將軍沉聲道:“你不必擔心我的安全,我雖負傷,卻也有幾十個方法讓這些人明白我的身份與殺了我的後果。若還鎮不住他們,豈不是白當了數十年的大將軍?你不必參與此事,一旦沾上,一輩子也難以擺脫。”

許驚弦知明將軍言之有理,看他態度隨意,自有保身之道,心​​情亦輕鬆起來,低聲道:“將軍保重,我可不希望六年後找不到你這個對手。”

“嘿嘿,你還是小心簡歌吧。”

許驚弦雙手抱拳,恭恭敬敬地朝明將軍行了最後一個軍禮,轉身走開。 從此以後,他只是江​​湖少年許驚弦,不再是親衛營戰士吳言。

明將軍緩緩望著許驚弦走入山谷深處、被樹陰遮擋不見的身影,喃喃—嘆。 他在京中已呆得太久,久得幾乎忘記了江湖的滋味,試想如果自己再年輕二十歲,或許就會藉此機會脫離朝廷,遠走天涯海角去尋找青霜令的秘密。

那,才是他畢生的追求!

許驚弦隱隱聽得身後動靜傳來,回頭望去。 只見明將軍已現出身形,那百人騎兵業已發現了他,形成一個扇面合圍而來。 面對即將到來的鐵騎衝鋒,明將軍卻全無閃避之意,端然佇立於山谷口,渾若一夫當關。 或許他事先未料到朝廷會用這樣的方式迎接奇襲熒惑凱旋的功臣,但他也決不會在自家地盤上失了大將軍的尊嚴。

一記嘯聲彷彿從天外傳來,並不尖銳的聲線透過耳朵直抵心頭,那是明將軍面對一百鐵騎發出的震懾之音。 如果按以往許驚弦的性格,他一定會在確定明將軍脫險後方才離開,但現在他已無意繼續觀察。 對明將軍的手段知道得越多,越會給自己造成一種無形的壓力。

轉出山谷,來到一個三岔路口上。 許驚弦停下腳步,沉吟難決。

他雖已拿定主意奪取青霜令,但想到簡歌陰險狡猾,圖謀極大,平日皆是低調行事,他早就離開京師隱於江湖,人海茫茫,如何才能尋到其下落? 若再有禦泠堂一眾叛將追隨左右,自己孤身一人,更難匹敵。 想到寧徊風曾提及簡歌幾天內就已回復明將軍的傳言,其藏身處應該就在附近,不妨先去打探一番,再作打算。

隨著寧徊風的名字跳出,在飛泉崖前的一幕重新浮現眼前,驀然胸口巨震:葉鶯、扶搖,都已死去!

在明將軍面前,他一直努力保持從容與鎮靜,甚至強迫自己忘卻。 直到此刻一人獨處,才不得不接受這殘酷的現實:那個任性刁蠻、口口聲聲罵自己“臭小子”的女孩子已經不在了,那個陪著自己度過多少個不眠之夜的愛鷹也不在了。

一股痛徹心扉的悲傷瞬間襲來,由心房直抵全身,霎時覺得天旋地轉,四肢麻木,幾乎站立不穩。

許驚弦的腦海中一片空白​​,他毫無意識地挪動著腳步,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沿著一條岔路前行。 簡歌、青霜令、悟魅圖、宮滌塵、明將軍……所有的一切在此刻彷彿都已失去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許驚弦方才清醒過來,只覺得全身寒冷顫抖不休,原來不知何時下起的大雨已把他淋得渾身透濕。

天色已墨,他身處荒野之中,看不到一絲燈火,早已錯過了宿頭,只好斜靠在一棵大樹邊稍稍躲避。 他疲憊不堪,但只要一闔眼,與葉鶯、扶搖相處的片段就不斷湧入心間,甜蜜的回憶夾雜著酸楚的痛苦,讓他時而微笑、時而傷懷,彷如癡呆。 直到凌晨時分大雨停歇後,才總算小睡了一會兒。

好不容易捱過了這一夜,他藉著微明的天光看清道路,起身繼續上路,卻覺渾身乏力,四肢發軟,一摸額頭竟是滾燙似火。 原來自從熒惑城之變後,為了逃避叛軍的追殺一路奔波,即使到了惡靈沼澤中被梁辰夫婦收留,心裡也一直繃緊著弦,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飛泉崖之前手刃殺父仇人寧徊風,又親眼目睹葉鶯與扶搖墜下深淵,再加上昨夜被大雨淋濕,粒米未沾,心力交瘁之下,他的身體終於不堪重負,染上風寒。

許驚弦在心裡叫著自己的名字:這個時候一定要撐下去。 他使​​勁一捏大腿,劇痛讓發昏的頭腦稍稍清醒了一些,強打精神,掙扎著往前走。

走了十幾里路,總算看到前方有一個小城鎮。 鎮前恰有一間麵店,他勉強跨入店門,再也支持不住,撲倒在最近的一張桌前:“老闆,給我來一碗熱湯麵。”

幾口熱湯下肚,許驚弦總算恢復了一些精神,卻發現一道目光緊緊盯在自己身上,抬頭望去,卻是桌對面的一位女子正沒好氣地望著他,目光中滿是嫌惡之意,似乎恨不得他立刻消失。

那女子年約十八九歲,瓜子臉龐,大眼淡眉,輕腮細口,容貌甚美,水綠色的雲衫襯著纖若柳枝的細腰,抬手間露出手腕上明晃晃的玉鐲。 像這等大家閨秀式的人物,一般只在京師重鎮裡見到,出現在這小城麵館裡,顯得十分醒目。

許驚弦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女子早已就座,但自己昏昏沉沉之下根本就沒注意到她,毫無避忌地徑直坐在了她對面。 歉然一笑,正要起身換個位置,那女子瞅見他憔悴的面容,微怔之下先開口道:“你有病在身,就不必動了,我換個位置就好。”她的聲音清脆,帶著嶺南一帶的口音。

但小店本就地方不大,已有幾位做苦工的腳夫正在吃早點,竟無空位。 那女子皺皺眉頭,無奈只好仍坐於原處。

許驚弦看她一眼就瞧出自己身體狀況,又是穿戴不俗,對方也不避諱自己的病體,多半是會武功的江湖兒女,卻不知來到這偏遠小鎮做什麼? 只不過他重病在身,腦中仍覺眩暈,亦無暇顧及對方的來歷,強迫著一口口把碗中的面吃下去,精力漸漸恢復了一些。

幾名苦力漢子在一旁閒聊,只聽一人嘆道:“孟老三本來家裡就窮得快揭不開鍋了,老婆前幾日剛剛病倒,昨天他六歲的兒子又被葉家的狗咬傷了。孟老三實在沒法,只好去葉家討些藥費,結果又被痛打一頓,真是禍不單行,大家都是好兄弟,不妨湊些錢給他送去。”

“真是怪事,不給藥費也就罷了,怎麼還挨打?”

“哼哼,葉公子可是滿嘴道理。說是孟家小兒害他家的狗掉了一顆牙,不但不賠藥費,反倒要孟老三拿出銀兩來。”

“你瞧著吧,葉家如此欺壓鄉民,遲早會遭報應。”

“嘿嘿,我看報應早就有了。你不見葉姑娘二十好幾了,性格雖然暴躁些,模樣卻也不算差,但就是嫁不出去。聽說縣太爺夫人才死幾日,葉家就急忙去提親,結果倒好,去說親的人被打了回來。這才叫惡人自有惡人磨。”

“你們小聲一點,若是被葉公子聽見,準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小秦你怕事,我們可不吃這一套,反正光棍一條,大不了和葉公子拼上一條性命。”

幾個漢子越說越大聲,忽聽“啪”的一聲響,眾人嚇了一跳,回頭看時,卻是那女子一掌把麵碗重重拍在桌上,頓時碎成了幾塊。 一時麵館中靜了下來,十數道目光都集中在那女子身上。

那女子麵冷似水,惡狠狠地道:“誰敢再說一句葉公子的壞話,下一掌就拍在他的腦袋上!”

眾人早瞧出那女子有些來歷,還道她聽不慣葉家作威作福、欺凌百姓,欲要出頭,誰知竟聽她如此說,只怕是葉家請來的人,霎時心都冷了。

許驚弦燒得糊里糊塗,聽那幾人提到“葉姑娘”,恍然便覺得是在說葉鶯,亦是拍桌大叫:“誰敢再說一句葉姑娘的壞話,我也不饒他。”

有一人氣惱不過,站起身來想要分辯,但還不等他開口,已被另幾人生生拽住,擁著往門外走去。 這些人都是心性良善的窮苦漢子,手腳雖然有些力氣,卻無武功,不少人吃過葉府的苦頭,此刻只當許驚弦與那女子亦是葉家請來的護院高手,不敢多惹。

“幾位請留步!”許驚弦一語出口已覺不妥,畢竟他自小受義父許漠洋教誨,對善惡忠奸分辨得清楚,心想若是被義父與林叔叔聽到自己剛才的話,只怕九泉之下亦難安心。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俠者本分,就算自己重病在身,

也由不得那姓葉的猖狂。

那女子亦道:“幾位大哥稍等。”

“嗖”的一聲響,一道銀光從幾個漢子的中間穿過,釘在門楣之上,竟是一枚以純銀所製、形如樹葉的暗器。

那細如葉片的暗器從幾人的空隙中穿過,離得最近的那人眉梢間猶覺一股涼風,只要那女子準頭稍偏,就會釘在他身上。 幾名漢子看著那依然在門楣上抖動不止的暗器,臉上皆變了色,一時不敢動彈,只得暗暗叫苦。

那女子瞪著許驚弦,目光中敵意漸濃:“餵,小病癆,你叫住他們是什麼意思?”

許驚弦聽她口中如此不客氣,冷冷道:“只怕和你的意思有些不一樣。”他只道那女子意欲替葉家報復幾人,見她出手奇快,暗器功夫自成一派,凝神戒備,一時病似乎也輕了些。

那女子根本沒有把許驚弦放在眼裡,轉頭對那幾位漢子一笑:“幾位大哥先不要走,等我宰了這條葉家的狗,再陪著你們去宰葉家的人。”

幾位漢子愕然大張著嘴,一時分不清這女子到底是什麼來路。

許驚弦亦是吃了一驚:“誰是葉家的狗?”

那女子輕蔑的目光轉向他:“你若是葉家的狗,就吃本姑娘一記暗器;若只是葉家姑娘的護花使者,便賞你兩記耳光。自己選吧。”

許驚弦愣了一下:“我可沒有姑娘那麼大的殺心,就算你是葉公子的走狗,我也就只打你兩拳……”

兩人對視一會兒,反應過來,同聲道:“原來你也要找葉家的麻煩啊。”一齊大笑起來。 但許驚弦隨即便是幾聲咳嗽。

那女子道:“小病癆,你若是撐不住,打人的事就交給我吧。”

“你放心。不過好男不和女鬥,我去收拾葉公子,葉姑娘就拜託你了。”

“呸,我才不欺負弱女子,葉公子是我的,你不許搶。幾位大哥帶路吧。”

幾位漢子大喜,卻亦怕兩人勢單力薄鬥不過葉家人多,最終牽累自己。 一人道:“葉家就是城南最氣派的一戶人家,一望即知,兩位自己去吧。”

兩人依言尋到葉家,但見高牆厚瓦,青磚玉簷,果然氣派,想必是魚肉百姓所得,當下二話不說,一路打將進去。

葉家乃是當地一霸,養有不少家丁,但都是仗勢欺人之輩,僅會幾招花拳繡腿,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自是不堪一擊。 許驚弦一路殺進葉家庭院,沿途打倒了十幾人,出了一身大汗,大覺暢快,哈哈大笑:“今日才知,原來打人可以治病。”

綠衣女子卻是下手決不容情,凡是被她沾上的大多斷手斷腳,幾名張弓搭箭者尚未拉開弓弦,已被她那銀葉般的獨門暗器擊倒。 許驚弦注意到那綠衣女子身法極其靈動,如蝴蝶穿花般在人群中游走,暗器手法與眾不同,武功則以小巧擒拿為主,姿態飄逸,卻是狠準兼備,動輒傷筋動骨,與普通的擒拿之術迥異,應是其師門獨創。

不多時兩人進了內院,那葉公子尚未起身,聽到院中大亂,剛剛披上衣服,就已被那綠衣女子一拳擊在胸口上,一口氣幾乎未緩過來,隨後臉上好一陣火辣,連被掮了幾記耳光,面頰頓時高高腫起。

“你就是葉公子?”

面對飛來橫禍,葉公子此刻尚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但見那綠衣女子滿臉殺氣,又尖又長的指甲正對著自己的眼皮,似乎只要自己否認身份便會眼珠不保。 此情此景之下,只好應承。

“揍你的原因自己去想,本姑娘不多解釋。只有一個要求,以後不准叫葉公子。”

葉公子聲音顫抖:“這……我就是姓葉啊。”

“你可以姓葉,但不許叫公子,否則……”綠衣女子手上微一用勁,葉公子立刻殺豬般大叫起來。

許驚弦看得有趣,將一個捨命衝進來救主的家丁拋出門外後,忍不住笑道:“聽這位姑娘的話,你就當自己多活了二,十年,讓人叫你葉老爺吧。”

綠衣女子恨聲道:“那也不行。看你現在這腫臉的樣兒,以後只許叫葉豬頭。”

葉公子哭笑不得,奈何命懸人手,又怕綠衣女子的指甲劃入眼球,頭也不敢多點,連聲稱“是”。

許驚弦大笑:“另外轉告你那個姐姐或是妹妹,不許別人叫她葉姑娘。你叫葉豬頭,她就叫'夜明珠'吧,哈哈……”

“葉明豬,真是好名字啊。”綠衣女子忍不住掩唇而笑,終於放開了葉公子,“另外馬上叫人給那個……對了,孟老三家送一百兩銀子,以後不許再欺負當地百姓。你若敢事後報復,下次我就讓你除了一顆豬頭之外什麼也不剩。”

兩人大搖大擺走出葉家,恭送他們的是一群倒在地上呼爹喊娘的家丁。

來到城外,綠衣女子望著許驚弦道:“瞧不出你武功還挺不錯。可不能一直叫你小病癆,怎麼稱呼啊?”

許驚弦頗喜她的率真,並不隱瞞:“我叫許驚弦,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沈千千。你行走江湖,應該聽說過'身影倩倩、笑容淺淺、素手纖纖、暗器千千'吧?那說的就是我。許驚弦,嘿嘿,你這名字倒不如小病癆叫起來順口。”

許驚弦苦笑,本以為自己明將軍剋星之名江湖皆知,如今才發現面前的女子就是孤陋寡聞的一位。 他雖聽林青、鶴髮等人說過不少江湖典故,但對於沈千千這個長長的綽號卻是平生首次聽聞,不過細想一下倒是頗為符合她的形象。

“我的名頭沒有嚇壞你吧?”

“不敢不敢。我只是在想你不讓'葉豬頭'叫葉公子的原因。”

“哼,那你也要告訴我不讓'葉明豬'叫葉姑娘的原因。”

許驚弦神情一黯,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來。

沈千千察言觀色,試探發問:“你喜歡一個姓葉的女孩,但她不喜歡你?”

“她……她……”許驚弦吸了一口氣,才算把話說出來,“她已經不在了。”

沈千千眼眶微紅,沉默了一會兒,方才緩緩道:“我們都一樣。”

沈千千乃是海南落花宮宮主趙星霜的獨生女兒,落花宮以“飛葉流花”暗器聞名天下,趙星霜亦與暗器王林青、黃山千葉門葛雙雙、將軍府毒來無恙並稱當今世上四大暗器高手。 沈千千少女心性,不願守在落花宮中被母親管教,偷偷跑來中原,無意中與碎空刀葉風相識,自此一見傾心。

半年前將軍府傳下將軍令至江南蘇州府五劍山莊,碎空刀葉風前去相助,沈千千帶著婢女水兒同往,本以為再見到心上人可一吐心曲,誰知葉風卻愛上了五劍山莊盟主雷怒的夫人祝嫣紅。

葉風在刀王秦空、跟隨沈千千以施保護的落花宮高手龍騰空的相助下大戰將軍府,挫食指點江山、斷中指行雲生一臂、殺死無名指無名。

穹隆山頂一戰,葉風悟破“忘情七式”,當場擊殺六大邪道宗師中的鬼王厲輕笙,龍騰空卻死於水知寒之手,刀王秦空也被明將軍以當年諾言所迫自斷一臂。 雷怒為保性命投靠將軍府,不容祝嫣紅與葉風的戀情,寫下休書的同時暗中下了“青絲媚”之毒。

最終祝嫣紅身死,葉風悲痛之餘斬斷穹隆山頂無名峰的唯一生路,與雷怒、鬼王厲輕笙門下子侄決一死戰,自此不知所終。

沈千千掛念葉風的安危,雖知葉風面對十餘名高手的圍攻,難有生望,但既未親眼見到他屍身,總還抱著一絲僥倖。 可在穹隆山尋找多日全無收穫,最終也不得不放棄。

少女情懷最難將息,儘管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半年過去了,沈千千對葉風依然難以忘懷。 恰好近日收到母親的傳信,說是自小訂下的親事對方派人前來催促完婚,要她即刻回落花宮成親。 她知道若非自己任性出走,龍騰空也不會送命,而母親與龍騰空之間淵源極深,此刻必是驚怒交加,她不敢​​違抗母命,只好怏怏不樂地回家去。 這一路上更是念起葉風的諸多好處,這一日途經小鎮,無意中聽到有人說“葉公子”的壞話,便忍不住發作起來。

兩人雖不明對方所鍾情的那位姓葉之人的情形,但寥寥數語間,便大生同病相憐之意。

許驚弦對沈千千一抱拳:“多謝姑娘援手之恩,這便別過。”

“嘻嘻,這算什麼援手啊?葉府裡一個高手也沒有,若沒有我,恐怕你還打得更過癮些。”

許驚弦誠聲道:“我謝你是因為打了一架後心情好多了,病也好了大半。”

沈千千眼睛一亮:“你要去哪裡?”

“我……尚未有計劃。”

“那正好,願不願意再幫我打一架?保證讓你心情更好。”

“姑娘的仇人嗎?”

“呸,我才不要那樣的仇人。是我娘給我訂的親事,你幫我把那個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打跑好不好?嗯,我來對付他,你負責他手下的蝦兵蟹將就好。”

許驚弦聽她說得有趣,忍不住開玩笑道:“哈哈,天下竟有這麼兇的新娘子,誰敢要啊。”

沈千千賭咒發誓般喃喃道:“除了葉公子,誰也要不了我!”

剎那間,許驚弦被這癡情的女子深深打動了:“好,我幫你打跑那個癩蛤蟆!”

聽沈千千說起,許驚弦才知那隻“癩蛤蟆”遠在南海的一座荒島之上,這一趟至少也要耗費近一個月的光景。 不過他並不後悔答應陪沈千千走一趟,畢竟尋找簡歌全無頭緒,何況他也需要一段時間來沖淡悲痛。

兩人轉而南行,走了近十日方到達海邊。 許驚弦畢竟是習武之人,身體強健,途中配了幾副湯藥後病已痊癒,重又買了一柄普通的佩劍防身。

許驚弦尚是第一次見到大海,但見波瀾壯闊,無邊無際,頓覺心胸開闊,神清氣爽。

沈千千卻有些心神不定:“唉,我小時候倒是兩次去過那個荒島,但現在可記不起來怎麼走了。”

“那個荒島可有名字?當地的漁民或許知道。”

“嘻嘻,名字先不能告訴你,免得嚇跑了你。我先去問問漁夫,你可不許跟來。”

“骷髏島?妖魔島?你當我是嚇大的?我看你糊里糊塗的,只怕自己家都未必找得到。”

“你說對了,落花宮有專門的船隻守在海邊,若是讓我自己找,還真找不到。”

許驚弦啼笑皆非:“那你快去問一下當地漁民吧,若有熟悉的嚮導就僱一隻船。嘿嘿,提前說好,我可沒錢。”

“我出銀子,你保證不偷聽就行。”

許驚弦依言去一旁觀看海景,雖然好奇,卻也未運起“華音沓沓”心法探聽。 不多時沈千千垂頭喪氣地回來,嘴裡還對那些“無知”的漁夫嘟嘟囔囔,看來是無功而返。

許驚弦道:“要麼你去找落花宮的船,他們一定知道。”

“不行不行,那樣他們肯定要逼我回去見母親。”

“你這個落花宮少主怎麼當的?就沒有一點權勢?也沒有一個心腹?”

“我才不想當什麼落花宮少主,只是命不好,老天偏偏讓我娘生了我。”

許驚弦搖頭苦笑:“多少人羨慕你的身世,你自個兒反倒如此說。讓你娘聽到了,真要活活氣死。”

“嘻嘻,這些是我的心裡話,你可不能告訴她哦。”

“那好吧。現在找不到路,架也打不成了,你最多再拖幾個月,還是得回去嫁給那個癩蛤蟆。”

“這可不行。”沈千千想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走,我們去找落花宮的船。那些人要是敢逼我回家,我就投海自盡!”

許驚弦大笑:“你這分明是在逼他們自盡啊……”

落花宮乃是南海一帶最大的江湖門派,沿海幾處重要的碼頭有停船備用,皆是氣派十足的高舷大艙,船身上刻著落花宮的標誌一銀葉與金花。

沈千千等到傍晚時分方才小心翼翼地往船上走去,更是面蒙黑紗,被許驚弦嘲笑為回家的樑上君子。

然而沈千千這一去便再無消息,許驚弦足足等了半個時辰,終於耐心耗盡,亦往船上行去。

方一接近便感覺不對,按理說這麼大的船至少應該配有三十名水手,但艙中雖然燈火通明,卻無半分聲響。

許驚弦心存戒備,手按劍柄登船,第一眼就見到船頭倒著一位船員,呼吸深長,狀如熟睡,應該是被人點了穴道。

許驚弦稍稍放心,無論對方是誰,至少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沈千千應無性命之憂。 不過她已得落花宮主趙星霜五六分真傳,對方竟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制住她,若非出其不意,就是武功極強。

正要繼續查看,毫無來由地心中突生警覺,驀然回頭,卻見一位黑衣人立於身後七八步外,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許驚弦心中大震,此人到來竟然全無聲息,形同鬼魅。 他的武功今非昔比,想不到依然對此並無所覺。 單以輕功而論,普天之下亦沒有幾人能夠做到。

“千千就是因為你才不願意嫁我麼?”

許驚弦更吃了一驚:“你就是癩……咳,哪來的瘋子?”

黑衣人無聲地笑了:“千千果然什麼話都告訴你了。小的時候,她給我起的外號就是……瘋子。”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47 PM

第二十三章 荒島窮途

那黑衣人身材瘦小,相貌英挺,目光如刀劍般銳利,臉色卻是蠟黃,隱現一股黑氣,倒似是沉疾纏身,全無高手風範。 他看上去年紀不過二十三四,額角上卻皺紋顯現,眼神中隱有一種悲愴厭世之色。

許驚弦記掛著沈千千的安危,轉身往船艙奔去,才一提步,但覺眼前一花,那黑衣人已飄然橫身攔住去路。 他的身法頗為古怪,提步間顯得小心謹慎,好似唯恐踩踏了什麼東西一般,速度也不快,卻是輕如淡煙,行動間不發出絲毫聲響。

許驚弦忍不住讚了一聲:“好輕功。”或許他的輕功瀟灑不及林青的“雁過不留痕”,迅捷不及登萍王顧清風的“幻影迷蹤”,飄逸不及追捕王梁辰的“相見不歡”,卻如狸貓踽行、獵豹撲食般全無徵兆,身姿彷彿被海風吹拂而行。

黑衣人抿嘴一笑:“這是我自己悟出來的輕功,名喚'隨波逐流',爹爹誇我悟性不凡,你又覺得如何?”江湖上能夠​​自創武功者,大多是開宗立派的人物,也不知他當真是天資過人,還是胡吹大氣。 對方雖是笑得毫無心機,不似有何敵意,許驚弦卻不敢怠慢,挺劍護住胸腹道:“沈姑娘在哪裡?”

黑衣人不答反問:“你如此擔心,一定是很喜歡她吧?”

許驚弦不理那黑衣人,閃身進入船艙之中,只見艙中橫七豎八倒了十幾名船工,卻無沈千千。 黑衣人隨之進艙,口中道:“你不必害怕,你既然是千千的意中人,我決不會害你。”

許驚弦暗忖你若真是那個“癩蛤蟆”,她既然喜歡上別人,豈有不加害的道理? 他停步一道擺長劍:“你再跟來,莫怪我不客氣。”

黑衣人輕笑一聲:“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讓千千傾心……”話音未落,驀然逼前數尺,抬起右掌往許驚弦胸口按來。

黑衣人的出手全無預兆,許驚弦的陰陽推骨術竟未察覺。 幸好他一直保持著警覺,以劍作刀,使一招帷幕刀網的“天河倒懸”,長劍由胸前揮掃而下,若是對方不及時收手,便是斷腕之禍。

但長劍方起,黑衣人渾若被劍風吹開般退回原處,驚訝道:“看不出你年紀不大,武功卻挺厲害,比我家僕人阿苦好多了。”

許驚弦聽這黑衣人拿自己與家僕比較,但語氣中卻無輕視,反倒有幾分讚許之意,暗忖要麼此人真是心性淳樸,要麼就是城府極深。 冷然道:“你若是知道厲害,就快放出沈姑娘。”

黑衣人搖頭道:“那可不行。我這次出來,爹爹吩咐我一定把千千帶回島上。我守在這裡,好不容易才等到她,怎能放走?”

許驚弦喝道:“你到底是誰?擄走沈姑娘有何居心?”

黑衣人正色道:“我叫風越宗,千千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當然要帶她回去成親。”許驚弦立刻想到了明將軍的本名“明宗越”,不知這兩個名字之間有何關係? 當下不動聲色道:“想娶沈姑娘,必須先過我這一關。”

“現在不能跟你動手,我還沒有吃解藥,若是運起內力,掌中便全是毒,萬一不小心傷了你如何是好?”看著風越宗一本正經的模樣,許驚弦哭笑不得,也不知他是真心如此,還是心存戲弄。 當即挺劍刺出:“就怕你沒有那麼大本事。”

風越宗那“隨波逐流”的輕功果然名副其實,輕飄飄的身體猶如被劍風吹盪著,左閃右躲,許驚弦連發五六劍,竟是徒勞無功,莫說傷敵,連他衣角亦未沾到。 許驚弦頓生好勝之心。 風越宗的身法雖輕忽無定,但畢竟還是血肉之軀,移動間骨骼的運動雖不依常法,總還有跡可循。 幾招過後,許驚已可大致推測出其行動間的規律,向左虛剌幾劍迫風越宗往右移開,驀然一劍直取中宮。 這一劍算準了落點,風越宗避無可避,只好右掌拍出,撞在無鋒的劍脊上。

一聲悶響,許驚弦但覺手中一震,對​​方這一擊雖不強勁,卻是如海潮般連綿不絕,更有一絲詭異的熱力沿著劍身直傳上來。 風越宗沒有說謊,他掌中之毒附在內力之中,極是難防。

許驚弦大吃一驚,幸好他這一劍只是迫敵自救,尚留有餘力抵禦。 毒力逆脈而行,衝過手指、腕關、肘彎,直到肩膀處方才被他化解,若是抵達心臟,只怕立時就會斃命。

風越宗一擊後罷手,臉上顯出關切的神情:“你沒事吧?”

許驚弦驚疑不定,莫非此人天生身帶劇毒? 不然何以能將毒勁化於內力之中? 難怪他一臉病容,隱露黑氣,原來那毒素早已滲入他的肢體血脈之中。 但他口中猶不服軟:“區區一點小毒,又怎能傷得了我?”

風越宗大喜:“沒想到你武功這麼強,不但迫我出掌,還能化解毒力,千千的眼光果然不錯。”看來他真是錯當許驚弦是沈千千的意中人了。

許驚弦奇道:“你若毒死了我,不正好遂了心願,讓沈姑娘嫁給你麼?”

風越宗道:“可我不喜歡殺人。那樣千千隻會恨我一輩子,她就算無可奈何地嫁給了我,也會鬱鬱寡歡,又有何樂趣?”聽了這句話,許驚弦對風越宗敵意大減。 此人雖是有些夾纏不清,但至少心性並不壞,而且確是真心實意地喜歡沈千千。

風越宗口中發出一聲呼哨,船身頓時微微一沉,似又有人來。 許驚弦急忙出艙查看,卻見一群黑衣人陸續上得船來。

風越宗發令道:“將那些船員搬到碼頭上,不可壞了性命。留下一人負責通知附近落花宮的人前來接應,其餘的隨我開船上路!”

許驚弦喝道:“你好大膽子,落花宮的船也敢劫。”

風越宗笑道:“若是千千嫁給我,趙宮主就是我的岳母大人,落花宮出手何等大方,一隻船兒當嫁妝還不夠呢。”

那群黑衣人訓練有素,幾人搬移船員,另幾人揚起白帆,就欲開船。 許驚弦正要上前阻止,卻被風越宗擋住去路,連變幾次身法,都被他擋在面前。

船身一晃,鐵錨已解開。 許驚弦大急,怒道:“你快令手下停船。”

“你若能打贏我,我便讓他們停下。”

許驚弦心知必須盡快擺脫風越宗,制止他手下開船,一旦船行入茫茫大海之中,必是難辨方向。 更不遲疑,長劍輕點;分剌風越宗左右肩與喉頭,這一式“大難臨頭”乃是屈人劍法中精妙招術,取的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意思,點向肩膀的劍式只是在空中虛抖出幾朵眩目的劍花,真正的殺招乃是那刺喉一式。

風越宗對虛幻的劍花視若不見,雙掌乍開復合,於喉間合十,狀若拜佛,若許驚弦劍式不變,長劍必會被他夾在掌中。

許驚弦由鬥千金處習得《用兵神錄》後,對長劍的運用之法別有體會,並不拘泥於死板的劍招,每一招皆留有餘力變化。 他見風越宗識破自己劍路,當即虛招化實,刺喉一式於中途驟停,轉而主攻對方右肩。 這一下大出風越宗意料,倉粹中不及變招,身形急退,袖中滑出一件細小的兵器,鎖住劍鋒,隨即反方向用力一扳。

“哢”的一聲脆響,長劍劍鋒竟被扳去半寸長的一截,而風越宗匆忙出手,肩頭衣衫也被劃開了一道大縫,險些傷及皮肉。

起初雙方不明虛實,對自己的武功十分自信,皆存著速戰速決的念頭。 這一交手才知彼此皆非庸手,誰也沒占到便宜。

許驚弦心中暗嘆,若是顯鋒劍在手,這一劍足可令對方掛彩。

風越宗望著自己斷裂的衣袖,滿臉驚訝,亦不敢託大,左袖輕抖,又滑出一物握於掌中,緩緩道:“除了爹爹,還沒有人能逼我用雙手兵器。”

方才變化太快,縱然許驚弦眼尖,也未能瞧清楚他兵刃的模樣。 但見其雙手都籠於袖中,揮動時隱見指縫中銀光閃動,應該是短小輕便的奇門兵器。

經過一招試探後,兩人皆不敢輕視對方,靜立於五步外,等待對方露出破綻。 那十餘名黑衣人行動極快,巳將落花宮的人皆搬離船隻,準備開船。

許驚弦暗暗叫苦,眼角余光掃向周圍。 但就在分心的一剎那,風越宗已騰身衝前,袖中銀光大嬅,拍向他的面門。 他挺劍一格,一聲巨響若金石相擊,震耳欲聾。

這一招全無花巧,憑的就是疾如閃電的身法。 藉著前沖之力,雖是短兵器,卻是勢沉力猛,許驚弦不由倒退了兩步,欲要回擊,風越宗一招無功已然退回原處,渾若從未動過。

風越宗不悅道:“你不專心打架,若是看不起我,我們就不玩了。”

沈千千生死未卜,許驚弦哪有心情陪風越宗“玩”? 不過聽他口氣,似乎並不諳世故人情,隨口道:“你以多欺少,太不公平了。”

“那些都是我家的僕人,決不會干涉我們打架。”

“嘿嘿,這只是你自己說的,我可不信。我這個人心裡一旦有顧忌,武功發揮不出十分之一,哪還是你的對手?”

“你要如何才覺得公平?”

“你驅散手下,再放了沈姑娘,我就陪你好好玩玩。”

風越宗垂頭思索起來。 許驚弦原只是藉說話穩住對方,伺機衝出殺散那群黑衣人,不料他竟對自己的胡謅信以為真,反倒有些過意不去。

風越宗忽然哈哈一笑:“爹爹說我是個實心眼,千千叫我瘋子,但我可一點也不傻,豈會上你的當?這樣吧,我們今日換個玩法,一炷香之內,你若能阻止開船,就算你贏。”

許驚弦啼笑皆非,此人蠻不講理地強行纏住自己,難道以為天下人都像他一樣,把打架當作好玩之事? 他反應敏銳,霎時心中已有了計較:“你們人多勢眾,我如何能阻止你們開船?但我卻有法子讓船一炷香之內行不出半里路,你敢賭這一局麼?”

風越宗望望天空,懷疑道:“看這風勢,若是全速行駛,一炷香足可行出三五里,我可不信。”

“那如果我贏了,你可要放了沈姑娘,也不能阻攔我們離開。”

風越宗道:“你贏了,我認輸便是,但千千要與我回家成親,可不能放。”

許驚弦看風越宗的模樣並不似存心耍賴,果然是個實心眼,索性激他一下:“沈姑娘是落花宮的大小姐,眼中只有本領高強的英雄,你若輸給我,她更不會嫁給你啦。我若輸了,保證以後決不糾纏沈姑娘……”他這話頗為討巧,他與沈千千之間本就並無瓜葛,只是風越宗一廂情願認定自己是情敵而已。 話一出口,他卻是一怔,經歷了與寧徊風等人明爭暗鬥,他巳不知不覺學會了各種手段。 這,或許就是成長的代價。

風越宗受他一激:“好,就如你所說!”

許驚弦嘻嘻一笑,忽然身形一動,一劍刺向風越宗的脅下。 風越宗遇變不亂,右手下沉封住劍路,卻不料許驚弦只是虛晃一招,一抬手將長劍擲出,卻是朝著桅杆射去。 這一劍只要斬斷帆索,僅憑對方十餘人的划槳,一炷香時分斷無可能行出半里。

風越宗不料許驚弦忽施巧計,但他反應亦是極快,騰身朝桅杆撲去,同時右掌凌空輕揚,那細小的兵器脫手而出,勢道迅疾,後發先至在空中追上長劍。

“叮”的一聲輕響,風越宗那兵器畢竟太過細小,又是匆忙間出手,未能附上十成內力,無法令長劍改變去勢。 但這一撞卻令長劍於空中緩了一下,剛剛釘在帆索上,白帆尚未墜落,風越宗已及時趕到,左掌撥開長劍,右手如變戲法般幾圈幾繞,剎那間斷裂的帆索已被他於空中打了一個死結。

直到此刻,長劍與那細小的兵器方才落地。

許驚弦瞧得瞠目結舌,風越宗的輕功倒還罷了,那一刻他在空中不但要承受主帆過百斤的重量,還要在極短的時間內將兩截帆索接起來,集剛猛的外功與小巧的柔勁於一體。 他心中暗嘆:江湖上真是藏龍臥虎,能人輩出。 當日明將軍品評天下少年英雄,根本未提過風越宗。 但以今日所見,此人雖然名不見經傳,但內力強勁,遠在自己之上,再加上變招快捷,輕功超卓,進退疾如閃電,實是勁敵。 武功決不在童顏之下,自己與之相比實是稍遜一籌。

風越宗在空中得意地揚聲大笑,如一隻大鳥般沿著桅杆滑下,御風而行。 在他心裡,這一場拼鬥可並非玩鬧,而是事關沈千千,必須全力以赴決不容失。 所以那一刻激發出體內潛能,力保帆索不斷,自己也是大出意外,暗地抹了一把冷汗。

許驚弦的目光停留在船板上那奇門兵刃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圓環,徑長兩寸,以純銀所製,若不是圓環外緣有一段被磨得鋒利無比,閃動著瘆入的寒光,就如女子所帶的銀鐲無異。

許驚弦恍然大悟:“你是南風風念鐘的兒子。”

風越宗傲然道:“你是滄浪島的貴客,我可要請你喝一杯喜酒。”

北雪南風舞,歷鬼判官龍,方過一水寒,得拜將軍府。

這流傳於江湖上似詩非詩的四句話,說的正是邪道六大宗師:北雪雪紛飛、南風風念鐘、鬼王歷輕笙、擒天堡主龍判官、將軍府大總管水知寒,以及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

風念鐘二十餘年前行走江湖,憑著掌中一對飛絮環連敗黑白兩道數大高手,鋒頭之勁一時無二,因其性格乖張,行蹤詭秘,所以被江湖人視為邪道。 後來不知因何事與明將軍交惡,退隱南海滄浪島,聲稱明將軍一日不死就不入江湖。 隨後二十多年,南風的名頭雖響,中原武林卻再也無人見過他的身影。 許驚弦暗罵自己糊塗,落花宮主趙星霜當年有江湖第一美人之譽,與各大門派皆不乏交情,落花宮地又處南海偏遠之隅,一家獨大,給沈千千訂下的親事必然講究門當戶對,自己早就應該想到南風。 而風念鐘給自己的兒子起名“越宗”,自是隱含著“超越明宗越”之意。

想到這裡,許驚弦俯身拾起長劍:“勝負尚未見分曉,我還有許多本事沒使出來,怎能認輸?”

風越宗凜然不懼:“嘿嘿,現在大概只有半炷香的時間了,且看你還有什麼手段?”目光炯炯鎖緊許驚弦,只要他稍有異動,便將出手。

船身一動,飽漲的風帆鼓足風力,疾速駛離岸邊。 許驚弦還是第一次坐海船,風浪一起,便覺腳下無根,身體有些發軟,心知拖下去唯有認輸,正要奮力一搏,忽見風越宗眉間一敏,手撫額頭,竟有些站立不穩的樣子。 他還以為風越宗故意作出這種姿態,誘己出手,但見他臉上痛苦神情越發明顯,不時深深吸氣,不似作偽。

許驚弦忍不住關切道:“餵,你怎麼了?”風越宗武功雖高,性情卻是溫良老實,若非沈千千的緣故,倒是個可交的朋友。

“哼,我決不會讓你贏的……”風越宗這句話已是由唇間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額上滲出滴滴冷汗,身形亦是搖搖欲倒。

許驚弦大生同情之意,心想南風之子也不算辱沒沈千千,這畢竟是父母早早定下的媒約,她若真不想嫁給風越宗,自當求母親出面,也由不得自己插手。 想到這裡,許驚弦還劍入鞘:“一炷香大概已過,我認輸了。”

風越宗應聲軟軟坐倒於地,臉上猶掛著一絲笑容。

許驚弦上前扶起他:“你到底怎麼回事?可是得了什麼重病麼?”

“我剛才用力過度,體內毒發了,須得立刻趕回島上服解藥……”

“你身上就沒有帶解藥?”風越宗不答,只是緩緩搖頭。

一名黑衣人上前望了一眼,旋即回身大聲喝令其餘人加快速度,早日趕回滄浪島。 許驚弦心想只要風越宗不能出手,那些黑衣人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對手,大可製服所有人後再尋到沈千千一起離開,但望著風越宗一臉誠懇、毫無心機的模樣,似乎稍動一下這念頭亦覺羞愧。 愣了半晌,嘆了一口氣:“此去滄浪島要多久?”

“也就兩三日的行程吧。”

許驚弦見船隻已離岸很遠,依自己的水性只怕難以遊回,看風越宗氣息奄奄渾若待斃,又實在無法開口讓他下令回航,何況沈千千獨力難撐,亦是放心不下,只得作罷。

過了一會兒,大概體內毒性稍弱了些,風越宗緩緩坐起身來:“對了,千千被我點了穴道,安置在底艙中。時間過長影響身體,你快去幫她解了。”

許驚弦苦笑道:“你也知道沈姑娘的脾氣,就不怕她鬧得天翻地覆?你現在渾身無力,她說不定還會給你幾記耳光。”

風越宗臉上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我只是小時與她見過兩面,那時就不知被她打了多少次,還被狠狠地咬過一口……”

許驚弦見他痴心一片,對他生出幾分敬意。 陪風越宗說了一會兒話,看他雖是毒力發作,精神萎靡,卻也並無大礙,這才去在底艙中找到沈千千,解開她的穴道,二人逮迤回到甲板上。

風越宗只是少年時見過沈千千兩次,數年不見,昔日的小姑娘已出落得美麗高挑,不由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不時地偷望她一眼,旋即又轉開頭去,臉上微紅。

沈千千卻是纏著風越宗閒聊往事。 許驚弦才知風越宗自幼就是體蘊劇毒,只有日夜不停修煉內力,並且隔不多久便須服用風念鐘特製的解藥方可壓制。 正是因為時時刻刻都在與體內劇毒相鬥,所以風越宗年紀雖只有二十出頭,一身內功修為已是遠超同齡之人。 但隨著內力增強,毒素反噬之力也越大,發作的頻率越來越高。

聽沈千千說出“情敵”並非許驚弦,而是另有其人時,風越宗微微一怔:“早知如此,我就應該讓驚弦早些下船,不要去滄浪島了。”

許驚弦笑道:“就算只是沈姑娘的朋友,也可以喝一杯喜酒啊。”

風越宗面有難色:“實不相瞞,家父近來心情不佳,經常遷怒於家僕。若知你並非千千的意中人,恐怕……這樣吧,亭了滄浪島,就仍說千千中意於你。雖然欺騙家父有違孝道,但此事事關驚弦性命,不可馬虎。”

沈千千歉疚地望了許驚弦一眼:“我倒忘了這一點,那就委屈一下你了。不過江湖上許多人都知道我喜歡的人是碎空刀葉風,就怕瞞不過風伯伯。”

“這倒不怕,家父多年不出滄浪島,除了明將軍的生死,什麼江湖傳言也聽不進去。若不是聽說明將軍率軍與烏槎國在西南開戰,也根本不會放我離島打探消息,更別說順便找千千迴來成親。”

“呸,誰要與你成親……”

許驚弦越聽越奇,按理說如果沈千千真的青睞自己,風念鐘才應該有動殺機的理由,為何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風越宗稍事休息後,精神漸復,他常年與體內毒性相搏,已自然生出一股抗力,只要不運內功便無礙。

三人年紀相仿,又皆是性情中人,不多時便已熟悉起來,有說有笑。 許驚弦本是不慣海船,但一路上聽著沈、風二人解說海上各種奇景,也不覺氣悶。 偶有風暴來襲,反倒爬到桅杆最高處試煉膽魄,風平浪靜之時,遙望海天雲際,視界開闊,心胸舒暢,對葉鶯與扶搖的思念亦稍淡了幾分。

船行第三日午後,終於到達滄浪島。 離岸尚有數里,見到一人於礁石上相候。 許驚弦料想此人定是南風風念鐘,見他於翻湧的潮浪之中端然不動,渾如石像,一頭散亂的長發被海風吹拂而起,筆直如箭。

尚未謀面,滄浪島主身上那一身宗師氣度已襲捲而來。

船停上岸,風念鐘並沒有前來迎接,仍是遠望著三人。 許驚弦隱隱感應到一道冷冷的目光罩在自己身上,暗自苦笑,不知若他知曉自己是沈千千“意中人”後,會是什麼態度?

風越宗帶兩人前去拜見風念鐘。 但見他身材十分高大,寬額高顴,濃眉闊口,相貌十分威武,但亂發虯髯糾結於一起,似是多日不曾打理。

六大邪道宗師之中,南風是許驚弦最後一個見到的人,想不到競是如此不修邊幅,倒更像是一個飄泊多年、經歷過輝煌與沈淪的江湖漢子。

風念鐘雖然面露若有若無的笑容,但他的目光中似乎天生一絲凜冽之意,雖是炎炎夏日,許驚弦被他視線觸及,亦覺心頭微微有些發冷。 只有當風念鐘望向風越宗時,眼神中方;稍露暖意。

聽罷風越宗介紹許驚弦的身份,風念鐘面上閃過一絲​​驚訝,立刻又恢復了一貫的冷漠,看來沈千千的“意中人”也難以讓他另眼相看。

風念鍾先拿出一枚丹藥給風越宗服下,隨即淡然道:“海中風浪大,大家皆覺疲累了吧?給沈姑娘的住處;已準備好,至於許少俠,只好委屈你先與家僕同住了。”

風越宗低聲道:“驚弦也是我的朋友,他可以與我同住。”

風念鐘道:“你才服下解藥,須得早些運功化開藥力,不可被人打擾。過幾日我自會安排許少俠的住所。”話音中聽不出喜怒,卻是在發出不容違抗的命令。 沈千千一咬牙:“風伯伯,我此次來就是為了解除婚約。”

風念鐘渾如不聞:“喜堂都已準備好了,我看過黃曆,十四天后就是黃道吉日,即可完婚。”

“風伯伯……”

“就這樣定了。”風念鐘轉身離開。

沈千千望著風念鐘遠去的背影,一跺腳,大喊道:“即便要完婚,也要等到我母親來了才可行禮。”

風念鐘的話語隨風飄來,擲地有聲:“這是我的島,自然是我說了算!”

三人面面相覷,風越宗無奈道:“家父喜怒無常,驚弦委屈你了。”

許驚弦聳聳肩:“你不必為難,倒是好好想想怎麼應付完婚之事。”

風越宗臉上一紅,轉向沈千千:“千千,你知道我從小就很喜歡你,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與你相守一生,其實成婚與否都無所謂,但只要能時時見到你,就已是極大的福分……”他越說越是小聲,最後幾個字已是幾不可聞。 這幾句話雖是表露情意,卻是一個字一個字從喉頭擠出來,當真是無比艱難。

沈千千沉默良久,方才低聲道:“我知你待我很好,但我始終敬你如兄長,決沒有嫁你為妻的念頭。”

風越宗漲紅了臉,急得連連擺手:“你不要誤會,這些都是家父的意思,等他心情稍好,我自會勸他取消婚約……”

許驚弦不忍看到風越宗尷尬的模樣,悄然離開。

滄浪島方圓十餘里,乃是南海之中一座孤嶼。 島上東高西低,東面是一座小山丘,雖不甚高,卻是峭壁兀立,孤崖臨海,其上不生樹木,險峻難攀,一道清泉從山頂洩下,這也是島上唯一的淡水水源;西邊是一片平原,生長著一片椰林,另種有各類菜蔬與穀物,滄浪島上的食物大多從大陸上運來,但海上天氣多變,若遇上海嘯巨浪,船隻不能行,動輒封堵數月,所以播種以備用;島南面密密麻麻生著一種藤類,盤根錯節,寸步難行,當地人喚作“逍遙藤”;北面則是一塊平整的高地,風念鐘父子與三十餘名家僕皆住在這裡。 房屋皆以椰木所造,簡陋而堅固。

許驚弦被安排與四名家僕同住一屋。 他不願受風念鐘的冷眼,晚餐亦與家僕同吃。

風念鐘隱居滄浪島,除了生活必需,根本不與外界接觸,許驚弦可算是多年來第一位客人。 起初那些家僕不知他身份,見他性情隨和,毫無驕奢之氣,亦顯得極是尊重,有問必答。 從他們的言談中,許驚弦漸知除了以“苦海無涯”命名的四名家僕是當年跟隨風念鐘闖蕩江湖的舊部之外,其餘人或是海難時漂流至此的漁民,或是風念鐘偶去大陸時收留的孤苦無依者,皆對他忠心耿耿,言必稱主人。 但跟隨風越宗一行的家僕回來後,大家皆知許驚弦搶走了少主人的未婚妻,對他的態度立改。

許驚弦在御泠堂中受盡了冷遇,倒也不覺如何。 晚上他在海邊沙灘上漫步,正沉思間,忽被一人攔住。

出乎他的意料,先找他的人不是風越宗也不是沈千千,竟然是風念鐘。 風念鐘全無寒暄,一開口就道:“千千果然喜歡你?”

許驚弦窒了一下,或許是因為風念鐘那似可穿透人心的眼神,或許是因為他的驕傲不容自己被這樣奇怪的身份所庇護,他朗然答道:“不是!”

“那為何要說流?”許驚弦漫不經心地一笑:“為了幫沈姑娘退婚唄。”

“你騙不了我。這必是越宗讓你如此。他是個老實孩子,只怕我殺你,所以才想到這個法子,對不對?”

許驚弦見風念鐘一語中的,暗中佩服,既已被道破實情,只好點頭應承。

“嘿嘿,你是怕我遷怒於越宗,所以才不說實話吧?不怕給自己帶來殺身大禍麼?”

“你若真想殺我,就算是風兄也無法阻止吧?又何必連累他。”許驚弦絲毫無懼,與風念鐘對視,“更何況,你能有那樣一個善良的兒子,想必也不是一個不分青紅皂白的殺人狂。”

風念鐘冷笑:“激將法對我全無作用。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孩子,我若出手,管叫你五招內敗亡。”他的眼神更顯冷峻,一種無形的殺氣隨之傳來,許驚弦壓力倍增,頓覺自己似乎正赤手空拳面對著飢餓的狼群。

但許驚弦被他的話激起傲氣,一面暗自戒備,昂首道:“第一,你雖被江湖以邪道相稱,我卻不信你是那種胡亂殺人的嗜血魔頭;第二,縱然你有能力擊殺我,也決不會是五招之內。”

風念鐘瞪了他良久,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桀驁不馴的少年!”

見風念鐘殺氣消散殆盡,許驚弦暗自鬆了一口氣:“不知前輩找我何事?”

風念鐘沉沉一嘆:“還不是為了我那孩子的親事。”

“沈姑娘的意中人雖不是我,但就算她不是落花宮的大小姐,也有權選擇自己喜歡的人,前輩何必一定要勉強她?強扭的瓜不甜,就算風兄得償所願,但若天天與妻子爭吵不休,事後亦會後悔。”

“落花宮獨門心法與眾不同,若是與喜愛之人歡好,必會導致經脈錯亂、走火入魔。性命雖可留下,但一身武功全廢,所以只有嫁給不喜歡的人,方能保無憂。其實我方才只是試探於你,我早就知道千千喜歡的人名叫葉風,只可惜他們雖然有緣相識,卻是無分相守終身。”

許驚弦目瞪口呆,哪想得到世上竟有這般古怪的武功! 剎那間明白了為何自己是沈千千的意中人,風念鐘才不會出手相害的原因。 因為只要自己活著,沈千千不死心,才可與風越宗安然相守,若是殺了自己,沈千千絕了念頭後再重新愛上風越宗,反而對她有害無利。

風念鐘黯然道:“這還並不是我急於讓他二人成親的唯一原因。”

“還有什麼?”

風念鐘抬眼望向遠方,冷硬的面容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越宗自幼體蘊劇毒,雖然內力強勁,但毒性亦隨著內力周流奇經八脈,只怕命不長久,大限隨時可至。我知他最喜歡千千,所以希望能完成他的願望,也算是盡到做父親的最後一份責任。”

許驚弦胸中一震,在這個充斥著爾虞我詐的江湖上,無論是風越宗高強的武功,還是忠厚淳樸的性格,皆是難得一遇。 想不到他竟已是命在旦夕,上天實是太不公平了。 沉默了許久,方才緩緩開言:“前輩可是希望我勸導沈姑娘?但你也知她任性妄為,若是相勸,只怕更會適得其反。”

風念鐘長嘆一聲:“我何嘗不知這個道理?但實無他法,也只好如此。沈姑娘畢竟涉世不深,婚姻大事上難免搖擺不定。她在此地別無朋友,對你的意見總能聽進去一二,只要她嫁給了越宗,等我那苦命的孩兒走後,她改嫁任何人、武功是否盡廢我都不管,只求能讓越宗過上幾天快樂的日子…… ”

許驚弦心中好一陣迷糊​​,一會兒為風越宗的不幸嘆息,風念鐘父子情深,應該助他完成心願;一會兒又覺得不應該讓沈千千做出這樣的犧牲,這筆感情的糊塗賬實在不是他這樣一個十六歲少年算計得清楚的。

“你如實告訴沈姑娘風兄的身體狀況,或有可能。”

風念鐘決然道:“不行。千千是個藏不住心事的性子,必會告訴越宗,我不希望他承擔這樣可怕的壓力。唉,我也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先不必答應我,好好考慮幾天,若能勸服千千,我風念鐘感激你一世,必有重謝。”以南風威震武林的名頭,若是愛子身死,必將衣缽相傳,這份誘惑可謂極大。

許驚弦點點頭:“我不需要你的重謝。沈姑娘和風兄都是我的朋友,我只希望能找個兩全其美的方法,讓他們都不受到傷害。”

風念鐘轉身離去,略一猶豫,忽又停步:“最後要對你說明,我並非是有求於你才不殺你,你不必因此做出違背心意的決定。”

“那是什麼原因?”

“因為,你是明將軍的剋星!”

許驚弦霎時醒悟,風念鐘視明將軍為死敵,聲稱明將軍不死不入中原。 他隱居滄浪島數十年或許並不關注江湖上的其他消息,但對於明將軍的事情則絲毫不會放過,所以不但知道一意與將軍府為敵的碎空刀葉風,對自己這個明將軍的“剋星”亦是早有所聞。

當夜風念鐘特意派人給許驚弦送來一個食盒作夜宵,打開一看,裡面是幾枚點心,兩樣小菜。 幾名家僕見主人對許驚弦另眼相待,態度亦和緩了許多。 許驚弦心知風念鐘有求於己,亦不客氣,菜餚雖不算精美,卻覺入口芬芳,回味悠長,也是平生未嚐的美味。

次日清晨,風越宗興致勃勃地前來,原來他的身體已然恢復,便來找許驚弦切磋武技。

聽風越宗說起,許驚弦才知他自幼生活在滄浪島上,既無玩伴,亦無去處,整日修習武功,與家僕比試就是他唯一的“遊戲”,如果進步得快,風念鐘便親自出手與他相較,以示獎勵。

許驚弦暗嘆一聲,比起其他孩子,風越宗的童年生活可謂是毫無樂趣可言,但正因如此,才培養出他淳樸無華的性情。

兩人比試了幾招,風越宗驀然收手:“那日在船上,你迫得我雙環出手,為何今日卻是武功大減,全然發揮不出?”

許驚弦有意陪風越宗開懷,所以才勉強應聲與他比武,但望著他蠟黃的病容,想到他將不久於人世,惻隱一之心大生,許多殺招根本遞不出去。 這種心態卻不便透露給他知曉,只好道:“那天敵我未分,當盡全力。如今我當你是朋友,胸中全無殺機,武功自然是大打折扣。”

風越宗故意皺眉嘆道:“好不容易找個對手打架,你卻又沒了興致。不過……”他朝著許驚弦眨眨眼睛,“能認識你這樣一個朋友,我比痛痛快快打一架更覺開心。”許驚弦知他對自己一片誠心,心中感動,幾乎要脫口問他那不治之症是否尚有藥可救,幸好話到嘴邊急急收住。

風越宗性格雖是老實忠厚,人卻聰明機靈,見許驚弦面上神情,立時醒悟,苦笑搖頭道:“我體內的毒早已入肺腑,無法治了。”隨即又低聲道,“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可不要告訴千千,更不能告訴我父親。若大限將至,我便找個無人的地方靜靜死了,寧可讓父親當我失蹤了。”

許驚弦想到風念鐘亦要自己在風越宗面前瞞住病情,不由心中一酸,替他父子兩人難過。

風越宗反倒笑著安慰他道:“你不必替我難過,我早就想開了,命由天定,能多活一天都是老天爺的恩賜。現在我重又見到了千千,再加上認識了你這個朋友,已經很開心了。”

“你的母親呢?”

風越宗神情一黯:“我自小就未見過母親,爹爹說她早已死了,後來問得多了,他便大發雷霆,或許那是他不願意提及的回憶吧。”許驚弦不願他傷懷,轉開話題道:“你輕功極好,那個'隨波逐流'真是你自己悟出來的麼?”

風越宗微笑道:“記得那一年我剛滿十二歲,也是第一次見到了千千。我自幼體內便蘊含極強的毒力,爹爹雖耗費內力替我打通經脈,依然無法祛除毒素,每每發作痛不欲生。爹爹給我配了一劑藥,服之便可消除疼痛,但此藥服下後會產生一些幻覺,常常不由自主地胡言亂語,外人看來渾如失心癲狂,加上我的姓氏,於是,千千就開始叫我'瘋子哥哥'。或許是因為從小與體內毒素相抗,隨時徘徊在生死邊緣,我懂事極早,那時千千雖不過七八歲,卻是乖巧可愛,令人憐惜。等她離開了滄浪島,我才聽爹爹說已與趙宮主訂下了親事,便整日盼著那粉妝玉琢的小姑娘快快長大,好做我的新娘……”想到童年往事,風越宗臉上露出一絲溫柔。

“自小爹爹管教極嚴,決不容我離島,一晃數月,也不見千千再來。那一日病痛發作,服下了藥後,腦中生出許多幻象,恍惚間便覺得自己像是一隻鳥兒般飛了起來,御風而行,又似是一條魚兒,在那海濤潮浪的助推之下,劈波而遊,等藥效過後清醒,才發覺自己竟已不知不覺離開住所來到島東的懸崖之上。那懸崖險不可攀,我平日皆難以登頂,實在不知自己如何上來了。當時覺得內息周流,身輕如燕,事後再細細球磨,終於悟出了這套輕功心法,便稱之為'隨波逐流'。嘿嘿,若非對千千相思難耐,只怕也無法領會,你可莫要笑話我。”

許驚弦聽罷原委,大生感嘆。 風越宗性格雖淳樸,天資卻極高,正所謂大智若愚,所以才能有此成就。 遙望無邊無根的海濤碧波,心曠神怡,心想武功最初的起源便是人類汲天地之精氣,再模仿鳥獸飛翔奔跑之姿,大自然才是最好的師父。

風越宗又道:“其實我的心裡也很矛盾,娶千千為妻是我畢生心願,但如今知道自己命不長久,又怕她果真嫁給了我,豈不害了她一輩子?但是,爹爹是個固執的人,這幾日都在準備成親之事,我也不敢多勸,看著千千鬱鬱不歡的模樣,心中實在不安,早知如此,那時就不帶她回滄浪島了。你可否幫我想個好辦法?”

許驚弦輕聲道:“你既能帶她來,自也能帶她走。”

“你是說偷偷離開滄浪島?”風越宗一怔,“不行不行,爹爹必會生氣,我不能陪他安度晚年已是大大的不孝,豈可再做出這種事來?”

許驚弦長嘆一聲,亦知這個法子太過為難風越宗:“車到山前必有路,畢竟離成親還有幾天,或許還另有轉機。”許驚弦本是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安慰風越宗,卻未想到一語成讖,轉機就出現在成親三天之前。

這日清晨時分,一艘大船朝滄浪島駛來。 透過濛濛海霧,已可遠遠望見白色的帆布上繡著的銀葉與金花。

——那是落花宮宮主趙星霜的坐船。

風念鐘得家僕稟報,叫上風越宗、沈千千與許驚弦一同於岸邊相候。 沈千千本還是睡眼矇朧,乍知母親來了,驚喜交加,既盼著能解成親之厄,又擔心母親怪責自己害死了龍騰空。

大船漸漸靠近,但見船高近五丈,共分三層,足可搭載百人,船頭上建有數個箭樓,船舷要害處皆包裹著厚沉的鐵板,儼然是一座可在海上自由移動的小型堡壘,氣派非凡。 船頭上並肩站著三人,二男一女,任那風浪沖擊端然不動,猶如鐵鑄。

風念鐘冷笑道:“莫郎中、戴敬天、杜無悔,看來滄浪島的面子真不小,連落花宮幾大高手都要來討一杯喜酒。”

沈千千忍不住對許驚弦小聲道:“莫叔叔還罷了,戴大伯和杜姑姑對我最好,肯定由不得我被人欺負。”

風念鐘聽在耳中,頭也不回,漠然道:“趙宮主乃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自會一諾千金,你一樣要嫁給宗兒。”他當然知道落花宮大舉出動,來者不善,只怕成親之事多有波折,但他一向孤傲,口中不肯服軟。

沈千千怕激怒風念鐘,不敢反唇相譏,偷偷做個鬼臉。

岸邊水淺,大船無法駛近,在滄浪島四十步外便已停下。 數名落花宮弟子跳入水中,把長長的木板搭在舷邊,一路搭接到岸邊實地,莫、戴、杜三大高手先下了船,卻並不上前拜見風念鐘,而是立於岸邊。 又有數名落花宮女弟子將一卷厚厚的紅毯鋪在木板上,隨即中艙門開,一位女子現出身影,輕移蓮步,沿著紅毯款款行來。

許驚弦凝神看去,但見趙星霜淡眉細目,肌膚勝雪,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笑容,一身宮裝外遮輕紗,水袖及地,雲髻高聳,綽約多姿中盡顯華貴。 算來她年齡應該有四十許,但額角全無皺紋,皮膚細嫩若水,乍然望去猶如少女。 昔日的江湖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

“母親……”沈千千一聲大叫,衝上前去,看那勢道似要撲入母親懷中,卻又在趙星霜面前三步急急停下,躬身施禮。 落花宮主臉上那若隱若現、令人不敢侵犯的雍容風姿,以及眼神中暗藏的凌厲之色,就算是她的親生女兒,亦難以輕易接近。

趙星霜瞪了一眼沈千千:“你這個野丫頭,出門幾個月全無音訊,若不是還知道回家,我定然不認你這個女兒。”她的聲音並不清脆,低沉的聲線中透出一絲成熟的喑啞。

其實沈千千那日在碼頭本是尋落花宮的船隻打探去滄浪島的道路,全無回家之意,樂得母親誤會,嘻嘻一笑:“出門在外,女兒天天都記著娘的好處呢。”隨即神情一變,“但是龍大伯他……”

趙星霜一擺手:“不必說了,這筆賬我日後自會找水知寒清算。此次來滄浪島就為了你的親事。”

“我……我才不要嫁人。”趙星霜不置可否,抬目往風念鐘望來,那眼神中無意流露出的風情令在場的每個男人心中都不由一跳。

風念鐘自恃身份,見趙星霜並不急於上前相見,亦穩立不動。 許驚弦與風越宗連忙上前拜見。

聽到許驚弦自報家門,趙星霜微微一怔,顯然早就聽說過他的名字,卻只是淡然點點頭:“許少俠能替小女出頭,落花宮欠你一份人情。”轉臉望向風越宗,神情轉冷:“越宗你膽子不小啊,竟敢劫我落花宮的船。”

“小侄急於見到千千,一時情急,還望伯母見諒。”

趙星霜漠然道:“若只是少年人一時情急,那也還情有可原。就怕是你那個做事魯莽、不計後果的老爹的主意。”

風越宗急得連連搖手:“這決不關爹爹的事,若是伯母氣惱不過,小侄願受懲戒。”

“好!”趙星霜冷喝一聲,抬起右掌便往風越宗胸前按去。

風越宗身體如被掌風刮起,輕飄飄隨勢退開。 趙星霜的右掌始終差了一絲肉眼難辨的距離。 饒是趙星霜見多識廣,亦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奇妙的“隨波逐流”,本以為必中的一掌全然擊在空處,心頭驚疑不定。 但她作為前輩,一擊不中便不再出手,不由讚道:“好俊的輕功。”

風越宗心知自己本應該硬挨這一掌以消趙星霜的怒氣,囁嚅道:“小侄乍驚之下本能閃避,還請伯母再度出招。”他不諳人情世故,雖說的是老實話,但聽在趙星霜耳中卻更像是譏諷,心頭怒火更熾。

沈千千與許驚弦同聲替風越宗求情,趙星霜面色稍霽,對著風念鐘喝道:“老怪物,你雖不屑於分辯,但總要替自己的兒子說句公道話吧?”

風念鐘不冷不淡的聲音遙遙傳來:“三日之後你我便是親家,有什麼誤會盡可一笑了之。”

趙星霜一怔:“三日之後成親?這是誰的主意?”

沈千千道:“還不是被風大伯強逼著,就連瘋子哥哥也不贊成……”說著小嘴一扁,似要掉下淚來。

趙星霜沉聲道:“不錯,我是替千千定下了親事,但何時成親總要從長計議,豈能如此草率?”

“江湖兒女哪有那麼多講究?正好落花宮數大高手齊至,便一同見證滄浪島與落花宮聯姻吧。”

“呸!我們此次來是問你劫船之罪,可不是喝喜酒。”

“嘿嘿,你落花宮雖然人多勢眾,我滄浪島亦不是好欺負的。”

趙星霜心性倨傲,一意維護女兒;風念鐘亦是吃軟不吃硬,見落花宮興師動眾,心頭早就有幾分氣,兩人越說越僵。

許驚弦知道因為風越宗命在旦夕,隨時可能斃命,所以風念鐘才急於為他完婚,但苦於無法當眾說明,唯在心底暗嘆。

風越宗只怕兩人爭執,低聲道:“爹爹,成親乃是人生大事,孩兒亦不願如此輕率,還請三思。”

趙星霜失笑道:“老怪物糊塗一世,卻能養出一個明白事理的兒子,亦算是咄咄怪事。”

風念鐘抵受不住她的冷嘲熱諷,勃然大怒:“你個牙尖嘴利的女流之輩,若不是憑著幾分姿色,豈能招搖江湖那麼久?我風念鐘可不吃你這一套。”

落花宮弟子聞言皆是臉色劇變,莫郎中、戴敬天、杜無悔三人一齊上前,就要討戰。 風念鐘縱聲長笑:“江湖是男人的天下,婆娘們都走開吧。要打就打,我風念鐘縱橫一世,怕過誰來?”

“落花宮弟子都退下!”趙星霜低聲道,從懷中取出一副輕如蟬翼的手套,緩緩戴上,每個人都能從她那故作鎮靜的語氣中聽出壓抑不住的憤怒,“你既然看不起女人,我就與你按江湖規矩一戰,若你輸了,婚約立刻取消。”

“嘿嘿,若是我贏了,是否千千馬上嫁給宗兒?”

沈千千大叫:“若你贏了,我就投海自盡。”

風越宗神色晦暗,雖然他並不願意沈千千不情不願地嫁給自己,但聽她如此表明寧死不嫁的態度,無疑大大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趙星霜心知南風成名多年,乃是極難纏的人物,但這一戰事關女兒的終身與落花宮的威名,亦不敢輕敵,除下輕紗與外套,露出貼身勁服,但那長長的水袖卻不除​​去,顯然是為了掩飾手中發射的暗器。 她保養得極好,年過四十依然身材玲瓏有致,體態妖嬈。

風念鐘眼前一亮,嘿然道:“既然千千不肯嫁,那麼趙宮主輸了,便嫁給我吧。”他口中雖調笑,沉穩的眼神卻牢牢盯住趙星霜的雙手。

“老怪物閉嘴!”趙星霜一聲怒斥,雙手微揚,落花宮名動天下的銀葉鏢已然電射而出。

許驚弦曾在葉家莊中見過沈千千發出銀葉鏢,狀如一枚小葉片,凌風而行,胃悄無生息,極難抵擋。 如今趙星霜出手又是不同,速度加快了數倍,只見空中劃過幾道銀光,若非那葉片破空時發出懾入心魄的怪嘯之聲,幾近無跡可尋。

風念鐘面色一沉,籠於袖中的手指一彈,射出兩隻飛絮環,撞落銀葉鏢,那兩隻圓環一金一銀,卻不落地,而是在空中旋轉著,護在他胸腹之間。

趙星霜低首躬身,由她頸背、腰間分別射出三枚銀葉鏢,同時袖中又射出三鏢。 連環九鏢各呈“品”字形,分襲風念鐘的雙肋與面門。

風念鐘不避不讓,雙掌齊出,撞在飛旋不休的金銀環上,雙環轉勢更急,把射向肋下的六枚銀葉鏢磕飛,反掌一抬遮住面門,又有一隻銅製的飛絮環從袖中彈出,兩枚銀葉鏢被震飛,最後一枚被絞入銅環之中,只聽叮噹一陣亂響,竟成碎片。

趙星霜足踏舞步,隨著她身體的擺動,腰、腹、胸、肘、肩各處皆發出暗器,十餘枚銀葉鏢發出的先後次序不同,卻連成一條直線,若橫貫空中的銀龍,齊齊襲向風念鐘胸口。

若是一般人見那銀龍力不可當的勢道,必先躲閃,但風念鐘自恃功力強勁,依舊穩立原地不動,口中發出一聲怪喝,手掌連連拍出,催動金、銀、銅三環在胸口交錯相會,竟生生將那條銀龍震碎。 但十數枚銀葉鏢集中攻取一點,勁道極大,風念鐘亦不得不退開一步,以免肺腑受內傷。

趙星霜一咬銀牙,施出漫天花雨手法,幾十枚銀葉鏢一齊出手,看似雜亂無章,卻經碰撞、彈射後改變軌跡,分襲風念鐘全身要害。

風念鐘只憑三環已無法護住全身,袖中再起一隻鐵環,四環齊施,如四道堅不可破的屏障,將數十枚銀葉鏢一一擊落。 風念鐘朗聲大笑:“趙宮主不必藏私,把你的金花珠一併使出來吧。”他口中說得輕鬆,內心其實亦對趙星霜大為忌憚。 以往四環齊施盡可將敵人的兵刃、暗器擋在身前三尺,如今卻不得不收縮於胸前一尺處。 落花宮主雖是女流之輩,但功力深厚,不讓鬚眉。

趙星霜冷哼一聲:“你要找死,可怨不得我。”手中輕揚,一道金光緩緩射出,擊向風念鐘的胸口。

落花宮暗器名為“飛葉流花”,葉是指銀葉鏢,花則是金花珠。 金花珠以純金所製,雕以花朵的形狀,外觀看似尋常,但銀鏢發射間迅如電光,金珠卻慢得不合情理。 只聽那空中激起的嗚嗚風響,便可猜知其上附有趙星霜的內力,勢道極猛。

風念鐘面色凝重,掌中加力一拍,金、銀兩環飛旋著迎向金花珠,猶如感應到威脅般,金花珠驀然變向,由雙環之間穿過;銅環飛至,正撞在金花珠之上,只聽一聲輕響,在珠環相觸的一剎那,金花珠陡然加速,反藉著銅環的旋轉之力斜斜​​掠起,轉而擊向風念鐘的面門。 小小一枚珠子,卻宛如活物,落花宮的暗器手法實是令人嘆為觀止。

鐵環再度封住金花珠的路線,“砰”的一聲,金花於空中炸開,幻出數道金光,往風念鐘面門罩來。 原來那金花珠並非一個整體,幾枚花瓣皆可彈射而出,猝不及防之下,足可重創敵人。

不測陡生,風念鐘面現驚容,終於挪動腳步,斜跨出兩步,袖中再度飛起一隻木環,將最後一道襲來的金光擋住。

風念鐘稍稍受挫,口中發出短促的嘯聲,催動全身內力,旋轉的金、銀、銅、鐵、木五環如使臂指,於空中隱隱結成陣形,靜待趙星霜的下一輪進攻。

趙星霜深吸一口氣,彎下身形,姣好的曲線畢露,隨即挺腰、擰頸、抬頭、揚眉,彷彿被一條看不見的弓弦繃緊之後驀然彈射而出。 與此同時,無數銀葉鏢由她身體各處發出,集結的銀光猶如穿行於空中的銀球,而在那漫天飛舞的銀華之中,還夾雜著兩道致命的金光。

銀葉鏢與金花珠齊發,正是落花宮的暗器絕技之一:雙龍奪珠!

風念鐘亦是沉聲大喝,五環齊動,護住全身,腳踩八卦,遊走不定。 一時撞擊之聲連綿不絕,銀光齊暗,銀葉鏢盡數被擊落,金、銅兩環亦失去控制,與一枚金珠同時撞落於地。 最後一枚金珠穿過五環的防禦,直擊向風念鐘的右肩。 說時遲那時快,風念鐘右掌疾抬,竟將那金珠握於手中。

“啪啪”,從他掌中傳來一連串的炸響,隨即再無聲息。

風念鐘張開手掌,在他掌心之中,赫然有另一隻圓環,色呈純白,竟是用質地輕薄綿軟的上好宣紙所製,被那紙環套住的金珠仍在其中不停地旋動著。

周圍人靜觀戰況,皆覺目眩神迷、瞠目結舌。 這一戰雙方就如事先約好一般,攻得精彩,如水銀洩地、無孔不入;守得穩妥,似中流砥柱、固若磐石。 比起那些令人血脈賁張的江湖拼鬥,不知好看了多少倍,但其中凶險處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好一個飛葉流花!趙宮主果然不愧為女中豪傑,風某佩服。”風念鐘冷冷道,“但如果趙宮主能逼得我將最後一隻環使出來,那就決的不是勝負,而是生死了。”

風念鐘出道江湖只用金、銀雙環,隨著武功漸強,對武道的理解加深,隨手取物皆可成兵,這才多出了銅、鐵、木三環;待武功再進一步,達至剛柔相濟之時,便有了紙環。 但除了這六環之外,真正代表他武功巔峰的最後一隻環是用柔絲所製,輕如鴻羽,韌性極強,足以殺人於無形之中。

舉輕若重,大巧不工。 那才是真正的飛絮環! 這一戰看似趙星霜大佔上風,但從頭至尾風念鐘只是防守,誰也不知他一旦攻擊,會有怎樣的威勢?

風越宗如夢初醒,縱身躍入場中,朝風念鐘跪下,連叩幾個響頭:“孩兒不孝,不願再娶千千為妻,請父親就此收手吧。”

沈千千亦上前幾步,挽住趙星霜的手哭道:“娘不要再打了,大不了我嫁給瘋子哥哥就是……”兩人瞧出這場決戰情勢危急,不約而同地出面阻止,寧可委屈自己,也不願讓至親之人受到傷害。

趙星霜眼眶亦有些發紅,低聲嘆道:“你若真不願意,一輩子不嫁人也行。為娘已經苦了幾十年,怎麼也不會讓你重蹈覆轍……”

許驚弦想到落花宮那奇特的武功心法,暗忖趙星霜雖嫁到了江南名儒沈家,恐怕那個早夭的沈公子也並非她的意中人。 她表面上風光無限,內心的痛苦又有何人知曉? 不由對她生出一絲同情來。

風念鐘卻不依不饒:“就算是勝負未分,昔日的承諾也不能說取消就取消……”

風越宗一咬牙,大聲道:“不敢隱瞞父親,孩兒體內劇毒已無法壓制,只怕兩三年內便將不治,又何必害了千千一生!”

這句話如同一記驚雷炸響,沈千千大吃一驚:“瘋子哥哥,你……”

風念鐘如被雷擊,萬萬未料到自己辛辛苦苦替愛子隱瞞病情,他卻早已自知,俯身扶起風越宗,欲要開口卻說不出話來。 他縱橫江湖多年,早已練就鐵石心腸,此刻卻只能仰天長嘆,借海風吹去泛於眼角的淚花。

良久,風念鐘方才顫聲道:“既然如此,婚約就取消了吧。”眾人見他剎那間彷彿老了數十歲,想他那樣一個錚錚鐵漢,內心深處卻亦藏著一份父子間的脈脈溫情,皆足不勝唏噓。

趙星霜早看出風越宗頑疾在身,卻未料到竟是不治之症。 他能在這關頭說出實情,更顯對沈千千一片癡情,心中亦不由感動,對著他柔聲道:“即便你與千千無婚約在身,亦有兄妹間的情誼。你若願意,可隨我們一起去落花宮住些日子。”風越宗盼著與沈千千多相處一段時間,聽趙星霜開口相邀,大喜過望,但隨即望一眼風念鐘,又猶豫起來。

風念鐘忽覺心灰若死,對風越宗擺擺手:“你就隨趙宮主去吧,只要你能快樂地度過最後時光,我也就心安了。”言罷轉身大步離去。

滄浪島雖是地處偏僻,物資匱乏,但為了成親之事準備了許久,早已備下各式山珍海味。 如今親事告吹,喜宴只好用來招待諸人。

許驚弦卻覺得自己食慾不振,精神恍惚,在席間搜尋,卻不知在找什麼。 直到看見風越宗與沈千千一併朝他走過來,方才稍稍振作了些。

沈千千道:“驚弦你想不想去落花宮玩?我與母親說好了,你可以與我們一齊走。若是玩膩了,隨時都可以離去……”

風越宗口雖不言,目光裡卻是含著期待,顯然亦捨不得這個新交的朋友。 許驚弦想到江湖傳言趙星霜對簡歌頗有青睞之意,或許在落花宮能打探到他的下落,正要開口答應,忽聽風念鐘冷冰冰地道:“許少俠再留幾天,我與他還有些話說,事後再送你離島。”他身為天下有數的宗師,克制力驚人,不過幾炷香的工夫已從傷痛中恢復。

許驚弦不解望去,實猜不出風念鐘對自己還會有什麼話說。 卻見他神秘一笑:“現在可不是說話之時,等到月白風清之夜,你我泛舟海上,吃著夜宵,喝著美酒,再從長計議吧。”

“夜宵”這兩個字,像是一個神秘的符咒,一下子令許驚弦心癢難耐,想到每夜送來的食盒中那小小的點心、別有風味的小菜,他忍不住連吞幾下口水。

這一刻,他瞬間驚覺:他在宴席間四處尋找的,正是那夜宵中的點心。 原來就在不知不覺之中,他已中了風念鐘的毒手!

風念鐘細若蚊蚋的傳音之聲進入他耳中:“許少俠且放心,我只是有事相商,這才略施手段留客。我風念鐘最重承諾,既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答應放你離島,決無惡意。”許驚弦稍稍放下些心,卻難嚥下胸中那被人玩弄於股掌中的怨氣,欲要找風念鐘理論,風念鐘卻已早不見去向。

沈千千不明就理,疑惑道:“奇怪,風大伯與你商量什麼事啊?”

許驚弦笑道:“不妨,日後我有空再去落花宮找你們。”這一刻他突下決心,不管風念鐘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亦要與他周旋一番。 但隨即另一個念頭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來:自己留下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南風,還是那份“夜宵”? 一思及那夜宵中的點心與小菜,許驚弦頓覺胸中氣血翻騰,似乎迫不及待就想再去品嚐一番。 他勉強保住靈臺一絲清明,將諸般雜念驅出體外。 心中暗驚:這是什麼毒,竟會讓人如此難以割捨?

等落花宮諸人離開後,風念鐘驅走家僕,在許驚弦身前坐下:“留下許少俠,只為了一件事。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明將軍!”

許驚弦沒好氣道:“可惜我與前輩的原則不同,就算對付敵人,也決不會用陰謀詭計。”

“那可不是什麼陰謀詭計。只是在食物中加入了逍遙藤磨成的粉末,不但沒有毒性,反倒對身體頗有助益,宗兒的解藥中便有此物。只不過此物服食後會令人上癮……”

許驚弦恍然大悟,“逍遙藤”必是風越宗曾對他提及過的那種令人生出幻覺的藥物,自己這幾天沉睡多夢,又回憶起許多事情來,竟是這個緣故。 不過這種藥物即使對身體無害,但一旦上癮豈不是就要任憑掌握藥物的人擺佈? 或許滄浪島的家僕對風念鐘忠心耿耿,亦因於此。

想到這裡,他毅然長身而起:“你我雖皆視明將軍為敵,卻是出於不同的原因,請恕晚輩不識抬舉,無法與前輩聯手。”

風念鐘面色一沉,思索良久方才緩緩道:“你當宗兒是好朋友麼?”

“當然!”

“他就是被明將軍所害,你是否應該替他報仇?”

許驚弦吃了一驚,半信半疑道:“我聽越宗說起他體內自小就蘊有劇毒,那時他只是一個孩子,明將軍又怎會害他?”

風念鐘面容抽動幾下,終於開口道:“他並不是我的親生孩兒。”

“什麼?”

“我那時與明將軍交惡,但武功又差他一籌,無奈之下突發奇想:對他最大的羞辱就是讓我的弟子打敗他。於是,我走遍江湖,終於找到一個根骨奇佳的嬰孩,我要讓他成為明將軍不敗神話的終結者!”

“這個嬰孩就是越宗?可是,縱然他天資過人,你又怎麼能保證他可以勝過明將軍?”

“我自有我的法子……”風念鐘怔了半晌,若有若無地嘆了一聲,方才繼續道,“我自小便替他打通經脈,給他服下無數增長功力的名貴藥材,再傳他天下一等一的內功,如此精心造就的武學天才,若還不能打敗明將軍,天下就無人能做到了!”

“那他又為何身中奇毒?我知道了,那些藥材藥性猛烈,必須服下毒物相生相剋,才可中和引導化為己用,而劇毒加身,也迫得越宗不得不時時相抗,練功自可事半功倍……”許驚弦悲憤交加,“真正害死他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你這個瘋子!”

“不是我!”風念鐘神情大變,嘶聲叫道,“那時的宗兒只是一個與我全無關係的嬰孩,若不是因為明將軍的緣故,我又怎麼會逼他服食毒藥?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明宗越!”

許驚弦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你既然說自己是個最遵守承諾的人,想必能直視自己的罪失,何必再多狡辯?”

這一句話擊中了風念鐘的要害,他額間滲出豆大的汗珠,喃喃道:“你罵得好,我就是一個瘋子,我自己心裡最明白這一切的根源……二十年間,我竟與這個和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生出了感情,當他如親生愛子一般,但大錯已鑄成,悔之晚矣。我現在只希望他能快快樂樂地了此餘生,所以,我才會迫著沈姑娘與他成親,才會放他去落花宮……”他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這個秘密已在我心裡隱藏了二十餘年,但直到今日看到宗兒在沈姑娘面前笑得那麼開懷,我才明白根本沒必要守住它。命運就是如此,豈是人力可更改?你日後若有機會見到他,不妨告訴他真正的身世,就算恨我,亦是他的自由。”

兩人各懷心事,靜默了一會兒。 風念鐘眼中瘋狂之色漸漸退去:“無論如何,這筆賬我都會算在明將軍頭上,你可願意與我合作,共同對付他?”

經過寧徊風之事,許驚弦最忌被人利用,決然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雖有共同的敵人,但卻不是朋友,我也決不會被你利用去做任何事情。希望前輩遵守承諾,這就放我離島。”

風念鐘神色轉厲:“我會遵守承諾,決不會傷你半根毫毛,你隨時可走。不過我要提醒你,這十餘日你每天的夜宵中我都一點點增添著逍遙藤的分量,如今你早已上癮,日後藥性發作痛不欲生之時,可不要後悔。”

許驚弦冷笑:“你這種手段或許能引別人上鉤,卻害不了我。”轉身就走。 “啪”,一件物品丟擲在他的腳下,許驚弦一怔,腳步驟停。

那隻是一個不起眼的點心,但在許驚弦的心裡卻突然變成了世界上最貴重的珍寶。 剎那間彷彿有成千上萬的小蟲子從他全身爬過,難受至極,卻找不到癢處。 風念鐘極具誘惑的聲音如從天外傳來:“吃吧,我還有許多塊這樣的點心,只要你與我合作,每天都可以得到。”

許驚弦一寸寸地把目光從那塊點心上移開,艱難地吐出三個字:“我不要!”隨即往門外走去,但每一步都覺如灌鉛般沉重,全身每個毛孔似乎都呼喚著他回過頭去,撿起那塊點心放人口中。

風念鐘冷笑道:“逍遙藤只生在滄浪島上,你若就此離開,可就再也沒機會了。”許驚弦不為所動,繼續前行:“就算死,我也不會受你掌控!”

風念鐘目光閃動,心知許驚弦這一走,就算毒癮發作起來,亦無藥可解,最終必會擺脫,豈肯讓他如願? 忽然道:“不錯,對你這樣的少年人來說,最多就是一死,有何可懼?但是這世上有許多比死更可怕的事情,許少俠可敢與我賭一場?”

“你要如何?”

“留在滄浪島上。若​​是你能在一個月內抵制住逍遙藤的誘惑,我便恭送你離島,日後無論你有任何差遣,我皆不得推辭。若你做不到,就必須聽我號令。你知我向來一言九鼎,若你能勝出,日後對付明將軍時,我便是你最大的幫手……”風念鐘見過太多被逍遙藤所控制的人,哪怕只稍稍沾了一兩次,便終身受其所害,而許驚弦這十余天中每日皆服下他精心配好份量的毒粉,早已上癮,料定他就箅能勉強掙扎幾天,最終亦難逃出自己的掌心,所以才訂下這樣大的賭注。

許驚弦緊握拳頭:“我賭了!”

許驚弦離開北島的住所,在島東峭壁下尋了一個山洞住下。 他怕風念鐘於飲食中偷偷下毒,絕口不沾他派家僕送來的食物,只是飲用活水,下海捕撈魚蝦充飢。 風念鐘遵守若兩人之間的君子協定,並沒有任何干預。

那逍遙藤如罌粟般屬於製幻迷藥,藥性卻大了許多倍。 毒癮來襲時,許驚弦但覺全身上下如萬蟻攢行,直令人心頭髮狂,恨不能拔劍給自己身上刺幾個窟窿。 每當此時,他或是無休止地練劍,或是鑽入海底憋氣,或是奮力攀爬那高高的峭壁,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 而最令他無法忍受的,是島南生長的那一片逍遙藤,明明觸手可及,卻不得不強行壓制心魔。

幾日下來,許驚弦水性好了不少,但毒癮發作不但沒有絲毫減輕,頻率亦越來越高,並不時伴隨著一陣陣的幻覺,常常令他恍然若失,不知身在何處。 他只能用堅強的毅力控制著自己,與看不見的敵人在心靈上展開一次次生死搏鬥。 劍專拳頭已然失去了效力,《天命寶典》多年來的潛移默化,才是抵擋心魔的唯一武器。

第十天傍晚,陰沉的天空如要跌入海中,海風急驟,海浪狂湧,那是一場海嘯的前兆。 就在此時,山洞中的許驚弦經歷了最厲害的一次毒癮衝擊。

恍惚中,他只聽到海風如野獸般在洞外嘶嘶尖叫,浪濤帶著令人驚怖的咆哮聲越來越近,巨浪每一次撞擊在崖壁上,似乎都引起了地底的震動,大海正向世界施展著它席捲天地的力量,而他卻在幻覺中像一個無助的孩子,既無法平息內心的魔障,更沒有任何力量抗拒這天地之威。

他平躺在山洞之中,幻覺擄住他的靈識。 眼前飛快浮現過林青、義父、葉鶯、水柔清、扶搖、宮滌塵、明將軍、寧徊風、沈千千、風越宗等人的身影,無論是親人還記仇敵,皆是一閃而逝,離他既近且遠,根本捕捉不到。

他藏身的山洞地勢較低,而這場海嘯來勢兇猛,洶湧而至的海水毫不停歇地灌入山洞,洞中積水越來越深,但他此刻他全身乏力,根本動彈不得,殘存的一絲神智感覺到海水慢慢浸濕腳踝、膝彎、腰腹、胸前、喉頭,就像死神的大手,冰冷而決不容情,一步步扼殺他的生機。

突覺口中一咸,海水已淹至口鼻,他只好憋住呼吸,隨即眼中一澀,亦被海水淹沒。 生死一線之際,他幾乎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真實,但心靈卻陡然陷入深深的沉靜之中,思忖著:己莫名其妙地死在滄浪島上,卻總算贏了與風念鐘的這場賭局,九泉之下,亦不會愧對義父與林叔叔……

驀然,一道燦亮的光華映入眼瞼,天空中的閃電將大地照得明如白晝。 在那一剎邶,他的雙眼透過海水彷彿清楚地看見空中有一張掙獰的臉孔向著他緩緩逼近,猶如死神的來臨。

呼吸開始變得困難起來,濁氣在胸口越聚越多,如要爆炸。 他丹田被景成像所廢,《天命寶典》修行過程中暗汲的天地之氣與蒙泊國師強行迫入他體內的七十年功力皆無法存貯於氣海,只能在周身經脈中游走不止,但在如此絕境之下,宣洩無門,若再不能及時找到通路,必是全身氣血沸騰,經脈爆裂,死得苦不堪言……

他心中好一陣苦笑,事到如今,倒不如先與自己打個賭:最先殺死自己的,到底是海水,還是體內的真氣?

強烈的幻覺於此刻入腦海,百念叢生中突然想到了風越宗的“隨波逐流”,那時年方十二的風越宗尚能於幻像中悟出武功,自己痴長四歲,豈能不如? 生死懸於一線的緊要關頭,他的思緒突然變得清晰起來:無論是面對明將軍、風念鐘還是冥冥之中的死神,他都不會輕易認輸。

許驚弦感應著潮水的一起一伏,欲要緩緩排除聚於胸口的那道濁氣。 但氣息無路可洩,只能在體內橫衝直撞,霎時五臟六腑如被無數尖刃穿刺。 劇痛加身,反倒令許驚弦放下一切雜念,緊守住靈臺一絲清明,默念林青教過的各種武學口訣,拼力引導著那股強大而無處宣洩的真氣在奇經八脈中沖開各處穴道……

會陰、中極、關元、氣海、神厥、中脘、膻中、天突、廉泉、承漿……最終衝至頭頂百會大穴,任脈諸穴已被他強行打通!

剎那間,他的身體陡然變得輕鬆起來,口鼻雖然不能呼吸,但那種憋悶之感已蕩然無存。

百會、啞門、大椎、至陽、命門、腰陽關、長強……督脈暢通,全身登時一暖,神智清明,內息暢快無滯,所有幻覺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許驚弦一躍而起,額頭幾乎撞在山洞頂端,他從未想到自己隨意一跳竟可達到如此高度。 視覺、聽覺、嗅覺都變得無比清晰,他甚至可以從海嘯巨浪聲中分辨出魚兒的垂死掙扎……

打通任、督二脈,是每一個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境界,卻被他於生死之間完成。 若不是丹田被廢,內息便會駐留其中,不會強行沖脈;而若沒有蒙泊國師的注入功力,縱然他有心引導內氣,亦無相應的實力;若非逍遙藤毒癮發作,他亦不會被困於海嘯之中坐以待斃……種種陰錯陽差,方才造就了他此刻的奇遇!

這之後,許驚弦的日子一下子變得簡單起來,打坐、練氣、習劍,渴了就去飲一口山泉,餓了就去捕一條大魚。 逍遙藤的毒癮早已祛除,他卻渾然不知,只是滿懷喜悅地感應著身體的變化,任由順暢無阻的內息在體內奔流,循環往復,永無休止。

直到某一天,一個高大的人影擋在了他的面前。

“我輸了!”風念鐘滿臉不忿,卻還是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許驚弦淡淡一笑:“一個月過了麼?”

風念鐘訝異地望著他:“離我們打賭已經快過半年了。”

許驚弦一怔,這才驚覺空氣中的絲絲涼意,來滄浪島的時候尚是初夏,如今已至深秋。 他頭髮蓬亂,頜下鬍鬚已有半寸,活像一個野人,這半年來他只是專注練功,全然沒有註意到。

風念鐘恪守約定,一直不曾來島東看望過許驚弦。 眼看賭期將至,心中忐忑,卻也不見許驚弦前來迫他應誓。 只聽家僕傳報說那少年整日打坐練氣,渾如瘋狂,暗忖或許他雖在那一場海難中倖免,亦因此而失心瘋了……

風念鐘直等了半年後,終於沉不住氣前來相見。 身為邪道宗師,他眼光獨到,一瞥之間便立刻感應到許驚弦身上脫胎換骨的變化,心中震撼難以言述,當即破天荒地老實認輸。 風念鐘怔怔問道:“許少俠打算何時離島?我會替你提前備下船隻,若另外還有要求盡可提出。”

許驚弦長長吐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上下似乎充溢著用不完的力量,從沒有一刻,對自己有著如此強烈的自信。

他銳利的眼神遙望北方,那是中原的方向! 轉頭對風念鐘微微一笑:“煩請前輩,再替我準備一把……可定山河的仁者之劍!”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4:56 PM

第二十四章 再見伊人

三月的京師,全無早春的溫暖,甚至比往年更寒冷幾分。 自從明將軍率大軍開拔南疆征戰泰親王以來,皇帝便頒布了宵禁令,那些夜夜笙歌的高官豪門亦不得不有所收斂。 深夜裡一記記梆子聲在街道迴響著,令一向繁華喧囂的京師顯得更加冷清。

已至二更時分,偌大的京師幾乎不見行人,但在京城東郊的一間荒宅外,卻有一位少女在門口踟躕。

少女年約十八九歲,面容嬌嫩如花,腮旁兩個深深的小酒窩,顯得悄皮可愛,但她那清亮的眼瞳中卻流露出與年齡不相適宜的淒楚愁思,偶爾抬首望向府門,目光裡又帶著一份濃濃的恨意。

這裡是京師四公子之一、號稱天下第一美男子簡歌的府邸。 四年前泰親王在京師發動政變,簡歌雖為太子府中清客,卻假意向泰親王示好,策反泰親王,又將探知的相關情報告於太子,使搏將軍府與太子府聯手一舉瓦解了泰親王的陰謀。 京師四大公子之中,簡歌最是低調,亦無顯赫的資歷,倍經此一役後聲望大增,他卻並不居功,反而驅走家僕,對外聲稱雲遊天下,從此不知所蹤,簡府亦因此荒廢了。

但不為常人所知的是:簡歌另一個身份是御泠堂的青霜令使,掌管著青霜令。 他所做的一切並非為了天下蒼生,而是另有圖謀。 雲遊天下只是一個離開京師的藉口,真正的目的是研習青霜令中的秘密。

那位少女正是四大家族中溫柔鄉弟子水柔清,四大家族中點睛閣主景成像、翩躚樓主花嗅香相繼離開京師,她卻執意留了下來。 她的父親莫斂鋒在五年前的行道大會上被簡歌通迫自盡,母親水秀亦死於簡歌之手,二人可謂是仇深似海。 雖然暫時找不到簡歌的形跡,但她深知此人野心極大,總有一天還會回到京師,所以她這幾年苦練武功、而且每日深夜都會在簡府之外守候一段時間,等待著仇敵回歸,亦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仇恨。

將至三更,夜深露重,水柔清正要離去,忽然聽到簡府中隱隱傳來響動,不由心中一動,暗忖莫不是簡歌已回來? 當即躍上牆頭,進人府中。

“啪啪啪”,又是三聲輕響,似是有人投石問路。 水柔清辨得聲音來自於東廂的書房,更不遲疑,悄然掩去。

輕輕推開書房的門,裡面漆黑一片。 水柔清早已暗中探查過簡府,可謂輕車熟路,摸著黑在書房査看一圈,卻並未發現任何可疑之處。 那詭異的聲響亦不復聞,凝神細聽,亦無呼吸之聲,似乎一切都只是她的錯覺。 她不甘錯失仇敵的蹤跡,當即擦亮火折,於點燃書桌上的燭台。

書房並不大,可以一覽無餘,擺放著五個大書架,堆滿了各類書籍。 書房一角有一面屏風,其後放著一張臥床,用於午間小憩。

“我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才會好好觀察一下簡公子的書房……”一個聲音驀然從屏風後響起,聲線忽近忽遠、忽高忽低,顯然已用變聲之法隱去原本的口音。

水柔清大吃一驚,此人明明在房內,卻全無呼吸之聲,自己經過幾年苦練,武功已大有進展,竟依然全無察覺,無論其是敵是友,這份隱匿的功力皆不容小視。 她暗中一咬牙,握緊手中的纏思索,繞過屏風,抬眼望去,但見臥床上竟盤膝坐著一個黑衣人。

床帳已放下,蒙曨的燭光下、瞧不清對方的面目。 水柔清早知那臥床下有一條秘道,出口則設在京師幾個隱蔽之處,黑衣人定是由此而來。 不過簡歌離開時已暗中堵塞秘道,黑衣人既然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暗中打通,背後必有極大的勢力,或與簡歌不無關係。

水柔清心中驚疑不定:“你是誰?”口中喝問著,纏思索已無聲無息地發出,意欲挑開床帳,一睹對方真容。

黑衣人輕抬手掌,發出一道掌風,床帳中分,纏思索直襲向他面門,黑衣人一指彈出,正中索頭,纏思索如同受驚的小蛇,迅速倒飛而回。 床帳隨即垂落下來,再度將他遮住。

水柔清心頭大露,並不僅僅因為黑衣人穩準而靈動的武功,而是在床帳中分的一霎,她清楚地看見對方臉上掛著一張面具,恍惚間想到了五年前行道大會上簡歌的裝扮。

黑衣人淡然道:“水姑娘不要誤會。若以真容相見,日後或有頤忌,所以用面具遮顏。”

聽到黑衣人叫破自己的身份,水柔清已知方才那些聲響必是對方有意發出,定下心神沉聲發問:“你誘我來此,到底是何用意?”

“只是想助水姑娘完成心願而已。”

“你怎知我的心願?”

“替雙親報仇雪恨就是水姑娘的最大心願!”黑衣人悠然道,“我會把自己所知關於簡公子的情況全盤奉上。你可願意接受?”

水柔清冷靜下來,陷入沉思之中。

對方既然清楚地知道自己與簡歌的恩怨,必是有備而來。 當年暗器王林青暗訪流星堂,查明英雄塚弟子機關王白石投靠禦柃堂成為紫陌使,簡歌設下花月大陣與林青相見,禦泠堂青霜令使的身份亦因此暴露。 四大家族諸高手愚大師、景成像、花嗅香、水柔梳等人當即人京以抗宿敵禦泠堂,但當水柔清知道母親“琴瑟王”水秀亦死於簡歌之手後,請求四大家族長老愚大師五年之內不要殺簡歌,就是為了親自手刃仇人。

但轉眼已過了三四年光景,莫說復仇,根本就找不到簡歌的下落。 這個黑衣人既然願意相助,無論出於何種目的,皆是她夢寐以求的。 但看黑衣人方才出招,舉手投足間游刃有餘,武功決不在四大家族各位長老之下,自己遠遠不及,他若要對付簡歌,何需如此費事? 這其中是否還有什麼陰謀詭計? 她不免有些猶豫:“你可有什麼條件?”

“只有一個條件,我不便向你透露身份,也不會說出消息的來源。你只能聽,不能問,事後亦不能打探我的來歷。”

“你我素不相識,為何要幫我對付簡歌?”

黑衣人變幻不定的的聲音從帳中傳出:“有兩個原因。第一、我與你母親水秀雖無深交,但心中一向敬重琴瑟王,不忍見她含冤而逝;第二、簡公子不但是水姑娘的仇人,也是我日後必須要面對的敵人。只可惜我目前無法抽身,只好藉姑娘之手給他找些麻煩。如此說,可否打消水姑娘的顧忌?”

水柔清雖聽出黑衣人言辭中有些不盡不實,但病急亂投醫之下亦顧不得許多,一橫心拜倒於地:“我答應你。只要能助我殺了簡歌,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黑衣人略一伸手,一道柔和的勁力凌空托住水柔清,不受她的大禮:“不過是有利於彼此的合作,豈敢以恩人自居?”

此人於暗夜現身於荒廢已久的簡府之中,卻全無鬼祟作態,談吐謙恭有禮,始終不溫不火,儼然一派宗師風範。 水柔清默數京師高手,依然無法肯定他的身份,心知必是高人,恭敬道:“不知你打算如何幫我?你可知簡歌目前在什麼地方?”

黑衣人不答反問:“首先,你應該問問自己,對於你的仇人了解多少?”

水柔清微微一怔。 她雖當簡歌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卻連他的真面目都沒有見過,更談不上什麼了解。 事實上不獨水柔清,世人皆知簡歌生著一張俊秀的面容,但對於他的內心世界,卻無人知曉。

黑衣人道:“想必你巳在簡府中探査過多次,可曾有所發現?”

水柔清黯然搖頭:“簡歌離開京師時早有準備,不但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線索,就連被他遣散的家僕都找不到。”

黑衣人一笑:“簡公子思慮周密,豈會留下如此明顯的破綻?若不是藉口遊歷山水離開京師,必會將此地付之一炬。簡府雖荒廢已久,但這裡畢竟是他落腳數年的地方,只要有心,總會尋到些蛛絲馬跡。記得我對你說得第一句話麼?如果你好好觀察一下這間書房,肯定會從中發現簡公子的許多秘密。”

水柔清望著那些堆積如山的書籍,心頭茫然:“還請指教。”

“對一個人的認識不應該滯於表面。別人都認為簡公子只是一個遊手好閒的花花公子,又何承想過他會有這麼多的藏書?而如果你知道他喜歡讀什麼樣的書,就可以從一個側面了解他的為人……”

水柔清恍然大悟:“這裡收藏的書籍足有上千本,簡歌決不可能一一遍讀。他時常翻閱的書籍總會有些破損之處,只要找到那些書便可大致知曉他的某些與眾不同的喜好。”

黑衣人撫掌道:“水姑娘是個聰明人,稍點即通。我相信簡公子一定讀過許多關於兵法、治國的書籍,但他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特殊的喜好?那就要靠你自己去發現了。這項任務不但需要敏銳的觀察力,更需要持之以恆的極大耐心,你可有信心完成?”

水柔清環顧四周,要從這上千本書中挑選出哪些是曾經簡歌翻讀過的談何容易? 這項任務雖然繁瑣,但相較最初的毫無頭緒,已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黑衣人又道:“今日相見,我還要給你講一個故事,數十年前,兩國交戰,敵方五倍大軍合圍孤城,岌岌可危,但守將得到軍令,必須堅守以待救援,彈盡糧絕之際,援軍依然遲遲不至。眼看士卒疲憊不堪,士氣低迷,守將心生一計,命數名心腹趁夜把陣亡的將士屍體集中堆放於城樓之上。第二日巡視城樓,但見數百具屍體堆陳如山,勃然大怒:'這些將士為國捐軀,為何不善待其身?'早有心腹得其授命,上前答道:'城牆破損,但物資缺乏難以修葺,唯有以屍身充作掩體。'眾士兵皆以為守將必會重罰心腹,但守將默然良久,手指屍身之中,豪然道:'身為守將,當身先士卒。我必死於你們之前,記得在這裡給我留一個位置。'將士們深感其言,士氣復又高漲,痛擊來犯之敵,又守了十余天……”

水柔清雖不明其意,卻能感應到那戰場上的氣氛,連聲追問:“他們最後可守住了城?那位守將是否戰死了?”

“敵軍勢大,最終孤城還是被攻破,城中三千守軍,最終只逃出數十人,但敵人亦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那位守將不但沒有戰死,反而趁破城的混亂之際,換上敵軍裝束,伺機逃離。”

水柔清憤然道:“這個守將花言巧語讓手下的兄弟為他拼命,自己卻苟且偷生,當依軍法斬首示眾。”

黑衣人道:“他亦​​知軍法難容,自此流亡江湖,無人再知他行蹤。”

水柔清不解道:“你為何要講這個故事?”

黑衣人只說了四個字:“守將姓簡。”

水柔清一怔:“他與簡歌是什麼關係?”

“雖然無從證實,怛我懷疑那位姓簡的守將就是簡歌的親生父親。有這樣一個狡詐與陰狠兼備、既能不擇手段又能審時度勢的父親,可想而知其子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某些方面或許更勝其父。”

水柔清不語。 簡歌十佘年前出道江湖時原本寂寂無名,不知如何結識了落花宮宮主趙星霜,據說頗得其青睞,憑藉著落花官的名頭才漸漸在江湖上立足。 後來輯轉來到京師,以他的俊俏面容、翩翩風度、隨機應變的談吐得到諸多豪門的看重,從而贏得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名列四大公子。 而他之前的經歷,卻無人得知。

黑衣人續道:“假設我的推論屬實,與簡公子打交道時你就要記得:無論視其是敵是友,他始終都是一個可怕的、絕對不能信任的危險人物!我知你為了替父母報仇,會不擇手段地去殺他,這個故事只是為了提醒你,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對此人掉以輕心。”

“多謝提醒,我自會小心行事,就算死,也要拉著簡歌一起陪葬。”

“這幾天你好好研究一下書房,三日後的此刻,我再來此地與你相見。”

“且慢!我尚有一事……”水柔清語音忽止,咬唇凝思。

這幾年來,同門諸人皆知她父母雙亡,不乏憐惜之情,相處間有意無意中體現出的問情令她如荷重負。 而與這位神秘的黑衣人雖是初次相見,但對方直言坦承彼此利宵,反倒感覺自在,見他要走,競有些不捨。

黑衣人奇道:“不知水姑娘還有何事?”

水柔清少女天性流露,喀喀一笑:“無論你出於何目的幫我複仇,​​小女子皆感念恩德。既然不願洩露身份,那我就叫你大好人吧。”

黑衣人嘿然道:“我雖不是什麼好人,但左右不過是一個稱呼,也便由你吧。”隨著機關聲“咯咯”響起,轉眼間已然消失不見。

隨後的幾天,除去練功的時間,水柔清一有餘暇便潛入簡府的書房之中,尋找簡歌曾翻閱過的書籍,偶有所獲,便靜心研讀。 以往雖有復仇之意,卻是無從下手,如今有了線索,自然不會放過。

第三日深夜,黑衣人如約而來,依然是神出鬼沒的身法,戴著遮掩面容的面具:“水姑娘這幾日可有發現?”

“除了相關的兵法、治國之書外,簡歌對於一些雜學有特別的興趣,不但包括琴棋書畫,像煉金、掘墓、奇門遁甲這類異術皆有所涉獵。”

黑衣人口中似是有意無意發出了譏笑聲:“你大概還忘了說一點,簡公子身為御泠堂青霜令使,決不會放過大唐的歷史,尤其會著重閱讀武則天建立大周王朝那個時期發生的相關史實。”

水柔清不料黑衣人如此了解禦泠堂與四大家族的來歷,恐怕明將軍的少主身份他亦早已探查清楚,心頭劇震,一時啞然。

黑衣人誠聲道:“你既然需要我的幫助,就不要對我有任何隱瞞,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更好地合作。”

水柔清赧然一笑:“我明白,我會絕對信任大好人……”雖然對方連身份也不肯暴露,明顯是選擇性地提供情報,但對於她來說,只要能替父母報仇,其他都顧不得了。

聽到這一聲“大好人”,黑衣人亦不由放緩語氣:“我可以對你承諾,你所告訴我的任何事情,我決不會對第二人提及。”

水柔清再無隱瞞:“儘管簡歌是御泠堂青霜令使,身懷輔佐天后後人登基的任務,但以他的行事來看,恐怕早已另有圖謀,並不打箅繼承禦泠堂先輩的遺思。實不解他為何依然對那段歷史感興趣,其中必有溪曉……”

“那一定是青霜令的緣故,這也是簡敢加人禦泠堂的根本原因。但關於青霜令的信息我也知之不詳。”

“你可知簡歌目前在什麼地方?”

黑衣人反詰道:“你應該先考慮一旦簡公子出現在你面前,你是否有足夠的能力擊敗他、殺死他!”

水柔清緘默,雖然她曾無數次想像過面對簡歌、奮力殺死仇人的情形,但平心而論,儘管她目前武功大進,卻並沒有戰勝簡歌的把捤。 簡歌可怕之處不在於他的武功有多麼高強,而在於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實力。

黑衣人冷然道:“你應該知道,簡公子是一個決不會把自己置於險境的人,如果你真有機會與他公平決戰,那也一定是他自認穩操勝券的時刻。你現在應該做的是盡可能多地了解他,掌握他的弱點,伺機復仇。”

想到父母昔日深恩,水柔清心酸難禁,淚流滿面:“可是,每當我想到殺死父母的仇人依然逍遙在外,就不免寢食難安。我拼命練習武功,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親手殺死簡歌,我已等了四年,再也無法等待下去。如果你知道他的下落,請告訴我,哪怕我實力不濟死在他手裡,面對九泉之下的父母也可安心…… ”

面對哭泣的水柔清,黑衣人似乎全無憐惜之意,依舊是那變幻不定的語音:“我既然決定幫你報仇,就決不會容你輕易去送死。現在,你只能忍耐,我將在這段時間內告訴你我所知簡公子的一切情況,等到了合適的時機,我就會告訴你他的去向。”

就這樣,黑衣人每隔幾日前來與水柔清相見,並告知她簡歌的相關信息,從黑衣人的口裡,水柔清得知了無念宗、非常道等簡歌暗中聯絡的勢力,亦包括刺明計劃的來龍去脈。

時光飛逝,轉眼已是幾個月後。 南疆最新的戰報不斷傳至京師:巧計渡江、烏蒙府大捷、摘星營五百死士奇襲熒惑城、泰親王伏誅、明將軍落入敵軍重圍之中、少年桑瞻宇以天脈血石迫錫金王退兵……

儘管三軍主帥明宗越生死不明,但泰親王已死,叛軍群龍無首,潰散指日可待,這一場綿延許久的戰事即將結束。

隨著時局安定,京師亦漸漸恢復了昔日的盛景,那些明將軍的朝中政敵更是大設豪宴,慶祝戰場與廟堂的雙重勝利。

水柔清今夜與神秘黑衣人約定見面,早早便在小屋中靜待。

這段日子以來,她從“大好人”口中得知了關於簡歌的許多事情:簡歌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號稱紅顏知己遍布天下,實際卻並沒有與任何一位女子長久相處過,偶爾流連青樓,亦只是逢場作戲,雖已過而立之年,依然無成家之意;因其談吐不俗,涉猜廣泛、又得太子看重,在京師之中與各大親門均有結交,但亦皆是泛泛之友,從來也沒有人能真正了解他;佩劍名為“悲血”,據說乃是吹毛斷發、削金斬鐵的神兵利器,但從來沒有當眾顯露過武功;他宴席上無酒不歡,從未​​醉過;​​在京師十年來,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無緣無故地消失,誰也不知他到底去了何處……

對仇人的了解越多,水柔清越發覺得其深不可測。 像這樣一個八面玲瓏,精於世故的花花公子,卻並沒有過著聲色犬馬、花天酒地的生活,而是像苦行僧一樣嚴恪操守,若非聖人,就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圖謀。

京師四大公子之中,亂雲公子家學淵源,八十一路亂雲劍法無人敢小覷;太平公子魏南焰內力強勁,以一己之力平定北城王叛亂;凌霄公子一柄瘦柳鉤在手,傲視天下英雄。 與這三人相比,世人皆認定簡歌武功遠遠不及,只能恭陪末座。 然而,水柔清曾聽家族長輩講過母親遇害時的情形,琴瑟王水秀雖以琴技成名,但她乃是溫柔鄉中劍關、刀壘、索峰、氣牆四營中的索峰之主,浸淫纏思索法數十年,卻被簡歌於一招間格殺。 儘管是變生不測之下遇襲,但簡歌顯然決非庸手​​,雖然其師承不詳,但身為御泠堂青箱令使,對於帷幕刀網、屈人劍法皆有很深的造詣,他暗中結交無念宗、非常道等江湖勢力,亦得其武學秘技,武功糅合了江湖幾大門派的精華,實力遠勝其聲名。

水柔清這幾年雖然苦練纏思索法,但自問武功尚不及母親當年,縱然找到了簡歌,與其正面對敵勝箅極小。 也許,她唯一的優勢就是身為女子,或可讓簡歌有所輕視……

水柔清正想著心事,忽聽房門輕叩三聲,出門査看卻並無人跡。 她落腳之處乃是蹁躚樓主花嗅香親自選定,在京師東郊之外的荒嶺之中,平日連路人都少見,更遑論有訪客。 不知是何人前來,又並不饍面,心中大覺蹊蹺。

門邊一株大柳樹上傳來那神秘黑衣人的聲音:“水姑娘好,今晚在下有事不能前來,所以特地通知你一聲。”此刻天色尚明,想必他定會戴著面具前來,但重重樹影遮住他的身形,依然不見玄虛。

“我當是誰,原來是大好人,又何必親身走一趟?”水柔清笑道,心中卻隱隱覺得祐異。 神秘黑衣人以前亦有過幾次失約,她於簡府書房中等待不至便自行離去。 今日他特意來此,必不尋常。

神秘黑衣人輕聲道:“以後你我都不能相見了。所以,我今日亦是為了告別。”第一次,他平淡的語氣中隱隱有一絲遺憾。

“為什麼,莫非你要離開京師麼?”

黑衣人沉默了一會兒,方才開口道:“我本有許多理由回答你的疑問,但並不想騙你。所以,我只能不告訴你原因。”

水柔清雖然連這黑衣人的面容都沒有見過,但經他指點,得知了簡歌的許多秘密事情,已當他是極親近的人,聽他如此說,心中不由有些難過。 但她失去雙親後心性大變,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胸無城府的小女孩,反而微微一笑,舉手相邀:“既然日後無緣再見,何不入屋飲一杯小女子煮的清茶,以報君深恩之萬一。”

“我是你的恩人,簡歌是你的仇人!”黑衣人笑道,“那麼我現在給你一個選擇:你願意知道恩人的真實身份,還是仇人的行蹤?”

水柔清固然對黑衣人的身份十分好奇,但相比之下,只要能找到簡歌報仇,這世上的任何事情對她皆不再重要。 她一怔之下脫口道:“快告訴我簡歌目前在何處?”

黑衣人幾不可聞地低嘆了一聲:“我有意試探你一下,果然不出所料。被仇恨蒙蔽雙眼的姑娘啊,以你現在的心態去找簡歌無疑是送死。你且記住,只有當你把報恩與報仇當作同樣重要的事情時,才有殺死簡公子的機會。”

水柔清大失所望,對黑衣人極有深意的話充耳不聞:“原來你只是試探我,卻不告訴我簡歌的下落……”

“我已得到肯定的消息,九九重陽之日,簡公子會在揚州現身。”

水柔清大喜:“還有四個月才是重陽,我有足夠的時間找到他。大好人,無論我能不能殺死簡歌報仇,你都是我最大的恩人。”

黑衣人緩緩道:“既然相識一場,我也不忍見你白白送命。你日後行走江湖時。或許會遇到一些意外的幫助,那皆是出於我的安排……”中途忽頓,卻是聽到了有人接近時衣袂發出的風聲。

黑衣人低聲道:“這小子竟能找到這裡,真是個多管閒事的主。水姑娘保重。我先走了。”不等水柔清回答,已從樹頂沖天飛起。

與此同時,旁邊閃出一道青彩,大喝一聲:“你是何人?速速停步,不然莫怪我無理!”

黑衣人冷笑:“就算是皇上也未必能管得了我,何況是你?”他剎那間已將全身功力提聚,幻化不定的語聲已是凝音成線,刺得人耳中發疼。

青影冷哼一聲,疾速騰身而起,向那黑衣人撲去。 他的身法十分古怪。 腳尖連點樹幹,似踩雲梯般盤旋而上,人在半空,掌中已發出一道烏光,射向黑衣人的胸腹。

水柔清大驚,唯恐誤傷黑衣人,但那青影實在太快,根本不及阻止,只脫口叫了一聲:“不要傷他!”

黑衣人似也知道那烏光的厲害,不敢背身迎戰,於樹梢上穩住身形,吐氣開聲,寬大的袍袖揚起,罩在那道烏光之上。

烏光沒人袍袖之中,剎那間映亮如炬,袍袖被割為兩半,但黑衣人的右掌已按在烏光之上,隨即屈指一彈。

“叮”的一聲輕響,黑衣人借力高高彈起,口中半是譏諷半是讚賞:“凌宵之狂,還箅有些道理。”在樹稍間幾個起落,消失不見,

青影一個倒翮,落在地上,回身望向水柔清:“水姑娘,你沒事吧?”正是凌宵公子何其狂。

原來四年前溫柔鄉主水柔梳入京時,曾與何其狂有一面之緣。 後來水柔梳離開京師,放心不下堂妹水柔清,便暗中托何其狂照看。 何其狂平日也不打擾水柔清,只是隔幾日於小屋的遠處查看一番,可巧今日見到那黑衣人前來,雖不知對方來歷,但見其遮掩面容,行跡詭秘,只恐他加害水柔清,便急急趕來。 受那黑衣人一激,憤而出手,卻不料對方武功之高大出預想,那一指勢道沉渾,幾不亞於鐵鍵重擊,瘦柳鉤只劃下一片衣袖,對方竟亳發無傷。 而那黑衣人的左袖始終蒙在面容上,難見真貌。

若按何其狂平日的性子,若不是聽到水柔清出言制止,必會窮追不捨。

水柔清曾在白露院中與何其狂見過數次,知他人雖狂妄,卻是光明磊落、耿直無欺,再聽他是受水柔梳所託,亦不相瞞,便把夜探簡府遇見那神秘黑衣人之事如實說來。

聽水柔清說明原委,何其狂放下心來。 喃喃道:“你這個'大好人'若是親自出手,只怕三個簡歌也不是對手,又何須假手於你?唔,既然他隱瞞身份,恐怕剛才彈在我瘦柳鉤上的那一指亦非其擅長的武功。京師之中,能有如此身手的人寥寥可數。這樣的絕世高手為何要相幫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女孩復仇?其中莫非還另有詭計?”

水柔清急忙道:“無論他是不是有詭計,我都心甘情願地接受。而且我答應過大好人,除非他自己說明身份,否則決不會朝外人打聽。”

何其狂臉色古怪:“我對此人的身份本還有所懷疑,聽你如此說,反而證實了。奇怪,他為何要幫你。真是猜想不透。”

水柔清問道:“何公子今日怎麼想到來此處?”

何其狂眨眨眼睹:“你大概還不知道京師今日發生的大事吧。”

“什麼事?”

“明將軍由三峽守軍護送,明日返京!”

水柔清心中忽生感應:是否因為明將軍的歸來,“大好人”才不便與自己見面? 莫非他是將軍府的人?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何其狂沉吟道:“我在京師閒得久了,早就想出去走動走動,不如重陽時陪你去揚州一行。”

水柔清卻有些猶豫,有凌宵公子這樣的高手同行雖好,對付簡歌也無疑多了幾分把握。 但一來她只想親自替父母報仇,二來何其狂或只是應水柔梳所託,勉強同行,何況他與簡歌畢竟同為京師公子,豈會因自己而反目?

何其狂知她心意,哈哈一笑:“還有四個月的時間,你好好考慮一下吧。反正我獨來獨往,全無拖累,走時通知我一聲便可。”隨即告辭離去。

擺脫叛軍的追殺後,明將軍輾轉由三峽返京,他平定泰親王叛亂,居功至偉。 聖上下詔重賞萬金,他卻上疏聲稱五百摘星營將士幾乎全軍覆沒,自己難辭其咎,堅辭不受,又推卻各大豪門貴族的宴請,隱於將軍府中養傷。

但事實上,明將軍以最少的傷亡、最快的速度結束了這一場叛亂,奇襲熒惑城可謂是其百戰百勝的戎馬生涯之中極為輝煌的一場勝利。

布衣少年桑瞻宇退去錫金數万鐵騎,經數位大臣聯名上奏,賞千金,御封平西將軍。 其雖年方弱冠,卻已是文武雙修,胸藏丘壑,而且相貌俊雅,風度翩翩,坊間皆以“平西公子”相稱。 自從太平公子魏南焰死後,京師四大公子後僅余其三,如今喿瞻宇橫空出世,大有後來居上的勢頭。

六月的正午,驕陽似火。 京城東郊之外,數百工匠卻頂著烈日忙碌著。 皇上下詔:平西將軍桑瞻宇退錫金大軍有功,留其輔弼王室,並於東郊外修建府邸。 工期急迫,這些工匠只得加緊勞作,正午也不得休息。

說也奇怪,眼見府邸將建成,桑瞻宇卻從未前來視察過,而他雖已入京多日,時常出入豪門盛宴之中,卻幾乎無人知道他落腳何處。 據說有位重臣之子與人打賭,宴後暗中跟隨桑瞻宇,卻被與之隨行的一位錫金少年強拒,因而受了些皮肉之傷。 但亊發後,那身為重臣的父親非但不予追究,反倒因此向桑贍宇當面致歉……

種種難辨真偽的傳聞,讓桑贍宇這位原本寂寂無名、來自遠疆的漢族少年,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神秘。

何其狂自從那日見過水柔清後,知她一個孤身女子獨守京師,伺機尋仇,不免心生同情,閒來便找她說話。

這一日恰好何其狂來訪,兩人聊了一會兒,說起近日風頭大盛的桑瞻宇,便同去正在施工的桑府外查看。

不少百姓皆在此圍觀,兩人混於眾人之中,邊聽著周圍人對只聞其名未見其面的平西公子議論紛紛。

何其狂假意苦著臉嘆道:“你瞧現在大家只知有平西公子,而堂堂凌宵公子就在身邊亦渾然不覺,真是讓我心中難過啊。”

水柔清與何其狂混得熟了,正要開玩笑調侃他幾句,忽見他神情微變,目光鎖定在人群之中。

水柔清順著何其狂視線望去,卻見不遠處站著一位少女,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生得秀美絕俗,清妍可人,由紗素裙,頸上掛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更襯得肌膚勝雪。 她臉上一絲笑容若隱若現,顯得神秘異常。 雖是平民穿著,又混於百姓之中,卻有一種迥異旁人的氣質。 縱然水柔清身為女子,乍見她美麗的容顏亦覺心中一跳。

水柔清笑道:“何公子進見意中人了麼?”

何其狂似是有些失神,喃喃自語:“喿瞻宇來自錫金,恐怕與他脫不了關係。”隨即對水柔清低聲道,“這個女子有些奇怪,聽到周圍人的議論時口唇喃哺而動,似是在用心記憶,而且她身負武功,必是與桑嗆宇有關。”

水柔清細心留意那白衣少女,果然如此,亦覺蹊曉。

少女又聽了一會兒,轉身離開。 何其狂目射奇光:“我們小心跟著她,料她欲往何處?”

水柔清心中大奇,不知一向眼高於頂的何其狂為何對這少女如此有興趣。 是因為桑瞻宇的緣故? 但若說桑瞻宇聲名鵲起令他心生不忿,卻又讓人難以置信。

白衣少女徑直出了東城,轉而往南行去。 這一帶都是荒山野嶺,路人稀少,何、水兩人不敢靠得太近,只好遠遠跟著。

白衣少女行至半山腰,驀地閃人一片密林之中,何其狂眼利,重重樹影之中依然緊盯著白衣少女的身彩,但見她看似毫無章法地左轉右​​轉,卻是隱合著某種陣法,陡然間消失不見。

水柔清猶豫道:“還跟上去麼?”光天化日之下,一旦施展輕功跟上,必會被對方發現。

何其狂略一思索,嘿嘿一笑:“那片密林中布下了奇門八陣,必還另有人監視,那就不妨突出奇兵吧。”當即大搖大擺地來到山道正中坐下,還對那片密林遙遙招了招手,便如舉手邀客一般。

水柔清心頭暗笑,何其狂雖然成名已久,卻始終童心未泯,難得可貴,如此出人意表的行事大概也只有他做得出來。

果然過不多久,一人從林中走出,直朝兩人行來。

來人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身材魁梧,相貌淳樸,不似中原人氏。 到了兩人身邊恭敬一禮:“主人就在前面林中,請何公子與水姑娘前去相見。”

水柔清一傍,如果這位少年口中所說的“主人”就是桑瞻宇,他認得凌宵公子並不奇怪,但如何連自己的身份都知道? 她一心復仇,對周圍的事情皆不聞不問,這些日子平西公子風頭雖勁,她卻對之全無好奇之心,但如今看來,此人亦是大不簡單。

何其狂卻似是早有所料,大咧咧地穩坐不動:“你家主人為何自己不來?我這點面子也沒有麼?”

少年道:“主人此次來京師,諸人之中,何公子是第一個要當面相見的人,這份面子能否讓何公子移步?”

何其狂盯著少年:“看不出你模樣雖老實,口才倒好。”

“何公子太過誇獎我了。”少年露齒一笑,“主人說何公子一定會擺架子,所以特地教我說這句話。”

何其狂稍現驚容:“你家主人竟能猜到我的心思?”

“主人還說了,如果何公子就此回頭,從此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何公子執意相見,則箅是訂下同盟。至於水姑娘倒沒有任何條件,這便先請。”

何其狂眼神流動,哈哈大笑:“若是事事被人料中,豈非太過無趣,我雖是心中好奇,但偏偏不能讓你家主人如願。清兒,我們走。”

少年成竹在胸,只說了一句話:“主人要見水姑娘,與簡公子有關。”

水柔清一顫,鄭重道:“我去見他!”

少年微笑道:“在下給水姑娘帶路,何公子請自便。”

何其狂去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向有驕狂之名,從無一刻被人三言兩語遏得縛手縛腳,愣了半響,忽又跳起來:“如果同盟也與簡公子有關,那我也就不得不見你家主人了,還不快快帶路。”

少年喀嘻一笑,當前領路。

何其狂恨恨道:“你笑什麼?莫非這也被你家主人料中?”

少年回首吐吐舌頭,壓低聲音道:“主人特別提醒我這時候決不能笑,一會兒何公子可不要告訴主人,免得我受罰。”他雖沒有回答問題,但亦從側面肯定了何其狂的猜測。

“你還真是個老實人。叫什麼名字?”

“承蒙何公子看重。我叫多吉,錫金語中是'金剛'的意思。”

何其狂拍拍多吉的肩膀,大笑道:“你再敢給我酸溜溜地掉書袋子,我定要叫你家主人打你幾十大板,看你到底是不是有金剛不壞之軀。”

凌宵公子名震江湖多年,多吉本還對他稍有些畏懼,見他如此隨和,不由咧嘴而笑。

水柔清此刻已隱隱感覺到那尚未謀面的“主人”對人性精準的把握似曾相識,決非桑瞻宇。 她本還擔心何其狂受挫後大發狂性,卻見他面色陰晴不定,嘴角噙著一絲古怪的笑容,不似著惱,反倒有種被人善意捉弄後的開懷。

多吉帶兩人進入那片密林之中。 林中皆是參天大樹,枝葉繁茂,枝丫盤根錯節,看似前行無路,怛隨著多吉左右各轉幾步後,面前豁然開朗,露出一塊空地,坐落著三間木屋。

一位白衣人於屋前端杯靜坐,身前放著一張木幾與兩張木椅,几上除茶壺與酒杯外,再無他物。

木屋僅以木材搭湊拼接而成,一望而知是臨時修建,僅可遮風擋雨,茶几與木椅亦是做工粗糙,但看那白衣人悠然的姿態,倒渾似坐於皇宮之中。

白衣人並不起身,懶懶道:“兩位別來無恙。皆是舊識,便無須客套了,請隨便坐。茶酒自用吧。”

望著白衣人那如沐春風的面容,水柔清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宮滌塵!

何其狂毫不客氣地坐在宮滌塵對面,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你先回答我,那個出現在桑府外的少女是不是你故意派去誘我們來的?”

宮滌塵淡然道:“我一定是聽錯了,聰明的凌宵公子怎麼會問這麼愚笨的問題?若是我的手下那麼容易露出破綻,我又憑什麼與你訂下同盟?”

何其狂咍哈一笑:“說得好,我自罰一杯。”

宮滌塵輕輕一招手,一旁轉過那白衣少女,對何、水二人道:“我叫白瑪,方才失禮了。”她的聲音清澈如泉,臉上依然保持著那神秘的笑容。 按理說略含歉意的話語被她說得如此簡捷隨便,令人不免心頭有氣,但何其狂望著她那不食人間煙火、宛如仙子的面容,又發作不得。

宮滌塵解釋道:“白瑪母親早亡,三歲時又親眼目睹父親遇害,神智大受刺激,曾十餘年不發一語,說話略有不當處,兩位不必放在心上。”

水柔清想不到這個美麗少女亦是孤兒,相比之下,自已畢競還轉受過父母十幾年的關愛,不由對她大生同病相憐之意。 何其犴卻想到凡欲成大事者,決不會信任這樣一個心智偶爾失常的女孩,而宮滌塵卻是知人善用,用之不疑,不禁隱隱有些佩服,又倒了一杯酒痛飲而下。

宮滌塵道:“何公子想必有一大堆問題問我,為何只貪杯中之物?”

何其犴只是悶頭喝酒:“你要說的話遲早要說,你不肯答的問題我也問不出來。”

宮滌塵一笑,揮手讓多吉與白瑪退下,轉頭望向水柔清:“還記得當年前我曾帶水姑娘進人那間'佛'屋,並為你展示了一局棋,如今四年已過,水姑娘可有所悟?”

四年前,明將軍與暗器王決戰的前夜,蒙泊國師於京師外講道說法,並設下分別刻有“佛法無邊”的四間小屋,宮滌塵帶水柔清進人“佛”之屋,將一局紛繁複雜的棋局比作人世恩怨。

水柔清垂首回思:“只怕宮先生的苦心是白費了。小女子身負血海深仇,欲棄而無門。”

宮滌塵仰首望天,輕聲一嘆:“其實不獨水姑娘,枉我拜在吾師蒙泊門下,精研佛道十餘年,有許多事情亦看不通透。”

水柔清奇道:“莫非像宮先生這樣的人,心中亦有難解的結?”

“我所學的'道'來自於蒙泊大師,而我心中的'道'卻得自於家族的傳承。那時我告訴你,對於陷入世情的凡夫俗子來說,恩怨紛擾原沒有什麼解決方法談得上是'最好',但每個人雖然都只是陷入人世間這局棋中的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要盡量讓自己出現在最關鍵的位置,做那最重要的妙手。所以,總有一些事情是'最應該'去做的……”

“小女子依然認定最應該做的事是殺了簡歌,替父母報仇。”

宮滌塵微微一笑:“所以,我今日叫你來。因為,我最應該做的事亦是對付簡歌。你可願意與我聯手?”

水柔清想到四年前,宮滌塵僅僅以錫金使者的身份,就已在京師掀起軒然大波。 清秋院之會,“試問天下”引發明將軍與暗器王之戰約,“京師六絕”之名攪得京師諸高手心中難安,並最終導致泰親王謀反。 可謂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其能力不容置疑。 有他相助,對付簡歌更增許多把握。

但是,她並不了解宮滌塵與簡歌之間的恩怨,對方值得自己的信任麼?

宮滌塵早已運起“明心慧照”之法,察覺出水柔清躊躇的心態,淡然道:“為了殺死簡歌,你願意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我……可以死。”

“那你還怕付出對我信任的代價麼?”

望著宮滌塵那鎮靜而充滿自信的面孔,水柔清終於不再猶豫:“好,我答應你。直到簡歌死去的那一刻,方才解除你我之盟約!”

宮滌塵轉頭面對何其狂:“四年不見,何公子風采依舊。向聞你有一言九鼎、決不毀諾食言之名,既然來見我,就已箅是訂下同盟了吧?”

何其狂沉思良久,方才開口:“在此之前,我還有一個愚笨的問題要問你。”

宮滌塵暗生戒備,口中卻大笑:“相信何公子這個問題一定會比剛才那個聰明數倍。”

何其狂目露奇彩,緩緩發問道:“我到底應該如何稱呼你?宮兄還是南宮兄,亦或是南宮姑娘?”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8:55 PM

第二十五章 君子之盟

若是眼中不見那些高樓厚牆、精美府第,京師與那些紅塵中不知名的小城村鎮亦無太多的區別,同樣的人們在各個角落裡上演著世間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略有不同的是,在那峨冠華服與聲色犬馬所編織的溫情面紗之下,還隱藏著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南疆叛亂平息,邊陲失城盡復,皇帝龍顏大悅之下,傳詔大赦天下,三軍將士皆受獎賞,除了隨泰親王作亂的幾位重將之外,其餘人等皆不再嚴究。 滇、貴境內本仍有些負隅頑抗的叛軍殘部,但皆屬散兵游勇,難成氣候,聞得赦令頒下,亦漸安穩。

但隨著外夷平定,盛世漸至,那些豪門貴族、文武百官亦失去了同仇敵愾的心態,再度開始了永不停息的明爭暗鬥。

原有的京師四派中,泰親王謀反失敗,許多得力手下盡皆戰死,丞相劉遠反戈,關睢掌門洪修羅身陷囹圄,追捕王梁辰遠遁他鄉,偌大勢力冰消瓦解,已可除名;逍遙一派諸人依舊是閒雲野鶴的性子,不理政事;隨著聖上年事漸高,太子登基在即,躊躇滿志,太子府亦公然納賢招士,廣結人緣,權力大漲;而原本勢力最大、近年來幾乎一統江湖的將軍府反倒收斂了許多,明將軍自南疆歸來後一直託病不出,外事皆交由水知寒與鬼失驚全權處理。 伴隨著舊勢力的崛起與沒落,那些因軍功擢升的新貴、希望光宗耀祖的桀驁少年、為博取功名的江湖人……也在京師這個舞台粉墨登場,京師複雜的派系之爭增添了更多的變數。 其中最令人矚目的,無疑就是平西公子桑瞻宇,這個來自錫金、橫空出世的神秘漢族少年已成為了各方權貴競相拉攏的寵兒。

皇上一聲令下,調集了京城最好的匠師與近萬勞工,不過一月光景,平西公子的府邸已平地而起。

為慶賀喬遷之喜,平西府遍發請柬,在新落成的府邸大宴賓客,名單上包括了京師全部有頭面的人物。 這段時日里桑瞻宇雖然早與許多豪門貴族暗中交往,但這是他首次公開亮相,對於那些久聞平西公子之名卻無緣相識者來說,無疑是一次極為難得的攀交情的機會,所以除了近日來安心在將軍府中養傷的明將軍外,幾乎所有的人都前來捧場。

某些初次相識的賓客瞧桑瞻宇年方弱冠,又來自錫金小國,暗忖他或僅是因時勢機緣而成事,不由隱隱生出輕視之念。 但酒過三巡後,發覺他不但頗有風範地承起主人之責,而且談吐得體,禮數半點不缺,儼然是位出自書香門第的翩翩公子,毫無小家之氣,不禁刮目相看。

不多時,皇宮內侍總管葛公公前至,並傳聖上口諭:平西公子有功於國,賀其遷居京師,賜御酒數壇,金銀寶物若干。 桑瞻宇跪拜謝恩後,葛公公親熱地拍拍他肩膀,遞過一個精巧的小盒子,陰陽怪氣地道:“俗言道'葡萄美酒夜光杯',皇上賜下的佳釀若僅用普通杯子喝,只怕難得其味。這裡面是一套玉制的酒器,乃是當年太子賞我的小玩意兒,珍藏多年,從不敢輕用。還是太子有心,特意囑咐我帶來轉呈桑公子。嘿嘿,我雖不好酒,但這麼精巧的玩意兒,真是有些捨不得啊……”說話間,又恭敬地朝席中端坐的太子拱手施禮。

平西公子桑瞻宇可謂目前京師最為炙手可熱的人物,乃是各派系爭奪的對象。 太子如此公開招攬,無論桑瞻宇答應與否,都會將他置於風口浪尖之上,引來天大的麻煩。 眾人屏氣凝神,且看他會如何應對。

桑瞻宇自明其意,卻故意皺眉道:“小弟生長於錫金,不通中原的規矩。記得錫金王賜酒時,無論多少,縱然量淺,亦得當場飲盡。卻不知這御賜的美酒是否也是同樣道理?”眾人聽他談笑間提及錫金王賜酒之事,果然大有來歷。 而他抬出錫金王,更顯得心氣極高,怕是不會輕易被太子府收買。

葛公公一怔,原本陰沉的聲音陡然尖利了幾分:“桑公子多慮了,泱泱大國之君,又豈會如此?”


“幸好幸好!”,桑瞻宇舒了一口氣,“小弟酒量不濟,若是喝下這數壇美酒,只怕當場就會出乖現醜,掃了大家的興致,豈不是罪過。”眾人思索他這番話的用意,想必將會是婉拒太子。

太子遙遙對葛公公打個眼色。 葛公公應付這種場面可謂是輕車熟路,低低咳了一聲,正要開口打斷桑瞻宇的下文,桑瞻宇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朗然道:“今日乃是小弟喬遷之喜,承蒙大家賞面,豈敢藏私,御賜的美酒當與眾同飲。太子贈杯,小弟深感其德,不如借花獻佛,亦與諸位共享之。不過小弟有言在先,這套玉杯日後必當供於府中,以作今日與諸君傳盃而飲的見證之物,大家可要小心些,莫要損壞了。”

桑瞻宇這番話討巧至極,表面上雖收下了贈杯,卻是以在場所有人的名義,暗中未必承情,偏偏又鄭重其事地欲要將太子之禮供奉於堂中,亦算給足了太子的面子,令他欲發作而無門。

堂中靜了片刻,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 太子麵色不改,鼓掌長笑,起身道:“這玉杯雖然精巧,也不過是值幾個小錢的玩物,縱有破損也無妨,大家切不可因此而小心翼翼,壞了雅興。我雖出身於皇室,卻亦有一顆江湖之心,今日在場之人,無論官職高低,皆是江湖人,我等傳盃共飲,再不提舊日恩怨,必會傳為一時佳話……”

葛公公原本擔心桑瞻宇少年心性,說出什麼強硬的話來,將場面弄得不可收拾。 此際暗舒了一口氣,轉身命令幾位隨從開封倒酒,賓主盡歡。 思忖一般人得到太子賞識,自當感激不盡,而桑瞻宇卻似乎根本不放在眼裡,此人心氣如此之高,恐怕另有謀算,不得不防。

“且慢,太子與桑公子提議雖好,我卻有些小小的意見!”門簾輕掀,一人飄然而人。 諸人不料再起波折,齊齊轉身回望,又齊齊發出“喔”的一聲驚呼,宛如事先排練好的迎客之舉。

桑瞻宇微微一笑:“忘了知會大家一聲,此次小弟還專門從錫金請來了一位貴客與大家相見。”

來人白衣勝雪,端立堂中,三分俊朗三分飄逸三分瀟灑之中還隱帶著一分並不喧賓奪主的據傲,抱拳團團一揖:“在場許多人都是宮某掛念已久的老朋友,我想給大家一個驚喜,所以桑公子才沒有提前告知。”

何其狂拍案大叫:“豈止是驚喜,明明就是大驚大喜。”坐在他身邊的駱清幽不由抿嘴而笑,她早從何其狂口中知道了他與宮滌塵在城外相見訂盟之事,他卻偏偏還叫得如此驚天動地,彷彿真是久久不見。 這場早就訂好的戲份,凌霄公子演得格外賣力。

宮滌塵自幼離家跟隨蒙泊學藝,便以男裝示人,所以這世上除了有限的幾人之外,誰也猜想不到她的女子身份。 再加上“移顏大法”的功效,縱然眼力高明的武學高手,只要不與她時時相處,也絕難發現真相。 那日在城外小樹林相遇,何其狂一語揭破宮滌塵的身份,本只是印證自己的猜測,卻不料宮滌塵不但直承不諱,就連身為御泠堂堂主之事亦一並告知。

宮滌塵雖對凌霄公子了解不多,但知他獨來獨往,漠視規則,​​眼中無分正邪,只有敵友。 所以,她不惜用自己的真實身份換來何其狂的信任,雙方訂下共同對付簡歌的同盟。

而今日平西府宴會中宮滌塵的公開現身亦早在他們的計劃之中。

宮滌塵的適時出現,使這場宴會出現了第一個小高潮。

四年前宮滌塵駐留京師不過數日,卻以他那神秘的身份、俊逸的豐神、廣聞的博識、不卑不亢的態度與暗斂的鋒芒贏得無數人的好感。 其後回到錫金再無消息,愈發令人惦念那驚鴻一現的風彩,想不到此際突然現身,諸人皆起身問安示好。 同時更肯定了桑瞻宇另有後台,所以才會對太子的青睞亦不理不睬。

喧嘩的人群中,唯有兩人顯得十分沉默。 一個是亂雲公子郭暮寒,四年前宮滌塵入京時就住在清秋院,隨後又帶來了少年許驚弦,但亂雲公子一時鬼迷心竅,暗中施藥迷倒小弦,妄圖偷窺《 天命寶典》 ,東窗事發後雖當面致歉,但愧疚於心,此次重遇不免尷尬,有意避開宮滌塵的視線;另一人卻是將軍府總管水知寒,只是淡淡對宮滌塵打個招呼,半闔半睜的眸子漫不經心地掃視全場後停留在桑瞻宇的臉上。 宮滌塵的乍然出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其風頭不但遠在太子之上,就連主人桑瞻宇亦難及萬一。 這正是最能夠觀察一個人內心的時候,而水知寒亦敏銳地捕捉到了桑瞻宇面容上稍縱即逝的一絲古怪神情。

喧嘩稍減,駱清幽淡然道:“不知宮先生剛才所說的意見是什麼?”

宮滌塵撫掌而笑:“駱姑娘問得好。”

丞相劉遠故作不忿道:“宮先生顯然太過偏心,不獨駱掌門,大家都在想你方才的話。駱掌門不是問得'好',而是問得'快'……”眾人齊聲起哄,要宮滌塵自罰一杯,其中猶以何其狂叫得最響。

宮滌塵卻不慌不忙:“我說駱姑娘問得好,自有道理。因為這個問題唯有她問才是最合適的。”不知有意無意,他始終以“駱姑娘”相稱,而非“掌門”,倒令不少人心中頗有猜測。

駱清幽笑道:“若是宮先生說得出道理,我罰一杯。若不然,可不輕饒你。”按她平日的性格豈會說出這等話來,不像是湊趣,倒似是打情罵俏般,讓人更增遐想。



太子嘴角噙笑,側身對管平道:​​“看來駱姑娘想迫宮先生喝下這一杯罰酒,禦師神機妙算,可否替宮先生擋過這一劫?”無論於公於私,他都早有將駱清幽收於府中之意,奈何駱清幽身為蒹葭門主,在京師極有人望,縱以太子的尊貴身份亦無法強求。

管平聳聳肩:“只瞧宮先生胸有成竹的模樣,這一杯罰酒喝與不喝都早在他的計劃之中。”

一旁的劉遠故作驚訝:“號稱'京師六絕'的'管平之策'亦束手無策麼?”

管平態度輕鬆,但那一道炯然的目光卻如刀劍般逼視著宮滌塵:“嘿嘿,所謂'管平之策'不過是宮先生替其師蒙泊國師傳言,劉丞相見多識廣,豈會把一家之言放在心上,何必再調笑小弟?”看似不動聲色的這番話,不但暗中譏諷了劉遠,更隱含著對蒙泊國師的輕視,鋒芒直指宮滌塵。

宮滌塵只是微微一笑,對管平的挑釁置若罔聞。 她通過這番話肯定了一個猜想:劉遠已倒向太子,為得太子寵信,與管平之間不乏爭鬥,這一點或許可以利用。

駱清幽開口打破了場中微妙的氣氛:“ '管平之策'有目共睹,無需贅言,倒是宮先生有什麼方法不喝這杯罰酒更令我好奇。”在眾人眼裡,這似乎更加證明了她與宮滌塵之間難以言述的曖昧。

宮滌塵眼望四周,忽發輕嘆:“四年前宮某在京師,亦曾參與過一次集結諸多英雄豪傑的聚會。本以為此次來能夠再遇許多舊友故交,奈何短短四年光陰彈指即過,故人零落,面對此情此景,不禁感懷萬千。”她的話把諸人的思緒帶到了清秋院大會,當時與會之人中,泰親王、黑山、水​​秀皆死,簡歌、梁辰下落不明,明將軍此番未來,而暗器王林青更是魂逝泰山絕頂,只留下那一段江湖人津津樂道的傳奇。

想到了林青,駱清幽神情微黯。 卻聽宮滌塵續道:“記得那次在清秋院中曾提及要贈予駱姑娘'煮香雪'之茶,卻遲遲未能如願。此番入京,一為桑公子之請,二來也為了卻昔日承諾。所以儘管不見了許多故交,但能夠重遇駱姑娘,亦足慰吾心。”

駱清幽鄭重道:“白露院隨時恭候宮先生的光臨。”

何其狂言:“若是宮先生路程不熟,小弟可帶路。”

宮滌塵點頭:“如此最好,那就有勞何公子了。”

聽他三人旁若無人的對答,諸人皆知宮滌塵即便有意京師派系之爭,大概亦只會加人逍遙一派,各自沉思。 卻不知這其實是他們早就訂下的言詞,以方便宮滌塵出人白露院。

宮滌塵話題一轉:“方才聽到桑公子傳盃共飲的提議,極是讚成。卻有一事不便,想駱姑娘乃是冰清玉潔之體,豈能與我們這些大男人共享一杯之酒?所以闖席而人,失禮之處還請諸位莫怪。”眾人齊齊點頭。

太子大笑:“此言極是,桑公子考慮不周,快快自罰一杯。”他迫主人自罰,盡顯權勢,眾人也只能隨聲附和。 而桑瞻宇舉杯飲盡,面上不現尷尬,彷如根本未覺察太子的用意。

當下酒宴再起,不免提及剛剛結束的南疆之戰。 說起桑瞻宇憑“天脈血石”退卻錫金鐵騎之事,眾人皆贊其識得大體,彷彿功勞皆著落在他一人身上,而對明將軍奇襲熒惑城損傷五百將士卻不乏貶損之意。

宮滌塵明白,如今外敵已去,樹大招風的將軍府又成了眾矢之的,而明將軍凱旋而歸後的刻意收斂反被人視為示弱之舉。 管平等人內心深處當然不會輕視將軍府,故意貶低明將軍只是為了試探那些急於在京師立足的新進勢力,只可嘆除了那些欲投靠太子府借題發揮表白忠心者外,連某些隨明將軍南征而歸的軍官亦受其蠱惑,針對明將軍當時的戰略大做抨擊。 在京師之地,對世態炎涼感應尤深。

宮滌塵有心注意水知寒的反應,卻一無所得,“知寒之忍”當真是名符其實。 反倒是鬼失驚面色不善,強忍怒意悶頭飲酒。

忽聽有人道:“我曾聽劉統領詳細說起過熒惑城之戰,明將軍奇襲奏效,殺了泰親王,本應趁敵人軍心大亂之際直搗黃龍,贏得一場大勝。奈何明將軍用兵保守,坐失良機,反被恢復元氣的叛軍合圍,導致五百精銳損失殆盡,慘勝如敗。可見人一旦老了,就不復少年激銳,只知抱殘守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宮滌塵應聲望去,卻是一個四十出頭的漢子,侃侃而談,口沫橫飛,相貌陌生,身材壯實,肌肉虯結,精於橫練外門功夫,不似是朝中官員。 何其狂冷笑一聲,低低傳音入耳:“此人名叫歐陽仁,本來就是個京城中走江湖跑碼頭的小幫派頭領,不知巴結了哪位高官混了個臉熟,竟就敢在這里大放厥詞。 ”

在場不乏精於兵法之人,當知戰場情況千變萬化,遠非這般紙上談兵所能臆測。 但歐陽仁此言一出,堂中卻靜了下來,既無人反駁,亦無人附和。 視線都悄悄移向水知寒。

宮滌塵心頭雪亮,歐陽仁人微言輕,卻敢當眾置疑明將軍的用兵,必是受人指使,多半就是出於太子府的授意。 他不知天高地厚,其餘人可未必似他不識深淺,皆是明哲保身,隔岸觀火。

水知寒望向歐陽仁,面無表情:“想不到歐陽兄對兵法竟有獨到之見。下次若再有戰事,水某必向將軍引薦,好讓歐陽兄大展才能。”眾人聽歐陽仁公然挑釁明將軍的權威,必會惹來將軍府的反擊,誰知不但水知寒如此篤定,就連鬼失驚亦是不言不語,皆是大出意料。

宮滌塵注意到水知寒發話前口唇微動,想是傳音給身邊的鬼失驚。
歐陽仁道:“水總管說笑了,我歐陽仁何德何能,難堪此等大任。其實明將軍用兵雖有可商榷之處,但畢竟戰果輝煌,泰親王伏誅,亂黨如鳥獸散,烏搓國上貢求和,因此亦是瑕不掩瑜。不過話又說回來,南疆一戰,敵我實力懸​​殊,只怕朝中隨便派個大將皆可凱旋而歸吧……”

水知寒微笑:“歐陽兄看得如此通透,想必亦能瞧出如若錫金鐵騎進犯,中原腹背受敵,不免顧此失彼。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此次平叛,功勞最大的不是將軍,而是桑公子。”

桑瞻宇不料水知寒輕描淡寫間就把矛頭轉到了自己身上,暗暗皺眉,連忙道:“小弟不過是適逢其會,水總管言重了。”

歐陽仁笑道:“桑公子自是功高,但水總管只怕是誤會了我的意思。”

“願聞歐陽兄話中深意!”

“聽說明將軍執意令水總管留守京師,若不然,這一場功勞怕也少不了水總管的吧。”

水知寒淡淡道:“原來歐陽兄拐彎抹角說了半天,卻是替水某打抱不平啊。”

歐陽仁一字一句:“水總管雄才大略,本不必屈人之下。”



水知寒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若無歐陽兄指點,水某還當真不明白這其中的關鍵。”他眼望四周,壓低聲音道,“不知歐陽兄是要勸水某造將軍的反,還是造朝廷的反?”

水知寒與明將軍同為邪道宗師,一山難容二虎,隨著水知寒漸漸掌控將軍府大權,兩人之間遲早都會有決裂的一刻,欠缺的只是一個時機。 按歐陽仁的預想,這些挑唆的話原只需點到為止,彼此心照不宣,何承想如今卻被水知寒擺在了檯面上,不由怔住,面色尷尬,不知應該如何接口。

堂中靜聞針落,儘管誰也猜不透水知寒是動了真怒,還是只與歐陽仁開個玩笑,但每一道望向歐陽仁的目光都像是望著一個死人。

太子哈哈大笑:“以往只聽說水總管除了寒浸掌外另有獨門的忍耐之功,如今才知道水總管裝糊塗的本事才是一等一啊。”諸人皆賠笑,水知寒亦笑:“歐陽兄直言無忌,水某佩服,且敬你一杯。”

太子舉杯:“歐陽兄與水總管一唱一和,大演空城計,給席間添色不少,我也敬兩位一杯。”

水知寒笑而不語,飲盡杯中酒,將杯底一翻,目中透射出一道精光罩住歐陽仁。 太子如此說,無疑承認歐陽仁那番話乃是出於他的授意,就算水知寒事後要找歐陽仁麻煩,也得掂量一下後果。

歐陽仁強按心頭惶恐,亦舉杯而飲。 片刻之間,他既得罪了將軍府大總管,亦得到了太子公然的祖護,這一杯酒甘苦的滋昧,唯他自知。

宮滌塵忽開口道:“錫金有怪獸,名曰遂蒙,素以群居,不喜水。每群中僅有一雄性,剛猛,擅獵,餘者皆為雌性,弱小,貪食。雄者為王,雌者為妾。某日山洪暴發,遂蒙群爭先往高處攀爬,卻是毫無秩序,互相踩踏,反倒擠作一團,誰也動彈不得。眼見大禍將至,雄性無奈,自甘伏身於地,任眾妾踩背而登高。群雌得救,雄者溺斃。世人皆贊雄性忠勇,而鄙夷雌性貪生忘義……”

太子冷笑:“宮先生這個故事似乎還未完,最後應該加上一句:然群雌無力覓食,終滅族。”按他的理解,宮滌塵當是把明將軍比做雄性遂蒙,把其餘眾人比做弱小可欺的雌性了。

宮滌塵微笑搖首:“太子多慮了。其實從另外的角度想想,那些雌性遂蒙面臨生死關頭卻無能為力,只能被動地接受拯救,隨後還落上罵名,實是令人同情。 ”

太子麵色稍霽,呵呵一笑:“故事雖短,卻是大有深意啊。”

“依佛道的理解,眾生平等,為了生存而踐踏同類,亦算情有可原,雖不值得效仿,也不應該多加指責。不過嘛……”宮滌塵話鋒一轉,望著歐陽仁緩緩道,“與生存無關,就只是為了些虛名浮利,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毫無凶險的宴席中,就當真令人費解了。”

歐陽仁愣了半晌方才明白過來,氣得直身而起,卻又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一時呆怔原地,臉色陣青陣紅。

何其狂哈哈大笑:“歐陽兄快快坐下吧,人家不過講了一個野獸的故事,你又何必急著對號人座?”

歐陽仁大怒,脫口道:“你放屁……”



何其狂眼神暴閃:“我沒聽清歐陽兄說的話,你不妨再放一遍。”廳中眾人想笑又不敢笑,好一陣沉寂。

歐陽仁觸到何其狂那似冷靜似狂熱的目光,心底陡然一虛,下面的話戛然而止。

桑瞻宇不冷不熱地道:“大堂之中口吐穢言,是否顯得歐陽兄對我這個主人太不尊重了。”宮滌塵公然向歐陽仁發難,也是給了他一個明確無誤的信號,所以言辭上再不客氣。

太子的臉色一變,正欲發作,桌底下袍袖卻被輕輕一拉,會意到管平的眼色,恍然一震,腦中念頭急轉:宮滌塵、何其狂與桑瞻宇同時把矛頭對準了歐陽仁,分明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裡,若僅是浮雲野性漠視堂堂太子的權勢也還罷了,就怕這三人與將軍府暗中已有聯繫,所以才相助水知寒,那可是大大不妙。 一念至此,已至唇邊的話語又吞回肚中,靜觀事變。

歐陽仁原是盼著太子替自己解說幾句,此刻見太子神態冷淡,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心頭不禁一涼。 權衡一番輕重後一橫心,斜睨著桑瞻宇道:“我歐陽仁在江湖上闖蕩多年,對於那些憑真本事打下一片天地的英雄,自然懂得尊重。至於某些僅僅靠著運氣攀龍附鳳的黃口小兒,可不瞧在眼裡。”他知道宮滌塵與何其狂成名已久,多半招惹不起,而桑瞻宇雖得聖上寵幸,但在江湖上卻無半點地位。

堂中霎時鴉雀無聲,歐陽仁話中雖無明確所指,但在場之人都聽得出言外之意,實是迫得桑瞻宇無可退避,卻不知他要如何處理此事? 坊間謠傳平西公子武技不凡,今日或可一開眼界?

桑瞻宇見宮滌塵神情自若,知他應允自己放手一搏,要想在京師立足,正可藉此揚威。 他是御泠堂公認二代弟子中武功最高一人,自是不懼歐陽仁的挑戰。 但太子府公然袒護歐陽仁,傷了他就是與太子結仇……略一躊躇後已有計議,淡然道:“歐陽兄言由心生,就應當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既然瞧不起小弟,大可拒絕小弟的宴請,如今卻又端坐席中,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歐陽仁可不似桑瞻宇那般反應快捷,又有極佳的口才,登時語塞。 他亦不願鬧得不可收拾,放緩聲氣道:"我歐陽仁俗人一個,有時也不得不做些言不由衷的事情,可沒有你平西公子的高風亮節。”

桑瞻宇豈會聽不出歐陽仁的譏諷之意,卻恍若未覺,面不改色道:“方才斥我黃口小兒,如今又讚我高風亮節,歐陽兄可真會說謊啊。”

“哼哼,那又如何?”歐陽仁暗自警惕。

在場之人大多暗覺興奮,按經驗來說交代幾句無關緊要的場面話後,接下來就是當庭對峙、血濺五步。

哪知桑瞻宇呵呵一笑:“不過歐陽兄也無需自責。嘿嘿,據小弟觀察,任何一個王公貴族的晚宴裡都充滿著謊言,你我又豈能例外?”

大家都隨之笑了起來,話已至此,這一場架是打不起來了。

歐陽仁正暗自慶幸,不料桑瞻宇話鋒一轉:“所以,我今天可以原諒你。”桑瞻宇神態肅然,語氣重點停在“今天”之上,彷彿他的“原諒”是一種恩賜,對方完全應該為他的幸運而對此感恩戴德。

這句話似是隱含威脅,又似是給彼此一個台階。 歐陽仁故作不聞,忍氣飲酒,再無言語。 一旁自有和事佬開幾句玩笑,談幾件趣事,引開大家的注意力。 宴會表面上歡聲笑語不休,內裡卻是暗流潛伏。

直到近子時,方才宴罷。 送走太子等一眾賓客,何其狂與駱清幽有意留在最後,力邀宮滌塵夜訪白露院,宮滌塵欣然前往。



曲終人散,僕從打掃殘局,桑瞻宇望著堂中盃盤狼藉,竟覺意興索然,不由輕輕嘆了一口氣。

耳邊忽傳來一個細細的語聲:“桑公​​子正值少年得志、春風得意之時,又何故唉聲嘆氣呢?”

桑瞻宇心頭一驚,這是一個陌生的語音,聲線飄忽,難辨方位。 他偷眼四望,毫不知情的僕人們依舊忙碌不休,除此全無異狀。 不知是何人深夜潛入府中,他正想喝令手下搜索,那聲音又道:“想必這雖是你自己的府邸,卻全無做主人的心態吧。說起來你只不過是宮滌塵的一個棋子,表面上風光,其實與這些僕人又有何分別呢?”

輕輕的語聲雖幾不可聞,卻如一枚重錘撞在桑瞻宇的心頭。

負責警戒的多吉眉頭輕輕皺了一下:“瞻宇,好像有些不對勁。”他性情淳樸無華,卻有一種天生的警覺,對方的傳音之術雖然只針對桑瞻宇一人,他卻已感應到了空氣中輕微的擾動,隱有察覺。

“此處不是說話之地,若是桑公子有興致,不妨移步府外的樹林中。”不速之客說完後再無聲響,亦聽不出夜行人離去時衣袂飄飛之音。

桑瞻宇強按心頭震驚,對多吉笑道:“別疑神疑鬼,剛才是不是多喝了幾杯?”聽他如此說,多吉再無疑慮,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嘻嘻,皇上的御酒還真是好喝啊……”

“我也有些不勝酒力,你在這兒守著,我到外面散步醒灑。”“這麼晚了,會不會不安全?我還是和你一起去吧。”桑瞻宇淡然道:“你最好記住,你的首要任務是聽我的命令,其次才是負責我的安全。”言罷轉身出門。

多吉一時茫然,桑瞻宇雖是讓人看不透心思,難以親近,但從來都是彬彬有禮、態度謙恭,難得說出如此冷冰冰不近人情的話。 他不明所以,只好苦笑搖頭,喃喃道:“看來這酒真不是個好東西……”

桑瞻宇往府外那片樹林走去。 一面暗暗戒備,一面回想方才被那陌生的傳音擾亂了心緒,對多吉說話語氣過重,心中略有些失悔。 自己鎮定功力尚不足,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心情,日後更需慎重。 桑瞻宇在林中徘徊了一炷香的時辰,唯見樹影婆婆,除此再無發現。 不免狐疑起來:莫非只是什麼人跟自己開了一場無傷大雅的玩笑? 他自嘲地苦笑一聲,正想要離開,心頭突生警覺。 低吟的夜鳥與唧唧的蟲聲陡然一停,驀然回首,只見樹尖上一個黑影正隨著飄搖的夜風起伏不定。

對方背朝月光,只看得見朦朧的身影,但卻能感應到一道冰冷的殺氣正鎖定他的面孔,如刀如劍。

“抱歉,剛剛去解決了一件小事,害桑公子久等了。”來人直到肯定桑瞻宇確是孤身赴約後方才開口,那道殺氣亦隨之消散不見。

“朗月清夜,如此良辰美景,多等亦無妨,只要值得。”

來人一躍而下,似笑非笑:“我保證,對於桑公子來說,這是一次絕對值得的會面。”
他的身材並不見得高大,騰躍間也毫無炫目的身法,但在那一剎那,桑瞻宇卻有一種虎狼撲擊而至的可怕感覺,強忍著沒有稍退半步以避鋒芒。
桑瞻宇終於一窺對方真容,樸實的裝扮、平淡的相貌,是那種在人群中一晃而過決不會引起任何注意的人。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他在方才的宴會中曾見過這個人,脫口道:“想不到黃將軍手下竟然藏龍臥虎,有如此人物,倒叫我看走眼了。”那黃天渡本不過是隨明將軍南征的一名偏將,並無顯赫的戰功,但在京中有豪門暗中相助,方得以提拔,做上了城東守將。 而這個深夜約見他的神秘人正是隨黃天渡一同赴宴的一名心腹。

來人微微一怔,隨即不以為意地笑道:“桑公子過目不忘,果是欲成大事者,不枉我苦心約見啊。深夜相約,桑公子必是滿腹疑惑吧。我不但會替你解答,還會告訴你一些藏在你心中多年的疑惑。”
桑瞻宇強自鎮定:“第一個疑惑:你是誰?”

來人悠然一笑:“桑公子只知有宮堂主,不知有簡堂主麼?” 桑瞻宇心中大驚,右手不覺按在劍柄之上:“簡歌!”

來人對桑瞻宇如臨大敵之勢視若不見,抬手在臉上一抹,除下面具,露出那一張能令任何女子動心的面容,正是京師四大公子之一、天下第一美男子、禦泠堂副堂主——簡歌。

桑瞻宇雖從未見過簡歌,但只要一見到這張揉合了男子威武英俊與女子嬌麗秀美的面容,便再無疑惑。 長劍鏘然出鞘,遙指簡歌喉頭,冷冷道:“本堂逆賊,上來受死!”

簡歌面色不變,亦無防範之意,淡然一笑:“第一關,桑公子已過了。”桑瞻宇沉默良久,方才開口:“什麼意思?”

“你若是一言不發,徑直出手,那我也不必來見你了。”桑瞻宇一字一句道:“現在出手也不晚。”但他的目光定在簡歌腰側那柄“悲血”寶劍之上,心頭不由稍稍泛起一絲懼意,若真是不顧一切出手,那劍口之上會不會也沾上自己的鮮血?

外人或許不知簡歌的武功高下,但在御泠堂之中,凡是接觸到本堂最高機密的幾個人都知道:簡歌在御泠堂上一代弟子之中最有天賦,屈人劍法也還罷了,能從最適合防禦的帷幕刀網中悟中犀利的殺招,僅他一人。



簡歌長嘆一聲:“在桑公子的印像中,你我是初次相見吧。其實不然,我坐上青霜令使之位時,曾暗中觀察過每一個堂中弟子。那時你雖還只是個孩子,卻已給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什麼印象?”桑瞻宇不覺應聲相詢,話一出口,才發覺言語的主導權已完全掌握在對方手中。 那張世間罕見的俊美面容或許沒有給簡歌天生的霸氣,卻能不知不覺吸引每個與之接觸者的注意力。

“你是一個天生的不合群者,孤芳自賞,卻又要努力給人謙和的感覺;明白自己的高貴與卓爾不群,卻又不得不混跡於那些碌碌無為的人中間;壓抑不住自己的野心,卻又盡量不讓人發現。我知道禦泠堂對弟子的冷酷訓練,人人自危,但對你來說,最大的問題不是生存,而是如何生存……”寥寥數語,準確地擊中了桑瞻宇的內心,握劍的手已鬆了下來。

簡歌為何能把自己看得如此通透? 他還知道什麼?

“你必會想,我只不過見了你一次,就已覺察了這麼多,那宮滌塵與你相處多時,又豈會不發現你的野心?那麼,他容忍你至今,是為了什麼? ”

桑瞻宇悚然一驚,這一句話道破了他心中的隱憂。

簡歌微笑搖頭:“其實你不必庸人自擾。你隱藏得很好,我能看出來,是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略一停頓,又加重語氣道,“但你也不可掉以輕心,南宮世家的人豈好相與?以宮滌塵的敏銳觀察力,或許早就看透了你​​的內心,只不過你現在還有利用價值,等到鳥盡弓藏之際,才是最應該擔心的時候。 ”

“鳥盡弓藏!”桑瞻宇哈哈大笑起來,他必須反擊,他無法容忍敵人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感覺,“你並不是唯一的那隻鳥兒,宮堂主的目標也不是你所能猜測的。”

“關鍵是,你也不是那唯一的弓。而更大的可能,你只是一支射出去就再也​​無法回頭的箭。”

桑瞻宇再次沉默,垂首思索。

簡歌語出奇峰:“還記得你母親麼?”

桑瞻宇抬頭:“如何?”

“她有沒有告訴你,你的親生父親是誰?”

桑瞻宇不答,面容已不自然地扭曲起來。

簡歌自顧自道:“我專門調查了你的身世。你送回禦泠堂時已有四歲,應該是懂事之時了。就算你母親沒有告訴過你,你自己也能猜出一二吧。”桑瞻宇咬牙道:“不用你挑撥離間。”

簡歌嘿嘿一笑:“並非挑撥離間,只是提醒你一下:四大家族與南宮世家的千年仇恨,可不是那麼容易被化解的。”

桑瞻宇長長噓了一口氣,在他幼年的記憶中,母親提到最多的只有三個人:她的哥哥桑雨鴻、老堂主南宮睿言、四大家族蹁躚樓主花嗅香,或許母親當他年幼無知,才不顧忌自己喃喃的怨語,卻不知那些話是如何影響了他的一生。 等到年紀漸長,儘管無人求證,但那些縈繞於心頭的疑問終於被他逐一確認。 對於他來說,無論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花嗅香還是南宮睿言,無論自己處於禦泠堂還是四大家族之中,全然沒有區別,都令他又愛又恨。 他願意為任何一人、任何一派效命終身,也願意竭一生之力毀滅他們!

這是纏繞他心裡的最大秘密。 所以無論宮滌塵表面上對他再信任,他也永遠處於一種矛盾之中。 在御泠堂長長的歲月中,他做的只是另一個不得不做的人,而直到今晚,真正的自己方才被簡歌重新喚醒。 簡歌一任桑瞻宇沉默著,他知道只有引發那些痛苦的回憶,才更容易做出深刻的反思。

不知過了多久,桑瞻宇漸漸恢復過來:“你想怎麼樣?”

簡歌的回答只有兩個字:“合作!”

桑瞻宇冷冷一笑:“與你合作對我來說又有什麼好處?相比聽命於宮堂主,亦無非是換了一個主人,同樣的提心吊膽。”

“桑公子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宮滌塵掌握著你的身世,足以讓你在御泠堂身敗名裂。而我卻無法以此來要挾你,這就是最大的不同。所以……”

簡歌泰然一笑,“與我合作的最大好處是:你不是弓、也不是箭,而是那引弓之人。對於四大家族和禦泠堂來說,毀滅還是化解千年恩怨,都由你來選擇。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我還可以幫助你完成你的野心,開創新的天地。”

簡歌的話讓桑瞻宇怦然心動,儘管他一直視之為平生大敵之一,但也不得不承認:不管他從前對簡歌有何看法,不管他是一個君子或小人,他都是一個魅力十足的人。

桑瞻宇猶豫良久,終下決斷,緩緩抬起掌:“我答應你。”

簡歌俊秀的面容上露出一絲似真誠似陰冷、令人難辨真偽的微笑,與桑瞻宇三擊而誓:“ 這只是目前形勢下有利於彼此的暫時盟約。請相信,你我都期待著你羽翼成熟之際,反悔的那一天。”

桑瞻宇笑了,這是一個危險的盟友,也是一個能夠讓他真正做回自己、放任野心的敵人。

至少,他無需躲藏!



“既然訂下盟約,就需要有利於彼此的條件。我在黃天渡門下只是從權之計,不日即將離京,在此之前,我已對你有相應的安排。想在京師生存,首先要有一定的勢力,才能得到與之相對應的聲望,我會讓我以前在京師的眼線逐漸投靠平西府,除此之外,桑公子……嘿嘿,我年長幾歲,也不與你客氣,桑兄弟還有什麼特別的要求麼?”

桑瞻宇心中暗忖:簡歌既對此早有安排,那麼今日相約之前他就已肯定了自己一定會同意與他合作。 一念至此,不免略生反感,不冷不熱地道:“簡公子最好還是不要改了稱呼,免得叫順了口,在外人面前露出馬腳。”

簡歌眼中閃過一絲寒光,桑瞻宇並不盲從的態度表明他不是一個可以輕易被控制的人,兩人之間似敵似友的盟約實是對雙方的一種考驗。 只不過,形諸於色也同樣說明他的稚嫩:“桑公子說得對,你我的關係一旦暴露,宮滌塵決不會放過你,千萬馬虎不得。”這是提醒,也是隱含的威脅。 桑瞻宇略一思索:“要想不暴露身份投靠黃天渡,簡公子想必也費了不少心,目的就只是藉今日之宴認識我麼?”

“這只是目的之一。你來京師時日尚短,大概不明白京師的宴會其實都是一個個設好的局,每個人都懷著不同的心態參與其中,只要靜心觀察,你就會得到平時無法獲得的信息。”

桑瞻宇大生同感,故作謙遜道:“小弟初出​​茅廬,還望多加指點。不知簡公子今日​​所得可否與小弟分享一二?”

“首先,這次宴會最主要的目標是太子對將軍府的一次試探,確切地說,是對水知寒的一次試探。”

“只可惜水總管忍耐之功天下皆知,誰也看不出他的心意。”“嘿嘿,你們都只看到他裝糊塗,卻不想想水知寒什麼樣的人,恐怕早就對太子的目的有所察覺,真正人局之人還不一定是誰呢。”桑瞻宇一怔,回想宴會上的情形,恍然有悟:“不錯,水總管回答歐陽仁的那幾句話細細思量之下,大不尋常。”

“歐陽仁的問題本就愚蠢,而水知寒卻奉上了更加愚蠢的答案。焉知這不是他對在場之人的一次試探?”

桑瞻宇略有不解:“水總管是在試探誰敢反對太子麼?”

“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在試探太子的反應。當他威脅歐陽仁的時候,太子的公然袒護就是一種回答。正面對抗水知寒,會進一步激化與將軍府的矛盾,而棄車保帥,則會令投奔他的人齒冷,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我曾在太子府中多年,深知他可不像他老子一樣糊塗,他的答案今日未必是最佳,但以後總會產生效果。若非宮滌塵橫加插手,這場好戲究竟會如何收場才是耐人尋味啊。”

“如果太子與將軍府到了勢成水火的那一天,簡公子看好誰?”簡歌面上流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如果你想有一天凌駕於這兩方勢力之上,那就努力不要讓他們到真正對決的那一天。這是我對你的忠告,真正聰明的漁夫,會讓鷸蚌都為自己所用。”

桑瞻宇心中一動,第一次感覺到這個近乎與虎謀皮的盟約對自己亦並非壞事。 簡歌瞧出他的心思,肅容道:“要真正體會到這一點,桑公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那麼,我對你有何用處?不妨說出你的條件吧。”

“第一,我需要你替我找一個精通遷繁盤的人。”桑瞻宇首先想到了白瑪,禦泠堂二代弟子中,她的武功、智謀皆不足道,但對遷繁盤的操縱手法無人能及:“我有一個人選,但未必可靠,而且,可能腦子還有些問題……”

簡歌大笑:“那才最好不過。我不喜歡殺人,事後滅口能免就免。”

桑瞻宇已猜到遷繁盤必是與青霜令有關,卻想不透其中關鍵。 簡歌續道:“我希望桑公子做的第二件事有些麻煩。”

“但講無妨,我盡力而為。”

“桑公子可去過南宮世家家宅的內堂?”

“只去過一次。”

“在那堂中掛著一幅詩,你可見過?”

“舉筋明朝露,勝如年少。白馬封侯骨,塵壓眉峰……下面的有些想不起來了……這首詩有什麼特別的麼?”

事實上桑瞻宇對那首詩印像很深,因為這意義晦澀的詩出現在南宮世家的內宅之中決不尋常,所以早就記了下來。 只是聽出簡歌語氣中不自覺流露出的熱切,有意隱瞞。

“這首詩最特別之處,在於它沒有一個重複的字。我需要你不露聲色地打探這首詩還有沒有其他的排列方式。”



桑瞻宇暗忖:詩詞之中除了一些語氣詞外,向來少有重字,原也不足為奇,簡歌為何要刻意強調這一點? 想到他方才提及遷繁盤,已隱有所悟,看來這一切都與青霜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他心中念頭急轉,面上反而露出難色:“此事恐怕只能向宮堂主打聽,如若這首詩果然特別,只怕我一提及就會被他發覺。”

“我知道此事難度極大,你量力而行。我對桑公子的要求目前只此兩件事。另外提醒一句,要想在京師發展勢力,除了吸收新人,還有一些人需要注意。比如當年的刑部總管洪修羅……”

“洪修羅?他不是已在獄中了麼?”

“不然。據我所知,洪修羅早已被偷偷放出,目前正替皇上暗中監視京師各派勢力的動向。不過,他自知皇上對他只是一時利用,絕無真正的信任,像他這種曾經風光無限之人,怎會甘心永難見天光?明知希望渺茫,卻依然藏有東山再起的野心,正好可被你所用。”

桑瞻宇心有所動,拱手稱謝:“多謝簡公子指點,小弟受教了。”

遙遙傳來二更梆響,簡歌望望天色:“駱清幽雖然故意表現出對宮滌塵的好感,但為避嫌,即便有何其狂相陪也決不會留他夜宿白露院,只怕快回來了,你也回去吧,免得令人生疑。近期我們不會再見面,不日將陸續有人投靠平西府做清客,將會​​接連帶來我們的下一步計劃……”

“我如何辨認來者是你的人?”

“嗯,容我想想,就以'寒魂謝'三字做為暗號吧。”

“寒魂謝!詞雖古怪,又頗有韻味。”

“嘿嘿,妙手偶得,叫桑公子見笑了。說實話,這三個字有關我過去某次深刻的經歷,且看你能否猜出其中深意。”

那一剎,桑瞻宇腦中閃過一道靈光。 以他對簡歌的了解,他不是多說廢話的人,更不是一個喜歡提及自己過去的人。 方才讓自己做的兩件事固然事出有因,但多半只是個幌子,而“寒魂謝”這個古怪的詞,才是簡歌今晚的真正目的。

他面上不動聲色:“簡公子果然是個雅人,容我慢慢回味吧。”簡歌炯然的目光從桑瞻宇臉上收回,他能肯定桑瞻宇之前從未聽說過這三個字,這也越發讓他相信包括那句“諸神誡”都必是青霜令上的原話,只是無從猜測真正的意思。

桑瞻宇忽道:“今年九九重陽之際,簡公子是否會去揚州一行?”

簡歌微怔:“這個消息你是從何處得到的?”

“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曾偶爾聽宮堂主提及重陽之時欲去揚州,同行的似乎還有凌霄公子何其狂,恐怕與簡公子有關。”

簡歌見桑瞻宇態度略有些猶豫,立知究竟,冷笑道:“看來宮滌塵對桑公子也並非完全信任啊。”

桑瞻宇面色微變:​​“此事原本與我無關,自然不會多打聽,不過是好意提醒簡公子一聲罷了。”事實上宮滌塵從未對他提過此事,只是從多吉那裡套出些口風,不甚了解,有些芥蒂,所以才向簡歌求證。

簡歌此去揚州乃是與裂空幫幫主夏天雷訂好的約定,極少人得知,暗忖難道夏天雷極信任的人之中藏有宮滌塵的奸細? 他明白桑瞻宇所知不多,再問無益,而且已成功地在他心中播下了懷疑的種子,無需再多言。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忽恭身施禮。

桑瞻宇一怔:“簡公子何故如此?”

“揚州勢在必行,縱然宮滌塵與何其狂聯手,亦難阻我大事。而桑公子能把如此機密之事相告,足見結盟的誠意。更何況……”

簡歌臉上浮現出莫測高深的笑意,放低聲線道,“引開了宮滌塵,又走了一個喜歡多管閒事的何其狂,才正好讓桑公子在京師大展抱負,可莫要辜負了我的一番苦心。”

在這燥熱的七月之夜,桑瞻宇心頭卻浮上一絲凜冽的寒意。 莫非簡歌是故意把這消息不露痕跡地傳到宮滌塵與何其狂耳中,而且毫無令人懷疑的破綻。 若自己的猜想屬實,此人心計之深,實是可嘆可懼。 簡歌重將面具戴上,又化作平平無奇的模樣,轉身欲走。

“最後還有一事,請簡公子坦誠相告。”桑瞻宇終於按不住勾留於心間的疑問,手指悲血佩劍,“見我之前,你可與人動武了麼?”

“問得好。若是桑公子沒有這洞若觀火的眼力,我也不必多此一舉了。”簡歌淡淡道,“宴間你既然告訴那歐陽仁'今天'原諒了他,子時一過就另當別論,我只是替你做了你應該做的事而已。”

桑瞻宇心驚更甚,憑心而問,他雖隱有殺歐陽仁立威之心,卻知那並不明智,樹大招風,鋒芒畢露的人在京師實難長久,除非你有將軍府那樣的實力。 所以,席間的話只是一種不會實現的威脅。 想不到簡歌卻當真殺了歐陽仁,這到底是替自己幫忙,還是有意陷害自己呢? 他冷冷道:“簡公子不是說不喜歡殺人麼?”

簡歌聳聳肩:“大丈夫欲成大事,不得不為。桑公子無需多慮,表面上殺此人於你有弊無利,但按當時的情形,水知寒、何其狂都有可能殺他,歐陽仁的死只引起眾人的猜測,而他們的懷疑將會在無形中為你推波助瀾。神通廣大又捉摸不透,這就是你在京師立足的起點。”隨著淡若輕風的笑聲,簡歌閃入林深之處,再也不見蹤跡。

在府外的一道幽暗的小巷邊,桑瞻宇看到了歐陽仁的屍體。 劍入眉心,一招致命。 已近凝結的熱血,在夏夜裡瀰漫起淡淡的霧氣。

不知怎麼,回想簡歌可怕而有效的種種手段,他的心情也一如那淡淡的血霧,雖然腥味難忍,卻又帶著一絲嗜殺後的興奮。

桑瞻宇笑了,朗聲長吟:“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返身入府。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8:59 PM

第二十六章 戲假情真

迎仙酒樓名字氣派,其實只是一家小小的酒店,在諾城亦只算是二流。 老闆娘阿妙斜倚在櫃檯前,饒有興味地看著小店角落裡那二男一女。 小店裡只有這三個客人,衣著光鮮,出手闊綽,點了一大桌的菜,還要了一壇酒。 年少多金、意氣飛揚,只怕若非富貴人家的少爺小姐,就是闖蕩江湖的少俠。

兩位男子年紀相仿,皆是二十出頭,藍衫者虎頭虎腦,一張娃娃臉上總是露著一絲笑容,但神情言語上卻顯得十分老成;黃衣人恰好與之相反,高大健壯的身材,生氣勃勃的清俊面容,原本應當是位陽光少年,臉上卻偏偏帶著一副苦相,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

從一進店起,黃衣少年就對白衣少女大獻殷勤,卻總是被禮貌而冷淡地拒絕,他心高氣傲,在佳人面前連連受挫,不免沮喪;而藍衣少年則負責善後,或笑呵呵地開句玩笑,或巧妙地轉開話題,以免尷尬。 即便阿妙見慣了天南海北各式各樣的客人,在這樣一個無聊的午後,仍對這三位少年男女的心理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正胡思亂想間,只聽店小二陳四的聲音響起:“客官請進。敝店雖小,卻有自家的風味,京城的名菜我們做不出來,小店招牌的山珍野味御廚們亦是莫可奈何。不知客官想要點什麼?”這還是專門請劉秀才寫下讓陳四背誦好的台詞,雖然略顯誇張,卻足可引人注意。

來人卻是良久不語。 阿妙還道對方未聽懂陳四的背誦,抬首望去,卻見是一個青衣男子,衣衫破舊,頭髮蓬亂,胡茬滿面,瞧不出本來面目。 阿妙心中不由暗罵陳四:真是個呆子,對這樣一個叫花子,你給他幾枚銅錢不就行了,用得著背台詞麼?

那青衣男子目光鎖定小店一角,似痴似愣。 阿妙只道他乍見到那少女的絕世容顏,一時驚艷得說不出話來,但隨即見他眼神略轉,望向那兩名少年男子,嘴角微牽,從滿面的胡茬中擠出一抹笑容來,啞聲道:“不要什麼山珍野味,給我一碗麵就好了。”大步入店就坐。 即使被亂發與胡茬遮住大半張臉,遇人無數的阿妙依然能觀察得出,青衣人那一笑是沒有任何虛偽客套、發自於內心的笑容,真誠坦蕩。 那青衣人原本形跡落泊,令人欲側目繞行,竟因這一笑而陡然變得令人願意親近起來。 與此同時,阿妙注意到他雖是不修邊幅,但衣衫、袖口、皮膚都是乾淨而清爽的,與普通的乞丐決不相同,提步間隱露出衫下的劍鞘,心知有異。 那蓬亂的發、糾纏的須到底是緣於久經滄桑的潦倒不堪,還是一種改名換貌掩人耳目的方式?

那白衣少女乍然見到那青衣人,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垂首皺眉,似是想到了什麼,隨即又疑惑地盯了青衣人一眼,正觸到對方炯然的目光。

在阿妙的感覺中,兩人視線相碰的剎那,小店中的陽光彷彿一下子黯了下來,空氣中似驀然騰躍起一道看不見的火花。 少女怔了片刻,別開頭去,臉上隱隱泛起紅潮。

青衣人拿起一雙筷子,長長吸了一口氣,閉目坐定。 好像除了那碗麵,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他等待。

黃衣少年見少女若有所思的模樣,輕點桌邊:“清妹在想什麼?快吃吧,菜都要涼了。”

少女如夢初醒,提筷挾菜,再也不望那青衣人一眼。

這白衣少女正是水柔清。 那日剛剛與宮滌塵訂下共同對付簡歌的盟約,卻萬萬沒有想到,隨後何其狂不但揭開了宮滌塵真實身份乃是南宮世家之女南宮滌塵,而宮滌塵更是直言自己就是御泠堂的堂主。 水柔清深知簡歌的厲害,自己一個人勢單力薄,實難如願報仇,所以才不得不依靠外部的力量。

可是,四大家族與禦泠堂為了天后傳人相爭近千年,雙方死傷甚眾,可謂仇深似海。 作為四大家族的嫡系弟子,她又怎能與世仇結成聯盟? 但,父親莫斂鋒與母親水秀都因簡歌而死,雙親的血海深仇不能不報,什麼江湖道義、門派之爭都已顧不上。

因此,水柔清仍在心中說服了自己與門中死敵結成了聯盟,這固然有何其**手的原因,最關鍵還是在於她對宮滌塵一直有好感,四年前在那間刻有“佛”字的竹屋裡,儘管她沒有接受宮滌塵對她的勸告,但內心深處依然深感其情,而對方坦誠身份也讓她略略釋懷。

於是,她不但認同了這次結盟,而且把那神秘的“大好人”所說簡歌九九重陽之際將會出現在揚州的消息亦如實相告。

這個意外的消息引起了宮滌塵的警覺,當下與何其狂商定先處理好京師之事,隨後同去揚州。 而水柔清則先回一趟鳴佩峰,屆時再與宮、何兩人於揚州會合。

鳴佩峰乃是景、花、水、物四大家族的總部,五年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行道大會之上,青霜令使簡歌率禦泠堂數名死士在離望崖前設下殘酷賭局,身為溫柔鄉劍關關主的莫斂鋒因此當場自盡,水柔清此次回去是希望在手刃仇人之前再去父親靈前拜祭。

一別四年,鳴佩鋒景物依舊。 水柔清自小在這裡生活,四大家族中人皆知她雙親俱亡,憐她孤苦,對她猶如親人。 昔日的小伙伴亦各自成長起來,成為四大家族中新一代的青年俊才,其中那藍衣少年名喚段成,乃是英雄家外姓傳人,而黃衣少年景明彥則是點晴閣中頗具天份的二代弟子。

此次聽說水柔清欲去揚州,便自告奮勇陪她前往,水柔清本是堅決不允,但景明彥不知用什麼法子說動了四大家族盟主景成像,又拉上了最與水柔清談得來的段成作陪,惜於家族之令,水柔清才不得不接受這兩位同伴,一路上自然少不了對景明彥挑三揀四,發些小脾氣。 奈何景明彥身懷點睛閣“浩然正氣”之功,涵養功夫世人難及,脾氣照單全收,深情依舊不改,當真令她一籌莫展。

景明彥沒話找話:“此地離應天府不遠,金陵城可是個好地方,我們不如順道去那裡玩兩天,清妹意下如何?”

水柔清頭也不抬:“你們兩個去好了,我直接去揚州。”景明彥嘿嘿一笑:“既然三個人一起出來,就應該同甘共苦,哪有拋下你自個去玩的道理? ”

“我是小女子,可不懂你們大男人的道理。既然我甩不掉你,那就拜託你拋下我吧。”

景明彥平日亦頗有口才,但遇上這個蠻橫起來不講道理不講情面的小師妹可當真束手無策,一時啞然,求助似的望向段成:“段老三你給評評理,我又說什麼話得罪清妹了?”

段成笑著捶一下景明彥的肩膀:“你小子口不擇言,卻還不知錯在何處?我問你,金陵城最有名的地方是哪裡?秦淮河啊,莫忘了那裡可多是些青樓,這種地方如何能帶清妹去?還不快快自罰。”景明彥連聲道歉,連飲了三杯。

水柔清對段成的態度可不比對景明彥,聽他信口開河地解釋,只是苦笑一下,也不反駁。

段成輕咳一聲:“反正到揚州只有兩天的路程了,雖說比不上金陵的繁華,亦是一個好去處,那時我們再好好遊玩。”水柔清一撇嘴:“我們可是有言在先,到了揚州必須分開行動。若不然,我現在就走。”

“清妹別動氣。你去揚州到底是為了何事?這一路上怎麼問你也不說,景大伯交代我們一定要保護你的安全,若是出了事情可擔不起責任,就算一定要分開行動,總也須讓我們心中有個數吧。”忽聽鄰座那青衣人喃喃道:“若非探親訪友,那就是尋仇了。”似是自言自語,音量卻足夠三人聽得清楚。

水柔清被青衣人有意無意說中心事,腦中靈光乍現,忍不住又偷偷瞅了他一眼,旋即移開視線。 與禦泠堂主宮滌塵結盟是四大家族之大忌,她自不會對人講,含混道:“是不是只要我說出原因,你們就保證不跟著我?”

景明彥呵呵一笑:“算來差不多到揚州時就是中秋佳節之時了,至少也要過了節再商量。”

水柔清聽到景明彥的聲音就沒好氣,白他一眼:“我約好了人一同過中秋,可管不了你們。”

“啊?這人是誰?是男是女?”

“哼,偏偏不告訴你……”

水柔清見景明彥臉色惶急,知他必是誤會自己另有相好,索性編個謊讓他死心,​​“告訴你也無妨,是個我喜歡的人。”
景明彥面如死灰,勉強道:“你不是說在揚州沒朋友麼?”

水柔清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更是振振有詞:“他又不是揚州人,我們約好中秋在那裡見面。”

段成多個心眼,疑惑道:“清妹既然有了意中人,我們做兄長的也應該見見啊,也好幫你參考一下。何況臨行前梳姨特意囑咐過我,江湖險惡,你一個小姑娘在外,可莫要被壞人騙了……”

他口中的梳姨便是溫柔鄉主水柔梳,四大家族弟子行事神秘,外出時嚴禁透露本門機密,所以如此稱呼。

水柔清懶得與他們糾纏:“我且問你,梳姨是我什麼人?”

“她不是你堂姐麼?”

“嘿嘿,那我也算是你們的長輩了,還一天到晚'清妹清妹'地叫,自稱什麼兄長。再囉唆我可要家法伺候了……”

“啊!”這下段成也沒詞了。 按鳴佩峰上不成文的規矩,幾位門主皆算做同輩,而門下弟子之間的交往則以年齡為憑,以免混亂。 所以平日水柔清對段成、景明彥等人皆以兄長相稱,但此刻突然強詞奪理,段成當著外人的面又不能與她認真理論,實在是哭笑不得。

那青衣人聽得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

景明彥對水柔清的話半信半疑,正沒好氣,聽那青衣人一再打岔,按捺不住,大喝一聲:“偷聽別人說話,算什麼道理?”

青衣人頭也未抬,不緊不慢地吃著面,只是微微一聳肩:“你們說得那麼大聲,實難過耳不聞。”

景明彥怒道:“你若是不懂江湖規矩,我今天就教教你。”

段成連忙拉住他,對青衣人一拱手:“我們胡亂談論些家事,倒叫前輩見笑了。”他行事穩重,早發覺青衣人形跡異常,雖瞧不清面容,但發須久未修理,聲音低沉暗啞,多半是江湖中游戲風塵的前輩高人。

“噗”一聲,青衣人聽到“前輩”兩字,口中的面噴將出來,大叫一聲:“伙計,這面太淡了,多加些鹽。”

景明彥心火糾結,只當那青衣人有意如此,冷冷道:“找店家撒氣算什麼本事?”

老闆娘阿妙見客人間欲起爭執,連忙親自端來鹽罐,又加了一小碟牛肉:“客官息怒,小店的面不合口味,這盤牛肉算是賠罪啦。”

青衣人點頭致謝,段成趁機轉移話題:“老闆娘,我們初來乍到,這諾城可有什麼好去處,不妨介紹一下。”

阿妙笑道:“諾城山水雖好,在江南也屬平常。唯有城西有塊毀諾石,算是一景,也是有些江湖典故的。”

“毀諾石?這名字好生古怪。”

“若是客官們有空閒,我就給你們講講。”

三人皆是少年心性,被阿妙的話引起興趣,渾忘了方才的鬥氣,紛紛催她講述。

“諾城原本不叫諾城,而是叫做千金鎮。這'千金'可不是哪個大戶人家養的小姐,而是一諾千金的意思。話說很久以前,千金鎮還只是一個小小的村落,也沒有如今這樣大的規模,小村的百姓們就以耕地為生。漸漸地,就有兩戶人家興旺起來,各自買下大片的耕地,而小村其他的居民就只好租他們的地來耕種為生。起初還相安無事,日子一久,劉家與范家為了爭奪佃農與土地,便生出不少事端,表面上還算和氣,暗地裡已結下了深​​仇。”

“且說這劉家公子與范家公子都不過十二三歲,本也是從小在一起的玩伴,隨著兩家交惡,也成了冤家對頭,兩人功夫不相上下,動起手來,誰也沒占得便宜。兩人互不服氣,便指著村西一塊大石立下誓言,相約出門拜師學藝,十年後再回到此處一決高下,勝者獨占千金鎮,敗者離鄉遠走,永不歸來。

“十年後,劉公子與範公子果然如約而至,一人腰佩長劍,一人背負大刀,皆是一派俠士風範。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當著全鎮百姓的面,兩位公子攜手長笑,一刀一劍劈在那方大石之上,刀劍俱斷,石上也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兩人拜上父母,言明必奉雙親終老,卻將自家地契歸還佃戶,昔日的諾言就此作廢!

“原來他二人在這十年裡游歷江湖,眼界寬了,心胸自也闊了,知曉天下之大,就再不是千金鎮中的井底之蛙,豈會把這小小的恩怨放在心裡?何況本就是幼時玩伴,又何必手足相殘?

““為紀念此事,那方大石便喚做毀諾石,成為了本鎮的一個典故。 再後來小鎮興旺了,也就以諾城為名。 直到如今,劉家與范家都是城中極受人尊敬的世家。 ”

阿妙講罷,小店內好一陣寂靜。 雖然沒說出什麼大道理,但卻有一種特別的情緒在每個人的心中激盪著。

阿妙道:“諸位客官都是見過世面的,聽多了江湖上的逸聞趣事,這些鄉村野事或不入人耳,權作一笑吧。”

青衣人緩緩道:“老闆娘的故事很好。'輕生死、重承諾'是每一個江湖人都明白的道理,但真正能夠放下的,才是大英雄。”他的話說出了三位少年的心聲,口中不言,卻暗自點頭。

段成道:“我也想起了類似的一件往事,卻是與清妹有關。”“與我有關?什麼事?”水柔清一時錯愕,沒計較“清妹”的稱呼。

段成面上浮起微笑:“還記得那年在船上下棋之事麼?你和那小子不也賭咒發誓說什麼'一輩子聽對方號令',可到了最後,卻又各自相讓,下成了平手。依此來看,清妹雖是女流,亦算是一位大英雄啊。”

水柔清方知段成說得是那年帶著許驚弦去鳴佩峰療傷的情形,心頭好一陣恍惚,不由又望了那青衣人一眼。 原來方才她乍見青衣人時,竟忽覺對方眼神十分熟悉,蒙隴中驀然想起了許驚弦,再定睛一看,外貌卻全然不同,何況那“小鬼頭”比自己還小兩歲,斷無可能是眼前之人。

莫斂鋒與水秀之死皆與許驚弦脫不開干係,那時水柔清傷心之餘把一腔怒火都發洩在他身上,渾若仇人一般。 事後想起,亦知不應當。 說來也奇,一晃四年不見,反倒多次在夜深人靜之時想起與他涪陵初遇、困龍山莊脫圍、須閒號上爭棋等種種往事……一切都歷歷在目。 或許因為許驚弦已成為她與冥冥之中父母的最後一根連線,就如同是她在世上的最後一個親人。 這種微妙的心理,連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一旁的景明彥摸不著頭腦,急得連連發問。 段成笑道:“走吧,先去看看那毀諾石,待有空慢慢告訴你。”


水柔清冷聲道:“敢告訴他,便與你絕交。”推開碗筷,徑直起身離開,經過那青衣人身邊時腳步略停了停,卻什麼話也沒有說。

段成對景明彥無奈搖頭,結賬後一同去了。

水柔清一行三人來到城西,果有一方大石端然聳立,方圓近丈,其上兩道刻痕,深達尺半。 石前尚有一碑,以硃砂寫著“毀諾石”三個字。 段成咋舌道:“本還以為這'毀諾石'只是塊普通的石頭,想不到竟如此巨大。”

水柔清凝視著那兩道刻痕:“不知那姓劉、姓范的兩位前輩是何方神聖,竟然內力強勁至斯,鬼斧神工,亦不過如此。”

景明彥笑道:“我看這痕跡不像刀、劍所留,倒似是斧鑿。多半是當地人用以招攬遊客編出的故事。”

水柔清瞪他一眼:“你做不到,怎知別人做不到?”

景明彥不服:“不信你可以問問段老三,就算物師伯盡全力出手,怕也難有如此效果吧。”他口中所指乃是段成的授業恩師、英雄家家主物天成,一身“氣貫霹靂功”霸道無比,冠絕四大家族。

段成亦有同感,卻不便當面反駁水柔清,含混道:“江湖上傳說有許多,真真假假,倒也不必深究。”

“那也未必,或許那劉、範兩位大俠都有削鐵如泥的寶刃。”景明彥嘿然道:“真寶刃在手,拿來劈石頭?徒損利器罷了。”水柔清扁扁嘴:“小氣鬼。”

“你說什麼?”

水柔清絲毫不讓:“我說你是個小氣鬼,自然捨不得用寶刀利劍劈石頭。”

景明彥雙目噴火,大喝道:“水柔清,這一路上我已經忍你很久了,再要得寸進尺,我可對你不客氣。”若是平時,他對水柔清的冷嘲熱諷必是充耳不聞,免起爭端,但今日聽她說什麼中秋與人相約之事,雖不辨真假,心裡卻像堵著一塊大石,再也按捺不住。

水柔清雙手插腰,滿臉不屑:“喲,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不客氣?” 段成瞧出事態不對,連忙上前隔開兩人:“清妹只是開個玩笑,明彥何必當真?”又轉頭勸水柔清,“明彥家傳掌法,從不用什麼兵器,你如此指責他豈不是無中生有?”

“哈哈哈……”一陣怪笑傳來,“你們這三個小娃娃胡說八道,全都該打屁股。”

三人尋聲望去,大石上不知何時已躺臥著一人,高高架起雙腿,狀極悠閒,儼然正是小店中那青衣怪客,他明明已吃飽喝足,面色卻偏偏更顯蠟黃,更增憔悴滄桑之感。

景明彥本自後悔與水柔清反目,聽了段成的勸說正尋思如何緩和,突見那青衣人,頓如火上澆油,一口惡氣全發在他身上:“你陰魂不散地跟著我們,必有圖謀,待小爺擒下細細拷問。”話未說完,已躍上大石,看似是立足不穩,身體傾斜欲倒,右掌虛扶,朝那青衣人的面門上按去。 這一招乃是“醉歡掌”中的“花間淺酌”,乍看腳步虛浮,恍若醉漢手足亂舞,其中卻隱含極利害的殺招。

“哎呀,這位小兄弟的火氣也戒大了些……”青衣人似是措手不及,口中驚叫,就地一滾,狀雖狼狽,景明彥這一招卻也按在了空處。 “花間淺酌”一招三式,後招連綿不絕,“扶技”無功,第二式“攀花”已趁勢發出。 景明彥身法微沉,化掌為鑿,五指關節伸縮不定,曲突如刺,釘向青衣人胸口。

也不見那青衣人如何發力,身體平平移開二尺,險險閃開這一鑿。 第三式“敬杯”本應以變鑿為爪,扣向對方的咽喉。 奈何青衣人躺臥於地,景明彥只得稍加變化,指如鐵鉤,若持酒杯,往他右小腿上抓去。 青衣人不及起身,手掌在石上連點數記,身形滴溜溜亂轉,這一抓再度擊空。 景明彥招法用盡,本應退守,但見青衣人脅下露出破綻,出於習武之人的本能,不假思索,斜跨半步,俯身一掌拍下。

青衣人驀然以手代足,倒立而起,雖然巧妙避過這一掌,但已是全身空門大露,景明彥連擊無功,被青衣人惹得怒火中燒,鼓起最後餘力,一拳直搗對方心窩。 方一出拳,眼角余光卻瞅到青衣人撩起的右足猶若無骨般在空中劃個圈子,反瑞向自家胸膛,看那勢道,拳未及身之際腿已先至。 景明彥是藝成之後初次下山,儘管實戰經驗不足,但出身名門,反應快捷,百忙中收拳檔在胸口,與青衣人那一腳接個正著。 “砰”的一聲悶響,景明彥數度變化之下中氣已然不濟,青衣人卻是蓄力反擊,此消彼長之下,景明彥但覺一股大力直撞而來,自己“浩然正氣”的護體神功全然抵擋不住,只得疾速倒飛而回,落於石下。 雖未受傷,但情形彷彿被青衣人一腳震飛,已然輸了一招。

景明彥羞怒交加,正待再度衝上,肩頭一沉,已被段成按住。

電光火石般的交手不過瞬間之事,段成瞧得真切,起初青衣人似乎猝不及防,手忙腳亂,全無章法,卻每每於間不容髮之際化解險情,直激得景明彥心浮氣躁之時方才突施反擊。 最後那巧妙的一腳不似胡打亂撞,倒似是蓄勢良久,莫非前面看似狼狽的閃躲騰挪皆是誘敵之招? 更可怕的是,其人武功絲毫不依常法,信手拈來,根本瞧不出路數,實是平生僅見。

段成遍數自己所知的​​江湖高手,全無頭緒,想必是隱姓埋名的前輩,不敢怠慢,恭敬道:“我這兄弟性格急躁,得罪之處,還請海涵。還不知前輩高姓大名,有何指教?”

青衣人大喇喇地在石上盤膝而坐:“老夫林閒,樹林之林,悠閒之閒,本就是個不理浮雲野事的山林閒人二見你們三個娃娃鬧得太不像話,才忍不住出來說兩句。”

誰也沒聽說過這個多不見經傳的名字。 看他本是衣衫破舊,容貌憔悴,渾如乞丐,此際端然正坐,倒頗有些宗師之風,猜測多半是化名。 水柔清眼睛一亮,不驚反喜,這個神秘怪人無聲無息地現身與詭異的武功正好印證了她心中某種猜測,萊然一笑:“我們怎麼胡鬧了?林前輩你可要一五一十地說出個道理才行。”

林閒嘿嘿一笑,拍拍身下的毀諾石:“老闆娘講的故事大家都聽了,這等傳說本就有些誇張,原也不必深究真假,只須能在每個江湖好漢的心中激起一股熱血就好,可你們這三個不懂事的小娃娃卻偏偏要分個子丑寅卯出來,打擾老夫的清淨也還罷了,劉大俠與範大俠泉下有知,聽到你們把他們不計前嫌笑泯恩仇的義舉當做村戶販夫間的胡鬧,豈不再氣死一次?”

“大叔說得好,我本就是這意思……”水柔清一指景明彥,“都怪他處處與我作對,非要較真。”

景明彥看那林閒口口聲聲“小娃娃”,一副老氣橫秋、倚老賣老的模樣,早就心頭有氣,再聽水柔清把他稱呼得如此熱絡,渾把自己當成了外人,更是怒火暗熾,還不待張口分辯,段成一拱手:“多謝前輩金玉良言,晚輩們有事在身,這便告辭了。日後若有緣,再聆教誨。”

林閒伸個懶腰:“不知三個小娃娃要去什麼地方啊?”

段成微微一愣,林閒剛才在小店中分明把三人的對話聽得真切,如此明知故問,必有緣故。 正沉吟著,水柔清已接口道:“我們去揚州。”“這可巧了,老夫恰恰也欲往揚州一行,不如同路。”

段成與景明彥面面相覷,以此看來,林閒突然現身於毀諾石上絕非湊巧,或許小店中的相遇就已早有預謀,他到底有何意圖? 水柔清眼珠一轉,笑道:“如此最好不過,若是這兩個小子惹我氣悶,便只和大叔說話。”

段成暗暗著急,水柔清怕是不懂江湖凶險,一心只想擺脫景明彥的糾纏,隨口便應允了林閒。 此人武功既高,行事正邪難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實不願與之同行。 當下搶先道:“我們這一路上游山玩水,四處停留,在一起怕有諸多不便,就不多打擾了。”

景明彥拉著水、段二人轉身就走,水柔清甩開他的手:“他們兩個管不著,反正我與大叔一起走。”

段成與景明彥大感驚訝,自從雙親慘死後,水柔清性格變得孤僻而不合群,如今卻力邀林閒同行,絕非正常。 恐怕已不是賭氣,而是另有緣故。 段成無奈:“既然如此,那還是一起走吧。”

景明彥心生一計:“我們都有馬匹,他若是趕不上,可不要怪我們。”暗下決心打馬揚鞭,就算累死愛馬也要擺脫此人。

林閒道:“老夫在山林間活了大半輩子,腿腳還算靈便,盡可趕上你們。只要打尖住宿時給老夫留些殘茶剩飯、一席睡覺之地即可。”段成暗忖林閒纏上他們必是另有目的,但百般猜測,依然不解他的真正用意。

四人往揚州方向行去。 出乎意料,一路上林閒十分沉默,既不打聽任何事情,也不參與談話,只是不即不離地遠遠蹺著。 水柔清偶爾勒住馬兒找他說話,亦只有三言兩語而止。

見此情形,段成心中疑慮更甚,莫非此人真的只是同路而行,並無其它陰謀? 反倒是景明彥見林閒對水柔清的態度不冷不熱,敵意大減。 到了傍晚時分,來到一個小城找家客棧投宿。 同行半日,彼此也漸漸熟悉起來,自然不會當真給林閒準備下殘茶剩飯,就連景明彥也誠心邀他同席,但林閒卻堅辭不允,聲稱吃相難入眼目,自個兒在角落裡用食。 毀諾石上顯露武功時的霸氣全然不見,彷彿真是一個乞丐。

對這樣一個行徑神秘的怪人,水、段、景三人胸中皆有許多疑問,卻又知他必會聽見說話,也不敢多做談論。

景明彥提議用罷龘餐後去小城逛逛,水柔清卻推說頭疼,只好早早安歇。 段成與景明彥同住,水柔清與林閒各住一間。

林閒回到屋中,運了一會兒功,也不脫衣,躺在床上回想日間所發生之事,思潮起伏,直到夜深依然難以安眠。

正自迷糊之中,忽聽窗格上響起輕叩之聲,猛然清醒過來,詫然抬頭望去,半張嬌嫩的粉面在窗邊若隱若現,卻是水柔清。

水柔清以指按唇,做個噤聲的姿勢,輕輕招手,隨即不見。

林閒一躍而起,飛身出窗外,跟著水柔清一路前行,往城外一個無人的僻靜處行去。 眼望前方纖細的窈窕身影,林閒既興奮又忐忑,​​不知她故意避開段、景二人,找自己要說些什麼?

水柔清停下腳步望定他的眼睛,似乎要探入他的心裡,緩緩道:“我想問大叔一個問題,一個關於大叔真正身份的問題。”

林閒心中怦怦亂跳,故作訝然狀:“老夫林閒,山林閒人……”

水柔清截口道:“那隻是大叔的表面身份,我想問你:到底是不是大好人?”原來她在小店初見林閒,直覺他十分關注自己,更發現他的目光十分熟悉,否定了許驚弦的可能後,突然心念一轉,想到“大好人”曾提及自己去江南時會遇上一些意外的幫助,而自己每次見到“大好人”時都戴著面具,只露出一雙眼睛,莫非正是他? 她只知簡歌會於重陽節出現在揚州,卻不知具體行蹤,“大好人”的適時出現無疑可以解決這個難題,所以她才不顧段成等人的反對,執意與林閒同行。

林閒本以為水柔清猜出自己的身份,千算萬算也沒有想到她會問出這樣一個古怪的問題,呆了半晌,喃喃道:“我不知道別人的看法,但對於你來說,我一直都是個大好人……”

水柔清拍手大笑:“我就知道一定是你。”雖然心中不無疑慮,但同樣的莫測高深、同樣的詭異神秘,再加上對複仇的渴望,終於使她錯認。 林閒目瞪口呆,這才明白“大好人”並不是問自己的品行,而是另一個人的綽號。 自己模棱兩可的回答聽在水柔清耳裡反倒成為了一種肯定。

這筆糊塗賬記在自己頭上,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禍? 若是現在矢口否認,只怕澄清事實後她再也不會理睬自己,可是假冒他人身份,心裡歉疚也還罷了,一旦日後被揭穿,依著水柔清的性格,恐怕難以善罷甘休,一時難以抉擇。

朦朧的月光與滿臉胡茬掩飾了林閒猶豫不安的面色,水柔清根本未想到他其實與那京師中的“大好人”全無關係,又問道:“你可有東西留在客棧?”

林閒內心一片混亂,隨口應道:“別無長物,都在身上。”

“那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客棧取回包裹和馬匹,再回來找你。”“這……又是何意?”

“嘻嘻,我早想甩掉那兩個礙手礙腳的笨小子了,我和你去揚州找簡歌,可不要他們壞事。”一言未畢,已迫不及待地轉身離開。

聽到簡歌的名字,林閒心中一動,止住湧在嘴邊的話,此刻終於證實水柔清的揚州之行確實與尋仇有關。 看她步伐輕快,顯然心情極好,似乎又重新變成了那個活潑俏皮的小女孩。 往日的時光陡然浮上心頭,剎那間他已立下決斷,暫時藉“大好人”身份與她相處,哪怕不為了找簡歌報仇,就算能多看一眼現在快樂如往昔的她,亦是值得。

這個化名林閒的“前輩”,正是許驚弦。

他在滄浪島上被風念鐘在食物中暗下逍遙藤,身染毒癮,卻也因此陰差陽錯打通任、督二脈。 當年景成像廢他丹田,蒙泊國師又強行注入七十年內力,內息無法彙聚丹田,只能散亂於四肢百骸之間,雖可防身,卻無法應用。 但如今經脈一通,內息暢遊全身,猶如臂使,極是得心應手,彷彿在他面前展開了一個全新的天地。 若單論內力之深,足可比肩當世一流高手。

然而,許驚弦卻發現當他練習劍術拳法之際,內力卻不能如使臂指般隨心所欲,反倒是隨意揮拳時威力倍增。 原來他本身的內息大多來自於蒙泊,佛門武學與他在御泠堂所修習的屈人劍法、帷幕劍網等武技格格不人,而《 天命寶典》 得於道家典藏,講究清靜無為,只能藉以提高本身的靈覺與敏銳,與人動手過招爭強鬥狠則與其理大相違悖。 所以他雖懷有深厚的內力,卻無相應的招式發揮,威力自然大打折扣。

想通了這一點,許驚弦便將曾修習過的各種招式盡皆拋於腦後,只記著相應的武學口訣,欲要創出一種真正屬於自己的武功。

日間在毀諾石上與景明彥動手過招,面對點睛閣不傳之秘浩然正氣與醉歡掌,許驚弦陡然想起昔日青霜令使在離望崖前對四大家族武功的點評:奈何浩然氣難馭醉歡掌,若以忘憂步避其銳烈,離魂舞引其鬱狂,當可破之……他一念悟通,頓時招由心生,與景明彥那短短幾記交手間,其中已暗合了奕天訣與忘憂步的心法,看似手忙腳亂,破綻百出,卻巧妙地引出醉歡掌法中的鬱狂之氣,反噬其主。

直到此刻,他才體會到當年林青不傳招式只傳口訣的苦心,只有先從那些經過千錘百煉方才流傳下來的訣法中領悟到武功的精髓,才能真正踏人武學的殿堂,最終抵達武道的巔峰。

他沒有縱橫天下、稱霸江湖的野心,他只想做一個像暗器王林青那樣快意恩仇、擁有坦蕩人生與自身追求的人。

他在滄浪島靜心鑽研武功,不理外事,發須皆長,渾如野人,偶爾對鏡自照不免啞然失笑,索性任其生長。 一來可掩去本來面目,以便探尋簡歌的下落;二來他全心全意地沉浸於奕天訣之中,無暇為瑣事分心。

更重要的是,現在的他是一個全新的自己。 臨行之前,許驚弦向風念鐘打探簡歌的消息,風念鐘問其情由,便將簡歌的野心大致告知。

聽罷原委,風念鐘沉吟道:“我並不知簡歌的行蹤。不過一月之前非常道主慕松臣曾傳書給我,言辭隱晦不明,只說九九重陽之際欲在江南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你既然說簡歌與非常道有勾結,此事或與他有關。”

許驚弦本對尋找簡歌全無線索,權且一試,就此來到了江南。 在江南輾轉數地,四處打探簡歌的消息,卻並無所獲。 這一日無意來到諾城,卻不料在小店中遇到了水柔清。 葉鶯之死是他心中最沉重、難以對人言述的痛苦;而水柔清卻是他心中最美好、卻又無法彌補的遺憾。 本以為天各一方,再難相見,何曾想卻在江南小城偶遇。

許驚弦當即膛目結舌,呆愣原地,幸好又見到段成,方才勉強不致失態。 他這些年來相貌大變,加之未修邊幅,水、段二人自是認不出來。 而乍然相逢的一剎,口乾舌燥,語聲嘶啞,卻因此被段成誤會為“前輩”,心中大感好笑。

聽了水柔清等人的談話,他已隱隱感覺揚州之行或與簡歌有關。 有心與她共抗強敵,卻又怕她仍當自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若只是萍水相逢,她又如何能信任自己的幫助? 心中躊躇,但又想到:簡歌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敵人,她既然要去找他報仇,亦隨時可能處於危險之中,自己怎麼總還惦記著舊日那些恩怨? 無論她對自己是何態度,至少現在有能力保護她,就決不能袖手不顧……

當即決定先跟著水柔清,然後伺機行事。

許驚弦暗中跟隨水柔清等人,聽了他們在毀諾石前的對話,忽想到段成在小店中誤認之事,靈機一動,索性冒充長者現身,言語間故作老態,又暗中運起宮滌塵傳他的移顏大法,令膚色變暗,只恨不能多添幾道皺紋才好。

許驚弦本就視暗器王林青如父,而“閒”“弦”同音,林閒的名字也就隨之而來,更有一層隱指須閒號的意思。 還以為水柔清天性敏感,對此有所察覺,所以才有意接近自己,猶豫著是否應該如實相告。 如今才知她竟把自己完全當做了另外一個人,心中百般猜測這個“大好人”與她究竟是什麼關係? 既當面不識,卻又十分信任,還與簡歌的下落有關,自己須得不動聲色地引出她的話來,免得露出馬腳。

正沉思間,忽聽輕輕的馬蹄聲傳來,原來水柔清已然返回。 “害大叔久等啦,快上馬吧。”

“啊!”許驚弦不料水柔清一開口要與自己同乘共騎,一時有些慌了手腳:“那個、那個男女授受不親,你儘管走,我跟得上。”

水柔清笑著催促道:“什麼這​​個那個的,大家都是江湖兒女,我都不在乎,大叔又何必做小家子氣?”月色映照下,她在馬上英姿颯爽,帶著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全無半分柔弱的模樣,令人既想多看一眼,又不敢接近。

許驚弦暗中咬牙,故作爽朗一笑,飛身上馬,心頭不由有些妒忌那個“大好人”,思忖她對其到底是何態度,果真只當做一個全無禁忌的長輩? 還是另有隱情? 百味雜陳之際,又聞到她髮梢傳來的幽香,不免有些心猿意馬。 連忙偷偷狠掐自己一記:許驚弦啊許驚弦,她既如此信任你,又怎可這般胡思亂想?

水柔清座下白馬乃是門中長輩親自替她挑選,神駿非常,一路上礙於段、景這兩個“拖累”,只能緩步而行,此際得主人松羈放鞭,全力驅策,當即揚蹄飛奔,猶如風馳電掣一般。

水柔清笑道:“方才大叔說起'男女授受不親',倒讓我想到了一個人……”

許驚弦知她必是想起當日在涪陵城中寧徊風給自己施下“滅絕神術”,藉此給林青下戰書之事,怕引起她懷疑,不敢接口。 又聽水柔清自顧自搖頭而歎:“那個小鬼頭也不知現在何處?不知為什麼,初遇大叔時,竟恍覺見到了他。”

許驚弦故意失笑道:“你口中的'小鬼頭'想必是個毛孩子,又怎會與我這個糟老頭相像?必是一時眼花了吧。”

水柔清喃喃道:“說也奇怪,我的父母皆因他而死,曾經恨不能殺了他,但數年不見,卻又有些掛牽。大概同門雖多,但卻沒有幾人能與我談得來,反倒是覺得那個小鬼頭有趣得很……”

聽她如此說,許驚弦心中熱血上湧,幾乎要脫口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 水柔清不知他心思,嘻嘻一笑:“說到大叔,我可不覺得你是個糟老頭,這是你的真面目嗎?可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年輕呢。”

許驚弦心中疑惑,聽她語氣,既然從不知“大好人”的真面目,又怎會誤認自己? 何況相貌縱有些許相似,聲音亦必不同。 欲要打探詳情,又恐露出破綻,只好含糊其詞道:“我老人家神通廣大,化身千萬,你若是對我目前的模樣不滿意,大可換一張臉孔。”

“大叔說過不要打聽你的來歷,我當然會遵守約定。嗯,'大好人'的稱呼總覺得見外,以後就叫你大叔可好?”

許驚弦心想自己憑空佔了這麼大便宜,以她的性格,日後得知真相,莫不是要逼自己叫她數聲“大嬸”還賬? 想到這裡,不由失笑出聲。

水柔清會錯了意,連忙分辯道:“我可不是因為大叔本領高強,才故意與你攀什麼交情。無論任何人,只要能助我報仇,我在心裡都會當他是極親近的人。你若不願,我決不勉強。”

“你不必多慮,我知你自小就與母親分別,對親情極為看重,豈有不願之理。只是,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大叔請講。”

“若是有一天,你發現我這個大叔名不符實,可不要後悔。”“如何才算名不符實?你指的莫非是不能幫我殺掉簡歌?只需你幫我找到他的下落即可,父母血仇,自應親手了結。”

“清兒放心,簡歌多行不義,欠下血債遲早叫他一一償還。”“嘻嘻,你以前可從沒有叫過我清兒。”

“你莫忘了我現在是你的大叔,自然要親近些嘛。”許驚弦本是一時失言,聽她如此說靈機一動,趁機旁敲側擊地探問,“那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時我如何稱呼你,那時又是什麼情景?”

“當然記得,你突然出現在簡歌的書房裡,戴著他那張可怕的面具,我當時還以為仇人出現了……”從水柔清的對答中,許驚弦漸漸了明白她與“大好人”結識的來龍去脈。

“大叔說簡歌重陽會在揚州出現,可否探出他落腳的具體地點?”

“這個還不曾。我們先去揚州,屆時再暗中打聽,見機行事吧。”水柔清猶豫道:“另有一事,你可認識宮滌塵宮先生?”

“為何提及他?”

“我在京師時曾與宮滌塵、凌霄公子何其狂約好,中秋之際在揚州相會,一同對付簡歌……”

乍聽到這個消息,許驚弦又驚又喜。 他離開禦泠堂時雖對宮滌塵不無埋怨之意,但事隔數月後,那些誤會早已冰釋,反倒是時時記起這個“大哥”的種種好處,加上四年不見何其狂,亦是十分想念,極盼相見。 如今神功初成,自己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身無長技的“累贅”,若能與他們並肩對抗強敵,實是人生快事。 不過宮滌塵目光敏銳,心思縝密,又與自己在錫金共處三年,目前的偽裝就算能瞞過何其狂,也必然瞞不過他。 一旦拆穿,又將如何面對水柔清? 不由大是躊躇。

水柔清見許驚弦沉默不言,解釋道:“我事先並不知大叔會來此,自己勢單力孤,唯恐不敵簡歌,所以才和宮先生與何公子訂下同盟,你若不願與他們相見,我們避開就是。”

“我並非不願,只是有些不便。江湖人一言九鼎,你們既有同盟之約,豈能輕易毀諾。”

“大叔有所不知,其實宮滌塵與我師門之間有許多過節,與他攜手亦​​是出於無奈。正因如此,才不願段三哥和景師兄跟著……”

礙於四大家族的禁令,水柔清不能說出禦冷堂之事。 但許驚弦一聽之下立知宮滌塵已對水柔清表明身份,也不說破:“既然如此,我們且先去揚州探查一番,待尋到簡歌下落後再做打算吧。 ”

許驚弦與水柔清趁夜離開諾城,水柔清只怕景明彥發覺她悄悄離開客棧後追來,揚鞭催馬,一路北行,不覺過了兩個時辰,奔出近百裡,耳邊傳來隆隆水聲,已至長江岸邊。

沿江行出不遠就尋到一個渡口,卻只有三三兩兩的渡船泊於岸邊,不見船工現身​​,想是天色尚早,尚在貪睡之中。 水柔清急於擺渡過江:“哼哼,這些懶人還不起床,難道非要等本姑娘​​一個個叫醒。”飛身下馬,欲要闖人船中。

許驚弦笑著攔住她:“我們並不急於一時,何必擾人清夢,你看……”舉手往前一指。

水柔清循指望去,但見江水遼闊,波濤萬頃,漫江沸騰,浩蕩不息;而黎明將至的東天則遙遙現出一抹曙色,燦爛金光席捲天彎,瑰麗奇幻,奪人眼目。 她不由心搖神蕩,怔立當場。

許驚弦微微一笑:“你且側耳細聽。”此際正值浪潮洶湧之際,但聞聲如金鼓,似策動萬馬狂奔,奮如雷霆,似諸神君臨天地。 他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雙目,彷彿整個心神都置於大自然每一個細巧的變化之中,喃喃道:“小時候,我常常會找個夜深無人之時,聽風、看月、猜測那每一個星辰之後的秘密,彷彿能體會到這世間的一切都與自己有著不可分割的神秘關係。可隨著年紀漸漸大了,卻反而少了悠然的心態,即便耳目靈敏更勝往昔,卻只如一個旁觀者,全無身臨其境之感……”

水柔清聞言一震,曾幾何時,她也像普通的的少女一般,因月升而喜、因花落而嗔。 但自從雙親遇難,復仇的念頭佔據了她的全部生活,仇恨蒙蔽了視聽,憤怒遮掩了心智。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忘卻了生命中真正的意義,再也感應不到存在於身邊的美麗與快樂。

而此時此刻,卻因“大叔”一句似有意似無心的言語,勾起了她埋葬許久的少女情懷。

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佇立於江邊的“大叔”與少女只是靜靜地聽著澎湃的江濤聲,望著東天一輪紅日從江面上躍升而起,沐於溫暖而安寧的金光下,默然懷想著各自的心事。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09:06 PM

本帖最後由 b3401069 於 2012-6-2 10:22 PM 編輯

第二十七章 撲朔迷離

渡口漸漸熱鬧起來,許驚弦忽地微微一怔,目光鎖在人群中一位女子身上。 水柔清察覺到他神態有異,定睛望去,但見那女子十八九歲,身著黃衫,手提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布包,面容乖巧伶俐,嘴角邊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露出圓圓的酒窩,顯得俏皮可愛,令人心生親近,乍見時倒與自己有幾分相像,不由皺眉道:“那個女子好生面熟,似乎曾在什麼地方見過… …”

“與你年齡相仿,也生有兩個酒窩,莫非是清兒照鏡子時碰見過麼?”許驚弦口中調笑,臉色卻頗為凝重。


水柔清愣了一下,陡然想起:“對了,去年花燈節上我曾見過她和幾個女孩子一起玩耍。如此說來她應是京師的人,為何會來到這裡?”

許驚弦輕聲道:“她是清秋院亂雲公子的四位貼身脾女之一,名叫平惑。”


“蘋果”姐姐的意外出現讓他浮想聯翩,當初住在清秋院時,恍惚之下不也差點錯認她是水柔清麼? 半年前與明將軍逃出熒惑城時遇見她與沈羽在一起,看起來應是兩情相悅的情侶,但此刻沈羽卻不在她身邊,而平惑臉上全無情變後黯然神傷之態,反而更能感覺到她從內心中透出的歡喜。 瞧她雖無趕夜路的疲憊,但行色匆匆,顯是一早起身搭乘渡船,難道是欲與情郎相會?


水柔清察覺到許驚弦的神態略有些不自然,調侃道:“大叔果然見多識廣,竟連一個脾女也認得,莫非是相好。嘻嘻,可要去打個招呼?”


“胡說八道。或許她在京師也見過你,你可有面紗?遮掩一下。”


“我不做虧心事,又不怕被人看見。嘖嘖嘖,難道是大叔怕她吃醋?”水柔清口中說笑,卻還是乖乖摸出面紗戴在臉上。 不知怎麼,在這位亦正亦邪、亦莊亦諧的“大叔”面前,她的心情十分放鬆,全無顧忌,不知不覺恢復了從前言笑不羈的模樣。


許驚弦不動聲色,暗暗留意四周,發覺有人群中混著三位男子,兩人身穿黑衣,頭扎紅巾,像是走江湖的漢子,另一人青布長衫,如同客商,顯非同路,卻皆不時地偷望平惑,不知是見色起意還是另有圖謀。 低聲道:“我們暗中跟隨她,看看要去什麼地方?”


水柔清扁扁小嘴:“管她做什麼?我們去揚州辦正事要緊。難道……她真是大叔的相好?”


許驚弦眼見平惑已登了一艘渡船,那三位男子亦混於人群之中一併上了船,也不及與水柔清分辯,不由分說牽著馬兒拉她跟上。 此處已屬於應天府管轄的地界,渡船亦極顯氣派,連馬匹亦可擺渡。


但上船之後才聽說此船沿江順流去應天府,而非渡至北岸,水柔清一聽便急著要下船,許驚弦連忙勸道:“乖清兒聽話,就當坐船遊玩吧,耽誤不了多少時辰。”

不知水柔清是恐怕引人注目,還是剛剛陪“大叔”看了江景的緣故,意外地沒有吵鬧起來。 船老大前來收取渡資,許驚弦摸出幾枚銅錢給了,在船尾找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地方坐下。 耳邊聽到水柔清在旁邊小聲道:“我還以為大叔當真窮困潦倒,這一路都要我付盤纏呢。”


許驚弦回首一看,只見水柔清滿臉不忿,不由笑道:“怎麼這般陰陽怪氣?倒似我欠了你多少銀子一樣。”


水柔清白他一眼,轉眼望著大江,似是自言自語般低聲嘟囔道:“見色忘友,沒有義氣。我就當坐船休息一下,可沒說要陪你見相好哦。 ”

江風送來一絲少女的清香,許驚弦彷彿又回到了上次與水柔清在須閒號上鬥嘴的時候,微笑道:“你只說對了一半,見色不假,卻沒有忘友,若不然我早就甩開你啦。”


“哼哼,我才不懂你們這些老傢伙打什麼主意。你倒說說,為什麼要跟著她啊?”水柔清望一眼平惑,但見她抱著那小布包坐於船頭,臉露笑容,不知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對別人的觀察渾然不覺。


許驚弦回想一路上聽水柔清所講“大好人”的種種事情,漸入角色,高深莫測地嘿嘿一笑:“老夫做事自有分寸,此時不便,有機會再細細給你解說。”


“現在又沒人偷聽,有何不便?只怕是大叔對那個平惑姑娘心生思慕,所以才不便對我講吧。”一面說著玩笑話兒,水柔清心頭亦暗覺奇怪,這幾年她心中被仇恨充塞著,對任何人都不假辭色,卻為何面對“大叔”竟如此言笑不拘、直言無忌? 明明只是利用他找簡歌復仇,卻彷彿已把對方當成了結識多年的知交好友。


“越說越不像話,老夫可沒空陪你打趣。”


水柔清占得上風,得理不饒人,笑顏如花:“喲喲,大叔被我拿住把柄了。提醒你一下,有兩個黑衣人一直盯著你那個平姑娘呢,左邊那個長得挺標致,只怕你不是對手喲。”


“觀察力倒是不錯,只是還稍有欠缺。那邊還有一個身穿青衣長衫者,也在盯著她呢。”


水柔清應言望去,點點頭:“果然是啊,大叔的情敵真多。”心頭大生好奇,平惑只不過是個婢女,卻被這三個不明來路的人盯著,其中必有古怪。


許驚弦沉思道:“這三個人皆身懷武功,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蘋果……平惑姑娘可謂易如反掌,卻偏偏不露形跡地偷偷跟隨,頗有些蹊蹺,倒要看看他們打什麼主意。”


“好啦好啦,大叔不要愁眉苦臉,要不要我給你唱個小曲解悶?” “咦,你怎麼突然有如此興致?”

“嘻嘻,還不是怕你情場失意……”


許驚弦不語,只是似笑非笑地盯著水柔清看,那深邃而沉靜的目光似乎能夠穿透她的內心,洞悉所有奧妙。


水柔清的臉莫名一紅,別過頭避開許驚弦的視線。 事實上聽了他的一番解釋,她當然知道平惑並非“大叔”的意中人,自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突然高興起來了麼?


船行了一個多時辰後,緩緩靠岸停下。 此處乃是金陵城的西碼頭,半里外已能望見高高的城牆。


平惑下船後並不停留,徑直往城中行去。 那三個男子兩前一後,亦不疾不徐地跟著她,官道上人潮洶湧,並不引人注目,平惑對此全無察覺。 三名跟蹤者身無兵器,只是兩名黑衣男子行動間隱露腰間掛著的一面一寸見方的鐵片,不知有何用處,而那客商青衫及地,難窺虛實。

水柔清道:“這可奇了。這位平姑娘身無武功,一個人出門在外,又無接應,按理說本應該小心些才是,她卻是一副神思不屬魂遊天外的樣子,到底在想什麼呢?”


許驚弦悠然道:“那姓景的小子邀清兒去金陵城玩,被你一口回絕,現在老夫約你,不知你會不會答應?”


水柔清惱他篤定自己會跟隨的語氣,恨恨道:“我偏偏不答應,平姑娘必會被這三個壞蛋欺負,保證讓你後悔一輩子。”


許驚弦哈哈一笑:“清兒此言大大不妥。”


“有何不妥?”


“短短幾句話,至少有四個漏洞,全然不通。首先,就算你不答應,老夫也會跟著她;其次,那三個人未必是壞蛋,跟蹤她或許並無惡意;第三,老夫與她無親無故,即便她被欺負了,也談不上後悔一輩子……”這話頗有不盡不實之處,其實許驚弦心中當平惑渾如親姐姐一般,斷不容被人欺辱,不過既然現在的身份是“大好人”,也只好信口開河地胡扯一番。 說著話兒已提步遠遠躡著平惑而行。


按水柔清平日的性格,既然許驚弦說就算自己不答應也要跟著平惑,必會賭著氣駐足不前,但望著他毫不猶豫前行的背影,著實是不甘心,拉著馬兒跟上幾步追問道:“哼哼,都是些什麼破道理啊,一點也不能讓人信服。”


許驚弦微笑:“既已隨老夫而行,口中雖說不服,心中怕也服了。”“你休得意,我是怕你跑了害我找不到仇人。”話雖如此,但水柔清心中亦不得不承認,“大叔”身上自有一種令人不便違逆的氣質,“還有一個漏洞是什麼?”


“最後一個麼:若不跟著她,後悔的人恐怕是你。”


水柔清大為不解:“此話怎講?我和她可談不上什麼交情。”


“你且想想,簡歌在京師別無深交,唯與亂雲公子郭暮寒多有來往,而揚州離這不遠,平姑娘現身於此,其中會否有些聯繫呢?反正我們暫時找不到簡歌的蹤跡,何妨一試?”


水柔清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你何不早說,害我還以為大叔根本不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呢。”


“嘿嘿,姑娘相託之事,須臾不敢相忘。”事實上許驚弦根本不知簡歌的消息,只是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早早去揚州與宮滌塵相見,倒不如趁機拖延幾天;何況那三人跟蹤平惑確是可疑,須得查個明白。 現在的他已是今非昔比,有足夠的信心保護平惑的安全。


水柔清思索道:“大叔好壞。你明明知道只要說出與簡歌有關的話,我就必會跟著你,卻偏偏要用那些亂七八糟的理由來試探我。”


許驚弦緩緩道:“因為我不希望只做一個替你報仇的工具。”水柔清扯著他的衣袖,燦然一笑:“那我們說好,就算殺了簡歌之後,你也是我的好大叔,可不許不認我。”


“好啊,老夫無親無故,正愁無人養老送終呢。”“放心吧,只要你不嫌棄,我就會一直陪著大叔的。”說著無心,聽者有意。 水柔清的話如在許驚弦的心中投下了一枚小小的石子,泛起了層層漣漪,經久不散。


這是一個明媚的早晨,路上行客如織,或探親訪友或外出公幹,來往不休,誰也未曾注意到這奇怪的一行六人:平惑一人在前獨行,三名男子在十餘步外不即不離地跟隨,而許驚弦與水柔清則牽著馬兒綴在最後,像是秋日出遊的父女。


“黃雀大叔,我們好像跟錯螳螂了。”水柔清突然道,他六人正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情形。


許驚弦哈哈一笑:“黃雀丫頭,我們的目的不是螳螂,而是蟬兒。”“可我看那三隻蝗螂不像要吃蟬兒的樣子,反倒像是在保護她啊。”許驚弦亦覺奇怪,那三名男子若是意欲對平惑不利,一早無人之時就可下手,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流頻繁的官道上可尋不到機會。


但他發現那兩名黑衣男子與那青衫客商偶爾相望時,眼神中全無戒備之色,反倒彼此不露痕跡地點點頭,似是相互認識,更是犯疑。 就算這三人當真是沈羽派來暗中護送平惑之人,也大可不必謹慎地兵分兩路,有什麼人會為難一個身無武功的女子,需要如此興師動眾麼? “我們且先跟著,若是確認平姑娘與簡歌無關,再另做打算。”


水柔清笑道:“忽然覺得黃雀這個稱呼很好聽喲,若是我報得父母大仇之後不想回鳴佩峰,就自己成立一個黃雀幫。”“可要老夫加盟?”

“好啊好啊,若是大叔願意,幫主就讓你做,我做小跟班即可。可惜你在京師事務繁多,只怕沒空陪我胡鬧吧?”


“哪有什麼事務繁多,倒還怕你嫌跟著一個老頭子氣悶呢。”水柔清大喜,拍掌道:“那我們以後就打著黃雀幫的名號,一同行走江湖。在小弟面前我叫你幫主,私下里還是叫你大叔……”許驚弦一路發愁“大叔”的身份遲早會被揭破,水柔清的提議正中下懷:“就叫幫主好啦,免得征討簡歌時師出無名。從今日起,黃雀幫崛起江湖!”


“建幫立業豈可草率,須得挑個好日子,恰好後大是中秋佳節,不知大叔意下如何?”


“那也由得你,但從現在起稱呼先改過來。”


“那好吧。嘻嘻,真有點捨不得,再最後叫兩聲大叔……”


兩人一路低聲說笑著,不多時已到了城關。


許驚弦遠遠看到平惑停下腳步,與旁邊一位老者搭言,當即運起“華音沓沓”心法,只聽她道:“請問老人家,去泰升巷如何走?”那老者告訴了路徑,見她不得要領,又細細解說了一番。


許驚弦記下地址,暗忖平惑既然如此不明路途,那麼當是初次來到金陵城,而以沈羽的君子風度,就算無暇分身,也應該派人前來迎接。 莫非她另有目的? 實在猜測不出“泰升巷”中住的究竟是什麼人。


平惑在城中繞來繞去,又問了幾次路,將至午時,才總算來到了泰升巷。


這是東城郊外一條極為偏僻的小巷,深深的巷道中不見人影,唯有雜亂錯落的民居、隨處丟棄的垃圾與斑駁骯髒的牆面,一股腥膩發臭的味道沖入鼻端,幾欲作嘔。 四處都充滿著貧窮而危險的氣息,幾乎讓人錯以為方才金陵城的熱鬧繁華只不過是一場夢。


平惑顯然始料未及,反復看了看寫在巷口的標識,遲疑許久後方才定下心神,往巷內走去。


看到眼前這一切,許驚弦已懷疑平惑要見的人可能並非沈羽,以沈羽的翩翩公子形象,實難想像他會安身於此處,不由更是好奇。 直而長的巷道內無從隱匿,只得與水柔清隔街遠遠觀望,並運起“華音沓沓”探聽​​動靜。 他倒不怕平惑發現自己,可一旦被那三名跟蹤者察覺,便無法查明他們的目的。


平惑行人巷深處一間宅院前。 宅院極顯破敗,屋門污垢不堪,兩邊懸掛的對聯字跡模糊,全然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 然而許驚弦卻清楚地聽到平惑叩響房門,口中輕聲喚道:“沈公子可在裡面麼?”


房門打開,一位白衣少年端立門前,那一塵不染的衣衫、清俊挺秀的面容、儒雅含蓄的微笑與周圍的環境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正是沈羽。 平惑如釋重負:“想不到你果然在此。我,我……”重逢的喜悅讓她幾乎語不成聲,不勝嬌羞之狀格外動人。


沈羽淡然一笑:“進來吧。”將平惑迎入屋內,隨即大門緊閉。 許驚弦雖是滿腹懷疑,但看到平惑與沈羽相會,至少已不必擔心她的安全,略鬆了口氣,抬眼望見那清衫客商留了下來,假意在一間小店前徘徊,而另兩位黑衣男子卻朝著相反的方向離去。


許驚弦心中一動:看情形這三人絕非沈羽派來護送平惑,一人留下監視,另兩人則回去複命。 他們跟蹤一個弱質女子,到底是為了平惑? 還是沈羽? 低聲對水柔清道:“你在此看住那個客商,我去瞧瞧那兩人去往何處?”水柔清亦隱隱覺得蹊蹺:“你可快些回來,我若等不及可就直接動手了。”


“不要胡來,那客商武功不及你,但也許暗中另有接應。順便告訴你一聲:那位沈公子正是裂空幫幫主夏天雷的嫡傳弟子沈羽。”沈羽的名字水柔清早有耳聞,想不到竟就是那個俊秀如名門公子的人,不由吐吐舌頭:“嘻嘻,悉聽幫主號令,俺們黃雀幫可不能隨便做打草驚蛇的事。”她已非當年那個做事衝動不顧一切的少女,口中開著玩笑,心頭自知輕重。


那兩名黑衣男子倒似是輕車熟路,穿街走巷,行動迅速,在城中大兜圈子,有意無意地在幾個生意興隆的小店中駐留,時而分頭混入喧嘩的人群中,時而又匯合在一處,若非許驚弦眼力好,幾乎被他們甩掉。 許驚弦心頭雪亮,並非自己的露了形跡,而是對方習慣性地保持警覺,以防有人跟蹤。 聽他二人路上並無交談,但只須交換幾個眼神,就已知道彼此的意圖,這絕非普通的幫派成員,而是訓練有素的高手。

一炷香後,兩名黑衣男子來到秦淮河邊,進了一家名喚“臨江春”的酒樓。 這裡正是金陵城最繁華的地段,街上燈光花色、人聲鼎沸,樓下寶馬​​香車,樓上珠環翠繞,與那破落寒酸的泰升巷實有云泥之別。 酒樓高有三層,樑柱上包金鑲玉、雕龍畫鳳,氣派非凡。 許驚弦不敢離得太近,在酒樓外確認兩名黑衣男子徑直上了三樓後,方才入內。


正值是午膳之際,堂內熱鬧無比,數十張桌子幾乎坐無虛席,猜拳行令之聲不絕人耳。 酒菜香味鑽入鼻孔,引得許驚弦亦覺腹中飢餓,正欲上樓,卻被一位店伙計迎面攔住:“這位客官見諒,樓上只招待本店的貴客,還請在樓下用飯。”


許驚弦心知此處乃是金陵數一數二的酒樓,自己這一身窮困潦倒的裝束被擋駕在所難免。 他嘿然一笑,慢條斯理地道:“老夫聽人說這臨江春乃是金陵城的一個好去處,這才特意前來,如此還算不上貴客麼?”被水柔清叫了一路的“大叔”,他這倚老賣老之相已是駕輕就熟。


店伙計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拖長聲調道:“既然是遠道而來,這便請上二樓。不過要先得提醒一下客官,樓上只招待貴客,菜餚也比樓下貴上兩成。”故意把那個“貴”字念得特別響亮。


許驚弦不忿那店伙計的勢利眼光,奈何懷中並未揣著大錠的金銀,不然劈頭蓋臉地扔向他方可解氣。 一翻白眼:“你可是欺老夫身上無銀?” “豈敢冒犯客官,不過這是小店的規矩,必須提前聲明一下,免得客人屆時尷尬。”店伙計一臉不懷好意地賠笑,這等高檔酒樓的伙計見多了天南海北的客人,精明至極,即便是暗裡嘲笑,亦讓人發作不得。


許驚弦冷哼一聲,一把推開店伙計,硬著頭皮大步上樓,一面盤算著自己懷中一點碎銀能點什麼菜。


正要上三樓,竟又被那店伙計擋住:“客官留步,三樓已被全包下了。”許驚弦心說這一餐豈不要花近千兩銀子,不知何人有此手筆? 看來那兩個黑衣人果是大有來頭。 但自己若不能去三樓,又何必來此充闊氣?


靈機一動,冷哼一聲:“我是他們請來的客人,你再囉唆莫怪老夫翻臉。”店伙計絲毫不懼:“陳員外的客人皆有腰牌,還要勞煩客官出示一下。” “啪”,許驚弦一掌拍在櫃角上,徉怒道:“誰耐煩帶那些破東西,快快讓開。”心中恍然大悟,原來那兩名黑衣人腰間的鐵牌並非兵器,而是證明身份之物。 奇怪的是一般請客吃飯只需請柬,哪會用什麼腰牌? 恐怕是什麼幫派人馬在此聚會,而這包下酒樓的陳姓之人多半是他們的首領。


店伙計嘿嘿一笑:“客官息怒,小的亦只是聽命於人,若無腰牌放你上去,陳員外怪罪下來,可擔當不起。”
許驚弦大喝:“何須你擔當,老夫若夠膽吃白食,便把老命賠在這兒。”說著話兒便要硬闖。 店伙計只是不依,兩人又揪又扯,吵吵嚷嚷,惹得一眾食客停箸觀望,店主人亦被驚動前來好言相勸。 許驚弦卻活像一個犯了倔脾氣的老人,非要上三樓用餐不可。


這並非許驚弦有意生事,以他的武功,若真要上樓,幾十個伙計也擋不住,又豈會在此吵鬧不休? 只是為了查明那兩個黑衣人的來歷,所以才故作姿態。 硬闖可能會引起對方疑心,自是不智,但這般裝腔作勢一番,
只要引得樓上人過來察看,便可趁機探得對方虛實。


一個純厚平實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店家無須多慮,這位老兄正是陳某的貴客。”想是那位包場的陳員外發了話。

店主人怔了一下,霎時滿面堆歡,對著許驚弦連連道歉,恭請他上樓。 許驚弦對樓上笑道:“陳兄再不開口解圍,老夫可真是顏面掃地了。”狠狠瞪一眼那店伙計,大搖大擺地上樓而去。 他心中自然知道自己與這個陳員外素昧平生,實猜不透為何不揭穿自己? 不過他如今神功大成,信心倍添,藝高人膽大,只需見機行事,絲毫不懼對方玩弄手段。


許驚弦緩步踏上樓梯,諸多念頭在腦中急閃而過:方才的爭吵鬧得臨江春人人皆知,樓上卻全無動靜,亦無人下來察看,實在太不合情理,以此推算,要麼這個陳員外乃是一個不問外事的安享清樂的好好先生,要麼就是一個紀律森嚴、組織嚴密的幫派首領,多半屬於後者。


上到三樓,乍看到眼前情形,許驚弦卻不由暗地吸了一口冷氣,但見十餘張桌前皆已有人就坐,或兩三位共桌,或四五人同席,共計約有三四十之眾。 其中既有孩童、青年、文士、壯漢,亦有老嫗、婦人、少女,打扮不一,看模樣各是賬房、家丁、丫鬟、僕從、保鏢、門客等身份。


然而最令人驚訝的是:豐盛的酒菜早已擺滿桌上,人人提箸用食,卻大多不出一聲,亦無人朝他多望一眼,雖然像是一個大家族在一起用餐,場面卻安靜得猶如靈堂,讓人從心底暗覺驚然,渾如青天白日下見到了群鬼設宴。 許驚弦眼光一掃,已發現跟蹤平惑的兩位黑衣人亦在席間,與另三位黑衣人共桌,就像是大戶人家的貼身保鏢。


最裡面的雅間閃出一人,年約三十上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醜、不怒不喜,面相毫不出奇,短鬚掩口,青衫及地,正是一個標準的師爺模樣。 對許驚弦躬身一禮:“員外與夫人已相候多時,還請……先生入座。”他臉上露著笑容,眼神中卻隱含戒備之色。


許驚弦朝那師爺點點頭,朝雅間走去。 暗忖此人大概一時也分辨不出自己的年紀,所以只好含糊地以“先生”相稱,但僅憑此一點,足見眼力已有幾分火候。 雖看不出其武功高低,但能與那陳員外夫婦共坐,應是極得對方信任,恐怕是個難纏的角色。


雅間裡坐了兩個人,一個是四十餘歲的中年人,面相莊嚴,頰間隱透出一股淡紫色,額寬眉長,眼神清亮,領下三縷長髯隨風而動,微微下垂的嘴角不怒自威,與其說像個員外,倒不如說更像個“王爺”。 他身著寶藍色長衫,衫上並無繡著花色,只在肘間墜了一條細若絲線的銀鍊,愈發襯出那衫料的細潔,這淡致而毫無多餘修飾的裝束穿在他身上,格外分明地顯示出一個上等人家的尊貴身份。


在他身邊坐著一位三十餘歲的中年美婦,亦是身穿合體貼身的綾羅綢緞,瓜子臉上淡施脂粉,細眉圓眼,豐唇皓齒,美則美矣,卻似乎缺乏了一絲貴婦應有的風情,反倒或許是因為日光照射的緣故,那半開著微噙著笑的紅唇間,潔白如玉的貝齒彷彿閃動著一絲令人懼悚的寒光。 在她的膝前還坐了一隻小小的貓兒,全身毛髮純白,無半點雜色,雙目間碧意湛然,亦是不可多見的奇種。


乍看起來,這兩人就似是大戶人家的夫妻,家境殷實的員​​外、美貌端莊的夫人,著實令世人羨慕。


眼神交彙的一剎那,許驚弦已可確定,雖暫時還看不出陳員外的深淺,但至少可以肯定那夫人必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高手。 他微一拱手:“不速之客叨擾賢伉儷,老夫……”


許驚弦正要報上“林閒”的假名字,那陳員外卻一擺手:“陳某隻是見不得那店家狗眼看人低,所以請老兄用餐便飯,這便請人座用餐吧。 ”他既不想聽許驚弦的名字,言下之意自己也無須報上家門。 許驚弦也不謙遜,端然入座在主賓之位,那位師爺隨後亦人了雅間,陪在下首。


在幾人的盯視之下,許驚弦毫無顧忌地舉起一杯茶一飲而盡,抹抹嘴道:“所謂非常人行非常事,觀陳員外的行事,果然與眾不同。” “過獎過獎,其實我陳某哪是什麼非常人,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俗人罷了。”陳員外嘿嘿一笑,故作神秘狀,“只不過我知道大凡行走江湖者,一般都會準備幾個應急的身份。彼此心知肚明,既然說出來都是假的,那就不須虛偽客套了。更何況你我萍水相逢,日後也不會多打交道,又何必通名報姓,徒增掛礙。 ”

“陳兄快人快語,看來以後是不願再和老夫打交道了。”“如果有可能,陳某還是願意過自己的安穩日子,像老兄這樣的人,能不招惹自是最好。”剎那間,陳員外的眼底似是暴起一絲寒光。


兩人看似平常的寒喧,內裡卻是隱含機鋒。 陳員外顯然已知許驚弦來意不善,而許驚弦則是靈機一動,憶起風念鐘提及非常道主慕松臣邀約他來江南之事,看此人來頭不小,假意低調亦難掩鋒芒,莫非正是慕松臣的化身,以名為姓,“陳”員外或許就是“臣”的諧音,方才他在言語中故意提及“非常”之詞,對方不動聲色、輕描淡寫的回答反而更增添了他的懷疑。


他想到非常道,不由念及葉鶯之死,心頭湧起傷感,暗暗嘆了一口氣。 聽寧徊風臨死之言,慕松臣其實是葉鶯的親生父親,不過看陳員外的面相,倒與葉鶯並無相似之處。


那中年美婦道:“方才聽先生在樓下說久聞臨江春之名,為何面對美味佳餚卻不動口?”聲若裂帛,略有些嘶啞,每個字都似針尖般扎在聽者耳中,刺得​​心裡有一些不耐煩。


“若非夫人提醒,我只顧了說話,倒忘了招呼貴客。來來來,陳某先乾為敬。”陳員外舉杯勸飲,眼中那點寒芒瞬間消逝不見。


許驚弦本是最怕喝酒,不由暗皺眉頭,但自己裝成老江湖的樣子,自然不好拒飲,幸好這酒入口綿軟醇香,毫無辛辣之氣,尚可接受。 抬眼望著那中年美婦,故作驚訝道:“夫人耳力真好,樓下近百人嘈雜不休,不但能分辨出老夫的聲音,連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就算一般的江湖人也難有此能耐。”


此時他已可確認自己一進樓就已受到了對方的注意,那兩個黑衣人雖然沒有發覺自己的跟蹤,但樓上想必有他們的眼線,如此謹慎的佈置,更顯示出他們擁有強大的實力。 所以他故意提及她耳力過人,身懷武功,藉以試探對方的反應。


中年美婦鎮定一笑:“幼時習過一些武技,倒讓先生見笑了。”“哦,想不到夫人竟是同道中人。”


“都是多年前的舊事,嫁人之後就不再拿槍弄棒啦。”


“假若老夫沒有看錯,恐怕尋常三五個壯漢也難近夫人身側。”中年美婦輕撫膝上貓兒,泛著青色的長長指甲在貓毛​​中若隱若現:“先生過譽了,都是些不入法眼的雕蟲小技。不過若有什麼人想打夫君的主意,好歹能護得他安全。”她毫無掩飾的回答彷彿在向許驚弦暗示:縱然看出身懷武功,你又能奈我何?


陳員外顯然不想把氣氛搞得凝重,打個眼色:“劉師爺還不快快給客人斟酒。”


許驚弦按住杯口:“老夫不善飲,每日最多一杯,就不麻煩師爺了。”劉師爺皮笑肉不笑,話中藏刀:“若是先生不放心,在下身上正好還備有銀針。”


許驚弦滿臉茫然:“老夫只是不喜這杯中之物,與銀針有何關係?” 陳員外笑道:“劉師爺精通醫術,若是老兄喝醉了,給你扎上幾針便可醒酒。”


許驚弦樂得裝糊塗,恍然大悟:“老夫不喜喝酒,自然也未醉過,的確不知銀針除了試毒之外還有此功用。”
陳員外哈哈大笑:“老兄真是個妙人。不喝酒也罷,這臨江春的菜餚乃是金陵一絕,不妨好好品嚐一下。”


陳員外的和顏悅色更令許驚弦暗自警惕,中年美婦與劉師爺並不友好的態度決不會是陳員外威難服眾,多半是出於他的授意。


金陵城一流的廚師果然不同凡響,每道菜餚都是精心烹製,許驚弦本就腹中飢餓,看到那亮麗的色澤,聞到那鮮美的味道,已覺饞涎欲滴,當即毫不客氣地大吃起來。 一番狼吞虎咽後,抬眼卻見同席三人俱呆呆望著自己,奇道:“咦,你們為何不吃?”


陳員外夾起一片青菜放入口中,似笑非笑道:“很久不見像老兄這般能吃的人了,大概是趕了很遠的路,所以才餓成這樣吧。”對於許驚弦這個不速之客,他們原本就摸不清來歷,估摸大約是某方勢力派來試探。 然而大凡探查者,行動間皆會小心翼翼,唯恐露出馬腳惹人生疑,可看著他如此全無戒心地吃喝,哪有半分探子的模樣,此人行止亦狂亦邪,神秘非常。 陳員外終於有些沉不住氣,忍不住旁敲側擊起來。


許驚弦有些不好意思,訕然道:“想不到這臨江春的菜餚如此可口,一時忘形,只顧貪口腹之欲,倒叫陳兄見笑了。”這倒並非虛言,他深受《 天命寶典》 的影響,敏感之時極易被外界干擾,但若要專注於一件事情,無論習武還是面對美食,都有一份痴性。


陳員外嘿嘿一笑:“看來老兄是個性情耿直的人,恐怕就算面對龍潭虎穴,刀山火海,也要先飽了肚皮再說。”
“嘿嘿,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陳兄也。”許驚弦嘴里胡亂應付著,眼裡只有山珍海味。

陳員外聽他言語毫無破綻,更覺高深莫測。 中年美婦與劉師爺滿臉不耐煩,幾度欲開口發難,都被陳員外暗中製止。


直到桌上的菜被許驚弦一人吃了大半,他才總算停了下來。


陳員外笑道:“老兄可吃飽了?”許驚弦用一個響亮的飽嗝回答了他,猶望著盤中剩下的半尾魚發楞。 原來他突然想到水柔清必也餓了,方才這盤魚兒酸酸甜甜,味道鮮美異常,奈何只餘半條,讓陳員外再添道菜未免說不出口。


陳員外微微一笑:“既已酒足飯飽,那麼……”他有意停下話語,料想許驚弦上門來必有圖謀,定然還另有下文。


果然聽到許驚弦期期艾艾頗不自然地道:“老夫還有一事相詢。”


陳員外面容一整:“老兄儘管發問。”中年美婦與劉師爺對望一眼,亦是全神貫注。


“順便問一下,這道菜名叫什麼?”


縱然陳員外千算萬算,也料不到許驚弦會問這個問題,一時茫然:“這廚師大概並非來自杭州,莫非這道西湖醋魚不合老兄的口味?”


“哪裡哪裡,味道很好。”許驚弦默默盤算著自己懷中的銀兩夠不夠再買一份,拱手起身,“多謝陳兄款待,不勞相送,這便告辭了!”


“且慢。”陳員外匆匆打個眼色,劉師爺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包,擺在桌上:“這裡是二百銀兩,還請老兄笑納。”
若是平時,許驚弦當然不會收他的銀兩,但此際正愁囊中羞澀無法讓水柔清一嚐西湖醋魚的美味,不免有些猶豫:“這……不好吧。”


陳員外見他意動,暗道莫非真是個吃白食的傢伙,不過倒也去了大半疑心,笑道:“我與老兄一見如故,不必客氣。若是不夠,盡可開口,只要陳某力所能及,決不推辭。 ”


許驚弦靈機一動,緩緩打開小包,裡面是四錠五十兩的大銀,他指上暗運真力,生生掰下小半塊銀兩,約有二十兩之數,口中卻還裝模作樣地嘆道:“唉,老夫年紀大了,腿腳多有不便,帶著這許多的銀兩可連路都走不動了,不知這鄰近可有銀鋪,換成銀票就方便多了。”


見許驚弦露了這一手功夫,劉師爺有些變色,中年美婦幾不可聞地低哼了一聲,陳員外卻恍如不覺地哈哈大笑:“老兄是遊戲風塵的高人俠士,自然不能帶著這些礙事的勞什子,何須老兄親自兌換。”轉臉問道:“劉師爺身上可帶著銀票?”


劉師爺推託道:“今日不曾帶在身上。”


陳員外一瞪眼:“還不快去取來。嗯,就拿五百兩吧。”


劉師爺無奈答應一聲,滿臉不屑出門而去。


轉眼間發筆橫財,又多了三百兩,許驚弦面不改色,心裡已是突突直跳。 畢竟拿人手軟,縱不情願也只好說幾句話充充場面:“想不到陳兄雖不是江湖人,卻比江湖人更有豪爽之氣,實在令人佩服。”


“陳某雖身無長技,卻最敬那些江湖俠客的風範,所以不但娶了一個懂武的妻子,還收容了不少流落江湖的人士。”


“嘿嘿,若是老夫哪一天厭倦了漂泊的日子,就來投奔陳兄好啦。”


陳員外淡淡一笑:“陳某但求能護得自家庭院安穩,也就收留些江湖上的二流角色,像老兄這樣的高人,可萬萬請不起啊。”


許驚弦見這陳員外出手闊綽,手下不乏能人異士,原有試探加入之意,見他婉言拒絕,亦不勉強,接過劉師爺返來奉上的銀票,揚長而去。


“什麼?你竟然收了他的銀子?”水柔清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他要送,我就收著,有什麼不可以?”許驚弦嘻嘻一笑,從懷中拿出食盒,“餓了吧。這可是大廚專門為你做的西湖醋魚,快嚐嚐吧。”


“你還連吃帶拿!我……我餓死也不吃。”水柔清早已是飢腸轆轆,聞著那誘人的香味,暗地嚥口唾沫。


“放心吧,這是我自己用銀子買的,不是剩菜。”不問可知,那掰下的二十兩銀子派上了用場。


“也罷,吃一盤醋魚倒也不算什麼……”水柔清終於還是忍不住動了筷子,無自念叨,“可是,你要沒錢可以問我要嘛,怎麼能收壞人的銀子呢?豈不是與他們狼狽為奸?”


許驚弦見水柔清吃得舒懷,大覺開心。 悠然道:“奇怪,你怎麼知道他是壞人?再說我老人家憑什麼要你小丫頭的銀子,又為何不能與他們狼狽為奸?你就能肯定我一定是好人麼?”


“可你……你就是大好人啊。”


“叫大好人就一定是個好人麼?天真的小丫頭啊,你去大牢裡打聽一下,不知有多少萬惡不赦的犯人起著仁義廉禮的名字呢。”


水柔清無言以對,悶哼一聲,低頭吃魚。 心中卻在問自己:在京師時,明明聽“大好人”親口說他別有圖謀,只是利用我報仇心切,但為何仍會不知不覺把他看做是個好人,認定他的對手就一定是壞人? 甚至連一些少女的隱秘心事對他也不加隱瞞呢? 莫名地,她突然有些生氣,氣自己為什麼會對“大叔”絲毫不加提防。


“幫主,你跟蹤那兩個黑衣人大半天,除了憑白得到了五百兩銀子,就沒有其他收穫了嗎?”

“咦,怎麼不叫大叔啦,不是說好我們中秋過後才成立黃雀幫麼?” “哼,我現在已經分不清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了,從今以後,只認幫主,不認大叔。”水柔清自己也說不清這是在賭氣,還是痛下決心保持距離。 許驚弦哪能猜得破這般微妙的少女心思,看水柔清一臉凝重不像是開玩笑,也不知何處又得罪了她,只好無奈苦笑,幸好他原本就不想做什麼“大叔” ,倒也無太多沮喪。


離開臨江春後,許驚弦返回泰升巷找到水柔清,就在附近找到一處空屋。 那空屋廢棄已久,梁歪柱倒,凌亂不堪,早已無人居住,幸好還留有幾張破舊的桌椅,稍稍打掃後,勉強也可用餐。 環境雖然不好,但至少無人打擾他們說話。


許驚弦一邊清理空屋,一邊把自己跟蹤黑衣人來到臨江春、遇見陳員外等事情一一相告:“老夫這一趟臨江春之行,收穫可當真不小。首先:我緊隨那兩個黑衣人入樓,就算被那店伙計耽誤一會,相差最多就半柱香的時間,但為何他們已在用餐?”


水柔清張目結舌:“這,這也算你的發現?人家目不轉睛地跟著平姑娘一早晨,肚子早就餓了,自然要吃飯啊。對了,陳員外為什麼派人跟蹤平姑娘?難道他也生有異心。哇,這平姑娘可真了不起,也不見得如何美如天仙,卻有那麼多人拜倒在石榴裙下,先是沈公子,再有陳員外,嘻嘻,搞不好還要加上黃雀幫的林大幫主……”立刻想到自己不應該再對“大叔”開這樣的玩笑,連忙伸手摀住小嘴。

許驚弦見她重現頑皮本色,心情大好,故意唉聲嘆氣地搖頭:“我看你還是做護法吧,副幫主豈會這般毫無見識。”水柔清大不服氣:“你不要欺負人,我說那陳員外鍾意平姑娘只是開玩笑,但除此之外真瞧不出有什麼疑點,你若能說出個道理,我就甘心做護法。”


許驚弦泰然自若地一笑:“你想想,那兩個黑衣人奉令一路跟蹤平姑娘,必是大有所圖,那麼回到臨江春的第一件事,就應該及時向主子陳員外稟報才對啊。”


“或許已經稟報過,只是你沒有撞見。”

“像平惑這樣一個不懂武功的弱質女子,跟蹤她有何用處?唯有把她一路上遇見什麼人、發生什麼事鉅細無遺地說出來才是,三言兩語間豈可打發?老夫可以肯定兩個黑衣人人樓後必定已見過陳員外,只不過稟報過程極其簡短,或許只需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但這又能說明什麼呢?”


“說明他們的目的根本不是平惑本人。依我看來,只要那兩名黑衣人能確保平惑來金陵城,見到那位沈公子,就算完成了任務。”“聽起來好像有一點道理,若說與裂空幫有關係,如此詭秘行事倒是大有可能。不過聽你說那陳員外就像個土財主一般,就算他夫人與師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怕還遠遠對付不了白道第一大幫吧。”


“至於那陳員外到底是何居心,暫時還不能確定,但老夫可以感覺得到,他一定是個遠比夫人與師爺更可怕的武功高手。”許驚弦回想當時在臨江春中的情景,中年美婦與劉師爺雖有些咄咄逼人,但他自信在武功上絕不會輸給他們。 可對於那個那個生著“王爺”面孔的陳員外,卻瞧不出半點虛實。


“除此之外呢?”


“其次:能擁有陳員外、其夫人與劉師爺那樣的高手,必是一個實力龐大的組織。但面對不速之客,陳員外卻一忍再忍,甚至還甘心奉上銀票,只是暗示以後不想再與老夫打交道,這並非試探,更像是一種警告。而老夫離開時也沒有發覺有人跟蹤,或許他們知道跟蹤者必然逃不過老夫的耳目,索性放而任之。他們決不是惹不起老夫,只是不願節外生枝。種種跡象表明:他們要全力做一件大事,而且就在近期。”


水柔清聽得動容:“聽你這麼一分析,確實可疑。但金陵城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江湖幫派,他們到底為何而來?難道果然是裂空幫?”


許驚弦從懷中掏出那張銀票:“你不要以為老夫真是個財迷,這張銀票能告訴我們許多事情。”


水柔清眼睛一亮:“對了,再有錢的員外也不可能帶著幾大箱銀子來金陵,只要看發出銀票的商行,便可大致推測出他們從何而來,或許銀票上還簽得有陳員外的真名。”

許驚弦一挑大指:“聰明。”輕輕展開銀票,“印章是匯元商號在福州府的分店,他們多半來自於那一帶。不過上面的簽名多半是那劉師爺,陳員外這老狐狸可沒有露出尾巴。”


水柔清湊前細看:“這字可真醜,根本不像一個師爺寫的。不對,這是用左手寫就,而且不是他原來的名字。我自幼習過書法,雖然潦草,但依然可辨得出筆路的順序,筆跡亦顯得十分生疏。”


許驚弦誇張地大叫:“哇,清兒文武雙全真是了不起,得你相助,可謂事半功倍啊。”


“哈哈,多謝幫主誇獎。看來他們行事非常謹慎,平日都不用自己的真名與慣常筆跡。”


“還不止如此,猶為可疑的一點:他們既然要掩飾身份,各自化裝為一個大家族的樣子,卻又為何招搖地在臨江春那樣一個大酒樓相聚?”“是啊,金陵是個大城,江湖幫派在這都布有眼線,這種做法肯定會引起各方面的警覺。”


“據老夫觀察,宴席中尚留著不少空席,不時有人前來就坐,而且安靜得不合情理,彷彿他們彼此間並不熟悉。何況店伙計曾告訴老夫他們以腰牌為號,若是人人都相互認得,何須如此?只要派師爺在門口迎賓,既不引人注目,亦不會惹來像老夫般的爭吵。所以依老夫判斷:這是一個龐大而神秘的組織,成員間彼此都不相識,那兩個黑衣人十分熟悉金陵城,應該早就安插於此地,而其他人則從全國各地匯聚而來,所以才挑一個大酒樓聚會,以免因迷途而誤事。至於為何不懼引起其餘幫派的警覺,或許其中另有玄機。


“最後一個疑問:他們為何根本無意打聽老夫的來歷?要麼早已查明老夫的身份,這一點絕無可能;要麼就是他們明白無誤地知道對手之中沒有老夫這號人物,只是誤打誤撞。試想裂空幫中能人無數,他們如何能肯定老夫不是其中一員?由此看來,他們要對付的只是有限的幾個人,或許就只有一個人……”


水柔清聽得兩眼發直,挾起一塊醋魚遞至許驚弦嘴邊:“幫主,你太厲害了,獎你一口魚兒。”她本就是個玲瓏心竅,想不到自個兒一無所覺,許驚弦卻能從中瞧出這許多疑點,這份縝密的心思實屬罕見,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渾忘了介意兩人共用一雙筷子。


許驚弦愣了一下,若是避讓太著痕跡,只得張口吃了,幸好滿面鬍鬚遮住了臉紅。


水柔清此際才發覺自己的失態,忙不迭地縮回手。 短暫的沉默更引來彼此的尷尬,又匆匆以言語掩飾:“依你看他們會是什麼人?嗯,目標單一、策劃周詳、行動詭秘、眾多手下來自天南海北,精通易容術,又不招惹無關之士,越看越像是一個****。​​”


“水護法的分析能力大有長進,說得不錯,必定是個****。​​”


“嘻嘻,幫主這般威武,我就做個護法也不失面子。”水柔清甘心服膺許驚弦,絲毫也不在乎自己在“黃雀幫”中的地位,眨眨眼睛,“你說他們要殺的人是沈羽麼?我只覺得那位平姑娘好可憐,千里迢迢來到金陵私會情郎,卻無端引來天大的禍事。”


“以沈羽的為人,就算為了保密,相會佳人也不需要挑泰升巷那樣的地方,著實讓老夫參詳不透。這就需要你來給我更多消息來印證了,你盯著的那個青衫客商現在何處?”


水柔清來了精神:“本護法也不是吃素的,這便告訴你沈羽為何住在這破爛的地方……”她故意拖長聲調,洋洋得意,“那是因為,金陵城就是沈羽的老家,他的父親就住在這裡。”


“啊!”這下輪到許驚弦吃了一驚,“你如何知道?不會偷偷進了沈宅吧。”水柔清笑道:“屬下豈敢不遵幫主號令,自然不曾闖人沈宅。只是在離此不遠的一處樓頂上遠遠觀望,看到沈羽帶著平姑娘在院內拜見一位老人。”


許驚弦並不清楚沈羽的家世,但回想見到沈羽的情形,似乎未聽到有金陵口音,何況沈羽少年成名,大可把父親接到身邊享福,何須留在這裡? 不解道:“你怎麼能肯定那老人是沈羽之父?隔那麼遠也能聽到對話?”


“嘻嘻,我沒有順風耳,卻有一雙千里眼,又略知一點點讀唇之術。距離太遠,太長的對話自然看不清楚,但平姑娘拜見那老人時,口型確是不折不扣的'父親'兩字。”

“莫非是平姑娘的父親?”


水柔清一時得意忘形,脫口道:“你這傻瓜……”看許驚弦不以為意,這才吐吐舌頭繼續道,“女兒與父親最親近,都只叫'爹爹'或'爸爸' ,哪會像男人那麼一本正經。再說你見過找不到自個家的閨女麼?”


“說得也是。”許驚弦撓撓頭,“如果真是沈羽的父親,難道他們已經成婚了?”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湧上心頭,既有一點不捨,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無拘無束地稱呼她“蘋果姐姐”,又有些擔心她所遇非人。


“說到那青衫客商,卻又古怪了。他在周圍繞了幾圈,最後又回到了泰升巷,在後門與沈羽相見。可惜我只看到他們的背影,不知說了些什麼,應當只有幾句話的工夫。隨後那青衫客就離開了,我怕你回來找不到我,就沒有跟過去。”


“什麼?沈羽認得他!”這個意外的消息推翻了許驚弦之前的判斷,本還以為青衫商客與陳員外手下那兩個黑衣人是一路,誰知他卻像是奉沈羽之命護送平惑之人。 他隱隱感覺到其中藏著陰謀,卻瞧不出頭緒。 水柔清皺皺眉:“按你所說,那個青衫商客或許已被陳員外暗中收買,或者本就是安排在沈羽身邊的暗探。”


“不對!依我所知,沈羽精明能幹,決不可能對此一無所覺。也許,陳員外的目標並非沈羽。”


“管他們呢,看來平姑娘此次來金陵只是探親,與簡歌毫無關係,後天就是中秋了,我們到底還去不去揚州啊?宮先生與何公子還在那裡等著我呢。你要是擔心平姑娘,不如我尋機會警告她一聲,至於那個沈羽,我可顧不著。”


許驚弦在心中權衡一番,緩緩道:“那銀票來自於福州府,就在東海之濱,這個陳員外極有可能就是東海非常道之道主慕松臣,而據我所知,非常道早與簡歌有勾結。慕松臣千里迢迢從東海來到金陵決不是遊山玩水,他們所要做的事情必與簡歌有關。”他這個消息大多來自風念鐘,原不打算對水柔清提及。 而慕松臣信中所說要做得那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到底會是什麼? 單單一個沈羽有此分量麼?


水柔清一震:“金陵到揚州不過一日路程,簡歌大有可能來到這裡。”


許驚弦沉思道:“宮先生與何公子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我們不妨在金陵等兩天,若是沈羽與陳員外他們沒什麼動靜,又查不到簡歌的下落,再去揚州也不遲。”


“嗯,我都聽幫主吩咐。對了,你說那個劉師爺會不會是簡歌扮的,聽說他極擅易容,長得又很俊秀,莫不是那個夫人……”許驚弦啼笑皆非地打斷她:“你當我這雙眼睛瞎了麼,男女都分不清楚。”


水柔清臉上微紅:“一聽到簡歌的名字,我就忍不住激動起來。”


“聞敵則心亂,還怎麼報仇啊?先要學會放鬆自己才行。”許驚弦大笑,一揚手中銀票,“水護法聽令,我們一面暗中監視那陳員外,順便讓本幫主帶你在金陵城好好遊玩一番,嘿嘿,現在我可是很有錢啦。”


“咦,幫主平時總是一口一聲'老夫',剛才聽你自稱'我',感覺可自然了許多。”


許驚弦方才陷入沉思,一時忘了自己裝扮的身份,連聲咳嗽掩飾:“老夫定是和你這小姑娘呆得久了,不知不覺也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嘻嘻,這樣多好啊。說真的,要是閉著眼睛和你說話,我可一點也不覺得你是個大叔喲。”


許驚弦卻沒有對水柔清的玩笑有所回應。 他沉默著,回想今日的所見所聞,把各方面的情報匯聚在一起。 平惑、黑衣人、青衫客商、泰升巷、沈羽、臨江春、陳員外、非常道、沈羽的父親……信息太過凌亂,線索錯綜複雜,缺少一個明晰的頭緒。


一種直覺漸漸浮土心頭,他彷彿看到了獵人藏在幽暗處,磨利了刀,拉滿了弓,卻一直引而不發,而是慢慢等待早已被瞄準的獵物一步步踏入無可閃避的陷阱。


這是一個早已設計好的局,表面上撲朔迷離的幻像都只是誘捕的香餌。 他似乎已隱隱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絲光亮,卻暫時還不能清楚捕捉到,或許只有慢慢撥開擋在眼前的重重迷霧,才能發現陰謀的真相。 無論那陳員外是正是邪,都絕對是一個可怕的高手。 正如對方竭力避開他一樣,他也並不想在找到簡歌之前再樹強敵。 更何況萬一陳員外真的是慕松臣的化身,他也不願與葉鶯的親生父親為敵。 非常道也罷,裂空幫也罷,都與他沒有任何關係,這裡本不是他的戰場,他只是一個偶爾路過的行人。 或會饒有興趣地觀望,卻沒必要置身其中。


但是,讓他袖手旁觀的前提是:在那些引頸待戮的獵物之中,沒有“蘋果姐姐”!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10:37 PM

第二十八章 古廟危機

夕陽西沉,落日的餘暉透過厚重的雲層,在西天披起了一層霞帔,彷彿是即將嫁為新婦的女子。 而暮色就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十分耐心地、緩緩地降臨在金陵城。

聽了許驚弦的分析後,水柔清滿以為只要盯住陳員外,就會順藤摸瓜找到簡歌。 誰知等他們再返回臨江春,陳員外與一干手下早已不知去向,聽店家說是幾十人分頭行動、看來竟是化整為零隱入金陵城中。

無奈之下,兩人只好先找家客棧住下,一面賭地監視沈羽,一面打探陳員外的下落。

水柔清不甘心就此放棄仇家的線索,拉著許驚弦走遍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四處搜尋陳員外的行蹤。 然而,陳員外與其眾手下渾如蒸發,連一個小丫環也找不到。 四五十人同時銷聲匿跡,固然可以進一步肯定這是一個紀律森嚴的****——非常道,但許驚弦心頭總是難以釋懷陳員外最初在臨江春的張揚設宴。 那決不是虛張聲勢,更像是一種威懾。

不知不覺在金陵城呆了兩天,意外地,水柔清並沒有太多的焦躁,反倒自我安慰一番:“一時找不到陳員外也不要緊,好好遊玩一下金陵城,也算是不虛此行。”

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報仇的念頭為何會突然淡了下去。 也許是太過信任許驚弦的能力,相信他一定可以幫助自己一雪雙親之仇;也許是在這樣一個時而睿智如看透世情的老人、時而無邪像天真未鑿的孩子的“大叔”面前,她願意暫時忘卻纏繞多年的仇恨,重拾丟失已久的少女心態。 有時她也會隱隱生出懷疑,覺得許驚弦與京師遇見的那個穩如泰山、沉如亭淵的“大好人”判若兩人,但無論他是大叔也好,幫主也好,只要能找到簡歌報仇,一切都不重要。

中秋之夜,兩人在金陵城閒逛了兩個時辰,終是有些累了,來到玄武湖邊,找塊乾淨的大石坐下休憩。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陰雲密布,不見朗月。 但背靠水色湖光,眼望漁子泛舟,身畔伴著“忘年知交”,手裡捧著蓮湖居新出爐的月餅,感染著周圍人群的喜慶,這個中秋佳節倒也別有風味。

“幫主,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

“嗯,老夫今天心情好,知無不言。”

“如果要用花來作比,那麼,我是什麼?”

許驚弦順手拔根小草:“喏,你是這個。”

水柔清氣得大罵:“壞幫主,你取笑我。”

許驚弦哈哈大笑,忽然靈機一動,手指一朵盛開的綠菊:“你就像那朵菊花,看似淡然,風吹即散,實則倔強,凌霜而綻……”說了幾句後,他突覺對眼前的女孩了解越多,就越難以準確地形容她。

水柔清揚起下巴等了半天:“就沒有下文啦?”

“嗯,我再想想……”許驚弦挖空心思,卻再也想不出一句。 事實上,人淡如菊就足以形容她的一切,清雅、高潔,看似極複雜的花瓣,卻只有最簡單的線條,其他的言語都是多餘。

水柔清撅嘴大叫:“太不公平了,就這麼幾句。”

許驚弦無奈,只好信口胡謅:“綠色也最適合你,你穿綠色一定很好看,嘿嘿,像小草一樣。”腦海中憶起在涪陵三香閣遇見她時,正是一身水綠色衣衫,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情竇初萌,第一次感受到充注內心的驚艷、喜悅、詫異、慌亂、自慚……還有欲要滿溢出胸膛的種種複雜情緒,至死難忘。

水柔清口中含笑,作勢欲打:“什麼,還是小草啊!”

“還沒完呢。你最厲害的是旁若無人,管它天上的月亮圓不圓,亮不亮,管你路人採不採,看不看,反正就長在湖邊,自得其樂,就是一種風景……咦,怎麼看起來你很高興的樣子,滿意啦?”

“嘻嘻,總歸是好聽的話,當然滿意,我很容易知足哦。”

許驚弦微笑,如果沒有了仇恨該多好,她一定會變得更加可愛。

“知道嗎?其實我最喜歡的就是菊花了,它既是花中君子,也被稱之為寒秋之魂,有一種決不屈服的氣節……”

“寒秋之魂!”許驚弦猛然一震,立刻想到了青霜令中那兩句“寒魂謝、諸神誡”,莫非這“寒魂”說的就是菊花? 若當真如此,之後那個“謝”就應該是凋謝之意。 假若“寒魂謝”是指代菊花凋謝的意思,表明了一個時間,其後的“諸神誡”又暗示著什麼呢? 這個想法雖然尚不足參透這兩句神秘言語中隱含的意義,卻無疑開拓了思路。

他之前綜合了南宮靜扉與明將軍分別談及青霜令的情況,實難想像為何簡簡單單一方令牌,卻會難倒
無數人? 以南宮逸痕之才,亦需苦思數日方解,而簡歌更對其毫無辦法,只能徒呼奈何。

莫非那是因為:青霜令上不但有精巧的機關,還對應著天時,必須在一個“特殊的時刻”才能解開?

許驚弦由青霜​​令想到簡歌,以及來金陵城的目的,最重要的,他還有與明將軍的六年戰約,悟魅圖或許就是助他戰勝明將軍的一道利器。 自己豈能還在這裡卿卿我我,兒女情長……他用力甩甩頭,拋去殘存於腦中的情絲綺念,長身而起:“走吧,還是老規矩,先去沈家看看,然後回去睡覺。若明天還找不到陳員外,我們就去揚州。”

水柔清望著許驚弦,不知他為何像變了一個人。 原來略帶著些懶散的神態瞬間蕩然無存,全身上下透出一股勃勃戰意,彷彿陡然年輕了數十歲。 她有些詫異,亦有一些驚喜,雖頗​​有點捨不得這麼快離開,仍是一躍而起,大聲道:“謹遵幫主號令。”

離沈宅還有半里路,許驚弦已覺不妙。 但見那泰升巷方向騰起一團火光,又隱隱聽到許多人的吵嚷之聲,連忙飛速趕去。

泰升巷依然如故,深深的巷道,雜亂的民居,丟棄的垃圾……所不同的是,難聞的氣息中夾雜著火油燃燒的味道,而巷內的一間居所已變成一堆焦磚碎瓦,出事的正是沈家。

巷口圍了一群百姓,大多是當地的住戶,對著沈家的廢墟指指點點。 許驚弦本是深深自責,但面對此情此景,反而迅速地冷靜下來,冷​​峻的目光游移四顧,掃視全場,口中對水柔清吩咐道:“你快去客棧取回馬匹,我在這裡等你,順便打探一下情況。”

“現在哪還有空顧得上馬兒?”

“不然。此處房屋相連一片,若是有人縱火,必成燎原之勢,不可能只燒毀沈家。看此情景,應該是沈家人察覺危險後自行放火離去。我們不但要去追趕他們,還要留下體力對付敵人,馬匹必不可少。”

“好,你一定等我回來再行動,不要孤身犯險。”

“你放心,護法不在,幫主豈能草率從事。”

水柔清本也有些急躁,但見許驚弦不但鎮靜地分析形勢,竟還有心情開玩笑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也就定下神來,應聲離去。

待水柔清走後,許驚弦朝四周百姓打聽,得知之前全無徵兆,亦不聞爭吵打鬥,大火忽起於傍晚,勢頭猛烈,片刻間偌大宅脘便燃燒殆盡,幾乎片瓦無存,卻並未波及周圍住戶,亦不見有人逃離。 他心裡已大致確定沈羽在陳員外率眾來襲之前業已覺察,因事起倉促,不願老宅落人敵手,故點燃早早備下的引火之物,趁亂而退。 但猶放心不下,不顧周圍人的勸阻,冒著尚未消散的濃煙闖入廢墟,細查之中,未看到燒焦的骸骨,卻在後院的地窖之中發現了一條暗道,終於稍稍鬆了一口氣。 看此情形,

沈羽應是帶著平惑與沈父從暗道中離開,並未葬身火場。

與此同時,幾個疑點湧上心頭:以裂空幫白道第一大幫的聲勢,金陵城中必有許多接應,決不會毫無還手之力匆匆離去;沈羽年紀雖輕,卻是思慮周密,精於世故,江湖經驗極其豐富。 而且普通的江湖糾紛決不至於牽連家人,以沈羽的地位與平日謙恭的作派,會和什麼人結下如此深的仇怨? 而試觀陳員外,無論此人是不是慕松臣,皆應是胸有城府、老謀深算之輩,一聽說沈宅起火便會及時趕到,斷無可能任對方引燃老宅而袖手旁觀,但火場中並無搜查過的跡象,四周也不見可疑人物監視,彷彿沈羽的做法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何況那地窖暗道的人口遮蓋得嚴嚴實實,全無被破壞的痕跡,這暗道只是江湖人物尋常備用的退路,並無特別精巧之處,以陳員外的精明,又怎能輕易放過? 其中必有蹊蹺。

許驚弦又回想到那跟蹤平惑的兩位黑衣人與那青衫客商相互認識,卻分屬陳員外與沈羽的手下,更是疑竇叢生,百思不得其解。

暗道中黑沉沉地不見一絲光亮,不知深有幾許。 許驚弦關切平惑安危,急欲一探究競,好不容易等到水柔清飛馬趕來,囑其守在外面,自己就要入內察看。

水柔清哪肯讓許驚弦獨自冒險,非要同往。

“何敢小覷你的武功,但這只是臨時應急的暗道,應該不會太長,待老夫探到盡頭後便與你聯絡。”

水柔清想了想,從懷中取出一隻精緻的小木管,遞到許驚弦手裡:“這是特製的煙火信號,只要一拉引線,便會射入高空,經久不散,幾里外也能看見。我的馬快,先在四處搜索,你若找到出口,便以此為號。”

許驚弦答應著將那小木管放入懷中,鑽入暗道中。

暗道狹窄,僅容一人矮身前行,許驚弦曲曲折折走了一炷香時分,仍未尋到盡頭。 心忖誰能料到看似貧民集居的泰升巷底下競有此通路? 工程雖非浩大,卻也非朝夕能成,何況還要避人耳目。 那沈父到底有何來歷? 莫非也是從前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正疑惑間,眼前已然無路,只歪歪斜斜攔著一方大石,邊緣隱露天光,正是暗道的出口。

許驚弦小心翼翼移開大石,露出一個洞口,朝外望去只見一片荒嶺,竟已到了金陵城外。 儘管周遭並無動靜,不似有埋伏,許驚弦依然不敢怠慢,暗催內力,從腰間拔出長劍,挽個劍花護住面門,弓身衝出洞外。

淡月斜照,沉雲飛渡,洞外一片寂靜,並無埋伏。

此處是金陵東城外,許驚弦收了劍,放眼望去,淡淡瀰漫的夜霧之中,唯有孤嶺荒山,草浮影長,清疏冷寂,全無人跡。

然而,就在前方幾步遠處,有一攤鮮紅的血跡,映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像一團燃燒的烈火,格外觸目驚心。

許驚弦心中一沉,近前察看。 噴灑在草地上的血跡尚新,仍未凝固,散出淡淡的腥氣。 若是被兵器所傷,應呈濺射狀,而且周圍並無打鬥的痕跡,以此推測,乃是負有內傷之人嗆咳所致。 他屏息默算,沈家起火已有兩個時辰,按說沈羽必是放火後立即進入暗道,縱然在暗道中有些耽誤,也不會超過半個時辰。 而依這血跡看來,卻似是離開不久。 明知敵人立即會尾隨而至,又怎有時間在此停留療傷? 到底是重傷難愈不得不然,還是另有緣故? 一條蜿蜒的小徑通往前方的山谷,小徑上新留下兩串腳印,窄小輕淺的當是女子的足印,另一個男子的腳印卻顯得落足極重。

許驚弦眼前彷彿閃現過身負重傷的沈羽與平惑相互攙扶著蹣跚而行的情形。 沈羽的父親呢? 莫非沈羽在放火之前把他送出沈宅了麼,又為何留下平惑? 他一面思索著,一面沿著足跡往山谷中行去。
山谷中樹木密布,正是掩藏伏擊的要所,卻一路未現激鬥的痕跡。 直到走出半里,許驚弦才驀然停步,雖未聞人聲,但一股危險的殺氣撲面而來。 凝神望去,樹枝間隱現重重人影。

暗夜荒嶺,幾十人默不作聲蹲守,情景詭異至極。 許驚弦料知必是陳員外手下,不敢太過靠近,運起“華音沓沓”心法,未聞黑衣人對話,卻聽到前方遠處隱隱傳來女子的聲音,相隔太遠,只能聽到只言片語。

看那些黑衣人分明像是在等待某人的號令,一旦動手,縱以沈羽之能亦難護得平惑安全,何況他恐怕還身負不輕的內傷。

關心則亂,許驚弦顧不得許多,心道既然陳員外在此裝神弄鬼,不如將計就計,就讓他疑神疑鬼一番。

許驚弦長身而起,踏歌而行:“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他在清秋院中看了不少詩書,最喜李太白的狂放灑脫,這一首《將進酒》記憶猶深,當即裝腔作勢地放聲而吟,倒頗也有幾分李白的傲態。

不知那些黑衣人是被許驚弦的乍然現身驚呆了,還是嚴遵號令,一時競也無人阻攔,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身側走過。

“咦,朗朗乾坤,為何群鬼環伺?一定喝了太多的酒,害得老夫眼花了!”許驚弦也不理踩黑衣人,長驅直入,繼續高吟不休:“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他有意震懾對方,將吟誦之聲以內力遠遠送出,山谷迴響。 聲勢驚人。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出乎許驚弦意料,前方不遠處竟有人出聲應和。 聽那語音蒼啞,應是個老人。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許驚弦少年心性,樂得有人陪他胡鬧,大笑著揚聲續吟。 一路暗中留意,並未發覺陳員外,亦不見那中年美婦與劉師爺,但黑衣人中有幾人面貌熟悉,曾在“臨
江春”中見過,確是陳員外手下無疑。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老人吟至尾聲,中氣已略有些不繼,但那激越鏗鏘、沉渾雄勁的氣勢卻絲毫不減,聞之如巨臂擊鼓,鐵指敲鐘,字字撞人心扉。

小徑一轉,眼前現出一間破舊的土地廟,聲音便是從那里傳來的。

“既遇知音,便與老夫斗酒三百樽吧!”或因這首《將進酒》的瀟灑奔放,或因那老人語氣中流露出的豪邁意氣,許驚弦平生雖是最懼喝酒,此刻卻真想手持美酒,與君共謀一醉。

“吱呀”一聲,許驚弦推開廟門,裡面情形盡收眼底。

這是一間破落已久的山神廟,殘破的供桌上擺著兒個早已發霉的供果,歪倒的神像在幽暗的油燈下像是正昏昏欲睡。

一人端立在門口,攔住許驚弦去路,正是沈羽。 他身上白衣勝雪,神情一如往常,清俊的面上猶含著一絲冰冷的笑容,只是眼神裡多了些肅殺之意。 手持雙槍,右手槍長近丈,色澤黝黑,沉甸甸地不知有多少分量,鋒銳的槍尖閃動著懾人的紅光,空氣中隱有火炙之感。 大巧不工,無堅不摧,當是玄鐵重槍——“征衣”;左手短槍只有三尺,似木似絲,灰僕僕地毫不起眼,輕飄飄地拎在手上,彷彿一陣風起便會隨之而落。 這是冰蠶絲與冷楓樹膠以特別功法絞合的神槍——“縹渺”。 乍眼望去,“縹渺”沒有耀眼的寒光、華麗的外觀,輕若鴻羽,淡似煙塵,就如小孩子的玩具,但槍尖指處,卻能感應到一股凌人的殺氣。

沈羽看清許驚弦的面貌。 微微一怔,隨即淡然道:“今夜此地多有凶險,閣下若與沈羽並無瓜葛,便請回頭,遠避是非,恕在下待客不周。”儘管被敵人重重包圍,即將面臨一場惡戰。 他依然不失謙謙君子風度。

許驚弦曾與沈羽見過一面,只恐被他認出,故意倚老賣老地喃喃逍:“沈羽、沈羽,這個名字倒似在什麼地方聽說過,可惱酒喝得太多,偏偏想不起來了。唔,老夫是第一次見你麼?”

沈羽不慍不火,語中藏刺:“沈某無名小卒,不勞閣下牽掛。”口稱閣下,雖未瞧破許驚弦的廬山真面目,顯是懷疑對方的真實年齡。

許驚弦嘿嘿一笑:“那麼沈少俠是此地的山神嘍?”

沈羽眉鋒一挑:“閣下說笑了。”

“不知此廟可是沈少俠所建?”

沈羽終於有些怒氣了:“閣下滿嘴胡言亂語,恕沈某無暇奉陪。”

許驚弦哈哈大笑:“沈少俠也只是暫寄此處棲身,既然如此,我老人家走累了來此歇歇腳,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必奉陪。”大模大樣地徑直入廟,沈羽一時發作不得,握槍的手緊了緊。

一位老人倚在供桌前,雙目緊閉,神情委頓,嘴角邊還有未拭盡的血絲;另一位少女在旁服侍,正是平惑。

許驚弦心頭恍然,原來受傷的並非沈羽,而是沈​​父。 想必沈羽一路背負父親來此,所以沿途留下了重重的足印。 敵人為何要加害沈父,是想藉此拖住沈羽,還是誤中副車? 念及方才廟中的吟誦之聲,心知沈父亦是身懷武技,或是久不出江湖的前輩高人。

乍與平惑正面相對,舊日清秋院內相處的情景浮上腦海,許驚弦心中莫​​名一熱,然而目光觸及她胸口的斑斑血跡,又不由一驚,脫口相詢:“姑娘受傷了?傷勢可重?”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平惑聽到許驚弦與沈羽對答,既似玩世不恭的浪子,又似遊戲風塵的隱士,卻不​​料他一來就如此關切自己,略吃了一驚,細看對方面貌,明明陌生,卻又恍若相識,欠身道個萬福:“多謝前輩關切,我不礙事。”

許驚弦見她雖是雲鬂散亂,神色驚慌,臉上猶帶著未乾的淚痕,但精神健旺、身上也無傷勢,胸口的血跡多半是沈父受傷嘔血所濺,稍稍安心,朝她微微一笑:“小姑娘好啊,老夫林閒,路過此地借宿,打擾了。”

平惑點頭不語,暗自回想到底是何時何地見過此人。

中秋之夜,夏天雷誤食毒餅,雖不致命,卻令雙目盡盲,武功必也大受影響,知道仇敵必會趁機尋來,當機立斷放火燒毀老宅從暗道撤走。 但看廟外情形,他們的行蹤早已落入敵人的掌握之中,至今遲遲未動,是因為陳員外等人有事耽誤未能趕來,還​​是別有所圖?

最關鍵的,另一個青衫客商到底是什麼身份? 他是否知道那月餅中的古怪? 他既與沈羽相識,沈羽對此是否知情? 按說中秋夜父女三人同食月餅,為何只有夏天雷中毒?

許驚弦正要追問平惑詳情,忽聽廟門口一聲大震,原本破爛不堪的廟門被一掌震硨,一位灰衣人隨之闖入。

沈羽冷喝一聲,右手疾抬,“征衣”紅光大盛,如出水蛟龍般刺出,灰衣人手掌輕搖,化做無數掌影,罩住槍路,一根竹杖由漫天掌影中彈出,不偏不倚地鎖住槍尖。

“咕”,槍杖相交,發出一記古怪的聲咅,竹杖頭暴漲數倍,像一條吞食天地的大蟒,將“征衣”槍尖包住。 隨即嗶嗶剝剝一陣怪響,那竹杖雖是不凡之物,卻如何抵得住玄鐵重槍力勝千鈞的一擊,裡面的竹節盡數斷裂,仿被引燃。 但憑竹杖柔韌的彈性,亦將“征衣”這一擊中的剛猛之力化為無形。

灰衣人一觸即退,在小廟東側立定,掌中竹杖末端爆裂,竹身泛起一層詭異的暗紅色,彷彿被“征衣”引燃一般。 灰衣人大怒:“無恥小兒,竟敢毀我兵器。”他偌大的頭顱不生毛髮,點著幾記香疤,身上的灰衣雖然破破爛爛,漬污遍身。 卻依然能看出是一件舊佈百結的僧衣。 這個首先沖人的敵人竟是一位佛門弟子,看模樣三十餘歲,目露凶光。

沈羽凜然道:“若不知進退,下次毀的就是你的禿頭。”他深知“征衣”一擊足可開碑碎石,但方才槍杖相交,巨大的力量,卻如泥牛入海,被一道奇異的旋轉之力化開,只能震裂竹杖,難損對方分毫,這位灰衣僧實是勁敵。

灰衣僧原是怒氣沖天,瞬間換上端嚴寶相,合十肅然道:“阿彌陀佛,小僧剛才犯了嗔戒,也請施主息怒。”也不知是真心懺​​悔,還是有意奚落,此情此景,誰也笑不出聲。

“哎呀,你毀人家廟門,人家就毀你兵器,佛祖沒有教你什麼叫報應麼?”聲隨影至,一位紅衫女子姍
姍而入。

許驚弦聽得真切,紅衫女子略含嘶啞的裂帛之聲,入耳難忘,正是臨江春里那中年美婦的聲音。

紅衫女子的行動更是古怪,她不入廟,而是停在門前,一片片撿拾起被灰衣僧擊毀的廟門碎片。 驀地低喝一聲,抬肘擰腕,雙掌翻飛疾若閃電,那看似柔弱的纖纖玉手彷彿有神奇的魔力,眨眼間地上已現出廟門的雛形。 這並非變戲法,而是把那些雜亂的碎片重新拼湊在一起,但若沒有靈巧的雙手、觀察入微的眼力與精準的判斷,卻是萬萬不能。

紅衫女子顯露了極高明的手上功夫,灰衣僧與沈羽只是靜靜觀望,一個早有所料,一個不形於色,唯有平惑瞧得聳然動容,吃驚地張大嘴半天合不攏。 許驚弦看陳員外尚未現身,敵人已顯示了強大的實力,不由暗地替夏天雷擔心,但見他只是凝神運功,不聞外物。

紅衫女子扭著腰肢來到小廟北端,巧笑嫣然遙望沈羽,顧盼間眉目生情:“和尚毀了廟門,我已替沈公子修好啦,要怎麼謝我才好?”

沈羽不答,而是躬身抬起那廟門,重又立放於門檻處。

紅衫女子與灰衣僧對視一眼,面露驚詫之色。 廟門並沒有復原,只是把碎片勉強拼接在一起,稍遇外力便會灰飛煙滅,但沈羽竟能將其完好無損地放入原位,運力之妙已至巔峰。 以輕若鴻羽的“縹渺”槍施出殺人的力道,這本就是沈羽最擅長的獨門功夫。 他小巧細微處或不及紅衫女子,但那化繁為簡、舉輕若重的境界則遠勝一籌。

“又是打打砸砸,又是修修補補,諸位都是泥水匠麼?”第三人昂然踏人廟中,一股強大的殺氣隨之席捲而來。 來人身穿黑衣,頭戴一方闊大的箬笠,面貌盡掩,更添神秘。 高大的身型、挺直的站姿、懾人的氣勢,宛如死神從天空中降下一支不祥的黑矛,無論敵友皆覺壓力倍增。 他一開口便揶揄了在場的所有人,卻似說得心安理得,無人敢有異議。

黑衣人確實是“踏入”,因為山神廟對他來說形同虛設,一步踏出,小廟的南牆就如紙糊般現出一個人形的大洞。 彷彿他穿過的不是厚重的牆壁,而是一團綿軟的空氣。 若沒有數十年精純的內力。 體想做到。

沈羽心頭大凜,這第三個黑衣人卻是一個內外兼修的絕頂高手,縱然白道第一高手夏天雷身上無傷,與之正面對決,怕也是一場好勝負。

最為吃驚的人當屬許驚弦,那破啞似金鐵相擊的聲音,那高大如山淵佇立的身影、那逼人如刀劍出鞘的殺氣……縱有箬笠遮掩,他也可以肯定此人正是將軍府第三號人物,黑道殺手鬼失驚!

就算陳員外當真是非常道道主慕松臣,許驚弦依然有信心與之周旋;即便加上那灰衣僧與紅衫女子相助,方有沈羽與負傷的夏天雷,亦不無一拼之力。 但鬼失驚陡然現身,暗中不知還藏有多少高手,已令他再無把握。

許驚弦沮喪之餘,強烈的戰志湧遍全身,喑下決心: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夏天雷受到傷害。 或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本意只是牽掛平惑的安危,如今卻又要誓死保護夏天雷。

經歷了禦泠堂修武、軍營淬礪、媚雲教兄弟相殘等種種事情后,逐漸成長的許驚弦對於正邪的分辨已然模糊,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與內心的判斷,所以才能救明將軍於危難之中。

曾幾何時,他只想做一個無愧于心的男子漢,而不欲沾染江湖是非。 但這一刻,義父許漠洋從小對他灌輸的道義、暗器王林青讓他耳濡目染的俠氣重又激起他天性中的正義感。

小廟之中,灰衣僧、紅衫女子、黑衣人各佔東、南、北三面,隱隱將沈羽圍在其中,對平惑與許驚弦根本不放在心上,至於夏天雷,甚至沒有人朝他望一眼,彷彿他早就是個死人。

沈羽嘶聲道:“爾等魑魅魍魎,有什麼本事都使出來吧,但教我沈羽有一口氣在,就決不容你們傷害師父。”

紅衣女子奇道:“奴家懂得沈公子護師心切。但你自家性命不要也就罷了,難道也不管身畔佳人麼?”

“她不是江湖人,不必牽連她。”

紅衣女子嘆道:“跟著沈公子,想不做江湖人也難。除非,沈公子這就帶上她遠走高飛,再不理江湖事。”

沈羽深吸一口氣:“沈某不會貪生怕死,更不會背信棄義。”

平惑見情郎執意護著自己,眼中含淚道:“我害了義父,不能再連累你。公子只管放手做事,不必管我的死活。”

紅衣女子嘖嘖有聲:“好個情深義重的小姑娘,我見猶憐。沈公子是個聰明人,這麼可愛的小妹妹和一個糟老頭子,根本就不用選擇嘛。”

沈羽一字一句:“三個人,一條命。”

灰衣僧口誦佛號:“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僧此行只為送夏施主參見我佛,決不會濫開殺戒。”看他低眉順目,彷彿真是一位虔心念佛的高僧,做的卻是殺人勾當。

沈羽劍眉一挑,“征衣”斜指灰衣僧,“縹渺”攔住紅衫女子。 雖是以一敵三,勝算無多,氣勢上卻半分不讓,不愧是江湖上有數的少年英雄。 紅衫女子收起嘻笑之態,灰衣僧凝神以待,目光不敢稍離“征衣”與“縹渺”的槍尖。

一直沉默的黑衣人朝前踏出一步,只說了半句話:“我不為殺人而來。”沒有下文,卻讓人聯想到其餘更可怕的手段。

沈羽明知此刻退守短了氣勢,但黑衣人踏出的那一步恰到好處,正處於他長槍的死角、短槍力所難及的位置,迫不得己調整方位,朝右後方斜退半步。 他有把握力鬥灰衣僧與紅衫女子的聯手,但對這個高深莫測的黑衣人,實難言有勝望。 黑衣人又踏出一步,沈羽無奈再退,灰衣僧與紅衫女趁機佔住左右,一時已呈合圍之勢。 眼看黑衣人再迫前一步,沈羽退無可退,便是一場惡戰。

千鈞一發之際,一直被當做“死人”的夏天雷卻突然開口說話:“那竹杖粗不過半寸許,短短片刻間能把'征衣'之力化為無形還能站立不倒,唯無念宗的'須彌芥納'。刀槍劍戟詩酒歌舞,你是哪位?”他依然雙目緊閉。 但頭卻準確地轉向灰衣僧的方向,而且對方才電光石火間的過招亦宛如親見。

灰衣僧驚訝之中略帶著一絲不服氣:“夏施主為何不猜我是談世?”

夏天雷淡淡一笑:“你的修為還不夠。”

灰衣僧愣了半晌,頹然長嘆:“夏施主果然見識高明。小僧談詩,方才又犯了對大師兄的妒忌之戒。阿彌陀佛。”

無念宗“談”字輩九僧中,八僧分別是“刀槍劍戟詩酒歌舞”,唯有武功最高的大師兄早年反出師門,卻仍處處以無念宗門人自居,號稱談世。 無念宗名似佛家宗派,卻是不信神佛,不守戒律,故才有“無念”之名,與非常道、媚雲教、靜塵齋並列為江湖上的僧道四派。 那談世不但要談遍“刀槍劍戟、詩酒歌舞”,還要談盡“世情冷暖”,口氣雖然狂妄,卻也符合無念宗逆天而行的一貫宗旨,反被眾師弟視為偶像,只可惜自身武功不濟,不敢效師兄反出師門一舉成名。

夏天雷轉向那紅衫女子:“移花接木,借屍還魂,姑娘這一雙巧手當真令人刮目相看。江湖上精於手上功夫的人不少,但能達到此修為者,不外無雙城的補天繡地針法與當世幾位暗器大家。無雙城主楊雲清自然不屑假扮婦人,毒來無恙命喪魏公子之手,暗器王林青泰山一戰,英魂已逝,餘下三位女子,楊雲清的女兒楊霜兒、落花宮主趙星霜與千葉門主葛雙雙……”

紅衫女子笑道:“這可真不巧。三個女人都有嫌疑,夏幫主真要費些腦筋才行,萬一猜錯了,裂空幫日後怎麼為您老人家報仇啊?總不能把無雙城、落花宮與千葉門全都滅了。”

夏天雷泰然自若:“本來還真不好猜。不過言詞尖酸刻薄如此者,唯葛門主一人耳。”

紅衫女子大怒:“人說夏幫主是忠厚長者、謙謙君子,全是胡說八道。”

夏天雷哈哈一笑:“過獎過獎。老夫若像你一般,便會稱你夫人而非門主了。”

雖然大敵當前,許驚弦亦聽得肚中暗笑。 記得在涪陵城三香閣中初遇林青,就因那千葉門下的桃花出言辱及駱清幽,林青憤而出手教訓了她一番,其中提到黃山千葉門主、人稱“繁星點點”的葛雙雙先後嫁了五個丈夫,一個比一個位高權重,目前的丈夫乃是當朝丞相劉遠的二公子,因此在江湖上傳為笑柄。

葛雙雙氣得雙頻通紅,惡狠狠地道:“死老頭,等著野狗給你收屍吧。”大凡江湖人,縱然仇深似海,也極難講出這等不留餘地的話語。

夏天雷不與葛雙雙糾纏,轉向黑衣人:“烈於表、匿於內,鋒芒盡露卻能於剎那間斂於無形,這位仁兄武功之高,只能用神出鬼沒四個字來形容。縱觀茫茫江湖,不過幾人罷了。而有理由殺我的,我只能想到一個人。”

黑衣人道:“不是我想殺你,但我今天不得不殺你!”自從入廟後,黑衣人惜字如金,但每一句話都像一枚銳利的暗器,扎向對方。

夏天雷低低一嘆:“老夫知鬼兄任務在身,不得不然,屆時可全力出手,不必顧忌老夫的傷勢。”無疑他早已肯定了鬼失驚的身份,所以方才說出那“神出鬼沒”之句。

鬼失驚不語,似在集氣待戰,又似沉思冥想,誰也不知道黑道殺手之王心裡在想什麼,也無人敢去一探究竟。

夏天雷哈哈大笑,伸指掐算:“無念宗、將軍府、千葉門……唔,或許應該說是劉丞相,各方勢力匯聚一堂,只為要老夫的命,這面子可大得很啊。”隨著他五指屈伸,中指上一枚碩大的指環發出瑩瑩紫光,當是寶物。

夏天雷雖是身受毒傷,雙目皆肓,卻對場中情景猶如親見。 面對一眾強敵,滿腔豪氣亦不減半分,氣勢上更勝一籌,不愧白道第一高手之名。

若是以往,許驚弦必然早就按捺不住跳起身來與夏天雷並肩禦敵,但心智漸趨成熟的他已不復昔日莽撞與衝動,知道敵方勢大,正面對抗毫無勝機,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下去,保存實力。

而最令他擔心的,卻是沈羽。 方才人人被夏天雷與鬼失驚的對話吸引,他卻注意到沈羽看到夏天雷的指環時目光陡然一亮,貪念一閃而逝。 那會是什麼樣的寶物? 生死關頭,沈羽怎麼還有如此心情? 再想到沈羽身上的種種可疑之處,一個令他膽戰心驚的想法油然而生。

他故意打個大大的呵欠,揉揉眼睛,喃喃道一句:“不得了,困得睜不開眼了……”轉過身去倒頭裝睡。

小廟中的各人皆明知他裝腔作勢,夏天雷不願連累無辜,鬼失驚等人則是根本未把這樣一個小角色看在眼裡,一時也無人理會他。

夏天雷緩緩站起身來,環“視”全場,儘管皆知他雙目已肓,每個人卻還是有一種被注視的感覺。 “還有兩個人,也一併出來吧。”

“篤篤篤”,夏天雷話音未落,競真有叩門聲隨之響起。

廟門本已被談詩震碎,再經葛雙雙巧手拼接,沈羽輕輕安放,原是不堪一觸,只怕一陣風來也會散裂,但這三記敲叩聲卻是不折不扣敲在其上,彷彿那本就是完全無損的廟門,抑或來者是冥界的幽靈惡鬼,憑空發出召魂之音。 那一剎,這三記詭異的叩門聲引動了在場每個人的三次心跳,平惑更是忍不住打起了冷戰。

夏天雷長笑:“羽兒,開門迎客。”

沈羽“征衣”長槍掠過空中,只一劃,廟門已成齏粉。 眾人只聞尖銳的呼晡聲,卻感應不到絲毫槍風,而廟門之外約十步遠的地方,卻發出一記“嘭”地巨響。

廟門洞開,一位白衣人穩立於外,手執羽扇,嘴角含笑,三縷長髯隨風輕擺。 映在中秋月色之下,渾似天宮中的神君駕臨凡間。 正是那臨江春里假扮陳員外、實際身份則是非常道道主的慕松臣。 道骨仙風之下瀰漫著一股冷若冰川的寒意。

東海非常道中最可怕的不是“活色”、“生香”兩大弟子,而是道主慕松臣的“膽寒”、“心驚”之勢。

透過洞開的廟門,依稀可見慕松臣身後右側數步外一棵大樹齊腰而折,斷口處一片焦​​黑,猶如火燙。 方才沈羽以“征衣”發出劈空槍風,先碎廟門,再直取門後來人,卻不知慕松臣用了什麼法子,不但霸烈的槍風對他毫髮無傷,而且巧妙地改變方向,擊斷了身後的大樹。 按當時的情景,廟門一開慕松臣就及時現身,看起來未動分毫,要麼他身法極快,閃避後以肉眼難辨的疾速返回原處,要麼他就並非血肉之軀,能讓槍風穿身而不傷。

慕松臣淡淡道:“初次見面,便不得不刀兵相見,實非所願。”

夏天雷爽然道:“老夫是個江湖人,對此早就司空見慣,何須客套,快快請進。只是雖早知慕兄要來,卻未能備齊酒菜相迎,實在失禮。”

慕松臣卻不入內:“夏兄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我卻只是一個生意人,此次來不為酒食,只向夏兄借一件東西,好換些銀子。”

夏天雷緊閉的雙目不偏不倚地迎向慕松臣冷峻的目光:“借老夫的人頭原也不難,只不過老夫一顆大好頭顱,可不想當做貨物般送來送去,叫正主直接來取吧。”

“正主?”慕松臣眉梢輕挑,“夏兄面子再大,只怕也請不動他。”

夏天雷不為所動:“老夫剛才說過還有兩個人要現身,慕兄既已來了,簡公子為何不到?”

聽到簡歌的名字,許驚弦精神一振,他本就為此而來,但如果簡歌真有這麼大的能力,不但非常道、無念宗、千葉門都被其所用,甚至連鬼失驚都暗中替其效力,僅憑他與水柔清兩人實難匹敵,必須盡快聯繫到宮滌塵與何其狂,或有一拼之力。

他雖背對廟門裝睡,但方才已感應到慕松臣的目光掃過自己,必定早認了出來,卻絲毫不露聲色。 再想到簡歌那深如沉淵的城府,或許早就查明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所以在臨江春里慕松臣竭力討好,只為讓自己安心,其後則暗藏陰謀。 簡歌目前最大的目標是青霜令,最大的敵人就是通曉青霜令秘密的御泠堂堂主宮滌塵,會不會他想藉自己引出宮滌塵? 這個想法雖然有些匪夷所思,卻不得不提防。

他依然閉目安躺原地裝睡,對小廟中的種種變故渾如不聞,心中卻是思潮起伏,雜念叢生,難有片刻的寧靜。

慕松臣哈哈大笑:“不知夏兄是真瞎還是假瞎?”

“有何區別?”夏天雷若有所思地一嘆,“既然慕兄處心積慮設下圈套,說不得,老夫也只好闖一闖了。”

“嘿嘿,眼盲之劫倒也無妨,就怕你躲不開面前的生死大劫。”

夏天雷咄然大喝生死由命,若天意如此,老夫也無所畏懼。 只不過,老夫這條命還由不得你來取,便是簡歌也不行。 ”

“所以說夏兄雖有心眼,仍是個瞎子。”​​慕松臣悠然道,“就算簡公子出得起無念宗與非常道的價錢,也使不動劉丞相與將軍府吧。按殺手的規矩。我不能說出主顧的名字,但敬夏兄為人,便給你提醒一聲:想要你命的人,來自京師!”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10:59 PM

第二十九章 絕處逢生

聽慕松臣提到殺他之人來自京師,夏天雷不由渾身大震。

前幾日陳員外在臨江春大張旗鼓地擺下宴席,自然逃不過裂空幫的眼線,夏天雷懷疑是江湖上某秘密****,已在暗中防範,所以中秋之夜猝然中毒後,當即放火棄宅沿秘道逃生,但聯繫手下時卻驚覺裂空幫在金陵城中的分舵已被挑,而敵人尾隨而至,眨眼間已將他臨時落腳的小廟包圍得水洩不通。
如此明目張膽、實力強大的****,唯有非常道。

夏天雷此次來金陵,本是赴簡歌秘約,只帶了沈羽一人,幫中亦僅有幾位長老得知,而敵人競能利用平惑下毒,若非心腹泄露自己行蹤,便是簡歌所為。 他早就暗査出簡歌與非常道、無念宗關係暖昧,隨著談詩、慕松臣的先後出現,愈加肯定藏在背後的主使者必是簡歌無疑。

卻不料,慕松臣卻透露出真正要殺自己的,另有其人。

剎那間,夏天雷心念電轉:四年前明將軍與暗器王林青絕頂一戰、又一舉平定泰親王謀反後,漸漸不理朝事,而把將軍府諸事移交給總管水知寒,隨著水知寒獨攬將軍府大權,野心昭露,開始整肅江湖,這幾年與白道第一大幫裂空幫時有衝突,漸成水火之勢。 半年前泰親王聯合烏槎國進犯中原,雙方才簽下盟約,一致對外。 如今叛軍臣服,他就要毀諾了麼? 鬼失驚的出現,似乎也印證了這一場狙殺來自於將軍府。

但,以將軍府強大的實力與一貫驕狂的態度,既不屑於暗中下毒,亦無須非常道、無念宗相助,更犯不著讓葛雙雙牽扯其中,丞相劉遠與明將軍各代表朝中文武,素為政敵。

那麼,要殺自己的人,不是當今皇上,就是太子了。

綠林人士晡聚江湖,暗藏刀兵,罔視國法,本就為皇室所忌。 江湖各幫派,裂空幫首當其衝。 只不知皇上是僅殺一人,還是要滅了整個裂空幫?

慕松臣有意沉默了一會兒,待夏天雷想通原委後,這才緩緩道:“夏兄身為白道武林盟主,又是天下第一大幫幫主,德高望重,你若不死,有人心中不安啊。不過夏兄不必多慮,小弟此行奉命只借你項上人頭一用,其餘人等,皆不牽連。”

夏天雷譏嘆道:“看來如果老夫自行了斷,才最合慕兄之意。”

“如此當然最好。後事皆可交給小弟,保管風光大葬,不枉夏兄一世英名。對外便只說突發惡疾,不治身亡,於裂空幫的聲名亦絲毫無損。”

“嘿嘿,兩眼一閉便可獨享清靜,慕兄的提議確有誘惑力。但螻蟻尚且貪生,如若老夫不從呢?”
慕松臣不答,只略揮了揮手,奇變陡生。 隨著“砰”然一響,四面的牆壁驀然後移,整個小廟彷彿一下子變寬敞了。

並非慕松臣神功超卓,而是他藏於廟外的手下早已用繩索縛住廟牆,聞​​令齊動,方有如此驚人之效。
牆壁外移出十餘步後,分崩離析,失去支撐的屋頂整個砸了下來,落至一半被硬生生扯為數塊,憑空挪移不見。 “哧哧哧”暗器破空之聲不絕入耳,紛散而下的磚石被四面八方射來的暗器擊碎,雖無沉重的碎塊,但泥沙俱下,灑落頭臉亦是狼狽不堪。

沈羽上前兩步,“征衣”捲起勁風,護住夏天雷與平惑;鬼失驚巍立不動,全身如罩一層肉眼難見的氣牆,細屑落至頭頂便化為齏粉;談詩與葛雙雙顯是大出意外,口中罵罵咧咧地揮動竹杖、擺舞雲袖,將泥沙震開;此刻無人顧得“昏睡中”的許驚弦,他卻恍如夢中翻身,順手一扯,懸掛廟中的黑色帳幔悠悠落下,將他裹於其中,毫髮無傷。

霎時賴以存身的小廟蕩然無存,周圍數十步外卻是火把通明,不知圍了多少殺手。 闇月星光,冷風嗚咽,如在曠野之中無遮無掩地面對群狼環伺,對心理上的打擊猶為沈重。

夏天雷耳中聽得真切,原本蒼然的面色愈顯煞白。 怪不得慕松臣遲遲不肯入廟,原來早備下了這一手。 既顯實​​力,更懾人心魄。 聽著平惑壓抑不住的驚叫聲,憐意大生,戰志頓無。 他雖受毒傷,但若不求殺敵,只求脫身,尚有三四成把握,但如此一來。 沈羽或有機會突圍,平惑必無幸理。 更何況,他一手建立的裂空幫必將受到牽連,幫中高手雖多,但面對數十萬官兵的圍剿,又有幾個兄弟能生還?

夏天雷暗嘆一聲:目前情勢下,慕松臣、鬼失驚兩大高手虎視眈眈,談詩、葛雙雙伺機而動,更有一眾非常道殺手重重圍堵,幾成死局。 縱然苟且偷生,日後亦是後患無窮,而如果自己的性命能換得愛徒、義女與數万裂空幫弟子的安全,又有何妨? 他權衡利弊後痛下決斷,放聲大笑:“老夫相信慕兄是個信守承諾之人,先放走一干無關之人,老夫的性命便留給你。”

“沈羽拼死護師突圍,誰敢攔我?”沈羽挺槍上前,橫眉怒目鎖住慕松臣,“慕道主與諸位敢依江湖規矩與我一戰麼?我若輸了,任你發落,若能勝一人,便救場上一條性命!”

慕松臣冷冷一笑:“果然是初生牛犢,冥不畏死。久聞沈少俠少年英雄,雙槍縱橫,乃是裂空幫中僅次於夏兄的髙手,我雖是個不講什麼江湖規矩的殺手,亦忍不住想見識一下。你若能勝談兄,便放了那姑娘;如能從鬼兄手下逃得性命,當不再為難你;假若慕某也不是對手,自然也不敢厚顏取夏幫主的項上人頭……沈少俠意下如何?”

沈羽一咬牙:“好,就與你賭這一場。”

夏天雷手按沈羽雙肩,沉聲道:“老夫心意已決,不必多言。”他當然知道這決不是一場公平的比試,如何忍心讓愛徒陪自己一起送命。

“羽兒自幼雙親皆失,視師若父。如習藝不精,便與師父同赴黃泉亦無悔……”沈羽望著夏天雷,微哽的聲音裡透出斬釘截鐵的堅定。 一旁的平惑眼見愛侶如此情深義重,亦動容而泣。

“有徒如此,老夫雖死亦安!”夏天雷大喝道,“羽兒若果真視師如父,便依老夫這一次,照顧好惑兒,幫中之事亦可交託給你…… ”

慕松臣目光閃動:“夏兄收的好徒弟,慕某佩服。英雄末路,我亦不免動惻隱之心,便給夏兄一炷香的時辰留下遺言吧。”

夏天雷長嘆一聲:“羽兒近前來,老夫有話對你說。”一面暗催內力,只待說完最後幾句遺言後便自斷經脈。

“啊……”一個好長的哈欠聲從角落中響起。 眾人轉頭看去,只見一直酣睡的許驚弦伸個懶腰,身上依然裹著那長達丈許的黑色帳幔,像一個大粽子般,眨眨眼睛望著一覽無餘的天空,昏頭昏腦地道:“奇怪,明明是睡在小廟,為何一覺醒來卻到了荒野之中?阿嚏,怎麼全身臟兮兮的到處是灰塵,老夫何時染上了夢遊的毛病?”

方才小廟拆毀時的泥沙落了許驚弦一身,他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抬首望見慕松臣,喜出望外:“哎呀,土地公公託夢給老夫,說必會遇見貴人,果然就與陳兄重逢,真是靈驗啊。”

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被他這一打岔,渾似場鬧劇。

慕松臣漠然一笑:“我不姓陳,我姓慕。”眸中忽生異色,已暗暗運起“膽寒”、“心驚”之勢,好讓對方知難而退。

慕松臣臨江春初識許驚弦之時,就已查覺此人看似潦倒,卻難窺其真容,身負精湛內力,行動間毫無破綻,實乃勁敵。 當時猜不透其來歷,只得耐著性子打發,以免節外生枝。 先前聽手下稟報有這般形蹟的怪人口中吟詩闖入小廟,便已料定是他,入廟時見到背影,猜知或許是夏天雷的援兵,但己方高手齊聚,更有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壓陣相助,並不懼他們另有花樣。 看許驚弦一直詐作熟睡狀,或許怕事不敢出頭,也不放在心上,誰知眼看夏天雷即將入轂,他卻跳將出來。

許驚弦熟諳《天命寶典》,對攝魂、迷音等精神之術天生便有抵抗力,即便未通任、督二脈之前,香公子的魔音對他亦不起作用,此際端然迎向慕松臣陰森冷厲的目光,全無反應,偏偏又裝模作樣打個寒噤:“好冷啊好冷。陳兄,不,慕兄不會是來向老夫討銀子的吧?”

“不討銀子,討命。”

“真是奇哉怪也。和尚不化緣,夫人做木匠,員外變殺手……”許驚弦指指點點,逐個打量四大高手,最後指在鬼失驚的身上:“慕兄好像不是在開玩笑,這位真像是討命的無常……”

“咻”的一聲,鬼失驚頭上的箬笠如被許驚弦尹指牽引,朝他脖頸飛旋而來。 誰也未料到鬼失驚乍然出手,那箬笠雖是竹製,但邊緣鋒銳如同利刃,再加上高速旋轉之力,一旦切入人體,必是血肉橫飛。
雖是變生不測,許驚弦卻臨危不亂,手指微揚,已抵住箬笠中央,但覺力道奇詭,急切間難以化解,當即運功集於指尖,借勢一撥。 箬笠在空中劃個圈子,悠悠迴旋重又落在鬼失驚的頭上。 那泛著精芒的瞳仁與眉心黑痣稍現即隱,重又被箬笠掩蓋。

“好!”鬼失驚亦忍不住低讚了一聲,喑啞的聲音中難掩一絲驚訝。

毫無徵兆的出手,敏捷靈巧的應變,攻得犀利無比,守亦滴水不漏。 眾人心中都不禁暗喝一聲彩,想不到此人貌不驚人,形容落泊,手底下的功夫竟是如此高明。 儘管鬼失驚只是不喜被人指點,未施全力,但普天之下能在倉促間避開黑道殺手​​之王一擊的,又有幾人?

許驚弦自神功大成以來。 除了在毀諾石上與景明彥遊戲般動手過招之外,還是首次與大敵正面相較,一舉破去鬼失驚的冷招,信心大增。

慕松臣嘆了一聲:“老弟雖是身懷絕技,卻又何必引火燒身?此刻若要走,在下決不阻攔。”他默算形勢,即使夏天雷有許驚弦相助,己方亦穩佔上風。 只是不知對方來歷,唯恐另有援手,不願多生事端。

“走?往何處走?好不容易尋個睡覺的地方,醒來竟成露宿荒野,天下之大,竟無老夫容身之處啊。”

慕松臣吸一口氣,冷冷吐出幾個字:“小子報上名來。”在場眾人皆是目光如炬,許驚弦平時或能裝得似模似樣,方才一出手,便能看出他身輕體健,靈動之處遠非老年之人可比。

許驚弦依然故我,一副倚老賣老之態:“老夫林閒,山林閒人也。咦,慕兄不是不願與老夫通名換姓麼?”

“既然不得不打交道,留下姓名也好方便給你設個靈位。”

許驚弦搥胸頓足:“不過收了五百兩銀子,就要老夫的命,忒貴了。”

“與銀子無關。江湖人恩怨分明,你擋我的路,便只好殺了。”

“老夫平生最喜歡的就是'恩怨分明'這四個字。慕兄贈銀,夏幫主留宿,皆是老夫的恩人啊。”許驚弦掏出那張銀票一晃,“老夫不做這和事佬誰來做?明日午時老夫做東,大家都去臨江春相聚,一笑泯恩仇。今夜不如就早些安歇了吧……”

葛雙雙怒道:“這小子是在消遣我們呢,先殺了再說。”話音方落,幾點黑光已從她手中射出,直取許驚弦。

夏天雷聽風辨位,縱身擋在許驚弦身前,“叮叮叮”幾聲輕響,黑光沒入他背內,發出金鐵相擊之聲。
事發突然,許驚弦相救不及,大驚失色:“夏幫主……”

夏天雷朗然一笑:“無妨,老夫縱萌死志,亦不會命喪於婦人之手。暗器上或許有毒,所以不願林兄去接。”幾點黑光從他的背後掉落於地,上面全無血跡,衣上現出一個破洞,內裡銀光湛然。 原來他背後負著成名兵器“九霄戟”,故以此相擋。

那葛雙雙號稱“繁星點點”,方才一出手便是五枚鐵蒺藜,看似同時出手,發射的時間卻是先後不一,方位各異,但是夏天雷卻只憑聽覺,使盡數以“九霄戟”擋住,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憑藉著身體縱躍之際,讓五枚鐵蒺藜射在同一個地方,實是嘆為觀止。 巨毒盲目,並耗去了他大半功力,卻無損聽覺與判斷,白道第一高手之名,名不虛傳。

談詩與葛雙雙見夏天雷重傷之身仍有此能耐,皆有些變色,鬼失驚依舊穩立不動,慕松臣冷冷道夏兄最好不要再妄動內氣,一旦催發本門血毒,只怕連留遺言的機會也沒有了。 ”

夏天雷鬚髮皆張,凜然生威:“老夫死不足惜,但爾等若要連累無辜,便拼至最後一息。”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敢相逼太甚?但夏兄一代豪傑,我也不想你落個死無全屍之下場,只要自甘俯首,其餘人等再不追究。”

夏天雷沉吟不語,慕松臣神色倨傲,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許驚弦嘿嘿一笑:“既然你們都談妥了條件,老夫原應袖手旁觀。但剛才若非夏幫主捨身相救,必被夫人的暗器所傷,留宿之德加上救命之恩,說什麼也不能置身事外,只好得罪慕兄了。”

夏天雷長聲喟:“嘆多謝林賢弟好意,但老夫決心已定。”

許驚弦道:“大好性命,誰不珍惜?夏幫主這是何苦?”

夏天雷黯然長嘆:“老夫若不死,必有更多的人送命。”

許驚弦略一思索前因後果,已大致感悟到夏天雷心中想法:“夏幫主必是以為皇帝老兒要殺你,不願讓裂空幫擔上謀反之罪名,所以才甘願引頸就戮吧。但依老夫看來,未必那麼簡單……”

慕松臣咄然大喝:“口吐大逆不道之言,真是無法無天了。”猱身上前,掌中一道幽邃的冷光迸出,斫向許驚弦胸腹,那冷光並不快,卻相連成片,如一道冰幕般直逼而來,尚未觸體,已覺寒意沁膚。
許驚弦早有防備,反手一撩,腰間三尺長劍出鞘,一記“天河倒懸”,由下往上反刺而出。 他眼光掠處,已瞧出慕松臣這一招乃是數十式合擊,虛實相間互補,幾無破綻,若依奕天訣法,原本應避實迎虛,再誘敵發招顯露漏洞。 但方才他接鬼失驚一招而不處下風,有意再試一下自己的功力,所以這一劍窺準慕松臣實擊之處,要與他硬拼一記。

“當”,火星四濺,絢燦的光芒幾乎照花了平惑的雙眼。 慕松臣一觸即退,手中一柄短小的銀色彎刀倏忽沒人袖中。 許驚弦則是望著長劍上一個小小的缺口,似譏諷似惋惜地輕聲一嘆:“做員外的果然都是有錢人,慕兄隨身帶的都是寶貝啊。”這一刻,他突然格外懷念顯鋒劍。

許驚弦的佩劍乃是離開滄浪島之時請風念鐘找來的一把長劍,名曰:斷流。 雖難較顯鋒劍的銳利,但南風一代宗師,所藏自非凡品,遠勝普通刀劍,卻不料仍受挫於慕松臣那柄銀色彎刀之下。 銀刀固然鋒利無比,但畢竟以短擊長,若無深厚的內力,難損斷流分毫。

非常道一向行事隱秘,憑著例不虛發的殺人手段,才能在武林中得享聲名。 皆因手下全無活口,其武功到底如何,卻是無人知曉,說法不一。 有傳聞慕松臣本人武功超卓,足與黑白兩道殺手之王鬼失驚、蟲大師一較高下,亦有人說其武技平常,僅憑著易容、下毒、伏匿、狙擊等江湖下三濫的手段實施暗殺。

許驚弦先後與慕松臣兩大弟子“活色”、“生香”交過手,其時神功未成,盡處下風。 香公子也還罷了,葉鶯的活色之術能得明將軍推崇,位列當世幾大少年高手之中,豈是易與之輩? 徒弟如此,更見其師之能。

事實上慕松臣最為可怖之處,不在於內力的精深渾厚、銀刀的鋒利無匹、招式的疾速變化……而是那出手之際逼身而至的“心驚”、“膽寒”之勢。 許驚弦心懷《天命寶典》,對此並無所覺,一旁觀戰之人卻能感應到那柄小小的銀色彎刀如附有吞食勇氣的魔力,令人不知不覺間心生懼意,戰志盡消,直欲束手待斃。

不等慕松臣再度發招,許驚弦朗聲大喝:“聽慕兄方才所言,雖未必苟同,亦要承認你是個快意恩仇不羈塵世的漢子,想不到也做了朝廷鷹犬。”

慕松臣微微一滯,隨即漠然道:“我只是個浪跡江湖的殺手,誰給我銀子,便替誰殺人。鷹犬之名,敬謝不敏。”

“皇帝老兒果然體察下情,生怕慕兄壞了江湖規矩,受人詬言。所以特意下旨只取夏幫主人頭,嚴禁連累他人;如若夏幫主當場自盡最好,免得一擁而上,亂刃分屍,大失一幫之主的尊嚴。”許驚弦從容一笑,“不過先是暗中利用小姑娘在月餅中下毒,夫人與慕兄又隨後朝老夫出手,可遠遠談不上什麼光明磊落,就不怕犯下欺君之罪麼?”

夏天雷聞言一動,許驚弦看似嘲諷之語,引起了他心頭的懷疑。 如果敵人奉皇室之命務必要置自己於死地,乍然中毒慌亂之際正是最好的時機,為何要等他逃至小廟後再佈置重圍?

慕松臣截口道:“你想陪夏天雷一起死,便成全你。”語中怒意隱生。

“沈老弟剛才有句話甚合吾意,稍改一下……”許驚弦掃一眼面無表情的沈羽,擲地有聲,“四個人,一條命!”

夏天雷陷入沉思。 起初見敵方勢大,又奉了皇命,力抗不免玉碎,所以才生出犧牲自己以保全沈羽、平惑等人的念頭。 但此刻聽了許驚弦一番分析,才發覺其中疑點重重。 莫非皇命只是個幌子,幕後另有其人? 方才一直篤定的慕松臣突然沉不住氣朝許驚弦出手,似乎更印證了這一點。 難道是算準自己不肯棄愛徒義女而獨自逃生,故此相逼? 然而敵眾我寡,自己毒傷加身,縱然有心脫困亦無力破圍,最大可能也只是力戰而亡。 既然左右難逃一死,對方巧布迷陣的目的是什麼,也只有先活下去,才能識破敵人的意圖。 他暗暗調息,以便盡快恢復功力。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許驚弦本也不能肯定這一場暗殺的幕後主使到底是誰。 但他曾聽風念鐘提到過慕松臣邀其參與其事,儘管時間是“重陽”而非“中秋”,但心中先入為主地肯定必與簡歌有關,所以能一眼看透重重疑點。 他無需贅言,只要稍一點破,激起夏天雷求生之念即可。 雖然敵方勢大,但諸人拼死一搏,未必沒有機會。

許驚弦轉頭望向葛雙雙,語出奇峰:“夫人那隻貓兒還好麼?”

葛雙雙哪想到這當兒他還有心思如此發問,白他一眼不答。 許驚弦自顧自地喃喃道:“集魂之眼,凝魄之齒,好一個貓首犬身的世間之主。嘿嘿,想必那是慕道主的寵物,夫人驅使不動。”他曾在那無名山洞中聽香公子懾魂之言中提到種種言語,又被葉鶯問及貓狗區別,故此胡亂猜測一句,既拖延時間好讓夏天雷恢復傷勢,又可一面思索萬全之策。

看似滿嘴胡言,卻在慕松臣心中激起滔天波瀾。 他一手創下非常道,雖有道名,卻似教非教,不信神佛,唯拜“貓首犬身的世間之主”,號稱其有“集魂之眼,凝魄之齒”,洞透世態人心,藉以控製手下弟子不生異志。 這本是非常道不傳之秘,卻不料從這小子口中隨隨便便說了出來,本就摸不准許驚弦的來歷,此刻見他竟連本門機密亦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覺高深難測。 他內心吃驚,面上卻不動聲色。 陡生一念:莫非此人是“他”派來的?

許驚弦哪知誤打誤撞之下,反令慕松臣疑神疑鬼:“方才慕兄也同意了沈少俠的賭戰,四對四倒也公平,老夫不才,斗膽領教一下千葉門的暗器功夫,若僥倖勝個一招半式,就先放了那位姑娘如何?”敵人四大高手之中,鬼失驚與慕松臣自是勁敵,談詩與葛雙雙相較弱了許多。 平惑身無武技,亂戰之中恐照顧不周,必須先保證她的安全,才能放手護著夏天雷脫身。

葛雙雙冷笑:“小子算盤打得倒精,也不看看四周的形勢。甕中之鱉,老娘才沒空陪你玩兒。”
卻不料慕松臣沉聲道:“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夫人就指教他一下吧。”他老謀深算,心頭起疑,欲憑許驚弦的武功路數推測其真實身份。

“慕兄是個爽快人。”許驚弦微微一笑,足下劃一個圈,“好男不和女鬥,老夫當然要容讓些,就做一回夫人的靶子吧。你千葉門的暗器儘管出手,老夫只閃避格擋,決不反擊,若被迫出了圈,便算老夫輸了。”

眾人皆是一怔,那圈子不過五尺左右,騰挪閃避的空間極為有限,葛雙雙畢竟名列四大暗器聖手,許驚弦實是太過託大。

葛雙雙咯咯一笑,殺機隱現:“小子活得不耐煩了麼?你可以不出圈,死在裡面也算你贏。”她見許驚弦先後與鬼失驚、慕松臣交手不處下風,本是有些怵他,但聽他定下如此有敗無勝之局,驕氣復生,殺意上湧,恨不能立時把他身上射穿幾十個大窟窿。

“嘿嘿,老夫活了大把年紀,當知性命寶貴。若讓夫人無休無止地發出暗器,神仙也難逃一死。不如以百為計,若百枚暗器後老夫安然無恙,夫人就請歇手認輸吧。”此言又像示弱,又似飢諷葛雙雙遠非其敵。

葛雙雙見許驚弦有恃無恐,亦無太多把握,望向慕松臣待他示下。

慕松臣撫掌道:“老弟好膽色!便如你言。”按他所猜想,許驚弦必是意欲保存實力,留待對付自己與鬼失驚,故明知凶險,亦不得不然。

“大家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可不能言而無信。老夫勝了葛夫人,先放了這位姑娘,下一場由沈少俠請教談詩大師,若再勝一場,老夫性命無虞,即可輕鬆上陣,向這位脾氣古怪的老兄討教一二……”許驚弦滔滔不絕,渾似把比試當做兒戲,望向鬼失驚:“對了,這位老兄尊姓大名啊,老夫劍下可不斬無名之鬼……”

鬼失驚對他不理不踩,負手而立。 眾人皆知許驚弦方才不過是裝睡,必早聽到了鬼失驚的名字。 在葛雙雙面前裝腔作勢也還罷了,面對黑道第一殺手也敢如此放肆,莫非當真不想活了?

葛雙雙長袖微動,掌中扣滿暗器:“要打就打,哪來這麼多廢話?”

“葛夫人莫急。老夫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暗器襲來時必是四面彈射而出,若是不長眼睛打中旁人,知情者自是明白老夫功力高強,不知情者還以為葛夫人藉機傷人,不免於你聲名有損。”許驚弦口中喋喋不休,轉身拉過沈羽:“沈少俠,麻煩你與夏幫主和這位姑娘移到老夫身後壓陣,待老夫大展神威後就輪到你上場啦。”趁兩人錯身之際擋住慕松臣的視線,口唇微動,已暗施傳音之術。
沈羽微一錯愕,依言扶著夏天雷與平惑停在許驚弦身後數步外。

慕松臣直覺有古怪,目光鎖定在許驚弦臉上,但見他一臉嘻笑,猜不透此人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己方實力遠勝,並不懼他暗中搞鬼。 他唯一擔心的,就是許驚弦的突然現身是否出於“另一個人”的安排。

許驚弦也不拔劍,走到圈中站定,腳步不丁不八,似虛似浮:“老夫準備好了,葛夫人敬請出。”手他神情看似滿不在乎,彷彿胸有成竹,手心中卻已滲出冷汗。 方才巧舌如簧、花樣百出,皆為了轉移對方視線,只需敵人有一絲疏忽,或能助夏天雷脫險。 但他苦思的這一條脫身之計,前提必須是能穩勝葛雙雙。 依葛雙雙發射暗器的速度,百枚不過彈指間,必是凶險無比,這道鬼門關,自己能安危無恙地闖過去麼?

葛雙雙早已急不可耐,嬌叱一聲,身軀輕擺,兩點黑光電射而出,乃是兩枚鐵蓮子,一左一右,直指許驚弦的雙眼。

許驚弦端立不動,他窺準葛雙雙僅是試探,有心立威,體內真氣暗聚,暢行於渾身經脈之中,待那兩枚鐵蓮子距離雙眼僅半尺處時,真氣恰恰運至唇邊,驀然揚頭,咄然大喝一聲。 一道氣浪由他口中噴吐而出,撞向疾速飛來的暗器。

“噗噗”兩聲悶響,鐵蓮子如墜泥沼,在空中陡然慢了下來,旋轉著緩緩落地,其上尖利的鐵刺、細密的花紋肉眼可辨。

一旁觀戰的鬼失驚與慕松臣皆是當世屈指​​可數的高手,目光獨到,起初見許驚弦說話行事,料他老邁落泊的外表只是偽裝,充其量不過是個二十餘歲的毛頭小子,但此刻不見他吸氣作勢,剎那間就把一口無形真氣凝為有質氣浪,不但修為已至大成,內力運轉更是平生僅見,不禁驚駭莫名。

內力大成者,真氣運行時是有跡可尋。 何似許驚弦這般輕輕鬆松,欲發即發,欲收即收,一切全憑心意,實是聞所未聞。 鬼、慕二人自不知許驚弦天生體質異常,在種種機緣巧合之下,方有此造化。

葛雙雙發出鐵蓮子只是試探,接著擰腰擺袖,柔若無骨的腕肘似水波般漾起,七枚飛蝗石從袖口間飛出,隨之肩膀微沉,再度射出一道形如淺碟的銀光,乃是江湖中少見的奇門暗器——斬妖鈸。

七枚飛蝗石來勢並不快,乍看並無威脅。 但那斬妖鈸後發先至,一一撞在飛蝗石上。 受此一撞,飛蝗石速度驀然快了一倍,更是相互激碰,軌跡不定,在空中隱呈出北斗七星之狀,勺口則遙指那像徵著北極星的斬妖鈸,可謂是神乎其技,令人嘆為觀止。

此乃千葉門的獨門秘技“北斗參極”。

七枚飛蝗石來得極快,帶著呼嘯的風聲,眨眼間已至許驚弦身前,四枚罩住他的面門與胸腹各處大穴,兩枚斜飛側擊左右脅下,最後一枚竟憑空繞個彎,如生有雙眼般反兜向他的後腦。 那斬妖鈸的勢道卻緩了下來,在空中盤旋著,仿似一隻捕獵的猛禽,凝勢待發,尋隙而進。

在場諸人皆是首次目睹千葉門的暗器神功,目眩神迷之餘,不禁試想若這“北斗參極”的目標是自己,又將如何應對?

許驚弦腳踩奇異步法,身形若彎若折,左擰右扭,在那小小的圈中急轉起來,方寸之地,勝似閑庭信步。 那七枚飛蝗石看似已將許驚弦身前左右盡數封鎖,卻被他於間不容髮之際由縫隙中脫出,連衣衫也未觸及,皆擊在空處,相互碰撞得粉碎。

慕松臣眉頭輕皺,他曾與簡歌互授武功,已瞧出許驚弦這奇妙的步法正是御泠堂的四大神功之一“忘憂步”。 事實上此次伏殺正是他與簡歌共同謀劃,假奉皇命、迫夏天雷自盡等皆是計劃中的一部分。 本來尚未把許驚弦放在眼裡,料想他不過是個浪跡江湖的異人,己方高手齊至,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夏天雷。

慕松臣一代宗主,豈甘臣服於簡歌之下,兩人本就是​​相互利用,表面上的合作難抵內心的猜忌。 起初聽許驚弦三言兩語間去了夏天雷自盡的念頭,隱隱洞悉了自己的意圖,又知曉不少非常道的秘密,已暗中懷疑簡歌唯恐自己勢大,派人阻撓。 待發現許驚弦內力深厚至斯,更是吃驚不小,猜不出江湖上何時出了這樣一個高手。 忘憂步法進一步證實了他的懷疑,不禁驚怒交集,滿腹狐疑:簡歌對自己隱瞞實力,派來這位“林閒”到底是監視,還是別有所圖? 他自視甚高,從來都是藏於幕後運籌帷幄,此次被簡歌許下諸多好處,方才親自出手伏殺夏天雷,卻不料仍要受其暗中掣肘,心裡極不是滋味。

七枚飛蝗石盡碎,那懸於空中的斬妖鈸驀然加速,射向許驚弦的脖頸;許驚弦偏頭相讓,不料斬妖鈸不合情理地一折,直劈他的左肩,他先往左虛跨,再反向斜踏一步,看似已閃開,哪知斬妖鈸再度變向,擊向腰脅……眼角余光望見葛雙雙臉色凝重,隱於袖中的雙手輕顫不休,方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斬妖鈸上還連著一根肉眼難見的絲線,由葛雙雙暗中遙馭。

能把已出手的暗器化做軟兵刃,正是千葉門暗器功夫的獨到之處。 只不過如此遠程攻擊,內力消耗極大,難以持久。

許驚弦右腳似被絆了一下,靈動的身法忽地一緩,斬妖鈸如影隨形,直襲他右膝彎環跳大穴,許驚弦勉強閃開,腳步更為沈滯,斬妖鈸再沉三寸,刺他腳踝。 許驚弦爽然一笑,忽出奇招,虛提的左足一步踏下,已踩在斬妖鈸之上。 原來他方才並非腳下受阻,而是暗運奕天訣法顯露破綻,誘敵來攻下盤,趁勢反客為主。

斬妖鈸在空中一沉,轉勢立緩。 葛雙雙口中連聲呼喝,雙袖如墜千斤,左右扯動不休,控制著斬妖錢往那圈外落去;而許驚弦單足懸立於斬妖鈸上,身體亦隨之旋轉起來,雖是衣衫凋敝,形容落泊,此際望去卻是豐神俊逸,空靈疏朗,渾若仙客東來。

轉瞬之間,雙方已由閃避暗器變做比拼內力之局。 葛雙雙本非擅於內力,此際以絲線遙馭斬妖鈸,更難發力,遠不及許驚弦足下生勁,斬妖錢越轉越慢,離地面漸近,看那下落的勢道,仍將留在圈中,只是葛雙雙不甘受挫,依然苦撐。 許驚弦一聲冷喝,右足閃電般再踏在斬妖鈸上,斬妖鈸受此雷霆一擊,驟然墜地,砰然一響,裂成五六片,雙方高下立判。

隱形的絲線隨之斷開,葛雙雙手中一空,不由踉蹌退開幾步,嘴角流下一絲血線。 她雖是面容灰敗,眼中卻是恨意更甚,忽又長吸一口氣,腳下似踩舞步,身形幻化萬千,片刻不停地繞著圈子急轉,袖、肩、腰、背中暗器如雨點般射出。

面對葛雙雙的全力一搏,許驚弦似是手忙腳亂嗎,大叫一聲:“好厲害!”長劍出鞘,在空中連點幾下,將數枚暗器反彈出去,遠處幾點火把應聲而滅。 然而飛襲而至的暗器實在太多,縱然將長劍舞得密不透風,亦難逐一震開,何況那些細小的針、絲、珠等防不勝防,若不慎中了一枚,手底下稍慢半分,只怕立時就會被釘成刺蝟。 一旁觀戰的談詩、慕松臣等人面露欣然,而平惑則是花容失色,閉眼不敢再看。

說是遲那是快,許驚弦長劍一伸,挑起腳下那張黑色帳幔,似展開一面大旗,舒卷開闔之際,將空中那些細小的暗器盡皆裹於其中。 帳幔彷彿含著一股強大吸粘之力,暗器雖多,卻全然不聞碰撞聲。

葛雙雙並不歇手,暗器仍從四面八方不絕射來,許驚弦起初長劍揮舞極快,但黑色帳幔中挾裹著的暗器愈來愈多,似也不勝負荷,劍勢漸凝,倏忽憑空劃下,帳幔中分為二,半幅垂直升空而起,另一半卻失了控制,朝著夏天雷、沈羽、平惑所處的方位飛去。 許驚弦叫聲“不好”,似怕誤傷,情急之下騰身去追,但如此一來,勢必出了圈子。 葛雙雙見狀心喜,不留餘地地將身上暗器盡數發出,務要贏得此戰。

許驚弦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也叫你見識一下老夫的暗器……”左手探人懷中掏摸出一物,手腕略微勾沉,速疾彈射而出。

慕松臣早知葛雙雙非許驚弦敵手,定下賭約不過是藉機查證他的武功淵源,此際料定他乃是簡歌派來,更不容他壞了自己大計,心頭殺機一動,再也無意糾纏下去,正待猱身上前,眼前忽地一花,但見許驚弦手中之物卻並非對準葛雙雙,而是朝著自己擲來。

陡然間紅光大盛,火花四濺,許驚弦擲出的“暗器”竟炸裂開來,閃過一道燦亮的光芒,明明指向慕松臣,突又轉個彎射向鬼失驚。 線路刁鑽奇詭,全然不同於普通暗器。

慕、鬼二人身經百戰,只恐有詐,當即凝勢不發,靜觀其變。 鬼失驚手指彈處,那道“暗器”一飛沖天,在半空中開出一朵碩大的花,火花四散經久不息,宛若一場絢麗的光雨。 原來這並非什麼奇異的暗器,而是水柔清交予許驚弦用以聯絡的煙花,突兀之際放出,大收疑兵之效。

如心有靈犀,靜立於旁的沈羽亦同時發動。 征衣槍挑在飛來的半片帳幔上,勁力到處,附於其上的諸多暗器四散而飛,外圍尚餘的幾支火把一閃而沒,幾位非常道道徒閃避不及,被震飛的暗器所傷,慘呼不止。

沈羽伸手拉起一人負于背後,再將那帳幔往身上一罩,返身往外衝去,許驚弦挑起頭頂的帳幔隨後趕來,亦如法炮製。

烏雲遮天,闇月無光。 眼中猶映著那煙火漫天的光景,陡然間光雨熄止,火把盡滅,四周又陷人一片濃黑如墨的岑寂之中。 剎那間每個人皆目難視物,心頭不可扼制地湧上慌亂,而許驚弦與沈羽則趁機衝出人群,一東一西,遁入黑暗之中。

方才許驚弦給沈羽的傳音只有八個字:煙花為號,披帳而逃。

慕松臣等人這才醒悟過來,許驚弦與沈羽各攜一人,又披著那闊大的黑帳,沿途遇敵不動兵刃,或繞道而行,或橫身硬撞,黑暗之中一時難以區分,更辨不出夏天雷負在誰人身上,不知應追哪方為好。
慕松臣略一躊躇,對鬼失驚道:“你與談師兄往東,葛夫人隨我來。”言罷往西面的黑影追去。

許驚弦本想救下夏天雷,​​奈何已被沈羽搶先一步。 背著平惑往東急奔,一口氣跑出近半里,卻聽到身後腳步聲已漸漸逼來,心知來者若非慕松臣就是鬼失驚,這兩人眼力高明,若返身阻截,幾招間便可認出自己,何況平惑不通武功難掩形跡,敵人必會掉頭追趕沈羽與夏天雷。 只好催動全身內勁拼力狂奔,只盼多拖得一會兒,夏天雷便多一分逃命的機會。

月華深藏,夜如濃墨,金陵郊外,人影如飛。 許驚弦雖搶得先機,但畢竟負著一人,獨力難支,只覺嗓子似著了火,額上青筋突突直跳,已是內力近乎枯竭之兆,再如此強撐下去,縱能逃得性命,事後也會大病一場。 但身後殺氣如芒刺背,一寸寸朝他接近……

刻不容緩之際,一騎迎面飛馳而來,馬上綠衣女子口中大叫:“幫主!”卻是水柔清望見煙火信號,疾速趕來。

許驚弦不及分辯,把平惑往水柔清處一拋​​:“你帶著夏幫主先走……”身體急停,一招“卞莊刺虎”,長劍反撩,刺向追來的慕松臣。

慕松臣掌中彎刀漾出水色銀華,封住長劍。 刀劍相交,許驚弦但覺對方短刀上內力如潮湧至,更有一道冰冷詭異的寒流沿著劍脊直撞而來,剎時手腕彷如凍僵,幾乎把持不住斷流劍,勉強側身躍開,胸前已是空門大露。

許驚弦心知不妙,原本慕松臣功力就在他之上,更挾著追擊之勢,而自己疲於奔命消耗甚鉅,若此刻對方趁自己立足不穩狂攻,只怕兇多吉少。 誰知慕松臣卻停招不發,亦不追趕水柔清,冷冷望向許驚弦:“你到底是何人?誰派你來的?”

許驚弦緩緩調勻紊亂的呼吸,哈哈一笑:“慕兄明知故問。老夫林閒,山野閒人……”

慕松臣眼神凌厲:“這次我且放過你,回去告訴你主子,再要壞我大事,決不罷休。”轉身就走。
許驚弦心知他必是急於回追沈羽與夏天雷,豈肯放他走,一擺長劍欲攔他去路:“嘿嘿,老夫與慕兄一見如故,多說幾句再走不遲… …”

葛雙雙正好趕來,也不答話,揚手便是幾枚袖針。

慕松臣道:“不必管他,去追沈羽吧。”大袖一揮,本襲向許驚弦的袖針改了方向,朝著飛馳的水柔清疾射而去。

許驚弦大驚,那袖針被慕松臣一揮之間,速度驟然快了數倍,若射中水、平二人,哪還有命在? 顧不上纏住敵人,急忙騰身而起,掌風劈開兩枚袖針,長劍磕飛五枚,最後一枚凌空貼面而過,攔阻不及,情急之下張口咬住。 再回身,慕松臣與葛雙雙已去得遠了。

許驚弦吐出袖針,心中疑竇叢生:就算慕松臣無意殺自己,但黑暗之中,平惑身披帳幔,他如何能肯定自己救的並非夏天雷? 正尋思間,忽覺口舌發麻,腦中暈眩,身上懶洋洋地提不起一點兒勁力,這一驚非同小可。 原來那袖針上竟然附有毒藥,他畢竟江湖經驗尚淺,慌張之下著了道兒。 連忙運功驅毒,但那毒藥人口無色無味,發作起來卻是性烈非常,一時但覺天旋地轉,支撐不住,一跤坐倒在地。

水柔清覺出異常,掉馬趕來:“幫主,你怎麼了?”

許驚弦神智尚清,有氣無力地答道:“老夫一時不查,中了毒……”才說了一半,忽又見一條黑影從側旁山坡游移​​而下,斜刺裡急速朝他們衝來。 來勢雖快,卻是不發一聲,衣袂飄飄,暗影浮動,恍若夜梟。

許驚弦認出來人的身形,心頭一沉:“快走,是鬼失驚。”

水柔清不知發生何事,但聽到這個神鬼皆驚的名字,臉上登時變色,一揚纏思索捲起許驚弦,腳下使勁一夾馬腹,白馬帶著三人急躥出去。

原來鬼失驚本是追趕沈羽,卻於途中遙遙聽到水柔清叫了一聲“幫主”,自然以為是稱呼夏天雷,當即繞過山頭殺來。

水柔清只顧避開鬼失驚,策馬沿著山道往山頂上沖去。 白馬雖然神駿,但負了三個人,亦難疾馳。 鬼失驚落後他們約有五十步,也不開口,悶聲追趕。 水柔清回頭望去,黑暗中瞧不清面目,唯見一雙妖光四射的眼眸,不由心底發毛,儘管不明白鬼失驚為何會與“大叔”結仇,但落到這個煞星手上,怕是生不如死,顧不得疼惜愛馬,往山頂上沖去。 白馬感知主人的心情,奮力狂奔,眼看把鬼失驚甩開幾步,但鬼失驚後勁綿長,幾個起落後距離又漸漸縮短。

尚未至山頂,白馬已是口吐白沫,眼見不支,鬼失驚亦知馬兒已是強弩之末,速度驟然加快,猶若腳不沾地般幾個箭步趕來。

水柔清一咬牙:“我和他拼了……”在馬上擰腰轉身,反手一揚纏思索,劃出無數大大小小的圈子,罩向鬼失驚。

鬼失驚由纏思索的縫隙中脫出,身法忽變,驀地躍起俯衝而下,目中妖光戾戾,口裡發出一聲狂喝,雙拳似空握雞卵,五指箕張如鐵鉤,凌空拍下。 他追了許久,心頭亦是火起,這一擊盡施全力,兩大絕技“嘯天吼”、“摘星攬月手”齊齊發出,務要將水柔清斃於掌下。

水柔清一招擊空,本還留有諸多後招,但那聲狂喝聽在耳中,如同迎面響起一記炸雷,身子一震,呆呆望著飛撲而至的鬼失驚,全然忘了抵抗,渾若束手待斃。 她武功雖遠不及鬼失驚,但亦非如此不堪一擊,只是平生未經陣仗,加之對鬼失驚心底生懼,被那記“嘯天吼”當頭一喝,立時亂了方寸。

許驚弦瞧得真切,欲要橫身來擋,奈何身體酸軟無力,眼見鬼失驚那一記“摘星攬月手”就要擊在水柔清頭上。

千鈞一發之際,鬼失驚眼中閃過一道異彩,掌力忽斜,險險由水柔清臉頰邊掠過,擊在馬鞍之上。
黑道殺手之王全力一擊,聲勢何等驚人。 白馬一聲慘叫,立時筋斷骨折,震開數丈,連帶著三人往山崖下落去,許久才傳來砰然墜地之聲。

鬼失驚立於崖邊,而色凝重。 跟上來的談詩賠笑道:“鬼兄神功驚人,教小僧大開眼界啊。”

鬼失驚低嘆一聲:“我們追錯了人,去接應慕松臣吧。”轉身離開。

談詩往山崖下望去,但見底下黑沉沉地不知多深,憤聲道:“那小子詭計多端,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斷。”

鬼失驚的聲音遙遙傳來:“中我那一掌,他們都絕難活命,大師就省省吧。”

“阿彌陀佛,小僧又犯了嗔戒……”

山崖絕壁間,一根長索懸在老鬆上,索下掛著三人。 方才掉落之際,水柔清好歹回過神來,急忙發出纏思索套住松幹。 纏思索雖細,卻是以上好雲絲所製,堅韌非常,足可承住三人的重量,只是水柔清索纏於右臂,雙手分別拉著許驚弦與平惑,倍覺艱難,幸好鬼失驚與談詩未多作停留,聽到他們腳步聲遠去,再也支撐不住,窺準山壁間凹處,將兩人放下。 低聲喚道:“幫主。”卻未聽到許驚弦回應,急忙探手去摸他鼻息。

許驚弦長嘆一聲:“放心,死不了。”

山崖雖高,但壁上百年松木橫生,盡可落足花了兩炷番的時間,三人才好不容易下到崖底。
崖下是一個狹窄的山谷,荒草叢生,久無人煙。

白馬受鬼失驚一掌,早已氣絕,橫屍於地,其狀慘不忍睹。 水柔清抹著眼淚掩埋愛馬,平惑默默地上前幫手,許驚弦則坐在一邊發楞,他行動無礙,但只要稍一運氣,便覺頭暈因眩、腹痛如絞。 被景成像廢去丹田乃是他平生至恨,想不到如今又落到這般田地,心頭憋悶至極。 若非水柔清與平惑在旁,真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平惑受驚不小,不發一言,掩埋了馬兒後,兩女一左一右扶著許驚弦,往山谷深處走去。

路上許驚弦把古廟中的情形一一說明,水柔清方明了原委:“說好煙花為號,你卻遲遲不發,害我胡思亂想。下次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拋下我,若是我晚來一步,豈不糟糕。”

“唉,若非如此,馬兒也不會死了。”

“馬兒死了固然心疼,可若是幫主你也……你中的毒怎麼樣?要不要緊?”水柔清回想方才看到許驚弦遇險之時,她竟生出拼卻一死也要救的心情,不由有些發怔。

許驚弦不願二女為自己擔心,強作笑顏:“老夫神功蓋世,找個地方靜坐運功一會兒就沒事啦。”

“嘻嘻,胡吹大氣的幫主……對了,鬼失驚那一掌明明可以打中我,為何故意偏出?而且還騙那和尚,這可不像他的風格啊。”

許驚弦搖首不答,這也是他腦中的諸多疑問之一。 他需要靜下心來,把整個事件回想一遍,好參透敵人的陰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刻夏天雷尚未脫險,而他身中巨毒、武功盡失,縱然誓與慕松臣周旋下去,卻又有心無力。 但他並沒有失去鬥志,當年林青、宮滌塵、北雪、蒙泊等當世高手都對他廢棄的丹田束手無策,而他最後也能打通經脈練成神功,經此一事後,這世上已沒有任何困難會令他沮喪。

“咦,前面好像有人。”山谷深處,隱隱亮起昏暗的燈火。 再走了一會兒,眼前赫然現出一座宅院。
走得近了,可看出整個宅院佔地雖大,卻只是一間大屋,以大石堆砌而成,有門無窗,石縫中透出憧憧燈影,卻不見人跡。 門上無環無扣,上書兩個大字:九幽!

水柔清有些發虛:“聽說冥府地獄之中,十殿閻羅之上還有九重,便稱之為'九幽',再說這偏僻的地方怎麼會有人住?莫非是鬼屋?”

許驚弦一笑:“若這世真的有鬼,鬼失驚必是其中的老大,我們連他都不怕,其余小鬼就更不放在眼裡了。”

聽他如此一說,水柔清膽氣立壯:“嗯,幫主需要休養,且由本護法替你開道。”上前拍門。

石門應手而開,三人皆愣住了。 看那石屋氣派非凡,不知花了多少人力方才修成,猜想其中定是富麗堂皇,極盡奢侈,然而眼中所見,只有空蕩蕩的一間大廳,既無桌椅等人間應用之物,亦無供奉冥府的擺設,唯在角落邊有一道屏風,燈火便是從其後透出,不知藏著什麼。

水柔清叫道:“有人在麼?”

空屋迴響,無人搭言。

平惑顫聲道:“我聽老人說,空谷荒山中的鬼魈為了誘人上當,往往會變化出一些奇怪的事物,可不要被我們遇到了。”

“平姑娘不用怕,鬼何用點燈?必是有人裝神弄鬼。但教我與幫主在,就算真來了惡鬼,管叫他做鬼中之鬼。”

“小姑娘口氣不小,什麼幫主?就是你旁邊這個病怏怏的傢伙麼?”一個細若游絲的女聲從頭頂上傳了下來,聲音雖不乏柔媚,此情此景下卻帶著陰惻惻的寒意。

水柔清嚇了一跳,抬頭望去,屋頂皆以薄石繁枝搭就,哪有人影?

許驚弦沉聲道:“老夫林閒,誤人貴地,若是不便,這就離去。”

“既然來了我這九幽府,想走可不那麼容易……”這一次聲音卻是從左側傳來,“騙騙小姑娘也就罷了,在我面前,小娃娃也敢自稱老夫?”

許驚弦聞言心念一動,這女子分明已看穿自己的年齡,雖說有傷在身難以施展“移顏大法”,能在昏暗的燈光下瞧破偽裝,這份眼力已足見高明。

水柔清往左望去,依然不見人影,料知對方內力深厚,所以聲線飄忽難定,既然身懷武功,想必是人非鬼,暗舒一口氣。 她聽對方口氣甚大,連許驚弦都成了“小娃娃”,想必年事已高,當即道:“婆婆不要誤會,幫主有難,被奸人所害,還望婆婆念在江湖道義援手相助。”

那女子語現慍怒:“不過年長你幾歲,競以婆婆相稱,可是罵我老麼?記住,叫我天齊夫人。”

許驚弦記得在書中讀過,九幽諸神之中,地位最高的乃是天齊仁聖大帝,執掌眾神與大地萬物生靈。 這女子競敢自稱天齊夫人,口氣狂妄,殊為不敬,不知失心瘋了還是自視極高。

水柔清卻只道那女子不願承認年老,忙解釋道:“只因掛牽幫主傷勢,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夫人息​​怒。”

“嘿嘿,瞧那小子印堂發黑,眼中無神,脈象紊亂,內氣全失,顯是身中奇毒,就算不死也是廢人一個。”

水柔清聽得一驚,見許驚弦並不反駁,方知此言不假,心頭大亂:“夫人既能看出症狀,想必有施救之法。”

“若是你這小丫頭中了毒,或會出手施救,可這個臭男人麼……”天齊夫人斷然吐出兩個字,“不救!”

許驚弦朗聲道:“大丈夫生死由命,不用求她,我們走。”料想天齊夫人就算略通岐黃之術,也未必能解開千葉門暗器之毒。

“好個有骨氣的臭男人!”天齊夫人嘖嘖有聲:“兩個小丫頭留下,什麼勞什子幫主快快滾蛋,莫要死在我門口。”

水柔清聽她出言不遜,怒道:“夫人必是受過男人的騙,才落得孤家寡人如此下場。無論死活我們好歹都在一起,你就守著這鬼地方一輩子吧。”正要扶著許驚弦離開,忽然眼前一花,屏風中疾速閃出一道黃影,一隻纖纖小手往自己的臉上拍來。

水柔清抬手一格,卻擋個空,她應變奇快,立刻倒身後仰,右足撩起,往對方的手上踢去。 天齊夫人微咦一​​聲,手腕略沉,按住水柔清足尖,借勢倒躍,重回到那屏風之後。

那一按雖不凌歷,卻剎那間變化出粘、捻、彈、揮、挑、抓六種手法,先卸去水柔清足上力道,隨後封她腳底湧泉穴,最後捏住了她的繡鞋。 幸好水柔清見機得快,稍覺不對立刻收勁,方不致中招,卻連對方的模樣也未瞧清;天齊夫人嘆道:“小丫頭嘴巴伶俐,手上功夫也不弱,怎麼也受那小子的蠱惑。”她本想趁機脫下水柔清繡鞋以示懲戒,卻未能得手,大出意外。

許驚弦內力雖失,眼力猶存。 見那天齊夫人身法如電,形同鬼魅,竟是不可多見的高手,不欲多生事端,按住水柔清,拱手道:“夫人身為前輩,何必與小姑娘一般見識。既不願相救,這便告辭了。”正要轉身離開,忽覺腦中微眩,四周霎時變得黢黑一片。 他只道天齊夫人發難之前先滅去燈火,急急手按劍鞘。 這才發現體內勁力復生,雖只能提起兩三成的功力,但比起方才已大有起色,心中大喜,輕聲對水柔清與平惑道:“你倆靠在我身邊不可遠離,以防黑暗之中被她所趁。”

“黑暗……”水柔清茫然不解,“幫主,月亮剛剛出來啊。”

天齊夫人怔然低呼:“月圓之時,暗無天日。原來你中的是非常道的'誤佳期'!”
許驚弦一震,這才知道那袖針上的毒藥是慕松臣袍袖一揮之際暗中布下。 天齊夫人沒有滅去燈火,四周漆黑只因他已失明。

他與夏天雷中的是同一種毒!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11:14 PM

第三十章 咫尺天涯

“月圓之時,暗無天日”。 短短八個字,驚心動魄,令人聞之色變。

天齊夫人怔了半晌,喃喃道:“慕松臣來中原了?”語中難掩驚詫。

許驚弦乍然目不視物,本是有些慌亂,此際反倒鎮定下來:“在下正是被慕松臣所害,此刻他就在左近四處搜尋我們,夫人既然是他的舊識,也不須自己動手,只要放聲一呼,便可引他來殺我。

”他雙眼雖盲,心頭卻是雪亮,聽天齊夫人話中隱含恨懼之意,雖與慕松臣頗有淵源,卻怕是仇多於親,故此出言相試。

果然天齊夫人怒道:“慕松臣算什麼東西,我為何要幫他殺人?”

水柔清連忙道:“那就請夫人快快出手相救吧。”

天齊夫人冷笑非常道例不虛發,這小子逃得了一時逃不過一世,縱算我現在救他,日後也會死。 ”
水柔清想到她方才言辭確鑿不救男人,此刻卻改了口氣,顯是留有餘地,解釋道夫人有所不知,非常道想殺之人並非幫主,而是……”

許驚弦截口道:“清兒不用說了,男子漢大丈夫,不必乞命苟活。”他未嘗不希望對方出手救治,不過夏天雷是白道武林盟主,與旁門左道結怨甚多。 看天齊夫人行事似邪非正,萬一也是夏天雷的仇家,豈不是雪上加霜,所以寧肯自己毒傷不治,也不願連累他。

“我就說你這小子又能有多深的道行,竟引得慕松臣親自出手?原來只是被殃及的小小池魚……”天齊夫人看穿許驚弦的心思,撫掌而笑,“你能不顧自家安危替朋友隱瞞,確也是個性情中人,若是二十年前的我,必會救你,但如今麼,哼,誰的生死也不在乎。”

水柔清急道:“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夫人既曾有古道熱腸,緣何現在見死不救?”

“小丫頭未經人世險惡,說了你也不懂。”

水柔清心知央求怕是無用,不若相激:“非常道縱橫江湖,威名極盛,夫人又何必為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開罪他們,惹來禍端。況且那毒藥如此厲害,欲救無門。唉,幫主你就認命吧。”

天齊夫人恢復鎮靜,從容笑道:“我豈會把非常道放在心上,只是與慕松臣早已井水不犯河水,不想再有任何糾葛。'誤佳期'雖然厲害,我手裡卻恰好有解藥。但這解藥來之不易,又憑什麼給你們?”

水柔清輕哼一聲,手中喑喑握緊纏思索,伺機動手。

天齊夫人明察秋毫:“軟求不成,便要硬奪?你的武功還不行。”

水柔淸道:“武功或不及你,拼命總可以。”

“哎呀,說得我都害怕了。不過你連解藥的顏色形狀也不知,更不知用法,隨便找顆藥丸,就敢給那小子服用麼?”

水柔清頓時洩了氣,臉上血色盡失,纏思索軟垂下。

平惑目中盈淚,拜倒在地:“求夫人賜下解藥。小女子無以為報,願做婢女服侍夫人一生,若是言而無信,來世為牛為馬,永受鞭笞之苦。 ”

天齊夫人漠然道:“你可想好了,九幽之境,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嶺不行客,洞不納雲……一入我府,再難為人。你若陪我在這呆一輩子,不但以後不能重回花花世界,也看不到這小子啦。”

平惑雖對許驚弦有好感,卻也不至賣身相救,但失手害了義父夏天雷,猶自耿耿於懷,只盼補救。 眼前浮上沈羽的音容笑貌,想到自己犯下大錯,恐怕他不會輕易原諒,與其如此,倒不如留在此地。 她本就是清秋院的婢女,倒也不覺自貶身價,一咬牙:“只要夫人肯賜解藥,我就答應你。”

天齊夫人不置可否,悠悠道:“另一個小丫頭也願意留下陪我麼?”

水柔淸怔了一下,雙親大仇未報,如何能應她? 但看著大叔眼中空茫,全無神彩,心裡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一橫心:“小女子身懷血仇,只要了結此事,便來此處陪夫人一世,若違此誓,管教我天洙地滅。”

許驚弦陡然一震,他知平惑是因夏天雷之故,卻未想到水柔淸也甘願為自己做出如此犧牲,千言萬語湧到唇邊,卻吐不出一個字。

天齊夫人哈哈大笑:“男人的賭咒立誓我聽得多了,半點也不放在心裡,不過你這小姑娘的話麼,或可信上幾分……”

“那就拿解藥來吧。”

“小丫頭莫急。”天齊夫人話音一轉,冷然道,“喂,你小子艷福不淺啊,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都願意為你赴湯蹈火,你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為何不發一言?且問你,若我只留下一位姑娘,你要捨棄誰?”

許驚弦朗聲道:“誰也不留下!三人同來,必是三人同去。”

天齊夫人大出意外:“好個倔強的小子,命懸一線還如此口吐狂言。”

“在下自幼受一位長輩教誨,武功未及皮毛,卻總算學了幾分錚錚傲骨。若讓清兒與平姑娘捨身相救,必是一世愧疚難安。與其如此,倒不如心懷坦蕩,磊落做人,縱然一生目肓,亦有朗朗乾坤!”

“我倒真是看走了眼,原來你小子還是個硬骨頭。但你莫以為一死百了,實話告訴你吧,中了'誤佳期'並無性命之憂,只是全身功力盡散,每當月圓之時會恢復少許,但卻是雙眼盡盲,若無解藥,糾纏至死。你願意一輩子受此折磨嗎?”

“如果夫人果真有意相救,何需訂下這般苛刻的條件?依我看你根本就不打算賜予解藥,只不過藉機調侃而已。命該絕,不受辱!”

“好一個'命該絕,不受辱'!不錯,我本無意救你,卻被兩個情深義重的姑娘打動,所以才試試她二人誰在你心中分量更重。我平生最恨男人見異思遷、薄情裹義,無論你做何取捨,都只會換得我一聲嘲笑。”無齊夫人輕嘆一聲,語氣緩和下來,“唉,你若中的不是'誤佳期',我定會袖手不顧,但既然是非常道的對頭,便救你一次,兩位姑娘也不必留下了,反正決不能讓慕松臣那廝稱心如意……”說到這裡,似是自知失言,噤聲不語。

許驚弦心中一動,暗忖天齊夫人定與慕松臣有些情緣糾纏,那“見異思遷、薄情寡義”多半就是針對慕松臣而言,如此說來,她會不會是葉鶯的親生母親? 但此刻提及葉鶯,頗似求情,何況對方恐怕還不知葉鶯的死訊。 所以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水柔清不料須臾間事有轉機,大喜道:“夫人若肯相救,不忘恩德。”

“東海之濱,有座無名荒島,遍布毒物。其中有種奇特的毒蛇,名,為守蟾。此蛇毒力極強,生性乖張,月圓之夜便會昂首望月,渾若痴傻,故得此名。'誤佳期'便是由守蟾蛇毒液中提聚而來,無色無味,中者功力大減,逢十五而目盲,持續兩三日方可複明,所以有'月圓之時,晴無天日'的說法。'誤佳期'雖不致命,卻纏綿難愈,但守蟾蛇有一天敵,乃是島上特產的一種碧血貂,唯有其膽可解此毒。”

許驚弦初聞“誤佳期”之名時,只覺其中淒傷哀婉的別離之意,全不似極厲害的毒藥,聽了天齊夫人一番解說,方知究竟:“既然夫人不願讓慕松臣明謀得遑,那就懇請賜下兩枚碧血貂之膽,我的那個朋友亦中了此毒。”

“我之所以告訴你'誤佳期'的來歷,就是要讓你知道這解藥絕非易得之物,碧血貂取膽即亡,在我眼裡你們這些臭男人還不如一隻貂兒,憑什麼要用貂命相換?”天齊夫人冷笑數聲,見許驚弦沉默不語,忽又道,“但你此刻尚不忘朋友,足見仗義,紿你解藥也不難,卻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夫人請講,只要在下力所能及,無不遵從。”

“一入九幽,隔絕紅塵,我對世事早已無欲無求,一時也不需你相助。不過你能從慕松臣手底下逃得性命,也應當有幾分本領。今日便先欠下我一個人情,日後只要聞我號令,就得替我做一件事情,無論此事易如反掌還是難如登天,皆不可推託。”

許驚弦大是躊躇,現在講明事情也還罷了,若是有違道義立可反悔,但面對這樣一個虛幻的許諾,實難一口應承下來。 天齊夫人心意難測,誰知她以後會給自己出什麼難題。

天齊夫人笑道:“那些有口無心的南人,發誓好比吐痰,張嘴就來,而你既然猶豫難決,應是個一諾千金的好漢,權且信你一次。只要答應了我,立刻就給你解藥。”

許驚弦緩緩道:“夫人處處皆存相試之意,必是曾經歷過種種磨難,所以才對人性失去了信心吧?”
天齊夫人似被說中痛處,滯了一下,怒道:“再要多嘴,大家一拍兩散,你自己不要命也就罷了,莫忘了你朋友的命也在我手裡。”

許驚弦權衡輕重,沉聲道:“答應你也不難,但我有個條件,決不做傷天害理之事,更不可牽涉他人。”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天齊夫人咯咯嬌笑,“好個正氣凜然的大俠,我要是再年輕幾歲,只怕也會和兩個小姑娘爭你呢!閒話不說了,你們三人先把身上的引火之物拋下,然後上前來取藥。”

“這是何故?”

“碧血貂與守蟾蛇一陰一陽,所以才相生相剋。碧血貂膽乃是至陰之物,遇火而化,若沾了燥燃之物,藥性必減。”

三人只盼她相救,不虞有它,先將隨身的火折、火熠、火石等物置於地上,扶著許驚弦往屏風前行去。

踏出幾步,正來到石屋正中,腳下地板陡然一空,竟裂開一個大洞,二人毫無提防,一併墜了下去。 水柔清手腕急彈,射出纏思索,剛觸及洞口石板,天齊夫人已搶至,伸指將纏思索桃開。

三人同聲像呼著落下,幸好地洞僅有七八尺的高度,落腳處還算平整,不曾摔傷。

水柔清大叫道:“夫人言而無信,不給解藥也就算了,為何害我們?”

天齊夫人笑道:“郎情妾意,何等美事,三位好好溫存一番吧。”隨著機關聲響,頭頂石板翻落,霎時四周陷入漆黑之中。

柔清又怕又氣,黑暗中抓緊許驚弦與平惑的手:“這女人口蜜腹劍,笑裡藏刀,實在歹毒……”

天齊夫人的聲音從頂上隱隱傳來:“小丫頭別不知好歹,我這是給你一個機會。患難見真情,現在你和那小子同樣不見天光,先體會一下當瞎子的滋味,隨後再解毒也不遲。提醒一下,這下面直通山腹,岔道極多,可不要亂走亂闖迷了路……”語聲遠去,再不可聞。

那石屋看來簡陋,誰能想到底下競藏有機關。 尤可恨他們剛才對天齊夫人言聽計從,將隨身引火之物皆拋下,如今眼前漆黑一片,方向難辨,恍惚中只覺四周隨時會衝出什麼怪物猛獸,不免驚慌失措。

水柔清揮動纏思索,往頭頂上的石扳套去,卻無抓鉤著力之處。 纏思索上係有兩枚小小的銀球,用以打穴,擊在石板上卻發出金鐵之聲,水柔清頹然道:“這女人詭計多端,表面是石板,底下卻是鐵鑄,無機擊載。”又四處亂摸,想找到開啟的機關,亦是一無所獲。

許驚弦最先泠靜下來:“不必找了,這等秘室多是用以關押,裡面自然不設機關,只能由外面打開。事已至此,我們一定不能亂了陣腳,不可單獨行動,以防走失。”

三人拉著手摸黑慢慢往前探去,走了二十餘步方才觸及實物,手中滑濕,應是青苔。 四周除了零星的水響再無聲息,但這寂靜更令人心中發怵。

平惑自小入清秋院做了亂雲公子的貼身婢女,雖是僕從的身份,過的卻是錦衣玉食的日子,何曾受過這等驚嚇? 加之身無武功,若是平日必早已大哭出來,此刻口中雖不發一言,卻忍不住全身顫抖起來。

許驚弦感應到平惑的小手在掌中輕顫,憐意大生:“平姑娘不必擔心,這裡空氣中聞不到腥氣,應該沒有野獸出沒,我們先休息一會兒,然後再從長計議。”平惑聞言稍安,三人摸到一處乾燥的山壁靠坐著。

三人一時無話,許驚弦突然問道:“起初在小廟之中,老夫曾問過平姑娘夏幫主中毒之事,現在不
妨說說。”

“我聽說嘉州必香居的月餅最好,所以特意去買了送給戈父。昨夜中秋,我們三人正吃著月餅,突然義父臉色一變,一掌打掉我與沈公子手中的月餅,道聲:有毒。隨即便吩咐沈公子燒去宅院,一起由暗道離開,才出暗道,正好月上中天,就突然看不見了,還咳了幾大口血……”
水柔清關切道:“幫主,你有沒有咳血?”

“不妨。慕松臣借葛雙雙的暗器施毒,老夫只略沾了一點,中毒不深。”許驚弦因平惑的話想起諸多疑點,當即把自己與水柔清在金陵城外偶遇到她,隨即跟蹤她到泰升巷之事全盤托出:“夏幫主來金陵應是機密,既然未帶平姑娘同行,你又如何找得到他,可是沈羽洩露給你?那必香居的月餅又是聽何人說起?”

“這不關沈公子的事,他只告訴我中秋之時要陪著義父出去幾日,要我在幫中等他回來。我只是無意中聽小孟說起沈公子去了金棱,這才忍不住朝他打探了地址,想給沈公子和義父一個驚喜,必香居的月餅亦是小孟提醒我。”平惑語音哽澀,“但我萬萬沒想到竟會害了義父……”

許驚弦不動聲色:“小孟是什麼人?可是沈公乎的手下?”

“小孟大名叫孟輝,乃是沈公子的貼身隨從,已經跟了他好幾年,我來到梅影峰後,起居飲食都虧他照應,所以相熟。難道他會是奸細?”

許驚弦幾可肯定那孟輝必是內奸、平惑涉世未深,根本不知江湖險惡、加之與沈羽分別數日,思念心切,略施小計便可誘她人轂。 只不知在幕後指使孟輝的人究競是慕松臣,還是沈羽?

“令夏幫主中毒的那塊月餅是親手給他的麼?你與沈羽也吃了月餅,可有不妥?”

平惑聲音微顫:“月餅共有八塊,分別寫著'花好月圓、福祿雙至',我自然挑了'福祿'給義父,事後沈公子用銀針探查,整盒月餅中除了'福'之外,那個'戲'亦有毒,幸好我與沈公子都未吃到。”

許驚弦尋思:按常理行事,“花”、“好”應該留給平惑,沈羽多半是“月”、“圓”,“祿”餅或還有可能分與沈羽,但“福”餅必是給最年長的夏天雷。 “雙”餅之毒只是起掩人耳目的作用。 此事看似與沈羽無關,卻不能消除他的嫌疑,敵人工於心計,一點小處也不捨放過。

“另有一事。老夫見夏幫主手上戴著一枚指環,平姑娘可知那是何物?”

“我曾問過義父,那枚指環名叫'紫霜',用北極紫玉打製,乃是裂空幫的鎮幫之寶,唯幫主才有資格佩戴。”

許驚弦鄭童發問:“是否只要擁有紫霜,便可坐上幫主之位?”

“那倒不是。萬一落入奸人之手,豈不壞事?紫霜乃是代表幫的信物,但若是幫主出意外,不僅須持有此物,還得加上幫主留下的遺訓,才可得到幫中四位長老的支持。”

“老夫有些不解。幫主若是意外身死,自可編造遺訓,四位長老又如何能分辨得出真假?”

“那是事先約好的四句口令,唯有幫主與四大長老知道,或許,是一首詩、一首歌謠,也許只有幾個字,就連四位長老之間也互不知情,無論如何也不能偽造。”

許驚弦陷入沉思,事件逐漸理出脈絡:“誤佳期”雖是無色無味,令人中毒於無形,卻難以致命,本非暗殺的最佳藥物,但卻能令人功散目肓,驚慌之下失於察覺。 要對付夏天雷這樣的絕頂​​高手,若不能一擊必殺,後患無窮,而慕松臣等人本可趁夏天雷中毒之際痛下殺手,卻遲遲引而不發,更刻意製造出皇上欲殺夏天雷的假象,目的就是要把他迫入絕境,不得不把紫霜指環與那四句口令託付給沈羽。 怪不得小廟之中,慕、鬼、葛、談四大高手攜一眾手下明明佔據絕對優勢,卻還有閒情與自己賭戰,像慕松臣、鬼失驚這等冷血殺手,平日豈會講什麼江湖道義,若是一擁而上,自己與沈羽縱然拼盡全力,怕也難保夏天雷的安全。 不說出口令,夏天雷尚有活命之機,一旦說出,只恐就是他斃命之時。

“那麼,若是夏幫主有個閃失,而沈羽手持紫霜指環,再得到幫中四位耆老的支持,幫主之位當是十拿九穩?”

平惑一驚,立知其意:“前輩難道懷疑沈公子?這不可能,沈公子最敬重義父,豈會勾結外人害他?”情急之下,幾乎是在放聲大喊。

許驚弦柔聲道:“平姑娘不要著急,這只是老夫的猜想,一切還有待證實。當務之急,是盡快脫困找到夏幫主,真相就會水落石出。”記得天齊夫人說“誤佳期”的效力只會令中毒者在月圓之際眼肓兩三日,一旦夏天雷目能視物,敵人布下的種種迷陣便瞞不過他,所以這幾天極是關鍵,時辰一過,恐怕慕松臣就會下毒手滅口。

“可是,我們如今連自保都困難,又怎麼去找義父和沈、沈公子?”

“天齊夫人既然說這裡直通山腹,恐非虛言,或許另有出路,我們沿著山壁慢慢摸索,總能找到盡頭。”

二人手扶山壁,往前探去。 觸手處盡是參差的怪石和滑膩的苔蘚,頭頂不時有滲出的山泉滴下,看來果然是山腹之中。 曲曲折折走了半個時辰,速度雖然緩慢,算來也有半里多,卻依然不見盡頭。 起初三人還默記方位,漸也頭昏眼花,難辨東西。

水柔清不由洩了氣:“說不定我們只是在原地打轉,根本就沒有出路,真恨不得一掌把頭頂打個洞出來……”

許驚弦沉吟道:“江湖上從未聞天齊夫人之名,也想不出有類似歸隱的女子高手。既無滔天權勢,建造一座石屋也就罷了,如何有能力開山?依老夫看來,此地應該是半天然半人工的山洞,或是前朝金陵某官員移禍逃難的處所,如今被她借用。若是逃難之所,必留退路。這裡不應該是個封閉的空間,必是天齊夫人命人將通向外界的洞口封住了。我們細心一點,若發現鬆動的石塊,或許就是被堵的出口。”

“這麼大的地方,不知要找到什麼時候。”水柔清喃喃道,“可惜我的纏思索太短了,不然系在兩人身上,分頭尋找機會或大一些。”

平惑忽道:“我身上倒有一根線,長達數十丈,或可派上用場。”

“哈,平姑娘真人不露相,想不到身上還藏著寶貝,快拿出來吧。”

平惑低嘆了一口氣,黑暗之中只聞衣衫簌簌聲響,似是在寬衣解帶。

水柔清疑惑道:“你做什麼?”

平惑猶豫道:“這是我隨身帶的一副繡像,乃是用整根絲線串連而成,還真有些捨不得拆了它。”

許驚弦心中一動,五年前在清秋院中,為了不讓亂雲公子偷窺《天命寶典》,他不得不以火燒之,卻從封面中拆出一卷古怪的絲線與一個十字形的木架,後來與平惑分手時把絲線給了她,想不到她竟一直帶在身邊,再摸摸自己懷中的那方木架,感觸萬千。

水柔清笑道:“你是捨不得繡像中的人吧。我猜繡的一定是沈公子。”

“不,是我的弟弟。”平惑雖無武功,性格爽快處卻不輸江湖兒女,當即拆了繡像,把線頭輕輕放在許驚弦手上。 自言自語道:“小弦弟弟不要怪我,以後姐姐重新給你繡一個。”她的聲音極低,唯有近身的許驚弦聽得清楚,他眼眶一熱,幾乎張口喊出“蘋果姐姐”來。

那卷絲線長達數十丈,細韌無比,由水柔清與平惑兩人牽著一頭,許驚弦牽著另一頭,分別探尋出口,若遇危急,只須輕扯絲線,便可相互照應。

但那山洞蜿蜒曲折,極為深遠,三人分頭行動,亦花了一個多時辰才算將山洞搜遍,卻全無收穫。
三人重新匯合,饒是許驚弦智計百出,亦有技窮之感。

水柔清嘆道:“黑燈瞎火的,怎麼找啊。”

“眼裡一點光亮也瞧不到麼?”

“是啊。”水柔清苦笑:“幫主是真瞎,我們是睜眼瞎。”

“這裡空氣流動毫無滯澀,必然有許多通風之處。算來此際巳是黎明時分,通風之處必是被黑布遮擋,只能透氣,不能透光,天齊夫人倒是不留一點破綻。但她事前根本不知我們要來,所以這個密室應是用以囚困的處所,並無其他危險,實在無計可施,就好好休息吧,反正她遲早要回來,就算有慕松臣等人跟著,我們也要留下力氣拼命。”

“這裡雖有水源,卻無食物,若是困上十天半個月,不等敵人動手,我們就先餓死了。”

“不妨,兩三天后老夫就會復明,天齊夫人真要想殺我,決不會等到那時,我們要比敵人更沉住氣。”話雖如此,許驚弦卻自知是安慰二女之言,因為夏天雷的命運也將在兩三天內決定,他又怎能坐視不理。

三人又困又乏,喝了些泉水,靠依著山壁昏昏睡去。

許驚弦冋想這一夜的種種見聞,諸多疑閉已漸漸理清,但仍有許多不解之處:慕松臣與簡歌早是沆瀣一氣,但鬼失驚的出現是否代表將軍府暗中與簡歌結盟? 鬼失驚明明可一擊必殺水柔淸,卻為何放她一馬,並且事後竭力隱瞞? 簡歌目前又在何處?

正思索間,心頭突生警覺。 頭頂某處發出“噝噝”的微響,空氣裡瀰漫著一股似有似無的淡淡甜香。
許驚弦一驚,連忙屏住呼吸,輕輕一推水柔清。

水柔清立時醒轉,亦發覺異常:“不好,有人放迷香!”而身邊的平惑毫無動靜,怕已中了迷香昏睡過去。

許驚弦道:“敵人必是由通風處撒下迷香,或有光亮,可看到什麼嗎?”

水柔清茫然四顧,唯有一片黑暗。 急得大叫:“無恥小賊,有本事就下來與姑娘決一死戰,施展這下三濫的手段算什麼本事?”聲音迴響,空氣中的香味更濃。

山洞雖大,但那迷香透過空氣散佈,實是無處可躲。 許驚弦苦思無計,只好低聲道:“閉住呼吸,節省體力;”暗運龜息之術,假裝昏迷,只盼能拖得一陣,待敵人下來察看時伺機動手。

似龜息之法只是盡量減少身體的消耗,並不能完全屏絕呼吸,何況許驚弦功力僅餘兩三成,那迷香又可從肌膚毛孔中透入,起初尚能保持心頭一線清明,漸漸不支,終於失去神智。

不知過了多久,許驚弦驚醒過來,眼前仍是一片黑暗,無法分辨是否仍在山腹之中。 他低叫了一聲,全然不聞水柔清與平惑的回應,而空氣中的甜香已然消失。 幸好功力尚存幾分,凝神一聽,身畔有兩人的呼吸聲,均勻悠長,應是熟睡。 他稍稍放下心來,卻不解敵人為何沒有趁機動手? 莫非自己只昏迷了一小會兒立刻清醒?

許驚弦陡然一震,在前方不遠處,他清楚地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天齊夫人?”他手握劍柄,朗聲發問。

沒有回答。 許驚弦感應到一道目光鎖在自己臉上,雖判斷不出是何用意? 但至少可以肯定,對方並無殺機。

“你是誰?意欲為何?”

依然是沉默,那道目光也沒有稍移半分。 許驚弦暗聚內氣,緩緩提劍凝在胸前:“老夫雖盲,卻也由不得你裝神弄鬼,再不說話,便接老夫一劍!”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少年,雖在水柔淸與平惑面前故作鎮定,內心早生焦躁,豈堪一再被敵人戲弄。

“嗒嗒嗒”三聲響,來人依舊不語,行動神秘,僅是以石敲壁。 不輕不重,緩柔有序,似乎在表明並無敵意。

許驚弦心中一動:“你不能說話麼?”

“嗒嗒嗒!”似是肯定。

許驚弦大覺有趣:“這樣吧,由老夫來提問,你敲一下是肯定,敲兩下是否定,多了容易誤會。”

“嗒!”這次的敲擊清晰無誤。

“迷香是你放的?”

“嗒!”

“天齊夫人派你來的?”

“嗒嗒!”

“與天齊夫人無關,為何要下迷香?是要害老夫麼?”

“嗒嗒!”

“既非敵人,便是朋友了?”

這一次遲疑了片刻,響起“嗒嗒”兩聲。

許驚弦不解:“非敵非友,你到底是何意?”

這個問題無法用敲擊聲回答,卻有兩樣東西拋入許驚弦的懷裡。

許驚弦以手摸索,乃是兩枚小小的藥丸,放入鼻端一聞,有股澀然的苦味,詫然驚呼:“碧血貂膽?”

“嗒!”

想不到對方竟連夏天雷的解藥一併拿來,許驚弦心生感激。 不知為何,他對這看不見的不速之客競無一絲戒備,張嘴就欲服下解藥。

“嗒嗒!”神秘人急速敲擊兩下制止了他。

“此藥不能口服麼?”

“嗒,嗒嗒,嗒嗒嗒!”一連串的敲擊聲,難辨其意。

許驚弦笑道:“莫非聞一下就可解毒?”

“嗒嗒!”

“要等到月圓之夜服用?”

“嗒嗒!”

許驚弦連問幾聲,不得要領,忽有所悟:“你是不願老夫現在服下解藥看到你的模樣?”

“嗒!”

“這是為何?老夫連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難道我們認識麼?”

許驚弦屏息凝神聽了半天,卻無敲擊聲,但那神秘人也沒有離開,似乎只是在怔怔地望著自己。

“相救之恩,決不敢忘。你既然不願老夫面謝,可否留下信物方便日後相認?”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回答。

許驚弦灑然失笑:“老夫真是糊塗了,大恩不言謝,既然連相貌都不願意被看到,必也不須報答。哦,對了,我這林閒的身份是假的,真名叫做許驚弦,日後你若有事,只要找到我,就以此敲擊聲為號,無論刀山火海,皆會全力相助……”天齊夫人軟硬兼施,他亦不肯輕易就範,但此刻競一口承諾,他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似能確認這個神秘人決不會加害自己。 反正他的身份只需瞞著水柔清即可,故也欣然相告。

但對方聽到這番話後全無反應,不知在想些什麼。

過了許久,許驚弦手中絲線被微微扯動,方才如同獨角戲的問答不知不覺在兩人之間形成默契,他立知其意,站起身隨著神秘人的指引走。

許驚弦默聽足音,約在十餘步外,加快腳步欲要追上,但那神秘人似是有意避開他,他快對方也快,他慢對方亦慢。 山洞中彎彎曲曲,許驚弦追得急了,一頭撞在山壁上,腫起好大一個包,神秘人亦不近前,只在遠處停步相候,始終保持著不長不短的距離。

走不多遠,絲線不再扯動,神秘人停下腳步。 許驚弦對他身份好奇,詐做不知,欲要走近。 卻聽敲擊之聲大起,似有怒意,只得悻悻停步。

“哢哢”的機關發動之聲響起,山石滾落,隨即一股清新的山風吹來,拂在面上。 許驚弦心中恍然,原來出口果然是被封堵了。 但此人對這裡的地形瞭如指掌,怕也與天齊夫人脫不了乾系,不然以天齊夫人的精明,這山腹的秘密豈會輕易被外人得知?

又有幾件東西擲入許驚弦懷中,以手去摸,乃是火折、火石等物。 神秘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卻並無其餘動作。

許驚弦怕他不告而別,連忙道:“蒙老兄相救,卻連你名字也不知道,可否在石上寫下字跡,老夫一摸便知,僅留姓氏亦可。”

“嗒嗒!”

許驚弦苦笑:“老兄這般神秘卻是為何?在下平生受過不少人的恩惠,卻從沒有如此不明不白……最後再問一個問題:日後我們是否還會相見?”等了半天,卻沒有敲擊聲傳來,只聽到對方衣衫被山風吹得獵獵生響,隨風又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不是迷香,也並非普通的脂粉氣息,而是少女特有的體香。 這股幽幽香氣在許驚弦心中激起滔天巨浪,脫口大叫:“鶯兒,真的是你嗎?”

話一出口,百念齊生。 在那飛泉崖邊,葉鶯得知自己真正身世後發下狠話,從此與慕松臣恩斷義絕。 如果天齊夫人真是葉鶯的母親,她大難不死後不願回非常道,尋來此處亦在情理之中;可是,他親眼看到葉鶯自廢經脈,又中了寧徊風瀕死一掌,落下萬丈深淵,下面盡是滾滾江水,豈有生望?

但是,這氣息是如此熟悉,勾起了許驚弦與葉鶯相攜同行的種種記憶,令他情懷激盪,難以自持。 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口中大叫道:“ 鶯兒,你不要走,無論你此刻是人是鬼,我都……”他雙眼俱盲,洞口處又都是亂石,腳下一絆,摔倒在地。

“當”,神秘人毫不客氣地在許驚弦腦上一記重重的爆栗,這一下用勁極狠,如像拼盡全身的氣力,疼得他捂頭大叫。

神秘人一擊即退,飄然而去。 沿途以石擊壁,“嗒嗒”之聲由近及遠,終不可聞。

許驚弦伏在地上,似呆似傻,良久沒有爬起來,一時心神恍惚,渾不知身處何地。 那神秘人手中有石,本可順手打在自己腦袋上,卻僅是以指相敲,分明是葉鶯昔日的風格。 可是,那一記敲擊是如此之重,到底是怪責自己認錯人冒犯了她,還是以此方式肯定自己的判斷?

耳中彷彿又響起葉鶯落下懸崖時最後那句話:“臭小子,好好保重……”不過短短半年的光陰,彷彿已經歷了滄海桑田,現在的他已不再是從前那個自暴自棄、自怨自艾的孩子,而成為了一個擁有絕世武功、充滿自信的陽光少年。 但是,縱然他變成了“大叔”、“幫主”,在他的內心的最深處,葉鶯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如昔,依然會隨時跳出來笑嘻嘻地叫他一聲“臭小子”,毫不手軟地給他一記爆栗……

過了良久,許驚弦才漸漸恢復理智。 由那股香氣只能斷定那神秘人必是一位年輕的女子,畢竟平生與他近身相處過的少女只有水柔清、葉鶯、平惑與白瑪等寥寥數人,實不知天下少女的氣息是否大同小異。 退一萬步講。 就算葉鶯僥倖不死,見到自己又為何不相認,還要扮做啞巴? 或許是因為自己一直念念不忘葉鶯,又懷疑天齊夫人與葉鶯的關係,加上在目肓之中難以辨別,所以才錯認他人……

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若非手中握著對方留下的碧血貂膽與火折等物,幾乎懷疑自己只是發了一場大夢。

想到解藥,許驚弦如夢方醒,現在多想無益,只要雙目復明後再去找天齊夫人,立知究竟。 當下毫不遲疑地拿出碧血貂膽服下,隨即盤膝而坐,默運玄功,只盼及時化解藥性,儘早恢復。

內息運轉數週天后,功行圓滿。 許驚弦睜開緊閉的雙目,眸中英華煥然,但見一道陽光由洞頂的小孔斜射而下,一粒粒細碎的塵埃在空氣中跳躍、滑動、飛舞著,宛若頑童遊戲,心頭說不出的暢意,雖只做了一夜的瞎子,猶若經歷幾生幾世般長久。 經此劫難,更知生命的可貴。

許驚弦遊目四顧,封堵的洞口已被那疑似葉鶯的神秘女子打開,露出長長的甬道,不知通往何處。 看來目前仍處於山腹之中,只是通風口少了遮掩,不再黑沉沉地毫無光亮。

收起那卷絲線時,才發覺其質地獨特,泛著銀光,倒像是某種金屬所製,而且韌性極強,可拉伸數倍,一鬆手即復原如初。 雖有數十丈的長度,捲起來卻不過拳頭般大小。 五年前許驚弦年紀尚小,只覺這絲線好玩,並未覺出異常,順手就送給了平惑。 如今經歷甚廣,眼力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這才發現這卷絲線競與偷天弓的弓弦十分相似。

許驚弦層曾聽義父細細說起在笑望山莊引兵閣中以三才五行打製偷天弓的過程,其中弓弦的材料乃是採自於天池的火鱗蠶絲,五行屬火、本是巧拙大師拂塵上的塵絲。 既然那拂塵與《天命寶典》皆來自於昊空門,這卷絲線極有可能是火鱗蠶絲。

絕頂一戰,暗器王林青招勝身死,偷天弓弓弦亦因此戰而斷,如今有了這卷火鱗蠶絲,便可重續弓弦。

許驚弦掛記水柔清與平惑的安危,絲線捲起放入懷中,返身往回走去;裡面依然漆黑一片,便打起火折,不多時就發現一盞懸掛的油燈,式樣古舊,外漆剝落,不知已有多少年頭,好在裡面尚有大半存油。

一路尋將回去,只見水、平二女皆在熟睡,看來迷香的效力尚未過去。 水柔清翻個身子,睫毛微動,睜開眼來,正與許驚弦四目相對,她迷迷糊糊地望著許驚弦,眸中帶著乍醒的茫然、嬌羞與一絲慌亂:“我怎麼突然睡著了?嘻嘻,我夢見你和我一起打壞人,真是好威風啊……”突然想起睡前之事,雙目圓睜,一躍而起,“幫主,你的眼睛好啦?哇,油燈也點起了,你變什麼戲法?”

許驚弦微微一笑,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鼻子:“老夫神通廣大,區區'誤佳期'又算得了什麼。毒傷已解,出口也已找到,我們這便可離開了。”不知為何,一時競不願提及那神秘女子。

“太好了!”水柔清不虞有它,喜不自勝,拉著許驚弦的手一陣亂搖,“我知道幫主厲害,可未想到你厲害至斯。從今以後,屬於心甘情願做黃雀幫護法,鞍前馬後替你效勞,決不生二心。”

許驚弦故意一瞪眼:“這麼說之前你是另有打算的?”

“嘻嘻,豈敢豈敢。人家只是給你表表忠心,那麼認真幹什麼?我們這就去找那個壞女人算賬,打她個落花流水,就像剛才做的夢一樣。”

看著水柔清驚喜交集的模樣,許驚弦忽覺心中有愧,決意暫時隱瞞那神秘女子之事,以​​後有機會再慢慢告訴她。

水柔清叫醒平惑,三人往甬道深處走去。 正如許驚弦所料,這條地道乃是前朝某王公貴族的逃生避難之所,以天然山洞改造而成,沿途四通八達,岔道極多。 天齊夫人只是藉用了一小部分當做封閉的密室,一旦打開了出口,方知別有洞天。

水柔清少女心性,看到許驚弦傷勢盡復,自已也不必再做“睜眼瞎子”,心情極好,哼著小曲在山洞中大兜圈子,玩得不亦樂乎。

平惑一覺醒來,重見光明,並不多問,面上也未現半分喜色。 她本不願意相信深愛的情郎竟會是一個暗中結交姦匪、弒師奪權的惡人,但鐵證如山,卻又由不得她不信。 許驚弦的推測僅是一方面,但沈羽與她朝夕相處,實難掩蓋蛛絲馬跡。 那些本不放在眼裡的小事,一旦心中生疑,頓時皆現了原形。

所以,她比許驚弦更能肯定:沈羽就是指使孟輝、誘使自己給義父下毒的兇手!

許驚弦瞧出平惑心事重重,雖不知她心中所想,卻也能猜出個大概,只是不知應該如何安慰。

過不多時找到一個出口,再見天光,此刻已是清晨巳時初。 從昨夜初人九幽府算起,他們在這暗無天日的山腹中足足被困了五六個時辰。

水柔清辨別方位,認出是金陵城的南郊,不由咋舌:“我們是在金陵城東的山谷中遇到天齊夫人的,現在卻來到了城南。”

許驚弦笑道:“修建地道的人,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唯恐老百姓造反取了他的性命,所以逃得越遠越好。”
“我們現在怎麼辦?也不知到何處去打聽夏幫主與沈羽的下落。”

許驚弦此次重遇水柔清,一路上只聽她說起如何找簡歌報仇,似乎仇恨已佔據了她的全部心靈,卻未想到她會對搭救夏天雷之事如此熱心,頗有些不解:“老夫只知四大家族之人行走江湖皆是獨來獨往,從不沾染黑白兩道的恩怨,莫非你認得夏幫主?”

“幫主你莫忘了,我現在可是黃雀幫的人,不救夏幫主救誰?莫非你打算帶著我投黑道?”水柔清喑中卻對許驚弦施個眼色。

許驚弦恍然大悟,水柔清也看出平惑鬱鬱不樂,所以才如此說。 想不到她竟如此體貼人心,當年那個蠻橫無理的小姑娘判若兩人。 父母先後逝去給了她刻骨的仇恨,也加速了她的成長。 心中不由更敬她幾分。

平惑卻不發一語,皺眉苦思,忽一咬牙,似下了什麼決心,對兩人盈盈下拜。

許驚弦慌忙道:“平姑娘為何行此大禮,豈不折殺老夫。”

平惑倔強地長跪不起:“小女子身無長技,唯有拜託兩位相救義父。”

許驚弦嘆道:“老夫本就是為了夏幫主才去那山神廟,如今又中慕松臣的毒手,更不可能就此罷手。你且放心,但教老夫冇一口氣在,定會全力相救夏幫主。”

水柔清亦是伸手攙扶:“​​平姐姐快起來吧,就算沒有你相求,我們也不會袖手旁觀。”因許驚弦之故,她原本對平惑還有些微不自知的醋意,但見她溫婉可人,嫻靜知禮,善解人意,加上兩人面目略有相似,不由心生喜歡,這聲“姐姐”一出口,想到自己雙親俱亡,這世上已是舉目無親,自個兒眼眶倒有些紅了。

“既然如此,小女子也就放心了,這便告辭!”

水柔清驚訝道:“平姐姐不與我們一起走麼?”

平惑苦苦一笑:“我跟著你們也不過是個累贅,反倒不便相助義父我心意已定,不必再多說了。”
許驚弦與水柔清面面相覷,皆看出平惑只是不敢再面對沈羽,所以找藉口離開,一時也不知應該如何勸解。

水柔清關切道:“平姐姐要去什麼地方?你父母在何處?”

“我……”平惑欲言又止,壓住哽咽方才繼續道,“我自幼被父母賣給亂雲公子做小婢,連他們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不過我還有一個弟弟,在錫金,我想去找他”她雖跟著沈羽,卻並未在意江湖諸事,

許驚弦從軍之時又都叫“吳言”的假名,故此以為他仍在錫金。

水柔清大生同病相憐之情:“此去錫金路途遙遠,你一個女孩子,又沒有武功,萬一遇到壞人怎麼辦?”

許驚弦胸中大震,原來在“蘋果姐姐”的心裡,自己就是她唯一的親人,所以才不遠千里去投奔;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已離開禦泠堂,此刻就在她面前。

相認的話湧到許驚弦嘴邊,終又嚥下,並不完全因為顧忌水柔清,而是知道此去相救夏天雷必是惡戰連連,平惑跟著自己亦不安全。 靈機一動:“平姑娘有所不知,老夫說曾在清秋院作客時遇見你其實都是謊話,之所以認得你,正是受你兄弟所託……”

平惑驚呼:“什麼,你認得小……”

許驚弦不等她把自己名字叫出口,截斷她的語聲:“不錯,老夫與你那位兄弟乃是忘年之交。他如今早已離開錫金,浪跡天涯不知所蹤。不如你先回梅影峰,若我們如願救出夏幫主,便同去相會。”

旁邊的水柔清亦是滿腹疑慮,算來平惑與自己差不多年紀,她的弟弟最多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如何能與“大叔”相交莫逆? 難不成大叔就喜歡結交小朋友麼?

許驚弦笑著從懷中摸出那十字型的木架看到這件東西,平姑娘應該相信老夫的話了吧。 ”

當年許驚弦從《天命寶典》中取出的那卷火鱗蠶絲糾結在一起,正是平惑幫他解開,火鱗蠶絲裡麵包著的就是這根奇型木架。 解絲費了她半夜的工夫,印像極深,一眼便了認出來,驚喜得連連點頭。

許驚弦取出火鱗蠶絲:“此物便先由老夫暫時保管,遇到你兄弟時便以此為憑,讓他去梅影峰找你,如此可好?嘿嘿,到時見了他本人,再重新替他繡像吧。”端想日後再見平惑的情形,不由嘴角含笑,她若知道而前這位“林前輩”就是她念念不忘的小弦,不知會有多麼高興。

平惑本因沈羽之故心喪若死,尋思若去錫金遇不見許驚弦,便尋個寺廟落髮為尼,了此殘生,此刻意外聽到了許驚弦的下落,登時目中神彩盡復,重現生機:“好,一言為定,我就在梅影峰靜候佳音。”

走出幾步,平惑又回過頭來:“還有兩件事情。我曾聽義父說起,他有一位知交好友,就住在離金陵不遠的揚州城,義父或許會去那裡避難……”

“揚州!”許驚弦與水柔清相視而笑,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他們的目的地本就是揚州。 不過換個角度去想,夏天雷與簡歌定下揚州之約,或許與那個朋友亦不無關係:“夏幫主那個朋友叫什麼名字?”
平惑續道:“我只是聽義父偶爾說起,忘了他那個朋友的名字,只記得姓路,這個姓氏並不常見,應該可以打聽得到。”

許驚弦脫口而出:“觀月樓,路晡天!”

平惑拍額而呼:“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字。”

江南三大名樓,除岳陽樓之外,一個是號稱天下第一賭樓的蘇州快活樓,另一個便是揚州觀月樓,那是江南名士路嘯天夜觀天象的處所。 而告訴許驚弦這番話的,正是暗器王林青。 斯人已逝,言猶在耳,不免心生感嘆。

水柔清拉了許驚弦一把,嘲笑道:“幫主發什麼呆?莫非那路嘯天也是你的忘年之交?”

許驚弦搖頭失笑,路嘯天成名數十年,怕也有六七十歲了,若真與自己相交,卻也算得上了“忘年”了。

“平姑娘說有兩件事情,還有一件是什麼?”

平惑猶豫良久,幾乎把唇角咬破,這才開口:“小女子不知道這個請求是否有悖江湖道義,但……實在忍不住要說出來。如果前輩確定沈、沈公子果真是暗害義父的兇手,能否先饒他一命?”

水柔清心直嘴快:“如果真是他做的,這樣的反復小人留他何用?”話一出口,便知不妥,奈何覆水難收,只好連吐舌頭。

許驚弦嘆道:“此事恐怕我們也做不了主,需得夏幫主與裂空幫諸位長老一併裁決。”

平惑黯然搖手:“小女子並非替他脫罪,只是懇請先留他一命,若能生擒解押回梅影峰最好。”
水柔清奇道:“平姐姐這是什麼意思?”

平惑神思不屬,眼望雲天深處,幽幽道:“我要當面問他一句話。不然,我死了也不甘心!”言罷朝兩人施個萬福,轉身離去,更不回頭。

平惑離去之後,兩人買了兩匹馬,一路策馬揚鞭,趕到那山神小廟。 廟已被非常道殺手毀去,只餘些殘磚碎瓦。 許驚弦記得沈羽背著夏天雷是朝西而去,沿途追蹤,起初尚有些凌亂的足印,漸漸沒人林中失了蹤影,亦尋不見打鬥的痕跡,彷彿逃亡者與追殺者都已憑空消失。

水柔清道:“幫主,你懷疑沈羽是慕松臣的幫兇,有幾分把握?”

“起初只有六成,但看平姑娘樣子,足有七八成。”

“既然如你所說,沈羽定是故意要裝出拼死護師的姿態,為何全然找不出痕跡,會不會冤枉了他?”
許驚弦斜睨著她:“怎麼突然好心替沈羽說話了?”

“我……只是覺得平姐姐有點可憐,父母賣了她,弟弟又不知去了何處,喜歡的人又是個壞蛋,如果是我,只怕真沒有勇氣活下去了。”

許驚弦望了她半晌,長嘆一聲:“知道老夫為什麼要幫你報仇麼?”

水柔清笑嘻嘻地道:“你以前是大好人,後來是好大叔,現在又是我的好幫主,自然要幫我啦。”
許驚弦微微搖頭,柔聲道:“那是因為老夫知道,無論你經歷過什麼樣的閒難,遭受了什麼樣的慘遇,你始終都是一個單純的小姑娘,有著一顆善良的心”話音未落,巳是打馬如飛而去。

水柔清愣在原地,不知為何,明明是誇獎自己的話,卻讓她鼻子發酸,只想大哭一場他們終於還是未找到沈羽與夏天雷的下落,水柔淸主動提議再去九幽府一行,或許能發現慕松臣的蹤跡。

兩人按昨夜逃亡的路線,尋到被鬼失驚一掌劈下山崖之處,由上望下去,只見荒草遮天,叢林蔽日,更有淡淡的山霧縈繞半山之中,根本看不到山谷的影子,亦未發現通往崖下的小道。

原來那山谷四面環山,形成一個天然的封閉之所,加上人跡罕至,草木瘋長,若不是誤打誤撞地落入山崖,根本就發現不了。 怪不得天齊夫人說什麼“一人九幽,隔絕紅塵”,倒也並非虛言。

兩人棄馬步行,沿著山崖下到谷底,待尋到九幽府時,已是午後。

水柔清上前拍門:“天齊夫人開門,被你謀害的冤魂前來索命啦!”

許驚弦肚中暗笑:“餵,若是老夫武功未復,你敢如此說麼?”

水柔清白他一眼:“光天化日之下,我可不怕鬼。就算沒有幫主罩著,纏思索也不是吃素的。”

許久無人開門,裡面也全無聲響,水柔清喃喃道:“莫非被我嚇得鑽地道跑了?”伸掌一推,大門應手而開。

石屋內依然是空蕩蕩的一片,但角落上那具屏風卻是歪歪斜斜,隱約付見兩張小床,堆著凌亂的衣服以及一些雜物,竟是人去屋空的模樣。

“哎呀,還真是被我嚇跑了……”水柔清洋洋得意,“快來搜搜是不是還有什麼寶貝沒帶走。”

許驚弦沒有移步,而是怔在原地,他的目光盯著那堆雜物中的一件東西,幾乎不敢相信己的眼睛。

那是一枚小小的銀環,形如彎月,若非邊緣鋒利如刀,就似是女子的手鐲一般。

——眉梢月。 葉鶯的獨門兵刃。

葉鶯果然沒有死,山洞中那個神秘的啞女就是她!

他突然明白了,葉鶯一直就在九幽府中,當看到水柔清與平惑竭力捨身相救時,必是以為自己另結新歡,早就把她拋之腦後。 按葉鶯那決絕冷厲的個性,豈能相容?

許驚弦頭頂上那一記爆栗仍在隱隱作痛,彷彿依舊留著那神秘女子指節相觸時的感覺。 她那渾若拼盡全身力氣的狠命一擊之中,是否也拼盡了她殘存的最後一絲柔情?

那一擊,是否代表著葉鶯在心裡對自己的訣別?

那肌膚相​​觸的一刻,他與葉鶯雖近在咫尺,但亦如相隔天涯。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2 11:49 PM

第三十一章 斗轉星移

“這個東西好奇怪……”水柔清順著許驚弦的目光望去,上前拿起眉梢月放在手中比劃著,又試試那鋒利的邊緣,“莫非是天齊夫人的獨門兵刃?但她為何不帶走?咦,這裡還有香爐、靈牌……什麼意思啊?”

許驚弦神智漸復,定睛一瞧,果然那床尾梳妝台上放置著一個小小的香爐,其中香灰痕跡皆新,顯然時常焚香祝禱,另還有一塊靈牌,上面卻無字跡。 他心頭不禁微微一震:人死豈能複生? 或許自己只是因為不願接受葉鸞已死的現實,所以才把那個神秘啞女當做是她……

水柔清喃喃道:“這倒像是在祭奠什麼人。幫主你為何發呆?哼哼,難道你與她真的……”

許驚弦心神不寧,脫口道:“這件兵器叫眉梢月,乃是老夫一位朋友的,可惜她已經於半年前遇難了……”話雖如此,他心中卻有個聲音反復不斷地問自己:葉鸞真的死了麼?

“看起來像裝飾,其實卻是殺人利器,一定是個又漂亮又的狠的女孩子。嘖嘖嘖,看幫主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果然交情匪淺,真可謂紅顏知己遍天下啊。唉,可惜芳魂已逝,就留給你做紀念吧……”

許驚弦顧不得水柔清的冷嘲熱諷,接過眉梢月,冰冷而光滑的環身,並無刻字,難以判斷是否是葉鶯所用,畢競她的武功得於慕松臣,或許另冇同門使用類似的兵刃? 眉梢月本是一對,另一隻在何處? 他腦中陡生一念:難道是天齊夫人怪責葉鶯救了自己,所以對她下了毒手? 或是強迫葉鶯離開,匆忙中葉鶯故意留下眉梢月提醒自己? 隨即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縱然天齊夫人心狠至此,那香爐與靈牌卻又做何解釋?

再看那靈牌與香爐、雖是尋常之物,卻撫拭如新,想是每日上香後細心清理之故。 難道是天齊夫人知道女兒已死,又找不到屍身,只好藉物思人,立下靈位? 何那靈牌何故不寫姓名? 而這麼重要的東西,天齊夫人又怎麼不帶走? 這裡有兩張床,以天齊夫人猜忌不定的性情,若非極信任之人,豈肯與之同室而寢? 除了她的女兒還能是誰? 但倘若葉鶯真的活著,縱然臨行匆匆,也不會棄下兵器不顧。

他一直認定葉鸞已死在飛泉崖下,此際卻好像隱有轉機,驚喜之餘,陷入沉思之中。

水柔清伸開五指在許驚弦面前一晃:“幫主醒醒,大白天見鬼啦?”

許驚弦苦笑無語,想到山洞中那神秘啞女的種種古怪行徑,一時也恍惚起來,似真似幻,幾疑是葉鶯的鬼魂託夢相救。

唯有找到了天齊夫人後,方能解開葉鶯的生死之謎。 但人海茫茫,連天齊夫人的真實面目都不知,要想找到她又談何容易。

兩人又搜索一番,但除此之外,石屋之中再找不到相關的線索。 許驚弦望著那些簡陋的擺設,暗忖天齊夫人看似機詐百變,卻過著如此清心寡欲的日子,或是當年情變之餘心灰意冷的緣故。 如今棄九幽府而不顧,倒未必是避開自己,更有可能是乍聞慕​​松臣的消息,舊情復燃,隨之而去。 他甩甩頭,拋開雜念,暗中拿定主意:當務之急是要先救出夏天雷,真相遲早會水落石出。 至於葉鶯,只要她真的未死,縱然尋遍海角天涯,也必要找到她。

兩人離開九幽府後沿原路返至山崖,尋回馬匹。 商議一番後,決定先去揚州府,一來夏天雷極有可能去路嘯天的觀月樓避難;二來敵方勢大,孤掌難鳴,若有宮滌塵與何其狂相助,更增勝算。
事不宜遲,兩人直奔碼頭,尋船擺渡過江。

上了船,水柔清卻猶豫起來:“沈羽若果然有異心,只怕不會真心實意地相救夏天雷。再加上慕松臣、鬼失驚等人緊追不捨,他們如何有機會過江?我們會不會找錯方向了?”

“不然。無論沈羽是否是敵方內應,要得到夏天雷的信任從而託付那幾句口令,皆會奮力救師。慕松臣與鬼失驚先後被我們引來,也給了他們逃脫的時間。若老夫所料不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就是簡歌,他卻直到此刻尚未現身,多半坐鎮揚州,畢竟那才是他與夏天雷約見之地。”其實許驚弦對此並無太多把捤,只是遍尋不至,唯有聽天由命,去揚州碰碰運氣。

水柔清見許驚弦說得肯定,自是深信不疑。 又聽到仇人的名字,不由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趕往揚州,與簡歌一決生死。

而許驚弦心中還有另一個念頭:路嘯天在武林中聲名不著,縱能援手亦難撼慕松臣、鬼失驚這兩大高手,而如果沈羽要“配合”敵人迫使夏天雷說出口令,把路嘯天做為人質就是一個令其就範的籌碼。 只是這種想法不免對人性揣度太惡,自不必對水柔清說了。

不多時船靠北岸,兩人一路​​策馬飛馳,傍晚時分已趕至揚州府。

朝路人打探方向,才知那觀月樓並非什麼風景名勝,而是位於揚州城東深山之中,因氣候寧和,山頂雲淡霧清,適觀天象,所以路嘯天於此建成一座小樓閣,名為觀月。

路嘯天本出身於江南望族,自小聰慧過人,熟讀百家,據說此人不​​但才高八斗,學富五車,達識中外,通曉天地,更有觀氣測運之異能,年輕時赴京趕考,因未賄賂主考官,本應是狀元卻只中了進士,故憤而離京,臨行時於客棧牆上書萬言諫聖,人雖狷狂矜傲,清高不羈,文卻字字珠璣,針砭時事,因此聲名大噪。 後來皇上慕其名,派人尋訪拜官,他堅辭不受,恐被小人詬言,自此棄文習武,在江湖上亦闖出了兒分薄名。 中年後精研玄學,號稱觀天而明運,前知千年,後識百年,再被好事之徒以訛傳訛,成為一代江南名士,原本寂寂無名的觀月樓亦與岳陽樓、快活樓並列為江南三大名樓。

許驚弦與水柔清來到東山,卻見山雖不高,但山勢綿延,樹林密布,人跡皆無,不知那觀月樓在何處:料想既是觀天象所用,必應設在最高處,便沿著一條羊揚小道往山頂上行去。 到了半山腰,小徑斷絕,雜草叢生,足有半人多高,只好棄馬登山。

翻過幾座山頭,道路越發險峻,遙遙可見前方山頂間露出樓閣飛簷的一角,應該就是那觀月樓。
隱隱傳來兵器交擊與叱喝之聲,兩人對視一眼,急忙聞聲趕去。 西天一輪鮮紅的斜陽將落未落,把淡雲、青山,叢林、岩石皆染成血色,似有種不祥的預兆。

但見半山坡有一片空地,散佈著數十堆大石,各有一人多高。 石間人影閃動,激鬥正酣,石堆外還圍著二十餘人,皆手持兵刃,大多身著黑衣,看那裝束,應是一眾非常道殺手無疑。

大叫聲從石堆中傳出,一名黑衣人被高高拋起在地上滾了幾滾,其餘人見同伴受挫,卻仍如臨大敵般凝立不動,無人上前攙扶,那黑衣人勉強爬起身來,一瘸一拐地歸入隊中。

許驚弦距離稍遠,只能分辨出石堆中穿梭著三條人影,卻難以分辨出是否是沈羽、夏天雷等人。 看此情形,雖是敵眾我寡,卻反似大佔上風。

水柔清驚訝道:“難道是景師兄與段老三?”

許驚弦奇道:“清兒眼力競如此好,連老夫都無法辨認是何人對戰。”

水柔清道:“我認得這是英雄塚的九宮陣法,那天我偷偷跑了,景師兄與段老三很可能到揚州來找我。可本門有令,若事不關己,嚴禁弟子沾染江湖是非,他們怎麼會幫著夏天雷,而且還動用九宮大陣……”

許驚弦於高處俯瞰,那數堆大石的擺放一目了然。 看似雜亂無章,卻是暗合九宮方位,大有玄機。 每堆石塊間雖可側身而過,但不通陣法之人便只在那數丈方圓內兜圈子,似左實右,似前實後,難入陣眼,唯有精熟陣法之人方可來去自如。 怪不得非常道殺手人數雖多,卻被那三人盡數擋在石陣之外,久聞英雄塚機關消息之術,果然名不虛傳。

兩人悄無聲息地由高處掩下,離得近了,已可認出敵方領頭兩人,一個光頭竹杖,一個紅衣飄飄,正是談詩與葛雙雙,正低聲交談著,或是商議破陣之策。 其餘非常道殺手不敢再擅入石陣,守在一旁靜等號令,唯獨不見慕松臣與鬼失驚。

驀然石陣中閃出一道藍影,正是景明彥,他衝人敵陣中。 與一名黑衣人對了一掌,又劈手將另一名黑衣人手中的長刀奪下。 他得點睛閣主景成像真傳,乃是四大家族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本身武技著實不凡,當日在毀諾石上與許驚弦動手時,只因棋差一著,所以才處處縛手縛腳。 如今面對一眾殺手,以“浩然正氣”馭“醉歡掌”,大發神威,加之有九宮陣法相助,來去如電,頗有幾分玉樹臨風之態。

景明彥一擊即退,復又隱入石陣之中。 非常道殺手顯然未料到對方反施偷襲,措手不及之下被他得手,氣得哇哇大叫,三名殺手剛隨之衝入,景明彥在幾堆大石間疾轉,數步間便已甩開敵人,殺手失了目標,稍一猶豫間,段成已由斜刺裡殺出,擊倒一名殺手,隨即又消失不見,另兩名殺手正欲扶著傷者退出,一道白影倏忽飄至,掌力到處,將三個殺手拋起五尺餘高,遠遠落在石陣之外。
許驚弦窺得真切,不由吃了一驚,那白衣人面貌儒雅,氣度非凡,出手若電,卻不傷人,正是四年前離開京師後不知所蹤的機關王白石。 難怪談詩與葛雙雙兩大高手齊至,又有幾十名非常道殺手助陣,卻依然束手無策。 機關王名列京師“八方名動”,成名數載,豈是易與之輩?

水柔清乍見白石,喜道:“我說段成那小子怎麼敢擅自動用九宮陣法,原來是物師叔親自坐鎮。小時候物師叔待我極好,算來十餘年不見,他競還是當年那模樣,不現絲毫老態……”

白石本是英雄塚主物天成的師弟物天曉,多年前奉四大家族之命去京師暗中協助明將軍,並設下流星堂,人稱機關王。 後被南宮逸痕說動,入了禦泠堂,司職紫陌使。 當年林青攜幼年許驚弦獨闖流星堂,先破青霜令使簡歌的“花月大陣”,隨後揭開了白石的雙重身份。 白石身份暴露,又慚於水秀之死,離京尋找南宮逸痕,自此下落不明。

白石加入禦泠堂一事極其機密,就連四大家族幾位首領亦知之不詳,水柔清自是不清楚,所以依舊以“師叔”相稱。 許驚弦對白石頗有好感,何況見他此刻率景明彥與段成力抗非常道殺手,當已與簡歌劃清界限,也不揭破,低聲道:“你且在這裡候著,老夫相機出手,若能生擒談詩與葛雙雙中一人,敵人自退。”

水柔清扁嘴:“幫主總當我是小孩子,我也要陪你打壞人。”

“老夫這是救人,不是殺人,刀槍無情,可不能讓俺唯一的護法涉險。嘿嘿,你且放心,保證不讓你的景師兄傷半根毫毛。”

水柔清見他當仁不讓承起保護自己之責,心頭正覺一甜,忽聽到後半句,跺腳道:“呸,他關我什麼事啊?”才一轉眼間,許驚弦已借著密林的掩護迅速朝戰團移去。 她一咬牙,暗中跟上。

葛雙雙與談詩商議一陣。 忽大聲道:“石陣難破,大師先在此處拖住他們,我去找些救兵來。”隨即幾個閃身,沒人密林不見。

談詩轉頭吩咐眾殺手:“凝神戒備,莫讓這三人跑了。”

景明彥喝道:“小爺要來便來,要去便去,就憑你們這些人,還擋不住我。”一言出口,從石陣中躍出,揮掌拍向談詩。

卻見談詩猛然回身,竟似早有預備,竹杖迅疾搭住景明彥的雙掌,口中哈哈大笑施主既然出來了,就莫要回去啦。 ”

景明彥覺對方竹杖上力道似弱似強,旋轉不休,彷彿形成一個無形漩渦,雙掌競被粘住擺脫不開,怒喝一聲,掌中蓄著的“浩然正氣”盡吐。 無念宗“須彌芥納”之功最擅以力引力,借物傳勁,臨陣對戰時欠缺剛猛的殺傷力,但若比拼內功之時卻是難纏。 景明彥這一掌如泥牛入海,明明擊在竹杖上,卻空蕩盪地毫不著力。 談詩的竹杖在山神廟中被許驚弦斷流劍震裂,杖頭的竹節已不成形,活似安上了一柄叉頭,失了許多功效,但景明彥肉掌與之相搏,反倒吃虧。 他正欲變招甩開竹杖,耳邊忽傳來“嗖嗖”風響,幾枚小小的弩箭由旁邊的大樹中射了出來。 景明彥不料大樹邊明明空無一人,竟會有暗器發出,雙掌又被竹杖粘住,變生不測之下只得強提一口氣,身體平移兩尺,雖勉強閃開弩箭,但胸中氣息一窒,內力延續不上,談詩則趁勢轉守為攻,本身的內力再加上方才接下的“浩然正氣”皆由竹杖逆衝而出,直撞向景明彥的雙掌。 此消彼漲之下,景明彥抵擋不住,一張臉憋得通紅,眼見就要咯血負傷。

白石見勢不妙,與段成一併衝出石陣來救,卻被眾殺手攔住。 一道紅影閃出:“總算把你這老狐狸引了出來……”暗器破空之聲不絕入耳,卻是葛雙雙去而復返。 白石大袖揮舞,將暗器震飛。 眾殺手方才吃過他苦頭,也不敢太過逼近。

卻聽景明彥悶圌哼一聲,一口血已噴了出來。 白石心知已不及相救,暗嘆一聲,與段成退入陣中。 原來談詩與葛雙雙起初率眾殺手強衝九宮大陣,因不識陣法,徒然損兵折將,無功而返。 欲要出手毀石破陣,卻又被白石趁機傷了幾人。 知那陣法詭異,一時難以突破,故設下誘敵之計。 葛雙雙假意去搬救兵,其實並未走遠,臨行前藉著長袖的掩護在大樹上設下弓圌弩,卻以手中的透明絲線遙遙控制。 景明彥向來心高氣傲,方才突襲得手,不免有些輕敵,見葛雙雙離開,談詩疏於防範,趁機出手,卻落人敵人的陷阱之中。

葛雙雙見景明彥雖是咯血,卻仍苦苦支撐,但如此下去內力耗盡,不死也成廢人。 她在京師多年,識得白石,不願與他結下死仇,便對談詩道:“大師下手輕些,生擒就好,莫傷了那小子。”

談詩本可重創景明彥,聞言點點頭,“須彌芥納”功流轉如意,變粘為彈,發出一道剛力,正與景明彥殘餘的掌力相若,化開內力相拼的僵局隨即竹杖輕輕一挑,封住他幾處穴圌道。

葛雙雙得意大笑:“不曾聽說白兄與夏天雷有什麼交情,何苦替他賣命,如今人質在我手中,只要由兄讓路即可,這個交易可划算?” 話音未落,頭頂傳來一聲長晡,一道人影從天而降,單掌劈空,長劍生風,直襲談詩。

談詩久經戰陣,猝不及防之下本能生出應變,竹杖鎖住長劍,左拳迎向來人,卻不料對方出招虛實相間,半空中掌、劍互換,長劍斜挑他眉心,化掌為爪握住竹杖,五指勁力到處,本巳不成形的杖頭已被硬生生拗斷,來人借勢一個倒翻,反落在他身後。 身形交錯的瞬間,談詩已認出來人正是那山神廟中的“林閒”,心中不由一悸,未戰先怯,顧不得景明彥,往右側一個急躥,饒是他退得快,左股亦被踢中一腳,痛徹心肺。

許驚弦一擊奏效,亦不追殺談詩,左掌順勢擲出半截杖頭擊在趕來接應的一位殺手的胸口。 抱起景明彥,彈身而起,揮舞的斷流劍磕飛葛雙雙的兩枚輕骨刺,腳踩樹枝,在空中起伏不定。 揚聲長笑:“想不到夫人與那'陳員外'假扮夫妻不過幾日,卻已學會了生意人的精明。若你與大師此刻率眾乖乖離開,老夫便不追究昨夜之事,這個交易可划算?”

觀戰的水柔清先見景明彥遇險,正替他擔心,忽然許驚弦如神兵天降,這幾招狙殺、救人、迫敵一氣呵成,姿態瀟灑至極,恨不能振臂高呼:“幫主威武!”再聽他學著話兒嘲諷葛雙雙,摀嘴偷樂。

“又是你這個混小子……”葛雙雙見轉眼間人質易手,氣炸胸膛。 但她曾聽慕松臣親口說許驚弦中了非常道的絕毒,不死亦目盲,又加上鬼失驚言之確鑿盡斃三人於崖下,想不到他非但雙目燦若晨星,武功似也更犀利了一分,亦是大生忌憚,手中扣了滿把暗器,竟不敢再發出來。

一眾非常道殺手亦受其震懾,只是遠遠圍在左右,無人近身。 許驚弦指尖輕拂,解開景明彥的穴圌道,低聲道:“能走麼?” 景明彥不答,只是有氣無力地點點頭,他方才被“須彌芥納”功牽動之下,全身內力盡瀉而出,此刻全身酸圌軟,已近虛脫。

許驚弦環視全場,雖是身處重圍,仍是鎮定自若,凌厲的目光隱露殺機,鎖在驚魂未定的談詩左脅:“老夫這把寶劍久未飲人血,有些管不住它,大師最好讓開條道,免得老夫犯下殺戒。” 談詩方才左腿被踢了一腳,雖未骨折,卻是疼痛難忍,所以左脅露出空門,受許驚弦目光一逼,心中陡生寒意,不由退了半步。 這一退本是應勢而行,好補去身法上的破綻,並無讓路的意思,但眾人之中以他的武功最高,猶在葛雙雙之上,其餘殺手見他如此,不由閃開一條通道。

許驚弦嘿嘿一笑,躍下樹枝,看似施施然地扶著景明彥從眾殺手中間穿過,暗中已將內力提至頂峰,隨時待戰。 眾殺手面面相覷,竟無一人阻攔,白石與段成上前把兩人接入九宮大陣之中。 其實此刻若是眾殺手一擁而上,許驚弦脫身倒是不難,只是難保景明彥無虞。 一回到石陣之中,景明彥再也支撐不住,長噓一口氣,在許驚弦耳邊極低地說了一聲​​“謝謝”,隨即軟倒在地。

許驚弦知他心氣極高,又因水柔清的緣故對自己頗有敵意,能口出謝言殊為難得,對他印象登時好了幾分。 白石以中、食兩指搭在景明彥手腕上,暗査脈象,低聲道:“不妨事,只是脫了力,休息幾日便可恢復。段成你負責照應明彥,這裡有我一人足可應付。”

段成上前扶住景明彥:“多謝林前輩仗義出手。”又對白石介紹道:“這位是林閑林前輩,曾與我們在諾城有一面之緣,他,他……”這才發現除了這個名字,對許驚弦竟一無所知。 白石默念這個陌生的名字,眼露疑色:“林兄因何而來?”

許驚弦對白石一抱拳:“前……白兄無須多慮,既然同仇敵愾,便是知交。多餘的話先不必說了,不知夏幫主現在何處?”畢竟機關王白石是他少年時便認得之人,心中一直當他是前輩,險些說漏了嘴。

“原來林兄也為夏幫主而來……”白石神情一緩夏幫主此刻正在觀月樓中。 我擺下陣法只能攔住談詩、葛雙雙與那些蝦兵蟹將,卻擋不住慕松臣與鬼失驚這兩大高手,他們半個時辰前就已進了觀月樓,方才尚聞打鬥,此刻卻聲息皆無,不知情況如何了。 ”

許驚弦一怔,難怪未見慕、鬼二人的身影,夏天雷雙目皆盲,功力大減,沈羽敵友難辨,縱然路嘯天武功蓋世,怕也難敵。但見白石臉上雖隱有焦慮之色,卻也不失篤定,猜測觀月樓中莫非還另有強援? “白兄少了兩位少俠,能敵得過那些人麼? ”

白石傲然一笑:“無念宗與千葉門我還不放在眼裡。 林兄不通陣法,留下也無益,還是快去觀月樓看看吧。 段成你替林兄帶路。 ”

“幫主放心,還有本護法在呢。 ”水柔清窺個空當兒,繞過非常道殺手的包圍圈從側面進了九宮大陣,對白石嘻嘻一笑:“師叔好久不見啦,還認得我麼,我是清兒啊。 我雖不是英雄塚的人,但好歹和段老三他們都熟,小時候還時常擺下各種陣法捉迷藏,這九宮大陣可難不住我。 咦,段老三你做什麼? 才幾日不見,就對我擠眉弄眼的……” 英雄塚的各式陣法神妙無比,皆是不傳之秘,竟被他們用來捉迷藏,若被門中長輩知道了,段成定少不了受罰。但水柔清見到白石心中高興,只顧自己滔滔不絕,渾不解段成的眼色,段成只得連聲咳嗽,暗自苦笑。

白石一驚,面上神情複雜:“你是清兒啊,竟長這麼大了。 你來得正好,先幫師叔拒敵,隨後再慢慢細談。 ” 許驚弦登時想起若非簡歌假扮白石訂下“白水相約”,水柔清的母親水秀亦不會死圌於圌非圌命。這筆賬雖不能算到機關王頭上,但他暗中加入四大家族的宿敵禦泠堂,心中必是對水秀之死自責不已,只希望水柔清不要因此而遷怒於他,就像……遷怒於自己一樣。

“幫主你快去找夏幫主吧,嘻嘻,莫怪我不聽你號令哦,我在這里和師叔一起,只有打壞人的份兒,決不會有危險……”水柔清對許驚弦吐吐舌頭,末了又加上一句,“你自個兒也小心些。 ”

許驚弦掛念夏天雷,也顧不上和水柔清鬥嘴,起步欲行,卻忽有不辨東西之感,眼前一堆堆大石如能自行移動般,稍一側轉身,方位盡換,陣中更隱隱透出一股煞氣,玄妙難測。原來這九宮大陣若無精通陣法之人的指引,一旦人陣,便會被各種障眼法所惑,極難脫身。 段成上前幾步:“我來替林前輩帶路吧。 ” 段成帶著許驚弦在九宮大陣中忽左忽右地穿行,明明直線行走只須數十步,卻要繞上幾個大圈子方可到達​​。 許驚弦回想到當年在“須閒號”向段成學棋時,兩人日夜不分埋首於棋盤之上,重溫昔日種種情景,不由面露微笑,心頭髮熱。半炷香後,來到九宮大陣的出口,只見一條細窄的小道直通山頂而去。

段成恭敬道:“沿此路一直走,便可抵達觀月樓。 晚輩還要回去幫師叔應敵,就先送至此處,日後再聆前輩教誨。 ”

許驚弦聽他說得彬彬有禮,忍不住發問:“你還下棋麼? 棋力可有長進'? ” 段成一呆:“前輩怎知我下棋之事? ” 許驚弦哈哈一笑,也不多作解釋,拍拍他的肩膀:“日後有機會再與你切磋幾局。 ”大步前行而去。 段成撓撓頭,百思不解:“他為什麼要說'再'呢? ”

許驚弦沿著山道一路前行,來到山頂,但見一方闊大的岩石由峭壁間突出,形成方圓數十丈的天然平台,而觀月樓便建在這岩石之上。且不論其別出心裁的設計,單是於此地修築高樓,亦必耗資甚鉅。 觀月樓高達數丈,一道旋梯蜿蜒而上,直通樓頂,遠看更像是一座塔。沒有雕樑畫棟,沒有琉璃明瓦,樓簷上也沒有多餘的裝飾,簡樸而實用,似乎缺少江南名樓的泱泱氣派。但那青色磚牆不知以何種材料製成,無縫可尋,亦無風雨侵蝕的斑駁痕跡,彷彿任憑歲月荏苒,亦能嶄新如初,屹立不倒。整個觀月樓雖是建在那凌空的大石上,卻有一種厚重沉穩的感覺撲面而來,令人肅然起敬。樓頂上開著許多形狀不一的天窗,或方、或圓、或扁橢、或三角,皆可由那道旋梯抵達,可謂別緻。 樓外空無一人,從洞圌開的大門中隱隱傳來說話之聲。

踏進觀月樓的瞬間,許驚弦陡然一怔。 映人眼簾的是一個寬闊的大廳,除了幾間密閉的小屋外,整個觀月樓內部渾然一體,長寬足有十丈,高髙的穹頂呈圓形,繪製著日月星辰、迢迢銀河,從頂端掛墜下無數琉璃珠,足有數百枚之多,彷若漫天繁星。巨大的空間卻並沒有產生強烈的空曠感,而是透出一種神秘的氣息。令人恍然覺得來到了某座充注著靈力的神殿,生出頂禮膜拜的衝動。

大廳四角各擺有幾件形狀古怪的器械,外觀粗笨,結構精巧,不知做何用途。 桌上擺了一張圍棋盤,兩人端坐。 左首一人是位六十餘歲的老者,青布長衫,三縷長髯,頗有道骨仙風之態,應是那江南名士路嘯天;而與之紋枰對弈之人竟是慕松臣。

而在大廳一旁角落,夏天雷盤膝趺坐,雙目緊閉,滿臉肅然,似已魂遊物外,不理身畔諸事。 沈羽手執雙槍,立於側邊替他護法,他面色蒼白,嘴角隱隱滲出圌血跡。 而更令許驚弦吃驚的,是空氣中那一股沉重滯然之感,樓廳內的每件物事彷彿都被緊釘在地板上,挪移不動。 那是武功高手將自身潛力催至極限時發出的殺氣! 殺氣來自於大廳另一角對峙的兩人。 鬼失驚依舊一身黑衣,頭頂箬笠,卻全無往日陰鷙之態,而是弓身曲腰,凝若雕像,胸前的雙手如虛抱圓球,渾身上下散發著冰冷詭厲之氣,如臨大敵。 鬼失驚對面相隔七八步遠外,端立著一位容貌陌生的白衣人,神情淡漠,眼神燦亮,手執長刀。 白衣無塵、意態蕭索、目光幽遠、刀氣迫人,能與黑道殺手之王圌平分秋色,絲毫不輸氣勢,這世上能有幾人?

剎那間,許驚弦的視線被那白衣人所吸引。 這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如果在平日見到他,定會驚詫於那英俊挺秀的面容上為何會含圌著落落寡歡的微笑。 那銳利如刀的眼神里為何會藏著令人憐惜的鬱色。 凌烈激揚的外表掩不住深人骨髓的寂寞。 但此刻,在許驚弦的眼中,卻只看見那一把刀。 刀長七尺,帶著凜冽的殺意,卻是鈍而無光。 如同那個年輕人本身一般,霸道之中帶著空茫,激昂之中帶著落寞。 就像離群索居的獨狼,遺世而驕傲,自圌由自在地成長,無聲無息地衰落。

在白衣人與鬼失驚之間,放著一隻沙漏,看來沙盡之時便是雙方出手之際。 在濃重殺氣的逼圌迫下,漏沙的速度似也緩了幾分。 而路嘯天與慕松臣卻對此渾若不見,專於對弈,沉吟許久後方才落子,棋盤上彷彿燃燒著看不見的烽火。 一方是兩雄對峙,稍觸即發;另一方卻是紋枰論道,苦思凝想。

場面詭異至極。 聽到動靜,路嘯天抬起頭來望向許驚弦,目露訝異:“來者何人?”他一時難辨許驚弦來意,然而不論來者是敵是友,能闖過機關王的陣法,實非等閒。 許驚弦笑道:“老夫林閒,來此找慕道主算些舊賬,打擾路兄了。”

路嘯天釋懷一笑,復又落下一子。 慕松臣埋首於棋盤間,卻身軀微震。 他知道“誤佳期”的厲害,若無碧血貂膽解毒,終身難痊。 而明明見許驚弦中了毒,竟然渾若無事地找來,一時心神大亂,沉思許久,驀然揮袖拂亂棋盤。 路嘯天道:“勝負尚未見分曉,慕兄此舉可是認輸了?”

慕松臣冷冷道:“路兄招法精妙,再走下去亦是自取其辱。”

路嘯天肅然道:“實不相瞞,老夫少年時蒙一棋道異人傾心相授,自負棋藝不輸國手,卻費盡心力方勉強占得慕兄一絲上風。想不到慕兄武功蓋世,棋上的功夫亦這般了得。既有這般慧識,何不行正道?”

“大道如天,各​​行一邊,何謂正、何謂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棋上比的是小聰明,人生卻需大智大慧方可做出取捨。”

“慕兄執迷不悟,老夫也不必多言。如今三場拼鬥已過兩場,目前暫算作平局,鬼兄與碎空刀一戰,可定勝負。”

許驚弦聞言,方知那與鬼失驚對峙的年輕人,競就是明將軍口中當世幾位少年英雄中排名第一的“碎空刀”葉風,怪不得連鬼失驚亦奈何不了他,“痴者之刀”果非浪得虛名,聽說他去年蘇州穹隆山一戰後不知所蹤,想不到竟到了觀月樓。

念及沈千千對他一往情深,倒也覺得十分般配。 他聽路嘯天提及三場拼鬥,又留意到慕松臣衣袖處裂了一條長縫,之前怕是勝了沈羽一場,只不知沈羽是力戰後不敵,還是故意輸給他。 便在此刻,那沙漏已見底。

鬼失驚與葉風卻誰都沒有動,只聽葉風一字一句道:“鬼失驚,你輸了。” 鬼失驚怪笑一聲:“大言不慚。”話雖如此,但許驚弦與慕松臣皆是心頭雪亮,以鬼失驚強橫的個性,若非稍落於下風,沙漏落盡之時必會出手。 葉風道:“方才你心神忽亂,右腿已現破綻,若我進'蒙'位虛劈左肩,實轉'恆'位取腰盤,你要如何應對?”

“右跨半步至'需'位,掌擊風府大穴。”

“前衝斜擊至'無妄',反刀掃喉。”

“踏'泰'位,左掌引刀,右拳變陽手勾廉泉穴。”

“由'賁'位轉'坤'位,再擊你左肘……” 兩人竟以口頭論戰,按著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變換身形,發招拆式。 起初說得極快,漸漸都慢了下來,額角亦滲出汗來。 雖未出實招,但每一式皆是不依常法、隨機而變,心智上消耗極大。 一旁諸人默想招法,在心中一一對應,腦中似能看到那雙方激鬥的身影,大有所悟。

如此拆了七八招,只聽葉風道:“此刻你左掌力道用老,右掌被我引至外門,我再轉'離'位攻你胸前。” 鬼失驚沉吟許久,方才道:“踏'明夷'、轉'臨'位,橫身撞中宮。”

許驚弦不由驚嘆:“這已是兩敗俱傷之局了。”按鬼失驚的招法,他竟不顧全身空門大露,強行欺人刀芒之中,剎那間便會被碎空刀連劈數記,但那拼死一撞也會讓葉風筋骨盡折。 雙方巳呈玉碎之態。

鬼失驚冷笑:“那要看碎空刀敢不敢與我拼命了。”他的武功本就是尋險而進,起初稍露破綻被葉風抓住,一直苦苦防禦,此刻反擊方顯黑道殺手之王的本色,只要葉風稍有退讓,便可扳轉局勢。

葉風卻朗聲道:“不然,我先退'師'位,再跨'革'位,左掌擊後心,刀劈右背,你已無可閃避。”這一招先抑後揚,避開鬼失驚的拼命之招,隨即繞其身後,看似退守卻又突施強襲,端是妙到毫巔。

慕松臣突然接口道:“步法固然精妙,但僅限於口頭出招。既已退守'師'位,又如何能直跨'革'位?即便你身法極快,但換氣不及,內勁驟減之餘,招速已慢,已有空暇閃避。”按伏羲六十四卦,“師”位與“革”位一東一西,實難一步跨過,稍慢一分,便失了時機,故慕松臣有此詰問。

一個聲音驀然由外傳來,卻猶若響每個人的耳邊:“誰說由'師'跨'革'換氣不及、內力驟減?”蒼老的語音帶著一份激越之氣,僅聞其聲,便似能看到那豪邁意態。 聽到這個聲音,路嘯天面現喜色,葉風微微動容,而慕松臣與鬼失驚皆是一怔。

凝聲成線並不難,難的是他十幾個字同時說出,幾乎不分先後,就如有數人每人口吐一字,從而合成了一句話。 許驚弦卻覺來人的聲音頗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何時聽過。

音落人至,一位白衣人飄然而至,穩立廳中。 但見他鬚髮皆白,頜下五縷白髯,右頰一顆豆大的青痣。 明明足有七八十歲的高齡,卻是面色紅潤,精神矍鑠,不輸少年。 許驚弦心中一跳,四年前他在京師賭場中遇到過這位老人,其時鬼失驚奉明將軍之命負責保護少年許驚弦,狂追老人半個京城無功而返,事後聽明將軍說起,才知這位神秘老人正是邪道六大宗師中的北雪雪紛飛。 他雖與北雪僅謀一面,卻得他諄諄言語相教,印像極深,只可惜北雪神龍見首不見尾,其後無緣再見,想不到今日他又現身於觀月樓中。


雪紛飛炯炯有神的目光環視全場,並不多言,只是足下微動,先踏“師”位,再擰身側轉到“革”位,同時左掌劈下,右掌若虛握刀柄,凌空一擊。 使的正是葉風方才所述的那最後一招。 “砰砰”兩聲裂響,兩塊青磚跳出地面,在空中炸開,裂為齏粉。

慕松臣面色大變,雖不識北雪,但僅憑他出招換式,便可瞧出身負驚世武功。 那虛劈的兩掌看似尋常,卻先以柔勁吸出青磚,再發出剛勁震碎,力道轉換自如,毫無凝澀,若是換上自己,縱然不先跨出那南轅北轍的兩步,屏息沉氣徑直出招,亦未必有此效果。 此人內力之強,足可傲視江湖,就算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明將軍親至,怕也不過如此。

葉風雙掌合十,朝北雪恭謹一禮。 他本是封隘侯遺孤,流落至塞外,偶遇北雪,北雪替他打通經脈,無私傳功,卻又道他天分極高,堅不允他稱己為師,所以日後葉風以天地為師,方能自悟出碎空刀法。 他與北雪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心中極是尊敬。

路嘯天大笑:“雪老兒可算等到你啦,再晚上半個時辰,只怕我這觀月樓就讓人拆了。”慕松臣與鬼失驚闖人觀月樓,路嘯天自知武功難敵,便以言語相激,訂下三場拼鬥,分別由慕、鬼兩人對決沈羽與葉風,他則以棋藝相較。 用意卻只是拖延時間,等待有約在先的北雪到來。

慕松臣眼中閃過一絲戒意:“北雪?”

“'膽寒'、'心驚'之勢,原來是慕道主。”雪紛飛亦從慕松臣的獨門心法上認出他的身份,傲然點點頭,目射奇光,長長的純白發須無風自揚,“你不在東海呆著,到觀月樓有何貴幹?非常道雖有例不虛發之名,但老夫可不想失去路兄這個老友,從你名單上劃掉吧。”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得理所當然,彷彿非常道名震江湖的“例不虛發”只是小孩子間的玩鬧,隨時可反悔。 一種無形的威懾力勢壓全場。

慕松臣長吸口氣,雙目一瞪,兩道冷芒,直逼而來,雪紛飛一雙老眼亦是亮得駭人,四目相對,有如雷電交擊,迸出看不見的火花。 對視半晌,慕松臣微微別開頭:“可惜,我要殺的人不是路兄。”話雖如此,卻已有些氣短。 雪紛飛似乎全未覺察慕松臣的示弱,依然毫不相讓:“無論慕道主想殺誰,在這觀月樓裡,只怕都難以如願!”

在許驚弦的印像中,北雪就像一個慈愛的長輩,從未想像到他竟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刻,大覺有趣,忍不住笑了出來。 慕松臣卻只道他嘲笑自己,狠狠地望他一眼。 鬼失驚冷冷道:“若再加上我呢?”

雪紛飛淡淡一笑:“鬼兄還是好好想想如何破碎空刀吧。” 鬼失驚漠然道:“葉風與雪老兒能守在觀月樓一輩子麼?”

“有了鬼兄這句話,以後只要觀月樓有個風吹草動,便拿你是問。”

此語一出,在場之人皆是心中一震:鬼失驚豈會受得了這般言辭,只怕免不了要與北雪大戰一場。 慕松臣卻是心念一轉:皆說北雪乃是位謙謙長者,如今一見,卻是霸氣沖天,與江湖傳言大不相符,縱然為了路嘯天,也不至於不留餘地公然開罪自己與鬼失驚,其中莫非有詐? 來此觀月樓只有一條路,他必已見過談詩、葛雙雙與自己一眾手下,明知己方實力,若非另有強援,怎會如此? 細聽半山處再無打鬥之聲,談詩等人似已停手,隱覺不妙。

果然鬼失驚怪笑一聲:“只怕無論觀月樓是否安好,你我都不必等到下一次見面了。”他是遇強愈強的性子,可不似慕松臣懂得進退,被雪紛飛一言相激,便忍不住要動手,而且聽他口氣,分明是要做生死之戰。 只見鬼失驚雙拳緊握,喉中發出一陣古怪的輕響,剎那間觀月樓中騰起一股莫名的寒氣,每個人都覺周身發冷,身子不由自主繃緊起來。

路嘯天見勢不妙,北雪或許武功稍高一線,但鬼失驚身為黑道殺手之王,精擅伏殺,詭招層出不窮,何況北雪年事已高,怕他有個閃失,急忙道:“雪兄大概誤會了,此次慕兄與鬼兄來此,倒不是為了觀月樓,而是為了裂空幫的夏幫主。”

雪紛飛微愣,望向夏天雷與沈羽二人:“這位便是夏兄麼,可是受傷了?” 夏天雷似是專心運功療傷,並不接口。 沈羽抱拳道:“沈羽見過雪前輩,這位正是家師夏天雷,他身中絕毒,雙目皆盲,功力大減,一路被敵追殺,所以來路前輩處避難,還望前輩施以援手。”

“老夫與夏兄雖是初識,卻久聞其豪情蓋世,仗義天下之名,心中亦極敬重,自不會袖手。”雪紛飛面色一沉,轉而對鬼失驚發問:“鬼兄可是奉了將軍府之令殺夏幫主?”

鬼失驚自不示弱:“此次來只是受人之託,與將軍府無關。雪兄儘管出手,無須顧忌。”

雪紛飛卻是神情一緩:“如果鬼兄軍令在身,自不會退縮,與老夫之戰今日勢在必行。若非如此,自又另當別論。” 鬼失驚沉吟良久,方緩緩道:“原來雪兄前倨後恭,卻只是試探。”

雪紛飛大笑:“京師初遇鬼兄,彼此不歡而散,今日亦非把酒言歡之局。嘿嘿,雖同為名噪江湖的殺手,相較慕兄的老奸巨滑,老夫倒是更喜歡鬼兄的率直,希望下一次見面不必如此劍拔弩張。方才言語多有得罪,不必放在心上。”

鬼失驚苦笑:“與雪兄兩次相見,都有同一個人在場,彼此倒也算是有緣了。”目光透過箬笠,有意無意地掃了許驚弦一眼。

許驚弦心頭大震,上次鬼失驚與雪紛飛在京師相見時,唯一在場之人正是他。 困龍山莊一戰後,鬼失驚當自己有救命之恩。 難道正因如此,在那山崖前才放過水柔清麼? 但自己相貌大改,又故意裝成老人,實不知到底是何處露了破綻,竟被鬼失驚認了出來。

許驚弦有所不知,剛剛他進入觀月樓時,陡然間目睹穹頂星辰萬象,引發體內《天命寶典》的神秘感應,這才被鬼失驚所察覺。 事實上鬼失驚與葉風對峙時本是勢均力敵,難分伯仲,亦是因為許驚弦的乍然到來而心神略分,這才被葉風抓圌住了那一瞬間的疏忽。

別人或不解鬼失驚此言何意,但雪紛飛卻是一怔,雙目游移一番,最終定在許驚弦身上,神情詫異。

許驚弦之前雖僅見北雪一面,卻當他如親人長輩般親近,見他一雙老眼雲翳盡去,慈光大盛,心頭乍暖,喉中微哽,竟說不出話來,只是拱手為禮。 順勢從袖出摸出一張銀票,朝他微微一晃。
雪紛飛一見那銀票,立知究竟,嘴角露出幾不可察的笑意。

當初少年許驚弦正是為了湊足十兩銀子去找“君無戲言”,所以才在賭場中遇見雪紛飛。 雪紛飛暗中相幫,還故意在賭桌上壓下一百兩銀票好讓他贏得最後欠缺的一兩銀子,這份微妙的恩情彼此自知,卻不足為外人道。

雪紛飛轉向慕松臣:“夏兄想必是中了非常道的毒手,要如何慕兄才能替他解治?”

慕松臣此刻已可確定北雪必還帶有幫手,心中巳萌退意,口中卻道:“自古正邪不兩立,雪兄卻替夏幫主出頭,倒真是咄咄怪事。”其實北雪只因無門無派,獨來獨往,行蹤詭秘,方名列六大邪道宗師之一。 但在大多數江湖人的眼裡只當他是一位遊戲風塵的前輩高人。

雪紛飛嘿嘿一笑:“既然來了觀月樓,便是老夫的朋友。非常道若有本事,日後儘可殺入梅影峰,但此際可動不了夏幫主一根毫毛。”

路嘯天道:“三場比拼,慕兄勝了沈少俠,卻輸給了我,鬼兄則失手於葉少俠,算來三局中已有兩勝,慕兄應該拿出解藥了吧。”

慕松臣卻擺擺手:“這第三戰不可算數。”

路嘯天一怔:“慕兄亦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何故出爾反爾?”

“鬼兄與葉風之間乃是將軍府的恩怨,與夏幫主無關。”慕松臣目光鎖定許驚弦:“最後一戰,應由這位與我死纏不休的林兄接著才是。 ”

“說得好!”許驚弦正中下懷,泰然一笑,“恰好我也要與慕兄算些舊賬,不妨一同了斷。”葉風力挫鬼失驚激起他好勝之念,北雪的出現則讓他心緒難平,一時只覺豪情萬丈,鬥志沖天,公然開口挑戰慕松臣。

慕松臣冷笑膽子倒是不小,只怕手頭上沒那麼硬。 我若輸了,便奉上解藥,從此不再招惹夏天雷,非常道'例不虛發'之名就此罷休。 ”

“解藥不需你給……”許驚弦手人懷中,將那山洞中神秘啞女賜下的丸藥擲向雪紛飛:“夏幫主所中之毒名喚'誤佳期',將此丸服下,其毒自解。”雪紛飛接過丸藥,放於鼻端一聞,眉頭略皺:“其味甚苦,似由某種動物的內腑提煉,可有效麼?”

許驚弦道:“前輩無需顧忌,'誤佳期'屬於蛇毒,此藥乃是碧血貂膽所製,正是那蛇毒的剋星,晚輩亦曾中了同樣的毒,服下解藥後立刻痊癒。”面對敬若長輩的北雪,他已不知不覺恢復了少年的口吻。

雪紛飛釋然一笑,將解藥收人懷中,只等夏天雷功運圓滿後給他服下。 望定許驚弦:“慕道主成名數載,你有把握應付他的'膽寒'、'心驚'之勢麼?”

許驚弦正色道:“把握雖不大,至少不無一拼之力。”

雪紛飛上次遇到許驚弦時已知他丹田被景成像所廢,連他本人亦​​無可奈何​​。 但此刻卻見他面對慕松臣亦頗具信心,顯是另獲奇遇,武功盡復,暗自尋思一番,有了主意。

一旁慕松臣聽許驚弦說出“誤佳期”之名,並拿出解藥,連解藥的來歷也說得絲毫不差,目光閃動:“我也不要你性命,若你輸了,只要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即可。”

許驚弦點點頭:“若是慕道主有個閃失,也請回答我一個問題。”

鬼失驚忽道:“那就只論勝負,無關生死,以二十招為限吧。”眾人皆是大奇,慕松臣成名已久,“林閒”卻是寂寂無名,兩人對決自是慕松臣勝面極大,鬼失驚如此說分明是有意相幫許驚弦,不知是何意。

唯有許驚弦知道鬼失驚因當年困龍山莊的緣故,將自己視為救命恩圌人,唯恐慕松臣暴怒之下暗施殺手,所以才如此說。

雪紛飛道:“有道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路兄這觀月樓雖談不上奢侈,好歹費了不少心血,可不想因兩位對決而破壞。既然雙方約定點到為止,若毀損一物,亦做負論。慕兄意下如何?”
慕松臣傲然道:“悉聽尊便。”

雪紛飛一笑:“久聞路兄觀月樓中有'斗轉星移'之妙,卻一直無緣得見,今日何不讓大家開開眼界?亦可為兩位助興。”

諸人皆不解“斗轉星移”,路嘯天知其意,接口道:“天空中的諸星本非恆定,會依季節的更替而移形換位。觀月樓中暗設機關,一旦發動,穹頂的星辰將應合天機,隨之而動。機關發動約有半炷香的時辰,足可拼斗數十招,但只要機關一停,屆時雙方便須罷手。”

“既訂下時辰,又不能損壞一物,雪兄與路兄可謂是煞費苦心啊……”慕松臣漠然一嘆,“條件雖然苛刻,但雙方處境相若,倒也公平,那就如此吧。 ”諸人見他全無異圌議,固然是對獲勝信心十足,必也是急於朝許驚弦發問,不由好奇那問題到底會是什麼。

當下路嘯天領著許、慕二人來到大廳正中,相隔數步而立。

路嘯天來到擺在廳角的一座奇形器械前,那器械佔地數尺,呈多面矩形,棱角分明,灰僕僕地毫無光澤,不知以何種材料所製,粗看起來就像無數個櫃子重疊起來,表面凹凸不平,以隔板遮擋,沉重的底座下連著無數軟管,通連全廳各處。

路嘯天道:“此物名為'解星儀',乃是老夫窮一生心力所創,可驅動觀月樓中各處機關,雕蟲小技原不值一哂,唯博諸位一笑爾。”雖是自謙之詞,語氣中卻不乏倨傲,想必視此“解星儀”為平生傑作。 說話間打開一道隔板,露出嵌入其內的一個開關,旁邊並無字跡解釋,大約除了他本人之外無人知其功用。

隨著機關輕響,頭頂上懸掛的那些琉璃珠緩緩下墜,將許、慕二人包圍其中,每一顆皆有半尺大小,晶瑩剔透,本身透出夢幻般的光影,廳內眾像亦在其中若隱若現,反復疊加。 數百枚琉璃珠各呈巧妙的角度,以珠面折射光線,相近的幾顆琉璃珠間通連著一道道淡淡的光弧,以示不同的星座。 剎時大廳內光芒耀眼,影像縱橫,諸人彷彿身處太虛幻境。 目眩神迷之餘,已猜到那些軟管之中必是灌有許多水銀,下墜時產生動力,雖明其理,但若無天才的奇思妙想,又如何能製出這般精妙的機關,僅僅略動手指即可牽引全局? 盡是暗暗嘆服。

許驚弦手持斷流劍,面對強敵,難免稍有些緊張,但放眼望去,觸目盡是點點繁星,渾如置身於銀河之中,心情亦覺放鬆,這份體驗實是平生未有。

路嘯天又打開解星儀正中最寬的一道隔板,扳動暗藏的機關:“兩位請準備好,十息之內,'斗轉星移'即將發動,屆時便可出手……”語音方落,廳中陡然寂靜,隨即由四處傳來“噝噝”怪響,彷彿周圍結實的牆壁瞬間都成了篩子,外界的空氣隨之湧人。

慕松臣低晡一聲,腕間一翻,那柄銀色彎刀已滑人右掌之中,暗催內勁“膽寒”、“心驚”之勢盡出。 這本是他的成名絕技,決戰之際奪人心神,令對方怯意大生,反應稍有遲鈍便會被銀刀所傷,屢試不爽。 但此等懾魂之術首先須得吸引對方的注意力,方可趁虛而入,而此刻周圍皆是那些變幻莫測的琉璃珠,影響力無疑已大打折扣。 這亦是雪紛飛訂下此戰局的一番苦心,卻不知許驚弦身兼《天命寶典》之術,縱然沒有那些眩人眼目的琉璃珠,“膽寒”、“心驚”對他亦全無效用。

幾息之後,整個大廳微微一震,空氣湧動之音驟停,那些琉璃球彷彿被一個看不見的巨人吹了一口氣,盡皆活了過來,或繞著圈子、或上下擺動、或憑空橫移,軌跡各不相同,模仿著星辰變化。
那一瞬間,慕松臣與許驚弦同時出手。 疾速的身影被琉璃珠反射著,如有數百人在交戰。

許驚弦早已窺準慕松臣的方位,機關乍一發動,立即先發製人,使出一招“李廣射石”。 他棄自己擅長的“屈人劍法”不用,而施以江湖上平常劍招,乃是縱觀形勢後的最佳判斷。 那琉璃珠極為密集,稍有不慎便會被劍光掃到,此際他人劍合一,平飛而起,似一支飛箭般由琉璃珠間的空隙穿過,直取慕松臣的胸口。 這是毫無花巧的一擊,勝於速度、準確與力量,斷流劍在內力的催動下,劍光大盛。

慕松臣早有防備,口中嘿然有聲,身體微微一弓,擰腕甩肩,右手銀刀劃出小半個圈子,凌空虛劈而下,劈至胸口時正正迎上斷流劍。 “叮”然一聲,刀劍相擊,空響震耳,許驚弦只覺對方輕巧的銀刀渾若重兵,不由胸口一悶,竟不能敵,當即藉勢斜躍,避其鋒芒。 忽感手中有異,定睛一瞧,只見斷流劍劍脊上現出一道如細絲般的裂紋。

原來慕松臣掌中銀刀名喚“蓬萊刃”,相傳有巨靈之鰲,背負蓬萊之山而戲於滄海之中。 這柄銀刀便是以玄玉、精鐵合東海靈鰲之骨煉製而成,故此得名。 雖然長不盈尺,卻是鋒利無比。 他曾與許驚弦在山神小廟中先後兩次交手,知他招式快捷,應變奇速,但內力卻略遜一籌,故而有意懾敵,集全身功力於蓬萊刃上,朝著上次斷流劍被斬的缺口猛力一劈。 但雙方刀劍相交的瞬間,許驚弦已察其意,手腕輕抖,劍刃一翻,以厚重的劍背承住這一擊,方免當場斷劍。

許驚弦遇挫不餒,鬥志更旺。 他知慕松臣銀刀鋒利,內力深厚,並不與他硬拼,轉而游斗,繞圈疾走,乘隙發劍。 他腳踩忘憂步法,時左時右,時前時後,在琉璃珠的映射下,化做數十道身影,每出一劍,便如百劍齊至。 慕松臣懷抱銀刀,穩立原地不動,目中冷光暴現,對許驚弦的誘招虛式視若不見,每逢長劍實至,蓬萊刃便以雷霆之勢進擊,明明手持短兵,卻只是一味強劈硬砍,聲勢隱佔上風。

雙方皆有顧忌:慕松臣內力雖深,但輕功卻不及許驚弦,此際他功聚全身,四周的琉璃珠稍沾上必會撞毀,不得己只好立足原地。 許驚弦卻苦於攻勢雖急,卻傷不了慕松臣半分。 此戰只論勝負,旁邊者皆是高手,眼中雪亮,數度進擊無功,自判高下。

許驚弦足下生風,廳中琉璃珠雖多,他卻每每閃不容髮之際穿梭而過。 驀然低喝一聲,欺進慕松臣身畔,左掌勾、按、揮、掃連連出招,看似掌沉力猛,卻皆是半途而止,稍稍引開慕松臣視線後,旋即繞至對方背後,斷流劍在空中幻出數朵劍花,往他腦後刺去,正是屈人劍法中的“月映橫江”。

觀戰的雪紛飛認出許驚弦的劍法來自禦泠堂,長嘆一聲:“不想數年後,復睹屈人劍意,恍若故人猶生啊。”

慕松臣並不回頭,左手垂於腰側,右手反刀劈下;但許驚弦劍至中途驀然變向,斜挑而起,挑向慕松臣肘間“曲池穴”,這一式變化靈動至極,由直刺乍轉斜挑,卻是毫無阻滯生澀。 慕松臣仍不轉身,腦後如生雙目,肘往內曲,蓬萊刃倒撩,刀尖正對劍尖。 許驚弦劍路再變,往下一沉​​,刺向慕松臣的足尖,變化渾若天成,就似之前兩式皆是空擊誘敵的虛招,已與尋常武理大相徑庭,正是奕天訣法。

慕松臣口中微咦,迫不得己一擰腰,空著的左手疾如閃電般擊出,拍向許驚弦面門。 先是握拳重擊,拳至中途,右手拇指、食指捏成環形,中指、無名指、小指駢如利劍,發出三道指風,分刺許驚弦的雙目與喉頭。

原來慕松臣最得意的武功除了“膽寒”、“心驚”之勢、蓬萊刃法之外,另一項便是名為“攝長虹”的空手搏擊之術,拳中夾指,並揉合擒拿錯骨之手法,十分厲害。 但他左手本是蓄勢良久,欲等到最佳時機方才一舉致敵於死命,卻被許驚弦似虛似實的攻擊提前引發。

許驚弦識得厲害,只得橫掌遮目,收劍而退。 雙方身形一錯而過,許驚弦腳下不停,依然圍著慕松臣繞圈子。 慕松臣卻是面色凝重,銀刀幻出一道光幕護住全身,左手五指伸屈不定,暗捏訣法,已不復初時的逍遙之態。 他知許驚弦看似老成,實則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尚存輕視之意,但首次目睹奕天訣動靜相間、縹渺難測的變化後,已知對方確是勁敵,必須小心應付。

兩人都是信心十足,意欲數招間制伏對手。 但幾番交手後,心知不可操之過急,本應先穩守不失,再圖進攻。 奈何那“斗轉星移”只有一炷香的時辰,瞬間已過半,要想取勝,便需出奇招。
慕松臣蓬萊刃的光幕起初罩定身邊數尺,逐漸縮小範圍,最終只護住胸腹要害,似是內力漸竭,光幕中露出多處空隙。 許驚弦雖在激鬥之中,內心卻是冷靜無比,一眼識破慕松臣的花招,知他有意誘自己攻擊,要想取勝,便須將計就計……

此刻廳內景象再變,那些琉璃珠由四面八方漸往廳中聚集,留給兩人的空間越來越小。 路嘯天見許驚弦在群珠之間高速穿行,只要稍有不慎,不但撞毀自家的寶貝,亦會輸掉這場比鬥,不由暗捏把冷汗。 卻見許驚弦奔行雖急,面色​​卻漸趨寧靜,一抹古怪而神秘微笑掠上嘴角……

原來那《天命寶典》博古通今,集老、莊、易經等道學典藏為一體,匯陰陽於無極,化繁複為簡單,悉玄道而通諸理,對天地萬物間的變化明察入微。 觀月樓中星辰流動引發許驚弦體內神秘的感應,雖在疾行之中腦海裡卻是一片空明,心神似已退出戰團,渾忘自身的存在,彷彿腳踩雲團,魂遊天外,隱悟玄機。 起初他越奔越急,少頃快慢不一,俄而錯落有致,最終踏韻行律……漸覺身體中充盈著無窮無盡的力量,精、神、氣皆達頂峰。 倏忽攸忽,一聲長晡,再度逼向慕松臣。

“道法無名”、“戰而不殆”、“煙籠寒紗”,許驚弦一連三記屈人劍法中的殺招,但每一招都刻意或偏或低了少許。

觀戰的雪紛飛低“咦”了一聲,已瞧出許驚弦這三招徒有屈人劍法之形,卻無其神,右腿、小腹、右肩三處皆有極大的漏洞,若是被對方趁勢反擊,不免左支右絀。

他卻不知許驚弦於這三招之中逆運奕天訣法,每一招皆稍加變化,力道三分實七分虛,隨時可另生新力,不與對方銀刀硬碰,劍勢中亦是隱含破綻,反誘慕松臣來攻。

愚大師初創奕天訣法講究自露破綻,誘敵深入,伺機反擊,乃是將後發製人發揮至極致的武功,但許驚弦這些年來每時每刻都在腦中思索奕天決,生出許多新的領悟。 若愚大師見他此刻另闢蹊徑,逆運其勢,以本身含有破綻的攻擊引出敵人反擊的漏洞,必是撫鬚大笑:孺子可教!

果然慕松臣按捺不住,銀華一閃,蓬萊刃穿透劍網,如毒蛇出洞般釘向許驚弦的小腹。 算定許驚弦不敢硬擋蓬萊刃之鋒,若要保萬全,只有朝右斜退半步,而他左掌已集起“攝長虹”之功,備下連綿後招。

許驚弦對此早有所料,竟是不退反進,長劍橫劃而出,劍長刃短,慕松臣的蓬萊刃縱可命中小腹,斷流劍卻可先一步割開他的咽喉。 然而許驚弦這一式看似玉石俱焚的拼命招法,胸口卻是空門大露,若慕松臣矮身閃開長劍欺人中宮,以短相搏,不免被動。

慕松臣目中殺機一閃,果是矮身直闖中宮。 許驚弦身隨意轉,微一側身,放他入懷,隨即斜跨反沖,手忙腳亂中一招“蘇秦背劍”,反劍挑他右腕。 這看似瀕臨絕地無奈地一招反擊,卻已將整個後背示以對方。

慕松臣生性多疑,方才許驚弦每一招皆是法度森嚴,進退有序,卻突然連施險招,破綻連連,已覺有詐。 但出於習武者的本能,眼見天賜良機,如何能袖手? 略一沉吟,左掌挾著風聲往許驚弦的後心拍了下去……

陡然間,斷流劍劍光大盛,竟從許驚弦的跨下電射而出,劍鋒隱含半尺劍芒,帶著一往無前銳不可當的氣勢,直釘向慕松臣的心口。 原來許驚弦那一招“蘇秦背劍”施至中途竟脫手而出,再以左手接過,反握長劍從胯下倒撩。 這是匪夷所思、無門無派的一招,卻是最佳應變。

慕松臣大吃一驚,只憑那極盛的劍芒,便知這是對方蓄滿功力、預謀已久的殺招……

“叮叮叮叮叮”五聲連響,慕松臣左掌及時壓下,“攝長虹”五指齊彈,盡彈在斷流劍背之上。 受此一擋,劍勢稍緩,慕松臣雙足齊齊點地發力,朝後一退數尺,總算避開許驚弦幾乎必中的一擊。 一根長長的指甲從半空跌落,轉眼被劍風絞得粉碎。

幸好方才慕松臣心頭犯疑,再加上他有意要詢問許驚弦,不願當場殺之,左掌只用了五成功力,尚留餘勁變招,若不然,只怕已被那鬼神難測的一劍穿心而過。

觀戰眾人看到這裡,皆不由自主發出一聲驚呼,雪紛飛眼中一亮,以北雪之能,亦直到此刻才明甶許驚弦之前的破綻全是誘敵入轂之招。 上次見他還只是一個丹田盡廢的稚子,如今已是判若云泥。 這般精深的算路、這般詭異的殺招,僅以招法而論,相較當世任何一位絕頂高手亦不遜色半分! 恐怕白己直到青壯之年,方存此能耐。

許驚弦功敗垂成,暗叫可惜。 纏鬥多時方才佔了上風,豈能給慕松臣回氣喘息的機會,見他縱身後退,當即挺劍追殺而去。

慕松臣僥倖躲過一劫,已是先機盡失,許驚弦劍下毫不留情,連施狠招,他只得一退再退,忽覺後心微冇觸感,堪堪撞在一枚琉璃珠上,剎那間已有了主意,功集後心袍衫之上,卷住那枚琉璃珠一甩,隨即斜步滑開,又撞在另一枚琉璃珠上……

許驚弦再進幾步,耳中異響連連,但見幾枚琉璃珠帶著“嗚嗚”聲響,直朝自己逼來。 一時閃避不及,正欲以掌撥開,才一相觸,頓覺其上附有極強的旋轉之力,只怕稍一用力,便會爆裂。

兩人交手前曾言明:若損一物,便做負論! 許驚弦不敢大意,當即停步,急催內力,掌中施出一團柔勁,輕輕將那枚琉璃珠裹住,待其平穩後方才縮手。 但如此一來,已不及追擊慕松臣。

慕松臣身影閃動,袍袖連揮,更多的琉璃珠高速旋轉著朝許驚弦蕩去,那些琉璃珠皆是以韌性極強的絲線連於穹頂,旋而不斷。 慕松臣內功精深,手上用力恰到好處,旋力之中隱含剛勁,每一枚琉璃珠飛於空中時皆安然無恙,但只要稍遇外力即會碎裂。

許驚弦已無法顧及慕松臣,只得左閃右避,一步步退後。 然而琉璃珠本以絲線牽引,在空中旋轉數圈後便齊往大廳中央蕩去,幾百枚琉璃珠將許驚弦圍在其中,彷彿漫天星辰從空中墜落,實是避無可避。 以柔勁化去旋力實是耗力極巨,他勉強接住幾枚後,只覺口舌乾燥,胸中隱生氣悶之感覺,內息已然不繼。 心頭暗嘆:想不到這一場拼鬥竟要以這樣的方式輸掉……

千鈞一發之際,機關聲再度響起,琉璃球依然旋轉著,卻不再往廳內集中,而是緩緩往四角挪移而去。 原來路嘯天這“斗轉星移”模擬天空星辰的運行軌跡,起初往銀河中心匯聚,隨之四散。
許驚弦舒了一口氣,抬眼往慕松臣望去,但見他面色慘然,方才連續施力於數百枚琉璃珠上,亦是內力消耗極大。 雙方皆無力再戰,隔著十餘步遙遙對視。

機關聲漸漸低沉,終於不聞。 路嘯天道:“兩位可停手了。至於勝負麼……”一時沉吟難定,雖說慕松臣方才險死還生,還被削落了一枚指甲,判其落敗似也並無不可,但一來許驚弦隨後亦被那些琉璃珠迫得甚是狼狽,二來此戰本就暗暗利用“斗轉星移”化去慕松臣“膽寒”、“心驚”之勢,若是仗著主人的身份強定勝負不免有失公道。

許驚弦搶先道:“慕道主此前還與沈公子激戰一場,在下實是佔了不少便宜,若論真實武功,怕還稍處下風,此戰算和吧。”他說的確是肺腑之言,何況對方是葉鶯的父親,也不願迫人太甚。

雪紛飛見許驚弦不驕不躁,​​暗暗點頭。 見夏天雷已運功完畢,給他服下碧血貂膽,同時口唇微動,暗中傳音。

慕松臣望著自己左手斷裂的指甲,苦笑一嘆:“勝負如何本不放在慕某心上,只請林兄回答我的問題。至於你的疑問,只要不違背非常道的規矩,我都會誠懇解答,如此可好?”他本以為自己可輕易取勝,一戰下來,亦生出惺惺相惜之情,對許驚弦的態度客氣了許多。

“啪啪啪”,掌聲從廳門傳來,一人朗聲笑道,“這一戰既有路樓主的巧妙機關為之增色,亦有兩大高手的鬥智斗勇,可謂別開生面,精彩絕倫,日後必會傳為江湖佳話。”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許驚弦心中一跳,回身望去,門口數人之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宮滌塵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6-3 12:0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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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難解情仇

門口立著六人,但若一眼掃過去,只會注意到他一人。

素淨若雪的白衣,寧淡清秀的面容,雅緻出塵的氣質,直透人心的眼神,分別近一年,宮滌塵卻似乎沒有絲毫改變,依然像天際那一彎明月,帶著觸手可及的溫暖,卻又遠遠地俯視芸芸眾生。

宮滌塵靜靜望著許驚弦,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顯然已認出他來。 他在京師盤桓數日,曾與隨明將軍南征的一些部將交談,了解軍中諸事,本已猜出許驚弦從軍只為刺殺明將軍,卻不料經熒惑城之戰後,他竟一路護送明將軍,知他心態漸趨成熟,明白國家大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只任憑意氣用事的莽撞少年。 但直到此刻親眼目睹許驚弦與慕松臣於“斗轉星移”中一戰後,宮滌塵才真正體會到那個賭著氣離開禦泠堂的孩子已然成為一個頂天立地、武功高強的男子漢,又見他內力遠勝從前,丹田傷勢盡復,推測他必另有奇遇,驚訝之餘倍感欣慰。

與宮滌塵並肩而立的青衣男子嘿然笑道:“慕道主果然是個老滑頭,你口口聲聲如實回答,卻又附加什麼不違背非常道規矩的條件,分明避實就虛,可笑之極。 ”

慕松臣見此人身材高大,眉峰斜挑,目燦若星,傲色滿面,心頭想起一人來:“凌霄公子?”

“慕道主眼力高明,何某這廂有禮了。”話雖如此,何其狂卻全無拱手抱拳的意思,僅是漠然一笑,“久聞慕道主大名,卻一直無緣得見,想不到今日聚於觀月樓中。”他的目光鎖在許驚弦身上,帶著些許的疑惑,顯然覺得他有些面熟,卻未能認出來。

儘管之前許驚弦有過種種設想,甚至曾打算不與宮、何二人照面,但當真相見的一刻,頓覺心潮起伏,萬念齊生。 宮滌塵是他唯一義結金蘭的“大哥”,雖曾反目,卻始終掛念;而何其狂是林青的結義兄弟,亦被他視若長兄。 他離開禦泠堂一年後居無定所,漂泊江湖,這兩人的乍然現身引起了一種久違的“家”的感覺,禁不住眼眶一熱。

慕松臣顧不得計較凌霄公子的狂態,視線從門邊白石、段成、景明彥、水柔清等人身上一掠而過,最後定在宮滌塵身上,雙眼微瞇:“這位莫非就是當年名噪京師的宮先生?”

宮滌塵淡然道:“承蒙朋友抬愛,方有些薄名,叫慕道主見笑了。”

何其狂冷冷道:“方才我見到老友機關王被人圍攻,又不知是慕兄的手下,所以出手略施懲戒,若非宮兄阻止,只怕會有人受傷,慕道主的面子上可不好看。如此說來,你應該多謝宮兄才是。”原來雪紛飛與宮滌塵、何其狂同行而至,雪紛飛趕至觀月樓,宮、何二人則留下相幫白石。 談詩與葛雙雙本就奈何不了機關王白石的九宮大陣,見對方又來強援,不敢戀戰,帶著一眾非常道殺手匆匆離去。

慕松臣暗吃一驚,強撐著不動聲色:“何兄能替我管教一眾不肖子弟,先行謝過。”他回想方才雪紛飛強行挑釁鬼失驚藉以暗察虛實之舉,已猜出宮、何二人必是與其一路,所以才有恃無恐。 此際對方高手齊集,自己手下又不知去向,強弱之勢逆轉,只憑他與鬼失驚委實難敵,心知大勢已去,黯然一嘆:“看來,今日之局慕某隻好認栽了。”

“嘿嘿,慕兄果是能屈能伸,認栽的話如此輕易就出口了,但只憑你這樣一說,怕還不能安然離開觀月樓吧。”

慕松臣眉頭驟緊,眼中精光一閃,正要開口,鬼失驚忽道:“要想留住我與慕兄,只怕諸位還要大費一番周折”眾人本以為鬼失驚與慕松臣之間只是暫時合作,卻不料他如此相幫,皆說殺手乃是無情無義的冷血之輩,確非盡然,或許其中還另有緣故。

雪紛飛沉聲道:“路兄必不希望觀月樓沾上血光之災,慕兄與鬼兄要走,我等也不強留,只需一個條件:如實回答這位林兄的提問便可。 ”

慕松臣沉吟不語,他早已猜到許驚弦必是問暗殺夏天雷幕後主使是何人,所以才刻意提及非常道的規矩。 做為殺手,自應對主顧的身份保密。 但事到如今,再有所隱瞞只怕難以全身而退,可一旦說出那個名字,亦算是砸了非常道的招牌,不由陷入兩難之境。

許驚弦長聲一笑:“慕兄不必猶豫,我還欠你一個問題,倒不如由你先提問吧。”

慕松臣吸了一口氣,面色凝重,緩緩道:“給你解藥的人是誰?”

“九幽之境,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嶺不行客,洞不納雲……”許驚弦朗聲而吟,他記憶極好,天齊夫人雖只說了一遍,卻巳牢牢記住。

“莞思,果然是她!她在哪裡?”慕松臣驚呼出聲,唇角亦微微抖動起來,連聲追問。 眾人見他突然間大失常態,顯與那名喚“莞思”之人大有關係,暗中猜疑不定。

許驚弦料想這必是那天齊夫人的閨名,見慕松臣如此情急,倒不似“見異思遷、薄情寡義”之人,怕是與天齊夫人之間生出誤會,並非已無情意,倒也不加隱瞞:“她本就住在那小廟左近的一條山谷之中,但隨後已不知所蹤,你若想尋她,可先去附近打探。”

慕松臣長嘆一聲:“想不到與她近在咫尺,卻又擦肩而過,可謂天意。多謝林兄直言相告,慕某謹記恩情。”他閉起雙目,似在平定情緒,良久後驀然睜眼,神情恢復冷漠,環視諸人:“慕某雖是殺手,卻從不失原則,若是林兄的問題不便作答,也就不必問出來了。是戰是和,全憑君意。 ”

眾人見他明明勢弱,依然如此硬氣,倒也生出幾分敬意。 何其狂卻不吃這套:“慕兄困獸猶鬥,我便奉陪。”

“何大哥!”這三個字許驚弦脫口而出,自己倒先哽了一下,“此事因我而起,便由我來解決可好?”
何其狂一怔,這聲“何大哥”喚起了他曾經的回憶,再細細端量許驚弦的面容,眼眉間依稀還有當年小弦的影子,再想到他以“林”為姓,頓時醒悟過來,瞬間雙目微潤,他本非惺惺作態之人,仰天大笑藉以掩飾:“好小子,都由你說了算。”

許驚弦按下心潮,微微一笑:“慕兄亦無須草木皆兵,相信我的問題不但定會出乎雪前輩的意料,亦與你的原則無關。”事實上他本來已基本肯定暗殺夏天雷的幕後主使之人就是簡歌,只想問其下落。 但看到慕松臣對天齊夫人頗為情重,又念及葉鶯,不免生出惻隱之心,不願迫其太甚。

雪紛飛愣了一下,隨即笑道:“知你這小子古怪精靈,無論問出什麼樣的問題,老夫都不會吃驚。”

一語即出,眾人的目光皆停在許驚弦臉上。 或不失驚詫、或若有所思、或隱露期待、或早有所料,不一而足。 唯有水柔清隱隱知他心思,先朝他扮個鬼臉,暗挑拇指,隨即又故意別開頭去不理睬,神情含嗔帶怨,似喜似怒,其意難明。

原來水柔清與宮、何二人相會後,簡略提及許驚弦之事,何其狂曾在京師中與那“大好人”交手一招,認得他真正身份,聽罷忍不住驚呼一聲:“水知寒來了?”

水柔清這才恍然那位“大好人”竟是水知寒假扮,不過她早就發現許驚弦的種種可疑之處,對此已有預料,只是暗懷小女兒心思,生怕一旦揭破他身份後就沒有理由繼續與之同行,故此閉口不談。 此刻知道這個相處一路的“大叔”果然是個冒牌貨,卻也不算出乎意外,反倒是將軍府大總管暗助她復仇更令她吃驚不小。 她先被觀月樓中的奇景晃花了眼,又見許驚弦大展神威力戰慕松臣,一時倒也忘了生氣,直到此刻瞧他一副成竹在胸侃侃而談的模樣,不知怎地忽又惱他一路相欺,有意板起面孔不理他,其實不過是嗔怪多於懷恨的賭氣罷了。

慕松臣本是抱著破釜沉舟之心,忽聽事有轉機,不免有些疑惑:“林兄請問。”

“慕兄與虎謀皮,可知道什麼叫兔死狐悲、鳥盡弓藏?若是不解,不妨去問問那位博學多才的簡公子。”

許驚弦能夠徑直點出簡歌之名,令慕松臣身軀一震,他立知其意:簡歌居心叵測,野心極大,寧負天下人,也不允天下人負他。 或許目前與非常道的合作對彼此有利,可一旦等他達到目之後,一山不容二虎,恐怕遲早會有與自己反目對決的一天。

只不過,兩人都相信最後的勝利屬於自己!

“兔死狐悲、鳥盡弓藏!”慕松臣傲然道:“林兄安知誰是兔誰是狐?誰又會是最後被束之高閣的那張弓?”

許驚弦泰然自若地一笑:“慕兄不但驕傲自負,更是一個重情之士,而簡歌的眼中只有他自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若我要押注,便決不會押在慕兄身上。忠言逆耳,唯望慕兄三思而行。”

慕松臣徐徐領首,神情卻不置可否:“多謝林兄金玉良言,慕某自有主見。若無事,這便告辭。”

“且慢!你的女兒還有一句話讓我轉告你:她從此脫離非常道,與你再無瓜葛。你若還念舊情,不妨去找她,或能有所挽救。”這句話與葉鶯在飛泉崖邊不留餘地的言詞頗有出入,少了許多絕決的意味。 卻是許驚弦因天齊夫人之故感覺慕松臣仍是個重情之人,所以有意如此。 以非常道遍布江湖的眼線,如果葉鶯還活著,慕松臣必能找到她。

“我的女兒?”慕松臣一臉茫然,旋即恍然大悟,“你是說鶯兒麼?”許驚弦心頭“咯噔”一響,看慕松臣的神態不似作偽,難道他並非葉鶯的親生父親? 畢竟那隻是寧徊風一面之詞,其時他身處絕境,大有可能為求活命編織謊言,葉鶯的身世或許另有蹊蹺。

慕松臣盯住許驚弦:“你到底是何人,為何會對我與簡歌之事都如此清楚?”

雪紛飛大笑:“慕兄未中那'誤佳期'之毒,卻為何仍是有眼不識泰山?如此少年英雄,又有此仁厚之心,除了那位號稱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剋星的許驚弦許少俠,還能有誰?”

許驚弦不料雪紛飛當眾揭開自己的身份,實不解他此舉何意,或許北雪意在替他揚名,卻不知這樣實是害苦了自己。 眼角余光已望見水柔清霎時面色蒼白,銀牙咬唇,暗呼糟糕。

“原來是你!”慕松臣長嘆一聲,“許少俠雖處處與我作對,但能告知莞思與鶯兒之事,此番恩怨就此勾銷。日後無論是敵是友,皆會念你今日之情。”言罷與鬼失驚揚長而去。

一個低沉喑啞的聲音在許驚弦耳邊響起:“將軍特意讓我轉告你一句:欲折其鋒,先奪其勢。他,等著你!”卻是鬼失驚臨行前暗中傳音。

大敵既去,眾人相繼見禮。 何其狂上前便是一拳打在許驚弦的肩窩:“你小子這麼多年來音信皆無,卻又突然裝成老頭騙我,真恨不能痛揍你一頓,看看,你都長這麼高了……”久別重逢的喜悅溢於言表。

許驚弦強忍著淚,握住何其狂的大手:“何大哥,我雖離開了京師,但這些年來一直想著你和駱姑姑,她可好麼?”

若是當年,何其狂必是摸著自己的小腦袋攬他入懷,但一別四年,昔日的小孩子已成長為堂堂男子漢,不由不心生感慨。

“你放心,你駱姑姑她一切都好,我們時常提起你,也是非常掛念。大哥本打算去錫金找你,但後來聽說你已離開了錫金不知去向,直到遇到宮、宮兄,才知道你的一些近況。卻萬萬想不到在這裡重逢……”

宮滌塵笑道:“又是大哥,又是姑姑,不怕亂了輩分麼?”

何其狂怪眼一翻:“這是我們的家事,你也來管?”

宮滌塵含笑搖頭:“既是家事,我這個外人就迴避一下吧。”

“哎……”何其狂連聲咳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來有口無心,只圖嘴巴痛快,你也不必太當真吧。”

“素知何兄是個心直口快的性子,豈會放在心裡,兩位慢聊……”

“你這語氣分明就是介意。對了,你不也是小弦的大哥嗎?不妨一起來敘敘舊情。”

“你是在提醒我比不上你這貨真價實的大哥麼?失陪了。”

“我沒那意思,你聽我說……”

聽著兩人的對答,一個忙不迭地解釋不休,一個卻是處處針鋒相對。 凌霄公子固然破天荒地語含歉意,宮滌塵卻也似不禁流露出輕嗔薄怒的女子情態,許驚弦心頭暗笑。 這世上真是一物降一物,天不怕地不怕的凌霄公子終也遇到了對頭。 他尚未做好與宮滌塵相見的準備,索性任他兩人糾纏不清,悄悄走開。 來到段成身邊,嘻嘻一笑:“段三哥還記得我吧?”

“你真是小弦啊。”

“如假包換。若是不信下盤棋就知道了。”

“嘿嘿,你以後名頭再大,也要記得我可是你棋道的啟蒙之師……”兩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夏天雷已然運功完畢,服下了解藥,雖一時尚未復明,但精神大漲,與雪紛飛、白石三人絮絮低語,不知在說些什麼。 沈羽則似有些打不起精神,與路嘯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兒。

許驚弦的目光搜尋著水柔清,卻見她遠遠地在角落裡發呆、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上前找她說話。 若她仍像從前那般當自己是仇人,實不知如何是好。 回想與她這段時間相處的種種事情,既覺甜蜜,又怕從此形同路人,再不復還。

正心中忐忑,忽覺一道銳利的目光鎖在背上,回頭望去,葉風如一尊雕像般靜立於側,濃重的寞色如霧般漾於臉上。 人如其名,他就像是一股拂在新葉上的清風,處處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張力,卻又難以捉摸。

許驚弦上前兩步,拱手抱拳:“葉兄好。”

葉風微微一笑,剎那間,滿面寞色倏忽不見。

許驚弦久聞碎空刀之名,又聽說他與五劍山莊莊主雷怒之妻祝嫣紅有悖世情的孽戀,本以為必是個桀驁不馴、視世間禮法如無物的激昂浪子,但今日一見,方知他只是一個看上去有些驕傲、又有些孤獨的年輕人,但那份孤傲卻似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氣質,含蓄而內斂,絕沒有咄咄逼人的張揚,非但不令人反感,反而願意與之親近、與他共享那一份無可逃避的寂寞。

許驚弦想到沈千千託付之事,一時卻又不知應該如何開口。 兩人相對沉默,氣氛卻無尷尬,雖是各懷心事,卻又似乎彼此懷著一份難言的默契。

葉風手撫廳中垂下的一枚琉璃珠,第一句話就讓許驚弦微吃了一驚:“你可與明將軍交過手?”

“我見過他的出手,卻未能親身相試。”

“在五劍山莊的後花園內,我曾一睹流轉神功,雖不過數招之間,卻已有幸略窺其真容……”葉風眼神漸趨迷茫,似陷人那一場激鬥的回憶之中,“世人皆知流轉,卻不知是何為流轉。流轉是其本質,卻並非真元之氣渾圓一體、無可切分。恰恰相反,而是內息間歇性的顫動,是將全身之力集於某一點,而這一點則在變幻莫測中流轉不定,其餘皆是此強大氣場而產生的虛境,只要攻破此點,全局皆破。正如流水中的一條魚兒,要想捉住它,就不能被水流的折射所惑。然而,最為困難的就是在快速的流動中,你無可分辨那最強的一點會在何時、何處出現,我在觀月樓靜心思索了數月之久,亦未能堪破其中的秘密。”

許驚弦瞠目結舌,未料到葉風為何突然對自己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世人皆知碎空刀葉風處處與將軍府為敵,種種猜測卻無一能證實,或許他也聽信了自己是明將軍“剋星”的傳言,欲借自己之力擊敗明將軍。

可是,自己雖有心如此,但真能做到麼? 回想飛泉崖邊明將軍與龍判官一戰,雖僅存三四成的功力,卻依然勁由心生,招發隨心,最終以巧妙的戰略迫得悟出“天問”筆法的龍判官自露破綻,暫且不論流轉神功的強悍霸道,單是那份臻至巔峰的戰略戰術,已足令自己望塵莫及。

葉風瞧出了許驚弦心中疑問,淡然一笑:“知道我為什麼要對你說這些麼?那是因為剛才看到你與慕松臣一戰。你雖從未見過'斗轉星移',卻已隱隱悟通了其中的變化,這份縱觀全局的敏銳觀察力,正是破解流轉神功最大的訣竅。對付明將軍,任何固定的招法都無用,因為流轉神功本身無招,隨時變化的只是整個氣場中最強的那一點,唯有相機行事方有勝算,以萬變勝萬變、以無招勝無招。以我的觀察,在這一點上,你足可勝過明將軍。”

“葉兄有此領悟,為何不用於自身?我知你亦與明將軍定下戰約。”

“七年戰約,彷彿都是前生的事了……”葉風輕聲一嘆,輕輕捲起右手的袖口,露出手腕,其上橫亙著一道半尺長的傷痕,血色宛然,如一隻踽踽伏行的蜈蚣,觸目驚心。 他的聲音驀然低沉下來,幾不可聞,“穹隆山一戰,我雖盡殲仇敵,但右腕的血脈盡斷,難再發力,所以剛才與鬼失驚對峙時全憑我本身內力牽制他,若要當真出​​手,只怕不是他十合之敵……”

雖然與葉風只是初次謀面,但他那坦蕩磊落的風範卻令許驚弦心折,忍不住將自家境遇如實相告:“葉兄何必氣餒?我本也是丹田盡廢,如今卻還不是重新練成武功,只要有那一口氣在,任何難關總能闖過。”

葉風大笑,傲色復現:“許兄弟過慮了。我右手廢了,還有左手,碎空一刀,必不會成為絕響。只是面對明將軍那樣的強敵,實難有勝機。我與他本有殺父滅門之仇,曾立誓與之不共戴天,但在五劍山莊與嫣紅一場相戀,卻讓我知道了人生無常的道理,世事如棋,誰能預料?每一場是非恩怨的背後,都有無數不得己的苦衷,若無前因,亦無後果,若一再糾纏下去,冤冤相報幾時可休?所以我與明將軍之間,只有武道之爭,再無個人私怨。”

許驚弦聽聞葉風原是封隘侯之後,從他言語中隱隱得到證實。 想那封隘侯密謀謀反,明將軍奉君命行事滅其滿門,確也怪他不得,尋常百姓恐怕反倒會贊一聲明將軍深明大義,只不過處於葉風的立場,卻是不得不報殺父血仇,他能想得如此通透,毅然放下恩怨,實在難得。

葉風續道:“我與嫣紅雖明知不被世人所容,但卻是情由心生,難以自持,雖悖於常情,卻是無悔,嫣紅一死,我實已心如死灰,恨不能隨她而去,但男人在世,並非一死可贖,還必須活著去承擔各種責任,北雪對我恩重如山,若不能侍其終老,愧為鬚眉,所以知他要來觀月樓,便來此相候。而見到許兄弟之後,我已相信你才是最有可能擊敗明將軍的那個人,執於武道上的那份心結亦終於可放下來了。”

許驚弦想不到他竟能直承與祝嫣紅相戀之事,而且說得毫無愧疚之色,彷彿天經地義,足見心懷坦蕩,敢作敢為。 人生在世,或許要被各種禮法束縛,但若真能這般離經叛道、轟轟烈烈地活一場,確也不枉。 那一場如飛蛾撲火般的愛戀儘管已曲終人散,人鬼殊途,但在他們彼此心中,一定皆為這世間必經的遭逢而慶幸著,銘心刻骨,永難相忘。

一念至此,許驚弦的胸中似也有一團火在燃燒,一字一句道:“你且放心,與明將軍的戰約,我來替你完成!”

葉風釋然而笑:“我已決意見過北雪後,就從此封刀退出江湖,做一個平凡而普通的人,我自小就被仇恨包圍著,從未有過一刻平靜,或許我會因此享受到曾忽略的人生。但請許兄弟記著,你與明將軍決戰之際,我卻必會因此戰舞刀而慶,靜候佳音!”微微垂首一禮,轉身欲行。

“且慢!”許驚弦喚住葉風,“葉兄可還記得沈纖纖沈姑娘?”

葉風轉過頭來:“當然記得。想不到你還認得她,她如今可好?”

“畢竟人死不能複生,雷夫人她……”

葉風截斷許驚弦的話:“是祝姑娘。她臨死前已求得休書,與雷怒再無糾葛。”他的眼中閃動著一股狂熱的執拗,無論別人是何看法,但在他的心中,那份驚天動地的戀情依然是發於情、止於禮,清純如泉。

許驚弦啞然片刻,心頭湧上敬重之情,不再提祝嫣紅的名字:“沈姑娘讓我轉告你:她會在落花宮等你,無論多久。”

葉風略一遲疑,方才開口:“在我心中,一直當纖纖如小妹妹一般,嫣紅一死,我心中也再容不下別的女子,何況落花宮的武功亦不能與心中喜歡的男子相好,若許兄弟是替纖纖做說客的,還是就到此為止吧。”

“既然葉兄方才說自己是重恩怨之人,亦勇於承擔自己的責任,為何出言不踐?”

葉風皺眉道:“我與纖纖偶遇江湖,卻談不上有什麼恩怨,對她更沒有任何責任,許兄弟如此說是否過於言重了?”

“葉兄錯了!”

“何錯之有?”

許驚弦朗然道:“葉兄是個率性的漢子,明知沈姑娘喜歡你,卻只是一味逃避,或許你怕她傷心,所以只想用這種方式讓她知難而退,但葉兄有沒有想過她的心思呢?真心喜歡一個人,未必一定要同樣的回報,只要知道對方平安無恙,過得開心、滿足便已足夠。而你穹隆山一戰後音訊全無,生死不知,她會為你擔多少的心事?哪怕做為朋友,你也應該告知她一聲你的下落。你必須去落花宮勇敢地面對她,娶她為妻也好,認她做妹妹也好,從此揮別也好,至少有個交代,不能讓她因你而苦苦等待,誤了終身。如此,方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

葉風默然半晌,忽對許驚弦深深一躬:“許兄弟指教得是。我答應你,半個月之內必去落花宮一行。”轉身離去。

許驚弦放下沈纖纖的心事,忽又想到水柔清,若她對自己種種刁難指責也還罷了,就怕從此不理不踩,自己能否放下情面去央求? 不由暗嘆一聲:果然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勸起葉風來得心應手,落到自己頭上卻是無從著手。

“落難之際,承蒙許少俠不畏生死仗義援手,夏某於此多謝了。”

夏天雷的聲音驚醒了胡思亂想中的許驚弦,慌忙轉身施禮,謙遜道:“夏幫主乃是武林白道盟主,急公好義之名傳遍江湖,晚輩只是適逢其會,以效前輩的淋漓風範罷了。事急從權,不得不更名換姓假扮他人,尚要請夏幫主原諒我冒犯之罪。”

一旁的雪紛飛撫掌而笑:“四年前見到你,只是一個心地善良、體諒他人的好孩子,如今卻已是個俠肝義膽的少年英雄,實令老懷安慰。”

“老,雪前輩好……”許驚弦想起上次與雪紛飛相會之事,幾乎脫口叫出“老爺爺”來。

“這孩子罵我老糊塗呢?”雪紛飛自嘲一笑:“可是怪老夫把你的身份公開?”

“前輩莫要誤會,我,我只是還想叫你一聲老爺爺!”許驚弦情急之下脫口道,一言出口,自己倒有些
紅了臉。 這也難怦,一日之間發生了太多事情,與慕松臣一場已耗去他大半精力,此刻只覺心力交瘁,又見夏天雷已是雙目盡開,神采初復,那碧血貂膽顯已生效,心頭一寬,一口氣鬆了下來,再望著雪紛飛的慈愛面容、和藹目光,恨不能撲入他懷中一覺睡到天光,明日再面對種種難題。

雪紛飛似是看出他心意,目蘊奇彩,柔聲道:“老夫膝下無後,向來視風兒如子,但若再有你這樣一個可愛的孫子,實如所願。若是累了,便先好好休息一會,老夫公開你身份之事另有深意,以後自會解說。”

許驚弦聽他如此說,心頭既甜又酸,他自小一直與義父許漠洋相依為命,偶爾也會有些孤苦自憐的心態。 卻不料在江湖上短短幾年,已結識了這麼多至敬至愛的“親人”。 他不願被雪、夏二人瞧破自己的心事,道聲得罪,應言閉目調息,卻是心緒難平,良久不能入定。

耳中聽到夏天雷笑道:“方才明明聽到許少俠與葉少俠兄弟相稱,到你這老兒面前卻憑空低了一輩。”
雪紛飛哈哈大笑:“江湖兒女只要自己問心無愧,豈會計較這些小事。夏兄可不要以己推人,被小輩取笑。”

聽著兩人對答,許驚弦已隱隱覺出他們絕非今日相識,宮滌塵、何其狂出現在揚州倒是情理之中,但雪紛飛與白石為何會正巧來到觀月樓,其中怕是有些緣故。 靜心猜想之餘,無意間反倒進入了冥思之態,體內真氣自行運轉,不多時便已物我兩忘。

許驚弦功運數週天,精神已然恢復如初,卻聽到周圍靜悄悄地全無動靜,他睜開雙目,眼前映人一張俏面,竟是水柔清。

水柔清突然見他毫無預兆地睜開眼來,驚跳而起,脫口大罵:“壞幫主,你想嚇死我啊!”

許驚弦聽她依然以“幫主”相稱,胸中一寬,還以為她並不介意,正要開句玩笑,卻見她驀然花容慘淡,澄如冰雪的眸中湧起一層薄霧,心知不妙,一時也不知應當如何分辯,只是呆呆地凝望著她。
偌大的廳中只有他們兩人,其餘人不知是有事商議還是特意避開。 琉璃漫天,渾若置身於星空之下。

水柔清微垂下頭,避開許驚弦的注視,似是喃喃自語般低聲道:“要是我一直不知道,只當你是幫主,或許會快樂得多。”

“如果你願意,那我就一直做幫主好啦。”

水柔清幽幽一嘆:“知道麼,剛才你運功之時,我看了你好久,想找出當年那個'小鬼頭'的影子出來,小時候的模樣好像都忘記了,我看來看去,依然覺得你是幫主……可是,我們誰也騙不了自己。”

許驚弦長嘆不語:是啊,能自欺一時,又怎能自欺一世。 他與水柔清之間,無論早或遲,總會有真實面對的這一天。 正如他剛才對葉風所言,人生在世,有些責任必須擔負,沒有選擇。

“這一切就好像一場夢,哪怕醒來後把夢中的所有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也依然是場夢。”水柔清絮絮低語著,呼出的氣吹動著許驚弦的頭髮,輕癢、溫柔,又帶著一絲不真實。

水柔清輕聲道:“從何公子那裡知道你不是'大好人',我甚至還有一點高興。因為'大好人'很明確地告訴我他只是在利用我,而我只願意和你做單純的朋友。可誰知道,我那麼敬佩的幫主竟是那個'小鬼頭'裝的……”

“清兒,我不是有意要騙你,我也怕……”

水柔清伸出一根指頭按在唇上:“不用多解釋,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想不到當初那麼傻乎乎的小鬼頭,騙起人來也這麼厲害。才幾年的工夫,我們都長大了,你現在是名動江湖的許少俠,誰也不敢叫你一聲小鬼頭了……”她的動作是那麼輕柔,彷彿生怕驚醒了什麼,嘴角也輕輕浮起了一絲若隱若現的笑意。

許驚弦苦笑暗忖:只要你不再當我是仇人,哪怕天天被你叫小鬼頭……但只是嘴唇蠕動幾下,怎麼也講不出來。

水柔清正色道:“你放心,我已不是當年那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小女孩,我知道爹娘的死並不能怪在你頭上……”許驚弦心中一寬,卻聽她續道,“我本以為殺了簡歌報了大仇後,就可以逍遙自在地隨你行走江湖,無憂無慮地做黃雀幫的護法啦。但現在才知道,那隻是一種奢望,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得不想到離世的爹娘,那會讓我很不快樂,又從何談起逍遙自在、無憂無慮?想不到我們這黃雀幫才成立幾天,卻要散了,真是有些捨不得啊……”她白皙細嫩的臉頰上沒有絕決的神情,黑白分明的瞳中沒有輕蕩的淚光,卻隱隱透出無奈的悲涼。

許驚弦望著面前這一張楚楚動人的面孔,迷茫不已。 與她這幾日相處的無數片段湧入腦海,將殘餘的思緒盡皆擠走,話都說不出一句。

水柔清咬住嘴唇,似下了什麼決斷般淒然一笑:“很抱歉,我雖然不會再當你是仇人,但也很難接受你做我的朋友。”

許驚弦心頭一痛,大聲道:“我可以幫你報仇,寧徊風就是我親手殺死的……”說到這裡,語氣一滯,想到當年在困龍山莊時,還戲謔說誰能殺死“寧滑風”水柔清就嫁給誰,短短數年光景,卻已物是人非,心境不再。

“報仇是我自己的事……”

“你寧可接受'大好人'別有居心的幫助,也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助麼?莫叔和水姨都對我極好,就算沒有你,我也決不會放過簡歌。”

水柔清沉思許久,驀然眉尖一挑:“好,幫我報仇可以,但我仍不會當你是朋友。殺了簡歌之後,便從此分道揚鑣。”

許驚弦只求她不要甩開自己:“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擊掌為誓!”

水柔清伸出手來,與許驚弦三擊。 忽覺心情好了許多,微微一笑,剎那間如破雲開霧般陰霾盡散:“嘻嘻,若是你立下大功,有一天我重建黃雀幫,也請你當護法。”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會突然快樂起來,或許在她內心深處,對這個可惡的“小鬼頭”也有著一絲不捨,目前爹娘的血海深仇暫時將他們聯繫在一起。 至於殺了簡歌之後的事情,屆時再說也不遲。

許驚弦心中一動,從懷中摸出那把金鎖:“既訂盟約,便須信物,這個東西還給你吧。”當年在困龍山莊時,因與水柔清賭氣,所以讓妙手王關明月偷來,這幾年一直覺得心有愧疚,正好趁此機會物歸原主。

“啊!這是我的寶貝金鎖,怎麼會在你手裡?”水柔清認得這是自己從小不離身的飾物,在涪陵時被小偷摸去,氣得好幾天吃不下飯。

許驚弦苦於無法解釋,只好笑而不言。

水柔清本是個玲瓏心竅,未想到是許驚弦使人偷去,反而猜測他為了尋回金​​鎖必是幾經周折,不知費了多大勁,比起金鎖本身,這份心意更顯珍貴,倒不便詢問詳情。

金鎖失而復得,水柔清極是高興。 連忙重新將金鎖掛在脖頸上,觸膚尚溫,這才驚覺在許驚弦懷中不知揣了多久,怎好貼身再戴……但若立刻取下來,不免太著痕跡,一時面染紅霞,胸口鹿撞,慌亂起來。

許驚弦亦想到此點,又不便出言提醒,看她面上燦若桃花,心中一盪,恍惚中覺得那方小小的金鎖似乎聯繫著兩人的前世今生……

氣氛突然變得尷尬起來,兩人沉默相對,一時都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他們不再兩小無猜,不再視為仇敵,卻也不再有“幫主”與“護法”間的融洽……彷彿就在這瞬間,彼此的關係進人了一個微妙的階段。

水柔清忽想起一事,忙不迭地開口:“對了,'大好人'其實是水知寒,我想鬼失驚在那山谷中放過我,大概也是得了他的囑咐。”

“水知寒!”許驚弦一怔,將軍府大總管為何會幫水柔清報仇? 其中是否暗藏什麼陰謀? 簡歌與夏天雷在揚州相會之事極其隱秘,水知寒能得到這個消息必是動用了將軍府遍布江湖的暗探,又怎會輕易地告訴他人,實在於理不合。 除非他的情報得來的輕鬆,再加上鬼失驚的出現,是否意味著水知寒與簡歌在某種程度的合作? 一時諸般想法齊至,陷入深思之中。

“你慢慢想吧,我先去找宮先生與何公子說話啦。”水柔清趁機飛一般地逃開。

許驚弦苦思水知寒的用意:此人本是一方強豪,名列六大邪道宗師,但自從投人將軍府做了總管後,便如在江湖上消失了一般。 世人皆猜測一山不容二虎,水知寒必有反出將軍府的一刻,但等了十幾年,他卻依然是不慍不火的“半個總管”。 明將軍曾提及水知寒投人將軍府時曾與他相約,若有朝一日於公平對決中勝出,便可接管將軍府。 但隨著近年來明將軍深居簡出,將軍府的實權已大部分落在水知寒手中,他的謀劃卻依然深藏不露。

許驚弦腦中陡生一念:水知寒的來歷到底是什麼? 將軍府大總管威名太盛,以至於大家都忽略了他也是一個姓“水”之人! 水姓本不多見,水知寒與溫柔鄉之間是否有什麼關係? 若不然,他為何一意相助水柔清,還特意囑託鬼失驚照應?

這是個謎一樣讓人根本無法猜透的人物,實不愧“知寒之忍”!

輕輕的腳步聲打斷了許驚弦的沉思。 抬頭望去,卻是沈羽。

“請問許兄一事,平惑姑娘現在何處?”

或是因為身負內傷,沈羽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但瑕不掩瑜,依然是面如冠玉、豐神俊朗,依然輕言細語、神情淡定。 可是在許驚弦的眼中,卻覺得他身上少了那一股澎湃欲出的自信。

自從許驚弦到觀月樓後,沈羽便似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 固然此人一貫低調,又受挫於慕松臣不免心生沮喪,但在許驚弦心裡,總有一種直覺:沈羽那在那故作姿態的淡定下面,還隱藏著一絲內疚與心虛。

可是,既然他已將夏天雷平安無恙地護送到觀月樓,是否可解除對他的懷疑呢?

許驚弦面上不露聲色:“沈公子放心,平姑娘已先回梅影峰了。”

“哦!”沈羽臉色微變,“既然如此,就不打擾許兄清靜了。”轉身欲離

“且慢!小弟有一事要請教沈兄。”許驚弦將沈羽神情的變化盡收眼底,別人或許不知平惑深陷情海難以自拔,但沈羽必是了然於胸。 平惑若非看出沈羽有弒師求榮之心,只要有一線機會,就定會隨自己來找沈羽。 而沈羽竟都不多問一句,分明已想到平惑回梅影峰的真正原因。

若不是心中有鬼,何以如此?

短短一霎,許驚弦心念電轉,已可肯定沈羽必是慕松臣計劃中的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

沈羽回過身來,面露微笑:“許兄請講。”

許驚弦一字一句:“只怕聽我一言後,沈兄便笑不出來了。”

沈羽怔了一下,雙目電閃,往許驚弦罩來。 許驚弦絲毫不讓,與之對視,四目交錯的剎那間,悔恨、不甘、愧疚種種情緒一閃而逝,真相盡現。

沈羽移開目光,垂首而歎:“既然彼此皆知言談不歡,許兄就不用再說了。”

“奈何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沈羽沉默,眼望空處,似在思考應變之策。

許驚弦心中極是猶豫,畢竟大錯尚未鑄成,若是沈羽有悔改之心,為了平惑日後的幸福,今日是否應該放他一馬?

沈羽悵立良久。 腳步不移,呼吸不斷,驀然甩肩、擰腕、拔槍、擲……動作十淨利落,疾如閃電,毫無先兆。

變生不測之下,許驚弦的應變不可謂不快,但他的右手才搭在劍柄上,“叮”“駕”兩聲異響傳來,雙槍已釘在十步外的牆上。 “征衣”沉重,“縹渺”輕忽,同時入壁,卻發出不同的聲響。

許驚弦大驚,在那瞬息之間,若是這兩槍不是朝著牆壁擲去,而是對著自己,只怕縱不傷在其下,也難逃沈羽的後招。 如此看來,縱然他身負內傷,也遠不如表面上的沉重。

沈羽淡然一笑:“許兄不必懷疑自己的能力。我知你武功,若這兩槍的目標是你,出手前必洩殺氣,你的反應將會更快,未必能奏效。所以,我就算有心殺你滅口,即使偷襲得手,至少也在二十招外方定生死,又豈能瞞過樓外的眾人?”

“那麼,沈兄擲槍之舉是束手待斃,還是默認我的猜測?”

“只是想告訴許兄,我並非沒有一搏之力,但卻不願繼續承受內心的不安!”沈羽語氣依舊平緩,但剎那間卻彷彿變了一個人,一掃起初的頹勢,腰背挺得筆直,自信重又回到身上。

就算要敗,他也要敗得像條漢子!

許驚弦忽對他生出敬意,一咬牙:“沈兄……”話音未落,卻見沈羽額上青筋突現,面色驟如死灰,竟是自絕經脈的前兆。 他不假思索,急急上前兩步,右掌中指疾出,點向沈羽胸前“膻中”大穴。 當年為了救治寧徊風種下的“滅絕神術”,他曾在點睛閣苦讀多日醫書,熟知人體全身經脈運行“膻中”位於任脈要衝,一旦被封,內氣至此斷絕,便不至散功。

沈羽早有所料,左掌斜擊許驚弦小腹,本以為他必會回掌自救,卻不料許驚弦不格不擋,硬吃一記,右指仍是點在他膻中穴上。 沈羽全身真氣正運至此,受此一擊,登如破堤般崩決而出。

兩人一齊摔倒在地,許驚弦張嘴噴出一口血來,沈羽散功至一半被強行中止,亦是受損不輕,撫胸喘息不定。

沈羽一臉驚詫:“你何苦如此?”

“我答應過平姑娘,必須讓你活著回梅影峰。”

“我倒忘了,平兒曾多次對我說起過你這個弟弟,你是為了她才發善心麼?”沈羽恍然大悟,傲然一笑,“可惜,沈某並不需要你的同情。”

許驚弦肅聲道:“小弟決不是因為同情沈兄,而是為了平姑娘。你早知我對你生疑,若不是真心待平姑娘,豈會特意問我她的下落?我相信蘋果姐姐的眼光,她不會愛上一個一無是處的人,或許她某一點看錯了你,但你一定有更多的優點值得她傾心。”

許驚弦誠懇的態度打動了沈羽,想到自己一念之差,日後再也無顏面對平惑,心中淒苦難言,唯有長嘆。

幸好沈羽方才大半功力用於斷脈,出掌並不重,許驚弦稍稍調息後已然無礙:“此刻別無他人,我很想聽聽沈兄的解釋。”

沈羽低哼一聲:“有什麼好解釋的,成王敗寇,我沈羽並非輸不起,更不想成為日後茶餘飯後的談資。”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何況沈兄本來早可對夏幫主下手,分明心中有愧方才遲遲不動,並一路護他來到了觀月樓。既然夏幫主安然無恙,只要沈兄日後能夠改過自新,今日之事唯有你我知道,決不會對第三人提起。”

“天知地知,良心自知。”沈羽苦笑,“就算許兄日後絕口不提,我也無顏繼續呆在幫中,失了目前的地位,平姑娘必會因此離去,人生從此了無生趣,倒不如現在一死了之。”

“你當蘋果姐姐只是因為你的權勢才跟你在一起麼?只要你從此做一個俯仰天地、無愧于心的男人,哪怕一貧如洗、默默無聞,她必會隨你海角天涯,不離不棄。”

沈羽目光一閃:“你倒是說得輕巧,卻不懂名利權勢一旦沾上,懂得了其中的好處,便再難袖手。”

許驚弦決然道:“我不相信蘋果姐姐會喜歡這樣一個利欲薰心的小人!沈兄若有苦衷,不妨明言。”

沈羽沉默良久,緩緩開口:“我本出身在名門望族之中,身為家中長子,所有人都對我寄予厚望。卻唯有一人,對我根本不瞧在眼裡。他,就是我的親生父親……

“母親早產,小時候我體弱多病。父親對此極為不滿,動輒對人便說我是夭折之相,難繼家業,也不知他是真作如此想,還是想藉機另納妻妾,因此常與母親吵架,我自是護著母親,從此在父親的眼裡,便成了一個不肖之​​子。或是有意培養我的血性,父親總是不時地唆使鄰家小孩欺負我,奈何我人小力薄,常被人打得頭破血流,父親又據此認定我天性孱弱,難成大器。整個童年,我只為一件事情而努力,那就是拼命搏得父親一次承認。然而無論我如何苦讀詩書,晨起晚練,都難討得他歡心。七歲的時候,母親病故,父親另娶,又生下一個小弟弟,從此我在他眼裡彷彿路人,甚至厭棄若敝屣。家中的僕人亦因此瞧不起我,對我呼來喝去,全無尊重。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我九歲的生日。叔叔給我買了一匹棗紅色的小馬,我極是喜歡。但馬性尚烈,我倔著性子與他鬥氣,也不要人相幫,一次次爬上去,又一次次摔下來,如此過了半日,才總算稍有馴服。我頗為得意,騎著馬兒到父親面前炫耀,誰知父親冷冷看我一眼,驀然一聲大喝,馬兒一驚,立時把我甩了下來。父親滿臉不屑,丟下一句話:我們家不需要馬夫。隨後揚長而去,頭也未回。那一刻,是我這一生中受到的最大羞辱,縱然相隔數年,亦難忘懷!

“當天夜裡,我離家出走。不過是九歲的孩子,又一無所長,要想在這江湖上活下去,只能混跡於一群小乞丐中間。我早忘了書本中讀過的微言大義,只是不斷地作踐著自己,偷蒙拐騙無所不做,就只為了換來每日的溫飽。像我這樣一個連親生父親都不喜歡的孩子,原本就應該過這樣的生活吧?任誰看到那時的我,都不可能想到我本也是個風光無限的世家子弟,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

許驚弦悚然無語,實想不到在沈羽那倨傲而堅強的外表下,還隱藏著如此深重的自卑與傷痕。 天底下競有這樣的父親,相比之下,自己是何等幸運,許漠洋雖是義父,待自己卻勝如骨肉,林青更是言傳身教,讓自己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沈羽大概從未對人講過這些痛苦的回憶,牙齒緊咬嘴唇,現出一道深深的血印:“終於有一天,我遇見了師父。那時我雖只是一個又髒又臭的小乞丐,他卻毫不避忌,平心靜氣地問我是否願拜他為師。我問何故,他說了一句'根骨極佳,練武奇才',只此八個字,莫說收我為徒,就是讓我一世為奴亦心甘情願。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並非老天的棄兒,第一次覺得自己活得有了價值,有了尊嚴,從此之後,我跟著師父刻苦習武,終有今日之名。 ”

許驚弦沉聲道:“如此說來,夏幫主對你實有再造之恩,你又為何……”

沈羽嘶聲道:“離家之後,我從此再未見過任何一個親人。但每每午夜夢迴,總會浮現出父親那不屑的眼神,我所有的自信和驕傲都在這個眼神下潰不成軍。我知道我內心深處依然期盼著他的認可,卻無法確定以何種面目出現在他的眼前才能得到相應的尊重……”他情緒激動,大口喘著氣,幾乎語不成聲。

許驚弦突然明白了,正是因為沈羽懷著這樣的渴望,才要永不停息地攀上權勢的頂峰。 雖犯下無可饒恕的過失,似乎也情有可原。

等沈羽漸漸平定下來,許驚弦道:“小弟再問沈兄一個問題,為什麼會喜歡平姑娘?”

沈羽臉上浮起一絲溫柔:“少年成名之後,多少女子對我投懷送抱​​,我皆堅拒,因為我知道她們只是看重我的身份。而平兒,喜歡的只是原原本本的一個我。這,就已足夠!”

許驚弦笑了,心中已下決定:“以後好好對蘋果姐姐,我相信她聽了你的故事後,一定會原諒你。至於夏幫主那裡,我會替你隱瞞,只要沈兄從此之後依然尊師如父,一切皆可既往不咎。”

“只可惜,老夫全都聽到了。”正是夏天雷的聲音。

許驚弦與沈羽齊齊一怔,他兩人只顧自己說話,竟未發覺夏天雷早已悄然到來。

“夏幫主既知前因後果,可否因此放過沈兄?”

“許少俠對老夫有救命之恩,既然替這個逆徒求情,原也應該答應你。但有些話,老夫必須要說。”夏天雷望著沈羽,長吸了一口氣,胸口起伏不定,嘴唇微微抖動,欲言又止,剎那間他彷彿老了數十歲,重傷沒有擊垮這個堅強的老人,但弟子的背叛卻給了他最致命的一擊。

良久後,夏天雷方才開口:“羽兒,你知道你最大的弱點是什麼嗎?”

沈羽全身一震,幾乎落下淚來,只為夏天雷直到此刻依然以“羽兒”相稱。

夏天雷續道:“從外表上看來,你是一個堅強而充滿自信的人,但實際上,這只是你的掩飾,你最缺少的,正是對自己的一份信心。”

沈羽面色煞白,垂頭不語。

“老夫這幾日目不視物,心裡卻是透亮。慕松臣等人處心積慮將我逼至絕境,卻遲遲不下殺手,無非就是要得到那四句'轉輪訣',好讓你坐上裂空幫幫主之位吧。”

沈羽啞聲道:“弟子一時鬼迷心竅,答應了他們,但良心不安,無時無刻都在後悔……”

夏天雷截口道:“老夫瞧得出來,你若真有心配合他們,老夫也活不到現在。可惜簡歌太過低估你,只把你當做可利用的棋子,根本不明內你的價值。 ”

“師父何出此言?”

“如果他知道老夫早已定下立你為幫主的接班人,又何用那麼費事,直接殺了老夫,憑著紫霜戒便可如願。”

沈羽一驚,失聲道:“我一直以為師父最看好的人是霍大哥。”

“之​​良與長吉固然是老夫的左膀右臂,但之良宅心仁厚欠缺迫力,長吉則是謀略太重難托知心,唯有文武雙全的羽兒才是老夫心中最中意的人選。只是不希望你因此而驕,所以才隱忍不宣。”

“我不信。”沈羽大聲道,“只要師父一句話,徒兒即可當場自決謝罪,何必讓我雖死亦難心安。”

夏天雷長嘆一聲:“你不是想知道'轉輪訣'麼?老夫這就告訴你。你且聽好了,第一句是'射鴆落江西'。”
許驚弦在旁聽得真切,本還不明白夏天雷為何會把這機密的“轉輪訣”信口說出,莫非接下來便要處死沈羽? 但稍一思索,豁然而悟,那“射鴆落江西”分明就是一個字謎,繼底正是一個“沈”字。

“第二句是:'擲扇東牆外',第三句:'北君濟天下',最後一句是:'雨後月南照'。現在,你可心滿意足了?”

沈羽立解其意,渾身大震,跪伏於地。

許驚弦已猜出那“擲扇東牆外”意即扇出戶外,對應得正是個“羽”字,“北王濟天下”則指君王仁良,可不就是個“瑯”字,“雨後月南照”便是“霄”字,合起來便應著沈羽之名與瑯霄門主。 這巧妙的字謎絕非片刻間想成,應該正是那“轉輪訣”無疑,只是其中暗合東南西北似乎對謎面全無影響,或是另有深意。

沈羽心神俱失,泣不成聲:“師父,徒兒錯了。你殺了我吧……”他知夏天雷早在三年前就已與幫中四位普老約好“轉輪訣”之口令,看來那時便已訂下立自己為下一代幫主的傳人。 秘而不宣只為不讓自己因此固步不前,可嘆自己卻疑神疑鬼,擔心師父另有人選,做出了最不應該的選擇!

而直到此刻,當他明白夏天雷對自己曾經寄予著怎樣的厚望時,愧疚如同一把大錘重重擊在他的胸口,震碎了所有的驕傲,追悔難及,萬死莫贖。

“老夫撫育你十餘年,視若親子,又怎能忍心殺你?”夏天雷亦是老淚縱橫,一拂袍袖,痛下決斷:“羽兒,走吧。若有天你真心悔悟,或可重入老夫門牆,但如今,裂空幫絕容不下叛徒。至於惑兒,無論她對你是何態度,老夫皆會視其如女。”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轉圜的餘地,看也不看沈羽一眼,飄然而去。

沈羽對著夏天雷的背影重重叩了九個響頭,這才起身取下雙槍,望定許驚弦:“告訴平兒,總有一天,我會去梅影峰找她。”更無多言,就此離去。

許驚弦呆立原地,或許正因夏天雷與沈羽師徒情深,所以明知反目在所難免,便長痛不如短痛,以快刀斬亂麻之勢數言間便斷絕關係,根本不留間隙容他求情。

他來此本來只有兩個目的:相救夏天雷;揭穿沈羽的真面目。 如今二者皆如願以償,卻感覺不到一絲快樂,反倒是悵意叢生,鬱悶難消。

許驚弦的心頭像塞了一團亂麻,躁動不安,只想找個地方靜一靜,當即出了觀月樓,避開諸人,沿著荒僻山道信步而行,漸入山嶺深處。

不知走了多久,許驚弦驀然停步。 數步外的密林中,白衣飄逸若飛,一人斜倚老樹,手扶枝椏,仰望星空,正是宮滌塵,一旁卻不見何其狂。

不知是否許驚弦的心理作用,只見他的身影在月光映照下微微顫動著,手扶枝椏之舉更憑空多了一絲柔媚之氣……似乎高懸空中的淡月暗中施展魔法,還原了宮滌塵的本來面目。

許驚弦猜想會否是因為何其狂的緣故,宮滌塵才有意無意中露出這般女子的情態? 他深知宮滌塵身懷家族遺命,才不得不易釵而弁,若能遇良配,從此放下肩上重負,安心相夫教子,倒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而凌霄公子何其狂倒確是一個不錯的人選,若真有一天“宮大哥”嫁給何大哥,那又會是怎樣的光景……這般胡思亂想著,不覺心中陰霾盡掃一空,無論人世間存在著多少醜惡,卻也有更多的美好值得期待。

許驚弦本還就拿不定主意以何種心情面對宮滌塵,瞧他背向自己,凝目望天,似是陷人遐想之中,亦不願打擾,正想悄無聲息地離開。 卻聽宮滌塵悠然一嘆:“相請不如偶遇,既然來了,許大俠可有空與我說兩句話麼?”

許驚弦心情大好,嘿嘿一笑:“在你面前,何敢以大俠自居?”

宮滌塵並未回身,但許驚弦的行蹤卻似盡人其觀察之中:“你可知目前江湖中風頭最勁的兩個少年英雄是誰?一個是京師新貴、平西公子桑瞻宇;另一人就是你許驚弦許大俠。”

“瞻宇和我?這怎麼可能?”許驚弦茫然。 他在滄浪島一呆近半年,來到中原後一來靜心修武,二來只顧打探簡歌的消息,全不知江湖變故。

宮滌塵微一擺頭:“或許我所說稍有偏差,目前大家只知道那與瞻宇齊名的少年英雄叫做吳言,能從這個名字聯想到你身上的人寥寥無幾。但如我所料不錯,遲早大家都會知道這位寂寂無名的吳言正是當年號稱明將軍'剋星'的少年許驚弦,而今日與慕松臣一戰,將進一步提高你在江湖人心中的威望。”他緩緩回過頭,目光中帶著三分鄭重、三分激賞、三分信任,與一絲調侃,“所以,叫你一聲許大俠,實是沒有半點誇張。”

恍惚間,許驚弦想到了最後一次見到宮滌塵時,也是在這樣一個寧靜的月夜之中,他也是不沾一塵的白衣,以昂首望月的姿態等待著自己。 那是在錫金魔鬼峰下,一語不合,兄弟反目,許驚弦帶著憤憤不平與不甘離開了禦泠堂……那一日,他與蒼猊群劇鬥一場,而今日,卻是力戰慕松臣,彷彿同樣的情景隔世重演,但心境卻已全然不同。

許驚弦心緒激盪,迎住宮滌塵的目光:“無論我是許大俠也罷,小弦也罷,你都是我的……”他略一停頓,緩緩吐出兩個字,“大哥。”

宮滌塵欣然而笑:“經歷了這麼多事,你終於還是認我了。”

許驚弦伸出右手的小指:“這個指尖,曾經勾住一位我願意交付性命的人,我或許會忘,但它,從來未忘!”

剎那間,往事猝不及防地浮現宮滌塵的腦海之中。

京師旁小鎮的水潭邊,兩人口稱兄弟,勾指為誓。 或許對於那時的宮滌塵來說,其中還不無玩笑的意味,但在那十二歲少年小弦的眼中,卻如義結金蘭般鄭重。

宮滌塵語聲輕顫:“小弦……”話才出口,便驚覺自己的眼中竟然潤濕起來,再也說不下去,急急轉開頭,不讓許驚弦看到自己的窘態。

父親南宮睿言病故,兄長南宮逸痕失蹤,自從宮滌塵決意出任禦泠堂堂主,接替父兄的重擔之後,他一直把自己當做是一個堅強的“男人”,處事冷靜,思慮周密,就像那深深的古潭,把自己的真面目永遠掩藏在平緩無波的水面之下。 卻怎會想到竟就在這樣明朗的月夜下、在這樣純樸少年面前,堪堪流下懂事以來的第一滴淚!

無論是父親、兄長,還是洞透塵事如蒙泊、灑脫不羈如何其狂,都不能像這個少年一樣,攪動他內心最隱密的那個角落。

兩人皆是情懷激盪,良久不語。

宮滌塵最先恢復常態,重又換上堂主的口吻:“瞻宇能有今日聲望,表面上是因為我將那方天脈血石交給他,退去錫金鐵騎,從而御封平西公子;暗地裡卻是因為我動用了禦泠堂各方力量為其推波助瀾。但你可知暗中為'吳言'營造聲勢的又是哪方勢力麼?”

許驚弦隱有所悟:“將軍府?”

“不錯,明將軍暗中派人大肆宣揚你在軍中的功績,我相信只要等到一個相應的時機,就會揭開吳言就是許驚弦的秘密。我雖查到這是將軍府所為,卻猜不出明將軍的用意。”

許驚弦緩緩道:“他已與我定下戰約,所以,他要為自己製造一個強大的敵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明將軍的心態,如果自己只是一個無名小卒,明將軍自是勝之不武,更無法激起胸中戰志。

鬼失驚的臨行前的傳音掠過許驚弦的耳邊:欲折其鋒、先奪其勢,我等著你! 這不是明將軍對自己的威脅,而是告訴自己戰勝對手的策略。

所以,在那六年戰約到來之前,將軍府會盡一切力量替他增勢。

等他攀上聲望的頂峰之際,就會發現明將軍正在“等著你”!

“他約戰你!”宮滌塵怔住了,雖然這解釋了明將軍的做法,卻實是令人難以置信。 即便明將軍能看出許驚弦身上的潛質,但那時許驚弦丹田未癒,全無可能修習上乘內功,這根本不是同一等級的約戰。
除非……

宮滌塵忽然明白了:明將軍正在一步步完成著苦慧大師的“天命讖語”! 但這等預測之言原本盡憑天意,以人事強為會否造成難以預計的後果?

天機難測,宮滌塵亦不願許驚弦因那虛​​實難辨的“天命讖語”徒耗心神,轉開話題:“知道我為何到這裡麼?”

“嘿嘿,莫非大哥觀'斗轉星移'有感,所以一睹星空真容?”

“這只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我需要靜下心來,思考下一步的對策。”

“大哥遇到什麼棘手之事了麼?”

宮滌塵從懷中摸出一張字條:“半個時辰前,我接到本堂的飛鴿傳書。替你我回答了一個疑問。”

許驚弦不解:“你我的疑問?哈哈,就算我不知道的事,大哥也一定知道。”

宮滌塵卻沒有笑:“你我雖近一年不見,但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

許驚弦見他神情凝重,陡然間明白過來:“簡歌!”

“不錯!明明是簡歌約夏天雷來揚州,卻為何換成了慕松臣、鬼失驚的狙殺,簡歌反倒不見了蹤影?”宮滌塵搖首輕嘆,“直到接到碧葉使這封傳書,我才真正體會到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敵人。”他口中的碧葉使自非鶴髮,而是留守錫金的呂昊誠。

宮滌塵輕輕展開紙捲,許驚弦探首望去,上面只有幾句話:簡歌率眾來襲,弟子折損近半,家宅不保。

筆跡潦草,甚至都沒有一句請罪的話,顯是事發倉促,匆忙寫就。

宮滌塵續道:“這是簡歌的調虎離山之計,故意洩露消息誘我來到揚州,卻趁機率手下​​反撲錫金本堂。我甚至懷疑就連告知水姑娘消息的將軍府大總管也被他蒙在鼓裡。”

“但是,簡歌襲擊本堂是何意?除了與大哥徹底翻臉成仇,瞧不出還有何用途。”

“南宮老宅的內堂之中,掛著一首詩。此詩與解開青霜令有著莫大的關係,那就是簡歌的目的。可惜,我對著那首詩二十年,也不知其關鍵,簡歌此舉只是徒勞無功了。”

許驚弦不由想到南宮靜扉關於青霜令的那番話:“大哥,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訴你,正是關於青霜令。”
宮滌塵淡然一笑:“遠水難解近渴,我不可能即刻趕回錫金,相信碧葉使就算不敵簡歌,亦足有能力自保。以後有的是機會,今夜不想再談這些傷腦筋的事,你我分別一年,看​​你武功盡復,想要告訴我的事應該有許多,不如慢慢告訴我……”

見宮滌塵如此灑脫,許驚弦也放下一番心事,他離開禦泠堂後迭逢奇遇,便只挑那些有趣好玩之事慢慢講述。

月夜之下,曾經反目的兄弟重拾友情。

不知不覺,天已破曉。 兩人說了一夜的話,隱有倦意,正要回觀月樓歇息,忽聽匆匆腳步聲傳來,卻是路嘯天。

許驚弦笑道:“路前輩這麼早就出來散步啊……”話一出口,便覺出不對,但見路嘯天面色沉重,神情悲傷,似發生了什麼大事。

路嘯天望定許驚弦,從懷中摸出一物交遞過來。

許驚弦接過手中一看,赫然竟是夏天雷指上的那枚紫霜戒,大吃一驚:“路前輩這是何意?夏幫主發生什麼事啦?”

路嘯天扼腕長嘆:“夏兄心傷沈羽,昨夜毒傷復發,傷重不治……”

彷彿晴空霹靂,許驚弦目瞪口呆,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路嘯天續道:“夏兄臨終之前,讓我把此物交給你。並說已告知你那'轉輪訣',可執此戒去梅影峰,替他接承裂空幫幫主之位……”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9-2 12:5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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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青霜秘史

觀月樓大廳臨時搭成靈堂,幾排香燭後面的靈床上,夏天雷靜靜躺臥著,彷若沉睡。

路嘯天手撫夏天雷的靈柩,老淚縱橫,慟聲自語:“老夫與你相識相知數十年,雖無結義,卻是肝膽相照,勝若骨親。你我膝下皆無兒女,原是約好待你七十大壽之後便卸下幫中重任,與老夫同去遊歷天下,可嘆你竟先行一步啊……”語漸哽咽,聞之戚然。 一旁的雪紛飛輕撫他的背脊,靜默無言。

宮滌塵、何其狂與白石垂首謹立,許驚弦與水柔清、段成,景明彥等一眾小輩則並肩跪在最後。 群英相聚觀月樓,卻皆是扼腕而歎,滿面哀思,氣氛凝重。

隔著幾人的身影,許驚弦只能看到夏天雷躺臥的側臉,面容依舊,卻是神采全無。 想起他生前的音容笑貌,痛心之餘生出感嘆:活在這世間的每個人,無論生前尊貴或卑賤,當被歲月和命運無情擊敗時,陪伴他的也不過幾柱香火,幾縷白紗。

正要上前敬香,卻聽雪紛飛道:“許少俠且隨老夫來,有話對你說。”

“且待晚輩先給夏幫主奉香三柱,以示敬意。”

雪紛飛咄然喝道:“我等江湖兒女豈拘俗禮?你若真心敬重夏兄,便應聽他遺訓,早日去梅影峰接任,方是正務。”

許驚弦暗討奉香敬靈又耗不了多少時辰,雪紛飛何以出此不近情理之言? 奈何雪紛飛根本不給他分辯的機會,已然跨步出廳,許驚弦只好隨他而去。臨行前註意到何其狂眼中閃過一絲古怪的神色,卻是猜想不透。 夏天雷之死令他心神大亂,再加上其臨終前竟指定自己接任裂空幫幫主,實是大出所料。 此刻腦中混亂不堪,雖覺蹊蹺,亦無暇深思。

“'葉兄為何不現身?”許驚弦隨雪紛飛來到樓外,心裡已大致猜到他要對自己說什麼,先行引開話題。

“風兒昨夜就已離開觀月樓前往落花宮,所以並不知夏兄之變故。若不然,必會追殺那逆徒,不死不休!”雪紛飛眼中神光乍現,似已看了許驚弦的心思,劈頭髮問,“

你可知夏兄的真正死因? ”

許驚弦長嘆一聲,他雖與夏天雷相處時日不多,但深感他厚情重義,錚錚俠骨與仁者風範並重. 所以才執力相救。 哪知敵人設下的陰謀詭計害不了他,卻因心念愛徒反叛,重傷不治。 可是沈羽離去之前已是追悔莫及,甚至不惜自斷經脈、以死謝罪,又怎忍心再苛責於他? 使低聲道:“夏幫主所中'誤佳期'之毒原已被那碧血貂膽化解,只是年事已高,加之連日奔波疲勞過度,所以才……”

雪紛飛冷冷一笑:“夏兄臨終前曾對老夫說明了真相,哀莫大過於心死,真正的兇手不是慕松臣與鬼失驚等人,而是沈羽那畜生!”話語中的質問多於解釋。 雪紛飛本就身材高大,此刻昂立觀月樓外,晨曦披在他肩上鬚髮亮燦如銀,宛若神人。

許驚弦抬起頭,直視雪紛飛的目光:“如果前輩想要晚輩去殺了沈公子,恕難從命。如果這是接任裂空幫的條件,晚輩寧可放棄掌門之位。”

“此等逆徒,縱然碎屍萬段,亦難贖其罪。只怕你是不願接手幫主之位,所以才替他求情吧。”

“這只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晚輩知道沈公子已有悔過之心,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雪紛飛淡淡道:“暗器王疾惡如仇,你卻未學到他半分。”

提到林青之名,許驚弦莫名激動起來,脫口道:“前輩此言差矣。晚輩正因得林叔叔教誨,所以才不願不分青紅皂白,濫殺無辜……”突然想到沈羽的行為可算不得“無辜”,不由微微一滯,方才繼續說下去,“記得我與林叔叔在岳陽城中,面對一眾騙賭的小混混,他輸了銀子,卻也只是一笑置之。看似示弱,卻贏得了我的尊重。疾惡如仇只是針對那些頑固不化的大奸大惡,決非不分輕重。”

雪紛飛目光閃動:“據老夫所知,夏兄之義女與你頗有些交情,她被沈羽花言巧語所騙,沈羽假手於她令夏​​兄中毒。你若殺了沈羽,不但證明了她的清白,亦可免她教宵小所趁,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這是兩回事。林叔叔告訴過我一句話:當你真要決心去殺一個人的時候候,應當敢於直視對方的眼睛,自問於心無愧,才能下手。”許驚弦大聲道,“當我揭破沈羽陰謀之時,他完全有機會拼死一戰,卻寧肯自斷經脈。對於這樣一個良知未泯的人,我不能、也不願出手!”

雪紛飛雙掌輕拍. 道了一聲:“好!”既因許驚弦的言語,亦因暗器王的品行。

許驚弦又賭咒發誓般補上一句:“更何況,我堅信沈羽是真心喜歡蘋果姐姐。”回想平惑在金陵江邊離去的神情,沈羽弒師求榮之舉已令她心傷難禁,如果情郎從頭至尾只是利用她,只怕更會令她絕望。

雪紛飛哈哈大笑:“小弦放心吧,老夫剛才只是試探你。若非你有此仁義之心,夏兄又怎會把幫主之位輕易託付?”

“可是,裂空幫藏龍臥虎,就算沈羽反出,還有位列其上的太霄、紫霄門主。晚輩與裂空幫全無淵源,怎可服眾?何況晚輩向來是閒雲野鶴的性子,亦不適合擔此重任,還望前輩三思。”

“你當夏兄臨終前犯了糊塗,因心傷沈羽之事,身邊又沒有合適的人選,所以才挑中了你麼?”

許驚弦心中確做如是想,但口中自是十分恭敬:“晚輩不敢。”

“你錯了。夏兄與老夫相交已久,知他是個謹慎的人,事關裂空幫十萬弟子的安危,若不是思慮周全,豈會草率?夏兄能將此重任相託,既是對你的肯定,亦是信任,若不接受,九泉之下,也難心安。”

許驚弦被讚得滿面通紅,卻仍是連連搖手:“晚輩相救夏幫主,只是出於江湖道義,若趁機坐上幫主之位,反會顯得別有居心。日後江湖上以訛傳訛,不但會指責夏幫主任人唯親,更會因此而輕看裂空幫,晚輩實難承擔這天大的責任……”

雪紛飛沉默良久,方才開口:“記得老夫第一次見到你時,是在那京師賭場之中。雖只是一個幼齡稚子,但卻聰明伶俐,更有著與眾不同的思想與見識。幾年不見,卻變得像那些世俗之人一般,懼流言,遠是非。如果是你本事不濟,不敢坐上幫主之位,老夫二話不說,立刻回長白山;但如果你只是擔心自己的行為惹來江湖上的流言蜚語,那就不是我所認識的小弦!”

想到與北雪初識的情形.許驚弦不由心頭一熱,朗聲道:“那時老爺爺告訴了我一句話:'人生在世欲有所成,最重要的,是執著!'而對於我來說,最好的執著,就是走自己的路,不受別人的擺佈。”

“老夫終於明白你的意思了。”雪紛飛微笑道​​,“如果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因勢利導把裂空幫幫主之位送到你面前,那麼你不但會欣然接受,更會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但如今只是老夫與夏兄兩個老頭子異想天開的念頭,你就不肯盲從了吧……”

話雖直接,卻道出了許驚弦的心聲,他重重點頭。

雪紛飛略一思索,緩緩道:“有個人陷入了沼澤之中,左右尋不到出路,又不敢貿然落足,唯恐被泥沼吞沒,正慌亂時,忽見天空飛過一隻鳥兒,高聲道:'左走。'他往左行出數步,但覺腳下越來越軟,似乎隨時有可能陷入,心中懷疑.駐足不前。不多時又飛來一隻鳥兒,高叫:'右行。'他依言而行,但沿途只見白骨粼粼,依然不見生路,又覺遲疑。無奈之下禱告上蒼諸神,土地神現身了,手指一點,沼澤中便隱隱現出一條道路。此人大喜,心知神仙必不會騙自己.放心大膽地闊步前行,誰知一不小心捧了一跤,就此被沼澤吞沒。他一縷陰魂不散,告上天庭,指責土地老兒害他枉死。上蒼大神笑曰:'路雖然指給了你,卻還是需要你自己走啊。'”

許驚弦沉思,隱有所悟。

雪紛飛沉聲道:“每個人從呱呱落地伊始,便會不由自主地被親人、好友、長輩所影響,但無論給他安排了什麼樣的道路,都不會是寬闊平坦的康莊大道,都需要自己一步步地去選擇,去完成。泥沼與坦途、風險與榮耀都會在前面並存,而決定人生的,永遠是自己,而非他人。”

撫掌聲從身後響起,路嘯天大步行來:“雪兄說得好。許少俠不要以為憑著紫霜戒與轉輪訣便可毫無阻礙地坐上幫主之位,四大長老能否相信你的一面之詞,如何能令十萬幫眾服膺。幾大門主又怎會袖手不管?其間的艱難還需要你自己一一去克服,這又何嘗不是一個新的挑戰。”

一股豪氣油然而生,許驚弦暗暗握了一下拳:“兩位前輩言之有理。但晚輩還有一事不明,若能解開心中疑問,便勉力一試。”

“許少俠請問。”

“初入觀月樓時,雪前輩裝作與夏幫主素不相識,方才又說與之相交已久,此舉或許意在麻痺慕松臣等人,但晚輩與慕松臣交戰之後,雪前輩特意揭開晚輩的真實身份,似乎早就知道將會有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去裂空幫到底是夏幫主的遺命,還是雪前輩的意思?”

這個疑問在許驚弦心中盤桓許久,起初自不明雪紛飛的用意,但聽到夏天雷遺命自己去做裂空幫幫主之後,方才有醒悟。 裂空幫中高手無數,若無高明的武功良好的品行,何能服眾? 而營救夏天雷、力挫慕松臣之舉無疑會在幫中弟子心中樹立起威望。

雪紛飛與路嘯天對視一眼,頷首而歎:“小弦你知道麼!你最大的優點與最大的弱點其實都一樣:太過聰明,卻又不懂收斂。等再過些年頭,真正體會到大智若愚的道理,方成大器。”

許驚弦躬身一禮:“晚輩自知這種猜想不免唐突,但若不解開心頭之疑,實難放手去做。”

“不錯。老夫與夏兄相識已久,所以此次夏兄相約簡歌,老夫才會與機關王向來此地……”許驚弦微震,當年林青在流星堂中揭開了​​機關王白石的雙重身份後,白石當夜離開京師,放言欲去尋找失蹤多年的御泠堂主南宮逸痕,自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數年,想不到竟是去了塞外並與北雪會合在一起。 南宮逸痕、簡歌、青霜令、塞北……種種線索似乎已開始聯繫到一起。

北雪續道:“老夫知夏兄年事漸高,早就有金盆洗手之意,只是牽掛著裂空幫十萬弟子的安危,這才遲遲不願告隱江湖。他雖已暗中定下沈羽為繼任幫主,但一來沈羽畢竟羽翼未豐,二來對其尚有些疑慮,而那次非常道突襲雖令夏兄眼睛瞎了,心目卻更亮,發現了不少疑點,對沈羽亦有所警覺。老夫替他療傷之際,暗中傳音已知大概。而在老夫力薦之下,夏兄亦打算收許少俠人幫,著力培養。只是夏兄撫育沈羽十數年,情深義重,雖已有察覺,事到臨頭依舊不能釋懷,怒火攻心下就此撒手人寰,著實令人痛惜……

許驚弦印證了心中猜測,脫口道:“晚輩與前輩不過一面之交,為何會如此信任,就不怕所託非人麼?唔,記得在京師初次見面之時,前輩說過早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卻並不知道我長什麼模樣,所以才特意來看看。當時我問原因前輩卻不肯明說,只道下次相遇時方會解釋,如今可以告訴我了麼?”

雪紛飛沉吟半晌,不答反問:“除了老夫之外,你可發覺另外還有許多人對你很……特別?”

許驚弦沉思,回想著被媚雲教的赤蛇右使馮破天從清水小鎮帶到江湖後的一路遭遇,猶豫地點點頭:“不錯,除了雪前輩外,我遇見過許多人似乎都對我很……特別。不過或許每個人都會認為周圍的人對自己另眼相看,這並不能說明什麼。”

“有些人是因為與你接觸久了,被你善良而敏銳的天性所動.但還有些人,即使是陌路不識,卻也會對你做出有違常規的舉動。比如景成像為何會廢你丹田?明將軍為何會下令鬼失驚保護你?而老夫,為何會心甘情願為了你的一兩銀子而輸去一百兩,又說服夏兄讓你接管裂空幫?”

許像弦其覺口舌髮乾. 心中牲跳. 一字一頓地吐出四個字:“天命讖語!”

雪紛飛沒有回答,但他那凝重而隱含戒懼的神情無疑已證實了許驚弦的猜想。

“快告訴我,那八句話到底是什麼?”自從神功大成之後,信心的增強讓許驚弦如同換了—個人,思慮周密,處事冷靜,有著遠超同齡人的老成。 但那苦慧大師臨終坐化前留下的天命讖語卻如同籠罩在他身上的一道魔咒,影響了他一生的命運,令他不由血脈賁張,放聲大呼。

雪紛飛靜靜凝視著許驚弦,光芒閃動的雙眼中,混合著慈愛與期盼,悲傷與嘆息,抑或還夾雜著一絲無奈的憐憫。

在這敬若長輩的老人的注視下,許驚弦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聽某位曾侍奉過南宮老堂主的僕人說過,那八句話中有一句是'神兵顯鋒',可是真的麼?”

雪紛飛漫聲而吟:“武爭干戈,神兵顯鋒!”

剎那間,許驚弦全身發,心懷激盪,那天命域晰似乎隱藏著一股魔力,引起了他內心深處神秘的感應——

千古昊空武爭干戈,神兵顯鋒勳業可成,破碎山河。

苦慧大師的八句天命讖語已知其五,但他卻依然看不透那未知的命運。

武爭干戈? 這是誰與誰之間的爭鬥? 而僅僅從字面上的理解,至少那“神兵顯鋒”之句未必就是顯鋒劍,更像指代某個橫空出世的人物,難道說的就是他麼? 勳業是什麼? 山河又為何破碎? 諸多疑問湧上心頭,引出了更多的無從猜測、亦無從肯定的答案。

許驚弦緩緩開口,語氣中有一股不合年紀的鎮定:“就是因為我學會了《天命寶典》,所以被視為昊空門的隔代傳人,從而認定這八句奇怪的天命讖語將應驗在我身上麼?”

“不獨是你,還包括另一位昊空門的嫡系傳人:明將軍!”

許驚弦大笑:“想不到雪前輩見識過人,竟也相信這些無稽之談?”他臉上在笑,內心卻是震驚不已。 正如苦慧大師數十年前所預言,他與明將軍確已訂下戰約,豈不恰恰印證了“武爭干戈”之說。 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路嘯天忽道:“老夫少年之時,只因堪不破名利二字,習文練武,精研諸般雜學,希望以此出人頭地,卻始終一事無成,徒耗歲月。直到了中年方才體會到人生苦短,一切虛名浮利皆是過眼煙雲,幡然頓悟後建成觀月樓,又窮二十年之力創出解星儀,欲憑此洞悉天機。然浸淫愈久,愈覺其浩瀚無盡,難究其境。可笑人類只顧著打打殺殺、追名逐利,對天地間的玄秘卻視而不見。老夫所做雖微不足道,或許百年之後,方能被世人認同。”

“路前輩的意思是?”

“天機難測。世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當神秘的帷幕拉開一角的時候,知其所以然,方知其然。”

雪紛飛大笑:“路兄莫要說了,連老夫都聽糊塗了。一飲一啄,皆由命定,多想無益。”

許驚弦心思靈敏,已隱隱捕捉到其意:正是因為先入為主地相信了天命讖語,才會一步步地按其行事。 明將軍的做法無疑正是這樣,而包括景成像、宮滌塵等人,是否也是不由自主一步步營造著他與明將軍之間的矛盾,從而最終促成天命讖語的應驗!

但如此一來,難道義父許漠洋冬歸城的血仇、暗器王林青山絕頂的殞命,都是天命讖語的一部分? 若非如此,又怎能讓原本生活在平凡小鎮、無憂無慮的少年把天下第一高手視為平生之敵?

或許真有—個神靈在上蒼窮盡紅塵的諸般變化,一切的順從、屈服、反抗、違逆都在其掌控之中。 簡簡單單的八句天命讖語,已準確地刻畫出他與

明將軍這對宿敵一生的軌跡!

許驚弦越想越怕,但覺雙膝發軟,只欲一跤拜​​倒,懇請蒼天。

義父與林青已逝,對此無可挽回,但如今他不再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瘦弱孩童,他擁有著真正屬於自己的力量,他有信心保護親人,朋友、以及善良無辜的人們。 這個信念支撐著他勤奮練功,勇敢而堅強地活下去:但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甚至包括他自己也只不過是天地間一枚早已設定好結局的棋子,難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全無意義,只能任由早巳安排好的命運把他一步步拉入深淵?

命運的無情不在於本身的殘酷,而是讓所有的抗爭都化為無形!

所謂“璞玉易蒙塵,清水易濁污”。 《天命寶典》出自老莊之學,那是無數前輩跨越了時光的極限,用一生豐富的閱歷與經驗而鍛造的道家經典,而許驚弦卻以稚子之齡領悟其義,儘管造就了他敏銳迅捷的心境,體察入微的細緻、別出機杼的慧識,但那份對世情的達觀通透、豁然領悟,卻須得數十年韶光的打磨,方能梳理出脈絡,修得正果。

這本不是一個少年人力所能及的思索,許驚弦的心神陷入循環往復的死結之中,再也掙脫不開。

雪紛飛與路嘯天見許驚弦滿臉通紅,面目扭曲,呼吸急促,雙目發直,一粒粒豆大的汗珠從額間滲出,竟是走火人魔之徵兆,暗呼不妙,卻不知應如何是好。 若是不明許驚弦的心境便強行打斷,不但救不了他. 只會適得其反。

許驚弦腦海中只想著那五句殘缺不全的天命讖語,一時魂不守舍,心神俱失,正值緊要關頭,忽然耳邊響起一聲低嘯。 心魔纏體之際本是不闡外事,但那嘯聲卻如一把利劍般直刺而來,將混沌的思緒撕開一線。

平和而安寧的清吟之聲隨即尋隙而入,傳至他的耳中:“舉觴明朝露,勝如年少。白馬封侯骨,塵壓眉峰。鐵履越征途,城餘殘壁。客懷尋舊約,遲暮音書。凜德散華髮,愁思消減。素手持蘭燼,半醉酡紅。浮名蓋金印,古道執戈。奮劍沉絳紗,容顏驚瘦。平生入清夢,唯嘆千秋。萬事皆空!”正是宮滌塵在觀月樓內聽到幾人對答,及時趕來。

字節抑揚頓挫,時而高亢,若朗日破空、風捲殘雲;時而低徊,如春風拂面、小初晴。 雖是語意不詳,但許驚弦的心神卻不由自主地被其聲所吸引,隨著那音調的起伏轉折擊掌而和,狀似瘋癲,臉上卻漸漸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容。 待那最後一個“空”字入耳,再聽到陡然間一聲大喝,霎時雲開霧散,靈臺一爽,神智清明,醒悟過來。

宮滌塵與許驚弦在錫金相處三年,雖然兩人意見不合,再難如從前兄弟般把臂言歡,最終幾乎反目成仇,但那隻是宮滌塵為了磨礪許驚弦,方才刻意在他身邊製造出一個陌生而冷漠的環境,內心的關切從未稍減。 她的虛空大法雖僅修到二重疏影之境,而且修得禦泠離魂舞之術,從而悟出明心慧照,擅於探知對方心意,並可藉勢誘導,因此她對於許驚弦深藏心底的種種糾結了解最深。 見他心魔乍起,立知究竟,先以一聲低嘯打斷許驚弦的思緒,隨即將明心慧照之功化於清吟之中,憑著音調的轉折多變分散他的注意力,總算助他逃過一劫。

明心慧照出自佛理,而《天命寶典》卻是道學之巔峰,若依常理,明心慧照難撼《天命寶典》,最多只能稍測心意,而決無可能施加影響。 幸好此際許驚弦心魔大盛. 鎮定之功不及平日的三成. 宮滌塵方有機會力挽狂瀾,將他從鬼門關口硬生生地拉了回來。

而這首南宮家族秘傳的詩詞事關青霜令中的秘密,本是嚴令不可外洩。 但宮滌塵倉促之下不及細想,當即吟了出來。

看到許驚弦無恙,宮滌塵暗暗地長舒了一口氣,朝他微微一笑,別開頭去。 但她那關切眼神中流露出的一分淡淡驚懼,卻沒有逃過許驚弦的觀察。

官滌塵師從精擅佛理的蒙泊國師多年,與道學源不同而至理通。 深知許驚弦自幼修得《天命寶典》,再加上在鳴佩峰隨愚大師悟出奕天訣“致虛極、​​守靜篤”之理,幾乎在任何時候都能保持一分鎮定與冷靜,泰山崩而不改色、年紀輕輕便已達到心平如鏡的持力,彷若是一個身處局外之人,觀察著自己周圍的變化。

但每—個修道之士都會遇上生命中最大的魔障,而天命讖語就是那一塊投入許驚弦心湖中的大石,掀起滔天巨浪。

今日之劫只不過是—個開始,以後還會有種種因緣引發內心擾動。 只有當許驚弦真正跨越過這一關後,方臻大成。

何其狂聞訊匆匆趕來,不由分說一把將許驚弦攬在懷中,對雪紛飛與路嘯天怒喝道:“如果小弦不願做那個勞什子幫主,誰也不能強迫他。若不然,便先問我答應不答應!”宮滌塵在旁邊輕扯他的衣袖,卻被他一把甩開,趁勢亮出瘦柳鉤。

原來何其狂並不知許驚弦實是因天命讖語引發心魔,還道他不願做裂空幫主,又拗不過雪、路二人的盛情,所以才心神大​​亂險遭走火入魔之厄。 他與林青結義多年,兄弟情深,而許驚弦在他心目中猶若故人之子,絕不容人欺侮,情急之下狂性大發,甚至不惜與雪、路二人反目。

許驚弦緩過神來,心知何其狂有所誤會,連忙解釋:“何大哥快快收起兵器。剛才只是因為我自己的緣故,與雪前輩、路前輩無關。”

何其狂猶不放心:“小弦你不要勉強自己,只要你說一句,我馬上帶你回京師,看誰敢攔我。”

許驚弦啼笑皆非:“何大哥放心,我已不是小孩子,有自己的判斷。”

何其狂的行為雖然莽撞,卻完全是出於眷護之情,或許在他的心目中,自己永遠是那個未長大的小弦。

雪紛飛大笑道:“凌宵公子驕狂之名在外,想不到竟是個性情中人。有你在旁護法,我等老骨頭怎敢動小弦一根毫毛。”

何其狂這才將瘦柳鉤收入懷中,訕然道:“看來是小弟誤會了,兩位老人家可奠生氣。”

官滌塵狠狠瞪他一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先弄清楚狀況再發狂好不好?”

何其狂面無愧色,反是振振有詞:“嘿嘿,我可不像有的人偷聽別人說話,自然搞不清楚狀況。”

“你……”宮滌塵一時語塞,自己本是關心許驚弦所以才留意對答,卻被他說成了“偷聽”,心知此人難以理喻,索性背過身去不理不睬。

嘿嘿,雪老我承認可能打不過你,就不用來找我算張了……”或許對於凌宵公子來說,這般示弱的話已算是道歉。

“可能打不過?。宮滌塵負手望天,像是自言自語般道,“大言不慚。 三腳貓的本事也敢和前輩叫陣? ”

“餵,怎麼說我也是堂堂凌宵公子,留點面子好不好?難不成要昭告天下我不是雪老的對手?哼哼,至少我肯定打得過你。”

“你不妨來試試?”宮滌塵作勢運功。

“好男不和……”何其狂說到一半,但見宮滌塵眉峰一凜,急急收口,轉而對著許驚弦道,“小弦啊,大哥教你一個打架的道理,那就是:打不過就跑,跑不了再打,反正決不投降。只要不是深仇大恨,沒必要去逞能當英雄,那些一心一意做大事的人,可沒閒工夫與你糾纏……”眾人一齊大笑起來。

這番話若是在正式場合中說出來,不免引起諸多爭端。 但宮滌塵恰到好處的含嗔帶怒,何其**科打諢般息事寧人,旁觀者想像著他二人由京師來揚州一路鬥嘴的情形,不由忍俊不禁,暗暗搖頭。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何其狂的隨口戲謔之言卻彷彿一道電光劃過許驚弦的心口,令他胸中平生波瀾。

許驚弦緩緩開口:“何大哥可還記得扶搖麼?”

何其狂笑道:“當然記得,這名字還是清幽起的。小雷鷹一切還好麼,為何不見它跟著你?”

“我親眼看到扶搖身中巨毒,落入江中,本以為它必是死了……”許驚弦道,”但現在,我卻相信它一定還活著。至少,它不會那樣白白送命。”

這一刻,四年前京師城郊外,容笑風的種種熬鷹之舉盡皆重現於許驚弦的眼前:面對火焰的炙烤、鐵鍊的捆綁、血肉的誘惑、飢渴的煎熬……弱小的雷鷹卻寧可選擇以死抗爭,也不願意輕易失去自由。 若非陰差陽錯,少年小弦也不會收服扶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送命。

對於一隻弱小的雛鷹來說,人類是它無法抗衡的強大敵人,但扶搖卻始終寧死不屈。 鷹能如此,何況人乎?

許驚弦喃喃自語般輕聲道:“當年容大叔為了收服扶搖,在那小術屋中用盡了法子,最後卻只換來扶搖的以死相拼。有著這般烈性的鷹兒,又怎麼會絕望得投江殉主呢?它不是殉主,而是要去救鶯兒啊!”他越來越相信葉鶯一定還活著,或許正是扶搖救了她。 儘管他無法想像一隻雷鷹如何從那麼險惡的環境下救人,但只要懷著這樣的信念,就可以讓他重新站起來。 從容面對世同醜惡,期待美好。

北與路嘯天是—頭霧水,唯有宮滌塵感知到許驚弦的心意,淡淡道:

“或許對於普通人來說,知道命運的態度不外兩種:一種是悲觀絕望,另一種則是努力尋找另外一條出路。但我師父蒙泊曾經說過,如果這世間果然有預知的命運,最難的恰恰是沒有偏差地走在命運之路上。”

許驚弦聞言輕輕一震,隨即放聲大笑起來:“我明白了!”《天命寶典》最重要的不是闡釋天地間玄妙之義. 而是給予修行者從世間平常的事物中思索人生的智慧。

宮滌塵微笑:“你明白了什麼?”

許驚弦肅聲道:“這世間的每個人,無論出身高貴或卑賤,無論日後成為王侯將相或平民布衣,活著的時候都沒什麼不同。每時每刻只能做一次呼吸,體驗一記心跳.說出一句話語……只有先做好了手中的事情之後,才可以去呼吸下一口空氣,吞嚥下一口食物,說出下一句話……”

簡單的語言,卻道出深刻的道理,雪紛飛與路嘯天輕輕頜首,宮滌塵低頭深思,唯有何其狂大惑不解,直欲抬手去探許驚弦的額頭:“小弦,你不要緊吧?”暗忖這孩子自小就有慧根,莫非被那蒙泊國師不著邊際的一句話點醒,打算去錫金削髮出家?

“所以……”許驚弦雙目燦亮如炬,渾身散發著一股強烈的自信,口中續道,“命運永遠都在尚未經歷的未來等著我們,而人生的每一個片刻,只有自己才能掌握著主動。”

雪紛飛撫掌:“小弦說得好,正所謂不知生,所以不知死!'無知者無畏'實乃愚行,'知者無畏'方為大勇。”

許驚弦笑而不語,從懷中摸出邵枚紫霜戒,輕輕藏在左手的中指上。 紫玉觸指寒涼,他的心中卻是一片火熱。

“還有一事要請教雪前輩,你如何會知道天命讖語?”難怪許驚弦會有此疑間,五十多年前,昊空門苦慧大師坐化於青陽山中,臨終前留下了八句似詩非詩的天命讖語。 但此事只有昊空門、四大家族與禦泠堂有限的幾人得知。 世人皆不知北雪的真正來歷. 難道他與綿延千年的三派也有關係?

“此事在老夫心中藏了整整十餘年,今日總算可一吐為快……“雪紛飛緩緩道,“禦泠堂的鎮堂之寶青霜令曾失蹤數百年,直到十六年前方才被前任老堂主南宮睿言找了回來。但你可知他是如何找到的?”

“聽說前任青霜令使在西域暴斃,青霜令就此下落不明……”

雪紛飛截口道:“所謂暴斃西域之說不過是掩人耳目,真正的原因是,兩百年前,上一任青霜令使心生貪念,妄圖破解青霜令,得到其中的悟魅圖,於某日攜令出走,自此失蹤。而埋藏悟魅圖的地點,其實是在塞北。”

青霜令乃是御泠堂中最大的秘密,許驚弦聽堂中弟子談及此事時皆是諱莫如深,說法不一,但北怎會清楚? 忽想起一事,恍有所悟:“記得晚輩與慕松臣過招之時,前輩曾說'復睹屈人劍意,恍若故人猶生',這個故人指的可就是南宮老堂主?”

雪紛飛點頭:“南宮兄是老夫平生第一知已,所以老夫不但深知禦泠堂與四大家族的千年恩怨,也知道苦慧大師留下的那八句天命讖語。”他略一沉吟,目光掃視眾人,最終停在宮滌塵身上,“當年也正是老夫與你父親一同在塞北找到了青霜令。”

“前輩既是先父故交,應該稱呼雪大伯才對。”宮滌塵躬身一禮,面上卻意外地沒有流露出太多的驚訝,輕聲道,“家父找到青霜令後在返回錫金的途中病逝。那時我尚在蒙泊國師處學藝,未能盡孝膝前。但家父臨終前曾託人傳書國師,其中並無文字,僅有一幅畫,畫的是塞外風雪。國師不明其意,但我卻猜測或與罵大伯有關。”

雪紛飛輕嘆:”南宮兄行事謹慎周詳,心知大限將至,身邊又無可信任之人,唯恐青霜令轉交給逸痕有所差遲,所以又另找人託書與你。滌塵可知那幅畫是誰人所作?”

宮滌塵的眼中閃過一絲苦澀:“當時我年紀尚幼,並不知情,但四年前在京師被潑墨王薛風楚纏上,方知此畫正是他的手筆,潑墨王以此威脅我,不得已我只好以離魂舞迫瘋了他他。”

雪紛飛嘆道:“何止是你,這個薛風楚還找到了長白山,欲向老夫打探究竟。嘿嘿.潑墨王人稱'一流畫技、二流風度、三流武功',在八方名動中素有清名,想不到竟然是一個利欲熏心的小人。這種人留在世上只會禍害他人,你無需內疚。”

何其狂驚呼:“潑墨王怎麼會與青霜令有關?”

雪紛飛淡淡道:“何公子大概不知青霜令中藏有悟魅圖之事,若論解圖之法,天下有誰比得上潑墨王?”

何其狂目光閃動,搖頭苦笑,突然轉身對宮滌塵深施一禮。

宮滌塵大奇:“何公子為何如此?”

何其狂輕嘆:“是我錯怪了你。”卻再無多餘解釋。

四年前在京師,何其狂曾與許驚弦同去接應愚大師、景成像、物天成與水柔梳等人時,無意中遇到了被迫瘋的潑墨王,並因他畫下了的那一張絕世女子的肖像,從而懷疑官滌塵的性別。 何其狂本還以為潑墨王只是見色起意反遭毒手,暗嘆宮滌塵出手狠辣,不留餘地。 想不到其中竟還牽涉到青霜令,為保家族秘密,倒也怪不得宮滌塵行此手段。

以宮滌塵的蘭心蕙質,何其狂雖不言,卻也猜到他心中所想,冷哼一聲:“是否我在你心中一直是個狠毒的人?”

“嘿嘿,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哦,不對,應該是青蛇竹兒口,黃蜂尾後針……”何其狂雖及時停口,但誰都知道下一句是“二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也不知是一時失言還是有意如此。

宮滌塵面上不動聲色,冷哼一聲,目光陡然凌厲了幾分。

“不好,某人又生氣了……小弟還是去找清兒講會兒話吧,免得打擾你們談論這些機密之事。”何其狂偷偷瞅一眼宮滌塵的神色,又對許驚弦扮個鬼臉,轉身欲走。

凌宵公子外表狂放不羈,言行如一個玩世不恭的大男孩,但卻有著極細緻的心思。 他有意激怒官滌塵並非一時口快,而是明白青霜令事關禦泠堂的最高機密,不便被外人所知。 而在場諸人之中,雪紛飛是南宮睿言的知交,許驚弦曾是御泠堂的弟子,宮滌塵更是身為堂主,路嘯天亦可謂是遁身世外的隱士高人,唯有自己算是不折不扣的“外人”,他可不願等著別人開口逐客,索性提前避開。

“回來!”宮滌塵喝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既然訂下同盟,便無需隱瞞,除非你自己想毀約。”

何其狂應聲停步,面上神色變幻不定。 能夠得到宮滌塵如此信任,確是他始料不及,心頭湧上莫名的感動,口中卻不肯服軟:“好一個明心慧照,是否小弟所有暗藏的心思都瞞不過你?”一言出口,頓覺唐突,嗓音都有些嘶啞了。

—抹紅暈浮上宮滌塵的臉頰,又迅速散去,狠狠瞠他一眼,吩咐道:“先去把白石兄叫來,至於你想不想回來聽我們說話,自己拿主意。”

何其狂連聲答應著,飛一般去了。

宮漆塵故作若無其事:“父親離世後,我早有去長白山請教雪大伯的念頭,但其時年幼尚未出師,而七年前兄長失蹤,我不得已接任堂主之位,更是諸事纏身,一直沒有機會遠赴塞外。四年前在京師曾聽說雪大伯現身,可惜亦緣慳一面。”

雪紛飛呵呵一笑:”四年前老夫去京師,本亦是打算見你。”

“哦!”宮滌塵微微一怔,“雪大伯行蹤不定,猶若神龍見首不見尾。怛晚輩那時在京師尚有薄名,江湖皆知我在清秋院中作客,為何不來找我?”

雪紛飛輕嘆,望向許驚弦,一字一頓道:'因為我先見到了他。 ”

眾人一陣靜默,各懷所想。 是否正因為北雪見到了少年許驚弦,從某種程度上印證了那玄機難測的天命讖語,所以才打消了去找宮滌塵的念頭? 若不然,當年的京師叛亂、泰山絕頂之戰是否會有更多的變數? 命運是否會發生不可預知的轉折? 無人知道答案。

對於許驚弦來說,天命讖語是他最想知道、卻又最怕知道的事情。 他急於避開話題,率先打破沉默:“那麼,雪前輩此次再人中原是何因?”

“這個問題應該由老夫回答。”路嘯天開口道,“簡歌約夏天雷會晤,表面上是商談與裂空幫聯盟對付將軍府以及黑道勢力,但地點卻定在觀月樓。簡歌畢竟身為京師名公子,在江期上聲名顯赫,夏兄謙謙君子自是不疑有他,但老夫已猜到必與青霜令有關,所以暗中知會了雪兄。”

“江湖皆知夏幫主與路前輩交好,簡歌把地點定在觀月樓以示誠意,原也無可厚非,路前輩為何會懷疑與青霜令有關?”

“因為當年南宮兄與雪老遠赴塞外尋找青霜令,正是從觀月樓出發,老夫亦是當事人之一。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當年之事雖然隱秘,卻也未逃過簡歌的耳目,他必然從某種渠道打探到一些內情,方才定下了重陽觀月樓之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本以為重陽之​​日便可證實簡歌的用心,誰知他竟更改計劃,派非常道與鬼失驚等人於中秋狙殺夏兄,我等措手不及,夏兄被他所害如此狡詐的對手,日後須得小心應付。”

許驚弦恍然大悟。 青霜令中的悟魅圖有鬼神莫測之能,不僅事關圖像繪製之法. 另還暗合天機. 而精通玄學的路嘯天無疑是一個恰當的人選。

“可是,畢竟悟魅圖是御泠堂的不傳之秘,為何南宮老堂主不但約了雪、路兩位前輩,另還加上了潑墨王薛風楚,難道就不怕洩露天機麼?”

“許少俠還少算了一個人。”白石的聲音遙遙傳來,“當年南官堂主還曾約白某同去塞外,只可惜當時我有事在身,未能成行。”

熟悉塞外地形的北雪雪紛飛,博通天地的玄學大師路嘯天、精於機關消息之術的白石、再加上畫技無雙的潑墨王……這幾個人加在一起,的確

是解開青霜令之迷的最佳陣容。

雪紛飛道:“當年雖與路兄等人相約,但前任青霜令使失蹤已是兩百餘年前的往事,線索模糊不清,所以老夫與南宮兄同去塞外.最後終於在塞外迷沙城一間神邸中找到了青霜令。這亦是南宮兄首次見到青霜令,當即按家傳秘法解開後,亦動了進一步尋找悟魅圖的念頭……”

許驚弦一驚:“南宮老堂主解開了青霜令?晚輩曾偶遇先後侍奉兩代南宮堂主的僕人南宮靜扉,正是他奉南宮老堂主的遺命把青霜令轉交給逸痕公子依其所言;逸痕公子費了數月的時間耗盡心智方才解開青霜令,想必其中必有極複雜的機關……不知南宮老堂主可告知雪前輩解法?”

“青霜令的解法乃是南宮世家代代秘傳,就連老夫亦不知道。只可惜南宮兄匆匆離世,不及把其中訣竅傳交給子女。至於那南宮靜扉,老夫聽南宮兄提過此人,卻未曾見面聽南宮兄的口氣,對南宮靜扉倒未必信任,想不到最後仍然託付重任。唉,或許他臨終時周圍再無他人,無奈之下也只得如此……”雪紛飛語漸黯然。

許驚弦不解:“既然南宮靜扉並沒有隨老堂主同去尋找青霜令,為何老堂主重病之時又在身畔?那時雪前輩叉在何處?”

“世事弄人啊……”北雪撫須長嘆,“南宮兄欲去尋找悟魅凰,老夫卻深知此物不祥,一旦出世必將引發滄桑巨變,堅決反對,兩人各執已見,爭論不下,幾乎劃地絕交,最終不歡而散。那之後南宮兄才傳書邀約機關王與潑墨王,後面的事老夫便無從知曉了,卻萬萬未想到那一別竟是永訣,事後想起,追悔莫及,只因一念之差,如果老夫與南宮兄同行,或許他便不會染上惡疾,客死他鄉了。”

宮滌塵輕聲道:“父親生死有命,雪大伯不必掛懷。”

“不然,南宮兄內力精深,身體無恙,為何會莫名其妙染病。”

“潑墨王既然與父親同去尋找悟魅圖,他可對雪大伯說起過父親的死因?可惜我當年實在厭惡此人,不曾問清楚便施展離魂舞迫瘋了他。”

“潑墨王來見老夫時,言辭閃爍,語焉不詳,似乎只想套老夫的話,並不見得知道多少內情,老夫事後又聽白石老弟所言,方知南宮兄雖邀約了潑墨王,但想必看出其心術不正,最終並沒有與之同去尋找悟魅圖。”

宮滌塵轉向白石:“白石兄可否解釋一二?”機關王白石本是四大家族英雄塚弟子物天曉,卻暗中反出四大家族投靠禦泠堂,名列紫陌使,四年前被暗器王林青揭露身份後離京出走,從此銷聲匿跡。 宮滌塵並不確定他是否仍忠於禦泠堂,所以言語上十分客氣。

白石沉聲道:“回答之前,可否先問宮堂主幾個問題?”

“白兄請問。”

“宮兄如何看待禦泠堂與四大家族的恩怨?”

宮滌塵略做思索:“本是同源,相煎何急?或許四大家族與本堂千年的恩怨,應該在我們手中了結,若不然,我自有對付堂中逆賊的實力,也不需向水柔清姑娘表明身份。”

白石的目光鎖在官滌塵的臉上,似在分辨她話語的真假:“清兒的父母皆因簡歌而死,安知宮堂主不是在利用她急於復仇的心理,從中得利?”

宮滌塵目光誠懇,緩緩道:”在我眼中,簡歌不但是本堂與四大家族共同的敵人,也是雙方化解恩怨的一個契機。”

白石微微動容,低頭沉思。

宮滌塵一挑眉尖:“白石兄不必為難。你雖曾投入本堂,但所有誓言只對我兄長有效,若不願繼續輔佐我,在下絕無異議。”

白石緩緩道:“我師從英雄塚多年,精於識英辨雄術,恕我直言,宮堂主雖有魄力,但畢竟身為女流,難禦堂中弟子。若能卸下肩頭重任,想必會活得更加逍遙。”

宮滌塵篤定一笑,不疾不徐地道:“我師從蒙泊國師多年,對世物的認知多以佛理為基,本不欲沾惹江湖是非。奈何父親早亡,兄長失蹤,禦泠堂已成一盤散沙,必須收拾殘局。若有人替我分擔,實是求之不得.但本堂成立近千年來,亦有自己的原則,決不允許落入歹人之手。所以,我與青霜令使之間並非權勢之戰,而是理念之爭。如此回答,白兄可滿意麼?”

白石淡淡道:“昔日我加人禦泠堂之時,曾對遣痕公子提出一十要求·在堂主面前,白某是紫陌使,面對四大家族,依然是物天曉。若是兩派相爭,則袖手旁觀,這個條件,宮堂主能答應我麼?”

“我不答應!”宮滌塵大笑,“若是兩派相爭,無論是紫陌使還是物天曉都決不能置身事外,而是要盡最大努力去化解。我雖是女流,卻也是南宮世家的人,父親過世之時年紀尚幼,並不清楚他對於四大家族的態度,但兄長的抱負亦是滌塵心中所願。”

白石沉默良久,忽然雙手按胸,五指變幻出不同形狀,依著禦泠堂的禮儀躬身道:“堂主有何疑問,屬下知無不言。”

宮滌塵扶起白石:“紫陌使是本堂前輩,無需多禮。”

白石仰天長嘆:“我自幼於英雄塚學藝,視禦泠堂為宿敵,但先後見到逸痕公子與宮堂主,方知南宮世家的子弟果有過人之處。你可知我為何會反出四大家族,加入禦泠堂?不僅因為逸痕公子欲要化解雙方千年恩怨的胸懷打動了我,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南宮老堂主給我留下的那封信。”他望向雪紛飛,“雪前輩只怕誤解了南宮老堂主,他去尋找悟魅圖絕非為了私心。此物固然不祥,但正如劍之兩刃,既可殺人,亦可救人。這等世間神奇的寶物,若就此不見天日.不免暴殄天物。那時我才人京師不久,憑著英雄塚的機關消息之術,贏得機關王之名,但南宮老堂主早已查明我的來歷,之所以邀我同去尋找悟魅圖,並非僅要藉助我的機關之術,而是更看重我英雄塚傳人的身份。那封信言辭懇切,連他禦泠堂主的身份亦不隱瞞,言明若能合力找到悟魅圖,亦可稍解雙方的仇恨。可惜我當時恰好外出,未能及時收到書信。無緣追隨南宮老堂主左右,是為平生一憾。”

雪紛飛亦是一聲長嘆:“我素知南宮兄的抱負,卻未料他競能行此非常舉動。”四大家族與禦泠堂為了天后傳人相爭千年,死傷甚眾,可謂是仇深似海,南宮睿言冒險向白石挑明身份,極有可能換來四大家族的埋伏。

“白某深感南宮老堂主的信任,雖無緣塞外一行,卻也替他保守秘密,並不曾告知四大家族中人。但隔了數月後,薛兄突然找我談及此事,方知他曾與南宮老堂主同行數日,但中途言談不歡就此分手。薛兄話中雖不乏貶言,卻也洩露了一些不被人知的情報,所以我才知道北雪亦曾參與此事。薛兄竭力勸我與他去長白山找北雪打探,卻被我婉言相拒。並非是我對那青霜令沒有好奇之心,而是既蒙南官老堂主如此信任,亦當光明磊落,不願背後傷人。何況禦泠堂與四大家族的恩怨,亦輪不到薛兄插手。”諸人聽白石雖不齒浚墨王為人,言語間卻仍留有餘地,果有君子之風。

白石續道:“有父如此,其子亦不凡。原本想隨逸痕公子做出一番大事業,只可惜他失蹤後,反被簡歌利用,害了琴瑟王水秀等人,自此心灰意冷。離開京師後,我四處尋找逸痕公子,猜測他必也是去尋找青霜令的秘密,北或許知情。因此我才去了塞外,幾經輾轉後找到了北前輩。在長白山一呆便是兩年多,直到不久前收到路前輩的傳書,方才同來觀月樓。”

何其狂不解道:“那悟魅圖到底是什麼東西?竟引得許多人窺伺,甚至不惜送命也要據為已有。”

雪紛飛苦笑道:“老夫對此亦知之不詳,聽聞此圖有惑亂人心、鬼神莫測之能,據南宮兄說就連當年大周女皇武則天亦是憑此圖登上皇位,但事後發覺此圖太過凶險,一旦落入歹人之手後患無窮,所以嚴令銷毀。但到底功效如何,大概只有南官世家的人才明白。”

許驚弦心中一動,聽雪紛飛的口氣對悟魅圖的效力尚存懷疑,卻又為何堅決阻止南宮睿言尋找? 甚至幾乎因此劃地絕交? 除非……他幾可肯定那八句天命讖語之中亦提及過悟魅圖!

宮滌塵接口道:“父親過世之時我只有五、六歲,剛剛去蒙泊國師處學藝。兄長是一個極有自信與主見的人,大概也不願意讓我太早接觸到家族秘密,所以我對悟魅圖的來歷僅限於家中先輩留下的一些舊筆記,而這也必是簡歌奇襲南宮老宅的目的之一。但記得在我小時候,父親經常給我講同一個故事,那時不甚了了,長大之後,我才明白,這個故事與悟魅圖有關。”

眾人皆對那悟魅圖極為好奇,不由精神一振,細心聽宮滌塵講述。

“據說在很久以前,中原王室與北地匈奴大戰,中原兵力盛足,但匈奴多是騎兵,行動如風,戰爭綿延數年之久,誰也無法一舉降服對方​​。這時,中原一位少年英雄橫空出世,年方弱冠便被封為大將軍,數次出兵塞外,屢戰屢勝,匈奴連連失利,損兵折將之餘軍心大亂。匈奴本無國界,乃是數十個部落的聯盟,在此情形下,有的部落王力主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有的人卻擔心遭到滅族之禍,建議投降議和,兩派各持一詞,爭執不休。匈奴兩大單于暗中聯合,起兵投降。

“中原皇帝大喜,但又擔心匈奴投降是假,藉機進攻是真,便派那少年將軍率幾萬大軍前去受降。誰知匈奴人反復無常,待少年將軍來到受降之地,某位單于臨時反悔,被另一人所殺,但他的部下卻生譁變,形勢一觸即發,凶險異常。若是那少年將軍趁敵軍內亂之際率大軍進攻,必會大獲全勝,但是他卻選擇了常人無法理解的做法:僅率十雜名親信深入匈奴陣營,繼續接受對方的投降。

“談判在匈奴的帳營中進行。而數万人馬在帳外騷動,此刻或許只要有人一聲高呼,那些匈奴人就會衝進來殺掉少年將軍和他的隨從,然後與中原大軍決一死戰。情形極度混亂,連單于也控倒不了。

“少年將軍沒有驚慌,而是微笑著拔出寶劍放在單幹的身前,告訴對方:你有三個選擇:第一,立刺殺了譁變的士卒,隨後我繼續接受你的投降;第二,我身後的幾萬中原大軍立刻衝鋒,把你們都殺了;第三,先殺了我,然後滅族!單幹被那少年將軍單騎闖營的氣魄鎮住了,乖乖地殺了幾個的譁變的手下,安然受降。”

路嘯天博覽群書,立知其出處:“這是漢武帝大司馬,驃騎將軍霍去病的故事。”那霍去病乃是漢朝大將,少年封侯,力抗外夷,孤軍深入塞外苦寒之地,重創敵酋. 軍功顯赫. 並留下“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千古名句。

“不錯。”宮滌塵點點頭,”小時候的我十分崇拜那名英勇無畏的少年將軍,但當我長大後重新讀到這段歷史時,我心中想的卻是:不過區區十幾個人,憑什麼能鎮住兇殘好鬥的匈奴王和他的數万手下?更令我懷疑的是,為什麼父親反反復復給我講了十幾遍這個故事,卻根本沒有提及霍去病的名字?莫非有什麼樣的避諱?”

許驚弦想到了與鶴髮童顏師徒在錫金遇到南宮靜扉之時,在那詭秘的小木屋棺材上刻下的古怪花紋。 他忘不了初見那幅圖形時的震撼與悸動,而童顏甚至因此拔劍反噬恩師鵝發……

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位少年將軍面對數万敵人,從容揮灑著手指,畫出一幅神秘而充滿著魔力的圖形. 旁觀者全無違逆之念……那個驚心動魄的詞隨著長吐的氣息進出口來:“悟魅圖!”

何其狂清清喉嚨:“畢竟是上千年前的歷史,或許史書有所誇張,我們並無法追溯其原貌。”

路嘯天卻是一聲長嘆:“歷史縱然有所誇張,畢竟也有真實的一面。若是何公子像老夫一般浸淫玄學多年,大概就會深信不疑了。”

雪紛飛道:“老夫原本對霍去病的故事並無深思,但所滌塵這麼一說,亦覺得有些蹊蹺。最古怪的是,漢朝尚武,霍去病能在弱冠之際拜為當朝大將軍,必是武功不凡,但卻年紀輕輕就過世,而且其軍功赫赫,威震天下,死因卻是眾說紛紜,無有定論,史書中更是一筆帶過,僅說因病而逝。這種情形一般只有一個可能——皇上懼其軍功,暗中賜死。”

路嘯天接口道:“漢武帝可不是一個孱弱的皇帝,他怎麼怕手下一個將軍……”言至中途而斷。 每十人都想到:漢武帝忌憚的不是霍擊病的軍功,而是——悟魅圖!

宮滌塵道:“我為此專門查過有關霍去病的一些歷史,其人雖死,卻無人見屍。甚至有野史說連漢武帝為他建造的巨大陵墓都是假的,只是一個空墓,其實霍去病早知皇上有意殺他,已暗中逃跑;又有一種說法是漢武帝殺之另葬他處。但有一點我確信不疑……”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續道:“悟魅圖並沒有因此失傳,我的祖上、唐時的大將軍南宮敬楚曾得到了它,並憑此圖助​​天后登基九五,建立了大周王朝。而根據先輩遺留的一些記錄來看,他們曾在塞外一個秘密的地點重建過一個陵墓,而青霜令中就記載著這個陵墓的確切地點。”

雪紛飛道:“老夫曾聽南官兄說過悟魅圖得之於鬼穀子,算起來已有數千年的歷史。此等異寶奪天地之造化,我等凡夫俗子豈敢輕易毀之?所以縱然武則天下令銷毀.只怕南官將軍亦暗中抗命,留下悟魅圖藏於那陵墓之中,以待後世有緣之人。”

路嘯天贊同道:“依老夫所見,南官敬楚必是無意間發現了霍去病的真墓,得到了悟魅圖,卻也破壞了墓藏。事後於心不安,便在塞外為其重建陵墓。”隨著眾人的各種猜想,青霜令與悟魅圖的來龍去脈漸漸求落石出,細節上或許尚有可商榷之處,但大體應該不會相差太遠。

一直沉默的白石突然開口:“發現悟魅圖的確是南官敬楚,但為霍去病重建陵墓之人卻並非只有南官世家。”

諸人聞言皆是一怔。 官滌塵醒悟道:“不錯,天后之所以能以一介女流之身登基九五,僅憑一個大將軍的支持遠遠不夠,其心腹不但包括景、花、水、物四大家族的先輩,還有昊空門的開山長老昊空真人。既然天后明令銷毀悟魅圖,抗命不遵就是欺君之罪,要想瞞過其耳目談何容易,一定還有四大家族與昊空真人的支持。”

白石道:“南官敬楚身為武將,僅稍通文墨,留給後人的不過是幾句遺言,但四大家族的先輩卻皆是胸懷丘壑的大才子,他們清楚地用文字記載了那一段歷史。南富敬楚對天后忠心耿耿,景、花、水、物四人亦不過是深得天后信任的侍從,安敢抗命?強力主張留下悟魅圖的必是吳空真人。”

路嘯天撫掌道:“正該如此。能創出《天命寶典》的昊空真人,必是擁有至高的智慧,決不會任由悟魅圖這樣的異寶就此失傳。”

白石嘆道:“事實上昊空真人、南官將軍與景、花、水、物四人皆是知交好友,留下悟魅圖,並製出青霜令是他們最後—次無間的合作,隨著天后病逝,因輔佐明家少主的理念不同,自此勢同水火,再無往來。”

何其狂問道:“聽白兄的意思,青霜令並非南官世家所獨有?”

白石傲然一笑:“不過是一方半尺的令牌,但簡歌得到青霜令數年,卻也未能解開。由此可見那上面的重重機關是如何的精巧,除了英雄塚的傳人,又有誰能製造得出來?”

宮滌塵亦愣住了:“依白兄所言,既然青霜令是英雄塚先輩所製,那麼四大家族的人當知其解法。”

白石搖搖頭:“昊空真人深知人性的貪欲,難保南宮敬楚與四大家族的後人不會生出異心。所以用大智慧創造出了青霜令.必須三派之人聯合起來,才能解開青霜令。”

雪紛飛大奇:“老夫曾見過那青霜令,儘管其上機關精巧,卻實難相信必須三派合力才參悟,何況南宮兄僅憑一人之力便已解開。”

白石苦笑:“那是因為歷經千年之後,任何秘密都不稱其為秘密了。據說青霜令上有十九句誰也不懂的話,那是因為這些可以移動的文字必須經過專門的排列順序方才可觸發機關,而精於機關術的物清流負責以玄鐵秘密打造青霜令,但上面只留空白不寫文字,昊空真人另行派人刻上相關字跡,事關解秘的那首詩由南官世家保存。至於埋藏悟魅圖的那座陵墓,則由昊空真人監管而造,南官世家與四大家族的人全不知情。制好的青霜令藏於內宮某處,由三派互相監視,不得妄動。”大周女皇武則天視昊空真人如天人,不但封他為當朝國師,還在國內各處大興土木,修建道觀,一切皆由吳空真人全權負責,大有可能派出親信於塞外某地秘密修築陵墓。

許驚弦脫口道:“原來那青霜令就是一個鐵製的遷繁盤。”

白石頷首相應:“遷繁盤本是物清流一時興起創下的小玩意兒,卻成了解開青霜令的法門。但數百年前禦泠堂暗中派人潛人英雄塚,學會了遷繁盤的製作與應用之法。”

四大家族中,景、花、水三姓皆是嫡傳,唯有物氏須保有童子之身,必須收外姓為徒,確實給了禦泠堂可趁之機。

“既然禦泠堂已學會'遷繁盤'之術,又有那首解密之詩,為何還一直未能解開青霜令?”

“那是因為昊空門還保存著另外一個關鍵的信物,至於這個信物到底是什麼,唯有好空門弟子才知。物清流因為負責製作青霜令,熟諳其中的機關,對此稍有所悟,但或許不願揭開吳空真人的秘密,他沒有留下任何記錄,唯有一句高深莫測的話——妙手空空!”

宮滌塵臉色微變,不由自主伸手摸摸頸上掛著的那方佩玉,那是兄長南官逸痕失蹤前托蒙泊國師轉交給她的一件信物,亦是刻著“妙手空空。四個字,想不到從白石口中又聽到這四個字。這決不是巧合,而是解開青霜令的一把鑰匙!

雪紛飛嘆道:“既然南官兄與逸痕公子先後解開了青霜令,只怕那個關鍵的信物亦早落在御泠堂手中了。”

“青霜令並無實際意義,真正的秘密是刻在青霜令中那陵墓的地點。那幾句話乃是昊空真人親自留下的,隱含著無數謎團,如何能準確地解讀出來才是最重要的。”

許驚弦望向雪紛飛:“既然南官老堂主解開青霜令時雪前輩在場,可知其中暗藏的字句麼?”

雪紛飛搖頭道:“那是御泠堂的機密,老夫豈會隨便打聽?但南宮兄曾喃喃念過兩句,碰巧被我聽到,卻不知是什麼意思。”

許驚弦一字一頓道:“寒魂謝、諸神誡!”

雪紛飛面色一變:“你所吟何句,莫非來自青霜令?”

許驚弦點點頭:“這是明將軍告訴我的,逸痕公子遠赴塞外前,專門留下這兩句話,並說如果有朝一日,簡歌蠢蠢欲動想要禍亂江湖之際,便可以此來牽制他。”

眾人大奇,問起緣故,許驚弦如實說了。 眾人雖皆不解其意,但想到逸痕公子人雖遠離中土,卻給簡歌留下一個頭疼的線索,不由歎其神機妙算。

許驚弦疑惑道:“事實上連明將軍也不能確定這兩句似詩非詩的話是否真的來自青霜令,但為何雪前輩一聽這兩句便知?”

雪紛飛道:“那是因為我聽南宮兄提及的那兩句話與之韻腳相同,又皆是三字一語,極像是同源。”

“前輩可否透露?”

“本來老夫就是要告訴滌塵……”雪紛飛略一停頓,神情肅穆,深吸了一口氣,方才緩緩道,“子時夜、佛眼滅。”語句簡單,字面上的意思也並不難懂.但其中卻似乎隱含著某種神秘的味道,連北雪亦說得極其鄭重。

“寒魂謝、諸神誡、子時夜、佛跟滅!”眾人喃喃念著這四句古怪的話,參詳良久,全然捉摸不透,皆是滿面迷惑。

何其狂思索道:“'子時夜'這一句應該並無疑義,說的是個時辰,但'佛眼滅'卻令人捉摸不透。”

白石道:“不然,這些語句都是昊空真人當年所留,可謂字字珠璣,'子時夜'之句或另有解釋,並非時辰。”

路嘯天卻道:“未必如此。對於研究玄學之人來說,天時、地利皆是關鍵,如果這幾句暗語關聯到那座藏有悟魅圖的神秘陵墓,或是暗合天宮星座的變化,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方可開啟。”

雪紛飛點點頭:“路兄所言極是。南宮兄曾告訴過老夫,青霜令中刻下的字句不但包括那座陵墓的地點,還有與之相對應的時辰。老夫大膽推論,某個夜晚的子時、佛眼熄滅之際就是陵墓開戶、順應天機之時。”

許驚弦想到水柔清之語;“菊花有寒秋之魂的說法,'寒魂謝'會不會就是指秋菊凋謝之時?”

路嘯天一拍腦袋,太叫一聲:“許少俠一言讓老夫茅塞頓開。如此看來,'諸神誡'亦可解了。”

堵人連問何故。 路嘯天笑道:“莫忘了昊空真人乃是道教之人.而寒秋之魂最先乃道家秘法煉金術之中對菊花的稱呼,其後方才被一些文人墨客引用,被世人所知。依此推算,那句'諸神誡'亦必隱藏著道家的術語,不妨設想一下,什麼日子是道家諸抻訓誡之時?”

諸人微一思索,一齊開口:“道家的中元節!”

“正是如此。那中元節乃是三大鬼節之一,諸神可不是要迴避一下麼?那座神秘的陵墓必是依天時而開,那個日子大概就是中元節的子時… …至於'佛眼滅'之句,或許找到陵墓後,便可見分曉。”

宮滌塵皺眉道:“可是中元節乃是七月十五,此時秋菊尚未開花,又如何談得上'寒魂謝'呢?”

路嘯天一怔,亦是一臉不解:“莫非還另有玄機?”

許驚弦驀然福至心靈:“昊空真人雖出於道教,卻是博覽群書,不依教派,不然也不會留下'佛眼'之句。'寒魂謝'一句出自道家,'佛眼滅'一句來

自佛學,'諸神誡'又會出自何處? ”

雪紛飛恍然大悟,放聲大笑:“好聰明的孩子。不錯,'諸神誡'是指鬼節,卻不是道家的鬼節,而是我等炎黃子孫的祭祖之時——寒衣節!”

清明、中元、寒衣乃是中土漢族傳統的三大鬼節,相傳早在商周之時,便有天子率百官於寒衣節祭祖的傳統,時期則在十月初一,恰好亦是秋菊凋謝之時。

雖然青霜令尚不知所蹤,而“寒魂謝、諸神誡、子時夜、佛眼滅”之句亦僅是隱語中的一鱗半爪,但聯合眾人的智慧一舉破解,都不禁心懷大暢,同聲而笑。 路嘯天與雪紛飛雖是白須飄飄,亦擊掌以賀,渾若頑童。

何其狂趁亂在宮滌塵耳邊低聲道:“嘿嘿,怪不得某人總是板起一張面孔,原來笑的時候就像個小傻瓜,哪有半分堂主的模樣……”宮滌塵故作來聞,奈何根本收不住面上的笑意,望著凌宵公子滿臉洋洋自得的狂勁,真恨不得給他一巴掌。

許驚弦忽想起一事:“既然那事關悟魅圖的線索刻於青霜令之中,那麼當初負責製造青霜令的物清流前輩豈不是早就看到了這些隱語?”諸人一想果有道理,就算可以瞞住那些工匠,卻絕逃不過物清流的眼腈。 不由望向白石,聽他如何解釋。

白石嘆道:“這正是我最佩服昊空真人的地方。青霜令以堅硬異常的玄鐵所製,固然是為了防備強行開啟,其中卻還隱藏著另一層深意。在玄鐵上刻下字句雖然艱難,卻也未必不可行。但是昊空真人卻用某種可腐蝕玄鐵無色藥水把那幾句隱語寫在青霜令上,物清流根本無法看到,而一旦封上機關,除非三派合力,再也無法打開。據昊空真人所言,那種神奇的藥水須得數十年的光陰才能滿滿蝕透玄鐵,留下清晰的字句。非獨昊空真人本人,包括南宮敬楚與景、花、水、物等人有生之年皆無法看到

眾人聽得膛目結舌、驚嘆連連。 昊空真人果是學究天人,擁有至高無上的智慧。 這種做法不但可保證悟魅圖幾十年之內不會洩露,更重要的是限制了人性中的貪欲。

“但世事難料,誰也未料到天后病逝將皇位傳給李唐後人,南宮敬楚與景、花、水、物等人卻不甘心大周王朝僅一代而終,欲要暗中策立明家公子為主。因彼此理念不同,生出爭端,南宮敬楚趁機將青霜令奪為已有,四大家族自然不依,自此反目成仇。雖經昊空真人多方調解,卻也只能迫雙方立下'行道大會'的誓言。因恐唐朝皇帝迫害,南官世家攜青霜令掛冠而去,四大家族亦退隱於鳴佩峰。隨後因在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會,對決上慘重的傷亡,雙方從此成了千年宿敵。”

何其狂道:“我曾聽清幽說過神留門的歷史,其中提及昊空真人創出流轉神功,乃為當世第一高手,而昊空門因得武則天的全力支持,雖是教派,聲勢卻遠勝各大門派,連江湖第一大幫神留門亦望其項背。以昊空真人的能力,完全可以強行阻止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的爭鬥,卻為何袖手旁觀?'

大唐開國初期,唐太祖李淵三子爭權,神留門因分別支持李世民、李元吉與李建成而分化為關睢、黍離、蒹葭三派,這便是京師三大門派的來歷,駱清幽身為蒹葭掌門,自是清楚其時形勢。

四大家族避禍於鳴佩峰後,形同隱居,對天下局勢不聞不同。 ”白石搖頭一嘆,“但想來昊空真人有其苦衷,畢竟李唐重掌政權,遠離天后親信,他亦是無可奈何聽說昊空真人不久後金盆洗手,閉關不出,不問江湖與廟堂,專致於道學,昊空門亦因此而凋零,若非昊空真人離世前留下了道家極典《天命寶典》,只怕昊空一脈就此而終亦不可知。 ”

許驚弦曾聽義父許漠洋說過,巧拙大師在隔雲山脈的地道中留書,其中提及流轉神功雖始創於昊空真人,他卻也只修至八重而止。 按說閉關數年之後,為何不挑戰自身極限,更進一步? 又想到南宮靜扉與明將軍的話,心中陡生一念:昊空真人並非不願勸阻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的爭鬥,也不是沒有修成九重流轉神功的實力,而是他此後致力於修訂《天命寶典》,已無暇旁顧悟魅圖固然強大,卻是一把雙刃劍,一旦運用不當,便會引發心魔反噬其主,或許霍去病英年早逝亦與此不無關係,而《天命寶典》才是克制悟魅圖的唯一武囂。 昊空真人以無色藥水在青霜令中留下隱語,不但限制了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的貪念,亦是給了自己幾十年的時光,必須在悟魅圖再度出世之前,完成《天命寶典》!

這番話藏在許驚弦心頭,卻不敢輕易說出口來。

當今之世上,他已是《天命寶典》的唯一傳人! 這一切,是否都印證著天命讖語? 那種天機難測的奇異感覺再度浮上,令他恍然若失。

宮滌塵感應到許驚弦心神不安問道:“小弦怎麼了?”

許驚弦強自鎮定:“一年前我離開禦泠堂後,曾遇到南宮靜扉,從他那裡也聽到許多關於青霜令的事情。”當下把如何在那小木屋中遇見南宮靜扉、乍見到悟魅圖、和鬥千金在那山洞中與香公子鬥智斗勇、南官靜扉暗下惜君歡之毒、他巧妙地誘供、南官靜扉瀕死反撲,反被扶搖啄瞎雙目,最終墜落懸崖等事一一道來。

宮滌塵聽到兄長南官逸痕為了保護他不受傷害,假意誘導南官靜扉自以為中了靜塵齋的天魅凝音之術,並讓簡歌疑抻疑鬼多年,最終錯過時機,直到自己出山掌管禦泠堂,與簡歌已成對峙之勢。 既嘆兄長神算,亦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厚愛,眼中光芒閃動,咬唇長思。

眾人反復研究那“天成之作”、“八十四增一個就變做八十五”等語句,白般猜測皆不得要領。 或許只有真正拿到青霜令之時,方知究竟。

路嘯天道:“一H簡歌掌握了悟魅圖,肯定會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我們必須阻止他,至少要在他破解青霜令秘密之前奪回青霜令。”

何其狂笑道:“動腦子的事由諸位完成,打架的事就交給我吧。”

雪紛飛道:“簡歌城府極深,多年來不露鋒芒,看似是個花花公子,暗中卻培植黨羽,聯合江湖各大勢力,若想要連根拔除,實非旦夕之功。且看此次狙殺夏兄之事,非常道與無念宗的出現並不意外,但鬼失驚與葛雙雙竟也被簡歌所用。簡歌曾在太子手下做過多年清客,極有可能與之聯盟,我甚至懷疑將軍府亦與之有勾結,或許是那隱忍多年的水總管終於按捺不住了……”他一雙老目清澈如井泉,望定許驚弦,“所以,你去裂空幫繼任幫主之事,乃是老夫與夏兄深思後的決定,絕非迫於形勢倉促而就,若是連白道第一幫都被簡歌暗中操縱,天下還有誰能製得住他?”

宮滌塵亦道:“對付簡歌是兩個戰場,一明一暗。我們將在正面牽制他而你若能如願獲得裂空幫幫主之位,將會是暗中對他最大的打擊。”

許驚弦握緊拳頭,大聲道:“雪前輩和宮大哥放心,此去梅影蜂,一定不負重望。”如果說之前他對獲得裂空幫幫主之位尚無太多的期望,但經雪、宮二人一分析,知道事關雙方勢力的消長,志在必得。

“我要陪著幫主一起去梅影峰。”水柔清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原來水柔清與段成、景明彥知道雪紛飛等人商議要事,不敢上前打擾,只在遠遠看著,直聽到許驚弦大聲提及“梅影蜂”,方才忍不住過來。

路嘯天笑道:“到底能不能當上幫主還要看許少俠的努力,水姑娘這一聲'幫主'可叫得忒早了些。”

路嘯天不知“黃雀幫“之事,許驚弦卻是心知肚明。 聽到水柔清仍以“幫主”相稱,而且亦不介意與自己同行,似乎全然忘了對自己的怨意,不知怎的胸口一熱,百念叢生,一時說不出話來。

宮滌塵淡淡道:“此去梅影峰可不是遊山玩水,最好還是小弦一人前往,清兒還是和我們在一起吧。呵呵,現在的許少俠可不是當年那個小鬼頭了,不需要你的保護。“她隱隱知道許、水二人的糾葛,看似開玩笑,眼中神色卻是略有些不安。

水柔清笑道:“我可不是為了保護他,只是想去看看平姐姐。”

雪紛飛決然道:“水丫頭不許去!”

看到雪紛飛斬釘截鐵般的態度,水柔清不敢再多爭辯,噘起小嘴暗中賭氣。 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只是想去梅影峰看看平惑? 還是不願意就此與“幫主”分手? 在她心中總有一種奠名的擔心:或許兩人下次見面之時,又都將是另外一種心態了……

雪紛飛語氣稍緩,解釋道:“水丫頭不要生老夫的氣,莫忘了水知寒是如何知道夏兄與簡歌的約定。觀沈羽行事,對弒師之舉一直猶豫難決,不似早下決心,情報洩露之事恐怕與他無關,而是另有其人,依此看來,裂空幫中還藏有將軍府的奸細,而且必是位高之人.不然無從得知這等機密。當然,亦有可能是簡歌與水知寒通風報信,但其他的可能也不得不防。許少俠此次梅影峰之行任重道遠,絕非坦途。夏兄身死之事僅限我們知道,最好先不要外傳,免裂空幫內亂,而許少俠除了要獲得幫中弟子的擁護,還要爭取挖出那個奸細,吉凶難測,一個人尚可見機行事,人多反會生出事端。 ”

路嘯天道:“老夫曾與夏兄談及過裂空幫幾大護法,太霄門護法霍之良雖勇而少謀,卻是忠心耿耿,最得夏兄信任。我可先給他修書一封,屆時好暗中接應許少俠。”

“如此甚好。事不宜遲,許少俠這便上路,早一日到達梅峰影,我等亦可放心。待大局已定後,我們再運送夏兄前靈樞同去梅影峰會台。”

何其狂亦附和道:“小弦保重,等大事了結後,我帶上好酒給你慶功,你我兄弟一醉方體。”

宮滌塵白他一眼:“你當小弦像你一樣是個酒鬼麼?”,

“我看你是妒忌我們兄弟情深吧。你若有意,也陪你一醉方休。”

聽著何其狂與宮滌塵的對答,許驚弦忽有一種異樣的疑惑。 或許裂空幫之行確是可不容緩,但凌宵公子為何對自己毫無留念? 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催他上路。 他心中有一個猜想,卻不敢詢問出口。 左手中指上的那枚紫霜戒彷彿突然火熱起來。

許驚弦不多言,對眾人抱拳一禮,轉身離去。

無論如何,真正的勇者一定不會拒絕命運給他下的戰書!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9-2 01:05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2-9-2 09:56 PM 編輯

第34章 潛流暗伏

半山腰的樹林中,紅衣少女斜靠在一株大樹下,懶洋洋地略展腰身,右手手指輕彈,擲出一個細小的物品,低低喚聲:“阿義……”

“嗖!”一支羽箭破空襲來,由層層樹木間穿越而過,最終釘在少女前方十餘步外的一棵大樹的枝杈上。

這是一支極小的箭支,長不盈尺,木製的箭桿上仍留有刀削的痕跡,露出白色的底紋,箭尾處扎的不是鳥羽雉翎,而是公雞尾羽,渾如小孩子的玩具。但這一箭卻是勁力沉雄,入木數寸,兀自顫動不休。

這一箭似乎並沒有命中任何目標,但在那棵樹的枝杈上,已經密密庥庥插了幾十支同樣的箭。 樹杈不過碗口粗細,所有的箭支卻都集中在方寸之間,若非勁弓疾箭,縱然用手相插,怕也沒有如此整齊。

紅衣少女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張起小口,接住空中落下的物品,咀嚼有聲。 隨即滿足般嘆了口氣,右手再度彈出。 “阿義”

小小的箭支伴隨著“嗡"的一聲如約襲至,依然釘在那樹杈上。 但這一次,紅衣少女張開的小口卻什麼也沒有接到。 她皺皺眉,痛叫一聲:“哎呀,我的花生!”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這一幕,定是以為那一箭誤中了少女。

原來紅衣少女拋出的只是一顆小小的花生,而那凌空一箭則是準確地割下花生的表皮,從而讓花生仁落在少女的嘴裡。 看似玩鬧,但射箭之人若沒有超強的眼力與神乎其技的箭術,實難做到。

數十步外的樹頂上輕輕落下一道人影,體型彷若孩童,面相卻足有二十八九歲,原來是一個侏儒。 他背負箭囊,懷中抱著一把小小的弓,小弓亦如箭支一般,以硬木削製而成,表面上凹凸不平,像是隨手而做,其上更附有數根弦,倒似是一張豎琴。 難怪射箭之時發出“嗡”的聲響。 他走近紅衣少女的身前,開口道:“阿義。”

“嗯,是不是看到他來了?難怪失手。”

“阿義。”

“以你的眼力,三里之外就應該看到他了,算來到此處還有半炷香的工夫,再幫我剝幾顆花生?”

侏儒搖搖頭:“阿義。”

紅衣少女嘆了口氣,似是惋惜般望著手掌中餘下的十幾顆花生:“好吧,記得要賠我一顆花生哦。”她長身而起,望著侏儒扑哧一笑,“阿義啊阿義,你看你連鬍子都刮不干淨,以後怎麼娶媳婦?餵,你到底想不想娶媳婦啊?不要怕羞,悄悄告訴我。”

“阿義。”

“唉,你到底是想還是不想呢?”紅衣少女搖頭苦笑,她縱然古靈精怪,面對這以不變應萬變的侏儒阿義似也毫無辦法。

阿義穿著一身粗布藍衣,已是臟得不現原色,握弓的手沾滿污垢,便往身上隨意一抹,面容雖然生得俊秀,卻是滿面塵土,活像頑皮的孩子在泥地上打了個滾。 頜下鬍鬚更是參差不齊,如同匆忙收割過的表田。 他任由紅衣少女細軟的小手從頜下撫過,驀然一痛,原來被紅衣少女趁機拔下一根鬍鬚來。 倒也並不見他生氣,只是傻傻一笑:“阿義。”

“唉,只會阿義阿義的叫,被人欺負了都不知道。"紅衣少女似乎也覺得無趣,眼望山路,喃喃道,“等了三天才箅等到,花生都吃了五六斤啦,這小子架子也真夠大的。你說這個許驚弦到底長什麼模樣?記得幾年前江湖上就傳宵他是明將軍的剋星,倒要見識一下他是不是長著三頭六臂……”

阿義似足根本聽不懂她的話,只是眨眨眼睛,用耶一成不變的語氣吐出他僅會說的兩個字:“阿義。”

許驚弦緩緩走在山道上。 離開觀月樓後,他星夜兼程直奔冀州梅影峰而來。 因為不知路嘯天以何種方式給裂空幫傳達夏天雷的死訊,而他卻不想成為第一個給數万幫中子弟帶來噩耗的那個人。 所以他本可早幾日到達,卻在途中有意耽擱了一下行程。

在他過去的想像中,裂空幫的總舵梅影峰必是一個山青水秀、臥虎藏龍的所在,然而眼中所見,卻與尋常的山峰無太多的差別。 只是樹木特別多,落葉特別多,人卻幾乎看不到一個。

這裡是白道第一大幫的總舵,決不可能形同虛設。 許驚弦可以肯定自己一踏上人山的小徑,任何舉動都瞞不過裂空幫的耳目,沒有人阻攔恰恰印證了對方早已知道自己的到來,他不由暗暗鬆了一口氣。

“站住。什麼人敢擅闖梅影峰?”紅影閃動,一位紅衣少女從林中鑽出,攔住去路,身後還跟著一個藍衣侏儒。

許驚弦應聲停步:“在下許驚弦,有要事求見霍門主與諸葛門主。”

“噴嘖噴。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許少俠啊,久仰久仰。"紅衣少女口中固然客氣,面上卻沒有絲毫“久仰”的神情。 自從離開觀月樓後,許驚弦修剪髮須,又換過“身乾淨清爽的衣裳,早已恢復了本來的少年面目,不再扮作那潦倒落泊的“山林閒人”,但此刻紅衣少女卻仍是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如問見到廣什麼不尋常的怪物。

“不知姑娘如何稱呼,還有這位……兄台?”許驚弦被紅衣少女盯得渾身不自在,幾乎錯把那位侏儒認成小孩子。

紅衣少女大約二十出頭,身材修長,蜂腰纖細,襯著一身如火的紅衣,再加加上清脆悅耳的嗓音,宛若林間出沒的精靈。 但她的相貌卻顯得太過平凡,確切地說,應該是頗為醜陋。 胖胖的面頰、厚厚的嘴唇,還生著一臉的雀斑,讓人覺得多望一眼都是一種冒犯,唯有一雙眼瞳中不時閃過靈動狡黠之色,身上不似帶有兵刃。 而那侏儒倒是生得眉淸目秀,只是顯得有些木訥,背負箭囊,懷中還抱著一把似弓似琴的“武器”,許驚弦偶爾接觸到他的眼神,沒有尊敬,也沒有畏懼,只有一股無動於衷的漠然。

紅衣少女指著自己的鼻尖:“我叫花生,他叫阿義。霍門主與諸葛門主已知許少俠的到來,特意命我二人於此相候,這便引你去見他們。 ”說話間右手輕拋,掌中一顆花生落入口裡,唇齒翻飛,頃刻間吐出皮來,卻一點也不影響說話,連語音都沒有絲毫含糊。

許驚弦注意到花生。 阿義的神態中沒有中點沉痛之色,暗忖莫非路嘯天並未告知他們夏天雷的死訊? 或是裂空幫幾大護法秘而不宣? 他無從猜測路嘯天傳書的內容,但既然霍之良與諸葛長吉皆知自己的到來,無論是否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都不應該由這樣一個女孩和渾如痴傻的侏儒來迎接。

除非對方有意如此。 這一趟梅影峰之行,似乎從一開始就預示著坎坷。

許驚弦強壓心中疑惑,伸手相請:“還請花生姑娘與阿義兄前頭帶路。”

花生目光停在許驚弦的手上,話語陡然冰冷起來:“這枚戒指從何而來?”

許驚弦不動聲色:“夏幫主所賜。”

或是感應到花生語氣中頗含敵意,阿義手中一緊,—支小小的箭支已搭在那似弓似琴的弦上:“阿義!”

花生一擺手:“阿義不要緊。”

阿義對許驚弦無聲地一笑:“阿義。”箭支倏忽不見。

許驚弦聽阿義聲音中雖然不帶任何感情,但那一笑卻似頗含歉意,他因暗器王林青之故,對於使弓之人極有好感,有心想與他多說幾句話,亦是笑道:“這是阿義兄的兵器麼?你的箭法很好啊。”他於來途中已聽到弦響與箭羽破空之聲,目光有意無意地掃到樹椏上,那些箭支雖已取走,但箭孔尤在,幾十個箭孔幾乎都釘在同一個地方,可見此人雖頭腦欠缺精明,箭術卻是絲毫不含糊。

若他得知這些箭支的目標本非樹枝,而是花生拋在空中的花生,只怕更會對阿義超卓的箭法驚嘆不已。

阿義似乎知道許驚弦在誇獎自己,咧嘴一笑:“阿義。“

許驚弦不解。 花生淡淡道:“阿義是幫主幾年前收養的孤兒,不會說話​​,只會說'阿義'兩個字,所以大家都這樣叫他。不過你說話他是聽得懂的。”

許驚弦小心地探問:“花生是姑娘的本名麼?不知在幫中是何職位?”

“我喜歡吃花生,所以大家都這樣叫我。嘻嘻,我不過就是個供人使喚的小丫頭,哪有什麼職位。“

“哦。”許驚弦微一揚手,看似不經意地隨口道,“花生姑娘說笑了,普通的幫中子弟大概是沒什麼機會見到這枚戒指吧?”

花生邊吃邊道:“若連紫霜戒都不認識,我憑什麼服侍夏幫主好幾年?”

許驚弦沉默。 暗忖裂空幫九大門主皆不現身,卻派夏天雷收養的孤兒與侍女來迎接自己,這是給自己一個下馬威? 還是某種考驗? 他暗地留意花生與阿義的行姿,花生腳步虛浮,似是沒有什麼武功,但或許只是一種偽裝;而阿義雖然蹦蹦跳跳,不時揪一把樹葉,或是拍一掌樹幹,渾如未經世事的孩童,但行動間卻是龍行虎步,隱露高手風範。 那一把如同小孩玩具的弓,發出的必是致命的箭!

“餵,許少俠別怪我沒有提醒你。梅影峰有梅影峰的規矩,想你也沒膽子犯,但我花生也有花生的規矩。”

“不知花生姑娘有何規矩?”

花生扁扁嘴,吞下一粒花生:“記好了,我的規矩只有兩個。第一,你給我少裝斯文公子,花生就是花生,不要叫什麼花生姑娘,聽著彆扭;第二,不許欺負阿義。”

許驚弦哈哈大笑,或許初來梅影峰時,他的心中還不乏緊張,以致言談行動都有些不似自己,但聽花生這麼一說,頓覺得心情輕鬆,重新恢復了少年的頑皮本性:“答應你條件不難,但要給我顆花生吃。”

花生瞪他一眼,忙不迭把手中剩餘的花生一併送人口中:“從今天起,我花生的第三個規矩正式生效:只借銀子,不借花生!"令許驚弦無比驚訝的是,即便口中含著十幾粒花生,花生的聲音依舊字正腔圓。

且不論裂空幫中除夏天雷之外武功最高者是誰.許驚弦至少有幾點可以肯定。 人緣最好、嘴巴最伶俐的人是花生,雖然不過是侍女的身份,但每個人都會來與她鬥幾句嘴,然後哈哈大笑著離去;個子最矮的無疑是阿義,但他也是脾氣最溫和的人,任何人都對以摸摸他的頭,拔他一根鬍子,他也只是毫無慍色地傻笑著說一盧“阿義";而個頭最髙的、身材最魁梧的,非裂空幫首席護法、太霄門主霍之良莫屬。

霍之良身高近丈,又黑又壯,方面禿頭,聲若洪鐘,步步生風,半裸的身上肌肉高髙隆起,刻著無數傷痕,脅下那一把無鞘的青銅戰刀,重達數十斤,刀長及地,行走間不時發出龍吟般的碰撞聲,盪人心魄。 這個大漢就像是一座會移動的鐵塔,無時無刻都給人一種強勁的威懾力。 據江湖傳言,他每殺一個惡人時,都會故意給對方一個擊中自己的機會,身上有多少條傷痕,就有多少惡徒死於他的刀下。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喝酒像喝水、流血多過流汗、滿口粗話隨時都會罵娘的莽漢,卻也是幫中除夏天雷外最得威望之人。 那些幫中的小兄弟似乎都以被他罵一句為榮,或許他只罵看得起的人。 至少,面對諸葛長吉時,霍之良就會變得像為了一大單生意而寧可低三下四的商人。

而素以謀略稱道、實為裂空幫軍師的紫霄門主諸葛長吉,或許未必得到弟子的擁戴,但絕對最令人為他嘆息、同情、乃至讚歎、欽佩,最後恨不能以身代之的人。

諸葛長吉是坐在一張輪椅上被推著進來的,他頭頂方帽,帽沿邊垂下長長的黑布將臉孔嚴嚴實實地蒙住,身上則披著一張寬大的裘衣,連手指頭也沒有露出來。

“長吉體弱多病,無法遠道出迎,還請許少俠多多體諒。”比起霍之良的大嗓門,諸葛長吉的聲音細小得就像蚊子叫,而且還含糊不清,似乎滿嘴的牙諸都掉光了。

然而許驚弦發現,當諸葛長吉開口時,在場的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停止喧嘩,用心傾聽,彷彿唯恐錯過了一個字,甚至連嘰嘰喳喳一刻也不停的花生亦收斂了許多。 他無法分辨這是尊敬,還是懼怕。 '

隨即諸葛長吉掀開了裘皮,又將面上的黑布緩緩揭開一線。 這一刻,許驚弦才箅是真正見到了紫霄門主。 他不禁愕然,怔愣當場,因為他從未想到裂空幫第三號人物竟然只是一“半個人”!

左膝以下,齊根而斷;左臂只殘留著半根白森森的骨頭;左臉如同被某種邪惡的生物哨噬過,殘缺不全;左半邊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統統不見,甚至頭顱亦變了形,彷彿被大力擠壓過。 總而言之,諸葛長吉的左半身或許還留有小部分肢體,卻全然沒有功效。

而他的整個右半身雖然完好,卻是渾如焦炭,如在黑油之中浸泡了數年辰光,除了那半邊雪白的長髯。

許驚弦無法確定諸葛長吉的年舲,卻湧起一種荒謬的念頭:如果我是他,不管活了多少歲,大概都寧可早些死去。

諸葛長吉笑了,或者說他發出了類似笑的聲音:“許少俠無需驚恐,更無需掩藏你的驚恐,我能理解每個第一眼看到我的人是何種心態。”

“不知是誰害了諸葛門主?”

“害我的人是老天爺,小時候被雷劈的。”諸葛長吉淡淡地道,語氣中沒有任何感情,與其說是解釋,不如是一種描述,“但我一直覺得只要我還沒嚥下最後一口氣,就已經算報仇了。“

只此一句,許驚弦滿腔同情盡皆化作了欽佩。 也許諸葛長吉生不如死,但是他的堅強就是對殘酷命運的最好反擊。

諸葛長吉放下蒙面的黑布,許驚弦雖看不見他那可怖的面容,卻能感應到他對自己的觀察,想必自己臉上的神情變化已盡收其眼底:“許少俠一路奔波,必是勞累,且先喝杯茶水,順便讓鐵老大給你介紹一下幾位兄弟。這幾天秋風乍起,我的關節很痛,怕是不能久坐。”

霍之良吩咐道:“鬼發,去給諸葛二弟打些熱水來敷敷。”一位亂髮披肩的漢子立時答應著起身。

諸葛長吉頭也不抬:“不必!身體疼痛之時,我才活著。”那位名喚“鬼發”的漢子在門口霎時止步,復又回到廳堂中。

霍之良似乎早已習慣他們對諸葛長吉近乎盲目的言聽計從,不置可否地一笑,眼望堂頂牌匾。 但他臉上閃過的那一絲惱怒,卻沒有逃過許驚弦的觀察,又想到方才諸葛長吉稱呼霍之良為“鐵老大”,不知是何緣故?

梅影峰頂、裂空幫總舵的大堂之上,掛著一幅闊大的牌匾,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兩個大字:靜思。

靜思堂是一座奇特的建築,呈不規則的多角形,外觀破舊,牆體斑駁,裂紋縱橫,應是有些年頭,堂外開著數道門戶,卻是方位錯亂全不依東南西北。許驚弦暗中數過,共有九道門之多,或是對應九宵。

許驚弦在花生與阿義的帶領下,由東首第二道門進入靜思堂,門後則是一條窄窄的甬道,兩旁白牆高聳,連通至頂,甬道蜿蜒曲折,別無出口,猶如一個巨大的白色迷宮。 按說由門口到堂廳不過數十步的距離,卻直直走了半炷香的工夫。 許驚弦已瞧出這條南道只是繞著大堂內廳轉圈子,實不解如此設計是何用意。

廳內寬敞,闊達十丈,亦分別開著九道門。 除了那張“靜思"的牌匾之外,偌大的空間內只在堂中設有一張大圓桌,十張座椅,桌上有茶無酒|更沒有多餘裝飾。

靜思堂不但是裂空幫幾大首腦議事之地,亦是幫主夏天雷的住所。 江湖傳言中,此地機關重重,易守難攻,極其神秘。 但此刻看來,卻是佈置簡單,甚至盡顯空曠,外觀上全無白道第一大幫的氣派,但每一個踏入靜思堂的人,都會有莊嚴肅穆之感。

霍之良分別給許驚弦介紹其餘幾位門主:面容木訥,猶如農夫,生著一雙枯長手臂的中年人是景霄門主馮七;一頭亂發,身手敏捷,腰間圍著丈許長軟鞭的精壯漢子乃是青霄門主蔣應;濃眉大眼,拳大如斗的年輕人則是碧霄門主劉書元;而神霄門主包無染身材瘦弱,脅下佩劍,說話微有些結巴,總是低垂著頭,似乎有些害羞。

許驚弦護送明將軍由熒惑城返京途中曾見過化名劉道的碧霄門主劉書元一面,如今他恢復本來面目不再裝成老者,劉書元顯然早已認出了他,卻只是若有所思,並未當場揭穿。

上首居中的交椅乃是幫主夏天雷之座,如今空置著,另九張座椅無分高下,於桌邊圍坐。 此刻堂中恰好只有九個人,卻並非一一安坐。

諸葛長吉的輪椅正擺在夏天雷座位之下,隱有主持之意,旁邊分別坐著霍之良、馮七與劉書元,許驚弦的位置在諸葛長吉的對面,蔣應與包無染端立於他側後,既像是護衛,又像是監視。 幾人皆不動如山,唯有負責照應茶水的花生在廳中走動,而阿義似乎唯花生馬首是瞻,不肯遠離。 一個人手撫琴弓呆在角落裡,目光不離她左右。 據霍之良介紹說那玉霄門主沐紅衣與丹霄門主賈遇道尚外出未歸,而自始至終,根本沒有提到沈羽的名字。

而令許驚弦大感驚訝的是:當霍之良給他介紹諸位門主之時,諸葛長吉竟然從輪椅下摸出了一本書,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而周圍人熟視無睹,似早已見慣不驚。

霍之良覺察到許驚弦的詫異,說道:“二弟酷愛讀書,從來手不釋卷,就算處理公務之時稍有空暇亦會看個不停,反正我是不明白這些讀書人的心思。嘿嘿,許少俠可千萬莫要多心。”最後一句不像是解釋,更似提醒。

許驚弦心中生疑,無論如何,諸葛長吉此舉頗有怠慢之意,但幾大門主同時現身,已表現出對自己的足夠重視,又何必腳蛇添足? 他不動聲色.淡淡一笑:“小弟或能理解諸葛門主的做法,心靈沉浸於書本之中,自然能忘卻肉體的傷痛。“

霍之良大笑:“想不到許少俠竟是二弟的知音,來來來,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許驚弦舉杯相飲,忽覺臉孔微微一熱,明白諸葛長吉的獨眼透過黑市正盯在自己面上。 諸葛長吉目光稍觸即離,放下書卷,淡淡道:“閒話少說,大家還是早些進人正題吧。”

“卻不知許少俠此次來,有何貴幹?"最先開口的並非霍之良與諸葛長吉,而是景霄門主馮七。 此人面貌普通,嗓音平實,全無高手之態,若混入人潮之中絕難分辨。

即便精修《天命寶典》多年,但當許驚弦對上馮七的視線的那一瞬間,亦覺得心底一寒。 那是一窄而細長的雙眸,薄薄的眼皮定如磐石,幾乎感覺不到它的眨動,瞳中散發著邪惡與冷酷的光芒,彷彿猛獸發現獵物伺機捕食前的凝視。 未睜眼前,馮七隻是一個平凡的人,但眼神乍露的一刻,強大的魄力隨之而生。

許驚弦並未移開目光,沉聲道:“在表明來意之前,可否先告知小弟路前輩傳書的內容。”看諸人態度,他不禁懷疑路嘯天並未透露夏天雷的死訊。

霍之良漠然道:“如果許少俠真是從觀月樓來的,豈會不知?”

“臨行倉促,只怕有些誤會。”

“誤會?”霍之良冷笑,“嘿嘿,許少俠名頭雖大,卻是誰也沒見過,誰知道你是不是個冒牌貨,憑什麼要把本門機密先行告知?”

霍之良隱含敵意的話激起許驚弦胸中的傲氣,揚起左手,亮出紫霜戒:“就算霍門主不認識得我,總應該認得這個吧?”

“是不是冒牌貨看過才知……”霍之良口中說著話,右掌疾探而出,五指箕張猶如鐵鉗,意欲一舉奪下紫霜戒。 以他的眼力,自然早知紫霜戒是如假包換的真品,只是想給面前的少年一個下馬威。

霍之良肩頭稍動,許驚弦陰陽推骨術已立知其意,當即左手穩立不動,待霍之良指尖近前無可變招之際,方才疾速縮回,同時右掌輕拍桌面,面前的茶杯陡然跳起。

霍之良雖久聞“明將軍剋星”的名頭,但見許驚弦不過是十餘歲的少年,不免有些輕敵,這一抓只用了六成力道,滿以為必是手到擒來,卻不料對方不但眼力高明,剎那間已準確把握到自己發力的時機,再要變招已然不及,五指合處,不偏不倚地將那茶杯握在掌心。

“啵”的一聲,霍之良指力到處,茶杯外表無損,杯壁上霎時現出無數裂紋。 若非他立時卸去幾分力道,必把茶杯抓得粉碎。 饒是如此,手中茶水淋漓,滴落桌面,其狀亦頗為狼狽。

許驚弦淡然道:“霍門主太客氣了,方才已敬我一杯,何必再多禮?”心中略有些後悔,畢竟霍之良身為太宵門主,地位僅次幫主夏天雷之下,自己當眾讓他下不了台,只怕難以甘休。

霍之良愣了片刻,哈哈大笑:“他扔奶的,我這不是多禮,是託大了。”

“嗖"的一聲,卻是花生把一塊抹布扔在霍之良面前:“擦桌子,不是讓你擦手。"隨即把一個新茶杯放到許驚弦面前。

霍之良一瞪眼:“老子可不干女人的活。”拿起許驚弦面前的新杯,重新斟上茶水,遞至許驚弦面前,“只憑許少俠這身好功夫,霍某再敬你一杯。”說話間右手暗合,已將掌中裂杯捏得粉碎。

霍之良乍然出手受挫,氣氛本是有些緊張,但太霄門主豁達從容,再經花生一打岔,頓時緩和了許多。

許驚弦見他如此大度,倒也佩服。 先將杯中茶一飲而盡,借倒茶之際順手拿起抹布,欲要拭乾桌上茶漬。 眾人將他行動看在眼裡,口雖不言,心中自有計較。

“許、許少俠是客人,不必麻、麻煩了。”許驚弦身後的包無染上前兩步,細聲細氣地道。

然而,許驚弦卻發現包無染的雙手正搭在桌沿上,桌面上霎時拷起一層白霧,不多時便已將茶漬蒸乾。

許驚弦心中暗驚,神霄門主包無染名列九大護法之末,說話又有些口吃,原是最不起眼的一位,想不到竟身負如此精純的內力。

霍之良讚道:“看來鈍鈍的焚心炙焰又深厚了幾分,恐怕再過幾年,我也打不過你啦。”

包無染謙然一笑,隨即又垂下頭去,像是唯恐被人所注意那焚心炙焰乃是他的獨門內力,可將無形劍芒化為有質之火焰,攻守兼備,借桌傳勁,將些許茶水蒸發不過是牛刀小試。

“許少俠持有紫霜戒,可算是本幫之人,有些事情也不需隱瞞。”諸葛長吉緩緩道,“三日前接到觀月樓主飛鴿傳信,瑯霄門主沈羽心懷不軌,勾結非常道與鬼失驚等人於金陵狙殺夏幫主,後輾轉至揚州觀月樓,被許少俠、北雪、機關王等人救下,但夏幫主因傷重需得調養數日。在此期間,幫中將選出一人暫攝幫主之位,具體人選則由許少俠執其信物傳達。”

許驚弦恍然大悟,路嘯天不但並未通知復天雷的死訊,亦未提由自己接任幫主之事,難怪諸門主對自己態度曖昧不明,那是因為他口中吐出的名字既能暫代幫主之位,無疑也就是下任幫主的人選。

或許路嘯天唯恐告知夏天雷的死訊導致裂空幫內亂,所以秘而不宣。 但如此一來,這個燙手山芋落在自己手上,又如何遞得出去? 既然沈羽反叛之事已洩露,玉霄門主沐紅衣又不在,霍之良與諸葛長吉或許都自認可堪重任,一旦知道夏天雷指定的繼承人竟是與裂空幫全無關係的自己,豈不是炸了鍋? 莫說其他幾位門主決不肯依,只怕裂空幫上下數万弟子也無人會支持自己,屆時處境可謂尷尬至極。 他從未想過梅影峰之行會落到這般窘境,苦思下一步的對策。

花生嘻嘻一笑:“諸葛門主還少說了幾句吧。路前輩可特意提到許少俠一路相助幫主,並在觀月樓中力克慕松臣,是個了不得的少年英雄啊。”

一旁蔣應不冷不熱地道:“沈羽亦有少年英雄之名望,做下的卻是禽獸不如的事情。”

花生瞪他一眼:“我只是個小丫頭,就算說錯了話,也不用對我發脾氣吧。難道這才是英雄所為?”

蔣應苦笑搖頭,似乎早領教過花生的伶牙俐齒,不與她爭辯。

許驚弦知道蔣應的矛頭本是指向自己,想不到卻被花生接了過去,暗承其情。 不過按說這等場合原是輪不到一個侍女插口,看來她深得夏天雷的信任,在裂空幫中亦算一個頗具分量的人物。

霍之良見許驚弦良久無語,不耐煩道:“如今幾大門主都已在場,還請許少俠有話直說,無需遮遮掩掩。“

許驚弦沉吟道:“夏幫主吩咐過小弟,要面見四大長老後才能說明來意。”這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決定,貿然說出夏天雷的遺命只會造成混亂,當前之計唯有見機行事。 或許只有憑轉輪訣引出那四位裂空幫長老出面,才能讓自己名正言順接替幫主之位。

“四大長老?"霍之良語氣猜忌不定,“許少俠可是開玩笑?若不說出轉輪訣,就連幫主也請不動他們。”

許驚弦揣測其意,推知那四大長老應是隱居多年不出,尋常人等更是難得一見,大覺頭疼,口中道:“不瞞霍門主,夏幫主已將轉輪訣告知小。”

此言一出,廳中好一陣寂靜。 除了熏布遮面的諸葛長吉與神遊物外的阿義,懷疑清楚地寫在每一個人臉上。 若是路嘯天親自前來也還罷了,實難相信夏天雷會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訴許驚弦。

一直未開口的碧霄門主劉書元忽道:“若是小弟不曾記錯,小弟與許少俠應該有一面之緣吧。”

許驚弦原就無意隱瞞此事,倒也並不慌亂,微微一笑:“小弟本打算私下再與劉護法相談,但既然劉護法主動說起,那就先謝過當日的救命之恩吧。”言罷起身拱手施禮。

劉書元連連擺手:“不過是適逢其會,哪有什麼救命之恩.許少俠言重了。”他眼中鋒芒乍現,“哦,應該說是吳將軍。”

“屁……”霍之良眼露驚詫,“咳咳,劉兄弟認得許少俠,為何這幾日從未聽你談起?”

劉書元緩緩道廣因為我從未想到江湖上被譽為'明將軍剋星'的許少俠,競然會做明將軍的義子。 ”其時許驚弦與明將軍為了逃避寧徊風追殺,隱姓埋名混入難民之中,並以父子相稱。

“明將軍的義子!”霍之良一怔,驀生警黨,望著許驚弦漠然道,“你是將軍府的奸細?“這幾年裂空幫與將軍府勢成水火,雖然因泰親王叛亂暫時結成神州會之盟,但誰都知道一山不容二虎,雙方遲早會冉起爭端。 對於裂空幫這些粗豪江湖漢子來說,將軍府就是最大的敵人。

許驚弦心頭暗嘆,他並不想當眾說出與明將軍之間的恩怨,卻無法選擇:實不相瞞,小弟曾化名吳言從軍,本是要行刺明將軍,但後來……”

“原來許驚弦就是吳言!”霍之良打斷許驚弦:泰親王謀反造就了兩位無名少年聲名鵲起。 一個是憑著塊石頭退去錫金數万鐵騎的平西公子桑詹宇,笫二個就是隨明將軍奇襲熒感城,一路護送其回京,並於途中擊殺叛軍軍師丁先生的吳言。 我本以為是哪個不見經傳的黃毛小兒,想不到竟就是當年名噪江湖的'明氏剋星'。 ”

馮七冷冷接口道:“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語氣中並不掩飾輕蔑之意,在這些成名已久的江湖漢子眼中,許驚弦不過是因流言而起,難有與其聲名相符的實力。

“嘿嘿,反復無常也就罷了,甚至不惜自貶身價認賊作父,哈哈,這個笑話實在太好笑了……”霍之良大笑數聲,卻見周圍人毫無反應,怒道,“餵,老子在說笑話,兄弟們捧個場啊。“

諸人面面相覷,欲語還休。 唯有花生雙眼一瞪:“我可不是你兄弟,用不著湊趣,何況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諸葛長吉輕聲道:“鐵老大最鍾愛的徒弟就死於將軍府之手,還望許少俠海涵。”

許驚弦點點頭,漸漸明白為何霍之良能得到眾人的敬重,他雖然魯莽,卻也是個疾惡如仇、眼裡不容沙子的耿直漢子。

諸葛長吉續道:“外夷入境,中原武林本應攜手抗敵,裂空幫與將軍府亦因此化敵為友。許少俠能夠以國家大義為重,放下私人恩怨,足稱俠義。“其餘幾位門主亦懷著同樣的心思,剛才只是礙於霍之良的面子,方才裝聾作啞,聞言皆心中稱是。

霍之良長吸一口氣,穩定情緒,嘆道:“霍某是個粗漢,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許少俠莫怪。但如今還要問你一句,可還記得泰山絕頂之戰否?”

泰山一戰,明將軍自承落敗,暗器王招勝身死。 四年過去了,林青依然是江湖人心中的偶像。 也正因每個人都知道許驚弦與暗器王情同父子,“明將軍剋星”之名方能譽滿江湖。

許驚弦鄭重道:“小弟須臾不敢相忘,亦曾立下重誓,總有一日,會與明將軍再決高下。"事實上在他心中,與明將軍之爭已超出個人恩怨,只是在目前情況下,卻是解釋不清。

霍之良面色稍霽:“此事先行揭過,雖然明將軍的仇人未必是我霍某的朋友,卻也不會為難他。”

“既然如此,可否讓小弟去見四大長老?”

霍之良鐵青著臉道:“有路樓主的書信,再加上北雪、機關王的畫押,按我說我不應該懷疑許少俠。但轉輪訣一旦說出,將無可逆轉,決不可掉以輕心。我已派人去觀月樓接應夏幫主,過兩天就有消息,在此之前,就只好委屈一下許少俠了,先在梅影峰作客幾天。”每個人都明白所謂“作客“,其實就是“軟禁”的委婉之詞。

許驚弦察言觀色,心中更增疑惑。 轉論訣雖說事關重大,決定著幫主之位,但諸人的反應卻誠得太過誇張,難道請出那四位長老將會發生難以預料的後果? 其中必定另有隱情。

諸葛長吉道:“鐵老大總是不改急躁的性子。路樓主傳信說得明白,非常道殺手仍伺伏於側,所以夏幫主易地療傷,決不可派人打擾,以免有變,你卻為何不聽?”

“誰知那書信是真是假,幫主一日​​不回來,我心中不安。“

“就箅書信有假,這紫霜戒總不是假的吧。按本幫規矩,持紫霜戒者,如幫主親臨,必須無條件地信任。”

憤怒與惋惜浮在霍之良臉上,他咬著牙一字一頓道:“連冷面那小畜生都造反了,老子現在誰也不相信!”

景霄門主馮七眼中妖芒一閃,喝道:“我支持鐵老大的意思。”

青霄門主蔣應解下腰間的軟鞭,重重拍在桌上:“夏幫主回來之前,我也不認紫霜戒。”

神霄門主包無染沒有說話,但許驚弦卻感覺到他的目光牢牢鎖在自己背上,也許只等霍之良一聲令下,熾熱的劍氣便將襲來。

霍之良決然道:“鬼發、蛇眼、純鈍,加上我,已佔多數。就這麼辦!”諸葛長吉輕嘆了一聲,似也無可奈何:“許少俠,請相信我們的做法是出於謹慎,而非不信任。你不妨先休息幾天,再慢慢從長計議。”

按許驚弦猜想,自己本與裂空幫毫無瓜葛,突然接任幫主必遇阻力,但只要憑著紫霜戒與那轉輪訣,再加上四大長老的支持,總能覓得轉機。 誰知事態急轉而下,莫說見不到四大長老,甚至就連自己也將被軟禁起來。

許驚弦苦思無計,卻張口問出一個奇怪的問題:“小弟聽幾位門主皆以'鐵老大'相稱霍幫主,不知是何緣故?“

眾人不解,何曾想於此關頭,這少年的心神卻鎖在毫不緊要的事情上,但見他面上不現半分沮喪,唯有欲知究竟的好奇,不禁暗暗稱奇。

“這都是兄弟間隨便起的綽號,在幫中弟子麵前,可不敢胡叫。”

霍之良笑道:“俺塊頭大,又生得黑,所以便叫'鐵牛'了。”

許驚弦恍然大悟,馮七“蛇眼”之名確是傳神,蔣應那一頭亂發亦應“鬼發”之名,但以沈羽平日的儒雅,喚做冷面不知是何緣故,而包無染的綽號更是令人糊塗。

諸葛長吉彷彿猜出他心中所想,解釋道:“包九弟的兵器乃是劍盾結合,其焚心炙焰之功亦可化為護盾,加上人又老實,略顯遲鈍,所以就起了個這綽號。“

“原來如此,小弟還記得劉門主外號人稱'手眼通天',卻不知另兩位門主如何稱呼?

“'手眼通天'那是江湖上的叫法,至乾劉七弟真實的綽號麼,哈哈!”霍之良大笑,“罷了,日後有空讓七弟自己給你說吧。“

眾人一齊哄笑起來,劉書元面上陣青陣白,喝道:“誰敢說,我就和他翻臉。"許驚弦心中大覺好奇,卻也不便詢問。

諸葛長吉語含笑意:“丹霄門主賈遇道江湖人稱'假道長',其實綽號叫做'懸崖',至於玉霄門主沐紅衣麼,嘿嘿,這些綽號都​​是她起的,自然不會給自己留下供人取笑的把柄。”

許驚弦實難想像一個人的綽號如何會叫“懸崖”,想必另有典故,而對那尚未謀面的沐紅衣亦生出一分好奇。

翟之良接口道:“兄弟們正商量著合夥給沐四妹起個好名字呢……”

花生道:“鐵老大背後搗鬼欺負女孩子,等沐姐姐回來後我告上一狀,保管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嘿嘿,花生口中留情,改日我送你些上好的花生。”

“阿義。”像是感染到眾人的情緒,阿義亦是一臉痴笑。

聽著眾人隨意地開著玩笑,許驚弦心中湧上一種既羨慕、又傷感的情緒,就像面對著一個充滿歡笑的大家庭,而他,只是一個局外人! 無法分享他們的快樂與痛苦,更無法和他們像兄弟一樣親密無間。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即使他能坐上裂空幫幫主之位,恐怕也無法獲得這些人的真心擁戴。 或許他應該退求其次,無論霜之良、諸葛長吉、抑或是沐紅衣成為下一任幫主,只要俠道不滅,能夠讓裂空幫在江湖上屹立不倒,大壯聲威,便算是完成了夏天雷的遺願。

許驚弦一念至此,頓覺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微微一笑:“小弟聽從鐵老大的意見,先在梅影峰休息幾日,待觀月樓的消息傳來後再行商議。”暗忖這幾日有機會單獨找霍、諸葛兩人說明夏天雷的死訊,好讓他們早做打算。

而對於他來說,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找出那個奸細!

眾人本擔心以許驚弦的少年血性,勢必會拒絕霍之良的命令,或許還不得不翻臉動手,暗地都有些躊躇難決。 但見他轉眼之間如變了一個人,卻依舊信心滿滿,不似隱忍低頭的模樣,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理。

諸葛長吉道:“難得許少俠如此識大體,那就這樣吧。許少俠可住在夏幫主的客房中,由花生負責安排起居。大家改日再議。”

許驚弦本想打探平惑的情況,卻知此際不便,尋思著稍後抽空問問花生。

眾人相繼散去,許驚弦正要去找花生,耳邊卻聽到諸葛長吉道:“庥煩許少俠送我回房可好?“

許驚弦知道諸葛長吉行動不便,向有專人服侍,既然叫住自己,必有下文,欣然應允。 當下推起輪椅,依著諸葛長吉的吩咐穿人廳內某道門,門楣上標註著小字:紫霄。 原來那靜思堂中九道門戶分別對應著九位門主的住處,他想到夏天雷既然住在靜思堂中,廳內某處定然還另有一道暗門通往臥室,大概只有花生才知曉。

依然是長而曲折的白色甬道,別無通路。 許驚弦推著輪椅前行,諸葛長吉則從椅下摸出一本書來讀著,似乎根本無意說話。

許驚弦心知此刻他們仍只是在靜思堂廳的外闈​​繞著圈子,只怕隔牆就是另一位門主,即使諸葛長吉有什麼機密事情詢問自己,也不會在這裡。 甬道蜿蜓轉折,多轉幾圈後就難辨東西南北,他一路默記方位,暗想心事。

自從許驚弦決意卸下繼任幫主的重擔後,心里大覺輕鬆,當下專注思索奸細之事。 除了未到場的玉霄門主沐紅衣與丹霄門主“懸崖”賈遇道之外,今日在場八人可謂是夏天雷、沈羽之外裂空幫最重要的幾員大將,哪一個才是將軍府的奸細呢?

路嘯天曾說夏天雷最信任的人是霍之良,或可排除;阿義與花生應該接觸不到太多的機密,亦可排除。 其餘人之中,害羞的“鈍鈍”、陰鷙的“蛇眼”、詭異的“鬼發"、鎮定的劉書元之中,其中以劉書元最為可疑,雖然他揭破自己就是吳言之事,彷彿並無包庇將軍府,但這未必不是一種高明的偽裝,何況此事遲早會被眾人得知……可是,當日與劉書元相見之時,卻深感此人談吐不俗,是個頗可相交的漢子,為什麼自己的直覺會與內心的判斷截然不同?

他輕輕一震,已知究競:那是因為作為一個臥底,不但必須隱藏本來的面目做另外一個人,還要時時刻刻擔心一旦被揭穿後的壓力,絕非那些膽大心粗的江湖漢子所能承受,至少,應該是一個略通文墨之人。 所以,他的直覺會忽略蛇眼、鬼發、鈍鈍幾人,而鎖定在城府頗深的劉書元身上。

然而,裂空幫中最有學問、最具城府的人,並不是劉書元,而是……

諸葛長吉突然開口:“許少俠知道靜思堂這長長的甬道有何深意麼?”

“小弟不知,還請諸葛兄指教。"許驚弦隨即推翻了自已的想法,像諸葛長吉這樣一個行動不便、無法自由來去的人,即使有做奸細的資格,卻無條件,除非他還另有一個便於與外界聯絡的同夥。

諸葛長吉似是對許驚弦心中念頭一無所覺,不緊不慢地道:“數百年前,裂空幫開山祖師畢無笳橫空出世,此人天資卓絕,爭勝之念尤甚,憑著自創的九霄神功挑戰中原武林各大門派,一生經歷大小爭鬥近百戰,未嘗敗績。難遇敵手是高手的寂寞,某一日他聽說天竺國師不但精修佛法,更是武功高強,頓起好勝之心,當即前往求戰。

"那天竺國師亦曾聽聞中原大俠畢無笳之名,起初避而不戰,耐不住其一再挑釁,便答應了他,約好在某山中的竹林內比鬥。到了約戰的日子,畢無笳到了那竹林邊,卻不見天竺國師,唯有其弟子手執一花相送,曰:“師父就在竹林深處,請畢施主執花相見。 但有一條件,不可破壞竹林。

“畢無笳藝高膽大,也不怕對方耍花樣,依言執花前行。卻不料那竹林乃是天竺國師特意派人栽種,中間是一條長長的小徑,蜿蜒曲折,兩旁竹林插天,密不透風,雖有無數道路,卻只在林間打轉,皆是死路。

“畢無笳聽到天竺國師在林深處宣吟佛經,但走了許久,依然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以他武功躍過竹林倒也不難,但激起好勝之心,雖知這片竹林其實就是一個沒有生路的迷宮,卻有意要與那天竺國師比試耐性,看誰先忍不住退場。

“到了第五日,天竺國師現身來見。畢無笳哈哈大笑,以為自己終於贏了。然而國師卻問他:我的花兒呢?畢無笳垂頭一看,花兒已枯,只餘殘枝敗葉。聞師微笑道:人世一場爭鬥,卻是花兒的枯、榮、綻、謝。

“畢無笳大悟,謝過國師回到中原,自此放下爭強好勝之念,行俠仗義,扶危濟貧。他雖'無家',卻立志要讓天下窮苦的百姓有一個家,最終成立了裂空幫,成為人人景仰的一代大俠。

“故事未必是真,道理卻不假。靜思堂正是為了紀念畢祖師而建,希望每一個來到靜思堂的人,無論本來懷著什麼樣的目的,經過這長長的甬道後,都能靜思而行,做出最好的選擇。”

許驚弦陷人沉思之中。 諸葛長吉卻只是一笑:“同樣的故事,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理解,許少俠無需告知我你的領悟。記住'靜思'二字,足矣。請往左邊走。“

說話間他們已走出了甬道,按方位是在靜思堂的南邊。 許驚弦推著輪椅沿左首邊的碎石小徑緩緩前行,小徑兩旁種著成排的梅林,風搖花枝、淡香飄溢,令人神清氣爽。 林邊有幾處淺潭,疊疊梅影落人潭中,與山峰倒影相映,宛如畫卷,這就是梅影峰的來歷。

諸葛長吉笑道:”可惜許少俠早來了幾個月,不然便可看到梅花盛放,梅香遍野。正所謂暗香浮動月寅昏,而如今,卻只有……”他漫聲長吟, “疏影橫斜水清淺。”若不見他那可怖的面貌與身形,只聽其語,任誰都會以為是一個博學多識、胸藏萬卷的翩翩才子。

過了梅林,可見前方十餘步外七八間木屋,當是諸葛長吉的住所。 小屋前有一窪水池,蒸氣繚繞,熱力撲面,乃是一處溫泉。

輪椅停在溫泉邊,諸葛長吉道:“每到陰冷天氣,我周身關節都會疼痛,所以夏幫主特意把此處交給我住,好藉溫泉之力替我祛除病痛。“說話間諸葛長吉撩起披在身上的裘衣,腰身一挺,掙紮起身。 許驚弦欲要來扶,卻被他以完好的右手撥開。

這一撥雖無內力,卻有著常人單手難及的力量。 許驚弦微微一怔,這才知道諸葛長吉雖然殘疾,卻也絕非外表上的孱弱。 這是否證明他亦具有做奸細的條件?

許驚弦還不及細想,卻見諸葛長吉單腿連跳幾步,並不脫衣,只除下頭上方帽,“撲通”一聲落入溫泉之中,霎時沒頂。

許驚弦心中一派茫然,直到現在,他也捉摸不透諸葛長吉的用意。 望著泉面上波紋層層散開,一個個小氣泡翻湧而上,卻不見他露出頭來,試著輕聲喚道:“諸葛兄?"卻是全無反應。

許驚弦不禁有些著急,若是堂堂紫宵門主淹死在自己面前,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正考慮是否應該下水看看,卻聽“嘩啦啦”一聲水響,諸葛長吉浮了上來,換了一口氣,重又沉下。

許驚弦身處泉岸,只看到他那畸形而缺了一半五官的腦袋,既覺殘忍、亦覺心酸。 然而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那一刻他清楚地望見,在他那沾滿水珠的半張臉上,還有另一道來自他自身的液體從那獨眼中緩緩滲出。

他突然明白了,諸葛長吉急於下水並非因為身體疼痛難忍,而是他不願讓別人看到他的淚水。

他為什麼哭? 對於這樣一個從小就飽受病痛折磨的人,必是早已練就了寵辱不驚的心態,為何會如此?

許久之後,諸葛長吉再度浮出水面:“此泉採地熱,不但可愈風濕,習武之人常年浸泡亦受益良多,許少俠可想試試?"聲音依舊含混不清,卻已恢復了平時的鎮定。

許驚弦脫下上衣,縱身入水。 無論諸葛長吉是不是殘廢,無論他是不是奸細,此時他都得到了許驚弦由衷的敬佩。

瀰漫的水汽,溫適的泉水,但他們都沒有放鬆身心。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我不懂武功,只有在這裡才能確定無人打擾,也沒有人偷聽。而我希望在這裡,許少俠也可以敞開心扉,對我說出實情。”

“我並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事情。”

“不,至少有一件事我確定許少俠在說謊,另一件尚不確定。”

“諸葛兄有何疑問?

諸葛長吉深深吸了一口氣,濕潤的空氣在他破損的喉嚨裡發出“嘶嘶”的怪響,令人聞之心悸,他的獨眼中進出凌厲的光芒,鎖定許驚弦的面容,一字一頓:“我確定幫主已然過世,但不確定你是不是兇手!”

許驚弦沉馱半晌,方才答道:“沈羽雖有叛師之念,但已幡然醒悟。夏幫主心傷愛徒,最終毒發不治。如果一定要追查兇手,那就是簡歌、慕松臣等人與天意。路前輩既然並未告知夏幫主的死訊,諸葛兄從何得知?”

離開觀月樓之時,何其狂蹊蹺的態度曾讓許驚弦隱生懷疑:或許復天雷並未過世,只是藉此機會好讓自己去做裂空幫幫主。 但這種想法未免太過荒唐,夏天雷一代宗師,何必給自己開這麼大個玩笑? 何況若自己判斷錯誤,亦是對夏天雷的大不敬,故僅抱著一絲幻想,不敢詢問。

但此刻,聽到諸葛長吉斬釘截鐵的判斷,突覺悲從中來:那個可敬的老人果然已不在人世了。

“鐵老大等人或許不會注意到那些蛛絲馬跡,卻逃不過我的觀察。”諸葛長吉自嘲般一笑,“許少俠帶著紫霜戒,又知道轉輪訣,只有兩個可能,要麼你是殺害夏幫主的兇手之一,要麼就是應夏幫主遺命來接替幫主之位。”

許驚弦反問:“為何不會是我替夏幫主指定下一任幫主?”

“如果是那樣,來的應該是路嘯天或北雪這樣與世無爭卻可博得大家信任的前輩,而不會是你這樣一個競爭幫主的有力人選。”

許驚弦一震,忽覺上天是何其不公? 像諸葛長吉這樣的人,本可以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卻只給他留下了殘缺不全的肢體。

諸葛長吉似感應到許驚弦心中所想,淡淡一笑:“若非身體的殘疾,也不會有頭腦的敏銳。所謂塞翁失馬,焉知福禍。至少長吉生而無憾。”

許驚弦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諸葛長吉讓他想到了兩個人。 一個是當年魏公子手下第一謀士、如今焰天涯的軍師一“公子之盾”君東臨;另一個則是擒天堡師爺、叛軍軍師、自己的殺父仇人一“病從口入,禍從手出”的寧徊風。 或許諸葛長吉既沒有君東臨的武功與魅力,也不及寧徊風的陰狠狡詐,但有著同樣的蓋世謀略、深藏不露,心思細膩處更有過之,何況比起那位號稱周身大小病不斷、每天都要,幾十副藥的寧徊風,眼前之人孱弱的身體中更有一份堅定的意志。

“先不論夏幫主的遺命,許少俠請告訴我,你自己到底想不想做幫主?”

“不瞞諸葛兄,小弟來梅影峰之前確有此意,但與諸位門主見面之後,只覺得裂空幫中有更合適的人選,已無此意。”

諸葛長吉搖頭而歎:“如果沈羽沒有叛師,他是最好的人選。除此之外,裂空幫後繼乏人。”

“霍門主極得兄弟愛戴,諸葛兄以為如何?”

“不錯,鐵老大有一身豪情壯志,為友兩肋插刀、義薄雲天,對敵疾惡如仇、決不姑息。如果裂空幫只是一個小型幫派,每個兄弟都會為這樣的首領去拼至最後一息。但是,裂空幫數万弟子,良莠不齊,不但需要一個可以帶他們衝鋒陷陣的大哥,更需要一個可以約束他們,指引他們走上俠道的幫主。"此言確是一語中的。

“諸葛兄足智多謀,意志堅定,亦是做幫主的上上人選。“

諸葛長吉淡淡道:“靜思堂中,許少俠問起兄弟們的綽號,可知為何我沒有?不錯,他們對我很尊重,甚至小心翼翼地唯恐觸動我的敏感,連玩笑都不會和我開一句。像我這樣的人,永遠只能站在背後,當真做了幫主,又怎能讓手下真心服膺?”

許驚弦語塞。 他可以想像出每個人面對諸葛長吉時的心態,唯恐自己說錯了話惹得他不快。 上天已經對他如此殘忍,善良的人們不願再給他添加多餘的負擔,哪怕只是善意的嘲諷,也會換來巨大的傷害。 只是這個想法只能存留於胸,實不便當面講出來。

諸葛長吉苦笑一聲:“知道嗎?憐憫有時比利劍更傷人。”

許驚弦心頭一沉。 是啊,憐憫有時比利劍更傷人。 即使諸葛長吉根本不需要憐憫,別人也會主動送到他面前。 付出憐憫的人自得於其後暗示著的高尚,卻忽略了被迫接受憐憫的人要吞嚥怎樣的痛苦。

“你可知我為何會為夏幫主效力?”諸葛長吉道,“我五歲之時身受雷擊,幸好家中尚算殷實,遍請名醫,好歹活了下來。但從此也成了一個怪物,沒有夥伴,沒有朋友,甚至有時家人看我的目光都是嫌惡的,也許當時父母對我的生存根本不抱希望,只是出於仁慈才救了我,卻未想到我雖然活下來了,卻給他們帶來了恥辱。除了家裡背著我的僕人,沒有人願意陪我,我只好去找些小貓小狗玩,可是即使是貓狗也遠遠躲開我。

“那一年我九歲,有一天我省下自己的點心,去餵城東的那條小狗,它卻對我狂叫著,不讓我近身。我傷心極了,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夏幫主恰好經過此地,便問我何故哭泣?一個陌生的成年人競然如此和顏悅色地對待我,我彷佛找到了發洩的機會,一邊罵著自己是個沒用的殘廢,一邊罵著老天爺和所有的人。夏幫主耐心地聽我說完,先對著小狗大聲喝斥,狗兒自也是酏牙相報;隨即夏幫主接過我手裡的點心,微笑著招呼小狗,慢慢地,小狗走上前來,開始吃他手中的點心……

“夏幫主笑了,留下了一句話:要想別人不把你當做殘廢,首先你要把自己當成健全的人。言罷而去。我試著像他一樣逗弄小狗,果然小狗吃光了我的點心。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別人都不願意陪我玩了。因為在我的眼裡,他們都必是嫌棄我的,於是我像刺蝟一樣,把自己裹在殼裡保護起來,還外露著銳利的尖剌……

“之​​後,我開始刻苦讀書,也許我的身體永遠是殘疾,但至少我要做一個智力健全的人。十年後,我加入了裂空幫,成為了夏幫主手下不可或缺的謀士。但可惜的是,除了夏幫主,沒有人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憐憫。其實我活著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努力做一些健全人才能做的事。”

許驚弦心中暗嘆,他知道諸葛長吉加入裂空幫已有十餘年,算來如今不過三十出頭,但只看那半邊雪白的鬍鬚,大概都會以為早已年過花甲。 身體的傷殘過早地消耗了他的生命力,但他內心的堅強卻一如壯年。

“那麼,如果霍門主做上幫主之位,而由諸葛兄輔佐,豈不是兩全其美?”

“鐵老大和我都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他分不清楚勇敢和魯莽的界限,而我,太過懂得恐懼和謹慎的差別。”諸葛長吉淡淡道,“所以,如果你能證明自己是一個有能力統領裂空幫的人,我會支持你。當我肯定你並非殺害夏幫主的兇手後,自然會相信夏幫主的眼光。”

“諸葛兄何以如此肯定小弟與夏幫主之死無關?“

“如果你是兇手,這個溫泉就是我的埋骨之所。”諸葛長吉輕聲道,眼中閃動著一絲近乎渴望的光芒,“我的決定不是為你,也不是為了夏幫主的遺命,而是一個智力健全的裂空幫弟子應該做出的選擇。”

告別諸葛長吉後,許驚弦沿原路返回靜思堂。

即使諸葛長吉的眼淚對他有所觸動,卻也並未能消除嫌疑。 他無從判斷諸葛長吉的淚水到底是因為心傷夏天雷的死訊,還是一種巧妙的偽裝,而他對自己這個“外人”的支持反而更顯突兀。

自己畢竟太過年輕,還不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諸葛長吉從自己的言行中看出破綻,從而確定夏天雷的死訊,安知他人不能? 能夠坐上裂空幫護法之位,每個人都不簡單。 即便是霍之良,在那粗豪的外表下是否也隱匿著一絲細心? 按說沈羽既反,霍之良與諸葛長吉誰都有可能繼任幫主,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真能心無芥蒂,依然做一對好兄弟麼? 而其餘人在這幫主之爭中會保持什麼樣的立場? 那一名將軍府的奸細會因此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轉輪訣現世到底意味著什麼? 在那四位裂空幫長老身上又藏著什麼樣的驚人秘密?

各種猜想湧上許驚弦心間,卻找不到解答。 目前的形勢就像諸葛長吉住處那溫泉之水,看似平靜的表面,底下卻潛藏著暗流。

他驀然一驚,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已變得不再輕信別人、隨著年舲的增長,閱歷的增加,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也越來越深,猜忌與揣測取代了信任,這是不是就是成長的代價?

在此之前,他所接觸到的幾乎都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擁有絕世的武功、卓越的智慧、乃至得體的風度,他們站在江湖的頂峰,摒棄了普通人的煩惱,眼中沒有芸芸眾生,只有自己的理想。 而那時的他也還只是一個孩子,縱然有任性胡鬧的時候,也會得到對方的縱容。 但此次梅影峰一行,已然成長的他終於認識到真正意義上的“江湖“,美麗的浮華盛景之後,掩藏著無奈的深淵。

或許,這才是複雜世間的本質。

許驚弦腦中一片混亂,不願再去想這些令人頭疼的問題。 這一刻他突然特別渴望見到蘋果姐姐,只有兒時的友誼才能保持令人懷念的純真與美好。

靜思堂中,花生坐在椅中百無聊賴地剝著花生,阿義則撥弄著那一把琴弓,發出單調的音節。 見到許驚弦歸來,花生懶洋洋地起身:“客房已經準備好啦,這就帶許少俠去。”說罷在桌下擺弄機關,後牆無聲無息地現出一道門戶,應就是通往夏天雷居室的通道。

許驚弦暗忖花生既然是夏天雷的侍女,替客人安排房間本是分內之事,為何卻是如此不情不願的模樣?莫非對自己有成見,但霍之良嘲笑自己之時她卻又為何幫著說話,難道……

“餵,你想什麼呢?魂不守舍的樣子,你是不是餓了?要不先帶你去吃飯?“

許驚弦連忙道:“確是有些肚餓,多謝花生。”暗罵自己疑神疑鬼,竟然為了一個奸細,懷疑所有人。

門內依然是一條長長的甬道,迴響著三個人的腳步聲。 許驚弦正想問平惑之事,花生先開口道:“哎,我問你,為什麼對那幫傢伙的綽號感興趣啊?是不是覺得取得很傳神?”

“嗯,是有些好奇。我曾與瑯霄門主沈羽見過數面,實難想像那樣一個總是面帶笑容的英俊男子為何會被喚做'冷面'?“

“他的心是冷的,誰也走不進去。”

許驚弦暗暗點頭,或是因為家世的緣故,沈羽對每個人都隱藏薦一絲戒心,很少有人能得到他真正的信任,表面上的錨雅只是用來掩飾內心的面具,這個綽號可謂是一針見血。 雖還未見玉宵門主沐紅衣其人,但想必是一個心思敏銳、觀察力極強的人。

“對了,賈門主為什麼要叫'懸崖',這綽號實在很特別。”

“嘻嘻,告訴你吧,那可不是山崖之崖,而是牙齒的'牙'。因為賈道長跟人打架,門牙掉了一顆,另一顆也搖搖欲墜,怕是撐不到幾時… …”

許驚弦大覺好笑:“那劉門主的綽號到底是什麼?

“劉門主本來是叫'手眼通天',別看他年紀不大,卻是個穩重的人,加上又不像蛇眼、鬼發生得那麼有特點,最不好起綽號。不過嘛,有一次他問我要花生吃,結果吃多了,恰好夏幫主召集幾大門主商議事情,然後他就忍不住放了一個臭屁,可把大家熏壞了。鐵老大氣得大叫:你這哪是手眼通天啊,分明就是……嘻嘻,你自己想吧,我可說不出口。”

許驚弦愣了一下,與花生對視幾眼,兩人忍不住一同放聲大笑:阿義雖不明就理,卻也跟著一邊傻笑,一邊“阿義、阿義”地叫嚷不休,到梅影峰這半日來,無論面對幾大門主,還是與諸葛長吉在那溫泉中,許驚弦一直強行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此刻方才真正放開胸懷。 想到劉書元面上陣青陣紅尷尬至極的樣子,幾乎笑得直不起腰來。

出了南道,是一個四方小院,院中約有十幾間小木屋聽花生說中間最大的正屋便是夏天雷的臥室,許驚弦則被安排在東首。

許驚弦心中一動,平惑尚未與沈羽成親,或許正與義父住在一處:“花生,我向你打聽個人。“

“誰啊?”

“那位夏幫主的義女,平惑姑娘可是在這裡?”

卻見花生面色一變:“你為何問起她?”而一旁的阿義聽到平惑的名字,亦突然顯得十分不安,連連叫道:“阿義。”

許驚弦微微一驚,略一思索,決定如實相告:“她是我的姐姐!“

“她是你姐姐?可從沒聽她說過……”花生半信半疑,“平姑娘本是住在這裡,不過現在卻在天地間。”

“天地間?那是什麼地方?”

“本幫的牢房。”

“什麼!”許驚弦這一驚非同小可,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平姑娘犯了什麼事,為何要關在牢裡?“

“哼哼,你這個好姐姐給夏幫主下毒,她已招認,你難道還不知道?”

“那隻是一場誤會,她被沈羽利用,自己並不知情。對了,沈羽手下有一人叫孟輝,可帶他來對質。”

“孟輝也在牢裡,擇日一併審問。”

“那你現在快帶我去見她。”

花生盯著他半晌,口氣古怪,緩緩道:“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要見她,去找鐵老大或諸葛二哥吧。"說罷轉身就走。

“你站住。”許驚弦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一把拽住她的袖子,“現在你陪我去見兩位門主。”

“阿義。”阿義一聲怒吼,箭已搭在弦上,直指許驚弦的眉心。

花生冷冷道:“你要是有膽就殺了我和阿義,不然快給我放手!”

“嚓”一聲輕響,花生猛擰手臂,生生將衣袖扯裂,頭也不回地離開。

許驚弦怔立原地,猶感覺阿義箭支指處,可怖的殺氣似有形的刀劍,令他眉心隱隱生痛。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9-2 01:1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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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大任於肩

來到梅影峰的第一個夜晚,許驚弦靜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當他在觀月樓接受了雪紛飛路嘯天等人的勸說,承擔起裂空幫主重任之時,曾是豪情滿腔,胸懷鬥志,就算不能坐上幫主之位,再不濟也要查出那個將軍府的奸細,以慰夏天雷在天之靈。

誰知不過一日之間,事態急轉而下,不但幫主之位遙不可及,就連他自己的行動亦受到限制,近乎於軟禁,奸細的身份毫無頭緒,甚至平惑的安危也不能照應周全,實是有些始料不及。

靜思堂中,當許驚弦看到裂空幫諸門主兄弟情深,不禁​​生出放棄爭奪幫主的念頭,但聽到諸葛長吉的分析判斷後,卻又猶豫難決。

他本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更非毫無主見,只不過《天命寶典》的潛移默化令他順而不驕,逆而不餒,淡泊名利,從容面對一切。 而少年天性中的倔強卻又讓他決不屈從於命運的安排。 可是,他卻無法確定接替幫主是否順應命運? 於是他的抗爭亦顯得搖擺不定。

乍聞平惑被囚禁的消息時,憤怒像一把熊熊燃燒的大火,幾乎摧毀了他的理智。 但面對花生的冷漠與阿義露骨的威脅,他終於還是強行按捺。 魯莽於事無補,他不知道應該慶幸自己的克制,還是痛恨自己的冷靜。

回想起來,裂空幫諸人的面目逐一浮現。 粗獷不失細緻的霍之良、沉鬱暗伏謀略的諸葛長吉、陰鷙難辨的蛇眼馮七、深藏不露的劉書元、剽悍精幹的鬼發蔣應、內力驚人的鈍鈍包無染,再加上慧黠的花生、憨直的阿義……

敵意與善意並存,他不知道應該信任誰? 懷疑誰? 紫霜戒與轉輪訣不但未能令諸人服膺,似乎反倒激起了對方的反感,不知那尚未現身的四大長老身上還藏著什麼樣的秘密?

許驚弦胡思亂想一陣,畢竟連日奔波,亦覺疲累,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恍惚中來到處山谷中,山道邊是幽矮從林,奇花異草映人眼簾,隱隱覺得熟悉,卻義不似梅影峰的景象,正狐疑間,耳邊忽傳來悠揚的琴聲,似一彎輕淌的溪流,從林中潺潺傳來,融融流入心田,不由足踏節拍,應律而行,心頭說不出的受用。

林葉間一道白色的身影若隱若現,雲鬢髙聳,手撫瑤琴,姿態嫻靜……他驀然一怔,這才驚覺競來到了四大家族的鳴佩峰中,那撫琴的白衣女子可不正是溫柔鄉主水柔梳。 似乎時光逆轉,重又回到數年之前。

許驚弦微笑道:“既然水姐姐來啦,嗅香公子還不快快現身。”

“你這沒禮貌的小子,水鄉主的年紀足可做你母親,競然還以姐姐相稱,著實該打。”嗅香公子的聲音從林中傳來,卻不見身影。

“嘻嘻,水姐姐睥氣好,怎麼叫她也不會生氣,可不像四非公子動不動就欺負小孩子。”

“嘿嘿,你現在已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俠士,不再是隨便被人欺負的小孩子了,好好瞧瞧吧。”隨著花嗅香的語聲,從林中擲來一物。

許驚弦接過在手,卻是一面銅鏡,定睛細看,自己在鏡中的影像卻是變幻不定,初看依然是如今的模樣,倏忽間又化作那蓬須滿面的林閒,而少年小弦的相貌亦不時閃現其中,彷彿有三個自己在鏡中交替變換著。 他既欣然於自己的成長,卻又忽覺胸口如堵上了一塊大石,悲從中來,心緒難定。

澀聲大叫道:“我不要做許驚弦,我仍是小弦。”

花嗅香冷然道:“枉你聽了我四個故事,卻還是如此執拗不化。莫忘了那通玄鏡中的前生來世皆有因果,誰也逃不開宿命的安排。難道你以為自己仍是個小孩子,就可以忘卻所有的恩怨情仇麼?”

許驚弦如受重錘,渾身一震,脫口道:“嗅香公子逍遙一生,毫無牽掛,難道就忘了桑家姑娘與她的孩子麼?”他原本只是懷疑桑詹宇的生身父親是花嗅香,但不知怎地,疑問衝口而出,絲奄也不顧忌花嗅香的反應。

隨著大笑聲,花嗅香從林中閃出,依然是不沾一塵的白衣,倦懶若醉的步態,灑脫不羈的身影,但他面龐上卻彷彿罩上了一層蒙曨的霧氣,乍然望去恰如桑贍宇。 “這是我的家事,用不著你瓊保次捷來管。”冰冷而漠然的口氣,驕傲而孤獨的身姿,明明娃花嗅香,轉眼間卻已變做桑瞻宇。

“瓊保次捷……”許驚弦喃喃念著這個曾用了三年的名字,心神突然恍惚起來。 那些在錫金禦泠堂學藝的垠難歲月、不甘情懷、掙扎心結,彷彿重又攫住了他。

水柔梳緩緩走近,卻又化作了水柔淸的模樣,手中依舊撫琴,卻只是發出單調的音節,望著他的雙眸如盈出水來,輕聲道:“做幫主太難了,還是當小鬼頭吧。那樣的日子多麼輕鬆啊……”

許驚弦心頭大慟,欲言無聲,猛地一躍而起,大口喘獰粗氣。 水柔梳、花嗅香、桑膽宇、水柔淸等人皆都不見,眼前唯有雪白的牆壁、簡樸的擺設,淡淡的月光從窗邊透過,在房中撒下斑駁的影子… …原來只是南柯一夢。

為什麼會做如此奇特的夢? 他呆呆回想著去鳴佩峰時的情形,那時少年小弦身中禦泠堂紅塵使寧徊風種下的“滅絕神術“,又因施用嫁衣神功反噬自身,引發體內“六月蛹”附骨不散,不得已隨花想容、水柔淸、段成等人來到鳴佩峰治傷。 路上因與水柔清賭氣,央著段成教棋,最終在“須閒號”舟中與水柔清下成了一盤和棋。

初遇水柔梳之時,許驚弦雖被景成像借治傷之機廢去丹田,但莫斂鋒、水柔梳、花嗅香等人先後以言語開導安慰他,加之義父、林青等人安然在世,心中不存報仇之念,只有對這個多姿多彩江湖的無盡嚮往。

而之後,他先在行道大會上替代愚大師出戰青霜令使簡歌,雖勝過簡歌處心積慮設下的棋局,但也令溫柔鄉劍關關主、水柔淸之父莫斂鋒當場自盡,從此與水柔清結下仇怨。 其後義父許漠洋死於寧徊風的暗算,又隨著暗器王林青入京,平山小鎮被管平、葛公公等人擄去,在汶河城結識了黑二,與追捕王一路鬥智斗勇,京城郊外相遇宮滌塵,髙崖斷壁前水秀慘死,斬殺髙德言,最終泰山絕頂一戰,林青招勝身死……

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卷來。 許驚弦忽然明白,在鳴佩峰的那段時光是他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儘管已長大成人,又打通經脈身懷絕世武功,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卻依然深深懷念著那無邪的孩童歲月,因為那時的自己不需面對紛擾的人世、刻針的仇恨、承擔的責任……

但這無憂無慮的時光早已一去不返,或許只有在午夜夢迴之際,才能找回一絲往日的影子。

那紛亂雜呈的夢境之中,是否掩藏著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渴望?

許驚弦坐在床邊發楞,遙遙琴音再度傳入耳中,聲音單調,長短不一,全無曲律,彷彿只是隨意撥弄,又似乎暗藏著某種難以言述的感覺。 他幾疑自己仍在夢中,隨即醒悟過來,或許正是這琴音引發了夢境。

他無意再睡,暗自嘆了口氣,披衣起床,推門出房。

正值黎明時分,一輪皎月掛於中天,猶如珠玉在盤,瀉下清冽的光波,襯得樹影婆娑。 瀰漫的晨霧將大地舖起一層淡淡的幕布,深碧湛青的雲空點綴著漫天繁星,東天露出一絲破曉的光線。

四周寂然,唯有若斷若續的琴音隱隱傳來許驚弦循音而行,走過鋪滿碎石的小道,一路上並無人阻礙,徑直來到山崖邊。

在崖邊一方突起的岩石上,坐著一個矮小的身影,懷抱琴弓,眼望長天,雙手似無意識地不時撥一下琴弦,卻是阿義。

阿義聽到了許驚弦的腳步聲,回過頭來,憨然一笑:“阿義。”月色在他臉上投射出濃重的陰影。

日間阿義曾數次張弓冷對許驚弦,此刻卻彷彿渾然忘卻。 望著他全無芥蒂的笑容,許驚弦不由大生感慨,輕嘆一聲:“真是羨慕你,有什麼仇恨轉眼間就煙消雲散,全不留在心中。”在阿義身邊坐下。

阿義茫然眨眼:“阿義。”手指動處,琴弓發出“嗡”的一聲。

“會彈曲子麼?不妨彈給我聽聽。“

阿義連連搖手,面容羞澀。

許驚弦笑道:“這有什麼好害羞的,我就連最基本的音律都不識,比起你更差得遠了。”

阿義嘻嘻一笑,手指一陣亂撥,琴弓發出一串雜亂的音節,卻不成調。

“為什麼不睡覺,在這裡彈琴?”

阿義手指天邊的月亮:“阿義。“

許驚弦順指望去,但見天穹中冷月高懸,阿義在崖邊的身影,在月光的勾勒下顯得高大,全然不似平日侏儒的模樣,這或許是他喜歡這月夜的緣故。 在裂空幫中,每個人都對阿義很友好,但之前他又過著怎樣的生活? 表面看來他不通世故,但在那淳樸的心靈中,是否也潛藏著一份自卑?

憐倘有時比利劍更傷人!

許驚弦緩緩道:“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儼然又變作數年前的小孩子,看到了從前的朋友,找回了從前的心境,也許在我心目中,更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長大,依然用孩子的目光看待這個世間……”

阿義面無表情,也不知他是否聽得懂,只是不時地說-聲:“阿義。”

往事如潺潺的溪流,一一浮現在許驚弦心頭。 他講述著自己快樂的童年、兒時的夢想、成長的煩惱、曾經的徬徨、被仇恨蒙蔽的心智、被責任束縛的自由……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阿義說起這些,或許因為不會說活的他可以保守秘密,或許因為他依然有一顆孩子般的心,能夠理解自己那些難以言述的困擾。 他自顧自地說著,不求回應,只為傾訴。

不知說了多久,曙光乍現東天,一輪紅日躍然而起。 剎那間,天地萬物如同罩在溫暖的爐光之中,令人心中平靜,忘記了所有的煩惱。

阿義滿臉歡喜,拉起許驚弦,指著破曉的旭日大叫:“阿義。”

這一刻,許驚弦感染到阿義的情緒,似乎重又成為天真無邪的小弦,所有的思緒瞬間消失不見,亦是手指紅日放聲大叫:“阿義!”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只是“阿義、阿義”地叫個不休,時而相顧而笑,時而放聲髙呼,山谷中迴聲隆隆,驚起無數晨鳥。

也許許驚弦從小到大,從沒有這般縱情狂浪的一刻,心中卻因此獲得了久未品嚐的寧靜,毫無意義的詞語驅走了陰霾,掃去了塵埃,天命讖語、青霜悟魅、愛恨情仇、俠義道德皆拋之腦後,此時的他,只是一個看到日出而雀躍的孩子……

“餵,兩個瘋子歇歇吧,該吃早飯了。”許驚弦回身望去,只見花生兩手叉腰,雙目圓瞪,或是已看了不少時候,終於忍不住打斷兩人。

阿義歡聲大叫,搶先往飯廳奔去。 許驚弦忙道:“阿義慢些跑,莫要摔跤啦。”又對花生灑然一笑,“若非你這一提醒,倒還不覺得肚餓,且先去嚐嚐你手藝如何。”

花生冷哼道:“許少俠在京師想必吃了許多美味佳餚,哪會瞧得上我一個小小侍女的廚藝。”

“嘿嘿,我可不挑嘴,只要吃不死人,便是山珍海味。”

花生還以為許驚弦會藉機諷刺自己指責平惑下毒之事,卻見他談笑自若,似乎全不記得昨晚的爭執,不由放緩口氣:“想不到你竟能與阿義和睦相處,殊為不易。”

“你為何如此說?”許驚弦奇道,“阿義老實厚道,又無害人之心,才是最可結交的朋友啊。”

花生微微一怔,事實上從接到路嘯天傳信伊始,裂空幫諸位門主就對許驚弦的目的生出懷疑,“明將軍剋星”名頭雖響,畢竟與裂空幫全無瓜葛,夏天雷如何會派他前來,不但交給紫霜戒,更告知轉輪訣? 有沈羽叛師的前車之鑑,不得不防,這才有花生與阿義前去迎接、靜思堂內諸位門主多方試探等舉動。 而花生名義上負責許驚弦的飲食起居,實則在監視他。

花生平日所見,皆是那些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多年的漢子,既有快意恩仇的爽直、兩助插刀的豪氣,亦不乏為了一己私利精打細算、苦心謀劃。 許驚弦在她眼中也難以免俗。

似直到此刻,聽著他的無心快語,望著他稚氣未脫的面容,才發現他仍不過是一個大孩子,依然有著一分少年的質樸之心。

“我就不服侍許少俠用餐了,隨後你去靜思堂,不要叫阿義。”

許驚弦一愣:“去靜思堂有何事?為何要撇開阿義?”

“你的問題真多,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唄。”

許驚弦正色道:“若不言明,請恕在下難以從命。”

“嘿嘿,好一副大俠的嘴臉。你不想來也罷,那就別見你的平惑姐姐了,我可是連夜稟報諸葛二哥,才給你換來這個機會。”

許驚弦大喜:“原來是帶我去見平姑娘啊。多謝花生啦……”

“噓!小聲點。阿義最再歡平姑娘,他只知平姑娘犯了過失,關在天地間內,卻不知天地間到底是什麼樣的去處,若是讓他看到平姑娘在牢中的模樣,必不肯甘休。“

許驚弦這才知為何昨日阿義聽到平惑的名字時情緒突然激動。 他二人皆被夏天雷收養,以平惑善良的性子,定是對阿義處處照顧,雖非骨肉同胞,卻是兄妹情深。 想到這裡,心頭不由一酸,不知平惑在牢中吃了多少苦頭,自己一定要替她洗清冤屈,救她出來。

匆匆吃罷早飯,許驚弦來到靜思堂。 諸葛長吉與花生已在此等候。

諸葛長吉依舊是身罩裘衣,黑布遮面,花生則換去侍女服飾,身著紅色勁裝。 見了許驚弦也不多言,只是淡淡打個招呼。 三人離開靜思堂,花生在前面帶路,許驚弦推著諸葛長吉的輪椅隨後,沿著小道汪山頂而行。

許驚弦暗忖那牢房一般都設於陰森潮濕的地底,卻又為何往山頂而行? 又見路上並無哨卡,亦不見其他幾位門主,不免有些疑惑。

諸葛長吉瞧出許驚弦的心思,淡然道:“為免幫中混亂,幫主受傷之事並不曾張揚。平姑娘畢竟是幫主義女,除了幾位門主與一些心腹手下,皆不知她被暗中關押,更不能輕易探望。不過我昨夜已見過平姑娘,證實你二人雖未結義,但確有姐弟之情,今日看在許少俠的面子上,且讓你私下見她一面。所以已提前知會閒雜人等避開,知道此事的,就只有你我三人。”

許驚弦心想諸葛長吉身懷殘疾,而花生不過只是個侍女,難打他們就不怕自己情急之下強行帶走平惑? 目光瞅到花生步伐輕快,晨風吹拂下衣訣飄飄,襯出苗條矯健的身姿,處處透著青春的活力。 山路雖陡,她卻氣息均勻,毫無疲憊。 假如她有意隱瞞身手,恐怕其真實的武功必非尋常。

“不知平惑姑娘目前可好?”

諸葛長吉道:“許少俠不必擔心,平姑娘雖困在牢中,卻是食宿無憂,更不曾動用刑責,僅僅限制其自由。她平日性情溫婉,頗得眾人敬重,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也不會太過為難她。”

許驚弦暗舒一口氣:“既然真相未明,諸葛門主又知平姑娘的性情,豈會瞧不出她絕無可能有意加害夏幫主。”

諸葛長吉不置可否:“數日前平姑娘由金陵獨自歸來,心神不寧,表情黯然,本還以為她與沈羽之間有何波折,經我一番詢問,卻說出她親手下毒害了夏幫主之事。“

許驚弦注意到諸葛長吉提及沈羽之時並不像霍之良等人措辭嚴厲,憤憤不平,料想是多年的殘疾生涯讓他見識了諸多人性中的醜惡,又或敏於觀察,早已看出苗頭,能夠體會沈羽的糾結心態,是以並無太多的驚訝與憤怒。 想來平惑失手害了夏天雷,心中內疚,再加上沈羽之故,心神不守,被諸葛長吉三言兩語套出話來。

“諸葛門主有所不知,夏幫主雖是因平姑娘送來的月餅中毒,但平惑只是被人利用,本身並不知情。這一切都是沈羽與其手下孟輝暗中策劃,幕後主使則是簡歌。既然那孟輝也下在牢中,只要對他嚴加訊問,便知真相”

“孟輝對此卻是矢口否認。兩人各持一詞,難辨真假,畢竟沈羽叛師之事已然證實,假若平姑娘為了情郎而暗中下毒,事後怕被追究,反咬孟輝一口,確也不無可能。”

“平姑娘錯手害了夏幫主,追悔莫及,何況她本可不必回到海影嶧,既能對諸葛門主直承此事,便可知她無辜。”

“焉知這不是她為求自保而故作姿態?正所謂知人知面難知心。你二人不過在京師相處半個月,之後數年不見,卻又如何能肯定她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莫忘了她本來自京師清秋院,誰知道與將軍府和簡歌有什麼聯繫,也許當初與沈羽的接觸就懷著其不可告人之目的。”

許驚弦語塞,他與平惑四年不見,只保留著最初的印象,對她的信任[源於自己的直覺,確也拿不出證據。 當初沈羽為討她歡心,故意在眾人面前說她是將軍府派來的“特使“,雖是戲言,卻落下把柄。 更何況亂雲公子郭暮寒與簡歌關係極好,在外人眼中看來,作為亂雲公子的貼身嫌女,必是知曉簡歌許多秘密,這樣的人既然沒有殺之滅口,或許就是派來的奸細。

諸葛長吉冷然道:“也許平姑娘不過是一時糊塗,為了情郎做下這些事,但已鑄下大錯,就必須付出代價。”

許驚弦心知只憑自己一面之詞無法說服諸葛長吉,目前只好先保障平惑的安全,等到雪紛飛、路嘯天等人趕來梅影峰後,再想辦法助她脫困。

梅影峰山勢綿延,除了主峰之外,另有許多不知名的山峰。 走不多遠,來到一座山崖前,但見崖高五十餘丈,壁直如鏡,不生草木,雲氣繚繞,霧鎖半空,隱約可見山壁上還開著許多洞口,大小可容一人勉強穿過,而崖下方的數十步方園的山地上則插著許多碗口粗細的鐵刺,刺刃尖利,露出地面半尺.不知有何用途。

“人生無幾何,如寄天地間。”諸葛長吉朗聲長吟,“本幫的牢房便設在這懸空的山壁之中,上不抵天,下不接地,唯見天地蒼茫。只有在這裡,才能靜心思悔曾經犯下的過失。”

許驚弦方知究竟,他望向山壁:“那些洞口可通往牢房麼?”諸葛長吉發出一陣古怪的笑聲:“那些洞口是每一間牢房的'窗口'。”

許驚弦一怔,按說牢房皆是不見天日的地方,縱設有窗口,也必是細窄,想不到這天地間不但設於懸崖峭壁之中,窗口更是如此寬大,簡直如同房門。再看看地面上那些鐵刺,心有所悟。 裂空幫成立數百年來,聲勢不斷壯大,白道第一大幫行事果是出人意表。

“許少俠大概以為這些鐵刺是用於防備犯人出逃所用吧,其實並不盡然。只要被關入天地間,大多會身披鐐銬,又服下藥物或點穴禁制,嚴重者會刺穿琵琶骨,無論之前有多高的武功,此際已與廢人無異,縱然有這懸崖上的出口,也不可能逃脫。不過若是自覺罪孽深重,便可從此處跳下,以求解脫。本幫立派兩百年來,只有七名越獄者,但由那峭壁上掉下來的犯人,卻有三百四十六人之多……”諸葛長吉冷笑,“除此之外,洞口與鐵刺尚另有深意,待許少俠到了牢中,便可知究競。”

許驚弦細看那些鐵刺上尚有未乾透的血痕,不由心驚,面露不忍。

花生輕聲道:“這是裂空幫開幫立派以來就定下的規矩,所以如非重犯,也不會關押在天地間之中。但許少俠不必擔心,平姑娘情形特殊,一切照料得當,除了限制其自由,飲食起居與平常無異。何況她本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無需受廢功之苦,而若當真清白無辜,也不會跳崖自盡。”這番話與其說是解釋,更像是一種安慰。 諸葛長吉聽出些蹊踐,卻只是奇怪地盯了花生一眼,並未多言。

許驚弦澀然點頭,隱隱又見到幾個洞口前閃過人影,發出呼喊之聲,應當就是關押於此處的犯人。 卻不知平惑正處於哪一間牢房之中,是否望見了自己的到來? 但崖壁上霧氣瀰漫,瞧不真切。 為免對方生疑,他並不曾運起華音沓沓心法,反正即將見到平惑,並不急於一時。

山道至峭壁前止,被一方十餘尺高的大石欄住,卻不見入口的通道.唯有那大石上尨飛鳳舞地寫著三個血紅的大字:天地間。

許驚弦看那字體走勢縱橫,毫無斧鑿之跡,顯是一揮而就,競似用指力劃出,猜測或是裂空幫前輩所留下,或許就是裂空幫祖師畢無笳的手跡花生上前兩步,以指觸石描摹,堪堪筆劃寫盡,忽聽一聲輕響,大石上竟裂開一道縫,裡面傳來人聲:“口令?”

花生朗然道:“天遼地闊,唯吾獨立。”

一陣機關聲響起,大石移開三尺的空隙,露出一個羆沉沉的洞口,諸葛長吉解釋道:“此石名為天地石,堅固非常,刀劍難傷,只能由內開啟,每隔十日皆會變換口令。”

許驚弦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就在花生說出口令的剎那,他忽然有一種被人窺伺的感覺,似乎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道目光,端端鎖在自己身上,他抬頭四顧,卻只見群峰環繞,難辨方位。 只一瞬間,目光散去,再無所感。

他心知能以眼神引起自己感應者必是高手,大概是裂空幫派人暗伏於側,心中雖然生疑,面上卻不露聲色。

諸葛長吉奇道:“許少俠在看什麼?“

許驚弦料他早知伏兵,有意裝聾作啞,恰好一陣山風襲來,滿地的落葉被秋風捲起,又盤旋著慢慢落地。 他淡淡一笑:“我在看那些落葉:每片葉子其實都是一個逝去的生命,看似輕若云羽,卻又重若泰山。”一旦投入天地間,生死皆屬無常,不由觸動他的情緒,雖是隨口一言,卻是發於內心。

諸葛長吉微微一滯,若有所思。

花生當先邁入洞中,許驚弦推著諸葛長吉的輪椅隨之而行。 原來這竟是一條於山腹中開鑿的通道,雖然狹窄,地面卻是平整光滑,輪椅行動無礙。 每隔十餘步便有一盞油燈,幽幽的燈光將晃動的人影映射在壁上,腳步的迴響重疊不絕,盡顯詭異與神秘。

通道依山勢盤旋而上,沿途並未發現守衛,甚至連尋常山洞之中的老鼠蟑螂也看不見。 空氣清新,全無普通牢房中陰濕的霉氣,可是在許驚弦的鼻中,卻似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死屍味道,胸口如壓大石,煩悶難言。 縱然裂空幫處事公正俠義,關押在此處的犯人大多死有餘辜,並無冤情,但死亡的力量總會在每個人心中投下難以抹去的陰影。

行了約摸半炷香時分,算來已至半山腰,已可見到牢房。 每一間牢房皆用厚達半尺的鐵板封堵,僅在頭頂處留有一個遞送飲食、半徑尺許的小窗,圍以兒臂粗細的鐵欄杆,可謂插翅難飛。 不時有人探出半張臉來,嘶聲叫嚷著。 花生渾若不聞,徑直前行,許驚弦卻聽得心煩意亂,腳步不由緩了下來。

在吵雜聲中,他忽然聽到烏槎國的語言,不由大奇:“這裡還關押著異族?”

諸葛長吉解釋道:“天地間共分三層牢房,第一層中人數最多,關押的都是罪責較輕的犯人。半年前泰親王謀反之時,本幫與江湖各門派結成神州會之盟,共抗外夷,暗中抓了幾名烏槎國的人,本應處決,但中原豪傑之中亦有人失手被擒,目前正與烏槎國交涉交換俘虜之事。”

許驚弦點頭不語,心想平惑犯下的是謀害幫主的大罪,只怕到了最高的第三層才能見到她。

到了第二層,已有許多空著的牢房。 諸葛長吉嘿然一笑:“許少俠稍停一下,不妨看看牢中的佈置。”

許驚弦雖是一心想早些見到平惑,但聽他如此說,想必另有深意,當下踏起腳尖,由一間空牢的窗口朝里望去。

但見牢房不過是六七尺方園,雖然打掃得尚算清潔,卻狹窄而簡陋,僅有一張床與一個便盆,而那設於懸崖峭壁之上的窗口洞開,全無遮擋。 最令許驚弦震驚的是,牢房的地面竟是朝那懸崖方向傾斜。

傾斜的角度並不大,但只要稍不小心摔一跤,只怕便會從那窗口掉下去。 床鋪與那便盆皆用鐵鍊縛住,另一端鎖在牆角,若非如此,亦會緩緩朝窗口挪移。

諸葛長吉漠然道:”對於某些罪行嚴重的犯人,也不需用刑,只要解開那束縛臥床的鐵鍊即可。”

許驚弦長嘆一聲,暗忖囚禁於此的人每日無所事事,眼中雖可見青天白雲,卻是難逾雷池半步,更要提防著於睡夢中掉落懸崖,落在那尖利的鐵刺之上,夜夜難以安寢,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怪不得選擇自盡的犯人有數百人之多,困在此地實是生不如死。 想到平惑在這裡度日如年,心中劇痛。

忽聽旁邊傳來聲響,轉頭看去,幾步外一間牢房的小窗中伸出一隻枯瘦的手臂。 那牢中的犯人大叫道:“冤枉啊,諸葛門主救我。”

諸葛長吉冷然道:“你若有冤,便不會留在這裡。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今除了老天,誰也救不了你……”這一刻,他那原本細弱的聲音陡然顯得嚴厲,有種不容違逆的氣勢。

許驚弦看不到那犯人的面目,只見伸出的手僅餘三指,如鳥爪般蜷縮不定,雖然相信此人必是罪不容恕,卻依然心頭一緊。

諸葛長吉輕輕一推許驚弦:“走吧,那孟輝也關在第二層中,先見過平姑娘後,一會兒我們再同去訊問他。”

天地間的第三層只有八間牢房,按八門而設。 所謂八門是指“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分別依八卦中“坎、離、兌、震、巽、乾、坤、艮”的方位,其中生、景、開三門為吉;傷、驚、休三門為亂;而杜、死兩門則最為凶險。

所幸,平惑關押在“生”牢之中。

花生敲敲山壁,閃出一名守衛,花生低語幾句,要過鑰匙打開牢門後,便推著諸葛長吉的輪椅有意避開,只留許驚弦獨自去見平惑。 無論此舉有何用意,至少表示出一分信任,許驚弦心中暗暗感激,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伸手推開牢門,大步入內。

花生所言非虛,身為幫主義女,平惑受到的待遇與一、二層的犯人實有天壤之別。 相較其他牢房,“生”牢的房間要大了許多,寬敞透亮,除了床鋪之外,桌椅俱全,桌上不但放著茶壺、茶杯、燃香等物,竟還擺著幾本書。 另在角落上有一屏風遮掩,旁邊還有一個火爐。 而那驚心動魄的窗口亦用鐵欄封住……若無人提醒,決不會想到這裡竟是牢房。

桌前的平惑緩緩起身,目光定在許驚弦身上,神情略顯疑惑,許久不出—言。 她雖從諸葛長吉的口中得知許驚弦的到來,並且知道那金陵城相遇的林閒也正是他所裝扮,但此刻相遇之際,卻仍大覺躊躇。 畢竟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少年,或許五官中還能找到些許林閒的影子,卻與記憶中四年前的小弦全然不同。 那昂揚挺秀的姿態、澎湃欲出的氣勢、灑脫不羈的風骨、斂於眉鋒的自信令她難以相認。

“蘋果姐姐……”許驚弦欲言無從,相比數日之前,她容顏消減,面色僬悴,雙目紅腫,儘管未受皮肉之苦,但內心的愧疾卻時刻煎熬著她。

“小弦,真的是你麼?我不是在做夢吧。”這一聲“蘋果姐姐”喚起了平惑深藏胸中的記憶,四目相對時,從許驚弦眼神中流餺的一線親切讓她依稀找到小弦的影子。 她口中呢喃著,探出手來,似要像過去一樣摸摸許驚弦的腦袋,卻又遲疑著不敢靠近。

許驚弦上前一步,拉住平惑的手,溫柔地放在自己臉上:“蘋果姐姐,我真的是小弦啊。金陵城分別時,我就說過一定會來找你,怎麼會騙你呢?”淚水從平感的眼中滲出,忍不住一把抱住許驚弦,大哭起來。 許驚弦但覺胸口情懷翻湧,讒中一酸,亦堪堪掉下淚來。 姐弟二人真情流露,緊緊相擁,千言萬語皆無需多說。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從激動的情緒中恢復過來。 平惑羞澀地拭去眼角的淚花:“昨晚諸葛門主說小弦弟弟要來了,我就哭了一夜,本以為眼淚早都乾了,想不到見到你時又忍不住了,讓你笑話啦。”

“蘋果姐姐放心,我一定會把你救出來,以後再也不讓你哭。”

“唉,傻弟弟,我是高興得哭啊。嘻嘻,想想那個'林前輩'的樣子,突然覺得你比我還老幾歲呢。對了,義父可還好麼?還有他……”提到沈羽,平惑的臉色又有些不自然,語聲越來越小,終不可聞。

許驚弦驀然明白了,平惑原本無辜,卻被關押在天地間而不自辯,固然有對夏天雷的愧疾,但亦緣於對沈羽的情傷,所以寧可自陷牢籠,用肉體的折磨來掩飾心靈的痛苦。 若她得知夏天雷的死訊,只怕真會從那窗口中跳下去,以死贖罪。

“夏幫主略有小傷,養幾日就好。而沈公子雖然一時鬼迷心竅,並已被夏幫主逐出門牆,但他確有悔意,臨走前讓我轉告你,他總有一天會來梅影峰找你。”面對毫不知情的平惑,許驚弦只能有所保留地告訴她部分實情。

“唉,找我又能如何?我是決不會原諒他的……”平惑幽幽嘆了口氣。

話雖如此,但從平惑的語氣中,許驚弦卻能感受到她的難過與不捨經過與葉鶯、水柔清的相處後,他對男女之情略懂一二,瞧出平惑對沈羽早已是情根深種,難以自拔。 水柔清曾當自己是害死雙親、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似乎也原諒了他。 若是夏天雷未死,沈羽又真能幡然醒悟、浪子回頭,平惑未必不能與之重修於好……只可惜,夏天雷的死讓兩人再無轉園餘地。

“我們好久不見,怎麼盡說些不開心的事。小弦弟弟給我講講你這幾年做了些什麼?又怎麼變成了林前輩?“

許驚弦便把自己這幾年經歷的事情挑些有趣的說了,平惑亦把這些年來的際遇大致告知,但只要觸及沈羽,便避而不言。 兩人時而放聲而笑,時而感懷萬千,分別四年後姐弟再度重逢,總有說不完的話兒,不知不覺講了一個多時辰。

“噹噹當”,門口傳來輕輕的敲擊聲,許驚弦抬頭望去,卻是一名守衛,恭敬道:“諸葛門主有令,若此間事了,還請許少俠同去訊問其他要犯。”

許驚弦心知自己耽擱太久,諸葛長吉與花生只怕早已等得不耐煩,只奇怪儘管諸葛長吉行動不便,但為何花生不曾出面,卻讓這名守衛前來,似乎有意避開平惑? 不知是什麼原因。

平惑澀聲道:“小弦若還有事,便先去忙吧。姐姐在這裡很好,不必記掛,這幾日也不必來看我了,以免受到我的牽連。”說到“牽連”二字,語聲不由略微一滯。

許驚弦低聲道:“你且放心,我一會就去陪著諸葛門主訊問孟輝,總要還蘋果姐姐一個清白。”

“清白!”平惑苦笑,“無論有心無心,事情總是我做下的,還能有什麼清白?只求義父安然無恙,便可心安。“

許驚弦心中一痛,夏天雷既死,沈羽反叛罪名證實,縱能從孟輝口中問出實情,他人對平惑的懷疑亦難抹去,只怕就算能放她出獄,也難以留在裂空幫中。 天下雖大,但她這樣一個舉目無親的弱女子卻無容身之地。 除非,自己能夠坐上幫主之位,或能平復幫中弟子的疑慮……

許驚弦不知如何安慰平惑,只得含混道:“只要有我在,總不會讓蘋果姐姐受苦,遲早會接你離開這裡。”

平惑不置可否地搖搖頭:“你快去吧,我且看會兒書。”手指翻開攤在桌上的書本,卻是一本佛經。

許驚弦胸口一慟,心知經歷了這些事後,她已心灰若死,再不復當年那個活潑俏皮的蘋果姐姐。 暗一咬牙,就算為了平惑、自己也要爭取裂空幫幫主之位。 更不多言,起身深施一禮,轉頭離開。

花生似笑非笑地望著許驚弦略略泛紅的眼睛:“喲,想不到堂堂許少俠還哭鼻子啊?”

諸葛長吉淡然道:“許少俠是性情中人,花生不許欺負他。”

花生撇嘴:“我一個小小的侍女哪敢欺負他啊?”又朝許驚弦擠擠眼睛,“哼哼,昨晚你扯壞我的衣袖,以後可要賠我。”

許驚弦無心爭論,欠身道:“小弟一時情急,失禮處還望花生莫怪。”

“罷了,看不出你倒是個老實人,以後姐姐再也不欺負你啦。”花生雖是語帶調侃,卻已遠非昨日那般冷漠。 她先看到許驚弦與阿義和睦相處,又見他對平惑情深義重,對他的印像已是大有改觀。

諸葛長吉並不清楚兩人昨夜的爭執,卻未流露出半分詫異,聲音依舊如常:“去見孟輝吧。“

孟輝年約二十五六,面容長瘦,目光陰沉,坐在牢房的角落裡。 他手腳皆披重銬,腳上的鐐銬以粗重的鐵鍊扣鎖於牢門上,鍊長五、六尺,僅可在牢房內行動無礙,就算想跳崖自盡亦不能。 對於許驚弦等人的到來,孟輝除了抬首冷冷看了一眼外,全無言語。

諸葛長吉開口道:“孟輝,這位是許驚弦許少俠,他在金陵城識破了沈羽的詭計,並一路保護夏幫主至揚州觀月樓。”

聽到沈羽和夏天雷的名字,孟輝微微一震:”我雖是沈羽的手下,對他的陰謀卻全不知曉。何況瑯宵門中近百名弟子,為何獨獨冤枉我?”諸葛長吉冷然道:“許少俠親耳聽到沈羽承認指使你誘使平姑娘買下有毒的月餅,證據確鑿,豈會冤枉你?”

許驚弦聞言一怔,雖然明知諸葛長吉只是以言語誘供,但畢竟自己並不曾聽沈羽提及孟輝的名字,臉上神色頗有些不自然。 花生瞧在眼裡,附耳低聲道:“笨小子,孟輝本就嘴硬,再看到你這樣子,更不肯招認了。”

果然孟輝面色一橫:“姓許的含血噴人,你們寧可相信這樣一個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兄弟麼?有種就叫平姑娘與我當面對質。”

諸葛長吉道:“平姑娘雖承認送去月餅,卻對餅中有毒毫不知情。她失手錯害幫主內心愧疚難當,豈會與你分辯。“

孟輝哼道:“只怕不是無法分辯,而是做賊心虛吧。她對沈羽死心塌地,言聽計從,毒害幫主她必然有份兒。”

許驚弦聽孟輝辱及平惑,再也忍耐不住:“沈羽與非常道慕松臣等人設下陰謀,故意讓你中秋之際在平姑娘面前提及嘉州必香居的月餅,而他們早就派人在食店中埋伏,趁機將含毒的月餅賣給平姑娘。”

孟輝道:“什麼嘉州必香居?我今日才聽到這名字。“

“那麼,夏幫主秘密出行,在金陵泰升巷中落腳,若不是你透露出來,平姑娘如何得知?”

孟輝聽到“泰升巷”三個字,略有些洩氣,眨眨眼睛:“我不過一時口快,洩露了幫中機密,願受處罰,卻根本不知平姑娘趁機下毒之事,何況夏幫主對我等恩重如山,豈會因沈羽三言兩語而犯下如此大罪?”

諸葛長吉緩緩道:“我査過你的來歷,你五年前加人裂空幫,之前乃是振東鏢局的一名武師,而振東鏢局地處東海之濱,正是非常道老巢所在。 ”

“東海之濱民眾數十萬,難道都與非常道有關?”

“但你卻是北方口音,絕非東海本地人,為何會加入振東鏢局?”

“我別無長技,唯習得一點武功,浪跡江湖多年後輾轉來到東海,加入鏢局混口飯吃也是不得已……”

“但你在振東鐮局不過半個月,便立刻加入了裂空幫。”

“人往高處走。振東鏢局雖對我有恩,但本幫是白道第一大幫,人多勢眾,素有俠名,既有機會投奔,自當效力。”

諸葛長吉的語氣依舊不疾不徐:“我查過五年前的事務,正是振東鏢局接下了本幫賑濟淮北饑民的二十萬兩銀子,隨後你便加入鏢局,並隨鏢車北行。途中遇盜賊劫鏢,那些強盜來歷不明,卻是手頭極硬,鏢局死傷過半,本幫隨行的幾名弟子亦是兩死一傷,但你卻能斃敵數名,力保鏢銀不失,有此功勞,方才趁機加入本幫。依你所表現的武功,早就應該揚名江湖,為何會在一個小小的鏢局中安身?而黑白兩道皆敬重本幫,極少發生劫鏢之事,偏偏你加人鏢局幾日後便發生此事,讓人不得不懷疑這都是設好的局”

孟輝大聲道:“我雖有些武功,卻沒運氣,所以漂泊江湖多年一事無成,直至投入本幫後方才時來運轉,自此忠心不二。聽到諸葛門主如此說,著實讓人心寒。”

“事到如今還敢嘴硬。我念你只是受沈羽主使,若是此刻招供了,罪減一等。許少俠曾說過,沈羽當著夏幫主之面說出了你的名字,若等到夏幫主安然歸來,真相大白之際,你也知道本幫幫規,以下犯上、謀害同門兄弟者是什麼下場?“丨

孟輝斜睨許驚弦:“許少俠不要輕信人言。沈羽背信棄義,弒師求榮,卻看重對平姑娘的情誼,他既然要保得平姑娘無恙,便拿我當替死鬼。”

面對孟輝的百般狡辯,足智多謀的諸葛長杏似也無可奈何。 花生輕輕捅一下許驚弦,悄聲說:“若這小子死扛著,可對平姑娘不利啊。”

許驚弦心知若不能讓孟輝認罪,便難以消除對平惑的懷疑。 忽然靈機一動,計上心頭:“沈羽身為瑯霄門主,出入不便,與慕松臣聯繫之事只能交給你處理。平姑娘去那嘉州必香居之後,便有三名非常道弟子暗中跟隨她直至金陵,這幾人都得到過你的消息,其中耶個裝扮成青衫客商的非常道弟子已落在我們手裡,他已供認不諱。人證俱在,你還敢抵賴?”

孟輝怔住了,一滴滴冷汗由額上滲出,面色陣靑面紅。 忽開口道:“罷了.既然如此,再隱瞞也無用。若是我說了,諸葛門主能保我性命麼?”

許驚弦心知這冒險一擊正中要害,不由舒了一口氣。 花生則朝他暗豎了一下大姆指。

諸葛長吉嘆道:“謀害幫主事關重大,須得幫主親口赦免,我只能答應替你求情,能否留得性命,就看你的運氣了。反正事實俱明,若你招得爽快,保命​​的機會也就更大一些,好自掂量一下輕重吧。”

孟輝苦思良久,一咬牙:“我信不過姓許的小子,只對諸葛門主一人說。”

諸葛長吉一揮手:“好,許少俠與花生先迴避一下吧。”

就在許驚弦與花生正要退出牢門的一剎,耳中卻聽到孟輝一聲大喝,心知不妙,手指迅速搭在劍柄上,回頭望去,只見孟輝由角落中一躍而起,直撲向諸葛長吉,同時雙手一揮,長長的鐵鍊帶著風聲直朝許、花兩人卷來。

陡然間不測發生,許驚弦已不及抽出斷流劍,右手一抬,劍鞘迎向鐵鍊,撞出幾點火花。 鐵鍊受此阻攔方向一變,卻是朝著花生襲去。

許驚弦只恐花生受傷,不及攻敵,長劍橫向一勾一撥,數尺長的鐵鍊纏在劍鞘之上,他怒喝一聲,發力回奪,卻只聽“刷”的一聲響,長劍出鞘,而鐵鍊則捲走了劍鞘。

“都不要過來,否則我就殺了他。”孟輝一腳踢開輪椅,將諸葛長吉擄人懷中,手中一把精光四射的匕竹橫在諸葛長吉的喉頭。

花生驚呼一聲:“你不是已經服了化功散,為何……“

諸葛長告低聲道:“既然能隨身暗藏匕首,那化功散想必早被調包。我早就應該想到,本幫的奸細豈獨沈羽與孟輝。難怪鄭老三前日說老母病重回家省親,原來是你的同夥。”他的語氣依然冷靜,對喉間的利刃視若不見。

孟輝獰笑道:“好一個諸葛長吉,不愧是身為裂空幫第三號人物,門下弟子數万,卻能對一名天地間看守的離職亦知道得如此清楚,可謂是事無鉅細,了然於胸。這樣一個人才若是死了,只怕是裂空幫的一大損失啊。”

方才劍鏈相交,許驚弦已瞧出孟輝武功不弱,就算他武功被廢,以諸葛長吉那病殘的身體怕也受不住他的拼死反撲,更何況此際他手中還有一把銳利的匕首。 許驚弦與花生對望一眼,緩緩搖頭,他雖有把握數招斃敵,卻難以保證諸葛長吉不受損傷,只得靜觀其變。

天地間的數名守衛聽到響動急急趕來,看到眼前一幕,皆是面面相覷,不敢輕舉妄動,一時竟成僵局。

“眾守衛先退下,通報幾大門主,並立刻緝捕鄭老三。”諸葛長吉淡然下令,等守衛接命退下後,沉聲一嘆,“鄭老三給你匕首是讓你尋機自盡,可不是讓你拼命。”

“只要有你在手,誰敢傷我?”

“莫忘了這裡是梅影峰,就算你以我為質,也不可能逃得出去。你替非常道臥底多年,想必得了不少好處,若是死在這裡,一切都成空。我答應過替你向幫主求情,只要放下匕首,就能保命。”

孟輝冷笑:“我在裂空幫呆了五年,豈不知幫規?就算死罪能免,活罪也難逃。老子可不要斷手斷腳,說什麼也要拼一下。”

“既然真不要命,那就先殺了我。不過你最多只有殺我的機會,我可以保證許少俠能在你自盡之前活擒你,到時你可以數數自己挨多少刀才能死去。”生死關頭,諸葛長吉聲音都未顫抖一下,反倒威脅著對方。

許驚弦接觸到諸葛長吉的堅定而略顯悲涼的目光,大覺驚訝,他雖不懂武功,卻有著遠勝尋常江湖人士的強悍硬氣,著實令人敬佩。

“閉嘴。”孟輝大喝一聲,“我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能和紫霄門主同歸於盡,也算值了。你若不想死,就當著眾人面前發下毒誓,決不傷我一根毫毛,讓我安全離開。“

“莫說我不會如此,就算發下毒誓你就能相信麼?何況霍門主馬上就會趕來,以他疾惡如仇的性子,除非幫主下令,否則決不會輕饒你。”孟輝亦知此言不虛.發狠道:“那我們就耗到幫主回來,瞧他會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死。“

許驚弦突然跨前半步,孟輝手中匕首一緊:“站住。”

許驚弦揚起左手:“認得這個麼?”

“紫霜戒?”孟輝怔了一下,“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何有幫主的信物?”

“我可替夏幫主傳令,只要你現在放了諸葛門主,便送你安全離開梅影峰,決不阻攔。”

諸葛長吉漠然道:“不行。此人若逃走,裂空幫顏面掃地,寧可我死,也不能損了本幫的威望……”話說到一半,已被孟輝扼住了咽喉。

孟輝憤然大罵:“這個傢伙不要命了,你們不要聽他的”

許驚弦高舉手中紫霜戒:“見此戒如見幫主!自然不會聽諸葛門主的話。但你想過沒有,從此之後你就要隱姓埋名亡命天涯,時時刻刻防備著裂空幫的追殺,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全無樂趣,就算慕松臣把金山搬到你面前,怕也無福消受。”

孟輝咬牙道:“無論如何,總好過現在死在這裡,只是你雖有幫主信物,卻非他本人,乳臭未乾,我怎能信得過你?”

許驚弦眼望斷流劍寒芒閃動的劍鋒:“你家主子慕松臣本也不信我,但與我觀月樓一戰後,他卻不得不信。”說話間劍光一閃,已然出手,卻並非朝孟輝發招,而是朝著牢門下方斫去。

“叮”的一聲輕響,孟輝右腳一鬆,他的雙腳鐐銬本是用鐵鍊鎖於牢門上,已被這一劍斫斷了一根。

孟輝面露驚疑之色,他時刻伺機逃跑,當然知道那鐵鍊雖僅有手指敢粗細,卻是以上好精鋼所製,堅固異常,這些日子想盡辦法依然難損其分毫,不料竟被許驚弦一擊斫斷。 口中兀自強硬:“就算你憑著寶刃從慕道主手下逃生,也不用在我面前擺威風。”

許驚弦微微一笑:“孟兄不要誤會,小弟只是斷鍊立誓:今日且故你一條生路,任你逃到天涯海角,日後也必將千里追殺,以壯裂空幫之名。”他把寶劍提至胸前,眼射神光,望著係於孟輝左腳的鐵鍊,作勢欲擊,“你此刻放開諸葛門主,如實招供,痛改前非,我可替夏幫主應承饒你一命,若不然,等我這一劍再劈下去,就絕無回頭之路了。”態度雖然篤定.卻是氣勢沖天,何似弱冠少年,恍如宗師。

孟輝受其氣勢所迫,顫聲道:“給我些時間,讓我好好想一想。”

就在孟輝心神略失的剎那,諸葛長吉尋到玻綻,驀然矮身,奮然一推孟輝不料他人雖殘疾,卻是力大,一聲驚叫,幾乎跌個踉蹌,已被諸葛長吉脫出掌控,從他身下滑出。

許驚弦豈會放過這天賜良機,斷流劍電閃而出。 卻不料花生動作更快,竟已搶在他之前,橫身擋住孟輝,抱住諸葛長吉,轉身朝他擲了過來。 許驚弦這一劍遞至中途,只得匆匆收招,以免誤傷,左手一拾,接過諸葛長吉。 孟輝回過神來,復又衝上,花生退避不及,已被他一把抓住。

瞬息間形勢大變,諸葛長吉雖然脫險,花生卻又成為人質。

孟輝發出驚懼的喘息,嘶聲大叫:“快快給我退開。”

“許少俠無需顧忌,出手吧。”諸葛長吉冷冷道。

許驚弦一怔:“可是花生還在他手裡啊。”

孟輝訝道:“諸葛長吉,她可是奮不顧身地救你,你怎能……”

“只不過只是一位侍女,能威脅到誰?”

花生面色慘白:“二哥、許少俠,救我。”

諸葛長吉嘆道:“花生莫要怪我,為了本幫的威信,個人生死原是無足輕重,就算是我也不惜玉石俱焚。”

孟輝知諸葛長吉並無武功,只是防範著許驚弦,對他瞠目怒喝:“老子反正不想活了,你敢上來半步就先殺了她。”

“不!”許驚弦朗聲道,“在我眼裡,無論是諸葛門主還是花生,都是一樣不可放棄。孟輝死不足惜,卻不必為他累及無辜。”

諸葛長吉道:“幾大門主隨後就到,就算你不出手,其他人也不會袖手孟輝押著花生退至那懸崖洞口邊,咬牙切齒,面色猙獰:“只要我看到霍門主等人的影子,就先把她推下去。 ”

“孟兄稍安。”許驚弦亮出紫霜戒,凜然道,“我剛才的話依然有效,放開花生姑娘,保證你平安離開梅影峰。”

“欲成大事者,豈可有婦人之仁?”諸葛長吉輕聲一嘆,“許少俠若就此放走了他,不但難以證明平姑娘的清白,自己亦添懷疑,尚請三思”

“清者自清,但求無愧于心。”

諸葛長吉緩緩搖頭:“說到底你仍是個孩子,又怎能接替幫主之位?”

“諸葛門主不必多說,我心意已決。”許驚弦一字一頓道,“我可以不做幫主,但一定要做個頂天立地的人!”擲地有聲的話語,令在場的每個人內心皆受震動。

諸葛長吉默然半晌,方才開口:“不錯,做幫主易,做人卻難。多謝許少俠金玉良言,今日之事就依你而定吧。“

許驚弦暗暗鬆了一口氣:“孟輝,放開花生,我可立即護送你離開梅影峰。三日之內,保證你的安全。”

誰知孟輝稍一猶豫,復又咆哮道:“你二人一唱一和,我可不是傻子,豈會中計,只怕我甫一放手,立時便被滅口。”

許驚弦搖頭而歎:“要如何才能取信於你?”

“很簡單,殺了諸葛長吉,與我一起反出裂空幫。“

“你莫非是瘋了?”

“不錯,我是瘋子,我數三下,立即動手,不然我先殺了這姑娘,大夥一起同歸於盡。”

許驚弦見他握著匕首的手不斷顫抖著,似乎隨時都會扎入花生雪白的脖頸中,知他驚魂不定,心生絕望,實難理喻,自己當然不會應言殺了諸葛長吉,但如此再耽擱下去,只怕花生性命難保,心底暗下決斷:“且慢,我先替你劈開鐵鍊,再慢慢商洽。”言罷更不遲疑,猛吸一口氣,發出長嘯之盧,斷流劍如電掣般朝著鐵鍊斫去。

孟輝只怕腿上束縛一鬆,掉入懸崖,拉著花生朝前跨出半步。

斷流劍擊中鐵鍊,卻是發出“砰”的一盧巨響。 與此同時,孟輝但覺腿上一股大力傳來,不由渾身一震。

原來就在斷流劍劍鋒接觸鐵鍊的剎那間,許驚弦猛然一翻手腕,改由劍背拍擊,他起初吸氣長嘯正是暗集全身功力,鐵鍊未斷,卻是傳帶著沛不可擋的內力,排山倒海般襲向孟輝。

孟輝驚惶之餘隻知道許驚弦依樣斫斷鐵鍊,不疑有他,哪會想到面前的少年雖然年紀不過十六七歲,一身內力卻是深厚無匹,登時被震得頭昏眼花,手中一鬆,匕首跌落。

許驚弦趁勢衝前,劍風響若奔雷,劍光延連成線,直剌孟輝的胸口。 這一招靡堅不摧乃是屈人劍法中少見的凌厲毒招,務求一劍穿心,不留餘地。 許驚弦心知這是生死關頭,下手更不容情。

劍光映花了孟輝圓瞪的雙母,猝不及防之下,再難閃開許驚弦蓄勢已久的必殺之招,張口狂呼,活語卻盡被劍風吞沒。

許驚弦萬萬未想到,將刺人孟輝胸脯的一劍,卻被一柄小小的匕首擋住,而手持匕首的人,竟是花生。 原來孟輝掌中匕首跌落,卻被她於半空中接住,替他擋了這必殺一擊。

“當”的一響,那匕首不過半尺長,如何及得上三尺長劍的鋒銳,硬生生折為兩截,而花生確實一聲驚呼,被許驚弦內蘊全身功力的威猛一擊震開了兩步,跌撞之中半邊身子已探出洞口之外,眼見就要掉落懸崖。

千鈞一發之際,卻是孟輝及時伸出手來,把花生拽可一把,趁此一緩,花生攀住崖壁,總算免去鐵刺穿身之禍。

花生擦去一頭冷汗,對著許驚弦大叫:“你這笨小子,差點害死我啦。”

許驚弦因眼前的變故而怔住,卻聽諸葛長吉笑道:“連我也未想到許少俠竟有如此急智,幸好有驚無險,不然這齣戲實在難以收場了。”

許驚弦終於明白過來,怪不得孟輝囚於天地之間卻能武功不​​失,而諸葛長吉無視花生的生死,這一切竟是早就安排好的一齣戲。 他眼識孟輝,但見他臉上輕輕一抹,瞬息間蠟黃的面色​​已變得紅潤,再無身陷囹圄的憔悴:“你到底是誰?為何假扮孟輝?”

“孟輝”躬身一禮:“裂空幫座下浮生堂堂主羅正宏見過許少俠,方才多有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諸葛長吉道:“我知許少俠未見過孟輝,羅堂主與之身高相符,容貌亦略有相似,而他父母皆是戲子,所以派他假扮。”

許驚弦心中極不舒服,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截住諸葛長吉的話:“那麼真正的孟輝又在哪裡?”

“孟輝在本幫隱藏多年,甚至就是誘反沈羽的關鍵人物,更是此次慕松臣伏殺夏幫主計劃中的一枚關鍵棋子,早就設好退路,既然誘平姑娘離開梅影峰趕去金陵給幫助送去有毒的月餅後,任務就已完成,不等東窗事發,過了兩日便藉口家中母親病重,自此消失無蹤。聽了平姑娘的話後,我立刻派人查探孟輝的來歷,果然疑點重重,他的畏罪潛伏事實已證明了平姑娘的清白。我們從未懷疑過她,只是唯恐有人因沈羽反叛而洩憤於她,這才將她轉移天地間,名義上是囚禁,其實卻是保護。”

“但你可曾想過,畢竟孟輝隱伏多年不易,既然敵人毒計得逞,他根本不必逃跑,至少沈羽極有可能將坐上幫主之位,何況這是在情況未明之前暴露身份。他的逃跑意味著什麼?”

諸葛長吉微微一震:“許少俠提醒得好。這說明我們可能高估了孟輝的重要性,或許他只是一個貪生怕死的小角色。真正的奸細還隱藏在幫中。”

許驚弦毅然道:“我一定會把他挖出來。”

諸葛長吉沉思許久,緩緩道:“敵人丟車保帥,寧可犧牲孟輝的身份也要保住這個奸細,可見此人的地位更高。許少俠若能找出他來,可謂替本幫立了一大功,接替幫主之位也會減少許多阻礙。”

花生緩過氣來:“孟輝是瑯宵門的管事,比他身份更高的人,除了幾個分堂的堂主,就是九大門主了。冷面沈羽的造反已讓我倍覺吃驚,實難相信自家兄弟中還有奸細。”

許驚弦雖曾想過花生只是偽裝出不通武功的模樣,卻從未料到她的身手如此高明,方才竟安然接下自己全力一劍。 此刻見她侃侃而談,面上隱現倨傲,哪有半分侍女的模樣? 又想到她不但公然參與靜思堂之會,諸位門主對她皆禮敬三分,而又刻意迴避平惑的種種舉動。 再望著那一身火紅的衣衫,已猜出她的真實身份,不覺心中有氣,暗含譏諷道:“我們在明,敵人在暗,何況演戲誰不會,我看沐門主的演技就不在羅堂主之下。”

花生瞬間又換上俏皮的模樣,嘻嘻一笑:“少來冷嘲熱諷,我堂堂玉霄門門主辛辛苦苦假扮侍女,還不是為了你這個笨小子。”

“為了我?”許驚弦冷笑一聲,“恐怕是懷疑我吧,幸好未抓住我這個蒙在鼓裡的笨小子什麼把柄。”

“嘿嘿,我知道你一肚子火,本姑娘不和你計較。”面對臉蘊怒意的許驚弦,沐紅衣卻似是見到既有趣的事物般,饒有興趣地望著他。

諸葛長吉輕咳一聲:“沈羽反叛、夏幫主受傷,卻派你來梅影峰傳信,幫中上下無不起疑。安知這是不是敵人的詭計?所以諸門主定下計策,由沐門主假扮侍女接近你,江湖風高浪險,小心行事方保萬全,許少俠當能理解。”許驚弦怒氣上湧,手指幾乎戳到了羅正宏的鼻尖:“那麼這又是為何?如果我是非常道的奸細,豈會認不出假冒的孟輝,退一萬步講,也不可能公然劫獄。諸葛兄這一齣戲如果意在試探我,那可真是一大敗筆。”

諸葛長吉尚未開口,沐紅衣悠然道:“我就說你是個笨小子吧,全不理解諸葛二哥一番好意。你能吃紫霜戒來此,自是得到夏幫主的信任,怎會懷疑你是奸細?諸葛二哥只是試探你到底有沒有做幫主的資格啊。”

許驚弦胸中一震,立知究竟,怒火不覺消失了一半:“你如何知道夏幫主傳位於我?”聽沐紅衣的語氣,分明不知夏天雷的死訊,唯有諸葛長吉猜出自己此行真正目的,但若他告知沐紅衣,為何又隱瞞夏天雷之事?

“你既然知道轉輪訣,一切不言自明。幫主的心腹親信或會持有紫霜戒代他傳令,但唯有幫主立下的傳人,才能知道轉輪訣。”

諸葛長吉肅聲道:“許少俠或本幫某些機密之事並不清楚,無論任何人,只要能說出轉輪訣,再面見'風雲雷電'四大長老後,一切便無可逆轉,幫主之位已成定局。所以,幾大門主皆知你是夏幫主立下的人選,但在你見到四大長老之前,卻必須慎重。”

許驚弦大惑不解,按說那轉輪訣不過是四個字謎,實難相信其重要性竟遠在紫霜戒之上,其中必有緣故。 而那四大長老至今仍未現身,卻可以直接決定幫助的人選,地位似乎遠在九大門主之上,難道他們才是裂空幫中最有權力的人物? 更想像不出為何見過四大長老後就會“無可逆轉”?

諸葛長吉續道:“實不相瞞,在幫中大多數人看來,若不計沈羽,餘下幾位門主中鐵老大乃是接任幫主的不二人選,幾大門主中鬼發、蛇眼、鈍鈍等人必會支持他。許少俠手持紫霜戒、又知道轉輪訣,不但惹來疑惑,更會惹來敵意。而像我與沐門主、劉門主等人則是抱著靜觀事變的態度,雖然都相信夏幫主的選擇,但是畢竟你年紀太輕,能否統管十萬幫眾尚是疑問,你必須要證明自己有做幫主的能力,此次羅堂主假扮孟輝。我與沐門主先後成為他的人質,這所有的一切不是對你的試探,而是一次考驗。”

“那麼,這場考驗的結論如何?”

諸葛長吉轉向羅正宏:“羅堂主不妨先說說你的看法。”

羅正宏略一思索:“屬下不管是個堂主,不懂如何做一個好幫主。但至少,對於許少俠的武功與應變能力,確實是心悅誠服。”

諸葛長吉一笑:“好,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吧。那幾天天地間的守衛皆受過囑咐,並不曾當真通知其餘門主,你可把今日所見如實告知鐵老大,包括你的自己的想法。”

作為裂空幫首席軍師,諸葛長吉做任何事情皆有深謀遠慮,他有意讓羅正宏迴避後才會說出自己的意見,免得影響他人的判斷。

羅正宏走後,牢中只留下有三人,一時靜了下來。 諸葛長吉與沐紅衣陷入思索中,許驚弦則有些忐忑不安,不知他們會得到什麼結論?

諸葛長吉沉吟許久,緩緩開口:“位高權重者多寂寞。很多時候,他們的所作所為不被人理解。因為他們必須懂得自己的責任,每一個決定都會事關許多人的命運。作為一個合格的幫主,要知道如何去取捨,必要的時候,為了多數人的利益,就一定要做出犧牲,決不能因小失大。很可惜,在你的身上,我卻沒有看到這一點。”

許驚弦胸中一窒,儘管他並不熱衷幫主之位,但少年的好勝心卻不容受挫:“諸葛兄此言差矣,我並非不懂取捨,只是事在人為,若不到萬不得已,自當避免無謂的犧牲。”

“這正是你的問題所在,畢竟你還年輕,充滿著夢想,以為只要努力,任何事情都可以得到最善的結果,卻不知這個世界上很難有兩全其美的結果,每一次勝利都付出或多或少的代價。要記住,命運只會眷顧強者。你曾隨明大將軍參與南疆戰事,領軍之道亦同出一轍,有些犧牲總是無可避免,你從孟輝的刀下救出了諸葛長吉和花生,作為同門,他們會感激你,但你卻從裂空幫中腹要地放走了一個叛徒,作為你的手下,則會對他們的幫主感到失望。”

沐紅衣忍不住道:“二哥是否對許少俠太過苛刻?若不是我擋住那一劍,孟輝此刻就是個死人了。”

“今日這齣戲是我們事先計劃好的,真正的孟輝只怕既沒有拼死一搏的勇氣,也不會選擇輕易就範。如果他傷殘你我肢體要挾更多的條件,難道許少俠也會答應他嗎?要想在江湖上屹立不倒,該忍則忍,當斷則斷,任何猶豫都會帶來敵人致命的反擊,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害了自己和朋友。”諸葛長吉望向許驚弦,目光中飽含深意,“既然大任於肩,就必須扛得起來。”

許驚弦長嘆不語,想到飛泉崖邊寧徊風的狠辣,深知諸葛長吉所言不虛,但是,有些事情他卻無法做出來。 或許他只適合做一個浪蕩江湖,快意恩仇的俠客,而非集眾人期望於一身的幫主。 他口中默念著“大任於肩”四個字,不由痴了。

沐紅衣問道:“大哥的意思,許少俠是不過關了?”

“我仍在想許少俠的那句話,寧可不做幫主,也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諸葛長吉苦笑一聲,“畢竟我只剩半邊身子,這是我無法體會的心境。所以,我先不急於下結論。”他直言不諱自身的殘疾,語氣中沒有悲哀,只有一種深深的無奈。

沐紅衣笑道:“餵,笨小子聽清楚沒有,二哥不定何時還要繼續考驗你,可做好準備了麼?”

諸葛長吉輕嘆道:“只可惜,我們的時間不多,此事不能再拖延,十日之內必須做出決斷,遲則生變。”

許驚弦心知夏天雷的死訊隨時會傳開來,必須在此之前絕對幫主,方可保證裂空幫不會內訌。

沐紅衣卻是不解:“二哥為何如此說?”

諸葛長吉搖首,轉開話題:“四妹說說你的看法吧。”

沐紅衣道:“在我看來,許少俠今日的表現或許不盡完美,卻也有著許​​多足可稱道的地方,劍法高強、應變神速、更有一顆重情厚義的俠者之心。太過年輕、不通世故是他的弱點,也未嘗倒不是一種優勢,假以時日,當是可造之材。如果讓我在他與鐵老大之間做出選擇,我會傾向許少俠。”

諸葛長吉奇道:“你本是竭力反對許少俠接任幫主之事,為何態度忽變?”

“因為今天早上我意外地發現,許少俠竟然和阿義一起看日出。試想練阿義那樣心質純淨的人都可以輕易接受許少俠,其他人必也會一樣。”

“原來竟是為了阿義的緣故。”諸葛長吉自言自語般喃喃道,低聲一嘆,“先送我回去吧。”隨後,他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

將諸葛長吉送入住所後,已是午後時分。 許驚弦與沐紅衣皆瞧出諸葛長吉心事重重,不便久留,就回靜思堂。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山道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沐紅衣忽然扑哧一笑:“笨小子可是怕我嗎?”

許驚弦道:“沐門主為何如此說?”

“嘿嘿,許少俠對花生可是言笑無忌,但自從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後,態度驟變,前倨後恭,就差未叫我一聲前輩了。二哥說過,奸細身份未明,而且極有可能有意接近你。所以我最好仍以花生的身份出現,以便暗中查探,但像你這個樣子,豈不是立刻露了馬腳。”

許驚弦苦笑,沐紅衣所說確實是實情,畢竟他成名多年,又位列玉霄門主,自不能少了敬意。 所以儘管他依然是一身侍女裝束,但卻再也無法當他是那個俏皮可愛的花生:“沐門主言之有理,我以後儘量仍當你是花生吧。”

“既然當我是花生,為何還要稱呼沐門主?唉,看你年齡不大,行事怎麼像個老頭子。昨晚聽到平姑娘被囚的消息,若是一般年輕人,必會不顧一切前去搭救,可你竟忍了下來。”

許驚弦一怔,或許是自幼修習《天命寶典》的緣故,他行事確與普通少年大不相同,謀定而後動,少有衝動之舉。

“別皺著眉頭了。少年老成未必是壞事,至少適合做幫主。若非如此,夏幫主也不會那麼信任你,將紫霜戒和轉輪訣相贈。”

“可聽了諸葛門主的一番分析後,我覺得夏幫主倒是恐怕選錯人了。”

沐紅衣不以為然地笑道:“二哥是個讀書人,又是本幫的軍師,思考自當慎重。但裂空幫上下十萬幫眾,又有幾人有他的學問?未必應和他的看法。夏幫主既然選擇了你,必定有其道理。你已知玉霄門主沐紅衣對你的評價,但在侍女花生眼中,卻又另有看法。”許驚弦失笑道:“明明都是你自己,卻說得像是兩個人一般。”

“玉霄門主和花生當然是兩個人,我若叫你一聲許幫主,難道你還會當自己是許少俠麼?可知在花生眼中,你是什麼樣子?”

許驚弦聽她說得俏皮,似乎又變回了侍女花生,漸漸放下心結:“花生還不快快如實招來。”

“花生不過是個小小的侍女,就如本幫大多數弟子一般,只要武功高強,是個敢於擔當,有原則的性情中人,便有資格做幫主。這幾點你都具備,雖然有些傻乎乎地不通世故,卻值得別人為你付出。因為你會加倍回報對方的好意,而盡量寬容對方的錯誤。若你是幫主,替你賣命也無妨。”

許驚弦聽得面紅耳赤,卻是信心盡復,忍不住握了一下拳頭。 花生又道:“嘻嘻,先莫得意,你若想接任幫主,卻有一個最大的障礙。”

“是什麼?”

“你是一個太過真實的人,不會說謊。”

“啊。”許驚弦吃了一驚,“這也算是缺點?”

“你不是隨軍打過仗麼?我且問你,假設你是一個將軍,敵軍把我們包圍了,彈盡糧絕,你會如實告訴手下嗎?還是會騙他們說援軍隨後就到,只要再堅持幾天就會勝利?身居高位,就必須要學會說謊,善意的謊言有時是最好的武器,而你的手下哪怕明知你在說謊,也會堅定地支持你。”

“話雖如此,但卻騙不過自己啊。”

“這就是根本所在,說服別人之前首先要說服自己。嘻嘻,說謊可是大有學問,神情、眼神動作、心理都要有相應的配合,還是跟我好好學學吧。”

“你這不是讓我跟你學壞嗎?”

“哈哈,笨小子總算明白過來了。”

兩人一路說笑著,才至靜思堂,遠遠看到阿義已在門前等候,瞧見他們歸來,高興地大叫一聲:“阿義。”

“為什麼阿義只會說這兩個字呢?他的弓術又從哪裡學的?”“五年前夏幫主去松江府時,恰恰遇上一場海嘯,之後就在海邊的廢墟中發現了孤零零的阿義,像個孩子般話也不說,只是'阿義阿義'地叫個不停。在當地打探一番也無人認得,夏幫主瞧他可憐,便起名阿義,收為養子,帶回梅影峰。至於阿義神奇的弓術,則完全是他自己的本事,可謂是百步穿楊,箭無虛發,只怕是有些來歷。據說'阿義'很像東瀛人某個詞語的發音,或許他有著東瀛血統,出於某武學世家,只可惜他的父母親人多半已死於海難,而他受刺激過甚,全然不記得往事。”

阿義似乎知道在說起他的弓術,露出憨然的笑容,解開琴弓,拉著許驚弦欲往樹林中行去,手中還不時比劃著。

沐紅衣訝道:“阿義是想給你演示他的弓術呢。阿義平常對陌生人十分戒備,可與你相識不過半日,為何竟如此親近?對我都不理不睬的。 ”

經歷早晨之事後,許驚弦對阿義亦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親切之感,嘿嘿一笑:“花生莫要妒忌,阿義早就認我當幫主啦。”

許驚弦坐在草坪上,暖烘烘的陽光照在臉上,十分愜意。 他一面望著阿義開弓射箭,一面回想著在天地間發生的種種事情。 忽然想起一事,那羅正宏戲子出身,扮作孟輝全無破綻,連那困獸猶鬥、瀕死反撲的心情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沐紅衣本就是個古靈精怪的女子,搖身變為侍女花生可見一斑,演這場戲不過牛刀小試。 可是,為何諸葛長吉那樣一個不苟言笑、連同門師兄都不會與他開玩笑的人,以致自己全無發現半點破綻? 莫非那才是他真實的一面。

溫泉中諸葛長吉浮出頭來,眼中滲出淚水的一幕閃現腦海。 像諸葛長吉那樣一個殘疾人,即使表面上有著異樣的堅強,內心深處必也有常人無法想像的脆弱。 也許死亡對他來說並非痛苦,而是一種解脫,所以才能從容面對吧?

許驚弦暗嘆一口氣,在梅影峰他與諸葛長吉打交道最多,卻始終看不透這個人。 而分別時他長久的沉默,似乎也顯得另有隱情。

他現在已不必為平惑的安全擔心,能否做上幫主之位亦抱著聽天由命的態度,但關於那個暗藏在幫中的奸細,卻仍沒有一點眉目。 忽然,一個全新想法湧上腦海,已有了一個引出奸細的計劃。

他慢慢思考著,心頭卻是一陣苦澀。 在那個奸細身份未暴露之前,他無法信任任何人,他是計劃的唯一執行者,只能在沒有幫助、被他人誤解的情形下孤軍奮戰。 而最終的結果,也未必是他願意接受的。

最後,他想起沐紅衣的話,雖是半真半假的戲言,卻也不無道理。 如果他真的做了一幫之主,就應該懂得用人的策略,在必要的時候,只能用謊言安撫手下,甚至。

成長無可避免地讓人生變得複雜,他只想做一個真實的自己。 但是,大任於肩。 他必須做一些以前無法想像的事情,包括,欺騙自己。


作者: b3401069    時間: 2012-9-2 01:15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2-9-2 09:54 PM 編輯

第36章 轉輪重生

深夜,許驚弦忽被一記尖銳的笛聲驚醒,只聽到門外一陣嘈雜,許多人往來不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他剛剛披衣起身,房門傳來兩聲輕敲,還不等他回應,沐紅衣已闖了進來,臉上神情古怪。

“怎麼回事?”

“有人夜闖梅影峰,鐵老大與請葛二哥自會處埋,你好好休息吧,不用理會。”

許驚弦滿腹猜疑:“你半夜闖進來,就是告訴我好好休息?”

“你是客人,我是侍女,都不方便出山面。莫忘了那個奸細的身份尚未傳明,今晚成許與之有關。”

“即便是客人,此刻依然酣睡也是於理不合,奸細在暗處,若是再無行動,永遠也難以查明。更何況如果你希望我做幫主,又怎會讓我置身事外?”許驚弦驀然醒悟,“是不是平姑娘出事了?”唯有這個可能才有意讓他迴避。

“你這笨小子原來很聰明嘛。”沐紅衣對許驚弦迅速的反應出乎意料,“好吧,我也不瞞你,有人夜闖天地間,怕是劫獄,不過你放心,剛剛得到消息,平姑娘一切都好,只是受了些驚嚇。”

許驚弦稍稍鬆了一口氣:“幫中弟子可有損傷?敵人目的何在?”

“那邊形勢混乩,隔一會兒才有消息傳來。只知道敵人武功極高,先以口令騙過守衛打開天地石,十八名守衛瞬間被放倒了十七個,幸好最後一人在被制之前吹響了警笛。但是……”沐紅衣神情疑惑,“十八名守衛除了被點穴道,皆沒有任何損傷,對方顯然手下留情。依此推算,應與裂空幫有些淵源,本猜想姑沈羽率人劫走平姑娘,可是她卻安然無恙。奇怪的是,似乎敵人只在一層牢房活動,根本未到達二、三層,而一層關押的都是些並不重要的犯人,實在猜不透對方的意圖。”

“依你所說,天地間的口令十日一換,敵人會得知?”

“這恰好證明了此事多半與本幫的內奸有關。”

一名弟子急速趕來:“天地間傳來消息。”

“講。”

那名弟子望了許驚弦一眼,略有些遲疑。

沐紅衣喝道:“許少俠不是外人,還不快說。”

“據救醒的守衛匯報,來敵似乎只有一人,面蒙黑巾,出手極快。經查證房中一名犯人被劫走,是個烏槎國的俘虜。”

“烏槎國俘虜?”這個答案顯然大出沐紅衣意料,她不由皺起眉頭。

許驚弦微一思索,拿起斷流劍,欲要出房。 沐紅衣手臂平伸,攔在門口,目視著他搖頭:“你明知此去會惹起猜忌,為何偏要多生事端?”

“猜忌?”許驚弦心念電轉,立知究竟,“嘿嘿,我恰好聽到你說出'天遼地闊,唯吾獨立'的口令,而昨日我才抵至梅影峰,今日就出這樣的亂子,怕是有人懷疑是我洩密吧。”

“我知今日除了我與阿義外,你並沒有與外人聯繫過,絕沒有懷疑。”

“你雖如此想,其他人卻未必吧。”沐紅衣面色尷尬,顯是默認。

“請你讓開,我必須親自去證實平姑娘的安全。”許驚弦口氣雖然平淡,卻流露出無可辯駁的堅定。

“如果我不讓開呢?”

“你現在是誰?花生還是沐門主?”

“這有何區別?我都不會讓你走。”

許驚弦緩緩道:“花生是我的朋友,她理解我的做法,不會阻攔;而沐門主是個識大體的巾幗英雄,想必不會逼我拔劍……”

沐紅衣一震,許驚弦異樣的眼神令她恍若見到另一個人,帶著少年的倔強、俠客的果敢、死士的決絕,甚至還有一分幫主的威儀。 她收回手臂,輕聲道:“不要忘了,沐紅衣也是你的朋友。”許驚弦推門而出。

“許少俠最好留在這裡。本幫弟子奉命嚴査,若遇行跡可疑者先擒再問,暗夜之中,以免誤傷。”一個冷峻的聲音響起,來人身材高瘦,一頭亂髮披肩,正是鬼發蔣應。

許驚弦聽出蔣應語氣不善,瞥一眼他腰間的軟鞭道:“若是我不聽從蔣門主的忠告,是否就要用你的鞭說話了?”

蔣應漠然一笑:“許少俠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有些麻煩能免則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蔣門主錯了,幫中弟子不認得我,也會認得它。”許驚弦左腕一翻,亮出紫霜戒,“何況若我是個怕庥煩的人,也不會接下這枚戒指。此刻我去天地間查看,蔣門主最好不要阻攔。”

蔣應面色一沉,明沉的目光鎖定許驚弦,右手已握在鞭柄上。

“阿義!”阿義忽從一旁閃出,橫身攔在許驚弦身前,掌中張弓搭箭,卻是正對著蔣應。

沐紅衣隨後跟來,大吃一驚:“阿義,快放下弓。”

阿義搖搖頭,半步不退。

許驚弦萬萬料想不到阿義竟會護著自己,拍拍他的肩膀:“阿義不必緊張,蔣門主只是和我開玩笑。阿義快去休息吧,明晨我們再去看日出。”

阿義露齒一笑,鬆開弓弦。 許驚弦的眼中神光一閃:“還請蔣門主以大局為重,莫要輕舉妄動。”言罷大步離開。

蔣應握鞭的手指一根根地鬆開,終於還是沒有出手。 沐紅衣面露驚容,白日在靜思堂中,面對諸位門主有意無意的挑釁,許驚弦百般忍耐,何曾想此刻卻乍現霸氣,實是讓人措手不及。

蔣應盯著許驚弦的背影:“是否暗中跟蹤他?”

沐紅衣搖搖頭:“由他去吧,以他的武功,恐怕就算鐵老大親自出馬,也必會被他發現。”

“不過一個十六七歲的毛頭孩子,能有什麼本事?”

“你可典要輕視他,我今日見他出手,只怕裂空幫上下除了幫主外,唯有沈羽的雙槍可與之匹敵。路嘯天傳書,他在觀月樓力敵慕松臣與鬼失驚,只怕並非誇大事實。”

蔣應見沐紅衣說得鄭重,半信半疑,冷笑道:“就算他武功再高有什麼用,如此意氣用事,怎能服眾?真不明白夏幫主怎麼會告訴他轉輪訣。”

“他決不是一個魯莽的人,或許只是被懷疑激起了傲氣。”

沐紅衣自然不知,許驚弦如此強橫固然有擔心平惑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在接受諸葛長吉考驗的同時,他也在考驗眾人!

梅影峰似乎一下子熱鬧了許多。 竟有人單槍匹馬夜闖梅影峰,並且成功從牢中劫走一人,可謂裂空幫近數十年來未有之事。 平日隱於暗處的裂空幫弟子盡數出動,搜查來敵的蹤影。 串連成線的火把像一條條在山中盤旋的長龍,四處瀰漫著肅殺之氣。

許驚弦一路直奔天地間,沿途有意顯露身影,若遇阻攔,則公然亮出紫霜戒。 許多幫中子弟原不知他的身份,但有人人的紫霜戒,隨之皆肅然起敬,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短短片刻間,大多數弟子都知道幫主派來一位少年特使,紛紛對此百般猜測。

天地間內燈火通明,霍之良與諸葛長吉正在詢問守衛與犯人,馮七、劉書元、包無染等人則分別率人四下搜索。 許驚弦的出現令霍之良陡然一震,嘴裡低聲罵了一句,諸葛長吉卻是不動聲色。

許驚弦淡淡打了招呼,徑直到三層見過平惑,確認她的安全後方才施施然下來。

霍之良哼道:“此乃幫中要地,許少俠既已見過平姑娘,若無要事,還請不要久留。”

許驚弦如若不聞:“小弟關切平姑娘是為情,受夏幫主重托是為義。幫中任何事情,無論大小,皆難置身事外。”他悠然一笑,“沐、蔣兩位門主後已被小弟說服,想必霍兄無須我再多費唇舌了吧。”

霍之良正欲開口,諸葛長吉搶先道:“敵人劫走了一名烏槎國的俘虜,我與鐵老大正在審訊其餘人犯,好確定被劫之人的身份,奈何語言不通,難有進展,許少俠曾隨朝廷大軍南征烏槎,可會說烏槎語?”霍之良話語被憋在肚中,偏又發作不得,憤然噴出一口氣。

許驚弦見幾名烏槎國俘虜口中哇哇大叫,卻不通其意,暗忖這是否也是諸葛長吉設下的“考驗”? 但他的面容皆隱在黑布之下,難辨真假:“小弟亦不懂烏槎語。但敵人既然能得到口令,幫中必有內奸,只要找出此人,一切就將水落石出。何況警報及時發出,敵人身負俘虜,難以盡快逃離,在本幫如此大規模的搜捕之下應是無處藏身,但距離事發已有半個時辰,依然未現蹤影,多半假扮幫中弟子隱於眾人之中,搜捕未必有成效,可令幫中子弟按同組互相辨認,以免敵人混跡其中。”

“許少俠此計甚好,既然如此,你不妨先去外面巡視一番,或能發現些蛛絲馬跡。本門弟子但見紫霜戒,皆會聽從號令。”

許驚弦笑道:“霍門主提醒晚了,我方才來時已見過許多弟子,此刻他們恐怕正在對我的身份議論不休。另外知會一聲霍門主,五日之內我要見四大長老,尚請安排。”

“你……四大長老閉關數十年,決不會輕易見外人。”

許驚弦敏銳地抓住霍之良的破綻:“夏幫主傳我紫霜戒與轉輪訣時,可沒有當我是'外人'。我見四大長老另有機​​密之事,霍兄若再推三阻四,不免被人認為別有居心。”

諸葛長吉開口:“許少俠可知見四大長老的後果?”

許驚弦朗然道:“小弟既然來了,無論有何後果,皆可一力承擔。”

霍之良但見許驚弦鋒芒畢露,迥異日間的隱忍,驚疑不定,脫口道:“四大長老只能決定幫主的人選,除此之外諸事不理,你能有什麼機密?”

“霍兄是個明白人,小弟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許驚弦目射奇光,一字一頓道,“奉夏幫主之命,由我接替裂空幫幫主之位!”語氣中那勢在必得的強烈自信,震懾全場。

霍之良雖然早有所料,仍是禁不住渾身一震,旁邊幾位裂空幫弟子更是驚呼出聲,隨即就是一陣長久的靜默。

諸葛長吉亦對此始料不及,畢在許驚弦宣稱自己得知轉論訣之時,諸位門主對此便已心知肚明,似這個半公開的秘密一旦揭破,就再無轉圜餘地。 為何這位有著遠超同齡人冷靜的少年態度突變,顯得如此急功近利? 他若有所思地望著許驚弦,卻難以從他鎮定的面容中覓出端倪。

許驚弦環視眾人,微微一笑,轉身大步離開。

秋深露重,山風吹在臉上,寒意滲入骨髄,冷卻了許驚弦滾燙的面孔,他心頭卻是一片苦澀。

這並不是他的本意,那藏在暗處的奸細就像一條蟄伏的毒蛇,輕易不會出動。 但是當他顯露出對幫主之位急不可待的野心之時,無論那名奸細懷著何等目的,都決不會坐視不理。 一旦有所行動,就有可能露出馬腳。 為了引蛇出洞,他甘當誘餌。

因此,他必須欺騙自己,相信自己是一個為了權力不惜任何代價的人!

他雖確定裂空幫中必有奸細,卻無法判斷來自將軍府還是簡歌? 或許二者皆有。 將軍府或許會支持自己接任幫主,但對於簡歌來說,卻未必稱心如意。 面對自己的這一步險棋,奸細會做出什麼反應呢?

許驚弦劈開人群,靜靜思索著,不知不覺來到一條偏僻的小徑中。

“啪”,樹枝斷響輕輕傳入耳中,引起他的警覺。 那不是樹枝被風吹折斷裂的聲音,而是因外力踩踏。 有人跟蹤他!

許驚弦手按劍柄,冷喝一聲:“出來!”

身畔的樹林中忽然閃出一人,雖身著裂空幫弟子的服飾,卻是低垂著頭,瞧不清楚面目。 他雖是曲起腰背,但每塊肌肉皆蓄力待勢,似乎雖是準備暴起傷人,充盈著殺氣。

許驚弦大惑不解。 此人武功極高,恐怕比起自己亦不遑多讓,完全有能夠控制住殺氣不致外洩,卻為何如此明目張膽? 倒像是有意暴露痕跡。

“哈哈,驚弦不要怕,是我啊。”殺氣頓然消失,來人抬起頭來,孩童般的面容上雙眸燦亮若星,那隱隱散發出慘綠色的光芒、冰冷如死神之瞳的眼中,卻有著一般淡淡的暖意。

“童顏,你怎麼在這裡!”許驚弦大吃一驚,實未想到竟在這裡看到了久違的好兄弟。

“嘿嘿,我奉命來救人,卻未想到意外見到了你。”

許驚弦恍然大悟,為救那烏槎國俘虜,童顏必是在天地間周圍隱伏現察,恰好看到自己去見平惑,吃驚之餘不免稍露痕跡,白日在天地間門口,自己感應到的那道目光來自童顏,而非裂空幫的埋伏。 諸葛長吉身無武功、沐紅衣又要假扮花生掩飾,是以沒有發覺異常,天地間的口令外洩也不是因為內奸,而是童顏在旁偷聽。

童顏見到許驚弦,喜不自勝:“我原想偷偷嚇你一跳,沒想到竟被你發覺,你武功恢復啦?”他儘管比許驚弦年長幾歲,但行事說話依然像個孩子。

“哈哈,我現在打架可不比你差哦。”

“這樣真好。本來我救出人質後應該盡快離開,但總想見你一面,所以留在山中,幸好見到了你,不然白等一場。”聽到“人質”二字,許驚弦心中一緊:“你救出的人在哪兒?他到底是什麼人,為何冒險來救?”

“是烏槎國君的小兒子桂岩王子。現在裂空幫嚴密搜捕,無法行動,我先將他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找機會再離開。”

“桂岩王子!”許驚弦一怔,彼此言語不通,裂空幫上下根本未想到抓來的烏槎國俘虜中竟有如此重要的人物。

“驚弦,你在這裡做什麼?你是裂空幫的朋友麼?若不是見到了你,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許驚弦心知童顏身為收魂人之後,生性嗜殺,從來出劍見血方還,此次獨闖天地間而不傷一人,全是為了自己的緣故。 而他為見自己稍一耽擱,只怕難以沖出重圍。 若是以往,自然會助他脫困,但如今自己作為裂空幫繼任幫主,面對此情此景,應該怎麼辦? 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放了童顏,但如此一來,有何面目去爭幫主之位? 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面前,他無法再欺騙自己。

“嘿,你怎麼不說話,髙興得傻了麼?不要為我擔心,大不了殺開條血路,誰能攔得住我?”童顏哪會想到許驚弦的心思,興致勃勃地說。

許驚弦沉思良久,痛下決斷:“童顏,我要見一見桂岩王子,如果他不懂漢語,麻煩你幫我翻譯。”

“奇怪,你見他做什麼?”

“我需要和他談談。現在裂空幫全體出動,你們不可能無聲無息地離開,跟我走一趟。”

“去哪裡?”

“天地間。”

童顏一怔,滿臉難以置信,緩緩道:“你想做什麼?”

“好兄弟,你相信我嗎?”

“我當然相信你。但是。我答應過國君,用桂岩王子的性命換師父的自由,我不會把他交給你。”

許驚弦鄭重道:“鶴髮對我有恩,我不會忘。”

童顏沉默半晌,咬牙道:“好吧,就算你出賣我也沒關係,只要保證讓桂岩王子安全回到烏槎。”

許驚弦給了童顏肩窩重重一拳:“虧你說得出口。熒惑城之時,你放了我與明將軍,我現在若是出賣你,還是人麼?”

童顏開懷大笑:“這才是好兄弟。”

再度走進天地間,許驚弦不由一愣。 幾大門主全都在場,角落邊五花大綁著一人,口中堵著毛巾,看模樣竟是本幫弟子。 而蛇眼馮七守在旁邊,額間身筋畢露,一雙泛著妖光的眼神死死盯著面紅耳赤的劉書元,之前像有過一番不小的爭執,直到他的出現才停止廣爭吵。

許驚弦環視全場:“這是怎麼回事?”

蔣應顯然餘怒未消,冷然道:“這不關你的事。”輕蔑之態溢於言表。

馮七與劉書元彼此對視,沐紅衣欲言又止,只朝許驚弦打個眼色,霍之良、包無染等人皆不搭腔,似乎有意要看一場好戲,而諸葛長吉則是默默觀察著。

許驚弦一笑:“不瞞諸位,此刻劫獄之人就在外面,但既然不關小弟的事,那就只好先送他們回烏槎了。”

眾人齊齊一驚,實難相信幾大門主率數百弟子搜捕無功,竟被他搶先得手。 霍之良終於沉不住氣,喝道:“你開什麼玩笑?這是我們幾個兄弟間的私下糾紛,自會解決。花生,先送許少俠問房休息吧。”

“不勞沐門主,要回去我認得路。霍門主最好把話說清楚,若依你所言,馮門主與劉門主身為本幫護法,大敵當前不為弟子做表率,竟為了一點私怨而動干戈,太過不分輕重,按本幫幫規應如何處罰?”眾人聽他直言不諱沐紅衣的身份,已知有異,又聽他對霍之良說話毫不客氣,斥其失職,言語間隱以幫主身份自居,不免驚怒交加,各自思量。

諸葛長吉輕咳一聲:“此事容後再提。許少俠剛才說已找到劫獄之人,不知是否確實?”

許驚弦淡淡逍:“或許平日我會開玩笑,但在這等場合下信口開河,豈有做幫主的資格?”此言顯是針對霍之良方才的說話,霍之良臉色一變,卻又發作不得,暗朝蔣應擺擺頭。

蔣應轉身外出,不多時轉來:“據門口兩名弟子傳報,另有兩人隨許少俠同來天地間,因身著本幫裝束,所以未多詢問。”

霍之良喝道:“這兩人如此麻痺大意,各打二十大板。”“霍門主少安毋躁,依小弟看來,這兩人非但不該懲罰,反應褒獎。”

諸葛長吉笑道:“許少俠不妨說說道理。”

許驚弦抬起左手,紫霜戒在火把的照射下泛出紫紅的光芒,映入每個人的眼簾:“兩名弟子雖有失職之處,卻是因見到此戒,所以才對我毫不懷疑。可惜小弟來到梅影峰一日一夜,卻只從這兩人身上看到了信任。不錯,我原非本幫中弟子,卻受夏幫主重托,難免令人起疑,但請諸位自問,江湖漢子本應光明磊落,即便陌路不識,也當坦蕩相交。而如果沒有紫霜成與轉輪訣,你們還會對小弟處處設防麼?你們的懷疑到底是因為小弟品行不端,還是出於自己的私心?”

廳中一陣沉寂,準也未料到日間尚顯謙遜的青澀少年,此刻竟是如此咄咄遍人。

“小弟才疏學淺,又身為晚輩,本不應該說這些話,但受夏幫主重託之際,便以本幫中人自居,雖與諸位門主無結義之實,卻皆視為兄長,以此肺腑之言希望能換取一分信任。若不同心協力,裂空幫實與一盤散沙無異。”

蔣應低盧道:“既要彼此信任,那就請許少俠告訴我,為何劫獄之人就範,卻不聞打鬥之聲,難道許少俠有不聲不響便擒住敵人的通天本事?”

“想必蔣兄的消息並不精確。劫獄之人是我一個兄弟,自願隨我回來。順便提一句,被劫走的俘虜的真實身份是烏槎國的桂岩王子。”

諸人一呆,蔣應、包無染兩人正想出門問個究竟,許驚弦橫身攔在門口:“且慢。他們本可早早逃走,不必面對諸位,回來也是源於對我的信任。諸葛兄不是曾提及與烏槎國交換俘虜之事麼,小弟已與桂岩王子交涉過,待他歸國後,立刻放回我們被擒的兄弟。”

諸葛長吉沉吟不語,馮七忽然戟指怒吼:“你堂堂一個漢人,怎會認下烏槎國的兄弟!”

“我這個兄弟是戰爭之前認的,在戰場上,他冒著欺君之罪放走了我與明將軍,他雖是異族,卻比許多漢人更加重情重義,獨闖天地間而不傷一人,也是因為我的緣故。所以,我從不後悔有這樣一個兄弟,如果有人想傷害他,我也會擋在他的面前。”

馮七狠聲道:“兩國交兵,死傷無數,仇深似海,豈能因為這樣的假仁假義饒恕他們?”

“馮兄上過戰場麼?”許驚弦冷然道,“我上過戰場,也殺過烏槎國人。所以我知道他們雖非同族,卻一樣有著喜怒哀樂,生死病痛,一樣會在殺人前顫抖,被殺前哭泣。烏槎國君聽信泰親王,興兵中原,但那些普通的士兵是無辜的,他們或受國君的蠱惑,或被迫來到戰場,根本不知自己為何而戰,更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場權力爭奪中的犧牲品,若有選擇,他們也願意像我中原善良的百姓一般,安居樂業,盡享和平。”

“那麼,烏槎國的王子呢?他必須要為他父親、烏槎國君的決定付出代價。應該拿他來祭祀那些在戰場上死去的漢人!”

“不論桂岩王子是否贊同過烏槎發兵中原,我只知道現在殺了他,我們在烏槎國被俘的兄弟也必會遭遇同樣的命運。馮兄認為這個代價值得麼?兄弟們的生命抵不過一個異族王子?”

馮七啞然,諸人面色古怪,在心底暗自思索許驚弦的話。

許驚弦對說服眾人原無把握,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然。 他本可私自放走童顏以全兄弟情義,卻是有損大義,幫規難容,這才迫不得已帶他回來見諸人。 此刻見諸人意動,不由暗舒一口氣:“如果各位沒有意見,小弟就擅下主張,先送兩位客人回烏槎國。等數日之後本幫失陷的弟兄歸來後,再釋放其餘俘虜。”

“若是對方不講信用呢?”

許驚弦拔劍在手,一咬牙,在掌心割了一道口子,鮮血登時湧了出來:“我信任我的兄弟,若他言而無信,總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霍之良緩緩開口:“許少俠雖然說得有些道理,但戰火止息不久,中原與烏槎國積怨一時難以化解,本幫為白道第一大幫,自當有所表率,這等是非關頭絲毫馬虎不得。不是我不給許少俠面子,而是事關重大,是否放人,還要諸位兄弟共同商議後再定​​。”

蔣應道:“我不同意放人,一旦被外人得知敵人竟單槍匹馬從梅影峰大牢中劫走囚犯,本幫顏面何存?”

沐紅衣道:“莫忘了本幫還有幾個兄弟在他們手中,反正我們本就打算換人。何況劫獄之人本來早可攜著那王子逃走,如今卻都在外面聽候發落,也箅是給足了本幫面子,倒不如趁此機會握手言和。”

包無染結結巴巴地低聲道:“我、我同意沐、沐姐姐的意見。”

忽聽馮七喝道:“幾個兄弟性命事小,中原武林的尊嚴可不能丟。”

劉書元瞪了馮七一眼,冷笑道:“誰說兄弟的性命不重要?至於中原武林的尊嚴,可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馮七面色一變,眼中寒意大盛,劉書元絲毫不讓,雙方遙遙對視,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蔣應與包無染連忙勸開。 許驚弦心中大奇,不知起初馮七與劉書元為何事爭執,似乎遠非個人私怨那麼簡單。

諸人各執一詞,爭得不可開交。 最後目光都落在了諸葛長吉身上,他雖身患殘疾,卻是裂空幫公認的第一軍師,遇到難題時大多由他做出決定。

諸葛長吉卻不置可否,提聲道:“兩位客人在外面久等,還是先請進來吧。無論如何,不可失了風度。”

許驚弦聽他言語客套,似有轉機,當即喚童顏與那桂岩王子入內,介紹雙方認識。 諸位門主皆聽聞過童顏的名字,又知他孤身劫獄,武功極高,想必是個虎背熊腰的異族彪形大漢,卻不料竟是個面容宛如孩童的少年,不由暗暗稱奇。 馮七等人雖心有不忿,但念他對天地間十八名守衛製而不傷,表面上也不缺禮數。

桂岩王子年約三十出頭,高顴深目,一望而知來自邊陲異域,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在牢中囚禁多日,面色極為蒼白,舉止倒是彬彬有禮,隱見王族之風:“承蒙諸位照顧,我雖下在牢中,卻是食宿無憂,亦未受過私刑,本人銘記於心。”一開口雖有些吐字不清,說的卻是標準中原官話。 他被關押在天地間足有兩三個月之久,直到此刻諸人才知他竟是精通漢話。

原來這桂岩王子乃是烏槎國君最喜歡的幼子,從小心慕中原風物,不但學會了漢語,對中原地理風物亦十分熟悉,所以戰事一起,便隨軍出征。 不料某日外出巡邏之際受到神州會好漢襲擊,連同幾名親信一併被擒。 他自不敢洩露身份,借言語不通裝聾作啞,裂空幫諸人只當他是烏槎國的小人物,全未放在心上。

雙方略微寒暄幾句後,諸葛長吉喚來一名裂空幫弟子,吩咐他帶兩位客人去行館休息。

童顏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又極為信任許驚弦,對此毫無異議。 臨行抽空朝許驚弦低聲道:“晚上有空來找我,你我兄弟好好聊聊。”那桂岩王子見對方絲毫不提放走之事,本是有些忐忑不安,但見諸葛長吉言辭客套,似無惡意,漸也放下心來。

待童顏與桂岩王子走後,場中靜了下來。

諸葛長吉沉吟良久,抬頭望向許驚弦:“在我說出自己的意見之前,想請許少俠回答我一個問題。”

“諸葛兄請講。”

“若是雙方反目,你會站在哪一邊?還是兩不相助,袖手旁觀?”

“他因我而來,我自會助他。”

“也就是說,為了你的兄弟,你寧可與我等白刃相見麼?”

許驚弦稍一猶豫,坦言道:“雖非小弟心中所願,但若當真到那個地步,亦不得不然。”此言一出,幾位門主臉色皆十分難看,許驚弦亦是心頭暗凜,這不留餘地的問題似要把自己逼上絕路,諸葛長吉會是那個奸細麼?

“你可曾想過,一旦如此,不但裂空幫再也容不下你,整個中原武林亦會以你為敵。為了你的兄弟,你願意棄大好前程於不顧麼?”

許驚弦忍不住握緊拳頭,手心中傷口崩裂,鮮血淋漓而下,疼痛讓他的語聲有一種異樣的堅定:“我與他立過同生共死的誓言,無論榮華富貴還是刀山火海,決不背棄!”

諸葛長吉淡淡道:“如果我在此刻以言語安撫你,暗中卻早已派人去行館刺殺,你又會如何?”

許驚弦一驚,一時分辨不出諸葛長吉所說真假,還是僅僅是一種“考驗”,強自鎮定道:“就算我現在不能阻止,事後必將殺你為兄弟報仇。”

“你且放心,裂空幫決不會做那種背後暗箭傷人之事。”諸葛長輕聲一嘆,“許少俠江湖經驗尚淺,不知道有些話不應該當面說出來。童顏有你這樣的好兄弟是他的榮幸,但我等在場之人聽來,實是心寒啊。”

許驚弦沉思,昂首朗然道:“很抱歉,如果諸位曾經給過我信任,自當十倍以報。”他心知此言一出,恐怕再難得到眾人支持,但話語卻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諸葛長吉大笑:“許少俠是個厚道的君子。我的決定是,童顏可帶著桂岩王子歸國,事後放回裂空幫被擒的兄弟。但卻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諸葛長吉目光轉向那被縛於角落的裂空幫弟子:“今日之事,概不追究。大家是否同意?”

霍之良沉聲道:“便如諸葛二弟所言。”沐紅衣、蔣應、包無染等人緩緩頷首應同,馮七長吐了一口氣,劉書元欲言又止。

許驚弦大奇:“這位兄弟是誰,到底犯了何事?”

“此人名叫馮漢傑,乃是馮七之胞弟,在無心堂中任一個小頭目,司職掌管天地間。他的朋友曾加入神州會的行動,在苗疆遇襲而死,所以對烏樣國人懷恨在心。今夜本非馮漢傑當值,但他聽聞有人劫走烏槎國俘虜,心頭不甘,趕來牢中動用私刑拷問餘下幾名烏槎國犯人,致使一人斷臂。若非我與鐵老大及時到來,不定會鬧出什麼樣的亂子。”

馮七澀聲道:“漢傑今夜多喝了幾杯,酒後失德,還望二哥體諒。幸好並未鬧出人命,且放那桂岩王子歸國,事後再好生安撫傷者,此事便可了了。”

劉書元喝道:“馮漢傑犯下的錯失,必須受到懲戒,若不然,何以在幫眾面前立威?決不能輕易饒過他。”

馮七怒道:“姓劉的有種就沖我來,漢傑是我弟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劉書元毫不退讓:“國有國法,幫有幫規,我與馮門主毫無私怨,一切皆是秉公辦理。”

許驚弦恍然大悟,原來馮七與劉書元竟是為此事爭執。 難怪諸位門主對童顏、桂岩王子不但以禮相待,而且同意放他們歸國,那是因為對馮漢傑的行為有愧于心,倒並非完全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馮七與劉書元各不相讓,越爭越烈,幾人勸解不開,險至動手。

霍之良臉色鐵青,猛然發出一聲大喝。 眾人只覺氣息一窒,震得耳邊嗡嗡作響。

“他奶奶的,為了一個烏槎同犯人,兩個兄弟差點動刀子?你們還算是裂空幫的門主麼?連街頭上的小混混都比你們有出息。”

劉書元兀自道:“本幫能作江湖上揚名立萬,靠的不是高手眾多,而是行事公允,決不藏私……”

“你閉嘴吧,”霍之良毫不客飛地打斷劉書元,“此事下不為例,都是自家兄弟,不要為一個蠻族傷了和氣。”轉頭堪向馮七,“回去管好你弟弟,若再犯錯,老子扒了他的皮。”

馮七隻求兄弟不受處罰,當即諾諾連聲。 眾人稍鬆了一口氣,卻聽“啪”的一聲,卻是許驚弦拍桌而起。

“許少俠這是何意?”

“如果這就是號稱白道之尊的裂空幫,小弟退幫。”

霍之良雙眼微瞇:“給我個理由。”

許驚弦手指馮漢傑:“此人犯下大錯,霍門主卻只輕描淡寫地揭過,處事不公,實難讓人心服。”

霍之良冷笑:“若依許少俠的意思,應該如何處理?”

“跪求傷者的諒解,若不然,依樣斷其一臂。”

馮漢傑口中被堵,只能發出“唔唔”的聲音,馮七怒罵道:“放屁,你小子算哪個山頭的,竟然管到我家裡的事來了?”

“王子犯法,亦與庶民同罪。”許驚弦豎起左手,“只要這枚紫霜戒還戴在我手上,我就一定要管。”

馮七愣了一下,仰天大笑起來:“幸好你還未做上幫主,若不然,我們兄弟豈不都會被你害死?”

“像你兄弟這樣的人,本就應該逐出門牆,以免連累本幫英名。”

霍之良打個圓場:“動用私刑固然不對,但畢竟是針對異族俘虜,許少俠未免言重了吧。我裂空幫向有俠名,若是普通江湖幫會,對待俘虜折辱更甚,何況我們那幾個兄弟失落在烏槎國,還不知道受到什麼樣的折磨。”

許驚弦冷然道:“正如霍門主所言,我堂堂白道第一大幫,俠字為先,豈可與他人相提並論?如果知道被擒會受到如此待遇,寧可戰死亦不會降,既已投降,無論異族也好,漢人同胞也好,皆當一視同仁,豈能再受傷害。諸位不妨設身處地地想想,雖是俘虜,但手無寸鐵,身披鐐銬,毫無抵抗之力,此舉更甚殘害無辜,決不能饒。”

眾人皆是心裡一緊:諸葛長吉道:“許少俠且莫衝動,我們不追究童顏劫獄之事,並放桂岩王子歸國,實已有違初衷,何必繼續糾纏​​?”

許驚弦大笑:“諸葛兄這是威脅麼?”

“豈敢,只是說句實話而已。許少俠為了兄弟不惜兩肋插刀,我們也可為兄弟改弦易轍,大家心知葉明,不妨變通一下。”

“童顏因我而返,絕非力不能敵,二者豈可混為一談。”許驚弦長吸一口氣,“小弟最敬重的人是暗器王林青,並非因他武功冠絕天下,而是他做人不失原則,認定的事情,義無反顧。請恕我不懂變通。”

馮七怒吼道:“你小子想如何?有種過來殺了我們兄弟倆。”

“若你犯下死罪,我會親自取你首級。現在,只要按我剛才所說即可!”

諸葛長吉嘆道:“夏幫主在此,怕也不會如此嚴苛,能否稍減刑責?”

“我既然插手此事,就必須以我的方式。”

馮七大叫一聲:“小兔崽子,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滿口俠義其實還不是為了一己私心,你想做幫主,所以拿我兄弟開刀立威,各位兄弟眼裡不揉沙子,豈會服你?放走童顏是給你面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番話雖有些強詞奪理,卻亦觸及諸人心中所想,各自揣思。

許驚弦聽他出言不遜,更是辱及父母,亦是心頭火起,“鏗”的一聲,斷流劍出鞘。 目光逐一掃過眾人的面孔,卻並未得到意想中大多數人的支持,大笑一聲,傲氣浮上胸中:“我現在去陪我的好兄弟,誰要想留住他,就來試試我的劍。”一指馮七,“讓你兄弟按我所說的去做,若不然,明早我會親自取他一臂。”行至門口,忽又停下,轉身望著霍之良,“霍門主不要忘了,五日之內,請安排我去見四大長老。”言罷頭也不回地離開。

被清冷的山風一吹,許驚弦稍稍清醒了一些,才稍有些後悔,他雖堅持自己的想法,卻本可以用更合適的方式說服眾人,而不必如此魯莽。 但那一股豪情卻在胸中勾留不去,大覺快意。

他朝幾名弟子打聽到行館之處,當夜便與童顏聯床夜話,暢談分別後的種種見聞,直說到天色微明。 童顏說得興起,哪想到許驚弦時刻防備著裂空幫興師動眾前來發難,雖說諸位門主皆是江湖成名已久的人物,或不至於出爾反爾,暗中卻是不得不防。 幸好一夜無事。

黎明時分,沐紅衣來到行館,對桂岩王子道:“劫獄之事鬧得沸沸揚揚,若再大張旗鼓送走王子,只怕手下弟子多有微詞,所以委屈你二人悄然離開,我已安排好車馬,若不放心,便由許少俠親自送你們下山。”

桂岩王子只求安然脫身,自是連聲答應,一併道謝。 童顏雖是心懷不滿,但見王子應承了,再無異議。 許驚弦也不思就此與童顏分手,便親自送二人上路。

臨行前許驚弦笑問沐紅衣:“為何霍門主與諸葛門主不現身,只派你來?莫非覺得我不近人情?”

沐紅衣白他一眼:“依你所言,昨夜那馮漢傑跪求傷者原諒,事後又被鐵老大打了五十板子,你可滿意了?”

許驚弦暗鬆一口氣,聽出沐紅衣語氣不善:“你也覺得我做得過分麼?”

“男兒膝下有黃金,馮氏兄弟受此大辱,只怕會記恨你一輩子。至於其他人麼,嘿嘿,雖然未必贊同你的做法,但至少你蠃得了敬重。”

“我問心無愧,自也不怕他尋仇。卻不知你對我是什麼看法?若也敬重,卻為何臉上冷冰冰的不見一點笑容?”

沐紅衣淡淡道:“不錯,我敬重你,或許我依舊會支持你做幫主,但不會選擇你做我的朋友。僅此而已!”

“僅此而己!”許驚弦一震,喃喃念著,一時嘴裡味同嚼蠟。

“想聽聽我的忠告麼?這世上每個人都像是一間上了鎖的房子,如果找到鑰匙,便可以走進他的內心,只可惜,你是強行破門而入。”沐紅衣漠然一笑,轉身離開。

這一刻,許驚弦知道,即使他做了幫主,他也只有“沐紅衣”這個手下,而永遠失去了“花生”這個朋友。 突然間,他格外懷念那個一邊嚼著花生,一邊說著俏皮活的女孩子。

待送走童顏與桂岩王子後,許驚弦重又回到梅影峰。 但一切似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改變。

幾大門主再未現身,即使他去天地間見平惑之時也不例外,似乎是有意躲避著他。 服侍他的人換做了一位陌生的小姑娘。 而每一個幫中弟子見到他,皆會畢恭畢敬地行禮,隨後竊竊私語幾句。 他無意探聽,只知道他們一定在暗中議論自己。

唯有阿義對許驚弦的態度沒有絲毫改變,一大早叫他去看日出,拉著他去林中射箭,聽他喃喃自語,陪他度過那些百無聊賴的時光。

有些時候,許驚弦甚至恍惚覺得阿義就是另一個自己,任性而不知收斂,孤獨而不知自憐,在一個人的世界裡經歷著幸福、悲傷、快樂、痛苦,包括活著。

除此之外,他與他人都隔著一道無形的厚牆。

他畢竟還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面對眾人的疏遠,他不知如何再去爭取幫主之位,更不知如何去找到那個奸細。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靜等事態的變化,挫敗感時而掠過心頭,像一隻調皮的小鳥,抓撓著他的自信。

北方的冬季來得特別早,天氣漸漸轉冷,山野的綠色被枯黃取代,河流的聲音越來越小,飛翔的林鳥消失不見,樹梢上的樹葉也掉光了。

這一日傍晚,許驚弦意外地見到了諸葛長吉。

“諸葛兄別來無恙啊,不知有何貴幹?”

“順道路過,想讓許少俠陪我走走,說幾句話。”諸葛長吉支開替他推輪椅的弟子,改由許驚弦推行。

許驚弦推著諸葛長吉沿著山道緩緩而行,一路無言,雙方似乎都有意延長著沉默的時間,又彷佛有一種難以言述的默契。

幾日不見,諸葛長吉似是老了許多,面色僬悴,聲音暗啞,眼神無光,頭髮脫落,就連頜下雪白的鬍鬚亦顯得乾枯而蠟黃。 但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卻如同在許驚弦心中投下一塊巨石,激起滔天大浪。

“我想,你已經有資格去做幫主了。”

許驚弦按捺住翻湧不息的心潮:“諸葛兄說笑了。恰恰相反,我倒覺得自己已然失敗。”

“為何會如此想?”

“在這裡,我得不到任何支持,甚至有一種眾叛親離的感覺。我曾以為,足夠正直就會得到尊敬,足夠真誠就會換來友誼,只要有足夠的能力,就可以做到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但我現在發現我錯了,就連花生都不願再和我做朋友……”說到這裡,許驚弦陡然覺得鼻尖一酸,滿腹委屈。

諸葛長吉一字一頓道:“寂寞是王者的冠冕。”

許驚弦微微一震,眼望長天。 他看到了飄忽的流雲、湛藍的蒼穹、曠蕪的山野、混濁的世間,卻找不到自己。

“做每一件事都會付出或多或少的代價。有人盡量保留原有的,再去爭取其他;而有的人則是先確定自己想要什麼,再去懷念自己失去的。這就是芸芸眾生與王者最大的區別。”

“可是,我並不想要什麼冠冕,更不想做什麼王者,我只想有自己心中的平靜與快樂。”

“做自己的王者,最為艱難。現在告訴我,你還想得到幫主之位麼?”

“其實我並非一定要做幫主,只是想用這種方法找出那名奸細。”

“呵呵,雖然我早看出這一點,卻未想到你會直接告訴我,按說我也應該在你的懷疑名單之中吧。”

諸葛長吉的敏銳觀察讓許驚弦無言以對。 他試問自己,為何會對諸葛長吉直言無忌,是因為太過寂寞? 還是內心深處從未真正懷疑過他?

諸葛長吉續道:“所以那天,我誘使你當眾表明態度,要想成為一幫之主,必須顯示出與他人的不同之處,你可能會失去朋友,卻會蠃得尊重。

“可是,我原不想做幫主。只不過現在面臨失敗時,卻很不甘心。”

“那是因為權力的遊戲會讓你越陷越深,直到無力自拔。”

許驚弦悚然一驚:“如果是這樣,我寧可早早退出。”

“夏幫主的期望、你的好勝心、遙遠的夢想、內心的慾望,不容你放棄。”

“如今事已至此,怕也無力回天。花生告訴我說,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個緊鎖的房門,我本應耐心地去找到鑰匙,卻急躁地破門而入。”

諸葛長吉哈哈大笑:“這個比喻倒也恰當。但你可曾想過,鑰匙並不總是存在,那些丟失鑰匙的房門,你必須破門而入。比如像鐵老大、馮七、甚至劉書元這樣的人,經歷過太多,防備亦厚重,如非強行闖入,根本無法讓他們受到震動。若不然,馮七怎會讓他兄弟屈服?”

“就箅如此,他們對我也只是一種類似敵人的尊重,不會當我是朋友。”

“自古聖賢、英雄、君王皆寂寞。告訴我,你在這裡還有朋友麼?”

許驚弦長嘆一聲:“也許諸葛兄是我唯一的朋友了。”他沒有提及平惑與阿義,在他心裡,平惑是親人,而阿義比朋友更加親近,就像他的影子。

“相信我,等到你失去我這個最後的朋友時,你就會當上幫主了。”諸葛長吉的語氣中有一種淡淡的悲涼。

“阿義!”道邊閃過阿義的身影,揚揚手中的琴弓,對許驚弦一笑。

“他是找我去練習箭法呢。”望著阿義,許驚弦臉上掛起了久違的笑容,“阿義你先去玩,我和諸葛兄談完後就來找你。”

“阿義!”阿義對諸葛長吉嘿嘿一笑,蹦蹦跳跳著去了。

諸葛長吉望著阿義的背影,輕嘆一聲:“每個人見到我的面容,都會或多或少地吃驚,甚至畏懼,唯有在阿義的眼裡,我與旁人沒有任何不同。說來慚愧,我見到他時,卻總把他當做一個異類。答應我,對阿義好一點。”

“諸葛兄放心,我心里當他如兄弟一般。”

“他與你完全不能交流,為何你還當他是兄弟?”

諸葛長吉看似有意無意的問題,卻讓許驚弦心中一怔。 思索道:“或許是因為他心智未開,不能像普通人一樣思考,更不會因利益而做出選擇,所以他對於每個人的觀感全憑直覺,讓人深信不疑。”

“是啊,無法做出選擇是一種幸福,而選擇太多勢必成為一種痛苦。我今日來找你,其實就是帶給你痛苦……”諸葛長吉淡然道,“明日就是你與鐵老大五日之約的最後一天了,晚上去見四大長老吧。”

“啊!”許驚弦大吃一驚,想不到本已絕望,卻復現轉機,一顆心登時活泛起來,隨口問道,“為何要在晚上?”諸葛長吉發出一陣古怪的笑聲:“因為只有那時,我才會給你那把打開房門的鑰匙。”

“誰的房門?”諸葛長吉不答,仰首望天,又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阿義等急了,先送我回去吧。”

這個夜晚特別的寒冷,朔風呼嘯,捲起謊稱,灰色的陰雲密集於低空,層疊馳逐,慘惻哀綿,如懸浮在頭頂,伸手可捉。

梅影峰後山谷的入口處,佇立著一方大石碑,碑上無字,僅以鮮豔的紫漆畫了一枚碩大的戒指,那是像徵幫主身份的紫霜戒。 轉輪之碑! 其後就是裂空幫的禁地——轉輪界。 除了幫主之外,任何人進入其內,殺無赦。

七大門主齊聚轉輪之碑前,除了諸葛長吉與沐紅衣外,其餘無人各持一支明晃晃的火把。 七人面容肅穆,定如磐石,寒風吹動熊熊燃燒的火焰,映出巨大的影子,在轉輪之碑上顫動著。

許驚弦沿山道行來,遙遙望見這陣仗,心中忽生出一種想要退後逃脫的感覺,雙腳卻不聽使喚般,依然一步步緩緩解禁著,放佛自己霎時化身為二,一人倉惶離去;另一人卻是步伐堅決,毫無動搖。

在原有的考慮中,他將把沈羽的背叛、夏天雷的死訊、自己如何來到梅影峰、尋找那個未現蹤跡奸細等事盡數告知四大長老,隨後的世情,即可交給四大長老處理,而他,只需要做一個弟子,不必承擔發號施令的責任。

無法做出選擇的人是一種幸福,選擇太多則會成為痛苦……可是,事到臨頭,他卻開始躊躇難定,猶豫不決。 雖不知見到四大長老會是何種情景,但“無可逆​​轉”那四個字卻如烙印般刻在心田,如宿命般難以抗拒。

這一步踏進去,是否不可回頭? 許驚弦,你真不想做幫主麼? 你真如表面上那麼清高,不為權勢折腰麼? 你果然只是為了找出奸細麼? 在你內心深處,沒有一絲對權力的渴望麼? 他在心中不斷地問著自己,卻無法得到肯定的回答。 正如諸葛長吉所言:權力的遊戲會讓人越陷越深,直至無力自拔。

他害怕自己已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 霍之良的話語隱隱傳來:“二百六十三年前,祖師畢無笳南行歸來,創下裂空幫,並設四名親信傳下轉輪大法,立下訓戒:凡本幫弟子,只要行止無缺,但被幫主授轉輪訣者,再歷經轉輪重生之禮後,即可接任幫主。”

許驚弦乍然清醒過來,“轉輪大法”、“轉輪重生”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心中一片茫然。 霍之良的目光定在許驚弦身上:“許少俠雖然年輕,又新入本門不久,但既得夏幫主看重,授予轉輪訣,我等自當應從祖師訓言,奉其為新任幫主,諸位兄弟若有異議者,現在即可提出。”

無人開口,但各種表情清楚地寫在眾人臉上,之前顯然曾有過激烈爭執。 火光搖曳之下,望著七大門主珍重的神情,百般疑問湧上許驚弦的心頭,卻不知應該如何開口。

“許少俠請上前。”許驚弦應言踏出幾步,來到霍之良身前。

“拔劍!”短短兩個字,由霍之良口中凜然吐出,卻似乎用盡了他的力氣,這一刻他高大的身軀挺立如山,渾若天神。

暗夜的風吼、明亮的火焰、詭異的環境、莊嚴的氣氛,令許驚弦覺得一切恍在夢中,如被催眠。 “鏗”一聲響,斷流劍脫鞘而出,卻不知應該指向何處。

霍之良伸出掌來,手指牽引著劍尖,端然指向天空。 他臉上是毫無表情的漠然,眼神裡卻躍動著明亮的光芒,大聲道:“許驚弦,你會用你的劍匡扶正義、維護俠道麼?”許驚弦心中一凜,輕輕道:“我會!”

“你會用你的劍守衛國土麼、摧毀敵人麼?”“我會!”

“你會用你的劍保護弱小、迎擊邪惡麼?”“我會!”

“你會用你的劍與兄弟並肩作戰,不離不棄麼?”“我會!”

“你會用你的劍承諾夢想和正義,即使面對死亡也依然堅持麼?”

隨著越來越快的問答,熱血漸漸湧上心頭,許驚弦朗聲而喝:“我會!”

霍之良的手指離開了劍尖,一指石碑:“恭喜許少俠,由此而去,踏過轉輪之碑,再出來時,你便是本幫第十四代新任幫主了,請牢記你的承諾。”這一刻,他的眼神暗淡下來,接受這一切的,原本有可能是他自己。

許驚弦深吸一口氣,這一步踏出後,他的人生是否也“無可逆轉”? 這個選擇比他想像中還要艱難百倍。

“且慢。”輪椅中的諸葛長吉輕輕招手,“請許少俠過來一下,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講。”他身後幾步外,就是那一方印有紫霜戒的無字石碑。

如果這是許驚弦意料之中的阻礙,卻來自他意料之外的人。

在許驚弦的設想中,如果那名奸細就是在場中的一人,此刻正當是他現出原形之時,而他最不希望諸葛長吉是那個奸細。

諸葛長吉按動輪椅上的機關,一方隔板彈出,又從椅座邊摸出一隻酒壺、兩隻酒杯。 他置酒杯於板上,獨臂小心翼翼地提起酒壺斟滿酒杯,動作緩慢,彷彿那不是一壺酒,而是瓊漿玉液。

諸葛長吉目光閃動:“長吉平生滴酒未沾,但此際卻想敬許少俠一杯,以賀大功告成。”

“大功告成!”許驚弦心頭苦笑,這是他希望的結果麼? 然而一切早已不受控制,自己反倒像一個任由命運擺佈的傀儡。 不過聽到諸葛長吉並不另生枝節,暗暗鬆了口氣,伸手取杯:“能與諸葛兄同飲,實是小弟的榮幸。”

兩人舉杯相碰,一飲而盡。

“恭請許少俠上路。”諸葛長吉輕拭嘴角酒漬,似笑非笑地道。

火光的掩映下,轉輪之碑的陰影投射在兩人身前,旁人難窺究竟,但許驚弦卻清楚地看到,一滴鮮血由諸葛長吉嘴角滲出,觸目驚心。

“諸葛兄……”許驚弦驚得目瞪口呆。 “啊!”諸葛長吉手撫胸口,大聲喘息著,目光直直盯在許驚弦面容上,“想不到,你竟然……”

許驚弦從未想到,一個身無武功的殘疾人,竟也會有這般銳利的眼神。

幾位門主覺出不對,紛紛搶來。

“不要過來!”諸葛長吉掙扎叫道,一口鮮血噴將出來。

沐紅衣大驚失色:“許驚弦,你為何要害二哥?”其餘幾位門主各持兵刃在手,四面圍住許驚弦。 許驚弦顧不得分辯,一把托起諸葛長吉,掌中集起十成內力,透入他心脈,欲要替他逼出毒來。 幾位門主本已衝近,卻以為他以諸葛長吉為質,投鼠忌器,同時停步。

霍之良怒喝一聲:“姓許的快給我住手,二弟若有個好歹,我必將你碎屍萬段。”許驚弦催功驅毒,難以分心,只從嘴角擠出幾個字來:“我若真想害他,還用得著下毒麼?”大變驟起,眾人一時心神大亂,聽到​​許驚弦此言,方才覺得溪踐。 以許驚弦的武功,要想殺諸葛長吉實是易如反掌,根本不必在酒中下毒,更無需當著眾人的面。

劉書元反應最快:“那酒壺和酒杯是從哪裡來的?事先可有派人驗査?”若不是許驚弦下手,那就是有人在酒中提前做了手腳。 可是令人疑惑的是,許驚弦亦飲下了杯中酒,為何全然無事?

諸葛長吉一面嗆咳著,忽又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許驚弦,我倒真是小看了你。你何時對我生疑,竟會想到替換酒杯。”隨著他的說話,黑色的鮮血由嘴角噴出,令那半張臉孔更顯猙獰可怖。

眾人心頭齊齊一震,如此說來,並非許驚弦加害諸葛長吉,恰恰相反,而是諸葛長吉欲下毒手,卻不料被許驚弦瞧破,反以其人之道施於其身。

像諸葛長吉這樣一個不通武功的殘疾人,毒藥確是唯一的武器。

許驚弦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沒有偷換過酒杯。 莫非是諸葛長吉自己搞錯了? 但以他的精明,在這生死關頭豈會出此差錯,百思不解。

在許驚弦的內功催逼下,諸葛長吉“哇”的一聲,張口吐出肚中污物,有不少沾在許驚弦的身上,他卻眉頭也不皺一下。 此事必與奸細有關,只有先救下諸葛長吉,才能進一步查明真相。 奈何他體內脈象紊亂,生機似早已斷絕,只怕自己縱盡全力,亦是回天無術,唯盼能多延續一些時間。

諸葛長吉嘶聲道:“姓許的住手,這毒藥是我精心配製,入口即發,再無解藥。既然難逃一死,我也不必隱瞞,只求給我一個痛快,莫再多受活罪。”

霍之良驚怒交加:“長吉,你說什麼?你到底是什麼人?”

諸葛長吉恨聲道:“不錯,我就是你們要找的那個奸細,我不但給將軍府洩露消息,與簡歌亦有聯繫,沈羽就是我暗中策反的。”

沐紅衣悲叫一聲:“二哥!”雙膝一軟,幾乎跪倒在地。 其餘劉書元、馮七、蔣應、包無染等人面上也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許驚弦渾身一震。 他曾經最為懷疑諸葛長吉,但此刻親耳聽他自己承認身份,卻又無法相信。 諸葛長吉望著許驚弦:“放我下來,去做你的幫主吧,我的命由我自己取,至不濟也交給曾經的兄弟,不會給你。”許驚弦不語,心亂如庥,他在整理著自己的思緒。

霍之良痛叫道:“你這是到底是為什麼?”

“做了這麼多年的兄弟,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麼?鐵老大你可真是笨啊……”諸葛長吉冷笑,“我雖是個殘廢,但我偏偏要做那些正常人也做不了的事情。”

“不可能,你怎麼有機會與外界聯絡?”

“對於一個殘廢,你們只會同情他,處處給他方便,誰也不會注意到我去認識什麼人。孟輝其實是我的心腹,通過他我聯繫到將軍府與簡歌。”諸人的臉色全變了,諸葛長吉坦承一切,讓他們不得不信。

許驚弦長嘆一聲,緩緩道:“你究竟為何要害……”在場中人,唯有他知道自己根本未換過酒杯,卻猜不透諸葛長吉的動機。

“你這小子也是個笨蛋,現在還看不出我為何要害你麼?”許驚弦本要問諸葛長吉為何要“害自己”,但話才說到一半,已被他搶過,嘶聲大笑道。 “沈羽事發後,其實我最想讓鐵老大做幫主,因為他最為無能,足以讓裂空幫從此一蹶不振。”

“你這個畜生!”霍之良按捺不住,衝上前一拳擊下,諸葛長吉無從躲避,唯有閉目受死。

許驚弦翻掌相迎,格開霍之良拳頭:“此事疑點甚多,還請諸位聽小弟解釋一下。”話音未了,卻看到懷中諸葛長吉緊閉雙目,臉色卻有著迥異的平靜,驀然想起那似曾相識的一幕:天地間的牢房中,面對假扮孟輝羅正宏橫在喉頭的匕首,諸葛長吉也是這樣的表情。 剎那間,許驚弦心中大悟。

霍之良冷然發話:“既然已供認不諱,還有什麼好解釋。蛇眼、鬼發、小劉看住許少俠,紅衣、鈍鈍隨我先把二……把那個逆賊擒下慢慢拷問。”

“諸位門主,對不住了。”不等眾人近前,許驚弦縱身一躍,懷抱諸葛長吉已跨過那“轉輪之碑”。 霍之良起動稍遲,堪堪捉住許驚弦的衣角,卻轉輪之碑前硬生生停下腳步,裂空幫中嚴禁除幫主外的任何人進入轉輪之界,即便是太霄門主也無可例外。

“許少俠,快回來。”

許驚弦心知諸葛長吉毒入肺腑,神仙難救,若不抓緊時間問個明白,實不甘心。 情勢急迫,在諸人的打擾下諸葛長吉決不會口吐實言,只好先入禁地之中,事後再對霍之良等人講明原委。

許驚弦身形閃入林中,聲音遙遙傳來:“諸位稍等,小弟返回後再做解釋。”幾位門主互望一眼,既痛心疾首,又是無可奈何。

他們都知道,等許驚弦返回之時,已是裂空幫幫主!

“諸葛兄,此刻四下無人,可否對我坦誠相告?”

“嘿嘿,既已大功告成,許少俠是個聰明人,就無需我再多說了吧。我很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覺,再也不要醒過來。”

“是的,我知諸葛兄一意求死。但卻不懂你為何要用這樣極端的方式,死後還要留下千古罵名?”

諸葛長吉微笑:“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一死百了,聲名全無意義。你還不明白嗎?這是我給你留下的那把鑰匙,打開裂空幫的大門。”

許驚弦心頭大慟:“我不要幫主之位,我只想留住一個朋友。”

諸葛長吉急促呼吸著,眼裡淚光閃動,顫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胸口:“謝謝你,我的朋友,你留不住我,我卻留住你了……”

憐憫,有時比利劍更傷人,但友情,卻會給人溫暖。

許驚弦握住諸葛長吉的手,在他一生結交的朋友中,大多是光明坦蕩、正直剛強,又或桀鶩不馴、狂放灑脫。 卻從沒有一個人像諸葛長吉這樣,看似城府極深,難窺其真容,令人處處提防,但關鍵的時候,卻會用他獨有的“詭計”無私地幫助自己。

“我並沒有人們想像中那麼堅強,從我懂事起,就在內心深處渴望著死亡的來臨,只不過,我不甘心那麼毫無價值地死去。夏幫主的過世讓我再無留戀,但至少,我要助你順利做他的傳人。裂空幫有我太多的心血,我不能看著它從此衰落,相比其餘人選,你是最合適做幫主的那個人。”諸葛長吉巨咳了幾聲,又吐出一大口鮮血,方才繼續道,“但是,你身上也有許多弱點,最大的弱點就是太重情義,這正是一個成功王者的最大障礙,我說過,當你最後一個朋友也離開你的時候,你就可以做幫主了。”說完這長長的一段話後,他已是氣息奄奄。

“但是,你想過沒有,你這樣把奸細的身份強加在自己身上,只會讓仇者快,親者痛,真正的奸細將會隱藏得更深。”

諸葛長吉搖搖頭:“過分的多疑只會傷害真正的好兄弟。相信我,那個奸細再也不會害人了,也許他從未存在過。”

許驚弦眼睛一亮:“難道你知道那個奸細是誰?告訴我他的名字。”諸葛長吉卻不回答,嘴角囁嚅著,似在喃喃自語。

許驚弦附耳去聽,唯有斷斷續續的只言片語:“我……弟弟,他……從不嫌棄我……真想再見他……”

“你還有個弟弟​​,他在哪裡,需要我做什麼?”許驚弦大聲追問著。

諸葛長吉聲音低不可聞:“不要再問了,你我總算相識一場,亦算有緣,記住答應過我的承諾!”他大瞪的獨目望向陰沉的天空,“死亡是我期盼已久的事情,就讓我平靜地去吧。”

許驚弦眼看著一道死氣慢慢爬上諸葛長吉的面容,咬唇不語,眼角酸濕難忍,淚水幾欲奪目而出。

諸葛長吉身體越來越輕,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許驚弦愁思百結,腦海卻一片空白,仰首望天,眼中卻無視一物。 他只能抱著那漸漸冰冷的屍身,癱坐在地上。 一時他竟根本想不起來,自己到底答應過諸葛長吉什麼樣的承諾?

冷風吹來,今年的第一枚雪花飄忽而下,恰恰落在許驚弦的嘴角,溫潤似泉,卻又苦鹹如淚。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5 10:21 PM

終結篇 卷一 第一章 青霜乍現

  寒冷的風中,細碎的雪花從天空中慢慢落下,鋪染著大地山川,梅影峰後的山坳仿佛罩上了一件素紗。

  而在那一片寧靜純白之中,許驚弦坐在地上,懷抱諸葛長吉的屍身,不言不動,癱僵如石。他麻木的皮膚絲毫感覺不到風雪的刺骨,心底深處卻泛起一絲絕望的冰冷。

  從沒有一刻,他感覺自己是如此的無助;從沒有一刻,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了如此強烈的懷疑。

  初來梅影峰時,他一心只想找出那個隱藏在裂空幫內部的奸細,對於接替幫主之位卻並未在意,儘管夏天雷的臨終遺命也是對他能力的一種肯定,但他的內心深處卻本能地抗拒著他人的賜予。

  然而隨著事態的進展,事情卻出現了始料未及的變化。為了激出奸細,他必須強取幫主之位,這才迫使諸門主表態,容他面見四大長老。然而此刻他雖然如願進入轉輪穀,幫主之位唾手可得,但諸葛長吉卻因此而死,而那潛伏于暗處的奸細身份,卻依然是個謎。

  難道真如諸葛長吉臨死之言,那個奸細從未存在過?又或早已洗心革面,與簡歌等人一刀兩斷,再也不會害人?

  無論如何,諸葛長吉之死實難令他釋懷。

  許驚弦情緒動盪,抱著諸葛長吉的屍身,悔恨交集。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傳來一個聲音:“雖見許少俠面相俊逸,骨骼清奇,算是個可造之材,但畢竟年紀尚輕,行事魯莽草率,能否擔當大任呢?”

  許驚弦恍然驚醒,循聲望去,卻只見前方樹林中身影若隱若現,瞧不清對方的面容,唯有一道如電的眼神從密林雪舞中直射過來,仿佛直入胸懷。

  許驚弦聽那聲線溫厚蒼勁,語氣卻透著老成。他知這轉輪之界乃是裂空幫禁地,除了固定的幾位弟子負責運送食物飲水外,就連諸位門主平日也不得進入,料想來人必是四大長老中的人物,當即按下波動的心緒。

  他聽來人口氣似是懷疑自己接任幫主的能力,反正事已至此,再無轉圜的餘地,故意朗聲道:“裂空幫第十四代繼任幫主許驚弦請見四大長老!”

  “未經‘轉輪重生’之禮,許少俠還算不得是幫主。”

  許驚弦早有準備:“晚輩已蒙夏幫主傳下‘轉輪訣’,若非幫中事務耽擱,早就應當見到四位前輩,行過‘轉輪重生’之禮。”

  “嘿嘿,還道許少俠為何忽然改了性子,顯得急功近利,原來是事先料到了老夫的問題。”

  許驚弦不曾想對方智慧超卓,一語道破自己心機,微微一滯,心中又略感不服,開口反駁道:“晚輩初來梅影峰不足一月,諸事纏身,直到今日才來得及拜見四位長老,卻不知這‘行事魯莽草率’之說從何談起?”

  “我們四個人雖不離轉輪之界,卻未必閉目塞聽,對於許少俠的言行,也聽說了七八分。靜思堂裡隱忍不發,天地間中鋒芒畢露,強行放走烏槎要犯,逼迫馮七責罰胞弟……嘿嘿,許少俠來時不多,做下的事情卻真是不少。只可惜,儘管你充分顯示了自己的能力,但作為幫主,最關鍵的不是要有通天徹地的本事,而是能夠讓手下齊心協力,把一盤散沙捏成無堅不摧的拳頭。由此看來,說你一句‘行事魯莽草率’也不算過分吧。”

  許驚弦未料此人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瞭若指掌,也不知是有人暗地通風報信,還是這四大長老果有千里眼、順風耳之能。聽到最後一句,他不由黯然長歎,無言以對,但覺懷中諸葛長吉僵冷的屍體愈發沉重起來。

  “老夫奉勸許少俠幾句話,亦算是見面之禮。”來人低聲輕吟,“想前進,須後退;欲至北,先行南;不經冬,難曆春;未淬火,怎斷金。要擁有成功,則需體驗磨礪;要得到光明,必先懂得黑暗……”字句雖短,卻是具有絕大智慧的金玉之言,如重錘般一記記敲在許驚弦心上。他恍有所悟,欲開口相詢,卻聽那吟聲漸隱漸遠,終不可聞。

  “莫聽雲二胡說八道。依我看來,裂空幫雖號稱十萬幫眾,但有資格做幫主的不過寥寥數人。而與之相比,許少俠卻有著其他人都不具備的最大優勢……”另一個陌生的說話聲從左邊傳來,那裡本是山崖,在暗夜星光點綴下,千仞絕壁一覽無遺,實不知來人藏身何處。

  許驚弦雖不見人,依然恭聲施禮:“還請前輩指點迷津。”他注意到對方的稱呼,已知隱于密林者乃是雲長老。

  “哈哈,我可沒有雲二那麼多大道理。但私下以為,裂空幫既為白道第一大幫,做幫主的武功智略都屬其次,關鍵是要有一顆俠義之心。許少俠能夠面對平惑姑娘與那烏槎國劍客掛念舊情,又不縱容馮七胞弟的枉設私刑,哪怕有諸般責難亦毫不動搖自己的原則,就是幫主的上上之選。”

  許驚弦本還以為這四大長老皆是裂空幫前輩耆老,如今隱於“轉輪之界”的深山密林之中,早已不聞世事,想不到他們既通曉幫中巨細,彼此間亦以俗名相稱,說話的口氣也遠不似修身養性的世外高人,不由暗覺詫異。他心頭苦笑,看來四大長老的意見亦是難以一統,渾如諸門主對自己的態度:“晚輩雖不改自身的信念,但在許多兄弟眼裡看來,如此所為著實令他們心寒齒冷,恐難服眾。”

  來人雖不現身,但朗朗的語聲在山谷中迴響:“裂空幫可不是普通的江湖幫會,無需以恩惠收攏人心。只要掌握大是大非,其餘小節皆可不拘。”

  此言正合許驚弦心意,方要開口,卻聽身後又傳來語聲:“且問許少俠一句,若那馮七拒不從你命令,你真會取他兄弟一臂麼?”這個聲音粗獷豪邁,雖僅是簡單的詢問,卻無形中帶來極大壓力,似乎迫使對方必須如實作答。

  “國有國法,幫有幫規,此事決不可容情。若不然,堂堂白道第一大幫只會在江湖上落為笑柄。”許驚弦料想對方依然不現身形,並未回頭,卻回答得斬釘截鐵。

  身後人不為所動,繼續發問:“若是諸門主執意不放走烏槎國人質,你待如何?莫非真要為舊日兄弟與異族王子,而與裂空幫反目成仇?”

  許驚弦長歎一聲:“為全兄弟情誼,也只好如此了。”

  “或許你武功不在任何一位門主之下,但雙拳難敵眾手,你區區兩人怎麼能抵擋得了裂空幫數萬子弟?恐怕到最後只會落得與你兄弟一同戰死在梅影峰的下場,實為不智。這樣的犧牲果然值得麼?”

  許驚弦沉吟道:“實不相瞞,晚輩相信諸門主中不乏有見識之輩,若真要反目,也必會有人站在晚輩一邊,雖然彼此口舌爭執難免,卻必定不會到拔劍動手、傷人濺血的地步。”

  身後人撫掌大笑:“怪不得如此。原來許少俠只是在賭人性之善惡,而並非莽撞到不分輕重。能在片刻之間有此決斷,殊為不易啊。”

  許驚弦含笑點頭:“霍老大、鬼發、蛇眼等人只怕不會容我放行童顏,鈍鈍或會旁觀,但花生、劉書元以及諸葛長吉必不會袖手不理。”提及諸葛長吉之名,不由望一眼懷中屍體,語氣漸漸低沉了下來。

  另一記聲音從右邊傳來:“與諸門主不過相識數天,便已大致體會各人的品性,至少這一點上許少俠深得吾意。”這個聲音沉穩而具有磁性,語氣雖淡,卻似隱含著一股莫名的力量,聞之煩躁漸消,令人心安。

  前方隱于密林者、左邊藏身崖壁者、身後語音豪邁者齊聲道:“風大好。”不愧是名列“風雲雷電”之首的風長老,出場最晚,亦是最得敬重。

  “前輩謬贊。”許驚弦轉頭望向右邊,卻空蕩蕩並無一人。他沉聲道,“若晚輩真能瞭解諸位門主之品性,就會謀定後動,謹慎行事,也不會害得諸葛兄慘死當場,還落得一身罪名。”

  “那是因為你雖瞭解了他人,卻不瞭解自己。”

  “此言何解?”

  “許少俠或是自命淡泊權勢,但欲望依然存在於心中。人人都有難以企及的夢想,而你一旦坐上幫主之位,憑藉十萬幫徒的力量,當可事半功倍,這就是你難以訴之於口的心魔……”

  許驚弦一怔,撫心自問:他真的不想做白道第一大幫幫主麼?儘管諸門主的輕視激起了他的爭強好勝之心,但是否也同時激發出他潛藏在內心深處對權力的渴望,所以才強行獲取幫主之位,進入轉輪之界?而正是這種欲望害死了諸葛長吉!

  風長老似是瞧破許驚弦心中所想,淡然道:“諸葛長吉身懷許多殘疾,早已抱著必死之念,他只是借你之手尋求解脫,你無須太過自責。世間蒼生皆有劫難,無論福禍,想躲也躲不開,只能面對。”

  許驚弦微微搖首不答,話雖如此,但眼看著“唯一的朋友”死在自己懷中,又讓他如何能夠釋懷?

  “咄!”來人輕喝,“做大事者,必須時刻有一顆審時度勢之心。聽說你自幼就習得道家極典,此刻看來卻依然只是個熱心腸的孩子。但要記得,日後你每個決斷都將影響著十萬幫眾的生死,若不能找回屬於你自己的冷靜,又如何能統率裂空幫,做一個合格的幫主?”

  許驚弦一時茫然:“聽前輩的口氣,即使我不合格,也依然會將幫主之位傳給我麼?”

  “我等四人雖對你的看法各不相同,但決定人選是夏幫主的事情,你既然來到‘轉輪之界’,一切便無可逆轉。”

  “你們就不怕夏幫主看走了眼?”

  “轉輪界之外的事情無足輕重,何況經‘轉輪重生’再回到梅影峰之後,你就已成為另一個全新的自己,過去種種皆如過眼雲煙。”

  許驚弦聽得一頭霧水,如何才算成為“另一個全新的自己”?直到如今他依然不明白那“轉輪重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風長老忽然輕聲一歎:“夏幫主可已過世?”不待許驚弦開口,又自問自答道,“我早已想到,裂空幫這潭死水一且攪動起來,便是驚濤駭浪。若非他身遭不測,又怎會讓你獨自前來?”說到這裡,篤定的語音中似也有了一點慌亂,微微顫抖起來。

  許驚弦不再隱瞞:“前輩明鑒。夏幫主在觀星樓心傷難禁,毒傷復發,確已過世。所以臨終前留下遺言,命晚輩接替幫主之位。”

  三位長老齊聲扼歎,唯風長老靜默不言,半晌後方才道:“逝者已矣,裂空幫不可一日無主,無論許少俠本意如何,無論等待你的是什麼樣的命運,你都必須把這個擔子接下去!”

  許驚弦被這句話激起胸中豪氣,一咬牙:“就請四位前輩現身相見。”風長老語聲重回鎮定,不疾不徐地傳來:“目前許少俠尚未做好準備,反正這一刻我們已等了數十年,再多等等也無妨。”

  “還要等什麼?”

  “等彼此放下!你若不能放下心結,我們又如何能放下自己的責任?”許驚弦品出語中深意,長吸一口氣,輕輕將諸葛長吉的身體放在地上,閉目合十,為這個曾經無私幫助自己的朋友祝禱著。丹田之氣隨之上湧,終於按壓住翻騰不休的心緒,昔日的鎮靜重回體齤內,良久後他驀然睜開精光湛湛的雙眸:“晚輩已放下了。”

  “好!好!好!”右邊的語聲連道了三聲好,“說出‘轉輪訣’吧。”

  許驚弦緩緩說出第一句轉輪訣:“射鴆落江西……”

  話音才落,左邊山崖上一道人影如跳丸般疾沉而下,乃是一位皂衣老者,面容肅穆,臉頰青筋迭生,太陽穴高高鼓起,顯是內家絕頂高手,對著許驚弦頷首道:“此句無誤,老夫電四見過許少俠。”

  “擲扇東牆外……”

  密林中閃出一人來,白髮蒼然,頜下五縷長須,面容儒雅,青衫及地,頭戴高冠,手執摺扇,全然不似武林人物,倒像個飽讀經書的老學究:“此句亦無誤,雲二見過許少俠。”

  “北君濟天下……”

  身後一人亮出身形,乃是一位中年壯漢,寒冬臘月的天氣,他卻身著短衣小褂,頜下虯髯叢生,豪氣沖天:“此句正確。雷三見過許少俠。”

  “雨後月南照。”

  右面原本是空曠荒野,不知何時竟突然現出一道人影,頭緒高髻,雪白長裙,亭亭玉立,衣袂臨風,映在彌漫星光下,飄逸灑脫,幾疑不是世間人物,仿如天宮精靈下凡:“最後一句轉輪訣亦是無誤,風大見過許少俠。”

  ——裂空幫“風雲雷電”四位長老終於齊齊現身。但令許驚弦意想不到的是:排名之首的風長老竟然是位女子!

  風長老緩步走來,口中喃喃念著四句“轉輪訣”,若有所思:“唔,由這四句轉輪訣看來,這幫主之位原本是留給痕霄門主沈羽的……”她看來年約四十幾許,雖談不上驚世絕俗的美麗,但那行動間不經意流露出綽約風姿,沉思的臉容上那一抹沉靜而不張揚的微笑卻令人心折。

  許驚弦此刻方知四大長老也只是各自保留一句“轉輪訣”,互不知情,足見鄭重。暗忖這四人形貌各異,按說那風長老縱然駐顏有術,年齡也決不會大過白髮蒼然的雲長老,卻為何排名第一?而瞧起來武功最高的電長老恭陪末座,也不知是何道理?“風大、雲二、雷三、電四”無疑都是化名,當年是否都是叱吒江湖的一代人物?他們能夠毅然捨下塵世的名利,隱姓埋名于梅影峰後的轉輪穀中,如此犧牲到底是為了什麼?

  風長老走近許驚弦身前,如水雙眸盯在他的面容上:“夏幫主既然放棄愛徒而選擇了你,自有他的道理。重任在肩,希望許幫主不要讓我等失望。”“許幫主”三個字一出口,隨即就是一陣沉寂。風長老的決定不但代表四大長老的意見,也關係著武林數十年後的命運。

  “轉輪重生,就在此時吧!”風長老這幾個字緩緩吐出口來,仿佛一雙無形的大手掠過空中,空氣似也在剎那聚結,變得凝滯沉重。四大長老對視一眼,相互點頭,齊齊搶身上前,分站于許驚弦四周。

  風長老與許驚弦迎面相對,微微一笑許少俠不必緊張,只需全身放鬆,其餘事情由我等完成。切記不可運功抵禦,以免有所差池。”

  許驚弦疾聲道:“且慢。夏幫主雖傳我紫霜戒與轉輪訣,卻未提起過‘轉輪重生’之事,還請四位前輩解釋一下。”

  風長老沉吟,忽出奇問:“風是什麼?”

  許驚弦略一思索:“風乃隱形之物,瞬息變化,無象無影。”

  “不錯,風的最大特性就是它的靈動性,尋隙而進,無孔不入,代表著人性中的冷靜思慮,謹慎周密。且再問你,雲是什麼?”

  “雲無定形,變化萬千。”

  “在那無數變化之中隱沒真容,引發觀者的無窮想像。代表著智慧謀略、佈局策劃。”

  許驚弦越聽越奇,忍不住介面:“有道是迅雷不及掩耳。雷莫非是代表著人性中的敏捷反應麼?”

  風長老會心一笑:“雷電乃陰陽相合之物,發而不可止,摧毀一切,勢不可阻。代表著人性中的果敢決斷與武勇俠義。”

  許驚弦漸漸領悟了風長老的意圖:“風雲雷電”各有所長,風長老有著遠勝常人的理性與冷靜,雲長老則是智慧超卓,雷長老豪氣沖天,電長老武功蓋世。再回想他們剛才和自己的問答,方知別有用心,也是一種“考驗”。

  風長老續道:“只要你能做到這‘冷靜謹慎,智慧謀略,果敢決斷,武勇俠義’十六個字,就有足夠資格成為白道第一大幫的幫主。”

  “可是……”許驚弦依然一頭霧水,“這十六字說易行難,晚輩才疏學淺,只可效尤,實難堪當。”

  雷長老大笑:“許幫主多慮了,經歷過‘轉輪重生’之後,你就自然擁有這些品性了。”四位長老之中他對許驚弦最是稱許,當即就以幫主相稱。

  許驚弦大吃一驚:“前輩的意思是……‘轉世重生’是把諸位前輩最摣長的本事都傳到我身上?”

  四位長老一齊點頭。

  許驚弦乍聽這匪夷所思之事,心中諸多念頭電閃而過,既覺惶恐不安,又覺膽戰心驚:“那麼轉輪重生之後的我是否就變成了另一個自己?還能記得從前的往事麼?”

  電長老笑道:“這是裂空幫最隱秘的功法,歷任幫主都會經這一關,有利無弊,你可聽說過哪一任的幫主失心瘋了麼?”

  雲長老獨具慧眼,瞧出許驚弦的疑惑許少俠大可不必擔心,‘轉輪重生’只是引導出正與善,抑制惡之本性,對於受功者本身的記憶、學識皆無影響。

  老夫與風長老暫且不論,雷、電兩位長老苦修多年武技,功力精湛,比起武林各大門派的掌門亦不遑多讓,如今傳功於你,實是大有裨益。”

  許驚弦恍然大悟,怪不得自裂空幫建幫以來,歷任幫主不但武功絕世,成為江湖上可數的頂尖高手,而且智計過人、應變超群、急公好義、俠情蓋天,被視為白道盟主的有力人選。那是因為經歷“轉輪重生”之後,憑空得了四大長老數十年的修為。那些人性的影響或許只是潛移默化,但功力大增乃是不爭的事實。也難怪沈羽抵擋不住如此誘惑,甚至不惜勾結匪人暗害師長。四大長老隱居梅影峰後轉輪穀數十年,不問俗事,專注修行,功力自是非同小可,自己任督二脈雖通,但比之明將軍仍是遠遠不足,若能再加上四大長老數十年精純的內力,至少多增幾分把握。

  但他雖是意動,但心頭卻隱隱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奇怪感覺,只是眼前的局面實在太過蹊蹺,驚怔之余,一時無法理出頭緒。

  雷長老見許驚弦皺眉苦思,'不由開口勸道:“這是每個幫中弟子夢寐以求的事情,許幫主何必再猶豫?”

  “那麼請問一且給晚輩傳功之後,四位前輩又將是如何情況?是否會有性命之憂?”

  電長老笑道許少俠放心,左右不過是回到三十多年前,並無性命之礙。”

  “三十多年前,那時的你們是什麼模樣?”

  “嘿嘿,既然許少俠想聽,我便告訴你吧。那時的我還只不過是個教書先生……”雲長老心思深沉,看出許驚弦心性驕傲而倔強,若不能打消他的疑慮,怕是不肯輕易接受“轉輪重生”,當即細細解釋一番。

  原來三十多年前,夏天雷接任幫主之際,便親自指定四人為下一任“風雲雷電”四大長老。按裂空幫多年延襲的規定,這四人並不局限於任何身份,即使是籍籍無名之輩,習得“轉輪大法”後就會脫胎換骨,並獲得四大長老的至尊地位,受到萬眾景仰。不過直至下一代幫主繼任之前,他們都不能離開轉輪穀,而且多年不見外人,只能過著隱姓埋名、淡泊名利的生活,而一旦完成“轉輪重生”之後,全身內力都將轉移到受功者身上,從此就與普通人無異。所以這四大長老必須有著對幫主的絕對忠誠,以及堅定執著的信念。

  那電長老本是裂空幫中一個小頭目,雲長老則是一位私墊先生,雷長老是個獄卒,而風長老則是位失去父母親人的孤女。他們都是當年夏天雷行走江湖行俠仗義時所搭救之人,對夏天雷心存感恩,所以才自甘忍受數十年的寂寞生涯。其中那風長老曾被夏天雷收為義女,地位最高,亦最得敬重。

  在轉輪谷三十餘年中,風長老修身養性,冷靜周密;雲長老飽讀詩書,智慧過人;雷長老修煉心智,堅鈿果敢;電長老則是苦習武功,內力精湛。

  這“轉輪大法”乃是裂空幫不傳之秘,除了幾位門主外,幫中弟子大多聞所未聞。而經歷“轉輪重生”之後,暫且不論能否秉承四大長老的俠心義骨、江湖經驗,只要能得到四人的內力,武功便傲視群雄,足可接替幫主之位。

  所以歷代幫主選擇繼承人時,皆是慎之又慎,不但要有幫主與諸位門主的認同,還需要紫霜戒與轉輪訣方可,而為了得到幫主之位,各位門主之間亦不乏明爭暗鬥。

  正因如此,許驚弦此次奉夏天雷遺命接任幫主才會遇到多方阻撓,若非各種因緣,令他不得不表現出必得幫主之位的強勢,只怕再拖上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如願進入轉輪之界,面見四大長老。

  聽雲長老講完原委,許驚弦心頭一片迷茫,他原本對天下第一大幫幫主並無絲毫野心,迫于夏天雷的遺命方才勉強成行,本以為可以先暫時接管幫中事務,日後遇到合適人選再行讓賢。但施功之後四大長老武功皆失,須得另找四人再經數十年的修煉後方能完成下一次的“轉輪重生”,此刻才明白諸葛長吉、霍之良等人所說“無可逆轉”的真正含義。

  四年前在泰山絕頂,他曾被蒙泊國師強行注入七十年的內力,對這等內力轉嫁之術並不陌生。但二者又略有不同,泰山之後蒙泊只是損耗了幾年的修為,本身內力並未全失,更談不上能把自身的學識、經驗、脾性等一併轉入他的體齤內,雖聽雲長老等人說得煞有介事,卻實難相信。

  更何況,他對“轉輪大法”懷著一種莫名的擔憂,只怕把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人。而在他內心深處,依然有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只是還未能理出脈絡。

  許驚弦躊躇道:“實不相瞞四位前輩,晚輩對接任幫主之事心懷忐忑,畢竟晚輩年紀尚輕,只怕難以承受如此重任。可否先暫任幫主,過段時日後若四位前輩覺得晚輩足可勝任,再行‘轉輪重生’之禮?”

  電長老大奇:“這等天大的好事,你竟然拒絕?”

  雷長老亦道:“不少人覬覦裂空幫幫主之位,其中一個很大的原因就在於‘轉輪重生’,許少俠你可要想清楚了,免得夜長夢多。”

  “許少俠的婉拒一半出於謙遜,另一半卻是對自己本身的能力有著強大的信心,不想借助外力。”雲長老笑道,“原本老夫並不看好許少俠做幫主,覺得你年輕氣盛,不知變通,恐難服眾。可如今看來,這白道第一大幫主之位你也未必就放在眼裡,心志高遠,的確是個人物,倒叫老夫刮目相看。”他果然不愧是四大長老中最富智計之人,隱隱瞧破了許驚弦的心思。

  許驚弦靈機一動:“想那裂空幫歷任幫主中,出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人物,若其本就是武功蓋世的一代大俠,恐怕也不需要四大長老的協助。不知之前可有幫主拒絕‘轉輪重生’的先例?”

  雲長老精通裂空幫舊事,思索道據老夫所知,第三任劉幫主高夀在位,反倒是四大長老中的雷長老先行離世,因此第四任魏幫主就未經‘轉輪重生’之禮;另外第七任羅幫主本是家學淵源的一代宗師,堅辭不受,不過他成名已久,在江湖上素有俠名,倒也無可厚非。只不過,許少俠初出茅廬,與那羅幫主的江湖地位實難相提並論……”

  許驚弦猶豫道既有先例那就好辦。晚輩並非不願接受,只怕所托非人,辜負了四位前輩的好意。不妨先看看晚輩是否有掌管裂空幫的能力,再做定奪也不遲,反正四位前輩已等了三十餘年,也不在乎再多等幾日吧。”

  雲、雷、電三位長老相顧搖首,雖是不解許驚弦的行為,卻似有所意動。

  一直未開口的風長老卻道:“只要我四人不施行‘轉輪重生’,幫中其餘人等不免心生異志,許少俠這幫主之位便難坐穩,此事萬不可行。”

  許驚弦奇道:“只要四位前輩願意替晚輩保守秘密,又有何人能知?”雲長老歎道:“四大長老掌握著幫中最隱秘的‘轉輪大法’,一且施功後就由幫主安排銷聲匿跡,從此不現江湖,想瞞卻是瞞不過去。”

  許驚弦不料四大長老要付出如此之大的代價,心中又敬又佩,更隱隱帶著一絲同情,不由脫口問道:“難道四位前輩也心甘情願如此犧牲?”

  雲長老微皺眉頭:“我們必須恪守當年的誓言,何況在這荒山野嶺呆了三十年,心中也盼望能過上普通百姓的生活。”

  許驚弦聽他語氣中略有猶豫之意,正要進一步勸說,卻聽風長老肅聲道:“箭已在弦,不得不發。今日‘轉輪重生’勢在必行,若是許少俠執意不肯,我們就只好得罪了。”原來她自小被夏天雷收養,雖非親生骨肉,卻視其如父兄,心中崇敬至極,不料今日乍聞夏天雷的死訊,縱是意志堅定冷靜,也不免心神動盪不定,此刻只想著要替義父早日完成遺願,以慰其在天之靈,故堅決不容許驚弦推辭。

  另三位長老唯風長老馬首是瞻,聽她下令,更不猶豫,齊齊上前離近許驚弦一步之內,雙手交叉於胸前,擺出各種奇怪的姿勢,指尖伸縮變化不定,似在結手印,又似在運行某種神秘的功法。

  許驚弦敬對方是長輩,不敢出手反抗,正待開口辯解,卻聽風長老口中喃喃有詞:“經含虛穀,脈入蘊識,神照百會,精承湧泉……”話一入耳,許驚弦心頭劇震,雙目閉闔,形若呆怔。

  與此同時,另三位長老出手若電,雷長老與電長老一左一右分別拉住許驚弦的雙手,各以拇指少商穴相接,微一發力,許驚弦身體騰空,已被二人抬起。雲長老則是雙掌齊出,抵在他雙足湧泉大穴上。風長老跨前半步,右手緩緩抬起,往他的百會大穴上拍來……

  四大長老暗運神功,“轉輪重生”即將發動,卻聽許驚弦忽然大喝一聲,雙目齊睜,精光狂射,丹田內息自手足處噴湧而出。猝不及防之下,雲長老首先被他雙足反踢在掌心上,退開兩步。

  許驚弦雙足著地,長吸一口氣,雙手齊揮,雷、電二位長老雖是武功修為最深,卻也覺得對方拇指少商穴湧來大力,沛不可禦,先是指尖一麻,隨即手腕酸楚難當,不由齊齊鬆開手掌。許驚弦長嘯一聲,擺脫掌握,倒縱七尺,風長老拍向他百會的一掌亦落在空處。

  四大長老全未料到四人合力竟然拿不住這個十余歲的少年,齊聲驚歎。

  電長老哈哈大笑:“想不到許幫主年紀雖輕,內力卻如此強勁,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佩服佩服。”雷長老亦是又驚又喜,挑起大指頷首而贊。

  他二人在轉輪穀中浸淫武功多年,自問除夏天雷外,幫中上下罕有敵手,儘管已瞧出許驚弦身懷絕技,但事到臨頭,實也大出意料,由衷欽佩。

  雲長老與風長老對視一眼,面露驚容。許驚弦的武功之高遠遠超出他們的想像,一時竟不知應該如何處理這局面。

  許驚弦急促呼吸幾下,按捺住沸騰的情緒,雙手抱拳,朗聲道一時情急,多有得罪。但今日晚輩必須拒絕四位前輩的美意。”

  四大長老聽他話中雖含歉意,語氣卻是斬釘截鐵,毫無變通,仿佛瞬息間換了個人,心知有異。

  風長老歎道:“許少俠這是何苦?”

  許驚弦目視雲長老,緩緩道:“雲前輩可聽說過昊空門?”

  “昊空門乃是江湖上道家第一門,誰人不知?”

  “雲前輩精熟本幫歷史,可知昊空門與裂空幫有何瓜葛?”

  雲長老茫然搖頭:“裂空幫建幫以來,一直以江湖白道自居,不曾聽說與佛、道二派有何往來。”

  許驚弦略一沉吟:“晚輩今日行為自有道理,但此刻還不能對四位前輩說明。若有朝一日水落石出,再來向諸位解釋。”

  “你這是拒絕做幫主麼?”

  “不。我會繼續擔當裂空幫幫主之職,只不過要委屈四位前輩在這裡多呆些日子了。待我先料理完幫中瑣事後,自會妥善安排。”

  雷長老急道:“我們曾立下毒誓,不完成‘轉輪重生’,我四人便不可離穀……”

  許驚弦胸有成竹地一笑:“我瞧四位元前輩雖說在幫中居於高位,但多年來離世隱居,專志修行,實則都是心智純樸之士。若要早早下山面對人世間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心中怕也有些不安吧?”

  四大長老齊齊一怔,面上陰晴不定,咀嚼許驚弦話語中的意味,確是道破了他們心中的隱憂。想不到這個少年年紀雖輕,卻能如此洞悉世情,不由對他刮目相看。

  許驚弦察言觀色,知道自呂的話已打動了對方,續道:“若是四位前輩願意,仍可留在這轉輪穀中,一切皆與往日無二。如果晚輩能夠及早找到下一任幫主的接替人選,便請替他完成‘轉輪重生’,若不然,也會給你們頤養天年,不知意下如何?”

  “諸門主處你又如何解釋?”

  許驚弦微微一笑,亮出中指的“紫霜戒”,肅聲道:“晚輩一日為幫主,就不容其餘人等打擾四位前輩的清修。”

  四大長老面面相覷,渾不解方才謙遜內斂的少年為何忽然霸氣畢現,已是隱有一代幫主之風,口雖不言,心底卻對他更增認同。

  風長老靜默良久,終於開口:“既然你心意甚堅,我等也就不勉強了。但此舉實是有違歷來的幫規,只怕幫中弟子或有微詞,還望……許幫主好自為之。”這“許幫主”三個字一出口,諸人的心中都如放下了一塊大石。

  電長老對許驚弦已是心服口服,提議道:“許幫主此刻就要返回梅影峰麼?諸門主此刻應該還在穀口中,不如我等一齊出面解釋一下……”

  許驚弦搖搖頭:“既然有緣相見,晚輩便在轉輪穀中多盤桓幾日,一來好好埋葬諸葛兄的遺體,二來也有一些事情要請四位前輩指教。”此刻他的言行舉止儼然是以幫主自居,雖是以晚輩自稱,卻傳達著不容違逆的命令。

  當下許驚弦抱起諸葛長吉的屍身,隨四大長老進入谷中。

  裂空幫曾有明令,轉輪穀中除了四大長老與四名隨身弟子外,只有幫主與其繼任者方可進入,其餘人等無論生死只能留在轉輪碑外。但四大長老早已聽到許驚弦與諸葛長吉之間的對答,知道諸葛長吉非但不是奸細,反而捨身成全許驚弦,對此舉極為敬重,他們彼此雖無共事之緣,但都是屬於為了裂空幫做出巨大犧牲的人。所以儘管許驚弦提出在轉輪谷中埋葬諸葛長吉有違幫規,四大長老亦無異議。

  四大長老在轉輪穀深處結廬而居,屋中陳設精簡,全無奢華之物,一如苦修,離四大長老住所不遠處另有幾間小木屋,住著四位隨從弟子。這幾名弟子雖然地位身份並不高,但作為幫中唯一能與四大長老接觸之人,不但需要負責四大長老的飲食起居,亦要傳達一些幫中重要的消息,是以皆為精挑細選而來,個個忠心耿耿,精明強幹,極得四位長老的信任。

  四名隨從皆知今晚乃是“轉輪重生”之時,心懷興奮與緊張,雖已至半夜,亦未安睡,仍在屋外守候。聽到四大長老對許驚弦口稱幫主,何敢怠慢,當即騰出一間小木屋,安排許驚弦住下。

  許驚弦見那四位弟子乃是三男一女,其中兩名漢子與一位中年婦女皆有四五十歲的年紀,唯有最後一位不過是個與自己年紀相仿,十七八歲的少年,略一思索已知究竟:這四名隨從必是四大長老入谷之時帶來,若非生老病死決不會替換。他心中已有計較,當即指著那位少年道:“夜已深了,不必勞煩各位,留下這位小兄弟方便照應即可。四位前輩也早去安歇吧。”

  四大長老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只得同意。

  許驚弦與那少年隨從留在屋中,見他頗有些手足無措,卻又不時帶著好奇的神色偷偷打量自己,微笑著招呼他坐下:“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慌忙起身,恭身應答:“啟稟許幫主,我叫小雷。”

  許驚弦失笑:“此刻只有你我二人,無需多禮,你且坐穩了。唔,小雷只是個小名吧,你大名喚做什麼?”

  “這,我們入穀後,便須忘記自己的本名,只分別叫做小風、小雲、小雷與小電。”

  許驚弦笑道:“那幾位只怕年紀都可做我叔姨輩,卻如何好稱呼?你們雖是替本幫執行特殊的任務,但亦不應忘本。”

  小雷見這新任的許幫主言笑晏晏,並無架子,漸漸去了拘謹:“許幫主有所不知。我們幾人都是父母雙亡的孤兒,自願入穀服侍四位長老,日後也將隨他們同隱江湖。”

  許驚弦心念電轉:四大長老身懷“轉輪大法”的秘密,日後退隱江湖,決不能被其餘人找到,如果這些隨從尚有家人,天長日久不免聯繫,很容易洩露四大長老的消息,所以必須尋找無親無故的孤兒。這固然是為了保密,但這四名弟子原都是可造之才,大可在裂空幫中一展拳腳,卻不得不隨著四大長老在寂寞中終其一生。

  無論哪一個門派,能夠在江湖上博得萬眾景仰的地位,背後都有著無數甘願犧牲的弟子。

  許驚弦又問了小雷一些事情,知道兩年前原本負責照應雷長老的前任因病離世,他才入穀替換。許驚弦有意留下小雷,正是料他新來不久,未必能保密,當下在問話中旁敲側擊,打探一些關於四大長老的事情,尤其是他們的練功之法。小雷少年心性,對這位新幫主自是知無不言,奈何他畢竟來時尚短,對許多事情亦知之不詳。

  夜已深了,小雷在門邊和衣而睡,許驚弦躺在床上,看似緊閉雙眼,心頭卻是跌宕起伏,哪有絲毫睡意。

  幾個時辰前,當四大長老正要發動“轉輪重生”,替許驚弦傳功之際,他之所以突然運功逼開眾人,態度強硬地拒絕,是因為風長老喃喃念出的那四句口訣一經含虛穀,脈入蘊識,神照百會,精承湧泉。竟與《天命寶典》中的一段字句完全相同!

  那一瞬間,許驚弦驀然明白了自己一直心存懷疑的地方:“轉輪重生”與當年巧拙大師在伏藏山頂給義父許漠洋一眼傳識,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天命寶典》表面上只是道家典籍,看似與武功全然無關,但其中字句精奧,艱澀難懂,隱含著天地間的至理。

  當年昊空門苦慧大師傳下兩名弟子,忘念得其流轉神功,巧拙得到《天命寶典》。忘念大師死後,明將軍成為流轉神功的唯一傳人,但巧拙大師卻從《天命寶典》中另辟溪徑,悟得武功,與明將軍對抗九年,並留下偷天弓的圖譜,日後才有許漠洋、杜四、容笑風、楊霜兒等人在笑望山莊引兵閣中借五行三才之力鑄成偷天弓,並引出暗器王林青初試偷天弓射殺登萍王顧清風,隨即初戰明將軍告負,並留下戰約,最終導致泰山絕頂那名動天下的一戰,暗器王林青招勝身死。

  而巧拙大師悟出偷天弓的日子,正是少年許驚弦的出生之日。而陰差陽錯中許驚弦被許漠洋收養,自幼精通《天命寶典》,成為了昊空門的隔代傳人。

  冥冥之中的天意,似乎正喻示著許驚弦才是最終駕馭偷天弓擊敗明將軍的那一支“換日箭”!“明將軍剋星”之名亦由此而來。

  但在許驚弦的心中,他極不情願承擔著“明將軍剋星”的名頭,擊敗明將軍替林青報仇雖然是他的夢想,但如果這一切都是來自於上蒼的旨意,他的努力和奮鬥都會變得毫無意義。

  因此,他寧可自己與昊空門全無關係,只憑自身的武功打敗明將軍。

  可是,突然從風長老口中聽到了《天命寶典》裡的字句,讓許驚弦如何不驚懼交集?他的堅決拒決不是對“轉輪重生”的疑惑,而是對自身命運的一次反抗。

  從五年前進入鳴佩峰開始,苦慧大師的“天命讖語”就成為他宿命中無可躲避的一道符咒,他決不會再接受任何來自昊空門的“恩惠”!

  如果他的判斷無誤,裂空幫的不傳之秘“轉輪大法”正是來自昊空門。

  一個是白道第一大幫會,一個是道家聖門,二者又如何拉得上關係?

  他腦海中迴響起轉輪碑前霍之良的話:“二百六十三年前,裂空幫祖師畢無節南行歸來,創下裂空幫,並設四名親信傳下‘轉輪大法’……”

  那麼,畢無節會是昊空門的弟子麼?他隨即否定了這種想法,畢竟除了“轉輪大法”之外,裂空幫的武功與昊空門截然不同,若非如此,那就是昊空門有人故意把《天命寶典》洩露給畢無笳?這又是為何?

  算來二百六十餘年前,正是舊朝大亂、本朝太祖率兵起義之際,亂世之中,昊空門為何要做出這樣完全與理不合的決定?

  依苦慧大師留下的那八句“天命讖語”來看,昊空門人多有預測未來之奇功異能,決不會做毫無意義的事情。但若說昊空門先輩能預知二百多年後的事,有意把這“轉輪重生”留給自己,卻又實難讓他相信。或許這一切只是機緣巧合?

  許驚弦之所以留在轉輪穀中,就是希望能從四大長老處打探到昊空門與裂空幫的關係。他由小雷處一無所獲,暗忖雲長老廣聞博學,當知裂空幫當年舊事,明日或有機會問出什麼情況。但無論真相如何,他早已下定決心,決不會接受“轉輪重生”!

  許驚弦心知如今線索太少,徒思無益,當下收拾情緒,沉沉睡去。此刻他已是一幫之主,必須養精蓄銳,面對每一天新的挑戰!

  第二日一早,在四大長老的帶領下,他們尋到一處風景秀美的高處安葬諸葛長吉。

  小雷等人找來一方碑石立於墳前,許驚弦親手刻下諸葛長吉的名字,卻不知應該再寫上什麼。想到他雖是心懷雄志,智計過人,卻礙于天生殘疾,比很多正常人都活得真實而痛苦,到頭來仍不免鬱然一生,難舒胸襟。

  許驚弦念及與諸葛長吉生前的數次交往,雖談不上肝膽相照,卻語出真誠,句句皆是肺腑之言,著實難得,不由扼腕長歎,悲從中來。最後就只留下“弟許驚弦謹立”的字樣。

  這是他在裂空幫裡最後一個朋友,從此之後,他只有屬下,再無兄弟。

  寂寞是王者的冠冕!

  安葬好諸葛長吉之後,許驚弦就以請教幫中事務為名,與四大長老交談起來。

  四位長老原以為許驚弦少年得志,必是心高氣傲,難以接近。半日接觸下來,見他雖有倔強心性,卻知情懂禮,心思靈敏,既識大體亦聰明伶俐,雖處處裝得老成,偶爾也露出些孩童情態。

  他四人在荒穀中一呆三十年,實也寂寞,儘管有四名隨從陪同,但上下有別,亦難溝通,與許驚弦交談一番後心懷大暢。何況四位長老本也有說服許驚弦接受“轉輪重生”的意思,見他甘願留在轉輪穀中,倒也遂意,並不催促他早日離去。

  風長老心性沉穩,並不多言,雷、電二位長老以修習武功為主,亦不擅言辭,而雲長老本是私塾先生,能言善道,口若懸河,加之這三十年來飽讀經書,專攻謀略,實是胸藏丘整,包羅萬象。如此正中許驚弦下懷,到得午後用罷餐,便單獨請雲長老去谷中散步。

  雲長老給許驚弦講解一番管理幫中的概要後,忽然沉沉一歎:“老夫原是覺得許幫主年紀尚輕,處事怕是不夠變通,若只掌管一個小幫會也還罷了,裂空幫十萬幫眾,良莠不齊,恐怕會出現許多意料之外的情況。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有限,你還需要更好的幫手。”

  許驚弦沉吟道:“晚輩執意面見四位前輩,已引起諸位門主的不滿。不過霍門主是個直性人,既然大局已定,他必不會另生是非,幫中弟子對他頗為敬服,可讓他做副幫主,替晚輩分擔許多事務。另外玉霄門主沐紅衣與碧霄門主劉書元有勇有謀,亦可重用。”

  “許幫主看人頗准,霍之良極有人望,乃是做副幫主的不二人選,而且你既然不計前嫌,他也必會知恩圖報。而沐門主與劉門主雖說難抵諸葛長吉之才,但只要二人同心合力,確可替你分憂解難。只不過……”雲長老苦笑一聲,話音一轉,“正如許幫主方才所言,這是在所謂‘大局已定’的前提下。”

  許驚弦明知故問:“雲前輩這話是何意思?”

  “嘿嘿,你一日不接受‘轉輪重生’,就根本談不上大局已定,本幫也會憑空生出許多波折。在貪欲面前,人們往往會做出許多不可理喻的事情,甚至鋌而走險。”

  許驚弦一笑:“晚輩正是要故意如此。只有在貪欲面前,才能夠真正顯示出一個人的本質。夏幫主新喪,晚輩立足未穩,幫中稍有異志者皆會蠢蠢欲動,只要做好準備,就可將計就計引蛇出洞,趁機拿住他的七寸。”他並沒有說出真正拒絕“轉輪重生”的原因,但要想找出幫中的奸細,這誠是可行之計。

  雲長老搖首而歎:“這是一步險棋,稍有不慎,便可能弄巧成拙,反而被宵小所趁。”

  “前輩盡可放心,我自會小心謹慎,決不會讓奸人得逞。”

  “但老夫還是要奉勸許幫主一句,接受‘轉輪重生’成為一幫之主,乃是裂空幫數百年來的慣例。你畢竟初來幫中不久,根基尚淺,此事極有可能被人拿住把柄,借機生事。”

  許驚弦淡淡一笑,手指前方:“雲前輩請看。”

  昨夜一場大雪,山嶺上白茫茫一片,樹木皆披上銀裝,但不遠處卻有一枝枯黃的樹丫從雪中頑強地探出,筆直指向天空,像是一把與天地命運抗爭的勇士的長劍。

  “這世上沒有什麼不可以打破的慣例!”許驚弦繼續道,“我本非裂空幫中人,若照例接受‘轉輪重生’,在諸門主眼裡依然不過是有幸結識夏幫主,並得到四位前輩恩澤、運氣很好的毛頭小子罷了。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只憑自己的能力,我也有足夠的資格成為白道第一大幫之主。”

  “可是,那會比你想像的艱難百倍。”

  許驚弦放聲長笑,朗然道:“人生在世,本就要隨時迎接挑戰,面對難關決不應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反要知難而進,才是英雄本色!”擲地有聲的話語在山谷中迴響,震落數片積雪,更增聲勢。

  雲長老微微一怔,眯起眼睛看著面前的少年,那張稚氣方脫的面容隱含著一份澎然欲出的堅定和自信,與昨夜那個抱著諸葛長吉屍體的茫然少年判若雲泥。儘管雲長老心裡未必認同許驚弦的話,卻不由被他語氣中那份強烈的自信所感染,不由拈須而笑。

  或許連許驚弦也未察覺,自從四位長老對他以“幫主”相稱之後,那一副無形的重擔已壓在了他的肩上,令他一夜之間不知不覺地成長起來。

  兩人說著話,往一處小山丘上走去。雪地難行,加之雲長老年長,不免有些步履艱難,氣喘吁吁。

  許驚弦伸臂相扶:“雷、電兩位長老的武功皆可算江湖上的一流高手,為何雲前輩似相差甚遠?”

  雲長老道:“老夫入轉輪谷時已是二十餘歲,以往只是個教書先生,未曾打下武功根基,雖習得‘轉輪大法’,卻只是著重於將自身精、氣、神轉嫁他人之術,本身武功遠遠不及另三位長老……”

  許驚弦借機發問:“雲前輩想必熟知本幫的歷史,卻不知這‘轉輪大法’可是畢祖師所創?竟能將經驗、學識一併轉嫁他人,實是聞所未聞。”

  “老夫曾讀過記載本幫二百餘年的大事記,內中卻未提過此事。起初我也以為這是畢祖師所獨創,但修習之後才發覺與本門剛勁威猛的武功路數截然不同,倒似是與佛門道教以精、神制敵的武功類似。”

  許驚弦試探道:“會不會是畢祖師認得什麼佛門道派的高手,暗中助他創下本幫?”

  “這倒不曾聽說。不過當年畢祖師遊歷天竺,並與天竺高僧切磋武功,或是在那裡得蒙高人相傳吧。”

  許驚弦聽他言語不似作偽,絲毫未提昊空門之事,全然不得要領,亦是無可奈何。畢竟二百六十多年前的往事實已無可考證,而最有可能知道秘密的夏天雷又已過世,或許昊空門與裂空幫的關係已成為永遠的秘密。

  雲長老嘿然一笑:“老夫瞧許幫主年紀輕輕便身懷絕技,必是嗜武之人。你若想探知這‘轉輪大法’的秘密,不若親身相試。”

  許驚弦見他反而又趁機勸自己接受“轉輪重生”,啼笑皆非,含笑搖頭。

  幾日以來,許驚弦每天與四位長老談論幫中往事,卻再無進展,索性放下心結,陪著幾位長老談天論地,聽風賞雪,偶爾聽雲長老提及少年時曾學過象棋,不由棋癮大發,便與之對弈幾局,倒也算過了幾天逍遙日子。

  許驚弦在去鳴佩峰的路上因與水柔清賭氣,迫著段成教自己學棋,後來在鳴佩峰後山隨愚大師鑽研棋路,最終在行道大會的賭命棋局中擊敗青霜令使簡歌,棋力可謂當世一流,不在任何一位國手之下。雲長老雖然這些年在轉輪穀中無事便以下棋打發時光,亦算得上是好手,卻哪裡是許驚弦的對手,被殺得丟盔卸甲,潰不成軍,不由嘖嘖稱奇,對這位少年幫主更增敬重。

  到了第五日清晨,許驚弦向四位長老辭行。四位長老與他相處幾日,頗有些不舍,但裂空幫不可一日無主,豈能長留?

  當下四位長老與四位隨從一併送許驚弦至轉輪界前,方才離去。

  許驚弦怔怔望著面前的轉輪碑,不由長歎了一口氣。想到幾日前抱著中毒的諸葛長吉入谷時的情景,恍若隔世。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奉夏天雷遺命前來接任的孩子,雖有紫霜戒與轉輪訣,卻根本得不到幾位門主的信任。而此刻再踏出去一步,他就已是統領十萬弟子、白道第一大幫的幫主了。

  許驚弦本以為霍之良等人或許會在轉輪碑外守候,但出乎他的意料,穀口竟空蕩蕩並無一人。

  對於未接受“轉輪重生”之事,他這幾日已想好了應對的措辭,既要巧妙地避開諸門主的質疑,又要隱隱讓那個藏在暗處的奸細感覺到可乘之機,從而露出馬腳。

  可千算萬算,也未算到諸門主對自己竟是採取不理不睬的態度,心中隱生怒意。但隨即一轉念,立覺不對,就算霍之良等人有意冷淡,至不濟也會派人接應,如今的情況實有蹊蹺,莫不是幫中出了什麼大事?

  轉輪谷中貯藏豐盛,四大長老與幾位隨從平日都是深居簡出,只有食物將盡之時方才外出運送。許驚弦入穀五日以來,為了避免未接受“轉輪重生”之事洩露,有意禁止四位隨從外出,所以根本不知梅影峰的狀況。

  正疑惑間,忽聽旁邊一棵大樹上發出響動,抬頭看去,只見枝丫間露出一張孩童般的小臉,原來是阿義。

  阿義揉揉眼睛,一躍而下,望著許驚弦,面露笑容:“阿義!”

  許驚弦見他眼中隱有血絲,奇道:“阿義,你是在這裡等我麼?”

  阿義點點頭,上上下下打量許驚弦一番,又拍拍他的肩膀與身子,確認他安然無恙,神情歡喜:“阿義,阿義。”

  許驚弦這才知道阿義竟是露宿於樹上,等了他整整五天,心中大是感動,想到那夜童顏夜闖天地間救走桂岩王子,負責監視自己的鬼發蔣應欲要動手時,花生亦旁觀坐視,唯有阿義毫不猶豫地站在自己一邊。或許在他單純的心靈裡,根本不分善惡忠奸,只有一種對人的直覺。

  諸葛長吉死後,許驚弦失去了裂空幫中最後一個朋友,但是阿義,依然是他的親人、他的影子。

  這一剎許驚弦陡然醒悟過來,諸葛長吉曾讓他答應的事,就是照顧好阿義。

  阿義拍拍弓箭,又拉起許驚弦的手,指向遠處一座小山峰。那是他們曾經一起看日出的地方,大概是想要許驚弦陪他去練箭。

  許驚弦微笑搖搖頭:“阿義,幫裡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花生他們都在什麼地方?”

  阿義垂頭想了想,先指指山下,又指著靜思堂的方向:“阿義。”

  許驚弦知道問不出什麼:“阿義你先回房休息吧,我另外有事情,改日再陪你玩,好嗎?”

  “阿義!”阿義伸出小指,作勢欲勾。

  許驚弦此刻雖是心急如焚,亦被他惹得哈哈一笑,與他勾了手指:“放心,我答應你一定陪你玩。”阿義這才蹦跳著去了。

  許驚弦往靜思堂方向趕去,半路終於遇見一位行色匆匆的裂空幫弟子。

  他頭紮白布,臂纏黑紗,竟是一副戴孝的裝束。他見到許驚弦後驀然一怔,停下腳步恭敬行禮:“見過幫主!”聽上去聲音喑啞,像是曾大哭過一場。

  聽到這一聲稱呼,許驚弦才知霍之良等人已公告一眾弟子自己接任幫主之事,實不應該懷疑他們對自己的態度,暗覺慚愧。不過如此看來,幫中必然發生了重要的事情,諸門主才會分身乏術,無法在轉輪碑外等候。

  “發生了什麼事?霍門主他們在什麼地方?為何戴孝?”

  “稟報幫主,從前日起,江湖各大門派都紛紛派人前來梅影峰弔唁夏幫主,霍幫主他們都在山下迎接……”

  “弔唁夏幫主?”許驚弦心中一驚,努力保持著鎮定,“靈堂可是設在靜思堂中?”

  “正是。”

  “好,你去做事吧,我自己去靜思堂。”

  許驚弦一路奔行,心頭起伏不定。

  這與雪紛飛、路晡天、宮滌塵等人起初與自己的約定全然不符。當日在觀星樓,他們曾商議好,許驚弦一個人先來梅影峰,待接手幫主之位安撫了幫中弟子後,再運送夏天雷的靈柩回梅影峰,不然一旦早日公佈夏天雷的死訊,必會引起軒然大波。然而自己還未出轉輪穀,幫主之位尚未安穩,莫非他們就已運送夏天雷的靈柩來到了梅影峰?更何況江湖中各大門派也不可能這麼快得到消息,其中必有蹊蹺。

  還未至靜思堂,已有弟子飛速傳信,沐紅衣搶先迎了出來:“臭小子……哦,許幫主,你可算來了……”

  饒是許驚弦滿腹心事,也不禁被她逗得一笑。這一聲“臭小子”讓面前的玉霄門主又變成了那時的花生。

  許驚弦見她亦是渾身縞素,臂纏黑紗,不過面上倒未見戚容,情急下也顧不得奇怪,擺出幫主的面孔,正色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從前日起,便陸續有各門派的人前來梅影峰,說是聽說夏幫主過世,前來拜祭。我們原是當江湖謠言,一面安撫眾人,一面暫時安排食宿,誰知昨日來的人更多,不少都是各幫派的重要人物,不好怠慢,幾位門主都忙得焦頭爛額……”

  許驚弦介面道:“夏幫主的靈柩運來了麼?”話說到一半,驀然止聲。

  靜思堂前現出兩人的身影,正是宮滌塵與何其狂,答案已不問而知。

  宮滌塵修長的身形配著一身純白的裝束,更顯高貴雅致,面容依然如往常般平靜如水,看不出絲毫波動。一旁的何其狂卻朝許驚弦豎起大拇指,再緊握一下拳頭,想必他們已得知許驚弦在梅影峰的所作所為,無論行為是否得當,至少許驚弦已如願地進入轉輪之界,成為裂空幫的新任幫主。

  宮滌塵大步走來,對沐紅衣點點頭:“沐門主先去照應其他客人吧,我和許幫主有些事情要談。”雖是客氣的口吻,但由那沉穩篤定的聲線發出,再加上清淡出塵的高貴氣質,仿佛是在下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沐紅衣本也是個驕傲大氣的女子,此刻臉上卻是微微一紅:“好,我先去忙,不打擾兩位了。”

  許驚弦心頭暗笑,天下女子見到宮滌塵只怕都會是這模樣,若她們知道這個看起來瀟灑濁世的翩翩公子其實是個易釵而弁的女子,不知是何感想?

  宮滌塵拉許驚弦到僻靜處,也不與他客套,開口直奔主題:“七日前我們收到消息,江湖上傳言四起,說夏幫主已在觀星樓去世。”

  “既然只是傳言,大可不必理會。”

  “我們起初也這麼想,但這傳言說得有根有據,包括夏幫主如何在金陵城中毒,被慕松臣、鬼失驚等人一路追殺至觀星樓,最終因心傷愛徒沈羽反叛而毒發身亡……細節上絲毫不差,不由人不信。雪、路兩位前輩與我們估計是觀星樓的弟子中也有敵人的奸細,所以才會走漏風聲。夏幫主過世是震動江湖的大事,只怕你應付不來,所以我們連夜啟程,總算在昨日趕到了梅影峰,再晚一兩天,梅影峰怕就炸了鍋。”

  “這麼說,裂空幫上下已確認夏幫主的死訊了?”

  “是的,起初霍門主等人還不相信,但見到夏幫主的遺體後,便昭告全幫披麻戴孝,並迎接江湖各派前來弔唁之人。”

  “這麼大的事,為何不通知我?”

  官滌塵目光閃動:“我們並不確定你在轉輪穀的情況,唯恐耽誤了你的修行……”說到這裡,她略一停頓,似是覺出不妥。

  許驚弦敏銳地抓住宮滌塵話中的漏洞你們早就知道‘轉輪重生’之事?

  為何不告訴我?”

  宮滌塵聳聳肩:“相信我,這也是雪前輩等人的決定,都是為你好。”

  許驚弦哈哈大笑:“只可惜我並沒有接受這份好意,我拒絕了四大長老的‘轉輪重生’。”

  宮滌塵的臉上極其少見地露出驚諱:“為什麼?”

  倔強之色從許驚弦面上一閃而過,淡淡道:“因為我不需要你們的恩賜。”“小弦……”宮滌塵始料不及許驚弦竟是如此態度,一時也有些手足無措,抬手似要撫摸許驚弦的頭以示安慰。

  許驚弦輕輕撥開宮滌塵的手:“還請宮先生讓一下,現在我要去靈堂拜祭夏幫主。”這一剎,千百種複雜的情緒從他心底流過,既感激“宮大哥”與他相識以來的種種眷顧,又恨她從頭到尾把自己當成一枚棋子一樣隨意擺佈。

  宮滌塵一咬牙,橫身擋住許驚弦的去路:“現在裂空幫中幾大門主都忙於應付弔唁之人,反倒是我們幾個外人有睱,趁現在無人打擾,我有幾句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宮先生的好意心領,但我現在已是一幫主之,必須去承擔起相應的責任。”許驚弦側身避開宮滌塵,大步往靜思堂走去,心頭卻是悶煩不已。自從習得《天命寶典》以來,他大多時候都處於心如止水、不動如山的境界,這世上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人能令他煩躁至此,宮滌塵無疑正是其中之一。

  宮滌塵陡然色變,呆呆看著許驚弦走遠的身影,說不出話來。那從容鎮定的態度、充滿自信的行姿,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儘管他的脊背依然那麼單薄,那麼瘦弱,但卻又顯得如此挺拔,如此高大。

  這一剎,宮滌塵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個曾經鬧著要自己“陪睡”的孩子已經長大,已然成熟,再也不是她的“小弦弟弟”,而是可以叱吒江湖的白道第一大幫幫主許驚弦!

  許驚弦踏入靜思堂,但見堂中格局大變,桌椅全部撤走,一條五尺闊的素白絹布鋪在腳下,盡頭則是一口楠木棺材,上面擺有夏天雷的靈位,一個白衣人正跪在靈位之前,看身影是位女子。

  靈堂尚未鋪設停當,數名裂空幫弟子在沐紅衣的指揮下忙碌著,其餘幾位門主都不見人影,想必正在山下照應各大江湖門派前來拜祭之人。

  見到許驚弦,眾人一併肅立,口稱:“許幫主。”

  許驚弦擺擺手:“非常時刻,不必多禮。”話音未落,卻見靈位前跪拜之人回過頭來,卻是水柔清,對他做個鬼臉,又伸出手指在他臉上輕刮,也不知是羞他在眾人面前擺幫主的架子,還是取笑他當初假扮老者當“黃雀幫”幫主之事。

  許驚弦又好氣又好笑,靈堂重地豈容這小丫頭胡鬧?可是面對水柔清,再想擺出幫主的肅容卻是難上加難,只好假裝沒看見。他心中奇怪,不知雪紛飛、路嘯天與何其狂等人去了何處?而按說出現在水柔清位置的人本應是平惑才對,不知她是否已離開“天地間”,以“蘋果姐姐”的善良,要真得知夏天雷的死訊,必會把這筆賬都加在她自己頭上,豈不是要內疚至死?

  他念及平惑的處境,心頭沉甸甸的,也無心與水柔清開玩笑。正要找沐紅衣打聽一下,卻聽山下一陣喧嘩吵嚷,似又有事情發生。

  許驚弦搶出靜思堂,循聲望去。但見半山腰上人聲嘈雜,無數幫中弟子擁擠在山道上。而在一眾裂空幫弟子中,卻有一個身影艱難地在人群中前行著。眾弟子雖未拔刀動劍,拳腳相加,但卻是齊聲喝罵,口沫橫飛,似是不容那人上山。隱約可見蔣應、馮七等人亦在人群中,卻喝止不住群情激憤的眾弟子。

  許驚弦定睛望去,但見那人亦是披麻戴孝,渾身縞素,身後還背著一人,只是他的臉孔被眾弟子遮住,一時瞧不真切。

  許驚弦大覺驚訝,儘管裂空幫十萬弟子良莠不齊,但留在梅影峰的弟子都是頗得各位門主賞識之人,既然對方渾身戴孝前來拜祭,足顯誠意,縱然是仇敵宿怨,也不應該如此辱沒對方吧。

  許驚弦正要派人下山詢問,忽然瞅見那道人影頭頂上露出半截槍影,霎時醒悟,原來來人竟是沈羽。

  許驚弦叫過沐紅衣:“傳我命令,不許阻攔,讓沈羽上來。”

  沐紅衣眼力不及許驚弦,未能及時認出沈羽,不由一怔,失聲道沈三,他、他還有臉來……好,我立刻派人去傳令!”

  許驚弦本還擔心以沐紅衣嫉惡如仇的性子,憤怒之下會不顧一切拔劍殺了沈羽,見她如此篤定,微覺奇怪,不過眼前事情一樁一樁接踵而來,實無餘睱多想,只顧盤算該如何應對沈羽的出現。

  當日在觀星樓,沈羽就已追悔莫及,如今鑄成大錯,前來拜祭恩師亦屬人之常情。只憑他明知眾弟子對他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卻依然敢來梅影峰的勇氣,已足見誠意。于公于私,許驚弦目前都要先護得沈羽的安全,至少讓他拜了夏天雷的靈位、見過平惑後再行處置。

  沐紅衣派人傳下新任幫主的命令,眾弟子稍有收斂,雖是不再阻攔,但口中自是喧嚷叫駡不休,唾沫橫飛。沈羽既不分辯,亦不遮擋,只顧垂首前行,步伐緩而沉重,激起地下塵埃。以他的武功,雖肩負一人也不至如此,當是心情沉痛之故。離得近了,可看出他身後還負著一位女子,卻戴著一張面具,難睹真容。也不知是受了傷,還是被沈羽制住。

  許驚弦心頭感歎:沈羽本是裂空幫年輕一代俊傑,身為幫主嫡傳弟子,又名列琅霄門主,乃是眾弟子心中視為偶像的人物,卻因一念之差,受人唾棄不齒,縱能得到原諒,重列門牆,亦再無往日風光。

  沈羽終於上得峰頂,見到面前的許驚弦,苦聲道:“許兄好。還請容我在恩師靈前以死謝罪。”他的臉上沾滿了眾弟子的唾液,狼狽不堪,昔日的從容瀟灑全然不見,但相比之下,他眼神裡那隱含至深的痛苦與內疚之情,更令許驚弦動容。

  他不由想到當初與明將軍逃難之際,在那山神小廟中初見沈羽,那時的沈羽少年得志而不驕,含斂沉穩,頗有一方宗主之氣度,著實令自己妒忌,但如今卻是這般狼狽的模樣,實有天壤之別。

  許驚弦低歎一聲:“以死謝罪且不必提,先去拜祭夏前輩的英靈吧。不過靈堂之中,不能帶兵器。”

  沈羽黯然道:“我一身武功都是恩師所賜,我都會還給他,這兩杆槍請允許與師父陪葬。”反手取下“征衣”與“綴渺”,遞至許驚弦面前。

  許驚弦點點頭,過來一名弟子接過雙槍。

  沈羽又慢慢解下身後所負女子,行動間腰肋的白衣滲出血絲,似乎受了不輕的傷。那名女子大概被沈羽點了穴道,軟綿綿的,全然不動。

  許驚弦歎道:“這位女子是誰?沈兄又因何負傷?小弟本想安排你再見平惑姑娘一面,是否也沒必要了?”

  “沈某心中對許兄感激備至。在觀星樓裡,要不是被你一言點醒,我至今依然沉溺于權勢名利而不化……我知這位姑娘與許兄淵源甚深,所以拼死救下她交給許兄,以報恩德之萬一。至於平兒……”提到平惑之名,沈羽的聲音備添苦澀,“如果她還願意見我一面,還請許兄不吝成全。”

  許驚弦大奇:“這位姑娘是誰?沈兄從何處找來,與我有什麼關係?”那名女子臉上戴著面具,無法相認,身形似乎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

  沈羽道:“這是簡歌從禦泠堂擄來的人質,我曾聽她提過許兄之名,應是舊相識。你且放心,我只是怕路上引人注目,所以才給她戴上面具,點了睡穴,本人並無損傷。”

  “禦泠堂的人質?”許驚弦大吃一驚,急急取下那位女子的面具,露出一張絕美的少女面容,不由失聲驚呼,“白瑪!”

  宮洛塵原本在旁觀望,聽到白瑪之名,忍不住閃過身來,接過白瑪的身體,口中喃喃道:“白瑪怎麼會落在簡歌手裡?莫非簡歌對桑瞻宇也下手了?”

  許驚弦道:“沈兄你先去靈堂拜祭吧,我已給諸位弟子傳令,不會阻你。”雖然沈羽曾經利慾薰心,一時糊塗犯下叛師之罪,但許驚弦依然相信,現在的他只是一個飽受良心折磨、只想在恩師靈前痛悔過去的漢子。

  沈羽恭身為謝,緩緩挪動步伐,往靈堂行去。

  宮滌塵行事謹慎,一來怕沈羽的點穴另外暗藏手段,二來白瑪本也時常神志不清,擔心她穴道乍解處於混亂狀態,道出禦泠堂的機密,所以並不替她解穴,而是先細細察看一番,確認並無其餘傷勢。

  突然,宮滌塵的右手在白瑪的懷中停住,面上露出難以置信之色。

  許驚弦關切道:“白瑪不要緊吧,難道她還受了傷?”

  宮滌塵搖頭不語,右手慢慢地從白瑪懷裡抽出。

  在她的手中,有一方長三尺、寬半尺的權杖,不知以何種金屬打造而成,隱隱泛著暗青色的光華。

  許驚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個字從嘴裡脫口而出:“青霜令!”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5 10:23 PM

終結篇 卷一 第二章 借屍還魂

  沈羽來到梅影峰拜祭恩師夏天雷早在許驚弦的意料之中,他之所以在裂空幫諸位門主面前竭力維護沈羽,並非只為了平惑,而是當日在觀星樓時,就已看出沈羽心中悔意。但白瑪與之隨行卻是出乎意料,而青霜令的乍然出現,更是令他目瞪口呆。

  不只是許驚弦,即便是宮滌塵,也因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而失去了素日的冷靜,難掩滿臉的震驚之色。

  作為禦泠堂的鎮堂之寶,青霜令可謂是江湖上最為神秘的事物,一般江湖人甚至不聞其名,唯有昊空門、四大家族與禦泠堂中的寥寥數人知曉其背後的真相:青霜令並不是一方普通的權杖,而是以異種玄鐵所制,堅固難摧,雖也算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卻也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秘密是在那重重機關之下掩蔵著關於千古秘術“悟魅圖”的線索。

  據說悟魅圖源於鬼穀子,有鬼神難測之玄機,但因其功效太過霸道,一旦被心術不正者所用,不免荼毒世人,因此鬼穀子禁令弟子行走江湖,悟魅圖從此不見天日。直至漢光武年間中原與匈奴大戰之際,少年將軍霍去病橫空出世,方才初露鋒芒。隨著霍去病離奇地英年早逝,悟魅圖再度銷聲匿跡。

  數百年後,禦泠堂南宮世家之祖、唐朝大將軍南宮敬楚無意間發現霍去病之墓,得到了悟魅圖的秘密,並以此助武則天登基,建立了大周王朝。

  大周女皇武則天女中豪傑,心思敏銳多變,不知她是震懾於悟魅圖那不可思議的威力,還是不願以此禍害李唐後人,雖然離世之前秘令南宮敬楚與景、花、水、物四位親信暗中輔佐明氏後人,卻不願借助悟魅圖之力,嚴令昊空真人將其銷毀。

  然而,昊空真人不忍千古秘術毀於一旦,暗中將悟魅圖保存在塞外某處。

  昊空真人一代聖賢,學究天人,深明人類本性中的貪欲。為防被奸人所趁,禍害天下,他先是以無上智慧設計出了青霜令,隨後耗盡數十年心力創下克制悟魅圖之效的《天命寶典》。

  青霜令雖由精於機關之術的物清流監製,始作俑者卻是昊空真人。它用堅固異常的玄鐵所制,劍斧難開,其上設置了精巧的機關,南宮世家雖擁有青霜令,卻無開啟之法,解開青霜令的秘訣分別掌握在昊空門、南宮世家、四大家族手中,唯有三派之人聯合起來,方可功成;並且昊空真人還用某種可腐蝕玄鐵的無色藥水,把關於悟魅圖線索的數句隱語寫在青霜令上,唯有經過數十年的漫長光陰,藥水蝕透玄鐵後方能辨別出清晰的字句。其良苦用心,不問可明。

  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因輔佐明氏少主理念不同,漸成水火,輾轉千年的宿命之爭留下了無數恩怨,兩派全無聯手解開青霜令的機會,只是彼此保存著開啟的秘法,悟魅圖從此沉寂。

  但近千年的時光,也令許多秘密不再是秘密,或許現在,就是解開青霜令,讓悟魅圖重現江湖的時刻!

  許驚弦望著宮滌塵手中三尺長、半尺寬的權杖,腦中思緒翻滾不休,回想著青霜令的前因後果,怔了半晌,方才問出一句話這果然是青霜令麼?”

  宮滌塵手指輕撫著權杖上精巧細密的花紋,緩緩點頭:“我雖是第一次見到青霜令,但早就聽父親和兄長說過其種種特異之處,應該不假。”

  許驚弦定睛往青霜令上望去。初見此令時,或會被它那流光溢彩的暗青色光芒所惑,仿若才出熔爐的新品,但只要多看幾眼,就會不由自主感受到其森然古意,縱能在外形上惟妙惟肖,但那歷經千年時光與重重劫難後遺留下來的神秘氣息,卻絕非任何贗品可以模仿。

  昔日行道大會之時,青霜令使簡歌頭戴面具,手持權杖,率一眾禦泠堂高手與四大家族子弟在鳴佩峰離望崖前展開了那一場驚天生死賭局。那是青霜令失蹤二百餘年後首次現身江湖,雖難辨真假,卻已足令愚大師心神不定,被簡歌乘虛而入,誘使他訂下生死賭局。若非少年許驚弦陰差陽錯替代愚大師對局,只怕四大家族早已落敗。按雙方約定,一旦禦泠堂贏得行道大會,四大家族六十年中不得過問江湖之事,以簡歌的野心,必會引發腥風血雨,恐怕這些年的江湖格局將全然改變。

  事後證實,行道大會上簡歌手中的青霜令竟是真品,那時禦冷堂少堂主南宮逸痕已於一年前解開青霜令,並憑著其中留下的線索前往塞外尋找悟魅圖,青霜令原本另由他人帶回吐蕃交予宮洛塵。卻未想到南宮逸痕的僕從南宮靜扉覬覦至寶,暗中與簡歌通了消息,中途截獲青霜令。

  只是簡歌千算萬算也未料到,歷經周折方才得到的青霜令,卻只不過是南宮逸痕故意留給他的一個無法解開的謎局。

  禦泠堂少堂主南宮逸痕雖然年紀尚輕,卻是百年難遇的天縱奇才,早已巧妙安排好每一步計畫。從讓南宮靜扉誤以為在靜塵齋中被布下“天魅凝音”開始,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握之中。青霜令使簡歌暗中聯合紅塵使寧徊風、紫陌使白石,再加上得到了青霜令,本可借機徹底清除南宮世家的殘餘勢力,獨攬禦泠堂大權,然而卻因南宮靜扉的誤導,面對讓人束手無策的青霜令,徒然耗費了數年光陰。而南宮逸痕的幼妹南宮滌塵在碧葉使的輔佐下,借此機會在吐蕃魔鬼峰休養生息,漸成氣候,終可獨當一面。

  如今宮滌塵接替兄長禦泠堂堂主之位,與簡歌率領的一眾反叛者成分庭抗禮之勢。

  沈羽因許驚弦的緣故,將功贖罪救出白瑪確在情理之中。但是,簡歌潛伏禦冷堂多年,苦心孤詣謀算之下方才得到青霜令,必定將其視為心中至寶,又如何會輕易放在白瑪身上?這究竟是簡歌多年解令無方,放棄了戒心、一時疏忽被沈羽陰差陽錯得來了青霜令,還是另有陰謀?

  許驚弦與宮滌塵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到這一點,一併往靜思堂瞅去,或許只有詳細詢問沈羽後,才能解開他們心中無窮的疑惑。

  宮滌塵恢復鎮定:“我先安頓白瑪,你立刻去靜思堂,阻止裂空幫與沈羽的異動,青霜令之事容後再議。”

  許驚弦明白宮滌塵的意思,裂空幫弟子雖然痛恨沈羽,但在自己的命令下,應該不會擅自動手,卻只怕沈羽心萌死志,拜祭過夏天雷後就會當場自盡謝罪。此事于情於理,他都決不能坐視不理,當即答應一聲,提步欲行。

  “許幫主!”宮滌塵緩緩出聲,一字一句。

  許驚弦應聲止步回頭,令他驚訝的不僅是宮滌塵對他的稱呼,還有那語氣中似乎下定某種決心的鄭重。

  宮滌塵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前兩步把青霜令遞至許驚弦面前:“此物先請許幫主保管,可好?”

  許驚弦猝不及防,驚訝道:“這可是南宮世家的家傳聖物,為何給我?”

  “梅影峰上,自然一切皆由許幫主做主。”宮滌塵微微一笑,手撫鬢角,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女子情態,“何況我不想為這個東西太傷腦筋,若你願接手,實是求之不得……”

  許驚弦心頭悸動,這是宮滌塵對自己能力的肯定,更是一種信任。想到剛才自己對她的冷言冷語,大覺慚愧。一句“宮大哥”懸在嘴邊,卻終於未吐出來,一時竟覺喉頭凝噎,說不出話來,只得勉強壓住翻湧的心潮,故作輕鬆地接過青霜令。

  青霜令比他想像之中更要沉重數倍,怕有三十餘斤的分量,觸手之際,一股異樣的寒涼刺入手指中,仿佛探到了千年不化的冰柱。指尖雖冷,心卻滾燙。

  許驚弦只覺眼眶發熱,鼻尖微酸,不敢抬頭看宮滌塵,將青霜令放入懷中,轉身大步往靜思堂走去。

  才至靜思堂前十步,幾位裂空幫門主出堂來迎。搶先一人正是霍之良,一揖到地:“參見許幫主。這幾日我忙得焦頭爛額,許幫主回來就好,兄弟們都等著你主持大局。”隨後蛇眼馮七、劉書元、鬼發蔣應、鈍鈍包無染相繼見禮,另有一位未曾謀面、披髮赤足、亦俗亦道之人,乃是丹霄門主月道人。

  想來得知幫中變故,是以匆匆趕回。

  許驚弦見諸門主對自己態度恭敬,大異平常,心頭微覺疑惑,詐作不知:“花生……沐門主呢?”

  霍之良低聲道:“此刻不但沈羽正在靈堂中拜祭,另還有幾位名門大派的長老在座,暫由紅衣主持大局。”隨即高聲一笑,“且讓我等替許幫主引見一下諸位名動江湖的前輩。”一挑門簾,當先踏入靜思堂中。

  眾人魚貫而入,許驚弦留意到蛇眼馮七有意腳步微滯,容他先行,心中大訝。縱然霍之良顧全大局,有意在外人面前樹立自己新任幫主的權威,但其餘人未必對自己服庸,何以前倨後恭?尤其那馮七本就心胸狹窄,與自己嫌隙頗深,怎會如此作態?但看諸人面上的表情並不似作偽,著實想不透其中的緣由。

  進得堂中,但見靈位前跪著一人,披麻戴孝,垂首扼腕,靜默不言,正是沈羽。雪紛飛、路晡天皆是夏天雷知交好友,身著孝服,分立靈位左右,以逝者家屬身份接受弔唁,其下賓位還坐著幾人。許驚弦聽霍之良一一介紹,方知手持念珠、寶相端嚴的和尚乃是少林的智輪大師,頭戴高冠、卓爾不群的道人乃是武當雪舞道長,白髮蒼然、面容肅穆的老者是控峒落雁長老,滿面虯髯的中年漢子與並肩而立、長髮飄逸的女子,則是多年前就已歸隱的孟淳、杜明玉夫婦,皆是在江湖上聲望卓著的名宿耆老。

  幾位名門長老皆是乍聞夏天雷過世的消息,匆匆趕來拜祭,聽了雪紛飛與路嘯天的一番解釋後,方知裂空幫已立下新任幫主,而且竟就是江湖上傳言紛紛的“明將軍剋星”,此刻見許驚弦到來,不免好奇地細細打量。但見他雖是劍眉虎目,面相英俊,眼神中隱露王者氣韻,但畢竟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雖事先有雪、路二人的引薦之語,但對其可否統領十萬幫眾仍是心中存疑。不過留意到裂空幫諸位成名已久、桀驁不羈的門主都對他態度恭謹,又是暗暗稱奇。

  許驚弦與諸位前輩見禮已畢,抽空對包無染低聲吩咐幾句,包無染點頭領命而去。

  堂中漸漸靜了下來,每個人的眼光都盯在跪拜於靈前的沈羽身上。

  落雁長老輕咳一聲,率先開口:“請問許幫主,江湖傳言紛紛,皆說夏幫主之死與其愛徒沈羽脫不開干係,卻不知是真是假?”

  許驚弦大感躊躇,如果在場的只有裂空幫自家兄弟,或許會看在沈羽當年的情分上原諒他,但這些前輩耆老一生以正道自居,眼裡揉不得半粒沙子,豈能放過沈羽?他微一沉吟,含混道:“此事不假,不過……”

  “咄!”落雁長老冷喝一聲,毫不客氣地打斷許驚弦的話語,“上梅影峰前老夫與智輪大師、雪舞道長、孟兄夫婦一併商量過此事,我等自不會輕易聽信江湖傳言,但試觀貴幫上下對沈羽的態度,已猜知流言非虛,如今又得到了許幫主的親口證實。既然證據確鑿,豈容這個欺師滅祖的宵小之徒辱沒夏兄的靈位,若是許幫主當場清理門戶,我等願做個見證。”崆峒落雁長老一向以嫉惡如仇稱道於江湖,當即發作。

  許驚弦心中一緊,故作淡然:“此事尚有隱情,還需斟酌處理。”

  落雁嘿嘿一笑:“聽許幫主的口氣,是要饒沈羽不死了?本來這是裂空幫的家事,我等原也管不著。但老夫既認夏兄為摯友,決不容忍他喪命於這等無恥之徒之手。若是許幫主顧念舊情不忍下手,老夫願助一臂之力。”許驚弦見他以老賣老,略略有氣,正要開口反駁,忽見雪紛飛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心頭一凜。自己現在已是一幫之主,再不是那個仗劍江湖、快意恩仇的少年,一言一行皆須慎重,決不能意氣用事落下把柄。如何處理好沈羽之事,正是考驗他這個新任幫主的第一道難關。

  一旁的杜明玉插口道:“若是要査出幕後主使,尚可暫且留沈羽一命,但如今既已知是非常道慕松臣等人所為,如此逆賊留之何用?欺師滅祖乃是重罪,決不容于江湖,人人誅之後快。就算落雁長老不出手,我等也不會坐視不理。何況裂空幫身為白道第一大幫,自當在江湖上做出表率,許幫主不知為何猶豫?”

  三十年前杜明玉乃是江湖上有名的“三快仙子”,劍快、眼快、心直口快,後與溫文儒雅的孟淳一見傾情,遂安心下嫁,自此相夫教子不再過問江湖之事,孟、杜夫婦攜手江湖的往事亦成了一段江湖佳話,想不到她如今雖已年過五十,卻還是不改當年的火爆性格。

  孟淳亦道:“沈羽與許幫主皆是少年成名的英雄才俊,想必有些私交,聽說沈羽的未婚妻子還是許幫主的姐姐,許幫主一意維護我等都可理解。不過麼,在這等大是大非的關頭,可不能有絲毫含糊,若不然,不但許幫主會被天下人恥笑,亦有損裂空幫的聲名。一點愚見,還請許幫主三思而行……”杜明玉白孟淳一眼:“你能不能不要繞那麼多彎子,如今擺在面前就一條路,哪有什麼三思而行?”

  孟淳苦笑:“夫人說得極對,沈羽這等逆徒絕對留不得。”

  眾人肚中偷笑,早聽說他夫婦二人是江湖上有名的婦唱夫隨,果然不假。

  許驚弦這當兒無暇計較孟、杜夫婦的笑話,心中翻過無數念頭,只想能救沈羽一命。但正如孟淳所說,國有國法、幫有幫規,今日若饒沈羽不死,他自己的聲名是小事,若讓裂空幫日後在江湖上難複當年威勢,實難堪當,更對不起夏天雷的臨終所托。

  許驚弦的目光緩緩掃視全場,霍之良、沐紅衣諸門主神情複雜,他們畢竟與沈羽有過同袍之誼,起初說及沈羽叛師行為恨之入骨,但當真面對昔日的兄弟,又如何能不顧念這些年的情分?唯有聽許驚弦命令列事,可稍減心中不安。

  雪紛飛與路晡天卻是面無表情,仿佛事不關己。雪舞道長拈須沉吟,孟淳垂首思索,落雁長老與杜明玉則是義憤填膺,虎視眈眈,等待著他的決定;稍遠處何其狂、白石與水柔清站于一處,白石不置可否,如觀好戲,何其狂、水柔清則是面含微笑,朝他暗中揮拳以示鼓勵。

  而沈羽,耳中聽著諸人討論著他的生死,卻依然不動如石像。他既然敢來梅影峰,就已抱著必死之心,全然不存生念。

  許驚弦的目光落在智輪大師身上,忽有計策,低聲道晚輩有一事不解,想請大師指教。”

  “阿彌陀佛。許施主有話請講。”

  “不知我等江湖之人,習武修身,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不是太難,而是太簡單,近乎幼稚。諸人忽聽他如此問,皆知必有下文,卻依然猜不出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智輪大師微微一滯,手撚佛珠,不答反問:“卻不知許幫主心中的答案是什麼?”

  許驚弦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懲惡揚善,除魔衛道!”

  “好!這八個字正是正義的江湖人之心聲。”

  “但晚輩一直在思考,若是只有一個選擇,我們應當先懲惡還是先揚善?除魔與衛道究竟孰輕孰重?”

  眾人這才明白許驚弦的語意,各自思索。

  智輪長老一笑:“許少俠問得好。若是讓老衲來說,自當以揚善與衛道為重。不過在江湖人眼中,卻是因事而異,不可一言而決。”

  許驚弦緩緩道:“沈羽叛師不假,卻只是受了宵小的挑唆,想借機誘夏前輩說出裂空幫不傳之秘訣,從而有機會繼任幫主之位。他錯在未能抵擋住自身的貪念,卻實無試師之意,若不然,當日在觀星樓中,他也不會力抗鬼失驚、慕松臣之流,保得夏前輩的安全……”

  智輪長老等人已聽雪紛飛、路嘯天說起過觀星樓之戰,沉吟不語。

  許驚弦續道:“我與沈羽雖曾有數面之緣,卻並無深交,他與我姐姐之事也並不會影響我的決斷。但我正是當日在觀星樓瞧出沈羽心中大有悔意,所以才竭力維護。試想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只要能幡然悔悟,便是難得。他敢來梅影峰,已足見誠意,若非事後夏幫主毒發,我相信時至今日,也必會原諒他。沈羽在幫中名列琅宵門主,功勞無數,雖犯下大錯,功不抵罪,但若再給他一個機會,他必是幫中最忠誠得力的一員。晚輩接任裂空幫不過數天,殺之立威原是最容易的決定,但我卻想留其一命,或許此刻無法被人理解,但我相信沈兄必不會負我所望。日久見人心,總有一天幫中弟子會明白這個決定的正確與否。”

  落雁長老猶有不甘:“浪子回頭自然最好,但就只怕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夏兄已因他而死,若是日後又害了他人,許幫主能擔得起這責任麼?”

  許驚弦大喝一聲,“斷流劍”鏘然出鞘:“我既然坐上了幫主之位,就擔得起手下任何一名弟子的責任。此刻便當著諸位前輩的面,在夏幫主靈前立下重誓,若沈羽再犯下幫規,必將親手殺之!若不然,罪與其同!”

  自踏入靜思堂起,面對江湖上德高望眾的名宿耆老,他一直保持著晚輩的謙恭之態,直到此際方現出一幫之主的霸氣。

  眾人一時語塞,許驚弦所說合情合理,大錯既已鑄成,就算殺了沈羽,亦於事無補,除了一時的痛快,別無所獲,留他一命再替裂空幫效命,實是上上之選。只不過,對於大多數刀口喋血的江湖人來說,以德報怨並非寬容,而是一種懦弱。

  眾人雖知許驚弦此舉難容於江湖,卻不知應該如何反駁。

  沈羽忽大叫道:“許幫主不必替我求情,沈羽來此之前,早就欲以死相謝,只是掛念著再見恩師最後一面,方才苟且偷安。如今心願已了,懇請許幫主殺我以振幫威!”聽他語音嘶啞,想必已是淚流滿面。之所以不願回頭,必是怕眾人見到他的悔恨之淚。

  “沈兄少安。”許驚弦轉身望向霍之良等人,“小弟新任幫主不久,第一個重大的決斷就交由大家一併抉擇吧!在此,我想鄭重地問一聲諸位同門,你們想要的是一個冰冷的首級,還是一個重新回到自己身邊的兄弟?”

  諸位門主聳然動容,沐紅衣顫聲道:“沈老三……”卻再也說不下去。

  但這聲“沈老三”的稱呼無疑已表明了她的態度。

  霍之良長歎一聲,緩緩伸出掌來,與許驚弦在空中相擊,沐紅衣、劉書元、馮七、月道人、蔣應等人也一併伸出手掌,數手在空中相握,每個人眼中都有淚光閃動,卻無人開口。

  直至此刻,許驚弦才第一次感覺到諸門主對自己發自內心的尊重與認同。

  他心中長歎一聲:“諸葛兄你錯了,寂寞並不是王者唯一的冠冕。還有那濃於血水的友情!”

  面對這無言卻觸動人心的一幕,智輪、雪舞、落雁、孟杜夫婦皆是瞠目結舌。乍見許驚弦之時,都對他這樣一位弱冠少年如何能掌管十萬幫眾心存疑惑,但目睹此時此刻,卻再無半分懷疑。能在短短時間內讓幾大門主歸心服庸者,非幫主之最佳人選莫屬!

  沈羽緩緩回頭,望見幾位門主數手相握的場面,再也按捧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淚水如斷線之珠滾滾而下,沾濡了那依然英俊的面容:“沈某待罪之身,何堪諸位兄弟錯愛?我齤一日不死,裂空幫聲勢難再,容我依幫規赴死,九泉之下,也會記得兄弟之情。”

  霍之良大笑沈老三胡說什麼?只要有你我兄弟同心,裂空幫就算散了,也必會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沈羽咬牙道:“我意已決,請勿再勸……”話音未了,忽然一窒,呆呆望著門口。

  一位綠裝少女盈盈立在堂前,正是平惑。原來剛才許驚弦暗中吩咐包無染,正是令他帶平惑前來。

  平惑對堂中眾人視若不見,也不去拜祭靈位,眼中似只有沈羽一人,呆立良久,幽幽一歎:“沈公子……”短短的三個字裡,仿佛包含著無數愛恨難辨的糾結。

  許驚弦見到平惑如此,心中忽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按說平惑尚不知夏天雷的死訊,為何眼見靈位卻不聞不問?就算對沈羽深情至此,但這些天來她一直為無意毒害義父而內疚不安,怎會在靈前置若罔聞?莫非……

  沈羽狂叫一聲,雙手撕扯著頭髮,心中難以描述的痛苦令昔日那俊秀儒雅的形象蕩然無存:“平兒,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師父。今世無緣,若來生你不嫌棄,我必娶你為妻。”一言講畢,大叫一聲,一頭往那楠木棺上撞去。

  許驚弦猜知沈羽心懷死志,所以才特意請平惑過來,只盼她的出現能激起沈羽一絲生念,卻不料弄巧成拙,沈羽乍見平惑更難壓抑心頭懊悔,當即就要自盡謝罪。

  那楠木棺質地堅硬非常,散去功力的沈羽全力一撞必死無疑。雖事發突然,但許驚弦早就防備著沈羽自盡,若此刻全力上前相救或能挽回,但心念電轉間,卻見雪紛飛立在棺前,只是冷眼相視場中的變化,全無救助之意。

  以雪紛飛的精於世故、擅察人情,必能早早發覺沈羽的心意,卻又為何無動於衷?反倒是智輪長老、雪舞道長等人始料不及,齊齊發出驚呼。

  許驚弦再推想諸位門主與平惑等人的奇怪舉止,心中忽然一亮,一時竟有放聲大笑的衝動。

  說時遲、那時快,沈羽的頭頻眼見就已撞在棺木之上,卻聽“噗”的一聲輕響,堅固的楠木棺陡然如紙糊般裂開一個大洞,一隻厚實溫軟的手掌從中探出,不偏不倚地正抵在沈羽頭上。

  沈羽全力一撞如墜入棉花之中,那只手掌將他的力道盡數抵消,全無任何反挫之力。

  手掌托住沈羽,化剛為柔,輕撫他一頭亂髮:“羽兒,你總算回來了……”智輪、雪舞、落雁、孟杜夫婦齊齊變色,唯有許驚弦長聲大笑:“裂空幫第十四代繼任幫主許驚弦恭迎夏幫主大駕。”

  棺材如朽木般散開,一人長身而起,目光磨凜,不怒自威,正是夏天雷。

  沈羽目瞪口呆,幾疑在黃泉相見:“師父……你沒死?”

  夏天雷哈哈大笑:“若不親眼見你悔悟,老夫如何捨得去死?我且問你,你是願意一頭撞死,還是重歸老夫門牆?”

  沈羽本以為自己害死恩師,故而不惜以死相謝,此刻見夏天雷無恙,早將尋死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囁嚅道:“但求師父原諒我,其餘再無所求……”淚水再度滑落,卻是喜極而泣。

  夏天雷稍稍安撫下沈羽,匆匆與智輪長老等人見禮:“實不相瞞,老夫此次險死還生,差點就當真西去了。本想詐死誘敵,誰知反被敵人趁機散佈遙言,不但弄得江湖大亂,還害得諸位老兄白跑一趟,尚請恕罪。要不是有意試探這個徒兒,老頭早就從棺材裡跳出來與諸位相見了,哈哈哈哈……”

  智輪長老等人不料事態演變至此,驚喜交加,一併大笑起來。

  夏天雷目光轉向許驚弦:“老夫前夜與雪兄、路兄等人趕來梅影峰時,已暗中知會各位門主未死之事,卻因許少俠在轉輪穀中未能及時通知,想不到你竟瞧出了破綻。有這份眼力,倒也不負老夫所托啊。”

  許驚弦心懷大暢,也不去計較夏天雷詐死的真實目的:“其實前輩詐死之舉早有蛛絲馬跡可尋,但晚輩直到剛才見平姑娘時才突然觸動靈機,已可謂是極愚鈍了。”

  雪紛飛大笑:“你們裂空幫兩代幫主之間的稱呼就是晚輩與前輩麼?當真是前所未聞啊。”

  眾人哄然齊笑。

  夏天雷拍拍許驚弦的肩膀:“如今五嶽三山的江湖好漢集聚梅影峰,這是老夫惹下的禍事,自當由老夫解決。不過從此之後,裂空幫就是你的天下了,老夫年事已高,最多行輔佐之責。許幫主,你可記住了!”這一聲語重心長的“許幫主”一出口,仿佛代表著裂空幫權力的真正移交。

  許驚弦感懷滿腹,重重點頭。

  原來當日夏天雷雖然毒傷重發,但一來有雪紛飛這等超一流高手相助,更有精于岐黃之術的路嘯天在旁,早就疫愈,卻有意定下詐死之計。一來迷惑敵人,二來好讓許驚弦獨自去挑裂空幫幫主這份重擔。儘管有雪紛飛、宮滌塵等人的推薦,但裂空幫乃是夏天雷一生心血,如何放心輕易交給許驚弦,此舉本也有相試之意。

  事實證明,許驚弦果然不負所望,夏天雷後繼有人,愛徒又重歸門牆,胸懷大暢,也不顧什麼禮儀,端起一杯供桌上的祭酒一飲而盡。

  眾人相視而笑。

  許驚弦心知沈羽情緒動盪不穩,何況此刻梅影峰前群雄會聚,要處理的事務繁多,實是抽不出身來,他一時也不急於問沈羽如何從簡歌手中救出白瑪,得到青霜令之事,暗中囑咐平惑好生照顧他。奇怪的是再也找不到宮滌塵的身影,猜想她或許是正在某個隱秘之地詢問白瑪。

  事關禦泠堂的機密,他這個裂空幫幫主倒是不便插手。手指輕撫懷中的青霜令,想到宮滌塵原本將此物看得極其重要,卻能毫無顧忌地交給自己,心頭好一陣溫暖。回想前塵往事,似乎很多次與宮滌塵的爭執都是由於自己未能解開心結。

  沈羽犯下滔天大罪,自己尚能諒解,為何偏偏對宮滌塵難以抱著一顆寬容之心?是否當她是自己至親至愛之人,所以才苛責至此?

  寒暄一陣,夏天雷笑道:“各位老兄且慢用酒水,老夫先去給前來弔唁的冊友們打個招呼。嘿嘿,想不到老夫人緣如此之好,當年做幫主時可沒這麼多人捧場。”眾人聞言莞爾。

  落雁長老打趣道:“夏兄素以剛直不阿聞名江湖,想不到竟會如此自嘲。看來這一次詐死令你頓悟不少啊,倒也不冤我等白來一場。”

  夏天雷笑道:“倒不盡如落雁兄所言。金陵城的狙殺與小徒的舉措確令我心性稍變,但最重要的是如今老夫後繼有人,放下了裂空幫的擔子,方可重回當年的江湖本色。”言罷大有深意地盯住許驚弦,“許幫主,與老夫一同去見見江湖上的朋友吧。”

  兩人出了靜思堂,來到梅影峰的高處。由此往下望去,但見半山腰上人群攢動,怕是有上萬之眾。

  夏天雷笑駡道:“霍之良這小子做事也太死腦筋,明知老夫詐死,卻還是命全幫上下身披縞素,可是耗了不少銀子呢。”

  許驚弦沉聲道:“諸葛二哥乃是幫中功臣,卻因我而死,就當是替他守孝吧。”

  夏天雷面容一整:“驚弦提醒得是。不過我素知長吉為人,他這些年病痛難忍,生不如死,如此也算解脫,你不必為此耿耿於懷。何況若要算起來,老夫也需要承擔大部分的責任。”

  這還是夏天雷第一次以姓名相稱許驚弦,猶若老父長兄般,許驚弦不免有些扭捏。

  夏天雷見狀嘿嘿一笑:“知道麼,儘管有雪兄和宮滌塵一力擔保,老夫起初依然懷疑你的能力,但直到剛才在靈堂中,見你在寥寥數語間令諸門主歸心,實有統領之氣度,方才真正放下心來。裂空幫凝聚著老夫一生的心血,若所托非人,老夫九泉之下亦難心安,所幸你的表現不但沒有讓我失望,反而更增驚喜。以後在外人面前,老夫認你是幫主,但私下裡,便當你是子侄……”平平淡淡的話語,卻飽含著至真至性的誠意。

  許驚弦心中感激,點頭暗謝。他原本對夏天雷詐死誘自己出任裂空幫主一事頗有芥蒂,聽他這番話後亦煙消雲散。又想到在轉輪穀中對轉輪重生大法的種種疑問,若有空暇時,還要向夏天雷討教。

  夏天雷長吸一口氣,仰天長嘯。他功力已然全複,這一記嘯音渾厚悠長,在梅影峰中回蕩不休,山下眾人聞聲齊齊抬頭望來。

  “諸位江湖的兄弟們好,老夫夏天雷,在此問候!”

  山下眾人聽得真切,剎那間如炸了鍋,歡呼聲、鼓噪聲一併響起。有人懷疑說話的是假冒的夏天雷,也有人氣惱上了裂空幫的當……

  不但那些聞訊前來的弔唁者喧嘩不休,大多裂空幫弟子也不明真相,聽到老幫主死而復生的消息,亦是驚得呆了。大多數人尚是半信半疑,但也有不少親信弟子認出了老幫主的身影,倒身跪拜,場面紛亂至極……

  許驚弦見狀大感頭疼,猜想若是自己面對這局面,只怕方寸早亂,難以收拾殘局。且看夏天雷如何應對。

  夏天雷朗聲道:“先給諸位聲明。老夫可不是復活僵屍,從頭至尾就是詐死。不過你們可別以為老夫失心瘋,給大夥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此詐死之舉原是有四個用意,若是大夥不嫌老夫囉唆,便一邊享用茶水,一邊聽老夫慢慢道來。”

  許驚弦心中暗歎:薑畢竟是老的辣。若沒有久經風浪的豐富經驗,又如何能在萬人面前依然保持這份從容不迫的心態?

  待喧嘩稍息,夏天雷續道:“這第一個用意麼,乃是出於私心。想老夫縱橫江湖數十年,結下無數恩怨。一旦老夫死了,不知有多少好兄弟會在靈前痛哭,又有多少仇敵指棺稱快。嘿嘿,可惜老夫詐屍早了幾個時辰,不然真想聽聽你們會在老夫靈前說些什麼,再記下那些偷罵老夫者的名字,日後清算總帳,哈哈。”

  山下萬人齊聲大笑,聲震數裡。原本有些植尬的氣氛因此活躍起來。

  “這第二個用意麼,本是想麻痹敵人,趁隙反擊。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敵人竟然比本人還提前通知諸位老夫的死訊,反倒是我裂空幫措手不及,有失遠迎。唔,不過塞翁失馬,焉知福禍,老夫那對頭雖然厲害,卻不知裂空幫財大勢大,莫說你們隻身前來弔唁,就算拖家帶口,我裂空幫也招待得起,而能與諸位兄弟重聚此地,亦是老夫之幸。”眾人一齊歡呼。

  待歡呼聲稍停,夏天雷平舉雙手示意,山下頓時鴉雀無聲。皆知這前兩個用意不過是開場,接下來說的話才是關鍵。

  “第三個用意,是趁此機會讓老夫的接任者獨當一面,正式統領裂空幫。下面,老夫便給大夥介紹一下裂空幫第十四代新任幫主:許驚弦許少俠!”夏天雷微微閃開身形,暗中一推,將許驚弦讓於身前。

  許驚弦全無準備,一時錯愕,也不知應該講些什麼,唯有將掌中劍鞘高高舉起。

  夏天雷暗中傳音道:“無妨,盡可暢所欲言,裂空幫幫主可不須看別人的眼色。”這話激起許驚弦胸中的萬丈豪氣,心神漸安。

  山下一片驚歎聲。裂空幫乃是白道第一大幫,新任幫主即位原該早就風傳江湖,卻無人提前得知消息。但許驚弦這個名字卻是無人不曉,那個稚齡幼子早在多年前就因暗器王林青一言,而成為名動江湖的“明將軍剋星”,雖銷聲匿跡數年,但隨著明將軍征討烏槎,將軍府的大肆宣揚,這個名字已成為江湖上新一代少年高手中的翹楚,想不到如今搖身一變,竟又成為了裂空幫的新任幫主。若論江湖地位,初出茅廬的許驚弦原是難堪此任,但若論名聲,這位少年卻不在任何一個名門大派的掌門之下。

  許驚弦默動神功,放聲道:“在下不才,蒙諸位前輩悉心提攜,出任裂空幫主。也許大家都以為在下只是運氣好,結識了許多前輩高人,才得到諸多一展抱負的機會。但不瞞諸位,曾幾何時,在下只想做一個普通人,策馬江湖,快意恩仇,我願意去保家衛國,為自己的親友兄弟兩肋插刀,卻不想背負太多的責任與道義……”

  許驚弦才一開口,山下諸人便靜了下來。並非他的說辭有何道理,而是因為在他尚顯稚嫩的語聲中,顯現出絕高的內力修為。

  夏天雷聲音激越,仿佛晨鐘暮鼓響于耳邊,許驚弦卻是中道平和,如在低訴,但每一字每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全無錯失。

  前來梅影峰弔唁的大多是各門派長老級的人物,自是識貨,早已聽出兩人雖內功路數不同,卻是各有千秋,難分軒輊。眾人本以為裂空幫與將軍府向來不睦,許驚窣或許只是憑著所謂“明將軍剋星”的名頭方才有了出任幫主的機會,但此際聽他開口說話,方知這位年方弱冠的少年確有真才實學,能坐上裂空幫幫主之位絕非僥倖。

  要知夏天雷不但身為裂空幫幫主,更是江湖人稱“夏蟲語冰”四大白道高手之首,一身內力可謂爐火純青,許驚弦與之相較絲毫不見遜色,實屬難得。

  許驚弦從未經歷過如此大的場面,起初尚有些拘束,漸漸放開心懷,越說越快:“本以為自己心性淡泊,決不可能做好一幫之主。然而,當經歷了種種事情,直至成為裂空幫新任幫主後,我才更驚訝於自身的轉變。現在我明白了,人生在世,必須有所承擔、有所作為、有所信念。蒼天給了我們無從選擇的命運,也給了我們不斷進取的能力。每踏前一步,都是經歷一次新的考驗,也能重新衡量自己。我們應該做的就是不要放棄。只要我齤一日身為裂空幫主,即便力有不逮也會努力做到最好,決不言棄,毀譽皆由後人評說吧……”

  夏天雷聽得肚中暗笑,許驚弦這番話雖是出於肺腑,但此刻本應說些新幫主繼任的宣言,這番話卻是有些不倫不類。正想順勢接過話題,卻聽山下傳來雷鳴般的掌聲與歡呼聲,實是始料不及。

  對於大多初涉江湖、心懷夢想的年輕人來說,許驚弦此番話無異於一劑振奮人心的良藥,而那些成名已久的英雄人物,或因其長時間運功開口,功力卻全然無滯而贊,或因他肺腑之言,仿佛重新找回昔日的榮光。

  許驚弦似是感覺到有些喧賓奪主,報然一笑,對山下抱拳施禮,退到夏天雷的身後。

  夏天雷放下心來:“許幫主能得到大夥的支持,老夫大感欣慰。至於老夫剛才提到的第四個用意,原只是一個計畫,並不想過早公佈,但既然好兄弟都在此處,也就一併告知大家。年前烏槎國犯我中原,白道各大幫會成立‘神州盟’,老夫亦身為盟主,總算是替國家做了些不足掛齒的事情。此刻外夷雖退,盟約尚存,更有一些邪魔外道對我白道武林虎視眈眈,豈能容他們倡狂。老夫年事已高,早有退隱之意,如今裂空幫後繼有人,這‘神州盟’就是老夫在江湖上唯一放不下的心事了。既然大夥都在,老夫有個提議,明年此際此地,懇請各白道幫派重開神州大會,另立新任盟主,也好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若是大夥同意,便一起高舉雙手!”

  萬人同聲而和,一併高舉雙手,聲勢驚人。

  夏天雷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便這般說定了。神州盟的新盟主不看出身年齡,只要能讓大夥心服口服,便可勝任。具體事宜容老夫與各派掌門長老再細細商榷,老夫權且再做一年的盟主,屆時告老還鄉,誰也不許攔我……”山下群情沸騰,歡呼連連。誰也料想不到,梅影峰這一場弔唁最後變成為了一次白道武林的盛會。

  被眾人的熱情感染,許驚弦亦是激動得滿面通紅。經此一事,似乎令他信心倍增。他隨夏天雷由峰頂上下來,沿途遇見不少幫中弟子與各派人物前來問候,對答得體,儼然不失一派幫主的身份。

  到了靜思堂,搶先出迎的竟是水柔清,她望著許驚弦,俏皮地刮刮臉喂,你當黃雀幫幫主的時候怎麼不給我說那麼一通?”

  許驚弦哈哈大笑:“我說得還好麼?”

  “糟透了。”水柔清一扁嘴,“人家新幫主上齤任時都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哪像你動不動跟人掏心窩一般,全無半點幫主的風範。”

  “啊!”猶如一桶冰水當頭澆下,許驚弦暫態從剛才的狂熱中清醒過來,面色陣青陣白,“真的有那麼糟糕麼?”

  水柔清“嘻嘻”一笑:“不過嘛,我倒是蠻喜歡聽……”說完再也不看許驚弦一眼,哼著小曲離去。

  許驚弦不料著了這小妮子的道,惱怒交集,偏又拿她全無辦法,嘴角卻現出一絲溫柔的笑意。至少,他們現在是朋友,不再是仇人。

  一旁的何其狂忍不住笑道:“嘿嘿,許幫主少年英雄,原來也會遇上剋星哪。”

  許驚弦面上微紅,期期艾艾地道:“何大哥別開我玩笑了,還叫我許幫主?”

  “以前一直當你是小弦,但現在……”何其狂伸出大拇指。

  雪紛飛隨後出來,望定許驚弦:“還記得老夫在京師裡對你說過的那句話麼?”

  許驚弦朗然回答:“人生在世,欲有所成,最重要的,是執著!”

  “不錯。現在老夫想告訴你第二句話。最好的執著,是超越。不但要超越你的對手,更要超越自己的目標!”

  聽到此言,許驚弦驀然醒悟過來:“莫非雪、夏兩位前輩還打算讓我去爭那‘神州盟’的盟主?”

  “此事不急,畢竟還有一年的時光,足可以改變許多事情,或許會有更好的人選出現,但在此之前,老夫確實看好你。”

  許驚弦啼笑皆非,賭氣般道:“再下一步呢,總不會還想讓我去做皇帝吧?”

  夏天雷與雪紛飛不語,相視而笑。

  許驚弦沉默,在兩人那仿佛洞察天機的微笑中,他忽然捕捉到了一絲靈感,卻令他心驚肉跳。

  前來赴會的各路英雄漸漸散去,可想而知,許驚弦繼任裂空幫幫主之事必將一夜之間傳遍江湖。他可以推想到在江湖人添油加醋的描述中,自己將會成為什麼樣的角色。

  奇怪的是,許驚弦對此似乎並沒有太多的反感。即使權力與名利並非他的本意,但《天命寶典》講究應勢而行,水到渠成,他只需努力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其餘的一切,則任其發生。

  深夜子時,許驚弦剛剛入睡,房門忽被敲響,久未現身的宮滌塵悄然歸來,身邊卻不見白瑪。許驚弦出言相詢,宮滌塵回答說白瑪身體並無大礙,只是脫力太久,正在休息,隨即約許驚弦去靜思堂中相聚,然後匆匆離去。

  許驚弦穿好衣衫,來到靜思堂,第一眼就望見宮滌塵一身雪白,端坐堂廳正中,其餘夏天雷、雪紛飛、路嘯天、白石、何其狂、水柔清等人盡皆到場,卻無裂空幫諸門主參與,心中已大致猜出了宮滌塵的用意。

  待八人到齊,宮滌塵緩緩起身,關好堂門。她的身姿依然從容瀟灑,動作卻慢得不可思議。

  眾人心知肚明,夏天雷早已摒退左右,而以這八人的武功,只怕當世任何一人離近三丈之地便會被發覺,宮滌塵關房門無異於多此一舉。她只是在用無聲的行動向諸人傳遞著一份鄭重。

  雖然無人開口,靜思堂卻籠罩在一份肅穆的氣氛中。每個人都知道,能令宮滌塵如此鄭重的事情確實不多!

  眾人圍桌坐定,宮滌塵目光掃視一圈,最後落在許驚弦身上,微微頷首。

  許驚弦不發一言,從懷中取出青霜令放在桌上。

  青霜令沉重異常,發出“咚”的一聲響,在寂靜的暗夜裡聽來,猶顯驚心動魄。

  除了宮、雪、許三人,其餘五人皆是面露驚容。他們雖久聞青霜令之名,卻都從未見過,唯有白石曾在本門記載中大致瞭解青霜令的形狀,猶疑發問:“這,可是青霜令?”

  許驚弦這一日諸事繁雜,全無餘暇,雖然青霜令就在他懷中,卻直到此刻方才有機會細細打量。

  僅從外觀來看,青霜令長三尺,寬半尺,厚約有一寸半。下部二尺黝黑一體,棱角分明,渾如一面長方形的鐵板,頂部一尺處漸漸收縮為尖形,似護盾、似權杖。表面上雖刻滿著細密而不明其意的各種花紋,卻矛盾地讓人感覺平滑。令人驚異的是,它如同一個整體,全無縫隙,更找不到那傳說中誰也參詳不透的十九句武學秘訣……

  最奇特的是,青霜令通體隱約泛著暗青色的光芒,乍望之下,寒意陡生,猶如仁立於千年的冰峰前。

  可是,許驚弦卻比任何時候都肯定,這看似不起眼,卻充滿著神秘氣息的古物,必是青霜令無疑。

  那是一種發自心頭的感覺,真實卻不突兀。

  是否,那細密的花紋,也是悟魅圖的一部分?

  雪紛飛細觀良久,長吸一口氣:“當年老夫與南宮睿言一同去塞北尋找青霜令,曾大略見過此令。但當時為避嫌疑,老夫只是睹其形而未觸其體,但這等千年寶物實難假造,看來應是真物。”

  雪紛飛此言一出,眾人更無懷疑。每個人的眼光都望向許驚弦,實難想像這青霜令怎會從他懷中取出來。

  許驚弦道:“沈羽從簡歌手中救出了一位姑娘,一路負其登上梅影峰。這位姑娘名叫白瑪,本是禦泠堂的二代弟子,師從碧葉使呂昊誠,在京師執行堂務,卻不知為何落在簡歌手中。宮堂主在救治時,從她身上發現了這面青霜令。”他的講述雖然言簡意賅,卻包含著無數難解的資訊,眾人沉默,目光都盯在那神秘的青霜令上,各自在心中參詳。

  宮滌塵淡淡道:“得到青霜令的原委或可從沈羽和白瑪處得知,但我卻並沒有詢問二人,而是先召集大家于此聚會,你們可知是什麼原因?”

  眾人首先想到的不是宮滌塵問題的答案,而是她如何能忍住不向白瑪與沈羽打探的好奇心。

  宮滌塵從來都給人一種淡離俗世的感覺,只有接近她的人才知道,對於內心真正渴望的東西,她又有著多麼超乎想像的狂熱。

  路嘯天沉吟道:“刺殺夏兄之事,慕松臣與鬼失驚只是個幌子,幕後主使正是簡歌。縱觀其行,應是老謀深算、思慮周密的人物,怎會輕易將青霜令拱手送上?這青霜令來得太過蹊蹺,不得不防。”

  何其狂猜測道:“會不會是沈羽特意盜出,以示其悔改之誠意?”

  白石搖首道:“我與簡歌相處多年,知他疑心最重。沈羽決不可能得到他的半分信任,更無機會活著盜出青霜令並一路安然無恙送至梅影峰。相較之下,我寧願相信是簡歌的無心之失,或是另有圖謀。”

  水柔清托腮道:“聽說那簡歌得到青霜令數年之久,卻束手無策,莫非也想以此方法來害我們?”

  許驚弦驚誅抬頭。他知道水柔清的父母莫斂鋒與水秀都算是死在簡歌手中,卻想不到水柔清念及仇人的名字時竟如此淡然,渾若說著毫不相干之人。

  這究竟是因為她的心中已放下恩怨,還是恨之入骨,故而刻意淡漠?

  他原本一直以為水柔清是個心直口快、天真爛漫而無城府的女子。但如今看來,在她那美麗俏皮的面容背後,還隱藏著更多不為人知的想法……

  許驚弦隨即狠狠揪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令他瞬間清醒。他暗罵自己:許驚弦啊許驚弦,你已是一幫之主,這當兒怎麼還有心去研究人家小女孩的心思,豈是做大事之人所為?

  無論時光將他如何改變,在這個他十二歲時乍然遇見、令他蒙曨情竇初開的美麗少女面前,他似乎永遠都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宮滌塵微微一笑:“也許你們說得都有道理。不過我是一個講究實效與結果的人,青霜令若能解開,就是一個天底下最大的寶藏,但若解不開,形同廢鐵。至於得到它的過程,根本無足輕重。即便是簡歌暗藏陰謀,只要能讓我中計,也算他的本事。”她環視眾人,緩緩道,“所以,在判斷簡歌的用意之前,我最先判斷的是:我們有能力解開青霜令麼?”

  雪紛飛開口:“當年你父親獨自破解了此令。既然證明不是個死結,集我八人之力,豈有解不開的道理?”

  宮滌塵低聲道:“父親能解開,那是因為袓上傳下了解法。可惜他暴病而亡,沒有機會把這個方法告訴我。”

  夏天雷沉聲道:“別忘了,南宮睿言並不是解開青霜令的最後一人!”

  宮滌塵拍手長笑:“哈哈,我倒是忘了,我兄長也解開了此令!”她這笑聲十分突兀而古怪,卻無人能猜出她心中所想。

  無論是身為禦泠堂堂主的宮潘塵,還是南宮世家遺留的最後一人、南宮睿言的幼女、南宮逸痕的小妹南宮滌塵,她始終都是一個讓人無法看透的謎。

  宮滌塵無視眾人不解的目光,自顧自地道:“在座諸位皆知我女子的身份,也就不必隱瞞了。雖然我這些年統領禦泠堂,但那只是迫於家族使命,內心深處,我依然只是一個女子。我不似鬚眉胸懷大志,妄想利用悟魅圖的威力一統江湖,我只是想借此找到父親逝世的原因,以及失蹤多年的兄長。所以,我不介意對諸位公開關於青霜令的任何秘密,只要能解開它,發現尋找兄長的線索,就感恩不盡。如此說,你們可明白?”

  或是習慣了作為發號施令的禦泠堂堂主的角色,或是她心念至親的下落無意隱忍,縱然面對諸多前輩,宮滌塵這番話依然說得頗具霸氣,卻因其語意真誠,全然不讓人反感,這也是她與生倶來的氣質。

  許驚弦胸中一震,此刻方才理解宮滌塵為何甘願將青霜令交給自己,那不僅是一種信任,更是一種態度。

  雪紛飛正色道:“賢侄女盡可放心,悟魅圖若是果真有傳說中的威力,自然決不能讓簡歌得手,我們能搶先一步,就是他的失敗,于情於理我們都會相助於你。”

  眾人一齊點頭稱是,唯有何其狂呆呆瞧著宮滌塵的側臉,眼神閃爍不定,仿佛從未見過她一般。

  “好!”宮滌塵拍掌而歎,望向許驚弦,“那就先請許幫主從南宮靜扉說起吧。除了我父親與兄長,他應是最接近青霜令秘密之人。”

  不知為何,明明宮滌塵此刻表現得極為理智,不通人情,許驚弦卻偏偏覺得與她有著前所未有的親近之感。或許平時接觸的宮滌塵都會讓人恍若踏入深山老林中,難辨其心意,此際才雲開霧散,偶露真容。

  他頑皮一笑:“宮堂主此言差矣,你我各為其主,許幫主豈會對你講這天大的秘密?不過,小弦或許會考慮把一切告訴他大哥。”

  宮滌塵一忍再忍,終於板不住面孔:“小弦,信不信大哥打你屁股……”諸人同聲大笑,凝重的氣氛因此而緩和了許多。

  或許只有許驚弦與宮滌塵兩人心中自明,過去種種芥蒂皆因這“大哥”與“小弦”的彼此稱呼而煙消雲散。

  當下許驚弦也不隱瞞,把當日在那無名山洞中與南宮靜扉的對話一一道來。他的記憶力本是極好,加上日後時常回想此事,關鍵的對話幾乎一字不差。

  眾人聽罷,各自凝神思索。

  宮滌塵在觀星樓前已聽許驚弦講述過此事,經過這些天的潛心研究,已是頗有心得。

  她緩緩拿起桌上的青霜令,手指輕點幾下,觸動隱藏的機關,“叮”的一聲響,看似天衣無縫的青霜令陡然裂開一道縫隙,表面上一層薄如蟬翼的玄鐵板無聲滑開……

  異樣的沉寂氣氛陡然降臨在靜思堂中,青霜令上,那傳說中十九句誰也參詳不透的秘訣終於顯現出來!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5 10:25 PM

終結篇 卷一 第三章 智解青霜

  眾人屏息靜氣,凝神望去。但見青霜令上下兩塊玄鐵板無聲滑開,正中露出半尺見方的凹陷,恰與寬齊,令人驚異莫名的是,在那半尺見方的鐵板上,竟密密麻麻地刻著無數如米粒大小的士卒雕像。每個雕像雖小,卻是栩栩如生,兵刃盔甲一應俱全,宛如在一方平原上行兵佈陣一般。而在某些士兵的頭惡上,則刻有各種文字,字體雖小,卻清晰可辨。

  如此精微細緻的雕刻術莫說江湖上不曾聽聞,就算大內皇宮收藏的古玩珍品中亦不多見,實是令人歎為觀止。

  在場八人皆算是見多識廣,久聞青霜令之名,但大多把其設想為一種神秘甚至略顯邪惡的事物,何曾想竟是如此巧奪天工的傑作,一時心神皆被其所懾,良久不發一言。

  直過了半炷香的時分,宮滌塵方才打破沉默:“現在我想問諸位一個問題,如果我們明知青霜令就是一個難解的迷題,乍看之下,你心中可有破解的第一方案?”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各自思索。

  宮滌塵正色道:“這不是考問,而是求教!不瞞諸位,我雖不知青霜令的解法,但自小曾偶爾聽父親、兄長談論過青霜令的外觀,對之稍有瞭解,所以初見此物之時不會因其外形而驚歎,而是會竭力尋求破解之法。但也正因如此,不免拘於這些年的思考,難有新意。諸位的眼力皆算是江湖中的翹楚,我需要仰仗你們的直覺。但請說出你們對青霜令最獨特的印象,無論巨細,直說無妨!”

  眾人依然沉默,並非無話可說,而是乍見青霜令有太多複雜的印象,難以盡訴。

  “賢侄這個方法很好,集思廣益,可收奇效。似這種精巧的機關,大多借助于常人難以注意到的盲點,或許我們無意中的一句話就是解題的關鍵。”雪紛飛攬須道,“唔,共是三百六十名士兵,其中八十四個頭盔上刻有文字。嘿嘿,這一點只怕每個人都注意到了,老夫只是拋磚引玉罷了。”

  有雪紛飛率先開口,眾人再無顧忌,各抒己見。

  夏天雷接著道:“如果這是一個士卒的方陣,但其中卻有一個彳艮不合理的空位,既非陣眼,亦非破綻,顯得十分隨意,于兵法全然不合,老夫猜想這會不會是解謎的關鍵?”

  宮滌塵微微頷首,望向白石:“想必白石兄早就看出來了,這其實就是〒個‘遷繁盤’。”當即又給大家解釋了一下遷繁盤的原理。

  白石歎道:“不錯。‘遷繁盤’雖是我英雄塚所創,本只是一個遊戲之作,想不到竟被昊空大師用於機關之中。如此看來,這些士卒雕像的底部皆可活動,借助那一個空位可排列成任意陣形。那八十四個有字的士卒必是關鍵,只要將他們移動到合適的位置,就會觸發底板上暗藏的相應機關。英雄塚的秘術中有一種‘纏絲鎖’,一鎖多鑰,須得各處鎖眼與數把鑰匙同時運作,方可開戶,最繁複者可設七七四十九道鑰匙。而試觀青霜令,竟要有八十四道機關同時啟動,昊空大師雖是從英雄塚祖師物清流處悟得此術,卻已青出於藍,更勝一籌。”

  何其狂道:“看這些士卒縱橫各十九列,不由讓我聯想到傳說中那十九句秘訣,可見這些文字的排列必有講究。”

  許驚弦聽他此言,驀然全身一震,一線靈光乍現,陷入思考中。

  柔清道:“我仔細看過這些文字,發現竟然完全沒有重複。”

  路嘯天點點頭:“不錯。由此可見,每一個文字對照相應的一個小機關,不能稍有差錯。唔,要在三百六十一個空位中有序地排列八十四個字,實是有無數種方法,瞎蒙可是不行的。”

  宮滌塵慢聲清吟:“舉觴明朝露,勝如年少。白馬封侯骨,塵壓眉峰。鐵屐越征途,城餘殘壁。客懷尋舊約,遲暮音書。凜德散華髮,愁思消減。素手持蘭燼,半醉酡紅。浮名蓋金印,古道執戈。奮劍沉絳紗,容顏驚瘦。平生入清夢,唯歎千秋。萬事皆空!”

  眾人一一對照,這些字果然大多都暗藏其中。

  宮滌塵解釋道:“這首詩乃是我先袓南宮敬楚畫像中的題詩,一直懸於家中老宅的中堂上,自小父親就逼我與兄長熟記,本還以為是悼念先祖,卻不知另有緣故,實與青霜令有著莫大的關係。”

  夏天雷訝然道此詩既是掛于中堂,想必不少人都見過,如果簡歌有心,收買一個家僕便可知道了……”

  路嘯天笑道:“夏兄有所不知,與其遮遮掩掩,倒不若公然將秘密擺在眼前,這才更不易被人想到。”

  “不錯。簡歌本人也曾去過幾次老宅,卻只怕從未留意過這首詩,直到他得到了青霜令,看到這些士卒上刻的字,大概才明白曾經錯失了多麼重要的線索,卻悔之晚矣……”宮滌塵嘲然一笑,隨即神色一整,“不過,簡歌約夏幫主去揚州相見,本是一箭雙雕之計。一方面派慕松臣、鬼失驚狙殺,另一方面故意洩露消息誘我去揚州,卻趁機率手下反撲吐蕃本堂,家宅裡的這首詩想必已落在他手中了。”

  路嘯天道:“但目前看來,雖知詩文順序,卻依然無用。除非知道每個文字之間需要相隔多少空位,否則要想將八十四個字恰到好處地安插在三百六十一個空位之中,實是無解。”

  眾人皆知路嘯天精研天文數理,既然說得如此肯定,必非妄言,也難怪簡歌得到青霜令數年仍是束手無策。

  宮滌塵輕歎一聲:“這就是我們現在面臨的難題!”

  何其狂道:“宮兄莫要煩躁。這就好比炒菜,我們的各種材料都已備齊,只要知道調料的搭配方法,便可有一桌盛宴。”

  宮滌塵瞪他一眼:“就知道吃!”

  水柔清掩唇而笑:“何公子這例子倒也恰當呢,巧婦難為無米之坎。至少我們現在青霜令在手,總能慢慢想出解法。”

  何其狂默默道:“就算手藝差,燒焦的菜也總算能飽肚子,想想簡歌連殘茶剩飯都吃不到,本公子就很滿足了。”眾人一齊大笑,氣氛稍緩。

  雪紛飛沉思道:“聽賢侄這首詩文共有八十五個字,為何青霜令中只有八十四個?”

  路嘯天道:“剛才聽許幫主談到,當初南宮逸痕曾對南宮靜扉無心發問:‘八十四如何變成八十五呢?’,想必就是因此。”

  水柔清的頭幾乎埋在青霜令中,長長籲了一口氣:“那句詩文中所有的文字皆有,唯獨沒有‘空’字!”

  何其狂脫口道:“想必那‘遷繁盤’上唯一空位,就是對應著這個‘空’字。”

  諸人皆是暗暗點頭,但僅確定這一點,卻也並無太多助益。

  宮滌塵神態鄭重,從頸上解下貼身的玉佩,置於桌上兄長臨行塞外前,托人帶了一件東西給我,便是此物。”

  那方玉佩看似平平無奇,玉質未見得精美,亦非名貴的飾物,上面刻著四個字——“妙手空空”。

  宮滌塵續道:“這方玉佩本身並不出奇,奇特的是我得到它的方式。兄長失蹤前留下的這塊玉佩乃是托丹宗寺一位普通弟子轉交給蒙泊國師,但特意留言,要那位弟子先保存一年後才由蒙泊國師交到我手上。如今想來,一是因為那時我年紀尚幼,兄長不忍我過早承擔家族重任,二來他在心底亦以一年為期,相信一年後必可尋到悟魅圖重歸吐蕃吧,只是為防萬一才留此信物給我……未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兄長這一去竟就杳無歸期了!”

  眾人皆知南宮逸痕天縱奇才,每做一件事皆有深意。他如此不辭輾轉地將這方玉佩交給宮滌塵,其中必然包含著天大的秘密。表面看,這四個字雖然令人費解,但與那詩文中的“空”字、青霜令中的“空位”相互呼應,其中當是隱藏著某種玄機。

  白石忽道:“此事令我十分不解。我知南宮少堂主與丹宗寺住持濟能大師素有交情,為何不讓他轉交,而是另尋一位普通弟子?又為何不讓那弟子先呈交蒙泊國師,由蒙泊國師保留一年?”

  “此事我本也想不通,但聽到驚弦回憶在那無名山洞審問南宮靜扉的情形後,方才恍然大悟。”宮滌塵語音一轉,“我兄長悟出青霜令解法後,點了南宮靜扉的穴道,隨即外出一夜,算來正是去丹宗寺留交玉佩的時刻。”

  路嘯天撫掌而笑:“我明白了,那是因為南宮逸痕剛剛才悟出破解青霜令的心得,所以當晚刻在玉佩之上。他是怕濟能大師與蒙泊國師眼力高明,瞧出了新刻的痕跡!由此看來,這‘妙手空空’四個字定是破解青霜令的一個最關鍵之處。”

  眾人齊悟,不由暗自驚歎南宮逸痕心思縝密,實是滴水不漏。

  唯有許驚弦注意到宮滌塵談及自己時並沒有用“小弦”或“許幫主”的稱呼,而是第一次直呼己名,於親近中又帶著一絲莊重,一時竟有些恍惚了。

  眾人看著那玉佩上“妙手空空”四個字,縱然明知這四個字與青霜令的解法息息相關,卻依然難以猜透南宮逸痕的用意。若從字面上理解,或隱喻青霜令巧奪天工,或暗示應偷樑換柱。莫不是那“遷繁盤”中的空位還有其他的什麼意思?

  宮滌塵拿起青霜令,遞給白石:“機關王享譽江湖,不妨仔細看看其中的機關,當有開解之道。”

  白石屏氣凝神,近距離觀察許久後,將青霜令貼於耳邊,閉目細聽,同時十根手指在其上快速摸索著。

  如此過了半炷香時分,他輕道一聲:“應是如此。”語音未畢,青霜令發出一記極細的“喀嚓”聲。

  白石把青霜令平放在桌上,手指按住空位旁邊的一位士兵,微一發力。

  那士兵宛如活物,輕輕滑入空位,在他手指撥弄下,旁邊的士兵依次滑入空位,誰能想到看似渾然一體的青霜令,其中竟有如此巧妙的機關!

  眾人齊聲歡呼。夏天雷笑道想不到白石兄外表儒雅,手指卻如此靈活,不輸于纖纖少女呢。”

  白石苦笑夏兄謬贊。我只是信手移動罷了,其實破解‘遷繁盤’並不難,關鍵是如何確定那些文字的相應位置。

  路嘯天對機關術亦有研究,插口道這機關雖然精妙,卻似乎並無大用,只要知道文字相應的位置,慢慢相試就可成功。但若是這些移動還必須有一定的次序才可觸發下一道機關,那就真不好辦了。”

  白石搖頭道:“這可不似你那個‘鬥轉星移’,有足夠的空間可以換位元,移動並不需要次序,只要八十四個刻有文字的士卒就位便可觸發。可是,如此一來,這個機關看似精巧,卻也只是個障眼法……不對,昊空真人不可能設計出這樣一個無用的機關,其中一定還有我不明白的事情!”

  許驚弦亦疑惑道:“我曾練習過‘遷繁盤’數年,本身並沒有太複雜的地方,熟能生巧而已。如果是這樣,簡歌根本沒必要抓來白瑪,何必讓另一個人知道他的秘密呢?”他話音未止,青霜令內部又發出一聲輕響。

  白石臉色一變,手指點在一位士卒上,卻再也挪移不動。他重新試著再按動起初的機關,卻只聽到青霜令內部有機簧彈落之聲,士卒卻毫無反應、全不能動。他長歎一聲:“若我所料不差,這裡面還暗藏著‘子午鎖’,暗合星辰變化,毎隔數個時辰只能開啟一次,而每次機關啟動也只有大約一炷香的時間。”

  眾人霎時全都明白了,這個機關不但需要把士卒移到正確的方位,更需要速度。難怪簡歌要擄走白瑪。因為白瑪雖然有時神志不清,但她卻是禦憐堂中最精熟“遷繁盤”之人。或許是簡歌必須讓白瑪時時熟悉操作,才不得不把青霜令交給她隨身保管,卻不料被沈羽乘虛而入,救走白瑪的同時,也一併帶來了青霜令。

  何其狂攤手:“看來這東西實在令簡歌頭疼,所以乾脆拋給了我們。”

  雪紛飛道:“無妨。悟魅圖福禍難辨,我們並不是一定要讓其重見天日,而是制止簡歌以此為害江湖。”

  話雖如此,但每個人都知道,面對如此精巧的機關,若不能儘早解開,實是如鯁在喉,難以安寢。

  宮滌塵淡然道:“我對悟魅圖沒有野心,但我一定要知道兄長的下落。所以,哪怕耗上餘生,我也一定要解開它。”

  雪紛飛不虞宮滌塵太過傷神,勸慰道:“賢侄女也不必太過費神,到了老夫這般年紀,就知道有時糊塗些更好。”

  “大伯是怕我辛辛苦苦解開青霜令,卻發現我兄長已不在人世了麼?”雪紛飛不語,目光溫暖。

  宮滌塵長吸一口氣,一字一句:“無論生死,只求真相!”

  眾人面面相覷,雖有心幫宮滌塵了卻心願,但面對青霜令,縱然絞盡腦汁,冥思苦想,卻依舊別無良策。

  憑著機關王白石對機關術的瞭解,再加上白瑪對“遷繁盤”的熟練操作,更有宮滌塵提供的詩文,他們已經無限接近謎底。但是,最關鍵的方法仍然深藏在南宮逸痕留下的線索中。

  許驚弦忽道:“還記得南宮公子被南宮靜扉無意點醒的話麼?天成之作,你們想到了什麼?”

  水柔清撓撓頭:“這能說明什麼?不過是一句常用的驚歎之語罷了。”

  許驚弦微微一笑:“但是南宮少堂主卻因這句話想到了另一個地方。天成之作、天成之作……嘿嘿,機關王可覺得熟悉麼?”

  白石驀然一驚:“你是說我的師兄物天成!”

  許驚弦不答反問:“英雄塚最有名的是什麼?”

  何其狂搶先道:“機關學、識英辨雄術、氣貫霹靂功!”

  許驚弦含笑搖首:“那麼我換一個問法,四大家族中物氏子弟最擅長的是什麼?”

  水柔清一怔:“景之醫、花之畫、水之音、物之棋……是棋!”

  許驚弦胸有成竹地點點頭:“剛才聽何公子說到縱橫十九之時,我突然想到了一張圍棋盤。”

  “我明白了!原來如此!”宮滌塵眼睛一亮,“能夠在那一刻觸發兄長的靈感,南宮靜扉死得其所啊!”

  路嘯天隱有所悟:“對了,如果把青霜令中暗藏的‘遷繁盤’當成是一面縱橫十九路的圍棋盤,而這些士兵都當成是棋子,只要把棋子下在相應的位置,就可贏得這一局!”

  在場之人中,機關王白石最是精通棋理,撫掌大笑:“原來如此!如果按一盤棋局打譜,第一子的位置就是第一個字的位置,如此依序而行,青霜令便可解出來了。”

  眾人皆是聰慧之士,稍點即明,即便何其狂、夏天雷不通棋理,亦大致領悟了其中的關鍵。

  雪紛飛皺眉道:“話雖如此,但是千古無同局,棋盤上千變萬化,無有同形,究竟哪一盤棋局才能用於其上呢?”

  宮滌塵與白石相視而笑,同聲道:“一定就是那一局!”眾人齊聲發問,兩人卻笑而不語,但看他們的神情,似已柳暗花明,一舉解開難題!

  當下許驚弦喚來一名弟子,命其找來一副圍棋。

  宮滌塵與白石靜齤坐枰中,其餘六人一旁觀戰。首先各擺下黑白各兩枚座子,由白石執白第一齤手掛向黑右下角。兩人不假思索,落子如飛,不多時便已下了數十手。

  “且慢。”路嘯天本身棋力不俗,越看越是心驚,不由高呼道,“這棋譜從何而來?”

  宮滌塵微笑:“路前輩為何驚訝?”

  “當斷不斷,當戰不戰。然而,雙方卻在棋路間顯示出極高的境界與天分,局面依舊勢均力敵、膠著難辨,卻又暗含殺機、如履薄冰,一招不慎即全盤皆輸。若只有一人有此棋力尚情有可原,斷無可能兩人同心,仿佛彼此都看透了對方的目的……”

  白石長歎:“路兄能看出此點,足見棋力。這本就是一張足以傳世的假譜名局!”

  路嗪天更為不解:“既是假譜,又為何能令你二人牢記於胸?若是名局,為何我從未聽說過?”

  所謂假譜,就是事先安排好了各自的棋路,最後走出極其難解的棋局變化以詰世人,雖有玩鬧之意,但其中匠心獨運,比正式比賽之棋局更耗心神。

  中國古棋士自尊身份,即使刻意製造出假譜也只供好友間自娛,決不外傳。

  而一旦下出流芳百世的名局,必被愛棋之人代代相傳。譬如劉仲莆遇仙譜、顧炎武鎮神頭等。而路晡天眼見此局不輸於任何一局古代名譜,偏偏自己聞所未聞,故有此疑問。

  而更令旁觀者疑竇叢生的是,宮滌塵與白石對這局棋的熟悉程度。按說禦泠堂與四大家族本是千年宿敵,又怎有機會共同協作下這一局棋來?

  對於許驚弦來說,數年前鳴佩峰離望崖前那一場以人當棋、一賭生死的棋戰猶難忘懷,再看到他二人此刻談笑風生、紋枰對弈,恍如隔世。

  宮洛塵落下一顆黑子,悠然道:“這局棋是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的最後一次合作!”

  棋盤上戰火席捲了大半個棋盤,左黑右白兩方陣營涇渭分明,黑右下角已被白吞食,但中腹數條白龍卻被追殺,與黑中央長龍糾纏不休。而更令人稱奇的是,中間的黑棋大龍竟隱隱現出一個“佛”字!

  水柔清突然一聲驚呼:“原來是這一局!”

  四年前在京師,明將軍與暗器王林青泰山絕頂決戰之夜,蒙泊帶走少年許驚弦趕赴泰山,宮潘塵則以一盤棋局拖住水柔清。那一夜,水柔清看到的正是眼前這一局棋!

  宮滌塵仰天長歎一聲:“水姑娘果然想起來了。但我卻無論如何沒有料到,這局棋竟與青霜令有著如此微妙的聯繫,昊空真人之雄才大略、良苦用心,實令人敬佩不已啊!”

  說話間宮滌塵拍下一枚黑子,乃是第一百六十四手。

  路嘹天怔然驚呼:“這……是什麼棋?”這一步看似強行出逃黑方棋筋,但卻是一步自殺式的惡手。

  白石第一百六十五手毫不猶豫地落下,罩住黑方棋筋。稍有棋藝之人都可看出,如果黑方強行出逃,最後就會形成征子變化,黑方全軍覆沒。

  宮滌塵哈哈一笑,長身而起,對白石一拱手:“南宮世家甘拜下風!”白石苦笑一聲:“贏下這局棋的是天后,並非四大家族!”

  眾人聽他二人先提到昊空真人之名,後又言及武則天,一時如墜迷霧之中,卻又隱有所悟,仿佛剎那間重又經歷了千年前的時光,心中的感覺實難以言語盡述。

  路晡夫依然對著棋局冥想,口中喃喃道:“本是一場好勝負,黑方為何突然下出自殺之手,實是不可理喻的誤算。唉,名局生瑕,可惜啊可惜!”眉頭一皺,似是想到了什麼,繼續埋頭苦思。

  雪紛飛默算一遍:“一共至一百六十五手終局,如果加上四個座子,白共落下八十五手,黑方則是八十四手,恰與那詩文的字數暗合!”

  宮滌塵道:“不錯。如果我所料不差,這棋局相應的落子次序就應該是詩文在遷繁盤上的位置。”

  古棋中白棋先行,四個座子雖並不算手數,但約定俗成第一齤手應是落於右上角以示對對手的尊重,黑方應落于左上角星位,由此推算下去。比如第一子位於右上角星位,詩文中的第一個字'“舉”的位置就在右上角第四行第四列,其餘文字也可依次推出其位置來。而最後一個“空”字就是“遷繁盤”中的唯一空位,將會落在最後一子所處的方位上。

  何其狂咂舌道:“莫非按此次序的排列,文字將會打亂重組,就會出現那十九句秘訣麼?”

  宮滌塵搖搖頭:“所謂十九句秘訣其實是掩人耳目,當詩文中的八十五個字占住相應位置,從而啟動青霜令的第二層機關後,真正的秘密才會顯露出來。”她看著眾人滿臉疑惑之相,不由拍手大笑起來,“我知道你們一定奇怪我和白石兄為何肯定這局棋就是破解的關鍵,且讓我先喘口氣,再慢慢道來。”說話間,又對許驚弦眨眨眼睛,溫言道,“謝謝你,一言點醒了我。”許驚弦從未聽宮滌塵用如此溫婉的態度對人說“謝謝”,更從未見過她如此拍手歡笑的模樣,望著這個大異平常的“大哥”,仿佛此刻才真正體會到,她其實也只是一個比自己大五歲的女孩子。

  宮滌塵喝了口茶,清清嗓子,徐徐道來:“這盤棋局要從近千年以前天后駕崩之時說起。紋枰烽火雖靜,卻關係著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的生死之事,若非昊空真人暗中相助,只怕我們都不會有今天了……”

  短短幾句話之間,又勾起眾人心頭無數疑問,靜思堂靜聞針落,唯有宮滌塵篤定中隱含激越的語聲,把他們帶到千年之前,瞭解到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代代相傳、卻從不對外人提及的一段恩怨。

  武周王朝十五年,即大唐神龍元年(西元705年),天后武則天重病在身,宰相張柬之發起兵變,迫武則天退位與唐中宗李顯,同年武則天病逝,享年八十二歲。

  中宗即位後第一件事就是要剪除異己,首當其衝的便是天后最寵信的大將南宮敬楚與景、花、水、物四位侍詔。但南宮敬楚兵權在握,四位侍詔向得人望,若貿然殺之,難以服眾。於是,有人獻計給中宗,定下了一個自相殘殺之計。

  某日,唐中宗召南宮敬楚:“聽聞南宮將軍文武雙全,喜好圍棋,棋力亦算出眾,可擇日與棋詔物清流對弈一局,朕將親自觀看。”

  君命如山,南宮敬楚不得已只好答應下來,卻心知此事極為兇險。景、花、水、物四姓之中,景醫、花畫、水琴、物棋雖皆是雅事,但唯在棋上可分勝負。物清流號稱宇內第一國手,南宮敬楚多半不是對手,然而皇上既然要親自觀戰,勝者或受獎賞,而負者必會受罰。

  物清流自是決不能輸,否則不但棋詔身份不保,皇上一怒之下當場賜死亦在所難免;可是南宮敬楚亦是輸不得,雖罪不至死,但只要聲望稍損,再被借題發揮徐減兵權,大難亦不遠矣。

  南宮敬楚苦思無計,只好暗中找來物清流,商量雙方可否故意下成和局。四大家族雖與南宮敬楚輔佐理念不同,畢竟共事多年,頗有情誼,豈忍相害?然而以物清流世人皆知的棋力,即便是和局亦難逃處罰,更何況若是皇上懷疑二人故意下假棋,欺君之罪亦承擔不起。

  昊空真人得知此事,便竭精殆慮製成一棋譜,暗中分傳兩人,就是這一張棋譜的由來……

  憑藉此神妙棋局,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逃過一劫,隨即暗中各自準備,四大家族辭官隱居鳴佩峰,南宮敬楚則伺機帶軍外征,最後攜家小掛冠而逃至吐蕃,最終成立了禦泠堂。

  聽到此處,何其狂忍不住叫道:“可是,白石兄剛才下的應該就是當年物清流的棋路,他還是贏了南宮敬楚啊!”

  宮滌塵反問道:“何公子不懂弈棋之道吧?”

  何其狂臉上一紅:“咳咳,我這公子有名無實,除了會打架,其他的都不懂。不過,剛才聽路老兄說,分明是黑棋崩潰之局。”

  宮滌塵似笑非笑:“那只是棋局表面上的結果。黑一百六十四手其實才是算路極深的妙手。先誘白一百六十五手來吃盡黑棋,看似征子不利,但如果棋局繼續,黑棋下一齤手將有石破天驚的神妙手段……就是這一齤手!”說話間在那已下完的棋局上拍下一枚黑子。

  “桂!”依然對著棋盤發呆的路嘯天驚跳而起,“我就總覺得這裡面有手段,原來是這一步!這是一子解雙征的鬼手啊,要麼救出被吃棋筋,重新掌握主動權總攻白棋大龍,要麼逃出已被殺死的黑右下角,反噬白角。如此一來,勝負仍然漫長,但黑棋已小有優勢……”

  宮滌塵淡淡一笑:“昊空真人窮其心智制出此譜,前面一百六十五手全是幌子,這未下出來的一百六十六手才是真正的精華所在!試想君無戲言,當一百六十五手黑方認輸時,皇上定會先賞物清流,再責問先祖。但先祖只需事後悄悄對皇上稟報這未下之棋,皇上便可知他對四大家族的相護之情,亦不忍苛責。而一旦皇上要以此問罪先祖,即可把此鬼手公之于世……唐中宗也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再繼續糾纏下去。

  “而昊空真人這局棋的用意還不止於此,大唐本尊佛教,因天后寵信昊空真人,道教方才興起。中宗登基後,為限制昊空門,有意揚佛貶道,並大力扶持神留門三派以抗昊空門。昊空真人故意在局中布下佛字,亦暗示南宮敬楚與道派不和之意,以釋中宗之疑……不久之後,四大家族辭官歸隱田園,南宮世家離京遠赴塞外,而昊空真人則是閉關不出,專事完成《天命寶典》。

  他們能在唐中宗的眼皮下安然無恙地逃離險境,並暗中定下重扶明氐後人再奪江山的約定,這張棋譜實是居功至偉。”

  眾人聽到此處,皆長籲了一口氣。難怪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事隔千年依然代代傳下這張棋譜,那是提醒他們即使現在反目為仇,也不要忘了當年相助守望之恩情。而昊空真人把青霜令的解密之法隱於此譜,亦是有其深意。

  “果然是神鬼難測之驚天妙手啊!”路晡天抬起身來,滿頭大汗,想必是為了驗算黑棋未下出的那一百六十六手窮盡心智,“但這樣一來,事實上黑白雙方皆有八十五手,到底按誰的棋路安排那詩中的文字才是正確的呢?”許驚弦道:“記得南宮少堂主的那句疑問麼?‘八十四如何變成八十五?’南宮靜扉回答:‘增一個即可!’而真正讓南宮少堂主恍然大悟的正是這個‘增’字,其音與‘征’同,那是點醒了他有這一子解雙征的隱伏妙手的存在!”

  雪紛飛介面道:“由此看來,更應該是按黑棋的棋路才是。那未施出的一齤手亦正暗合詩文中最後的那個‘空’字!”諸人同聲稱是。

  白石道:“依我算來,青霜令暗合星辰變化,以六分法劃分一日,再過四個時辰,機關就可重新發動。就是不知那白瑪姑娘能否在短短一炷香的時間裡將詩文按黑方棋路分佈在準確的位置?”

  何其狂笑道:“也不儘然。就算白瑪姑娘速度沒那麼快,但只要這次移動一豐,等幾個時辰機關重新啟動之時再繼續就好了,反正青霜令在我們手中,有的是時間……”他雖是無心之言,卻道破了關鍵。

  眾人聽在耳中,心頭不由都打個了結,若果真如此,這個機關並不需要追求速度,依然只是一個障眼法。若是他人設計出來的也還罷了,以昊空真人之能耐,會犯下這麼明顯的錯誤麼?

  會不會這機關還有更巧妙的地方,或是發動幾次之後便會卡死,再也動彈不得,讓其中的秘密再也不見天日?又或是他們走上了一條完全錯誤的解題道路?

  眾人雖有各種洩氣的想法,卻誰也不敢說出來。也許,只要等白瑪試過之後,一切便可見分曉了!

  宮漆塵當下命人把白瑪帶至靜思堂。先把棋路教白瑪背下,再細細叮囑她應該如何行事。

  遷繁盤的操作本就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何況還要記下各文字的位置。

  這本是一件極難的事情,幸好白瑪雖然偶爾會神志不清,卻是冰雪聰明、天性純潔、不沾俗物,何況她自小在禦泠堂長大,對堂主宮滌塵敬若天人,心無旁鴦之下專心強記,竟也絲毫不差。

  宮滌塵不由慶倖未去提前詢問沈羽和白瑪,若是讓她記起被簡歌擄去的那段光景,只怕她的神志一時難以恢復。只可惜一時來不及訂制“遷繁盤”,好讓白瑪先行練習。

  白瑪已將棋路全然記住,十隻手指不停伸動,似在撥動著無形的“遷繁盤”,她抬頭看看,臉上忽現受驚之色,似乎直到此刻才發現許多陌生人的存在,身體縮回宮滌塵的懷中,搖搖頭:“堂主,我怕我不行!”

  宮滌塵輕聲道:“沒關係,你盡力而為即可。”

  白瑪突現小女兒扭捏之態:“不。我可以達到那樣的速度,但是……你們都在旁邊看著,我……”她拍拍胸口,“我這裡會好慌。”

  “那要如何?讓大家都回避一下,只由我陪著你好不好?”

  “堂主,你,你最好也不要陪著我。而且,你們就算悄悄地偷看我也會感應到……”白瑪自小目睹雙親被人殘殺,大受刺激,一直不曾說話,直至那日許驚弦替扶搖出氣挑戰蒼貌之日方才開口,平時也是寡言少語,乖巧至極。此刻聽她說話語音綿柔,又帶著一絲小小的怯意,不由令人憐意大生。

  大概也正是因為她這樣膽小怕羞的性格,簡歌才不得不讓她拿著青霜令獨處,從而被沈羽順手牽羊地救了出來。

  宮滌塵大是躊躇,誰也不知道青霜令之中還會有什麼機關,或許有極大危險,她視白瑪如小妹,自不願之涉險。但若強行留白瑪在身邊,一旦影響她解“遷繁盤”的速度,時機稍縱即逝,誰又知道青霜令的機關會不會突然卡死,再也無法打開?

  許驚弦忍不住道:“宮大哥有所不知,白瑪並非膽小,她只是害怕陌生人與陌生的環境,只要和大家先熟悉後就可以了。反正青霜令在我們手裡,稍緩幾日也無妨。”

  當年在魔鬼峰下,他與白瑪、多吉、桑瞻宇同處鷹組,朝夕相處三年多,對白瑪的性格十分清楚。

  白瑪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陡然回過身來,滿臉驚訝,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定許驚弦,半晌後喃喃道:“你,你是瓊保次捷!”

  她與許驚弦分別多年,當初的小孩子如今已成長為高大英俊的少年,起初匆匆一望根本不敢細看,直到此刻才認了出來。

  許驚弦大笑:“好白瑪,你還記得我啊。對,我就是……”這個多年未提的名字喚起了他無數的回憶:練功、牧羊、談笑、打鬧……

  憨直率直的多吉、清麗純潔的白瑪、鋒芒畢露的桑瞻宇、體貼如父兄的達娃大叔、面冷心熱的碧葉使呂昊誠……

  還有那一直陪伴他度過每個寂寞夜晚的雷鷹扶搖,無數酸甜苦辣的記憶湧上心間,最終又想到離開禦冷堂那晚,白瑪突然夜闖帳蓬中的一吻,面頰不由一陣滾燙,仿佛那柔軟的嘴唇剛剛離去。

  白瑪可沒有許驚弦這麼多複雜的思慮,大叫一聲,不由分說抱住他:“太好了,瓊保次捷,你陪著我就好!”

  許驚弦粹不及防之下,被白瑪抱了個結實。他早已不是當初魔鬼峰那個渾渾噩噩的少年,雖然明知白瑪心智純淨,全無男女之私,但自己感應到女孩子柔軟的身體,一顆通通亂跳的心幾乎躍出腔外,想推開卻又不敢,渾不知一雙手應該擺放在何處才好。

  宮滌塵輕輕牽過白瑪的手,順勢替許驚弦解圍:“好,就這樣說定了,就由瓊保次捷陪著白瑪。”

  何其狂打趣大叫:“哇,許幫主臉紅了……”眾人齊聲哄笑。

  許驚弦狠狠瞪了何其狂一眼,急急運氣平息內心的躁動,腦子裡本是一團紊亂,但不知為何,卻偏偏清楚地捕捉到了水柔清從鼻子裡發出的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哼。

  宮滌塵按住笑意:“那就如此安排吧。驚弦先跟白石兄學習一下青霜令機關的操作之法,然後就陪著白瑪在此處。如今離四個時辰尚早,大家不妨先休息一會兒,屆時來看結果。”說罷連使眼色,其餘人隨他一同出去。

  水柔清經過許驚弦身旁時,故意狠狠踩了他一腳。許驚弦哪想到她會使此陰招,踝部好不疼痛,幸好及時將痛呼聲忍在喉間,心中忽有一種異樣的甜蜜。

  事實上誰也不願錯過解開青霜令的時刻,許驚弦料知宮滌塵、雪紛飛等人必在外面商議,不知他們還會說自己什麼。最怕的就是大大咧咧的何其狂與口無遮攔的水柔清,心頭評評亂跳。好不容易才靜下心來聽白石解說。

  待白石也離去後,偌大的靜思堂中就只剩下許驚弦與白瑪兩人。許驚弦本以為她會說些什麼,原是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不料白瑪只是對他甜甜一笑,隨即便凝神閉目,一面默記棋路,一面活動手指,心思似乎已全放在解開青霜令之上。

  或許在她那純淨無瑕的心靈中,只要知道“瓊保次捷”陪在自己身邊,便可心安了。

  許驚弦暗舒一口氣,亦運功打坐,調勻呼吸。

  這一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江湖各派人物齊來弔唁、沈羽帶白瑪現身梅影峰、夏天雷死而復生、青霜令驀然出現、眾人合力解密青霜令、宮滌塵講述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千年前的恩怨……

  直到此刻,他才有機會在腦中慢慢整理。而白瑪又怎麼能想到,當年那個讓她終於開口說話的諒保次捷如今已是江湖第一大幫的幫主了!

  不知不覺過了三個多時辰,天光放亮,辰時已至。

  許驚弦拿過青霜令,按機關王白石所授之法,輕按青霜令底部某處。

  只聽到“喀嚓”一聲輕響,機關果然再度被觸發,那些士卒重新認可活動。

  他把青霜令交給白瑪:“小心點,稍有不對就停下來。”

  白瑪無邪一笑:“你也要閉上眼睛,不許偷看。”

  晨曦透過天窗映在她潔淨的面容上,皮膚仿佛透明,連細軟的絨毛亦清晰可見。

  許驚弦心中微微一蕩,連聲應承:“好好好,我不偷看。”慌忙閉上雙目,眼中最後殘留的印象就是白瑪迅快如飛的手指在青霜令上輕輕拂過,恍如掃去春之新葉上的露珠。

  剎那間,許驚弦似乎產生了一種錯覺:除了青霜令上細微的機關發動聲與白瑪十指的骨節摩擦聲,靜思堂被籠罩在一種異樣的沉寂中。

  晨光雖然照亮了堂內每一個角落,但那些光天化日之下無所遁形的魑魅魍魎,都藏身於陰影中,低低地發出了它們的坦咒。

  這,就是悟魅圖重現江湖的時刻麼?

  約摸一炷香的工夫後,青霜令驀然發出一記古怪的聲響,隨即是白瑪如釋重負般長吐一口氣:“好啦,我解開啦!”

  與此同時,宮滌塵等人再也按捺不住,七人匆匆進入靜思堂,齊齊往青霜令上瞧去。

  但見青霜令上半部已然滑開,在黝黑的玄鐵板上,陡然顯現出幾個泛著幽幽焚光的字跡。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因為,那全然不是意想之中的——“寒魂謝、諸神誡、子時夜、佛眼滅。”

  青霜令上只有九個驚心動魄的篆字:

  臨兵鬥者皆陣列行前

  [下期預告]

  青霜令上的九字其言代表著什麼,又暗藏了怎樣的深意?

  悟魅圖是福是禍,無限接近的謎底,如何才能重見天日?

  宮滌塵會找到有關兄長生死的一絲線索嗎?

  許驚弦將如何對待水柔清和白瑪,抑或他們之間又會有新的糾葛?

  成為裂空幫幫主的許驚弦正帶領著十萬幫眾繼續前行,江湖格局註定會因此發生全新的變數。謎題和疑問時刻牽動著眾多俠友們的心,相信時大一定會給我們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5 11:02 PM

終結篇 卷二 第一章 神秘賭局

  四更的梆聲才響,那個本來凝視櫃內一顆綠寶石的年輕人驀然一怔,抬頭側耳,如同應和著梆聲。但他的目光卻仿佛穿透了天窗,捕捉到一片六角形的雪花由半空中飄悠而下,落到琉璃瓦上,隨即融化成一顆晶瑩剔透的水珠。接著,他的嘴角掠過一抹含義不明的笑意。

  “現在是申日了吧?”他似乎在提問,又似在自言自語。

  頭髮花白的老者賠笑道:“客官說得不錯,這梆聲一響,今日就是午申日了。”

  這位老者乃是此家“彩華堂”的蔡掌櫃,店不過開了兩三年,自然遠比不上京師那幾家老字型大小的古玩店,但彩華堂專營西域的奇珍異寶,就連店堂的裝飾也依著西土的樣式而建,那些貪圖新鮮的達官貴人不時上門尋購,生意還算興隆。

  彩華堂原本固定亥時關門打烊。但今日,在關上大門的一剎那,這個年輕人似乎憑空出現在原本並無一人的廳堂中,不待蔡掌櫃問話,便丟下一錠足有二十兩的大銀關門,留燈!”

  蔡掌櫃老早就懂得一個道理:京師多異人!何況眼前的年輕人雖然衣衫不顯華貴,但面貌俊雅,眉目間隱露光華,顯是大有來歷,一旦應對不慎,難免惹禍上身。所以,蔡掌櫃強壓住心頭百般疑問,默默收下銀子,任憑那年輕人在堂中對著那顆雞蛋大小的綠寶石觀望了足足一個時辰。

  年輕人伸手取過那枚綠寶石,淡淡道:“就買下這個吧。”

  蔡掌櫃忙不迭應承:“客官眼力高明,這顆綠寶石是西土千年寶物,相傳乃是波斯王……”

  年輕人把綠寶石高高拋起,隨即輕巧地接住,打斷蔡掌櫃的話:“以前它是誰的不重要,以後它是我的。五百兩!”語氣並非詢問,而是確定。

  蔡掌櫃微微一怔,這個價格已遠超所望:“我見客官十分喜歡,便讓你一分利,只要四百六十兩就可。”

  年輕人目光垂下,冷冷地盯在蔡掌櫃的身上“我說過了,五百兩!”蔡掌櫃心頭驀然一寒:“便如客官所願。”

  年輕人微微一笑,指縫間飄落一張銀票“天色不早了,老人家歇息吧。”言罷推門而去。

  蔡掌櫃收好那五百兩的銀票,緊緊關上大門,這才覺得緊憋的喉頭一松。不知為何,雖然冬夜寒涼,那年輕人也從頭至尾皆是彬彬有禮的模樣,卻讓他滲出了一身冷汗。

  雪如棉絮般紛揚而下,城頭的燈光也似被罩上了一層白濛濛的霜,昏黃中透出滲入骨間的寒意。

  那青衣年輕人在京師冬夜信步遊走,一路朝北郊而行,漸至偏僻之所。黑沉沉的街道人影皆無,唯有街角處還依稀亮著幾星燈火,隱約傳來幾句若有若無的喧嘩,令人疑是錯覺。

  走得近了,可見一座不起眼的二層小樓,大門緊閉,門前掛著二個破舊的紅燈籠,原本是各寫著字,但現在僅能分辨出第一個“銷”與第三個“窟”字,盡顯寥落。

  年輕人低聲一歎:“既是銷金所,亦是銷魂處,原也無甚差別吧……”話音未落,旁邊小門無聲打開。

  年輕人面含微笑,舉步邁進。這一刻,他便能感應到數到目光從四周射向自己,忙強自裝作渾若無事,可掌心已滲出汗水,那枚一直握於手中的綠寶石亦變得滑溜起來。

  他有意在彩華堂呆足了一個時辰,好確認並無人跟蹤自己。然而此時此刻,卻依然覺得緊張。心中暗想:不知那幾位是否也如自己一般謹慎?事實上彼此的身份早已心知肚明,自己是否多此一舉呢?

  這個外觀破落不堪的地方叫銷金窟,乃是京師最有地下賭場。不過這裡並非來者可賭,只接納京師的豪門望族,若沒有接到銷金窟神秘主人的邀請,任何不速之客皆不得進入。

  五年前,三名怒刀門的弟子聞名而來,非要進入銷金窟中參賭不可,結果第二天有人在京師護城河內發現了一具“奇怪的屍體”:少年人的頭、中年人的身體、老年人的四肢……有人認出那具屍體正是那三名怒刀門弟子“拼湊”而成,至於其餘的殘留部分,再也沒有人知道,案件懸而未解,直至被人遺忘。

  那以後,銷金窟的外觀便越來越破舊,而裡面的賭注也越來越大。

  年輕人踏入銷金窟內,卻並無人接待,只是眼前幾道門戶寂然無聲地次第開啟,如同在引領他前行,直至來到一條長長的走廊前。若是普通人,定會懷疑置身於幽冥鬼城中,但這年輕人已來過此地數次,認得道路,早已見怪不怪,當下沿著曲折迂回的走廊往前而行,兩邊皆是緊閉的房門,偶爾會傳來骰子滾動與牌九碰撞的聲音,卻極少聽到尋常賭場內的喧鬧人聲。他知道,這裡雖然安靜,但或許某一個房間裡堆積的銀票就足以買下半個京城。

  走廊盡頭處是一座水池,半幹的池水上結著一層浮冰,年輕人來到池沿處,輕輕扳動第二個滴水獸,池壁上無聲地開了一個洞口,夜色下渾如洪荒猛獸的大口。

  他毫不遲疑,徑直而入。在這裡,他根本無需防備眼線,不應該看見他行動的人決不會活著走出去!

  黑黝黝的洞口中,熟悉的香味飄忽而來,一隻綿軟的手拉住了年輕人:“狼公子好,賤妾已等你多時了。”聲音柔媚至極。

  “鳳凰夫人好,其餘的人都到了麼?”年輕人沉聲發問。

  女聲不答反問:“你的賭注帶來了麼?”

  年輕人一笑:“若是沒有賭注,豈敢前來?”

  “嘻嘻,就在狼公子的懷中麼,讓我來摸摸……”

  雖是明知對方在黑暗中不會真的來伸手摸自己,年輕人也禁不住臉上一紅。來京師已有小半年,各種聲色犬馬的場所也見識了不少。若是其他去處,他自可輕易應對,但在這銷金窟裡,卻絲毫不敢造次。更何況,他今日的賭注中就包括這位“鳳凰夫人”的真正身份。

  “鳳凰夫人說笑了,若你有本事在賭桌上臝得我,便當雙手奉上。”

  鳳凰夫人一笑:“請狼公子隨我來。”當下輕輕拉著他的手,引路前行。黑暗中年輕人可隱隱看到鳳凰夫人窈窕娉婷的身形,再聞著那誘人的體香,心頭亂跳。

  黑暗的走道裡閃現出幾點微光,隱隱可望見牆上掛著幾張木制的紅漆面具,面具經過特別加工所制,在紅漆中添加有螢光粉末,極顯詭異。鳳凰夫人與年輕人各選了一張掛在臉上,隨即來到走道盡頭,打開一扇密門。

  這裡是銷金窟裡最隱秘的密室,沒有華麗的裝飾,也沒有貴重的傢俱,只有小小的房間、一張圓桌、六把椅子。每把椅子都編有號,相應位置的桌前有茶、酒、一碟水果和一碟精美的糕點。而在圓桌上方,懸空掛著一隻琉璃碗,裡面是一枚拳頭大的玉色骰子,在昏暗的燭火下,骰子上的紅點清晰可辨,渾如血珠。

  即使四角都安置有曖爐,這個房間依然讓人覺得寒氣迫人!

  鳳凰夫人輕移蓮步,坐在一號位:“既然我們先來,便可自由選擇座位,公子上次是六號位吧,似乎輸了三次,這次不妨換換運氣。”在她的面具上,畫著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

  年輕人略一躊躇,選在了五號位。在他的面具上,是一個猙獰的狼頭。鳳凰夫人笑道:“為何不坐在我身邊,怕我吃了你麼?”

  年輕人不答,只是把掌中的綠寶石嵌在面具的狼嘴裡。心頭卻是微微一凜,事實上他對這位“夫人”頗有忌憚,所以既沒有選擇與之相鄰的二、六位,也沒有選擇與之相對的四號位。思及自己心中的波動恐已被她一眼看穿,難免稍有些不安。

  另一道暗門無聲開啟,一人走了進來,臉上的面具是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獅子。

  “兩位好。狼公子既然那麼客氣,在下就當仁不讓地坐在夫人旁邊了。”當即選擇二號位坐下,順手拿起一串葡萄,揭開小半面具放入口中。

  鳳凰夫人笑道:“獅兄果然光明磊落,像我與狼公子就從來不敢吃這兒的食物,嘻嘻,萬事小心總是沒錯!”

  獅子歎道:“狼公子或是出於謹慎,而鳳凰夫人並非不敢吃,只不過是不願讓我等凡夫俗子一窺真容吧。”

  鳳凰夫人連聲嬌笑:“還是獅兄最會說話逗我歡心。”

  暗門再開,這次來人的面具上確實一隻可愛的松鼠,尖聲道:“鳳凰夫人說的極是,恐怕天底下再也找不到一張比獅兄更巧的嘴了。”

  三人同聲招呼一聲:“松鼠伯好。”

  戴著狼頭的年輕人心中暗暗盤算:此人必坐於三號位。

  果不其然,松鼠伯在三號位落座,舒展腰身,口中喃喃道:“唉,真是老了,幾步路便走得氣喘吁吁。”他尖細而蒼老的語氣配合著面具上的松鼠,顯得十分滑稽,可是誰也沒有笑。

  獅子湊近狼公子:“要不要先賭一把?我賭仍是豹先生最後到。”

  狼公子笑道:“我與獅兄所見略同。”

  一記渾厚的語聲透牆而來:“看來我來早了一步,未能遂一位之願。”

  話音落定,暗道方開,一人大步而入,似乎根本沒做任何選擇,直接坐在了離狼公子最近的四號位。他的面具上,是一隻奔騰的獵豹。

  那一剎,狼公子心中微微一緊,這六個人中他最防備的對手就恰恰坐在自己身邊。

  獅子道:“豹先生若稍晚半步,我必會換了自己的賭約,不免輸給狼公子。”

  豹先生嘿嘿一笑“獅兄為賭而賭,輸贏原不是你看重。”

  獅子放聲大笑:“豹先生乃是我知音,此話、當浮一大白。”端起桌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狼公子暗裡猜度:在場的人中,似乎唯有獅子最為豁達灑脫,不但語聲最大,桌上的水果、美酒亦皆是來者不拒。這到底是他的本性如此,還是故意裝出的模樣,以惑眾人眼目?相比之下,沉穩如山、始終不動聲色的豹先生更令他心生戒備。

  暗道再開,最後一人走了進來,拱手抱拳:“小弟來遲,各位恕罪。”隨即在最後的六號位就坐,行動間腳步無聲,渾如狸貓,可在他的臉上卻是一隻怒髮衝冠的大熊。

  獅子道:“熊老弟又早來了一步,不然我正想與狼公子再賭一場你會不會喝這遲到的罰酒呢。”

  大熊笑道:“那獅兄必輸無疑,小弟別無所長,唯願與你作對。”

  眾人齊聲哄笑。

  狼公子心中暗自警惕。自從二十四天前收到銷金窟神秘主人的邀約後,每隔十二天的申日,他們六人都會在此聚首。各自戴著鳳凰、獅子、豹、熊、松鼠與狼的面具,如今已是第三次了。事實上第一次聚會後,每個人都已把其餘五人的底細打探清楚,對其身份瞭若指掌,但是出於某種心照不宣的原因,彼此仍以面具上的動物相稱呼。只不過鳳凰夫人、狼公子、獅兄、豹先生、松鼠伯、熊老弟的稱呼似乎又頗為微妙地點醒了各自的身份。

  “既然大家都來齊了,就開始吧,依然是老規矩。”豹先生拍拍手掌,眾人笑聲齊停。雖然皆以面具遮容,但不知是往日積威,抑或是言語間隱露的霸者之氣,六人中仍以豹先生最具氣度。

  六人各自從懷中摸出一支小竹管,放於桌上。隨後每個人的左手置於桌上,右手則停在圓桌下方,靜待豹先生發令。

  “好!賭注已齊,那就開始吧。”

  六記機簧齊響,渾若一聲。懸於半空中的琉璃碗猛然一抖,在空中彈跳不休,十二隻眼睛齊齊望定那跳躍的骰子。

  原來那只琉璃碗以極細的鐵線相連,每個人桌下有一道機關,一旦按動便會施力於琉璃碗中,從而引發骰子的滾動。因是懸空而設,除了機關之外,無人能以內力影響骰子的點數,至少表面看起來,這個賭法確是公平無欺。

  然而,狼公子卻不能肯定,藏在桌下控制機關的六隻手中,是不是有一隻可以通過特別的方法遙控骰子。他無法不產生這樣的懷疑,因為經過前兩次的會面,他某些特定的賭注總會因為“運氣不佳”而被特定的人贏走。

  骰子終於停了下來,乃是四點。

  鳳凰夫人拍手道:“豹先生今日運氣似乎不太好呢。”

  豹先生哈哈一笑:“先輸未必是禍,我倒寧可前兩局都輸了。”拿起自己的一根竹管,手指微彈,直往鳳凰夫人處飛去。

  鳳凰抬手接住,輕輕一捏,竹管爆開,露出一張小字條。她柔聲念道:“梅影峰大會,許驚弦接任裂空幫幫主,夏天雷死而復生,與群雄訂下明年武道盟會之約……”

  在這裡,他們賭的不是金銀財寶,而是京城中更貴重的一種物品:真實的情報資訊。

  狼公子一怔:許驚弦做了裂空幫幫主!一時但覺滿嘴發苦,心中百味雜陳。尚不及思索,已感應到豹先生炯然的目光鎖定自己,連忙按捺住激蕩的情緒。幸好隔著面具,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變化。

  鳳凰夫人口中嘖嘖有聲:“我與這許驚弦倒是有過一面之緣,那時他還是什麼黃雀幫的幫主,想不到幾天後搖身一變,攀上了裂空幫的高枝。”

  松鼠尖聲怪笑道:“原來豹先生的賭注與我一樣,倒不若我輸了這局。”

  大熊道:“我倒是今日才初聞這消息。不過許少俠少年時便已顯出不凡天賦,能做上裂空幫幫主也不出我所料,相比之下,我倒更感興趣是誰放出了夏天雷過世的消息,讓本就混亂的江湖更添一分變數。”

  獅子沉吟道:“依我看,重點在於明年的武道之約。江湖人心頗雜,這盟會可大可小,如果只是一群莽漢的聚會當無所慮,就怕一旦成了氣候,只恐對京師都是個威脅。”

  豹先生點點頭:“獅兄所言極是。好在還有一年的時間,我等可見機行事。嘿嘿,既然是整個武道的聯盟,這盟主也未必就是裂空幫的囊中物。”目光忽轉向鄰座的年輕人,“狼公子對此有何意見?”

  “我也是才聽到此消息,頗覺震驚。”狼公子原有些神思不屬,被豹先生乍然問起,不由脫口道,“既然夏天雷扶許驚弦做了裂空幫主,想必也會一鼓作氣讓他接任武道盟主的位子吧。”

  松鼠伯語氣似笑非笑:“昔日同伴如今大權在握,狼公子必不甘後吧。”

  狼公子一凜,頓覺心頭無名火起。松鼠此語無異公開點明了他的身份。他,正是當年與許驚弦同在吐蕃禦泠堂習藝,後來憑“天脈血石”退去吐番數萬大軍,被當今聖上封為平西公子的桑瞻宇。

  想當初在魔鬼峰下,桑瞻宇和許驚弦、多吉、白瑪同屬鷹組年齡以桑瞻宇最長、武功以桑瞻宇最強。可是,卻似乎處處總被許驚弦壓住,不但堂主宮滌塵十分看重許驚弦,多吉與白瑪也與他更為交好,就連達娃大叔也似乎對他格外關照,這一切都令桑瞻宇心頭芥蒂暗生,隱隱把許驚弦當作自己最大的競爭對手。如今突然聽說他做了江湖上白道第一大幫的幫主,實是無法消缺心頭滋生蔓延的瘋狂妒忌。

  在座六人中,除了凰夫人之外,其他四人皆是京師中成名已久的人物,桑瞻宇自知人微言輕,每每以晚輩自居,不敢僭越。但此刻卻覺得火冒三丈,幾乎忍不住要與松鼠伯理論起來。

  豹先生輕咳一聲,悠然道:“許少俠畢竟年紀尚幼,只是因當年暗器王林青空妄之語有了點虛名,再加上一眾前輩的大力舉薦,才有今日的地位,本身又有何真才實學呢?我倒有個想法,若是京師數派聯合起來,推舉某個人選參與這武道盟會,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吧。”說話間目光有意無意地在桑瞻宇身上停了片刻,意味深長。

  大熊撫掌稱是:“豹先生此言甚合吾意。”

  獅子不急不徐地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待我慢慢想個計畫再與諸位商量吧。”

  桑瞻宇聞言漸漸冷靜下來,沉思不語。如果真能得到在座幾人的全力支持,由他去與許驚弦爭這武道盟主之位,亦非妄想。只不過,他又需要為此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

  豹先生一笑:“請諸位拿出第二輪的賭注吧。”

  第二輪骰子擲出六點,仍是由鳳凰夫人念出大熊所帶來的資訊:“南風日前離開滄浪島,前往落花宮,意向不明。”

  豹先生的語氣中多了一絲難得的驚訝:“風念鐘曾立下毒誓,一日不敵明將軍,便終身不離島?莫非是武功上有了突破?”

  獅子介面道:“聽說南風的愛子與趙星霜的女兒曾有婚約,或是因此。”

  豹先生冷笑:“無論怎麼樣,這都是給了將軍府一個藉口,或許落花宮也會因此遭池魚之跌吧。”無人再介面。

  桑瞻宇忽有一個奇怪的感覺,此刻的豹先生決不同他平日所見,鋒芒畢露,何談隱忍?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呢?

  依六人的約定:頭兩輪的賭注是每個人打探到的關於江湖上最新最隱秘的消息,輸家提供資訊,然後由眾人各抒己見;隨後兩輪則是輸家提出關於自己的要求,由其餘人盡力相助;而最後兩輪尤為微妙,輸家可指定在座一人公開其賭注,而那賭注則是針對在座某一人的私密資訊,被點名者必須如實解答。

  如今,桑瞻宇已有些後悔自己帶來的最後兩個賭注了。因為,其中之一正是關於豹先生的秘密!

  這一場神秘賭局中,賭法司空見慣,賭注卻是極其罕有,最敏感的地方則是隨著輪次不同,每位賭者的立場亦有所變化。頭兩輪都想做輸家,好提供自己的情報聽取他人的意見;中間兩輪則利弊參半,雖然輸家可無償得到其他人的幫助,卻會因此暴露自己的目的;而最後兩輪可指定其他人,自己不必承擔風險,但卻極有可能引火焚身,換來対方對自己的猜疑。在這樣的心態下,如何讓自己得到最大利益的同時,還能針對性地冷眼旁觀其他人的動向,才是關鍵之舉。

  如果六人之中果然有一個人可以遙控骰子,那無疑將是最大的受益者。依桑瞻宇對前兩次賭局的觀察,獅子與豹先生最有嫌疑,鳳凰夫人或稍有牽連,至於明哲保身的大熊與老奸巨猾的松鼠伯,極有可能與自己一樣,只是被動地參與賭局,完全無法主導。

  接下來兩輪較為輕鬆,似乎每個人都希望抽中自己做輸家。最終骰子停在一點上。獅子接過鳳凰夫人的竹管,輕聲念道:“找到無語大師!”

  在座中或許不少人頗有疑問,不知鳳凰夫人與無語大師有何恩怨?

  但無人相問。依約定,他們都將發動自己組織的力量,盡力査出無語大師的行蹤。

  第四輪停在二點,獅子的求助則是:“治療潑墨王。”

  眾人心中更奇,潑墨王薛風楚瘋了四年,連太醫都請動了,卻始終無法恢復神志,但之前也從未聽說獅子與他有何交情。

  桑瞻宇心中一動,他知道潑墨王瘋狂之事乃因宮滌塵施展離魂舞,解鈴還需系鈴人,或許在禦泠堂的秘術中有什麼解法?潑墨王本身並不足道,但他若能因此與獅子交好,對自己的前程則是大有助益,於是暗暗記下此事。

  到了第五輪,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每個人既不願由自己選擇提問人,也怕被人點中要害。最終骰子停在四點。

  豹先生笑道:“看來今日運氣不佳,一頭一尾都是我。”

  這是桑瞻宇最無法釋懷的事情,似乎每一次賭局的最後兩輪中,獅子與豹先生的機會會都特別大。

  豹先生眼神在場中遊移一圈,最後停在桑瞻宇身上:“其他人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們知道的秘密我也大多知道,倒是想聽聽狼公子打探到了什麼消息。”

  桑瞻宇心裡暗罵一聲,卻也松了一口氣,幸好他這一輪交出的是關鳳鳳凰夫人的秘密。相比之下,他寧可得罪鳳凰夫人,也不願意冒著讓豹先生猜忌的危險。至少按照慣例,除非其餘五人暗地通氣,否則最後一輪再選中自己提問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原本這個賭局中預設的讀出消息者應是唯一的女子——鳳凰夫人。但如果資訊與鳳凰夫人有關,便需另尋人選。

  桑瞻宇微一遲疑,腦中念頭連轉數度,將自己桌前的竹管擲給了獅子,無意間觸碰到松鼠伯陰鷙的眼神,心頭微震,知道自己的遲疑已落在諸人眼中,不由暗暗警告自己。他確實是太緊張了,所以即便是一個簡單的選擇,也顯得頗為艱難。

  獅子讀出桑瞻宇的字條,只有簡短的七個字:“鳳凰本非尋常家。”字面上看似毫無破綻,但若是憑著“本非尋常”這四個字而聯想到名動江湖的某個殺手幫派,其秘密則呼之欲出!

  鳳凰夫人輕攬鬢髮,風情依然,嬌笑一聲狼公子果然厲害。不錯,我是慕松臣的同門師妹。”

  大熊緩緩道:“那麼鳳凰夫人來到此地,可也代表非常道麼?”

  豹先生一擺手:“這是另外一個問題,鳳凰夫人可以不答。”

  鳳凰夫人笑道:“還是豹先生體貼奴家。諸位只要知道小女子背後也有人撐腰,不怕被人欺負就行了。”

  眾人一齊大笑,這個問題看似就此揭過不提,但每個人心中卻又另有盤算。

  桑瞻宇心念電轉。他們六人在銷金窟秘密相會,公然出面的唯有鳳凰夫人,每個人都在懷疑,銷金窟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誰?會是非常道主慕松臣麼?

  最後一輪,骰子再度停在了四點上。

  豹先生搖頭苦笑:“這豈不是逼我得罪人麼?既然都這麼相熟了,我就索性給大家賣個人情吧,這一次我指定自己。”言罷也不待眾人提出反對,徑直把桌前的竹管擲給鳳凰夫人。

  鳳凰夫人捏破竹管,念出豹先生的資訊:“熊老弟暗中接管流星堂。”

  眾人瞬間正襟危坐,無人開口。流星堂本是當年機關王白石在京師所建,白石出走後,便一直空置,並非無人接手,而是誰也不敢搶先出頭。

  因為流星堂雖然表面上只是製造一些供達官貴人把玩的小物件,但那裡是京師中唯一可以公然研究火器的所在。本朝開國百年來,一直太平無事,直到去年名將軍率大軍出征烏槎,才初顯火器的威力,流星堂登時成了京師重臣避諱的話題,誰也不敢主動接管,唯恐惹來朝中之忌。

  豹先生目光盯住大熊,只問了八個字:“皇上?丞相?還是太子?”

  大熊沉默良久,方才回答:“太子。”

  隨即眾人各自散去。

  直到脫下那猙狩狼頭的面具,走出銷金窟,踏在回平西府的路上,桑瞻宇才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自當年京師四派紛爭後,泰親王一系土崩瓦解,逍遙派不聞政事,如今成了太子一系與將軍府的明爭暗鬥,但隨著當今聖上年事漸高,太子登基在即,明將軍晦光隱略,似乎京師大局已定。在這樣的背景下,他們秘密成立了這個古怪的聯盟,六個人各自代表著身後的某勢九幾乎可算是集合了京師目前除了逍遙派之外的所有力量,既有表面上為著共同利益的合作,亦有潛藏於背後的爾虞我詐。

  他甚至有些喜歡那種戴著狼頭面具的感覺,在信任與猜疑間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真正的目的。每個人都知道在玩火,但每個人都相信火種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會燒到自己。

  其實他最想知道的事,是銷金窟的神秘主人到底是誰?能夠利用非常道的天齊夫人,巧妙地把太子禦師管平、皇上身邊的葛公公、將軍府之大總管水知寒、不再被太子信任轉而投向丞相劉遠的“妙手王”關月以及自己聯絡在一起的,能是何人?真正的目的又會是什麼?

  憑藉著與簡歌的暗中聯絡,他結識了化身為鳳凰夫人的天齊夫人,並參與銷金窟的秘會,但卻無法想像其餘幾人如何會被說動?身為慕松臣的師妹,天齊夫人或許在江湖上有些影響力,但在京師重地,她一介女流又能成何氣候?水知寒等人又怎麼會信任她,冒著被主上視為背叛的風險參與這一場危險的遊戲?簡歌在其中又起到了什麼作用?

  他忽有所悟,除了自己之外,參與這個秘密聚會的其餘無人,皆是各大勢力中的第二位關鍵入物。

  銷金窟的神秘主任極有可能與簡歌有關,但是在世人眼裡,簡歌不過是個花花公子,縱然他有極深的城府與心計,卻很難與京師各大勢力達成如此完美的溝通,除了簡歌外,必定還另有一位幕後主使。或許,此人就藏身在六人之中。除了自己,天齊夫人當可排除,回想豹先生的沉穩霸氣、獅子的隨性灑脫、松鼠的狡詐陰沉、大熊的刻意低調……最有可能的當屬水知寒與管平。

  只是,他無法確認。

  桑瞻宇展開一直握在手裡的一張字條,那是化身松鼠伯的葛公公臨走前悄悄塞給他的。答案如他所料:“兩個月後出行”。

  那是他上一次聚會時的求助,要求三個月內作為朝廷欽差出使塞外北疆。這是來自簡歌對他的密令,對沒有官職的平西公子來說,他無法對聖上上諫請行,但這對於時常在皇上身邊進言的葛公公來說,卻是舉手之勞。不但讓他如願以償,也不會引起其餘朝臣的懷疑。經此一事,他越來越覺得銷金窟聚會實乃絕妙的設想,或許在座的其餘幾位老狐狸早就從中體會到了各種好處,方才欣然參與吧。

  他今天提供的第一個江湖消息本是從簡歌處得來:青霜令已落入宮滌塵之手。他全然不知參與賭局的其餘五人是否真正瞭解關於禦泠堂和青霜令的秘密,或許簡歌正是想以此測試眾人,只可惜不受控制的骰子未讓他如願說出這個資訊。

  而有意洩露天齊夫人的真實身份也是來自于簡歌的授意,他無法猜透其背後的意圖。

  再回想水知寒向“妙手王”關明月詢問的消息,顯然是有備而來。

  而關明月的回答也恰好證實了眾人的猜測:妙手王並非真正投靠丞相劉遠,他只是奉太子之命安插在丞相身邊的一枚棋子。而水知寒公然揭穿此事,是為了測試關明月,還是敲山震虎,提醒在座諸人的注意?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忽覺風雪漸凜,呼吸在深夜的冰冷空氣中結成薄霧,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桑瞻宇掏出懷中的最後一個竹管,雙掌輕合,竹管粉碎,露出一張白色的紙條。他匆匆將紙條撕碎,在風雪中蹲下身,擦著火折,看著碎紙屑在熊熊的火光中漸漸化為灰炬。

  毀去紙條的火焰或許並不能給這個寒冷的冬夜帶來多餘的溫暖,卻他稍覺安全。

  因為,那是關於豹先生——水知寒的秘密。

  而現在的他,卻寧願自己從不知道這個可怕的秘密。

  至少,他應該努力學會忘記!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5 11:03 PM

終結篇 卷二 第二章 再無迴旋

  “嘿嘿。漫天風雪之際,眾人皆閉門不出,想不到堂堂平西公子卻有雅興夜遊京師啊……”一個聲音驀然在他身後響起,聽似悠然的語意,卻仿佛夾雜著如冰錐般的寒涼,直透入骨。

  桑瞻宇並未回頭,強按心中震驚,將腳邊的灰燼從容踏滅,語含譏諷:“彼此彼此。堂堂簡公子不也鬼鬼祟祟地夤夜出行麼?”

  聽音辨聲,他已知來人正是那號稱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簡歌簡公子,令他震驚的不是對方神出鬼沒的輕身提縱術,而是竟能及時把握到自己從銷金窟出來的時刻,莫非他就是那神秘銷金窟的主人?至少也難脫關係。

  簡歌淡然一笑,似乎渾未將桑瞻宇的諷剌放在心上:“一人獨遊正覺寂寞,既然相遇不如偶遇,何妨與在下共行一段路?”

  桑瞻宇冷然道:“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小弟尚有要事,恕不奉陪。”

  “奇哉怪也!”簡歌大笑,“我記得上次見面時不但與桑公子把臂言歡,還特意替你殺了一個人,為何瞬間竟就反目成仇?莫非一走出西平府,桑公子便失憶了麼?”

  桑瞻宇一時語塞。第一次見到簡歌是他入駐平西府的喬遷宴會上,那一夜群雄齊聚,不但當今太子與宮滌塵等人親自到場相賀,簡歌亦化妝入席,可謂京師近年來的一大盛會。然而卻有一小幫派首領歐陽仁于宴席上公然發難,他雖從容化解,卻難耐心頭憤怨。哪知簡歌察言觀色,延後悄然尾隨歐陽仁殺之,隨即以言語蠱惑他與之聯盟,雖已是三四個月前的事情,一切卻仍歷歷在目。事後簡歌只是派出使者與他暗中聯絡,本人卻再未出現,想不到今日突然親身來找自己,想必有極其重要的事情。

  雪影中閃出一道黑影。簡歌伊布到桑瞻宇身前,全身黑衣,連面目都已黑紗遮住,只露出一對神光湛然的眼睛:“數日不見,桑公子風采更勝往昔,只怕過不了多久,我等都只好隱退江湖,看著你們這些少年英雄打天下了。”

  儘管前後兩次見面,簡歌言語間都是極力推崇桑瞻宇,但或許是曾聽到過關于簡歌的太多傳聞,即使與他合作許久,桑瞻宇也始終難以釋去心頭的層層防範,如同與虎謀皮、與蛇共舞。時刻潛藏的危機感與拼力想佔據上風的念頭交織成一種強烈的剌激,令他忍不住冷哼一聲:“天下第一美男子何時變得如此見不得人了?不知還在黃將軍手下做事麼?”

  四年前泰親王趁明將軍與暗器王絕頂之戰伺機發動叛亂,事後證實簡歌明裡身為太子府首席客卿,暗中卻替泰親王出謀劃策,乃是京師叛亂的關鍵人物之一,在刑部通緝名單上排名前五,自是不能公然出入京師。上一次他正是易容化裝為城東守將黃天渡的心腹手下,暗中赴平西府之宴約見桑瞻宇。此刻桑瞻宇舊事重提,隱含嘲諷。

  “嘿嘿,黃天渡那座小廟如何能容下我這尊大神?種種作態,只為方與君聯絡,若桑公子此刻還不懂我這份苦心,實在是讓我失望。本還以為桑公子相見的渴望並不亞於我呢。”簡歌語氣輕鬆,連消帶打,不但將桑瞻宇的嘲諷化為無形,隱隱還抬高自己一線。

  桑瞻宇不甘落於下風:“可惜小弟記憶力不好,實難憑聲音辨出你是否就是我想見的人。”

  簡歌聞言哈哈大笑,右手忽揚。

  桑瞻宇緊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心頭不由略略一緊,方才之言不乏相迫之意,只怕惹惱了這個喜怒無常的煞星。他面色雖如平常,卻挺胸直背,手撫腰下佩劍,以防對方暴起發難。

  簡歌的右手卻只是從面間滑過,悠然道:“既然桑公子如此說,我便卸下這身掩人耳目的裝束,與你相見以示誠意吧。”說話間已將蒙面黑紗解開,露出那張令天下少女皆意亂情迷的邪美面容,嘴角噙著一絲意義不明的微笑,“實不相瞞,在下身為京師通緝要犯,今日甯冒大險來見桑兄,確有要事相求,還請借一步說話。”言罷左右而視,似是唯恐有人在旁探察。然而他那小心翼翼的舉動中卻處處透出一分灑脫與自傲,仿佛無時無刻不在顯示著他與眾不同的身份,無形中給了桑瞻宇莫大的壓力。

  簡歌隨手擲去黑紗,慢聲長吟:“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聲音越拔越高,如尖錐利刺鑽入耳中,聽之極不舒服。本是感慨歲月的詩句卻被他吟的激蕩鏗鏘,頗有幾分悲憤莫名之意。伴著吟誦聲,衣袖處、肩臂處、腰腹處、膝彎處的外衣盡皆鼓漲而起,隨著最後“雪”字一出口,驀然迸裂,外罩黑衣粉碎成片,露出內裡的一身白衣,映在雪地之中;宛如精靈妖邪。

  簡歌篤然一笑:“如此可令桑公子滿意了麼?請跟我來。”言罷轉身往右一條小路行去,更不回頭。

  桑瞻宇雖然與簡歌訂下同盟之約,這段時間幾乎言聽計從,甚至暗中安排讓其神不知鬼不覺地擄走白瑪……但他畢竟經過禦泠堂多年的教誨,內心深處實難容忍簡歌叛堂的不忠,故時有與他對抗的念頭。但親眼目睹簡歌此際所為,竟有心神倶奪之感,單憑武功而論,自問他也可如簡歌般長吟破衣,然而那骨子中的桀驁不馴、狂放不羈卻是萬萬不能做到。當即默然跟在簡歌身後往那小路行去,暗自安慰自己此刻的順從只是出於好奇,而非臣服。

  簡歌似是早料定桑瞻宇會跟上自己,腳步漸漸放緩,來到樹林深處的一片空地駐足,忽然話題一轉:“想必桑老弟心中一定有許多疑問吧,但說無妨,在下一定如實相告,知無不言。”

  桑瞻宇冷笑道:“不過半炷香的工夫,簡公子對我的稱呼已連換數次,‘桑公子’、‘桑兄’變成了‘桑老弟’,請不要再玩這樣的小把戲好麼?”那種在言語間漸漸掌握心理上主動,其中微妙只有局內人方知。

  簡歌神情一滯,似被命中要害,氣勢稍減,尷尬一笑:“在下班門弄斧,貽笑大方,還請桑公子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唔,桑公子果不愧是人中龍鳳,觀察力十分敏銳。倒不枉我苦心與你結盟。嘿嘿,卻不知可觀察出銷金窟那枚骰子的秘密了麼?”

  桑瞻宇面上得意的笑容一閃即逝,簡歌看似示弱,不經意間的一句話卻再度勾起了他強烈的好奇心,欲罷不能。回想銷金窟的賭局過程,骰子分別投出“四、六、一、二、四、四”、化身豹先生的水知寒竟然得到了一半機會,而且是最有利的機會,實難相信那看似公平的賭法沒有被人操縱的嫌疑。

  但是,簡歌果然知道這個秘密嗎?或只是故弄玄系?他與銷金窟到底有什麼關係?會是那個藏身幕後的神秘主人麼?

  桑瞻宇百念叢生,沉吟良久,卻強忍著不去發問。銷金窟的秘密固然引起他極大的好奇心,但若就此問詢,只怕正中對方下懷,更顯得自己這個“平西公子”毫無分量。在他的設想中,與簡歌的同盟是一個尋求共同利益的合作,他決不甘心只做對方的傀儡。這也是他一見簡歌便不由自主處處與之針鋒相對的主要原因。

  當年京師四公子中,太平公子魏南焰豪情蓋天、氣度沉穩;亂雲公子郭暮寒謙沖低調、含斂不露;淩霄公子何其狂遊戲風塵,桀驁不羈……唯有簡歌給人一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的印象,然而真正與接觸後,才知道此人城府極深,做事謀定後動,藏有深意,並且不留一絲破綻。無論是敵是友,簡歌絕對都是一個任何時間不可輕視的對手。

  簡歌仿佛看穿了桑瞻宇的心思,呵呵一笑:“當然,桑公子已參與了三次賭局,或許對銷金窟的秘密已提不起興趣。不過有一事我一直不解,白瑪姑娘畢竟與你同門數年,何以都不問一下她的死活,天性涼薄至此麼?”一語出口,眼中突射精光,緊緊盯住桑瞻宇。

  簡歌此言不乏質責之意,桑瞻宇心神一震,忍不住怒氣勃發:“你曾答應過我決不傷害白瑪,不然也不會把她交到你手上!”

  簡歌面色泰然:“交出精通‘遷繁盤’之術的白瑪只是我們合作的條件之一,何況你也因此得到了同等的報酬,有何怨言?”

  桑瞻宇沉默,正是簡歌提供了許多相關的資訊,他才能根據京師各大門派與諸位官員的喜愛、嗜好,甚至一些見不得人的隱秘私情對症下藥,或利誘收買、或威逼脅迫、或安插眼線滲透……建立各種關係,漸漸發展自己的勢力。

  簡歌卻並不就此停手,續道:“我只不過是想提醒桑公子一聲,人非草木,但你卻為了一己私欲不顧同門之誼,不免令人齒寒。”

  桑瞻宇聞言大覺不忿:“這本就是一個公平交易,簡兄當年所做的事只怕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你又有何資格指責我?”

  簡歌亳不留情的話語正刺中桑瞻宇的內心,惱羞成怒之下失去冷靜,寧與之反目也不願受其折辱。

  簡歌大笑:“桑公子少安毋躁,我只是說出一個事實,豈有指責之意?更何況……”

  簡歌語音略停,似乎有意讓桑瞻宇仔細玩味他的下文,方才緩緩續道更何況,無毒不丈夫,成大事者決不可有婦人之仁,若非早早看中桑公子與我有些共通之處,又怎會從禦冷堂諸多人選中唯獨挑中了你!”

  桑瞻宇怒喝道:“簡兄似乎說反了吧!你在江湖上結仇無數,不但是皇家通緝要犯,更被各大名門正派視為頭號敵人,這幾年東躲西藏,幾無容身之地,而我身為本堂最優秀的二代弟子,禦封平西公子,安知不是我選中了你?只要我願意,現在就可以中止與你的合作!”

  “最優秀的二代弟子?”簡歌並不動氣,悠然反詰,“桑公子似乎忘了剛剛在銷金窟中得到的消息吧?那個坐上裂空幫幫主之位的小子,恐怕才是宮滌塵、呂昊誠等人心中的頭號人選吧……”

  “許驚弦!”桑瞻宇從牙縫中擠出這個名字,胸中憤鬱、無以言表。

  “桑公子自己心裡很清楚,你只不過是禦泠堂一枚隨時可棄的棋子。我給你的,就是一個主動掌握棋局的絕佳機會,你又何忍拒絕?”簡歌句句直剌桑瞻宇的內心,“那個姓許的小子與你同門學藝,相處多年,如今你卻眼睜睜地看著他功成名就,威震江湖,如何甘心?白瑪姑娘雖然神志不清,但口中卻時時念著許驚弦的名字,你把她交給我,私下裡也是想借此打擊你心裡的頭號競爭對手吧。”

  簡歌的幾句話令桑瞻宇胸中翻江倒海,幾乎忍不住要脫口說出這些年對許驚弦的妒忌,幸好腦中及時閃過一個念頭:簡歌決不會無緣無故地激怒自己,他說出這番毫不留情面的話必有其目的!

  桑瞻宇咬緊牙關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簡公子言重了,我可從沒把許驚弦放在眼裡,何況他早已脫離禦泠堂,而我目前在本堂的地位僅處堂主一人之下,競爭面說法根本無從談起。”

  簡歌嘿嘿一笑:“桑公子的志向就只是禦泠堂麼?若是如此,那我們也不必再合作下去了。”

  “你要如何?”

  “我一直在找一個人,金額已替代我完成心願。而你,有夢想、有野心,有手段、有心機,從你的身上,我看到了我最初的影子,這就是我與你合作的重要原因。”

  “你的心願是什麼?”

  簡歌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四個字:“制霸江湖。”

  制霸江湖!赤裸裸的話語令桑瞻宇心中砰然亂跳,這四個字對於每個習武的人來說都是一個難以拒絕的誘惑。他既覺誠惶誠恐,又覺得躊躇滿志,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試想如果真有“制霸江湖”的那一天,下一步又會是什麼?君臨天下?

  簡歌直視桑瞻宇:“空口無憑,要達到這個目的,僅憑自身的武功謀略尚遠遠不夠,不但要天時地利,還需要江湖人望推波助瀾。嘿嘿,想必你也得知:明年此時,夏天雷將召集武林同道重開神州大會,他的本意無非是想助許驚弦一臂之力,但這卻未必不是桑公子的一個好機會。這一年內,我會給你創造一切便利的條件,接下來,就看你自己把握時機的能力了。”

  桑瞻宇沉吟不語,表面看來,簡歌給出的條件對自己有百利而無一害,但這絕非簡歌的行事風格,他將從中獲得什麼樣的好處?而自己又將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

  桑瞻宇內心十分清楚,自從與簡歌訂下盟約伊始,就是一場彼此間無形的纏鬥,雖無刀光劍影,卻暗蘊風雨。相對來說,自己的處境更為兇險,一招不慎,只怕就會身敗名裂,再無迴旋餘地。

  簡歌目光閃動:“許驚弦只是運氣好,自幼便因機緣巧合結識暗器王、蟲大師、四大家族、宮滌塵等人,得到他們諸多的照應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但依我看來,他只不過是那些自命正道的老傢伙一手打造出來的人物。若論真才實學未必及桑公子,試問同樣的境遇若放在你身上,又會是什麼結果呢?”

  簡歌這番話在外人聽來或許不乏牽強,卻恰好說中桑瞻宇的心事,這亦是他始終對許驚弦耿耿于懷的根本原因。他沉思良久,方才開口道:“我有一事不解。”

  “桑公子請講。”

  “你明明可以自己來完成這一切,為何要假手於我?”

  簡歌泰然一笑,話鋒忽轉:“你可知我最大的遺憾是什麼?”他手撫右頰,自嘲般一笑,“便是這一張臉!即使有經綸之才、絕世武功,在世人的眼中我卻始終只是一個空有俊秀面容的公子而已,縱然有一天坐上高位,他們也只會認為我憑的是陰謀詭計、巧言善辯,而非我的真本事。嘿嘿,既然如此,我索性就讓世人如願,讓他們見識一下我的雄才偉略。那群老傢伙合力將許驚弦扶上原本不屬於他的位置,我就助你將他打回原形。對於你來說,可以從中得到至高無上的榮譽,而我,只需要那份證明自已的滿足!”

  至高無上的榮譽?從古到今,又有多少人為了榮譽倒在了不滿鮮血的路上?桑瞻宇充滿苦澀地想著,心頭卻有著一股莫名的興奮。

  當年簡歌雖名列京師四公子,但在江湖人心中卻未必看重,何況秦親王反叛後,關於他的種種流言傳聞甚廣,毀譽參半,如果由他去參加明年的武道盟會,縱有支持者,反對者亦眾,實難對盟主之位構成威脅。

  而桑膽宇作為江湖上新崛起的少年英雄,又是力退吐蕃數萬鐵騎的御賜平西公子,在朝、在野均有人望,確是有幾分把握能奪得武道盟主之位。

  由此看來,簡歌找自己合作,亦是迫不得已,因為除了桑瞻宇,他根本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

  想到這裡,桑瞻宇微微一笑,以進為退:“多謝簡兄看得起。不過小弟對此卻沒有多少興趣。我與許驚弦畢竟同門一場,何必奪人之美?更何況宮堂主也決不會答應……”

  “同門!”簡歌冷笑,“正是因為同門之間知根知底,所以你才把他當作最直接最重要的對手,更不會甘心情願將榮華富貴拱手送他,即使沒有我的原因,想必你也不肯讓他輕易得手吧!至於禦泠堂嘛……”

  桑瞻宇被簡歌三言兩語道破心中所想,冷汗涔涔而下,急忙開口截斷他的話:“你不必再說了,就算我看不上許驚弦那小子,也只是出於私人恩怨。我一身技藝皆出自於禦泠堂,宮堂主對我又是恩重如山,或許交出白瑪是出於我的私心,但那只是我一時糊塗。絕不會如你一般做個叛堂之徒!”

  簡歌哈哈大笑:“桑公子不必裝瘋賣傻,明眼人不說瞎話,也不想想我簡歌豈會把賭注押在一個不明底細的人身上?若不知你跟禦泠堂和四大家族之間的淵源,我就根本不會找上你。”

  桑瞻宇大震:“你究竟知道什麼?”

  簡歌輕咳一聲,仰首望天,語氣揮灑從容,如背書般緩緩道來,語意卻是驚心動魄:“桑瞻宇,男,十九歲。父親花嗅香,現任四大家族翩躚樓樓主;母親桑雲雁,禦泠堂前任碧葉使桑玉鴻之胞妹。十六年前桑瞻宇被送還禦泠堂,其母下落不明,據說已自盡身亡……”

  “你住口!”桑瞻宇怒吼一聲,腰間長劍瞬息出,雪亮的劍鋒已抵在簡歌的胸前。

  簡歌望也不望一眼即將透入衣衫的長劍,口氣依然不疾不徐:“為了得到這個消息,我失去了三個得力手下,桑公子覺得值得麼?”

  桑瞻字咬牙道:“三個小嘍囉換一員大將,簡兄算盤打得精妙。只不過,你以為憑這個真假難辨的消息就可以要脅我麼?”

  “我的手下必定不會毫無價值地死去,此消息的真實性無可置疑。”簡歌一哂,“但是,我更在意的是消息背後隱藏的故事。你的親生母親身為禦泠堂中的重要人物,豈會不知與四大家族的千年宿仇,又怎會與花嗅香糾纏在一起?她最後不送你去鳴佩峰,偏偏把你交還給禦泠堂,這其中有著怎樣的愛恨情仇?那時的你雖然年幼,但一定記得母親對你的囑託,你到禦泠堂到底懷著什麼目的?每一個謎團都耐人尋味,而唯一清楚真相的人,只有你!所以,我並非要脅你,只是提醒你從沒有忘記過的事情!”

  桑瞻宇手上青筋迭起,劍尖不住顫抖:“你敢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你的劍等一會兒才會派上用場,而不是現在。”簡歌淡淡道,“你是個聰明人,不會做愚蠢的事。殺了我,就再沒有人可以幫你。”

  “無論我想做什麼,你都幫不了我,我也不想外人插手自己的事情!”

  “我至少可以給你一份足以鼓起勇氣去報仇的實力!”

  桑瞻宇喃喃道:“你錯了!我沒有仇人!”

  “唉,試想什麼樣的父母會拋下兩三歲的親生孩兒而不顧呢?既然不是明媒正娶,莫非在他們眼裡,這個孩子的出生就只是一個錯誤嗎?”簡歌黯然一歎,語氣中仿佛隱隱多了一絲惻隱之意,“我雖沒有體會過這樣的心情,但卻可以想像出那孩子的痛苦,這些年來,他一定比每個人都活得更艱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簡歌用“那孩子”替代了桑瞻宇的名字,仿佛在說著一個局外人的悲慘故事。

  然而,那些字字句句卻都如重鍵般一記記地敲在桑瞻宇的心上。童年零星散亂的記憶在沉睡數年後瞬間被喚醒,在母親那些徹夜不眠的日子裡,喃喃的詛咒與無休止的責怪再度在他的耳邊迴響起,還有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時她那關切的眼神、無奈的哭泣、怨毒的叮嚀……

  當懵懂無知的他來到禦泠堂後,隨著年齡漸長,曾一遍遍地苦思母親的隻言片語,試圖找出自己身世的真相。某日他終於恍然大悟後獨自跑到魔鬼峰頂,像瘋子般對著曠野大喊,狂暴地擊碎身邊的每一塊岩石,直至發洩出身體內最後一分力氣,癱倒在地上,對著漫天星斗在心底暗暗發下誓言……

  他所有對親生父母的懷念與想像、痛恨與埋怨、理解與寬容、憤怒與逃避……都因簡歌的一番話而被重新勾起。

  “是的,你沒有仇人。再狠心的父母也都與你血脈相承是你的骨肉至親,你根本無法狠下心去報仇。但是,你至少可以向你的父母證明一件事:你的存在絕非錯誤,你將會達到比他們更高的成就……”

  桑瞻宇一震,一寸一寸地收回長劍。哪怕在還沒有與簡歌訂下同盟前,也足以被這最後一句話打動。

  雪下得更大了,整個大地鋪起了一層潔白的面紗,遮掩了俗世的塵埃,卻無法埋葬那些殘留在內心深處的痛楚。

  寂靜無聲的樹林中,桑瞻宇呆呆仁立,面色茫然,仿佛絲毫感覺不到空氣中的寒冷。因為,他的心更加冰涼。

  簡歌停身在幾步之外,滿面肅穆,並不催促。

  這是他精心計畫中的一幕,他早知桑瞻宇身世的真相,卻留而不發,直到此刻才故意勾起桑瞻宇糾纏多年的心結,此後入魔或是入道,盡在一念間。

  不知過了多久,桑瞻宇緩緩抬起頭來,目射奇光,掃視密林深處,最後鎖定在簡歌面上:“簡公子想必不會孤身前來見我吧?”

  簡歌微一錯愕,旋即明白桑瞻宇的心思:“我知道如何管住手下人的嘴。”

  桑瞻宇暗歎一聲,或許對別人來說,四大家族翩躚樓主的私生子是一種可炫耀的身份,但他卻深深以此為恥,決不願意被人知道。然而他剛才默運玄遠,卻根本未察覺出有人在旁窺伺偷聽,由此可見簡歌身邊能人異士頗多,剛才若他一時衝動之下對簡歌出劍,只怕也難得手。

  簡歌舉指按唇,發出一聲低哨,林間三個方向分別傳來回應聲。他漠然道:“實不相瞞,我此次只帶了三位心腹,並非不放心桑公子。而是確保你我見面的安全。若是桑公子還不放心,呆會兒替我做了一件事後,我大可令他三人自盡,以確保你的秘密絕不洩漏。”

  桑瞻宇心頭苦澀,簡歌的回答可視為對自己的信任,但又何嘗不是一種威脅。明知自己不可能提出讓那三人自盡的要求,卻有意這樣說,顯示了手下對他的絕對服膺與忠誠。

  “你想讓我做什麼事?”

  我剛才說了這麼多,其實只有一個目的,希望桑公子加入陣營,與我精誠合作。”

  桑瞻宇奇道:“何出此言?難道這幾個月來……”

  簡歌一擺手:“不然,之前種種只是對你的一種測試,我根本沒有對你顯露真正的實力。但今夜,若你能通過最後一道考驗,就會得到我完全的信任。所有機密都將相告!”

  “考驗?”

  “我剛才說過,你的劍會派上用場的!”簡歌詭異一笑,“記得上次見桑公子,我替你殺了歐陽仁,而現在,應該到了還帳的時候了吧……”

  桑瞻宇悚然一驚:“你想讓我殺誰?”

  “一會便知分曉。隨我來吧!”

  桑瞻于滿腹疑惑,隨著簡歌往山野深處行去,林密雪舞,數步外幾不見人。然而,隨著簡歌一聲低晡,在那暗夜中,陡然亮起一星燈火。

  那是一間簡陋的小木屋,漆成黑色,藏在暗夜中,極難發現。

  不待兩人走近,木門敞開,二名黑衣人站於門後,恭敬行禮。

  而在木屋正中,一堆篝火熊熊燃燒著,火邊立著一根柱子,柱上則以鐵鍊綁縛著一個褐衣人,他頭上罩著黑色的頭罩,神態委頓,不知是點了穴道還是經過了拷問。

  桑瞻宇寒聲道:“簡公子興師動眾,就是讓我來殺這個毫無抵擋之力的人?是否有些小題大做了?”

  簡歌淡淡道:“這是我辛辛苦苦從千里之外請來的你的老朋友還請桑公子務必一見。”

  簡歌輕輕一揚手,一名黑衣人上前一步,揭開被綁之人的頭罩。那是一位年逾五十的老者,滿面皺紋,高顴深目,一望而知並非漢人。

  桑瞻宇大吃一驚,脫口叫道:“達娃大叔!”

  這位被鐵鍊綁在柱上的老者,正是當年在魔鬼峰專職負責訓練鷹組的達娃。

  一個多月前,簡歌假意在揚州約見夏天雷,又故意放出消息,調開宮滌塵等人,先派慕松臣、鬼失驚等人伏殺夏天雷,自己卻率一眾手下直取禦泠堂吐蕃南宮老宅,其目的正是掛在南宮老宅的那首事關青霜令的詩詞。留守的碧葉使呂昊誠措手不及,老宅失陷,而達娃亦在那一役中被俘。

  桑瞻宇忙上前觀察,達娃身上雖有傷痕,但都是多日前的舊傷,看來是被制了穴道。

  簡歌悠然道:“我知這位達娃專門負責訓練鷹組四人,你們久別重逢,定有不少話兒想說,若是需要,我等皆可回避。”

  桑瞻宇正要伸手替達娃解穴,聽簡歌如此一說,驀然停了下來。假如讓達娃看到他與簡歌在一起,只怕自己想不殺他也不行了!而這恐怕就是簡歌故意封住達娃穴道的用意,此人用心之險惡,實是令人防不勝簡歌將桑瞻宇的遲疑看在眼裡,微微一笑:“桑公子不要誤會。我怕你太過重情,所以才提前封住他的穴道,免得你們三言兩語下重拾舊情,又不忍殺之了。這份苦心,還請桑公子體諒一二。”

  桑瞻宇抬頭瞪視簡歌:“達娃只是禦泠堂無足輕重的小頭目,堂中機密一概不知,你早就可以殺了他,卻偏偏留到此時!”

  “不錯,因為你,他多活了數十天,此刻死在你手上亦不冤了。”

  桑瞻宇閉目長歎,他早應該想到簡歌會用這種手段逼迫於他。一旦殺了達娃,從此就再無迴旋餘地,只得死心塌地聽從他的命令。可是,想起在那魔鬼峰艱苦的習藝歲月裡,達娃對鷹組四人照顧得無微不至,渾如他們的長輩親人,他又何忍下手?

  “你有三個選擇:一是殺了他,得到我的完全信任;第二,你現在就可離開,你我的合作就此中止,當然,他依然不會活命;第三,你也可以試著救他出去,但那樣我不敢說能一定留下桑公子,但至少可以保證你最多只能帶走一個死人!嘿嘿,此人反正命在旦夕,難逃一死,倒不如由你在睡夢中給個痛快。”簡歌極善攻心,明裡給了桑瞻宇三個選擇,其實卻是讓他無路可退!

  “不必再說了!”桑瞻宇拔劍而喝,“你莫當我不知你心思,我若殺了達娃大叔,從此便只得得你俯首貼耳,這種情形下,你我的合作形同虛設,我才不要日後處處受制於人,要麼你就連我一起殺了吧!”

  簡歌撫掌而笑,語氣中卻毫無一絲笑意:“桑公子果然硬氣。不過你似乎忘了一點:你我合作本就是不公平的!若沒有我,你憑什麼能制霸江湖?”

  桑瞻宇眼中充血,大叫道:“原來從一開始,我就只是你的一枚棋子!”

  “你錯了。這場遊戲只是剛剛開始,而要想讓開局步入正軌,只能有一個主導者,那就是我,所以目前你確實是一枚棋子,但卻是一枚很噴要的棋子。而你所要做的,只是再忍耐一年,如果明年此時你能坐上武道盟主的位子,羽翼漸豐,盡可來做棋局的主人。嘿嘿,遊戲的中盤才是最精彩的時刻,我很期待!”

  桑瞻宇一震,這本是他私下裡的算計,想不到卻被簡歌直言道出!

  “你還看不出讓你參加銷金窟賭局的用意麼?賭局中的六個人,都是各大勢力的第二號人物,可是,誰又能保證當人生的賭局結束時,這其中不會有真正的王者呢?你已入局,要麼繼續賭下去,努力贏得全部,要麼現在收手,做一個永遠的輸家。何去何從,請君自選!”

  桑瞻宇靜默許久,眼前閃現過無數過去與未來交織的片段:童年時母親的哭泣、對父親的想像、達娃的照顧、宮滌塵的教誨、與許驚弦的針鋒相對、白瑪和多吉對自己的冷淡、御賜平西公子的風光、有朝一日登上盟主之位的豪情、把長劍刺入簡歌胸膛的快意……他日後的失敗或榮耀,全都決定於他此刻的選擇!

  桑瞻宇一聲狂喝,長劍剌入達娃的胸中!他有意沒有避開那飛濺而出的鮮血,白皙的面孔剎那間被染得血紅,至少,他不要讓簡歌看到他的眼淚!

  “好!殺一人,見一人。恭喜桑公子,現在你已有權利知道一些最核心的機密了。”

  在簡歌縱聲長笑中,木屋門無風自開,一人挺立門口,穩如磐石,靜若亭淵。在他臉上,戴著一張青銅面具。

  ——面具上,刻著一隻奔騰的獵豹!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5 11:05 PM

本帖最後由 清風神無 於 2014-9-6 04:25 PM 編輯

終結篇 卷二  第三章 峰迴路轉

  近千年以前,昊空真人用某種可腐蝕玄鐵的無色藥水把那事關悟魅圖埋藏地點的幾句隱語寫在青霜令上,需要歷經近百年的滄桑時光,在藥水的慢慢腐蝕下,青霜令中才可顯露出子句。

  當年禦泠堂老堂主南宮睿言曾解開青霜令,並把其中兩句告訴了雪紛飛,再加上明將軍曾轉告許驚弦南宮逸痕留下的兩句似偈非偈的話,合起來就是“寒魂謝、諸神誡、子時夜、佛眼滅。”

  眾人集思廣益,總算確認了這四句話應該就是青霜令中的部分隱語,然而,當白瑪按棋路解開“遷繁盤”後,出現的卻是全然無關的九字真言:臨兵鬥者皆陣列行前!

  梅影峰靜思堂中,氣氛沉重,眾人盡怔,全然未想到辛辛苦苦解開了青霜令,看到了昊空真人竭精殆慮留下的隱語,卻得到完全出乎意料的結果。

  但見刻在青霜令上的字形如下:

  列 前 臨

  皆 鬥 兵

  陣 行 者

  這九個字佔用了一半的空間,其下方則畫著一個太極圖。

  水柔情一字一句緩緩念道:“臨兵者前鬥行列皆前!”(注,古文讀取順序乃是從上至下,從右至左。)

  “且慢!”路嘯天聞言一驚,“水姑娘不知道這句話麼?”

  水柔情茫然不解:“這是什麼意思?”

  何其狂笑道:“不怪水姑娘不知,這九字真言本就難解,想當年小林講給我聽時,為了記住順序可費了不少工夫呢……”言罷驀然止聲。自是想起了好兄弟暗器王林青,奈何斯人已逝,天人永隔。

  一旁的許驚弦聽何其狂如此說,亦覺黯然神傷。

  路嘯天喃喃道:“怎麼是這樣?昊空真人決不可能犯下這樣的錯誤!”

  一旁的夏天雷、宮滌塵、雪紛飛、白石、許驚弦等人相顧而視,眼中滿是迷惑,唯有白瑪神色平靜,恍若神遊物外,全不為外界所動。

  臨兵鬥者,皆陣列行前。

  ——此九字乃東晉道學大師葛洪所創,號稱“九字真言”,據說其中包含著無上奧義,為中國道家與兵家秘術。路嘯天等人熟知此句,乍然望去,便想當然以為青霜令上留下的必是這“九字真言”。而水柔清從未聽聞此句,反倒按正確順序讀了出來。

  當下宮滌塵將這九字真言的來歷大略講解了一番,最後又道:“吐蕃密宗曾依這九字化為九種手印,在手勢的變化中暗蘊神秘之力,與悟魅圖那些紛繁複雜的線條亦有異曲同工之處。但是,我卻實在猜不透昊空真人將九字真言次序打亂是為何故?”

  眾人面面相覷,昊空真人精研道學,在青霜令上寫下這九個字原是無可厚非,但斷然不至於錯寫。其中必有他們尚未參透的奧秘。

  何其狂道:“難道這又是一個遷繁盤,需要再度重排順序?”

  白石搖首:“字與字之間全無空隙,不像能移動的樣子。”

  許驚弦道:“這九個字下方的太極圖會不會另有玄機?”

  白石接過青霜令,手指在那太極圖上撫觸良久,緩緩道:“除此外,並沒有另藏機關,這九個字決不能再移動!”以機關王的能耐,既然說出這番話,自是無可置疑。

  眾人沉默,各自思索昊空真人的用意。

  雪紛飛沉吟道:“為何南宮睿言從未對我提過這九個字?”

  許驚弦道:“莫忘了一局棋並非只有一個對弈者。”

  白石眼睛一亮:“不錯。目前看來我們只解開了青霜令的上半部分,一定還有秘密藏在下半部分中。我們剛才只用了那局棋譜中黑棋的棋路,而白棋的棋路或許就是另外一種解法。我福信當年南宮老堂主定然只解開了下半部分,才得到那‘寒魂謝、諸神誡’等字句。”

  宮滌塵贊同道:“白石兄言之有理。青霜令的秘密分由昊空門、四大家族與南宮世家保管,需要三方同時在場方可得悉全部的奧秘。外人即使因緣巧合得到青霜令與棋譜,也決不會想到還有第二層機關。”

  水柔清吐吐舌頭:“昊空真人果然心思縝密,這青霜令本就是解得大費周折,一般人開啟機關後必是欣喜若狂,自然不會再去研究了,結果就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過,那句故意變換次序的話到底有何意義呢?”

  夏天雷笑道:“這個傷腦筋的事情就交給精研道學的路兄吧,水丫頭不必費心了,或許假以時日後,其意自明。”

  正說話間,忽聽青霜令中機關聲輕響,上半部那層鐵板滑下,將九字真言遮住,顯然機關再度卡死。

  “昊天真人果是絕世之才,竟能在這青霜令方寸之地設下如此繁複精巧的機……”白石歎道,“起初我尚懷疑為何這機關對解開‘遷繁盤’的速度全無限制,此刻看來實是多慮,每次機關發動後只有一小段固定的時間,解令之人必須在這極短的時間內分別按黑、白棋路兩次解開‘遷繁盤’,方可得到青霜令的全部秘密。”

  諸人恍然大悟。即使可以按之前何其狂所說的法子分數次將棋路無限接近正確位置,但第二次解密也必須在極短時間內完成,方可以盡數掌握暗藏在青霜令中的所有秘密。詩文、棋譜、機關學、精通遷繁盤操作,種種條件缺一不可。

  當下商議由宮滌塵陪著白瑪,給她細細解說白棋的棋路與詩文相互對應之處,其餘人稍事安歇後再來會合。

  (未完待續)

  下期預告

  白瑪能否按眾人的推測打開青霜令的下半部分,讓當年昊天真人留下的,事關悟魅圖埋藏地點的密文再現呢?

  桑瞻宇與簡歌正式達成同盟,戴著青銅獵豹面具的人現身相見,誰和簡歌之間會有合作?這又是怎樣的棋局呢?

  一年後的武道盟會之主到底會是誰呢?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9 11:09 PM

終結篇 卷三 第一章 不計前嫌
  
  待眾人研究青霜令稍事休息時,夏天雷喚來許驚弦,低聲道:“驚弦陪我去看看羽兒吧。”
  
  許驚弦原是放心不下沈羽與平惑,聞言正中下懷,欣然同行。
  
  北風嘶吼著,夾雜著粉末般的細雪,兩人頂風逆行,前往梅影峰後山坳。
  
  夏天雷一路靜默無語,面容嚴峻。許驚弦心知,儘管他口頭上已原諒沈羽,但畢竟精心栽培數十年的愛徒犯下叛師之舉,豈能輕易釋懷?而沈羽一向自視極高,卻因一念之差,從此成為江湖笑柄,被諸人不齒。縱然浪子回頭,亦難東山再起,憑他素日的驕傲,受此重挫後,還能不能重新站立起來?
  
  驀然間,許驚弦的心情亦變得沉重。
  
  距離夏天雷住所不遠處,是一片小樹林。林邊有一獨戶小院,雖不過三五間小屋,但在漫天飛雪中乍望見這依山伴林的低矮紅牆、明淨綠瓦,不由令人心間清爽,宛若踏入逍遙避世的桃源仙境。
  
  這裡正是沈羽的舊居,自從他叛師之行昭告全幫後,霍之良早已派人細細搜査過,隨即此地被列為幫中禁地,直到今日沈羽歸來方才解封,允他重新入住。
  
  門口站了兩位裂空幫弟子,見新老幫主齊來,連忙上前問安。
  
  許驚弦道:“已值深夜,你們都回去休息吧。”
  
  兩位弟子對望一眼,齊聲答道:“霍門主特意吩咐過我們,六人三崗輪換,不得擅自離開。”
  
  許驚弦心知霍之良擔心沈羽歸來有詐,所以派人看守以防萬一。此舉雖然謹慎,只怕會讓沈羽心生不安,便緩皺眉頭,正要強行下令讓二人離開,卻被夏天雷輕輕一拉,心知有故,便不再多言。
  
  夏天雷發問:“可有人來見過沈羽?”

  一名弟子面露不安,囁嚅道:“平惑姑娘來過,被我們擋住。後來沐門主又隨她同來,我們不敢阻攔,只是隨後稟報了霍門主。”
  
  夏天雷哈哈一笑:“霍之良那個粗漢哪會懂得兒女情長?幸好有紅衣在。”當即拉著許驚弦入院。
  
  兩名弟子原以為會被責問失職,見狀稍安。
  
  許驚弦凝目望去,庭院內雖經匆匆打掃,卻仍顯得雜物淩亂、一片狼藉,應是霍之良派人搜査之故。
  
  而對於沈羽來說,即便拭去了院落內的塵埃,但那些殘落在心底的陰霾,卻再也無法驅走。
  
  夏天雷低聲對許驚弦道:“可知我為何不讓你命這兩位弟子離開?”
  
  許驚弦搖頭。
  
  夏天雷解釋道:“霍之良在幫中極受弟子敬重,日後也會做上副幫主之位輔佐於你,豈可讓他朝令夕改,失了顔面?你可私下告知霍之良,再由他下令撤走守衛,方才穩妥。”
  
  許驚弦這才恍然大悟,統領之道尚有許多微妙處,斷不可憑一時意氣行事,自已仍需向夏天雷多多學習。
  
  沐紅衣與平惑聽到聲響,齊來迎接,沈羽卻未現身。
  
  夏天雷以目相詢,沐紅衣低聲道:“沈老三獨自靜坐房內,不飲不食,不言不語,莫說是我,連平惑姑娘說的話也聽不進去。”
  
  平惑見到夏天雷,眼中淚水如斷線珍珠般無聲落下,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叩拜不止。
  
  夏天雷長歎一聲,扶她起身:“你且放心,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羽兒在老夫門下十餘年,如同己出,既已知錯,自然會原諒他。更何況老夫如今年事已高,哪還有多餘的精力再收弟子,老夫就這麼一個愛徒,無論好歹也都要繼續帶下去……”
  
  平惑哽咽道:“我並非替沈公子求情,而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裂空幫豈能容下他這等行徑!但請義父重懲不貸,惑兒亦甘願一併受罰。”
  
  夏天雷苦笑:“老夫知羽兒的行為與你全然無關,你依舊是老夫的好女兒,何須如此?”
  
  許驚弦見平惑花容慘澹,大異往常,心底亦是酸楚難當。
  
  平惑口口聲聲要求夏天雷嚴懲沈羽,卻依然以“沈公子”相稱,還寧願替他受罰,只因愛之極深,固責之更切。
  
  許驚弦又注意到沐紅衣提及沈羽時,臉上只有關切之情,並無怨恨之意,不由想到當初那個假扮侍女的“花生”來,心中暗歎:沐紅衣雖是女流,倒也是懂情懂義之人,不似霍之良疾惡如仇,眼裡揉不得半點沙子,如果日後讓霍之良做上副幫主之位。亦需要有沐紅衣在旁時刻提醒才是。
  
  夏天雷安撫平惑幾句,又對沐紅衣低聲道:“去誰備些熱水與食物來。”隨即笑喝一聲,“沈羽,你想餓死自已不打緊,可莫餓死老夫的徒弟。”
  
  房門一開,沈羽走了出來,對著夏天雷翻身跪拜於地:“師父!”兩字出口,再也接不下去。他的面上雖無淚水,卻有無盡的悔恨與痛苦,再無昔日自傲之色。
  
  沈羽上梅影峰時受眾弟子所辱,白衣上斑斑點點盡是污垢,卻仍不更換,哪還有半點當年那個白衣飄飄少年英雄的模樣,想是心中沉痛至極。
  
  夏天雷強展笑顏:“既然為師還活著,你又何必哭喪著臉?”
  
  沈羽道:“得知師父安然無恙,不孝徒兒已然無憾,再無苟且偷生之念。自知罪孽深重,但請賜我一死!”
  
  夏天雷大喝一聲:“起來!老夫門下,死也要站著死!何況老夫還沒允許你死,胡說八道些什麼?”
  
  沈羽應聲而起,卻仍悶聲道:“若能一死以明心志,於願足矣。”
  
  “放屁!”夏天雷怒道,“就想一死了之,留個爛攤子給老夫麼?死難活易,你若還想做老夫門下,便要懂得迎難而上,裂空幫之名因你而毀,你就要痛改前非,重新給老夫掙回來,而不是就此消沉!”
  
  “徒兒縱有此心,卻也難掩江湖人之口。即便師父開恩不殺我,我亦難替裂空幫效力。”沈羽音若蚊蚋,面上卻是一派倔強。
  
  夏天雷皺眉,喃喃罵道:“老夫真是瞎了眼,本以為收了個聰明徒弟,誰知其實卻是個大笨蛋。”他雖有心原諒,但面對一意求死的沈羽,卻是束手無策。
  
  要知沈羽叛師之舉人人盡知,這等欺師滅祖的行為乃是江湖大忌,縱然夏天雷能夠力排眾議諒解沈羽,但卻無法消除江湖上的蜚短流長。何況裂空幫眾弟子心中難服,琅宵門主他肯定是做不成了,若讓沈羽當一名普通門下弟子,只怕更是生不如死,必須找個合適的方法好生安頓他才行。
  
  許驚弦靈機一動,心中有了計議:“沈公子可願入轉輪穀?”
  
  夏天雷一怔,攬須沉吟。按說一旦入駐轉輪穀跡近歸隱,從此無名無勢,除非以“轉輪重生”廢去全身武功才可再入江湖,對於為求幫主之位而不惜鋌而走險的沈羽來說,可謂是最大的懲罰;但在裂空幫中,能夠成為四大長老之一亦是莫大的榮耀,只有得到幫主充分信任的人方有此殊榮。夏天雷尚不知許驚弦拒絕“風雲雷電”四大長老傳功之事,暗咐這個提議確是十分妥當,既堵了眾人之口,也可讓沈羽重獲師恩,可謂兩全其美。
  
  沈羽略一猶豫,隨即決然道:“若還能以此殘軀替幫中效一分薄力,實償沈羽所望!”
  
  “如此最好!”夏天雷撫掌道,“新幫主即位本就須重新挑選四大長老,驚弦既然能如此信任羽兒,老夫自當雙手贊成!”
  
  許驚弦微笑道:“若是平惑姐姐願意,也可陪沈兄一起。只要不壞了規矩就好。”
  
  平惑一怔,隨即欣然下拜:“請義父成全女兒!”
  
  夏天雷哈哈大笑:“本幫雖無先例,但規矩本就是人定的。待過些日子,老夫親自給你們證婚!”想不到本是棘手之事竟被許驚弦—言而解,更能遂了平惑的心願,老懷大慰。
  
  沈羽望定平惑:“惑兒!你、你還願意和我一起麼?”
  
  平惑咬牙道:“我早早在心中發下誓言,不求榮華富貴,不求綺羅加身,只要你做一個好人,此生願與君相隨。”
  
  沈羽想不到在此刻能聽平惑一表心跡,胸口一酸,再也忍不往的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沐紅衣正好端著食盒過來,乍見這一幕,尚不知就裡。
  
  夏天雷對她笑道:“紅衣陪著惑兒去吃些東西,順便告訴霍之良他們好消息吧,待風聲過了老夫通告全幫上下,一齊找羽兒討杯喜酒喝。”
  
  許驚弦低聲對沐紅衣說明原委,沐紅衣大喜,連聲恭賀平感,又對沈羽道:“沈老三,看在舊日情分上,我們依然認你是兄弟。但從今以後,你若是有半分虧待平姑娘,我們大家可都不饒你!”
  
  沐紅衣帶著平惑離去,臨行前平惑經過許驚弦身邊,低低說了句:“小弦弟弟,謝謝你!”
  
  許驚弦見她哭過的眼眶紅腫未去,面容卻是開懷之色。心知平惑原本是清秋院的婢女,溫婉柔弱,全無野心,能與意中人相守一生,實乃畢生所願,。所以才會由衷感謝自己。回想兩人當年在清秋院打鬧鬥氣的時光,感懷萬千,如今她能得到一個心甘情願的歸宿,也不枉與自己姐弟一場。一念至此,胸口亦覺發燙,縱然長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卻也在心間暖成一汪清泉。
  
  待沐紅衣與平惑離去,沈羽的情緒稍稍平復,夏天雷便問起沈羽救出白瑪之事。沈羽全不隱瞞,如實道來。
  
  原來當日觀月樓一戰後,沈羽被夏天雷當面揭破,落荒而逃,途中恰又撞見慕松臣等人。他愧對恩師,心懷內疚,實不知應何去何從,只好跟著慕松臣等人一路同行。
  
  沿途鬼失驚、葛雙雙、談詩等人分頭離去,只有非常道一眾殺手相隨,最後停駐在一個名叫觀雅的小鎮上。這裡本是非常道的一個秘密據點,但聽慕松臣說是借與簡歌暫住,不過那時簡歌遠出在外,並不在觀雅鎮。
  
  沈羽在觀雅鎮住了些日子後,神志漸複,想到自己一時利慾薰心,做下背師之舉,愧疚難安,越發痛恨引誘自已犯下滔天大錯的簡歌,本想殺他之後再回梅影峰謝罪,但簡歌遲遲未歸,只好耐心等待。
  
  無意中,他發現在暗室中囚禁了一位古怪的少女,這位少女正是白瑪。雖被關於房中,因看起來天真無邪,不吵不鬧,只是每日抱著一面權杖擺弄,就連看守也失了瞥惕。起初沈羽只當她是非常道擄來的人質,後來卻無意聽說乃是被簡歌扣押,漸漸留心起來。
  
  白瑪對任何人全無戒心,只怕在她單純的心中甚至沒有被囚禁的感覺,沈羽抽空過來與她說些話兒,她雖不搭理,卻也並不反感,有時自窗自語般說些話兒。沈羽並不清楚青霜令的來歷,但卻從白瑪口中無意間聽到了“許驚弦”這個名字。因此認定此姝與許驚弦頗有淵源。
  
  過了些日子後,江湖上傳來了夏天雷的死訊,沈羽聽後再也按接不住焦灼的心情,不顧一切連夜救下白瑪,離開觀雅鎮。非常道殺手沿路追殺,被他一一擊退,總算在夏天雷大唁之際趕到了梅影峰……
  
  夏天雷問道:“這觀雅小鎮在什麼位置?”
  
  “就在京師以東八十裡處。”
  
  許驚弦微微一震:當年明將軍與暗器王林青絕頂一戰後,粉碎了泰親王篡權的陰謀,簡歌身份暴露,隨即遠遁離去不知所終,想不到他藝高膽大,竟就藏身在京師附近,伺機與留在京師的同夥聯繫。而宮滌塵那時正在京師,只怕早已被簡歌盯上,所以他假傳與夏天雷揚州會晤的資訊調虎離山,宮滌塵前腳離開,簡歌立刻就暗中擄走了白瑪,隨後又率一眾手下遠赴吐蕃,攻陷禦泠堂南宮老宅,從而得到那首事關青霜令的詩文。
  
  但是最為蹊蹺的是,如果那時簡歌還沒得到詩文,為何放心讓白瑪留在觀雅鎮?何況還隨身帶著簡歌視為至寶的青霜令?即便解不開的青霜令形如廢鐵,簡歌也不會如此大意吧?莫非其中會藏有什麼陰謀?白瑪天性淳樸,不懂世人的爾虞我詐,只怕也問不出什麼有用的資訊……
  
  不過許驚弦轉念一想,白瑪雖然性格乖巧,卻絕非可強迫之人,若是知道對方心存歹意,豈肯替其解令?簡歌能把她從京師中帶出來,必是用了哄騙之法,這青霜令恐怕就是誘她動心的“玩具”,而另一方面,白瑪只知自己叫做“瓊保次捷”,又怎麼會從嘴裡說出“許驚弦“的名字?多半也是簡歌以此相誘……想不到陰差陽錯之下,沈羽心中感激自己觀月樓點化之德,將功贖罪救下白瑪,反將青霜令帶了回來,簡歌事後得知,必是追悔奠及。何況己方幾大高手齊集,更有裂空幫十萬幫眾,簡歌要想奪回青霜令實比登天還難,縱然有什麼陰謀詭計,也不必放在心上。
  
  沈羽又想起一事:“我在觀雅鎮逗留時,曾見到一位四十餘歲的神秘女子前來尋找慕松臣,面戴輕紗難辨其面目,但我曾偶爾聽慕松臣對她以師妹相稱,態度曖昧,不知是何方神聖,過不幾日又消失不見了…
  
  許驚弦立知這位神秘女子必是那九幽府中的天齊夫人,此人多半就是葉鶯的親生母親,雖然敵友難辨,但若非自己闖入九幽府遇見了她,自己身上所中非常道“誤佳期”之毒也難以化解,記得慕松臣曾脫口說出“莞思”的名字,似是有過一段情史。
  
  許驚弦的心思忽又回到在那九幽府石屋下的秘洞裡,那仿佛心有靈摩的敲擊石壁之聲、那熟悉的清新少女芬芳、還有那狠狠打在自己頭上的一記暴栗……
  
  葉鶯,你究竟尚在人世,還是魂魄歸來?許驚弦無從確定,只是突然想念那個刁蠻的小妖女,想念她撅著嘴一臉不屑地叫自己“臭小子”的模樣,想念牽著她的手時手心裡那一抹經久不散的溫暖感覺……
  
  無論她是人是鬼,他都願意再見她一面!
  
  聽沈羽說罷原委,夏天雷安撫幾句讓他寬心,隨即與許驚弦離開。
  
  如願處理好愛徒之事,一路上夏天雷心懷舒暢。許驚弦趁機告知夏天雷自己未接受四大長老“轉輪重生”的事。
  
  “如此天大的好事,多少人為此爭得頭破血流,你竟然拒不接受?”好夏天雷滿面愕然,旋即釋懷,“好小子,算老夫沒有看走眼。你若沒有這份堅定自我的心態,裂空幫幫主之位也不會輕易傳給你。唔,不過四大長老若是神功猶存,就此退出江湖後必會另生事端,還需斟酌。”許驚弦見夏天雷並不因自己拒絕而氣惱,放下心中大石,笑道:“夏幫主若還不放心沈公子,不如讓四大長老傳功給他,當能化去他內心殘存的戾氣。”-
  
  夏天雷膛目結舌:“你就不怕羽兒功力大漲後再和你搶幫主之位?即便他如今聲名受損,但畢竟受過“轉輪重生”之人方有資格做幫主,如果有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難免會另起波折。”
  
  許驚弦微微一笑:“當年蒙泊國師曾經給我舉過一個例子:在地上畫一道線,若不許擦除,有什麼方法能令這條線變短?答案是:畫一條比它更長的線。其實無論何事都一樣,根本無需顧忌對方有多強,只要我能比他做的更好就足矣!
  
  夏天雷悵然良久,未發一言,只是輕輕豎起了拇指。
  
  許驚弦本意並不在此,借勢說出自己內心的疑問:“不知那‘轉輪重生’之功法從何得來?可與昊空門有關?”
  
  夏天雷奇道:“你為何有此疑問?”
  
  許驚弦把自己在轉輪的經歷大致說出,並特別提及那“轉輪重生”的口訣與《天命寶典》的共通之處。
  
  夏天雷沉思許久,亦是不解。
  
  按說裂空幫武功是祖師畢無笳自創,與昊空門全無瓜葛,但畢竟《天命寶典》傳承近千年,而“轉輪重生”創立二百餘年,實難用巧合來形容。何況裂空幫武功走的是剛猛路數,與道家以靜待動、後發制人的路數全然不同,其中的關鍵或許只有祖師畢無笳方知究竟。
  
  許驚弦亦不再追問。他對此事已另有想法:裂空幫建幫立派之際,正是本朝開國之時。四大家族、禦泠堂與昊空門三方承載著鋪佐明氏後人登基的重任,四大家族講究應勢而行、量力而為;禦泠堂則是力主強取豪奪、枕戈乾坤;而對於昊空門人來說,決不會在太平年間引發腥風血雨,荼毒萬民,但是適逢亂世之際,就是他們出手的時機!一個強大有力的江湖幫派,正是可以讓新聖即位的最佳靠山,而這一次,昊空門選擇了裂空幫。
  
  或許那時的明氏後人就在裂空幫中!
  
  回到靜思堂,才發現眾人皆是一夜未眠。許驚弦抽空叫出宮滌塵,把沈羽救出白瑪的事細細說出。
  
  宮滌塵思索道:“簡歌絕非粗心大意之人,怎會把青霜令輕易易手?更何況白瑪本應在京師與瞻宇、多吉等人一起,但為何我到現在也未收到瞻宇的傳訊?這其中確有不少疑點,江湖上各大門派勢力中都有簡歌的眼線,裂空幫也不例外,此事先不必公開,但你我皆要暗中留意,別中了簡歌的陰謀詭計。雖然我很想憑青霜令中隱藏的線索找出兄長的下落,但也不想因此失去我的兄弟!”
  
  許驚弦極少聽宮滌塵對自己這般推心置腹的語氣,頗為感動:“大哥……”
  
  宮滌塵淡然一笑:“你先莫對我示好,白瑪對你的那一個擁抱可引發了某些人的不滿哦,哈哈。”
  
  許驚弦臉上一紅,回身望去,正好見到水柔清急急撇開頭,想必剛才一直瞪著自己。腳面上剛才被她狠狠跺的那一記好像又隱隱生疼,既想上前給她解釋一二,又覺得多此一舉,心情好不古怪。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9 11:10 PM

終結篇 卷三 第二章 秘文再現
  
  好不容易又等了兩個時辰,仍然是許驚弦陪著白瑪在靜思堂中解青霜令。
  
  白瑪已將那局棋譜黑白棋路牢記於胸,按機關王白石的研究,要想解開青霜令的雙重秘密,必須重新再現黑白兩種棋路。方才他們雖已按黑棋棋路解開—次,但必須再挪移一子後再度歸位方可觸發機關,隨之再依譜擺出下一套棋路。
  
  這本是對遷繁盤的操作速度要求極高,幸好白瑪前段日子在觀雅小鎮時天天擺弄青霜令,雖然沒有棋譜,移動全無章法,但對遷繁盤的掌握更勝從前。如今按譜而為,輕車熟路之下手指如飛,全無窒滯。
  
  時辰已至,機關發動。白瑪輕輕一撥一轉,青霜令上幾枚士兵移動如飛,重新觸動機關,青霜令上半部鐵板滑開,再現出那“臨兵者前鬥行列皆陣”九個大字。
  
  隨即白瑪手指不停,迅疾按白方棋路開始重組遷繁盤中文字的次序,直看得許驚弦眼花繚亂。不過半炷香的工夫,八十四個文字已然就位,隨即空格亦移至棋譜中第一百六十五手,即白方的最後一手。
  
  然而,青霜令全無變化,紋絲不動。
  
  許驚弦急道:“怎會如此?是不是哪個棋子的方位你記錯了?”
  
  白瑪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輕輕搖頭:“不會錯,我記得很清楚。”
  
  眾人聽到動靜,齊齊趕來,見此情形皆是一怔,大出意外。宮塗塵對照著棋譜再細看了一遍,黯然搖頭:“白瑪沒有出錯,一定是我們的解法不對。”
  
  話音未落,青霜令發出一聲輕響,機關卡死。若要再度相試,則需等待四個時辰之後。
  
  何其狂忍不住笑道:“依我瞧,這玩意其實就是個浪費時間的東西。乾脆還給簡歌,讓他一天到晚什麼事也別做了,就守著青霜令過日子,哪還有空為害江湖。”
  
  諸人聽他如此說,皆忍俊不禁,唯有宮滌塵狠瞪他一眼:“很好笑麼?”
  
  雪紛飛卻道:“滌塵賢侄莫動氣。在我等士氣受挫之標,正需要何公子說些玩笑話鼓舞人心。青霜令不可能還給簡歌,但我們也不必沮喪,路總要一步步走下去,保持平和的心境有益無害。”
  
  何其狂黯然道:“還是雪老懂我,不像有的人,不識好人心。”
  
  宮滌塵微一錯愕,望向何其狂,淩霄公子卻是抬首望天,只給地一個背影。
  
  宮滌塵莫名的心中一動,反省自己身負家族使命,又牽掛兄長安危,許多事情確實心態急躁,而何其狂雖然平時看著大大咧咧,萬事不留於心,偶爾說些玩笑話,看似淺薄,卻頗具深意。她冰心慧質,早明何其狂對自己的一番心意,卻始終躲閃,還不時對他惡言惡語,然而他卻始終陪著自己不離不棄……一念至此,心頭竟湧上一絲歉疚之情。
  
  機關王白石打破僵局:“方才我們按黑棋的棋路解令,那個‘空’字著落在最後的那一子解雙征的鬼手上,但是白棋的‘空’字又應當在何處呢?如果說就對應在最後一子,似乎頗有些牽強。這極有可能就是此次解令失敗的原因。”
  
  “白兄之言有理。”雪紛飛道,“南宮逸痕曾給洛塵留下‘妙手空空’的提示,黑棋的‘空’字可謂神來之筆,白棋的‘空’字必也不會如此簡單。我們單純對應棋路怕是不對。”
  
  “嘿嘿,武功是雪兄強,但這棋上的事你就未必如我高明了。”路嘯天手指著殘局,“我剛才一直在猜想這個問題。諸位請看,此局黑白雖是廝殺慘烈,但全域之中僅提過一個白子,依我看這個子恐怕才對應著那個‘空’字。”
  
  眾人聽大覺有理,。水柔清首先拍掌叫好。
  
  許驚弦記憶極好,默算一下棋路緩緩道:“被提的這一個白子是第四十七手,本是對應著詩文中的第二十四個的‘城’字,若是把此字換為‘空’,餘下的順序又應如何?
  
  眾人七嘴八舌,有的說應是把城”字換到最後一位,有入說應該按序順延,最後何其狂道:“有幾種方案都無所謂,輪番相試即可。反正最多再耗幾天的時光,別的我不敢誇口,至少保證這幾天簡歌別想搶走青霜令。”
  
  大夥哄然而笑,便訂下四個時辰後先試按文序順延之法,即第四十七手換為“空”字,從四十九手起再依著“城餘殘壁。客懷尋舊約”等字。
  
  不過他們雖想確定解法,但青霜令機關已然鎖死,只能再等四個時辰方見分曉。縱然心急,也是無可奈何。
  
  許驚弦留意到宮滌塵仿佛有心給何其狂一點面子,笑聲十足,不禁朝何其狂扮個鬼臉。想不到淩霄公子外粗內細,竟似也同樣注意到宮滌塵的變化,朝他擠擠眼睛,又一併捧腹狂笑起來。
  
  在許驚弦的心裡,宮滌塵是他的結拜“大哥”,而何其狂雖然輩分算是他的叔叔,卻是童心未泯,依然如一個頑皮的大孩子,若能把他二人撮合在一起,亦誠其所願!只不過宮滌塵身負家族重望,又素以鬚眉俠士自居,心高氣傲,淩霄公子縱然武功蓋世,但能否博得玉人青睞,實是未知之數,一切只有看他二人的緣分了……
  
  雖然一夜未眠,但幾人全無睡意。在焦急的等待中,四個時辰似乎特別漫長,於是雪紛飛與路嘯天趁機紋枰對弈,口中一如小孩子般打趣對方;白石在一旁觀戰;夏天雷則對許驚弦說起各種江湖典故,水柔清追根究底,何其狂不時插嘴逗趣;就連白瑪也忘了拘束,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唯有宮滌塵若有所思,一會瞧瞧許驚弦,一會瞅瞅何其狂,不知在想些什麼?但是她的嘴角不再掛著那高深奠測的笑容,而是如釋重負後的平靜。
  
  旭日東昇,驅走了雪夜的寒冷,梅影峰上平鋪了一層白雪,如罩上純潔的素衣。
  
  白瑪再一次拿起了青霜令,一夜之間,她已與大家熟識,不再要求回避。在眾人的眼光下,青霜令上的三百六十位士卒齊齊換位。
  
  “哢”的一聲輕響,青霜令下半部分鐵板無聲滑開。
  
  何其狂一聲大叫:“我們真是好運氣,一會兒我定要去賭上一局。”
  
  眾人哪還有心情調笑,目光齊聚在青霜令上,一併出了一口長氣。
  
  在青霜令的下半部,他們終於看到了當年昊空真人留下的關於悟魅圖埋藏地點的秘文:
  
  桑原琴。漏霄盡。殘湖濱。天城心。
  
  寒魂謝。諸神誡。子時夜。佛眼滅。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9 11:11 PM

終結篇 卷三 第三章 白水相約
  
  雪霽天晴,旭日東昇,清晨的天空披上了溫暖的橘色新衣,散發出淡紅色的光芒,陽光映射在積雪上,奪目而耀眼。岩石、枝丫、葉片上覆蓋的寒冰慢慢融化成水珠,閃爍著晶瑩的光輝,如同美麗的鑽石,就連污泥也仿佛包裹了一層裴翠華服。
  
  許驚弦靜靜地坐在山坳的一處空地上,凝視頭頂上那一片心形的樹葉。他幾乎踏遍了梅影峰,才找到冬季來臨後殘留的一片樹葉:乾枯、脆裂、破碎、黑黃混雜、僅餘半爿。葉片上已尋不到脈絡,甚至無法瞧出一絲生命的跡象。然而,樹葉的根部卻依然牢牢紮在樹枝上,仿佛在拼力挽留這個寒冷冬季的最後一絲綠意。
  
  寒冬是最無情的收割者,當冷風侵襲、冰雪肆虐之時,天地萬物都陷入了長久的沉寂,期待著春天的復蘇。生命總是那麼頑強,充斥著不甘地抵抗,或許會偶爾地蜃伏、冬眠,但只要陽光依舊溫暖,總有一天會重新綻放出煥然生機。
  
  “桑原琴。漏霄盡。殘湖濱。天城心。寒魂謝。諸神誡。子時夜。佛眼滅。”
  
  當青霜令的最終秘訣呈現在眾人限底時,每個人都沉默了。短短的二十四個字中,包含了無數可能。
  
  解開青霜令耗時甚久,諸人皆是一夜未眠,倦意滿面。於是在雪紛飛的提議下,先各自回房休息,隨後再計議。
  
  許驚弦回到房中,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哪裡睡得著?眼見天色晴好,索性起床披衣,走出戶外。最後來到了這片山坳中,不知怎地,目光就被那一片殘餘的樹葉吸引,呆坐了半個時辰。
  
  雪後的梅影蜂寒意雖重,許驚弦的心頭卻是一片滾燙,思緒繁多,刻在青霜令上的那八句秘訣不時在他眼前閃現,但苦思之後,仍無頭緒。或許其他人亦難以安眠,都在揣測那青霜令秘訣的真正含義。
  
  許驚弦的視線停留在灌葉片上,思潮卻是翻湧不息。當日在觀月樓中,集眾人之力曾解開青霜令秘訣中的兩句:“寒魂謝”乃是秋菊落盡之時,“諸神誡”則是指寒衣節,而“子時夜”與“佛眼滅”之句多半是說某個特定的時辰。假如昊空真人把悟魅圖蔵在霍去病的墓葬中,那麼墓室中必有機關,按機關王白石與路嘯天的說法,似這種精妙的機關開啟須得借用天時地利,而這四句即是隱喻天時。
  
  如此說來,前四句“桑原琴、漏霄盡、殘湖濱、天城心”則應是暗示地利。前二頗為難解,但“殘湖濱、天城心”之句卻相對易懂,那墓葬之地應該在某個湖畔的小城中吧?但即便如此,茫茫塞北,占地千里之廣,湖泊與古城極多,要想找到準確的地點又談何容易?
  
  更何況塞外自古是那些遊牧民族的家園,他們四處流浪、居無定所,即使建好城池,隔不久又廢棄不用,或許當年昊空真人選定的地點如今已成了一片廢墟……
  
  許驚弦久思無解,搖頭暗歎。
  
  若是平常人遇到這種難解之題,越是天資聰潁者,越是不肯服輸,勢必要苦思冥想出個結果,執著之人更是不達目的誓不甘休。但他自幼經《天命寶典》潛移默化的影響,尊崇自然而然的心性,亦不強求,料想天底下任何秘密,只要機緣到了,便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當即放下心結,呼吸幾口早晨清新的空氣,頓覺神清氣爽,再眺目遠望山中雪景,心情極是舒展,不由放聲長嘯。
  
  嘯聲震動起樹頂的積雪,一小團雪塊落至那葉片上,葉片似是不堪重負般搖搖擺擺,許驚弦瞧得真切,竟然毫無來由地心驚,好在雪塊尚小,撞擊力不致令葉根斷折,才令他舒了一口氣。
  
  在陽光的照耀下,雪塊漸漸融化成一顆晶瑩的水珠,著樹葉緩緩滾落,不偏不倚正對著他的頭頂。他忽起童心,微一側臉,張嘴去接那水滴。
  
  那一瞬間,眼角驀然瞅見一道黑影,許驚弦本能地偏頭避讓。黑影迅如閃電,正擊中那一顆水珠,釘入前方的樹幹上,竟是一支黑色的羽箭。
  
  隨即,耳邊才聽到箭支帶來的嘯聲,發梢亦感應到被勁風撕扯得疼痛。這支箭好快!
  
  許驚弦不假思索,腰間斷流劍脫鞘而出,斜指身後:“什麼人?”
  
  “阿義!”耳邊傳來的是熟悉的叫喊和呵呵的笑聲。
  
  許驚弦放下心來,原來是阿義和自己開玩笑。他曾見過阿義與沐紅衣一起玩“花生遊戲”,阿義人雖看起來癡傻,箭術卻是不凡,能射中數十步外拋起的花生,此刻射中水珠亦不出奇。
  
  但饒是如此,他心中亦是頗覺驚訝。他初來梅影峰時,常常與兩義一起練習箭術,對他的箭術亦算了解。然而方才那一箭固然十分精准,但更勝於速度與力量,若非箭支上附有強勁的內力,豈能箭先至後聞聲?假使那一箭的目標是自己,猝不及防之下只怕已然中招。想不到阿義的武功竟然遠遠高出自己的預計。
  
  許驚弦收劍入鞘,回頭大叫:“阿義啊,以後不許這樣,太危險啦!”
  
  阿義只是嘻嘻一笑:“阿義!”也不知是否聽懂了許驚弦的話,上前兩步,伸出拳頭來……
  
  許驚弦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若是一般人這樣背後施冷箭,且不說萬一失手容易誤傷,亦極有可能被視為一種挑釁。但對於阿義來說,卻完全無此顧忌,他只是按自己的本性行事,根本不在乎別人的看法。若非他心裡把自己當成極好的朋友,只怕還不會這樣特別地“打聲招呼”。許驚弦亦如阿義一般抬手握拳,兩人雙拳在空中相擊,相視而笑。在梅影峰相處一個多月,彼此漸已形成默契。
  
  阿義把弓與箭遞來,指著那片殘留的樹葉:“阿義?”看來是想考較一下許驚弦的箭術。
  
  許驚弦啼笑皆非,推開弓箭:“那是梅影峰上最後—片葉子,我們一定要留著它哦。”
  
  昨晚阿義並未參與解開青霜令的聚會,一大早正是精神抖擻之時,許驚弦可沒力氣陪他玩了。
  
  “阿義!”阿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負弓於背,又指指身後的一條小路。
  
  許驚弦不解其意,阿義把他往那小路上推了一把,似乎是催他快去。
  
  許驚弦奇道:“那裡有什麼?我們一起過去看看?”
  
  阿義望一眼頭頂上那片葉子,嚴肅地搖搖頭,卻又朝他擠擠眼睛,面容古怪異常。
  
  許驚弦滿腹疑惑,留著阿義在原處,自己則往那條小路行去。
  
  小路沿山而上,許驚弦留意到雪地上有三行腳印,一雙腳印寬大,必是阿義的赤足,除此之外另兩行纖細的腳印應該都是女子所留。這裡已接近梅影峰後山轉輪穀,尋常人等不可入內,算來能到此處的女子只有宮滌塵、沐紅衣、水柔清、平惑、白瑪五人,暗想左右無事,倒不如猜測一下會是誰留下的腳印?
  
  當即蹲下身仔細觀察腳印,單從形狀確是無從分辨,但腳印都落足不深,應是身負武功,這一點可以排除平惑。再看到右手邊那腳印步距頗大,且濺起不少周圍的泥水,不由失笑,喃喃道:“這必是那個丫頭留下的……”似乎可以想像出水柔清一蹦一跳,且根本不顧淑女形象的模樣。
  
  另一個足印清晰可辨,顯是步態沉穩,性情莊重,恐怕也不是沐紅衣。而看兩雙腳印有時相隔極近,似是水柔清與對方挽臂而行,幾可斷定不會是宮滌塵,當是白瑪無疑……
  
  許驚弦經《天命寶典》的薰陶,觀察力極其敏銳,對世事萬物有一種潛藏於心的明悟,所以不過片刻時分,便已猜出腳印的主人。一時心懷大楊,直起身來,要去前方一證究竟。
  
  但就在剎那間,望見了身下自己的足印,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念:為何阿義的腳印會那麼……奇怪?
  
  他細細觀看阿義的腳印,立覺蹊蹺。他見過阿義在樹林中穿梭的身法,知他輕身功夫極好,腳印極淺尚可理解。但是半融化的冰雪混合著泥土,每踏一步都會黏性十足,即使運起輕功,也會帶起泥濘,再滴落回地上,留下許多凸起的小泥塊,但在阿義的腳印上,卻無此痕跡,仿佛他的赤腳十分光滑,根本不會帶起絲毫塵埃……許驚弦眼前閃過剛才見到阿義的一幕,緩緩搖頭,方才他清楚地看到阿義滿腳泥濘,渾如在泥水中浸泡過一般,這個推想完全不符。
  
  那麼,就只能是另外一種詭異的情況了:阿義的腳上有一股吸力,把散落的泥塵全都吸附到他的腳上,而這根本就是一個不合常理的解釋。
  
  許驚弦當年曾被寧徊風種下滅絕神術,後用兵甲門的嫁衣神功強行自解,留下六月蛹潛伏體內,隨時有殺身大禍,為治傷前往鳴佩蜂,卻被點睛閣主景成像以治傷為由趁機廢去他丹田,這才導致泰山絕頂之上蒙泊國師將七十年功力注入他的體內卻無法收回。而許驚弦空有一身內力,卻因無法貯氣于丹田,武功修為再難精進。直到在滄浪島被風念鐘於飲食中暗下逍遙藤,毒癮幻覺中被海嘯淹沒口鼻,全身內息無處宣洩,最終被他引導衝破奇經八脈,才終於解去這後患。因緣巧合之下,他才武功大進,直逼江湖一流高手的境界。
  
  正因有了這些年的種種際遇,許驚弦對體內經脈內息的運轉瞭若指掌,此刻目睹阿義那極不尋常的足印,他才能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阿義處於一種逆運真氣的狀態!
  
  內家高手對體內的氣息皆可收放自如,在比武過招、治療內傷或是藏身匿跡時,亦時常採用逆運真氣之法以收奇效。許驚弦曾聽沐紅衣談及阿義的來歷,說他乃是夏天雷在海邊收養的孤兒,判斷其可能來自于東瀛某武學世家,也許家人被仇敵所害,故受了刺激後失去記憶,他會逆運真氣之法並不出奇。然而逆運真氣畢竟與本身氣息流動大相徑庭,決不可持久,一旦體內真氣不能控制,輕則經脈混亂、神志不清,重則元氣損傷、身體癱瘓,甚至有性命之憂。
  
  裂空幫上下人人皆知阿義是夏天雷的義子,又可憐他身世,對其極為友善,斷無與之爭鬥動手的可能;而依許驚弦對阿義的瞭解,他看似癡笨,卻是天真爛漫,毫無心機,或許出於一時好玩而跟蹤水、白兩女,卻決不應該如臨大敵般蔵匿身形;莫非體內有傷?許驚弦百思不解,心頭略感疑惑。
  
  許驚弦轉過小路,眼前豁然一亮,但見一泓山澗從山頂蜿蜒流下、在谷地處匯成溪流,潺潺細流,泉清見底,夾雜著碎冰,盯咚作響,別有意境。
  
  溪流邊兩姝相對而坐,一人綠衫,一人白衣。正是水柔清與白瑪。許驚弦見果然被自己猜中,微微一笑,正要上前去,遠遠卻見水柔清將一物遞到白瑪面前,連聲道:“妹妹快看,我這個疊得好不好?”
  
  許驚弦定睛望去,水柔清手中竟是一艘紙船,而在那小溪中,已有許多紙船悠然漂蕩,算來不下數十支。既有箭塔林立的戰船,亦有平底撐蒿的漁船,有些舷挺桅高,如要遠航千里,有些掛網降帆,似欲歸港休整……那些船兒形態各異,端是逼真,宛如實物,想不到白瑪雖是不善言辭,偶爾神志不清,卻有這等本事。旋即釋然:若非她心靈手巧?又如何能在極短時間內解開青霜令。反觀水柔清手上的那艘紙船,雖能瞧出幾分船兒的模樣,卻是粗陋不堪,與其餘精巧的紙船實有天壤之別,肚內暗笑。
  
  許驚弦忽生感慨,自從水柔清父母遇害後,當年那個活潑俏皮的小姑娘渾若變了一個人,仇恨的種子在她心中漸漸發芽,令她鬱鬱寡歡,愁眉緊鎖,再也不見當年的模樣,實在難得有如此開懷的時刻。瞧她們玩得開心,許驚弦亦不去打擾,尋一處乾燥的岩石坐下,遠遠觀望著。晨光披灑在戲水而嬉的兩女身上,雪地中綠衫素衣、玉容冰肌,宛若圖畫。
  
  望著水柔清無邪爛漫的笑容,那些陳年的記憶突然湧上許驚弦的腦海,他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在擒天堡遇見那個總是與他拌嘴、捉弄他,讓他手足無措的小姑娘時,是怎樣的心情?眼前仿佛又浮現出困龍山莊那燭光下美麗的臉龐……
  
  曾幾何時,見到她時總是令自己毫無來由地生氣,總想與她一爭高下。冥冥之中似有天意,若非與她賭一口氣爭棋,也不會在“須閑”小舟中拼力隨著段成學棋,從而導致日後在鳴佩峰幫助四大家族在那一場驚天賭局中慘勝禦泠堂,挫敗了青霜令使簡歌的陰謀。
  
  但是,鳴佩峰離望崖的賭局亦導致了水柔清之父莫斂鋒自盡身亡。從那一刻起,他的心中懷著深深的愧疚,處處忍讓於她,再也無心與其相爭。
  
  隨即在京師,他無意中撞破“白水相約”,簡歌假冒白石約見水柔清之母琴瑟王水秀,結果水秀傷在簡歌的“帷幕刀網”下,而曾是日哭鬼仇人的高子明化身為刑部名捕高德言見色起意,趁火打劫,並欲殺許驚弦滅口。水秀因見到那片金鎖而知曉女兒與許驚弦相交甚篤,故在無名崖邊拼死相救。最終水秀香消玉殞,高德言亦死在許驚弦的手下。
  
  許驚弦本是媚雲教主陸羽之子,卻因教徒爭權,遭逢劇變,父母被奸人所害,他亦在那一場變故中失去記憶,被許漠洋收養後,雖有義父無微不至的照應,卻從未感受過母親的疼愛與呵護。直到那天被水秀拼死相救,才第一次體會到母性的摯愛,也在憤怒中第一次讓手上沾染了血腥?殺死了那個卑鄙無恥的高德言……
  
  那一天的記憶永遠留在了許驚弦的心中!似乎也就從那一刻起,少年小弦就逐漸成熟起來,懂得了世事的無常與命運的無情,明白了肩上的擔負與人生的使命。
  
  泰山絕頂之戰,在蒙泊國師的暗中幹預下,暗器王林青招勝身死,而親眼目睹林青跌入山崖的許驚弦則隨蒙泊國師去了吐蕃,從此與水柔清天各一方,倒也免去了見面的尷尬。那時他曾以為再也無緣與她相見,偶爾想起她來不免悵然若失,但亦松了口氣,畢竟莫斂鋒和水秀之死與他難脫干係,水柔清遷怒之下視他為敵,實也無顏相見。
  
  然而,命運卻讓他們再度重遇,在那諾城小鎮上,許驚弦神功初成,已非昔日那個懵懂少年,加之容貌大變,又化名林閑,結果被水柔清誤以為是“大好人”,甩開段成、景明彥與他一路同行去往揚州;途中偶遇平惑,陰差陽錯之下不但合力挫敗慕松臣、鬼失驚、葛雙雙等人對夏天雷的狙擊伏殺,還半真半假地成立了“黃雀幫”;隨後許驚弦中了非常道“誤佳期”之毒,雙目盡盲,來到天齊夫人的九幽府治傷,又在那石屋下的秘洞被那疑似葉鸞的神秘女子相救;觀月樓一場大戰,挫敗簡歌的陰謀;而當許驚弦的真實身份終於被揭開後,水柔清的態度似乎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水柔清似是感應到了注視,驀然抬起頭來,望見許驚弦的一瞬間,她忽地板起了臉,對著他握起拳,做勢欲打,隨即那美麗的臉龐又澱放出甜甜一笑,向他招招手。
  
  那一刻,在許驚弦的心底,如同有一陣春風掠過,解開了過往的冰凍,驚擾起他們之間所有塵封的回憶。往事如煙,當年兩小無猜的孩子都已長大成人,一切恩恩怨怨是否都會隨著歲月而解開?傷痛終會逝去無痕、淡然無蹤,只有那些童年美好的點滴、那些命運糾結的片段,始終逗留在他們的記憶中,鐫刻在心底,纏繞著,混合成一種溫暖而特別的悸動。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9-29 11:12 PM

終結篇 卷三 第四章 分兵而動
  
  眾人再度集結在靜思堂時,已是傍晚時分。儘管每個人都對青霜令的秘訣經過長時間的思索,但誰也沒有先開口,雖然只有短短二十四個字,卻喻示著無數可能,反而無從說起。
  
  路嘯天率先打破了沉默:“方才我們幾個老頭子合計了一下,‘寒魂謝、諸神誡、子時夜、佛眼滅’這四句曾有了解釋,按我與白石兄的推測,‘桑原琴、漏霄盡、殘湖濱、天城心’這四句話多半是與霍去病墓葬的地點有關,諸位對此可有什麼見解?”
  
  路嘯天精通天文地理與玄學,而白石則是撞長機關消息,他二人既然得出如此結論,諸人更無異議。
  
  雪紛飛沉吟道:“老夫在長白山住了近六十年,對塞外的地形可謂十分瞭解,但從不知道這幾個地名。唯有十多年前去過極北之地,曾偶爾聽聞當地的民眾提起過天城之事,但只是一些來自遠古的傳說,何況那也離塞外太過遙遠,恐怕做不得數。”
  
  路嘯天道:“不然,畢竟距離昊空真人修築已有近千年之久,改朝換代後,當時的地名大多廢棄不用,或許那些傳說便是線索,不可輕視。”
  
  夏天雷發問:“關於霍去病之墓眾說紛紜,難有定論,但應是在塞外某處,與雪兄所說的極地似是有些不符。”
  
  宮滌塵忽道:“依我看來,那悟魅圖恐怕並非在霍去病的墓葬中。”
  
  路嘯天一怔:“滌塵賢侄何出此言?”
  
  “漢唐崇武,霍去病平定匈奴立下赫赫戰功,既然要在北疆修葺陵墓,必是大動土木,以懾塞外各族。但為何會無人聽聞?更何況他雖是漢人心中的大英雄,卻是塞外異族的心頭大患,豈會留其完陵?將悟魅圖藏於其中,實乃冒險之舉。昊空真人思慮縝密,必然早料到此,明裡建霍去病之墓,暗中應該派人另修秘地,以存悟魅圖。雪前輩提到的極地,反倒是更有可能!”
  
  眾人大覺有理,一時各抒己見,議論不止。
  
  那悟魅圖被唐朝大將、宮滌塵先祖南宮敬楚無意中從漢朝大將霍去病陵慕中發現,並以此助武則天成為九五至尊。按禦泠堂與四大家族所載可知,武則天病重時將皇位傳于李氏子孫,雖暗中囑咐幾位親信輔佐其明氏私生子以待日後重奪江山,但她深明“悟魅圖”的巨大威力,二旦用之不慎則貽害無窮,病逝前嚴令昊空真人將其銷毀。
  
  唐中宗即位之後,唯恐江山不牟,著手削弱武氏殘餘勢力,其中以昊空真人、南宮敬楚、景、花、水、物四位侍詔首當其衝。在昊空真人的巧妙安排下,借用南宮敬楚與棋詔物清流一局和棋化解唐中宗之殺意,南宮敬楚與四位棋侍逃過一劫,相繼辭官歸隱,分別蔵身於吐蕃與鳴佩鋒,成立禦泠堂與四大家族。而昊空真人則閉關不出,專事研究《天命寶典》。自此天下即定,才有其後數百年的李唐盛世。
  
  然而,昊空真人不忍千古秘術毀於一旦,暗中將悟魅圖保存在塞外某處,又以無上智慧設計出了肯霜令,以隱語將悟魅圖埋蔵的地點刻在其上,必須集南宮世家、四大家族以及昊空門三派之力方可開啟。
  
  無奈人算不如天算,吳空真人出於守秘,雖將青霜令交由南宮世家保管,卻只是含糊其詞,並未說出其中蘊含的真正意義。青霜令作為禦泠堂的聖物傳承數代,幾度流失。而昊空門業已無昔日之聲勢,四大家族與禦泠堂爭鬥不息,漸成宿敵,三派從無聯手機會,青霜令一直不曾開啟,悟魅圖亦從此不見天日。
  
  直到現在,在眾人合力之下解開了青霜令,近千年後,悟魅圖才終於有了重現江湖的機會!
  
  夏天雷發話道:“老夫癡長幾歲,有些話也就說得不客氣。此行路途遙遠,兇險莫名,簡歌伺機而動,隨時可能中途伏擊,而悟魅圖是否還存在尚屬未知,成敗暫且不論,我們極有可能只是空跑一趟,一不小心還會丟了性命……在場之人大可不必都去,這些個人選便由宮堂主決定吧。”
  
  眾人不料他說得鄭重其事,又以“堂主”身份相稱宮滌塵,皆是一怔,心頭起疑。雖說青霜令乃是禦泠堂中聖物,唯有堂主才有權決定何人跟隨,但諸人合力解開青霜令,自是都想一探究竟。夏天雷此番言語無疑曾得到宮滌塵暗中授意,他到底是擔心此行的安危,還是不想讓悟魅圖的秘密洩露呢?
  
  何其狂快人快語:“我自是要去的。”
  
  宮滌塵對他最不客氣:“依我看來,這裡的人只有你最沒資格去。”
  
  何其狂大奇:“這是何故?”
  
  宮滌塵淡淡道:“在場八人中,許幫主可算是昊空門弟子,白石兄與水姑娘出於四大家族,我與白瑪姑娘則來自禦泠堂,三派之人都與這千古機密息息相關,而若非沈羽報夏老幫主之師恩,我們也無法從簡歌手裡得到青霜令,在解令過程中,路前輩居功至偉……你倒說說你起了什麼作用?”
  
  何其狂一時語塞,憋了半晌,悶聲道:“我不管,我就要和你一起……”
  
  話一出口,方知失言,不免面紅耳赤。
  
  諸人何曾見過淩霄公子如此窘態,肚內暗笑。
  
  宮滌塵瞪他一眼:“我在堂中還有諸事未了,只怕也無暇分身,你若跟著我,那就別去了。”
  
  何其狂歎道:“我知道對你來說,其他事情都不重要,就算此去塞外找不到悟魅圖亦無妨,只要能査出你兄長的下落……”他似是感覺到自已說得太過莊重,眨眨眼睛,玩性複萌,“嘿嘿,我好歹大你幾歲,在未把你交還兄長之前,就勉強擔起保護之責吧。”
  
  眾人哄笑。
  
  宮滌塵心頭微震,何其狂雖是戲語之言,卻明白無誤地說中了她的心事。這個看似不通心機的驕狂漢子,其實有著極其敏銳的洞察力。
  
  數十年前,宮滌塵的父親南宮睿言在西域找回青霜令,曾解開其中的秘密,但卻不幸身染重疾而亡;其後禦泠堂少堂主南宮逸痕天縱奇才,亦獨力解開青霜令,但亦在找尋悟魅圖的過程中下落不明。
  
  事實上,除了許驚弦曾在吐蕃那無名山洞中見過南宮靜扉施展悟魅圖外,其餘人皆未曾經歷,對其威力半信半疑。而對於找尋悟魅圖的行動,各人的動機亦不相同:雪紛飛年紀最長,早已無欲無求,只想替老友南宮睿言一了心願;路嘯天浸淫各種玄學奇術大半輩子,當欲一睹為快;夏天雷大局為重,只恐悟魅圖被奸人所用、為禍江湖;許驚弦與水柔清想以此挫敗簡歌……而唯有宮滌塵,自小接過家族重任,承擔一堂之主的責任,但是在她的內心深處,卻依然是一個渴望親情的小女孩子。憑著青霜令中的線索找回兄長的下落才是她的最大心願,此去塞外勢在必行!
  
  路嘯天沉聲道:“按青霜令後四句秘訣‘寒魂謝、諸神誡、子時夜、佛眼滅’所言,悟魅圖開啟的時辰應是在寒衣節之際,距如今還有大半年的時間。北地寒冷,行動不便,我等可各自分頭行事,早做準備,待開春後再前往。”
  
  雪紛飛道:“老夫先回長白山,打探一下有關那天城的傳說,路兄若是有空,不妨同行。”
  
  路嘯天笑道:“我倒是早想領略一下塞外風光,雪兄邀請正合吾意。只不過怕這一身老骨頭經不起酷寒,若是生病抱恙,就要麻煩雪兄照看了。”

  雪紛飛瞪眼道:“路兄怕是話中有話?莫不是看中長白山盛產的上好人參?你且放心,老夫就算砸鍋賣鐵也管你吃個飽……”
  
  眾人聽他說得有趣,一齊大笑起來。
  
  宮滌塵思索道:“白瑪落入簡歌手裡一事十分蹊蹺,我要帶著她回京師查證一下。”
  
  何其狂打個哈哈。介面道:“恰好我也許久來見京師一眾老友了,便與你順路一行吧。”
  
  宮滌塵正要開口,何其狂卻只怕她不願意自己同行,搶先對著許驚弦曬然一笑:“驚弦,你駱姑姑可一直掛念著你,我這次回去定要把你的事蹟添油加醋地告訴她,保證讓她開心得合不擾嘴。”
  
  許驚弦自是明白何其狂的心意,有心幫他,何況許驚弦本也十分想念駱青幽,連忙道:“還請何大哥代我問駱姑姑好,告訴她等我有閑之際,必去看望。”
  
  宮滌塵聽他們如此說,勢必無法再阻止何其狂陪自己同去京師,欲言又止,只得輕輕一歎。
  
  水柔清頑皮,學著許驚弦的口氣嘻嘻一笑:“許幫主接任裂空幫,威震江湖,天下誰人不知,何大哥只須實話實說,哪用得著添油加醋?再說了,駱‘姑姑,可是何‘大哥’的長輩,豈可欺瞞?”
  
  何其狂哈哈大笑,調侃道:“小丫頭想跟著叫我大哥?那還要問你家許幫主答應不答應哦!”
  
  水柔清撇嘴道:“我可不是裂空幫的人,不必聽他號令。”
  
  何其狂裝腔作勢地負手望天:“唔,本公子說的可不是裂空幫,而是最近江湖上新近崛起的黃雀幫……”
  
  水柔清“呀”的一聲,登時面飛紅霞。她那時只當許驚弦是“大好人”,十分信任他,所以才半真半假地陪他胡鬧,認其做黃雀幫幫主,自己則以護法自居,事後回想起來既覺好笑,亦惱他瞞過自己。萬萬沒料到許驚弦將此事告訴了何其狂,暗暗跺腳,低罵一聲:“小鬼頭!”
  
  許驚弦聽在耳中,心間騫然一暖。那是他們在涪陵三香閣初相識時水柔清對自己的戲稱,那時兩個孩子整日鬥嘴不休,自己偏偏奈何不了這個牙尖嘴利的小丫頭,實是恨得心頭發癢。但事隔多年後,再聽到她這般稱呼自己,卻是如此的親切。
  
  夏天雷問道:“宮堂主去京師大約需要耽擱多久?”
  
  宮滌塵道:“兄長出塞前曾特意帶那南宮靜靡見過靜塵齋主持寂夢師太,處理完京師的事情後,我還要再去趟恒山翠屏峰打探一下當時的情景…大致可在年初趕來梅影峰相聚。”
  
  夏天雷撫掌道:“那就如此定下來,雪兄與路兄去長白山熟悉塞外地利,並打探有關那天城的消息,宮堂主與何公子帶著白瑪先去京師。嘿嘿,只可惜老夫諸事纏身,不似你等逍遙,只好留在梅影峰收拾殘局了……”
  
  雪紛飛失笑:“夏兄太謙虛了,你這哪裡是收拾殘局?明明是運籌椎幄、坐鎮大局。算來還需等兩三個月的光景,大約明年開春之際,大夥兒再來梅影蜂會合,視情況商議下一步行動。”
  
  諸人皆示贊同。
  
  夏天雷笑道:“屆時老夫那劣徒的風波也漸過了,還要請諸位來喝一杯喜酒。”當下把沈羽與平惑的親事告知,眾人聽他如此不計前嫌愛護沈羽,暗贊其胸懷,紛紛道賀。
  
  聽宮洛塵提及恒山靜塵齋,許驚弦心中一動,突然想到當初與明將軍在南疆熒惑城大戰後,為了逃離脫寧徊風等人的追殺,曾在“惡靈沼澤”中遇見追捕王梁辰與連紅袖夫婦。那梁辰曾是京師八方名動排名第一的“追捕王”,而連紅袖正是靜塵齋弟子,名列慧靜士,人稱“紅袖裁紗”,當年南宮逸痕帶著南宮靜扉去恒山靜塵齋拜見其師玄甯師太,她亦在旁侍立。因為有此機緣,南宮逸痕臨行前才特意拜託明將軍暗中保護連紅袖,幾年後連紅袖遇險之際,正是在將軍府的幫助下離開京師,來到了惡靈沼澤。
  
  靜塵齋弟子不以武功見長,卻有精緻入微的洞察力,門下分冥沉士、慧靜士與辟塵士,各有神通,不圖名利,只為皇親豪門效力。連紅袖當年輔佐皇太子,卻被泰親王查出身份,派出追捕王梁辰追殺。不料號稱天下第一捕王的梁辰竟然追捕未果,與連紅袖一場鬥智鬥勇下來,反倒不知不覺中彼此暗生情愫。幾年後泰親王東窗事發,謀反失敗,梁辰亦借機離開京師,並在明將軍的暗示下幾度輾轉找到連紅袖,有情人終成眷屬,兩人自此隱居在惡靈沼澤中。
  
  梁辰夫婦對明將軍深懷感激,故不遺餘力竭誠相助,最終明將軍與令甯徊風精心設計的“刺明計畫”徒勞無功。
  
  那時連紅袖曾把南宮逸痕在翠屏峰會見玄甯師太的情形細細告知許驚弦,暗咐他須抽空提醒宮洛塵,當年南宮逸痕見到的人乃是玄甯師太而非寂夢師太,免有錯失。
  
  夏天雷目視許驚弦:“今日早些時候,老夫與雪兄、路兄等商榷後,有了初步的計畫。不過因為都只是繁瑣小事,便沒有通知許幫主了。你對目前的安排可另有建議?”
  
  他對許驚弦以幫主相稱,又以探詢的口氣,分明是有意在眾人面前體現出對現任幫主的尊重。
  
  許驚弦大覺惶惑,他畢竟經驗尚淺,按說如今身為裂空幫幫主,原應主動對此早做安排才是,心頭感激夏天雷的眷護之情:“此計畫有條不紊,自當遵從。我便留在梅影峰跟著夏幫主學習統領之道吧。”
  
  夏天雷一擺手:“老夫另有任務交托於你。”他面色一沉,“明年‘神州盟’武道大會在即,須得與黑白兩道各大門派齊心合力。裂空幫在各地皆有分舵,一些小幫派可交由門中弟子負責聯絡,另外老夫可令幾位護法分頭拜訪名門大派,但唯有景,花,水、物四大家族最是棘手。四大家族雖不以江湖門派自居,卻有著極高的聲望,有他們的支持,‘神州盟’必可事半功倍。然而四大家族退隱已久,幾不過問江湖之事。若想讓他們出山,必須你這個幫主親身前往,再加上老夫親身修書才行。好在你與幾位統領皆有些交情,再加上水姑娘與白石兄的引領,想必會不虛此行。”
  
  許驚弦點頭應承,心裡卻知夏天雷話中有話。這個任務只怕並非表面上那麼簡單。事實上他與四大家族之間恩怨難辨,蹁躚樓主花嗅香瀟灑倜儻、風趣詼諧,溫柔鄉主水柔梳典雅妙韻、落落大方,還有前一任長老愚大師智高慧絕、剛正仁厚,他們都是他極喜歡的人物,幾位前輩亦都對他頗為看重。不過英雄塚主物天成喜怒難測,澀於變通,點睛閣主景成像深謀遠慮,極重榮譽,與這兩人恐怕不好打交道。更何況當年物天成以識英辨雄術認定他是四大家族少主明將軍的天敵,再由景成像借治傷之機廢他丹田,可謂種下了極深的仇怨。
  
  一直沉默的白石忽道:“我考慮再三,仍是覺得此際並非與鳴佩峰故人相見的合適時機,若是雷老不嫌,我願與你去長白山一行。”
  
  雪紛飛一怔,只得點頭應承:“如此也好,塞外之行還要多多借重白兄的機關術。”
  
  白石本是英雄塚弟子物天曉,因與師兄物天成爭塚主之位失敗,派去京師後做了八方名動中的機關王,後因感於南宮逸痕的胸懷,反投禦泠堂,司職紫陌使,本意亦是想了結四大家族與禦泠堂之間的千年恩怨。如今宮滌塵出任堂主,重振禦泠堂,有意與四大家族化干戈為玉帛,白石正是其中的關鍵人物之一。
  
  奈何當年在京師白石誤被當時禦泠堂副堂主青霜令使簡歌利用,“白水相約”間接導致了溫柔鄉弟子琴瑟王水秀之死。儘管其後隨著泰親正謀反事發,他漸漸識破簡歌的陰謀,早已與之斷絕關係,但事隔多年後,依然有愧於心,無顏相見四大家族之人與其授業恩師愚大師。
  
  水柔清也趁機道:“我、我這次其實是偷跑出來的,只怕回去要受罰。”
  
  夏天雷喝道:“咄,水姑娘要以大局為重,豈可不分主次?唔,老夫書信中可替你求情,決不讓他們處罰你,如此可好?”
  
  水柔清一癟小嘴:“那還不夠,你還必須讓他們放我出來,塞外之行可別想丟下我。”
  
  夏天雷知她父母皆死于簡歌之手,憐她身世,看似板著臉,一顆心卻早已軟了:“好好,老夫便答應你。不過你也要答應老夫,一路上乖乖聽從許幫主,不得賭氣耍小性子。”
  
  水柔清得意地瞅一眼許驚弦:“嗯,我一定聽幫主的話。”心裡卻暗道:小鬼頭,且看我這一路如何修理你……
  
  當下眾人計議已定,各自告別。許驚弦與淩霄公子何其狂說了一陣話,借機把連紅袖之事如實轉述。
  
  何其狂大喜,他本還擔心宮條塵拒絕他同行靜塵齋,如今有了這個籌碼,再不必愁,重重一拍許驚弦肩膀好兄弟,你可算幫我大忙了!”又擠擠眼睛,低聲道,“嘿嘿,若是我把你的大哥變成大嫂,你可莫怪我……”
  
  許驚弦啼笑皆非,何其狂天性疏狂,本是暗器王林青的結拜兄弟,按說長了自己一輩,對自已卻是情同兄長。許驚弦暗暗祝福他能如願博得宮滌塵的青睞,亦算了結自己一件心事。
  
  “你兩人鬼鬼祟祟講些什麼,定是不安好心?”水柔清跑上來湊熱鬧,何其狂哈哈大笑地扯開話題。
  
  “許幫主可有空說幾句話?”
  
  許驚弦抬頭望去,正觸到宮滌塵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但見她一身白衣不沾塵埃,悄然佇立一旁,似沉靜、似倨傲、似凝思冥想、似神遊物外、又仿佛早已洞悉天機。
  
  許驚弦心情極好,也不知宮滌塵最否聽到了自己與何其狂的對話,低聲笑道:“我還是喜歡宮大哥叫我‘小弦’而不是什麼‘許幫主’,莫非你也希望我叫你一聲‘宮堂主’?”
  
  宮滌塵淡淡道:“那我們就此約定,日後私下裡我們就以兄弟相稱,但若是聽我以‘許幫主’稱呼於你,那必是說極其重要的事,須得暫且把兄弟情義放在一邊,彼此都要記著自已肩上的責任!”
  
  許驚弦聽她說得鄭重,收斂心神:“宮堂主有何吩咐?”
  
  宮滌塵帶許驚弦到一偏僻之所,方才開口:“此去鳴佩峰,我要你秘密見一個人,印證一件事情!”
  
  “誰?”
  
  “蹁躚樓主花嗅香!”
  
  許驚弦默然不語,心中已隱隱猜到答案。
  
  宮滌塵歎道:“簡歌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擄走白瑪,本堂弟子中恐怕是出了奸細。桑瞻宇畢竟經驗尚淺,能否在京師獨當一面尚待觀望,而最令我擔心的是……”她微一停頓,加重語氣問道,“你與鶴髮相處甚久,可曾從他那裡得知桑瞻宇的身世?”
  
  “鶴髮只承認是桑瞻宇的娘舅,並沒有提及他父親的真實身份,但我對此已有所懷疑。後來在焰天涯見到花濺淚後,更加證實了我的猜想。”許驚弦的腦中不由浮現出花搬淚的影子,雖然與桑瞻宇相差十餘歲,但臉型、身材都十分相近,眉眼間更是極為神似。
  
  “不錯!花濺淚與桑瞻字本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桑瞻宇的母親來自禦泠堂,父親更是四大家族蹁躚樓主,禦泠堂與四大家族爭鬥近千年以來,他是同時有著雙方血脈的唯一一人。”宮滌塵低歎一聲:“在我的計畫中,之所以重用桑瞻字,除了他本身的能力外,更大程度上是希望借助他的身世化解兩派千年恩怨,完成我兄長的心願。因此我才不惜將‘天脈血石’交給他退去吐蕃數萬鐵騎,從而立下大功受到朝廷重用,並御賜平西公子。如今他羽翼漸豐,儼然已成為江湖新一代勢力中的佼佼者,也算不辱嗅香公子的威名……”
  
  許驚弦疑惑道:“據鶴髮當年所言,花樓主恐怕一直不知道有一個兒子的存在。此去鳴佩峰,如果是需要我給花樓主挑明桑瞻宇與他之間的關係,只提及平西公子之名怕是不夠,還須有確鑿的證據才行。”
  宮洛塵搖搖頭:“蹁躚樓以畫入武,講究揮湎自如,從容得當,花嗅香氣度不凡,頗識大體,只要提及當年之事,無論瞻字是否出人頭地,他都不會不認這個兒子。然而,這件事本身是一把雙刃劍,既有可能一舉斬斷兩派之間的恩怨,亦有可能弄巧成抽。重要的是,你務必不能讓四大家族產生誤會,讓他們知道:禦泠堂重用桑瞻宇並非要脅。而是一種和解的誠意。”
  
  許驚弦朗聲道:“宮堂主且放心,我必不辱使命。”他有意杷“宮堂主”三個字叫得特別響亮,眼中卻流露出頑皮之色。
  
  宮滌塵的面色並未因此輕鬆下來,輕輕一歎:“我與嗅香公子雖從未謀面,但久聞此人的行事風格,對他亦算了解一二可以想像他乍聽到此消息時會是如何驚訝,但相信他一定能冷靜下來接受你的解釋。並與我達成一份默契。而相較之下,儘管瞻宇與我相處近十年,我卻更難判斷他的態度。”
  
  許驚弦微怔,凝神思索。
  
  宮滌塵續道:“瞻宇來到禦泠堂的時候乃是四歲,已算初曉人事,極有可能已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卻從不對人言。誰也不能判斷他對於自己的親生父親,到底是一種被遺棄的憤怒、抑或是一種天然血脈相連的眷念?我此次去京師就打算對他坦誠身世,卻實難預料後果。若他的親生父親只是無名小卒也還罷了,既然嗅香公子是名動江湖的人物,對他內心的衝擊力亦更大。愛恨糾結下,成佛入魔皆在一念之間……”
  
  許驚弦心裡“噔”地一響,在吐蕃魔鬼峰學藝的都三年,他與鷹組四人朝夕相處,孩童之間本就相對真誠坦蕩,不事虛偽,再加上他敏銳的觀察力,對桑瞻宇的瞭解不可謂不深。此人極度自傲,心胸亦顯狹窄,最忌被觸犯尊嚴,否則睚眥必報,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的內心亦充斥?極度的自卑。
  
  同是出於嗅香公子的血脈,花濺淚能棄家族重任于不顧,執意迎娶原本是青樓女子的臨雲姑娘,實是一個性情中人,可謂秉承了乃父重情重義、灑脫不羈之風;而桑瞻宇卻顯得城府過深,更不乏執拗偏激,怕是與他幼年的經歷大有關係。
  
  除了相貌近似之外,這對同父異母兄弟之間確實有著太多的差異。
  
  許驚弦從桑瞻宇身上不由又想到多吉。在他的心裡,與他同齡的少年中,唯有多吉與童顔可稱為兄弟。那個憝直淳樸的少年,在京師那個花花世界裡一呆大半年,不知是否還能保持著從前的模樣?白瑪不幸被簡歌擄去,若非沈羽拼死相救,還不定落到什麼湊慘的境地。他可不願多吉重蹈覆轍。
  
  想到這裡,許驚弦對宮滌塵道:“宮堂主,我有一事相求!”
  
  宮塗塵淡然一笑:“你極難求我,只要我能做到,無有不從。”
  
  “你到了京師幫我問一下多吉,如果他喜歡留在京師也就罷了,若不然,就帶他來梅影峰見我!”
  
  宮滌塵一愣,實未想到許驚弦鄭重其事地開口竟是這個要求。略一思索,已知究竟:如今他已是江湖第一大幫的幫主,自是有能力幫助昔日的夥伴,雖只是一件小事,卻足見俠情。回想初識許驚弦時,他還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在那聰明伶俐、天真爛漫的外表下,卻有著一份熱忱仁厚的心腸。如今事隔多年,世間滄桑變換,從前的垂髫孩童已長成英雄少年,卻始終未改那份真誠,依然不忘舊情。不必運起“明心慧照廣之玄功,亦可清楚赤子之心……”
  
  想到這裡,宮洛塵的目光不由定在許驚弦的臉上,一時竟有些呆怔住了。
  
  許驚弦被她瞅得渾身不自在,訕訕一笑:“是否這個請求令宮堂主為難了?”
  
  宮滌塵如夢初醒般一揮手:“無妨,只要多吉願意,就算你讓他捨棄禦冷堂重新加入裂空幫亦無不可。”
  
  許驚弦如釋重負:“嘿嘿,我可從未見宮大哥用這樣的眼神瞧過我。”
  
  宮滌塵卻未見歡容,仍是板著臉孔:“事不宜遲,我明日就離開梅影峰前往恒山,待明年年初回來後,再與你商議。”說罷轉身就走。
  
  許驚弦不料突然聽到這麼一句冷冰冰的話,暗咐莫非自己這一聲“宮大哥”又惹惱了她?不敢再多說,只得目送她遠去。
  
  宮滌塵走出數步,騫然停身。她亦清晰地感應到內心情緒的波動,不禁暗晴自責。當父親病逝,兄長失蹤,她臨危授命接管禦冷堂後,就再也不是一個小姑娘,而必須做統率全域的宮堂主,直到忘記了自已的本來面目!
  
  然而,這段時間以來,有時她卻能明白無誤地體會到內心的波動,似乎那一直被她刻意壓制的女子身份開始蘇醒,時而喜怒嬌嗔地耍著脾氣,時而無法克制地流露出天性……她很困惑令這一切逐漸變化的原因,是許驚弦?還是那個令人哭笑不得的淩霄公子?
  
  宮滌塵深深吸了一口氣,恢復素日的冷靜,轉過頭望向許驚弦,輕輕展眉一笑:“小弦,保重!”
  
  聽到“小弦”的那一刻,忽就有一份莫名的感動湧上來,許驚弦但覺喉頭一緊,囁嚅半天,卻只吐出五個字:“宮大哥,保重!”
  
  他與宮滌塵之間,從最初的一見如故、義結金蘭,到隨後的猜測、懷疑,幾乎反目成仇……因為種種緣由,誤解曾經像一座冰山一樣橫亙在他們面前,但如今,早已冰釋前嫌,再度重拾當年那份牢不可破的友情。
  
  有時,只有失去過,彼此才更懂珍惜,直至肝膽相照。
  
  所以,簡單的一句“保重”,已勝過無數言語!
  
  下期預告
  
  許驚弦與永柔清一起去拜訪四大家族的路上會一帆風順,還是險象頻生呢?
  
  雪紛飛、路嘯天、白石的塞外之行會有什麼發現,能打探到有關天城的具體位置嗎?
  
  何其狂與宮滌塵的入京之行,能讓冰山融化,“大哥”變“大嫂”嗎?
  
  簡歌和桑瞻宇那邊又會有怎樣的行動?頭戴獵豹面具的人會和平西公子商討什麼秘密呢?
  
  敬請期待《山河 終結篇》卷四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0-25 02:18 AM

本帖最後由 清風神無 於 2014-10-25 02:19 AM 編輯

《終結篇》卷四 第1章 神秘來信

用過晚膳後,夏天雷叫住許驚弦,先是遞來一封書信:「這是老夫給四大家族的信件,你且貼身放好,到了鳴佩峰親手交給景閣主,他一閱便知。」

許驚弦收好書信,想到點睛閣主景成像那不怒自威的樣子,一時竟有些微的懼怕。點睛閣由詩入武,讀浩然之書,得浩然正氣,入跌宕紅塵,悟醉歡之掌,那是一種自認正統道義的凜冽氣度與執著信念。

對於景成像來說,他始終認定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在維護正道、延續使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驕傲。所以,即時當年的許驚弦不過是一個身受「滅絕神術」之禍的孩子,卻只因冥冥之中許漠洋替巧拙大師隔代傳功,習得了《天命寶典》,就被景成像視為四大家族少主明將軍的宿敵,毫不猶豫地廢去他的丹田。這等傷天害理的事做得理所當然,便是因為那堅定不移的信念!即使有過後悔與歉疚,也必定少於他的驕傲。

面對這樣一個信念執著到近於偏激和瘋狂的人,許驚弦沒有任何把握可以說服對方。

夏天雷眼神若電,似乎已看破許驚弦的心事:「其實按說你才接任幫主之位,應當留在梅影峰主持大局,在幫中樹立威望,培植親信。然而,老夫思前想後,四大家族不同於任何幫派,數百年來游離於江湖之外,幾成傳說,其影響力之大,遠在任何一個名門大派之上,他們若能參與明年的神州盟會,不但壯我幫聲勢,更能拉攏許多黑白兩道尚在觀望的遊俠、行者,辭去鳴佩峰勢在必行,而唯有你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許驚弦點點頭。

他以列空幫新任幫主的身份拜訪四大家族,實已給足了面子。而最關鍵的,他不但算是昊空門的隔代弟子,更在禦冷堂學藝數年,加上與閣、樓、鄉、塚四大門主皆有交往,放眼整個江湖,也只有他才可以一舉化解這三派糾纏千年的恩怨,共赴武林盛事。

然而,他的心中還有一個小小的疑問:「明年的神州盟會,果真有那麼重要嗎?」

夏天雷歎道:「老夫詐死的那段日子呆在觀月樓,與路老相談甚歡。他精湛天文地理,夜觀天象,已瞧出數年內必將改朝換代,另立新主。若他所料不差,只怕亂世降至矣!天下一亂,最苦的就是黎明百姓,而我裂口幫能位列江湖白道第一大幫,成立二百多年來一直長盛不衰,最根本的立幫知道就是拯救蒼生於水火。天下之亂始於江湖之亂,只有整治好江湖,才可還天下一個安定。老夫已近風燭殘年,別無宏願,唯求能為國為民再盡一份餘力,日後縱然九泉之下,亦可坦蕩無悔面對列祖列宗!」

許驚弦心頭一震,夏天雷此番話擲地有聲,俠骨風範躍然而出,博大胸襟令人敬佩。這數十年,白道四大宗師「夏蟲語冰」,夏天雷能排在首位,實非僥倖。

許驚弦握拳一揖,長躬倒地:「前輩鏗鏘之語,晚輩必將銘記于心,竭誠以報!」

夏天雷「呵呵」一笑,扶起許驚弦:「你我不必客套,我之所以把幫主之位破例傳給你,看中的並非是你的武功與天資,而是那份藏於胸懷間的俠情。唔,老夫這裡還做了些安排,你好好看一下,有何不妥我們再商量,熟記之後明日便由你來給大夥宣佈......」說話間,從懷中摸出一張紙來。

許驚弦接過,展開閱讀,卻見上面寫道:少林:劉書元;武當、崆峒:月道人;焰天涯、峨眉:沐紅衣;擒天堡及媚雲教:霍之良......

應是分別派遣幾位護法與江湖門派聯絡明年神州盟大會之事。碧霄們主劉書元乃是紀委護法最有謀略的人,由他聯絡武林泰斗少林自然是最合適;而月道長前往同為道教的武當和崆峒;沐紅衣則以女子身份拜會封冰與峨眉歸雲師太;霍之良雖然有些莽撞,但為人剛直正義,極有原則,勢必會給擒天堡與媚雲教這等黑道幫會以強大的壓力......

許驚弦一方面暗贊夏天雷思考周詳,調派有度,正是自己應該多學習的地方;另一方面夏天雷明明已有了計畫,卻要借自己之口告訴眾護法,以振新任幫主威儀。那份劵護扶助之情,才最令他感激。

「咳咳......」夏天雷清清嗓子,「另外還有件事件,老夫想以老賣老和你私下說說,且陪我散散步吧。」

許驚弦感應到他話中的遲疑,不知要說些什麼,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兩人沿著山路緩緩漫步,一時沉默,買了偏僻之所,夏天雷方才開口:「老夫曾聽說,你當初隨明將軍大軍攻打烏槎時,曾與一位名叫葉鶯的女子交好......」

許驚弦斷沒想到夏天雷會提到此事,只得點頭承認。想到葉鶯英氣勃發的面龐、寧死不屈的個性、淒慘迷離的身世、偶爾輕鴻一現的小女兒情態......那曾經的激蕩情懷、怦然心動放佛再度回歸。

她如今是死是活?在什麼地方?九幽府中那個閉口不言的神秘女子到底是不是她?夏天雷士不是打探到了她的下落?一時百念叢生,思潮翻滾,臉孔發熱,竟有些手足無措了。

「老夫卻打探到她本是非常道幕松臣手下最得意的殺手,人稱『活色』,不知如今在何處?」

許驚弦收拾起胡思亂想,沉聲答道:「當初我與明將軍逃離南疆時,在飛泉崖前與龍判官、甯徊風一站,當時她中了寧徊風一掌,掉落懸崖,就此生死不明......」那一天他雖然殺了寧徊風,報了義父許漠洋的仇,但同時失去的還有雷鷹扶搖與顯鋒劍。顯鋒劍隱喻不祥,雖是神兵利器,失之亦不足惜,但扶搖卻是他在吐蕃三年來最親近的朋友......他表面上雖看似無礙,但那份傷痛早已深埋心底,這段時間偶爾午夜夢回,重與扶搖與葉鶯相聚,夢裡歡聲笑語,醒來確實淚濕枕畔。

夏天雷的語氣隱隱透著嚴厲:「如此最好!少年一時行差踏路,原也難免。但如今你已長大成人,切不可貪戀美色,再入歧途......」

許驚弦心中湧起一股無名火,忍不住道:「她不但已與非常道脫離關係,而且為救我而墜入崖中,我決不後悔認識過她!」無論他與葉鶯之間有過怎樣稍縱即逝的少年情懷,至少她是他心裡一位至親至近的朋友,哪怕是夏天雷這樣的長輩,亦不容辱。

夏天雷見多識廣,亦不以為意,攬須長歎:「唔,你能令她改過自新,懸崖勒馬,亦算功德。然而......」他面色一冷,緩緩道,「莫忘了你現在已是一幫之主,裂空幫十萬幫眾唯你馬首是瞻,言行極須謹慎,即使葉姑娘是好人家的女子,但畢竟曾為虎作倀。替慕松臣做過事的人,手下豈會不沾無辜者的鮮血?此人絕非良配!」

許驚弦一震,倔強的天性幾乎讓他脫口而出「那我寧可不做這個幫主」,直到聽見最後幾個字,才強行按捺住情緒。夏天雷言辭雖不乏武斷,卻也是實情,更何況他與葉鶯之間遠未到談婚論嫁的地步。若是出言反駁,反倒令人誤會。只是他內心抑鬱,無以宣洩。

夏天雷語氣一轉:「你與水姑娘自幼相識,亦十分投緣。老夫年歲大了,一雙老眼可不差。這姑娘乖巧聰慧,頗識大體,最重要的是天下善良,雖父母遭逢慘變,卻並不因此怨天尤人、憤世嫉俗。老夫瞧出你頗中意她,若有此心,這次去鳴佩峰之際,老夫就順便再修書一封替你給景閣主求親,想他也會給我三分薄面。你看如何?」

許驚弦心中怦怦亂跳,一時竟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自從當年在三香閣初識水柔清,對這個美麗俏皮的小姑娘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暗暗滋長。那第一次的驚豔、第一次的悸動、第一次的手忙腳亂、第一次的心猿意馬......一幕幕畫面侵襲如昨,都在他內心裡常駐不去,反復回味,在那些最艱難的童年歲月裡,她就是撫慰他所有淒苦的一汪清泉......

其後因莫斂鋒與水秀之死,被她視為仇敵,內心痛楚難當,幾近絕望,早已不敢做非分之想。然而,這次與她在諾誠偶遇,同赴揚州,一路上嬉笑怒駡,於刀光劍影、各種險境中更能體會時而乍現的快樂與甜蜜。兩人都正直情竇初開之際,兩顆新已在不知不覺中越靠越近......他又想到當年在琴瑟網水秀的墓邊曾立下誓言,務要一生照顧好她的女兒,若能與水柔清化開仇怨,攜手相伴,誠遂所願,夫複何求?

水柔清父母雙亡,孤苦無依,終身大事自可由四大家族盟主景成像與其堂姐水柔梳安排,就算不看夏天雷的面子,憑著許驚弦裂空幫幫主的身份,亦極有可能應承下來。

只哎喲許驚弦此刻一點頭,是否就會得償所願?可是,水柔清願意麼?即使不當自己是仇人,卻未必會願意委身下嫁......想到從小她就與自己處處作對,動輒賭氣不理,實難得知自己到底能博得她幾分歡心?眼前似乎看到她似笑非笑地雙手叉腰,呼喝一聲:「小鬼頭,你倒是想得美......」

許驚弦畢竟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縱然自幼熟諳《天命寶典》,又經歷過各種風波,對世事榮辱不驚,但遇上自駕的婚姻大事,亦與尋常少年無異。他內心既覺羞慚亦生惶恐,還夾雜幾分自卑之情。倘若水柔清只是迫于長輩媒妁之言,心不甘情不願地隨著自己,又有何趣味?一時心亂如麻,百念齊生,不知應該如何作答。

突然間,他的心頭掠過一絲懷疑:夏天雷提出這樣的要求,到底是因為水柔清本人,還是因為她是四大家族溫柔鄉的弟子?假如水柔清與葉鶯交換身份,那麼夏天雷的態度又會如何?

仿佛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許驚弦立刻把這個念頭緊握不放。一轉念間傲氣複生,心想就算想與她廝守終身,也應該憑自己的真本事去贏取芳心,而決不靠著任何外人的力量......

許驚弦驀然抬起頭來,迎上夏天雷的迥然目光,朗聲道:「多謝前輩好意。但目前清兒雙親沉冤九泉,尚未瞑目,家仇未報,實非良機。若有一天我能親自取下簡歌的首級,再向她提親也不遲!」

說道這裡,許驚弦想起當年在困龍山莊,寧徊風用計將林青、蟲大師、鬼失驚等一眾人等困於鐵罩下時,曾戲言有誰能殺了寧徊風,就讓水柔清嫁給他。而寧徊風最終正是死在自己手裡,這是否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想到這裡,他既得意又慌亂,一顆心又不爭氣地亂跳起來。

夏天雷哪知許驚弦短短一剎那間閃過這許多的念頭,聽他說的不卑不亢,雖有些無奈,倒也佩服他的氣度,沉吟道:「驚弦言之有理,拉夫也不多說了。不過此去鳴佩峰還有一些不便,四大家族抵觸隱秘,外人極少得知,同行者越少越好,但若只是你與水姑娘前往,孤男孤女諸多不便,極易惹起江湖上的風言風語。嘿嘿,本來有機關王白石隨行倒也無礙,可惜那傢伙也是一根筋的老頑固,堅決不肯回鳴佩峰......」

許驚弦恍然大悟,從前他在江湖上獨來獨往,無論是許驚弦,還是化名「林閑」,只要內心無愧,與水柔清一路同行也不會引起什麼風波。但如今他已是白道第一大幫的幫主,當然要約束言行,稍有不慎,變回招人閒話,甚至連累裂空幫的聲名。

他唯有苦笑一聲,對於他來說,未必自豪於這個幫主的身份,反倒承受了更多的束縛。若不是自小受暗器王林青的影響,必須勇於承擔肩上的責任,真想撒手不管一走了之,從此海闊天空,無拘無束!

忽聽身後腳步聲響,有幾人快步趕來。轉頭望去,當先一人腳步輕快,似蹦似跳,綠衫飄飄,眉眼帶笑,正是水柔清。

許驚弦腦子裡「嗡」的一聲響,但覺面頰滾燙,仿如火燒。

水柔清招手大叫:「總算找到你們啦。夏前輩,有人傳信給許幫主呢......」在她身後兩三步遠,跟著一位身形如孩童的侏儒,正是手持弓箭的阿義,隨後是兩名裂空幫弟子。

「阿義!」阿義當先奔至許驚弦面前,咧嘴一笑,伸出拳頭,欲與他相擊。誰知許驚弦正值魂不舍守之際,混若癡呆,哪還顧得此事。

「阿義,阿義!」阿義口中焦急地叫著,許驚弦醒悟過來,勉強與之擊拳。阿義神情古怪,攤開手來,掌心中卻是一片樹葉。

許驚弦猛然一震,這才知道早上阿義不與他同去看水、白兩女泉邊戲水放船,卻是因為自己無意間一句話「這是梅影峰上最後一片葉子,我們一定要留著它!」所以阿義執意守護著,直到它終於被風吹落......想不到自己無心之語,卻被阿義奉如聖諭。

在別人眼裡,會覺得阿義很傻很癡,但在許驚弦的心中,這卻是一份格外珍貴的純淨友情。他接過那片早已枯黃的樹葉,小心地放於懷中:「不要緊,我會一直留著它。謝謝阿義啦!」

「阿義!」阿義張口大叫一聲,開懷而笑。

這一幕被夏天雷瞧得真切,若有所思。轉頭問向那兩名弟子:「你二人有何事?」

「啟稟幫主,弟子隸屬景霄護法門下,今日正好輪到在山下執勤,忽被一人攔住,讓我等把此信面交許幫主。我們本欲查問,但他卻說自己是許幫主的故交,只要見信即可明白,並再三囑咐不可給第三者看到。所以我等不敢怠慢,即刻趕來。」言畢雙手奉上一封信。

水柔清在一旁解釋道:「我正陪著阿義在半山腰練習箭法,卻見這兩人匆匆而來,口口聲聲說要面見許幫主,卻被其他幾位弟子攔住,又不肯把信物轉交,於是就順道帶他們上來了。」

裂空幫雖只是一個江湖幫會,卻是等級森嚴,若不是水柔清聽到許驚弦的名字出面,只怕這兩位值勤的三代弟子根本沒機會見到幫主。

夏天雷處事老到,對兩位弟子命令到:「先在此等候,一會兒或有話問你二人。」一面將信交給許驚弦。

水柔清兀自嘰嘰喳喳調侃不休:「嘻嘻,小鬼頭......哦,不對,許幫主好不威風,才當了幾天幫主,就有人送東西給你啦......咦,你怎麼面色古怪,眼光閃躲,莫不是又在打什麼壞主意?」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她哪知剛才許驚弦與夏天雷正在商討與她的終身大事,可謂是不折不扣的「壞主意」。

許驚弦心頭發虛,哪敢再與水柔清鬥嘴,避開她探詢的目光,接過信來,正要拆開,卻聽夏天雷低喝一聲:「且慢,小心信中有詐,須用銀針試毒!」

許驚弦尚處在半夢半醒中,聞言茫然不解,卻聽夏天雷解釋道:「裂空幫樹大招風,你現在江湖地位已與往日不同,不知有多少邪派黑道的高手妄想刺殺你而一舉成名天下,小心為上,不可不防。」

水柔清拔下頭上束髮銀簪:「就用這個吧。嘻嘻,人家可是提醒切切不可由第三者看到,可需我等回避麼?」

「我光明磊落,無需藏私!」許驚弦口中作答,卻是望也不敢望她一眼,接過銀簪,又化開雪水沾濕信封的一角,以銀簪刺入,卻是毫無異狀,應是無毒。此刻他的心態已漸漸恢復過來,亦是十分好奇,不知那蒙面人此舉有何目的。

拆開信封,只見一張白紙上以墨筆勾勒出一幅圖畫。

水柔清好奇地探過身來:「咦,這好像畫的是一柄寶劍,這只鳥兒有是什麼意思?夏前輩,你能看得懂麼?」

許驚弦卻是渾身大震,別人或許不明白畫中意義,他卻瞬間了然於胸。雖只是寥寥數筆,但卻清楚地描繪出尖喛利爪、寬翅長羽,正是一隻鷹;而那柄七尺長劍雖是樣式普通,灰撲撲的,全無光華,但劍軸中隱有一道水汽,變化出七彩之色,如夢如幻,奪人心魄......

這,分明畫的就是雷鷹扶搖與顯鋒劍!除了葉鶯,更有何人?

許驚弦強按心頭震驚,轉身問那兩名裂空幫弟子:「可瞧清此人模樣?」

兩名弟子不敢怠慢,恭敬回答:「此人一身黑衣,面蒙黑布,行跡詭秘,未曾看清其模樣。」

許驚弦急急追問:「那麼可是女子聲音?是否身材修長?手中可有類似峨眉刺的短兵刃?」

兩名弟子茫然對視,一齊搖首:「聽聲音乃是男子,身形未見特別,也不曾亮出兵器......」

許驚弦猶不相信,心想葉鶯熟悉伏擊刺殺之道,自然也會易容,正想再詳細問詢,卻聽水柔清冷哼一聲:「喲,我當是誰,原來是許幫主的老相好啊!」她與許驚弦在九幽府中曾見過葉鶯留下的「眉梢月」,當時就有些疑惑,此刻看他面色惶急,語氣關切,不知怎麼就覺得心頭有氣,冷嘲熱諷起來。

夏天雷瞧出究竟,輕咳一聲:「那人可留有口信?」

「並無其他留言。給了這封信後就飛身遠去,我等追趕不及。」

「好,你二人回去值守吧,明日將此事彙報景霄門主馮七,當記一功。」夏天雷對屬下獎懲分明,當下不露聲色先打發走兩位弟子。

水柔清一跺腳:「我也等著看明天許幫主怎麼獎勵我把。阿義,我們走。」氣鼓鼓地轉身離去。

阿義卻是不動,只是眼望許驚弦,似在等他發話。

許驚弦乍聞葉鶯訊息,一時六神無主,既想追回水柔清解釋,又恨不得立刻趕到山下一窺究竟,只是礙于夏天雷在旁,強自忍耐,勉強對阿義道:「阿義,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再找你玩。」

「阿義!」阿義這才隨著水柔清離開。

夏天雷語重心長:「莫忘了老夫剛才的話。自古正邪不兩立,若真是非常道的妖女,你須得與她劃清界限,暫且不必理會,老夫倒要看這妖女是否夠膽闖上梅影峰尋你。」

許驚弦聽他口口聲聲將葉鶯稱為「妖女」,不由有些惱怒,大聲反駁:「夏前輩亦有黑道上的朋友吧?若是他們懸崖勒馬、幡然悔悟,夏前輩是否也拒之門外?」

夏天雷面色一沉:「是不是懸崖勒馬尚未可知,但在此之前,你決不可與她有過多交往。眾口鑠金,人言可畏,身為一幫之主,你應該自有分寸!」

許驚弦長吸一口氣,冷靜下來了,亦知夏天雷儘管態度武斷,畢竟是一番好意,剛才自己情急下語氣過重,頗覺內疚:「前輩金玉良言,晚輩心中有數,自會處理好。」按葉鶯的性格,若是想見自己,遲早會來,若是刻意回避,就算他尋遍天涯海角也未必能找到。只要得知她一切無恙,也就寬心了。

夏天雷見他服軟,亦知少男少女之間的情事不可太過強迫,否則必是適得其反。當即也不再提,攬須一笑:「老夫方才突然想到,阿義難得與你投緣,更妙在他心智受損,拙於言詞,決不致於洩露四大家族藏身之處,實乃陪你與水姑娘同去鳴佩峰的最佳人選。」

許驚弦亦感贊同。一來捨不得阿義,再者看方才手柔清的樣子,這一路上不知會弄出什麼花樣來和自己賭氣,若被別人看到著實難堪,偏偏阿義口不能言,無需怕他取笑。他知夏天雷膝下無後,只認阿義與平惑為義子義女,十分疼愛。當即寬慰道:「前輩盡可放心,這一路我必會照應好阿義,不會出任何差錯。」

夏天雷哈哈大笑:「你錯了,阿義可不是普通的隨從,他將會成為你身邊最好的護衛!」

「這......」許驚弦雖見識過阿義驚人的箭法,卻委實難信夏天雷之言,「阿義雖然箭法超卓,但畢竟心智受損,對敵之際難以做出最佳判斷,何況他性情溫良,恐怕也不會對敵人下重手,不免貽誤戰機。」

夏天雷不答反問:「你知道最可怕的對手是什麼人嗎?」

「還請前輩指教。」

「但凡高手之間比武過招,擂臺爭勝,考驗的就只是那短短數回合的功力。任何一個對自己武功有信心的絕世高手都不屑于暗殺、行刺的勾當。他們都會提前選好旗鼓相當的對手,約站、研究、調整、準備,最後只需在動手之際把自身的狀態提至最高即可。一旦勝負已分,落敗者默默療傷,以圖東山再起,勝利者接受榮耀,靜待下一次挑戰。而在每一站的間隙中,都是他們最軟弱的時刻。」

許驚弦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理論,大覺有理:「莫非前輩所說『可怕的對手』是那些潛藏暗伏的殺手?」

「也不儘然。殺手的力量不在於其武功的高低,而是對時機的把握。同樣,當一個殺手完成任務後,他會放鬆乃至放任,花天酒地,青樓賭場。因放鬆而失去警惕,因放任而反應遲鈍,這個時候,一個普通的壯漢都有可能乘其不備給他致命一擊。」夏天雷輕聲一歎,手撫肋下,「真正可怕的對手,是那種寧可隨時把自己置於危險境地的人。因為任何時刻都有可能遭遇重創,所以他警惕周圍的一切,隨時都處於一種應戰狀態!」

許驚弦連連點頭,猜想這夏天雷肋下是否有一道來自這樣「可怕對手」的創傷?這一剎,他突然真正懂得了明將軍與水知寒的關係:他們正是一對共同給彼此時時刻刻創造威脅的對手!

「阿義也屬於這樣一個『可怕的敵人』!」夏天雷續道,「老夫幾年前在東海邊遇到阿義時,他渾身浴血,身邊全是死去多時的屍體,其中肯定有他的親人與朋友。老夫無法推測那天發生的事件,但卻知道那樣的刺激令阿義神智混亂、瘋狂,一直到現在也沒有恢復。即使他表面上謙恭溫良,內心裡卻失蹤高度警惕,把任何一個人都視為潛在的敵人。所以,他能接受你,實在讓我很吃驚。而當他甘願替你守護時,任何人想要接近你,威脅你都會比登天還難!」

許驚弦想起早晨無意中看到阿義腳印的事,借機詢問。

「驚弦你的觀察準確無誤,老夫早就發現阿義始終保持著逆運真氣的狀態,這也恰好印證了他其實就是一個始終在假像的威脅下生存的人。」

「但如何可以一直逆運真氣而對身體無損呢?」

「據老夫所知,中原武林中亦有些逆運真氣的例子,譬如無念宗的『須彌芥納功』、關雎門秘傳的『山重九勝』等,但似阿義這般長時間的逆運真氣實不可解。相傳東瀛武學來自唐朝高僧,經歷近千年的發展後方自成體系,或許與中原的傳統武學有著極大的差別......」

兩人借著阿義的話題,轉而開始討論武學。夏天雷身經百戰,在那些險死還生的戰鬥中總結出來的江湖經驗彌足珍貴,他毫不掩飾地逐一傳授,著實令許驚弦受益匪淺,複又提出自己的見解和想法。

一老一少沉浸于武學中,探討熱烈,亦令許驚弦暫時忘記了葉鶯與水柔清的事。不知不覺說了幾個時辰,直到三更時分當菜格子回房休息......

第二日一早,許驚弦召集幾位門主於靜思堂商議,安排各自的任務。他經過半夜的思考,除了夏天雷的提議外另有些微小的改動,並重新訂下裂空幫各地分舵的暗中聯絡方式,以備傳遞訊息。最後又特意囑咐將諸葛長吉的屍骨從轉輪穀中運至梅影峰頂歷任幫主的墓地中厚葬,以成全他忠義之名。

眾門主聽他分派合理、調配有度,心中暗贊,全無異議。

宮滌塵、何其狂、雪紛飛、路嘯天、白石等人相繼辭行,青霜令由宮滌塵保管,白瑪亦與之同行。

到了午後,許驚弦、水柔清與阿義三人也各自喬裝打扮,以掩人耳目。許驚弦藍衫長袍,還粘了一撇鬍子,活脫脫行商模樣。水柔清一身男裝,假扮隨從,阿義則頭戴小帽,扮成書童小廝。隨後三人各自騎上駿馬,悄然離開了梅影峰。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0-25 02:19 AM

《終結篇》卷四 第2章 有恃無恐

水柔清昨晚賭了一晚的氣,原以為許驚弦必會尋機會來哄哄自己,誰知他卻只是悶頭趕路,偶爾與阿義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對自己完全不理睬。她好勝心極強,自認占了理,豈肯對「小鬼頭」服軟,越想越氣,只好拿沿途路邊的石頭解恨,直踢得飛沙走石,渾如大軍來襲。

許驚弦心頭亦是鬱悶至極。事實上經昨夜夏天雷的開導,他亦知應以大局為重,此去鳴佩峰不容有失。雖直接到葉鶯的留信,卻是分身不得,只好斷了去尋她的念頭,但私心裡仿佛又暗暗期盼著她能找來,著實矛盾不已。既然他平安無虞,也足慰心懷。

而最令他不解的是對水柔清的那份心理變化。以往,無論她對自己有何怨意,許驚弦總會想到與她過往的美麗回憶。只要記得她曾有的一分好,心早就軟了六七分;但現在卻恰恰相反,那些早已煙消雲散的冷言冷語、大小姐脾氣全都清楚地印在他的腦海中,似乎只要自己稍一示弱,便更加助長了她的驕狂與傲氣!

其實許驚弦心底明白,說到底都是因為夏天雷一句「提親」之言亂了心緒。作為朋友自可寬容,然而當她的身份忽有可能變成他未來的妻子時,堂堂男子漢又豈可屈膝央求,以博佳人青睞?

正如宮滌塵曾經告訴過他的一句話:對於一件你非常關注的事件,知道與不知道的區別是巨大的。

他一面在心底嘲笑自己,一面卻有倔強地堅持著。

三人離開梅影峰往南而行,不多時來到一個小鎮。許驚弦忽在馬背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自言自語般道:「昨夜沒有睡好,可要好好地補一覺才行。」水柔清懶得理他,唯有阿義習慣性用一聲意義不明的「阿義」表示回答。

許驚弦自顧行事,在鎮上尋到宜家木作店,與店主低聲交談起來。水柔清在旁偷聽到幾句,才知他竟要買下一輛馬車。

水柔清不由想到當初小弦在涪陵擒天堡分舵時,花言巧語贏得費源二十兩銀子,隨即在三香閣大宴眾人的情形,險些笑出聲來。本想刺他一句:「想不到如今做了幫主,銀子多了,卻還是不脫暴發戶的本色......」話到嘴邊,總算強行收住。並非不願嘲諷他,而是兩人之間的鬥氣還未結束,似乎先開口就意味著低頭認輸。

許驚弦買下馬車,又忙活半天將三人的坐騎栓在車上,最後找店主雇了一名車夫,隨即大叫一聲:「上車吧,我可要先睡一大覺再說。」對那車夫耳語幾句,搶先上車。

阿義貪圖好玩,不肯進車廂,而是隨著車夫駕馭馬車。雖然他看起來足有三十餘歲的年紀,只因天生侏儒,身材矮小,又特意戴上小廝的帽子,那車夫還只當他是個孩子,亦不以為意。

水柔清本不想與許驚弦共處車廂中,然而駕位有了車夫與阿義,若自己再座上去,實顯擁擠,沒奈何只得不情不願地上了車。卻見許驚弦早已閉眼大睡,還打起了呼嚕,氣的緊咬牙齒,恨不得一腳踹醒他。

車夫一聲吆喝,揚鞭催馬,伴隨著「阿義!阿義!」的歡叫聲,馬車開動,穿過鎮上的人流往南行去。

剛到鎮口人跡稀疏處,許驚弦驀然睜開眼,翻身坐起,以指按唇,對水柔清低聲道:「你且莫聲張,我們悄悄出去......」

水柔清總算等到許驚弦對自己先開口說話,正要歡呼一聲「你輸了!」聽他語意,不由一呆:「什麼?」

許驚弦詭異一笑,垂身在車廂底部輕輕一揭,竟掀起一塊木板,露出一個大洞,足可容一人鑽過。不問而知,自然是他方才偷偷做了手腳。

水柔清這才明白他竟是裝睡,不知玩什麼花樣,莫非是在戲弄自己?柳眉一豎,杏眼圓瞪,正要發作,卻聽許驚弦輕聲道:「先不要玩鬧,有人在跟蹤我們。」

水柔清一怔,暗想自己警覺大失,對此義務所知,這「小鬼頭」果然有點本事;轉念又想:自己可是一心一意與他賭氣,可他竟還有閒心察覺到有人跟蹤......頓時又覺無名火氣。

許驚弦做了個手勢,悄無聲息地從車底鑽出,瞅準時機,滾入路邊大石後;水柔清心想先打發敵人,過後再找這小鬼頭算帳不遲,亦學著他悄然離開馬車,躲入一顆大樹後。

前些天才下過大雪,地面泥濘,水柔清愛乾淨,望著自己衣衫沾上的污垢暗罵不休。只聽身後輕響,許驚弦已到身邊,她低聲喝道:「土財主,陪我衣服。」

許驚弦不由失笑,或許是早已習慣被水柔清嘲笑調侃,期初強忍著不與她說話,其實內心早已是百般不自在,仿佛有一種無形的束縛,此時聽她恢復大小姐本色,不由心情輕鬆:「我身為『黃雀幫』幫主,財力通達天下,一件衣服又算得了什麼?」

水柔清想到那時與他的種種胡鬧,忍不住「撲哧」一笑。似乎經過了大半天不言不語的賭氣冷戰,如今的玩笑話更顯得格外溫暖與甜蜜:「休要胡鬧,再說你早已背叛出我『黃雀幫』投了裂空幫,哪還有資格做幫主?我才是幫主。」

「冤枉!本幫主可是人在曹營心在漢啊......」許驚弦突然語氣一變,「噓,他們來了!」

兩人在樹後藏好身形,凝神觀察。

但見六騎快馬疾馳而過,沿著馬車的方向追去。其中前面三位黑衣壯漢均是短衣勁裝,身攜兵刃,一望可知是江湖漢子;隨後兩人身著灰色道袍,頭戴道冠,未藏兵器;最後一位青衣人策馬經過時,有意無意地稍一轉頭,往兩人藏身處窺了一眼。此人年約四十,頭戴方巾,一張方正的面容透著幾分儒雅之氣,渾如學究,但那一身寬袍雖然乾淨,卻是衣衫襤褸,破布百納,隨著馬背起伏,可按到他肋下一處突起,應是隨身兵器。

待六騎過後,水柔清低聲問道:「他們是什麼人?你怎麼可確定是在跟蹤我們?能瞧出是何門何派麼?」

許驚弦面色肅然:「我們下山半裡後,他們就已在暗中跟隨。按說我們均已喬裝改扮,決不至於那麼快就被認出。所以,我故意改換馬車,就是借車廂的掩護以便途中下車,好觀察他們的動向。六人中三名黑衣人神態兇狠,身手敏捷矯健,瞧起來像是黑道上的人物;另兩人灰衣道人眼神銳利,馬術精湛,絕非等閒;而最後那個青衣人,雖在急馳之中,仍不時觀察周圍的環境,應該是他們的領頭者,據我判斷,多半是個和尚......」

水柔清大奇:「你怎麼知道是和尚?」

「第一,他頭戴方巾,正好掩飾了頭頂的戒疤;第二,此人神情懶散,一雙眼睛總是呈半睜半閉狀,一副不聞世事的模樣,可不正像個和尚......」

「不對不對,那些流浪漢看起來也都是這神情,豈可輕易判定?」

「嘿嘿,最重要的是第三點:如果你仔細留意,可以看到他握韁的手總在不由自主地撮撚......」

水柔清一怔:「這是什麼意思?」

「哈哈,那是習慣性地撥動念珠啦。當然,還有可能是帳房先生的算盤,但綜合前兩處疑點,我覺得他多半是個和尚!」

「啊,原來是這樣!是哪個黑幫漢子、兩個道士、一個和尚,這組合倒是稀奇。」

「最古怪的是那幾個黑衣人與道士極為扎眼,和尚雖有喬裝,但明眼人一望便知。別忘了這可是在梅影峰腳下、裂空幫的地盤上,他們卻似乎根本無意隱藏身份。到底是有恃無恐、還是別有用意?」

「喲,我倒忘記了你可是掌管十萬幫眾的幫主大人,要不要調動人馬殺他們個片甲不留呀?」

「嘿嘿,何須如此,我們三個就足夠了。」

「三對六,能打得過他們嗎?」

「那和尚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兩個道士亦頗為難纏,但另三人雖然武功不俗,但充其量不過是江湖二流角色。嘿嘿,假如你的功夫不像從前門糟糕的話,我們至少有六七成的勝算。」

「你敢瞧不起我!」水柔清半嗔半怒,心裡卻毫無氣惱,「既然由此勝算,乾脆就來打一架如何?」

許驚弦搖首:「打架容易,難的是我一定要確認他們是否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

「這有什麼區別麼?」

許驚弦微微一笑:「如果他麼只是想從普通裂空幫弟子嘴裡探聽點消息倒也無礙,但如果他們準確地知道跟蹤之人是本幫主喬裝改扮,那麼梅影峰上一定還藏有奸細,並且是非常接近我們的人物!」

這一剎,聽著許驚弦有條有理的分析,侃侃而談中隱露霸氣,水柔清竟突然有些恍惚,一時分不清面前之人到底是那個總和自己鬥嘴賭氣的「小鬼頭」,還是那個心思縝密,頭腦清楚的「黃雀幫」幫主林閑......儘管他們其實都是同一個人,卻帶給自己完全不同的感受。

「哎呀,不好。」水柔清忽驚跳而起,「阿義還在那馬車上,若是被他們趕上勢必寡不敵眾,我們再不追就晚了。」

許驚弦哈哈大笑:「你當本幫主那麼笨嗎?若是這馬車一去不回,豈不是太過浪費銀子?」

水柔清恍然大悟,許驚弦上車前曾對那車夫耳語幾句,想必是讓他兜個圈子在繞回來,怪不得他一點也不著急。心裡既敬佩,又有些不服氣,正想開口再陰損句,卻被許驚弦一掌捂在嘴上,聽他低低驚歎一聲:「這個人是誰?我竟未發現還有一位跟蹤者!」

但劍一道人影如飛行來,身著破舊的黑衣,頭戴寬大的斗笠,完全看不清楚面目,身後還背著一個長長的包袱,應當是一件長型兵器。若不是他每行一段路就低頭查看道路上新近馬蹄的痕跡,亦難斷定他是另一位跟蹤者。

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相較前面幾位追蹤者,此人無論從身法、武功、策略、判斷上,都要更甚一籌!

許驚弦隱隱覺得似是曾在何處見過此人,奈何只憑身形難以辨識。正欲細細回想,徒然一怔,目光已停在黑衣人背後的長形包袱上。包袱以普通藍布裹紮,本身並無出奇之處,然而那包袱的形狀卻給他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剎那間勾起無數塵封的記憶......一時視線如被磁石牽引,牢牢地鎖在黑衣人背後,神情似恍惚,若迷惘,直到對方逐漸遠去,他依舊愣在原地。

水柔清眼見那人已走遠,許驚弦卻仍如癡似傻,被他捂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悶聲叫道:「喂,再不鬆開你的臭手,我可就要咬人啦!」

許驚弦渾然不覺,在他記憶裡,曾經有一個刻骨銘心的場景,就在這一剎,仿佛徒然間時光倒流、令他重回昔日某時!他苦苦思索著,那分記憶幾乎就要從心底深處迸出......

水柔清再也忍不住,玉齒猛然一合,狠狠地咬在許驚弦的掌背上。

「啊!」許驚弦吃痛,不由鬆開了手,腦海中的幻象一閃而逝,卻依然呆立原地,如中邪魔。

水柔清大口呼吸著空氣,抬頭看著許驚弦呆呆的樣子,右手掌緣牙痕宛然,隱露血絲。然而他卻是面色赤紅,雙目圓睜,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既覺解氣,又有些擔心:「小鬼頭,不是把你手給咬傷了吧?」不知怎麼,竟然有些留戀那寬厚手掌捂在嘴邊的溫暖。

許驚弦緩過神來,喃喃自語道:「這不可能,一定是我看錯了......」

水柔清不明所以,欲待發問,忽聽馬蹄聲響,急急住口,拉著許驚弦閃入樹後屏息察看。

卻見前方塵土飛揚,原來那車夫得了許驚弦的吩咐,現實假意往南行駛,出鎮幾裡後重有趕著馬車轉了回來。

許驚弦略一思索,拉著水柔清閃出身形,張手攔住馬車。

阿義正坐在車轅錢,拋弄韁繩,手舞足蹈,玩得不亦樂乎,他不知許驚弦與水柔清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車廂,見他二人渾如變戲法般突然現身前方,愕然驚呼,複又哈哈大笑起來,渾若玩一場捉迷藏的遊戲。

那車夫一路駕車疾駛,欲要收韁勒馬已有不及,許驚弦略一偏身,讓過車頭,右手急伸牽住馬韁,吐氣開聲,足沉千鈞,立運單臂。只聽三匹駿馬同聲嘶鳴,人立而起,急駛的馬車被生生頓住,再難寸進。

「鏘」的一聲,斷流劍脫鞘而出,遙指來路。

許驚弦眼望半裡後隨之而來的六騎,舌綻春雷:「清兒,備戰!阿義,搭箭!」

「阿義!」阿義一躍而起,在空中翻一個跟鬥,斜落在旁,張弓待發。卻是面色茫然,顯還不知道敵人是誰。

水柔清手腕順勢一抖,腰間「纏思索」挽起數個索花,立在許驚弦身旁,低聲道:「三對七!莫非你還真打算硬拼一場?」

許驚弦微微一笑:「怕了麼?」

水柔清哼一聲:「幫主戰無不勝,百戰不殆,豈有害怕的道理?嘻嘻,我是擔心你打草驚蛇。」言語間未見懼怕,反倒更添興奮。

「魑魅魍魎,難見天光!」許驚弦朗然道:「既然這些傢伙想鬼鬼祟祟地跟蹤,我就偏偏要讓他們現出原形來,稱一稱到底有多少斤兩。」他默運玄功,聲震數裡,顯是有意讓對方聽見。

水柔清芳心暗震,以往也曾有數次與許驚弦並肩禦敵,但當初的少年小弦只會插科打諢,每每以言語惑敵,一旦動手過招便只喲抱頭逃竄。揚州之行化名林閑,卻又形同遊戲風塵的高人野士,對敵之際往往戲謔多於震懾。然而此際在她眼中,身邊的男子英氣勃發,膽識過人,儼然一派宗師風範,哪還有半點「小鬼頭」的影子......

六名跟蹤者隨著馬車繞了一個大圈子後,重又回到小鎮上來,已知中計,遇見許驚弦等人嚴陣以待,並不上前,遠遠駐馬觀望,相互交談起來。許驚弦運起「華音遝遝」的心法欲一聽究竟,奈何距離太遠,難辨其意。只大致聽到幾句爭辯之聲,對方似是舉棋不定,躊躇難定。

眼見六騎放馬松韁緩行而至,阿義似不耐煩起來,仰天大吼一聲「阿義!」掌中長弓驟響,一箭疾射而出,直奔六騎而去。

這一箭雖相隔甚遠,卻勁疾精准,正對著一黑衣人的前胸射去。那人猝不及防,慌忙躲避似已不及。旁邊青衣人身影急動,側撲而至,現實抬手一擋,遙遙聽到「叮」的一聲輕響,疾馳的箭頭驀然一緩,隨即已被他接於手中。

許驚弦瞅得真切,出手的正是那身著青衣的和尚,他並未亮出兵刃,而是隨手抽出黑衣人腰間的短刀,先格擋住箭支的來勢,隨即淩空握住箭支。雙方相距雖有上百步之遙,但以阿義的箭術,又是含憤而發,這一擊內含極強的勁立,青衣人能夠安然接住,絕非等閒之輩。

這毫無先兆的一箭激起對方怒氣,險些中箭的那黑衣人口中咒駡不休,率先催動坐騎,另四人隨之跟上,五匹駿馬擺出扇狀的衝鋒隊形直奔而來。阿義反手再度抽出一支長箭,搭於弦上,他平日在梅影峰與人無爭,雖是弓精箭利,卻多是用於戲耍而非拼鬥,此刻不免有些驚惶失措,口中「阿義阿義」地大叫,執弓的手亦輕輕顫抖起來。

許驚弦急道:「阿義先不要出手。」他有意與跟蹤者爭鋒相對,本想借問話之際探查對方來歷。阿義這頗為莽撞的一箭本意或許是警告,卻無疑被對方視為挑釁。

事態急轉直下,對方眨眼間已近五十步內,許驚弦連忙踏上幾步前去阻止,畢竟對方敵友難辨,不到萬不得己,實不願血濺當場。

一觸即發之際,只聽那青衣人口中連聲呼哨,五名騎者一舉勒馬,原地繞了幾個大圈,往後退去。

青衣人遙遙抱拳施禮:「無意冒犯尊駕,朋友,怕是誤會了!」這一身中氣充沛,雖相距甚遠,但語音若實質般直刺入耳,語氣經管示弱,卻于有意無意間展露了一手上乘內功,以顯實力。

許驚弦正欲作答,忽聽到身後傳來一記輕微的樹枝斷裂之聲,已知跟蹤於後的那人神秘黑衣人去而複返,隱匿在一旁。他眉頭輕皺,略一思索,已有計議,望向前方青衣人,眼中神光暴漲,漠然道:「既然是誤會,還請兄台奉還箭支,以示誠意!」

青衣人神態一窒,未料到許驚弦如此咄咄逼人,似也動了氣,冷哼一聲:「來而不往非禮也!」手腕一抖,以掌為弓,將手中長箭反掙回來,看其來勢正對著許驚弦的前胸。

許驚弦料敵先知,踏前半步,暗中集氣待要接下這一箭。誰知箭至中途,一名灰衣道人從側方迎上,先是掌裹長箭稍緩其勢,旋即伸指一彈,正彈在長箭的箭頭上,箭支受此一擊,驀然一轉,改射向水柔清。

許驚弦斜跨半步,擋住水柔清身前,封住箭路。不料另一名灰衣道人策馬趕上,再度於中途截下箭路,亦是依樣出掌彈指。「叮」的一聲脆響,箭頭已被他已被他一指彈斷,箭支再度改變方向,折射往阿義。

「阿義!」阿義一聲大吼,不待許驚弦變換身形,已搶先一步躍出,將那長箭擒於手中。

長箭掠空不過一息光景,電光石火間卻數度變化,雙方盡縣實力,彼此暗生戒備。

許驚弦淡淡一笑:「大道如天,各行一邊。既然井水不犯河水,在下另有要事,就此別過!」也不等對方回話,拉著水柔清與阿義上了馬車,揚長而去。

那六人見許驚弦前倨後恭,高深莫測,只在原處觀望,不再跟來。

水柔清正要開口,卻見許驚弦閉目凝息,緊握劍柄,仍是如臨大敵的模樣,只好將滿腹疑問憋在心中。

直行出半裡後,許驚弦確定那隱匿附近的黑衣人並未追來,方暗松一口氣,收劍入鞘,提聲問道:「附近還有什麼城鎮?」

水柔清茫然:「你在問誰?」

卻聽那車夫答道:「東去十五裡是安居鎮,再過五十裡就到了荊州縣城,西邊二十裡是新方鎮,四十裡外是羅家集與柳河口......」

許驚弦忽聽到一個熟悉的地名,眼睛一亮。

水柔清聽那車夫對答如流,想起一事,在許驚弦耳邊低聲道:「此人剛才見為民拔刀動劍卻毫不驚慌,必是有些問題,恐非尋常車夫。」

許驚弦一挑拇指:「嘿嘿,水姑娘果然精明,竟然一下子瞧出這麼大的破綻。」

水柔清急道:「你小聲點,也不怕被他聽到......」眼角瞅見許驚弦笑的古怪,再看他神情語氣,方才醒悟過來,柳眉一豎,「這車夫死裂空幫弟子?你,你竟敢取笑我!」

許驚弦哈哈一笑:「你以為我會隨便選家店亂花銀子麼?」

車夫恭聲答道:「弟子高小光,隸屬玉霄門下忠義堂,見過水姑娘。」

原來許驚弦下了梅影峰發覺有人跟蹤後,便在小鎮上特意尋找裂空幫的暗記。那家木作點乃是裂空幫設在鎮上的分舵,換上馬車的同時已將消息傳遞出去,以便接應。

水柔清聽了許驚弦的解釋,知他謀定後動,暗中佩服,口中卻道:「既然如此,剛才為何不乾脆打一架?只要抓住一個拷問,不就什麼都明白了?」

許驚弦不答,拍拍車廂壁,馬車停下。他對高小光命令道:「你先回去將此事通報沐門主,那六人則不必阻攔。」

高小光領令而去。

水柔清看出蹊蹺,輕聲問:「你信不過這個高小光麼?」

許驚弦歎道:「裂空幫十萬幫眾,良莠不齊,其中難免藏有敵人的奸細。即使包括幾位門主在內,能夠真正得到我信任的人,實則少之又少。」

水柔清咋舌:「看來你這個幫主當得也不容易,小心翼翼處處提放,有何樂趣?嘻嘻,還是回我黃雀幫逍遙自在些......」品味許驚弦言下之意,自己無疑是得他信任之人,不禁暗暗開懷。忽又一板臉,「喂,你可會駕車麼?阿義怕是指望不上,別忘了那個車夫可是被你趕走的......」

許驚弦苦笑:「水大小姐萬金之身,豈可受這份苦?當然是由小弟做車夫。不過還請水大小姐在一旁掠陣,以免我手忙腳亂時無人指點。阿義,你就坐在車頂上吧。」

水柔清大事得意,哼著小曲坐在許驚弦身旁,阿義則在車頂上連翻跟鬥,好不快活。

許驚弦揮鞭駕起馬車,起初略感生澀,漸漸得心應手,倒也有模有樣。

水柔清忽有所悟:「你這小鬼頭果然詭計多端,那些傢伙見識過阿義的箭法,有他在車頂守著,豈敢靠近。」

許驚弦微笑點頭:「你可知我剛才為何要激起對方出手?」

「嗯,我發現自從你當了裂空幫幫主之後,行事謹慎了許多,如此做法必有原因。嘻嘻,你可別得意,我的意思其實是說假如在幾年前,似你這般莽撞行事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胡說八道!幾年前我不過是個小孩子,根本不通武功,遇上這幫兇神惡煞只會逃命,豈敢主動招惹,哈哈......」許驚弦搖頭失笑,感懷複生,神負責任不但令他變得成熟,更帶給他一份強烈的自信。

他一整面色,正容道:「這裡畢竟是裂空幫的地盤,按常理他們絕不敢翻臉動手。但那幾個黑道漢子與道人卻被阿義一箭所激,若非那青衣和尚及時阻止,必將引發一場爭鬥,足見他們平日桀驁不馴,裂空幫的名頭震懾不了他們。由此看來,跟蹤者以那青衣和尚居首,六人雖非同門,但皆是頗有些來頭的人物。」

「既是烏合之眾,更不必怕他們,何不痛痛快快地打一場?」

許驚弦緩緩道:「你可知道剛才與那六人對峙時,另有一人正藏於我們身後?」

「啊!莫非是那個戴著斗笠的神秘黑衣人?」

「多半就是此人。」

「這我可不懂了。既然腹背受敵,那你為何還要主動挑釁?」

「以此人的武功。想要偷偷掩藏至我們身後亦非難事。但他卻故意踩斷樹枝發出輕微的響動讓我得知,難明其意。所以我挑動那六人出手,其實只是為了試他。但那青衣和尚擲出箭支後,此人便悄然離開了,直到此刻,我也不知道他的真正目標究竟是誰。」

水柔清疑惑道:「若此人是敵,自當伺機從後夾擊我們;若是朋友,則會出手相助。就算兩不相幫,再不濟也會留下看場熱鬧,著實讓人捉摸不透啊!難怪那六人退去後,你這一路仍吧放鬆警惕,原來竟是提防這他。」

許驚弦笑道:「你當人人都像你那麼好事麼?老江湖明哲保身,遠離是非亦是人之常情。這裡畢竟仍在裂空幫的勢力範圍內,假使那六人貿然動手,絕計討不到半分便宜,此人必是早看破這一點,所以才置身事外。其動機不明,而我們另有要務,不必多生事端,小心謹慎些總不會錯。」

事實上他並沒有把心中真正的想法告訴水柔清;這個神秘人身後所負長形兵刃極其眼熟,若不查出其真正身份,實是如鯁在喉,難以釋懷。

水柔清托腮沉思:「經你剛才這麼一嚇,那六個人只怕不會再跟上來了。可是,我們被無緣無故地跟蹤一場,難道此事就這麼算了?」

許驚弦胸有成竹:「你放心,他們決不會輕易放棄,必定還會跟上來。」

「你如何這麼肯定?」

「我當年在吐蕃曾與非常道第二大殺手『生香』香工資打過交道,他一眾手下馬術精湛,行動間始終保持在不偏不倚五步的距離,與那兩個灰衣道人的馭馬之術如出一轍,更何況他二人以掌指彈箭的手法,亦正是慕松臣的獨門功夫『攝長虹』。那和尚與三個黑衣人的來歷還不清楚,但已可斷定這兩個灰衣道人必定是來自非常道!嘿嘿,非常道向來以『難纏』著稱江湖,一旦出手,不達目的決不中途放棄,我也很想知道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非常道主慕松臣一向行事低調,鮮有出手,「膽寒」、「心驚」之勢名動江湖多年,卻極少有人一睹他的真實武功。而許驚弦在觀月樓曾與慕松臣一場大戰,先後領教了其「蓬萊刃法」與「攝長虹」。

「蓬萊刃法」用長不盈尺的鋒利短刃尋隙而進,以斷博長,險中求勝,江湖上頗為少見,葉鶯的兵器「眉梢月」即由此衍生而來。那「攝長虹」更是慕松臣的獨門秘功,糅合各種擒拿錯骨之術,拳中夾指,變化多端,犀利霸道。許驚弦事後還特意一次向雪紛飛請教過,印象深刻,故當那兩個灰衣道人以掌指彈箭之時,儘管出手隱蔽,亦被他一眼識破「攝長虹」的手法。

水柔清憤聲道:「慕松臣陰魂不散,著實可惡。乾脆派人跟著這六人,最好能找到非常道的老巢,把他們一網打盡。」

許驚弦淡然道:「那個老狐狸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我另有打算。」

「要不我們棄車騎馬,一路快馬加鞭,必能甩開他們。」

「坐在馬車裡以逸待勞,何樂不為?再說你不是喜歡看熱鬧麼,我們就把這場戲好好演下去,看看他們到底想做什麼!現在倒希望這鏈各個非常道弟子不要跟丟了我們,砸了慕松臣的招牌。不過勢必不能暴露我們的目的,那就暫時不去鳴佩峰,先繞個圈子逗逗他們吧。」

水柔清撫掌大笑:「怪不得支走車夫,原來你這小鬼頭早有了計畫。我們下一步去什麼地方?」

「嘿嘿,我要去見一位久別多年的老朋友。」

儘管沿途未見跟蹤的痕跡,但他們皆心知肚明,非常道殺手向來精于隱匿伏擊與追逐之術,遲早會再度遭遇。

馬車行出幾裡路,來到一個岔路口,許驚弦找當地幾位農夫細細打探道路,隨即上車轉向西行。

水柔清奇道:「我聽你問了許多地名,到底要去什麼地方啊?莫非你自己都沒想好?」

「既然要演戲,就一定要演得像,若不給跟蹤者增添一點難度,只怕他們也會起疑吧。」許驚弦若有所思地凝視前路,心不在焉地回答著。

水柔清聽他答非所問,氣得暗自跺腳,轉過頭不理他。那一座無形的冰山仿佛又慢慢橫在兩人間。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0-25 02:21 AM

《終結篇》卷四 第3章 故地舊交

傍晚時分,三人尋到一家小客棧,要了兩個房間安頓下來。水柔清聽許驚弦與店主的對答中多次提到「汶河城」,卻不知那是故布疑陣還是下一個去處,賭著氣不問他,心裡卻滿是疑惑,藉口趕路累了,用罷晚餐後便早早回房休息。

許驚弦與阿義同屋。他料定六名跟蹤者與那神秘黑衣人必會尾隨而至,不敢大意,與阿義約定各守半夜。

許驚弦坐在視窗便,留意著周圍的情況,陷入沉思中。

在他計畫中。下個目的地,正是汶河城。

日間,當聽高小光提及鄰近的地名時,勾起了許驚弦那一段少年的回憶。

那時,他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離望崖一場驚天賭局後,小弦與暗器王林青同去京師赴明將軍的流年戰約,沿途遭遇各方敵人重重阻撓。先有六大宗師之鬼王曆輕笙攔於棧道,被林青於談笑間挫敗;隨後太子禦師管平設下巧計,皇宮總管葛公公親自出馬,在平山小鎮擄走小弦,藉以牽制林青;管平將小弦藏於汶河城仵作黑二之處,卻被追捕王梁辰趁機趕來,強行帶走;一路上小弦與追捕王鬥智鬥勇,總算逃離他的掌握,最終偶遇宮滌塵,與之義結金蘭,從而開始了那一場刻骨銘心的京師之旅。

那黑二乃是京師八方名動中「牢獄王」黑山的同胞兄弟。兩人出身塞外,家學淵源,精於醫術。但黑山熱衷名利,投奔京師以圖榮華富貴,黑二不屑乃兄所為,甘在汶河小城做一名默默無聞的仵作。

管平將小弦託付給黑二,原是權宜之計。哪知黑二鬱鬱多年,乍遇一個聰明伶俐、機靈百變的孩子,頓覺一見投緣,與小弦結為忘年之交,更將家傳「陰陽推骨術」傾囊相授。他祖上的醫術源於高麗,與中原醫學迥然不同,不重黃岐,最精刀功,尤擅替人破腹取瘤、開顱散血,對人體骨碌的研究可謂登峰造極。那「陰陽推骨術」窮極骨碌變化,可提前料敵先機,配合奕天訣法,威力倍增。

小弦在殮房與黑二相識,驚魂之余本當與管平等人沆瀣一氣,跟他學習「陰陽推骨術」也只為賺得幾兩銀子好做逃路之資。然後當追捕王梁辰奉泰親王之命前來汶河城抓走小弦是,黑二明知難敵,卻依然奮力阻止,險些因此賠上性命。

許驚弦被黑二的人厚重情所動,感念他對自己毫無藏私的眷護之恩。子啊汶河城的時光雖然短暫,卻是留存在他心間的恒久溫暖。

許驚弦曾擔心泰親王徽殺黑二滅口,但管平在清秋院之水時曾說已將黑二轉移到安全處,也不知是真是假。其後他輾轉江湖,漂泊不定,在也沒機會重回舊地,知道無意間聽高小光提及,才知汶河城原來就在附近,不由靈機一動,定下了去汶河城的計畫。一來可以探望黑二,二來也可以迷惑跟蹤者,以收疑兵之效。

許驚弦並沒有對水柔清如實告知所有的想法。那兩個灰衣道人能得慕松臣相傳獨門秘術「攝長虹」,無疑是非常道的嫡系弟子,決不會大飛周折地跟蹤裂空幫的普通幫眾,僅以此推論,他幾可斷定對方已確知自己的幫主身份。

如此說來,諸葛長吉臨死之言並不足信,梅影峰中依然存在一個能夠知曉最高機密的奸細,而且在裂空幫的地位不低,許驚弦必須找出這個人!

所以,他才寧可冒險誘使對方繼續跟蹤,而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藏在他心裡、無法告訴水柔清的重要原因:葉鶯!

那一封葉鶯的傳信又浮現在他的腦海中:扶搖、顯鋒劍!而在這畫面的背後,還隱隱有一張殺氣彌漫,流光溢彩、冷豔絕倫的臉龐。

她是一個身世淒涼、茫然無助的孤兒;她是一個稚氣未脫、天真爛漫的孩子;她是一個美麗清秀、容顏嫵媚的妙齡少女;她也是一個性情闊達、遇是果決的江湖奇女......

但,她還是一個雙手沾滿鮮血、冷酷無情的殺手!

直到此刻,許驚弦才發現,將他心中關於葉鶯的種種形象糅合在一起,最深的印象依然是那涪陵城外的小舟上,妖嬈殺氣與綽約風姿並存的纖秀身影!

非常道座下第一殺手——活色!

飛泉崖一戰,身受重創掉落懸崖的葉鶯如何逃出生天?她雖言明斷絕與慕松臣的師徒關係,但一個孤身女子又如何在江湖上繼續生存下去?是否有不得不回到非常道?操縱這六名跟蹤者的幕後之人,是否就是葉鶯?雖然可以肯定那個神秘黑衣人絕非葉鶯所扮,但為何有似曾相識的奇怪感覺?葉鶯留書傳信後意欲為何?是否會子啊某個時刻突然現身?

諸多的疑問困擾著許驚弦,夏天雷的敦敦告誡猶在耳邊,他明知其理,卻還是心有不甘。若依他本性的倔強,寧可捨棄裂空幫幫主之位,背負江湖駡名而與葉鶯攜手而去......可是,那到底是出於他的本心,還是因為夏天雷適得其反的勸告呢?

從小,他只想做一個忠於自己內心,灑脫不羈的遊俠浪子,一如暗器王林青。但是,年齡漸長,經歷漸豐,他的心裡已不知不覺中有了太多的束縛,再也做不回那個無邪的孩子。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阿義。」阿義從夢鄉中醒來,迷迷糊糊地一笑,望向許驚弦。

「阿義,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許驚弦心中一動,對阿義講起與葉鶯的種種往事來。他唯恐被隔壁的水柔清聽到,只是喃喃自語般低聲述說著。

隨著講述,往事浮現心頭,越來越多的記憶變得清晰。

峨眉山頂與葉鶯初識、涪陵城江邊從她手中救下憑天行、清水小鎮聽她身世、一同遭遇伊娜十毒搜魂,在焰天涯彼此間那微妙的傾心,媚雲教總壇正式加入刺明計畫、飛泉崖大戰生死分離、九幽府似真似幻的相遇......

阿義無疑是最好的聽眾,既不會貿然打斷許驚弦,也不會發表任何建議,只是不時地眨眨眼睛,傻笑一聲,然後說一句「阿義」。

不知不覺,許驚弦又說到了水柔清。三香閣的驚豔初識,一路上的吵鬧拌嘴、困龍山莊遇險脫困、須閑舟中賭氣爭棋、莫斂鋒與水秀因自己而死、在京師反目成仇、諾誠重遇、成立黃雀幫、搭救夏天雷,還有那些恩恩怨怨之間暗暗滋生的情懷......

許驚弦對與親生母親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駱清幽、宮滌塵、平惑、水柔清和葉鶯,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五位女子。駱清幽如同母親,給了他溫暖;宮滌塵是「大哥」,給了他信念;平惑是姐姐,給了他親情......

水柔清,就像是他少年時期藏在記憶深處的一個美夢,想到她時,會惋惜、會微笑;而葉鶯,卻像是他心中永遠無法填補的一個缺口,想到她時,會心疼、會遺憾。

儘管他不知應該如何選擇,但卻一定要保留下對她們最美好的回憶。

這是糾纏在許驚弦心底最深處的心結,只求傾訴,不求理解。若非面對著阿義,他也根本不可能吐露心聲......

直到天光漸亮,許驚弦才覺身心俱疲,終於沉沉睡去。

第二天初一行人正離開客棧。馬車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午後,他們才姍姍來到汶河城。

剛一入城,記憶就在許驚弦的感覺中慢慢復蘇。沒一條破舊的街道,每一間簡陋的房屋,每一處熟悉的轉角......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把他拉到五年前,故景依舊?故人尤在?徒然覺得鼻尖發酸,懷念的不僅僅是這舊地與故交,還有那曾經無憂無慮的陽光少年,以及再也回不去的時光。

忽然腰間有感,卻是水柔清以肘輕輕相撞。許驚弦醒悟過來,這才驚覺右上方一道淩厲的目光。

許驚弦抬頭望去,但見城樓上一人斜倚柱旁,白衣勝雪,身影頎長。長髮掩住半邊臉龐,看似懶洋洋地曬著太陽,但從那披散的長髮間隙中,卻有一雙透著精光的眸子,眨也不眨地鎖在許驚弦身上。

兩人四目相對的一剎,白衣人毫不退避,反而微微揚起頭,依稀可見噙笑的嘴角與瘦削如刀刻的下巴。

或許是這個突然出現的白衣人帶來了無形的壓力,水柔清渾然忘了賭氣,低聲問道:「是敵人麼?」

許驚弦垂下眼瞼:「此人身份難辨,暫且不用理會,多加小心就是。」他昨夜故意與店主大聲提及「汶河城」,今早又有意子客棧與路上耽擱時辰,就是想將跟蹤者誘來。不過這個白衣人形貌實在太過招搖,全然不似非常道殺手的做派。

「你來汶河城究竟見什麼人?」

「我也不知道那個老朋友是否還住在這裡,只是先來打探一下,未必與他相見。若我所料不差,那些跟蹤者早已混入城中,我們且先用飯,然後見機行事吧。」許驚弦深知黑二與世無爭的性子,雖是懷著抱恩之念,卻未必要與他相認。打定主意只要確認他安好無恙即可離開汶河城,不過目前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敵人的監視之中,貿然打聽黑二的消息恐怕還會連累於他,必須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三人趕著發車在城中慢慢閒逛,一路上許驚弦留意四周,雖有幾個形跡可疑之人,卻再未見到那青衣和尚。

不多時到了一家迎仙酒樓,許驚弦特意選了二樓臨窗的座位,以便觀察。

迎仙酒樓是汶河城數一數二的大酒樓,生意興隆,熙熙攘攘十分熱鬧,阿義大概久未見過這麼多人,顯得十分緊張與興奮。

剛剛吃個半飽,就見那白衣人從街對面施施然往酒樓而來,身後還跟著數十名隨從,看打扮竟像是官府的差人。

隨即聽得樓下一片喧嘩,酒樓中的客人似乎大多與那白衣人相識,紛紛上前打招呼。許驚弦心中暗奇,看來這個白衣人在汶河城居住已久,絕非跟蹤自己才至。但此人氣度不凡,本應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又怎會屈尊棲身於汶河小城?著實令他猜想不透。

白衣人將手下安排在樓下,獨自上樓來,眼神在掌中掃視一番,最後落在許驚弦身上。

一陣風吹來,掀起白衣人的長髮,但見他年約三十出頭,面容英俊,但眉眼間卻沾著一層薄薄的沉鬱之色。

許驚弦已可確定從未見過此人!

白衣人來到桌前,徑直開口相問:「這位兄台從哪裡來?一共幾人?到汶河有何貴幹?」

水柔清喝道:「你是何人?憑什麼問我們?」

許驚弦未明對方用意,不願起衝突,連忙在桌下暗拉水若情一把。阿義則渾然不知發生何事,仍在大吃不止。

一旁的店主人連忙上前解釋:「客官息怒,這位三公子乃是本城縣丞,兼司兵房統領。」

「大人好!」許驚弦篤定一笑,抱拳行禮,「在下林閑,由江南來此汶河城做些生意,隨同二人,分別是僕從與書童。」

這是他喬裝時早就定下的說辭,應無破綻。他知那縣丞乃是朝廷命官,職位僅在知縣之下,屬八品文職;而兵房統領卻是武職,相當於汶河縣城的捕頭,此人文武雙全,身兼二職,必是有些來頭。最蹊蹺的是店主人與一眾百姓以「三公子」相稱朝廷官員,到底是因他平易近人,還是名聲在外?為何江湖上從未聽說過?

「不必稱呼我大人,只須叫我三公子即可。」白衣人一曬,先望一眼水柔清與阿義,「好放肆的僕從,好貪吃的書童。」目光再度落在許驚弦身上,「好落泊的主家!」

「此言何解?」

「嘿嘿,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親自駕車的生意人。」

許驚弦暗罵自己疏忽,隨口道:「原本雇有車夫,只因途中生了急病,不得已只好親自駕車,倒叫三公子見笑了。」

三公子靜默半響,忽微微一笑:「到了汶河城,便是我的朋友。」轉頭喝道,「店主人,來一壺上好的花雕。」

店主人連忙送上一壺酒,三公子置杯、提壺、倒酒、舉杯道:「相識不若偶遇,先敬林兄一杯。」他所有的動作都僅以左手完成,卻是一氣呵成,若行雲流水般毫無滯澀,顯然身負不俗武功。

從三公子袍袖起落的間隙中,許驚弦才發現他的右手竟已齊腕斷去。誰也想不到這個氣質優雅、豐神照人的翩翩公子,竟身懷殘疾,著實令人扼腕歎息。

許驚弦料想此人應與跟蹤者無關,不宜多生事端,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多謝三公子美意,不過小弟酒量甚淺,只此一杯,不敢多飲。」

一語未畢,但見三公子緊盯著自己舉杯的右手,驀然間眼中神光一閃,旋即散去,這才醒悟自己無意間已犯下了一個大錯誤,險些被酒水嗆住。

三公子朗聲而笑:「我與林兄一見如故,這就請你遊歷汶河城,以做東道如何?」不待許驚弦反對,拋下一錠銀子擲於桌上,略一讓身,「林兄,請!」

水柔清挑起身來,尚不及開口反對,被許驚弦暗中拉了一把,及時收聲。

「三公子,請!」許驚弦與三公子並肩離席,走出幾步又轉頭對水柔清吩咐道,「你與阿義也跟著我們一起走走,見識一下小城風貌吧。」水柔清心知有異,只好產品那個他所言,拉著阿義隨之下樓。阿義對身外之事毫無所動,只是忙不迭地往口中賽幾枚肉丸。

出了酒樓,許驚弦與三公子在前面緩步而行,俱無言語,滿腹疑惑的水柔清與阿義跟在後面。而在他們身後二十步外,十餘名縣衙捕快亦如影相隨。

走到街上人機稀疏處,三公子忽然問道:「許幫主來此,可是想見黑二兄麼?」他有意放低聲音,僅容兩人可聞。

許驚弦一震,他並不奇怪對方認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在迎仙酒樓中,三公子故意敬酒時假,借機察看許驚弦右手中指那枚代表裂空幫幫主身份的「紫霜戒」才是真。儘管「紫霜戒」少現江湖,但卻瞞不住三公子這樣的高手,跟更何況裂空幫新任少年幫主之事早已傳遍江湖,稍加推斷即可得出結論。

但是,許驚弦卻無論如何也猜想不透他怎會知道黑二之事,一時捉摸不到對方的用意,謹慎答道:「不知三公子口中的黑二是何人?」

三公子一笑:「明白人不說暗話。我一年前受人之托來到汶河城,只有兩個任務:一是暗中保護黑二兄的安全;第二個任務麼......」說到這裡,他有意停頓一下,方才一字一句地續道,「就是想看許幫主何時才會到來!」

聽三公子如此說,許驚弦心底連轉了數個念頭:若對方所言非虛,究竟是何人派他來保護黑二呢?黑二性情溫良,與世無爭,決不會有什麼仇家。雖然牢獄王黑山結仇無數,但他兄弟二人斷交多年,不通音訊,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黑山有個兄弟在汶河城做仵作,尋仇至此的可能性極小。那麼多半就是與自己有關了。然而當年黑二也僅是受管平所托暫時收留自己,泰親王因派追捕王梁辰中途劫掠,唯恐被暗器王林青得知才想殺黑二滅口。如今林青已逝,泰親王亦在熒惑城自盡,又有誰會對黑二不利呢?更何況自己來汶河城僅是一時興起,三公子有何必要等待自己的到來?如此說法到底是聳人聽聞,還是實情?

許驚弦無法得到一個準確的判斷,只有一個答案,才可以解決他心中所有的疑問:「你究竟是誰?」

三公子諱莫如深,笑而不答,低聲道:「詳情容後再談。在下以誠相待,只請需幫助認清敵友,以免錯傷無辜。今日汶河城來了不少陌生的江湖客,除了身後兩人外,許幫主可還帶了其他人?」言語間已隱露殺氣。

許驚弦料知他的心意,倒是很想見識一下的他的本事。淡淡一笑:「小弟微服出行,不曾多帶手下。」

「好!」三公子突然揚聲發話,「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在下身為朝廷命官,絕不容叛徒作亂汶河城。小的們,打起精神來,準備盤查可疑人物。」

身後十餘名捕快同聲應和,聲勢倒也驚人。周圍百姓亦紛紛喝彩,看來三公子在汶河長雖然時日不多,卻是頗有聲望。

「例行盤查,閒人遠避!」三公子漫步街中,目光掃視四周人群,忽戟指冷喝:「吳記綢緞鋪前那個藍衣行商、燒餅攤前賣水果的商販,還有前方街右行走的帶狗年輕人......」

隨著他的命令,幾名捕快立刻行動,三人一組攔住他所指出的可疑人物,雖是小城捕快,卻也訓練有素。

藍衣行商連聲大叫冤枉;那賣水果的商販眼神中卻流露出戒備,手指搭在扁擔尾端,意欲反抗;而那帶狗的年輕人則是凝立不動,腳下足有半人高的大狗目露凶光,狂吠不止。

「哐當」一聲,三公子挺胸運勢,束衣腰帶急速彈出,卻是一柄軟劍。

眨眼間一柄精光四射的短劍已被他握住左手,大喝:「請各位隨我們走一趟,只需報明身份,若無可疑,立刻放行,如遇抵抗,格殺勿論!」

藍衣行商應言跟在眾捕快身後,而那水果商販與年輕人稍一猶豫後,亦落後幾步相隨,只是彼此偶爾對視一眼,似是拿不定主意如何應對這場面。

許驚弦冷眼旁觀,藍衣行商也還罷了,但那商販與年輕人皆身負武功,神態可疑,不過看樣貌並非那六位跟蹤者之一,多半是敵人新派來的援軍。他方才與三公子同行是,已暗中注意到這幾人在旁偷窺,但好奇心人皆有之,並不能因此而斷定對方身份,不知三公子用何方法一舉看破。

三公子瞧出許驚弦疑惑,大笑道:「在下在汶河城一年有餘,數千居民皆有印象,這幾個都是從來未見過的新面孔,必是今日才入城的不速之客,不過是例行盤查,無需驚慌。」

藍衣行商等三人聽他如此說,心神稍安。

許驚弦恍然大悟,三公子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能記住幾千張面容而不出錯漏,絕非尋常人可做到。忍不住旁敲側擊地探他虛實,低聲道:「小弟有一事不解。江湖上素未聽聞三公子的名頭,想必兄台平時定是藏鋒斂芒,低調行事,今日又為何大異往常?」

「你林員外既然來了,我也就不必做什麼三公子了。」

許驚弦聽出三公子話中有話,沉思不語。

三公子帶著眾捕快繞了大半個縣城,一路辨認陌生的面孔,半個時辰後,已從人群中指出了身份不一的十餘人。其中三人雖經換裝易容,但許驚弦已認出正是跟蹤自己的兩個黑衣人與一名灰衣道人。

三公子黯然道:「拖林兄的福,這些人之中至少包含了五個門派,足令本城增輝啊。」他似乎完全不怕被身後那些「可疑人物」聽到,揶揄的語氣透著幾分輕鬆。

水柔清沉不住氣,上前兩步低聲道:「三公子你不是想和這幫傢伙大幹一場吧,這十幾個武林高手一齊動手,你那些捕快兄弟可未必能應付。」

三公子泰然自若地一笑:「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官府有官府的好處。任何人與官府作對總要三思而行,水姑娘無須多慮。」

水柔清面色一變:「你知道我是誰?」她喬裝為男子被三公子一眼看破不足為奇,但何曾想到對方連自己的真實身份亦了然於胸。

三公子微笑:「觀月樓一戰,水姑娘與許幫主力挫慕松臣等人,名噪江湖,在下雖然孤陋寡聞,亦略知一二。」

許驚弦心中一動,這位三公子高聲莫測,卻終於露出了一個破綻。觀月樓之戰不被人所知,但簡歌為了擾亂江湖公佈夏天雷的死訊,方才有意宣揚,反倒因此成就了許驚弦之聲望。然而,事實上水柔清在觀月樓並未出手,而慕松臣等人也根本不認識她,只除了一個人!

由此推斷,三公子的真實身份已呼之欲出。

所以,三公子才能絲毫不懼將十幾位高手集于一起來應付,不但是因為其背後暗藏著強大的實力,也是因為他與這些跟蹤者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正思慮見,許驚弦突然感應到一道目光從上方注視而來,急急抬頭望去,城樓一角黑衣一閃,忽不見。

三公子亦有所察覺,卻是神情不變。

繞城一周後,眾捕快已扣住二十餘人。來到汶河城東,但見城牆下散亂呆著數十名乞丐。這些人都是無所事事的流浪漢,有人懶洋洋地橫臥酣睡,有人在太陽下捉這蝨子,或坐或立,形態各異。

三公子掃視一番,目光最終停在牆根處一個戴著氊帽的青衣乞丐身上:「右數第三人......」

那人應聲抬頭,氊帽下露出一張方正的臉孔,許驚弦立刻認出此人正是跟蹤自己的那名和尚。除了換了頂氊帽,再隨意撕破幾處青衣,根本未做太多的裝扮。

三名捕快上前,一人喝道:「你這漢子,起來跟我們走一趟。」

  青衣人抬頭脫去氊帽,露出頭頂整整齊齊的九個香疤,雙手合十一禮:「阿彌陀佛,施主為何擾人清靜?」語音破啞,如鏽刀磨石。

「奉本縣縣丞之命,例行盤查。」

青衣和尚漠然一笑,冰冷的眼神望向許驚弦與三公子:「出家人只拜佛祖,不理紅塵爭執。施主是否小題大做了?」

三名捕快同時感應到青衣和尚無形中的殺氣,一齊後退了半步。

于此同時,許驚弦已感應到身後那些「可疑人物」中至少有十五人已在各自運功集氣。不問而知,青衣和尚正是他們的頭領,只等一聲令下,他們隨時待戰。

三公子這個馬蜂窩是否捅得大了?

「你們三人退下!」三公子不動聲色,瀟灑提步,腰間軟劍如靈蛇般遊動起來,似乎隨時要騰躍而出,擇人而噬。

青衣和尚眸中寒光一閃,手按肋下,冷冷道:「阿彌陀佛,施主要小心!」

許驚弦微微一震,當年追捕王梁辰帶他入京時,在京師郊外的藩鎮上,他曾聽到另一個胖和尚說過同樣的話。

青衣和尚正是當年那胖和尚談歌的同門,來自僧道四派之「無念宗」!

而這個白衣勝雪、氣質超凡,江湖上從未聽聞的三公子,卻有著獨自抗衡無念宗高手的自信,絕非等閒之輩!

距離十步,青衣和尚長吸一口氣,須彌芥納發功,空氣被強力所吸,湧動倒流,仿佛形成一個無形的龍捲風,而青衣和尚正處風眼之中;三公子不為所動,穩步前行。

八步,青衣和尚衣衫下擺無風自動,露出一截刀柄;三公子漠然一笑,齒縫中擠出七個字:「我最恨拿刀的人!」

五步,「嗡」的一聲,三公子軟劍從腰間彈出落入左手,劍尖泛起青芒,隱現三尺縱橫劍氣;與此同時,青衣和尚肋下戒刀驀然跳起,竟被他倒握於手中,掌持刀尖,刀柄沖外,渾如自戕。

無念宗之「須彌芥納」功別出蹊徑,逆氣而行,最擅以立引力,借物傳勁。當年許驚弦武功未成,眼見胖和尚談歌將數十斤牛肉強塞入小小鐵缽中,只覺有趣好玩,如今回想起,方知其艱難,實與尋常武學大相徑庭。

而且不論三公子劍術如何,能夠練就無形劍氣,無疑內力已趨大成,絕對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四目相對,如迸出看不見的火花。知道這一剎,雙方才驚覺遇勁敵,然而卻已是一觸即發,騎虎難下,此刻再收力必被對方所傷。唯有各盡全力,不留餘地地出手,即使極有可能落得兩敗俱傷。

在場諸人皆怔住,誰能想到在這汶河小城裡,竟會有兩名江湖難覓的高手相遇。這一戰,只怕分的不是勝負,而是生死!

此刻唯有許驚弦有能力阻止雙發之戰,不過兩大高手全力相搏,若是強行出手拆解,連他也未必能及時化去兩大高手反挫之力。

許驚弦對三公子頗有好感,何況還須由他替自己解開太多疑團,自不願他受傷。一咬牙,正要出手......

「阿義!」只聽身後阿義一聲大叫,「嗖」的一聲,一支長箭破空而至,準確地射入三公子與青衣和尚內氣交集之處。

三公子與青衣和尚齊齊一震,這一箭提前引發了兩人的內力,軟劍與戒刀中途轉向,盡皆劈在箭杆上。

「砰」的一聲巨響,箭支受二力夾擊,瞬間被轟成碎片。

三公子與青衣和尚各自借力斜跨半步,同時棄去掌中刀劍,身形交錯急出一掌,彼此對按,化去反搓之力,複又接住空中落下的兵器,揮開箭支的碎片,各自無恙,飄身落地。

「好箭法!」空中傳來一聲大叫。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一道黑影淩空墜下,離地三尺處擰腰翻身,穩穩落在地上,正是那頭戴斗笠的神秘黑衣人。

黑衣人反手將背後那長長包袱取下,眼望阿義,悵然長歎:「你是何人?如此神乎其神的箭法,若是有此神器在手,必是如虎添翼,足可稱霸江湖!」

包袱裂開一道縫,露出一截木質,色澤暗深,隱泛古意。

那一瞬間,許驚弦腦海中如有一道電光閃過,記憶中一個刻骨銘心的畫面徒然再現眼前,仿佛又看見那門簾一挑後高達挺拔遮住日光的身影,耳邊又恍然聽到那一記曾經深深震撼他內心的龍吟之聲。

那一刻,是從此改變他命運的一刻!是少年小弦在涪陵城三香閣初遇暗器王林青的一刻!

許驚弦倒吸一口涼氣,顫抖的嘴唇喃喃吐出三個字:「偷天弓!」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0-25 02:23 AM

《終結篇》卷五 第1章 神弓偷天

  那一年,群雄際會,枕戈乾坤,京師巨變;那一天,正月十九,龍戰於野,其血玄黃;那一刻,泰山絕頂,雙雄約戰,震驚天下;那一戰,偷天換日,雷震流轉,鳳雲色變。留下一段傳誦至今、無可替代的傳奇!

  暗器王挑戰明將軍,偷天弓力抗將軍之手,兩位當世絕頂高手延續六年之久的戰約,在泰山之顛終分勝負。

  當這一戰吸引了所有人視線的同時,亦誘反了伺機而動的泰親王。經由太子禦師管平暗中策劃、將軍府總管水知寒巧妙安排,將軍府、太子、追遙三派聯合四大家族等江湖各方勢力,一舉擊潰泰親王,天下始定。

  然而,這意義深遠的一戰卻有一個矛盾的結局:暗器王林青須命泰山絕頂,而明將軍則自認武功不敵。

  儘管在許多不明真相的江湖人心中,明將軍此舉或許只是出於對暗器王的尊重:只有旗鼓相當的對手,才會有彼此間最真誠的顧惜之情。

  但明將軍名列六大邪道宗師之首,霸踞天下第一高手寶座二十餘年之久,其間他統率大軍橫掃塞外各族,成立將軍府威震江湖無不服鷹,並力克封隘侯、魏公子等諸多強敵,卻終於迎來了他的第一次失敗!

  時過境遷,距離泰山絕頂之戰已近五年,但那一戰依然是江湖上最津津樂道的話題。激懷壯烈,彈鐵悲歌。這一戰,終結了明將軍的不敗神話,亦成就了暗器王知難不退、不畏強權的凜然風骨!

  自此以後,出身平凡、憑著一腔俠肝義膽,為攀越武道巔峰不惜以身相殉的暗器王,成為了所有人心目的英雄!而那一把集三才五行之力煉製的偷天弓,則已成傳說中的神兵利器。每一個初次踏入江湖、充滿著夢想的少年,心底都裝載著一部暗器王傳奇與一把偷天弓,激勵著他們去拼搏奮鬥,好在江湖的史書上濃墨重彩地寫下自已的名字。

  汶河城下,三公子與那無念宗的青衣和尚原是騎虎難下,勢必一決生死,卻被阿義無中生有的一箭提前引發內力,總算避免了兩敗俱傷的結局。他們各自暗呼僥倖,一面調整呼吸,恢復元氣,一面凝神戒備,靜觀事變。

  事起俄頃,三公子的手下多是墳河城的捕快,何曾見過這等場面?再加上那神秘黑衣人突然從天而降,一時都亂了陣腳。而青衣和尚的十余名手下早就屏息待戰,這些人大多是久經戰陣的殺手,見縫插針,尋隙而入,窺得時機,不等青衣和尚發令,齊齊狂吼一聲,趁亂髮動。

  眨眼間,已有兩三個捕快倒在了地上,隨即四位殺手撲向三公子,另有幾人分別朝許驚弦、水柔清、阿義與那個神秘黑衣人沖來……

  然而,當許驚弦「偷天弓」三個字一出口,如有魔力般,在場的幾十人全都滯了一下。

  偷天寂寂映朱顏,換日奮奮塵夢間。相傳泰山之戰後,偷天弓弦斷弓折,被暗器王的紅顏知己兼葭掌門駱清幽收藏于白露院無想小築中,從此不見天日,再也未現江湖。

  英雄已逝,名器深斂,曾經名震江湖、無堅不摧、充滿著傳奇色彩的偷天弓,漸成絕響!

  但誰又能想到,這一把似乎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偷天弓,竟會陡然出現在漢河小城中。

  一記短嘯忽然聲震全場,一道身影沖天而起,許驚弦摹然發動。偷天弓乍現固然給他極大的衝擊,但在見到那神秘黑衣人面容的一剎,他已大概判斷出事情緣由。他知此際情勢緊急,一旦讓這十幾名殺手沖入汶河城,百姓必受其害,是以更不遲疑,先按下心頭疑慮,趁對方怔愣的片刻,斷然出手。

  許驚弦人在半空,場中情勢盡收眼底,淩空換氣,口中長吟:「北地之境,紫氣呈韻……」他瞅准空當,落身于幾名殺手間,左掌疾劈,先將一名措手不及的殺手擊倒,隨即原地猛一轉身,讓過從身後沖來的敵人,沉腕抬肘,未出鞘的斷流劍劍柄反撞在對方下巴上。只聽那人一聲慘叫,捂臉踉蹌而退。

  那神秘黑衣人哈哈大笑,亦是開口長吟道:「霓旌羽駕,仙露繁枝……」聲音蒼老而激越,一語未畢已乍然出手,右手中那長形包袱反掃而出,正橫擊在一名殺手腰間。

  許驚弦介面再吟:「水接三江,山連五嶽……」說話間身形疾閃,斷流劍鞘趁勢一勾一挑,先擋住一柄刺向阿義的短刀,隨即力凝劍尖,卷飛一把匕首,右腳同時旋踢,把欺近水柔清身畔的一名殺手蹦出老遠。

  「紺碧入塵,蟾魄墮世……」神秘黑衣人步法古怪,似進似退,飄忽難測,手中長形包袱點、揮、截、插。這包揪雖然足有五尺之長,卻被他當作點穴橛般的短兵器使出,接連點倒兩名殺手後,才被第三人的短刀格住。一聲布帛裂響後,呈現出偷天弓暗赤色的弓柄。

  「色幻七彩,質勝寒冰……」許驚弦斜跨一步,肘、膝分別撞擊在兩名攻向三公子的殺手身上。他未明敵人底細,手下容情,並未痛下殺手,是以劍不出鞘,招不見血。

  「遇水則變,遇風而利……」神秘黑衣人揮去破布碎片,招法再變,掌中偷天弓施出棍法,挑、拂、劈、纏,一名殺手先被磕飛兵刃,隨即又被一弓劈在頭頂處,當場昏厥在地。

  「遇敵愈強,遇堅即摧……」許驚弦右手連鞘帶劍使出屈人劍法,左手化掌為刀施展帷幕刀網,腳踩忘憂步,默念棄天訣,更以陰陽推骨術預料對方的行動。

  但見他在人群中奔行,騰挪於方寸之間,出手若電閃雷鳴般迅疾,身影似穿花拂柳般謙灑,神態如信步閒庭般從容……慘叫聲連連響起,數名殺手接連中招,全無還手之力。

  「天下名器,莫出其右!」許驚弦與神秘黑衣人同聲吟出最後一句,並肩立於場中,雙掌互擊,相視而笑。

  顧盼間,神秘黑衣人鬥簽下露出滿面皺紋與如鐵虯鬃,竟是一名年近花甲的老人。而在他們身旁,十余名殺手俱已倒下,或躺或臥,或被制住穴道,或是捂傷慘呼,盡皆暫時失去了戰力。唯有那青衣和尚並未受制,卻被三公子緊緊盯住,不敢稍有異動。

  「啪啪啪」,水柔清興奮得雙頰通紅,連連拍掌:「小……林員外好威風啊!」也虧她此刻還記得許驚弦臨時的化名。

  其實當敵人乍然攻來時,水柔清亦有所防備,滿心以為要大戰一場,卻不料許驚弦與那神秘黑衣人出手太快,還不等她亮出纏思索,敵人已被制服。而她身旁的阿義依然木立原地,對周圍的危險視若不見,只是滿臉癡迷地盯著神秘老人手中的長弓,仿佛被其散發出來的神秘氣息所懾。

  許驚弦微微一笑,目光鎖在青衣僧身上:「大師是無念宗的高僧吧,卻不知是『刀槍劍戟詩酒歌舞』中的哪一位?」

  青衣僧微微一震,顯未料到身份已洩露:「阿彌陀佛,小僧談刀。」

  天下僧道四派中,恒山靜塵齋擅長洞察與判斷,東海非常道精通隱匿與刺殺,滇南媚雲教驅使毒物與下蠱,而祁連山無念宗卻甚為低調,只知其不信神佛,不守戒律,所以稱之為「無念」。除了有強討化緣的惡名外,江湖上少現其蹤,「須彌芥納」之詭異功法亦不為人知。若非許驚弦曾先後見過談歌與談詩,亦難一舉猜中。

  談刀眼中精光一閃,暮然醒悟:「原來施主就是許驚弦許幫主!貧僧的五師弟與七師弟曾與許幫主有緣一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掃視周圍橫七豎八跌倒的同伴,帳然一歎,「難怪須臾間盡數受制,栽在江湖上最富盛名的少俠手上,亦算不冤了。」

  事實上這十余名殺手絕非庸手,只不過乍聞偷天弓之名亂了心神,再加上看到許驚弦與那神秘黑衣人對吟而戰,默契極深,以為掉入對方事先布下的圈套,不免心慌意亂,顧此失彼,才被瞬間制服。

  許驚弦見談刀盡處下風,卻依然能不動聲色地褒獎對手,頗有宗師氣度,倒也佩服。然而聽他語氣,卻似是才認出自己來,不由心頭疑惑:如果談刀根本不知自己身份,又為何大費周折跟蹤,其中必有溪曉。莫非談刀是故意如此說,好給他們通風報信的奸細掩護?

  談刀轉向三公子:「這位施主又是何人?實難相信小小墳河城中竟有能與小僧一戰的高手。」

  三公子笑道:「除了談刀大師與兩位非常道的高手外,其餘那些紫衣幫、花刀門、滴仙局的小嘍囉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勝之亦不為奇。」他雖是談笑間信口而談,卻明確無誤地指出敵人的來歷,眼力足見離明。同時亦巧妙地避開談刀的問題,絕口不談自己的身份。三公子手下的一眾捕快驚魂初定,連忙拿著鎖鐐上前,卻被三公子抬手止住:「身為官門中人,總要依著規矩。這些人雖然身份可疑,但也未在城中生事,暫且不必輯拿。」

  一名捕快捅口道:「他們剛才打傷了黃老八和鄭兄弟,先關在牢裡讓我們出出氣再說。」

  三公子淡淡地望一眼手下:「羅捕快是在提醒我濫用私刑麼?」他的目光未見淩厲,語氣也依然輕柔,卻有一種無形的威勢,聞之驀然生寒,眾捕快皆噤聲不語。

  談刀見事有轉機,低歎一聲:「小僧法名有個『刀』字,自是精於刀術,除了離開師門多年的大師兄外,武功亦居本門之首。本以為可縱橫江湖,想不到今日刀未出手,竟已受挫于施主,方知天下之大,高人輩出,實非小僧這井底之蛙可窺,著實慚愧!今日之事,恐怕與諸位施主有些誤會,若能放我等一馬,小僧此後必將重歸山門,虔心悔悟。」

  許驚弦見談刀說話間低眉垂目,態度恭謹,一副有愧於心的模樣,大覺好笑。何況剛才談刀與三公子交手半招,兩人武功應在伯仲之間,此刻他卻有意誇大對方的實力,足見能屈能伸。若非曾見識過談歌與談詩外謙內傲的作態,只怕還當真信了他,冷喝道:「你鬼鬼祟祟地跟著我們,到底有何居心?」

  談刀一時語塞,目光遊移,望向水柔清與阿義。水柔清回瞪他一眼:「看什麼看,還不快說!」

  談刀靜默半晌,方肅聲道:「小僧在同門中排行第二,自從十餘年前大師兄談世反出師門後,便做了無念宗的掌門師兄,但自知才學疏淺,難堪大任。所以這些年來雲遊天下,四處打探大師兄的消息,只想勸他重歸無念宗,光復本門……」

  許驚弦曾在觀月樓聽夏天雷與雪紛飛等人提及過無念宗之事。那無念九僧之中,「刀槍劍戟詩酒歌舞」八僧皆以師父相傳的法名為號,唯有武功最高的大師兄早年反出師門,自號談世,暗喻不但要談遍「刀槍劍戟、詩酒歌舞」,還要談盡「世情冷暖」。如今看來,這談世口氣雖然狂妄,卻也符合無念宗逆天而行的一貫宗旨,反被談刀等師兄弟視為偶像。

  只是不知談刀為何此刻提及大師兄,莫非是有意東拉西扯,混淆視聽?水柔清不耐煩道:「誰要聽你師門之事?你手下有非常道的殺手,必是慕松臣派來的。簡歌是不是也在幕後主使?」她念念不忘的就是替父母報仇雪恨,提及簡歌之名時銀牙緊咬,恨意滿面。

  「阿彌陀佛。」談刀雙掌合十,「既然瞞不過,小僧便認了吧。正是奉簡公子與慕道主之命,前來梅影峰下打探消息。每一個下山的人都會受到我們的監視……」

  許驚弦抬手揭下唇邊喬裝的鬍鬚,露出本來面目,冷笑道:「你這番鬼話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我。這幾日本幫派出不少弟子下山,你既然本不認得我,為何唯獨跟著我們,是否有人通風報信?」

  談刀一怔,眨眨眼睛:「我雖不認得許幫主,但手下有人曾參與夏老幫主的弔唁之會,遠遠見過許幫主一面。嘿嘿,許幫主面容雖改,氣度猶在,最初跟蹤只是起疑,待到那小鎮上打過照面後,便確定了六七分。」

  許驚弦聽他語氣勉強,神情含混,大有不盡不實之處,正待詳細追問,卻聽三公子道:「這裡是汶河城,本公子不管江湖之事,只保一方平安,諸位若要了結恩怨,最好換個地方。」

  水柔清忍不住道:「三公子是什麼意思,兩不相幫麼?」

  「很簡單。汶河城二十裡之內,嚴禁動刀槍,若不然……」三公子悠然道,「只好請諸位都去本縣牢房裡一聚了。」

  身攜偷天弓的神秘老人哈哈大笑:「這位大人口氣不小啊。就憑你一人之力,再加上幾十個小捕快?」

  三公子淡淡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最多就是拼上一條命罷了。」

  談刀萬萬未料到三公子會替自己解圍,滿臉疑惑。

  三公子笑道:「大師還不走麼?出城二十裡後,我可就保不住你了。」

  「阿彌陀佛,諸施主後余有期。」談刀躬身一揖,連忙招呼手下離開。

  水柔清怒氣上湧,暗咐若有那黑衣人相幫,縱然三公子倒戈,己方實力亦不輸對方,縱身攔住談刀等人的去路,只等許驚弦一聲令下,就要動手。

  許驚弦大笑:「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清兒讓他們走吧。」他知談刀表面謙恭,內心卻是狡詐無比,既已坦承受簡歌與慕松臣支使,除非擒下他嚴刑拷問,否則絕對不會再洩露關於梅影峰奸細的秘密。而他一眾手下也不可能知情,留之無益。更何況他已隱隱猜出三公子的來歷,為確保黑二的安全,與之反目實屬不智。權衡之下,只好放談刀等人離去。

  三公子笑道:「許少俠遇事果決,當有一幫之主的風範,佩服佩服。」轉眼看著那神秘老人,「還來請教前輩高姓大名?」

  老人傲然道:「江湖上的無名小卒,不勞大人過問。」一雙老眼望向許驚弦,目光裡滿是問溫暖,「小子,我們又見面了!」

  許驚弦上前兩步,曲膝下拜:「師叔!」

  老人扶起許驚弦:「好孩子,把你手中的正事了結後,我們再敘敘舊。」言罷垂暮斂神,扶正頭上斗笠,面容再度消隱不見。似乎除了許驚弦之外,不願與其他人另有交往。

  水柔清聽得糊塗,如墜迷霧。她知許驚弦得義父許漠洋代巧拙大師傳下《天命寶典》,可算作是昊空門的隔代弟子,其後雖在禦泠堂學藝,卻並未行過拜師之禮,更未聽他提過有什麼師叔,暗咐難道是昊空門的隱秘高手?不過看方才這神秘老人的出手,與道家武學路數全然不合,一身倨傲的牛牌氣亦不像是修道之士,著實猜想不透。

  三公子受那老人擠兌,也不動氣,呵呵一笑:「諸位大駕光臨汶河,足令小城增輝,便由小弟做個東道,同去喝一杯如何?」

  許驚弦淡然道:「酒就不必喝了,不如找個清靜的地方與兄台一敘。」

  「許幫主說得極是,那就隨我去見見久未謀面的老友吧,請!」三公子言笑晏晏,伸手相邀,姿態從容優雅,既無縣承捕頭之官威,亦不復狂傲劍客的霸氣,儼然化做一位盛情好客的翩翩公子。

  當下眾人再入汶河城,許驚弦與三公子並肩而行,談笑風生;阿義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那神秘老人似乎是隨遇而安的性子,一路觀看小城風貌,態度悠閒。唯有水柔清本就不忿輕易放走談刀等人,見許驚弦對三公子信任有加,毫無懷疑,不由滿腹疑感。

  不多時來到城中,水柔清忽見前方正是縣衙,暗吃了一驚,上前對許驚弦附耳低聲道:「這個三公子到底是什麼來路,怎麼把我們帶往縣衙?敵友難辨,可要小心,莫中了他的詭計。」

  水柔清聲音雖小,卻來瞞過三公子的耳力:「水姑娘敬請放心,在下總算還有些自知之明,三腳貓的功夫對付談刀也還罷了,豈敢對裂空幫幫主造次?何況憑你幾人的功夫,就算龍潭虎穴也可一闖,何懼這小城的縣衙?」

  許驚弦心中有數,微微一笑:「三公子何必自謙?以你幕後的實力,江湖上任何門派都會怯讓幾分,裂空幫亦不例外。我並非托大,只不過相信你不會行此小人行徑罷了。」

  水柔清聞言一呆,如果許驚弦之言屬實,江湖上能敵得住白道第一大幫的門派實是屈指可數,看來這三公子的來頭當真不小。

  三公子未料到許驚弦似乎已隱隱猜出自己來歷,心頭震驚,臉上卻笑意不減:「嘿嘿,能得到許幫主如此評價,實不知是福是禍。那就容我先遣散隨從,稍釋君疑吧。」轉身對手下低聲吩咐幾句,兩名捕快徑入縣衙通報,其餘人則一哄而散。

  許驚弦記得當年在汶河遇見黑二時居於縣衙之外,卻不知三公子為何帶自己來此,當即以目相詢。

  三公子低聲解釋道:「許幫主不必生疑,我早已將你那老友住所安排到縣衙中,以策安全。」

  許驚弦聽他和自己小聲說話亦不提黑二之名,足見謹慎,此人文武雙全,確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物。

  五人直入縣衙大門,內裡一片寂靜,竟無半個人影,想是得了三公子的吩咐,諸位閒雜人等盡數回避,連知縣亦不例外。由此可見三公子才是掌管汶河城的真正實權人物。

  連接穿過幾道偏門後,已到縣衙後院,卻見前方一道鐵門,鐵欄如兒臂般粗細,其上懸掛巨鎖,陰氣沉沉,竟是汰河城的地牢。

  三公子立住身形,眼望許驚弦:「此處人等都被我支開,絕無人偷聽。在見到許幫主那朋友前,我想私下與你說幾句話。」

  許驚弦一擺手:「無妨。水姑娘、阿義與這位前輩都是我極信任的人,兄台有話請直說。」

  「用人不疑,足令人以命相托矣。」三公子慨然一歎,面容一整,「我有一事不解,許幫主似已瞧破我的來歷,卻不知是何處露出了破綻?」

  「兄台可曾記得方才提及觀月樓之戰,並說因此認出了水姑娘……」

  三公子不解:「這有何奇怪?」

  「我當年與黑二結識之事,只有京師的人得知。而那時在觀月樓一戰,水姑娘卻並未出手,敵方陣營中,認識她的人也只有一個。綜此二者,兄台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水柔清驚呼一聲:「只有鬼失驚認得我!你是明將軍派來的人!」

  「原來如此!」三公子恍然大悟,苦笑道,「許幫主觀察入微,分析通徹,著實令人欽佩。不過水姑娘卻只說對了一半,我來自將軍府不假,卻非奉明將軍的命令。」

  許驚弦眉梢一挑:「是水知寒?」

  三公子點頭承認:「實不相瞞,在下行雲生,將軍府五指中,排行第三。」

  四年前泰山絕頂一戰後,明將軍漸隱不出,將軍府的大部分事務皆交由總管水知寒打理,水知寒隨後在江湖上大肆招兵買馬,擴充實力,其中有五指、十風、十七令符之說。最負盛名的就是號稱將軍府五指的五大高手,分別是拇指憑天行、食指點將山、中指行雲生、無名指無名與小指挑千愁。

  另外「十面來風」負責收集江湖情報,而最為神秘的「十七令符」則無人知其底細,據說是水知寒的貼身親信,精通隱匿、用毒、伏擊、刺殺等術,與鬼失驚手下二十八名弟子組成的「星星滿天」隱成分庭抗禮之勢,或許是將軍府內部爭權奪利所致。

  年初在擒天堡,許驚弦曾從夜鶯與化名丁先生的甯徊風手中救出拇指憑天行,與他可算是生死之交。氣候隨軍出征烏槎時結識了小指挑千愁,那個來自淨塵齋、有一雙慧眼的淡定女子被十毒搜魂蠱所害,最終導致明將軍判斷失誤,孤軍奇襲熒惑城,落入甯徊風精心佈置的陷阱,以泰親王之性命換來「刺明計畫」的致命一擊……

  而聽說一年前將軍府擊破江湖五劍聯盟一役中,無名指被碎空刀葉鳳所殺,中指行雲生亦被碎空刀斷腕,也難怪他聲明「最恨使刀之人」!這之後,中指行雲生銷聲匿跡,從此不現江湖。還有傳言說其因辦事不力,已被將軍府暗中處置。

  想不到,行雲生竟來到汶河小城中。化身為三公子。

  一片疑雲在許驚弦心頭悄悄飄過,若行雲生所說屬實,他奉水知寒之命保護黑二,並等待自已的到來。這其中究竟隱含著什麼樣的策略呢?

  許驚弦沉吟良久,緩緩發問:「行兄曾說我既然來到了汶河,便不需繼續做三公子,不知接下來會怎麼做?黑二如今何在。是否一切無恙?」

  他心中暗想如果三公子恢復將軍府中指行雲生的身份,區區縣承自然不在眼裡,是否就會圖窮匕現用黑二要脅自己?假若這是水知寒幾年前就布下的局,著實令人驚歎。

  行雲生一笑:「許幫主多慮了。水總管交給我的命令,第一就是保證黑二的安全,他自然不會有事,此刻就在官牢旁邊的殮房中,隨時可見。至於第二項任務麼,我只需負責把許幫主到來的情況如實記錄下來,然後回京師呈報水總管即可。嘿嘿,來汶河城已有一年,若是等不到你,只怕就要老死異鄉了,幸好,你沒有讓我失!」

  許驚弦大感驚訝,細算一年前正是行雲生被碎空刀葉風所傷的時間,而那時的自己還在吐蕃魔鬼蜂下禦泠堂中學藝,水知寒根本無從預料自己的行動,也不可能想到自己會成為裂空幫幫主,又怎能算到自己會來尋找黑二?若不是自己被談刀等人跟蹤,臨時起意來到汶河,行雲生豈不是要被困死於此地?將這樣一員重將棄置於此,著實與理不合,他完全無法判斷水知寒的用意。

  當年清秋院之會,宮滌塵嫌蒙泊國師之口評判京師六絕,除了「泰王之斷」是宮滌塵有意誘反泰親王面杜撰外,「將軍之手」、「清幽之雅」、「管平之策」、「淩霄之狂」俱無異議,而其中最耐人尋味的就是「知寒之忍」!

  水知寒與明將軍同為六大邪道宗師,卻甘為所用,做了將軍府的總管,到底有何居心?在明將軍看來,他們二人是一對危機時彼此促進的敵手,但從水知寒的角度又是如何呢?「知寒之忍」又會忍到幾時?

  除了水知寒自己,恐怕誰也無法解答這些疑問。

  許驚弦本來打算確定黑二安全後便悄然離去,但如今既知將軍府插手其中,已改變主意要帶黑二去梅影蜂。明將軍也還罷了,雖視之為頭號勁敵,卻也是光明磊落,但水知寒此人城府太深,豈可留黑二在其監視內,若不加以防範,只怕還會連累裂空幫,自己豈不成了幫中罪人?

  「水總管除了讓你如實記錄我的言行外,可還另有吩咐?」

  行雲生道:「我受命來此時,許幫主尚來現於江湖,本想打探一下你的下落,但水總管特意囑咐我,只要你不來汶河,做任何事都不必去管;但若你來了,無論你想做任何事,皆可如實作答,無需隱瞞。」

  許驚弦腦中靈光一現:「我看行兄本是極通情理的人,但今日卻頗蠻橫地強迫談刀動手,顯然大異往常,怕是有什麼心結吧?」

  行雲生一窒,欲言又止。

  「不知行兄接到水總管的命令時,心頭可曾有過疑嫌?」

  「許幫主問得好!」行雲生澀然一歎,「既然被你瞧破,我也就不需隱瞞了。當日我身受重傷,武功大損,奉命來了到汶河見了黑二,才知其安於小城,與世無爭,根本不需要保護,確實懷疑自己成為了一枚將軍府的棄子。這一年來左思右想,不免心灰意冷,直到今日終於等到了你,心結頓開,行事不由莽撞了些。」

  許驚弦微笑:「不過行兄必是天性倔強不肯服輸之人,我瞧你左手劍法已練至無形劍氣,武功想必更勝從前吧。」

  行雲生不語,內心卻是大生知遇之情。他當年右腕被葉風一刀斬斷,武功幾近全廢,又被派來汶河小城接受這看似無望的任務,已是認定自己被將軍府棄之不用。心底對水知寒不乏怨恨,這才憋著一股勁改修左手劍法,經過一年苦煉,武功已然更勝昔日,早就有意一顯身手好讓水知寒追悔莫及。想不到果然等來了許驚弦,此刻方知將軍府大總管之深謀遠慮,既驚且佩。

  許驚弦沉思:「這一年中你對於將軍府的情況可曾清楚?」

  「每隔一段時間,水總管會派人帶給我一些消息。」

  「那麼,你故意放走談刀等人,是因為知道慕松臣與無念宗勾結,並已與將軍府暗中結盟麼?」

  「不錯。起初我並不認得談刀,但既然知其是無念宗的人,當然不會再為難他。」

  「除了談刀與非常道的幾名殺手外,另幾個小幫派的弟子可是簡歌招攬的人?」

  「這,在下委實不知。」

  許驚弦料知水知寒只是有選擇地給予行雲生相應的情報,多問無益。略一思索,緩緩道:「好,我想再請教行兄最後一個問題。」

  行雲生見許驚弦神情凝重,此問必是關鍵,亦有些緊張:「許幫主請講。」

  「將軍府與非常道、無念宗的聯盟,是出於明將軍的授意,還是水知寒?」

  行雲生沉吟良久,方才開口:「這一年我隱居汶河小城,遠離江湖是非,京師之事僅偶有所聞,對將軍府的核心機密更是不甚了了。本可推說一聲不知道,但如此一來勢必被許幫主輕看,更何況水總管特意命我對許幫主知無不言,想必也會算准你的問題。這些年明將軍把江湖諸事皆交由水總管打理,與慕松臣等人結盟應是水總管的計畫,明將軍對此必然知情,卻不明其態度。」

  許驚弦心頭雪亮,微微一笑:「多謝行兄直言相告,還請帶我們去見黑二。」

  行雲生目視地牢旁一間黑沉沉的小屋:「黑二兄性情古怪,這幾年深居簡出,也不與外人打交道,平時就住在那殮房中。」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麻煩行兄了,有事請便。」

  行雲生見許驚弦來見黑二前已允他離去,一方面是出於信任,更有可能是要帶走黑二,不願再受將軍府的監視,哈哈一笑:「如此也好。反正我只是奉命暗中保護黑二兄的安全,平日並未與他深交,亦無需辭行。其餘事項我早已安排好,只要他願意,許幫主可隨時帶他離開。事後我就掛職辭官,回京覆命。」

  許驚弦見行雲生剎那間已猜破自己的用意,並且行事周詳,滴水不漏,亦生敬意,一拱手:「預祝行兄一路順風。相信日後我們一定會再見,屆時無論是敵是友,小弟都會銘記行兄的眷顧舊友之情。」

  行雲生灑然一笑:「只要不損將軍府的利益,我就交了許幫主這個朋友。」深施一禮,飄然離去。

  一旁的神秘老人慢慢除去碎裂的布帛,喃喃道:「甚好甚好。此弓韜光養晦數年,當以殮布包襄,以複昔日殺氣。」

  水柔清望著那逐漸顯露出來的弓身,但覺一股煞氣撲面而來,輕聲問道:「這果然就是當年林叔叔的偷天弓麼?」

  神秘老人怪眼一翻:「千年桐木的弓胎,大蠓之舌燦蓮花的弓柄,此弓名為偷天,如假包換。」

  「不知前輩如何得來?」

  「此弓乃蒹葭掌門駱清幽親手送給我的。」

  水柔清大奇:「這是林叔叔所留的遺物,駱姑姑必是極為看重,又怎麼會甘心給你?」

  神秘老人手撫偷天弓暗赤色的弓柄,神情似倔傲似黯然:「小丫頭有所不知,這把弓本就是我兵甲派的神器,如今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

  隨著他的手指從弓上滑過,隱隱發出龍吟之聲,阿義忍不住低低叫了一聲:「阿義。」

  「兵甲派?我曾聽林叔叔說過當年鑄弓的杜四前輩,正是來自兵甲派!」

  許驚弦介面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前輩正是杜四的師弟。」

  「嘿嘿,小丫頭可知那杜四本名杜四兩,而老夫大號則為千金。取得就是四兩撥千斤之意。」原來這位身攜偷天弓的神秘老人,正是當年在吐蕃與許驚弦相識的鬥千金。

  水柔清心知遇見高人,不敢怠慢:「溫柔鄉弟子水柔清見過鬥大伯!怪不得小鬼頭要叫你師叔,我記得那年在涪陵他用過兵甲派的嫁衣神功,因此還惹出老大的麻煩呢。」想到那時兩個孩子彼此賭氣,與許驚弦在舟中爭棋,自己明明必輸無疑,許驚弦卻故意兌子求和,反倒被自己抓住了反敗為勝的機會,卻於最後關頭主動棄成和局……憶起兒時往事,嘴角不禁噙著一絲暖暖的微笑。

  「小丫頭好甜的嘴,既然叫老夫一聲大伯,便再說個秘密給你聽。」鬥千金眼光老辣,瞧出兩個少男少女間的異樣,有意道,「其實你這個小鬼頭早已正式拜入我兵甲派門下了,如今他做了裂空幫幫主,老夫的江湖地位可不低哦。」

  「哈哈,我要把這個秘密說出去,會不會有人借機搶他幫主之位啊?小鬼頭,你可要好好巴結我才行。」

  許驚弦受他二人打趣,聞言唯有苦笑。

  鬥千金大笑:「一日入我兵甲派,死也是兵甲派的鬼。你小子可休想反悔,別說做了裂空幫幫主,就算做了皇帝,也依然是老夫的師侄,必須傳下我兵甲派之薪火,不得有誤!」

  「師叔放心,師侄必不辱使命!」許驚弦含笑伸手,與神秘老人擊掌而諾,極為開懷。

  事實上鬥千金不但是許驚弦的師叔,當日在吐蕃那無名山洞中,更以兵甲派《用兵神錄》相贈,事後許驚弦用心參詳,獲益良多,彼此可謂有師徒之實。

  兵甲派本是江北流馬河邊一個神秘的門派,開山祖師雲歧子乃是春秋戰國鑄劍名匠幹將、莫邪之子赤的後人。每代只有兩個傳人,一人煉兵一人鑄甲,規定門人一生最多只煉三件神器,所鑄之物無不為名動一時的神兵寶甲,唯有煉成神器方可坐上掌門之位。杜四與鬥千金多年前因一時不和,分道揚鐮,各自隱於江湖,尋找鑄造神兵寶甲的材料。

  杜四習得鑄甲之術,卻在機緣巧合下煉成偷天弓,雖因之身亡,亦死而無憾;杜四既死,鬥千金反念其恩,化開昔日恩怨。他以鑄兵為長,在東海之濱尋到贍魄之鐵煉成顯鋒劍,並在吐蕃那無名山洞中贈與許驚弦。

  杜四彌留之際把兵甲門秘笈《鑄兵神錄》送交許漠洋,本意是想助他煉製換日箭,許漠洋則傳于許驚弦。他陰差陽錯成了兵甲傳人,亦是造化使然。

  而在《鑄兵神錄》之尾,另附有數頁《神獸異器錄,》遍述天底下可用於鍛造兵器的各種材料的特性,包括傳說中的奇禽異獸、名玉精鐵等等。而那贍魄之鐵正屬其中,在所記載的三十六種神器中排名首位。

  「北地之境,紫氣呈韻。霓旌羽駕,仙露繁枝。水接三江,山連五嶽。紺碧入塵,贍魄墮世。色幻七彩,質勝寒冰。遇水則變,遇風而利。遇敵愈強,遇堅即摧。天下名器,莫出其右。」這一段話正是對贍魄之鐵的描述,許驚弦與鬥千金皆熟記於胸,在對戰之際同聲吟出,竟收攻心之奇效。

  「良筆劃美人,名器贈明主!」鬥千金如研究名畫古玩般細細盯著阿義的手,噴噴而歎,「這位小兄弟弓法極好,平生僅見,若是依老夫以前的性子,必是以此弓相送。只可惜,它並非老夫之物,做不得主。」

  阿義也不知是否聽懂,只是癡癡望著偷天弓?「阿義。」

  水柔清不解道:「既然你是兵甲派的人,為何做不得主?」

  「受駱門主所托,重續偷天弓。然後再交給他真正的主人一一」鬥千金略停頓一下,目光望向許驚弦,吸一口氣,方才緩緩吐出四個字,「換日之箭!」

  許驚弦一震,當年義父許漠洋受寧徊風重傷,由媚雲赤蛇右使馮破天護送而來,無意間道破自己的身世乃是媚雲教前任教主陸羽失蹤的親生孩子。而他的出身之日四月初七,卻正是精於命理的巧拙大師算出的明將軍一生中最不利的時辰,並於當日悟出偷天弓,繪出圖樣以備日後煉製。

  那一刻,林青才摹然醒悟:少年小弦,就是他踏遍江湖苦尋不得的換日箭!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原來只要神弓在手,縱然無箭亦可稱雄江湖,重要的不是離弦之箭,而是持弓在手的那個人!

  苦意大師臨終坐化前道破的「天命讖語」,似乎也已暗示了許驚弦就是日後真正擊破明將軍不敗神話的那個人。

  但,這到底是無意間洩露的天機,還是一個精心編織的美麗謊言?憑著偷天神弓,許驚弦果然能擊敗他一生中最大的宿敵麼?他無從得知,他只能感覺到:與明將軍對決的日子,正在慢慢接近!

  重睹偷天弓,許驚弦心中感懷萬千,不由暗自感歎。當年暗器王林青、許漠洋、杜四、楊霜兒、容笑風等人按昊空門長老巧拙所留的圖樣,以巧拙拂塵柄之千年桐木為弓胎,拂塵絲之火鱗蠶絲為弓弦,大蠓之舌燦蓮花為弓柄,鎖禹寒香之液汁膠合弓弦,再加上引兵閣的定世寶鼎,集三才五行之力才在笑望山莊煉成偷天弓。可謂有驚天地泣鬼神之能,弦力極強,能射千步之外。暗器王本是「八方名動」中的一員,但得到偷天弓後武功大進,一躍為江湖上宗師級的絕頂高手,縱橫江湖數年未逢敵手。

  偷天弓弓弦雖然已斷,但當年許驚弦在清秋院書房燒毀《天命寶典》原本時,無意間在《天命寶典》的夾層中找到一卷包裹著十字形木架的織網,後被平惑巧手穿針,解成了一根足有十餘丈長的絲線,後以此繡成許驚弦的畫像帶于身邊以解思念,並在九幽府地下黝黑陰暗的山洞中用於牽引。而那卷絲線如今就在許驚弦的懷中,正是煉製偷天弓弦的材料——火鱗蠶絲!

  當年參與鑄弓的幾人中,杜四鑄成神弓後被顧清風偷襲,自運嫁衣神功破除禁制,死於笑望山莊;義父許漠洋在滇南被寧徊風暗算,最終逝於鳴佩峰下萍鄉城;暗器王林青在泰山之巔會戰明將軍,招勝身死、弦斷人亡;容笑風則在明將軍率軍南疆的途中,暗中盜取小指挑千仇的佛珠,令媚雲教護法依娜布下十毒搜魂蠱害死挑千仇,最終內疚自盡;唯有無雙城主之女楊霜兒尚在人世。若想要重續斷弦的偷天弓,勢必還要去關中一行。

  鬥千金打斷許驚弦的沉思:「嘿嘿,老夫與你分別近一年,卻在江湖上聽到你許多事情,知聞兵甲派後繼有人,甚是痛快,有許多話兒要對你說。不過你還是先去見見你那舊友吧,我們有閑再敘。」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0-25 02:23 AM

本帖最後由 清風神無 於 2014-10-25 02:24 AM 編輯

《終結篇》卷五 第2章 故人重逢

  地牢旁邊,是一間黑色的小屋,門口掛著純黑色的布幡,上書一個大大的「殮」字,除此更無裝飾。

  水柔清但覺鬼氣森森,忍不住打個寒戰,皺眉道:「這個黑二到底是什麼人,怎麼住在這種地方,難道就不怕死人詐屍?」

  「黑二本就是名仵作。你莫瞧不起他,此人秉承家學,醫術精深,只怕比起景閣主也不遣多讓。」

  水柔清搖首:「我才不信他比得上景大叔,再說既然是名醫,為何不雲遊天下救治病人,反倒安身於這小地方?」

  「你當人人都好虛名麼?黑二幼時家中不幸,其父因醫而遭禍,故立下重誓不再做懸壺濟世的名醫……」許驚弦一歎:「還記得牢獄王黑山麼,其實黑二就是他的同胞兄長,只不過黑山熱衷功名,憑醫術殺人;黑二卻是宅心仁厚,與世無爭,甘當一名默默無聞的仟作,將醫術施用於驗傷。」

  「如果他住在這裡,想必早就聽到了外面的動靜,為何遲遲不出來相見?」

  「在黑二的眼裡,世人狡詐,他寧可只與死人打交道。仵作的工作雖然令人驚懼,但卻是還冤死之人一個清白。恐怕黑二此刻正在專心驗屍,魂遊物外,對我們的到來絲毫不知呢。」

  鬥千金挑指贊道:「聽師侄這樣一說,老夫也想見見此人了。能遵循自己的處世之道,可謂是隱於市的大隱。」

  許驚弦苦笑:「我倒怕這一趟反而打擾了他清靜,只不過當年他對我有過大恩,若不能確定他的安全,亦難安心。」

  叩門無應,許驚弦輕輕一推,虛掩的房門打開。水柔清有些緊張,唯恐突然見到血淋淋的死屍,蒙著眼睛不敢看,卻又難耐好奇,從指縫間偷窺。

  房內卻是空無一人,僅有桌椅床鋪,以及一些簡陋的生活必需之物,卻顯得格外清潔整齊。在背牆上掛著一面畫像,畫著一位三四十歲的漢子,額寬顴高,長髮深瞳,看相貌應是塞外胡人,畫像上並無題字,但畫像下的牆角不起眼處設有一個靈位,上面就只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家兄!」

  許驚弦恍然大悟,原來這是牢獄王黑山的靈位!

  黑二少時家逢不幸,他的父親盡力醫治將死的病人,卻因回天乏術,反被誣為庸醫投入牢中。其父不堪受辱,在牢中自盡而死,自此黑氏兄弟流落江湖,雖同樣都以醫術謀生,但各自命運已全然不同。黑山去了京師,以酷刑逼供犯人而成名,一躍成為「八方名動」中的牢獄王,加入泰親王一派,直至四年前京師巨變,泰親王謀反失利,黑山死於亂軍之中;而黑二則流落到汶河小城,做了一名默默無聞的仵作。平心而論,兩兄弟的出路看似毫不相同,其實上都與父親死于牢獄、家傳醫術對人體骨胳經絡那極深的研究有著莫大的關聯。

  黑二雖然忠厚老實,天性淳樸,但幼時誤診之事不但導致父親慘死,他自己也被打傷腿腳,落下終身殘疾,只能以木杖代足,所以對漢人懷著極深的成見。即使行雲生化名三公子來保護他,黑二卻未必領情,所以水知寒定是讓行雲生將黑山的屍骨帶給黑二,以博取其信任。

  江湖說到底仍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任那牢獄王黑山曾經在京師呼風喚雨,風光無限,一旦失勢身死,最後仍是埋身於一杯黃土之中,終被江湖人所遺忘,而唯有他從不提及的兄弟黑二,才會記得給他留下一個靈位。雖然為防節外生枝不提姓名,好歹能在逢年過節之際送上幾炷香。

  許驚弦與黑山在清秋院之會上曾有一面之緣,想不到昔日威風八面的「牢獄王」,如今卻只化做小小靈位上的「家兄」,不由倍感唏噓。

  除了黑山的靈位之外,房內一如平常,並無倉皇淩亂跡象,顯然行雲生並未通知黑二許驚弦的到來。在房間右首處另有一扇小鐵門,上前一推,卻是從裡面反鎖著,隱隱有血腥氣從內傳來。

  鐵門前掛著一根長線,許驚弦知是召喚所用的搖鈴,輕輕一晃,只聽到似從地底深遠處傳來鈴響,看來這個房間只是黑二平日的居所,鐵門後才通向殮房重地。

  水柔清明知故問:「這是什麼聲音?」她半蒙著眼,雖沒見到死人,依然覺得心底發毛,大聲說話以壯膽。

  鬥千金在水柔清眼前搖搖手:「小丫頭別裝了,快睜眼吧,這裡沒死人。」

  水柔清拍拍胸口:「幸好幸好。大叔真壞,明明知道人家是裝的,還偏要說破。」

  鬥千金道:「老夫確是不懂風情,不然也不會子然一身,終身無娶了。」

  「嘻嘻,我溫柔鄉可有許多知書達理,溫柔賢淑的好女子哦,大叔要不要入贅我溫柔鄉啊?哇,若能招來兵甲派的乘龍快婿,堂姐定會對我刮目相看。」水柔清口中的堂姐,正是溫柔鄉主水柔梳。

  鬥千金口中對水柔清說話,自光卻斜瞅許驚弦:「我老頭子孤家寡人慣了,可不想害人。小丫頭想找兵甲派的人當女婿,卻似乎找錯了人咧。」他一雙老於世故的眼睛雪亮,早看出許驚弦與水柔清之間若隱若現的情愫。

  水柔清大窘,口中卻不服軟:「大叔不要胡說八道啦,那個小鬼頭早已被我收做帳下小兵,做不得數。」

  鬥千金一臉正色:「堂堂裂空幫主竟是你的帳下小兵,原來你這小丫頭才是真正的武林盟主啊,失敬失敬。」

  「噓!」水柔清煞有介事地以指按唇,「本姑娘不喜熱鬧,所以只由得小兵拋頭露面,大叔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好好好!老夫答應你。不過你可要乖乖聽話,不然老夫就把此消息昭告天下,保證江湖人人都知。」

  言罷兩人一齊開懷大笑起來。

  許驚弦見他二人東拉西扯湘處融洽,不由心頭一暖。在這個江湖上,他已見過太多的人情冷暖,爾欺我詐。但那幾個為數不多真心相交的朋友,都是他心中最珍藏的記憶。

  隔了許久,又搖了幾下鈴,才聽到一個聲音吼道:「誰啊?催鬼麼?」不許吵著老子,乖乖等著,這一刀若是下錯了地方,就讓你來幫我縫上!」

  鬥千金忍俊不禁:「這傢伙的臭脾氣倒是對我胃口。小丫頭別鬧了,不然讓你去縫死屍。」

  水柔清給他個白眼,卻當真不敢再大聲說話。

  許驚弦聽那聲音雖是從地底傳來,顯得悶聲悶氣,卻正是黑二所發出,頓時放下心來,微笑道:「我們就多等一會兒把。趁此機會,我來講講當年認識他的情形。」當下把當年汶河之事細細說出。

  往事浮上心頭,當年許驚弦總共只與黑二相處了七天,其間除了聽到了黑二的家事,再就是摸著死人學習「陰陽推骨術」,似乎全無更多的交流。然而,就是那短短七天的時間,一個生性木鈉、沉默寡言的漢子,卻與一個古靈精怪,活潑可愛的孩子成為莫逆之交,從起初的猜疑到毫無保留的信任,直到最後真情流露,甘願以命託付。

  或許,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緣!

  正說到給黑二留字辭行,洽逢追捕王梁辰奉泰親王之命來到汶河,身無武功的黑二與少年小弦並肩相抗,黑二拼死阻攔未果,終被梁辰強行擄走小弦。小弦一路上逃跑無策,百般不服下想方設法捉弄梁辰,在樹洞中留下穢物任其自取……

  鬥千金聽得繃不住老臉,捧腹而笑,水柔清更是前仰後合,樂不可支。

  忽聽鐵門後隱隱傳來木杖點地的「篤篤」聲,隨即鐵門一開,一人手持木杖而立,瞅了幾人一眼,滿臉不耐煩:「你們是誰?找我有何事?」

  水柔清本以為定會見到一個滿身污垢、臭氣沖天的傢伙,卻不料來人雖然一副胡人的容貌,又身帶殘疾,頗有些駭人,卻是一衣雪白,頭髮絲毫不亂,全身上下整潔清爽,完全與死屍沾不上半點關係,幾乎以為許驚弦找錯了人。她不知黑二向有潔癬,每次殮傷後都會沐浴更衣,所以才拖了這麼久時間。

  鬥千金遇人無數,眼光獨到,想這黑二每日身處檢房中,只有死屍蟲鼠為伴,卻能修身養性,自律極嚴,不由暗贊一聲。

  未見黑二前,許諒弦尚能按擦住情緒,如今對面相逢,陡然間艱中一熱,大叫一聲:「黑二叔,你可還認得我麼?」他見黑二雖然鬢角多了幾縷白髮,但精神鍵旺,目中神采流露,比起當年那頹敗模樣反倒更顯年輕了幾分,大感欣慰。

  黑二怔住了,喃喃道:「這麼多年來,叫我黑二叔的只有那個孩子……你……你是誰?」

  許驚弦如今相貌大改,已從當年頗為醜陋的小孩子轉變為英俊瀟灑的青年俠少,難怪黑二一時認不出來。

  許驚弦語帶硬咽:「黑二叔,我是小弦啊。」

  黑二一呆,定睛細看過來,儘管乍望去與記憶中的印象遇然不同,但眉眼中依稀仍有些當年的影子。

  黑二原本冷硬的面容漸漸化開,顫抖的嘴角彎出一線弧度,似哭似笑,暮然一聲大叫:「小弦,真的是你啊,可想死叔叔了……」上前兩步,欲要擁抱,卻又硬生生停下步來。面前的青年豐神俊朗,隱有一代宗主之氣,實與當年那個頑皮可愛的孩子相差太遠了。

  許驚弦不由分說,一把將黑二攬在懷裡:「黑二叔,小弦長大了,我來看你了……」不爭氣的熱淚汩汩流出,淹沒了他想說的千言萬語。

  黑二亦是緊緊擁著許驚弦,喃喃道:「自從那年你被追捕王帶走後,過了幾天又有京師的人強行把我帶到鄰縣安頓下來,但隔了幾個月後我就回到了汶河,因為叔叔一定要留在這裡,哪也不要去,就是怕你回來找不到我。一晃五年,我終於等到了你,果然是蒼天有眼啊……」

  黑二一生淒苦,父親早喪,兄弟反目,大半輩子幾乎都在殮房中,每日只與死人打交道,根本沒有任何朋友。而與少年小弦相處的那七天,是他記憶中最彌足珍貴的時光,事後百般回想,心中視其若自己的孩子,餘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盼他能重來相聚。如今終於等到了這一刻,心願得償,早已是涕淚橫流,泣不成聲。

  許驚弦心知那必是管平派人轉移黑二,以防泰親王殺他滅口,至少這一點管平並未食言。他恩怨分明,承管平此情,暗暗記在心裡。

  水柔清與鬥千金面面相覷,從未見過許驚弦這般忘情,聽他敘說與黑二相識的過程,似乎也並沒有什麼過命的交情,何以至此?不過看兩人真情流露,亦覺惻然,襟聲不敢稍做打擾,唯有阿義驚大了雙眼,口中不斷念著「河義。」

  或許在外人眼裡,兩人之間不過短短的七天之緣,但那卻如同代表著許驚弦童年時光最後的溫暖記憶。

  隨追捕王到了京師後,由亂雲公子設計盜寫《天命寶典》到簡歌暗算琴瑟王水秀、卑鄙無恥的高德言落並下石,青霜令使在流星堂布下花月大陣,直至暗器王之死。小弦一步步真正目睹了人性中的爾虞我詐,也從此開始了他艱難的成長歲月。

  紊亂激蕩的心緒良久平復,黑二拭去淚花,細細打量著許驚弦,露出一抹笑容:「那時的小弦還未到我胸口,現在卻長得這麼高,也更壯實了。」

  「我苦於前些年來到處漂泊,一直沒機會來找黑二叔,最近方才重歸中原。對了,記得曾告訴過黑二叔我的大名,你可聽說我現已做了裂空幫幫主?為何不來找我?對了,這三位都是我的朋友……」

  許驚弦將鬥千金、水柔清與阿義分別引見,黑二卻視若未見,眼中似乎只有許驚弦一人:「哈哈,原來那個什麼幫主真的是你啊,才聽到這消息時,我可真不敢相信。」

  黑二嘖嘖而歎:「當年的你可是被一屋的死屍嚇得魂不附體,何曾想竟然這麼有出息,當真是人不可貌相。不過我最厭江湖的事,就算確認你是幫主,又何必去給你添麻煩。」

  許驚弦柔聲道:「未必是怕麻煩。我知黑二叔一身硬氣,自視極高,斷不肯做那攀龍附鳳的事,所以才不肯找我吧。」

  黑二大笑:「想不到我黑二這一生知己難求,到頭來最懂我的人竟然還是你這孩子。不錯,若是聽說你有難,我必會千方百計去尋你,替你擋劫消災,但既然你有了這般成就,那叔叔在心裡為你祝福就好。」他這番話雖談不上擲地有聲,卻是語出真誠,發於內心。

  水柔清與鬥千金旁觀者清,見黑二雖然相貌兇惡,脾氣亦倔,卻是知書懂禮,心地善良,皆在心頭暗贊。

  許驚弦道:「但如今既然我來找你了,可願隨我一起走?至少容我侍奉你安享天年,以報當日之恩情。」

  黑二一擺手:「當年之事談不上什麼恩情,只要你有這心意就足夠了。我雖不通江湖的事,但亦聽人說過那個什麼裂空幫是白道的大幫會,處處替百姓著想,決不欺侮好人,只要時時能聽到你在江湖上行俠仗義的事情,也就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許驚弦見黑二不肯跟自己走,計上心頭:「行走江湖,免不了動刀動槍,本門弟子時有傷損,還望借黑二叔精湛的醫術,助我一臂之力。」

  黑二搖頭道:「我一個小小的仵作能幫你什麼忙?何況當年曾立下重誓,此生不再行醫。你不必再說了,能見你一面,已是心滿意足。人老了,早已習慣小城的生活,這裡就當成是自己的家鄉,不想挪地方啦。」

  許驚弦見無法曉之以理,只好動之以情:「我自幼父母雙亡,扶養我長大的義父業已離世,暗器王林叔叔逝于絕頂,在我心中黑二叔就如親人一般,還容孩兒多盡一分孝道。」

  「我不過是一介草民布衣,怎可與那些大英雄相比,豈不是辱你名頭?嘿嘿,你黑二叔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人,當年收留你時也出於一己私念,想來亦是滿心慚愧,你能如此對我已足夠,日後行走江湖時有空來看看我就好,豈敢奢望太多?」

  許驚弦一番好言相勸,誰知卻惹得黑二犯了倔性子,左右不肯離去,一時竟不知如何說服他。只好眼望鬥千金,盼他有法子勸得黑二回心轉意。

  鬥千金老于世故,知黑二本性淳厚,心中所思便訴之於口,想法雖與常人有異,卻不折不扣是個性情中人,索性實話實說:「你這漢子怎麼還不明白?許少俠現在身份已然不同,身為白道第一大幫幫主,那些江湖邪道皆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既知他當你如親人,必會借此要脅。你若留在此處,一旦落在敵人手中,豈不是讓許少俠縛手縛腳,處處受制?」

  黑二怪眼一翻:「你當我黑二是什麼人?老子別的沒有,就有這一身硬骨頭。莫說無人找上門來,就算真有,大不了一頭撞死,說什麼也不會做小弦的累贅?」

  「嘿嘿,你當想死那麼容易?就怕你根本未見過敵人的手段,真的落在他們手裡,多得是法子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二絲毫不讓:「嘿嘿,你這老頭怕也未見過我的手段,我和死人打了半輩子交道,雖然身無武功,但想活就活,想死就死,誰也攔不住我!」他這話倒也不是虛言,憑他黑氏家傳的精湛醫術,縱然縛住手腳,再點上穴道,也有法子自斷經脈。

  鬥千金不怒反笑,雙手一攤:「好嘛,遇上一個比我還倔的主兒!黑兄弟,你脾氣雖臭,人卻委實不壞。可敢與我去梅影峰上拼酒,就不信你酒量也比我大。」

  黑二瞪著鬥千金半晌,亦不由失笑:「我看得出老先生也是一番好意,方才言語多有衝撞,尚請莫怪。我人是不離開的,但只要老先生到汶河來,陪你一醉也無妨。」說到底,仍是不肯離開。

  鬥千金仰天長歎:「你雖是個頑固不化的實心眼,卻讓老夫不得不佩服。」

  水柔清眨眨眼睛,忽道:「鬥大伯不必佩服他。依我看,左右不過是一個自私自利,精於算計的傢伙罷了。」

  黑二皺眉道:「你這小姑娘信口雌黃,胡說八道,我有何算計?」

  「我且問你,你是否真不怕死?」

  黑二冷笑:「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那也倒是,你父兄皆亡,又身患殘疾。若能死了,倒也是一種解脫。」

  許驚弦聽水柔清越說越不像話,捏了一把冷汗,正想要阻止,卻見她暗暗對自己扮個鬼臉,勉強忍住將要出口的話。

  黑二面上已隱有怒意,拍拍手中木杖,自嘲般一歎:「小姑娘說得確也在理。只不過我見過太多生老病死,亦知人生在世殊為不易,須要死得其所,方才不枉一生。」

  「哼哼,死得其所!果然被我猜中了吧。」水柔清撫掌笑道,「想你不過是汶河城的小小仵作,根本無人瞧得起你,是死是活都不被人知,如今卻有一個天大的機會送上門來……」

  「什麼?」

  「你口口聲聲不願被人說你趨炎附勢,攀附權貴,所以才不肯隨許少俠去裂空幫,那是因為你知道即便去了梅影峰,最多也就被人當作幫主的窮親戚,表面上敬你一聲黑二叔,暗地裡還不是嘲笑你?可一旦你留在汶河城被敵人抓住,為不連累許幫主,受盡酷刑後自盡身亡,真就應了『死得其所』這四個字了。日後江湖上說起黑二來,誰都要挑起拇指,大贊一聲義氣當頭,豪情蓋天!」

  黑二大怒,一時氣得面容扭曲,說不出話來。

  水柔清猶不收口:「你這算盤打得可真是精啊。生來默默無聞,死後卻是風光無比。我若是你,也堅決不肯隨許幫主走的。」

  「氣煞我也!」黑二大叫一聲,「小弦,我們走!」

  許驚弦與鬥千金目瞪口呆,萬萬未料到水柔清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竟有這般心計,看似沒頭沒腦的一番話卻收奇效,不由刮目相看。

  鬥千金大笑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黑兄弟快快收拾一下,莫忘了給老夫帶一塊上好的殮布。」

  趁黑二去整理的空當,許驚弦忍不住問水柔清:「你怎麼想到這個法子的?」

  水柔清洋洋自得:「笨幫主啊,你不想想他父親為何自盡?」

  「那是因為被人冤枉啊。」

  「他的心結可不就落在『冤枉』這兩個字上?我就偏偏再來冤枉他一遭!」

  鬥千金哈哈大笑:「果真是個冰雪聰明的小丫頭。晤,老夫雖無意入贅溫柔鄉,但我兵甲派卻很想招個溫柔鄉的媳婦呢。」

  阿義也不知聽懂鬥千金的意思沒有,只顧興奮地大叫:「阿義!」

  水柔清滿臉紅暈,啐道:「鬥大伯壞死了,不理你。」

  許驚弦心口怦怦亂跳,裝作未聽見,急急別開頭轉身出門,眼角餘光卻撇見水柔清對著他的身影吐了吐舌頭。

  黑二收拾完後,給知縣留書一封置於桌上。隨即幾人離開縣衙,先去迎仙酒樓找回馬車,鬥千金尾隨談刀等人時已備有坐騎,便交給阿義騎乘。

  幾人出了汶河城,許驚弦與鬥千金駕著馬車,聽到水柔清與黑二猶在車廂中辯駁不休,肚內暗笑。

  他們先故意行於官道上,一路留意再未發現有人跟蹤。看來經汶河城中這一鬧,談刀等人亦不敢過多逗留。

  直到此刻,許驚弦方有機會細問鬥千金來此的緣由。

  當初在吐蕃那無名山洞中,南宮靜扉秘密約見非常道「生香」香公子,卻被許驚弦與鬥千金無意間撞破,纏鬥間不料忽生地震,將四人困於山洞,誰也無法出去,迫於形勢只好暫時化敵為友。

  雙方極盡勾心鬥角之事,鬥千金借香公子之力教許驚弦習得《用兵神錄》,領會各式兵器的應用,而南宮靜扉卻是心懷鬼胎,暗在食物中種下「惜君歡」之毒,將鬥千金與香公子迷倒,幸好許驚弦警覺識破詭計,反而將計就計誘他說出當年南宮逸痕於此山洞中悟出青霜令解法的過程,那也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悟魁圖那不可思議的魔力。

  最終南宮靜靡咎由自取,被雷鷹扶搖啄瞎雙眼後掉落懸崖喪命,而鬥千金則利用兵甲派鑄造之學,將折斷的兵刃碎片拼接成一鐵鞋,並以此助許驚弦脫離山洞,還將顯鋒劍相贈。經此一別後,二人直到今日才再度相會。

  原來鬥千金重信守諾,因用顯鋒劍斬斷香公子奇門兵刃「飛鉈」,承諾替他另行打造,故也不害其性命。隨後替香公子解開「惜君歡」之毒,卻故意假稱許驚弦奪去顯鋒劍,憑寶劍之力與南宮靜扉遠走高飛。香公子信以為真,反正無法離開山洞,只好靜待春暖雪化之際,再做打算。

  那山洞本就是當年禦泠堂主南宮逸痕留下的秘地,食物儲備豐富,倒也不愁生存。鬥千金想借機化去非常道對童顏之必殺令,香公子卻想探得南宮靜扉的下落,兩人似敵似友,關係微妙,時而比拼爭鬥,時而聊天解悶,竟漸起相惜之意,反倒並不急於離開。在這山洞一呆就是三四個月之久。陰差陽錯間,也幸好有鬥千金纏住香公子,讓他無法分身,未趕上明將軍出征烏槎之戰,不然若是寧徊風等人再添強助,刺明計畫也未必會功敗垂成。

  直到來年雪化,兩人方才告別。此刻雙方再無敵意,約定鬥千金替香公子重造飛鉈,半年後在京師碰面。

  鬥千金遍尋名川,尋找打制飛鉈的材料,總算及時完工趕去京師。他念及師兄杜四留下的神弓,當即拜訪白露院。蒹葭掌門駱清幽才藝驚豔天下,可謂是世間男子最為仰慕之人,卻雲英未嫁,唯獨鍾情于暗器王林青,奈何林青英年早逝,只給她這位紅顏知己留下那一把斷了弦的偷天神弓。

  駱清幽深知擊敗明將軍攀登武道極峰正是林青一生心願,而最適合接替他完成遺願的人只有許驚弦。得知鬥千金來歷後,便請他替神弓續弦,並轉交許驚弦。

  鬥千金對師兄杜四深懷歉疚,接續偷天弓之事亦正中其下懷,當即答應駱清幽的請求。原本打算即刻著手,拾好許驚弦接任裂空幫已在江湖上沸沸揚揚地傳開,便改道來到了梅影峰。他不事張揚,所以才留書給許驚弦等他來見。

  許驚弦方知原委,心頭苦笑:原來前幾日在梅影峰上收到的傳信竟是來自鬥千金。在吐蕃雷鷹扶搖與他們並肩抗敵,顯鋒劍亦是受鬥千金所贈,自己早該想到,卻情迷意亂之下錯安在葉鶯身上,這一路上疑神疑鬼,當真可笑至極。還好那番在客棧中對阿義的自言自語未被水柔清聽到、不然必是無地自容。

  鬥千金續道:「這幾日梅影峰人來人往,你易容下山的事老夫根本未察覺,若不是意外發現了非常道的聯絡暗號,恐怕就與你失之交臂了。」

  許驚弦奇道:「師叔如何對非常道這般瞭解?」隨即釋然,「是了,你在京師已見過香公子了吧。」

  「不錯。老夫曾與香公子相處數月之久,非常道的聯絡暗號自然已熟記於胸。此人最是個冷血殺手,但與老夫也算有緣,既然答應了送他兵器,只好信守承諾。他見老夫應約給了他飛鉈,自是十分歡離,約老夫在京師逗留了數日,徹夜長談,引為知己……」

  許驚弦知道兵甲派門人一生只鑄三件兵甲,那把飛鉈必也耗了鬥千金許多心血,必是不可多得之物。香公子當是如獲至寶,自然也再不會提追殺童顏之事了。不過此人畢竟是敵非友,得此神兵後如虎添翼,怕是更不好對付。這位師叔亦正亦邪,全憑本心行事,倒也說他不得。

  鬥千金笑道:「不過這小子也是個極有原則的人,當然不會將非常道的機密隨便說出來,但在老夫旁敲側擊下,倒也發現了不少秘密。香公子此去京師,乃是奉慕松臣之命,負責保護一位女人的安全,從香公子的隻言片語中,可以判斷多半是慕松臣的相好……」

  許驚弦微微一震,吐出一個名字:「天齊夫人!」

  「哦,原來你認識她?」

  許驚弦便把九幽府遇見天齊夫人,並替她化去非常道「誤佳期」之毒的事情大致講了一遍。

  鬥千金點點頭:「不過她在京師卻不用這個名字,而是太子府中的一位普通的舞師。老夫好奇心起,偷偷跟蹤了她幾次,卻發現一件十分蹊蹺的事情:每隔十二日,她就會去京師郊外一間賭場與人相會。老夫本以為她去幽會老情人慕松臣,還打算跟上去見識一下非常道主的『膽戰心驚』呢,哪知那個賭場看似外表破落不堪,內裡卻是戒備森嚴。說來丟人,若非老夫知機,險些就走不出來了,更不知道她約見的人是誰……」

  許驚弦聽鬥千金口中說得輕描淡寫,過程必是險象環生。能令兵甲傳人大感棘手的處所,絕非尋常:「那個賭場是在什麼地方?何人所開?」

  「賭場在京師北郊,名為『銷金窟』,其主人不詳。不過老夫第一次受挫後,越發不肯服輸,心想若這女人是慕松臣的相好,光明正大地約會也無不可,何必如此鬼鬼祟祟,嘿嘿,若能發現有人給慕松臣戴上綠帽子,以此羞辱他亦是美事一樁。暗中跟了那女人十余天后,老夫終於等到她第二次去銷金窟,這一次老夫學乖了,只在賭場外遠遠守候,不管她與何人幽會,就不信能躲在裡面一輩子不出來,結果……你猜我發現了誰?」

  「是誰?」

  「第一個人蒙著面,看那走路的模樣,分明像是宮裡的人!哈哈,老夫識人無數,自問決不會走眼,當即知道自己完全猜錯了方向,哪有女人和太監幽會的?」

  許驚弦亦覺好笑:「既然師叔說這太監是第一個,想必還有其餘人。」

  「與那女人一起出來的人並未蒙面,但你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是管平!」

  許驚弦精神一振,太子禦師可不是誰都能請得動的人物。如果慕松臣明裡與水知寒結盟,暗中卻派天齊夫人與太子府來往,將軍府豈能坐視不理?不過水知寒豈會任人暗中擺佈?一旦東窗事發,絕非兒戲,只怕立時就會引起京師派系的大混戰。「管平之策」算無遺策,當然會料到這一點,他敢與天齊夫人公然露面,必定有恃無恐。

  鬥千金又道:「老夫轉念一想,管平這個人也不對頭啊,兩人同處在太子府,何必來北郊賭場相會?心知必有玄虛,便耐著性子繼續等候下去,果然又等到了其他人。」

  「嗯,還會有誰呢?」

  「第三個人隔了半個時辰才出來,依然蒙著面,但身形靈動,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此輕身功夫,怕是偌大京師也不出三五人吧……」

  許驚弦沉吟:「京師龍蛇混雜,各路高手齊聚,但憑輕身功夫展露頭角者卻為數不多,莫非是『妙手王』關明月!?他也是太子系的人……」

  「不對,你離開京師多年有所不知,關明月已投奔丞相劉遠。」

  除了太子禦師管平,妙手王關明月亦是京師成名以久的人物,由此推想,第一人也絕非無名小卒。許驚弦開始懷疑那太監極有可能是皇宮總管葛公公:「想必還會有其他人吧?」

  「這個天齊夫人決不簡單啊!」鬥千金噴噴而歎,「老夫總算沒有白等半宿。第四個人與第五人同時出來,亦是蒙面,彼此交談了幾句方各自離開。老夫只聽到半句『我們六人……』,隨即第四人已朝老夫的方向望來,立時感覺到此人身懷強大的氣場,氣度從容不迫,武功高至絕頂,唯恐被其發現,急忙收功不敢繼續偷聽下去……」

  許驚弦一怔,以鬥千金的見識,放眼整個江湖,能得他如此贊許的人也是寥若晨星。而在京師裡,大概只有將軍府的三大高手有此實力。以此分析,明將軍勝於霸氣,鬼失驚勝於殺氣,唯有水知寒似乎更符合鬥千金的描述。如此一來倒也合情合理,管平與非常道勾結必是得到了水知寒的默許。

  代表將軍府的水知寒、代表太子的管平、代表承相劉遠的妙手王關明月、再加上代表當今皇上的葛公公……這四人與代表非常道的慕松臣以及簡歌的天齊夫人相約,所圖絕非小事。

  「老夫靜等他二人離去,心想既然說是六人,加上天齊夫人拾好如數。想必再等下去也不會有結果,便遠遠跟著那第五人而去,最終眼看他進入了新建成的平西府……」

  「啊!」許驚弦這一驚非同小可,或許鬥千金對此有所不知,但他卻非常清楚平西府正是桑瞻宇的住處,而那裡亦是禦泠堂在京師重地深深紮下的一枚釘子。

  因白瑪落入簡歌手中,宮滌塵正懷疑平西府中有奸細,所以才與何其狂等人趕赴京師以察究竟。

  但如果這個奸細就是桑瞻宇呢?

  繼四年前擊破泰親王謀反後,京師幾派再度合作,但卻偏偏沒有了逍遙派的人物,更加上簡歌與非常道……

  許驚弦心中怦怦亂跳,依這些線索他目前得出的結論:這是一個專門給宮滌塵與何其狂設下的圈套!

  (未完待續)

  下期預告

  鬥千金對許驚弦透漏的驚人消息,會改變他們前往四大家族的拜訪之路嗎?宮滌塵與何其狂會中圈套,深陷危機嗎?許驚弦能及時通知到他們嗎?

  桑瞻宇和簡歌聯盟後會如何佈局,京城還有多少風起雲湧,明將軍、水知寒到底會有怎樣的算計?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2-3 12:08 PM

終結篇 卷六 第01章 重臨鳴佩

  當許驚弦聽到鬥千金在京師中無意間發現銷金窟秘會的情景,竟然有桑瞻宇參與其中,不禁為前往京師的宮滌塵與何其狂捏了一把冷汗。

  為求穩妥,許驚弦再向鬥千金詳細詢問跟蹤銷金窟秘會最後一人的情形。鬥千金雖未看清那人的相貌,但按他所形容身材的高矮胖瘦,已可確認是桑瞻宇無疑。

  許驚弦心念電轉:沈羽救出白瑪之事本就令他起疑,想那觀雅小鎮乃是非常道的秘密據點,既然簡歌率一眾手下暫居,必定戒備森嚴,如何能讓沈羽輕易得手?更何況還帶走其視若珍寶的青霜令。看來極有可能是簡歌有意暗中放行,其目的一是借己方之手破解青霜令;第二個目的則是故意放出白瑪被擒的消息,好讓宮滌塵回京查證,落入其圈套中。

  簡歌放棄青霜令可謂一招險棋,然而只要能抓住宮滌塵,再拷問出青霜令的秘密,便可坐收其利。看似孤注一擲,實則是一箭雙雕的毒計。

  簡歌手下多是禦泠堂舊部,即便對其忠心不二,又豈會加害堂主?何況必須生擒宮滌塵,單憑非常道的實力難言穩操勝券。所以,簡歌才會聯合京師各派,再加上桑瞻宇暗中策應,以保萬無一失。

  但是,簡歌雖然急於得知青霜令的秘密,可京師幾派勾心鬥角、明爭暗鬥多年,簡歌縱然神通廣大,也斷無可能讓他們為了宮滌塵而達成聯盟。除非,在宮滌塵的身份上大做文章。

  宮滌塵在京師的公開身份是吐蕃使者,這本是她最好的掩護,但也有可能適得其反,一切皆視朝廷對吐蕃的態度而定。當年宮滌塵入京時做客于泰親王府,若無她暗中推波助瀾,泰親王縱有謀反之心,也決不會倉促起兵,乃至被一舉挫敗。但此事如劍之雙刃,亦極有可能授人於柄,若是簡歌借題發揮,派人指認宮滌塵與泰親王達成協議,扣上謀反之罪名,彌天大禍瞬間即至。

  想到這裡,許驚弦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追上宮滌塵告知情況。但算來宮滌塵與何其狂離開梅影峰已有三四天,何況宮滌塵行事極有主見,行蹤不定,僅知她將去京師與恒山翠屏峰一行,卻根本未洩露路線。若是他們先往恒山,尚有迴旋餘地,但若徑去京師,自己縱然立時快馬加鞭,亦難追上。

  鬥千金瞧出許驚弦心事重重,出言相詢。許驚弦將大致情況說出,鬥千金思索道:「驚弦暫時不必擔心,畢竟這只是你的推論,真實情況未必如此。老夫前幾年在端木山莊中與不少京師權貴打過交道,聽他們言談中提及宮滌塵時皆讚譽有加,看來頗得人望,簡歌縱有相害之心,京師幾派卻未必肯聽從其言。」

  許驚弦點點頭,宮滌塵身份微妙,朝廷決不願與吐蕃生出戰端,應該不會公然加害吐蕃使者,多半隻會秘密在京師附近設伏。而既然是朝中下令,明將軍遲早會得知,他與宮滌塵關係匪淺,縱然水知寒有心,恐也不敢公然動用將軍府的人馬對付宮滌塵,少了將軍府的強大實力,陰謀得逞的機會已然減半。

  鬥千金又道:「更何況還有素以武力稱雄的淩霄公子同行,何其狂與京師諸人相交多年,當不至於反目成仇,就算中伏,亦足有能力自保。」

  許驚弦歎道:「師叔有所不知,淩霄公子一向眼高於頂,為人疏狂,只怕得罪的人更多……」想當年何其狂為救暗器王林青,于京師城外獨自一人力抗葛公公、管平、顧思空等人,僅這一場過節怕已是不能輕易揭開。不過轉念一想,簡歌的計畫只針對宮滌塵一人,大概不會料到何其狂亦會同行,何況宮滌塵對桑瞻宇已有所預防,只要能及時提醒她,再安排人馬策應,或可破去簡歌的詭計。事到如今,也只好這般安慰自己了。

  思咐良久,許驚弦做出決斷:「我與清兒去鳴佩峰另有要事,分身無術,只好勞煩師叔走一趟梅影峰,一方面護送黑二,另外見到夏老幫主後,只需如此如此……」當下細細囑託一番。

  鬥千金慨然應允。許驚弦又告知自己身挾《天命寶典》中夾雜的火鱗蠶絲的事,讓鬥千金在梅影峰相候,待從鳴佩峰回來後再同去關中無雙城尋楊霜兒商議給偷天弓續上斷弦。

  鬥千金大喜:「老夫本還擔心難以找到續制弓弦的合適材料,想不到竟被你輕易解決了。晤,聽你所說那《天命寶典》原是苦慧大師所遺之物,而他早在數十年前就已坐化,卻未卜先知般留下以供煉弓的火鱗蠶絲,又偏偏落到你的手裡,亦可謂是冥冥天意啊。」

  許驚弦不願多談天命讖語之事,避開話題:「我聽義父許漠洋說,當年煉製偷天弓集三才五行之力方成。那五行之中的『金』乃是笑望山莊引兵閣中的定世寶鼎,憑其高溫火力方可熔化大檬之舌燦蓮花,而『水』則是指鎖禹寒香之液汁,用以膠合弓弦……」

  鬥千金仰天一笑,目中蘊光:「屆時我們再去笑望山莊走一趟便是。老夫早該去四兩師兄埋骨之所看看,也好了結我們之間幾十年的恩怨。」想到當初與杜四為爭奪掌門之位互生嫌隙,多年不相往來,形同陌路,直至聽聞杜四死訊方才追悔莫及,老人觸及心頭傷痛,嗆咳數聲,良久方息。

  許驚弦點頭稱是,雖未見過杜四其人,但聽義父說起他為讓眾人不受「登萍王」顧清風與「潑墨王」薛風楚挾制,自甘逆運嫁衣神功慨然赴死的事,極是敬佩。又想到鬥千金本是百病纏身,早斷生念,只因牽掛兵甲門後繼無人,方才強忍病痛在江湖上四處流浪,還去京師端木山莊做了一名贗品師,如今有了重新煉製偷天弓的欲念,當可重鼓生機。而自己雖得他相贈《用兵神錄》,但那《鑄兵神錄》卻已遺失無蹤,日後必須找回秘笈傳交後人,延承兵甲派之絕學,以全鬥千金之心願,亦不負兵甲派對自己的大恩大德。

  「對了,你易容下山,只因未見雷鷹扶搖與顯鋒劍,老夫一直不敢相認,所以才遠遠跟著談刀等人……」鬥千金目視許驚弦肋下,「此劍雖非凡品,但比起顯鋒劍仍大大不如,不知顯鋒劍現在何處?」

  「此劍名為『斷流』,乃是滄浪島南風所賜。至於顯鋒劍,已被師侄不幸遺失,還請師叔恕罪。」當下許驚弦把飛泉崖邊與龍判官、寧徊風等人的一場大戰告訴了鬥千金。那是他記憶中極難忘的一天,雖然手刃殺父仇人寧徊風,但同時失去了顯鋒劍與雷鷹扶搖,葉鶯亦從此生死難料,下落不明。

  鬥千金擺手淡然一笑:「恕罪的話就不必提了。自古神兵利器,不但唯有緣人居之,還會自擇明主。老夫的顯鋒劍為天下第一神兵,決不會就此蒙塵世間,只不過它與你福澤已盡,另期機緣罷了。」他一拍背後長弓,「而這一把偷天弓,才是你命中註定的天賜神兵!」

  許驚弦心頭大生感觸,試想自己若不是因天命讖語中「神兵顯鋒」之語,必對顯鋒劍之失難以釋懷。而此劍雖由鬥千金親手打造,他卻能如此篤定,全無耿耿於懷之態,或許正因兵甲傳人一生浸于煉製兵器中,看法與眾不同,但求神兵出世,全不問其歸宿,所以才能胸懷坦蕩、灑脫面對。相形之下,自己得失心太重,境界之高下立辨。

  「此弓就先由師叔保管,待我回梅影峰後再計畫重續弓弦的事。」

  鬥千金盯住不遠處策馬賓士的阿義,若有所思:「這個阿義是何來路?看其武功本應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為何老夫從未聽聞?」

  許驚弦當下把阿義的故事大致說了:「我與夏老幫主判斷他或是來自東贏,武學路數與中土截然不同。」暗咐鬥千金博學多聞,或能從阿義的弓法械出其來歷。

  「你們的猜想不無道理。老夫當年曾會過一名東贏忍者,其武功詭異多變,極難捉摸。單從兵器的角度上來說,中原重於招法的變化,東贏則是講究兵勢合一。不過,我見阿義破解行雲生與談刀的那一箭卻是有些古怪。」

  「師叔此言何解?」

  「那一箭的準確、力量、角度等等都還罷了,最重要的是對時機掌握得恰到好處,稍早一刻於事無補,再晚一刻則是雙方勝負已分,對於一個心智失常的人來說,能在剎那間精確計算出箭支飛行的軌跡與時機,可謂是武道的天才。更何況老夫注意到他用弓時肩肘擺動略不自然,手腕上更隱帶有一股迴旋之力,似乎最擅長的並非弓法,倒像是某種奇門兵器。假若老夫判斷無誤,此人體內蘊有無窮潛力,其真實武功更應遠勝目前……」

  許驚弦一怔,鬥千金身為兵甲傳人,對兵器的理解世上無人能出其右,既然如此說必有其道理,與夏天雷對阿義武功的判斷亦不謀而合,自己能得阿義信任獲此強助實乃天幸。只可惜阿義的親人朋友都已在那場海難中死去,他的身世只怕再也無人知曉了。

  許驚弦沿路留意裂空幫中記號,到了傍晚,尋到就近小鎮的一家米店中住下。這家米店用於裂空幫日常聯絡,店主李明乃是霍之良記名弟子,在太霄門下做個小頭目,何曾想幫主大駕光臨,自是好酒好肉款待。

  黑二與水柔清這一路爭執過來,雙方似是較上了勁,過不多時竟猜拳拼酒起來。許驚弦與鬥千金含笑旁觀,阿義不沾酒水,便在一旁打氣助威,每每猜拳分出勝負,他便「阿義、阿義」地大叫,渾若仲裁。

  許驚弦與黑二、鬥千金久別重逢,心懷大暢,也不阻止,看著他們笑鬧不休,心中已漸有計議,叫過那店主李明暗中吩咐。

  水柔清哪是黑二的對手,連連輸拳,一壺酒倒被她喝去大半,終於大叫一聲:「不喝了,算你厲害,下次再來比過。」起身時一晃,險些跌倒。

  許驚弦連忙伸手扶住,卻被她一掌推開,嘻嘻一笑:「小鬼頭,別以為我醉了,敢再與我拼酒麼?」

  許驚弦唯有苦笑:「是是是,清兒酒量天下第一,小可甘拜下風。」

  「錯!我是天下第二,確實拼不過黑二叔。」水柔清帶著一身酒氣,歪歪倒倒地回房睡覺去了。

  一縷青絲癢酥酥地拂過許驚弦的肩膀,於酒氣中捕捉到一抹少女體香,又偷眼見她面生紅暈,汗凝雙睫,更顯俏麗,心頭不由狂跳起來。連忙強按心潮,暗中吩咐阿義在水柔清門外守護她歇息。

  黑二酒酣耳熱之餘,話也多了不少,與許驚弦暢談別後際遇,時而放聲大笑,時而淚灑於杯,終也不勝酒力,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許驚弦已有計較,黑二不善言辭,孤僻倔強,性格古怪,若在梅影峰上與裂空幫一眾粗豪的江湖漢子整日相處,只怕會多生事端,唯有轉輪谷中才是他最好的去處。許驚弦拒絕了風雲雷電四大長老「轉輪重生」傳功,此事不便外泄,以免引起旁人對幫主之位的魏規之念,必須儘快重新安排人手接替新一任的四大長老。

  四大長老不求武功高深,只要心懷忠誠與正義即可。沈羽願意進入轉輪谷將功折罪,只要他果然悔過自新,當是最好的人選;平惑自甘相隨,但畢竟身無長技,恐難服眾;而黑二雖無武功,但憑著他對自己的忠義與仁厚心腸,再加上一身精深的醫術,入選當無異議。

  一旦入駐轉輪谷,除非幫主替換,不然終此一生都將老死谷中,一般人或會因此望而卻步,但對於本就與世無爭的黑二來說,恰遂其願。能讓他在轉輪谷中頤養天年,也算了卻許驚弦的一樁心事。

  當下許驚弦將自己這番打算告知鬥千金,由他帶黑二回到摔影峰後轉述夏天雷,以做安排。

  待安頓黑二睡下,兩人久別重逢,談興甚濃,先暢言際遇,再論說江湖,最後研討《用兵神錄》。去年在吐蕃無名山洞中,許驚弦雖在鬥千金指教下試招香公子,但那時內力不濟,許多精妙之處尚無法領會,如今神功大成,境由心生,視野更寬,稍被點撥則恍然有悟。而鬥千金本身武功雖未至江湖超一流境界,但見聞廣博,這些年諸事無擾,唯用心鑽研本門武學奧義,憑著兵甲派對天下各種武器的精熟,再加之他多年的心得體會,著實令許驚弦受益匪淺。直談到近四更時分,方才各自休息。

  一夜無話,第二日出發不久,來到一個分岔路口,已有幾人在此等候。當先一人正是裂空幫碧霄門主劉書元,見到許驚弦恭敬行禮:「許幫主好,在下恰好在附近巡查,聽聞幫主有令,立刻趕來相候。」

  原來許驚弦唯恐談刀等人另有陰謀,鬥千金送黑二去梅影峰之事不容有失,所以暗中吩咐那店主李明通知附近裂空幫弟子接應。見來人是劉書元,他暗松一口氣。

  裂空幫九大護法中,除了沈羽與已逝的諸葛長吉外,就屬此人文武雙全,應可放心託付。他見劉書元額間帶汗,當是連夜匆匆趕來,安撫幾句後,再替眾人引見。

  劉書元外號人稱「手眼通天」,對江湖消息極為熟悉,素聞兵甲派之能,不由肅然起敬。他只知奉命護送兩人返回梅影峰,卻不料一個是兵甲派傳人,另一個卻是一名默默無聞的仵作,想必也是隱于江湖的能人異士。又想到當初明將軍奇襲熒惑城後,也正是與許驚弦一起殺出重圍,在擺脫烏槎國高手與龍判官等人的追殺時,還與自己有過一面之緣。暗咐許幫主雖然年紀尚輕,卻是廣結交識,裂空幫在他率領下當可有所作為。

  鬥千金旁觀者清,見許驚弦處事謹慎,安排周詳,對手下恩威並重,與當初那個冷傲少年色不可同日而語,心下暗贊。

  眾人於此地告別。許驚弦、水柔清與阿義依然南行前往鳴佩峰,而鬥千金與黑二則由劉書元等人護送東去梅影峰。劉書元已通知手下沿途接應,縱有談刀等人窺伺左右亦可保無虞。

  許驚弦問劉書元要了三匹驗馬,一路急馳,往南行去。

  走不多時,水柔清揉揉眼睛,打個哈欠:「昨晚沒睡好,頭疼得要命,可否找個地方休息會兒?」

  許驚弦笑道:「誰叫你和黑二叔鬥酒。只怕頭疼不是因為沒睡好,而是宿醉未醒吧?」

  「這是我第一次喝這麼多酒,其實醉酒的感覺還不錯。不過你可要替我保密,不要告訴別人,不然淑女形象全沒啦。」

  許驚弦暗笑:「哈,我還真當你海量呢。明知如此,為何還要充好漢?」

  「哼,說起來還不都怪你。又有師叔又有黑二叔,偏我就孤孤單單地沒有伴,阿義也不會陪我說話,只好喝酒解悶了。」

  許驚弦一怔,昨夜只見水柔清大笑大鬧,還道心情愉快,誰知竟另有隱情,小女子的心思果然難以捉摸。想她父母皆亡,在世上孤零零一個,見到別人親朋相聚,把酒言歡,自憐自艾之餘,唯有借酒澆愁。嘴裡雖然說得輕鬆,心裡怕是大不好受。一念至此,大起側隱之心,柔聲道:「我答應過水姨,自會一直陪著你。」

  「若不是答應過娘,你便不會理我了吧……」水柔清撇撇小嘴,「以前的小鬼頭也還罷了,如今你身為一幫之主,又在江湖上聲望不菲,日後必是事務繁多,哪還會把我贓心上?」

  許驚弦歎道:「切莫如此說,其實我這個幫主當得迫不得已,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若是依著我的性子,寧可做個閑雲野鶴,追遙自在。」「嘻嘻,你倒是想得美,別忘了就算離開了裂空幫,可還有黃雀幫哦,怎麼也追遙不了。」

  許驚弦回想那時胡鬧的種種情景,不由一笑:「我黃雀幫主雖然只有你一個手下,卻是不受約束,甚覺快意。只要能找到合適人選接替,我就辭去裂空幫幫主之位。」

  「休說傻話了。你口中說得輕巧,卻別忘了手下還有十萬幫眾,豈能撒手不管不顧?」水柔清的聲音意外的溫柔,「其實我知道你這麼說只是哄哄我罷了,轉眼就忘,不過聽起來依然很開心。」

  許驚弦見她不信自己,情急之下舉手指天,正色道:「天地為鑒,我確做如是想。其實在我心裡,所謂江湖大義、是非恩怨全都不算什麼。現在僅有兩個願望,一是擊敗明將軍,再就是殺了簡歌好替你父母報仇雪恨。」

  「好啊好啊。只要能幫我殺了簡歌,我就甘心情願奉你為幫主。」

  「原來你認我做幫主竟是不情不願麼?」

  「哈哈,表面上我自然敬你一聲『幫主』心底還不是叫你『小鬼頭』。」

  許驚弦以往最恨被人叫做小鬼,大不忿道:「虧我們相識一場,竟如此瞧不起我。」

  「哼,你還不是一樣,就記得以前沒少與你鬥氣。」

  「誰叫你罵我小暴發戶……」

  「誰叫你騙人家銀子胡亂請客……」

  「誰叫你編個謎語顛三倒四,語病連連……」

  「誰叫你現學再賣,亂說成語……」

  「誰叫你盛氣淩人,不把人放在眼裡……」

  「誰叫你人小鬼大,假裝老成……」

  兒時往事如涓涓細流般從胸口滑過,既如昨日,又恍若前塵。每一件瑣碎的小事都像是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掀起漣滴。兩人起初還故意板著臉數落對方,漸漸笑意浮在面上,再也收止不住,最終盡皆捧腹大笑起來。

  「好啦,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反正我大人大量,也不會與你一般見識。」

  許驚弦柔聲道:「為何我回想過去種種只覺快樂,全然記不起與你的爭執吵鬧,只慶倖終能遇見你……」一言方畢,方覺忽於表明心跡。奈何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心中評抨亂跳,唯恐她怪自己唐突。

  水柔清卻是渾然未覺,喃喃道:「真想一直做個小女孩子。小時候總覺得只要自己有心,便什麼事都可做到,此刻方知世事未必如願,儘管我決意不惜一切代價殺了簡歌替爹娘報仇,但一晃四五年了,卻依然毫無成算。」

  許驚弦暗松一口氣:「那我們說好,我將會盡全力助你報仇,但你以後也不許再叫我小鬼頭。即使我日後離開裂空幫主之位,也依然要叫我一聲幫主!」

  「好!我們擊掌為誓!」水柔清伸手出來,作勢欲擊,卻又忽然停下來,頑皮一笑,「趁還未立誓前再多叫幾聲。小鬼頭、小鬼頭……」

  許驚弦從未聽她把這一聲「小鬼頭」叫得如此婉轉,心頭不由一蕩,與她雙掌相擊,複又策馬狂奔而出,唯恐被她看到自己神色的變化。

  水柔清不明究竟,抱怨道:「我說幫主啊,聽夏幫主提及此去鳴佩峰是與景大叔聯繫明年神州盟的事,還有近一年的時辰,你這麼著急趕路做什麼?」

  許驚弦收拾心緒,肅容道:「昨夜與鬥師叔談及到京師形勢,只怕簡歌暗中聯絡京師諸派,欲對宮大哥不利……」當下把銷金窟聚會的情形說出。

  水柔清急道:「那我們還去鳴佩峰做什麼,還不趕快給宮大哥報信?」

  「宮大哥與何大哥先離開數日,此刻追趕不及,但我已讓鬥師叔傳話夏老幫主,京師形勢複雜,變數極多,應可解救。對於宮大哥的事,我們遠水難救近火,多想無益,但求盡力而為,只盼吉人天相,或可化險為夷。當今之計,唯有儘快與四大家族聯繫後再回梅影峰與他們會合。」

  此外許驚弦還有另一重心思,宮滌塵心思敏銳,且修至虛空大法「疏影」之境,能提前預判危機,簡歌要想誘她入伏,桑瞻宇的策應必是關鍵。此去鳴佩峰若能說動花嗅香以父子之情勸說桑瞻宇棄暗投明,方是上策。事關翩躚樓主的聲譽,其中詳情就不便對水柔清提起了。

  水柔清思索道:「我當初在京師時,曾被一神秘的『大好人』暗中點醒,助我復仇,並透露了簡歌去揚州與夏老幫主相會的信息。若非我把你當作『大好人』,在諾城也不會輕易丟下景明彥和段成隨你走。事後才知那『老好人』竟是水知寒所扮。他既然想助我殺了簡歌,想必與之有隙,又怎會結成同盟?再說他命令列雲生留在黑二身邊等待你到來,又有何意?」

  「銷金窟中簡歌根本未曾露面,只有慕松臣借天齊夫人之口傳遞資訊,簡歌是幕後主使也僅是我們的推測。對於京師那些擅運權術的人來說,只要符合利益,敵人隨時可化為盟友,朋友也隨時可以出賣,一時的恩怨算不得什麼,水知寒作為將軍府的代表,自當照顧大局。不過……」許驚弦沉吟道,「對於把行雲生留於汶河的事,我卻另有看法。行雲生只是一枚水知寒的閑子,而非棄子。」

  水柔清熟於棋路,登時醒悟:「不錯,棄子一失,再無價值;而閑子卻只是暫時置於局外,看似被捨棄,卻可能在某個時候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可是,依行雲生所說,水知寒僅是派他觀察你的言行,這有何用處?」

  「知寒之忍,天下無雙。水知寒是一個縱觀大局的對手,哪怕車馬齊備,卻是隱招待發,不到最後關頭,決不會暴露他的意圖。由他派來的人選便可見一斑。行雲生武功尚在其次,更富謀略,我雖不知他性情為人,但觀其遠離京師榮華富貴,尚能在汶河安守一年之久,既不抗命,亦不自棄,反倒苦練左手劍法,當是心志堅毅,內斂冷靜之士。縱觀將軍府,除了明、水、鬼三大高手外,若論洞察力,行雲生亦僅在靜塵齋『慧靜士』、小指挑千仇一人之下,專門派他觀察我的言行,可謂意味深長。嘿嘿,一年前的我尚在吐蕃,想不到卻已被水大總管如此看好,早早預備下伏兵候著,倒真是讓我有些受寵若驚了。」

  水柔清奇道:「按你的意思,水知寒是判斷出你將來必會有所作為,才特意如此麼?是了,江湖傳言你是明將軍的剋星,他當然要提前替明將軍觀察日後的對手,不打無把握之仗。」

  許驚弦搖頭一笑:「你當這個總管果真有那麼好心,處處替主子著想麼?這不過是水知寒一貫的風格:不求急進,先謀後路!他雖以寒浸掌馳名天下,卻少有出手,在將軍府中最被人讚譽的地方乃是知人善用。我倒是很好奇,若非行雲生拾好傷在碎空刀下,他又會派誰來完成觀察我的任務……」

  「我明白了!」水柔清撫掌笑道,「他定是怕明將軍日後栽在你手下,所以提前示好。既然幫你保護了黑二叔,你知恩圖報,也不會再為難他……」

  對於水柔清的推測,許驚弦卻只是一笑不置可否。知寒之忍,所圖必太,如果水知寒果真是一個有著野心卻深藏不露的人,眼中所見決不僅是明將軍一人,派出行雲生保護黑二,這個未雨綢繆之舉或許並非為了明將軍,自己也是他日後潛在的對手。而另一方面,水知寒有選擇性通過行雲生把一些資訊傳遞給自已,似乎也在有意無意地暗示著什麼。

  這是一個敵友難辨的對手,始終懷著模棱兩可的態度,卻是任何人也不能忽視的潛在威脅。

  不獨江湖,京師廟堂中也是幫派林立,錯綜複雜。有人想一統天下,有人卻甘於隱在幕後,挑撥生事,攪亂混水,以便從中漁利,比如簡歌;另還有一種人,卻是在暗處竭力維持著一份平衡。他自己既可隨時跳出圈外,悠然觀望,亦可選擇加入某方,做足能左右勝負大勢的砝碼,比如:水知寒!

  突然,許驚弦想到了觀月樓之戰後,鬼失驚代明將軍的那句傳言:欲折其鋒、先奪其勢!

  或許目前水知寒的做法看似並無惡意,甚至還有些討好的意味,卻已在許驚弦的心裡埋下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陰影。

  三人快馬加鞭,星夜兼程,六日後已至萍鄉境內。一入羅霄山,眼前的景色就陡然一變。北地已是雪舞封山,南國卻仍是綠意盎然,茂密翠陰。放眼望去,映入臉中盡是滿山蔥蔥郁郁的蒼松,陽光透過密葉射來,一地光影細如碎花,微風拂面,沾著花草清芬,再聽著林間醒水流,如齡仙樂,令人胸襟一暢。

  在羅霄山中兜兜轉轉半日,終於到了鳴佩峰底。至此處山路艱難,只得棄馬步行。沿著婉蜒山道拾階而上,翻過幾個山頭後,峰頂已然在望。

  水柔清歡呼一聲:「要到家啦!」腳步加急當先引路往山上奔去,阿義緊隨其後,唯有許驚弦仍是不緊不慢,落在最後。重臨鳴佩峰,再次目睹那似曾相識的一草一木,依然是陡峻崖壁,激瀑險整,嵯峨雄峰,崎嶇山路,在他眼中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感受。

  五年前的他,還只是一個身懷寧徊風滅絕神術「六月蛹」毒的孩子,縱然前程未卜,卻依然心懷渴望。在這如神奇仙境般的武林秘地中,發生了太多改變他一生的事情:第一次聽說了天命讖語、被景成像廢去丹田、得到《天命寶典》、習得棄天訣、贏得簡歌定下的驚天賭局、也因此害死了水柔清的父親莫斂鋒……

  而此刻的許驚弦,已是白道第一大幫的幫主,掌管十萬幫眾,身負絕世武功,被譽為江湖上風頭最勁的英雄少俠,意氣紛揚,自信滿滿……

  可是,在他心裡,為何卻想回到過去,重新做那個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少年小弦!

  到得半山腰,忽聽林間隱隱傳來鐵石交擊之聲。水柔清側耳一聽,神悄微變:「奇怪,物四叔今日怎麼有了這興致,怕是有事發生了……」

  許驚弦問道:「你說的可是物天成物塚主麼,這個聲音從何處傳來?」

  水柔清以指按唇,低聲道:「噓,隨我來。」許驚弦見她興奮之中又略有些緊張,知有蹊蹺,亦不多問,拍拍阿義的肩,默默跟著水柔清往前行去管外前行去。

  水柔清躡手躡腳,忽往山道邊一拐,朝著一條小路行去。那小路隱沒于密林草叢中,若不留心,極易忽略。

  小路左彎右繞,在林間盤旋,許驚弦默記步數,隱與陣法相通,又注意到草地上有新被踩踏過的痕跡,顯然有人剛剛走過,已漸漸猜出端倪;這條小路應是通往英雄塚的某處秘所。他當年雖曾在鳴佩峰呆了數月,但處處受限,從未到過這地方。

  摹然眼前一暗,但見前方幾排高達數丈的老樹層層密佈,如憑空立起一道林牆。那些老樹粗若水缸,枝葉繁茂,根深莖粗,皆有百年樹齡。

  水柔清來到一棵最為粗大的老樹面前,輕輕一叫,樹上一道門戶無聲敞開。目光透過木中之門,可見那些老樹圍著約有五丈方園的平地,其中皆以石板鋪地,不生草木,不聞蟲蟻,只有一道石橋通往一間孤零零的白色石亭。橋下無水,亭中無木。唯有亭上四個大字映入眼臉:天地不仁!

  字入眼中,古意陡生,隱隱透出詭異神秘的感覺,令人心生戒懼。就連阿義亦是襟聲不語。

  亭內並無桌椅幾凳,赫然便是一座青黑色的墳墓,皆以青石所砌,色澤雅淡,質地古樸。

  墓前挺立著兩人。左首黑衣人身高八尺,虯髯滿面,身材雄闊,氣度懾人,襯著身後的青石墳墓,渾如守護地府冥界的神將;而右邊那人一身青色長袍,濃眉鳳目,寬額隆鼻,五縷長鬃,模樣倒似個教書先生。

  這相貌截然不同的兩人並肩而立,卻全無突兀之感,讓人覺得理所當然。更奇怪的是,一眼望去,更有威嚴的並非那相貌兇惡的黑衣人,反而是那位面容儒雅的青衣人。

  黑衣人乍見三人,眼中精光暴現,最終定在許驚弦身上,雖無言語。但那目光射入,如中刀槍,令人渾身不自在。青衣人面容卻如古井不波,高深莫測,不怒自威。

  許驚弦拱手一揖:「晚輩許驚弦,見過景閣主與物塚主!」黑衣入正是英雄塚主物天成,而青衣人則是四大家族現任盟主、點睛閣主景成像。

  景成像似笑非笑:「我當是誰那麼大膽,竟敢撞闖英雄塚重地,原來竟是許幫主。數年不見,幾乎認不出來了。」

  水柔清見景成像隱有怒意,搶先解釋道:「是我聽到這裡發出聲響,猜是物四叔市拓英雄塚,所以才帶許幫主前來看看。對了,這位阿義是夏老幫主的義子,他箭法極高,這一路來多虧有他護衛。」

  許驚弦心頭雪亮,一路上山雖無人跡,但以四大家族的實力,必是早有人在旁窺視,景成像與物天成定然早已得知自己到來,方才故意於此等候,欲給自己一個下馬威。他並不揭破對方用意,故做好奇道:「原來這就是英雄塚,江湖上久聞其名,卻一直無緣得見,今日正好叫晚輩一開眼界。」

  物天成豪然一笑:「小弦你來得正好,此事有你在場更為合適。」

  「哦,還請物四叔指教。」雖不明物天成話中的意思,但聽他並未稱呼自己「許幫主」,許驚弦不由微微一笑,亦還以「物四叔」相稱。當年在鳴佩峰,物天成可謂是自己最害怕的人物,但如今事過境遷,相較景成像刀鋒暗隱的彬彬有禮,反倒是覺得英雄家主言由心生,未諳圓熟,更增好感。

  景成像與物天成相視一眼,左右分開,露出墓地前那一塊四尺見方的大石碑。石碑亦以青石所鑄,鬼氣森森,頂上刻著三個大字——英雄塚!

  江湖傳聞,英雄家只葬生人不葬死人,所刻的名字皆是武林中的絕世高手,按其武力高低依次排位,直至身亡才從墓碑上除名。

  就連阿義也似感應到那份糅合著重重殺氣與陰森沉輯的氣氛,低低喚了一聲:「阿義!」

  許驚弦定睛望去,但見墓碑上刻著數個人名,每一字皆是銀鉤鐵畫,入碑極深,字上更是撒有熒粉之物,泛著青幽色的光澤,更顯詭秘。

  果不其然,雖無編號,但排在首位的正是:明宗越!

  在明將軍的名字下面,仿次排列著雪紛飛、蟲大師、何其狂、水知寒等十餘人,每一個都可謂是江湖上驚天動地的人物。

  水柔清好奇道:「聽物四叔方才所說,重拓此碑需有許幫主在場,奠非想把他的名字刻上去麼?」

  物天成正欲開口,景成像搶先道:「卻不知許少俠認為自己可排在第幾?」

  許驚弦淡然一笑:「晚輩後學末進,如何敢與各路宗師一較高下。何況此碑並無四大家族與禦泠堂的人物,怕也做不得數。」

  景成像冷然道:「莫非許少俠把自己當作是禦泠堂弟子麼?」

  許驚弦道聽他語氣中隱有責問之意,忍不住反唇相譏:「景閣主似乎貴人多忘事。若非當年認定晚輩是昊空門隔代弟子的身份,恐怕也不會下重手廢我武功吧。」

  景成像一窒,面上閃過一絲歉疚之意,低聲道:「我與你的恩怨就不必說了,待我退下這盟主之位後,自會將一身武功還你。」

  許驚弦雖對當年之事心懷芥蒂,但畢竟武功已複,此次並非興師問罪而來,不願多生事端,吸一口氣:「無論如何,若非景閣主出手相救,晚輩命不久矣,你我恩怨就此一筆勾銷吧。」

  景成像卻不依不饒,暮然揚眉,瞳中紫光忽現,「浩然正氣」已然運起:「過去的私怨不提也罷。但此刻,還請許少俠表明立場,但叫我景成像還有一口氣在,就決不容禦泠堂的人踏足鳴佩峰半步。」

  許驚弦心知此人自命正義,念念不忘家族使命,更對四大家族與禦泠堂近千年的宿仇耿耿於懷,自己回答稍有不慎,只怕無善了。他深吸一口氣,恭身一輯,不卑不亢:「晚輩曾在禦泠堂中學藝三年,與南宮堂主更是義結金蘭,情勝同胞,若說是禦泠堂弟子亦無不可。但四大家族中,景閣主的救治之義、花樓主的點撥之德、愚大師的再造之情、琴瑟王的救命之恩,亦是晚輩須臾不敢相忘。」

  景成像面色稍緩:「自古正邪誓難兩立,既然許少俠已做了白道第一大幫的幫主,自當與南宮滌塵等人劃清界限,以防授人於柄。」

  「何謂正,何謂邪?本就莫衷一是,難有定論。何況晚輩此次來鳴佩峰,不但奉夏老幫主之命邀請四大家族參與明年神州盟會,亦替南宮堂主傳話給景閣主,希望能借此良機化干戈為玉帛。四大家族與禦泠堂本是同源,若還苦苦糾纏不休,豈不讓簡歌等人坐收漁利?還望景閣主三四。」

  景成像厲聲道:「兩派拼鬥千年,死傷甚眾,豈可一言而敝?四年前在離望崖前,四大家族的精英弟子幾乎損失殆盡,許少俠親歷其事,難道就忘了麼?如今又有何資格替禦泠堂說話?」為了擊敗簡歌苦心竭慮設下的驚天賭局,不但令水柔清之父莫斂鋒慘死當場,景成像的愛子景慕道亦是第一個被迫自盡之人,實令他無法釋懷。

  「晚輩何敢相忘!」許驚弦長歎一聲,「但景閣主亦別忘了,那一天晚輩所傷害的人,亦包括禦泠堂的一眾高手……」

  景成像楞了一下,既然宮滌塵並未因此見責許驚弦,自己若是太無氣度,豈不被人看輕。

  許驚弦誠聲道:「晚輩一直以為:死者已矣,我們如今要做的事,則為了讓其他人更好地活下去,不知景閣主以為如何?」

  景成像盯著許驚弦良久,眸中紫光終於漸漸褪去,低聲一歎,再無言語。

  許驚弦心知景成像身為四大家族盟主心高氣傲,極為自負,欲說服他切不可操之過急,唯有見過花嗅香、水柔梳等人後再徐圖漸進。目光轉向物天成:「不知物四叔今日在此有何事?」

  物天成一指英雄塚前的墓碑:「本門精于識英辨雄術,故設此英雄塚,原只是前輩先人一時戲謔之作,以視為對當世武學高手之尊重,故只列姓名,不排次序。然而卻被江湖以說傳說,當成了武功高下的排名。江湖人重名逐利,才有二桃殺三士之說,所以此塚只現此地,決不外傳。若非承自祖學,原當毀去,以免一旦洩露,令江湖平地生波,本門亦難咎其責。」

  許驚弦撫掌而贊:「若是江湖上人人皆有物四叔之胸懷,諸多是非皆可化為無形矣。」

  物天成道:「江湖風起雲湧,豪傑輩出,英雄塚區區之數實難盡述其勇。故只有本門每代門主接位之後,方才重鑄此碑,列出當世十九位高手,即便武力高下有變亦不更改,唯有死後方除其名。」

  許驚弦不禁想到英雄塚十九位英雄與青霜令縱橫十九道應是同出一源,就連當年清秋院聚會亦共是十九名客人,看似巧合,但細究其因,恐怕皆受昊空真人所影響,暗暗點頭。

  水柔清亦是第一次聽到英雄塚的來歷,眼見那墓碑上十九個名字都是江湖上驚天動地的人物,其中卻有四個空位,忍不住好奇發問:「那第七個、第十二、第十四與第十八個空位原本是誰,可都死了麼?」

  物天成一笑:「許少俠應可猜出來吧。」

  許驚弦立刻想到了暗器王林青,心頭一痛,卻不言語。在他心目中,那本應是取代明將軍、排在英雄塚第一的名字!

  物天成目視第七個空位,緩緩道:「太平公子魏南焰,以一己之力平定北城王叛亂,與明將軍在朝中對峙數年後,終被天湖傳人楚天涯與北城王遺女封冰聯手一擊,死于峨眉金頂。『驚夢無涯』,從此漸成絕響,不現江湖!」

  許驚弦雖未見過魏公子,但與楚、封兩人都曾有一面之緣,惻然無語,唯扼腕一歎。

  「第十二位,乃是湘西枉死城主曆輕笙。名列邪道六大宗師,其『風雷天動』與『揪神哭』皆可謂江湖上少見的奇門武技,於一年前在蘇州彎隆山被碎空刀葉風當場擊斃,故除名。」物天成平淡無奇的聲音,卻在每個人的心中點起一團熊熊烈火。那並非碎空刀葉風成名一戰,卻無疑是他最為盪氣迴腸的一戰。

  水柔清在觀月樓見過碎空刀葉風一面,對他頗有好感,見那碑上並無葉風之名,不由開口道:「碎空刀既然能一戰斬殺曆輕笙,物四叔就應該把他的名字刻上去才是。」

  「江湖變幻莫測,時時更迭,若隨時替換,豈不累壞了我,亦大違英雄塚的本意。待本門下一任家主接替我之時,自當把碎空刀列於其中!」物天成一笑,指向下一個空位,「第十四位,『躍馬騰空』龍騰空。此人本是二十餘年前江湖極負盛名的俠少,卻因鍾情落花宮主趙星霜,隱于海南數十年,因趙星霜之女沈千千故重返中原,彎隆山之戰中死於寒浸掌下,同時亦重創水知寒……」許驚弦回想起年初時與沈千千、風越宗的相識,竟有恍若隔世之感。也不知葉風離開觀月樓後,是否放下昔日情結,去海南找尋沈千千……

  物天成手指英雄家第十八個空位,望向許驚弦:「這一位,當與許少俠是息息相關的人物了。」

  許驚弦一怔,口中緩緩吐出他內心中的那個名字:「暗器王林青!」

  「不錯。昔日我當上英雄塚塚主時,暗器王還只不過是『八方名動』中武功最強者,僅列第十八位。然而數年之後,憑著他的天資與勘奮,已是脫胎換骨,登上武道之顛峰。泰山絕頂之戰,展驚當世,偷天神弓之名,稱道江湖!當年我與暗器王雖僅是匆匆一見,卻也慕他不畏強敵、激凜沖淡之風骨,可惜天妒英才,若他不死,憑其令明將軍公然認輸的絕頂之戰,重鑄英雄塚之時,當可排在首位!」

  許驚弦心潮激蕩,久難平復,一時說不出話來。斯人雖逝,卻是永遠活在他的心間,他始終相信無論何時何地,暗器王林青的英靈都在具真之中注視著他,影響著他的言行舉止,令他一生受益無窮!

  水柔清不虞許驚弦傷神,急急插言:「卻不知物四叔今日到英雄塚前是為何事?與許幫主又有什麼關係?」

  物天成漠然道:「那是因為我與景大哥在此等候一個重要的消息。」

  許驚弦一震,腦海中已有大致猜測,脫口道:「是來自京師的消息麼?」

  物天成悵然一歎,眼望英雄塚上第四個名字,緩緩道:「不出半日,我們就可確認英雄塚上是否還有淩霄公子這號人物了!」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2-3 12:09 PM

終結篇 卷六 第02章 魔高一丈

  辰時初,京賄,官道口,大雪中。

  一位賣貨郎中在路邊擺攤,貨車上立著一面暗黑色的小旗,上面畫著一赫色弧形,狀如閃電。

  奈何大雪天官道上本就行人稀少,往來的亦多是趕路行客,根本無人駐足買貨。但更奇怪的是明明全無生意上門,賣貨郎中卻一點不著急,也不開口叫賣,反倒黑著一張面孔盤膝而坐,閉目塞聽,渾如老僧入定。

  三騎策馬行來,當先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白衣公子,身後兩位隨行一人面黃肌瘦,渾如病癆,另一人卻是明眸皓齒的如花少女。

  白衣公子見到那貨車上的旗子,暮然停馬。與此同時,貨郎亦睜開雙目,長身而立,望著白衣公子篤然一笑:「公子入京訪友,可要買些禮物?」

  白衣公子輕聲道:「那要看你有什麼新奇的東西要賣?」

  那位病癆搶前兩步,目光在貨郎的貨車表面上掃視一番:「都只是些尋常小玩意兒,難入公子法眼,待我來看看下面是否還藏著什麼寶貝?」欲要伸手去翻尋貨車。

  貨郎窄而細長的雙目陡然射出一道銳光,冷聲道:「莫要亂動,損壞了只怕你賠不起……」當即抬手相格。

  病癆大笑:「好大口氣的貨郎!」手中動作不變,中指卻陡然彈出,正對著那貨郎的脈門。

  貨郎五指齊縮,握拳內彎,避開脈門;病癆食指再出,駢指如劍,斜斜刺去;貨郎變拳為掌,反切其腕;病癆手腕一抖,小指點向對方手心勞宮大穴;貨郎側掌如刀,鋒若利刃的掌緣劈向病癆小指關節;病癆小指忽收,換作力量最強的拇指,意欲硬碰;貨郎避其鋒芒,化掌為爪,變向反抓;病癆五指伸縮不定,再度將對方的變招盡數封死……

  貨郎心頭一沉,他已是窮盡變化,卻未料到對方手中竟能暗蘊數道內勁,猶可變招,一旦雙手接實,自己怕是要吃大虧,不敢硬接,百忙中將身邊貨車一拉擋在身前,雙掌齊齊按下。

  病癆手腕急揚,五指齊彈,「啪啪啪」,一連串輕響後,指力到處,貨車上一層的貨物盡數騰空彈起。而隨著貨郎掌力到處,下層中一件卷軸如矢般射出,徑往病癆胸前射來。

  病癆探手接過卷軸,莆一入手,但覺卷軸內一道涼氣直透入腕,如觸寒冰,質地全然有異,才一楞神間,貨郎的雙掌已按在卷軸另一端,兩股勁力順之襲來,一道前沖,勢大力沉,另卻有一股回奪之力,如潛流暗伏。若不想被其衝勁所傷,便只好放手棄卷。

  白衣公子低喝一聲:「還不停手!」雙方動作實在太快,他雖立刻開口阻止,卻已是交手數招之後。病癆本可強握卷軸不放,但若要化去對方兩道古怪內力也勢必運氣不暢。又聽到白衣公子之言,料知對方是友非敵,便送個順水人情,重又將卷軸交回。哈哈一笑:「老兄奇貨可居,果然有個好寶貝!」

  貨郎接過卷軸,退了半步方才立穩身形,臉上卻是神情不變,肅聲道:「既然遇到了識貨的買家,我們就換個地方再談生意可好?」當即收拾貨車。

  白衣公子知他意思,此刻四周雖無他人,但官道上人來人往,極易被盯上,帶著兩位手下隨之而去,暗地瞪那病癆一眼:「為何總是這般莽撞,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就出手?」

  病癆怪眼一翻:「大雪天在官道之上賣貨,實在可疑,我做隨從的當然要上去查探一下。」

  貨郎低聲介面道:「是在下急於送信,原也怪不得何公子。」

  病癆微怔:「你認得我?」

  貨郎一笑:「指力連環,勁分數重,強橫至此。除了淩霄公子天下還有何人?在下多有得罪了。」剛才電光石火的短短瞬間,雙方在方圓半尺之地連變數招,他雖暫擋對手鋒芒,卻已無疑輸了半招。

  那病癆正是何其狂所扮,他的武功少現江湖,方才正是用的自創「潮浪」心法,一招內含數重內勁,變化多端,想不到被對方一口叫破來歷,也自佩服:「以老兄的武功,做個賣貨郎也太過委屈了吧。」

  貨郎泰然一笑:「何公子都能做堂主的隨從,我當一回貨郎又有何妨……」

  到了僻靜處,貨郎躬身一禮:「見過堂主。」

  白衣公子正是宮滌塵,隨行少女則是白瑪。宮滌塵此去京師意在暗中盤查禦泠堂中奸細,不願顯露痕跡,而京師中認得何其狂的人不少,為防耳目,便讓何其狂化裝成病癆模樣,扮做隨從。何其狂但求與之同行,當無異議。三人一路趕往京師,想不到離京還有三十裡處,卻被這貨郎攔了下來。

  宮滌塵問道:「你要送什麼信?」

  貨郎遞上手中卷軸:「便是此物。」

  宮滌塵接過卷軸,褪去外殼,裡面乃是一幅字畫。她亦感應到那沁寒之氣,眉頭一皺,待緩緩展開字畫後,只看了一眼,臉色就已大變:「從何得來?」

  「平西王府。」

  「桑瞻宇?」

  貨郎語氣沉重:「我意外地從他私人書房中找到此物,恰好又收到堂主要來京師的傳信,所以並沒有驚動他,而是立刻趕在路上攔截堂主,以做防範。另外這幾日京師隱隱調動兵馬,氣氛大不尋常,屬下怕是敵人欲對堂主不利,入京之舉尚請緩行。」

  宮滌塵沉吟許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瞻宇身份特殊,是我計畫中不可或缺的一環,無論是被敵所誘,還是被人設計陷害,我都必須入京面見他後再做決斷。」

  貨郎素知宮滌塵的心性,一旦下了決定極難更改。沉聲道:「既然如此,堂主多加小心。屬下就此先行一步,安排可靠的心腹弟子在京師中隨時接應,以策安全。」

  「有淩霄公子做保鏢,還嫌不夠麼?你不必擔心我的安全。」宮塗塵面上笑容乍現即逝,一揚手中字畫,「我小時候曾有幾次觸摸過這幅字畫,卻從未有這般寒意迫人的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從瞻宇書房中拿到這幅字畫時便是如此,亦是百思不解。猜想或是簡歌曾用某秘法用來窺察紙張中的秘密吧。」

  宮滌塵疑惑地收字畫入懷,下令道:「你不必隨我入京,帶著白瑪即刻去三號分堂等我。」她行事周全,三號分堂是禦泠堂在京師左近另設的一處秘所,只有極信任的幾人得知,連桑瞻宇亦不知情。

  白瑪一驚:「我不要離開堂主。」

  宮滌塵在她耳邊低語一句,又見那貨郎右手在面上輕輕一抹,揭開半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露出真容,複又放下面具。白瑪歡叫一聲,連連點頭。

  何其狂冷眼旁觀,卻依然認不出此人。心知能得白瑪信任的人少之又少,這貨郎必是禦泠堂重將,忍不住發問:「你到底是何人?」

  貨郎一笑,朗聲長吟:「焱雷擊月,碧葉飛城。」微一拱手,帶著白瑪揚長而去。

  原來禦泠堂堂下除了專職掌管青霜令的青霜令使之外,另有炎日、火雲、焱雷三旗,分設紅塵、紫陌、碧葉三使。這位貨郎正是焱雷旗碧葉使呂昊誠,當年正是他從非常道殺手手中救下了白瑪,兩人在吐蕃多年相處,情同父女,所以宮滌塵才能放心託付。畢竟入京之行變數太多,而白瑪武功較低,極易被敵所趁,不如先交予碧葉使保護以絕後患。

  重回官道上,何其狂見宮塗塵一路愁眉緊鎖,詢向道:「那字畫到底是什麼來路?為何你一見就可確定桑瞻宇有問題?」

  「這本是吐蕃南宮老宅中的先祖畫像,裡面的題詩就是解開青霜令的那八十五個字!」

  何其狂恍然大悟,半年前簡歌調虎離山,攻入南宮老宅得到這幅字畫,如今卻出現在桑瞻宇的書房中,兩人暗中必有聯繫。他沉吟道:「不過,我拿到那字畫時觸手寒涼,感覺頗為不對,其中會不會有詐?」

  宮滌塵只說了五個字:「我信任碧葉!」

  何其狂語塞,身為一堂之主,宮滌塵無疑有對手下最精准的判斷,她既然如此說當無可疑,何況如果畫上布有毒藥,呂昊誠自然早有察覺,或許只是自己多心。然而,那一點疑惑卻如一根細針般,始終釘在心上逗留不去。

  兩人再行了半住香時分,忽聽道邊一人高喊:「來的可是宮先生?」

  宮滌塵側身望去,但見三道人影於路邊靜立,撐著一面大傘以擋風雪,卻是瞧不清相貌。她身為吐蕃使者,與京師各大豪門望族皆有交情,倒也無須隱藏身份,應聲答道:「正是宮某。」

  宮滌塵注意到那大傘上已積了厚厚的一層雪,看來已等了許久。此處離京二十裡,乃是官道入京師必經之路,對方極有可能專程相候,心頭暗生戒備,低聲對身後的何其狂道:「靜觀其變,你不必暴露身份。」

  一人從傘下匆匆迎出,一把拉住宮滌塵坐騎的緩繩:「連等三日,總算等到了宮兄。數年不見,宮兄風采依舊,可歎小弟卻已老了。」

  宮滌塵定睛望去,大覺驚訝:「原來是郭兄。」

  來人年約三十五六,面容白淨,淡眉深陣,身著藍色貼襖,外罩淡青絲袍,文氣雅然,赫然竟是亂雲公子郭暮寒。

  何其狂雖把面容塗得蠟黃,但他當年與亂雲公子同處京師多年,打過不少交道,當即側身低面,唯恐被他認出。不過亂雲公子似是心事重重,目光從何其狂身上一掃而過,完全沒有認出與自己齊名的淩霄公子。

  若說起當年京師四公子,太平公子魏南焰文武兼修,雄於氣勢;淩霄公子何其狂號稱「一覽眾山小」,強于武道;簡歌則以一張秀美面容與精曉雜學遊刃在各方權貴望族之間;而亂雲公子郭暮寒則是博學強知,勝於文采。家傳七十二路亂雲劍法並未因他發揚光大、稱著江湖,反倒是給世人留下行事低調、苦讀詩書的印象,也正因其向來少與人交往爭執,在眾派系明爭暗鬥間始終保持中立,可謂是京師中人緣最佳者。

  宮滌塵初入京師時,正是住在梳玉湖畔的清秋院,與郭暮寒亦算知交。清秋院上一代院主、郭暮寒之父「雨化清秋」郭雨陽名氣極盛,因替民請願不惜開罪朝廷重臣,從而深得江湖讚譽,清秋院亦被尊為武林第一院,人稱「亂雲低薄暮,微雨洗清秋」。

  郭暮寒因父成名,但亦深受其父聲名所累,他表面謙沖自抑,內心卻不甘只做個坐享其成的世家子弟,一心想憑自己的真正實力拼出一方天地,所以才有暗中下藥迷倒許驚弦偷錄《天命寶典》之舉,事發後不免無顏以對,自此閉門不出,淡出江湖,與宮洛塵等人的關係亦漸漸疏遠。

  饒是宮滌塵千算萬算,亦想不到值此風雪之際,亂雲公子卻會夾道相候,必有要事。她表面不動聲色,並不急於詢問亂雲公子的來意,目光望向另兩人,認得都是清秋院婢女,微微一笑:「舒疑、解問,兩位姑娘好。」

  兩婢女受寵若驚,齊道個萬福:「多謝宮先生,想不到事隔多年,竟還認得我們。」亂雲公子四位貼身婢女中,除了平惑隨沈羽離京外,另三人舒疑、釋題、解問皆還留在清秋院。

  舒疑與平惑最為交好,大著膽子問道:「平惑姐姐可還好?」

  「平惑姑娘目前在梅影峰,也常常記掛著你們,有空不妨陪你家公子同去找她。」

  亂雲公子卻是一擺手:「這些閒話容後再提。我今日厚顏來見宮兄,實有要緊之事。」

  「郭兄請說。」

  「京師中已布下天羅地網,只怕要對宮兄不利!」

  「哦。卻不知郭兄從何處得來這消息?文有何人想加害於我?」宮滌塵心中微吃一驚,表面卻仍是若無其事。京師情勢複雜,有人欲對她下手並不為奇,但這等機密的事卻很難洩露給亂雲公子知道。

  「幾天有一位久未見面的老朋友深夜來訪,告知簡公子暗中聯合刑部,欲加害宮兄。並特意讓我於此相候,以阻宮兄入京,我這幾年本已是閉門謝客,不理諸事,專心讀書,但既然事關宮兄妄危,自不能袖手不顧。我知你與簡公子頗有些恩怨,但刑部的人怎敢輕舉妄動,本來還是有些半信半疑,但今日既然等到了你,想必不會有錯了。」

  宮滌塵聽他說出簡歌之名,已知多半不假。刑部雖然必須奉朝令方可行事,但自洪修羅失勢後,刑部由當年五大名捕中左飛霞所暫管,重又招了不少新人,其中多半有簡歌安排的內應。她猶有疑慮,繼續問詢道:「那位老朋友又是什麼人?為何不親自來見我?」

  「此人消息得于刑部好友,因不願出頭連累他人,所以囑咐我切不可說出他的姓名,並拜託我先一步阻宮兄入京。不過他雖然近些年亦是隱居不出,但與你我都是當年知交,絕無可疑。」亂雲公子從懷中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布包,「他說只要把這件信物給宮兄一看,便知他身份。」

  宮滌塵接過亂雲公子遞來的布包,打開來卻是一方墨硯。但這墨硯的形狀卻是與眾不同,呈半圓形,其上斑駁蒙塵,似是久遠之物。

  見到那形狀特別的墨硯,宮滌塵眼睛陡然一亮,急急翻過硯底,伸手一拂,然而硯底凝結的塵埃極重,竟不能一拂而去。只好以指刮擦,露出硯底的刻字。怔了半晌,長吸一口氣:「此人如今何在?」聲音竟有些微地顫抖起來。此時隱覺指尖掠過一絲異樣的熱感,瞬息即逝,仿似已被刮傷,但心情激蕩之下亦顧不得許多了。

  亂雲公子手指旁邊的一條岔路:「他就在前方五裡處相候,並說另還有宮兄兄長的消息相告。」那條岔路上雜草叢生,人跡罕至,通往一座小山谷中。

  「我兄長的消息!」宮滌塵更不遲疑,將墨硯收入懷中,拱手道,「多謝暮寒兄通報資訊。小弟這便前去,來日有緣再會。」對舒疑、解問兩女微一額首,撥馬而去。

  何其狂印象中的宮滌塵永遠是那副萬事不索於懷的模樣,從未見過她這般急切,連忙趕上來:「那人是誰?這方硯臺有何古怪?」

  宮滌塵長吸一口氣,平復心緒,方才答道:「此刻依然不知約我的是何人。但此硯我幼時曾見過,因形狀特異,極有印象,剛才我察看硯底上果有我南宮家族秘傳的家徽,可以肯定此人與我兄長確實有莫大的關係,所以必須一見,方可安我心。」

  何其狂微一皺眉:「你兄長失蹤多年,怎麼不見此人來找你?何況那墨硯雖是古物,卻也未必不能仿造……」

  「我也不瞞你。這家徽的圖形實是來自於悟魁圖之變形,雖無震懾心魄之效,卻是旁人絕難模仿,乃是南宮家族的不傳之秘。」那家徽也正是當年許驚弦在吐蕃無名山洞中見南宮靜靡所繪之圖。

  何其狂不再與她爭辯,一路上暗自留心。但風疾雪狂,相隔五步外便幾乎不見人影,縱有埋伏,亦難覺察。

  不多時進入一道峽谷,山道漸窄,兩邊皆是厚重寒冰,僅餘一人出入。

  宮滌塵忽低聲道:「且慢,前方似隱有殺氣。你在京師多年,可曾熟悉這地方?」她師從吐蕃蒙泊國師,「虛空大法」已修至第二重「疏影」之境,雖於心情震盪之際,仍能提前預察凶機。

  何其狂沉思道:「我記得這裡是一座四面環山僅有一條出路的荒谷,據說常有毒蟲出入,所以曾被封鎖嚴禁百姓出入。不過在這嚴寒的天氣裡,毒蟲也深藏洞穴裡,應可無礙。」

  「那殺氣應是人為,與毒蟲無關。不過風雪太重,實難判斷清楚。」宮滌塵略一停頓,咬牙道,「到了此處,無論如何也要闖一闖,既然是條絕谷,須留退路,不如你留在這裡接應,我一個人進去。」

  何其狂笑道:「就算刑部高手齊至,再加上簡歌一眾,憑你我聯手,最不濟亦可自保。絕谷無路又怎能難住我們,哪怕斷了後路亦可翻山越嶺,我自是與你同去。」

  宮滌塵一想也是道理:「好。我倒要見見是誰這般工於心計地約我前來。」

  他二人藝高人膽大,雖然已生警惕,卻也並未放在心上。便將馬兒留在峽谷外,步行進入。幸好有左右高崖遮擋風雪,行路反倒輕鬆了許多。

  「咦!」宮洛塵暮然停步,眼望高處,滿臉震驚。但見頭頂二丈處,一棵懸松的枝幹上掛著一幅畫。畫布約有五尺見方,畫上無字,只有一位五十余歲的老人,面貌威嚴,眉眼間一派凜然,但見他左手撚訣,右臂揮拳而出,似正與人交手。雖只是一幅畫像,卻是傳神至極。畫布隨風飄揚,一眼望去,老人似欲脫畫而出,沖天飛起,當是名師傑作。

  何其狂雖奇怪畫像的出現,卻更驚訝于宮滌塵面上的表情:「嘿嘿,就算畫得再好,也不過是一幅畫像,為何你倒像活見鬼一般?」

  宮滌塵橫他一眼,喃喃道:「這是我父親!」

  何其狂一怔,暗暗吐舌:「咳咳,原來是南宮老堂主,剛才我胡說八道你可別放在心上。」細看之下,畫中老人的相貌與宮滌塵僅有些微相似之處,不由又是一笑,「原來你長得一點也不似父親。」

  宮滌塵無心與何其狂開玩笑:「這足可證明,作畫之人必是見過我父親的真容,而絕非以我的相貌想像而成。」南宮睿言死時宮滌塵不過五六歲的年紀,對父親的印象幾乎模糊不清,這幅畫像勾起了她無數兒時的回憶,怔然望了數眼後,才繼續往峽道深處行去。

  到了此刻,哪怕明知前方是龍潭虎穴,她也勢必要探究出真相!

  再走了十余步,又見一幅畫像掛於空中,仍是南宮睿言之像,這一張卻是手捧書卷,挑燈夜讀。雖只是一張側面之像,卻能清楚地看到那燭火掩映下額間細生的皺紋,足見畫師之功。

  宮滌塵又是呆望許久,方才深吸一口氣,繼續前行。

  第三張畫是南宮睿言策馬狂奔之圖,踏蹬離鞍,神采飛揚,不輸少年。

  第四張則是南宮睿言仰首望天,鎖眉沉思之狀。

  …………

  一路上又接連見到七八張畫像,皆是只有南宮睿言一人。表情各異,神態不一,直瞧得宮滌塵目光游離不屬,神色明暗不定,忽靜忽笑,忽清忽倦,直至愁湧頰邊,淚凝於睫,那一雙似乎永遠澄澈如水、晶瑩透亮的陣子,亦變得迷蒙如煙,似是滲入了一抹霧色。

  何其狂不敢開口打擾,但第一次見到宮滌塵如此六神無主的模樣,既覺側然,亦感迷惘。相識這麼久,他仿佛才第一次探入到她那深不可測的內心中去,此際才知這個向來以公子面目示人的女子,其實卻有著更為柔弱的一面,恨不得攬她入懷,給她一點久違的溫暖。同時又暗暗心驚,若這是敵人故意所為,此刻當是最佳的偷襲時機,但只聽到峽道內狂風陣陣,雪落無聲,全無敵人潛伏暗藏的跡象,原有的十分警惕業已放下了三分。

  峽道將盡,即將進入那荒谷之內,尚有最後一張畫像掛在道口上。

  宮滌塵暮然一聲怒吼,騰身而起,伸掌往那畫像中拍去。

  何其狂阻攔不及,凝神望去,方知究竟。只見那畫像中依然是南宮睿言,卻與前幾張截然不同,而是容顏發黑,面色痛楚,口咯鮮血,手撫胸前。

  在南宮睿言的胸口上,赫然釘著一根半尺長短赤紅色的木棍!

  隨即何其狂驚然發現,那木棍並非在畫中,而是實物,整張畫布亦被這根木棍牢牢釘於崖壁中!難怪宮滌塵乍見之下,憤怒若狂。

  畫像正釘在峽道入谷的當口,若有敵人在谷內隱藏,伺機出手,只怕宮滌塵心神失守之下,必遭毒手。

  何其狂不及細想,一聲大喝,腳下重重一跺,斜飛而起,瘦柳鉤已然出手,在空中閃出一道黑色的弧光,將道口五尺的範圍盡罩於其中。他只怕宮滌塵有失,倉促間出手,已是不顧自身安危,若是此際恰好有敵來襲,固然會傷在瘦柳鉤下,但他自己全身上下空門盡露,只怕亦難全身而退。

  「轟」一響。與此同時,宮滌塵已將那根赤紅色木棍握於手中,用勁一拔,帶起一大片的冰塊。畫像從空中落下,眨眼間被狂風卷得無影無蹤。

  兩人進入峽道以來,即便宮滌塵面對父親畫像情緒波動,心頭亦緊守著一線清明,隨時準備面對敵人的偷襲;而何其狂更是處處謹慎,隨時待戰。但這一剎那間,正是他們防守最為薄弱的一刻……

  然而,竟然並無敵人襲擊。

  瘦柳鉤空擊而回,只鉤起一片雪影冰花。

  宮滌塵奮力一握,那赤紅色的木棍已被她運功斷為兩截,但覺得手心微微一麻,低首望去,只見掌心中留有一道紅線,應是斷去木棍之時從中噴出的汙物。她心頭一緊,連忙運功抵禦,卻全無中毒之象。饒是以她的靈敏心思,一時亦猜不到對方如此工于心計有何用意。

  一個熟悉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來:「將近五年未見,兩位對在下的見面之禮可還滿意麼?」八步之外,一人背身而立,手持檀香,似正在對空祝禱。

  他的身材也不見高大,衣衫也未見合體,一頭糾結的長髮更是披灑於肩,在狂風中吹得散亂,全然不成型。但不知為何,這個背影卻依然讓人覺得儒雅平和,如有道骨仙風。

  宮、何兩人何等功力,只瞧這似曾相識的背影或還猜不出來人的身份,但那熟悉的聲音卻同時喚起兩人的記憶,同聲驚呼:「潑墨王!」

  那人轉過身來,手中依然握著燃燒的檀香,其面容精枯黑瘦,頜下一蓬亂糟糟的鬍鬚,但眉眼間仍可依稀辨識出輪廓。正是八方名動中排名第二的潑墨王薛風楚!

  當年的潑墨王號稱一流畫技、二流風度、三流武功,眉目清秀,三縷長鬃,何曾想如今竟變成這個模樣!

  宮滌塵心頭一緊,她早應該想到,除了潑墨王,還有誰能有這般精湛的畫功?因悟魁圖與畫技息息相關,當年父親南宮睿言曾親身相約潑墨王同赴塞外,那墨硯多半是送與他的禮物,而以潑墨王之能,既然與南宮睿言相處數日之久,自可精確捕捉其各種神態,繪於畫中,幾可亂真。

  只恨自己乍見父親畫像,一時心緒混亂,全忘了還有這麼一個對頭。若論京師群雄之中,最有理由與自己拼死一鬥的人,大概就屬潑墨王了。

  五年前,宮滌塵入京,因要借京師眾高手之力替蒙泊國師續寫那「試問天下」之字,所以刻意與文采博深的亂雲公子和精于畫技書法的潑墨王交往。起初三人皆成知交,但隨後宮滌塵便發現潑墨王心術不正,實乃金玉其外敗絮其內,與之稱道江湖的二流風度大相徑庭,便漸漸與之疏遠。不料潑墨王擅長繪畫,對人物的形象神態把握細緻入微,他從宮滌塵平日的舉止中瞧出蹊蹺,認出了她實為女子的身份,百般挑逗,被拒後更以此要脅,宮滌塵一怒之下,用禦泠堂秘傳的「離魂舞」將其迫瘋。

  想不到事隔數年之後,潑墨王竟已恢復。儘管他如今形銷骨立,與當初的玉面風神已是判若兩人,然而,至少其一流的畫技尚在,二流的風度猶存,那自調三流實則一流的武功想必仍未擱下!

  更何況,還有他帳下那名為「六色春秋」的六大弟子。

  亂雲公子郭暮寒根本不知宮滌塵與潑墨王的過節,為人不通時務,過於迂腐,聽信了潑墨王的一番花言巧語。卻不知刑部設伏未必是真,潑墨王誘宮滌塵來此,才是真正的不懷好意!

  但是,令宮滌塵百思不解的是,這一路上潑墨王明明有不少機會加害自己,為何卻始終隱忍不發?而看他神情,亦不像有出手之意。

  何其狂漠然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薛潑墨。恭喜老兄回復神智,不如回京擺酒以賀。」當年他曾親眼目睹潑墨王的瘋狂,自知他對宮滌塵的濃濃恨意,如此說只不過是緩兵之計。

  潑墨王原本注意力都在宮滌塵身上,此際一眼揪去,方才驚呼道:「何公子如何成了這模樣?」他擅畫技,對於人物的神態把握極准,故何其狂雖是塗得面目全非,亦被他一眼認出。

  何其狂哈哈大笑,抓一把雪抹在臉上,將易容之物洗去:「不瞞薛兄,小弟如今已做了宮先生的隨從,你若想與她為難,不妨先問問我的瘦柳鉤。」

  潑墨王面上陣青陣紅,苦笑道:「何公子言重了。在京師都知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誰敢招惹?在下豈敢冒犯,至於與宮先生之間,亦不過是一場誤會。」

  「好大的誤會!」何其狂冷然一笑,「不但要勞薛兄費心繪下十張畫像,更要出動郭暮寒來做說客,若說你沒有陰謀詭計,只怕連小孩子都不信。」

  「我雖瘋了五年,卻可謂明白了五十年的道理!」潑墨王帳然一歎,「遙想昔日『良辰美景清風明月林青水秀黑山白石』,八方名動何等風光,但如今死的死,走的走,諾大京師就只剩在下與妙手王區區兩人,思之不免悲從中來。命運原是無常,唯有把握當下方為正途,任有天大的恩怨,如今在我心中亦都煙消雲散,不復存矣……」

  何其狂曾從林青與駱清幽口中聽過潑墨王的諸多惡行,見他這般作態,反倒吃了一驚,半信半疑:「你真做如此想?」

  潑墨王雙手擎香,目視宮滌塵:「當年我與令尊有過一面之緣,敬其為人,得聞舊友與世長辭,心傷不已。所以邀宮先生來此,唯願同以此香祭祝南宮兄英靈,日後當棄惡從善,將往日恩怨盡數勾銷。」

  宮滌塵已然恢復冷靜,雖見潑墨王裝腔作勢,但她暗運「明心慧照」之功,卻能清楚地斷定:潑墨王瘋了五年,對自己的憤恨之情全無稍減,只會愈加熾烈,此刻的蟄伏只不過是為了更大的陰謀!

  但,此地險絕,六色春秋窺伺在旁,恐還另有伏兵,實不願再生波折,唯有虛與委蛇,換得一時之機。

  宮滌塵微微一笑:「潑墨王既有此心,滌塵替先父謝過。」

  潑墨王上前兩步,手捧檀香以奉:「如此最好。但請宮先生焚香以誓,日後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別再來找我這個瘋老頭子的麻煩……」

  宮滌塵見他示弱如此,也不想迫其反目:「那就如此吧……」

  伸手欲接。

  「且慢!」何其狂上前一步,搶先接過那住檀香,同時暗動神功將一口真元之氣含於喉間,再將檀香之煙略略吸了半口,若是其中有毒,他自可當即噴出。察明無礙後,這才轉給宮滌塵。

  宮滌塵見何其狂不惜以身犯險,聞香試毒,暗生感激。想不到大敵當前之時,平日大大例例的淩霄公子竟會如此細心,倒也對他刮目相看。接過檀香後,遙對東天一躬,口中哺哺念道:「父親在天之靈……」才說了半句話,一陣風倒卷而來,不由將一口檀煙吸進了肺腑。

  突然,前方傳來一記話語:「奉太子令,緝拿逆賊宮漆塵。其餘人等若是置身事外,可保無虞。若不然,將視之同罪。」

  何其狂認得這聲音,大喝道:「左飛震,你才做了幾天的刑部總管,也敢在老子面前作威作福!」眼角卻已望見潑墨王急速後退,心知有詐,手按肋下瘦柳鉤,就要出手。

  「噗!」宮滌塵一口鮮血噴出,空中騰起血霧,瞬間竟又化為血冰墜下。宮滌塵手撫胸間,軟軟倒下。

  何其狂大驚失色,已不及追趕潑墨王,反身扶住宮滌塵:「你怎麼了?」卻不聞回答,回頭望去,只見宮滌塵雙目緊閉,呼吸漸絕,臉上已無半分血色,而身體已僵冷如一塊千年寒冰。

  四周戰鈴齊動,那是無數訓練有素的戰馬在步步逼近的聲響。

  隨即,又有一個聲音仿佛穿透重重風雪從半空中傳來,語氣悠然篤定,語意卻是寒冷更勝過凜例刺骨的冰雪:「霧鎖重樓雪鎖天,梅漫名園霜漫觴!宮滌塵,你已中下『霜雪漫觴之毒』,若是現在束手就擒,當可留你一條性命,若不然,此谷便是你的斃命之所!」

  一聽到這個聲音,驕狂如淩霄公子亦是不由得心頭劇震。

  ——既然連太子禦師都親身督陣,只憑那號稱算盡天下絕無遺漏的「管平之策」能發下如此狠話,今日脫困之望決不會超過兩成!

  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只怕從一開始,他們就已落入敵人的層層圈套中!

  (未完待續)

  下期預告:

  許驚弦與水柔清、阿義在鳴佩峰會有怎樣的境遇,四大家族會願意參與明年的神州盟會嗎?

  何其狂與宮滌塵已落入敵人圈套,能否沖出重圍,兩人之間又會否非死一人?

  筒歌他們到底是如何佈局,鬥千金和黑二能順利地回到梅影峰,焱雷碧葉使和白瑪又能平安抵達禦泠堂三號分堂嗎?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2-3 12:10 PM

終結篇 卷七 第01章 霜雪漫觴

  京師城外,宮滌塵與何其狂先收到禦泠堂碧葉使呂昊誠的警告,再接到亂雲公子郭暮寒的傳信,又在荒谷峽道上目睹南宮睿言的十餘幅畫像,更有久瘋不愈的潑墨王薛風楚現身,隨即宮滌塵卻突然咳血四周伏齊出……

  這剎那間發生的一連串變故,就連一向疏狂散漫、玩世不恭的淩霄公子亦措手不及、倍覺驚訝。

  但,所有這一切,都抵不過當他聽到管平聲音時的震撼!

  身為太子禦師,又是京師三大掌門之黍離門主,管平無論在朝在野,皆屬舉足輕重的人物。然而他雖以驚世謀略稱道于天下,為人卻十分低調,似是唯恐受天下人的猜忌,平日刻意收斂,極少露面,僅在幕後出謀劃策。此人運籌帷幄,算盡夫下,更是謀定後動,絕無疏漏;一旦出手,就是雷霆萬鈞之勢,決不給對手翻身的機會。四年前京師巨變,卻幾乎兵不血刃地將泰親王的叛亂扼條於無形之中,便是出於管平的調度;而當年誘殺暗器王亦極算盡機關之能事,若非何其狂獨守絕道,暗器王也難逃其毒手……

  「管平之策」!短短四個字,道盡其能!既已落入其算計之中,要想安然脫身,實難於登天。

  何其狂抉住宮滌塵,眼望狂舞風雪,氣沉丹田,朗聲喝道:「管平!你到底想做什麼?」他雖看不見人影,卻可聽到馬隊集整待發的聲響。就在前方五十步內伏有大隊鐵騎,濃重的殺氣穿風越雪而至,令人心驚膽戰。

  此際進退兩難,前方群敵環伺,亦不能退回來路,山谷峽道易攻難守,一旦被上方投擲大石等重物,就只有束手待斃。

  管平嘿然一笑:「我當是誰,原來是久違的淩霄公子。方才飛霆兄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奉太子手諭,擒拿叛賊宮滌塵!」

  「胡說八道!太子對宮滌塵一向尊敬有加,豈會下此號令?分明是你妖言惑眾,假傳手諭以報私怨。諸位不要信他胡言,若是有個閃失,引來吐蕃大軍入侵,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另一個聲音歎道:「何兄有所不知,這宮滌塵明裡是吐蕃使者,暗裡卻還有一個身份是邊陲邪派禦泠堂堂主。此人包藏禍心,蠱惑民眾,勾結異黨,亂我京師,罪無可赦,泰親王之反與他實有莫大干係。還望何兄懸崖勒馬,就此袖手,不要傷了京師同儕的和氣……」

  何其狂聽出這是妙手王關明月的聲音,他既然出馬,想必亦得到丞相劉遠的首肯,憤聲喝道:「無憑無據,信口雌黃,我豈會信你?」他一面用話穩住對方,一面握著宮滌塵的手,急急將內氣度入,卻覺她脈象若有若無,呼吸長短無序,渾身更是不停顫抖,冷若寒冰,應是中了奇毒的跡象。潑墨王那一炷檀香自己也曾聞過,分明無事,實不解是如何著了道?

  「嘿嘿,宮滌塵之罪狀由平西公子桑瞻宇親口指認。他本亦是禦泠堂帳下一員,不願為虎作倀,故棄暗投明。何公子還不相信麼?」左方雪霧中傳來一記尖利細銳的聲音;當是皇宮大內總管葛公公。

  聽到葛公公的聲音,何其狂心中一沉,勉強道:「桑瞻宇在何處?可敢當面對質麼?」他本只當是潑墨王與刑部左飛霆暗中合謀,想不到不但管平親自出馬,連丞相劉遠的心腹關明月與聖上極為寵信的葛公公亦在場,看來果然是太子親自下令謀害宮滌塵。既然是奉皇命,對方出手再無需顧忌,必然全力出戰,敵方勢大,只憑自己一人之力,縱能殺出一條血路,怕也難以護得宮滌塵的周全。

  左飛霆道:「平西公子念舊主之情,這等場合自當面避,待擒下逆賊宮滌塵後,可去刑部對質。」

  潑墨王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若要對質,在下亦可提供一些宮滌塵作惡多端的證據。歡迎何公子旁觀,也好揭開凶徒的真面目,免受其惑。」何其狂氣得牙關緊咬,手按痩柳鉤,冷冷道:「薛潑墨,我雖然很想聽聽你能說出些什麼鬼話,卻只怕你沒命上刑堂!」

  「哈哈,原來這不起眼的黃瘦漢子就是那號稱『一覽眾山小』的何公子啊,怪不得口氣驕狂至此。」這個聲音極細極媚,柔膩至極,帶著成熟女性的魅惑,抓撓人心,勾人魂魄。

  「你是何人?」

  「何公子且莫動怒嘛。」那女子呵呵嬌笑,「小女子餘莞思,乃是非常道主慕松臣的師妹。今日之事可與我毫無關係,只是應管禦師之請看個熱鬧,本想一睹宮先生之風采,想不到竟還能見到名動天下的淩霄公子,著實眼福不淺哪……嘻嘻,不過久聞何公子大名,如何竟成這模樣?莫非四想棄武從伶,做個戲子麼?」這位女子正是當初許驚弦在九幽府中遇見的天齊夫人。

  何其狂不怒反笑:「我聽說簡歌那廝做了縮頭烏龜,躲在慕松臣帳下以求庇護,所以靈機一動,想以此法誘他們出來,不曾想果然見效,引出一大堆蝦兵蟹將來。嘿嘿,承蒙爾等費心,這戲臺子倒是搭得不小……」他雖第一次聽聞天餘莞思的名頭,但既然非常道慕松臣插手此事,多半有簡歌在幕後主使,當即毫不客氣地冷嘲熱諷,將在場的人都罵了一遍。

  天齊夫人裝模作樣地驚呼:「秀美聞天下的簡公子亦是我極想見識的人物,他竟然和慕師兄在一起麼,我怎麼全然不知?何公子是在開玩笑吧?哎呀,不對,簡歌好像是京師通緝要犯呢,這罪名小女子可擔不起。」

  何其狂明知她故意否認,偏偏嬌嗔笑駡,仿佛煞有介事,倒也無可奈何。

  葛公公不陰不陽地一歎道:「明明實力懸殊,何公子卻依然逞口舌之快,冥不畏死,還故意搬出簡歌擾亂視線,視我等如無物,果然不愧驕狂之名。」此人身為太監,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當年伏殺暗器王時被何其狂所阻,懷恨在心,故伺機挑撥。

  管平泰然道:「何公子少安毋躁。我可保證在未確認宮滌塵罪責前,也不至於害他性命。但若抗命拒捕的話……」話到此處,忽發出一記短嘯聲。如同應和嘯聲,周圍同時響起整齊劃一的吼聲,聽來足有數百人之眾。

  「實不相瞞,此局佈置已久,三日前就已令一眾鐵騎進入谷中埋伏,然後才用冰水封道,僅容一人出入,而谷中樹木盡毀,亦以冰水繞山,就等宮滌塵入轂。他不來則已,既然來了,可謂插翅難逃。此刻全山皆凍,二百禦林鐵騎業已合圍,何公子覺得還有機會麼?若你能及時抽身不趟這渾水,念在相識一場,我便當從未見過你。」管平成竹在胸,侃侃而談。他極擅攻心之道,事實上亦未料到與宮洛塵的同行者竟會是淩霄公子何其狂,不願徒惹強敵,引得魚死網破,是以先挑明實力,好讓對方知難而退。

  何其狂沉默。管平所言非虛,怪不得峽道內全是冰塊,使其不得不棄馬步行而入,那是因為不讓他們有機會騎馬逃生,斷木毀林、冰水澆山更是工程浩大,不容攀崖逃脫。敵人精銳盡出,數大高手齊至,再加上二百鐵騎,挾天時地利之優,志在必得。

  「我知何公子從來都是遇強更強的性子,但此次寡難敵眾,實是不存勝望。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再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考慮,只要願意離開,決不阻攔,望能三思而行。」

  忽聽宮滌塵一聲輕噫,悠悠醒轉。何其狂關切道:「你怎麼樣?」

  宮滌塵面色慘白,搖了搖頭,語聲低若蚊蚋,幾乎不可聞:「你有機會就先脫身,不必管我。」方才她雖一時氣閉,神智卻是清醒,將在場諸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何其狂苦笑一聲:「算來也認識幾年了,你卻還是不懂我麼?」言畢加急輸入內氣,心想只要宮滌塵能暫時恢復武功,兩人聯手不求殺敵,只求脫身,或能僥倖逃出生天。

  「宮先生久違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小弟皇命在身,迫不得已,還忘見諒。」管平看來並不著急,悠然道,「另外再補充一點,你所中之毒名為『霜雪漫觴』,雖暫無性命之憂,但十二個時辰內內氣全散,形同廢人,絕無解救之法。只憑何公子一人之力,縱有驚世之能,又能支撐多久?他是個倔性子,宮先生卻是個明白人,只要隨我回京赴命,定罪之前可保你無事。」

  宮滌塵暗察內息,但覺體內如貯寒冰,連呼吸都似凍結,丹田隱痛,諸脈俱鎖,連抬手動足都極費勁,更遑論與人動手過招,心知管平所雲不假。此人計畫周詳,不留半點破綻,目前自己中毒難解,何其狂縱有絕世輕功,亦難在強敵環伺下負著自己攀登冰山而遁。她不願徒耗何其狂的內力,用開了他的手,緩緩站起身來:「好一個『霜雪漫觴』,小弟直到如今也不知如何中了毒,還望管兄指教?」

  「說與你聽也不打緊。在下素知宮先生謹慎,此局稍不小心就會功敗垂成,只好循序漸進,誘你慢慢入轂。『霜雪漫觴』之毒源于天竺秘術,由四種奇藥合成,每一種都對人體無害,四藥合一卻能令內息暫停,需整整一日後效力方除。最妙的是四種藥物雖是缺一不可,但卻必須四味齊至方有效果,之前則一無所察,要想對付宮先生這等卓越人物,非此不可。」

  「原來如此!想必在我家宅中的那幅題詩上,就已布下了第一重毒吧。」

  「蝕骨雷,取於北方奇寒之地,那幅題詩交予平西公子前,就已在蝕骨雪水中浸泡了數日。碧葉使呂昊誠乃是宮先生最信任的人之一,由他奉交題詩應當不會引起你的疑心。」

  何其狂恨聲道:「呂昊誠!」

  宮滌塵斷然道:「碧葉決不會叛我。若他知情,必會先毀了題詩。」

  管平撫掌而笑:「昔日太子設宴點評天下英雄。在下曾說過一句半真半假的戲語:若論禦人之道,天下僅兩人可與吾相較位是當年『公子之盾』焰天涯的君東臨,另一人就是宮先生。今日看來,宮先生知人善用,用則不疑,確有一代統領之才。只可惜是敵非友,不然你我攜手當可平天下。」

  「你故意拋出桑瞻宇叛堂這個誘館混淆視聽,將我的注意力引開,真正用意卻在題詩的蝕骨雪中,果是一記妙招。」宮滌塵一面誘管平說話,一面苦思對策。此等情勢之下,她自己的命運已不在自己掌握之中,但若能拖住管平等人,呂昊誠與白瑪便多了一分安全。三分半堂中集結了數十位禦泠堂忠心弟子,只要他們能及時趕回當無危險,就怕簡歌會於半路截殺。

  管平歎道:「萬事開頭難。此計最難之處不在於佈置,而是如何有選擇地讓呂昊誠得到相關資訊,疑神疑鬼之下卻又瞧不出破綻,最終做出錯誤的判斷。平西公子棄暗投明反出禦泠堂不假,題詩得自於你堂中勁敵青霜令使簡歌亦不假,你不日即將入京的消息亦不假……我給了呂昊誠提供了這麼多真實的資訊,只需要他做一件事情:搶在你入京前攔住你,並送上題詩。之後的事情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宮滌塵淡然道:「說動亂雲公子出場,並在我家傳的半月硯底布下第二層毒,想必也是出於管兄的絕妙手筆了。」

  「蘭亭霜,得於東海火山怪魈之體,形如炭,黑如墨,粘如棉,化如霜,集地熱奇毒,凝於墨硯之下。」管平笑道,「宮兄也不必怪責亂雲公子,此人雖然讀書讀成了呆子,不曉世務,對宮兄卻是一片赤誠,聽聞宮兄有難,在京師外守候整整三日。嘿嘿,若無郭亂雲作假的惶急之色,宮兄也未必輕易中計吧。」

  「僅為小弟一人,管兄不惜大費周折請來各路人馬,實謂看重。更有家父畫像以饋,雖中計,亦銘謝。」

  「此時此刻宮兄還能保持淡定心態,令人佩服。」管平一哂,「題詩上的燭骨雪與墨硯底的蘭亭霜得于宮兄失察,實乃難登大雅之堂的雕蟲小機。雪可化水,霜可凝形,皆好佈置,第三重毒名為『明闌紅』,得於西域之奇梅,須在寒冬三九天採集,搗漿後經九曬九蒸反復而製成,因顏色血紅奪目,故得此名。但其色太重,貿然布下必令宮兄起疑,所以才請來薛兄畫下令尊之像,以誘宮兄;至於最後那炷檀香中的『殘禪霧』,本身雖對人無礙,卻是誘發前三重毒之引,煙火乃是有形之物,原本最難得手,幸好有薛兄親自出面,這才一舉成功,集霜、雪、梅、霧四味奇藥合為『霜雪漫觴』之毒,神仙難解。宮兄向來謹慎,小弟苦思殆慮方設此計策,其中對令尊多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他工於心計,知道越是說得彬彬有禮,心平氣和,才更顯穩操勝券,足令對方戰志頓喪,不思抵抗。

  宮滌塵黯然一歎:「最令宮某佩服的,不是這『霜雪漫觴』之巧妙,亦非管兄的算計,而是管兄對我心態的把握。先利用呂昊誠與郭暮寒的警告,令我將注意力放在桑瞻宇和簡歌等人的身上,於不經意間收下家宅題詩與墨硯。再以我兄長的消息與先父畫像誘我入榖,並憤而折棍觸毒,更是算准我即使不信任潑墨王,但為免生波折,也會假意應承其求和之意,吸入那檀香中看似無毒的『殘蟬霧』。管兄之策,果然名不虛傳,再加上潑墨王的高明演技,小弟也算輸得心服口服了。」

  管平大笑:「宮兄把我的計策分析得頭頭是道,可謂棋逢對手,亦不負我一番苦心籌畫。既然如此,何不棄械投降?免我為難。」

  「放屁!」何其狂大喝一聲,擎鉤在手,「任你毒計連環,巧舌如簧,我們也不會束手就擒。想抓人就放馬過來,看看你們是否付得起代價!」

  管平歎道:「連宮兄都已認命,何兄為何仍執迷不悟?」

  「算你說對了一句人話,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執迷不悟……」

  管平冷笑:「我一直以為何兄雖然行事莽撞,好歹還算個聰明人,不會做那以卵擊石的蠢行……」

  何其狂截口道:「嘿嘿,算你說對了第二句人話,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以卵擊石。」

  饒是管平涵養極好,亦被何其狂蠻不講理的態度激起真怒:「何兄可知此地名為絕雲谷,與淩霄公子的名號頗有衝撞,只怕於君不利。」

  「那又如何?」何其狂橫鉤於胸,滿面狂態,眼露殺氣,「你們是一個個來,還是一擁而上?」

  「我等奉命行事,不必理會江湖規矩,何兄縱然勇武,最終怕也只落個力盡而亡的下場。」

  何其狂長吸一口氣,手撫瘦柳鉤鋒,一字一句:「此鉤久不沾血腥,今日當飽餐諸君之血肉!」擒賊先擒王,他本想伺機出手,擒下管平為質,然而漫天風雪之中,根本不見管平身影,只能勉強聽也他的方位,出擊無功,宮滌塵則易受受敵所制,唯有靜等敵人進攻。

  宮滌塵忽道:「多謝何公子一路照應,不過天下無不散之宴,此際你我也應當分手了。」

  何其狂漠然一笑:「在你心裡,我是那種棄友不顧的人麼?」

  宮滌塵暗歎一聲,放低語音道:「我豈不知你性子?只想讓你抽空速去救援白瑪,我自有脫身之計。」

  何其狂卻道:「現在遇險的是你,我可顧不上她。」

  宮滌塵佯怒道:「你總是這般感情用事,不顧大局。若不從,便絕交。」

  何其狂只是搖頭:「你罵我不顧大局也罷,現在與我劃地絕交也罷,反正我打定主意,今日要死要活都是與你一起。嘿嘿,不要當我如何在乎你,我就是看這幫傢伙不順眼,決不讓他們得意。」

  宮滌塵如何不知他有意如此說,心頭感動,卻仍是瞪他一眼。複又提聲道:「管兄布下重兵,志在必得,為何方才不趁我昏迷之際出手?」

  管平道:「大家相識一場,實不願兵刃相見;其實我有意說了半天話兒,就是想給宮兄力回氣的機會,試試這『霜雪漫觴』是否果真有效。」

  宮滌塵正是趁說話間強提真氣,奈何依然筋骨酸軟,全身乏力,丹田更是空蕩蕩地全無著力之處,勉強一笑:「管兄神機妙算,豈會有誤。依你所說,此毒非十二時辰不能解,而憑何公子一人之力,無論如何也撐不了那麼久,看來宮某實在難逃今日之劫數了。不過,管兄儘管算對了毒力,卻算錯了人心……」宮塗塵驀然語氣一變,雙手齊抬,左右兩柄短劍「蝶翔」、「蜂舞」已擎在手中,交於頸前說,「小弟不願受那牢獄之災,只好先行了斷……」

  「當當」兩聲,卻是瘦柳鉤擋在「蝶翔」、「蜂舞」之前,何其狂目視宮滌塵,惶聲道:「不到最後,莫做傻事。你若自盡,我便戰死當場。」話雖簡短,卻是鏗然有聲,絕無迴旋餘地。

  宮滌塵雙手無力,短劍幾乎被瘦柳鉤磕飛,心知自己無力對敵,僅憑靠何其狂一人面對大群敵人怕是凶多吉少。但事已至此,亦放開心懷,淒然一笑:「好,能與何兄肝膽相照,死亦無憾!」

  管平悵然歎道:「今日之局,與兩位結仇已定,小弟亦是心懷忐忑。我知宮兄人脈極廣,只怕入獄後過不多久便會安然脫困,與其待你事後復仇,倒不若現在迫你自盡,倒免了後患。只可惜宮兄一死,何兄亦決意陪葬,在下騎虎難下,也只好成全你們了!」話音一落,發出一聲長嘯,只聽那峽道中轟隆隆數聲大響,頭頂上落下數塊大石,已將退路封死。

  整個絕雲谷樹木盡鋸,更以冰水澆山,峽道乃是谷中唯一出路,管平等集合數百人之力當可重開出路,而就算何其狂能殺盡敵人,也勢難出谷。管平以石封道之舉無疑是魚死網破的宣戰,頓時激起高昂士氣。只聽到戰鈴齊動,馬蹄驟響,二百鐵騎同聲吶喊,全力前沖而來。

  狂風雪浪之中,敵勢盡顯。二百鐵騎皆是身披重甲,手持砍刀、長槍、戰斧、厚盾等重型兵刃,就連胯下戰馬亦以鐵甲包裹,且不論高舉明晃晃的刀槍,只憑那如同能碾碎一切的聲響帶來巨大的壓力,就足令人戰志盡喪,只想丟盔棄甲而逃。

  刀槍催魂,鐵蹄踏地,吶喊震天,殺氣狂湧。這二百鐵騎都是禦林精兵,調度得法,訓練有素,整個隊形呈龍卷之狀,將處於風眼的宮、何兩人困在其中。近百鐵騎在週邊掠陣,其餘人則以每十六騎為一小隊,每四小隊合為一大隊,如一座座移動的堡壘旋沖而至。

  好個淩霄公子何其狂,左手扶在宮滌塵腰間,將她擋在自己身後,右手緊握瘦柳鉤,在二百鐵騎的衝撞之下如中流砥柱般端立原地不動。

  「當當當」數聲大響,血雨紛飛,人喊馬嘶,何其狂心知生死關頭,下手決不容情。兩名身披重甲騎士被瘦柳鉤擊中,雖有甲冑護體,卻也擋不住「潮浪」之功,一人臂折筋斷,一人內傷咳血,各自掛彩;兩匹戰馬被斫斷馬蹄,連人帶馬滾倒在地;另一名騎士咽喉處中了致命之傷,屍體倒掛馬燈之上,卻不落馬。原來管平為防兩人奪馬逃命,讓每名騎士都以鐵鍊將身體牢牢縛於鞍鏡上……

  第一波攻擊剛剛掠過,第二波、第三波攻擊轉瞬又至,而衝殺而過的鐵騎複又掉轉馬頭,從兩人身後掩殺過來……

  何其狂心中叫苦,谷中樹木皆毀,全無遮掩,正是最利於鐵騎衝鋒的戰場。敵人人數眾多,重甲加身,又皆是重型兵刃,令他腹背受敵,全無喘息之機。何況還要照應全無抵抗之力的宮洛塵,無法施展小巧騰挪功夫,只得與敵硬拼,如此下去莫說支撐一整日,只怕不到兩個時辰就將力竭。

  宮塗塵忽然輕喝一聲,雙手連擲出數枚彈丸,在兩人周圍炸開,騰起朵朵紅雲,層層煙霧將兩人包裹其中。眾鐵騎一時難辨敵友,唯恐誤傷,又怕那紅雲中有毒,只得暫且退開。

  管平大笑:「困獸猶鬥!宮兄不妨盡出法寶,看能擋得了幾時?」

  宮塗塵使力稍大,手足頓覺酸軟,幾乎伏在何其狂懷中,在他耳邊低語道:「快退入峽道中。」

  何其狂一皺眉,峽道雖可阻止鐵騎衝鋒,但地勢險惡,一旦對方再從上方投下大石等重物,只能束手待斃,乃是絕地。奈何眼前情勢危急,只得信任宮滌塵的判斷,當下提一口氣,抱著她從敵陣中殺出。

  鐵騎正在集結隊形,準備下一輪攻擊,不料何其狂反攻而至,再加上紅霧彌漫,目難視物,登時陣腳大亂。何其狂殺招迭出,連續擊倒幾人,覓得鐵騎陣中一絲空隙沖出,轉眼已來到峽道邊。忽聽頭頂上呼喝聲響起,^一左一右兩道人影由冰壁俯衝而下,一人鐵尺當頭劈來,一人長劍迎空刺到,正是左飛霆與妙手王關明月出手。

  何其狂大笑:「有種你倆就別讓我活著出去……」他知這二人不比尋常鐵騎,武力甚強,須得全力應付,當下瘦柳鉤在空中化出幢幢光影,將左飛霆的鐵尺裹住,對關明月的長劍竟視若不見,左掌含憤夾著十成內力拍向他面門,若其不收招,便是同歸於盡之局。

  一連串如爆豆般密響,瘦柳鉤十餘記虛招盡皆化實,如長了眼睛般盡數擊在鐵尺的同一部位。左飛霆被震得筋軟脈塞,踉蹌而退的身體反而擋住了幾名沖來的鐵騎,手中的鐵尺已彎成弓形,無力再戰;而關明月懾于淩霄公子之威,終是不敢與他博命,予空中換氣一―在冰壁上,斜斜落下。何其狂左手疾收疾回,抱起宮滌塵跨入峽道之中,右鉤在身後舞蕩起一重光幕,一名鐵騎恰好沖至,瘦柳鉤準確地切入其肘部關節的鐵甲接縫處,慘呼一聲,套著鐵甲的手臂飛起數丈高空,遠遠落在雪地上,灑下漫天血雨。

  短短十息之間,從他們原本立身處到峽道的約摸十五步距離中,留下了四具屍體與一路上的斑斑血痕,足見戰況之慘烈。而何其狂的左肩掛彩,被戰刀劃出半寸長的一道大口子,右腰則硬受了―記長槍掃擊,痛入骨髓。

  「一、二、三、四……」何其狂將宮滌塵推入峽道內,自己則守住峽道口,雙目神光暴現,狂氣與殺氣齊聚,冷然數了一遍瘦柳鉤下亡魂,朗聲道:「管平,可敢與我賭一把?」

  管平沉聲道:「何兄已掛彩,小弟豈會貪此便宜?」

  「素知管兄膽小如鼠,我可不與你賭武功!」何其狂哈哈大笑,說話間一名鐵騎收勢不住,朝著峽道直撞而來,瘦柳鉤鉤光電閃,從鐵甲縫隙中切入喉間,頓時血光暴現。

  「箭!」管平一聲暴喝,幾支羽箭從空中射來,何其狂擊落兩箭,餘下三箭卻盡射在戰馬身上。戰馬雖包鐵甲,這幾支長箭都是特製,銳尖勢沉,穿甲而入。戰馬一聲哀鳴,軟倒在地。這亦是管平提前安排的策略,寧負己方,也不容兩人奪馬逃生。

  何其狂瘦柳鉤急閃,叮然一響,先將鐵鍊斬斷,左足一抬將馬背上的死屍踢飛,隨即一掌拍下,竟將馬頭擊碎,免其受苦,掌力一拖一放,將馬屍橫於身前,形同護壘、這幾式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飛濺的鮮血沾滿全身,轉眼間又凍成血紅色的冰塊,更顯凜凜神威。

  何其狂右手一橫,將瘦柳鉤插入冰壁,撕下一片衣襟包紮起左肩傷口,以口咬緊繃帶,從牙關中冷冷擠出幾句話:「老子賭戰死之前至少要拉一百人陪葬,現在已死了九個,誰來給湊個整數?」

  眾人皆寂然無烤,唯有風雪肆虐。面對被鮮血與強敵激起滿身狂態的淩霄公子,天下又有幾人敢正面捋其鋒芒?

  管平心知此刻是淩霄公子氣勢最盛之際,上前唯有送死,只得一聲長歎:「何兄自尋死路,奈何我卻不忍下手。就再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以作抉擇吧。」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2-3 12:11 PM

終結篇 卷七 第02章 生死與共

  管平等人為留退路,不敢堵實峽道,僅在峽道中間以大石封塞,中間尚留有五六尺的空隙,足夠兩人容身。宮滌塵運功調息,而何其狂則守於峽道口,已呈一夫當關之勢,至少暫時脫離了腹背受之困。

  何其狂低聲道:「你為何讓我退入峽道中?此處太過狹窄,若是他們從高處落石,或是火攻,我們豈不是欲逃無路?此處絕非久久留之地,若你你能恢復一半的武功,我們就一起殺出去……」

  宮滌塵道:「不然,絕雲谷中全是敵人,此處才是唯一生路。」

  何其狂不解:「這是什麼道理?」

  「管平決不會無緣無故說那番話。他既然想逼我自盡,又何必點明會連累你陪葬?試想他們興師動眾、竭窮心智方才給我布下『霜雪漫魅』之毒,卻非致命之毒,又怎會輕易讓我死?」

  何其狂恍然大悟:「正是此理。那『霜雪漫觴』只能讓你十二個時辰內功力全失,定是意欲生擒。對了,管平自己也說你一旦入獄亦有可能被安然放出,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如此大費周折,定然是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秘密?」

  「從沈羽救出白瑪並帶著青霜令到梅影峰開始,我就懷疑簡歌有陰謀。舉在看來,必是他暗中策動了這一場聯合京師數派的行動,其目的就是生擒我從而得到青霜令的秘密。」

  「可是,那天在靜思堂解開青霜令時,在場足有八人之多,簡歌為何把目標鎖定在你一人身上……不好,白瑪若是落入他手中豈不壞事?」

  宮滌塵搖頭:「簡歌以已心度人,只當我會獨享青霜令之秘,所以才不惜洩露桑瞻宇反叛之事誘我入圍,精銳盡出,畢其功於一役。而我剛才假意自盡,其實就是想試試管平對我是否有絕殺之意。」

  何其狂一怔:「原來你是在做戲?哼哼,只有我這個傻瓜才當真了……」想到自己方才惶切之下心意盡露,不免赧顏,卻又有些難以言述的開懷。

  宮滌塵疲倦一笑,轉開話題:「管平想生擒卻怕我以死相挾,所以才故意發出不惜迫我自盡的狠話,卻又提醒我一死之下必會連累你。這是我與管平之間的一場鬥智,我們唯有利用這點方有一線生機,至少要多拖一段時間,好讓呂昊誠和白瑪及時到達安全地點。」

  何其狂笑道:「有意思有意思。恐怕現在管平還真擔心我一失手給某個禦林騎士殺了,那樣你說不定真會自盡以謝,反讓他們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過我們現在雖然暫時安全,可他們決不會等到十二時辰後我毒力自解,屆時必會全力狂攻,甚至不惜玉石俱焚。」

  「你可有把握在短時間內恢復功力,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這樣或有可能逃出去。」

  宮滌塵閉目不答,她精於洞察,心知管平若無十足把握決不會將自己中毒實情相告,卻不忍對何其狂說出。依淩霄公子的性格,無論自已身死或是被擒,只怕都會拼死戰至最後一刻。

  何其狂反是颯爽一笑:「那就如此吧。武者役于疆場,原是死得其所,何況有你相伴,也算不虛此生。」

  官滌塵沉默;她知道憑淩霄公子的武功,縱在敵陣之中亦可縱躍騰挪,避開殺招,但為了不讓自己受到損傷,才不得不以身體擋住敵人的兵器。她望著何其狂肩上傷口中滲出的血絲,若再這般被自己拖累下去,只怕兩人皆難倖免,卻再說不出讓他棄己不顧獨自逃生的話。心頭躊躇,考慮萬不得已之下,是否可以用青霜令的秘密換得兩人平安。但一來素日驕傲的她豈會甘心將辛苦得來的家族秘密奉上?二來敵人也未必相信。更何況有太子親筆手諭,僅憑青霜令中那八句似渴非偈的秘語亦難退敵。

  轉眼間一炷香時辰已過,管平聲音傳來:「宮兄可想好了麼?若再不降,我等就將全力進攻了。」

  宮滌塵淡淡道:「多謝管兄好意,但宮某自幼受袓訓,實不知降為何物。」

  何其狂夫笑道:「如此風雪,你們在這谷中已等了三天,滋味想必不好受,還不快快放馬過來大殺一場,我也好活動一下筋骨。」

  「何兄武力超卓,我也不必派大送死,只須萬箭齊發,看你能支撐多久?」

  「那必定是非常壯觀的一幕。嘿嘿,我一生打了無數次架,唯獨未能親臨戰場,引為平生至憾,還望管兄成全。」

  葛公公陰惻惻地道:「何公子如此不知好歹,管兄可令人投石入峽道。」

  管平歎道:「此法太過陰毒,念在相識一場,怎忍讓他二人死無全屍?容我再考慮一下。」

  何其狂心知他們一唱一和,不過是攻心之計,肚內暗笑,大聲道:「此處確實太過寬敞,正想找管兄借幾塊大石呢。反正左右是死,如何死法就不勞管兄費心了。」

  左飛霆獻計道:「不若以煙熏之法迫他們出來?」

  何其狂凜然無懼:「這等冰天雪地,你們又沒有山洞避寒,定然承受不住,還不快生堆火取暖。對了,管兄好像已令人盡毀樹木,引火之物可不好找哪。」

  管平恨得牙癢,天齊夫人媚聲道:「管禦師不必心急,只要再餓何公子幾個時辰,數百鐵騎輪流上陣,總不信他是鐵打的。」

  何其狂橫鉤於胸,只說了四個字:「何某靜候!」嘴上雖如此講,心裡卻知對方所說是實情,唯有硬著頭皮苦撐下去。

  潑墨王的聲音悠悠傳來:「何兄肯如此為南宮姑娘拼命,想必早做了其入幕之賓,行了那苟駁事吧。」

  何其狂大怒:「薛潑墨你放什麼屁?」

  左飛霆與天齊夫人同聲驚呼:「宮先生是女子?」其實他們早從撥墨王口中知道了宮滌塵女子身份,如此作態不過是想激何其狂出來伺機圍攻。

  潑墨王笑道:「不錯,人人都以為她是翩翩於紅塵濁世的佳公子,實不知其實是個易釵而弁的絕色美人,極精媚惑之術。當年我便是中了道兒方才失心瘋了,不過能一睹南宮姑娘的豔容妙姿,與之共行好事,決不後悔……」

  「噗」,宮滌塵又氣又急,喉頭一甜,忍不住一口血噴了出來,當年她將潑墨王逼瘋用的是禦泠堂的離魂之舞,不過是稍加聲色之誘,豈如他言中那般不堪,忙低聲道:「不要信他的話,他們只是想……」

  ―言未畢,只聽何其狂一聲怒吼,已然沖出峽道,隨即便是一連串密如急雹的兵器交接之聲。

  宮滌塵大驚,欲要追去,奈何全身乏力,複又坐倒在地。忽見洞口一暗,一道人影已急竄進來,看那小巧靈動的輕身功夫,當是妙手王關明月。

  宮滌塵一咬牙,勉強提起雙劍,與其落入敵人手中受辱,還不如自我了斷。忽然耳邊響起關明月極低的語聲:「宮兄請再堅持半日,救星即至。」

  宮滌塵一怔,一時難辨真假。如果是關明月故意如此說以擾亂她的判斷,但此刻全無抵抗之力,稍有延誤便會被敵所擒;可關明月以傳音之術不虞外人聽到,或是實情。只歎無法運功以「明心慧照」之法洞察對方心意……

  才一疏神間,關明月已然迫近三步之內,掌中明晃晃的長劍光芒閃動。

  陡然間一道燦如烈日的鉤光在幽暗的峽道內閃過,關明月一聲狂吼,不敢再過逼近,極速往外退去,同時長劍外揚,連畫出數道劍圈將自身罩於其中。他身為八方名動中的「妙手王」,號稱宇內偷技無雙,精於縮骨之術,身法小巧靈動,輕身功夫亦只比當年「登萍王」頋清風略遜一籌,此刻全力逃命之下,更是迅若閃電。

  鉤光如影相附,緊躡關明月不放,眼見就要擊中,關明月身體一蜷,手腳齊縮,本已瘦小的身體乍然又細了幾分,長劍驀然彈出。

  「鏗」一聲巨響,宛若斷金裂玉,關明月掌中長劍斷為數截,鉤光亦因此一滯,關明月騰空的身體一掌按在冰壁上,借力轉向,堪堪避過鉤光,打著旋飛出峽道。

  饒是京師成名多年的妙手王,在淩霄公子全力一擊之下,也不得不斷劍求生,狼狽而逃。

  何其狂不再最趕,高大的身影挺直如槍,如一道堅壁般端立峽道口,掌中瘦柳鉤血水滴落,瞬間凍為冰珠,冷冷一笑:「潑墨、妙手,亦不過如此!」

  在冰壁上,赫然刻下一個血紅的掌印,那是關明月方才以劍擋瘦柳鉤必殺一擊後被震裂虎口。

  那一刻,縱然冰雪寒涼,冷風剌骨;縱然強敵環伺,生死攸關。望著身前男子不動如山、凝力待發的背影,宮滌塵的心頭也莫名泛起一絲暖意。

  鈳其狂左腿上又多了一道鋸齒狀的傷口,右肩上一點黑記凝沉如墨,深深嵌入肌膚中。

  宮滌塵長吸一口氣,按捺心情,撕下一條衣襟替他包紮,又以短劍挑去那墨塊,喃喃道:「大漠黃,淡紫藍……」她曾與潑墨王薛風楚相交甚久,知他名喚「六色春秋」的六大弟子分別是夕陽紅、花淺粉、大漠黃、草原綠、淡紫藍與清漣白,手中的武器亦都是繪畫工具所制,如畫筆、畫刷、畫板、印章、硯臺等物。何其狂左腿正是被大漠黃的畫板所割傷,而肩頭墨塊則是淡紫藍的獨門暗器。

  何其狂大咧咧二笑:「無妨,可惜沒能割了薛潑墨的舌頭,只要了他兩根手指頭。」方才撥墨王出言詆毀宮滌塵,卻也暴露了自身的方位何其狂含忿出擊,途中連斬六名鐵騎,逼近潑墨王。六色舂秋齊齊護師,仍被他尋隙而入,與潑墨王力鬥數招,硬撐之下受大漠黃與淡紫藍一擊,震斷潑墨主兩根手指,再旋即趕回,以一記瘦柳鉤法中威力巨大的「彩虹掛日」懾退關明月。

  宮滌塵靜默許久,悵然一歎:「既然已殺出,何必回來?」

  何其狂並不回頭,微微一笑:「若不回來,何必殺出?」

  短短的兩句對話,卻似飽含著無數意義,兩人俱都沉默了。

  宮滌塵心頭苦笑,她自問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從不輕易原諒仇敵,赤從不欠他人之情。所以,無論面對任何人和事,她都始終保持著距離和冷靜;或許,只有許驚弦才是她平生唯一的例外。

  然而,此刻她卻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欠下何其狂一份債,偏偏還不知應當如何去償還!

  潑墨王等人有意誘何其狂出來搦戰,本是皆有防備。奈何淩霄公子的武功太強,遠遠超出估計,更在敵陣之中來去自如,雖身負兩處輕傷,卻仍重創滾墨,驚退妙手,足令對手膽戰心寒,士氣大跌。

  風雪中傳來潑墨王的呼痛之聲:「何公子一鉤之恨,薛某沒齒不忘,誓當奉還。」他以畫技享譽京師數年,斷去兩指後自是大受影響,心頭怨恨至極,亦難保持所謂的二流風度了。

  「好一個一覽眾山小,好一個淩霄公子!」天齊夫人婉轉長歎,「此刻方知何公子武功高明至此,恐怕放眼京師之中,唯有那將軍之手方可匹敵吧。」她這話明裡褒獎何其狂,卻又似隱隱勾起了在場數大高手的妒忌之情,令管平等人更添幾分殺意,其心思委實難辨。

  管平亦是一歎:「只可惜,任你何公子武功蓋世,亦難逃今日這一劫!」口中發出長短不一的嘯聲,指令鐵騎重新集整隊伍,準備下一次的攻擊。

  峽道中,何其狂挺立不動,一語不發,任憑身後的宮滌塵替他包紮傷口。平日的他嬉笑怒駡,一副玩世不恭之狀,心有所想便訴諸於口,從無半分顧忌。但此際面臨生死關頭,縱有千言萬語想對身後的人說,卻又覺得一切話語都是多餘,只要拼盡全力守護她至最後一刻,再也無需多言。

  此際已至午後,風雪依然不停。管平一眾有備而來,自取幹糧食之,還故意放聲喧嘩說笑,以削弱宮、何二人之鬥志。

  何其狂激鬥半日,餓得肚中咕咕直叫,用痩柳鉤從馬屍上切下一塊肉,奈何雖有火石,卻無引火之物,眼睜睜望著手中血淋淋的馬肉,實在下不了口,喃喃道:「我讀書不多,但記得昔日抗金名將岳飛的名句,他不是說什麼『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麼,卻不知是燒熟了還是生吃呢?」

  宮滌塵運氣良久,內息全無恢復,只得放棄。幸好只是無法運功,行動倒是無礙。她雖然憂心忡忡,聽到何其狂如此說,亦忍不住笑著調侃:「久聞淩霄好狂傲江湖,一無所懼,想不到竟然不敢生吃馬肉啊?」

  「宮兄此言差矣。」何其狂竟也搖頭晃腦地掉文,「在下雖不才,好歹也算是京師堂堂一公子,縱不能錦衣玉食,卻也不能如此委屈自己吧。要麼你先吃一口給我示範一下?」

  宮滌塵搖手一笑:「那我們就硬撐著吧,縱然戰死,日後也可留名江湖,或許還會將你我比做武林中伯夷與叔齊。」

  「這是什麼典故,快給我講講,也能暫時充充饑。」

  當下宮滌塵將那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的故事講來聽了。何其狂拍手大叫:「好好好,管平你若還念一份舊情,日後就在江湖上傳揚一下宮伯夷與何叔齊之事,我死了也不找你算帳。」

  強敵當前,明知幾無生望,淩霄公子反倒視生死如無物,氣度泱然,管平等人聽在耳中,既覺心折,亦增必殺之念:如此人物,若是放虎歸山,日後豈有片刻安寧?

  宮滌塵哈哈大笑:「伯夷為兄,叔齊為弟,何公子還是換一下姓氏為好。」

  雖是大敵當前,何其狂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意,與宮滌塵相識以來,她從來都對自己不假辭色,唯有此刻命懸一線之際,才仿佛解開了宮滌塵內心的束縛,彼此間有了一種患難與共、肝膽相照的感覺。雖依然不聞軟語溫言,但往日那座冰山卻似已在漸漸融化。只可惜,這般感覺怕是時日無多,想到這裡,忽一拍大腿,低聲自語道:「不對不對,那伯夷、叔齊乃為同胞兄弟,而我與你卻非兄弟……」

  宮滌塵當然明白何其狂的心思,暗歎一聲,不願與他在此刻說那些兒女情長之話,轉過話題,將關明月方才暗中傳音之事說出,何其狂一挑眉:「你覺得他說的可是真話麼?」

  「不好判斷。關明月性格謹小慎微,並非急躁之士,完全無必要冒進爭功,還險些中你一鉤,依此看來或許此話不假;但按當時的情景,亦有可能是為了防我自盡而信口開河。」

  何其狂思索道:「你可注意到:京師各派皆有人馬參與這場伏殺,卻唯獨少了將軍府的人?另外若是清幽得知此事,也必會前來相救。」

  「管平的計畫必是暗中進行,駱女俠清雅摒俗,白露院未必能及時探知。但依將軍府的強大實力,眼線遍佈京師各處,決不會對此一無所知。」

  「明將軍與你關係匪淺,一旦知你遇險,必不會袖轉觀。」

  宮滌塵緩緩搖頭:「不然。如果是太子親下手諭,明將軍亦不能公然違抗。何況他這些年幾乎不理政事,將軍府大權都掌控在總管水知寒手車,他可以不派人出手,但完全有機會截住這―報,不讓明將軍知曉。」

  「不錯,將軍府不參與並不代表他們會來營救我們,水知寒這個老狐狸,他也不需隱瞞,只要晚幾天讓明將軍得知,屆時我們已然命落黃泉,縱然相救亦來不及了。」

  宮滌塵盯住何其狂:「你可想過,關明月此話可能還有另一個用意?」

  「什麼?」

  「讓你死!」

  「此話何解?」

  宮滌塵苦笑:「以你快意恩仇的性子,今日不死,他們以後誰都睡不安寧。但只要我心存生望,不至以死相爭,那就只會慢慢耗盡你的體力,最終力竭而亡。所以,我們決不能讓敵人如意以償……」

  「拜託你就此打住!」何其狂高舉雙手,渾如告饒,「今日我若棄你逃生,日後活著亦是生不如死。你若再提此事,我便先你一步死了罷了。」

  宮滌塵清亮的目中閃過一絲迷亂,輕聲一歎。

  何其狂臉上似有些發紅,嘿嘿一笑:「你不要以為我對你有什麼特別,江湖人義字當先,就算換個人,我也是同樣的做法。」

  對於宮滌塵來說,對世間人之本性洞察極深,所以以往淩霄公子半真半假的表白皆可視若不見,卻偏偏被他這一句欲蓋彌彰的掩飾深深打動,霎時心潮翻滾,脫口道:「好!那我堅持到最後一刻,你若戰死,我決不獨生!」一言出口,竟破天荒覺得心口怦怦亂跳,急忙別開頭去。

  峽道外馬蹄驟響,嘶喊聲起,敵人再度來襲。何其狂一聲狂吼,手持瘦柳鉤反身沖出,激戰中猶在細細品味宮滌塵那言中之意……

  一連三、四個時辰內,鐵騎輪番衝擊,數度被何其狂殺退,留下數十具屍體與殘肢斷臂,峽道口已被染紅,血肉夾雜著冰雪凍結成一團,整個絕雲谷中散發出一陣陣的寒腥之氣,令人聞之欲嘔。

  何其狂身上亦再添數道傷口,雖都是皮肉輕傷,但他畢竟非鐵石之軀。一日未進水米,再加上失血乏力,他頭腦已有些微暈眩,動作已不及最初那般靈便,卻唯有苦撐,還盡力不露出半分力竭的跡象。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不支,恐怕就是宮塗塵以命相挾敵人的時候。

  既然最終註定是玉石俱焚的結局,他不願在生命的最後看到心中矜傲如公主的玉人有對敵示弱的一刻!

  朔風停。暴雪息。卷雲舒。蒼天闊。西方一抹夕陽沉沉落下,映得雲天皆赤。然而,他們還能再看到明晨東升的朝陽麼?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2-3 12:11 PM

終結篇 卷七 第03章 一聲歎息

  京師之西十五里處,高安小鎮。

  小鎮僅有三百餘人戶家,散落在四周田園的住家、一條橫穿小鎮的窄窄街道、街道沿途分佈著的數十家店鋪,就已構成了髙安小鎮的全部。樸實的人們男耕女織,習慣於平淡無奇的生活,閒時最多就到鎮頭那名為高家小院的酒店裡嘗幾碟小菜,喝幾杯濁酒,聊一聊鄰里見聞,似乎根本不知道左近京師裡的聲色犬馬、熱鬧繁華。除了每月初一、十五的趕集之日,小鎮始終處於寧靜與安詳的氣氛中。

  這樣一個並不起眼的小鎮,再加上寒冬時節,風雪肆虐,家家閉門不出,鎮上全無行人。然而,在那高家小院的小酒店裡,生意卻出乎意料得好,店家與三名夥計忙得不可開交,心頭卻直在打鼓,只願早些送走這批客人。

  酒店中五張桌子全都坐了人。

  第一張桌前只坐了一個人,乃是一位衣著華貴的公子哥模樣的年輕人,劍眉朗目,英氣勃發,十分英俊,然而卻是眉頭微鎖,愁意沾面,似是藏有極重的心事,也不說話,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第二張與第三張桌子最大,人也最多,但也最安靜,共計十五名黑衣人,個個身挾兵刃,冷眉冷言,不苟言笑,不動酒食,宛若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木頭人;第四桌坐的是幾位當地農夫,起初還在大聲談笑,等這一批黑衣人進來後,漸已覺得氣氛不對,本想結帳離去,卻聽那第一桌的年輕人淡淡道一句:「都留在原地,今日的酒我請了!」隨即那十五名黑衣人盡皆手按兵刃,蓄勢待發,看來都是那年輕人手下,依其號令而動。幾位農夫只得勉強留下,卻是如坐針氈,不敢稍有異動。

  第五桌坐了兩人,俱身著白衣,頭戴氊帽,高高豎起的袍領掩去了本來面目。左首那人端坐在陰影中,一動不動,若非時而伸筷拈起一顆花生米送入口中,定會被人誤以為是一尊塑像;右首那人則是雙臂伏案,似在熟睡,偶爾卻從臂彎間射來一道淩厲的目光,掃視全場。

  兩位白衣人由始自終一言不發,但已隱隱流露出江湖高手之勢,年輕人與一眾黑衣人看似並未留心,實則大半注意力都在這兩人身上。

  一行人呆坐了大半時辰後,方有一人急急走了進來,但見他年約十八九歲,身形健碩魁梧,面孔黝黑粗糙,短而黑的卷髮胡亂披在額間,肋下斜掛著一柄戰刀,乃是一位異族少年。

  異族少年走到年輕人桌前,低聲道:「他們來了,就在門外。」他雖也是身著一身黑衣,卻與其餘黑衣人大不相同,說話間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嘴角掛著樸實而燦爛的笑容,讓人一望便心增好感。

  年輕人點點頭,眼角一掃,示意其餘黑衣人做好準備,慢聲道:「呂堂使不告而別,在下特來送行。」

  門簾一挑,兩人站在門口。一位是賣貨郎中,另一個卻是位面容秀美的少女,正是禦泠堂碧葉使呂昊誠與白瑪。

  呂昊誠立于門邊,揭開面具,淩厲的目光掃過全場,卻見一眾黑衣人身上雖都有禦泠堂弟子的標記,卻大半不認識,心中已是微微一驚,淡然道:「那你可知我為何不告而別?」

  年輕人渾若無事般一笑,語態據傲:「那幅南宮老宅的題詩都被你取走了,我若猜不出緣由,哪還有資格做什麼平西公子?」此人正是桑瞻宇。這幾個月來平西公子名頭極響,可謂是京師的風雲人物,店主人、夥計與幾位農夫都聽過這個名字,齊是一震。

  呂昊誠本就懷疑他與簡歌勾結,見他主動揭破此事,卻全無悔改之意,反是語含雙關,強調朝中賜下的封號,全不把自己禦泠堂碧葉使的身份放在眼裡,顯是不懷好意,面色冷峻:「既然東窗事發,你我相見直如不見。」

  桑瞻宇全無惶急之色:「事到如今呂堂使還執迷不悟麼?若非我有意放行,你根本不可能把題詩帶出平西府。」複又微微一笑,「白瑪許久不見,可還好麼?」只看他彬彬有禮之態,語含力鋒的言調,誰也猜不透其內真正的想法是什麼。

  白瑪當初在平西府中喝下一杯熱茶後暈倒,醒來後就已糊裡糊塗地落入簡歌之手。她在梅影峰將此事告知宮滌塵,雖然並非桑膽宇親自下手,但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平西府中把人帶出去,桑瞻宇難逃嫌疑。見他問詢自己,不由心裡害怕,縮在呂昊誠身後不敢回答。

  呂昊誠豈會被桑瞻宇三言兩語嚇住:「既然你承認此事,可願給我解釋?」

  桑瞻宇手指敲擊桌面,發出有節奏的「篤篤」之聲:「呂堂使不妨坐下慢慢說話。在下畢竟蒙你教誨之恩,且以一杯水酒聊表寸心。」十五名黑衣人各自移形換位,悄然散於小店的四周,搶佔要點。

  呂昊誠面呈慍色:「看來瞻宇你是給我設下了鴻門宴啊。」

  桑瞻宇默認:「堂堂碧葉,哪怕明知是鴻門宴,亦會安然入席吧。」

  一旁的異族少年聽出雙方語氣不對,上前一步:「瞻宇,你喝醉了麼?為何對呂堂使如此無理?」

  「多吉啊多吉,你總是這麼愚笨?」桑瞻宇悠然一歎,「事到如今,你還瞧不出在這一場禦泠堂內部的爭鬥中,若是站錯位置,將會是怎樣悲慘的下場嗎?」他口中說得自信滿滿,眼中卻掠過一絲淡淡的憂色,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選對了方向,只不過當劍鋒沾染上達娃的鮮血開始,命運就已讓他身不由己,無可選擇。

  那位異族少年正是多吉,聽了桑瞻宇一番話,先是茫然,複又驚愕:「莫非你要叛堂?」

  「你只說對了一半。我叛的只是南宮世家,而非禦泠堂。」

  「這,有何差別?」

  「你似乎忘了,本堂還有一位副堂主!」

  多吉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過來,大驚失色:「你竟然投靠了簡歌!」

  「神風禦泠,枕戈乾坤。本堂近千年的宗旨是就是要在亂世中重整天下,而宮滌塵竟然妄想與四大家族化敵為友,大違袓訓,我豈會與他合謀?」提到四大家族,桑瞻宇眼中閃過恨意,冷冷道,「多吉,我還當你是兄弟,所以才提醒你這一句,只要你肯相從,日後簡堂主與我都會重用你,有大好前途,若不然……等到大難臨頭,悔之晚矣!」

  多吉大怒:「我決不會背叛宮堂主,你今日若要對呂堂使與白瑪不利,我們從此就不是兄弟。」

  「好好好!」桑瞻宇連道三個好字,左手舉杯凝于唇邊,「你要自取滅亡,就休怪我翻臉無情。」

  十五名黑衣人見桑瞻宇發出暗號,齊齊亮出兵刃,將呂昊誠、白瑪與多吉圍在當中。

  酒店主人與幾位夥計眼見廝殺將起,連忙悄悄躲起。那幾名農夫則是目瞪口呆,嚇得簌簌發抖,動也不敢動一下。唯有第五桌兩位白衣人對小店中的變故置若罔聞。

  原來距離此地半裡外的一處荒宅中,就是禦泠堂的三分半堂。碧葉使呂昊誠與宮塗塵在官道分別後,便帶著白瑪往三分半堂趕去,而這高安小鎮正是必經之地。卻不料在鎮外被多吉攔住,告知桑瞻宇已在此酒店中相候。呂昊誠本對桑瞻宇叛堂之事半信半疑,雖從他書房中找到那首題詩,但亦有可能被人設計陷害,故來此一見,想不到桑瞻宇不但直承與簡歌同盟,更是心懷不軌布下伏兵,眼見就要同室操戈。

  呂昊誠心念電轉,看桑瞻宇帶來的手下皆是新面孔,大多是他到京師後新收入堂的弟子,恐怕其中還有簡歌派來的高手。既然他叛堂已定,又特意排除了與自己相識之人,只怕已起殺心。以此類推,宮滌塵入京更是危機四伏,他身為焱雷旗碧葉使,忠於禦泠堂近二十年,本不惜拼死一戰,卻務必要護得白瑪與多吉的安全,更要伺機警告宮洛塵與何其狂……

  想到這裡,呂昊誠鎮定一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瞻宇且莫急躁,不妨坐下來與我好好談談。」他已聽出小店之外並無埋伏,憑他的武功脫困當無問題,但白瑪與多吉則難倖免,所以不求殺敵,先謀退路,以話語穩住桑瞻宇,等待救援。

  桑瞻宇眼神如電:「有什麼好談?呂堂使莫非是想拖延時間,好等三分半堂的援兵嗎?」

  呂昊誠聽他說出三分半堂的名稱,不由「你把他們怎麼樣了?」

  「呂堂使少安毋躁,我豈敢對你的一眾愛將動粗?只不過你離開平西府時太過匆忙,少拿了幾件隨身物品,我就命人帶著你的信物調開了他們。」

  「你……你如何得知確切地點?」呂昊誠行事謹慎,三分半堂中全是他從吐蕃帶來的心腹,根本未透露給平西府任何人知道。

  桑瞻宇哈哈大笑:「呂堂使不必驚訝,我只是用最笨的法子:你毎次離開京師,我就派人偷偷跟蹤。儘管你到了高安小鎮後便可消失無影,但以我平西府的實力,將這一帶暗地裡細細搜索一遍也不是什麼難事吧。」他目光轉冷,「嘿嘿,你奉宮塗塵之命來京師,明裡是輔佐我,暗中卻備下這一支精銳之師,還不讓我知道。既然得不到宮滌塵的信任,我叛他也是理所當然!」

  呂昊誠暗歎一聲,三分半堂的設立乃是宮滌塵提前布下的一招暗棋,一方面用於應對京師的突發狀況,另一方面正是有暗中牽制桑瞻宇之意,所以才切切叮囑他不讓桑瞻宇得知此機密。至少以目前的情形來看,宮滌塵的擔心不無道理。他勉強道:「三分半堂的弟子只會聽我親自傳達的號令,你縱有信物也無用。」

  「呂堂使,你已老了,只能教弟子練功,根本不僅什麼是真正的智謀!」桑瞻宇眼含譏誚,「只要告訴他們你身處險地,亟待救援,他們哪還顧得上其他?嘿嘿,不愧是你親手調教的心腹,果然忠誠無雙,行動迅捷,三十人瞬間走得乾乾淨淨。只可惜你遇險不假,遇險的地點卻是在這高安小鎮,而非棲鳳山莊,算來他們此刻應當已走出數十裡外了吧……」

  呂昊誠但覺滿嘴發苦,那棲鳳山莊位於百裡外,待三分半堂的弟子筋疲力盡地趕到時,等待他們的大概就是另一場伏擊。

  「好!事已到此,我也無話可說。這些年你在我門下學藝,我對你頗為苛刻,恐怕積怨已深,不求你放我生路。但白瑪與多吉與你同在鷹組多年,就讓他們走吧。」

  桑瞻宇大笑:「呂堂使也太小看我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又豈會為難你?你現在就可以離開,瞻宇決不阻攔!」

  「我可以離開?」饒是呂昊誠江湖經驗豐富,亦吃了一驚,不明其意。

  「不但你可以離開,他、他、他……也都可以離開。」桑瞻宇伸手在酒店中指點著,所指之人包括多吉、另兩桌的幾名農夫與那兩個白衣人。

  幾名農夫忙不迭地離去,兩個白衣人卻聽若不聞,依然故態。多吉則是瞠目結舌,不知如何面對。

  「但是我的小師妹白瑪……」桑瞻宇的手指最終指在白瑪身上,眼中閃過精光,放慢語速,一字一句,「她,必須留下。」

  白瑪驚詫莫名,她本就沉默寡言,無端的憤怒更令她說不出話來,唯有對桑瞻宇怒目而視,秀美的臉孔染上了兩朵紅雲。

  呂昊誠驚道:「你瘋了,白瑪又如何得罪了你?」

  桑瞻宇臉色一沉:「我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用再重複第二遍。在目前的情形下,你只能服從,根本沒資格問我。」事實上他也只是奉簡歌的命令,並不知擒下白瑪的真正用意:能解開青霜令的人,只有白瑪!縱然宮漆塵對所有人隱瞞青霜令的秘密,白瑪亦能知曉一二。

  呂昊誠哈哈大笑,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對判官筆:「桑瞻宇,你果然長進了。卻不知武功是否也同樣長進了,想留下白瑪,就先要我的命吧!」他還不及詢間白瑪這些天失蹤後的遭遇,但當年從非常道殺手中救下繈褓中的白瑪,視之若女,寧可戰死亦要護她周全。

  多吉戰刀出鞘,亦攔在白瑪身前:「還有我!」在這個淳樸的吐蕃少年心中,生死皆不足慮,只要誰是自己的朋友,便會為之一戰。

  一旁的白瑪亦擎鞭在手,蓄勢待戰。她雖武功不髙,但既然是禦泠堂帳下弟子,斷無任人宰割之理。

  桑瞻宇漠然一笑,殺氣乍現:「送你們的陽關大道不走,那也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呂昊誠,念你曾為我師,先讓你三招;至於多吉,就自求多福能留具全屍吧。」他這些日子從簡歌處習了不少武林秘笈,每每苦練至深夜,自覺武功大進,正好借此機會試招。左手依然舉杯於唇,右手微微一抖,亮出一柄明晃晃的長劍。

  呂昊誠見他拔劍在手,又直呼己名發下狠話,知事無善了,低聲對多吉道:「護著白瑪,緩緩往門外退去。」

  桑瞻宇眼神變冷,吩咐左右:「記住,留下那女子的命,其他兩人,格殺勿論。」

  十五名黑衣人同聲應諾,只待他左手酒杯摔出,就要一擁而上。

  千鈞一髮之際,眼見昔日師徒、同門就要拼個你死我活,卻忽從酒店的角落裡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

  這一聲歎息來得如此突兀,如此深邃,仿佛從遙遠的地底下傳來,卻又清楚地迴響在每個人的耳邊。那十五名禦泠堂黑衣弟子渾覺被人往耳朵眼裡吹了一口氣般,幾位功力稍淺者已忍不住驚跳而起。

  聲來自第五桌那端坐于暗影中的白衣人。

  桑瞻宇處變不驚,不回:「何人裝神弄鬼?」

  白衣人語聲沉重:「唉,此子如此陰毒,教我如何面對他九泉下的母親?」

  桑膽宇聽得聲音淳厚乎實,似曾相識,一時卻想不起來,對方言語中貶損自己也還罷了,還提及母親,不由勃然大怒:「見不得人的東西,且吃我一劍。」掌中一緊,就要剌出。

  「師父,他罵你啊。要不要我把他舌頭割下來給你下酒?」這是個孩子的聲音,卻透著剌骨的寒意,口氣更是大得無以復加,仿佛他就是武林至尊。

  桑瞻宇心頭一緊,他記得這個獨特的聲音,凝在劍上的內勁急收,趁勢回過頭來,目光緊盯在那個原本趴在桌上裝睡的白衣人身上:「童顏!」

  白衣人抬起頭來,年約二十,卻生就一張可愛的娃娃臉,宛如孩童,正是烏槎國收魂人之後,劍法冠筆南疆的童顏。

  童顏喜滋滋地道:「師父,他竟然認得釋呢?對了,他為什麼端著酒杯不喝,難道是酒量太淺,唯恐醉了麼?」

  「他可不是要喝酒,而是打算摔杯為號。只要這杯子一摔,十五名黑衣人就要同時發動。」另一白衣人脫下氊帽,放低袍領,露出滿頭白髮與一張清雅雍容,此人正是鶴髮。

  呂昊城眼前一亮,大喜道:「桑兄、想不到竟然是你!」

  鶴髮本名桑雨鴻,本是二十年前的禦泠堂碧葉使,他心傷胞妹桑雲雁之死,辭職歸隱後,才由呂昊誠接任。

  鶴髮篤定一笑:「我已來京師數日,只因另有要事,一直未來得及與呂兄打招呼,想不到竟在此地相見。閒話容後再說,現在我倒要看看這個不成器的孩子還會鬧出什麼事來?」言罷緊緊盯在桑瞻宇身上,眼神複雜,神態悲喜難辨。

  桑瞻宇只知自己的父親是四大家族中的蹁躚樓主花嗅香,卻不知他的親生母親正是鶴髮之妹桑雲雁,鶴髮乃是其親生娘舅!

  原來明將軍兵發南疆時,因烏槎國君疑鶴髮暗中通敵,將其暗中囚禁,隨後明將軍奇襲焚惑城,泰親王自盡,烏槎兵敗請和,南疆自此平定。然而烏槎國君最寵愛的小兒子桂岩王子卻失散于中原,最後落到了裂空幫手中。童顏孤身前往梅影峰營救,最終在許驚弦的幫助下救出桂岩王子。將功折罪之下鶴髮重獲自由,並被烏槎國君委以重任,派來出使京師,好暗中結交權貴,以減免納貢。

  鶴髮人如其名,不但早生華髮,心性亦只想做那行雲野鶴,原是無意陷入兩國爭端,但聽聞桑瞻宇在京師做了平西公子,這才欣然受命,攜愛徒童顏前往,前日方至京師。他一生無後,唯掛念著妹妹桑雲雁留下的這個苦命孩子,結交權貴本就不事張揚,是以並不急於暴露身份,反倒先抽身關注平西府的動向,卻意外地發現桑瞻宇行蹤詭秘,暗中調集人馬,意圖不軌。鶴髮心中起疑,所以帶童顏提前一步趕來高安小鎮的酒店中,隱于一旁靜觀動向,卻不料聽到這一番對話。

  鶴髮何曾想到當年那可憐的孩子如今變成了這般模樣,痛心疾首之餘,只想一走了之,權當從未有過這侄兒,這才一直隱忍不發。直到見桑瞻宇利慾薰心,意欲對呂昊誠等人下毒手,這才按捺不住。

  童顏膽大妄為,對師父卻是敬若天人。他于各種江湖恩怨全無興趣,若非鶴髮插手,任桑瞻宇與呂昊誠等人打得昏天黑地也不理會,但既然鶴髮開口指責桑瞻宇,便認其為敵,再不客氣。聽鶴髮講解為號,冷冷道:「師父,我與你打個賭可好?」

  「你要賭什麼?」

  「杯子未落地前,我就可斬下他的項上人頭!」十五名黑衣人聽他口出狂言,辱及主子,齊聲大喝,不待桑瞻宇發令,棄了呂昊誠等人,將鶴髮、童顏團團圍住。

  童顏嘻嘻一笑:「看來有許多人想陪我打架呢,請師父恩准。」

  鶴髮素知愛徒出手狠辣,不留活口,瞪他一眼,厲聲道:「不行!」

  童顏吐吐舌頭,望著一眾黑衣人歎道:「哎呀,師父不許,算你們走運了。」

  一群黑衣人本已靠近,卻見童顏視若無睹,口氣依然驕橫狂妄,怒起心頭,相互對視一眼,就待一擁而上。

  童顏大喜:「師父,若是他們主動來惹,那可就怪不得我了。」語氣中透著一股興奮,眼神中更是閃動著嗜血的光彩。幾名黑衣人刀劍都已高舉,觸到他那仿佛寒針剌體的眼芒,禁不住手腳一軟,刀劍凝於半空,竟不能再落下。

  「都給我退下。」桑瞻宇一聲大叫,喝退手下。別人不知童顏之能,他卻曾在吐蕃那峽谷上靜觀過童顏的出手,禦泠堂幾十名弟子連袂出擊才勉強與其打個平手。那還是因童顏奉師命不下殺招的緣故,若讓他發了殺性,在場從包括鶴髮在內,恐怕都難擋他二十招。

  事實上一來小店,桑瞻宇就早早注意到兩位白衣人,只是擒下白瑪要緊,不想多生事端。料想最多不過是偶爾路過的江湖客,卻何曾想是這個煞星。

  在別人看來,童顏與鶴髮打賭是一派信口胡言,但桑瞻宇卻清楚地知道,假如自己果真摔杯於地,那後果絕對非常可怕。如今雙方實力完全逆轉,或許憑自己的武功有四五成的把握能逃出,但十五名手下怕是無人能走出這小酒店。想到童顏那穩、准、快皆至化境的劍法,出手之毒更是當世不二,額間不由冒出一層冷汗。

  桑瞻宇強自鎮定:「今日新舊碧葉使重會於此,當是本堂幸事,豈能再動刀槍,傷了和氣。在下先幹為敬,且以此杯敬鶴髮前輩與童顏兄。」一口飲盡杯中酒,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將酒杯輕輕放在桌上,唯恐失手摔下引來童顏那鬼神皆懼的快劍。

  鶴髮將他動作盡收眼底,歎道:「那麼,我們可以離開了麼?」

  桑拱手一揖:「當然,晚輩恭送前輩大駕。」

  「也包括白瑪姑娘麼?」

  「呵呵,自然自然。方才只是與白瑪姑娘開個玩笑,我與她同門多年,豈敢多有冒犯?」桑瞻宇言笑晏晏,全然一副語出誠心的模樣。

  童顏自言自語般道:「師父啊,徒兒今日才知天底下竟有這般厚顏的人。」

  桑瞻宇眼中憤恨一閃而過,只裝未聽到。

  鶴髮再歎一聲:「能屈能伸,也算是個人物。我只盼你能浪子回頭,重新做人。」他對桑瞻宇已是心灰意冷,卻又勢必不能殺了親生侄兒,一語說畢,再不多言,拉過童顏與呂昊誠三人揚長而去。

  一名黑衣人忍氣不過,低聲道:「我們人多幾倍,豈會怕那小毛孩子……」

  「啪」,桑瞻宇一掌摑在那黑衣人臉上,將一隻怨氣盡皆泄出:「你若想死,就自己去追吧。」複又悠然一笑,「人若死了,便再無機會。但只要有一口氣在,天大的仇也可以報回來,你們又著什麼急呢?」

  其餘黑衣人面面相覷,再也無人開口。他們在桑瞻宇手下多後,平日只覺得他彬彬有禮,寬容大度,智略過人。此刻才第一次領教了其喜怒無常與極深的城府,驚懼交加之餘卻也不得不帶著一絲自問難以做到的佩服。

  鶴髮一行走出高安小鎮,相互問候別後情景。

  呂昊誠道:「桑瞻湊敢下此毒手,必有所恃。只怕宮堂主有難,我必須立刻趕往京師相救,我知桑兄當年立下重誓離開禦泠堂,從此不再與人動手,只請你代為照看白瑪與多吉。」

  多吉與白瑪同聲道:「我們也與呂堂使一起去。」

  鶴髮搖搖頭:「怕是為時已晚。敵方運籌已久,決不可能犯下打草驚蛇的錯誤,在未向滌塵動手前先加害你。不過你們大可放心,滌塵素來精明,有身挾『虛空大法』識凶辨禍之術,應有方法脫身。」

  啟昊誠卻道;「雖然桑兄所言有理,但小弟受南宮世家深恩,此等關頭豈可退縮不前。若是堂主有難,便拼了這條性命也要替他報仇。」

  鶴髮咄然大喝:「莫說滌塵未必有難,就算真有意外,敵人必有超強的實力,憑你三人之力,縱然趕去也於事無補,唯增拖累而已,又有何用?送命容易,報仇卻難。還不如細細査明情況後,再謀下一步打算。滌塵既然特意把白瑪交給你,方才桑瞻宇又非要留下她不可,其中必有玄機。先找個安全的地方安頓好她才是正道。」

  呂昊誠被鶴髮一語點醒,又素知他判斷精准,幾無錯漏,點頭應承,黯然歎道:「但三分半堂已被堵所知,京師此刻危機四伏,何處才是安全之地?」

  鶴髮沉吟許久,陡然眼前一亮:「恒山翠屏峰,靜塵齋!」

  呂昊誠大喜:「不錯,恒山離此不過三五日的路程,而且白瑪方才也跟我說過宮堂主下一步就將去翠屏峰拜見玄寧師太,我們不妨到那裡等他。」

  鶴髮微微一笑:「我離開恒山多年,也是應該去見見當年的故人了。」他原本就出身於靜塵齋,名列「冥沉士」!

  五人計議已定,當即改道往西行去,多吉猶不放心,悄悄問道:「鶴髮前輩,你說宮堂主不會真的有事吧?」

  鶴髮泰然一笑:「你也不想想,滌塵與淩霄公子聯手,這天下還有解決不了的問題麼?」

  多吉轉憂為喜:「是極是極,我被桑膽宇那混蛋氣糊塗了,堂主與何公子在一起,就算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來了,也未必有勝算。」

  只可惜他們忘了一點:若論單打獨鬥,「將軍之手」可謂當世無敵;但若論陰謀詭計,「管平之策」才是真正的防不勝防!

  縱然鶴髮出身靜塵齋,最精於洞察與判斷,卻也猜不到宮滌塵與何其狂面臨著的局大危機,已然命懸一線。

  下期預告:

  何其狂與宮滌塵被困山谷,命懸一線,他們能否等到援兵沖出重圍?

  鶴髮、童顏、呂昊誠、多吉和白瑪能順利行至恒山翠屏峰靜塵齋嗎?

  禦泠堂三分半堂一眾遇到伏擊能順利脫困嗎?

  許驚弦與水柔清、阿義在鳴佩峰又會發生怎樣的故事呢?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2-3 12:12 PM

終結篇 卷八 第01章 霸氣重歸

  深夜,二更。

  風靜雪止,雲開霧散。明月高掛在淡青色的東天,如蒼彎中一輪玉色圓盤瀉出清冷的光波,映得京師城中遍地明鱗;疏星似零散的燈火點綴於夜空每個角落,晃燦晶瑩。

  但在這寧靜悠遠的天空下,卻依然是浮華繁囂,爭鬥不絕的塵世。

  紫禁城皇宮外,一人大步流星漫行而來,蒙嚨月夜下,只見他身著錦衣,面蒙青布,不現其貌,高大的身影仿佛凝重如山,卻又似飄忽若雲。大雪初停,道路上積雪頗深,然而來人身下的腳印竟是淡若鴻爪。

  城外一隊騎衛經過,遙見此人形跡可疑,高聲問詢:「什麼人,報明身份!」

  錦衣人默然不答,腳步不停,依舊前行。騎衛們同聲呼喝著,數騎並出,從後趕去。奇怪的是錦衣人看似步伐悠閒,行動卻極為快捷,給人一種十分矛盾的感覺。眾騎衛眼見他就在馬前五、六步外,偏偏無論如何催馬疾馳,距離卻始終維持不變。

  錦衣人與數名騎衛你追我趕,轉眼間已至皇城護河邊的金水橋。諸騎衛未得宮中召喚,不敢徑入,只得紛紛勒馬停步。但只要那錦衣人過了金水橋再經百步禦道,便將直抵宮門。

  一名騎衛舉起號角放于唇邊,欲給宮中傳信。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黑影從旁暮然電閃而出,身未落地,又是淩空一掌擊出。那名騎衛但覺掌心一熱,號角陡然炸裂,一口氣雖已吹出,卻是啞然無聲。

  黑影更不遲疑,如梭般穿行于騎衛間,暮然騰身而起,足尖在眾騎衛馬頭上連點數下,幾個縱躍後,如一條黑色的大魚般直投入金水橋下。橋下水深近丈,卻詭異地並未發出半點水響,仿佛黑影已憑空消失。

  守在金水橋頭的八名禁衛見此一幕,齊齊發動,他們雖只是禁衛身份,但身為大內高手,皆是武功不凡,其中領頭者徐行風更是昔日縱橫江湖的獨行盜,其八十一路行風棍法橫掃江北九大世家,直至十年前被追捕王梁辰盯上,纏鬥數日後方才失手被擒,最終被皇室招安,做了大內侍衛,如今雖將長棍換做長散,威力亦絲毫不減。見那錦衣人如風般行來,高聲喝道:「何人敢擅闖皇城?」

  錦衣人聽若不聞,腳步並無半分停頓。

  禁衛們齊喝一聲,亮出長截上前阻截。這八名禁衛守護金水橋多年,配合無間,四人在前,四人在後,隱成陣型,八柄長戟交叉於空,各補缺漏,將前路重重封鎖。來人除非折戟傷人,不然絕計無法硬闖而過。

  錦衣人步伐似是略略一緩,剎那間,每名禁衛都覺面前壓力倍增,生出一種對方朝自己出手的錯覺,不及細想,八戟齊出便朝來人身上刺去,卻覺得眼前一花,對手霧時消失不見,八戟皆刺在空處。錦衣人身法若滯實疾,已窺得八戟由守轉攻那稍縱即逝的一絲空當,驟然提速,從栽縫中晃了過去。

  八名禁衛皆是一怔,何曾想過竟有人能這般舉重若輕地在瞬間破去八戟聯抉的陣法,從容通過。此人武功平生僅見,實乃深不可測。

  徐行風強按震驚,正要給紫禁城樓發出預警,忽又聽見橋底傳來輕微的異響。他低哼一聲,斜縱而出,腳尖勾在欄杆上,倒掛在橋下探身望去,就見一個黑衣人亦是面蒙青布,全身懸空,腳不沾水,雙手各以兩指搭在橋底石縫中,交替而行,雖是以手當足,卻是動若奔兔,閃如獵豹,詭似趣魁。

  徐行風方才受挫於錦衣人,一口悶氣正無處發作,也不問話,長戟當胸刺出。黑衣人雙手皆勾在橋下,無可抵擋,眼見長戟即將穿身,卻聽他喉中發出一聲梁集怪笑,眼裡神光暴現,右手疾探而出,正抵在戟尖上。徐行風但覺戟尖力中鐵石,竟不能透其肉掌,料有刀槍難入的手套,發狠拼力一攪。對方掌力忽松,長戟如刺入一團棉花中,渾不著力,急忙往回一收,卻被黑衣人趁勢一拉,借勁騰空,由他身邊疾飛而過,遠遠地落在一丈開外,複又以兩指勾於橋底,正好處在那橋上的錦衣人身下,繼續往前蕩去。

  徐行風險被黑衣人拉拽入水中,以戟刺在水底,借力腰腹急收,方才倒翻到橋上,心頭巨震。這二人的武功皆可謂是江湖少有的絕世高手,更是行動默契,分別從橋上橋下通過,宛如一人合體。若是密謀行刺聖上,措手不及之下,只怕集一眾大內高手之力亦難抵擋。不過方才電光石火間的一招交手,黑衣人明明有機會重創自己,卻是手下容情,不像是刺客所為。一時難以判斷對方的來意,怔在當場。

  金水橋的另一頭並無多餘守衛,只有一個瘦削頑長的人影靜立中央。望見錦衣人疾速行來,長而狹的眼中閃起如電的精芒,緩緩吸一口氣,也不開口問詢,僅是豎起一根食指遙指來人。

  他的手白哲、文氣,不沾一絲雜塵,指甲剪得很乾淨,沒有任何一點多餘的邊角。那根食指也沒有什麼特別,只是比普通人的手指略長半分。

  雙方距離一步步縮短,錦衣人意態從容,步法時疾時徐,橋邊人端若亭淵,食指忽伸忽縮,罩定對方身形。十餘丈的路程瞬間接近,直至錦衣人迫近三步之內時,食指陡然刺出,指尖竟隱隱泛起一層瑩白通透的光華,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柄切金斷玉的寶劍。

  錦衣人不避不讓,只一抬手,就將食指握於掌中。橋邊人一驚,自己一指刺出看似平淡無奇,其中卻是暗含十一種變化,奈何對方視而不見一掌擊來,以拙勝巧,以實破虛,自己的十一種變化全然形同虛設。他一咬牙,蓄於指尖的銳勁盡數射出。

  錦衣人疾行的身法驟然急停,一頭漆黑如墨的長髮揮灑開來,在月光映射下若展開一幅匹練,口中冷聲道:「點江山,你何時做了宮廷侍衛?」

  橋邊人正是將軍府五指中的食指點江山,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再抬頭觸到對方那燦若辰星的雙陣,大吃一驚:「將軍!你怎麼來了?」

  錦衣人正是朝中大將軍、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他並不答話,只是冷視點江山一眼,放開他的食指,從他身邊飄然掠過。

  點江山怔楞原地,半晌不語,他奉將軍府總管水知寒之命守衛金水橋邊,阻止今晚所有來人,何曾想等了半夜後竟等來了明將軍,難辨福禍,大覺忐忑。心知方才若非明將軍及時停步收功,自己賴以成名的食指必廢,既驚且佩。

  從將軍府一路到紫禁城,明將軍途中全無半分停頓,直到方才食指點江山一指擊出才止步。卻不是因為點江山的指力,而是他若不停步,流轉神功的反挫之力必會震斷那根如刀似劍的食指!

  明將軍走下金水橋,踏足在禦道上,而前方百步外,就已是紫禁城門。兩位太監左右守于門邊,正茫然相顧。明將軍來勢太快,直到此刻,他們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明將軍邊行邊沉聲道:「明宗越請見聖上,煩勞二位通報。」他半夜艦見,不敢喧嘩,是以聲音雖低,卻是用流轉神功發出的傳音之術,震得百步外的兩位太監耳中嗡嗡作響,聽到來者竟是朝中大將軍,不敢怠慢,急急入宮通報。

  明將軍大步前行,突覺周圍兇氣乍起,陰風隱生,如同有一道看不見的透明之牆隔在眼前,視線亦仿佛模糊起來,耳邊更是傳來遊絲般的鬼哭狼嚎之聲,面容一肅:「十七令符,裝神弄鬼,還不給我退下。」

  陰風略止,鬼哭卻未停,換為低若絮語般的呢哺聲,仿似在商議。

  這幾年將軍府由總管水知寒新招入的人馬中,最有名的當屬五指、十風、十七令符,五指與明將軍私交頗深,自不敢持其虎威,十面來風負責打探江湖消息,多在外地執行任務,但這十七令符卻是水知寒帳下親信,精通隱匿、用毒、伏擊、刺殺等術,並且只聽從水知寒的號令,就連明將軍亦是只聞其名,並未曾一一見過。

  看此際的情形,十七令符必是得了水知寒之務,嚴禁有人入宮艦見聖上,只是未想到來人竟是明將軍,一時疇躇難決。

  明將軍腳步不停,暮然深吸一口氣,功聚全身,空氣忽然燥熱起來,仿若烈日君臨,但周遭的積雪卻未見融化之跡象。那是因為他已運起名為「氣滅」的第七重流轉神功,若是十七令符再不退開,便只有與之硬抗。

  「不知將軍深夜前來,知寒有失遠迎。」一人由紫禁城中悠然行出,面容清俊儒雅,青衫無風而動,長鬃飄飄如仙,聲音恭而自鈴,正是將軍府大總管水知寒。在他身後,跟著方才進宮通報的兩名太監。

  明將軍身邊壓力驟輕,十七令符瞬間消失,如化風中。他目光掃過那兩名太監,最後如鋒銳的利劍般盯緊在水知寒的臉上,冷冷道:「我說為何將軍府裡到處找不到水總管,原來竟在皇宮中。」在這裡遇見水知寒尚在他預計之中,但水知寒竟敢阻止兩名太監通報聖上,確是大出意外了。

  雖然距離尚在三十步外,但水知寒被明將軍眼光一罩,已覺眉心印堂間火熱如燙,似有一股力量要把雙眉撕裂,霧時雙掌一翻,合於額間深施一躬:「將軍且莫誤會,知寒被人相請,所以才不得不來。而此刻皇上已然歇息,因葛公公不在宮中,兩位太監不敢貿然打擾聖上,所以才找上我。若非如此,怕也不知將軍親臨。」

  明將軍但覺眼內微微一冷,如被冰針所刺,那是水知寒借鞠躬之際以寒浸掌之力反擊流轉神功所至。水知寒入將軍府近二十年,從沒有一刻敢與自己這般針鋒相對,如此有恃無恐,怕是有備而來!

  假設有人問起明將軍,誰是將軍府中他最瞭解的人,他會答:水知寒!誠如昔日明將軍對許驚弦所言,他與水知寒是一種彼此珍視亦彼此忌憚的對手,必須知己知彼。兩人同處將軍府多年,每一時刻都在觀察著、審視著,無論舉手投足,一言一行皆被對方掌握。但若有人再問明將軍,誰是將軍府裡他最不瞭解的人,他同樣會答:水知寒!形諸于表,意藏於內,誰也不知他的心底真正所想。

  水知寒與明將軍同為天下邪道六大宗師,卻甘心被其所用,做了將軍府的總管,更是唯恐功高震主,謙然以「半個總管」相稱。隨著明將軍逐漸生出歸隱之意,將軍府大權已被水知寒慢慢掌控,江湖上時時都在猜想其何時會反戈一擊,他卻依然數年如一日,從不流露半點怨言。

  當年水知寒加入將軍府時,給明將軍提出的唯一的條件就是:他可以選擇任何時候與明將軍公平決戰,若勝出,便可掌握將軍府所有實力。但直到如今,十幾年過去了,將軍府大部分實力幾乎都慢慢移交到水知寒手裡,卻也未等到他的最後一擊。

  但今晚,「知寒之忍」是否已忍到了盡頭?

  明將軍銳目如針,遙遙鎖住水知寒,緩緩道:「將軍府不可無主,我既然來了,總管請回。」他當然知道水知寒決不會無緣無故深夜入宮,也必然有緊守宮門的理由。這只是一個測試,如果水知寒依言從命,一切仍如當初,他依然做將軍府的總管,但若抗命不遵,那就是兩人正式反目之時。

  水知寒略一躊躇,雖不見明將軍面露惺色,但自入將軍府以來,從未見他如此態度強硬地對待自己,鄭重的口氣中隱含一份嚴厲。淡然道:「知寒奉太子相邀入宮商談,此際離開於理不合,尚請將軍體諒。」他雖未從令,卻搬出了太子這個擋箭牌,看似身不由己,實則富有深意:如果這是明將軍有意送給他一個公然決裂的機會,現在他已把這個主動權重新交還給了明將軍。

  「太子何在?」

  「適才酒醉未醒,不敢驚擾。」

  「那就與我同去見聖上。」

  「更深夜重,聖體已安,不若明晨再去,免受群臣之忌。」

  明將軍哈哈一笑:「我知水總管無論做什麼事情,總會提前給自己預留一條退路。但我一直很好奇,若是不給你留此退路,你又將如何?」

  水知寒微怔,面對明將軍的追問,只要回答稍有不慎,便是兩人反目成仇之時。若按以往,他必是避其鋒芒,但此刻,明將軍大異往常的舉動,是否印證了其心境已亂?水知寒尚未想好應該如何應答,稍一猶豫間,卻見明將軍身形一動,急速迫近。看那情形,當是要硬闖內宮。

  無聲無息的陰風又起,十七令符再度發動,鬼影若隱若現,如煙似霧,攔住明將軍去路。明將軍除下青布,露出一張不怒自威的面容,抬手一揚,青布擲於空中,發出詭異的「撲撲」聲響,如同撞上了無形之牆。青布雖是軟物,卻憑空激起一陣裡風,憧憧鬼影與之稍觸,隨即蕩開,夾雜著幾聲仿若夜想啼泣的驚叫。

  面臨明將軍齧齧逼人之勢,水知寒目光閃動,他身為天下有數的高手,又在將軍府呆了十幾年,數次見過流轉神功的威力,深諳其中玄機。威淩天下的流轉神功最厲害之處並不在於其霸道無匹的雄厚強勁,而是內息流轉不停,渾然一體,全無縫隙,宛若天成,看似沛莫能禦,實則剛中帶柔。但此刻,八重流轉神功的狂猛盡現,卻少了那一份隱匿其中的「凝虛」之力,非是明將軍功力減退,而在於他心境已亂。

  以往水知寒藏鋒斂芒,從不與明將軍正面衝突,但他的內心深處,卻是無時無刻都想一試流轉神功之威。而這一刻,明將軍心境起伏難定,四周大內侍衛與太子府的高手隨時可援手,再加上十七令符隱伏於側,占盡天時地利,可謂是他與明將軍對決的最好時機!縱然事後問責,只須推說其擅闖禁宮,自己出手阻攔亦在情理之中……水知寒深吸一口氣,已提起十二成的功力,在這個大雪初停的深夜裡,當世兩大宗師、寒浸掌與流轉神功已是一觸即發。

  明將軍急行不停,水知寒凝身不動,看那勢道,只須四、五個呼吸間,兩人就將正面相對,再無緩衝餘地。水知寒身後的兩名太監嚇得渾身顫抖,欲要閃開,卻被兩人交纏的氣場鎖住,挪移不動半分。

  明將軍深夜入宮覲見,早料得必會被人所阻,故才面蒙青布,不虞被人瞧破。借沿途奔行之際調整內息,流轉神功逐漸增強,先以四重「屏俗」甩開一眾騎衛,再以五重「開合」掠過金水橋禁衛,六重「辟神」力挫點江山,七重「氣滅」懾退十七令符,此際狀態已臻最高,第八重流轉神功「凝虛」發動,鋒芒直指水知寒。

  距離二十步,水知寒足下微微一沉,身體陡然陷入地面一分;而明將軍卻是越行越輕,腳下足印淡若無痕,衣抉飄飛,仿佛直欲騰空升起。

  距離十步,道邊積雪暮然倒卷而起,憑空形成兩個旋渦,分別把兩人裹在其中,情形詭異,聲勢驚人。

  但,就在兩個遊渦之間卻隱有一條雪線穿透而過,如有一柄無形的利劍剖開雪浪,劍尖則是端然指向水知寒的胸口……

  剎那間,水知寒心頭巨震:這忽隱乍現的雪線絕非來自流轉神功,而是來自另一道淩厲無雙的殺氣。

  而這殺氣,他認識!

  天下殺手無數,唯有二者可稱王!一人是蟲,白道殺手之王,持量天之尺,藏竊魂之器,攜「琴棋書畫」四大弟子,懸貪官之名于五味崖,從未失手;一人是鬼,黑道殺手之王,發轟天之吼,套雲絲之手,聚「星星漫天」之眾,有摘星攬月之能,絕無虛發。

  與這兩人相較,無論是東海非常道、祁連無念宗,還是四年前京師飛瓊橋頭行刺明將軍未果的「春花秋月何時了」,包括近年來蛔起的南疆少年一一冷血劍客童顏,其江湖聲望與地位都遠為不及。

  假設有人問起水知寒,誰是將軍府中他最理解的人,他會答:鬼失驚!依水知寒的觀察,鬼失驚應是奉昔日禦冷堂老堂主南宮睿言之命,暗中保護明將軍。身為殺手,他不應有原則與立場,只須忠誠與行動,所以他獨來獨往,遠離是非,沉默寡言,從不與人深交,亦決不參與爭權奪利,只知完成交予的任務;但假設有人問水知寒,誰是將軍府中他最不能理解的人,他同樣會答:鬼失驚!在江湖上,鬼失驚是令人談之色變的冷血殺手,在將軍府,他卻只是處於明、水之下的三號人物,以他的心性,不能在江湖上肆意妄為,反而要處處受制于將軍府的命令,心底是否會有一絲不甘?隨著時日漸遠,南宮睿言命逝已久,接手禦冷堂的南宮逸痕業已失蹤多年,生死不明,南宮滌塵一介女流,強橫的黑道第一殺手豈能心服?然而,鬼失驚依然故我,對於明將軍保持著絕對的忠誠與信任。

  曾有幾次,水知寒私下試探鬼失驚,卻只換來如山的沉默與冷冷一瞥……

  甚至,有時水知寒會生出奇怪的念頭:若是沒有鬼失驚的存在,他與明將軍之間的對決是否早已開始?而如果他能取代明將軍完全掌控將軍府,是否也會換來鬼失驚同樣的忠誠?

  這一注,水知寒猶豫了十餘年,也遲遲不敢賭!

  但這一刻,他卻有了明白無誤的答案。儘管,也是他最不願面對的答案!

  水知寒忽然一笑,急收神功,同時側讓開身形:「既然如此,水某就於此處靜等將軍請命歸來。」他此舉甚為危險,若是明將軍不及時收功,他勢必面臨流轉神功的全力一擊。但若非如此,又怎能換取明將軍的信任?

  在水知寒身後的兩名太監驟覺空氣燥熱、粘滯,呼吸亦困難起來,那是被八重流轉神功罩定水知寒身週五尺方圓之力所波及。

  水知寒一身長衫無風而顫,渾如衣下藏了數十條毒蟲,瞬間又恢復原狀。

  「膨」的一聲輕響,積雪所化的遊渦在空中停了半息,紛紛墜下,那一條宛如利劍的雪線亦消失不見,唯有雪粉飛揚,觸體寒涼。

  兩名太監始覺壓力盡去,大口呼吸著,心中猶有餘悸。

  明將軍已停在水知寒面前三步外,似笑非笑,舉手道:「水總管,請。」

  「將軍深夜入宮,必有要事。奈何父皇龍體欠安,就由本宮替你分憂可好?」宮門旁閃出一人,身著華貴紫袍,頭戴金冠,年約三十出頭,面色白淨幾近透明,嘴角嗡著一絲謙然的微笑,卻掩不住眼神中流露的威嚴與傲氣。

  「太子殿下安好,聞說你酒醉未醒,就不打擾了。」面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明將軍依然不卑不亢。

  太子呵呵一笑:「縱是宿醉三日,見到將軍與水總管方才這一幕,亦是不得不醒。」在他身後有四人,雖都是身著侍從的服飾,卻全無侍從謙恭小心之態,反是目光炯炯,神情敏銳,一望而知皆是武學高手。

  四君子!明將軍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將軍府對這四人所查探的信息。

  第一人最年輕,也最英俊,只可惜頸邊有一處青色胎記,故將衣領高高翻起以做遮掩。這幾年來,若提起江南梅家,首先想到的不是其龐大的家業與橫跨七省的綢莊,而是三公子梅天歌。梅家世代經商,梅三公子卻能成為衡山劍派中劍法最強一人,殊為不易;第二人面相最普通,木訥而憨厚,雖然眾人中毫不起眼,但若是亮出其攏在長袖中的右手,江湖上至少有一半人能認得出來。藍百輝,右腕全斷,接以半月形的銀鉤,鋒銳犀利,能裂虎豹,以十八路金絲纏手成名,殘忍嗜殺,江湖人送綽號「藍月亮」,真名反倒漸不被人知;第三人是個駝子,又矮又胖,身不足六尺,圓滾滾的腰身竟也有四尺餘,渾若圓球,面上還敷了厚厚的一層粉,難辨真容。東方竹,出身梨園幫,以毒成名,精修縮骨易容之術,疑為三年前亭江城十七口滅門案之主凶;第四人年紀最長,亦最無高手之相,面黃似蠟,頰瘦見骨,一雙無精打采的眼睛半睜半閉,渾若病入膏育,但他兩邊太陽穴卻是高高隆起,顯見內力精深。此人乃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前面三人的名頭加在一起怕也不及他。趙長菊,師出名門,武當俗家弟子中第一人。

  泰親王失勢後,京師派系之爭漸漸經渭分明,太子府急欲擴充實力以抗將軍府,故在江湖上遍尋高手,這四人相繼被太子重用,收為貼身侍從,因名字分別對應著「梅蘭竹菊」,人稱太子府上的「四君子」!

  明將軍開門見山,直接進入正題:「太子想必知我為何而來?」

  「小小一個宮滌塵,何致勞動明將軍大駕。你只跟水總管說一聲,由他來找本官即可,又何必夜探皇宮?若是被人誤會,可是大大不妙啊。」

  「宮滌塵何罪之有,竟要出動禦林鐵騎緝拿?恕我直言,若是引得吐蕃大軍犯我中原,太子殿下可知其後果?」明將軍今晚才由駱清幽處知悉宮滌塵遇險的事,故連夜直闖皇宮,他料想必是水知寒壓住消息不虞自己得知,所以方才鋒芒畢露,極不客氣,幾乎逼其對決。對太子亦是態度強硬,隱有興師問罪之意。

  「正是因為顧忌吐蕃鐵騎,所以我才命管平等人機密行事,不泄情報。嘿嘿,但被將軍這麼一鬧,只怕適得其反。」面對明將軍的責問,太子連消帶打,巧妙地避開緝拿宮滌塵的罪名,不露半分破綻。

  明將軍知太子意在拖延時間,而宮滌塵與何其狂卻是命在俄頃,絲毫耽誤不得。當即直言道:「明宗越請太子即刻收回成命!」他雖是朝中大將軍,手握兵權,勢震朝野,但如此公然話問太子,確是以下犯上之舉。

  「四君子」中梅天歌年輕氣盛,雖懾于明將軍的名頭,但有太子撐腰,倒也夷然不懼,忍不住喝道:「大膽,竟敢要脅太子殿下!」

  「此處有你發話的資格麼?」明將軍冷冷瞥他一眼,「幸好,將軍府沒有你這號人。」言外之意自明。

  被這一眼掃中,梅天歌恍若被掌力所劈,五臟六腑都隱隱一震,一時竟分辨不出是明將軍目光所致,還是心理上受其威勢所迫。正想開口扳回面子,卻聽太子低喝一聲:「梅三住口,退下。」梅天歌不敢違抗,悼然退後,臉上陣青陣紅。

  太子一笑:「平日縱容過甚,缺了禮數,讓將軍見笑了。」

  明將軍面容肅穆:「殿下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太子沉吟:「接平西公子舉報,宮滌塵四年前暗中聯絡泰親王,圖謀造反。」

  明將軍濃眉一揚:「太子殿下必是有所誤會。宮滌塵乃是得我密令,方才刻意結交泰親王,促其提前謀反,不然豈能一舉滅之?若非如此,如今京師的形勢又將是另一個局面吧。」他救人心切,索性將責任全都攬在自己身上,或許會授人與柄,但也顧不得許多了。話語中也順便提醒對方:四年前泰親王謀反失敗,最大的得益者正是太子府。

  「哦,原來如此。既然將軍力保宮滌塵,那必定是個誤會了。不過嘛……」太子語鋒一轉,「此人身為邊陲邪派禦冷堂之首,還必須要查個清楚。」

  「但太子殿下也別忘了,宮滌塵亦是吐蕃國師蒙泊的愛徒。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能暗地查證,切不可敲山震虎,惹來無窮後患。」

  太子猶豫道:「將軍所言有理。不過這叛逆之罪可不是說笑,就算我想收回成命,也須請示父皇才可。」

  「好!」明將軍右手忽然毫無預兆地一揚,太子只道他要出手,驚得倒退半步。

  卻不料明將軍聲東擊西,目標乃是那兩名太監,掌力到處,兩人但覺得身上一熱,不由自主騰雲駕霧般直往宮門內飛去,耳邊猶聽明將軍悠然道:「既然太子有令,你二人還不快去通報聖上。」四君子同時出手,梅天歌與藍百輝一左一右,分往兩名太監身上抓去,東方竹則是背向一躍,胖體似牆,駝峰如盾,反身攔住兩名太監飛行的路線,趙長菊雙掌齊發,左手綿掌,右手太極,一招兩式,橫截而下,卻是擊往空處,意在斷去流轉神功之餘勁。

  雖是措手不及之下,但四人皆是反應快捷,配合默契,且能及時審時度勢,兵刃皆不出手,只是竭力阻攔兩名太監通報,不至於開罪當朝大將軍,不僅有真才實學,亦深諳官場之道。

  明將軍微微一笑,右掌虛收再放,兩名太監如被無形之線所操縱,在空中一滯,複又加速往前飛去,洽拾避過梅天歌與藍百輝的撲擊。此際趙長菊雙掌已擊下,淩空觸到流轉神功,但覺明將軍那一股內勁渾然一體,無隙可入,自己的掌力盡被卸在外門;趙長菊一咬牙,低喝一聲,掌勢不變,卻已集起十成功力,這是他精修數十年純厚功力,明知一旦與流轉神功接實,必會受其反震,但騎虎難下,只得全力以赴。

  然而,趙長菊一掌拍下,才發現流轉神功竟如成百上千道內勁交纏而成,難辨其質,最詭異的是數道內力皆是極有彈性地不停顫動著,他的掌力霧時如泥牛入海,皆被那顫力化去,陡然間一道急勁從中迸出,這是兩人真元之力相交,再無迴旋餘地,隨即就是一串密集的輕微爆響。

  趙長菊一聲驚呼,被震得氣息浮亂,面色鴕紅,如醉酒般娘跟艙臉退出十余步,方才止住去勢,但覺雙掌骨酥筋軟,疲乏難舉,幾無再戰之力,心知流轉神功之威強悍至斯,自己數十年功力全然無法對抗,怔在原地。

  武當俗家大弟子畢竟不凡,雖被流轉神功震退,但也阻住了掌力,兩名太監身體一沉,往下落去,正好東方竹趕上來,厚大的脊背一挺,眼見就要撞在兩名太監身上。

  禁宮中,東方竹自然不敢傷人,脊背將觸未觸之際,已將橫撞之力化為卸勁。暮然間背上駝峰一涼,兩道寒氣襲來,一道剛猛力沉,另一道卻是沉斂綿長,憑空一旋,身不由已被高高拋起,在空中一個鶴子翻身,斜斜落在五步之外,猶覺背心處寒涼似冰,忍不住打個冷戰。

  出手的人是水知寒,寒浸掌餘勁未消,再將兩名太監遠遠送入宮中,口中對四君子笑道:「你四人的職責是保護太子,可不是找小太監的麻煩。」

  太子眼見手下受挫,卻是面色不變,撫掌而歎:「流轉神功、寒浸掌,兩大絕學神乎其技,實令本宮大開眼界。」他早知難阻明將軍,但水知寒的出手仍是稍覺意外,且不論坊間如何傳聞兩人不和,至少面對外敵時,仍是同心協力。僅憑此一點,要想徹底剷除將軍府,實是難於登天。

  明將軍淡然道:「太子殿下既已頒下手諭,若是朝令夕改,不免有失尊嚴。還是由我請柬聖上,方是穩妥。」他早知太子會推三阻四拖延時間,所以才先斬後奏,徑直送太監入宮通報。

  太子哈哈大笑:「還是將軍想得周到。請!」閃身讓開宮門。他亦屬當機立斷之士,既然勢難阻止明將軍,索性就賣個人情。算來宮滌塵入伏已有七八個時辰,或許管平等人已然得手,明將軍就算請得一紙赦令,也為時已晚。

  「總管請稍等片刻。」明將軍吩咐一聲,對太子略一拱手,大步入宮。

  一旁趙長菊忽然閃出,拜倒在太子腳下:「太子殿下,趙長菊請辭歸鄉。」

  太子一怔:「本宮並未怪責你,趙師父又何須如此?」

  趙長菊帳然一歎:「趙某本以為盡得武當真傳,今日始知天外有天,武道之途深如浩海,在下這些雕蟲末技實難堪大用,就此回山苦練,還請太子殿下恩准。」他精研道學武功數十年,與明將軍隔空交手的那一瞬間,雖被挫敗,但已稍窺流轉神功之奧妙,霧時隱悟內家修為的無上之境,極度震撼之餘,不免心灰意冷。

  太子那白淨的臉龐仿佛更蒼白了幾分,靜默許久,方才一揮手,仿佛揮去心頭那份沮喪,緩緩吐出兩個字:「去吧!」即使剛才明將軍強行入宮也並不能令他動氣,但自己的得力手下因明將軍的超卓武力而心萌退意,實是對他最大的打擊。他知道:哪怕他日後登基九五,成為一國之君,但在江湖人的心中,他亦永遠難望天下第一高手之項背!

  趙長菊三叩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不愧是武當名門弟子,武功雖是技不如人,但至少氣度上依然保持著武人的驕傲。

  梅天歌、藍百輝、東方竹三人默然無語,心頭雖敬趙長菊之舉,自己卻舍不下京師的榮華富貴。

  太子抬頭望向水知寒:「更深夜重,水總管可隨我再去飲幾杯。」

  水知寒細微搖首:「知寒在此等候將軍,他必還有話要問我。」

  「我本以為自己醉了、卻是未醉;本以為將軍老了,卻是不老……」太子一雙眼睛雪亮如星,盯在水知寒面上,「本以為水總管終於可以獨當一面了,難道亦看錯了麼?」

  水知寒微笑道:「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太子殿下並非看錯了知寒,而是對我期許過高了。」事實上,他本也以為明將軍老了,但今晚再度目睹其不可一世的霸氣重歸,心中並無受挫之感,反倒更有些許的興奮與欣然:有如此對手,方不負他十餘年的隱忍!

  太子大笑,漫聲長吟:「趙客緩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諷奮如流星……」率餘下三君子揚長而去。

  水知寒心中暗歎,一曲《俠客行》可謂道盡太子心頭之憾:雖然其貴為太子,但終其一生,亦與那仗劍千里、快意恩仇的俠客無緣!

  一柱香後,明將軍走出宮門。從他平靜的神情上,無法看出是否如願請得聖命,但水知寒有絕對的理由相信:今晚明將軍所面臨的最大挑戰來自於自己,而絕非太子與皇上。

  明將軍一言不發,徑直踏上禦道,水知寒隨後而行。

  到了金水橋頭,明將軍忽開口,只問了兩個字:「地點?」

  水知寒早有準備,立刻回答:「京師南十五裡,絕雲谷。」

  明將軍抬手一揮,一物往橋下落去,未及落水,一條黑影閃過已將那物接在手中,正是隱伏在橋下的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他對明將軍與水知寒遙施一禮,複迅疾朝城南方向離去。

  水知寒眼利,已瞅見那物乃是一面權杖,當是御賜之免罪金牌。只要鬼失驚能及時趕到絕雲谷,就能調回禦林鐵騎,管平等人縱然敢抗命,面對鬼失驚與「星星漫天」的威脅,亦只好放棄。

  就只怕宮滌塵此刻已然力竭被擒,明將軍已然盡力,一切都要看他自身的造化了。

  兩人一前一後,相隔五步,默然往將軍府走去。寂靜的京師大道上全無半個人影,唯有厚厚的積雪。

  水知寒心知鬼失驚既去,明將軍再無顧忌,恐怕要問責自己為何不及時通知宮滌塵被伏擊之事,暗思要如何應答方釋其疑。

  不料明將軍終於開口,問的卻是另一件事:「收到中指行雲生傳信,五日內即將回京。這一年中總管派他去了何處?」

  「汶河。」

  明將軍暮然止步、回身、略一思索,雙目射出燦華之光:「黑二?」

  「正是。」

  「他……去了麼?」兩人心知肚明,雖未直稱其名,但這個「他」正是指那個當年號稱「明將軍剋星」的少年、如今白道第一大幫幫主許驚弦。

  「他不但去了,並且帶走黑二,應該是送其回了梅影峰。」

  明將軍無聲地笑了,喃喃道:「很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也沒有看錯他!」複轉身前行,再無一言。

  水知寒心頭震撼。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明將軍這一句話對他的衝擊更勝於皇宮前的八重流轉神功。難道,他精心設下的計畫早已被明將軍看穿?

  將軍之手,知寒之忍。兩大宗師之間,終歸會有一場最後的決戰。

  或許,就是從這句話開始!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2-3 12:12 PM

終結篇 卷八 第02章 月映佳人

  大雪初停,濃霧彌漫,天彎中一輪明月高懸,皎潔的月光射穿霧氣,時濃時淡。雪塵被山風襲卷,在空中游浮著,暗茫無涯,渾不知是揭地而起,還是傾天而降,最終飄撒而下,覆蓋在絕雲谷中那一攤攤鮮紅的血水上。

  太子禦師、黍離門主管平定下奇謀巧計,先說動太子頒下手諭,再集合京師數派之力埋伏,利用碧葉使呂昊誠、亂雲公子郭暮寒誘宮滌塵與何其狂前往絕雲谷,途中依次布下蝕骨雪、蘭亭霜、明闌梅,最終加上潑墨王給的一住殘蟬霧之香,四味奇藥合為「霜雪漫嫡」之毒,令宮滌塵功力全失。而在絕雲谷中,不但刑部總管左飛霆、妙手王關明月、潑墨王薛風楚、皇宮總管葛公公、非常道天齊夫人等數幾大高手齊聚,更有二百禦林鐵騎虎視耽耽,務要生擒宮滌塵。

  幸有淩霄公子何其狂單槍匹馬,以寡敵眾,只憑掌中一把瘦柳鉤紳守絕雲谷峽道力拒強敵,方保不失。

  激戰時斷時續,何其狂束髮散亂,血污滿臉,內息散亂,身上大小傷口已有十餘處,唯有一雙眼睛依然明亮如星,燃燒著熊熊鬥志,任管平等人如何言語相激,也不貿然出擊,只是緊守峽道口五尺之內,但凡有敵接近,瘦柳鉤出手決不空回。

  峽道口狹窄,又堆了不少馬屍,原是不利騎兵掘戰,但眾鐵騎得了管平的指點,以車輪之術進攻,憑著馬力用重型兵刃橫舞揮掃,藉以消耗何其狂的體力。何其狂亦學得乖張,對敵人的佯攻視之不理,一旦迫入三步之內,瘦柳鉤即刻出手,沾血方還。眾鐵騎久攻不下,失了銳氣,又被何其狂亡命的打法所懾,大多繞著峽道口週邊打轉,不敢輕易上前送死。管平等人明知淩霄公子已近強彎之末,只要此際有人挺身而出與之纏鬥,當可重鼓士氣,但見到何其狂一鉤在手,斜晚天下的狂態,竟是無人敢出頭。

  宮滌塵內息一直不曾恢復,苦思無計:只能徒然望著何其狂奮勇抗敵,他每多受一處傷,心裡便是微微一緊,抽隙替他包紮,隨身雖帶著些傷藥,不久後便已用盡。也不知此刻是應該多陪他說會兒話,還是應當默然無聲以免擾他心神,自懂事以來,從沒有一刻令她如此無助,一向堅強不讓鬚眉的她第一次體會到了身為「女子」的軟弱。然而,在宮滌塵的內心深處,卻另有一份矛盾的欣喜與驕傲:這樣一個恃強傲世的男子,卻甘願為自己拼盡最後一份力量,夫複何求?何其狂再度擊退敵人的一波進攻,拉過一名死屍,在懷中掏摸半天卻是一無所獲,悻悻大罵:「管平真是個鬼心眼,過來受死的傢伙身上都不帶乾糧。」抓一把雪送入口中,咬得嘎吱直響。

  宮滌塵故作一歎:「清風朗月之下,何公子此語著實大煞風景。」

  何其狂哈哈一笑:「我就不信你們這些風雅之士,連餓肚子的叫聲都能譜成個曲子麼?」

  饒是宮滌塵愁懷滿腹,亦被他惹得一笑:「依我聽何公子此刻肚內的響動,分明就是一曲十面埋伏。」

  「哈哈,錯了錯了,此乃高山流水也。嘿嘿,這典故我倒知道,你我既無伯夷叔齊兄弟的緣分,那就做伯牙子期般的知音吧。」

  宮滌塵含笑拈起一塊已切成小塊的馬肉,在何其狂面前直晃:「何子期,吃還是不吃?」這一剎,望著宮滌塵俏皮淺笑,大異往常的模樣,何其狂忍不住心頭一動,連忙低頭自嘲般道:「以往只道自己一無所懼,此刻方知肚子餓才是世間最不可忍受的苦楚。」

  「哪那麼多廢話,快吃吧,有了氣力才好多殺幾個敵人。」宮滌塵輕輕一送,把肉塊喂入何其狂口中,轉手又拈起一塊。原來她早將馬肉切成細碎的小塊,以備食用。這是她平日從不會去做的事情,雖是情勢所迫,卻也令何其狂心頭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

  不知是餓得慌了,還是被宮滌塵此刻流露出的女子情態所惑,馬肉雖是血腥難忍,何其狂亦覺甘之如飴:「味道竟然不錯呢。你也吃點吧,待功力恢復後我們一起殺出去。」

  宮滌塵體能消耗較少,並不似何其狂那般饑腸轆轆,本是不想吃下生肉,但見他此刻依然鬥志昂揚,不忍拂他意,亦吃了一塊。甫一入口,生腥之氣沖入喉間,不由皺了皺眉。

  何其狂笑道:「其實你只要想著吃奎元樓的肉丸子,味道就好多啦。」

  「哈哈,再給你一塊狀元樓的燒雞。」

  「哈哈,這個奇味居的烤鴨腿留給你吃……」

  兩人身處絕地,反倒置生死於度外,視眾敵如無物,說說笑笑間,就著冰雪將數斤馬肉生吃下肚。何其狂體力漸漸恢復,一時壯志滿腔,但覺縱有千軍萬馬來犯,只要宮滌塵在旁,瘦柳鉤在手,皆可拒擋於外,再無所懼。

  然而,畢竟歷經七、八個時辰的苦戰後,他的體能已近油盡燈枯,僅憑一腔不屈戰志,或可再拖延些時間,多殺得幾個敵人,但已無力回天。

  管平亦是有苦難言,在他的精心策劃下「霜雪漫嫡」一舉奏效,本以為宮滌塵功力盡失,縱有何其狂守護,亦是寡難敵眾,何曾想淩霄公子如此強橫,戰力超卓,韌性綿長,禦林鐵騎損傷近半,依然無法攻入峽道。而看此情形,兩人同心抗敵,何其狂一旦戰死,宮滌塵多半會自盡以謝。若這是一場生死之戰,他足有七八種方法將宮、何二人困死於峽道中,但既然意在生擒,反不免縛手縛腳,諸多絕殺之計無法派上用場。眼看著丑時已過,寅時即至,算來再過兩個時辰,宮滌塵所中「霜雪漫嫡」之毒就將自解……

  管平口中一聲號令,鐵騎重整隊形,冷聲道:「螻蟻尚且貪生,宮先生何苦執迷不悟?若再不降,我等就要全力進攻了。」

  宮滌塵朗聲道:「無生戀、無死畏、無佛求、無魔怖!」

  「好!事已至此,小弟只好親身上陣,送兩位一程。」管平沉吟良久,審時度勢之後已下決斷: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寧可將二人殺死,也好過放虎歸山,以致後患無窮。

  清朗月光射過濃霧,何其狂隱見管平翻身上馬,左手寶劍鋒映流華,右手長槍尖吐寒芒,凜然生威。

  何其狂不懼反笑:「久聞黍離之悲、零丁弄影的名頭,卻從來只見管兄如縮頭烏龜般躲在幕後,今日正好讓我領教一下。」

  管平不受他所激,面色沉寂似水,眼中隱露悲苦之意,劍橫於胸,槍尖指天,語帶淒然:「奉君之命,不得不然。但宮兄、何兄都是我素來敬重之人,必會厚葬你二人。」

  何其狂冷笑:「管兄不必假慈悲,有什麼本事就使出來吧。」

  宮滌塵長歎一聲:「槍咽晚秋,劍奪煙柳。江湖宿留,惋惜世物。何公子可要小心了。」這十六個字正是江湖上給黍離門武功的評價,以惋惜之態施淒絕之技。管平向以謀略見長,世人往往忽略其武功,卻忘了他既然身為黍離門主,又豈會是平庸之輩?

  昔日大唐建朝立業,神留門三大長老各自支持唐太祖李淵的三個兒子,最終唐太宗李世民登基,神留門一分為三,才有了關雎、蒹葭、黍離三門,武功雖是師出同源,但經千年演變後已各有不同。

  當年玄武門兵變,關雎門祖師支持李世民,所以「關雎之求」強以意勢,「山重九勝」功法舉重若輕,大巧不工;蒹葭門祖師則是力保李元吉,「蒹葭之思」勝於繁複,「登韻劍法」、「流音步法」、「愁凝眉」、「華音遝遝」等皆是暗合音律節奏,窮極變化;而黍離門祖師原是太子李建成一系,奈何時運不濟,功敗垂成,「黍離之悲」則以為心境見長,「弄影槍法」於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中施展必殺一擊,「零丁劍法」則在露寒襟冷、自艾自憐中突然倒戈反攻,以收轉敗為勝之效。

  何其狂眼望宮滌塵,一挺瘦柳鉤,慨然道:「今日與你攜手並肩,甚覺快意,盡力而戰,唯死而已!」

  宮滌塵不語,手中緊握蝶翔、蜂舞。若是公平對戰,太子禦師自然遠非淩霄公子之敵,但如今管平以逸待勞,而何其狂卻是力戰數場,浴血帶傷,此消彼長之下,實力已然逆轉,更何況還有一眾敵人虎視於側,或許何其狂能憑著一腔硬氣臨險而戰,再多撐一段時間,但勢難持久,最終乃不免力竭身亡的命運。假如何其狂不敵,她就決意以死相報!

  「沖!」管平長槍一擺,鐵騎齊喝一聲,再度往峽道口沖去。

  此刻二百禦林鐵騎已損傷近半,尚餘一百多鐵騎中以八十人為先鋒,輪番衝擊,另數十人則張弓搭箭,一旦情勢緊急便會萬箭齊發,不顧宮、何二人生死強攻峽道。

  管平目光炯炯,零丁劍、弄影槍擎於掌中,凝勢待發,只要何其狂稍有懈怠,就將伺機撲上。他知左飛霆被「潮浪」之功震傷內腑,無力再戰;關明月受何其狂一鉤所懾,心有餘悸,不敢上前;葛公公向來明哲保身,亦不會貿然出動;天齊夫人也只會袖手旁觀。但潑墨王薛風楚與宮滌塵仇怨難解,更被何其狂斷去兩指,雖稍損戰力,卻必會全力出戰,有他與六色春秋相助,淩霄公子插翅難逃。重要的是讓對方保持著一點希望,不至於以死相殉。

  他就在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先以雷震之勢一舉擊殺何其狂,再立刻生擒宮滌塵。

  峽道口邊,數騎旋沖而來,手舞重型兵刃揮掃撞擊,憑藉馬力稍觸即退,何其狂緊守道口,瘦柳鉤並不輕易出手,每每刻不容緩從敵刃縫隙間閃過。管平等人尋機而動,出手在即,他必須節省體力以迎強敵。

  忽然間雙騎並至,白袍騎士手持八棱鐵錘,朝著何其狂迎頭砸下,另一位紅衣騎士則以擯鐵宣花斧橫掃腰間。這兩人乃是花三、花五兄弟,出身鐵鎖門,後投靠御林軍中以求功名,向以力大聞名,更是配合無間,數十斤沉重的鐵錘與戰斧幾乎不分先後同時出擊左中形成一個「十」字,罩定何其狂周圍五尺方園,不留絲毫騰挪之機。

  眼見鐵錘大斧交叉落下,勢難閃避,何其狂若不退讓,便只有硬拼一途。瘦柳鉤雖是鋒銳無匹,卻是勝在輕靈,難抗錘斧重兵,而只要何其狂退開半步,峽道口生出空隙,餘後的鐵騎就將蜂擁。好個淩霄公子,腳下端立原地不動,一聲大喝,吸腰收腹,身體平倒,以鐵板橋之功避過斧招,瘦柳鉤忽交左手,由胯下倒擊而出,在空中畫出一道詭異的弧線,繞開斧錘的夾擊,不偏不倚挑中宣花斧柄一寸三分處。那裡正是斧頭與斧柄接縫之處,「當」然一響,斧頭脫柄而出。鉤光急閃,貼住斧頭一撥一挑,「潮浪」之功借力打力,斧頭被瘦柳鉤牽引,逆沖而上,正劈中紅衣騎士的面門。

  紅衣騎士花五一聲慘叫,斧頭劈碎護面頭盔,直嵌入雙眉之間,當即倒撞落馬,八棱鐵錘亦遠遠丟下。

  白袍騎士花三不料自己全力一擊竟誤殺了同胞兄弟,狂吼一聲,欲要上前拼命,卻被何其狂右掌疾出,將他連人帶馬震出數步外。戰馬一聲嘶鳴,四蹄發軟,將花三拋落馬下。

  花三翻滾起身,欲要再戰,卻見身邊倒躺著兄弟花五的屍身,頭上血肉模糊,已難辨識,肝膽俱裂之際,一抬眼又望見瘦柳鉤從下一位騎士喉間切入,蓬起數尺高的紅雨,而何其狂滿面血污,唯雙眼射出濃烈的殺氣,罩定自己,更是膽寒心驚,驚怒交集之下失心發狂,如瘋癱般不住大叫:「他不是人,他是個魔鬼……」轉頭往後奔逃。

  「嗅」的一聲,一箭從陣中射來,勢沉勁急,竟將花三釘在地上。

  空中傳來葛公公尖利細銳的嗓音:「斃何其狂者,賞五千金,升職三級。臨陣不前者,便是此例!」此言一出,當是破釜沉舟,生死瞬間立決。

  禦林鐵騎眼見自家弟兄傷亡慘重,早就殺紅了眼,此刻再見葛公公箭斃逃兵,又許下重賞,齊齊發一聲喊,個個奮勇當先,更有數人棄馬步戰,朝著何其狂撲去。

  何其狂為破去花氏兄弟聯手,急運真元之氣,牽動傷勢,不由悶哼一聲。然而鐵騎已如潮水般擁來,情勢不容他絲毫喘息。

  絕雲谷峽道口,瞬間成了人間地獄。震天的喊殺聲、武器交接之聲、箭支破空之聲、兵刃斬入肉體的悶響、瀕死者的粗重呼吸……集合成了這一場殘酷而絕望的催命之曲音。

  短短半住香時間,峽道口上又多出十餘具鐵騎的屍體,而何其狂衣如血染,身上傷痕無數,最重處是他右腿上被戰刀所劃割的一道半尺長傷口,深可見骨,痛徹心靡。酣戰中暮然右腿一軟,一名鐵騎見有機可乘,手持鐵棍急沖而上,只顧防備瘦柳鉤,卻不料被何其狂左手強奪下兵器,一棍擊在天靈上,登時慘死當場。

  何其狂以棍為杖,強撐住身體不倒,連出數鉤,總算又擊退敵人這一波攻擊。棄去鐵棍,點住傷處附近數處穴道以止血流,尚未換口氣,眼前一花,紅、綠、白三道人影從左,黃、紫、粉三道人影從右,齊齊迫來。

  何其狂苦笑一聲:「六色春秋!」

  六人皆是身材矮小,身著各色彩衣,形貌特異,卻並不一擁而上,而是步步為營,緩緩逼近。當先一人正是潑墨王大弟子夕陽紅,手持二尺長的畫筆,躬身一揖:「四年前得淩霄公子相護,本不願與你為敵,但家師恩重,唯有以命相報。」且不論六色春秋是否盡得潑墨王真傳,至少在風度上不輸乃師。

  何其狂嘶聲狂笑:「要打就打個痛快,哪來這麼多廢話?不知薛潑墨餘下八個指頭,還能作畫麼?」此情此景之下,尚能出語激怒敵人的,天下怕也只有淩霄公子一人。

  夕陽紅一歎:「師命難違,情非得已,何公子見諒。」

  「我雖傷重,你也不是我敵手,六人一起上吧。」

  夕陽紅謙然一笑:「晚輩正有此意。這四年間我等心念師恩情重,創下一套『畫影春秋』的陣法,必須六人合戰方成規模,還請何公子多多賜教。」隨著夕陽紅一聲呼哨,六人散開圍成一個半圓,隱成陣法。

  何其狂大笑:「師父是個偽君子,徒兒卻是真小人。來吧!」一語未畢,眼前數記黑點飛來,六色春秋中淡紫藍的墨塊狀暗器已然出手。

  瘦柳鉤激起金光,護住何其狂胸腹要害,叮叮數響,墨塊與瘦柳鉤相觸,竟發出金鐵相交之聲,盡數被磕飛。

  何其狂一聲大喝,沖前跨過三步,搶先出手,施出一招「柳蕩江堤」,瘦柳鉤直取淡紫藍左脅,淡紫藍以臂纏鐵環相格,瘦柳鉤卻不與之硬觸,忽改為刺他右肘,淡紫藍斜退半步,閃身避開,瘦柳鉤不依不饒,緊追不捨,中途忽又變招為「月映天華」,圈出三個鉤花,反挑向他的面門雙眼。「六色春秋」之中雖以大弟子夕陽紅武功最高,但最難纏的當屬四師弟淡紫藍,此人沉默寡言,專攻暗器,墨塊收發由心,變化無端,路線詭異,所以何其狂務要先廢去這個最大的威脅。

  夕陽紅手持畫筆,花淺粉揚起畫刷,一左一右包夾而至,欲要抵住瘦柳鉤。不料鉤路再變,一招「依春傍柳」,似貼纏、似粘連,彎彎轉轉地從畫筆與畫刷的間隙中掠過,依然攻向淡紫藍。

  只聽五弟子清漣白輕喝一聲:「我們不要被他鉤法所惑,反攻他要害。」此人乃六色春秋中最富智計者,方才見過淩霄公子出手震斷潑墨王兩根手指,知他武功霸道威猛,出手迅快無雙,若是忙於救援淡紫藍,反而陷於鉤路之中,唯有採用圍魏救趙之法,以亂其節奏。

  眼見一招即將得手,何其狂忽覺腦後風起,黃、綠影閃動,二弟子大漠黃與三弟子草原綠同時出手,大漠黃手持畫板橫掃背心,草原綠的兵器則是粗短厚沉形如印章,朝著他的後腦兜頭罩來。

  何其狂心中一歎,若依他平日武功,必是左掌施以潮浪功擋拒畫板與印章,右鉤依舊狂攻淡紫藍,憑藉瘦柳鉤的快速迅捷,足可先傷人再自保。奈何此際負傷之餘內息不繼,不敢與敵纏鬥,只得收勢避開。

  六色春秋稍挫瘦柳鉤之銳氣,精神大振,隨著夕陽紅一聲低哺,重整隊形,發動陣法,六道人影如織梭般繞著何其狂打轉。

  「畫亭人靜語聲稀……」夕陽紅漫聲長吟,陡然從陣中閃出,畫筆點向何其狂胸口臆中大穴。

  何其狂端然不動,吸腹凹胸,畫筆僅差半分無功,瘦柳鉤電掣而出。

  「屏山半掩無限意……」黃影閃過,大漠黃的畫板替夕陽紅接住瘦柳鉤;同時綠衫一晃,草原綠伏身於地,印章疾出,猛向何其狂受傷的右腿。

  何其狂半步不讓,左掌疾出,反攻草原綠的背心。

  「雙雁歸飛繞余梁……」白影粉影齊出,清漣白掌中硯臺撞向何其狂左掌,花淺粉則是畫刷斜挑,招至半途,畫刷驟然中分為二,長刷纏住瘦柳鉤,短刷攻向右肩。她雖是六色春秋最末的女弟子,武功卻最是機變靈活。

  「紅英落盡寶事急……」隨著淡紫藍的聲音,三點墨滴呈「品」字型從陣中射出,分取何其狂雙目與人中要害。

  面對六色春秋配合無間的陣法,縱然淩霄公子霸狂天下,亦不得不稍避其鋒,怒喝一聲,手腕急沉,與硯臺稍觸即分,再退開一步,偏頭讓開畫刷;三點墨滴堪堪從他面前飛過,勁風掠處,幾縷髮絲斷折飄落。

  夕陽紅複又揉身而上,畫筆揮處,展開第二輪進攻。

  「怨月愁花碧紗涼……」身為大弟子,夕陽紅功力最高,所以每每最先出手發招,引得對方露,出破綻,好讓其餘同門尋隙而入。

  「弦風絲雨夢魂香……」大漠黃與草原綠左右攻來,一人馬步沉穩,一人飛揚跳脫,互補缺漏,聯抉攻敵,極是難鬥。

  「臨窗憶思前事遠……」清漣白、花淺粉前後夾擊,硯臺鎖住何其狂右掌,畫刷纏住瘦柳鉤,不給何其狂喘息之機。

  「酥軟羅袖為誰妝?」淡紫藍的暗器形態變化,無孔不入,更是攻敵最弱之處,四記墨塊中夾雜著一點墨滴,先後射向何其狂的右腿。

  六人身法靈便,不斷穿插閃動,六種顏色的衣衫晃敵眼目,五種奇形兵刃此起彼落,夾以淡紫藍的墨滴、墨塊狀暗器,著實令人防不勝防。

  潑墨王瘋了四年,六色春秋侍守其旁不離不棄,由畫入武,創下這套獨門陣法,名喚做「畫影春秋」,乃是將名畫舊作的意境化入陣中,不但惑敵眼目與聽覺,更可擾敵心智,誘敵心魔,厲害非常。隨著六色春秋合吟詩句,六影齊動,恍有各種畫面浮現陣中:先有老翁靜臥竹亭,乍聽事響惟思舊年往事;再有女子獨守寒窗,追憶締夢盼待情郎回歸……

  何其狂大覺頭痛,六色春秋雖然師從潑墨王,境界卻是更勝其師。若是自己內力完好,當可憑瘦柳鉤法與潮浪之功強沖硬突,以攻對攻破去對方陣法,但久戰之下力不從心,唯有先穩守防禦,以待良機。

  再鬥幾招,六色春秋越轉越疾,口吟詩句、影演畫卷,何其狂中氣難繼,鉤法散亂,眼中各式畫面紛呈,心頭更是煩躁至極,已不知不覺墜入「畫影春秋」布下的虛影幻障中。

  「當當當」,幾聲輕響傳來,卻是宮滌塵以蝶翔、蜂舞互擊。聲音雖不大,卻正好於六色春秋吟句之間歇中發出。六色春秋齊是一震,詩句的節拍因此而亂,何其狂卻是聞聲精神一振,霎時心魔盡去。

  宮滌塵雙劍交擊不停,暮然踏足於「六影春秋」的陣中,猛一甩頭,劍鋒輕揮處,已將束髮冠帶割斷,青絲披拂而下,顏面半遮,瞳陣隱現,腰肢微擰,肩足輕動,媚態陡生。劍聲越來越快,舞姿卻是越來越慢,令人既覺矛盾又心生迷惘。

  她雖內力全失,難以施展屈人劍法與帷幕刀網克敵,但仍可施出禦冷堂不傳之秘術——離魂之舞。

  草原綠相距最近,見宮滌塵飄至身前,大喝一聲,印章出手拍向她右肩。卻只見宮滌塵雙劍互擊不停,足踏蓮步,似飄若浮,纖腰銷魂一扭,腳下突冗一轉,不知如何就已到了自己後方,急急回頭,暮然就望見青絲半掩的俏面朝他微微一笑,麗質芳姿,研秀盈盈,眉含激池,目良波流轉,端是風情萬種。草原綠不由一呆,再聽雙劍密集交擊之聲攢入耳中,若拈絲彈竹,似鳴鐘響磐,如齡仙韻,霧時心智失守,渾不知身在何處。直到眼前金光乍然一閃,瘦柳鉤直襲面門而來,方才醒悟,欲要閃避卻已不及……

  「當」的一聲巨響,大漠黃與清漣白畫板、硯臺齊出,總算替草原綠擋住何其狂的必殺一擊,瘦柳鉤在空中連擊,又將淡紫藍射向宮滌塵的暗器挑落。

  草原綠險死還生,額上冷汗直流,連連退開幾步,「畫影春秋」陣法漸亂。

  夕陽紅心知不妙,冷喝一聲,畫筆朝宮滌塵眉間刺去。

  宮滌塵似腳踏浮雲,醉步纖轉,斜斜避開畫筆,五指彈縮似琵琶,雙劍急響如檀板,素頸玉臂細嫩如藕,漆黑長髮鐐亂似絮,長袖舒卷,衣帶飄揚,而從那長袖與衣帶交會的縫隙間,投來清冷如深潭的一瞥。

  夕陽紅被那妖異的眼光一觸,心頭猛然緊縮,急忙移開目光,卻見小如妹淺粉紅怔怔盯著宮滌塵,滿臉都是迷亂之色。

  潑墨王薛風楚四年前之所以被宮滌塵迫瘋,固是緣于他心懷不軌,亦因精擅繪畫之人極易被形、聲、色諸相所誘。而六色春秋得師門所學,由畫入武,創下的「畫影春秋」陣法以詩意佈局,畫境惑敵,原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奇功異術,令淩霄公子亦束手無策,陷入幻障中難以自拔。但也正因此陣法著重於以精神力克敵,必須六人同心,雖處激戰,靈神卻俱守於畫中。一旦遇上類似功法,往往會反受其制。

  「離魂之舞」洽洽是其剋星。

  宮滌塵足踩忘憂步法,巧施離魂之舞,淩霄公子瘦柳鉤護其左右,伺機對六色春秋迭出殺招。

  那一剎,在六色春秋的眼中,恍見宮滌塵身披霓裳彩衣,進退間緩渺似煙、矯動若鳳,舉手投足中時而縫緒愁思、嬌慷四顧,時而燕蝶輕狂、乘風淩波,既有濁世公子翻若驚鴻之謙灑,又有絕代佳人引人通思之媚態,一絲若有若無的邪蛙之氣撲面而來,令人評然心動之餘又心驚膽寒。

  夕陽紅功力最深,勉強擋住何其狂一鉤,跳出戰團,但見五位同門皆是目眩神迷之狀,草原綠與清漣白已然負傷,心知再戰下去必會落得潑墨王同樣下場,大叫一聲:「我等認輸了,還望何公子手下留情。」

  何其狂的瘦柳鉤已劃開大漠黃胸前衣衫,暮然急停,幾滴血珠迸出,卻總算免了開膛破腹之禍。

  「當哪」一聲,宮滌塵一曲舞罷,已是手足酸軟,「蝶翔」短劍跌落於地。何其狂左手輕攬其腰,右手瘦柳鉤斜指六色春秋,喝道:「念你六人極重師情,今日且放過一馬,還不快走!」

  何其狂本已是殺紅了眼,但目睹宮滌塵的離魂之舞,忽就心中一軟,再也不想多增殺孽。

  數年前的那個冬日午後,在京師西郊的林中,當淩霄公子第一眼望見瘋糜的潑墨王畫中那個不辨相貌、冰姿雪豔般的舞袖女子時,就令他無端地評然心動。

  從那一刻起,他的一顆心就緊緊系在身旁女子的身上,再也不曾動搖!

  夕陽紅見何其狂渾身浴血、搖晃不定,宮滌塵氣息奄奄、弱不勝衣,雖身陷重圍命懸一線,卻仍是威儀赫赫,目光駕定,兩人相依於峽道中,形同一對壁人。不由心頭震撼,恭謹深施一禮:「多謝何公子與宮先生不殺之恩,六色春秋銘記心中!」雖落敗亦風度不改,拉著幾位師弟與師妹退開。

  何其狂連番惡戰,消耗巨大,目送六色春秋退入峽道外,心緒一松,再也支撐不住,喘息不定。

  狂喝聲乍然響起,一道黑影猶如神兵天降,躍入峽道,身在半空中,已是左劍右槍各施殺招,朝著二人當頭罩下。寶劍輕靈若蛇蟲之姿,挑向宮滌塵右手,長槍厚沉如虎狼之勢,徑刺何其狂胸口。

  管平蓄勢許久,終於等到了最好的時機,零丁劍、弄影槍齊發,務要先斃何其狂於招下,再生擒宮滌塵。

  管平來勢奇快,守禦已然不及。淩霄公子驟遇險情之下,激起最後一絲潛能,猛然轉身將宮滌塵護在身後。

  「嚷」,零丁劍刺入何其狂的右肩,痛得他一聲悶哼,隨即身體急轉,以肩骨夾住劍刃。他心知一旦讓管平展開攻勢,劍槍合攻,必是難逃一劫,唯有與敵以命相搏,是以不顧自己門戶大開,瘦柳鉤蕩起耀眼金光,反揮向管平的面門。

  管平眼見奇襲得手,卻不料何其狂冷狠如斯,竟以身體為盾鎖住零丁劍,更是不顧性命的反攻。縱然這一槍能透心而過,瘦柳鉤的瀕死一擊亦會劈中自己,他自信勝券在握,豈肯與之同歸於盡,弄影槍已觸及何其狂的衣衫,卻終於變招轉向,格擋在瘦柳鉤上。

  槍、鉤相接,一聲巨響,震得峽道積雪紛紛落下。管平在空中倒翻個跟鬥,落在五步開外,空空左手搶住槍訣,右手弄影槍挺直一線,遙指宮、何二人,眼中殺機四溢;而何其狂則是護著宮滌塵跟跑而退,零丁劍依然斜插在他肩頭上,血如泉湧,怒目而視。

  靜。默。一時兩人俱都凝身不動,空氣似也被凍結起來,唯有四道目光在空中交纏,仿佛擦出燦亮的光芒。弄影槍槍纓被瘦柳鉤劈開,數縷紅絲在雙方氣勁中散成碎屑,飄舞在兩人之間。

  兩大高手一招對決,乍看管平偷襲無功,又失了零丁劍,似是略處下風,然而他嘴角卻嗡著一絲泰定的微笑,仿若成竹在握;而何其狂則是手捂胸口,面色慘澹,陡然膝彎一軟,半跪於地,哺哺道:「好一個『黍離之悲』!」一言未畢,一大口鮮血已從喉間噴射而出,將宮滌塵一身白衣染得血紅。

  零丁劍刺入肩頭不過是皮肉之傷,而弄影槍雖未刺入何其狂的胸口,但那沉若千鈞的槍意已重創他的肺腑,渾身內息都被管平這全力一擊所震散,此際連站立都困難,枉論再戰。

  管平面上並無半分得色:「宮兄若降,我便立即命人救治何公子,尚有生機,若再晚一刻,怕就無力回天了。」說話間不易察覺地悄然逼近。

  宮滌塵扶住何其狂,眼望管平,蜂舞劍橫於頸前,淒然一笑:「若是管兄再走近半步,就連我的最後遺言也聽不到了。」

  管平應聲止步,他雖一招得手擊潰何其狂,卻仍掩不住心頭一絲沮喪,仰天長歎:「淩霄公子,你贏了!」這聲感歎並非因勝之不武,而是他儘管一直隱忍到最後才等來絕好的戰機,仍是被頑強的淩霄公子挫敗意圖。縱然宮、何二人已身處絕境,他依然無法完成最終的目標二生擒宮滌塵!

  宮滌塵緩緩道:「簡歌的才智決不在你之下,狠毒處更有過之,與他合謀,管兄可要小心。」

  管平不置可否一笑:「宮兄多慮了,我自有打算。」

  宮滌塵低頭望向懷中的何其狂,只見他渾身鮮血,面若淡金,目光散亂,氣息奄奄,從來想到一向驕狂集鴛的他竟會有這般落拓的模樣,忍不住鼻尖一酸,一顆眼淚滴在他的面上。

  或是感應到那淚珠的溫熱,何其狂緩緩睜開了眼:「對不起……」

  宮滌塵狠聲道:「不許抱歉,你已盡力!」

  何其狂歎道:「你還是這麼凶……」他如癡如呆地盯著宮滌塵,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意,能目睹心儀佳人為自己垂淚,雖死無憾。

  宮滌塵柔聲道:「我不想你死,降了好麼?」

  何其狂遲疑了一下,一字一句道:「我寧可死!」隨著他拼力說話,鮮血不斷從口中湧出。

  宮滌塵微微一笑,立下決斷:「好,我陪你!」她無以回報面前男子的一片深情,唯有以死成全他的驕傲!

  「不!」何其狂卻掙扎道,「我不要你死。你可以降,只是……不要讓我見到。」有多少次,他曾在心中暗暗許願:寧可捨棄一切,只求能陪在宮滌塵左右,與她攜手並肩,笑傲江湖。奈何天不遂人願,自己空有一身蓋世武功,卻仍不能護她安全。事已至此,唯願她能好好地活下去,與之相比,青霜令的秘密算得了什麼?投降敵人又算得了什麼?

  但是,他心目中的宮滌塵永遠都是高高在上、雅貴如詩。所以,他寧可自己死,也不要看到她俯首於敵人腳下。

  管平不料事起轉機,急忙沉聲道:「何公子命在旦夕,生死全憑宮兄一念之間,尚請三思。」宮滌塵聽若不聞,這一剎那間,她完全忘了自身的安危,忘了家族的使命,只是靜靜地、全心全意地體會著何其狂對自己的一番深情,深深望進他的眼中,緩緩道:「我說過,你若死了,決不獨生!」

  何其狂虎目蘊淚,一字一句:「那就先親手了斷我吧!」

  宮滌塵點點頭,面色沉靜,淡然道:「管兄可願給我這個機會?」她已決意先殺何其狂再自盡,但以管平的武功,或能趁機搶下蜂舞劍,故如此問。

  管平心頭一緊,知已無法阻止,慢慢退至峽道口外,扼腕一歎:「願從宮兄將死之意。」

  宮滌塵長吸一口氣,對何其狂柔聲道:「你先走一步,若有來生,我願與你相隨……」提起掌中蜂舞劍,就要刺入何其狂的胸口。

  何其狂長望一眼宮滌塵,心頭默念她的名字,閉目坦然受死。只要在生命最後的記憶中,依然保留著她清傲出塵、據世絕俗的容顏,死有何懼?千鈞一髮之際,忽從空中傳來一個暗啞的聲音:「奉聖上令,赦宮滌塵無罪。禦林鐵騎即刻回師,不得延誤!」

  眾人皆是一怔,宮滌塵的蜂舞劍凝在何其狂的胸口,卻不收回。她無法判斷這是否亦是管平的緩兵之計。

  管平認得這聲音,皺眉喝道:「鬼失驚,你可知假傳聖旨的後果?」

  「嗖」,一物從天而降,朝著管平擲來。鬼失驚冷然道:「御賜免死金牌在此,還不快快收兵。」管平接過那金牌細細察看,果是宮中之物,應是不假,不禁猶豫起來。與宮滌塵、何其狂結怨至深,日後必難善罷甘休,實不肯就此放手。

  葛公公附耳低聲道:「成大事者,且不可有婦人之仁。就算聖旨不假,我等亦可先斬後奏,事後我即刻回宮勸諫聖上,決不至於怪罪下來。」管平沉吟,心頭盤算著種種利弊。此次伏擊宮滌塵,水知寒知情而不出戰,將軍府本是置身事外,但如今鬼失驚既然來了,必得明將軍之令,殺宮滌塵與何其狂事小,得罪明將軍可不是說笑。何況鬼失驚與手下二十八弟子「星星漫天」難纏至極,己方連番苦戰之下,未必有勝算。

  一記低沉的蕭聲仿佛從遙遠的彎空中傳來,悠然漫長,似斷未絕。先如細水德流,空茫婉轉,綴渺難測,集天地鐘靈,聞之心馳神抬,幾疑夢裡仙音,不覺融開心頭殺伐之氣;漸似水瀑奔騰,掃雲蕩霧,搖星晃月,奪紅塵豪情,恍有萬千兵馬席捲而來,氣勢磅磺,所向披靡,直至響徹絕雲谷中。

  何其狂精神大振,一把握住宮滌塵的執劍之手:「且慢,這是清幽的蕭聲!」

  陡然間眼前一亮,冰壁上映出熊熊火光。但見絕雲谷山頂上,燃起蓬然烈火,火光下數道人影閃動,頭戴各色面具,身著幻彩妓服,隨著蕭聲翻翻起舞,演化作各路神祗。

  火神祝融,色變絛朱;水神共工,顏若靛青;雲神屏磐,面做沉嫣;風伯飛廉,妝幻翠綠;日神伏羲,頰染蒼黛……

  而在五神持火狂舞之中,月神女媧一衣縞素,手撫長蕭,靜坐其中,似是垂頸沉思,似是懷想清歌,宛如雕像。火與冰、動與靜的極致對比,令在場之人目眩神迷,如墜幻境,再也不思征戰。

  管平心頭一沉,兼葭門素以詩曲才藝名動天下,此刻「華音六神」齊齊出動,若是己方再不停手,駱清幽勢必率蒹葭門手下全力出戰,而鬼失驚與「星星漫天」亦隨時可能加入戰團……他乃擅決斷之士,眼見大勢已去,亦不勉強,朗聲一笑:「駱掌門、鬼兄請了。我與宮先生、何公子並無私怨,只是奉君之命不得不為。既有聖令赦免宮滌塵,自當退兵。不過此際峽道已封,還請稍待片刻,容我遣士卒開道。」

  絕雲谷頂,翻然起舞的「華音五神」同聲一喝,數手齊揚,擲出十餘道絲線,在空中結成網狀。

  烈火掩映下,絲線泛起各色霞光,如幻如夢。

  扮做月神女媧的蒹葭掌門駱清幽忽動,收起玉蕭,躍身而起,在空中抓住幾根絲線,瞬間打成一結,掛於腰際。

  那些絲線不知以何物所制,韌性極強,竟不折斷。華音五神展臂而振,駱清幽懸於空中,越蕩越高,幾個起伏後,到達最高處,暮然發出一聲清嘯,雙臂盡展,頭下腳上,僅憑那絲線纏住腰身,往谷底直蕩而下。

  宮滌塵立知其意,扶起何其狂移至峽道口處,駱清幽一蕩而至,右手抱起何其狂,左手抓住宮滌塵,借著絲線的彈力,複又騰起數丈高,雙手發力一送,將宮、何二人擲到山頂安全處。

  絕雲谷底眾將士看得呆了,全無反應。

  駱清幽腰腹發力,空中翻過身來,雙陣中精光四射,寒聲喝道:「今日暫不與你們算帳,但若何公子不治,就讓管兄抵命!」

  那一剎,在場的每個人眼裡,只見彎天深碧一如洗,蒼空湛藍無垣,駱清幽水袖長舒,雲裝迎風,白衣飄飄,纖身盈盈,由半空中橫掠而過,修長情影洽洽映在那皎潔如輪的圓月之中,蒙嚨的月光披在她身上,映出一條曼妙的曲線,宛如神女降世,羽化飛仙。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2-3 12:13 PM

終結篇 卷八 第03章 浮生若夢

  冬日微寒的山風如同一隻溫柔的手,將密佈的陰雲撕開一線縫隙,顯露出淡紅色的夕陽。而在那重重雲層中,有一個小黑點往來穿梭著,盤旋數圈後急速俯衝而下,似一支脫弦之箭穿過陰暗的天空,落入羅霄山的茫茫叢林之中,最終停在景成像的肩膀上。

  那是一隻信鴿,頭顱高昂,神態傲然,鑽藍色的羽毛閃著金屬般的光澤,一對火紅的眼睛就像兩隻紅寶石般凜然生光。

  在四大家族的訊息傳遞中,分為灰、白、黑、藍四等,藍色的信鴿代表的是第一級的機密情報。

  鳴佩峰英雄家前,許驚弦、水柔清、阿義與景成像、物天成靜待半日後,終於等來了京師的消息。

  物天成已提前講述明白,早間接到四大家族在京師布下的眼線傳信,宮滌塵與何其狂在京師南郊遇伏,生死不明,故在此處等候接下來的進展,一旦淩霄公子當場戰亡,便將從英雄家上除名。

  由京師至此,縱有快鴿傳信,亦需近兩日光景,他們無力更改已經發生的結局,只盼能收到好消息稍稍安心。

  景成像從鴿腿下取下信管,手臂一揚,勁力到處,藍鴿振翅而起,直沖入雲端。景成像捏碎信管,展信細觀,面容平靜如昔,不現喜怒。

  水柔清忍不住問道:「景大叔,快告訴我信上怎麼說的,宮先生與何公子可平安無羔麼?」

  景成像冷眼瞅來:「淩霄公子也還罷了,那宮滌塵身為禦冷堂主,乃是我四大家族最大的敵人,你為何要關心他的死活?」

  水柔清一呆,景成像雖為四大家族盟主,但平日寬厚仁慈,待人親切,視若父輩。記得小時候自己縱然偶有犯錯被他指責,也只是輕言溫語,從不曾有這般嚴厲的態度,望著他大異平日的模樣,縱有千言萬語亦說不出口。

  似乎只要涉及到家族使命,點睛閣主就會變做了另外一個人。

  許驚弦拱手道:「宮滌塵雖是禦冷堂主,但亦是吐蕃使者,他若有何不測,中原與吐蕃極有可能燃起戰火。事關天下蒼生的安危,還請景閣主明示。」

  景成像聽他言之有理,面色稍霧:「管平請得太子傳令,集京師重兵秘設埋伏于京師外絕雲谷中,將宮滌塵與何其狂困了十個時辰,後被駱清幽救出。宮滌塵無事,淩霄公子重傷。」

  許驚弦心頭一緊:「不知何公子傷得可重,會否有性命之憂?」

  「消息中並不曾說明。但另有一事,少……咳,大將軍明宗越夜入皇宮飄見,雖不知請奏何事,但或許與絕雲谷的伏擊有關。」

  許驚弦微一思索,已略猜出究竟,明將軍多半是深夜才收到消息,所以立即入宮請得赦令,不然縱有駱清幽援手,但管平奉太子號令,亦決不肯罷戰。聽景成像幾乎脫口說出了「少主」之名,卻又喚了稱呼,怕是有些惱怒明將軍相救宮滌塵。不過對於明將軍來說,四大家族與禦冷堂皆是他先輩之臣屬,並無二致,也不會在兩派的紛爭中明確態度。

  想到何其狂傷勢不明,許驚弦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趕赴京師查個究竟。「管平之策」妙絕天下,必是在絕雲谷中布下絕殺之局,可以想像那近一日的激戰是如何的艱辛。幸好他曾囑託鬥千金將銷金窟秘會的情景告訴夏天雷,同時傳書駱清幽細察京師動向,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物天成拋去手中鐵鑿,手撫英雄家,長聲一歎:「當年我接手英雄家之時,碑上十九位英雄俱是江湖上驚天動地的人物,如今時過境遷,漸呈調零之態。此次淩霄公子雖逃得一劫,下一位卻又不知會是何人?」

  「一晃數十年,我們都老了。且看爾等年輕一輩吧。」那一刻景成像眼露惟色,像是突然老了幾歲。他念念不忘家族使命,一心替明將軍重奪江山,這些年籌謀策劃,耗盡心力,奈何明將軍卻似是全無此意,不由有些心灰,對許驚弦道,「四大家族與禦冷堂結怨極深,豈能輕易化解,若是南宮堂主有誠意,但請明年神州盟會之際再與我從長計議吧。」

  許驚弦聽景成像至少已答應參與神州盟,知事有轉機,不可迫之過急,恭敬道:「晚輩必將景閣主之言轉訴南宮堂主。」

  景成像道:「我需閉關清修幾日,許幫主這就請便吧。至於清兒,你上次偷偷離開鳴佩峰,罰你面壁十日,不得離山」,言下竟有逐客之意。

  水柔清眼珠一轉,分辯道:「這可不行,夏老幫主與北雪兩位前輩還有事情交給我做,必須與許幫主一同離開。」她故作神秘狀,「他們要我把白石叔叔勸回來,景大叔意下如何?」她知提及宮滌塵必會惹景成像之忌,索性信口開河搬出夏天雷與雪紛飛兩大救兵,一面對許驚弦暗打眼色。

  許驚弦肚內暗笑,只得替她圓謊:「正是如此。另外晚輩另有事情要面見花樓主與水鄉主,還需逗留幾日。」

  「天曉若能回來自是極好。」物天成忍不住接道。

  「景成像沉吟:「罷了,清兒將功折罪,既往不咎。許幫主遠來是客,一切請自便,就由清兒多多照應吧。」大袖一揮,與物天成轉身離去。

  景成像竟然沒有過多刁難,頗出許驚弦的意料。

  三人來到峰腰,眼前現出岔路,許驚弦知道左邊通往溫柔鄉,右首則是翩躚樓。當下讓水柔清先去溫柔鄉回家看看,並順道通知溫柔鄉主水柔梳,他則與阿義同去翻趾樓拜見花嗅香。桑瞻宇的身世事關嗅香公子的聲譽,知悉內情的人越少越好,所以藉故打發水柔清離開,好在阿義心智失常,雖不離他左右,倒也無礙。

  才行出幾步,忽聽前方傳來一記蒼老渾厚的語聲:「小弦,是你來了麼?英雄出少年,幾年不見,果然要刮目相看啊。」

  許驚弦抬頭望去,正是愚大師。不禁心頭大喜,一來兩人情同祖孫,奕天訣亦因他而得;二來諸多事情還須借助老人的睿智,連忙上前拜見。

  寒喧已畢,許驚弦說明來意。愚大師歎道:「我四大家族與禦冷堂本是同源,卻只因理念不同,千年紛爭之下,死傷慘重,積怨極深,如今有機會能了結這一切恩怨,亦算無量功德。南宮堂主既有此意,當是明理之人,景成像只因愛子慘死于簡歌手中,難以釋懷,待老夫有空暇時好生勸解他。」

  許驚弦知愚大師身為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觀事通透,由他勸說景成像,自是事半功倍。

  愚大師又道:「明年的神州盟會乃是近年武林一大盛事,簡歌必會設計阻撓。此人于行道大會傷我十余名四大家族精英弟子,決不可放過他,界時老夫亦去一趟梅影峰,一來替白道武林壯壯聲勢,若有機會便除去簡歌。」

  許驚弦大喜稱謝,又想到愚大師知悉四大家族諸多秘事,當下將青霜令之事有所保留地講出,只是未說明解出青霜令的那八句秘語。

  愚大師臉色一變、歎道:「悟魅現形,亂世將至!」

  「悟魁圖果然有那麼大的威力麼?」

  昔日天后憑一介女流之身,卻能登基天下,成為九五至尊,悟魁圖居功至偉。據老夫所知,該圖得於春秋戰國時期的鬼谷子,此人深明剛柔之勢,通曉縱橫撣閨之術,精研兵法攻守之術,獨具通天之智。其名下弟子蘇秦、張儀、孫濱、龐涓等人無一不是當時的名臣大將,足見其師之能。像悟魁圖這等神功秘術就如劍之雙刃,以之為善,福澤天下,以為之惡,後患無窮。此事務必謹慎,切記,切記!」

  許驚弦恭聲稱是。愚大師的話儘管激起了他對悟魁圖的好奇,卻也給尋找悟魁圖的過程帶來了一絲陰影。

  愚大師眼望阿義,眉頭一挑,老眼閃過驚詫之色:「這位小兄弟是何人?」

  「他叫阿義,乃是夏老幫主的義子,只因遭逢海難,家人盡喪,所以神智略有些不清。」許驚弦將阿義的來歷略加說明。

  阿義感應到愚大師目光中的銳利,低低喚了一聲「阿義」,神態有些不安。

  愚大師手攬長須,若有所思:「好了,老夫知你到來,心頭歡喜出來一見,此刻有些勞累,也該回去休息了。」

  許驚弦知他已有百歲高齡,垂手謹立:「大師請去安歇,晚輩恭送。」

  本以為愚大師已走遠,許驚弦帶著阿義正要離開,耳邊忽又聽到愚大師的傳音之語:「此子天庭飽滿,地閣豐厚,雙耳珠垂,人中頎長,當有成就。但後顱生有反骨,須得小心提防。」聲音漸弱,終不可聞。

  許驚弦一怔,愚大師身為英雄家傳人,最精識英辨雄之術,如此特意提醒自己必有其道理。但反觀阿義,依然是渾渾噩噩、不通世事的模樣,實難相信。或許只是出自老人家的疑心,權當閑言妄語,一笑置之。

  翩躚樓是一座三層的閣樓,飛桅列瓦,朱戶丹窗,雕樑畫棟,典雅高拙。週邊池水鐐繞,碧波倒映出山影樹枝與園林樓閣,如臨桃源;更有遊魚穿行其中,不時跳躍出水面,若迎賓客。

  遠遠就見池邊梅林前有一張石桌,幾張石凳,石桌旁坐著一位白衣人,望見許驚弦與阿義,也不招呼,遙遙舉杯,一口飲盡。

  此人相貌英俊,難辨年紀,懶懶地斜倚石桌旁,倦怠的身影隱呈醉意,一雙眼睛卻是清亮如晨星。正是那風流調攪,灑脫率性,自號「非醇酒不飲,非妙韻不聽,非佳詞不吟,非美人不看」的四非公子花嗅香。

  許驚弦上前見禮,閣、樓、鄉、塚四位統領之中,相較景成像的清高、物天成的豪邁、水柔梳的雅姻,他最喜歡的就是這位表面看似玩世不恭,實則眷智多謀的翩躚樓主。當年被景成像廢去丹田後,為替他解開心中憤怨,花嗅香給他講了四個意味深長的故事,受益至今。

  只可惜,今天他給花嗅香帶來的,卻未必是個好消息。

  兩人含笑相視,走到近前,花嗅香以手扣桌,石桌上兩隻酒杯突然跳起,端端往許驚弦與阿義各自的懷中落來,兩人挎過,阿義雖不明其義,但見有人陪他玩鬧,卻是樂不可支。

  花嗅香肅聲道:「聽聞許少俠接任裂空幫主,且以一杯水酒相賀。」臉色鄭重,眼中卻流露出一抹溫暖的笑意。

  許驚弦知嗅香公子心性灑脫通遙,隨遇而安,不像景成像與物天成執著於四大家族之使命,自己亦是最喜他這一點。欣然道:「久聞翩躚樓折花手之名,講究『輕敲葉、重攀折、靜消凝、動黯然』。想不到竟被花三叔用來敬酒了。」

  他本不好酒,但那酒香溢來,淡清幽雅,神智一爽,不由意動,舉杯飲盡,但覺一條火線從喉間直燒入肚中,良久方休,苦起臉道:「這酒氣味芬芳,想不到喝下去竟是這般烈性。」

  旁邊的阿義喝了一杯,亦是吐舌亂叫不休。

  花嗅香大笑:「此酒乃是我當年集百花所釀,入口醇厚,後勁綿長,起個名字叫做『沉香暗渡』,埋於花樹下已有近十年,尋常不侍客。今日是見到許少俠來了,方才開封啟釀,與君共用。來來來,再敬你一杯。」

  「花三叔還是當我是小弦吧,莫再請我喝酒了。」

  一旁閃過一位綠衫女子,年約二十四五,明眸皚齒,淡素蛾眉,烏髮如雲,容顏秀麗,正是花嗅香之女花想容,給許驚弦盈盈道個萬福,掩嘴而笑:「小弦弟弟身子變高了,模樣變俊了,又從一個無名的小孩子變成了江湖白道大幫的幫主,唯一未變的卻是酒量啊。」

  許驚弦想到初見花想容之時,正是自己在涪陵三香閣擺闊請客,被一口酒水嗆得涕淚齊流,亦不由失笑:「四年不見,花姐姐一切可好?這次清兒也與我一起回來了,一會兒就來見你。」花嗅香道:「久別重逢,當浮一大白。」又自斟自飲了一杯「沉香暗渡」。

  花想容橫他一眼:「許少俠遠道而來,必有要事,你卻不分輕重,只顧勸人喝酒。」

  花嗅香一攤手:「你看看,這哪像女兒對父親說話的口氣?我瞧真要快把你嫁出去,找個男人管教一番才好。」

  花想容頰生紅暈,跺腳不依道:「我才不嫁人,就陪著爹爹。」

  花嗅香大笑:「是是是。普天之下哪有男人能配得上我女兒……咳咳,今日我們只談風月,不說正事。來,許少俠再喝一杯。」借酒掩去面上的趟她。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許驚弦留意到花想容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心頭暗歎。當年他尚不通男女之情,事後回想起來,自是懂得花想容對林青一番思慕之意,奈何流花有意,流水無情,縱然林青不死,心中亦只有一個駱清幽,再也容不下別人,花想容註定只能徒然相思。如今暗器王已逝,再難有人取代他在花想容心中位置,以她的心高氣傲,或許會就此終身不嫁,孤獨一生,大概亦成了嗅香公子的心病。

  許驚弦換過話題:「晚輩此次來鳴佩峰,不但要與景閣主商議明年神州盟之事,還給花三叔帶來了令郎的消息。」

  「哦,那個不肖的小子可還好?哼,這麼多年也不回家看看,索性就當沒這個兒子罷了。」畢竟血濃於水,提到花濺淚,花嗅香嘴裡雖然說著氣話,臉上卻現出關切之色,一旁的花想容亦是凝神細聽。

  許驚弦暗地苦笑,花嗅香只知其子花濺淚,卻不知自己話中有話,指的卻是桑瞻宇,恐怕花嗅香如今還不知道當年欠下的風流債。

  「年初時我曾在焰天涯見過濺淚兄,他與臨雲姑娘坑倆情深,端是令人羨慕。但因戰火將起,唯恐連累妻子,所以離開了焰天涯……」

  花想容吃驚道:「哥哥那時果然在焰天涯,但爹爹早就原諒了他戀上臨雲姑娘之事,他卻為何還遲不歸家?如今又在何處?」

  「目前我也不知他去了哪裡。不過……」許驚弦記憶極好,回想起與花濺淚的對話,幾無錯漏地轉述一番。

  聽到花濺淚為了不參與戰事,悄然離開焰天涯,寧被世人視為貪生怕死之輩,也要保護嬌妻不受侵犯。花濺淚不由大笑三聲:「打小我就讓這孩子讀遍四書五經,後來卻怕把他教誨成個行事迂腐的老夫子,想不到竟有如此想法。晤,這小子果然是我的種。」言下頗覺自豪。

  花想容心懷擔憂:「可是他這樣一直不回家也不是辦法啊……」

  花嗅香眨眨眼睛:「容兒有所不知,其實我兩個月前曾接到濺淚的傳信,說是妻子已有身孕,待到分娩後將攜妻兒回翩遷樓看望。」

  「啊,爹爹怎麼未告訴我?可有詳細地址?」

  「濺淚給道邊一個腳夫些銀子帶信而來,並沒有位址。不過信是從鄂境傳來,想必亦離此不遠。定是怕我怪責於他,所以先將生米煮成熟飯,就算我不認媳婦,總不能也不認孫兒?嘿嘿,這小子翩躚樓的功夫沒學會幾成,他老爹瞞天過海的本事倒是學得絲毫不差。我怕你心急又出去尋他,所以才沒有告知,此刻正好給你一個驚喜。」

  「哎呀,如此說來爹爹可不是要抱孫兒了?」

  「哈哈,你且放心。有了孫兒,女兒依然是爹爹心頭的寶貝……」

  許驚弦見他們父女情深,念及自家身世,亦是心羨不已。

  與花嗅香和花想容暢談舊事後,許驚弦正容道:「晚輩此次來,另還有一事想找花三叔求證?」

  「但說無妨。」

  「此事機密,最好找個僻靜之所。」

  花想容聞言眉稍一挑:「阿義,那邊有可愛的魚兒,我帶你去看看吧。」強拉著阿義往旁邊去了。

  花嗅香低聲一歎:「容兒聰慧美麗,更是善解人意,只可惜……」複又灑然一笑,「緣由天定,我等凡夫俗子原是無可奈何。你我且去翩躚樓中細談。」

  下期預告

  知寒之忍何時才是盡頭,將軍府內的格局會因此生變嗎?

  淩霄公子何其狂身受重傷,命懸一線,宮滌塵會芳心大亂、真情流露嗎?

  阿義真會如愚大師所說的對許驚弦不利嗎?他們之間會有什麼淵源呢?花嗅香能接受平西公子桑瞻宇是他兒子的這個事實嗎,他們能父子相認嗎?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5-1-4 07:26 PM

終結篇 卷九 第01章 恩怨之

  許驚弦與花嗅香一同從池邊移步翩躚樓。

  水池與閣樓間以一道長長的廊橋彎曲相通,廊邊各置柱數十根,其上繪有各式圖畫,多是女子。

  花嗅香介紹道:「本門以畫入武,這些畫像皆是歷任樓主所繪,多是紀念其夫人與私寵……」

  許驚弦知道歷任翩躚樓主不但畫技精湛,亦皆有風流之名,看那些畫中女子各種神情、服飾、妝態、動姿俱備,眉目傳神,鮮活如生,不由贊道:「諸位前輩丹青妙筆,果然是非同凡響。」

  花嗅香在一柱前停下,深情望著畫中人:「這—幅正是我當年繪下的亡妻之像。她因生產容兒時難產而逝,所以我對容兒總是心懷愧疚,過於溺愛。」靜默良久,方才提步繼續前行。

  許驚弦本還不知如何啟齒桑瞻宇之事,靈機—動,沉聲發問:「卻不知這裡可有雲雁姑娘的畫像?」

  花嗅香惑然不解:「雲雁姑娘是何人?」

  「此人姓桑,複名雲雁。乃是昔日禦泠堂碧葉使桑雨鴻之胞妹。花三叔可記起來了?」

  「桑雨鴻我自然知道,似乎聽說過他有個妹妹,不過卻從未見過。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桑雨鴻退出禦泠堂已久,如今的焱雷旗碧葉使乃是呂昊誠。驚弦為何說起他們?」

  許驚弦本以為提及桑雲雁嗅香公子即會醒悟,不料他竟是不動聲色地矢口否認,面上神態亦不似作假,全無羞慚之色,似乎並不知內情,料想其中有蹊蹺,按當時鶴髮所述之事默算時日,緩緩道:「大約就在二十年前,花三叔可曾到關中一行?」

  花嗅香一怔,臉色微變:「不錯」。

  「可曾遇見過一位年約十八的女子,並與之相戀?」

  「你說的是小言?她……你怎麼知道此事?她現在又在何處?」

  許驚弦見嗅香公子雖然面現驚詫,卻無愧色,反倒有一些懷念之意,知他心懷坦蕩。算來那時他愛妻已身亡五六年,另結情緣也無可厚非。況他這些年一手將花濺淚、花想容兄妹撫養成人,再未續弦娶妻,當是重情之士。嗅香公子尋芳天下,遍識紅顏,或許只當那是一段風流孽債,並不以為然。

  花嗅香察言觀色,驀然醒悟:「難道,小言就是桑雨鴻之妹桑雲雁?」他臉上陣青陣紅,喃喃道,「她的名字是言語之『言』,而非鴻雁之『雁』。驚弦你是否搞錯了?」若他喜歡的人是尋常女子自然無妨,但假若正好來自四大家族的宿仇禦泠堂,那可不是一件說笑之事。

  許驚弦心頭暗歎,看似「言」、「雁」諧音,其實桑雲雁真正喜歡的人卻是禦泠堂老堂主南宮睿言,所以才自稱「小言」,其中微妙實不便對嗅香公子挑破,唯有點頭默認。

  花嗅香悵立良久,方才開口:「那年我在關中與小言邂逅,一見傾心,郎情妾意,繾綣相戀,幾有嫁娶之意。不料三個月後她忽然不告而別,遍尋不至,只得鬱鬱而返。日後我雖攬麗江湖,但每每思及那—段萍水之緣,依然是心動不已,再有脂粉佳麗,亦難真正打動我。我曾問起過小言的家世,她只說原是江南閨秀,家境沒落後落難至關中,當時並無起疑,何曾想她竟會是禦泠堂中人。怪不得那時她總會突然發起呆來,時而默默流淚,問之卻又不答,其中竟有這等隱情……」

  許驚弦從未見嗅香公子如此凝重的神情,想是對那化名「小言」的桑雲雁動了真情,心中感歎,也不開口打擾,任其回想懷念。

  花嗅香漸漸恢復常態:「這本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你今日為何提起?小……這位桑雲雁姑娘如今卻在何處?」

  「桑姑娘多年前就已失蹤,生死不明。但最近京師平西公子崛起,花三叔對此可有耳聞?」

  「你是說那桑瞻宇?他……難道與桑姑娘有關係?」

  「實不相瞞,桑瞻宇正是桑雲雁之子。」

  花嗅香喃喃默念四大家族探得的信息:「桑瞻宇,憑『天脈血石』退吐蕃十萬鐵騎,禦賜平西公子。相貌英俊,行事幹練,檀長劍術,喜交權貴,年約十九……」他驀然抬頭,滿面震驚,「按他年紀來算,難道是我的骨肉?」

  「正是如此。桑雲雁十六年前托人將桑瞻宇帶回禦泠堂交予其兄碧葉使桑雨鴻收養,她則下落不明……」為免刺激花嗅香,許驚弦這番話大體不差,細節上卻有諸多出入。當年乃是紫陌使晁雨對桑雲雁癡心一片,為迫她儘早回來,所以偷偷將年僅三歲的桑瞻宇擄回禦泠堂,卻不料桑雲雁性烈,自知做下錯事,無顏相見南宮睿言與兄長等人,竟然留下遺書自盡。晁雨亦因此而拔劍自戕而亡,碧葉使桑雨鴻愧疚於心,從而退出禦泠堂,這才遠赴西南化名鶴髮,並收下童顏為弟子。

  花嗅香乍聞這個消息,驚喜交集,怔了半晌「桑瞻宇可知內情?」

  「這是禦泠堂中最高機密之一,只有堂主與幾位堂使知情,瞻宇應該不知。」許驚弦為安花嗅香之心,勉強答道。但想到桑瞻宇既然參與銷金窟秘會,多半宮滌塵與何其狂遇伏與他有關。若按常理,桑瞻宇絕無理由叛堂,除非有人在他的身世上大做文章,受其脅迫,不得不如此。以此推算,極有可能是簡歌在幕後策劃。

「是南宮滌塵命你告訴我真相吧。既然隱瞞了十年的秘密,為何現在要說出來?」

  「花三叔莫要誤會。宮堂主特意囑咐過我:若要以桑瞻宇的身世要脅你,必不用等到今天。那是因為當初的少堂主南宮逸痕早有化解兩旅恩怨之心,所以才著力培養桑瞻宇,刻意扶持他做得一番成就,才好與花三叔相認。其中良苦用心,還望體會。」

 以花嗅香的智慧,稍點即通:「多謝宮堂主好意。此事我將如實稟明景大哥,其中是非曲直皆由我一力承擔,決不連累宮堂主與……瞻宇。」翩躚樓一脈單傳,愛子花濺淚遲遲不歸,花想容雲英未嫁,令他如鯁在喉,想不到如今竟突然冒出來個兒子,實是欣慰至極。若非與禦泠堂有關,早就舉手相慶了。

  見花嗅香極明事理午驚弦微微一笑:「瞻宇與我在禦冷堂一同學藝三年,能讓你們父子相認,亦誠所願!」話雖如此,但在他心裡依然有一道無法抹去的陰影:桑瞻宇對他的親生父親到底會是什麼態度?

  花嗅香又細細問了一番桑雲雁與桑瞻宇的情況,許驚弦則是有所保留地將自己所知與當年鶴髮所述之事說出。直聽得嗅香公子忽悲忽喜,嗟歎不已。

  說著話兒,兩人繞過橋廊,重又走回池邊的石桌旁,阿義尚與花想容在遠處笑鬧,玩得十分盡興。

  花嗅香收拾情懷,連飲三杯,忽想起一事:「說到這平西公子桑瞻宇,前不久正好有一件奇怪的事與他有關。」

  「哦,花三叔請講。」

  花嗅香沉思片刻,緩緩道:「大約一個多月前,溫柔鄉中曾失竊了一批檔……」

  原來四大家族中,點睛閣由書入武,浩然正氣與醉歡掌法皆屬於大開大闔的正統武學,門下多是飽學博聞的謙謙君子,又以醫道著稱,懸壺濟世,廣結善緣,所收門徒最多,聲勢最大;翩躚樓則恰好相反,一脈單傳,人丁不旺,不過花氏弟子天性散漫,多游閑於江湖,做出不少仗義之事,在武林中聲望頗重,折花手亦是走小巧擒拿一路;英雄塚的武功因必須以童子之身修煉,招納弟子並無血緣關係,所以審査嚴格,唯有資質根骨上佳者才可封以物姓,為謀得內弟子之名,門徒之間爭奪極重,所以雖然英雄塚的氣貫霹雷功與狂雲亂雨手乃是四大家族最強悍霸道的武功,但亦因內耗極多,難以齊心,反而名列最後;而溫柔鄉因女性掌權,只招贅外婿,生下女孩皆從水姓,並留做弟子,男孩則隨夫姓,送入婆家。纏思索本是靈動多變,但因有不少江湖知名的俠士入贅後將獨門武技傳授給女兒,溫柔鄉的武功博採眾長,漸分出劍關、刀壘、索峰、氣牆四營。而外婿中特別優異者亦可掌管部分重任,似當年水柔清之父莫斂鋒司職劍關關主便是一例。

所以帶回鳴佩峰與長輩相見,商議婚嫁之事。安排那羅姓男子在溫柔鄉住下後,起初平安無事,亦無反常之舉,然而過了十幾天後,他卻突然不告而別。與此同時,一批密件亦隨之不翼而飛,事後追査,正是羅某深夜潛入掌管資料的氣牆樓中竊得文件,為此還責罰了幾名失職的溫柔鄉弟子,與之相戀的女弟子亦受牽連。

  花嗅香續道:「東窗事發後,柔梳立刻派出手下追蹤,卻未能及時擒獲那羅某人,想必另有接應。然而令人百思不解的是:失竊的資料並非武學秘籠、師門機密等重要情報,而是一些散亂的檔,譬如記錄溫柔鄉弟子的名冊、修習練功的紀錄、曾入贅溫柔鄉的高手資料、日常住用開銷等,甚至還包括幾本生意往來的帳本。那羅姓男子來自江南某世家,習藝於九華劍派,與四大家族並無糾葛,委實找不出他竊取這些檔的動機。但經査證,他曾與平西府的幾名劍客過往甚密,幾個月前還去了京師一行,並與平西公子秘密會晤。假若他受人支使,這就是唯一的疑點。」

  許驚弦思索道:「會不會是桑瞻宇對自己的身世起疑,所以派這姓羅的前來査詢?」他早懷疑簡歌或許已對桑瞻宇透露其身世之謎,此舉亦有可能是為了求證。

  「不然。一來所丟失的檔與他並無關聯,二來即便如此,他又為何去的是溫柔鄉而不是翩躚樓?而且那羅姓男子見過桑瞻宇後,隨即就結識了溫柔鄉女弟子,經過對那名女弟子的問詢,可以大致推斷出羅某身後另有他人在暗中推波助瀾,所以才能在看似無意、實則有心的種種巧合之下,—舉贏得她的芳心。而羅某最終的目的,就是為了來到鳴佩峰竊得那一批資料。」

  許驚弦沉吟不語。如此工於心計的做法確實像桑瞻宇的風格,不過那些名冊等檔只涉及溫柔鄉,帳本等物更是全無用處,著實猜不出他的計畫。

  花嗔香嘿嘿一笑:「我與柔梳曾一起推敲分析,那羅某人不過是江湖上的小角色,被人利用前來盜取檔,恐怕根本不知幕後者所圖為何。拿走的名冊、資料與帳本等種種物品中只有一樣東西才是對方想要的,其餘不過是掩人耳目之舉。其後柔梳對此暗中做了一些査訪,我有一次無意問起,她卻三緘其口,或是支吾一番轉過話題,似乎並不想對我說明,不知有何玄虛。若是以往我亦樂得清閒,不再追究下去,但今日聽你說起那桑瞻宇與我的關係,此時卻是必須要問個明白了...」

  許驚弦正中下懷:「既然如此,我們不妨立刻往溫柔鄉去一趟。」

  琴聲忽隱約傳至耳中,但見兩人往翩躚樓行來,一位黃衣少女在前,眉似含煙,眼若秋水,蹦蹦跳跳,俏皮可喜;隨後的白衣女子手撫瑤琴丹髻如雲,影若柳絮,步態嫺靜,高貴典雅。兩女一動一靜,難分研秀。可不正是水柔清、水柔梳姐妹?

  嗅香公子一笑:「說曹操,曹操就到!看來柔梳聽到我在說她壞話,興師問罪來也。」

  溫柔鄉主水柔梳來到近前,沉聲道:「見過許、少俠與花三兄。無事不登三寶殿,小妹此次有一樁事情需要知會兩位元一聲。」

  花嗅香笑道:「莫非是上月那件資料失竊案有了結果?咦,為何你神情如此嚴肅,可是出了什麼紕漏?」

   柔梳肅然道:「你可知我以前為何沒有把相關資訊通知你?那是因為我派出大批溫柔鄉弟子,終於在半個月前找到了那位羅姓男子,可惜去晚—步,他已被滅口,屍身也早被人搜索過,並無失竊的文件,線索就此中斷,不過如此一來,更加證明了他竊取的檔之中必定藏著一個驚人的秘密。我見此事蹊蹺,出於謹慎,便只令幾名親信暗訪,在未出結果前,就連花三哥也瞞著了。

  花嗅香一驚一歎:「我方才正與許少俠說起此事,按說這姓羅的人恐怕只是被人利用,根本不知詳情,其幕後主使者卻依然不惜殺之以策安全。唉,能否確定就是平西府主使?」如果能證實果然是桑瞻宇在背後操縱,別的不說,至少他這位私生子心狠手辣之處可是遠勝其父。

  「我又派人詳細問詢了那羅姓男子的家人,他出道江湖不久,結交之士並不多,平日的幾個好友都並無嫌疑,但他與平西府中人接觸是不爭的事實,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所有的矛頭都指向平西府。於是,我重點去査探曾與羅某交往的三位平西府劍客,結果更是令人吃驚那三人中一人忽患急病身亡,上人在京師與人比武爭鬥斃命,最後一人則差外出遊玩中不幸失足墜崖,雖保得一命,但全身癱瘓,口不能言,與死人無異。―切都發生在短短半個月中……見過羅某人如今尚還健在的,也就只有平西公子桑瞻宇一人了廣』花嗔香悚然無語,一兩個人的死亡或是巧合,但三名劍客同時發生意外,必定是人為,不問可知定是桑瞻宇暗中使入滅口。這固然證明了竊取資料的重要性,但這三人得桑瞻宇之密令行事,應該都是其心腹,卻也能下此毒手^難道自己的孩子竟會是這個模樣?

許驚弦亦是一怔,實難想像桑瞻宇下手如此狠辣,或是簡歌暗中授意亦未可知,料知花嗅香心情沉重,卻也無從安慰,繼續發問道:「水鄉主今曰既然來見花三叔,想必已査出平西府的真正意圖?」

  「平西府乃是禦泠堂在京師所設據點,平西公子桑瞻宇更是堂中二代弟子的佼佼者。禦泠堂與我四大家族爭鬥千年,對彼此武功傳承十分瞭解,幾無秘密可言。溫柔鄉弟子多為女性,極少離開鳴佩峰外出,我仔細清點後,目前在外執行任務的不過五六人,且都遠離京師,實難相信平西府會因為忌憚她們的身份而殺人滅口。而偷走帳本等物亦是擾亂視線,所以,可以認定他們想要的東西就在那些招贅的外婿資料之中!」

  「任何江湖人,只要一入溫柔鄉,就斷了過去的恩怨,縱有舊仇亦由溫柔鄉接著,還有誰會査他從前的來歷呢?」

  「但是我們亦可反過來思考,另外還有二種可能,從溫柔鄉離開後來到江湖的人!」

  「那麼,應該重點查證那些曾入贅溫柔鄉後又離開鳴佩峰的人。」

  花嗅香笑道:「有道是溫柔鄉處是英雄塚』,既嘗得溫柔滋味,又如何捨得?據我所知,至少近百年內並沒有入贅的外姓高手複出江湖的記錄。」

  水柔梳沉聲道:「但是,在此百年間,卻共有三十五名男嬰被送出溫柔鄉。」

  水柔清奇道:「那些嬰孩會有什麼關係?」

  水柔梳歎道:「試想那些孩子原本有名動天下』的父母,可在一出世後便失去了父母的寵愛,或許一生亦無緣相見。有的人還被送往尋常農家收養,若是不知自已身世亦還罷了,一旦得知,會不會生出其餘的念頭,其行事就難以測度了。唉,其實我覺得此舉頗有不妥,奈何袓上規矩如此,亦無力更改……」

  許驚弦與花嗅香齊是一震,想到了桑瞻宇雖非出於溫柔鄉,但與那些無辜孩子的處境極為類似,這會是他派那羅某人偷竊資料的起因麼?

  「在這三十五名男嬰中,有些離世,有些失蹤。如今尚可査到的還有十四人,其中九人身懷武功,有兩位還是幫派之主,但經我細細排査,甚室包括他們的後人,皆無可疑之處「那些失蹤的呢?」

  「這亦是我調査的重點。下落不明者共有四人,失蹤原因各異,但因時日久遠,線索不明,』已很難査清他們的去向。不過有一點可以做參考:平西公字為何不遠千里打探一個默默無聞的溫柔多弟子?而且畏之如虎,竟然一定要殺人滅口以絕後患!」『

  水柔清脫口道:「莫非平西公子要找的人也是在京師中,而且這個人的勢力一定木小,令他不得不謹慎從事,唯恐惹來災禍…」語至中途,忽然想起一人,一時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

  許驚弦與花嗅香對視一眼,彼此目光中皆是深藏驚訝。將軍府大總管的名字一齊湧到嘴邊,卻是誰也沒有先講出來。

  水柔梳早已想到這點,輕聲道:「這一年來平西公子在京師崛起,可謂是新一代俠少中最為出眾的人物,能令他如此忌憚之人並不多,氷知寒的條件絕對符合。不過溫柔鄉自古訂下的規矩,唯有女嬰才可以水姓,送出的男嬰皆從父姓。水姓本就少見,在歷代入贅的外婿中,並沒有一個

姓水的男子。若從此點而論,水知寒反而最無嫌疑。」

  「不然。」花嗅香緩緩道:「若依水四妹所言,自是懷疑不到水知寒的頭上去。但是像這等心態的孩童卻難以用常理度之。有些人或會自暴自棄,從此渾噩一生,再無所為;但有人會因認定被溫柔鄉所遺棄,所以才偏偏要以水為姓,做出一番成就以證明自己……」

  許驚弦心頭暗歎,花嗅香睿智多謀,對人性揣摩極深,所言即便不中亦相差不遠,更有甚者,也許還有些孩子會從此心懷恨意,視父母親人為仇,做出許多難以想的事情。而這亦是他最擔心桑瞻宇身上可能發生的變化。

  水柔清道:「當初在京師時,水知寒曾化身為『大好人』助我一臂之力,會不會與他來自溫柔鄉有關?」

  水柔梳反駁道:「梟雄行事,常人實難臆度,這並不能說明什麼。或許他只是借你之手來對付簡歌而已。」

  「不過平西府的做法,倒令我產生了另一個想法。不過這只是一家之言,未必做得了准。」許驚弦沉思一番,欲言又止。

  花嗅香與水柔梳熟知許驚弦自幼聰明機靈,聽他如此說必有道理,連連催促:「許少俠但講無妨。」

  「我們不如反其道而論之,平西府為何會找上溫柔鄉,這一點耐人尋味。若無七八成把握,又何必派出羅某大費周折上得鳴佩峰,一不心,反而會開罪四大家族,豈非得不償失。必是先有懷疑,然後才來求證。事後殺人滅口,更進一步證明已得到了價值連城的情報。那麼,縱觀京師群雄,來歷不詳,令平西公子如此戒備卻又從溫柔鄉找尋線索的人,又有何人呢?」

  諸人聽到許驚弦從常人不曾考慮到的盲點推論,不禁拍案叫絕。如此來說,水知寒的嫌疑反而最大。

  假設水知寒真的出身於溫柔鄉,他又是懷著怎麼樣的意志去苦學武功,修得名動天下的寒浸掌,一躍成為邪道六大宗師之一?刻意投身將軍府輔佐明將軍的做法又是出於何種目的?這麼多年來,江湖人人皆聽過「知寒之忍」的稱呼,卻誰也猜不透水知寒的真正意圖,他在京師的權謀之爭中到底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一旦清楚了他的身世,迷底是否將隨之揭曉?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著無數猜想,一時倶都沉默了。

  良久後,水柔梳方道:「花三兄與許少俠的觀點僅僅是一種猜測,還需確鑿的證據。我會進一步追査下去,直至水落石出,一有結果,便將通報諸位。但畢竟此事事關重大,在尚未有確切答案前,還請大家保密為好。」

  眾人亦知這個消息一旦洩露出去,將在江湖上引起軒然大波,皆點頭應承。

  許驚弦又說起明年神州盟會之事,花嗅香滿口應承:「你且放心,我必會勸景大哥率眾參與盛會,就算他不去,我也想松活一下筋骨,屆時必至。」水柔梳笑道:「花三哥一向過著閑雲野鶴的逍遙日子,就連四大家族的事情也不怎麼放在心上,如今對這些江湖事亦如此用心,看來許少俠的面子可當真不小啊

  許驚弦淡然一笑,心知花嗔香得知桑瞻宇之事後,雄心複熾,也不說破。既然鳴佩峰諸事已了,他記掛著何其狂的傷勢,歸心似箭,便向花嗅香與水柔梳辭行。

  花嗅香奇道:「許少俠遠道而來,何不多盤桓幾日,讓我稍盡地主之誼?」

  原來花嗅香在四大家族中向來不理俗務,竟是不知宮滌塵、何其狂在京師中伏之事。待許驚弦如實說出後,方明究竟。

  水柔梳卻道:「許少俠擔心朋友安危,急於離去,我就不挽留了。不過清兒外出許久方歸,可不准再走了。」

  水柔清一怔:「堂姐留我作甚?」

  「盤査平西府與水知寒這事涉及溫柔鄉的隱私,不便由他人插手,不如由你來辦。何況你年齡漸長,亦該懂事了,以後還需你承擔諸多職責。姐妹同心,你留在溫柔鄉幫我,有何不可?」

  水柔清苦臉央求:「好堂姐,我父母大仇未報,還要去找簡歌。你就不要再留我了。」

  水柔梳淡淡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簡歌豈是易與之輩,雖傳言中他不以武功為長,但且不論這些年與權貴交往習得多少武林秘學,僅憑禦泠堂的帷幕刀網與屈人劍法,你一個小姑娘又怎會是他的對手?何況此人手下眾多,陰謀詭計更是層出不窮,可莫殺之不成,反把自己搭了進去。你既然立下重誓要親手殺了簡歌為父母報仇,就應該靜下心來,武功大成後再作長遠打算。這幾日我順便考教一下你的纏思索法,看看可有進展。」

  水柔清大急,又不好說出許驚弦答應替自己報仇之事,勉強道:「我不過就想在江湖上散散心,再過幾個月就回來。何況這幾年四處打探簡歌的下落,卻連他本人都未見過,才剛剛有了一些眉目,正要繼續追査下去…」

  水柔梳一歎:「不必多說了。我雖只是你的堂姐,但當年蒙秀姨諸多教誨,視你若同胞姐妹,每每想起你這些日子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我心中就十分不安,更是擔心你的安危,此次斷不會放你走。」

  水柔清心知堂姐對自己一番厚情,又聽她提到母親,眼眶不由有些泛紅。但望著許驚弦,想起與他一起闖蕩江湖的種種有趣好玩之事,心裡卻又是萬分不舍,瞪他一眼,躲腳低聲道:「也不幫我說說話兒?」

  許驚弦苦笑,亦只好搬出水柔清對景成像的那一套說辭:「水鄉主有所不知,清兒在江湖上遇見了白石前輩,和他約好要同回鳴佩峰來。若是清兒不歸,白石一人怕是不願意回來。」

  水柔梳臉上薄現怒意:「哼,物天曉那個反復小人,不回來也罷了,若是回來,我還有好大一筆賬要與他清算。」

  當年水柔清之母親水秀在京師罹難,起因便是「白水相約」,雖只是被簡歌利用,水柔梳卻因此而遷怒于白石。

  水柔清見堂姐半步不讓,面現難色,正想再勸說,卻聽花嗅香笑道:「柔梳盡可放心,清兒在江湖上也是一種歷練,何況有許少俠在旁,偌大個裂空幫豈會護不了她的安全?至於盤査平西府那件案子,我倒有一個人可以推薦給你。」嗅香公子精于世故,早看出許、水兩人之間情愫暗生,故出言解圍。一面說著話,一面給水柔梳打個眼色。

  水柔梳看看許驚弦與水柔清二人的神情,恍然有悟,微微一笑:「也罷,既然有花三哥說情,這次便先放過你。卻不知三哥要給我推薦什麼人?」

  「嘿嘿,我這其實也是出於一份私麼。」花嗅香放低聲線,「非是自誇,容彡欄心意質,冰雪聰明,當是最好的人選。」

  花想容恰好陪著阿義走來,忽然聽到花嗅香半句話,臉上未語先紅:「爹爹,你在說我什麼壞話?」

  花嗅香哈哈一笑:「爹爹只顧誇你,哪敢說壞話?你不是總說近來閑得無聊,我特意給你找些事做,去幫梳姨處理一些事務,你可願意?」

  花想容先是愕然,隨即體會到父親對自己一番呵護之情,面現喜色,對著水柔梳道個萬福:「梳姨是容兒一直心羨的人物,無論學識、談吐都是天下少有,更能獨當一面,不讓鬚眉。若能跟著您學些事理,容兒求之不得呢。」

  水柔梳立時明白了花嗅香的一片苦心:花想容鍾情林青之事雖從未表明過,但鳴佩峰上人人皆知。她是個含斂於懷的女子,口中雖不說,內心卻是千徊百繞。這幾年雖依然清寧雅致,秀美出塵,但眉眼裡卻不時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哀愁,眼見容顏漸消,既替她無奈又令人心生惋惜。中意她的青年男子雖不少,但皆自問難比暗器王之風采,唯有知難而退,即便偶有提親者亦都被婉拒。久而久之,花想容早過了出嫁的年紀,卻依然待字閨中,若能給她找些事情做,倒也不失一種解脫的辦法。何況她並非溫柔鄉的人,調査起來也無需太多避忌,確實是上佳人選。

  水柔梳念及自身,亦是心下暗歎,拉過花想容的手,輕輕笑道:「其實我早有此意,就怕花三哥不肯放他的寶貝女兒,這才遲遲不敢開口要人。不瞞諸位,這些年我這鄉主委實做得辛苦,限於能力,也就是儘量維持,不求有功,唯求少生是非,確也愧對袓業。若是容姑娘能來助我,讓我也似花三哥般過幾天逍遙的日子,當是最好不過。」

  花想容道:「本知是做何事情?就怕我笨手笨腳,弄巧成拙反被人取笑。」

  水柔梳有意無意望一眼阿義,不願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含混道既然這樣,容兒明日就先來溫柔鄉熟悉一下,我再慢慢給你解說詳情。」

  花嗔香忽故意一板臉孔:「咱們可提前說好,容兒只是幫四妹做這件事情,若你將她收入溫柔鄉,我可不依。」

  水柔梳抿嘴一矣:「花三哥多慮了,就算我有此心,只怕容也捨不得她那個風流倜儻、聞香天下的老爹……」

  眾人一齊大笑。

花嗅香道:「此事可喜可賀,許少俠好歹來了一趟,便由我做東,在翩躚樓用過餐後再走吧。」

  當下花想容親自下廚,在翩躚樓中用餐,雖菜肴不多,卻是精細別致,口味鮮美,令人拍案叫絕。

  散席後,水柔清唯恐遲則生變,忙不迭地給許驚弦打眼色,催他早些離幵。水柔梳略猶豫一下,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包遞給許驚弦:「我聽說何公子在京師中伏,受了重傷,這裡是幾枚丹藥,治療內外傷倶有奇效,還要麻煩許少俠替我轉交給他。」

  許驚弦鄭重接過:「水鄉主放心,晚輩必不辱使命。」『

  之後許驚弦告別花嗅香等人,與水柔清、阿義踏上歸路。此際趕去京師於事無補,裂空幫在京師布下許多眼線,梅影峰上應該有更詳細的消息。

  水柔清只怕被景成像等人追回去,一路擔心,直到走出鳴佩峰,方才暗舒一口氣,拍拍胸口:」好險好險,差點出不來了。」霎時便如出了囚籠的鳥兒般,重又嘰嘰嗖喳說笑不停。

  許驚弦打趣道:「看你的模樣就像劫後餘生般。你與水鄉主呆了那麼久,為何不說清楚,,還險些被她強留下來?,』

  水柔清一吐舌頭:「我什麼都來不及和她說,卻先被她問了好多間題。」

「問你計麼?」

  無非就是這些日子到了什麼地方去,見過了誰……嘻嘻,她的問題雖雜亂無章,卻被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哦,說來聽聽。」

  「堂姐似乎挺喜歡何公子呢。」

  「啊!」許驚弦吃了一驚,「這話可不能亂說。」

  「你那麼緊張做什麼?水柔清振振有詞,「你們這些男人,一聽到『喜歡』兩個字就會胡思亂想。對我們女孩子來說,就像喜歡一首詩,一幅畫甚至就是某一刻突然說的一旬話,又不會就此嫁給了他。唔,也許堂姐對何公子更多的是一種欣賞吧。當聽到他受傷的消息後,就連忙去見景大叔,然後就和我一起來找你了。」

  「找景大叔為何事?」

  水柔清用指尖戳戳許驚弦的腦袋,笑駡道:「你這個笨蛋。景大叔醫道精深,當然是找他求些良藥啊。你當那些丹藥是溫柔鄉的麼?嘻嘻,我倒很想知道那包丹藥裡有沒有什麼書信……」

  許驚弦這才醒悟過來,同想方才水柔梳給他丹藥時的神情,果然是有些微不自然,原來高貴矜傲如溫柔鄉主,也同樣有著常人一般的七情六欲。

  水柔清亦是托著腮發呆,喃喃道:「其實誰都看得出來何公子喜歡的人是宮大哥。要依我來說呢,當然是向著堂姐,可是看著何公子與宮大哥在一起的時候,卻也覺得他們很般配,著實頭疼啊……」

  許驚弦失笑道你就別替他們操心了,好好想想自己吧。」

  水柔清瞪他一眼:「想我自己仟麼?哼,我一個人無牽無掛多開心,才不要喜歡誰。嘻嘻,阿義你說是不是啊?」

  阿義卻只是傻笑不停,也不知是否聽懂了她的話。

  許驚弦一言出口,亦覺不自在,訕訕一笑,不再多言。回想起當年在京師郊外的樹林中,水柔梳與何其狂第一次相見時,似就對其頗有好感。按說兩人一個是名動天下的京師四公子,另一個卻是江湖人口中最神秘的溫柔鄉主,彼此亦算良配。奈何淩霄公子就在同一天見到了瘋狂的潑墨王筆下所繪宮滌塵跳離魂舞的畫像,自此心有所屬,再無旁騖……不由暗自感歎「情」之一字,原是要與「緣」相輔而成,半分勉強不得,差之毫釐,便將錯過終生。

  無論是林青與花想容,水柔梳與何其狂,倶都如此。許驚弦忽然心頭微微一震,他與葉鶯之間,經飛泉崖一戰之後,是否就從此錯過?而他與水柔清從兒時相遇直到如今,是否又可以從容地把這緣分繼續下去呢?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5-1-4 07:26 PM

終結篇 卷九 第02章 神錄再現

  三人快馬加鞭,直往梅影峰而去。這一日行至大道途中,許驚弦心裡忽生出一種隱隱的不安,卻說不清楚是何原因。他驀然勒馬四顧,周圍並無異狀,那種感覺亦瞬間散去。

  水柔情奇道:「你怎麼突然停下來了?」

  許驚弦見她與阿義並無感應,還只道是自己的錯覺,一笑作罷。

  重新上路不久,那種詭異的感覺再度湧上,—旦留意,則蕩之無存。許驚弦料知已被人盯住,他只怕水柔清聲張起來打草驚蛇,所以有意假做不知,暗中察探周圍,只見人來人往,卻無可疑者。

  這是一種極為矛盾的情況,對方眼神犀利,又能夠預判自己的覺察而及時隱去目光,當是一位武學高手;但若是真正的高手,只需藏身于人群中,本難引起自己的感應,除非暗伏殺氣隨時準備發出致命一擊;何況他們一路快馬飛馳,沿途卻來見到一直跟隨的陌生人,實猜不透對方是如何跟蹤的。

  但他們彼此間,都知道對方的存在。

  時斷時續的監視過了大半日方才消失,餘下兩日亦無任何變故。這個精于隱伏的追蹤高手就像與許驚弦玩了一場測試反應的遊戲,絲毫不解其目的何在。他唯有壓住滿腹疑惑,暗自戒備。

  這一日錯過了宿頭,眼看天色將晚,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雨點雖不大,卻是寒涼刺骨,好不容易尋到一間山神小廟,連忙進去遮蔽。

  小廟年久失修,但見土地老兒的泥身衰敗,角落裡蛛網塵結,四下裡除了瀝瀝雨響,一片靜寂無聲,似乎連鼠蟲都不曾光顧。三人本以為是無人的破落神廟,卻不料才入內堂,倶都是一怔,只見那堂中竟赫然坐著一人。

  那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面容普通,身材瘦弱,混在人群中毫不出奇。若說有何與眾不同處,那就是他身著一件淡青色長袍,在這隆冬時節竟似絲毫不覺寒冷。他盤坐於地,望見許驚弦等三人,臉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朗聲道:「許幫主大駕光臨,足令蓬篳生輝。」說話間雙手齊揚,如同應和著他的言語,剎那間四周燭光齊亮,將小廟照得纖毫畢現。

  更令人驚訝莫名的是,那年輕人面前的地上被縱橫畫了十九道,竟是一張圍棋盤,棋盤上黑白子互相纏繞,已至中局。而在他身邊擺放著一黑一白兩塊大石,皆是重達百斤,黑石漆若濃墨,白石素潔如棉,竟不現一點雜色,顯見皆非凡品,更不會是這破落小廟中所遺留。不知他辛辛苦苦搬來此地是何用處?

  水柔清嚇了一跳,叫一聲壯膽:「你是什麼人,為何鬼鬼祟祟地在這裡?」

  年輕人一笑:「在下好端端在此冥想棋局,何來鬼鬼祟祟一說?倒是你三人突然闖來,擾了我的思路,原是應該我責怪水姑娘才對。」

  許驚弦聽他前幾句倒還合情合理,最後一句奇峰突起,.竟然叫破了水柔清之姓氏,何況那燭火齊亮的把戲必是他早就安排好,或是手中扣了細微暗器,或是引動什麼機關,當是有備而來。許驚弦不由哈哈一笑:「我們三人原是錯過宿頭來此處避雨,卻不曾想做了不速之客,對兄台多有打擾,不知者不罪,還望兄台見諒,這便告辭!」

  他其實心中亦滿是好奇,但料知這年輕人等候于此必有所圖,索性以退為進,靜等對方先出招。

  年輕人果然未料到許驚弦的反應,長身而起,急喝一聲:「且慢。我好不容易誘你來此,難道你就一走了之……」說到此處,驀然醒悟,急急住口,一聲冷哼。

  許驚弦肚中暗笑,面上卻故作驚訝:「奇哉怪也。原來以為萍水相逢,想不到竟然是兄台誘我來此,小弟卻是不明白了。」

  他見那年輕人如此沉不住氣合不似有城府極深暗藏陰謀詭計的模樣,反倒對他有了一些好感。

  年輕人嘿嘿一笑:「我聽他說許幫主機敏過人,原本不信,今日一見果然名副其實。」

  許驚弦心中一動,暗忖不知這個「他」是何人,究竟是男是女。不過明知對方故意賣個關子,豈肯上他的當,口中卻淡淡道:「都是些江湖上的道聼塗説,磨是作不得數。兄台若無其他事,這便請了。」

  年輕人無奈攤手一歎:「那人原說十分瞭解許幫主,我今日卻知他著實錯了,許幫主裝滓賣傻的功力才更是登峰造極。」

  「嘿嘿,彼此彼此。兄台最好明示來意,秦弟可沒空與你猜謎。」

  水柔清總算看出些名堂來,見他二人像孩子般互鬥心機,不由捂嘴偷笑,樂得靜觀好戲。唯有阿義不明所以,好奇地望來望去,不解這兩人為何看似言談甚歡,偏偏卻又有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氣氛。

  年輕人緊盯許驚弦,臉色一寒,緩緩道久聞許幫主博釆眾長,武功高強,又兼修各項藝業,我此次見你別無所想,唯願試試你的本領。」他原本看起來頗為羸弱,如一介文士,但這句話卻是夾雜著內力說出,震得小廟嗡嗡作響。燭光映照下,但見他面沉如水,身影在廟壁上不停晃動,恍有擇勢出擊的高手之態,額間那道劍眉下的一雙虎目閃動著奇幻般的光彩,令原本平凡的臉孔也乍然生動起來。

  ―觸到年輕人那道目光,許驚弦立生感應,卻依然是毫不介懷的樣子,大笑道:「三日前你就窺伺左右,今日又提前判斷好了我們行進的路線,處心積慮地在這小廟中等候,就只是為了試試我的功夫麼?」

  水柔清忍不住喝道:「怪不得今日這一路上幾家住店全都客滿,原來是你搞的鬼。」

  年輕人得意一笑:「這些不過是雕蟲小技。我只是提前給了店家幾錠銀子,又偷偷告訴他們你們三人其實是江洋大盜,若是住進來保不准會惹下什麼麻煩。還不止於此,我還要計算出你們打尖用餐的時間、道路行人擁堵的狀況、馬匹在雨天行進的速度,以及發生各種意外耽擱行程,這才提前在這間小廟裡佈置好一切,靜等你們的到來…」聽他的口氣與其說是解釋,倒不如是一種炫耀。.

  水柔清咂咂舌頭,語出關切道:「想必你還有其他幫手吧,不然跑來跑去豈不是累壞了?」

  年輕人傲然道:「我每次行動都是獨自一人,何用幫手?」

  水柔清冷笑:「許幫主,懶得與他囉唆,反正他就一個人,我們乾脆聯手做了他。」

  年輕人見水柔清變臉如此之快,一時愕然,卻分明未將她的威脅放在心上,喃喃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難怪、難怪…」

  「難怪什麼?」

  「嘿嘿,你想知道,我偏不說。」

  「那你愁在肚子裡吧,本姑娘才沒心思知道你的壞主意…」

  許驚弦暗覺好笑,想不到水柔清竟也學會了在真真假假的言語之間,冷不丁地套出對方虛實?不過這位年輕入計畫確是縝密,就連今日這場突如其來的冬雨也考慮在內,如此大費周折只為與自己比試高低,倒也真是匪夷所思。最奇怪的是他明明是個智慧高絕之人,卻又偏偏顯得毫無與人打交道的經驗,孩子氣十足,透著一份質樸,令人縱然明知他是對手,亦難以生出敵意來。也正因如此,才激出水柔清古靈精怪的天性,揚言要「聯手做了他」,其實不過是隨口捉弄他罷了。

  若論鬥嘴,年輕人自然不是水柔清的敵手,索性掉轉槍頭:「我知許幫主急於趕回裂空幫,何不節省時間!早些與我一較高下。」

  許驚弦笑道:「小弟與兄台無冤無仇,連你尊姓大名都不知道,又何苦一戰?」

  「我只是想試試你的功夫,又不與你交朋友,何必通名道姓?」

  水柔清插嘴道:「好個如意算盤。你若僥倖贏了一招半式,勢必會在江湖上大肆宣揚如何勝過了許幫主,而輸了自是灰溜溜地夾著尾巴落荒而逃,從此半句也不提……」

  年輕人怒道:「女流之見,我不屑與你解釋。」

  「瞧瞧,被我說中心事,惱羞成怒了吧。」

  許驚弦靈機一動,亦用上了激將法,歎道:「三日前驚鴻一現,小弟就一直等待著兄台的出現,原以為你必有過人之處,會給我些驚喜,卻不料也如那些爭名逐利的俗人一樣,只是想試試我的功夫。」

  年輕人聽許驚弦言語中隱含本屑之意,漲紅了臉:「你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可不是為了什麼名利,而就是想替大師兄出一口氣,今日一戰,無論你輸得多慘,我也都不會在江湖上宣揚。」

  水柔清忍不住刮刮臉:「胡吹大氣,還沒有動手,你就知道自己一定得勝?許幫主不要理他,這樣狂妄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江湖上到處都是,若要逐個比試過來,豈不要累死?」

  許驚弦淡然道:「我倒相信這位兄台非是狂妄,而是自信。卻不知你的大師兄是誰?與我有何過節?」

  年輕人被水柔清氣得滿嘴發苦,聽許驚弦替自己說了句好話,心頭暗自感激,正色道:「大師兄與你素未謀面,你也不必知道他是誰。你們之間卻因為另一個人結下了梁子,遲早要有一場勝負。我自是看好大師兄,奈何他卻對你十分推崇,我便心中不服,再加上受人所托,就來試試你...」

  水柔清裝腔作勢地仰天長歎:「如此顛三倒四、夾纏不清,說了半天等於沒說。」

  年輕人心知一旦與她接上了話便再難脫身,故作不聞。

  許驚弦亦是聽得一派糊塗,笑道你不必再說了,江湖上的漢子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今日不會與你動手,若是果有得罪你那大師兄的地方,叫他到梅影峰來吧。」

  「啪」,年輕人將一物擲在地上:「許幫主可認得此物?」

  許驚弦定睛望去,卻是一本書冊,扉頁上寫著四個大字《鑄兵神錄》!

  他徒然一驚,那是兵甲派的不傳之秘,其中不但細細講解了鑄兵制甲之術,更是對每一種武器的特性均有極為精緻細微的分析。要知天下兵器均是相生相剋,如槍長斧短,刀厚劍薄,如何發揮一件武器的最佳功效便是《鑄兵神錄》的主旨,雖非武學秘籠,卻對武功修習有著莫大的助益。何況鑄造兵甲最講究量材適性,其後還附有數頁《神獸異器錄》,遍述天底下可用於鍛造兵器的各種材料的特性,包括傳說中的奇禽異獸、名玉精鐵等等。可謂是江湖中的異書。

  此書乃是當年義父許漠洋由兵甲派傳人杜四處所得,其後傳給自己。後來許漠洋被馮破天誆至媚雲教,隨即被寧徊風所害,此書亦下落不明,自己還一直為此耿耿於懷。

  這本《鑄兵神錄》許驚弦自幼熟讀於心,幾可倒背如流,記得小時候頑皮,有一次無意間引火險些燒了書卷,卻在那扉頁的左下角處留下了—道印記,對照看來竟是真本無疑。卻無論如何想不到怎會落在這陌生的年輕人手裡。饒是他鎮定,亦按捺不住失聲驚呼:「你是如何得到這本書的?」

  年輕人見許驚弦神色惶急,嘿嘿一笑:「為了此次比試,我特意給許幫主備下幾道試題,只要你勝得過我,不但將此書交給你,其來龍去脈亦盡數告知,不知你意下如何?」

  許驚弦料知若不從其意,必不肯善罷甘休試題何在?」

  年輕人一指地上的棋盤:「題目在此!不瞞幾位,在下酷愛棋道,無事之時便自己與自己下棋解悶。此際局面膠著,正輪白棋下,方才你們闖入時正在苦苦思索下一步棋應該落點何處,還請許幫主能授我妙招!唔,為了公平起見,許幫主可任選黑白,然後與我下至終局分出勝負來。」

  許驚弦一怔,凝神聲去,眉頭緊鎖。

  當年在「須閑號」上,因與水柔清賭氣舟中爭棋,許驚弦才從段成處學得象棋。他天分極雩,雖習棋不久,卻是進步神速。其後在鳴佩峰後山與愚大師同參棋道,悟出奕天訣,更是棋力飛漲,已達國手之境,所以後來才能在離望崖前的驚天一局中力挫簡歌,替四大家族贏回行道大會一戰。~雖然如此,他亦因之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景成像之子景慕道與水柔清的父親莫斂鋒就在此役中被迫自盡身亡。雖是他無心之失,卻是他最不願意想起的傷痛回憶。

  然而,圍棋與象棋截然不同,變化多端,僅一個局部的變化就將引發數十步、甚至上百步的算路。許驚弦雖有自信面對天下任何象棋國手,但對圍棋卻僅知一些基本規則,勉強只能算入門,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面對這年輕人的難題,中卻巳是涼了大半,唯有拼力一試。

  水柔清幫言道:「不是說要打架麼,怎麼突然換成下棋了?」

  年輕人振振有詞:「我豈會學那些俗人只知擺刀弄槍,先有文比,再有武比。嘿嘿,文比的彩頭就是這本《鑄兵神錄》,若是許幫主能過關,其後武比時還有更大的好處。」他挖空心思佈置好一切,起初卻根本不被許驚弦放在眼裡,直到此刻方才占回上風,大是得意。

  水柔清撇撇嘴:「這麼簡單的題目,何用許幫主出手,我恐怕就能勝過你。」她知許驚弦圍棋棋力不濟,自己上陣怕還有些機會。

  年輕人篤定一笑:「你也莫要胡吹大氣,若你能勝,我也一樣認輸。嘿嘿,普天之下,能勝我的人怕也沒有幾個。」方才與水柔清鬥嘴被她說得幾無還手之力,此際才有機會把「胡吹大氣」四字原物奉還,暢快至極。

  水柔清心頭一冷,正如許驚弦方才所言,此:人非是狂妄,而是有著絕對的自信。聽他語氣定是浸淫棋道多年,棋力高絕,所以才有這般自負,縱然自己上陣,怕也不是對手,.唯有勉力一試。水柔清對著棋局思考良久,依稀看出黑棋的一記殺招,道:「我來執黑,你先下吧。」

  「叮」的一聲輕響,年輕人手臂輕揮,一指彈在身旁那白色的大石上,一物從那白石上跳出,隨即落在祺盤上,正是一枚白色的棋子。

  原來那年輕人竽指尖中有一枚類似扳指一樣的器具,竟是就地取材,當即從那白石中挖出一枚碎塊來當作棋子。

  水柔清滿面驚訝,此際方知年輕人將這兩塊黑白大石搬入小廟的作用,雖是借用器具,但他隨手一彈/便能從大石中取得棋子,指力可謂強勁無比,若是這一記彈在人身上,豈非立刻就是—個窟窿?看那落入棋盤的石子雖是才從大石中,取下之物,但其狀渾圓,不現棱角,竟與棋子無異。所用的力道恰到好處,難怪他對自己的武功有著強烈的自信。

  年輕人又逄上另一枚扳指:「既是比試,自當公平,請水姑娘出招吧。」

  水柔清自問無他那指力,本想求助於許驚弦,可眼角望見那白子在棋盤上的落處,不由又是一呆。這一子正處在要點上,此招一出形勢忽又一變,不但封住了黑棋的殺招,並隱隱留有餘後的手段,剛才的算路只得全然推翻重頭研究,直算得頭昏腦漲,亦沒有看出最佳的著手。

  忽聽許驚弦一聲長歎:「清兒不用想了,這場文比,我認輸。」

  年輕人聽許驚弦直接認輸,登時眉飛色舞,哈哈大笑:「我原以為許幫主有通天徹地之能,想不到竟栽在我這小小棋局上。不過如此,不過如此啊!」

  水柔清見不得他那手舞足蹈的得意模樣,恨恨道:「微末之技,就算你贏了,也不必如此得意忘形吧?」

  年輕人辯道「有道是棋如人生。枰中天地,別有機抒,雖不聞烽火硝煙,卻猶勝兩軍對壘。那是謀略與智慧的較量,勝之自當欣然。嘿嘿,諒你不通棋道,給你說了也是無用。」

  「你是自己找上門來的,地點是你選的,題目是你出的,占盡天時地利,贏了也不算本事。若我強拉著你去比試女工針錢,你可有半分勝算?嘿嘿,那是耐心與技巧的較量,諒你這等山野村夫,無法體會其中的妙處,給你說了也無用……」年輕人被水柔清一陣搶白,臉上陣青陣紅,找不出合適的詰語反駁,仔細思量一番,卻是在理,喜悅之意蕩然無存。轉向許驚弦:「尚未落子,許.幫主為何認輸?」

  許驚弦直言道:「棋枰之爭,半分做不得假。憑我的微末棋力,想贏下此局難如登天。而水姑娘的武功勢必又不能鑿石為子,合兩人之力出戰已落下乘,何況兄台苦心設下棋局,定是勢在必得,與其窮耗心智苦苦糾纏後被你擊敗,倒不如現在知難而退。」

  「難道你就不想要那本《鑄兵神錄》了麼?」許驚弦想到鬥千金一席話,肅然道:「此等神物,不但唯有緣人居之,還會自擇明主,絲毫勉強不得。縱是巧取豪奪到手,卻不能發揮其神妙之一二,又有何用?」

  年輕人怔了半晌,歎道:「許幫主以退為進,看似輸了一場,卻只是主動求敗,意志上全不受打擊,更是贏得了風度,可謂極高明的戰略。」

  許驚弦淡淡一笑:「小弟本事不濟,不能領略棋中之妙,實為一憾。」

  年輕人收起驕狂之態,正色一揖:「迫你以棋局相爭,實是強人所難。許幫主胸懷坦蕩,在下受教了。」

  許驚弦見他現身伊始,本是咄咄逼人,處處想要占得上風,此刻雖贏了一場,卻反似有了英雄相惜之意。雖是好勝心強,卻非蠻不講理之人,當即實言相告:「那《鑄兵神錄》對小弟事關重大,實難放棄。兄台不妨繼續出題,小弟試試能否在下一場中稍占先機,或能取回此書。」

  水柔清對許驚弦的武功信心十足,卻怕那年輕人又出奇招,再度激他:「文比之後自是武比,都是武林中人,也不需要什麼花樣,只要動手過招後高下立判。我就來做你們的仲裁吧。」

  年輕人本是苦心殆慮設下數道難題,卻都是與棋局息息相關,奈何遇上許驚弦這不通棋道之人,渾若俏眼擺給瞎子看,根本領略不出其中的巧妙,縱勝之也不光彩,又被水柔清一激,自然再也使不出來,沉吟道實不相瞞,武比頗多兇險,在下的武功重於搏殺,一旦故手出戰,若不傷敢就會反挫自身,於誰有損皆是不妙……」

  許驚弦見那年輕人精于棋道,又自承武功乃是搏殺一路,已隱隱猜出他的來歷,亦不願傷他,靈機一動:「既然如此,不如限定招數,小弟只守不攻,且看兄台能否傷得了我。」

  水柔清與年輕人同聲驚呼:「不行。」一人是關心許驚弦的安危,另一人卻是不肯占此天大的便宜。

  許驚弦笑道:「文比是兄台畫下的道兒,武比就只好依我的規矩。不過若是小弟僥倖避過兄台的殺招,完好無損,就厚顏請你將那《鑄兵神錄》交還寫我吧。」他雖瞧出年輕人武功當有過人之處,但自問憑著奕天訣法,不求勝唯取和,這樣的比試看似自已吃了大虧,實則更為有利。

  年輕人猶豫再三,決然道:「日後你與大師兄遲早要一決雌雄,我若是橫加插手,反令他不快。那就如此吧:在下武功得於棋道,共有十二字訣法,我們就以十二招為限,但雙方皆不許用上兵器與內力,僅以招法相較,縱然中了拳腳亦無大礙,如此可好?」

  許驚弦見他雖然心高氣傲,卻也不失仁厚,承其好意,慨然應允。

下期預吿

翩躚樓主花嗅香與平西公子桑瞻宇能順利父子相認嗎?簡歌會如何從中謀劃呢?
水知寒投身將軍府輔佐明將軍的真正意圖是什麼,他真的出生自溫柔鄉嗎?
許驚弦與神秘年輕人的武鬥會如何分出高下,他能成功拿回《鑄兵神錄》嗎?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5-2-7 02:34 PM

終結篇 卷十 第01章 華山之約

  破廟中,水柔清拉著阿義退到一旁。

  許驚弦與年輕人相隔三步而立,彼此對視一眼:「請!」

  年輕人更不遲疑,忽然搶出兩步,一記右拳往許驚弦胸口擊去,拳速極是緩慢,仿似腕挽千斤,到了身前半尺處,驀然一縮一抬,肘尖反撞許驚弦的下頜,口中低喝一聲:「跳!」

  這一招變化得清清楚楚,卻又一反常規,極不合情理,如同臂彎內裝有機簧,將肘尖疾射而出,不似血肉之軀。

  許驚弦是尖微旋,斜跨半步,然而雖然下頜讓過肘尖,卻將左肩湊了上去,只不過稍稍偏了幾分。

  年輕人本料此招一出,許驚弦要麼側頭閃躲,要麼退步以避,早已備下後招。卻不料許驚弦不退反進,這一肘雖能堪堪撞在他肩上,卻恰好錯過鋒芒,力道全然不是,而自己肋下則會露出空門,儘管許驚弦有言在先只守不攻,不會出招反擊,但習武之人豈會將自家破綻隨意暴露在對方面前?

  年輕人再喝一聲:「刺!」肘隨身轉,從許驚弦的左肩上空掠過,複將肋下空門封住,右手中指於不經意間陡然彈出,徑剌許驚弦的太陽穴。

  水柔清看得一顆心怦怦亂跳,雖說雙方言明卸去內力,僅以招法相拼,但看年輕人這一指捷似風行,迅若電閃,若他施詐突然發勁,憑著方才鑿石為棋的指力,若是彈實在許驚弦的要害上,哪裡還有命在?眼見阿義神情不忿,反手取下背後長弓,似也看出許驚弦的形勢岌岌可危,欲要出手相助,便急忙拉住了他。

  許驚弦輕道一聲:「好!」

  年輕人出指雖然突兀,卻早在他意料之中,眼見指尖離額間只有半寸,驀然仰首一擺,避讓開對方的指力。但這一擺頭卻似是力道過竟將喉頭要害置入其攻勢之下。

  「關!」年輕人—聲冷喝,右手化指為掌,劈向許驚弦的喉間,同時腳下急動,側轉半圈,右是無聲無息地撩向許驚弦的膝蓋。其實他原是算定許驚弦縱能避開這一指,身體將會移開半尺胸口與小腹處必會空虛,計畫使出一招「板」,反掌切其中門,是下踹其丹田。卻不料對手喉頭要害竟不設防,露出極大的破綻,出於習武者的本能,不假思索地變招再攻,只是掌勢高了七分,是下卻又低了半尺。

  許驚弦斜步一滑,看似險至毫釐,卻於間不容髮之際避過年輕人的殺招。

  「鎮!」年輕人右是似踢非踢,以左是為圓心一個旋身,擰腰轉身間,右掌緩收急發,竟如刀劈斧鑿般朝著許驚弦當頭罩下……

  水柔清起初聽這年輕人大言不慚,還道是個不知天高地厚之輩,此際只見他幾招一出,身隨意轉,變招快捷,或翩若驚鴻、或矯若游龍、或翔若潛鳳、或奔若虎豹,身影幾已化作一道淡淡的輕煙,圍著許驚弦疾速轉圈,徑尋對方縫隙而入,每一式皆是毫無花架,直取要害,殺機畢現,招招博命,絕非尋常花拳繡腿可比。而他的左手一直空捏訣法,懸於胸前,蓄勢待發,若是一旦出手,就必將是驚天一擊。這位年輕人武功之強,早已遠遠超出她的估計,不由替許驚弦暗中捏了一把冷汗。

  阿義亦是神情緊張,口中喃喃念叨,用力握弓的手青筋顯露。

  殊不知那年輕人卻是有苦難言。幾招下來,他的攻勢已展開了大半,表面上看似許驚弦左支右拙,空門大露,卻能在小廟五尺的空間內盡施小巧騰挪之術,破綻雖多,卻全無致命之處,更能招招留有餘地,隨時可彌補身法的缺陷,令他最有威脅的左手始終尋不到半分機會。

  一個攻得犀利,一個守得沉穩,轉眼間已過了七八招,但由始自終,雙方身體都沒有半分接觸,皆是稍有意向即被對方識破,立時變招。

  年輕人的武功由棋道悟出「尖、剌、飛、關、跳、跨、鎮、沖、立、扳、點、夾」十二字訣皆由圍棋術語化成,各有功效。

  以往對敵應戰時,對方往往被他的奇招怪式弄得不知所措,最終全盤皆潰。然而今日遇上許驚弦可謂碰到了剋星,對方明明陷入被動,卻又在他一招尚未完成之際誘他匆匆發出下一招,每一式都是中途半端,儘管攻勢極盛,卻全無勝利在望之快意,反倒是因總是半招而止,胸間一口悶氣越集越多,無處發洩。

  就如在棋局中尖刺一手對方卻不粘接,小飛攻敵反遭跨斷,好不容易精敲細算下出一記隱伏後續手段的妙手,對方竟然置之不理,投子大場新辟疆域,局部雖受損,大局卻不落後。

  縱然年輕人身懷絕技,但第一次遇上奕天訣那避實就虛、一味求和的武功,亦覺縛手縛腳,難施所長。

  十招方過,年輕人驀然跳出戰團,大叫一聲:「不比了。我搶佔邊角實地,你卻是追求虛勢厚味,棋風迥然不同,境界全然各異,這一場架根本打不起來。」

  說話間年輕人躍向那黑白大石處,連出數十指,「叮叮噹當」一陣狂響,一口氣鑿下數十枚棋子,將過招之際的悶氣宣洩而出,方覺酣暢。

  水柔清明明見許驚弦敗勢濃厚,卻不料年輕人竟收手罷鬥,雖不太明白,卻也知他略遜一籌,拍掌喜道:「你可是認輸了?」

  許驚弦笑道:「尚有兩招未出,就算作和局吧。」事實上他以往用奕天訣對敵,雖是志在求和,但心頭總是存著勝念,而此役唯願與對手平分秋色,反倒對那「致虛極、守靜篤」的功訣有了更深的領悟,武功隱隱又精進一層,實乃拜年輕人所賜。

  年輕人面如死灰:「我才不要你承讓,輸了就是輸了,差半子與大龍被殲全無差別。」

  水柔清笑吟吟道;「既然輸了,還不快將彩頭奉上。」

  年輕人拾起《鑄兵神錄》,擲與許驚弦。略躊躇,方道:「實不相瞞,此書乃是受人所托:許幫主,在下豈敢私藏?不過本想贏了之後給你,令你受我一個莫大的人情,想不到棋差一著,中盤跪敗,還有何話可說?」

  此人確是棋癡,明明是武比認輸,卻也當作是在棋盤上敗下陣來。

  許驚弦正容一揖:「兄台言行光明幕落,小弟由衷佩服。卻不知是受何人所托將此書給我?」

  「許幫主可認識馮破天此人?」

  許驚弦大覺驚訝:「兄台說得可是媚雲教的赤蛇右使麼?」

  「不錯。正是他臨終前托我將此書交給許幫主。」

  「啊,他……已死了?」

  「大約在三個月前,我無意中遇見一人被追殺,見他渾身是血,卻被多人圍攻,忍不住一時動念救下了他,才知竟是媚雲教的赤蛇右使。奈何馮破天不但身受外傷,更還中了絕毒,實是回天無術。死前他摸出這本《鑄兵神錄》,請我將此書交給你。我雖因大師兄的緣故對你頗有芥蒂,但既然有會遇上了他,卻又救不得他的性命,也只好答應了他臨終的懇求。」

  原來當年馮破天與許漠洋同赴滇南媚雲教,無意間知道了許漠洋收養的義子許驚弦實是媚雲教前任教主陸羽之子,便想以此在教主爭奪中得有利之機,刻意與許漠洋結交。卻不料寧徊風率擒天堡暗夜突襲,激戰中許漠洋受寧徊風一掌,恰好被趕來的暗器王林青與蟲大師相救,奈何是不治,只好星夜兼程送往鳴佩峰好見上許驚最後一面。

  許漠洋身受重傷神志不清,馮破天就趁機將那本《鑄兵神錄》暗藏起來。

  其後許驚弦之表兄陸文定做了媚雲教主,烏槎國擁泰親王起兵,寧徊風化身丁先生,暗中聯絡媚雲教、擒天堡與川、渝、滇各派,訂下了「刺明計畫」,又將化名盧居蒼的魯子洋派入媚雲並位居青蠍左使。

  熒惑城之戰後,泰親王身死,烏槎兵敗求和,刺明計畫功敗垂成,媚雲教中幾員大將倶亡,陸文定任用一批新人,魯子洋漸漸勢大,而馮破天則被多方排擠,不受重用。

  後來聽說許驚弦是裂空幫幫主,想到他性格寬厚,不計舊嫌,亦算頗有交情,便起了投靠之心,而這一本《鑄兵神錄》亦可算是晉見之禮。當即尋個機會,連夜逃出媚雲教。

  陸文定知情大怒,遂派出媚雲教徒追殺。馮破天身經百戰,加之對媚雲教中諸多手段早有所料,一路化險為夷,總算逃至中原。

  卻未想到陸文定知當年馮破天並不支持自己坐上教主之位,早有防他之意,再加上魯子洋挑撥躥掇,提前令人給他暗中下蠱,並以解藥放入平時的飲食中。馮破天離開媚雲教半月之後,蠱毒發作,終被追兵趕上。若非年輕人恰好路過出手相救,只怕當場就會被亂刃分屍。

  馮破天自知中蠱已深,無藥可解,死前天良未泯,便請年輕人將《鑄兵神錄》交還許驚弦,亦算是做下最後一樁善事。

  許驚弦聽罷原委,想到當年若不是馮破天去清水小鎮接駁「越風寶刀」,引來日哭鬼擄走自己從此踏入江湖,或許現在還與義父相依為命,一輩子不聞江湖之事,安心做一個樸實的鄉村少年,亦不知是福是禍?不由長歎一聲,默默在心頭祝禱:無論馮破天對自己懷著好心還是是惡意,既然其人已死,亦都一了百了,唯願他在天之靈能得到最終的安息。

  許驚弦翻開《鑄兵神錄》,一物從中輕輕飄下,卻是一根羽毛。

  許驚弦眼利,認得那是一根鷹羽,凝神細看,幾可確定正是扶搖身上之物,渾身大震:「此物由何而來?」

  年輕人神秘一笑:這本是另一個彩頭,不過許幫主輸了一場,便不能吿訴你了。若想知悉其中秘密命,還請閑瑕之際去華山一行。」

  「華山?」許驚弦沉吟,久聞華山掌門無語大師慷慽豪俠,為民解憂之名,卻是無緣得識,莫非扶播之事竟與他有關?不過知都年輕人好勝心強,怕是再不肯多說,反正此去梅影蜂會合鬥千金後,尚要去重鑄偷天弓,必會去關中無雙城見過楊霜兒與物由心,屆時路過華山,或可找出真相。

  年輕人道:《鑄兵神錄》已給了許幫主,我總算不負馮破天所托,亦見識過了你的本事,這就告辭了。」

  許驚弦急忙喚住他:「多謝兄台帶來家父遺物。另外不知你那大師兄與我到底有何過節。還台居中調解一下。」

   「嘿嘿,你與大師兄之間的事我可不好說,總之你不要以為勝了我,便可小窺於他。你們的武功頗有近似之處,若有一天相見對決,我依然押他一注。」又對水柔清與阿義點頭為禮,「山水有相逢,下次我請一個人再與水姑娘鬥嘴,管教你輸得無話可說。」

  水柔清嘻嘻一笑:「儘管放馬過來,本姑娘可不怕。」

  年輕人再不多言,是尖連畫,將地上的棋盤毀去,提起一黑一白兩塊大石負在肩上,轉身出廟,他雖承了兩塊數百斤的大石,卻依然健步如飛,瞬間消失在黑夜中。

  水柔清苦笑:「沒來由地打了一架,卻連對手的名字都不知道。」

  許驚弦卻是胸有成竹:「如此精深的棋道,如此強橫犀利的殺人武功,雖對我頗不服氣,卻也無甚惡意,行事倒也不脫俠道,你還猜不出是誰麼?」

  水柔清低頭想了想,驚呼一聲:「齊生劫?卻果真是他,身為蟲大師的弟子,為何來找你的麻煩?」

  「十有八九正是此人。不過雖有波折,但畢竟給我送上了天大的禮物,心裡實在是感激不已。」找回《鑄兵神錄》固然是許驚弦的心願,而扶搖尚且活著的消息對他來說更為重要。

  「聽他的口氣,對他的大師兄似是十分崇拜,那又會是誰?」

  「蟲大師有『琴棋書畫』,四大第子,秦聆韻是女子,應該不會用師兄相稱,舒尋玉幾年前伏殺魯秋道時死於水知寒之手,其後也未聽聞蟲大師再收新徒,算下來就只有墨留白了。」

   「不錯不錯。」水柔清撫掌笑道,「蟲大師收徒有個古懌的毛病,每一徒殺滿五人後即可出師,齊生劫雖是排名第二,卻未必是先入門,反倒是久久不聞墨留白的出手,必是一直留在蟲大師的門下,所以反倒成了大師兄。但不知他與你之間有何不解之仇?嘿嘿,依我看是樹大招風,自從你做了裂空幫主之後,少年得志,不知多少人拿你當欲要超越的目標呢。」

  許驚弦想到當初明將軍在惡靈沼澤中對墨留白武功的評價,在他眼裡的少年高手中排名第二,尚列在沈羽之前,當是一大勁敵。至幹他與自己為敵的原因,已隱隱有了一些猜想,卻不虞與水柔清多言,淡然一笑:「該來的遲早會來,多想無益,明日還要趕路,早點安欺吧。」

  再過幾日,他們終於趕到了梅影峰。

  許驚弦見過夏天雷後,先告知了四大家族答應前來加入神州盟的消息,隨即急於問詢宮滌塵與何其狂的消息。

  夏天雷早已得到裂空幫的線報:「管平請太子下令,集合葛公公、刑部左飛霆、妙手王、潑墨王與禦林鐵騎,在京師南郊絕雲谷中設伏擒拿宮滌塵。苦戰良久後,辛有明將軍深夜入宮請得赦令,並派鬼失驚與蒹葭掌門駱清幽一同出馬,救下了二人。何共狂雖然傷重,但幸無性命之憂,宮滌塵唯恐在京有變,亦不便留在白露院連累駱掌門,派人傳來消息,此刻已陪著淩霄公子同去恒山,在那裡靜休養傷,並等待你前去會合。」

  許驚弦一怔:「潑墨王薛風楚不是已瘋了數年,如何被治好了?」

  「據說是被關明月請來的高人相治,具體詳情老夫亦不明了。」

  許驚弦想到四年前京師兵變前夕,四大家族入京,恰好在那京師郊外的樹林中遇見六色春秋與瘋狂的潑裡王,當時點睛閣主景成像亦在場,說潑墨王身中離魂舞,必須七日內解救,否則雖無性命之憂,卻是癲狂--生,沉屙難愈。憑景成像的醫術都束手無策,潑墨王又如何能復原?解鈴還須系鈴人,除非是另有精通離魂舞的禦泠堂高手施術解救。如此看來,幾乎可以肯定簡歌是

  這一場對宮滌塵伏擊中的幕後主使,桑瞻宇怕也難脫千系。

  而最令他擔心的,是簡歌與管平的聯手。

  一個是城府極深的京師公子,一個是計驚天下的太子禦師,他們的合作到底會產生什麼樣的陰謀?

  或許,只有到了恒山見過宮滌塵後,一切才能水落石出。

  許驚弦處理完幫中事務後,抽空見過鬥千金與黑二。

  鬥千金本是個閒不住的老人,所以這些日子時常在梅影峰演武堂內指點幫中弟子的武功,他並不看重招法的變化,而是由兵器方面入手,言論與眾不同,別出蹊徑,針對每個人皆有不同的見解,諸多弟子聞風前來受教。

  而黑二雖然發下誓言不再行醫,但憑著多年仵作的經驗,遇到被人暗算受傷的弟子,往往能指認出兇手的兵器與手法,破了幾個疑案,兩人俱是大受歡迎。

  黑二一生漂泊,以往做個默獻無聞、令人驚怕的仵作,不知受廠多少白眼與冷落,此刻被人如此看重,亦顯得意氣風發,脾性似也變得開朗了許多。雖然仍是與水柔淸鬥嘴不休,卻再無當初心浮氣躁之相,而是節心諍氣,不時面公微笑,隱有仁者之風。

  夏天雷受許驚弦傳書所托,已怔求過黑二入駐轉輪谷的意見,他亦欣然應允,只等尋適當的時機通告全幫蔔,下,即可入谷。

  而那「風雲雷電」四大轉輪長老亦被秘密安排離開梅影峰,各尋悠閒處頤養天年。

  鬥千金得知《鑄只神錄》失而復得,自是大喜過望:「如此一來,我們同去笑望山莊拜祭四兩師兄,辦可告慰他在天之靈了。」

  「師叔且莫心急,不如先與我去一趟恒山,見過宮大哥後,我們再同去西域吧。」

  鬥千金太笑:「妙極妙極,久聞恒山靜塵四士之名,卻是無緣見識。」

  許驚弦不解:「靜塵四士?師侄只聽說過冥沉、慧靜、辟塵三士,卻不知還有一士是什麼?

  「靜塵齋被譽為近千年來最為神秘的門派,那是因為他們只為天下蒼生謀利,不為揚名,行事低調。所以外人不知詳情,許多精妙之處亦漸漸被江湖人所遺忘了。所謂靜塵四士,冥沉士察人觀相,辨識性情,可為人中良師;慧靜士辨真識假,分析情報,可為將帥謀臣;辟塵士觀勢識運,統籌全域,可為丞相國師。但最為厲害的,卻是那『般若士』,能夠洞悉天運,冊立明主。據說歷史上諸多開國之君,皆是般若士欽點之人。呵呵,這都是如神話一般的人物,或許只是一些傳說,姑且聽之,來必能信。」

  許驚弦一呆,在那鳴佩峰的英雄塚上,他曾見過「般若士」之名,原只當這個從未聽聞過的名字是某位歸隱多年的前輩高人,想不到競是出於靜塵齋。而英雄塚既然能名列其七,由此可知鬥千金口中所說的「神話一般的人物」並非虛妄,而是確有其人了。

  陡然間,不知為何,他想到了苦慧大師多年前坐化在青陽山中時,留下的那八句至今未能一窺全文、卻與自己息息相關的---天命讖語。

  千古昊空,神兵顯鋒。
  勳業可成,破碎山河!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5-2-7 02:36 PM

終結篇 卷十 第02章 悟魅初現

  恒山,亦名太恒山,始於太行,橫跨塞外,東連燕山,西跨雁門,南障三晉,北瞰雲代,東西綿延五百里,位於塞外高原通向冀中平原之咽喉要衝,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曆稱北嶽,與東嶽泰山、西嶽華山、南嶽衡山、中嶽嵩山並列為中原五嶽名山。

  北嶽原是香火極旺,常年不休,但此刻,在入山的太道路口邊,卻有數十名香客躊躇不前。而在不遠處一方空地上,更停著數百人的馬隊。馬上騎者服飾一統,皆是精短小褂,外罩青色長袍。靜靜佇立在寒風中,無人喧嘩,渾如靜雕默像,不發一言。就連那些馬兒亦是口中銜枚,靜無聲息,極為肅穆。

  蕭蕭風中,馬蹄聲響,一行車隊悠悠行來,到了恒山腳下,被人群所阻,只得遠遠停了下來。

  車隊共有十餘騎,護著兩輛馬車。馬車中有人低聲吩咐幾句,派出一名隨從打扮的騎者前去打探。

  過了一會兒,隨從轉了回來道:「范老爺,我們來得不巧,恰好今日封山,所有人都不得上山。我怕老爺不信,還特地帶了這個回來。」手中展開一道字幅,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八個大字:山中朝會,封山一日!

  由馬車中下來一位大腹便便的員外,接過字幅細細觀看一番,喃喃道:「上面有恒山道觀與懸空寺的印鑒,應該不假。但我來了恒山數次,從未聽說過開朝會謝絕香客之舉。今日是臘月二十,離小年還有三天,又不是什麼黃道吉日,這可真是奇了。」

  在漢人的民間習俗中,小年乃是每年臘月二十三,用於祭灶,掃塵,送灶神、灶王等。

  原來這范員外本是淮南大戶,因心慕北嶽,眼見新年將至,特攜家眷入山朝拜還願,卻不料走了十余日方到了恒山,卻吃一個閉門羹。

  范員外不由心想恒山道觀乃是出於全真道教,懸空寺卻是信奉佛法,二者又怎會在同一天行法事?故有此疑惑:「那些騎兵又是什麼人?可是與他們有關?」

  隨從道:「我聽那些香客說,這些人不知是什麼來路,個個怪模怪樣不似漢人,問也不答,不知是聽不懂話語,還是有意裝聾作啞。而且他們身上都攜有兵刃。但據說其領頭的人已經上山去了。」

  范員外沉吟道:「北嶽離京師不遠,常有境外王公貴族前來祭拜,或是他們帶來的護衛。既然如此,我們便回鎮上歌息一晚,明日再來就是了。」

  隨從不忿道:「那些當官的就可以隨意入山麼?我見這左右並無道長與僧人,或是都去參加那朝會,想必聲勢不小,不如我等依舊護送老爺上山進香,也可一睹盛會。」

  範員匇心虔,連聲斥道:「爾等不可莽撞!若是被真人與佛祖怪罪下來,誰也擔待不起。」

  周圍的香客大多懷著與他同樣的心思,雖是滿臉無奈,亦只好返回。

  眾人中突然閃出四騎,其中一位錦衣少年在鞍上抱拳施禮:「多謝范員外一路照應,我等先行—步,後會有期。」

  范員外急得搖手:「小兄弟萬萬不可造次,未得應允,怎可貿然入山?」

  另一位黑衣老人笑道:「范兄可放心,我等並非不速之客,早已事先知會了止水真人與玄偈大師,屆時表明范兄朝拜進香的誠意,定會好好相待。」

  那止水真人乃是恒山道觀的掌教,而玄偈大師則為懸空寺的主持,范員外忽然聽到這兩個名字,滿腹疑惑,不再開口阻攔。

  早先他的車隊行至半途遇見這四人,得知他欲入恒山,便提議結伴同行。范員外樂善好施,又見四人形貌各異,當是有些本事,一路也好有個照應,便欣然答應。此際見他四人硬要闖山,不由心頭惴惴,難辨吉凶。

  四騎與范員外告別,疾馳而去,當先一人是位十七八歲的少年,身著錦袍,面容英俊,雖然年方弱冠,顧盼間卻隱有一種冷靜沉穩的王者之氣。

  一位美麗的少女緊隨其後,粉色小夾扶襯出優雅的身姿,平添幾分成熟的的味。

  黑衣老者瘦小羸弱,面容蒼老,眼神中卻流露出飽經滄桑後的堅強與達觀。

  最後一人則是個矮小的侏儒,體形如孩童,身手卻是敏捷矯健,背負弓箭。

  這四人正是許驚弦、水柔清、鬥千金與阿義,他們由夏天雷處得知了宮滌塵與何其狂的下落,當即離開梅影蜂,一路策馬疾馳,徑往恒山趕來會合。

  鬥千金之言並非虛妄,裂空幫早已依著江湖規矩飛鴿傳書通知恒山劍派與懸空寺,只因不願顯露形跡,被敵所躡,所以才混入范員外的車隊之中。

  許驚弦眼利,早見那數百騎兵皆是深目高顴,皆非中土人氏,又是陣容齊整,訓練有素,當有非常來歷。但既然他們對周圍不管不顧,亦不願多生事端。與鬥下金使個眼色,兩人心有默契,沿途暗暗留心。

  四人策馬走了一炷香時分,山路漸高漸窄,只好將馬兒栓在道邊樹前,步行上山。沿著蜿蜓的山道來到一條峽谷中。只見兩邊高峰聳立,石壁萬仞,中間僅露一線青天,而谷中淡煙繚繞,虛幻縹綠,如雨似霧,更有淸澗流水,傾瀉而下,叮咚成曲,令人疑入仙境。

  五嶽為歷代帝王封禪祭祀之所,各具景觀,其中泰山稱雄、衡山挺秀、華山險竣、嵩山博奧、而恒山則以幽奇而稱著於世。如今一見,果是名不虛傳。

  四人沿途一路急趕,根本無心留意風景,但到了此處,不由覺得胸懷一楊,心情舒緩,腳步亦慢了下來。

  鬥千金見多識廣:「老夫聽人說起過,此谷名為金龍峽,乃是北嶽恒山之門戶,恰位於兩座最高的主峰之間,恒山十八景中,尤以金龍峽中的磁峽煙雨為最,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兩邊高峰一為天峰嶺,那是恒山劍派的處所,而另一邊則為翠屏蜂,在那峭壁上,便可見到名震天下的懸空寺了。」

  眾人抬頭,透過彌漫煙霧,隱隱望見半山中的懸崖峭壁間,一座寺院離地數十丈,懸空而設,上載危岩,下臨深谷,結構奇巧,巍峨古樸,不禁嘖嘖而歎。

  水柔清道:「那恒山劍派乃是道家武學,但這懸空寺分明卻又是佛門寺院,竟能同駐一山,倒也真是蹊蹺。」

  「小丫頭有所不知。那五嶽取本皆屬道教名山,但北魏末期佛教盛興,便於恒山翠屏峰修築了懸空寺,自此種下佛源。天下名山之中,似北嶽恒山這等兼有佛道兩家,實是風毛麟角,少之又少,亦可算是江湖一奇。」

  「卻不知那靜塵齋又在何處?」

  「這……老夫委實不知。靜塵齋弟子極少行走江湖,偶有現身,亦對其來歷諱莫如深,傳言那靜塵齋就在這北嶽恒山之中,卻無人知道確切方位。」

  「哈哈,原來老爺子自詡博聞,卻也有不知道的亊啊。不過這也無妨,我們只需找個道長成是僧人一問可知,不過說來奇怪,那些香客不敢入山也就罷了,但為何我們走了近半個時辰,莫說道長與僧人,就連山中的農戶樵夫們也都不見個影子?」

  鬥千金笑道:「小丫頭莫要疑神疑鬼,寒冬臘月,新年將至,那些農家們也落得清閒,此刻多半都在家中生火取暖呢。」他江湖經驗何等豐富,口中說笑,心中卻早生懷疑,只不過不願說出實情以免引起水柔清的疑慮罷了,借著東拉西扯之際暗察四周,心知今日情景大非尋常。

  水柔清依是不解:「按說這兩派在武林中都大大有名,當是弟子眾多,就算大部分人都去了朝會,總當留下幾個巡山守衛的弟子,怎麼我們長驅直入,連個盤問的人也沒有?」

  鬥千金趁機扯開話題:」嘿嘿,小丫頭此言差矣。有道是兵貴精不在多,江湖上大有聲勢的門派可未必廣收弟子,譬如天下皆知的昊空門不也就明將軍一個傳人,至於老夫的兵甲派,哪個不敬重三分,卻也一門兩徒分鑄兵、甲,決不濫收。」

  水柔清嘻嘻一笑:「老爺子莫要胡吹大氣,兵甲派很有名麼?我怎麼以前就從來不知道。」

  「小丫頭孤陋寡聞,待老夫有空講述一番兵甲派的來歷,也好讓你長長見識……」

  水柔清撇嘴,故作不屑:「老爺子你每次說不過我時便用此句結尾,偏偏卻從不肯講,我看分明就是壓箱底的老本,一技拿出示人,便再無倚仗。我才不要聽……」說若說著忍俊不禁,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原來鬥千金孤身在江湖漂泊多年,性格怪異,又以老賣老,每每愛與人爭論抬杠,偏偏遇上水柔淸這個古靈精怪、決不服軟的小姑娘,由梅影峰一路行來,一個稱之為「小丫頭」,一個喚做「老爺子」,起初各不相讓,處處針鋒相對地鬥氣拌嘴,渾若當初水柔清與黑二般。過不兒日,漸漸發覺老人皓首雄心,博聞廣記,小姑娘卻是聰明伶俐,心地善良,竟成知交莫逆,談得十分投機,雖然仍是不時地爭論,卻早無敵意,反倒覺得這般互相調侃打趣,似也不失打發旅途寂寞的良方。

  聽著水、鬥二人的對答,許驚弦有會於心。或許正因恒山身兼僧道兩派之長,天峰嶺的恒山劍派與翠屏峰的懸空寺遙遙相對,互為策應,無人敢來惹事,所以靜塵齋才選了此清靜的處所。

  許驚弦回想他所遇見的靜塵齋三名弟子:法號「紅袖裁紗」的連紅袖本是尼姑,因與迫捕王梁辰相戀還俗歸隱於惡靈沼澤;小指挑千仇卻似修逍之人,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謀算;而鶴髮乃是靜塵齋中的俗家弟子,雖身歸草莽,卻是守正惡邪,誨人良多,更像一個避世鴻儒。三人性情各異,卻都有一個兒同的特點:那就是心志髙遠,寧和沖淡,並且心緒靈動,不拘常規,所以才可見常人所不能見,思常人所不能思。

  再來靜塵齋名義上是佛門法庵,卻兼佛、道、儒三派之長,所收弟了亦足不拘一格,擇賢而士。

  來到金龍峽深處,只見眼前分為兩條岔路。路口邊坐著一位老人,衣著陳舊襤褸,對四人的到來渾無所覺。

  許驚弦上前抱拳:」請問這位老丈,我等要去靜塵齋,卻不知應該走哪一條路才是?」

  老人罝若罔聞,從懷中摸出一隻旱煙,碴磕煙管,放入煙絲,動作不緊不慢,狀極悠閒。

  鬥千金亦道:「老人家,我等遠道而來,確有要事,還望行個方便,指點一下路途。」

  老人身形普通,衣者陳舊,就若尋常窮苦百姓,但偌大的但山之中就只見他一人,應是與恒山道觀、懸空寺不無聯繫,是以雖見他傲慢無禮,言語上亦不敢怠慢。

  老人這才抬起了頭,只見他皺紋滿面,鬚眉皆白,額間正中一顆赤色大痣十分醒目,看起來怕已有八九十歲的年紀,然而卻是面色紅潤,身腰強健,絕無佝倭之態。他細細打量四人一番,

  點起了火,深吸一口煙,口中發出滿意的「唔」的一聲。這才級緩道:「你們也是為了那個東西來的麼?」

  眾人見他吸煙之際,煙管紅光大盛,皆是暗暗戒務。

  水柔清奇道:「老人家說的是什麼東西?看來在我們之前還有人來過,不知與山下那些番外騎兵可有關係?」

  老人不置可否,驀然口中吐出濃煙,在空中化為四道煙箭,朝著四人分襲而來。

  四人皆是一怔,雖都瞧出老人深蔵不露,身負武功,卻不辨料到他競然突施冷招。煙霧雖是無形之物,但在老人內力催動之下,豈可小視?更不知其中是否蘊毒。一時不假思索,各出絕技。

  水柔清離得最近,連忙彎腰倒身,煙箭從她面門上空掠過;鬥千金則是斜跨半步,右手一記劈空掌擊出,將煙箭打散;許驚弦深吸一口氣,輕喝一聲,口中吐出無形罡氣,以氣破氣;唯有阿義似是不懂危險,笑嘻嘻地道一聲:「阿義!」伸指去戳那煙箭。不料煙箭離他手指還有半寸處,突然一頓,隨即化散於空中。

  老人口中念念有詞:「弱柳扶江!鐵嶺橫峰!原來是溫柔鄉與兵甲派的高人。」

  旁人還不覺如何,水柔清與鬥千金皆是心頭一震。水柔清方才閃避煙箭的那一身法正是纏思索第二十三式「弱柳扶江」,而鬥千金劈空一掌亦正是出於兵中派掌法中的一招「鐵嶺橫峰」,想不到老人目光如姖,雖然僅使出半招,竟也被他看破。

  老人望向許驚弦:「年紀輕輕,就有如此內力修為,當世少見。聽止水與玄偈說裂空幫新任幫主不日來訪,想必這位就是許少俠了。」

  許驚弦聽他直呼止水真人與玄偈大師之名,口氣大得出奇,恭敬答道:「正是晚輩。卻不知前輩如何稱呼?」

  「閑俗於山中,不知年月長短,不知紅塵濁世,哪還記得什麼姓名?唯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而已。」老人轉向阿義,「到底想毫無機心?還是算准老朽只是出招相試,絕無危險,所以不露武技?老朽卻是看不透你。」

  阿義也不知是否聽惲了他的話,只答了一聲:「阿義。」       

  鬥千金道:「既然老人家提到止水真人與玄偈大師,當知我等此次前來並無惡意,還望指引一下路途。」

  老人伸於一指,卻是朝著四人來時之路。

  水柔清怔然道:「難道我們走過了頭?」

  老人眼光中似具深息,悵然一歎:「你們路走得沒鍩,但這一趟來的時機卻是大大不對。」

  「此言何解?」

  老人道:「若你們換個日子來,止水與玄偈必會出迎,老朽亦不會多事。俏足今日麼,卻須過了老朽這一關才可。」

  許驚弦沉思道:「老人義所言可是與那朝會者關?若是平常時期,我等盡可多等一日。但此次入山只因晚輩有個朋友身受重傷,此刻正在靜塵齋中養傷,急欲一見,還請老人家應允。」他料知這老人必是恒山前輩宿老,只怕輩分還在止水真人與玄偈大師之上,是以言語謙恭,盡以實悄相告。

  老人點點久:「原來你們是為了淩霄公子來的。唔,此事本可通融,卻不能壞了規矩。」

  許驚弦知道宮滌塵因防消息走漏,引來管平等人的糾纏,帶何其狂來恒山養傷之事並未通知止水真人與玄偈大師,想不到竟被這無名老人一口道破,已可確定他與靜塵齋有著莫大的關聯。

  鬥千金本非怕事之人,見老人執意不允,忍不住道:「老人家雖然眼力高明,內力渾厚,但中畢竟年事已高,以一擋四,難有勝算。何不行個方便?」

  老人哈哈一笑:「你等不必驚慌,老朽一大把年紀,豈會與你們動刀動槍,只是出個無關痛癢的題目,你們四人之中,能過關者就請上山,其餘人便留下陪老朽看一日的北嶽風光吧。」

  他雖說得客氣,但言語中卻流露出強烈的白信,似乎一旦不能過關,他就有絕對的把擁將四人留下來。

  水柔清不由想到前幾日齊生劫出題為難許驚弦之事,笑道:「許幫主這一路上遇見諸多考較,來年不如去考狀元吧。」

  許驚弦突然發問:」是否但凡今日上山之人,老人家都會阻攔?」

  「不錯。今日朝會乃是靜塵齋幾年一度的大事,故謝絕外客。雖與恒山道觀、懸空寺無關,但三派互為守成,若要硬闖,怕是不能。」

  許驚弦語出奇峰:「晚輩見山下有數百塞外騎兵留守,卻不知他們的主子是否已上山?莫非亦過了老人家的這一關麼?」

  老人點點頭:「那人來起塞外離昌國,雖是出身異族,卻是心思靈動,機敏多變,不亞於我中原飽學之士,老夫所出的題目被他從容化解,只好放他過關。若你們能上山,或可見到他。」

  許驚弦若有所思,十年前當年明將軍率軍平定北越,連破塞外諸國,義父許漠洋的冬歸城便毀於此役。但近來聽說在塞北新崛起一國,名喚離昌,聯同當年國破家亡後流落的各族王公貴胄,勢力漸大,對中原漢室已隱隱構成威脅。卻不知此人不遠千里專程來靜塵齋是何用意?不由對那人心生好奇。

  千金皺眉道:「既然此次朝會如此鄭重,豈容異族上山打擾?」

  老人長笑:「佛門廣渡,道法自然。既然適逢其會,便是機緣,何必獨排異族?」

  鬥千金一怔,一躬到地:「多謝老人家金玉良言,鬥某受教了。」

  老人見鬥千金對自己本是頗有不服,但此刻受了一言點撥,立刻誠心拜謝,當是性情中人,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之色。

  許驚弦道:「既然連離昌異族之士都能解答老人家的題目,我等豈甘人後。這便請出題吧。」

  老人忽伸右足,在地上一畫,頃刻間畫成一個六尺方園的圓圈。那地上皆是青石板,卻並不見他如何運勁發力,似乎輕鬆至極,顯見內力深厚,更何況那圓圈渾然一體,平整光滑無半分棱角,縱借用工具所繪亦不過如此。

  眾人雖不知他是何用意,但皆是心中暗暗嘆服。

  老人淡然一笑,袍袖一展,激起一陣勁風,將腳下圓圈內的雜物清掃一空。隨即手臂輕揚,旱煙管指處,空中飛舞的三片落葉如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不偏不倚地悠然落入他腳下那個六尺圓圈之內:「老朽不才,就給四位出個簡單的題目吧。這裡有三片落片,且問待老朽一掌揮去後,圈中還剩幾片樹葉?你們可先說出答案,老朽再出掌,准猜對了。便請入山。」

  眾人齊是一呆。看他毫不經意揮臂間將輕巧的樹葉引入圈中,露了一手上乘武功,滿以為他會出一道難解之題,卻不料競是如此簡單。

  水柔清大聲道:「老人家功力超卓,應可只激起一兩片樹葉時不驚動其餘,但我們共有三人,每人猜一個數字,總歸不會錯。」

  老人不動聲色:「答案只有一個,錯的三人便留下吧。」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老人名義上是出題,實際卻是故作刁難。即使四人各說一個答案,最多也只能有一人可過關,而憑他掌上的功力,還可喑中選定上山之人。

  老人見諸人面有難色,泰然道:「願賭服輸,莫道老朽出題不公,若是再多一片葉子,管教你們都無法過關。」

  許驚弦見水柔清與鬥千金皆鎖眉苦思,唯有阿義依是魂遊身外的模樣,忽心念一動:」也不必多想稀奇古怪的答案了,我們猜老人家一掌擊出後,圈中依然是三片樹葉。」

  水柔清與鬥千金聽許驚弦說得如此有把握,猜他或會暗施神功鎖住圈內的樹葉,藉以對抗老人的劈空拿力。此方法雖可行,卻須本身功力遠高過對方,看老人方才的出手,化繁為簡,舉重若輕,不露痕跡,已至江湖一流高手之境,縱然與許驚弦平手過招,亦難測勝負,實難相信他有此能力。但無可奈何之際,也只得勉力一試,遂齊齊點頭。

  老人目射異光:「許少俠似乎成竹在胸,老朽也只好盡力而為了……」說話間深吸旱煙,煙管霎時明亮如炬,這一口氣好長,足有五息方歇。驀然間一掌擊向圈中,看似出掌輕柔,似拂塵撫裳,但掌風處,地面頓時飛沙走石,如有鳳暴掠過,更是隱含風雷之聲。

  老人被許驚弦篤定的態度激起心頭傲氣,已暗中將功力提至十成,全力出手,務要將圈中三片樹葉劈為齏粉。

  水、鬥二人見老人出招聲勢如此驚人,齊是―震。此老一身精純的玄門內功已臻爐火純音之境,絕非籍籍無名之輩。單以掌力而論,普天之下,能與之硬碰的怕亦不出十人,看那剛猛無鑄的勢道,莫說是三片小小的樹葉,就算是水桶粗的大樹,恐怕也會被一掌打折,且看許驚弦又將如何應對?卻不料許驚弦根本不為所動,既未出手阻止,亦不另尋他法,只是靜觀圈中的三片樹葉被掌力震得粉碎,鼓掌而贊:「老人家功力深厚,這一掌實令我等人開眼界。」

  水柔清只道他甘心認輸,不由暗歎一聲,鬥千金雖料定必有下文,卻也猜不透他將做何辯解?老人見他如此鎮定,渾若自己一掌擊在空蕩處,不由稍稍氣餒:「請問許少俠,圈中還有幾片樹葉?」

  許驚弦淡淡道:「三片!」

  老人嘿嘿一笑:「事實俱在,許少俠還想抵賴麼?」

  許驚弦神色不變:「由根枝而生,由雨露而發,既已生於世間,縱損毀亦是無改三片之數。」

  「原來如此!」鬥千金大笑,「佛經雲: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常清淨,何處有塵埃!那三片樹葉並不在你我眼中,而是存於心裡,老人家掌力再強幾分,亦不能滅之。」

  老人微笑道:「許少俠機智過人,卻還是有些美中不足。因為方才那位離昌國的異士亦做如此答,縱能過關,卻不免有拾人牙慧之嫌。更何況那三片樹葉亦早不在圈中。」

  許驚弦反問:「請教老人家,何為圈內,何為圈外?」

  老人一怔,垂首靜思。

  許驚弦灑脫一笑:「所謂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圈內即是圈外,老人家非要分個清楚,豈不是太過著相了麼?」

  老人歎道:「雖是詭辯,卻具深理。唔,且讓老朽再想一想,是否可算做過關?」

  許驚弦謙然道:「誠如老人家方才所言,『既然適逢其會,便是機緣』,晚輩妄自猜測出此題目只為相試,而非執意阻撓,所以才敢斗膽如應答。過關與否,亦在老人家一念之間,還望成全。」

  老人眉頭一挑,哈哈人笑:「不錯不錯,此題原本考得不是武功應變,而是佛心。緣由天定,既然諸位不早不晚在這七七之劫的日子趕來,恐怕都是應劫之人,老朽就不阻攔了。」

  眾人突然聽到「七七之劫」的名稱,心中盡是不解,還想再問時,卻見老人已飄然遁入密林深處,門中吟道:「左行歸真,右行涅槃,身後才是紅塵。何去何從?請諸位自行選擇吧。」唯見那旱煙的火光在林中閃爍+定,旋即消失不見。

  彼此對望眼,均覺老人高深莫測,難辨共意。雖然僥倖過關,卻未覺次喜,反是更增疑惑。

  鬥千金道:「聽這老人的語意,兩條岔路中左邊應是通往恒山道觀,右邊則是懸空寺。想那靜塵齋與佛門關係更深,我們就往右邊走吧。」

  四人沿著右路行出不遠,便踏上名為「雲閣」的棧道,棧道年代久遠,古意盎然,在懸崖中腰盤繞,如若穿行於濛濛煙雨之屮,一路上更不時可見歷代名家所寫下的詩句。

  走過雲閣棧道,便來到了懸空寺。但見四十余座殿樓曲折回環錯落相依,依著崖壁淩空而構。抬頭只見一線青天,低首俯視深谷密林,迷霧重藹之中更有峽水長流,如聆仙樂,幾疑置身於九天宮闕之中。

  此處風景獨好,原是恒山第一勝景,眾人卻是無心流覽。但見寺門虛掩,門前兩座銅鑄香爐中雖有香火縈繞,卻不現人影,亦不聞頌經木魚之聲,如同一座空寺,皆在暗自揣想老人所說「七七之劫」所指為何,那「應劫」之語是否暗藏凶兆?

  許驚弦朗聲報上名號:「兵甲派鬥千金、溫柔鄉水柔清、裂空幫許驚弦與阿義,一行四人同來請見玄偈大師。」

  山谷迴響,話音遠遠傳了出去,但卻無人應答。

  眾人面面相覷,心頭不解。依此推算,只怕恒山道觀中亦是一般的情景,不禁有些忐忑不安。

  水柔清道:「就算都去參加什麼朝會,至不濟寺中也會留下一兩人,只怕是出事了。」

  許驚弦沉吟道:「事起倉促,只好入寺察看一番,清兒與阿義在外守候,我與鬥師伯進去吧。」與鬥丁金一左一右,就要推門入寺。

  忽聽寺內傳來一聲鐘響,虛掩的大門無聲而開,宛若迎客。

  只見殿堂前靜坐一位老憎,手持佛珠,垂首閉目。

  眾人原只道寺中無人,卻驀然見到這老僧,著實大出意料。許驚弦與鬥千金一人入寺前皆凝神留意,相距老僧也不過開六步的距離,競是未聞他呼吸之聲,這身功力確非等閒。

  許驚弦留意到大殿角落邊有一口大鐘,距離這老僧足有數十步遠,心想莫非另還有人,不然何以發出鐘響?眼角余光忽見大鐘下有一枚佛珠,方知應是他以指彈珠,以振鐘鳴。

  待望見那老僧的而容後,眾人更是齊齊一驚。只見他皺紋滿面,鬚眉皆白,竟與在山道前遇見的無名老人相貌一般無二。只是那老人形如山野隱士,不苟言笑;這老僧卻是寶相端嚴,胸懷慈悲,神態上實有天壤之別。

  水柔清驚呼一聲:「老人家你何時趕到我們前面了?咦,不對,你那顆痣不是生在額間麼,怎麼又到左頰了?」

  老僧淡淡道:「姑娘好眼力。看來諸位已在山下見過那石中火了。」

  眾人這才知道那無名老人的姓名,水柔清笑道:「怪不得他吟那隙中駒、石中火的詩句。嘻嘻,大師和他生得如此相像,莫非法號叫夢中身麼?」她這一路上與鬥千金拌嘴慣了,話語脫口而出方知不妥,連忙梧嘴。

  老僧不以為忤,鎮定一笑:「那石中火亦只是他的自號,原非本名。老衲幽柏,原與他是孿生兄弟。」

  諸人恍然大悟,許驚弦與鬥千金知道懸空寺法號依空、幻、幽、玄而列,算起來這幽柏大師還是懸空主持玄偈的長輩,皆肅然起敬,唯有水柔清不知想到些什麼,在一旁掩嘴偷笑。

  許驚弦見禮道:「因見四下無人,疑有事變,所以才魯莽入寺,不想擾了幽柏大師的清修,還請見諒。」

  幽柏合笑還禮:「無妨。可知你們起初在寺外時,老衲為何並不理會?」

  「還請指教。」

  「只因今曰恰逢七七之劫,恒山三派齊聚靜塵齋召開天機會,空置寺,唯恐有人生事,所以我四人方才出山坐鎮,見你們武功不俗,足有硬抗石中火之能耐,雖報上名號,卻難辨真假,或存異心,故靜觀其變。聽到你們商議後,老衲這才敲鐘發聲,現身出來。」

  聽他如此說,諸人心頭更增疑惑。以往從未聽過天機會之名,莫非竟要召集恒山道觀、懸空寺與靜塵齋三派所有人?而這幽柏大師明明是懸空寺的僧人,又怎麼並不參與?更何況佛、道有別,何以齊聚?聽他說共有四人山山坐鎮,除了石中火與幽柏大師之外,還有誰人?

  鬥千金道:「老夫自詡熟知江湖諸事,卻還是頭一遭聽聞天機會的名頭,想必是恒山三派中的頭等機密,卻不料初次謀面,大師便將此事如實相告,這個是否……嘿嘿,也太過信任了。」

  幽柏大師笑道:「施主可是說老衲不通機心麼?」

  鬥千金本有此意,心想這幽柏大師怕是久駐山中,少與人打交道,所以才這般動輒以誠相待。卻不料被對方公然揭破,不由老臉一紅,連聲道:「不敢不敢,佛門高僧見識非常,我等凡夫俗子豈能噫度?」

  幽柏悠然道:「施主多慮了。只因老衲見到你四人的形貌後,這才放心將機密託付。」

  水柔清忍不住道:「難道大師有讀心術,又或是有通天之眼,可一眼識破對方內心?」

  幽柏神情自若:「形諸其外,慧秀其內,但有心目,可辨忠奸。」

  「心目?與一般的眼晴有何區別?莫非還有其他事物可當眼睛來使?」

  「同樣一雙眼睛,感知卻是大異。以眼為目,可見河山;以神為目,可見真假;以書為目,可見好壞;以史為目,可見興衰……但唯有以心為目,方見通徹天地。」

  「我不信!」水柔清聽他說得神乎其神,不由連連搖頭,「大家望著同樣的東西,莫非就能看出不同的感覺?」

  幽柏大師一笑:「你們既已過了山下石中火一關,應是有些真才實學。老衲亦想一試。」

  許驚弦想到幽柏大師既說有四人坐鎮,大概必須過了這四關方才能去靜塵齋,左右逃不過,索性爽快應戰:「還請大師指點。」

  幽柏大師冥神屏息,似陷入沉思,忽雙目開闔如電,掃向殿堂之中。

  眾人沿他目光望去,卻是五步外的一座香爐,高有五尺,寬有三尺,銅光湛然,怕有數百斤的分量。爐中尚插若十余支線香,卻僅有-支在燃,騰出一線嫋嫋青煙6

  忽聽耳邊「嗖嗖」風響,卻是幽柏大師一連十余指,盡朝著那香爐射去。

  但見幽柏大師頭上熱氣蒸騰,顯是盡施全力,指風勁昂,傳出刀劍破空之聲。但那香爐畢競分量太重,幽柏大師縱然指力再強,亦難動其分毫。指法雖然變化繁複,卻也並不出奇。

  眾人正在暗中猜測幽柏大師徒耗功力是為何意?陡然間煙霧彌漫,競是數香齊燃。

諸人齊齊色變。即便幽柏大師指力強勁,能將這數百斤的香爐擊倒,亦不會令他們如此驚訝。能用隔空指力將線香引燃,實是聳人聽聞,只憑這深不可測的內家功力,便足以笑傲江湖。

  幽柏大師道:「方才這位姑娘不信老衲的『心目』之說,那就試試諸位施主的眼力吧。」霎時又變指為掌,將香爐中的香火盡數擊滅,隨即手腕一抖,五指虛握,仿佛掌心裡托著一件看不見的珍貴玉器。

  香火雖滅,煙塵尚存。一團煙霧被幽柏大師的掌力所催,若有形之物般輕巧地移至諸人身前三尺處。掌法精妙,力道收放自如,本也不足為奇,但那閉煙塵卻似被罩在一件透明的器皿之中,盡數凝聚在空中十尺之內,雖然不停變化著,卻連一絲煙氣亦不外泄消散。這等神I功奇技,實令人歎為觀止。

  鬥千金歎道:「佛門玄功,望塵莫及。若是大師意在考較武功,我們就不必獻醜了。」

  幽柏大師神秘一笑:「老衲的題目是:請諸位靜下心來仔細觀察,在這團煙塵之中,你們將會看到什麼?」

  聽他如此說,諸人既覺新鮮,又足好奇,就連阿義亦凝神觀看起來。

  然而那團煙塵變化太快,無有定形,才捕捉到某一形狀,隨即又幻化為其他。

  水柔清道:「不成不成,這煙塵變化太快,根本無從捉摸,又如何能看出形狀來?」

  幽柏大師道:心有所想,故眼有所見。」

  「如果大師心中已有一個固定答案,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答對。又豈能過關?」

  幽柏大師一笑:「石中火讓你們上山,必有其道理,老衲又豈會阻攔?諸位盡可放開胸懷,耐心觀察,無論你們給出的答案是什麼,老衲都將指點去靜塵齋的路途,決不食言。」

  眾人大出意料之外,聽幽柏大師言辭確鑿,當無虛言,一旦再無後顧之憂,濾除了雜念,將一顆心靜了下來,眼中所見果有不同。

  恍惚間那團煙塵已不再幻化無定,漸有形狀,各墜入不同的幻象中。

  在水柔清眼裡,那閉煙塵輪廓逐漸分明起來,先是隱隱現出父母的模樣,忽又極顯猙獰,如猛虎餓狼撲擊而至,那是她心中不共戴人的仇人:簡歌!

  在鬥千金眼中,卻仿佛望見遼闊無際草原,壯麗錦繡的山川,不由心馳神往。

  而由許驚弦看來,近處有一位牧羊少女悠然揮鞭,而遠處卻是無數戰士策馬狂奔,慘烈廝殺的疆場,更有偷天神弓遙懸天際,引箭待發……

  驀然間弓弦聲急響,一箭穿透煙塵而過,諸般幻象消散無形。

  眾人霎時清醒過來,竟是阿義忽施冷箭射穿煙塵,面上卻仍是一片茫然之色,仿佛根本不知自已做了什麼。

  許驚弦轉頭望去,只見幽柏大師雙目神光炯炯,鎖在四人身上。突然心有所悟:靜塵齋最重要的技藝不是武功與見識,而是那細緻入微的洞察力。當他們在觀察那煙塵之時,幽柏大師亦正在觀察著他們!

  由此看來,幽柏大師雖在懸空寺出家,但一定與靜塵齋有著莫大的關係!

  「無論你們方才從煙塵中看到了什麼,都已不必說了。」幽柏大師面現神秘古怪的笑容,仿佛已洞悉天機,手指向後殿一處偏門,「由此出懸空寺後門,可見一條竹林小徑,那就是通往靜塵齋的路。」

  水柔清奇道:「如此也可算過關了麼?」

  幽柏手撚佛珠,含笑點頭。

  鬥千金哈哈大笑:「原來大師早有容讓之心,所謂出題測試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許驚弦卻道:「不然。我倒認為大師這等做法有失公平。」

  「許少俠何出此言?」

  「那麼大師由『心目』中看到了什麼,可否如實告知?」

  幽柏沉思半晌,方才緩緩道:「你們透過煙塵看到了自己的心,老衲卻透過煙塵看到了你們的人!」

  許驚弦深吸一口氣:「恐怕這才是大師本意吧。」

  幽柏歎道:「不錯,既已被許少俠看破,也就無須隱瞞了。所謂出題測試其實只是一個障眼法,借機觀察諸位才是老衲真正的目的。」

  眾人皆默,既驚且懼。習武人在江湖,總會習慣性地保持著一份警惕,但方才那一刻,每個人都全情地投入在那似夢似幻的煙塵中,卻不料自己的神態已被幽柏大師盡收眼底。

  這固然是源於他們十分信任幽柏大師,另一方面,卻是誰也沒有料到,在這新奇古怪的測試之後,還隱藏著完全出乎意料的用意。

  「不過諸位請別懷疑,老衲並沒有任何陰謀詭計。這是每一個參與天機會之人必須經過的考驗。」

  聽幽柏大師說得誠懇,眾人漸漸放寬心結。

  鬥千金道:「天機會是為何而開?那七七之劫究競是何意思?大師可否告知?」

  「你們去了靜塵齋後,一切自明。」

  水柔清好奇方才大師用『心目』看我們,不知得出了什麼結果?」

  幽柏大師目光掃過眾人,面色一整,肅聲道:「那片煙塵如一面鏡子,映出諸位的內心。老衲從其中看到:許少俠的矛盾掙扎,鬥施主的未竟之志......」

  兩人齊是一驚,複又垂頭沉思。回想起方才從煙塵中看到的種種幻景,幽柏大師的評價雖然未必準確,卻也相差不遠。只是那些幻象皆是出於自家眼中,幽柏大師又從何得知?想必是從自己神情的變化中捕捉到蛛妗馬跡,這洞察力委實令人驚歎。

  「至於這位阿義施主,靈智緊鎖,神竅未開,若混沌亂膽。老衲功力不濟,只隱隱看到了一個封閉的圓環,沒有起點,沒有終點,何若有朝一日破開束縛,或許每一處都可能是起點與終點……」

  諸人聽得似懂非懂,料想阿義迭逢巨變,神智全失,以幽柏大師之能,亦無法窺出其內心。

  許驚弦回身望去,恰好瞅見阿義臉上驚惶之色一閃而過。在他的印象中,從來只見阿義面無表情,偶爾會有些茫然無措,卻第一次見到他露出這般神態。方才自己與鬥千金、水柔淸皆被那煙塵幻象所惑,唯有阿義突施冷箭將煙塵擊散,到底是他神治盡失後的無意之舉,還是靈台尚存一線清明,所以立刻出手制止了幽柏大師的觀察?回想起在鳴佩峰中愚大師對阿義的評價,心頭泛起一絲懷疑。

  「那麼我呢?大師又看到丫什麼?」水柔清方才由那煙塵幻象中見到了父母的面容,思親心切,眼眶不由些泛紅,聽幽柏大師講得有趣,不禁好奇心墟,偷偷拭去淚痕,連聲追問。

  幽伯大師良久不語,喟然一聲長歎。

  水柔清被他瞧得百般不自在,隱隱覺得怕是被看出了什麼不妙,卻又不肯服軟,硬著頭皮道:「大師何故欲言又止?就如實說了吧。」

  幽柏大師反問道:「方才老衲提及石中火時,姑娘何故發笑?」

  水柔清不知他為何突然問及此事,撫頭回想一番,赧顏道:「嘻嘻,那時我只是想到一些無關之事,太師不要問了。」

  許驚弦本在思索阿義之事,被水柔清這一打岔,亦就略過不提。

  幽柏目中閃過奇光,罩定了水柔清,微微一口宣佛號:「阿彌陀佛。」

  水類清見他神情親切,一雙老眼中盡是慈祥,膽子亦大了起來:「我聽說出家之後形同再世為人,更不理凡塵俗事,卻不料大師還要惦記著孿生兄弟,所以覺得有些好笑。」

  「只要一佛存心,入世出家,原無差別,一樣的愛恨情仇,生死榮辱,只不過前者深陷其中,故難以自拔,後者堪破恩怨,方心胸寬容。」

  「這……大師雖然言之有理,卻又與我有何相干?」

  「只因我方才透過混油煙塵,看到了姑娘內心難解的仇恨!」

  水柔清剎那間被切中心結,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幽柏大師沉聲道:「你原是天真爛漫的靈秀女子,本可盡享人生,卻因被太多仇恨所縛,雙眼被心靈的重負所蒙蔽,錯失了世間太多的美好。」

  水柔清面現倔強之色:「莫非大師是教我放過仇家?這……父母深仇,若不能報實為不孝,恕難從命!」

  「你錯了。老衲只是擔心你長此下去,縱有一日報了大仇,卻又有何快樂可言?之後的歲月,又將如何度過?」

  水柔清怔住了。她這些年念念不忘找簡歌復仇,卻從未想過當真殺了簡歌後將會如何,那個遙遠而強大的敵人似乎已成了她生命中的支撐……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她想到當年那個天不怕地不怕、愛笑愛玩鬧的自己時,竟有著太多難以言述的悲哀,簡歌不但奪走了她的雙親,更奪走了她原有的快樂。

  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內心深處真正的恐懼:她怕的不是無法復仇,而是報仇雪恨之後的她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再也找不回原來的自己!

  水柔清望著幽柏大師那如穿透她內心所有糾結的眼神,心神俱震,不由雙膝一軟,跪伏於地:「請大師教我。」

  幽柏大師雙掌合十,吐出一句話:「先寬己,再容人!」

  水柔清喃喃念著這六個字,一時竟似癡了。

  許驚弦想起一事:「此前大師可見到過一位來自離昌國的異族?」

  「此人居離昌高位,不遠千里而來,卻通曉許多不為人知的機密,老衲不便擅自做主,放其入山,天機會自定其去留。」

  鬥千金心頭存疑大師佛法精深,功力通玄,又是懸空寺的前輩高僧,為何不參與那天機會?」

  「天機會須集三派僧道尼之念力而成,凡心未泯者、未閱經給者皆不可入。而似老衲這般了無牽掛者,便司職守護。」

  鬥千金忽道:「大師莫非就是那般若士?」「想不到鬥施主竟也知道般若士之名。」幽柏大師歎道,「世間千行種智慧,皆不出九蘊之感,唯有般若之境超脫其上,惠塵澤世,妙諦尤窮,只可意會,無可言傳,老衲尚無此修為。」

  「我等此去,是否也會見到般若士?」

  「見與不見,皆存於一念之間。你們這就去吧,遲早會明白!」留下這句令人費解的話語後,幽柏大師閉目靜坐,仿若入定,再也未發一言。

  四人按幽柏大師所指之路離開懸空寺,見到三株老樹後,果然在左首邊找到一條隱秘的山徑。小徑藏於怪石與密林中,野草及膝,若非有幽柏大師的指點,刻意留心,原是極難發覺。

  山徑曲折婉蜓,一直繞過翠屏峰的後山,通往另一座小山蜂。

  沿途上許驚弦與鬥千金低聲商議,這一路上

  先後遇見石中火與幽柏大師,雖設關卡,但似乎只為測試而來攔阻,名為封山,卻連那一位離昌國的異族之士亦通行無阻,著實猜想不透其中玄機。

  水柔清一語不發,若有所思。少了她一路的喧鬧,眾人似覺頗不習慣,就連阿義亦顯得沉靜了許多,許驚弦只盼她受了幽柏大師的點化後有會於心,能放下心中之結。

  上到無名山峰的半山腰,眼前景物一變,竟是偌大一片紫竹林,寂靜深雅,幽邃麼秘,竹林深處已可隱隱宅見數間錯落的房屋。

  穿過竹林,就見到一座約十丈方圓的尼庵,草頂木柱,簡樸淡雅。兩塊丈余高的大石分立庵旁,其上各刻著四個大字,左邊是:靜守乾坤,右邊足:忘歸紅塵!

  他們終於來到了被譽為江湖數百年來最為神秘、僧道四派中的靜塵齋!

  庵中依然靜悄悄並無人影,但不遠處卻隱隱傳來語聲。

  四人循聲找去,來到庵旁山坳,只見眼前的―片空地上燃起幾堆大火,火光極是明亮,有幾條人影在火堆中來回躥動,不時朝著火堆揮手、行動詭秘難言。

  火堆旁邊站著一人,身形高大,穿著青色的長袍,只是背向而立,瞧不見形貌,而在他的對面另有數十人,雙方似成對抗之勢,奇怪的是明明眾寡懸殊,但對面那數十人全都寂然無聲,只是呆望著火光中閃動的人影,反倒是那青衣人在火堆前來問踱步,狀極悠閒,倒像是占盡了上風。

  鬥千金低聲道:「依服飾看來,對面那數十人多是恒山道觀、懸空寺與靜塵齋的俗家弟了,這青衣人敢在恒山三派面前生事,膽子倒是不小,多半就是那離昌國來的異族之士。」

  許驚弦卻對鬥千金的話語渾若不聞,張嘴欲呼,卻欲言又止。原來他在那些人群中儼然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白瑪與呂昊誠身在恒山尚在他預料之中,鶴髮童顏師徒於此出現則全然出乎意外,見到多吉更是大喜過望。本想招呼、但見諸人神態有異,皆是一臉木然,眼睛只盯著那火堆,似是渾不知他的到來。其他人也還罷了,多吉與他感情極深,但雖掃了他一眼,卻是視若無睹,著實令他驚訝莫名。心知必有古怪,話到嘴邊複又收了冋去。

  那青衣人聽到動靜,轉過身來,但見他年約三十出頭,深目寬眉,直鼻闊口,額上還紮了一條紅色的汗巾,當是塞外異族的裝扮。

  青衣人見到四人,面露詫異,從容抱拳:「在下還道是恒山三派的前輩長老前來,想不到竟是武林中人。在下離昌勒苦吉,因向幼仰慕中原文化,便起個漢名喚做向中原,這廂有禮了。」

  此人容貌雖談不上英俊,但顧盼間眉眼中自有一股豪邁男兒之風,說話亦是純正的漢家官話,絲毫沒有塞外異族的口音。

  見對方彬彬有禮,許驚弦亦報上四人姓名。

  向中原亦聽聞過許驚弦之名,笑道:」怪不得你們能安然闖過般若子所設之關,原來竟是中原笫一大幫的許幫主,果然是少年英雄。」

  許驚弦聞言一怔:「般若子?」

  「般若士前拾、百、千、萬四位護法,喚做般若子,許幫主竟然不知情麼?既然如此,卻又如何來赴此天機會?」

  許驚弦恍然大悟,幽柏大師曾說有四人坐鎮山中以阻外人,原來便是這四位「般若子」,想必那石中火便是「拾」,而幽柏大師則是「百」,更不知兩人身在何處?隨即心生疑惑:按說這些都應是靜塵齋中的機密之事,卻被向中原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他身在塞外又怎能得知?難怪幽柏大師疑其身份,甘願放他入山。

  鬥千金:「尋常江湖人根本不知般若士之名頭,七七之劫與天機會更是聞所未聞,向老弟人在塞外,卻不早不晚地趕來,倒也是奇事一件。」他江湖經驗何等豐富,言語中不露半分破澱,反倒是顯得知曉內情,以誘向中原之語。

  向中原笑道:「在下本也孤陋寡聞,只因奉我離昌國護國國師威赫王之令,前來求取天機鼎,方才知悉一二。不瞞諸位,在下此次還是首次前來中原,果然大開眼界,不虛此行。」言下不勝傾慕。

  鬥千金曾聽說那離昌國原只是塞外小國,只因得一高人相助,近年來在塞外征伐,無往不利。最終將柔然、回紇、西夏、突厥、沙陀、黨項、契丹、女真等族一一收復,疆土延伸至極北至寒之地。離昌王拜其為護國國師,離昌國人對其奉若神明,威震塞外,人稱威赫王。據說此人亦來自中土,除此之外,再不知詳情。想不到他竟然對靜塵齋的機密如此瞭解。更又從向中原口中聽到了「天機鼎」這名字,倍覺驚奇,只是不願示弱相詢。

  許驚弦沉吟道:「山下數百寒外騎兵,可是向兄所帶來的?」

  「不錯,他們是在下入中原的隨身護衛。不過威赫王切切囑咐過,靜塵齋乃是中原名門,決不可失了禮數,所以在下留兵於山下,以示敬意。」

  許驚弦冷然道:「向兄言語謙恭,倒似不懷敵意。但為何卻與恒山三派之人起了衝突?」直到此際,多吉等人依然對他毫不在意,不由懷疑已被人所制。不過他深知鶴髮童顏師徒的實力,若是連他們也不知不覺中了向中原的毐手,此人的手段可謂驚世駭俗。一面問話,一面暗中戒備。

  向中原大笑:「許少俠怕是多心了。這些恒山的俗家弟子因為不得參與天機會,所以留在這裡等待。見在下前來,疑為不速之客,故擺陣法相拒,但經在下一-番解釋後,已然消除了誤會。此刻正在欣賞我離昌國獨有的待客之道。」說罷略一揮手,火堆前幾位異族漢子見主人下令,閃過一邊,熊熊火光頓時暗淡了下來。

  「啊!瓊保次捷,你怎麼來了?」多吉如夢初醒,對著許驚弦例嘴而笑。

  白瑪、呂昊誠、鶴髮、童顔等人亦望了過來,面上盡是-片歡喜。

  向中原對鶴髮道:「鶴髮先生,如今可知向某―片赤誠拜山,並無半點虛言了吧。」

  鶴髮眉頭微鎖,神情略顯猶豫,隨即似有些不情不願地從懷中取出一物,遞給向中原,緩緩道:「憑此鑰匙,即可打開天機道,由秘道上得峰頂,便可見到般若大士。向兄,請。」

  向中原待要去接,卻聽許驚弦道一聲:「且慢。」已閃至他身前。

  若是其他人,許驚弦本無懷疑,似他畢竟對鶴髮十分熟悉,仿見他神態大異平常,不但失了往日的沉穩,更帶著一絲惶切之色,而且這神情他似是在什麼時候見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但心中卻莫名現出凶兆,當機立斷,搶先伸出右手朝鶴髮手中的鑰匙抓去。

  向中原笑道:「打開天機道後,許幫主盡可與我同去,又何必急於一時?」口中說笑,右掌卻是豎立如刀,朝著許驚弦右手的脈門切去。

  許驚弦心頭一凜,這一記手刀顯是出於塞外,完全不同於中原武學的招式,抖腕之間已齊聚肩肘之力,穩准狠疾,迅快如電,看那來勢兇猛,若是強取鑰匙,被他劈中脈門要害,只怕一隻手臂登時廢了,不敢怠慢,急忙翻掌相迎。雙掌相交,發出一聲悶響,兩人各退開半步,卻是誰也未能得到鶴髮掌中的鑰匙。

  許驚弦但覺對方掌力沉重,炙熱如火,但其中卻又隱含著一道尖銳的陰勁,一陰一陽,剛柔相濟,對方的陽剛之力與自已的掌力互抵,但那道陰柔之力卻如一條小蟲般,沿臂間經脈直躥上來,到了臂彎曲池穴處方被自身的護體功力所化解。

  此人外表豪爽耿醜,想不到武功竟是如此陰損,怕是某種塞外邪功。

  向中原心裡更是無比驚訝,他自幼迭逢奇遇,游離於塞外各族,學會了不少獨門武功,後被北海一位異人收為徒弟,習得陰陽兼修之秘技,取個漢文名目喚做「陽春白雪」,一般人只顧防備「陽春」之剛力,卻往往被那陰冷的「白雪」之功所挫,出道幾年來,掌下敗將無數,乃是離昌國僅次於威赫王的第二高手。方才雖是事起突然,但他其實早有預備,這一掌暗集了十成的功力,更何況許驚弦中途變招,勁道已是大打折扣。表面上看來兩人對掌平分秋色,他卻知道單論內力,自己實是略遜一籌。不由暗歎中原果然能人無數,難怪許驚弦以弱冠之年,竟可當上中原笫一大幫的幫主,確非僥倖。

  許驚弦淡淡道:「向兄好俊的身手,不過你與小弟皆是遠客,怎可在主人面前逞強於拳腳?怕是於理不合吧。」

  向中原大笑:「許幫主所言極是。方才是在下莽撞了,這便給你賠罪。」右手一擺,火堆前幾位異族漢子同聲低喝一聲,各揮手臂,似將什麼東西撒向火堆,賽時火光大盛。

  向中原朗聲道:「中原禮儀之邦,威服四海。離昌塞外小國,無以為賀,唯此雕蟲小技,望能一入諸君法眼。」

  許驚弦心知這或許便是令鶴髮等人神態失常的原因,當下定睛望去。來時並未留意,還只道是那幾名異族漢子裝神弄鬼,此刻凝神察看,方知古怪處竟是那些火堆。

  火堆此有八處,異族大汶亦足八人,隱成八卦方位,各守一方。隨著那八人手臂張揚,每一堆火中都射出一條火線,綻出異彩,或赤紅,或青綠,或楊黃,或慘白……

  八條火線在空中翻滾映射,演化出各式圖形,煞是好看。許驚弦一眼望去,便覺得自己的目光已被其吸引,再也挪移不開。

  水柔清本是沉思不語,此刻忽見這奇特的火光,忍不住撫掌而笑,但才笑了兩三聲,便陷於沉默。

  鬥千金亦道:「塞外奇技,果然不同凡響。倒似變戲法一般……」語聲越來越低,直至無聲。

  向中原柔聲道:「此乃威赫王特意為中原武林準備的大禮,還請許幫主仔細觀看,當能理解我的一番苦心。」

  許驚弦一時恍惚,向中原的話聽在耳中,竟難辨其意,只覺得他的聲咅裡似有一種奇異的磁性,令他心中大生好感,從而對其產生強烈的信任……

  然而,在他內心深處,卻是警兆急現,但那火線如有魔力,牢牢牽引著他的視線,就連轉一下頭都覺得十分困難。

  剎那間,他的眼前閃過另外一幅畫面:一個山洞中,一位黑衣人用手指在地面上快速畫過,

  將各種雜亂無章的線條組合成了那一個詭異的圖形,那看似簡單的圖形中卻隱含著某種玄機,毎一根弧線的長度、毎一個轉折的角度、毎一個次序的銜接……都足那麼大衣無縫,仿佛任何微小的錯失都將導致圖形的中斷,差之毫照,謬之千里。而那時他的心惜,就與現在一般無一!

  這木是他刻意回避的記憶,因為那時他看到的一切都太過詭異,令他無法得出一個公止判斷,寧可相信出屍白己的幻覺。

  但這一刻,這火光屮色彩絢麗的火線讓他重溫了那一場噩夢,他已記起了所有細節!

  那是在吐蕃的無名山洞中,南宮靜扉在他面前畫下了悟魅圖!

  通過破解青霜令,漸漸知道了悟魅圖的來龍去脈,但許驚弦亦曾私下想過:即便悟魅圖有著難以言述的魔力,但繪下圖形時本身亦是極耗心智,試想兩人對敵之時,對手又怎能給你從容繪圖的時機,何況若是自身定力不足,還極有可能被悟魅圖反噬。所以此圖雖然可怖,卻未必實用。或許只有乘人不務時,才可收到奇效。

  直至今日,他才知道,悟魅閣竟還可以用這樣的方式重現人間!

  八道火線由八個異族大漢分別掌控,每個人只須繪圖形的一部分,本身幾乎不受影響,但功效卻是倍增。

  假設,不是八人合使,而是八百人,八千人……如果調集一支心腹大軍,每個人只演化-部分圖形,悟魅圖的秘密不會外泄,但卻能令對方的軍隊戰志全無,直至崩潰。

  四大家族與禦泠堂皆存當年天後武則天憑悟魅圖登基的說法,但他一直以為事隔近千年,後人以此傳訛,誇大了事實,內心並不以為然。

  如今,他終於相信,那並不是傳聞!

  許驚弦驀然長嘯一聲,目光由火堆中移開,只見除了向中原與那八位異族大漢外,在場渚人皆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火線,有些神情木然,有些卻癡如醉。難怪他覺得鶴髮面上的奇特神情似曾相識,那是因為他與鶴髮初見南宮靜扉之時,就曾受過悟魅圖之惑!

  聽到許驚弦的嘛聲,向中原驚訝地望來,脫口道:「許幫主,你怎麼……」

  許驚弦手按腰間劍柄,冷冷道:「向兄最好讓手下立刻停止,然後再如實告知你是如何得到悟魅圖的秘密。若不然,莫怪小弟翻臉無情!

  向中原見許驚弦不受那火光所惑,已是一驚,又瞧他氣沉丹田,手按劍柄,蓄勢待發,心知若不從其言,必將面對全力一擊。方才交手半招,深悉許驚弦身負絕技,功力並不在自已之下,一旦交手,怕是敗面居多,遲疑一下,口中發出一記短促的呼哨聲,略一揮手,說了幾句塞外番語,八名大漢聞得主子發令,當即停止。火勢立緩,八道彩色火線亦消失不見。鶴髮等人齊是一震,面上迷茫神色逐漸褪去。

  向中原奇道:「許幫主何故動氣?你我初次謀面,縱有誤會,亦不必拔劍相向吧。你方才所說那……悟魅圖又是什麼?」

  向中原的反應大出許驚弦意料之外,本以為自己揭破他的奸計,必將惱羞成怒,或會拼死一戰。誰知看他雖面有訝異之色,卻並未顯得心虛慌張,仿佛頭一遒聽到「悟魅閣」這三個字,要麼他果真不知內情,要麼就是一個善於掩飾、城府極深之輩。不過此人雖來自塞外,但是風度翩翩,言談舉止十分得體,若非自己自幼修得《天命寶典》,天生對悟魅圖有抵抗之力,只怕亦與鶴髮等人一般,對其產生莫大的信任。

  方才鶴髮被那火光所惑,對周圍情況一無所覺,此刻神志稍複,陡然聽到「悟魅圖」三個字,驚心動魄之餘,霎時明白過來:「不錯,這火光中的圖形正是悟魅圖,你究竟從何學得?」想到南宮世家為了此圖歷經千險萬阻,老堂主南宮睿言尋得青霜令卻在西域染上惡疾病故,而南宮逸痕則生死不明,原以為此圖流落異域,從此難見天日,想不到竟在這裡出現。

  碧葉使呂昊誠雖知悟魅圖之名,卻是首見,一時亦驚訝莫名。

  向中原正色道:「鶴髮前輩請了。你可是指我這八名手下的彩焰之技麼?此乃威赫王之寵姬錦夫人所傳,不過是娛人娛己的玩意,又何必大驚小怪?」

  鶴髮聞言一呆,因他本是靜塵齋俗家弟子中的佼佼者,此次回恒山頗得玄寧大師信任,雖不能參與天機會,卻執掌著開啟天機秘道的鑰匙,一眾恒山三派的俗家弟子亦以他為首,留守於靜塵齋中。向中原率異族手下闖來,不但求見般若士,更要一觀天機鼎,當即攔阻,雙方見禮之時,他並未報上鶴髮的名號,而是以桑雨鴻本名相稱,卻不料向中原竟是早有所知。如此看對方實是有備而來,須得小心提防。

  鶴髮身邊一位藍衣人挺劍在手,喝道:「什麼威赫王、錦夫人?不過都是些旁門左道,妖界邪術,可敢與我光明正大地在劍下一見高低麼?」

  此人乃是恒山道觀的俗家大弟子莫寒,同門之中以他功力最高,初時受那悟魅圖之惑,此際已然清醒過來,不忿之余開口搦戰。

  向中原連連搖手:「離昌國內,在下不過是無名之輩,如何能是恒山高手之敵?在下之所以被威赫王選中前來攜重禮拜謁恒山,不為其他,只為在下略通中原文化,總算明白得些禮儀。臨行之際,威赫王特意囑咐:恒山諸位大師與其淵源極深,寧可一時忍辱,亦不能意氣用事,以免失了和氣。由此還特意讓錦夫人身邊精熟彩焰技的八名侍從同行,特來將此技奉與中原諸位英雄,以示我離昌國交好之誠意。不料竟引起諸位誤會,必是在下弄巧成拙,可莫要因此怪資威赫王與錦夫人。」言罷頻頻抱拳作揖。

  諸人見他如此忍氣吞聲,不免猶豫起來。畢竟剛才受其魅惑,若要趁機加害,在場諸人皆無幸理。又聽他言語間對那威赫王與錦夫人極為推崇,對這兩個陌生的名字人是好奇。

  「無量天尊!」

  忽聽半空中傳來一聲道號,聲音雖不大,卻是平朗清越,響徹全山。

  聽在耳中人人皆是一震,那些功力較淺的恒山三派的弟子原本尚沉浸於悟魅圖的幻覺之中,

  聞聲俱是靈台淸明澄澈,霎時淸醒過來。

  向中原朝半空一供手,大聲道:「可是拙淺大師麼?在下向中原有禮了。」

  來人只聞其聲,不見其形:「老道拙淺,有一事不解。向居士如何得知天機會與天機鼎之名,望能如實相告?」

  許驚弦與鬥千金聽到「拙淺」之名,料想足那般若子中的「千'算來亦是恒山道觀的前悲。如今般若四子已現其三,卻是一俗一僧一道,由此可見靜塵齋與恒山道觀、懸空寺之間的關聯極深。

  向中原恭謹答道:「這些名字在下以往亦無所聞,皆是聽威赫王所言。離昌國這些年征戰塞外,共收服三十餘族,但各族間仇怨極深,時有爭鬥。為使眾族歸心,威赫王計畫在明年三月之時集寒外十六島、二十七洞、三十三寨,共計七十六位各族高手,共同訂下盟約,從此為離昌國同心協力,不再內鬥。但因知諸族歸服不久,各族高手又皆是心高氣傲之輩,必須用一個公甲的法子訂下座次,方不會引起糾葛。故想借貴山天機鼎一用,事後立刻歸還,並有重禮相謝。」

  莫寒斥道:「蠻夷番邦,也想窺伺我中原至寶!」

  向中原歎道:「上天備好生之德,威赫王深知恒山諸位大師慈悲為懷,必不忍見塞外各族為爭名利而血流成河,所以才命在下厚顏相求。」

  拙淺沉吟道:「這威赫王竟知天機鼎的功用,果然與我恒山有些淵源。也罷,諸位能在七七之劫日來到恒山,皆屬有緣,誠心請見大士之人,就由雨鴻打開天機道,引領你們上山吧。」

  莫寒惶聲道:「拙淺師祖,這些人怕都不安好心,豈可讓他們擾了大士的清修?」

  拙淺一笑:「無妨,大士自能辨識真偽。」再吟一聲道號,自此了無聲息。

  莫寒等人聽他如此說,雖不情願,辦只得從命。

  由鶴髮引路,帶著諸人由一條山道行去。向中原令八位手下留在原地,並打開帶上山來的四隻大箱子,裡面都是塞外的一些奇珍異寶,送與恒山三派之人,自己則獨身前往。眾人見他如此,稍去了疑心。

  此刻許驚弦方有機會與各人見禮,先對碧葉使呂吳誠躬身一拜:「見過呂大叔。」當著眾人之面便不兩喚以「堂使」。

  呂昊誠急忙扶起他:「如今你已是一幫之主,我如何受得起你這大禮?」

  許驚弦道:「一口為師,終身為父。驚弦頑劣,如今方知呂大叔昔日對我的一番苦心教誨。」當下集氣於身,強行磕了一個頭。

  呂昊誠見他不動聲色化去自己攙扶之力,武功比起從前高明了數倍,喑喑吃驚。又見他雖志得意滿,卻不忘本,心下大慰。

  許驚弦與多吉近兩年不見,自是十分歡喜,只是不及訴說別後遭遇。

  白瑪羞澀依舊,只是望著許驚弦遠遠一笑。

  而直到許驚弦聽了童顏大致一番敘說,才知他師徙―人如何在高安小鎮從桑詹宇的手中救下呂昊誠與白瑪,又一同來到恒山的經過。證實了桑詹宇果真叛出禦泠堂,想到花嗅香對此子的一番厚望,只得暗自歎息。

  山道終結,卻是在一處懸崖。鶴髮來到一處山壁前,扳動機關,露出-一扇密制石門。從懷中掏出鑰匙插入石門中的鑰孔中,左右各旋數蔔,只聽隆隆聲響,石門洞開後,裡面乃是一條長長的甬道,不知通往何處,又隱隱傳來梵唱誦經之聲。

  鶴髮肅聲道:「此天機道乃是恒山機密之地,未得長老許可,三派弟子皆不得入,何外人卻不在限制之內。一旦進入天機道,一切擇在人士的法眼之下,無所遁形,若有非分之想,自受天罰,你們可都想好了麼?」

  眾人見他神情凝重無比,又說出「受天罰」之語,雖然好奇,卻也不免有些躊躇。唯有向中原淡淡一笑:「在下身負威赫土重托,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當先往甬道中行去。

  呂旲誠沉吟道:「何為無所遁形?」

  「汝奉大士以明心,大士贈汝以慧言。唯無愧於心、虔誠請見者,方有機會。」鶴髮悵然一聲長歎,「在下乃是靜塵齋俗家弟子,本就無緣聽聆大土教誨。何況自問此生做下許多不堪回首的錯事,實不敢盡現於大士眼底,縱有機緣,也當卻步。」呂昊誠一悵,隨即大笑:「呂某比桑兄好不了多少,亦就此駐足吧。」當下站過一邊。

  白瑪本就對此事無甚興趣,也不言語,只是悄悄跟著呂昊誠。

  令許驚弦頗覺意外的是,阿義亦隨在其後。

  水柔清問道:「這個般若大士到底是什麼人,見他有何好處?」

  鶴髮道:「大士常年閉關修行,只有七七之劫日方才開關現身。我等凡俗之輩能遇此機緣,實屬造化。大士智通天下,慧識廣博,洞悉過去未來,任何人只要有疑難之事,皆可求解,不過在見大士之前,尚還有一道關卡,諸位能否如願以償,要看是否有足夠的誠意。而且每人只限求一事,多則無益。」

  鬥千金半信半疑:「世事萬千,大士如何能知曉?」

  鶴髮一笑:「能見大士者,內心皆有解不開的死結,以盼點化。又怎會以尋常事情相煩?」

  童顏插言道:「師父,徒兒心中有難題,需得問一下大士,請師父准行。」

鶴髮無奈一笑:「去吧。」他知童顏天不怕地不怕,一生別無所好,唯嗜武成狂,已可大致猜出他的難題,伹只怕他會受挫於此,卻不便明說,只得允了。

  童顏大喜,昂首往甬道裡走去。

  水柔清沉思半晌,幾不可聞地低歎一聲,也毅然前行。

  多吉偏頭想了想道:「人生總也免不了各種煩惱,解開一事又有一事,倒不如聽天由命,我不去了。」

  「只可惜老夫癡活了一大把年紀,卻還不如這位小兄弟看得開。」鬥千金贊許地瞅了多吉一眼,笑道,「老夫打心眼裡喜歡你直來直去的性子,待見了大士冋來,再好生與你結交。」大步行去。

  最後只餘下許驚弦,他聽了鶴髮的一番話,一時心頭茫然,頗難下決定,開口問道:「我們此次來怛山,本是為了見宮大哥與何大哥,卻不知他二人如今在何處?」

  「他們一早就已去見大士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去一趟了。」

  「驚弦的語氣為何如此勉強?莫非並不想見大士麼?」

  「晚輩總覺天機灘測,有些事情似乎不知道比知道更好。更何況,我等匆匆前來,大士也未必願意見。」

  鶴髮忽道:「你們上山之時,已見過石中火與幽柏大師了吧。」

  「不錯,承他二人以題相試,僥倖過關。」

  鶴髮卻是搖搖頭,神秘一笑:「四位般若子與大士靈犀相通,我相信,由那時起,大士就己經選擇好他想見的人了。」

  下期預吿

  水柔清、鬥千金、鶴髮和許驚弦會在天機道中遇到怎樣的試煉,都會被天機大士接見嗎?向中原能完成威赫王交予他的任務嗎,那神秘的威赫王與錦夫人的真實身份是什麼?阿義到底身懷什麼秘密,是真的毫無機心還是暗藏詭計呢?簡歌與桑詹宇的陰謀會怎樣展開,又會有怎麼樣進一步的行動呢?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5-3-10 04:29 PM

終結篇 卷十一 第01章 眾妙難擇

  許驚弦與鶴髮一前一後,朝著那甬道深處走去。

  甬道幽邃昏暗,卻打掃得十分清潔,每隔約三十步,就有一盞油燈照亮。

  沿途山壁怪石橫生,泉澗漫流,應是天然石洞改造而成,本以為不過是條短短的通道,卻不料越走越遠,還不見盡頭。

  初時道路尚且平緩,漸漸@著山勢往高處而行,算來竟從山腹中通往山頂而去。

  許驚弦聽鶴髮言語恭謹,對那般若大士的能力深信不疑,更是心生好奇。不過他原是從明將軍口中初聞靜塵三士之名,之前從未聽鶴髮談及,想是他師門機密,倒也不便問詢,當下只是默然前行。

  甬道曲折蜿蜒,又不見天光,不多時便失去了方向感。

  許驚弦只聽到前面向中原等人的腳步聲迴響,時而在左,時而在右,心中一動,看來這天機道並非徑往山頂,而是在山腹中兜著圈子。暗忖縱借天然之力,開鑿這南道亦非一日之功,本可徑通山頂,卻為何要在山腹中盤旋究圈,大費周折,或有深意。

  行不多時,沿途景致一變,但見石壁上刻有各式圖形,多是佛門道家的諸多隱諭與典故,譬如佛袓割肉喂鷹捨身飼虎老子騎牛莊周夢蝶等,雖非名匠所為,但在昏喑燈光下,亦是栩栩如生,乍望去仿佛那些人物鳥獸隨時會從壁間飛撲而下。

  忽見圖中一位男子頭戴襆頭方巾,身著官服袍衫,顯然並非佛道中人。

  許驚弦心生好奇,停步細觀,卻見那圖下有兩個小字,寫的是「魏徵」,方知此乃唐朝開國名臣之圖,卻猜不透何以出現在這裡。

  又見有一位女子伏案執筆疾書,案頭上卻放著一方大印,心想一般繪圖中女子多是對鏡梳妝穿針引線,像此圖這般實屬罕有,只見那圖像下的名字是「上官婉兒」,是中原歷史上少有的參與朝政的女官。

  許驚弦尋思這二人皆屬一代名臣,若出現在別處倒也並不奇怪,但在這靜塵齋的秘道之中,與佛袓老莊等人並列,卻是有些不倫不類。突然想到那靜塵四士中的慧靜士可為將帥謀臣,辟塵士可為丞相國師,莫非魏徵與上官婉兒都是出自於靜塵齋的人物,所以繪下圖像以作紀念?

  走不數步,他又見壁上一位男子的畫像,其卞竟寫著「宋袓趙匡胤」的字樣。陡然一驚,尚不及深思,梵唱誦經之聲再起。

  那聲音似遠在天外,又似近在耳際,令天機道中更增幾分肅穆神秘。

  許驚弦不禁大奇,此刻已深入山腹之中,為何這梵唱之聲反而更強烈?

  鶴髮知他心意:「驚弦上山之際並未見到一位僧侶與道人,可有疑惑麼?」

  「晚輩聽幽柏大師說天機會需齊集三派僧道尼@成,卻是不明所以。」

  鶴髮沉聲道:「天機道分為內外兩層,此刻我等行於外層,而恒山三派的佛道弟子皆靜守夾壁之中,共聚念力,以輔大士。」

  許驚弦一怔,方知石壁中空,後面其實坐著無數恒山三派的弟子,難怪這些梵唱誦經之聲近在耳際。

  又想起當年在嶽陽樓時,曾與暗器王林青說起過集千人念力共同祈雨之事,看似無稽,卻往往靈驗。他雖不信鬼神之說,但自幼由《天命寶典》中精研老莊之學,知道這世界有著許多無法以常理解釋的奧秘,實難一概而論。何況恒山三派的佛門道家弟子皆是修道之人,念力更勝常人,集諸人之力,更是效力倍增。但卻不知他們在這天機會上祈求何事?方才見到了宋太祖趙匡胤之像,而鬥千金曾說那般若士能夠洞悉天運,冊立明主,莫非與此有關?

  胡思亂想間,忽見道路前方驀然開闊,甬道終結,來到一個寬敞的山洞。

  當中站著四人,正是向中原童顏鬥千金與水柔清。

  向中原撫掌道:「我等見鶴髮老兄遲遲不至,料想還有人欲要拜見大士,我猜定是許幫主,果然不錯。」

  許驚弦淡淡道:「小弟是個慢性子,有勞向兄久候了。

  向中原卻道:「許幫主誤會了,我們並非等你,而是急盼鶴髮老兄告知開啟這眾妙門的方法。」說罷伸手指向洞後。

  許驚弦凝神望去,只見山澗後別無他物,唯有一道巨大的石門攔住去路,石門緊閉,長寬皆達三丈,若非周圍刻成門戶的形狀,乍望去就渾如一面厚重的牆壁,頂端上書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一「眾妙」。

  鶴髮漠然道:「向兄說笑了,你身負不世神功,恒山三派數十名弟子都攔不住你,又怎會對一道石門束手無策?」

  他方才被向中原突施悟魅圖迷住心智,將天機道的鑰匙拱手奉上,不免對其隱生敵意。

  向中原笑道:「若只是區區一方大石,莫說是我,便是嬌弱如水姑娘,亦不放在眼裡。但既是設在這恒山秘道中,我等遠來是客,若是貿然破門而入,豈非顯得對主人不敬?」

  許驚弦見鬥千金與水柔清皆是不發一語,就連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童顏亦是面色凝重,當是被這玄門秘道所震懾。

  唯有向中原神情不變,言笑自如,連鶴髮出言奚落也不介懷。到底是他早已知悉天機道的秘密,還是天性灑脫,不為外界所羈,卻是猜想不出。此人來歷神秘,極為可疑,更能指揮八名手下於那火光中施展悟魅圖,有機會一定要#好詢問一番。

  鶴髮冷冷道:「敬與不敬,不現於表,唯存於心,大士自可明辨,豈憑向兄一言而定?更何況眾妙門直通大士隱居之所,我等俗家弟子皆不得前去,亦不知開啟之法,若是大士願意相見,自會開門。諸位好自為之,若有機緣得大士指點迷津,終生受益無窮。」

  鶴髮言罷轉身離去。

  眾人不料鶴髮說走就走,那石門雖巨,其上卻連一道縫隙也看不見,當是以一整方大石所造,重量何止千鈞?實難以人力開啟,料想必是藏有機關。但遊目四顧,山洞中也並不見任何可疑之處,眾人皆是一籌莫展。

  向中原歎道:「想必這又是一道關口,只有開了此門,方可拜見般若大士,共領天機,只盼我等齊心合力,過得此關。」

  許驚弦心念一動,口中長吟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段話乃是出自老子《道德經》的第一章,相傳老子騎牛西行,途遇函容關總兵伊喜,便寫下《道德經》點化他。最後那「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之句並無實意,只是一句感歎,告訴世人只有誠心擇道,方有機會打開宇宙間天地萬物奧妙的源頭。

  向中原思索道:「許幫主提醒得是,假設這眾妙門是出於《道德經》,欲開此門就須從道學中入手。不過,這裡明明是佛門重地,卻用上了道家聖典,卻是有些古怪。」

  忽聽到一記若有若無的語聲傳來:「天下萬物,本源皆同,何分佛道?許幫主猜得不錯,『眾妙』之名的出處正是老子之說。而向居士出身塞外,竟也知曉道家學說,博學廣聞,老道由衷佩服。」聽聲音正是那拙淺道長,只是山洞迴響,難辨方位,不知他是在眾妙門之後還是藏身於石壁之間。

  向中原道:「多謝拙淺真人不吝指教。還請告知打開眾妙之門的方法,好令我等稍窺天機。」「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遇力則剛,遇心即柔。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常保。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此門施外力而不得入,須得借自然之力,諸位只須靜守己心,即知端倪。」

  許驚弦聽他前幾句皆是引用《道德經》中的話語,勸謂眾人不可有鋒芒畢露之心,擺脫塵世萬象之迷惑,盈虛沉斂,靜思本相,方可一睹道之真諦。又想到在懸空寺中幽柏大師最後一句話「見與不見,皆存於一念之間」,與拙淺道長說辭雖有不同,其理相近,隱有所悟。

  忽覺金光耀目,抬頭望去,那道大石竟已無聲無息地移開,原來那道石門看似逼真,其實卻只是一層外殼,裡面竟又是一道同樣大小的門戶。只不過這道門質地古怪,非金非石,表面灰撲撲,內裡卻透出濛濛微光/隱見色彩斑斕,幻化萬千,竟似琉璃所制。

  「眾妙」之名,果然無虛。

  只聽拙淺道長肅聲道:「汝等為請見般若大士而來,所求之事皆蘊其中。欲有何求,誠心相示,以掌相按,門戶自開。」

  隨即機關輕響,眾妙門上流光溢彩,陡生變化,按八卦方位現出八個字來,分別是「天地君親師道情仇」,每個字後的琉璃微凹,現出一個手掌印來。

  諸人心頭皆是一震,紅塵濁世之人的諸多欲望與煩惱,似乎都被這八個字所包容。

  向中原大聲道:「在下奉離昌國君與威赫王之命來見般若大士。所求之事非是為己,乃是為君請命!」

  他走上前去,只見那「君」字正處於八卦中的籐位,對應於眾妙門的左下角,當即伸出右掌按在那「君」字之上。

  拙淺低吟:「愛國治民,能無為乎?向居士請進。」

  這一句亦是出自《道德經》,說是君王愛民掌權,又怎能舍己順道,無為而治?一言方罷,只見那刻著「君」字的一大塊琉璃輕輕移開,露出一個洞口,裡面光芒耀眼,難見玄虛。看此情形,每一個字後都是別有洞天。

  這琉璃所制的眾妙門巨大無匹,長寬皆有三丈許,縱是分為八門,亦可容人通行。

  向中原更不遲疑,對空一揖多謝拙淺真人。」當下躬身鑽入澗中,洞門複又關閉。

  鬥千金長歎一聲:「老夫一生淡泊名利,更無牽掛,唯念師門重義,至死不忘。」

  鬥千金一躍而起丈余高,一掌拍在那眾妙門右首坎位的「師」字之上。

  拙淺道:「明白四達,能無知乎?鬥居士請。」這一句暗喻「既然想要明白通達,就須勤學師教,方有大智。」

  「師」字移開,亦現出一個洞口,鬥千金拱了拱手,縱身而入。

  童顏上前兩步:「小子盼能一睹武學真義,乃是為求道而來,還請拙淺真人成全。」

  童顏見那「道」字在巽位,乃是處於眾妙門的右上角,離地已有二丈余高,只憑自己的輕功無法一躍而至,當下騰身而起,於空中拍出一掌印在門邊石壁上,借力再度一彈,一掌按在「道」字上。隨即抽出短劍,刺入石壁縫隙,將身體懸掛在半空,靜等洞口開啟徑直而入。

  拙淺笑道:「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童少俠好俊的功夫,卻是性急了些,若能掌握緩放慢收,後發制人的道理,武功當可再進一步。這就請進吧

  童顏雖不解那「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乃是「誰能使靈魂與真道合一,毫無離隙?」的意思,但聽了拙淺後半句,不由一呆。

  他乃是烏槎國專職行刑的「收魂人」之後,天賦異稟,精於各種殺人法門,劍法冠絕南腿,武功最強之處就在於一個「快」字。

  當年在吐蕃丹宗寺前連殺顧思空金字招牌鏢局金氐叔侄幾人,卻令他們保持著最後一絲體力奔至蒙泊國師面前方才倒斃,可見一斑。

  童顏旱性情古怪,不乏暴戾,卻最尊師道,又嗜武成狂,聽到鶴髮師父推崇般若士之言,深信不疑。

  他自問已將快劍發揮至極致,欲再進一步而不能,只盼能得到高人點撥,所以執意請見。此刻被拙淺一語道破其武功的弱點,頓有所悟,欣喜若狂,料想見到般若士後獲益更多。

  可尚未等童顏深思,卻見那「道」字後洞口已開,他當即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

  水柔清緩緩走向門前站定。

  許驚弦見她垂目斂眉,緊咬嘴唇,滿臉沉重,神情迷茫中隱含一絲淒涼,目光轉來轉去,只是望著眾妙門上的兩個字,似有些猶疑不定,不由大起憐意,猜她必會選「仇」或「親」字。

  水柔清在眾妙門前靜立良久,輕聲道:「小女子懵懂無知了數年,直到半個時辰煎方才有所醒悟,此刻心頭雜念叢生,矛盾難決。拙淺真人可否助我?」

  拙淺道長肅聲道:「滌除玄覽,能無庇乎?水姑娘不妨再多想片刻,只須憑本心行事,任何抉擇都在大士的眼中。」

  他前一句的意思是「誰又能洗淨內心的雜念,透亮如鏡?」

  水柔清喃喃道『仇』字在離位上,而『親』字又在兌位,小女子武功不濟,實是有些勉為其難了

  那離位乃是在眾妙門的左首正中,距離地面足有丈餘,兌位則在左上角,更有二丈多高,以水柔清的輕功確是無法一縱而上。

  她忽回望一眼許驚弦:「小鬼頭,你會幫我麼?」

  許轅弦只盼著水柔清去選「親」字,不料她忽以兩人初見時的戲謔之語稱呼自己,想到當年諸般情形,一時竟有些迷糊,脫口道:「我自然會幫你。」

  許驚弦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不應助她滋長心頭仇恨,想加一句「若是你選仇字,便愛莫能助了」,卻又太顯痕跡,似是強迫她做選擇,只怕拙淺真人未必會允她過關。

  「不錯,小鬼頭你心裡覺得欠我父母的一份情,無論任何事情,好也罷,壞也罷,總是會幫我的。不過……」

  水柔清話音一轉,淡淡一笑:「這一次,我想讓自己做個選擇,不管錯對,都是無悔。」

  她伸出手去,卻按在了眾妙門右下角艮位的「情」字上。

  「無量天尊!」拙淺口吟道號,「姑娘由仇轉情,亦是機緣。」

  水柔清輕笑道:「既然夠不著,就只好舍遠求近,另做選擇了。多謝真人啦。」

  說話間「情」字洞口打開,水柔清盈盈邁步而入。

  許驚弦望著水柔淸的身影在洞口消失不見,不禁驚喜女集,知道懸空寺中幽柏大師的一番話對她大有觸動,只盼她能從此走出心魔。

  又想到她忽以「小鬼頭」稱呼自己,舍「親」「仇」而選「情」,是否另有深意?一時竟覺心頭慌亂,不敢再想下去。

  「許少俠,輪到你了。」

  許驚弦方才只顧牽掛水柔清,心神不寧,此刻捫心自問,實不知自己見到般若大士後央求何事,一時怔立原地,雖伸出手掌,卻在眾妙門上八個字前猶豫不決,不知應該按在何處。

  他不由一聲長歎:「晚輩左思右想,眾妙門上的八字皆非晚輩所求,只得辜負真人的一番美意了。」

  拙淺道:「此八字乃是針對紅塵俗家而設,聽說許少俠自幼精習道家絕學,不若換成道家八寶。」只聽眾妙門內機關響動,那八個字果然被道家八寶所取替。

  分別是呂洞賓所持寶劍,可鎮邪驅魔;張果老所持魚鼓,能占卜人生;韓湘子所持橫笛,使萬物滋生;何仙姑所持荷花,能修身養性;鐵拐李所持葫蘆,可救濟眾生;漢鐘離所持團扇,能起死回生;曹國與所持玉板,可心境澄明;藍采和所持花籠,可廣通神明。

  許驚弦見那眾妙門變化無方,心裡暗贊,複又問道:「假若來的是佛門弟子,又將是什麼?」拙淺笑道:「佛袓說人生有八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許少俠可要試試?」

  見拙淺如此好相與,又想到鶴髮所說其實般若大士早已決定欲見何人,許驚弦幾可確定,這眾妙門上所設的關卡亦如石中火與幽柏大師一般,並非詰難,而是一種測試,用意則在於觀察。

  如此說來,自他們入恒山後,看似經歷諸多波折,其實一切都在般若大士的掌控之中。

  他原是最忌被人左右,雖然十分好奇,卻也暗萌退意,但又急於見到宮滌塵與何其狂,一時躊躇。

  正思咐間,只聽拙淺歎道:「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人生煩惱萬千,本已不可盡數,許少俠若再生貪念,豈非更添愁懷?」

  許驚弦道:「拙淺真人誤會了,晚輩非是心有貪念,而是介懷於太多凡俗雜事,實難抉擇,又不願欺瞞,只好就此卻步了。」

  拙淺淡然道:「如此甚好。沒有選擇,亦是一種選擇。」

  語畢,眾妙門中間緩緩打開了一個洞口,原來除了八卦方位外,還另藏有一門。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5-3-10 04:30 PM

終結篇 卷十一 第02章 般若之秘

  許驚弦大步穿過洞口中,眾妙門在身後無聲關閉。

  霎時奇光乍起,門後竟又是一條通道,似都以琉璃所制,光怪陸離,變化萬千。

  頭頂是日月星辰浩餘穹空,腳下是山河大川蒼茫華原,周圍有樓臺香榭紅塵繁華,而在那琉璃鏡後,又可隱見無數僧道靜坐於側。

  才走出幾步,就見前後左右皆是人影,卻是那左右琉璃鏡中映出自己的影像。

  反復重疊,時大時小,若近若遠,不禁目眩神迷。

  只聽耳邊傳來拙淺的聲弩:「紅塵世間,浮生若夢,凡夫挺子所追逐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到頭來卻都不過是南柯一夢。靜思己心,方證所求……」

  語音漸漸低沉,似斷未斷之際,陡然間梵音縈繞,入耳不絕。

  許驚弦一時似醉似醒,渾不知身處何處,如墜迷夢之中。

  兒時與義父許漠洋相依為命鳴佩峰治仿離望崖弈棋隨暗器王林青入京挑戰結交宮滌塵絕頂之戰吐蕃學藝偶遇葉鶯蜀中從軍出征烏槎飛泉崖擊斃寧徊風遠赴滄浪島神功大成諾城重遇水柔清觀星樓力戰慕松臣梅影峰收服裂空幫群雄轉輪谷拒絕四大長老傳功……種種記憶翻湧而出。

  琉璃通道雖不過短短數十步,卻如同走過了一生的光景。

  驀然間眼現天光,竟已不知不覺地走出通道。只見向中原童顏鬥千金水柔清四人靜立原地,滿臉迷惑之色,想必在這琉璃道中各有所見,心神皆受到極大的衝擊。

  忽聽一聲長笑:「恭喜諸位走出天機道,老夫當撫琴以賀。」隨即琴聲響起。

  五人本是心神震盪,沉浸於琉璃道中所見,渾不聞外物。但那琴聲悠揚舒緩,如春泉夏雨般慢慢潤入心田,令人神清智澈,陡然間盡數驚醒。

  眾人舉目四望,卻見置身在半山腰的一處谷地內,此谷方圓約有四五十丈,四周皆是陡峭高崖,雪峰插雲,險峻異常,壁面筆直宛如刀削,縱有絕頂輕功亦難攀越。

  此谷完全隱沒於山腰中,莫說在山外,即便到了高處,亦難窺見,就仿佛有物自天憑空而落,硬生生地砸下一個大坑,可謂是鬼斧神工。而進入此谷的唯一通路,就只有那眾妙門後的琉璃道了。

  前面不遠處是一小片竹林,錯落有致,似按陣法排列,其間隱見一座茅廬小屋。而在竹林前端坐著一人,頭戴方巾,身著白袍,乃是儒士的裝扮,正在垂首撫琴。

  童顏大聲道:「前輩就是般若大士麼?」

  儒生手撫古琴,叮咚有聲,抬起頭微微一笑:「諸位且莫心急,要見大士,還須得過了我這一關。」

  眾人見到他的相貌,齊又吃了一驚,只見他雙目有神,面色紅潤,看似正值精壯之年,然則卻霧鬂風鬟,頜下長須皆白,竟又似個年過古稀的老人。

  更奇異的是,雖然神情迥異,五官竟與石中火與幽柏大師一般無二,只是那一顆赤色大痣生在了嘴角,從聽他說出過關之語,想必正是般若四子的最後一人。

  眾人方才只聽到拙淺真人的說話,未見其真容,但依此推測,莫非亦是這般模樣?暗想幽柏大師與石中火同為孿生兄弟,卻是一僧一俗,已是江湖一奇,難道這般若四子皆是一母所生?

  這儒生似已猜出眾人所想,大笑一聲:「十百千萬,般若四子,都是一母同胎的孿生兄弟。老夫萬卷破,這廂有禮了。」

  他說罷長身而起,一揖到地,白袍無塵,大袖飄然,舉手投足之間,儼然道骨仙風。算來他亦達八九十歲的高齡,當是內力精純,所以駐顏有術。

  眾人見萬卷破雖然身為長輩,卻謙和有度,談吐儒雅,皆生敬意,不敢怠慢,紛紛還禮。不過聽那琴聲並未停頓,大感驚訝。

  眾人定睛望去,只見他長長的袍袖起伏不定,無風自動,而地上古琴的數根琴弦輕陷,與手指按捺無異,這才知他攏在袖中的雙手發出劈空之力,擊在琴上,奏出琴音。

  劈空掌力原非稀奇,但能淩空操琴,而且曲調竟也絲毫不亂,委實令人驚歎不已。何況那古琴乃以木制,看來年代久遠,只怕用力稍大就將損毀,可見此人對掌力的操控實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

  萬卷破笑道非是老夫炫技,實乃愛樂成狂,一曲未罷,不願停奏。何況此曲對你們有著莫大好處,不可不聽……」

  眾人見他言詞閃爍,心頭疑惑更甚。

  這孿生四兄弟按說都應與靜塵齋有著莫大的關聯,卻分為俗僧道儒,幽柏大師與拙淺真人還分別是懸空寺與恒山道觀的長老,究竟有何深意?

  石中火眼光精准,出手無痕;幽柏大師以指引火,禦氣鎖煙;萬卷破淩空奏琴,更是驚世駭俗;拙淺真人雖未露武功,但傳音入耳,可見內力深厚,言詞間更是道法精深,絕非凡俗世人可比。

  這四人每一個都可謂是極為少見的絕世高手,卻自甘淡泊,默默元聞地隱於恒山中,若非今日適逢天機會,恐怕連這般若四子之名都不曾聽聞。

  鬥千金暗拉許驚弦一把,以指在他手心中寫下:竹林中另有一人。

  許驚弦早有察覺,不過雖不見人影,但可聽見那人呼吸輕緩有序,宛如熟睡,倒不似有意隱匿,或是萬卷破門下弟子於旁服侍,亦不在意。當下在鬥千金手中寫了四個字:靜觀其變!

  童顏最是性急,忍不住道既然已到了這裡,那就請前輩出題相試吧。」

  「不忙不忙。」萬卷破緩緩掃視全場,「你們這—路行來,輕易過得三關,就覺得老夫這裡亦只是個擺設麼?」

  眾人雖存此念,但被他當面說出,不免尷尬。經他目光掃過,但覺得那眼神暗蘊深意,猶若實物,仿佛照出自身所想,皆是心頭一跳。

  「或許你們以為般若四子出題相試,是為測試誰才有資格晉見大士吧?其實你們都錯了。」

  萬卷破在琴聲中悠然續道:「大士早已決定要見何人,不然就算你們能過得了磁峽,亦過不了懸空寺,更無可能進入天機道中。」

  眾人回想沿途所見,知他所言不虛。只憑石中火與幽柏大師二人,若出全力相抗,眾人實無把握能硬闖入山。

  鬥千金道:「萬老言之有理,但何以如此,在下卻不甚明白,還望指點。」

  「且問諸位一句,何為天機?」

  「這……大概是貴派不宣外人的機密,又或是來自宇宙上蒼之天意?」

  萬卷破一笑,謾聲吟道:「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許驚弦記得此句出於《莊子『大宗師』》,意即「人類如果欲望過深,其智慧就淺近於無了」。陡然間福至心靈:「原來前輩口中的天機,乃是指人之靈性,而不是什麼機密之事。」

  「不錯,所謂天機者,人之天賦機靈也!」萬卷破撫琴不休,侃侃而談。

  「天道浩瀚,奧妙無窮,人力難窺,但每當紫微與魁星相對,婁亢辰尾危五星會聚於穹頂之時,即可昭會世人。其七年為一小變,七七四十九年則為一大變,謂之七七之劫。所以每隔七年,大士出關,齊集三派佛道弟子之念力參悟天地玄秘。」

  許驚弦雖不懂萬卷破所說的星宿運轉,但想那紫微星號稱鬥數之主,命定帝王,只怕未必僅是參悟天道玄秘那麼輕巧,若是路嘯天在此,當可通曉。

  鬥千金道:「那我等今日貿然來到恒山,豈不是壞了大士的修行?」

  「不然。世間之事,一飲一啄皆是命定。你們既然不早不晚於七七之劫日來到恒山,當屬有緣。天道玄秘難測,僅憑大士與三派佛道弟子之力尚不足夠,還需要一個『渡引』。

  「你們五個:被寄予厚望的少俠獨來獨往的殺手浪跡紅塵的過客出身異族的名士身懷血仇的少女,正是大士所欽選之人。

  「只有讓大士先體察出上蒼賦予你們每個人內心的靈性,借點化眾生之際增強本身修為,才可以此為引,進一步發現那藏於宇宙之間的奧義。天機會之名,亦是由此而來。」

  眾人恍然,難怪這一路上雖設下重重關卡,般若四子卻只是著重於觀察他們的應對。

  向中原不解道:「然而我等種種行為,只入四位般若子之眼,大士又如何得知詳情?」

  萬卷破「嘿嘿」一笑:「般若四子與大士靈犀相通,自有秘密傳訊之法,卻不足為外人道了。不過方才你們在那天機道中,腦中幻象叢生,正是大士借琉璃之鏡運用無上玄功的結果。」

  聽他如此說,眾人才知在山腹中盤旋的甬道不過是障眼法,通過眾妙門後的那條琉璃通道才是真正的天機道。

  「既然如此,前輩無須再設關卡,直接引領我們拜見大士,也好相助一臂之力吧。」

  「你們雖為『渡引』,卻只是身不由己,不免心生叛逆。大士智慧超卓,豈會行那勉強之事。所以老夫這一關與前面三關有些不同。在前面三關中,十百千三位般若子出下題目,就如主考官一般,由他們決定著你們的命運,而在老夫這裡,卻是讓你們自己做出最終的選擇。」

  萬卷破忽轉向水柔清」「溫柔鄉由琴入武,水姑娘自當精於琴道,可知老夫這一曲的來歷麼?」水柔清本是心事重重,忽聽他問起,這才側耳仔細聽了一會兒,茫然搖頭:「同門之中多有琴技超凡之人,但晚輩生性疏懶,僅得皮毛。前輩此曲竟是從未聽過。」

  眾人起初只覺琴聲舒緩悠揚,並不以為意,見萬卷破如此說,皆想過關的題目或是與此有關,當即凝神屏息,靜聽琴曲。

  那琴曲也並不見得如何動聽,但卻如泉澗溪流,若有若無,又似一隻頑皮的小鳥,在林中盤旋飛翔,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待仔細捕捉到那曲音後,竟漸與心跳合拍,每一次轉折變調都勾起思潮,諸人不由全神貫注地傾聽。只覺高亢處似淩雲長嘯,低徊處似暗夜蟲鳴,平淡處若空指薔薇,濃烈處若盡飲瓊漿……

  萬卷破一面撫琴,一面緩緩道:「從前有一人,自小就夜夜夢見溺水而亡,心頭甚怕,久而久之,索性搬入深山,離水而居……」

  眾人不料他忽然講起了故事,皆感奇怪。不過那琴曲聽在耳中,但覺靈神澄淨,氣寧神定,耳目似也比平時聰敏了幾分,也不必特意分心去聽他言語,已明其意。

  「然而此人受師長所命,須得遠行。暗想這—路千百里的距離,只怕是躲不過江河水流,便想了個法子,請人打制一小筏,出門時負於背後,以備不時之需。途遇一位智者,見他背負重筏,形蹤古怪,便出言相問。聽罷此人的訴說,不禁大笑道:『你這一路行去,不知會有多少河流山川。雖然遇見河流時你有筏保命,但負此重物去攀山越嶺,只怕尚未到達,就已累死了。更何況日子久了,木筏損壞,又將如何是好?何不學會制筏之法,就近取材;又或是習得泅水之技,從此無憂矣。』此人聞言大悟,棄筏習泳,輕鬆到達了目的地。」隨著故事講完,琴音亦散。

  萬卷破一聲長笑:「實不相瞞,這天機道中的琉璃鏡乃是域外奇物,可激起諸位各種幻象,但鬱火心結越重之人,所受反挫力亦越大,雖無大礙,但若不及時化解,於身體亦稍有損害。而聽了老夫自創的這曲《止戈賦》,即可平息翻湧的血氣,寧定驚擾的情緒,以收調和之效。」

  眾人如夢初醒,怪不得走過天機道後心煩意亂,內息躁動不休,直聽了琴音後方才緩緩平復,原來竟是這道理,齊齊謝過。

  又想到萬卷破如此神通,竟可將雄渾內力貫注於琴曲之中,不知不覺震懾心神,但若他心懷歹意,欲以琴音傷敵殺人,恐怕亦不在話下,思及此處,眾人皆是凜然。而他所講的故事看似簡單,其中卻飽含深意,眾人各自凝思不語。

  7尺柔清喃喃道前輩這個故事,講的可是『割捨』麼?」

  童顏慨然道:「不是割捨,而是棄舊從新。」向中原正容道:「勇不足畏,智可挫敵。」

  鬥千金一笑我卻聽出了『變通』的意思。」許驚弦見萬卷破目光朝自己轉來,略一沉吟:「夫唯不爭,故無尤。」

  此句亦是出自老子的《道德經》,意即:唯有放下競爭之念,才可無過無失。

  聽了諸人的答案,萬卷破卻只是「嘿嘿」一笑:「看來聽罷老夫的故事,諸位皆有所悟,那便可到這棄心窟前試著過關了。」

  他原本一直佇於原地不動,此刻微微一側身,足下巧施暗勁,踢開一塊大石板,竟露出一個洞口來。

  眾人上前細看,只見黑黝黝的深不見底,他們入山以來遇見各種奇事,倒也不足為怪,何況看那洞口不過水桶粗細,除非是弱小孩童,成年人實難鑽入,暗松了一口氣,揣測那「棄心窟」的意思。

  萬卷破道:「老夫說過了,這一關將由你們自己決定。世間萬物,皆守盈虛之道,欲有所得,必有所失。就如那背筏之人,棄了重負,得悟至理,方可輕鬆前行,無有拖累。所以你們須於棄心窟中捨下自己的『筏』,才可一見大士,得其慧言點化,何去何從,全憑諸位本心做出決斷。」

  諸人方明其意。萬卷破所雲之「筏」當然並非指的是實物,而是各人心頭沉積多年的重壓。

  鬥千金長歎一聲:「萬老前輩所言雖是有理,然而欲見大士者,本就是要化解內心的死結,若能輕易放下,又何必去見大士?豈不教人左右為難

  諸人聽他說出各自心中所慮,皆是喑暗點頭。

  他們經那天機道後,本就因諸多幻象而將心結糾纏至深,此刻忽又要放下,自是矛盾不已。若假意應允蒙混過關,卻是毫無虔誠之意,只怕難逃大士法眼,縱然見之亦徒勞無功。此刻才知鶴髮所說「無所遁形」的真正意思。

  萬卷破面如止水,只淡淡道了四個字:「不破不立!」

  忽聽林中傳來一聲長笑:「棄心,棄心。若果真棄了,豈不是喪魂丟魄,縱能過關,又有何用?嘿嘿,諸位可要小心了,這最後一關看似簡單,卻著實兇險,像我就被萬前輩硬留在此處,無緣一見大士。」

  萬卷破哈哈大笑廣「何公子過謙了,你本是大士欲見之人,奈何卻自願止步於此,大士亦深以為憾。」

  許驚弦與水柔清聽這聲音耳熟,又聽萬卷破說出「何公子」三字,皆是大喜,齊聲高呼:「何大哥。」

  竹林中緩緩走出一人,青衫及地,赫然正是淩霄公子何其狂,但見他面如淡金,一臉病容,臂間腰腿上都纏著繃帶,走路亦是一瘸一拐,顯然重傷未愈。

  許驚弦與水柔清連忙上前兩步,左右扶住他。許驚弦視何其狂如兄長,這一路上擔心他的傷勢,如今見他並無大礙,險些喜極而泣,眼眶都有些紅了:「何大哥,現在見到你,我才總算放心了。」

  何其狂握住許驚弦的手別提了,傷於宵小之手,本是無顏相見。不過卻又天天盼著你們來,可知是什麼緣故?」

  「大哥請說。」

  「受了這一身的傷,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實在氣悶至極。偏偏你宮大哥還給我設下諸多禁忌,莫說酒不讓喝,就連葷腥亦不讓多沾,就等著你們來好讓我一解饞蟲呢。」

  他忽又想到這是佛門淨地,原不應說葷腥之事,連忙又向萬卷破告罪。

  哪知萬奉破笑道酒肉穿腸過,佛袓心中留,何罪之有?:何況老夫亦是俗家子弟,且等這般事了,就與你們一起去山下大吃大喝。」

  眾人見萬卷破如此謙和,頓時去了幾分敬畏,一併大笑起來。

  當下許:驚弦引見鬥千金與童顏,何其狂早由許驚弦口中知他二人之事,雖是初見,亦如久識。

  童顏向來視中原成名高手為心中對手,淩霄公子亦不例外,若非見他有傷在身,就待搦戰,反倒顯得冷淡。

  向中原拱手道久聞淩霄公子之名,今日得見,向某三生有幸。」

  何其狂怪眼一翻:「向兄見到我這病怏怏的樣子,怕是心中大大不以為然,說不定還當我是個冒牌貨,又何必說這些客氣話?」

  向中原大笑:「本來確是有些懷疑,但有此狂氣者,唯淩霄也。」

  何其狂本因向中原是異族,又知他乃是為了天機鼎而來,所以言語上頗不客氣,見他如此豪氣,倒也去了芥蒂之心。

  何其狂忽對萬卷破深施一禮:「多謝前輩以曲療傷之德,入恒山數日來,猶以此覺睡得最為香甜。」,

  原來他起先亡林中熟睡,直到萬卷破琴音停頓,方才醒來。

  許驚弦與鬥千金雖有察覺,卻又哪想到竟會是他。

  萬卷破笑道:「你受傷極重,內息雜亂無章,若動妄念,不免內氣糾結,一旦侵入肺腑,或有走火入魔之虞。老夫這一曲《止戈賦》只是令你心平氣和,靜神入定,並無療傷之效,實不敢就此居功。」

  哪知何其狂前恭後倨,朗聲道:「在下身上雖然有傷,心裡卻是明白。前輩故意奏此琴曲令我酣然大睡,一半是出於好意,另一半卻是怕我多嘴壞事,這個賬卻不能不算,有空倒要請前輩賜教。」

  眾人本聽他說得有趣,卻不料他忽然說出賜教之言,無異向對方挑戰,一時都笑不出來了。

  許驚弦更是茫然不解,心中奇怪。

  萬卷破不動聲色:「何公子想要如何,老夫陪你玩玩也無妨。」

  何其狂道:「唔,何某平生打了無數次架,早已沒了興趣。那就請前輩有暇時教我撫琴之技,藝成之後再來比拼一下吧。」

  眾人聽他如此說,方才放下心來,齊聲大笑。

  萬卷破望向許驚弦:「方才許少俠為何面露疑色?」

  許驚弦一驚,如實道:「晚輩與何大哥相識已久,十分清楚他的性格,知他雖有驕狂之名,但平素對人待物全是本色行事,不施心機,何以會給前輩開這麼大一個玩笑,頗有些不明白,猜想或是另有深意。」

  何其狂欣然道:「如此懂我,果然是好兄弟。」

  許驚弦淡然一笑,心想其實何其狂平時如頑童,亦不乏胡鬧之舉,不過在這靜塵齋中,恐怕也只好收斂。

  萬卷破嘿嘿一笑:「許少俠說得不錯。何公子雖有向老夫學琴之心,但方才那般作態,卻是老夫詣他故意如此,好試試諸位的反應。」

  眾人齊怔。

  萬卷破望一眼向中原:「向兄弟方才所想的是:這老兒內力雖厚,但淩霄公子成名數年,遇強越強,兩者對戰,勝負難料,正好看個熱鬧,老夫沒說錯吧

  向中原面色愕然,心頭暗驚,只得苦歎一聲:「前輩說笑了。」

  萬卷破目光轉向童顏:「童少俠所想卻又不同,他見何公子如此狂氣,反倒是暗暗佩服,恨不能以身代之。」

  童顏不語,卻似默認。

  「鬥老弟眼中不揉沙子,只覺年輕人驕狂過甚,若非礙得老夫的面子,怕是要指責幾句吧。」

  鬥千金坦然道:「萬老目光如炬,方才鬥某確有此心。」

  「水姑娘心地善良,唯恐我二X相爭有所損傷,只想開口勸解。」

  7火柔清「嘻嘻」一笑:「萬前輩猜錯了,我才巴不得你們打起來,也好偷學個一招半式呢。」話雖如此說,卻知萬卷破實將自己方才的心思瞧個通透,了然於胸,又驚又佩。

  萬卷破目光停在許驚弦身上:「只可惜許少俠與何公子多年交好,深明他的性格,老夫這個測試對你卻是無用。」

  童顏心高氣傲,卻被萬卷破一語道出內心所想,頗不服氣,忽道:「今日我們是來見大士的,又何必多說這些閒話?」

  萬卷破面色一整:「童少俠既已準備好,就請上前破題過關。」

  童顏幾個大步,徑直來到那「棄心窟」前,也不言語,伸手從腰間取下短劍,擲入那洞中,良久不聞落地之聲。

  他這柄短劍雖非什麼名家利器,但自幼所使,陪了他十數年,實是珍愛無比,決絕一擲後,不禁面黟痛惜之色,心底卻又隱生輕鬆快意。

  「好!童少俠視劍為筏,當有誠意。盼你得大士點化,早悟妙道。」

  萬卷破閃身一讓,現出身後的一條小路,直通那竹林深處的茅廬小屋。

  童顏更不停步,逕自去了。

  眾人見童顏過關如此容易,皆是躍躍欲試。鬥千金上前道―「老夫生平所願,唯有光復兵甲一派,以往只道爭得掌門之位,就可盡展胸中所學,但此際盼請大士指引一條明路,自己的生死榮辱盡可放下。鬥某於此立誓,此生決不再對本派掌門之位生出妄念!」

  鬥千金又從懷中掏出一面小小的鐵牌,放於棄心窟旁:「此牌乃是師門信物,由兵甲二名弟子分持一牌,鬥某從此終身不碰,只請萬前輩代為保管,待我尋得傳人再轉交給他。」

  萬卷破撫掌而笑,拿起鐵牌放入懷中:「鬥老弟視虛名為筏,說放就放,老夫敬重,便替你承起此責。請!」

  7尺柔清走上前來,咬唇道:「小女子面嫩,不願明言,只在心頭立誓,不知可否?」

  萬卷破大度一擺手:「無妨。言語如風過耳,誠意方鑒天地,只須虔心留懷,大士盡可分辨真偽。」

  7欠柔清閉目合十,口中喃喃有詞,忽一睜眼,目中清亮有光,宛如朝露凝珠,將袖邊撕去一角,擲入那棄心窟中。

  萬卷破閃身讓路,淡淡道:「水姑娘請,莫忘了你在眾妙門前的選擇。」

  許驚弦將幾人的行動看在眼中,大生感觸。同樣一個故事,各人卻得出不同的感悟。

  誠如方才幾人所言,童顏體會出棄舊從新的意思,故棄劍求道。

  鬥千金則是為了光大兵甲一派,欲尋變通之路,所以自甘放下師門重位,擇徒傳薪火。

  而對於水柔清而言,她則是要割捨下糾纏多年的親情與仇恨……

  許驚弦想到這裡陡然一驚,眾妙門前,陰差陽錯之下,水柔清選擇的卻是「情」字,莫不是要割捨紅塵中的人情世故,出家為尼?一念至此,又回想她方才那堅定的神態,大是忐忑不安,但此刻勢必不能拉住她問個明白,只好呆望著她的身影消失於竹林深處。

  向中原上前道:「在下為君請命而來,只求大士能將天機鼎借來一用,以免國中內亂,生靈塗炭。自此立誓終身不再為官。」

  他當即從懷中取出一方印鑒,毫不猶豫地擲入棄心窟中。

  「且慢。」萬卷破這一次卻不讓開道路,冷眼望著向中原,「向老弟此言似乎有些不盡不實啊。」

  向中原驚怒交集:「萬老前輩……為何如此說?」

  萬卷破「呵呵」一笑:「想必你心中不服。暗想那鬥千金都能留下師門信物,為何你明明將官印都拋卻了,老夫卻還要為難你?」

  「前輩既說這一關皆是由我等自己決定,何故出爾反爾,強行留下我?」

  「那是因為在天機道中,一切皆入大士眼底。你最大的心願並非仕途騰達,而是輔君以平天下,做不做官原非你所介意的事。

  「嘿嘿,『勇不足畏,智可挫敵』,你只道含-混其詞就可過關,只可惜瞞不過大士的慧眼。其-心不誠,老夫豈會容你過關?」

  向中原大躡,自問心中抱負從未對他人多言,何以萬卷破竟瞭若指掌?

  ―他從來視鬼神之說為無稽之談,此際竟也有幾分將信將疑,背上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許驚弦亦是大覺驚訝,忍不住問道:「萬前輩口口聲聲說只有大士慧眼才辨真偽,但為何你也知真相,莫非你就是大士?」

  萬卷破古怪一笑,出語驚人:「般若四子與大士之間,原就無什麼差別。」

  許驚弦猜不透他語中的含意,卻所向中原喃喃自語道:「是了是了,看來我所料不差,那天機道果然是天外神物。但既然如此,靜塵齋祖師亦是來自塞外,卻何以厚漢人而薄外域異族?」

  萬卷破滿臉驚愕,失聲問道:「你說什麼?」

  出了天機道後,許驚弦尚是第一次見萬卷破如此失態,由此看來,只怕向中原所說不假。

  向中原挺直腰身,目光如箭:「此次奉威赫王之命來中原,之前在下曾細細研究了諸多關於恒山的典籍,不但遍覽漢室相關文書,亦包括塞外各族的記載。

  「卻發現了一個疑點,恒山雖屬五嶽,但北魏之前卻也只不過是一座名山而已,而自北魏年間修築懸空寺伊始,方被歷代朝廷所重。

  「更為可疑的是,靜塵齋中多為女尼,原只應在晨鐘暮鼓青燈古佛相伴之下度此餘生,卻為何懷著濟世天下之心,不但門中弟子足智多謀,專事權貴,還出了數位名相重臣,更有傳聞說般若士可洞悉天運,冊立明主。

  「靜塵齋一向神秘低調,可做的事情卻是如此招搖,何況自古伴君如伴虎,稍有差錯,便會引來殺身之禍,這又哪像是佛庵的行徑?」

  聽了這一番話,就連許驚弦與何其狂亦是大覺驚訝,按說這些都是靜塵齋的機密之事,不應旁聽。只是一來無處回避,二來向中原所說大有道理,不免好奇心大盛。且看萬卷破如何應對。

  萬卷破沉吟良久:「北魏乃是鮮卑人所建立,失守中原後退回塞外,漸被各族同化,縱有典籍傳下,卻也因年代久遠,多不可信。」

  向中原朗聲吟道:「天垂異象,石墜北嶽,鼓震若雷鳴,帝率眾行,以觀異象,棄嬪妃而還都……」

  向中原忽又詭秘一笑:「所幸在下還不算愚笨,憑著支離破碎的一些典籍,再加上些自己的想像,大致有了些推斷。不知大士可有興趣聽在下一敘?」

  許驚弦細聽之下,心中大奇,不知那北魏皇帝為何遺下眾嬪妃,莫非亦存割捨之意?與靜塵齋又有何關係?

  萬卷破面色從容:「向老弟是在要脅老夫麼?」

  「不敢。但此次若不能求得天機鼎,在下回國後不免性命難保,說不得,也只好請前輩三思。」

  何其狂未讀過多少書,聽不懂向中原引用典籍之語,只是瞧不得他小人得志的模樣,冷冷道:「萬前輩超脫塵世,自不與你計教。但我受靜塵齋之恩,卻不容向兄這般放肆,就算身上有傷,亦可保證你無法離開恒山。」

  向中原笑道:「向某相信淩霄公子確有此能耐。不過小弟自知中原路途遙遠,只怕會有意外,所以臨行之前,特意將一些機密檔交給心腹保管,言明只要小弟逾期不歸,即可公之於眾。」

  何其狂與許驚弦對望一眼,皆想到向中原既然心懷輔君平天下之志,當是智謀超卓,大有可能提前埋下伏筆,一時竟也拿他無可奈何。

  萬卷破放聲大笑:「向老弟雖然料事如神,卻也有一事錯了。」

  「前輩請講。」

  「你看這是什麼?」萬卷破手腕一翻,已從懷中取出一物,卻見是一座金屬所制的小鼎。

  向中原驚呼一聲:「天機鼎!」

  「不錯。大士慈悲為懷,不忍見離昌國內亂,早就有相借之意,所以才提前將天機鼎留在老夫這裡。方才老夫雖不允你拜見大士,但臨別之際,卻也會將此物托交給你。只可歎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道求鼎不成,意圖要脅,此刻再想拿到它,可就是難上加難了。」

  向中原知他所言不虛,垂頭靜思,謀劃對策。許驚弦見那小鼎高約尺許,表面上有無數孔洞,雖然精緻,卻也未見有何特別,只是晃動間聽得裡面似有鋼珠碰撞之聲,不知做何用途。

  忽地竹林深處傳來一記木魚聲。

  萬卷破偏起頭,似在側耳傾聽,隨即慨然一笑:「罷了,大士有言,拿了天機鼎這便去吧。」言罷將手中的天機鼎輕輕交給向中原。

  向中原不料有此轉機,大喜接過:「前輩盡可放心,向某回國之後,必將貴派之事忘得一乾二淨,決不再對人言。」

  萬卷破卻只是淡然道:「天下之事,只要胸懷坦蕩,無不可言。向小弟心懷大志,又是聰明慧達之士,韜略武功皆屬上乘,只是數經磨礪後,不免將世人的居心推測過甚,若胸懷再寬廣一分,可成大事。」

  向中原微微一愣恭身下拜:「多謝前輩指點,得此金玉良言,向某已不虛此行。待三月我離昌眾族漏霄聚會後,定當親自送交天機鼎,再聆教誨。」

  萬卷破一擺手:「此谷別無通路,可沿原路返回。天機道中自有拙淺相送。」

  「且慢。」許驚弦聽到向中原的話,突然一驚,「向兄方才所言漏霄聚會是何意?」

  「本國國師威赫王計畫在明年三月召集塞外七十六位各族高手,共立盟約,地點則在漏霄山。」「可是漏洞之漏,雲霄之霄麼?」原來許驚弦突然想到那青霜令中曾有「桑原琴,漏霄盡」之語。當時與眾人商量時,皆不知那漏霄之意,亦曾猜測過或是地名,但以雪紛飛對塞外的熟悉,卻也不知有此地名,想不到竟意外地從向中原口中聽到,故連忙相問。

  何其狂一聽之下,登知其意,當下也暗暗留心。向中原答道:「因那山脈形狀如沙漏將至破曉,故得其名。不過此乃古地名,古突厥語的叫法,如今名喚阿地德亞山,意即太陽之山。」

  許驚弦暗中記下地名:「小弟還想請問一句,向兄為何要用古地名相稱?」

  向中原聽他問得如此詳盡,大感奇怪,不過既已得到天機鼎,不願多生事端,當下耐心回答道:「我離昌國師威赫王博古通今,他即是如此稱呼,在下聽他說過幾次,也就記了下來。」

  許諒弦拱手道謝,不再多問。心中卻想到向中原曾說那彩焰技來自威赫王的寵姬錦夫人,與悟魅圖必有莫大的關係,反正他們終須塞外一行,屆時與宮滌塵商議後,再定對策。

  何其狂見萬卷破輕易放向中原離去,頗為不忿,靈機一動:「在下受靜塵齋之恩,正愁無以為報。待到了三月,我的傷也大好了,就正好去見識一下威赫王與那漏霄之會,順便將天機鼎取回來,萬前輩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有勞何公子了。」

  向中原含笑道:「淩霄公子名震中原,我離昌國亦早有所聞,在下回去就立刻告知國君與威赫王,必將竭誠以待。這便告辭了。」他只恐遲則生變,亦不久留,當即離去。

  許驚弦見何其狂不動聲色與向中原訂下塞外之約,恰合己意,伸指而贊。

  萬卷破伸手相請:「許少俠,欲見大士,就請棄去心中之筏。」

  許驚弦方才只顧看著童-等人過關,後面又飴記著水柔清是否會有出家為尼的念頭,渾未想過自身,此際一經思索,大覺頭痛。

  許驚弦回想自己小時候懂事以來,似乎只求吃飽穿暖,無憂無慮,從沒有什麼大的志向;而離開清水小鎮後,雖說體驗了精彩的江湖,卻也並未心存抱負;義父身死,元兇甯徊風已伏誅;絕頂之戰後,視明將軍為仇人,但隨大軍出征烏槎,經由軍中所見,反倒對明將軍增了幾分敬佩,仇恨漸淡,所以熒惑城之戰後才會全力助他突圍;至於武道上的追求,似乎也只為了繼承林青遺志,與明將軍以武相證;而當上裂空幫主,更是被夏天雷假死所誘,絕非本意;而一意去找尋青霜令與悟魅圖,亦只是緣於不願讓簡歌得手後為禍江湖,本身亦無太多的興趣……

  許驚弦思來想去,心亂如麻,隨口問何其狂道:「何大哥為何未能過關?」

  何其狂嘿嘿一笑:「我本就是陪著你宮大哥來,我若去見大士,她豈不是只得打道回府了。」

  許驚弦一時未想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忽見何其狂難得露出扭捏的神情,驀然間醒悟過來,忍不住捧腹大笑,「何大哥,真有你的……」淩霄公子無異是在表明:他心中至愛之物,就是宮滌塵。

  許驚弦想到以宮滌塵的冰雪聰明,必能瞧破何其狂的意思,猜想他二人當時臉上的表情,不禁心頭大樂,直到何其狂惱羞成怒,給了他肩上重重一拳,方才忍住了笑意。

  一時之間,許驚弦但覺自己此生際遇雖奇,心願雖多,但卻都可以置之不顧,唯有這些年來結識的諸多朋友,才是可以長存於心頭的至愛。

  他牽掛著不知生死的葉鶯,留悉著與水柔清拌嘴吵架的溫馨,看重著宮塗塵何其狂多吉童顏等人的友情,眷戀著雪紛飛夏天雷長者的溫暖;又想到數年不見駱清幽,不知她如今是否安好。如果要見大士,就必須在棄心窟前立下重誓,放下這些感情,他是萬萬不肯。

  那些人與人之間珍貴的情誼,就是他背負的「筏」!

  萬卷破見許驚弦神情鄭重,顯已下定決心:「許少俠已有選擇了麼?」

  許驚弦大聲道:「不錯。晚輩無緣得見大士,固是一時的遺憾,但若要我割捨心頭至愛,卻必將一生追悔莫及!還望前輩成全。」

  萬卷破大出意料,怔立原地,忽放聲長笑好小子,近五十年來,老夫參與八次天機會,見了五十餘位各式人物,你是第一個令大士參詳不透的人。」

  何其狂難掩好奇,低聲道:「小弦,你的心頭至愛是什麼,且偷偷告訴我,我保證不對人說。」許驚弦卻只是微笑不語。

  何其狂心癢難耐,喃喃道:「臭小子,我總有一天要問出來。」

  萬卷破灑然一笑:「佛曰:不可雲,不可雲。何公子如此相詢,實是太過著相,落了下乘。」伸足輕踢,石板將棄心窟蓋住,不露一絲空隙。

  何其狂沒好氣道:「萬老你又不是佛門中人,打什麼機鋒?」

  萬卷破「呵呵」一笑你見老夫是俗家裝束,就以為不是佛門中人麼?其實衣著形象,皆是虛妄,只要一佛存心,天地間皆是廟宇觀堂。」

  何其狂自是辯不過他,悶聲道:「如今只好等他們見過大士歸來,好生無聊。乾脆趁此機會,我就拜萬老為師,教我習琴吧。」

  許驚弦愕然:「原來何大哥你還真想學琴啊,這是什麼緣故?」

  何其狂大是得意:「佛曰:不可雲,不可雲。」原來他見過宮滌塵離魂舞後,自此鍾情不怠,又想著日後若能與她長相廝守,一人撫琴一人起舞,當是其樂無窮,所以才有了學琴之意。不過這原因卻當真不能說與外人得知,不然淩霄公子一世英名,豈不盡毀。

  忽見萬卷破面色沉凝,眉頭微皺,低聲念道:「天垂異象,石墜北嶽,鼓震若雷鳴,帝率眾行,以觀異象,棄嬪妃而還都……」

  許驚弦記得這段話正是向中原方才所吟之句,勸道:「那向中原不過是信口開河,前輩又何須介懷?

  萬卷破搖頭一歎:「既然何公子願意去塞北—行,取回天機鼎,老夫亦可將此機密告訴你們,唯求一事。」

  何其狂道介面道:「既是靜塵齋不傳之秘,我們也不須知道。此去塞外,我可保證讓向中原那廝從此忘了這些瘋話,相關典籍亦可付之一炬。」萬卷破微曬:「何公子誤會了。老夫求的不是此事,而是希望你們去打探一下當年北魏皇族的後裔,査不到無妨,査到後也無須驚動,只要回來告訴老夫一聲即可。」

  兩人皆記起向中原方才曾說過一句「靜塵齋袓師亦是來自塞外,卻何以厚漢人而薄外域異族?」莫非與那北魏拓跋氏有關?

  萬卷破續道:「至於那些所謂的機密,事隔千年後,早已無足輕重,而老夫剛才蒙大士傳訊,已允我告知於人,也好方便査找北魏後人。二位皆是性情中人,若不明其中的因果,不免行事失當,徒生波折。」

  許驚弦與何其狂對視一眼,彼此皆現驚詫。靜塵齋的來歷與北魏皇族有關已在意料之外,但若說般若大士給萬卷破千里傳音,他們兩人近在咫尺,決不可能一無察覺。難道般若子與般若大士之間果真是靈犀互通?著實令人匪夷所思,難以置信。

  萬卷破看出兩人的疑惑,輕聲道:「方才老夫說般若四子乃是一母同胎的孿生四兄弟,其實還少說了一位。般若大士其實也是我的孿生姐姐。許驚弦與何其狂同聲驚呼:「大士是女子?」萬卷破淡然一笑:「若非女子,又怎做得了靜塵齋主?一人所見,五人共知,靈神互通就是修成般若大士的必須條件!」

  直到此刻,他們才得知般若大士的真正身份:寂夢師太!

  「不過我有一事不解……」何其狂思索道,「寂夢師太近年來絕足不出江湖,齋內事務亦多交由玄甯師太打理,想是年事已高,所以摒棄俗務,專志佛道,已有退隱之意。

  「她之所以名動江湖,那是因為數十年前在九宮山上,寂夢師太與華山掌門無語大師少林方丈了空大師峨眉住持歸雲師太五臺山的淨明禪師等人坐禪論道,三日而畢。世人敬的是她精深佛法,慈悲心懷,卻非武功。

  「昔日鏟與小林清幽談論天下武學,亦曾提及般若士之名。但只知道是靜塵齋中極隱秘的高手,其餘詳情一概不知,萬萬想不到竟是齋主本人……」

  許驚弦聽他談及暗器王林青時仍以「小林」相稱,倒似林青尚在人世,心知他們兄弟情深,雖陰陽兩界天人永隔,卻仍如朝夕相見一般,不由心頭一酸。

  原來靜塵齋弟子足智多謀,得其相輔,事半功倍,天下權貴趨之若鶩,卻往往被拒絕。於是就有不少心存歹念者強行入山相求,但無論來了多少強敵,卻皆被一位號稱般若士的靜塵齋神秘高手所阻,何況更有恆山道觀與懸空寺守望相助,久而久之,再無人敢打靜塵齋的主意,般若士之名亦漸漸隱沒於塵世之中不被人知,只有一些江湖耆老方才記得。

  萬卷破豪然道:「那都是些陳年往事了,非是老夫誇口,有我四兄弟聯手,縱然是天下第一高手親至,也難以討得了好,何況一群跳樑小丑。」

  何其狂撫掌笑道:「原來般若四子出手,用的卻是般若士的名字。」

  許驚弦暗暗點頭,十百千萬四位般若子武功卓絕,何況皆是同胎孿生,面貌相同,不免被誤認做一人。只需一人在明裡抗敵,另三人在暗中相助,自是兵來將擋,無往不利。儘管英雄塚上刻其名字,但內中緣由,只怕物天成也未必知曉。

  萬卷破神秘一笑:「何公子雖然猜出大半,但關於大士的身份,卻稍有不同。其實我們孿生五人心意互通,無分彼此,若說都是般若士,亦無不可。」

  「啊!」許驚弦與何其狂齊是一驚,難道般若士竟有五人之多?

  「靜塵四士,各具神通。其中冥沉慧靜辟塵三士皆可後天習得,任何人只須耳聰目明,心靈神巧,即可修得冥沉之境;而欲至慧靜,則須善達天聽,開識心竅,機緣巧合之下方有所成,比之冥沉又難了一步;至於辟塵之境,不但要博聞廣識,精通道法,更須棄絕塵緣,不受雜念所牽掛。

  「故靜塵齋中近百弟子,寂夢師太之下,卻唯有玄名一人有此修為。然而此三士雖然修習艱難,但只要意志堅定,當可大成。但唯有般若之智,非人力而為,須奪天地之造化,應時而生,若無先天之利,窮一生之心血亦難窺其道。

  「靜塵齋立派千年,只出了六位般若士,非不欲,實不能矣。」

  「前輩所謂的『先天之利』,莫非就是指一母同胎?」

  「不錯。僅憑一人之力,難窺般若至境,但孿生子之間本就心有靈犀元神相系,再加上有天機道相助,彼此智學互通,才可修成般若士。然而僅有孿生雙子仍嫌不足,至少也要三四人齊心合力。不過此等情形格外難得,萬中無一,靜塵齋歷代齋主都在秘密尋訪孿生多胞,卻大多抱憾而歸。

  「像我們五人同胞,四人各修俗佛道儒之絕學,再集四相學識而合一,實乃可遇不可求舉世罕有的機緣。

  「唉,待老夫百年之後,不知又要過多少年,才能修成下一位般若大士。」

  許驚弦聽他說出「智學互通」四字,不由想到當年巧拙大師對義父許漠洋的一眼傳功,相授平生學識與經驗,與此異曲同工。若非親見,實是匪夷所思。佛門玄機,實非外人所能臆測。

  何其狂笑道:「既然如此。那麼其實我們見不到寂夢師太原也無妨,就由萬老前輩指點迷津亦可。」

  萬卷破搖首:「雖說我五人心神盡通,但畢竟各有專攻,所學不同。石中火悉天下之武學,幽柏大師解凡俗之迷障,拙淺真人點紅塵之困惑,老夫則是通世間之至理,種種機緣,缺一不可。最後破實凝虛,返歸本真,四相合一,才成就寂夢師太達到通曉萬物暗奪天機的般若之境。」

  許驚弦與何其狂越聽越奇,不由同聲發問如何才能四相歸一?」萬卷破微笑不語,目光越過兩人,停在那山崖之處。

  「天機道!」

  「每一個進入天機道的人,心中思想皆會暴露無遺。然而人性紛繁複雜,難以歸併,所以拙淺真人才在眾妙門前設局,寫下俗世八念道家八寶或是佛門八苦,當你們選擇之後,在天機道中自會反復默想,念記之事則盡由般若大士所知。

  「甓如何公子選擇的是『情』字,一路上皆在回想與意中之人相知相識以至傾心的過程;而許少俠走過的是『無為』之隱門,一生際遇亦盡現大士眼底。

  「正因如此,老夫才能斷定那向中原內心真正的願望是什麼,從而將他拒於門外。而你二人最後雖止步在棄心窟前,但般若大士知你們言行如一,最終的選擇與內心所想不謀而合,雖憾不能見,卻是敬佩兩位心懷坦蕩,忠於自己。」

  許驚弦聽罷原委,滿面愕然。被人窺知內心所想,不免惱怒,但鶴髮早就醬告過他們在大士面前將會「無所遁形」,既然都是自己的選擇,實也怪不得旁人。

  他沉思半晌,長歎一聲:「原來天機道真正的考驗,不在於人之天賦靈機,而是本性中那份對人對己的赤誠之心。」

  萬卷破撫掌而笑:「許少俠說得是。然而大士雖明知你此生之『因』,卻判斷不出你欲行之『果』,著實難得。只可惜此地無酒,不然老夫倒要好生敬你一杯。」

  何其狂想到自己對宮滌塵的一番深情盡被人所見,既有些羞慚,卻又有幾分得意「這天機道到底是什麼東西,竟有如此神通?」

  「天垂異象,石墜北嶽!」萬卷破垂目斂眉,鄭重道,「向中原所言不假,這方異石正是落在恒山之中的域外神物,並由此推動了靜塵齋開宗立派,經後世弟子數百年的修葺,開成了九個通道,用以點化世人。究竟是福是禍,莫衷一是,卻也不必多說了……」

  他清咳一聲,徐徐道:「這中間的情由關乎北魏皇族拓跋氏的隱事,相隔千年亦是秘而不宣。但那向中原既然能査出天機道的端倪,只怕這拓跋氐的後人尚存,故將此機密告知你二人,也好前去塞外打探拓跋氏後人的下落,以全我靜塵齋祖師的心願。」

  許驚弦與何其狂面面相覷,驚訝莫名,當下凝神細聽。

  隨著萬卷破的敘說,靜塵齋隱藏了千年的秘密逐漸被揭開。

  「西晉末年,經八王之亂,五胡亂華,華夏元氣大傷,東晉北伐不利,天下大亂頻生,南北對峙。趁前秦四分五裂之際,鮮卑族人拓跋珪在北方稱王,最終一統北地,建立了北魏王朝,拓跋珪即是北魏開國之君道武帝。

  「起初北魏定都於平城,離恒山不過百里之遙。那時佛教盛行,北魏國君就於恒山上設皇室宗廟,並開始修建懸空寺,恒山亦受萬民景仰。然而懸空寺開工不過兩三年,卻發生了一件奇異之事……」

  原來修建懸空寺時,忽有一夜天降巨石,正落在恒山上,當時山崩地裂,死傷無數,即是「天垂異象,石墜北嶽,鼓震若雷鳴」。

  北魏開國伊始,政權本就不穩,又在帝。都之側受此天災,自是流言四起。

  北魏國君為安民心,便率眾臣與嬪妃巡遊恒山,不料數日後,國君率眾臣歸都,卻強行留下一眾嬪妃,嚴令她們入山為尼,從此不得返。

  其後一面加緊修建懸空寺,一面又派重兵於山下守衛,嚴禁臣民出入,不久後遷都洛陽。

  那些嬪妃原都是被國君所寵愛,所以才攜來同行,誰知竟從此不得下山,一生幽禁於此,只與古佛青燈為伴,實比打入冷宮更甚。

  更何況其中還包括皇后,其子後來登基天下,但也未接生母回宮,而是任其老死於恒山。

  她們究竟因何事惹怒國君,眾說紛紜,無人知曉真相。

  國君諱莫如深,即使在國書中,對此事亦語焉不詳,僅留下「帝率眾行,以觀異象,棄嬪妃而還都」的字句。

  真相如何,除了拓跋氏的嫡系血親之外,再也無人得知。

  當初北魏國君只因這場天災引來朝野閑聞,入恒山本只不過是做做樣子,藉以安撫民心,所以不帶群臣與親衛,只與眾嬪妃同遊其中。

  哪知這天降的巨石實乃域外神物,可共通靈識,不知不覺中竟將自身的思慮想法盡行暴露。

  國君震驚之餘,隨即惱羞成怒,但這些嬪妃畢竟陪他多年,不忍盡數殺之,只得傳下一旨,將她們盡棄於恒山之中,削髮為尼,終此一生不得下山。更是視北嶽為不祥之地,加緊修建懸空寺以懾魔邪,隨後又遷都洛陽,並授意子孫,將北嶽封山數年。

  那些嫁妃們經此巨變,眼見國君棄己如敝屣,亦斷了重入皇門的念頭。

  其中有一才女月容,自幼熟讀典籍,精研佛道之說,智慧出眾,決斷過人,漸令眾妃敬服。她雖被國君所棄,卻不甘自此了卻殘生,就率眾人齊心協力,在山中搭棚成屋,排瓦築院,播種耕織,自食其力,幾經艱辛,逐漸安定下來。

  後來月容便將本名倒轉以做法號,即是靜塵齋的開山袓師容月師太。

  直至數十年後北魏王朝滅亡,禁足恒山之令方才解除。隨後的入山者只知懸空寺與恒山道觀,卻不知在恒山的深處,還有一個神秘的靜塵齋。

  那些嬪妃中有一人已懷身孕,產下一對孿生姐妹,隨即難產而死。

  容月師太揣測君心無常,或會殺人滅口,她們這些被遺棄的嬪妃生無牽掛,卻不願幼小的孩童遭此毒手。恰好那巨石在半山腰砸出一個深坑,人跡難至,便封住其他道路,只在山腹中喑鑿通道,令一對孿生姐妹從小生活在其中,每日只是誦經念佛,不敢外出。

  那皇后本是有野心之人,當年在宮中亦參與朝政,如今落髮為尼十分不甘,對那國君懷恨在心,尋思自己重入宮廷無望,便只有將希望寄託在兩個孩子身上。

  孩子雖然皆為女身,畢竟是拓跋氏的骨血,未必不能整領朝綱。於是告訴她們其母因被君王所棄,郁憤難平,所以才難產而死,又暗中授以兵法政書,只盼二女日後替母復仇,亦可一雪自己被棄之恥。

  皇后此舉本是心灰意冷之餘的一個寄託,原也不抱希望。卻不料那域外奇石每隔七年受天際星辰變化,暗蘊神通,不知不覺令姐妹互生感應,一人所學,兩人共用,可謂有如神助,進展奇速。

  待二女成年後,不但深悉佛理,更是胸懷經天緯地之才,遠見卓識,不亞鬚眉。終有一曰所學大成,出山尋仇,卻才驚覺塵世變遷,北魏已亡,天下大亂,數朝並立。

  二女身懷鮮卑人之血脈,豈肯將大好江山拱手送人,當即女扮男裝,各入一國,大展自身所學,可謂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數年間朝更代換,幾經戰亂。

  直至有一日姐妹各率重兵對戰疆場,想到這些年天下戰火流離,令百姓飽受刀兵之苦,驀然大悟,攜手並歸恒山,同為靜塵齋第二代袓師,自此不問俗事,共習天道。

  姐妹二人不但佛法深湛,更是謀略過人,智慧出眾,精通兵法統領之道,不願平生所學荒廢,就於民間擇聰明多智的孿生子相授。又深知亂世之中戰火肆虐百姓荼毒之苦,唯遇真命天子一統天下後方可中止,所以嚴令門下只可輔佐,不可參政。

  姐妹二人則借那域外奇石之力修習洞悉天運,冊立明主之功法,雖無大成,但亦開江湖上前所未有之先河,先後達到了冥沉慧靜辟塵三士之境。

  直至近百年後,歷經數代,恰好收下了三位孿生兄妹為徒,漸漸悟出那奇石七年一小變,七七四十九年一大變之理,訂下了七七之劫集恒山三派召開天機會的門規,合眾人之念力,終於成就了第一位般若大士。

  自此,靜塵齋之神功妙學功行圓滿,成為江湖上最神秘最不可被人忽視的門派。

  (注:歷史上確有北魏靈太后胡氏率後宮嬪妃為避禍,削髮為尼之事,隨即被亂軍處死。靈太后乃是北魏孝明帝之生母,她死後約三十年,北魏亡。不過靈太后出家地點乃是洛陽瑤光寺,並非恒山。小說家言,不足為信。)

  

  許驚弦與何其狂聽完萬卷破這一番話後,心神悸動之餘,不由齊出了一口長氣。

  正因靜塵齋二代袓師皆來自於皇室,見多了朝臣弄權宮闈驚變,所以門下弟子足智多謀,專職輔佐當朝權貴,藉以造福天下,澤惠百姓。

  縱觀江湖上齊名的僧道四派,靜塵齋雖不以武功見長,行事又極其低調,但卻隱為四派之首,比起那些名門大派亦不遑多讓,其中緣由,實難盡述。

  許驚弦又想到連紅袖曾對他說靜塵齋袓師傳下袓訓:任何門下弟子,若能遇見真心相系之人,即可還俗。那是因為她被帝王所遺棄,自然分外珍惜赤誠相待的感情。

  萬卷破歎道:「容月祖師雖被北魏國君所棄,但她心胸寬廣,並無懷恨之心,臨終前依舊是念念不忘昔日情誼,囑咐後人若有機會當與國君化解恩怨,重修於好;而二代袓師皆為拓跋氏的血脈,更不忍見家族的敗落。

  「然而北魏亡國後,拓跋一族被重兵追殺,退守塞外,再無音訊,不免抱憾終身。

  「原只道拓跋一族早已衰亡殆盡,如今卻從那向中原的隻言片語中尋得一絲希望,還望兩位元元幫忙打探消息,若天幸拓跋氐猶存骨血,亦可告慰容月祖師之靈。

  「至於那天機鼎,乃是用當年開通天機道時的殘屑所制,雖有妙用,卻也不過是一件賞玩之物。但如今如真能化解離昌國諸族的恩仇,日後必有福報,所以那向中原雖心意不誠,亦可相借。但因是祖師遺留之物,務當取回。老夫這就拜託兩位了。」

  許驚弦與何其狂當即應承下來。

  忽聽腳步聲響起,卻見一白衣人穿過竹林,緩緩走來,正是宮滌塵。她愁眉輕鎖,神思不屬,似在想著什麼難題。

  何其狂拉一把許驚弦,低聲道:「快去見你宮大哥,最好能哄得她高興些。」

  許驚弦奇道:「你不與我一起去見她麼?」

  「嘿嘿,看她這樣子,似乎脾氣不太好,我還是先避避風頭為妙……」

  何其狂匆匆說完,閃入林中。

  許驚弦這才想到何其狂在棄心窟前堅決不肯放下心中最愛,無疑是一份對宮滌塵的表白,怕是羞於相莧。想不到淩霄公子桀驁一世,卻在情關之前謹小慎微,哪有半分狂氣,既是肚內暗笑,卻又替他歡喜。

  許驚弦迎前兩步:「宮大哥。」

  哪知宮滌塵見到他,卻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面上欣然之色一閃而過,複又是眉頭輕蹙,憂心忡忡。

  許驚弦心知有異,宮滌塵向來鎮定淡雅,即便面臨生死關頭,表面上亦是不縈於懷,從未見她這般模樣,關切道:「可有什麼不妥麼?」

  宮滌塵道:「你想必可以猜出我去見大士所求何事吧?」

  許驚弦當知宮滌塵念念不忘的是她失蹤的兄長南宮逸痕,看她神色,怕是並無所獲。

  他忽然心頭一動,想到那七七之劫事隔七年,而七年之前,不正是南宮逸痕帶南宮靜扉入恒山的日子麼?南宮逸痕見過玄甯師太后,隨即遠赴塞外尋找悟魅圖,就此下落不明。心中所想隨即脫口而出:「宮大哥莫非已知道了南宮公子的下落?他是不是也參與了天機會,見到了般若大士?」

  「不錯,我如今才知兄長來恒山並不僅僅為了迷惑南宮靜扉與簡歌,他是算准了日期,要找般若大士解開心中的難題。」

  「既然如此,般若大士應知其去向吧?」

  「見大士只能相求一事,我問兄長的安危,大士的答案是他尚在人間。」

  許驚弦喜道那就好辦了,憑你我之力,就算到海角天涯也能找到他。」

  「但我卻知道兄長為何一去不回了。」宮滌塵搖頭長歎一聲,「為了見到大士,在棄心窟前,他放下的『筏』……

  「是所有的記憶!」

  聽宮滌塵說到南宮逸痕為見般若大士,竟然在棄心窟前放下所有記憶,許驚弦悚然一驚,尚不及開口,卻見何其狂從一旁搶了出來,驚歎道:「你兄長他……何苦如此?」

  他本欲躲避宮滌塵,但聽到這驚人的消息,關心之下顧不得許多,忍不住現身相見。

  宮滌塵凝眉不語,環顧左右,萬卷破竟已不見蹤跡,想是料她欲說南宮世家的機密之事,知機避開。

  三人到一僻靜處,宮滌塵沉聲道:「兄長天縱奇才,行事往往不拘常規,出人意表,他這樣做自有深意。依我猜想,那時他已解開了青霜令,正要去塞外尋訪悟魅圖,當是與此有關。」

  許驚弦猶豫道:「不過人之記憶深藏腦海心間,根深蒂固,又如何能說忘就忘?莫非是禦泠堂中的不傳之秘?」隨即又搖頭苦笑,即便果真有此武功,卻是對自己有百害而無一利,習之無益,又豈能流傳於世?

  「這正是兄長前來恒山的另一層用意,普天之下,只有靜塵齋才能助他忘卻舊事。」宮滌塵微一停頓,緩緩吐出四個字,「天魅凝音!」

  靜塵齋不以武功成名,除了門下弟子精於觀察與分析之外,另有一獨門奇技,即是「天魅凝音」之術,據說憑藉此功可以千里傳遞資訊,但眾說紛紜,誰也不曾探査究竟如何。

  當初在那吐蕃的無名山洞,南宮靜扉曾對許驚弦詳盡分析過「天魅凝音」之術,應該是一種神秘的催眠術,強行抹去相關資訊的記憶,只有用一把特定的「鑰匙」才能觸發,而那把特定的鑰匙或許是一個詞語,或許是一個暗號,甚至可能是一種聲音,至於實情如何,卻不得知。

  只可笑南宮靜扉小人之心,誤以為南宮逸痕帶他入恒山,乃是為了借用靜塵齋「天魅凝音」之術鎖住其對青霜令的記憶,直至遇見宮滌塵後才可甲約定好的「鑰匙」打開,故百般躲避,即便與簡歌沆瀣一氣,在無十足把握獲得青霜令秘密之前,不敢輕易對宮滌塵下手。卻不料反倒落入南宮逸痕的計畫之中,以此為誘餌,藉以保護宮滌塵的安全。

  但此刻得知南宮逸痕竟將那「天魅凝音」之術用在自己身上,著實令許驚弦何其狂二人大吃一驚。

  何其狂思索道:「我曾聽你提到過,南宮公子平生之願,乃是完成袓上遺訓,扶天后後人登上九五至尊,但若要見大士,卻又必須在棄心窟前放棄使命,於是索性這般舍去自身記憶,亦算過關……」

  宮滌塵緩緩道:「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按我祖上的所言,悟魅圖極盡奇幻之能事,詭秘難言,除非能一舉掌握其中奧秘,不然只要意志稍不堅定,立刻會受其反噬,引發心魔。」

  許驚弦半信半疑:「我曾見到南宮靜扉施展悟魅圖,似他這等反復無常的小人,斷難說意志堅定,何以並未受到什麼損傷?」

  「南宮靜扉所畫下的圖形只是悟魅圖中最粗淺的『策神』之圖,我南宮世家的家徽就由此演化而來。

  「據袓上秘傳,悟魅圖共有七幅,緣自於人類喜惡怒哀狂懼滅七種情緒,分為三個等級,第一層是喜與惡,喜為『策神』之圖,可令對方產生信賴與感激之情;惡為『盤念』之圖,觀之愁苦,心火鬱結。

  「僅施用此兩圖,並無大礙。但到了第二層,『舭目』令人憤怒『斷腸』使人悲痛『妄心』激發瘋狂『裂膽』引來恐懼,施此四圖稍有不慎,即會惹火燒身,難以自保;至於第三層的『絕靈』之圖,則會令人萬念倶灰,心生絕望,極為險惡,未至萬不得已之際,不可摣用……」

  許驚弦與何其狂初聞悟魅圖之秘,心神劇震,又見宮滌塵如此信任」將家族機密實言相告,暗暗感激。

  「要真正掌握悟魅圖,最為兇險的是第一步。任何人初見悟魅圖,靈神俱為之奪,稍有不慎,即落萬劫不復之境。

  「昔曰我祖上南宮敬楚因被人追!恰好落入漢朝大將霍去病之墓穴中,乍見悟魅囪後,隨即傷重昏迷,這才逃過一劫。只因昏暈乏際那悟魅圖依然留存於腦海,慢慢侵入靈智,因禍得福,反倒得以領會其中巧妙,實是僥倖至極。後來經暗中反復研究,大概心神失常胸中不留一物者,或可履險如夷,安然度過那乍見悟魅圖的關口。

  「袓上最終僅以策神盤念兩圖相授天后,助其建立不世基業,其餘五圖,一生不敢較用。而像我祖上這般經歷,實是萬中無一,只:恐後人應用不當,貽害子孫,早已有銷毀之意。若非如此,又怎會因天后一道旨令,就甘願將悟魅圖交予昊空真人。」

  何其狂越聽越驚原來南宮公子自願承受『天魅凝音』之功,竟是為此。難道要想學會悟魅圖,就必須將自己變成白癡麼?既然如此,我們倒不如放棄,讓簡歌去禍害自己好啦。」

  「鬼谷子所創悟魅圖,其中飽含玄機,豈能一言而決?這只是其中一個方法,安知沒有其餘手段?」宮滌塵掃一眼許驚弦,「替如昊空真人窮半生之力,創下的《天命寶典》,即可克制悟魅圖反噬之力。簡歌精習各種雜學,又是禦泠堂的青霜令使,高居副堂主之位多年,深悉南宮世家的機密,若是被他想出解法,掌握了悟魅圖,普天之下,再也無人能與之抗衡,我們必須制止!」

  許驚弦心頭一震,知道宮滌塵借此提醒自己:他是《天命寶典》的唯一傳人,必須擔起肩上的重任,阻止簡歌稱霸天下的野心。

  隨後許驚弦將向中原的手下以八道火光繪出悟魅圖威赫王召集離昌各族高手在漏霄山結盟等事說出。

  宮滌塵大是驚訝,她亦曾聽聞過威赫王之名,但只道是異族奇士,本也不放在心上。如今看來,此人竟然掌握了悟魅圖的秘密,而兄長南宮逸痕尚在人間,或許不無關係。

  她沉思道:「我們原就打算塞外一行,如今那『漏霄盡』之語已有了線索,正好去見識一下這位威赫王。

  又等將近一個時辰,才見鬥千金童顏水柔清先後出來。

  鬥意二人皆是面有喜色,想是見到寂夢師太后解開":胸中難題,獲益良多。

  水柔清卻是神情平淡,無憂無喜。

  與宮滌塵見過後,六人在拙淺的指引下出了天機道,這一次卻再無各種幻象,恒山三派的弟子亦都散去!

  原來那域外奇石暗合天上星辰變化,每七年便只有短短幾個時辰中才有共通靈智之效,許驚弦等人恰好於此刻趕來,實屬機緣。

  許驚弦瞅空低聲問水柔清:「你求了大士何事?」

  水柔淸卻只是朝他頑皮一笑:「或許日後有一天會告訴你,但現在可不能講。」隨後就只顧與宮滌塵說話,不理他。

  許驚弦實是猜不出水柔清心中所想。不過本是擔心她放下俗念出家為尼,此刻她無恙而歸,心中歡喜,亦不多計較了。

  下山與鶴髮呂昊誠阿義多吉白瑪等人會合後,又去見過玄甯止水玄偈等人,當晚眾人便在懸空寺中住下。

  許驚弦與多吉許久不見,各自訴說際遇,提及在禦冷堂學藝時的種種趣事,更有鬥千金不時插口,妙語如珠,引得在旁傾聽的水白二女不時展顏而笑。

  他們又提及桑瞻宇背叛之事,想到那時同為鷹組兄弟,雖然與桑瞻宇性格不合,但畢竟吃住學藝皆在一起,亦有許多情厚之時。如今卻是分道揚鑣,正邪異路,各為其主,許驚弦多吉痛心疾首之餘,不免心頭感傷。

  唯有阿義對眾人的說話入耳不聞,只在一角細細擦拭著弓箭。

  忽見鶴髮童顏師徒進門來,童顏道:「驚弦,我已與師父說好了,今晚就趕回烏槎,特來向你告別。」

  許驚弦道:「你我兄弟好久不見,何必急於一時?」

  童顏微微一笑:「我得大士一語點醒,一心只-想回去苦練新招,此際歸心似箭,實是片刻也呆不住。下次相見,可要與你好好較量一番。」

  許驚弦以往見到童顏,印象最深的就是那目中冷光盡現,鋒芒畢露。此際卻是一如平常,隱含謙恭之色。心知般若士胸羅萬象,稍加指點已令他窺至武道極峰,所以才變得內斂,頗有返璞歸真之態,亦替他歡喜。又知他心高氣傲,嗜武若狂,只怕天下除了鶴髮與自己外,誰也不放在眼裡。能專程來向自己告別,已足見情誼。

  自己平生所認下的兄弟,唯有宮滌塵童顏與多吉三人,此刻能盡陪在左右,實已無憾。暗自慶倖自己在棄心窟前的決斷。

  鶴髮叫過許驚弦,只說了八個字高原之厳,蒼猊之尊。」

  許驚弦想到那只終未能救下的蒼猊王,心頭隱隱作痛。知道鶴髮借此來提醒自己:世間萬物,皆有顛撲不破的規則,縱然大權在握,能力出眾,亦不可妄性而為。又念及自己當年因與宮滌塵賭氣離開禦泠堂,滿腹怨氣無從發洩,本是懷著一顆憤世嫉俗之心,幸有鶴髮悉心教誨,方不至做下錯事遺恨終身,鶴髮於己實有半師之德,當即畢恭畢敬行了一禮,他知鶴髮心傷胞妹桑雲雁之變故,立下重誓退出禦冷堂,從此不再插手江湖之事,如今匆匆告別,一來因為桑瞻宇反叛,無顏相見宮滌塵;二來也是不願再陷入禦泠堂的諸多糾紛之中。

  當下也不多做挽留,送他師徒二人下山。又與童顏約好明年神州盟之際再見,彼此互道珍重,揮手而別。

  許驚弦回到房中,卻見鬥千金與多吉言談正歡。想到入天機道前,鬥千金因多吉天性淳厚,出言而贊,不由心中一動。

  不多時宮滌塵與何其狂呂昊誠亦一併到來,眾人商議一番後,最後由宮滌塵訂下計畫:

  呂昊誠可借駱清幽掩護,假扮蒹葭門下重回京師,一面聯絡三分半堂的弟子,一面暗中觀察京師群雄的動向,尤其要注意管平與桑瞻宇的舉動…

  許驚弦與鬥千金阿義水柔清先行一步,趕往無雙城,最好能請得楊霜兒續起偷天弓弦;宮滌塵與何其狂白瑪則先在恒山暫留數日,待何其狂傷好後再去無雙城會合。

  宮滌塵又派人傳書雪紛飛等人,約定明年三月之際同去赴那漏霄之會。

  眾人素知淩霄公子十分要強,只怕不願因自己的傷勢拖累宮滌塵的行程,卻見他毫無異議,皆是暗中奇怪。哪知他本就想隨著萬卷破多學幾日撫琴之技,這提議正中下懷。

  多吉聽宮滌塵並未言及自己的去向,不由急道:「堂主,我怎麼辦?」

  宮滌塵大是躊躇,按說多吉本可與呂昊誠一起回京,但他的相貌一望便知是吐蕃少年,可不似呂昊誠那麼容易改裝,何況他與桑瞻宇朝夕相處多多半隱瞞不住,一旦洩露身份,不免連累他人。有心想讓他與自己一路,但青霜令之事畢竟極為機密,參與的人越少越好。只是望著這吐蕃少年毫無心機的面容,不忍說出拒絕的話來。

  許驚弦卻早有計議:「多吉不要著急,我正好有一事要請你幫忙。」

  多吉大喜:「如此甚好,快說是什麼事情?」

  許驚弦神秘一笑:「我還要先和宮豸主商議一下,先不便給你說。」當下叫過宮滌塵,兩人在門外低聲說話。

  眾人不知許驚弦對宮滌塵說什麼話,皆在暗中猜測,多吉自己反倒是大大咧咧毫不在乎。

  鬥千金調侃道:「你怕不怕驚弦給你出個大難題?」

  多吉笑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無論什麼難題,我只管全力相助於他就好。」

  眾人見他毫不生疑,也不問何事,顯見對許驚弦十分信任,心中暗歎,江湖上似這等坦蕩的少年確不多見。

  不多時許宮二人歸來,宮滌塵道:「多吉你就隨著驚弦一路去吧。」

  多吉欣然領命,又對許驚弦擠擠眼-:「今晚你我兄弟聯床夜話,你可得給我好好說說。」

  許驚弦含笑點頭。

  在恒山停留了一日後,呂昊誠先行離去,隨即許驚弦鬥千金水柔清阿義多吉五人亦下山,趕往無雙城。

  

  下期預告

  許驚弦與鬥千金阿義水柔清等能順利請得楊霜兒續起偷天弓弦嗎?

  宮滌塵何其狂與許驚弦等能否如約在無雙城會合呢?

  來年三月的漏霄之會將發生什麼,何其狂能如約拿回天機鼎嗎?京城中,簡歌管平與桑瞻宇又會有什麼新的舉動?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5-4-6 10:38 PM

終結篇 卷十二 第一章 塞外梟雄

  碩大的石彈畫過一條美麗的弧線,呼嘯著從空中掠過,重重地擊在城垛的箭塔上,巨大的撞擊聲有如死神怒吼。煙塵彌漫中,磚石橫飛,翻滾的石彈碾過幾名士卒後,最終碎裂成數塊,石屑與血肉模糊的軀體一同落下。嘶叫聲與哭喊聲混雜在一起,驚惶失措的守兵們紛紛將弓箭朝城下投石機射去,但大多失了準頭,即便偶有命中,也因射程太遠,無法造成任何傷害。

  白松城原本是塞外一座美麗的城堡,城外是一望無涯的草原,圍繞著一片方園十餘裡的白色松林,故因此而得名。這裡並非戰略要地,平日駐紮的近千守兵也大多由城內居民招集而來,並非久經戰火考驗的老兵,一旦面對殘酷的戰爭,大多驚慌難定,而此刻的城下卻排列著一支盔甲鮮亮、戰志昂揚的數萬離昌國大軍,更何況,領軍之人是近年來名震塞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威赫王!

  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園,白松城的老弱病殘、婦女孩童齊齊上陣,不惜與來犯之敵拼死一戰。但是,整整兩曰過去了,敵人並不急於發動進攻,而是在城外兩裡安營紮寨,布下重圍。

  早在數年前,城主諾顏察就隱隱預料到這一戰,未雨綢繆,已有準備。白松城內囤積著充足的糧草,輜重齊備,城頭堆積著大量的滾木、礌石、箭支、沸油等物,以備守城。守衛與城民們也是摩拳擦掌,決心與城主共進退,誓死保衛白松城。

  然而,遠道而來的敵軍遠遠停在射程之外,並不立刻發動攻擊。沒宥搦戰,沒有挑釁,只有招展的旌旗、賓士的戰馬,以及在長槍與利刃的冷光寒芒中肅立的士兵。在沉默嚴明的軍紀下,井井有條地進行著攻城的準備。

  人們迷感起來,最初的鬥志與憤怒在冷靜的敵人面前逐漸瓦解,隨著大型的攻城器械陸續抵達,威赫王的大軍開始調兵遣將,操練士卒,似乎這只是一場輕鬆的殺戮遊戲,那份強大的必勝信念無聲無息地壓迫在每一個白松城守衛的心頭。恐慌開始在人們心中氾濫,望著城下黑壓壓的數萬大軍,他們這才明白面對的是幾十倍於己的敵人,根本沒有勝利的希望。

  昨夜,白松城主諾顏察派出一隊親兵趁夜出城,欲要毀壞敵軍的攻城器械,,卻不曾想被敵人的暗哨發覺,隨著矜一聲號角響起,千百支火箭由敵陣中襲來,護城河上頓時燃起熊熊大火,原來威赫王早已暗中下令讓部下在護城河中傾入數桶遇火即燃的黑油,諾顏察的偷襲無功而返,數十名親兵於烈火中喪生,逃回來的人也都焦頭爛額。

  大火到黎明方熄,護城河幾乎被燒幹,城門外已是一片焦土。誰也沒想到,原本是為了阻礙敵人進攻的護城河,卻變成了防止己方出逃的屏障。

  威赫王並沒有派來招降使者,但他的行動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了城裡的每個人:不屈服,就全殲!

  有人認出了殘磚碎瓦中幾具殘破的屍體,卻不敢放聲痛哭,只發出低沉的啜泣。而就在此刻,圍在城外的幾十座投石機同時發動,巨大的石彈遮天蔽日,由四面八方襲來,就像是來自蒼穹中的猛獸呼嘯著撲向青色的城牆。

  攻城開始了,白松城和近萬城民的命運已不在自己的掌握中。

  諾顏察全身甲胄,頭戴戰盔,身持戰刀,披著一件靑色戰袍,在城頭來回巡視,鼓舞士氣,但投石機的攻擊由四個方向的城門同時開始,令他顧此失彼。

  隨著一座座箭塔被大石摧毀、城牆被擊破無數缺口後,人們眼中的絕望已是越來越深,他們高呼吶喊只能給自己壯膽,卻無退敵之效,一個個麻木地搬運著沙袋,去填補城牆的缺漏。

  諾顏察登上尚未被擊毀的箭塔,望向敵陣,試圖找到威赫王那標誌性的金甲金盔與銀色面具,卻未能如願。

  他是避不見我麼?諾顏察苦澀地想著,畢竟曾同朝六載,彼此還不乏相惜之情,雖然如今各為其主,不得不兵戎相見,怕也非威赫王所願吧。

  沒有雲梯!諾顏察驚恐地發現,在敵軍的陣中,密佈著各種攻城錘、飛弩樓、投石機、衝撞車等物,卻沒有—架雲梯。以他對威赫王的瞭解,這只能說明一件事:威赫王早已料到白松城脆弱的城牆不堪一擊,只要攻開城門,鐵騎就可長驅直入,根本不須用雲梯這樣傷亡率極高的戰術。

  這一剎,諾顏察的心頭泛起了一絲動搖,這些年威赫王征戰塞外,所向披靡,自己儘管身經百戰,卻也無可倖免。這必敗的一仗,真的還有必要繼續打下去嗎?白松城是他的母城,他隨著離昌王在外征戰多年方才歸來,卻未能給白松城帶來任何榮耀,只有無可避免的屠城之災。城中有他的親人家眷和兒時的朋友兄弟,為了親情和義氣,他們義無反顧地陪他力抗強敵,但是,他又有什麼資格讓他們為自己奉上安樂的家園與最寶貴的生命?

  「大人,危險!」隨著親兵的一聲呼叫,一枚巨石在空中翻滾著,朝著諾顏察身處的箭塔飛來。

  諾顏察知道,鐵面無情的威赫王不達目的決不甘休,從決定率軍追趕自己開始,兩人的私交就已斷絕。但是威赫王也決不是一個嗜殺的人,所以他寧可多耗時間運送修建攻城器械,也不願用雲梯快速攻城,因為那樣只會讓更多無辜的士兵送命。如果自己死了,威赫王應該可以放過白松城的民眾。但是,身為離昌國的股肱重臣,他的責任不允許投降,更不允許把穆答王子交出去,或許就這樣死在城牆上,倒也不失一種帶著尊嚴的解脫。

  心念電轉間,諾顏察驀然拔出腰間長刀,大喝一聲,朝著巨石劈去。那是一塊方園近丈的巨石,重於千鈞,人力難擋,他這螳臂當車的一刀實與送死無異。

  一道人影忽然閃了過來,一把抱住諾顏察,兩人一同由箭塔上摔下,總算避過巨石加身之劫。

  被大石擊中的箭塔由中部斷裂,碎石紛如雨下。

  救下諾顏察的,是一直跟在他身邊的—位二十三、四歲的青年,他並沒有像其餘人一樣穿戴盔甲,而是身著絳紅色的華袍,顯示出與眾不同的高貴身份。他就是諾顏察不惜與威赫王數萬大軍為敵,也要拼死保護的人--離昌國的穆答王子,也是諾顔察唯一愛女的丈夫。

  「岳父大人,你這樣做又是何苦?」穆答王子似乎已經看出諾顔察心萌死志,話語中隱含指責。

  諾顏察長歎一聲:「殿下,我有負重托,雖已盡力,但卻已不能保你安全,不但愧見君王,更是愧見這些白松城的子民啊……」

  穆答王子抖去身上的泥沙:岳父不必氣餒,別忘了我們曾在神座前立誓與威赫王周旋到底,,如果白松城擋不住他,我們不妨再往他處,就算最後死在他手裡,離昌國數十萬民眾也都心知肚明,斷不容他這樣的弒主之人活在世上。而且父王和弟弟也遲早會看穿他的野心,且看他還能得意到幾時?」

  諾顔察默然不語,穆答王子永遠活在他自己的幻想世界之中,相信人性中的善良與仁慈,相信邪不壓正,相信他離昌國正統太子的身份足以喚醒臣民對威赫王權勢的反抗。所以,他此際還會有心拂去身上的灰塵,還妄想著東山再起,還希望父親能夠病癒重振朝綱,期盼著兄弟安吉王子能夠念在親情的份上,在最後一刻放過他……卻不知,在塞外草原的殘酷鬥爭中,只有一條鐵律:強存弱亡!

  如果諾顏察能用旁觀者的身份去公正的做出選擇,他也寧願讓強悍鐵血的安吉王子成為下一任離昌之王,而捨棄只知仁義道德卻根本不通時務的穆答王子。

  一個月前,離昌國王忽染重疾,威赫王在病榻前請願廢太子穆答而重新立二王子安吉為太子,頓時引發朝中混亂。

  那安吉王子雖年僅十八歲,但自從六年前威赫王加入離昌國後,便一直由他帶在身邊教誨,隨其征戰塞外諸國,立下赫赫戰功。反觀穆答王子雖身為太子,卻整日只知讀史觀書,雖滿腹經綸,亦頗有治國之才,但卻並無引人注目的軍功。在塞外草原的歷史上,各族征戰不休,此消彼亡,朝代更迭極快,生存更重于發展,穆答王子雖有長兄的血統,卻並不被大多朝臣所擁戴。威赫王的提議雖出乎常理,卻得到多數人的支持。

  離昌國建國不過十餘年,雖一統塞外,但各族異心不息,隨時有可能重新作亂。此際離昌國王重病在床,不理朝政,一旦駕崩後未能及時新立君王,離昌國極有可能就此四分五裂。當下群臣各執一詞,分為兩派,以諾顏察為首,包括了幾位開國老臣,皆是力主由穆答王子即位,但仍被手握軍權、並得到大部分軍中將領與各族族長支持的威赫王所壓制,雙方爭執愈演愈烈,最終引發一場宮廷政變。

  諾顏察連夜帶著穆答王子離開,威赫王淸肅異黨後,隨即率軍追趕。

  這兩個月來,諾顏察帶著穆答王子東奔西逃,威赫王一路緊追不捨。諾顏察沿途分別得到九個城堡的支援,但被威赫王率軍連破九城,白松城已是他們最後一道防線,而如今城外已被大軍重重圍困,一旦城破,就再無生還的機會了。

  這幾年來,威赫王東征西討,聲望極髙,他更有一種蠱惑人心的特異本領。雖然廢長立幼之舉不合情理,但是在不知不覺中,諾顏察與穆答王子反倒被離昌國民視為引發內亂的逆黨,即便心有不服者,亦被威赫王的武力所懾,不敢稍露反抗之念,越來越多的各部族戰士加入威赫王的追兵之中,此時看來,圍困白松城的軍力已近十萬之眾。

  又一輪飛石投來,其中一顆擊穿了東城門。

  城外的數萬大軍齊齊歡呼,聲規雲天。

  諾顏察心頭一沉,知道最後的時刻已經來臨,反倒再無猶豫的餘地,他面現堅毅之色,握緊戰刀:

  「殿下快回到府上去吧,記住,如果有敵人來到,務必立刻表明你的身份,否則會被亂軍屠殺的。」

  穆答王子憤聲道:「我去和你一起擋住敵人,還要當面質問威赫王。」

  「他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讓你死在亂軍之中才不必擔負試主的罪名。請記住,你只有活下去才可以保護我的女兒,哪怕屈膝求生,亦有最後的希望。這是我對你鄭重的請求。」

  穆答王子一愣,想到愛妻與將要出世的孩子,不由心頭一軟:「好,我答應你!」

  我尊貴的王子啊,你從不缺乏勇氣,只不過總是看不淸楚這個殘酷的世間。諾顏察望者穆答王子離去的背影,默默地想著。旋即翻身上馬往東城奔去。

  這是一場敵眾我寡、勝負早定的戰爭,唯一的懸念是威赫王將會如何處置穆答王子,這也是諾顏察最後的寄望。

  白松城,東門。投石機終於停止了。

  對於城牆上的守衛來說,城門洞開意味著最後一道屏障的消失,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接下來他們將要面對的就是一場屠城血戰。對死亡的恐懼與對敵人的憤怒交織在一起,讓身體顫抖、讓精神振奮、讓聲音嘶啞、讓血脈噴張。他們在令人屏息的寂靜中,等待著敵人鐵騎的攻殺。

  然而,敵人並沒有如想像中一擁而上,大舉衝鋒。身披重甲的攻城死士在鈍重戰車的掩護下緩緩前行,掌中的戰斧閃著寒光,引弓待發的騎兵松韁而馳,最後是手持利刃與重盾的步兵。他們步步為營,決不貪功冒進,只有在威赫王嚴明的軍紀下,才能束縛住士兵們欲要衝殺肉博的欲望。

  幾百輛戰車的粼粼聲響,上千匹戰馬的鐵蹄踏地,數萬名士卒帶著殺氣的沉重腳步,集合成這天地間最令人驚怖的死亡之曲,傳入到毎一個白松城民的耳中。他們已是敵人眼中必殺的獵物,卻還不知道冷靜的敵人將在何時下手?這樣的等待是一種煎熬,原來快要沸騰的熱血漸漸止息,驚惶不安像潮水一樣在心頭蔓延,最終被絕望和恐懼所替代。

  如果是在平原作戰,此刻只要有一個人丟下兵器轉身逃命,必然會引發無可逆轉的潰決,但是他們只能困守在孤城中等死,唯願能在利刃加身之前多殺幾個敵人。

  這一剎,他們的心理處於最微妙的時刻,他們既可能是不戰而逃、甚至跪地求饒的懦夫,也可能是再無畏懼、放手一搏的死士。一切將取決於威赫王發出進攻號令的時機。

  號角響起,前行的戰車、騎兵、士卒驟停。兩騎越眾而出,徑往白松城下而來,當先者胯下一匹白色戰馬,素淨不沾一塵的純白色戰袍迎風飄起,隱隱露出袍下閃閃發亮的金盔金甲,臉上卻是戴著一張銀色的面具,面具上畫著奇怪的符號;隨在其後的紅馬上是一位親兵裝束的戰士,鐵盜遮住面門,只露出一雙眼睛。

  破損的城樓上一陣騷動,金盔金甲、銀色面具--那是威赫王獨一無二的標誌!有人想要放聲喝罵,有人想要呼喊求饒,有人想要出城對戰,有人想要突施冷箭,,,,,,但是誰都沒有動,經歷過方才生與死之間劇烈的心理變動之後,更多的人選擇了觀望。

  「我現在進入白松城,只想與老朋友說幾句話。我不要求你們放下武器,但我要求你們保持鎮定,不要試圖發動攻擊。因為城外的十萬大軍決不會容忍你們冒犯他們的統帥,更因為我,不是為鮮血而來!」白袍金甲的大將開口道,他並沒有放聲大喊,但那寧和甚至帶著一些溫柔的聲線卻如一道細絲般鑽入每個人的耳中,方圓二裡的人們都聽得淸清楚楚。」

  他淡淡一笑:「不必懷疑,我就是威赫王!」

  話音一落,他麾下的戰士們同時舉起刀槍狂吼:「威赫王!」

  整個白松城仿佛在這數萬人齊聲的呼喊中顫抖起來。

  諾顏察聞言驚訝莫名,此時此刻威赫王已是勝券在握,根本沒必要孤身犯險要求入城,如果城中眾人一擁而上,將其亂刃分身,十萬大軍中僅有幾千威赫王的親兵,其餘多是塞外各部族的勇士,難保對其忠心,一旦主帥橫死,勢必大亂,能否一舉扭轉戰局?

  他無法確定!僅聽那十萬士兵狂熱呼喊威赫王的名字,恐怕只要白松城稍有異動,必會被夷為平地。剎那間,他又為自己湧上這樣的念頭而感到一絲羞愧。既然自詡為是離昌國的英雄,威赫王願意冒險一見,他又怎能行此卑鄙行徑?

  諾顏察大聲道:「威赫王,既然不為鮮血而來,是為了和平麼?」

  威赫王長嘯一聲:「諾顏察,只要你願意付出代價,我就會把和平放在你的手上。」

  諾顔察哈哈大笑:「好!請入城吧,我們先敘舊,再談國事!」對左右下令道,「傳我將令,讓威赫王入城,任何人都不許輕舉妄動。」眼角掃見周圍士兵早已放低了刀槍弓箭,心頭苦笑,自己的命令已是多餘。

  草原人最尊勇士,且不論威赫王是否真心願意給白松城帶來希望中的和平,就憑他敢孤身入城的勇氣,就足以換得所有人的敬意。

  威赫王與那親兵策馬前行,白松城內外簽時鴉雀無聲,每雙眼睛都注視在他們身上。

  威赫王的十萬士兵俱是得他號令不得喧嘩,城內的人則是未從急轉直下的變故中緩過神來,不知做何應變。

  但看威赫王那悠然的騎姿,仿佛在告訴每個人,無論亊態如何變化,一切都盡在他的拿控中。

  諾顏察亦是僅帶一名親衛,出城相迎,兩人在空中擊掌三下,對視而笑。

  威赫王並沒有解開面具,整個離昌國,除了國君與錦夫人,能夠見到他真面目的人,決不超過五個。

  「三年前,你們的城主諾顏察被敵人圍困在喀什山的一座無名山峰上,隨身只有三十多人,槍鈍刀斷,無糧無馬,而敵人的兵力足有三千,是他的百倍,並且還抓住了他的數名手下,在山下嚴刑拷打,借此逼迫他投降,你知道他做了什麼嗎?」威赫王與諾顏察打過招呼後,竟對跟隨諾顏察的那名親衛發問。

  那名親衛久聞威赫王之名,今日在這等情形下初見,萬萬料不到他會朝自己說話,語氣還意外的親切,一時愣在當場,望著那詭異的銀色面具,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搖頭。

  威赫王自顧自地回答:「他假意投降,朝敵人接近,趁機發箭射死人質。然後令手下化整為零,藏身於雪山中,渴飲雪水,饑食樹皮,伺機伏擊,奪過兵器與馬匹後再殺向敵人。一直糾纏了二十多天,斃敵五百餘眾,等我率軍前來營救時,他只剩下了十一個人…

  諾顏察哈哈大笑:「都是些陳年往事,還提它做什麼?其實那時我幾度陷入絕境,但卻知道你必會派兵來救我,只要多堅持幾天,就可以有一線生機,不然也撐不了那麼久。」

  威赫王淡然道:「不錯,你就是這樣的人,只要未罝身于完全絕望的死地,就始終不肯放下最後的希望,而且根本未想過你的一意孤行會給周圍的人帶來什麼樣的劫難。所以,我毫不留情地連破你九城,並且直到現在重兵圍困、又把白松城的城門擊毀後,才現身與你相見。若不然,你還會抱著最後的希望與我死拼到底!」

  怒火從諾顏察的臉上掠過:「如果你是來嘲笑我的,那就請回去吧。」

  「我並不是在嘲笑你,只是說出琪實。你如果不是那麼固執,那九城的戰役中會少死很多人,我也不會有意放你和穆答王子逃生。」

  「你有意放我?」諾顏察大是震驚。回想這兩個月的逃亡過程,確實有幾次險死還生,本應被截斷的退路竟然無人埋伏,當時還暗笑威赫王雖然用兵如神,卻總留有破綻,但假設這一切都是他有意為之,那就另當別論了。

  威赫王沒有直接回答諾顏察的問題,但他那透出冷厲與自信的目光已說明了一切。

  「你胡說!」諾顏察大喝道,「不要裝出一副體恤戰士性命的模樣來掩飾你指揮的錯誤。假使依你所說,你明我會反抗到底,卻還故意放我走,那就意味會因此死傷更多的人。嘿嘿,如果!你真有本事在映岩城把我抓住,後面的五城之戰根本不會開始。」

  映岩城是他逃亡途中的第四城,那一次他本已自願赴死,卻意外地逃出生天,從而懷疑威赫王的用兵之道並沒有傳言中的那麼神奇。

  「如果你那樣為穆答王子盡忠而戰死,就還會有人以你為傲,隨即出現下一個諾顔察,也將會死更多的人,與之相比,五個城池的民眾根本算不了什麼?你最好記住,我放你不是因為心軟,而是要把你迫入真正的死地,然後一勞永逸地解決這件事。」威赫王說完,率著那位青袍親兵徑入白松城,滿臉驚詳的諾顏察兀自沉思。但他已隱隱感覺到,威赫王固然會帶來白松城的和平,但他也要為之付出沉重的「代價」!

  諾顏察與威赫王相識六年,其間數度攜手作戰,亦有杯酒言歡盡吐心聲的時刻,但直至今日,他卻依然看不透這個謎一樣的人物,或許除了錦夫人外,根本沒人能真正瞭解他。

  四人由東門入城,所經之處,人們自動讓開一條道路。

  諾顔察留意到白松城民們望著威赫王的眼神,儘管夾雜著憤怒與不甘,但更多的,是畏懼、崇敬與感激。按草原戰爭的慣例,投降可保平安,一旦頑抗,必將遭受屠城的命運。白松城從決定相助諾顏察伊始,就已做了最壞的準備,卻不料威赫王竟會手下留情,皆感其恩德。

  威赫王突然翻身下馬,單膝跪地行了一禮:「穆答殿下。」

  穆答王子原是混入人群裡,想不到被威赫王一眼識出,只得出來相見:「威赫王無須多禮,你能號令十萬重兵破城而不攻,重仁重義,穆答替白松城民謝謝你。只要能保住性命,城中的財物皆可盡取。」

  「不必。我已與手下約定,只要談判成功,決不會動用白松城的一草一木。」威赫王這句話一說完,旁邊的民眾發出隱隱的歡呼聲。

  諾顏察身軀微微一震,穆答王子與那些民眾或許只為保住性命與財物而慶倖,但他帶兵多年,深知那些在血腥與戰火中飽經錘煉的塞外勇士們的心態。他們在生與死之間掙扎著,每—次戰役後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所以屠城無疑是一場卸下所有重負的狂歡,他無法想像威赫王用什麼方法約束手下,他只淸楚地知道,假設自已在破城之後不允戰士屠城,甚至不許取用財物,那麼也許當天晚上就會發生嘩變。

  他不得不承認,威赫王是他征戰三十餘年來,平生僅見的梟雄!

  「另外,還要請穆答殿下隨我一起去諾顔察大人的府上,我想和你們好好談談。」

  穆答王子有些緊張:「談和平條件麼?」

  「這僅是一方面。安吉殿下另有事情托我轉告你。」

  「安吉弟弟,他、他還好嗎?箅來我已有半年多沒見他了。」穆答王子戒心漸去,臉上表情略不自然。

  威赫王淡淡道:「只要一切順利,你就有機會見到他了。"面具後的目光斜斜射向諾顏察,似有千言萬語。

  對上威赫王視線的這一剎,諾顏察心口如被插入了重重一刀。別人或許不覺得什麼,但他與穆答王子翁婿之間相處多年,自然懂得他臉上的古怪神情、望著威赫王的奇異眼神是出於什麼緣故:那是一種內心渴望卻無法得到的遺憾,更是一種深入骨髄的妒忌!

  穆答王子最渴望的事情決不是當上離昌國的國君,而是像弟弟安吉王子一樣得到威赫王的信任與教誨。出於內心的驕傲,他不能將這樣的念頭訴之於眾,但他卻是恨不能與安吉地位互換。

  諾顔察霎時心如死灰。私下裡,他真切地明白自己不惜拼盡全力、甚至賭上整個家族與城池的性命相助穆答,並不僅僅因為他娶了自己的女兒,而是在穆答的眼中,他就是一個無可取代的英雄,他要為這個地位而做出自己的回答與證明。

  然而,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哪怕經歷了這兩個月的生死逃亡,哪怕自己賠上了全部身家性命,哪怕有九個城堡為此而犧牲……在穆答的眼中,他依然比不了威赫王!

  而威赫王,他早將這一切了然於胸。所以他才有意在一個巧妙的時刻談到安吉,好讓穆答陡然間露出能夠被諾顏察看穿的神情。

  諾顏察這一生,參與了無數戰爭,大大小小受過數十次傷,但經歷的所有痛苦邰抵不過這一刻的致命。

  即使當投石機攻破白松城門之時,他也還努力保持矜最後的自尊。他以為儘管威赫王可以奪取他的性命,但卻永遠無法奪取他的驕傲。

  然而,就在此刻,他已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他深恨自己剛才沒有死在投向箭塔的巨石下。

  他徹底地輸了!真正的失敗,總是在猝不及防間,銘心刻骨地擊中要害!

  下期預告

  離昌國穆答王子能否保住性命,活下去呢?明年三月的漏霄之會前,威赫王還會有什麼新的舉動?何其狂他們能如約拿回天機鼎,揭開威赫王身份嗎?許驚弦他們能順利續好偷天弓,與宮滌塵、何其狂等在無雙城會合嗎?

  眾使友,山河連載至令己逾半年,終日浸淫於此,突惑無以為繼,不耐平庸,原想暫停修正,無奈責編苦苦相逼,最終只得先將自認尚可的段落交上,望眾位莫要怪罪。另:下月照常更新,勿擾勿念。--時未寒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5-5-5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清風神無 於 2015-5-5 05:51 PM 編輯

終結篇 卷十三 第一章 神秘暗殺

  進入白松城東門,與諾顏察及穆答王子碰面後,威赫王徑直策馬揚鞭,率那名青袍衛兵當先往城主府行去。由此可見他雖是首次踏足白松城,但對城內的路徑早已了然於胸。銀色面具遮掩住了他臉上的表情,卻掩不住他體態中的從容與瀟灑,仿佛他才是白松城真正的主人,而非一個外來的入侵者。

  諾顏察和穆答王子隨行其後,威赫王孤身前來商議和談之事早已傳遍全城,守衛與百姓在道邊默默圍觀,形如相迎貴賓。

  城內四處堆積著各等雜物,看來是早就做好破城後拼死抵抗的準備,威赫王馬鞭一揮,有意無意地道:「這些都可撤去了,無人願意破壞美麗的白松城。」眾百姓聞言隱隱傳來歡呼。諾顏察聽到周圍的竊聲低語,對威赫王讚譽遠過於詆毀,尊崇更盛於敵視,他本就心志受挫,此際更覺滿嘴發苦。此刻才知一切早已在威赫王的預料之中,所以他僅用最低的代價攻破城門,至少目前為止,彼此間尚未結下死仇,仍有迴旋的餘地。而自己執意將白松城置於絕地,是否太過獨斷專行了?

  拐過一個路口,城主府遙遙在望,威赫王突然停騎不前,如若沉思,喉間驀然發出詭異的聲響,目光似睜似閉,在人群中搜索。

  穆答王子奇道:「可有什麼不妥?」

  威赫王長長吸了一口氣,搖首道:「我一向有頭疼的老毛病,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殿下請。」複又策馬前行。

  穆答王子不以為意,他在離昌宮廷中曾聽到威赫王身患一種神秘疾病的傳言,一旦發作起來似癲若狂,渾若換了一個人。平日見到威赫王時,他總是彬彬有禮、對答得體,但在戰場上卻是殘酷冷血、鐵面無情,不知這截然相反的兩種性格,是否與他的病情有關?而無論是朝中文武官員,還是離昌國民,皆對此事諱莫如深,具體的詳情或許只有錦夫人才知道。

  只有威赫王自己清楚,他方才並非因為頭疼的舊疾復發,而是從觀望的人群中感應到一股奇特的殺氣,所以及時運起獨門神功。剎那間他的眼、耳、鼻等感官都變得無比靈敏,甚至連皮膚的毛孔都能感應到周圍氣流的異動。然而那道殺氣瞬間消散無痕,以他之能耐亦無法及時鎖定目標,足見高明。

  在城外數萬大軍的虎視之下,白松城稍有異動,必是玉石倶焚,誰也不會在這樣的情況引火焚身貿然襲擊。憑那道收放自如的殺氣判斷,這名殺手武功極高,意志堅定,作風冷靜,絕非出於一時衝動,多半是來自白松城外的另一方勢力,而且有把握在亂軍之中脫身。

  他雖不知對方是何來路,但至少可以肯定,那是一個很難應付的敵人。

  白松城主府大廳中,諾顏察與威赫王相對而坐。數十名拿刀佩劍的白松城士兵圍于左右,他們都是諾顏察手下最忠誠的衛士,儘管威赫王的寬恕得到了大多數城民的擁戴,但對於他們來說,只要諾顏察一聲令下,立刻就會一擁而上,將威赫王亂刃分屍,根本不去考慮接下來的後果。

  「還請諾兄退去左右親隨,除了穆答殿下之外,我不希望有人聽到我們的對話。」威赫王語氣沉著,不容拒絕。對身邊明晃晃的刀劍視若無睹。

  諾顏察揮揮手,沉聲道:「你們都退下,白松府周圍五十步之內,不許有任何人進入,包括我的家人,違者格殺勿論!」他注意到大將博泰倫詢問的目光,緩緩搖頭,不允他派人暗中監視。他深悉以威赫王的武功,無人可避開他的耳目,更何況極有可能要面對威赫王開出苛刻的條件,甚至會羞辱自己,一旦被那些忠心耿耿的衛兵聽到,或許會節外生枝。察覺到穆答王子對威赫王的態度後,他已是萬念倶灰,唯求保全白松城與穆答王子,自己的生死榮辱皆不放在心上。

  白松城衛兵盡數離去,府中只餘他們四人。諾顏察枯坐椅中,愁思翻湧,面色慘澹;威赫王悠閒地端起茶杯啜飲,似乎專注品茶,並不急於開口;穆答王子在一旁焦躁地渡步,努力掩飾著心頭的不安;而隨威赫王一同入城的那位親兵則是靜立於窗前,仿若鐵鑄,頭盔遮掩住他的面容,唯有一對眼睛不時閃動著銳利的光芒。

  「既已敗於你手,更有何話說?放過白松城,我願意接受你的一切要求。」諾顏察長吸一口氣,率先打破沉默。他的面色平靜而坦然,沒有恐懼,沒有畏縮,大局已定,儘管輸得徹底,甚至連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掌控之中,但此刻的他也終於可以放下一身重負,不再為虛名所累,甚至有種莫名的解脫。

  威赫王悠然道:「為了將諾兄迫入絕境,我率兵一路連破九城,死傷無數,作為補償,白松城的和平是我的賜予,而不是交換。所以,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價,也不需要什麼條件……」

  諾顏察一怔,儘管早就設想會面對種種刁難,但威赫王出乎意料的回答仍讓他措手不及,一時語塞。共事六年,他始終都看不透眼前這個人,無論從前,還是現在,無論他是否戴著那銀色的面具。

  威赫王話鋒一轉:「但是,攻下白松城讓我手裡多了一個籌碼,那就是穆答殿下。」

  穆答面呈決絕之色:「我早已立下誓言,寧死也不會受你脅迫。若要殺我,這就來吧!」

  威赫王似也被穆答視死如歸的心態所動,柔聲道:「螻蟻尚且惜命,殿下就泯不畏死麼?」

  「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只要國師能放過白松城的百姓,我可立即當場自盡,也免了你承擔弒主之罪名……」

  「放過全城百姓?其中也包括殿下未出世的小王子麼?」

  諾顏察暗暗心驚,他從未公佈女兒腹中已有了穆答王子的骨血,現在卻從敵人的口中聽到這消息。由此看來,不但白松城中早就佈滿威赫王的眼線,就連自己的府中亦有暗探,而且必是身居要職。

  穆答王子怒吼一聲,朝威赫王撲去。威赫王微一擺手,一道強大的氣勁迫來,如憑空立下一面透明的牆,令穆答寸步難進。

  望著穆答王子憤恨難平的情緒,諾顏察暗自擔心他激怒威赫王,惹來殺身之禍,連忙上前拉住低聲勸慰。白松城一破,縱然高貴如王子,性命亦如螻蟻般毫不足惜,只要威赫王事後說他被流矢所傷,又有何人敢置疑?

  威赫王笑道:「我與穆答殿下雖然理念不同,但畢竟有君臣的名分,豈會妄自加害。我可以保證,不但孩子性命無憂,就連殿下自己的安全也不必擔心。」他轉頭朝諾顏察低歎一聲,「六年前我初入離昌國時,不過是一介落拓潦倒的白丁,若無諾兄慧眼識珠,大力推舉,亦無今日之成就。攜手征戰六載,浴血同袍,心實感激。」

  「你不必朝我示好,我自知大限已至,難逃一死。」

  「不錯,我若放過你,離昌國更無寧日。即使有短暫的和平,不久後也必會有人借你之名再度叛亂,甚至出現另一個諾顏察。假如你必須死,我也希望你死得有價值。」

  諾顏察悲笑一聲,語含譏誚:「自古以來都是成王敗寇,你是想讓我甘心認罪伏誅,好全你的正義之名麼?」

  威赫王沉聲道:「若是謀反之罪,合當滅族,你我畢竟相交一場,我豈願讓老朋友斷子絕孫。只要你召告白松城放棄一切抵抗,並奉安吉王子為即任太子,城民可自由離去,你的殘部也可選擇加入我。而諾兄大可找個山清水秀的處所了此餘生,我將會宣佈你乃引疚自盡,不再禍及家人……」

  穆答正要開口,卻被諾顏察以目光制止。他已隱隱聽出威赫王話中玄機,苦笑一聲:「聽起來似已對我格外開恩了。」

  威赫王歎道:「從你我決裂開始,彼此都知道必會有這樣的結局。若是我落在諾兄手裡,只怕下場更為淒慘。」

  「非我自誇。這幾年離昌國興盛強大,全憑我主內政,你征外敵,可謂是我們合力打下的江山。如果我死了,你一人獨攬大權,就不怕功高震主麼?」諾顏察心有不甘,冷然道,「儘管你一意扶持安吉王子登位,但恐怕有朝一日他羽翼豐滿後,也絕對容不下你。」

  那位佇立窗前的青袍衛兵突然開口:「諾大叔不需挑唆,我視威赫王如父,無論何時也不會與他反目成仇

  「安吉殿下……」

  「安吉弟弟……」

  諾顏察與穆答王子同聲驚呼。

  青袍衛兵緩緩解下頭盔,竟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闊眉寬目,顴高頰長,身形高痩,雖然談不上英俊,但眉飛若劍,目亮若劍,整個人也像是一柄剛剛淬火的利劍,叫人一見難忘,正是離昌國二王子安吉。

  諾、穆二人齊齊動容,安吉王子卻僅是微微一笑:「因恐白松城嘩變,所以不得不掩飾身份入城,還請諾大叔與穆答哥哥恕我失禮。」笑容之中似乎不摻雜任何感情,只有淡淡的禮貌與一份拒人千里的平靜。窗外的陽光灑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留下數道濃重的陰影,令那稚氣未脫的面容顯出一份堅毅與高貴,而眼神中更是流露出令人無法漠視的果敢與自信。

  穆答王子又驚又喜,雖說因威赫王的緣故,穆答對安吉不乏妒意,但乍見他現身,舊日相伴的情形浮現眼前,幾乎哽咽難語,上前兩步想要拉住弟弟的手問安,但望見他那篤定而冷淡的神情,又悻然止步。陡然醒悟他再也不是那個央求自己帶他騎馬射箭的小弟弟,而是強行將離昌太子之位從自己手裡奪去的對手……

  自從安吉十一歲隨威赫王征戰以來,就連離昌國君每年也只能與他相見一次。而每一次穆答都隱隱感覺到一些不同,此刻再遇,無論是面貌還是性格,安吉身上都似乎再也找不出兒時的影子。

  諾顏察定睛望向安吉,良久後才澀聲道:「想不到安吉殿下竟有如此勇氣,難怪威赫王會力保你做離昌國君。」畢竟白松城破,軍心不穩,就如一個火藥桶般稍有火星就會憑生不測,安吉王子入城之舉極為冒險。

  面對諾顏察的讚賞,安吉不動聲色:「諾大叔過獎了,我相信國師,也相信我自己對目前形勢的判斷。」

  諾顏察心中暗歎:穆答或許也不乏膽識,但卻絕無如此冷靜而準確的決斷,這亦兩人之間最根本的差距。他忽然想到三年前曾與威赫王私下談及兩名王子,威赫王直言更喜歡安吉,問其何故,他說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因為,安吉總是喜歡站在陽光下……」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然而,我卻仍有一事不解。」

  「諾兄請講。」

  「以我對你的瞭解,儘管世人皆說你用兵詭詐,屢出奇兵,但都是經過巧妙謀算,絕非貪功冒進。為何要帶安吉殿下冒險入城,難道就不怕我出爾反爾,擒下安吉脅迫你,或有一線轉機。」

  「第一,你是個信守承諾的人,重視榮譽更勝過自己的生命;第二,你是個有眼光、懂時務的人,既然勝負已決,大勢難改,不必再用白松城數萬軍民的性命孤注一擲……」

  聽著威赫王侃侃而談,諾顏察忽然生出一種荒謬的念頭:這個昔日的朋友,如今的死敵,才是這世間最瞭解自己的人!

  「最重要的一點,安吉殿下將會給他的兄長奉上一份無法拒絕的重禮。為示誠意,他必須在場。」

  「無法拒絕的重禮?」穆答王子大是疑惑。

  威赫王朗聲道:「只要你們願意合作,此間事了之後,我會暫時請穆答殿下移駕北方某個僻靜山谷之中,並由明師負責教誨你學習統禦策人之道。待有朝一日天下太平,亂世之後人心思治,我必會讓穆答殿下重掌朝政,坐上離昌國君之位,憑你的才學,當可一展宏圖。我可在諸神面前立下重誓,天地可鑒,如違此言,日後不得好死。諾兄與安吉殿下即是見證。」

  「什麼?」穆答王子忍不住失聲驚呼。威赫王一言九鼎,當非虛言,他本自忖必死,卻不料對方在占盡優勢的情況下竟然提出如此優厚的條件,實令他始料不及,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諾顏察心猶存疑:「這是軟禁還是放逐?有朝一日?卻不知是二十年還是三十年?等安吉殿下退位讓賢麼?你這些話只能騙過仁厚的穆答殿下,卻瞞不了我。」

  「那將視安吉殿下何日能一統中原漢室,在我的計畫中,如果一切順利,大概也不過十年的光景吧。」威赫王的聲音飽含著強烈的自信。

  此言一出,滿室皆靜,諾顏察與穆答王子目瞪口呆,皆想不到威赫王竟然有如此野心。中原漢室地廣人稠,資源豐富,歷來被塞外遊牧部族覬覦,但畢竟物資人力遠勝塞外,僅憑區區數萬草原鐵騎實如蚍蜉撼樹,難動其根本,何況漢人雖內耗不休,可一旦受異族攻擊,往往同仇敵愾,齊心抗敵。儘管這些年威赫王用兵如神,征戰塞外諸國無往不利,建立不世之功業,但若妄想一舉征服中原,何異於癡人說夢?

  穆答王子遲疑道:「中原風物,誰不景仰,但縱觀歷史,無論是匈奴、突厥、五胡、契丹、西夏、女真等族,縱然能暫時勝得幾仗,最終皆難逃一敗,從未能真正令漢人臣服。國師胸懷大志固然可贊,但萬一走錯一步,就是全族覆滅之命運,還望三思而行。」

  威赫王只是淡然一笑:「殿下多慮了,每個人都可以重新創造歷史,只看能否在機會到來時抓住它。」

  「窮兵黷武,皆只為一己私欲。」

  「殿下既然熟讀中原典籍,當知什麼叫居安思危?」威赫王道,「中原漢室以天下宗主自居,一向視塞外諸國為其附屬,離昌國也不例外。若見我等勢大,遲早會用兵,與其坐以待斃,不若先發制人。何況你身為離昌皇族後裔,難道就沒有開創盛世的夢想麼?」

  穆答反駁道:「盛世來自于和平,而非戰火。」

  安吉朗聲插言:「若無強權,又豈有和平?」

  威赫王冷冷道:「如果穆答殿下只是一介平民,我決不會對你做過多要求。但別忘了你出身於皇室,必須承擔自己應該背負的責任。」

  穆答王子從威赫王的話語中感覺出對自己的一份輕視,忍不住大聲道:「我知國師本就是來自中原的漢人,或許曾受過同族的欺壓,所以才想借此報仇,但為何要讓我離昌國的子民為了你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殿下如此想,離昌國的軍民卻未必如此想。我麾下的戰士都認定我將帶著他們成就不世功業、盡享榮華富貴!」威赫王戴著面具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喜怒,轉向諾顏察,語氣依然冷靜如冰山,「現在,你知道我為何要選安吉而舍穆答了吧?」諾顏察沉默。穆答王子仁慈、溫厚,重大義亦拘小節,可謂是難得一見的謙謙君子。只可惜塞外本就是一個競爭殘酷的世界,不能成為強者,就只會滄為被征服的弱者!這個道理,自小養尊處優的穆答王子永遠也不會懂。

  「穆答殿下長於守業,但只有安吉殿下才是創業的開國明君。所以等攻下中原後,自會把離昌國君之位拱手相讓。這才是我此次入城談判的真正意圖,就看諾兄是否願意接受了。」

  諾顏察心中大動,有了威赫王的承諾,只要日後穆答為君,家族興盛指日可期,自己死亦無憾。左右權衡一番,慨然道:「我接受你的重禮,開出你的條件吧。」

  威赫王眼中忽然神光暴漲,令人不敢逼視:「借你的鎖,殺兩個人!」

  鎖名「五星」,乃是諾顏察這些年征戰塞外時所結識的五位奇人異士所組成,據傳言他們或為流寇、馬賊、劍客、浪子,名義上只是五位殺手,但其實更精于策劃、伏擊、反間、觀察、通信等事……諾顏察能為離昌國立下諸多軍功,這五人功不可沒,因他們向來同時行動,各有分工,一擊即退,從未失手,計剡細緻縝密,行動準確無誤,猶如精巧的鎖一般絲絲入扣,在塞外臝得「五星鎖」之稱謂。外人不知其名,僅以「鎖眼」、「鎖扣」、「鎖環」、「鎖頭」與「鑰匙」稱之,其中「鎖眼」智計超群,是「五星鎖」的首領,而「鑰匙」武功犀利,乃是負責最後一擊的主要人選。

  諾顏察渾身一震,五星鎖是他手下最精銳的殺手鐧,隱藏極深,就連他身邊的親信亦不知其來歷,但聽威赫王的口氣,顯然早已知悉其根底。他小心試探道:「這段時日被你一路追擊,我已與五星鎖失去聯繫。若非如此,或許早就派他們於軍中刺殺你,雖然未必成功,但總會心存僥倖。」

  威赫王一擺手:「其他人或許會失散於亂軍之中,但我卻知道你與鎖眼關係極其密切,必會時刻保持聯繫,而只有鎖眼,才能召集齊五星鎖,並令其發揮真正的作用。辦好此事之後,五星鎖即可解散,只要不再與我為敵,就當他們從不存在。如此條件你可滿意?」

  聽威赫王一再提到「鎖眼」,再回想他方才隱晦提到「找個山清水秀的處所了此餘生」的話語,諾顏察恍然有悟,不由心口怦評亂跳,面上青紅不定,沉吟良久方才道:「你想殺什麼人?」

  「近幾年離昌國一統塞外,聲勢浩大,早已引起中原漢室的警覺。一個月前,朝廷派出一名欽差巡守邊陲,此人名叫沈從龍,假借巡守之名,實則觀察我離昌國之動向。而諾兄因被我追殺,走投無路之下意欲帶著穆答殿下轉道中原避難,便向這位沈大人求援。卻不料沈從龍暗藏禍心,表面上答應了你,索取大量金銀珠寶,暗地裡卻向我通風報信,於是你一怒之下,派出五星鎖殺了他……」

  諾顏察不怒反笑:「人是你殺的,通敵之罪卻由我承擔,果然打得好主意。」

  威赫王置若不聞,自顧自地說下去:「五星鎖出手之際,會將一些偽造的書信留在沈從龍的懷中,並留下一些蛛絲馬跡,好讓對方查出是你所為。接下來,中原朝廷的態度將決定我的計畫。」

  諾顏察略一思忖,已猜知威赫王的意圖:「原來是投石問路之計!若是對方趁勢兵發塞外,無疑恰合你意,以逸待勞與中原開戰;而一旦事態緊急,還可將一切過錯推在我身上,而若是對方大事化小,亦可推知中原色厲內荏,畏我離昌國武力,不敢輕舉妄動,你便會著手準備南下入侵……」

  威赫王笑道:「諾兄分析得頭頭是道,果不愧與我攜手多年。不過還有一些事你不清楚,那沈從龍表面上官居三品侍郎,其實乃是京師將軍府大總管水知寒的心腹。再過幾日,他就會到關中無雙城巡視,五星鎖就在那裡動手。無雙城主楊雲清官職雖不大,但卻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一號人物,借著地處邊遠,暗中擁兵自立,久為朝中所忌。沈從龍一旦身死,再從他身上搜到些字詞隱諱的書信,中原朝廷不但會懷疑他與外族暗中勾結,更會借機削弱楊雲清的實力,或許還會牽連到將軍府的頭上。嘿嘿,牽一髮而動全身,我倒是很期待這場好戲將會如何收場……」

  穆答王子越聽越是心驚:「國師說的是大將軍明宗越吧,莫忘了十餘年前他曾率兵橫掃塞外,無人不懼。如今他雖年事漸高,但去年出征烏槎,巧計奇襲熒惑城,幾乎以最小的代價平定西南,用兵更見老辣,一旦他為避嫌疑,親自率兵出戰,國師可有把握敵得住?」

  「明將軍!此人可謂近百年來最為出色的統帥,若是不能與之一戰,實乃我平生至憾!」這個名字似乎喚起了威赫王的重重心事,他眼望大堂高處,冷笑了數聲,方才輕聲道,「穆答殿下只記得明將軍昔日軍威,卻不記得他給塞外帶來的恥辱麼?」

  諾顏察微微一怔,威赫王的話不但激起了他心中雄志,明將軍的名字亦勾起了他隱藏多年的仇恨。當年明將軍北征塞外時,離昌尚未建國,但各部族中有不少人因之妻離子散,皆視其為敵,而諾顏察的兩名胞弟當年亦死於此役。可以想像一旦與中原開戰,對手又是明將軍的話,將會有更多的塞外部族投入到威赫王的麾下,這場大戰鹿死誰手,實屬未知。

  沈從龍不過是個小角色,殺之不難,但威赫王卻想借題發揮,從而引發塞外與中原的一場大戰,可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一切計畫早在攻打白松城之前就已暗中準備,連自己也不過是他的一枚棋子。然而,威赫王的條件實在令他無法拒絕,更是由衷佩服他的深謀遠慮,心甘情願被其所用:「好,我答應你,五星鎖將會在無雙城伏殺沈從龍!」

  「有諾兄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威赫王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交給諾顏察,「裡面是偽造的書信與沈從龍的巡查路線,至於具體的行動安排,全由諾兄自行計畫,我就不多過問了。」

  「還有一個要殺的人是誰?」

  威赫王略一遲疑:「另一個人本來並不在我的計畫之中,但恰好得知此人近日亦將前往無雙城,所以預做準備。五星鎖伏殺沈從龍之後,可在無雙城附近逗留三日,若我有意殺之,屆時會將目標的資料奉上。如果三日之內我沒有派人聯繫,則意味著取消第二次刺殺計畫,五星鎖就地解散。從此以後,我與諾兄之間再無拖欠!」

  諾顏察神情複雜,似有千言萬語,但最後只說了兩個字:「多謝!」

  威赫王目光中大有深意:「諾兄,保重。少了你這個對手,我也會覺得很寂寞。黃泉路上,也請你看著我進兵中原,以壯離昌國威。」又對穆答點首示意道,「我先回軍中,等諾兄死後,請穆答殿下暫時接管白松城,然後正式納城投降。我可保證約束部眾,決不犯城內一草一木。」轉身往廳外行去。

  安吉重新戴上鐵盔,對穆答低聲道:「請哥哥記住我們的約定,十年之後,無論中原之戰成敗如何,我都會把離昌國君的權杖親手交還給你。」

  望著威赫王與安吉離去的背影,穆答百感交集,忽提聲喝問:「國師,以你的雄才大略,塞外無人能敵,為何不自立為王?」

  威赫王略一駐足,手撫額角,似是頭疼復發,聲音低沉幾不可聞:「我是一個受過詛咒的人,有些事情身不由己!」言罷大步離開。

  威赫王與安吉王子走出府門不久,城牆上傳來一長兩短的號角聲,那是諾顏察召集手下宣佈決定。二人一路安撫驚惶不安的城民,耽擱了一炷香的時分,方才離開白松城,往大軍駐地行去。

  突然聽到身後傳來陣陣喧嘩哭鬧之聲,回首望去,只見城中黑煙滾滾,隱見火光,算來正是城主府的位置。

  在不知情者的眼裡,應是諾顏察將兵權交給穆答王子後回府焚火自盡。但威赫王與安吉卻知道,那只是混淆視線的障眼法,諾顏察已從府中的秘道悄悄離開,趕往無雙城。

  安吉歎道:「義父饒他一命,到底是因為昔日情誼,還是因為他才是真正的鎖眼,決定著刺殺沈從龍行動的成敗?」其實他早被威赫王收為義子,但在人前仍是以國師相稱,以避國君之忌。

  原來諾顏察本就有雙重身份,表面上他是離昌國的重臣,暗地裡亦是五星鎖的真正首領「鎖眼」。這是他最大的秘密,就連穆答王子亦不知情。然而,這一切早被威赫王獲悉,並在言語裡暗示他日後可以用「鎖眼」的身份繼續活下去。所以,諾顏察才會答應他的條件,並收下這份彼此默契的「重禮」。

  「我與他雖因理念不同,不得不反目成仇,但素來敬他為人,亦不願就此殺之。不過這並不是我饒他一命的主要原因,須知欲成大事者,決不可憑意氣用事,爭霸天下一如弈棋,放眼全域,不拘一角得失,方得大勢。」威赫王淡淡道,「作為朝臣,諾顏察性情太過率直,剛正不阿,疾惡如仇,並不擅長玩弄權術,有他在朝中掣肘,一意維護穆答,反令我難展拳腳,故必須除去;但作為鎖眼,他卻是智計滿腹,策劃精密,若能被我們所用,當如虎添翼。所以我才不惜大費周折,率大軍追蹤千里、輾轉數地將之逼入萬念倶灰的絕境,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收服他。」

  安吉恍然大悟:「義父此戰既搬開了諾顏察這塊攔路石,又收得五星鎖替我們辦事,可謂是一箭雙雕。」

  「諾顏察文武雙全,是塞外不可多得的人物,我今日不殺他,就像是在棋盤不起眼的地方放下一枚閑子,此刻看似無用,但也許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發揮用處。至少,當我們功成身退之時,又可多一條後路。」

  「可是,世人皆知諾顏察已為白松城盡節而死,城內數萬軍民都會記得他的恩德,他從此只能隱姓埋名,以鎖眼的身份活下去。對他這樣的英雄來說,更像是一種恥辱,未必會感激你。而且這般苟且偷生,生不如死,只怕也支撐不了幾天。」

  「我只想給諾顏察一個交代,並不需要鎖眼的感激。」威赫王沉聲一歎,「你們都不如我瞭解諾顏察,他性格中最大的特點就是一個―韌字,只要可負重,他便能忍辱。三年前喀什山之戰就是最好的例子,只要心中存有一絲希望,即便落到山窮水盡、彈盡糧絕的地步,亦要和敵人周旋到底。而這一次,我雖然奪走了他的一切,但卻留給了他一個希望,所以他一定會頑強地活下去。」

  「這個希望就是:十年之後,穆答成為離昌國王。」

  「正是如此。他至少還會讓自己再活十年,看我會否失信於他。」

  安吉若有所思,忽然眼睛一亮:「我終於明白義父放過他的真正原因了。」

  「不妨說出來,看你到底領悟了多少。」

  「你與諾顏察彼此敬重,雖化友為敵,但都會信守給對方的承諾。所以他將幫你完成與中原開戰的計畫,而你也會在十年後如約把離昌國交給穆答王子。然而世事難測,人性原本貪婪,你怕身處權力與高位之中,受其誘惑,不肯捨棄,所以才給自己設下了這樣一個約束。」

  威赫王微笑很好,雖不全中,但也相差不遠了。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倒也不枉這些年的心血。」

  「還有哪裡是我未想通透的地方,請義父指點。」

  「榮華富貴如過眼雲煙,虛無縹渺,我對此早已看淡。這個約束,是給你準備的。我今日接到向中原的傳書,他已在恒山取得天機鼎,三個月後的眾部族漏霄聚會之時,你即可憑此神物正式登上離昌國君之位。但你必須記住,日後一旦對穆答毀諾,鎖眼就會重新變回諾顏察,那時離昌國將會再起動亂,你這個國君也就再難當下去了……」

  「義父放心,我與穆答雖無兄弟情義,但每次見到他對我態度親密,都覺得虧欠他許多,十年之內,一定將皇位讓給本應該繼承的人。」

  「你錯了。我不是要你記住承諾,而是希望借此激勵你,在十年之內,攻下中原!」

  安吉一震:「誠如穆答所言,憑義父之才,足有資格成為一代明主。」

  「我的志向並不在此。爭霸天下對我來說只是一場遊戲,結果無足輕重,重要的是在過程中享受那份擊倒強敵的刺激。只要能輔佐一位明君登基,吾願已足。更別忘了,這天下本就應該是屬於你的。」

  安吉恭敬道:「拓跋氐能有今日之轉機,一切皆拜義父所賜,就算你想要皇位,我亦只會拱手相讓,絕無怨言。」

  威赫王低喝一聲,語氣鄭重:「我最後警告你一次:從今天起,直到你攻下中原、真正成為一代開國之君以前,再也不許對任何人提到這個姓氏。」

  見到威赫王隱有怒意,安吉握緊拳頭,垂首相應,隨即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他只能在心裡對自己立下誓言:總有一日,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們的皇帝不是安吉,而是拓跋非!

  離昌國真正的安吉王子早已死去,如今替代他的,乃是當年北魏帝國的後人拓跋非。事實上拓跋非真實年齡要比安吉長兩歲,相貌亦有所不同,南以威赫王才會每年僅帶他入宮覲見離昌國君一次,且以易容之術令他五官稍做改變。安吉生母早亡,幼年時期服侍他的宮女、太監等人亦早被威赫王調離,何況孩童成長之際本就變化極大,容貌與幼時不同也屬常情,竟無人識破這移花接木之計。畢竟此事太過驚世駭俗,根本不會有人懷疑堂堂王子竟被調包。一晃六年,拓跋非已然成年,威赫王終於開始著手計畫中的下一步,扶他當上離昌國君,進而入侵中原。

  普天之下,知道這個秘密的只有三個人:威赫王、拓跋非、錦夫人!

  兩人邊走邊談,策馬經過護城河與大軍駐營前的一片空地。

  威赫王暗自思量:諾顏察巳被收服,白松城隨後開城納降,又與穆答王子訂下十年之約。只要等到三月的漏霄之會,集各族首領奉安吉為國君,從此離昌國內憂已去,他將會逐漸挑起與中原漢室的衝突,直至引發戰爭,最終讓化身安吉王子的拓跋非登基九五……想到他六年前訂下的計畫正在一步步有條不紊地實現著,他的心情很輕鬆,緊繃了多日的神經終於鬆懈了下來……

  陡然間,他的心頭急現警兆,在白松城中遇見的那道殺氣再度出現。這裡是城外,放眼望去皆是一馬平川,絕無藏身之所,敵人何在?然而,他的感覺不會欺騙自己,危機就在眼前!

  威赫王的身體挺直如槍,渾身散發出凜傲之氣,仿佛在一瞬間換了個人。

  與此同時,地底猛然炸開,泥土四濺,威赫王座下駿馬一聲嘶叫,人立而起。一道細微的銀光迅速地從威赫王的馬背上透出,瞬間消失不見,幸好威赫王已提前做出判斷,掌按馬頭,騰空高高躍起,鮮紅的馬血如箭般噴湧而出。只要他反應稍慢半步,便是開膛破腹之禍。

  安吉乍驚之下側身望去,只瞅見一道灰色的人影由馬腹中閃出,直撲向空中的威赫王。那灰影極淡極快,疾若飛鳥,迅似獵豹,仿若一陣輕煙掠過,安吉一時幾疑自已眼花。然而那飛散的泥塵、噴射出丈遠的鮮血、戰馬的悲鳴都提醒他這並非幻覺,敵人竟是藏身於地底,待威赫王從頭頂上經過時,先以銳器由馬腹紮入,穿過馬身,然後再破土而出,痛下殺手。

  威赫王是安吉最崇敬的人,決不容被任何人傷害。眼見敵人從身邊急速掠過,一時不及細想肋下戰刀僅抽出一半,便虎吼一聲,橫身朝那敵人撞去,只盼能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先阻上一阻,好讓威赫王有喘息之機。

  灰影冷喝一聲,腳下一踩,將馬屍踢向安吉,借力變向,毫無延遲,目標仍是直指威赫王。那撲擊之勢剛猛至極,帶起一陣罡風,令安吉霎時呼吸頓止,全身如被刀割,險險避開馬屍。他全力出手,竟連對方的衣袂也未觸及,心頭驚懼莫名。

  灰影疾飛於空,身體奇怪地蜷縮成一團,待到靠近威赫王身前半尺處時,左手亮出一柄明晃晃的短刀,同時身體驀然舒展彈開,挺直一線,猶若一支離弦之箭插向對方的心臟。此人武功奇詭至極,輕功、速度、膽識、判斷、戰略、狠辣無一不備,更是利用瞬息間可怖的爆發力將刀法發揮到極致,全無留力,務求一擊斃敵。

  威赫王尚未及回氣,只覺刀風觸體,如萬針攢刺,更是唯見點點刀芒,燦若烈陽,一時雙眼若盲,不能視物,但覺四面八方盡被刀風籠罩,渾不知對方往何處出手。他臨危不亂,闔上雙目,右手探入懷中,握住兵刃,整個心靈陷入至靜之中敵人攻勢雖令人眼花繚亂,但他卻清楚地感覺到,那致命的一招正往自己的心臟處襲來。

  說時遲,那時快。威赫王陡然右腕一翻,一把長不足半尺的短劍電射而出,端端擋在自己的心臟處。

  「當」的一聲巨響,刀劍相交,激出萬點火星,兩人齊是一震,各自倒飛而出。

  威赫王落地後微一踉蹌,畢竟事發倉促,他難以盡施全力,而對方卻是蓄勢已久,此消彼長之下,這一記硬碰已然受了不輕的內傷。若非他保持冷靜,及時判斷出對方襲擊的方位,短劍恰好格住必殺一擊,只要稍有毫釐之差,此刻他已是一個死人。

  灰影乍退複進,再度猱身而上,形同鬼魅。剎那間足足劈出七十餘刀,刀刀皆取致命要害,刀路雖快如閃電,但毎一刀卻都是勁道十足,刀未及體,威赫王的頭髮已被刀風吹揚而起,更因灰影皆以左手出刀,與尋常刀路相反,更令人難以應對。

  只聽「叮叮噹當」連續爆響,雙方兔起鶻落,以快打快,電光石火間已交手數十招。灰影仗著先機在握,身如暴風,刀如急雨,奇招迭出,威赫王邊退邊擋,不與對方硬拼,只是將刀路盡數封住。兩在他們身後,安吉奮力追趕,眼看長刀距離灰影的後心只有半尺的距離,卻始終遞不上去。

  威赫王暗暗叫苦。他雖早知有殺手隱伏,一直暗暗戒備,卻何曾想對方武功高強至此,可謂是宗師級的超卓人物,縱是與自己平手過招,怕也難分高下,這樣的人竟然屈身做一名殺手,敵人到底是什麼來路?幸好這輪快刀看似炫目,卻遠不如那毫無花巧的第一刀更具威脅,可惜他被對方占了先機,只能勉強封擋,全無還手之力,明知內力將竭,卻根本沒有機會運氣調息,只得咬牙苦撐。此刻才見到對方身形高大,面蒙黑布,只露出一對眼睛,目光清亮如波,透著冷靜與自信。

  威赫王一連退出三十余步,灰影步步緊逼,眼看就要得手,忽聽一聲脆響,灰影的短刀崩斷。原來威赫王的那柄短劍名喚「分花刃」,乃是家傳寶物,切金斷玉、削鐵如泥。灰影的短刀雖也是名家所制的寶刀,但畢竟略遜一籌,一連幾十記刀劍相拼,刀上缺口越來越大,終於斷裂。

  灰影一怔,身法稍慢,安吉已隨後趕上,一聲狂喝,兜頭一刀劈去,卻見對方不閃不讓,渾若發呆,正自暗喜,突然胯下一痛。原來灰影看似全無防禦,暗地裡卻是反踢一記,這一腳無聲無息,不帶起任何風聲,安吉武功本非所長,登時中招,但覺得一道大力傳來,跌出幾步開外,想要翻身坐起,一口氣卻蹙在心頭,一時緩不過來。

  但就如此一緩,已給了威赫王一線喘息之機,他長吸一口氣,儘管胸口依然隱隱作疼:但面臨生死關頭由不得遲疑,分花刃疾出,攻向灰影肋下。由中伏至此,他才算攻出了第一招。儘管一心想擒拿活口,但深知對方武功縱是稍不如自已,亦是在毫釐之間,不敢絲毫留情。

  灰影將左手斷刀擲向威赫王,身體詭異地一旋,若退若進,瞬間已反欺入威赫王懷中。威赫王偏頭避開斷刀,對方已近身貼面而立。欺他手無利器,分花刃散出十餘朵劍花,連挑對方肩、肘經脈。

  灰影左手施展空手入白刃之術,或揮或彈,指力雄渾,將分花刃纏住,雙方這是第三輪交手,不若第一輪的激烈兇猛,不似第二輪的快攻眩目,但如此近身短打,動輒就分生死,兇險處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威赫王兵器在手,自是夷然不懼,漸占上風。

  忽聽灰影一聲冷哼,血光迸現,分花刃鋒利無匹,掃到他的腰間,登時畫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威赫王見他左胸處露出破綻,不假思索,分花刃直刺中宮,眼見灰影避無可避,只好以左臂相格。威赫王知他左手最具威脅,分花刃改平剌為斜挑,若是這一記劃實,足可將他的左手筋脈劃斷,令對方鮮間失去戰力。

  然而,就在分花刃堪堪觸及灰影的左臂、威赫王勝券在握的一刻,他驟然接觸到灰影目光中的一絲狡詐,心頭大感不妥。

  灰影左手一合,竟以左臂臂彎扣住分花刃,鮮血頓如泉湧,但他那一直未出的右手突然發力,袖中彈出一件奇門兵器,刺向威赫王的咽喉。

  這是灰影等待已久的良機,拼著以血肉之軀為盾鎖住威赫王的兵刃。他濺血負傷的同時,也就是他施展最終殺招的時刻。

  那是一支筆,細長而尖銳,就如女子描眉之物,但卻發出了森寒的刀劍之氣。誰也不會想到,一直施展著勁、疾、狠、准刀法的灰影,竟會有這般小巧而歹毒的殺手鐧!

  威赫王左掌疾翻,攔在咽喉處,掌心內精光閃動,那是一柄僅有五寸,短小仿若玩具般的匕首。

  幸好,他還有另一件深藏的兵器:拂柳匕!

  分花刃、拂柳匕原是一對,皆是威赫王從不外露的獨門兵器。只不過他縱橫塞外數年,偶有動手過招,只隨身取用尋常刀劍,今日這位不知名的殺手竟能迫他刃、匕齊出,盡展絕學,當算是平生勁敵。

  「叮」的一聲輕響,輕得猶如屋簷下一顆雨珠墜地。筆斷為兩截,筆尾掉落,筆頭卻是餘勢未消,折向沒入威赫王的胸口。

  兩人一觸即分,相隔十步而立,灰影左臂鮮血長流,威赫王胸前白袍上一點驚心動魄的紅漬慢慢擴大。他雖身著金甲,但那筆頭細而鋒利,正好由甲胄的縫隙中鑽入,所幸拂柳匕擋住了大部分的勁力,僅受了一些皮肉之傷。

  在他們身後,數萬塞外鐵騎眼看到主帥被人行刺,齊齊發出怒吼,急速趕來救援,蹄聲轟隆,聲勢驚人。

  灰影目光如針,眨也不眨地盯在威赫王的胸口,似在判斷他的傷勢。

  威赫王大笑:「你是何人?天下殺手,可進前五!」

  灰影輕輕一震,威赫王銀色面具下不露喜怒,聲音卻是渾厚如昔,心知對方受傷不重,即使再度出手,怕也無功,何況身後鐵騎瞬間即至,一旦陷入重圍,插翅難逃。他淡淡道:「我還會再來的,等到取得你性命之時,自會告訴你我的姓名!」聲音清越明朗,似是年紀不大。說罷閃電般飄身而去。

  幾名趕來的鐵騎急忙去追,但那灰影速度極快,遠勝奔馬,眼看越追越遠,只好掉頭覆命。

  威赫王扶起安吉:「你可還好?」

  「我不要緊。義父,你胸口受傷了……」

  「只是皮肉之傷,並不礙事。」

  「這人是誰?我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殺手。」安吉心有餘悸。

  「他的可怕之處還不在於武功,而是精於暗殺伏擊的心理。起初在白松城內沒有動手,卻偷偷藏在早已挖好的地道中,待我回程之際稍有鬆懈陡然發動。更是先假以左手刀為主,誘我不備,直至最後才施出致命的右手筆。嘿嘿,只不過他雖有生花妙筆,卻未想到我也有最後的伏匕,一擊不中,反倒洩露了身份……」

  「原來義父已知他來歷?」

  「此人到最後時刻施出了獨門兵器,用筆的殺手並不多,最有名的無疑是蟲大師琴棋書畫四大弟子中的畫--墨留白。蟲大師雖是白道殺手之王,卻素有俠名,門下弟子得其真傳,亦不會殺人而不擇手段。原本白松城裡一片混亂,正是他最應該出手的時機,但只恐我遇刺後城中百姓被大軍屠殺洩憤,所以他再三猶豫後隱遁而去。依此兩點判斷,多半就是他。若非此前的現身給了我一個警告,只怕還真不好避過這一場伏殺。」

  「蟲大師、墨留白……原來是他。不過塞外地處偏遠,中原武林為何要殺你?再說蟲大師不是只殺貪官麼?」

  威赫王冷冷一笑:「塞外異族一直是中原的隱憂,這幾年我南征北戰,一統塞外,離昌國聲望日盛,稍有見識者都可猜到遲早會對中原用兵。蟲大師殺貪官是為國,殺我也是一樣。在兩國正式交兵之前,這樣的暗殺還會出現許多次。嘿嘿,倒要看誰能撐到最後,下一個應該是那位沈從龍沈大人了。」

  安吉忽想起一事:「墨留白會不會聽到我們的話?」剛才兩人不但說到了諾顏察的詐死,更還提到了拓跋氏,這些機密如被探知,後果堪虞。

  「他應該是算准了我回程的線路,然後以龜息之術避於地洞中,對外界的動靜全然不聞不問,不然早可被我發覺。」

  「聽說蟲大師的弟子一旦接到任務,都是不死不休。何況墨留白方才也講了,對義父的剌殺仍將繼續,我們可要多加防範,決不可掉以輕心。」威赫王卻只是渾若無事地道:「無妨,我曾經比方才那一刻更接近死亡!」


下期預告

  五星鎖暗殺欽差沈從龍的途中會有新的變故嗎,能否一舉成功呢?

  威赫王第二個想暗殺的人是誰?會是近期趕往無及城的許驚弦嗎!

  墨留白的下一次暗殺,威赫王還能躲過嗎?他與許驚弦之間有什麼恩怨呢?

  三月的漏宵之會,北魏後人拓跋非能順利當上離昌國閏君嗎,許驚弦與何其狂的出現會給他的計畫帶來阻礙嗎?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5-6-4 01:12 PM

終結篇 卷十四 第01章 感悟真心

  華山腳下,老君犁溝。據傳此處原是無路,乃是老子李耳駕青牛用鐵犁開的,形如耕地時留下的犁溝,故得此名,乃是上華山的必經險道。

  溝前兩條岔路,一道通往華山最高峰南峰之頂,另一條則是通往西峰的養心觀,那裡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華山派之主觀。掌門無語大師,名列白道四大高手之一。

  岔路口旁有一間小屋,占住形勢要衝,來往行人皆由此而過,乃是華山派知事會客之所。

  清晨,大雪紛飛,蒼茫一片。

  小屋前卻有兩道人影在雪中躍動不休,只見劍光閃爍,杖影憧憧,激起漫天雪浪,卻是兩名青衣僧人在比鬥,一僧三十餘歲,手裡握著長劍,另一僧不過二十出頭,手持鐵杖。兩人躥高伏低,劍來杖往,鬥得十分激烈。

  忽聽持劍僧人低嘯一聲,縱身高高躍起,雙手握劍,竟是將那長劍當作戰刀一般,直劈下來。使杖僧人見這一招來勢勁疾,欲避無門,只得挺杖硬接。那知劍杖相交一瞬,那長劍忽然一抖,並不與鐵杖力拼,而是微微一側,沿著杖身直滑而下。使杖僧人心知不妙,一聲「哎喲」尚未出口,長劍驟停,鋒銳的劍刃距他手指不過半寸。

  使杖僧人驚魂未定:「海空師兄,你這一招從至剛威猛的『泰山壓頂』化為至柔巧妙的『順水推舟』,實在精彩,更難得是最後關頭留有餘力不發,若不然,小弟這幾根手指可是保不住了。」

  那使劍僧人呵呵一笑:「同門過招,自當點到為止,但若是遇見敵人,那就決不容情了。不過海林師弟能接我二十多招,比起從前已是大有進步。」

  「這都是海空師兄指導有方。」原來這兩位僧人乃是華山掌門無語大師的弟子,於此處練功試招。

  那海空師兄聽到了師弟的誇獎,面上卻不見得色,而是悵然一歎:「你我武功練得再好又有何用,遇上真正的高手依然不堪一擊,別的人先不必說,就說那個喜歡下棋的小子,看似瘦弱,卻有真才實學,只怕我再練三五年也未必趕得上他。」

  海林道:「他的模樣雖然看著不起眼,但卻是蟲大師的嫡傳弟子,早就名滿天下,我們豈能與之相比?」

  「不然。夏蟲語冰乃是江湖上白道四大高手,師父與蟲大師齊名,何等風光。但偏偏門下弟子不爭氣,難與琴棋書畫—較高下,每每念及此事,心甚慚愧。」

  「海空師兄不必沮喪,依我看你的天分並不亞於他,師門武功亦不見得遜色,何況他整日沉迷於棋道之中,只要你勤學苦練,總有一日超過了他。」

  海空苦笑一聲:「話雖如此。但我雖自認聰明才智並不亞於他,但卻總是差了那麼一口氣……」說到這裡,驀生感應,長劍斜指山坳邊的一方大石後,「何人鬼鬼祟祟藏在那裡?」

  從大石後轉過一男一女,都不足二十歲的年紀,少男濃眉大眼,英俊瀟灑,眉眼正氣凜然;少女輪廓秀美,清麗出塵,嘴角還含著一絲笑意,令人一見心生親近。

  「你那麼凶做什麼?嚇我一跳……」少女拍拍胸口,仿佛驚魂未定,卻是口若懸河,絲毫不讓:「這華山又不是你開的,我們只是路過於此,見你們舞刀弄劍的,自然不敢上前,哪有什麼鬼鬼祟祟?」

  武林中窺人練功原是大忌,輕則擒下拷問,重則引來殺身之禍,海空原是微有幾分怒意,但見兩人形貌俊秀,相攜而來,如同一對璧人,不禁暗喝一聲彩,又聽那少女解釋得俏皮可愛,頓時氣也消了大半。不過看那少女神情中全無懼意,當身懷武功,西嶽華山向以天險稱著於世,冬季風雪封山,道路濕滑,少見遊客,卻不知此二人是何來路?當下口宣佛號,沉聲道:「兩位施主好。不知到華山上有何貴幹?燒香還願可走左邊的小道,徑通本門養心觀;若是入山遊玩請右行,可達最高的南峰,不過今日風雪太大,山路險峻,尚請多多留意腳下。」

  少年上前半步,拱手為禮:「這位大師請了,兩位可是華山門下,不知法號如何稱呼?」

  海空見他彬彬有禮,舉手投足間隱有大家之風,心生好感,將名號說了。

  卻聽那少年淡淡道:「在下裂空幫許驚弦,與溫柔鄉弟子水柔清前來拜見無語大師,煩請通報。」

  二僧同吃了一驚,臉色大變。海林失聲道:「原來你就是許驚弦,名頭不小,想不到竟是這般年輕!」

  近年來在江湖上,許驚弦這個名字可謂無人不知,隨大軍平定南疆、助明將軍逃脫一眾媚雲教、擒天堡與烏槎高手的追殺,觀月樓力敵慕松臣救出夏天雷,隨後在梅影峰接任裂空幫主,無一不是震動武林的大事。風頭之勁,一時無兩,自碎空刀葉風與沈羽相繼淡出江湖後,目前唯一可與之抗衡的少年英傑便只有京師中聲名鵲起的平西公子桑瞻宇。雖然除了憑藉「天脈血石」退去吐蕃大軍外,桑瞻宇並無其餘出色功績,但人在京師,受皇上禦封,又有一眾豪門為其營造聲勢,僅以名望而論,與許驚弦可謂一時瑜亮,難分軒致。

  許驚弦微微一笑,謙然道:「小弟後學末進,見聞薄淺,承蒙諸多前輩抬愛,方有小成,不過是徒有虛名而已。」

  華山門下弟子私下議論中,只道這位名滿江湖的許驚弦必是位豐神俊朗、意氣遄飛的豪俠,誰知百聞不如一見,原來卻只是一位稚氣未脫、言語謙遜甚至略帶些羞澀的弱冠少年。

  二僧互視一眼,海空朝許、水二人正色道:「阿彌陀佛,可惜許少俠來得不巧,師父雲遊在外,不知歸期。這便請下山吧。」言罷雙掌合十,隨即一揮,擺出送客之態。

  水柔清見二僧說話毫不客氣,不但未請人入屋,奉上茶水,對許驚弦亦不尊稱一聲「幫主」,顯是未將他們放在眼裡,心頭大是不忿,冷哼一聲:「小時候聽長輩說起無語大師,我就好生奇怪,他又不是天生的啞巴,偏偏去練什麼『閉口禪功』,整日不發一言,豈不是好生無趣?誰知長輩將我呵斥一番,說那無語大師其實佛法精深,深知世人紛爭多由口角而來,唯恐言多必失,生出嫌隙。我這才明白,故而對大師與華山一派好生相敬。哪知他門下弟子卻是這般無禮,明知我等遠道而來,不問清來由便開口逐客。嘿嘿,我看你們不但武功未得大師真傳,就連風度亦難望其項背啊……」

  二僧本聽水柔清對無語大師頗多讚譽,面上皆含笑意,誰知她話鋒一轉,不但對二人極盡譏諷嘲笑,更是檢起方才自怨武功不及他人的話頭,海林怒道:「原來你早就在一旁偷聽了。」

  水柔清笑道:「你們說那麼大聲,我又未練閉耳禪功,想不聽亦不行呀。」

  海林道:「師兄請你們離開,全是出於一片好心,你們怎不識好歹?」

  「是是是,華山上狼蟲虎豹皆會趁著大雪天出來,還要多謝兩位大師救我們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海林氣得臉色青白,還想再爭,奈何口舌笨拙,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把禪杖重重一頓。

  水柔清冷然道:「看來若是我們不走,你就要動手了。來來來,讓我領教一下華山弟子的高招。」說罷就要上前,卻被許驚弦輕拉了一把,不再多言,只是噘著嘴生悶氣。

  海空輕宣佛號:「女施主請息怒,師弟退下。」海林垂首應諾。

  海空平日吃齋念佛,修身養性,自不會與水柔清一般見識,又知這個看起來嬌弱的小姑娘伶牙俐齒,若是與她鬥起嘴來,只怕難以收場,也不多作解釋,僅是一笑不語,仍是恭身送客。

  許驚弦留意到二僧方才對視之時神情蹊蹺,海林言語中似是另有隱情,暗忖起初未通名姓之時,兩人並無拒客之意,還好心指點路途,一聽到自己名字,卻立刻翻臉不知是何緣故?凝聲問道:「敝幫夏老幫主極為推崇無語大師,裂空幫與華山派亦素無糾葛,莫非其中有什麼誤會,還請不吝告知。」

  海空道:「許少俠言重了,此事與裂空幫、溫柔鄉皆無關係。」

  「既然如此,二位為何一聽到在下的名字就拒之門外,想必是針對在下本人了?」

  海空不料許驚弦反應極快,立刻抓住自己言語中的破澱,心頭暗贊,口中道:「久仰許少俠盛名,只是家師外出,不便接待,得罪之處,尚請海涵。」
  
  許驚弦心知有異,但強龍不壓地頭蛇,既然二僧不肯說出實情,總不能將他們擒下拷問。心念電轉,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拱手道:「既然無緣面見無語大師,在下亦不勉強兩位,這便告辭下山。待無語大師回山之後,還請給裂空幫通知一聲,改日再來請見。」

  水柔清叫道:「無語大師不在,就叫那個喜歡下棋的小子來見我們吧。」她與許驚弦初至華山,見二僧比武,不便上前,本是偷偷躲在一邊觀看。待聽到他們提及那位「酷愛下棋」的小子,身份又是蟲大師的嫡傳弟子,終於證實了那日由四大家族趕往梅影峰途中,在小廟中遇見的怪客正是琴棋書畫四大弟子中的齊生劫,想起他那一副癡迷棋道的模樣,忍不住輕笑了一聲,這才被二僧發覺。

  海空面色一沉:「那位施主並非本門中人,何況此刻亦遠赴他方,並不在華山之上,恕小僧難以從命。」

  許驚弦哈哈一笑:「這位水姑娘心直口快,大師不必介懷。我們與齊兄有過一面之緣,是友非敵,盡可放心。」言罷拉著水柔清去了。

  海林低聲道:「師兄,原來我們剛才的說話都被他二人聽去了,怎麼我竟一無所覺,幸好師兄機敏,還好未洩露什麼本門機密。嗯,這個許驚弦果然有點道行。」

  事實上若不是水柔清的那一聲笑,海空亦不知有人欺近身畔,雖然言語上並無太多過失,但自己身為習武之人,少了警覺實是方分不該……正自懊惱間,忽聽到一記尖細的聲音由山頂處傳來,那是江湖中用於傳訊的響箭發出的聲音。

  海空臉色大變,肅聲道:「還不快去觀裡看看,穩住二師叔。」海林應承而去。

  海空眼有憂色,望著許、水二人離去的方向,輕輕一歎:「阿彌陀佛,希望兩位能躲過這一場無妄的殺孽!」

  到了僻靜處,水柔清忍不住抱怨道:「都怪你不好,非要拉我來華山。如今堂堂裂空幫主被人弄個灰頭土臉的下山,瞧你見了鬥伯伯如何交代。」
  
  「你看你,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許驚弦調侃道,「鬥師伯江湖經驗何等豐富,什麼場面沒見過,難道還會嘲笑我們吃個閉門羹不成?」

  「哼,你大人大量,忍得下這口氣,本姑娘可不行。算來到此才不過一炷香時分,你要回潼關就先走一步,我可定要在華山呆足半日才行。若是依我的脾氣,剛才就直接上山,才不信那兩個霸道和尚敢把我怎麼樣。」

  原來他們一行五人,從恒山離開後趕往無雙城,途經潼關之時,許驚弦想到與齊生劫訂下的華山之約,便讓鬥千金、多吉、阿義三人先在潼關等候,自己則與水柔清來到華山,約好晚間再重回潼關相聚。誰知出師不利,碰個不軟不硬的釘子,水柔清自是不肯就此打道回府。

  許驚弦笑道:「清兒既有此意,小弟豈敢不奉陪?」

  水柔清喜道:「好呀,那就隨我硬闖上山去……且慢,你方才一副唯恐生事的模樣,怎麼突然間膽子又大了起來?」

  許驚弦沉吟道:「我瞧那兩位僧人言語中大有不盡不實之處,或許無語大師與齊生劫並未外出,但為何不想讓我們見到,卻是猜想不透了……」

  「你說會不會是兩個假冒的華山弟子合夥來騙我們?」

  「那倒不會。一來華山腳下豈容他人冒充,二來觀那兩名僧人出手,招式法度森嚴,更含一股凜然正氣,當是名門子弟的正宗內家玄功。不過正因如此,我才更想一窺究竟。」

  「這好辦,那就一路沖上去,誰敢阻止就問問我的纏思索……」說到這裡,水柔清似乎有些底氣不足,「嘻嘻,若是我敵不過,再輪到幫主上場。」
  
  「嘿嘿,裂空幫與華山一脈頗有淵源,明裡硬闖不行,只好暗中行事了。我們不妨偷偷上山,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哈哈,你就不怕一旦被人發現,裂空幫主像個小賊般摸入華山的消息不出一日就會傳遍江湖?」

  「現在只有一個陪你胡鬧的黃雀幫主,哪有什麼裂空幫主。」

  水柔清一怔,輕聲道:「真是奇怪,雖然得知你掌管白道第一大幫,我亦覺臉上有光,與有榮焉。但有時看到你像個小老頭一樣端著架子板起臉,倒寧可你還是那個黃雀幫主,哪怕手下無兵無將,又沒有什麼聲勢,卻是好玩有趣得多。」

  許驚弦心中亦大生感慨,接管裂空幫以來,不自然地將種種責任放在肩上,處處照應,唯恐有所錯失,不免缺了真性真情。想起以前無門無派,意氣飛揚,只需一劍在手,不瞧任何人臉色,那樣的日子才是自己真心所喜。

  水柔清哪知自己隨口一言惹來他諸多想法,猶在興致勃勃地計畫如何偷偷上山:「唔,既是要避人耳目,那就要化裝易容,嘻嘻,正好我隨身帶著胭脂水粉、貼黃眉筆,幫主快伸過臉來,讓我試演一番。」

  許驚弦啼笑皆非:「你胡鬧的也太過分了。若是那樣被人發現,只怕連裂空幫都要蒙羞了。」話雖嚴厲,心頭卻是一陣溫暖。自從在恒山見過般若大士後,水柔清似乎變了一個人,重新恢復到以往那活潑可愛,古靈精怪的模樣,臉上也總是掛著一絲盈盈的笑意。父母之死並未忘卻,仇敵簡歌依然不知所終,但她已可以用一種平和的心態面對一切,不再當報仇雪恨是人生中唯一的大事,這才是令許驚弦最為欣慰的變化。一路上數次問她到底在般若大士面前提了什麼問題,她卻總是笑而不答。

  水秀與莫斂鋒之死皆與許驚弦不無關係,曾經水柔清也視他為仇,雖然稍解心結,但以往他總是有些害怕與她單獨面對,能避則避,不能避則是小心翼翼,唯恐一語失和,引來她的不快。但如今感應到她的不同,終於可以放下心事,從容相處。正因如此,這次華山之行他才寧可留鬥千金等三人在潼關,而只帶著水柔清前往。固然由於遇見齊生劫之時鬥千金與多吉並不在場,而私心深處,卻是希望能與她相伴而行,化開種種恩怨。

  水柔清笑道:「幫主息怒。假如不允化裝,而那兩位僧人執意要阻我們上山,必會在旁監視。這華山自古又只有一條上山之路,實難避其眼目,卻不知幫主有何妙策?」

  許驚弦已有定計:「根本不需要什麼妙策。他們既然不接待,我們便自己遊山玩水一番,順道去養心觀一窺究竟。嘿嘿,無論我是裂空幫還是黃雀幫,好歹是個堂堂幫主,要來便來,要去便去,不與之當面衝突也就罷了,總不至於在華山腳下寸步難行。」

  水柔清撫掌贊道:「好一個豪氣沖天的幫主,便由我頭前帶路。養心觀是在西峰吧,待我察看―下地形。」

  「我們可不是去興師問罪,反正還有半日時光,何必如此急迫?風雪尚大,我們不妨先找個地方避避,也好讓那二位華山僧人以為我們已下山回程。然後再隨處走走,既是遊玩,興之所至,皆可賞心悅目。」

  水柔清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瞧你神思不屬的樣子,只怕還是擔心引來華山與裂空幫的不和吧。放心啦,若真闖出什麼亂子,你盡可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總不信他們敢把我殺了。」

  許驚弦苦笑不語。他心中確是另有所想,然而卻非水柔清的猜測。

  當日在那小廟之中,齊生劫不但給了他馮破天臨死前留下的《鑄兵神錄》,還另外留下了一根來自雷鷹扶搖身上的鷹羽,這才是他到華山一行的主要原因。不過飛泉崖一戰中,先是葉鶯掉入索橋下的千丈深淵,隨後才是扶搖捨命救主地飛撲而下,當時只道他們都已殞命,然而先在天齊夫人的九幽府中看到葉鸞的獨門兵器「眉梢月」,再於中毒目盲之際被那位以石擊壁的無言女子領出迷宮,他已漸漸有所懷疑,而此次又意外得到了扶搖的消息,更一步令他堅信葉鶯尚在人世,只是出於某種原因,不願與自己相見。

  記得龍判官曾說過他接到無語大師的書信,所以對明將軍只有敵意而無殺意,而初遇沈羽之際,由劉書元與那宋鐵頭的爭執中,亦提到過一個華山派的和尚,由此可推測無語大師當時就在左近,極有可能是他出手救下了葉鸞與扶搖。

  再回想齊生劫當日所言,口口聲聲說大師兄與他必有一戰,對其原因卻三緘其口,似有隱情。事後推想,怕也是與葉鶯有關。

  那麼此次華山之行,一旦見到無語大師,得知了扶搖的消息,會不會也同時得知葉鶯的下落?這才是許驚弦心中最大的隱憂。有許多次,他都想對水柔清敘說他與葉鶯的故事,但一來未得其便,二來千言萬語亦不知由何說起,只得抱著拖過一天算一天的心情。他畢竟是十餘歲情竇初開的少年,實不知如何處理男女之間微妙的感情,又沒有一個善解人意者聽他訴說,唯一知曉內情的,還是神志盡失的阿義。種種想法悶在心頭,實是有苦難言。直到此次來華山,才真正下定決心面對一切,所以叫上水柔清同行,欲想瞅個機會將這段日子以來的重重心事全部告訴她。

  然而,看著身邊水柔清蹦蹦跳跳、快樂無憂的身影,他想不出第一句話應該如何開口。

  兩人找到一處乾淨的石洞中稍事歇息。

  水柔清見許驚弦神情古怪,一路沉默,倒是有些不安:「你怎麼不說話?對了,你可知那兩個僧人比武時,我為何要忽然發笑麼?」

  許驚弦隨口道:「必是你聽到他們提及齊生劫,想起了他當日的種種古怪行徑,所以發笑。」

  「這只是一方面啦。記得那僧人說他天資並不亞於那姓齊的小子,偏偏對方癡迷棋道,而自己武功卻又不及,滿臉不服氣。卻根本沒仔細想想其中的道理……」

  許驚弦立知其意,正容道:「正當如此。無論練武也罷、下棋也罷、修道也罷,做任何一件事,只要有那一份癡性在,何愁不成?」

  「你叫這是癡性呀,我卻覺得就是有點呆頭呆腦。」

  許驚弦失笑:「這叫大智若愚。你當每個聰明人都像花樓主一樣瀟灑俊雅,天文地理無所不知麼?」想到那號稱四非公子的花嗅香,臉上不由露出一抹笑意,此人不但見聞博達,睿智通透,更有一雙巧手畫技,聞香天下,紅顏遍世,稱得上是風流倜儻的大才子,實是叫人豔羨不已。若不是還有桑瞻宇這一塊心病,他的一生當是了然無憾。

  「嘻嘻,聰明人也一樣可能是呆頭呆腦,比如我第一次遇到的那個敲人竹杠後請人吃飯的小鬼頭。」

  許驚弦記起三香閣初遇她的往事,似乎又重溫到那一見驚豔、繼而驚情的心態,面上微微有些發紅。那是他最無心機城府,亦是最樂天開懷的歲月,如今回想,竟恍如前世。水柔清漸漸恢復了那時的她,而他自己卻再也回不去那段時光,猶若夢醒淚盡,萬幻皆空。

  水柔清見許驚弦怔立當場,掩嘴笑道:「許幫主想到兒時的荒唐,可是有些汗顏麼?好啦好啦,我們都不提過去的往事,從今以後,只想著怎麼過好明天。」

  「你誤會了,其實我倒希望與你過去的那一幕能再次發生。」

  水柔清不料他如此說,脫口道:「嗯,其實我也時時想起那些場景,有機會我們再去三香閣,讓你好好請我吃一頓。屆時你可記得依然是小鬼頭,可不許給我擺幫主的架子。」話一出口方覺不妥,似是邀他以另一個身份赴約,不由亦是面飛紅霞。

  「好,那我們一言為定,擊掌而誓!」

  火柔清以手招耳,笑著岔開話題:「先不提這些話兒,我還沒說完我的重大發現呢。」

  望著此刻開朗大方的水柔清,與那個被仇恨佔據胸懷的委屈女子判若雲泥,許驚弦心頭不由蕩起一絲柔情,愣愣地發問:「你發現了什麼?」

  「嘻嘻,能與你做朋友甚至兄弟的,大多都是這樣呆頭呆腦的人。」

  「啊!這是從何說起?」

  水柔清扳著手指細算:「你瞧瞧啊,那個童顏就不必說了,眼裡除了劍就幾乎沒其他東西;阿義呢亦是癡癡迷迷,只知抱著弓箭跟著你轉;多吉看似木訥笨拙,其實卻只是直腸直肚,全無心機罷了,鬥伯伯私下裡還對我誇他記憶力絕好呢;何公子平日倒是機靈,可一旦遇見了宮大哥,登時就成了呆頭鵝,嘻嘻。不過你也說得不錯,他們都是有大智慧的人,還有白瑪姐姐雖然看起來神志迷失,但若無那一雙巧手與心竅,又怎能解得開青霜令,我疊船兒的本事可遠遠不及她……」
  
  許驚弦道:「你似乎還少說了一個人。」

  「你是說宮大哥麼?嗯,她表面上就是那種萬事決斷於胸,不為諸事困擾的人,同為女子,我最佩服的人就是她了,恨不能以身代之。」

  「宮大哥可不是你所說的那種呆頭呆腦呀。」

  「嘻嘻,凡事皆有例外嘛。」水柔清一手叉腰,另一手指向自己,「你認識的本姑娘不也是冰雪聰明,全無呆相麼?」

  望著水柔清久違的強詞奪理、氣勢洶洶的模樣,許驚弦心情大好。想不到水柔清如此敏銳細心,竟對幾人的性情了若指掌,算來自己心裡真正當作朋友兄弟的,亦這區區幾人而已。望著她如花笑顏,聽著她款款低語,霎時間但覺得人生快事,莫過於與自己心愛的女子談及最在乎的兄弟。

  水柔清意猶未盡:「哦對了,還有段成那個壞小子……」

  許驚弦放聲笑道哈哈,段成如何壞了,只不過贏了你的幾隻鶴罷了。」

  水柔清板起臉孔,豎起一根手指:「說好不提過去的窘事哦,念你初犯,暫時記下。」說到這裡,自己也忍俊不禁,臉上重綻出笑容。

  「對了,你是否有意讓鬥伯伯收多吉為兵甲派的傳人?

  「咦,這你也看出來了呀。」

  水柔清撫掌而笑:「我果然一猜就中。那日在恒山,你特意請宮大哥外出說了幾句私話,回來就讓多吉隨我們同去無雙城。當時我就有些犯疑。如今想來,你必是請宮大哥應允多吉離開禦泠堂,改投兵甲派吧。」

  許驚弦歎道:「禦泠堂高手如雲,計謀出眾,競爭激烈,原不是一個適合多吉呆的地方,何況桑瞻宇率京師弟子投靠簡歌,多吉身為其手下重將,雖然對宮大哥依然忠心耿耿,卻難免被他人懷疑。而我早就應承了鬥師伯要替他光大兵甲一派,我見他對多吉直率坦蕩的性情十分欣賞,而他畢竟年事已高,又是諸病纏身,能有多吉這樣一個忠厚老實的弟子在旁邊服侍應是最好不過,何況能趁此機會讓多吉離開禦泠堂那是非之地,安心去做兵甲傳人,亦是一舉數得。難得宮大哥極明事理,而多吉對此事亦正中下懷,亦算了結我的一份心願。」

  原來多吉一心想助許驚弦,知他正打算去替偷天神弓續上弓弦,自也滿口應承。鬥千金雖欣賞多吉為人,但起初尚怕他資質不足,難以替兵甲一派光大門楣,卻不料多吉僅是外表憨直,頭腦卻不笨拙,更有一份常人難及的堅毅,極為刻苦用功,亦覺老懷大安慰。這一路上將《鑄兵神錄》給多吉細細講解,又將兵甲派打造盔甲兵器的各種竅要無私相授,一老一少相處得十分融洽,反倒將許、水、阿義三人撇在一旁。

  水柔清心思靈敏,早瞧出究竟,心裡暗自稱贊許驚弦考慮周詳,臉上卻裝作不屑的神情:「一提起多吉,你登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為何對我卻好像無話可說?我知道啦,他們都是你最在乎的兄弟,哪怕呆頭呆腦,也比我這個黃雀幫的跑腿跟班強。」

  許驚弦正色道:「其實我願意結交的人,都是那種重情重義,即便見慣了世間的醜惡,也依然尚存本真的人,這才是人性中最大的癡。當然,也包括你!我心中最在乎的朋友裡面,第一個認識的就是你。」

  水柔清第一次聽他直言誇讚自己,不由大覺羞澀,垂下頭來弄著衣角,良久方輕聲道:「我曾經那麼欺負你,還當你是害我父母的仇人,也算你在意的朋友麼?」

  「從第一次遇見你,我就一直當你是最好的朋友,由那時到現在,始終未曾改變過。」這番話無異於盡吐心聲。

  女兒家心思最為敏銳,水柔清豈會感應不出許驚弦對自己的絲絲情意。但卻總是懷疑那只是因水秀與莫斂鋒之死而在許驚弦心頭產生的同情與內疚,偏又無法問個清楚。所以雖然相處多日,彼此盡知對方心意,卻是誰也不敢輕易挑破。此刻乍然聽他如此說,不由芳心鹿跳,滿面紅暈,—句話也說不出來。

  —時兩人倶都靜了下來,只聽得到山洞外呼呼風雪與評評的心跳聲。那份微妙的沉默,令他們既覺尷尬,又覺享受。

  兩人初初相識之際,許驚弦年方十二,水柔清也只比他大上兩歲,正是少男少女最易幻想,又最易猜忌的年齡,起初兩不相讓,於拌嘴吵架中視彼此為對頭,困龍山莊一戰,共抗寧徊風與鬼失驚等強敵,同仇敵愾之下,不由敵意大減,反倒開始互相欣賞對方的機靈。隨後同往鳴佩峰替許驚弦治傷,互通身世後,一個自幼失去父母,僅隨義父長大,另一個卻是母親遠赴京師多年,漸又有些同病相憐,一路上雖也不免爭爭吵吵,打打鬧鬧,卻亦漸漸懂得克制與體諒,這才有了舟中爭棋的容讓之舉,兩個人都是爭強好勝,恨不得把對方斬盡殺絕,卻都在勝利在望之時給對方留下了餘地,那一幕是彼此心中此生也難以磨滅的記憶!

  若是就此下去,由兩小無猜到青梅竹馬,他們或許早就成為了人人羨慕的一對情侶,然而離望崖前一場棋局,全然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自那以後,水柔清無法原諒許驚弦親手將父親莫斂鋒送上自盡之絕路,而許驚弦亦心頭愧疚,無顏以對,與暗器王林青入京後,又因水秀的慘死,隔絕了兩人之間的最後一縷溫情。隨後水柔清決意找簡歌復仇,留在京師苦練武功,而許驚弦則跟著蒙泊國師去了吐蕃禦泠堂,從此海角天涯,斷了音訊。

  諾城再度重逢,許驚弦武功大成,但又害怕水柔清知其身份,幸好容貌更改,便化身林閑與其相識;而水柔清卻陰差陽錯誤認為他是「大好人」。見他為救夏天雷與強敵周旋,武功高強,智謀出眾,反倒不知不覺地芳心暗動。哪知最後知其竟是許驚弦所扮,驚愕莫名之下,重又將那份綺思壓在心底。

  這些年水柔清漸已成熟懂事,心知父母之死並不能完全責怪許驚弦,對他已無恨意。一個是情竇初開的血氣少年,一個是多愁善感的如花少女,又是兒時舊日夥伴,相處漸久,自是情愫暗生,哪怕強自抑制,卻難以盡消。儘管水柔清百般在心中提醒自己大仇未報,無需考慮兒女情長,但那份感情卻不由自主地慢慢滋長著。然而每次與許驚弦相見,聽他談天說地,重拾昔日時光,既有睽違已久的快樂,亦生出思念父母離世的痛苦,實是矛盾不已。

  直到恒山之行被般若大士點化後,她才真正放開了糾纏多年的心結,不再視復仇是人生的唯一目標,而是用心去感受生命中更多的美好。

  許驚弦正想借機說出葉鶯之事,一抬頭恰好見水柔清盈盈眼波偷偷向他掃來,目光中似藏著千種溫柔、萬般體貼,不由怔住。

  水柔清原是耐不得那沉默,本想偷覷許驚弦一眼,哪知目光與他對個正著,登時慌了神,跳起來掩飾道:「說好我們來游華山,怎麼在這個山洞裡說了半天的話兒,快陪本姑娘出去走走……」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許驚弦愣了半晌,這才如夢初醒般追了出去,四處找尋一番,才發現水柔清坐在一方大石上,以手托腮,偏起頭望向天空,如若雕像。潔白冰冷的雪花拍打在她臉上,又一粒粒彈開,更是襯得肌膚勝雪,吹彈可破。

  狂風撩動她的長髮,遮住了她半邊臉孔,只隱隱約的看到她面上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情態。同樣是滿懷心事的她,若是以往,他必會覺得她嬌小的身體在蒼茫天地之中顯得那麼渺小,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惜;但今日,他卻只發現她秀美的倩影在漫天風雪之中又是那麼的醒目,讓人無法忽視。

  他不想打攪她寧靜的遐思,只是靜靜地站在她身後,仿似守護。

  水柔清忽然手指著崖下道:「這裡原來應是叫『老君離垢』,說的是老子李耳於此離開塵垢到達仙境,但後來以訛傳訛,就成了老君犁溝,音雖相同,意思卻差了許多咧。可見有許多事道聼塗説都是作不得准的,原當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方可相信。」

  許驚弦知她暗示自己方才大膽所語,心頭一暖,微笑道原來你還懂得這許多典故,還有什麼,不妨告訴我,讓我也長長見識。」

  水柔清道:「若說這華山中的典故,最有名的就是劈山救母與棋定華山了。你若想聽,我就給你說說。」當下清咳一聲,娓娓道來。

  許驚弦雖未讀過多少書,但自小就喜歡在茶館中聽說書人講故事,沉香劈山救母與陳摶老袓與趙匡胤下棋贏得華山的典故早都滾瓜爛熟,但再聽水柔清重新說一次,卻是別有一番意味。

  水柔清講完故事,淡淡一笑:「陳摶老袓一局棋贏下了華山,我們那局棋卻是誰也沒有蠃。」許驚弦才知她說起這典故的用意,那是彼此都不會忘記的一局棋,亦是彼此間情苗暗長的開始。以往與水柔清相處時,要麼拌嘴吵架,要麼各自賭氣,從未有過此刻格外動人的一份溫柔。輕聲道:「但至少,我們誰也沒有輸。」

  水柔清低歎一聲:「說起來我們也是與棋有緣,若不是當年那局棋你故意相讓,我也不會知道,原來那個倔強而從不肯服輸的小鬼頭竟也會那麼寬容。而若不是離望崖前的那一局棋,我們也不會做幾年的仇人,而今日,又是因為齊生劫的緣故,我們來到了華山,聽到你給我說出心底的話兒……」

  許驚弦心中大震,聽她直言離望崖棋局之事,猝不及防間眼角一燙,險些熱淚盈眶,他知道她已真正放下父親的死因,由此刻開始,他們之間最後的障礙已然消失。他驀然湧起一股衝動,鼓起勇氣道:「清兒,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嗯,你說吧。」

  「這次來華山,一是為了扶搖,二來是還想找無語大師打聽另一個人的下落。」

  「哈哈,事前你怎麼不說清楚?一定是個女孩子吧。」水柔清並沒有許驚弦想像中的大吃一驚,神情平淡,似是早在意料之中。』

  當下許驚弦也不隱瞞,先講了最初在峨眉山中偶遇葉鸞,涪陵城從她手中救下憑天行,與她一併執行刺明計畫,共赴清水小鎮與焰天涯,暗傳書信密言解開熒惑城的陷阱,最終飛泉崖殺死寧徊風掉落索橋,九幽府疑其現身等等事情,直至連自己曾對葉鶯產生的那一分蒙曨的心動也盡數告知。

  這個秘密憋在心頭已久,唯恐惹水柔清多心,一直不敢告訴她,但又覺得不應該對她有所隱瞞,此刻能盡情傾訴,總算放下一粧心事,直到說完了,方有一些失悔,不免忐忑不安,不知她聽後會有何感想。

  誰知水柔清聽罷,卻只是點點頭:「既然是生死患難之交,你此刻掛牽她的安危也是應該的。」回首看著許驚弦愕然的樣子,撲哧一笑,「你為何表情如此古怪?」

  「我還以為你會生氣,或是……」許驚弦語至中途,急急收住。從沒有一刻,他覺得自己像一個真正的傻小子。在他過去的想像中,當對水柔清說出葉鶯之事後,她要麼勃然大怒,要麼冷嘲熱諷,甚至絕裾而去,從此對自己不理不踩……卻根本沒料到她會如此平靜。一時間幾乎懷疑自作多情,她對自己根本沒有任何情意。

  水柔清介面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妒忌她?」許驚弦啞口無言,不知如何應對,此際方知自己對水柔清的內心世界僅是一知半解。

  水柔清掩唇而笑,良久方息:「嗯,我再給你說一個故事吧。這個故事是很小的時候花三叔講給我聽南。那時我不明其意,只覺得很好玩,如今長大了,又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才有了內心深處的感悟。

  「有一個人一心求道,就去見一位佛家大師,問他:『大師如何修道?』大師答:『餓了吃飯,困了睡覺。』此人大惑不解:『普通人不都是如此麼?為何唯有大師修得正果?』大師歎道:『世人吃飯睡覺時,千思百慮,無有停時。而我只是專心吃飯睡覺罷了。』嗯,故事說完了,幫主可有所感悟?嘻嘻,你可別忘了剛剛承諾過要帶我去三香閣吃飯哦。」

  許驚弦隱隱捕捉到了她的用意,但覺得心臟狂跳,千言萬語皆無從說起,唯有癡癡望著她。

  水柔清甜甜一笑,別開頭去,聲線裡有一種不合年齡的超脫與篤定:「現在我重新想到這個故事,才明白自己根本不必在乎那麼多,過去的一切都是無法再挽回與改變的,只要做好自己眼前的事就行了。所以無需庸人自擾,就專心等著你請我吃飯吧。」

  各種複雜紛亂的情緒湧上許驚弦的心間,迷亂若失。儘管水柔清只不過用一種含蓄而矜持的方式表達了她的態度與她的堅定,卻勝過了一切溫情脈脈的凝視與山盟海誓的告白。

  她已不再是那個說笑吵鬧的小女孩,而是變成了一個有著自己獨立思想的成熟女子。

  陡然間,許驚弦第一次深切地體會到,能夠與她相識,是多麼大的幸運!

  又是一陣長久的靜默,時光也似就此停止。

  雖然說的是佛門中事,但兩個人的心都留在紅塵中。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5-6-4 01:13 PM

本帖最後由 清風神無 於 2015-6-4 01:13 PM 編輯

終結篇 卷十四 第02章 腹背受敵

  直到三十餘名行動悄然無聲的蒙面黑衣人將兩人遠遠包圍,許驚弦方才從那猶如一場濃得化不開的綺夢中驚醒過來。

  許驚弦一躍而起,穩立原地,凝神待戰。令他震驚的不是敵人來去無聲的乍然出現,而是對方的行動雖然謹慎,但卻並未刻意遮掩行跡,顯然自恃實力強大,視兩人為囊中之物。他深吸一口氣,默運玄動,將周圍環境盡收於胸,僅眼中所見的已有二十余名黑衣人之多,耳中又聽到匿於隱蔽處數人的呼吸聲,敵人的總數至少在三十人以上。

  他心頭暗驚,朗聲喝道:「到底是什麼人裝神弄鬼?還請現身一見!」回答他的,只有衣袂飄飛與兵器揮動劃破寒風的聲響。

  水柔清一怔抬頭,透過重重風雪,模糊中但見數道人影躥高伏低,行動迅快,猶如山精妖魅。來人個個身著黑衣,面蒙黑布,身攜短刃,或飄忽於空,或藏於山石峭壁與密林之間,恍若鬼影憧憧,殺機隱伏。她不由花容失色,低聲問道:「是華山派的人麼?」她的推想不無道理,華山派門人近些年少在江湖上走動,聲勢大不復前,但畢竟是百年正宗玄門,更有無語大師坐鎮,外人豈敢在華山腳下擺開如此陣仗?何況方才海空與海林兩位僧人急於催促他們離去,縱然是一番好意,亦必知道些內情。

  許驚弦緩緩搖首道:「華山派雖以劍法名聞江湖,但大多是佛門弟子,除了長劍外以禪杖、棍棒、方便滬等重型兵刃為主。而這些人多是攜帶短刃,身法飄忽,配合無間,當是與華山無關,而是一群精於隱匿伏殺的刺客。不過在華山腳下如此膽大妄為,不避耳目,只怕華山派與之也不無關係……」他有意將這番話大聲說出,藉以査看對方的反應。若是華山弟子參與其事,必會忍不住開口爭辯。

  對方全無回應,更是分派有度,配合默契,分頭搶佔要點,將包圍圈逐漸合攏。

  許驚弦冷靜下來,手按劍柄,大喝一聲:「在下裂空幫許驚弦,諸位若再不道明來意,只好視之為敵了!」他早非昔日吳下阿蒙,遇襲不亂,先禮後兵,大有宗師氣度。

  眾黑衣人依然置若罔聞,他們雖蒙著黑布,不見面容,但額間卻勾勒出一道慘青色的標記,形如火焰,眼眶周圍更是塗染得血紅,攝人心神。雖是光天化日,乍見之下令人只覺身處黑暗,心生寒涼。

  許像弦默觀敵態,心知事無善了,至少他可以肯定,這絕非一場誤會,對方乃是有備而來,若再遲疑不決,待敵人合圍後同時出手,只怕難以應對。當即先發制人,將水柔清拉往身後,驀然踏前兩步,施出一招「繁華落盡」,朝著右首邊一位黑衣人肩頭削去,劍至中途,陡然轉向左側,剌向另一人的胸口。此乃「屈人劍法」中少有的變化繁複的攻招,虛迎右敵,實擊左方,最摣以寡敵眾。斷流劍雖未出鞘,但在他內息催動之下,激起凜冽勁風,縱然鈍鋒無刃,一旦刺實亦會造成極大的傷害。

  許驚弦出劍極快,又是聲東擊西,霎時斷流劍已至那名黑衣人胸前。但此人亦非弱手,雖然一時格擋不及,卻是不閃不避,大喝一聲,迎面沖上,同時將手中短刀擲出,直取許驚弦雙目,兇悍至極。但發力至中途,忽覺胸口一震,斷流劍雖未及身,但那沛然內勁已至,手上一軟,擲出的短刀偏了一線,朝著許驚弦的右肩飛去。周圍的五名黑衣人也一併出手,兩人執兵器挑向斷流劍以解同伴之危,另三人則呈「品」字型分別攻往許驚弦的右肘與雙膝,看似無甚套路,卻是招招尋隙而進,出手狠辣,直取關節等要害處,顯是慣於貼身近鬥,以命相搏。

  許驚弦雖可趁勢一劍取那黑衣人的性命,但自己亦會受傷,豈肯與之相拼?腳踩忘憂步法,側身一滑,避開飛刃,如一道旋風般反投入敵陣之中。

  只聽先是「鏘啷」一聲,隨即叮叮噹當的撞擊之聲不絕入耳,許驚弦斷流劍出鞘,右手施屈人劍法攻敵,左手則以鞘為刀展開帷幕刀網護住自身,剎那間連續與十餘名敵人交手過招,三名黑衣人踉蹌而退,肘腕處皆被劍鞘點中,掌中短刀被磕飛,許驚弦趁勢旋身急踢數腳,短刀朝四面射出,敵方登時陣腳大亂。而許驚弦則憑著奇妙的步法,在敵陣中疾行一圈後,安然返回。只是腰間衣衫迸裂,被敵刃劃破,卻未傷及皮肉。

  這一下先聲奪人,大出對方意料。但凡受襲者,或會奪路而逃,或會伺機突圍,哪知許驚弦態度強橫,突施反擊。敵人原是強行衝擊而至,卻被他只手單劍所阻,不免氣勢受挫,重整陣型,不敢再貿然前行。

  許驚弦左鞘右劍,威風漂凜。冷然道:「若再不停手,休怪我出手無情。」他初時未明敵情,不虞傷人,出手尚有分寸,但幾招相接,已知敵方個個戰力極強,若再留力,只怕難以脫身。

  對方全不理會,步步為營,緩緩逼近。

  水柔清一聲嬌叱,纏思索出手,她這些年矢志報仇,寒暑勤修,武功大進,索頭在空中一折一彎、猶如靈蛇出洞,一式三變,點向沖在最前面黑衣人的雙眼與喉頭。左右兩名黑衣人提刀相格,纏思索再生變化,將一名敵人的刀柄圈住,一放一提,卷飛短刀,隨即斜掃在另一名黑衣人的肩頭。

  此刻許驚弦已看出端倪,黑衣人雖然人多勢眾,但每一人的武功皆不足慮,只是以六人一組,各成體系,兩人主攻,兩人主防,最後二人則視戰局而動,皆精於聯戰合擊之術。若是單打獨鬥,他自是夷然不懼,但六人合力,如若一體,稍露破綻則被身旁的同伴補去,實難應付。

  兩人雖是以寡敵眾,但纏思索變化多端,靈動機巧,利於遠擊;斷流劍大開大闔,鋒銳剛烈,長於近戰。黑衣人也不敢太過靠近,一時相持不下。

  水柔清低聲道:「敵人人數眾多,圍住三面,難以硬拼,唯一的退路便只有上山之途。」

  許驚弦何嘗不知如此?但以奕天訣猜度對方,既然留下如此明顯的破綻,必有最後殺著。如今之計,擒賊擒王當是上策,他游目四顧,卻未找出對方的頭領;若能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殺出重圍亦是中策,然而他雖有自信可突圍而去,水柔清卻極有可能落入敵手。而敵人顯然已看出了這個弱點,正面參與進攻的有四組二十四人,山石崖壁間另有數人埋伏在一旁虎視眈眈,更有人手持弩弓,大多瞄向水柔清。不過假設對方不顧傷亡一擁而上,亂軍之中實難將水柔清照應周全,由此看來,敵人亦不願拼個魚死網破,應是志在生擒。

  無奈之下,許驚弦亦只得取下策:「往山上走,我來斷後,務必小心。」

  水柔清答應一聲,揮索擋住兩名黑衣人的攻勢,轉身先往山頭上行去。許驚弦占穩一處狹道,橫鞘於胸,揮劍如風,格住幾支射來的弩箭,又連發強招,刺退幾名攻來的敵人,半步不讓,大有一夫當關之勢。山道狹窄,僅容三人並行,令黑衣人無法發揮人數優勢。

  兩人且戰且退,過了棧道,將至半山腰,一條長長的索橋攔住去路,對面濃霧彌漫,隱見懸崖峭壁。許驚弦心頭暗驚,這一路被對方以車輪戰法輪番衝擊,將他的內力消耗不少,假如敵人是有意將他們迫往此處,這裡正是設伏的最佳地點。

  水柔清亦有所響覺,放緩腳步,與許驚弦貼背而行,一面揮索以防敵人偷襲,又從懷中摸出貼身短劍,只等兩人過橋後斷索阻敵。

  忽聽身後傳來一聲長笑:「起初臨險地而不自知,如今本應快速過橋擺脫追兵,但又過於謹慎,耽誤後撤的時機。由此看來,許少俠雖然名震江湖,畢竟年輕識淺,卻也不過如此,實是令我失望啊。」一人從索橋對面緩緩行來,雖然雪霧之中難見其面容,但龍行虎步,氣勢迫人。

  許驚弦暗忖不出所料,果有高手於此處埋伏,若是剛才急於過橋,必會被其所趁,不免腹背受敵,陷於被動。出言譏諷道:「閣下到底是誰?在下的仇人雖多,但卻少有這般鬼鬼祟祟不敢見人之輩。」

  來人口中絲毫不讓:「若是許少俠願意棄劍投降,我自會告訴你答案,以免許少俠一旦脫困,引來大批裂空幫眾尋仇。」離得近了,只見他身著淡藍色長衫,亦是面蒙黑布,只有雙目灼灼生光。

  許驚弦觀此人行姿似疾似緩,看似飄逸靈動,足下卻是沉穩生根,幾無破綻可尋,顯非一眾黑衣人可比,多半就是領頭之人。心知難以探得對方來路,便莫測高深地一笑:「閣下本是埋伏於側,不料被我等識破,只得現身出來。明明是狡計未能得逞,卻說得好似早有預謀,以言語攻心,卻是枉然。」

  來人行至索橋正中,迫近至許、水兩人十步前方才停下:「兵行詭道,實者虛之,虛者實之。無論許少俠信或不信在下的攻心之言,皆會對你的下一步行動產生影響,落入算計之中。」他兩手各持一面圓盾,山風勁疾,吹得長袍如皺,索橋亦在不停晃動,但他雙腳猶如釘子般紮在橋上,身體穩若亭淵,全不被周圍環境所動。他身處的位置十分微妙,與許驚弦相隔十步,劍盾皆難以一攻而至,而若是中途換氣,不免稍失先機,被敵所趁。這是一個難攻易守的距離,但一方孤立無援,另一方卻隨時可調兵遣將,可見此人老謀深算,心計縝密,巧妙營造出這般形勢,令許驚弦心生急躁,難以盡展武功。

  許驚弦見那兩面盾牌皆以精鋼打制,但直徑不過半尺,僅能勉強護住心腹,不似兵器,反倒像孩童的玩物,不過盾牌周圍卻是鋒如利刃,泛起精光。不由心頭微凜,《鑄兵神錄》對天下奇型兵器皆有描述,盾牌利守不利攻,大多依靠堅實而寬闊的盾面防禦,盾後往往藏有鉤環,專克刀劍,一旦被其鎖住,極難脫出。但此人卻是舍長揚短,盾面狹小,盾側鋒利,或借此奇兵掩飾原來的身份,要麼就是另有奇招。

  許驚弦淡然道:「兵法亦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閣下卻是不分青紅皂白徑直設圍伏殺,豈不落了下乘?」他聽出對方有意憋住喉間氣息,改變聲調,猜測莫非是熟識之人。但僅觀其身形,雖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

  來人哈哈大笑,淩厲的眼神鎖住許驚弦:「許少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早在半月之前,我就已算准你的華山之行,故陣兵以待,此為謀;又査知水姑娘與你自幼相識,恩怨糾葛極深,你或有實力突圍,卻決不會棄她而去,此為交;如今我等以逸待勞,又借天時地利之便,將你迫入絕地,方才刀兵相見。嘿嘿,許少俠若不用心應付,只怕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兩人狹路相逢,皆是蓄勢待發,雖尚未交手,但唇槍舌劍,言辭鋒利,各自找尋對方心智上的弱點,只要氣勢稍挫,便會引來驚天一擊。藍衫人口中說話,腳下暗施墜力,索橋緩緩上下晃動,他的身體亦隨之起伏不休,似是暗合某種奇異的節奏。

  ^許驚弦握劍之手不由一緊,思及華山派袖手旁觀的態度,此人所說多半屬實,齊生劫故意留下扶搖鷹羽,乃是誘他之計,好在華山布下天羅地網等他入轂……如此猜疑下去,頓覺戰志漸消,不等對方動手,戰力已損了幾分。

  他驀然警醒過來,放下心中雜念,目光從與藍衫人的對視中移開,望向山谷深處,風雪、陰雲、濃霧、峭壁、山石……這一刻,他的心神跳出戰局,仿佛沉浸在那秀美的山水之中,將身邊的危險視若不見。

  藍衫人微吃一驚,他的乍然現身原本令驚弦措手不及,更以犀利的言語隱隱占得一分先機,但不料對方忽然避開鋒芒,一時竟有發力在空處的挫敗感。望著許驚弦篤定悠閒的態度,再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意。

  許驚弦看似沉吟不語,實則口唇微動,已對水柔清暗自傳音。忽然對藍衫人悠然一笑:「如此良辰美景,閣下卻只想著殺伐之事,未免大煞風景了吧。」

  藍衫人歎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今日一戰,勢在必行,若是許少俠不甘束手就擒,我只好命部下全力進攻了。」

  許驚弦冷喝道:「你巧舌如簧,無非是想惑我心智,但別忘了要想殺我,你們也勢必會付出慘重代價。」

  「許少俠身為白道第一大幫之主,要脅你遠比殺了你更為合算。我不會強阻許少俠,但水姑娘卻必須留下。」

  水柔清面寒如霜:「休得大言不慚,要我留下就拿出你的真本事吧!」一言未畢,陡然沖上,纏思索已然出手,朝著對方頭頂圈去。

  劍、盾不便攻遠,但纏思索長達三丈,無此顧忌,無論藍衫人格擋或閃避,許驚弦皆可乘虛而入。畢竟前有阻截,後有追兵,若就此對峙下去,實是有弊無利,所以許驚弦暗中授意水柔清強行出手,正是打破當前平衡的絕妙一招。

  藍衫人眼中精光迸現,大喝一聲,掌中雙盾驟然高速旋轉,宛如兩面飛鈸,騰身而起,纏思索由他腳下掠過。隨即棄水柔清不顧,飛身撲下,目標直指許驚弦。與此同時,身後的黑衣人齊發一聲喊,全力攻來。

  實者虛之,虛者實之,起初藍衫人的一番話果然都是惑敵之計,水柔清雖然武功稍弱,但身為溫柔鄉嫡系傳人,奇功秘技層出不窮,要想生擒談何容易?唯有以此縛住許驚弦的手腳,令他生出與敵死戰之心,不思逃脫。

  許驚弦腹背受敵,只得劍鞘齊施,分擋藍衫人的雙盾。這是雙方功力硬拼,容不得絲毫取巧。藍衫人這一擊乃是平生功力所聚,不求一擊斃敵,只要能將許驚弦纏住片刻,待眾黑衣人合圍之後,就是插翅難逃之局。

  「當」的一聲大響,斷流劍鞘先觸到藍衫人的左盾,兩人身體齊是一震,藍衫人但覺內息一滯,竟已受了不輕的內傷,大感訝異,他蓄勢已久,又是由空中撲擊,本以為至少可鬥個旗鼓相當,哪知卻依然稍遜一籌。想不到許驚弦年紀雖輕,但內力修為竟如此精深,縱然事前有所預料,仍是對他的戰力估計不足,與之硬拼實屬不智,不由稍有悔意。

  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任何一方稍有退縮,就必是敗亡之局。藍衫人右盾已迅捷而至,眼看將與斷流劍相接,卻見許驚弦微微一笑:「閣下文武雙全,小弟自知難敵,恕不奉陪……」斷流劍忽還鞘中,身體驀然絕無可能地平平移開數尺,間不容髮地從藍衫人的盾下飛過,直往索橋對面投去。

  藍衫人全力施為的右盾砸在空處,力道用左,幾乎噴出一口鮮血,跌跌撞撞的身體反將幾名趕來的黑衣人擋住。

  藍衫人回頭望去,這才知水柔清纏思索出招相襲竟是虛招,一擊不中後立即倒圈回來。許驚弦收劍入鞘,隨即一把抓住纏思索,更是借了鞘盾相擊的力量,去勢疾如奔豹。

  原來許驚弦早已看穿藍衫人的用心,算准他意在阻擊自己,不會留難水柔清,將計就計,反借此擺脫糾纏,突出重圍。

  兩人這一次交手,武功皆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心智上的鬥爭。

  藍衫人低歎一聲,許驚弦比他想像中更為高明。然而事已至此,騎虎難下,恐怕誰也救不了他,心頭不由浮上一絲惋惜。

  水柔清已奔到索橋另一端,左手利刃高舉,右手強扯纏思索,許驚弦疾飛如箭,只待他趕到,水柔清即可一刀斬下斷去索橋。

  奇變忽生,「咄」的一聲暴喝傳入兩人耳中,霎時猶如平地驚雷,腦中一眩,動作亦慢了幾分。

  人隨聲至,一個白影陡然從水柔清的側後方躍出,手持一柄粗大的禪杖,無聲無息襲向半空中許驚弦的腰間。

  這一擊猶如天馬行空、羚羊掛角,事先全無半分徵兆,水柔清固是措手不及,許驚弦亦是人在空中,難以應變,更是在兩人以為已擺脫追兵、心神略分之際,時機把握得絕好。杖法大拙勝巧,沒有任何精沙惑敵的花招,唯有把狠、准、剛、勁四字訣發揮到極致,迅若閃電,勢如奔雷,連破空的風聲都被狂猛的杖勢所掩蓋。施杖之人一直隱伏於橋側,默斂心意,直等到這稍縱即逝的一刻,方才將全部精、氣、神貫注於一招之中,施出必殺之一擊!

  水柔清一聲驚呼,不假思索,奮不顧身地撲向禪杖,欲以血肉之軀替許驚弦擋過殺劫。奈何對方出手太快,已然晚了一步。

  面臨這驚天一擊,許驚弦電光石火間已做出判斷,這一杖威猛無鑄,若是以掌中斷流劍強擋硬格,只怕自己連人帶劍都會被劈成兩半,唯有避開正面鋒芒,方有可能逃過一劫。

  說時遲那時快,許驚弦腰腹用力,頭下腳上一個翻身,疾出左掌,禪杖險險攻至他胸前半寸處時,已被他左掌按個正著。

  「噗」的一聲,如中敗革,許驚弦斜斜彈起,卻又朝著索橋另一端的藍衫人反撲而去。原來看似全力相格,實則他用的卻是粘、纏、拂、撥、按的輕巧手法,遁敵勁而導勢。不過這一擊著實太過霸道,縱然被震起丈余高,仍難完全化去對方的勁力,但覺五臟六腑中翻江倒海。

  許驚弦強忍痛楚,人在空中,長劍再度出鞘,正落在藍衫人身前半步,劍光迅快一閃,藍衫人手中雙盾才提至胸前,劍尖已抵在他的喉間,凝立當場。

  禪杖經許驚弦一撥,方向略偏,卻是朝著撲來的水柔清當頭罩去……

  施杖之人猛一橫身,禪杖由水柔清額邊擦過,轉而擊在道邊一塊大石之上,砰然一聲巨響,大石粉碎成塵,險至毫釐就是腦碎顱破之禍。

  但水柔清受杖風一激,亦是頭暈目眩,軟身摔倒,被施杖之人攔腰抱住。

  施杖之人乃是一位四十余歲的和尚,身著白色僧袍,並未蒙面,一手扶著水柔清,一手合十於胸前:「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只見他身形高大魁梧,目光湛然,眉含正氣,寶相端嚴,儼然―副得道高僧的模樣,若非親眼所見,實難相信剛才的偷襲是出於他手。他的嘴角邊隱有一絲血跡,那是方才唯恐誤傷水柔清,急急逆力收杖導致了內傷。

  不過幾個呼吸間,藍衫人與水柔清同時受制,而許驚弦與那和尚亦各自受傷不輕,實令在場之人始料不及。

  許驚弦對那和尚朗聲道:「佛門神功,果然非同小可。多謝大師手下容情,請問可是華山門下?」此僧功力深厚,杖法超卓,若非年齡有所偏差,他必會猜其是無語大師。

  和尚合掌垂首:「貧僧妄語,險些誤傷水姑娘,實在抱歉。」他既然亦是「語」字輩,當是無語大師的同門師弟。

  許驚弦聽聞華山派除了無語大師外,另有三僧江湖聲譽最響,其中六語大師數年前被鬼失驚所殺,另還有精於劍術的隱語大師與拳法通神的空語大師,卻是從未聽說過妄語大師之名,不過僅憑他方才出手那一杖,其武功決不亞於任何一位江湖成名多年的英雄人物。

  藍衫人眼中驚疑不定,喃喃道:「你如何知道橋邊另有伏兵?」這本是一個精巧的殺局,最妙之處就在於藍衫人先行現身全力阻截,令許驚弦錯以為只要過得了他這一關便可擺脫追殺,才被妄語大師乘虛而入。哪知許驚弦卻如未卜先知般,借機反撲,若非極度震驚之下,藍衫人亦不會輕易失手被制。

  許驚弦輕聲一歎:「我只是一直很奇怪,閣下本就是一記隱藏的伏兵,本不必現身而出,而華山派對此不聞不問,亦令人心中生疑,只好賭上―把。」不過他雖是早有防範,卻還是未料到出手的竟會是華山派頂尖高手,更是被妄語大師一聲佛門獅子吼震得頓失方寸,險些命喪杖下,水柔清亦落入敵手,若非提前定下借機反擒藍衫人為質的計畫,再無半分勝機。

  雙方鬥智鬥勇,卻又各有誤算。許驚弦應變奇速固然令藍衫人始料不及,許驚弦亦不曾想與之合謀的竟會是華山派數一數二的絕頂高手。

  藍衫人不怒反笑:「不錯,這一場與你鬥的不僅是武功,更是兵法。許少俠的表現令我既驚且佩,矛盾交加。」

  「有何矛盾?」

  「許少俠武功謀略皆屬上上之選,日後必是勁敵。我本只想生擒你,如今卻改變了主意,務要趕盡殺絕,不留後患。」

  「閣下好像忘了自己命懸一線。」

  「嘿嘿,以我對許少俠的瞭解,水姑娘的重要性遠在我之上。她若遇害,許少俠勢必以死相報,以我一命換你二人,倒也合算……」藍衫人雖被長劍指住要害,卻是全無懼意,反倒出語相脅,連說話語調都一如平常,若非久經生死戰陣,就是自信拿捏住許驚弦的弱點,所以有恃無恐。

  許驚弦反駁道:「妄語大師有道高僧,豈會枉害無辜?」

  藍衫人冷冷一笑:「許少俠畢竟涉世未深,妄語大師既能不顧身份偷襲於你,還會顧忌多殺一個水姑娘麼?」

  許驚弦知此人口才極好,若與之辯論下去,徒亂心志,遙望妄語:「大師怎麼說?」

  妄語不與他目光相對,右手禪杖一揚,左掌按在水柔清的背心,低聲道:「除魔衛道,拯救蒼生,吾輩義不容辭。」

  許驚弦大訝:「晚輩自問平生未做有虧德行之事,大師是否聽信小人奸言,有所誤會?」

  妄語沉吟良久,方才開口道:「就由貧僧與許少俠一訣生死吧,只要你勝得了一招半式,決不留難。」

  藍衫人道:「此子武功已臻大成之境,大師切莫輕敵。」

  妄語歎道:「貧僧決不敢小覷許少俠,但至少有把握與他同歸於盡。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許驚弦一震,自己並非什麼大奸大惡之徒,妄語大師又何須如此?其中必有蹊蹺。慨然道:「我與大師無冤無仇,豈肯性命相搏?你們既是沖我而來,此事與水姑娘全然無關,但請放她離去,我留下與諸位一戰,是生是死,全憑武功而定。」

  藍衫人大笑:「聽此一言,即知許少俠是重情重義之人,斷不肯捨下水姑娘,既然奇貨可居,自當漫天要價。假設要求你立刻舉劍斷去一臂,卻不知許少俠會否聽命?」

  「觀閣下言行,並非窮凶極惡之徒,實想不到竟會行此小人行徑。」

  「這正表明了我對許少俠的敬重。因為舍此良機,再難令你就範。」

  許驚弦劍尖微揚,欲要挑開他的蒙面,卻聽藍衫人沉聲道許少俠且三思而行,若現了形跡,怕是不好收場。」

  許驚弦冷然道事到如今,還由得了你麼?」揮劍挑去面巾,卻是一怔,眼前是一張極為普通的面容,全然陌生。

  藍衫人輕輕一歎:「看來你我之間只有一人能活著下山了。」


  下期預告:

  許驚弦和水柔清能順利脫險與鬥千金、多吉、阿義三人在潼關見面嗎?蒙面藍衫人到底是誰,他為什麼非要置許驚弦於死地呢?
  妄語大師所說的「除魔衛道,拯救蒼生」又有什麼特殊含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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