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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唐 -【金玉滿唐】《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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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12:54 AM
標題:
袖唐 -【金玉滿唐】《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5-30 09:10 PM 編輯
【書名】:
金玉滿唐
【作者】:
袖唐
【內容簡介】:
叱吒風雲的女法醫,穿成大唐貞觀年間的名門棄女。處境艱難,不喜吟風弄月,不會輕歌曼舞,不愛琴棋書畫,沒情趣,只有一身醫術,只會驗屍解剖,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冉顏在婚姻上都顯得如此沒市場。但怪才總有一種執拗,她偏就要在盛世大唐尋個如意郎君,偏就要妥妥的嫁出去,雖然……道阻且長……且看她:
凰吐流蘇帶晚霞,覆輕紗,入侯家。
常自袖手,落花閒煮茶。
挑燈入夜看煙花,回首處,俱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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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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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12:58 AM
第一卷、江南篇
江南雨,風送滿長川。碧瓦煙昏沈柳岸,紅綃香潤入梅天。飄灑正瀟然。
第一章、大唐貞觀
「冉博士,檢驗報告已經打出來了,請您簽字吧。」
辦公室中,一個斯文俊秀的男人身著白大褂,白淨的臉龐,高高的鼻樑上架著半黑框的眼鏡,減去了幾分俊秀,顯得溫和而幹練。
頓了一會兒,依舊沒有人回答,但是男人似乎知道所謂的冉博士一定在,伸手嘭嘭嘭的敲了幾下門板,又提高聲音,「冉博士?」
「好,先放在這裡吧。」辦公桌堆滿的文件之中傳出一個公式化的女聲。
「冉博士,刑偵隊的李隊長已經過了催了幾回,請您盡快。」男人小心翼翼的把滿滿的辦公桌上的文件移開一部分,將手裡的文件放了上去,末了,不放心的用桌上一隻古色古香的硯台壓住。
男人嘆了口氣,再不簽字交出去,估計李隊長要過來殺人了。
想起李隊長那煞氣衝天的樣子,男人立刻再次提醒,「冉博士,文件我用硯台壓住了,請您盡快簽字。」
厚厚的一堆文件中,抬起一張精緻如瓷娃娃一般的臉,皺著好看的眉頭,聲線平平的說,「我知道了,明天早上我親自把文件送過去。」
張助理得到明確的答覆,這才放心的應了一聲,轉身出去,心裡卻不知是惋惜還是讚歎,都說這世上有三種人,男人、女人、女博士,那麼像冉顏這樣擁有雙博士學位的女博士,應該是博士中的戰鬥機了!可惜那張精緻絕倫的臉,可能是面對屍體有點久,顯得死氣沉沉,又好像沒有雌性荷爾蒙分泌似的,所以迄今為止依舊是無人問津的聖女一枚。
辦公室中,冉顏一直忙到晚上才松了口氣,起身去泡茶時,看見硯台壓著的驗屍報告,便放下手中的杯子,又坐回位置上,拿起報告書看了起來。
這件案子中,死者一共有五名,是一家五口,根據屍體上的傷口檢驗來看,屬於虐殺,其中還有兩名女性遭到了性侵犯冉顏皺眉,看向最後兩行,致命傷為寬1.3釐米長7釐米的刀傷?
是別人重新驗屍,還是有人篡改了驗屍報告?
冉顏放下報告書,拿起座機的電話,撥了分機號,裡面嘟——嘟——的聲音傳來,過了許久,也沒有人接電話,冉顏瞥向牆上的鐘,二十三點四十分,除了看大門的,其餘人都下班了。
雖然心裡已經判定是有人私自篡改報告,但法醫小組裡也有幾個自認是資深人員的老頑固,重新檢驗,也不是沒有可能。冉顏向來恪守盡責,必須要再次驗證確認才行。抓起掛在門邊的白大褂,飛快的套在身上,然後取了手套、口罩,準備去停屍間。
但走到門口,冉顏忽然停住腳步,轉回來把那份報告放在複印機上印出一份,壓在硯台底下,將原稿鎖進保險櫃。
做完這一切之後,冉顏才再次出門,她邊走,邊暗暗分析這人篡改驗屍報告的目的,報告書是需要她簽字之後才能作為證據,篡改的這麼明顯,必然會被她一眼看出來……
「糟了。」冉顏低呼一聲,按著電梯的手一鬆,連忙轉身往外面跑。
如果那個人明知道會被看出來,還這麼做的話,很有可能就是為了誘她再次來檢驗!那麼——兇手的目標是她!
然而,她還不曾走出兩步,身後一陣勁風襲來,砰的一聲,腦後被什麼堅硬的東西狠狠砸中。
冉顏只覺得腦後有股熱熱的東西順著脖頸流到背後,她放棄了呼喊求救,因為這裡是地下一層的停屍間,隔音隔熱效果一流,再加上現在是夜間,她獲救的可能性是負數。
咣當!砸中冉顏的東西在地上摔成幾瓣,她下意識的想回頭去看兇手的模樣,脖子卻被人從後面拿住。
冉顏能感覺的到,那人是帶著橡膠皮膠手套。看來是個作案高手,這個停屍間一般人進不來,所以此人更有可能是小組裡別的法醫。
「原本,我的計劃毫無破綻,可是誰讓你偏偏從傷口上驗出線索來,那就怪不得我下狠手了!」森冷的聲音涼颼颼的從而後傳過來。
聲音熟悉,證實了冉顏的想法,是,她的助理。
冉顏冷冷一笑,忍著疼痛和腦子發蒙的感覺,努力組織語言,「張助理,你太小看我冉顏了,我大意之下死在你手裡但,你逃不掉。」
哢嚓一聲,也許是頸椎被擰斷,冉顏已經痛得察覺不到別的了,她只記得自己倒下前,看見了地上四分五裂的古硯台,那是身為考古學家的媽媽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六月初夏,清晨的蘇州城籠罩在一片煙雨迷濛之中,水霧氤氳,矇矇矓矓之中,有樓閣屋簷高低錯落,偶爾有飛揚的屋角衝破迷霧,黛瓦白牆,青石小巷,或深或淺,或遠或近,與岸邊的垂柳形成一幅絕美的水墨畫。
然而距此往南四五里,卻城內坊間的氣氛截然不同。
樹木環繞的山腳之下,一大塊平坦的農田中央有個村子,只有四十戶人家,炊煙裊裊在雨霧中飄起,四周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此處房屋矮小破落,中間只有兩棟房舍高大精美,與坊間屋舍類似,顯得極為突出,其中一棟是村裡的祠堂,另一棟卻是冉府莊子。
冉府的莊子廳堂深廣,儀門精雕,院子不是很大,風從過道能夠直接吹進主屋,屋內木板鋪就的地上有些返潮,整個屋子裡極為陰冷,簾幕猶如浸潤了水一般,顯得極為沉重。
冉顏頭昏腦脹的躺在草蓆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情形:一個古色古香的房間,自己躺在一個比旁處地面略高的木台上,四周用細細密密的竹簾做幕,把臥睡的地方圍起,她身下則是幾層厚厚的草蓆,身上蓋著水粉色的綢緞薄衾,衾褥面上是蘇繡芍藥,雅緻精美。
她記得自己,正準備去停屍間驗傷,卻被人謀殺了!而且根據她的經驗,自己是被折斷第一節頸椎,就算僥倖不死也得癱瘓……
冉顏滿臉訝異撐起身子,腦中一陣陣發暈,許多畫面閃過,畫面中自己是一名古代女子,大唐,貞觀年間,她是名門嫡女,生母過世,五年前開始惡疾纏身
畫面如快速切換的幻燈片,過大的信息量湧入,令她頭疼欲裂,剛剛支起的身子又跌回塌上。
咬牙忍了許久,疼痛如潮水一般退去,冉顏不由得輕鬆的呻吟了一聲。
記憶十分混亂,即便如此,她也捕捉到了自己腦海中關於古代的一部分記憶——冉府的十七小姐,與自己同名,也叫冉顏,因為纏綿病榻,久治不癒,兩年前被送到莊子靜養。
說是靜養,還不如說是「發配邊疆」來的的貼切。
「騙人的吧」冉顏喃喃自語,這明顯像是到了古代。
她是徹底的無神論者,對於穿越這等事,她的診斷是:前幾天不慎看見電視上的穿越劇了!因而大腦進入深度睡眠時,不自覺的做了這種荒謬的夢。
冉顏閉著眼睛許久,卻是沒有絲毫睡意,心中驚濤駭浪遠不似表面這般平靜,多少年的認知讓她不相信神神鬼鬼,可近在眼前的一切,身上絲綢的柔滑觸感真的只是夢?
她倏地爬起來,撐著虛弱的身子下了床榻。
頭重腳輕,有些眩暈,站在原地稍微適應了一會兒,略微好了點,冉顏才開始仔細打量所處的環境。
透過竹簾隱隱能看見外面是層層緞綃相間的帷幔,水粉牙白,無一不顯示出女兒家的秀氣嬌柔,屋內只有幾張矮幾,簡簡單單的擺設,卻透出別樣的風雅。
冉顏撥開簾幕,入手的真實感,讓她幾乎忘記了呼吸。
簾幕之外依舊是矮幾,只是牆根處的矮桌上多了一面盆口大的銅鏡,鏡中映射出一個模糊而纖細的身影,一襲淡黃羅衫,青絲披散直至腰臀。
距離這麼遠,雖然只看見模模糊糊的影子,但冉顏知道那並不是自己!她木然的低頭看見自己白嫩卻毫無血色的小手,腦子裡嗡的一聲,身子搖搖晃晃的癱軟在地上。
冉顏對人體再熟悉不過了,根據這個手掌的大小以及皮膚和骨骼特點,可以判斷「自己」現在大約只有十五六歲。
冉顏尚處在震驚之中,屋外卻響起一陣吵嚷聲,那些聲音由遠而近,其中有一個尖銳的少女聲音最為突兀,「十七久病不起,母親也是好心,你們莫非巴不得她死不成!」
這少女說話口無遮攔,而且把「死」字咬字尤其重,聽起來絕不是關懷,而是詛咒。
冉顏腦海中自然而然的冒出一個名字:冉美玉。
第二章、拔金釵
「十八娘,萬萬不可,求您去跟夫人說說,我家娘子病重,醫者說了,眼下挪動定然會令病情加重,求求您,老奴給您磕頭」老嫗的蒼老聲音顫巍哽咽,滿是乞求。
另外一名少女冰冷淒厲的道,「邢娘,休要跪她!您還瞧不明白,十八娘是巴不得我家娘子出個什麼三長兩短,她好做正兒八經的嫡女,求她有什麼用!若是娘子出了事,大不了我們就隨著娘子去!免得落入這些狼心狗肺之人手中受辱!」
邢娘、晚綠,冉顏再次反映出這兩人的信息,這樣奇異的事情,讓她呆呆的趴在地上,一時忘記爬起來。
「你!來人,把這個不知尊卑的賤奴給我綁起來!」聲音尖銳刺耳,顯然已經怒到了極點。
外面夾雜在紛亂嘈雜聲中的腳步越來越近,冉顏伏在地上,費力的偏過頭,面朝房門。
還未等冉顏爬起來,房門便嘭的一聲被撞開。
外面的雨水伴著濕冷的氣息鋪面而來,涼氣沁入脾肺,最先入眼的,是一雙小巧的腳,屐鞋剗襪,高高的木底被雨水浸濕,看起來十分沉重。
來人似乎被躺在地上、雙眼大睜的冉顏給駭住,驚叫了一聲,連連向後退了幾步,被她身邊的婢女扶住。
被嚇到的不止是她,還有在場的所有人,邢娘和晚綠掙脫束縛,急慌慌的奔上前來,驚恐的喚道,「娘子!娘子!」
娘子是唐代對女子的稱呼,冉顏腦海中隱隱冒出這個意識,她努力的抬頭,看見面前兩張滿是焦急的臉,一個滿臉皺紋,鬢髮花白,瘦到皮包骨頭的臉上老淚縱橫,另一外一個少女約莫十六七歲,丹鳳眼瓊鼻豐唇,嘴角有一顆小小的紅痣,除了因為過瘦而凹陷的兩頰之外,倒也算是個美人兒。
是伺候自己的邢娘和晚綠。
「娘子!你醒了?你怎可躺在地上,若是再受風寒可怎麼辦!」邢娘見冉顏動了,又驚又喜,生生止哭聲,把她抱起來摟在懷裡,眼淚卻一直吧嗒吧嗒的掉。
麻布葛衣,有些扎人,冉顏嗅著淡淡皂角味,心中一陣溫暖,不禁對那個逼人太甚的冉美玉厭惡起來。
「十八娘!我家娘子已然醒了,只需修養些時日便可大好,無需移到別處去。」晚綠大聲道,嚷嚷的直讓屋子裡裡外外都能聽得見。
「哼,大好?怕是迴光返照吧!」冉美玉聲音尖利,與她刻薄的話語如出一轍。
冉顏不知她要把自己移去哪兒,但看方才身邊這兩名護主心切的僕婢哭得肝腸寸斷,也知道不是什麼好地方。不管是夢還是現實,冉顏都不是個肯吃虧的主兒。
她虛弱的輕咳兩聲,「扶我起來。」
聲音暗啞,幾乎只有吐息的聲音,邢娘怔了一下,連忙將冉顏給扶了起來。晚綠擋在她身前,神情狠厲,大有誰要是敢過來,就與誰同歸於盡的架勢,嚇得一干侍婢也頓下了腳。
自古以來,再狠的也都怕不要命的,晚綠渾身上下也就是這一股勁兒。
站起來之後,冉顏看清了面前少女的形容,十五六的年紀,一身硃砂色齊胸的襦裙,外面罩著一件半透明的薄綃對襟半臂,其上針腳細密整齊的秀滿金色海棠花,云髻娥娥,上面插著兩支做工精細的金釵,生得也是明眸皓齒,俏麗妍妍,只是她頤指氣的模樣,和方才的惡毒語言,使冉顏半點好感也欠奉。
冉顏向前走了幾步,站在與冉美玉只有半步的距離,冉美玉一臉嫌惡的用袖子掩住口鼻,生怕被病氣傳染似的,對身邊的侍婢叫道,「賤婢,你們還愣著作甚!快將她拉開!」
冉顏死氣沉沉的看了那些侍婢一眼,驚的一干侍婢寒毛都豎了起來,她們約莫也怕冉顏得了傳染之症,再加上晚綠的阻擋,四個人竟然沒能衝過來把冉顏拉開。
可見,這冉美玉也十分不得人心,否則怎會連身邊的侍婢都不願意為她賣命!
冉顏抬手冷不丁的拔下冉美玉髮髻上的金釵,她動作也不快,但冉美玉不願正面對她,一時不曾反應過來,婢女們離得稍遠,竟是讓她給輕易得手了。
冉顏拈著那支細細長長足有六七寸的金釵,莫名的嘆了一聲,「真是精緻。」
「還給我!」冉美玉到底是個半大孩子,見自己的東西被人拿去,什麼戒備都忘記了,立刻伸手過來搶奪。
冉顏似是料到了她的動作,早已向後退出七八步,因著身體弱,又退的急了腳步踉踉蹌蹌,幸而有邢娘扶著才沒摔倒。
冉美玉的婢女倒是沒急著上來搶,反正她們這麼多人,還怕搶不回一隻金釵?同時她們也有些疑惑,這十七娘是病傻了,還是窮瘋了,居然當眾搶人財物,能跑得了嗎!
冉顏穩住身子,淡淡道,「你說,你的這根金釵若是插進我的咽喉裡,別人會如何想?」
說著,那尖細的釵尾已經抵住了她自己的咽喉,劃開細嫩如白瓷的肌膚,血液蹦了出來,粘在白皙的皮膚上猶如美麗的珊瑚珠。
扎入皮膚的疼痛讓冉顏皺起眉頭,原來眼前的一切真的不是夢!
冉美玉驚駭的望著冉顏,她沒想到平素軟弱可欺的冉十七居然對自己都可以下這般狠手,再看那張蒼白卻毫無瑕疵的容顏上看不見一絲活人的生氣,黛眉輕蹙,黑白分明的眼眸宛如枯井一般,明明是看著她的,卻彷彿沒看見她一般,讓冉美玉不禁懷疑,面前的女子是個行屍走肉,她顫聲道,「冉十七,你,你瘋了!」
「娘子,使不得,使不得啊!」邢娘慌亂的伸手,想要把那釵奪下來。
「邢娘!」冉顏喝道,「你的手要是再往前一寸,我保不準會扎多深。」聲音冷漠的令人毫不能懷疑她話的真實度。
晚綠比邢娘冷靜些,她也察覺今日主子行為反常,似乎也不是真的想自裁,但又是如此決絕果斷,與平日大相逕庭,甚至連氣勢也不同了,因此冉顏舉釵對著喉嚨時,她一時不曾反應過來,但眼下「大敵當前」,容不得她再多想,只能繃緊了神經,仔細不要讓主子真的自裁了。
邢娘看著冉顏蒼白毫無生氣的臉色,也是一陣心灰意冷,悲從中來。自打夫人去了以後,堂堂嫡女被遺棄在莊子裡自生自滅,頭一年還給撥些藥錢,現在連藥錢都不給,繼室隻手遮天,她們去求要了幾回,不僅沒有拿來半分錢糧,還被打了一身傷,繼室,這是要逼死嫡女啊!這麼受盡折磨的活著,許真是不如死,一了百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00 AM
第三章、狠厲
邢娘抹乾眼淚,聲音略帶些顫抖,咬牙道,「好,老奴不攔著,娘子若是去了,老奴跟下去伺候您便是了,老奴沒照顧好娘子,正好向夫人請罪。」
「奴婢也跟著您!」晚綠也被邢娘這一番話弄的心傷不已。
冉美玉眼中閃過一絲惡毒,無論如何,冉顏不是自己殺死的,身邊這些侍婢都能作證,那就讓她死好了!
冉顏一眼洞悉她的想法,嗤笑一聲,「你想用貼身婢女為自己作證?都是你自己人,誰信?堵得住悠悠眾口嗎!我告訴你冉美玉,就算我死了,也要讓你身敗名裂,反正我也活不了幾天了,你自己要跑來做墊背的,我開心的不得了!」
冉美玉倒也被冉顏這瘋狂的模樣唬住了,太平盛世,閨閣小姐,對見血之事自然怕得很。更何況,今日她在這裡,冉顏要真是死了,不管真相如何,恐怕風言風語是少不了,想到此,冉美玉又有些遲疑。
冉顏啞然失笑,模樣更像是有幾分瘋癲,「滾!要不是你欺人太甚,我也不會拉你一起死,再不走,可就別想走了!」
冉顏一通軟硬兼施,一面威脅冉美玉,一面又說自己也活不了幾天,明擺著是告訴她,她做這一切都是多此一舉,愚蠢的自找麻煩。
冉美玉雖然魯莽卻也不笨,聽冉顏這樣說,心中也有了些計較,身邊的婢女似乎都怕惹事兒,又催促她趕緊走,冉美玉連忙命婢女撐傘,急匆匆的沒入雨中,連金釵都忘記索回。
冉顏脫力的癱倒在邢娘懷裡,手中還緊緊的攥著那支釵。
在原來冉顏的記憶裡,這個十八妹是個欺軟怕硬、喜歡狐假虎威的主兒,有些小聰明,卻遠遠比不上她那精明的母親,所以冉顏就唬了她一下。也虧得是這樣,否則,這大下雨天的,以這具身子的狀況,若真是被扔到哪個荒郊野外,准活不過一天。
冉顏用金釵刺喉,其實根本沒刺到要害,不過是破了皮,流了點血沒什麼大礙關鍵是她穿越了!靈魂穿越!這也太荒謬了!
晚綠見冉顏呆傻的形容以及緩緩閉上的眼睛,心中猛的一緊,連忙急匆匆的跑出去叫醫者。
不知躺了多久,冉顏再次醒來時,還未曾睜眼,便感受到了暖暖的陽光。
「娘子!」晚綠看見微微動了一下,一時悲喜交加,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全然不似那日裡阻攔冉美玉時的冷厲決絕。
冉顏抬眼,看著透過簾幕照射進來的陽光,頭腦依舊發蒙。
穿越的幾率有多大?穿越回去的幾率又有多大?冉顏渾渾噩噩中也明白自己一時半會回去的可能性很小,日後就算有辦法回去,她的屍體也早就火化,就算不火化,誰又能保證死去的身體機能可以再次使用?恐怕這輩子注定只能活在千年前的唐朝。
深吸了幾口氣,冉顏平復心中的情緒,回過神來時,便聽見耳邊焦急的呼喚聲,「娘子!娘子!」
「晚綠。」冉顏聲音有氣無力,風若是再大些怕是能吹散了去。
「在,在,奴婢在這兒呢!」晚綠見冉顏終於回魂,連忙湊到跟前。
「出太陽了?」冉顏眯著眼睛,看著從細竹簾幕中投過來的明媚陽光,心頭的陰霾稍稍散去了些。
晚綠看冉顏的氣色好了些,方才松了口氣,笑答道,「是啊,連連下了六七日的雨,可算是晴好了呢,娘子也醒了,真正是個好兆頭。」
「扶我出去坐坐。」冉顏記憶中,似乎應該用這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與晚綠說話,便也就照舊。
晚綠爽快的應了一聲,飛快的出了簾幕,拿過一件厚厚的錦緞外衣給冉顏披上,這才扶著她到了院子裡。
一踏出房門,一股子暖濕的氣息中夾雜著淡淡的草木芬芳和金銀花香氣撲面而來。
小半畝的院子中種滿各種各樣的花草,花圃被打理的極好,院子西南角架起了一個涼棚,上面被金銀花藤蔓爬滿,黃白兩色的細長小花在陽光下爭相怒放,長勢喜人。
涼棚周圍有一小片整整齊齊的園圃,裡面種了幾種常見的草藥,中間有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通往涼棚。
冉顏沒有過去,只在從大門處沿著院牆連接廂房和主屋的抄手遊廊上曬曬太陽,屋裡面的濕氣快讓她生黴了。
冉顏靠在柱子上坐了一會兒,暖暖的陽光慢慢滲透冰冷的皮膚,身體裡似乎有了些力氣,只是懶洋洋的不想動彈,眯著眼睛,反覆的回憶關於冉氏的內容,她繼承了這身體的記憶,卻發現這原主也忒沒有見識,除了家中直系親屬關係之外,幾乎是一片空白,旁支親屬、市井民生、天下大事全都一無所知,顯然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女子。
「他們要把我送去哪裡?」出於職業習慣,遇見云山霧罩的事情,冉顏定然要弄個清楚。
晚綠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氣憤的道,「您說十八娘?她這是逼您出家去做女冠!那個道觀在半山上,供奉的人也不多,娘子去了還不是,還不是……」
還不是一個死,晚綠忌諱這些字眼,意思到了就好,並未說出口。
蘇州城中的道觀並不像長安那樣盛行,只西山有一座小觀,上上下下加起來也不過二十餘人,環境清苦,讓奄奄一息的冉顏去那裡,與逼她去死無異。
「嗯,不管如何,你不應太衝動,昨天你對十八娘那麼無禮,她難免會記恨報復。」冉顏知道,晚綠和邢娘忠心耿耿,她又是初來乍到,以後必然有用得著的地方,出於對同盟者的保護,她不得不出言提醒。
晚綠無奈嘆息,語氣卻是無比肯定,「此事本就是主院那位興起的念頭,她同阿郎提起此事,可是阿郎並未答應,十八娘這回私自跑來威逼,名不正言不順,本家不知有多少人等著揪主院那位的錯處,若非見不得人,以十八娘的性子如何會落荒而逃。」
晚綠口中「主院那位」指的是冉顏的繼母,十八娘的親生母親,而阿郎,自然指的就是冉氏的家主,冉顏的唐朝父親。
冉顏道,「但她到底是主子,想整治你,也不過是兩句話的事,以後小心,不要明著衝撞她。」
不要明著,就是暗著可以了?晚綠瞠目,娘子是個聰明的,往日心裡也什麼都明白,可是從未宣之於口,總是逆來順受,每每總會說:忍忍罷。邢娘也是這個調調,娘倆時常抱成團的哭,這讓性子急、脾氣暴的晚綠有實在恨鐵不成鋼,如今可算好了,縱然也只是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晚綠眼眶一紅,哽咽道,「奴婢便是死也不能讓娘子被人欺負了去!倒是娘子,這次受了天大的委屈,可算是長心眼兒了!您是嫡女,縱使夫人娘家不景氣,但好歹是大族,比主院那個小門小戶家出來的強上千倍百倍,只要娘子身子好起來,誰也不能把您怎麼著!」
冉顏淡淡一笑,她原本想勸人,反倒是被人勸了,即使這些話是勸慰原來的冉顏,這份情,她也領了。
「娘子笑的真好看!」晚綠一雙丹鳳眼中含著淚,明媚的日光下,盈盈生輝,給這個清瘦的小姑娘平添了幾分姿色。
明明只是個十六七歲花一般的年紀,卻已經如此老成,這些八成也都是常年日久被逼出來的,冉顏想著想著,神思又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晚綠有些擔憂的看著自家娘子,這樣說不上幾句話便呆滯的形容,也不知究竟有沒有大礙。
第四章、生計
主僕兩人在廊下曬了一會太陽,邢娘便端著藥從隔壁的小院進來,瞧見坐在廊下的冉顏,急急走了過來,把托盤放在欄上,拉起冉顏的手喜極而泣,「娘子醒啦!醒了就好,老奴這就去請吳神醫過來給您瞧瞧。」
冉顏點點頭。她也懂中醫把脈、配藥,尤其擅長配藥,但對把脈之類的,卻不是很精通,讓別人來確認一下也好。
邢娘去了一會,便領回一個佝僂的老頭,淺褐色的舊布袍子,手裡頭攥著一個灰色的布袋,鬚髮雪白,白髮稀疏的在頭頂窩了個凌亂的髻,上面插著一根木簪,走動起來時,墜的發髻一前一後的晃蕩,屐鞋也破舊的幾乎隨時能散開一般。
這一副落魄模樣,遠不能讓人看出醫術高超來。
冉顏不會以貌取人,而且從殘留的記憶顯示,這老人是繼室為了敷衍族中長老和阿郎,隨便尋來的走江湖的鈴醫,名吳修和。
恐怕繼室也沒想到,這鈴醫也確實有些真材實料,硬是把冉顏的病情給拖了兩年,並且自願留在莊子上為冉顏治病。起初冉家還撥給他一些銀兩,如今也不再撥錢了。
她們都喚吳修和神醫,倒不是因為他的醫術真的高超,只是出於感激之心。
「吳神醫。」怎麼說吳修和也算是冉顏的同行,而且也頗有仁心,冉顏在晚綠的攙扶下起身迎接。
吳修和哼哼兩聲,瞧了冉顏兩眼,見她面色慘白髮青,往日一雙水靈靈的美眸也透著一股子死氣,不禁皺眉,伸指捏住冉顏細細的手腕。
「脈像有力持續,乃是大愈安康之兆……」吳修和捋著稀疏的鬍鬚,緩緩道。
吳修和疑惑的一再盯著冉顏的面容,奇道,「既有大愈之兆,這面色不應如此啊?」
即使吳修和醫術再高超,也不會知道,這是因為冉顏軀體裡的靈魂已經換了個人,還沒有完全契合適應的緣故,再加上,冉顏前世便是一副半死不活、死氣沉沉的模樣,這面相能好到哪裡去!
吳修和開了一張藥方,交給邢娘,「既是好轉了,須得換個藥方才行。」
這藥方一開出,邢娘和晚綠的神色既是歡喜又是憂愁,歡喜的是,纏綿病榻的娘子終於有了好轉,憂的是,眼下哪裡還有錢財去抓藥啊!況這藥方子上淨是些上好的補藥。
邢娘對晚綠悄悄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在娘子面前提起此事。
晚綠緊緊抿著唇,伸手接過藥方,小心翼翼的放在了袖袋裡,勸說冉顏道,「娘子大病初癒,還是回屋裡歇著吧,奴婢去抓藥。」
冉顏不是沒察覺到她們的小動作,卻只是點了點頭,在邢娘的攙扶下進了屋。
吳修和看了晚綠一眼,見她一手緊緊捏著袖袋,眼中閃過一絲絕決,心中覺得不妙,連忙小聲道,「我這幾日去城中的醫館裡坐堂,不曾收取錢財,倒是得了不少藥材,你這趟去,能要來月例固然好,若是要不來,也無需憂心。」
晚綠眼眶一紅,噗通一聲跪在吳修和面前,壓低哽咽的聲音泣道,「您的大恩大德,我家娘子一定會銘記在心!我晚綠來生做牛做馬也償還您這份恩情!」
「唉!」吳修和嘆了一聲,伸手虛扶起晚綠,他原本不過是個到處混吃混喝的鈴醫,沒想到還真是在此處混出了一份仁心,他大半輩子也不曾如此慈悲過。雖說眼下是賠了點,可當初也是見十七娘命中有個轉折,估摸將來能有點回報,因此才會盡心盡力。
不過,這冉十七娘也忒提不成把了,萬事逆來順受,竟是一點不知進取!吳修和仰頭重重的吐了一口氣,背起藥箱轉身離開,心覺得面相這個東西,委實不甚靠譜,現下幫襯的心思也倦了,琢磨著幫這最後一回,麻溜兒的捲鋪蓋走人。
晚綠這廂將將止了眼淚,卻見邢娘從屋裡走了出來,手裡握著一隻金簪子,有些惴惴不安的壓低聲音道,「娘子讓把這簪子賣了。」
晚綠以為又是要賣夫人留下的首飾,急聲道,「可就只剩下那麼點物件了,怎麼著也得留下一兩件作為念想啊!」
「不是夫人的遺物。」邢娘將那簪子交到晚綠手中,神情忐忑,「這是娘子昨日裡……從十八娘那裡得來的那支,娘子想讓我把這個換錢,可萬一……」
晚綠心裡一喜,伸手便將那簪子抓了過來,安慰邢娘道,「這只嵌了寶石的蝶戲雙花金簪可值不少錢,賣了夠我們過上三五個月了,娘子的藥錢也有了著落,莫要擔心。」
邢娘看著一溜小跑出去的晚綠,心裡七上八下,十八娘可不是個肯吃虧的,若是……邢娘滿心的憂慮,但想到自家娘子已經大半年不曾見著葷腥,如今若不是吳神醫幫襯著,恐怕連藥也早就斷了,因此也就不曾出聲阻止。
冉顏躺在榻上,昏昏沉沉的想著事情,不知何時竟是漸漸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迷迷糊糊的被晚綠服侍著吃了些粥,過了一會兒,又被扶起來喝了一碗藥,便就又睡了過去。
連連兩日,冉顏一直都是處在半昏睡中。吳修和本是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走了,晚綠卻拽著他不撒手,邢娘也是哭得死去活來,吳修和沒折騰的頭腦發脹,勉強答應等救冉顏醒來再走。
晚綠怕他反悔,硬是將吳修和的藥箱給扣下了,睡覺都抱在懷裡,氣得吳修和吹鬍子瞪眼,卻也束手無策,他一把年紀,臉皮雖厚了點,卻還是要臉的,總不能伸手去小姑娘懷裡搶東西吧!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04 AM
第五章、斗米幾錢
直到第三日,冉顏總算是醒了。
冉顏看見靠在榻邊懷裡抱著藥箱的晚綠,心裡微微一暖。她這些日雖然昏迷著,偶爾還是有意識的,恰巧晚綠巴著吳修和不讓走的事兒她便聽見了。
如今,身在大唐已經是鐵板釘釘子的事,冉顏看著邢娘和晚綠兩個人成日的愁容滿面,也覺得過意不去,便下定決心不再想了,好好活下去才是正理。
外面隱隱約約傳來一些吵嚷聲,冉顏沒有打擾晚綠,悄悄起身披了衣服下塌去,走到廊下,穿了屐鞋,把衣服整理妥帖,便順著聲音尋了過去。
出了院子,冉顏發現冉府的莊子並不僅僅只是她那處小院而已,她的院外便是一個大花園,花圃裡生出不少雜草,顯見不常打理,沿著路旁,還有幾處房舍,黛瓦白牆,極是普通,都比不得她那院子精緻。
隨著越往前走,外面的聲音越清晰,雜亂的聲音中,隱約能分辨出一兩句話的內容,說的都是吳儂軟語,便是男人的聲音也帶著一股子溫柔,冉顏以前只會普通話,可聽著那糯糯軟軟的口音,她竟能明白。
「吳神醫,這雞咕咕內可務必要收下!」
「吳神醫,這是嗯們家的蘿蔔,內勿要嫌棄的唻。」
……
冉顏忽然想起,好像晚綠和邢娘說的都不是吳語,仔細想了一下,才知道,原來冉氏一族上可追溯到春秋時期的冉雍,之後魏晉時期還出過一個冉閔,十六國時建立了冉魏政權,冉顏這一族是冉閔之子冉胤的後代,早年生活在山西一帶,後來遷了幾處地方,都在北方,是近來才舉族遷至南方。
冉顏兀自想著,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吵鬧處。
大門口吵吵嚷嚷的聲音就在冉顏出現的一剎戛然而止,門口幾個正往吳修和手裡塞東西的村民看著冉顏,一時連手上的動作都忘記了。
陽光下,冉顏一襲齊胸的素花襦裙,外面鬆鬆散散的罩著件緞衣,青絲披散,精緻卻蒼白臉兒與如墨的發相互映襯,黑白分明,美是極美,卻宛如一片黑暗沼澤,令觀者忍不住心底發寒。
吳修和看見冉顏,一張老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吩咐門房趕緊把東西收下,然後又與村民一一致作揖謝之後,才轉身過來上下打量冉顏一遍,「氣色好了些。」
「您妙手仁心救回了我這條命,我眼下什麼也沒有,不敢言謝,日後,定當報答!」冉顏知道這吳修和是個務實的人,與他說那些掏心掏肺的感謝詞,還不如給一句誠懇的承諾。
吳修和怔了怔,旋即捋著鬍鬚笑容滿面的道,「我盡心盡力的醫治你兩年,皇天不負苦心人啊,你如今好歹是痊癒了。」
這一副高人的模樣,若是原來的冉顏,定然被唬了去,可那個冉顏已經死了。
「娘子!」晚綠急急的抱著藥箱跑了出來,看見冉顏,才稍微鬆了口氣,念叨道,「娘子,這南方與北方大是不同,規矩多著呢!你這副形容被外人看了去恐怕不大好!」
冉顏很想說,已經被外人看見了,而且不止一個,但瞧著晚綠絮絮叨叨的,生怕她沒完沒了,也就將話給嚥下去了,低著頭一副受教的樣子。
晚綠見她小媳婦的模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往日裡啊,奴婢多說一句,娘子就不願意聽,今個倒是乖巧極了。」
乖巧?冉顏眨了眨眼睛,得有十幾年沒人這麼評價她了吧!
晚綠瞧著冉顏全不似從前傷春悲秋,心裡也十分高興。
兩人向吳修和欠了欠身,晚綠將藥箱還了吳修和,便相攜回了後院。
晚綠四周瞧了瞧,見沒有人,才放心的道,「娘子,那支簪子賣了,得了十五兩銀子,花不到一兩買了些米糧,夠我們吃上大半年的,抓藥花了二兩銀子。都是些上好的補藥。」接著一副肉疼的表情,咬咬牙,「奴婢自作主張給吳神醫買了些好的藥材送去,他就喜歡這個。」
冉顏點點頭,「這是應該的。」
冉顏仔細想了又想,腦海中對十五兩銀子依舊沒有絲毫概念,心裡不由得嘆息,原主可真是一個不知世事的大小姐,她要活下去可不能這樣,遂問道,「一兩銀子能買多少米糧?」
晚綠心中難受,原本自家娘子若還是在主宅,早就應該學習管家事了,可如今連鬥米幾錢都不知……
心疼歸心疼,晚綠還是十分仔細的與冉顏說道,「一兩銀子是一貫,也就是一千文,一斗米是五文錢。十斗米是一石,一兩銀子能買二十石米糧。這還是一般年頭,若是豐收,我們江南道米糧三、四文一斗也是常有的。」
冉顏點點頭,一石米大約等於五十九公斤,這她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一兩銀子在大唐竟然能買一千多公斤的糧食!
同時也感嘆,古代貴族的生活實在奢侈,一支簪子就能換那麼多糧食!
「娘子身子不好,奴婢買了些碧梗米,這碧粳米是河北道產的,本地沒有,要四十文一斗呢。」晚綠嘆道,碧粳米大多都運往長安賣的,運到其他地方的少,商家都願意往權貴府上送人情,所以不僅貴,而且難買,晚綠死磨硬泡的才買到五十斤。
「嘖嘖,可惜了。」晚綠忽然感嘆道。
冉顏向她投去疑問的目光。
晚綠道,「那嵌寶石的蝶簪是成對的,單支買折損了不少錢,娘子當時若是把十八娘頭上另一根一併拔了,咱們能賣四十兩呢!」
冉顏撲哧笑出了聲,「你還真是夠黑心的!」
「黑心便黑心罷!奴婢不過是手裡攥著旁人的錢,心裡舒坦,娘子可是大發神威,做了回霸王呢!」晚綠想起前幾天冉顏那「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魄,就激動的兩眼冒光。
冉顏微笑著任由晚綠在旁邊嘰嘰喳喳,進了院子,兩人在廊下脫了屐鞋,只著素襪踩在木質的地板上,日本的和風便是承襲了唐朝的這種風格。
生計問題解決了,冉顏的病情也在一日日的好轉,因此小院裡也頗添了幾分喜氣。
吳修和不知怎的,又忽然決定不走了,有人給吃給喝,也不再去城中坐堂,只偶爾上山采些草藥來充實他的私藏,日子過得優哉游哉。
府中僅有的幾個下人只看莊子,不負責伺候冉顏,因此邢娘和晚綠忙裡忙外,一刻也不得清閒。
只有冉顏閒的長草,她從前是工作狂,但在大唐又沒有屍體讓她驗,以至於精神支柱倒塌之後,形容有些呆滯,儘管邢娘和晚綠給她出了不少主意,可吟詩作畫也不是冉顏所喜,所以依舊有些無所適從。
握著毛筆,在紙上寫下一個端端正正的「靜」字,冉顏又開始發呆,她不僅繼承了原主的記憶,也繼承了技能,至於水平如何,冉顏也不甚清楚,只覺得這字寫的端正秀氣,在她看來,字只要能入眼就行,不追求別的。
「晚綠,我想出去走走。」冉顏放下筆,看著一大早好不容易閒下來的晚綠。
「吳神醫說您身子恢復的好,出去走走也好。」晚綠是個爽快的,行就行,絕不會拐半點彎。她這廂說著,便飛快起身去取了一個冪蘺來,給冉顏戴上。
世人多以為大唐皆是以豐胸肥臀為美,開放熱烈,其實不然,至少貞觀初年還並非如此,女子出門還是需要遮掩一些,不能隨便將容顏示於外人。
冪蘺似是一種斗笠,四周帶有皂紗(黑紗),戴上之後將整個身子都罩住,以後出現的帷帽便是這冪蘺演變而成。冉顏覺得挺新鮮。
時是清晨,熱氣還未上來,夏風中帶著微涼的溫度,十分舒適。
冉顏站在村頭一個小土丘上,俯視村子,阡陌交通,炊煙裊裊,偶爾有狗吠之聲,一片低矮的房舍沐浴在在橘紅的晨光之下顯得靜謐且活潑,那種再世為人的喜悅第一次乍然湧上心頭。
冉顏深深的呼吸著,感受這個純淨的世界,心裡卻陡然浮上許多事情,那個叱吒法醫界的冉顏已經死了,至於殺死她的兇手,相信一定會很快的被繩之以法。
冉顏是個行事嚴謹的,她的辦公室中有諸多機密文件,所以便偷偷在屋內裝了攝像頭,警方排查時,定然能夠檢測到。張助理回去拿了那份文件,定然有記錄,再加上保險櫃裡那份文件,上面有指紋,光是這兩份證據就足以讓警方把他歸入重大嫌疑犯之列,冉顏相信刑偵隊李隊長的能力,她不會冤死……
要擔憂的是,她現在處境不佳,是得好好想想從今往後在大唐該怎樣活下去。
當仵作?冉氏一族的長老們應當寧願她死了,也不會同意的吧?更何況,她還不清楚貞觀年間女子能不能任職,即便能當上仵作,將來恐怕又是如上一世沒人敢要!縱然她很熱愛法醫這份工作,也不得不客觀的想想。
獨身落在唐朝,冉顏忽然有點渴望家庭的溫暖。
機遇給了她再活一次的機會,冉顏覺得不應該再走老路,想到自己還有一手醫術,覺得可以發展發展,只不過她忽然會醫術恐令人生疑,不如先拜吳修和為師……
冉顏覺得這想法挺靠譜,打定主意後,約莫又坐了一刻,聽見村婦們開始陸陸續續的出院門喚自家孩子吃飯。
「娘子,咱們也回去吧?」晚綠道。
第六章、溺死的小童
冉顏心情輕鬆的點點頭,讓晚綠扶著她下慢慢往下走。路上偶而遇見一兩個村婦,她們也都認識晚綠,見她扶著一個女子,知道是冉十七娘,便退至道旁微微蹲身行禮。
冉顏也都客氣的出言請她們免禮,給人留下了十分和氣的印象。
為了走近道,晚綠與冉顏從村子中穿過,遇到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唐朝沒有動不動就磕頭的習慣,縱然這些村民是冉氏莊子上的僱農,在見到冉顏,甚至見到冉氏家主時,都只需簡單行禮問候便是。
兩人走到村頭時,忽然聽見一陣咋咋呼呼的喧鬧聲,不過片刻,便看見十餘個小童被一名老者拿著枴杖追趕,像一群撲棱棱的小鳥,邊叫著邊拚命的跑。
女童都是揪著兩個髻,大一些的著裙,小一些的著褲子和交領衣,男童花樣就多了,有的也如女童似的,團著兩個髻,也有揪著一個的,還有個胖乎乎的小娃娃,約莫五六歲,把頭髮都給剃了,只留腦袋前的一撮,扁著嘴就要哭的樣子。
冉顏見他們身上都是泥巴的模樣,有兩個面上還帶血痕,便猜測,約莫是一群孩子背著大人掐架了。
果然,她這廂剛想過,便聽晚綠逗那個落在最後的小胖道,「平小郎,掐架又被抓個正著吧!快些著跑,若是被族長抓著了,回家你阿娘可又要整治你了!」
那小胖哇啦一聲哭了出來,便是哭得悽慘,腳下也沒消停,兩條小短腿使勁兒的倒騰,生怕被捉住。那模樣,當真是可愛的緊。
冉顏滿臉樂呵呵的道,「晚綠,你可真是壞著呢!」
晚綠見冉顏似比從前開朗多了,心裡高興,故意與她鬥嘴道,「娘子看熱鬧看的這般歡快,還編排奴婢!」
冉顏向來就是這個德行,被人一語戳穿未免有些尷尬,乾咳了兩聲,還未及接話,身子猛然被人撞到一邊去,晚綠失聲驚叫,連忙伸手抓住她,兩人踉蹌了幾步,堪堪穩住身子,這才沒有摔到路旁的水溝裡。
冉顏站穩之後,抬頭看那撞她的人,是一個身著淺褐色麻布裙的村婦,人早已經跑遠,雖然看不見正面,但見她腳步凌亂匆忙,頗有點失魂落魄的樣子。
「怎可如此無禮!」晚綠火氣一下便上來了,「娘子,奴婢先送您回府,回頭便找那村婦算賬!」
冉顏收回目光,淡淡道,「算了,見她步履匆匆,怕是遇著什麼急事了。」
「什麼急事?天塌了麼!竟然撞了人也不知賠禮!」晚綠怒道。
見晚綠氣鼓鼓的模樣,冉顏不禁無奈一笑。
冉顏發覺自己這幾日輕鬆下來,雖然十分的無所事事,卻比以前活潑了許多。從前面對屍體時,出於對死者的尊重,必須要嚴肅認真對待,不能有一絲馬虎,她又是個工作狂,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副人人敬而遠之的「死人臉」。
這種變化,許是好事吧!
晚綠扶著冉顏走到村頭,只需再過一道拱橋便到了冉府莊子,兩人剛剛踏上階梯,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驀地劃破清晨的寧靜,驚起水邊的鳥,撲棱棱的四下散去。恰是應了晚綠方才的話——天,真的塌了。
「三郎!三郎!」
婦人的悲泣聲就在不遠處,緊接著便是男女老少的七嘴八舌的安慰,無非是節哀順便之類的言語。
喪子之痛,痛徹心扉,更何況,這週三郎是劉氏唯一的兒子,劉氏是個寡婦,前面有過兩個兒子,都得病去了,夫君三年前也撒手人寰,將唯一的血脈託付給劉氏,母子倆相依為命,其痛更是難以承受。
劉氏恐慌的道,「不,我家三郎不能死,我要去找吳神醫!他定能救活我家三郎!」
「正是正是,劉嫂子,你且候候,咱們帶著三郎這就去找吳神醫。」有個漢子附和道。
眼看週三郎是死了,但眾人似乎對吳修和特別迷信,一廂情願的以為他真的是神醫,能夠令週三郎起死回生。
冉顏聽到人群一陣騷動之後,便瞧見一群人急慌慌的從一小片樹林中衝了出來,為首的是個抱著孩子的莊稼漢,身上灰色的窄口短衣短褲,衣物頭髮全都被水浸濕貼在身上,顯露出壯實的身板,在他身側還有同樣渾身濕漉漉的青壯男子。
緊隨其後的便是幾個身著麻布長裙的婦人,其中一名便是方才撞了冉顏的那個。
一群人遠遠的便看見了站在橋頭的冉顏和晚綠,紛紛叫嚷道,「小娘子!快快幫忙請吳神醫救命!」
晚綠對冉顏小聲急道,「吳神醫今兒早便去西山採藥了,這會定然是回不來的!這可怎生是好!」
「不管如何,先回去看看吧,萬一這孩子命不該絕呢!」冉顏催促道。
晚綠聽冉顏的話很有道理,急的一跺腳,拎起裙襬轉身往府內跑去。
隨後,那一群人呼啦啦從從冉顏身邊衝了過去,冉顏隨手抓住一個青年,被他的衝勁帶得一個踉蹌。
「這位娘子,你休要扯著在下,救命要緊啊!」青年焦躁不安,卻拘於禮節,不好伸手扯開冉顏。
「你去了能做什麼,萬一吳神醫不在呢!還不趕快尋匹馬,去就近請一名醫者!有備無患。」冉顏冷聲道。
青年楞了一下,連忙拱手,「多謝小娘子指點!」
冉顏也不與他虛禮,說完話便步履匆匆的跟上去,遠水解不了近渴,若是那小童還有一線生機,她也不能任由搶救時機白白耽誤過去。
冉顏做法醫久了,有個毛病,便是看見屍體就想往上湊,遇見還有一線生機之人,必得想盡辦法全力施救,畢竟在刑偵上,活人比死人能夠提供的信息更多。
因此眼下冉顏要去救那孩子,也並非是多麼心懷慈悲,而多半是出自一種「留活口」的本能。
人群在冉府莊外止住腳步,焦急的往裡面張望,那婦人只是抱著小童哭。
時間似乎過得分外漫長,才不過一小會兒,等候的人開始躁動起來,抱小童過來的那個漢子道,「人命關天的大事,不如進府去尋吳神醫吧!回頭郎主若是怪罪下來,我擔著便是!」
若是他們強行入莊,僅僅兩個門房是攔不住的,眾人紛紛附和,正欲舉步,卻見晚綠氣喘吁吁的跑了出來,「吳神醫今日一早去西山採藥去了,我尋遍整個院子,他老人家尚未返回!」
這個消息無異於一道驚雷,晚綠話音才落,那婦人便嚎啕大哭起來,「周家只這一根獨苗,賤妾也不能守住!夫君啊!賤妾對不住你!」
村民們也默不作聲,幾名村婦上前去安慰劉氏。
冉顏撥開人群,默不作聲的走到劉氏面前,出言道,「把孩子放到地上。」
聲音不大,但是肅然,平靜的似乎沒有含帶一絲感情,竟是讓哭泣不止的劉氏怔住。
「若真想救他,就聽我的話。」冉顏不耐的蹲下身,從怔愣的劉氏手中接過小童。
隔著冪蘺上的薄如蟬翼的黑紗,能清晰的看見小童面色漲紫,腹部微微隆起,渾身上下已經被泡得發白,手攥成了小小的拳頭,手心還握著水藻沙石之類的東西,冉顏心裡微微一涼,伸手輕輕按上鼓起的腹部,冉顏向劉氏確認道,「可是一夜沒有見過自己的孩子?」
劉氏見冉顏認真的形容,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急聲道,「昨日晚飯過後三郎便說去村頭玩一會兒,晚間回來的時候,神色有些不愉,說是他長大了,要獨自住一屋,我當只當時他聽了什麼嚼舌根的話,便應了,今早喊他吃飯時才發覺他不在屋裡……嗚嗚……」
說著已經泣不成聲。
劉氏這話一說出口,其餘人也都死了心,從昨晚被溺,泡了一夜,人都已經是這副模樣了,哪裡還有能活得道理,便是吳神醫恐怕也難以救回來了。眾人紛紛嘆息著,勸劉氏節哀。
劉氏面上淚水縱橫,卻不死心的盯著冉顏,雖不曾出聲,可眸中全是哀求希冀。
冉顏撩開冪蘺的黑紗,用指頭擠壓孩子的眼球,觀察瞳孔變化。
這是一種辨別人真死還是假死的辦法,如果瞳孔被擠壓變形,鬆開手指後瞳孔能夠恢復,便說明人還人還沒有死亡。冉顏就遇到過許多次被淹溺了一夜,渾身已經僵硬,似是已經死了的人,其實有時候人還沒死透,只不過生命反應極為微弱而已。
冉顏見這小童的瞳孔還能夠恢復,恐怕還活著。為了確認判斷結果,冉顏用帕子將小童指頭紮結起來。
「去找乾土!越干越好。運到這裡來,能救他性命。」冉顏抬頭,用最簡潔直接的語言表達出意思。
眾人面面相覷,蘇州人家盡枕河,哪裡能有乾土?
作者:
haoa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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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4-15 01:06 AM
第七章、埋土救人
冉顏想起從村中路過時,見到許多人家都是用是泥糊的院牆,天氣已經晴了好幾日,那些院牆應當都是乾的。
「去砸泥牆!把土運過來。」冉顏一邊說著一邊快速清理孩童口鼻中的水、泥等污物,又要了晚綠的手帕裹著手指將小童舌頭拉出口外。
院牆不過是用河邊的泥堆砌的,所費不過是些體力罷了,不值什麼錢,這廂村民們聽說只是砸院牆,立刻跑回去砸自家牆去了。
不是他們盲目信任冉顏,畢竟劉氏孤兒寡母的甚是可憐,更何況,冉顏那沉著認真的模樣,讓人看不出一絲看玩笑的意思,莫名給人一種不可質疑的希望。
晚綠來不及詢問,又被冉顏與以往不同的氣場所懾,一時間竟呆立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
小童並非是剛剛落水,他已經被浸泡的大半天,身體僵硬,呼吸停止,用普通的急救方法恐怕不行。
冉顏趁著這個時機看了一下適才紮結的手指,指頭腫脹紫紅,證明還有血液循環,至此冉顏確信小童還活著,便立刻開始給他做心臟按摩。
等到眾人用擔子挑來幹土,便吩咐人把乾土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再取乾土覆蓋在小童身上,只露口、眼。
晚綠也不知該幫什麼忙,便也跟著眾人一起捧土。
村民們一邊忙活,心中也越來越疑惑,終於,一個著寬袖直裾長袍、青年士子模樣的人,忍不住探頭問道,「不是說三郎還有救嗎?怎的就地埋了?」
冉顏抬起頭,靜靜的盯了他兩息,也沒有言語,卻將那士子盯的渾身發毛。
其實冉顏就是覺得這士子忒二,便是就地埋人,哪能埋在自家當門口?所以也懶得與他解釋。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劉氏已經不再哭泣,睜大眼睛死死的盯著自己兒子,一旁的人均以為這是巫術的某種儀式,也都靜觀其變。
大唐貞觀年間,醫術已經廣泛應用了,但實際上還是巫醫不分家,大名鼎鼎的醫聖孫思邈便曾鄭重其事的在《千金要方》中記載了一些類似於巫術迷信的內容,所以村民們有這種想法,也十分正常。
一時間,十數人屏息凝神,竟是連呼吸人都不可聞,只有知了聲嘶力竭的鳴叫著,太陽漸漸升了起來,夏日的陽光烈烈,刺眼而又灼熱。
族長和長老們也陸陸續續的到來,村民們越聚越多,卻是沒有一個孩童。
近些日,天氣連連晴好,院牆也只是表面被夜露浸過,中間的土甚為乾燥,再加上有太陽光曬,小童身體內的水氣漸漸被土吸乾。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從城中被請來的醫生已經趕到,一襲廣袖長袍,急急的推開人群,「病人在何處?」
有人連忙領著醫生到土堆前,「還埋著呢。」
老醫生頓時跳腳,「誰埋的!溺水之人,當盡快倒水,簡直……簡直……」
「是我。」蹲在地上的冉顏起身,淡淡道,「週三郎在水中已溺了一夜,這個法子最好不過。」
老醫生雙目大睜,神情中滿是惱怒,休說溺了一夜,便是三五個時辰,人也已經死透了!這還奔了好幾里的硬是把他給接過來,這不是耍著人麼!不過老醫生也能理解死者親人的心情,只是重重的嘆了口氣,轉身便要走。
「前輩請留步,等三郎醒來,還要勞您費心調理。」冉顏頓了下,轉頭吩咐道,「晚綠,去取診金。」
晚綠一臉的莫名其妙,自家娘子什麼時候會用這種怪法子救人?這人若是救活了還好,若是死了,把人折騰這一通,少不了被人戳脊樑骨。晚綠滿心悔恨,自己方才竟然莫名其妙的就信了娘子,眼下也只能繼續相信了,瞬間心思千回百轉之後,晚綠連忙應聲回房取錢。
「唉!」老醫生嘆了一聲,反正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人家願意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自己也就本著仁心,在這候一會兒便是。
見老醫生如此形容,眾人便知道恐怕這週三郎是難以救治,本來嘛,把週三郎撈上來時,他渾身都已經僵透了,出氣入氣全無,他們這麼盡心盡力一方面是看冉顏一副鄭重其事的模樣,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另一方面也是等劉氏自己死了心。
「咳!」
就在眾人飢腸轆轆,漸漸失望的時候,土堆中一聲微不可聞的咳嗽,忽然間振奮了所有人。
「三郎!」劉氏一下子撲到跟前,眼淚撲簌簌的掉了下來,「我的兒!嚇壞為娘了!」
冉顏蹲下身,輕輕撥開週三郎面上的土,見他睜開眼了,便道,「你先躺一會,待身上的水都幹了,再出來。」
週三郎糊裡糊塗的,只聽眼前這個極美的女子說讓他再躺一會兒,恰好他也渾身疼痛脫力,便就順著她的意思,靜靜躺著。
劉氏掉過頭鄭重的行了稽首大禮,沒有任何言語,只是伏在地上久久不起。
這是唐朝是最重的禮節,凡拜必先跪坐,秦漢隋唐時,還沒有正式的凳椅,習慣是席地而坐,也就是所謂的跽坐、跪坐、正坐,然後才能行拜禮。
繁文縟節,向來都是有身份的人才會嚴格遵守,一般村婦哪裡懂這樣的禮,恐怕也只會胡亂的磕頭罷了,可見這劉氏也並非一般村婦。
「夫人請起。」冉顏扶起劉氏。
周家村的長老也忙過來向冉顏致謝。
村民們一時被起死回生的事兒給震住了,見長老致謝,這才回過神來,人群頓時炸開了鍋,致謝聲讚歎聲此起彼伏。
冉顏心裡嘆了口氣,她本打算先拜吳修和為師再說,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這廂剛剛想過,事兒就撂在她眼下了,是福是禍,也未可知,冉顏只在心裡記下,不再多想。她朝眾人欠了欠身,便在晚綠的攙扶下回府。
眾人見事情已然落定,連忙幫著劉氏把兒子從土中挖了出來,用木板抬了回去。
那老醫生上前去把了週三郎的脈,雖然尚還虛弱,命卻是救回來了,不禁連連稱奇,當下為週三郎開了藥方,又將診金交給劉氏,請她代為歸還冉府。
第八章、訓導
晚綠回來後,神情激動、添油加醋的與邢娘講了此事。
邢娘聽完後,不禁皺起眉頭,輕聲細語的責備冉顏道,「娘子此事做的可不妥。」
剛剛準備用飯的冉顏,放下筷箸,準備洗耳恭聽,末了卻只等來了邢娘一聲嘆息。真是讓人氣結。
「如何不妥?」冉顏忍不住問道。
邢娘滿是憐愛抬起手來,正欲撫摸冉顏的發,卻忽然頓了手,她發現如今的娘子已經不再像是那個猶如小貓兒一般惹人憐愛的模樣,雖然聽晚綠說娘子比以往愛笑了,但總覺得有些疏離之感。
邢娘垂下手,心想娘子總是要長大的,一時間既是傷悲又是欣慰,「倒不是說救人不妥,只是娘子這般丟下感激涕零的村民,也不多言語,失了禮節,怕是對娘子聲譽有礙。」
「救了人是做了好事,他們難不成不心存感激,還要編排娘子的不是?」晚綠不由得打抱不平,義憤填膺的道,「更何況,娘子還是客氣了一兩句的。」
邢娘伸手點了點晚綠的腦袋,板著臉教訓道,「你這丫頭就是脾氣大,娘子是未出閣的姑娘,又是這般處境,多搏些好名聲總是無錯。娘子對那位城中來的醫生,可曾見過禮?」
說罷又轉向冉顏道,「娘子半年前就已及笄,眼看過冬之後就滿十六,若是如今還在主宅,早已經開始說親了,可這境況……唉!娘子,如今你窩在這窮鄉僻壤,也不求什麼才名,只求健健康康,再搏個知書達理、溫婉賢淑的聲名,也好說親事……」
邢娘說著眼裡又開始冒淚花,她連忙從袖子中掏出帕子來拭乾,才又到,「娘子如今身子也一日比一日見好,老奴心裡頭總算放下了一塊石頭,眼下老奴就是怕繼室在娘子婚事上做文章,尤其是前些日才得罪了十八娘……」
「我知錯了。」冉顏知道,邢娘擔憂的也不無道理,若如今她不搏個好名聲,恐怕縱然是嫡女,也嫁不到好人家。婚姻大事,不可怠慢,冉顏自從決定在大唐好好活下去,心裡就時時刻刻的記住,這是古代,許多事情無法由著自己的意願,只有耐得住,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未來。
邢娘握住冉顏的手,輕輕拍了兩下,欣慰的道,「看著娘子振作起來,老奴心裡高興,夫人一生行善,定然能夠蔭澤娘子。」
因著正是用飯的當口,邢娘也就沒再說什麼,只讓晚綠伺候著冉顏用膳,自己則是燒浴湯去了。
飯罷,依著往日冉顏的習慣,伺候她沐浴更衣,而後便取了本書來給她。
晚綠在邊上執著繡花團扇給冉顏搧風,弄得她十分不習慣,冉顏看了一首班婕妤的《怨歌行》,便已經昏昏欲睡,她大病初癒,身體尚未好全,又經今日這樣費神費力,很就進入夢鄉。
邢娘端了盆井水放在屋子內降溫,見冉顏睡了,招手示意晚綠出去說話。
晚綠放下團扇,輕手輕腳的給冉顏蓋上被縟,隨邢娘走出去。
兩人沿著遊廊往前走,直到了二門的一個角落裡一簇芭蕉樹下才停,邢娘四周望瞭望,見沒有人,才拉著晚綠的手道,「你前些日去城中,可曾打聽主宅的事兒?」
「無,何事?」晚綠莫名其妙的問道。
邢娘嘆了口氣,「你啊!是個伶俐的,可就是心眼比鬥還大,別說芝麻大點事兒,便是餅子大,你也兜不住一個!虧得我今日聽著幾個小廝私下議論了這事。」
晚綠也不否認,她本就是這個性子,粗心大意也非是一兩日的事,邢娘雖然性子弱了些,但確實是個聰明的,晚綠聽得進教訓,詢問道,「何事?」
「我這幾日思來想去,也沒明白十八娘是鬧的哪一出,心裡總覺得不安,今日正聽小廝說,繼室給十八娘說親了,說的是琅琊王氏,可王氏家主得知十八娘並非是正經嫡出,就推了,十八娘心裡豈能不怨恨!」邢娘道。
琅琊王氏,在魏晉時期可謂盛極一時,王與馬共天下的時代是何等風光,到了唐朝雖然大不如從前,但悠久傳承的根基在那擺著,況且,這個族中的男子個個都是玉樹臨風、俊美瀟灑,能攀上這門親,著實不容易!
可這等門閥大族,最在意出身,況冉氏比不得王氏,人家自然是有一丁點不合襯便不會鬆口。
晚綠幸災樂禍道,「十八娘便是正兒八經的嫡長女又如何,她的德行,只要王家在蘇州城略略打聽,人家也不會同意!」
邢娘抬手一敲她的腦殼,低聲斥道,「我與你說此事,是提醒你日後眼睛放亮點,心思細些,從旁多多提點娘子!譬如今日,你總說娘子如何如何,你做什麼去了!」
看著晚綠瘦削的形容,邢娘也是打心眼裡心疼,放柔了聲音道,「往日娘子病得重,就我二人伺候,也騰不出功夫去打聽什麼,現在娘子身子大癒,又是這個年齡,要多打算些。你也不小了,總得婚配,娘子嫁的好,你才能嫁得好!」
晚綠心裡感激,抱著邢娘的手臂搖晃道,「邢娘,我知道錯了,下次定然把心眼捏的比繡花針還細!」
邢娘笑斥她沒個正行,兩人又說了幾句話,便回去伺候了。
冉府的莊子還一如往常的平靜,周家村可是熱鬧非凡,因著週三郎起死回生,各家各戶都過年似的。
劉氏是前些年帶著週三郎到了此地,因她夫家也是姓周,族長憐他們孤兒寡母,便與長老們商量著收留他們,與村中人沒有什麼親戚關係,不過故人重視宗族,同姓的十有八九能從族譜上扯點關係出來,因此劉氏也就在村民的幫助下,留了下來。
且村民們高興也不單單是因為劉氏兒子沒死,只是「起死回生」這樁事實在太神奇,有生之年能見著一回著實不容易。
與此同時,一直默默無聞的冉十七娘,一日之間,整個村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說她是菩薩轉世。
冉顏睡了半個時辰,便起身洗漱。
這是她第一次認真看自己現在的容貌,打磨光滑的銅鏡裡,清晰的映出一張蒼白而死氣沉沉的臉,鼻子挺翹,尤其是鼻尖得部分,微微翹出一個優雅的弧度,櫻唇的曲線柔美,膚白如脂,可以想見原來的冉顏是何等的楚楚動人,惹人憐愛。長而明亮的眼眸,修眉嬋娟,尾端微微上翹,只要明眸稍稍流轉,便是一番無可比擬的風流韻致,可惜,冉顏嚴肅呆板慣了,不會使用如此出色的眼眸說話。
邢娘偷偷瞧了冉顏一眼,心想,娘子還會顧影自憐,可見還是以前那個娘子,如今不過是懂事了。
「娘子,老奴給你梳頭吧。」邢娘從矮桌上拿起梳子,跪在冉顏身側,輕輕的梳著長長的頭髮。
唐朝沒有座椅,所有人都是跽坐,即是長跪。冉顏心理上有些不大適應,可身體上似乎很習慣這樣的跽坐。
下午的陽光,從細密的竹簾縫隙中投射過來,在木質的地板上留下一道道細細的光條,透過竹簾,隱隱約約能瞧見外面剛剛綻放的牡丹花。
「咦?」冉顏盯著外面的花看了許久,「牡丹是何時開的?」
晚綠正捧著衣物過來,聽見冉顏的話,笑答道,「是今日開的,早上還是個花苞,一日光景就開的這麼大了。」
晚綠在冉顏跟前跪坐下來,「村裡有半畝地種的都是名貴牡丹花兒呢,我們冉府的牡丹可是蘇州城最俱聲名的,娘子要是喜歡,盡可去賞花。」
莊子中的書籍很少,只有幾本哀怨的詩集,冉顏也不願意看,賞花看景……冉顏有些意動。
邢娘也不願冉顏再像從前那樣哀戚傷懷,鼓勵道,「賞花觀景是好事,喜歡就去看。」
冉顏點點頭,晚綠將取來的衣物扯開,道,「娘子,您都半年不曾做新衣了,不如改日去城中量些布,奴婢給您制一身新的?」
晚綠一邊說著一邊幫冉顏換上衣服,這是一件淺綠色繡花流絲齊胸襦裙,這時候的襦裙不似中晚唐那樣臃腫,顯得人十分修長,若是蓮步輕移,當真是娉娉裊裊。
穿好衣物後,晚綠又將一條薄到幾乎透明的繪花紗羅披帛搭在冉顏手臂間,站立時,自然下垂,靜謐優雅,行動時如風扶楊柳,飄逸飛揚。
「娘子生的美麗,穿什麼都好看!」晚綠讚歎道。
邢娘遞上冪蘺,囑咐道,「早去早回,今日再讓吳神醫給娘子診個平安脈,大病初癒,還是莫要太過勞累!」
晚綠早已經跑到門口去準備鞋履,探頭道,「我會看著娘子的!」
「娘子素來嫻靜,我看你才得讓人看著!」邢娘笑斥道。
冉顏看著她們二人親暱自然的互動,心情也十分輕鬆愉快,便安慰自己,把這閒著的一段時日,當做度假吧!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09 AM
第九章、拈花一笑間
絲履是類似後世繡花鞋一類的鞋子,輕便美觀,比屐鞋要舒適的多,只是要小心看路,否則踩到石頭之類的東西十分疼痛。
冉顏覺著,在鄉下還是要穿屐鞋,這樣必須盯著腳尖前的路,實在是煎熬。
已經接近申時末,夕陽斜斜,夏風輕拂,空氣中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清潤氣息和著花香撲面而來,冉顏鬆了口氣,心知快要到地方了。
「娘子!」晚綠忽然小聲湊在冉顏耳邊嘆道,「好一個美郎君啊!」
冉顏抬起頭,順著晚綠痴迷的目光看過去,微橘的夕陽下,一襲月白大袖長袍隨風飛揚,青絲綰起,有幾絲碎髮在額前飄蕩,橘色的光,在他毫無瑕疵的側面鍍上一圈光暈,朱唇皓齒,面如白玉,宛如一幅美輪美奐的畫。
男子的身材頎長而瘦,著大袖長袍,頗有魏晉遺風,他此刻正專心的對著面前一株白牡丹,俯身輕嗅,陶醉的神情亦是美的令人移不開眼。
冉顏嘴角抖了幾抖,一個男人,喜歡聞花!聞花聞成這德行,真是……冉顏忍不住動了動手指,有種想解剖他的衝動。
男子賞了一會兒花,正欲轉身離去,卻頓下腳步,俯身從花叢旁邊尋著一根樹枝,挖起牡丹花樹下的一株野花。
「他挖我們家的花。」冉顏毫不留情的打斷晚綠的沉迷。
晚綠驀地回過神來,不滿道,「娘子,那不過是雜草野花,不是我們家種的。」
男子聽見兩人的對話,手中還捧著那朵野花愣愣的轉過身來,面上頗有些尷尬,想來是聽見了冉顏的話,結結巴巴的解釋道,「在下……在下只是覺得,這朵野花生在豔麗無雙的牡丹之下,甚是可憐,想,想把它移開。」
嫩嫩黃黃的小花,被男子捧在手心,被他俊美的容顏映襯之下,竟然增色了幾分。冉顏微微抖了一下,這個男人居然如此的……唐僧。等等,他不會真的是唐玄奘吧?想想,似乎年代不對,冉顏才微微鬆了口氣。
隔著冪蘺的皂紗,冉顏目光落在他握著花的手上。
這人不過是生的修長,年紀卻不大,冉顏根據體貌特徵,判斷他約莫只有十七歲左右。
「在下是新來的村學塾師,姓桑名辰,字隨遠。」少年忙沖冉顏作揖。
冉顏下意識的便想回答「我知道了」,潛台詞是「你可以走了」,但想起邢娘千叮嚀萬囑咐的要她謙和賢淑,連忙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嚥回肚子裡,微微欠了欠身,「見過桑先生。」
桑辰連忙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
頓了一下,桑辰似乎想說什麼,微微動了動唇,卻只道,「不敢打擾娘子,在下告辭!」
說罷急匆匆的順著陌上小道跑走,到轉彎的地方不知踩著什麼,竟是一個踉蹌,險些栽倒,這一來,那個修長的背影顯得愈發倉惶狼狽。
晚綠愣了愣,道,「娘子……桑先生怎麼了?」
「不知道。」冉顏無心關注桑辰,專注的看著面前一片花田。
一片姹紫嫣紅開的好不熱鬧,絢麗異常,只不過在冉顏看來,這些花也就是顏色不同罷了,看了一會兒新鮮,她便意興闌珊。相對來說,還是千奇百怪的屍體能燃起她體內的興奮因子。
「我們回去吧。」冉顏道。
「娘子,怎的剛來便要走?」晚綠不解道,以前自家娘子最是喜歡這些花草,甚至還向吳神醫要了草藥種子來種,怎的忽然就興趣缺缺了。
冉顏也不解釋,心裡開始暗暗盤算應當私下做些營生呢?還是想辦法回冉家?
冉顏的身份是冉十七娘,這是逃不了的,就算自己的營生做的再怎樣風生水起,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若不在眼前看著,萬一隨隨便便就給許了出去,這下半輩子可就別想舒坦了。逃跑?更不現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獨身在外,所遇的未知危險比現在多出幾十倍,但也不能立刻就回冉家。時機還未到。
綜合分析一下,冉顏覺得留下來,先暗中賺點錢,到時候無論是走,還是被接回冉家,她都有一些保障。
回到府中,冉顏便與邢娘和晚綠商量,明日去城中。恰巧中午的時候,晚綠說過要給她做一件新衣服,邢娘也不曾反對。
睡覺之前,冉顏將原主所有的物件都翻看了一遍,找到三支簪子,一隻玉鐲,四雙鞋履,還有十多件穿舊了、小了的衣物。另外,便是五本被翻舊的詩集。
看來,這個貴家嫡女的生活,當真艱難。
以前,冉顏從來沒有為錢財擔憂過,這回可切切實實的體驗到了,什麼叫無錢寸步難行。才七八日,賣簪子的十五兩銀子,現在已經只剩下八兩,別說舒適無憂的生活了,便是多吃一頓好的也肉疼。
只好明日去城中看看有沒有商機。冉顏以前在醫學院時,同寢室的朋友是婦科專業,但成績一向不大好,為了謀求生路,便改變策略,開始研究怎樣保養女**官,以達到美容駐顏的效果,倒是頗見成果。
那位同學當時經常找冉顏聊天,請教問題,一來二去,冉顏也知道一些方法和配藥,如果將這些藥方配出來賣,應當也會有市場……
只是要怎麼賣?這些藥恐怕只有貴婦千金才能消費的起,原來的冉顏在城中倒是認識那麼幾個貴女,只可惜,都是泛泛之交,總不能貿然上門兜售藥物。
冉顏將東西歸位之後,剛剛在幾前坐下,便聽見敲門聲。
晚綠道,「娘子,吳神醫回來了。」
是冉顏睡前交代晚綠,等吳修和回來後通知她一下,她,要拜師!
「晚綠,進來幫我整理一下。」冉顏知道古代人很重視禮節,雖然那個吳神醫看起來很不靠譜,但既然是要人家幫忙,自然是要十二分的恭敬才行。
「娘子,您也太匆忙了。」晚綠看著依舊整齊的冉顏,便知道她是一直在等吳修和回來,「拜師哪日不能拜?何至於熬夜,現在可都亥時了!」
亥時初,也就是九點,在冉顏看來,還不屬於休息時間,拜師這件事情,宜早不宜遲。
稍稍收拾一番,冉顏匆匆往吳修和住的院子去。
西山生了不少靈芝,吳修和一時高興的忘記了時間,這才如此晚歸,不過看著四隻大小各異的靈芝,吳修和高興的合不攏嘴。
他這廂剛剛坐下,便聽見了敲門聲,緊接著,便傳來晚綠的聲音,「吳神醫,您歇下了嗎?」
吳修和倒茶倒了一半的手猛然頓住,騰地從蓆子上跳起來,急急的撈起藥簍,抱起來就往簾後沖,待到藥簍放妥當了,這才不緊不慢的理了理衣襟,過去開門。
吳修和見門口站得不止是晚綠一個人,竟還有冉顏,微微一怔,連忙換上一副高深莫測,又不失和藹的表情,「不知十七娘深夜來訪,有何見教?」
冉顏組織一下語言,欠身行禮,「兒是為了拜師而來,本應事先與神醫請求,再則吉日拜師,可是您神龍見首不見尾,兒怕明日再覓不到神醫蹤跡,是以深夜前來,唐突之處,請您原諒!」
兒,是唐朝女子的自稱,一般只有對長輩、或者自謙時才會使用,冉顏又是等候到深夜,又是如此謙恭,這面上的誠意是足足的了。
「晚綠。」冉顏示意了一下。
晚綠一副被人捅了一刀的表情,從袖子裡取出個手帕包著的物什。
「這裡是八兩銀子,作為拜師禮來說,的確太怠慢了神醫,但是十七現在的處境……」冉顏說罷,就在門外跪在了吳修和的面前。
吳修和雖然只是鈴醫,卻也是見過世面的,有錢人家的謝禮,幾十兩甚至百兩都有,冉顏的八兩,他自然也就沒看在眼裡。
第十章、驚現古硯
吳修和雖未將這八兩銀子看在眼裡,卻是將冉府看在眼裡的,他對冉顏近日的表現還算滿意,再說他的相面之術從未失算過……
心思瞬間一變,吳修和捋著長鬚,一副慈祥的表情,頗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之感。
吳修和伸手虛扶起冉顏,「快快起來,前時,我見你草藥種得極好,便知道你有學醫的天賦,且進來說。」
冉顏跟在吳修和後面進屋,晚綠看著手中的銀子,知道它馬上就屬於別人了,愈發覺得心疼。
「老夫乃是鬼谷子門下,到老夫,已經是第九十三代了……」吳修和端端正正的在主位上跽坐,繼續道,「老夫與你這女娃也算有緣,今日便收你為九十四代傳人。」
晚綠張了張嘴,正欲出聲,卻被冉顏淡淡的一瞥給噎了回去,緊緊抿著嘴,但一雙鳳眼中儘是懷疑。
吳修和囉囉嗦嗦的說完一通,令冉顏行了拜師禮,師徒的名分便這麼定下了。
「老夫今日在西山採藥,運氣頗佳,居然采得一株二十年的紫芝,我說呢!原來是老天怕老夫沒有見禮。」吳修和說著,起身繞到簾幕之後,從藥簍中拿起一棵大些的無柄紫芝,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拿了那小的,笑容滿面的走了出來。
「這株紫芝就送給你做見禮!」吳修和將紫芝放在冉顏手中,一派慈愛的道,「明日便教晚綠給你燉了,補補身子。」
冉顏扯起一絲笑容,連忙跪拜道,「多謝師父疼愛!」
「起來,起來,我們鬼谷門下一向隨意。」吳修和笑道。
冉顏令晚綠將八兩銀子放下,轉而道,「時間晚了,師父早些休息,我就不叨擾您了。」
退出門外,還沒有走出百步,晚綠便急急道,「娘子,吳神醫剛剛開始說自己是扁鵲後人,後來又說是華佗門生,現在又是鬼谷子門下,他,他是不是騙咱們啊!」
晚綠雖然沒怎麼讀過書,卻也知道,扁鵲跟華佗不是一個人。
「你知道我為什麼拜他為師?」冉顏一邊問,一邊把手裡的紫芝交給晚綠。
晚綠搖搖頭,小心翼翼的拿帕子將紫芝包起來。
冉顏淡淡的道,「就譬如這紫芝並不是二十年,無論吳神醫究竟是什麼來頭,我都不在乎,我要的,不過是他在鄉野的名聲。」
「不是二十年的!」晚綠全然沒有抓住冉顏話中的重點,發而對吳修和欺騙的事情眼冒火光,那架勢,大有立刻轉回去找吳修和理論的趨勢。
冉顏一把抓住她,解釋道,「科學一點說,靈芝是不分年齡的,只要長成了,都有藥用價值,反而一些時間很久的靈芝因為其靈芝孢子早就散落走了,已經不具備繁殖能力,藥用價值也低。所謂的千年靈芝,不過是騙人而已。」
「科學……孢子……繁殖?」晚綠愣愣的聽著從冉顏口中冒出來的陌生詞彙,努力消化,雖然依舊不明白,但也隱約明白了冉顏話中的意思:靈芝只要成熟了,都有藥效。
冉顏自知失言,若無其事的蓋了過去,「靈芝可以根據大小和孢……和顏色、形狀,分辨其好壞,算起來,這棵靈芝除了稍微小了些,還算不錯。」
晚綠呆呆的看了冉顏半晌,訥訥道,「娘子,我忽然感覺自己變笨了。」
冉顏知道自己不應該一下子在晚綠面前表現出與往常那麼不同,但她需要身邊有個人盡快適應自己,才能進行下一步的動作。
邢娘心思細,想的也多,而晚綠雖然機靈,但一般對事情不會想的太深入,正符合冉顏的需要。
「人家說久病成良醫,我病得久了,自然知道也就多一點。」冉顏給了一個不算解釋的解釋,緊接著又道,「不管師傅為人如何,他這幾年沒有少幫助過我們,若不是他,我也許早就病死了,所以晚綠,你日後還要一樣尊重他。」
「嗯。娘子說的是。」晚綠點點頭,這倒是事實,一個素不相識的鈴醫,不為錢財,盡心盡力的醫治自家娘子,這已經是天大的仁慈了,怎麼還能夠因為人家給的見禮不是最好的,而吹毛求疵呢!
想起見禮,那八兩拜師費,晚綠又是一陣肉疼,「還說明日去城中為娘子裁衣呢,這可好,只剩下半貫錢,連裁個訶子都不夠。」
訶子,是唐朝特有的稱呼,類似於肚兜一類的貼身之物,與肚兜的最大區別是,它沒有掛在頸上的那根帶子,方便穿半露胸裙裝。
五百文錢裁訶子倒是夠,可若是做衣裙,可就差的遠了。
「我明日只是想去城中看看,也不只為了裁衣。」冉顏主要是想去看看有什麼法子賺錢,這樣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況且,這山,統共也只能吃上一個月了。
晚綠伺候冉顏就寢,又將靈芝收好,悄悄的退出門外。
拜師之後,冉顏算是放下一件心事,一夜好眠,次日起榻自是清神氣爽。
晚綠值夜之後,才去睡了沒多久,先由邢娘服侍冉顏洗漱梳妝,待一切妥當之後,晚綠這才過來。
邢娘堅持不一同去,卻又拉著冉顏和晚綠絮絮叨叨的囑咐著。
簡單的用完早膳,兩人好不容易才逃脫邢娘的「荼毒」,將將穿上鞋履,便有個小廝在院門外道,「十七娘可在?」
晚綠頓了一下,忙跑去開門,「在,何事?」
小廝將手中托著的包裹交給晚綠,道,「這是村中新來塾師桑先生托小的交給十七娘的。」
小廝態度雖沒的挑,可眼中濃濃的八卦氣息讓人想忽略都難,晚綠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正欲破口大罵,但想著若是得罪了他,以後在莊子上日子更加難過,便也就硬生生的忍了下來,馬馬虎虎的欠了欠身,「有勞。不知桑先生可還有話?」
「無。」小廝答道。
「桑先生也是飽讀詩書之人,怎的如此不知道避諱!」晚綠嘟噥道。
這件事在北方根本不算個事,長安女子出門連冪蘺都不戴,與男子同席更是常有的事,南方可就不同了,這樣男女私下傳物,縱使沒有什麼罪名,總歸是不大好,「請你先等等,此事我要先稟了娘子。」
「什麼事。」冉顏已然帶好冪蘺,出了院子。
「桑先生送來的。」晚綠把包袱托到冉顏面前。
冉顏頓了一下,心中疑惑,她與桑辰不過是一面之緣,何至於要送東西?冉顏伸手挑開包袱,裡面露出一方硯台,和二兩銀子,硯台下面還壓著一封信。
冉顏緊緊盯著那方硯台,瞳孔猛的縮緊。
這是一方澄泥硯,呈玫瑰紫色,硯台一側雕刻著形態逼真的蘭花。除了它是一方新硯,別的竟與前世冉顏辦公桌上的那隻沒有絲毫差別。
這方硯台的出現,讓冉顏在唐朝生活下去的決心開始動搖,那個桑辰,究竟是什麼人,與她的穿越又有何關係?
許多問題猛然湧上來,讓一向冷靜清醒的冉顏有了片刻的混亂。幸而有冪蘺遮掩,小廝和晚綠均未看出什麼不妥。
深吸了幾口氣,平復下心情,冉顏伸手取出硯台下信,緩緩展開。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11 AM
第十一章、蒙學館
莊子裡的小廝僕役原本都不曾把冉顏當根蔥,且不說她性子軟弱,卻說都已經落魄到這步田地了,眼睛還是長在頭頂上,好像與他們這些說一句話便侮辱了她的尊貴似的。
冉顏再不得寵,也是冉家正兒八經的嫡女,對外冉家也只是宣稱冉十七娘在莊子上養病,所以小廝僕役們雖然是打心底裡不喜歡這個主子,從未把她放在心上,卻也不敢刁難,最多愛理不理。然而,前日令週三郎起死回生之事,他們也都是親眼看見的,這件事情轟動的不僅是周家村,連莊子上所有人都立時對冉顏刮目相看,態度自是比以前謙恭了許多。
冉顏看完信,隨意將信箋丟在包袱裡,「晚綠,將那半貫錢賞與他吧。」
晚綠呆怔一下,縱然她心中一萬個不願意,也不能當著外人拂了自家娘子的顏面,當下把手中的東西交給邢娘,從腰間解下沉甸甸的半貫錢,還要強顏歡笑的送到那小廝的手中,「只要幫著我家娘子的,娘子定然不會虧待,這次有勞你幫忙了。」
小廝先是驚詫,待切切實實摸到半貫錢後,才如夢初醒,忙道,「多謝娘子賞賜,日後娘子有事儘管吩咐,小的定然盡心盡力。」
冉顏微微點頭道,「有勞。」
只是客氣的言語,卻也夠令人驚訝,小廝知道她是委婉的逐人了,連忙將錢塞進袖袋裡,躬身退去。
「哼,什麼嘴臉!」晚綠低聲哼道。
邢娘和冉顏都沒有接話,冉顏作為一個不受寵的嫡女,不捨得花賞錢,誰會沒事跑過來獻慇勤!更何況,從前的冉顏,說好聽點就是不食煙火的空谷幽蘭,難聽點就是窮要臉,明明過的比主院的侍婢還要落魄,硬是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看不清現實。
今日之事,更是讓冉顏認識到錢的重要性,若是必須在大唐生存,她定然得想法子賺錢,可是眼下這方澄泥硯的出現,令她定不下心來。
「先去拜訪桑先生。」冉顏抓過那方硯台,急步出門。
晚綠連忙把那二兩銀子塞了起來,餘下的東西都留給邢娘處置,提起裙襬,飛奔著追上冉顏。
邢娘看了看那封還未曾折上的信,裡面內容不多,也不過是禮貌性的問候之言,其次便說,包袱裡的二兩銀子是前日給醫生的診金,人家不曾收,托劉氏交還,只不過週三郎身子還極弱,劉氏離不開,便轉託桑辰順便帶過來。
冉顏壓住內心的波瀾,儘量使自己的步子與平時無異。
正是清晨,村子中縱橫交錯的河岸兩側,房舍在沿著河邊開了後門,青石板建成的階梯直通到河水中,各家各戶的婦人,已在石階上淘米洗菜,互相用吳儂軟語寒暄。
還有一隻烏篷船上載了些許貨物,從河中緩緩駛過,詢問正在洗菜的婦人們是否需要購買或交換貨物。
看著這樣寧靜祥和的畫面,冉顏心底的焦躁不安漸漸平靜下來,然腳步卻絲毫不曾緩下,就如同破人命案時,法醫需要在最短的時間趕到案發現場一樣,冉顏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處事方式。
晚綠知曉蒙館在村東,便扶著冉顏朝那裡去。
一日之計在於晨,還未看見蒙館學舍,便已經聽見了稚童清脆的讀書聲。
聽聲音,冉顏能夠分辨,學生不多,約莫只有十四五個,年齡也是參差不齊,小的聲音含糊,奶聲奶氣,大的已經有了初顯少年特徵。
村裡的小巷中,偶爾撞見幾個村民,見冉顏手裡握著一方硯台,腳步急促,雖然滿心疑惑,但都是立刻退讓道旁,恭敬的行禮。
醫,自古以來都受人尊重,試問誰不怕老、病、死?像冉顏這樣能「起死回生」的人,自然而然的便會令人心中敬畏。
村裡的蒙館,只是一間闊兩丈的房舍,亦如民居一樣,沿水而建,屋前沒有院子,屋後也沒有通向河裡的階梯,而是伸出約莫三尺寬的水台,水台上有一圈楊木圍欄,看顏色,也就是近兩日才釘上去的。
唐朝的房屋普遍低矮,而這個蒙館卻比民居稍高一些,修建也算過得去,可見村人對教育的重視。
晚綠探頭往屋內看,一排排整整齊齊的幾後跪坐著大大小小的孩童,正搖頭晃腦的隨著桑辰背誦千字文,最小的孩子恐怕連路都走的不大穩便,別說跽坐,便是站在那兒,也剛好能夠使用矮幾而已。但那一臉嚴肅的端著本書,因著手太小,端著甚是吃力,孩子擰著小小的眉頭,小嘴也和著大流的聲音一動一動,頗有樣子,雖然,他手中那書拿反了。
而那日被晚綠弄哭的平小郎,卻正趴在席上睡回籠覺,口水都流到了腮上,小嘴不是吧嗒吧嗒著,恐是夢到了好吃的。
還有三個半大孩子拿著小樹枝,私下裡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一個女孩兒時不時的偷瞄那個認真背書的少年,另外一個男娃娃氣鼓鼓的去揪她頭髮……
一間小小的蒙館裡,雞飛狗跳,好不熱鬧。
而那桑辰卻似乎根本不知道,兀自閉著眼睛,搖頭晃腦,比任何人都認真沉醉。
晚綠捂嘴偷笑,壓低聲音道,「我卻未不知道,原來村裡最熱鬧的地方當屬蒙館呢!」
冉顏站在外面靜靜等候,看著桑辰那陶醉的模樣,打斷他都覺得殘忍。冉顏縱使心中急切,但她辦事一向講原則,也就站在門外,等到他們的早讀結束。
千字文,顧名思義,千字而已,但這些孩童年齡不齊,有的學完了,有的還只學了幾句,於是桑辰便領著他們通篇背誦了兩遍,又將前半部分背誦兩遍,最後又只背前幾句。
全部背完以後,桑辰著重講了前半段。
在這段時間內,蒙館前也是熱鬧非凡。幾個十四五歲的姑娘拱著身子輕車熟路的沿著牆根,悄悄往窗前去,看上去是一撥的,其實不然,因為冉顏發現,她們的小動作之中,常常飽含敵意,不是我「無意」踩你一下,便是你「不慎」踹我一腳。
那幾個姑娘明顯是常常過來,快要到達窗前時,忽然看見大喇喇站在門口的冉顏,均是神情一怔,旋即目光中或是輕蔑或是仇視。
屋內聲音一停,冉顏淡淡收回目光,是以晚綠過去請桑辰出來。
晚綠不滿那幾個姑娘不知禮數,竟然對自家娘子不敬,也起了戲謔之心,手腳快的很,幾乎是冉顏剛剛示意,她便已經站在門口,伸手輕叩門扉,「桑先生,奴婢是冉府的晚綠,我家娘子有些重要事情想請教桑先生,請先生行個方便。」
那幾個姑娘臉色騰地一紅,恨恨的瞪了晚綠背影一眼,便如一窩兔子似的的跳了,四下奔去。
冉顏看著幾個活潑的姑娘,不禁淺笑,看來這位桑先生極是受歡迎呢!
第十二章、澄泥硯
頓了片刻,蒙館的門被打開,桑辰一身乾淨的布袍,雖說舊了些,卻十分乾淨清爽,一雙清亮的眼眸,宛若水洗過的碧空,清透純澈之中有些迷惑的望向晚綠。
晚綠被他這樣的神情晃的一暈,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一時紅著臉,求助似的看向冉顏。
在靜靜等候的這一段時間,冉顏已經足夠冷靜,心裡也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她不打算浪費時間,遂直截了當的問道,「這方硯台,你從何處得來?」
桑辰目光轉移到那隻硯台上,靦腆的一笑,「這是在下做的,週三郎是在下的學生,娘子救了他,在下理應道謝,只是在下身無長物……見笑了。」
「你做的?」冉顏心情複雜,倒也算不上太失落,有個世外高人指點迷津之類,約莫只會在電視中出現,她本就沒抱多大希望。
她穿過來時是被硯台先砸到,然後被人擰斷頸椎,用硯台砸一下後腦勺容易,可若要再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能夠精準拿住人第一根頸椎骨,快准狠的擰斷,恐怕並不容易。況且真的擰斷了,又有誰能夠保證她一定能夠穿回去?
這些事情,冉顏早就想的透徹,只是出現一絲似有若無的機會時,就會忍不住想抓住。
桑辰見冉顏看著硯台發呆,有些忐忑的道,「娘子若是不喜歡這方硯,在下家裡還有很多……」
「硯很好,多謝,不打擾了。」冉顏微微欠身,轉身離開。
桑辰的表情越發迷糊起來,這件事情,從開頭到結束,他就沒有弄懂過。
事實上,沒明白狀況的人也不止桑辰一個。晚綠追上冉顏,正要出口詢問硯台的事情,卻發覺冪蘺的皂紗之後,若隱若現一張微有些失落的容顏,便也就把到嘴邊的話嚥了下去,只是接過硯台,問道,「娘子還去城中嗎?」
冉顏看了看天色,應該還未到巳時,「去。走吧。」
兩人相攜著返回莊子門口,晚綠見馬車已經準備好了,心嘆那半貫錢倒也不算白搭,否則若是平時,院子裡那些捧高踩低的僕役怎麼會這麼好說話。
冉顏卻是沒有心思管那些瑣事,看著那個硯台,卻依舊無法安心。兩人快過拱橋之時,冉顏一隻腳陡然踏空,身子猛地向水邊倒去,晚綠一驚,也不顧上上手中的硯台,連忙伸手拉住冉顏。
兩人身子還未站定,只聞「咣當」一聲,那隻透著玫瑰紫的澄泥硯恰是落在了台階上,看著四下崩落的碎片,冉顏瞳微微的一縮,這樣的畫面何其相似,彷彿還能清晰的感覺到頸骨斷裂的疼痛,冉顏隱在冪蘺中的臉色不由得一白。
「娘子……」兩人站定之後,晚綠訥訥的道。
冉顏吐了口氣,淡淡道,「把碎片撿起來丟進河中罷,留在此處怕是會傷了人。」
晚綠應了一聲,蹲下來撿碎片,才撿了幾片,發現冉顏也一併蹲下來幫忙,看著晨光裡,在黑色皂紗中若隱若現的沉靜容顏,晚綠心中不由感嘆,大病一場後,娘子真真是不一樣了。
「娘子,你快起來,奴婢來撿便好!」晚綠回過神來,連忙道。
「無礙,快些撿,咱們還要入城呢!」冉顏淡淡一笑。
兩個人飛快的把碎片清理乾淨,回到府門口時,車伕已經等得有些著急,看見兩人的身影,不禁催促道,「十七娘且快些,莊子上只有這一輛馬車,說不準管事何事便要用了!」
晚綠替冉顏委屈,堂堂一個嫡女竟是被個車伕呼喝,雖然車伕話中也並沒有惡意,但這本就是嫡女不應該遭受的待遇。
冉顏卻是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由著晚綠把她扶上了馬車。
馬車中的佈置中規中矩的,只有一席一幾,藏藍色的簾子,潔淨沒有一絲異味。冉顏並未見過這個莊子的管事,但從著個車廂中的佈置也能隱約猜出此人性子,沉穩、刻板、做事一絲不苟。
馬車緩緩動了起來,饒是冉顏生性沉穩,卻也忍不住有些激動。貞觀之治的盛況早有耳聞,能夠有幸親眼看見,絕對不枉重獲新生。
晚綠也感受到冉顏的歡喜,也雀躍起來,伸手撩開簾子道,「娘子,我們莊子離蘇州城只有不到五里,但一路上的風景極好呢!」
冉顏取下冪蘺,往窗外看去,正是那日經過的牡丹園,晨光下牡丹,已經有些敗落的跡象。時已初夏,牡丹也該開始凋謝了。
馬車行駛在陌上,顛簸異常,冉顏也就沒有什麼賞景的心思。約莫過兩刻,車子才漸漸平穩下來。
四五里的路,哪怕是步行也無需很久,車子一旦進入官道之後,很快便能看見城牆了。
隨著馬車速度的減緩,外面熙攘的聲音越來越大,冉顏撥開簾子,看城門口人潮如水,興致盎然的觀察他們的衣帽著裝,以及舉止神態。
南方的衣著服飾魏晉遺風甚濃,大多都是廣袖袍服,舉手投足間如流水如行云,溫文與灑脫並存,頭髮綸起,帶著襆頭,也有些男子穿得圓領窄袖衫,腳蹬軟靴,頭上亦帶著襆頭。
圓領窄袖衫是受了胡服的影響,改良而成,便是令後人稱道的唐裝的雛形,也是時下最興時的款式。
而女子服飾的樣式更加花樣繁多,交領襦裙、齊胸襦裙、直裾袍……只不過都罩在冪蘺皂紗之下,若隱若現,且現實的狀況並不如冉顏想像,大多數婦人都著布衣,花色也是偏暗,而非綾羅綢緞脂粉飄香。
便如冉顏這一身衣物,若是往人群裡一站,也能算得上是貴人了。
車伕對城中的路甚熟,知道冉顏是想去東市,便就抄了近路。
唐朝是實行坊市制度,城中的佈局猶如棋盤一般,規規整整的方格,道路縱橫交錯。坊是人們的居住區,而市則是與坊分開的一片獨立商業區域,用城牆圍起來,白日開放,夜晚實行宵禁。
所以入城之後經過坊間時,四處都十分安靜,黛瓦白牆,青石小巷,小橋流水人家,縱然蘇州城是仿照長安來建的,卻定然是與長安不同的風情。
行了一段路,冉顏隱約聽見一些熙攘的聲音,猜測東市快要到了。
這廂晚綠便歡喜的道,「娘子,到東市了!」
入東市要經過一道城門,也有兵衛把守,卻不用像入城那樣檢查,是以比方才入城時快了許多。
馬車入了東市之後,便靠路邊停了下來,車伕撩開簾子,道,「十七娘,到地方了,周管事怕是不知何時要用車,我得趕回去,你回去時只需花四文錢在城中僱車即可。」
晚綠扶著冉顏下了車後,便耐不住的到處亂瞟。冉顏身上也沒有散錢賞給車伕,只道,「無妨的,勞你幫忙,待我回去後定然重謝。」
車伕是個約莫四五十歲的漢子,聽冉顏如此說,嘆了口氣道,「您是冉家的娘子,送送主子自是分內之事,無需如此。」
車伕跳上車,趕著馬車出了東門,到門口時,又回頭看了一眼。
雖隔得遠,冉顏也看清了他目光中有一種東西,叫憐憫。
冉顏淡淡一笑,現在的處境還不是最糟糕,根本用不著誰來憐憫,她從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置身於熱鬧的東市,再加上一旁雀躍的晚綠,冉顏的心情不錯。
兩人相攜著,正要往前逛的時候,前面不遠處的人群忽然聚集起來,指指點點,好不熱鬧,而且尤其是男人居多。有些人不自持的,直是恨不得把脖子拉長三尺。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13 AM
第十三章、花瘻候
「娘子,有熱鬧可看。」晚綠雙眼亮晶晶的望著冉顏。
「他們看女人,你去看什麼?」冉顏笑問。
晚綠奇道,「娘子如何知道是女人?」
冉顏的觀察力一直都很好,只要是在視線範圍內的一切不尋常的東西,通常情況下都不會逃過她的眼睛,甚至小到一個針尖大的傷痕,更何況那麼大一個活人。
方才有人抬著架子來時,冉顏便看見了,架子上所抬之人用一床薄薄的衾褥矇住整個身子和臉,只露出頭髮,和一朵枚紅色的絹花。夏季的衾褥本就薄薄的一層,即便是蓋著,也將那女子玲瓏的身段顯露無疑,隔著薄衾,胸部便已經峰巒起伏,可以想見,這女子的身材定然驚心動魄。
冉顏抬頭看了看,人群之後原來是個醫館。
「走吧,這個熱鬧看看也無妨。」冉顏本就是出來尋找商機了,她定的目標是只為婦人看病,既然當街便遇上了,自然是要朝前湊一湊,說不定就是個機遇。
街上人群越聚越多,冉顏和晚綠還未走近,那裡便已經裡三層外三層的被圍攏的水洩不通,許多婦人遠遠站著看熱鬧,卻不敢上前去擠。所以冉顏自然也只能和晚綠遠遠站著觀望。
到處都是嗡嗡的低語議論聲,卻未曾聽見一句有用的,二人瞧了一會,便覺得沒意思,正準備走時,卻一名著低胸襦裙的中年婦人硬是拽著一名老者出來,婦人面上傅著一層厚厚的白粉,略微有些發福,云髻堆疊,紅唇塗成一櫻桃那般大小。
這個模樣,讓然冉顏想起了唐代仕女圖,雖有些許差別,但大致也就是如此了。
「老夫說過了,不做妓家生意,妓館不是有專供的醫生嗎?」那老者本就不大情願,又被一個妓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拖著拽著,十分不成體統,當下就更不樂意了,語氣決絕。
「張神醫,奴家聽聞你是蘇州城裡出了名的善心,怎可見死不救?」妓人死死拽著他不撒手,美眸含淚,欲落不落的模樣,真真讓一群男人看的心碎。
不過臉蛋再好看,也沒有她半露在外的酥胸惹眼,那般顫巍巍的磨蹭在老醫生胳膊上,真真羨煞人也。
一時間,也不少人出聲替她幫腔。
「張神醫,您莫非是瞧不起奴們是妓家?」妓人不依不饒的問道。
瞧不起,定然是瞧不起的,可是這話不能放在嘴上說。唐朝民風開放,對於官吏宿娼,不僅沒有法紀約束和輿論非議,而且會被視為風流韻事而傳為美談,甚至加以倣傚;在民間,私通都不算什麼太嚴重的事,狎妓更算不得什麼了。
妓人是賤籍,許多書上動不動便說某官人納了個妓人為妾,這等事,在唐朝這般民風開放的朝代都是一件極困難之事,《唐律》有明文規定,身份等級差距兩級之人不得通婚,妾也不行。但俗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那些權貴寵愛妓人有時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地步,就差抬回家供著了。
所以張神醫自然是不敢明著承認此事,連連道,「老夫並非此意,老夫不擅婦人病,你大可詢問左右鄰舍,老夫從不曾醫治過婦人病!」
張神醫這話一說,也無人懷疑,因為不醫治婦人病的醫生不僅僅是他一家,別的醫生也很少會治。中醫講究望、聞、聽、切,正兒八經的醫生幾乎都是男子,自然不方便查看婦人身體,所以對於這方面的疾病沒有經驗也是正常。
「再說,不用看她,聽你敘說的症狀,老夫便知道是花瘻候之症,據說華佗神醫曾有方傳世,前隋巢元方亦有記載,可老夫又不是神醫傳人,自是無從得知藥方,還請青黛小姐莫要為難老夫。」張神醫也不過是因為心地好,被人冠了個「神醫」之號,以示尊重,這個時代這樣的神醫多了去,又非真的能妙手回春。
古時的醫生大多都是照方子開藥,得了方子之後也都視作至寶,秘而不宣,得了醫書的,更是視為傳家之寶,生怕被旁人窺去。
以至於,這時候的醫生特別愛收集藥方,成了一股主流的風氣。
而所謂的花瘻候之症,到宋代時又叫花柳病,是性/病的統稱,包括梅毒、淋病、泌尿生殖道支原體病等等,明代時,花柳病曾經風行一時,而在現代,最著名的當屬艾滋病了。
這種病不僅僅難治,而且容易反覆,眼下這個時代,染上此症,麻溜兒的回家準備棺材才是正理。
圍觀的人群一聽說是花瘻候,頓時哄然而散,有幾個衣著不俗的男子,約莫是經常尋花問柳,立刻要求張神醫給診治,另外非要看看那個的了此證的妓人,卻被幾個彪形大漢給擋了回去。
那廂鬧的厲害,青黛這廂不死心的道,「可是,人已然抬來了,您好歹瞧瞧,給開些藥。」
張神醫重重的嘆了口氣,正欲轉回屋內,卻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頓了一下腳步,然後不動聲色的將青黛給帶藥堂,壓低聲音道,「青黛小姐,老夫前日在五里外的周家村遇著一位女神醫,親眼瞧見她救活一個死了十個時辰以上之人。」
「真的?」青黛含著淚花的美眸一亮,連忙問道,「那奴家帶著妹妹這就去尋她,花多少錢奴家也要救活妹妹。」
張神醫向來是個心軟的,見青黛一個妓家女居然重情重義,便好心提醒道,「我後來打聽過,女神醫乃是名門之女,你悄悄的去,否則於她聲譽有礙,徒增他人為難……」
原來,這張神醫因著醫館靠近東門,且一向心慈,那日便被周家村的人給請了過去。事後他也曾想著去拜訪冉顏,請教醫理,可一經打聽,原來冉顏竟是冉氏的嫡女,又是獨自一人在莊子上養病,他倒是不好去登門拜訪了。
「多謝神醫指點!奴家這就回去準備。」青黛說著,便急急的出門著人把病人抬走。
冉顏目睹他們急匆匆的離去,抬步就跟了上去。
晚綠一急,連忙拽住她,壓低聲音道,「娘子,您現在這個處境,與妓家接觸恐怕不妥!」
見冉顏絲毫不理會,晚綠牢牢記著邢娘的交代,盡職盡責的勸說,「娘子!雖說這樣不是什麼大罪過,可是主院那個正等著抓您把柄,好打發您,娘子,您究竟想做什麼,差遣奴婢去便好。」
冉顏見前面的一行人拐入一個僻靜的巷子,聲音平平的道,「別說話,跟著我。」
長久的從事法醫工作,使得冉顏一旦認真起來,便帶著一種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威嚴,莫名的,便讓人覺得,她說的就是真理,她所做的事是出於冷靜而慎重的考慮。
晚綠一顆堅定要看好自家娘子的雄心,立刻化作了粉塵,帶著一絲絲不安,卻當真是乖乖閉上了嘴。
跟了一會兒之後,竟是比冉顏還要積極,探頭探腦的模樣,真是讓冉顏哭笑不得。
蘇州城的巷子幾乎都是青石小巷,城內水多橋多,多用轎子而不用馬車,所以連主大街也不過只夠的上四五頂轎子並行,小巷,則只夠兩頂轎子互相讓行。
拐了幾個彎後,巷中已經遇不上什麼行人了,冉顏正準備追上去,卻見那一行人迎面來了幾個衣著華麗的女子,同樣是傅粉抹脂,為首的那個中年女子眼神狠厲的盯著青黛。
青黛渾身一僵,站在原地。中年女子兩步上前,啪的給了她一耳光,聲音陰狠,「你們倆要死要活我不管!但你今日所行之事,我豈能饒你!」
用不了一兩天,全蘇州城約莫都會知道某家妓館出了花瘻候,日後還有誰敢上她們家妓館?
「把她們帶回去!」中年女人恨聲道。
第十四章、彩繡館
「嫣娘,你聽我說,方才張神醫已經給我指了一個能起死回生的神醫,只要我求的她相救,妹妹定然無事。」青黛一時淚雨滂沱,面上脂粉混著眼淚流成了一條條粉溝,雙手死死的拽住那個中年女子的衣袖,「嫣娘,只要給我去尋神醫的機會,我便答應,答應隨張大郎走。」
嫣娘果然頓住步子,看了青黛一眼,旋即道,「不管紫緒是死是活,你尋了神醫之後,都得聽我安排。」
「我答應,我答應。」青黛生怕嫣娘反悔似的,忙不失迭的點頭。
冉顏忽然想起,那個張神醫便是前日在周家莊見過的醫生,聽青黛話中的意思,那張神醫口中所說的「神醫」,恐怕指的就是她。
無論唐朝多麼開放,一個名門嫡女與妓人打交道總歸於名聲不好,可是冉顏現在也顧不得這許多,她需要活下去,不會任由別人擺佈。
想到這個目的,冉顏交代晚綠不許露面之後,一咬牙,從暗巷中走了出來。
那一行人似乎沒料到居然有人偷聽,面色不由一凜,嫣娘向那些大漢使了個眼色,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畢竟,這又不是什麼混亂年代,不能胡亂傷人殺人。
冉顏便是知道如此,才敢直接闖出來。
「我可以救她。」冉顏轉向青黛和嫣娘,目光在嫣娘的面上停留片刻,「不僅可以救她,還可以救你。」
所有人都怔住了,一個暗巷中忽然闖出的女子,居然張口便說這樣的話。
「你是否前段時間發現下陰忽生異物,排泄疼痛,有時伴有出血?」冉顏聲音平緩而鎮定,毫不避諱,竟將那幾個貫經風月的妓人弄的面紅耳赤。
嫣娘塗滿脂粉的面上微微變色,眼眸中滿是驚異,因為冉顏方才說的這些症狀,確實在她身上發生過,也讓館裡的專供醫生看過了,吃了藥,卻一直沒有好轉。
「您可認識張神醫?」青黛心中隱約猜測出冉顏的身份,可是又覺得應當不會如此巧合。
「有過一面之緣。」冉顏如此說,便是確認了青黛的想法。
青黛愣了一下,旋即噗通一聲跪倒在冉顏面前,剛剛斷了的淚,又滂沱起來,「天可憐見!我妹妹命不該絕!求神醫救她,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青黛在所不惜!」
「你若願意讓我醫治,我自然不會推脫,診金二十兩,診前一半,病癒後一半,不二價。」冉顏說著,徑直走到架子前,抬手掀起薄衾,入眼便是一張生滿紅疹的臉,密密麻麻的觸目驚心,有些紅丘疹已然潰爛膿發,連幾個抬架子的大漢都覺得慎得慌,手不由微微一抖,架子猛的了一下。
冉顏恍若未覺,仔細的觀察這女子的病情。
且從五官判斷,這個女子定然生的不俗,身材凹凸有致,是個能令男人識滋味的尤物。
「如何?」冉顏又將被子蓋上,轉而問還跪在地上的青黛。
「願意,自是願意!」青黛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物,哪裡管得了它是浮木還是稻草。
「她如此重症,當真還有救?」嫣娘也十分想知道冉顏的醫術究竟如何,她近來身上也起了許多紅疹,看見紫緒這樣樣子,不禁心底發怵。
「得此之症,輕者『損元精,破元氣,傷元神』,身心疲憊,重者眉發自落,鼻樑崩倒,肌膚得瘡如疥,以致危及性命。」冉顏一邊翻看紫緒身上的丘疹,一邊道,「她身上雖然有些潰爛,不過看情形,還不算晚。」
檢查完後,冉顏站起身來,目光落在嫣娘的手臂上,補充了一句,「你的狀況,要好得多。」
冉顏說嫣娘情況好得多,也不僅僅是指她病情輕。通過方才的事,冉顏幾乎可以判斷,這個嫣娘,約莫是老鴇之類的人物,雖算不上半老徐娘,但手底下有一群更加嬌豔的妓人,她便不是必須要接客,染上此病,就幾乎沒有治癒的可能,只要藥物使用得當,再加上潔身自愛,基本不會有生命危險。
冉顏沉吟片刻,道,「晚綠,出來吧。」
從嫣娘的舉止行為,冉顏可以看出,她是個心思細膩且小心翼翼之人,這種人,如果不讓她握住對方的軟肋,是不會貿然相信一個陌生人信口雌黃,那麼冉顏就讓她安心。
再說,冉顏見多了書裡電視裡那些青樓逼良為娼之事,讓嫣娘知道她身份不一般,也能有些安全保障。
晚綠一溜小跑的衝到冉顏身邊,像是母雞護雞仔似的將她護在身後,紅著眼眶道,「娘子太任性了。」
方才冉顏一番威逼脅迫,命令晚綠不許出來,晚綠躲在牆後,看著自家娘子氣度超然,面對一群妓人和七八個彪形大漢,竟然沒有一絲慌亂,還篤定說能治好妓人的重病,晚綠心裡詫異的同時,也深感擔憂,在後面天人交戰許久,剛想起邢娘教訓她的話,準備衝出去,冉顏便喚她出去了。
「周家莊,你若想知道我的身份,只需一查。」冉顏這麼做,是想讓嫣娘安心,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見到冉顏的「誠意」,嫣娘乍然一笑,她也怕死,但更怕在死之前要變成紫緒這副模樣,「即是如此,請神醫移步為奴家診治。」
「可以,不過我要先說清楚,這個症,無法根治,若再與男子行房事,不僅容易復發,還會傳染給男人。且,此病會遺傳給孩子,所以不能生育。」冉顏嚴肅道。
嫣娘自嘲的嗤笑一聲,「奴們都是賤籍,生了孩兒亦是賤奴,何必又要生下來遭罪?你說的兩件事,我知曉了,這邊請。」
冉顏點了點頭,隨著一行人走。
拐了兩個彎,便看見一處院門,門前掛著兩個紅燈籠,燈籠上有書了三個毛筆字:彩繡館。
冉顏沒有研究過古代的妓館,但覺得既然是妓館,就應該建在人流多的地方,怎麼會如此清幽?
「這是後門。」嫣娘彷彿知道冉顏心中的疑惑,出言解釋道。
冉顏淡淡應了一聲,隨著她進了院子。
後門一開,便隱隱約約能聽見有樂聲和著喧囂聲傳來,那聲音不甚清晰,可見彩繡館的規模不小。
院中花木扶疏,掩映著戶牖,走廊蜿蜒,亭閣錯落,偶爾能從鏤花的牆壁觀賞到裡院的美景,不時傳來的飄渺喧鬧聲,越發襯出後院的幽靜,頗有種「蟬噪林逾靜」之感。
晚綠也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既好奇又緊張,扶著冉顏的手微微出汗。
走過一段被翠綠藤蔓遮掩的迴廊,便看見一座主廳,廳前兩個著齊胸流花襦裙的婢女見嫣娘來了,微微欠了欠身,伸手撥開擋在正門的竹簾。
「媽媽!」
冉顏腳步剛邁進一半,便瞧見有個衣衫不整的女子慌慌張張的跑了過來,大半個酥胸裸露在外,隨著她的跑動上下跳躍。
女子見著嫣娘,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媽媽,死人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15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4-15 01:16 AM 編輯
第十五章、餡餅砸死人
嫣娘秀眉一擰,聲音陡然冷了下來,嚴厲的道,「把衣衫整理好再回話!」
那形容狼狽的妓人微微一顫,似乎是對嫣娘十分畏懼,飛快的收拾自己的儀容,因著太過緊張,雙手不停的顫抖,動作雖然很忙亂,可實際上半晌也不曾繫上一根衣帶。
冉顏饒有興趣的看著這一幕,心裡不禁對這個嫣娘起了一絲興趣,通常情況下,一個老鴇聽說自家妓館中出了人命,定然是急著趕到現場去處理,而嫣娘卻似乎對妓館中姑娘的儀容更加在乎。
「館中出了事,奴家得去瞧瞧,先失陪了。」嫣娘趁著這個空當轉過身來從容的與冉顏客套。
冉顏微微頷首,「無礙,我先為紫緒小姐診治。」
初唐時,所謂「小姐」一般都多用作對妓人的稱呼,尤其是對有名望的舞姬、樂妓、清倌,對好人家的女子,卻只呼「娘子」,或者如冉顏這般,加上姓氏和排行,稱呼為冉十七娘。
嫣娘歉意的一笑,微微欠身,而後揮手令幾名侍婢領著她們進去。
一個閨閣女子,在聽說出人命了,居然如此淡然,恍若未聞?嫣娘不禁多看了幾眼罩在冪蘺中身影模糊的冉顏,略略留了心。
進屋之後,冉顏放慢了腳步,隱隱聽見外面傳來嫣娘的聲音,「怎麼回事?」
妓人忙道,「今日韓郎君過來尋奴家,奴家與他小酌了兩杯,便就寢了,誰知剛剛躺上塌,秦四郎便踹門進來,拉開奴家,不由分說的與韓郎君扭打起來,奴家摔倒在地,待起來時,便瞧見韓郎君口吐白沫,身下有一灘血……」
聲音越來越遠,冉顏這才收回了心思,仔細打量屋內。
屋子十分寬敞,矮幾矮桌,幾根黑褐色的柱子之間用細密的竹簾隔開,從竹簾縫隙之中,隱約能看見內室的擺設,一張四扇烏木屏風遮住床榻,南牆的窗子下襬了一個鏡台。
四名大漢將紫緒抬到屏風後,卻是遲遲不敢下手將她轉移到榻上。
紫緒這種狀況,明顯已經屬於二期梅毒,也就是到了重病階段,這個時候病毒的傳染性是非常大的,有時通過間接接觸也會染上。冉顏也不敢掉以輕心,對領她進來的侍婢道,「你去尋乾淨的布來,讓護衛們把手包上。」
侍婢應聲退了出去,剩下屋裡的人都面面相覷,看這情形,他們的擔心也並非多餘的,當真很容易傳染啊!距離紫緒近兩個人,悄悄的向後挪了半步。
青黛見狀,一時悲憤,忍不住上前,「無需找什麼布,他們不願意抬,我抬!」
「站住!」冉顏冷聲喝止住她的動作,「你以為我在開玩笑不成!有誰和紫緒小姐共用過東西的人,最好都叫過來檢查一下,尤其是共用過男人的!」
當下,屋內鴉雀無聲。最吃驚的莫過於晚綠了,她對自家娘子再瞭解不過了,怎麼可能以如此氣魄,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間,晚綠有些恍惚,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並不是她熟悉的娘子,而是個陌生人。
侍婢很快尋了一匹粗布來,冉顏也令她們撕開幫護衛們裹上手,然後把紫緒抬到榻上。
「若是不放心,回去用醋洗手。」冉顏一邊說著,也用兩塊粗布把手包上,開始仔細的檢查紫緒身體。
至此,護衛們要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他們聽冉顏如此一說,連忙退了出去。
冉顏用手輕輕撥了撥紫緒枕部及顳部,入手處,輕鬆的抓起一縷頭髮,脫髮的部位,邊界不清,猶如蟲蝕狀。的確是梅毒。
不過,據史料記載,到了明朝萬曆年間,西方的商人才傳來了「梅毒」,現在可是大唐貞觀年間!怎麼會有這種難纏的病?難道是歷史發生偏軌?
冉顏嘆了口氣,她一向認為天上不會白白掉餡餅,即便掉了,有時候大的能砸死人,得有力氣接才行!她從一開始便做好了心理準備,果然紫緒的情況不容樂觀,這二十兩,實在不好賺。
冉顏不禁有些後悔,當時應該索要千百兩才劃得來。
「如何?」青黛見冉顏直起身來,急急問道。她以前從未見過診病不需把脈的,但現在,除了冉顏,也無人能夠幫助她們了,青黛是將一腔的希望全部都放到了冉顏身上。
「情況不佳,我可以保證她暫時無事。」冉顏知道不少治療花柳病的古方,可是這些方子對她這種重症患者約莫都沒有什麼太大療效,除非……能夠提取出peillinG……
peillinG也就是青黴素,能夠在幾個小時之內治癒淋病,在幾日之內治癒梅毒。另外,其對溶血性鏈球菌等鏈球菌屬,肺炎鏈球菌和不產青黴素酶的葡萄球菌具有良好抗菌作用,簡單來說,若是能夠成功的提取出青黴素,那麼像產褥熱、肺炎這樣在古代幾乎是絕症的病,都十分容易醫治,順便,還可以改變醫學歷史……
這樣的想法在冉顏心裡一湧現出來,便不可遏制的瘋長,她那自從穿越後便沉寂了的工作熱情,剎那間被點燃。
「神醫,神醫!」
冉顏回過神來,便聽見青黛見焦急的喚著,不禁微微抖了抖嘴角道,「叫我冉醫生,冉十七,都可以,莫要再喚神醫了。」
整個蘇州城中的神醫已經夠多了,不差她冉顏一個,況且,即便是在以前,冉顏也從未把自己當做一個治病救命的醫生,事實上,她也的確很少用自己的醫術救人,因為她在見到那些人時,基本都已經是屍體了。
「冉醫生,我妹妹……」青黛滿是希冀的望著冉顏,她哭花的妝容上,不僅不顯得邋遢,反而令人產生我見猶憐之感。
冉顏判斷青黛的年齡不小了,二十七八歲,在古代可以稱為半老徐娘,可青黛的風韻竟然能夠與前世那些保養得宜的女人不相上下,也實在難得。
「我先開兩個藥方,一為內服,一為外敷。」冉顏道。
青黛心裡一喜,令侍婢去取筆墨來。
《華陀神醫秘傳》中便有對這種病症治療的方子多達十五個,可是花柳病有許多種,那些方子對梅毒效果如何,不想而知,若是有用,也不會有後來的「談梅色變」。
「讓院子中所有人都不得接觸這個院子。」冉顏聲音平平的道。其餘的她也不再敘述,說多了反而會引起恐慌,相信儘管就這一句話,也會引起不小的波瀾,不過冉顏知道那個嫣娘有能力擺平。
畢竟,必要的警告還是要給的。
冉顏也慶幸自己今日跟了上來,否則,梅毒一旦傳染開來,後果十分可怕。說不定,一個貞觀之治便會毀於一旦,這種事情,冉顏是絕對不能袖手旁觀的。
要立刻提取青黴素才行!這件事情,說來簡單,若是有個實驗室,對冉顏來說,提取青黴素也不過是分分鐘的事,可眼下是大唐,什麼都沒有。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現在是夏季,想找到足夠的青黴倒是不難。
冉顏寫下藥方,交給青黛,囑咐道,「白梁粉三錢,石菖蒲三錢,讓藥鋪給碾作粉末,撲在潰爛傷處用。另一藥方,是煎服的藥飲,稍後我再細與你說。」
做完這一切,冉顏解下手上的粗布,帶著晚綠繞到了屏風外間。梅毒是個難纏的病,要十分謹慎才是,能不接近患者,便儘量不要接近。
這時,恰好侍婢領著三名女子進來。
冉顏兀自想著提取青黴素的方法,並未察覺有人進來,逕自在席上坐了下來。
「不是說有醫生為我們診治嗎?怎的不見人!」一個明麗女子道。
晚綠見冉顏依舊沒有任何反應,連忙提醒道,「娘子。」
「這位便是醫生。」侍婢伸手示意道。
那三位女子頓時滿面詫異,在大唐,醫女是不常見的,只有在宮裡才有,她們都只為妃嬪服務,放出來的極少,即便出了宮,做了良民,也被權貴人家爭先恐後的收到府中,民間幾乎不可能見著醫女。
「不是騙子吧!」那明麗女子目光炯炯的打量冉顏,彷彿能看透冪蘺的阻隔一般。
冉顏收回神思,隔著皂紗淡淡的打量幾眼來人,三名女子約莫都在十六七歲,或明豔或溫婉,各有千秋,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只不過,那位生著一雙桃花眼的明麗女子,嘴上潑辣了些。
對於工作之外的事,冉顏向來沒有多餘的熱情,「誰先來?」
「我來。」明豔女子見冉顏無視她的話,不禁有些惱怒,一提裙襬,跽坐在冉顏對面,伸出手去。
「下陰是否瘙癢腫痛,無端生有異物?」冉顏問道。
女子微微一怔,有些疑惑的問道,「你無需診脈嗎?」
冉顏將她微妙的態度轉變收入眼底,若非是被言中,依著這種不依不饒的性子,是怎麼也不會有半分服軟,「近半個月內,停止接客,不得與男子交歡、親吻……」
「你的意思是,我也染上了?」女子打斷冉顏的話,臉色微微泛白,死死的盯著冉顏,「你莫不是在報復我方才無禮?」
冉顏無奈,也沒說就一定染上了啊,但既然有紅腫瘙癢的症狀,最好是不要再行房事,否則其結果恐怕也不比染上這個病好多少。
「不管你是否染上,照你的症狀,也不可以再繼續接客,待我問完其他人,再做詳細檢查。」冉顏心想,恐怕妓館裡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有婦人病,不讓接客,直接是斷了她們的活路,這樣的結果,不是這些以賣身為生之人能接受的,遂道,「若未染上此病,我不會逼你醫治。」
冉顏雖不是專業的婦科醫生,但當初上大學那五年,可沒少替同寢室的朋友頂課,說起來,有不少專業婦科醫生還不一定比冉顏更精通。
「韓郎君近來有了新歡,紅杏姐姐不是正好歇一歇?」旁邊一位碧色及胸繡花襦裙的少女一口吳儂軟語,溫聲道。
碧裙女子生的極為白淨,相貌不像紅杏這樣令人眼前一亮,但清秀溫婉,低眉順目,白淨的腕上帶著一隻潔白的玉鐲,整體的氣度嫻雅,即便說出這樣尖刻的話,也令人覺得她似乎沒有惡意。
「你!那種見異思遷的郎君去了旁處,我倒是清靜,哼,幸而他見異思遷,否則今日可就是死在我房裡了,晦氣。」紅杏一雙泛著桃花的美眸,即便是瞪起人來,也別有一番風情。
碧裙女子垂眸攏了攏鬢邊的秀髮,依舊是那副溫溫婉婉的模樣,輕聲道,「紅杏姐姐慎言呢,方才我路過時,聽仵作說,韓郎君中了毒……姐姐可莫要把自己搭進去。」
紅杏猛的一拍幾面,霍的直起身子來,「翠眉,你此話是何意!」
冉顏看著兩人劍拔弩張,也不催促她們診治,甚至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從翠眉兩句意味深長的話中,至少能知道,方才說是死了的那個韓郎君,居然不是被打死,看樣子像是被誰下了毒。
這雖然不關她什麼事兒,但在古代遇上一樁殺人案件,還是免不了產生幾分興趣。
「我是樂妓,賣藝不賣身,三個月前便從紫緒的屋裡搬出來了,應當無事吧?」翠眉也不理紅杏,反而轉向冉顏詢問起了病情。
若真是如此,應當是沒有大礙,冉顏方欲答話,忽然看見蹙眉嘴角生了一個瘡,蓋在脂粉下面,若隱若現,冉顏微微一頓,道,「你嘴邊的瘡?」
「哦,昨天館中的專供醫生看過了,說是內火,開了幾服藥,現在倒是不疼了。」翠眉聲音柔和,宛若江南三月天的溫婉,讓人不禁懷疑,她是哪家貴女。
冉顏探究的看了她一眼,梅毒表現在皮膚上的早期症狀是紅色的小丘疹,而後會迅速的破潰成紅色小潰瘍,隨著病情的加重,潰瘍面數量和面積都會增大,而且,這些症狀最可能出現得地方,除了下體,還有嘴角、手指、胸部等等。
「既然如此,我便不多過問了。」冉顏淡淡的應了一句,然後開始轉身問最後一個妓人。
這個小姑娘叫紫艾,怯生生的模樣,回答話時,略微有些恐慌的盯著冉顏,等待答案。
初步的詢問之下,只有紫艾排除不曾有異狀,翠眉形容柔和,卻是已經明確的拒絕了讓冉顏診治,紅杏倒是十分配合。只是很不幸,檢查之後,被確診染上了梅毒。
「你和紫緒共同伺候過一個男人?」冉顏其實是想問,那個男人是誰,故而刻意問了這樣一個引導性的問題。
果然,紅杏也沒有讓她失望,顫聲道,「是韓郎君。」
冉顏皺眉,心裡再一次感嘆,果然天上不會隨隨便便的掉餡餅。剛入城便遇到了一個賺錢的好機會,可這個機會,委實有些燙手。
「您救救我吧!」紅杏忽然撲在冉顏腳邊,哭著道,「方才對您不敬,是我有眼無珠,請您莫要放在心上,我這個人,向來心直口快……」
嫣娘剛剛撩開簾子,便看見了這等情形,心裡不禁一涼,真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這段時日,關門修養吧。」嫣娘整了整容色,緩步走了進來,在冉顏面前跽坐,「神醫可有法子醫治此症?」
「法子有,卻不是每個人適用。我已經開了兩個方子,你們先吃著,若是丘疹潰爛,便用藥粉敷上。」冉顏說話間,看見了嫣娘手指上破潰的紅疹。在巷子中時,她的手上有紅疹卻未破,這樣快的速度潰破,幾乎不用再繼續檢查了,「你的手也莫要擦粉遮掩,用藥粉吧。」
紅杏詫然的看著嫣娘的手,心裡卻鬆了口氣,自打紫緒病倒,館中的專供醫生束手無策,嫣娘卻只令人瞞下此事,紫緒還有個姐姐,可她紅杏什麼親人也沒有。
「韓郎君是何人?可有妻妾?」冉顏問道
第十六章、秦四郎
嫣娘道,「韓郎君是晉陵縣縣丞嫡子,前年入的州學,與秦四郎、張郎君幾人,均是我們彩繡館的常客。」
晚綠忽然想到什麼,連忙問道,「那個秦四郎莫非就是秦上佐的嫡子?」
上佐,是蘇州刺史的下屬官職,輔佐刺史,雖然沒有具體的職事,但是州官,從四品下,而縣丞只有八品,無論是品級還是地位都高出不是一點兩點,有道是官高一級壓死人,秦四郎即便是真的打死韓郎君,能不能被治罪還難說。
「正是。」嫣娘有些疲憊的揉了揉太陽穴,繼續回答冉顏的問題,「韓郎君倒是沒有妻妾,聽說家裡有兩個貼身侍婢,一個已經有了身孕,約莫八月臨盆,另外一個,不曾聽著動靜。」
冉顏心道,八月臨盆,那染上病的可能性就稍微減小了些,但願這個韓郎君給自己積點陰德,留下個健康的血脈。
「老天倒是不偏不倚,人死了,還給他們家留下一脈煙火來。」晚綠嘆道。
紅杏媚眼一挑,眸中還含著未乾的淚,嗤笑道,「這話說的倒是好,他們家可不就是這一根獨苗!秦四郎可就沒這等好運氣了,近來正欲聘娶冉氏嫡女,可惜,出了這個事兒,冉家八成是要退親了。」
許是得知自己得了這個難纏的病,紅杏說話間有種自嘲又自憐的意味,那種漫不經心,越發讓人覺得心灰意冷。
晚綠與冉顏卻是心裡一緊,晚綠急急道,「冉家,可是蘇州城東的冉家?哪個嫡女?」
紅杏反問道,「蘇州城有幾個冉家,冉家不就一個嫡女麼?還有哪個?」
嫣娘心裡微微一頓,若有所思的看了冉顏一眼,淡淡的轉移了話題,「神醫,不知我等的病情……」
「我開的藥方你們暫且用著,至少能夠拖延病情,我回去便配藥。另外,你們用的巾布、茶杯等等,都要與其他人區分開來,最好減少與其他人接觸,尤其是肢體接觸。耐心等我配藥。」冉顏鄭重的囑咐道。
嫣娘對冉顏不禁側目,她也能隱約猜出冉顏的身份,一個貴女,得知自己未來的夫君常常逛妓館,而且又惹上了事端,竟然依舊如此冷靜,實在難能可貴。
嫣娘抬手啪啪擊了兩掌,門外便有一小廝捧著一個托盤進來,放到幾上。
「這裡是五兩一錠,一共五十兩銀子,作為預付,若是奴家還有命在,定然會有更多的報酬。」嫣娘將托盤上的紅綢掀開,露出十錠大小一般的銀子。
冉顏心裡倒是想多要點,但她做事向來都很守原則,「說好了醫治一個人二十兩,事前一半事後一半,現在是三個人,便收三十兩。晚綠,收錢。」
晚綠心裡還惦記著秦四郎之事,哪裡有心思管錢的事情,冉顏讓收三十兩,她便在托盤上拿了六錠銀子。
「那我就先告辭了,若是異狀,只管差人道周家莊來尋我。」冉顏起身道。
嫣娘、紅杏等人親自把冉顏送出後門,又命小廝領她們出巷子,這才返回。
那小廝一走,晚綠便耐不住了,急道,「娘子,那秦四郎可是惹上了人命,花天酒地的,還不知是否染上這些亂七八糟的病,郎君怎麼能把您的終身託付給這種人!」
「靜觀其變吧,此事說不定阿耶還不知道,畢竟秦四郎的家境不錯。」冉顏有原主的記憶,提到「阿耶」,心裡有一絲絲的親切感。
阿耶,是唐代對父親的稱呼,冉顏心想,也許原主與她的父親之間還有些親情在的。
「娘子說的是,郎君還是疼您的,您現在也病癒了,不如回家吧。」晚綠一臉焦躁的抓著冉顏的手臂,「總好過現在任由擺佈啊!」
「回去繼室就不會拿我的婚事做文章了嗎?」冉顏向來信奉靠人不如靠自己,而且,如果她的阿耶真是把她看的極重,又怎麼會任由繼室攛掇,把她送到莊子上去?
冉顏拍拍晚綠的手,道,「聽我的吧,我住在莊子上,還能出來賺些體己錢,若是身無分文回到家裡,還不是任由繼室拿捏,況且,我也不想喚她阿娘。」
晚綠方才光顧著急冉顏的婚事,竟然忘記了這一趟出來,竟賺了三十兩銀子,若是省著點花,夠兩年的了。
「娘子……」晚綠摸著袖袋裡銀子,欲言又止。
「你是想問我如何會醫術吧?」冉顏早就想好了說辭,只等著晚綠開口,「其實我並不會醫術,只是做夢的時候,有人告訴我幾個救人的法子。」
冉顏看著晚綠目瞪口呆的模樣,湊近她悄悄的道,「不然,我們如何一進城就遇上病患?然後如此輕而易舉的便賺得三十兩?」
這些都是巧合,被冉顏這麼刻意的一說,晚綠竟然真覺得是上天安排,激動的道,「老天爺也是幫著娘子的!是不是就不必憂心會嫁給秦四郎了?」
「老天不會偏幫著任何人,繼室欺我,所以天憐我,哪裡能事事都靠著天?秦四郎之事還未成定局,先打聽清楚再說。」冉顏心裡也是沒底,初來乍到大唐,忽然遇上這等事,她一時也不知從何處下手,頓了頓,又道,「我們先逛一逛,打聽打聽此事,回去在與邢娘一起商量。」
兩人到了主街,已經快至午時,便尋了一個酒肆,打算用完午飯後買些必要用的東西之後便返回。
酒肆的名字挺有詩意,叫「雅蘭舍」,闊三間,高兩層,白牆黛瓦,挑簷斗栱,一扇扇鏤花烏木門上刻的是整一幅的幽蘭圖,倒是與酒肆名字呼應。
二樓的窗外酒旗招展,「雅蘭舍」三個字蒼勁有力,頗有大王(王羲之)遺韻,令這一處酒肆越發的富有雅緻。傳說太宗推崇王羲之的書法,因此上下效之,想來民間也是受到了不小的影響,人們都更偏愛王羲之的字。
步入酒肆,立刻便有有小二迎了上來,「二位娘子,這邊請。」
小二是極有眼色的,粗略的打量一下冉顏和晚綠的打扮,猜測她們大約不會要雅間,便領著兩人往一樓靠窗的桌子走去,「此處恰好又被樓梯擋住,從外面進來看不見此處的幾張幾,清靜的很。」
「娘子,不如去坐雅間吧。」晚綠有些心疼冉顏,本來是貴女的身份,何須如此拋頭露面。
轉到裡面,果然只有三張幾,已經有兩張坐了人,均是學子樣的打扮,冉顏覺得很滿意,無需浪費錢去坐雅間,便道,「此處挺好,便坐這裡吧。」
也不等晚綠再說話,逕自在席上跽坐。晚綠也只好跟著跪坐下來。
「二位娘子,菜品都在牆上寫著,您看看要點些什麼?」小二招呼道。
冉顏隔著皂紗,看見牆上掛著一個個小竹牌,上面寫滿了各種酒、漿、菜名,便先點了兩盞烏梅漿,又讓晚綠指了幾個菜。
小二剛剛退下不久,便聽見二樓有一陣陣的嬌笑聲傳來,時不時的還和著幾聲琴音,引得旁邊幾名文士伸頭去看。
「是雅蘭會,城中有才有色的小娘子八成都在樓上了,若是能得一位青睞,嘖嘖……」一名白袍文士仰頭飲盡一杯酒,嘖道,「那才是不枉此生啊。」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18 AM
第十七章、冤家路窄
我倒是有幸參加過一回雅蘭會,齊家的六娘真真是一個嬌豔。」另外一名文士搖著摺扇感嘆。
白衣文士收回眼神,詢問道,「是蘇州第一美人的齊六娘?」
第一美人幾個字一出,幾名文士立刻湊到一起去了,言辭間無非是對其容貌的讚美,還有兩人作了詩,一眾人叫好,便尋了小二取了紙筆,打算寫下來送到樓上正在舉辦的雅蘭會上,說不定便會有幸被邀請過去呢!
冉顏對詩詞的欣賞水平實在有限,目前還記著的唐詩宋詞加起來統共不超過二十首,其中還包括「鋤禾日當午」之類。所以相對於這等文藝的氣氛,冉顏對面前的烏梅飲更加感興趣。
春有扶芳飲、桂飲、桃花飲,夏有酪飲、烏梅飲,隋唐時期的飲料注重色、香、味,並且按照時節飲用不同的品種,還純天然綠色無污染。
長安一帶的人更偏好酪漿,但南方人多半不喜酪漿的怪味,相對來說更鍾愛烏梅飲之類的飲品。
冉顏抿了一小口,酸酸甜甜的烏梅漿入口,口舌生津,這烏梅漿也不知用什麼方法製作保存,竟有些涼絲絲的感覺,夏季飲用最合適不過。
菜品陸陸續續上齊,江浙一帶的菜都清淡寡味,咸中帶著一絲甜味,冉顏並不喜歡,再加之夏季胃口不佳,冉顏只吃了很少。
許是雅蘭舍多是文人聚集,所以即便是樓下大堂裡也沒有喧嘩聲,至多只是談論時事,吟風頌雅。
「方才那首《美人序》是哪位大作?娘子們有請。」一個清亮的聲音在樓梯上響起。
堂中忽然止住了聲音,所有人都看向站在樓梯邊上的女子,一襲淡綠色齊胸流花襦裙,挽著雙丫髻,約莫十五六歲,長著一副好樣貌,雖是一副侍婢的打扮,卻氣度非凡,一看便知是出自名門,眾人面面相覷,被雅蘭會相請,好大的面子!
「是在下拙作。」坐在冉顏隔壁的白衣文士起身拱手,面上帶著淡淡笑容,風度偏偏,一副才子風采,全然無方才讚歎美人時那垂涎的形容。
侍婢面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衝他微微頷首,「郎君請隨奴婢來。」
冉顏眉梢微微一挑,她不懂詩詞,但常說文如其人,看白衣文士這一副模樣,也能想像他作出的詩恐怕不是花團錦簇的吹捧,就是千方百計的拍馬,就這樣的等級還能被雅蘭會的貴女們看上,可見這些貴女的欣賞水平……
唐朝是個詩壇盛放的時代,許是貞觀年間詩才剛剛開始興起的緣故?冉顏暗想。
「文景兄真真是好運氣!」與白衣文士同席的人嘆道。
眾人一片唏噓,或是尖酸或是羨慕。
冉顏也吃的差不多了,便喚來小二結賬走人。
這時堂內之人因著不能參加雅蘭會,因此注意力都放在了恰好從裡間出來的冉顏身上,尤其是晚綠不曾帶冪蘺,一雙丹鳳眼,瓊鼻豐唇,生的十分不錯,一時引起不少人興趣。
那些赤果果的目光,讓晚綠火氣蹭蹭的往上竄,不過她也有分寸,這裡不是冉府莊子,由不得她撒野,只好吞著一肚子悶氣,隨著冉顏往外走。
晚綠一時有些分神,到了門口時竟不甚撞上了人。
啪!
「眼瞎了嗎!」不等晚綠致歉,那人一巴掌摑在了晚綠白生生的臉上。
響亮的一聲,不僅打蒙了晚綠,也讓堂內一群文士也都蒙了片刻。
雅蘭舍是文士們最喜歡的聚集之處,不懂風雅的人覺得酸腐,懶得來此處,窮人也來不起,所以店中氣氛向來和睦,乍聽見粗俗的言語,眾人都還不曾適應過來。
「奴婢一時不查,請郎君恕罪!」晚綠暗罵自己不長眼,連忙給那個火氣大的公子爺跪下賠罪。
城中權貴比比皆是,一巴掌拍下去能拍出三五個來,晚綠縱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給冉顏闖禍。
冉顏走在前頭,驚覺變故回過頭來時,便瞧見一名身著藍色廣袖直裾錦袍年輕男子,劍眉星目,便是怒氣衝衝、蠻不講理的模樣,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但冉顏向來沒有欣賞美男的心思。
看著晚綠一側臉頰高高腫起,冉顏唇間冷冷的蹦出兩個字,「人渣!」
不由分說便打女人的男人,不是人渣,是連畜生都不如。
「你說什麼!」錦袍男子登時暴怒,一手抓過冉顏的衣襟,將她拽至跟前。
晚綠登時急了,蹭的從地上竄了起來去扯那男子的手,「你有氣只管衝我來,不許動我家娘子!」
晚綠的力氣,哪裡敵得過一個男子,那隻青筋暴起的手,死死的抓著冉顏的衣襟,紋絲不動。
堂內之人也覺得男人太過分了,但均認出這人便是秦上佐的嫡子,秦慕生。早上剛才傳出在彩繡館打死了人,午時便大搖大擺的出現,可見其靠山強硬,所以也沒有人敢去做那第二個韓郎君。堂間一片靜謐。
冉顏冷哼一聲,一字一句的道,「徒生了一副皮囊,有氣只知道往女人身上撒,不是人渣是什麼?誰得罪你,誰惹你生氣,不敢報復,只會在旁處撒火,不是人渣是什麼!」
句句鏗鏘,擲地有聲,比一個個響亮的耳光更讓人難堪。
秦慕生覺得自己近來特別背運,家裡給說親,說了個快死的病秧子,晨間不過是揍了韓家小子一頓,結過誰知那廝命薄,竟是死了,雖後來仵作查明是中毒致死,但他心裡堵悶的很,這才出來要喝頓酒,去去悶氣,竟又被個小娘子罵了個狗血淋頭。
「你是哪家娘子?」秦慕生氣極,反倒壓下了暴怒的情緒,冷聲問道。
這句話陡然提醒了晚綠,冉家在蘇州城可是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便是蘇州刺史也要敬上三分,即便冉顏不受寵,也是堂堂嫡女,遂道,「我們是城東冉府,你鬆開手!」
「城東冉府?」
秦慕生還未曾說話,二樓便有個聲音挑高了聲音問道。
冉顏心裡一嘆,真是冤家路窄,這個比正常人高八度的聲音不是冉美玉又是誰?
「放開我。」冉顏聲音淡淡,卻讓人有種壓迫感。
秦慕生終於覺得自己這樣提著一個女子的衣襟有失風度,遂也算是配合的鬆開了手。
二樓有十餘個華裳女子均帶著冪蘺,緩緩從樓上下來。
其中一個紅色齊胸襦裙的少女走到秦慕生和冉顏面前,一眼瞥見了晚綠,稍微怔了怔,旋即轉向冉顏,心中納罕,前幾天還半死不活的人,今日就能到處亂跑了?
想到那日,冉美玉胸口一陣氣結,還有她的那根對蝶簪子,竟被冉顏拿去給當了,被其他貴女發現之後,狠狠的嘲笑了她一頓,說她日子已經艱難到當首飾過活的程度了,今日大好機會,不扳回一局,她可就不是冉美玉!
「原來是十七娘啊!你與秦四郎可真是有緣呢,這才說了親,你們便就遇上了。」冉美玉是誠心要打擊打擊冉顏。
秦四郎是個紈褲子弟,成日的眠花宿柳,全城皆知,對於女子來說,絕非好歸宿。
冉美玉此話一出,秦慕生和冉顏同時一愣,不禁看向對方。
第十八章、美人
冉顏一陣陣頭疼,居然不止冉美玉一個孽障,這裡竟還有一個更混蛋的!
冉美玉倒還罷了,不管她怎麼橫,與冉顏也都是不疼不癢的關係,任由她蹦跶好了,可這秦四郎不一樣,凡是都沒有個定數,說不定這個混蛋真的就成了她的夫君,那以後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冉十七娘?」秦慕生一腔怒氣被澆熄了一半,頗為玩味的審視冉顏,「原來聽說冉家嫡女是個病秧子,今日一見居然活蹦亂跳,罵起人來中氣十足……」
說著,竟是輕佻的用手撥開冉顏冪蘺上的皂紗。
冉顏沒想到他忽然如此,退後晚了一小步,皂紗被揚起一個不大的縫隙,便就是這條縫隙,也足以讓秦慕生看清楚冉顏的容貌。
兩彎微蹙的煙眉入鬢,烏髮蟬鬢,正午的陽光透過縫隙落在凝脂般的臉上,勾勒出半片姣好的面龐,長長的睫毛猶若微微顫動的黑色蝶翅,交衽衣領方才被抓的有些散了,露出一節瑩白細緻的脖頸,在耀眼的光線下,越發熠熠生輝。
只是一瞬,皂紗便落了下來,這匆匆一瞥,硬是將閱女無數的秦四郎給看的呆了。他再欲伸手時,冉顏已經退出很遠。
秦慕生反應過來,心頭禁不住狂喜,原本以為這親事是冉府硬巴上的,想把一個將死的病秧子推給他,沒想竟是個美人!他見過號稱蘇州第一美人的齊六娘,比起他這個未婚妻來,可又是差了不少。
冉顏不欲久留,淡淡的沖冉美玉道,「我先走了,後會有期。」
這話中不無警告的意思,冉美玉卻是沒聽出來,只是不知怎的,心底居然微微一跳。
「十七娘!」秦慕生想到方才一怒之下不由分說的打了晚綠,生怕冉顏心裡記恨,不願意這門親事,連忙上追上她道,「我近日諸事不順,心中煩躁,出手打了娘子的侍婢,是我不對。」
秦慕生形容嚴肅的道歉作揖,加上他俊俏正氣的長相,連晚綠都不由相信,他的確是因為遇事不順才出手傷人。
冉顏遇見過道貌岸然的人多了,光是這一日聽說關於秦慕生的傳言,便知道他是個情緒化過重,易於衝動之人,即便此刻是真心道歉,說不定下一刻就因為旁的事情翻臉不認人,這種人,冉顏自問伺候不起。
「郎君既是致歉,我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告辭。」在冉顏看來,打了就是打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難道因為心情不好殺了人後,便不用負責任?只是她不想跟秦慕生糾纏下去。
冉顏拽著晚綠匆匆沒入人群。
秦慕生心情大好,哪裡還會把冉顏的責罵放在心上,急忙趕回家去,心道,一定要讓父親促成這門婚事!那冉十七娘的容貌,休說齊六娘比不上,就是放眼整個大唐,也尋不出幾個來。也虧得她久病不出門,否則這樣的長相怎會名聲不顯?
兩個當事人都急急離開,卻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覷。眾人都不禁猜測,這冉十七娘得長成何等絕色,才能把遍閱群花的秦四郎給迷成這樣!
一群貴女中,有個著月白襦裙的少女看著冉顏離開的方向,喃喃道,「冉十七麼……」
直到看不見雅蘭舍的影子,冉顏才放慢腳步,帶著晚綠朝醫館走去。
「娘子,秦四郎……」晚綠平日在莊子上,平靜的很,今日一下子起起落落的,讓她有些回不過神來,而且冉顏的表現也不再如從前那般膽小,反倒顯得有些衝動,「娘子,秦四郎打了奴婢便打了,您作何要與他衝撞?萬一以後婚事真的成了……」
「他人都打了,我罵上一兩句又怎麼樣?」冉顏冷聲道。她也非是一時衝動,如果冉家真的連這點事都罩不住,那她也沒有留下來靠大樹的必要,早就打包跑路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然沒錯,但這裡是大唐!不管是律法還是風俗,都允許自由婚配的,這樁婚事,也不是沒有絲毫挽回的餘地。
「唉!秦四郎風流了些,否則那相貌家世,不知道有多少娘子肯嫁給他。」晚綠嘆道。
冉顏淡淡看了她一眼,「你看人的準頭實在差的很,他何止是風流,簡直是荒唐。」
兩人進了醫館,讓坐堂的醫生給晚綠上了藥,又抓了幾服消腫的藥,便往布莊去了。
因著今日遇上的事情雜亂,冉顏心裡還惦記著提取青黴素的事兒,也就沒有心情逛,冉顏隨意挑了一匹上好的棉布,還有幾匹綢、緞子、紗羅。
棉布穿著舒適,又吸汗,夏季做幾件中衣,用來當做家居服最好不過,而綢和紗羅一般用來衫子和裙,因緞子厚實,大都用來做襖。
花了二十兩,將主僕三人的春夏衣物全部都整齊全了,還買了兩件上好的成衣打算孝敬新認的師傅。
一兩銀子在現代有千元的購買力,二十兩當算是血拼。
買了一大堆東西,在城中雇了一輛馬車,兩人便返回莊子上。二十兩銀子摸在手裡沒什麼感覺,換成東西,裝成滿滿一車,卻十分有成就感。
冉顏的心情也稍稍好了一些,心想,其實若是沒有這一樁糟心的婚事,憑著一手醫術養活自己,這樣悠閒自在的生活也挺好。
回到府中,晚綠讓馬車直接把她們載到院子裡,然後才喚了邢娘一起把東西卸下來。
卸好之後,邢娘對著一堆綾羅綢緞,半晌才回過神來,問晚綠道,「主院給撥東西了?」
邢娘是見過世面的,她知道這些東西雖然都不是頂好,卻著實不少,主院那位繼室小門小戶的,心眼小著呢,這兩年加起來送來的東西也沒有這些多。
「他們哪裡捨得,這些可都是娘子掙來的!」晚綠臉上的腫也消了不少,早就忘了疼,眉飛色舞的與邢娘講自家娘子多有本事,氣度多麼超群,包括冉顏做夢的事情,都一併講了。
出乎意料的,凡事都要多想幾層的邢娘倒是不曾懷疑,反而對「仙人夢中指點」這等荒誕不經的事情深信不疑,倒讓冉顏覺得有些難以理解。不過想想,連穿越能穿,是否真有仙人,也未可知。
「既是仙人指點,想來是好事,只不過,待到把那幾個妓人的病治好,娘子不能再與她們來往了,傳出去畢竟不好。」邢娘眼含淚花的拉著冉顏的手囑咐道。
邢娘的關心,讓冉顏心中微暖,她向來是個不甚感性的人,此刻卻有些動容,不知道說什麼言語才好,便伸手輕輕抱住邢娘。
先前,冉顏還怕邢娘懷疑,直到現在她才明白,邢娘和晚綠與原來的冉顏相依為命,彼此之間互為依靠,這樣親厚的關係,不管冉顏怎麼變,她們也不會懷疑自家娘子。
「邢娘,以前是我不懂事,以後,我會好好保護你和晚綠。」冉顏緩緩道。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19 AM
第十九章、阿耶
經過這些事情,冉顏心理上與邢娘和晚綠親暱了許多,相處起來也自在了不少。
次日,邢娘和晚綠便開始裁衣,而冉顏則去吳修和那裡學習醫術。
吳修和收了冉顏的兩件成衣,一張臉笑的如菊花般燦爛,褶子愈發深了。不過,對冉顏倒是真的傾囊相授,教授的醫理冉顏雖然都知道,但亦做出一副認真受教的模樣。
靠脈象來辨別病症,這是冉顏的弱項,因此,一旦吳修和教授到這方面的知識,她學起來也甚為上心,連當初考博士時的鑽研勁兒都拿了出來。
吳修和也察覺到冉顏對這方面很感興趣,遂就著重講述脈象。
上午學完醫理,用過午膳後,冉顏便開始研究提取青黴素,同時也須得想辦法製造注射器,否則即便提取出來青黴素,無法讓其融入血液之中也是白費力氣。
針筒倒是不難製作,許多人都以為是古埃及的玻璃製品比較早,殊不知,中國早在西周時期便已經有玻璃製品了,1000多年前就已經製作出無色玻璃,只是到了宋朝時期才作為商品出售,唐朝定然也是有玻璃的,即便沒有玻璃,用陶瓷一樣可以替代。
只是一時間哪裡有人能夠製造出那麼細的針頭?
冉顏腦海裡亂七八糟的想著,隨手將家裡剩下的食物、果皮等等,所有可能生青黴的東西全部都堆在一起,放到潮濕易於生黴之處。
而後便開始製作蒸餾水和培養液。
冉顏嘆氣,從前從來不曾在意,治療一個病居然需要弄出這麼多副產品,她現在深深覺得,要二十兩實在太便宜了。
邢娘與晚綠坐在廊下縫製衣服,看著冉顏一會兒像隻老鼠一樣,把收集的食物藏起來,一會兒又拿著瓶瓶罐罐倒騰,一會兒又是仰天長嘆,兩人不禁憂心忡忡的互望一眼。
「娘子這是怎麼了?」晚綠終究沒忍住,湊近邢娘低聲問道。
邢娘摩挲著剛剛縫好的衣邊,猜測道,「大約是……神仙說的藥,十分難配吧。」
晚綠遲疑了一下,忽然想起什麼,一拍額頭道,「昨日在城中得知一件事情,原本娘子說是回來與你商量的,結果娘子沒提起,我也就忘了。」
「何事?」邢娘停下動作,問道。
晚綠道,「昨日在城中聽說,郎君給娘子說親了,說的是秦四郎!」
秦四郎?邢娘覺得有點熟悉,忽而想到昨晚上晚綠說在妓館中聽說秦四郎殺人之事,當下眉毛一豎,用手狠狠敲了晚綠腦袋瓜一下,「這麼大的事,你怎麼到現在才說!你這丫頭,輕重分不清嗎?」
晚綠揉著腦袋,道,「娘子也不曾放在心上,我一高興就忘記了。」
「你們這主僕……唉!」邢娘重重的嘆了口氣,「我還道娘子終於明白事兒了,敢情還是這樣令人操心!女子家,一輩子最重的除了嫁人、生兒育女,還能有什麼比這個更重的了!你且與我說說,那秦四郎人品如何?」
「我與娘子在酒肆遇見他了,生的倒是俊俏,只是脾氣暴了些。我不慎撞了他一下,便不由分說的摑了我一巴掌!」說到此事,晚綠心裡窩著火,只不過人家是貴人,自家娘子又是這等處境,她一個小小的僕婢便是再大的脾氣,也只能忍著。
看著邢娘陡然變白的臉,晚綠緊接著又道,「只是後來雅蘭會的貴女們出現時,他倒是給了娘子些臉面,過來鄭重的致歉了,說是近來諸事不順,有些煩躁,所以才失手打了我。」
聽了這話,邢娘的面色才稍微好看些,「即便是這樣,秦四郎的性子恐也不甚好,若是真的成了親,唉……」
在邢娘看來,秦四郎是秦上佐的嫡子,秦家也是不小的氏族,生的又不錯,縱然風流些荒唐些,秦上佐總能護著他周全,若是脾氣不好,冉顏嫁過去肯定是要受氣了。
「看娘子的意思,對秦四郎很不滿意,你說娘子現在這模樣,會不會心裡煩惱著呢?」晚綠終於把話說上了正題。
邢娘看了冉顏一眼,此刻,冉顏正蹲在紅泥小火爐旁邊皺著眉頭,往鍋裡丟芋頭。秀髮梳成俏皮的練垂髻,因著近日來吃的稍微好些,兩腮有些肉肉的嬰兒肥,正是十五六歲少女天真爛漫的模樣。
冉顏約莫也想不到自己一張撲克臉許多年,現在居然可愛了一回。她眼下正專心致志的煮芋頭湯,芋頭湯和米磨成的汁可以作為青黴素培養基的溶液。之後還得製作蒸餾水……這些在現代唾手可得的東西,現在居然要用如此原始的方式製作,冉顏有些不習慣。
冉顏皺著眉頭,在腦海中胡亂過濾著有用的信息,想著想著,眼前便浮現了那方澄泥硯,澄泥硯……是了!澄泥硯與別的硯台不同,它是用泥做成硯台之後,燒製而成的!既然那個桑辰能夠製作工藝複雜的澄泥硯,那麼也應當會懂一些燒製陶瓷的法子吧。
時間緊迫,冉顏直接放棄了尋找玻璃,而改用陶瓷燒製針筒,玻璃在大唐本來就不是一項普及的工藝,等找到會製作玻璃之人,估摸著嫣娘幾個人都化作一把白骨了。
「阿顏。」一個男人聲音乍然響起。
冉顏微微一怔,抬頭看向門口。
草木扶疏的小徑上,一個身著廣袖華服的中年男人正靜靜的看著她,男人約莫四十餘歲,臉白淨瘦長,整齊的美須,看上去溫和而風度翩翩。
阿耶,冉顏腦海中浮現這個人的信息。原來是她現在的父親冉聞,有了這樣的認知,冉顏不禁仔細打量這位中年美男子。
倒是邢娘和晚綠先反應過來,急忙從廊上下來,穿了屐鞋,迎上來,「郎君!」
「阿顏,不認識父親了嗎?」冉聞看清了冉顏的容貌之後,激動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沒有想到,兩年前那個病入膏肓、瘦弱不堪的小女孩,如今竟生是如此絕色!
冉顏看著鍋裡的水沸了,連忙把鍋端了下來,才向冉聞欠了身,喚道,「阿耶。」
冉聞見她熟練的端鍋動作,怒火騰地燒了起來,他的嫡女,居然連這種事情都做的如此熟順,當下冷聲對邢娘道,「好個刁奴,如何讓十七娘做這等活!養你們是留著供起來嗎!?」
「郎君……」晚綠急急要解釋,卻被邢娘一把抓住。
邢娘面上雖鎮定,眼淚卻是止不住掉了下來,顫聲道,「娘子受得苦,又何止這一件,如若不是吳神醫一直接濟,老奴幾個恐怕早就餓死在此處了!」
晚綠當下也跟著抹著眼淚,「郎君,莫要把娘子送去道觀,娘子已經病癒了,無需寄養出家!」
看著冉聞一張白淨的臉由青轉黑,冉顏抿著唇,忍住笑,邢娘和晚綠平日看起來善良惇厚,誰能想到這一唱一和的,竟是把繼室給打了一耙。
「阿顏,她們說的可是真話?」冉聞幾步走到冉顏面前,見她身上穿得仍然是兩年前的衣物,心裡已經不禁信了幾分。
其實繼室也不過是大半年不曾送錢物過來,冉顏因著要制青黴素,怕弄髒衣物,所以才換了舊衣,冉聞就算再過幾日來,看見的也都是同一副場景。
冉顏想到自己屋裡還有昨日買得許多東西,到時候恐怕說不清,遂道,「阿耶又何必問兒?你便是回去質問,恐怕也不會有人承認,不如回去私下查一查這段時日可有錢物撥過來?旁的,兒也不好多說。」
第二十章、滎陽鄭氏
冉聞稍稍緩了緩面色,攜冉顏朝屋內去。
入了內堂,冉聞四下打量幾眼,物品倒是精緻,也不陳舊。
冉顏見冉聞在主座上跽坐下來,才跟著坐下。見到這個唐朝父親,冉顏感覺有複雜。冉顏前世的父親是一名化學家,自詡幽默,特別喜歡給冉顏講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笑話,縱然每一次冉顏都是一張撲克臉,冉父卻樂此不疲。
然而堂上的個父親,溫和持重,長輩與晚輩之間的關係分明,與她那個在生活上不著調的父親是兩個極端,不知怎麼的,冉顏在這一刻特別想念父母。
「阿顏。」冉聞看清冉顏那張漂亮的臉,面上閃過一絲驚豔,只是瞬間又歸於平靜,「為父見你的病也快痊癒了,過幾日我便派人來接你回家去吧。」
冉顏下意識的蹙眉,現在這種狀況,回去以後的日子必然更為艱難。她絲毫沒有錯過冉聞的神色,恐怕他是算計遠勝於關心吧!
「此處甚好,兒想再修養一段時日,再說,兒兩年不曾回府,恐怕還要勞煩夫人準備一番,若是太倉促,兒恐夫人勞累。」不管怎麼樣,冉顏都得儘量爭取留下來一段時間,嫣娘幾個人的命還握在她手中呢。
冉聞端起晚綠奉上的茶水,略有些不悅的道,「那是你的母親!如何呼夫人?」
冉顏不做聲,若是喚原主的親生母親為阿娘,倒是可以接受,畢竟用了人家身體,可那個繼母,是原來的冉顏不願意認作母親的,這一點,冉顏不會違背她的意願。
見冉顏固執堅持,冉聞有些惱怒,但看著冉顏精緻絕豔的臉,又將一腔怒氣壓了回去,溫聲道,「罷了,你既然有這份孝心,就暫且在莊子上再留半個月,也好好想清楚。」
兩年都沒想清楚,半個月就能想清楚了?冉顏不禁懷疑,方才在院子中看見冉聞眼中那一點點憐惜是不是錯覺。
「是。」冉顏應了一聲。
半個月,足夠她把彩繡館的事情了結。
冉聞點點頭,「如此便好。」他起身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時頓住腳步,轉身道,「剋扣月例之事,為父會查清楚。」
冉顏依照禮節,起身到廊下穿了屐鞋,親自送冉聞離開。
待回到院中後,邢娘眼睛泛紅,拉著冉顏道,「娘子,萬萬不能喚繼室母親,那樣小門小戶出來的,又無德行,根本不配做娘子的母親!」
聽邢娘如此說,冉顏不禁回憶,卻怎麼也想不出親生母親的身世,只想起前些日晚綠說過,自己母親的娘家雖然不景氣,卻是個大家族。
「邢娘,我母親是貴女?」冉顏問道。
邢娘面色微變,最終卻是咬牙道,「郎君禁止奴婢們與您說起此事,不過,老奴瞧著郎君今日的態度,怕是不會為娘子做主了……夫人姓鄭,出身滎陽鄭氏。」
「滎陽鄭氏!」冉顏心中浮現一些常識,博陵崔氏、趙郡李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隴西李氏、太原王氏並稱為五姓七家。加上京兆韋氏、河東裴氏、河東柳氏、河東薛氏、蘭陵蕭氏,京兆杜氏,均是歷史傳承悠久的大士族,眼下也依舊是門閥大族。
冉顏呆怔住,耳中猛然浮現前世考古學家的母親送給她澄泥硯時,得意洋洋的話:這硯台我在王府井地攤上買的,以老媽閱古無數的經驗,一眼就看出這絕對是個好東西,果斷買了下來。後來我拿給古董專家鑑定過了,這塊硯台出土於滎陽鄭氏族墓,是初唐到中唐這段時間的古物……價值至少在二十萬以上,老媽只花了五百塊錢,厲害吧!
「娘子!」邢娘一臉驚慌的搖晃著呆怔的冉顏。
冉顏回過神來,道,「沒事,我只是在想,既然母親是滎陽鄭氏,晚綠又為何會說母親的娘家不景氣?」
唐初,滎陽鄭氏在歷史舞台上並不活躍,但因其高貴的門第,光是「滎陽鄭氏」這四個字拿出去都是能砸死人金字招牌,哪裡有半點不景氣?
「晚綠是冉家的家生僕婢,因著郎君禁止在家中提起此事,晚綠也知之甚少。夫人是鄭氏二房的庶女,近些年來,錢財方面是有些周轉不靈,否則夫人又怎會淪落到嫁與外姓!」邢娘嘆道。
五姓之間通過聯姻來鞏固世家地位,他們恥與外姓聯姻。外姓的男子若是想聘娶他們家的女兒,必須要出很大一筆聘金,還要本人也得德行出眾,他們才會考慮。
想到這兒,冉顏也就略略明白冉聞為什麼禁止在家裡提起此事,若是正值意氣風發之時,傾盡錢財,滿心以為可以娶一個門閥貴女來提高自己家族的身份,到頭來卻才聘娶到一個庶女,恐怕誰都想吐血吧!
「阿耶眼界窄了些。」冉顏淡淡評價道。
盛唐宰相薛元超的一嘆:此生所遺憾者,未能娶五姓女!當時薛家已屬以韋、裴、柳、薛為成員的「關中四姓」之一,但仍如此仰望「五姓七家」,足可見其地位。
所以,哪怕是娶一個庶女,也算是個滎陽鄭氏沾上親了,別人定會另眼相看,可是冉聞卻因沒娶到嫡女而耿耿於懷,鄭夫人過世後,還立刻娶了別家女子,這樣做就等於自動放棄了與鄭家的關係。
花了那麼多錢,結果自動放棄,冉顏心裡覺得其實不是眼界窄,是腦子進水了。
「這門親事是冉公還在世時親自求來的。」邢娘沒有附和冉顏的評價,然說的事足以表明她很不看好冉聞。
晚綠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道,「原來夫人竟是出自那樣的高門大族!娘子若是在冉家實在過不下去了,是不是可以投奔鄭氏?」
「話是這麼說……」邢娘訥訥道。
冉顏瞭然,母親出自高門大族,即便只是庶女,在外人眼裡也是高不可攀的尊貴,可在族中,庶女就是庶女,怕是沒什麼好待遇,更何況是庶女的女兒。
而且,門閥大族,規矩更是繁多又嚴苛,即便是棵好乘涼的大樹,冉顏也不打算去靠。
晚綠只是心直口快,稍微過一下腦子,就明白了原因,遂乾乾的笑了笑。
冉顏心裡惦記著她那鍋芋頭湯,快步走到爐子邊。
對於這個唐朝父親,因為沒有感情,所以冉顏沒有絲毫傷心,只是覺得原來的冉顏可憐罷了。
「煮太爛了。」冉顏看著一鍋芋頭,轉頭對邢娘道,「今晚不用做飯,我們吃芋頭。」
「好。」邢娘看冉顏心情不錯,便笑著應了。
冉顏指揮晚綠端著鍋,正欲往廚房去,院門卻砰砰砰的響了起來。
「何人?」晚綠揚聲問道。
外面傳來小廝的聲音,「小的是邵明,桑先生前來拜訪十七娘。」
桑辰?冉顏微微挑眉,上次送硯台,勉強還能說是為了報答冉顏對週三郎的救命之恩,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21 AM
第二十一章、你會驗屍嗎
「請他進來吧。」冉顏道。
「娘子!」邢娘連忙阻止道,「私下見男子,實在不妥啊!」
初唐風氣已經逐漸開放,即便是未婚男女私下幽會,也實在是再正常不過,邢娘是滎陽鄭氏的家僕,再加上南方的風氣本就不如北方豪放,自然要求也就高了些。
冉顏理了理衣襟,漠然道,「看樣子,阿耶打算用我來聯姻,婚姻之事自然無需操心。」
邢娘輕輕嘆了一聲,也不再勸阻,貞潔並不是現在衡量一個女子的唯一標準,若真如娘子所說,郎君打算拿她來聯姻,倒真不如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否則,以後想隨心所欲可能都沒有機會了。
「在下冒然拜訪,唐突了……」一個宛若春風般和煦的聲音伴隨著晚風緩緩的吹進院子。
冉顏剛剛脫了屐鞋,聞聲在廊下回過身來,目光靜靜落在那個侷促的男子身上,只是一瞬,待收回眼神時,餘光卻見他已然漲紅了臉,俊俏的面上滿是羞澀。
冉顏手指微微一動,旋即攥成拳頭,詫異自己居然又一次生出了想解剖人的衝動。
「桑先生請進。」邢娘道。
桑辰將手中的布包交給邢娘,「這是在下的一點心意。」
「桑先生有心了。」邢娘面上帶著淡且疏離的笑著接過了布包,轉身領著他往廳內去。
冉顏早已在主座上跽坐,見桑辰進來,朝他微微頷首,「桑先生請坐。」
桑辰緊張的拱手道,「多謝娘子。」
待到他跽坐之後,冉顏微微挑起眉梢,平靜的看著他手足無措的模樣,良久之後才開口道,「桑先生來找我,所為何事?」
桑辰覺得自己請求的事情有些強人所難,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卻聽冉顏直截了當的開口詢問,他稍微遲疑一下,道,「說來,在下與娘子只見過四次,說了幾句話而已,在下來此求娘子相助,實在很是唐突……」
「等等。」冉顏打斷他的話,「你說四次?」
除了賞花、詢問硯台,冉顏一時想不起還在哪裡見過他。
桑辰靦腆道,「娘子救週三郎那次,在下與娘子說過兩句話。」
冉顏秀眉微蹙,眼前忽然閃過當日的畫面:她在橋上抓住一個青年,青年急道,「這位娘子,你休要扯著在下,救命要緊啊!」
她埋土救人時,有個很二的青年問道,「不是說三郎還有救嗎,怎的就地埋了?」
「不曾去城中。」冉顏聲音平淡,是肯定而非詢問。
桑辰尷尬的解釋道,「那日跑到馬廄時,在下才想起來在下不會騎馬,便就……。」
「說正事吧。」冉顏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這桑辰忒是把不住話題,明明正說著事,她才不過打個岔,他這就顛顛的跟著別人的話題跑了,冉顏懷疑,如果再扯遠點,他會不會不記得自己來此處的本意。
桑辰連忙收住思緒,回憶了一下自己要說的事情,才道,「有人請在下寫一份訟狀,恰好死的那人,在州學曾是在下同窗,在下不好推辭,只是苦於沒有證據,寫出的訟狀無憑無據,官府恐怕也不會理睬,所以在下……不知娘子……可會驗屍?」
驗屍,冉顏手指一抖,這項工作她再熟悉不過,那種在屍體上尋找致命原因的感覺,陡然浮上心頭,她覺得自己一片死寂的某個地方,瞬間全部復活了。
縱然心裡情緒起伏,冉顏面上依舊平靜冷然,只是桑辰見她久久不說話,以為她不答應,連忙道,「在下也知道,此事是強人所難,畢竟驗屍這等事,有辱娘子身份,只是府衙的仵作不會隨便幫外人……」
「你是訟師?」冉顏挺納罕。訟師也就相當於律師,替原告或被告辯護、寫訟狀,這種人須得有主見,條理清晰、口齒伶俐、思維活絡,從各個方面去辯證自己所闡述觀點的正確性,像桑辰這種喜歡跟著別人話題跑、說話也沒有一個重點的人,居然能當訟師?
「何謂訟師?」桑辰茫然問道。
冉顏忽然想到,唐朝八成是沒有這個職業的,便也不再接話,心裡暗自思量此事。
不得不說,桑辰還挺會找人,冉顏一個叱吒法醫界資深人士,但凡到了她手裡的屍體,絕對會被剖析的毫無秘密可言,關鍵是她有沒有必要幫這個忙。
桑辰看著冉顏皺眉凝思的模樣,心中不禁抱了一絲希望,他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想起冉顏能起死回生,應該醫術十分高超,查出人的死因已應該不成問題吧?不過,要是能把人給救活就更好了……
哪怕讓冉顏再投胎十次,她也絕對猜不出桑辰此時此刻天真的想法。
不過,她對這些也不會感興趣,「你可會燒製陶瓷?」
桑辰不知道這跟驗屍有什麼關係,卻還是老實答道,「燒製陶瓷是在下家裡祖傳的手藝,自然是會的。」
冉顏瞭然的點了點頭,看著桑辰慢騰騰的道,「可以幫你驗屍,不過你須得答應我三點,一是不得讓人見到我,二不得讓洩露我的身份,三是,你須得幫我燒製一樣東西。」
看那方澄泥硯的製作工藝,以及精細程度,冉顏猜測桑辰燒製陶瓷的手藝應當也是十分出色的。
「這是自然!」桑辰滿面欣喜,「在下的同窗家中頗有資財,他們也不想宣揚此事,已經買通了停屍房的守備,隨時都可以過去。至於燒製東西,更是沒有問題。」
冉顏點點頭,「你說州學的同窗,莫非是彩秀館那個案件?」
「娘子也聽說了?」桑辰頗為詫異,他以為冉十七娘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貴女,這又不是在城中,誰想昨日才發生的案件,她今日便知道了。
冉顏直接忽略掉他的問題,淡然道,「明日我隨你去城中驗屍,我要燒製的陶瓷也十分急用,我希望你能夠在三天之內完成。」
「在下定會盡力……」桑辰面上有些猶豫,燒製一件普通的陶瓷,製作、乾燥、加釉、燒製、冷卻,還要看燒製何等品種的陶瓷,便是一刻不耽誤,也需得兩日到半個月不等,若是精緻一些的,一個月也難出成品。
「不是盡力,是必須。我幫你驗屍,你幫我燒陶瓷,算是一樁買賣,我保證不會出任何岔子,你是否也應該保證速度和質量呢?」冉顏不知道燒製陶瓷具體需要多少天,她也不想強人所難,但是嫣娘幾個人得性命危在旦夕,尤其是紫緒,若拖下去就是一個死,「我要的陶瓷,只是形狀奇特,約有拇指粗細,中空,中間要有大小恰好塞進去的內膽,無需裝飾,只需能夠盛水放藥……燒製這樣的東西,最少需要幾日?」
桑辰想了一下道,「若是天氣晴好的話,再用上我們家的乾燥秘法,三日倒是能成。」
「好,稍後我會給你一副詳細的圖。」冉顏微微鬆了口氣,心裡的石頭放下了一半,接下來就只剩針頭,那麼細的空心針,要去哪裡才能找的到?
這半個月注定會十分忙碌,但對於工作狂的冉顏來說,實在不算什麼,最讓她頭疼的還是冉家和秦家議親這件事。
想起冉聞看她的神情,似乎對她得長相十分滿意,這若是放在正常人身上,定然會想著把女兒嫁給更高的門第,冉聞恐怕也不會例外,但就冉聞對待母親這件事情上來說,冉顏對這個目光短淺的父親實在不敢抱任何希望,說不定秦家出了什麼極大的好處,再加上繼室吹吹枕邊風,他就把她給賣了。
秦四郎風流成性,脾氣變化無常又暴躁,冉顏實在怕自己哪一天忍不住殺人滅口。
第二十二章、是二貨還是扮豬吃虎
送走桑辰之後,冉顏便開始準備明日驗屍所要用得器物。
蒼朮、皂角、釅醋、刀、針線、手套、口罩……以前從事驗屍工作之時,比現在更艱難的環境都遇見過,離開那些順手的工具,冉顏依然能夠應付的來,所以對於此事,她並未放在心上,也不打算多管閒事,驗完結果告訴桑辰便於他寫訟狀就可以了。
次日,冉顏帶上晚綠,在城中東市與桑辰會和之後,便打發晚綠去尋找能製作針頭的鋪子,自己則與桑辰一起去了府衙的停屍房。
州府衙門的停屍房其實並不在衙門裡面,而是在較為偏僻的地方另外設了一處專門安放屍體的地方,類似於義莊。
冉顏專門換了麻布袍子,一身男裝打扮,帶上冪籬之後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相對於冉顏的波瀾不驚,桑辰可就不淡定了,站在停屍房附近來回的兜著圈子,手腳抖個不停,更甚至連面上得表情都開始僵硬。
他們暫時停在一個死巷裡,冉顏坐在一堆竹竿上,隔著冪籬皂紗看著桑辰的模樣,冷冷道,「你既然害怕,又何必要找什麼證據,胡亂寫個訟狀敷衍不就可以了?」
桑辰努力的管理自己僵化的表情,轉身盯著冉顏道,「娘子怎可如此說,既然他們找在下幫忙,在下定然是要全力以赴,縱使不能抓到兇手,也得列出所有疑點,讓官府查明才是。」
「你覺得是秦慕生殺人嗎?」冉顏饒有興趣的看著一邊發抖一邊義正言辭的桑辰,挑眉問道。
「這個……據說當時秦慕生把韓郎君打的血流滿地,仵作又查出韓郎君中毒,在下只是覺得毒發的時間太過湊巧,若非有人故意陷害秦慕生,便是韓郎君雖然中毒卻並未致死,而是秦慕生出手打死人,不管是哪一點,韓郎君都死得冤枉。」桑辰說到疑點,腿腳的顫抖竟然漸緩,專注的模樣,使得他本就俊逸非凡的形容顯得更加引人。
冉顏愣了愣,這樣的桑辰,哪裡還尋得到半點「二」的影子!
桑辰頓了一下道,「娘子驗屍時,最好能夠驗出韓郎君究竟是死於毒發,還是死於毆打,這樣在下寫訟狀時,也能令人信服。但願不是秦四郎殺的人,否則……唉!」
如果真是秦慕生把人給打死,那以秦氏的勢力,韓家想讓秦慕生獲罪入獄,實在是很難。
冉顏想起見過桑辰的幾次,第一次顯得很傻很二,第二次陶醉於花香的情形又令人髮指,第三次在蒙館,那一雙純淨清澈的眼眸,以及讀書時沉醉不知身旁事的樣子,像極了一個讀書讀到傻的書呆子,無論是哪一種狀態,都不會讓人想到,他還會有這麼嚴肅、深諳世事的一面。
「娘子?」桑辰見冉顏久久沒有回話,不禁出聲提醒。
「放心吧。」冉顏淡淡的回了一句,轉而問道,「何時可以驗屍?」
桑辰說了一通話,心裡的緊張緩解不少,探頭朝巷外張望一會兒才道,「再等等,在下與韓家人約好了,驗屍的時候,他們想在場。」
冉顏臉色一黑,冷聲道,「你昨日可沒與我說過韓家人要在場觀看!」
「這……韓家也是報仇心切,娘子到時候把臉蒙起來,他們應當不會在意的。」桑辰一派天真無辜的道。
不會在意?現在連仵作這個行業都不是很盛行,別人乍一見到個女仵作,哪個人不會驚奇!
冉顏冷冷瞪著著他,掩在袖子中的手指微動,她,現在實在忍不住想解剖這個二貨!時而傻到被人賣了還數錢,時而不僅正常,還十分精明,冉顏想解剖他看看此人的腦部構造究竟與常人有何不同。
「我要的陶瓷你做得如何了?」如果桑辰說沒做,冉顏決定立刻甩袖子走人。
「胚已經做好了,正在乾燥中,這幾日天氣晴好,約莫明日凌晨可以上釉燒製,子時能夠冷卻好。」桑辰說的篤定,彷彿他說的就是事實。
冉顏知道,那是出於專業的自信,一切盡在控制之中的遊刃有餘。雖然沒有想到,但冉顏對這個結果很滿意。
「人來了。」桑辰縮回頭,整個人忽然又緊張起來,疾步走到冉顏面前,臉色有些發白,對冉顏頗為歉意的道,「讓娘子一個婦道人家來面對死屍,在下……在下心中實在愧疚難安。」
「馬後砲。」冉顏又發現桑辰一個令人髮指的缺點,冷冷的拋下這句話,拎起身旁的箱子起身道,「走吧。」
「走,走。」桑辰點頭,乾乾的嚥了嚥口水,隨著冉顏出了死巷。
停屍館外居然有四輛馬車!冉顏稍微頓了一下腳步,她現在雖然打扮的不分男女,但若是細心的話,依舊能分辨出性別,看著從四輛馬車上緩緩下來的十餘個人,冉顏恨不得把桑辰殺完之後拋屍,聲音猶若幽幽寒潭,「你從來沒跟我說過,居然有這麼多人!」
烈烈夏陽,桑辰腦門上居然流出了一滴冷汗,俊逸的面上一紅,底氣不足的道,「在下也不知道有這麼多人。」
冉顏回頭猛的刮了他一眼,心中深深覺得自己上了賊船,桑辰此人,實在不能以常理判斷。
「我自己識人不清,栽了這一次我認了!你給我等著!」冉顏一字一句從唇齒間飄出來,壓低的聲音,似乎帶著陰風陣陣,令桑辰手腳抖的越發厲害。
「桑先生!」從韓家馬車上下來的一群人中,有個微微發福的中年華服男人看見桑辰,連忙殷切的迎了上來。
「韓縣丞!」桑辰連忙拱手行禮。
冉顏聽聞桑辰的稱呼,不禁多看了韓縣丞幾眼,晉陵縣縣丞,死者的父親,一襲深青色無繡紋官服,鬍鬚只有三四寸長,修理的十分整齊,只是略胖的面上帶著淡淡的疲憊和蒼白,有著江南人獨有的溫雅氣質。
韓縣丞目光似有若無的從冉顏身上飄過,見桑辰沒有介紹的意思,便沒有多問,只道,「這次小兒的事情,勞煩桑先生了。」
「不敢,韓郎君與在下有同窗之誼,出了此等事,在下豈能袖手旁觀。」桑辰應對得體,與韓縣丞一同往停屍館走。
十幾名華服之人中只有兩名婦人,一名五十歲上下,另一名約莫三十餘歲。一群人隨著韓縣丞和桑辰身後走,那名老婦,打量了冉顏一陣,才在中年婦人的攙扶下也隨後而行。冉顏默默的拎著箱子跟在後面。
停屍館建在西郊,距離坊市較遠,行人不多,是以即便這麼多人一起,也不擔心鬧的沸沸揚揚。
剛剛步入停屍館,一陣冷風便迎面吹來,帶著淡淡的屍腐氣息,當夏天,居然讓人從腳底板開始發冷。
停屍館的衙役個個都半死不活的模樣,領頭只看了韓縣丞一眼,開口道,「韓縣丞請隨我來。」
「多謝。」韓縣丞聲音隱隱發顫。
白髮人送黑髮人,冉顏能夠理解,但是從後面看見桑辰顫抖的腿,不知怎麼的,心情忽然好了一些。
衙役掏出鑰匙打開房門,「韓縣丞請。」
韓縣丞轉身沖老婦人道,「母親在外等候吧。」
「不,我要看看山兒。」老婦人沉聲說著,竟是第一個進入停屍房。
其餘人只好默不作聲的跟了進去,桑辰臉色刷白,卻還擔憂的看了冉顏一眼,小聲問道,「你,你不怕吧?」
「怕。」冉顏隔著皂紗,聲音平平的道,「現在是夏天,屍體恐怕屍斑遍佈,面目全非了,那模樣,堪比厲鬼,而且,你聞到了嗎?已經開始有腐臭味道。」
冉顏看著桑辰俊俏的面上毫無人色,微微勾起唇角,心裡這才舒服,「是你要求驗屍,不會打算留在外面吧?」
屋內已經傳來婦人低低的啜泣聲,桑辰緊緊抿著唇,心裡天人交戰許久還不曾拿定主意。
「桑先生,可以驗屍了。」屋內傳來韓縣丞的聲音。
桑辰聞聲,驚的險些摔倒。強撐著扶住門框,扯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對冉顏道,「我,我們走吧。」
步入停屍房,一股更加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倒是沒有腐臭味道,只是放置屍體的地方,氣息總是會瀰漫著一股死亡的氣味。幽暗的室內點著蠟燭,一整間內只放了一口棺,四周的窗戶都用厚厚的氈子堵上,牆角四周都放置了冰盆,以減緩夏日屍體的腐壞。
桑辰一咬牙,低頭走了進去,心想反正是在棺中,不湊近去看便是。
冉顏隨著桑辰走到棺前,把手中的箱子放下,從中取出昨日晚綠縫製好的口罩和手套,戴了上去。
在室內,光線不好,自然是不能再帶著冪籬。冉顏帶好口罩之後,便將冪籬取了下來。
一頭如瀑的秀髮顯現出來,韓家一眾人頓時瞪大了眼睛,那小巧的身姿,玲瓏的身段,分明是個小娘子!
冉顏似是沒有發現一眾人的驚訝,掀開遮屍布,一邊戴好手套,一邊觀察屍體的狀況。
冉顏拿出一本定好的空白冊子扔給桑辰,淡淡道,「勞煩桑先生記錄一下吧。」
桑辰抖著手翻開冊子,他現在腦子中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要記錄什麼,冉顏怎麼吩咐他就怎麼做了。
然而,冉顏的手剛剛伸入棺材,準備開始驗屍時,卻聽門外有人高聲道,「且慢!」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22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4-15 01:25 AM 編輯
第二十三章、分析現場
這一聲高呼傳來,所有人都轉身向門外看過去。冉顏亦頓下手,抬眼朝門外看。
停屍房的門半開著,光線刺眼,只能看見來人身材高大,一襲月白的廣袖寬袍領口和袖口藏藍色的錦緞上繡著銀色云紋。
「六弟。」韓縣丞道。
那人緩緩走進來,身後跟著一個拎著箱子的老頭,隨著他遠離外面刺眼 的光線,冉顏看清了此人的長相,男子約莫二十六七歲,面部棱角分明,眼眸烏黑深邃,面容白皙乾淨,卻不似南方人的溫文,他廣袖輕甩,帶著穩如泰山的厚重氣勢至韓縣丞面前。
他與韓縣丞站在一處時,竟是比其兄高了一頭。
「六郎。」老婦人見到來人,激動的迎了上去,聲音帶著濃濃的悲憤和信賴,「你回來便好,你回來便好!山兒死得冤枉,若真是秦四郎殺人,你定要為你侄兒做主啊!」
韓六郎安撫的拍拍老婦人的背道,「阿娘放心,孩兒此次來便是為了這樁事。」
韓六郎說完,目光落在冉顏身上,神色顯得有些詫異,但只是一瞬便恢復如初,彷彿從來不曾出現任何情緒波動一般,淡然問道,「這仵作是哪裡尋來的?竟是個年輕女子?」
從漢代開始,驗屍推理的斷案方式便已經開始盛行,其中仵作所起的作用更是不言而喻,但是一直以來,仵作都是賤籍,一般都由賤民或奴隸擔當,仵作除了驗 屍之外,也從事斂屍安葬的工作,自古以來便極少有女子擔任,何況是冉顏這樣年輕的女子。
韓縣丞見桑辰臉色慘白,目光空洞,便接過話道,「這是桑先生請來的仵作行人。」
「哦。」韓六郎淡淡的應了一聲,轉身介紹道,「這位是蘇州有名的仵作,封三旬,驗屍三十餘年從未出過差錯。」
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桑辰是韓縣丞千托萬請才幫忙寫訟狀的,而這位封三旬也是金字招牌,韓六郎得知自己的侄子被殺之後,特地請來幫忙。可眼下桑辰腦子一片空白,哪裡說的出什麼客套話。
只靜默了兩息,卻似是很久一般。
韓縣丞輕咳了一聲打破沉默,道,「既然如此,便讓兩位先後各驗一遍吧,以保萬無一失。封先生以為如何?」
時下一般只有對德高望重或為人師表的有識之士才會用「先生」這樣的尊稱,仵作是賤籍,韓縣丞如此說,既給了封三旬足夠的尊重,也全了桑辰的顏面。
話是如此說,讓誰先驗又是一個問題。
「封先生是前輩,就讓這位小娘子先驗,封先生從旁指點,若是小娘子驗不出結果,或封先生對結果有異議,再重新檢驗,如何?」韓六郎沉聲道。不知是出於什麼緣由,他竟然讓冉顏動手驗屍。
韓家所有人都接受這個提議,畢竟是雙重保險,他們對結果更加在意,至於過程倒是沒那麼看重。
「封先生以為如何?」韓六郎問道。
封三旬垂著頭,平靜道,「如此甚好,老朽沒有異議。」
話雖這樣說,但封三旬目光若有如無瞟過冉顏時,帶著明顯的輕蔑。
縱然所有人都看見了,但他們心裡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畢竟,一個年輕的小娘子,一個驗屍三十餘年從未出過差錯的老仵作,誰更可信一些,恐怕任何人都會偏信後者。
「小娘子先請!」韓六郎看著冉顏,面上帶著一絲絲好奇與玩味。
冉顏恰站在帷幔的陰影中,面上又戴了口罩,沒有人看清她的神色。
韓六郎說完此話,冉顏稍稍整了衣袖,將手套向上拉了拉裹住衣袖,走近棺材,便開始飛快的解開韓山的衣物。
韓六郎和韓縣丞靠近棺材觀看過程,一來是為了過程的可信性,二來是可以防止仵作亂動韓山的遺體。
冉顏飛快的將韓山衣物脫得一絲不掛,兩個男人看著都有些尷尬,韓六郎瞟了冉顏一眼,見她神色坦然,彷彿面前光裸的男人是一塊木頭般。
不過,韓山的現在的形容,也實在很難生出什麼別的念頭。
冉顏聲音平平的道,「桑先生請記。」
聲音雖不大,卻有種冷然的壓迫感,這種肅然,縱使桑辰腦子一片空白,也不由自主的遵從,連忙從旁邊的箱子裡取出筆墨,翻開冊子,準備記錄。
冉顏餘光瞥見他的動作,心想還不算太慫,遂開始道,「死者年二十,男性,身高七尺三寸。」
韓縣丞驚詫的看了冉顏一眼,因為韓山生在年關,又只八個月便出生了,是早產,韓家怕外人說閒話,便對外多報了兩個月,正好過完大年,所有蘇州城中都知道韓山今年是十九歲,卻沒想到冉顏能驗出真正的年齡!
冉顏看了瞠目結舌的封三旬一眼,道,「在這個過程中,秦四郎用拳頭傷到韓郎君大腿內側的機會極少,再加之,傷痕表現的情形與其他拳傷不同,所以判斷,這一處是中毒後的反映。」
「屍體右腿大腿內側有赤腫,似拳頭擊打傷痕,指甲黑,身體毛孔微有出血,腹脹,下體有少許血瀉出,判斷中了果實、或金石藥物之毒。另外,左上臂有抓形淤痕,右頸後側處有長三寸傷口,皮肉外翻,切口整齊,但未傷及經脈、骨骼,左頰面部淤青,似拳頭擊打傷痕,胸口大片淤青,右側有兩處肋骨斷裂,暫無法判斷是否傷到臟腑……」冉顏嫻熟的屍體上的傷痕一一檢查之後,餘光瞥見桑辰已經面無人色,幾欲作嘔,蹲在工具箱邊上抖著手強撐著記錄。
封三旬微微有些驚訝,畢竟冉顏看起來如此年輕,可她得檢驗卻如同驗屍幾十年的老手一般甚至更加詳細。
而事實上,冉顏雖然驗屍沒有幾十年,但現代的法醫體系完善,並且冉顏聲名在外,所檢驗過的屍體,也許比古代從事仵作三四十年的人還多。
其餘人雖然不曾看見屍體狀況,亦能瞭解的十分詳細,那名中年婦人聽見這樣的傷,已經哭得背過氣去,老婦人狀況尚且好些,但也已經淚流滿面,身體微微顫抖著。
冉顏一邊繼續檢查屍體,不放過任何一個微小的地方,看到下體的時候,伸手將韓山的男根給翻過來。
韓六郎和韓縣丞頓時目瞪口呆,直直的看著冉顏,一個年輕的小娘子,居然看男人的那個地方沒有絲毫羞澀異樣,這,這還是女人嗎!
冉顏頓了一下,接著道,「死者生殖器上有楊梅狀潰爛兩處。」
檢查完畢之後,冉顏直起身來,對著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兩個男人,總結道,「死者應當是常常流連花叢,生前患有花 柳 病 ,處於發病 初期。且症狀是生前中毒無疑,排除死後向口中至毒的可能,可以著重查韓郎君近來是否服食了毒 果或金石類毒藥,他身上的傷痕不足以致死,但亦有疑點,便是這兩根折斷的肋骨,靠近脾臟,如果斷裂的肋骨插入脾臟也足以致死,不過……」
冉顏伸手稍稍撫了撫肋骨的斷裂處的表面,「據我判斷,這兩根肋骨雖然斷裂,但變形的不嚴重,基本不會傷及脾臟,如果二位想要確認,可以進行解剖查看。」
冉顏說完,見韓六郎和韓縣丞久久沒有回過神來,便也不曾繼續多問,只轉身從藥箱裡取出白朮和皂角在地上點燃,用來消毒,不一會,濃濃的藥香漸漸散開來。
還是韓六郎先反應過來,興味盎然的看了冉顏一眼,又轉向封三旬,問道,「封先生覺得如何?」
封三旬也才收起驚訝的神色,拱手道,「小娘子查驗的甚是仔細,比老朽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老朽有一事不明。」
封三旬倒是個謙遜之人,見冉顏確實有真材實料,技藝高超,立刻收起輕蔑不屑。
「封先生請講。」冉顏道。
封三旬道,「不知娘子如何斷定,韓郎君是中了何種毒?」
現在的仵作,多半隻能判斷出人是死於中毒,最多能辨別出砒霜之毒,別的很難區別開來。
冉顏重新回到棺前,將韓山的腿微微撥開,指著大腿內側的淤腫道,「服食毒果、金石之毒,最顯著的特點是,毛孔有輕微出血,屍體上下會出現一二處猶如拳頭打傷的赤腫痕跡。諸位且看,韓郎君的面部、胸口拳腳傷痕已經開始淤青,而這一處頗有不同。」
就是這一點便能確認了?冉顏見棺前的三個人都面露疑惑,繼續分析道,「根據韓郎君身上的傷痕的分佈,可以判斷,韓郎君當時並沒有穿衣物,秦四郎衝入房內,先是出手抓過韓郎君,他所用得力道必然不小,才會在手臂上留下痕跡。」
「緊接著秦四郎用拳頭毆打韓郎君的臉部和肋部,韓郎君出手反抗,但是力道不敵,被秦四郎用手肘壓倒在地,所以胸口會出現一大片淤青。我判斷,韓郎君也就是在這時開始毒發。」
「兩人扭打時,可能不慎打碎了瓷器,韓郎君倒在地上時,頸部不慎被碎片割傷,所以造成大量流血。但傷到此處,如果及時止血並不會致死。」
冉顏看了瞠目結舌的封三旬一眼,道,「在這個過程中,秦四郎用拳頭傷到韓郎君大腿內側的機會極少,再加之,傷痕表現的情形與其他拳傷不同,所以判斷,這一處是中毒後的反映。」
在場所有人都被冉顏這一番身臨其境的分析驚住,尤其是韓六郎和韓縣丞,他們是看過秦四郎口供的,竟是於冉顏分析的絲毫不差!
從傷痕便能分析到狀況,宛如親眼目睹,這樣的能力,不僅僅封三旬做不到,大唐所有的仵作都不見得能做到。
「你怎麼知道他當時沒穿衣物?」韓六郎直直的盯著冉顏,幽深的目光讓人極有壓迫感。
「按照常理來說,正常人毆打對方,下意識的便會抓著衣襟,而且抓著衣襟要比抓著手臂要順手的多了,韓郎君手臂上淤青極深,這說明,秦四郎從始至終都只是抓著他的手臂,直到把他摔在地上。而,韓郎君現在雖然穿著衣物,但後背上沾有許多灰塵,若是當時也穿著衣物,不可能如此。」
第二十四章、死兔子
「你的意思是說,山兒是中毒致死?」
韓家一直保持沉默的人中,忽然有人出聲問道。
冉顏看了那人一眼,約莫三十餘歲,微胖,從外表看起來與韓縣丞長的十分相像,只是氣質略有不同,目光顯得剛硬許多。
「正是。」冉顏道。
其實這份驗狀可以做得更加詳細,到每個毛孔都無遺漏,可冉顏是被桑辰請來驗屍,以便寫訟狀,她也無心多管閒事。
冉顏雖然從事法醫工作,但她著實不是什麼正義的化身、光明的使者,喜歡法醫這項工作,並不代表凡是都要追根究底尋出真相。權衡利弊,她還是會的。
眼見著那人還有詢問的架勢,冉顏果斷轉向韓縣丞道,「韓縣丞,我是應了桑先生所請,前來驗屍,以便他在為令郎寫訟狀之時更加真實可信,至於其它事情,請恕我無能為力。」
韓縣丞脾氣向來溫和,聽冉顏已經明說,也不便強人所難,輕嘆了一聲道,「有勞了,其它事情,我自會請封先生接手。」
驗也驗完了,剩下怎麼折騰,是別人的家事,冉顏看了桑辰一眼,見他還縮成團瑟瑟發抖,心裡一陣氣悶,當下把手套脫下來丟進工具箱中,麻利的戴上冪籬,一手拽起桑辰,一手拎著工具箱,沖韓家人道,「既是如此,那我和桑先生這就告辭了。」
幸而桑辰沒癱軟到走不動道,還知道跟著冉顏的拖拽往外走,韓家人也因為心情不佳,懶得嘲笑他。
屋外的陽光溫暖,驅散了不少陰寒之氣,桑辰蒼白的面色也稍稍好看了些,勉強找回幾條魂,冉顏見狀,將手裡的工具箱丟給他。
桑辰心神不定的抱著箱子跟在冉顏後面,出了停屍館的大門,冉顏才抬手將面上得口罩取下,從口中吐出一片薑,睨了桑辰一眼,慢騰騰的道,「真應該讓村裡的小娘子看看你今日的模樣,也不知她們看完之後,還會不會再迷戀你。」
桑辰面色一紅,乾咳了幾聲,轉移話題道,「娘子含了薑片?有何用處?」
這個話題轉得忒好!冉顏唇角一揚,「姜屬陽性,可以防止鬼魂附身,來這種地方,自然是要含著一片。」
「什,什麼?」桑辰顫聲問道,楚楚可憐的目光似乎要望穿冉顏冪籬上的皂紗。
冉顏也不再理他,直接轉向停了馬車的巷口,走了幾步,發覺桑辰沒有跟上來,只聽見噗通一聲,冉顏頓住腳步,轉回頭一看,卻見桑辰竟抱著工具箱直挺挺的躺在地上!
冉顏張了張嘴,她不過隨口說說,這就把人嚇暈了?好歹是個七尺男兒,居然長了一副兔子膽。
薑片有辟穢消毒的作用,直面對著屍體,含一片薑,能夠防止屍體釋放的有毒氣體侵襲人體,僅此而已。桑辰又不需湊近屍體觀察,根本沒有必要含姜。
「看來桑先生情形不大好。」韓六郎從停屍館中出來,一眼便瞧見了暈倒在地的桑辰。
冉顏六歲就能熟練的解剖小白鼠,上大學看見真正的屍體之後,也就是兩三頓飯胃口不佳而已,周邊同學承受能力最差的,也只不過是吐了幾天,後來就算對著屍體吃午飯,也能吃得倍兒香。
而普通人看見屍體常有驚叫、顫抖、精神失控、暈厥等等反應,案件中許多目擊者都有這樣的情況,冉顏自是見過不少,可真真還是頭一回看見桑辰這麼慫的,連屍體還沒親眼見著,光是聽了幾句,這就支持不住了?
「桑先生是讀書人,恐是沒見過這等場面。」韓六郎等不到冉顏的回答,便出言替桑辰開脫。
冉顏見他是獨自出來,便道,「韓六郎是有事想說吧,請講。」
韓六郎在官場上混跡久了,每說一句話都是要在腦子裡過上七八遍,然後用九曲十八彎的方式表達出來,乍一遇上冉顏這樣直切主題說話方式,竟是愣了一下。旋即便道,「既然娘子如此爽快,我便不兜圈子了。方才見娘子分析的絲絲入微,精彩之極,我特意出來,只想私下請教,娘子對殺死我侄兒的兇手可有線索?」
「精彩」?冉顏沉吟,方才她注意到韓家各個人的表情,嘖嘖,那才叫一個精彩,細微隱秘又各不相同,想來韓家之內本就是勾心鬥角,冉顏可不打算摻和進去。
「抱歉,能檢驗出來的,我都已經直言相告,旁的再也沒有了。」冉顏受了桑辰之托,自然要忠人之事,畢竟是交易。桑辰只是需要寫訟狀,又不要查案,這些資料已經足夠用的了。要想從這件事情裡摘清,出了停屍館的門便一個字也不能再多說。
「娘子致歉,是我們韓家應當道謝才是。」韓六郎穩重的外表下,心思也不是一般的深沉,心知冉顏不願意摻入這件事情,便也就沒有再追問,只看了桑辰一眼,面上毫無異狀,只問道,「娘子可需相助?」
「不必,多謝!」冉顏毫不猶豫的拒絕。
韓六郎點了點頭,「娘子請自便。」
見韓六郎轉身離開,冉顏才快步走到桑辰面前,伸手捏了一會脈,從箱子裡取出銀針,飛快的刺入關內穴。
這一針紮下去,桑辰幽幽轉醒,緩了好一會,才又恢復正常。
冉顏收起銀針,冷聲道,「走吧。」
桑辰一臉羞愧的起身,跟在冉顏後面往馬車處走去。
坐在馬車裡,冉顏一直冷著一張臉,再加上她本就不是熱情的性子,直令小小的車廂裡氣溫生生下了幾度,桑辰跽坐在一角,只覺得陰風嗖嗖,大氣都不敢喘。
夏季天氣易變,方才還是風和日麗,烈陽高照,只一會兒便不知從那邊飄來了烏云,慢慢遮住天空,空氣中也漸漸潮濕起來,天空越壓越低,雨卻遲遲不曾下下來。
冉顏讓晚綠午時在東市門口等她,算算時間也已經過去兩刻,若是再不快些,恐怕晚綠要等得急了。冉顏從來都是個守時之人,她今兒出門的時候就已經算好了時間,即便耽誤一兩個時辰,也準能在午時之前回到東市,若非是桑辰三番兩次的犯暈……
想到這裡,冉顏隔著皂紗目光如刀的瞥了桑辰一眼。
桑辰似乎感受到了她殺死人的目光,自知理虧,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冉顏不再理他,伸手敲了敲車壁,問車伕道,「走最近道須得多久才能到東市?」
馬車是桑辰花錢雇來的,車伕是個熱心的老人家,聽聞冉顏問話,答道,「城中巷道多半隻能容轎子過,所以得從大路繞過三四個坊,到東市最少也得小半個時辰。不過,若是娘子有急事,老朽可以在附近停車,娘子徒步穿過坊間,不出一刻便能到了。」
「請停車吧。」冉顏不願意在車上耗費時間,蘇州的小巷看起來雖然複雜,卻也是有規律可循的,她相信自己的方向感,不會輕易迷路。
車伕在路旁停下車,桑辰也跟著冉顏下了車,「娘子一個人行走於坊間,在下不放心,不如在下陪你一起走吧。」
「我卻覺得,你走在坊間更不安全一些。」冉顏不咸不淡的道。
她的言外之意是:他今日的表現,比小娘子還小娘子,帶上他這樣的人,若真是遇上危險,恐怕還是個累贅。
冉顏說話向來直接,偶爾這麼迂迴的諷刺一回,當事人竟然不曾聽懂,反而樂呵呵的道,「在下一個人坐馬車也很是忐忑,正好與娘子作伴。」
冉顏泛了白眼,她現在明白了,桑辰不僅僅是個二貨,還活在二次元,偶爾的正常,只是二次元和現實世界出現交錯,簡而言之,就是極少極少會出現的幻覺。
這種人,冉顏決定儘量忽視。
與車伕作別後,兩人便順著坊間的青石小巷往東走。天氣陰沉沉的,雨欲落不落,便如冉顏現在的心情,幸而,她的忍耐力一向還不錯,所以才沒有出手掐死身邊這個一會兒欲言又止、一會兒臉紅乾咳的死兔子。
「娘子。」桑辰終於忍不住。
冉顏知道這回怕是沒辦法忽略他,唇畔冷冷的逸出一個字,「說。」
桑辰探頭見左右前後都沒有人,才壓低聲音道,「在下回家再切一片薑含著,是否有用?」
冉顏頓住腳步,死死的盯了桑辰半晌,直到他渾身發毛,才道,「有用,含一個月莫要說話。」
頓了一下又道,「你最好睡覺的時候還要抱著大蒜,可以闢邪。」
「多謝娘子賜教。」桑辰認認真真的做了個揖,面色也回了許多血色,看樣子竟是當真了。
走了六七條巷子,估算著時間,應當快要到東市了,就在此時,陰沉沉的天色忽然一白,剎那間整個視線都浮上一層蒼白的顏色,緊接著便傳來了轟隆隆的雷聲。
滂沱大雨,說下就下,毫無預兆的砸了下來。
冉顏遲疑了一下,見前面不遠處有一戶人家,大門前有凸出的屋簷,便與桑辰一起躲了過去。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27 AM
第二十五章、一眼傾城
風夾著雨星,落在青石板上,飛快的殷開一朵朵花。
他們剛剛躲進屋簷下,雨就像瓢潑的一樣,劈劈啪啪地下的一丈之外看不見人影,天地之間拉起了一片雨幕,風吹起這雨幕如煙、如霧、如塵,宛若撩開帷幔輕紗。
「好大的雨!」桑辰仰頭看著外面瓢潑大雨,面上滿是興奮,「蘇州極少看見這樣爽快的雨呢!」
冉顏默不作聲的看著自己腳上的絲履浸泡在雨水裡,腦海中胡亂想著許多事情,全當身邊的人不存在。
過了約莫三四盞茶的時間,雨依舊沒有減緩的趨勢。
這樣的大的雨,簷下大約只有三尺寬,幾乎擋不住什麼,冉顏膝蓋以下的地方,很快被雨水打濕。
這樣下去,還不若直接冒雨前行,冉顏扯了扯粘在身上的皂紗,轉身對桑辰道,「你在此處躲躲吧,我去尋晚綠,順便買兩把傘。」
「這等事,還是讓在下去吧!」桑辰把工具箱放在靠近大門的地方,特別硬氣的道,「在下去去就回。」 說罷,也不等冉顏回答,便如飛快的衝進雨幕中。
冉顏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她想說,把冪籬借給他做斗笠擋擋雨也好,看眨眼間消失在雨中的身影,冉顏喃喃道,「果真是兔子。」
片刻,還未及她收回目光,從桑辰消失方向的雨幕裡又走來一人,冉顏原以為是桑辰那隻兔子又犯了什麼毛病,不禁皺眉。然待到那人走到三丈遠處,才發現原來是打著傘的,看不見臉,卻不併是桑辰。
寬袖大袍,步履從容,宛若雨中漫步一般,看起來似是很慢,可是很快便已然近了前。
冉顏還未反應過來,那人的油紙傘已經堵在眼前,她不禁向後退了小半步,整個背部都已經貼在了朱門上。
傘下之人似乎沒料到門口還站著人,看著裙裾下濕透了的絲履,微微揚起傘看了冉顏一眼。
男人一襲黎色圓領袍服,墨發如緞半披散在身後,膚白如脂,薄唇之上鼻樑高挺,長眉斜斜飛入鬢,五官雕刻一般分明,只是那雙眼睛漆黑中隱隱透著幽藍,宛如千年寒潭一般,被他淡淡一眼,便如墜冰窟
只是這一眼便讓冉顏怔愣住,她見過許多好看的人,對於她來說,人長得美醜,不過是身體骨骼、肌肉端正不端正、表皮生得好不好而已,對她並沒有太大吸引力,然而眼前這個人,每一處都生得恰到好處,如果是一具屍體,冉顏絕不會忍心下刀子。
冉顏定了定神,強迫自己拋去想屍體的事情。
雖然乍一看,這名男子與普通人的區別只是長相俊的過分,但冉顏可以斷定,這他有胡人血統,否則不可能有這樣的皮膚和眼眸。
相視不過瞬間,卻如許久。
男子走到廊下收起傘,視若無人的抬手敲了敲門,梆梆梆,很規律的聲音,沉沉的一聲一聲卻似敲在冉顏的心頭,一跳一跳,令她倍感緊張。
吱呀一聲,門打開,一個小廝探頭出來,見到來人,客氣的招呼一聲,「蘇藥師安好。」
「嗯。」男子聲音冰冷,一如他的眼睛。
他一腳踏入門內,稍稍頓了一下又退回來,將手中的傘橫在冉顏面前。
這是一把素面的油紙傘,沒有任何花紋裝飾,看起來十分不吉利,但是紫黑色的傘柄泛著淡淡的光暈,竟將素色的傘面襯出幾分高貴來。
「多謝。」冉顏也不推脫,伸手接下來。
被稱為蘇藥師的男子也未答話,轉身進了門。
那小廝看了蘇藥師的背影一眼,略略沉吟一聲,和善的沖冉顏道,「這位小娘子,可要進來避一避?」
「不必了,多謝你的好意。」冉顏道。
她雖把自己的語氣調整到最熱情的狀態,但在別人聽來,猶顯冷淡。
小廝見狀也不再多問,退回院內,將門關上。
冉顏垂頭看向手中的油紙傘,傘柄似乎是紫竹,又似乎並非一般的紫竹,幽黑之中泛著紫色,讓她想到了那雙眼睛。
冉顏沒有拿過唐朝其它的傘,但是可以肯定,絕對不是每一把傘都這樣重。
冉顏抓著結實的傘柄,觸感冰涼柔潤,似乎在訴說著它的貴重。冉顏一手撐著傘,另一隻手正欲拎起工具箱,忽然想到自己還不知對方身份,到時候傘應該還給誰?
想著,她伸手在門板上敲了幾下。
片刻之後,小廝再次打開門,瞧見還是冉顏,耐著性子問道,「娘子還有何事?」
「請問日後要尋蘇藥師,當去何處?」冉顏道。
那小廝眉頭一皺,上下打量冉顏的裝束,見她不過是著普通的布衣,心以為冉顏不是看上了蘇藥師容色非凡,便是想攀附富貴,聲音不由冷了幾分,頗為不客氣的道,「不過是把傘罷了,蘇藥師是我家大娘子定下的未婚夫婿,多少把傘我家娘子都買得起!」
說罷砰的一聲甩上門。
娘子給蘇藥師買傘?敢情是贅婿……不知為何,冉顏心中有些惋惜失望,擁有那樣冰冷目光的男人,怎麼看也不像是肯給人家做贅婿的。
冉顏知道那小廝是誤會了,便也不再尋無趣,撐起傘拎著工具箱便沒入雨中。
大雨劈劈啪啪的打在傘面上,衝力不小,讓本身就很重的傘更加難以掌握,冉顏以前解剖屍體腦部時,單手拿著電鋸半小時都不成問題,可現在是個千金身子,比以前不知弱了多少,因此走起路來,甚是吃力。
冉顏咬牙堅持走了一刻,出了巷口,面前豁然開朗,不遠處便是東市的大門。遠遠的便瞧見站在醫館屋簷下的一身薑黃色暗花襦裙的晚綠。
「娘子?」即便冉顏還帶著冪籬,晚綠也一眼便認了出來,衝進雨裡接過冉顏手裡的傘和箱子,不禁驚呼了一聲,「娘子哪裡尋來的傘,這樣重!」
「好心人借的。」冉顏走至屋簷下,伸手擰乾浸滿水的裙裾。
晚綠收起傘,忽然想起什麼,怒火衝天的道,「桑先生回去了嗎?他怎麼能把娘子一個人丟下!」
冉顏微微一怔,「他沒有過來?」
從巷子口出來之後便是東市的大門,而晚綠就在離入口處很近的醫館屋簷下,路上行人極少,冉顏遠遠的便看見她了,桑辰沒有理由看不見啊?
晚綠篤定的道,「奴婢在這裡站了一個多時辰,都快望穿秋水了,桑先生若是過來,奴婢不可能看不見!」
桑辰身材清瘦頎長,生得俊逸,即便是走在人群中也很是顯眼,晚綠若是沒瞧見,恐怕他是確實沒有過來。
「許是先行回去了?」晚綠猜測道。
桑辰說是來找晚綠順便買兩把傘,他這個人雖然關鍵時刻慫了點,但冉顏覺得應當不至於這麼不靠譜。
「先等等吧。我讓你尋能制針頭的地方,可有眉目了?」冉顏道。
晚綠蹲下來幫她擰水,邊擰邊道,「原本奴婢覺著娘子要的東西奇怪,還以為難找,誰知奴婢到首飾鋪子一問,竟是尋常的。掌櫃的說,有些人家嫁娘子,家境一般,卻想充門面的,便會去尋首飾鋪子打成中空的金絲、銀絲,做出來的東西既好看,又省料。」
「打一個針需要多久?」冉顏心中暗道,還真是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和手藝,許多精美的手工藝,到了現代,恐怕還沒有人能做出來。
晚綠直起身子,得意的從懷裡掏出一個錦盒,遞給冉顏,「掌櫃本是說要兩三天,但是我說自己是冉家的侍婢,再加上我的水磨工夫,掌櫃便親自給我打了三個。」
冉顏打開錦盒,裡面紅色的錦緞上果然放了三隻銀白的小針頭!其大小形狀,除了針頭比現代的針頭稍微粗了一些,其它與冉顏的要求居然沒有太大出入!
「奴婢按照娘子吩咐,告訴掌櫃把這個東西做得堅硬些,掌櫃的便溶了些鐵進去。娘子看合不合用?」晚綠問道。
冉顏捏起一根,試了一下,滿意道,「合用,不僅堅硬,而且大小、形狀都很好。」
冉顏將蓋子合上交給晚綠,令她收好。
一大難題解決了,冉顏心情好了許多,連今日桑辰給她惹出的一堆破事兒,連同他現在不知所蹤,也都不當回事了。
冉顏正與晚綠商量去尋桑辰的事,街上忽然響起馬蹄聲。
馬車咕嚕嚕從冉顏面前駛過,濺了冉顏和晚綠一身水。晚綠眼見冉顏剛剛擰乾的裙子又濕了,當下火氣竄了上來,衝著那馬車便嚷罵道,「誰家的馬車!濺了人一身水便走!城中駕車縱馬要打板子的,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晚綠的聲音極有穿透力,馬車果然停了下來,轉個彎往回駛。
冉顏心嘆一聲,但願馬車的主人若是講理的,若是個不講理的,恐怕今日事情難善了啊!
「十七娘!」馬車停住,車窗裡探出一張俊逸的臉探了出來,隔著雨幕,欣喜的看著冉顏。
第二十六章、婚訊
那一臉驚喜的不是別人,正是近來蘇州城風頭最盛的秦四郎。
秦四郎跳下馬車,一襲藍色錦袍,風姿雋爽,不等小廝撐開傘,便衝進來冉顏躲雨的屋簷下,笑盈盈的看著冉顏道,「我們還真是有緣!」
對於這種類似於調戲的話,冉顏保持沉默,只衝他微微欠了欠身,算是打了招呼。
「馬車行得疾,水濺著娘子,真是罪過。」秦慕生深深作揖,道歉態度萬分誠懇。
晚綠沒想到竟然是他,一時愣住,加之上回一耳光之仇,心裡隱隱不喜,遂也就默不作聲。
「無礙。」冉顏淡淡道。
秦慕生見皂紗下若隱若現的容顏,想起前幾日瞬間的驚豔,心裡癢的厲害,恨不得伸手將礙眼的冪籬給扔掉,可是他知曉自己上次舉止輕浮,已經惹怒了冉顏,這次說什麼也得忍著才行,想到這裡,他溫和道,「我聽聞你在莊子上養病,正打算去瞧瞧你,可巧在路上就遇見了,現在可好些了?」
「甚好,不勞秦郎君掛心。」冉顏語氣敷衍。
秦慕生對冉顏的冷淡全然不放在心上,他對待女人的態度,全是看長相來決定的,一般稍有姿色的小娘子,他都不會為難,從前他迷戀齊六娘時,任由踐踏都行,因此對冉顏這樣的美人,這點小小的冷淡著實不算什麼。
「昨日我家已經採納奠雁,我們婚事也算是定了。」想起這件事,秦慕生心情便是大好,冉顏對他冷漠不要緊,日後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調教。
採納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奠雁。男方使者執雁為禮送與女家。因為雁是侯鳥,隨氣候變化南北遷徙並有定時,且配偶固定,一隻亡,另一隻不再擇偶,寓意忠貞不變。
晚綠驚愕的抬頭看著秦慕生,她很清楚,採納過後便是問名,再納吉、納徵,之後便是請期,迎娶的日子一定下來,這門親事也就鐵板上釘釘子了,這些步驟按照正常的速度,也就一兩個月的功夫!晚綠一直覺得自家娘子應該會尋到一個良人,而不是嫁給這樣一個紈褲子弟。眼下消息猛然砸過來,她竟是有些六神無主。
冉顏遮在袖子中的手緊緊攥起,她那個父親,真就把她這樣隨便給嫁了出去,秦慕生是什麼樣的人,冉顏不相信他一點也不知道,秦家究竟給了什麼好處?讓他這麼急著賣女。
秦慕生盯著皂紗下綽約的身姿,心底就像貓抓一樣,強忍著自己不伸手撥開這礙眼的遮擋,「過幾天便是七夕,我想約娘子一起去平江河邊賞燈,不知娘子能否賞臉?」
「近來關於的你的坊間傳言頗多,在傳言還未澄清之前,郎君還是莫要太引人注目才好,我不想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冉顏婉言拒絕,順便試探是否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
並且,現在還不是與秦慕生翻臉的時候,冉顏也只能忍耐,雖然此事看似迫在眉睫,但她也不太著急,能破壞就儘量破壞,實在不能破壞便用藥讓秦慕生出點問題。
在唐朝結了婚也能離婚,離婚也能再嫁,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她受不了自己的婚訊,居然每每都是從別人口中聽說!
「娘子休要信旁人胡說,我那幾拳根本打不死韓山,他自己是個短命鬼,怨不得我。」提起這件事情,秦慕生就滿腹火氣,人又不是他殺的,這幾日看著父親的黑臉,處處小心翼翼,害的他連飯都不敢多吃。不過幸好,他父親向來事事分明,一碼歸一碼,在和冉家聯姻這件事上,態度倒是十分堅決。
秦慕生見冉顏宛若一汪死水般的沉默,連忙壓下一腔火氣,柔聲對她噓寒問暖。
外面的雨漸漸變小,卻依舊沒有桑辰的影子。
冉顏與秦慕生站在一起,倍感煎熬,遂道,「我還有事,你若有事不如先去辦,不打擾了,告辭。」
說著便讓晚綠撐開傘,往東市外去。
「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吧。」秦慕生相思了好幾日,夜夜都夢到那日驚豔的一瞬,眼下哪裡肯放棄這個大好的機會。
晚綠見冉顏也不理他,便回頭道,「郎君若是為我家娘子著想,還請等事端緩緩再說吧!」
聽聞這句話,秦慕生竟真是住了腳步,晚綠看著一襲華服長身玉立於雨中的秦慕生,心裡一嘆,他若是真心對娘子,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娘子……」晚綠察覺冉顏的心情似乎不佳,想出言安慰,卻被冉顏打斷,「趕快去找桑辰吧,他手裡還欠著我的賬,這幾日可不能出個好歹。」
這賬可是好幾條人命呢!
冉顏見秦慕生沒有跟上來,便帶著晚綠急匆匆的往來時的巷口裡去。
據冉顏推測,桑辰多半是還未出巷口便出了狀況,因為晚綠沒有看見他從入口進東市裡面,而這個巷口又是正對著東市的大門,若發生什麼事情,守軍不會坐視不理。
兩人冒雨尋了幾條巷子,也不曾找到桑辰的蹤跡,晚綠道,「娘子身上都濕透了,還是先回去吧,這個坊間都是些富貴人家,不似別的坊間魚龍混雜,桑先生應當不會出事。」
「天色還早,再找找吧。」冉顏覺得不能用一般人的思維揣度桑辰,否則注定要失望。
晚綠抿著唇,也不再多勸,心裡卻是把桑辰給怨恨上了。晚綠喜歡看美男子,但是在她心裡,再美的男子也沒有冉顏一根頭髮絲重要。
兩刻的時間,兩個人走遍了附近七八條巷子,依舊沒有尋到絲毫蹤跡。正當兩人準備放棄之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吵嚷聲。
冉顏轉身,便瞧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怒視站在屋簷下的青年,語氣頗為不耐煩,「這位郎君,你究竟是問路還是找茬!」
晚綠仔細打量幾眼那個落湯雞似的青年,神情一喜,拉著冉顏便往前走,「是桑先生!」
「在下不過是問問路,你這漢子,如何出口傷人!」桑辰生起氣來,氣血上湧,白淨的面上和脖頸都染上一層血色。
果然泥菩薩有三分土性,冉顏心道,敢情這隻兔子開始咬人了!
「怎麼回事?」冉顏看見那漢子雙目暴睜,健碩的上身都已經繃出一塊塊肌肉,脖頸上青筋突突直跳,顯然情緒已經激動到馬上要爆發的臨界點了,便連忙出聲打斷兩人的對話。
冉顏清冷的聲音把硝煙緩和了幾分,那漢子見一個小娘子出言詢問,立刻如獲大赦的嚷嚷道,「這是你夫君吧,趕快把他帶走,小半個時辰他都拍我家門八回了!從這裡到東市,一共就轉三個彎,他連問了八回,不是找茬是什麼!」
桑辰正用袖子抹去臉色的雨水,聽漢子這樣說,立刻反駁道,「我每次都是走了很長一段路才敲門問路,誰想每次都這麼巧,敲了你們家的門,即便如此,你也不必出口傷人吧?」
漢子本來就不耐煩,一聽桑辰強詞奪理,袖子一擄,猛的抓住桑辰的衣襟,「我告訴你!我們胡家雖然金盆洗手了,也不是誰都能惹的!你一副斯文人打扮,不認識路難道還不認識字?這裡是胡府!斗大的兩個字,你眼瞎了嗎!再唧唧歪歪,小心老子砍了你!」
桑辰臉色一白,磕磕巴巴的道,「你,你不要,不要亂來,君子,君子動口不動手!」
金盆洗手,從來都沒用在正兒八經的營生上,便是江湖正道,也離不開打打殺殺,冉顏一聽見這個詞,忙道,「郎君莫要動怒,他腦子有毛病,兒於您賠不是,請您多擔待一二。」
漢子上下打量桑辰幾遍,一臉嫌棄的將他丟開,「罷了,你一個小娘子還要伺候這麼個難纏的,也是艱難,老子頭一天做門房便遇見這樣的事兒,算我晦氣,趕快帶他走吧!」
說罷轉身進了院子,砰地一聲,甩手把門關上。
冉顏鬆了口氣,幸而這個漢子還算豁達,否則惹上這樣的人家,被打殘了也沒處說理去。
桑辰埋頭仔細理了理衣襟,抬頭看了門匾一眼,小聲嘟嚷道,「字倒是認識,可我哪裡知道這個胡府是原來的那個胡府……」
他說著說著,察覺身旁冉顏似乎沉寂如死水一般,散發著一種駭人的氣息,便悻悻的住了口。
冉顏一言不發的轉身離開,她現在深刻懷疑自己在穿越之前智商急遽降低,否則怎麼會一而再的失手?誤中助手圈套,這會兒又識人不清,說好了用驗屍一次交換桑辰燒一次陶瓷,可今日件件事情糟心,都是因為這只該死的兔子!
桑辰也自知有錯,訕訕的跟著冉顏和晚綠身後,大雨瓢潑,他身上的衣物被淋的緊緊貼著身體,顯露出瘦長的身軀,越發頎長。
三人一路默不作聲的走到東市附近,尋了幾輛馬車,可人家都嫌桑辰渾身是水,怕把車內的毛氈弄濕了,不願意載。好不容易才尋到一輛驢車,一路顛簸回到周家莊,天都已經黑了。
邢娘等在門口,看見冉顏喜極而泣,有些責怪的道,「娘子可嚇壞老奴了!怎的這麼晚才回?」
晚綠見邢娘朝她瞪過來,連忙接口道,「這可怪不得我,桑先生迷了路,我和娘子尋了好長時間呢!」
「這是在下的錯……請您莫要責怪娘子。」桑辰躬身深深作揖。
邢娘側身避開,她是個奴婢,怎麼著也輪不到她責怪冉顏,只是過於憂心罷了。
邢娘見桑辰渾身濕透,形容狼狽,心中惻隱,也就沒有出言責怪他,緩聲道,「桑先生不必多禮,老奴也是憂心娘子過甚,桑先生淋了雨,還是趕快回家換換衣物吧,莫要染了風寒。」
「那在下就告辭了。」桑辰小心的看了冉顏一眼,才轉身離開。
邢娘早已經把熱水薑湯備好,回了屋,便立刻催促冉顏去沐浴。
冉顏不讓晚綠伺候,卻正是合了晚綠的心意,急慌慌的拉著邢娘討主意,「邢娘,郎君他,把娘子許給了秦四郎!都已經奠雁了!今日若不是又遇上了秦四郎,我們還被蒙在鼓裡呢!」
「什麼!」邢娘臉色一變,又驚又氣,顫聲道,「郎君怎可如此!他昨日過來時,竟是隻言片字都不曾透露,當真,當真是狠心啊!」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30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4-15 01:30 AM 編輯
第二十七章、茶宴邀請帖
邢娘的確極為懂得人情世故,也很會處事,可是卻欠缺狠心和手段,平時使點小絆子還成,旁的恐怕就應付不來了,否則也不會任由繼室把她們主僕幾個欺負到這種地步。
婚事被定下來,邢娘也沒了主意。連奠雁之禮都過了,接下來時間也只有一兩個月而已,又能有什麼法子力挽狂瀾呢!而且冉聞將此事瞞下來,也不知是出於什麼打算。
冉顏沐浴完畢,從浴房出來後,就遣晚綠去告訴桑辰,若是陶瓷的胚不易乾燥,時間可以緩一緩。
而後,便去看了一下昨日放在一堆的食物,因著放置的時候已經有幾樣東西生了青黴,再加上陰雨天,已經蔓延了不少,再過一兩天生出的青黴應當足夠了。
冉顏不明白自己怎麼這麼背運,隨便抓一個,便是梅毒這種難纏的病。而面對這是種傳染性極強的病,但凡是個瞭解狀況的醫生都不會坐視不管,更可況她有些把握能治好它。
梅毒發病週期長,紫緒的症狀已經到了第二期,雖然嚴重,但暫時也不會有生命危險,只不過她的發病時間至少也有三個月以上,若是再不加以治療,轉成晚期就大麻煩了,一時死又死不了,活著還受盡折磨。
冉顏皺眉一嘆,還有,人群中對青黴素的過敏率為百分之一到百分之十,也就是說,一百個人裡,至少會有一到十個會對它產生過敏反應,這個概率是極大的,冉顏現在只能祈禱嫣娘、紫緒和紅杏不是這其中之一。
中醫……在現代中醫是能治療梅毒,但冉顏以前很少關注這種病症,只隱約記得一些草藥,並非是完全的藥方,她便根據醫理自己給開了新的方子,內服外洗,但願能起作用。
「娘子。」邢娘見冉顏又在廊下發呆,便取了一件緞衣過來給冉顏披上,在她身側跽坐,「娘子可是因婚事煩心?」
「婚事?」冉顏微微挑眉,這才想起了自己被定婚了,瞥見邢娘憂心忡忡,便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凡是都要往好的方面想,秦四郎還是個年輕未婚的男子,家境甚好,總好過被阿耶送給年過半百、有妻有子之人做妾強吧!」
縱使冉顏再不受寵,也畢竟是嫡女,送給人家做妾,是往自己臉色扇巴掌。邢娘知道冉顏的話只是安慰之語,遂苦笑道,「郎君若真如此狠心,我們寧可去投奔夫人娘家!」
「車到山前必有路,這等事情無需憂心,我會妥當處理的。」冉顏在心裡補充一句,若是逼不得已非得嫁,秦慕生同意不碰她倒也罷了,若是不同意,便只好使藥讓他暫時不能人道,然後再慢慢尋求脫身之法。不過想來想去,以秦慕生風流的性子,恐怕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娘子當真是長大了。」邢娘嘆了口氣,垂眸道,「老奴知道自己沒用,幫不了娘子。」
冉顏見邢娘話似乎還未說完,便沒用插嘴,只靜靜聽著。
邢娘道,「在滎陽時,夫人身邊的侍婢都是盧夫人撥下,包括老奴也是,四個人中,就屬老奴最沒用,膽子小,撐不起事,可夫人出嫁時,盧夫人獨獨把老奴留給了夫人。夫人的苦楚,老奴都看在眼裡,但除了對她更忠心袒護,別的什麼也幫不上。」
唐朝時,婦人出嫁之後不會冠上夫姓,滎陽鄭氏和范陽盧氏世代為婚,主母姓盧一點都不奇怪。
「這麼多年過去了,老奴仍是沒個長進,現在對娘子,除了忠心袒護,還是旁的都幫不上。」邢娘說著,已然惱恨的淚流滿面。
冉顏明白,邢娘明明看得清形勢,也知道誰好誰不好,可就是想不出什麼法子來應對,這種有心無力的感覺實在憋屈,還真不如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來的輕鬆自在。
「莫要自責。我說過會保護你們,現在學習醫術,掙錢,都是努力使自己更強大。信我。」冉顏面色有些死氣沉沉,但那種令人安心的堅定,不容懷疑。
「老奴自是信娘子!」邢娘擦乾眼淚,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連忙從袖中掏出一張帖子和一封信件,道,「娘子,這是今晨城中送來的請柬和書信,您看看。」
冉顏接過東西,先翻看請柬,是殷家三娘殷渺渺邀請她參加茶會,信也是殷渺渺所寫。
回憶了一下,殷渺渺與她的交情算得上不錯了,至少平時話也投機,而殷家在蘇州城的地位僅次於齊、冉、嚴三家,殷家家教森嚴,教養出的女兒都是蘇州典範,謙恭孝順,溫婉賢淑,知書達理,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在整個江南道都極具名聲。殷渺渺的性情,自然也是極好。
冉顏放下請柬,拆開信,隨意看了兩眼,果然不愧是典範寫出來的信,也當真典範的緊,字是好字,話也是好話,但因著太典範了,反而沒有絲毫感情可言。
冉顏心道,許是人家也確實沒把她放在心上。
「殷三娘約我去參加茶會,我該去嗎?」冉顏知道,這些禮儀上的事兒,問邢娘準沒有錯。
邢娘想了想道,「那日晚綠不是說在雅蘭舍遇見許多貴女嗎?以殷家娘子的才學,雅蘭會必是少不了的,她定然知道娘子病癒,才會發了請柬,這事情便不好推脫了。」
「那便去吧。」冉顏縱然性子冷清,可在現代也還是有閨中密友的,到了大唐自然也希望能夠尋到一兩個志趣相投的朋友,參加茶會,便是個好機會。
「娘子要小心十八娘。」邢娘提醒道。
「嗯。」冉顏淡淡應道。冉美玉不僅尖酸刻薄,心腸也是狠毒,幸而雖然有些小聰明卻沒什麼太深的心計,否則還真是可怕。
大雨漸漸歇了下去,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終於恢復到了江南的溫婉。夏日的炎熱亦被澆去不少。夜幕中,廊上裡的燈籠搖曳,能看見院子裡的草木被雨水浸潤的發亮。
冉顏簡單的用完晚膳後,便在廊下看醫書。
這本醫書是吳修和交給她的,講得儘是各種病症的脈象。在現在的醫界,藥方都是密不外傳的寶貴之物,醫書就更不用說了,冉顏知道,吳修和教授她也算盡心盡力了。
冉顏坐在圓腰椅床上,後面墊了軟墊,身上蓋著薄衾,十分舒適。這圓腰椅床就像後世的圓腰太師椅,卻是沒有腿兒的,直接放在地板上。
身側的小幾上放著一盞高麗紙糊成的四方小燈,纖細的烏木框子,四面有繪製梅蘭竹菊,還各配了小詩一首,明亮又雅緻。
就著廊外的和風細雨,正看的愜意,晚綠卻領了兩個人回來。
待走近了,冉顏才看清,原來是劉氏和她的兒子週三郎。
那日週三郎被水泡得走了樣,冉顏又急著救人,也不曾仔細看他,眼下看來,這孩子生得倒是俊俏,一身深褐色的粗布麻衣,約莫十二三歲,尖下頜,瓜子臉,一雙靈動的大眼宛若會說話一般,若不是一直皺著眉頭,倒也十分惹人憐愛。
「娘子,劉嫂子早上已經來過許多遍了,您都不在。」晚綠邊說邊收了傘,把母子二人領上走廊。
距離冉顏約莫七八尺的地方,劉氏拽了拽週三郎,兩人一齊在冉顏身前跪了下來。劉氏伏在地上道,「娘子是我們母子的大恩人,我們逃難至此,家貧如洗,無以為報,唯有人而已,娘子救了三郎性命,從此以後,我們母子任憑娘子差遣!」
劉氏說著,從懷中掏出兩張紙來,輕輕放在冉顏面前,「這是我們母子的賣身契。我們不要錢,求娘子收下。」
冉顏仔細打量劉氏,眼前的婦人雖然已經露出老態,但判斷她應該年紀不大,最多三十五歲,舉止合度沉穩,身上著的是粗布麻衣,卻掩不住她與普通村婦迥異的氣質。
「請先起來吧。」冉顏上前虛扶起劉氏,心裡卻是一陣盤算,她現在很缺人手,多了個忠心的人,也很好。
至於這個孩子,冉顏見他一直伏在地上,動也不動,直到冉顏說讓起來,他才稍稍抬起身子,漂亮的唇抿成了一條線,顯然,他是不甘心為奴的。
冉顏片刻之間便思忖好了對策,這母子二人,她都要了,只不過首先要降服這個小傢伙才行。
第二十八章、不請自來
冉顏坐回圓腰椅床上,伸手拈起那兩張賣身契仔細看了看,其間餘光也一直注意著劉氏和週三郎的表情。
週三郎見冉顏當真欲收下賣身契,眼睛微微發紅,牙關咬的死死的,倔強忍著淚水不讓它們落下來,而劉氏只是端端正正跽坐,心平氣和,面上看不出絲毫端倪。
對於這對出身似乎不俗的母子,若真想攏住人心,冉顏自然是不能真的把他們當做奴僕來對待。
「這賣身契……」冉顏看了許久,才沉吟一聲,抽出其中一張遞還到劉氏面前,白皙纖細的手指壓著泛黃的紙張,說不出的雅韻,卻緊緊扣住對面兩個人的心。
冉顏卻並不急著解釋,平淡微微帶冷得目光落在週三郎身上,「可讀過書?」
週三郎愣了一下,抬眼望向冉顏,眼前的女子美麗的容顏上全是生人勿近的神情,半點都布問頭,可他卻覺得十分親切,腦海中隱隱浮現那日的情形,她對他說:若是累,就再睡一會兒。
「三郎不知禮數,還請娘子見諒。」劉氏見兒子不答話,出言圓場,轉頭低斥道,「三郎,還不快回娘子問話!」
週三郎垂下眼眸,清朗的聲音答道,「以前在家中讀過《史記》、《春秋左氏傳》、《孝經》、《論語》、《周禮》、《字林》……」
倒很是博學!
冉顏不知道他說的讀過,只是淺讀,還是精通,不過十二三歲的孩子即便是淺讀,也已經很不容易了,前幾日她去蒙館時,還有少年在讀《千字文》呢!
「你當真甘心做我的奴僕?」冉顏心裡明知道答案,卻故意問道。
週三郎不知如何回答,他來之前心裡是絕對不願意的,可見到冉顏後,不知為何,竟是有點點動搖。
冉顏不等週三郎回答,將面前那張紙推至他面前,「我只救過一條命,不會佔你們便宜,只留下一人即可。因我是個女子,劉夫人留下來伺候也方便,子債母償,想來也不為過。」
劉氏轉瞬便明白了冉顏的意思,再次行了一個大禮,「娘子大恩大德,奴沒齒難忘!」
為奴者,不得參加科舉,冉顏若是真的收他做奴僕,等於是斷人前程。而劉氏口中的「奴」是唐朝婦人對自己的謙稱,非是奴婢的意思。
而劉氏明知如此,還把兒子帶過來,足可見其氣節。
「六年。」冉顏看著週三郎,朱唇輕啟,吐出這兩個字。
週三郎糾結著眉頭,一臉的莫名其妙。
冉顏繼續道,「我給你六年的時間,你可以選擇科舉、經商,無論什麼營生,若是做出些名堂來,我便歸還你母親的賣身契,若是不行,那你母親一輩子都只能是我冉十七娘的奴婢。你沒有意見吧?」
十二三歲在現代看來還是天真的孩子,可在古代不算小,早就可以參加科舉了。
週三郎緊抿的唇漸漸鬆開,鄭重的道,「好!」
「你先回去吧,我有些事要與你母親說。」冉顏淡淡道。她對週三郎的前途倒不是真的在乎,這麼做也不過是順手而為,若是將來他真是有大成,說不定有用得上的地方,反正又沒有任何損失。
且就算週三郎以後沒有任何成就,冉顏也沒有打算永遠讓劉氏為僕,只是她現在缺人手,而劉氏看起來又是不錯的人選。
劉氏目送週三郎離去,再次鄭重其事的給冉顏行了大禮,「大恩不言謝,奴日後定會盡心盡力伺候娘子!」
劉氏匍匐在地上,久久沒有聽到回音,只覺得面前光線一亮,她下意識的抬頭去看。入眼,便是冉顏將那張賣身契折成長條,伸進了身旁的四方小燈裡,拿出來時,火苗已經將賣身契燒著。
劉氏愕然看著,火光映照著冉顏平靜如幽潭的漆黑眼眸,直到全部化作灰燼,被風捲入雨中,才聽見她清冷的聲音,「我不會攜恩求報,只是我眼下處境不佳,需要身邊有個合適的人幫襯,這張賣身契就此作廢,冉十七在這裡請劉夫人助我。」
說著,冉顏正身跽坐,莊重的向劉氏行了一個大禮。
劉氏一驚,連忙起身扶起冉顏,「娘子折殺奴了,娘子是我母子的恩人,若有難處需要幫忙,奴自然義不容辭!」
劉氏心道,看來坊間傳言實不可信,原本聽說冉十七娘是個怯怯弱弱的棄女,心地也極好,可今日一見,這冷然的模樣和這手段,哪裡有半分怯弱。
冉顏不知道,自己這番施人以仁收買人心的手段,卻讓劉氏在心裡高看了她幾分。
冉顏工作之外時,話不是很多,一時半會與劉氏也沒甚好說,便讓她先回去,明日過來上工。
從始至終,晚綠和邢娘一直默不作聲的在旁伺候,待劉氏走後,晚綠有些不解的道,「娘子,你既然要用她,為何又把賣身契給燒了?」
邢娘接口道,「這劉氏一看便不是個尋常婦人,她舉止得體,談吐不凡,從她甘願為奴以報救命之恩來看,其人必然極重信義,這種人,若是不能收了她的心,豈不可惜?」
「哦!」晚綠恍然,雙眼亮晶晶的冉顏道,「娘子真是厲害!」
冉顏只是淡淡一笑,劉氏是精明的,必然能看出其中深意,可無論如何,她救了週三郎,亦不要求高額的回報,相信劉氏心裡有數。
邢娘雖然說的頭頭是道,但這件事情若是讓她來做,定然不知該從何下手。冉顏如今的作為,也令她心裡十分寬慰,也並無多少猜疑,畢竟原來的冉顏也是聰明的,只是性子懦弱罷了。
「別在這裡磨蹭了,娘子明日要去參加茶會,快去把新裳趕出來!」邢娘笑斥晚綠道。
晚綠跳起來道,「當真?有人邀約娘子?太好了,我手上有一件襦裙做了一半,明早之前一定趕出來!」
邢娘知道晚綠正在做的那件紫紗羅裙,是上次買的料子中最好的,可即便如此,也不過是中等貨色而已,明日的茶會貴婦貴女云集,哪一個不是極盡裝扮?
「明日茶會上定然是百花爭豔,娘子著的衣裳怕是會顯得寒酸了……」邢娘出言提醒,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能先讓冉顏有個心理準備。
「衣服整潔得體即可,無需太華麗。」冉顏一邊翻看醫書,口中漫不經心的道。
邢娘心裡嘆了一口氣,見冉顏一時半會沒有要休息的意思,便去尋晚綠,商量著將裙子改個新穎些的款式,做工上能多細緻就多細緻,既然料子不行,只好在旁的方面彌補彌補吧!
因著明日要早起,冉顏看了一會兒書便睡下了,任由邢娘和晚綠蹲在一旁嘀嘀咕咕。
一夜的和風細雨,最適合睡眠。
翌日,才卯時初,冉顏便被邢娘從榻上挖了起來,梳洗完畢後,用了早飯,便坐在妝鏡前任由邢娘擺弄。
冉顏一個回籠覺都睡了過去,再睜開眼睛時,居然還是原樣,邢娘在她面上按來按去,敢情還不是在施妝呢?
「娘子可覺得精神了些?」邢娘笑問道。
略略回憶了一下,才知道這是妝前按摩之類,為了使精神、氣色看起來更好。
這時,晚綠捧著件衣物進來,伺候冉顏換上,而後邢娘才按照衣物的樣式,給她梳了一個低矮的蝶髻,掩去了冉顏眉宇間的幾分冰冷,多了幾分女兒家的嫵媚。
一切裝扮妥當,冉顏站起身來照鏡子時,真真被嚇了一跳。鏡子裡一襲紫色廣袖羅裙,裙幅褶褶如煙似霧輕瀉於地,衣領個袖口都用金色繡花緞子滾邊,將這種飄渺之氣壓住幾分,顯得華美不失莊重。華夏之服,果然美不勝收!
冉顏被驚住倒非是因為變得漂亮,而是這一身打扮,硬生生把她冷冽生硬的感覺給變柔和了,以至於她乍一看,竟沒有認出自己來。
「娘子生得美,穿什麼都好看。」被冉顏容華所懾,晚綠半晌才蹦出一句話來。
邢娘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娘子隨了夫人,肌膚如玉,天生白皙,倒是不用學旁人那般傅粉了。」她邊說著,便取來胭脂,沾在掌上輕輕在冉顏兩頰掃了一些,去了幾分沉沉之氣,頓時明豔起來。
「還少了些東西。」邢娘上下看了看,從妝匣中取出幾件首飾,對著冉顏比劃。最終選定了一隻翡翠鐲子、一根翡翠蘭花簪。
這些都是鄭夫人的遺物,剩下的物件雖是不多了,卻件件都是珍品。
「娘子只這樣簡單打扮便有十分姿色,若是盛裝起來,怕是傾國傾城容顏了。」邢娘一邊幫她插簪子,一邊從鏡子裡打量。
這一打量不要緊,可是將半條魂都驚飛了,邢娘唰的回過身來,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的華服男子,色厲內荏的呵斥道,「你是何人!居然敢私闖民宅!」
冉顏是與邢娘同時發現來人,不過她倒是不曾驚慌,回過頭來,皺眉看著那一臉痴迷的秦四郎,淡淡道,「這裡我的閨房,請你自重。」
秦慕生回過魂來,仍是收不住眸中驚豔的目光,望著冉顏道,「十七娘,我們已經訂親了,應當不用忌諱那麼多吧?」
大唐風氣開放,婚前上車都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更何況未婚夫到閨房參觀一圈呢!但秦慕生不請自來,實在令人氣惱。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34 AM
第二十九章、秦家不差錢
「秦郎君,我們娘子正在梳妝,請您先到廳中等候吧!」邢娘走到他身邊,伸手客氣的請他離開。
秦慕生戀戀不捨的看了冉顏一眼,才跟著晚綠去了廳中。
晚綠怒道,「那些看門的僕役太過分了,怎麼能讓一個男子進入內院!」
「怕是有人授意吧,否則他們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如此玩忽職守。」冉顏對著鏡子將衣裙整理了一下。
「娘子說是繼室?」晚綠驚道。
「我沒說。」冉顏轉身朝廳堂走去。
晚綠一臉迷糊的跟著她,心裡琢磨,不是繼室又能是誰?難道是郎君?還是十八娘?
廳中,秦慕生跽坐在席上,時不時的向門口看去。
邢娘也已經知曉他就是秦家的四郎,冉顏的未來夫婿,遂不管心裡怎麼想,面上也是慇勤招待,「秦郎君且侯一侯,娘子差不多快裝扮妥當了。」
「有勞。」秦慕生接過邢娘端上來的茶水,頗為客氣的道。
邢娘暗自打量他,清雋俊美,言談舉止也十分合度,待人也算客氣,心道也不像傳言那麼不堪,男人好色是本性,也許不過是風流了些吧。
「郎君清早來此,可是有要事尋我家娘子?」邢娘問道。
秦慕生看出邢娘是極得冉顏看重的老僕,所以與她說話時,並沒有像是對待一般奴婢那樣,「十七娘今日不是要去參加茶會嗎?我專程過來接她。」
正說著話,門口的竹簾被挑開,冉顏一襲紫色輕紗,在明媚陽光的映襯下,肌膚瑩白幾乎透明,渾身耀眼的光華令人莫敢逼視。
秦慕生愣愣的看著她走來,一時覺得眼睛不夠用,一般美人總有最美的地方,就比如齊六娘,她的唇鮮嫩欲滴,宛如沾了晨露的花瓣,緊緊吸引人的視線,而冉顏渾身上下似乎無處不美,最令人過目不忘的是她由內而外的氣度,宛若幽深潭水,冰冷卻極具魅惑。
「走吧。」冉顏方才聽見了秦慕生的話,既然人已經來了,即便趕他走,該傳出去的閒話也都傳出去了,還不如大大方方的。
邢娘動了動唇,卻是沒說出什麼話,只起身送冉顏出門。
晚綠覺得,秦慕生過來也未必沒有好處,至少不用乘坐莊子上那輛寒酸的馬車,到時候在宴會上被那些貴婦抓著尾巴一般的嘲笑。晚綠對那幫子吃飽飯就知道賞花聚會遊玩的貴婦再瞭解不過了,總有那麼些人特別愛諷刺挖苦別人。
秦慕生的馬車豪華寬敞,車廂裡鋪著竹蓆,角落裡擺放冰盆,一上車便感受到了絲絲涼氣。
「娘子,天氣太熱,為免妝容花了,把這冰盆放在身側吧。」秦慕生親自將冰盆放到冉顏身側,低頭時,故意湊近她,沒想到,竟有一縷幽香和著淡淡的藥香縈繞在鼻端,讓一時他怔住。
「郎君,冰盆交給奴婢吧。」晚綠眼疾手快的將冰盆接了過來,然後擠進兩個人中間,把秦慕生給隔開。
冉顏神色淡淡,全然當做身邊沒有任何人存在,心裡卻在盤算著,秦慕生擺明著已經把他當做自己的夫君了,是不是有必要立刻用藥把秦慕生給弄不舉?
這麼想著,冉顏抬眸看了秦慕生一眼,見他一臉桃花的微笑,於是決定茶會結束後就回家配藥,否則看他這模樣,說不定哪天就獸性大發,極度危險。
秦慕生見冉顏看過來,笑容越發燦爛俊朗,打定主意,要使出渾身解數務必要令冉顏傾心,秦慕生信心滿滿,就是翠眉那樣見慣風月的女子還不是一樣真心交付,更何況是個足不出戶的小娘子!
兩人各懷心思,一路倒也相安無事。
約莫過了兩刻,馬車平穩的停了下來。秦慕生先行下車,伸手欲攙扶冉顏,卻被晚綠搶了先。
若未來的姑爺是旁人,晚綠也就樂見其成的撒手,可晚綠對秦慕生是一肚子的意見,雖不敢明著撒火,但也絕對不會給他方便。況且這等事情,最多只能說她這個侍婢沒有眼色而已。
殷府建在平江河附近,這裡有許多權貴宅邸,朱門大戶,黛瓦白牆,樓閣台榭,繡闥雕甍。平江河在晨光之下泛著粼粼波光,翠碧青草蔓延河堤,柳枝冉冉,風夾帶著昨日雨後的清新氣息撲面而來。
冉顏深深吸了口氣,抬頭看面前的府邸,高大的門樓上掛著一塊低調的木質牌匾,「殷府」二字遒勁有力,銀鉤鐵畫,氣勢磅礡,顯得太過剛硬,卻與書香世家的殷氏不大合襯。
冉顏對書法的鑑賞能力有限,也就不再糾結於此,遂收回目光。
他們來的不算早了,殷府門口有不少馬車先後抵達。
秦慕生名聲雖不好,人緣卻是不錯,剛剛下車的那些人見到他,也都笑容滿面的主動過來與他打招呼,然這些人是衝著秦慕生的面子,還是他父親秦上佐的面子,就不得而知了。
寒暄之中,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帶著冪籬的冉顏。
一名墨綠色華服的年輕公子似乎與秦慕生相熟,剛下馬車,便跑了過來,一拳輕打在秦慕生的胸膛上,笑道,「你小子又跑到那位娘子那裡去獻慇勤了,我一大早路過你府上,聽你的家僕說你一早就出去了……」
冉顏與這些人也不熟識,無心摻和,便讓晚綠向殷府家僕出示請柬,先行進府去了。
著墨綠華服的青年看見秦慕生眼光不斷的朝冉顏的背影上飄,也伸長脖子,一臉垂涎的道,「嘖嘖,那個身段,著實不錯,你這回看上的是哪家娘子?」
秦慕生啪的拍了青年一巴掌,嚴肅道,「張斐,你莫要想岔了,那個是冉十七娘,我未來的夫人。你不許動歪心思!」
張斐古怪的看了秦慕生一眼,「這段時間城中風傳,冉家十七娘是個絕色美人,果真很是絕色?你今早竟然不曾去接齊六娘,卻是跑到郊外去接她?」
「再絕色,從今以後也是我的了。」秦慕生心情愉快,齊六娘算什麼,自以為是天上仙女便對他呼來喝去的女人,現在他在不在乎。秦慕撂下一句「走吧」便抬步進府。
張斐心中越發肯定冉顏容貌絕色,平素若是發現什麼美人,秦慕生定然會喚上他們幾個朋友一起去盯梢觀賞,就連看齊六娘時,也是大夥一起出動,絕沒有這種打算「金屋藏嬌」的態度。
「四郎,何時與兄弟引見嫂夫人?」張斐追上秦慕生,笑問道。
秦慕生唇角微微勾起,斜睨了他一眼道,「我大婚那日,你自然可以見到。」
張斐嘴上連連應是,心中卻想著今日無論如何都要一睹芳容,參加茶宴總不能一直帶著冪籬吧!
卻說冉顏入了府中,被僕從領到一個荷風苑。
園子是半封閉型的,建在一處池塘邊,建築不多,僅有一處半凌於水上的涼風閣,園內奇石假山,樹木冠蓋,處處都是林蔭,是個避暑的好地方。
「娘子在涼風閣先休息片刻,待茶會開始,會有侍婢領您過去。」小廝出了小徑,便不再往前走了。
涼風閣裡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冉顏與小廝道了謝,便領著晚綠往那處去。
一池茂盛的荷花,亭亭淨植,簇擁著玲瓏秀美的閣樓,閣中四面門窗都敞開著,用細密的竹簾遮掩,時不時的傳來一陣陣女子的嬌笑聲。
晚綠撩開簾子,冉顏進入閣中的剎那,所有聲音都停止了,只有檀香冉冉。
冉顏也看清了裡面的境況,約莫有十六七人,八個盛裝妙齡女子,其餘都是侍婢。
靜了一瞬,有個月白輕紗交領襦裙的女子起身,問道,「你是……」
冉顏取下冪籬,看著那個少女,心頭浮起熟悉之感,不自覺的道,「渺渺。」
「阿顏!」殷渺渺溫婉的面上掩不住的驚訝。
屋內其它人也都滿臉詫異,心中都不禁道,那個怯怯弱弱的病秧子,居然變得如此風采逼人!看來城中傳言不虛啊。一時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阿顏,兩年不見,你竟然生得如此傾國傾城。」殷渺渺連忙迎了上來,拉著她得手讚歎道。
離得近了,冉顏看仔細了殷渺渺,月白紗裙,身量嬌小,五官亦是頗為秀美,面上帶著溫和柔美的笑容,隱隱能看見一絲激動。
「莫要打趣我。」冉顏自然而然的與她淡淡笑道。
這時其他人也都反應過來,紛紛起身寒暄,表示歡迎,然事實上,對於冉顏的出現她們是絕對算不上高興的,女人都愛美,尤其是美女,就更加見不得有人比自己好看。
殷渺渺倒似乎是真正高興,拉著冉顏與自己坐在一處。
「十七娘大病初癒,又與秦四郎定了親,真是可喜可賀。」一個如清泉一般的聲音傳來,語速不緊不慢,甚是好聽。
冉顏循聲看過去,見一個白衣女子正含笑看著她,白色月籠紗宛如聖潔的月光一般,將那張美麗的臉龐,襯托出幾分清冷,三千青絲綰成一個飛仙髻,其間只飾了幾顆大而圓潤的珍珠,清爽的裝扮全不似其他女子那樣富麗堂皇。
「多謝六娘。」冉顏認出她就是蘇州第一美人齊六娘。
殷渺渺看看齊六娘,又看看冉顏,兩人都是冷美人,可是好像冉顏的冷並非是如月一般的清高,而是如黑暗一般,寒涼深邃。
「秦四郎原來可是愛慕六娘的呢!十七娘可要小心看管好了。」齊六娘身側一個著黃色半臂的圓臉少女輕笑道。
冉顏只淡淡的掃了她一眼,發覺記憶中並沒有這個人,心裡又不喜歡她的故意找茬,便只淡淡的哦了一聲。
那少女似乎覺得被冷落了,面上不大好看,輕哼了一聲,「秦四郎這個人還是不錯的,任憑我們姐妹呼來喝去,也絕不惱,十七娘嫁給他該不會受委屈,只是他這人風流的很,不好好看管不行啊,不要讓他跑到旁人家裡獻慇勤才是,不然十七娘你臉上也無光。」
「不知這位如何稱呼。」冉顏看向殷渺渺。
殷渺渺見冉顏似乎有些惱意,連忙打圓場,「你看我,見到你都高興的什麼都忘了,這位是齊家十娘,閨名喚毓秀。」
接著又伸手向旁邊一名著櫻紅半臂的少女道,「這位是嚴家大娘,閨名喚芳菲。」
嚴芳菲帶著淡淡的笑意沖冉顏頷首,而後又一一介紹閣內的其他幾名貴女。
其間有侍婢給冉顏上了茶水糕點,冉顏便順手端起杯子,抿了口茶。
齊毓秀對冉顏這種直接無視的態度萬分惱火,話題繞來繞去,總離不開秦四郎,每每還總提到秦四郎是齊六娘的裙下之臣,而齊六娘也沒有絲毫阻止的意思。
「上月,秦四郎聽說六姐喜歡瓊花,專程從揚州運來一車,當真是有心,只不過如今他與十七娘有了婚約,但願日後別再為六娘做這等傻事才好。」齊毓秀嘖道。
她這話一說出口,眾人面上五顏六色,目光齊刷刷的都投在冉顏身上。
這回便是想無視都不行,冉顏看著齊毓秀,輕飄飄的道,「男人哪有不喜美色的,他逛青樓也好,討好美人也罷,總之玩弄的都是別家女子,佔便宜又不是吃虧,隨他高興,若是他想玩,只要不強搶民女,我是支持的,反正秦家也不差那幾個錢。」
齊六娘原本還孤傲的神情微微一沉。
齊毓秀厲聲道,「什麼叫玩弄,你是說他在玩弄我六姐!?」
「只要女子家自重,哪裡會有玩弄一說?六娘乃是如月美人,大家閨秀,我不曾指名道姓,十娘怎麼能對號入座,往自己姐姐身上潑髒水?」冉顏實在惱這個齊毓秀不依不饒的,她可不是一個能忍氣吞聲的。而且同樣都是貴女,為何要伏低做小,作踐自己!
第三十章、捉迷藏
冉顏不言則已,一出口便是將齊毓秀逼到死角裡去,她這話,反駁也不對,不反駁也不對。
齊毓秀一張俏臉憋的通紅,瞪眼死死的盯著冉顏,若是目光化為實質,冉顏現在恐怕早就成了篩子。
涼風閣中的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嚴芳菲和殷渺渺二人笑著將話題引開,說到城中一些有意思的事情,說著說著,不知怎麼提到了韓山,而後便一發不可收拾,說起城中出的人命案子。
「楊判司昨日也去世了呢。」一個著粉色半袖襦裙的女子嘆息道,溫然的聲音中頗有一種無奈感傷。
這女子生得嬌弱,身材瘦長,尤其是脖頸與鎖骨這一段,生得如鶴般優雅靜美,面上的皮膚白皙細膩,略顯蒼白,黛眉眉尾下垂,襯著一雙圓圓的杏眼,顯得無辜嬌柔,惹人憐愛。
方才殷渺渺介紹過,她叫杜小喬,是蘇州刺史杜言衡的嫡女,亦是京兆杜氏嫡系的女兒,族中排行二十一,出身高貴,可惜身子嬌弱不堪,常年疾病纏身,私底下很多傳言,說京裡的太醫斷言她活不過二十五歲。
「楊判司去世?他今年才三十歲,正是壯年,如何會去世?」殷渺渺驚訝道。
判司與上左同是蘇州刺史下屬官職,乃是具體分管州的考課、禮儀、賦稅、倉庫、戶口、刑獄等各方面的事務,相對於上左一職,在州裡可謂是手握實權。三十歲能出任這個官職,應當是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了。
杜小喬黛眉微蹙,輕聲道,「仵作沒能查出死因,說是隱疾突發,但我與楊家大娘相熟,也見過楊判司幾面,好好的一個人,沒聽說有什麼隱疾。唉,都是命……」
氣氛有些沉重,嚴芳菲忙出言安慰杜小喬,其餘人也七嘴八舌的附和。
冉顏腦海中隱隱覺得浮現了些東西,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正此時,門外有侍婢道,「諸位娘子,茶會開始了,夫人讓奴婢領娘子們去花園。」
「知道了。」殷渺渺應了一聲,轉而請其他人一起出門。
因著茶會是分兩撥舉行的,夫人貴女們在後花園,男子們均在前廳,各不相干。所以大家都不曾帶冪籬,冉顏也就將冪籬放在了涼風閣裡。
殷府大而幽靜,幾乎全是小徑,蜿蜒於花叢山石之中,明明是百步的距離,非得要繞上一大圈,幸而一路上美景不斷,倒也不覺得枯燥。
轉過一處假山屏障,穿花度柳,路經一片茂盛的芍藥圃,穿過長長的木香架子,白色木香花開得正盛,一路落英繽紛,清香四溢,每個人頭上身上都沾了不少,互相取笑玩鬧著,一路盤旋曲折,隔花掩映中,忽而聽見淙淙流水聲,越往前走,聲音便是越清晰。
殷渺渺笑著拉著正在折花的齊毓秀,嗔笑道,「快別鬧了,夫人們怕都等急了!」
穿過木香花架,轉了個彎,眼前豁然開朗,正前面是一座高五六丈的山壁,其間有小瀑布,蘿薜倒垂,下面的小池塘裡落花浮蕩,有個大大的松木水榭建於其上,上面設了席幾,一群華服貴婦,正有說有笑。
冉顏嘆息,古代人怕是比現代人要會享受的多了,單是這種貼近自然的幽美景色,在現代就不多見。
貴婦們看見一群明麗的少女朝這邊走來,紛紛回頭來看。一看之下,不少人怔住,齊六娘頂著蘇州第一美人的名頭,在人群中固然十分顯眼,可一襲紫衣的冉顏也當真不容忽視。
一群人隨意擇位置跽坐,冉顏便選了個既不算中心,也不算邊緣的位置。
「阿娘猜猜這是誰?」殷渺渺在一個著藍色褙子的夫人身側跪坐下來。
冉顏記憶裡對這位夫人不太熟悉,但她知道殷渺渺的母親姓凌,便朝她頓首行禮,道,「冉氏阿顏見過凌夫人,夫人安好。」
「是冉十七娘?」凌夫人驚訝的上下打量冉顏,隨後起身虛扶了一下,拉著她的手站了起來,「快讓伯母看看,兩年不見,十七娘竟然生得這樣好,直讓人移不開眼!」
凌夫人還很年輕,約莫只有三十五歲左右,保養極好,五官也生得小巧,眉目之間隱露精明,而不似殷渺渺那樣純粹的溫婉。
「伯母謬讚。」冉顏也就順著她得話,改口喚了伯母。
「看來六娘這個第一美人的位置可要不穩了呢!」有人半開玩笑的說道。
凌夫人知道齊六娘的母親平氏,向來以自己女兒的容貌為傲,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今日是殷府舉辦的茶宴,她心裡雖然很不喜歡平夫人,還是不得不打圓場道,「如何不穩?便是十七娘生得好,齊六娘的容色也未曾減半分呢。」
也不等人接話,緊接著便轉移話題道,「今年那邊可是來了許多青年才俊,我們今日要與他們那邊拼茶,未嫁的娘子可是要把握機會哦!」
凌夫人此話一出,立刻調動起了夫人娘子們的極大熱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丈母娘不想挑一個有才有權有錢有相貌的女婿?因此當下也顧不得討論冉顏和齊六娘的美貌問題,轉而打探起眾才俊的消息。
冉顏興趣缺缺,反而對面前的茶具更加好奇,記憶中原主也是會煮茶的,是邢娘所授,只是冉顏不知道水平如何,她正兀自看著茶具,忽然感覺一道視線盯在她身上。
冉顏抬頭,卻見是對面一個著暗紅色褙子的夫人,她似是沒想到冉顏竟然如此警覺,稍稍怔了一下,旋即淡淡的轉過頭去。冉顏不認識她,但據猜測,這位夫人定然是齊六娘的母親,平夫人。因為旁的夫人都去詢問才俊的消息了,她卻有些不屑。怕是自持女兒相貌出眾,篤定能尋到個好女婿吧。
「夫人。」侍婢走到凌夫人身邊,輕聲耳語了幾句。
凌夫人稍猶豫了一下,才揚聲道,「那邊要求從前堂移到花園的涼亭裡,與這處只隔了一段木香棚,大家可有意見?」
眾人一陣沉默,但明顯是不反對的,有些未婚娘子都已經面紅心跳了。
「來倒是可以來,不過卻不能輕易答應。」齊毓秀狡黠的笑道。
娘子們催促道,「快說說,有什麼有趣的辦法?」
齊毓秀似乎很享受這種被眾人矚目的感覺,但在場人貴女頗多,她也很懂得做人,便道,「我一個人哪裡能想出個有趣的法子,不如大家一起想想?」
「對詩?」嚴芳菲提議道。
「對詩太沒意思,再說他們可都是飽讀詩書,比起咱們高出十萬八千里,完全沒難度。」齊毓秀立刻反對道。
這倒是事實,那些人哪個不是滿腹墨水,這麼做,還不如直接同意算了。
對詩不成,那煮茶、下棋、作畫,怕是都沒有多大意思。
「阿顏可有好想法?」殷渺渺問道。
想法?冉顏心道,玩剖屍?除了這個,她別的什麼都想不出,遂道,「我一人獨居甚久,哪裡懂得這些,渺渺還是莫要為難我。」
「我想出個有趣的。」殷渺渺溫溫婉婉的道,「我讓我身邊的六個侍婢分別藏起來,讓他們去尋,把六人都找出來之後,才可以到到花園裡,如何?」
冉顏看了殷渺渺一眼,心道,人真是不可貌相,看起來這麼溫婉賢淑的女子,居然也會如此調皮幼稚。
「這成何體統。」凌夫人第一個反對,瞪了殷渺渺一眼,輕斥道,「不像話。」
嚴芳菲笑道,「夫人莫怒,芳菲覺得倒也無不可,咱們可以寫出詩句給指明方向,只讓未婚的郎君去尋,這樣既有趣,亦不會顯得粗淺。」
這個提議一出,立刻贏得全場通過。
弄了這麼些噱頭,其實就是猜謎加上捉迷藏,冉顏也挺有興趣,小時候父母都有各自的事業,冉顏是被爺爺奶奶帶大,爺爺是醫學院教授,別人在玩捉迷藏的年紀,她便已能熟練的解剖青蛙、小白鼠。
可惜了,她們是出題的一方,也不需要躲藏,而且還要加上什麼勞子詩詞,像冉顏這種文學修養不佳的人,根本就沒什麼參與性,幸而原主尚且有些才情,還不至於到聽不懂古詩的地步。
殷渺渺對身邊的侍婢吩咐了幾句,捉迷藏就正式開始了。
出完題目後,一群婦人便開始議論今日過來的郎君們。
冉顏正在欣賞四周的美景,嚴芳菲主動過來在她身側坐下,問道,「為何不過去聊聊?」
「太久不曾與人聊天,不知道說些什麼。」冉顏回以淡淡一笑。
嚴芳菲愣了一下,轉而笑道,「你看上去有些清冷,原以為與那位是一個性子,現在覺著,倒是好相處多了。」
嚴芳菲挑眉示意一個方向,冉顏不用看也知道那裡坐的是齊六娘,「看來你不太喜歡她。」
「我何止不喜歡她,連看見一眼都覺得渾身不舒服。」嚴芳菲哼聲道。
嚴芳菲給人的印象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沒想到竟然這樣直言直語,毫不避忌,不過冉顏對她倒是並沒有惡感。
「方才渺渺說她命兩個侍婢藏在了花園裡,她們都去偷看了,我們也去瞧瞧吧?」嚴芳菲道。
冉顏在這裡呆著也是無趣,便就應了她的邀請。
晚綠自進來殷府,也與其他侍婢一樣,話不多,只緊緊的跟著冉顏。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37 AM
第三十一章、事端
與嚴芳菲一併離開水榭,冉顏怎麼想怎麼覺得殷渺渺今日的表現有些奇怪。
在冉顏的記憶裡,殷渺渺是個溫婉嫻雅,舉止極有的分寸的女子,這也是殷氏教導女兒的典範,可兩年不見,今日的殷渺渺顯得活潑的許多,甚至連「捉迷藏」這樣沒有內涵的遊戲都開口提出……
冉顏兀自想著,竟然沒有看見迎面走過來的冉美玉和她母親。
嚴芳菲伸手拽了拽冉顏衣袖,然後欠了欠身,「高夫人安好。」
冉顏第一次見著了這個傳說中的繼母,高氏。高氏三十餘歲,生得美豔逼人,宛如一朵紅豔的牡丹花,美眸含笑的看著嚴芳菲,絲毫看不出什麼惡毒繼母的影子,「嚴家大娘有禮了。」
頓了頓,轉眸溫和的看向冉顏。
她這樣的形容,倒是讓冉顏不好無視了,遂欠了欠身,喚了一聲,「二娘安好。」
高氏面色不變,恍如全然未曾聽見那句「二娘」,一臉憐愛的拉著冉顏的手道,「可憐的孩子,真真是受苦了。不過,大愈安康必有後福,日後定然順暢。今早我與你妹妹一同去莊子上接你,卻聽聞你已被秦四郎接走,眼見你好好的,母親也就放心了。」
冉顏心裡不禁佩服,也怨不得冉聞能被哄的服服帖帖,果然不是個簡單的。
冉美玉冷著一張俏臉,滿是對冉顏的不待見,卻因高氏在場,不敢發作。
「十八娘,我與阿顏一道去花園裡轉轉,你可要一道去?」嚴芳菲帶著典雅的笑容,一派端莊的問道。
十八娘和阿顏,光是這兩個稱呼,便能看出親疏遠近來。冉美玉自也是聽了出來,冷哼一聲正要說話,卻被高氏打斷,「我與美玉遲到半個時辰,還得於諸位夫人請罪去,你們去玩吧,大娘的心意,我家美玉心領了。」
冉美玉狠狠瞪了冉顏一眼,拂袖而去,高氏滿眼寵愛的看著冉美玉,無奈的嘆息一聲,回過頭對嚴芳菲道,「都是我寵溺過甚!小女不懂事,讓大娘見笑。」
「哪裡,夫人過謙了。」嚴芳菲淡淡笑道。
說罷,又囑咐冉顏道,「十七娘與大娘一道玩去吧,我先過去了。你大病初癒,當心著些。」
「多謝二娘關心。」冉顏道。
看著高氏離去的背影,冉顏心裡一陣發怵,如若她不是有原主的記憶,定然會誤以為,晚綠和邢娘對高氏只是有些偏見罷了。
一個人能做戲做到這等地步,簡直令人驚嘆。
「若是冉十八娘能有高夫人的容色,恐怕齊六娘也算不得蘇州第一美人。」嚴芳菲評價道。
的確,冉美玉的姿容實在比不上她母親三分之一。
冉聞的豔福不淺,原配鄭氏也是個姿色不下於高氏的美人,但高門大戶出來的女子,刻板了些,沒有高氏這樣會哄人開心,因此與冉聞之間的關係,只是相敬如賓而已。
「哎,有人了!」嚴芳菲扯了扯冉顏的袖子,壓低聲音道。
冉顏與嚴芳菲悄悄撥開木香花叢偷看的時候,隔壁的樹叢也傳出刻意壓制的清脆笑聲,聽聲音有些像是齊毓秀。
齊毓秀的笑聲立刻引起了花園裡一名少年的注意。
一片茂盛的芍藥之中,少年倏地轉過身來,一張臉膚白秀氣,若非一身廣袖大袍,怕是會被誤認為女子。微蹙的眉頭,顯示他的不悅。
少年循著小徑緩緩朝這邊走過來,嚴芳菲壓低聲音道,「怎麼辦?」
聲音雖然是齊毓秀髮出的,可她躲在樹叢裡,若是少年走近,第一個瞧見的一定是嚴芳菲和冉顏。
其實事情很簡單,出聲告訴他這裡沒有他要尋的侍婢不就成了?
冉顏方欲張口,卻聽聞遠處一個冰冷而磁性的聲音道,「敬澤。」
聲涼如冰,木香花棚中所有少女都睜大了眼睛,緊緊盯著出現在芍藥花叢中的一個身影,普通的玉色廣袖寬袍,身姿挺拔,可惜站的地方有枝葉低垂,恰好的遮掩了他的容貌,只露出圓領胡服和一截喉結分明的脖頸。
冉顏微微一怔,這個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
「阿兄。」少年回過頭去,從聲音中能聽出他是分敬畏來人。
「我先行回去了。」冰冷的聲音道。
對了!冉顏猛然想起來,是紫竹傘!是那日借給她傘的蘇藥師。
「阿兄不回家嗎?阿娘……」少年聲音急促,但想到附近可能有人,便將說了一半的話嚥了下去。
蘇藥師沒有答話,只停駐兩息,便轉身離開。風拂動垂枝,隱隱露出他半個側面,筆挺的鼻樑,不厚不薄的唇,每一處的曲線都猶如刀刻一般,沒有絲毫瑕疵。
蘇敬澤的心情彷彿更加不好,乾脆也不尋什麼侍婢了,隨著蘇藥師離開的方向便追了上去,「阿兄,你聽我說……」
嚴芳菲吐出一口氣,心有餘悸的道,「那個少年的兄長太嚇人了,只聽聲音就遍體生寒。」
齊毓秀從樹叢裡伸出頭,「蘇敬澤是藥王蘇家的嫡出幼子呢!他喚兄長的,怕就是那個傳說姿容比神仙更勝一籌的蘇二郎了!」
齊毓秀激動的說完,才發現站在嚴芳菲身邊的冉顏,翻了個白眼,哼了一聲把頭縮了回去。
蘇二郎?蘇伏?」嚴芳菲神色間不無遺憾,「可惜了,距離這麼近,竟然沒有看清他的長相。」
蘇伏……冉顏看了一眼他方才站立過的地方,她從未見過一個人能夠冰冷的如此徹底,宛如永不見日光的地獄一般,哪怕看不見他的臉,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冷然。
「蘇二郎的母親是胡姬,據說是肌膚賽雪,明眸皓齒,尤其是一雙眼睛,能勾人魂兒。」嚴芳菲盯著蘇家兄弟離開的方向,惋惜道,「蘇二郎平日極少露面,唉,難得的好機會,竟然錯過了。」
這廂正說這話,隱藏樹叢裡的齊毓秀和兩個貴女跳了出來。
齊毓秀壓低聲音道,「別出聲!別出聲!那邊又來一個。」她目光在晚綠身上一掃,命令道,「你,過去引那人過來。」
她們的侍婢都留在了水榭那邊,嚴芳菲也附和道,「是啊,阿顏,借你婢女一用。」
晚綠也是躍躍欲試的看著冉顏,冉顏也只好道,「你去吧,把他引過來便是,莫要到處亂跑。」
「奴婢明白!」晚綠得了准許,拎起裙角一溜小跑出了木香花棚子。
齊毓秀因著冉顏肯借侍婢,對她的態度稍稍好了一些,典型的小孩子性格,因此冉顏對齊毓秀的印象也微微緩和。
嚴芳菲再是端莊,到底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加上齊毓秀的煽動,很快便不顧形象的扒開花叢,與齊毓秀湊在一處,目光炯炯的盯著遠處的一襲墨綠華服。
冉顏從縫隙了看了一眼,唇角不禁彎起,看來這一回她們注定是要失望了,那個墨綠華服的青年,方才入府的時候,冉顏見過一面,與秦慕生相熟的,叫張斐。
雖只是匆匆一瞥,但也能看清,其長相實在很一般,不說話不笑的時候還有些儒雅氣息,一旦笑起來,就顯得十分猥瑣。
晚綠在青年附近閃了一下,那人隱約看見一個侍婢打扮的背影,心頭一喜,以為要拔了頭籌,立刻抬步向這邊追了過來。
木香花棚內一陣小小的騷動,正在此時,後面的水榭上也起了一陣騷動,隱隱聽見凌夫人又急又厲的聲音,「快去看看!」
當下呼啦啦的腳步聲,一群女子從水榭那邊急急跑了出來。齊毓秀和嚴芳菲幾人也回過頭來,驚訝的看著為首面色蒼白的凌夫人。
齊毓秀的侍婢步履匆匆的到她身側,其間還瞟了冉顏一眼,壓低聲音道,「娘子,出人命了,聽說秦四郎見色起意,意欲侮辱殷三娘的侍婢,那侍婢不從,便一頭撞死了!」
齊毓秀驚訝的長大了嘴巴,亦看了冉顏一眼,也急忙跟了上去。
嚴芳菲一把拉住冉顏道,還以為她嚇傻了,急道,「還愣著作甚,你未婚夫君又惹上人命了,還不趕快去看看!」
說罷,也不問冉顏意願,扯了她便跟眾人跑。
冉顏回頭看花園裡頭,只能看見那個張斐的身影,卻不見晚綠,想是躲了起來。
張斐看見一群急匆匆的女子,猶豫了一下,也隨後跟了上來。
侍婢死亡的地點是玉蘭居,據嚴芳菲說,那裡一直都是空著的,殷府沒有人住在那裡,平時只用來招待客人。
秦慕生當真這麼飢渴?冉顏心中懷疑,他對齊六娘這樣的美人都不曾用惡劣手段,如何就強要一個侍婢?又或者,他畏懼齊家的勢力,所以不敢下手?
許多疑點浮上心頭,冉顏最不忿的是,她婚配到一個紈褲子弟倒也罷了,竟然還是這麼能惹事的一個!
一行人很快便到達了玉蘭居,冉顏發現院子裡已經有不少人,心知怕是殷府有意走漏消息,引這麼多人過來作證,畢竟秦慕生是秦上佐的兒子,不是能輕易問罪的。
許多年輕男子,乍一瞧見這麼多美人,別提多興奮了,只恨眼睛生得少了,秦慕生的事情他們也只是過來看個熱鬧,壓根就沒放在心上。
那些目光的焦點,是冉顏和齊六娘。尤其是他們對冉顏這個面生的美人,更加感興趣,許多人也猜測出她的身份,近來城中傳言冉十七娘堪比蘇州第一美人,眼下看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十七娘!」秦慕生面色有些蒼白,心情本就不愉,再加上那麼多色眯眯的目光一直盯在冉顏身上,他心情就更加不好,立刻過來,將冉顏給擋上。
眾人雖然早就有所猜測,但一經確實,心裡還是忍不住感慨,真是好好的一朵花就讓豬給糟蹋了!
冉顏也不理他,兀自探頭去看屍體。那侍婢衣裳散亂,撲到在廊下的階梯上,額頭上血跡新鮮,一側的柱子上也染有新鮮血跡。看上去,當真是因為躲避施暴,而撞柱自盡。
周圍人議論紛紛,秦慕生面上的顏色越來越難看,額頭青筋暴出,眼看就要暴走,冉顏怕他又生出事端,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道,「先冷靜一下,若真不是你所為,仵作一驗便知道。」
秦慕生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猛的握住冉顏的手,「十七娘,人真不是我殺的,我方才按照詩的提示尋人,看見有個侍婢的影子跑進玉蘭居,我便跟了進來,我進來時,她已經撞死在地上了,與我沒有關係!你相信我。」
眾人倒沒幾個人仔細聽他說的話,目光齊刷刷的盯著秦慕生握著冉顏的手,狼們眼睛都綠了,憑什麼啊?這個時候還能佔到便宜!
第三十二章、顯山露水
冉顏冷冷瞥了他一眼,「放開我。」
秦慕生從小養尊處優,事事都順著他的意,最受不得人冤枉,他此時此刻也不過是急於想找個同盟者,佔便宜的心思道是在其次。經冉顏一提醒,便訕訕鬆了手。
雖然冉顏不沒給他面子,但他對美女一向有無窮無盡的寬容大度。
「秦賢侄,你說看見了一個侍婢,可曾看清她得樣貌?」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男人分開人群,走到秦慕生面前。來人面相清臒,下顎美須整齊乾淨,一襲廣袖袍服,顯得頗有風骨,冉顏認出,他便是殷家家主,殷聞書。
秦慕生回憶了一下,搖頭道,「我只看見一閃而過的背影,並未瞧見長相。」
「哦?那當時可有誰與秦賢侄一起?」殷聞書問道。
「得到娘子們送來的詩後,我們便分頭去尋,並沒有人與我一起。」秦慕生面色一時蒼白,一時漲紅,滿是惱恨。心知自己是被人算計了。
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心知肚明,人不是秦慕生所殺,但眼下又沒有人為他作證,想擺脫干係也沒那麼輕鬆。
冉顏仔細打量那具女屍,這個場面做得雖然有點像那麼回事,但在她眼中,處處都是漏洞,不用驗屍也能推翻「秦慕生見色起意逼死侍婢」的說法。只是她有必要說出來嗎?
她不願意嫁給秦慕生,但現在都已經採納,秦慕生若真的出了什麼萬一,高氏一定會想盡辦法不會讓冉家退婚,秦慕生死了倒也罷了,若是不死,這麼一堆爛攤子最終還是會扯到她身上,撇都撇不清,到那時究竟是管還是不管?
關乎未來,由不得冉顏不多想。
推理驗證雖然從漢代就開始盛行了,但歷經多朝,一直都不曾被發展起來,仍舊處在一個相對較弱的狀態,大部分的仵作還都只是單純的驗屍而已,有時候甚至連許多死因都弄不清楚。要是秦慕生真的獲罪而死,那就是她冉顏名義上第一個男人,這一點,冉顏心中十分排斥。
再者,作為一個與亡靈對話、負責尋找死亡真相的法醫,她不能對這麼明顯的嫁禍視而不見。
「我相信人不是秦四郎殺的。」綜合分析了一下,冉顏還是決定將部分疑點說出來,畢竟又不驗屍剖屍,算不得駭人聽聞。
冉顏清冷的聲音一出,所有的嘈雜聲都暫停了一下。
眾人看向她得目光複雜,有幸災樂禍,有憐惜,有讚歎,但人人都以為她是站在未婚妻的立場上支持秦慕生,幾乎沒有一個人認為冉顏真的看出什麼破綻,便是連秦慕生本人也是這樣覺得。
「據說秦四郎是見色起意,逼死這名侍婢。」冉顏一旦分析起案情,便會拋卻一切個人情感,似是沒有一絲人情味,「首先,請諸位看看現場,廊上十分狹窄,且擺有花盆等裝飾物,階下有草坪,死者衣衫散亂,形容不整,面上有血痕,一看便知道曾經激烈掙扎,試問,在這麼小的廊上,如何做出大幅度的掙扎,而不留下任何痕跡呢?」
眾人愣了愣,環視周圍,果然,廊上的擺放的花盆也都完好無損,甚至連花朵都不曾有任何損傷。階下的草坪,亦無任何被踩壓的痕跡。
「當然也死者也有可能是從屋內衝出,撞至柱上,還有可能是從院外被追逐逼迫至院中,見無退路,遂自盡。」冉顏撥開人群,緩步走到屍體面前。
殷聞書對冉顏的冷靜頗感詫異,但聽她說話有些前後矛盾,蹙眉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又相信秦賢侄不曾逼死這侍婢呢?」
這屍體整個身體都撲在廊上,只有手臂搭在台階上,而頭部伸出台階,呈懸空狀,冉顏瞳孔微微一縮,並指觸摸了一下死者的脖頸動脈,入手冰冷一片,屍溫甚至比常溫還要低。顯而易見,這個侍婢不僅死了很久,而且應當是被放置在冰涼的地方防止其腐爛。
在場的貴婦娘子,見冉顏居然伸手去碰觸死屍,心驚膽顫之餘,也生出許多嫌惡。
冉顏直起身來,指著柱子上的血跡,斟酌了一下,道,「因為我發現,柱子上的血跡在側面,根本不是從這兩個方向造成。」
人在驚慌失措下,一心求死,大多數人看見柱子猛的就撞上去了,難道還會想到這個方向衝力不夠,撞不死人,然後另外選擇一個合適的距離和角度?
更何況,若是從冉顏方才說的兩個方向去撞,衝力會更大些。而且,一般撞柱子,因為衝力的原因,人體會有不同程度的回彈,腦袋和柱子不應該像現在這樣,直直對著柱子!
若說抱柱撞死,且不說一個嬌弱女子的力氣能不能一下子便把自己撞到死透,身體位置也根本不對。
至於屍體的死亡時間,冉顏相信就算她不說,仵作也能推斷出來。屍體全身僵硬,直挺挺地倒在了走廊個階梯的交界處,頭頸部懸空僵直地伸向階梯。
人死後屍體最先出現的現象不是屍體的僵硬,而是全身肌肉的鬆軟。
如果現在死者俯臥的這個地方是嚥氣時躺著的地方,那麼由於死後全身肌肉立即出現的鬆軟現象,屍體懸空在階梯石階上的頭頸部,必然會因為重力的作用下墜到地面,而不會像現在這樣僵直懸空。
也就是說,侍婢死後的五到六個時辰裡(10~12小時),都伏在平地上,屍僵已經遍佈全身,說明她死亡時間大概在五個時辰左右,而且,這裡並不是第一案發現場。
據冉顏推測,侍婢被人從正面,用木棍之類的鈍器擊中頭部,第一次擊中之後,可能由於兇手力氣不夠,沒有一下子殺死侍婢,引起了她的掙扎,但因為被擊中腦部,力氣明顯不敵兇手,一番掙扎之後,腦袋上又被補上一下,之後身亡。接下來便立刻被轉移到了一個地面平整又陰冷的地方,一直保持這個俯臥的姿勢,屍體僵化以後,便不好再彎曲,所以兇手倉促之下才布了這樣一個漏洞百出的局。
能從正面襲擊到侍婢,極有可能是她所熟識之人,這人是誰?
「十七娘!」嚴芳菲推了冉顏一下。
冉顏回過神來,才發覺這麼多人直直盯著她看。
殷聞書咳了一聲,詢問道,「冉十七娘似有所悟?」
冉顏靜靜的看了殷聞書一眼,頓了頓道,「沒有,難道我所說的這些,不能算作疑點嗎?」
殷聞書雖然只是文士,可好歹也是見過大場面的,卻被冉顏這一眼瞟的心頭髮寒,心裡驚異,不由得多看了冉顏幾眼。
眾人此時看向冉顏的神情各有不同,女子多為畏懼厭惡,而男子普遍有一種獵奇心裡,平素那些或潑辣、或溫婉的娘子,有時候哪怕見到一隻死蟲子都要哆嗦,在場的夫人娘子都避的遠遠的,個個面色慘白,只有冉顏不僅不怕,甚至思路還十分清晰,委實大膽。
若是冉顏知道他們的想法,恐怕要嗤笑了,深宅的貴婦人宅斗兇猛,她們懂得利用身邊的一切力量,殺人於無形,有些婦人雖說從未親眼看過死人,手上卻不知過了多少人命。她們與冉顏這種從未殺過人,卻常常與死屍打交道的人,究竟誰更大膽?
在等候的這段時間,殷聞書將眾人引到了前堂,男女分別各佔一個偏廳。
秦慕生則是被殷聞書等幾個長者請到了正堂,等候官府來人。
唐朝是個講律法的朝代,便是身份低賤如奴婢,也只能打,而不能私自殺掉,並不像魏晉以前,自家裡殺個把奴隸根本不算什麼大事。
經過方才的事情,夫人娘子們明顯對冉顏疏遠了許多,甚至連有意與她交好的嚴芳菲亦稍稍保持了一定距離,倒是齊毓秀看著她眼睛閃啊閃的,彷彿很感興趣。
冉顏也早已經習慣,就是從前,別人聽說她是法醫時,多半也是這兩種神情,只不過是後者多餘前者罷了。
「阿娘,我不舒服。」殷渺渺自從看見死屍,臉色便一直慘白著,便是緩了這麼久,也不曾有絲毫血色,反而越發難看。
「都怨我,急著便跑過去了,竟然沒考慮到你們這些年輕的娘子。」凌夫人自責,轉而對殷渺渺身邊的侍婢道,「扶三娘子回去歇息。」
「是。」侍婢應了一聲便扶起殷渺渺。
凌夫人起身對眾人歉然道,「今日茶會,本應該好好招待各位,不想竟發生這種慘劇,掃了大家的興致,妾身代殷府向諸位致歉。」
凌夫人斂衽為禮,幾位夫人連忙上前攙扶她起身,輕言細語的勸慰。
尤其是冉顏的繼母高氏,話說的無比漂亮舒心,讓一直緊緊皺著眉頭的凌夫人都不禁展顏。
這廂稍稍勸慰了一會兒,凌夫人便喚侍婢小廝送諸位夫人娘子離開。反正無論是作證還是別的什麼,都有男人擔著,若是府衙想詢問,自是會派人去各府。
晚綠還不曾過來,冉顏只好命侍婢領她去後花園尋人。
花香浮動,藤蔓低垂,如翠帶飄,冉顏卻沒什麼欣賞的心思,秦四郎今日出了事,雖則徹查之後,多半不會被定罪名,卻正好是冉府借題發揮退親的最佳時機,冉顏有六七成把握能說動父親,要趕快過去才行。
「冉十七,你這是急著去哪兒?」驀地,一個高八度的尖銳的聲音飄了過來。
冉顏微微皺眉,回過頭,毫不意外的在右側的小徑上看見了冉美玉,當下也沒有功夫搭理她,抬步繼續往前走。
冉美玉哪裡肯放過她,一個箭步,沖上前來,堵住冉顏的去路,怒氣衝衝的看著她,伸出伸手來,「還我簪子!」
冉顏微微抿唇,黑沉的眸子中已經染上薄怒。
冉美玉心中隱隱發顫,但想到冉顏也不能把她怎麼樣,遂又大膽起來,伸手扯了扯冉顏身上的衣服,鄙夷道,「你不會把我的簪子賣了,就買了這等破爛玩意吧!」
冉顏猛的握住冉美玉纖細的手腕,將她向前一拽,另一隻手隱秘而飛快的在她關節處的麻筋上狠狠一捅。
冉美玉驚叫一聲,頓時覺得整個手臂酸麻無力。
「告訴你,我這兩年可沒白受欺負,你最好給我小心點!」冉顏聲音明明輕飄飄的響在耳邊,冉美玉卻覺得從腳底板開始發寒。
冉顏將她往道旁的樹叢裡一推,看也不看一眼,領著侍婢繼續往木香花棚那邊去。
冉顏是跆拳道黑帶,雖然她得運動神經和學醫天賦很不成正比,從小學三年級一直到博士畢業才拿到黑帶,還全賴她對人體瞭如指掌,懂得攻擊人體脆弱處,才僥倖混過關,但對付冉美玉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貴女,還是綽綽有餘。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39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4-15 01:47 AM 編輯
第三十三章、花殺
對付冉美玉這樣的人,必須要又快又果決,否則純屬找氣受。
冉顏急著尋到晚綠,然後轉道去冉府,尋父親去解決秦四郎的婚事,更沒空在這裡與冉美玉磨嘰。
冉美玉沒想到冉顏敢這麼對她,再加之手臂上的酸麻,竟是一時矇住。
還未到達木香花棚附近,空氣中便已然盈滿了香氣,沁入心脾,冉顏心情稍微平靜了些,不禁啞然失笑,看來真的是太急切的想擺脫秦慕生,竟然有些煩躁了。
今日她出這個頭,不知道有幾分是出於法醫對真相的執著,幾分是因為怕秦慕生真被定罪,冉家會為保名聲,而將此事弄得無可挽回。
冉顏沒有戀愛過,卻暗戀過不少人,只不過每次都因為發覺他們一些難以忍受的缺點,最終都不了了之。即便如此,也不妨礙她對感情的美好希冀,她是有輕微精神潔癖的人,可以容忍和秦慕生相處,但決不能容忍他是她第一個男人,不管是實質還是名分。
即便到了最後關頭,也絕不放棄,這是冉顏的人生信條。
冉顏與殷府的侍婢在花園裡分頭尋找,時不時的喚著晚綠的名字,但回答她們的,只有清風花香,和枝葉的沙沙聲。
「十七娘,可要去水榭那邊瞧瞧,那裡水聲大,說不定晚綠姑娘聽不見呢!」侍婢建議道。
冉顏雖覺得晚綠不大可能在那裡,但也只不過多走兩步而已,於是點了點頭。
「花園裡平時都沒有人嗎?」冉顏心中奇怪,她們在這裡轉悠半晌,為何不曾碰見一個侍婢小廝呢?
那侍婢答道,「花園每月初一、十五打理一次,其餘時間多半是沒有人的,因為娘子們喜歡在花園中嬉戲,府中一般不讓小廝和閒雜人等進入。」
進入木香花棚,如雪的花瓣隨風旋轉飄落,美麗不可方物,木香花棚呈一條長長的甬道形狀,陽光照射進來,整個通道中都泛著碧綠雪白,煞是美麗。
越往前走,細碎的花瓣更是紛落如雨,密密壓壓,猶若冬日大雪!冉顏心裡微微一頓,不對啊,現在還沒到木香頹敗的時節,如何會落的這樣厲害?方才路過的時候,明明還不沒有這麼多……
她正抬頭看著漫天花雨,空氣中的花香裡忽然多了一絲腥甜的味道,與此同時,空中飄著的花瓣竟然多了許多殷紅的顏色,夾雜在一片雪白之中,尤為顯眼。
冉顏心裡一緊,疾步向前走去。
耳邊流水聲漸漸變大,拐了一個彎,霍的看見出口一片明亮,落花繽紛之中,一個淺黃色的羅裙女子,被吊在了棚子上,在簌簌墜落的花瓣中隨風輕輕晃蕩,墜得木香花棚的支架吱呀作響。
冉顏腦海中空白了兩息,隨著身邊侍婢的驚叫聲劃破寧靜,才回過神來,面色蒼白的看著被吊在上面的少女,丹鳳眼瓊鼻豐唇,嘴角生著一顆小小的紅痣,分明就是晚綠!
從前那種血液凝固的感覺,一下子又回來,那是冉顏作為法醫最殘酷的一次考驗,那一次她的手術台上躺著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刑偵隊的警花,是被多人襲擊凌辱之後拋屍。
當時冉顏尚且能夠鎮定自如,甚至思維比平時更加清晰,抓到兇手後,她病了半個月,便恢復如常,可是時隔多年,再一次被揭開傷口,竟忽然感覺到了徹骨的疼。
「去叫些人過來幫忙!」冉顏穩住自己的情緒,沖那個驚慌失措的侍婢冷喝道。
那侍婢被嚇得狠了,早就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聽見冉顏的聲音,便踉踉蹌蹌的跑開,邊跑口中邊不聽的自語,「死人了,死人了……」
冉顏眼眶一紅,抬頭盯著面容慘白的晚綠,想起她總是一副柳眉倒豎、護雞仔一樣的神情,與腦海中那個慘死的好友慢慢重合,同樣爽朗活潑的性格,同樣的嫉惡如仇,就宛如,同一個人慘死了兩次一般!
冉顏努力拋去一切影響自己的情緒,迅速的觀察現場。
木香架子不算特別高,約莫八九尺,地上散亂的花瓣中腳印零零碎碎,明顯是方才一群女子經過時留下,旁邊一個倒塌的高凳,目測高度剛好能夠得上晚綠的腳。
而晚綠,鬢髮散亂,衣衫散開,露出裡面破舊打著補丁的訶子,訶子完好無損。冉顏目光落在吊著她得布條上,那個應該是晚綠的腰帶。
這種情況在法醫學上又稱為機械性窒息,是指因機械性暴力作用引起的呼吸障礙所導致的窒息。縊死、悶死、勒死、扼死、溺死都可以被稱作機械性窒息,這個詞更普遍用於他殺。
晚綠情形明顯屬於被人用上述方法殺了之後,偽造成上吊自殺。
這個現場佈置明顯比玉蘭居那個場面要精細的多,只是兇手似乎忘記給製造一個最重要的條件,那便是動機,不管自殺還是他殺,總得有個原因吧!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自殺,怎麼會在別人的府裡自殺!
一縷鮮血順著晚綠的腳流淌下來,染紅花瓣,冉顏繞到她身後,仰頭看過去,能清楚的看見晚綠的後脖頸有一大片血殷出來。冉顏眼眸微顫,心裡不可遏制的升起一絲希望。
血流依然這麼多,有可能晚綠被掛上去沒有多長時間,更有可能還有血液流動。
意識到這個問題,冉顏心裡隱隱焦躁起來,若是晚綠還沒有死,被吊在上面一刻,便多一分危險!而她一個人根本沒有辦法保證將施救不出差錯。
至於晚綠脖頸為何會受傷,冉顏暫時沒有心思猜測,等到把人弄下來再研究也不遲。
時間似乎過的特別慢,冉顏越來越不能淡然,但她還保持著幾分理性,知道自己一個人私自救人,失敗的可能性更大,因此心裡一面煎熬,一面根據各種特徵計算晚綠能夠存活的幾率。
終於,木香花棚中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一群人匆匆跑了過來,這些人裡有衙役、捕快,還有留下未走的權貴們。
為首的是一個緋色官服的老者和殷聞書。
「快過來幫忙!」冉顏現在顧不得那麼多,先救人要緊,她隨手抓過來一名捕快,「你將她抱下來……」
「胡說!官差還未查看現場,怎能亂動屍體!」緋色官服老者心中本就不愉,心中又認定冉顏是婦人之見,不由得大聲怒斥。
劉品讓熬了幾十年,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調任蘇州刺史一職,上任還沒有一年,竟然發生這樣大的案子,殷府出了一樁人命案子,本就不得了,誰知還不到半個時辰,竟然又死一個,自然不敢怠慢。
「我是醫生,她還沒有死透,若是救活了,豈不是更有價值!」冉顏聲音平平的道。上一次,她見到好友屍體的時候,已經無可挽回,所以只能拚命的從屍體上尋找出有利於刑偵的線索,而這一次,機會就在眼前,她無論如何也要把晚綠從死神手裡搶回來!
「請不要再猶豫了!生命在流逝!」冉顏知道,若是不說服這個大官,捕快也不敢私自動手。
劉品讓擰眉靜靜的看著她,不大的眼睛中精光和怒火混雜,無比駭人。
冉顏與之對視,絲毫不弱。
一時,花棚裡瀰漫著看不見的硝煙,對視約莫五息時間,眾人卻覺得彷彿過了一個時辰。
「好!老夫准了。」劉品讓沒有出身背景,能混到這個位置上,識人的功夫自然一流,冉顏目光中的認真和堅持,是他從未見過的,莫名的便讓人信賴。
「劉刺史!」殷聞書立刻阻止,在他看來,這簡直是瘋了,居然如此輕易的相信一個剛剛及笄的小娘子!
眾人也是一臉驚愕,只有幾個老者做沉思狀,並不曾出言阻止,卻也未贊同。
「多謝。」冉顏本已經做好了下一步的勸說,卻沒想到劉品讓居然立刻同意了,當下道了一句謝,立刻轉頭對身邊的捕快道,「你將這個高凳扶起來,站在上面,小心莫要碰到她的身體,然後小心抱住她,另外一人上去慢慢解開繩結,然後不要動,聽我指揮。」
「你們按照她說的做。」劉品讓不顧殷聞書的阻止,吩咐道。
「是!」兩名捕快齊齊應了一聲,而後飛快按照冉顏所說的方法去坐。
說罷,又轉向殷聞書道,「據說這侍婢並不是殷府的,誰家侍婢會想不開,跑到旁人府上自殺?這明顯是兇殺!至於現場什麼的,只佔用一塊地方,也沒有什麼大礙。」
「可是這不合規矩,而且,這侍婢已經被吊多時,恐怕早已經死絕,是在我殷府出的事,劉刺史怎可不仔細查線索,反而聽信一個小娘子的胡言亂語!」殷聞書臉色鐵青。
在場之人,更偏信殷聞書的觀點,紛紛出言勸阻。
冉顏沒空理會他們的爭執,嬌美的容顏彷彿布了一層寒霜,粉嫩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黑沉的雙眸瞬也不瞬的盯著兩名衙役的動作。
一襲紫衣的冉顏仰首立在微風裡,衣裙輕輕翩飛,白色花瓣紛紛如雨,耀眼的陽光從入口處照射進來,在她周身布上一層霧濛濛的光暈,一時讓在場的許多男人看的呆住了。
就連劉品讓這種見慣了風浪的人,也不得不讚嘆,眼前的這個娘子容貌美麗倒還是在其次,她從認真時,從內而外散發的光芒,讓人忍不住會自慚形穢。
一時間,嘈雜的聲音漸漸平息下來。
「對,不要急,慢慢將她放下來,另外一個人接住。」冉顏一動不動的盯著捕快的動作,繼續道,「將她輕輕放平,躺在地上。」
做好這一切,冉顏立刻上前去查看晚綠的情形,她方才與劉品讓說的言之鑿鑿,實際上心裡並沒有十成把握。但看到晚綠脖子上的傷痕,不由稍微鬆了一口氣。手扼的痕跡並不明顯,只是被傷到了頸部的大動脈,血流已弱了許多。
冉顏面前一閃而過方才趕過來時,在空中看見被血浸染的花瓣,很可能是大動脈被擠壓時,血呈噴濺狀灑出,從而染到了上面的花。
冉顏抬頭看了一眼棚頂,果然看見有些長形點狀血痕,心中更加肯定,晚綠被掛上去的時間並不長,她伸手摸了摸晚綠的心口和頸部,心跳已經停止,身體卻還散發著淡淡的溫熱……
當下,冉顏從頭上的發髻裡抽出一個細細長長,用白絹包裹的東西,在手心裡攤開,赫然是十餘根銀針!
在場所有人都不禁面帶詫異,一個小娘子居然在發中藏有銀針!
眾人還在驚奇時,冉顏已經飛快的將銀針刺入動脈附近的穴位中。針灸,並不能立刻止血,但是可以減緩血液的流速,不至於讓人立刻失血過多而死。
緊接著,冉顏坐在了晚綠頭部,雙腿叉開蹬住晚綠的肩部,這個姿勢極其不雅觀,但在場的人多半都被她新奇的救治方法吸引,倒並未在乎她的動作。
冉顏飛快散開晚綠的發髻,用手抓住頭髮,腳蹬其肩,使晚綠頭部抬起,口中吩咐道,「過來兩個人,按摩她的喉嚨和胸口,另一人按摩拉伸手腳。」
晚綠的頭部被抬起之後,脖頸間的血忽然又流的更兇猛了些,冉顏面色有些蒼白,如果遲遲這樣下去,人非但救不活,還有可能流血身亡!
「請幫我找些三七粉來!」冉顏道。
殷聞書雖然滿心不忿,卻還是吩咐小廝,「去找三七粉!看看府裡藥房可有!」
大家族的府邸中都會備著私人的藥房,也許藥物不算齊全,但常用的藥都會存上一些,以備不時之需。
冉顏一邊幫晚綠抬頸,一邊指導兩個捕快按摩的方法。兩人也是血雨腥風裡闖出來的,對一些簡單的救治很熟悉,因此上手很快,這也是當時冉顏拉兩個捕快,而不曾隨隨便便拉來衙役幫忙的原因。
很快,殷府的僕役取來了三七粉,冉顏命人直接敷在晚綠頸部傷口。
傷口雖然傷及大動脈,但並不是很大,三七粉敷上之後,流血慢慢止住了。
救治已經持續了兩刻,儘管站在一側的權貴們都已經頗為不耐,冉顏也不敢有一絲鬆懈,不停的指揮兩名捕快進行按摩。
權貴們剛剛開始還有些好奇,但時間過去許久,冉顏依舊不斷的重複那幾個動作,看都看膩了,因此他們的目光都漸漸轉到冉顏身上。
細碎的木香花瓣簌簌飄落,一襲紫衣,容貌妍妍的女子,雪白的臉頰上滲出晶瑩的汗珠,在出口處射來的光線下晶瑩剔透,兩頰泛著淡淡的紅暈,嬌唇緊抿,黑沉沉的眸中彷彿與這個世界隔絕,除了救人,別無他念。所以,縱然冉顏的動作非常不雅觀,縱然他們心裡也早已經有了一個結果,卻並不曾上前阻止。
秦慕生緊緊盯著冉顏,這樣的她,太讓他著迷了,彷彿心底某個地方輕輕被觸碰,麻麻的感覺傳達到全身,他從未對任何女子產生過這種異樣的感覺,但他知道自己前所未有的想要得到過一個人。
「有氣了!」那名正在給晚綠按摩頸部喉嚨的捕快驚奇道。他原本只不過是聽從劉刺史的差遣,心裡可沒想著真能把人救活,誰想到,這個美貌的小娘子居然成功了!
「當真?」劉刺史和一干昏昏欲睡的權貴紛紛湊上前來,尤其是殷聞書,瞪大了雙眼,湊到最前面,當他看見晚綠均勻的呼吸時面上的表情更加難以置信。
冉顏稍稍鬆了口氣,對兩名捕快道,「多謝二位。」接著,又轉向劉品讓道,「多謝劉刺史的信任。」
「十七娘。」秦慕生見冉顏有些疲憊的神態,有些心疼,連忙上前去扶她。
「不用。」冉顏阻止他伸過來的手,看了看地上還未轉醒的晚綠,目光中閃過一絲狠厲,有人居然欺負到她頭上!若是這一次也為了隱藏自己,而放棄抓捕兇手,那她日後如何面對晚綠!
「劉刺史,可以借一步說話嗎?」冉顏直直看向劉品讓。
劉品讓盯著她沉沉的眼眸,心中越發驚奇,這個看上去不過才剛剛及笄的小娘子,沉靜的令人覺得冷,她目光中沒有一般女子的謙恭、含蓄,也沒有傲慢,就這麼直直的盯住人的眼睛,彷彿能看盡別人心底所有的秘密。
「好。」劉品讓再次答應冉顏的請求,這一回,眾人倒是沒有多少反對,只是看著冉顏的眼神各有不同。
劉品讓轉身沖眾人道,「劉某離開片刻,怠慢諸位還請海涵。」
「劉刺史請便。」眾人紛紛客氣道。
劉品讓看了看周圍的環境,繞過地上的晚綠,朝水榭上走。
水榭上還擺放著半途終止的茶宴席幾,小瀑布宛如一道白練,嘩啦啦的注入池中,漾起水面層層波浪。
「娘子有何話說?」劉品讓在護欄邊站定,轉頭問道。
冉顏對這個著四品緋色官服卻其貌不揚的老者頗為佩服,面對方才的事情,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那樣,果斷的下定做出決定。
「晚綠失血過多,雖然救了回來,但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所以身為她的主子,我有責任將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告訴劉刺史。」冉顏在心裡斟酌著措辭,她雖然不打算裝傻裝天真了,可她也沒有打算完全暴露。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聰明的人都會選擇隱藏實力。
「看到?你看到些什麼?」劉品讓一雙不大的眼睛目光平平,沒有絲毫波動,既沒有露出感興趣的模樣,也並未讓人覺得不重視。
冉顏不以為意,平靜的道,「謀殺晚綠的人,是女子。」
劉品讓沒有繼續發問,只是看著她,等待下文,心中卻十分疑惑,憑什麼她就認定兇手是女子呢?
冉顏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抿唇,彷彿下了某種決心,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在救治晚綠時,發覺她脖頸間有被人用手扼過的痕跡,但是因為兇手用的力道不夠大,所以只是讓晚綠出現了窒息的情形,並且,兇手的指甲很長且尖利,在扼住晚綠脖頸時,指甲插入頸部傷到大動脈,兇手慌亂之下卻並未注意到,便立刻將晚綠吊在了棚架上。而且我認為,殺害晚綠的之人與殺害殷三娘侍婢之人,是同一個。」
劉品讓饒是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功力,可冉顏一番話,還是讓他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即便如此,又怎麼能確定兇手一定就是女子?」
冉顏唇角微微一勾,露出一個冷然的笑意,從袖中掏出帕子,在手掌上攤開,「我在晚綠脖頸的傷口上找到了這個。」
陽光下,雪白的錦帕之上躺著一個紅色月牙形狀的東西,「這是染了丹寇的指甲。」
劉品讓伸手接了過來,放在眼前仔細觀察,這指甲不僅塗了丹寇,而且月牙凸出的部分被修剪的非常圓滑,可見,這片斷甲的主人,不僅是個女子,還是身份不低的女子!
一般侍婢,因為平時要勞作,留著長指甲不方便,指甲多半都不會很長,更不會塗上丹寇。
劉品讓點點頭,自然而然的將指甲包起來,塞進自己的袖袋中。
冉顏嘴角微微一抽,好歹那塊帕子也是一個小娘子的,這老頭怎麼好意思佔這點便宜。
「方才我順手檢查了一下晚綠的頭部,腦後有一塊浮腫,像是被人用木棍之類的東西襲擊過。」冉顏收回目光,繼續道。
「照你這麼分析,今日在場的所有夫人娘子,但凡手上塗有丹寇,都有嫌疑?」劉品讓對冉顏的分析,已經不再像起初那樣大驚小怪,反而有種與同僚討論案情的感覺。只不過,官場上不會有人像她這樣,什麼話都直來直去。
冉顏提醒道,「或許可以縮小範圍,這個人能在短短時間就尋來一個高凳,放在現場,顯然是極為熟悉殷府,即便她不是殷府人,也是殷府的常客。而且,丹寇一般都是用鳳仙花加明礬染成,即便是同樣顏色的花朵,因為時間、和比例的原因,染出的顏色也會有細微的差別。丹寇很難清除,但是可以重新染,它的最短上色時間是一個半時辰……所以劉刺史要盡快才行。」
這樣一番分析下來,範圍的確縮小了許多。還有一點冉顏沒有說,兇手如果連掐死晚綠的力氣都沒有,就很難快速的將她吊起來,這說明,兇手至少有一個幫兇。冉顏知道,這一點她即便不說,也瞞不過劉刺史。
只是冉顏一直沒想明白,兇手的殺人動機是什麼?為何殺死殷三娘的侍婢,嫁禍給秦慕生?又為何匆忙殺了晚綠?
即便晚綠衝撞了哪位夫人或娘子,最多被教訓一頓,不至於殺人滅口,除非是……晚綠在這段時間裡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
劉品讓見冉顏眸色沉沉,微有變幻,便也沒有打擾,竟兀自在一旁賞起景來,過了片刻,才忽然道,「殷府的後花園果然清幽。」
可不是,清幽到正是殺人滅口的好地方。這裡水聲大,即便發出一些不尋常的聲音,也不容易被察覺。
「你是哪家娘子?」劉品讓心中不無遺憾,若眼前這個小娘子生為男兒身,倒是能成為一個好幫手。
「冉家十七娘。」冉顏平淡的回答道。
劉品讓知道冉顏是某家貴女,但一聽說是冉氏,還是略有驚訝,那個冉聞,表面精明,內裡當真沒有幾斤幾兩,而且據說耳根子非常軟,做事不果斷,可是他生的這個女兒竟然恰好相反,看似柔弱,卻剛硬果決,從她得目光中能看出,這是個意志力很強的女子,不會輕易被外界干擾。
「過硬則易折,娘子家還是要柔順些才有好福氣。」劉品讓笑眯眯的道。
他這一笑,滿臉的褶皺堆在一塊,眯起眼睛,抖著花白的鬍鬚,活脫脫一個狡詐的老頭。冉顏怔了怔,竟是一時不曾反應過來此話何意。
劉品讓收起笑容,咳了兩聲,一副正經模樣,「那個叫晚綠的姑娘,是本案的重要證人,未免再遭毒手,本官會派衙役前去保護,你既然是醫生,就無需另派醫生,以免傷勢反覆,你就一路陪護到吧。」
派不派醫生倒也沒所謂,畢竟莊子上有吳修和與冉顏兩人,但劉品讓一個堂堂四品刺史,居然如此小氣,能省則省,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冉顏並未反對官府派衙役過去,畢竟,冉府莊子那種防衛,連區區秦慕生都防不住,又怎麼能保護晚綠不受傷害?既然兇手殺人滅口一次,難保不會做第二次。
因著晚綠的傷勢極重,冉顏也沒有時間在案發現場仔細尋找線索,只能急匆匆的從殷府趕回莊子上。
好在劉品讓雖然摳門,但很明白輕重緩急,雇的馬車十分平穩,即使走鄉間小路也不算顛簸。想起劉品讓咬牙從懷中掏錢時的表情,冉顏覺得,這是今日最好笑的事兒了。
秦慕生本欲跟著過來,卻被劉品讓委婉的扣留住,美其名曰:有人要陷害秦四郎,本官有責任保護。
回到莊子門口,衙役遠遠便瞧見一個穿著灰袍子,手中抱著包裹的男子,在門口探頭探腦,不由大喝出聲,「你是何人!?為何在莊子門口鬼鬼祟祟!」
冉顏將馬車簾子挑開一條縫隙,便瞧見那個高高瘦瘦,形容清俊的男子,一臉如受驚小兔子的表情,眼汪汪的看著衙役,愣了片刻,連忙拱手道,「在下桑辰,字隨遠,是新來的塾師。」
萬年不變的自我介紹,兔子樣的表情,不是那個二貨桑辰又能是誰!
冉顏臉一黑,放下簾子。
衙役見桑辰滿身書卷氣,倒也沒有多懷疑,聲音緩和許多道,「拜訪就好好拜訪,探頭探腦,某還以為是賊人!」
馬車在門口停下,兩名捕快請冉顏下車,而後上車去抬晚綠。
桑辰看見冉顏的身影,面上綻開一抹燦然的笑容,湊了上來,「娘子托在下做的東西,在下幸不辱使命,已經燒製好,先拿了幾個來給娘子瞧瞧。」
冉顏本不預理他,但聽他居然提早做好針筒,不禁頓下腳步,靜靜的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停留的時間不長,但冉顏今日不曾帶冪籬,容顏與他直直相對,竟令的桑辰臉紅的能滴出血來,話都說不利索。
「進來吧。」冉顏看見他眼睛下面重重的黑眼圈,以及略消瘦的面容,卻也沒有將他拒之門外。
第三十四章、疑雲重重
衙役把晚綠抬了進來,探查了周圍的環境,然後在院外守衛,領頭的捕快正是今日幫忙救治的兩人。
冉顏吩咐邢娘和劉氏一起去安頓一下晚綠,不要出什麼岔子,然後便轉身進了屋。
桑辰手足無措的站在院子裡,懷裡抱著布包,不知該做些什麼。
「進來!」冉顏站在廳堂門口,面色不善。她本以為桑辰會跟進來,誰知這人竟然一點自覺都沒有。
桑辰一下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喜滋滋的跑了過去。
冉顏冷哼一聲,依舊冷著臉,不過看著他燦爛的笑臉,心頭的陰霾也少了許多。
桑辰這個人很怪,有時候像是很懂得人情世故,也並非是那種不曾見過世事險惡之人,然而每每見面,他都是那一副人畜無害的天真模樣,那一雙眼,從來純淨不含一絲雜質。
看著桑辰的眼睛,她的腦海中驀地浮現了另一雙眼,幽黑冷絕,彷彿永不見天日。
「娘、娘子。」桑辰被冉顏瞬也不瞬的目光逼視的面紅耳赤,似乎連耳廓都能滴出血來,「這是在下,一點、一點心意。」
桑辰緊張的吞了口口水,慌忙探身把包袱放在冉顏面前的矮幾上。
深藍的包裹上面被他手抓過得地方留下兩塊汗跡,冉顏唇角微微上翹,伸手將包裹打開。然而當看見裡面的東西時,剛剛緩和的神情陡然一黑,「下次不許再送這種東西!」
冉顏神情冰冷的盯著面前的一方蘭花澄泥硯,頓時想將它砸在桑辰那個不知道裝著什麼的腦袋上。三次拜訪,三次都送的蘭花澄泥,前兩方硯被冉顏砸了,她既然選擇留在大唐,就須得一心一意的努力生活,不給自己留有一絲渺茫、不切實際的希望,可是桑辰偏偏就像和她作對一樣,每一次都送同樣的硯台,冉顏實在沒辦法不發怒。
桑辰臉色微白,「別人都挺喜歡的,在下以為娘子也會喜歡……」
冉顏冷刮了他一眼,目光轉而被包袱裡的陶瓷針筒吸引。
針筒的表面為白色,帶有冰裂紋,釉質細膩,宛如明鏡,針筒壁很薄,比正常的玻璃針筒不逞多讓,內推亦是同樣的材質,上面有清晰的刻度,這樣即使針筒不透明,也能根據針筒上的刻度來判斷藥物多少。
光滑漂亮的針筒靜靜躺在深藍色的粗布上,越發顯得猶如藝術品一般,精緻美麗。
冉顏隨意拿起一對,把內推放進針筒內,居然剛剛好!再把其餘的一一放進去,竟然都分毫不差。當下面色稍霽,看桑辰的目光緩和了一些,「很好,多謝。」
「哪裡哪裡,娘子也幫了在下,昨日在下把訟狀交給了韓縣丞,他說寫的有理有據,定然能令刺史徹查此案。」桑辰見冉顏心情似乎好了點,也跟著鬆了口氣。
說完這句話,屋內便恢復安靜,桑辰偷偷瞧了冉顏一眼,沒想到正對上冉顏黑沉的眸子,心跳猶如兔子一般,不受自己控制,臉唰的又紅透。
「韓郎君的案子可有眉目了?」冉顏知道韓縣丞在私下找證據,這兩個案件都與秦四郎有關,說不定有些聯繫。
桑辰不敢看她,垂著頭道,「根據娘子的驗屍結果,韓縣丞覺得,兇手最有可能是在彩秀館和韓府中,最近彩秀館關門休息,這裡又不是晉陵縣,他打探不到什麼消息。韓縣丞現在懷疑韓郎君的一個貼身侍婢,但還未找到證據。」
「為何懷疑那名侍婢?」冉顏問道。
桑辰道,「那名侍婢是韓郎君從鄉間買來的,被迫從良民入了奴籍,據說她在鄉間還有個青梅竹馬的男人,兩人自幼定親……韓縣丞懷疑她懷恨在心,所以投毒。」
冉顏點點頭,看來韓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欺男霸女,韓山更是為了一己私慾,壞人姻緣。雖然冉顏對破案很感興趣,但也知道這裡是大唐,有些輪不到她管的事情,最好不好攙和。只是當真如韓縣丞所懷疑那般?冉顏覺得未必。
「娘子。」桑辰小心翼翼的喚道。
冉顏微微挑眉適宜他繼續說,她現在對桑辰也有些瞭解,一旦他用這種聲音,準是沒有好事情。
「今日鄰村的王氏來請我寫訟狀,說她男人是被人害了的,在下想請娘子……」桑辰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畢竟冉顏出身高貴,又是個娘子,一而再的請人家去面對屍體,他心裡過意不去。
桑辰羞澀的模樣,並不讓人覺得反感,在冉顏看來,至少比他犯二時順眼的多。
「上次是交易,這次呢?你打算拿什麼回報我。」不知為何,冉顏看見他這等模樣,總想逗弄一下。
桑辰一時啞然,他一個窮塾師,拿什麼去報答人家,想來想去,只訕訕道,「是在下太唐突了,在下一窮二白,無以為報……」
冉顏身體剛剛恢復時間不長,經過今日這一番折騰,有些疲乏,微微歪在圓腰椅床上,垂眸凝思,桑辰並不是個書呆子,外表看起來很傻很二,可是眼下看來,辦事效率和質量都是一流,而且給她的感覺是個可以信任的人,日後必然還能用到,幫他幾次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怕他會一而再再而三……
「娘子,針筒既然合用,在下稍後把其他的都送來。」桑辰起身,略帶侷促的道,「那在下告辭了。」
桑辰見冉顏久久沒有回應,還以為是自己提過分要求,惹她不快,便起身離開。剛剛走到廳門口時,聽見身後那個清冷的聲音道,「我會考慮。」
桑辰微微一怔,旋即欣喜的向冉顏拱手道,「多謝娘子!」
「別急著謝,我並未答應你什麼。」冉顏淡淡道。
這句話未能影響到桑辰的心情,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鬼使神差的找冉顏幫忙,其實他可以獨立寫訟狀,畢竟從前寫過許多,除了韓山的案件,沒有一次需要驗屍,這次也不例外。
桑辰走後,邢娘才從晚綠屋內出來,看見冉顏揉著腦袋,便過來幫她按摩。
「謝謝。」冉顏習慣性的道。
邢娘笑道,「娘子還與老奴客套呢。」
靜靜的按摩許久,邢娘終究忍不住道,「娘子,桑先生來的這樣勤快,八成是對您有意,您可是有婚約之人,還是莫要與他走的太近,萬一被未來的阿家(婆婆)知道,日子可就不太平了。」
經這一提醒,冉顏才想起來自己還要去冉府,找阿耶探討一下婚事。不過,秦四郎剛剛出事,秦家人應該忙著擔心他,冉家怕也會再慎重考慮,因此也沒有必要立刻就去。
「劉氏來了?」冉顏問道。
提到劉氏,邢娘神色間露出幾分讚賞,「是啊,劉氏甚為知禮,而且一手蘇繡當真漂亮。娘子可要見見她?」
「暫時不用。你先去請師父過來瞧瞧晚綠的傷勢。」冉顏道。
邢娘應了一聲,退出廳堂。
冉顏拖著疲憊的身子,去堆放青黴的地方,將那些生了滿滿青黴的果皮、麵食取了出來,用竹篾輕輕刮下來放在培養基液中靜置。七日之後便可正式提取青黴素。
冉顏告訴過嫣娘,如果病情加重,可以派人來莊子找她,數日過去,竟也沒有人過來,可見她開得藥方效果還算不錯,應當還能拖延一段時間。
做好一切後,冉顏便躺上了榻,半睡半醒之間,腦海中不斷浮現這些日的所見的事情中不符合常理之事。
韓山之死和殷渺渺侍婢之死,彷彿是有人故意針對秦四郎,極有可能是一人而為。意欲殺害晚綠的兇手,也可能與此案有關。
首先是那個嫣娘,聽見館中死人後,淡然的不像一般老鴇該有的反應,注重妓人的著裝,更甚於人命。
彩秀館中的翠眉,明明強調自己是清倌,卻也染上梅毒。她得梅毒瘡生在嘴角處,觀其性狀,分明與韓山發病時間差距不超過五日,被韓山傳染的可能性遠遠低於被紫緒傳染。難道是同性戀?抑或是通過茶杯之類的見解傳播?若是屬於後者,她為何又要藏掖?
而後便是殷府,玉蘭居的侍婢已經死了超過五個時辰,但殺死侍婢的兇手,若非是殷府之人,便是與殷府有密切聯繫,能夠比較自由的出入殷府,且對殷府十分瞭解。侍婢屍體裸露處未見屍斑,因為未敢貿然仔細檢查,不能斷定她死亡的確切時間。
還有殷渺渺,她的侍婢至少失蹤了五六個時辰,難道就沒有一絲察覺?還有茶宴之上也是,她提起捉迷藏,可以猜測,殷渺渺不若不是兇手,至少也是同謀。
而冉美玉當時也在附近,記得她便是涂的紅色丹寇……
雜亂的想著這些,冉顏漸漸睡了過去,全然不知蘇州城的權貴之間已經流傳了她今日的神勇表現,尤其是讓晚綠「死而復活」之事。
冉聞自然也很快的得到了消息,果然如冉顏所料,他心中開始猶豫,好像這個女兒能配得上更高的權勢,嫁給秦上佐的兒子,有些浪費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42 AM
第三十五章、帶上一個人
朦朧的夢境之中,醫學院通往停屍館的柏油路兩側,長著粗大的法國梧桐。
一入深秋,這裡美麗浪漫的如同偶像劇畫面,然而這條路卻永遠幽靜,很少有情侶敢手牽著手在停屍館門口晃蕩,因此這裡是冉顏喜歡的地方之一。
「為什麼選擇法醫學?你知道,倘若手術台上躺著熟悉的人,是何等心情嗎?」一個磁性的聲音問道。
冉顏抬頭看他,陽光漏過厚厚的法國梧桐樹冠,光斑投射在他俊逸白皙的面上。這是冉顏第一個暗戀的人,這種暗戀只持續一週,然後轉為友情。
他是教授助理,曾經也做過法醫,後來因為有死者家屬不滿他的驗屍結果,進行了激烈的報復,他唯一的妹妹在這場報復中墜樓身亡,他承受不住打擊,自此退出法醫界,到醫學院做一名小小的助理。
「興趣罷了。我會小心,也會堅強。」冉顏看著他,目光堅定的回答。
……
「娘子!娘子!」
冉顏費力的睜開眼睛,入眼便看見邢娘急切的神情,顯然已經喚了她許久。
這一覺睡了很久,暮色已經降臨,屋內點了油燈,外面廊上的燈籠也被點亮。
「何事?」冉顏的聲音帶著朦朧的睡意,減去了平日的冷硬,無比慵懶。
「劉刺史前來拜訪,娘子快些起來,老奴給您梳頭。」邢娘催促道。
劉刺史?冉顏盡快的讓自己清醒過來,起身隨著邢娘到妝鏡前坐好,「梳個簡單的即可。」
邢娘照著冉顏的意思,十指翩飛,很快在頭頂挽出一個錐髻,用玉釵別上,簡單大方又不失禮節。
冉顏相信邢娘的手藝,便隨著她折騰,心裡兀自想著,劉刺史這麼晚過來做什麼?看晚綠的傷勢?這等事情,應當不用勞動堂堂四品刺史親自前來吧?
梳洗妥當之後,換了件月白繡花及胸襦裙,便往廳堂去。
劉品讓依舊是一襲緋色官服,花白的鬍鬚,端端正正的跽坐在席上,垂眸凝思,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面色頗為不愉。
「劉刺史。」冉顏朝他微微欠了欠身,便在對面坐下,「讓刺史久候,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劉品讓看見冉顏,面上微微泛起笑容,「無妨。本官不請自來,怨不得娘子。」
冉顏心中一頓,今日午時與劉刺史談話時,他的形容很是疏離,眼下忽然和藹可親起來,由不得人不堤防,「您親自前來,所為何事?」
他嘆了口氣道,「十七娘快人快語,老夫也就不遮遮掩掩了,實不相瞞,今日前來,本官確實有事相求。」
劉品讓面上誠懇和慈祥並存,若是心志稍微弱些,很容易便卸下防備。
冉顏暗自佩服,面色依舊是萬年不變,「劉刺史請講。」
劉品讓稍稍有些意外,不過旋即提著的心便放下了許多,直接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十七娘想必知道楊判司隱疾突發身亡一事。」
冉顏點點頭,她記得,在殷府的涼風閣中,前任蘇州刺史的嫡女杜小喬曾經提起過,楊判司才三十出頭,平時並未聽說過有什麼隱疾,卻忽然去世。
「我在楊判司府上的書房中找到一些疑點,但派了六七個仵作檢驗屍體,連最有名的封三旬也都查不出死因,只猜測是隱疾突發,對於這個結果,不僅本官不信,連楊判司的親屬也都不信,他們上訟狀,要求徹查此案……」劉品讓看了冉顏一眼,繼續道,「所以,本官想請十七娘前去看看,是否能查出什麼結果。」
冉顏也不用問封三旬為什麼會找上她,有一句話叫「紙包不住火」,上次幫韓山驗屍,雖然不曾露出真容,可若是像劉品讓這樣一州刺史想知道實情,絕對瞞不住。
「好。何時驗屍?」冉顏一口便答應他的請求。
劉品讓眼中的錯愕一閃而過,旋即道,「十七娘不打算提什麼條件麼?莫說蘇州,便是在江南道,也沒有本官辦不成的事。」
冉顏淡淡道,「我一個閨中娘子,所愁不過小事耳,怎敢勞煩刺史?我也僅有一手醫術,既然能幫上官府的忙,自然不容推脫。」
有些事情,無需直接挑明,她所愁的事情,全蘇州城都知道,嫁給秦四郎那樣一個紈褲子弟,誰能不愁?
劉品讓心下瞭然,這在他眼裡也的確是一件小事,冉聞那個人耳根子極軟,只要在緊要關頭,煽動那麼一兩句,他必然會動搖決心。
「此事本官不欲為外人所知,今夜便去府衙停屍館驗屍,如此可好?」劉品讓道。
今夜?一個娘子跟著男人半夜出門,不管會不會發生危險,傳出去也不好聽。
劉品讓似乎知道冉顏的顧忌,「你且放心,本官能保證此次出行不會外傳,大可不必憂心名聲受損。」
「那就多謝劉刺史了,不過我還想帶上一個人。」冉顏唇角一彎,黑沉沉的眼眸竟是閃爍出幾分水波。剎那間,似乎整間屋子都被照亮。
劉刺史是不是個好官,暫時無法評斷,但依照目前判斷,他並不會做一些齷齪的事情,而且冉顏身份是冉氏嫡女,即有什麼不軌的想法,也得掂量再三,所以冉顏並不擔心此事有詐。
不過,不擔心歸不擔心,冉顏準備出發前,還是在身上放置了許多毒藥、銀針、匕首之類的防身物件,但凡能多一分保障,她向來不會遺漏。
劉品讓十分欣賞冉顏的乾脆利落,以及魄力,原本心中還擔憂小娘子會被屍體嚇到,現在卻是放心了不少。
一切準備妥當,那個被冉顏指名要帶著的人,正一臉受驚的表情站在莊子裡,若非如此,一襲灰袍,長身玉立,倒也有十分有風姿。
「這位大哥……不知劉刺史為何要見在下?」干站了許久,桑辰朝一邊的衙役挪了挪,壓低聲音問道。
那小眼睛厚嘴唇、比桑辰矮一頭的衙役淡淡瞥了他一眼,繼續目視前方,全然不打算搭理他。
桑辰目光幽怨的盯著衙役,伸手在自己袖袋裡摸了摸,只有五文錢。他知曉這些衙役不看見實實在在的好處,絕對不會透露半點消息,但區區五文錢,恐怕他連瞧也瞧不上眼,但這可是他七八日的口糧……
於是,只好打消了收買衙役的念頭,繼續用幽怨悽楚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個衙役。
約莫堅持了一刻,如入定一般的衙役忽然甩過來一記刀子眼,冷聲道,「那邊好幾個兄弟,你為何老是盯著某!再看仔細某閹了你!」
「哈!我看不用你閹,這小子怕也直不起來。」旁邊的衙役嘲諷道。
他們即使沒有直對著桑辰哀怨的目光,也渾身寒毛豎立,更何況被直直盯著!
桑辰面色漲紅,憤怒道,「子曰,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子又有曰:不學禮,無以立。和人交往態度恭謹而合乎禮節,才是君子所為,在下不過詢問一二,你們不願答便罷了,如何出言辱人?」
眾衙役聽的一愣一愣,他們雖然沒聽懂,但「子曰」兩個字還是明白的,他們沒讀過書,可對於聖賢的教誨,也不敢隨意奚落,遂悻悻住了口,繼續木頭似的守衛。
冉顏隨著劉刺史剛剛出來,便看見桑辰梗著脖子教訓衙役的這一幕,嘴角微揚,心道,這個二病若是不對著她犯,看起來還是挺有趣的。
第三十六章、深夜驗屍
「劉刺史聽說桑先生對驗屍寫訟狀很有經驗,請桑先生一起公幹,走吧。」冉顏似笑非笑的看著桑辰一分一分變白的臉,將手中的工具箱塞進他懷裡。
「有勞桑先生了。」劉品讓打量桑辰一眼,見他瑟瑟發抖的腿,心中不由得納罕,這桑辰怎麼看都是個只會讀書的呆子,不像是驗屍寫訟狀的高手啊?
衙役們見桑辰這副模樣,紛紛竊笑。
出了莊子,早已經有馬車等在那裡,看樣子劉品讓篤定能讓她答應,冉顏慶幸自己還算爽快,即使落不下人情,也不會讓劉品讓這個小氣的老頭耿耿余懷。
馬車上,冉顏把自己想到的疑點都說給劉品讓聽,以便盡快破案。
「殷渺渺?案發當日,我記得她是與你們在一起,應當沒有作案時間吧?」劉品讓疑惑道。
冉顏回憶了一下,「當天我聽嚴芳菲說,殷渺渺故意讓自己的兩個侍婢藏在花園裡,這樣一來,娘子們透過木香花棚偷偷觀看年輕郎君,隨後大家便分散開來,當時我只見到了嚴芳菲、齊十娘,還有其他兩位娘子,並未看見殷渺渺。」
劉品讓點點頭,捋著花白的鬍鬚,滿意道,「相信你一定能幫到老夫,老夫看人從不會走眼。」
劉品讓憑藉著自己的識人之能,一次又一次的得到賞識,他能看出哪些人可以溜鬚拍馬,哪些人清廉正義,他可以根據他們不同性格,來決定自己的表現方式,屢試不爽,因此他從來不質疑自己的眼光。
「多謝劉刺史的信任。」冉顏淡淡一笑,腦海中卻回憶起那日初次見到殷渺渺的情形,殷渺渺起身握住她的手、還倒了一杯茶給她……冉顏腦中的畫面停留在她握著杯子的手上,乾淨、白皙,指甲修剪的很好,泛著自然的粉色光澤,並未涂丹寇。
不是她想殺了晚綠。冉顏總覺得有些奇怪,卻一時連接不上始末,遂也就暫時不去想這件事情。
馬車在停屍館門口停下,月懸當空,但月光並不算明亮,一切都籠罩在一層夜色中,樹影重重,微風過時,地上模糊的樹影張牙舞爪,將停屍館襯托的陰森可怖。
劉品讓令人開了偏門,便帶頭進去了。桑辰在門口踟躕,還未下定決心,所有人都已經進去,一陣涼風吹過,桑辰想也不想,兔子一般的衝了進館內,看見冉顏便湊了上去,戰戰兢兢的道,「娘子,你,你可帶薑片了?稍後能否給在下幾片?」
府衙的停屍館畢竟不是義莊,不是隨隨便便什麼屍體都能停放進來,因此館中也沒有很多屍體,但即便如此,眾人心中也有些發毛,一個個屏息凝神,也沒有心情嘲笑桑辰,心中埋怨劉刺史一大把年紀,也不怕嚇出毛病來,大白天的不來,非得半夜跑到這種陰氣森森的地方。
劉品讓沒少見過屍體,但半夜到停屍館,也還是第一次,如果不是因為懷疑楊司判的死與某些勢力有關,他才不會撐著一把老骨頭到這裡來找罪受。劉品讓餘光瞥見一臉淡然的冉顏,心中佩服,也有些疑惑,「十七娘不害怕嗎?」
冉顏頓了一下腳步,隨即道,「活人往往比死人更可怕,不是嗎?相比之下,我更怕活人。」
「此話有理。」劉品讓在廣場上起起伏伏四十餘載,多少爾虞我詐,只是他自己經歷世事,看明白這些事情也就罷了,一個才及笄的小娘子,又如何會有這樣的體會?
劉品讓名衙役將房內所有的火把都點亮,將一間陰暗的屋子照得燈火通明。
屋內一共放置著兩口棺材,並無棺蓋,其中一口曾經放置韓山的棺材裡面已經空了,想來是被韓家帶回去下葬,而另外一口棺材裡,躺著一個身長八尺的中年男人,身材魁梧,劍眉高鼻樑,即便眼下臉色發青腫脹,身上長了不少屍斑,也能夠分辨出,他活著時一定是個英姿勃發的男人。
「這就是楊判司,年輕有為,還曾是貞觀十年的進士,唉!可惜了……」劉品讓是寒門出身,在這個門閥大族林立的年代,出身寒微,想要出人頭地,實在是一件難於上青天的事,因此,他對同樣沒有身份背景的楊判司,有著不同一般下屬的感情。
「楊判司平時並無隱疾?」冉顏略略打量了一下屍體,便從桑辰手中接過工具箱,放在地上,先從裡面取出蒼朮、皂角,放在地上點燃,然後取了薑片含著,遲疑了一下,遞了一片給劉品讓之後,將裝著薑片的布包和空白記事簿丟給臉色發青的桑辰,而後戴上新的口罩和手套,準備開始驗屍。
劉品讓壓下心頭的驚奇,答道,「正是,他雖是一個文人,平時卻喜歡練武強身健體,從未聽說過有什麼疾病。」
劉品讓說罷,也把薑片放入口中。
冉顏嗯了一聲。沒有任何疾病,也不能斷定就是他殺,有很多突發性疾病可以導致死亡,比如急性心肌梗塞、腦血管破裂、性興奮死等等,都能導致猝死。
「劉刺史要在場觀看嗎?」冉顏口中含了薑片,卻絲毫不影響說話。
「好。」劉品讓做縣丞時,每每有命案發生,一定會親臨檢查,而不單單靠仵作,所以,久而久之也練出一副鐵膽,否則也不會敢半夜來到此處。
冉顏飛快的解開死者身上衣物,屍體身上的屍僵已經漸漸消失,身下側佈滿暗紅色的屍斑,可見已經死亡已經兩天以上。
死者衣物被除的一乾二淨,可以看見,楊判司肩寬腰窄,胸口肌肉隆起,腹部被屍氣充斥,微微隆起,但隱隱能看見六塊肌肉。
三十餘歲,正是男人的黃金時段,一夜之間猝死,實在是可惜。
冉顏看了桑辰一眼,見他躲在一個衙役身側,手裡握著筆,已經準備就緒,回過頭便開始從死者頭部檢驗,通過觀察牙齒咬合、磨損,以及各個方面的狀況,判斷道,「死者年約三十三歲,身高八尺,面上及腦部沒有明顯傷痕,身體胸腹、腿部、後背均無外傷,屍斑呈暗紅色,集中在枕部、頂部、背部、腰部、臀部兩側和四肢的後側,有部分轉綠跡象,判斷死亡時間為六月二十七日亥時。」
整體檢查過後,並未發現什麼外傷,也沒有中毒情況。冉顏把重點放在了死者的頭頸和人體幾個比較容易受創傷的部位。
劉品讓對冉顏越來越好奇,見她僅露在外面的眼眸中幽深且平靜,帶著嚴謹肅然的神情,細緻的檢查可怖的屍體,不放過一寸一毫,甚至連腳趾、手指的指甲縫、髮絲都仔細檢查。
冉顏目光停留在他左手的食指上,食指的指肚上沾染了一塊黃豆大小的黑色痕跡,指甲中也有少許。她轉身從工具箱中取出釅醋,用碎棉布沾上少許,然後輕輕擦拭,輕易的便將指肚上的黑色擦去,她抬頭詢問道,「楊判司的死亡地點是書房?」
「正是,當時他伏在幾上,面前擺著近些日要處理的公文。」劉品讓答道。
「幾上是什麼狀況?」冉顏道。
「幾上?」劉品讓一經提醒,立刻道,「我所說的疑點就在此處,楊判司手中握著筆,幾面上染了一些墨跡,然而公文卻無簽名,幾上所有的公文也未簽名,好像剛剛準備處理時,便疾病突發,但所有仵作都判斷他的死亡時間是亥時到子時這段時間,而且據他夫人王氏說,楊判司晚膳過後便進了書房,並吩咐不許任何人打擾,這麼長一段時間,為何會一篇公文也未批閱?」
楊判司的左手無名指節處和食指上的繭子尤為明顯,而右手沒有,能磨到這兩處的姿勢,必然是握著毛筆,而且他左臂比右臂稍微壯實一些,可見是個左撇子。
「死者左手無名指和食指繭子明顯,左臂稍粗,推測平時習慣使用左手。左手食指指肚和指甲縫中上沾有少許墨跡。」冉顏一邊說著,心裡排除了「性興奮死」這個可能性。
所謂性興奮死又叫性興奮猝死,是指交歡過程中,達到刺激頂點,心跳驟然停止。一般容易發生在老年人身上,或者服食催情、興奮藥物之人也會偶爾有這種狀況發生。
楊判司眼結膜上沒有血點,也可以排機械性窒息,那麼,他究竟是怎麼死的?當真是急性心肌梗塞?還是腦血管破裂?或者是某處暗藏的腫瘤破裂?抑或被人用某種隱秘的方法謀殺?
冉顏再次仔細檢查,爭取不放過絲毫地方,最終翻過楊判司的男根,在他的陰囊上看見了有一處小小的裂傷和片狀的皮下出血。為了能夠更仔細的看清楚,冉顏叫過一個拿著火把的衙役,自己則俯身到棺內,湊近想要看清楚。
劉品讓驚訝的長大嘴巴,口中的薑片險些掉了出來,一張老臉有些充血。
「我想,楊判司的確有可能是死於他殺。」冉顏直起身來,下了一個結論。
「哦?你找到死因了?」劉品讓連忙收起面上的尷尬,正色問道。
「死因倒是沒找到。」冉顏看著劉品讓有些疑惑的目光,指著那處小小的傷痕,繼續道,「不過卻證實了楊判司生前曾被人施暴,而且是一記斷子絕孫的撩陰腿。如不仔細認真地尋找,這處傷痕很難被發現。」
「咳咳。」劉品讓極力使自己忽略現在是與一個年輕娘子談論男人的隱秘處,保持相對淡定的心態,「若是撩陰腿,怎麼會只有這一點傷?」
「這裡對於痛疼刺激極其敏感,如果力度不是極大,或者施暴者控制好力度,不會留下過大的傷痕,卻會令受力者疼痛難忍,嚴重時還有可能暈厥。」冉顏解釋道。中招撩陰腿而暈厥,這在法醫學上稱之為疼痛性休克或神經反射性休克,她只綜合用了一個古人能聽懂的措辭。
而這些冉顏僅僅是靠經驗判斷,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但要想冉顏百分百的肯定結果,她肯定會切開陰囊看個究竟,可古代人極為迷信,解剖尚且難以接受,更何況要破壞男人最重要的地方?
顏對於驗屍向來嚴謹、謹慎,她實在忍不住,便小聲建議道,「如果切開,可以更直觀的判斷這個結果……」
話未說完,立刻被劉品讓駁回,「不可!」
明知道結果,所以冉顏也沒有強求,繼續道,「我暫時只能檢驗出這麼多,如果想知道更詳細的情況,可以進行解剖檢驗,必然能查出死因。」
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的死亡,只要有死亡原因,一定就會在屍體上表現出來,這是定律。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51 AM
第三十七章、密林圍殺
「剖屍?!」劉品讓再也不能淡定,聲音陡然拔高。
就在冉顏以為會遭到嚴詞拒絕之時,他竟然略略沉吟一下,緩緩道,「此事再議。」
冉顏微微一怔,難道楊判司的死亡原因對他來說就這麼重要?這個楊判司表面上就是隱疾突發,五六個仵作檢驗結果均是如此,哪怕他真的判了這個結果,也沒有人懷疑什麼?而他卻已經著急到連她這樣一個娘子都請了來。冉顏不相信劉品讓是一個剛正不阿的官,官場上,真正剛正不阿、清正廉明,卻又沒有絲毫背景之人,根本走不長遠,更別提當上四品刺史了!
冉顏明白劉品讓的意思後,便將屍體的衣物整理好,收拾妥當之後,一行人迅速的出了停屍館。
對於劉品讓來說,能確定楊判司生前確實被實施暴力,已經是個很大的突破。
「唉!自從長孫皇后過世後,一切都不同了!」一路沉默的劉品讓忽然莫名其妙的嘆息了一聲,而後給了冉顏一個「你懂的」眼神。
冉顏嘴角一抽,不得不坦白,她半點也不懂,這個「一切」又包括哪些?究竟又有何不同?原主關於時政的記憶幾乎為零,只知道現在是貞觀十一年,除此之外完全不懂得什麼大局政事,幸而冉顏本身歷史學得還不賴,知道長孫皇后是貞觀十年六月病逝。
對於這個千古一後,冉顏十分敬仰,她雖然沒有覺得自己能有幸見到居於深宮的帝后,但聽到長孫皇后的死訊,心中還是不免有些遺憾。
劉品讓也再未說些什麼,一行人走小道繞至西城門時,月色漸漸被一片烏云籠罩,城門四周有火把照出微弱的光芒。
「我一隊人馬護送你們回莊,大可放心。」劉品讓見天色不好,遂出言安慰冉顏和桑辰。
劉品讓下車吩咐好一切之後,站在車下撩開簾子道,「老夫接任蘇州刺史不久,許多人還不能完全信任,只有城西門確保安全,從這裡往城南是遠了些,你們辛苦一二吧。」
頓了一下,對冉顏道,「你的這個人情,老夫很快就會給你報酬,就此別過。」
「多謝劉刺史。」冉顏微微頓首。
偏門吱呀一聲打開,劉品讓放下車簾,馬車便緩緩行了起來。
車廂中只剩下桑辰和冉顏兩人,桑辰臉色青白,尚未從驚嚇中回過神來。冉顏對桑辰今天的表現還算滿意,雖然一樣很慫,但至少沒有暈倒,已經是不錯的進步了,「你今天還不錯。」
冉顏也不會吝惜讚美的言辭。
桑辰眼睛一亮,頓時豪氣倍增,臉色也轉瞬間恢復了許多,「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在下已經不是當日的在下!」
冉顏手指一抖,立刻別過頭去,不再看他。這種事情,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微弱柔和的橘黃燈光下,冉顏玲瓏秀美的側面染上了些許溫暖,不似平時的生人勿近,修長的脖頸延伸至月白色的衣領之中,纖細的鎖骨若隱若現。
桑辰瞧見這樣的風景,心忽然突突的跳了起來,內心掙紮了半晌,才弱弱的道,「娘子,在下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那就想好再說。」冉顏不咸不淡的道。
桑辰噎了一下,張嘴欲言又止。不一會兒弄得旁邊的冉顏都有些喘氣不順,不由有些惱怒,「說!」
桑辰心中一喜,正欲說話時,馬車猛的頓住,車簾倏地一掀,一襲黑衣宛如一陣風般卷攜著一股冷冽氣息閃身進來。來人黑巾遮面,目光如電的掃視一眼,喘息之間,冉顏和桑辰還未及做出任何反應,一把泛著寒光的劍已然架在她的脖子上。
桑辰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裡,驚駭的望著來人。
「冉娘子!」外面的府兵聲音急切。
「不想她死的話就繼續走!」聲音冰冷而有磁性,瀰漫著嗜血的味道。
外面的府兵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帶頭的隊正心底也是一寒,這個人,能在他們一隊人馬的眼皮底下宛若無人的衝進馬車中,選擇攻打,絕對不會有好結果。
冉顏也同樣這麼想,唐朝實行府兵編制,一隊有五十人之多,此人能毫不費力的進來,那他躲避的又是什麼人?這些念頭一閃而過,旋即聲音平平的道,「繼續走。」
她的聲音雖也是冷,卻與黑衣人的冷冽殺氣不同,反而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外面的府兵聽見冉顏的吩咐,稍稍遲疑了一下,隨後在隊正的帶領下繼續前行。
黑衣人卻未有絲毫鬆懈,手中的長劍依舊恰到好處的抵在冉顏脖頸上,劍鋒看起來明明吹毫斷髮,卻不曾割破她皮膚,可見此人對自己的控制已經到了變態的地步。
「你受傷了。」冉顏敏感的嗅到淡淡的血腥味,眸光微微一轉,落在他胸口一片被浸濕的地方,「傷到心脈了。」
「安靜。」黑衣人的聲音顯得有些虛弱,脾氣並不算暴躁。
「你,你不要亂來啊!」桑辰堪堪回過神來,抖著嗓子勸道,「子曰……」
「閉嘴!」
「閉嘴!」
冉顏和黑衣人異口同聲的壓低聲音斥道。
冉顏暗暗翻個白眼,黑衣人都已經要求安靜,這個二貨居然在這個時候往劍鋒上撞。萬一激怒了他,殺了這該死的兔子倒也罷了,若是他把自己也給殺了,豈不是很冤?
黑衣人似乎覺得冉顏還算識相,或者怕她耍詭計,便湊近她耳邊道,「不要耍心思,即便我現在受了重傷,殺光區區一隊人馬還不在話下,你若配合點,待過了這個林子我便離開,絕不會傷你們毫髮。」
相距咫尺,冉顏能感受到他吐息的溫熱,還有略重的喘息聲,一時間,情形有些曖昧。
桑辰見狀,有些紅了眼,「君子不能事情凌弱、趁人之危,你不可輕薄娘子!」
嗖!寒光一閃,冉顏條件反射的失聲驚呼,但聲音還未出口,卻被黑衣人一把摀住嘴。
桑辰呆住,看著自己插在自己肩膀上的匕首,以及汩汩流出的鮮血在灰色袍服上迅速的殷開一大片赤紅,臉色漸漸變白,身體哆嗦越發厲害,最終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冉顏鬆了口氣,匕首沒有傷到要害,他恐怕只是暈血。
冉顏的吐息噴灑到黑衣人的手心,猶如電流一般流竄全身,讓人渾身發麻。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在自己手掌下的柔嫩觸感,旋即麻麻酥酥的感覺直擊心底。
黑衣人飛快的收回手,冉顏恰也收回目光,看向他。
四目相對,冉顏驀然發現那人幽黑的眼眸中隱隱泛著一點暗藍,冷冽深邃,猶如永不見日光的地獄,鼻樑高挺,長眉入鬢。記憶中,只有一個人擁有這樣的眉眼。
蘇藥師,蘇伏。冉顏心中默念。
「諸位!可曾見到一名黑衣人經過此處?」馬車外忽而有人問道。
蘇伏渾身陡然繃緊,抵住冉顏的長劍也緊了幾分。
冉顏看了他一眼,出聲道,「隊正,發生何事?」
幽幽冷冷的聲音從馬車中淡淡飄散,融入夏夜溫熱濕潤的風中,帶來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涼。正在詢問的壯漢微微一怔,不由得看向馬車。
隊正知道可能是冉十七娘受到威脅,才會出聲提醒,立刻拱手道,「夜漏更深,我們急著趕路,不曾看見有人經過。」
「不知馬車裡坐的何人?」壯漢不死心的問,他覺得那人肯定就在附近,別的地方尋不見,很有可能在馬車上。
「抱歉,府衙公幹,不能向壯士透露。」隊正出示令牌。
「白義。撤退。」停在樹林一側的華麗馬車中一名男子喚道。那聲音低啞、慵懶,帶著上位者的氣勢鋪天蓋地的襲來,明明只是一句平常的話,從這人口中說出來卻顯得無比……性感。
聲音隔著約莫七八丈的距離,依舊能夠清晰的傳入冉顏耳中,彷彿羽毛在人心底輕輕騷動一般,忍不住想看他的模樣。
那名叫白義的壯漢收到命令,滿臉不甘的退回那馬車附近,翻身上馬。
聽見馬車咕嚕嚕的聲音越來越遠,蘇伏冷冷的低聲道,「走。」
冉顏開口向隊正傳達意思,心中卻暗暗戒備,想著如何能把蘇伏制住。
因著他曾經主動借過傘給她,冉顏原本對他並無惡感,可是也能感覺到此人冷如寒冰,下手果斷狠厲,誰能保證他不會殺人滅口?
「你是醫生?」蘇伏收起劍,脫力的靠在車壁上,他穿著黑衣,看不清楚血色,但是被浸濕的地方貼在身上,顯露出勻稱健碩的身體。
「是。」冉顏看著他身上低落在車板的血,道,「你傷到了要害,再不醫治,怕是會流血身亡。」
蘇伏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個茶青色的陶瓷小瓶,費力的解開自己的衣物,將裡外衣物褪了一半,拔開瓶塞,隨手將裡面的粉末灑在傷口上。他的上半身雖只露出一半,但依舊能看出完美的身形,還有在柔和光線下泛著淡淡光暈的白皙皮膚,以及胸口浸潤在血中的一點瓔紅,妖嬈絕美。
「需要幫忙嗎?」冉顏淡淡問道。
蘇伏稍稍頓了一下,繼續將藥粉倒光,乾淨利索的用自己的中衣把傷口裹上,然後穿妥外衣。從始至終沒有一句話。
冉顏見他閉目養神,便微微朝桑辰挪了挪,方才挪動一下,立刻便被一道冷冽的目光盯住。冉顏心驚於他的敏銳。
蘇伏亦微微詫異,一般娘子被他瞪這一眼,絕對是驚慌顫抖,可眼前這個容貌美麗的娘子卻反而更加光明正大的起身到了同伴身邊,手法利落的拔掉那人身上的匕首,然後飛快上藥包紮。
馬車漸漸駛出城西,進入城南,林子漸漸稀疏,視野開闊起來。直到方圓五里都沒有障礙物,蘇伏確定不會有人埋伏或跟蹤之後,立刻握緊長劍,幽深黑沉的目光在冉顏面上一掃,殺氣隱隱外洩。
冉顏緊張的鑽緊了手,微微一抖,將寬袖中的一瓶毒藥粉抖落在手心。
蘇伏好似察覺了她得動作,瞥了一眼,旋身躍出馬車。
第三十八章、刺史的回報
冉顏渾身一鬆,才發覺後背已經濕透。她知道自己剛才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雖然她曾經死過一次,但有時候最可怕的並不是死亡,而是死亡之前的煎熬。
回到莊子安頓好一切之後,已經是子時了。冉顏躺在榻上,連平日睡前想事情的習慣都略掉,直接睡了過去。
一夜好眠,第二日天還未大亮,隱隱約約的吵嚷聲便傳到了冉顏耳中。
靜躺了一會兒,只聽那聲音似乎有增無減,冉顏才出聲問道,「邢娘,出了何事?」
劉氏步履匆匆的走了進來,「回娘子,今兒早上忽然湧來好多病患,說是聽聞娘子能起死回生,特地來請娘子救命的。」
起死回生?冉顏無奈一笑,也許是救治晚綠和週三郎的事情被傳開了,恐怕眼下傳言比事實要誇張百倍,他們都以為她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吧。只是很奇怪,那日見到她救治晚綠的都是些世家權貴,就算他們那麼無聊,喜歡講八卦,也不可能一夜之間風風雨雨啊!
救週三郎之事,附近村民都知曉此事,他們沒有上門求救,一來是因為沒有到垂死地步的病人,二來是冉顏的身份高貴,村民們也不敢拿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煩她,那麼,這回來的人必然是不簡單了?
果然不出冉顏所料,只聽劉氏道,「娘子,門外那些人看上去都是有身份的,恐怕不能輕易得罪。」
冉顏揉了揉額角,其實好名聲對於她來說絕對是一件好事,包括與秦家的婚事也可以迎刃而解,原本冉氏就比秦家強盛,秦家能結上這門親事,一是因為冉顏本身疾病纏身命不久矣,二是因為繼室的攛掇,現在冉顏病好了,名聲又盛,而秦四郎行為不檢惹上人命,正是冉家退婚的大好時機,相信冉聞心中會有很大動搖,但就怕傳言過甚,物極必反。
如若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恐怕到頭來好事變壞事。
梅毒、婚事、欲殺晚綠的兇手,接踵而來,一件事情還未解決,現在又弄的滿城風雨,逼的人喘不過氣來,冉顏逼自己要冷靜,要沉住氣。
眼下迫在眉睫的一件事要解決——她才拜師吳修和沒幾天,立刻變成傳聞中醫術高超之人,這到時候要如何解釋?拜師的時間只有邢娘、晚綠、吳修和三人知道,只要他們不說漏,倒也沒有多大問題,看來,還是要趕快巴結巴結便宜師父要緊。
這廂冉顏正頭痛,卻不知道,造成冉顏這番頭痛的人正笑的見牙不見眼的與冉聞寒暄。
冉府之中,也是賓客盈門,偌大的府門口停著十餘輛馬車,人人面上都帶著喜氣洋洋的神情,若是不知內情,還道是冉府辦喜事。
「這次多虧了冉十七娘,將重要人證起死回生,為官府破案做出重大貢獻,老夫特別來致謝!」劉品讓笑道。
冉聞也是滿臉喜氣,很好的掩飾眼中的驕傲,客氣道,「哪裡哪裡。」
之前的蘇州刺史杜言衡乃是京城杜氏的嫡系子孫,為人剛硬,是個說一不二的硬性子,在蘇州也沒有人敢得罪他,幾個大族暗地裡十分不喜歡杜言衡,而劉品讓世故圓滑,該給的方便一點也不勞他們操心,官府與世家大族之間,達到了一個彼此牽制、彼此忌憚、彼此尊重的和諧狀態,他們對劉品讓很滿意,所以對他也更加客氣。
劉品讓看見冉府的管家一遍又一遍的過來通報有訪客,便開玩笑道,「看來今日賢達(冉聞的字)忙得很,沒空留老夫吃飯,那我還是趕快回府衙,免得趕不上午膳!哈哈!」
冉聞心情大好,「劉刺史這麼說可是怪罪我了?這可不行,今日我們定要痛飲三百杯!」
劉品讓連忙擺手道,「玩笑,玩笑而已!老夫這一把老骨頭可頂不住三百杯,近來案件頗多,府衙裡還有事,我就不久留了。」
「即是如此,我也不便強留,改日定然好酒佳宴招待劉刺史。」冉聞見劉品讓已經起身,便也就順口客套一句,隨即送他出主廳。
劉品讓與冉聞出了廳堂,順著遊廊往外走,快到大門的時候,劉品讓頓住腳步,道,「老夫有句話或許不應當講,不過……秦司雖是我得力的下屬,但他兒子……」
說到一半無奈笑著擺了擺手,「罷了,兒女自有兒女福,要我這個老頭子多什麼嘴!」
劉品讓這話裡,半句沒有提到秦家和冉家的婚事,但意思已經明明白白的傳達到了,而且反正他又沒有說什麼,就算到時候婚事真的壞了,也不關他什麼事。
冉聞心裡原本就已經動搖,加上劉品讓這句話,心中更覺得,冉顏嫁給秦四郎是大材小用了。
送走劉品讓,冉聞快步趕回偏廳,那裡已經聚集了一幫賓客,他心裡惴惴,平時冉家也是訪客不斷,但不知道今日這是怎麼了,呼啦啦來了這許多人。
冉聞剛剛步入偏廳,便明顯的感覺到了緊繃的氣氛,原本在席上正襟危坐的客人們,見冉聞進來,紛紛起身迎了上來。
冉聞一邊與眾人寒暄,一邊環視廳堂一週,看見有幾個衣衫華麗的婦人,有兩個還是蘇州城口碑極好的冰人(媒人),心下有了計較。
待到眾人歸坐之後,冉聞也在主座上跽坐,面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問道,「諸位今日來訪,所為何事?」
眾人還未來得及答話,卻被一個身著金紅蝴蝶穿花的婦人搶了先,「冉郎君,奴家莊氏,是嚴家請來的冰人(媒人),替嚴家二郎求親來的。」說著笑盈盈的看了屋內眾人一眼,「想必大家的來意也都一樣,這種事,倒也論不上尊卑貴賤,奴家就斗膽搶先了,諸位還請見諒!」
其餘人心中悶氣,就算是論尊卑貴賤,她也是代表蘇州嚴氏的冰人,誰敢說她卑賤?而且對方撮合的對象是嚴家二郎,誰不知道嚴二郎是嚴氏嫡出?而且是貞觀十年與楊司判是同科進士,十九歲便任烏程縣主簿,可謂少年得意,前途無量。
「嚴二郎滿腹才華,前途無量,人又生得俊美無匹,而且嚴家與冉家世家也相配,這可是天賜姻緣,奴家最喜幫人家保這樣的媒,因此受嚴郎君之托,幫忙前來求娶冉十七娘。」莊氏滿面恰到好處的喜氣,多一分則顯輕浮,少一分則不夠感染別人。
唐朝的冰人是個正當職業,並不是所有媒婆都穿得花花綠綠不堪入目,真正有身份的冰人,不僅穿著打扮華貴得體,便是連行動舉止都優雅有禮,那種滿臉掉粉,甩著手帕的媒婆,根本都不入流。而莊氏,不僅是個合格的冰人,還是蘇州城最有名、名聲最好的冰人。
經莊氏這麼一說,眾人都有片刻的沉默,這的確是一樁好婚事,其他人家雖也都是世家,可比之嚴氏,還是少了幾分底氣。
冉聞更加高興,心中慶幸還沒有換庚帖,與秦家的婚事現在作罷也不晚,再說,不過就是個區區上佐,得罪了也沒有大礙。原以為鄭氏留下的是根草,沒想到卻是塊寶!
其他人既然來了,也不能就這麼回去,紛紛說出了來意。
冉聞正是春風得意,說起話來越發客氣,「諸位對小女的青睞,冉某感激不盡,但婚姻之事我也不能全權做主,還得問過小女的意思,今日暫且不能給諸位答覆,真是抱歉。」
滿屋子人紛紛腹誹,也沒見你和秦家聯姻時有這個說法啊!但面上還得做出一副贊同的態度,而後旁敲側擊的說自家兒郎的好處。
劉品讓回到府衙,皺巴巴的老臉上閃過一抹笑意,咕噥道,「小娘子,這份人情,我可還清了。」
他也不曾做什麼實質性的動作,就是推動了一下傳言的散播,輕輕的攛掇了幾個家族去冉府提親。秦上佐官位高,可是這些有根基的世家沒一個真正怕了他,況且定親之事,也是少部分人知道,他們完全可以裝糊塗。
這在他堂堂一個刺史眼裡,不過是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冉顏不想嫁給秦四郎,他便隨手攪合一下,還了人家小娘子一個人情,至於她最終嫁給誰,與他又有什麼相干?
劉品讓不過是一番隨手攪合,卻是把冉顏忙壞了,一早將過來求診的七八個人均仔細詢問了一遍,他們都是被派來求醫的,根本沒有病患親自前來,但根據詢問的症狀來看,居然個個都是疑難雜症!
冉顏只好依照輕重緩急,給他們排了序,從明日開始,每天只醫治兩位。
而今天,冉顏專門騰出時間收買自家師父。
吳修和平時喜歡收集名貴草藥,另外就是喝酒、美食。
冉顏一窮二白,一時間也弄不到名藥、美酒,便打算親自下廚弄幾道菜。
冉顏怕邢娘起疑,只說了去孝敬師傅,便讓她和劉氏一起去照顧晚綠,令小廝邵明把東西都放到吳修和院中的廚房裡,順便幫忙燒火。
這個莊子附近有大片的牡丹園,以前冉家人喜歡到此處來遊玩或避暑,是以每個院子都有小廚房,而且器具齊全。
吳修和坐在廊下曬藥,聽冉顏說要做菜孝敬他卻也沒放在心上,一個嬌娘子,能做出個什麼來?心中還暗暗決定,若是賣相實在差,他堅決不會吃。
關於冉顏這些天的表現,以及外面風傳她得事蹟,吳修和一字不落的聽過,但在他眼裡,這是十分正常的變化,他曾經用六壬術推算過她的命格……
吳修和撓撓亂糟糟的頭髮,心道,上回告訴徒弟自己是哪個門派來著?還是說師承扁鵲?要麼,說的是師承華佗?
捋著鬍鬚沉吟半晌,吳修和最終覺得,可能是說師承張景仲!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1:55 AM
第三十九章、殷渺渺來訪
邵明蹲在灶膛前添火,眼睛卻是一眨不眨的看著冉顏手中上下翻飛的刀影,再加上冉顏那張冷豔嚴肅的臉,邵明就覺得頭皮發麻,心道,不就是做個飯,至於這麼認真嗎?
冉顏廚藝學得繁雜,魯菜、川菜、蘇菜、西餐,都粗略的懂一些,均有拿手的幾道菜,對於她來說,做菜就像是解剖一樣,只要各個方面把握的恰到好處,不怕不出成果。
邵明看著從冉顏手裡誕生的一朵晶瑩如玉的花兒,不禁目瞪口呆,連火都忘記添了。
「加柴。」冉顏提醒道,鍋裡還悶著奶湯八寶布袋雞,火不能斷。
邵明收回魂,連忙加火。
俗話說,吃人的嘴軟,冉顏下定決心,務必要使出渾身解數,一舉攻破便宜師父的味覺。因此做的菜,無論是新意還是色香味,都下足了功夫。
吳修和蹲在廊上眯著眼睛曬太陽,忽然嗅到一股撲鼻的香味,雙眼微微一睜,看向小廚房。裡面刺拉拉的聲音傳來,和著勾人饞蟲的香氣,吳修和狠狠的吞了一口口水。
等了一刻又一刻,還是沒有要上菜的意思,吳修和癟癟的肚子咕嚕嚕的叫了起來,猶豫了半晌,躡手躡腳的穿上屐鞋,悄悄湊了過去。
吳修和趴在窗子前,深吸這股香氣,又嚥了口口水,順著縫隙裡偷看。
看了半天,卻不曾瞧見灶台的方向,他心裡著急,正準備沾點唾沫把窗戶紙捅個窟窿,門卻在此時吱呀一聲打開。
吳修和冷不防的還保持著欲戳窗戶的姿勢,兩下相對,吳修和臉不紅心不跳的把手背在身後,乾咳兩聲,道,「廊上太陽大,我過來避一避日頭。」
「師父,用飯吧。」冉顏心裡好笑,同時也覺得自己選擇做菜算是蒙對了。 吳修和心中就算再急切,還是要保持體面的,理了理自己皺巴巴的衣襟,踱步進了廳中。
邵明端著托盤跟隨冉顏身後進去,等到吳修和在席上跽坐,冉顏親自把一道道菜端上幾。
精緻的素色瓷盤中,幾片翠綠的「葉子」擁著一簇如玉的花,花瓣繁複,幾乎透明,能清清楚楚的看見裡面淺碧色的脈絡,在這一簇花的旁邊,橘紅色的油爆大蝦,顯得酥脆可口。冉顏道,「這是油悶大蝦。」
另一盤金燦燦的一片,被紅褐色油亮的湯汁襯托著,散發陣陣濃郁肉香。冉顏道,「這是薑汁熱味雞。」
「這一道是文思豆腐羹。」接著又端出一隻潔白的淺缽,蛋黃色的透明湯中一絲絲細細的白色宛如瞬間綻放的花,從中央向四周散去,其間點綴筍子、香菇,清透美麗。
接下來是一個白色的缽,蓋子掀開,裡面的肉紅色發亮,晶瑩剔透,香味陣陣撲鼻,「這是……紅燒肉。」其實是東坡肉的做法,但大名鼎鼎的蘇東坡先生還未出生,冉顏便改了個稱呼。
而接下來奶湯八寶布袋雞就素淡的多,但濃濃的湯汁,讓人一看之下不由得被勾動食慾。
另外還有幾個開胃的清爽小菜。
菜品雖多,但每一樣份量都不多,比如東坡肉,一隻小小的缽中,只有小雞蛋大的兩塊,而油爆大蝦也精心跳出大小均勻、賣相漂亮的六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唐朝的食材都是綠色食物的原因,幾道菜做出來的效果遠遠超乎冉顏自己的意料。
「師父,夏日不宜食油膩,因此準備的量有些少,也不知道您喜歡什麼樣的口味,您先嘗嘗?」冉顏對吳修和發直的目光視而不見,雙手遞過去一雙筷箸。
吳修和接過筷箸,立刻便夾淺白色缽中紅得發亮的東坡肉,冉顏心中瞭然,看來這個便宜師父十分鍾愛豬肉。
東坡肉肥而不膩、酥香味美,入口即化,讓吳修和險些把自己舌頭吞了進去,吃了一口之後,口中津液更勝,口水險些滴了出來。但為了顧全身為尊長的體面,只得戀戀不捨的看了一眼,轉而去夾薑汁熱味雞。
雞塊被剔了骨,每一塊切大小的都毫釐不差,肌肉嫩而不爛,濃郁的姜味和雞肉香氣融合的恰到好處,吳修和邊吃邊雀躍,心想,自己這個徒弟沒收錯,光憑著這個手藝,就可以橫掃全蘇州,真真是撿到寶了!
邵明方才在廚房裡被允許每樣都吃了一些,但此時看見桌子上的美食,還是暗暗吞口水。
冉顏親自給吳修和盛了一小碗豆腐羹,剛剛準備遞過去,卻聽外面傳來邢娘的叫喚聲,「娘子!」
冉顏看了吳修和一眼,道,「師父慢用,我先出去一下。」
這正是合了吳修和的意,冉顏若是不在,他乾脆就直接下手抓了,哪用得著筷箸這麼麻煩!急的他老人家心裡面火燒火燎。
待冉顏走出去後,吳修和看著邵明淡淡的道,「你也下去吧。」
邵明應了一聲,躬身退了出去,心道,廚房裡還有些,要趕快包走,回家給妹子和老娘嘗嘗!
冉顏出了廳堂,看見邢娘正站在院子門口,不斷動著的腳步,顯示出她有些著急。
「邢娘?」冉顏喚道。
「娘子。」邢娘迎了上來,目光匆匆掃過冉顏一身隨意的裝扮,道,「殷三娘前來拜訪你了,正在廳中相侯,娘子快著些,換一身衣服,莫要失禮才是。」
冉顏想到自己身上肯定有油煙味,也沒有反對,回頭正看邵明出來,便交代道,「你且回去與師父說,我回院子一趟,傍晚再來看他。」
邵明原來以為冉顏與別的貴女一樣高傲,但接觸下來,覺得她雖然形容看起來嚴肅一些,性子倒是不錯,遂對她很有好感,聽聞吩咐,立即回道,「娘子放心吧,我這就去說。」
回了院子,冉顏先到寢房中洗過臉,換了一套舒適的衣物,墨發鬆鬆的窩了一個髻,透出些許慵懶隨意的味道。邢娘估計認為只有溫柔端莊才算好,給冉顏弄得所有裝扮,都不遺餘力的掩蓋她身上冰冷嚴肅的氣息。
冉顏也從來不反對,她不是一個喜歡按部就班的人,從前是沒時間打扮,現在既然有條件,改變一些也很好。
收拾妥當,到廳堂時,看見殷渺渺一襲豆綠色的齊胸紗裙跽坐在席上,墨發挽成一個靈秀的錐髻,上面點綴著幾朵銀色瓊花,白皙的皮膚如上好的羊脂玉,尖尖的下巴連著纖細的脖頸,胸口露出一片不大不小的瑩白肌膚,幾縷散碎的發絲被夏風輕拂,調皮的在臉頰上撓動。殷渺渺察覺有人進來,微微抬頭,順手撫了撫鬢邊的碎髮,看著冉顏輕輕一笑,低下頭放妥了手裡的杯子,才優雅起身道,「阿顏。」
這真是一個處處精緻典雅的女子!冉顏也不禁在心裡讚歎,都說殷家女兒是典範,倒也不是特別死板。
冉顏微微一笑,看著她含著水霧的般的剪水秋瞳,生怕不夠溫柔嚇著她,遂放緩聲音道,「渺渺身子如何了?可還有哪裡不舒服?」
「只是那日嚇得狠了,心裡有些不舒服,倒也沒什麼,這幾日好多了。」殷渺渺聲音如人一般柔柔的。
冉顏不禁想起了在水榭上時,她滿面笑容的提出要玩捉迷藏,總覺得和現在表現的性子有些出入,不過也不排除當日人多熱鬧,她心情好的緣故。
冉顏目光在她泛著淡淡粉色的指甲上面一掃而過,詢問道,「渺渺今日來找我,可是有事情?」
殷渺渺淺笑道,「沒有事難道就不能來找你麼?」接著似是想到什麼,垂下眼,傷感道,「阿顏莫要怪我,你知道,我們殷家的女兒,便是連交友都被管著的,你被冉伯父送到莊子上,他便如忘了你這個女兒一般,蘇州城中都倒你是被冉氏放棄了的,我……我自然也不能來看你。」
冉顏怔住,她沒想到殷渺渺會如此直接的說出這些。在殷府這樣嚴格的教養下,殷渺渺能坦然說出這樣的話,要麼是當真珍惜她這個朋友,要麼是一種爭取她好感的策略,或者殷渺渺本身對殷府的嚴厲有種叛逆心理。冉顏一時看不透是屬於哪一種。
「世道就是如此,我不怪任何人。」冉顏心想,造成原主到這等悽慘境地的大部分原因,還是因為性子太懦弱了,實在不能怨天尤人。
「阿顏和以前不同了,日後定然能過得更好。」殷渺渺由衷道。
冉顏聽她說的真誠,便也不再多想,笑道,「但願能承你吉言。」
邢娘端上來兩碟糕點,莊子上不常招待客人,邢娘只做了一兩樣備用,幸虧今早做了一鍋,否則現在只能請客人喝茶了。
「阿顏,你的侍婢現在沒事吧?」殷渺渺問道。
冉顏餘光注意著殷渺渺的表情,道,「現在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沒有生命危險,昨晚醒了一回……也不知道她惹了誰,竟是要殺死她。」
殷渺渺嘆了口氣,「在殷府出了這等事,一下子莫名被害兩人,家裡面這幾日草木皆兵,真真是讓人心驚,還好晚綠姑娘沒事,否則真不知要與你怎麼交代。」
「渺渺不必自責。」冉顏抿了口茶水,抬頭狀似無意的問道,「你的侍婢茶會那日都在你身邊嗎?」
提到那日的情形,殷渺渺臉色有些泛白,道,「前兩日魏娘幫著阿娘準備茶宴,說知禮的人手不夠,便借了我身邊一個侍婢去用幾日。沒想到……」
「魏娘?」冉顏回憶了一下,發現對這個人並沒有印象。
殷渺渺點頭道,「是阿耶前年納的妾室,阿娘身子不好,阿耶便讓她幫忙管家中一些繁瑣之事。」
魏娘……那日茶宴上,冉顏倒是沒有注意到這個人。正想著,卻聽見邵明疾呼,「娘子!娘子!不好了!」
冉顏朝殷渺渺歉意的一笑,起身走到廊上,看見邵明如一陣風似的衝了過來,「娘子,吳神醫被噎住了,我幫他拍了一會兒,可是情況越來越不好,臉色都有些發青了!」
第四十章、出大事了
冉顏匆匆跑到吳修和居住的院子時,卻見他剛剛緩過勁兒來,因被噎的久了,臉色還泛著青白,看見冉顏過來,老臉微微一紅,咳道,「十七娘啊!額……步履匆匆,有事找為師?」
「吳神醫,您剛才……」邵明生怕冉顏誤以為他謊報,連忙要解釋,卻被吳修和一個凌厲的刀子眼給堵了回去。
冉顏吐了口氣,道,「沒事就好,我那裡還有客人,就先回去了。」
吳修和擺擺手道,「去吧,都是這個小子大驚小怪,我沒事。」
冉顏示意邵明一起走,出了大門,冉顏邊走邊問道,「怎麼回事?」
「您之前交代我回去與吳神醫說傍晚再來看他的事兒,我就折了回去,到門口就看見吳神醫正用手抓著一塊紅燒肉,他一瞧見我,便將一大塊肉全塞入口中,一時又嚥不下去,我看他噎得難受,便上前幫忙拍背,誰知吳神醫死活不肯吐出來,硬是往下嚥,我看情況不妙,便急忙去找您了。」邵明很是委屈,同時吳修和神仙飄飄的形象在他心目中轟然倒塌。
冉顏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這個便宜師父太能逗樂子了,明明是個粗人,非要裝的仙風道骨,這下可是露餡了!
冉顏這一笑,如春花綻放,美麗不可方物,邵明只覺得眼前發花,只有她眉眼之間的笑,周邊的一切都瞬間黯淡。
殷渺渺站在廊下賞花,看見冉顏進來,淺淺笑道,「阿顏,別的牡丹都謝了,你這一株還開得正好呢!」
「是啊,許是品種不同吧。」冉顏只能如此回答,她心裡不知道該怎樣與殷渺渺相處。
冉顏外表看起來嚴肅冰冷,其實私底下與朋友相處十分隨意,什麼都可以聊,衣服、男人、香水,但她與殷渺渺似乎距離閨蜜的交情有很長一段距離,很是拘束。
稍微頓了片刻,殷渺渺道,「七夕我們在平江河遊船賞燈,到時候你也來吧,大家都很想認識你呢。」
冉顏一日之內名聲大振,一下子將蘇州第一美人齊六娘給壓了下去,貴女們出於好奇也罷,有心結交也罷,紛紛請殷渺渺前來邀請冉顏去遊船。
殷渺渺走下廊,示意冉顏往涼亭裡走,兩人並肩而行,殷渺渺溫柔的聲音娓娓道,「想必你還不知,今早有十一家去冉府提親,這十一家都是有些根基的世家,其中還包括嚴氏。整個蘇州城,一半世家都欲求娶你,這可是連齊六娘都不曾有過的,她們自然會對你好奇,再加上你會醫術,風頭一時無兩,也許會有些人不服氣,刁難於你,若是不想去便不要去了罷。」
殷渺渺依舊是有話直說,而不似一般貴女那樣,繞幾個彎彎道道,冉顏對她這樣的性子頗有好感,於是說話也多了幾分真誠,「我心裡是不想去的,不過,也許不去也得去,這事情可由不得我的喜好。」
世家的女兒就是如此,一些邀約即便再不想去,為了家族利益,或者別的什麼原因,也必須得去,還得去得歡歡喜喜。
「你說的倒也是。」殷渺渺笑道。因著兩人均透露出些許坦誠,所以說起話來也少了些拘束,殷渺渺拉著冉顏在開滿金銀花的涼棚中坐了下來,小聲道,「今早嚴家請了蘇州城最有名的冰人去提親,你猜猜,說的是誰?」
冉顏想了想,嚴家,嚴芳菲不就是嚴家的嫡女?庶出、旁支暫且不提,嚴芳菲下面有一個幼弟,上面有兩個兄長,一個娶了王氏的嫡女,已經育有一兒一女,另一個在烏程縣做主簿,據說是年輕有為,「是嚴二郎?」
「呀!竟是給你猜對了!」殷渺渺彎著眼睛,透出一絲戲謔,「莫不是你心裡就是想著嚴家二郎的?」
冉顏稍稍放了心,這樣一來,冉聞一定會退婚的,秦上佐的家族遠遠不如嚴氏。冉顏敢肯定,在冉聞心裡,勢力、錢財比虛無縹緲的名聲要重要的多,否則,他也不可能因為花了巨資而只娶到鄭氏庶女耿耿於懷。
殷渺渺伸手在冉顏面前晃了晃,「居然當著我的面就開始思春?」
「哪裡,我對嚴二郎沒什麼印象。」冉顏說了謊,她剛剛略一回憶,才驚覺原主記憶裡,這個人簡直佔據了一半的位置,看來真是對嚴二郎有意。
殷渺渺輕笑道,「有何不好意思,以你才貌、身份配給嚴二郎我都覺得屈了,畢竟,你的母親可是滎陽鄭氏呢!」
冉顏心道,這才是重點,嚴家恐怕也就是看上了這一點,冉聞不知好歹,拋棄了滎陽鄭氏這個金字招牌,可冉顏身上流著鄭氏的血脈,這是無可辯駁的,誰娶了冉顏,只待歸家後打發她去鄭氏走一遭,這個關係就攀上了。以前冉顏病入膏肓,冉家又棄之不理,因此無人問津,如今她身子痊癒,便是無才無貌,恐怕嚴氏照樣會提親。
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彼此熱絡了許多,當真有點閨蜜的意思了,又在亭子裡絮絮叨叨了一會兒,邢娘便來喚兩人用飯。
殷渺渺只猶豫了一下,便留了下來,讓邢娘去二門那裡喚她的侍婢過來。
冉顏奇怪道,「你的侍婢都不近身侍奉嗎?」
殷渺渺頓了一下,道,「原也是與大家一樣,可自從繁春出了事,我瞧見誰都心裡堵得慌,能不見也就不見了。」
冉顏點點頭,看向門外。
隨著邢娘一起進來的少女約莫有十六七歲,一襲淺黃襦裙,梳了兩個丫髻,斂目垂眸,顯得十分沉靜,進來之後朝冉顏坐得方向欠了欠身,道了一聲,「見過十七娘。」
冉顏應了一句,便讓她過去伺候自己主子。從始至終,她連一句多餘的話,一個多餘的動作都沒有。
殷氏的家教也果然名不虛傳,殷渺渺每一個動作都無可挑剔,冉顏注意到,她連左右咀嚼的次數都是一模一樣的二十八次!
冉顏雖然覺得餐桌禮儀很重要,但標準到這種地步,實在令人膽顫,吃東西的樂趣也失去了大半。
默默無語的一頓飯剛剛結束,邢娘在外頭便聽院外響起了腳步聲,心中猜測可能是主院來人了,於是連忙上茶,伺候冉顏和殷渺渺漱口。
果然,幾息之後,就看見高氏領著一群侍婢小廝過來。
高氏還是那樣美豔逼人,一襲暗紅色繡花羅裙,云鬢高髻,眉眼見都存著笑意,不知是真的不曉得殷渺渺在,還是假裝,面上微微詫異,而後立刻寒暄道,「不知今日殷三娘來做客,我突然過來,也未曾打聲招呼,沒有打擾你們吧?」
「沒有,渺渺也正要告辭呢。」殷渺渺連忙起身見禮。
冉顏看著她們熱絡的你來我往,緩緩起身,沖高氏行禮,「見過二娘。」
「快別多禮了。」高氏笑意盈盈的虛扶了冉顏一下,轉身令身後的侍婢小廝把東西都放在一邊,「我早上便打算過來了,可是你阿耶說這裡有府兵把守,不能隨意進出,我將將與劉刺史請示過,這才能進來。」
高氏熱情的招呼殷渺渺道,「都別站著了,三娘也坐吧!府裡忙得很,我交代兩句便得回去了。」
殷渺渺正打算走,但高氏這麼一說,她倒是不好耽誤人家時間,又不便聽冉家家事,只好說去外面涼亭中看看花。高氏也沒有阻止。
跽坐之後,高氏對冉顏道,「我過來給你送些穿的用的,還有這七個奴婢,從前你不要,我怕影響你心情便不好硬塞給你,可現在病癒了,你阿耶決定八日之後接你回府,侍婢可不能再這樣含糊了。」
從前的冉顏是不敢要,本來就已經病入膏肓,哪裡還敢在身邊放上高氏送來的人?嫌命長還是嫌日子過得太舒心?
「這幾個我先試用看看吧,若是不合心,回到府裡二娘可要做主幫我換一換。」冉顏淡淡道。
「那是自然!」高氏爽快的應下,絲毫沒有不愉之色,「因著只幾日就回府了,我便沒有送太多東西來,你且委屈幾日,我會盡心佈置你的房間。」
兩年都委屈了,還差這幾日麼?冉顏心裡這麼想,卻不能這麼頂撞她,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得罪高氏,除了能逞一時口舌之快,旁的什麼好處也沒有,遂扯了扯嘴角,道,「那就辛苦二娘了。」
「有你這句話,再辛苦我這心裡也舒坦。」高氏明媚的眉眼帶著淡淡的笑意,說不出的溫柔。
她交代完事情之後,便起身道,「如此,我便回去了,你去招待殷三娘吧,不用送我了。」
高氏出廳門時,正遇上端著茶水進來的邢娘,美眸淡淡掃過邢娘手上的茶具,豐潤的唇角微微一勾,應了一聲邢娘的問安,便領著侍婢離開。
高氏繞了到涼亭那裡,準備與殷渺渺道別,卻聽聞門外一陣喧鬧聲,隱隱傳來一個女子的疾呼,「夫人!夫人!出大事了!府裡出大事了!」
高氏顧不得禮數,皺眉朝門口走去。殷渺渺和冉顏也被驚動,相視一眼,隨著跟了過去。
到了門口,見府兵正攔著一個粉衫少女。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8:33 AM
第四十一章、疑犯
粉衣少女臉色煞白,看見高氏立刻掙紮著道,「夫人!余判司帶人到府中把十八娘抓走了,說十八娘是殺人疑犯!」
「什麼?」饒是高氏再會偽裝,聽說自己的女兒成了嫌疑犯,還是大驚失色,厲聲道,「說清楚!怎麼回事?」
粉衣侍婢被嚇的脖子一縮,解釋道,「余判司說是在晚綠的傷口上找到半片塗有丹寇的斷甲,恰好十八娘的指甲在殷府回裡斷了……而且有人作證,那日十八娘和十七娘殷府在花園發生爭執,余判司就說娘子是疑犯。」
的確,冉顏的侍婢與殷府裡面的人無冤無仇,即便發生衝突,也不至於被人殺害,而十八娘與冉顏向來不對盤,若是怒氣攻心,做出殺人的事情,這個理由倒也說得通。
高氏心中的驚疑漸漸撫平,面上也緩了下來,目光轉向冉顏,平靜的問道,「那日你們姊妹當真發生爭執了?」
冉顏如實答道,「是。」
具體的情形,冉顏不用解釋,相信很快高氏就能知道的一清二楚,畢竟當時還有個殷府的侍婢作證。
「殷三娘見笑了。」高氏朝殷渺渺歉然一笑。
殷渺渺輕言細語的安慰道,「夫人放心吧,十八娘是什麼心性我們都是知道的,她不會做出這種事,相信劉刺史和余判司都有明斷。」
「多謝三娘寬慰。」高氏好似真的鬆了口氣一般,向殷渺渺和冉顏道別之後,領著一幫子僕婢離開了。
殷渺渺亦與冉顏告辭,臨走之前囑咐冉顏,「七夕那日你若是準備去平江河,便事先派人到我府中知會一聲,我們一道去。」
「好。」冉顏應承著,把她送出莊子。
返回的路上,冉顏不禁在想,冉美玉到底有沒有時間、動機殺晚綠?冉顏仔細想了一下,依照晚綠身上的傷痕判斷,她是先從腦後被人襲擊,由於用來襲擊的東西不尖銳,再加上兇手使的力氣不大,所以她可能只是腦子發暈暫時失去反抗能力,兇手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棄原來的凶器不用,轉而準備用手扼死她,卻不慎把自己的指甲折斷。
這一系列的動作,完全可能是冉顏還未到達花園之前發生的。先前冉顏判斷兇手不止一人,那麼若真是冉美玉所為,她很有可能是發現冉顏進了後花園,故意衝出來拖延時間。
那麼殺人動機呢?據冉顏的記憶,冉美玉著實算不上心地善良,但她要整治晚綠洩憤有很多方法,為什麼要選擇殺人?
「十八娘想殺晚綠也不是沒有可能。」邢娘道。
「為什麼?」冉顏問道。
提起冉美玉,邢娘滿臉嫌惡,「十八娘小小年紀就心思惡毒,從前害您的次數還少嗎?晚綠脾氣沖,衝撞她許多回,指不定心裡怎麼記恨著呢!」
冉顏淡淡一笑,她記得那些事情,只不過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不能感同身受罷了。邢娘吃了許多苦,對冉美玉實在深惡痛絕,打心底裡禱告這次冉美玉別給放出來。
「也許是想教訓晚綠,下手太重了。」邢娘咕噥道。
冉顏一愣,邢娘說的極有可能,冉美玉以為自己失手殺了人,所以驚慌失措下,做了一個不合邏輯的自殺場面。
「晚綠醒了嗎?」冉顏問道,這些事情,只要晚綠醒過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昨晚迷迷糊糊的醒了片刻,今早睜了一會兒眼,但老奴喚她,她也不應。」邢娘擔憂道。
「不應?」冉顏皺起眉,腦部是控制人體的中樞司令,很容易受到損傷,若是晚綠痴傻或者失憶……
想到這裡,冉顏快步朝晚綠的房間走。邢娘見她臉色不太好,便沒有再問什麼,緊隨其後跟了進去。
晚綠已經醒了,半睜著眼睛,目光呆滯的由著劉氏給她喂藥,還能夠主動吞嚥藥汁,只是吞嚥的時候表情十分痛苦。冉顏知道,她被人扼喉,之後又被吊起來,傷了喉嚨在所難免。
「晚綠。」冉顏接過藥碗,坐在榻前親自給她喂藥,「喝了藥,再過三五天就不會這麼疼了。」
晚綠眸子微動,目光轉移到冉顏身上,蒼白乾裂的嘴唇微顫,卻說不出話來,鳳眼中眼淚倏地滑落。
冉顏心裡一塊大石頭總算放了下來,看來晚綠的智商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記憶似乎也影響不大,這樣就夠了。冉顏私心裡是希望晚綠忘記那殘酷的一幕,她自己也死過,知道那種恐懼足以成為一生的噩夢,自己常常面對屍體,對待生死也比常人看的冷靜一些,即便如此,每每午夜夢迴還都是一身冷汗。
「別哭,別哭,你這幾日都不能吃飯,若是哭的沒力氣了可怎麼辦?」冉顏說的是實話,晚綠已經一天一夜沒有進食,連水都喝得很少,若是這樣痛哭,很快就會休克。
邢娘也接話道,「就是,等你好了,想怎麼哭就怎麼哭,我保證不笑話你。」
晚綠聽聞此話,蒼白的面上浮起一抹微笑。
冉顏在藥裡加了不少安神的成分,晚綠吃過藥之後很快便睡了過去。
「娘子,晚綠怎麼樣?」退出來之後,邢娘問道。
冉顏道,「沒事,只是她現在喉嚨刺痛,嚥不下東西,你去看看高氏送來的東西里有沒有什麼補品,燉成水喂給她。」
「老奴代晚綠謝過娘子!」邢娘斂衽為禮。
冉顏腳步一頓,面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聲音平平的道,「邢娘日後莫要說這種話了,怪傷人心的。」
「娘子?」邢娘不解的看著冉顏,她這是最普通的禮節而已,想不通自己有什麼地方做錯了。
冉顏語氣緩了緩,道,「你們與我共患難,不僅僅是主僕的情誼,我有一口吃的,斷不會虧了你們,這是應當的。我在這個世上也只有你們可以依靠、信任,對我來說,你和晚綠就是我的母親、姐妹,你與我劃的這樣清楚,豈不是令我傷心?」
邢娘眼眶微紅,眼淚又止不住的掉了下來,連忙掏出帕子拭了拭。穩了情緒後,嘆道,「娘子真真是有情有義,日後定然會有好的歸宿,夫人也會保佑娘子。」
冉顏微微一笑,並未答話。邢娘是三句離不了歸宿問題,她聽的耳朵都起繭子了,若是接上一句半句,肯定迎來的又將是無休無止的嘮叨。
「冉娘子。」
冉顏剛剛準備脫了屐鞋到廊上去,便聽見有人喚她,回過頭去一看,卻是劉刺史派來的隊正——楊勇。
楊勇道,「刺史請冉娘子過去問話。」
邢娘皺眉道,「天色已晚,不能明日再問嗎?」
邢娘心裡對劉刺史很不滿,一次兩次的都是晚上叫自家娘子出去問話,這傳出去還不知成什麼了!身為一州刺史,也是滿腹禮義,怎的這樣不知禮數?
楊勇硬邦邦的道,「破案貴在速,這是規矩。」
天色漸暗,藉著濛濛的光線,冉顏第一次仔細看這個楊勇,方正的國字臉,鼻若懸膽,兩條眉毛似是懸在眉弓上的兩把劍,一臉的正氣,令人一看之下便知此人沒有什麼邪心。
「既是規矩,我去一趟吧。」冉顏怕這些府兵認為已經抓到兇手便放鬆境界,頓了一下道,「楊隊正多留些人保護人證,兇手若是另有其人,一次殺人不成,恐怕會再下手。」
楊勇看了冉顏一眼,「好。」
邢娘拿了緞衣給冉顏披上,又囑咐幾句,非讓帶上邵明,才稍微放心的送她上了府衙馬車。
邵明自冉顏闊綽的賞了他半貫錢,對冉顏就和顏悅色,後來的接觸之下,也覺得冉顏是個不錯的主子,再加上知道冉顏要被接回府,就更加使了勁兒的巴結,畢竟他在這裡守莊子是沒有前途的。
「邵明。」冉顏算著到城中還要一會兒,便趁這段時辦點事。
坐在車伕旁邊的邵明聽見冉顏的聲音,連忙道,「娘子有事?」
「進來吧。」冉顏道。
邵明心中疑惑,卻還是挑開簾子進了車內,也不敢上前,只拘束的跽坐在車門附近。
「你願不願意跟著我。」冉顏直奔主題,但旋即想到這麼問似乎有些歧義,又補充一句,「為我辦事。」
冉顏打探過邵明的根底,他家就在周家莊往南五里的邵村,家裡只有一個老母親和一個妹妹,他雖然也與其他小廝一樣捧高踩低,但對母親和妹妹十分照顧,心地不壞。再經過這些天刻意接觸,發覺邵明各個方面都還算可以,便趁此時拉攏過來。冉顏明白自己現在的所有優勢,只要一開口,他多半會同意。
邵明欣喜若狂,他本就存的這個心思,自然忙不失迭的答應,「願意,自然願意。」
「你可要想好了。」冉顏肅然的看著他,一字一句的道,「既然跟著我,就必須做到兩點,一是忠心!二是盡心盡力!」
邵明被冉顏看的有些發毛,但他知道現在不是退縮的時候,遂堅定道,「邵明發誓一生忠於冉十七娘,做事盡心盡力,絕不反悔!」
冉顏滿意的點點頭,邵明也很機靈,知道是忠於她,而非忠於冉家,「你牢牢記住今日這番話,並遵守,我定然不會虧待你,若是哪一日行背叛之事,我定然有法子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邵明打了一個哆嗦,連連應是。
冉顏把他劃入「試用期」,這幾天短短的接觸和清白家底並不能證明什麼,依舊是要經過時間的考驗,她把這個期限定為半年。
外面的車伕是府衙裡的專用車伕,對內宅這種收攏人心自然也有耳聞,冉顏的事情,他多多少少也聽說過,一個孤女被接回府裡,肯定是要想法子拉攏幾個可用之人。車伕看了從車廂裡出來的邵明一眼,心想,冉十七娘看人的眼光倒也不差。
城中實行宵禁,但府衙辦案明顯不受這個限制,隨行的府兵出示令牌,很快便通行進城。
第四十二章、掩人耳目
這次問話出乎冉顏的意料,燈火通明的大堂之上,劉品讓一身緋色官服,黑色襆頭,兩側席上跽坐了幾名權貴,殷聞書、冉聞都在其中,儼然是公開審案了。
「刺史,冉十七娘帶到。」衙役通報導。
堂上所有人都聞聲轉過頭來,燈火闌珊下,一襲淺紫襦裙,墨發鬆鬆挽了一個髻,眉目若畫,淡紫色的裙襬在腳邊漾開優美的弧度,帶著淡淡的清冷娉娉裊裊而來。
冉聞鐵青的臉,在看見冉顏之後稍稍緩和了一點。
冉顏站在堂中斂衽為禮,「見過劉刺史。」
劉品讓神色肅然,淡淡的回了一句,「免禮。」便轉向衙役道,「帶冉十八娘。」
不出片刻,冉美玉便被帶上堂。僅僅關了不到兩個時辰,冉美玉的形容已見狼狽,緋色紗裙有些皺,髮髻也微微散亂,一雙美眸在看見冉顏時幾乎能噴出火來,恨不能將她瞪的千瘡百孔,若要不是因為她,自己怎麼會受這等恥辱!
「見過劉刺史!」冉美玉欠身行禮。
劉品讓道了一聲免禮,便讓人在堂上擺了蓆子,畢竟是世家貴女,而且又沒有定罪,劉品讓也不好太怠慢。
待兩人都坐定後,劉品讓問道,「冉十七娘,殷府有侍婢道,六月二十九日巳時末,你與冉十八娘在殷府後花園發生爭執,可有此事?」
冉顏據實答道,「是。」
劉品讓道,「詳細說來。」
冉美玉眸中閃過一絲得意,心道,明日恐怕全蘇州中人人都知道冉顏搶了自己的金釵,到時候看她的臉往哪裡擱!這事情有人作證,諒她也賴不掉!
冉顏面色平靜,略略回憶了一下,聲音波瀾不驚的道,「那日從偏廳出來,我的婢女不在身邊,便折去花園尋她,剛至花園,十八娘便衝出來攔住我的去路,問我索要金釵,並且出言不遜,我當時急著尋找侍婢,便推開她繼續往木香棚附近去。」
冉美玉面上驚異,她以為冉顏怎麼也會遮掩一下,沒想到冉顏竟然就這麼大大方方的說了出來!難道就不怕壞了名聲嗎?
劉品讓餘光瞥了冉聞一眼,見他面色更加黑沉,心知所謂「金釵」的事情,恐怕是宅中娘子的私怨,便不再著重問此事,轉而道,「你的侍婢為何不在身邊。」
「當日茶宴,郎君們要求將地點換到距離女眷較近的花園涼亭中,殷三娘便出主意,讓她的侍婢躲藏好,寫詩作為提示,讓郎君們尋找。我聽嚴大娘說,殷三娘故意令兩名侍婢躲在花園中,好讓娘子們能暗中觀看未婚郎君,我便與嚴大娘一併去木香棚看,途中遇見齊十娘,她要求借我侍婢去引一名郎君過來。」冉顏將詳細情形說明。
劉品讓接著道,「正巧那時說玉蘭居出事,於是你就趕去玉蘭居,沒有來得及去喚侍婢,接著返回時,途中遇見冉十八娘,可是如此?」
「正是。」冉顏餘光瞥見冉聞的臉色更加難看,她得這份供詞,對冉美玉太不利了。
劉品讓繼續問道,「那在玉蘭居和偏廳,你可有看見冉十八娘?」
冉顏心裡微微一頓,仔細回想那天的情形,好像還真的沒有看見冉美玉的身影,只有在偏廳時,看見了高氏在安慰凌夫人,不過也不排除她沒有注意到冉美玉,遂答道,「我沒有注意。」
冉美玉一臉憤恨的盯著冉顏,「冉十七,你心腸忒歹毒了!我那天也在玉蘭居,你居然這麼說!」
冉美玉覺得,這種時候,不管冉顏有沒有真的看見她,都得說看見了才能擺脫她得嫌疑,而冉顏並沒有這麼說,在她心底,是認定了冉顏想陷害她,若不是還留著一分理智,早就衝上來給冉顏幾巴掌了。
冉顏冷冷睨了她一眼,「我必須得看見你嗎?」
冉美玉臉色一白,滿臉委屈的看向冉聞,「阿耶!」
冉聞心裡也有些不快,但也不好說冉顏些什麼,只安慰道,「美玉,若是你在玉蘭居,當時那麼些人,總會有人作證,不必驚慌。」
冉美玉心中稍安,回過頭來得意的瞥了冉顏一眼,而冉顏只是微微垂眸,對她的挑釁視而不見。
劉品讓十分頭疼,冉美玉說她得指甲斷裂是因為被冉顏推倒在曲徑邊的花叢裡,指甲不知道碰上了什麼,被磕斷了,可是白日裡已經派人尋了兩三個時辰,還沒有搜尋到斷的那半片指甲,殷府的侍婢能證明冉美玉真的跌倒過,但又沒人能證明她的指甲是在哪裡斷的。
之前也派人詢問過其他貴女,只有人能證明冉美玉去過玉蘭居,卻沒人看見她去偏廳,這樣一來,她完全有殺人時間。
「本官再問一遍,冉十八娘,你那天沒有去偏廳,究竟去了哪裡?」這個問題劉品讓問過許多次,但冉美玉一直支支吾吾,不正面回答,很是蹊蹺。
冉美玉嘟著嘴道,「這個很重要嗎?」
劉品讓心裡早已經跳腳,面上卻還一派肅然的道,「當然,你不說,又沒有人能證明這段時間你究竟去了哪裡,你可就成了重大嫌疑犯了!」
冉美玉臉色慘白,咬了咬唇,道,「我與殷四郎在涼風閣說了一會兒話。」
此話一出,冉聞額上青筋頓時暴起,礙於堂內還有許多有頭有臉的人物,他不便發怒,只狠狠瞪著冉美玉。
在唐朝,私下約會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私定終身也是被唐律承認的合法婚姻,但問題是,那殷四郎並非嫡出,也不是貴妾所出,更不是殷氏嫡系,他的父親是殷聞書的同父異母的兄弟,本就是庶出,沒有什麼名聲,而母親則是一個侍婢!因生了他,才給了個妾的身份。這樣的身份,讓冉聞怎麼淡定!
婚姻自由說是一回事,可真正執行起來哪有什麼真正的自由?尤其是像冉氏這樣的大族。
冉美玉偷眼瞥見冉聞的沉沉怒氣,臉色更是灰白。
冉聞糟心的何止這一件事,在場這麼多人,他的女兒被問出這種事情,讓他的顏面往哪裡放?
「既然如此,本官這就差人去問殷四郎,諸位且到偏廳裡侯一侯。」劉品讓起身,令人吧冉美玉帶回廂房看守,領著眾人出去。
前面全都是男人,冉顏走在後頭,正不知何去何從,忽有一個身著淺綠官服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低聲道,「冉娘子,刺史另有吩咐,請隨我來。」
冉顏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垂眸隨他往偏門走。
「在下余博昊,掌管本州刑獄。」余博昊身材幹瘦矮小,五官生得倒還端正,膚白,有一種濃厚的文人氣息,說話很是和氣,全然看不出是掌管一州刑獄的判司。
冉顏腳步一頓,微微欠身道,「原來是余判司,失禮了。」
余博昊也不由多看了冉顏兩眼,從始至終這個小娘子都是同樣的神色,看不出任何波瀾,既無恐懼,也無傲慢,一雙眼眸看向人的時候泛著淡淡的冷意,他有些驚奇,這樣的容色,這樣的氣度,為何一直默默無聞?
「請。」余博昊繼續引領冉顏往府衙後面走,到了一個清靜的偏院,進了院內才道,「冉娘子稍候,刺史一會兒便到。」
冉顏心中疑惑,劉刺史這麼神神秘秘的把她單獨請到這裡來,是為了什麼?該問的都已經問過了,自己雖然在他面前表現出一些探案的才能,但那不過是最普通的分析而已,但凡心思稍微縝密一些,也都不難想到,她不覺得劉刺史會找自己探討案情。
余博昊一直在暗暗觀察冉顏的神色,見她一直垂眸盯著腳尖,表情比方才更加沉靜冷然,四周點著幾盞燈籠,燈火搖曳,忽明忽暗的落在她臉上,美是極美,也頗有幾分死氣沉沉的意味。
余博昊掌管刑獄,常常與仵作打交道,也經常要親自在現場看仵作驗屍,那些仵作在面對屍體時大約都是冉顏現在這種表情,嚴肅、冷然。而封三旬那種仵作老人,手上驗過許多屍體,也才隱隱形成這種「死人臉」。
余博昊懷疑冉顏從前做過仵作的行當,而且經驗豐富,但這又說不通,眼前的少女明明才十五六歲,而且是冉氏的嫡女……
正想著,劉品讓疾步走了進來,看見冉顏,老臉綻開一抹笑,「十七娘啊!快跟我進來。」
劉品讓也省去了寒暄,急忙進了一間屋內。
余博昊也請冉顏進去,他很好奇,劉刺史找這樣一個小娘子,真的能成事嗎?不會看見屍體就嚇得腿軟了吧!他面上沒有絲毫表露,心裡卻持懷疑態度。
冉顏進了屋內,便感覺到一股冷風襲面,仔細一看,屋內四角擺放了許多冰盆,而正中央放了一塊木板,板子上用一塊素布罩住,中央隆起一個人形,明顯是一具屍體。
略略估算,那屍體身長八尺,體格魁梧。冉顏忽然想起了上次深夜驗的那具屍體——楊判司。劉刺史似乎對楊判司的死因十分在意,彷彿縣丞之子身亡、世家死了侍婢、貴女成為疑犯,一切都沒有楊判司之死來的重要。
「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劉刺史親自從牆角拎過來一隻小巧的木箱,打開之後,從中取出一副手套,一個口罩,還有皂角、蒼朮、各種大小的刀具,「這是我上次看見你箱子裡的東西,命人特地打造的,快來幫老夫驗一驗這具屍體。」
冉顏眉梢一抖,「解剖?」
「對。」劉品讓把手套塞進冉顏手中,臉上的笑容微微斂了斂,道,「我還你的人情可還滿意?你和秦四郎的婚事很快就有了著落……」
劉品讓的潛台詞是:幫我忙是不會吃虧的!
不提這一茬還好,提起這個,冉顏臉色一黑,麻利的把手套和口罩戴上,聲音平平的道,「多謝劉刺史,您這個人情還得大了,這一回解剖算是奉贈的,十七無所求。」
冉顏還真是不敢再讓劉品讓再回報點什麼了,到時候還不知能惹出多少她兜不住的事,但也不能不幫,萬一這老頭記恨,更是不得了!所以乾脆二話不說的驗屍。
劉品讓乾咳了兩聲,心裡覺得佔了點便宜,便沒有計較冉顏的態度。其實若不是要掩人耳目,他也無需煞費苦心弄出這個迷魂陣,直接找封三旬解剖便是,他一來見識過冉顏的技術,二來冉顏的身份不會讓人注意。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8:35 AM
第四十三章、大唐首次解剖
冉顏揭開素布,看見楊判司的屍體,不由微微嘆息一聲,前日看上去還能辨出幾分英姿的人,今天已經腫脹不堪,面目全非。
夏季炎熱,尤其是江南氣候又濕潤,屍體能夠保存成這樣,已經是花了很大的功夫。
冉顏取出皂角和蒼朮點燃,用釅醋淋在屍體之上,卻並沒有立刻開始解剖,而是靜候片刻。
余博昊驚異的看著冉顏專注的神情,彷彿放在她面前的不是一具可怖的屍體,而是什麼吸引人的物品。這世間能有幾個娘子被屍體吸引?余博昊目光轉向楊判司的屍體,胃中一陣劇烈翻騰,險些吐出來,從這一堆腐肉上,完完全全想像不到這曾經是一個威嚴又英姿颯爽的漢子。
冉顏聽見余博昊作嘔的聲音,抬頭道,「余判司確定要繼續看下去?」
余博昊眉頭一皺,哪裡肯被一個小娘子小看了去,立刻肅容道,「自然。」轉而又問,「怎麼還不開始?」
「不是已經開始了嗎?」冉顏整理好手套,開始翻看屍體頸部,「屍體不同時間表現出的傷痕是不同的,也許一開始不曾暴露的傷口,經過屍變就會顯現,就比如這個淤痕。」
余博昊和劉品讓忍著胃中不適,朝冉顏所指的地方看過去,果然,有一個淡淡的痕跡,若是不仔細觀察,定然會混作屍斑。
冉顏取出一把小型解剖刀,這把刀刃短刀柄長,柄足夠成年人握住還有餘,而刀頭只有兩寸,打造的薄而鋒利,比她找人做的那些好上數倍,心中不由佩服劉品讓那雙不大卻賊亮的眼,那天也並沒有發現他特別觀察,居然就能夠命人做出一套解剖刀!
冉顏摒除雜念,一刀切開了頸部的皮膚,露出皮膚下面的組織。剖開的頸部皮下組織並沒有發現出血的現象。
一般如果死者被人扼死,即使頸部不會留下瘀痕,那麼頸部皮下的肌肉也會誠實的反應出來,就是灶狀的出血現象。
冉顏握著解剖刀一步一步地向頸部的淺肌群深入到頸部的深肌群縱深解剖。
暴露的血肉,讓余博昊胃部的翻騰都已經頂上了喉嚨,但他硬生生的憋著不讓自己嘔吐出來,同時為了緩解,把所有注意力都轉移到了冉顏身上。眼前那一張秀麗的面上,帶著肅然的神情,黑眸沉沉,映著周圍油燈的火光,似乎微微跳躍,有那麼一剎那,他似乎看見那眸子裡一閃而過的興奮。
解剖刀已經幾乎抵達舌骨,依舊未曾發現肌肉和肌間的出血。
冉顏微微一頓,難道剛才頸部的瘀痕確實是屍斑?懷疑之際,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斷,手術刀順著瘀痕的部分不停向下切,直至剝離頸部深層的舌骨,才露出一絲端倪。
「把燈靠近些。」冉顏道。
余博昊連忙將附近的油燈端近,這裡的油燈是唐朝典型的銅架落地燈,呈樹狀,每架等上有十幾到二十個燈盤不等,甚為明亮。
「舌骨束狀肌上有少量出血,不過並未出現舌骨斷裂的情況,判斷兇手施力的程度應當不至於將他扼死。」冉顏心中微微一動,在頸部側面有瘀痕,並不能表示兇手就是從正面扼死楊判司,還有可能是從後面拿住頸椎,就像,她前世死的那樣……
想到這裡,冉顏手術刀飛快的剝離肌肉,將白森森的頸骨暴露出來,但是情況讓冉顏有些不解,頸骨並未斷裂,甚至連周圍的肌肉群都沒有任何損傷的痕跡。
現在的情況只能證明死者生前被人拿住頸部,僅僅是拿住而已,並非致死原因。
冉顏沉默,記得上次驗屍發現楊判司是被人襲擊過下體,兇手從正面快且力度恰好的踢中男人的要害部位,使楊判司瞬間失去反抗能力,甚至沒有辦法呼救。而後兇手拿住他的頸部,從身體的某個地方一擊斃命,沒有絲毫猶豫,因為楊判司身上沒有任何掙扎的痕跡,所以這個過程應當發生在三十秒之內。
三十秒,瞬間擊殺一個身強力壯的大漢,可見兇手是個職業殺手,最少也是慣犯。
「不是致死原因,那他拿住死者頸部做什麼?」冉顏沉自言自語。
隨之,她伸手摸上屍體的頭部,將手中的解剖刀換了個大號的,手法利落的把頭頂中心的頭髮削落一塊。
沒有了頭髮的阻擋,那一塊人體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在眼前,一個綠豆大小的血點清晰可見,冉顏心中一喜,用刀尖挑開凝結的血塊,切開一小片附著在頭蓋骨上的皮膚,終於發現了金屬的痕跡。
「劉刺史請看,這就是死因。」冉顏用解剖刀撥開周圍的阻礙物,將那隱隱露出的金屬呈現在兩人面前。
劉品讓強忍不適,垂眸看了一眼,迅速別過頭去,「你仔細說說。」
「據死者身上傷痕判斷,他是被人從正面踢中下體,瞬間失去行動能力,當時他極為疼痛,人體的潛意識反應便是蜷縮起來,低下頭部,他應該是被人拿住後頸,強迫抬起頭來,用一根銀針刺入百會穴。這一系列的動作,在五息左右。」冉顏頓了一下,繼續道,「而楊判司並沒有當場死亡,他至少還活了小半個時辰,因為頭頂溢出一小滴血已經結痂,而死人的血液沒有凝結能力。施針之人力氣很大,而且速度極快,這根銀針深深沒入腦部,若是想取出,恐怕要開顱。」
「開……開顱?」余博昊顫聲道,看向冉顏的目光有些畏懼,他為了轉移注意力,一直在觀察她。看死屍讓人作嘔,但看著冉顏沉冷的目光,卻令人腳底板發寒,現在又說要開顱,他真想知道,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娘子還能做出什麼更恐怖的事情來。
「不必了。」劉品讓此時的心思都被別的事情佔據,倒是少了幾分懼意。於他來說,只要斷定楊判司是被他人所殺就可以了,其餘事情,他會在暗地裡查。
只要弄清楚楊判司是京中誰的人,那麼兇手也就明了,劉品讓也自認沒有本事去問這個兇手的罪,但揣測上意,弄清暗湧,也好知道自己該用怎樣的態度避過這些暗鬥,在關鍵時候明哲保身。
冉顏看了劉品讓一眼,也不再言語,她明白自己沒有什麼發言權,於是把被剖開的肌肉一一歸位,從箱子中取出針線,然後將刀柄反過來,按住被剖開的皮膚,用鑷子夾住針頭熟練的將傷口縫合起來,最後冉顏脫下手套將附近的血跡擦拭掉。
不出片刻,原本慘不忍睹的解剖部位已經恢復原樣,只有密密的針腳。
余博昊和劉品讓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這才意識到,整個解剖過程,並沒有出現他們想像中那種血流成河、血肉模糊的情形,反而看似隨意的下刀,卻井井有條,剖開的地方能清晰的看見肉,流血也極少。
死人的血液已經不再流動,只要避開大動脈,所溢出的血液遠比想像的要少,這是作為一個合格法醫,必須要做到的事情,而冉顏恰就是個中高手。
冉顏將素布蓋上,起身道,「插入頭部的針,依我判斷,就是針灸用的普通銀針,兇手應當深諳醫理,下手的力度控制的極好……」
講到此處,冉顏腦海中閃過一雙幽暗的眼眸,她頓了一下,道,「我能提供的就這麼多,希望會有幫助。」
「有勞。老夫還有急事,先走一步。」劉品讓還撇下了冉、殷兩家一屋子權貴,得趕快過去才行。
「劉刺史請便。」冉顏道。他轉向余博昊道,「你代我招呼十七娘。」
劉品讓疾步離開,冉顏整了整衣物,隨著余博昊出了屋子。
「十七娘以前行過仵作行當?」余博昊心裡清楚,這樣詢問一個世家出身的貴女是很失禮的行為,但他實在忍不住。
冉顏心中一凜,知道自己的表現引起了這個刑獄判司的懷疑,但她也不想找什麼藉口,便道,「沒有,只是懂些醫術。」
「那你剖屍的手法……」那麼熟練,速度飛快,下刀精準,短短一刻余,從解剖到恢復屍體,若不是經驗豐富,怎麼能做到這些?
冉顏靜靜的看了他一眼,沉吟了半晌,淡淡吐出五個字,「大概是天賦。」
余博昊嘴角一抖,他聽說過有人天生神力,有人天生智慧,有人天生記憶超群,還真沒有聽聞過哪個人天生就會解剖屍體的!但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別的解釋,他也只能將信將疑。
「你是如何判斷傷口在頭上呢?只憑著頸部那一點點瘀痕?」余博昊繼續追問,不管是出於刑獄斷案的心理,還是懷疑,他都忍不住想刨根問底。
冉顏對他這種態度並沒有多少牴觸,以前有多少人即便法醫結論斷定,還依舊不信,死纏爛打的要求解釋結果,余博昊這種還算好的。
「這個就需要想像力了,如果一個人拿住死者的頸部,卻不是為了殺死他,那麼是為什麼呢?」冉顏解下口罩,秀麗的容顏顯露出來,卻並未給人多少驚豔的感覺,她此時的神情沒有絲毫情緒波動,若不說話,直如一個完美的石膏雕塑。
「為了控制他的行動。」余博昊道,想了想又補充道,「楊府僕婢沒有聽見任何動靜,根據當時情況判斷,可能是為了方便下手。」
冉顏接著道,「控制他的行動自然是為了殺他,據說楊判司平時習武,如果我是兇手,會選擇一擊斃命,不給他任何反抗的機會,在這短短時間,除了關乎殺害的步驟,完全沒有必要強迫抬起他的頭部。」
根據屍體上的傷痕,判斷出當時死者受傷害的體位以及過程,這是法醫的必修課。而現在的仵作,並不具備這樣的素質。所以余博昊也不得不相信,這是一種天賦。
「劉刺史還需要問話嗎?若是沒有什麼事,我是否可以先回去?」冉顏問道。
余博昊道,「且侯一侯,相信結果很快就會出來。」
冉顏點點頭,冉美玉從一開始入殷府便是與眾位娘子在一處,然後一起去玉蘭居,之後若真是與殷四郎私會去了,就沒有作案時間,留下那半片斷甲的就另有其人。劉品讓傍晚才查到冉美玉,說明在這之前他已經查問過其他貴女和可疑之人,如果都沒有,那欲殺晚綠的人是誰?誰又與秦慕生有仇,費盡周折的嫁禍給他?
希望晚綠能趕快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吧!冉顏心中輕嘆。
第四十四章、十郎云生
余博昊帶冉顏去了偏廳附近的茶室,冉顏覺得外面空氣很好,所以並未進去。
在廊下靜立一會兒,余博昊忽然問道,「你曾說楊判司中了針之後還活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他有沒有可能留下一些證據?」
冉顏看了他一眼,緩緩道,「腦部遭到致命傷害,基本就失去了行動能力,說他活著,只是身體還活著而已,這段時間是生命無可挽回的漸漸流逝。」
冉顏仰頭看著大唐的夜空,想到自己的穿越,不禁又補充了一句,「但凡是都有例外,余判司可以去案發現場查一下。」
余博昊點點頭,「我還有些公事,十七娘若是有事,遣衙役喚我即可。」
「您請便。」冉顏微微頷首,而後繼續欣賞夜空。
繁星閃爍,能清晰的看見一條如帶的銀河橫貫當空,冉顏好久不曾抬頭看過星空了,她的世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只有人體血肉,無影燈白熾的光線,不眠不休的工作,除了驗屍還是驗屍,她想借此來消磨自己心中的恐懼和仇恨,但每每噩夢,依舊能看見好友死前的掙扎。
她是法醫,屍體上的每一個傷痕都在向她訴說當時的慘烈情形,她能推想好友當時的每一個反抗動作,以及那些禽獸施加在其身上的侵犯和暴力,夢裡一次次上演,宛若真實,她卻無能為力。
靜靜站了許久,偏廳內的人開始陸陸續續的走出來,十八娘面容蒼白的跟在冉聞身後,顯然已經是無罪釋放了。
冉聞看見冉顏的身影,折道向這邊走過來。與他一起的還有冉美玉和另外兩個華服男子。
「阿顏。」冉聞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
冉顏走下廊,朝他微微欠身,「阿耶。」
「你真是十七娘?」旁邊一個中年男子面色驚訝,「兩年前還瘦弱不堪,辨不出容貌的小丫頭,竟生得一副好皮囊!都說女大十八變,果然不假!」
冉顏看了那人一眼,一襲華麗無比的團紋暗褐色華服,頭戴襆頭,腰墜玉珮,是個溫文爾雅的胖子,眉宇之間與冉聞有三四分相像,應當是哪個叔父,但記憶裡,並沒有這樣一個人。
「哈哈,阿顏不認識三叔了?也是,三叔兩年前還是與你父一樣玉樹臨風,不過近年來有些發福。」胖子笑道。
三叔?冉顏立刻找到了對應之人,冉聞的庶弟,冉平裕。
冉平裕是個極為有生意頭腦的人,蘇州首富,但久居長安,因著包攬了冉氏所有的花銷,所以在族中才有一定的地位。在冉顏的記憶裡,他算是冉氏唯一真心關懷她的人了。
「三叔。」冉顏聲音稍微熱情了一點。
冉平裕上前仔細打量冉顏幾遍,笑呵呵的道,「我常年在外,剛一回來便聽說你被送去莊子上養病,還道是有什麼內情,眼下看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冉平裕是個人精,如果他真覺得沒有什麼內情,斷然不會胡亂說出這句話惹兄長不快。他別有所指的話,讓冉聞臉色沉了下來。
冉顏斂目,到這種地步,真不知是高氏手段高明,還是原來的冉顏太弱!看著冉平裕慈愛的笑容,心中嘆息,原來的那個冉顏早已香消玉殞了啊。
冉聞對這個庶弟沒有任何好感,不就是出了幾個錢嗎?族里長老居然對他另眼相看!長安的商賈不也是商賈?一樣的低賤!一樣的市儈!若不是當年阿耶掏空家產就為了娶一個滎陽鄭氏庶女,哪裡輪的到他來獻慇勤!
壓下一腔沉怒,冉聞淡淡道,「走吧。」
當年的冉氏已經沒落,徒有錢財而已,老家主好不容易才藉著關係與滎陽鄭氏攀上這門親事,錢沒有了還可以再賺,但是氏族名聲一旦沒落,再想挽回可就困難百倍!然而這個道理,目光短淺的冉聞永遠不能理解。
幾人默不作聲的出了府衙,與冉平裕一起的一個華服少年湊近冉顏小聲道,「阿顏,還認識十哥嗎?」
冉十郎,是冉平裕的嫡子,名喚云生。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生得唇紅齒白,春花曉月芙蓉面,神情開滌,濯濯如春柳早鶯,容華懾人。
冉顏微微一怔,方才他不言不語,微微垂著頭,她卻不曾發覺還有個如此絕色的男子在側。
「自是記得,小時候十哥常常給我帶好玩的東西呢。」冉顏低下頭,輕聲道。
冉云生乍然一笑,露出潔白的貝齒,明豔不可方物,引來周圍殷氏子弟的窺視。
冉云生快走幾步,對冉聞道,「大伯,我兩年不見阿顏,甚念,不如讓我送她回莊子吧。」
人們對美的事物都有一種寬容,縱然冉聞不待見庶弟,對冉云生偏女氣又過於豔麗的長相甚為不喜,但依舊抵不過他微微一笑間。
冉聞被冉云生笑容晃得眼前一花,微一垂眼道,「去吧,路上小心。」
冉美玉惡狠狠的瞪著冉顏,恨不能將她拆骨剝皮,女愛郎俏,即便冉云生是她們的兄長,也不妨礙那種獨佔欲,只是眼下冉聞心情不快,她也不敢放肆。
冉云生又與冉平裕說了幾句話,領冉顏另一輛馬車。等衙役喚來邵明,馬車便緩緩行駛起來。
「阿顏累了吧。」冉云生看著冉顏眉宇間淡淡的疲憊,微微有些心疼,他一直呆在長安,兩三年才回來一趟,在長安時全然沒有聽說冉顏有什麼病,回來才知道,她竟然被送到莊子上養病了,這其中有什麼貓膩,阿耶知道,他也能猜出一二。
冉顏對這個溫和又美貌的兄長印象不錯,而且回憶裡他對她也極好,便漾起一絲笑,「還好。」
冉云生見她笑了,才稍稍放下心來,「你回信總寥寥幾句,也不說自己的境況,我還道你是怨我去年年關時不曾回來看你。」
「信?」冉顏怔了一下,「我這兩年沒有收到過一封信。」
「什麼?」冉云生絕美的面上滿是驚愕,旋即轉為憤怒,「高氏真是欺人太甚!」
看著他因為怒氣而漲紅的臉頰,明若云霞,美麗不可方物,冉顏終於知道什麼才叫做美人,一顰一笑、一喜一怒都是不同美景,都令人移不開眼去,這才是美人。
「十哥,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美的讓人想犯罪?」冉顏道。如果不加一句「十哥」,這可就是赤果果的調戲。
冉云生正在氣頭上,忽聽她這麼一笑,不禁大笑,這麼一句類似玩笑的話,冉顏卻問得無比認真嚴肅,喜劇效果更勝一籌。但天地良心,冉顏當真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她真心覺得,不論男女長成這樣都是件危險的事。
笑罷,冉云生顯得有些無奈,「我知道這個長相不好,多少人背地裡說些難聽的話,不過我都不在意,阿顏,你不會也嫌棄我這個模樣吧?」
誰能真的嫌棄?冉顏雖然不大偏好這種長相,但也不得不承認,一干搔首弄姿的花美男到他面前均為糞土,而冉云生明顯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俊美,反而因此有些自卑。
「我聽人說,男生女相,是極有福氣的,觀世音菩薩不就是男生女相嗎?」冉顏從來也沒想到自己會用神佛去安慰別人。
冉云生笑靨妍妍,猶如暗夜破月,清輝乍洩,很有感染力,連冉顏這種死人臉都不禁破冰,顯得生動了幾分。
一路上,冉云生給冉顏講了許多長安趣事,大唐包羅萬象的氣勢才向冉顏掀開冰山一角,她也是第一次意識到,這是中國歷史上輝煌盛世的開端,孕育出數不清人傑的盛世大唐。
胡姬如花,鮮衣怒馬,冉顏真想去見識見識了。
冉云生送冉顏到莊子上,說是明日過來尋她一起出去玩,便留下馬車,帶著幾個府兵策馬回城。
走到院門口,冉顏一眼便瞧見滿院子的人,吳修和正半躺在廊下,眯著眼睛,桑辰則是在院門口轉來轉去,邢娘坐在晚綠屋前就著燈籠縫衣服,一個侍婢在熬藥,其餘的全都在院子裡杵著。
冉顏忽而想起來,高氏今天給送了七個僕婢過來。
「娘子!」桑辰第一個瞧見冉顏,立刻衝了過來,「娘子沒事吧?」
雖然問的有些多餘,但關心不是作假,便不與他計較,「沒事,你的傷勢如何?」
「多虧吳神醫,現在已經好多了。」桑辰俊逸的面上帶著靦腆羞澀的笑,餘光瞥見邢娘一臉不善走了過來,立刻轉移話題道,「在下是給娘子送陶瓷來的,聽說娘子去了衙門,有些憂心,所以等候娘子歸來。」
「多謝關心,陶瓷一共花費多少,回頭讓邢娘結算給你。」冉顏琢磨著這麼精緻的陶瓷,必然價值不菲,她佔用桑辰的勞力算是交易,但其中花費總不能讓他出。
桑辰眨了眨眼睛,滿臉迷茫道,「我在城中識得一個私窯老闆,他沒收錢。」頓了一下,虛心求教道,「娘子可知道,借用一間上等窯爐,要交多少錢?」
邢娘睨了他一眼,接口道,「一丈長寬的上等窯爐,約莫一日就須得二十兩銀子。」
桑辰臉色一滯,訥訥道,「在下多寫幾分訟狀……」
一份訟狀十錢,一兩銀子等於一千錢,要寫多少才能夠給上這二十兩呢?還要刨去做人情白送的,比如王氏那份訟狀就只收了半筐蘿蔔。
「既然娘子無事,在下先行回去了。」桑辰心裡默默算著,緩緩的與冉顏說了一句,便幽魂一般的往院門口去。
吳修和也撂下一句話,負手踱步回院。
在無親無故的大唐,還有這麼多人關心她,冉顏心底泛起一絲溫暖,再看向一院子的侍婢,也舒坦了點,「邢娘,你給她們安排事情做吧,觀察一段時間,再挑幾個穩當些的到我身邊伺候。」
冉顏的聲音不小,並未刻意避著那些新來的侍婢。應付這麼多事情,冉顏有些疲憊,草草洗漱之後上榻休息了。
許是今日見的故人多了,睡夢中,竟是勾起了許多原主記憶深處的事情。
每個人的形貌都清晰無比,然而從始至終,只有一個叫做「阿晚」的女子面容模糊,約莫還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聲音清越,顫聲對她道,「阿顏,我好痛……阿顏,真的好痛……」
冉顏抓住她手,安慰道,「阿晚不要怕,不要怕!」
正說著,冉顏手中一空,四周全是水,一個身姿窈窕的女子面上被蒙了素巾,青絲在水中飄散,猶如水藻,明麗的瓔紅羅紗裙在水中盛開一朵半透明的花,四周傳來她撕心裂肺的哭喊,怨憤,絕望,淒厲……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8:38 AM
第四十五章、誰是殷晚晚
「阿晚!」冉顏倏地從榻上坐起來,夜風拂過,額頭、背後都泛著涼意,已然被汗水浸濕。
「娘子又做惡夢了?」邢娘聽見聲音,急忙端著燈從外間過來,挑開竹簾,看見擁被坐著的冉顏,便將燈放在一旁的矮幾上,在她身側跽坐下來。
就著微弱的光線,邢娘見冉顏額頭上晶亮的汗水,掏出帕子替她拭了拭,「娘子自打病癒便夜夜驚醒,得去寺裡燒香才行。」
「邢娘,你可知道阿晚是誰?」冉顏皺眉問道。她猜測,這是原來記憶中極力要淡忘的事情,又或者這俱身體有選擇性失憶之類的病症。
邢娘神色一黯,嘆了一口氣道,「老奴知道這事情成了娘子的心病,原都已經忘了的,怎的又想起來?」
冉顏抿唇不語,目光定定的看著邢娘。
邢娘見她神色堅定,知道也沒法子瞞著,便道,「晚晚是殷府四娘,與娘子交好,後來患上惡疾歸天,娘子因此傷心了大半年,身子也漸漸不好了。」
「只是這樣?」冉顏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曾經還有一個交好的女子叫做殷晚晚的。有些人心智脆弱的人,經歷可怕或者悲傷的事情都會潛意的識屏蔽掉這一段記憶,也就是俗稱的選擇性失憶,如果事實真如邢娘所說的這麼簡單,怎麼會出現這種病症?聯繫夢中看見的畫面,冉顏覺得,選擇性忘記,更大的原因是恐懼。
邢娘沉默片刻,才道,「老奴記得,那日正是夫人忌日的前幾天,老奴領著晚綠留在府裡準備夫人忌日的東西,您帶著歌藍去了殷府,可是回來時卻不見了歌藍,您也是暈著的,具體發生了生麼事情,老奴當真不清楚。」
「歌藍……」冉顏喃喃唸著這個名字,難道在夢裡看見沉水的女子就是歌藍?
心裡有了這個懷疑,冉顏問道,「還記得那天歌藍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衣服嗎?或者,歌藍平時愛穿什麼顏色的衣服?」
「這個老奴倒是不甚清楚,或許晚綠會知道。不過,娘子平時不是最愛讓她們穿著與名字裡相同的顏色嗎?歌藍平素穿最多的,就是藍色。」邢娘憂心忡忡的看著冉顏,又道,「娘子,天還早著呢,您別想了,再睡會兒,有什麼事情等天亮了再仔細想。」
冉顏點點頭,重新躺回榻上。
邢娘怕她再做噩夢,便將燈端到窗戶邊的矮幾上,拉下輕紗隔斷,這樣一來整個空間便處在一個柔和的光線之中。
七年來,冉顏每夜必然會在噩夢中驚醒,但從來沒夢見過這樣沒頭沒尾的畫面,瓔紅色的紗裙,被素布縛住的面龐,淒絕的哭喊……
是殷晚晚?!冉顏驚住,如果那個女子是殷晚晚,那麼一切都能說得通。也許原來的冉顏就是不小心看見了殷晚晚死於非命的一幕,被嚇暈了過去,故而醒來之後潛意識裡排斥這段記憶。
那麼她之前的夢境,見到的女孩,和後來沉水的女子,就是不同時間段的同一個人。
殷晚晚說,她好痛,是哪裡痛?當真是患了惡疾?
還有最後響徹在耳邊的嘶喊,吐字含糊不清,卻清楚的傳達了她的情緒,絕望、恐懼、不甘。這樣的情緒,是否說明她死的冤枉,是被人謀殺?
冉顏胡思亂想一通,將頭尾勉強連起來,不過其中還有許多說不通,比如歌藍為什麼會失蹤?歌藍失蹤之後,冉府又是什麼態度?如果那個沉水的女子真的是殷晚晚,那麼她的死,又是因為什麼?
忘卻了許久的記憶,不會平白無故的就冒出來。一般這種失憶,可能會被熟悉的人和事引發,也許是前幾日再入殷府,才勾動這段記憶吧。
輾轉了許久,窗外的朝陽漸漸升起,透過格窗的縫隙投射進來,冉顏沒有任何睡意,便起身打開窗戶。
清晨的氣息涼爽中夾帶著淡淡的水草味兒撲面而來,潤澤而新鮮,這是江南水鄉特有的氣息。冉顏做了一會兒呼吸吐納,看著朝霞遍佈東方的天際,只是須臾便有道道陽光破云而出。
冉顏低頭將燈吹滅,伸了個懶腰,聽見腳步聲便轉過身來,正看見邢娘撩開帷幔。
邢娘看見冉顏,微微一怔,「娘子怎麼起了?」
「昨日不是應了兩個病患的約麼?今天要進城去幫他們瞧病。」冉顏坐到妝鏡前。
關於冉顏治病救人這件事,邢娘倒是沒有什麼意見,她倒不是指望冉顏掙多少銀錢,這樣賺個好名聲,以後也能嫁個好人家,就算冉聞想要聯姻,也肯定會往上攀,冉顏名聲越是響亮,攀上的人也不會差到哪裡去,若是冉聞利益熏心或受高氏攛掇,真給配了一個十分不相配的,冉氏長老也不可能會同意,畢竟就算冉聞不要臉面,冉氏還是要的。
「唉,娘子幫人看病啊,能瞧好便瞧,瞧不好便給甩手給吳神醫,怎麼說他都是您師父,這個事情他擔著,旁人也沒有話說。」邢娘囑咐道。
冉顏笑著點了點頭。
「我去讓侍婢過來伺候娘子洗漱。娘子眼睛放亮些瞧著,選兩個襯眼的。」邢娘說著,起身朝門外去。
不出片刻,便領了四名侍婢進來。
這四人均著淺橘色及胸印花襦裙,繫著一條白色的帶子,在胸口打了一個蝴蝶結,綁著簡簡單單的丫髻。
這些侍婢的衣裳比晚綠穿的要好多了,冉顏有些心酸,由著她們伺候著洗漱之後,才轉頭對邢娘道,「昨日送來的那些布匹裡,你瞧著闔眼的拿了去,給自己和晚綠裁幾件衣裳,反正我日後回了住宅,這種東西多的是。」
冉顏打量完侍婢,收回眼神之後,侍婢也都在偷偷看她。昨日夫人在場,她們礙於威嚴連眼都不敢抬一下,昨晚天太暗,又只是匆匆瞥見個背影,直到現在才真真正正看清楚,眼前的女子,青絲如緞般披在身後,煙眉入鬢,一雙美眸漆黑得不見底,眉梢眼角染著淡淡的冷意,睫毛如羽,微微垂下掩住沉沉目光時,陰影投在白皙幾近透明的肌膚上,不經意透出些許嬌美。
水沉為骨玉為肌。
四人一時有些呆住,她們原以為夫人那樣的都已經是美到了極致,卻原來還有這樣冰雪似的美人兒。
邢娘跽坐在冉顏身後,取了牛角梳給她梳髮,「上回娘子買回來的布匹還沒做完呢,一時半刻的也不需做別的,倒是劉氏還是粗布麻衣的,該給一匹布了。」
「是我的疏忽,你就挑一匹好的、兩匹普通的給她,其餘吃的用的,也一併給了。」冉顏淡淡道。
身後的侍婢從驚豔中回過魂來,只聽這位娘子說話輕輕淺淺,並無多少關懷之意,可是出手卻極為闊綽。主宅送來的那些綢緞、紗羅都是頂好的,有些都要幾百兩銀子一匹。雖說下人也不可能穿那樣好的布料,但即便最次的,也得三四十兩呢!
一時間幾個侍婢心裡的天平有些傾斜,來之前夫人明明說十七娘是個沒注意的,性子又極為柔弱,可從昨晚到現在,有沒有主意倒是沒看出來,但那眉眼之間,哪裡有半分柔弱的模樣?
邢娘又問,「娘子今日還是坐莊子上的馬車?」
邢娘一直覺著自家娘子坐那樣的馬車太過委屈,倒不是因為怕丟臉,反正主院不給撥馬車來,丟臉的是冉氏,而是好的馬車和普通馬車的舒適度差別極大。
「昨天十哥送我回來,他的馬車還留在莊子上,說今日早上來找我出去玩。」冉顏道。
邢娘頓住動作,滿是欣喜的道,「十郎回來了?」
幾個侍婢心裡也是微微一突,冉十郎,那可是個大金主啊!而且聽說生得可以媲美仙人,若是巴上了,他就是隨便漏下一點,也都夠她們全家吃喝幾輩子了。以她們的姿色想成為冉十郎的小妾肯定是沒有希望,可十七娘與他交好,又是兄妹,討好十七娘也是一樣的!
高氏估計做夢也不會想到,她安置的這幾個人,就因為聽見一句關於冉十郎的話,便輕易的動搖了心思。
裝扮完畢之後,簡單的用了些早飯。冉云生就像是掐算著時間一般,冉顏剛剛放下筷箸,邵明便通報他來了。
邢娘迎了出去,冉顏依舊端端正正的跽坐在幾旁,接過侍婢奉上來的茶水,漱了口。倒是幾名侍婢先忍不住,偷眼張望起來,不管是冉云生金主的身份,還是他本人俊美的相貌,都無不令人好奇。
冉顏亦在不動聲色的觀察這四名侍婢,幾個人都生的不錯,有兩個甚至比晚綠還要好看幾分,可也都略顯浮躁,沒有一個能沉得住氣。
也不能說都不可用,這樣藏不住心思的人,冉顏也比較放心,挑一兩個有潛力的拉攏過來,再培養一番,倒比那一開始就心思深沉的更讓人放心。
屋內人心思各異,外面隨著笑聲漸近,門口的光線一暗,眾人便瞧見一個身著緗色寬袖長袍,腰間配白色繡銀絲腰帶,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目如畫。
冉云生瞧見冉顏動也不動的坐在席上,故作不悅的道,「阿顏也不知去迎一迎十哥。」
冉云生的溫和可親,總是令冉顏在不知不覺中放鬆許多,唇角微微彎起,「誰讓你來的如此湊巧,我剛剛用完飯,總不至於帶著滿嘴的油漬跑去外面吧!」
冉云生燦然一笑,轉而道,「你今日可有想去的地方?」
「有。」冉顏打量冉云生一眼,他這個傾國傾城的模樣,實在不合適陪她一起去幫人看病,「昨日有兩個病人約了今日就診,先去城中吧,不會耽誤很久。你若有別的事情便先去做。」
冉云生詫異道,「你會醫術?」
第四十六章、出診
「略懂。」冉顏輕飄飄的吐出這兩個字。她不習慣向別人說謊,編出一個故事固然能夠掩人耳目一時,但往往說的越多,漏洞就越多。
冉云生見冉顏不願意說,便也沒有繼續追問,只道,「我也沒有重要的事,到城中我先尋個酒樓坐坐,等你回來。」
兩人商量好,便乘上馬車。
冉顏今日要看的兩名病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在蘇州城中的地位雖比不上齊、冉、嚴三家,卻也是有著連這三家都不敢輕易交惡的實力。
冉顏話極少,如非必要,大多數情況下都不會主動挑起話題,因此一路上只有冉云生在說,她偶爾附和幾句。
冉云生亦發覺這個妹妹跟從前大不一樣,雖然以前話也不多,但總是柔柔弱弱的跟在她身後,極力的尋求依靠,所謂「小鳥依人」形容她再合適不過,然而現在,那眉宇間揮散不去的冷漠,淡淡的疏離,都渾似變了一個人。
這樣的改變,令冉云生心中隱隱作痛,在他看來,自己的妹妹必然是吃了很多苦,才會慢慢變成這個性子,遂一路都說著笑話,逗她開心。
到了城中,冉云生在一家叫做天香樓的酒樓前下了車,冉顏則轉道去了距離東市較遠的盧家。
據說盧家是范陽盧氏的一個偏房,范陽盧氏在前隋有「一門三公主」的稱號,帝族之子女要找盧氏成親,帝族也要納范陽盧氏之女為貴妃。這是一個不下於滎陽鄭氏的高門大族,雖然蘇州盧家只是一個偏支,也已經很了不得。
這次得病的,是盧家太夫人,昨日冉顏聽了管家敘述的症狀,基本可以斷定問題所在,亦可以開方子,可這位老夫人乃是出自清河崔氏的嫡系女兒,相對於范陽盧氏,盧家反而與清河崔氏聯繫更加密切,這位太夫人是連接兩家紐帶,在他們還沒有再娶到另一位崔氏娘子以前,太夫人萬萬不能出任何岔子,冉顏為表示足夠的尊重,便只好親自上門再診斷。
這次去求醫的人,雖得的都是怪病,卻沒有一個真正要命的,可盧家人已是一團亂了,昨日也是家主盧弘晁親自去請,不第一個診治,估計盧氏都能恨上她了。
冉顏馬車剛剛在盧家正門前停下,便立刻有人迎了上來,「可是冉十七娘?」
冉顏帶著冪籬,透過皂紗看見了昨日去過莊子的盧府管家。
「正是。」冉顏微微頷首道。
盧管家略有些焦躁的神情一緩,喜道,「娘子一路勞累了,本應當先休息片刻……」
「不用。」冉顏果斷打斷他的客套,但又想到邢娘千叮嚀萬囑咐的要她溫和,便又補充一句,「太夫人的病要緊。」
因冉顏婉拒讓人過去接她,管家從天未亮便站在大門口守著,等到現在,心裡又是焦躁,又是不快,但冉顏爽快的態度使得他心裡生出幾分好感,連忙道謝,領著冉顏進了大門。
門內早已經有一頂轎子等候,管家請冉顏坐上轎子。
由於唐朝時還沒有普及帶腿兒的椅、凳,所以轎也與後期不同,矮矮的,裡面只能容納一人盤膝而坐活跽坐,冉顏是第一次乘坐這種轎子,有些不習慣,心說這盧家挺會擺譜,在家裡頭還坐轎。
但是走了一會兒,冉顏便知道為何要乘轎了。盧家院子極大,整族的人都聚居在一處,分了好幾個大院子,各院相連,而盧氏太夫人的院子則是在所有院子的最後頭,若徒步走過去,至少也得一刻的時間。
抬轎的轎伕健步如飛,冉顏坐在裡面卻極穩當。
冉顏到達太夫人的院子時,盧家所有人已然齊聚一堂,偌大的廳裡滿滿噹噹,約莫有三四十人,這似乎還只是嫡系子孫。
眾人看見帶著冪籬進來的冉顏,紛紛起身相迎。
看著這一大家子,冉顏當真沒有興趣一一見禮,只拜會過家主之後,直接道,「還是先看病吧。太夫人身體要緊。」
盧家大夫人面上不冷不熱,聽見冉顏這話,神情淡淡的道,「娘子隨我來。」
大夫人是齊氏氏嫡女,齊六娘的親姑姑,出身高貴,而且冉顏最近風頭正盛,早已壓過齊六娘,她自然是不喜,甚至心裡瞧不起冉顏,不就是模仿六娘冰冷的氣質嗎?六娘冷美人的名頭不是一天兩天了,那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獨特氣質,哪裡是什麼人都能裝出來的!
至於醫術,齊夫人更是不屑,小小年紀,瞎貓碰死耗子,救活兩個人,就能稱為醫術高超?若真是醫術如此了得,怎麼之前絲毫不顯聲明?
林林總總,齊夫人心裡是斷定了冉顏因為不甘於被冉家忽略,沽名釣譽想引起冉氏注意罷了。
盧弘晁心裡不滿妻子的態度,卻有火發不得,誰讓她身後有個龐大的家族呢!
齊夫人不過是態度不冷不熱罷了,並未做什麼過分的舉動,因此冉顏也不曾放在心上,隨著他們轉去太夫人的寢房。
寢房地方小,只進了幾個掌權者,還有他們的正夫人。
屋裡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酸臭味,混合中藥和檀香味,越發令人難以忍受,幾位夫人均是屏住了呼吸,餘光瞧瞧瞥向冉顏。
腐屍的味道都能忍受,這樣小小的氣味對於冉顏來說自然算不得什麼,甚至連眸色都不曾變動絲毫。
「請哪位再詳細說說情況。」冉顏開口道。
盧弘晁立刻答道,「母親已經連續嘔吐月餘,腹部常有疼痛,腹瀉,高燒時起,用了藥之後便退了下去,一旦停藥沒幾日便又會起燒,針灸用藥都未能止住嘔吐腹瀉,前日眼睛忽然出血,顏色血紅。」
冉顏點點頭,道,「我去看看太夫人。」
盧弘晁自然千肯萬肯,但冉顏是個未出閣的娘子,他自然不便陪同進去,於是示意齊夫人一眼。
齊夫人也不知是不待見冉顏,還是嫌棄內室氣味難聞,秀眉微蹙,卻還是挑開簾子,惜字如金的突出一個字,「請。」
冉顏進了內室,齊夫人和幾個女眷也跟著進去。
冉顏取下冪籬,交給身側的侍婢,旁若無人的跽坐到榻前。
崔老夫人面色無華,形容枯槁,滿頭的銀絲,雖然人還醒著,但神色懨懨,看見有人進來也只是微微動了動眼皮,又半眯著上佈滿紅血的眼。
齊夫人自從冉顏取下冪籬之後,便一直盯著她看,上上下下打量幾遍,眼裡閃過一絲驚豔。一直以來齊夫人都是聽齊十娘說冉顏如何如何,說她模仿六娘的冷傲,今日一見,竟非如此,同樣是給人冷冰冰的感覺,可齊六娘就像是高高在上不可褻瀆的女神,而冉顏卻如包圍在人身側的黑夜,說不上孰高孰低。
「去準備熱水和巾帕來。」冉顏一邊說著,一邊將手搭上了太夫人的脈。
齊夫人稍稍抬手,示意身後的侍婢出去準備。
「太夫人,稍後我會為您治療,可以緩解您的嘔吐和腹痛症狀,但需要脫下衣物,請您見諒。」冉顏先徵求一下崔老夫人的意見。
崔老夫人無力的抬起眼皮,黯淡的眸中浮起一絲希望,要非是當初她得夫君臨終囑託,崔老夫人早就想求一副毒藥了斷算了,這樣連拉帶吐月餘,便是體格健壯的青年也承受不住,更何況是個老嫗呢!
冉顏看見崔老夫人的眼神,伸手力道適中的揉按幾個穴位。
片刻侍婢準備的熱水已經送來,冉顏捲起袖子,將帕子在熱水裡浸濕,而後擰乾敷在崔老夫人的眼睛上,放緩聲音道,「這樣能緩解您的眼疾,稍微休息一會兒。」
冉顏吩咐侍婢隨時給太夫人換帕子,趁這個時間,要了紙筆,寫下兩張藥方,順手交給齊夫人,「太夫人稟賦不足,素體脾虛,脾胃虛弱,飲食稍有不慎便會引發嘔吐腹瀉,近兩日暫停進食,只服用流質食物。比如米湯、藕粉、杏仁霜,每日服用六到七次。不要食用含油脂多的食物,不要食葷,不要食過酸過甜食物,直到不再腹瀉。」
齊夫人心中略有些驚奇,一般醫生看病,動輒就說一大堆專業術語,聽個半晌也不知道究竟得了什麼病,而冉顏說的極為淺顯,簡單易懂。
簾外的諸人也都清楚的聽見了冉顏的話,盧弘晁因看不見裡面的情形,不禁出聲問道,「可有藥方?」
內室無人應答,片刻便有個侍婢將冉顏的藥方遞了出來。
盧弘晁略懂醫理,一看之下,覺得這兩個藥方雖然從未見過,但開得再平凡不過,性質溫和,沒有什麼攻伐,心中不禁遲疑,這樣真的行?
冉顏彷彿知道他的擔憂,出聲道,「太夫人身體過虛,稍後我會用刮痧療法緩解太夫人的嘔吐腹瀉,再用一方退燒,然後使用二方調理。」
「刮痧?」
眾人面面相覷,這個名詞從來沒有聽說過。不過每個醫生都有密不外傳的方子和治療辦法,因此他們也不便多問。
盧弘晁又道,「眼疾呢?」
「嘔吐過甚引發眼結膜下出血,一般可自行痊癒,熱敷一下症狀會有緩解,如若嘔吐停止之後還未痊癒,我再開個藥方。」冉顏直到中醫看病常常說的云山霧罩,她說個「眼結膜下出血」別人即便聽不懂,只要明白沒有大礙,便也不會多問。
果然,沒有人提出異議。
冉顏開始準備給太夫人刮痧,因為需要太夫人脫衣服,所以只有齊夫人留下,其餘人全部退出帷幔外面。
兩名侍婢服侍太夫人褪去衣物,冉顏從藥箱中取出油脂,正準備起身,卻聽見簾子外面不知有哪位夫人悄聲道,「這是冉十七娘?我怎麼瞧著不像?我在娘家時,常看見她與殷四娘在一處耍,那會兒可全然不是這個性子。」
那聲音極小,可是眼下甚為安靜,冉顏聽覺極佳,這些話一字不差的落入她的耳中。
殷四娘,殷晚晚?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8:40 AM
第四十七章、禮物
冉顏摒除雜念,開始用油脂為太夫人按摩。
其實所謂油脂,就是冉顏用幾味藥混合了植物油,舒緩身心,最大的作用只是為了刮痧時不會太乾澀而傷到皮膚。
刮痧用的板子,是冉顏早上順手從妝台上拿來的牛角梳,梳子的脊背做的圓潤拱起,與刮痧板極為相像,條件艱苦,能省則省,冉顏無視身旁齊夫人異樣的眼光,開始刮痧。
背部由上向下刮拭。一般先刮後背正中線的督脈,再刮兩側的膀胱經脈和夾脊穴。為免傷及脊椎,冉顏使用補法,背部正中線刮拭時手法應輕柔。背部兩側則用刮板棱角點按棘突之間,冉顏根據太夫人的體質、病情選用補瀉手法。
太夫人的背部慢慢浮起血紅的痧點,襯著白皙的皮膚顯得有些觸目驚心,齊夫人連忙道,「為何會受傷?」
「並非是受傷,這叫做出痧,是排毒的表現。」冉顏刮完背部,轉頭詢問太夫人的兩名貼身僕婢,「太夫人是何時用的早餐?」
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答道,「一直吐的厲害,卯時末用了半碗米粥,半個時辰之前服了藥,再沒吃別的了。」
冉顏點了點頭,不再刮痧,而是改用手指依次按揉鳩尾、經中脘、關元、曲骨等穴位,約莫過了兩刻,治療才結束。
「用熱的巾布幫太夫人擦拭身子,換上乾爽的衣物,六個時辰內不要沐浴,不要冷風,屋內注意通風,保持清爽。」冉顏交代完,正欲起身,手卻忽然被太夫人握住。
屋內所有人都有些驚訝,太夫人連拉帶吐這麼久,平日連眼皮都沒力氣得睜,剛剛治療過,居然就能抬手了!心想,這冉十七娘還真非是浪得虛名。
齊夫人意識到這一點,心中更加排斥冉顏。
「你是冉十七娘?」太夫人聲音虛弱,吐字卻很清晰。
簾外的人也聽見了聲音,頓時欣喜若狂,這個病折磨了太夫人一個月,也折磨了他們一個月,原本盧弘晁打算請冉顏為太夫人治療時,他們都未反對,心裡卻著實只是抱著死馬當做活馬醫的態度,沒想到居然真的奏效。
「正是。」冉顏答道。
太夫人睜開眼睛,吐出一口氣,略略打量冉顏兩眼,嘆道,「生的好樣貌,醫術也好。」
冉顏不知道崔老夫人這話裡有什麼深意,只當做是普通的誇讚來聽,遂答道,「太夫人謬讚了。」轉而又道,「您腸胃虛弱,喜好應當略略改一改,其實南方菜也不錯。」
清河崔氏位於北方,冉顏猜測這位太夫人吃不慣蘇菜的清淡寡味,故而還是保持了從前的飲食習慣,只是現在年紀大了,腸胃消化不了。
太夫人無奈道,「清湯寡水,沒有滋味!」
冉顏心裡微微一動,能交好盧氏的太夫人對她來說有利無弊,現在正是個大好時機,何樂而不為呢?於是道,「待您病癒之後,我寫幾道菜給府上的庖廚,保準合您的口味,又不會受這份罪。」
太夫人略有詫異,心裡也沒太當做一回事,這個年月,會下廚的貴族娘子寥寥無幾,即便會做菜,總不能好過專門的庖廚去,遂淡淡一笑,「那就有勞你了。」
冉顏見她疲色漸濃,便起身告退。僕婢這才揭開薄衾幫太夫人擦拭身子,換上乾爽的衣物,而後打開窗戶通風。
屋內的空氣流通,雖有一股夏日的炙熱湧了進來,氣息卻清爽了許多,太夫人在榻上舒適的睡著。齊夫人見狀,也隨後退了出去。
冉氏的勢力比盧氏還要高上許多,而且冉平裕又是蘇州首富,用銀錢來支付給冉顏實在有失兩家體面,所以盧弘晁一早便準備好兩樣合適的禮物,冉顏一出來,命人交到她的手中。
太夫人的病有所緩解,盧弘晁神色顯得輕鬆了幾分,「多謝十七娘這次能夠為我母親診治,這兩件東西是我盧氏一族的心意,還望十七娘莫要嫌棄。」
兩件禮物均用精緻的禮盒裝著,一個是方形,盒子不高,只看外表便能猜測出裡面裝的可能是一兩本書。而另外一個盒子是細長型,約莫有一尺來高,冉顏似有若無在鼻端輕輕一晃,立刻便嗅到了濃郁的人參氣味。
應該是極品的野生山參,冉顏順手將它遞了回去,「禮物太重,阿顏受之有愧,還請盧伯父收回人參,這本書我拿回去看上幾日,定會歸還。」
冉顏輕嗅的動作十分自然隱秘,她倒並非故意賣弄,而是當著人家的面巴巴的去辨別裡面的東西,會讓人覺得沒見過世面,而顧忌到以後的來往,太貴重的禮物又不能隨隨便便的收。
盧氏所有人心裡均很詫異,不禁多打量幾眼隱藏在冪籬之後的面容,尤其是幾個孫子輩的未婚男子,方才太夫人一句「生的好樣貌,醫術也好」,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句普通的誇讚,但他們知道,太夫人這是對冉十七娘上了眼,指不定她將來就會是自己的妻子,因此也分外關注。
世家大族的聯姻,很難談什麼感情,只要人長得闔眼,性子尚可,也都能馬馬虎虎的過,但冉顏最近可是蘇州城裡的熱門話題,據說生得與齊六娘不相上下,既然談不上感情,容貌美麗一些也很不錯。
盧弘晁道,「十七娘治好了母親,某心中趕緊不盡,送些禮物也是應當的,十七娘不必推辭。」
「既然如此,那我就卻之不恭了。」冉顏也不再矯情,收下了那本書,而將裝著人參的盒子放到幾上,「書我就收下了,這人參乃是極品,恐怕世上也不多,市面上可都是有價無市的,太夫人身子虛,這支參便算是我孝敬太夫人,還請盧伯父莫要推辭。」
一本醫書已經價值不菲,若是什麼孤本密本,那是萬金也難求的,冉顏覺得自己不過是治好了一個區區的胃腸炎,即便太夫人的情況嚴重,這麼貴重的診金她也受之有愧。既然是交易就要公平,即便不公平,也不能失衡的太厲害,這是她一貫的處世之道。
盧弘晁暗讚冉顏會做事,兩廂又客氣了幾句,冉顏詳細的交代完注意事項,以及中藥的熬製方法,便起身告辭,改去東市附近的張府。
第四十八章、彪悍婦人
加上趕路和各種寒暄所用的時間,冉顏從張府出來時,已經接近晌午,當下又馬不停蹄的趕去天香樓。
冉云生在樓上的雅間裡看書,修長的手指握著泛黃的書卷,一名小廝跽坐在身側伺候。
冉云生聽到腳步聲,便放下書冊,見冉顏在小二的引領下風塵僕僕的走了進來,抬頭帶著一抹寵溺的微笑道,「急什麼,左右我也沒什麼事,多等一會兒也無妨。」
「浪費別人時間是可恥的行為。」冉顏在一側的席上跽坐。在冉云生面前她總是會不知不覺的放鬆下來,冉云生給人的感覺就是親切溫柔的鄰家哥哥形象,雖然這位哥哥長得妖孽了一點。
冉云生見冉顏白皙的額上和鼻尖滲出細細的汗珠,從袖中掏出帕子給她擦拭。
冉顏渾身一緊,連忙抓過帕子埋頭自己擦了起來,她覺著這樣親暱的動作只能出現在戀人之間,因此有些渾身不自在。心裡也暗暗覺得自己越來越慫,這……都怪桑辰那隻死兔子,都說近墨者黑,肯定是被他傳染了。
冉云生目光落在冉顏晶瑩染滿紅暈的耳朵上,漸漸有些失神,什麼時候,那個怯怯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姑娘已經長成了傾國傾城的紅顏,分別兩年之後,她已經不再那樣依賴他了,說不出為何,冉云生心底有一絲淡淡的失落。
雅間內一時陷入沉默,小二的叩門聲打斷兩人各自的沉思,「郎君點的菜已經準備好了,何時上菜?」
冉云生收回神思,道,「端上來吧。」
「兩年不見,不知道阿顏的喜好有沒有變化,我只照著你以前的喜好點了幾個菜。」冉云生倚在窗沿,俊美的面上帶著柔和的笑意,明亮的日光從細密的竹簾落在他曲線優美的下顎上,宛如剔透的美玉。
送菜進來的小二一時看的呆住。
就五官來說,冉顏與冉云生不相上下,可是由於冉顏身上的氣質太過沉冷,別人第一眼不會注意到她。
冉云生微微蹙眉,旁邊的小廝方欲開口提醒小二,樓下卻驀地起了一陣喧嘩。
小二陡然回過魂,恭敬的放下飯菜,迅速退了出去。
冉云生走至前窗,挑開竹簾向樓下大堂看。
冉顏聽見樓下哭號聲、斥罵聲、碎瓷聲、桌椅板凳砸在地面的聲音,還有人群議論紛紛,彷彿清晨的菜市場一樣,好不熱鬧,遂也好奇的湊了過去。
透過挑開的竹簾縫隙,只見大堂中一個身著煙灰色紗羅褙子的中年婦人一手叉著腰,一腳踩住躺在地上的瘦小男子,「你說,老娘傷著你哪兒了!小兔崽子,想坑老娘的錢!腦子被豬拱了,還是狗眼長在腳底板上!」
由於婦人背對著冉顏,只能看見她的打扮和豐而不肥的身姿。那個被她死死踩在腳底下的瘦小男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渾身顫抖的控訴,「方才在店門口,你一腳把我踹到台階上,我腰臀現在還疼著呢,不過就開口問要幾錢去看傷,不給也不必把人往死裡打吧,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我若是死了,我的兒子和我那老母親可怎麼辦!」
說著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來。
周圍人群議論紛紛,剛剛婦人追逐男子進來,那股狠辣勁兒眾人現在還心有餘悸,所以很多人心裡相信了男子的話。
婦人柳眉一豎,彎下腰一把抓住男人的衣服,圍觀群眾還未反應過來,只聞「刺啦」「刺啦」幾聲,竟是將矮小男人臀部的衣物從裡到外撕扯得粉碎,露出兩瓣光溜溜、毫無傷痕的屁股。
大堂裡靜默一息,忽然哄堂大笑,對著那個光光的屁股指指點點,有些好事者還吹起了口哨。這時眾人也都知曉這人是想訛錢,南方的女子大多都含蓄溫婉,被這種人纏上,也不敢張揚,只能默默舍了銀錢,只是這人運氣背,偏就遇上個難惹的。
中年婦人陰測測的道,「還有哪裡傷了!老娘給你細細檢查檢查?」
那瘦小的男子臉色發青,掙紮著想要逃跑,卻被婦人用腳死死踩著,半分不能移動。
冉顏看著那個潑辣的婦人,微微一笑,正打算退回來,又聽大堂了咣噹一聲,一隻瓷碗摔碎在個中年男子面前,酒水濺了一地,「看什看,回家看你老姆!」
那人從始至終目光都不規矩的在她豐滿的胸部和臀部遊蕩,婦人怒火衝天,露出一點匪氣。
中年男子聽見這樣損面子的話,頓時煞氣沖沖的站了起來。
對峙七尺大漢,中年婦人絲毫不懼,唰的從袖中抽出兩把一尺長的刀,猛的插在大漢面前的幾上,大堂中所有的嘈雜瞬間安靜下來,氣氛緊繃,一觸即發。
唐朝刀的形狀與劍相類,細細直直的,刀尖鋒利,日本的武士刀就與唐刀極為相像。
中年男子看著幾上嗡嗡作響的刀,面色大變。
貞觀年間還很崇尚武力,可以佩劍,士族、權貴為了彰顯身份或體現風姿,偶爾會配上長劍,而刀卻只有公門中人才可以用。
「舒娘!」
正當氣氛壓抑到極點,門口忽然衝進來一個灰小廝,身後跟著七八名勁裝壯漢,個個腰配長劍,煞氣凜然。
小廝看見滿屋子的狼藉,還有桌子上插著的兩把刀,一手掏帕子擦拭滿頭大汗,一手上前去拉扯婦人,「舒娘,該回了!」
舒娘猛的甩開他,氣急敗壞的道,「別拽,等我閹了那個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偷瞄老娘的!老娘當年混瓦崗寨耍刀時,他還窩在他娘懷裡要奶吃!老娘殺人的時候,他還掏著褲襠玩兒蛋!敢往老娘身上佔便宜,不閹了他,對不起老娘一世名聲!」
瓦崗寨……那個中年男子呆呆站著,沒有道歉,舒娘還道是挑釁,殊不知人家已經被嚇傻了。
「走吧!小的求您了!郎君找您呢!」小廝一邊吼著,一邊用上渾身力氣,生拉硬扯的把舒娘往外面拽。
舒娘聽見「郎君」兩個字,神色微鬆,彷彿是畏懼那位「郎君」似的,雖有些不情願,還是跟著小廝出門,嘴裡嘟嚷道,「他現在都二十好幾的人了,又不要喂奶,成天的尋我作甚……」
小廝臉色一黑,緊張道,「罪過,罪過,這話您回頭上郎君面前說去,小的什麼也沒聽見……一個字也沒聽見!」
這些話冉顏聽的一字不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舒娘,真真是太有趣了。
「看她的年紀不過三十幾歲的模樣,從隋朝到唐朝開基,再到貞觀年間,少說也二十六七年了,當真是瓦崗寨的?」冉云生道。
冉顏未曾答話,這位舒娘的體態保養的很好,看不出究竟多大年紀,但她左右手一樣靈活有力,可能是平時慣用雙刀而練就。揮刀那一剎,所散發的殺氣駭人,雖然只是一瞬,冉顏卻有一種嗅到血腥的錯覺。
堂內跟著小廝一起來的七八名大漢井然有序的在大堂裡忙活,收刀的收刀,賠錢的賠錢,明顯經常做這等善後的事情,順手的很。
冉云生見冉顏笑靨如花,心情越發明亮起來,剛剛收手放下竹簾,門便被人敲響。
冉云生示意小廝去開門,而後和冉顏一起回位置上跽坐下來。
雅間的門一開,一名淡藍華服的俊朗男子,一個箭步衝到冉顏面前,急切的道,「十七娘,你真的想要退婚?」
冉顏冷不丁的被嚇了一跳,定神一看,卻是秦四郎,他比前幾日看起來顯得憔悴了許多,滿身的酒氣,再不復平時的清雋俊美,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她,隱露戾氣,彷彿只要冉顏一旦回答「是」,他便立刻與她同歸於盡一般。
「你是何人?」冉云生面色一冷,微微抬手示意,外面不知從何處進來了四名壯漢,氣勢一點也不輸方才舒娘一夥。
秦慕生轉向冉云生,瞧見那張俊美的容顏,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怒氣衝衝的質問道,「你就為了這麼個男女不分的妖孽,要退了我們的婚事?」
冉顏陡生不悅,冷冷道,「請你說話放尊重點!我十哥哪裡男女不分,哪裡妖孽!秦四郎,麻煩你說話過一過大腦!」
冉云生口中發苦,心裡卻酸脹又溫暖,以前也有人當著他的面這麼說過,他都選擇充耳未聞,今日卻是這個一直被自己護在羽翼之下的妹妹替他出了頭。
「冉十郎?」秦慕生微微一怔,微醺的酒意也醒了乾淨,感覺到冉顏不善的目光,急急道,「對不起,我,我方才是被嫉妒沖昏了頭腦,一時失言,阿顏,我真不是故意的。」
秦慕生是什麼性子,全蘇州城都知道,他脾氣雖然暴躁,但對美女總是有著無窮無盡的寬容,他可以不計代價的去討好美人,從前為了追求齊六娘,可以一擲千金,也可以把尊嚴放到腳底下,貴女們盡情的打趣,他也絕不會發怒。
冉顏總結了他的做人準則,那就是:只要是美女,一切都可以原諒。
冉顏本就排斥他,原來是因為有婚約捆綁,不得不留下一線餘地,而現在看樣子冉府已經退婚,她還不趕緊撇清關係就是傻子。
「婚事是我阿耶定的,我沒有反對,現在退婚也是他退的,我依舊不會反對。」冉顏話說的很明白,有什麼事你去找冉聞,跟我半點關係都沒有。
這句話,也讓冉云生弄清了事情的始末,他心裡惱怒頓生,秦四郎從十四五歲便喜歡逛妓館,早年被他勾搭的良家女子也有不少,指不定現在連兒子都養在外頭了,以冉家的身份,十七娘的才貌,配哪家好兒郎不行,非得給這麼個人糟蹋!不用說,這肯定又是那個高氏的主意!
「秦四郎,既然我大伯退了婚,你就莫要再糾纏阿顏了,沒得讓人輕看了去。」冉云生一向溫和的聲音顯得有些冷硬。
秦慕生嗤笑一聲,滿身的戾氣,「輕看?現在蘇州城哪個不輕看我,若不是阿耶還任上佐之職,他們恐怕都踩到我頭頂來了!都是該死的殷府陷害,殷渺渺她恨我,一定是她幹的!」
秦慕生全然把別人的輕蔑都怪罪到陷害上面,表面上看來,的確是從韓山之死開始,別人對他就避若蛇蠍,可殊不知,看不起,那是早就從心底裡看不起的,都是他自己作孽。
冉顏只在意後面一句話,眉間微蹙,「渺渺恨你,為什麼?」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8:43 AM
第四十九章、殺人的是她
秦幕生自覺失言,臉色微變,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
冉顏見他這副模樣,也不打算再問,「退婚之事莫來問我,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阿顏」秦幕生面色有些發白,看著冉顏秀美冷然的容貌,心中隱隱做痛,「我是真的喜歡你,從前我是做了不少混帳事,以後定然不會再那樣了,阿顏,莫要退婚。」
冉顏相信他此時此刻說的是真心話,有一種人,真誠的時候萬分真誠,可你不知道下一秒他會不會立刻就改變心意,也許他最終會碰上一個能拴住他心的人,然而就像「狼來了」一樣,分辨不出哪次是真,哪次是假,冉顏自然不會為了這樣一份感情賭上自己的未來,也沒有拯救不良少年的覺悟。
秦幕生見冉顏不再理他,心以為是因為殷渺渺的事,急道「殷渺渺以為她妹妹失身於我,可我真的不曾動過殷晚晚!我發誓!」
冉顏的瞳孔猛的一縮,冷颼颼的道「你知道阿晚怎麼死的嗎?」
秦幕生哪有心情討論這些事情,隨口答道「不是染了惡疾嗎?阿顏……」
冉云生瞧著冉顏似乎露出一絲不耐,便打斷他道「秦四郎,我不想動粗,婚事的事情既然已經作罷,說明你們沒有緣分,若是你再死纏爛打,莫怪我不給你留情面」
「你」秦幕生臉色鐵青,他對美女有耐心 ,並不代表對任何人都有耐心,當下一把抓住冉顏,便要往外拉扯,「你與我一道去求冉伯父,他定然會改變主意」
冉云生面色一變,冷喝一聲「攔住他!」
堵在門口的四名大漢閃身擋住去路,秦幕生猛的出拳朝最近的一個大漢腹部打去,這些人沒有想到這個看似繡花枕頭的紈褲子弟居然真的有兩下子,一時防備疏漏,一個大漢被擊中腹部,硬生生被逼退兩步,結實的背撞上門框,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其餘三人立刻撲了上來,但礙於冉顏在秦幕生的身側,不敢下重手,生怕一不小心一拳便揮到了冉顏如花似玉的小臉上,短時間內竟是不能奈何他。
冉顏早飯用的少,給崔老夫人診病刮痧時又消耗了許多體力,腹中空空的被人扯著甩來甩去的感覺實在是不妙,當下卯足力氣反手一抓,另一隻手捉住他的上臂,只聽「哢嚓」一聲,秦幕生右手突然斷了一般,吊在身上晃蕩,劇烈的疼痛另秦幕生反射的鬆開手,幾名大漢趁勢死死按住他。
冉顏向後退了幾步,冷眼看著漸漸平息的混亂場面,等到一切都定下之後,才一臉寒霜的走上前去,抓起秦幕生的手臂,稍稍拽了幾下,猛然推了上去。
屋內幾個人都詫然的看著面不改色的冉顏,那「哢嚓」「哢嚓」骨頭摩擦的滲人聲響,令眾人紛紛覺得自己手臂發痛,心道,看不出來一個嬌嬌弱弱的小娘子,竟然身懷武功,心腸也夠狠。一條手臂說卸就卸,說裝就裝,眼皮都不帶眨一下的。
事實上,冉顏的那點功夫根本不是秦幕生的對手,只不過秦幕生以為自己抓著一隻小綿羊,全然不曾戒備,才會被冉顏輕易的把他手臂擰脫臼。
右手臂上傳來的劇烈疼痛,隱隱傳入心裡,秦幕生眼底透出一絲頹敗和絕望,他看到的冉顏,還如往常一樣,黑沉沉的眼眸,微帶冷意,沒有像別的貴女那樣戲謔,輕蔑的神情,就是因為這樣,才讓他徒然覺得自己卑微起來。
「不管你信不信,陷害我的人一定是殷渺渺。欲殺你侍婢的人多半也是她」秦幕生扶著門框緩緩的站起來。
秦幕生是秦上佐的嫡子,他若是不主動惹事,幾個護衛也不敢真的把他怎樣,只是站在四周戒備。
「我不會放棄的」秦幕生扔下這句話,轉身出了雅間。
冉云生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收回目光,看向冉顏,「什麼時候定的婚約?」
冉顏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端起來抿了一小口,道「約莫是半個月前吧,阿耶大概以為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於是定下了這門親事。」
頓了一下, 冉顏見冉云生面色不悅,反而安慰到「我惹真是病入膏肓嫁過去倒也無妨,反正也沒幾日好活,可既然病癒了,我惹不願意,誰都不能勉強,高氏也一樣。十哥,我已經會保護自己,無須憂心。」
冉云生垂下眼,遮住秋水一般的眸子,輕輕嗯了一聲,令人分辨不清神色。彷彿緩了緩心情,才轉頭告訴小廝,讓酒樓換一桌飯菜來。
因著被秦四郎這一擾,冉云生用飯的時候一直顯得心不在焉,吃的很少。不過這些不痛不癢的事情對於 冉顏來說,根本影響不大。
飯畢,兩個人在雅間裡稍作休息後便去逛東市。
冉云生看見冉顏身上穿的戴的都極為普通的貨色,連一兩件像樣的首飾也沒有,便帶著她到東市大肆採購。但凡冉顏多看一眼的或者是碰一下的物件,無論價錢,統統打包買下。
揮金如土,再加上冉云生容色妍妍,笑起來的樣子直讓陽光為之暗淡。因此兩人所到之處無不為人矚目。
一圈逛下來,身後多了兩輛馬車,幸而冉顏並非看見什麼都新奇的人,否則冉云生真能把整個東市都搬空了。
冉云生是個極其細心的人,看見冉顏似乎有了疲態,天上積起許多的云,估摸著一會就要下雨,便叫來馬車準備送她回去。
蘇州的小巷大都不能容馬車通過,只能從東市出來看,順著大道直走,從東門出,然後再繞到城南的莊子上。
上了馬車冉顏靠在窗邊,透過簾子欣賞外面的景緻。
夕陽紅霞佈滿天際,橘紅的光線籠罩著整個蘇州城,黛瓦白牆上亦映上著溫暖的著色,空氣中有些過分的潮濕,和著白日殘留的炙熱,另人像是墜入蒸籠一般,身上的衣物粘著皮膚,頗為難受。
空氣中蒸騰的水氣漸漸化作霧氣,霧氣也隨之大了起來。霧中若隱若現樓宇式雙層磚木結構宅地,挑簷斗栱,鏤花窗格,馬頭火牆,蝴蝶小瓦,處處充滿濃郁的江南韻味。
馬車剛駛出東市不久,竟是瀝瀝的下起小雨來,雨,極細極棉,猶如連綿不斷的線絲,飄飄灑灑,悄無聲息的織成一片細細密密的網,在黛瓦白牆之間瀰漫上一層薄薄的輕紗,宛如水墨畫般,暈染出江南水墨。
冉顏挑開簾子看了看,打消了去拜訪劉刺史的想法。
她本想請求親自驗一驗殷府侍婢的屍體,可因為落雨,天色比平時黑的早,如果雨下大了,陌上的小路更是難走,而且她並不想太多人知道自己會驗屍一事,冉云生在側,也不方便去,就決定先回莊子上去看看晚綠恢復的如何,明日過來診治病人時,再去拜訪劉刺史。
「十哥,天色已晚,又下著雨,你還是先回府吧, 派幾個護衛送我便可」冉顏道。
冉云生沉吟一下,從城東到城南路途不算遠,而且治安也不錯,並無匪徒,這會兒天尚未黑透,待回來時可就不那麼好走了,便首,「那好,恰好我晚上還有些事情,你到莊子上後,令這些人回來向我稟報。」
「好」冉顏應承道。
冉云生敲了敲車壁,命車伕將馬車靠邊停下,跳下馬車後從外頭挑開簾子,沖冉顏道「我剛回來,有許多事情要做,接下來幾日可能會很忙,待閒著我便去找你。」
「嗯」冉顏點頭。
簾子剛剛放下,忽而又被挑開,露出冉云生燦然的笑容,「七夕平江河熱鬧非凡,到時候十哥帶你去那裡尋如意郎君去!」
說罷,還衝她調皮的眨了眨眼睛。細細的雨幕中,他傾城的笑容便宛如一朵明豔的扶桑花,又似是被江南雨浸潤了許多溫柔,熱情與溫潤融合的恰到好處,令人移不開眼。
簾子落了下來,馬車漸漸行起。
冉顏收回目光,靠在車壁上靜靜的想著事情,將這些日的發生的事情一一串聯起來。
先是晉陵縣縣丞之子韓山中毒死在妓館,再是殷渺渺侍婢的屍體無故躺在玉蘭居里,看屍體的情形,明顯不是死於當日,緊接著便是有人欲殺晚綠滅口,其間還有楊判司之死……
楊判司之死,看劉刺史的過度關心的表現,冉顏猜測他可能知道兇手是什麼人,而兇手可能會對他造成一定程度的威脅,否則一個堂堂刺史不可能驗屍還那樣偷偷摸摸,不也使用資深的仵作,反而請她這樣一個不知底的小娘子,以掩人耳目。
而韓山和侍婢之死明顯是有人故意針對秦幕生,劉刺史的表現也符合一刺史應該有的舉動。所以應該是兩個不同的案件。
那麼韓山的死亡,侍婢的死亡,晚綠被傷,三者之間有沒有關係呢?
秦幕生懷疑此事是殷渺渺所為,有這種可能嗎?
冉顏不能光明正大的去調查殷府之事,所以一切暫時只能根據已知的線索分析,如果兇手是殷渺渺,先不提作案手法及時間,首先要確定她有沒有足夠的殺人動機,想知道這一點,恐怕要弄清楚殷晚晚身上究竟 生了什麼事情,又是怎麼死的。
冉顏正想得入神,正在行駛的馬車猛然一頓,停在了道旁。
冉顏穩住身子,敲了敲車壁,外面傳來車伕的聲音,「娘子。對面有馬車過來,好像堵住了。」
城東轉往城南的道路狹窄,一般的馬車稍小心些能夠堪堪錯開,可是冉顏坐的馬車車架很大,想來對面來的馬車也是如此,所以才會堵住。
第五十章、二聞其聲
冉顏從窗縫裡觀察兩側,道路高出兩邊的田兩尺有餘,根本不可能讓路,唯一的辦法就是她順著原路退回去,或者對面的馬車順原路退回。
要冉顏退回去,她自然不願意!這條路很長,約莫要走了一刻左右才到這裡,如果退回去,來回又要浪費兩刻。
對方有人冒雨跑了過來,急道,「諸位,我等急著回城,眼看就要宵禁,若再耽誤一時半刻就無法入城了,煩請貴人行個方便!」
這後半句話,卻是對冉顏說的。
冉顏正猶豫要不要讓,車伕卻有些急了,「我們家莊子在城南還遠著呢,黑燈瞎火的,道路泥濘,若是退回去再回來,恐怕折騰到半夜也回不了家!你們來的這段路短,來回也就是兩盞茶的時間,快些還能趕上,還請你與你們家主人說說。」
站在車下那人見車伕不願意,頓時也著了急需,卻因有求於人硬生生壓著火氣,道「耽誤兩盞茶哪裡還能趕得上入城?即便耽誤到半夜,你們不還是有去處麼?我們若趕不上入城,可就要在大雨天露宿蓄意了,請貴人予人方便。」
酉時中關閉城門,現在估摸至少也得酉時兩刻了,時間確定很急。
「退回去吧!」
「退回去吧!」
冉顏一出聲,卻是與對面馬車中一個男人異口同聲。
那個聲音低低的極有磁性,略微有一絲慵懶的意味,不緊不慢的話語,帶著上位者的氣勢,猶如汗水一般漫了上來,不疾不徐的將人包圍到密不透風,絲毫無處可躲避。但就是在這樣威嚴之中,居然隱隱透著一絲魅惑,若有若無的撩動心弦,令人忍不住想入非非。
這個聲音……冉顏心底一跳,是追殺蘇伏的那個人,這樣獨特的聲音,千萬人之中難有一兩人,冉顏絕不會認錯。
兩廂都陷入了沉默,兩息之後,那個男人道,「云祿,退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有咱讓人不得不服從的氣勢,站在冉顏馬車外面的云祿得了命令,便宜不再糾纏,立刻退了回去。
對方的馬車在窄窄的道上緩緩掉頭,那個車伕技術不錯,不一會兒,冉顏的車便動了起來。
夜色越來越黑,幾乎不能視物,馬車的兩個前角上掛了燈籠,勉強能夠照亮周圍不到一丈的地方,前面的車伕似乎不熟悉這裡的道路,一直不敢行駛太快,大概過了兩盞茶的時間才堪堪見到開闊的路面。
兩輛馬車並肩而停,按照禮節,冉顏是應該著重的感謝對方,可是荒郊野外,又下著雨,對方是個身份不明的男子,她也只能隔著車壁道「多謝郎君。」
「哼,謝有什麼用,我們因你沒法進城,難道不應該請我們留宿一晚才走嗎?」忽而有個潑辣在女聲插嘴進來。
冉顏微微挑眉,這個聲音也很有特色,白日剛剛聽過,便是那個自稱混過瓦崗寨的舒娘。想起她嘟囔的那句話,冉顏彎起來唇角,看來車裡頭那個男人,八成就是「已經不需要她喂奶」的郎君吧!
冉顏對舒娘印象不錯,而且人家畢竟也是讓了路,得知他們要雨夜露宿荒郊,於情於理應該客氣一下。
透過窗縫,冉顏向外看了看,對方只有兩輛馬車 ,一架格窗的華麗馬車,另外一輛則稍小一些,卻也是比普通馬車要高檔許多。兩架車外各有一名車伕,小廝,加上舒娘和那郎君,一共就六個人,或許還會更多,但不會超過十人,而莊子上卻有一隊府兵把守,這裡是有法制的大唐,不是亂世,即使他們有什麼不軌心思,想來也不敢在官府眼皮底下作案。
「弊莊簡陋,若諸位不介意,請隨我等回莊歇上一晚。」冉顏順著她的話道。
舒娘冷哼一聲,「這還差不多」
「如此,多謝娘子」男子的聲音很容易令人生出壓迫感,可偏偏優雅極了。
冉顏淡淡道了一句「無需客氣」便告訴車伕行在前面帶路。
後面的馬車中,一襲深紫色華服,半倚在榻上,一隻手側撐著頭,另一隻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持著竹篾,在面前的宮燈裡撥弄燈芯,墨發半披散著重,遮住大部分容顏,廣袖衣袍在周身散開,繁複的暗紋纏繞在邊角處。
四角宮燈忽明忽暗了幾回,燈心膠著的地方被挑開,車廂內陡然又明亮幾分,映出他半遮掩在墨發後亮的驚人的眸子。
男子放下竹篾,拿起幾上的摺扇,卻不曾扇,而是緊緊握住扇柄,車廂裡驀地浮起騰騰殺氣,只是一瞬,便又恢復平靜。
冉府的車伕對附近的道路都很熟,即使是在雨夜行路,也是很順利。
小半個時辰後,馬車終於停在了院子門口,車伕與門戶打了一聲招呼,大門打開,幾輛車一併駛入莊內。
邢娘早已經焦急的等在側院廊下,見幾輛車過來,心中疑惑,一時也分不清冉顏究竟坐在哪一輛車上,便撐起傘,提著燈籠往馬車這邊走了過來。
冉府車伕認識邢娘,看見她過來,招呼道「娘子在這裡。」
邢娘將燈籠交給車伕,伸手扶著冉顏下車,兩人走到廊下,邢娘才一邊幫她擦拭身上的雨水,一邊問道「十郎也來了?怎麼這麼多車?」
「不曾,十哥給我買了兩車的東西,一併帶了回來,另外兩車馬車是路上遇見的客人,待會兒再給你解釋,先幫我招呼客人吧,給他們安排一下住處。」冉顏道。
舒娘撐著傘從馬車上跳下來,走到華麗馬車前,道,「郎君,下車吧。」
冉顏戴上冪籬,注意著那輛馬車,她想知道,擁有那樣聲音的人究竟生得何等模樣。
車身微晃,一襲深紫長袍躍下馬車 ,舒娘立刻將傘舉到他頭頂。男子身材修長,舒娘只到他肩部左右,因此傘舉得不高,恰好將他的容貌遮掩去了一大半,光線昏暗,冉顏又隔著冪籬,自然瞧不清樣子。
兩人一併到了廊下,舒娘瞥了一眼冉顏,旁若無人的自言自語道,「到洛陽開封一帶我瞧見帶帷幔的還說她們沉悶,沒想到南方女子出門居然還要帶冪籬。」
邢娘眼中閃過一絲不快,口氣不算失禮,卻也不絕對不熱情,「老奴不知有貴客前來,也不曾有準備,怠慢之處,還請貴客見諒。」
舒娘對邢娘的態度有些不滿,收起手中的傘,猛的抖了一下,極有技巧的全部都抖在邢娘身上,竟一點不曾波及冉顏和那男子。
去了遮擋物,冉顏抬眼打量對面一襲紫袍的高大男人。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8:50 AM
第五十一章、特地來訪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冉顏也不知在何處看過這句話,就在抬眼看見他的一剎,忽然從記憶深處湧了出來。
一襲深紫色綾羅廣袖長袍,胸口領口紋淺色大團花,兩臂及袖角處是彩金團花紋,配白玉腰帶,這一身華貴的衣著,分外合身,貼合在身上襯出他寬肩細腰。
搖曳而柔和的光線下,那一張臉顯得格外立體,劍眉微揚,深邃的如夜的眼眸中彷彿閃爍著明亮的寒星,挺俊的鼻子下,泛著潤澤的唇微微彎起,禮貌的朝冉顏微微頷首。
「豔」之一字用在他身上或許不合適,只在於一個「獨絕」,世無其二他卻是當得起。
冉顏目光卻落在他紫色的華服之上,眾所周知,唐代對男子的衣著顏色有嚴格的規定,只有王孫公卿,三品及以上官員才可以服紫,其餘人若是隨便穿紫色衣物是為僭越,要治罪的。
他們說趕在宵禁之前入城,可明白人都知道,所謂宵禁,不過是針對普通百姓,像他這樣的人,只要表明身份,自然不會被關在城外。他是不想暴露身份,還是別的什麼?冉顏心中暗暗戒備起來。
「在下姓蕭。」他道。聲音依舊動人心弦。
冉顏微微欠身,「見過蕭郎君。」心裡卻道,蘇州並沒有姓蕭的大戶人 家,也沒有王孫公卿,亦無三品大官。
相對無言,而邢娘和舒娘那廂卻是不可開交,舒娘那個火爆的性子,竟然沒能炸起來,冉顏好奇的看向她們,只見邢娘眼圈微紅,滿眼幽怨的盯著舒娘,手中帕子死死絞著,顯然是在極力忍耐。
舒娘發怒又不對,不發怒又堵得慌,氣呼呼的撇著嘴看向一側,索性眼不見心不煩。
「邢娘,去安排住處吧。」冉顏打斷兩個人不見硝煙的戰爭。
邢娘收回目光,應了一聲,順著走廊往隔壁的院子去,莊子裡的院落也並不多,只有四個小院,其餘的都是大片花圃,田地,獨屋,別的院子已經很久沒人住,每月月初,月中各打掃一次,現在恰好是六月末七月初,院子應當是干淨的,也無需太費事。
讓人在廊上站著也不是待客之道,冉顏道「莊子平時沒有多少人來住,許是要收拾一會兒,蕭郎君不如隨我去茶室裡坐坐,稍後片刻。」
「好。」蕭郎君淡淡一笑,嚴肅沉穩的模樣忽而生動起來,看起來倒也不是個冷漠的男人。
冉顏轉身領著蕭郎君和舒娘往茶室裡走。
這間側院是往冉顏院子去最近的院子,只隔了兩道門,冉顏的院子小,沒有多餘的房間,所 以她平素把瓶瓶罐罐的東西都堆放到這個茶室裡面,而這個院子,也只有這麼一處可以待客的地方。
蕭郎君明亮的眼眸裡閃過一絲疑惑,眼前這個小娘子看起來是個貴女,可便是這連點燈,收拾東西這樣的事情都做的十分順手,若非經常做,根本不可能如此自然。
滿室隱隱散發一股藥香,靠在窗前的矮幾上堆著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驗屍用的東西被裝在一個小箱子裡,放在了牆角。
剛剛在室內坐下,便有兩個侍婢端著酪漿和烏梅漿進來,這兩種是夏季常常飲用的漿,酪漿是牛,羊奶製作奶酪時剩下的漿水,帶有酸味,很是消渴,但南方人一般喝不慣那種怪味。
侍婢在每個人面前把兩樣漿都各放了一杯,舒娘想都沒想便擇了酪漿。
「你懂醫術?」蕭郎君彷彿對漿水不感興趣,目光從那些瓶瓶上收回來,看向冉顏。
他俊朗的面上帶著淺淺的笑意,讓人感覺尊貴卻又不端架子,連冉顏這樣冷面的人,也不好無視,遂道「略懂。」
冉顏的態度不算熱情,也不太冷漠,再加上一直帶著冪籬,舒娘卻覺得這個樣子是侮辱了他們家郎君,面色不善的盯了過來。
凌厲的目光讓冉顏覺得,若是她下一秒的舉動不合其心意,恐怕刀子就會甩到她面前,不過冉顏也不在乎,因為舒娘現在的性情比白天看見的時候壓制住了許多,顯然只要有蕭郎君在,她不敢造次。
「冉十七娘,在下想與你單獨聊幾句。」蕭郎君忽而道。
冉顏眉頭一蹙,頓時有一種被騙了的感覺。從入府他們就一直坐在車上,不可能看見莊子上的牌匾,這個人既然知道這裡是冉氏的莊子,又知道她是冉十七娘,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的,陌上堵著車的事情也是在他的算計裡?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類似於威壓的氣勢,屋內的侍婢噤若寒蟬,舒娘讓她們一併下去時,竟然沒有一個徵詢一下冉顏的意思,靜靜的隨著舒娘出了屋子。
一個客人完全掌握了自家的領導權,這讓她心裡更加不快,聲音也冷了幾分,「你先回答我,陌上堵車之事,可是你故意而為?」
蕭郎君面上忽然綻開一抹笑,霎時滿室生輝,「我若回答是,你是否立刻便會趕我出門?」
冉顏不做聲,算是默認了他的說法。
蕭郎君繼續道:「只可惜不是,那日在密林裡,你聽過我的聲音,不是嗎?陌上相逢時,你可有認出我的聲音?」
冉顏靜靜盯著他的表情,那線俊逸非凡的面上,不算嚴肅,也不像是開玩笑。既然自己能認出他的聲音,那他也有可能聽出她的。
佔優不過,自己的聲音並不算特別,不細柔,也不粗啞,普通人之中許多聲音與她相仿,並沒有很高的辯識度。
「你說是巧合?」冉顏持懷疑態度。
「不,我是專程來拜訪悄。」蕭郎君坐直身子,鄭重的向冉顏一揖,「在下蕭頌。」
蕭郎君繼續道:「只可惜不是,那日在密林裡,你聽過我的聲音,不是嗎?陌上相逢時,你可有認出我的聲音?」
冉顏靜靜盯著他的表情,那張俊逸非凡的面上,不算嚴肅,也不像是看玩笑。既然自己能認出他的聲音,那他也有可能辨別出她的。
只不過,冉顏知道自己的聲音並不算特別,不細柔,也不粗啞,普通人之中有許多聲音與她相仿,並沒有很高的辨識度。
「你說是巧合?"冉顏持懷疑態度。
"不,我是專程來拜訪你。"蕭郎君坐直身子,鄭重的朝冉顏一揖,"在下蕭頌。"
冉顏心中怒火稍稍消了一點,如果真是如此,他可能是前來拜訪,卻撲了空,急著返回城中時恰好與她堵在一起,通過聲音辨別出身份,於是順水推舟的讓了道,而後好名正言順的"借住"一晚。
真是狡猾!冉顏暗道。
"在下奉命前來查楊判司的案子,在下想瞭解一些事情,還請娘子如實相告。"蕭頌斂容,一股攝人的氣勢自然而然的便流露出來。
冉顏緩緩道:"你想知道什麼?"
蕭頌寒星樣的眼眸微閃,辨不清何種神色。"娘子可知道那人的身份?"
想起那雙漆黑不見底的眼睛裡帶著一種世人難懂的蒼涼,不知是因為這種蒼涼觸動了她,還是因為不想惹上事端,冉顏選擇隱瞞,"不知道。"
"可有人告訴過你,撒謊的時候,語氣要篤定?"蕭頌竟然一眼便看穿了謊言。
冉顏的確很少撒謊,但這極少極少的機率,居然還被人一語戳破,不禁有種被人捉了現行的羞惱,冷冷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撒謊,便說明我不願意回答你,既然能看穿謊言,就不會深想一層麼!我這個人一旦打定主意,絕不會改變。"
蕭頌挑了挑眉,眼底浮起一抹笑意,他原本是打算逼她說出來,卻臨時改變了主意,直接跳過這個話題,"你既然懂醫術,應當知曉那殺手傷到何處?是否危及性命?"
那日黑暗中打鬥,他只知道那人被暗器射中,卻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射到要害處。
"傷了心脈。"冉顏如實答,只不過,即便傷到了心脈,也不一定能威脅到他的生命。冉顏曾將他用過丟棄的藥瓶拿回來,研究其中粉末的成分,到現在也只分辨出七八種藥材,可見蘇伏對草藥的掌控十分了得,也絕對是深諳醫理,至少醫術方面絕對強過她。
蕭頌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未曾繼續追問,他知道自己能問到的消息,恐怕只有這麼多。
門外此時傳來刑娘的指責聲:"你們怎可如此!把娘子單獨與你家郎君留在一起,成何體統!"
顫抖的聲音,說明她肯定已經欲落淚了。
舒娘暴躁的喝了一聲,"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長安貴女不知多少想單獨與我們郎君相處,還巴巴的的沒有機會呢!"
"你!看你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居然這麼沒有體統,你讓我進去!"刑娘惱怒的就要往裡闖。
冉顏轉頭上下打量了蕭頌一眼,聲音平平的道,"你這麼搶手,小女子真是深感榮幸。"
話是這麼說,蕭頌可沒看出她哪裡覺得榮幸了,反而那種單一的聲調,讓人覺得她在發怒。
"舒娘,不得無禮。"蕭頌出聲道。
舒娘聽見他的話,便也不再阻攔,刑娘疾步衝了進來,看見蕭頌和冉顏面對面跽坐,才微微鬆了一口氣,刑娘之前只顧著與舒娘置氣,直至這時,才得空仔細打量蕭頌,一看之下,心裡頓時有些懊悔自己莽撞的衝進來打擾。
刑娘也算是識人無數,蕭頌年紀輕輕那份沉穩雍容的氣度,定然是久居上位才可形成,在這份氣度之下,那張英俊的臉,倒只能算是錦上添花了。還有他身上的深紫色袍服,擺明就是身份的象徵。
"蕭郎君,老奴已經將院子收拾妥當,您是現在去歇息,還是與我家娘子再聊一會兒?"刑娘全然沒有對待舒娘那樣的色厲內荏,面上帶著慈祥的笑容,語氣柔和的詢問蕭頌。
冉顏微微張了張嘴,這也表現的太明顯了些吧!冉顏無奈的拽起她道:"蕭郎君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得早些休息,我們就不再打擾了。"
第五十二章、線索,鐲子
邢娘想跟過去打探打探消息,卻被冉顏死死拽住,再加上舒娘一臉的不善,於是只好讓兩名侍婢領蕭頌去收拾好的院落。
冉府的莊子建築並不華麗,裝飾也一般,但風景獨好,無論是哪一個院子,都是草木蔥籠,格局合理。
邢娘伸長脖子看著蕭頌撐著傘的挺拔背影沒入雨夜之中,不禁感嘆道「真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郎君!娘子,這樣的人可不多,你得緊著些。」
冉顏不可置否的嗯了一聲,邢娘見她態度敷衍,繼續道:「我見他天庭飽滿,眉宇間也無桃花色,肯定不會像秦四郎那樣的主兒,出身又好……我琢磨著他可能 是皇子王孫,否則年紀輕輕怎會服紫?」
「再說如信不是李家天下嗎?皇子王孫怎麼會姓蕭。」冉顏不以為然的道 ,她對這事情也懶得揣摩,隨口一說,不過為了應邢娘的話「你何進會看相了?」
"莫打岔。」邢娘全然不被冉顏轉移話題的企圖影響,篤定的說:「他有可能不想讓人知道身份,謊報姓名啊?話說(唐時與評書類似的表演)裡面都是這麼講的。」
「既然如此,為何又要穿紫服招搖?」冉顏一面順著遊廊往裡面走,一面隨口接話。
邢娘怔了怔,她認為無懈可擊的解釋被三兩句話便否決,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她高漲的情緒,當下一拍大腿,道:「若非如此,那他便是三品大官了,這更是年輕有為啊!娘子……」
其實邢娘之前說的話也不無道理,青年居於高位,首先令人想到的便是皇親國戚,抑或受到祖輩蒙陰,唐朝的王侯將相多不勝數,指不定就是承襲了爵位的。
到了院中,冉顏取下冪籬,深深的吸了口氣,混合著淡淡泥土花草氣息的空氣湧入肺中,渾身舒爽。聽見邢娘依舊鍥而不捨在她身旁絮叨,無奈之下連連保證道:「我都聽你的,要真是個好的,我定然不會放過,放心吧!」
邢娘這才滿意的點點頭,隨著冉顏進了晚綠的屋子。
晚綠還沒有睡,正在劉氏的幫助下,慢慢的喝著官桂湯和米粥。
官桂湯是由廣皮,濃朴,肉桂,制半夏,乾薑,甘草,以為煎服,主要便用來縊死救醒後的調理。晚綠調養了兩日,雖然還是面色慘白,不能自主行動,但比之前要好的多了。
晚綠看見冉顏,掙紮著要起身,卻被冉顏出手制止,她跽坐在榻前,指頭併攏,捏住晚綠手腕的脈博。
把了一會兒脈,才稍微鬆了口氣,「恢復的很好,喉嚨還痛嗎?」
晚綠搖了搖頭,聲音暗啞,幾乎只有吐息的聲音,「不疼了。」
冉顏頓了一下,心想現在晚綠身體情況穩定,應當可以問些事情,「晚綠,你可還記得那是想殺你的人是誰嗎?」
提起當時的事情,晚綠漂亮的鳳眸中蒙上一層恐懼,想了半晌,卻搖搖頭道:「沒看清臉,剛開始……在那位郎君身側閃了一下,怕他發現娘子,便從木香棚附近繞到另外一個方向,躲在假山後,無意間聽見兩個女子密謀,要陷害秦四郎,結果被發現了,還沒來得及呼救,便被人從腦後砸了一下……」
晚綠的喉嚨還沒完全恢復,說著說著,已經發不出聲音來,只有說話的氣息。
冉顏拍拍她道:「不要說了,待身子好些,一併說來。」
晚綠是個急脾氣,眼下有口不能言,急的要掉淚,艱難的道:「鐲子,我見過那個鐲子!」
「不要急,我問一句,你只管點頭搖頭便是.」冉顏知道晚綠識字不多,根本無法用書面表達,就用了這個法子 。
晚綠點點頭。
冉顏問道:「你說你見過兇手腕上的鐲子,是這樣嗎?」
晚綠再次點頭,似乎也在回憶那鐲子的主人,她只隱隱記得最近在哪見過,卻不知是傷了腦袋,還是記憶太淺,就是想不起來那是誰,畢竟蘇州城的女子,喜歡戴玉鐲的太多了。
「是在我病癒之後見過嗎?」冉顏猜測,如果那個鐲子不是非常名貴,或者極其特別,一般人對於一隻普通的鐲子不過有太深刻的記憶。再說,從前晚綠大多時間都是寸步不離的照顧她,能見到戴鐲子的人,也只有在冉府的一些人。
晚綠激動的點頭。
最近?冉顏腦海中飛快的搜索最近見過的女人,先是把範圍放的很大,這段時間上過幾次街,可在大街上晚綠總不會盯著別人的手腕看。除此之外,女人聚集的地方,只有殷府了呀!可那次是她病癒之後,第一次去殷府,晚綠的意思是之前見過……
「彩秀館!」冉顏突然想到這個地方,韓山和那侍婢之死,都是要嫁禍給秦四郎!
「對!對!」晚綠激動的竟然不顧嗓子的疼痛,出聲附和,最終卻只發出濃重的吐息聲。
冉顏再次回想那天在彩秀館裡遇見的人。
晚綠好像想起什麼,眼眸一這,急切的吐息道:「翠……眉……」
「翠眉?」冉顏念出這個名字,慢慢記起彩秀館裡那個叫作翠眉的樂妓,那個女子通身都是溫婉的氣質,生的極為白淨,清秀溫婉,低眉順目,她的五官都是小巧玲瓏,卻沒有一處突出,冉顏現在回憶起來,只能記住她整體的感覺,卻忘記了具體長相。
翠眉白淨的手腕上便帶著一隻潔白的玉鐲,質地上等,宛若羊脂,當時冉顏還覺得這鐲子極配她的氣質,想來晚綠也是因此有些印象。
那天,翠眉極力躲避冉顏的診治,強調自己是樂妓,並不賣身,可她似乎是已經染上了梅毒。
「你在殷府除了聽見她們密謀陷害秦四郎,還聽見別的嗎?"冉顏轉而問道。
晚綠搖搖頭。
冉顏繼續追問:「另外一個女子的聲音可熟悉?」
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因為這具身體曾經與殷晚晚是好友的緣故,冉顏心裡不希望那個人是殷渺渺,如果她真的篤定自己的妹妹被秦四郎所害,因此復仇,也是有很大的可能性。那是她提出捉迷藏之後,眾女便都散開來,這個時候她完全有時間與人密謀。
而晚綠卻在冉顏的注視下,微微搖頭。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8:53 AM
第五十三章、夢
那聲音不是殷渺渺,也不能完全把她排除干係,當日茶宴所發生的事情看起來理所應當,卻又有某些細節處很是蹊蹺,殷渺渺的表現便是其中之一。
得知了這些線索,一個完整的謀殺過程已經隱隱浮出水面。
有人針對秦四郎,這個人並不想直接殺了他,目的是讓其身敗名裂,然後在被世人唾棄的痛苦之中背負殺人罪名,被處死。
這個人一定很恨他,也不排除是恨秦家,一是秦上佐得罪了人,那人卻沒有機會對付秦上佐,便從他兒子著手,一步一步的摧毀秦家,畢竟如果秦慕生真的背負了殺人的罪名,秦上佐的政治前途也必然會受到牽連;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秦慕生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所以才遭受報復。
兇手先是對韓山下毒,韓山所中的是慢性毒,下毒之人應該是能經常接近他,並且對於毒藥有一定的瞭解。這個人,有沒有可能是翠眉?
在殷府茶宴上,翠眉與殷府的同夥密謀陷害秦四郎,被晚綠撞破,所以殺人滅口。讓冉顏很想不通的是,殷府是以對女兒的家教森嚴而出名,他們家出的女子個個三從四德堪稱典範,並且思想都極為保守,這樣的人家,為何會任由人自由出入?有人與她裡應外合的話,那這個人在殷府的地位一定極高。
殷渺渺說,她侍婢死前的兩天被魏娘借過去佈置茶宴,那麼,與翠眉裡應外合的人,會不會是魏娘?
魏娘是殷府內半個當家人,如若想打聽她的背景,應當不是什麼難事。冉顏曾想過去詢問秦四郎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可他們之間有一層荒唐的婚約,現在正是撇清關係的時候,再約見面,恐怕會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冉顏離開晚綠的房間,心中決定明日一早便去拜訪劉刺史,將這些線索都告訴他,順便請求驗屍,她是一個法醫,又不是專業偵探,沒有屍體,光憑著這些沒有頭緒的線索,她很難將整件事情的始末連結通透。
冉顏沐浴過後,回到寢房,邢娘幫她絞著頭髮,她便尋來白日裡盧府送的禮物,靠在圓腰胡床上打開翻開。
不出所料,盒子裡的東西果然是一本名叫《奇經八脈》的醫書。冉顏在現代也曾略略研究過這方面的東西,奇經八脈對於她來說並不陌生,但是中醫博大精深,她不敢說精通。淺嚐輒止,在古代的醫道也許能夠渾水摸魚,可這不是冉顏一貫的作風。
冉顏在大唐的這個身份,不可能去做一個仵作,好好學習醫術對她有利無弊,冉顏是決定好好學習中醫,為自己在古代的生存多買一份保險。她知道很多後世疑難雜症的治療方法,她對人體瞭如指掌,這是絕對的優勢,不做出一番名堂來,豈不可惜?
「娘子,早些歇著吧。」邢娘見冉顏看的入神,忍不住提醒道。
「嗯。」冉顏遲疑了一下,還是放下醫書。
邢娘知道冉顏每夜都會在噩夢中驚醒,伸手握住她纖柔微涼的手,「娘子莫怕,老奴就睡在外間。」
冉顏心裡微暖,拍拍邢娘的手道,「無事。」
邢娘伺候冉顏躺到榻上,心疼的看了她一眼,將四角燈籠放在了幔帳外面,拉下竹簾和薄紗,悄悄的退去外面。
邢娘心中感嘆,原來的娘子是極為柔弱的,現在卻從裡到外的堅強起來,哪怕夜夜噩夢,也絕不會皺一皺眉頭。這都是郎君和高氏給逼的想到那兩個人,邢娘便咬牙切齒,高氏倒也罷了,畢竟天底下的繼母沒有幾個是好的,可郎君是娘子的親生父親啊這樣的父親真真是讓人心寒。
即便在滎陽鄭氏,全都是政治聯姻的世家大族,還是有些父女之情的。
細雨沙沙,落在窗外的芭蕉葉上,宛如一首安眠曲,冉顏聽著雨聲緩緩陷入沉睡。
又是水。
四周被水包圍,青絲在水中蜿蜒飄蕩,明豔的櫻紅色在水中妖嬈至極,沒有了嘶喊聲,被浸在水中的女子彷彿已經死透,面上裹著一層層的素布,就像是一尊沒有五官的石膏像。
冉顏游到她身邊,伸手去解開她面上裹著的素布,一層一層,冉顏一邊解著一邊下意識的觀察屍體上的其他情況。
女子白皙纖細的手腕也被素布緊緊裹了了起來,雙腳被麻繩綁起,繩子尾端綁著一個偌大的籠子,彷彿裝的是石頭。
「阿顏」驀地,有人從身後拍了她一下,冉顏縱使再膽大,也還是被嚇了一跳。
她回過頭來,入眼便瞧見了殷渺渺燦爛的笑容。轉瞬間,四周的水都不見了,卻是佇立在殷府的後花園裡,木香花開得正盛,簌簌飄落的細白花瓣,宛如紛紛大雪。
殷渺渺皺眉看著她道,「阿顏,為何皺著眉頭,是不是高氏又欺負你了?」
冉顏搖頭。
殷渺渺一臉不悅的道,「你休想瞞著我,我知道高氏想把你送到莊子上去你患的氣疾,要找好的醫生好好調理一番才行,她把你扔到莊子上實在是居心叵測,阿顏,你聽我的,堅決不能去。你一去,她們母女就名正言順的鳩佔鵲巢,以後蘇州城只知道冉十八娘,卻不曉得你這個正經的嫡女。」
「我知道……可是,不去又能如何?她現在終究是冉氏的嫡母。」冉顏不受控制的說出這句話,腦中還不斷閃著方才水中的畫面,混亂至極。
耳邊還隱隱傳來殷渺渺的聲音,冉顏卻聽不清,漸漸的也看不清支離破碎的畫面。
光線猛的一亮,冉顏在榻上倏地睜開眼。
卻是已經天亮了。
又是一身的汗。冉顏起身走到外間,邢娘早已經起塌了,正在廊下縫衣服,看見冉顏出來,笑道,「娘子今夜睡的可還安穩?」
「嗯,睡得很好呢。」對於冉顏來說,只要不夢到前世好友被人**的畫面,都算是一夜好眠。
邢娘放下衣物,催促冉顏去沐浴,「老奴今日要把娘子打扮成仙女,定然讓那蕭郎君一見傾心。」
冉顏無奈一笑,「我就是美到天妒人怨,全部都罩在冪籬裡頭,誰能一見傾心?」
「這倒也是……」邢娘嘴上這麼說,手裡可一點也沒閒著,一直將冉顏推到浴房中,「蕭郎君身上沒有江南男子的溫雅,恐怕是北邊來的,許是不熟悉蘇州,娘子今日便給他做嚮導,尋個時機把冪籬摘下來……」
邢娘自顧的計劃著。
屏風後面熱水已經放好,冉顏去了衣物,沒入水中,聽見邢娘興致勃勃的問道,「娘子覺得老奴這個法子如何?」
冉顏違心的讚歎一句,「很有想法。」
「那就這麼說定了,老奴這就尋蕭郎君說去。」邢娘歡喜的朝門外走去,末了還補了一句,「蕭郎君倒是什麼都好,就是他的那個乳母,實在沒有禮數。」
邢娘做事一向都不是果斷的性子,冉顏沒想到她今次居然這樣雷厲風行,直到邢娘關上門,冉顏才反應過來,這回是來真的。
她今日還有一堆事情雖然蕭郎君也不一定會應下,但萬一要是應了呢?當下也顧不得細細的洗,隨便抹了幾下,便穿上衣服衝出浴房。
外面早已不見邢娘的身影,冉顏看見有個侍婢恰好進來,便道,「可有看見邢娘?快去把她追回來。」
那侍婢怔了一下,立刻上前來將一封信呈給冉顏,「娘子,這是客人留下的信。」
「蕭郎君走了?」冉顏接過信,心裡鬆了口氣。
「奴婢聽邵明說,蕭郎君天還未亮便走了。」侍婢答道,見冉顏拆開信封,道,「奴婢去尋邢娘。」
「不必了。」冉顏垂頭看著信。
信裡內容很簡單,就是感謝她的招待,另外讓她保密他出現在蘇州城的事情。
保密?冉顏唇角一扯,連她都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有什麼八卦值得宣揚的麼?對了,他說是來暗查楊判司的案子。
一個判司,在蘇州來說是個不小的官,可放在整個大唐,死了區區一個判司也不需要這樣大驚小怪吧?冉顏心中一動,蕭頌說是奉命查案,並未說奉旨查案,奉了誰的命,如果她哪一日窮極無聊,還是很值得推想一下的。
不過,現在沒有時間。
冉顏對那侍婢道,「你過來幫我梳妝吧。」
那侍婢聽見冉顏的吩咐,面色一喜,連忙應了一聲是,便跟在她身後進了屋。
冉顏並未說自己的要求,任由這侍婢自己折騰,只要不太過分的誇張,都還能接受。
結果卻很出乎冉顏的意料,侍婢給她梳了一個清清淡淡的妝容,選了一件青紫色及胸襦裙,領口袖口處紋著銀絲藤蔓花紋,墨發簡單的挽成一個錐髻,上簪了兩朵白玉包銀邊的玉蘭花。
這一身素淡卻不失精緻,邢娘平素都極力的想掩蓋住冉顏冷淡的氣質,而這個裝扮,卻將她的冷體現到了極致。
「為何給我弄這樣的裝束?」冉顏不禁抬頭看向那個侍婢。小姑娘約莫也只有十五六歲,一襲淺橘色襦裙,圓圓的臉蛋,一雙水汪汪的小鹿眼,顯得活潑而伶俐。
「奴婢聽邢娘說您這幾日都要去給人看病,奴婢覺著不大合適打扮的嫵媚……」她的回答明顯有些忐忑,聲音也越來越弱。
冉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小滿。」侍婢不安的答道。
冉顏點點頭,起身取過冪籬,也未曾評價一句,便徑直出門去了。
第五十四章、請讓我驗屍
找不到蕭郎君,刑娘得多失望啊!冉顏嘴角微揚,帶了一些昨日冉(不知道幾郎)郎~的東西,叫上邵明一同去了城中。
冉顏入城的第一件爭恃僅是去拜訪劉刺史。偏廳裡,劉刺史原本還神態淡定的喝茶,可走聽著冉顏複述晚綠的征詞,再加上她自己的推側,神情竟是越來越不能平靜,到最後略有些夫態的將茶杯扔在幾上,「兇手真是太狡猾了!」
「怎麼?」冉顏微一挑眉,心中有種不祥預威,還未來得及多想,便見劉品讓抖著花白的鬍鬚,惱愁道,「昨晚有人來報,彩秀館死了。」
「不會就是翠眉吧!」冉顏也十分驚訝,晚綠能說話也就是昨晚的事情,兇手的反應也忒快了!
「死相很走慘不忍睹,面部被劃的血肉模糊,而後才被吊起來。」劉品讓提起翠眉,便忍不住皺眉,接到消息.他半夜親趕去彩秀館,一入門便看見了這幅恐怖之極的場面。
原本這等事情並不需要他一個堂堂刺史親臨現場,可他向來謹慎慣了,最近蘇州城屢屢發生命案,若是不盡快破案,恐怕這個蘇州刺史的位置也快到頭了。
寒門出身的劉品讓坐上這個位置,不知有多少人虎視眈眈,一旦出了岔子,朝中那些出身世家的權臣便會立刻抓著不放,踢掉他之後,好安插親信,畢竟江南道的富庶絕對足以讓他們不遺餘力的爭取。
「請您允許我臉屍。」冉顏本還想著要怎樣開口能夠爭得同意,但發生了這件事情,但發生了這件事情,讓她有些不安,誰知道另一個兇手會不會再次殺晚綠滅口?!
劉品讓面色有些遲疑。
冉顏直身子,堅定道,「劉刺史,相信您也很想盡快破案,而我也不想讓晚綠處於危險之中。
劉品讓看了冉顏一眼,緩緩道:「為什麼你堅特要驗屍?」
在唐朝,仵作不過是檢驗傷情,判斷致死原因,再沒有別的幫助了,劉品讓的想法自然也是如此。
「且莫說這個兇手殺人手段屢出破綻,便是再嚴密的手段,最終還是有一個疏漏,那便是屍體!」作為一個法醫,她從來都信奉這一點,「屍體會講它經歷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我們,而且比話人更誠實。」
劉品讓抿了口茶,淡淡評價,「這倒是個新鮮說法。」
聽他輕鬆的口氣,彷彿並未把冉顏的話放在心上。
冉顏毫不避諱的盯著劉品讓,目光沉沉且堅特,硬生生將他這個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老人,精都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他於咳兩聲:「嗯,老夫對你這個說法也很感興趣,今日你便施展手段,讓老夫見識見識,怎麼讓死人說話吧!」
冉顏鬆了一口氣,終於還是取得了一次機會,但是光被允許臉屍是不夠的,順桿子往上爬,就是現在 。「這次唐突拜訪,實在出於情勢所迫,還請劉刺史見諒。」說罷,揚聲衝門外道:「邵明。」
門外早已捧著禮品等候的邵明,立刻進來。
「承蒙劉刺史關照,兒不知該如何感謝,只有一些小小心意,送伶給尊夫人,還請劉刺史不要推辭。」冉顏明知道他不會推辭,卻不得不扯一扯虛禮,讓他有個台階,好理所當然的留下禮物。
劉品讓云淡風轉的老臉上忽然澱開一抹笑,扶著鬍鬚,頗為和氣的道:「十七娘有心了!我代夫人致謝。」
邵明機靈的順著冉顏的眼色將禮盒放在了劉品讓身側的小幾上,而後恭敬的退了出去。
「不知兒何時方便臉屍?」冉顏問道。
劉品讓收回一直飄在禮品盒上的眼神,乾咳一聲,道:「老夫上午要處理公事,臉屍時,老夫也準備在場,就........末時吧。」
準備在場?敢情早就準備好了的!冉顏眉梢微挑,也不再糾結於此,劉品讓說的時間也正和她意,於是便起身道:「到時候那兩具屍體是否能夠任憑處置?畢竟那兩個,一個是妓人,一個是奴碑........」
「兩個?」劉品讓一頓,旋即想到她說的是殷府的侍婢,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一個也是驗,兩個也是驗,遂道,「可以。」說完,忽然覺得自己上當了,原本劉品讓以為冉顏說的只是驗翠眉,而她故意強調「兩個」,淡化「任憑處置」的問題,以導致劉品讓的注意力全部都被轉移到後面,順口就答應下來。
不等劉品讓開口,冉顏站起身來,「如此, 兒便告辭了。」
劉品讓嘆了口氣,一副無奈的樣子,道,「依了你罷!未時你直接到停屍館便是。」說定之後,冉顏便告辭。
劉品讓伸著頭,看見冉顏的身影消失在二門裡,立刻喜笑顏開的打開禮盒。心道,小丫頭跟我鬥還嫩了點!
驗屍對於劉品讓來說,不過為了收集證據,封三旬也已經驗過一遍,他並不著急。他看中的,是冉顏根據傷痕的分析能力。
劉品讓明知道冉顏有驗屍的本事,侍婢又被人傷成那樣,她早晚都要介入這個事件,所以一直不急不躁,等著她自己前來求他,順便撈點便宜。
這個事情,就算冉顏知道實情也沒有用,她即便能耐到最後,還不是劉品讓一個召喚,就得乖乖幫忙?到時候不管幫不幫,都得惹得這小氣吧啦的老頭心裡不快,倒不如老老實實的巴結一下。與刺史處好關係,總比得罪他強。
此事發展到現在這個他步,是個很好的局面。
打開大禮盒後,裡面又有個紅色錦盒,光看錦盒的外表便知道價值不菲。 劉品讓一一打開,翡革鐲,和田玉雕刻的精美玉珮,金釵.......冉顏說給劉劉品讓的夫人,其實裡面有許多是男人也可以用的東西,比如玉珮、扇墜之類,尤其是那一隻鴿子血的扳指,劉品讓實在愛不釋手。
劉品讓小心翼翼的取出裝著扳指的錦盒,忽而發覺這個其實錦盒那麼外面的禮盒怎麼會如此深?放下錦盒,伸手輕輕扣了扣側面,傳來「空、空」的聲音,劉品讓心裡一喜,連忙把上面錦盒全部取下來,揭開第一層之後,底下的光華立時便透了出來。
大紅色的錦緞上面,穩穩躺著一柄玉如意,通身如雪如脂,通透靈氣,玉如意的頭上鑲嵌一顆碩大的滿綠藍田玉,柄上點綴指甲大小的各色全石,通身流光溢彩,光華攝人!這柄玉如意至少也得值三二萬兩銀子,上面那一層的小物件連這個東西的零頭都不到。
劉品讓掩不住滿臉的歡喜,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才戀戀不捨的將禮盒歸置如初,同時心裡對冉顏又另眼想看,倒不全是因為佔了大便宜,他雖然平時很忙,卻十分關注蘇州城各個家族的事情,以便瞭解情形,方便掌控全局,冉顏是什麼樣的處境,他也略落耳聞,那樣艱難,竟然能不動聲色的送出這麼名貴的東西,果然是...…有魄力啊!
劉品讓砸了砸嘴,心裡覺得,冉顏的行事風格實在合他脾胃,喃喃道,「冉聞蔫蔫的慫樣能生出這麼個女兒,怪不得世人都爭著娶五姓七家的女兒。」
這句括,顯然將功勞都歸諸於鄭氏身上。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8:57 AM
第五十五章、自殘
免費驗屍、無償幫助破案,還得巴巴的去送禮,這是什麼道理?
冉顏心裡不大爽快,卻也沒有辦法,好在劉品讓是個四品刺史,蘇州城中的一把手,難得他看得起她這樣一個小娘子,若是換了旁人,恐怕一提出驗屍解剖便會被當做精神病扔出府衙大門,劉品讓卻一直相信她。
看完兩個病人之後,冉顏便去成衣店買了一套男裝圓領窄袖胡服換上,以方便驗屍。
「娘子,咱們這是要去哪兒?」邵明看著冉顏這身打扮,不解的問。
「你想學習醫術嗎?」冉顏不答反問。不管是當仵作還是醫生,冉顏都需要一兩個助手,哪怕只幫一些小忙,也能減輕不少負擔。
邵明眼睛一亮,忙答道,「想。」
「那待會兒就不要說話,仔細看著。」冉顏也有心想試試邵明的膽量和潛質,如果他和桑辰那隻兔子一樣,不管多麼忠心、多麼有潛力,也都白費。
驗屍解剖這件事,說到底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冉顏也不怕任何人知道。
兩人坐上馬車,未時之前到了府衙停屍館。
天氣不甚好,陰陰沉沉,彷彿隨時都有可能落雨,門口河堤旁楊柳柔枝在微風中輕輕搖盪,停屍館門前幾乎沒有行人,即便有一兩人經過,也是低著頭,步履匆匆。
左側的巷子裡停了兩輛馬車,冉顏猜測劉刺史可能已經到了,便走到停屍館的大門,還未及張口詢問,衙役便問道,「可是來驗屍的仵作?」
「正是。」冉顏道。
跟在後面的邵明心中驚疑,他原以為接下來還是去哪戶人家去替人瞧病,沒想到居然來了府衙的停屍館,娘子竟然成了仵作還未來得及細想,冉顏已然從側門中進去,邵明也忙拎著箱子跟了過去。
停屍館中特有的腐屍氣味隱隱浮動,天空上的陰云壓得極低,悶熱而潮濕,讓人心裡覺得不安,邵明這才覺得有些害怕,一邊不停腳的跟在冉顏身後,一邊警惕的往四周打量。
衙役將兩人引領到一間停屍房門前,「就是這裡了。」
說罷,頭也不回的往回走。邵明看著他那被鬼追似的模樣,心底更是發顫。
冉顏透過冪籬皂紗瞥了他一眼,「若是害怕,你可以去大門處等候。」
邵明嚥了嚥唾沫,他是想去大門那裡等,可心中也知道,冉顏想考驗他,遂也只好硬著頭皮道:「我不怕。」
冉顏淡淡嗯了一聲,便推開房門。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邵明一個哆嗦,頭縮的更加厲害。
出乎冉顏的意料,屋內居然不止一兩個人,除了身著緋色官服的劉刺史之外,還有另一個著緋袍官服的青年,四個著淺綠官服,一名壯漢抱臂立在一側,另外一個縮著身子的老頭,是冉顏曾經見過一面的封三旬。
冉顏雙目微睜,盯著那緋袍官服青年,心裡頓生退意。同時也有些疑惑,他如何會出現在這裡?一時著紫,一時穿紅,又究竟是幾品官?
蕭頌現在的形容與昨晚慵懶的模樣頗為不同,一襲深緋色圓領官服,戴黑色襩頭,小團花綾羅,草金鉤腰帶,氣宇軒昂,威勢懾人,整間屋內充滿了壓迫感。冉顏心想,驗屍的時候帶上這麼個人來避邪也很不錯。
這麼想著,冉顏心裡稍微輕鬆一些了,朝一干人欠了欠身,示意邵明放下箱子。
「十七娘,東西都為你準備好了。」劉品讓笑呵呵的迎了過來,親自把箱子放到她面前。
他一句「十七娘」出口,冉顏明顯感覺到一個有如實質的目光掃了過來,看她頭皮發麻,不知道為什麼,竟有一點心虛的感覺。
「多謝劉刺史。」事到如今,也只好咬牙繼續了。
打開箱子,冉顏先取出口罩戴上,隨後才取下冪籬,戴上手套。雖然知道這麼做意義不大,根本瞞不住那個男人,但她下意識的已經做好了一切。冉顏整理手套,心裡暗自納悶,為什麼要怕他知道呢?
想不通,便不再去想。冉顏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徑直奔著放在腳邊的屍體過去。
這次屍體放在了一個木台上,恰好是站著稍微彎下腰便能夠到的高度,唐朝很少有這麼高的桌幾,一看便知道是特別定製,冉顏暗暗罵了劉刺史一句:該死的老狐狸。
揭開素布,一具面容可怖的女屍便呈現在眾人面前。這具屍體還算新鮮,正如劉刺史所說,面部被劃的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就目測來看,至少有十一二刀,傷口主要分佈在兩頰和下頜,額頭上只染了血跡,卻並沒有傷。
面部青紫腫脹,冉顏伸手翻開屍體的眼皮,發現意料之中的眼結膜下出血。
法醫對死亡的思維分析方式是,先兇殺再自殺,先外因再內因,先損傷再疾病,看見翠眉這樣殘忍毀容而死的屍體,冉顏一定會先從兇殺的角度去檢驗,而外因損傷很明顯。
然而,一系列檢查下來,根據傷痕的排列和刀口方向,冉顏得出一個很令人不解的結果——翠眉臉上這些傷痕,居然像是死者自己造成的。
頸部也只有一道在喉下的勒痕,勒痕在腦後分八字,而不相交,這都是自縊的表現,而並非是有人先將她勒死,假作自縊。
為了驗證這個結果,冉顏飛快的將屍體衣物解開,褪的一件不剩。
翠眉才死了不過一晚,身體保存完好,皮膚白皙細膩,隆起的胸部圓潤豐滿,雙腿比直而修長,如若不看臉部,這樣曼妙的身體,很難不令人想入非非,在場的都是男人,均是頭一次與別人聚集觀看一個女人的身體,不禁都有些尷尬。
劉品讓乾咳了兩聲,餘光瞥向蕭頌,看見他臉色不變,亦絲毫不避諱的盯著冉顏在屍體上的動作,不禁感嘆,怪不得年紀輕輕便能居於高位,這份巋然不動的定力,連他都難及得上。
冉顏一邊細細的檢查整個屍體,一邊開口道,「死者面上共有十三道傷痕,切口邊緣整齊外翻,有輕微的炎症現象,傷口深淺不一,的呈較均勻的方式排列。判斷傷口為死者生前造成,而且很有可能是她自己劃傷的。」
「怎麼可能?哪有人會把自己的臉劃成那副樣子?」封三旬立刻出言質疑,他判斷是兇殺,若是輕易的被推翻,他在蘇州城的名聲可就一落千丈了。
劉品讓也一直認為翠眉是死於謀殺,他有些不解的道,「這是為何?」
「首先,死者除了臉部的刀傷,和頸部的勒痕,身體其他地方並沒有明顯傷痕。如果是他人所為,死者怎麼會一動不動的任由別人在她臉上劃刀子?至少,兇手會死死的按住她,所用的力氣必然不小,怎麼會一點痕跡也沒有?」冉顏解釋道。
封三旬冷聲反駁,「如果兇手用被子將她緊緊裹住,使其四肢不能動,也很有可能造成這樣的現象。」
冉顏點點頭,「的確有這個可能,但我懷疑她自殘,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因為人會有痛感,自殺或自殘時下刀時會感到痛,痛了力道就會變輕,所以一般是下刀重,提刀輕,這樣刀口的深淺就不一,若刀數多的話,一般深淺不一的刀數會呈較均勻的方式排列。你看翠眉面上的傷口,完全符合這一點。」
「好端端的,為何會自殘?」封三旬皺眉道。
「好端端?」冉顏看著他,聲音毫無起伏的道:「人們陷入極度痛苦的狀態往往跟感情有關,自殺者在實施自殺、自殘、自虐行為時的心理狀態也不能用常人的心理去衡量。想必您也驗出她已經有近三個月的身孕了,她是彩秀館的樂妓,並不賣身,為何會忽然懷了孩子?還有,她下陰生有楊梅狀的瘡三處,顯然是患了花柳病,這也本不應該出現的事情,為什麼會發生在她身上?當然,目前,只有一些特徵證明她自殘,具體情形,要等到解剖之後才能夠確定。」
封三旬愣了愣,他做仵作幾十年,所解剖的屍體寥寥可數,一是死者家屬不允許,二是除非是重大傷害,比如肝臟破裂之類,否則不敢保證解剖之後就能發現死因。大唐的仵作基本都是如此。一個小娘子即便解剖,就一定能看出什麼嗎?封三旬不信,所以也就住了口,靜觀其變。
既然是自縊,冉顏便從頸部的吊痕開始解剖,當她一刀切開死者頸部皮膚,暴露出肌肉組織時,立刻發現了頸部皮膚下組織與肌肉內有出血現象,冉顏手上動作不停,卻不得不為旁邊這些門外漢解說,否則光她自己知道,又有何用,「諸位請看,皮膚和肌肉中有出血,這是縊死的表現之一。」
說著,冉顏用鑷子為眾人指出出血的部位,然後又切開不曾受縊的部分,讓他們進行比較。
做完這一切,冉顏抬頭,猛的對上一雙黑亮的眼眸,她微微一怔,看見蕭頌饒有興趣的點了點頭。而封三旬原本看見冉顏熟練的刀法,心中震驚,雖然面上不願表現出來,但當冉顏開始解說時,他心中卻是有種偷師的竊喜,因此聽的十分認真。
其餘人面色慘白髮青,緊緊抿著嘴,防止嘔吐失態,連蕭頌那個護衛也是一臉不適。
既然有人聽懂就行了,冉顏繼續深入解剖,切到舌骨附近時,道,「頸部動脈血管橫行破裂,舌骨斷裂,咽後壁粘膜下有血斑和充血現象……」
冉顏邊說,邊一一將這些部位指出來給他們看,冉顏知道,就算其餘人都不敢觀看,至少有封三旬和蕭頌。
解剖刀繼續向下,剝離附著的肌肉,露出森森白骨,「頸椎骨折、脫臼,並有出血。」
檢驗完這些,冉顏並未停止,緊接著開始解剖胸腹,她手中的刀就像有生命一樣,控制的極好,切到哪兒,切的多深,都十分精準,一刀下去,皮膚及皮下脂肪被切開,且絕對不會傷到內臟。
蕭頌的目光不由得轉移到了冉顏的面上......
第五十六章、屍體中的花瓣
冉顏一張小巧的臉,被口罩掩住大半,只露出眉眼,那一雙黑沉沉的眼眸,在看著可怖的屍體時那種認真,幽黑滲出迸發的神采,如若被不懂得欣賞的人瞧見,定然會覺得驚悚。然而蕭頌只是淡淡的看著,唇角噙著一絲笑意。
「解剖可見血液呈流動性,顏色暗紅,各個內臟淤血,內臟被膜下有出血點。」冉顏飛快的檢查,她把解剖重點放在了肺臟和上呼吸道,「呼吸道中有殘餘血液,大概是上吊的時候由於缺氧,死者無意識的呼吸吞嚥,將面部傷口流出的血液吸入。」
冉顏把五臟六腑都仔仔細細的排查一遍,絲毫沒有發現因為外力而造成的損傷。
解剖完畢,冉顏目光停留在翠眉那雙白皙纖柔的手上,腕上還帶著那隻玉鐲,塗滿丹寇的指甲修整的仔細整齊,全部都是短短的,冉顏猜測,可能是因為有一個指甲斷了,而乾脆將所有都修成一樣長短。
「死者生前沒有經過任何打鬥、反抗、掙扎,身體表面及內臟無外力原因造成的損傷,判斷死因為自縊,而面上傷痕,切口整齊、皮肉外翻,並且有輕微的炎症現象,是在生前造成,若是人已死,切口整齊,但皮肉不會外翻,更不會有炎症……」冉顏直起身來,總結自己的判斷。
蕭頌忽而打斷她,「何為炎症?」
冉顏靜靜看著他,努力組織出古代人能聽懂的詞彙,兩息之後才開口解釋道,「炎症俗稱發炎,是皮膚受到外傷之後受到病原感染刺激,造成傷口紅腫、發熱、疼痛等症狀。」
「何為病原?」蕭頌再次問道。
冉顏暗暗攥起手,真想一拳打到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明明已經可以聽得懂了,卻非得抓住某個陌生詞彙不放,冉顏覺得他不是虛心請教,而是故意找茬。
「這位郎君,我還有一具屍體要檢驗,如果您有什麼問題,稍後我們可以仔細探討探討。」冉顏聲音平平的道。
蕭頌察覺到她的怒氣,面上的笑容更加明亮,伴著他骨子裡透出的氣勢,怎麼瞧怎麼覺得這個笑容背後,含著常人所承受不起東西。
而冉顏也不逞多讓,幽黑的眼眸死氣沉沉的目光,再聯想方才解剖時的冷然,頓時令人從腳底板開始竄冷氣。
「十七娘,過來看看這具屍體吧。」劉品讓連忙打斷兩個人的眼神交鋒,他知道蕭頌的身份,即便冉氏也不能得罪的起,既然他收了冉顏的好處,自然也照顧一二。
冉顏收回目光,轉身隨著劉品讓到了隔壁的木台上,這具屍體已經開始出現腐敗,距離半丈的時候,就能夠清晰的聞到腐臭氣息。
冉顏揭開素布,除了封三旬和冉顏之外,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連一直淡定的蕭頌,也不禁面色微變。
殷渺渺的侍婢繁春,已經死了三天以上,從這個時段開始,日後的變化會越來越噁心恐怖,冉顏微微嘆了口氣,緩緩道,「不管是什麼樣的美人,死後都一樣,終究會變成一個被屍氣充斥起來的黑色大胖子,長得再好看……也不會變成更漂亮一點的黑色大胖子。」
蕭頌眉梢微不可查的一挑,而面色已經恢復如常。
繁春是怎麼死的呢?
冉顏垂頭仔細的看著屍體的形態,口鼻有血沫溢出,這是死後三天會出現的正常反應,而鼻唇附近皮膚上有附著一絲泛白的痕跡,引起了冉顏的注意,她心中一動,轉頭問封三旬道,「她是被人溺斃?」
「正是。」方才被冉顏推翻翠眉死亡的判定,封三旬決定這一回要好好表現,免得讓劉刺史他們以為他已經不中用了,「屍體身上屍斑顏色淡,而且出現緩慢,皮膚蒼白皺起,口鼻周圍有淺紅色蕈形泡沫溢出過,但似乎被人擦拭過,老夫檢查之時,看見鼻端得蕈形泡沫是之後溢出。屍體雙拳緊握,手中卻未抓水草沙石之類,老夫認為不是在河水池塘中被溺斃。」
冉顏點頭,「想知道她在哪裡被溺斃,解剖之後便知道了。」
冉顏整理完手套,解開死者衣物,立刻開始解剖從頸部到胸腹這一段,如果繁春的確是活生生被溺死,那麼她的呼吸道、胸腔、心臟和胃部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反應,特別是呼吸道和胃部,像繁春這樣基本確定是被溺死,卻又不知其在何處被溺時,便可以看看她的呼吸道和胃部,也許會有一些殘留物的發現。
眾所周知,人被溺在水中時,第一時間是屏住呼吸,然後四處抓救命的東西,當憋不住的時候,會被嗆水,被迫吞嚥許多水進入胃部。
繁春身上有許多掙扎的痕跡,頸部肩部有淤青和劃傷,額頭上的傷痕明顯是死後被弄出來的。
冉顏一邊解剖,一邊向封三旬解說,肺部水腫、肺上出現的「溺死斑」,以及溺死者心臟的變化。
果然,在剖開呼吸道時,發現了一些東西,冉顏小心翼翼的用鑷子夾起黏在氣管上的東西,一片發黃有腐爛的花瓣,從其形態和脈絡上,隱隱能辨別出,它是一片花瓣,至於是什麼花,暫時還不能確定。
有了這個發現,冉顏又將整個呼吸道和肺部都細細的檢查一遍,在靠近肺部的地方,有發現了兩片,其中一片保存比較完好,細細長長的花瓣,有些像菊,但現在是夏季,菊普遍都還沒有盛開,仔細觀察這個花瓣,讓冉顏忽而想到了自己院子裡種下的一棚金銀花。
「好像是金銀花?」冉顏將花瓣放到一塊乾淨的素布上,讓在場所有人辨別。她則開始解剖胃部。
胃部積水腫脹,切開之後,立刻看見了許多花瓣,有許多形態還保存完好,甚至發出一種和著腐爛的令人作嘔的香氣。
「是茉莉。」一直沉默的蕭頌,忽而開口,「除了金銀花,還有茉莉,或許還有別的。」
冉顏將胃部保存下的花瓣小心的取了出來,一一擺放到素布上面。
其中有一種橢圓形,指甲大小的花瓣最多,顏色早已經辨別不清,就剛才切開胃部之後散發出腐敗香氣的情形來說,這必然是一種很香的花,六七月份,***開的最盛,很有可能是這種花。
那麼,屍體中怎麼會出現花瓣?
殷渺渺的侍婢繁春,已經死了三天以上,從這個時段開始,日後的變化會越來越噁心恐怖,冉顏微微嘆了口氣,緩緩道,「不管是什麼樣的美人,死後都一樣,終究會變成一個被屍氣充斥起來的黑色大胖子,長得再好看……也不會變成更漂亮一點的黑色大胖子。」
蕭頌眉梢微不可查的一挑,而面色已經恢復如常。
繁春是怎麼死的呢?
冉顏垂頭仔細的看著屍體的形態,口鼻有血沫溢出,這是死後三天會出現的正常反應,而鼻唇附近皮膚上有附著一絲泛白的痕跡,引起了冉顏的注意,她心中一動,轉頭問封三旬道,「她是被人溺斃?」
「正是。」方才被冉顏推翻翠眉死亡的判定,封三旬決定這一回要好好表現,免得讓劉刺史他們以為他已經不中用了,「屍體身上屍斑顏色淡,而且出現緩慢,皮膚蒼白皺起,口鼻周圍有淺紅色蕈形泡沫溢出過,但似乎被人擦拭過,老夫檢查之時,看見鼻端得蕈形泡沫是之後溢出。屍體雙拳緊握,手中卻未抓水草沙石之類,老夫認為不是在河水池塘中被溺斃。」
冉顏點頭,「想知道她在哪裡被溺斃,解剖之後便知道了。」
冉顏整理完手套,解開死者衣物,立刻開始解剖從頸部到胸腹這一段,如果繁春的確是活生生被溺死,那麼她的呼吸道、胸腔、心臟和胃部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反應,特別是呼吸道和胃部,像繁春這樣基本確定是被溺死,卻又不知其在何處被溺時,便可以看看她的呼吸道和胃部,也許會有一些殘留物的發現。
眾所周知,人被溺在水中時,第一時間是屏住呼吸,然後四處抓救命的東西,當憋不住的時候,會被嗆水,被迫吞嚥許多水進入胃部。
繁春身上有許多掙扎的痕跡,頸部肩部有淤青和劃傷,額頭上的傷痕明顯是死後被弄出來的。
冉顏一邊解剖,一邊向封三旬解說,肺部水腫、肺上出現的「溺死斑」,以及溺死者心臟的變化。
果然,在剖開呼吸道時,發現了一些東西,冉顏小心翼翼的用鑷子夾起黏在氣管上的東西,一片發黃有腐爛的花瓣,從其形態和脈絡上,隱隱能辨別出,它是一片花瓣,至於是什麼花,暫時還不能確定。
有了這個發現,冉顏又將整個呼吸道和肺部都細細的檢查一遍,在靠近肺部的地方,有發現了兩片,其中一片保存比較完好,細細長長的花瓣,有些像菊,但現在是夏季,菊普遍都還沒有盛開,仔細觀察這個花瓣,讓冉顏忽而想到了自己院子裡種下的一棚金銀花。
「好像是金銀花?」冉顏將花瓣放到一塊乾淨的素布上,讓在場所有人辨別。她則開始解剖胃部。
胃部積水腫脹,切開之後,立刻看見了許多花瓣,有許多形態還保存完好,甚至發出一種和著腐爛的令人作嘔的香氣。
「是茉莉。」一直沉默的蕭頌,忽而開口,「除了金銀花,還有茉莉,或許還有別的。」
冉顏將胃部保存下的花瓣小心的取了出來,一一擺放到素布上面。
其中有一種橢圓形,指甲大小的花瓣最多,顏色早已經辨別不清,就剛才切開胃部之後散發出腐敗香氣的情形來說,這必然是一種很香的花,六七月份,茉莉花開的最盛,很有可能是這種花。
那麼,屍體中怎麼會出現花瓣?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8:59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4-15 09:03 AM 編輯
第五十七章、死人面上妝
繁春的指甲、手掌、腳上都沒有沾泥土沙石之類的東西,衣物上也沒有任何可疑殘留物,正如封三旬所說,她不在池塘中被溺死。
不過,冉顏回憶起殷府的後花園,尤其是木香棚附近的池塘,那裡四周都是石頭,如果在水榭上面把死者頭部按入水中,也有可能不會沾染到泥土沙石,只是那附近有茉莉花、金銀花嗎?
「會不會是浴桶?」蕭頌打斷冉顏的思緒。
「很有這個可能,那另一個兇手也應該是女子?」冉顏曾聽晚綠說過,與翠眉密謀的是個女子,會不會就是兇手呢?
蕭頌唇角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那可不一定,許多男人也喜愛泡花瓣浴……」
男人泡花瓣浴冉顏頭皮發麻,怪怪的瞥了蕭頌一眼,「你們男人還挺有雅興。」
話雖這麼說著,蕭頌的話倒是提醒了冉顏,她立刻返回去檢查屍體的肩頸部分,瘀痕呈倒八字狀,屍體已經進入腐敗初期,只能判斷這個人是用右手按住死者脖子的後方,將她按在水中。
想到第一次看見這個繁春屍體的情形,冉顏心中微動,她當時只是匆匆一瞥,並未敢認真檢查,即便如此,她還記得死者腦袋上有瘀傷,與傷口重疊。
當時死者腦袋上的傷口被新鮮血液遮住,看不清細節,鮮血明顯不屬於死者,可能是動物、也可能是別人,這是兇手為了造成一個撞柱的假象而故意造成的假象。
冉顏一看之下,覺得可能是兇手力氣不足,一棍沒有打暈死者,又補了一棍。可是溺死面色發青腫脹,和被鈍器砸死應該有很大的區別才對,就算當時是匆匆一瞥,也不應該看錯。
「您檢查屍體時,可曾發現什麼可疑之事?」冉顏回頭詢問封三旬。
封三旬捋著鬍鬚沉吟,仔細想了半晌,「也沒有不尋常之事啊?」
肯定有,冉顏再次仔細觀察屍體的頭部,終於在頭髮絲中間找到一些白色粉狀物質,「你檢驗時,她是否畫了妝?」
「正是,為了能看清她的面色,老夫用水洗掉了她面上的妝容。」封三旬轉而問道,「女子化妝很正常吧?」
「可你後來判斷她是溺死,」冉顏不可抑制的有些動怒,死者躺在法醫面前時,就注定失去了親自指控兇手的機會,它們把一切都交與法醫手中,怎麼可以如此不嚴謹。
她既然是溺死,便不可能帶著完好無損的妝容,且不說唐代,便是她生長的那個時代,也不是所有妝容都能防水的。
「既然知道兇手另有其人,定然是兇手畫上去的,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封三旬被一個小娘子訓斥,面上有些掛不住,忍不住大聲反駁。
冉顏冷冷的盯著他道,「繁春被溺死,面容肯定不會好看,可是這個人卻能夠把利用妝容把她裝扮的絲毫沒有水淹的痕跡,這樣高超的化妝技術,不是所有女子都能達到的吧?這樣的妝容,用劣質的妝粉肯定不行,蘇州城中賣上等裝粉胭脂的有多少家?妝粉是何香味?什麼品種?這些都是線索啊!」
封三旬質問的一怔一怔,最終卻只訥訥道,「仵作驗傷情死因,整個大唐都是如此,老夫也不過是按規矩辦事。」
蕭頌原本是抱著看熱鬧的態度,可瞧著冉顏美眸中沉冷的怒氣,心裡也漸漸變得肅然起來。
「罷了,罷了,知道兇手擅於化妝,這已經是個重大突破。」劉品讓見氣氛凝重,立刻開始和稀泥,「十七娘可還有什麼發現?」
冉顏心知自己一遇見驗屍的事情,就太過嚴肅了,這裡是大唐,而非原來的世界,遂緩了緩情緒,道,「無,不過我懷疑殺死繁春的,不止一個人。」
「且說一說。」劉品讓連忙道。
「死者額頭上有一處疊加的傷痕,我仔細解剖檢查過,第一層為瘀傷,呈曲線狀,有單純性表皮剝脫,皮下出血界限不明顯,骨質表面無壓痕,大概能夠判斷出,此傷是在死者生前造成,凶器是木質鈍器,卻並非木棍,暫時還不能判斷是何物。」冉顏也不管他們聽不聽得到專業術語,反正知道她是有憑據的做出最後總結就可以了。
頓了一下,冉顏繼續道,「二次傷口邊緣皮膚未曾捲起,沒有生命反應跡象,而且有凹陷粉碎性骨折,傷口邊緣整齊,骨傷呈三角狀,這說明,這處傷口是死後用尖銳的金屬鈍器用力擊打造成。」
劉品讓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那又如何判斷兇手是兩個人呢?」
「從這具屍體上傷口造成的先後順序來猜測,兇手從正面用木質鈍器擊打死者,但因為力度不夠,受害者只產生了瞬間不適,兇手見她未死,立刻將她按入附近充滿花瓣的水中,但這個時候,受害者開始拚命掙扎,人在求生之時,會爆發比平時更大的潛力。就擊打的傷痕判斷,這個兇手的力氣不會很大,至少不會是一個孔武有力的男子。因此,她一個人抵抗受害人的反抗,所以極有可能是有另外一個人幫助兇手作案。」
「兇手把人溺斃之後,便開始藏屍,夏季氣候炎熱,屍體要藏在何處才能夠阻止快速屍變呢?」
「茶宴聚會,大家都是聚集在一處,兇手怎麼能肯定,秦四郎一定會單獨走開?又如何掐算時間把屍體運出來佈置?」
冉顏一個個問題,都指向了殷府。
殷渺渺那天為什麼會提出捉迷藏的遊戲?這件兇殺案,當真與她有關?
冉顏吐出一口氣,渾身有些脫力的感覺,她隱隱覺得,已經快要看到事情的真相了,「我覺得自己曾經有一部分記憶丟失了,我每晚都會夢到一個女子面上被蒙了素布,沉屍水中。好像是殷四娘,殷晚晚……劉刺史不妨查查她的死因。」
劉品讓驚訝於冉顏的話,心裡卻也極度懷疑殷渺渺殺人,可是她雖然可疑,卻沒有足夠的殺人動機。
殷渺渺是殷府淑女典範的代表,一直都是深居簡出,賢淑溫婉,很少有機會私下見男人,與秦四郎更是不曾見過幾次。
現在看起來,韓山在彩秀館斃命,也於殷府的主凶有關係,要說殷渺渺殺死自己的侍婢,還有些說得通,她有什麼原因要殺秦四郎和韓山?
冉顏沉默著處理好兩具屍體,能提供的線索,她都已經說了。在大唐,她沒有資格,也沒有條件去調查這個案件,接下來就只能回家呆著,想想造成繁春身上傷痕的凶器是什麼,然後靜靜等候官府查案結果。
「那個妓人,為何要自殘呢?」驀地,蕭頌磁性而優雅的聲音響在冉顏身側。
冉顏戴上冪籬之後才摘下口罩,微微嘆道,「會自殘的人,通常都處於一種極端的情緒之中,比如,悔、怨、憎、恨等等,翠眉莫名懷了身孕,又患有楊梅瘡,也就是花柳病的一種,面上定然難看極了,她定然是個極在乎容貌之人,心中又懷有某種極端情緒,自殘也不足為奇。」
冉顏說完,衝他微微頷首,而後轉身向劉品讓等人告辭。屍也驗完了,該說的也都說了,自然沒有再留的道理。
出了停屍館,才發覺外面又下起了濛濛小雨。冉顏帶著冪籬,便也未曾在意,直接步入雨中。
邵明臉色慘白髮青的跟在後面,腦袋一片空白,被雨一淋,才回過魂來,連忙與冉顏說了一聲,跑去馬車中取傘。
冉顏一個人不急不緩的朝停著馬車的巷子走去。
走了一會兒,忽覺光線一暗,她下意識的抬頭看。
隔著冪籬皂紗,驀地對上了一雙燦若星辰的黑眸,那張英俊的面容上帶著淺淡而優雅的笑容,正持一把油紙傘遮在她頭頂。
「娘子不是說,尋個時間與在下仔細探討『病原』的含義麼?正好在下今日有空。」蕭頌笑吟吟的道。
「我沒有空。」冉顏淡淡回道。
蕭頌劍眉微微一挑,「娘子要做什麼,在下陪著你做便是,咱們可以一邊忙,一邊討論。」
冉顏皺著眉頭,靜靜盯著他,聽到聲音的時候,會覺得他是一個沉穩寡言之人,可是見了面才知道,這個人氣勢沉穩不假,卻無賴的很。
「我要繡花、縫衣,與姐妹聊聊胭脂水粉俏郎君。」冉顏丟下這句話,轉身便走。
蕭頌站在原地未曾追上去,持著傘,瞧著她的背影與邵明會和,而後沒入停著馬車的巷子。
冉顏上了馬車之後,解下冪籬,不禁往窗外看了一眼,卻看見那一襲紅色袍服持著一把繪著山水的油紙傘還站在遠處,微微側低著頭,彷彿是在聽護衛匯報事情,劍眉微蹙,英挺的鼻樑,硬朗的下頜曲線,便如邢娘所說,當真是無一處不好。
冉顏正欲收回目光時,卻瞧見他向馬車看過來,乍然一笑,彷彿就知道她在看他一樣。
冉顏眉頭一皺,縮回身子靠在軟墊上。
外面天色越來越暗,因著昨日剛剛下過一場雨,郊外的路不好走,所以剛剛出了城,馬車便疾馳起來,到了郊野,才緩緩放慢速度...
第五十八章、青黴素
回到院子裡,冉顏便瞧見邢娘跽坐在廊下裁剪布料,神情怏怏的,一會兒嘆一口氣。
邢娘看見冉顏回來,連忙應了上來,接過冪籬,看了看冉顏的面色,心疼道,「娘子累壞了吧?過幾日回了主宅,尋您瞧病的人估摸就會少許多。」
「嗯,邢娘,幫我燒浴湯吧,我想沐浴。」冉顏道。
邢娘笑道,「早就備好了,是該沐浴去去病氣。」
冉顏身子才恢覆沒多久,本來就虛,這一日診了兩個病人,解剖兩具屍體,委實有些吃不消了。
泡在溫熱的水中,冉顏有些昏昏欲睡。
「娘子,邢娘令奴婢來侍候您沐浴。」外面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
冉顏不習慣有人在旁邊看著自己洗澡,不過這回實在太睏乏,可以讓侍婢幫忙洗這該死的長發,便道,「進來吧。」
來人是早上替冉顏梳妝的小滿,她端著一個小小的浴桶,上面有個木頭蓋子,縫隙中隱隱冒著熱氣,一股子花香在空氣中逸散開來。
「是什麼?」冉顏問道。
小滿知道冉顏其實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這樣嚇人,遂淺淺一笑,綻開面頰上的小酒窩,「奴婢見院子裡的金銀花開的好,便采了一些過來給娘子泡澡,夏季用金銀花泡澡很好呢。」
冉顏點了點頭,心中卻想道,當真是給蕭頌猜對了,繁春恐怕就是被溺死在浴桶中,可……她是溺死在誰的浴桶裡?
小滿見冉顏沒有說話,便大著膽子上前道,「娘子,奴婢幫您洗頭吧?」
「好。」冉顏應道。
小滿從牆角邊上拉過一個高凳,放在浴桶邊,而後將小浴桶放了上去。
冉顏一邊往身上撩水,一邊看著小滿的動作,瞳孔猛的一縮——高凳木桶。
浴房裡的這個高凳做的有些粗糙,但與晚綠被吊那日,腳底下倒地的凳子造型十分相像,唐朝人都還是跽坐,案几都十分低矮,有帶腿兒的類似椅凳的坐具只有胡床,胡床也遠遠沒有這麼高。
還有,這個桶蓋……
「小滿,你站到我對面來。」冉顏緩緩道。
小滿正在往浴桶中倒花瓣浴湯,聽聞冉顏竟記得她的名字,便歡快的應了一聲,喜滋滋的隨手將剩下小半桶的水放在浴桶邊的高凳上,依言站到對面。
冉顏從浴桶中伸出手,摸到小木桶,把裡面的水全部倒入浴桶裡。而後開始研究這個木桶的桶身,還有桶蓋,時不時的,拿著這兩樣東西朝小滿腦袋上比劃著,看的小滿心底一陣陣發顫,生怕她真的把東西扔到自己腦袋上。
這個木桶口寬底窄,但十分沉重,不管是底還是口砸到人腦袋上都不會只是浮腫而已,至少也得破皮,繁春腦袋上的傷口是弧狀,應當是這個桶蓋子造成的。
桶的大小不同,弧度也不同,約莫兇手就是情急之下拿著桶蓋砸到繁春面上,然後立刻發現她沒有死,也沒有暈倒……
冉顏嘩啦一聲從桶中站了起來,伸手握住小滿的脖頸。
小滿目瞪口呆的看著冉顏凹凸有致的身子,羊脂玉一般的肌膚掛著盈盈水光,站在煙霧裊裊之中,簡直勾魂奪魄。
她看的正入神,頸部卻被冉顏猛地往前一抓,硬生生按倒了浴桶邊緣,小臉幾乎貼到水面,她急急呼喊道,「娘子饒命娘子饒命。」
冉顏回過神,發現自己光裸著站在浴桶裡,尷尬的咳了一聲,默默坐回水裡,對驚魂未定的小滿解釋道,「我……只是想到一點事情。」
聽見這樣的解釋,小滿可一點也沒有放下心來,想到什麼事情,一會兒又是拿著桶蓋比劃她腦袋,一會兒又是想將她按入水中?
不過……娘子的身子真真有看頭小滿水靈靈的大眼朝水裡若隱若現的身體瞄了一眼,小聲道,「娘子,奴婢給您洗頭。」
冉顏點了點頭,這會兒又想通了一些事情,便不再折騰,任由小滿幫她梳洗一頭長過腰臀的烏髮。
好不容易沐浴完,冉顏立刻便回房研磨,將浴桶的形狀,和高凳的模樣都畫下來,而後寫了一封信,交給在莊子上守衛的隊正楊勇,讓他即刻派人送到劉刺史那裡。
做完這一切之後,冉顏才算真正的放鬆下來,用了晚膳後,去陪了晚綠一會兒,便回寢房休息。
許是累的狠得了,這一夜夢裡雖然零零碎碎的有許多畫面,卻終究不曾連成一段,倒算是這六七年來,睡的最好的一次。
接下來的幾日,陰雨連綿,出行十分不便,是以求冉顏診病的人都紛紛遞來信說,不敢勞煩她親自登門,會在約定的日期帶病人上門。
於是這些天,冉顏算是閒了下來,每日診完病人,便去吳修和那裡聽他講醫,自從冉顏做了那頓飯後,吳修和明顯比以前更加上心,更加賣力,時不時明裡暗裡的示意她該做頓飯犒勞一下他勞苦功高了。
時間不知不覺過了五日,放在培養基液裡的青黴也差不多到時候能夠提取青黴素了。
冉顏將三十個培養皿中的液體倒入事先準備好的特製木桶裡,然後向桶中注入菜油,混合攪拌。
青黴水中含有脂溶性物質,而油可以溶解分離這種脂溶性物質。攪拌均勻之後,便靜置等待。
最終,桶裡面的物質會被分離成三層,第一層,便是用油溶解掉得脂溶性物質,第二層是不溶於水也不溶於油的不溶性物質,因為青黴素是水溶性物質,所以沉在最底下的水中便含有青黴素。
特製的木桶下面做成酒桶的樣子,有個木塞,拔開木塞,最下面的水慢慢流了出來,冉顏把它接到用酒和蒸餾水消毒過得瓷缽中。
過濾其中一些大雜質後,倒入壇中,裡面裝有煮過消毒的碎碳,經過攪拌之後,青黴素就會被碳吸收。
在一旁幫忙的邢娘,滿臉茫然的看著冉顏倒騰一堆瓶瓶罐罐,不明白一桶加了黴,又放置七日的水,過油過碳之後會有什麼不同嗎?
而事實上,今日操作的這些步驟根本不算難,難的是這些材料的準備,光是消毒用的酒和蒸餾水都讓冉顏每天累死累活的忙半晌,尤其是蒸餾水的收集,雖然算不上難,但是量少,收集一瓶要花費許多時間,而消毒的時候,一下子就倒掉大半瓶,簡直就是在倒冉顏的血汗啊!
還有過濾所需的碳酸鈉,俗稱鹼、蘇打,要用食鹽、硫酸、煤、石灰石為原料製造出來,幸而冉顏跟著化學家的父親熏陶了幾年,否則光知道提取青黴素的辦法,也只能乾瞪眼。
冉顏將碳和水溶物質攪拌均勻之後,再做三次提純。分別加入:蒸餾水、小蘇打水、弱酸水(醋+水)。
第一遍加入蒸餾水過濾,倒出的水還不是青黴素溶液,可棄之。
第二遍加入弱酸水,過濾出的水依舊扔掉。
第三步,加入小蘇打水,過濾出的溶液才是真正的青黴素水溶液。
冉顏看著裝有青黴素水溶液的四個瓶子,一向淡定的她,眼眶微微泛紅——實在太不容易了這些天,光是弄蒸餾水都累的她腰酸背痛。
原來想著看見紫緒身上的梅毒時,冉顏並沒有多想,因為作為一個心理上的現代人,一個現代醫學者,潛意識裡便覺得青黴素提取程序是相對簡單的事情,可真正做了才知道,唐朝沒有蘇打,沒有蒸餾水,細碳要自己慢慢磨,培養基溶液要自己用芋頭和米煮……
大唐怎麼會出現這種難纏的病,冉顏心中感嘆,如果可以換一換,她寧願每天解剖兩具屍體,也絕對不會願意製造青黴素。
「娘子,這就是神仙水?」邢娘小聲問道。
冉顏頓了一下,才想起來,當初是說夢中有人指點,便只好點點頭。
冉顏倒了兩滴在另一隻培養皿中,裡面盛著的黃金葡萄球菌,這個菌種比較好得到,冉顏前幾天發現一點,便放在培養液中促進其生長,今日便有滿滿一片了。黃金葡萄球菌隨著青黴素水溶液的滴入,漸漸消亡,滴入的地方很快空出一塊來。
驗證有用。冉顏徹底的鬆了一口氣,如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最後一步還驗證無效的話,那她真的要哭了,所幸上天待她還不算刻薄。
冉顏小心翼翼的收起這幾瓶得之不易的青黴素,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總算放下來,心情頗為輕鬆,便決定做一頓飯菜給便宜師父。
吳修和伸長脖子巴巴的等了好半晌,冉顏剛剛做成第一道菜,冉云生便來了,氣的他老人家吹鬍子瞪眼,苦苦維持的仙風道骨,瞬間土崩瓦解,撒潑耍賴,無所不用其極。
冉顏無奈之下,只好做了一道他最愛的東坡肉,一葷一素,慰藉了他那顆殘破不堪的心靈。
冉云生笑得妍妍如花,「阿顏,你這師父當真有趣的很。」
冉顏唇角微微彎起,不接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你忙完了?」
「你忘了?」冉云生頓住腳步,嗔怪道,「今日可是七夕乞巧節啊你身為一個女兒家怎麼能忘的一乾二淨」
「哦。」冉顏想起邢娘從一早便開始忙忙叨叨。
「快些,去梳洗一番,我們今晚去平江河,大伯也讓我帶你去呢」冉云生急急催促道。。。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02 AM
第五十九章、絕對暗殺
幸而邢娘早將一切都準備妥當,冉顏匆匆沐浴過後,便開始梳妝打扮。
邢娘堅持一貫原則,竭盡全力的將她往柔和嫵媚裡打扮,小滿這次也使盡渾身解數,竟是把冉顏一張死氣沉沉的臉,硬生生裝扮的嬌俏柔美。
冉顏對著鏡子看了一會兒,心裡萬分別扭,本來就換了一張臉,還未曾全然適應,現在這副模樣,冉顏覺得連靈魂都不是自己了!
不過時間緊迫,也來不及改裝,反正她也看不見自己,便只好硬著頭皮頂著這一身裝扮去偏廳找冉云生。
冉云生今日著一件蒼色圓領窄袖袍服,頭戴黑色襆頭,腳蹬軟靴,在平素的柔和之中添了一絲硬朗,一看之下競也是個風度偏偏光彩射人的美郎君,而非男女不辨。
「十哥往後要多穿胡服才好。」冉顏欣賞了一會兒,出言道。
冉云生漂亮的眼眸裡也毫不掩飾對冉顏的驚豔,忍不住打趣道,「阿顏,你今晚還是帶冪籬吧,十哥怕你被人擄走了。」
真有這麼嬌弱?冉顏皺起眉頭,點點頭道,「還是戴冪籬好些。」
冉云生是變相的誇獎她美麗,冉顏卻是會意錯了。
冉云生以為冉顏是故意說玩笑話,噴噴一聲笑了出來,殊不知,冉顏的笑點從來都和別人不一樣,她是當真不喜歡自己這個樣子。
兩人說著話,一同出了門。晚綠身體還未痊癒,冉顏也不喜歡帶高氏送來的侍婢出門,便隻身與冉云生一起坐上了馬車。
七夕和元宵節,女子無需戴冪籬,可以與郎君於一處盡情玩樂,所以甚為熱鬧。
天氣晴好了兩日,夜空朗朗,半個月亮正漂在宛若輕煙的銀河附近。
每年的七月初七.丹光使我們看不見銀河,看起來就像是天河消逝,牛郎織女於此時相見。然而實際上,它們之間的距離沒有變。
冉顏靠在窗邊向外觀看,馬車行了一會兒,眼前靜謐的夜色漸漸被喧囂的街市代替,一排排紅色長燈沿著平江河畔點亮,婉蜒如長龍一般.看不見盡頭。
寬闊的平江河上一條條燈火通明的船,漏花彫刻作壁,輕紗綢緞作幔,華貴非常,而其中最為顯眼的,當屬一條三層雕花大船,船上亭台樓閣,裝飾竟於屋舍無異,周邊吊著綵帶,每隔兩步便墜以六角絹紗燈籠,甲板上人來人往,笑語晏晏.頗為熱鬧。
「那是何處?」冉顏不禁問道。
冉云生道,「那是齊氏的船,每年七夕會泊在平江河岸,只要是世家子女都能上船,聚於一處玩耍。阿顏想去麼?」
冉顏搖搖頭,世家貴女聚到一處除了八卦就是爭風,還不若在街市上逛一逛,感受盛世大唐的七夕氣氛。
馬車靠邊停下,冉顏還是戴上了冪籬。
下車之後,喧囂聲更加真切的圍繞在身邊,這才有了一種置身其中的感覺,冉顏被這種熱鬧而傳統的氣氛吸引,便與冉云生一起隨意在街市上逛了起來。
只是冉云生過於出眾的樣貌,而冉顏冪籬也不方便擠在人群中,導致於他們只能沿著空曠的邊角走,根本失去了參與其中的樂趣。
冉顏站在一處台階上,透過皂紗,看見前面有幾個買面具的攤位,便拉著冉云生過去,一人一個戴上。
街市上有不少人都戴著面具,兩人在其中也不顯得突兀。這樣一來,就輕便的多了。
「前面有賣巧果的,我們也過去買一些吧。」冉云生道。巧果種類很多,做成各種花樣擺在食盒裡,尤為誘人。
其實買巧果也不一定因為它多麼好吃,純粹是乞巧節的一種氣氛。
「郎君,娘子,今日買一斤巧果,送一瓶柏子!」攤主熱情的招呼道。
餌私實、服柏子、折荷葉,是唐朝七夕的習俗,據說柏子是一種以松柏為藥材的秘方,這種神奇的藥丸以七月十日的露水調配合成,服一丸可延長十年的壽命,服二丸可延二十年。
這些傳說姑且一聽而已,當不得真,不過柏子能夠強身健體倒是真的,冉顏對巧果興趣缺缺.但古方藥物卻是不可錯過,遂買了一斤巧果。
冉云生正付錢,人潮忽然湧動起來,推的冉顏站不住腳。
「快點,第一美人齊六娘出來了!」人群中不知有誰喊了一聲。
當下本就擁擠不堪的人群,更加兇猛,冉顏被人群衝出幾步,心裡暗罵一聲,不就是個女人嗎,有什麼好看的!
冉顏抬眼看見距離冉云生越來越遠,連忙用力往回擠,這個時代可沒有什麼方便的聯繫方式,萬一走散了,在這樣擁擠的夜市裡,很難再找到對方。
好不容易擠到冉云生身邊,因他穿的胡服是窄袖,無袖口衣角,冉顏只好一把捉住他的手。
人群的衝力甚是可怕,冉顏便如一條在巨浪中漂泊的小船,若不是抓著冉云生的手,恐怕早就被淹沒。
冉云生似乎是見她掙扎的太過辛苦,一把將她拽到身邊,轉了個身,擋住人流。其力道簡直驚人,冉顏的手被他握的火辣辣的疼。
冉顏擠在一個死角內,後面就是一個攤位,兩人距離很近,她的鼻子幾乎貼在他的胸前,淡淡的草藥味兒從縈繞在鼻端,冉顏微微一愣,倏地抬頭,恰迎上一雙暗若幽夜的眼眸。
不是冉云生!
人潮還在擁擠,冉顏低著頭,過了許久才發覺自己還握著對方的手,連忙鬆開,「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嗯。」冷徹骨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些許沙啞,似乎有些中氣不足。
「多謝。」冉顏側開,微微欠身。
人群漸漸過去,男子退了一步,朝她微微頷首,而後轉牙往泊著船的小碼頭走去。
冉顏鬆了口氣,她感覺那個人的氣息似曾相識,好像是……蘇伏!
怎麼會如此巧合!蘇伏身上亦是穿著蒼色的圓領窄袖胡府,頭戴黑色襆頭,面上帶著一隻黑色面具,只不過他衣物的顏色要深得多,面具也略有不同,只是光線不佳,方才又是情急之下,冉顏並沒有注意到。
在鬆散的人群裡,冉顏開始尋找冉云生.目光不經意掠過河面,頓時睜大眼睛,急急跑到河岸邊上。
寬闊的河中,船隻甚多,但是每條船也都相隔一兩丈遠.而那一襲蒼色胡服在一艘艘船之間敏捷如蒼鷹,兔起鵑落間,已經越過七八條船隻,而在這其間他手上也未曾閒著,待落到第九條船的時候,竟是套上了一層玄色外衣。
冉顏瞬也不瞬的盯著那個身影,他衝著一條中等大的船隻掠了過去。
冉顏看見那艘船的甲板上有兩個人踞坐,不知是在品茶還是在弈棋,四周圍欄邊站著幾個腰間佩刀的壯漢。
黑色的夜行衣幾乎溶在夜色之中,他攀附在船壁上,靜靜的,一動不動,彷彿是一隻伺機抓捕獵物的豹子。
而甲板上那兩個人絲毫不知危機降臨,似是聊到興起之處,一陣暢懷大笑,與此同時,那一襲黑夜悄無聲息的閃身上了甲板,以迅力不及掩耳之勢逼近那兩人,河面上寒光一閃,笑聲戛然而止。
船上立刻混亂起來,而那一襲黑衣早已落下船板,不知去向。
好一場精彩絕倫的刺殺!
冉顏倒吸了一口冷氣,若非她一直關注蘇伏.恐怕也會與這街市上的人一樣,恍然不知有人竟然有人敢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附近殺人。
蘇伏也不知如何脫的身,冉顏目光再次找到他的時候,他已將身上的黑衣連同長劍拋入河中,一襲蒼色圓領胡服,佇立在水邊,彷彿只是個看風景的普通人。遠遠的,冉顏瞧見他咳嗽幾聲.掏出帕子揭開一半面具,擦了擦嘴,舉目盯著那艘船看了一眼,似乎確定被殺的人已經死了,才將染紅的帕子一併丟進江水中,轉身離去。
他走出幾步,忽而回頭看向冉顏的方向,頓了兩息才又轉身離開。
距離太遠,冉顏並未看清他的眼神和無法猜測面具下的表情.但是她能感受到那股殺氣,只針對她一個人的殺氣!冉顏猜想,也許因為他前段時間傷到心脈,經過一場暗殺之後,再沒有精力在人群之中悄無聲息的殺掉她,所以才讓她僥倖得生。
「阿顏!」
因為冉顏還帶著面具,冉云生站在不遠處的燈謎棚子下試探性的喚她。
「十哥。」冉顏定了定心神,應聲道。
「你去了哪裡?」冉云生還帶著一絲緊張,方才他付完錢,一個轉身竟然發現冉顏不在了,心知可能是被人潮沖走,連忙順著人群追了上去。而那時,正巧蘇伏把冉顏拉到身邊,將她擋的嚴嚴實實,結果卻讓冉云生幾乎跑遍了整條街也未曾看見。幸而他又轉回遠處尋找。
冉顏訕訕笑道,「我方才被人群擠開了,或許被人擋住了吧。」
冉云生點點頭,嘆了口氣道,「眾人竟然為了一個齊六娘瘋狂至此,我們家阿顏比她不知美上幾倍。」
「莫要打趣我,咱們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吧。」冉顏剛剛目睹兩人瞬息斃命,暫時沒有心情繼續逛。
冉云生也因著方才尋找冉顏,跑得累了,便道,「去船上吧!」
「船?」冉顏疑惑的看著他。
冉云生雙眸熠熠生輝,「今年我為阿顏特地造了一艘船,雖比不上齊氏的龐大、華美,卻是我親自佈置,勝在舒適。」
第六十章、七夕平陽
見冉云生這樣無微不至, 冉顏微微嘆息:你真心疼愛得那個妹妹乙已經早已不在了啊!
冉顏替旁人享了這份關杯,心中便覺得要對冉云生也好一些才合適,再加之他本身就是個柔和的人,相處起來倒也很是愉快。
冉云生領著冉顏走到小碼頭前,領她入了一艘中等大小的船。
這艘船從外面看來絲毫不起眼,內裡卻別有天他,船艙空間不大,四角各有高腳燈,白色月籠沙覆著纖細的燈罩骨架,其上細細繪製山水畫,有兩隻上面題了詩句。船艙中間垂了竹簾,將空間分為裡外兩間,裡面矮幾軟塌,幾上放置一隻圓形銀質雕花香護,裡面放的不是香,而是冰塊。
整個空間內,看起來分外低調,也分外舒適,冉顏知道,這低調之中定然價值不菲,更難得的是這份心思,遂也不會吝惜讚美的言辭,「十哥當真是費心了,正是我喜歡的樣子呢!」
「喜歡便好!」冉云生笑容璀璨,轉伸出去命人開船。
再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兩個食盒,「難得無人打擾,這是我方才令人從府中取來的飯菜,遊船賞月,再小酌幾杯,人生幸事莫過於處。」
冉顏取下面具.淺笑道,「十哥倒是很知足。」
「我衣得暖,吃得飽,還有金銀供我揮霍,如此還不知足可要遭天譴了!」冉云生邊說笑,邊將食盒中的飯菜一一取了出來。菜不多,只有兩葷三素,萊色卻很是精緻。」
「十哥沒有理想抱負?」雖然知足常樂是好事,可是沒有理想並非是一件好事。
冉云生倒酒的手微微一頓,絕豔的面上泛起一絲複雜的笑意,「幼時我曾想入仕,因此學業上從不懈怠.可到了十歲時,才明白商人之子不能參加科舉,亦不得入朝為官。」
冉顏喉頭一澀,心知自己是戳到他的痛處了,放緩聲音道,「天下之大,能做的事情多不勝數,十哥莫要傷心。」
略微一想,冉顏也就明白了,冉平裕經商也是被逼無奈,族裡有關係能弄到一官半職,也都被嫡系子孫佔了,他身為庶子,出頭之日遙遙無期,不想被人看不起,不想碌碌無為一輩子,就必須另闢蹊徑,世人雖看不起商賈,但無人不愛財。
「叔父是個了不起的人。」冉顏道。
能短短十幾年便成為蘇州城首富、長安大賈,泛泛之輩難以望及項材,沒有手段絕對做不到。
「呵!你在他跟前千萬莫要這麼誇,否則他可要歡喜的三天都睡不著覺了。」冉云生笑道。
船慢悠悠的在水面上漂著,河上涼爽的夜風從窗口吹進來,皓月朗朗,周邊的船隻也都是燈火通明,笙簫歌舞,脂粉飄香,好不熱鬧!
「咦?那不是冉十郎?」
旁邊一艘船上有人出聲。
冉云生抬頭望過去,看見站在甲板上一襲墨綠廣袖袍服,正弓著腰探頭往他們船裡張望的男子,冉云生淡淡笑道,「原是張郎君,真巧。」
冉顏的面容大半掩在竹簾之後,淡淡瞥了那人一眼,端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
那人叫張斐,因為那日在殷門口見過一面,到花園裡,齊十娘又讓晚綠去引過來的人,就是他,所以冉顏印象很深刻。
張斐看見冉顏月光下十指芊芊、泛著柔潤光芒的手,眼睛一亮,旋即道,「十郎,與你在一處的是哪位娘子,今日七夕,娘子也都不遮面,不防引見於我等認識認識?」
與張斐在同一條船上的,還有許多男子,眾人都知道冉十郎容貌絕豔,與他在一處的女子必然不會差。他們在船艙裡聽說冉十郎與一女子約會,紛紛起了興致,爭先恐後的湧到甲板上。
「舍妹平素便少見人,諸位熱情過甚,舍妹惶惶不安,不敢相見,還請諸仁見諒。」冉云生話說的婉轉,其實意思就是,你們一個個如狼視虎的樣子,把我家妹妹嚇壞了。
那些人平時也都是開慣了玩笑的,自然不會太放在心上,冉府的許多嫡出庶出女兒也都常常參加大小宴會,只有近來風頭最盛的冉顏曾經兩年足不出莊子,當下一群人更加興致盎然,紛紛道,「是冉十七娘吧?久聞娘子聲名,還盼出來一見!」
他們的叫嚷聲驚動了旁邊許多船隻,許多好爭的貴子弟紛紛將船駛了過朱,把冉顏的船圍擾住,防止她開溜。
這樣的舉動惹惱了冉云生,他自己也常常遭受這群的情形,被人圍堵起來,像是猴子一樣被眾人評頭論足,自然知道其中的難堪。
冉顏見他雙拳緊握,手上青筋凸起,便知道他要發怒了,連忙伸手按住他,「十一哥且莫動怒。誰是風景,還說不定呢。」
他們可以把她當做玩賞的物件,冉顏自然也能把他們拿來賞玩。冉云生很快便會意,心中雖然還有怒氣,卻也忍了下來。
「讓我出去也不是不可以。」冉顏輕且冷淡的聲音和著江風輕輕飄散出去。
聽聞冉顏出聲,外面那些紈褲子弟更加來勁,起鬨問冉顏怎樣才肯出來。
「諸仁都是有身份之人,不至於做出逼迫之事吧?況且,我一個人人有何好看?你們若是能想法子把那搜船上的齊六娘等眾多貴扯起唇角,露出一抹嘲諷的冷笑。
一群人欺負一個小娘子,他們絕對做得出來,可是這在眾目睽睽之下,冉顏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娘子。他們做荒唐事之前,定然也得仔細想想。
況且冉顏的提儀,也不失為一個有趣的遊戲。
當下,眾人開始絞盡腦汁的賦曲作詩,誰都想出頭揚名,獲得美人青昧,若走真能靈感突發作出一句半首出彩的,很快便會-傳到名流大儒的耳中,對於學業入仕都有好處,因此個個都很賣力。
冉顏將竹簾全部都放下,遮住窗子,垂眸給冉云生倒了一杯酒,淡淡道,「十哥為我準備遊船,恰好有這機會,我為十哥引來這曲、詩助興,十哥滿意否?」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08 PM
第六十一章、怒火燎原
江風蕭蕭,夜色如水,江面上當真是一片前所未有的盛況,曲音此起彼伏,詩聲朗朗。
許多在遊船聚會的大儒紛紛將船泊在附近,聆聽蘇州城這些青年才俊的曲、詩,時不時的點評一兩句,而青年們見到平日仰慕的大儒在場,越發的全力以赴,原本一場鬧劇,到最後居然變成了一場不小的七夕文學盛會。
而冉顏和冉云生一邊小酌,一邊聽曲品詩,愜意的很。
冉云生看著面容沉靜的冉顏,柔聲道,「阿顏真的是長大了在心境上,我竟是不如你。」
冉顏淺淺一笑,一個人看過那麼多陰險謀殺,見慣了人的生死,即便再怎麼愚鈍,也應當淡然多了。
「無關於心境,只是做人要站在不同的角度上去看待一件事情。比如我想殺一個人,在行動之前,一定得想想當我一出招,對方會有什麼反應,想明白了,就能招招封住他的退路,想殺不死他都難。」冉顏透過簾縫,看見大船甲板上越聚越多的女子,目光落在殷渺渺身上。
殷渺渺彷彿未曾被熱鬧的氣氛感染,站在圍欄邊,垂眼看著江面,月光從江面折射,粼粼波光映照在她溫婉的面上,看不清神色。
冉云生瞠目結舌的盯著冉顏,這一番駭人聽聞的比喻,哪裡是尋常娘子能說出來的冉云生張了張嘴,最終嘆了口氣道,「罷了,你這樣想也是好的,不過日後嫁了人,能軟弱些還是要軟弱些,多多依靠夫君,這是身為女兒身才能享有的權利,莫要辜負。」
「若對方著實可以依靠,我自然不會自討苦吃。」冉顏隨口應了一句,但她心裡知道,人不是想堅強便能堅強起來的,同樣,一貫堅強的人,也早已忘記了該如何軟弱。
冉云生見她態度敷衍,還想說些什麼,船外忽然傳來一陣歡呼聲。冉云生挑起簾子,朝甲板上看去,嘆道,「齊六娘出來了」
冉顏亦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甲板上一襲白衣勝雪,烏髮梳了一個飛天髻,雪膚花貌,眉眼間清冷孤傲,站在皓月之下,能於皓月爭輝。周圍花枝招展的閨女們,無一能在氣質上壓過她,以至於精心的裝扮,不幸淪為陪襯。
眾人沉迷在齊六娘的美貌之中,冉云生悄悄道,「阿顏,不如我們趁現在走吧」
「若是走了,明日蘇州城裡會怎麼說?」冉顏反問道。
冉云生語塞,若是涮了全城的貴族子弟,就算冉顏是冉氏嫡女,恐怕也不會為人所容,而履行諾言的話,眾人便只當是遊戲,玩得盡興,又能瞧見美人,自然不會多想。
「出去可以,不過,十哥不想你被齊六娘壓下一頭。」冉云生鼓起腮,俊美絕倫的面上顯出幾分孩子氣,尤為可愛,「你這一身打扮,美則美,卻遮掩了你原本的氣質,這副柔弱的模樣,恐怕一樣淪為齊六娘的陪襯」
「你對齊六娘意見很深?」冉顏倒是不在意比不比得上齊六娘,她覺得自己從來不是靠姿色吃飯,不管從前還是現在。
冉云生起身,進了船艙裡間,從榻旁拖出一直大箱子,放到冉顏面前,「本來還想送你回去時,給你一個驚喜,可現在既然合用,便先用著吧」
冉云生打開箱子,裡面整整齊齊的疊了一摞衣物,旁邊還有大大小小的首飾盒子,在明亮的燈火下熠熠生輝,晃花人眼睛。
「前些日不是才給我買了許多嗎?怎麼又送?」冉顏愕然,冉云生的敗家程度,在蘇州城他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我從長安帶回許多極品綾羅綢緞,本想當天就給你送過去,可想著你一時半刻恐怕也尋不到手藝精良的繡娘,所以便趁著那日在集市上給你裁衣時,偷偷問了量尺寸的僕婢。」冉云生得意的將一間緋色紗裙遞到冉顏手中,「這塊布料最好,是繚綾和頂好的宮紗相間而作,成衣之時,我便覺得這世間除了我們家阿顏,任何人都配不上它。」
船外眾人似乎從齊六娘的美貌中回過魂來了,開始催促冉顏履行諾言。
「紅色?」冉顏微微皺眉,捧在手上的這件衣物的確是美不勝收,但她時常解剖人體,紅色的見的最多,那便是人血,所以從來不會往自己身上穿紅。
「阿顏……不喜歡紅色?」冉云生有些失望,他真心覺得這件衣服很配她。
冉顏搖頭,「只是很少穿這麼鮮豔的顏色而已。」
船外催促的聲音越來越急,冉顏也不想令冉云生一腔熱情落空,便起身轉到內室去換衣物。反正她也不喜歡淡黃色,換一換並沒什麼差別。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外面的人見冉顏還未出來,便開始胡亂的吟誦詩經。
冉云生這一次沒有心生怒氣,他自己因為生得過於豔麗,導致旁人的指指點點,而冉顏不一樣,她生得極美,是女子該有的美麗,如果那些人要看,冉云生想讓他們像仰望齊六娘那樣的仰望自己的妹妹,而不是如現在這般,對齊六娘絞盡腦汁的吟詩弄曲,卻對她胡亂吟誦詩經,甚至頗有些輕佻的意味。
外面的人已經急躁的用船槳擊打欄杆,甚至開始嚷嚷,態度全然不似對齊六娘的那般慇勤,他們雖然聽說冉十七娘與齊六娘容貌不相上下,可畢竟很少人見過,即使形容的再怎麼美麗,也抵不上齊六娘許多年「蘇州第一美人」的名頭。
有人略有些惱怒的道,「喂,再不出來,我們可要闖進去一探究竟了。」
「嗤,不是冉十郎藏了哪位小姐,誆騙我等吧?來來來,我們去瞧個究竟。」與張斐同船之人說著,竟是跳上了船,弄得船身搖擺不定。
眾人起鬨,讓他趕快進去瞧瞧。這人剛剛走到船艙門口,竹簾便從裡面被撩了起來。
只一步之遙,那一襲紅衣用摺扇抵住他欲往前走的趨勢,冷冷道,「請你立刻從我的船上離開。」
湖面上一片寂靜,屏息凝神的盯著眼前這如業火紅蓮般的女子,她墨發披散在身後,用一條長長的黑色緞帶綁上,精緻的五官,令人不禁懷疑,上天在造就她的時候給了過度的偏愛,反覆精雕細琢之後,才放她來了人間。
只不過,這一身烈火般的顏色,穿在她身上並沒有熱烈之感,反而被染上一股冷意,她靜靜的站在那裡,持著扇子指著不速之客,目光沉冷,宛如……燃燒在九層地獄之下的火焰,又如怒放在忘川彼岸的曼珠沙華。
冉顏現在是渾身不舒服,照她原本的想法,如果齊六娘真的出來了,那麼大家一起被圍觀,總好過一群男人圍觀她一個,便就出來露個臉也就罷了,可現在,身上穿得血一樣的顏色,髮髻被換衣服時弄散了,一時來不及梳,只好和在家中一樣,隨便系一下,手忙腳亂不說,竟還有一個人膽敢私自闖入船上,簡直讓她火大。
事情弄到現在這個模樣,不是她所想,亦不能怪冉云生,畢竟他也是一片好意。
沉沉的怒火,猶若燎原一般,覆蓋了整個江面,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份沉冷,這使得站在高高甲板上與月爭輝的齊六娘顯得單薄飄渺了一些。
沖上甲板的人嚇得退了幾步,慌忙掉頭跳到隔壁船上。
「我已如約出來,諸位若沒有別的事,容請告退。」冉顏話雖這麼說,人卻是已經退回了船艙。
冉顏把手中的摺扇拋給冉云生,不舒服的動了動身子,「十哥幫我看著門,我去換件衣服。」
說罷,也不等冉云生回答,便飛快的轉身去了裡間,從箱子裡挑出一件寶藍色的冰綾襦裙,手腳麻利的將衣物換了下來。
彷彿擦掉一身血跡,冉顏鬆了口氣,心裡才覺得舒服許多。
「你生氣了?」冉云生盈盈的眸中有些懊悔,「都怪我,不該讓你與齊六娘攀比什麼。」
冉顏斂了斂自己的情緒,誠實的道,「倒也不是怪你,壓得過齊六娘也有許多好處,我知道你也是為了我好。」
畢竟,如果她堅持不同意,冉云生也會強逼,所以冉顏眼下說的絕對是真心話。
冉顏舒舒服服的跽坐在席上,看見冉云生仍舊不安的看著她,才覺得自己的反應當真是有些過了,冉云生可不是那隻一驚一乍的桑兔子,遂拚命的放柔聲音,「十哥,我當真沒有怪你,怪只怪那些紈褲子弟欺人太甚。」
尋思了半天,冉顏總結出這麼個結果,這也的確是她火氣大的最大原因。
聽冉顏如此說,冉云生才稍稍放下心來,跽坐在她對面,嘆道,「唉,你這一番怒火燎原……」
蘇州城這些男人,恐怕都被她嚇壞了,也不知將來有沒有願意娶她,這樣可怕的氣勢,希望將來有男人能夠鎮得住吧冉云生也不再糾結於此,轉而問道,「你厭惡緋色?」
「原來看著只是平常,可真正穿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原來是討厭它的。」冉顏老老實實的回答,免得下次冉云生再要求她穿紅衣,不是討厭,而是渾身不舒服。
冉云生鬆了一口氣,面上再次綻開笑容,「阿顏是想回去,還是再逛逛?」
冉顏還未及回答,便聽船外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道,「冉十七娘容色傾城,我等皆以為與齊六娘可並稱為江南雙璧,只是齊六娘琴棋書畫樣樣皆精,我等知十七娘醫術超群,不知可還有才藝能讓我等見識一二?」
言下之意,若是她能通曲賦詩,便可以與齊六娘比肩,成為江南雙璧。
這大大出乎冉云生的意料,原本以為,冉顏那副怒火衝天的模樣會讓人覺得太嚇人,現在看來,好像並非如此,他心中也高興起來。
冉顏皺眉,這些人還真是上癮了。才藝?她是有的,如果解剖屍體如果能算得上才藝的話。而這具身體的母親早逝,也只會讀了一些書,習了幾年字而已,平時在邢娘的督促下,繡花兒倒是繡的極好……旁的,只是懂些皮毛,根本算不上才藝。
什麼江南雙璧,冉顏不在乎,只是眼下被堵在這裡進退不得,不想想辦法讓這些人難受難受,真是難以心平氣和。。。
第六十二章、我們一起去死
「不知今晚所賦詩中,哪一首最好?」冉顏揚聲問道。
江面上,眾人商量的半晌,又去詢問了幾位看熱鬧的大儒的意見,終於確定下一個魁首,張斐自告奮勇,朗聲念道,「今日云駢渡鵲橋,應非脈脈與迢迢,家人竟喜開妝鏡,月下穿針拜九宵。」
那得意的模樣,彷彿這首詩是他所作一般。
這首是詠七夕的詩。說實話,若非原主有些文學修養,冉顏很難理解其中的情感。修法醫學時,因為要讀宋慈的《洗冤集錄》,冉顏也曾經認真學習過一段時間古文,但能聽明白,和理解詩詞中所表達的情懷,不是一個層次。
冉顏在心裡默默數了一下自己還記得的詩詞,最終嘆了口氣,能記全的,約莫只有十餘首,什麼「鋤禾日當午」,「兩個黃鸝鳴翠柳」云云,與七夕根本沾不上邊。
以冉顏的性子,如果她相信靈魂穿越這回事,肯定會背誦李白詩全集之類的,有備無患。
想到李白,冉顏思慮片刻,出言道,「我吟一首詩,若是諸位不能做出更高意境的詩,還請放我離去。」
好大的口氣!江面上諸人面上驚詫,緩了緩,卻又覺得不屑,娘子們縱有些才學,總也不能高過他們這些成日裡在埋首讀書的郎君吧!
「娘子可不許讓冉十朗代勞。」張斐立刻出言道。
冉云生雖然未曾入州學,也不曾考過功名,但眾人皆知,他的文學修養不低,只因為出身商賈,不能科舉入仕罷了。
「好。」冉顏應聲。
平江河上一片寂靜,只有水流聲,不管是青年郎君還是名流大儒,紛紛停下動作側耳傾聽。而齊氏船上,一群貴女沿著圍欄而立,齊六娘直直盯著冉顏那艘船,冰冷的神色中帶著些許複雜。
齊毓秀撇撇嘴道,「冉十七娘將放出這般大話,想來是胸有成竹了?難不成今日之事早有預謀?就為了搶六姐的位置?」
因為親眼看過冉顏在殷府面對屍體時那種從容的姿態,齊毓秀對她少了幾分排斥,但還未到喜歡的份兒上。
齊六娘抿唇不語,秀眉卻微微蹙了起來。
冉美玉則是撇撇嘴,冉顏有幾斤幾兩,她再清楚不過了!若不靠十哥,她能作出什麼好詩!想到冉云生,冉美玉心裡便是一陣膈應,原本十哥待她也是極好的,可眼下卻被冉顏獨搶去了!她是巴不得冉顏在全蘇州人面前出醜。
眾人各有心思,船艙裡,緩緩傳出冉顏冷寂的聲音,「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江面上一片嘩然,這冉十七娘吟誦的竟非「七夕詩」,而是刺客!而且言語之間,豪邁不羈,將一個隱姓埋名,過著最低下生活的刺客,描述的如此灑脫高尚!
冉顏冰冷淡漠的聲音並不大,隨著微冷的江風飄散,那種取人性命於舉手之間的感覺,被渲染的淋漓盡致。
被蘇伏刺殺的也不知是何人,竟然只是被殺那一瞬有些騷亂,之後居然不動聲色的離去,因而,其餘人根本不知道今晚便有刺客這一回事。
冉顏便是知道如此,才敢放心的吟這首詩。
正當眾人以為這首詩已經吟誦完畢,卻聽冉顏繼續吟道,「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灸啖朱亥,持觴勸侯贏。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熟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亙赫大梁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後面兩段,說的是信陵君和侯贏,朱亥的故事。俠客得以結識明主,明主借助俠客的勇武謀略去成就一番事業,俠客也就功成名就了,即便最終不曾成功,也依舊名垂千古。
眾人震撼於這首詩的豪邁灑脫之餘,也吁了口氣,原來不是歌頌刺客,而是俠客。
貞觀年間,還十分崇尚武力,況且哪個男兒心中沒有一個俠客夢?這一首詩豪氣開闊,壯志凌云,狠狠震動每一個人的心底。
江面上久久沒有聲音。
連那些大儒聽了這首詩後,也怔愣半晌,這般的豪縱,慷慨,連郎君也為之汗顏啊!
「這首《俠客行》,是否能夠讓我離開?」冉顏略有些不耐。
有時候並非是你不想攀比,便可以置身事外,這便是世事,冉顏心裡盤算著,是否有必要尋個時機當眾解剖一回屍體,這樣以後蘇州人人提起冉十七娘,恐怕是避猶不及了,這樣無聊的攀比,當真不是她所喜。
而且,冉顏腹中墨水有幾滴,自己清楚的很,能化解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以及以後無數次呢?
眾人自然不太願意立刻放她離去,但在場的所有人,包括一干大儒,一時半會兒,誰又能作出一首壓下《俠客行》的詩呢?
因此,不管願不願意,也都給船開了道。
船在水中悠悠而行,船艙中冉云生怔怔的盯著冉顏,道,「阿顏這首詩,慷慨灑脫,志向高遠,竟是連大儒們都比了下去!」
冉顏淡淡一笑,「這首詩不過是我聽來的,我讀過幾年書,十哥又不是不知,如何能做出這等詩句?」
冉云生瞭然的點點頭,旋即又為她擔憂道,「這首詩是何人所作?倘若被別人得知你冒用詩句,對你名聲可不好。。。你若是知道這人是誰,不如。。。」
「拿錢買來?」冉顏接口道。
冉云生顯然也從未做過這種事情,聽冉顏如此直白,頓時漲紅了臉。
「你也說了,這首詩慷慨灑脫,作詩之人必也是個開闊不羈,品格高尚之人,怎會為了錢財折腰?」冉顏也知道冉云生是關心她,心裡微暖,出言安撫道,「十哥莫要擔心,我識此人久矣,保證不會東窗事發。」
冉云生見她如此篤定,這才放下心來,探頭向窗外看去,平江河中又恢復了喧鬧,彷彿比之前還勝了三分。
「十哥,我們回去吧。」冉顏淡淡道。
事已至此,再逛下去,恐怕會惹出更多事端來。
冉云生也贊同,於是命船伕把船泊到一個冷清岸邊,與冉顏相攜下了船,一路散步賞月,很快便看見了集市。
「累不累?要不要十哥背著你?」冉云生看見冉顏鼻尖晶瑩的汗珠,忍不住問道。
「我都這麼大了,還讓哥哥背著,太不成體統了。」冉顏學著邢娘的語氣,正色道。
冉云生被她這形容逗樂,笑容有如皓月皎皎,映亮了昏暗的柳下河堤,但是冉云生笑著笑著,心中卻生悵然,終究都長大了啊,再也無法像小時候那樣親密無間。
兩人安靜的走在堤上,越來越接近喧囂的集市,忽而,聽見附近有悉悉索索的聲音。
冉云生步子一頓,一把抓住冉顏的手腕,向聲音處看了一眼,正要加快腳步,從一片柳樹林後,卻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四郎。。。你知道嗎。。。。「
那聲音溫婉中,帶著淡淡的怨仇,和若隱若現的柔情,」你知不知道,在這片江中,沉著一個女子。「
冉顏拽住冉云生,向他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輕手輕腳的朝聲音處走去。
兩人躲在一株粗大的柳樹後,冉顏微微探出頭,從樹林縫隙中看見一個華服男子躺在河堤的草叢裡,看不清面容,河風吹來,空氣中飄散著濃重的酒味,想來是喝醉了。
而那女子,一襲杏色紗羅襦裙,衣帶飄飄,俯身伸出纖纖玉手輕輕撫著男子的臉龐,低順的眉眼,小巧的鼻唇,帶著淡淡的笑意,似是歡喜,又似是痛恨,背對著月光,顯出幾分陰沉。
是殷渺渺。冉顏聽見聲音的時候,便已經認出了她。
方才殷渺渺喚了一句「四郎」,難不成那醉酒的男子竟是秦四郎?!
「四郎。」殷渺渺嘆息一聲,靜靜端詳秦幕生一會兒,忽而猛的拖起他,吃力的朝河邊走去。
僅僅一丈的距離,殷渺渺半晌才將人高體壯的秦幕生拽到河水邊。
月光下,她白皙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水,鬢髮微微散亂,碎髮被風吹起,貼在了面上,她笑靨如花,一貫溫婉的形容透出一種淒絕,與笑交織著,隱透瘋狂,「秦四郎,秦幕生!今天是她的祭日,我們一起死,去找她吧!」
「我活不下去了。。。。」殷渺渺說著,眼眸中霧氣聚集,淚水撲簌簌的順著面頰落下。
冉云生手臂稍稍用力,向冉顏投來詢問的目光,冉顏搖搖頭。
兩人站在原處繼續聽下去。
「娘子!」一個淺粉襦裙,挽著雙髻的少女匆匆跑了過來,看見殷渺渺哭的梨花帶雨,連忙道,「娘子冷靜些,過去的事情,便讓它過去吧,娘子應當放下了。」
那侍婢柔聲安慰著,邊飛快的幫殷渺渺整理妝容。
「娘子,快走吧,那邊人已經聚齊,該投針乞巧敢。」侍婢看了地上爛醉如泥的秦四郎一眼,拉起殷渺渺。
殷渺渺緊抿雙唇,深深看了一秦幕生一眼,才轉身欲走。
「阿顏!」秦幕生突然抓住她的腳腕,帶著醉意哀求道,「阿顏,不要走!」
殷渺渺倏地回過頭,顫聲道,「你說什麼?」
「娘子,莫要管他了,快些走吧。」侍婢蹲下身,用力掰開秦幕生的手。
秦幕生大聲叫嚷起來,「阿顏!阿顏!不要退婚,我日後再不沾花惹草了!」
冉云生不禁垂頭看向冉顏,然他注定不能從她面上看見到什麼動容,那一雙沉靜的眼眸,靜靜盯著河邊三人,彷彿秦幕生口中那一句句「阿顏」喚的是別人一般。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17 PM
第六十三章、侍郎
待殷渺渺主僕離開之後,冉顏和秦慕生停了一會兒,也隨之出了柳樹林。
「十哥,我以前與渺渺關係如何?」冉顏總覺的有些奇怪,如果以前與她關係甚好,為何現在卻是泛泛之交,若不好,又怎麼會次次夢到她?
「殷三娘?」冉云生詫然道,「阿顏,你不記得了?」
「嗯,有些事情忘記了。」冉顏道。
冉云生皺起漂亮的眉,緩緩道,「既然忘記了,便忘了吧。」
「可我現在想知道,十哥,你告訴我。」冉顏頓住腳步,緊緊抿起唇,黑沉的眼眸中是不可動搖的固執。
冉云生看了一會兒,嘆道,「我不知道你與殷三娘關係如何,卻是知道你與殷四娘處的不錯,她也常常約你一起去遊玩,我人在長安,也是最近才聽說她患了惡疾過世,阿顏,人死不能復生,況且她已經過世兩年,你節哀吧。「
冉云生抬手輕輕撫著她的頭,滿眼憐惜,他前些天剛見到冉顏時,還懷疑過這個一向柔弱的妹妹,改變怎麼如此天翻地覆,但經過幾日打聽,才知道有多少痛苦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於是心裡更加疼惜她。
「你給我講講阿晚吧,我不會再傷心,但是想聽一聽關於她的事情。」冉顏道。
冉云生回憶片刻,道,「殷府極有規矩,我也不曾見過她幾回,印象中,殷四娘是個很愛笑的姑娘,活潑的很,很愛玩,常常從家裡偷跑出來約你一同去玩耍。」
冉顏聽著,在心裡描繪著殷晚晚的形象。
「我從前聽你說,她這樣偷偷跑出來,回府是要在祠堂罰跪的,不過,她依舊是偷偷往外跑,有時候甚至還逃學。」冉云生仔細的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事情都說出來。
每個世家大族,都會有族學,唐朝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一說,女人還是要認字才行,所以族中未成年的孩子,無論男女,通常都會上族學。
兩人邊聊,邊往停著馬車的地方去,冉云生與殷府女眷接觸極少,偶爾見過兩回,還都隔著遠遠的距離,對於殷晚晚也知之甚少,至於她死亡的原因,甚至還沒有邢娘知道的詳細,雖然邢娘所說也是語焉不詳。
轉入巷子,冉云生正準備扶冉顏上車,陰暗的投影中卻幽然響起一個磁性的聲音,「冉娘子。」
冉顏動作一頓,轉頭向聲音來處看去,屋舍的投影中緩緩走出一襲暗褐色胡服,姿容既好,神情亦佳,本就立體俊朗的五官,因為光線投影,越發深邃,他唇邊帶著淡而優雅的笑意,沖冉顏禮貌的頷首,「鬧市偶逢,真巧。」
這樣的聲音,這樣的容貌,除了蕭頌又能有何人?冉顏打量這個死巷,不禁皺起眉頭,在這樣的巷子裡相遇,幾率之小,比之穿越不逞多讓。冉顏直截了當的問道,「蕭郎君尋我有何事?」
「既然冉娘子快人快語,在下也不兜圈子了。」蕭頌看向冉云生,道,「冉郎君可否行個方便,讓在下單獨與令妹說幾句話?」
冉云生滿臉驚訝的看著這個氣勢沉穩的男人,「蕭侍郎!」
看來是京官,冉顏猜測,冉平裕在長安只是個商人,他有可能認識許多官員,可官員卻不見得將他一個商賈真正放在心上,所以冉云生與蕭頌恐怕也只是點頭之交。
「阿顏?」冉云生轉向冉顏,彷彿只要她搖頭,他便寧願得罪蕭頌,也不會留她一個人。
「十哥先將馬車駛到路口吧,我隨後便過去。」冉顏自然不會讓冉云生為難。
冉云生點點頭,沖蕭頌作了一揖,轉身上了馬車。
看著車子咕嚕嚕的駛出巷口,冉顏開口道,「蕭郎君有事情請講。」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蕭頌忽然吟誦起《俠客行》其中一句,燦若星辰的眼眸,越發明亮,「形容的極好,詩詞蕩氣迴腸,便是上官儀也自嘆弗如,不過。。。。是何事激發你賦得此詩呢?」
上官儀工於詩詞,極受太宗青睞,提起他,也不一定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其孫女上官婉兒可是武則天身邊赫赫有名的女官,只不過,現在的上官儀只有二十九歲而已。
「我從不會賦詩,方才也不過是借旁人詩詞一用,為了脫身而已。」冉顏知道他肯定是想詢問今晚關於刺殺一事,雖裝作聽不懂他的話,心裡卻暗自思忖,要不要把蘇伏的事情供出來,如若說了實情,那個冰冷的男人,會不會殺她洩憤?如若不說,他又會不會覺得不放心,殺人滅口?
其實冉顏吟《俠客行》的時候,也曾有過揭發蘇伏的打算,畢竟那樣的人實在可怕,只是她心有猶豫,如果真的惹怒了蘇伏,恐怕連官府也不能護她周全,於是這件事情須慎重。
「唔,你又不想與我說實情。「蕭頌眯起眼睛,淺笑道,「這話說的倒是篤定,只不過,神色太過猶豫。」
冉顏冷冷盯著他,這個人總是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極讓人不喜。
蕭頌面上笑容微綻,向前走了兩步,逼近冉顏,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其實你穿緋色,實在令人傾心。」
他低低的,醇厚的聲音,不經意間帶著一點引誘般,令人忍不住面紅耳赤。
「你這謊話說的也不怎麼樣。」冉顏撇開腦袋,哼聲道。
「怎麼說?」蕭頌饒有興趣的看著她,彷彿早已經忘記了來意。
「我方才在江面上渾身不自在的發了一通怒,覺得好看的人,不是說謊,就是眼睛瞎了,你是哪一種?」冉顏一向看不上那些刻意而為的美麗,包括她自己當時的模樣,女為悅已者容,只有發自內心時,才真的動人。
這樣刻意的事情,冉顏經歷過一次,便絕對不會再嘗試第二次。
「如果蕭郎君無事的話,容請告退。」冉顏稍稍欠身,便準備離開。
走到巷口的時候,忽而瞧見集市上一郡貴族子弟與貴女們往這邊走過來。
其中便有那個張斐,他奇怪道,「明明是看見從西邊上岸的,怎麼一眨眼便看不見人了?難不成早已回去?」
「咦,那不是冉府的馬車?」有人眼尖,看見了冉云生停在路口的馬車。
冉顏心中惱怒,感覺就像是惹了馬蜂窩,被死盯著不放,這種感覺實在糟糕透頂!
「你好像遇上麻煩了。」蕭頌不知何時與她並肩而立,面上帶著笑,全然沒有要插手的意思,倒像是過來看熱鬧的。
這一番火上澆油,簡直是在考驗冉顏的理智。
第六十四章、嫁給我如何
冉顏看著越來越近的人群,急忙貼著牆壁站,抬眼卻看見蕭頌大喇喇的站在巷口,心中惱恨,卻不得不出手將他抓過來,否則,這樣一個高大俊美的郎君,一般人都會多看一兩眼吧那她躲與不躲,也沒有多大差別了。
「蕭郎君,如果你不想離開,也請你不要站在路口招蜂引蝶。」冉顏死死拽著蕭頌的手腕,壓低聲音道。
蕭頌還算配合的放低了聲音,「冉娘子,大唐可沒有律令規定,這個巷口不許人站。」
眼看那些人越來越近,冉顏一咬牙道,「算我求你幫忙。」
蕭頌煞有介事的點點頭,「那行,不過找我幫忙是要還的。」
「什麼事?」冉顏餘光瞥了外面一眼,心想若是能拖到那些人散去最好。
而蕭頌顯然看出了她的想法,「無他,稍後給在下個機會送你回府,順便聊一聊。」
「好,成交。」冉顏爽快答應。雖然她心中對蕭頌的要挾很不快,但不得不說,他的要求並不過分,而且措辭很禮貌,並不會令人無法接受。
巷外的街道上,一群貴族子弟圍上冉云生的車,張斐道揚聲道,「十七娘,齊氏船上舉行乞巧會,齊氏家主讓我等過來請十七娘過去。」
等了片刻,卻只有冉云生一個人從車上下來,沖一干人淡淡道,「舍妹大病初癒,易疲乏,早已經回去休息了,令諸位失望,真是抱歉。」
方才冉云生下車時,眾人也都看見了,裡面空空的再沒有旁人,冉氏不可輕易得罪,他們就算不甘心,也不能太過分。
其實,之前冉顏若是站在船上昂首挺胸的任由他們看個夠,也許會少一些窮追猛打,可惜當時她怒火洶洶,還剛剛到甲板上,就退回了船艙,頗給人一種驚鴻一瞥的驚豔之感,因此事後大家都想尋到她,仔細看個清楚。要知道,七夕這種可以肆無忌憚的日子可不多。
一眾人悻悻告辭,張斐道,「難得七夕,十郎也一併上船玩吧?」
「在下身有要事,就不去湊熱鬧了,祝張郎君玩得盡興」冉云生一揖,拒絕的姿態已經十分明顯。
張斐也不好勉強,客氣了幾句,便與眾人一併返回。
巷子中,蕭頌低下頭便能看見冉顏頭頂的發旋兒,和長長的羽睫,鼻尖微微挺翹的部分顯得俏麗可愛,長發在身後鬆鬆散散的結起,比形容整齊的時候多了幾分隨意慵懶,蕭頌心中微微一動,朝她身邊靠了靠,「被人追捧,旁人求都求不來,你為何要逃避?」
「我可不敢消受這樣的追捧。」冉顏看著他們走遠,稍微鬆了口氣。
蕭頌瞭然的點點頭,並非所有人都喜歡被眾星捧月,冉顏這樣清冷的性子,恐怕不大喜歡在眾人之間周旋。
「白義」蕭頌朗聲喚道。
巷口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郎君」
「把馬車牽過來。」蕭頌吩咐道。
「是。」白義領命去牽馬車。等候的這一會兒工夫,冉云生已經在集市附近繞了一圈,又返了回來。
「蕭侍郎,久違了。」冉云生跳下馬車,向蕭頌一揖。
蕭頌微微頷首道,「數月不見,冉十郎風姿更勝從前。」
冉云生道,「不知蕭侍郎何時到了蘇州,可是有公幹?如若閒暇,還請讓冉府略盡地主之誼。」
「我這趟不過是路過江南道,明日一早便啟程回長安,冉家的心意在下領了,代我向令尊問好。」蕭頌面上帶著得體的笑容,沉穩而和善,再加之他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那種氣勢,直是令人心折。
這一番話說的自然又篤定,如果冉顏不知道他幾次追查蘇伏,絕對會深信不疑。
「我與令妹的事情尚未談完,這樣吧,我們一起送她回去,路上繼續談。」蕭頌自然而然的說出了方才已經達成的協議,彷如臨時起意一般,直令冉顏歎為觀止。
冉云生略有些遲疑,他看了冉顏一眼,見她沒有意見,遂笑道,「那就有勞蕭侍郎了。」
這時白義趕著馬車恰好停在巷口,蕭頌低側過頭,沖冉顏微微一笑,「冉娘子請。」
「十哥放心。」冉顏經過冉云生時,悄悄說了一句。
冉云生揉揉她的發,柔聲道,「蕭郎君名聲顯赫,我自是信他的。」
蕭頌站在馬車側,回過頭正看見這一幕,劍眉不自覺的便皺了起來,不禁想出言催促,但出於身份禮貌,只好耐心的等她過來。
上了馬車之後,冉顏抬眼打量車內。
蕭頌的馬車很是寬敞,裡面一幾一榻,地上鋪著竹蓆,佈置簡潔大氣,車內充滿了他身上的氣息,並非是某種可以聞見的味道,而是一種感覺。
「蕭郎君是想問殺手之事?」除了這件事情,冉顏想不通還有什麼事情能讓他堂堂一個侍郎堅持不懈的盯著她。
「你知道他都做了些什麼嗎?」蕭頌本並不是想詢問這個,但冉顏既然提起,他便順道說說。
冉顏不語。蕭頌看著她道,「兩個月內,他殺了三個朝廷命官,哦,若算上今晚這二人,是五個。雖說都不是什麼重要官員,但這個數字委實駭人。這樣的人,冉娘子如果認識,還是斷了聯繫的好。」
冉顏眉頭漸漸擰了起來,花瓣似的唇微微抿起,垂眸思慮。
「你會驗屍,如果人只剩下一堆白骨,還能驗出死因嗎?」蕭頌忽然轉了話題。
冉顏暫時放蘇伏的事情,解釋道,「不一定,如果是死於外力作用,基本可以驗出來。」
「毒呢?」蕭頌眼睛一亮,追問道。
提到專業上的知識,冉顏形容變得肅然認真,「這個不一定,要看中了什麼毒,比如烏頭、曼陀羅、馬錢子,這些毒通常不會立刻致命,進入人體內之後,會破壞身體機能……額,你可以理解為破壞臟腑或血脈之類,但這一類毒在體內代謝極快,很快便會隨著尿液等排泄出體外,莫說只剩下一堆白骨,便是剛剛死去不久的新鮮屍體,也不會容易查出真正的死因。這一類毒藥,可謂殺人必備之良品。」
蕭頌嗤嗤笑出聲音,「殺人必備之良品?那個殺手也十分精通醫理,若非不是,你如此包庇他,我可以理解為,你其實與他是同夥嗎?」
「你懷疑的也有道理。」冉顏道。
「冉娘子。」蕭頌看著她平淡且絲毫不像開玩笑的模樣,略略斂了笑容,「若讓你嫁去長安,你可願意?」
冉顏怔一下,對於話題怎麼發展到這種詭異的地步,心裡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順應話題,道,「那要看嫁給誰。」
「我呢。」蕭頌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他實在想知道,這個看起來淡然無比的娘子,聽見這樣曖昧的話,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然而他失望了,冉顏只是上下打量他一通,輕飄飄的道,「有待考慮。」
蕭頌倏地欺身上前,面與面貼得極近,彼此之間吐息可聞,他燦若星辰的眼眸直直盯著眼前黑沉沉的眸子。這樣的姿勢保持了半晌,蕭頌有些洩氣,從來沒有哪個娘子能夠這樣面對他,而全然無動於衷的,而冉顏顯然是個特例。
面對放大在眼前的俊臉,冉顏覺得,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實在令人茫然,才見過兩面的人,說這個會不會太快了?
「你有喜歡的郎君?」蕭頌緩緩坐回位置上。
冉顏向後靠了靠,「長安的官員都像你這樣無所事事?有這麼多時間可以與陌生娘子討論這種問題?」
「我剛才的提議,你不妨考慮一下,我手上有個大案,不方便親自去查,如果你同意……」
如果你能同意,便作為我的女眷介入,事後必然有重謝。
蕭頌話說了一半,便停住了,垂眸道,「罷了,我身邊也沒有合適的位置。」
冉顏是冉氏的嫡女,冉氏與真正的世家大族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可她在蘇州城中滿可以嫁個不錯的夫君,做一個正正經經的嫡夫人,而他族中絕對不會允許冉顏成為他的正夫人,在未娶正夫人之前,也不能娶側夫人,冉顏過去,只能是侍妾。
這樣的地位,不用問,蕭頌只看著面前這雙沉冷的眼眸,便知道她不可能會答應。況且,他也不是什麼良人……
冉顏瞭然,原來是談公事。去長安和查案,這兩件事情都是冉顏願意做的事情,可惜了,聽蕭頌的意思是,這個案件須得成為他的女眷才方便介入,這件事情,她不能接受。
一路再沒了聲音,蕭頌送冉顏回了莊子,便馬不停蹄的返回城中。
冉顏看著絕塵而去的馬車背影,心道,原來他也不是看起來這麼閒。
「阿顏,你如何會認識蕭侍郎?」冉云生疑惑道。
如果蕭頌是三省六部的侍郎,應該是四品,冉顏問道,「他是什麼侍郎?」
冉云生更加訝然,「你不知道?他是刑部侍郎蕭頌,加封文散官從三品正議大夫。才二十六歲便位居高官,是長安最炙手可熱的人物,阿耶曾經拜訪過許多回,都不曾得見,你如何與他相識?」
冉顏略略講了一下相識的過程,旋即問道,「二十六歲,還不曾娶妻?」
冉顏直覺他不像是個有妻子的人,一般男人不管歲數如何,娶妻和未娶妻的狀態總有著細微的差別。在古代,二十六歲還未娶妻,著實有些不可思議。
「阿顏對他……」冉云生以為冉顏看上了蕭頌,不禁皺起好看的眉頭,約莫是覺得直接說出來,有些傷姑娘家的體面,便轉而道,「長安出云道長說他的命過硬,易克妻,蕭侍郎從前也說過兩門親,一個是京兆杜家的嫡出娘子,在娶親的路上莫名死了,另一個是范陽盧氏的娘子,剛剛過門的第三日也死了。」
作者:
haoa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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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4-15 09:20 PM
第六十五章、少年天才
「剋妻……」冉顏十分想笑,但又覺得幸災樂禍不大好,只好抿唇忍住。
這一番形容,落在冉云生眼中,還以為她當真是看上蕭頌了,有些著急的道,「阿顏,我最近聽聞大伯正在與嚴家談婚事,嚴二郎可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前途不可限量……」
「十哥。」冉顏打斷他的話,笑道,「我雖然不知道什麼樣的人適合我,卻知道蕭頌那樣的人不合適。」
因著從前的冉顏著實太柔弱了,才令冉云生總是這般擔心,恨不能揣在兜裡保護著。
「嗯,十哥總是忘記,我們的阿顏長大了。」冉云生鬆了口氣。
兩人轉身,正欲進門,卻瞧見一襲白色廣袖袍服的青年站在大門口,不知站了多久,月光下欣長的身材顯得有些單薄,懷裡抱著個藍色布包,瞧見冉顏看過來,臉頰一紅,卻還是咬牙走了過來。
「娘子。」桑辰小聲喚道。
冉顏也有好些日子沒有看見這只二兔,所以情緒比以往稍微好了一點,「這麼晚了,找我有何事?」
桑辰看了冉云生一眼,神情稍微呆了一呆,旋即一副泫然欲泣卻又苦苦忍住的表情,緊了緊懷裡的布包,轉身便跑。
冉顏張了張嘴,也不知說什麼好,每次面對桑辰,她總覺得自己兩年的心理學白學了,根本猜不透他一系列的動作究竟是出於什麼心理狀態。
「我覺得他有些面熟,阿顏,他是誰?」冉云生看著桑辰跑得跌跌撞撞的背影,有些疑惑。
「他叫桑辰,字隨遠,是村裡新來的塾師。」冉顏把桑辰萬年不變的自我介紹複製了一遍。
「桑辰?」冉云生聲音陡然拔高,略有些失態。
冉顏轉頭看向他,正欲開口詢問,誰知桑辰又哼哧哼哧的跑了回來,將一包東西塞在冉顏懷中,面頰緋紅,「這個...今日七夕佳節,娘子一向對在下照顧有加...」
照顧有加?有麼?冉顏疑惑的看著他。
「隨遠先生!」冉云生忽然想起了什麼,打斷他支支吾吾的話。
桑辰有些惱怒,正氣凌然的瞪向冉云生,「這位郎君,打斷別人說話,非是君子品德。」
「隨遠先生教誨的是。」冉云生當真規規矩矩的作揖賠罪。
桑辰似乎見他認錯態度好,表情也緩和了許多,同時也有些迷惑,「我們相識?」
「隨遠先生自是不認得學生,但是學生對先生慕名已久。」冉云生笑容妍妍。
那明亮又清爽俊美的笑,真真是讓人羨慕嫉妒恨,桑辰心裡一陣不爽快,但礙於人家態度謙和,無故發作又不是君子所為,也只好客客氣氣的向冉云生回禮,「郎君多禮了,在下不過是村野塾師,哪有什麼名聲可言,不知郎君是?」
兩人你來我往,冉顏心裡奇怪,看冉云生的態度,難道這只二兔還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不成?不過,他最多不超過二十歲,津是個名流大儒?
「學生冉云生。」冉云生道。
冉云生?桑辰眼睛一亮,雖然他著實不認識冉云生究竟是誰,但既然也姓冉,大概是冉顏的兄長,當下面上鬆動不少,笑眯眯的道,「夜漏更深,那在下就不妨礙兩位休息,先告辭了。」
桑辰心情一轉,樂顛顛的一路.小跑過了橋。
「又是個灸手可熱的人物?」冉顏挑眉問道。
冉云生收回眼神,滿面喜色道,」阿顏,我瞧他對你似有意思,你若是不反對,我明日便讓他去家裡提親
這下卻讓冉顏驚訝了,冉云生對待蕭頌和桑辰的態度增色很是恭敬,但是談論到婚姻,他卻是毫不猶豫的支持桑辰。
「隨遠先生原姓並不是桑,而姓崔,他是博陵崔氏六房嫡子,當初崔六郎執意要娶了一個出身小戶的女子,崔氏族老堅決不同意,那位夫人嫁入崔氏第一年便生下他,第二年便撒手歸西了,至死都未能拜宗祠,崔六郎在五年之後也鬱鬱而終,之後桑辰便被送回了母親娘家,不過近幾年崔氏已經將他的名字寫入族譜。」冉云生解釋道。
「他很有名麼?」冉顏不禁唏噓,想來也是因為桑辰闖出了不小的名聲,所以才會被那樣高門大族接受。
冉云生點點頭,「他貞觀六年參加科舉,不舉奪魁,中得明經科狀元,當時虞世南和其他幾位大儒都爭著收他為徒,爭得滿成風雨,最終皇上一句話,讓他入太學唸書,待滿十六歲便委以官職,貞觀七年,他又參加進士科考試,得了狀元,哦,對了,當年蕭頌還在他之下得了第二名呢!貞觀八年,他又報考了進士科,依舊得了狀元。貞觀九年,報的是明經科,還是榜首,貞觀九年,又報了進士科。。。皇上得知此事,一氣之下,讓人把他的卷子拿扔了。」
蕭頌那樣氣勢強大的高官也曾在他之下?不過,同是一科進士,怎麼氣質差距如此天壤之別?
冉顏愣了愣神,卻又聽冉云生道,「貞觀九年他正好是十六歲,任太常博士之職,這個職務的品級不高,卻十分清要,但他只在任上呆了半年,便辭官,朝廷怕他繼續參加科舉,便下令,但凡以後發現桑辰報名,都不加入評分,不過自此之後他倒是沒有再參加科舉,而是不知所蹤。」
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五十歲考中進士還算是年輕有為,可見這個進士科多麼難考,可是此人卻當做家常便飯,冉云生說的這個人真是桑辰?
冉顏從那隻二兔身上全然沒有看出任何少年天才的氣質,但聽著這做事方式,又好像是他無疑,不禁問道,「會不會認錯人了?」
「應當不會!我曾在他所作的《科舉通略》上面看見過一幅肖像畫,乃是工部侍郎閻立本之女所繪,是他十六歲時的模樣,與現在有幾分相似。」冉云生篤定道。
冉顏道,「《科舉通略》是什麼?」
「說到這本書,真真是曠世之作!」冉云生絕美的容顏上,滿是欽佩。
「他在這本書中指出科舉的弊端,以及應對各科考試的辦法,還分析了每個監考官的喜好,以及針對每個監考官的喜好,作了不同的範文。另外還將滿朝可能作為監考官的文官逐一分析了一遍,因此這本書被士子們奉為典籍。」冉云生神色激動,末了還補充一句,「那些範文,風格有綺麗,有的劍走偏鋒,有的言辭犀利,有的厚重沉穩,有些守中端正,但篇篇都是佳作。」
冉顏嘴角一抽,「這還真像他能做出來的事。」
冉顏說著,心裡也對桑辰這樣傳奇的經歷產生幾分好奇,隨手打開他送過來的布包,看見其中的東西,當下臉色一黑,立刻想拿著布包裡面的這塊澄泥硯到桑辰面前,把它砸在他臉上。
「是蘭花澄泥硯!」冉云生驚訝的伸手端起那方硯台,目光中露出讚歎。
「十哥若是喜歡,不妨拿去,反正我屋裡還有三四個。」冉顏聲音平平的道,「他送禮從來只送這個。」
「這...」冉云生將硯台放回布包中,道,「這是七夕禮,我怎麼能拿,阿顏將其它的給我一個吧。」
「就拿這個吧,反正也沒什麼不同。」冉顏道。
兩人並肩朝院子中去,邢娘早已等在院門口,蹲身給冉云生見了禮,起身看見冉顏披散的頭髮,和換過的衣物,急聲問道,「娘子這是怎麼了?出了何事?」
「無需擔心,只是一些小事而已,有十哥在,能出什麼事。」冉顏道。
邢娘點了點頭,引著冉顏進院子。
冉云生走了一步,便頓住腳步道,「夜色深了,我先回去,明日再過來。」
「這麼晚了,十哥不如在莊子上住下吧。」冉顏回身道。
邢娘附和道,「隔壁的院子是前日收拾好的,雖比不上府中,也還舒適,深夜行路不大安全,十郎不如住下。」
冉云生面上綻開一抹明豔的笑容,「好,我派護衛回去說一聲。」
冉顏見冉云生如此歡喜,心情也很好,唇微微彎起。
「冉娘子。」一個魁梧的身影站在內道門內,沖冉顏叉手道,「府衙根據娘子的提示,在殷府內搜到了凶器來源,已經抓住兇手,某這就要收隊回衙。」
這人是隊正楊勇,冉顏對這個長得滿臉正氣的漢子印象不錯。
「兇手?」冉顏不禁問道,「是誰?」
楊勇遲疑了一下,這等事情根本沒有必要匯報給一個小娘子,但他還是道,「是殷郎君的貴妾,魏娘。」
真的這麼快就抓到了兇手?冉顏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魏娘,記憶裡也沒有絲毫印象,只聽殷渺渺說,他是殷聞書兩年前納的妾。
兩年前,兩年前殷晚晚死了,殷聞書納妾,時間上如此巧合,難道兇手真是魏娘?
「楊隊正可以與我講講詳細情形嗎?」冉顏問道。
楊勇道,「具體情況,某也不知,只聽說,刺史親自帶人在魏娘私人浴房搜出砸人桶蓋,上面還沾有一點血跡,而且也有人作證,府裡只有魏娘習慣用金銀花,茉莉,木香沐浴。」
冉顏點點頭,「多謝楊隊正,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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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責所在,娘子無需客氣。告辭。」楊勇再次叉手,退出內道門,領著府兵離開冉府莊子。
真是魏娘?不知怎的,冉顏心裡有些不安,尤其是今晚在河堤上聽見殷渺渺的那些話,明擺著晚晚的死另有隱情,她直覺認為這案情沒有這麼簡單。
魏娘為什麼要陷害秦四郎?韓山是彩秀館常客,很有可能是被翠眉投毒,翠眉為何要殺他嫁禍秦四郎?也就是說,殺人動機是什麼?
第六十六章、阿顏,我想解脫
冉顏洗漱之後,邢娘幫著點了四角燈照亮,她便坐在廊下吹風看書。
劉氏和晚綠坐在偏屋內繡花。
「阿顏?」
冉顏聽見冉云生壓低的聲音,目光從醫書上移開,順著聲音來處看去。
冉云生趴在院牆上,如畫的眉眼,帶著俏皮的笑容。
「十哥這麼個俊秀的郎君,還學那登徒子!」冉顏笑道。記憶中,小時候冉云生便喜歡趴在院牆上和她聊天。
冉云生也不反駁,歪著腦袋道,「阿顏,你坐過來,咱們說會兒話。」
冉顏依言放下醫書,起身坐到了靠近院牆的地板上,仰頭問他,「你那邊踩的可穩當?」
「不要小瞧十哥,雖然在長安許多年不曾這麼做了,但小時候可沒少練。」冉云生勾著腦袋垂眼看著她,開口便道,「阿顏,這世上再沒有另一個隨遠先生了,你莫要錯過,若是你不反對,我明日一早便去拜訪他,與他提一提婚事。」
從前冉顏可是個大齡剩女,父母工作都很忙,沒空管她的婚事,祖父祖母成天的託人給她介紹男朋友,但基本上在他們那裡就都被刷掉了,在祖父祖母眼裡,簡直是全世界沒有幾個男人能配上他們家顏顏,而冉顏自己也沒有多少自覺,好不容易有合適的男人相親,一通血淋淋的聊天,再加上一張死人臉,嚇跑了三個之後,從此惡名遠颺,再無人問津。
「他不會喜歡我。」冉顏肯定道。
以前不過是與相親的對象聊了幾句屍變以及死後分娩,就將他們噁心的如吞了蒼蠅,更何況桑辰那隻膽小的兔子,還親眼看過她驗屍。
冉云生壓著笑聲,道,「阿顏,你真真的太遲鈍了,他若是不喜歡你,怎麼會在門口等那麼久,給你送了七夕禮?」
「這樣嗎?」冉顏沉吟,她心裡從來沒有考慮過桑辰這種性子的男人,甚至到現在為止,對他每一個印象,沒有一個是好的。
「正是。」冉云生往牆上巴了巴,繼續道,「蕭頌看起來要穩重的多,可是他頂著克妻的名聲,長安沒有一家女子願意嫁給他的,自從他身邊兩個侍妾陸續也死了之後,更加沒有一個女子敢近他,雖則前途一片平坦,可著實讓人消受不起,長安的世家貴女心中最理想的夫君,你知道是誰嗎?」
冉顏詫然,連侍妾都克?要真是命硬,這蕭頌的命堪比金剛石了。
聽聞冉云生問話,冉顏不禁打趣他道:「我知道,是冉十郎。」
冉云生從牆頭拔了一把草丟在冉顏頭上,「少來,長安倒是有不少貴女想讓我做她們的情人,卻不會有一個人想嫁給我。」
冉顏以為不小心戳到他的痛處了,緩緩道:"對不起。"
冉云生卻不甚在意的笑笑道:「無事,十哥也看不上她們,將來我正好可以娶個合心意的夫人。說正事呢,貴女心目中的最佳夫君是誰?」
「不會是桑辰吧。」冉顏皺眉,腦海裡浮現他風騷的俯身聞花,又浮現他面色蒼白的詢問薑片之事。。。。
「自然是他。」冉云生見冉顏滿臉不信的模樣,遂分析道:「他出身博陵崔氏,名聲顯赫,連在皇上那裡都是掛了名,皇上面上雖然對他很是頭疼,但依舊很是看重,而且他已十九,身邊卻無一侍妾,亦從未風聞他對哪個女子動心,這樣的,是不是世間再難尋?」
冉顏點點頭,「十哥,你也是世間難尋,十八九了也未曾娶妻,身邊也無侍妾,那蕭頌也是世間難尋。」
說到蕭頌,冉顏不無挖苦的意思,這怪不得她缺德,誰讓這人總是跟她作對。
「哧!你這個丫頭!」冉云生抓了一大把花花草草,繼續丟她。「總之,如若不是隨遠先生,你與嚴二郎的婚事恐怕就這麼定了。嚴二郎也不錯,年輕有為,嚴,冉兩家也門當戶對,是一門好親。」
冉顏笑著躲開落下的花瓣。
不管心理年齡,冉顏現在才十六歲,根本還是個小姑娘,這麼急匆匆的談婚論嫁,讓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冉云生見冉顏不是很中意桑辰的樣子,嘆了一聲:「嚴二郎也不一定會比隨遠先生更好,阿顏好好想想,十哥定會為你做主。」
冉云生看她點頭,便跳下海棠樹,落在院子。他轉頭看了一眼略有些剝落的院牆,輕輕嘆了口氣,道:「阿顏,早些休息。」
隔壁傳來冉顏輕輕淺淺的聲音,「好,十哥晚安。」
冉云生怔了怔,唇勾起一個美好的弧度,輕輕道:「晚安。」
月光皎皎,夜幕上的牛郎星和織女星緊緊挨著,莊子上的喧鬧也漸漸安靜下來,只傳來幾聲狗吠,冉顏令邢娘熄燈,便回屋上榻休息。
朦朧的光線中,冉顏輾轉反側許久,才有些睡意,眼皮漸漸沉重,陷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幽黑冰冷的水裡,有一絲光線漸漸照射進來,冉顏眯著眼睛,看清楚面前這一具沉在水中的屍體,白素裹住面龐,能看出她玲瓏挺翹的鼻子。
冉顏這次決心不能受到任何干擾,一定要解開她面上的遮擋物,看看這個人究竟是歌藍還是殷晚晚。
她伸手探到屍體腦後,飛快的解開素布,一層層,呈半透明狀,素布很薄,像是蠶繭一眼將她的面容裹住,裹了很多層,冉顏有些著急,若是有剪刀就好了。
白色半透明的素布在水中慢慢散開,宛若一朵輕盈花兒一般。
「阿顏,我想解脫。」有個女子在冉顏耳邊輕輕絮語,帶著無邊的惆悵,和迷茫。
「阿顏,聽說狐狸是極有靈性的,能修煉成仙,我下輩子一定要投生成一隻狐狸,即便修不成仙,也能去任何地方。。。要麼,變成山野裡的一朵小花也成,嘻嘻,你以後可不要亂采小花,萬一那就是我呢!」
漸漸的那個歡快的聲音變得驚慌,恐懼,「阿顏,我好疼!」
冉顏極力撇開外聲干擾,飛快的解著屍體上的裹住的素布。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22 PM
第六十七章、風聞
光線一亮,面前的水全部消失。
每每都是如此,冉顏有些洩氣,肩膀卻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冉顏轉過身,看見殷渺渺亭亭玉立,如煙的眉尖帶著些許愁緒,「阿顏,明日七夕,陪我去遊湖吧。」
「陪我去遊湖……」
「陪我去遊湖……」
耳邊還迴蕩這這句話,冉顏卻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扯,緩緩睜開了眼。
天色已經大亮,冉顏擁被坐起,仔仔細細回想夢中的每一個情節,也努力的回憶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殷晚晚是如何死的。
殷渺渺讓自己陪她去遊湖,而殷晚晚恰好是被沉入水底,這件事情,是不是她一手策劃?所以,才有了昨天晚上她對秦四郎說話?
既然於秦四郎有關,是不是姐妹兩個都喜歡秦四郎,而殷渺渺沒有妹妹那樣活潑健談,不能取得秦四郎的好感,嫉妒之下才殺了妹妹?
這些事情都只是根據昨晚殷渺渺的態度和話語,胡亂猜測而已,根本沒有真憑實據,況且平江河那樣寬,而且每年汛期時,水流湍急,就算裡面真的沉過一具女屍,即便那女屍腳上被拴著一塊大石頭,兩年過去也早已被沖得無蹤影。
冉顏揉了揉額頭,下了榻。
邢娘聽見動靜,連忙撩開簾子走了進來,「娘子今夜睡的還踏實?」
「還不錯。」冉顏在妝鏡前坐下。
邢娘吩咐小滿打水過來給冉顏梳洗。
「老奴見娘子睡的安穩,便不曾喚你。十郎早就起塌,一清早便令人搬來兩個大箱子來,還去城中帶了天香樓的早飯,老奴給放在鍋上蒸著了。」邢娘滿眼笑意,在家裡有個哥哥照應,回主院以後日子才不會那麼難過。
正說著,卻聽門哐哐哐的被敲響。
「阿顏!」冉云生急切的敲門,「阿顏!你起了沒有,我要進去了,有急事要說!」
冉云生一貫溫文,邢娘頭一回見他如此火急火燎,連忙取了件紗衣給冉顏披上,將長長的頭髮在身後結起。
冉云生雖然說著要進來,卻並未真的直直闖入,直到冉顏出聲同意,這才步履生風的衝了來,「阿顏,你告訴我,你前些日子去府衙驗屍剖屍了?」
冉顏怔了怔,旋即點點頭。
冉云生神情一呆,頓了許久,才緩緩道,「我今早一入城,便聽得流言漫天,天香樓那些食客淨傳一些難聽的話。」
邢娘也目瞪口呆,她只知道冉顏忽然會了醫術,卻沒想到她會去做這種事情。
「阿顏。你驗屍,是為了賺取錢財?」冉云生直直盯著冉顏,眼眶微紅,忍住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起初驗屍,是為了讓桑辰幫她做針筒,做針筒主要是為了賺彩秀館那些錢,仔細想想,也算是為了賺錢吧,冉顏遂點了點頭,「驗屍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我沒偷沒搶,由著他們說去吧……十哥,會不會覺得我不乾淨?」
冉云生在她面前跽坐下來,伸手將她攬入懷裡,輕聲道,「怎麼會覺得你不乾淨呢?我的阿顏,永遠都是干乾淨淨的,日後有十哥在,絕不會容人讓你委屈。」
邢娘也一下子蹦出眼淚來,哽咽道,「都是老奴沒用,才讓娘子受這份苦。」
冉顏啞然,她怎麼解釋,說自己喜歡驗屍解剖?
屋內傷感了一會兒,冉云生鬆開冉顏,看見她微帶笑意的形容,忍不住伸手敲了一下她的腦袋,「還笑!出了這個事,你的婚姻大事都成問題!」
嚴家在蘇州城的地位與冉家不相上下,越是世家越是要臉面,嚴家會不會在意冉顏做過仵作這種低賤有骯髒的工作,已經不言而喻了。
他們家的嚴二郎可是青年俊才,又不是長子,不著急子嗣,哪怕再耽誤個一兩年,娶一個出身更高貴的女子,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這樁婚事哪怕有一點瑕疵,嚴家都不可能會同意。
「我這就去拜見隨遠先生!」冉云生道。
「這個時候十哥去拜訪他,豈不是自取其辱,嚴二郎不回娶,他就會娶了嗎?」冉顏知道桑辰即便不同意婚事,也不會言辭犀利,而冉云生卻不知道,他這麼做,讓冉顏心中感動莫名。
雖說從心理年齡看來,冉顏比冉云生大上許多,可是他的確給了她哥哥的感覺,那樣寵溺著她,把她護羽翼之下,有兄如此,冉顏覺得很滿足。
「不試試怎麼知道?況且隨遠先生行事無常,他說不定不會在意。」冉云生語氣並不篤定,畢竟桑辰可是博陵崔氏的嫡系子孫。
原來的《氏族志》裡面,博陵崔氏是排行第一的門閥大族,到唐朝之後,太宗重修《氏族志》,把李氏排作第一,長孫皇后的外戚氏族排為第二,博陵崔氏才落到第三。出身這樣的世家,又是一表人才,再加之桑隨遠的才名,他想娶什麼樣的女子沒有?
冉顏聽冉云生的話,實在想笑,桑辰那叫行事無常?是典型的二貨吧?
原本冉顏異軍突起,幾乎壓下齊六娘的風頭,成為蘇州城許多世家都想娶的准媳婦,一夜之間卻成了被人嫌棄的愁嫁女,這一段時間,真可謂大起大落。不過這些冉顏都不曾放在心上,別說三五年,就是十年嫁不出去,也才二十六,她現在最想知道,是誰放出風聲?
知道她驗屍的人可不多,而且劉刺史沒理由這樣整她。
「罷了,十哥,那個,佛家不是說,一切隨緣嗎?」冉顏暫時放下思緒,拉冉云生坐下。
冉云生跽坐在窗前,看著邢娘給她梳頭髮,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緩住情緒,但他左思右想,這件事實在糟糕之極,也許隨著時間流逝,別人會淡忘,這段時間是多久?一年,兩年?抑或三年?那時候可就找不到更好的人家了!
冉云生盯著冉顏玲瓏秀美的側面,宛若羊脂玉一樣泛著盈盈光澤的肌膚,心裡一陣煩躁,難道他的妹妹如此優秀,只能委身俗夫!?
思慮了半晌,直到冉顏梳妝完畢,他才開口道,「阿顏過完年隨我去長安吧?出了此事,想來大伯也不會反對。」
邢娘正在給她插玉簪,冉顏只得斜眼看他,「去長安?」
冉云生嗯了一聲,道,「不過,現在還是要想想怎麼應對族裡的怒火才好!」
出了這事,最丟臉的就是冉氏了,就算嚴家終止商議婚事,冉府恐怕也什麼也不能說,還得恨不得挖個地縫鑽進去。
「怒火?發怒又如何,難不成還能把我沉塘?」冉顏不以為意的道。
這句話一說出口,冉顏心中猛的一跳,殷晚晚沉入池塘的模樣,素布裹面,腳下拴著一個竹籠,籠子中放有石頭,這與古代傳說的沉塘、浸豬籠之類的,豈不是很相似?
第六十八章、禮佛淨身
「倒也是,只是回府之後日子不大好過而已,不怕,有十哥在,只要族老不罰你跪祠堂,旁的都能給你擋著。」冉云生安慰道。
冉顏點點頭,「謝謝十哥。」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冉云生便起身回府,看看族裡的反應。
冉顏今日打算去彩秀館,梅毒的事情已經拖了許久,她們一次也沒有來尋過她,應當是用中藥控制的不錯,像嫣娘那樣輕度的病情,能被治癒也不一定,但紫緒恐怕還是需要用青黴素。
冉顏換好衣物之後,正準備用早飯,便聽侍婢通報,十八娘來了。
冉顏冷笑,還真是迫不及待!正好她還沒用早飯,於是命人將飯端到主廳裡,一邊吃著飯,一邊等著冉美玉進來。
從大門到冉顏的院子,最多也就半盞茶的功夫,冉美玉彷彿心情極好,領著幾個侍婢一路慢慢悠悠的散步,到了廳堂。
冉顏抬眼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發現與她同來的,還有另外兩個華服女子,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略略回憶一下,認出了穿慘綠襦裙的是十四娘冉芊,而著月白襦裙的,是十五娘冉美夕。
從冉十四娘到冉十八娘,都是差不多年歲,特別是冉十六娘,與冉顏幾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所以她們在族中的排行也都擠到了一起。
冉十四娘是三房嫡女,趾高氣昂的神情與冉美玉如出一轍,當真是物以類聚。十五娘是三房庶女,一襲月白襦裙,髮髻上簡單的插了兩支簪子,垂著眼,一副不冷不熱,不咸不淡的木頭模樣。
冉美玉一臉嫌棄的進了廳,看見冉顏自顧坐在那裡用飯,絲毫沒有迎接的意思,心裡便生不快,目光掃到冉顏的飯食上,冷哼道,「這早膳又是十哥買的吧!幾日裡也不知怎麼巴著十哥,從他那裡撈了多少好處!」
冉云生帶著冉顏在東市大肆採購的事情,冉府上下早就傳遍了,雖說冉云生也送了每個兄弟姐妹禮物,但畢竟只是出於禮節,她們也不曾想,原來一向溫和有禮、謙謙君子的冉十郎,也能像紈褲子弟那樣一擲千金。
冉顏淡淡的掃了她一眼,繼續吃飯。
冉美玉與冉芊徑直坐到了席上,冉美夕也木木然的跟著坐了下來。
廳內的氣氛有些尷尬,最尷尬的當屬冉美玉了,她兀自說了半晌的話,冉顏卻是一句也沒有回應。
「十七妹,你怎可如此無禮,我們好心過來看你,你居然連身都不起!」冉芊有些看不下去了,她是與冉美玉一起過來的,藐視冉美玉也就間接的藐視了她。
冉顏用完飯,接過小滿遞來的帕子,慢條斯理的拭了拭嘴,又漱了口,這才斂衽端坐,道,「諸位一大早興致勃勃的過來,是想通知我什麼壞消息?現在可以說了。」
「你!」冉美玉一拍案几,倏地站了起來,但想起冉顏那天在殷府瞬間制住她時,那種冰冷淡漠的神情,又有些退縮,轉而向冉芊道,「十四姐,我都說她欺負我,你還不信,你現在看見了,她連你都不放在眼裡。」
冉顏打量冉芊一眼,一襲慘綠襦裙,五官長得平平,甚至還沒有冉美夕生得漂亮,更加比不上冉美玉。
「原來是十四姐,美玉是女大十八變,越來越美豔,直讓人移不開眼去,阿顏一時沒瞧見十四姐,真是怠慢了。」冉顏唇角一扯,做出個笑的模樣。
冉芊是嫡女,她母親娘家很有勢力,靠山強硬,在族裡很能說得上話,只可惜相貌平常了些,因此,長相問題實在成了冉芊一塊心病,原本看見冉顏居然生得比冉美玉還要貌美,她就已經嫉妒的恨不能抓花那張臉,現在被這麼一說,當下臉上便掛不住了。
「十四姐,你莫要聽她挑撥。」冉美玉狠狠的盯著冉顏。
冉顏笑容淡淡,端起茶水輕輕抿了一口,轉回頭道,「怎麼不給十四和十五娘娘上茶?」
「娘子……」小滿有些不安,方才她出去端茶水的時候,被晚綠攔住,說是不用上茶。
「晚綠讓你不要上的?」冉顏雖是問話,但語氣似乎已經篤定,也不等小滿回答道,「回頭你去說說她,我只說以後不用理冉十八娘,她怎麼能連十四姐和十五姐都怠慢呢?」
小滿也是機靈的,聽冉顏這樣說,便知道是刻意擠兌十八娘,她哪裡敢真的說晚綠,只垂眸小心翼翼的道:「是。」
冉芊當下就覺得,冉顏極不待見冉美玉,她是因為和冉美玉一起來才受到這等冷遇。
「侍婢不懂事,十四姐和十五姐請見諒。」冉顏示意小滿,「還不快去。」
冉美玉一張美豔的臉,氣的鐵青,猛的站了起來,厲聲道,「你少得意!做那等骯髒下賤的活兒,你的茶我還不稀罕喝!反正阿耶已經決定把你送去影梅庵去禮佛淨身,我懶得跟你一般見識!十四姐,我們走!」
冉顏似笑非笑的看了冉美玉一眼,她習慣性的頤指氣使,若是放在平素,冉芊定然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可經過冉顏幾句話,心中便覺得不爽快,雖然明明知道冉顏也不是出於什麼好意,但至少面子上還勉強過得去,便道,「你先走吧,我要與十七娘說幾句話。」
冉美玉怔了一下,見冉芊姿態傲然,神情堅持,當下氣惱的一跺腳,拂袖而去。
冉美夕是步步都跟著冉芊,自然不會隨她走。三個一併過來找茬的人,頃刻間便分崩離析,而且恐怕以後也不會和好如初了,畢竟冉美玉不可能為了冉芊把自己往丑了裡打扮,而冉芊就是再打扮也比不上冉美玉。
冉顏看著冉美玉一抹紅影消失在院子中,心知道,現在是拉攏冉芊和冉美夕的好時候,她雖然不擅於主動挑起話題,但這種關鍵時刻,還是知曉該如何應對,遂道,「高氏和冉美玉待我如何,想必兩位姐姐都知道一二,我因她怠慢了兩位姐姐,還請見諒。」
冉芊腦子比冉美玉轉得快多了,知道這不過是冉顏的拉攏之言,但正好給了她一個台階下,所以也沒有太冷淡,微微笑道,「無妨,十八娘的性子我們都是知道的,嬌蠻了些。」
「去山上禮佛約莫也就是這幾日的事情了,兩年不見二位姐姐,今次一見,又得過許久,說不定待我從山上下來時,兩位姐姐都已經嫁人了,十七略備了一些薄禮,請姐姐們不要嫌棄。」冉顏說著,扶著小滿的手臂起身,向兩人微微欠身,轉去了寢房。
冉云生那日給她買了許多不是很實用、卻價值不菲的物件,用來送些無關緊要的人,的確有些浪費,不過少一個仇敵,就多一條路,該舍錢財的時候,必須要舍。
但這東西也不能送得太好,讓她們知道冉云生這麼捨得為她花錢,恐怕反而遭嫉妒。
冉顏挑了兩件中上等的精美首飾,又加了兩匹布,回了主廳。
「我長久在莊子上,也只有這些拿得出手,姐姐們不要嫌棄。」冉顏讓小滿把東西分好兩份,擺在兩人面前。
冉芊略略看了一眼,擺在她面前的,是一個長形錦盒,還有兩匹上好的纏枝牡丹錦緞。擺在冉美夕面前的錦盒略小了一點,和兩匹紗羅。
這些東西在府中也不少見,但也不是想要就能有的,所以冉芊心裡也稍微舒坦了些,說起話來,柔和不少,「這大紅色的纏枝牡丹,我最是喜歡。」
冉顏淺淺笑道,「十四姐喜歡就好。」
冉美夕飛快的抬眼,向冉顏欠了欠身,小聲道,「多謝十七妹。」
三人草草又寒暄了幾句,十四娘和十五娘便帶著東西離開,稍等了一會兒,冉顏也帶上晚綠一起往城中去。
晚綠的傷勢還未好全,但冉顏驗屍之事弄得滿城風雨,肯定是別有居心之人散佈,這個人會不會是邵明,還尚未可知,所以一時沒有別的人選,只好辛苦晚綠了。
散佈謠言之事,冉顏想來想去都沒有想到其他人的動機,但邵明若是高氏的人,他把這個消息告訴高氏,卻極有可能造成今日這種狀況。
「晚綠,讓你查得事情,結果如何?」冉顏皺著眉頭,即便她絲毫不在意驗屍之事暴露,但對於背叛之人,絕對不可原諒。
晚綠答道,「查過了,邵明自從那次回來之後,一直呆在莊子上,據說已經病了六七天,每日嘔吐不止,食不下嚥,人也消瘦了兩圈,連走路都打晃,好多天沒有上工了,他去通風報信的可能性不大。」
冉顏扯了扯嘴角,大部分人第一次看解剖都會有這個反應,漸漸的就會好了,冉顏單手撐著腦袋,手指輕輕扣著太陽穴,忽而坐直了身子——不會是蕭頌吧!
想了一下,冉顏又鬆了下來,她與他雖然不大對盤,但也犯不著這樣對她。或者...
馬車入了城中,直直朝東市附近的彩秀館去,路過府衙的時候,馬車漸漸緩了下來,外面人聲鼎沸,堵住路口,馬車行了幾步之後,便已經被死死堵住,寸步難行。
晚綠把車簾子掀開一條縫隙向外看去,卻也沒看出什麼來,便道,「娘子,我下車去瞧瞧。」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31 PM
第六十九章、識白骨
晚綠下車一會兒,返回來道,「娘子,是劉刺史要親審命案,就是繁春那個案子」
冉顏透過竹簾向外看了一眼,晚綠湊了過來,小聲道,「娘子,聽說魏娘揭發殷三娘是主謀……」
冉顏身子一緊,垂眸思慮片刻,道,「你去府衙門口,悄悄與衙役說冉十七娘想拜訪劉刺史,事關案情。」
這個時候,劉刺史也不一定會見她,冉顏只是試試看,若是能夠進去旁聽最好,若不能,也就罷了。
晚綠應了一聲,再次下車。冉顏看著緊閉的府衙大門,心裡將這些日的事情一件件串聯起來,包括那個困擾她許久的夢境。
殷晚晚被沉塘,為什麼被沉塘呢?聽冉云生說,她常常無視家規,偷跑出去玩,會不會因為她違反了家規,因此被殷氏沉塘了?但是在風氣逐漸開放的大唐,當真有這樣殘酷封建的刑罰麼?
還是殷晚晚與秦四郎有過什麼親密行為,所以殷渺渺因妒殺人?後來又覺得對不起殷晚晚,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秦四郎而起,所以想拉著秦四郎一起死,來贖罪?
這樣也勉強能說通,那魏娘與翠眉又怎麼會與殷渺渺一夥作案?她殺死侍婢繁春的動機是什麼?殺死韓山的動機又是什麼?
這些事情都如一團亂麻般纏繞在一起,每一件事情都看的極清楚,卻找不到始末。但冉顏認為,殷晚晚之死,定然是起源。
「娘子,劉刺史傳話說,讓從側門進去。」晚綠將簾子撩開一角,悄聲道。
冉顏心中一喜,道,「那走吧。」
晚綠鑽進馬車裡,給冉顏戴上冪籬,然後貼著牆根慢慢往府衙側門去。一路上被圍著水洩不通,不到百米的距離,整整用了半盞茶的時間才挪到地方。
晚綠與衙役打了一聲招呼,側門開了一條縫隙,兩人飛快的穿了過去。
「娘子這邊請。」有衙役早已在門內等候。
冉顏看了一眼照壁附近擁擠的人群,心知這是公開審案,畢竟,這一個案件中三死一傷,算是這三年之內最大的謀殺案了,即便殷府在蘇州很有勢力,劉刺史也絕不敢徇私。
「十七娘,你來的正是時候」劉刺史急急忙忙的迎了上來,也不等冉顏行禮問候,便道,「快隨我來」
冉顏皺起眉頭,又有一種被人算計的感覺,但鑑於她自己也很想知道案情,便不曾糾結於此,跟著他一起來到了一個偏房之內。
門一打開,晚綠低低驚叫了一聲,一間不到兩丈長寬的室內,任何家具也無,只鋪了一塊素布,上面堆滿了帶有泥土的白骨,骷髏肢節,散亂的堆了一地,冉顏目測看了,這裡面至少有十幾二十俱骸骨。
封三旬正帶著手套,蹲在一腳扒拉著骨頭。
劉刺史道,「你上回說,這個案情與殷府四娘的死有關,果不其然,魏娘揭發,當年殷四娘是在七夕節被殷渺渺害死,然後沉入平江河。老夫查一下案情記錄,發現兩年前在平江河發現過一具無名女屍,記錄上說,那女屍雙腳被麻繩縛住,面上裹素布,但由於在水中泡得太久,衣服襤褸,皮肉腐爛不堪,實在辨不清身份,便與當年其餘的無名屍體一併被埋葬在一起,老夫命人都給挖了過來,你瞧瞧,是否能辨得出?」
劉刺史說完,滿臉期待的盯著冉顏。
封三旬也正頭疼,他只勉強辨得出男女,以及大概的年齡範圍,其他的細節,光靠著幾根白骨,實在看不出什麼來。
冉顏大概的掃視一遍,伸手道,「手套。」
劉刺史立刻令人遞上一副手套,冉顏二話不說的蹲下來辨識骸骨,不管怎麼說,殷晚晚與原來的冉顏是很好的朋友,冉顏就當是為了朋友收遺骸,也必須要找出殷晚晚。那個愛笑、愛玩的少女,就這麼葬身平江河,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她竟然脫離了石頭的墜縛,飄到河面上,然而當時並沒有人能夠辨別出她的身份,為她伸冤昭雪,因此只得了一卷席,與別人共用墳墓。
「魏娘還招了什麼?」冉顏一邊分辨骨頭,一邊問道。
劉刺史親自道,「她說,當年殷四娘被秦慕生強要了身子,但秦慕生拒不承認,說自己根本沒有碰過殷四娘,甚至不知道殷四娘生得何等模樣,因當時也無人證明殷四娘是被秦慕生所辱,而秦慕生又有不在場證明,所以殷府只能忍氣吞聲,不敢聲張,暗地裡調查此事。可兩個月後,不等查出結果,殷四娘居然懷了孩子,又過了一個月,漸漸開始顯懷,殷四娘慌亂恐懼之下,在七夕那夜約了秦慕生,想說明此時,求他負責……」
冉顏心裡一陣唏噓,兩年前,殷晚晚不過才十四歲,一個小女孩遇到這樣的事情,又是在殷府家教森嚴之下,定然十分恐懼吧。
冉顏垂眼,一瞬間,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面,那個櫻紅色襦裙的女孩,依舊是在一片霧中,辨不清容顏,她恐懼的聲音響徹冉顏耳邊:阿顏,我好痛阿顏我好痛
鮮血順著她的裙裾之下,汩汩流出,將櫻紅的裙裾染的更加妖嬈。
是流產
「不對」冉顏忽然道,「阿晚應當是在死前就已經流產了。」
「哦?」劉刺史沉吟了一下,道,「恐怕是這樣,我見驗屍記錄上根本不曾寫這女屍有身孕。」
驗屍記錄沒有寫,並不能證明什麼。人死後三到七天,寄生在人體內的腐敗細菌,失去了人體防禦系統的控制而瘋狂地滋長繁殖起來。這些數量驚人的腐敗細菌可以產生出大量污綠色的腐敗氣體。人體就像充了氣的人形氣球一樣,被這些腐敗氣體撐得全身膨脹,這種氣體的力量是驚人的,它壓迫子*,能夠將屍體腹部的胎兒推出子*,就會形成所謂的死後分娩。
依照記錄上的腐敗情況看來,殷晚晚的屍體在水裡至少也有一個多月,說不定分娩之後,由於某種原因,胎兒與屍體分離,或腐爛。
冉顏覺得是死前流產,全然是因為那個夢,她相信那一定是原主殘缺不全的記憶殷晚晚流產的時候,原來的冉顏一定在側。
看著面前成堆的白骨,冉顏抬頭對封三旬道,「勞煩封老先生與我一起把白骨分為男女兩堆。」
封三旬對冉顏客氣的語氣很受用,心裡對冉顏的驗屍技術也分外佩服,更沒想到,在全城都因她驗屍而譴責嫌棄她的時候,她居然還敢過來碰死人骨頭,這樣有骨氣的女子,封三旬覺得輸的不屈,因此行動上也分外配合。
根據骨頭分辨男女,並不算難。
男性的盆骨高而狹窄,骨面粗壯,肌脊明顯,骨質較重,而女性的盆骨低而寬,骨面細緻,肌脊不明顯,骨質較為輕。
這些特點最好判斷,顱骨方面,男性的頭顱骨頭較大,也比較重,骨面凹凸不平,肌線。肌脊明顯,顱壁較厚,而女性的顱骨恰好相反。
通過這些特徵,兩人合作,很快把一些較為容易判斷的部位分作男女兩堆。
第七十章、魏娘
這些骨頭上大都還帶著軟組織,並非光是白骨,也因此看上去形容可怖,尤其是顱骨上有些還帶著毛髮,皮肉未曾全部脫落,看得晚綠一陣陣的反胃。
許久,晚綠才穩住情緒,悄悄的瞥了劉刺史一眼,見他擰著眉頭,滿臉嫌惡的站在牆角,心裡怒火蹭的竄了上來,心道,你也知道噁心,還拉我們娘子過來辨認!
但生氣歸生氣,她也沒衝動到對著劉刺史發火,當下從旁邊的衙役手中抓過一副手套,麻利的戴上之後,蹲到冉顏身側,「娘子,這要怎麼辯認?奴婢來分!」
冉顏正在觀察一隻顱骨的牙齒磨合程度,聽見晚綠略帶火氣的聲音,不禁轉頭看了她一眼,微微一彎唇角,將顱骨反過來,說道,「蝶骨休與枕骨底部連接處在成年之前有一軟骨相隔,叫做基底縫,這個縫隙的癒合是在21到23歲。四十歲以後這條縫隙就會完全消失。」
冉顏將那道縫隙指給晚綠看,「你看這個,癒合完好,卻沒有消失,說明它至少是在21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然後再根據牙齒的磨損程度來推斷。」
雖然一直在解釋,但冉顏並不曾真的讓晚綠來分辨,她只是覺得晚綠膽子不小,很有潛質而已。
「磨損是指牙齒在生長期咀嚼食物過程中,上下牙齒的尖端和咬合面逐漸磨耗。」冉顏推開手中的顱骨下領,讓晚綠能夠仔細看見牙齒的橫面。例如這個顱骨的牙齒,牙尖大部分磨耗,牙本質點狀暴露,就是能在牙齒橫面上看見一個點狀,這是牙齒表層被磨掉之後,暴露出來的牙本質,我們可以判斷這具顱骨的年齡,大概是36到45歲。」
晚綠道,「那這個顱骨,也就是36歲到40歲?」
「不錯。」冉顏滿意的點點頭,繼續查看顱骨其他部位的愈合情況,「等找齊其他的骨骼,就可以將年齡範圍誤差縮小到兩歲。」
封三旬見冉顏一步步的將年齡範圍縮小,於是也湊了過來,「如果牙齒不曾磨損或者磨損過多呢?」
冉顏也不藏 拙,一邊分辨著顱 骨,一邊根據每個顱 骨的不同情形解釋
「如果想透徹瞭解,就必須先清楚牙齒的內部構造有時間你可以剖開牙齒觀察。一般情況下,我們將牙齒的損耗分為六個等級,一級是牙尖頂端和邊緣稍有磨損,這些屍骨因為原來有蓆子裹著下葬,所以也並非是毫無規律可循,也幸好軟組織沒有沒有完全消失,使得許多骨頭都靠著它們連接在一起。 」
劉品讓眉頭稍稍鬆了些外面忽而有個隊正跑了過來,沖劉品讓叉手道,「刺史,屬下奉命去捉拿殷三娘,在殷府中搜尋兩刻,不曾找到人,殷府也無人知曉其行蹤!」
「等等。」冉顏站起身來道,「劉刺史不妨在平江河畔多派些人手。」
劉品讓立刻便將此事與殷晚晚的死聯繫起來下令道,「把一半人乎都派去平江河!罷了,本官親自前去,堂審推遲一日!」
冉顏垂眸看著這兩具女屍,忽而抬步追上劉品讓「劉刺史,我也一同前往吧,或許能幫助縮小範圍。」
平江河有五里餘長,就算把整個蘇州城的府兵全部都派去也得尋上幾個時辰,劉品讓腳步不停想也不想的點頭道,「好。」
冉顏與晚綠快步跟著劉品讓往馬廄去,轉過路口時,恰遇上幾個衙役壓著一名中年女人,那女人手腳被鐵鏈鎖住,但身上的衣著依日整齊得休,鬢髮亦無絲毫凌亂,淡淡的眉眼,如煙雨中暈染開來的墨,纖細的腰膠,如弱風扶柳,白色蟬翼紗稍子,淺灰裙裾,整個人便似行在六月雨天的蘇州青石小巷,溫婉到極致,恬靜到極致。
那婦人見冉顏頓下腳步,微微抬眼,沖冉顏微微領首,而後步履從容的轉身離開,彷彿她腳下那十幾個的鐵鏈不過是擺設一般。
「魏娘。」冉顏從未見過她,但在見到她的那一刻,便確定這一定是魏娘。
魏娘頓住腳步,微微側過身來,清清淡淡的道,「你是冉十七娘吧,幸會。」
這樣一個宛若水墨畫裡走出來,氣度嫻雅的女人,說她殺人,若是沒有足夠的證據,真的很難令人信服。
但是冉顏注意到一個問題,魏娘根本不曾注意過晚綠,若當時與翠眉密謀的女人確實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完全不認識晚綠吧!
「翠眉……」冉顏說出這個名字的同時,看見魏娘身子微微一僵,緊接著道,「她是你什麼人?」
魏娘緩緩閉上眼眸,朱唇微啟,「女兒,她是我的女兒……」
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魏娘身子緊緊繃著,聲音顫抖,緩了兩息,又恢復如常,轉身看著冉顏,微微笑道,「可以求您一件事嗎?。」
「你說。…」冉顏道。
魏娘緩步走了回來,站在冉顏面前,輕輕握起她的手,道,「等我死了,花上二兩銀子,請個人幫我瞼屍,把我和翠眉葬在一處。我想,你也許需要的。」, 最後一句,其他人聽的莫名其妙。魏娘嫂嫣裊裊的向冉顏斂衽為禮,轉身快步離去。
冉顏緊了緊手中溫熱帶著些許汗清的紙張,對著她的背影道,「我會幫你……」
因魏娘耽誤了一會兒,冉顏將魏娘塞過來的東西揣進袖袋中,領著晚綠匆匆走開。
抓捕人犯自然不能坐馬車慢悠悠的過去,好在以前冉顏常常去馬場,把騎馬當做休閒。劉刺史還未來得及詢問,冉顏便接過衙役手中的馬鞭,翻身上馬,順手又將晚綠拉了上去。
冉顏無視晚綠一臉的驚奇,道,「抱著我。…」
晚綠依言摟住冉顏纖細的腰肢,當下,冉顏馬鞭一揮,啪的一聲,馬匹緩緩跑了幾步,而後猶如一陣風般的竄了出去。
地上揚起微塵,一干府兵、衙役目瞪口呆的看著那個越來越遠的影子。
劉品讓也有此吃驚,但也容不得他多想,旋即揮鞭趕了上去。
馬匹一陣疾馳,冉顏幾乎與府兵隊正楊勇一起到達河邊。
冉顏馬上可是載著兩個人啊!楊勇一個人才堪堪趕上,他欽佩的看了冉顏一眼,頓時怔住,這是他第一次看清楚冉顏的容貌,晨光下,如玉的面龐上面沁出細微的汗水,使得白皙的臉愈發晶瑩副透。這幾日的傳聞,揚勇也曾聽過許多,然而眼前精緻秀美的臉,實在讓人想像不到,她握著刀子剖開屍休時應當是怎樣的神情。
冉顏和晚綠剛剛下馬,劉品讓等人也已經到達。
這裡是七夕那天晚上」殷渺渺和春四郎所在的柳堤。白天看來,這裡柳枝冉冉,碧水藍天,河堤邊的草叢中零星綻開幾朵嬌豔的花,卻是難得的美景。
晚綠第一次乘騎馬匹,被顛的面色有些發白,跑到一旁扶著樹幹,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劉品讓打量四周的環境,道」「十七娘,為何來此處?」
冉顏剛剛想開口解釋,卻聽晚綠驚叫一聲,「娘子,有血!」,劉品讓和其餘人立刻翻身下馬,快步走了過來。
冉顏也順著晚綠所指看了過去,草叢下面掩著一灘血跡」順著堤岸的坡度流入河中,在水與岸的交界處,蜿蜒出捲曲的花兒。
劉品讓立刻命人下去查看,不一會兒下面邊有人聲音傳來,「稟刺史,下面沒有人,但血跡旁邊有拖拽的痕跡。」
「會不會是沉屍?」,劉品讓聯想到殷晚晚被沉屍,立刻道。
冉顏順著草叢滑到堤下,親自觀看那個被拖拽的血痕,約莫有半丈長,明顯是從堤岸邊緣拖了一段距離,血痕還沒延伸到河中,只到一半便中斷了。
既然是需要拖拽才能夠移動人休,為什麼拖到一半,痕跡就消失了?不管是沉屍,還是轉移屍休,都不應該出現這種狀況。
劉品讓在堤岸上吩咐府兵在方圓一里搜尋,自己則親自下來檢查血跡。他也是心急如焚,眼看這個案子就要找到頭了,既然有了嫌疑犯,有人證,還有一部分證據,離真相也就只有一步之遙,可是現在許多謎團還未解開,嫌疑犯居然消失了,看樣子還有可能是被人謀害!
難道並不是像魏娘說的那樣,殷渺渺並非主謀?
劉品讓焦頭爛額,他看著半丈長的血跡,深深吐了口氣,撫平心中的焦急混亂,細細觀察河堤上的其它血跡。
「殷三娘不會出事吧?」,晚綠道。
冉顏盯著水中的血跡,垂眸不語。
「晚綠,我與殷渺渺關係如何?」冉顏喃喃問道 ~
晚綠壓低聲音道,「娘子難不成發現了什麼,想包庇她?…」
「你只管回答我。」,冉顏皺眉。
晚綠支支吾吾了半晌道,「娘子除了與殷四娘處得好,與其他娘子都是一般交情。」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33 PM
第七十一章、血滴
「是嗎……」冉顏心不在焉的緩緩應道,目光卻落在岸邊一滴血跡上。
法醫學上,對現場血跡分析有專門研究課題,人在不同狀態時,留下的血跡也各不相同。就以血滴來說,不同高度以及不同斜度,落下的血點都有很大的不同。
而河邊這一滴血,很圓,周圍有均勻濺開的小點,濺開的幅度比較大。
「十七娘發現什麼了?」劉品讓見冉顏盯著河邊發呆,遂連忙過來詢問道。
冉顏指著腳尖的這滴血,道,「你看,它這麼圓。」
劉品讓聽的一頭霧水,滿臉迷茫的道,「什麼?」
「能形成這種血滴的,只有一種情況。除非是流血的人,或沾著血跡的人、物體,在這裡停留過,大概,」冉顏比劃了一個到腰上方的高度,「就是這個高度,也有可能更高一些,這滴血,從這裡垂直落下到地面上,而且,當血落下的時候,沾著血的物體是靜止不動的。」
「這麼確定?」劉刺史話雖這麼問,心裡卻一直在想,什麼情況下人或沾血的人、物體,能在這個地方停留。
「不信您可以用水試一試,雖會有細微差別,但大體是一樣的。」冉顏道。
劉品讓卻並未真的去試驗,但凡想像一下就可以明白其中道理,甩出去的水都是呈橢圓狀,而且濺出的小點都是呈某一個方向,而不會四下濺開。他心下覺得冉顏說的極有道理,血滴這麼圓,而且濺開如此均勻,除非是從正上方滴落。
「屍體拖拽到一半,痕跡卻消失了,難道是拖了一半,兇手的同夥過來,將人抗到河邊,扔進河裡?」劉品讓猜測道。
「這個可能性,也不是沒有。不過我更傾向於另一個可能。」冉顏看著江面上往來的船隻,道,「這裡不遠處有個碼頭,附近的水深都足以讓中等大小的船隻停靠。」
劉品讓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是極是極!如若兇手把船停靠在此處,放出踏板,用布把屍體包裹起來拖上船去,血跡也會突然消失。」
「而且兇手有兩個人。一開始,這個人的力氣不大,堪堪把人拖出一段距離,可能正巧此事幫兇把船停靠在岸邊,於是處理好一切之後,把人扛上船,而這個人的力氣雖然很大,但也並不算突出,所以在上到踏板與船連接的最高處時,會很吃力,所以他須得穩住自己的身子之後,才能繼續上船。」冉顏分析道。
劉品讓看了看那塊拖拽的血跡,發現那血跡並不是戛然而止,之後並沒有拖拽、翻滾的痕跡,也就是說,踏板搭著的位置還在血跡的前面,兇手並非是直接把人拖上踏板,而兇手就算把人包裹起來,也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
「來人!去碼頭尋幾艘船,到江面上去尋人,目標是……」劉品讓一時還真不知道該尋什麼體貌特徵之人。
冉顏腦海裡浮現七夕那晚的情形,遂接口道,「兩個女子,一個十五六歲,是殷三娘,一個是十六七歲的侍婢。」
劉品讓稍稍一怔,旋即果斷揮手道,「快去!」
「是!」
周圍府兵齊齊答道。
不消一會兒,便有幾條烏篷船劃了過來,第一個過來的是隊正楊勇,鐵塔一般的佇立在船上,一條不大的烏篷船被壓得向水下沉了一寸,「一時只能尋到這種船,請刺史見諒!」
「無妨!」劉刺史與冉顏、晚綠一併登上船去,船身又向下沉了幾分,冉顏秀臉一黑,抿唇靠著篷壁坐了下來。
那搖船的老人分外熱情,見冉顏的臉色,笑道,「娘子放心,某家的船忙時能載客十餘人,從來都穩的很。」
船伕一邊搖船,偶爾也會偷瞧冉顏一兩眼,最終還是沒忍住道,「娘子模樣生的比那個什麼冰霜美人齊六娘耐看的多了。」
晚綠乘船倒是比騎馬自在多了,聽聞船伕如此說,嗤嗤笑道,「老人家仔細看過齊六娘?」
齊六娘看起來雖冷若冰霜,卻並不低調,見過她並不奇怪,但她每一次出門無不是眾星拱月,一般非特殊情形,在人前也都戴著冪籬,一個劃烏篷船的老兒想看仔細她,還真是不大可能。
「沒看仔細,不過遠遠瞧著,她那眉太細,眉梢又鋒,鼻眼生得倒是好,乍一看是個極美的,多看兩回就覺得寡淡。」老頭兒雖然衣衫襤褸,但評論起娘子的長相,絲毫不含糊。
晚綠更加感興趣了,「齊六娘那樣你都覺得不寡淡,那你眼中豈不是沒有美人了?」
「喏,你們家娘子就生得好,天庭飽滿,眉似遠山,目若清水,瓊鼻豐而不肥,靈巧!」老頭兒笑呵呵的又看了冉顏一眼,又補了一句,「不過眉宇之間板氣了些,若是常常開懷大笑,才會越發靈秀。」
劉品讓倒是還有心思討論旁的事情,也附和一句道,「說的有理。」
晚綠不滿的撅了撅嘴,「我看我們家娘子哪兒都好。」
船家卻也不再接話,滿面笑容的繼續划船,畢竟當著人家娘子的面,就評頭論足,是一種不禮貌的行為,船家也很有度,點到即止,再說下去可就是輕薄小娘子了。
楊勇站在船頭,餘光偶爾掠過冉顏身上,並非是欣賞美色,他對冉顏能力的欣賞反而大過於容貌。
河風陣陣輕吹,水面上波浪不大,船行得還算平穩。
過了好一會兒,隔壁一艘烏篷船快速的靠近過來,船頭上一個捕快俯身道,「刺史,尋到一艘可疑的畫舫,飄在水面上,船甲板上沒有一個人,屬下悄悄查探過,也無船伕。」
「嗯。」劉品讓沉吟片刻,道,「上船拿人吧,最好能捉活口。」
其實劉品讓想這半晌,也沒弄明白,既然是殷三娘所為,那麼這次被殺的人又是誰呢?
劉品讓身為刺史,親自過來捉人已經算是很負責任了,自然不可能去親身涉險,所以他們這艘烏篷船隻在距離畫舫十餘丈的地方泊著,以冉顏的目力,能勉強看清楚船上人臉。
一隊人迅速的登上船,卻久久不曾衝進去,彷彿在對峙。
劉品讓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些不大對勁,便道,「船家,再靠近那畫舫一些。」
船伕也知曉這是辦案,便不多話,直接把船向前劃了十餘丈,這一次能清楚的聽見畫舫上的聲音。
很快便有衙役來報,「刺史,秦上佐之子被綁在船上,殷三娘說如果我們敢進去,她就殺了秦四郎。
第七十二章、扭曲的愛戀
「問問她,可願意見一見冉十七娘。」冉顏出聲道。
外面的衙役見劉品讓未曾反對,便應了一聲,登上大船,然而還未等衙役問出口,船艙的門被人打開。
一名著月白襦裙的侍婢靜靜立在門口,眼眸微垂,看不出神色,「我家娘子問,冉十七娘是不是在此處。」
畫舫和烏篷船的距離不遠,冉顏他們能聽見船上的對話,船上也同樣能聽見冉顏方才所說的話。
「我在。」冉顏從烏篷船中走出,在晚綠的攙扶下,越過臨近的兩艘船,登上畫舫。
那侍婢微微抬眼,目光從冉顏面上轉移到晚綠身上,神色複雜的看了她一眼,復又朝冉顏微微欠身道,「娘子請十七娘進去。」
冉顏方微微一動,卻被晚綠一把拉住,遂轉回頭,卻見晚綠面色驚疑的盯著那名侍婢,「未夏!」
被晚綠喚做未夏的侍婢,腳步微微頓了一下,卻未曾回頭。
「你認識她?」冉顏問道。
晚綠點點頭,「她曾經是殷四娘的貼身侍婢,殷四娘沒了之後,聽說她們都被賣了,沒想到居然還在殷府,娘子,會不會……」
冉顏知道晚綠的意思,她約莫是懷疑未夏對殷府懷恨在心,所以處心積慮的報復。
「這個未夏,是否很會化妝?」冉顏想到死者繁春面上的妝容,居然能夠把一個溺水腫脹的屍體遮掩的那樣好,這絕對不是一般女子能夠辦得到的。
「這個奴婢不知,但當初殷四娘一雙手靈巧的很,想必她的侍婢也不會差。」晚綠滿腹疑惑,不知道冉顏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冉顏點點頭,舉步往船艙內走,晚綠拉不住她,便索性跟了過去。
撩開竹簾,船艙裡面的情形呈現在眼前,秦四郎被綁在一張小榻上,口中勒著一根緞帶,墨發披散,看樣子那緞帶是原來束頭髮用的,一張清俊的面容上憤怒和恐懼交織,扭曲的變了樣子。
冉顏順著秦慕生的目光看過去,在他對面的窗下,一襲墨綠色的袍服,手腳都被束上,口中亦被布縛住,那人瘦長面白,居然是張斐!
張斐胯下一片觸目驚心的鮮血,殷渺渺一貫溫婉的面容上帶著詭異的微笑,猛的拔出插在他胯下的匕首,隨著匕首拔出,鮮血猶如噴泉一般,直直噴撒到船頂!
晚綠連忙拉著冉顏退後兩步。
張斐白皙的面容扭曲作一團,口中發出帶著哭喊的吼聲,卻因口舌被縛住,聲音到了嘴邊變成淒厲的嗚咽。
即便冉顏見過不少慘不忍睹的屍體,卻也被這一幕震住。血霧之中,殷渺渺站起身來,沖冉顏柔柔一笑,「阿顏,你來啦。」
如雛菊一樣的笑容,落上鮮血,詭異可怖之極。
晚綠顫抖著擋在冉顏前面,身上被濺了不少血滴,空氣中瀰漫著腥甜的氣味,令人作嘔。
外面的衙役聽見聲音,立刻衝了進來,一進屋卻被眼前這一幕駭住,整個船艙內噴滿了血,在今日之前,他們決然沒有想到,一個人體內會有這麼的血。
空中還瀰漫著淡淡的血霧,隨著門被打開,隨風飄散。
「阿顏,你知道嗎,只有他的血才能讓我解脫,這個禽獸!人渣!哈哈哈!」殷渺渺放聲大笑,笑著笑著,聲音裡染上濃濃的淒絕。
「為什麼要殺他?」冉顏緩緩問道。
「為什麼?!」殷渺渺聲音陡然尖利,刺的人耳膜隱隱作痛,但旋即語氣又軟了下來,「我一直以為兩年前那個玷污我的人是秦四郎,卻沒想到居然是他!是他騙了四郎寫了書信,引我前去,奪了我的清白!」
殷渺渺的淒厲的神情中漸漸染上了一層恐懼,彷彿回到兩年以前初春,「兩年前,我在上元節第一次遇到四郎……」
殷渺渺緩步走至秦慕生身側,在榻前跽坐,從懷中掏出帕子,輕輕幫他擦拭掉面上沾染的血跡,細語慢慢,「你還記得嗎,那個上元燈節,滿街的華燈初上,你在渡口打畫舫中下來,著的是一襲深藍色直領大袖,笑容朗朗,我便覺得滿街的華燈也不過如此,竟比不上你轉身一笑間。」
殷渺渺眼淚從眼眸落下,將滿面血污沖掉,露出些許白皙肌膚。她伸手解掉縛住秦慕生口舌的緞帶,喃喃道,「你喜歡過我嗎,哪怕僅有一點點?」
秦慕生由驚恐漸漸緩了下來,他能感受到殷渺渺問這話得時候,是出自於多麼刻骨的愛。從來都是他追逐美人,卻未曾感受過這樣炙熱的愛,縱然這份愛已經變得扭曲。他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事實上他從未注意過這個一直站在齊六娘身側,所有光華都被遮掩住的溫婉少女,可此時此刻即便知道自己身處危險,卻不想騙她,只道,「我……不知道。」
殷渺渺面上綻開一抹燦然的笑容,右頰上漾出一個極淺的酒窩,「你不曾胡亂鬨我,我很高興,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你眼裡從前只能看得到齊六娘,現在只能看得見阿顏,我永遠都不如她們。」
「為什麼要喜歡美人呢?」殷渺渺淡淡笑著,眉眼間都帶著一絲明媚,與平時溫和的樣子大相逕庭,「看著你遭受她們嘲諷,我既心疼又痛恨,也曾想,為何我不曾生成齊六娘那等姿色,縱然你只愛我一時半刻,我亦無悔。所以,我看見你的那封信,心裡真高興極了……」
冉顏算是聽明白了,殷渺渺自從上元燈節見了秦慕生一回,便心生愛慕,而秦慕生處事一向荒唐,被張斐哄騙著寫了邀約殷渺渺的信,他也許有別的事,也許根本忘記還曾約過殷渺渺,於是讓張斐鑽了空子,奪了她的清白。
可能當時張斐用了迷藥之類的東西,讓殷渺渺事後一直以為與自己發生關係的人是秦慕生。
殷渺渺起身,丟下手中的匕首,神色平淡的對劉品讓道,「韓山是我命翠眉殺的,繁春是我殺的,亦是我欲殺晚綠!一切都是我所為。」
劉品讓揮了揮手,明人將殷渺渺抓起來,「帶回衙門再仔細審問。」
殷渺渺被兩名衙役架著,從冉顏身邊經過的事後,面上竟然帶著明亮的笑容,她動了動嘴唇,卻未曾說出什麼話來。
冉顏盯著她的背影,眉頭微微蹙起。
「十七娘,你來看看,張郎君還有沒有救?」劉品讓催促道。
冉顏淡淡看了昏迷的張斐一眼,她一點也不想救這個禽獸,縱然被殷渺渺傷成這樣,冉顏絲毫也沒有同情,但目光落到他的胯下,才走過去蹲下身,捏起張斐的手腕探脈。
過了五息,才開口道,「沒得救了。」
流了這麼多血,即便在她前世也不一定能救的活,這裡又沒有辦法輸血,即便冉顏能想出辦法輸進去血液,他也等不了了。
劉品讓捋著鬍鬚,滿心疑惑,他倒是不關心張斐的生死,案子破了才是關鍵。即便現在殷渺渺親口承認是她殺了人,可還是有很多讓人想不通的地方,比如殷渺渺為什麼要殺韓山,又為什麼要殺繁春,難道隨便弄死兩個人,僅僅是為了嫁禍給秦慕生?
兩名衙役替秦慕生解開繩索,他看了張斐慘狀一眼,飛快的收回眼神。
幾人剛剛走出船艙,便聽見外面一陣騷亂。
未夏被兩名衙役壓制住,而殷渺渺已經走至船頭。
她在船頭頓足,側身看了秦慕生一眼,清淺的眸子如染霧氣,笑靨如花。
冉顏微微眯起眼睛,腦海中閃過零零碎碎的片段:府衙裡那拼出來的兩具少女屍體……水中那個櫻紅色如花開放的身影。
「殷三娘!站住!」
隨著一聲大呵,五六名捕快一齊撲上去。
殷渺渺嗤笑,唇角溢出一縷鮮血,幾名衙役立刻衝了上去,她倏地往後一仰,從船上墜落。
一名衙役猛的抓住她袖口,刺啦一聲,布帛撕裂,緊接著便是入水的噗通一聲。
「阿晚!」冉顏低呼一聲,疾步衝到船頭。
劉品讓心裡著急,卻也未忽略冉顏喚出的名字,先大吼一聲,「快下去撈人!」旋即問冉顏道,「你剛剛叫她阿晚?」
冉顏定定看著水面上綻開的一朵鮮紅的血花,在水裡捲曲擴散,很快便消失了蹤跡,喃喃回答道,「她不是殷三娘,而是兩年前應該沉水而亡的殷四娘,殷晚晚。」
「什麼?」劉品讓大驚,「難道是雙生?」
冉顏轉向晚綠,「我還是記不起來,你說說吧,殷渺渺與殷晚晚長得像嗎?」
晚綠目瞪口呆,腦中還未轉過彎來,聽聞冉顏問話,便如實答道,「她們是雙生不假,可是長得並非一模一樣,只有七分相似,哪怕只見過一面,也絕對不會認錯。」
「她連溺死之人的形態都能掩蓋七八分,改變一點容貌又算得上什麼。」冉顏嘆了一口氣道。
晚綠說殷渺渺與殷晚晚只有七分相似,恐怕其中還有氣質的原因,殷晚晚是個活潑明麗的女孩,而殷晚晚則是安靜溫婉。
如果殷晚晚稍稍畫點妝,再刻意模仿殷渺渺的舉止神情,恐怕也能混淆視聽。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35 PM
第七十三章、少女
衙役都是蘇州土生土長之人,其中不乏水性極好的,可惜平江河太大,殷晚晚沉入水底一時不知被衝去了哪裡,打撈有一定難度。
劉品讓命人繼續打撈,若真如冉顏所說,這個人是殷晚晚,那麼不管是是死是活,都是案情的關鍵。
「你如何斷定她就是殷晚晚?」劉品讓疑惑道,「縱然之前魏娘說出殷晚晚當年被人玷污,方才在船艙裡,她也承認被張斐玷污,但也有可能是魏娘說謊。」
「有一方面因為魏娘的供詞,還有另外一點。」冉顏回憶起在府衙拼湊出來的兩具女屍,「拼湊出來的兩具屍體,都不曾懷孕或分娩過。」
「難道在屍骨上還能看出有沒有懷孕?」劉品讓奇道。
冉顏頷首,「如果當年被玷污並且沉水而死的人果真是殷晚晚,那麼她的恥骨處應該會有分娩傷疤。根據魏娘的供詞,她應該到死亡為止,至少有三個月身孕,而發現的那兩具骸骨,均未見分娩傷疤。」
當時冉顏看見那兩具屍體的時候,心中就有幾點懷疑:一是屍骨中根本沒有殷晚晚屍體,二是魏娘說謊。而第一點懷疑又有兩種情形,要麼死的不是殷晚晚,要麼當年發現的屍骨不被沉水的她。
冉顏串聯起所有的疑點,做出了這個大膽的判斷。
「這麼說來,是殷四娘被人玷污,所以殺了殷三娘冒名頂替?」劉品讓也知道殷府的規矩嚴厲,殷晚晚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她與雙生的姐姐一起生活多年,想要模仿其形態並不難。
「根本不是這樣!」被壓制住的未夏聲嘶力竭的道。
劉品讓目光銳利的盯著她,冷聲道,「那你說說實情。」
「是殷聞書!三娘是殷聞書扔在平江河裡的!」未夏一語道出一個驚人的消息,「我偷聽到他想將娘子沉塘,於是我慫恿娘子去找秦四郎,然後用迷香弄暈三娘,給她化了妝,殷聞書怕娘子失身有孕的事情傳出去,會敗壞殷氏的名聲,便趁著月黑風高便將她給扔到平江河裡去了!」
殷氏本就不是什麼勢力了得的大族,靠的不過是將女兒調教的賢良淑德,把一個個女兒嫁去高門大族裡,才能保得一族的地位,而那些嫁去高門大族的殷氏女兒,也全都靠著殷氏這樣的名聲才得以挺直腰背,不至於讓人看輕。可以想見,如果這件事情被傳揚開來,對殷氏是多麼致命的打擊!
可是冉顏仍舊覺得心寒,不管是殷三娘還是殷四娘,都是他的親生女兒啊!怎麼就下得去狠手!
而未夏的話,也證實了冉顏的猜想,殷晚晚在去找秦四郎之前,就已經流產了,否則殷聞書不可能認錯人。
案情已經得到突破性的進展,只要看管好人證,再等殷晚晚被打撈出來,加上驗屍所得的證據,這個案子便可告破了。
賣妻求榮、拋妻棄女、為財弒父,這些事情已經屢見不鮮,劉品讓雖然唏噓,卻也因為案子得以水落石出而輕鬆不少。
冉顏也見慣謀殺,可是心中依舊覺得堵悶。
約莫過了一刻,水中才有了動靜,船上的衙役看見殷晚晚被打撈上來,立刻上前去搭手幫忙,幾個人輕而易舉的便將人給拖了上來。
殷晚晚面上鉛華盡去,露出一張泛著青白的面容,此時殷晚晚緊緊閉著眼睛,乍一看上去,與原來的容貌並沒有什麼區別。然而細細辨別之下,才能發現,的確與那溫婉的殷渺渺有些許不同,眉梢眼角微微上翹,五官也似乎比殷渺渺更明麗一些。
晚綠目瞪口呆,秦慕生亦是驚的說不出話來,剎那間,他終於回想起兩年多以前的上元燈節,那個俏皮且大膽的女子。
那日他與一夥酒肉朋友方從畫舫上下來,說笑著往集市裡面走,與他們談論城中幾位美人的喜好,忽而從人群中鑽出一個身著櫻紅色襦裙、面上帶著面具的少女,衝到他面前,張口便問道,「你是哪家郎君?」
張斐輕佻的上下打量她,「小娘子,怎麼連大名鼎鼎的秦家四郎都不認識?」
殷晚晚對他視而不見,一雙黑亮的眼眸直直盯著秦慕生,聽見他的身份,眼睛一彎,笑容璀璨裡迸發出耀眼光彩,令閱女無數的秦慕生也稍稍呆怔了片刻。
少女踮起腳尖,湊到秦慕生的二側,悄悄說道,「我叫殷晚晚!」
吐息如蘭,噴灑在他耳廓,秦慕生身子微微一僵,再欲看她時,殷晚晚已經帶著一串清脆的笑聲,如小貓兒一般鑽入人群,弓著腰在擁擠的攤販之間穿梭。
秦慕生心情忽然更加愉悅,丟下一群人,道,「你們先去玩兒著,我去去就回。」
眾人哄堂大笑,起鬨大聲恭賀他今晚豔福不淺。
秦慕生卻未有什麼不軌的心思,他再紈袴,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大男孩,被殷晚晚活潑俏皮所感染,跟著後面追了許久,到了河岸邊時,卻不見了那一襲櫻紅色。
「喂!」
正當他失望之際,卻聞船上一聲呼喚,連忙抬眼看過去。
殷晚晚趴在圍欄邊,雙腿從最下面的圍欄伸出來,櫻紅色的裙裾微微漾開,猶如綻開的一朵花。
她歪著腦袋從圍欄裡探出頭來,略有些嬰兒肥的小臉上笑靨妍妍,右頰上漾開一個甜甜的酒窩,「你就是秦四郎?你跟姐姐她們說的不一樣。」
秦慕生仰頭笑問道,「她們怎麼說我?」
「她們說你是見異思遷,見一個愛一個。」殷晚晚如實答道。
這些話秦慕生聽過不少,平時不以為恥反以為傲,可不止怎麼的,聽見殷晚晚這樣單純的回答,心中竟是有些惱怒和羞愧,哼聲道,「那你又怎麼看出我與她們說的不同?」
殷晚晚想了一會兒,道,「你笑起來就像太陽一樣,我覺得你不是她們說的那樣。」
江風微涼,秦慕生打了個哆嗦,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垂眸看著躺在船板上的女子,眉眼依稀還能辨出當年俏麗的顏色。只是此時此刻,面容蒼白,嘴角不停的溢出鮮血。
秦慕生心底忽然被恐慌和懊悔佔據,那時候,張斐說瞧上了殷渺渺,托他寫一首詩邀約,他想也未想便揮筆寫就,走筆龍蛇,文采斐然。
然而這封信卻以秦慕生的名義送去了殷府,不知怎麼被殷晚晚看了去,因此偷偷的跑去約會地點,張斐只曾遠遠看過殷渺渺一眼,發現殷晚晚之後,便把她誤認,奪其清白。
第七十四章、非議
衙役奮力的幫殷晚晚倒水,卻發覺從她口中吐出的全部都是鮮血,連忙掰開她的嘴,不禁驚道,「刺史,她咬舌自盡了。」
從始至終,冉顏都站在不遠處不曾移動,方才殷晚晚的墜河的那一瞬,冉顏就看見她唇角溢出的鮮血,殷晚晚的愛恨都那麼強烈,若真的下定決心要死,又怎麼會給自己留下生機!
她用張斐的鮮血洗清了內心的仇恨,恐怕也得在這平江河裡還了殷渺渺一條命,她才覺得公平,才能瞑目。
冉顏抿著唇,垂眸看著躺在船板上的屍體。「娘子,你沒事吧?」晚綠擔憂道。
冉顏搖頭,她記得冉云生說過,殷晚晚是個活潑愛笑的女孩,而且常常無視家規,有些叛逆,這樣一個女孩要裝作溫婉賢淑的典範,對她來說是一種極度的煎熬吧!而且她活著,是建立在自己親姐姐的性命之上,又要時時刻刻擔憂被人戳穿……
被人戳穿?冉顏怔了一下,心中瞭然,殷晚晚偽裝的並不完美,許是被韓山和繁春看出什麼來,索性殺人滅口,嫁禍秦四郎。
冉顏深吸了一口氣,向劉品讓告辭之後,便帶著晚綠下了畫舫。
案子到了這個地步,冉顏已經不再想關注,就如從前一樣,她只負責驗屍,勘察案發現場,為刑偵提供正確的方向和線索,若非這個案子涉及晚綠的安危,她也絕對不會多管閒事。
靠在馬車上,冉顏從袖袋中取出魏娘塞過來的一團紙,小心的打開,裡面有三張仔細疊在一起的紙。
上面有一行行小楷,冉顏往窗口靠了靠,看清楚紙上內容。
——居然是房契!
冉顏飛快的揭開第二張,依舊是一張房契,就著竹簾透過來的光線,冉顏看的清清楚楚,這裡面有兩張是在蘇州東市的鋪子,一張揚州城的宅子。
三張都只是房契,在唐朝,女人沒有土地所有權,倒是能擁有一些房契、奴婢的賣身契,這應該是魏氏給自己或翠眉準備的退路,可惜,一切盡毀,這份便宜卻教她佔了來。
想起那個如煙雨水墨般的女子,冉顏輕嘆了口氣,將房契折好放回袖袋之中。
冉顏估計自己很快便會被送至影梅庵禮佛,便準備今日必須去一趟彩秀館,雖則,她現在也不缺那一點錢,但做人要言而有信,既然已經收了定金,治了一半,就不能無故終止。
晚綠大傷初癒,勞累了一早上,面色開始有些發白,但不放心冉顏一個人去妓館,執意要跟著一起過去。
時已經過午,冉顏便在府衙換了馬車之後,在東市口尋了個酒肆,隨意用了幾口飯,便從街邊雇了兩頂轎子往彩秀館去。
幽深的巷子盡頭,彩秀館的後門依舊緊閉。晚綠下了轎,上前去敲動門環。
門從裡面吱呀一聲被打開,有個著粉藍色流花襦裙的少女探出頭來,形容懶散的看了看晚綠,打了個呵欠道,「我們妓館這個月不做生意……」頓了一下,旋即又覺得對方是娘子,不會是來尋歡作樂,又轉而道,「這裡是彩秀館,你們找何人?」
「勞煩小姐通報,我們娘子是來給紫緒小姐瞧病的醫生。」晚綠還算客氣的道。
那少女一雙眼睛頓時瞪的溜圓,好奇的瞅著帶著冪籬、一言不發的冉顏,語氣倒是恭敬了不少,「不用通報,原來是醫女,阿姆已經交代過,你們請進吧。」
藍裙少女引領冉顏進門,欠身道,「請隨我來。」
進入彩秀館,比起上回隱隱約約傳來的絲竹喧鬧聲,院子中顯得更加靜謐,夏日陽光將院子裡的植物曬的蔫蔫的,蒸騰的熱氣裡帶著濃郁的草木花香氣息,堵悶的緊。
路過遊廊時,看見荷塘邊幾個妓人只著輕紗歪在亭子中的欄杆旁,百無聊賴的餵魚、閒聊。
兩個正在聊八卦的女子瞧見有廊上的冉顏和晚綠,頓時眼睛一亮,掃去一身寂寞無聊,精神百倍的拍了拍旁邊正餵魚的豆綠輕紗裙女子,「哎!別喂了,這兩日魚都被你撐死好幾條了!」
那女子頭也不抬的道,「我不餵魚能幹什麼?誰讓這些小畜生蠢的厲害,喂多少吃多,怨得了我嗎!」
旁邊二人使勁拽了拽她,女子這才覺得有異樣,懶懶的順著兩人的目光看過去,看見被冪籬籠罩全身的冉顏,亦來了精神,小聲問道,「那是什麼人?」
另一女子道,「聽說阿姆這些日不開門,都是為等一個人來,便是這個人麼?」
「什麼人,花魁?胡姬?」著豆綠紗裙的女子湊近了問。
「才不是什麼胡姬花魁!是一名醫女,曖,近來聽說過冉十七娘的事了吧,蘇州城也只有她一個女醫者,我猜就是她!」
「冉十七娘?!就是那個剖死人被嚴家退婚的冉十七娘?」
「蘇州城還能再尋出別的冉十七娘麼?聽說生得極美,比齊六娘不逞多讓,本來與嚴家的婚事正正好的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嘖嘖,可惜呀,她做什麼不好,偏去做那驗屍的活兒來輕賤自己……」
她們議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在遊廊上依舊能夠隱約聽見,晚綠眼冒火光,怒氣騰騰的道,「娘子!咱們不在這兒給她們瞧病了!當著面兒就說這樣難聽的話,背地裡還不知道怎麼講!咱們不受這份氣。」
晚綠嗓門大,剛剛吼完沒兩息,一襲妃色襦裙便從屋內衝了出來,指著那群說閒話的妓人厲聲道,「你們這群小賤蹄子,三天不接客就想漢子,現在又當著人家面嚼起舌根來,惹走了醫生,仔細阿姆把你們一個個都放到軍營裡去!」
那群女子一個寒顫,連忙起身斂衽給冉顏屈膝行禮賠罪。
妃色裙女子緩了緩怒氣,轉向冉顏賠笑道,「她們都是些下賤貨,說出的話也都不堪入耳,您千萬莫要往心裡去。」
冉顏認得這女子,是她上次見過一面的紅杏,於是淡淡的應了一聲,「帶路吧。」
紅杏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再計較就有失身份,晚綠也只好忍著怒氣,冷哼了一聲,隨著冉顏往屋裡去。
「多日不見,娘子尚安否?」紅杏笑吟吟的詢問道。
「尚安。」冉顏目光掃過她的面,見未曾有瘡,便知道當初開的中藥起了作用。
又過了兩個拱門,轉了一個彎才看見掩映在花叢中的房舍,一踏進屋內,濃重的中藥味撲鼻而來,這裡還是當初安排給紫緒住的那間房,未曾挪地方。
窗前端正的跽坐著一名素服女子,即便是在屋內,她面上也覆了輕紗。
聽見腳步聲,女子回過頭來,一雙美眸疑惑的望向冉顏。
「紫緒,這就是治好你病的醫生!」紅杏自己的病也沒有惡化,心情極好,待冉顏自然也不同一般,轉而吩咐一旁侍婢道,「快去告訴阿姆,醫生來了。」
侍婢應聲退出去。
紫緒這才有所反應,起身向冉顏欠身行禮。
冉顏脫鞋在她對面的席上跽坐,聲音淡淡的道,「坐下吧。」
紫緒沒想到冉顏態度如此冷淡,略微怔了一下,隨即也坐回席上。
「近幾日身上膿瘡癒合怎麼樣?」冉顏問道。
紫緒這幾日精神一直處於恍惚狀態,冉顏的節奏太快,省略掉招呼寒暄,直奔主題,她竟是一時反應不過來。
紅杏立刻接口道,「好多了,有些地方都已經結痂脫落,阿姆既然能控制住病情,便就耐心等著您過來。」
嫣娘倒真是能沉得住氣,就這麼相信她嗎?還是太過自信?
冉顏仔細看紫緒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手上,臉上,許多瘡已經開始結痂,有一些剛剛脫落,露出新的皮膚。
「恢復的不錯,現在要為你做最後一步治療,可能會有些疼。」冉顏示意晚綠把工具箱放在幾上。
「無妨。只要能治好病,我什麼都願意忍受。」紫緒幽幽道。
因為她染上這個病,唯一的親姐姐為了她,必須要用剩下僅有的青春年華伺候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而她自己從美貌女子變成了一個醜八怪。
冉顏明白紫緒的心情,一邊從箱子中取出針筒,一邊道,「之後我給你一些調養的方子,病癒之後,容貌會恢復之前的七成。」
冉顏看了一眼紫緒略有些塌陷的鼻子,她只是一名法醫,不是整容醫生,對面部產生的這個缺陷無能無力。
紫緒心中一喜,連忙道謝。
冉顏垂眸淡淡道,「不用客氣,是收錢的。」
紫緒愣愣的看著冉顏用鑷子夾起泡在酒中的針頭,放在一種水裡洗過之後裝在針筒上,手法嫻熟,猶如洗茶手法一般。她倒並非是缺這點錢財,只是覺得冉顏的個性實在很是奇特,看起來十分冷漠,卻又知道她內心的想法,還加以開解,若說熱心,卻又將界限劃的清清楚楚。
「手伸出來。」冉顏從裝有青黴素的瓶子裡吸取少許,抬頭對紫緒道。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37 PM
第七十五章、東市殘局
冉顏取下冪籬,用棉布沾著酒擦拭紫緒小臂上一小塊皮膚,用手按住她的手腕,看著這個相對來說比較粗的針頭,心嘆,用這個做皮試……真是很有難度啊!
皮試所用的針頭很細,這樣才便於插入皮膚中,卻不傷到肌肉和血管,針頭越粗,失敗的幾率也就越大。
紅杏和紫緒的目光一時全部被冉顏的容貌所吸引,畢竟這可是蘇州城最近最家喻戶曉的人物呢!縱然也不是什麼好名聲。
紫緒看的正入神,只覺手臂一痛,下意識的便要縮回去,而冉顏似乎料到她的動作一般,死死按住手腕,等到針筒裡的青黴素將她的手臂上衝出來一個包,這才拔出針頭。
「不要碰它,靜放等待。」冉顏用把針放到一邊,又拿出針筒和針頭,重新裝了一隻,抬頭看了紅杏一眼,「手臂伸出來。」
因著冉顏用藥控制住了她們身上難纏的病,因此兩人也都很信任她。
紅杏看著紫緒糾結的眉頭,怯怯的把衣袖擼了上去,露出白生生的手臂,小聲問道,「疼嗎?」
紫緒只顧擰著眉頭,半晌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皮試比打針要疼得多,而且這疼痛會一直持續很久,對於不習慣打針的古人來說,的確很疼。
這時嫣娘也已經趕到,進屋便覺得氣氛不大對勁,紫緒擰著眉頭,垂眸不語,而紅杏則是緊緊抿唇,臉色有些蒼白。
嫣娘不禁皺眉,作為一個妓人,怎麼能夠對客人失禮?不管接待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要能夠靈活掌握住氣氛才行。
「冉醫生過來,嫣娘未曾親自相迎,實在失禮。」嫣娘走至內室時,已經斂去一切的情緒,笑盈盈的向冉顏告罪。
「嫣娘客氣了,我向來不在意這些虛禮,請坐。」冉顏在紅杏的小臂上擦拭酒,「我做出的藥,有可能部分人不能使用,所以必須要先測試一下,這個測試沒有任何風險,只是稍微疼了些。」
嫣娘頷首道,「冉醫生對待病症的嚴謹,實在值得時下那些所謂的神醫學習。」
她說著,目光落在冉顏面上,平靜的眼波中閃過一絲驚豔,但瞬間這種驚豔,隨著冉顏面色不改的將針頭刺進紅杏的皮膚中而瞬間破滅。
冉顏不言不語的將三個人的皮試一一注射好,嫣娘一直對冉顏說著話,她平素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多了,也極會觀察人的神態,見冉顏並無不耐,便繼續攀談,「聽城中傳言,您還會驗屍?」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嫣娘小心的打量她一眼。
冉顏神色淡淡的道,「驗屍一回一百兩,不二價,若是有人需要,儘管來找我。」
嫣娘心中暗讚,儘管冉顏說這話看起來很市儈,而且不怎麼不禮貌,但其面對流言蜚語的態度,豁達的令人羨慕。
「冉醫生胸襟氣度令人欽佩,只是我不得不提醒一兩句。」嫣娘看她微微挑眉,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便道,「有些流言,你不理它,它便會顯得可笑,隨著時光逝去而逐漸消失,可是有些流言就像一把無形的利刃,中上一刀,也許永不能翻身。」
冉顏頷首道,「多謝您的忠告。」
看著冉顏沒有絲毫波瀾的神色,嫣娘已知道自己是多此一舉了,面前這個娘子,看起來雖孤傲不群,實際上卻是個靈透的女子。
過了兩刻之後,皮試結果出來了,很幸運,三個人對青黴素都不過敏。冉顏再次觀察了兩刻左右,確定不會出現過敏反應,才為她們注射青黴素。
沒有橡皮筋,冉顏只好用動物的腸子替代,處理乾淨風乾之後,已經看不大清楚原來的形貌,還會有些彈性。幸而眾人雖然很好奇,但鑑於醫術是不外傳的秘密,也不曾出言詢問。
注射完青黴素,冉顏又囑咐了幾人注意事項,便帶著晚綠匆匆返回。
趕到東市門口的馬車附近時,發現有些右側有些堵,時不時有人在門口駐足。
平素若有這種熱鬧,晚綠一定會湊上去,可她勞累了一天,此時有些氣力不濟,便不曾湊熱鬧。
冉顏和晚綠在周圍轉了一圈又一圈,也未曾尋見府上馬車,晚綠指著那處被人圍攏住的地方,「會不會被擋在後面?」
「過去看看吧。」冉顏道。
兩人從人群後頭繞過,晚綠不經意間透過人群縫隙,瞥見被圍攏在裡面的一襲灰白袍服的頎長青年,蜷縮著蹲在中央,連忙拉住冉顏道,「娘子,你看那不是桑先生?可是出了什麼事?」
冉顏不自覺的皺起了眉頭,每次遇見那個二貨,決計不會有什麼幸運的事情發生,所以下意識的不想管他,但一想到他幫了自己不少回,而且最近還欠著一次驗屍不曾履行,恐怕也不能履行了,所以只好駐足。
「大聲喚他。」冉顏道。
晚綠即便中氣不足,扯開嗓子一吼,還是震住了不少人,「桑先生!桑先生!」
蹲在地上的桑辰聽見聲音,倏地站了起來,滿面歡喜的張望。眾人看到他這個反應,自覺順著聲音來處給讓開一條道路。
晚綠扶著冉顏順著這條道走了進來,看見桑辰腳下襬著一盤棋,一名老者擰著眉毛冥思苦想。
冉顏這才松了口氣,看著情形,好像是這二貨出來擺殘局賺錢。
「娘子怎麼會在此?」桑辰滿臉喜色的問道。
冉顏隨口道,「有些事情要辦。」
桑辰全然沒有聽出冉顏敷衍的口氣,臉頰微紅的問道,「娘子何時回去,可否容在下搭個便車?」
他俊朗的容色染上這一層紅霞,瞬間便聽見周圍不少婦人發出的感嘆聲。
「我正準備回去。」冉顏心想,你正與旁人下著棋,總不能立刻走人吧。
誰知,桑辰雀躍道,「在下也正準備馬上回去,娘稍候在下片刻。」說罷,緊張的抿著嘴,一雙水亮的眼眸滿是期待的盯著冉顏。
隨著他期盼的眼神,旁邊不知道有多少刀子眼甩到冉顏身上。
「咳!」隔著皂紗,冉顏乾咳一聲,道,「你快點。」
桑辰清朗的笑容帶著一絲竊喜一絲羞澀,連忙蹲下開始收拾棋盤,順便對那老者道,「前輩,在下要收攤回家了,您可以回家再想,明日再來找在下繼續。」
那老者一瞪眼,「這麼複雜的棋局,老朽怎麼記得住!」
桑辰聞言,立刻從背簍中取出紙筆,放在紙簍背上,唰唰的畫下現在棋盤上的局面。
第七十六章、娘子好凶悍
桑辰將棋譜圖塞在老頭手中,就這麼連同棋子、棋盤一起塞進背簍裡頭,也顧不上收錢,急匆匆的挎起背簍,「娘子,在下收拾好了。」
冉顏頷首,轉身往人群外走。
「這位小郎君。」捏著棋譜的老者站了起來,揚聲喚道。
桑辰頓住腳步,疑惑的看向他,「前輩叫住小子有何事?」
老者甩袖作揖,「小郎君才華過人,老朽甚慕,不知小郎君名諱是……」
桑辰連忙回禮道,「在下桑辰,字隨遠,是周家村新來的塾師。」
「桑隨遠?」老者眼睛一亮,卻又有些不可置信的追問道,「不知小郎君的老師是哪位?」
桑辰略略想了一下,他有許多個老師,光是太學裡的那些博士,還有長安城的大儒,他都得喚老師,只不過算起來,真正教授過他知識的,只有一人而已,遂道,「小子的恩師是興善寺的懷靜法師。」
老者面色一喜,連連道,「久仰大名,過兩日,老朽定然登門拜訪!」
桑辰道,「小子兩日後定在家中恭候前輩大駕。」
兩人互相行了禮,這才算作罷。
隨著棋局的結束,人群也漸漸散去,這才發現竟有六七兩馬車被堵在一角不能動彈,其中有一輛就是冉府的。
冉顏和晚綠上車後,桑辰才在車伕的旁邊坐下來。
馬車緩緩駛出東市,一路平穩。
晚綠早看出桑辰對冉顏有意,反正路上也無聊,便就靠在車簾口,探問道,「桑先生,你的老師怎麼會是個和尚呢?」
外面傳來桑辰的清朗的聲音,似乎心情不錯,「在下從小寄養在興善寺中,識字唸書都是懷靜法師所授,法師雖然不曾讓行師禮,但在下心中,他亦師亦父。」
冉顏聽冉云生說過他的身份,明明是崔氏嫡子,卻被拋棄到母親的娘家,估計母親娘家也不願養這個孩子,便直接扔去了寺廟,也難怪養出了這樣的脾性。
晚綠卻不知道他的身世,聽聞被寄養在寺中,便問道,「桑先生是因命格不好,才被寄養在寺中的嗎?」
「這個……在下不知,懷靜師父也不曾說過,他只說讓在下十八歲之前娶妻生子,不過……」桑辰有些失落,「在下家貧,前途渺茫,恐也沒有娘子願意嫁給在下。」
冉顏嘴角微微一抽,博陵崔氏叫家貧?連中四年狀元還叫前途渺茫?冉云生還曾說,長安貴女心目中最理想的夫君便是桑辰,恐怕他一出現,便不知道有多少娘子爭搶著要嫁。
桑辰這麼說,只怕是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做崔氏子孫吧!
「為何要到東門擺殘局?」冉顏忽然問道。
桑辰聽見冉顏的聲音,愣了一下,旋即面上綻開燦然笑容,「前回在下借了人家一間窯爐,老闆不曾收錢,後來才知道竟是價錢不菲,在下與那位老闆不熟,也不好受了人家這麼重的恩情,所以便擺個殘局賺一些錢。」
「回去之後,我便給你送二十兩過去,那窯爐算起來也是我用的。」冉顏淡淡道。
「那怎麼行!」桑辰立刻反駁,轉而弱弱的道,「在下總有一天能還上。」
冉顏問道,「你擺殘局,收多少錢一局?」
「十文。」桑辰抿唇,心裡飛快的算著自己要多少年才能還上二十兩。
冉顏穩住心情,繼續問道,「你這些殘局是哪裡來的?」
桑辰隱隱感覺到冉顏有些不高興,怯怯答道,「在下平時無事時,便想些殘局自娛,因這些年特別無事,所以想了很多。」
冉顏啞然,被他氣到無奈之極,竟是笑了出來,「費了那許多心力腦力,且對弈一個殘局,少說也得下上一個時辰,你就收十文錢?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價值?」
冉顏對桑辰一直冷冷淡淡,忽然發了這麼大火氣,讓外面的桑辰如坐針氈,小心翼翼的解釋道,「原本是收十五文的,可那位前輩說貴。」
「十五文,你真有出息。」冉顏咬牙道。
真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冉顏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把讓自己的心情緩了緩,但旋即一想,這又關自己什麼事!他不要那些錢,直接扔給他不就好了?
「晚綠,回頭下車,從方才的診金裡取二十兩給桑先生。」冉顏冷冷道。
桑辰小聲而倔強的道,「在下不要,在下是一個堂堂……」
冉顏打斷他的話,強硬道,「我既是給了,你就必須要!不要就扔了!」
桑辰縮了縮脖子,用極小極小的聲音嘟嚷道,「娘子好凶悍,《女史箴》有云:婦德尚柔,含章貞吉。《列女傳》中也曾道: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
「你進來。」冉顏慢騰騰的道。
坐在車外的桑辰身子一僵,將頭埋在背簍裡,裝作沒聽見。
冉顏不耐的道,「桑先生是準備讓我出去請你嗎?」
桑辰挪了挪屁股,這才慢吞吞的撩開簾子,飛快的看了一眼冉顏的臉色,俊臉上又紅又白,也不知是害羞還是害怕,緊緊抓著背簍,跽坐在車門前,「娘子有何吩咐?」
「桑先生說說何謂婦德?」冉顏一手撐著頭,歪在小幾旁,一邊挑著眼角淡淡看著他。
這樣的神態,沉靜中透著幾分慵懶,桑辰只瞧了一眼,腦中便一片空白,哪裡還記得什麼婦容婦德,只連忙垂下眼簾,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晚綠見桑辰被自家娘子嚇得像只小兔子的模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桑辰更是窘的無地自容,連耳垂都能滴出血來。
「桑先生,我家娘子是與你開玩笑呢,先生莫要拘謹。」晚綠知曉冉顏的性子,病癒後雖然人變得冷漠了點,但一般也不會發火,況且桑辰也並未做出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來,只不過所為的事情讓人又好氣,卻無處發洩罷了。
冉顏看著他俊俏且窘迫的樣子,心裡多多少少有些同情,本是應該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世家權貴之子,只因生母地位低,只能在寺廟中與一群和尚一起長大。想到這裡,冉顏有點想見見那個懷靜法師了,什麼樣的一個人,才能把桑辰教成這副德行?
晚綠打了圓場,氣氛卻並未因此好起來。車廂裡一陣沉默,馬車行在陌上,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天色漸晚,明麗的云霞佈滿天際,天地間的一切都被鍍上一層金紅,晚風清涼。
馬車搖搖晃晃的通過木橋,桑辰清涼的眼睛不安的盯著竹簾外面,好不容易熬到通過木橋,才放心的鬆了口氣。
冉顏看著他這副模樣,不知怎的,心裡忽然生出些許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不禁問道,「佛家不是講求看淡生死嗎?你既是在寺廟長大,怎的還參悟不透?」
「懷靜法師說,在下與佛無緣,故而參悟不透。」桑辰一雙清透如碧空淺水的眼眸,無辜的盯著冉顏手邊的木箱花紋。
這倒是讓冉顏奇怪了,她知道哪些和尚動不動便說緣分,但凡說緣分,無不是有緣人,總算聽到有個人說「與佛無緣」,心中對那個懷靜法師頓生高人之感。 "
「你不要總是在下、在下的,我聽著心煩。」冉顏放緩了語氣,她發現,如若不是牽扯到原則問題,他們還是能心平氣和的對話。
只不過,有時候桑辰犯二的時候,冉顏總想解剖他,研究一下他的腦部構造與一般人有什麼不一樣,現在……尤其是在聽說過他的事蹟之後,冉顏更加興趣濃厚,每每想殺人滅口,匿屍解剖。
桑辰自然不知道自己在冉顏心裡成瞭解剖台上的青蛙,還兀自欣喜著,一般彼此生疏的時候,大都使用謙稱、尊稱,只有比較熟悉之後,才會你我相稱。他覺得這樣是拉近關係的表現,是以愉悅之心全寫在臉上。
晚綠心裡暗暗覺得可惜,桑辰儀表堂堂,即使似乎比不上邢娘口中那個人中龍鳳的蕭郎君,卻也是個謙謙君子,如果家世好一些,哪怕只空有一個名聲也好啊!於是不死心的問道,「桑先生家鄉何處?家中可還有親人?」
桑辰答道,「懷靜法師說,我生在越州,也就是現在的廉州。父母相繼亡故後,我被送到長安的桑家,桑家無力撫養,所以才送至興善寺寄養。」
自從隋亡唐興,李氏奉道家李耳為祖先,佛教便逐漸被道教所取代,朝廷力捧道教,到處寺廟荒廢,道觀林立,好在佛教在民間還有眾多信徒,再加上統治者不會讓某個教派獨大,是不是的扶助一兩把,這才得以生存。
寺廟本就存之不易,如果不是桑家給添了不少香油錢,他們又怎麼會平白無故的收養一個孩子?還是一個與佛無緣的孩子。
懷靜法師的那些話,冉顏知道桑辰不會信,可他卻硬是把它當真,不知道是出於逃避心理,還是寧願相信自己在這世界上還有一絲溫暖。
晚綠嘆了口氣,「奴婢魯莽,還請桑先生見諒。」
桑辰連忙擺手道,「無礙無礙。」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39 PM
第七十七章、影梅庵
冉顏別過頭去,不再看他。一路靜靜的回到了莊子上。
剛剛下車,便瞧見冉云生和邢娘帶著幾個侍婢站在門口等候,冉顏心裡冷笑,該來的總算是來了。
邢娘用帕子不斷的擦拭眼淚,剛剛才斷的淚水,一看見冉顏又立刻奔湧而出。
「邢娘,發生什麼事了?」晚綠疑惑道。
邢娘嗓子哭得有些沙啞,哽咽道,「族裡要送娘子去影梅庵禮佛淨身,娘子年紀輕輕的便要青燈古佛……」
冉云生皺著眉頭,這件事情實在棘手,若是族裡要處罰冉顏,他倒是能說上幾句話,幫著擋一擋,可禮佛淨身,這看起來已經不是特別重了,冉氏需要一個台階下,就算冉云生口中生花,也挽回不來此事。
「這也並非什麼壞事,莫要憂心。」冉顏柔聲安慰邢娘道。
「阿顏,你在影梅庵裡呆上個把月,我將蘇州的事情處理好後便帶你回長安,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有九成把握能說服大伯和族老們。」冉云生道。
冉顏頓了一下,道,「好。」
離開蘇州,便能夠一定程度的脫離這個家族的束縛,不用事事都受人擺佈,冉顏對這個家沒有任何留戀,若是能與冉云生一起北上,那是最好不過。
從早上冉美玉說出禮佛之事,冉顏便一直在想其利弊,無論什麼角度來看,都不應該去爭。
眼下因為驗屍之事鬧的滿城風雨,冉顏正處在風口浪尖上。
大唐驗屍推理並不十分盛行,尋常人不知道驗屍也是個技術活,他們以為只要會些醫術、膽子大一些便都能做仵作,她現在也不過是被人輕視罷了,如果還不知收斂,被有心人加以利用,當真會像嫣娘所說,流言會成為殺死她的利刃。
而且散播謠言之人身份未明,更加要低調行事才行。所以,去影梅庵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族裡要求什麼時候去?」冉顏問道。
邢娘憤憤的擦乾眼淚,道,「今晚!老奴也覺得娘子應該去寺裡住上幾日,可郎君真真是太無情了,竟令娘子連夜就搬!」
這個消息晚飯時刻才通知到莊子上,影梅庵在城西,從城南到城西可是一段極遠的距離,少說也得兩個時辰的路程,冉顏心嘆,怨不得邢娘如此哀怨了。
「娘子要去城西?」桑辰問道。他去過影梅庵附近,那個尼姑庵地方偏僻清冷,院落殘破,去那裡只有吃苦受罪的份兒,「為什麼?」
冉云生嘆道,「因為驗屍的事兒,想必隨遠先生也已經聽說了。」
他何止知道,還被嚇暈過去。冉顏眉梢一挑,看向桑辰,她很想知道,既然這麼一個膽小的人,親眼看過她驗屍之後,為何沒有避之不及,反而聯繫更加慇勤?
「驗屍?」桑辰臉色一白,抿了抿唇道,「在下失禮了!」
說罷,轉身便往村裡跑。
冉云生看著他急切踉蹌的背影,不由得心生惱怒,哼了一聲,卻顧及冉顏的感受,只道,「原來桑隨遠也不過如此罷了,阿顏,我們走吧。」
冉顏知道桑辰那個二貨才不是嫌棄她,估摸著是想吐,卻又怕人前失禮,殊不知已經得罪了人。
雖心知肚明,卻順口接過冉云生的話頭,淡淡笑道,「你才知道他不過如此?」
冉云生怔了一下,想起自己之前還一門心思的想讓桑辰來提親,心知冉顏是取笑他,不禁抬手,用手指敲了敲她光潔的腦袋,「敢取笑十哥,仔細你的皮!」
兩人說笑著,走進了院落。之前邢娘已經將該收拾的東西裝上了馬車,倒也不費時,只是辛苦晚綠,奔波了一天,卻還要繼續趕路。
冉云生遣了六駕馬車過來,冉顏便單獨給晚綠撥了一輛,鋪上軟褥,放了冰盆,令她躺著好生休息。
「我親自送你去影梅庵吧,那附近不遠有座寺廟,我晚上便住那裡。」冉云生早已經計劃好。
冉顏卻道,「十哥不用送我,我另外有事情請你幫忙。」
「什麼事?」冉云生一時想不出,還有什麼事情能比送她更加重要。
「我既然要去影梅庵,師父再住在莊子上便不大合適了,十哥幫我在城中、或者在影梅庵附近尋個好些的住處。」冉顏鄭重道。
冉云生見她如此模樣,便也沒有堅持,況且他也很想見見這位神醫,於是道,「好,我在城中有兩個宅子,其中一個靠近城西,我稍後便親自把神醫送過去。」
若幫忙的是別人,冉顏定要客套一番,隨後還上人情,可冉云生與她如此親近,若是客氣反而顯得生分了,只說,「那就有勞十哥了,日後我親自下廚,犒勞一下十哥勞苦功高。」
冉云生伸手撩起車簾,一手扶著冉顏上車,聽聞冉顏的話,面上綻開一抹明豔的笑容,「那為兄就翹首以待!」
冉顏唇角微微上翹,她也未曾發覺,自己在面對冉云生時,能夠笑得如此自然。
簾子放下,馬車緩緩動了起來,冉顏忽然想又到什麼,伸手撩開簾子,看見日暮之下長身玉立的冉云生,揚聲道,「十哥,我曾欠桑先生二十兩銀子,也勞累十哥幫我送過去!」
冉云生朗聲答道,「好。」
冉顏衝他淺淺一笑,這才安心的在榻上半躺下來。
馬車悠悠前行,咕嚕咕嚕的聲音猶如催眠曲,冉顏今天當真是累的厲害,才靠在榻上沒有一刻,便在搖搖晃晃的車廂中沉沉睡著。
平江河的水蔓延上來,將虛幻的世界淹沒,冉顏再次看見那一抹櫻紅色,她面上所縛的素布已然鬆散開來,露出一張清雅溫婉的容顏,長長的睫毛上沾了幾個晶瑩的氣泡,襯得那張臉猶如一朵沾著晨露盛開的雛菊。
這個本不該死的少女,便就這麼安詳的沉睡在水裡,面上沒有絲毫痛苦掙扎,巴掌大的小臉,安靜的令人心痛。
淒厲的哭喊聲陡然劃破寧靜,畫面一轉,冉顏卻是坐在一張榻前,手被人死死握住,那個本是活潑明朗的少女,滿面驚懼痛苦,「阿顏,我好痛!我好痛!」
冉顏看著從她下身蔓延而出的鮮血,連忙施救,並不是保住孩子,而是儘量減輕她的痛苦。即便清楚知道這是夢境,她也很想拂去她眼眸中的恐慌。
第七十八章、歌藍,我幫她記著你
血色在裙下暈染開來,流出一些形狀模糊的血塊。
根據這些血塊判斷,殷晚晚此時懷孕還不到三個月。冉顏看著她慘白的容顏,輕輕的嘆了口氣,絲毫未曾緩下施救的動作。
殷晚晚看見地上的血塊,尖叫一聲,死死抓住冉顏的手,「阿顏,我好怕,我好怕。」
冉顏將她的頭摟在懷中,輕輕安撫著,沉著冷靜的聲音說不上溫柔,卻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阿晚,不要怕,我會陪著你,等你修養一段時間,又會如從前一般。相信我。」
對於殷家的女兒而言,失去了貞潔,又怎麼能夠回到從前!冉顏說這些話的時候,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害怕自己眼神不夠真誠。
靜默了片刻,冉顏再低下頭時,殷晚晚已經昏了過去。
冉顏看著這個畫面從她眼前如煙霧一般散去,忽而轉到平江河附近。
月色清明,一個藍裙丫髻的秀麗少女抓著冉顏的手,神色肅然地道,「娘子,你藏在這裡不要動,千萬莫要出聲,答應奴婢。」
冉顏猜測,她就是邢娘口中所說的歌藍,便點了點頭。
歌藍見她神色猶疑,再次壓低聲音囑咐道,「娘子,一定不要出聲。」
冉顏這次果斷答應。
歌藍深吸了口氣,兩隻細嫩的手緊緊攥起,有細微的顫抖,冉顏能看出她內心已經緊張到了極點,然而卻是轉頭對她安撫的淡淡一笑,「娘子放心,不會有事的。」
平江河遠處隱隱傳來飄渺的喧囂聲,冉顏看了看天空上的星星,牛郎織女星緊緊挨著,應當是七夕無疑。而殷渺渺就是在今日被當做殷晚晚沉入平江河,歌藍也是在今日失蹤。
冉顏剛收回神思,身邊的歌藍蹭的竄了出去。
她來不及出聲阻止,便有個男人低低的吼道,「快!往那邊跑了,抓住她!」
另外有一個聲音略有些遲疑道,「可是郎君,那個娘子怕是冉氏嫡女!」
男人立刻打斷他道,「冉氏嫡女更要滅口!否則她回去萬一報官,或者告訴冉聞,我們殷氏也就此完了!我狠心殺了晚晚便毫無意義!」
冉顏猜測這個聲音是殷聞書,她曾在殷府匆匆見過此人一面,溫文爾雅,面白而生美髯,神態略有些嚴肅,一副君子的模樣,然而此刻,他的聲音中充滿的陰鷙,殺氣四溢。
「好吧。」那個人彷彿不大情願的轉身跑開。
冉顏從樹叢中悄悄探出頭去,看見殷聞書一襲廣袖華服,負手立於江邊,親眼看著兩名壯漢,將面上覆了素布的女子往平江河中拖去。
剛剛開始,女孩沒有掙扎,可是沾到水後,一下清醒過來,可惜面上被覆的死死的,口舌彷彿也被覆上,只發出了嗚嗚的聲音。
不一會,從一旁的蘆葦蕩中駛出一條烏篷小船,兩名壯漢將她拖上船,而後往江心劃過去。
冉顏緊緊抿唇,目光沉沉的看向殷聞書,心中沉怒,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一個滿腹詩書的讀書人,居然連畜生都不如,這樣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親生女兒死在自己面前,他就沒有絲毫感覺嗎!
江心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殷渺渺先前彷彿不明白,自己明明在榻上睡覺,怎麼會被素布覆面,拖到水中,然而現在明白過來自己並非做夢,再掙扎哭喊已經晚了。
殷渺渺的哭聲不小,然而那一處喧囂離得遠,根本沒有人聽得見她的絕望,只有冉顏……
砰的一聲,河中水花四濺,哭喊聲也戛然而止。
冉顏想站起來,然而身體卻像是被固定住一般,怎麼都動不了,掙紮了半晌,才意識到,這是夢,是從前那個冉顏的回憶,回憶中,一切都是定局。
「晚晚,不要恨阿耶,阿耶為了殷氏不得不犧牲你……不得不……」殷聞書哽咽一下,旋即轉身離開。
隨著殷聞書漸遠的腳步聲,南邊蘆葦蕩中傳來一聲尖利的呼救,但只是瞬間便戛然而止,彷彿被人生生掐斷一般。
冉顏辨別出,那就是歌藍!
「歌藍!」冉顏聽見自己口中發出一聲驚叫。
畫面彷彿被驚叫聲劃破,剎那支離破碎。
「娘子!娘子!」
冉顏緩緩睜開眼睛,看見晚綠滿臉焦急,不聽的推著她。
「娘子醒啦!」晚綠鬆了口氣,癱坐在車廂中,面色有些難看,垂著眼,伸手在一旁小幾上倒了一杯水遞給冉顏,看著她喝完,欲言又止了半晌。
冉顏皺了皺眉,啞聲道,「怎的也學起了桑辰,有話便說!也不怕憋死自己!」
冉顏瞭解晚綠的性子,她是個心直口快、敢作敢為的人,還是頭一次露出如此形容。
「娘子夢到歌藍了?」晚綠小心翼翼的問道。
冉顏嗯了一聲。
晚綠見她神色淡然,稍稍放心了一些,繼續問道,「娘子想起從前的事兒了?」
「我果然是失憶過?」冉顏看向晚綠。
晚綠盯著冉顏看了一會兒,見確實沒有絲毫異樣,這才大膽的說道,「也算不上失憶,娘子還記得從前許多事情,光是不記得殷四娘和歌藍了,有一回郎君私下問起,您喊頭痛,只兩息便暈了過去,打那以後,府裡任何人都不敢提起殷四娘和歌藍。」
冉顏是記起了一部分,在夢裡,她還能夠清楚的感受到,原來的冉顏最信任的人不是大大咧咧的晚綠,而是那個歌藍。
能為主而至自己於險地,當真不枉信任一場。
「也還是記不全,你與我說說,歌藍是個什麼樣的人?」冉顏對那個忠心耿耿的侍婢,心生欽佩,也不想忘記她。
提到歌藍,晚綠滿臉沉痛惋惜,「她是個有心計的,處事老練,有時候比邢娘想得還周全,從前院裡所有事都是她和邢娘商量著辦。以前她在的時候,還能與高氏周旋一二,我們日子過得雖然艱難,可也沒有任人欺負,吃穿也不曾短缺,主院所有人還都是敬重娘子的。」
冉顏愣了愣,怪不得高氏進門許多年,直到兩年前才成功的把她這個礙眼的嫡女丟到莊子上來,敢情原來身旁有軍師!
仔細回憶了一下,夢裡看見的歌藍,約莫有十七八歲的樣子,容貌秀麗端莊,「她幾歲在我身邊?幾歲為我與高氏周旋?」
「原來夫人身邊有兩個教養阿姆,一個是邢娘,一個便是歌藍的母親玉娘。玉娘被夫人放出去嫁了人,後來一場大病便撒手去了,他們家自從玉娘去了之後,便一日不如一日,本就是個田戶,後來日子越發艱難,竟是論落到衣食不濟,她夫君便想起了冉府,自願將歌藍送來給您做奴婢,那年,您四歲,她六歲。」晚綠似是陷入回憶之中,喃喃道,「那年奴婢也才四歲半,事情記不大清楚,還是後來與歌藍聊天時聽來的。」
冉顏靜靜聽著,並不出言打斷。
冉顏不再排斥那段記憶,晚綠很高興,話也極多,鳳眼微微彎起,笑道,「以前歌藍常常嘲笑我,說我小時候總掛著鼻涕,還喜歡把髮髻抓亂,在族學裡頭常常與郎君們的小廝掐架,可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準是她想著法的編排我。」
冉顏抿了口水,也笑了起來,「她說的恐怕是真事兒,便是現在,也能看出你當年一絲影子。」
「娘子又嘲笑我。」晚綠撇撇嘴不滿道。
聽晚綠這麼一說,冉顏心中便有了大概的輪廓。
歌藍和晚綠,都是冉顏的貼身侍婢。晚綠恐怕是鄭夫人為她挑的伴兒,從小培養出的奴僕關係,要比半道兒上牢靠的多。而歌藍算是意外收穫。
當年鄭夫人剛剛過世沒兩年,冉府中還有很多都是她從滎陽鄭氏帶過來的僕婢,這些人在那樣的大家族中浸出來,多多少少都有些手段,高氏花了五年的功夫才將她們一一剔除。
在這五年裡,高氏還不敢放肆,不管是為了哄冉聞,還是對外的場面功夫,抑或迷惑滎陽鄭氏過來的那些僕婢,她都必須裝作一個賢妻良母,對待冉顏必須得拿出十二分的熱情來。
所以如果冉顏當時想收個不到十歲的小丫頭做侍婢,高氏定然會主動把歌藍安排的妥妥噹噹,這並不奇怪,只是她沒有想到這個六歲的小丫頭,竟然把她的計劃推遲了許多年。
「歌藍小時候就有心眼兒,她明明不喜歡高氏,每次見到高氏時,嘴巴比什麼都甜,端茶倒水的伺候,那會兒奴婢不懂,還以為她想巴結高氏,把她的發髻抓散了好幾回。」晚綠聲音裡帶著淡淡的傷感。
冉顏垂眸看著手中杯子裡隨著馬車搖晃的水影,心裡既是鄙夷原主,又是可憐她。
經歷了一場變故,她因為自己的懦弱膽小,不費吹灰之力的便忘記了兩個在她平淡如水的生命裡,最最重要的兩個人。
一個是傾盡所有,為她在冉府謀劃一個立足之地,最終連性命也交付;另一個是她十餘年裡唯一一個閨蜜,唯一能給她帶來歡樂,信任她,並在遭受災難的關鍵時刻需要她支持的人……
「人,果然還是不能懦弱。」冉顏喃喃道。
人可以卑微,可以不聰明,可以小心翼翼,但一定要堅強。
如果原主能夠稍微勇敢一點,稍微堅強一點,也許歌藍就不會為了引開敵人而死,殷晚晚即便最終逃不了一死,也不會把自己靈魂傷得千瘡百孔,才為贖罪自裁。
懦弱不是錯,冉顏也沒有任何責怪,只是緊緊握住手中的杯子,心中道,歌藍,我幫她記著你吧。
這算是她借用了她身體,給的最大回報。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42 PM
第七十九章、月下相逢
在車廂中,晚綠精神十足的給冉顏講著關於歌藍的一切。
冉顏越聽越覺得這是個了不起的女子,聰慧、沉穩,對付高氏的手段層出不窮,有時候顯得有些陰狠卑鄙,但該留餘地的時候,便留一線,改落井下石的時候,絕對不會有絲毫猶豫。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僅僅十幾歲的女孩。
「聽邢娘說,玉娘就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想來歌藍就是隨了她。」晚綠感慨道。
冉顏淡淡一笑,像歌藍這樣的人,才適合生存在高門大族之中,而不論是原來的冉顏,還是現在的她,都不合適煩心那些後宅鬥爭。
並非是不能斗,反之,若真是鬥起來,高氏也未必是冉顏的對手。再說,對於她來說,有什麼好鬥的呢?如果一個法醫想殺人,有太多辦法不會令人發覺了。
只是她前世過得太嚴肅,除了工作還是工作,這一輩子,仵作注定成不了她的事業,所以要輕鬆肆意的活才行。
若是冉府那些人都老老實實的呆著,便井水不犯河水,若真的把冉顏招惹急了,她也不介意用這一雙剖屍的手,剖幾個活人。
馬車漸漸緩了下來,最終停住,外面天已經黑透,馬車上的角燈只能照亮周圍不到一丈的距離,冉顏看了看,荒草漫漫,顯得無比清冷寂靜。
「娘子,到了。」邢娘在車外道。
晚綠扶著冉顏下了車,站在荒涼的山腳下。
晚綠打量一圈四周,愣了愣,旋即也只是無奈的嘆了口氣,她很有自知之明,除了一顆忠心,除了渾身是膽的氣魄,她什麼都不能做,也永遠不能像歌藍那樣為娘子未雨綢繆。
冉顏知道晚綠感嘆的是什麼,拍了拍她的手,道,「這地方清靜,正合適避避風頭,有何好嘆的?再說十哥也不會讓我受苦。」
「娘子說的是。」晚綠點點頭。即便冉氏所有人都冷漠無情,至少還有十郎是對娘子好的。
山腳薄霧飄渺,越往山上,霧氣便越濃,冉顏仰頭看了一會兒,也只能隱隱約約看見霧氣中燈火忽明忽暗,說不清的蕭條。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從山腳傳來。
冉顏收回眼神,循著聲音望去。三個著廣袖緇衣的女尼迎了上來,為首的一個年紀略長,約莫三十歲上下,身材瘦長,脖頸頎長,瘦削的瓜子臉,在一襲緇衣的襯托下,眉眼顯得極淡。她身後跟著兩個年紀小一些的女尼,最小的那個才十二三歲,心性未定,一雙眼睛好奇的打量冉顏一行人。
「貧尼淨惠。」為首的女尼走至冉顏面前,雙手合十在胸口,微微躬身道。
「兒是冉氏十七娘冉顏,見過淨惠師太。」冉顏也回以佛禮。
淨惠微垂著眼眸,道,「不敢當。」
淨惠說著,又與邢娘和晚綠見了禮,而後便領一行人上山。幸而上坡的路並不算陡峭,山間小路也頗為平坦,馬車雖不能走,但挑夫還能夠勉強跟上。
影梅庵建在距離山下約莫五十餘米高的半山上,在一個半突出的平台上,連同院落也不過只有小半畝地,背面是陡峭的山崖,左右兩面是林子,進出都只有一個正門可以走。
臨近正門處,有一片極大的竹林,修竹密密,直指蒼穹,彷彿一道天然的屏風,將影梅庵與外界隔絕。
月光疏已密,風聲起復垂。夜風拂過竹海,發出沙沙細碎的聲響,伴隨著淡淡的竹香撲面,冉顏一下子便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晚間看尚且如此美麗,想必白日會更好看。
「冉施主,貧尼已經讓人在庵中收拾出一個小院,供冉施主禮佛,影梅庵香火不盛,簡陋了些,還望冉施主擔待一二。」淨惠語氣緩而平和,令人覺得舒心。
「既然是禮佛,自要心誠,況且我很喜歡此處。」冉顏道。
淨惠眼角餘光似有若無的瞟過冉顏面上,心中對她的話很不以為然,以前也不是沒有貴女過來禮佛,從沒有人能住超過三天。
淨惠一路無言的將冉顏等人送到收拾好的小院,說明日一早再去拜會庵主即可。
撥給冉顏的這個院子有四間屋,主屋是帶了廊的木板屋,一側的竹屋搭建的簡單,兩間是廂房,一間是簡易的小廚房,看起來,這裡平時就是接待香客的地方。
邢娘和晚綠立刻開始點燈收拾、鋪榻,冉顏則是無所事事的在周圍晃蕩,打量環境。
冉顏說是要靜心禮佛,所以除了邢娘和晚綠之外,便只從高氏送的那批奴婢中挑了一個小滿,其餘人全部都留在莊子上。
挑夫們把東西都放在各屋裡之後,便都離開了影梅庵,剛剛看來還擁擠嘈雜的院子一下子清靜而空曠。
草草收拾了一遍,幾個人便帶著一身的疲憊就寢去了。
冉顏因著方才在車裡睡了一會兒,躺在榻上沒有絲毫睡意,遂在房間裡點上晚綠帶來的驅蚊熏香,打開窗戶,在窗下鋪了席,盤腿坐下呼吸吐納。山間空氣沁人心脾,如水的月光照射在冉顏身上,泛著淡淡的清輝,若此時有人瞧見,真怕是能誤認為月宮仙子。
坐了一會兒,冉顏覺得有絲絲涼意,便起身想關上窗子,忽而聞到陣陣烤肉的香氣。
冉顏怔了一下,這裡是尼姑庵,怎麼會有烤肉味道?
冉顏晚膳只吃了一些點心,聞了一會兒,也覺得有點餓了,便起身披上緞衣,循著香味找起那個半夜偷吃的人。
月光清亮,四周的景物都無比清晰。冉顏的院子在影梅庵的南邊,再往南走,便全都是樹林了,冉顏在林子前頓下腳步,仔細觀望四周情形,樹林前面辟有幾片菜園,後面的林子也並非是一般野生的樹,而是果樹,上面結了大大小小的青果,被樹葉的陰影遮擋,冉顏一時也分不清是何果實,但這裡應該是影梅庵的果林沒錯。
冉顏拉緊身上的緞衣,抬步朝果林裡走去。
這片果林極大,大到出乎冉顏的意料,走了許久,肉香越來越濃,可惜就是找不見那偷吃的人,冉顏心道,這尼姑一定是常常偷吃,否則怎麼能藏的這麼嚴實。
冉顏回頭看了看來時的路,覺得不能再往前走了,初來此地,大半夜的走的太遠總歸有些不安全。
想著,冉顏微微嘆了一聲,轉身離去。
剛走了沒幾步,身後忽起一陣涼風,一件冰冷的東西悄無聲息的擱在了她脖子邊。
冉顏微微一驚,還未來得及動彈,便聽見一個冰冷徹骨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殺意,「沒人告訴不得進入這個林子嗎?」
「沒有。」冉顏壓下心頭的忐忑,平淡道,「我今日初來此地,聞見肉香,便循著過來了。」
「冉十七娘。」那冰冷的聲音道出他身份的同時,也收回了擱在她脖子上的劍。
冉顏轉過身來,瞧見一個著黑色勁裝的男人,身材高大健碩,貼合身體的勁裝將他完美的體型勾勒出來,寬肩窄腰,白皙的皮膚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芒,眼窩很深,鼻樑高挺,似西方人的立體,眉弓落下暗影掩住他的眼眸。
這個人靜靜立在半丈遠的地方,墨發披散,映著瑩白泛著光暈的俊顏,猶如月光下的妖精,俊的令人窒息。
「來吧。」蘇伏隨意的將長劍插入泥土,轉身便走。
冉顏頓了一下腳步,心想,如果自己現在往回走,他會不會一怒之下將她殺了,權衡之下,冉顏選擇跟他走。
蘇伏的步子看似悠然,可是僅僅幾步便把冉顏甩開很遠。
在林子裡轉了兩個彎,眼前出現一片竹林屏障,順著竹林間的青石小道走了不到兩丈,眼前豁然開朗。
一個竹院,兩間不大的屋子,周圍還有許多低矮的竹舍,時不時的傳來「咕咕」或「嘎嘎」的聲音。
冉顏疑惑的看了蘇伏的背影一眼,這樣一個冷血的殺手,竟隱居在這裡養雞鴨?還聽說他是蘇家的庶出長子,一個世家之子,怎麼會成為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
過了竹林,便聽見汩汩流水聲,院子門前淺淺的小溪,在月光下泛著粼粼波光。溪水上架了一個低矮的竹橋。
周圍的瀰漫著濃濃的肉香,前面已經能看見燃燒的火堆。
冉顏暗自心驚,這裡距離她放在站的地方少說也得有百米,他居然就發現她了?
「坐。」蘇伏在火堆旁的蓆子上跽坐下來,從火上取下一隻烤羊腿,手中不知何時從哪裡拿出的匕首,將羊腿上的肉飛快的片成一片一片,放在面前的大盤中。
忽而手一頓,抬頭看了冉顏一眼,似乎覺得她有些無所事事,像變戲法一樣,左手中又多出一個匕首,丟給冉顏,「切另外一隻吧。」
冉顏愣了一下,心裡暗自納悶,自己好像和他也不熟啊?不過是誤闖了一個林子而已,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冉顏一邊想著,一邊依言取下另外一隻烤羊腿,伸手在旁邊取來一隻平底筐子,手法利落的解剖著這隻羊腿,先是將羊腿骨整根抽離,而後順著肌理切成一般厚薄的片狀。
月色中一片靜謐,火堆裡偶爾傳出一兩下劈啪聲,兩個萍水相逢的人,各自專心致志的切著各自的羊腿,氣氛中瀰漫著一種奇特味道。
第八十章、久仰大名
蘇伏手起刀落,一整隻羊腿很快便被削完,而冉顏依舊慢條斯理的切著。
以前曾有人說過,和冉顏一起吃西餐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她握刀的姿勢明明也很優雅,可是看起來總有那麼一點怪怪的。
「蘇郎君認識我?」冉顏一直很奇怪,剛剛在林子裡時,她只說了一句話,蘇伏居然就辨出了她的身份。
蘇伏將盤子放到幾上,靜靜的看了她一眼,冷冽的聲音道,「久仰大名。」
冉顏心底微微一緊,他說的「大名」約莫就是驗屍解剖吧!楊判司的宅子就在東市附近,他死得那個雨天,蘇伏也出現在東市,根據時間上的推斷,冉顏有理由懷疑楊判司是被蘇伏所殺。那麼,他是否也知道她曾驗過楊判司的屍體呢?
蘇伏用匕首尖挑起一片肉放入口中,緩緩嚼動。
冉顏切完肉,也自覺的吃了起來,鮮嫩香酥的口感讓她愣了一下,腹中更加飢餓,當下也不再客氣。
「冉娘子對我也應當很熟悉才對。」蘇伏動作十分優雅,進食的速度卻極快,不一會兒面前切好的羊腿便被他消滅一半。
冉顏動作頓了一下,她見過蘇伏好幾次,一回帶著冪籬,一回在木香花棚暗中窺視,還有一次帶著面具。他闖進馬車挾持的那次,冉顏面容上沒有任何遮擋,可是他卻蒙了面。
如果蘇伏說的是那一次,應當也算不上熟悉,難道……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應該殺了你。」蘇伏掏出帕子,拭了拭嘴,幽冷的目光淡淡落在冉顏面上,彷彿他說的不過是一句最平常的問候。
冉顏吃了一口羊肉,也已經想明白,一個殺手不單單能夠靠著容貌辨人,氣息、感覺、還有一些細微的標誌,都能讓他們敏銳的分辨出人與人之間的區別。
「那為什麼又沒有殺?」冉顏淡淡問道。
蘇伏眸色無波,卻並未回答這個問題,只道,「吃完就回去吧,以後莫要讓我看見你再進入這個林子。」
說罷起身往院子裡走,到了竹扉前時頓了一下腳步,回首道,「明日把傘扔進林子裡。」
門扉吱呀聲,冉顏收回目光,又默默的吃了兩口,忽然發現,方才蘇伏跽坐的地方留下了一灘血跡。
必然是受了很嚴重的傷,才可能短短時間流出這麼多血。對於蘇伏,冉顏還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一個殺手半夜受傷並不奇怪,但受了重傷還淡然烤肉吃飯,這種心態她很沒有辦法理解。
冉顏有些猶豫,要不要管?
她想著,人卻已經站了起來,推開竹扉。院子裡種了滿滿一片血紅的雞冠花,在月光下宛如一片乾涸的血漬,紅的觸目驚心。
竹院不大,三面都有房舍,冉顏跟著廊上的血跡走近東邊的竹屋。
門扉緊閉,冉顏深吸一口氣,方欲伸手,門倏地打開,冷風中帶有淡淡的腥甜味,裹挾著冷冷的聲音撲面而來,「你膽子的確不小。」
當一切都安定,冉顏清楚的看見了蘇伏半敞開的衣襟,裡面精壯的胸腹猶如一件沒有瑕疵的藝術品,便是胸口的傷疤,也覺得恰到好處,襯著他俊美絕俗的容顏,越發無懈可擊。
「我既然吃了你的羊肉,便過來看看你有沒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冉顏無視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劍,目光無遮無攔的在他胸前遊蕩一圈,才抬起頭淡淡的與他對視。
蘇伏泛著幽藍的眼眸逼近冉顏,彷彿想從她的眼中看出什麼情緒來,可惜徒勞。
「不用看了,我心裡所想,全部都說了出來。」冉顏目光落在他的腰部漸漸滲出的血跡,坦然道,「都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可偏偏又有許多人像你一樣,從不相信自己眼睛所看見的。」
蘇伏手中的長劍漸漸垂落,支在地上撐著他的身子。
冉顏感覺到他身上的殺氣消失,便道,「需要我幫你處理傷口嗎?」
作為一個殺手,蘇伏已經失去了相信的能力,可是不知怎麼的,看見冉顏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眸,居然點了點頭。
冉顏扶著他坐在榻上,看見矮幾上有素布,還有一些傷藥,物品齊全,便伸手去解他的衣物。
蘇伏看著自己的衣物被一個娘子飛快的剝掉,如萬年寒冰的容顏上更加僵硬,抿著唇,目光落在冉顏面上,見她一臉的肅然認真,緊繃的肌肉漸漸緩了一些。
冉顏利落的將傷口附近的血液清理乾淨,撒上止血的藥粉,抬頭道,「這個傷口太深,還是要縫合一下才好,可有針?」
「在藥箱裡。」蘇伏抬了抬下巴。
冉顏順著他的示意,看向幾旁那個不起眼的木箱。打開箱子,冉顏看見裡面裝了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最多的便是那種淺碧色的小瓷瓶。
屋內沒有點燈,只有從窗戶縫隙照射進來的月光,冉顏好不容易才摸到想要的東西,實在是沒有本事盲穿針線,便起身把窗戶打開,如水的月光灑進屋內,可見度稍微高了一點。
迎著月光穿針,半晌也不曾成功,只好無奈道,「可有燈火?」
蘇伏默不作聲的接過她手中的針線,輕而易舉的將線穿了進去,詢問她道,「要多長?」
「三尺。」冉顏道。
蘇伏截了線,把針遞給冉顏。
冉顏接過針線,蹲下身用兩指將綻開的皮肉捏起來,嫻熟的開始縫合。
從華佗的時代開始,便已經有了手術、縫合的雛形,中醫上對這種外傷的處理並不遜於西醫,雖然大唐的現狀是醫術水平比起後世普遍偏低,但華佗的事情家喻戶曉,拿著針線縫一縫傷口應當也不算特別新奇的事,至少蘇伏的藥箱中備有針線,冉顏不會覺得他是拿來縫衣服。
蘇伏也很配合,冉顏的動作也極為迅速。
「你……」冉顏直起身,到嘴邊的話卻轉了話鋒,「我們扯平了吧。」
她不怕事,但也不想做沒有意義的犧牲,對於蘇伏這樣的人,還是不要知道的太多。
蘇伏聲音冷然,「還有一把傘。」
冉顏點了點頭,「明日天一黑,我便將傘扔進林子裡。」
冉顏覺得那把傘對於蘇伏來說一定有重要的意義,否則看他丟棄那樣昂貴的刀劍都絲毫不心疼,怎麼會在乎區區一把傘,也許他也並不是個冷血之人。
從林子裡出來,已經是亥時末,冉顏在院子裡的木盆中洗了手,便悄悄回了寢房。
月色靜謐,一切歸於寧靜。
次日,冉顏是被一聲刺耳的尖叫吵醒,她從被子裡爬出來,穿著素衣打著呵欠走至院子裡,皺眉問道,「發生何事?」
小滿面色慘白的道,「奴婢該死,吵醒了娘子,可是……可是奴婢發現昨晚放在院子裡的一盆水,今早竟變成了一盆血水!」
冉顏怔了一下,才想起來自己昨夜回來的急,手上還沾著點血,便在盆裡洗了洗手。
「那就……端倒掉吧。」冉顏道。
邢娘不安的道,「娘子,咱們剛剛入住這個院子,便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是不是要讓庵主過來瞧瞧?或者給換個院子?」
山間空氣清涼,冉顏的睡意很快便消散乾淨。這件事情既不能解釋清楚,又不能鬧到庵主那裡去,冉顏只好拿出主子的氣勢,冷聲道,「倒掉,外面現在已經把我的事情傳的沸沸揚揚,你們打算推波助瀾的話,何必要告訴庵主,直接端去山下示眾豈不是更快!」
晚綠覺得冉顏說的很有道理,萬一被居心叵測之人知道此事,指不定要被傳的怎樣凶險,當下飛快的端起那盆水,出了門,倒到了南邊的林子裡。
血本來就不是很多,只不過是混在水中,顯得有些可怕而已,倒在地上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件事情誰也不准說出去。」冉顏淡淡道。
邢娘知曉其中利害,也就將此事放到了心底,看見小滿臉色蒼白,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握住她的手安撫道,「莫要驚慌,不過是盆水罷了,指不定哪個小尼姑月信弄髒了衣物,臉皮子薄,偷偷跑咱們院子裡偷偷洗了。」
冉顏嘴角一抽,心中感嘆,邢娘的想像力還真是一般人都望塵莫及的,月信……她怎麼就沒想起來呢?
晚綠倒了水後,和小滿一起進來伺候冉顏梳洗更衣。
剛剛收拾妥當,便有個小尼姑提著飯盒站在門口,唱了聲佛號,道,「院中可有人?師父派我來給冉娘子送早飯!」
邢娘迎了出去,接過食盒,「有勞小師傅了。」
「阿彌陀佛,庵主卯時中做早課,到辰時結束,師父請冉娘子屆時再去見庵主。」小尼姑道。
「尊師是?」邢娘聽她的意思,庵主和師父似乎並不是同一個人。
小尼姑倒十分和善,小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解釋道,「師父法名淨惠。庵裡一共就四位主事,一位是庵主,一位便是我師父,還有一位師叔,法名淨雪。另一位淨垣師叔平素是不管事的,庵主也喜歡清修,冉娘子若是有什麼需要,去找我師父或者淨雪師叔便可。」
「多謝小師傅提點。」邢娘微微欠身。
小尼姑還了個佛禮,又向院子裡看了看,邢娘問道,「小師傅有事找我家娘子?」
「無事,無事。」小尼姑連連擺手否認,急匆匆的告辭離去。
邢娘奇怪的看著她的背影一眼,這才咕噥著拎著食盒進院。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44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4-15 09:45 PM 編輯
第八十一章、數個良人
影梅庵送來的飯菜寡淡的緊,一個清炒豆腐,一個小青菜,一隻矮矮的小木桶中盛著米飯,足夠四個人吃。
晚綠看見這兩個菜,臉都綠了,「娘子,不會是這個月都要吃這些吧?」
「青菜豆腐有什麼不好?」冉顏在幾前跽坐,取了筷箸,道,「你們也一起吃吧,吃完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冉顏說話間有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懾,三個人默默在旁邊跽坐下來。
貞觀年間實行的還是分餐制,就是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小幾,各自吃各自的,不管是自家平時吃飯,還是宴會,均是如此,像這樣共用一個盤子的,可謂條件艱苦了。
晚綠扁著嘴,低頭巴拉碗裡的米飯,滿心的委屈,她不是覺得自己委屈,而是替冉顏委屈,明明馬上就可以回主院了,退了秦四郎的婚約,與嚴家的婚事也幾乎談攏,未來一片大好,誰知到最後還是鏡花水月,只是換了個地方吃青菜豆腐。
吃晚飯,冉顏在院子周圍散了會步,覺著時間差不多了,才領著晚綠去了庵主那裡。
夜晚看影梅庵時,只能堪堪分辨房屋是用竹子和木板搭建,藏在竹林深處,還倒是世外桃源,白日光線充足,才能清楚的看見,這些房子十分破舊,有些木板屋因常年處於潮濕,已經搖搖欲墜。除了最前面那個石磚建成的佛堂外,冉顏住得院子看起來最新,應該是為了接待香客,而唯一有幸得到整修的地方。
庵主住在東邊,從石板小徑穿過佛堂後面的梅林,偶爾能遇上三三兩兩的緇衣女尼,均紛紛給冉顏讓道。影梅庵不大,一路上問了幾個女尼,很容易便能尋到。
過了梅林,已經能看見隱於樹林中的竹屋,冉顏餘光瞥了晚綠一眼,「你那嘴再揪著,可就能栓上一頭牛了。」
晚綠偏偏頭,把兩個嘴角扯開,笑得比哭還難看,僵硬道,「娘子看這樣行嗎?」
晚綠是個不大能藏住心事的性子,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怎麼也不能歡歡喜喜的接受,冉顏知曉她這個性子,遂也就淡淡道,「你還是揪著吧,免得庵主把你當妖怪收了。」
晚綠瞪大眼睛,滿臉驚詫的看著緩步朝前走的冉顏,舉步追了上去,「娘子居然也會說笑了!」
「很奇怪嗎,看見好笑的事情,說出來自然就是笑話。」冉顏頭也不回的道。
晚綠也不在意她話中的別有所指,笑嘻嘻的湊過去,「還是這樣的娘子好,以前您讀的那個什麼《長門怨》,聽著就淒悽慘慘,奴婢雖不大懂詩賦,也聽的心底發涼,那樣的東西還是不要看的好。」
「不大懂?傳說你以前也是伴讀,怎麼學得如此之差?從明日開始,你便陪我一起抄佛經,抄醫書。」冉顏閒閒的看了她一眼,唇角微挑。
晚綠黑著一張小臉,蔫蔫的道,「娘子今兒怎麼淨想折騰奴婢,奴婢最不耐煩識字什麼的!」
冉顏也不理她,抬手在門扉上叩了叩,「冉氏十七娘前來拜訪,庵主可在?」
停了一會兒,晚綠見沒有人來,正欲伸手再叩門,門扉吱呀一聲打開,一個約莫四十餘歲的女尼雙手合十唱了一句佛號,「庵主早課剛剛結束,冉娘子來的正巧,請進。」
「多謝。」冉顏亦回了一個佛禮,隨著她往主屋過去。
幾人在廊下脫了鞋履,剛剛站到廊上,屋裡便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淨垣啊,是冉十七娘來了嗎?」
中年女尼微微躬身道,「是冉十七娘。」
屋裡沒了聲音,淨垣轉身道,「兩位請進吧。」
房門打開,裡面傳出濃重的檀香味兒,屋內光線昏暗,只有從門照進來的晨光下,才能看清正對面的幾上供著一尊兩尺高的白瓷繪金的菩薩像,菩薩像前擺著一隻青銅鏤花香爐,幾前擺著三個蒲團,正中央的蒲團上面盤坐著一名緇衣女尼,如枯樹一般的手握著佛珠輕輕轉動。
「兒是冉氏十七娘,見過庵主。」冉顏微微欠身。
「老尼早已耳聞十七娘的名聲,不必多禮,請坐吧。」庵主微微伸手示意冉顏坐在自己對面的蒲團上。
冉顏心底喟嘆,在古代,流言傳播的迅猛速度一點不比那個訊息發達的時代差,不到一個月,竟是連這清修的尼姑庵都聽說了她的事情。
坐下之後,冉顏才看清面前這個垂暮的老尼姑,面部皮膚鬆弛如松樹皮一般,兩頰長了幾片老人斑,枯瘦如柴,已經能清楚的看見面部骷髏的雛形,唇部肌肉開始萎縮,嘴癟了進去,眼眶微微下陷,從始至終都不曾睜開過。
風燭殘年,庵主現在的形貌正詮釋了這四個字。
「老尼早年曾學過幾日摸骨術,十七娘若是不嫌棄,可否讓老尼摸一次骨?」庵主蒼老沙啞的聲音帶著老年人那種細微的顫抖,使得平靜的聲音聽起來多了一絲請求的意味,使得這個突然的話題,顯得沒有那麼突兀。
「好。」冉顏沒有親眼見過摸骨,但她曾經對此十分感興趣,找了許多相關書籍來研究,但終究也沒能看出一個人的命運和骨骼有什麼聯繫。
庵主將手中的佛珠輕輕擱在幾上,向前伸出手去,「十七娘先把手給老尼。」
冉顏依言放了上去,庵主幹燥而粗糙的手捏著冉顏的指頭輕輕摸索著,然後順著手掌向上,將手臂的骨骼也摸了一遍,而後又換另外一隻手,最後便是顱骨。
屋內靜靜的,只有檀香冉冉,和微的衣料竜窣聲。
「庵主。」淨垣站在門外道,「衙門來人了,說晚綠姑娘是近來一樁殺人案的重要證人,今日開堂公審,請晚綠姑娘過去作證。」
庵主不動聲色的繼續摸骨,而冉顏也不曾出聲打擾,直到一切完畢,冉顏才道,「晚綠,你去吧,從邢娘那裡取了銀子,晚間雇一輛車回來。若是衙門派人送你,也不要推辭。」
「是。」晚綠欠了欠身,隨著淨垣出了院子。
「十七娘半生不順……」
靜默了片刻,庵主終於開口打破寧靜,「不過看來,這些不順對於你來說,倒也不算什麼大不順,你晚年能不能圓滿,只在擇夫君上。」
冉顏不做評論,庵主這些話聽起來十分不專業,沒有提供得出這個結論的任何依據,聽起來倒比街頭騙人的神棍更不可靠。
「呵呵,老尼學藝不精,看不出更深的命數。」庵主枯啞的聲音緩緩道,「只是聽聞冉十七娘有一手好醫術,又會驗屍,故而心生好奇,還請十七娘莫要怪老尼唐突。」
冉顏看著她不緊不慢的捻著佛珠,也不知這話有幾分真幾分假,只答道,「庵主言重了。」
庵主從袖中掏出一張紙片,道,「從今後,你便在庵中靜心清修,也算是一名居士,我這裡為你準備了一個名號,日後庵中只以名號相稱。」
「勞庵主費心。」冉顏直身雙手接過紙片,跽坐回去時,看見庵主慢慢的捻著佛珠,已經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便躬身行了一禮,起身告退。
小滿早已經侯在門外,看見冉顏微微欠身,「娘子,晚綠姐姐讓奴婢來伺候您。」
冉顏嗯了一聲,在她的伺候下穿上鞋子。
「方才守門的尼姑來報,說十郎來了,不方便進庵中,正在門外的竹林相侯。」小滿蹲下身,幫冉顏理了理裙裾,仰頭問道,「娘子可要回去換一身衣服?」
「就這樣吧。」冉顏沒有朋友,邢娘和晚綠對她雖然親厚,但始終是主僕,總少了一些平等的感覺,冉云生能過來,卻將冉顏心底的沉悶掃去了幾分。
冉顏疾步朝庵外走去,小滿一路小跑的追在後頭。
淨垣看了兩人的背影一眼,走入主屋中,在冉顏方才坐的蒲團上跽坐下來,輕聲喚道,「庵主?」
「嗯。」庵主應了一聲,緩緩睜開一雙明淨的眼。
所有人看見她緊閉雙眼,總以為是因為眼疾,不會有人想到一個垂垂老嫗居然有這樣一雙明澈清透的眼眸。只不過,這雙眼因為沒有了生命力,而顯得不那麼神采奕奕。
「不知道為何,我竟探出她這輩子出現了數個命定良人。」庵主清明的眼中浮上一抹疑惑。
「數個?」淨垣一張平凡的臉上也顯出幾分驚訝,「難道是亡夫命?」
淨垣的意思是,一個夫君過世之後,再嫁他人,連續死了幾任夫君,豈不是亡夫的命?
庵主緩緩搖頭,嘆息一聲,「安知是福是禍啊!」
淨垣平和的眼眸中流露出幾分疑惑,卻也只是隨著嘆了一聲,命數這個東西,本來就是玄之又玄,誰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呢?無論變成什麼樣,也與己無礙,自己的命數已經定了。
風從庵外竹林中穿過,簌簌沙沙的聲音宛如一曲動聽的樂曲,冉云生一襲月牙白圓領胡服站立在翠竹之中,無可挑剔的面上帶著和煦的笑容,一縷縷晨光落在他白皙如玉的面頰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十哥!」看見這樣美好的少年,冉顏的心情也一片大好。
冉云生迎上來,張口便問道,「昨日來的匆促,可有受苦?」
「沒有,影梅庵清幽的很,正適合修身養性,十哥若是能常常來看我,一切便都完美了。」冉顏在附近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我自會常常來看你。」冉云生眉眼之間漾著溫柔而寵溺的笑意,讓一旁的小滿不覺間看的呆了。
冉云生屈指彈了一下冉顏光潔的額頭,故意板著臉道,「只怕你在這個地方可就放開了野,從前還老老實實的,現在越發的不成樣子了。」
第八十二章、真相
冉顏勾著唇角看冉云生,全然無視他的責怪,笑盈盈的問道,「族中可有什麼動靜?」
冉云生見她春暖破冰的笑容,哪裡還繃的起臉,嘆道,「現在城中關於你的傳聞很盛,嚴家已經宣佈婚事作罷,族老們很是惱怒,少不了要遷怒到你身上,不過盧家家主曾在公開場合稱讚過你,好歹為冉家扳回幾分顏面,是以眼下情形還算是好的,只要你安安分分的在影梅庵清修,沒有人能把你怎麼樣。」
頓了一下,冉云生嚴肅道,「阿顏,你若是缺錢只管跟十哥說,不要私下去賺錢。十哥雖然能力有限,但錢財方面絕不會缺,莫要固執,可聽明白了?」
「嗯。」冉顏輕輕頷首,她也只能如此答應冉云生,但私下裡還是要多備一些錢財防身,多幾重保險總是沒錯的, 這是冉顏的一貫作風。
冉云生點點頭, 轉而道, 「我已經幫吳神醫安頓好了, 是在城西的一處院子, 離西山很近, 他平素無事可以去山上採藥。
「謝謝十哥。」 冉顏道。
冉云生這樣的安排正正合了吳修和的心思, 也合了冉顏的心思。 冉云生是在生意場上滾打出來的, 並非是一般的紈褲子弟, 經他處理的事情, 無不細緻入微, 因此冉平裕有許多事情都已經丟到他手上, 對於這條注定的商賈之路, 也沒可奈何。 幸好他在經商方面也很過得去。
兄妹兩人在竹林裡說了一會兒話, 冉云生便令人將帶來的東西送至庵裡。 順便給梅影庵添了五百兩的香油錢。
五百兩, 看字面上不多, 可依著唐朝的購買力, 這五百兩足夠整修整個梅影庵了。 因此庵裡把冉顏當作菩薩供著, 連晚飯都給加了三道菜, 雖然依舊是寡淡的素菜, 但總算精緻了許多。
冉顏用完晚飯, 沐浴過後便在廊下點了燈, 看起醫術來。
邢娘站在竹扉外翹首張望, 一會兒回頭問冉顏一遍,「娘子, 這做認證究竟要多久? 怎的天都擦黑了, 還不見人影?」
「再等等吧。」 冉顏本也有些擔憂, 被邢娘這樣一擾, 更加焦躁起來, 於是打發她道,「邢娘, 你把飯菜熱著吧。」
邢娘應了一聲, 一步三回頭的往廚房走去。 她這廂剛剛進廚房沒多久, 晚綠便回來了。
「娘子!」晚綠臉色有些蒼白, 一雙眼睛紅腫的像兩隻核桃, 衝進院子便扶著冉顏的膝頭哇哇哭了起來。
哭聲驚動了邢娘, 她從廚房出來, 有些慌神的問道,「晚綠這是怎麼了?」
「娘子。」 晚綠起身抹了抹還在不斷掉落的眼淚, 哽咽道,「衙門說, 那日拼湊出的兩具女屍, 一個是殷三娘, 一個就是歌籃…..嗚…..奴婢, 可是奴婢認不出來那一個是她。」
晚綠嗚嚥著, 連晚風都染上了一絲悲涼, 邢娘眼皮子軟, 更是沒忍住, 眼淚嘩嘩的掉。
冉顏垂眸輕嘆一聲, 沉默了一會兒, 才緩緩道:「明日我修書一封, 你替我轉交給劉刺史, 如果他能答應, 屆時我親自辨認。」
冉顏伸手輕輕拍了拍晚綠的頭, 道,「 可用飯了?」
晚綠搖搖頭, 靈動的鳳眼滿是怨恨, 「奴婢不餓, 看著那個衣冠禽獸的殷聞書都噁心的食不下嚥!他原來早就知道自己錯殺了殷三娘, 後來卻逼著殷四娘假扮她, 還威脅她說, 若是露出一絲破綻, 便將她也沉入平江河, 正好與殷三娘作伴。」
邢娘與小滿面上滿是驚駭, 邢娘顫聲道,「虎毒不食子, 看那殷聞書一副斯文模樣, 居然做出這種遭天譴的歹毒事兒!」
「還有歌籃!他承認歌籃也是他派人滅口的!說是那天殷四娘約了我們家娘子在平江河, 殷四娘自己去找秦四郎, 我家娘子在河岸上, 不知怎麼的正撞見殷聞書欲拋屍, 他便想殺人滅口….是…..」晚綠說的正激動, 卻忽然悻悻然住了口。
冉顏緩緩接口道,「歌藍為了救我, 所以隻身引開殷府的護衛, 不幸被滅口, 是這樣吧。」
晚綠面色又驚詫轉為悲痛, 垂眼點了點頭。
邢娘滿是不可置信, 她見多了陰險狡詐, 卻極少聽見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 父親殺女, 威逼脅迫另外一個女兒, 又欲殺別的世家大族嫡女滅口, 他若不是瘋了, 就是喪心病狂。
「韓山是怎麼回事?」事情已經說道這個地步, 冉顏索性問個明白。
晚綠道, 「那韓山曾在一次宴會上, 與秦四郎等幾個世家子弟聚在一處, 私下議論娘子們, 韓山說到他觀殷三娘走動時的腰臀, 敢斷言她已經不是處子之身….殷四娘假扮殷三娘, 本就戰戰兢兢, 不知從誰口中聽說此事, 便更加惶恐, 於是想到了魏氏。」
「說到魏氏, 她對外聲稱自己是落沒士族的孤女, 雖是人已中年, 但一直守身如玉。 她生的美貌風韻, 凌夫人自生過殷三娘和殷四娘之後, 身子便不大好, 因此殷聞書才納她為妾。 可是殷四娘卻發現她經常和彩秀館的翠眉見面, 打聽到翠眉是一個擅長箜篌的樂妓, 便故意在魏氏跟前說, 自己想學習箜篌, 可惜會箜篌的人極少, 尋不到好的老師。」
魏氏為了能常常見到翠眉, 便上了當, 將翠眉以樂師的身份介紹入府。 然後殷四娘便順藤摸瓜, 從翠眉的身世查到了魏娘頭上。 原來魏娘是士族孤女不假, 卻是教坊的樂倡, 後來還與人有染, 生了個女兒, 便是翠眉
樂戶也算是賤民一類, 即便教坊中的奴婢是為皇上服務, 但賤民依舊是賤民, 一旦出了教坊, 那曾經的身份更是會成為一種脫不出去的印跡。
而魏娘不知用了什麼法子, 給自己弄了個良民的身份, 更加之她本身氣度不凡, 長安西去路途遙遠, 在蘇州自然也能瞞得過去。
魏娘居然也瞞過了殷聞書, 自己不是處子之身, 這讓冉顏很是驚訝, 不知是該感嘆殷聞書無知, 還是該感嘆她手段高明。
殷聞書便用魏娘的身份要挾翠眉, 讓她勾引韓山, 給他下毒。
秦四郎毆打韓山, 恰巧趕上他的毒發, 這本不是在殷晚晚的計算之內, 但這件事也激發了殷晚晚的「靈感」,更激發了她內心的壓抑和瘋狂滋長的仇恨。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47 PM
第八十三章、你沒穿衣服的樣子
怪不得翠眉要用那樣激烈的方式自殺,她為保護母親不得不把自己給搭了進去,事後要抽身時卻發現已經萬劫不復。
身染梅毒,容顏俱損,珠胎暗結,有把柄抓在別人手上,還有,她內心也許對韓山有那麼一絲絲情意。有人說,通往女人心底最近的距離是陰道,對於翠眉這樣在妓館還守身的樂妓來說,想來也同樣適用。
「是誰殺了繁春?又是誰想殺你?」冉顏問道。
「繁春是殷四娘和未夏所殺。」晚綠說起殷晚晚便是一陣唏噓,心裡也不知是同情還是痛恨抑或惋惜,「繁春是殷三娘原來的侍婢,茶宴的前幾天魏娘說人手不夠用,殷四娘便主動把繁春派過去幫忙,第二天下午,殷四娘去拜訪魏娘,『不慎』把自己的衣物潑髒了,便在魏娘的院子裡沐浴更衣,當時是未夏和繁春兩個人伺候,殷四娘與未夏合力殺了她。」
這看起來是一場蓄意謀殺,殺繁春的原因,也很容易便能想到。繁春是原來殷渺渺的貼身侍婢,她對於自己家娘子的一舉一動,每一個細節,也許會比殷聞書和凌夫人更加清楚。韓山只說了那樣一句話,便被殷晚晚設計謀殺,更何況繁春呢?
「至於奴婢,奴婢那日在花園中聽見翠眉和一個女子密謀陷害秦四郎,卻被人從身後砸暈,從未夏口中得知,當天砸奴婢的人正是殷四娘,而奴婢當時頭被砸得有些發蒙,看不太清楚東西,只瞧見一直帶著玉鐲的手掐住了奴婢的脖子。」晚綠想了想,補充道,「未夏說,與翠眉密謀的人,是她。」
冉顏再回憶起那個一襲櫻紅襦裙的活潑少女,當真不能將她與後來的殷晚晚聯繫到一起,一個天真無邪,一個瘋狂極端。她最初到最後唯一未曾改變的,便是她對秦慕生的愛意。
「當真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冉顏咕噥一句,她看秦慕生,從頭到腳也沒有發現什麼好處,偏偏殷晚晚對他矢志不渝。
造成這些悲劇的開端便是因為秦慕生的一封書信,他被張斐騙著寫了一封對殷渺渺的邀約信,殷晚晚偷看到之後,便偷偷摸到了約會地點,不幸被張斐奪去清白。
可是自始至終,殷晚晚都不曾怨恨過他。
邢娘嘆了口氣,轉身去廚房把熱好的飯菜端了出來,放在廊下的幾上,對晚綠道,「累了一天了,多少也吃點吧。」
晚綠無奈的抓起筷箸,扒拉著米飯,看起來沒有多大胃口。
冉顏從身旁的一摞書裡抽出一本書,這是晚飯時庵中送來的佛經,冉顏隨手翻了翻,看見裡面的字頓時覺得頭如斗大——每一個字都認識,連在一起卻全然不知所云。
就著燈光看了一會,冉顏撫額嘆了一聲,丟下書冊便起身會寢房休息去了。反正她來影梅庵清修只不過是為了做給外人看,看不看得懂佛經也都沒多大關係。
晚綠刨著飯,疑惑的看了看邢娘,「娘子怎麼了?」
「許是……聽到這麼多寒心的事,心裡不大舒服吧。」邢娘說著,伸手收拾擺了一地的書籍。
晚綠點點頭,繼續往嘴裡刨飯,邢娘橫了她一眼道,「不是說不餓麼,我看留得這些飯還不夠你吃。」
晚綠鼓著腮幫含糊不清的道,「剛才心裡堵得慌,說一說又好受了,這些事兒跟我又沒多大關係,我幹嘛要放在心上。」
「沒心沒肺的樣兒!」邢娘伸手指點了點她的腦袋,「是誰跟我保證說要把自己的心眼捏的比繡花針還細?」
晚綠翻了白眼,心想心眼細就要傷春悲秋,一片落葉掉了也要感懷半晌麼!想是這麼想,但心知若是跟邢娘頂嘴,恐怕就是沒完沒了,遂一言不發的埋頭專心致志的往嘴裡扒著飯菜。 "
邢娘坐在廊上看著晚綠粗魯的吃飯模樣,眼圈微微一紅,「歌藍真真是個讓人疼到心坎裡的孩子,自小便那樣懂事,樣樣為娘子操心,人也端的生的好氣度,學問也好,唉!只盼能辨出她的屍骨來,好生安葬了,下輩子投個好人家。」
晚綠只顧埋頭吃飯,小滿也隱隱知道這件事情是幾人心裡的痛處,她也不便插嘴。一時無人應答,邢娘也似是渾不在意,喃喃道,「她那樣好的孩子,定然能投個好身世……好在娘子也放下了心結,她知道了也會高興。」
邢娘哽嚥著抹了抹眼淚。
晚綠喉頭發澀,狠狠嚥下一口飯,嘟嚷道,「你就是成心在我吃飯的時候添堵,省下這一口飯。」
說罷又胡亂吃了幾口,便伸手收拾,小滿也過來幫忙。兩個人搭手很快將廊下收拾乾淨。
影梅庵窮得厲害,天黑之後,除了供奉菩薩的前殿中還留著兩盞微弱的油燈之外,其它地方沒有任何照明。
荒郊蚊蟲多,冉顏也不願意在外面呆著,便早早的上榻休息了。時間太早,冉顏沒有多少睡意,便思慮該如何處置手裡這幾張房契。
這個案子,魏娘從頭至尾都沒有殺人,嚴格算起來,她也是個受害者,所能判罪的,唯有她隱瞞自己的賤籍嫁入世家罷了,唐律有令,凡身份相差兩個等級結為夫婦的,要判流放,為妾,要受鞭刑。
從兩年多前開始到現在,這個案子一共死了六個人,殷渺渺、歌藍、繁春、韓山、張斐、殷晚晚……算是個大案了,要送至刑部審核,劉刺史也很難從輕發落,且判刑還至少要等刑部的消息返回,一來一去少說三月,多則一年半載。
這段時間能否讓東市那兩家鋪面為己所用?冉顏思量著。同時,她也隱隱感覺魏娘那日把東西交給她時,已經立了死志。
想著想著,冉顏朦朦朧朧有了些許睡意,有一陣飄渺的琴音隱隱傳來,冉顏忽而想到,昨晚答應蘇伏把傘扔進林子裡的事情,連忙起身到牆角的箱子裡翻找。白日她曾問過邢娘,說是把傘放在這裡了。
翻了片刻,冉顏的手觸到微微泛涼的傘柄,便拿了出來,轉身從屏風上取了緞衣披上,便抱著素面的油紙傘出了院子。
月色皎皎,冉顏一出門,便聽見琴音稍微清晰了些,但依舊飄飄渺渺,彈的也不知是什麼曲,清幽古雅,彷彿遠處林間流瀉而出的小溪。
冉顏抱著傘駐足在果林邊,聽了一會兒,琴音裊裊收尾,她才將傘用力拋入林子中。
傘丟進果林裡,觸碰到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音,直至安靜,冉顏也沒有聽到落地的聲音,心裡驚奇的同時,未免覺得有些沒著落,不禁伸頭張望。
最近的一棵果樹上,砰的一聲,一面素白的油紙傘綻開,樹上的果實紛紛如雨般砸落在地上。
素白的傘面移開,影影綽綽中露出一張宛如神祇的臉,他閒閒的倚靠在樹上,一身素白中衣,墨發披散,將渾身的冷意沖淡了兩分。
「我還道你這樣一個冷然的人竟十分有才情,原來並不是你彈得琴。」冉顏緩緩道。
蘇伏並未答話,而是用手輕輕拉開傘柄,劍鋒摩擦的清冷聲響傳來,月光折射出一片雪光,原來那傘柄抽出之後,竟然是一把兩尺來長得劍!
明晃晃的寒光反射在蘇伏俊美絕倫的臉上,照亮了那雙幽暗泛著深藍的眼眸,一時間,他渾身的氣質與手中的這把劍渾然一體,彷彿隨時可能奪人性命。
冉顏心中緊了緊,她可沒有忘記,蘇伏曾經考慮過要不要弄殺她的事情。
「幫我一件事。」蘇伏輕輕落下樹,將劍放回傘柄中。
冉顏沉靜的眼眸看著他,「我能拒絕麼?」
「當然可以。」蘇伏用把傘支撐在身前,彷彿拄劍的姿勢,寬厚的臂膀宛如一座堅實可靠的山,他薄唇微啟,「不過,希望你仔細考慮。」
冉顏微微抿唇,他這話中有幾分威脅的意思?
夜風輕輕,兩人靜靜對峙著,冉顏十分不喜歡這種威逼脅迫,有時候她可以低頭,但不是現在,「那要看是什麼事情,若非我所願,你便是殺了我也無用。」
「驗屍。」蘇伏直截了當的答道。
冉顏挑眉看了他一眼,心道一個殺手怎麼改斷案了?口中卻道,「現在深更半夜,光線若是不充足,即便驗屍也有可能出現遺漏。」
蘇伏點頭,轉而詢問道,「你還有什麼要準備的嗎?」
冉顏張了張嘴,她有說自己同意了嗎?
蘇伏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道,「我知道你會同意,便如我從來不會拒絕殺人。況且,我也不是白讓你做此事,事後會有報酬。」
「我可否自己挑選報酬?」冉顏微微一笑,眼中似乎有了幾分興趣。
蘇伏見她也不再排斥,便道,「只要我能做到。」
冉顏滿意的點點的,上下打量他一遍,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道,「讓我看一次你不穿衣服的樣子。」
蘇伏一張臉剎那裂冰,一副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的模樣,聲音也褪去了冰冷,磕磕巴巴的道,「你,你說,什麼?」
「我呢,沒有別的愛好,就是看見特殊的人體都想親眼看一看,發現變異人體或者特別奇特的思維方式,便想解剖分析。你算是我見過所有男體裡,極度完美的一種。」冉顏毫不掩飾的說出自己的內心的想法。
蘇伏詫異的盯著冉顏,不禁震驚於她的愛好,還有她說她見過「所有男體」,這個「所有」究竟是多少?
冉顏唇角微挑,她提出這個要求,多多少少都有些戲謔的意思,然而事實上,從前世到今生,蘇伏還是唯一一個完美到讓她有過這種想法的男人......
第八十四章、神秘驗屍
蘇伏被冉顏直直的目光盯的有點尷尬,幸而他向來心志堅定,只瞬間便恢復鎮定,但對於冉顏這個要求,他當真不知道怎樣回答,如果答應了,過後還真的脫光衣物讓她看?
沉默半晌,就在冉顏以為他放棄的時候,卻聽那清冷的聲音道,「好。」
冉顏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她不瞭解蘇伏,但他給人的感覺便不是個沒有自尊心的男人,能讓他答應此事,那麼驗的這具屍體是否很棘手?
「我想請教一件事,不知蘇郎君可否為我解惑?」冉顏忽而想到一件事情。
蘇伏長眉微蹙,「何事?」
冉顏還記得在東市避雨時的情形,「蘇郎君既然是某府娘子的未來夫君,如此在我面前袒身露體,我不會惹上什麼麻煩吧?」
蘇伏冷冷反問道,「那日小廝說:蘇藥師是我家大娘子看上的未來夫君。可是如此?」
冉顏心頭一堵,這麼明顯的意思愣是讓一句「未來夫君」給弄岔了,他家大娘子看上有能如何?若全蘇州城的娘子都看上他,難道都要算到他頭上不成?
「我去拿工具。」冉顏果斷的答了一句,回身往院子走。
雖然她提出要求時,戲謔的成分偏多,但既然對方已經答應了,冉顏也不能失言,且不說她做不出這樣的事,便是會耍賴,也不能在蘇伏這樣危險分子的面前耍,她所能做的,只是在沒有惹怒他的範圍之內,提高自己的福利。
冉顏回了寢房,迅速的尋了件簡單的窄袖衣服穿上,把頭髮在頭頂結成一個馬尾,提上工具箱便回到果林邊。
蘇伏居然比她還快,不知何時外面已經套了一件窄袖圓領黑衣,面上覆著黑色面巾,只露出一雙冷而靜的眼睛,他看著人的時候,就彷彿靜候獵物的豹子,與方才那番微冷閒適的形容全然不同。
蘇伏衝她微微頷首,「得罪了。」冷冽的聲音發出的同時,手已經環上冉顏的腰,足尖一點,蒼鷹般掠了出去。
冉顏只覺得自己耳邊呼呼生風,兩側的景物模糊的迅速向後退去,起起落落十餘次,四周的環境已經全然不同,平地之上,樹木極少,入目之處皆為及腰高的草地,偶有略略起伏的土丘。
這樣的環境令冉顏心底有些緊張,不禁反省自己怎麼會做出這樣衝動的事情了,萬一驗完屍體之後,這個蘇伏頓起殺心,在此處殺人滅口、拋屍荒野呢?
行了月麼半盞茶的時間,冉顏看見不遠處有燈火,燈火相當密集,明亮如白晝,而那曠野之上,分明是沒有村落莊田的!
距離火堆還有百餘丈遠的時候,蘇伏停下腳步,將冉顏放下,掏出一個面罩遞給她,「把它帶上,稍後你莫要說話,只需按我的吩咐驗屍,驗完之後,寫在他們準備的紙上即可……最好能改變自己的字體。」
冉顏戴上面罩,心底覺得十分刺激,她一般在現場都是簡單驗屍,深入的解剖仔細檢驗多半都是在手術台上,或者病理實驗室,有時候不得已也會在條件艱苦的地方驗屍,卻還是第一回經歷這樣神秘的驗屍,像是綠林俠客深夜聚首。
蘇伏準備的這個面罩是將整個頭部都罩住,只露出兩隻眼睛,身後有及腰部的寬大垂帶,披在身後恰能將頭髮擋住。
準備妥當之後,蘇伏幫冉顏拎起箱子,在前面帶路,領著冉顏往火堆那處去。
約莫距離還有十餘丈的時候,冉顏才看清楚火堆旁邊的情形,四個黑衣人跽坐在火堆旁,與蘇伏很相似的打扮,只是體型略有不同,在四人旁邊放著一口漆黑的棺材,棺材前頭,放著一隻幾,上面擺了香燭,還有一張兩端被兩個鎮紙壓住的空白紙張,一方端硯上架著毛筆。
那四人似乎早已經發現他們的到來,在距離不到兩丈的時候,紛紛起身,沖蘇伏抱拳行禮。
「就是此人?」其中一個聲音粗獷的男人略略打量一遍冉顏,開口問道。
冉顏身材嬌小,穿的是圓領窄袖衫,仵作有許多都是身材矮小形容極差的男人,所以幾個人也不曾懷疑過冉顏的性別。
「是,現驗屍吧。」蘇伏道。
四人之中有三個人回頭去看一個身量與蘇伏相仿的黑衣人,那人淡淡的打量冉顏一眼,微微頷首。另外三人連忙上前,把棺材蓋子移開。
冉顏得到蘇伏的示意,才抬腳往棺材走去。她首先看見的並不是屍體,還是這具上好的楠木棺材,蓋和壁都是整料,沒有一絲銜接的痕跡,想必棺材底亦是如此。
後面不知是誰打了個響指,四面草叢竜竜窣窣的一陣響聲,竄出來十餘個黑衣蒙面人。
還是方才那個聲音粗獷的漢子道,「點火把照明。」
「是!」
十餘人齊聲應著,便將手中的火把放在火堆上引燃,而後站到棺材旁邊。
十餘個熊熊燃燒的火把,將現場照得亮如白晝,雖有些投影的煩惱,但也勉強可以驗屍。
「驗屍結果越詳細越好,主要驗她是否有懷孕,還有死因。」蘇伏道。
冉顏餘光瞥了幾上那張白紙一樣,越詳細越好的話,別說那一張紙了,便是再多十張也不夠。
為首的那個人觀察竟是十分敏銳,見冉顏的眼風,立刻與身旁黑衣人耳語幾句,很快又加上了厚厚的一沓紙。
冉顏心中微微一驚,連忙收心斂神,舉止更加小心翼翼,免得被那人看出什麼來。
棺材的屍骨的皮肉軟組織已經完全消失,並且有輕微的風化,這人入土至少也有十年以上了,而且,棺材內十分清潔,並且有淡淡的木香,可見是為了放置這具屍骨,最近才定製的。
屍骨盆骨低而寬,明顯是一名女性。然而因為入葬時間太久,甚至已經出現了輕微的風化,相對來說,很難找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冉顏先整體對屍骨檢查一邊,發現女屍左腳缺了一根腳趾,除此之外其它部位保存完好。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49 PM
第八十五章、勢在必得
冉顏在棺材前點燃蒼朮和皂角,然後戴上手套,小心翼翼翻看棺材裡的屍骨。由於屍體入土時間較長,屍體及周圍的信息、痕跡物證會隨著環境、植物、天氣的影響而逐漸消失,更何況,這具屍骨已經被移動過,初始的模樣被毀壞,這無疑更加大了檢驗的難度。
根據白骨所呈現的一切,冉顏判斷,這是一名二十四歲到三十歲的女子之間,盆骨有明顯分娩傷痕,骨質整體泛著青黑,看上去觸目驚心。這樣的情形,應該懷疑死者生前中毒而死,至於中了何毒,冉顏最先想到的便是砒霜。
不過也並非是所有中毒而死的屍體都會泛黑,也並非所有泛黑的屍體都是中毒。人體當骨頭被氧化和被有機物降解時,也有可能會變黑。所以只能說可疑。
砒霜中主要成分是砷,如果死者確實是死於砒霜之毒,那麼屍骨中必然含有砷,然而唐朝又沒有先進的儀器,怎麼能夠確定死者的屍骨內含有毒素?
這的確是個問題,冉顏抽空瞥了蘇伏一眼,他寧願光裸示人也要檢驗的屍體果然很棘手,他是對她太信任,覺得她不能檢驗出結果,大唐就沒人能檢驗出來了呢?還是拿準了任何人都檢驗不出,所以才敢張口答應,這次只不過是找個人來充數?
蘇伏也敏銳的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抬眼看了過來,只一瞬,便捕捉到她眼睛裡一閃而過的笑意,那是一種自信、勢在必得的笑。蘇伏漠然移開眼神,繼續看她檢驗。
觀察完畢後,冉顏用手一點點揣捏屍骨全身上下,當手捏到一截脊椎時,明顯發現有些異樣。她招手令一個舉火把的人靠近,垂頭仔細觀察,見胸骨第二三節部位有裂痕。
裂痕中殘留著黑色物質,很有可能是屍體軟組織氧化腐敗時殘留下的物質,所以這個裂痕絕對不是這夥人移動屍體時不甚而為,但至於是死者生前還是死後造成,還要進行進一步的判斷。
這個部位靠近心肺,出現這樣的裂痕就很值得推敲一下了。
冉顏繼續向下揣捏,盆骨、恥骨、腿骨均很正常,到腳部時,她仔細觀察了左腳那根斷缺的小腳趾,切口處的骨頭癒合完好,可以斷定,這根腳趾頭是在死者生前便被截掉,而且截掉之後,人至少還活了半年以上。
檢驗過後,冉顏走近幾前提起筆,所有人都在等待她寫下驗屍結果,可她卻寫了一句話:可以損傷一部分屍骨嗎?
她拿著這張紙遞給的蘇伏。
蘇伏看了一眼,卻將紙張握了起來,出聲轉達,「仵作問,是否可以損傷一部分屍骨。」
為首之人對旁邊之人耳語幾句,那人轉達道,「可以,但是要告訴我們,損傷屍骨有何用途。」
冉顏躬身在紙上寫了幾句話,交給蘇伏,由他轉達,「屍骨整體發黑,懷疑是中了砒霜之毒,但不能肯定,要經過一些方法檢驗之後,才能得到確切結果。」
為首那人微微頷首,示意可以開始了。
冉顏並沒有忙著開始動作,而是又讓蘇伏借一把闊刀。從屍體上割下一撮頭髮,又截取了胃部附近的一段肋骨。
一眾男人,看著這個仵作用刀鋒鋸骨頭的時候,不禁從腳底板開始冒涼氣,尤其蘇伏還知道她是個女人,心底便更感覺怪異。
冉顏卻兀自認真的檢驗。她先將肋骨放到火堆上方烤熱,待到冒出一絲絲煙霧狀的氣體,然後飛快的將它靠近闊刀刀身。
這是一種極為簡易的判斷屍骨中是否還有砷的辦法,1790年,一位化學家發現,如果物質中含有砷,那麼在這種物質加熱後,把涼的金屬板置於蒸汽的上方,在金屬板上就會出現白色的砷氧化合物層。
在條件簡陋的情形下,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冉顏眯著眼睛,看見闊刀壁上出現的一層白霜樣的物質,用小刷子輕輕掃在紙上,未免被風吹散,也不等旁人觀看,便立刻包了起來。
而後,她又用同樣的方法檢驗了頭髮。
一般人大都認為,人如果是中砒霜之毒而死,死後毒素大部分都在身體裡,其實不然,中砒霜毒死後,全身毒素含量超高的部分是頭髮。
存下許多砷氧化合物之後,冉顏繼續去研究那截脊椎骨上的裂痕,這個裂痕在胸部第二、三節附近,靠近心肺,它傷在正側面,裂口相當整齊,而且沒有任何癒合的痕跡,推測極有可能是死後造成。
冉顏懷疑是兇手毒殺了死者之後,用刀劍刺穿心肺,以混淆仵作對死因的判斷,於是她仔細的檢查了與這幾節脊椎相對應的肋骨,翻看了一遍又一遍,終於在左邊第四根肋骨的上側發現了一點點擦痕,也許這個擦痕在較新的白骨上能看的十分清楚,但這具白骨已經有輕微的風化,這一點點微小的傷痕,如果不是靠推測,根本不會被注意。
這一發現,讓冉顏確定,死者是死後被人捅了一刀,其目的,有很多可能,有可能是為了洩憤;有可能是不放心,於是再補一下,讓她必死無疑;有可能是為了混淆仵作的判斷;還有可能是插入心臟的這把利器上面塗有大量砒霜……
而冉顏更傾向於後兩個可能,如果是洩憤的話,怎麼可能只插一刀?至少也得兩三下才能達到洩憤的目的吧!她方才仔細查了一下,屍骨上並沒有別的傷痕。
冉顏用釅醋潑在棺材前燃燒的蒼朮和皂角上,冒氣一絲輕煙,她拉著蘇伏從上面跨過去,示意其他人也跨一遍。
而後冉顏才跽坐在幾前,將自己驗屍所得到的結果詳細的寫在紙上,她也沒忘記蘇伏交代要改變字體,於是故意用左手來寫。冉顏以前專門練過左手寫字,字體極醜,但速度不慢。
足足寫了五頁紙,冉顏才頓手,又另外寫了一張遞給蘇伏。
蘇伏看了一眼,依舊將紙張窩起來,道,「仵作從屍骨的頭髮和肋骨上取到了砒霜毒的殘留物,一共存了兩份,如果懷疑,可以拿去試驗一下。」
蘇伏將兩個包在紙包裡的東西遞給了為首的黑衣人,而後,將驗屍結果也一併遞了過去。
那人利用火把的光線,大致看了一遍,越看他眼中的驚訝越甚,從來沒有一個仵作能把驗屍記錄做的如此詳細,甚至連各種推測都寫的一清二楚,更讓他驚訝的是,她竟然將刀子插入體內的角度和位置都畫了出來,並且加以推測,是什麼樣的體位能夠造成這樣的刺入。
這些完全是冉顏的職業強迫症,她一旦做了驗屍報告,就必然會詳細到毫髮,絕不會給任何人有質疑的機會。
「子期,這是哪裡找來的仵作?」為首的黑衣人忽然出了聲音,聲音清爽,略帶磁性,是一個青年人。
青年人卻是對著蘇伏說話。
冉顏猜想「子期」可能是蘇伏的字,蘇伏,蘇子期。
「並非我輩中人,既然事情已經辦完,容請告辭。」蘇伏聲音冷冽,響在曠野之上,令人不禁發寒。
那人也渾不在意,只輕笑一聲,道,「後會有期。」
「不要忘記你的承諾!」蘇伏卻不欲與他客套,冷冷提醒道。
冉顏見他轉身離開,也連忙拎起工具箱跟了上去。
曠野中一片靜謐,只有火堆燃燒的劈裡啪啦聲,空氣中瀰漫著蒼朮、皂角與釅醋混合的微酸氣味。
聲音粗獷的男人舉目看蘇伏走遠,壓低聲音道,「郎君,可要跟蹤他?」
「跟蹤?」青年嗤笑一聲,似是想起了什麼,不悅道,「你有把握不被他發現麼?你認識他這麼久,什麼時候看見他手下留情過!」
男人沉默,以前郎君也曾派人跟蹤過蘇伏,可惜不止沒摸清他的底細,還全部被殺了乾淨,而且連郎君也收到了警告,因著此事,郎君發了好大一通火氣。
青年唯一露在外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陰鷙,自言自語的緩緩道,「子期,你若是不能為我所用,我便是傾盡全力也要取下你的首級。」
他這話中不無警告的意思,周圍的黑衣人個個噤若寒蟬。
蘇伏和冉顏走出約莫兩百丈之後,繞過一個土丘,蘇伏才攜起她,飛奔而去。
他並未將冉顏送去影梅庵,而是直接攜去了他隱居的竹院。
月中天,竹院裡的一片雞冠花正豔,在山風裡微微搖晃。蘇伏扯掉面巾,恍若無人的一邊向屋內走,一邊解開身上的黑色外衣,姿態瀟灑流暢,一舉手一抬步,無不俊。
冉顏怔了怔,心道,這不是就要兌現了吧?心裡這麼想著,連忙將累贅的工具箱撇下,跟了上去。
蘇伏只脫到中衣,把頭髮鬆開之後,洗了手後披了件外衣,端起兩杯茶水走了出來,一杯塞在冉顏手裡,見她堵著門,淡淡道,「閃開。」
冉顏抿了口水,發現居然還是熱的,不過她也顧不上驚奇,朝邊上退了退,緊接著道,「我可不接受隨便看看,我說的是,在光線充足的地方,無遮掩的仔細看。」
蘇伏站在廊前飲茶,寬闊的肩背掛住披在身後的外袍,墨發散在身後,只到背部,猶如沉穩的山一般,月色清輝灑在他如刀刻一般的側臉上,與面前紅豔豔的雞冠花相映,美不勝收。
冉顏盯著這個絕美的畫面,不自覺的屏住呼吸。
第八十六章、一朵奇葩
靜靜站立了許久,蘇伏依著微微側過身來,幽深的眼眸盯著她看了半晌,將手中的水杯扔到靠近門口的幾上,看著它穩穩的落在上面之後,伸手便開始解自己的衣帶。
冉顏看了看光線,月色如水,可視程度還不錯,她雖然更想在白天看,但蘇伏能履行約定已經很給面子,萬一過多要求之後,讓他惱羞成怒,事情可就不美了。
深灰色的外袍因為他手上的動作而滑落下來,掛在身後的雞冠花上,垂落蜿蜒在地。蘇伏的上衣已經解開,衣襟散開,露出健碩的胸膛。
冉顏不止一次看過,在車廂裡,昨晚在這院子的竹屋裡,可是每每都是匆匆一瞥,而這次,只距離他咫尺。
他的肩寬兒厚實,頸部喉結分明,有微微凸起的血管,連接著鎖骨,皮膚白皙靜美,可又顯得極有爆發力,胸前兩塊肌肉微微隆起,分明但並不誇張,因著膚白,胸前兩顆果實襯得無比嫩紅,在月光下幾乎誤以為有些許透明,腹部一塊塊分明的肌肉,不似那種專門練就的「石塊」,而是溫和之下,隱藏力量。
冉顏肆無忌憚的眼神,令蘇伏兩條結實的臂膀上,肌肉微微隆起,連著頸部的青筋血管都有些微微暴起,似是極力忍耐的模樣。
「還要繼續麼?」蘇伏聲音冷而壓抑。
冉顏正欲點頭,卻聽他接著道,「看也可以,不過……看過之後,你有兩條路可以選,要麼做我夫人,要麼就死。」
頓了一下,他又補充道,「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看。」
這下冉顏有些為難了,為了看一下人家人體,要麼就送出下半輩子,要麼就送命,怎麼看都不是很合算,縱然眼前這個男人的確是世所罕見的完美,但他過得是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冉顏皺著眉頭道,「你這算是耍賴麼。」
「你只說要清楚的看,未曾說不準我提要求。」蘇伏不咸不淡的說著,把衣服穿上,「你想好了再說。」
冉顏哼了哼,反正她從不覺得蘇伏能像一具屍體那樣,躺在解剖台上任她觀賞,所以一開始也沒有較真,現在這個結果,算不上多失望。只不過讓她好笑的是,蘇伏居然像個貞潔烈男一樣,看了身子就要她負責,這對一個古代男人來說,委實……是一朵奇葩。
「我先回去了。」冉顏施施然的走到箱子邊,彎身拎起,走到竹扉時,聽見身後那個冷冷的聲音道,「你餓不餓?」
冉顏頓下腳步,回過頭看他,唇角微微一彎,清冷的聲音道,「我勞心費力的吃了那麼大虧,你若是請吃飯,我不餓也餓的。」
蘇伏點點頭,走到屋側的竹籠前,伸手摸了一隻雞出來,手中寒光一閃,卻又戛然頓住,側過頭看冉顏。
冉顏歪頭看了看籠子,裡面有雞、鴨、鵝,便道,「雞。」
於是他手中的短刀便毫不猶豫的抹了雞的脖子,可奇特的是,卻未曾濺出血來。
蘇伏很快的在院外升起火堆,自己則去小溪邊清理剛剛殺的雞,這是他最擅長做的事情,冉顏看他飛快的手起刀落,乾淨利索,心下好奇,便起身蹲坐在岸邊觀看。
看著他冷然如雕刻一般的側臉,冉顏忽然覺得,他也許並非像表面上看起來這樣不近人情,只是和她一樣,做一種嚴肅的職業久了,便漸漸忘記了怎麼變換表情。她自從重生以後,因著閒了下來才開始慢慢解冰,與十哥、邢娘、晚綠還有那個便宜師父相處久了,笑容比以前多了許多,近來也再也沒有夢到以前的事情。
經過這短短的兩次接觸,蘇伏給冉顏的感覺是外表冰冷嚴肅,內心實際只不過是個堅強一些的常人而已。
「可否以教我武功?」冉顏忽然道。
蘇伏洗乾淨兩隻雞,也未曾看她一眼,起身往火堆處走去,只冷冷丟下一句話,「我只會殺人。」
他從十三歲開始就只會殺人,所有的武功都是招招斃命,若遇上強悍的敵人,也皆是玉石俱焚的打法,很少有什麼自保招式,他的目的就是殺人,無論什麼方法,什麼代價。
「那就教我殺人吧。」冉顏道。如果被逼入絕境,殺人其實也是一種極好的自保方法,她這輩子也不一定會用上,但學兩招總是有備無患。
蘇伏盤坐在火堆旁,支架上串著兩隻雞,他眯著眼睛往雞上耍調料,薄唇微抿,一陣靜默之後,緩緩的吐出一個字,「好。」
冉顏得到答案,才跽坐在他對面的席上。
已經到了夏季的末尾,縱然白日裡依舊炙熱,夜晚卻多了幾絲涼意,現在大抵正是「半夜涼初透」的時候,蘇伏將自己身上披著的外袍取下,隔著火堆伸手遞給冉顏。
冉顏亦不推辭,淡淡的道了聲,「謝謝。」
氣氛安靜和諧,冉顏在一旁添著柴火,蘇伏不時的翻動烤雞,不出一刻便傳出了香味,冉顏知道還要等一會兒,便起了話題,「可以聊聊嗎?」
蘇伏嗯了一聲。
冉顏是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態,反正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也因緣巧合見到過他殺人,這已經足夠被殺人滅口,所以再多知道一點也沒什麼關礙,「為什麼要殺那些官員?」
蘇伏抬頭看了冉顏一眼,他以為她會問自己為什麼會走上殺手這條路,但顯然他低估了這位娘子的犀利程度。
沉默了一會兒,蘇伏答道,「不止官員,也有別的。只不過朝廷官員排除異己,更能下得去狠心罷了。」
「所以你是一個自由殺手?」冉顏撥著柴火問道。
「一半,我可以接任何僱主的僱傭,只不過有個人的活,我卻必須做。」蘇伏飛快的又補充一句,「我這次便可以脫離出來了。」
冉顏不知道他說這句話有什麼深意,對於他們短短的相識,能夠談論到這樣機密的話題,她並不覺得太詫異,他們彼此之間的氣息太相似了,就如同孤身在茫茫人海中忽然遇見了同類,那種驚喜、安心、信任,只有經歷過才能明白,甚至像他們這樣謹慎的人,也能一定程度的敞開心扉。
「你不會是借屍還魂吧。」冉顏屈腿,將下巴擱在膝蓋上,忽然這麼問了一句。
蘇伏微微一怔,「借屍還魂?」
冉顏看他的反應便知道不是,這種相投的氣息與是否重生或者穿越眾沒有任何關係。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51 PM
第八十七章、夜話
蘇伏見她沒有多說的意思,也就沒有再多問。
「我今晚驗屍會不會惹上麻煩?」冉顏並不確定,她的事情近來在蘇州城傳的沸沸揚揚,雖然沒有傳她的驗屍技術如何,但很容易便讓人聯想到一起去了。如果對方是普通人家,或可不放在心上,可看著那些人的架勢,便知不是能夠輕易惹的。
蘇伏淡淡道,「只要你沒有把柄落在他手上,他不會對你如何。」
冉顏深深的看了蘇伏一眼,心裡懷疑,他是不是有什麼把柄落在那個人手裡?
冉顏的問題都很有分寸,看起來很犀利,但事實上並未刺探太多東西,因此蘇伏不曾產生多少排斥感。
雞已經烤熟,兩個人默默的面對面,各自用匕首切著雞肉,冉顏有強迫症一樣,拿到一個「屍體」,她便會下意識的琢磨,怎樣才能最完美的把骨頭分離出來而造成的切口最小。
這並不是所有法醫的習慣,但屍體到了冉顏的手裡,她在透徹剖析的前提下,會儘量把屍體保存至最清潔完整的狀態。
蘇伏看似在認真的吃東西,其實一直關注著冉顏的動作,但他不是一個八卦的人,即便心有疑惑,也不會多問一句。
靜靜的用完夜宵,蘇伏起身送冉顏回去。
卸下全副武裝的他,便如一個普通的俊俏郎君一般,垂著眼眸,靜靜的走在她身邊,幫她拎著工具箱,月光深邃的五官刻畫的魅惑叢生。冉顏目光在他身上流連,心中暗暗為無法欣賞這具身體而惋惜。
蘇伏一直注意著這個看似柔弱的娘子,她每每都能讓他驚訝,想起之前在曠野上,她拿著闊刀鋸屍體肋骨時候的模樣,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絕對想像不到這竟是個娘子。
「你身上的傷如何?」冉顏記得蘇伏腰部有傷,剛才居然還能還做那麼劇烈的活動,也不知掙開沒有。
「沒有大礙。」對蘇伏來說,只要不是致命傷,都沒有什麼大礙。
冉顏不相信,但蘇伏既然說了,她也就不好再多過問,只微微頷首,而後接過箱子離開果林。
走至竹扉的時候,冉顏忽而頓住腳步,轉頭看向林子,樹影婆娑裡,那一襲白色中衣依舊矗立在原地,面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在冉顏回頭的時候忽然僵住,旋即足尖一點,如風一般隱沒在林子裡。
冉顏眨了眨眼,她絕對沒看錯!蘇伏笑了!即便只是一絲極細微,幾乎不易察覺的,但那風華絕代的模樣毫無預兆闖入冉顏眼幕,驚豔的她久久未曾回過神來。
人是視覺動物,有些人覺得過於關注外表的人膚淺,然而無論是誰,或多或少的都會有意識、無意識的對漂亮的人多幾分寬容,尤其是漂亮到極致的。
站了片刻,冉顏才收回神思,進了院子。進入寢房的時候,冉顏才發現自己的身上還穿著蘇伏的外袍,沉吟了一下,還是把它折起來放到一個隱秘的地方,否則恐怕又要像那盆血水一樣解釋不清。
沒有熱水,冉顏用井水仔細的擦拭了身體、洗頭之後,才哆哆嗦嗦的鑽進被子裡,稍稍捂了一會,暖暖的感覺傳遍全身。
這讓她回憶起了從前,每個晚上都必須熬到身心疲憊才能入睡,她敢半夜一個人去停屍間,卻不敢面對那些夢。
冉顏縮瑟的身體漸漸鬆開,屋裡卻照進了一絲火光。冉顏回過頭,看邢娘正端著燈,挑開簾子進來,看見冉顏炯炯的眼神後,驚了一下,扶著心口道,「娘子怎麼還沒睡!」
「正要睡呢,您怎麼來了。」冉顏擁被子坐起。
邢娘放下燈,從屏風上取了干的巾布幫冉顏絞頭髮,鬆了口氣道,「老奴方才見娘子一個人在院子裡舀水,還倒是中邪夜遊呢!都說夜遊的人不能驚擾,老奴也沒敢驚動,見您進屋了,這才敢過來瞧瞧。娘子大半夜的洗什麼頭啊!怪嚇人的。」
冉顏聽邢娘口風,像是不知道她之前出去了,遂就轉了話題道,「晚綠和小滿醒了嗎?」
邢娘一邊絞著頭髮一邊道,「晚綠睡覺實的很,喊都喊不醒,小滿倒是醒了,老奴人老了,覺少,便讓她繼續睡了。」
冉顏嗯了一聲。邢娘又繼續絮叨,「娘子下回可莫要再用涼水洗頭了,女人哪,身子嬌的很,若是年輕時候落下病根,到老可有的罪受了。」
「下回不會了。」冉顏也明白這個道理,遂乖乖的順著邢娘的話說。
冉顏的頭髮很長,要絞乾還須得一會兒,便問邢娘道,「您白日可打聽山下的事兒了?」
她明知道邢娘會打聽的,這麼問也只是想知道山下的情形如何而已。
邢娘未語先嘆,「嚴家畢竟還是顧忌著冉氏顏面的,回了這一樁親事,卻又是定下了十五娘。」
「十五娘?跟嚴二郎?」冉顏挑眉,十五娘是三房的庶女,那樣的身份地位,決然是配不上嚴家視為眼珠子的嚴二郎。
「是呢,只不過是妾,說是等正夫人過門之後便會將十五娘接過門。」邢娘撇了撇嘴道,「老奴琢磨,此事也不過是嚴家為了全冉氏的顏面,新婦還未過門,納妾之事怎麼能說定就定?嚴二郎將來必是要娶個出身高貴的世家嫡女,這樣的娘子,怎麼能受這等委屈!」
在唐朝,納妾是要經過正妻同意才行,雖然律法上這麼說,但大多時候正妻縱然不甘願,也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不得不同意,可是這在正妻還未過門之前就定下妾的名分,著實對未來的夫人不尊重,兩家都有些老人精,這件事情恐怕也彼此心知肚明。
十五娘冉美夕……冉顏回憶起那個有些木訥、膽怯,一直小心翼翼跟在十四娘身後的女孩,她的木訥膽怯之下卻又顯得不同一般的淡然,於是不禁問道,「十五娘是個什麼樣的人?」
邢娘取來梳子,細細的給冉顏梳理青絲,聽聞冉顏這麼問,微微頓了下手,想了片刻道,「老奴只見過十五娘幾面而已,印象不大,不過從前歌藍就與老奴說過,十五娘是個不簡單的,她親生母親不過是個侍婢,因生了兒子才被抬做姬妾,雅娘老奴是知道的,沒什麼主意,若非是十五娘背後出謀劃策,怕是也不能像今日這樣受寵。」
邢娘從來都不質疑歌藍的判斷,她見冉顏面上沒有異色,才又繼續道,「若不是親眼見著有歌藍這樣聰慧的,老奴也不相信十五娘小小年紀能起什麼作用。」
冉顏微微一笑,聽邢娘的意思,是十五娘教雅娘怎樣勾住她父親的心?那她可真是不簡單!
「頭髮乾了,娘子早些睡吧,明日一早還要起來聽經呢。」邢娘催促道。
冉顏點了點頭,順勢躺了下來,邢娘又問要不要留燈,冉顏讓她熄了。
屋子裡一下子陷入了黑暗,眼睛適應了一會兒,才漸漸能視物,看著地上如霜的月光,冉顏胡亂想了許多事情,疲憊至極才慢慢閉上眼。
前世那個噩夢又浮了上來,纏繞不休,讓睡夢中的她緊緊皺著眉頭。
直到天剛破曉的時候,冉顏聽見一聲悠遠的鐘聲,穿透純淨的薄霧,彷彿一縷清泉,沖洗掉她心頭的恐懼和怨恨。
鐘聲一直不斷,約莫到了二十幾下的時候,已經隱隱能聽見和尚誦經的聲音。他們誦的是梵語,即便聽不懂,也依舊能感受到其中平和的力量。
和尚?冉顏迷迷糊糊中疑惑的想著,漸漸的伴著這令人身心平靜的聲音,又漸漸睡了過去。
直到天色大亮,晚綠才進來喚她起床。
「這庵裡飯菜不怎麼樣,風水倒是好,娘子來這兩日,覺可長多了。」晚綠從箱子裡取出幾件衣服,拎到冉顏面前,「娘子今日穿哪一件?」
晚綠手裡全是冉云生專為冉顏定製的,精緻華美,冉顏微微皺眉道,「我過來清修,即便是做個樣子也得做吧,怎麼能穿這樣的衣服。」
晚綠看了看手裡的衣物,也覺得有些不妥,遂又取來幾件素淨些的襦裙,冉顏擇了一件暗色的襦裙穿了。
小滿伺候她梳洗。
晚綠一邊收拾床鋪,一邊道,「娘子,您去聽經嗎?」
「嗯。你就不用跟著去了。」冉顏道。
要是一般的侍婢聽了這話,約莫會內心惶恐,覺得哪裡惹了主子不快,晚綠卻雀躍的回過身道,「真的?」
「留下來抄醫書吧,就抄師父給的那本《草藥集》,字跡要清晰工整,不許偷懶!」冉顏淡淡的補充下半句話。
晚綠鼓著腮幫子道,「娘子說話不帶這樣大喘氣的,害的奴婢白白高興一場……可是,娘子,奴婢字都認不全……」
小滿恰好正在給冉顏梳頭,她只能用眼角月光瞥向晚綠道,不緊不慢的道,「你是堂堂冉氏嫡女的陪讀侍婢,怎麼能如此菲薄自己?」
晚綠揪著嘴,這可不是菲薄不菲薄的問題,那些字,也不是她說認識就能認識的,小滿抿嘴偷笑,卻聽冉顏道,「小滿也陪著晚綠一起吧,一起抄醫書。」
小滿手抖了一下,睜大眼睛道,「娘子,奴婢識字不多的!」
「讓晚綠教你吧。」冉顏看了看銅鏡中,髮髻已經梳好,便起身出去,卻是帶著邢娘去聽經了。
留下晚綠和小滿兩個半斤八兩的人大眼瞪小眼。
小滿心裡知道冉顏是為了她好,遂朝晚綠微微欠身道,「有勞晚綠姐姐教我。」
晚綠一個頭兩個大,她看見字就頭疼,這會兒還要教旁人?還不如直接殺了她來的痛快些。
第八十八章、妓人柳落
冉顏到前殿的時候,講經早已經開始了。
影梅庵的前殿不大,整座庵中約莫只有七十餘人,山上薄霧飄渺,一眾緇衣女尼盤坐在前殿的院中,認真聆聽庵主講經,場面祥和。
庵主依舊是一副垂暮的老態,閉著眼睛一邊捻著佛珠,一邊講經。
冉顏並未打擾眾人,而是在最後面找了一個蒲團跽坐下來。庵主彷彿感覺到冉顏來了一般,遠遠的衝著她的方向微微頷首。
冉顏心底微微驚奇,覺得庵主雖然未曾睜眼,卻似乎能看見她一般,遂也沖庵主頷首回禮。
庵主蒼老的聲音吐出一個個晦澀難懂的詞彙,冉顏聽的云山霧罩,絲毫沒有頭緒。
經文著實不好理解,一般人通過一些簡單的翻譯,能夠知道字面意思,但那些蘊含著大智慧的話語,需要參悟其中深意。冉顏沒有興趣參悟經文,甚至佛家有一些話在她看來是十分沒有邏輯、沒有根據的,但誦經的聲音能令人內心平靜,這也是她過來的原因。
邢娘跽坐在冉顏旁邊,聽的極為認真,忽而感覺到似乎有人一直窺視,怔了一下,立刻循著目光看了過去,卻見一個小尼姑迅速的收回目光。
冉顏自是察覺了,卻不動聲色的聽著庵主瘖啞的聲音,聽她吟誦經文,忽然想起今早聽見的鐘聲,和僧人誦經的聲音,心中暗忖,難道這附近有寺廟?
因著庵主年紀越來越大,不堪疲憊,所以講經的時間從以前的一個時辰縮減到三刻,偶爾興致好,或許會久一些。冉顏來時已經講了一會,於是沒多久便結束了。
女尼紛紛起身行佛禮,恭送庵主,待庵主離開之後,眾人也散開來,各做各的事情,許多未曾見過冉顏的女尼被她容色吸引,駐足多看了幾眼。
「娘子,方才有個小師傅一直盯著您看呢,老奴認出來,那個小師父正是這幾次過去送飯的,幾次往院子裡張望,是不是有事找您?」邢娘壓低聲音對冉顏耳語道。
小尼姑只是偷窺而已,冉顏覺得自己近來的名聲不大好,有許多人好奇或嫌棄也是正常。但她也並未放鬆警惕,對邢娘道,「留心觀察她吧。」
冉顏與邢娘正要往庵後走,卻聽見一陣微微的騷動,似是聽見有女尼壓低聲音道,「有香客來了!快去準備!」
冉顏莞爾,影梅庵已經落沒成這個樣子了,來個香客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兩人轉身才走了一小段路,尚未繞過正殿,便聽聞一個甜膩膩的聲音道,「冉十七娘?」
那聲音離得不遠不近,正是在殿前的階梯上。冉顏順著聲音看過去,只見一襲豆綠輕紗襦裙的美豔女子宛如荷枝一般亭亭而立,但她美的很俗豔,氣質介於少婦和少女之間,與荷葉荷花之類根本沾不上邊。
冉顏只覺得這個女子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不由問道,「恕我眼拙,娘子是……」
女子對身邊的小尼姑客氣一笑,道,「我遇上故人了,暫且聊上一兩句,還請小師父稍後。」
小尼姑行了個佛禮,道了一句,「施主請便。」便先去了殿中。
女子目送小尼姑走遠,才沖冉顏嫵媚笑道,「十七娘真是貴人多忘事,記不起來妾也實屬正常,我叫柳落,今個來,只是為了傳話。」
柳落這麼一笑,露出幾分風塵氣,冉顏立刻便想起來,她是那日在彩秀館涼亭裡餵魚的妓人,於是道,「柳落姑娘請講。」
「一是我阿姆遣我來對娘子致謝。娘子身在尼姑庵中清修,若是傳出與我等妓戶有瓜葛,對娘子聲譽有礙,所以阿姆也不便攜姐妹們親自過來致謝。」柳落邊說邊順著樓梯下來,步步妖嬈的走向冉顏,站在距離她咫尺的地方,微微探身,輕輕道,「另外,有個人想求娘子相救。」
邢娘微微皺眉,心道我們家娘子現在連自身都是險險保住,這會兒讓她救人,不是成心添亂嗎!不過,她雖不悅,卻也忍住不曾出聲,只垂眸靜靜聽著柳落的話。
「這個人被關在一間黑暗的小屋裡,吃喝拉撒都在其中,有婆子日夜看守,有口不能言,甚至為了隱瞞自己識字,連書都不敢看,每日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看著頭頂那一小方天空……」柳落說著,自己都不禁打了個哆嗦,那哪裡是人過得日子啊!
冉顏眉頭漸漸攏起,邢娘終於忍不住了,開口道,「這位娘子,這等事情恐怕您要去找衙門才成,我們家娘子也就是會些醫術,驗了兩具屍體,救人這樣的事,我家娘子可做不來。」
「救不救她,於你們來說也是舉手之勞,我只是好心傳話的。」柳落從袖中掏出一張紙,塞在冉顏手中,「這是地址,其他的事情我不管。」
冉顏綻開紙張看了一眼,問道,「那個人沒有說明自己的身份?」
「據說時間緊迫,沒來得及說。」柳落嘆息了一聲,沖冉顏微微欠身,「既然話已傳到,柳落就先失陪了。」
「有勞。」冉顏捏緊手中的紙張。
邢娘這時候也略略回過味來,但一時還未想透,疑道,「娘子知道是誰?打算去救人?」
「我們回去說。」冉顏壓制住心中的起伏,口氣平穩的道。
邢娘點頭,與冉顏一併會了她們暫居的院子。
晚綠和小滿在廊下襬了小幾,兩人把自己都畫得像個花貓一樣,一個鼓著腮幫子,一個愁眉不展盯著面前厚厚的書冊,苦澀的道,「晚綠姐,這個是什麼字啊!」
晚綠半晌偏過頭,瞅了半晌,「枸杞子的『枸』吧!」
「晚綠姐真厲害。」小滿滿眼崇拜的感嘆道。
晚綠翻了個白眼,「看圖猜字懂不懂!這圖上畫的明明就是枸杞子。」
邢娘聽了半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走過來捧起書看了看,果然是枸杞子,「你呀是個聰明的,就是不肯用功!」
冉顏卻無心關注她們的談話,城中的傳聞只有關於她的醫術、驗屍而已,如果有人過來請她驗屍治病還可以理解,哪一個被囚禁的人會找到她頭上?這不合邏輯!除非……這個人與她有莫大的關係。
冉顏緊緊捏著手裡的紙條,心底的波瀾久久難以平復,這個等到她救的人,此人會不會就是歌藍?除了歌藍,冉顏一時想不到別人,而且她的夢里根本沒有親眼看見歌藍死,難道僥倖生還?
有了這些猜測,冉顏心裡有些複雜,她不是一個善於偽裝的人,如果真的是歌藍,那樣一個聰慧的女子,恐怕一眼就看穿此冉顏非彼冉顏了吧!到時候自己將面臨的是什麼?歌藍是否會接受,她一直保護的娘子,靈魂早已經換了人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53 PM
第八十九章、覬覦十郎之人
罷了!
如果此人真是歌藍,冉顏不救的話,這輩子良心上也過意不去。至於後果,冉顏估計東窗事發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畢竟她們主僕兩年沒有見面,而自己又有原主的大部分記憶,就算別人會懷疑,可畢竟沒有證據。且經歷過那樣的生死一線之後,發生天翻地覆的性格轉變,也勉強能說的通。
冉顏下定決心之後,便將心中的懷疑與邢娘私下說了。
邢娘面上難掩激動,哽咽道,「那要趕快去才行啊!此事拖不得,歌藍那孩子,受了多少苦啊!」
殷府的案子已經告破,定然人心動亂,派去看管歌藍的人應該有些疏鬆,所以她才能在此時傳出消息來,而且保不準囚禁她的人覺得大勢已去,殺了歌藍洩憤。
冉顏心裡這種擔憂自然不能同邢娘說,事情還未確定,自亂陣腳可就不妙了,於是道,「我們手裡沒有人,不能私自去營救,解決的法子也就那麼幾個,一是我親自下山去向劉刺史訴說此事,求他派人出手相助,二是,通知十哥幫忙救人,三……」
三是求蘇伏幫忙。
不過蘇伏說了,他只會殺人,請他去做此事恐怕少不了又要出人命,到時候無法與劉刺史交代,而且他又憑什麼幫她?
「老奴覺得,還是請十郎幫忙最好,十郎是做生意的人,定然少不了與各色人打交道,尋幾個人去救歌藍,應該不成問題。若是告知官府,動靜一鬧大,萬一那些人將歌藍轉移地方,或者殺人滅口可怎麼辦!」邢娘也抹乾眼淚,附和道。
冉顏點點頭,她現在是清修之人,其實也就是變相的被軟禁,如果親自下山去找劉刺史,指不定又要生出多少事端來,「我修書兩份,一封由您親自去交給十郎,另一封讓晚綠交給劉刺史。」
邢娘也覺得可行,便去幾前磨墨。
冉顏提筆剛剛寫了幾個字,便聽晚綠在門外道,「娘子,十郎來了!」
「正好。」冉顏放下筆,理了理衣襟裙裾,準備出去,抬頭便見到一隻白淨的手放在敞開的木門輕叩。
「十哥?」冉顏不禁喚了一聲。
門外探進一張明豔的臉,帶著春風一般的溫和笑容,雙眸瑩瑩,「想不到我竟進來了吧。」
冉顏也笑盈盈的請他進來,在幾前跽坐,給他倒了杯水,遞過去道,「影梅庵不是從不接待男香客麼?」
冉云生抿了口水,狡黠一笑湊近冉顏神秘的道,「我告訴她們,其實我是女扮男裝……」
「哈!」冉顏仔細看了看冉云生的臉,線條柔和,毫無瑕疵,他這麼一說,冉顏才注意到,他今天刻意穿的寬袖大袍,顯得腰肢纖細,越發如女子一般,「十哥可真作怪,全蘇州都知道冉十郎容色秀麗明豔,我猜,那些女尼早就知道你是冉十郎,卻不忍心將如此天人拒之門外罷了。」
「你這丫頭真是越發膽肥!竟拿十哥打趣了。」冉云生屈指在她腦門上彈了一記。他話雖這麼說,語氣中卻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反而心中為妹妹不再傷春悲秋而開心。
「十哥,你這會可是來的正好呢!我有事找你幫忙。」冉顏斂了笑容,正色道。
冉云生見她這副嚴肅的模樣,也漸漸收起了笑容,連忙問道,「阿顏遇上什麼麻煩了麼?」
「嗯。」冉顏將那張寫有地址的字條遞給冉云生,把之前的事情細細與他說了一遍。
冉云生越聽越是驚訝,「竟有這等事!可官府不是找到歌藍的屍體了嗎?公審那日,我也在後堂聽著,說是翻看記錄,兩年前七月下旬,和八月上旬,分別在平江中打撈出兩具被溺的女屍,因面目全非而無法辨別身份,現在看來,就是殷三娘和歌藍了!」
「官府只是找到兩具年齡相符的女屍骸骨,況且打撈上來時都已經面目全非,當時都無法辨別其身份,難道就因為與此案恰好相符,便斷定其中一具女屍是歌藍?」冉顏不想指責劉品讓什麼,古往今來官場上都是如此,得過且過,只要兇手沒有抓錯人,案情推理順暢,證據確鑿,便已經是難得負責任的好官了,誰又會在意兩年前無名屍體的真正身份呢!
冉云生二話不說的抓起寫有地址的字條,起身道,「好,我立刻去找人。」
不管他心裡是否相信歌藍還活著,哪怕就是為安了妹妹心,也得刻不容緩的把人給找出來。
冉云生剛到,又急匆匆的走了,只留下兩個侍婢,拎進來兩隻食盒,沖冉顏行禮道,「十七娘,十郎命奴婢們把飯菜送進來。」
冉顏看她們手中那兩隻雕花精緻的食盒,認出是出自天香樓,「怎麼有兩個。」
其中一個侍婢道,「十郎清早去了趟城北,接了從長安過來的二十娘,還未曾用飯,便打天香樓取了兩份,說是要和您一起用餐。」
冉顏覺得很窩心,想起了上次答應下廚給他做飯,後來因事情多便擱置了,這次真得好好慰勞一下他才行。
「飯菜擺上,把十哥那份拿下去分給邢娘她們吧。」冉顏道。
那兩個侍婢手腳飛快的把飯菜擺了出來,晚綠拎著寺院送來的食盒進來,道,「娘子,送飯的那個小尼姑伸頭探腦,看樣子就是別有居心,要不要奴婢告訴庵主?」
冉顏靜靜嚥下口中的飯菜,淡淡看了她一眼道,「那本醫書五天之內抄完,你覺得自己有時間去告私狀嗎?」
晚綠剛剛才恢復的精神勁兒一下子又萎了下來,耷拉著腦袋,領冉云生的兩個侍婢吃飯去了。
晚綠她們知道冉顏吃飯不喜歡人伺候,可兩名那兩名侍婢不知,互相對望了一眼,低著頭跟她走了出去。
用完早膳,冉顏命邢娘到山下的村子上買些菜回來,又修書一封,讓晚綠立刻送給劉刺史。
晚綠一臉雀躍,但凡不讓她寫字,便是跑一天她也不嫌煩。
接下來便是等待,冉顏分析目前的形勢,殷府裡面一團亂,應該也無暇關心別的,十哥多找些人過去,應當不會有什麼危險。
冉顏捧著冉云生昨日給送來的幾本醫書,從中隨便抽取一本觀看,看了一會兒,聽見遠處隱隱傳來琴音,依舊古雅悠然,流淌在尚有殘霧的山間,顯得空靈飄渺,宛若天籟。
冉顏不懂音樂,但也不由得被其中的意境感染,彷如心靈得到洗滌,恢復到最初純淨而無憂的模樣。
「真好。」曲音畢,冉顏戀戀不捨的嘆道。
「娘子,這琴音好像是從山下寺院裡傳來的。」小滿道。
「山下果然有寺院?」冉顏記得那天晚上過來的時候,四下都是草叢樹林,並未看見有寺廟之類的建築。
小滿笑道,「有呢,還是個大寺,叫做云從寺,距離這裡只有一兩里路,就在南邊那一大片樹林裡。」
「那撫琴之人想必也是個高人吧。」冉顏隨口說道。
小滿道,「云從寺裡面有好幾位高僧呢,聽說他們戒律院的懷隱師父還是個二十七歲的俊秀和尚,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多少娘子都嘆他怎的如此想不開,好好的便出嫁做了和尚。」
冉顏放下書冊,饒有興趣的哦了一聲。
小滿看她感興趣,便立刻一臉八卦的道,「聽說齊六娘就常常跑到云從寺上香,還特地去尋過幾回懷隱大師,別人都說她有意懷隱大師呢!奴婢覺得,齊六娘那麼清冷孤傲,定然是愛之不得,心傷成疾,所以才一副天下郎君皆不入她眼得姿態,唉,真是可憐!」
冉顏挑挑眉,道,「我覺得你可以把這個故事潤色一番,匿名寫個話本子賣到書社去,指不定還能大賺一筆。」
冉顏話音方落便聽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略帶怒氣的道,「這樣豈不是成就那個賤女人一番佳話!她才不是什麼冰清玉潔的天仙,整個的就是下作、無恥、卑賤!」
冉顏一抬頭,瞧見門口立這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身著淺黃薄紗襦裙,巴掌大的小臉上柳眉倒豎,一雙水靈靈的大眼中也滿是鄙夷憤怒,使得她那張本就嬌豔的臉,顯得越發生動。
她一對上冉顏沉冷的眼眸,頓時愣了愣,疑惑道,「你是十七姐?」
冉顏眉梢一挑,仔細的回憶了一下,才想起來,這個女孩竟是冉云生的親妹妹,二十娘冉韻。上一次見到她時,冉韻是個只有八歲的小孩子,現在像是抽條一般,變得亭亭玉立,面容也更加明麗幾分,雖比不上冉云生,卻也大小是個美人了。
「阿韻!」冉顏記憶裡和冉韻的關係著實不甚好,冉韻看不上她那一副嬌嬌弱弱、顧影自憐的姿態,常常看她的時候都是泛著白眼,不過她卻因著云生的關係,對冉韻很不錯。
冉韻一時不能接受,那個弱弱的冉十七,兩年不見居然變得如此沉靜!這也讓她對冉顏的印象改觀了一點,一邊不住的打量冉顏,一邊道,「以後不准你再誇齊六娘!那個女人虛偽至極,竟敢覬覦我阿兄,讓阿兄給她做情人!嗤!她算哪顆蔥,連給我阿兄提鞋都不配!」
冉顏眼睛微眯,眸色暗沉,聲音也不自覺的冷了下去,「她當真如此說?」
冉韻感覺到她身上的不善,面上微微詫異,卻還是道,「自然是真的,雖然阿兄讓我不要說出去,但我就是看她不順眼!」
冉顏氣呼呼的說了一通,轉而問道,「我阿兄呢?」
第九十章、娘子,好巧啊
冉云生的兩個侍婢看見冉韻,連忙欠身行禮,「見過二十娘。」
「爾冬、淺雪,阿兄呢?」冉韻見到冉云生的侍婢,忙問道
「十郎有事出去了,二十娘這麼著急尋他,可是有重要事情?」其中一個杏色流花裙的侍婢出聲答道。
冉顏靠在圓腰椅背上的身子稍稍挪了挪,這才仔細打量冉云生的兩個侍婢。兩個女子打扮素淨的很,長相也只是中等,絲毫不起眼,看她們的裝束全然不會想到這是蘇州首富嫡子的貼身侍婢,但是二人舉止落落大方,小滿相比之下就顯得小家子氣了。
「有急事,有什麼急事?去了哪裡?」冉韻急急追問道。
冉顏看她的情形,好像真有要事,便開口道,「出了什麼事?」
冉韻這才將目光轉回冉顏身上,心裡本不欲與她浪費口舌,可看著她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氣質,心念一轉,答道,「還不是那個什麼齊家,我今早剛剛到府裡,便看見齊家家主拜訪我阿耶,還有族老在場,我便偷偷躲在後堂聽,齊家卻是想與我們家結親的!他們中意的是我阿兄!我不要阿兄娶齊家的女人!」
冉韻厭屋及烏,討厭齊六娘,連同她們家所有娘子都一併厭了。
「齊家準備用哪個娘子聯姻?」肯定不可能是齊六娘,那是個頂著蘇州第一美人名頭的人,估計他們不會捨得拿來與一個商賈聯姻。
冉韻略有些驚訝的看著冉顏平靜無波的面容,她從來沒有發現原來這個十七姐居然長得如此好看,與記憶裡怯怯弱弱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
「也不知道打算拿什麼亂七八糟的女人塞給我阿兄!」冉韻氣呼呼的坐到廊下,恨恨的道,「也不知怎的,阿耶居然不曾立刻拒絕!」
冉顏心中微堵,冉氏不曾反對,恐怕也是因為近來名聲因她受損,所以想通過聯姻的方式進一步鞏固家族的地位。
「你真是冉十七娘?」冉韻看見冉顏暗沉沉的眼眸,不禁問道。
「你覺得呢?」冉顏淡淡的將問題推了回去。
兩廂沉默了片刻,院門竹扉吱呀一聲,卻是邢娘挎著框子菜進來了,看見冉韻,先是微微一怔,辨認了兩息,驚訝道,「是二十娘?」
「邢娘。」冉韻起身行禮。邢娘是鄭夫人身邊的老人,她行禮也是應當。
邢娘連忙放下框子,過來虛扶冉韻,「快快起來,老奴怎敢當二十娘如此大禮,可折煞老奴了。」
冉韻對待邢娘要客氣的多了,甜甜笑道,「以前我在蘇州時,還多虧您照顧呢,阿娘也常常說以前多虧是您教養過我一段時日,滎陽鄭氏家出來的,不是尋常人可比。」
「哪裡,三夫人過獎了,二十娘恐是不認識我家娘子了吧?」邢娘領她脫了鞋履,跽坐在廊上,感嘆道,「娘子因病在城南的莊子上修養兩年,人也變得寡言多了。」
「城南?」冉韻一下子就明白了,冉氏在江南道和淮南道有不少莊子,其中不乏精緻的,可城南那個莊子不曾依山傍水,在鄉下地方,若不是因為那裡還養著一園子牡丹,恐怕早就荒廢了。養病能養到那裡去?
「怪不得。」冉韻看了冉顏一眼,心中頓升憐憫,剛剛養好病又被扔到這個荒郊野地,阿兄從小便與她處的好,也難怪如此關心她了。
少女的情緒變化很快,喜惡有時也只在一念之間,冉顏看著她漸漸變化的眼神,微微一笑道,「十哥的事你也不用著急,我相信三叔也不會任人拿捏,他闖下的家業將來是由十哥繼承的,十哥的夫人將來可是當家夫人,也不是什麼人都行的。」
至於齊六娘,如果她死了心最好,若敢耍什麼手段,冉顏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只是讓她想不通的是,唐朝風氣雖然開放,男人有尋花問柳的權利,女人也有偷情的權利,有些婦人還公然在外面養面首,但是這種情況在南方表現並不是很明顯,甚至有些家族更如殷氏那般,禮教森嚴,齊六娘出於什麼樣的心理對冉云生說出這個要求?
「你說的也是,是我太著急了。」冉韻輕嘆了一聲。
兩人原本關係就不甚親密,即便冉韻現在心裡對冉顏的看法有一絲改觀,但冉顏有些寡言,況且她們之間心理年齡差距甚遠,根本聊不來。冉韻坐了一會兒,與邢娘說了幾句話,便起身告辭了。
冉顏讓冉云生的兩個侍婢也同她一併回了冉府,在這裡枯燥乏味,爾冬和淺雪雖然不曾表現出來不耐,但跟著冉韻走時,卻十分爽快。
邢娘把竹簍拎到廊上,一邊揀菜一邊倒,「娘子,老奴方才在山下的時候見著桑先生呢。」
冉顏剛剛捧起書,聽見這話不禁挑起眉梢,「他來這邊做什麼?」
「老奴問了,說是過來拜訪云從寺的幾位大師。」邢娘道。
冉顏頷首,桑辰從小在寺院長大,記得他的師父法號是懷靜,想必與云從寺的和尚有些關係吧。
這件事情,冉顏聽聽也就過去了,並未放在心上。
在這裡等著救人的消息,冉顏有些不能平心靜氣,看了一會兒書,便帶著小滿去山上轉轉,想看看能否采到一些藥。
山上百草叢生,倒真是有不少藥材,到晌午之前竟已經得了滿筐。
「娘子。」小滿驚疑不定的看著四周,壓低聲音道,「您有沒有覺得好像一直有人在窺視?」
這種被窺視的感覺時隱時現,冉顏也察覺到了,一直在暗暗留意,沒想到小滿也察覺到了,她話音剛落,冉顏便看見左後方一叢灌木微微晃動。
「娘子!」山下忽然傳來一個清朗的男子聲音。
冉顏腳步下意識的頓了一下,便看見一襲緇衣飛快的從灌木叢中竄了出來,冉顏拎起裙襬抬步欲追,下面那個聲音卻叫魂似的,「娘子,娘子!」
再看那一襲緇衣早已經不見蹤跡,冉顏氣急敗壞的抓起一把草藥,朝下面丟了過去,「喊什麼喊
小滿驚訝的看著坡下,一襲灰布袍子的清俊郎君,頭上頂著幾根草藥,委屈的看著冉顏。這等形容,不是桑辰那隻二兔子又能是誰!
冉顏抬頭揉了揉額角,壓下自己一腔怒氣,緩了緩聲音,才問道,「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桑辰聽冉顏問話,頓時喜不自勝,「娘子,真巧啊!在下過來賞景,沒想到會與娘子不期而遇。」
冉顏環顧四周,淡淡道,「這裡荒山野嶺,你賞個什麼景,小心劫匪殺人分屍。」.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55 PM
第九十一章、再重逢
桑辰臉色一白,站在坡下有些不安的道,「那娘子還是快回去吧,此地,此地不宜久留。」
冉顏微微頷首,當真轉身回山上。
「娘子!」桑辰急忙喚了一聲,「在下,在下昨日賣了一副字畫,賺了五十貫,窯爐的錢已經還上了。」
冉顏垂眼看著他一臉期待的模樣,彷彿等待誇讚的孩子,一雙眼純淨如水洗過的碧空,冉顏掩在袖子中的手微微攥緊,冷冷吐出兩個字,「兔子!」
桑辰盯著冉顏漸漸消失在草木從中的身影,滿臉迷茫的看了看自己四周的草叢,喃喃自語,「沒有兔子啊?」
再抬頭時,發現已經看不見冉顏的身影,失落的自語道,「在下是專程來還娘子錢的,順便……看風景。」
說到看風景,俊俏白皙的臉頰浮上一抹可疑的紅暈,連忙唸了一聲「阿彌陀佛」,但是下一刻,微風乍起,他猛的哆嗦了一下,環顧四週一圈,揣緊懷裡的錢財,兔子般的往寺院竄去。
「娘子,方才那個偷窺我們的人,好像是影梅庵的尼姑。」小滿心有餘悸的道。
冉顏點點頭,心中更加惱恨桑辰,簡直就是個掃把星,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那個尼姑逃竄之時跳出來嚷嚷。
快走至院子中時,冉顏忽然想到那個每次探頭探腦的小尼姑,這次跟蹤偷窺她們的人是不是她?若是因為城裡的傳聞,也好奇不到這個地步吧?她究竟有什麼企圖?
冉顏暫且將此事記在心裡,囑咐小滿不准與旁人說,連邢娘和晚綠都不准說。
回了院子,邢娘已經把買來的菜都清理乾淨,灶台也弄得乾乾淨淨。
「今天我來做吧。」冉顏對正在生火的邢娘道。
邢娘一臉訝然,冉顏會多少東西,她再清楚不過,以前是典型的十指不沾陽春水,怎麼可能忽然會做菜!
「我之前在也試過做幾次孝敬師傅,他嘗了之後覺還可以。」冉顏捲起袖子,將乾淨的筍子放在砧板上,以不急不緩的速度切著,「十哥今早還未吃飯便出去了,我想親手做給他吃。」
邢娘愣了一會兒,忽然又紅了眼眶,連連道,「好,好。」
冉顏微微皺眉,「怎的又哭了,您這個性子可得改改,哭多了對身體不好。」冉顏手裡切菜,抬頭看了邢娘一眼,她形容消瘦不堪,鬢髮花白,滿面皺紋,看起來有六十歲,可是冉顏從一些細節判斷,她大約只有五十出頭,這個年紀……不會是更年期吧。
「娘子仔細著刀,別傷到自己。」邢娘抹乾眼淚,一邊收拾柴火,一邊絮絮叨叨的道,「娘子這樣懂事,怪心疼人的,唉,就是命苦,如今您轉了性子,又能學得一手醫術,登得廳堂下得廚房,出身也好,冉氏族老也都是老人精,不會像郎君那樣想不開,便是看著夫人的面子,也得寬待幾分,待這個風頭過去,娘子定能苦盡甘來……」
邢娘看冉顏切的有模有樣,暗下心裡的驚奇,但在她眼裡,只要自家娘子好,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
「都已經過午了,怎麼還沒有消息!」邢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由又開始著急起來。
冉顏看了她一眼,仔細想想,如果邢娘一直都是這個性子,怎麼可能得到鄭夫人的器重?也許優柔寡斷是本性,但至少不可能動不動就流淚。估計,真是更年期了。
邢娘時不時的探頭出去看看,冉顏差不多將所有的菜都準備好,只等冉云生一回來便下鍋炒。
「娘子!娘子!」晚綠咋咋呼呼的聲音忽然劃破寧靜。
邢娘立刻疾步衝了出去,見只有晚綠一個人,拉著她的手急聲問道,「人救出來沒有?十郎呢?」
「在後頭呢,歌藍身體虛,走不動山路,十郎找了轎伕給抬上來。」晚綠激動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一雙眼睛腫的像核桃,顯然是之前慟哭過。晚綠看見冉顏從廚房出來,一溜小跑衝了過來,拉著她的手臂搖晃,雀躍道,「娘子,是歌藍,是歌藍!」
「別光顧著高興,說說怎麼回事。」冉顏拽住她道。
晚綠勉強能穩住情緒,語速飛快的道,「奴婢去給劉刺史送信,他正好在審理案子,奴婢在門口等了半個時辰,把信交在劉刺史手裡時,他立即便派人前去青玉坊,奴婢心裡著急,也跟著過去了,正遇上十郎將人救出來,奴婢就看見了歌藍……」
晚綠的聲音一下子弱了下去,喉頭微哽,「她不能說話了,成了,成了啞巴。」
冉顏緊緊抿著唇,邢娘早已泣不成聲。
這時候聽見外面隱隱有吵嚷聲,冉顏領著晚綠和邢娘迎了出去,小滿見狀也立刻跟出去。
一群人從青石小徑上過來,冉云生走在最前,身後緊跟著一抬肩輿,後面有六七個女尼皺眉跟著過來。想來是冉云生硬闖山門,令她們不悅了。
冉云生看見冉顏,面上綻開燦然的笑容,「幸不辱使命,十哥把人給你帶回來了。」
冉顏亦回以一笑,轉而全部的目光都放在了肩輿之上,看著四個轎伕將肩輿落下,靜了兩息,竹簾從裡面被撥開。
冉顏最先看見的是那隻撥開簾子的手,蒼白如紙,瘦如竹節,因為虛弱和內心的激動而止不住的顫抖。當竹簾全部掀開,一個青灰布衣的高挑女子,躬身走了出來。她的人如同那隻手一樣,修長纖瘦,身子裹在寬大的粗布裙中,如紙片一樣,彷彿一陣微風便能吹走。
長至腿彎的黑髮,在身後鬆鬆散散的結起,映襯著那張蒼白幾乎透明的臉愈發憔悴。歌藍有一頭漂亮的黑髮,眼眸亦是黑白分明,明亮的宛如永遠沁在泉水中。
冉顏看著她,與夢中那個女孩重合,今年的歌藍已經十八歲,除了高了一點、憔悴了許多,幾乎沒有任何改變,時光彷彿垂憐她一般,把她的模樣儘量的保留在兩年前。
便是這個女子,可以豁出性命去保護一個人,而兩年之後,歌藍依舊相信自己要保護的那個人,第一時間將自己被囚禁的消息告訴她,冉顏心底充滿著尊敬與憐憫,輕輕喚了一聲,「歌藍。」
歌藍凝聚著霧氣的眼睛終於忍不住垂下眼淚,張了張嘴,只發出瘖啞斷斷續續的嗚咽聲,虛弱的身子倚著肩輿緩緩滑落下去。
冉顏上前伸手摟住她,輕輕擺著她的脊背,輕聲道,「一切都過去了,歌藍。」
殷府的案子在蘇州城傳的沸沸揚揚,在場的人幾乎都聽說過,一個本以為兩年前便已經死去的人,受了那麼多苦,居然又回來了,使得兩年後的再相見,既喜且悲。
邢娘的眼淚更是宛如決堤一般,但眉眼間的喜色難以言表。
小滿看著歌藍,心中百味具雜,既是同情,又有些不舒服,原本該她是冉顏身邊的貼身侍婢,可是一個兩年前已死的人忽然又冒了出來,斷了她的念想……歌藍曾經為冉顏而「死」過,晚綠又是和冉顏同甘共苦許多年,都是不可替代的情分,她知道自己沒有希望擠入這樣的主僕之間。
「是喜事,都別再哭了,進院再說吧。」冉云生趁著她們主僕幾個抱成團哭時,把轎伕和閒雜人等都打發了,這才回頭叫她們。
幾人收了眼淚,小滿扶著快哭得暈過去的邢娘,晚綠和冉顏扶著歌藍,一併進了院子。
「晚綠燒水給歌藍先沐浴吧,有什麼話,等安穩了再說。」冉顏吩咐道。
待到屋內坐下,歌藍的情緒也穩定了不少,握著冉顏的手,含淚帶笑的看著她。
冉顏亦緊緊回握,高興的同時,她也想起方才歌藍的發音,似乎不是舌頭被斷,而是被毒藥毒啞。
畢竟舌頭如果斷了,一旦處理不好,就有可能斃命,而且舌頭斷隻影響發音,並不影響聲帶,不可能是剛才那種瘖啞的聲音。但這並不代表就能醫治,許多傳奇故事裡寫到被毒藥毒啞之後,只要服用解藥就可以恢復,冉顏覺得很荒謬,一般這種毒藥都會破壞聲帶,並且很難恢復,治癒過程漫長而艱難,也非是每一個案例都能治好。
幾人靜靜的坐了一會兒,無需言語,重逢的歡喜充滿整間屋子。
歌藍是何等聰慧的女子,環顧屋內的環境,便知道冉顏也不好過,尤其是邢娘,整整比從前老了三倍不止。
冉顏見她好像有話想說,便令小滿去取筆墨,又讓邢娘泡了一杯糖水來。
歌藍接過筆,在紙上寫的第一句話,便是:娘子比以前沉穩多了,奴婢方才竟是險些不曾認出來。
冉顏心中暗嘆,該來的總會來,她也早想好了應對的話,「若是再不沉穩,又怎麼對得起你為我犧牲性命。」
歌藍蒼白的面上綻開一抹靜靜的微笑,宛如夏日傍晚涼風裡的水蓮花,她垂眸再寫:奴婢很高興。
她高興,一方面是因為自己還活著,另一方面,是冉顏終歸沒有讓她失望。兩年,終於等來看守的一絲鬆懈,利用送飯的老嫗傳出消息,以她對自己娘子的瞭解,如果理智一點的話,應該把消息報給官府,因為明知道娘子那樣軟弱的性子可能救不了她,可是她還是破釜沉舟的賭了一次。
第九十二章、卻話巴山夜雨時
「一切都過去了,歌藍,冉顏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冉顏,相信我們主僕幾個一起努力,定然能過得很好。」冉顏這麼說雖然很有歧義,但總算能讓自己心裡舒服一點。
「娘子,浴湯燒好了。」小滿過來稟道。
歌藍喝了一碗糖水,再支撐一會兒應該不成問題,便吩咐晚綠陪她去沐浴,暫時取了一件冉顏的衣物給她穿。
「十哥。」冉顏看向一旁一直含著淡淡笑容看著她的冉云生,心底淌過汩汩暖流,「今日辛苦你了,我親自下廚犒勞大功臣。」
「好。」冉云生頗為感興趣的道,「之前就聽吳神醫說阿顏做的菜是蘇州一絕,我今日真真有口福了。」
冉顏微微一笑,在心裡卻狠狠把吳修和掐了一頓——吃飯也堵不住他的嘴,真是太靠不住了!不過他老人家還算有良心,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也知道該對誰說,不該對誰說。
因著在尼姑庵,也不能大魚大肉的做,冉顏便想起了佛家的素齋,其中有幾道菜她倒是會做,便令小滿過來燒火,邢娘打下手,做起了素齋。
三人忙活著,冉顏正往油裡放豆腐,一抬頭卻看見冉云生倚著門框看,微笑中帶著些許驚奇。
邢娘也看見了冉云生,立刻出言攆他走,「十郎,君子遠庖廚,快快回屋裡歇息吧。」
「我只站門口,不進去。」冉云生微微蹙眉,聲音也弱了一些,「我一個人呆在屋裡也無趣的緊,邢娘,你就由我站一會兒吧。」
對面窗戶投射過來的陽光灑在他面上,白如玉的臉頰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黑眸紅唇,帶著微微的委屈和央求,竟是令一大把年紀的邢娘也怔了怔,旋即嘆了一聲道
冉云生趁邢娘看不見時,偷偷沖冉顏調皮的眨眨眼睛,笑容活潑絢爛。
冉顏無奈的搖搖頭,垂眼關注鍋裡的豆腐。
因事先準備好的,所以做起來也極快。六菜一湯,每個菜份量都很多,邢娘從院裡借來一些碗盤,分出兩份來,主子用飯都是分餐而食,她們這些人就隨意多了,基本都是圍在一起吃一盤菜。
午時庵中送飯的時候,邢娘多要了一些米飯,正好夠幾人的份量。
回到主屋子裡,冉云生淨了手,不可置信的盯著面前色香俱全的菜,嘆道,「若不是親眼看見,我還真不敢相信這些菜是出自阿顏之手!」
「這些都是素齋,在庵中無法做葷菜,十哥要委屈一下了。」冉顏道。
其實冉顏應該保留一些實力,免得讓眾人懷疑,可是冉云生對她這個「妹妹」如此愛護,冉顏不想敷衍他。
冉云生嘗了一口之後,也顧不上回答,不停的動著筷子。冉顏菜做得好是一方面,關鍵是他一上午不曾進食,此刻吃起來越發覺得美味。
用飯這一段時間,外面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烏云積聚,不一會兒便壓得極低,彷彿要落雨的樣子,冉云生用晚飯後,也就坐了一盞茶的時間便匆匆離開。冉顏一直也不曾尋到機會,問問他對婚事的意思。
邢娘在屋裡點上燈,主僕幾個聚在廳裡說話,氣氛溫暖,也十分有意思。
冉顏簡單的問了歌藍一些事情,得知囚禁她的人是殷聞書的庶弟殷賢達。殷賢達在家中地位不高,其母子一直活在正室的威嚴之下,也養成了殷賢達一貫膽小的性子,生怕自己殺了人會惹來災禍,便偷偷將歌藍囚禁起來,把她嗓子毒啞後,心裡才覺得踏實一些,同時也覺得自己手裡握著殷聞書殺人的人證,從此以後不必再受人指使。因此派的防守也十分嚴密。
近些日因為殷府的案子,殷氏所有人都自顧不暇,才讓歌藍尋到一絲空隙。
悲傷的事情一帶而過,晚綠今日特別開心,嘴一直咧到耳朵根,淨說一些城中的趣聞來逗樂子,「我來說說一件最近坊間最盛的傳聞,這個幾個月也不知怎麼的,有好些家娘子和郎君私奔了,聽說都是雙方家中反對,這兩天竟然跑了三對,其中還有一個世家貴女呢!這娘子真是想不開,奔者為妾,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連帶著家族都蒙羞。」
邢娘皺了皺眉頭,「這都是長安帶來的壞習氣,還有那個齊六娘,面上看來高高在上,冰清玉潔的模樣,沒想到竟然如此放蕩,那種話都說的出口。」
「什麼話?」晚綠一早去給劉刺史送信,並為見到二十娘,也未曾聽說此事。
「二十娘今早來了,說是齊六娘曾經私下裡讓十郎做她情人。」邢娘鄙夷道。
晚綠一拍地板,倏地瞪大了眼睛,怒吼道,「她把自己當成什麼?!月宮仙子?十郎雖然是經商,可還是我們冉家的三房的嫡子不是!就是公主,她也得掂量掂量!她齊六娘有什麼資格說這話!平時看著一副清心寡慾的樣子,沒想到骨子裡竟是個醃髒東西!」
邢娘和小滿離她最近,忍不住堵住耳朵,邢娘瞪了她一眼,道,「你就不能溫婉點!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你吵嚷個什麼!」
晚綠扁扁嘴道,「過去也不行,十郎對我們家娘子最好了,半點委屈也不能受。」
「十郎的委屈才剛開始呢!聽說齊家有意聯姻,今早都登門拜訪去了,二十娘親耳聽見的。」小滿接著道。
晚綠剛剛消下去的火氣,登時又上來了,但這次沒大吼,而是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的哼哼道,「就知道,能生出齊六娘那種玩意的家族,都不是什麼好玩意。」
眾人紛紛笑了出來,邢娘點著她的腦袋笑罵道,「你小時候做娘子的伴讀,別的沒學好,淨是與那些小廝學這些混話。我看娘子讓你抄醫書,真是合該!」
提到醫書,晚綠立刻蔫了,眼巴巴的瞅著在一旁看熱鬧的冉顏和歌藍,「娘子,你看歌藍都回來了,她認字多,寫字又好,還會作詩呢,就讓她來抄醫書吧?」
冉顏指尖撫著茶杯口,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那也行。」
晚綠還沒來得及歡喜,又聽她緊接著道,「那你就抄佛經吧,不需要字好,隨便抄兩三本即可。」
晚綠嘴巴張的能塞下一個雞蛋,醫書好歹還有些意思,能看著那些圖來猜字,佛經……晚綠光想想頭都成斗大了,前幾日不慎翻看了一下,裡面全是「口」字邊,一排的字看起來長得都差不多,看得人頭暈腦脹。
頓了頓,晚綠弱弱的道,「我還是抄醫書吧,佛經哪能隨便抄抄,是對佛祖不敬,歌藍字好,讓她抄。」
所有人又是一陣大笑,歌藍面上帶著笑意,靜靜旁聽。
外面天色越來越暗,已經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冉顏聽著歡笑聲,拿起竹枝輕輕撥著燈芯,忽然想起一句: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什麼時候再在一起,西窗下秉燭夜談,再說那巴山夜雨。相映於這句話,冉顏覺得現在很幸福,很圓滿,她抬眸看了歌藍一眼,衝她微微一笑,歌藍面上亦靜靜綻放一朵笑容。
她們靈魂從不相識,可是彼此卻覺得甚為親近。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57 PM
第九十三章、血滿衣
冉顏主僕聚在屋內聊了一下午,直到小尼姑過來送了晚飯才作罷。
用完晚膳後,冉顏早早打發她們都去睡覺,冉顏躺在榻上久久難以入眠。歌藍是個聰慧的女子,不像邢娘那樣感情用事,也不像晚綠粗心眼,可以預見,她早晚能發現這具軀殼了裝的已經不是那個靈魂。
冉顏不想與這樣忠心耿耿的人互生猜疑,於是打算告訴歌藍真相,如果她能夠接受,便繼續留下,若是不能接受,冉顏自會給她一妥善的安排,最壞的打算,也不過是事情被捅出去。這樣賭博性的事情,冉顏不常常做,可人生道路上總有那麼一兩件事情沒得選擇,有時候就要靠賭。
可今天看來不是個好時機。冉顏只著一身素白中衣,提著燈籠走到廊上,望了一眼已經熄燈的偏房,逕自在廊上跽坐。
時已經入秋,下雨的天氣蚊蟲比平素少了許多,冉顏靜靜盯著接天連地的雨幕,心底漸生一絲惆悵,前世的種種宛若云煙,成為她一個夢,每次在夢中驚醒的時候,都覺得隻身處在陌生世界特別孤獨。
冉顏就著燈籠微弱的光線,入神的盯著自己這雙柔弱無骨的手。從前的那雙手解剖了足足一千具屍體,絕不似現在這樣十指纖纖。
不知過了多久,廊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冉顏抬頭看過去,見歌藍手中捧著一件緞衣,正朝她走來。
歌藍在她身邊跽坐下來,將緞衣展開給冉顏披上,疑惑的望向她,彷彿在問:娘子怎麼還不睡?
「睡不著,你也睡不著?」冉顏問道。
歌藍笑著點了點頭。
「聊聊吧。」冉顏道。
歌藍頷首,起身匆匆走進屋內,取來了紙筆和硯台。
待到她坐定之後,冉顏道,「你若有什麼話,便問吧。」
歌藍微微詫異,清泉般的眼眸有某種情緒悄悄流動,她靜靜看了冉顏一會兒,垂眸鋪好紙張,伏在地上握著筆寫道:奴婢覺得娘子既熟悉又陌生,娘子這兩年可是吃了不少苦?
冉顏看了一眼紙上的內容,知道歌藍現在還只是疑惑、猜測,她與從前的冉顏緊密無間,若是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這種疑惑定然會更深。
「是吃了不少苦,而且還在今年六月份病到臥塌不起。」冉顏緩緩道,沉靜的眼眸與她對視,「你相信人有靈魂嗎?」
歌藍的神情僵住,一張本就蒼白的臉霎時間面如死灰,不可置信的緊盯著冉顏,彷彿想透過這雙平靜無波的眸子看到她的靈魂。
彷彿是辨認了半晌,歌藍抖著手急急鋪開紙張,在上面寫道:她沒了?
冉顏看著歌藍顫抖的寫下這三個字,心中暗嘆,僅僅憑著兩具模棱兩可的話,便猜到了事實的真相,歌藍的聰明還在她想像之上,這次開誠布公的談話,冉顏顯然賭對了一半。
「是,她死於六月初。而我重生於這具身體。」冉顏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忽然鬆了一口氣,也許是因為死過一次,所以只求心安,對結果反而不那麼在乎了。
歌藍握著筆的手僵在半空,筆尖凝聚的一滴墨水吧嗒滴落在紙上,暈染開成一朵黑色的花。緊接著便是一滴兩滴的水濺落在紙上,歌藍瘖啞的聲音響起,在靜謐的雨夜裡顯得尤其刺耳。
冉顏看她瘦弱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將臉埋在腿上,雙肩不停的抖動著,顯得那樣傷心欲絕。
可以理解,除了深厚的感情之外,她犧牲自己的性命換來那個冉顏的存活,就在她還慶幸自己僥倖得以生還,可以再見昔日娘子時,居然發現她受得兩年罪,都是白受,那個人早已經死了!
巨大得歡喜,一下子變成了悲痛,如何能不哭。冉顏覺得自己很無情,但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早揭露這件事情對歌藍不知是好是壞,同樣對她自己也不知是好是壞,這只是她一貫的做事風格罷了。
歌藍哭了許久,直到連瘖啞的聲音都發不出,才擦乾眼淚,直身跽坐,朝冉顏鄭重的行了個大禮。
「我將此事坦誠相告,去留皆由你自己決定,若是你想去揭發我便去,但我想說,我不是你那個怯弱的娘子,也絕不會逆來順受。」冉顏看著她,一字一句的道。
歌藍緊緊抿著唇,垂眸重新鋪了一張紙,想了一下,寫道:既然天意讓您替我家娘子繼續活,奴婢也不怨您,也絕對不會對您不利,只是奴婢請求留在您身邊。
她的筆頓了一下,又繼續寫:為我家娘子報仇。
她家娘子是怎麼病死,歌藍不用深想也知道,那個高氏,一直耍盡手段想逼死娘子,她機關算盡,終於還是讓高氏得逞了!
歌藍自從被送進冉府,命運便緊緊的與冉氏嫡女栓在一起,剛開始保護冉顏,也是被情勢所逼,高氏為人謹慎,從不輕易相信別人,而且本身也是個有頭腦的女人,如果要向高氏投誠,歌藍藏拙的話,在高氏身邊只能永遠做個低賤的侍婢,若不藏拙,以高氏的心性,在得到正夫人之位時必然容不下她。
而冉顏是冉氏嫡女,其母更是滎陽鄭氏出身,要扶持起這樣一個出身高貴的娘子,要比屈居於高氏之下更有前途,也更容易做。
這些也都是後話,最關鍵的是,歌藍開始考慮未來的時候,已經跟隨冉顏三年有餘,冉顏雖然怯弱,對她們這些侍婢卻沒有一絲世家貴女的架子,脾氣極好,也很相信她,依賴她。無論從哪一個方面來說,歌藍都沒有背叛的理由。
然而相依為命十幾年,到今天為止,歌藍已經不是當初為了自己利益才保護冉顏,她們名為主僕,實際上更像姐妹。
歌藍再次向冉顏行了個大禮,請求留下。
「好。」冉顏目光轉向黑暗的雨夜,聲音帶著微微的涼意,「你怎麼對付高氏,我不妨礙,必要的時候也會給予幫助,這是我借用她身體該給的回報,但是也請你記住,你們娘子的死於我半點關係也沒有,如果哪一天讓我發現你做了不利於我的事情,別怪我下手不留情……我這個人,從來不勾心鬥角,可如果我想讓死的人,也絕沒有活著的可能。」
歌藍定定的看著冉顏的背影,眼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面前這人明明是娘子,卻又不是,她瞭解的娘子,斷然說不出這種自信而篤定的話來。
靜默了片刻,歌藍在紙上寫下兩句話遞給冉顏,遞到她手邊,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起身將紙筆硯台送回原處,而後放輕腳步進了偏屋。
冉顏展開那張紙,上面的第一句話是:您是個值得奴婢敬仰的人。第二句話是:娘子早些休息。
不是敬仰,而是敬畏吧。對於歌藍這樣的人,如果不能令她效忠,又不至於滅口,那麼只好死死壓住,直到收服。冉顏微微勾起唇角,把紙者成長條,遞進燈籠中點燃之後取了出來。光線一亮,冉顏眯著眼睛看,黑沉的眼眸中映著一簇明滅不定的火苗。
山風捲起灰燼飄散在夜雨裡。
靜靜坐了一會兒,冉顏緊了緊身上的緞衣,提起燈籠回了寢房。
冉顏一隻腳剛剛踏入內室,立刻敏感的察覺到了一股熟悉的腥甜味。
是血!
她迅速將腳收了回來,疾步往門外退去,才走了兩三步,屋內傳來一個冷而虛弱的聲音,「不要怕,是我。」
冉顏微微鬆了一口氣,再次返回,一進入內室,那股血腥味更加濃重,幾乎充斥了整間屋子,冉顏微微蹙眉,她對人體再瞭解不過,能形成這麼大血腥氣的,勢必是流了很多血。
「你怎麼又弄傷了?」冉顏語氣淡淡,把榻邊的燈點亮。雖然早有預料,但是一回身還是被看到的情形嚇了一跳。
一襲黑衣的蘇伏拄劍坐靠在窗下,渾身上下佈滿被刀劍劃傷的痕跡,鮮血浸滿全身,衣物貼合在健壯的軀體上,勾勒出身上每一塊肌肉的形狀,身下已經聚一灘血跡。俊美無暇的面上倒是沒有大的傷口,但蒼白的嚇人,泛著幽藍的眼眸也失去了光澤。
冉顏蹲在他身邊檢查他身上的傷。
蘇伏卻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低啞,卻暢快無比,彷彿得到瞭解脫和救贖,冉顏詫異的抬頭看他,入眼卻是那張蒼白的俊顏上一朵曠世絕美的笑,介於黑暗和光明之間,令人目眩神迷。
冉顏卻皺起了眉頭,「誰把你傷成這樣?」
冉顏很不能接受,這具完美無瑕的身體,她還沒有親眼看過便被人弄成這副模樣,破壞這美好的人,簡直是罪該萬死。
「我自由了!」蘇伏笑得竭斯底里,使得身上一些已經停止流血的傷口又重新滲出血液。
冉顏出去打了一盆水,從屋內角落裡取來放草藥的箱子,飛快解開蘇伏的衣物,用白疊布沾著水,擦拭他身上的血,一邊擦一邊往傷口上潑酒,很快上半身便清理好了,大的傷口迅速的用酒消毒,而後針線縫合,清理完之後,上了傷藥,用乾淨的白布剪成條裹上。
緊接著,冉顏想也未想的便開始脫蘇伏的褲子,衣帶鬆開,冉顏的手腕卻被一隻大手緊緊握住。
第九十四章、白吃虧
「不用了。」蘇伏冷冷道。
他身上致命的傷都集中在上半身,下身的傷雖然也多,但都是皮外傷,即便不處理,過幾天也能癒合。
或許是覺得自己口氣太生硬,蘇伏又補充了一句,「謝謝。」
「皮開肉綻的模樣,我也沒心情欣賞,不願意就算了。」冉顏用濕布抹了抹手上血,跽坐在幾側的蓆子上。
「我……可否在你這裡借住一晚。就靠在這裡即可。」蘇伏說完便垂下眼眸,彷彿覺得這是對一個未婚娘子的褻瀆,而且冉顏也不一定會答應。
「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總要給我一個理由。」冉顏端起茶壺倒了兩杯水,將其中一杯遞給蘇伏。
蘇伏接過水,道了一聲謝便將水一飲而盡,接著道,「我為了拿回這具骨骸,才為某人賣命做殺手,他當初答應我五年之後還回骨骸,今日便是五年之約到期,然我手裡握有他太多把柄,所以他設伏圍殺於我,我住得地方也很有可能暴露了,所以……」
蘇伏撫著身側的一個包袱,面上彷彿露出一絲溫情,令那張本就俊美的臉,更加動人心魄。
冉顏掃了一眼那隻他護的嚴嚴實實的包袱,道,「你自己清理好之後,睡到榻上去吧。
蘇伏怔愣一下,冉顏已經將一塊乾淨的布丟給他,端著盆子出去重新換水。
待到冉顏把水送進來,他依舊是一副怔怔的樣子。這樣的表情出現在一個冰山男的臉上,實在讓人忍俊不禁,冉顏淡淡一笑,把水放下,轉身去了外間,從幾上隨手抽一本本醫書來看。
頓了片刻,冉顏聽見裡面響起水聲。
翻看了十餘頁之後,冉顏聽見裡面安靜下來,便咳了一聲,等了一會兒後,見沒有反應,便撩開簾子走了進去。一抬眼竟瞧見蘇伏渾身光裸,確切的說,只有上半身裹著布條,他微微偏著頭,橘黃的光線投射在面上,眼下映出一大片淡淡的影子,兩鬢的發不知是被雨水打濕還是被汗水浸濕,幾縷墨發貼在蒼白的面頰上,下顎受了點小傷,兩寸長的傷口冒出紅豔豔的血,將那張臉裝點的妖嬈魅惑。
蘇伏正曲起腿往大腿根部裹布條,將重點部位擋了一擋。不過,他結實的腰臀和肌肉勻稱的腿,也著實沒有令人失望,從側臉到結實的肩膀、有力的手臂,再到健碩的胸腹,細而不弱的蜂腰,以及修長的腿,從上到下的線條無一處不完美,無一處不精緻。
冉顏目光落在他屈起的腿上,由於光線的原因,一片暗影落在他兩腿之間,冉顏臉上忽然有些僵硬,面色更是不由一紅。
她見過不少男體,但大多數見到時都是一具直挺挺的屍體,即使是活體取證,那些人也無不端端正正的坐著任由她查看,哪裡看過這樣魅惑的姿態!
蘇伏彼時身上傷口各處正疼得厲害,他雖然聽見了外面冉顏的腳步聲,可沒想到她竟會連問都不問一句便挑開帷幔進來。他本想裝作不知,等冉顏自己退出去,但她居然不僅沒有退出,還看的津津有味,實在容不得他忽略。
蘇伏緩緩偏過臉來,表情明滅不定的盯著冉顏。
屋內一片寂靜,兩廂久久對望。
蘇伏發現冉顏看的位置時,蒼白的面頰上竟瞬間佈滿紅暈,故作鎮定的拉過旁邊的血衣將自己該遮住的地方給遮住,儘量使自己聲音平穩且冰冷,「你怎麼能不詢問一聲便進來!」
「我詢問了啊?」冉顏方才咳嗽一聲,便是想告訴他,她要進來了。
然而蘇伏並沒有聽懂,只當成了普通咳嗽,遂也並未出聲阻止,導致了這個不尷不尬的局面。
兩人互相瞪著眼,冉顏心裡有點沒底,蘇伏曾經說過,看了他的身體要麼做他夫人,要麼死,可冉顏兩樣都不想選,便試探性的道,「你……我好心收留你,只是不慎看了一下,況且沒有看到什麼重要的東西,就當是你報答我了,如何?」
蘇伏久久不語,周身殺氣迸發,冉顏渾身戒備著,甚至掏出藏在袖袋裡的迷藥緊緊攥在手心。然而蘇伏的殺氣卻漸漸緩了下來,淡淡的嗯了一聲,繼續開始包紮。
原本,蘇伏想說娶她為妻,可是話到嘴邊的時候,卻忽然想到眼前這個女子的身份,她是冉氏嫡女,他們藥王蘇家雖然也不差,可究竟比不上冉氏,更何況,他只是蘇家一個可有可無的庶子,想娶冉氏嫡女,無異於白日做夢。
如果去冉氏求親,他恐怕立時便會成為全蘇州的笑柄。
他是一個男人,總不能因為人家娘子不慎看見了他的身體,明知身份懸殊,卻還強求她做自己的夫人。總歸今晚也是他自己躲難躲到這裡來的,這個虧,也只能白吃。
蘇伏的這些心思,冉顏自然不知,只見他同意了,便放心不少,默默的退出外間。
蘇伏幽深的目光望向晃動的帷幔,垂眸繼續包紮。
冉顏尷尬的站在外間,她看過的男人身體不知凡幾,雖然都是死屍,但構造不都是一樣的麼,怎麼這回像是佔了人家便宜似的!
「好了。」室內,蘇伏聲音比平時冷了幾倍。
冉顏乾咳一聲,頓了頓才進去,也不看蘇伏,只將塌收拾好,「你睡榻上吧,我睡地上。」
「我靠在這裡即可,你……可有男子衣物?」蘇伏知道許多娘子都喜歡穿男裝胡服,所以這麼問也不算太唐突。
冉顏瞥了蘇伏一眼,見他那些衣物著實破得不能再破,且染滿鮮血,便去箱子裡扒了一會兒,拎出一套淺褐色的圓領胡服,「這件我從未穿過,你將就一下吧。」
蘇伏飛快的套上,果然只能將就,這衣服是按照冉顏的身量來做的,強穿在身材高大的蘇伏身上,緊緊繃著,能清楚的看見他身體的曲線,彷彿動作幅度稍微大一點都有可能被他掙裂開。
兩人默默的對坐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始收拾屋內殘局。
夜漏更深,冉顏再次催促蘇伏去榻上躺著,對於冉顏來說,那個榻也就是比地面略高點的檯子而已,根本算不上床,睡地板上還是睡榻上都沒有什麼區別,可蘇伏卻堅持要睡地上。
鋪蓋平時都是邢娘收放,冉顏也不知放在哪裡,翻找了一會兒,只尋出一條被子。冉顏便從榻上抽出一條蓆子給蘇伏鋪墊,她睡榻上,她睡地上。
折騰了一通,兩人這才各自躺安穩。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9:59 PM
第九十五章、玉簪花
江南雨,風送滿長川。碧瓦煙昏沈柳岸,紅綃香潤入梅天。飄灑正瀟然。
山間秋雨掃去白日留下的溫度,亦沖掉了蘇伏逃離埋伏時沿途留下的血跡,搜尋的人追到云從寺附近便斷了線索。
蘇伏側身躺在地上,一直仔細分辨著那些人的動向,直到腳步聲漸漸遠離消失,才稍微放鬆一些。
冉顏兩隻眼睛直直的盯著屋頂,半點睡意也無,她翻了個身,透過竹簾縫隙看蘇伏,他背對著她,一動不動,也不知究竟有沒有睡著,手邊還放著那個裝著屍骨的布包。
蘇伏為了這具屍骨竟然寧願為人賣命五年,當真不可思議,這包袱中裝的是誰?
屋內靜靜的,兩人從防備漸漸放鬆下來,意識被瞌睡佔據。
許是睡前想了太多關於前世的事情,冉顏一進入夢鄉,便浮現那個纏繞她不休的噩夢。
破舊的廠房裡,十幾個帶著獰笑的猥瑣男人逼近一名約莫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女子,冉顏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她渴望這一次能有什麼不同,可惜依舊一個伸手好的青年在前面吸引女子的注意力,另外一個乾瘦的中年男人在旁邊時不時的出手偷襲。
冉顏高喊:云林,那個瘦子手中有石灰粉,快躲開!
秦云林根本不見她的呼喊,旋身一個飛腳踢將直衝青年脖頸。那個乾瘦的中年人一看時機到了,飛快的從懷裡掏出一個塑料袋,用手抓開,猛的朝秦云林秀美的面上撒去。
圍攏的十幾個男人一見得手,立刻蜂擁是的衝了上去,將秦云林捆了起來,嘴巴用膠帶封了起來。
有人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菜油給她擦拭面上的石灰粉,一臉yin笑道,「這麼漂亮的臉蛋,待會兒若是看不見,得多可惜啊!」
冉顏急的渾身冒汗,沖上前去踢打那些禽獸,可惜她身體虛幻,根本不能對他們產生一絲影響。
「快,把警服給她穿上。」另外一個男人捏起秦云林的下巴,冷哼道,「你們這些警察,不是成天就會穿著警服耍威風嗎,這回讓你威風個夠,怎麼樣,待會兒一個人伺候我們十三個,你可要拿出警察的骨氣來,挺住了!」
兩人粗魯的撕開秦云林的衣物,露出貼身的白色內衣,以及高聳的胸部,硬是給她穿上一套仿製的警服。其中一個人看的口乾舌燥,實在忍不住了,便將手探進她的底褲內,狠狠揉了一通之後,用手指探了探,不由驚奇道,「哈!老大,這妞還是個雛兒!」
「嗤!這年頭,這麼大年紀的雛兒可不多見了,正可口!」為首的男人飛快的脫去衣物,轉頭沖旁邊的人說,「把攝像機拿出來!她們那個血氣方剛的隊長肯定會很喜歡這段精彩錄像!」
冉顏看著秦云林滿眼絕望的掙扎,脊背上汗如雨下。
「不!」冉顏看見那個男人帶上頭套掩住面部之後,粗魯的掰開秦云林的腿,尖叫著撲了過去。
緊接著便聽見窗外細雨沙沙的聲音,一陣涼風灌進被子裡,冉顏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已經濕透,絲絲冷意沁入皮膚。
「你也做夢了。」簾外那個冷冽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道。
冉顏脫力的嗯了一聲,外面的蘇伏給她倒了一杯水,從簾子底下推進來,「喝點水吧。」
冉顏坐起來,抿了一口水,想起他方才說的是「也」,便問道,「你也會做噩夢?」
「是常常會做夢。」蘇伏頓了頓道,「卻不是噩夢。」
對於蘇伏來說,沒有比現實更殘忍的夢了,他所有的美好,都是封存在記憶裡的過去,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獨自品味。
「你雖然顯得很謹慎,可是對陌生人的戒心還不夠。」蘇伏看見簾子裡面那個模糊的身影緩緩倒下,水杯就要落地之時,他倏地闖入簾內,一個漂亮的抄手,接住杯子,裡面的半杯水,還穩穩的在其中。
他在她榻邊坐下,瞬也不瞬的盯著冉顏的昏睡過去的面容,喃喃道,「我從不相信任何人……」
可這次他窮途末路,卻第一個想到了冉顏,這些年來,他懷疑每一個或無意或刻意接近他的人,只有冉顏的直接和大膽,讓他能夠稍稍鬆下戒備心。
不過,這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蘇伏隨手將冉顏的被子蓋上,閃身出了簾幕,拎起地上的包袱,翻出窗外,幾個起落消失在茫茫雨夜裡。
初秋的蘇州籠罩夜雨迷濛之中,而大唐的都城長安,卻是一片朗月中天。
平康坊內大宅林立,朱門繡戶,在月光下透出一派肅穆。一隻鴿子撲棱棱的落在一間閣樓外的欄杆上,發出咕咕的聲音。
閣樓窗子打開,一個灰衣小廝從鴿子上取下一隻細小的竹筒,迅速返回屋內。
屋內沒有點燈,月光透過格窗上的高麗紙,映在一張俊朗的面上,他歪在幾側,一手支撐著頭,微微垂眸,看上去彷彿睡著的樣子。周身書冊堆積,幾乎將他圍在其中。
「郎君,有信來。」小廝走到他身側輕聲道。
「嗯。」他緩緩睜開眼睛,眼眸的迷濛中一閃而過,瞬間恢復清明,伸手接過紙條,道,「掌燈。」
小廝從旁邊的小屜裡摸出火摺,吹了吹,把幾上的燈點燃。屋內慢慢被橘黃色的柔和燈光照亮,赫然顯現出他面前堆積如山的文書。
「有人迫不及待的想擠掉劉品讓呢。」他看完內容,喃喃自語一句,而後將紙條遞到燈旁點燃。
「郎君,已經三更了,您休息一會兒吧,好準備上朝。」小廝躬身詢問道。
「嗯。」他起身,一身緋色圓領官服的腿彎處已經出現褶皺,顯然他這樣坐著絕不止一兩個時辰而已。
小廝點上燈籠,小心的把閣內燈熄滅,在前頭挑燈引路,往寢房走去。
空蕩蕩的大院子裡,秋風蕭瑟,顯出一分淒清寒涼來。小廝心裡嘆了口氣,這麼大個院子裡,就只有一個女人,就是郎君的奶娘舒娘,且經常的不在府中,使得他們蕭府如同寺院一般,一堆男人,就差理頭髮了。
「郎君,傍晚的時候,舒娘讓小的通知您,老夫人找她回祖宅敘舊去了,那時您正在忙,未曾敢打擾。」小廝挑著燈籠順著小徑轉彎,一邊抬眼小心翼翼的看蕭頌的臉色,老夫人可不是一個喜歡敘舊的人,每每招舒娘回去,無不是事關郎君的終身大事。
「母親又要為我說親?」蕭頌頓了一下腳步,不悅的皺眉道,磁性的聲音沙啞中微帶怒氣,「天一亮你便讓白義快馬送信過去,通知舒娘不用回來了!」
小廝縮了縮腦袋,應了一聲是。
走至寢房門前,蕭頌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讓你暗查的事,結果如何?」
「有些眉目了,我輾轉尋到了當年盧氏的送嫁娘,逼她仔細回憶當年的事情,嫁娘說,盧娘子在上轎之前,只抿了幾口茶水,什麼東西都未曾食用過。」小廝答道。
「這叫眉目?」蕭頌冷哼道。他不相信命,更不相信自己是什麼克妻命,他確信是有人要對付自己,卻始終不曾抓到線索而已。
作為刑部的二把手,蕭頌真的沒臉說出自己的懷疑,自己娶的兩位夫人,一個在新房裡暴斃,一個在花轎上身亡,簡直就是恥辱!他狠狠咬牙,氣悶的甩袖進屋。
月華如水,整個蕭府的光亮只剩下小廝一盞燈籠,顯得萬分寂寥。
江南秋雨靡靡,宛若煙霧一般的籠罩在山間,隨著云從寺的第一聲晨鐘響起,如詩如畫的靜謐開始有了一絲生氣,和尚們撐著傘在寺院中匆匆聚集到前殿,開始一日之始的早課。
邢娘她們已經起塌,在院中忙碌著各自的事情,約莫過了一刻,便有小尼姑過來,說今日的講經取消了,怕冉娘子回撲空,特來傳話。
邢娘也就沒有急著喚冉顏起身,由著她睡。直到庵中送來早膳,她這才進寢室。
「娘子,該起塌了。」邢娘撩開簾子,走近內室,猛然看見有個白色素衣的人坐在後窗前,不由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原來是冉顏,遂撫著心口道,「娘子起來了,怎麼也一聲不響的。」
冉顏回過頭道,「起來的早,就想看看山間的景色。雨霧江南,最美不過了。」
邢娘拿過緞衣披在她身上,也跽坐下來,從窗戶看向外面,驚嘆道,「喲!這後頭還有這麼大片玉簪花呢!」
煙雨濛濛之中,一大片潔白而細長的玉簪花沾著雨露,顯得無比鮮嫩,風中送來一陣陣清香。
「應該就是這一兩日開的。」冉顏道。
前幾天倒是不曾注意到有花香,約莫是開的不多,今日一早,冉顏從蘇伏下的迷藥中醒過來,便聞見一陣花香,而蘇伏早已經不在了,屋內整潔如初,彷如,昨晚不過是夢境而已。
蘇州的娘子最愛玉簪,每到玉簪花盛開的季節,便將花朵摘下來編在銅絲上當做鐲子戴,或者簪在發間,通身便都是清雅溫婉的香氣。
「娘子洗漱吧,用完早膳再看,方才庵中派人傳話了,今日講經取消,您想看多會兒都成。」邢娘笑道。
冉顏點頭,起身走到妝台前坐下,見晚綠進來收拾鋪蓋,出言囑咐道,「晚綠,我放在榻前的那半杯水千萬莫要弄灑了,我留著有用。」
晚綠應了一聲,把那水端出來放到幾上,才開始收拾。小滿端水進來伺候冉顏洗漱。
「咦?底下的草蓆怎麼少了一條?」晚綠疑惑的自言自語。
第九十六章、荒山男屍
冉顏亦不知蘇伏把蓆子扔去了何處,只好繃住表情,裝作不知道。
邢娘道,「怎麼會少,莫不是你忘記鋪了?現在已經入秋,仔細凍著娘子。」
晚綠嘟囔道,「不會吧,一共就三條蓆子,我鋪了兩條……」
幸而幾個人也都沒有揪住此事不放的意思,晚綠又尋了一條新的出來鋪在榻上。
洗漱過後,小滿把飯菜擺上,冉顏因為心中鬱結,隨意的吃了一些,便將所有人打發出去,兀自拿著那半杯水埋頭倒騰,研究起了蘇伏的迷藥。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人叩響,外面傳來晚綠咋咋呼呼的聲音,「娘子,出大事了。」
冉顏皺眉,頓下手中的動作,道,「進來。」
門砰的一聲被推開,晚綠如一陣旋風似的帶著雨水氣息衝了進來,「娘子,後山死人了,是個年輕男子!」
「嗯,然後呢?」冉顏聲音平平的問道。見慣生死的她,覺得人之生死,不過平常,莫說後山死了一個人,便是死了一堆人,她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晚綠急道,「奴婢聽小滿說,娘子前日在後山見過桑先生?我聽山下人的村民說,那個郎君穿著一件廣袖圓領袍服,長得挺俊俏……」
冉顏握著杯子的手一緊,沉聲問道,「官府來人了嗎?」
「來了,聽說劉刺史親自帶人過來的。」晚綠雖然惋惜桑辰「出身寒微」,配不上她家娘子,但對他印象一直不錯,算起來也是熟人,所以一聽說此事,便急慌慌的回來告訴冉顏。
冉顏抿起唇,垂眸細想,從村民的說辭來看,既然能看出長得俊俏,說明還沒有死多久,現在天氣漸冷,人死後一到兩天應該依舊能夠清楚的看清形貌,並不會有十分可怖的腐敗現象,而她恰好就是在前日在後山見過桑辰,當時他隻身一人……
「屍體現在在何處?」冉顏問道。
晚綠看冉顏凝重的神色,心裡越發著急,「還在後山呢,劉刺史在親自勘察。」
「你現在就去看看周圍有沒有外人圍觀,順便瞧瞧能不能親眼看到屍體,如果不是桑辰,你便不用多管閒事,回來即可,若是他……或者看不見屍體,便私下問問劉刺史能不能讓我驗屍。他若是同意,你就讓他把圍觀人群疏散,若是不同意,也就回來吧。」冉顏一口氣將所有的話交代完。
晚綠應了一聲,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冉顏心底有些不安,自從出了秦云林那件事情之後,她很很怕哪一天再在手術台上看見熟悉之人的屍體,縱然桑辰於她來說不過是有過幾次交集的人罷了。
才過了不到一刻,冉顏便有些坐立不安,手緊緊的攥住水杯,指關節泛白,彷彿要崩斷一般,雙眸死死的盯著窗外一片潔白可愛的玉簪花,極力想要舒緩,卻不自覺的繃緊全部神經。
她不斷的安慰自己,雨天山路難行,晚綠肯定是要久一些才能回的,要平心靜氣,要有耐心……
風從門窗穿過,冉顏忽然驚醒過來,發現自己額上的汗水已經順著鬢髮滑落,中衣也早已經濕透。
冉顏像脫力一般的癱倒在幾上,大口大口的穿著氣,彷彿每次午夜夢迴時的恐懼驚心。
「娘子怎麼了?」邢娘一進屋便看見冉顏蒼白如紙、佈滿汗水的臉,還以為她舊疾復發,驚恐的衝了過來抹了抹她的額頭,急道,「娘子,你且候一會兒,老奴立刻去叫醫生!」
冉顏一把抓住她,「無事,我只是想到昨晚的夢了。」
邢娘仔細看了看她,確定她是真的沒有事,才放下高懸的心,握住她的手,溫聲道,「娘子有什麼事莫要一個人擔著,與老奴說一說,興許就能好些。」
這件事情她以前不會說,現在就更不會說了。
邢娘見她垂眸不語,嘆了口氣道,「娘子可是見了那些屍首被嚇著了?娘子以前就膽小,為了生計,竟然連那種活都得去做……娘子,日後可萬萬不能私下去做這些事情,若是短缺什麼,還有十郎可以幫襯咱們,實在幫襯不上,總還有老奴和晚綠她們。」
冉顏緩緩道,「都說死者為大,可伺候死者的仵作,為什麼地位如此卑賤?其實人們不是覺得死人值得尊重,而是害怕吧,因此才虛偽的用尊重來掩飾恐懼。」
「話雖是這麼說……」邢娘覺得冉顏說的很有道理,可心中仍舊不覺得仵作有多麼崇高,擺弄死人,總歸是晦氣。
「您先去忙吧,我想靜一會兒。」冉顏道。
邢娘這才想起了,方才是聽見晚綠嚷嚷說什麼死人了,才過來問問,一進屋便被岔開了,不過看著冉顏懨懨的形容,也不好再問什麼,便起身輕手輕腳的出去。
玉簪花的香氣漸漸撫平冉顏心中的焦躁,她取出幾種草藥碾碎,放在蒸餾水中浸泡,垂眸仔細觀察藥在水中的變化,借此來緩解自己的情緒。
約莫過了兩刻,晚綠才回來,裙裾被雨水打濕,貼在腿上,頭髮也微微散亂。「娘子,劉刺史不讓奴婢看屍體,他已經把人群疏散,說您可以去驗屍。」
冉顏早猜到這個結果,劉品讓那隻老狐狸,不會放過絲毫破案的機會,不過,蘇州近來屢屢發生大案,即便及時破案,劉品讓說不定還會被人彈劾個管制不利之罪。冉顏把自己一大半的財物都孝敬給他,自然不想這個錢打水漂。
劉品讓寒門出身,既要保住清廉的名聲,又不能讓世家抓住把柄,否則到時候任人拿捏,他這個刺史也保不住多久。他能收受錢財極少,像冉顏這麼大手筆的,更是少之又少。她可以篤定,若是再來個有背景的新刺史,定然沒有劉品讓這麼好收買,一來拿出的錢財人家不見得能看得上,二來,一不留神就會被人反控制。
無論哪一種原因,冉顏都須盡自己所能的幫助他。
「走吧,去看看。」冉顏示意晚綠帶上工具箱。
兩人準備妥當,走到門口的時候,正看見歌藍和邢娘。
「歌藍也陪我出去走走吧。」冉顏掃了她一眼,淡淡道。
歌藍欠了欠身,從屋內取出傘,跟隨冉顏和晚綠一併走出院子,邢娘看著三人的背影,欲言又止,嘆了一聲,轉身回屋。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10:01 PM
第九十七章、認真你就輸了
雨不大,細細密密的飄灑在天地之間,猶若霧氣,風過的時候,蕩起一片輕紗簾,卷攜著沁人心脾的草木芳香,一點一滴無不露出一派江南溫婉。
細雨浸潤土壤,看似平整的山路,卻並好走。
冉顏一直抿著唇,從低矮的草叢上踩過,步履極快,連身後的晚綠和歌藍跟著都有些吃力。
一路上,除了晚綠時不時指路之外,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語。
直到遠遠看見著官服駐守的人,冉顏才猛然發覺,自己的手心居然滿是水漬,不知道是汗還是雨水。
那守衛的府兵看見三個女子過來,剛欲出口呵斥,劉品讓便從裡面迎了出來,他步子極快,身後為他撐傘的衙役一路小跑的跟著。
冉顏看著一身緋色官服,鬚髮花白,身上被雨水浸濕的模樣,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爺爺,不禁有些心酸和無奈,像這樣的老人,應當坐在家裡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她也能看出劉品讓不像那種醉心權利地位之人,究竟為什麼還佔著這個對他來說過於燙手的位置呢?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十七娘,老夫侯你久矣!」劉品讓接下來一句話,就讓冉顏所有的同情心煙消云散,「這個屍體你儘管剖,有什麼事情,老夫扛著。」
冉顏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上次您也是保證我驗屍之事不會被別人知道,可沒等一個轉身,全蘇州的人都知道,我從不質疑劉刺史的人品德行,不過,您是不是應該查一查這個刻意毀壞您人品、居心叵測之人?」
劉品讓一臉正氣、義憤填膺的道,「此人真真是可惡至極,冉娘子放心,本官對這種人絕不會姑息。」
冉顏微微頷首致謝,不過心裡卻著實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對待劉刺史這種老狐狸,只能本著一個信條,那就是:認真你就輸了。
「先看屍體吧。」冉顏沒有閒情逸致與他計較這些根本得不到什麼結果的事,她和劉刺史只是互惠互利,劉刺史只要能應她所求,幫忙辦上一兩件事,就算給了面子,她若真以為幫忙驗兩具屍體,就能讓劉刺史感激在心,那可就太擺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劉品讓更是沒心情糾纏這些事情,他就是喜歡冉顏的自知之明,句句話都點到為止,而且辦事爽快,心裡再次惋惜她是個娘子之後,連忙往屍體的放下走去。冉顏這才跟著他身後過去。
屍體的上方搭建了一定棚子,因為是在半坡上,所以在上方砌了泥牆,用來阻住坡上流下的雨水。棚子裡站著一個身著淺綠官服的瘦小男人,正擰眉看著地上的屍體。
冉顏認出,那個人正是掌管刑獄的判司余博昊。
她沒有急著打招呼,而是首先將注意力都集中在地上的屍體上,屍體身材修長,穿一襲灰色寬布袍,呈俯臥狀,修長白皙的手指上沾滿泥土和草根,很顯然是在死前經歷過很痛苦的掙扎。
現場的屍體在沒有細緻檢查前不能隨意翻動,冉顏緩了緩呼吸,朝余判司微微欠身,道,「見過余判司,請余判司與我說一說屍體的狀況?身份確定了嗎?」
「十七娘無需客氣,因著等候仵作前來,所以我先令人檢查了方圓二十丈的環境,只粗略的查看了一下屍體,應該是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看裝束是士子身份,沒有確定具體身份。」
冉顏立時明白,自己是被劉品讓這個老狐狸給算計了,連仵作都不帶,明擺著就是等她前來!什麼長相俊俏,根本就是他編出來,誘她主動前來的手段!到時候若是再出點什麼事,讓她也找不到人算賬——反正是你自己要求過來驗屍的,可沒人逼你。
更讓冉顏惱怒的是,劉品讓居然派人查她,連桑辰一併都刨了出來,那麼她給妓館治病的事情還能瞞得住嗎?
冉顏讓自己平心靜氣一會兒,安慰自己,好在劉品讓沒存什麼更壞的心思,這事放在別人手裡,說不定就會反過來拿捏她。
最終還是怒氣難平,目光沉冷的看了劉品讓一眼,這一眼,毫無波瀾,卻讓人覺得如暴風雨前的寧靜,縱然官大一級壓死人,但她冉顏也不是能任人搓圓捏扁的人!
但偏偏除了這個眼神之外,她還真不能明目張膽的出言威脅堂堂刺史,但她知道,劉刺史這樣一個混跡官場數十年的人,只需她適當的表露出少許惱怒和不滿,給他留著面子,在自己還有利用價值之時,他也絕對不會做的太過分。
「周圍查到什麼線索了嗎?」冉顏看了晚綠一眼,示意她把箱子拎過來。
晚綠走進棚裡,把箱子放下,拿出罩衫、口罩、手套,依次幫冉顏穿戴好。歌藍撐著傘站在棚外,靜靜的看著冉顏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再加之她現在所要做的事情,不禁暗暗心驚,她想到昨天晚上那番警告的話,不由得重新審視冉顏此人。
「山坡的上面沒有任何痕跡,下面的草叢有被滾爬壓倒的痕跡,許多草被扯斷,這個坡不算陡峭,我試過,可以直接走上來。看樣子應該是死者身體受到某種傷害,因此不能行走,只能依靠攀爬,可是被壓倒的草叢附近沒有發現血跡,不過昨天夜裡雨下的比較大,說不定是被沖掉了。」余判司將所有的發現一一解說,最後道,「就這麼多了,暫時還沒有發現物件,我名府兵擴大搜索範圍,現在還沒有消息傳來。」
「嗯。」冉顏蹲下身,觀察屍體,她抬眼看見旁邊有準備記錄的衙門文書,便說著基本信息,「死者男性,年齡……約莫二十歲上下,身長七尺,發育良好,膚白,著圓領灰色寬袍,屍體呈俯臥狀,衣襟散開,髮髻凌亂,上面粘有大量青苔,兩片松針。」
劉品讓聽到這句話,轉身吩咐身旁兩名府兵,去附近查看哪裡有松樹和大片的青苔。
冉顏令文書將屍體俯臥的形狀畫下作為記錄,然後緩緩翻過他的身體,屍體上的屍僵有一點點消失的跡象,可以推斷他死的死亡時間是在三天之內,兩天以上,恰好與桑辰出現在附近的時間相符。
冉顏不自覺的屏住呼吸,腦子中嗡嗡作響,連額角都滲出一滴汗水,手上竟然完全不曾留意到屍體的重量。
就在屍體翻過來的同時,冉顏猛的將眼睛閉上,脫力似的用手臂撐住地面。
「娘子。」晚綠擔憂的沖上去。
冉顏慢慢睜開眼睛,看見面前一張陌生的臉,下眼眶一紅,沉靜的眼眸中幾乎掉出眼淚來。她明白,自己心裡擔憂桑辰還是佔了極少的一部分,她這是那件事情的後遺症,對這種事情異常恐懼。
「我沒事。」冉顏只用了兩息的時間便恢復如常,繼續檢查屍體,說出屍體的狀況。
衣物外表的檢查完畢之後,冉顏自然便是要脫掉他身上所有的遮掩物。
這時兩個衙役抬過來一塊木板,幫忙將屍體抬到上面。
晚綠和歌藍是兩個未經人事的女子,看見冉顏毫無禁忌的剝掉男人的衣物,不禁驚訝的長大嘴巴,但旋即反應過來,立刻背過身去。
劉品讓看了她們一眼,心想,這才是正常的小娘子啊!
冉顏卻旁若無人的在仔細檢查,余博昊有些站立不安,感覺就像是自己也被剝光了一般。
「屍體後腦正中有傷口,傷口有結痂現象,是生前被鈍器擊打造成,背部表面傷痕明顯,背部有一塊長形瘀痕,寬三指,長約一尺三寸……」
這具屍體可以說是遍體鱗傷,背後慘不忍睹,手臂上也到處都是被鈍器砸出的淤傷,十指破裂,鮮血將指甲裡充滿泥土和青草浸染,而胸前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不過似乎只有胸口一片瘀痕是人為,其他瘀痕有的是屍斑,有的可能是爬上山時被石頭、草木硌傷。
「嗯?」冉顏在檢查到屍體下半身時,藏在口罩下的唇角微微一勾,迅速翻看死者貼身的褲子,在上面找到了不規則的點狀附著物,而且在褲腰附近也找到了灰白色漿糊狀的東西。
「發現了精液。」冉顏讓衙役用布袋裝好貼身褲子作為證物,然後拿出鑷子,翻看屍體的私部,「依我……的判斷。」
冉顏本想說「依我經驗」,但話到嘴邊卻改了口,繼續道,「雖然人死後,因為內臟的僵硬和鬆弛,會使身體產生排泄物,但依我看,這個男子在死前一定與女性發生過性、行為,並且達到過高潮,因為他的腰附近也沾染上了一些,腹部也有,一般死後排泄,並不會沾到那裡。」
現場所有人都被冉顏這一番話鎮住,如此的赤果果啊!沒有一絲遮掩和含蓄,就連男性仵作在檢驗時,也不會這麼直截了當的!
劉品讓的表情在經過一瞬間的僵硬後,旋即問道,「也就是說,他死前正在行……咳咳,房事,而後急忙提上褲子,不小心讓……額,那個東西沾染到褲子上。這麼說來,他臨死之前是與一個女子在一起。」
冉顏微微挑眉道,「也不一定有女子,也不一定就是一個女子。」
眾人怔了怔,這話是什麼意思?
第九十八章、想像力
冉顏也並未過多解釋,在場的公差都是男人,略微想一想也都明白了。
不一定有女子,說不定是這男人在自、慰,不一定是一個女子,就更好解釋了,說不定是兩個、三個……
「這麼說來,有可能沒人,也有可能是一個、或者一個以上的女人。」余博昊道。
冉顏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請余判司有點想像力,其實結果有很多情形,一是現場沒有人,這一點我覺得基本可以先擱置不考慮,第一他是被人謀殺,第二如果不是偷情的話,他在家裡關起門來『自給自足』不是更方便?二是現場有人,但有什麼人呢?有可能是一個女人,也有可能是兩三個,當然,也有可能是一個或一個以上的男人。」
這一番話,再次成功的震撼了每一個人的心靈,在場個個都呆若木雞。
冉顏這話也不是隨便說的,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更重要的是,她之前讓劉品讓清過人,劉品讓自然知道這是為什麼,案子沒有破,他不會落井下石,所以在現場留下的應該都是可靠之人,不會在外面亂嚼舌根,但也不能不防。
她這麼說,最重要的一點是因為,如果判定是另外一個是女人的話,那麼最可疑的就是尼姑庵裡面的女尼們,官府一定會派人嚴加看守,尼姑庵為什麼以前沒出事,而偏偏她冉十七,剛剛住到尼姑庵就出現這種事情,別人會怎麼想?
唐朝風氣雖然相對來說比較開放,但「蕩婦」之名,不是誰都能背得起的!冉顏今日這番話傳出去,最多就是個彪悍、心靈不純潔,江南雖不多見這種女子,但長安卻比比皆是,相比之下,冉顏自然取其輕者。
影梅庵和云從寺一起監視,最好不過了。
不過冉顏又做了一重保險,「劉刺史在監視這附近的時候,不打草驚蛇最好。」
話外音是:你最好讓今天在場所有人都保密,監視的時候也偷偷監視。
冉顏這話一半於私,一半也為公,若真是尼姑或者和尚,如果在沒有外界壓力的狀態下,指不定會露出馬腳,更甚至,可能再次犯案。
劉品讓點點頭,「此話有理。」
冉顏得了他的話,開始進一步檢查屍體,剛剛那些,還不過是正規法醫檢驗程序中最最基本的一項檢查。她在動手之前,忽然又想到什麼,再次翻了一遍死者的衣物,果然從袖袋裡掏出一個錢袋,裡面沉甸甸的,至少也得有二三十錢。
「似乎不是為了錢財。」冉顏取出東西后,立刻有衙役捧著素布過來接住。
冉顏道,「死者身上的傷痕足以讓他又片刻的神志不清,如果是謀財,不應該會留下這些。」
劉品讓贊同道,「有道理。」
其餘人還被之前那番話震的分不清東西南北,自然無法參與意見,只呆呆的望著冉顏。可是從她身上當真看不出任何異狀,依舊是那份沉靜的氣度,形容嚴肅,沒有半分對死者的不恭或者開玩笑的意思。再仔細想想,龍陽之好自古皆有,也算不得什麼新鮮事兒,只是他們一時不沒有往上想而已。
尤其是余博昊,將一腔的驚愕轉變成了讚賞,這麼豐富的想法,細緻的分析,為什麼他就沒有想到呢?有時候兇案的真相就是那樣的出人意料啊!
「通過整體檢查,我懷疑致死原因是被人襲擊腦後,或者被人用力擊打胸前……」冉顏目光停留在屍體胸口的傷痕上,越看越覺得像是個腳掌的前半部分,於是湊近觀看。
果然瘀痕裡面的血點的排列分佈很均勻,並不是用力過度所造成,而是被什麼東西硌到,冉顏對古代的物件不熟,便道,「余判司,你看這塊瘀痕的形狀,還有上面的血點,會是什麼東西造成的呢?」
余判司看過之後,仔細想了想,道,「像是……鞋底,有一種用麻繩納的鞋底,那麻繩是用一種韌性極強的草風乾之後搓成,一般都是普通百姓或者僧侶會穿。不過,這個血點也太小了,又不太像。」
「如果納鞋底的人,把針腳做的細小呢?」冉顏問道。
「這個我也不太瞭解。」余博昊如實答道,他一個大男人,哪裡會仔細觀察納鞋底的事兒。
一直背對著站的晚綠忽然出聲道,「當然可以做成小針腳,還可以看不見針腳呢!以前我舅母沒死的時候,納鞋底納的最好了!」
「你也會?」余博昊眯起眼睛問道。
晚綠是粗心眼,卻不是笨,知道余博昊懷疑她,立刻嚷嚷道,「余判司,奴婢好心說個事兒,您至於就懷疑到奴婢身上嗎!且不說奴婢不會,便是會,天底下會納鞋底的人多著呢!您信不信連云從寺的和尚都能尋出幾個會的!」
余博昊眼角一抽,他也不過就是受到冉顏啟發,多多發揮想像力罷了,怎麼立刻惹了這麼個不好對付的,說一句,能有十句等著。出師不利,出師不利啊……
冉顏倒是沒有生氣,作為一個刑獄判司,本來就應該多懷疑,多驗證,有點想像力不是件壞事。
「基本情況已經檢查完了,通過表面傷痕檢驗,並不能確定致死原因,解剖?」冉顏轉頭看了劉品讓一眼。
還沒有找到屍體的家屬,就直接解剖,傳出去於劉品讓聲譽有礙,冉顏雖這麼問,卻是已經開始脫手套,她完全沒有期望能得到肯定的回答。
劉品讓沉吟片刻,沒有出乎冉顏的意料,「暫時無需解剖。」
冉顏輕輕頷首,用素布把屍體遮掩上,喚晚綠過來收拾東西。
「既然無事,兒便先告退了。」冉顏微微欠身。
劉品讓眼見她要走,略有些著急的道,「這次怎麼沒有推斷?死者怎樣的情況下受的這些傷?」
「傷痕很明顯,都是生前造成。相信余判司也能夠推斷出當時的情形。我覺得,當下最重要的是辨別出死者的身份,若是能找到家屬,也許很多事情都不需要想破腦袋的去猜測。」冉顏聲音淡淡,明顯提不起多大興致的樣子。
這時,山下一個衙役高聲道,「刺史,找到一個包袱。」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10:04 PM
第九十九章、兩束髮
衙役很快將找到的包袱送了上來。是一個褐色的粗布包,看上去像是游僧平時用的布袋,衙役拎著絲毫不費的樣子,顯然其重量與它的大小不成正比。
劉品讓令衙役把布包放在棚子底下,眾人圍攏過去,冉顏本不想多管閒事,可她終究沒抑制住自己對案件的好奇心,也跟著湊了過去。
「打開看看!」劉品讓道。
衙役蹲下,開始解上面的繫帶,所有人都屏息,因為這個布包裡的東西也許能給他們提供不少線索。
冉顏亦瞬也不瞬的看著包裹。
包裹散開,裡面的東西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褐色的粗布上面,靜靜躺著一大束還沾著露珠的玉簪花!
冉顏瞳孔猛的一縮,「這包裹是在哪裡發現的?」
衙役也隱約知道冉顏的事情,便答道,「剛剛劉刺史吩咐我等去尋松樹林和有青苔的地方,我們在往南四里遠的地方找到一片松樹林,松樹林裡有一個破廟,可能是廢棄已久,階梯上長滿青苔,這個布包就在破廟的階梯上撿到的。」
葉嬌瑩,花似簪,色如玉,清香四溢。這便是溫婉優雅的玉簪花。
玉簪花與這個人死有什麼關係呢?這一束花,是否出自影梅庵後面那一大片玉簪花圃?
「有兩撮頭髮!」余博昊撥開玉簪花,發現底下竟然有兩束烏黑的發絲,微微被雨水浸濕,一束紮著紅綢,一束紮著藍綢,映襯著潔白的玉簪花,顯得無比妖嬈美麗。
古人說「結髮夫妻」,也有互贈一束頭髮定情,這個布包是死者的嗎?可是與花束放在一起的,怎麼會有兩撮頭髮?
而這些花明顯也摘下來不超過一天一夜,這一包東西究竟與這具屍體有沒有關係……
想到這裡,冉顏不欲再留,遂將玉簪花圃的所在告訴劉品讓,便帶著晚綠和歌藍回了影梅庵。
邢娘正坐在廊上心不在焉的縫衣服,看見冉顏回來,卻並未像以前那樣笑盈盈的迎上來,而是恭恭敬敬的行了禮,拿著衣物退回偏間。
冉顏看著她微有些佝僂的背影,心中也極是無奈,她知道邢娘是不喜歡她又跑去驗屍,但這又能有什麼辦法?相對於醫術來說,她更擅長驗屍,長久以來形成的習慣,讓她立刻改掉,真是很難。
歌藍見冉顏回了屋子,才走上迴廊,收起傘,取了紙筆去了邢娘的房間。
一打開門,歌藍便看見邢娘慌亂的擦拭眼睛,看見來人是歌藍,微微鬆了口氣,道,「你身子還弱,怎麼不去休息?」
歌藍在她對面跽坐,鋪好紙,提起筆寫道:您是怨娘子居然做仵作的行當吧。
邢娘嘆了口氣道,「唉,娘子好不容易病癒,苦日子算是到頭了,偏偏不知從哪裡學來這個手藝,本以為到影梅庵避避風頭是件好事,不曾想越發的把娘子的性子養的野了。」
邢娘說著,心裡更是難受,看著歌藍道,「娘子都是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因著這個事情再耽誤個一年半載,年齡大些再說親倒也沒什麼打緊,可她這樣不知收斂,日後名聲越來越差,有哪個世家能願意娶?」
歌藍忽然垂下眼眸,掩住裡面朦朧的霧氣,抬手寫繼續些:相信娘子吧,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怯弱懵懂,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歌藍想到今早看見冉顏準備驗屍時,那種鎮定從容的姿態,以及嚴肅尊重的態度,無一不讓人心折,後來她雖然背過身去,但冉顏說的話,她聽的一字不落,這個女子,的確不是她家娘子……
「以前的娘子是個柔水般的人兒,雖然性子弱了些,但定會有不少郎君喜歡,現在冷清極了,從沒有溫柔的時候,再加上這個名聲,唉!」邢娘重重一嘆。
冉顏抬起要叩門的手僵在半空,又落了下來,抬手止住正要出聲的晚綠,輕輕的退了回去。
屋內,歌藍在紙上寫下兩句話:以前的娘子是能惹人憐愛,可惜後宅婦人爾虞我詐,你我能護她多久!
歌藍寫的這句話力透紙背,彷彿帶著無盡的怨怒,卻又無處發洩。
這一句話,讓邢娘愣住,如果沒有歌藍,說不定娘子早就讓高氏給逼死了,而歌藍再聰明,總是個僕婢,總有手搆不著的地方。就如兩年前,一旦歌藍出了事情,娘子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即便有她和晚綠極力相護,最終還是被扔到了莊子裡。
歌藍心疼原來的娘子,可也怨她,自己豁出性命保住她的性命,可結果呢?
沒人告訴歌藍,原來的娘子,在她死後便把她忘的一乾二淨,如果歌藍知道這個殘酷的事實,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邢娘!」晚綠霍的推門進來,急道,「方才娘子就站在門外,你說的那些話,不知得讓她多傷心呢!」
邢娘微微一呆,惴惴不安的起身,「我……我也只是憂心娘子……」
「您快去與娘子說說吧,說說就好了。」晚綠連忙拉著邢娘往外走,方才站在門外卻被冉顏阻止,不能出聲打斷,晚綠便已經火燒火燎的急了,她們同甘共苦多少年,怎麼能有怨嫌呢!
歌藍也隨後跟了去。
三人一起走進屋內,卻看見窗子大開,冉顏披著深紫色的緞衣,頭髮披散,正端起茶壺,倒著霧氣裊裊的熱茶,窗外一片白花綠葉的玉簪花映著她沉靜靈秀的臉龐,馨香渺渺,那種淡然平和之中略帶一絲清冷的模樣,讓三人都呆了片刻。
冉顏端起杯子,正要喝茶,抬眸看見一排站在帳幔附近的三個人,手上頓了一下,問道,「有事?」
「娘子……老奴也是憂心娘子,才會說剛才那樣的話……娘子莫要放在心上。」邢娘誠懇道。
冉顏放下杯子,這件事情在她看來不過是小事,從前有一回別人正在講她八卦的時候,她自己覺得沒什麼,便大喇喇的從旁邊走了過去,結果弄的一群人好不尷尬,整整半年,見她就躲,剛才不進去只是不想打擾旁人的談話而已,更何況,邢娘是出自好心呢。
「我們同甘共苦那麼多年,我已把您當做親人、長輩,長輩數落晚輩幾句,本就沒什麼,您不必如此。小事罷了。」冉顏淺淺一笑,道,「都坐吧。」
她笑的極淺,卻讓人覺得是真心誠意,而非敷衍。
邢娘眼淚一下便蹦了出來,掏出帕子抹了抹,跽坐到冉顏對面,「娘子真是長大了,這樣明白事理,老奴也是過於憂心,我家娘子這樣的才貌,將來定然會有一個好郎君等著您。」
歌藍和晚綠跽坐,歌藍面上淡淡,晚綠卻是掩不住的驚訝,她自小與娘子一塊長大,自然知道娘子是個什麼性子,敏感、悲觀,若是擱在往日,邢娘那番話得讓娘子流小半月的眼淚,所以剛剛她才那麼著急,誰知道如今竟是全未放在心上。
不過晚綠喜歡這個性子,遂也未曾深想,咧開嘴跟著傻笑,歌藍白了她一眼。
晚綠扁扁嘴,她根本不用歌藍寫字,便分明看見那個白眼所要表達的內容:傻大姐一個!
「娘子。」屋外,小滿的聲音傳來,「有位桑郎君過來尋您,正在庵門口的竹林等候。」
冉顏斂了面上的淺笑,頓了頓,起身將披著的緞衣穿上,與幾人道,「我去去便回。」
晚綠蹭的竄起來,「奴婢陪您一起。」
冉顏不曾應聲,也不曾反對,任由她跟著。走出門,看見小滿立在門口,一身潮濕,腳邊的籃子中放著六七根筍子,便道,「山上不安全,這幾日莫要一個人出去了。」
小滿眸子微動,道了一聲,「是。」
秋雨濛濛,庵外竹林被雨水洗刷浸潤,顯得蒼翠欲滴,茂林修竹,細雨輕煙之中,桑辰一襲乾淨的月白廣袖長袍,撐著一把繪有山水題詩的油紙傘,修長的略顯清瘦的身材,便如竹一般。
桑辰看見冉顏真的出來,面上自然而然的浮起一抹欣喜的笑容,雋爽清朗,宛若清晨折射著陽光的露珠,清新透亮。
「娘子。」桑辰羞澀的喚了一聲,白皙的面頰上浮起一抹紅暈,有些侷促的看著冉顏。
冉顏額角青筋一跳,心道這人不說話道還人模狗樣的,但凡吐出一個字便露怯了,帶著一股令人不自覺就暴走的二氣。
「在下來還你錢。」桑辰從懷中掏出一個藍色的小布兜,伸手遞了過來。
冉顏曾讓他不要「在下」「在下」的叫喚,可桑辰似乎已經習慣如此,依舊如故。
晚綠看冉顏平靜的面色,似乎有些發怒的前兆,也未曾說要接下桑辰的錢,她也就老老實實的站在身側撐傘,同情的看著桑辰。
「你一個塾師,不好好教書育人,成天到處亂跑什麼!」冉顏聲音平平的的道。
桑辰哆嗦一下,訕訕的收回手,小聲答道,「在下前幾日已經辭了塾師的活,到云從寺的藏經閣幫忙謄抄經文了,正好和娘子相近,呵呵,好巧啊。」
若不是冉顏繃著一張臉,晚綠早就笑了出來,心想桑先生這心思,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昨天這邊死了個男子,被別人強暴後虐殺,丟在半山坡上,我一早就去幫官府驗屍了,那郎君可沒有你這樣俊俏,我希望下一個見到的不是你。」冉顏何時生出的滿腔怒氣,因而故意嚇唬他。
看著桑辰白了三分的臉色,心裡剛剛痛快一些,卻聽桑二兔略帶受驚、竊喜、羞澀等複雜情緒的聲音道,「娘子心裡覺得在下……俊俏嗎?」
冉顏只覺得一股血湧上頭頂,讓她頭疼的厲害,剛剛舒緩些的怒氣,陡然又添了好幾倍。她怎麼忘了,這只二到極致的兔子,絕對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維衡量。
第一百章、幻空
「晚綠,接錢。」冉顏聲音平成了一個調,顯得生硬冷然。
桑辰全然不曾放在心上,歡歡喜喜的將一包錢交給晚綠,戀戀不捨的道,「那……在下告辭了。」
冉顏輕哼一聲,甩袖便走。今日都是因為這隻兔子,害的她身心俱疲,眼下想發洩一下卻是更加堵悶,簡直就是自找苦吃,還不若平心靜氣的喝茶、賞花、想案情。
「娘子,你說那包和頭髮放在一起的玉簪花是什麼意思?」晚綠見冉顏鬱結,故意岔開話題,雖然方法不甚高明,但正好引到了冉顏感興趣的方面。
「有可能是一對情人約在樹林裡見面,私定終身,也可能是兇手故意設下的一種標記。」冉顏暫時只能想到這兩點,從犯罪心理學上來說,有百分之十一的蓄意兇殺案,兇手都會留下某些特殊意義的記號,而連環兇殺案留下這種記號的百分比則更高。
「故意留下標記?那不是留下證據?有這麼笨的人嗎?」晚綠原本只是想轉移話題,卻反而被冉顏所說的話吸引。
「這便要推測兇手的心理了。」冉顏見晚綠感興趣,便也不藏私,一一分析給她聽,「如果想知道他怎麼想,你就要把自己當做兇手,站在兇手的角度上來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先來分析一種最簡單的情況。」
「聯繫現場所有的線索,假設半坡上的那具男屍是我殺的,為何要殺他?因為在松樹林裡看到一對男女在偷情,她們折花表情,剪髮為盟,然後又行夫妻之事,我心裡非常憤怒。為什麼會憤怒呢?因為那個女子是我的妻子,看著苟且的畫面,我惱怒成狂,就近找了一根粗樹棍,衝過去想打死那對狗男女!我所有的憤怒都發洩在那個姦夫的身上,一怒之下,把他打個半死,然後把妻子抓回去好好教訓一頓,可是沒想到那個人重傷過度,居然跑出那麼遠後,死在半山上……」
晚綠瞠目結舌,結結巴巴的道,「娘、娘子,人不是你殺的吧
冉顏淡淡笑道,「我能有個妻子麼?」
晚綠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傻問題,卻還是鬆了口氣道,「娘子說的真真的,嚇死得奴婢一時忘記了。娘子既然知道,怎麼不告訴劉刺史?」
「這只是其中一種猜測而已,這個猜測的前提是,頭髮和花束是這被害人留下的,而方才也說到,花可能是兇手留下,若是如此,之前的猜測都要全部推翻。這些劉刺史他們也能想的到,不需要我多嘴。」冉顏道。
晚綠和冉顏說著話,已然走到了影梅庵門口。晚綠下意識的回頭去看了桑辰的方向,卻見他依舊站在原處,看著冉顏的背影傻笑,晚綠不禁小聲道,「娘子,桑先生還在呢。」
冉顏興致盎然的心情忽而跌了下去,淡淡道,「不用管他。」
晚綠點點頭,心想娘子不喜歡桑先生也好,反正桑先生「出身寒門」,就算喜歡也不會有好結果,到頭來還要受心傷,不如現在這樣。
兩人剛剛進門,側手邊的灌木叢嘩啦一聲響,晚綠眼尖的看見一片緇衣衣角忽然縮進樹叢裡。
反正現在正在屋簷底下,晚綠當下把傘一扔,一個箭步竄了上去。冉顏頓住腳步,眼睜睜的看著晚綠撲進樹叢。
灌木樹葉茂密,看不見身影,冉顏只看見樹葉抖落,飄的滿地漫天都是。冉顏看了一眼,樹叢是通向一個偏門,冉顏疾步走了過去堵在門口,免得被那偷窺之人再逃走。
「你鬼鬼祟祟的幹什麼!」樹叢裡傳出晚綠的怒斥聲。
冉顏微微一怔,聽她的語氣,好像認識這個人一般,遂探頭去看。
晚綠抓著那人的衣領,將她從樹叢裡拖了出來,吐掉滿嘴的樹葉,怒氣衝衝的甩了甩還在掙扎的小尼姑,「告訴你,姐姐把那些小廝撓的哭爹喊娘的時候,你路還走不穩呢,給我老實點!」
晚綠見那小尼姑還在做無用的掙扎,當下也來了氣,狠狠拍了她光溜溜的腦袋一巴掌。
「你怎麼打人!那樹叢是我們庵中的樹叢,我愛鑽那兒,你憑什麼抓我!」小尼姑霍的抬起頭,倔強的瞪著晚綠。
這完全是強詞奪理,晚綠是那種你不講理、我就更不講理的,立刻反擊道,「誰叫你早不鑽晚不鑽,偏偏我家娘子經過的時候鑽在裡頭,我就看你鑽在那裡頭不順眼,礙著我眼,怎麼著!」
「啊!嗚嗚嗚——」小尼姑吵不過晚綠,乾脆趴在地上哭的眼淚鼻涕混作一灘,嗚咽道,「我要告訴師傅,你欺負我!」
「你叫什麼名字?」冉顏冷冷的聲音忽然打斷她的哭聲。她認出這個小尼姑就是平日裡送飯的那個,平時就探頭探腦鬼鬼祟祟。
小尼姑滿面泥塵,眼淚沖刷出一條條溝痕,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看起來像是藏兮兮的小貓,哭聲噎在喉嚨裡,抬眼盯著冉顏,目光驚懼卻堅持直視她,啞著嗓子道,「幻空。」
「有事找我?還是好奇?」冉顏垂眸看著她,目光和語氣都平靜的令人心悸,「想好再回答,否則之後你再找我幫忙,我是斷然不會應的。我從不開玩笑。」
這不過冉顏的試探之言,如果幻空這樣還不說,估計就是別的原因了。
幻空不安的眨了眨眼睛,腦袋耷拉下來,小聲道,「我,我想請你幫忙,但看你成天冷著一張臉,怪嚇人的……」
晚綠抬手又拍了她光溜溜的腦袋一巴掌,「我家娘子哪裡嚇人,哪裡嚇人!」
「原來覺得嚇人,現在覺得沒你嚇人!師父說我有慧根的,拍壞了你賠得起嗎!我以後要是笨了一星半點,我師父饒不了你!」幻空嚴肅的指控晚綠。
她這番形容,再加上說話的內容,讓晚綠捧腹大笑,屈指彈了她腦袋瓜一下,「我不拍你,彈你!」
「晚綠。」冉顏又好氣又好笑的瞪了晚綠一眼,她滿髮髻插著落葉,形象也沒好到哪裡去,繃住笑意道,「都起來。」
「你找我有什麼事?」冉顏覺得這個小尼姑沒什麼太大心機,若真有心機的,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留著尾巴,但如果是故意為之……那就相當可怕了。
幻空狠狠揉了揉腦袋,滿眼敬畏的看向冉顏,「我聽師姐們說,你只要摸到死人,就知道是不是冤死,連怎麼冤死的都知道。」
冉顏皺起眉頭,這些尼姑真是夠無聊的,虧得還是斷塵緣清修之人,連這麼不負責任的話都到處亂傳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6 07:51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4-16 07:54 AM 編輯
第一百零一章、桑二兔重磅出擊
「你師姐們親眼看到過?」冉顏不緊不慢的問了一句。
幻空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你連這個都不知曉,又怎麼肯定她們說的一定是真?」驗屍是一個嚴肅的遊戲,冉顏喜歡驗屍那種尋找隱秘死因的刺激感覺,但易地而處,她不能遇見屍體就往自己身上攬活兒。
幫助劉品讓是因為於自己有利,有得必有失,想偶爾借一借這座靠山的力,犧牲一點點名聲又能算什麼,唐朝也不是那種視女子名聲為生命的朝代,那麼多「悍婦」「妒婦」甚至「蕩婦」,不都依舊活的有聲有色?也沒人把她們浸豬籠。只是要承受得住外界輿論的壓力才行。
至於這個小尼姑,冉顏也不是過來普度眾生的,管不了那麼多。
「出家人不打誑語,師父都是這麼教導我們的。」小尼姑顯然對她的師姐們深信不疑,固執的覺得,但凡出家人說出口的話都是真理。
「你當真有慧根?」冉顏微微揚眉,一副淡淡的表情,但誰都能看出來她的質疑。
幻空鼓著腮幫、一雙圓溜溜的眼瞪著冉顏道,「當然,你不信就去問問我師父!」
「佛說普度眾生,不管有什麼冤屈,你多多誦經,求佛超渡不就成了?你連這個都想不明白、放不下,我認為,你師父是覺得你太笨,故而本著慈悲心出言安慰你罷了。」冉顏慢悠悠的說出這一番話,目光平淡的掃了幻空一眼,轉身對晚綠道,「我們走。」
「師父不會騙我!」幻空覺得冉顏說的似乎很有道理,可她又真的很想求得冉顏幫助,一時心裡紛紛亂亂,面上卻還倔強的頂了一句。
「哦。那也許吧。」冉顏頓住腳步,回過身輕輕淺淺的看了幻空一眼,似乎全然不相信她說的話,「你若是想明白了,也說不定你師父不曾騙你。」
冉顏就是吃準了幻空很在意「慧根」這個事兒,又觀她性子執拗,於是便用激將法下了個小小的套兒。
冉顏其實知道,幻空三番五次的跟蹤,所求之事無非是驗屍,而且是她比較重視的人。但幻空既然已經遁入空門,冉顏暫時觀察她心思至純,還是不要受這些愛憎恨的苦吧!
但凡和死沾上的事兒,就沒有幾件是舒心的。就算最懲治了兇手,當時大快人心,但事過之後,每每思及,不過都是心傷罷了。
所以冉顏也不管幻空哇哇大叫,逕自領著晚綠一塊兒回了院子。
晚綠偷眼瞧了瞧冉顏,心裡再次認識自家娘子,心道,沒想到娘子狠心起來,卻也一點都不含糊。
至院中時,冉顏交代晚綠道,「打聽一下後面的那片玉簪花圃是誰種的。」
那花圃面積極大,整整佔了大半個山坡,但是看起來乾淨整齊,不像是野生。
晚綠應了一聲,便即刻轉身出去,走到門口時,冉顏卻喚道,「回來吧,無需打聽了。」
晚綠依言返回,心裡卻有些奇怪,不過是件小事而已,有這麼難以抉擇麼
常言道,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能少摻和還是少摻和為妙。冉顏決意是要隔岸觀火,劉刺史若是過來請她去幫忙,她也不會拒絕,但平白無故的為何要身先士卒?
冉顏向來很能管得住自己,她說不管,便真的不會插手,接下來的時日,只偶爾在喝茶賞景的時候會想一想案情,將屍體上的傷痕逐一分析,卻也不過是為了娛樂自己罷了。
這事兒也就這麼擱置下了,冉顏每日只是看書、學習中醫醫理、抄經,期間還被邢娘逼著練習下棋、煮茶、刺繡、賦詩。
煮茶這麼高雅藝術的事情,冉顏實在做不來,經過邢娘一番調教,她煮茶的味道倒是勉強過關,只是那姿勢,總是生硬的很,而且冉顏每次專注的去做某件事時,表情嚴肅,一張死人臉緊緊繃著,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令人看的膽顫心驚,於是邢娘從此以後便禁止她煮茶,尤其在未來夫君面前,絕對不可以。
而後便是刺繡,這是原主學的極好的手藝,冉顏繼承了原主的能力,繡花自然不成問題,只是邢娘怎麼看她那姿勢都覺得怪異。本來翹著蘭花指慢悠悠的繡花,最能體現女人的柔美,結果到了冉顏這兒,愣是又快速又迅猛,與平時縫合屍體時並沒有太大區別,也虧的邢娘她們沒見過冉顏縫合人體。
賦詩……直直戳中冉顏的最弱點,要說繡花是身體是殘留的本能,那麼賦詩是要用腦子的,靈魂都已經換了個人,原主的才能那是一點也不曾留下。冉顏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把自己所記得所有的古詩都想了一遍,斷章殘句的加在一塊兒,十個手指頭都能掰的過來。
最終邢娘也只訥訥的說了句,「娘子家,識得字、明事理便好。」
唯一的一項,冉顏能做好並且喜歡做的事,便只剩下棋了,但邢娘又偏偏覺得這項其實可有可無。
邢娘推陳出新的折騰冉顏,冉顏便就開始折磨幾個侍婢。
日子就在冉顏被折磨和折磨別人之中過去了大半個月,冉云生其間偷偷來看過冉顏四五回,面上總是帶著淡淡的疲憊,冉顏也就未曾開口詢問他婚事的事情,只暗中派人打聽。
冉云生不是那麼好拿捏的人,因此冉齊兩家的婚事便一直在議,卻遲遲不曾定下。
時將至中秋,冉顏在庵裡清修已經有些時日,因著她這段時間的銷聲匿跡,關於她的傳言便被別的八卦逐漸代替,最新最熱門的,莫過於發生在云從寺附近的命案。
因為,這大半個月內,竟又發現兩男屍!劉品讓並未讓冉顏過去驗屍,不過聽說這兩個人也是剛剛「辦完事」便被人打死。同樣,也發現了花束和頭髮。
更讓劉品讓焦頭爛額還不止如此。朝中有人彈劾他管制不利,致使久安的蘇州城接二連三發生大案。一時間,長安和整個江南道、淮南道,雞飛狗跳,到處都是議論紛紛,案件也被傳的神神鬼鬼。
這已經上升到對劉品讓個人管理能力的質疑,而不是破案不破案的問題。所以也樂得清閒,帶著幾個侍婢滿山的收集各種草藥。
這日晚膳過後,冉顏一如往常的坐在廊下與歌藍弈棋。
冉顏下棋的路數平常,卻十分縝密,步步為營,攻守得宜,很難尋出什麼破綻,而歌藍的棋路詭詐隱秘,兵走險招,屢屢奇襲,兩人的水平居然旗鼓相當,每每相持不下,和局佔多數。
「娘子,十郎來了。」
棋局剛開始還是四平八穩,還是互相戒備、打根基的局面,晚綠便小聲打斷了兩人的對弈。
冉顏抬頭正要答話,卻瞧見冉云生正站著院子裡笑盈盈的看著她,詫異道,「這麼晚了,十哥怎麼進來的?」
「阿顏忘了,十哥翻牆的功夫可是沒人能比。」冉云生走過來,垂頭看了看棋盤上的局面,也未曾細想。
「這附近不太安全,兇手專殺年輕郎君,十哥這樣真真讓人憂心。」冉顏沒有參與案件,但聽說被殺的那幾個郎君長相都還算俊俏,看著冉云生這個長相,她就覺得十分不安全。
「我是報喜來了。」冉云生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本是打算明日再過來,可我實在忍不住要告訴你。」
冉顏微微揚唇,淺笑道,「十哥和齊氏的婚事作罷了?」
冉云生屈指彈了一下她光潔的額頭,寵溺道,「我還道你要繼續裝不知道呢!這個事情拖著拖幾天便好,等我過完中秋,與父親一併回了長安,聯姻之事也就只能作罷。本來這樁婚事,族老們也很難同意。」
經冉云生一提醒,冉顏略想一下也就明白了,冉平裕可是座大金山,整個冉氏家族一半的用度都靠他來支撐,冉平裕只有冉云生這麼一個嫡子,將來家業必然是要交到他手上,如果未來主母娘家是大族,冉云生可就不是那麼好掌控了,這一點,冉氏族老們不可能坐視不管。所以冉云生的妻子,一定不能是個高門大戶的娘子
冉顏想通之後,覺得既悲哀,又慶幸。
「桑先生真真是沒讓我失望!」冉云生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顯然心裡是極高興的。
冉顏有點不好的預感,每次她一旦沾上那隻二兔,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有任何好事情發生!
果然,她這廂剛剛想完,冉云生便喜滋滋的給她一記強有力的悶棍,「隨遠先生向大伯提親了!」
這個消息來的太突然、太意外、太震撼,饒是冉顏這樣泰然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人也是一個站立不穩,晚綠也愣了一下,連忙上前扶住她後,轉頭問冉云生道,「隨遠先生?桑辰?字隨遠?周家村新來的塾師?他怎麼敢……不是重名吧?」
一個出身寒微的塾師,怎麼敢冒然去世族求娶人家的嫡女!
「桑先生是博陵崔氏六房的嫡子,娶我們家阿顏,還算我們高攀了,這是門好親啊!」冉云生見冉顏並不是很開心的樣子,遲疑一下,道,「桑先生實在很有誠意,光是見面禮,便送了大伯十方澄泥硯……」
冉顏頓時血氣上湧,若是桑辰在面前,那十方澄泥硯在面前,她真想抄起澄泥硯砸死他!
第一零二章、價值萬貫
冉顏知道,桑辰敢去求親,還真不是因為出身門閥大族,他壓根沒把自己當成博陵崔氏家的人,既是這樣,冉顏也真的很想揪著他的衣襟大聲問問,他那顆脫線的腦袋是怎麼想的?
「那個二貨!」冉顏一口氣憋在心口,忍不住暴了一句粗口,恨恨的道,「他除了硯台就不會送別的!憑著十方硯台跑來求親,他當我是什麼!」
在場沒人聽得懂什麼叫做「二貨」,但都看出冉顏十分不愉快。
冉云生以為冉顏是嫌桑辰怠慢,連忙解釋道,「桑先生親手做的澄泥硯在市面上有價無市,長安城叫價數千貫,十方澄泥硯只做見面禮,真是十分貴重。」
邢娘幾人被冉云生一番話震的一怔一怔,待緩過神來,不禁喜上眉梢。
邢娘喜道,「郎君可曾應下,老奴瞧著桑先生人品相貌都好,原想著只是出身差不大好,沒想到竟是博陵崔氏的六房嫡子,這樣的人家可得要抓緊啊。」
晚綠和邢娘圍著冉云生七嘴八舌的問,連歌藍也樂呵呵的往上湊了湊,倒是將臉色鐵青的冉顏冷落在一旁。
冉顏想到下半輩子跟那麼個人過,就堵的想吐血,若是日日相對,每天被氣上幾頓,真得短壽幾十年。
「大伯沒有急著答應。」冉云生道。
邢娘、晚綠、歌藍面上都是錯愕,博陵崔氏啊!連冉顏都有一絲詫異,冉聞除非瘋了才會不答應。
邢娘皺眉道,「難道郎君偏心到這種程度?想把冉十八娘嫁過去?」
冉顏頓時來了精神,她沒想到桑辰那個蔫蔫的慫樣,居然下手挺利索,不過是紅了兩次猴屁股,這就已經膽敢孑然一身的求親去了,她越想越覺得跟他這種四次元的人沒辦法交流,腦海不斷中掠過種種畫面,他四十五度仰角聞花的樣子,他翻白眼暈倒的樣子,他梗著脖子跟人吵架的樣子,他欲語還休的樣子,他欲言又止、欲止又言的樣子,他一臉無辜完、聽話完全不聽重點的樣子……
冉顏如坐針氈,擰眉問道,「他現在在哪裡?」
冉顏思來想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給過他任何曖昧的誤導,也不知這隻兔子哪根筋搭錯了,竟然跑去求婚,她真想立刻去問問,有什麼錯處,她以後一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冉顏真的從來沒有這麼不淡定過,就算是當初被指婚給秦四郎,也是想著大不了弄點藥廢了他,可這次繃不住了。冉顏真怕哪天被他氣瘋了,當真會殺人分屍。
夜幕初至,蘇州城中。
此時的冉府一派燈火通明,冉聞從冉平裕那裡得知桑辰的身份,喜的合不攏嘴,硬是留下他參加晚宴。
絲竹悠揚,席間杯籌交錯,冉氏所有人幾乎都到齊了,滿滿噹噹的一屋子人。冉聞原因為冉顏行仵作之事丟盡了顏面,在族老面前說話都弱了三分,博陵崔氏忽然的求婚,令他又驚又喜,自然要大肆宣傳一番。冉聞努力掩飾住內心的狂喜,轉頭朝桑辰微微頷首。
桑辰立刻頓首回禮。這樣有禮,讓冉聞更加有面子,心裡真是恨不得立刻拉著桑辰去衙門立婚書,但為了冉氏的體面,這個事情還是要認真、嚴肅的「商榷」一下,以顯示他們家也是很矜持的,對於高攀博陵崔氏這件事情其實看的很淡。
相較冉聞,高氏的笑容更加和藹可親,對桑辰噓寒問暖,絲毫不因對方是門閥大族而怯場,不過心裡頭怎麼想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但絕對不會高興。這些年她對冉顏如此薄待,若是冉顏真嫁去了博陵崔氏,能有她的好處?此事,真是要好好琢磨琢磨。
「隨遠先生如此人才能夠看上我家阿顏,當真是她的造化,明日一早我便遣人去影梅庵問一問她的心意。想來隨遠先生這樣百年才出一人的棟樑之才,阿顏也必然會歡喜,不過,事關阿顏的終身,我這為人父的,也不能全全替她做主……還請桑先生見諒……」冉聞只誇桑辰有才,卻不隻字不提博陵崔氏,言辭之間擺明告訴他:我挺中意你的,絕對不是因為你們家是門閥大族。
桑辰鄭重拱手作揖道,「您說的是,此等大事該問一問冉十七娘的意思。小子出身寒微,家境貧寒,又無一官半職,能得您看重,實在愧不敢當。」
桑辰羞赧的面紅耳赤,他今天過來,當真是用光了前半輩子的所有勇氣。
冉聞愣了一下,旋即覺得桑辰肯定是自謙,全然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隨遠先生數次高中狀元,實是曠古爍今,這麼評價自己當真是妄自菲薄了。」
旁邊諸人附和道,「正是,正是。」
桑辰一一朝眾人回禮客套,「豈敢,豈敢。」
冉聞笑眯眯的捋著鬍鬚,看著桑辰,神色間彷彿在說:小樣,你就裝吧。
冉平裕在右上首坐著,慢慢的著品酒。唐朝在喜慶的活動中,是以左為貴,弔唁喪事中以右為尊,當然此等情形下,右上首也是不錯的地方。他是一屆商賈,雖然在席上佔了這個位置,卻知道這些同族的人不過是盯著他手裡的錢財,心底根本看不起他,所以非是必要也極少發言,因為他是冉氏一族的恥辱,也是他們的一根支柱。
以冉平裕的識人眼光,總覺得桑辰的話並不像是謙虛一下而已,不過世家大族出來的人,表面功夫都做的極好,冉平裕一時也不敢斷定,況且觀此子面相,倒像是個和善忠厚的,阿顏能嫁給他,不算壞事。
這麼想著,冉平裕便也沒有上前去試探,過了今日之後,有的是試探的機會,何必要惹兄長不快呢。
這邊其樂融融,相談甚歡,城外半山上的冉顏已經幾欲暴走。
「十哥,我……」冉顏剛剛張口,便被冉云生打斷,「阿顏,十哥看得出對隨遠先生並無情意,只是我為你兄長,不得不忠言相告,隨遠先生如此家世,如此一表人才,而且潔身自好,不似那些權貴子弟,不是狎妓便是鬥雞走狗,沒一個省心的,你且看看那個秦四郎!隨遠先生真真是難再尋的良人,此事你萬萬不可任性,要珍惜眼前人。」
冉顏心裡的急躁也緩和不少,她坐迴廊下,看著邢娘喜極而泣的抹眼淚,歌藍和晚綠兩眼放光的盯著她,甚至連小滿都十分歡喜……於是不禁想,難道自己前世嫁不出去,就是因為要求太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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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a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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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4-16 07:54 AM
第一百零三章、跟我走
冉顏靜靜坐在廊下,擰眉思慮良久,才緩緩抬頭對冉云生道,「十哥,我不能嫁給他。」
不管桑辰是否承認自己是博陵崔氏的子孫,但外人這麼認為,所以他頭頂上的這塊金字招牌依舊閃閃發亮。
不是冉顏不知好歹,而是對自己、對別人的人生負責,桑辰是個良善之人,雖然常常惹的她暴怒,但也不至於要去傷害他。冉顏前世今生一次正兒八經戀愛也沒有,可她曾經暗戀過不少人,她很清楚自己喜歡的男人類型,勉強和桑辰在一起,對彼此都是一種傷害。
「阿顏……」冉云生喚著她的名字,卻看向邢娘,意思是讓邢娘趕快勸勸她。
見邢娘點頭,冉云生道,「你認真考慮一下,我先回去了。」
冉云生嘆了一口氣,其實想不同意這樁婚事也是萬分艱難,博陵崔氏是什麼樣的人家?除了皇族李氏和後族長孫氏,博陵崔氏可是實質上的第一大族!機會既然送到冉氏的手中,大伯和族老們都不可能會放手,便是綁,也會把冉顏綁上花轎。
「我送你吧,這附近太不安全了!」冉顏起身道。
冉云生嗤嗤一笑,「你這是什麼話,你送我出去,待會兒你回來時難道我便不憂心麼?放心,我帶著十幾個護衛呢。」
「那十哥快些回去吧,天再晚些,我會更擔心了。」冉顏催促道。十幾個護衛看起來很多,可那個專殺年輕郎君的兇手若是蘇伏那樣的高手,怕是再多十幾個也沒有用處。
送走冉云生,邢娘湊過來想好生勸勸冉顏。
冉顏明白她的意思,擺了擺手道,「有什麼事情明日再說吧,我累了。」
說罷,逕自進了寢房。邢娘嘆了口氣,心道這事也不急在一時,明日說也是一樣,遂也就由著她去。
邢娘她們也知道冉顏心裡不順,所以伺候她上榻之後便不曾來打擾,忙完自己的活也就各自休息去了。
冉顏閉眼在榻上躺了一會兒,依舊沒有絲毫睡意。遂披了緞衣,打開後窗看看外面月光下的玉簪花圃。
時已八月初,玉簪花開的愈發茂盛,一推開窗子,清新的香氣頓時撲面而來,帶著秋季的冷意,把冉顏心底的煩躁撫平。
一彎峨眉月掛在蒼穹,月色不甚明朗,只能模模糊糊的看見遠處一片白,樹影招搖晃動,如同張牙舞爪的惡魔,時不時傳來幾聲蟲叫,景色顯得寂靜可怖。
冉顏給自己倒了杯水,跽坐在窗前看了許久,覺得似乎有一絲絲睡意,才伸手將窗戶關上,再次躺回榻上。剛剛閉上眼,面頰忽而感覺到一陣微風,她猛的睜開眼睛,正對上一雙幽冷泛著暗藍的眼。
他一襲黑衣,倒掛在房樑上,雕刻般的五官在黑暗中顯得深邃神秘,卻依舊那樣俊美。
「蘇伏。」冉顏看見他似乎彎了彎嘴角,即便幅度極小極小,卻未曾逃過冉顏的眼睛。
「真是大膽。」蘇伏聲音冰冷,直直的盯著她道,「你可知道,方才有個人就在窗外不遠處?如果他想,隨時可以衝進來殺了你。」
「是誰?」冉顏方才也有一絲察覺,不是真的發現,而是人對危險的一種直覺。
「不知道。」蘇伏從房樑上落下來,站在榻邊俯視著她,「你要嫁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冉顏的錯覺,蘇伏的一貫冷然的聲音裡似乎帶著某種說不清的東西,淡淡的,就像一潭死水中泛起一圈細微的漣漪。
「你怎麼知道?」冉顏盯著他的眼眸,不打算錯過一絲情緒波動。
蘇伏跽坐下來,寬袍飄逸,在空氣中翩飛出一個美好的弧度,隨著他坐下而緩緩鋪落在地板上,「只要我想知道,沒什麼難的。不過那個人親自背著一個大包袱去敲冉府的大門,一開始我還真沒猜到他是去提親。」
冉顏額上青筋一突,倏地從榻上坐起來,狠狠瞪著蘇伏,聲音平平的道,「不要跟我提他!」
蘇伏依舊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卻突然說道,「跟我走吧。」
「去哪兒?」冉顏愣了一下,旋即擰起眉頭,不會又是半夜拉她去驗屍吧!
屋內靜默,蘇伏宛如一尊雕像,連一絲細微的動作也無,只是定定的看著冉顏,薄唇微抿。過了約莫兩息,緩緩道,「我細想來,也沒什麼大事,無需你幫忙。」
冉顏看著他起身,撩開簾子走了出去。竹簾晃動,冉顏看見一襲黑衣在竹簾外駐足,忽然眼皮有些沉重,當下抓起榻側的帕子摀住鼻唇,卻還是栽倒在塌上。
蘇伏在簾子外站了一會兒,復又走了進來,沉冷的目光顯得稍微柔和了些。
「阿顏。」薄唇微啟,只吐出這兩個字。
正在裝暈的冉顏心底一顫,他冷漠而又有磁性的聲音,喚她的名字顯得特別動聽,令她很想睜開眼睛看看蘇伏現在是用什麼樣的表情喚她的名字,但為了知道他為何又下迷藥,還是生生忍住。
只不過這一聲「阿顏」,倒讓冉顏心底覺得彼此好像多年未見的老友般。
「我第一次有點後悔,為何當初不曾入仕。」蘇伏俯身,修長的手指上帶著厚厚的繭子,輕輕從冉顏臉頰劃過。如果入仕,如今可能又是另一番光景了,他也許連妻兒都已經齊全,那個時候再遇上她,依舊是兩條平行線。
就著微弱的光線,蘇伏將自己這雙手舉到眼前,細細看著,就像冉顏每次回憶過去時,也出神的看著自己的手一般。
冉顏沒有睜開眼睛,卻能感受到他細微的情緒變化。
室內安靜,冉顏似乎已經感覺不到蘇伏的氣息了,剛準備睜開眼,忽而察覺到一個氣息貼近她的臉側,他喃喃的,聲音帶上一層沙啞,「如果我現在親你,算不算趁人之危。」
冉顏心臟一縮,還在猶豫要不要睜開眼睛,蘇伏的氣息已經逼近她的唇,可僅僅是停留在她唇部的上方而已,不到兩息便離開了。
「還要裝睡?」蘇伏聲音裡染上一層笑意。
冉顏驀地睜開眼睛,入眼便是一張帶著微笑的俊顏,盛放如夏花,在黑暗之中靜靜的散發著耀眼的容色。
有匪君子,熠熠如星。
「你什麼時候下的迷藥?」冉顏想來想去,並未看見他有特別的動作,最可疑的便是他坐下那時,衣袍翩飛,帶起一陣小小的風。
「你方才坐在窗前,不是喝了水?」蘇伏斂起笑容,對她道,「你的防備心還是一樣弱,配藥的悟性倒是不錯,把解藥浸泡在帕子上也很好,若非是裝暈的時候氣息不穩,我當真會被你騙過去。」
冉顏眼睛一亮,頓時明白蘇伏這是在教她自保。
蘇伏看見她的神情,從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丟在榻上,「是吐納的法門,強身健體。」
「你不是說只會殺人麼?」冉顏絲毫不客氣的將東西收下,順便問問還能不能學幾個殺人的招式。
「殺人從不用人教,如果你痛恨一個人當真恨不得讓他去死的時候,自然會想盡辦法把他置於死地。」蘇伏理了理衣襟,起身離開。
簾外傳來他的低低的聲音,「但當你能隨手把人置於死地時,你就會發現手上沾染的血越來越多,直到……自己都覺得骯髒。莫要輕易殺人。」
這是不能回頭的事。
「你什麼都明白,卻為何會走上這條路?」冉顏追問道。
蘇伏腳步頓了一下,淡淡道,「我母親別人養的死士,我會殺人很奇怪嗎?」
「那副骸骨是你的母親。」冉顏沒有問,而是說了一個肯定句。
她不知道那晚驗的屍骨跟蘇伏帶回的屍骨是不是同一俱,但他寧可死也要取回的骸骨,應是他那個為殺手的母親。
蘇伏沒有承認,也不曾否認,身影一閃,猶如鬼魅一樣消失在屋內,只有前窗發出微弱的聲響。
冉顏還未收回眼神,便覺得眼皮沉重,尚未及摸到解藥便已經癱軟在榻上。
昏睡之前還在想,他又是在什麼時候下的藥!這麼一次次的中迷藥,會不會有副作用?
一夜無夢。
冉顏清晨一睜開眼,便看見放在榻邊的一把素面油紙傘,還有一管長簫,她記得傘柄是一把劍,那麼這管簫約莫也不是普通的樂器。
冉顏伸手拿起來尋找藏在其中的利器。
「娘子。」晚綠急慌慌的奔了進來,看見冉顏已經醒了,忙道,「衙門把影梅庵封了,四周都是官兵把守,說是要搜整個庵。已經開始搜了,奴婢伺候您起塌,說不定一會兒就搜到我們這個院子。」
冉顏片刻也不曾耽誤,放下簫,起身任由晚綠幫她穿上衣物,然後坐在妝台前,歌藍早已經端水進來。
將將收拾妥當,門板便被人拍響。
「搜院!搜院!」冉顏一腳踏出屋子,一群府兵便已經衝了進來,在院子門口站成兩排。
為首的隊正看了一眼戴著冪籬的冉顏,拱手道,「某執行公務,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冉十七娘多多擔待。」
冉顏平淡的嗯了一聲,退到一側。
隊正一揮手,身後兩排府兵迅速的鑽進屋內,冉顏穿了鞋子站到院中等候,屋內傳來各種翻動的聲音,能聽得出他們還算收斂。
「聽說故人在此,特來拜會。」
冉顏正想打聽案情,一個醇厚略帶慵懶的聲音自門口傳來,不緊不慢的語速,彷如羽毛掃在人的心底,微癢微麻。
第一零四章、蕭按察使
眾人轉身順著聲音看過去,著一襲緋色官服的挺拔男子正負手立於門內,偏麥色的皮膚在陽光下昭顯著強大的生命力,那雙流光溢彩的璀璨星眸,此時正含著笑望向冉顏。
「蕭郎君!」邢娘驚嘆,上回是晚上見到他,只覺得這人氣勢不凡、長得亦很是俊美,卻不想白天看,更加挑不出一絲毛病。
冉顏也看見了蕭頌,一般人在光線明亮的地方,總會暴露出一些缺點,可他竟然借了耀耀日光的勢頭,越發的器宇軒昂,令人不敢直視。
蕭頌朝邢娘微微頷首,轉而看向冉顏道,「怎麼,才月餘不見,十七娘便不記得在下了?」
「按察使!」隊正朝蕭頌行禮。
按察使是由朝廷派遣赴各道巡察、考核吏治的官職,相當於宋代的提點刑獄。蕭頌身為刑部侍郎,此時以按察使的身份出現在蘇州城,出現在影梅庵,其含義不言而喻了。
冉顏覺得劉品讓的刺史之職恐怕有所動搖,不過替換一州刺史,看似簡單,實則其中牽扯的關係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真想要因這兩個案子換掉他,倒也未必那麼容易。
「見過蕭郎君。」冉顏衝他微微欠身。
「十七娘不必多禮。」蕭頌面上笑容不減,卻絲毫不能減弱他的威勢。他環顧四週一圈,狀似無意的問道,「冉娘子住在案發現場附近,不知可曾發現可疑之處?」
這問題問的刁鑽,他明明知道她一定會有見解,卻偏偏這麼問。
冉顏想了一下,既然你公事公辦,那麼我也做個普通的路人好了,「只聽說案發現場有玉簪花,我知道這個院子後面不遠處便有個玉簪花圃,此事我已經稟報給劉刺史了。」
「可以去看看嗎?」蕭頌道。
冉顏點頭,轉身吩咐晚綠道,「帶按察使去能看見玉簪花圃的那個窗戶。」
晚綠應了一聲,朝蕭頌欠身行禮,在側為他引路。
蕭頌走了兩步,轉回頭淡淡丟下一句話,「冉娘子也一併過來吧,也好與本官詳細解說。」
又不是旅遊,需要什麼解說?冉顏總覺得這個蕭頌有事沒事就喜歡找茬,但人家現在可是在辦公,冉顏也只能配合的跟了去。
蕭頌進入內室之後並未急著去那個窗戶附近,而是漫不經心的打量室內環境。屋裡的陳設十分簡單,帷幔掛起來之後,可以說是一目瞭然,幾個府兵還在翻找,將可疑的東西都堆在一張小幾上,瓶瓶罐罐的,竟是擺了滿幾都是。
蕭頌對這些所謂「可疑物品」好像並不感興趣,只淡淡的掃過一眼後便轉移目光,當他看到床榻時,目光頓了一下,最終定格在榻邊合攏的素面油紙傘上。
冉顏心裡咯噔一下,暗恨自己方才怎麼沒把傘收起來。她正想著,蕭頌已經走到榻邊將傘拿了起來。
修長有力的大手握住素面傘身,顯得特別賞心悅目,可冉顏看著一寸寸的觀看,心底不知怎的,竟有些緊張,但旋即一想,就算讓他發現那其實是一把劍又能如何?唐律上可沒規定,家裡不許放上一兩把劍,更沒規定,不許把劍做成傘柄。
「十七娘真是好情趣。」蕭頌似笑非笑的撫著泛著幽冷光芒的紫色傘柄,手握住最前頭的柄端,卻是沒有發力,輕輕拂過之後,將傘放回原處,半開玩笑的道,「睡覺都放在枕邊的傘,不會是定情信物吧?」
邢娘緊張道,「蕭按察使可不能如此開玩笑,我家娘子清清白白,怎麼會與人定情。」
被邢娘堵了話,蕭頌也沒有生氣的樣子,只清淺一笑,抬步去了窗戶下。
順著打開的窗戶,能看見不遠處的坡上果然有一大片茂盛的玉簪花,遠遠看去像是一片未融化的雪。
「真是不錯的景緻,十七娘平時坐在此處都做些什麼呢?」蕭頌回頭問道。
冉顏聲音平平,「繡花。」
冉顏平素最愛坐在這裡看著外面的景緻想事情,但她不能這麼說,如果回答「想事情」,蕭頌一定又會問,想什麼事情呢?想的事與案情有沒有關係呢?平時天天看著花圃有沒有發現異狀呢?有沒有發現可以人物呢?平時誰在打理花圃呢?
她回答繡花,雖然明知道蕭頌不信,但總比被問來問去的好。
「我聽說娘子們繡花一般一個時辰就得遠眺歇一歇,你平時可曾注意到,何人在打理花圃?」蕭頌彷彿全然沒有察覺到冉顏的拒人於千里,繼續問道。
冉顏暗嘆一聲,怎麼什麼他都能繞到上面去,聲音平平的道,「蕭按察使有什麼話不妨直說,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辦案講究個效率,您說呢?」
當下一屋子人全部都怔住,連正在翻箱倒櫃的府兵們,手上的動作也都僵住,掀開的箱蓋也不再敢隨手合上,而是輕輕放下,儘量不發出絲毫聲音。
邢娘連忙道,「蕭郎君,我家娘子心直口快,萬望蕭郎君海涵。」
蕭頌不可置否的一笑,從桌子上端起茶壺,看似隨意的賞玩著,「無妨,十七娘的性子我也知道一二,自然不會……唔,這個茶水的味道不太對。」
說了一半,他忽然轉移話題。
茶水裡昨晚被蘇伏下了藥,那藥當時是沒有任何味道,但茶水極容易變質。冉顏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隔夜茶味道不好,不是正常嗎?難道他也懂得配藥?
「很少見人把茶葉泡在壺裡。」蕭頌放下茶壺,掏出帕子拭了拭手,彷彿方才沾了什麼東西。
冉顏心下瞭然,這個蕭頌如果不是有潔癖,就是對藥物極為瞭解,那迷藥經過一夜的質變之後會有輕微的毒性,尤其是與茶水摻在一起,毒性是平時的數倍,雖然通過皮膚不會對人體造成很大傷害,但總不會舒服。
府兵陸續退了出去,隊正過來行禮道,「按察使,已經搜查完畢,可疑的東西都放在幾上了,您請看看?」
蕭頌走過去,俯身拈起一隻小瓶,緩緩道,「你們沒聽說過冉十七娘是醫道翹楚?死者是因何致死?這些藥為什麼可疑?」
屍體渾身都是傷,還真不能說是被毒死。
他三個不咸不淡的問題,逼的隊正啞口無言,只能道,「刺史說不放過一絲可疑的東西。」
「哦。」蕭頌放下藥瓶,閒閒的睨了他一眼,隨口道,「也難怪個把月都破不了案。」
隊正滿頭大汗,不管蕭頌言外之意是指劉刺史不行,還是他們這些屬下太笨,都是他所擔待不起的,因為,蕭頌做出這個結論可全是因為他的一句話啊。
冉顏看著有點想笑,敢情這個蕭頌就喜歡找茬,恐怕是作為刑部侍郎的「職業病」吧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6 07:56 AM
第一百零五章、蕭郎君,請自重
屋內氣氛靜謐的有點駭人,最沒有絲毫自覺的當屬蕭頌和冉顏,一個依舊一副閒散而又威勢迫人的樣子,一個隱在冪籬後,垂著眼,平靜的盯著自己的腳尖,殊不知其餘人早已經汗流浹背。
外面傳來一串腳步聲,和劉品讓詢問的聲音,緊接著一襲緋袍的劉品讓步履匆匆的走了進來,看見蕭頌連忙拱手道,「按察使,在淨垣師太的屋內搜到了一雙布履,鞋底的紋狀與第一個死者胸口的形狀甚為相似,且布履上沾有後山泥土,已經風乾脫落,很有可能是月前沾上去的。」
淨垣在影梅庵中並不主事,冉顏也只見過她一次,印象中她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女尼,長相說不上好看,但給人一種平和寧靜的感覺,除此之外,竟是想不起她具體的容貌。
「劉刺史做主便是。」蕭頌答道。
「下官打算在庵中審問,若是脫不掉干係再帶回衙門。」劉品讓不知道顧忌什麼,竟沒有立刻將人帶走。
蕭頌點頭,道,「那走吧。」
劉品讓面上平靜無波,其實心裡已經要焦成一團了,這次的事情影響極差,皇上派了按察使過來,明擺著是給他一次機會,如果把這個案子破的漂亮,此事多半就是含糊過去了,若是遲遲破不了案,無疑是雪上加霜。
蕭頌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下腳步,看向冉顏道,「十七娘不如也隨之來聽聽吧。」
他這話正合劉品讓心意,因蕭頌在場,他也不好明說讓一個小娘子跟著摻和,既然蕭頌先提出,他便沒什麼好顧忌的,立刻出口道,「冉娘子在刑獄方面頗有見解,還請不要推辭才是。」
兩個四品大官都如此說了,冉顏能說什麼?只好客氣了一兩句,隨著他們去了前殿。
等蕭頌一行人到了前殿,已經有二三十個衙役和六名女尼等候在殿中。冉顏看那幾個女尼的裝束,其中有三個著腰寬袖闊,圓領方襟的海清大袍,整肅儀容、莊嚴道風,正是淨垣、淨惠、淨雪,她們身後各跟著一個小尼姑,淨惠師太身後站著的正是幻空。
這三位地位高一些的女尼,數淨雪最小,約莫二十四五歲的模樣,圓臉大眼睛,嘴唇豐腴,眉梢眼角時時都含著笑意,看起來極和善的模樣;淨惠身材瘦長,約莫三十歲上下,瘦削的瓜子臉,眉眼極淡。
冉顏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淨垣身上,這個四十歲上下的女尼,身量中等,乍一看上去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五官端正,卻也不算出色,但她站在那裡,安靜的便如空氣一般,如果今日不是針對她的審問,一般人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個人。
幾名女尼沖蕭頌和劉品讓躬身行了個佛禮。
劉品讓看了蕭頌一眼,見他沒有要過問的意思,便開口請幾位師太入座,而後開始了他既官方又熱血的開場白,「幾位師太都是方外之人,按道理來說,本官不該打擾諸位清修,可是這一起連環殺人案實在慘無人道,令人髮指!蘇州城人心惶惶,本官不抓住兇手,上辜負了皇上的信任,下對不起百姓的信任……」
蕭頌端著一杯茶水,稍稍抿了一口,彷彿極有耐性一般,輕輕將杯子往幾上一擱,斂衽好整以暇的等著他繼續。
劉品讓餘光一掃,乾咳兩聲,轉而道,「今日搜查貴庵,在淨垣師太房中找出這雙鞋,恰巧的是,這雙鞋上沾染了後山的泥土,鞋底的紋樣也與一名死者胸口的印跡十分相像,本官不得不問清楚,淨垣師太,你七月十一日從戌時末(21:00)到次日丑時(凌晨1:00)去了哪裡?」
這是冉顏驗第一具屍體時給出死亡時間,如果及時解剖屍體的話,這個時間段能夠縮短到一個時辰之內,若死亡時間不算久,甚至能把誤差縮小到一刻以內,可惜,時隔一個月,現在解剖也不一定能這麼精確。
「已經休息了。」淨垣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
「為何記得這麼肯定?」劉品讓追問道。
淨垣依舊是淡淡的表情,斂著眼眸,從未直視過誰,「我每日戌時休息,寅時末起塌,從未有誤。」
這個時間的確是正常的休息時間,也正因如此,有人證的可能性很小。
關於這雙鞋子,冉顏覺得有些奇怪,一個兇手殺完人之後,肯定是要消滅痕跡,怎麼會大意到把一個月前的泥巴還留在鞋上?就算最後一次殺人也是雨天,距離現在也過六日有餘,留著鞋子就算了,為何還留著泥?
「淨垣師太有沒有殺人?」一直沉默的蕭頌,忽然發話,一改兜圈子的問話方式,甚是犀利。
淨垣依舊垂著眼,沒有絲毫慌亂,「貧尼是清修之人,怎麼會殺人。」
「哦,那請師太說說,這雙鞋是不是師太所有?鞋上的泥又是何時何地沾染。」蕭頌問道。
「鞋是我的,卻不知道何時沾上了泥。」淨垣道。
「觀師太是個喜潔淨之人,不知多久清洗一次衣物鞋襪?看這個泥土干的程度,可至少有五六日了,不知它為何一直都擺放在你房中?」
「前些日我身體不舒服,所以衣物都是由徒弟代為清洗,至於鞋子為何落下,貧尼並不知曉。」
「從什麼時候開始由徒弟代洗?」
「半月之前。」
「具體日期?」
「七月十七。」
……
蕭頌一個個問題像飛刀一樣唰唰唰的甩出來,彷彿根本沒有經過思考一般,讓被詢問的人也沒有絲毫防備,弄得不管被問之人還是旁聽之人都是汗流浹背。
即使這些問題淨垣都能一絲不錯的回答,卻還是不能擺脫她的嫌疑,因為每一個死者的死亡時間,都沒有人證明她一直都在房間裡睡覺,不曾出去過。
而同樣,僅僅一個沾了泥巴的鞋底,也不能證明淨垣就是殺人兇手,所以,最終結果還是只能暫時收押。
殿中人都退出去的時候,蕭頌忽然轉頭問冉顏道,「不知道十七娘怎麼看待此次審問?」
「我只會驗屍,別的什麼都不知道。」冉顏的長處是根據屍體上的傷口,來推斷死者的死亡時間、死亡體位、死者曾經去過什麼地方等等,依著線索順藤摸瓜,她是法醫,不是福爾摩斯,連屍體都沒有,她玩什麼,單憑幾句審問能有什麼想法?
蕭頌聽著她似有點賭氣似的語氣,微微一笑道,向前探了探身子,湊在她耳側道,「那……在下晚上再來找你。」
他的聲音本就魅人,加之故意而為,越發的騷動人心,冉顏知道他估計是想尋她幫忙驗屍,只是故意逗她,遂隔著皂紗冷冷的甩了他一個刀子眼,「蕭按察使,你穿著官服,還請自重。」
冉顏的本意是:你是一個朝廷命官,怎麼能做調戲小娘子的齷齪事情!
可是到了蕭頌這裡,卻硬生生變了個味道,他語帶笑意的道,「放心,在下晚上不會穿官服。」
這個人看起來一副沉穩氣派的樣子,行事卻總是吊兒郎當,活脫脫一個二世祖,冉顏咬牙,恨恨的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蕭郎君生的一副氣派好模樣,做事可不能配不上這個樣貌,否則是大不孝。」
說罷,蹭的起身向門外走去。
蕭頌面上笑容更盛,看著冉顏籠罩在冪籬裡綽約的背影,連那雙璀璨的眼眸裡都染上一層笑意,伸手端起茶杯,剛剛擱到唇邊,手卻頓住,用杯蓋撇了撇水,又放回到幾上,笑容裡多了幾分意味深長。
劉品讓方才一直暗暗注意蕭頌的動作,雖未曾聽見談話內容,但看冉顏似乎頗為氣惱,便私以為無非是什麼兒女情長之事,心中微微一動,嘆了一聲道,「冉十七娘真真是巾幗不輸鬚眉,驗屍之能絕非一般人能比,只可惜……唉,過些日子嫁人了人,恐怕就不能輕易請動了。」
蕭頌站起身理了理衣襟,看著劉品讓,淡淡道,「能幫你這至關重要的一回,劉刺史應當高興才對,劉刺史一向盡職盡責,兩袖清風,皇上才會壓下那些彈劾,派我過來協助辦案,個種意味,想來也無需我多言。」
從蕭頌的表現上絲毫看不出重視冉顏的樣子,劉品讓心裡疑惑,面上卻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老夫定然全力以赴,縱死絕不辜負皇上的信任。按察使遠道而來,未作休息便立刻投入案情,真是讓老夫慚愧!」
在官場上,什麼話都不能說滿,唯有對皇上的忠心,不僅僅要滿,還要滿到天上去,把生死置之度外,為皇上一句話不惜肝腦塗地,不管心裡怎麼想,實際上會怎麼做,至少嘴上得這麼講。
兩人互相打著官腔,相讓著走出影梅庵,各自上了馬車。
蕭頌一坐到車內,便斂去了和煦的笑容,出聲道,「白義。」
此時的他,渾身上下都是一種迫人的氣勢,給人一種窒息的感覺。
白義一個鐵打的漢子,拘束的跽坐在車門口,恭謹道,「郎君。」
「讓你攔住老太太派到冉府提親的人,你可有攔住?」蕭頌的劍眉不自覺的便攏起來,聽說老太太和舒娘合計著要到蘇州冉府提親,他心裡並沒有排斥的感覺,但是在還沒有弄清他所謂「克妻」之名的原因,怎麼能再娶一個回家送死。畢竟,冉顏和杜氏、盧氏不同……
第一零六章、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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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互相打著官腔,相讓著走出影梅庵,各自上了馬車。
蕭頌一坐到車內,便斂去了和煦的笑容,出聲道,「白義。」
此時的他,渾身上下都是一種上位者的氣勢,給人一種壓迫到窒息的感覺。
白義一個鐵打的漢子,爬上馬車之後也只能拘束的跽坐在車門口,恭謹道,「郎君。」
「讓你攔住老太太派到冉府提親的人,你可有攔住?」蕭頌的劍眉不自覺的便攏起來,聽說老太太和舒娘合計著要到蘇州冉府提親,雖然他心裡並沒有排斥的感覺,但是在還沒有弄清他所謂「克妻」之名的原因,怎麼能再娶一個回家送死。畢竟,冉顏和杜氏、盧氏不同……
「屬下遵照郎君的意思,在江寧攔住了蕭管家。」白義腦門上冒汗。
蕭頌眉頭皺的更深,「去打聽打聽,什麼人向冉府提親了。」他相信劉品讓不會無的放矢,胡亂嚼舌根。
「郎君,此事……不必打聽了,屬下今早便聽說此事,是崔氏六房嫡子向冉府提的親。」白義實在看不透自家郎君究竟想些什麼,明明很不滿意這樁婚事,為何又在意人家娘子要嫁給誰?
蕭頌眼睛微微眯起,「崔氏?博陵崔氏還是清河崔氏?」
白義答道,「博陵崔氏。」
博陵崔氏的六房嫡子只有一個,便是名聲頗盛的桑隨遠。
貞觀九年的時候,桑辰是狀元,他屈居在此人之下,還有一段時日同朝為官,因此曾特地留意過桑辰,所以蕭頌對他可謂知之甚深。桑辰是個執拗的人,想法也奇怪的很,就像他認準了自己不是博陵崔氏的人,就算別人揪著他的耳朵喊上一萬遍,他也全做不知,而且再問起來,像是從來沒有聽過一般;譬如他母親私產的二十餘家瓷器窯和店面,他覺得不屬於自己,但憑各大掌櫃說破了嘴皮子,在他的茅草屋前跪破膝蓋,他也拒不承認……
連名利和錢財都不為之所動,旁人只作他清高,可蕭頌覺得他只是固執。
如果桑辰認定了冉顏,恐怕這一輩子都不會輕易改變了,就算冉顏嫁了人,生了子,埋在別人家的墳裡,他也不大可能會改變自己的心意,在蕭頌的認知裡,桑辰就是這麼個人。
蕭頌心底浮起一絲煩躁,沉聲道,「你讓蕭管家按照老太太的吩咐去提親,言談舉止客氣點。」
白義怔了一下,郎君決定的事情可是從來不會改變主意的啊,他懷疑自己聽錯,連畏懼都忘記了,不禁問了一句,「郎君說……去提親?」
「沒聽懂嗎!」蕭頌冷冷道。
「是!」白義縮了一下脖子,正要退出去,卻又被蕭頌叫住,「罷了,不必去了。」
白義愣了半晌,確定自己沒聽錯後,才拱手應了聲是,跳下車去,心裡嘀咕,自家郎君可從來都是個穩重的,說一不二,沒有做決定的事情也不會隨便宣之於口,怎麼這次一會兒一個變!果然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啊!
影梅庵中,冉顏在屋簷底下盤膝吐納,平心靜氣,可是收了功沒一會兒,又有些煩躁,急急穿上鞋,轉頭對晚綠道,「跟我去找桑辰。」
這不是嫁不嫁的問題,冉顏從初次見到這只二兔想到他提親之前,完全沒有察覺他要去提親的苗頭,不過就是見到她會臉紅,她以為這隻兔子本就是這麼害羞的人,不過現在想想,她還真不知道他與別人相處的時候是怎樣的情形。
晚綠震驚的瞪大眼睛,昨兒還一副寧死不嫁的模樣,今日怎的就這麼迫不及待!
「娘子,出嫁前還是不要見面的好。」邢娘剛剛還在苦口婆心的勸嫁,還以為起了作用。
只有歌藍看的清清楚楚,冉顏哪裡是會情郎啊,分明是一副宰人的架勢,雖然面上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死人臉,但那種氣勢想隱藏都隱藏不住。
邢娘一個人哪裡攔得住冉顏,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冉顏便已經走出院門。邢娘趕緊催促晚綠和歌藍,「你們倆快跟上去啊,能勸住就勸住,勸不住就好好跟著,早些回來!」
晚綠匆匆跟了上去,歌藍轉回屋內取了冪籬才穿上鞋子,跑了出去。
追到庵外才看見冉顏的身影,歌藍看著冉顏步履颯颯生風的樣子,抿嘴一笑,心中覺得這樣的娘子還是挺有趣的,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家的娘子可以這麼有活力。
既然上天決定讓另一個靈魂以她家娘子的名義活,那這個就是冉氏十七娘,至少這具身子還是原來的娘子。歌藍想著,直到山腳下才追上晚綠和冉顏,伸手拉住冉顏,將冪籬給她戴上。
冉顏看著這個端莊秀麗的女子認真的模樣,心底不由一暖。這些天她也一直用藥給歌藍治療,可惜好像沒有多大起色,針灸之類又非冉顏的強項……冉顏忽然想起蘇伏,他是赫赫有名的蘇藥師,配藥技術一流,想來醫術也不會差,可惜,前些次見面雖然覺得知心,卻還不算熟悉,而且兩人都不是話多的人,自然沒有聊的太多,昨晚之後好像彼此關係更加熟稔,卻又忘記問怎麼能找到他。
想著這些,冉顏不由詫異,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這個她曾認為極度危險的男人卸去防備?
「娘子?娘子?」晚綠湊近她大吼了幾聲。
冉顏嚇了一跳,輕斥道,「吼什麼!好好說話不行麼。」
晚綠扁扁嘴,「奴婢也想做個溫婉的可人兒,可都喊了十幾遍了,您聽不見,沒法子才這麼大聲。」
「你?溫婉?我以前也沒聽不見,你還不是成日和小廝掐架?」冉顏淡淡的道。
說起以前的事情,歌藍微微一愣,有剎那的恍惚,彷彿這還是原來的娘子。她垂下眼眸,掩住眼裡的霧氣,緩了兩息,再抬眸的時候已經恢復如初。伸手捅了捅晚綠,抬抬下巴示意讓她去寺院裡尋桑辰出來。
晚綠鼓著腮,「虎步生風」的往云從寺去,走了幾步彷彿想起了什麼,回頭看了冉顏和歌藍一眼。冉顏帶著冪籬,她看不見表情,但歌藍那忍著笑的表情卻是一點不差的落入她眼裡,當下一跺腳,柳腰輕擺的學起了蓮步輕移,到底是經過苛刻教導的侍婢,晚綠脾氣再火爆,再不拘小節,也不是一般侍婢能比,這麼幾步走起來倒真是像模像樣。.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6 07:57 AM
第一百零七章、驚見天人
冉顏心底因桑辰而生出的惱怒稍稍緩了緩,決定待會兒一定要平心靜氣,耐心和氣與桑辰開誠布公的談談,勸他取消婚約。
晚綠與門口的和尚說了幾句,那和尚便領著領著她進門去了。
云從寺也是接受香客供香的,因此也常有夫人娘子出入。歌藍讓晚綠去找桑辰出來,也主要是考慮到娘子家的矜持,不能直殺上門去,況且看冉顏之前的狀態,歌藍覺得還是給她一段時間緩和緩和才好,免得傷了桑辰的體面,畢竟對方可是博陵崔氏家的人啊!
寺門口有不少小沙彌、和尚往來,也偶爾有香客,看上去都是普通人家。冉顏和歌藍站在離寺門不遠處的柳樹下,柳葉密密低垂,將兩人身形半隱住。
「阿彌陀佛。師叔回來了。」一個小沙彌清脆的聲音傳來。
緊接著是一句清越的佛號,「阿彌陀佛。」
飄渺似云端傳來,泠泠如清泉流瀉,冉顏和歌藍同時轉過身去,青柳被風輕拂,若隱若現之間只見一襲緇衣廣袖僧袍的和尚雙手合十正微微屈身還禮,一個精緻的側面,頎長的脖頸連接寬厚的肩膀,便是連光的頭顱,曲線也無可挑剔。
一個人長得是不是真的好看,只要去掉裝飾物和頭髮的遮掩便能夠清楚的分辨出來,而眼前這個和尚,無疑生的極好。
「懷隱師叔。」又是一個和尚與他打招呼。
原來這就是晚綠說的那個,俊美到天怒人怨的懷隱和尚。冉顏目光跟隨著他,懷隱似乎也察覺到有人在看他,遂轉過頭來。
枝葉搖晃間,顯露出那張毫無瑕疵的臉,淡然而出塵,狹長的鳳眼只需微微一個眼神便能流轉出魅人的顏色,然而偏偏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簾,合十著雙手,沖冉顏和歌藍吟了一句佛號,微微躬身,而後淡淡然轉身離去。從始至終他那張出色的臉上就只有云淡風輕,那雙出色地眼眸裡也只有淡漠塵世的疏離。
他看人或看物,都是一種俯瞰芸芸眾生的漠然,並沒有什麼不同。冉顏腦海裡浮現四個字:得道高僧。
如果真有天人的話,當如是了吧。
若論樣貌,蕭頌和蘇伏都不輸他,可他通身上下沒有一點煙火的味道,舉止間也儘是絕俗的灑脫,宛如不沾人間煙火一般,在這凡俗塵世就如一隻白蓮般,亭亭獨立,纖塵不染。
歌藍和冉顏尚在震驚之中,懷隱已經飄然離去。
他才走出不遠,恰迎上滿臉喜色,匆匆前來來的桑辰,「懷隱師叔,你云游回來了?」
「阿彌陀佛,隨遠何時來此?」懷隱這次話倒是多了一些,但神情依舊不變。
桑辰還了個佛禮,恭敬道,「前日過來的,在寺中幫忙抄經,師叔回來之後,隨遠又可以與師叔對弈了。」
桑辰在圍棋上的造詣,基本是處於獨孤求敗的狀態,只有自弈時還能找出些樂趣,少逢敵手,而這少之又少的人中,就包括這個懷隱和尚。
「隨時恭候。」懷隱微微頷首。
兩人互相行了佛禮,懷隱朝寺中去,桑辰則喜上眉梢的在晚綠的引領下,到了冉顏面前。
看見帶著冪籬的冉顏,桑辰面色一紅,抓了抓衣袍,想起自己肯定形容不整,連忙斂衽,羞澀的喚了聲,「娘子。」
歌藍和晚綠已經識趣的退到兩丈之外。兩個人單獨相處,桑辰更加窘迫,一會兒工夫已經紅到了脖子根。
看著他這副小心且期待的模樣,冉顏忽然不知道怎麼開口,靜默了一會兒,還是桑辰憋出了一句話,「在下,在下去向令尊求親了。」
「為什麼會去提親?」冉顏把自己的語氣調整到最緩和的狀態,順著他的話頭問了起來。
桑辰垂著腦袋,不敢看她,揪著衣袍上一個小墨點,小聲道,「在下心裡覺得娘子心地善良、溫婉賢淑,那日娘子如此委婉的暗示,在下心裡萬分高興,雖然在下現在身無分文,但在下堂堂男兒絕不會委屈娘子……」
冉顏聽的滿頭霧水,溫婉賢淑?她暗示過他?雖然冉顏曾經是個唯物主義,但連穿越都遇上了,她不禁懷疑桑辰遇上什麼鬼狐精怪了,因為他說的話似乎跟她半點也沾不上關係。
「你等等,我什麼時候溫婉過?什麼時候賢淑過?又怎麼心地善良了?」冉顏打斷他的話。
桑辰飛快抬眸看了一眼冉顏,連耳垂都漲紅如瑪瑙一般,透著陽光晶瑩剔透,他聲音越發小了,卻還是答道,「娘子幫忙救治週三郎,幫助在下驗屍,還告訴在下含薑片以驅邪氣,還幫在下包紮過傷口……」
「行了,那你說說,我怎麼暗示你了?」這才是冉顏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這隻兔子是得到暗示才會跑去求婚,冉顏敢對蒼天發誓,她能回想起自己對他說的每一句話,敢肯定,絕對絕對沒有任何暗示過。
桑辰清俊的面上都已經快能滴出血來,鼓起勇氣道,「月前在下去還娘子錢時,娘子在竹林裡說在下……說在下俊俏,雖然娘子表達的甚是委婉……所以即便在下現在窮困,還是鼓起勇氣去提親了,其實在下心裡還有過齷齪的想法……」
誇一句好看,就是委婉的暗示讓他去求親?這是不是也太委婉了點?以桑辰的姿容,應該有不少女子會這麼說吧?至少以長安開放的風氣,她也不大可能是第一個誇他俊美的人。還有,看他一副純潔無害的模樣,居然還生出過齷齪心思!
冉顏身子晃了晃,扶住樹幹,勉強問道,「你,你說清楚。」
桑辰面上紅暈稍稍緩住,形容嚴肅且歉疚的看著冉顏。
隔著一層皂紗,冉顏也能感覺到他的認真,心中的荒謬的感覺也減了不少。
「在下從不承認自己是博陵崔氏的子孫,可是在去求親的時候,心裡清楚,即便我自己再否認再看不上崔氏,冉伯父也很有可能因為博陵崔氏同意婚事,輾轉反側幾夜,心裡也暗暗想過借了崔氏的光……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在下行事齷齪,不敢求娘子原諒,但在下保證日後絕對不會如此。」桑辰僅僅抓著自己腿側的衣袍,指關節微微泛白,潤澤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表示自己決心堅定。
冉顏看出他是真覺得自己這麼想是很齷齪的事情,這樣純粹的人,真不知道是怎樣孤身活到現在。冉顏嘆了口氣,她對他生出憐憫之心,卻不能用自己的下半輩子去成全這份憐憫。
桑辰聽見她嘆氣,心裡越發緊張。
「桑先生,關於你認為的暗示,我很抱歉,我從來沒有那種意思。說你生的俊,也只是據實而言。」冉顏直接道,最終怕他再想左,又道,「懷隱大師生的也很俊,不是嗎?」
「懷隱師叔是出家人。」桑辰臉色一分一分的變白,卻依舊倔強的道。
冉顏垂下眼,不忍看他,狠心道,「這於是不是出家人沒有關係。」
桑辰臉色一片慘白,連一貫潤澤的唇色亦如紙般,相比來時的喜上眉梢,是一下子從天上墮入地獄。
桑辰喜歡冉顏,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又是為什麼,他甚至不知道這就是喜歡,只是想靠近她,想見她,哪怕每次被凶,心裡也很高興,見上一回心裡能高興好幾天,也私下裡想過若是以後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想一想也能夠歡喜的睡不著覺。但他真心覺得自己配不上冉顏,沒有家沒有親人,四處漂泊,有時候還三餐不繼,所以從未敢有過非分之想,直到他得到自認為冉顏是在「暗示」的話,才鼓起勇氣去冉氏求親,還怕送一兩方硯台人家看不上眼,特地不眠不休的熬了幾日做了十方,雖然也不值錢……至少他自己這麼以為。
桑辰可不知道自己做的硯台價值幾何,他只覺得工藝是複雜了點,但畢竟只是幾塊泥巴燒成的,恐怕也不值幾個錢,冉聞看見那些硯台時喜形於色,他還以為是衝著博陵崔氏才給的面子呢!
「溫婉賢淑的娘子多的是,你這般人品,定然能尋到個知心意,體貼冷暖的人。」冉顏很不想說這句佔百分率極高的拒絕詞,可她看桑辰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還是忍不住真心誠意的安慰了一句。
桑辰無意識的點點頭,轉身回去,走出兩步勉強穩住身子,未曾回頭,只道,「娘子快些回去吧,最近不太平。」
冉顏嗯了一聲,看著他飄飄忽忽的背影,既難過又好笑,他就連受打擊之後的形容都顯得如此之二。想到以後也許連朋友都沒得做,冉顏也覺得有些失落。
冉顏心裡一頓,自己不是常常被他氣到想殺人分屍嗎?何時把他當做朋友了?她搖了搖頭,喚歌藍和晚綠一併回影梅庵。
歌藍沒有聽見兩人談話,但她看見了桑辰的神色變化,遂拉起冉顏的手,在她手心一筆一劃的寫:他對你用情很深。
冉顏點頭表示知道。
歌藍猶豫一下,繼續寫:若嫁他,他定然會將你捧在手心上。
冉顏微微笑道,「我知道。」
可是他那雙手能捧的穩一輩子嗎?冉顏一直表現出一個女強人的姿態,她的前世裡只有工作,但凡交到手裡的工作,無不是在她的掌控之中,如果她想,也能夠用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甚至保護另一半。可是那些都是表象,她也有很疲憊的時候,也曾希望,有人在她疲累的時候能為她撐起一片天空,在她夜夜噩夢驚醒的時候,給她力量。
可惜前世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人。
第一零八章、蘭陵蕭氏
三人順著林蔭道返回影梅庵,走至半山腰處時,山下隱隱傳來一陣琴音。
冉顏頓下腳步,這個琴音是她連日來每天必不可少的娛樂活動之一,彈的是一曲《鳳求凰》,一直都是同一首曲子,然而每一次都有些細微的差別,可今日琴音幾不成調,胡亂的彈了一小段便戛然而止。
歌藍偷偷看了冉顏一眼,這曲子是誰彈的,想必她此時心裡已經有數,此時此刻除了桑辰那個傷心人,誰還能彈出這樣寂寥的曲調?
冉顏也只是頓了一下而已,便繼續上山。
到了竹林裡,卻看見一襲蒼色長衫的冉云生皺眉站在階梯上,皺眉看著她。
歌藍看見這種情形,猜到冉云生有話要說,便扯了扯晚綠,兩人退開幾丈。
冉云生失望的嘆了口氣,「阿顏,你到底還是不聽勸。」
冉顏未曾答話,他繼續道,「今日蘭陵蕭氏來提親了,說的是蕭頌,阿顏實話告訴十哥,你心裡是不是早就看上他了,所以才不同意桑先生的提親?」
這也怪不得冉云生如此想,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桑辰剛剛求親,蕭氏緊接著便跟了來!
冉顏的驚訝不亞於聽說桑辰提親,「蕭氏提親?」
她的桃花運起起伏伏也忒厲害了,一時炙手可熱,一時又被世人避之唯恐不及,現在又時來運轉,居然有兩個大族前來提親!冉顏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冉聞肯定要樂瘋了吧!
「你不知道?」冉云生聽她的語氣,的確不像假裝,心裡的不快稍微緩和了一些,「今次,你的親事勢必要定下了,無論是博陵崔氏還是蘭陵蕭氏,都是我們這種小氏族平時根本不能妄想的……唉!恐怕,大伯心裡已經改了主意。」
「怎麼說?」冉顏取下冪籬,露出緊皺的眉頭。蕭頌可是頂著個「克妻」的名聲,難不成冉聞真的利益熏心到要把自己的親閨女嫁去送死?
冉云生明眸中神色複雜,心裡覺得實話實說對冉顏太過殘忍,但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她也不能不瞭解狀況,「蘭陵蕭氏在《氏族志》上是武勳家族,博陵崔氏則是門閥士族,論排名蕭氏雖是低了幾位,可蕭頌是宋國公的嫡出三子,年紀輕輕官拜刑部侍郎,在蕭氏一族可謂手握實權,比起人丁不旺的崔氏六房便要高出幾等了,大伯和族老們……」
宋國公蕭瑀!
蕭氏氏族龐大,南朝的齊王朝與梁王朝都是蕭氏家族建立,曾經的皇族,人丁興旺、名人輩出,南朝時期,蕭氏一門曾出過三十位宰相,所以又有「兩朝天子,九蕭宰相」。因此冉顏也沒往蕭瑀身上想。
蕭瑀是隋朝遺臣,隋煬帝的皇后蕭氏是他姐姐,他在隋朝年紀輕輕就做到了銀青光祿大夫,說起來比蕭頌還要傳奇。李興隋滅,蕭瑀為人耿直正義,滿腹才華,又是太祖獨孤皇后家的女婿,因此深得唐太祖李淵的信任和重用。
太宗李世民即位之後,曾賜詩: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但也因為其性子太過耿直,經常當朝和人爭的面紅耳赤,弄的滿朝文武亂成一團,被罷免官職遣回家去面壁思過,如同家常便飯。
「宋國公四次任僕射(相當於宰相)之職,最後一次被皇上罷官遣回家思過是在貞觀八年,現在雖只任歧州刺史,但大家也都知道,皇上再召回他也是早晚的事……所以如果你嫁給蕭頌,冉氏能夠借力之處要多的多。」冉云生索性將事情說了通透,蕭頌和桑辰,冉家一定會選蕭頌,相比之下,冉顏的性命顯得何其之輕。
冉顏也聽的明明白白,嫁給誰壓根輪不到她來做決定,這件事情從氏族的高度上來說,與冉顏本人唯一的關係是——老老實實的聽從決定就行了。
「這麼說來,也沒我什麼事兒。」冉顏懶懶的道。
冉云生自然聽出了她這句話背後的壓抑,安慰道,「我會盡力周旋,只是十哥能力有限,博陵崔氏和蘭陵蕭氏,都不是我所能掌控,最終……」
「我明白,十哥,謝謝你。」冉顏對看冉云生有些消瘦的形容,關心道,「你自己也要注意身體才行……此事,或許可以找高氏合作。」
「高氏?」冉云生眼睛一亮。冉顏的那個繼母可不是個省油的燈,但旋即又頹然,「她定然不想你嫁給蕭頌,卻更不會想你嫁給桑先生。蕭頌克妻,你若真的嫁過去……也許……那樣對她來說只有好處,沒有任何壞處。」
蕭氏是什麼樣的情況,冉顏也能夠想像一二,且不說她能不能在那種錯綜複雜且又凶險的地方自保,就算能自保,她又憑什麼要去平白的受這份罪?
「既是不成,十哥也不必多想,今日去找桑辰,是我太衝動了,我保證絕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十哥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我不想嫁去蕭氏,無論用什麼法子。此事……」
冉顏話說了一半,卻被一個懶散的聲音打斷,「唔,看來十七娘果然是有了心儀之人麼?讓我猜猜看……」
冉顏倏地回過身來,冷冷盯著那一襲紫衣寬袍的俊朗男人。
不遠處,晚綠被白義摀住嘴,而歌藍被兩個府兵抓著。
冉云生看清來人之後,不由臉色微變,他不知道蕭頌來了多久,又聽去了多少對話,就是冉顏最後說的那句話,都足以將整個蕭氏得罪個乾淨,不過他此時最在意的卻是蕭頌話裡的言外之意,難道阿顏有了心上人?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蕭頌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道。
「蕭郎君如果有多餘的心思,不妨多想想案情,這樣蘇州百姓會感激你的。」冉顏目光沉冷,心底對蕭頌又多了幾分戒備。他為什麼會如此懷疑,冉顏也能猜出一二,無非是那柄傘和茶水中的藥。
冉顏第一次遇見蕭頌的時候,他就是在追殺蘇伏,恐怕現在也不曾放棄。那麼他向冉府提親,也是因為這個嗎?
「十郎,可否容在下與令妹單獨說幾句話?」蕭頌面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看向冉云生。
冉顏看冉云生遲疑,便道,「十哥放心吧,蕭郎君好歹是朝廷命官,不同於一般的紈褲子弟,應該不至於做出什麼齷齪的事情。」
蕭頌劍眉一挑,不同於一般的紈褲子弟,還是拐著彎的罵他紈袴。看著冉顏由一派平靜變成了爪牙鋒利的小獸,蕭頌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有些開心。
「冉娘子,私人恩怨暫且不提,這次的案件,還請冉娘子多多幫忙,至於報酬,但凡我與劉刺史能做得到,任由你提兩件事情。」蕭頌斂了笑,形容嚴肅的道。
冉顏眼睛一亮,「當真?」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6 07:59 AM
第一百零九章、情敵相見
「自然當真!我蕭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蕭頌又如何看不出她打的什麼主意,「十七娘不就是想讓我取消提親麼?只要你幫助劉刺史在五日之內破案,你的要求自然不成問題。」蕭頌對冉顏有些心思不假,但現在的情形並不適合娶妻,他也沒喜歡冉顏喜歡到非卿不娶的程度,那又何必拉著一個無辜的娘子去他家裡送死呢?
況且,這親也不是蕭頌派人去提的,他早就防著老太太留一手,所以再得知老太太把派來親的隊伍有四隊,蕭頌令人一路去圍追堵截,沒想到老太太竟然讓舒娘親自帶聘禮,早已經暗暗潛到蘇州,正在昨日把親事提了。
蕭頌今年已經二十六歲,過完年就二十七,別人家的兒子都滿地亂跑了,他這廂連個女人都沒有,老太太急的整日裡寢食難安,一聽舒娘說蕭頌對冉十七娘似乎有些不同,便立刻遣人來提親,哪裡還管門第夠不夠得上!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這一回顯然是蕭頌落了下風,不過事情未到最後,他現在握回主動權也不晚。
「我不信你。」冉顏一句話,把蕭頌氣的想吐血,一向完美的偽裝都有些破功。
他蕭頌可從來沒這麼君子過!雖然已經猜到結果,但聽冉顏直話直說,心裡還是冒出一股酸澀的感覺。
冉顏卻不知他心裡所想,接著道,「除非到官衙之後,劉刺史作證,立下誓約書之後,你簽字畫押。」
蕭頌臉色一黑,想他何時受過這種侮辱,當下壓著怒火道,「信不信由你,反正你嫁過來我也不吃虧。」
「畫不畫押也隨你,反正我嫁過去,不過就是一死,也沒什麼大不了。」冉顏撂下這句話,冷聲問他,「是不是可以把我的侍婢放開了?」
蕭頌微微抬手,白義和府兵們看見,當下鬆開了歌藍和晚綠。
這件案子說起來跟蕭頌也沒有多大關係,他這麼關心案情,恐怕也是存了別的心思。為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既然退了一步,就有可能再退兩步三步,況且冉顏提出的要求也不是多麼過分,立約畫押都是私下的事情,不至於讓他抹不開面子,頂多是心裡不舒服罷了,蕭頌在官場上混跡多年,有些事情自會衡量利弊,所以冉顏賭他會妥協。
「好,我答應你。」
冉顏還未走出三步,蕭頌便出聲喚住了她。
冉顏眉梢微不可察的一挑,頓住腳步道對晚綠道,「把我平時用的藥箱拿過來。」
晚綠偷偷瞄了黑著臉的蕭頌一眼,縮了縮脖子,飛快的跑回影梅庵。
蕭頌瞪著冉顏,一雙本就明亮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無慾者無畏,冉顏連生死都不放在心上,他拿她還真是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他能看出冉顏對冉氏的利益名譽根本不沒放在眼裡,她唯一在乎的,恐也只有冉十郎,齷齪的事情他沒少做,但卻不願拿這個去威脅她。
在等候的這個時間裡,蕭頌可沒打算放過冉顏,「既然已經達成協議,十七娘是否可以說說對這個案件的看法?」
「目前的嫌疑人就只有一個嗎?」既然是公事,冉顏絕對的公辦,不會帶有絲毫個人情緒。
「不,可以說整個影梅庵中所有人都有嫌疑,相較於淨垣師太,我更懷疑淨惠師太。」蕭頌道。
冉顏怔了一下,她還真沒有注意到淨惠師太有什麼地方可疑,「為何?」
「她的禪房距離淨垣師太的禪房只有短短兩丈遠,而且,據說她出家前針線活做的不錯,只是近幾年來做的少了,可我發現這個消息也並不屬實,她的右手食指上還有針點大的傷口,看樣子是近期形成,淨垣師太的供詞說,那鞋子是她徒弟幻吾做的,但對比往日的針線活,能發現明顯的不同。」蕭頌將自己的發現一一說出,最後又補充一句,「當然,那個幻吾也有嫌疑,說不定她平時藏拙,另外有嫌疑的還有淨惠的徒弟幻空,聽說淨惠師太常常指點她做針,小尼姑手藝很不錯。」
冉顏看蕭頌調查現場時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沒想到他竟然連人家尼姑食指上一點針尖大小的傷痕都沒放過。
聽他又提起幻空,冉顏忽然想到月前發生的一件事情,「幻空曾經尋我幫她驗屍,不過被我拒絕了。」
「哦?」蕭頌轉頭對身後的府兵道,「把幻空小師傅請到山下的云從寺。」
府兵領命退去,晚綠恰拎著工具箱一路小跑的從影梅庵中出來。
蕭頌為了方便冉顏驗屍,提早命人將屍體運送到了云從寺中一個偏僻廢舊的禪房裡。
為了不引人注目,蕭頌帶她們從寺院側門進入。正值僧侶晚飯之前,主幹道上僧人頗多,所以只能從小徑繞道而行。
蕭頌的步子極大,冉顏跟著很是吃力,一直悶著頭走,又是第一次進云從寺,所以路經藏書閣時也並未發覺,直到一襲蒼色寬袍的桑辰迎面走來,蕭頌停下腳步,冉顏才發現他已經站在離他們不到五步遠的地方。
兩人都向冉府提了親,多少應該有些敵意,可他們似乎有些不同。久久對峙,桑辰的目光沒有什麼焦點,而蕭頌又是一副淡淡的模樣。
「一別經年,隨遠別來無恙?」蕭頌拱手問道。
桑辰皺起眉頭,淡淡答道,「有勞掛念,一切安好。」
說罷又看向冉顏,臉色微微一紅,目光閃躲,聲音顯得有些飄忽,「已至傍晚,娘子如何來到寺中?」
晨鐘暮鼓,暮鼓之後,寺院便不再接待香客,冉顏自然也不可能是過來進香的,此事大半與蕭頌有關係,想到這裡,桑辰本就不喜的目光再看蕭頌時更加不善。
「有些事情要辦。」冉顏道。
桑辰看見晚綠手中提著的工具箱,便也沒再多問,只道,「娘子萬事小心。」
這是冉顏看見過桑辰最正常的一次,以往但凡見到他,都是一副活潑又呆傻的模樣,他此刻雖然與平常人無異,卻像失去了生氣一般,整個人顯得蒼白,神情飄忽。
蕭頌看著他失魂落魄的背影,回過頭道,「走吧。」
「你故意領我經過藏經閣。」冉顏冷冷道。
蕭頌沒有承認亦沒有否認,「他與旁人不同,如果是普通人看見你我這等情形,定然會以為我們有曖昧,可你沒有發現麼,他方才所有的話都只是敷衍,根本沒有你或者我的存在。」
回頭想一想,似乎真是如此。
「這表示什麼?」冉顏一直很弄不懂桑辰的思維方式。
「他在想事情。」蕭頌回答的簡潔明了。
放在一般人身上,情敵見面怎麼也要分外眼紅一下,結果就被這麼淡淡的帶過,蕭頌心裡除了「果然如此」之外,還有些有力沒處使的感覺。
對於這種答案,冉顏已經見怪不怪了,只不過心裡對蕭頌又拉開了一點距離,這個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有可能是算計,對於身處官場上的人來說,這也算不得什麼錯處,只是冉顏更欣賞他父親蕭瑀那種直來直去、剛正不阿的性格。
「你心裡覺得我很小人吧。」蕭頌淡淡一笑。
冉顏未曾答話,因為他的做法的確很小人。
看的冉顏默認,他不僅沒有生氣,面上笑容反而更盛,灼灼如陽,令人莫敢逼視。
到了存放屍體的禪房,劉品讓早已攜刑獄判司余博昊等候在院子中。
冉顏沖劉品讓行了禮,略略寒暄一兩句,劉品讓便令幾個人一起進了屋子。
此時光線尚可,屋內卻已經點了燈。
冉顏看了看光線,道,「距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光線充足最好,事不宜遲,先解剖吧。」
劉品讓也正是這個意思,聽冉顏這樣說,便立刻點頭同意。
禪房內,三張木板上各放了一具屍體,用素布遮掩,屍體雖然一直用冰保存,卻還是不可避免的出現的重度腐爛的情形,整個屋內都充斥這惡臭味。
冉顏迅速退出門外,交代其他人,「無需特別屏息,千萬不要猛閉口,恐穢氣衝入。」
冉顏用麻油涂鼻,含薑片,在門口戴上口罩,點燃蒼朮皂角等物,又讓其餘人也做好同樣的準備,幾人才一併進了屋內。
「吩咐衙役準備大量清水。」冉顏心裡翻來覆去把劉品讓罵了幾遍,屍體還新鮮的時候,不讓她檢驗,非得擱置成這副樣子才來找她。都是封建思想惹的禍。
「哪一具是最新的屍體?」冉顏問道。
余博昊指著腳前的一具道,「就是這具,發現於六日前,與第一具屍體相同,死者背後有鈍器砸的瘀痕,像是棍子之類,衣褲上也沾有……額,穢物。」
余博昊也很想專業的、沒有絲毫性別顧忌的闡述事實,可惜他功力到底弱了點,怎麼也無法對一個小娘子說出那些詞。
冉顏點點頭,抬手示意晚綠和歌藍出去。她雖然很想考驗兩人的膽量,但覺得還是要循序漸進,這個時候的屍體最恐怖,也最噁心,而且屍腐的氣體對人體有傷害,冉顏不想她們產生心理陰影。
晚綠和歌藍遲遲不動,劉品讓轉頭道,「兩位姑娘出去吧。」
刺史發話,她們便是再大膽也不敢堅持,遂欠了欠身,退出門外。
兩人一出去,冉顏便將素布揭開,屋內幾人猝不及防的看見一具高度腐敗,全身烏黑,面部五官扭曲,被腐敗氣體充斥成一個巨人的屍體,屍體下半身和口鼻處都生出了蛆蟲。
第一百一十章、不翼而飛的血液
嚴格算來,這具屍體只能算中高度腐敗。
人死後腐敗氣體是先從頭面部以及有空隙的胸腹部產生,最後才發展到下肢,無論生前多麼美麗,身材多麼完美,死後都會變成一副雙目怒睜,唇舌外翻,面目猙獰可怕的「大頭鬼」。
而面前這具屍體下肢還未被腐敗氣體充斥。
冉顏首先進行了一般的屍表檢驗,結果判斷這具屍體的年齡是十八到二十歲之間的男性,死亡時間是八月四日,最有可能是午夜到凌晨這段時間。
春秋季節,三到七天會出現腐敗巨人觀,據余判司說,是六日前發現這具屍體,現在可以初步判斷,當時他們發現屍體的時間,距離死亡時間只有很短的時間,也就是說,接近凌晨
為什麼第一具屍體在半夜就死了,而這一具推遲到了凌晨呢?
死者身上有些破損的地方已經出現了明顯的癒合現象,說明他死亡之前經歷了漫長的掙扎。
「發現他的時候有發現大量的流血嗎?」冉顏抬頭問道。
她發現屍體上出現的屍斑量很少,屍斑是心跳停止之後,血液失去循環的動力,沿血管流向屍體低下的部位,墜積於低下部位未受壓迫的血管之中,今兒紅細胞破裂溶解,血紅素滲透擴散浸潤道血管周圍組織細胞,在皮膚上顯現紫紅色斑塊。
如果一個人沒有過極為大量的出血,或者一些特殊原因,在這個時候都會出現大片屍斑,怎麼會只有這一點呢?
「不曾,只有在地面上零星發現幾點。」余博昊答道。
這就奇怪了,冉顏心中一動,立刻檢查屍體各個大動脈,頸部、手腕、手臂等等,最終在左手手臂上發現一個綠豆大的小血點,緊接著又在右腿腿彎處發現了同樣大小的傷痕。對於這樣中高度腐敗的屍體來說,這樣的傷口不大容易被發現。
冉顏令衙役潑水沖洗屍體,握著解剖刀,從頸部正中切口,然後自切口兩側分離頸部皮膚、皮下組織和肌肉。
沒有發現充血、出血、血腫等現象,但是食道壁上粘著黑乎乎的東西,分辨不出究竟是什麼。冉顏用鑷子輕輕刮下來放在素布上,繼續解剖。
等到全部剝離之後,整個頸部看起來有些奇怪,冉顏沉吟一下,用刀尖輕輕劃開一條動脈,看見整齊的切口和裡面的情況,冉顏頓時愣住,居然沒有一點殘留血液!
人死十二小時之後,血液完全凝固,此時上位解剖不出血,六日之後更是不會流血,但血管裡應該會殘留一些凝結成塊的血,可被切斷的這根血管裡血量少的太離譜了!
冉顏一時也不能斷定自己心中的猜疑,於是立刻開始解剖胸腹,不管怎麼樣,心臟附近或多或少總會殘留血液。
腹部切開一條口以後,眾人一併退出室內,等待腐敗氣散了差不多了,才又進來繼續。
胸腹被冉顏利落的剖開,她一邊拉緊手套,一邊仔細觀察是否有胸膜粘連,以及部位、程度、是否容易剝離,而後用剪刀自心尖部將心包做「Y」字形切口,將心臟完全暴露出來。
仔細檢查之後,冉顏小心的將上面連接的動脈切斷,發現裡面有凝結的血塊,但是量依舊極少
緊接著,冉顏又開始解剖了幾個地方,才直起身,說出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整個屍體裡的血液都不見了。」
「啊?」其餘人本來忍著強烈的惡臭氣,聽見這個驚人的消息,都不禁瞪大眼睛。
冉顏垂頭仔細檢查臂彎和腿彎的血點,用鑷子輕輕撥開凝結的血,發現裡面竟然有個三毫米大的小口,看血口的樣子,像是有人用管子之類的東西插進去過,後來又刻意弄平。
「怎麼回事?」等冉顏一檢查完畢,劉品讓立刻問道。
冉顏道,「等我將這具屍體仔細解剖完再與您細說。」
切開腹部之後,冉顏將胃部單獨分離取出,放在乾淨的素布上切開,裡面黑乎乎的東西填充了整個胃。
冉顏把裡面的東西都取出放好,遞過去給蕭頌他們辨認。
等到解剖完整個屍體,冉顏發現外面的天色已經黑了,她的眼睛也需要適應一下光線,否則再繼續解剖另外兩具,有些細節容易被忽略。
冉顏扯起素布蓋上屍體,與其眾人一併出去。
蕭頌、劉品讓、余博昊三人雖然在現場,也全程觀看瞭解剖過程,但畢竟不瞭解人體,所以一出門便直直盯著冉顏看,等待她說詳細的情況。
冉顏脫下手套、口罩和身前的圍布,呼出一口氣道,「這具屍體中的血液被人抽乾了,嗯……也不能算是抽乾,最起碼有四分之三被抽去。」
此話一出,就連蕭頌和劉品讓這樣喜怒不形於表的人也滿面驚訝。
余博昊更是難掩驚駭。
「一個人的血液量不可能這麼少,他身上沒有大的傷口,最可能還是被人抽取了血液,我在他的手臂和腿彎處找到了兩個小切口,其中腿彎處的切口上還沾染了一些植物藤莖的碎片,兇手抽血共工具可能是某種植物的藤。」冉顏心中也有些疑惑,這後來出現的兩具屍體,冉顏並沒有經手,但第一具屍體她親自驗過,屍體上屍斑多分佈正常,並非被人移屍,也不太像被抽取大量血液。
「還有屍體胃部取出的黑色粉末狀物質。」那些東西有些凝固,是因為與胃液混合在一起的緣故,剛開始的狀態最有可能是粉末狀。冉顏繼續道,「這種東西在胃中沒有被消化或排泄,證明死者在食後不到兩刻便死了,又或者,此物根本不能被人消化。據我推測,死者可能是一邊被抽血,一邊被逼著吃下這種東西,並且極有可能是他受到了某種威脅,自己服下,因為我沒有在他的身上發現被迫張開嘴的痕跡,頸部、咽喉、下顎,也沒有任何出血、瘀腫。」
余判司忽然想到什麼,道,「這個屍體是在破廟裡被發現的,其餘兩具都在半山坡上。他身邊沒有布袋,玉簪花束放在他的懷裡,兩束頭髮也揣在他懷裡。衣著也十分整潔,這其中有什麼特殊原因嗎?」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6 08:01 AM
第一百一十一章、胃中粉末
最後一具屍體和前兩具有許多不同。
第一,前兩具屍體都是死在半坡上,身上頭上都有多處重傷,致死原因尚且不能確定。而後一具屍體死在破廟裡,瘀傷集中在後背,致死原因可能是胃部那些不明物質,也可能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第二,玉簪花一直都擺在破廟裡,發現前兩具屍體時,玉簪花束被裝在僧侶用的布包中,下面放著兩束頭髮,而後一具屍體卻是懷中捧著玉簪花,頭髮也被揣在懷中。
第三,前兩具屍體血液尚在,而最後一具屍體被抽乾血液,並且衣著整理十分整潔,而且他雖然服用香灰,口舌牙齒上卻並沒有殘留,顯然經過細心的清理。
冉顏從前遇到過不少次連環殺人案,殺人狂,比如一些施暴者喜歡某種固定特徵的女性,或把屍體擺成某種造型、傷害某個特定部位等等。這次卻有些弄不明白,一般的連環殺人案,兇手都有某種執著的意念,且絕對會將這種執念堅持到底,不會輕易改變。
如果說,這個兇手受到過感情創傷,很有可能就會去殺害某些特徵上與傷害過他的男人相似的地方,如果按照這個推斷,那兇手沒有理由給他們不同的「待遇」啊?難道是第三個男人長得特別好?或者與他的情郎最為相像?
再者,被抽出的血去了哪裡?
一個體重為六十公斤的正常的成年人,其體內的血液大概是四點八公斤,一般大小的桶能裝兩三桶,死者身上的血至少被抽取四分之三,也就是大約三點半公斤的血,這麼大量的血有什麼用處?
冉顏與三人說了這些狀況,而後再次進入禪房,開始進行其餘兩具屍體的解剖。
這兩具屍體已經是高度腐敗,巨人觀漸漸緩和,頭頸部開始腐爛,皮下和肌肉組織有液化現象,月前的那個,腑臟已經開始腐敗塌陷,有些地方已然暴露白骨。
這種情形冉顏見過許多,但還是不禁嘆道,「一個月前,那個還是俊秀的青年啊!」
冉顏可沒有看見背後那個人精彩各異的表情,蹲下身來,開始動刀子。這次似乎比較悠閒,一邊手法利落的切開胸腹,一邊問道,「余判司,您之前可有發現第三具屍體與這兩個有何不同?難道長得更俊俏?」
余博昊愣了愣,當真仔細的回憶了一下,肯定的點點頭道,「俊,比前兩個好看許多呢。」
冉顏不過是半開玩笑的隨口一問,沒想到還真是如此,「不知道這些死者的身份查出來了沒有?」
還是余博昊答話,「告示貼出去之後,倒是有幾戶人家過來辨別,其中第一具屍體被人認領了,刺史也派人去查了全城的失蹤人口,不過蘇州城每年流民、逃婚、私奔等等失蹤的人口沒有一千也有幾百,其他兩具屍體的身份還在一一排查中。」
「逃婚?」冉顏手上的動作一頓,「我月前聽侍婢說,城中最近議論最熱鬧的是幾樁私奔的事兒。」
劉品讓沉吟一下,答道,「不錯,有一個還是與藥王蘇家的次女有婚約,因為此事,蘇家還私下裡找過本官。你說這幾具屍體有可能都是私奔的人?」
冉顏注意到他說「都」,便猜到被認出來的那個人已經確定是與人私奔的了,遂不再追問,將腑臟一一取出,擺放在素布之上。
余博昊心生敬佩,這些腑臟尤其是腸子和胃部都已經爛做一攤,她居然還能如此完整的剝離出來!
各個器髒除了正常的腐爛之外,很難發現什麼異狀。
「恐怕要解剖腦部了……」冉顏喃喃自語,放下手中的心臟,從工具箱中取出錘子和拇指粗細的巨型釘,還有鋒利的刀片。
蕭頌盯著冉顏,璀璨若星子的眼眸熠熠發亮,掩在口罩後面的唇不自覺的翹起,她給他帶來的新鮮感太多太多,而且那認真的模樣也緊緊的吸引他的目光,他從未見過這一類女子,認真嚴肅,彷彿無所畏懼,面對屍體時那種遊刃有餘的姿態,實在令人心折。
冉顏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死者腦部,沒有察覺蕭頌的目光,當她拿起刀片,正要剃掉屍體頭髮的時候,忽然又頓下,放好刀片之後,又挪到了屍體腹口處,蹲在那裡仔細的觀察。
冉顏不死心的一遍遍仔細看,似乎要把屍體的胸腹看爛。
「呵呵!」冉顏翻來覆去看了半晌,忽然笑出了聲。
余博昊和劉品讓只覺得頭皮發麻,想想一個娘子對著被解剖七零八落的腐爛屍體發笑,那是何等詭異的場面,直讓兩人誤以為冉顏被鬼上身了。
冉顏發現屍體內臟上隱約能辨出出血淤血的狀況,所以暫時放棄了對這具屍體的腦部解剖,直接開始解剖腐爛最厲害的那一具。
對於這具極度腐敗的屍體,在沒有科學儀器的幫助下,如果屍體沒有明顯的死因症狀,冉顏還真不敢保證能發現什麼。
剖開胸腹之後,冉顏不禁又笑了一聲,看來死者也很想伸冤呢!這具屍體外面腐壞嚴重,內臟也開始萎縮塌陷,但基本都還存在,該有的都有。雖然比不得新鮮屍體,但聊勝於無嘛!
冉顏立刻開始仔細檢查,腸胃已經腐爛液化,她把腑臟一一剝離取出,就著明亮的燈光仔細查看,晚上點再多的燈也到底不比白日,更何況是要觀察這種高度腐敗的屍體,幸而她也不是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倒也不至於什麼都看不出來。
「由於屍體腐敗程度太大,我也只能根據一些狀況判斷他們死因可能是中毒。」現在沒有良好的化驗條件,有些東西一旦錯過了最佳解剖時機,光看是看不出來的,冉顏心裡不禁開始埋怨劉品讓,要是早點解剖的話,肯定能判斷出所中何種毒物,而現在只能靠猜測,「屍體的各個內臟都有不同程度的出血,基本可以判斷是中毒,但具體是哪種毒物,還不能確定。」
「可以列舉一些毒物嗎?」蕭頌問道。
冉顏將屍體整理好,隨口答道,「烏頭、馬桑、鉤吻、罌粟、馬錢子、雷公藤、蛇毒、斑蝥等等。」
整理完畢後,冉顏想了想,繼續道,「第一具屍體我經手過,並沒有出現指甲青紫、烏唇、紫紺等明顯症狀,所以可以排除馬桑、馬錢子、蛇毒、罌粟。雷公藤毒性發揮需兩到三天,烏頭一般服食之後兩到三個時辰才會毒發,鉤吻則會更快。這些毒物不會使屍體表面出現明顯症狀。我個人更傾向於懷疑鉤吻。」
烏頭中毒而死,一般只能檢驗出類似窒息的死因,有時幸運的話能在胃中發現藥渣,胃粘膜和漿膜也可能會有出血點,除此之外,若不借用現代化驗技術,根本查不出任何證據。
現在兩具屍體已經腐爛到這種地步,內臟也能隱約發現淤血、出血,明顯不是烏頭。
而雷公藤藥效作用一般情況下比較慢,如果兇手要用雷公藤殺人,至少在被害人死的前兩天有過接觸,雖然不是沒有可能,但總不如快速便捷的鉤吻。
「這只是我的舉例,也很有可能是別的毒藥。內臟已經腐爛成到這種地步,很難更詳細的辨別。」冉顏道。
收拾好之後,幾人憂心忡忡的走出禪房。
現在,只有一名死者身份確定,其他的還身份不明,光是這一點就斷掉了大部分的線索,衙役們天天拿著死者遺物挨家挨戶的問,偌大一個蘇州城,莫說鄉下地方,便是城裡的坊市查下來也得三五個月。
廊上點了燈籠,幾人在院子中坐了下來,蕭頌問道,「被人認領的這具屍體是什麼人?」
余博昊答道,「是碧鳳坊一戶商賈之子,聽說是看上一個俏寡婦,家中不同意這樁婚事,便與之私奔,那家人只有這麼一個嫡子,所以一聽說死者的形貌,便急急趕過來辨認,通過其身上的錢袋、衣物,認出死者就是他們家的嫡子,姓陳名元,字孟賢。」
「那名寡婦呢?」蕭頌立刻問道。
「至今不知所蹤。」余博昊思慮一下,覺得事關重大,還是把自己的懷疑說了出來,「會不會是這名寡婦有異?勾引年輕郎君到郊外偷情,而後殺掉他們?」
劉品讓沉吟一下,道,「蘇家二娘子的未婚夫家也是在碧鳳坊,是個書香門第,這等人家重臉面,可能即便心中有疑也不會承認私奔之事,本官今晚便親自帶著死者遺物去令其辨認。」
藥王蘇家雖然家大業大,但一向十分低調,這次的事情若不是實在辱了他們家的名聲,也不會告到劉品讓那裡。
劉品讓一向圓滑慣了,做事有時候未免有些過於世故,蘇、陳兩家都是有些臉面的人家,既然告示都已經貼出去,人家未曾過來辨認,劉品讓也不好拿著遺物去別人家裡添晦氣。況且,他不主動去問,也不全是出於世故,而是正是等著朝廷的風吹過來。
蕭頌便是那陣風,現在時機成熟,再不動可就要挨打了,他也不會再顧忌什麼。
蕭頌聽見劉品讓如此一說,眸光微閃,旋即眉宇間顯現出一絲輕鬆的神色,轉向冉顏問道,「最近一具屍體裡的黑色粉末,無法辨別是什麼嗎?」
冉顏自是沒有看出,劉品讓和蕭頌這兩根官場老油條已經在不覺間達成了某種默契,只認真的想著蕭頌的問話,道,「像是什麼東西燃燒後的殘餘物,有沒有可能是香灰?」
其餘三人一怔,這些東西在胃部已經產生了一些變化,而且方才接受的信息量有些大,他們一時也沒來得及仔細想,經冉顏這麼一提醒,倒真像是香灰。
第一百一十二章、冉顏的憂心
「寺廟和影梅庵都能找得到大量的香灰。」余博昊神色間有點豁然開朗的意思,「既然另外兩人是中毒,那麼兇手可能是個懂得藥理的。現在有嫌疑的人,有淨垣、淨惠、幻吾、幻空,還有那個不知所蹤的寡婦。」
劉品讓點頭,立刻揚聲道,「來人!帶人去仔細搜淨垣師太和淨惠師太的房間,還有幻吾幻空的私物也要仔細搜,主要搜沾染有香灰、鮮血的物件、毒藥等,但凡有可疑物件,都不許放過。」
「是!」五名府兵隊正齊齊答道。
他們帶著人離開之後,另外一名府兵道,「按察使、刺史,幻空小師傅已經帶到,不知如何處置?」
把人家小尼姑抓到和尚廟一個多時辰了,得趕緊給個說法啊,總不能把她關在和尚廟裡過夜吧。
「帶上來吧。」蕭頌倚著圓腰胡床的靠背,形容有些慵懶,但是他逼人的氣勢卻未曾因此有絲毫改變。
幻空神情惶惶的被兩個府兵壓過來,一雙溜溜的大眼滿是驚懼的望著跽坐在院中樹下的幾個人。她目光一一掠過,蕭頌氣勢迫人,給人一種絕對的壓迫感,冉顏因剛剛解剖完,表情依舊肅然,余博昊皺著眉頭在想案情,只有看起來和和氣氣的劉品讓很有親和力,幻空小心的望著劉品讓,「我沒犯錯。」
官府抓人,可就不是犯錯不犯錯的問題了,劉品讓覺得這個小尼姑挺有意思,遂笑眯眯的招手道,「過來坐。」
幻空見劉品讓果然和藹,當下放鬆不少,順著他的話,跽坐在了五尺遠的一個蒲團上。
劉品讓聽府兵耳語了幾句,捋著鬍鬚笑呵呵的問幻空,「小師傅,老夫聽說你找過十七娘驗屍,不知為什麼人驗屍呢?」
幻空一聽他這麼說,旋即用一種看「背叛者」的眼光看著冉顏。
「驗屍可是大事,死者為尊,就算是官府辦案,不到萬不得已也不能隨便亂動屍體。這等大事自然要慎之又慎。」劉品讓一副長著語重心長狀。
冉顏看的暗暗撇嘴,真真是一頭成精的老狐狸,再瞥一眼蕭頌,卻對上他微帶笑意的眼眸,冉顏則直接淡淡吐出兩個字,「狐狸。」
蕭頌一雙眼睛瞬時彎如月牙般,彷彿是在印證她的評價一般。冉顏此時覺著,蕭頌不僅僅是狐狸,還是個男狐狸精,一舉一動無不帶勾人攝魄的魅惑。
冉顏掏出帕子仔仔細細的擦拭手指,心中卻暗自憂心,從前便聽前輩說過,法醫看屍體看的久了就會變性冷淡,嚴重時無論怎麼刺激也不會出現慾望,她以前每天都是埋頭工作,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現在面對蕭頌這樣的男人居然依舊沒有絲毫意動,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想著,冉顏再仔細的看了蕭頌一眼,摸著良心判斷——完美,身材完美,長相完美,氣度完美,甚至比一般男人多一種魅惑,可是自己怎麼沒感覺?
看來真的糟糕了!冉顏痛心疾首的閉上眼睛。
其餘三個人看見她冷漠的臉上忽然出現的表情,紛紛一怔,余博昊急忙問道,「十七娘是不是想到什麼?」
「沒有。」冉顏瞬間收回神思,淡定道,「抱歉,想到一些私人事情。」
蕭頌有些疑惑的看了冉顏一眼,任是他再怎麼精明也絕對想不到她方才所想的內容。
眾人見她確實沒有要說的意思,便不再追問,繼續盤問幻空驗屍的事情。
「要驗的是什麼人呢?」劉品讓繼續一副「爺爺帶你去看金魚」的誘哄表情。
幻空小尼姑還就是吃這套,神情也放鬆不少,「是我的母親,她六年前過世,我們住在江寧時,母親一直纏綿病榻,有一天我出去玩回來,母親就已經過世了,她躺在地上,嘴裡還有血……她一定是被人殺死的……」
幻空的眼眸中滿是驚懼,宛如受驚的小鹿,可見母親的死狀給她極大的精神創傷。
冉顏看了幻空一眼,她現在是十二三歲的模樣,六年前大約六七歲,也能懂得一些事情了。
不過,怎麼看起來在寺院長大的孩子思想都比較單純呢?幻空比桑辰看起來正常點,冉顏覺得,可能是因為她的師父比桑辰的師父正常。
「你既然住在江寧,又怎麼會在蘇州影梅庵?還有別的親人嗎?」蕭頌向來不會放過案發周圍的任何疑點,他習慣蒐羅大量的線索,然後根據各種物證串聯起來。
幻空往劉品讓身後縮了縮,小聲道,「母親過世後,我拿了所有的錢給母親下葬,後來流落街頭,是師父化緣的時候在街邊撿到我,把我帶回來。」
「這麼說你只是懷疑自己母親死於非命,卻沒有懷疑的對象。」蕭頌懶懶的撐著頭,如星子的眼眸微微眯著,像是要睡著的模樣。
幻空又怕又倔強的道,「隔壁家的劉嬸就成天嚼舌根,每次提到母親都一副痛恨的樣子……還有坊口的張順,看見我母親就色迷迷……」
從幻空話中,可以隱隱猜測,她與母親相依為命,她的母親可能是寡婦也可能是未婚而孕,所以遭受別人白眼。
而蕭頌幾人明顯對這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案子不感興趣,而且是一件陳年舊事,劉品讓是蘇州刺史,手伸不到人家淮南道的江寧城去,遂也不再繼續詢問。
蕭頌是刑部侍郎,雖然大唐的案子都歸他管,但他若是連這等案子都插手,恐怕早晚把自己累死,於是閉目養神,聲音低低微帶沙啞慵懶的道,「明日我修書一封,你可以拿著這封信去尋江寧縣令,他自會幫你徹查。」
幻空神色一喜,卻悄悄看了冉顏一眼,冉顏在她師姐的八卦中已經被神仙化,也或者是妖魔化,導致幻空覺得,這世界上沒有比她更厲害的仵作了,心裡依舊想求冉顏幫忙驗屍,但見她一臉冷漠,也不敢開口,只向紅著臉向蕭頌行了佛禮,「多謝按察使。」
一般女子見到蕭頌都是這個反應,又怕又著迷,冉顏餘光注意著幻空,一種不安再次浮上心頭,自己不會真性 冷淡吧!這世界上真正柏拉圖式的純精神戀愛與穿越的比例不相上下,那這輩子豈不是也找不到男人?冉顏憂心忡忡的想道。
幾人忙了好幾個時辰,寺院已經是第三次給送來晚飯。
眾人也都飢腸轆轆,可飯菜一擺上桌,頓時就失去了胃口。他們三人一個刺史,兩個刑獄方面的官,也是經歷過風浪,見過不少死人的,對於冉顏那種細緻的解剖有一定的抵抗力,但不代表撐過去就能以平常心看待。
余博昊匆匆跑到茅房吐了出來……那個米飯……小小的長長的,白白胖胖……
他嘔吐的聲音從後院傳來,弄的蕭頌和劉品讓胃裡直泛酸水,看著面前的飯,實在下不去口。虧得這裡還是寺院,沒有紅燒肘子之類的食物,不然可更要糟糕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6 08:03 AM
第一百一十三章、夜半歌聲
以前冉顏做法醫的時候,為了趕時間,有時候早上還得一邊吃早點一邊觀察屍體,驗屍完畢再吃飯都是奢侈。
冉顏已經餓的不行了,清洗了手臉之後,坐回位置上,兀自垂頭吃著,既快又不失禮。
劉品讓和蕭頌一臉訝然的看著她,冉顏吃著吃著,發現眾人的目光,心裡覺得自己好像也表現的太過不同,於是默默的放下筷子,蹭的站了起來,好像要吐的樣子,道,「如果沒有事情的話,我先回影梅庵,失禮了。」
說罷欠了欠身,領著晚綠和歌藍急急離開。
院子中傳出蕭頌爽朗的笑聲,冉顏覺得自己臉上燒的厲害,步子越發急了。
冉顏回去的時候刻意避開藏書閣,她雖然覺得自己不喜歡桑辰,拒絕他並沒有錯,但不知為什麼心裡還是有些發虛,覺得自己傷害了一顆赤誠的心是那麼罪惡,有無顏相見之感。可即便如此,如果事情再來一次,她還是會憑著自己的本心拒絕。
其實冉顏心裡並沒有特別喜歡的人,即便勉強嫁給桑辰也無不可,可是她覺得桑辰那樣的人應該有一個真心待他的女子與之攜手白頭,那個女子應該無微不至,應該賢淑能幹,而絕非是像她這樣喜怒都平淡的人。更重要的是,她不懂他,同樣桑辰也不見得懂得她的心思。
「十七娘還是那麼不會偽裝。」蕭頌不知何時依靠在後門口,笑吟吟的看著她。
冉顏環顧四周,心道這人是飛過來的麼,居然這麼快!
蕭頌出她的疑惑,「從藏書閣過來是最近的距離,我猜你不會走那裡。」
他看著她滿眼戒備的樣子,從袖中掏出一張紙,夾在指間遞到她面前,「誓約書,有劉刺史的簽字。」
冉顏因為走的急,把這件事情都忘記了,她伸手接過紙張,展開之後,就著燈籠的光線通篇看了幾遍,覺得沒有什麼陷阱,才折起來裝到袖袋裡,道了一句,「謝謝。」
蕭頌不可置否的一笑,道,「我送你回去吧,順便有幾句話想說。」
冉顏探究了看了他兩息,終究沒有能從那張偽裝完美的臉上找出任何破綻來,「好。」
兩人並肩走出云從寺。
月明星稀,落葉翻飛,影影綽綽的將兩人身影掩的模糊起來,歌藍和晚綠在身後他們兩丈遠的地方跟著。
蕭頌餘光瞥見一片落葉從掉落在她頭頂,然後滑落肩膀,粘連在繡花的衣服上,很想伸手幫她拿去,卻將背在身後的手緊緊握住,忍住了動作,看著她嘴裡呵出淡淡的霧花,問道,「冷不冷?」
冉顏怔了一下,搖搖頭。
「十七娘。」蕭頌面上的笑容斂了斂,認真的道,「你與蘇伏很熟吧?」
冉顏腳步猛的一個踉蹌,蕭頌飛快的伸手扶住她,手掌在她纖細的腰上留戀了微不可察的片刻,便收了回來。
「踩到藤蔓了。」冉顏踢了踢腳下的樹根,再一次掩飾。
蕭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霧氣從他好看的唇齒間逸散開來,「我說,你這點偽裝可就不要在我面前班門弄斧了。騙別人的時候,首先要騙到自己,比如你假裝不認識蘇伏,那心裡就要認定不認識他,不記得他的長相,不記得他的身份,不知道他的名字,絕對絕對沒有見過這個人。」
「你到底想說什麼?」冉顏有點被拆穿的窘迫,心底多多少少也有些擔憂,前段時間蕭頌還不知蘇伏的真正身份,現在卻連他名字都知道,如果想抓他就容易多了。
「只是給你提個醒,蘇伏是朝廷通緝的首號人物,你離他越遠越好。」蕭頌劍眉微微揚起,有點自嘲似的道,「本官很少發善心,當不當真隨你。比之蘇伏,桑辰那個人雖然頑固了些,但好歹是個正正經經的士族,還是他更適合良家女子……」
「你不是看他很不順眼?」冉顏心裡鬆了口氣,蕭頌到底是沒有將蘇伏真正的身份抖出來。
蕭頌瞥了她一眼,卻全然沒有被她的話題岔開,「我司於職,能放過他一時,卻不能放他一世。要麼就是他被我抓捕歸案,要麼就是我拍拍屁股從刑部侍郎這個位置上滾下來,或者他暗殺掉我,沒有第四種可能,所以你若是執意跟他好,到時候可別怨我。」
刑部侍郎上面雖然還有刑部尚書,可自古官場上都是如此,一旦上頭怪罪下來,總是干實事的人要扛著,刑部尚書難辭其咎,但是最先遭殃的肯定是下面的人。
冉顏嘆了口氣,悶悶的應了一聲。蘇伏於冉顏來說,是一個難得極有默契的人,彼此之間話都很少,但說話的時候也很能聊的上,他可以是個很好的朋友,也許以後發展發展,還可以湊在一起過日子。
冉顏非常理智的考慮過這件事情。總體來說,她不是一個被動的人,如果真的對誰心動,肯定會主動出手,而不是站在原地等待別人追求。
蕭頌把她送到影梅庵門口,看著她想說兩句話,可是想來想去,只道,「保重。」
冉顏默默的點了點頭,看他往山下走,便轉身進了院子。
蕭頌頓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自嘲一笑,心裡既欣慰又難受。所有女子見到他都是既害怕,又黏黏糊糊,令他心煩,可是這一次他又覺得,如果冉顏也這樣就好了。
「郎君。」
白義帶著幾個護衛候在山腳下,見到蕭頌漫步一般的下來,立刻揮手令護衛散去,拱手道,「事情查清楚了,放出冉十七娘驗屍之事的幕後主使是她的繼母高氏。」
蕭頌微微挑起眉梢。跟隨他多年的白義很明白這個細微動作背後的意思,當下垂頭等待著他下暗殺的命令。
在這個世界上殺人放火不是不可以,要看你殺的是什麼人,放的什麼火,還有看你用什麼手段去殺,用何種手段去放火。就譬如蘇伏那樣用武力瞬殺朝廷命官的人,就是十惡不赦,而蕭頌如果想殺哪個朝廷官員,絕對不會使用武力,而使用武力殺的人,又絕對不會是重要的人。
「呵!高夫人真是好手段,她無意間送我這麼個大禮,我既受了益,明日也得去還她一份大禮,這才是為人處世之道。」蕭頌慢悠悠的道,說到「處世之道」的時候,一點點似有若無的殺氣瀰散開來。
白義腦門上倏然間冒出些許冷汗,他們家郎君的大禮,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接住的。
高氏散佈這個謠言,目的是把冉顏的名聲弄臭了,一般稍微有些身份的家族都不會肯娶冉顏,當然桑辰這個人從來都跟一般人不一樣。這件事情如果沒有桑辰介入,也算變相的給他查「克妻」之事拖延了時間,當然算是一個大禮。
月朗朗,冉顏和歌藍、晚綠從影梅庵的前殿往後院走,就在轉過前殿不遠,忽然隱隱約約傳來歌聲,聲音極小,像是隨口哼哼,但曲調淒婉,在夜裡令人腳底板發寒。
冉顏頓了一下,放輕腳步,循著歌聲慢慢靠近。
那歌聲哼著哼著,卻變成了小小的啜泣聲。冉顏順著聲音穿過遊廊邊的一個小側門,晚綠在後面一不留神,胳膊稍微碰了一下門,門板輕輕晃動,發出「吱呀」一聲。
這個聲音本來不大,但在寂靜的夜裡顯得特別刺耳。
啜泣聲戛然而止,一個黑影倏然竄進樹叢裡,晚綠知道自己闖了禍,便一心想抓住那黑影將功贖罪,一時間什麼害怕都拋諸腦後去了,也跟著扎進了樹叢。
只聽樹叢裡面撲棱了半晌,傳出晚綠詫異又憤怒的聲音,「怎麼又是你!大黑天的不睡覺,幹什麼跑出來裝神弄鬼!」
話音剛落,冉顏和歌藍便聽見「啪」的一聲,清脆極了。冉顏不禁彎起唇角,想來晚綠又拍人家的「慧根」了。
樹叢裡面傳來嗚咽的哭聲,晚綠把幻空拖出樹叢,聽她哭的傷心,語氣也緩了緩道,「我們路過這裡,聽見有人大半夜的唱歌,當然得過來看看啊,你也不能怨我。」
幻空淚汪汪的眼睛瞪著她,哽嚥著頂嘴道,「我就愛半夜唱歌,誰讓你半夜出來聽了!」
「嘿,你這小尼姑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說著,晚綠抬起手就要拍她光光的腦殼。
其實晚綠也沒有用大力氣,只因為沒有頭髮,拍起來聲音特別清脆。
「你唱的什麼歌?」冉顏看著兩隻眼睛如核桃的幻空,緩著語氣道。
幻空想了半晌,道,「不知道,小時候母親常常哼的歌。」
冉顏環顧四周,樹木叢生,滿地的落葉,顯然已經不是在影梅庵內了。原來從那個小側門是出庵的。看了一圈,冉顏目光落在面前三丈遠處四五棵火紅的花樹上面。
走近一些便隱隱聞見淡淡的花香,以及一點似有若無的異樣氣味,冉顏不禁問道,「這是什麼花?」
幻空見她似乎也不是很難以接近,便大著膽子道,「是秋海棠,我母親最喜歡這種花。」
「是嗎……」冉顏再次垂頭嗅了嗅,這種異樣的氣味是……血!
冉顏立刻道,「這是你母親的墳墓?」
幻空點點頭。
「我決定幫你驗屍,找東西過來把墳墓打開吧。」冉顏一邊說,一邊蹲下身來仔細查看秋海棠的根部周圍的泥土。
第一百一十四章、阮郎迷(1)
歌藍扯了扯冉顏的衣角,握起她的手腕,在她手心裡寫道:曲子是《阮郎迷》。
《阮郎迷》是教坊裡的曲名,大體上講述的是兩個男子誤入仙境,留戀美色不知返的故事。這是冉顏從原主記憶裡得到的信息,再詳細的她也不知道了。
不過這個也不急,歌藍既然知道曲名,多半也知曉細節,等回去讓她寫下來便是。
「明日再驗如何?我要焚香告知母親,先向她請罪。」幻空急急道。
古人屍體是不能隨便亂動的,幻空這個說法也沒什麼奇怪,但是冉顏有些不甘心,這墳下定然有異狀,埋了六七年的人不可能還散發這種氣息。
冉顏細想一下,既然有這麼大的血腥氣息,一夜之間應該也不可能搬空,她撫平自己心裡的急切,站起身道,「那就明日吧。」
話音方落,歌藍急急的拽了拽冉顏的袖子,做了一個環望四周的動作。
冉顏順著她的動作看了一圈,月明星稀,樹影重重,四周萬籟俱靜,只有她們四個……四個!現在卻只有三人!剛剛還站在身邊的晚綠居然不見了!
「你們也沒有注意到晚綠去哪裡了?」冉顏穩住聲音問道。她心裡明白,晚綠是不可能自己悄無聲息的離開。
幻空滿臉驚恐,她感覺到晚綠剛剛就站在自己的身側,不禁抖著嗓子道,「我只聽見她『咿』了一聲,然後我跟你說句話,她就不見了!」
幻空不開心的時候常常晚上到這裡來與母親說說話,她一直堅信自己是有慧根的,佛祖會保佑她,而墳裡埋的就是她的母親,因而從未感覺到害怕,這會子卻是渾身顫的厲害。
冉顏大聲呼喊晚綠的名字,其間對幻空道,「快去通知庵主!」
幻空應了一聲拔腿就跑向側門。冉顏一邊緊緊拉著歌藍,一邊往四周草叢中探看,她覺得這麼孤身去找很危險。正欲出去搬救兵,卻聽見幻空哇哇大哭的聲音。
冉顏轉頭看過去,幻空正巴在門上,像一隻小貓一樣到處亂抓亂撞,側門似乎從裡面被鎖上,這一眨眼發生的事情,把幻空嚇的渾身發軟,除了大哭,喊她師父,再也不知道能幹些什麼。
側門看起來不算結實,以冉顏很弱的跆拳道黑帶應該能也能夠踹的開。她拽著歌藍剛剛踏出一步,握著歌藍腕部的手猛然一痛,她的手下意識的一鬆,歌藍的手臂便滑脫出去。
冉顏猛的回過頭,便看見歌藍捂著脖頸,被飛快的拖進草叢,她也顧不得別的,撲上去猛地一抓,握住了歌藍的手腕,於是也被往草叢中拖拽。
以這個人的力氣,被拖進去很可能就是一死啊!冉顏這麼想著卻沒有鬆開手,電光火石之間她想到蕭頌剛剛送她上山沒多久,應該還未走遠,便扯開嗓子大喊他的名字。
這座山不高,平時冉顏都能聽見云從寺裡傳來的琴音,她這麼大的聲音,只要蕭頌還未離開云從寺周圍,絕對能夠聽見。即便他聽不見,也肯定會有別人能聽見。
她喊著蕭頌的名字,間或夾著呼救聲。
歌藍死命的踢著冉顏,似乎想讓她不要拉扯。
僅僅喊了三四聲,半個身子已經被拽了進去,忽然腳腕一緊,被人緊緊抓住。
冉顏心底一跳,卻聽見後面傳來幻空嚎啕大哭聲,一會兒叫師傅,一會兒叫母親,眼淚吧嗒吧嗒的滴在冉顏的腳腕上,滲透素襪沾到皮膚上,看來抓住她的人是幻空,冉顏心裡稍微鬆了松。
可是忽然又想到,幻空哭聲響亮,為什麼庵中沒有一個人聽見!冉顏心中驚駭,心知恐怕兇手早已經將影梅庵裡的人全部都弄暈,看來今日的事情是早有預謀的!那麼邢娘她們還好嗎?
冉顏腦海中飛快的閃過許多問題,整個人已經全部被拉進了樹叢,幻空指尖一滑,尖叫一聲,只抓住了冉顏的絲履,當下哭的更凶。
失去拖拽,冉顏只覺得身後一輕,整個身子被急速的向前拉,歌藍用腳使勁的踢著冉顏。
起初冉顏以為歌藍是怕她也被拉進來。可是進了樹叢之後,歌藍依舊還是踢著,冉顏腦中瞬間閃過歌藍被拉入草叢的形容,她護著脖子,可能是有什麼東西套住了她的脖子,冉顏立刻鬆開手,眼睜睜的看著她被迅速拉走。
窸窸窣窣瞬間消失,四周又恢復死一般的寂靜。
冉顏從袖子中掏出一把短匕,屏息順著歌藍被拖拽的位置向前,地上偶爾會出現血跡,看的人觸目驚心。冉顏本來還認為自己這樣是不理智的做法,可是一看見那些血跡,她轟然間覺得必須得豁出去了,否則等救兵搬回來恐怕就只能看見晚綠和歌藍的屍體。
不!不能!她寧願一起死,也絕對不要再面對這樣的場面!
下定決心後,冉顏不禁緊了緊手中的匕首,聽見後面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她背後倏然繃緊,身後卻傳來幻空抽抽噎噎、小心翼翼的聲音,「冉娘子,你,你快點也鑽進來吧。」
冉顏回過頭,看見幻空從一簇矮矮的灌木叢中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滿臉的淚痕在月光下隱隱反光。而那一株灌木叢根本不能把她全身遮掩住,屁股和背部都露了出來。
這個樣子看起來很可笑,就像鴕鳥一樣,覺得只要自己把頭埋起來,誰都看不見自己,可是冉顏卻覺得心酸,因為只有心裡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在遇到危險時,或者孤身一人,才會有這種看似可笑的自我催眠。
「鑽到那叢裡去。」冉顏指著旁邊一叢更大的灌木道。在這種情形下,藏身也未嘗不是個好辦法,冉顏覺得兇手是針對自己,幻空只要藏好,應當不會太危險。
幻空看著冉顏鎮定的樣子,信賴的從裡面爬出來,哆哆嗦嗦的鑽進冉顏指的那一叢裡面後,探出光光的腦袋,小聲問道,「你不進來嗎?」
冉顏警惕的看著四周,壓低聲音道,「縮進去,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動,不要出聲,也不要哭,這樣壞人就不能發現你了,知道嗎?」
冉顏的聲音不算溫柔,卻鎮定沉穩,即便普通人聽了也會覺得她說的話可以相信,更何況幻空這樣一個相信只要藏住身體就很安全的孩子呢!幻空聽話的縮進去,然後一動不動。
冉顏知道她在看,所以衝著灌木叢的方向微微扯了扯嘴角,然後握著匕首繼續向前走。
前面的血越來越多,冉顏心中越發不能平靜,追尋的腳步也越來越快。
約莫走出十幾丈遠,她看見幾叢灌木後面有類似衣角的東西,連忙快步上前,就在她欲蹲下身時,腦後一陣強風帶著尖利的破風聲驟然襲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6 08:04 AM
第一百一十五章、阮郎迷(2)
冉顏立刻趴到地上,唰的一聲,一把刀閃著寒光從頭頂飛過,插入前面的樹幹上,刀身嗡嗡作響。
不待片刻喘息,又是一陣呼嘯的風聲傳來。
冉顏迅速的翻了個身,眼睜睜的看著一根胳膊粗細的大木棒朝她面門襲來,當下也不容的她去關注別的,揮起匕首格住木棍。
但這個人的力氣顯然比冉顏要大上許多,冉顏的阻擋,只形成了一個猛的緩衝,那根木棍還是砸在了她頭頂,不過力氣被削弱一些,並未將她砸暈。
冉顏一翻身滾出兇手的襲擊範圍,喘息微定之後,她也看見了兇手:全身穿著黑色布衣,整個頭部亦被緊緊包裹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
林子裡的光線太暗,冉顏驚魂未定,還未及適應眼睛,黑衣人的棍風又掃了過來。
一寸短一寸險,冉顏手中雖是利器,卻被對方長棍逼的不停向後退。那人專門招呼冉顏的頭部,一旦不留神,可能就會被砸暈過去。而且對方顯然是會武功的,即便不怎麼高明,也非冉顏能敵,兩個照面,手臂已經中了好幾棍,疼的她渾身冒汗,但手中抓著的唯一救命的短匕卻絲毫不敢鬆手。
對方揮棍的速度也有兩次停滯,似乎訝異冉顏遭受這麼大的力度,恐怕手骨都斷裂了,居然還能負隅頑抗!
在這短暫的停滯之後,緊接著是更猛烈的攻擊!但是這短短的喘息對於冉顏來說已經足夠,她忍著痛偷偷取出一包藥粉,在對方棍子未至之前揮了出去。
棍子帶著呼嘯的風聲直襲冉顏的天靈蓋,這一下,她根本連躲的時間都沒有,就在她覺得自己必死無疑之時,棍子戛然而止在她頭半寸,微涼的風掃的她頭皮發麻。
冉顏抬眼看過去時,卻見一個壯漢揮劍如同削蘿蔔一般把木棍砍斷,長刀直逼黑衣人胸腹。冉顏認出此人是蕭頌的護衛,叫做白義。當下鬆了口氣,卻發現腳下軟軟的並不似踩在地面上,她剛剛挪動半分,腳邊土地陡然塌陷。
「站在那裡別動!」蕭頌急急趕到,便看見這令人心驚的一幕,喝出這聲的同時,身形如電的閃身過來,長臂一把撈住冉顏的腰,從正在塌陷的地面上微微借力,落回原處。
事情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冉顏被蕭頌緊緊箍在寬廣的懷裡,只聽見身後轟的一聲,以及蕭頌長長的吁了口氣。
冉顏偏過頭,看見自己方才站的地方有一個大坑,泥土順著冉顏踩漏的地方塌陷下去,露出裡面一根根尖尖豎立的竹竿,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如果剛才掉下去,絕對的千瘡百孔。
看來兇手早就對計劃好要取她性命。
緩過神來,冉顏連忙提醒道,「快去找歌藍和晚綠!」
蕭頌聲音裡帶著些許放鬆後的沙啞,「放心,她們倆只是受了點傷,云從寺的師父正在救治。」
「幻空呢?」冉顏追問。
蕭頌頓了頓道,「她倒是活蹦亂跳的,哭的特別有力氣,不過我若再晚個一時半刻,沒命的可是你!」
冉顏鬆了口氣,最擔心的事情都有了著落,不禁放鬆起來,蕭頌身上帶著微涼的水汽,男性氣息鋪天蓋地的將她包圍,她的臉被蕭頌用手從腦後緊緊的按在健碩的胸膛上,能清楚聽見他強有力的心跳聲。
情形有些尷尬。
冉顏為了轉移注意力,心裡暗暗計算一下,抬頭問道,「心臟每分鐘跳動一百四,你是不是閒的太久,導致身體變差?」
蕭頌臉色一黑,雖不知道什麼叫分鐘,但完全不影響他對這句話的理解,敢情這一出英雄救美,末了還被美人嫌棄身體不夠棒!蕭頌哼哼道,「不勞冉醫生操心,在下就算跑完整個山頭絕無任何問題。」
因著他個頭較高,冉顏的頭頂只抵到他下顎處,根本看不見蕭頌微垂的眼眸裡帶著異樣的神采。
緩了一會兒,蕭頌鬆開冉顏,面色如常的帶著淡淡的笑容,「手還能動嗎?」
手臂微微一動,便是鑽心刺骨的疼,脊背上猛然冒出一片冷汗。
「骨頭斷了?」蕭頌眉頭一皺,一股迫人的威勢便不自覺的顯露出來。
冉顏嘶了一聲,「左手沒問題,右手小臂斷裂。」
蕭頌不言語的撕掉自己袖子,手法嫻熟的幫她處理手臂,他還滴著水的黑髮垂在臉側,胸口,背後,將素白的中衣浸濕,從枝椏漏下的斑斑月光中隱隱能看見結實的胸腹和背部,輪廓分明的面上和脖頸沾著瑩亮的水珠。這副模樣竟似乎是急匆匆的從浴桶裡剛爬出來。
身後白義和黑衣人打的如火如荼,冉顏這個門外漢也看出,只短短時間黑衣人已經是強弩之末,恐怕撐不了多久了。冉顏這廂正想著,只見那黑衣人手中兵器一鬆,竟主動將胸口遞到白義的刀口。
冉顏張開嘴還未及出聲,便聽噗的一聲,利刃穿透身體。
白義怔了怔,將劍拔了出來。黑衣人依著樹幹緩緩滑落,歪倒在一叢灌木邊,目光微轉,正對樹林口。
剛剛圍上來的府兵也沒想到這人竟會尋死,一時都愣住。樹林裡的喧鬧陡然安靜下來,只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
「屬下該死!」白義反應過來,連忙朝蕭頌跪下請罪。方才激烈打鬥都沒有流幾滴汗,現在卻驟然間濕透了整個中衣。
今晚蕭頌讓他在二十丈之外保護冉顏順便埋伏抓捕蘇伏,他卻只顧佈置人手等待蘇伏自投羅網,導致冉顏險些丟了小命。保護冉顏,「順便」埋伏……蕭頌說的這個先後順序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私下認為冉顏也不會遇上什麼危險,還是抓捕蘇伏比較重要,這是他的第一錯,第二錯便是失手殺了案子的重要疑犯。
蕭頌扶起冉顏走了過去,淡淡看了白義一眼,似乎並無絲毫怒氣,平靜道,「揭開罩面。」
依著經驗,白義卻覺得更加糟糕,當下也不敢再多想,隨手把劍插在身邊,伸手扒開黑衣人的罩面。
一張極為平凡的臉露了出來,約莫四十歲上下,眉眼平和,神態安詳,眼睛裡帶著淡淡的霧氣,呢喃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之後緩緩閉上眼睛。
冉顏認出此人正是淨垣師太,可她不是被收押了嗎?不過仔細想想,她是個不問世事的出家人,也沒有人想到她會武功,一般的牢房也管不住她。
冉顏這具身子不大好,又經歷一番激烈搏鬥,早就有些支持不住,一旦放鬆下來,眼前便一陣陣的發花,看見的畫面越來越模糊,身子一晃,只聽見蕭頌焦急的呼喚聲,旋即落入一個極溫暖的所在。
一夜無夢。
清晨被子裡的冷意令冉顏陡然醒過了,微微動了動身子,右手臂鈍痛瞬間傳到每個神經末梢,痛的她連寒毛都豎了起來。
「邢娘?」冉顏出聲喚道。
外面咚咚咚的腳步聲顯得有些急切,不過片刻,冉顏便瞧見了邢娘一張被淚水泡到有些浮腫的臉,邢娘跽坐到榻前,嘶啞的聲音道,「可嚇死老奴了!娘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冉顏忽然想到昨天的事情,「淨垣師太死了?」
「死了,什麼出家人,合該得死!」邢娘咬牙切齒的道。說罷又柔聲和氣的道,「娘子在此處靜修已經月餘,不如求郎君,我們回府吧,這外面實在太危險了,現在有蕭氏和崔氏的提婚,郎君怎麼著也的緊著你。」
回府就安全了?恐怕未必吧。冉顏不可置否的嗯了一聲,也並未同邢娘爭辯。
「娘子醒了?」晚綠端著一盆水進來,聲音啞的厲害。
冉顏抬頭便看見她包著厚厚素布的脖頸。
晚綠察覺她的目光,摸著脖子笑道,「我這近來也不知怎的,是個兇手都跟我的脖子過不去,這不,昨晚又被吊到樹上去了,嘻嘻,不過這回有歌藍陪我一起被吊,好歹有個伴。」
邢娘猛的敲了她一個爆栗子,怒道,「你當是什麼好事,主僕三人打鬼門關險走一趟,還一副嬉皮笑臉的猴皮樣!」
晚綠嘴上說的輕鬆,心裡卻也有些後怕,昨晚幸虧白義來的及時,她和歌藍被吊在樹上不過幾息的時間,而且還用手撐著,否則那麼細且韌的線,只需片刻便能將她們的喉管隔斷。
晚綠揉著腦袋,湊近冉顏對她耳語道,「幻空正等在門口,說劉刺史正帶人挖墳呢!娘子要不要去看。」
冉顏心中一動,起身道,「走,去看看。」
邢娘見冉顏又要出去,立刻狠狠瞪了晚綠一眼,阻止冉顏道,「娘子!老奴求您消停消停吧,昨晚若不是蕭郎君相救,您可就……往後他也不能總護著您啊,娘子還是早些別管這些事情的好。」
提到蕭頌,邢娘心裡就滿是惋惜,她本來極看好蕭頌,儀表堂堂,位居高官,持重沉穩,看上去是個能護住人的,這個年月,尋夫君不就是尋個依靠嗎!
而昨晚的事情更印證了邢娘的猜測,只可惜蕭頌命格太硬。邢娘一心為了冉顏好,自然只求平安不圖名利,忍痛放棄。
「淨垣也不一定是真兇,或者說不定有同夥,我得去看看,否則她的同夥再來殺我滅口,豈不是更糟?」冉顏一邊由著晚綠服侍著穿上衣物,一邊安慰邢娘道,「等這個案件一結,我保證不會再摻和這種事。」
經過這件事情,冉顏也徹底明白了,大唐律法雖然已經比較完善,卻比不得她那個時代,連保住自己的實力都沒有,再繼續驗屍的話,保不準哪天就真的被滅口了,連身邊這些人恐怕也都會遭殃。所以她對邢娘說的話也絕對不只是敷衍。
看來只能另尋出路。
冉顏垂眸嘆息,就如同她一開始想好的,在大唐行醫賺點體己錢傍身,然後尋個良人把自己嫁出去。只是一開始的時候偏離了她原先設想的軌道,以至於一但參與案件,拿到解剖的手術刀,渾身的血液都本能的燃燒起來,早就渾然忘我。
這次的教訓猶如當頭棒喝,讓她清醒過來。
邢娘見她神色認真,眉間有鬱鬱之色,便也不再阻止,只道,「娘子能明白便好。」
邢娘嘆息著看冉顏走出去,如果自家娘子不再任性,桑先生倒真的是個不錯的選擇,就算沒有什麼博陵崔氏,憑著兩人的手藝也能過的不錯。
冉顏戴上冪籬,剛剛走出大門,便看見縮在竹籬邊的幻空,一張小臉比昨日見時更加蒼白,她見到冉顏出來,蹭的站了起來,聲音弱弱的道,「你昨晚說幫我驗屍的,還作數嗎?他們在挖母親的墳……」
「自然作數。」冉顏看著她,表情不自覺的便柔和起來,「不過,你能把昨晚的曲子再給我哼一遍嗎?」
幻空呆呆的看著冉顏,良久才道,「你不繃著臉的時候,真好看。」
冉顏怔了怔,卻聽她道,「那我唱了啊,你要說話作數的。」
說著便輕輕哼了一起來,淒涼的曲調裡帶著微微的稚嫩,冉顏慢慢走著,與她並肩往庵外去。
一路聽幻空哼著歌,靠近庵外時,便聽見尼姑誦經的聲音。
昨日經過的那個側門附近又兩個府兵把手,看見冉顏和幻空過來,也並未阻攔,冉顏一進門便看女尼們圍繞墳墓盤膝而坐,雙手合十,虔誠的誦著超渡亡靈的經文。
墳墓已經挖了一半,蕭頌見冉顏過來,不禁皺眉,卻並未問什麼,反而解釋案情道,「墳墓有一半的土是新埋的,顯然近期之內被人挖開過,不過表面草皮遮掩的極好。你昨日怎麼會在這裡?」
冉顏眯著眼睛,透過冪籬皂紗看著清晨的陽光,落在鮮紅如血的秋海棠上,「我聽見幻空的歌聲,便過來看看,不想正中了兇手的計謀。」
蕭頌目光銳利的轉向幻空,「昨晚為何到這裡來?」
幻空朝冉顏身後縮了縮,小聲道,「師父告訴我說是母親的祭日,秋海棠開的正好,母親能聽見我說話。」
第一百一十六章、阮郎迷(3)
「秋海棠開的正好,母親能聽見我說話。」
晚綠聽的心底發顫,小聲咕噥道,「太邪氣了。」
蕭頌劍眉微挑,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幻空的師父是淨惠而不是淨垣,「你是說,你以前都不知道自己母親的祭日,昨日令師才告訴你?」
幻空一抬眼迎到他的目光,又立刻朝冉顏身後縮了縮,小聲的「嗯」了一聲。
蕭頌目光在環視一圈,並未發現淨惠的身影,揚聲道,「來人,去請淨惠師太!」
在蕭頌這樣常年辦案之人的概念裡,沒有必然的巧合,除非有足夠的證據。
墳墓已經被全部挖開,裡面卻沒有棺木,而是一個水缸大小的木箱,看木箱上面的斑駁,顯然已經有些年頭了,合口的地方有些縫隙,秋海棠的根密密的伸了進去,靠近木箱部分的根隱隱發紅。
衙役利落的撬開木盒,待眾人看清裡面的情形時,頓時滿面驚詫。
木箱裡面裝的並非屍骨,而是六個大小如一的長形小口壇,擺成了梅花的模樣,中心放的一個,壇口密封,四周圍均勻的圍繞著五個罈子,卻都是敞開壇口,每一個罈子裡都裝了大半壇猩紅液體!不少秋海棠的根莖延伸進去,吸取其中的液體。
冉顏知道植物的根莖是無孔不入的,而且哪裡養分和水越多,植物根莖越是密佈,有些地區水分在地表深處,植物的根莖有時候能紮根到地下好幾米,這些都是天性使然,可即便如此,她現在看著這樣的情形都覺得詭異之極,更逞論現場的其他人!
劉品讓一向淡定的神情也微微變色,蕭頌皺眉道,「這是巫術?」
幻空也被眼前的景象嚇到,瞪著眼睛久久沒有回過神來。冉顏看著「梅花」中心的那個罈子,實在有些哭笑不得,以那個罈子的大小,根本不可能裝進一個成年人的屍骨,唯一有的可能就是,為了攜帶方便,幻空母親的屍體已經被燒成了骨灰。
冉顏不是沒有化驗過骨灰,可即便是化驗,能得到的信息也寥寥無幾,更何況在這種環境條件下,能看出什麼?幻空是不知道自己母親的屍體已經被燒成骨灰,還是真把她當做神魔?
「不是這樣的。嗚嗚……」幻空踉蹌著撲倒在挖開的墳前,哭的撕心裂肺。
幻空是個喜歡哭的孩子,冉顏便聽過不少次,她每每哭聲雖然響亮,但從來沒有這樣含著徹骨的悲傷。
「我明明扶棺一個月才到的蘇州,母親是好好的,不是被裝在罈子裡。」幻空說著,人已經爬進墳坑裡,掙紮著要去撈那些罈子。
衙役連忙把她拉住。
蕭頌用胳膊肘捅了捅冉顏,用下巴指了指幻空,冉顏挪了挪身子,遲疑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冉顏心裡有些窘迫,她不會安慰人啊!不過,想想現在也不是讓她安慰幻空,便用力扯了扯她的袖子,道,「說不定這是什麼方法,用來指引你母親到達西方極樂……」
幻空哭聲戛然而止,臉色掛著淚珠,滿眼期待的看著冉顏,抽噎道,「真的麼?」
「嗯。」在幻空純淨的目光下,冉顏硬著頭皮撒了個謊,渾身有些不自在,幸而罩在冪籬之下,別人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蕭頌目光落在她不安的腳上,不禁微微一笑,走過去對幻空道,「不是引向極樂,卻也差不多。我曾見過一位巫者使用此術,把魂魄留下來守護兒女,只要破了這個陣,魂魄就會繼續輪迴,而且因為慈心,來生會投個極好的人家。」
幻空眉頭一展,喜道,「那怎麼破陣?」
冉顏狐疑的看著蕭頌,看他說的煞有介事,沒有半點哄騙的意思,心中也不禁相信世間有這樣一種巫術。
「只要找到施術之人,讓他把周圍的罈子移開即可。」蕭頌看了看這些罈子,裡面的腥氣傳來,是血,而且是沒裝進去多久的血。
看來第三具屍體上失蹤的血液就在這裡了。
「我去問問師父。」幻空蹭蹭的從坑裡爬出來,拔腿就要庵中跑,卻被蕭頌一把拽住,「我已經派人去請你師父過來,你也要仔細想想,除了你師父,會不會還有別人熟悉你母親,幫她佈陣?」
冉顏立刻明白了,蕭頌所有的話,不過都是誘哄幻空,讓她鎮定下來,好仔細回憶,以便提供更多的線索。
以前刑訊審問中,為了還原真相,警員也可以對嫌疑犯或者證人撒謊,詐取真實的信息。對於這種做法,冉顏說不上厭惡,也不喜歡。
「沒有了。」幻空道。
蕭頌依舊沒有放棄,和顏悅色的問,「那還有沒有誰過來這裡祭拜過你的母親?」
幻空雖然還有點害怕蕭頌,但他和顏悅色的模樣著實很有殺傷力,遂也紅著小臉,很認真的回憶起來。
半晌,蕭頌一直極有耐心的等著,幻空還掛著淚水的小臉上眼睛一亮,道,「還有一個佛陀,長得特別好看,嗯……比你還好看,渾身帶著祥和之氣,肯定是佛祖念我母親辛苦,特地遣來看她的。」
蕭頌面上綻開一抹燦如灼灼日光的微笑,伸手摸了摸她光溜溜的腦袋,磁性的聲音彷彿誇讚一般,「佛祖也會佑你。」
幻空小臉漲紅,眼睛亮晶晶的望著蕭頌,彷彿他說的就是佛祖說的。看的冉顏心裡一陣唏噓,再次覺得,蕭頌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男狐狸精,不僅會魅惑人,而且狡詐,撒謊連眼睛都不帶眨一眨的。
蕭頌派去請淨惠師太的人匆匆跑了回來,沖蕭頌和劉品讓拱手道,「按察使,刺史,庵主說淨惠師太昨日便去了平江那邊的普慧庵,今日午時過後才能返回。」
劉品讓一陣沉默,轉向蕭頌道,「按察使,不如先令人戒嚴此處,我們先去庵中稍作休息。」
蕭頌辦起案來,晝夜不分,從昨晚案發到現在,連續親自排查了刺殺的林子,整座影梅庵,緊接著又開始查這個墳頭方圓二十丈的所有地方。
劉品讓暗自腹誹,你身強力壯的熬上幾宿還生龍活虎,幹嘛非扯上我這一把老骨頭!從昨晚到現在,一共睡了不到一個時辰,被窩還沒捂熱又被揪出來,我這老人家哪裡吃得消啊。
蕭頌微微頷首,「也好。」
劉品讓暗暗鬆了口氣,連連下了幾道命令,便邀蕭頌一併離開,臨走時才囑咐冉顏兩句「好好休養」之類的話。
劉品讓領人先行,蕭頌頓下腳步道,「我在周圍佈置暗衛,放心休息吧。」
「多謝。」冉顏微微欠身。
蕭頌轉身欲走,卻又停步回身,從袖袋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道,「這是宮中秘方,對骨頭癒合有好處,試試吧。」
說罷將東西遞給晚綠,微微頷首行道別禮,才負手離開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6 08:06 AM
第一百一十七章、不就是謀權?我也會!
熹微的晨光越來越明亮,灼白的似乎想要照遍世界上所有陰暗的角落。
山頂的玉簪花到頹敗的時間,微微枯萎的白色花瓣,隨風揚起,又悠悠然落下。
蕭頌剛剛走到云從寺前,便看見有些枯敗的柳樹下,立著一襲蒼色廣和寬袍的青年,髮髻微亂,頭上粘著幾根枯草,臉上身上滿是灰塵,一副落魄的形容。
青年在看見蕭頌的一瞬間,白暫的面因惱怒而漲紅起來,幾步衝到他面前,咬牙切齒道:「卑鄙小人!」
蕭頌眸光暗閃,桑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居然能在他得力護衛的手裡逃出來,果然除了一肚子「子曰」之外,還是有些頭腦的。
「隨遠過謄了,我這個性子非是一日兩日,你怎麼到今天才看清?」對於桑辰的指責,蕭頌不怒反笑。他笑的時候便是燦燦然,讓人覺得他是真的開心,而非假裝或者敷衍。
桑辰恕氣衝天,面紅耳赤,渾身都有些顫抖,梗著脖子道:「無恥之徒!在下願不願意繼承爵位,願不願意做崔家子孫,與你何關!你又憑什麼把在下綁回去!」
蕭頒依舊是那副云淡風輕的樣子,負手看著他道:「你有赤子之心是好事,但天真到這種程度可真是讓人看不下去了。皇上有意讓你繼承爵位,你不懂事,我身為臣子的自然得為他分分憂,不然那些俸祿我拿著很虧心。」
「就算是皇上的意思,你早不綁晚不綁,偏偏此時綁著我回長安,別以為能藏得住你那齷齪心思!我先向冉府提的親!」桑辰那雙一向清澈如冼的眼睛,此時幾乎要噴出火焰,他知道,就算不被綁走,他能娶到冉顏的幾率也沒有蕭頌大,可被人硬生生綁走,讓他怎能不氣惱。
蕭頌面上笑容漸漸斂去,緩緩道:「齷齪?你可知道,我學識不如你,並不能證明你就比我聰明多少,只是我的心思不曾全部放在學業上,你以為光憑滿腹才學就能位居高官?要的就是這份齷齪。」
桑辰抿著唇,死死蹬著蕭頒,卻並未答話。他也不是不懂為人處世,只是不願意懂。就如同,他以前認為所有寺院、庵廟中的出家人都是一心向佛,然而事實上是,很多寺廟的和尚都收受錢財,更有一些尼姑庵直捧淪為權貴風流快話的私人妓館,這些事情聽起來是多麼匪夷所思,多麼唐和骯髒,他根本不想知道。佛道尚且如此,更逞論爾虞我詐的官場。
「你可以做出淤泥而不染的亭亭一支,我非但不會看不起你,還會很欣賞,只不過……」蕭頌面上巳經全然沒有偽裝的笑容,他看著桑辰一字一句的道:「不惠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身為郎君,你想乾淨到最後,又不想英年早逝,那就遠離權力遠離朝堂,但這樣的你,護不住冉十七娘。」
做人不需要憂心別人不瞭解自己,只需擔心自己沒有能力。要麼把自己強大起來,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要麼就早早的隱在那個角落裡做不問世事的賢達。一將功成萬骨枯,同樣的道理,到達巔嶧是踩著許多人爬上去的,手上哪能不沾丁點齷齪?!
桑辰始終一心一意的鑽研學問,以他的才華,日後很有希望成為如孔孟那樣令人尊崇的一代鴻儒,可惜他看上了與他不同路的冉顏。冉顏的專長,注定是要與權力掛鉤,否則無法與黑暗抗爭,為亡靈洗冤。
蕭頌說完,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今日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居然開始說教起來!他看也不看桑辰一眼,甩袖便走。
「不就是謀權!正如你所說,不做,並不證明我不會!」桑辰衝著他的背影大聲道,彷彿宣誓一般,熾白的陽光布在他身上,那雙清泉樣的艱眸中,是比鑽研學問時更加執拗的堅毅。
蕭頌頓下腳步,微微偏過頭,他側臉的輪廓美好,陽光下露出細白的牙齒,如魅的聲音中帶著淡淡的笑意,「是嗎?在下拭目以待。」
都說善弈者善謀,桑辰,你可不要死的太快。
蕭頌施施然的進了云從寺,白義從門側閃了出來,拱手道:「屬下特來領罪。」
蕭頒恍如沒看見他一般.徑直往暫住的禪房走去,白義心下大急,知道這次肯定是吃不了兜著走了,連忙疾步跟了上去。
白義垂著頭,偷眼看室內,秋風瑟瑟中他的腦門脊背上竟全是汗水,腦袋上的汗匯聚成滴順著臉側緩緩滑落,癢的難受,他卻不敢抬手去擦。
約莫過了一刻,蕭頌才睜開眼睛道:「進來吧。」
白義片刻不敢耽誤,蹭的站起來,幾步走到屋內。
「坐。」蕭頌伸手從幾上拿起一本公文,低頭兀自看了起來?絲毫沒有要問罪的意思。
白義如坐針氈,伸長脖子看著他把一篇公文看完,提筆寫下閱詞,剛準備說話,見他又翻開一本,頓時又洩下氣,一會兒又見他提筆,白義再次直身伸長脖子。
如此反反覆覆,總是沒逮到一個說話的機會,眼睜睜的看著蕭頌把一摞厚厚的公文批閱完,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半時辰,脖子都僵直了。
「郎君。」白義終於抓住時機,立刻出聲道:「屬下特來請罪!」
蕭頌活動一下痠痛的右手,淡淡看了他一眼,「哦。」
刀劍無眼,誰也沒想到打鬥的時候淨桓師太突然自尋死路,蕭頌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只睨了一眼,「你是不是覺得,我讓你保護冉十七娘是出自私心?」
白義做他護衛已經快八年了,這個傢伙心裡想什麼,他又豈能不知?
蕭頌冷冷道:「她是參與本案的要員,驗屍手段了得,你若是兇手,會不會下手除去她?」
「屬下知錯!」白義感受著那鋪天蓋地的冷意與氣勢,覺得自己現在是光著身子站在冰天雪地裡,可偏偏心裡燒的厲害,都快焦了。
「不止是你,還有奔霄,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都看不住,我聽著都嫌羞恥。」蕭頌說著氣憤的話,卻似乎並沒有多少怒氣。他端著一杯茶倚在窗櫺邊,眯著眼睛遠眺。半晌才道:「回去之後抄八百遍心經,自己去領三十軍棍。你傳信給奔霄,讓他自己看著辦。」
白義鬆了一口氣, 有了定數就好,他雖然極為痛恨寫字什麼的,但相對來說,這個懲罰已經算輕了,奔霄那個「自己看著辦」才最糟糕,一比較之下,白義頓時心裡十分平衡。
「你剛剛聽見我與桑隨遠的對話了?」蕭頒垂眼看著正要退下去的白義。
白義心裡一突,只得道:「是。」
蕭頒垂眸看著水杯中自己的倒影,像是十分困惑:「你有沒有發覺,我最近是越來越善良了?」
這個話要怎麼回答?要說善良,比起昨日逼的一個縣丞幾乎領著全家老小自盡,今日是蠻善良的。白義不安的看了蕭頌一眼大氣也不敢喘。
「呵,桑隨遠……你一直高高掛起,我怎麼翻盤?」蕭頌盯著外面偶爾飄過來的幾片玉簪花瓣,一貫璀臻的眼眸,逐漸幽深起來。
他刺激桑辰的原因其實很複雜,到現在自己也弄不明白,不過他也只需自己明白一點就是要把曾經輸過的,給板回來。
至於冉顏,蕭頌眼眸微垂,問白義道:「你說我要不要把那個娘子弄回家呢?」
白義一陣暴汗,心想你堂堂一個刑部侍郎、蘭陵蕭氏嫡系郎君,這個問題需要想嗎?想要就娶,不想要就不娶。但轉念一想,郎君命硬克妻,他有這種想法……不會是動心了吧?所以關心冉十七娘的安危?
這樣事情,蕭頌自己看不明白,白義更不敢宣之於口,只能靜默的垂手而立。
蕭頒微微抬手,白義頓時像是卸了大刑一般,渾身輕私,他雖然很著急著跑出去,面上卻不能顯露,只得做一副持重沉穩的模群,退出了禪房之後,立刻飛奔起來。
寺外,桑辰站在柳樹下思慮良久,看了看半山上的影梅庵,潤澤的唇抿成一條線。
看了一會兒,桑辰拖著滿身的疲憊往懷隱的禪房走去。
曲徑通幽,禪房內傳來梆梆的木魚聲,越走近,空氣中的檀香味越明顯。
「師叔。」桑辰站在門口喚道。
屋內木魚聲一頓,片刻房門打開,懷隱走出來立於廊下,淡淡看了桑辰一眼道:「我去叫人燒水。」
「我想與你說會兒話。」桑辰阻止他穿履鞋的動作。
懷隱鳳眸默然而平和,與他對視的時候會令人自慚形穢,亦會令人覺得安心。
桑辰斟酌了一下,直接道:「我想入仕。」
懷隱一貫平淡的表情裡多了絲許驚訝,修長的眉微微蹙起,顯然並不贊同他的做法。桑辰是個難得心靈至純之人,他並非不知世事險惡,只是摒棄它們,這在懷隱看來不是逃避,而是一種才能,就如蓮花出淤泥一般。
這種天性,很不容易改變,在複雜的官場上,他可能很快便會折殞。
「為何?」如果是旁人,懷隱可能就只有一句「隨了本心便好」,可面對桑辰清泓般閃爍著期待的眼眸,他還是多問了一句。
第一百一十八章、讓我救你
懷隱看見桑辰漲紅的臉,忽然想起回寺的那日,他看見桑辰歡喜雀躍的樣子,心下頓時瞭然。
「你想保護那位娘子。」懷隱在廊下跽坐下來,垂眸盯著面前水缸裡飄著的落葉,瀲灩的眸光也隨著落葉周圍一圈圈的漣漪波動。
桑辰紅著臉,不安的抓著衣袍,在他身邊跽坐下來,老老實實的聆聽教誨。
懷隱看著他的模樣,又想到他性格,眉間一直沒有鬆開過,薄唇微啟道,「那位娘子並不喜歡你。」
在懷隱的注視中,桑辰的臉色一點一點白下去。
「如果你想擁有保護她的力量,根本無需入仕,承認崔氏六房嫡子的身份,繼承令尊的爵位,你就是博陵崔氏嫡系子孫,堂堂誠縣公。」懷隱鳳眸微轉,帶著悲憫的目光看向桑辰,看著他抗拒的目光,道,「你看,你對她的心思,也不過如此。」
桑辰臉色煞白,震驚的看著懷隱,他沒有想到這個一向只談佛法的師叔,說起話來會是如此犀利,毫不留情。
懷隱似乎並沒有想要停住的意思,「你痛恨父母太脆弱,母親自殺父親殉情,你恨崔氏拋棄你,所以不願承認他們,可是隨遠,這個世界上比這更殘忍的事情比比皆是,你忍受不了這樣的事情,同樣忍受不了以後會發生的種種。那個娘子若是真有意於你,會甘心陪你過隱姓埋名的漂泊生活,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不是嗎?」
這一番話說得言言逆耳,字字誅心,讓桑辰久久不能應對。是啊,郎有情妾無意。
懷隱伸手拈出水缸裡的落葉,清越的聲音猶如指點迷津的佛音,「不管你成不承認,你與蕭郎君的背景地位都不相上下,而且相較之下,你比他的更加清白,可是從一開始你就輸了。」
「為什麼?」桑辰也隱隱知道結果,可是他始終不明白。
桑辰盯著懷隱,明晃晃的日光下,他周身彷彿被鍍上一層聖潔的佛光,鳳眸微垂,唇角似乎漾起淡淡的笑意,這個笑,含著眾多複雜的意味,像是回憶,像是歡喜,像是懊悔……
他說,「你心慕她,所以匆匆忙忙去提親,她歡喜嗎?」
如果喜歡一個人,就應該想她所想,算起來,在這種事事情裡也沒有什麼輸贏可言,桑辰只是不懂冉顏所想,不明白她的心意而已。
「兩情相悅,才能矢志不渝。若只是一味的糾纏,到最後不過是傷人傷己。」懷隱丟下從水中拈出的落葉,丟在厚厚的積葉之上,看著水裡面自己的倒影,有些出神。
桑辰面上豁然開朗,眼眸裡又恢復神采,「我明白了!多謝懷隱師叔!」
懷隱收回神思,側頭看向桑辰,見他歡歡喜喜的行了個佛禮,穿上屐鞋飛快的跑了出去。
懷隱微微蹙眉,心裡一點也不覺得他明白了什麼,否則根本不會這麼歡喜,不過想到桑辰一向想法與別人不同,便也不再多過問此事。
桑辰雀躍的跑出云從寺,往影梅庵上去,剛剛跑到山腳下,眼前忽然一黑,竟有人用布袋將他罩了起來,還未來的及掙扎,後頸一痛,頓時失去知覺。
那人飛快的將癱軟的桑辰整個裝進布袋裡,扛起來,幾個起落沒入林子。
秋風颯颯,影梅庵中一派愁云慘霧。
本就蕭條的尼姑庵裡,僅有的三個主事尼姑,一個身死,一個還未洗脫嫌疑,幸而庵中沒有什麼大事需要主持,淨雪一人也能撐得下去。
冉顏百無聊賴的躺在榻上,望著屋頂,右手小臂一陣一陣的疼。
啪嗒。
冉顏怔了一下,垂眸看著手臂上素白的布上綻開一朵鮮豔的血花兒。
「邢娘?」冉顏喚道。
冉顏拉起被子蓋住自己的手臂,吩咐道,「我要小睡一會兒,任何事情都不要打擾我。」
邢娘應了一聲,將窗戶關上,簾幔放下之後,輕輕退了出去。
門扉吱呀一聲關上,房樑上一襲黑衣宛如落葉一般飄落,點點血跡隨著他的落下,綻開在繡被上。
冉顏看著躺在自己面前,面上沒有絲毫血色的俊顏,不禁低呼一聲,「蘇伏!」
蘇伏張開眼睛,衝她淡淡一笑,乾啞的聲音道,「我明知道不該來找你,可是這世界上,我仔細想遍,也只有你能替我收屍。」
冉顏皺起眉頭,看向他身上,渾身絲毫沒有傷痕。
「是內傷。」蘇伏卸去冰冷的防備,此時的他,顯得如此脆弱又堅韌,就如同無數次冉顏看見夢中的自己。
蘇伏看見放在榻邊的長蕭,隨手拿了起來,拇指輕輕撥開蕭口,一把細長的短刀彈了出來。
「阿顏,我可以這樣喚你嗎。」刀光映亮了他的眼底,宛如一汪幽冷的潭。
「隨你。」冉顏盤膝坐起來,看著這個受了重傷,卻依舊淡淡然的男人,不禁眉頭擰緊,「你這傷還醫不醫?」
蘇伏唇角又溢出一縷血,映著蒼白的臉,顯得無比妖異,他抬手胡亂抹掉,拿著短刀走到窗前,回頭道,「明日午時,在十里外的草地裡,煩請你替我收屍。此恩,我蘇伏來生結草啣環定當相報。」
他正欲躍出窗子,腰上忽然一緊,緊接著便感受到了貼在他身後的柔軟身子,冉顏沉沉的聲音傳來,「讓我救你吧,比起收屍,我更願意救人。」
當年她上醫學院的時候,也夢想著做白衣天使,可是後來調配到了法醫學專業,由開始排斥,到後來的習慣和喜歡,冉顏解剖過上千具屍體,救過的活人卻寥寥可數。
蘇伏忽然輕輕笑了起來,他任由冉顏抱著,手支撐在窗櫺上,狠狠下嚥湧入口中的血,「我原來以為,脫離那個人的控制,我的生命就會有個新的開始……是我想的太簡單了,我只是從一個地獄,落到了更深更煎熬的地獄。」
他說著,忽然轉過神來,伸臂摟住冉顏,垂下頭將臉埋在她的脖頸。
這個姿勢保持許久,窗縫裡一陣涼風吹進來,冉顏感覺一股熱流從脖頸之間流向脊背,腥甜的氣息瀰漫在她鼻端。
「蘇伏,蘇伏。」冉顏輕輕晃著他。
蘇伏高大的身軀沉沉壓了下來,冉顏顧不得手上的疼痛,用力將他放平在地板上,仔細檢查起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6 08:08 AM
第一百一十九章、不要怕
蘇伏受了內傷,可能被稱之為內傷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如果開膛破肚,冉顏倒是肯定能找到傷處,但蘇伏現在還不是屍體啊!
「晚綠!」冉顏高聲喚道。
頓了片刻,廊上想起咚咚咚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推開,晚綠急匆匆的跑了進來,剛準備張口問什麼事,便看見地上躺著的蘇伏,滿臉驚訝的壓低聲音道,「娘子,這人是誰?」
「是一個朋友,別問這麼多,把門關上,幫我把他移到榻上去。」冉顏道。
晚綠連忙返回將門關上,而後過來與冉顏一起,拖著蘇伏,好不容易才將他轉移到榻上躺好。
「你取些錢,到山下的小村裡雇一輛車,去城西找我師父。」冉顏不擅長醫治這類傷,但吳修和的醫術還不錯,應該可以暫時先保住蘇伏。
晚綠應了一聲,帶著滿肚子的疑惑,匆忙的退了出去。
冉顏捏住蘇伏的脈搏,脈象若隱若現,幾乎快要試不到了。她抿著唇,跽坐在榻前,沉沉的目光中帶著焦躁和恐懼,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事情不再控制之中,那麼多事情,無法挽回……
「娘子,蕭郎君過來看您。」外面響起邢娘的聲音。
冉顏心中突的一跳,蕭頌和蘇伏是水火不容,昨日蕭頌還特別提醒過她,如果真的讓他發現了蘇伏,直接也不用救了,絕對只有一條死路!
她這廂還未想完,卻聽蕭頌阻止邢娘再開口。「不用喚她,我只在簾外看看就好。」
冉顏剛剛放下蘇伏的手腕,未及出聲阻止,只聽蕭頌淡淡的嗯了一聲,人已經推門走了進來。
邢娘納悶,剛剛還聽見娘子喊晚綠,怎麼這會子就沒了聲音?
雖然蕭頌的要求有一點點過分,但人家昨晚才救了冉顏性命,今天又好心帶了藥過來探望,且並不打擾只是在簾外看一眼,邢娘就是有一萬個理由,也不攔著他,只能道,「蕭郎君請快一些,畢竟男女有別。」
冉顏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憑她一個人根本動不了蘇伏,而且屋內又沒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就算她鑽進被子裡,竹簾雖然細密,但以蕭頌的眼力,絕對能夠一眼發現其中的不同。
怎麼辦!
冉顏微微咬唇,索性豁出去了,她站起身來,徑直走出簾子,正迎上剛剛進來的蕭頌。
蕭頌看見一身中衣頭髮披散的冉顏,微微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眉眼間帶了一絲淡淡的柔和,「手怎麼樣了?」
「還好。」冉顏聲音如常,但她略微有些緊繃的表情,絲毫沒有逃過蕭頌的眼睛。
屋內一目瞭然,只有床榻四周被竹簾圍上,透過細密的縫隙,蕭頌隱隱約約看見了榻上躺著一個人,而且從體型來分辨,還是個男人!
他想也不想的伸手挑開竹簾,向裡面瞟了一眼,在看見榻上果然躺著一個男人時,心臟的跳動忽然停歇了幾拍,有一種窒息眩暈的感覺。蕭頌雖未曾見過蘇伏的全貌,但並不影響他的判斷。
保持著一個動作,靜靜看了許久,直到他稍微緩了緩自己的情緒,才微不可查的吐出一口氣,放下竹簾,目光落在冉顏鬢髮邊,從袖中掏出一塊素帕遞給冉顏,淡淡道,「不要怕。」
似是安慰,似是給她一個定心丸,這句「不要怕」,讓冉顏的提著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冉顏接過帕子,卻沒有擦去鬢髮邊那一點細不可差的汗水,緊緊攥在手中,沉靜的目光從他不露任何端倪的面上掠過,微微垂了下來,看見他手裡拎著的藥。
「既然十七娘傷勢無礙,本官公務繁忙,告辭了。」蕭頌把藥放在幾上,衝她微微頷首,轉身往外走去。
「請等等。」冉顏聲音有些發澀,但叫住蕭頌之後,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求他救蘇伏?他們這樣的對立面,冉顏覺得自己腦子進水了才會這麼想,當下改口道,「謝謝。」
蕭頌不冷不熱嗯了一聲,腳步絲毫未頓,袖中的手緊攥,短短的指甲狠狠刺入手心,刺痛讓他覺得心裡好受了點,才站在廊下吐出一口氣,大步朝前殿走去。
正準備踏上階梯,腦海中忽然浮現冉顏蒼白忐忑的神色,停下腳步,喚道,「白義。」
白義不知從何處閃了出來,拱手道,「郎君。」
「讓青松過去幫十七娘瞧瞧傷,嗯……她兄長好像身體一直也不太好,順便也幫她兄長瞧瞧。」蕭頌甩下這句話便進了殿中,腮邊緊繃的肌肉,在看見劉品讓的瞬間消失不見,帶著淡然的笑意衝他點點頭,示意可以開始。
兩排衙役列於佛像兩邊,中間的蒲團上眉眼淡淡的淨惠盤膝而坐,這次影梅庵的庵主也終於現身,坐在劉品讓的右下手,一副油盡燈枯的模樣,眼皮耷拉著似乎隨時都要睡著般。
劉品讓見蕭頌在左上首跽坐下來,看了看門口,不禁問道,「按察使,不知冉十七娘……」
「她傷勢不太好,有些發燒,暫時來不了,先開始吧,之前驗屍的記錄不都有嗎?不少區區一個仵作。」蕭頌隨口道。
這種謊言,他從來不需要打腹稿。
劉品讓點點頭道,「按察使說的是。」
「淨惠師太,本官問你,你與淨垣師太何時相識?」劉品讓與蕭頌商量好,並沒有表現出懷疑淨惠的意思,只當是為了定淨垣的罪,才過來取證。
淨惠唱了一聲佛號,眼眸中略顯悲痛的道,「淨垣師太在未出家前曾是我母親的侍婢,我母親過世後,她便出家為尼了。」
侍婢是賤籍,若離了主子只能任人欺凌,出家之後就自動擺脫賤籍,這種事情並不新鮮。
「據庵主說,平時你與淨垣關係比較親近,你可知道她是否懂配藥?」劉品讓道。
淨惠遲疑一下,才道,「她從前不僅是貧尼母親的貼身侍婢,也是貼身護衛,她會武功,貧尼卻不知道她會不會配藥。」
一直沉默的蕭頌卻忽然插嘴道,「後面那片玉簪花開的甚好,平時也是淨垣打理嗎?」
淨惠頓了一下,道,「算是吧,玉簪花是貧尼種下的,偶爾會去打理,但貧尼要管理庵中瑣事,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淨垣幫忙。」
劉品讓悄悄的與蕭頌交換了一下眼神,現在所有的矛頭都指向淨垣,而且她欲謀殺冉顏也是鐵一般的事實。
「據說你昨晚告訴幻空,昨日是她母親的祭日?為何以前不告訴她。」劉品讓這才問到正題上去。
淨惠嘆了口氣,「昨日確實是她母親的祭日,以前幻空便懷疑她母親是被人殺害,貧尼不願她掛心俗世,所以才未曾告訴她祭日。只是貧尼見她這些天心神不寧,便找些由頭,讓她去對母親傾訴心事,有些事情,說出來心裡就會好受的多。幻空心思單純,極有慧根,貧尼希望她能靜心修行,早日得道。」
說到幻空,淨惠的話才稍微多了一些,看起來真的很看重這個徒弟。
蕭頌懶散的靠在圓腰椅上,銳利的目光直直盯著淨惠,從坐定之後就盯著她,片刻未曾離開過,直到她坦然回答完劉品讓這個問題,他才將目光移開。
「本官就問這些,案子還需一些證據、證詞,還請淨惠師太近五日不要離開庵中,本官整理完證據之後,會派人過來取證詞,請淨惠師太配合。」劉品讓和和氣氣的道。
淨惠雙手合十,微微頷首道,「南無阿彌陀佛,貧尼自當配合。」
劉品讓轉身與庵主寒暄了兩句,與蕭頌一併告辭。
出了影梅庵,兩人沿著石階緩步向下走,劉品讓道,「十七娘從屍體上驗出有香灰、鉤吻,還繪出凶器大概的模樣,卻在影梅庵沒有搜到,是不是應該搜一搜云從寺?或許是和尚作案?」
蕭頌沉吟一下,道,「暗中派人去仔細搜那間破廟,云從寺……不必搜了,就暫且當兇手是淨垣吧,聽說陳家認領屍體了?認的是哪一具,有沒有打聽他是與哪家娘子私奔?」
劉品讓自然知道,蕭頌說暫且把淨垣當做兇手,不是胡亂下結論,而是為了迷惑真正的兇手,就算淨垣是真兇,那也沒什麼損失。
「是第二具,也是中毒致死。我仔細問過了,似乎不是與什麼寡婦私奔,而是跟一個賣酒家的小娘子。我令人去查過,寡婦與那小娘子並非同一人。」劉品讓撫鬚,有些疑惑的道,「這麼看來,也就是普通的私奔,怎麼會這麼巧,都私奔到了那個破廟,而且都在破廟裡行男女之事,這幾個娘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不知到那裡去了。」
蕭頌微微挑起劍眉,興味盎然的道,「淨垣和淨惠的身世可有查出?」
劉品讓暗暗在心裡罵了一句「神經病」,案子越複雜他越是頭疼,這人居然還一副興奮的模樣,心裡罵夠了,面上卻絲毫沒有任何不滿,嚴肅的道,「這兩個尼姑的背景可夠深,一直查到長安去了,暫時還未有消息傳回來。」
「嗯,把那塊玉簪花圃也翻一翻吧,開的太好也不是一件好事。」蕭頌說罷又補充了一句,「把花都拔掉,挖地三尺。」
劉品讓遲疑道,「可是……據說那片花圃養活整座影梅庵,挖掉恐怕……」
人家影梅庵種玉簪花可不是為了當景來賞,玉簪花全株均可入藥,花入藥具有利濕、調經止帶之功,根入藥具有清熱消腫、解毒止痛之功,葉能解毒消腫,因此每年將花葉晾乾之後,賣給藥鋪,也能有一些收入,勉強維持生計,挖掉玉簪花不是斷人後路嗎,太缺德了吧!
蕭頌打斷他,「聽說前段時間冉十郎供了不少香油錢,您就是把整座山頭都挖了,一年半載也餓不著她們,若是什麼都沒挖出來,我出錢再給種上便是。」
劉品讓心想有人肯墊上就好,當下立刻堅定立場,表態道,「按察使慧眼如炬,說有疑點肯定是有異樣,老夫立刻派人去挖。」
蕭頌意味不明的淺淺一笑,負手下山去了。
劉品讓看著他一襲紫色常服的挺拔身姿漸漸遠去,吁了一口氣,自語道,「想來,刑部尚書之職早晚都是他的了。
第一百二十章、冉氏來人
影梅庵中,邢娘看著冉顏榻上躺著的俊美男人,被驚的久久才回過神來,顫聲問道,「娘子,此是何人?」
冉顏心不在焉的答道,「是個朋友。」
她看著手中素白的帕子,有些疑惑,蕭頌為什麼沒有抓蘇伏?他不是應該緝拿朝廷重犯嗎?
「娘子!」邢娘重重的嘆了口氣,她覺得現在的娘子真是越來越不讓人省心了,雖然以前也沒好到哪裡去。
不過,看著蘇伏奄奄一息的模樣,邢娘也並未說太多指責的話,只看到榻上有血跡,便出去打水。
邢娘端著水進來,兀自擰帕子幫蘇伏擦拭,順便清理被子上的血跡,心裡忐忑不安的想,這件事情若是被高氏得知了,不知會不會弄出什麼么蛾子。想來想去,還是沒忍住,「娘子不能把這位郎君留在此處,萬一傳出去……」
「等他傷勢稍微穩定一些之後便給他轉移地方。」冉顏道。
「只能如此了。」人命關天,邢娘也只能妥協。
「娘子!」屋裡話剛落,小滿在門外道,「蕭按察使派了醫生來為您瞧病。」
冉顏心裡先是一緊,隨後又放鬆下來,起身披上緞衣,往外間走去,「請醫生進來吧。」
冉顏跽坐在主座上,邢娘將遮擋的竹簾放了下來。
須臾,小滿領著一個身著褐色圓領布袍的瘦削青年走了進來,這人面容清臒,頭戴黑色襆頭,身材瘦長如竹竿一般,大袍掛在他身上,絲毫看不出體型,一個碩大的箱子掛在身上,每走一步都晃一下,令人時時刻刻擔心他會被那隻箱子壓垮。
「在下劉青松,久仰冉十七娘大名!」青年分外熱情的拱手沖隱在竹簾後的冉顏行禮。
冉顏道,「兒抱恙在身,形容不整,不能親自迎接醫生,望請見諒。」
「不敢不敢。」劉青松把箱子放下,心想,你真要是出來迎接我,回頭我還不得被郎君大卸八塊。
邢娘出去在簾外擺上氈子,客氣道,「您請坐。」
劉青松在氈子上跽坐下來,冉顏把吊著的小臂解下,遞出簾外。
劉青松早就聽說冉顏醫術了得,而且會驗屍,今日見面本來想好好討教討教,可一想到自家郎君,便立刻閉上嘴,仔細幫冉顏看傷。
「娘子的傷癒合極好,只需好好休息,繼續吃藥即可。」劉青松看完冉顏的傷勢之後,心裡已經大概明白了,今天郎君派他來主要是為了幫忙看冉顏的兄長,遂道,「郎君吩咐我來幫娘子和令兄瞧病,不知令兄……」
冉顏愣了一下,不由在想,蕭頌究竟是什麼意思?想來想去,冉顏覺得蕭頌這個人雖然心思詭詐,可之前提醒她的話並不似作假,蘇伏的情況已經拖不得了,冉顏決定相信他一次。
「邢娘,帶劉醫生去看我阿兄。」冉顏道。
邢娘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領著劉青松往內室去。
劉青松原也沒想到冉顏的「兄長」能有什麼重病,心以為只是自家郎君為了討美人歡心才派他過來走走過場,但當他手指一搭上蘇伏的脈,一直和和氣氣的面上忽然僵住,連忙認真探了探。
待探仔細之後,蹭的竄了起來,連客套的程序都省了,拖著箱子直直衝了進去,掀開被子,迅速幫蘇伏用銀針護脈,參片續命。
冉顏透過簾子見他這副形容,也不禁擰起了眉頭。
時間似是放緩了腳步,越來越慢,冉顏看著劉青松在裡面忙來忙去,幾度要起身過去看看,卻生生忍住,靜坐在原處等待。
約莫過了三刻,劉青松才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抬起袖子擦了擦滿頭的汗水,「令兄這個傷,可真是凶險。」
「無礙了?」冉顏直起身子問道。
劉青松抄著手跽坐在氈子上,沉吟了片刻道,「令兄心脈俱傷,體內有至少三種以上的毒物,不過幸好被解了一半。命暫且是保下了,可他日後務必得寧心靜養才行,切忌勞心費神,傷身傷情等。」
即便如此,傷者的壽命也折損了不少,日後若不能仔細調養,恐怕也是命不久矣。這些話劉青松自然不好直接說出來,只將後面的注意事項加重語氣。
冉顏自也是聽明白了,微微頷首道,「多謝劉醫生。」
劉青松聽著簾後一直沉靜而平穩的聲音,不由仔細看了看,簾子上映出的輪廓能隱約辨出她是個長相不錯的娘子,並且氣質與一般的江南娘子有所不同。
「娘子若要謝,就謝我家郎君吧,我也不過是奉命行事,當不起謝字。」劉青松末了也沒忘記把功勞往蕭頌身上推。
劉青松寫下藥方囑咐了如何煎藥服藥之後,便又背著他那個碩大的藥箱,一晃一晃的出了院子。
時已過了兩個時辰,晚綠也剛剛把接吳修和接回來,於是又診了一遍,所說的話與劉青松相差無幾,只不過更加直接一些。
不管怎麼樣,蘇伏暫且不能轉移到別處去的,但也不能住冉顏的寢房啊!邢娘把自己的房間收拾了一下,搬去和晚綠她們擠一擠,將蘇伏騰了地方。
這廂剛剛忙完,便聽有小尼姑來通報,說是冉氏來人了。
冉顏對冉氏半點好感也無,尤其是她那個唐朝父親!影梅庵附近出現命案已經有月餘,可他居然不聞不問,當真令人心寒。若不是冉云生常常過來看她,冉顏可真就忘了自己和冉氏有什麼關係了。
雖然冉顏不喜歡冉氏,更不喜歡他們來過問她的事情,但這一世的血親就擺在那兒,想否認也沒有用,到時候婚姻大事等等,還是握在他們手上。
「我們出去吧。」冉顏起身道。
邢娘想到院子裡還藏了個陌生郎君,也就沒有說什麼,立刻幫她整理衣物,讓晚綠和歌藍伺候著迎出影梅庵。
影梅庵外,竹林蕭蕭,一襲圓領華服錦袍的中年男人負手而立,周圍跟著不少小廝侍婢,他聽見有腳步聲,轉過身來,發福的臉上帶著笑意,看見冉顏吊起的手後,關心道,「十七娘手受傷了?」
令人既喜且怒的是,來人並非冉聞,而是冉十郎的父親,冉平裕。他看起來比前些日消瘦了許多,鬢邊也多了些白髮。
「三叔。」冉顏欠了欠身,冷凝的神色稍微柔和了一點,道,「只是點小傷,三叔和十哥近來都頗為憔悴,是不是齊家的婚事還未曾推掉?」
冉顏每次問冉云生此事,他都說讓她不要憂心,顧好自己就行,可冉云生已經好幾日不曾過來,也不知是否出了問題。
冉平裕笑呵呵的道,「你十哥倒是沒白疼你!我冉平裕雖只是一介商賈,可我的兒媳婦豈是什麼人想做就能做的?倒不是說什麼門第之見,最不濟也得十郎喜歡才成。只是近來定下八月二十回長安,因此諸多事情需要打點,生意上的事都丟給了十郎,所以忙一些。」
冉顏這才放下心來。
影梅庵近幾日進進出出的人甚多,但究竟還是尼姑庵,又有官府之人駐守,能撇清關係便要撇的一乾二淨,所以冉顏也並未請冉平裕進去坐,而是在竹林裡的涼亭中坐下說話。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7 07:04 PM
第一百二十一章、長安鬼見愁
「我在長安定居多年,一直也未曾接你去玩,這次我與兄長私下聊天時,提了一句,他似乎不曾反對。」冉平裕眉眼和善,笑起來下巴上的肉堆出兩層,像個彌勒佛一般,「只是恐怕得等你的婚事定下,阿顏同我說說,蕭郎君和隨遠先生,你更中意哪一個?」
冉顏不耐煩談這些事情,但事情已經迫到眉頭,由不得她不想,可這兩個人非要選一個的話……
「我也不知道,三叔覺得誰好一些?」冉顏問道。
冉平裕想了一下,揮手令周圍的侍婢小廝離得遠一些,才道,「三叔覺著隨遠先生是極好,阿顏不知,長安那些貴女可都眼巴巴的等著隨遠先生回去呢!」
這件事冉顏也聽冉云生說過,她實在想不通,桑辰那個四次元的非人類,怎麼會行情如此之高,「為何?」
冉平裕一八卦起來,直如坊間閒婦,攏著袖子湊近冉顏道,半點氣質也無,「阿顏可能不知,崔氏六房兒郎不多,嫡出的更只有隨遠先生一人,隨遠先生才學廣博,人品高潔,雖五次三番的惹陛下不快,但陛下一向惜才,朝廷亦未收回久久懸空的爵位。更重要的是,隨遠先生上無高堂,亦無妾室……」
冉平裕口不停歇的說了一通桑辰的好處,卻隻字未提蕭頌,冉顏有些奇怪,「那蕭頌呢?」
「蕭侍郎……」冉平裕砸吧幾下嘴,遲疑了一會兒才道,「你知道蕭侍郎在長安的綽號是什麼嗎?」
冉顏搖頭。
冉平裕一拍大腿,「那就怪不得你會猶豫了,蕭侍郎可是坊間人稱『長安鬼見愁』啊!刑部雖然最大的是刑部尚書,但管事的其實是底下兩位侍郎,蕭侍郎行事雷厲風行,且絕不留情面,但凡他出現的地方,大多都是抄家、滿門抄斬,要麼就是死人,再加上他『克妻』的名頭,長安百姓說他身帶煞氣,人見人躲。」
長安鬼見愁?冉顏差點沒繃住笑出聲音來,「我見他處事圓滑,怎麼會這麼惹人厭?」
「也非是厭,而是怕。他為人倒是好的,也極會處事,只是一旦涉及刑獄便無情的很。」冉平裕也不無惋惜的道,「他家到也是好的,宋國公另立門戶,不是與蘭陵蕭氏族人同住一處,蕭侍郎總共兄弟三人,現在本家在歧州,長安的宅子只有蕭侍郎一人居住……就是聽說快沒人煙氣兒了,偌大的院子裡,主僕加起來還不到二十個人。」
怎麼看來,嫁蕭頌都不如嫁桑辰。
冉顏真想狠狠的嘆一口氣,她可以選擇不嫁嗎?沒有情分的話嫁過去也是互相折磨,雖說成親還可以和離,且不說和離能不能成,和離之後可就是二手貨了,市值明顯又降低一半。
更重要的是,冉顏根本不想傷害桑辰那麼個心思單純的孩子。
冉平裕看著冉顏的神色,也猜到她對這兩門婚事都不太滿意,苦口婆心道,「隨遠先生這樣的條件可是百年難遇了,阿顏莫要讓自己後悔。」
「嗯。」冉顏聲音平平的應了一聲,淡淡道,「三叔同我說這些想來也沒有多大用處,最終決定我嫁給誰的,還不是阿耶?」
「你若想好了,三叔自然會替你全力周旋。」冉平裕今日過來主要也就為了此事。他當年受鄭夫人照拂,托著滎陽鄭氏的關係起家,才能得到今日蘇州首富的地位,現在鄭夫人去了,冉顏又是他的親侄女,自然要多關心一些。
「三叔,且容我想想可好。」冉顏心頭堵悶的厲害,冉平裕能有這份心已經很好了,蕭、崔兩家也不是他能掌控。如果萬不得已非得嫁,冉顏會選擇蕭頌,她對他說不上什麼特別的情分,但蕭頌這樣經歷世事的人心智比較成熟,心理年齡接近,大家都是成年人,互相又都沒什麼感情可言,談談條件也沒什麼大不了。
而桑辰明顯喜歡她的,冉顏可不想在一張白紙上劃出力透紙背的一筆,毀了一個大好青年對美好愛情的憧憬。
畢竟是一輩子的事情,冉平裕也不曾逼的太緊,只笑道,「出嫁是喜事,阿顏可別一籌莫展的樣子,看的三叔都揪心。婚事約莫也就是這幾日得定了,冉氏族老們都著急的很,待定下之後,你就與三叔一併去長安玩,回來再準備婚事,或許直接從長安出嫁亦可。」
冉平裕勾畫的未來當真很美好,如果嫁的是自己喜歡的人,那的確是一件美事。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冉平裕令人將帶來的禮物都送進庵中之後,便領著人離開了。
冉顏坐在涼亭裡,看著一群人的背影越來越遠,卻久久未曾回過神來。
晚綠想提醒冉顏,卻被歌藍拽了一下,在她手心寫:娘子心煩,去拿披風。
晚綠看了一眼冉顏微微蹙起的眉頭,便聽歌藍的話,跑回去拿披風。
天色越發暗了,影梅庵大門處守夜的衙役點了燈籠,微弱的光透過竹林影影綽綽的照進亭內。冉顏看著從自己口中冒出的霧花出神,周身的冷意令她心裡稍微平靜了一些。
冉顏若知道有人要害她,逼迫她,大不了就是殺人滅口,可現在逼她的冉氏全族,她總不至於為了這個事情,就滅了冉氏所有人,或者弄死桑辰和蕭頌吧?
這個時候,冉顏覺得自己很無能。不過事在人為,就算到了事情的最後,也絕不會放棄,這是冉顏一貫的處事原則。
再想想吧……
晚綠氣喘吁吁的返回來,把燈籠遞給歌藍,抖開披風披在冉顏身上。
深紫色的暗花緞子,脖頸處有一大圈黑色的貉子毛,將冉顏一張冷豔的面容映襯的愈發高貴清冷。
黑夜竹林間,一盞泛著橘黃光線的燈籠照亮這一小塊地方,冉顏靠在欄杆邊,久久沒有要回去的意思。
晚綠想到冉顏身上還有傷,實在忍不住,方欲開口提醒,便聽聞一個磁性的聲音從小徑上傳來,「夜深露重,十七娘怎的還在這裡?」
冉顏回過頭,看見蕭頌一襲紫色廣袖常服,墨發披散,負手立於石徑上微微蹙眉看著她,俊美的面上彷彿與平時見到的偽裝有細微的差別。
「蕭郎君。」冉顏看見他,只平淡的喚了一聲,也沒有要起身招呼的意思。
蕭頌看她這副模樣,不禁笑道,「在下近來似乎也沒得罪十七娘,怎麼見到在下就生氣?」
冉顏微微一愣,因著方才與冉平裕說起婚事,乍一見到蕭頌,心裡是有些不大爽快,可這點不爽快若非他提醒,自己還真的沒有察覺到。
想到蕭頌的幫助,冉顏起身衝他行禮道,「是兒無狀,請蕭郎君見諒。」
蕭頌見她微微發紅的瓊鼻,迅速移開眼神,道,「沒什麼,是在下唐突了,夜漏更深,天寒露重,十七娘也早些回去吧。」
他微微頷首行禮,見冉顏似乎也沒什麼要說的,便轉身順著石階繼續向上走。
冉顏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忽然開口道,「蕭郎君。」
蕭頌頓下腳步,回頭等待她繼續說話。冉顏頓了一下,道,「多謝蕭郎君仗義相助。」
「仗義嗎……」蕭頌喃喃重複了一遍,旋即道,「事情可以一而再,卻不可再而三,十七娘應當明白的吧。」
「多謝蕭郎君提點。」冉顏欠身。
蕭頌再次頷首,轉身往上走,影梅庵門口幾個衙役看見蕭頌過來,立刻拱手行禮,他低低說了句什麼,便有個衙役飛快的跑了下去。
冉顏忽然想到蕭頌曾經說過,她幫劉刺史破了這個案子,便會答應她兩個條件,就算救蘇伏算掉一次,可還有一次啊!
「蕭郎君。」冉顏再次叫住他。
蕭頌停住腳步,「十七娘有事請講。」
「你若是不忙的話,是否可以聊聊。」冉顏道。
蕭頌微微彎起唇角,「忙,但也可以不忙。」
他說著,緩步走下階梯轉入亭中,一雙明亮的眼眸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晚綠和歌藍往後退了幾丈。亭子裡只剩下兩個人,冉顏想了一下,覺得直奔主題有點太傷體面,於是打算循序漸進,「我為了案子受傷,算不算工傷?」
蕭頌垂眸看著她平靜的神色,心裡覺得有趣,劍眉微挑道,「工傷?」
「因公受傷。」冉顏草草解釋了一句,繼續道,「不知蕭侍郎是否記得,說過案子破了以後答應我兩件事情,現在雖然案子還未破,但我也很盡心盡力,現在想提前與蕭郎君商量一下要求,不過分吧?」
「嗯,說罷。」蕭頌好整以暇的看著她。
冉顏道,「我想請蕭郎君與我先定親,待事情緩一緩之後再退親。」冉顏見他明顯有些錯愕的表情,連忙解釋道,「我知曉婚姻大事不可兒戲,我這麼做……對你來說是有些不公平……」
「呵呵。」蕭頌看著她以鎮定從容的姿態卻胡亂解釋,不禁笑出聲來。
笑聲中含概的情緒有些複雜,冉顏一時無法分辨。
「原來你在為此事煩惱。」蕭頌站起身來,沉吟道,「跟我定親……看來桑隨遠很不得你心啊!還是說,你心裡其實有了別人。」
蕭頌這麼問,卻並未打算得到冉顏的回答,笑笑道,「安心吧,此事會是你想要的結果。」
冉顏愕然的看著他,聽他話中的意思,是不需要跟他定親,也不需要跟桑辰定親,「你已經解決了?」
「唔,嚴格來說還有一半沒解決,明日我抽空去冉府拜訪一下,無需擔心。」蕭頌話雖這麼說,神色中卻看不出任何關懷的情緒。
冉顏點了點頭,想到他之前說過,親事是蕭氏老太太提的,他也許也不喜歡她。順手幫她解決點困難罷了,只是他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幫忙吧,「你為何要這樣幫我?」
第一百二十二章、訪冉府
冉顏從不平白的受人恩惠,一定要問清楚蕭頌有什麼要求才能安心。
蕭頌挑挑眉,肅然道,「建業寺的高僧說我渾身帶煞,要日行一善,以後才能娶的到夫人。」
冉顏皺起眉頭,根本看不出他有幾分真幾分假。
蕭頌眼角含著一絲笑意,轉身走入影梅庵。
不管蕭頌有什麼目的,迫在眉睫的事情暫緩,冉顏心底輕鬆了許多,連帶著一直冷若冰霜的神情也柔和不少。
晚綠和歌藍都明顯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都不禁鬆了一口氣,但旋即又擔心起來,娘子不會看上了蕭侍郎吧?
順著影梅庵的小徑往後院走,路過側門的時候,冉顏發現外面燈火通明,於是停步看了一眼。從門縫中能看見一襲紫衣常服的挺拔背影負手而立,光線將他的影子拉長在身後,宛若一座山巍峨矗立,周身氣氛森然,四周的人噤若寒蟬,就連聽令尋找線索的衙役也都是輕手輕腳,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長安鬼見愁……冉顏微微勾起唇角,看這情形,當真沒有愧對他這個名頭。
回了院子,冉顏去偏房看了蘇伏,情形很不容樂觀,但好在沒有生命之憂。這樣重的傷,究竟是如何造成?他與一直拿捏他母親屍骨的人反目成仇?
能形成蘇伏這樣冷冽殺氣之人,身上必然背負了無數人的性命,冉顏垂眸看著他雕刻似的容顏,許久,才起身回寢房。
躺在榻上想了許多事情之後,才漸漸入睡。又是夢,這次的夢很零碎,各種屍體的畫面如海浪一般席捲而來,最終定格在一具曲線美好的女屍上。
夢中,冉顏一如往常鎮定的檢查這具女屍,每一處傷痕卻如同割在她心上,疼的她連腳趾都不自覺的蜷了起來。
一場完美的驗屍,數年來在夢中不斷重複。
次日清晨,冉顏疲憊的睜開眼睛,聽著從云從寺裡傳出的誦經聲,稍稍緩了緩,伸手摸到放在榻邊的帕子,擦拭著滿頭汗水,擁被坐起。過了一會兒才披上緞衣,起身下榻到幾旁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娘子。」邢娘恰好進來準備叫冉顏起塌,見她喝冷水,連忙制止,「都已經入秋了,娘子怎能這麼不愛惜自己,要喝水的話開口喚老奴一聲,不然就使喚幾個丫頭。」
冉顏疲憊的一笑,她來了這麼久,潛意識裡還沒有習慣使喚別人,力所能及的事情,自己也就順手做了。
邢娘從外面拎進來一壺熱水,給冉顏倒上一杯,詢問道,「昨日三郎過來,可曾提到什麼時候接娘子回府嗎?」
「阿耶是妻有兒女的人,接我回去做什麼。」冉顏喝著水,漫不經心道。
邢娘笑道,「瞧娘子說的賭氣話。」
話雖這麼說,邢娘也在心裡暗暗嘆氣,郎君真是太令人寒心了,怎麼說他與夫人都是少年夫妻,夫人雖是滎陽鄭氏之女,卻從來對他謙恭柔順,相伴數年,也留下了血脈,可什麼夫妻情分、骨肉血親,終究都比不過高氏幾句枕邊風,現在竟是不聞不問到這種地步了。
「倒不是賭氣話,看過殷聞書那樣的父親,再相比較之下,阿耶對我算是極好,至少還有個容身之所,有口飯吃。」冉顏倒不是說氣話,如果冉聞能夠跟她斷絕父女關係就更好了。
邢娘未曾接話。
云從寺裡的誦經聲已經停歇,冉顏用完早膳之後,便起身準備去拜訪劉刺史。畢竟蕭頌幫助她,她也得盡心盡力的協助破案才行。
而城中冉府,此時全府上下在冉聞的帶領下,正在門口迎接一位貴客。
門房裡擠著七八個少女,為首的一襲紅衣,趴在門上,從縫隙裡往外看。
後面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急切道,「十八姐,有沒有看到啊?俊不俊?」
「急什麼,馬車才停下!」冉美玉不耐煩的道,目光卻緊緊盯著剛剛停在府門口停下的馬車。
車門打開,先跳下來一個小廝,而後一襲紫色常服的男子隨之下車。
他的體型比一般江南男子要高大挺拔,當他站定在車前,眾人才發覺他竟比冉聞要高上一頭,器宇軒昂,俊美硬朗的面部線條,猶如刀刻一般,劍眉星目,鼻樑高挺,俊是俊,卻給人一種極度的壓迫感。
門房裡一眾娘子忽然屏住呼吸,瞬也不瞬的盯著那人,只有最後面年紀較小的女孩急切的小聲問道,「怎麼都不說話,很俊嗎,是不是很俊?」
任由她在後邊急的團團轉,卻沒有人回答她。
冉聞看見來人,連忙滿面笑容的迎了上去,「蕭侍郎大駕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啊!」
「冉伯父客氣了。」蕭頌面上綻開一抹笑容,淺而不淡,令人覺得高貴又不敷衍,尤其是一聲「冉伯父」,簡直叫的冉聞心花怒放。
兩個從未見面的人,熱絡的像是親父子一般相攜入府。
蕭頌笑聲朗朗,在廳內坐定之後,寒暄了一會兒,才轉移到今天的主題上,「今日前來,實是要與冉伯父和冉氏致歉。」
「哦?不知何故?」冉聞心稍微提了提,能讓蕭頌親自上門道歉的事,恐怕不太妙啊!
「是關於十七娘的婚事。」蕭頌歉然道,「上次蕭某路過蘇州時偶遇十七娘,十七娘醫術超群,品德高潔,幫了我個大忙,算是我的恩人。說來也很是慚愧,高僧說我身上帶煞,命硬克妻,是以年已二十又六還未曾有家室,家中高堂也甚為焦心,這才一聽說十七娘德才兼備便急急求上門來,蕭某敬佩十七娘為人,故而不敢連累,與陛下請命來蘇州督查刑獄,實則特地親自過來致歉。」
蕭頌說著,語氣中帶了些許黯然。他本器宇軒昂的模樣染上一絲落寞,看起來特別令人心疼,連高氏都有些不忍,冉聞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高氏連忙接口道,「蕭侍郎說的哪裡話,令堂派來的使者也只是私下與我們商量此事,還未曾正式提親,便是作罷也算不得什麼。十七娘能得您另眼相看,更是親自前來致歉,這是她的造化。」
「伯母如此大度,真是讓我愈發慚愧。」蕭頌連忙起身拱手一揖。
高氏閃開了半個身子,連連道,「當不得,當不得。」
冉聞心裡很不爽快,但是堂堂刑部侍郎都已經親自上門致歉了,而且如此誠心誠意,放低姿態,不接受是不行的。
蕭頌自然也看出他的不甘願,心裡對冉聞的評價再降低了幾分,覺得他甚至不如高氏得體。想是這麼想,面上卻絲毫未露,繼續拋出利誘,以撫平他心中的不滿,「我當十七娘是至交好友,日後十七娘總歸是要嫁到長安去,蕭某不才在朝中也能說得上兩句話,日後十七娘若有什麼事,只管知會我便是。」
這些都是場面話,就算蕭頌說的真心誠意,冉氏也不敢總是去勞煩他。而且蕭頌也說的很清楚,是十七娘有什麼事,冉氏可就與他無關了。
被蕭頌一提醒,冉聞想起來還有崔氏呢!冉顏與蕭頌是好友,又嫁到了崔氏,原來還擔心拒絕哪一家會得罪人,現在的結果簡直是一箭三雕,好的不得了啊!
心裡一轉,冉聞頓時高興起來,與蕭頌熱情的聊開了。
蕭頌是個極會說話的,雖然通身氣派高貴,但是與冉聞說話一點也不擺架子,不顯山不露水的把冉聞捧到了天上,飄飄然不知今夕何夕,就連高氏這樣精明的人,也被誇讚的渾身輕飄飄。
「哦,對了,我這次來,還給冉伯父帶來一個好消息!」蕭頌看時機差不多成熟了,便轉移了話題。
冉聞正在興頭上,笑容斂不住的問道,「我有什麼好事,能入了蕭侍郎的法眼?」
「可是件極大的好事。」蕭頌故意賣了個關子,而後道,「陛下急招隨遠回長安,崔氏六房的爵位,這次可就落在他的頭上了。」
冉聞心中狂喜,崔氏六房的爵位是從二品的開國縣公,雖然比不上蕭頌家的一品國公,但蕭頌上面還有兩個兄長,這爵位八成也輪不到他,日後冉顏嫁給桑辰,可就是從二品的命婦了!
高氏心裡微微一驚,情緒也緩下不少,腦子開始清晰起來,被急招回長安,這婚事還沒有談妥呢,回去還會回來嗎?最好還是別回來,否則,二品誥命夫人啊!她豈不是一輩子都要被冉顏壓在頭上!
高氏狀似無意的嘆道,「桑先生繼承了爵位,恐怕……我們十七娘就配不上他了啊!」
冉聞聞言也是一怔,心不禁提了起來。
「想必兩位也都聽過桑隨遠所為之事吧,我與他同科出身,又同僚一段時日,桑隨遠的人品世人有目共睹,而且他但凡決定下來的事情,絕不會改,高夫人說出這樣的話,難道是懷疑桑隨遠的人品?」蕭頌言語間也嚴肅起來。
冉聞臉色微變,立刻道,「婦道人家不知事,胡言亂語,不可當真,不可當真。」
桑辰在儒士間的名聲一向不錯,受到士子推崇,大儒讚賞,今日這話一旦傳出去了,光是蘇州這些名流大儒的聲討都夠他們冉氏受的。
蕭頌面色緩了緩,淡淡笑道,「有這種擔憂也是人之常情,但桑隨遠的品格冉伯父盡可以相信,若他當真如此兒戲,蕭某第一個聲討他。」
諸人連聲附和。
這件事情一帶而過,冉聞想來想去都覺得蕭頌說的有道理,便不再放在心上,歌舞宴飲的招待蕭頌。
這種場合,蕭頌更是如魚得水,到最後哄的冉聞險些同他稱兄道弟,不過冉聞心裡還另有打算,所以還是把輩分給拉開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7 07:05 PM
第一百二十三章、好多屍體
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
清晨還是陽光普照,過午之後卻陰云密佈,到傍晚時分已是瀟瀟暮雨。云從寺周圍儘是百年銀杏樹,還有大片的楓樹林,煙雨氤氳中,黃色如灼灼日光,紅色如烈烈火焰,將如詩如畫的江南雨天燃燒出幾分熱烈來。
冉顏從早到傍晚,便一直在云從寺中與劉品讓討論案情,淨垣師太死的太蹊蹺了,她雖然早早便謀劃殺冉顏,可是案情的始末始終連不上,到現在也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要殺那些年輕郎君,余博昊大膽設想,她是為了滿足私慾,而後滅口。
這樣也勉強能解釋為什麼每個郎君身上都沾染精/液。
「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是……為什麼三個郎君的死法不一樣?她好像特別照顧第三位郎君。難道這位郎君最能令她滿足?」冉顏疑惑道。
劉品讓老臉僵住,余博昊也滿臉尷尬的咳了幾聲。對於冉顏的生猛,他們已經稍微有點免疫力了,所以勉強沒有失態。
冉顏淡淡瞥了他們一眼,渾然未覺的繼續道,「從那位郎君體內抽出的血液,出現在幻空母親的墓中,還弄成那種模樣,恐怕不是巧合。可知道她們之間有什麼瓜葛嗎?」
「幾名女尼出家前的身份已經在察訪了,但至今還沒有消息,不過昨日按察使吩咐仔細搜查破廟和挖玉簪花田,在破廟裡發現一些東西。」劉品讓使了個眼色,讓余博昊把東西拿出來。
余博昊從旁邊的箱子裡取出一個布袋,用帕子裹住手,將裡面的東西取了出來,「是一件染了血的衣物,看上去像是男子的衣物,還有……」
余博昊有些興奮的道,「根據娘子畫出的凶器形狀,在破廟裡找到一樣相符的。那個破廟是關公廟,可疑凶器便是關公塑像手中的長刀柄,因為年代久遠,上面的刀已經丟失,只剩下一個柄,可以抽出來。」
「玉簪花圃?出了結果嗎?」冉顏一邊查看血衣,一邊問道。
昨日蕭頌讓挖的時候,劉品讓雖然口上答應著立刻去挖,卻需要時間調配人手,他覺得搜破廟比較重要,便令人先過去搜廟,所以並沒有真的即刻去挖花圃,直到今日過午之後才抽出人手去挖花圃。
冉顏也並不奇怪,官場上的人麼,一般都是說一套做一套。
翻看到中衣的時候,冉顏忽然頓住手,看著衣物上被劃破的一個洞,欣喜道,「兇手受傷了!」
「為何這麼說?」余博昊把劉品讓的疑問一併說了出來。
「你看這中衣和外衣,這裡有個洞,衣服上的血跡雖多,但大都集中在外衣上,而這一塊,只有中衣上有,外衣卻很少……」冉顏道。
余博昊茅塞頓開,「兇手受了傷,血從裡面透出來!」
劉品讓道,「說的也有道理,可這個破洞明明是圓的,怎麼血跡是長的?看上去並不像是流出的血沾染上的。」
冉顏沉吟片刻道,「看這個流血量,明顯只是輕微的劃破一層表皮,很有可能是死者用尖銳的東西想刺兇手,卻被兇手握住手腕,所以並沒有造成很深的傷害,而是爭扎之間,劃出了一道血痕。」
「是簪子!」劉品讓和余博昊異口同聲道。
冉顏腦中閃過那三具屍體,不對,三具屍體有兩個是用發綸,一個用束髮,並沒有人使用簪子簪發,而且那樣的爭執是生死較量,力氣必然很大,而那三具屍體的手腕上均未曾發現瘀痕……
死者都是與女子私奔的話……
「一定不止這三具屍體!」冉顏篤定道,她忽然很佩服蕭頌,因為他早就想到這個問題,而且猜測兇手匿屍之處,否則他不會無緣無故的讓人挖玉簪花圃。
能想到這個,約莫是那幾株海棠花激發的靈感吧。
劉品讓和余博昊此時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冉顏道,「驗屍吧。」
「驗哪具屍體?」余博昊心想所有的屍體不都驗過了嗎?
「當然是淨垣師太,想知道她有沒有同三個郎君發生過……額,」冉顏差點脫口而出「性行為」三個字,但好歹也收斂了一些,「有沒有發生過房事,還有她身上究竟有沒有傷痕,不驗屍怎麼知道。」
「可她是出家人……」余博昊訥訥道。
「所有人死了都是一具屍體,不分富貴貧賤,更不能分出家不出家了。」冉顏的觀念裡,所有的屍體都是證據,怎麼能放著證據視而不見呢,但旋即一想,這裡是古代,觀念是不同的,所以又補充了一句,「她頂著出家人名頭還行兇殺人,如此惡行,為什麼我們還要在意她是不是出家人!」
不管淨垣是不是兇手,她意欲謀殺冉顏已成不爭的事實。
「十七娘說的不錯。」門被推開,蕭頌從外面走了進來,淡淡的酒氣隨風飄入屋內。
蕭頌抄著手跽坐下來,「況且私下驗一驗,又不剖屍,誰又知道呢?」
他這廂話音才落,便聽見院中一個鬼哭狼嚎的聲音,「好多屍體!好多屍體!花圃裡……」
屋內幾人神情一凜,蕭頌微醺的酒意也全然散去,一雙迷濛的眼睛頓時恢復平素的明亮,霍然起身。
待幾人走到廊下,雨中那個來報信的衙役,兩眼一翻竟是暈了過去。
'
好多……能有多少?
「走!」劉品讓簡直要跳腳了,他不就是升了個四品刺史麼!連老天都這麼看不過眼?一樁接一樁的命案不說,且樁樁都是大案。死三個人已經不得了,居然還有「好多」!
當下劉品讓也顧不得招呼別人,飛快的穿了屐鞋,衝出門外,為他撐傘的衙役在後面猛追。
余博昊也飛快的跟了上去。
旁邊的衙役遞過來兩把傘,蕭頌看了冉顏的手臂一眼,接過一把大的油紙傘,回頭問冉顏道,「要去嗎?」
冉顏點點頭,到廊下穿屐鞋,屐鞋放在廊下的隔板裡,冉顏用腳勾了一下,一隻鞋居然掉了下去。
她還未曾彎腰,便見蕭頌躬身撿起那隻屐鞋,又將另外一隻也放到了她腳前。
冉顏微微怔了一下,飛快的穿上鞋子,蕭頌已經站在雨裡撐開傘,「你是等侍婢過來,還是與我一道?」
先趕到現場再說,冉顏想也未想的便衝進了他的傘下,「快走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十具女屍
蕭頌與冉顏趕到山上時,玉簪花圃已經全部被連根拔起,許多衙役臉色發白,不住的嘔吐。
縱然冉顏見過無數屍體,卻也被眼前的景象震住。
一具具半翻出土外的腐屍散發著陣陣惡臭,就冉顏目測看來,至少有十具屍體,埋入土壤的年份明顯不同,有些已經完全白骨化,有些腐肉上已經被玉簪花的根須盤踞。
冉顏不由得向前走了一步,蕭頌一把將她拉了回來,「你身上有傷,不可沾這些穢物。」
冉顏也頓下腳步,的確,這個年代的沒有什麼消毒設備,而且做的那些手套之類的防護有效程度也有限,她眼下身上有傷,還是不沾為好。
蕭頌轉頭對身邊的衙役道,「去叫劉青松過來。」
衙役應了一聲,飛快的衝下山去。
冉顏皺眉看著這些屍體,以及旁邊的衣物等散碎物品,「看來是那些失蹤的娘子,有這麼多屍體,怎麼只發現三個郎君呢?」
蕭頌道,「那些郎君都被丟棄在荒郊,三日之內無人發現,說不定就被野獸啃食乾淨。」
「看這情形,兇手已經行兇不止一個年頭了,不過是才暴露而已。」冉顏真沒想到,這個尼姑庵和寺院聚集的地方,非但不是一方淨土,還是人間地獄。
「我送你回去吧。」蕭頌看向山下。
冉顏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正見晚綠氣喘吁吁的跑上來,再想到這邊的恐怖的情形,冉顏點了點頭,餘光看見蕭頌露在傘外已經濕了的半邊身子。
這把油紙傘比普通的傘要大一些,但由於蕭頌身材高大,再加上冉顏,兩個人顯然不夠,且撐開的傘幾乎都遮在冉顏上方。
兩人並肩下山,晚綠距離十餘丈就開始嚷嚷,「娘子!您怎麼說走就走,也不喚奴婢一聲。」
冉顏看著她風風火火的樣子,不由微微一笑。蕭頌一直若有若無的注視著她,見她一向沉冷的面上忽然綻開一抹靜靜的微笑,宛如水上蓮悄然綻放,剎那的驚豔,令蕭頌久久沒有回過神來,直到冉顏離開他身邊,走到晚綠傘下衝他微微欠身,「多謝蕭郎君。」
蕭頌連忙收回神思,不動聲色的把手中的傘壓低,遮住自己大半面容,聲音平穩道,「十七娘客氣了。」
晚綠見兩人話都說完了還在雨裡杵著,不禁出聲提醒道,「娘子,該回了,不然邢娘又開始念叨。」
冉顏本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可想來想去,除了一句「謝謝」,實在想不出什麼有新意的話,天色已晚,她覺得自己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大忙,便隨著晚綠回影梅庵。
蕭頌揚起傘,目送她離開。
直到冉顏快進了影梅庵,劉青松背著碩大的藥箱不知何時爬到的半山,勾著頭順著蕭頌的目光看了許久,直到耳邊傳來蕭頌低沉的聲音,「看夠了沒有?」
劉青松清臒的臉上帶著訕訕的笑意,抬手擦了擦汗水雨水,一臉曖昧的道,「我也就是隨便看看,不像九郎你看的這麼深情且痴迷。」
蕭頌在族中排行第九,熟悉之人都稱他蕭九郎,或九郎。
劉青松話說完,等了許久,發覺蕭頌並未像平時一樣發怒,不禁又伸頭看了冉顏的背影幾眼,隨口問道,「去過冉家了?忍痛退親了?」
「嗯。」蕭頌沒有否認,只平淡應了一聲。
劉青松越發詫異,「你難得看上一個娘子,就這麼放棄?可別告訴我,你覺得自己命硬克妻,為了她好,然後忍痛割愛,捧著一顆支離破碎的心,將冉娘子的小手放進桑隨遠的手心裡,自己一個人在雨裡孤苦無依的獨自舔傷。」
「她是我的。」蕭頌收回目光,淡淡拋下一句話,轉身朝玉簪花圃裡去。
劉青松背著大藥箱,一步三顫的小跑著跟了上去,八卦道,「九郎,九郎,你說說,你是打算苦情虐戀殘心,激起冉娘子的愛心同情心;還是強取豪奪,將人搶回家慢慢調教;還是霸道與柔情並施,讓冉娘子充分感受你男人的魅力……」
蕭頌轉過身來,冷淡道,「去驗屍吧。」
劉青松一轉眼看見眼前的屍體,被唬了一跳,心不甘情不願的住了嘴,用素布裹上口鼻,抬腳邁進屍體堆裡,他見那些衙役吐的實在沒力氣,不得已只好自己從土中扒拉屍體,利索的將所有骨骸拼合起來,看似竹竿一樣隨時可能被大風颳走的身材,力氣卻不算小,動作也飛快。
劉青松也是蕭氏的僕從,卻也是蕭頌從小到大的伴讀,比他大三歲,一直醉心於醫道。蕭頌十五歲進了太學之後,劉青松便全身心的投入醫道之中,拜了個鈴醫為師,倒是學得一身本領。
兩人名為主僕,實則情誼如手足兄弟,只是劉青松有個毛病,就是特別愛八卦,還特別囉嗦,從小便如此,若不是蕭頌耐性好,估摸著他也活不到今天。
蕭頌心裡浮現冉顏沉靜的容顏,心嘆同是醫道中人,同是驗屍高手,怎麼做人差距這麼大呢!
在一群人滿臉恐懼的注視下,劉青松將屍體一一擺在準備好的一塊塊鋪了素布的木板上,待全部整理完畢,就連見慣大案的蕭頌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十具屍體!
如果按照猜測,她們都是與人私奔的娘子,那麼總共被殺的人有二十個!
「從白骨到最新的屍體,我猜測中間至少間隔了六年。」劉青鬆解開手上的素布說道。
雨天黑的特別早,此時天色已經朦朧,再詳細的情形也查驗不出。眼看雨勢越來越大,蕭頌立刻令人撐傘點著火把繼續尋找證物。
劉青松唏噓,「真是歹毒啊!我看最新的一具屍體,口舌被縛,渾身毫無完膚,雖多是腐爛,但可以想像原來就有許多傷痕,好像是被人活活打死。」
「兇手不是淨垣。」蕭頌看著十具女屍,篤定的下了這個結論。
劉青松對誰是兇手並不感興趣,只惋惜道,「可惜沒有親眼看見冉娘子驗屍,真真是遺憾,九郎要快快將她娶回家,我就能跟她學習剖屍了。到時候你可要幫我美言幾句……」
蕭頌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你有什麼美可以言?」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7 07:07 PM
第一百二十五章、人品問題
劉青松噎了一下,尚未出聲,便聽一旁的劉品讓道,「按察使如何斷定兇手不是淨垣?」
蕭頌道:「之前查過,淨垣一向深居簡出,絕大部分時間都伴在庵主身邊。案發地點是關公廟,不是月老廟,既然已經確定不是移屍,為什麼他們都會跑到那裡去?最大的可能是有人誘騙、誤導他們,引他們到了廟中之後,才實施謀殺,所以即便淨垣師太是兇手,也只是其中之一。」
劉品讓點點頭道:「按察使分析的有理,兇手會是淨惠?」
蕭頌不可置否的一笑,他從一開始就懷疑淨惠,可惜因為人證物證都不足,就連殺人動機都沒弄清,現在又有淨垣為第一疑犯,根本沒辦法抓捕她。
劉品讓嘆道:「看來必須要盡快查證幾名女尼的身份,我曾問過庵主,她也不甚清楚,這背景可夠深的啊!」
雨夜中霧靄沉沉,令山間平添濃厚的肅殺氣氛,眾人一陣沉默,只有火把劈裡啪啦的燃燒聲,偶爾有衙役稟報又尋到些物件。
蕭頌撐著傘比直如松的立在園圃邊緣,靜靜看著一大片狼藉的玉簪花圃。劉品讓幾人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緊張,不時的搓手跺腳。
身後有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劉青松回過頭去,面上立刻綻開一個笑容,歡喜道:「九郎,你看看,好多漂亮的小師傅。」
蕭頌兀自巋然不動,全不理會他。直到晚綠的聲音傳來:「蕭郎君,劉刺史,我家娘子命我送信過來。」
蕭頌轉過身,晚綠本想把手中的信交給劉品讓,但瞧見蕭頌一身氣勢迫人,又想到他是皇上親派的按察使,便將信遞交在他手中。
劉青松悄悄湊了上來,一雙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上下打量晚綠幾眼,目光又轉向歌藍,咂咂嘴道:「九郎,莫非這兩位就是十七娘的侍婢,嘖嘖,你豔福可真不淺啊!」
長安風俗,一般新婦的貼身侍婢大多會成為妾室,蕭頌以前的兩個妾室,也是盧氏和杜氏的貼身侍婢。她們的職責是,在新婚初夜的時候先和新郎行房,讓新婦在一邊學習怎麼服侍夫君。
當然這些也是看個人需求的,如果新郎堅持不要,也沒有人會硬塞,雖然蕭頌還沒洞房新娘就死了,但既然是頂著試婚侍婢名頭,還是得給名分。
蕭頌臉色微微沉下,晚綠則是當場就黑了臉,狠狠瞪著劉青松道:「今日我們十郎說了,桑先生才是我家娘子未婚夫君,你莫要胡說八道損我家娘子清譽!」
蕭頌充耳未聞的抖開信紙,還尚未拿穩,劉青松便又湊了上來,曖昧的感嘆道:「阮郎迷呢!這是私信吧,我說你們家娘子還是喜歡我們郎君,否則怎麼會寫這情信呢?嘖嘖,寫這麼哀怨的曲,是不是怨懟郎君沒有堅持到底?」
蕭頌毫無預兆的一撩袍子,抬腿將身邊這個喋喋不休的傢伙踹出兩丈遠。那一腳之狠,看的劉品讓和余博昊等人腦門上冒冷汗。
晚綠一腔怒火也消下去了一半,狠話到了嘴邊都嚥了回去,只恨恨道:「活該。」
「替我和劉刺史多謝十七娘。」蕭頌面上一如既往的淺淡笑容,說著將手中的信遞給了劉刺史。
晚綠欠了欠身,與一眾女尼返回。現在山上不安全,雖有官府的人守衛,她們也絕不敢夜幕獨自出庵,所以冉顏才請庵中這些尼姑陪同晚綠和歌藍一起過來。
「劉刺史怎麼看?」蕭頌問道。
劉品讓看完信後,把信遞給余博昊,兀自思慮了半晌道:「幻空說他母親喜歡哼這個曲子,這個曲子莫非與兇手有關係?」
「阮郎迷,說的是劉晨與阮肇兩個郎君誤入仙境,沉迷美色而忘記返家,待到想起曾經種種,他們回鄉以後,看到鄉邑已經零落,才知道已經過了十代了。後來,劉、阮二人黯然返回山下,劉晨再次投入人世娶妻生子,繁衍後代。而阮肇……」蕭頌頓了一下繼續道:「看破紅塵,出家去了。」
此曲名字叫做《阮郎迷》,顯然是更側重講述阮肇的事情。
阮郎……看破紅塵……蕭頌眉間微蹙,難道他想錯了?
劉品讓語氣也分外嚴肅,「難道兇手是和尚而非尼姑?」
蕭頌向了一會兒,道,「不,相對於這首阮郎迷,我更相信自己所見的證據。不過它也許與案情的初始有關係,我們不妨往動機上去想想。」
「這個事情還是得我來想。」劉青松揉著腰,不知何時又冒了出來。
劉青松典型的聽風就是雨,每每風吹草動,他都能聯想成始末相連的故事,還都編的有根有據,合情合理,這點比坊間那些婦人要高級一些,真不知是該欣賞還是鄙視。
蕭頌道:「那你來說說吧。」
「這有太多可能啦!」劉青松咕噥了一句,「這樣踢,以後腎會不會不好用了……」緊接著便道:「先說個不曲折卻又十分殘心的。以前呢有個郎君喜歡上一位娘子,與這位娘子私定終身,兩人花前月下、郎情妾意,結髮為盟,有了夫妻之實,結果娘子卻被許給了別人,郎君便約娘子一同私奔,但是奔者為妾哇,娘子不願意,於是郎君覺得娘子變心了,又氣又怒,於是出家了。娘子心裡其實還戀慕他,所以成日的哼著阮郎迷,但是郎君卻不知,越來越難平心意,於是見不得別人好,看見人傢俬定終身的就虐殺。」
劉青松說到興奮,末了還道,「說不定,到最後兇手發現原來這位娘子根本沒有嫁人,生下的幻空,正是他的女兒!當下痛哭流涕,骨肉相認,而後郎君自覺對不起幻空她娘親,於是拔劍自刎!多麼催人淚下的故事……唉……」
「這樣卻也說得通,在破廟裡發現的衣物也是男裝。」余博昊道。
蕭頌看著劉青松道:「聯繫案情,莫要天馬行空的亂說。既然如此,淨垣師太又如何會主動頂死?」
劉青松撇撇嘴,傲然道:「那也好說啊,其實淨垣師太一直戀慕那郎君,現在東窗事發了,她自然為了愛郎捨命。」
「十七娘信上提到,云從寺的懷隱大師曾經過來拜祭過幻空生母……」蕭頌話剛說了一半,便被劉青松嚷嚷著打斷:「看吧看吧,我說的是不是還有幾分正確?」
蕭頌威脅的瞟了劉青松一眼,看見他縮瑟一下,才又繼續道:「但我依舊覺得淨惠的嫌疑比較大,第一,懷隱外出云游剛剛歸寺,沒有作案時間,就算他是隱在暗中,還有第二,把屍體埋在玉簪花下可不是一件簡單的活,我們剛剛也看見了,所有的屍體都埋在花圃的中央位置,前段時間正是花季,如何能保證翻起花圃,卻不讓玉簪花枯死,並非人人都能做到。第三,照你這麼說,他看不得所情人好,為何要在第三具屍體上花費那麼多力氣,又是抽血,又是喂香灰?」
這個人一定很懂得養花,至少懂得養玉簪花,而且還要有很長的時間能夠呆在花圃中,卻不會引起別人懷疑,能符合這些條件的,就只有淨垣和淨惠,懷隱的嫌疑相對少了許多。
現在若是結案,把所有的罪責都歸咎於淨垣身上,也能勉強說得通。但面對這十餘具屍體,世故如劉品讓和蕭頌,也不甘心結案。
「先驗一驗淨垣的屍體再說。」蕭頌看了劉青松一眼,往山下走去。
劉青松心頭一跳,驚道:「我?我驗?」
蕭頌回頭笑道:「怎麼,太興奮了?」
「不是,九郎。」劉青松拖著箱子往山下跑,腰疼的他呲牙咧嘴,「九郎,你聽我說,老太太虔誠信佛,她到處都有耳目啊,若是被她知道會剁了我的手,我伴讀九年,任踢任打十餘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可不能卸磨殺驢、過河拆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任踢任打是你自找的。卸磨殺驢形容的極好,但是你罵自己休要把我也扯進去,誰是兔誰是狗!?」蕭頌腳不停歇的下山,頭也不回的道:「只有一點你說對了。我就是個喜歡卸磨殺驢之人。」
蕭頌健步如飛,劉青松叉著腰氣喘吁吁的跟在後面,雨天路滑,山路難行,劉青松看上去跑的特別賣力,可劉品讓一直緩步跟在他後頭。
「劉醫生,按察使方才好像在說,你要是不怕他把你打發回本家,就儘管歇著。」劉品讓走到劉青松身旁,「好心」提醒道。
劉青松咬咬牙,看著一個身強力壯的衙役幫劉品讓撐著傘,兩人大搖大擺的下山去,不禁小聲罵道:「老不死的,找個衙役幫我提箱子會死嗎?」
但是罵完之後,還得自己拖著箱子一步一步的下山。
夜雨飄灑,這廂淒苦的厲害,影梅庵中冉顏的屋裡卻放了紅泥小火爐,歌藍煮著薑湯,整間屋子內都瀰漫著濃郁的姜香味。
冉顏剛剛沐浴完畢,靠在圓腰胡床上,看著醫書,晚綠用巾布幫她絞乾頭髮。
同樣是醫生,同樣是驗屍高手,處境卻如此天壤之別,不能說同人不同命,是人品問題。
第一百二十六章、神秘外出
邢娘和小滿正在忙活著將後面窗戶用板子堵上,堵了七八層邢娘尚覺得不安心,又將整個屋子的犄角旮旯全部都檢查了一遍,末了連前面的窗子都堵上了。
終於只剩下正門的時候,邢娘稍微鬆了口氣,「今晚讓歌藍和晚綠全都在這屋裡睡地鋪,娘子可不能任性,以往不喜歡人伺候便罷了,現在這裡這麼危險,必須得謹慎。」
冉顏抬眼看她,笑了笑道,「好。」
「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主宅,這樣被扔在荒郊野外可怎生是好!」晚綠嘟嚷道。
邢娘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勾起娘子的傷心事。
歌藍煮好薑湯端了過來,因著太燙,放在了前面的幾上。
冉顏放下醫書,忽而問她道:「蕭頌退婚,桑辰突然返回長安,你怎麼看待此事?」
歌藍愣了一下,旋即從幾上取來筆墨,寫道:按察使是個工於心計之人,桑先生失蹤極有可能是他所為。
冉顏看罷,點頭道:「我知道,只是想不明白,他既然退親,卻又故意把我和桑辰牽扯不清,為什麼?」
歌藍抿唇一笑,寫道:娘子是當局則迷,按察使這麼做,郎君便不能隨便把您配給別人,否則可就得罪崔氏了。
蕭頌這麼做,一來讓冉氏不會因此薄待冉顏,二來現在雖然不曾定親,但是桑辰親自上門提過,他只是因故離開,也未曾說終止議親,若是私自把冉顏許了別家,回頭桑辰找回來,豈不是得罪了崔氏?其三,冉氏族老絕不會白白放過這門親事。還有沒有其四其五,那只有蕭頌自己心裡才清楚了。
「這倒是個好法子,可是他這麼做的動機是什麼?」這一點冉顏百思不得其解,只覺得蕭頌不可能這麼平白無故的幫她。
歌藍隱隱猜到蕭頌可能是中意冉顏,只是她想不明白,為什麼不直接提親,原本兩家一起提親,蕭頌的贏面還是很大的。
「娘子,今日劉氏過來看您,您不在,老奴便讓她先回去了。」邢娘折騰完門窗,在冉顏面前的氈子上跽坐下來,「她聽說這邊不太平,憂心娘子的安全,所以過來看看。」
劉氏?是週三郎的母親。冉顏頓了一下才想起來,「她倒是個有心的。」
「可不是。」邢娘笑道,「她夫君過世多年,若再醮也不是難事,可她帶著孩子過得如此艱難,也不曾違背夫君臨終囑託,當真是個至情至性的。」
「對了,週三郎如今在做些什麼?」冉顏還記得那是個眼神倔強的男孩。
「聽說是準備參加鄉貢考試。」提起此事,邢娘不禁嘆了口氣,「這鄉貢名額有限,多半也都是給有限資財的人家佔了,週三郎考鄉貢很難有出頭之日啊!」
參加科舉的途徑只有三個,一是學校出身的曰「生徒」;二是通過州縣地方選拔考試而選送的「鄉貢」;三是皇帝親自選中的考生「制舉」。實際上考生的主要來源只有二個,即生徒和鄉貢。
然而,州縣的「鄉貢」每年一次,人數有一定數額,一般情形下這些名額多半都被托關係走後門佔去大半,除非真的是才華橫溢,否則多半是要被埋沒的,現實就是如此殘酷。
「鄉貢是什麼時候?」冉顏在想,如果請劉刺史幫忙,求一個鄉貢的名額應該很容易吧。
邢娘想了一下,道,「鄉貢秋闈,應該快了,約莫也就在這幾日吧。」
「嗯。」冉顏的手擱在圓腰胡床的扶手上,敲了幾下,如果週三郎當真是個可造之材,秋闈成績不錯的話,冉顏也不是迂腐不化之人,不介意為他走走後門,想來劉氏也是看明白這點,所以才對她如此盡心。
「魏氏如何?」冉顏沒一直沒忘記,魏氏曾交代自己為她收屍,所以一直讓邢娘留意此事。
魏氏的罪名最重不過是流放,現在送至刑部的公文還未批下來,可她心中約莫是存了死志,才會那樣託付冉顏。
與親生女兒相見卻不能相認,相認卻已天人永隔,翠眉也是為了魏娘才會受到威逼脅迫,最終走上不歸路,魏娘心裡恐怕永遠難以釋懷。
「判了流放,現在還在等刑部審核,如今蕭侍郎就在蘇州,恐怕結果很快就會出來了。」邢娘道。
冉顏點頭。
「娘子,幻空過來了。」小滿道。
冉顏對天真可愛的幻空很有好感,也分外心疼她,聽說她過來,不禁微微一笑,「讓她進來吧。」
不一會,小滿便領著神情慌張的幻空進了屋內。
「師父去追壞人了。」幻空疾步跑進來,一見到冉顏便立刻道:「我害怕。」
冉顏心裡一頓,握住她的手,輕聲道,「這裡很多人,不要怕,與我說說究竟怎麼回事?」
幻空這幾日因為看見母親墳墓裡的詭異情形,有些被驚到了,每夜睡眠很淺,特別容易被驚醒,「今晚我聽見腳步聲,便把頭蒙在被子裡,有個人在我榻前站了好久,我嚇的都不敢喘氣,後來他走了,我看見師父從內間跑出來,跟在那人身後追出去的。」
「師父會不會有事,我要不要報官?」幻空緊緊握著冉顏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冉顏皺起眉頭,這件事情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讓幻空回去,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先不打草驚蛇,明日將此事告訴劉品讓和蕭頌,可幻空這個狀態根本不可能瞞住什麼。
「沒事,你師父有佛祖保佑,壞人傷不了她。」冉顏暫時也只能如此哄她。
幻空淚眼婆娑的點點頭,「那我在你這裡睡一晚成不成?」
冉顏遲疑了一下,還是答應了,但她不喜歡與人同榻,便讓幻空與晚綠歌藍一起睡。
幻空一般都是單獨睡在淨垣臥房的外間,很少與人住在一起,心裡覺得很是新鮮,與晚綠鬧了一會兒,很快便忘記恐懼,趴在晚綠的被筒熟睡了。
冉顏看著她們,面上不禁漾起微笑,幻空和晚綠最不對盤,見面就掐,可是潛意識裡卻很依賴她。
人,真是很奇怪的物種呢……
冉顏翻過身,平躺在榻上,心中仔細的梳理了這個案件。
坊間三對情人私奔,卻都私奔到了這附近的關公廟,然後女子被兇手殺掉,埋進玉簪花圃裡,男人則被棄屍荒郊。
冉顏暫時還不知道那些女人是怎麼死的,但就處理屍體的手法來判斷,兇手更偏重於男性,而且——冉顏忽然意識到,被抽乾血跡的那具屍體上的傷痕明顯很少很少。
這是為什麼呢?是什麼原因讓兇手如此「厚待」於他?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7 07:08 PM
第一百二十七章、落入凡塵,懷隱的過往
不知不覺入睡。
次日清晨,冉顏在山下云從寺的晨鐘和誦經聲中醒來。剛剛起塌,淨惠便尋了過來。
昨晚冉顏交代完了,今日一定要留住幻空,為的就是等淨惠前來。
冉顏還記得,月前第一次見到這位女尼的印象,約莫三十餘歲,她身材瘦長,脖頸頎長,瘦削的瓜子臉,五官在一襲緇衣的映襯下顯得十分淺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
這一次,冉顏不動神色的仔細打量了淨惠,依舊是那副模樣,五官卻也算周正,不算美人,卻也不差,通身帶著溫和的氣度。身上衣物潔淨,鞋子上沾的泥土也極少。
冉顏命歌藍煮茶端上來,她在這空當間與淨惠聊了許多幻空的事情。
冉顏驚奇的發現,這個貌不驚人的女尼居然有一種高貴的氣質,尤其在與她對視的時候,冉顏明顯發現,那目光不卑不亢,帶著淡淡的矜貴,這在古代是不多見的,即便在文化開發的大唐,普通人家的娘子亦絕對不可能擁有這樣的氣質。
淨惠要麼與冉顏一樣是穿越眾,要麼就是出家前曾是官宦人家。冉顏覺得,還是後者可能性最大。
「幻空好像很膽小,是不是小時候受過驚嚇?」冉顏摩挲著茶碗,卻並不喝,唐朝煮茶喜歡放鹽、橘皮、茱萸等等,冉顏喝不慣這種亂七八糟的味道。
淨惠一手輕拂袖口,另一隻手拈起茶碗,輕輕抿了口茶,放下茶碗才答道:「我發現她的時候,她正流落街頭,想來從前是受過不少驚嚇。」
「嗯,前兩日可能是被她母親墓中的景象嚇著了,她與晚綠處的極好,不如就讓她們在一起玩幾日,說不定能緩解她心中的恐懼。」冉顏目光看向院子裡,幻空正歪著光溜溜的腦袋,在看愁眉不展抄醫書的晚綠,時不時的奚落兩句,晚綠眼看就要屆臨暴走。
淨惠目光中飛快閃過一絲莫名的神色,最終流溢出來的,卻是欣喜與寵溺,「這樣也好,這個孩子很少能與人處的來,她能交上朋友,我也就放心了。」
略略坐了一會兒,淨惠便起身告辭,她站在院子裡與廊下的幻空交代了幾句話。
冉顏細細觀察兩人之間的交流,幻空對待淨惠極為恭謹,像是很尊敬懼怕,又想小心翼翼的討好。
顯然,看似溫和的淨惠平時待幻空應該並不算溫柔。
淨惠離開不久,冉顏用完早膳後,立刻下山去找劉品讓,昨日的那一片駭人的屍骨應當能提供不少線索。
山間霧氣還未散去,從半山看過去,云從寺處在一片紅黃相間的林間,只能隱隱看見飛揚的屋角。
走至林中,木屐踩在厚厚的落葉上,軟綿綿的,有些滑,樹上被雨水浸潤的樹葉盈盈發亮,一陣風拂過,樹上落下許多水滴。
晚綠連忙撐幫冉顏起傘。
嘩啦啦一陣,水滴順著素面傘上流下來。
兩人剛剛在側門前站定,守衛的衙役便出聲詢問道:「娘子可是冉十七娘?」
「正是。」冉顏道。
衙役一邊將側門打開,一邊道:「按察使說您今早會過來,讓您直接去懷隱大師的禪房。」
冉顏怔了一下,旋即道:「多謝。」
「不敢。」衙役退至一邊,讓冉顏進去,門內有一個小沙彌候著,聽見衙役的話,便沖冉顏唱了一聲佛號,「冉施主請隨小僧來。」
「有勞。」冉顏心中暗道,蕭頌這也準備的太充分了,他怎麼就能篤定她一定會來?
有小沙彌帶領,從寺廟間抄了近道,穿過一片火紅的楓樹林,很快便看見一個孤零零建在林間的木板屋,屋前有一棵兩人合抱的銀杏樹,廊前擺著一隻半人高的水缸,屋簷上流下的水汩汩落入其中,響起清脆的水聲,水面上泛起圈圈漣漪。
木屋周圍站了一圈府兵,鐵甲寒光,撐著油紙傘,有一種怪異的美感。
小沙彌領著冉顏到達木屋前面,微微躬身道:「冉施主,這裡便是了,早課未完劉刺史和蕭按察使便已經過來了,請您獨自進去。」
冉顏回頭交代晚綠隨小沙彌去別處等候,隨後在廊前脫了屐鞋,到門前方欲抬手,便聽裡面一個磁性的嗓音道:「進來吧。」
冉顏的手頓在半空,旋即推開木門走了進去,一股檀香夾雜著某種熟悉的清淡香氣撲面而來。
是玉簪花香……
屋內情形一目瞭然,一竹榻,一幾,一個矮矮的書架,上面險危危的放置著厚厚的幾摞經書。而冉顏所聞到的氣味,正是從幾上的香爐裡飄散出來。
懷隱跽坐在幾前的蒲團上,劉品讓和蕭頌左右分坐,余博昊坐在劉品讓下手,劉青松則跽坐在蕭頌的右後方,明顯是主待客的坐法,而非冉顏所想像的審問,可氛圍肅然,也並無主客的歡快。
「十七娘請坐。」蕭頌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懷隱雙手合十沖冉顏靜靜的行了個佛禮,面前的青銅雕花香爐中檀香冉冉,霧氣氤氳中他那清淺疏離的模樣,彷如一尊佛般。
冉顏在余博昊下手坐定後,蕭頌道:「大師請繼續。」
懷隱微微頷首,清越的聲音道:「幻空的母親叫楊裕,是煬帝的女兒,隋亡後,我帶著她逃出大興城(長安),那年我十歲,她九歲。我們一路往東南,在江寧城過起了相依為命的隱居生活。」
他說著伸手用竹篾輕輕撥弄了幾下面前的香爐,煙氣越發濃重,掩住他大半面容,冉顏卻分明看見他微微蹙起了修長的眉,彷彿被煙霧熏到似的,鳳眸裡隱有水光。
冉顏此時已經明白,懷隱在講述當年的事情,很有可能是造成這件案子初始,而這個貌似天人一般的懷隱和尚,是否是兇手呢?
「武德五年,我們在江寧偶遇阿裕的堂姐楊楹,她流落風塵,以賣藝為生,後來自行贖身,頗有些積蓄,那時候我與阿裕的日子很苦,她的到來,讓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於是我們了三個人一起生活。楊楹比阿裕大六歲,武德五年她已經是個二十歲的女子,她謀生的能力是我和阿裕所不能及的,因此她很快成為了我們的支柱。而我在她的幫助下,在書舍幫人編書,薄有收入。」
除了楊楹已經成了個二十歲的老姑娘,故事到了這裡,很圓滿。
可如果一直圓滿下去,也不會出現今日這樣的場面。
懷隱撥著手中的小葉紫檀佛珠,暗褐色的圓潤珠子映襯他白皙修長的手,分外好看。
「武德七年阿裕已滿十六歲,我做編書和州學助教存下不少積蓄,我的老師為我取得入國子監書學讀書的機會,我滿懷欣喜,覺得是時機向阿裕提親了。我們都無父無母,然而阿裕有堂姐,且一直對我們照顧有加,按照禮俗我應該向她的姐姐提親,我便先私下與阿裕說了此事,阿裕也同意,我們動情之下月下盟誓,剪髮為盟,私定了終身。」
冉顏心底一跳,月下盟誓,剪髮為盟……
蕭頌接口的道,「你們用緞帶束起剪下的發,你的頭髮用藍色緞子綁著,楊裕的頭髮則用紅緞。」
懷隱淡淡帶過面上的詫異,薄唇微抿,算是默認了蕭頌的話。
冉顏幾人精神一震,覺得這場謀殺案的始末就快要完完整整的揭露在他們面前,當下對懷隱的話更加留心。
「武德七年六月初八的早晨,阿裕替我梳頭時,問起我的頭髮怎麼又少了一截,我自是不知。兩日後她卻逼問我為何與她定親終身後,卻又同楊楹私下定情,還剪髮為誓。當時我想一時未曾想解釋,因為我沒有做過,也不知道此事,只認為問心無愧,坦坦蕩蕩。」
一樁樁事情,懷隱記得清晰無比,那張向來淡漠的容顏終於落入凡塵,縱然那表情是極為細微的。
「唉!女人還是要哄哄的。」劉青松不禁嘆道,憑他閱人間情無限的資歷,預感悲情殘心的部分馬上就要開始了,遂提前唏噓起來。
懷隱捻佛珠的手微微一頓,又繼續動作,「阿裕幾次逼問無果,便開始漸漸疏遠我,我也因此去找過楊楹,問她究竟做了什麼手腳。楊楹卻說她心中戀慕我,於是求阿裕,想與她共事一夫,可能阿裕因此生出了誤會。我自是知曉阿裕是個什麼性子,她絕不會答應這樣的請求。」
「這樣僵持幾日,楊楹私下與我說,她自己表明心跡之後,既然不能得到結果,再留下來也平添煩惱,於是想過來蘇州投奔故人,請我送她一程。我心想她走了之後,我與阿裕之間的關係可能會恢復如從前,所以答應了她,但我怕留阿裕一個人在蘇州不安全,便決定帶上她。楊楹說,此事是她先對不起阿裕,所以想親自向阿裕辭行,我便擱下心中關於頭髮的疑惑,應了她。」
劉青松一拍大腿,氣憤的道:「後來阿裕一定是傷心欲絕問你:為什麼決定和楊楹去蘇州,卻不告訴她?對不對!這個楊楹,真真是工於心計!」
懷隱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他卻兀自不覺得親切的喚一個素未謀面之人「阿裕」有什麼不妥。
劉青松的話也不難理解,楊楹只要含糊其辭同楊裕說:我和他準備去蘇州,他放心不下你,所以準備帶上你同行,你願不願意去?
一直懷疑他們有私情的楊裕,定然會誤以為他們已經定情,決定去蘇州定居,順便將她捎帶上,心裡一定會有被背叛的感覺。
「阿裕問我是不是要同楊楹去蘇州,我只答了一句是,她便奪門而出。」懷隱的話也印證了劉青松的猜測,楊楹從中作梗,挑撥他們之間的感情。
「後來呢?你們就這麼散夥了?那幻空又是哪裡來的?」劉青松此話分明是懷疑,幻空是懷隱和楊裕的女兒。
第一百二十八章、犯罪動機
懷隱一直垂著眼,聽聞劉青松的話,眉間緊緊擰了起來。
這是冉顏見過他最深刻的表情,卻比那種淡漠塵世的面容更加動人,也難怪楊楹為他如此痴迷。冉顏不覺得因外表而喜歡上一個人就是膚淺,人類都是視覺性動物,都會被美好事物不同程度的吸引,關鍵是,在迷戀過這個人的外貌之後,是否能夠喜歡上他的全部,並且不會因色衰而愛弛。如果永遠只停留在表象,那才叫膚淺。
楊楹是出於哪種心理,冉顏尚不知,只是懷隱的長相足以令許多女子迷戀。
「楊楹獨身去了蘇州,我並未送她。可終究我與阿裕之間的關係並未恢復從前,而是越發的猜忌,武德七年的冬天,年尾的一場大雪終結了我們僵持。」
「阿裕在雪地裡摔傷,有一位郎君將她背了回來。兩人相識半載,那位郎君以為我是阿裕的兄長,便向我求娶阿裕。我仔細察訪了那位郎君的人品家世,詢問了阿裕的意見,她同意,我便作為兄長允了婚事。」
「可是。」懷隱聲音頓了一下,停了約莫五息,才又開始繼續講述,「我最終也無法釋懷,沒有辦法眼睜睜的看著她穿上嫁衣,與那位郎君攜手共赴白首。於是在她出嫁那日,懦弱的我逃離了江寧。」
懷隱眉頭鬆開了許多,說到這裡,他似乎也有些釋懷了。
劉青松張了張嘴,見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不禁道:「沒了?難道沒有什麼,她的夫君對她不好,夫家不待見她,或者那個郎君其實是楊楹派去的,根本不喜歡阿裕,只是想拆散你們?」
那這個故事也忒寡淡了吧!這樣一直提著高高的心,準備聽曠世虐戀的劉青松,有些上不去下不來,心裡沒有什麼著落。
「他們婚後舉案齊眉。」懷隱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裡狠狠的刺痛了一下。
直到出家很久之後,他才想明白,女人有時候要的並不是什麼刻骨銘心的愛戀,她只需要一個對她溫存,能明白她感受,為她遮風擋雨的男人。
那位郎君若論長相,不及懷隱萬分之一,若論氣度,更不能與懷隱相提並論,可是他給了楊裕安心踏實的感覺,即便婚後,楊裕心裡始終有個結,卻不妨礙他們的生活。
這世界上,沒有誰少了誰就不能活的。只有意難平。
劉品讓身子向前探了探,問道:「懷隱大師可知道楊裕如何會過世嗎?楊楹還在人世嗎?」
停了片刻,懷隱便把所以的事情都講了出來。
「我離開江寧數月後,便得到玄武門生變的消息,邊塞也一直兵荒馬亂,我不知道動亂要持續多久,因此並不想離阿裕太遠,就在句容住下了。後來太宗登基,武德九年八月,也是貞觀元年,我打聽到阿裕早產生下一個女兒,幸而母女平安,國亂也已平定,我覺得自己是時候離開了,我是前隋遺臣後代,不想往長安方向去,只能繼續南下,四處云游。在淮南道和江南道又逗留了一年,才下定決心離開。」
蕭頌對懷隱這種處事態度並不欣賞,既然兩情相悅,就要堅持,怎麼能讓楊裕說嫁人就嫁人?既然她已經嫁了人,又何苦心裡還惦記?
劉青松卻唏噓不已,「懷隱大師早年還是痴情種子啊,都那等境況,還舍不下阿裕。」
劉青松的感嘆一點都不合宜,但是懷隱彷如未聞,眉間也已經鬆開,彷彿講著別人的故事一樣,「我抵達蘇州後,偶然遇見了楊楹,在她的熱情挽留下,我在蘇州留了兩個月。彼時我已明白楊楹當年的挑撥,可我並不怨恨她,是我不能堅持的對阿裕,也是我不能站在她的立場上為她著想。」
「但正當我準備離開蘇州之時,遇見了路過蘇州的楊裕,她帶著剛剛蹣跚學步的女兒,我只與她遠遠的見了一面。而後我便投筆從戎,參與了大唐與北方突厥的戰爭。從軍四年餘,待我回來時,卻得知阿裕病逝的消息。我心傷之餘,急急打聽她的女兒去向,才得知,阿裕病逝後半年,有個女尼帶走了她。我在淮南和江南兩道尋了兩年,才在影梅庵尋到她。原來,她被楊楹收為徒弟。」
「淨惠是楊楹!」劉品讓驚道。
蕭頌和冉顏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
這個故事聽起來並非多麼虐戀殘心,多麼你死我活,但是聽完之後,冉顏心裡覺得堵得慌。
當年的事情到這裡已經終止,也許隨著楊裕的死,懷隱的心也死了,於是出家在影梅庵附近的云從寺裡默默的守護幻空,也守護楊裕的屍骨。
懷隱敘述的這一段過往,讓眾人知道,淨惠是楊楹,她曾經用盡心機的破壞楊裕和懷隱之間的感情。
求不到的苦,也許會令她生狂,因此一次又一次的引誘私奔的情人到關公廟,用各種手段殺害他們。
「我想與劉刺史私下說幾句話。」懷隱忽然道。
劉品讓點點頭,其餘人也都自發的出了屋。
冉顏在廊下穿上屐鞋,問蕭頌道:「蕭郎君,不知昨晚發現的屍體可曾驗出什麼?」
現在所有的可能性都指向淨惠,已經可以將她收監關押了,可是若要治罪,還需要更多的證據才行,現在人證的證詞並不足以治她的罪。
「十具女屍,入土年份年份跨度至少六載,每一具女屍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外力傷害,以頭部的傷痕最為嚴重,特別是最近的一具,頭骨完全粉碎。」蕭頌絲毫沒有藏掖,撐起傘,與冉顏自然而然的並肩前行。
「最後一具?看來兇手不僅對最後一具男屍特別照顧,對最後一具女屍也一樣。」冉顏在心裡疏通一下案情,道:「我驗屍時,發現前兩俱男屍身上的傷痕較多,骨肉分離之後,有一具屍體小腿骨斷裂,這樣的力度,大多數男性可以達到,而有些女性用盡全力也能造成如此重傷。不過根據兇手對待屍體的處理態度,推測其心理,兇手極有可能是女性。而目前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人,就是淨惠,你恐怕早就盯住她了吧?」
許多有經驗的偵探說過:找到有犯罪動機的人,就是找到了罪犯。
冉顏雖然不是偵探,卻經常與這一類人接觸,耳濡目染,聽了不少他們的經驗之談。
蕭頌笑道:「十七娘還真是瞭解我。」
「我記得有人說過,這個世上,人們行為的主要動力便是情感。」冉顏頓下腳步,微微仰頭,道:「淨惠有最大的動機,懷隱也不是沒有,在案件裡,我從不輕易相信活人說的話。」
「情感」這個最捉摸不定的詞彙,支配著人的行為,往往會編織出一個個匪夷所思的結局。也許是因為職業原因,冉顏更相信死人告訴她的一切。
「你是個謹慎的人,但是有時候需要魄力。」蕭頌在方才的一剎,感覺自己就快要突破她層層心防,觸摸到最真實的她,轉眼間一切恢復如常,雖然不無遺憾,但不妨礙他的欣喜。
冉顏怔了一下,也許她唯一一次失誤,導致自己送命之後,已經失去了某些東西,就比如蕭頌所說的魄力?
靜靜想了一會兒,冉顏抬頭衝他微微一笑,「謝謝。」
蕭頌看著她一向死氣沉沉的面上展現的活力,瞬間彷彿看見了嫩芽破土的春天,雖不算燦爛,卻令人歡愉。
冉顏在蕭頌的注視下,不自在的別開頭去。
林間風聲簌簌,油紙傘上嘩啦啦落了一陣雨水,蕭頌向她又走近半步,兩人都遮在傘下。
冉顏鼻端幾乎頂到他的胸膛,能清楚的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清新味道混合著男人特有的氣息,心跳一滯,忽然覺得手不知道該擺在哪裡才好,不禁悄悄握緊。
她這個動作,自然沒有逃過蕭頌的眼睛,蕭頌很想伸手握住她的手,但他知道,冉顏時時刻刻渾身戒備,不能夠太心急,否則很容易引起她的反感,遂也就忍住。
「十七娘……」氣氛大好,蕭頌剛剛準備進一步聊一些驗屍之外的話題,身後便傳來劉青松的聲音,「九郎!」
他步履匆匆的跑近,才發覺氣氛有點不大對,油紙傘微微揚起,蕭頌冷冷的甩了他一個刀子眼。
劉青松脊背一緊,連忙把事情轉移到公事上,一旦說起公事,之後蕭頌找他算賬的幾率會小一些,「淨垣師太胸腹上沒有傷痕。」
「如果你的眼神不到處亂飄的話,我或許可以考慮相信你當真是出於公事前來找我。」蕭頌不咸不淡的道。
劉青松連忙收起關注冉顏的目光,肅然道:「九郎,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難道你還不相信我的人品嗎。」
蕭頌從鼻腔裡哼了一聲,對冉顏道:「他也是個醫者、仵作,人品雖然差到了極點,心腸倒不算惡毒。」
事實上,冉顏反而對劉青松這種性子感覺比較親切,從事法醫這一職業的人,大多會有兩種趨勢,一是像冉顏這樣漸漸的形成一副嚴肅的死人臉,一是像劉青松這樣很會排解自己的情緒,喜歡色彩鮮豔的東西,喜歡開玩笑,想盡辦法排解掉自己所見的人間慘劇。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冉顏的老師就很喜歡一邊解剖,一邊講關於法醫的笑話。
「上次還要多謝劉醫生傾力相助。」冉顏微微頷首道。
打完招呼,也不等劉青松再多寒暄,轉頭對蕭頌道:「如果條件允許,可以對淨惠師太進行活體檢驗。」
「活體檢驗?是指驗活人嗎?」劉青松湊了過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7 07:10 PM
第一百二十九章、懷隱之死
「是。」冉顏道。
這話一出,連蕭頌都沉默了,偷偷檢查個屍體還行,要如何說服淨惠脫光衣服接受檢查?
在大唐,僧尼的地位雖不是多麼高,卻總歸是方外之人,若是處理不好,可能會引起整個佛教的反擊。
佛教是隋朝的國教,自李唐建立以來,揚道抑佛,佛教肯定存有積怨,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佛教在民間有大批的信奉者,包括一些世家大族的老一輩人也有虔誠的信徒,現在沒有人敢明目張膽的踐踏佛教尊嚴。
冉顏略略想了一下,也知道恐怕無法輕易的對淨惠進行活體檢驗。
「我想去看看案發現場。」冉顏道。
這個案件,冉顏參與的斷斷續續,並未進行現場勘察,一些消息都是通過余博昊和劉品讓得知,因此有些事情很模糊。
蕭頌喚來一名衙役,交代完事情之後,對冉顏道,「走吧,我與你一併去。」
「叫淨惠一起過去吧。」如果她是兇手,冉顏不相信她能一直偽裝的沒有絲毫破綻。既然兇手的心理扭曲,冉顏覺得只要刺激到某一點上,她絕對不能自持,否則不會一次又一次的控制不住殺人。
蕭頌亦沒有反對,令六名府兵前去,他和冉顏則先帶人到破廟。
劉青松被兩人直接當做空氣,目瞪口呆的看著蕭頌下達一個個命令,然後與冉顏並肩離開。
云從寺後有幾座山坡,馬車不能行,只好徒步走過去。
兩人共撐著一把傘,踩在林間厚厚的積葉上,不急不緩的前行。若非後面還跟著兩隊著盔甲府兵,倒是當真如散步一樣。
林間的霧氣漸漸散開,陽光透過林子一束束照射進來。蕭頌是一襲暗紫色常服,挺拔俊朗,冉顏亦是暗紫色緞衣,娉婷嫻雅,紅楓林裡,黃舊的油紙傘下,將兩人的背影宛如一副畫。
穿過一個半坡上的楓樹林,走了約莫兩刻才看見那間破廟。
「這裡怎麼會有廟?」冉顏環視四周,除了官服守衛的人,沒有發現任何村莊、農戶,看這破廟也不算特別荒廢,怎麼會建在這裡呢?
蕭頌收起傘,道,「距此處不到一里,原有林氏一族二十餘戶,後來林氏嫡系有人出人頭地,二十年前便舉族遷走了。」
這座廟只有正殿和左右兩間偏房,四周除了林子,沒有任何建築。冉顏走進正殿,發現裡面竟然十分乾淨,幾、蒲團一應俱全,連角落裡都沒有太多灰塵。只是正殿十分窄小,一座關公像矗立在正門對面的牆壁邊緣,與蕭頌的身高相仿。
塑像身上的彩繪已經剝落殆盡,右手懸空,手裡握著一根木棍,上面刀的部分已經丟失。
「想來兇手十分愛乾淨。」這個現場給冉顏一種感覺,兇手不僅愛乾淨,甚至已經到了潔癖的程度。
這裡的一切並不像是為了清除證據才臨時打掃的,而是一直以來都這麼幹淨,甚至還有一些人在此活動留下的氣息。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但大多數人都能感受的到,有人生活的房間和空置的房間,即便都打掃的很乾淨,也有細微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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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顏先是粗略的看了一圈,最終目光停留在幾上一直十分扎眼的三足香爐上。
「第三具屍體胃部的香灰會不會就是出自這只香爐呢?」冉顏喃喃道。
蕭頌負手立於幾旁看著她,眼角含著笑意,接口道,「裡面可能曾經裝有香灰,但似乎極少使用。」
冉顏打開香爐蓋子,將其中的香灰拈出來,放在鼻端輕嗅,臉色微微一變,道,「這裡面有異樣。」
「劉青松說是魅香。一種催情的香。」蕭頌道。
兩人正說著話,門口光線一暗,卻是淨惠已經到了。
「南無阿彌陀佛。」淨惠雙手合十,沖蕭頌和冉顏行了禮,「不知按察使喚貧尼來有何事?」
蕭頌微微頷首道,「師太不必多禮。本官有些關於淨垣師太事情想請教。」
從淨惠一進屋,冉顏便在留心她的反應,那一張溫和平淡的面上,沒有絲毫破綻,看起來就是一個不問紅塵俗世的女尼。
「貧尼自會知無不言。」淨惠道。
「蕭郎君,我想與淨惠師太私下說幾句話,不知……」冉顏忽然打斷兩人的對話,沉靜的目光直視蕭頌。
蕭頌心裡有些遲疑,他一直懷疑淨惠就是兇手,怎麼能單獨放冉顏與她在一起?但是心念一轉,已經有點明白冉顏的意思了,旋即看向淨惠,眼中似乎還殘留著淡淡的對冉顏的笑意和溫柔,卻故意讓淨惠看了個分明,「請師太多多照顧。」
隨著蕭頌的離開,冉顏故作侷促的拽了拽衣袖,盡力裝的柔情一些,「事情說起來有些難以啟齒,還請師太莫怪……」
淨惠想起蕭頌方才的神情,又看冉顏這副樣子,自以為明白了他們之間的關係,遂道,「冉施主有事請講。」
冉顏迅速的組織起語言,道,「您在影梅庵多年,應該知道關於懷隱大師之事吧?」
淨惠心下一驚,沒想到冉顏居然提起了懷隱,心裡不禁提了起來,面上卻很快的恢復如常,穩住聲音道,「貧尼與懷隱大師俗家時也曾相識,不過他出家後向來深居簡出,且經常云游,貧尼便極少瞭解。」
她這話,分明有為懷隱開脫的意思,冉顏話鋒一轉,卻並未問起案情,「您或許聽說過,我與齊家六娘交情還不錯,她鍾情於懷隱大師,遂托我過來打聽……」
冉顏之前曾聽說過,齊六娘偶爾會專程來找懷隱,想必這件事情瞞不過淨惠,而齊六娘今年也已經十七歲,卻未曾定夫家,這無疑更增加了冉顏此話的可信性。但熟悉齊家的人都知道,他們把齊六娘看做天上的明月,將來要配個高門權貴,泛泛之輩他們哪裡放在眼中。
冉顏注意到,她此話一出,淨惠捻著佛珠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額頭上的青筋有一點點凸起,雖只是細微的變化,但已將她溫和的表情變得生硬起來,「懷隱大師乃是得道高僧,恐怕還俗無望。」
「是嗎……我回去當真得勸勸她,不僅如此,前些日我聽劉刺史說,在這件破廟裡找到一件染血男裝,聽說懷隱大師曾去祭拜過幻空的娘親,恐怕……唉,若真是如此,這世道可真是太讓人寒心了。」冉顏一邊說著,一邊狀似不經意的觀察淨惠,見她越發的把持不住,所以打算下點猛料,剛剛準備張口,便傳來云從寺的鐘鳴聲。
一聲聲顯得越發悲慼。
嘩啦!淨惠手中捻著的佛珠散落一地,她怔怔的看著在青石地面上跳動的佛珠,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冉顏並未打擾,只靜靜看著她。
很快,便有馬蹄聲傳來。外面一個嘹喨的聲音道,「按察使,懷隱大師圓寂了!」
冉顏心中一動,難道是自殺?還是引淨惠上當的圈套?
「貧尼還有事,告辭。」淨惠倏地站了起來,面上已經不復來時的平和。她勉力壓制住,可惜眼睛裡誠實的顯示出她現在的慌亂。
蕭頌急急的扣了扣門框,不等冉顏答話便衝了進來,焦急道,「十七娘,我們快回去,懷隱大師圓寂了!」
說罷,回頭吩咐府兵送淨惠回去,他草草致歉之後,拉起冉顏便向外走。
冉顏未曾出聲,以她這些天對蕭頌的瞭解,別說懷隱死了,便是皇帝死了他怕也不會有半分著急,但看他居然連額頭上的汗都急出來,心裡直嘆,這演技實在已經臻至化境了。
冉顏哪裡知道,蕭頌額上的汗水是方才她與淨惠單獨在屋內時,他不自覺的緊張所致。
出了殿門,蕭頌翻身上馬,伸手道,「上馬吧。」
冉顏冷冷瞪著他,想到身後的淨惠,還是默默的將未受傷的左手遞了出去。身子猛然一輕,整個人便被輕輕的拎上馬。
她側坐著,蕭頌雙手抓著馬韁,這動作就像把她抱在懷裡一般。
冉顏黑著一張臉,聲音平平的道,「既然有馬,你剛剛還讓我走路?」
走路能長時間的接觸,騎馬雖然親密一些,可終究時間短啊,蕭頌深深的考慮了很久,才艱難做出這個抉擇。
「……」蕭頌訕訕笑著,「你果然跟別的娘子不同。」
這個時候,不管喜不喜歡對方,一般娘子多少會羞澀一下的吧,冉顏居然想的這種問題。
「懷隱之事是你的誘敵之策?」冉顏不滿他的避重就輕。
蕭頌感覺身前的人馬上就要爆發了,連忙道,「此事我不知情。」說罷垂眸,看了冉顏一眼,見她不信,又補充一句,「真的。」
「誰知道你的真真假假。」冉顏淡淡道。
蕭頌心裡一澟,發現自己在冉顏心裡的印象好像很差,似乎也並不比桑隨遠好到哪裡去,當下覺得,一定要不遺餘力的挽回,否則背後做再多的努力也不夠,「我這個人不信鬼神,所以也不會向你賭誓,但有句話叫做日久見真心。」
冉顏在顛簸的馬上,愣了一下,垂頭仔仔細細的分析了這句話。
冉顏的沉默,讓一向淡定的蕭頌心裡七上八下,直到他要忍不住的時候,才聽她平靜帶著淡淡冷然的聲音緩緩道,「聽起來……好像有幾分真誠。」
蕭頌嚥回要說的話,轉而道,「你能分辨出便好。」
馬蹄聲嘚嘚,到了平地,蕭頌便加快了速度,風一般的穿過低矮的楓樹林,惹得一片落葉飛揚。
云從寺的鐘聲悠長,很快便傳出了《大悲咒》的誦經聲。
第一百三十章、蘇伏VS蕭頌
蕭頌和冉顏在寺門口下馬,余博昊已經領人在大殿門口等候,遠遠的看見兩人身影,疾步迎了上來,「按察使,懷隱大師圓寂了。」
「早上不還是好好的嗎,怎麼忽然就圓寂了?」蕭頌一邊往殿中走,一邊問道。
冉顏也看向余博昊。
余博昊湊近蕭頌,低語了幾句。冉顏沒有聽見他的話,但是既然是需要私下說,那麼懷隱的死肯定是另有隱情,至於真死還是假死,那就不得而知了。
幾人一併走入正殿,百餘名緇衣和尚在蒲團上盤膝而坐,口中吟誦著《大悲咒》,整個大殿都響徹了肅穆的誦經聲,在他們圍坐的最中央,懷隱著一襲嶄新的紅色袈裟,修長的眉斜斜揚起,鳳眸自然的閉合,長長的羽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血色退去,原本紅潤的唇變成了淡淡的杏花色,脖頸修長,衣領部分微微露出裡面潔白的中衣,與他如玉的皮膚相稱,說不出的乾淨美好。
從事法醫多年,冉顏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漂亮的屍體,就像一尊完美的藝術雕像,看見他現在的模樣,讓她不忍想像之後的屍變。
冉顏情不自禁的想靠近觀察,卻被蕭頌拉住,壓低聲音在她耳邊道,「先坐一會兒。」
冉顏點點頭,尋了個空的蒲團盤膝坐下。
蕭頌也尋了個位置,用只能兩個人聽見的聲音,對冉顏道,「懷隱大師自願做餌。」
果然,冉顏回想起初次見到懷隱時,他那雙帶著淡漠塵世顏色的鳳眸,此時得知他只是做餌的消息,一時心裡釋懷了許多。
在殿中坐了一刻,冉顏聽經文聽的昏昏欲睡,不禁扯了扯蕭頌的袖子,低聲道,「這經文還要念多少遍?」
「要做七天法事,約莫每天要念一千遍吧。」蕭頌道。
僧人圓寂後,肉身十二個時辰內不得搬動,待七日法事做完之後,便進行火葬。
淨惠一定會來,冉顏不管是從理性的心理分析,還是心底的一種感覺,那個因愛而扭曲心靈的女尼,在聽到懷隱的死訊之後,恐怕會瘋狂吧。
瘋狂……冉顏心裡驀地一驚,轉頭對蕭頌道,「淨惠很可能會對幻空不利!」
蕭頌眉頭微蹙,立刻起身走出大殿,命人曲通知影梅庵的守備,密切注意淨惠的舉動。
「我送你回去吧。」蕭頌看出她心底的不安,便道。
其實用懷隱的死刺激淨惠,並不是個十分明智的辦法,如果不是這件事情橫插一槓,淨惠現在恐怕已經在冉顏的刺激下露出了馬腳,冉顏心裡暗罵,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餿主意。
蕭頌與冉顏並肩走出云從寺,正遇上想出這個餿主意的人——劉青松。
「這個山上的草藥不少……」劉青松歡歡喜喜的湊了上去,卻迎來蕭頌冷冷的目光,「我覺得劉刺史如此穩重之人,應當不至於想出這個餿主意。」
劉青松無意識的揉著腰,自信道,「這絕對是一記最重的猛藥……關鍵是,老太太來信催……」劉青松聲音漸漸弱了下去,迅速的看了冉顏一眼,乾咳兩聲又道,「老太太問你什麼時候把孫媳婦娶回去。」
此話一出,頓時一片安靜,連寺門口的府兵感覺到蕭頌身上的殺氣,都連忙把呼吸逼緩。
蕭頌覺得現在不是處置劉青松的時候,有些無措的想解釋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十七娘……」
冉顏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無喜無怒,繼續前行。
「劉青松,以後你就去伺候老太太吧!」蕭頌狠狠甩下這句話,抬步便要去追冉顏。
劉青松笑嘻嘻的背著大藥箱,粘了上去,「能看見九郎失態,小的願意伺候老太太一輩子。不過,九郎,你現在可是越來越有房相的風姿了!哈哈!」
丞相房玄齡,出了名的懼內。無論是軍國大計還是日常政務,房玄齡無不神機妙算智謀百出。可就是這麼個叱吒風雲的人物,竟拿自家的夫人束手無策畏之如虎。
不過懼內的也不止房玄齡一個,在長安城,彪悍的婦人,拉出來估計能站滿整個朱雀大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有一半是懼內的,他們那些夫人,連皇上都覺得頭疼,只不過房玄齡這個事鬧的比較大。
話說有一天上罷早朝,大傢伙都散去了,可就房玄齡依舊站著那不動,太宗就很奇怪,說老房,你這是咋的了?房玄齡噗通一下跪在地:陛下,您要為老臣做主啊,老臣被夫人打了,夫人不讓我回家。陛下求您發道聖旨,讓夫人准許我回家吧,不然老臣沒法活了,老臣這就死在您面前。
太宗真就下旨送房玄齡回家,事後約莫也是心裡不舒服,心想我大唐的丞相,怎麼能怕老婆呢?於是便挑了幾個姿色出眾宮女賜給房玄齡。
前腳聖旨剛下,沒過兩個時辰,盧氏便領著這幾個宮女殺進宮來。
太宗也惱羞成怒,賜了一碗「毒藥」,說要麼死,要麼就乖乖的回去把這幾個宮女扶為妾室。盧氏當下端起「毒藥」一飲而盡。
幸虧太宗有先見之明,用醋充當毒藥,否則真要是死了,回頭房玄齡找來,他怎麼賠?即便如此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心裡不禁慶幸,幸虧我家觀音婢(長孫皇后)溫柔賢淑!
這樁事,成了長安百姓茶餘飯後的笑談。
蕭頌自然知道劉青松這是擠兌他,淡淡瞥下一句,「老太太說話可向來不怎麼算數,你若是因為她允了你什麼,才敢擠兌我,那你最好自求多福!」
劉青松一個踉蹌,方才得意的飄入云端的心情,陡然狠狠摔在了地面上,想起來,他又怎麼能不知道老太太的性子,方才也是一時見蕭頌失態,心裡既驚訝又好奇,才會忘了這茬。想罷,劉青松連忙沖蕭頌的背影大喊,「九郎,我是開玩笑,真的!」
蕭頌卻只給了他一個後腦勺,急匆匆的追上冉顏,同她一併上山去了。
「明明就是房玄齡第二。」劉青松撇撇嘴,旋即開始琢磨著怎麼籠絡一下冉顏。
影梅庵內,冉顏還未入院子,便聽見幻空中氣十足的哇哇大哭聲,以及晚綠氣急敗壞的大吼。提起的心,不禁放了下去。
「既然無事,那我就先回云從寺了。」蕭頌見冉顏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不禁有些氣悶,語氣中頗為明顯的表現出內心的不滿。
冉顏頓下腳步,回過身看他,微微蹙眉道,「來也是你自己要來,走還是你自己要走,衝我賭什麼氣。」
蕭頌氣結,哼了一聲,想甩袖便走,卻不知怎麼的,雙腳像生了根一樣立在原地,只好把臉別過去。
冉顏看著他賭氣的樣子,心裡覺得好笑,也感覺這樣的蕭頌比平時一副氣勢逼人的模樣要真實的多,「既然不走,那就進來喝杯茶吧。」
蕭頌心裡的怒氣和不滿頓時撫平了一些。
他今日在冉顏面前本是故意不遮掩自己的情緒,想挽回冉顏對他的印象,可是現在卻覺得,這樣相處好像更輕鬆,也更容易接近她。
想生氣就生氣,想笑就笑,他多久沒有試過這樣與人相處了?
一步入院子,看見的場面簡直雞飛狗跳。
晚綠抓幻空的後衣領,邢娘和小滿拉扯晚綠,四個人滾在地上,將圃裡的草藥弄的一片狼藉。
蕭頌顯然也是被眼前的陣仗鎮住了,隨後又轉為興味盎然的觀看。
「住手!」冉顏沉沉的聲音一出,哭聲、尖叫聲、勸架聲戛然而止。
歌藍也從廚房裡跑了出來。
窩作一團的四個人,愣愣的看了冉顏和蕭頌一會兒,連忙分開站起來。
邢娘老臉一紅,乾咳了幾聲,迅速理了理衣襟鬢髮,抬腳就要往廚房裡沖。
「邢娘,怎麼回事?」冉顏問道。
「這……老奴是勸架,不慎被扯了進去,發生什麼事兒,老奴也不知道。」邢娘一向重禮儀,現在尤其是被蕭頌一個外人看見,這人可是丟了個乾乾淨淨!
院子裡靜了幾息,偏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襲白色中衣低著頭從比他身高要矮許多的門內出來,墨發俊顏,在廊下站定之後,第一眼便看見了冉顏身旁的蕭頌。
當下,雙方殺氣陡然迸發,這是一種宿敵之間的默契。
冉顏頓時覺得失算,按理說蘇伏受了那麼重的傷,少說也得昏迷兩三日,她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會這個時候就醒了。
如果蕭頌沒有看見蘇伏,他也許就全當不存在了,可是一旦對上,恐怕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這種力量懸殊的情形下,死的人是誰,一目瞭然。
殺氣瀰散,幻空連抽噎的聲音都不敢發出,拚命的往晚綠身上湊,看樣子,恨不得晚綠就是一叢灌木,好讓她能鑽進去避難。
冉顏抬頭揉了揉太陽穴,決定再求蕭頌一次,「蕭郎君,這次……」
「不用說了,我說過事情可一不可再,我看起來像是那麼沒原則的人嗎?」蕭頌銳利的目光,順也不順的盯著蘇伏。
而蘇伏也不逞多讓,那沉冷幽暗的目光,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氣勢。
這兩人見面,可不似蕭頌與桑辰的會面時的平和。氣氛一觸即發,冉顏手心裡有些冒汗。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7 07:12 PM
第一百三十一章、火葬
蘇伏手臂微微一動,一把短刀從袖中滑落入手。他這些年活在風口浪尖,若是沒有刀劍放在身側,根本睡不著。
久久對峙,蕭頌身上的殺氣忽然一洩,俯身在冉顏耳畔道:「不過,既然十七娘相求,我可以沒有原則,但是……」
蕭頌微微彎起唇角,看了蘇伏一眼,並未將接下來的話說完,轉身出了院子。
但是什麼?冉顏轉身看著晃動的門扉,有些出神。
蘇伏悄悄放回了短刀,撐住牆壁,沖冉顏道:「多謝。」
冉顏收回神思,走上廊下,伸手捏住蘇伏的手腕,探了探脈搏,「總算脫離危險。」
兩人在廊下跽坐下來,院中的人被方才的殺氣所駭,默默的去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以後有什麼打算?」冉顏偏過頭,看著他泛著蒼白的俊逸側臉。
「準備將母親的屍骨帶回她的家鄉。」蘇伏看著冉顏的半側臉,掩下自己心裡湧起的一絲異樣。
對於蘇伏來說,留在大唐就意味著只能過東躲西藏的日子,尤其是宿敵蕭頌已經知曉他的身份和長相,若要再抓他,比以前要容易百倍。蕭頌從來不做無謂的事情,所以才肯這麼輕易的賣一個人情給冉顏。
「你的傷勢需要靜心調養,尋個地方隱居,對你來說是一件好事。」冉顏中肯的道。
蘇伏微微頷首,起身回屋內,「謝謝,欠你這個人情,蘇伏下輩子再還。」
這輩子,和他牽扯上的人多半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冉顏一個坐在廊上,看著滿院子的狼藉,過了幾息,蘇伏的聲音忽然又響起,「你明知道我是個滿身是非之人,為何還要救我?」
冉顏仰起頭,笑道:「那你來找我時,為什麼覺得我會救你?」
蘇伏啞然,這純粹是一種直覺,冉顏與他如此相像,唯一不同的是,她手上沾著的血都是已死之人,而他,專門收割活人的性命。
晚飯之後,冉顏接到了冉府的來信,說後天接她回府。
這個消息對於冉顏來說絕對只有驚沒有喜,晚綠和邢娘也是悲喜交加,唯一高興的人只有歌藍,因為她要報仇,只有接近高氏,才能實施她計劃已久的報復。
短兵相接,肯定十分精彩。冉顏特別樂意看這個熱鬧,因此也只能將自己的心態調整到最平和的狀態。
夜幕降臨,天空高遠,月明星稀,山腳下的云從寺裡傳來隱隱的誦經聲。
這樣的聲音對於淨惠來說,恐怕非但不能靜心,反而如魔咒一般。
冉顏嘆了口氣,躺在榻上,緩緩閉上眼睛。
次日凌晨,天還未亮,院子裡便出現一陣小小的騷亂,冉顏靜靜聽了一會兒,沒聽出什麼頭緒,便出聲道,「邢娘,發生何事?」
頓了幾息,廊上才響起匆匆的腳步聲,邢娘撩著簾子進來,「娘子,是您救的那位郎君不見了,只留了一封信。」
「嗯。」蘇伏會離開也在冉顏的意料之內,她擁被坐起,只是不知為何心裡竟有些寂寥。伸手接過信件,拆開後,裡面只有一張紙,字跡猶如他那個人一般,透著一股冷意,筆鋒凌厲。
今夕一別,再見無期,勿相忘。
落款是:子期。
冉顏僅剩下的一點朦朧睡意剎那間消失殆盡,腦海中浮現出他站在月光下,微微一笑絕可傾城。
是什麼感覺呢?
「娘子……」邢娘見她呆怔的模樣,不禁擔憂起來。
冉顏搖搖頭,「無事,您先出去吧,我想再睡一會。」
邢娘看她又躺了回去,便退了出去,將門帶上。
冉顏伸手摸到榻旁的長簫,抽出裡面的短劍,寒光落在面上,她不自覺的眯起了眼睛。
直到晨光從格窗縫隙中透過來,她才收起長簫,躺了片刻,才喚晚綠進來服侍梳洗。
早膳過後,冉顏懶懶的坐在廊下照著蘇伏給的書上面調息,收功後便搬了圓腰椅來看醫書,對於私奔男女被謀殺的案子,冉顏已經失去了興趣,接下來要怎麼折騰都是官府的事。
晚綠被罰抄經書,歌藍則是教幻空在旁用樹枝在地上練字。
回冉府的前一天,冉顏便是在這樣的無所事事中度過。
第二日清晨,便有府兵上來通知冉顏,懷隱大師的火葬提前舉行了,就在今日正午。
冉顏以為逼淨惠的露出馬腳的辦法,她怕淨惠發狂會對幻空不利,便帶著幻空和所有人去云從寺觀禮。
在佛家看來,死亡並不是終結,而是一個新的開始,尤其是像懷隱這樣對佛法頗具領悟的高僧,死亡是功德圓滿。
進入云從寺,枯樹古剎,一派肅穆。冉顏想,這些和尚究竟知不知道實情呢?
天氣晴好,空地上已經架起了火堆,懷隱安坐其上,四周圍坐著誦經的和尚。蕭頌和劉品讓等人在外圍站立。
冉顏也找個偏僻的地方站好。
「懷隱師父還是這麼好看。」幻空目光落在懷隱的面上,神情中滿是孺慕,「他一定是佛陀轉世。」
「你這是什麼說法,若說好看,蕭侍郎也長得好看,難道也是佛陀轉世。」晚綠小聲嘀咕道。
「不一樣的。」幻空辯駁。
是不一樣,懷隱身上那種斬斷紅塵的氣質,與世間的所有人都不同。
太陽升起來,寺中鐘鳴悠長,經文不斷,四周已經點上火盆。
冉顏仔細觀察了懷隱,他的確沒有死,否則絕不可能死後兩日還容貌如生。
鐘聲響了九九八十一遍,誦經聲依舊沒有斷,反而越來越急。眼看日頭已經接近當午,冉顏有些急了,如果淨惠不來,難道真要燒了懷隱不成?
「起火。」站在前頭的老和尚,沙啞的聲音道。
立於四邊的小和尚已經將火把點燃,誦經聲高亢,和著木魚的梆梆聲,令人心裡緊張到了極點。
劉青鬆緊緊蹙起眉頭,蕭頌和劉品讓淡定的令人髮指,彷彿即便當真燒了懷隱也沒什麼關礙。
「點火。」老僧揚聲道。
四個和尚聞聲,將火把靠近火堆,砰的一聲,南角那個和尚手中火把掉落在地上,正當冉顏以為是淨惠用什麼功夫把火把打落,那和尚竟轟然栽倒在地。
冉顏皺眉,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不斷的有和尚栽倒。
劉青松急忙上前把脈,發現他們只是昏迷,才稍稍鬆了口氣。
第一百三十二章、陰謀
「怎麼回事?」劉品讓問道。
劉青松反而吐出一口氣,「是中了迷藥。」
迷藥是誰下的,已經不言而喻。
周圍的府兵也均不斷有人倒下,蕭頌腿腳一軟,靠著牆壁緩緩滑落下來。
劉品讓大驚失色,「按察使,你怎麼了?」
話音方落,也跌坐在地上。劉青松搖搖晃晃的伏在自己的箱子上,余博昊等人也都紛紛倒下。
不出一刻,滿院子百餘人全都人事不省,冉顏緊緊捂著幻空的嘴,才勉強讓她沒有嚇哭出聲音,為了不太引人注目,冉顏令所有都臥倒。
日正當空,院子中這麼多活人,卻一片寂靜。
曜日當空,靜的有些令人心底發冷。
許久,一個腳步聲響起。
冉顏忽然渾身繃緊,因為她不知道劉品讓和蕭頌他們是否真的中了迷藥。她們沒事,足以證明兇手是在飲用水或者食物裡下藥,而那個劉青松會不會發現就不得而知了。
冉顏悄悄抬眼,看見一個緇衣女尼緩步朝懷隱走去,她看著他俊逸的眉眼依舊,一貫平淡溫和的眼眸陡然浮上霧水,「虞郎,你沒有想到吧,最後竟是我來送你。」
「阿彌陀佛。」懷隱忽然唱出一聲佛號。
淨惠瞪大眼睛,眼眶裡的眼淚倏然滑落,她定定的看著懷隱,「你騙我。」
「你應當明白,我怎麼會肯花心思騙你。」懷隱清越的聲音宛如天籟,吐出的言語卻字字如利刃,無情冷漠,「我以為你出家了便是已經斬斷塵緣,但如今看來,你恨阿裕當真恨之入骨。」
「我非是恨她入骨,而是愛你入骨。」淨惠許是被懷隱這般冷漠無情刺激到,偽裝出來的平靜剎那之間崩潰,只不過瞬間又轉為笑意,淡淡的,溫和得體又不失優雅,「你如果知道阿裕心裡一直都有你,不知你會作何感想?如果你知道,當年你離開之後,阿裕不眠不休的找了你三個月,你會作何感想?如果你知道,那年她夫君病逝,她病入膏肓抱著蹣跚學步的女兒專程到蘇州來找你,你會不會還是一副看破紅塵的高僧模樣?!」
淨惠每問一句,懷隱臉色便白一分,最後連握著小葉紫檀佛珠的手都止不住的顫抖,「你說她不眠不休的找了我三個月,當年來蘇州……是專程投奔我?」
「不錯。可是我故意瞞了她的消息,而在蘇州,我早一天便見著她了,我告訴她,我和你已經結為夫妻。你知道阿裕那個性子,她不親眼看到絕不會相信,於是我就讓她看了看……」淨惠眉眼之間全是笑意,嘆出一朵霧花,「那年的蘇州下了一場大雪,她已經病的出氣多進氣少了,想把女兒託付給你,哈哈哈,我看著她想哭卻又拚命忍住的模樣,心裡終於爽快了一回,可笑你什麼都不知道。」
「不僅如此,就連張郎君也是我讓他去引誘阿裕,誰承想,一個只知花天酒地、揮霍祖產的孤子,居然當真看上她,收心轉意,認真經營。」淨惠瞬也不瞬的盯著懷隱,不錯過他每一分神色變化,「當初我想就這麼便宜阿裕了,可是天不憐她,那個短命鬼居然婚後一年三個月便死在了胡地。」
淨惠的每一個字都入利刃,狠狠的刺進懷隱的身體裡,比他之間寥寥幾句話,更加剜心。
「不管是把你和阿裕玩弄於股掌之間,還是殺了那些狗男女,從來沒有失手過。」淨惠平靜的看著懷隱,忽然很有興致的道,「我平日趁著化緣的機會告訴他們,云從寺後山有個求姻緣靈驗的破廟,破廟前面有一塊姻緣石,只需在月圓的晚上,在破廟前剪髮為盟,私定終身,便一定會心想事成。你不知道,當他們海誓山盟,歡好之後,面對生死選擇,卻總是各奔東西。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你會在阿裕活著好好的時候離開,卻不會丟下危難之際的她。」
「只有一個人最像你,他死也要護著那個娘子。他皺眉的樣子,他奮不顧身的樣子,他寧死不屈的樣子,真真都像極了你。我把他的血放在了阿裕的墳裡,阿裕肯定以為是你去陪她了。」淨惠撫著額角,輕輕笑著勸他道,「她又了別人,虞郎,你忘了她吧。」
聽到這裡,劉青鬆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蕭頌和劉品讓也都站起身來。
淨惠卻恍若未見,伸出手輕拂懷隱的面容,溫柔嘆息,「虞郎,我出家是為了你,殺人也是為了你,你如果對我不這麼狠心,我又怎麼會將那些事情說出來傷你的心呢?」
懷隱緊緊擰起眉頭,他一直以為淨惠即便再陰險,也不過是耍些小手段,出家之後也淡薄了許多,直到現在他才發現,他著實小看了這個看起來十分平淡的女子。
淨惠笑著,唇角溢出一縷鮮血,身體順著柴堆滑落下去,她伏在地上,仰頭看著鳳眸微垂的懷隱,面上浮起一絲詭異的微笑,「阿裕她比不上我,除了生的比我好看,什麼都比不上我。我會等你,永遠等你。」
劉青松衝過來,捏起淨惠的脈搏,不由臉色一變,「她服毒自盡了。」
劉品讓提了許多日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不管淨惠是死是活,方才她承認自己殺人,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這個大案終於可以了結,這是最好的結果,至於過程,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師父!」幻空掙開冉顏,跑到淨惠身邊,抓著她的手恐慌的晃著,「師父!」
冉顏心裡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卻一時又尋不見緣由。
「不應該呀!」劉青松抓著頭髮嘆道,「不是應該回憶完之後,再把自己瘋狂的罪行一一數給懷隱聽,讓他知道自己有多愛他,然後拉著他一起死嗎?」
蕭頌皺著眉頭,沉聲道,「去幫其他人解毒。」
地上,幻空死死的巴在淨惠身上,任憑衙役怎麼拉扯,都只是嚎啕大哭。她不知道這個她視作依靠的師父,是讓她親生母親鬱鬱而終的罪魁禍首。
「這麼執著瘋狂的人,怎麼都得做點什麼瘋狂的事才對啊?」劉青松一邊給和尚們解藥,一邊嘟嚷道。
冉顏喃喃道,「是啊……」
恐怕就算到了此時此刻,淨惠還是喜歡懷隱的,即便死也不忍心傷害他。可是她不忍傷害懷隱,卻讓那麼多無辜的年輕生命喪生……
想到這裡,冉顏忽然覺得自己與蘇伏相識也是一件很沒有道理的事情,她不是什麼正義之士,但是也絕對痛恨那些因一己之私隨意奪人性命的兇手,蘇伏是一個殺手,而不是滿懷正義的俠客,誰能保證死在他劍下的人就一定該死?
冉顏嘆息一聲,正準備回影梅庵收拾行李,卻聽身後一陣騷亂,「懷隱大師!不可輕生啊!」
冉顏一轉頭,恰看見懷隱將一把長刀刺進自己心口。
鮮血如噴泉一般濺出一丈之外,他垂下頭,面上綻開一個燦然的笑。白皙如玉的面,鮮紅的血,一半妖異一半純淨,這一笑真真令人眼花。
冉顏分明看見他薄唇微動,嘆息般的突出一句話。
他說,遲了十三年,阿裕,你有沒有等我……
冉顏愣了半晌,垂眸看著地上淨惠帶著笑意的面容,忽然覺得不寒而慄,這個女人輕而易舉的便讓懷隱心甘情願的交出生命,她瞭解懷隱,那一番話,足夠讓他活不下去。
瘋狂,不一定要歇斯底里。
剛開始淨惠以為懷隱真的死了,所以事先服毒,打算過來與他同歸,然而卻未曾想,懷隱只是詐死,於是她便設下了這個局。
她說:我會等你,永遠等你。
原來指的是等他一起共赴黃泉!
可惜懷隱沉浸在巨大的悲傷和震驚裡,根本不曾想到這僅僅是一個陰謀,也許她那番話是真,也有可能是假,已經無人可知。
院子裡靜悄悄的,所有人都被方才血濺一丈的場面驚住,一時都忘記了動作,只有秋葉飄飄蕩蕩的落下。
淨惠從來沒有失算過,可就是這個一個漏洞百出的局,讓她失了方寸,立刻服毒前來與懷隱共赴黃泉。她最後,輸就輸在,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放手。
「寫案卷吧。」蕭頌淡淡道。
劉品讓才回過神來,連續下了幾個命令,讓衙役斂屍,收拾現場。
火葬沒有停止,和尚們醒來之後看見這樣慘烈的場景,先是驚駭,旋即便又盤膝坐下,為懷隱誦經超渡。
熊熊烈火裡,那張出色的容顏唇邊帶著血跡,微微垂著頭,冉顏看著他,覺得彷彿風吹起柳枝的時候,他還會抬起那雙淡漠塵世的鳳眸,清越的聲音吟一聲佛號。
隔著火,冉顏看見蕭頌向她走來。身後同時響起冉云生的聲音,「阿顏?」
冉顏目光從懷隱的面上收回來,沖蕭頌微微頷首,轉身迎向冉云生。
「出了什麼事?」冉云生還站在門外的階梯下,看不見裡面發生的事情,只是見冉顏幾人身上都沾染了泥土,又聽聞裡面一遍遍的吟誦大悲咒,心裡覺得有些不太踏實。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7 07:13 PM
第一百三十三章、施主,你想多了
「十哥。」冉顏道。
冉云生在階梯下仰頭看著冉顏平靜無波的神情,不知為何,竟察覺到一絲低落,遂斂起笑容,一邊往上走,一邊問道,「怎麼了?」
「懷隱大師圓寂了。」冉顏走下階梯,拉住冉云生向下走。人在火葬的時候,並不是什麼美好的場面,尤其是像懷隱這樣剛剛死去不久的人。
「圓寂?懷隱大師正當壯年,如何會圓寂?」冉云生雖滿心疑惑,但看見冉顏並沒有想要解釋的意思,便也不再過多探究。
冉云生回頭看了一眼,卻見一襲紫色圓領常服的男子站在門前,不禁停下腳步,回身朝他拱手見禮,「見過蕭侍郎。」
「十郎無需多禮。」蕭頌淡淡一笑,目光複雜的看了冉顏一眼,卻只是衝她微微頷首,轉身回了寺中。
冉云生看著冉顏有些鬱鬱的神色,笑道,「聽說冉居士的名號是淨郁,怎麼我瞧著眉間的鬱結不散反倒更深了?」
淨郁,是庵主給冉顏取的俗家修行的名號,庵主說她眉間有郁色,希望她淨心修行,驅散心頭的鬱結。
「莫要皺眉,十哥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大伯已經答應了,過完中秋讓你與我一併去長安。我此番過來就是接你先回主宅住兩日。」冉云生滿是歡喜的道。他心疼這個妹妹,為此做出了不少努力才得到冉聞和高氏的一致同意。
冉顏也能猜到一些,心裡感動的同時也確實十分高興,去長安,感受一下盛世大唐,也不枉穿越一場。遂笑道,「我聽了一個故事,聽完之後就心裡悶得慌,不如我講給十哥聽聽吧?人家說,悲傷是可以被聆聽著分擔的。」
「好!」冉云生拍拍肩膀,笑靨如花,「十哥身強體壯,扛得住阿顏的悲傷。」
原本晚綠她們還在剛才的驚嚇之中,聽見冉云生這麼一說,不禁笑出聲來,晚綠道,「十郎,膀子粗不粗,可跟心情沒有多大關係。」
冉顏看了一眼縮在晚綠身邊的幻空,開始將懷隱與阿裕的事情娓娓講來。
冉顏從懷隱的敘說中,能感覺到楊裕是一個直來直去的性子,每每有疑惑,都會跑去懷隱那裡質問。而懷隱亦是個實誠的性子,有什麼答什麼。
其實事實就擺在兩個人的面前,他們都不笨,都隱隱猜到事情的真相,然而,懷疑就像是一顆種子,被埋進適宜的土壤裡就會生根發芽,即便努力忽略,卻總會不知不覺的影響人的選擇。
譬如懷隱,並非如他自己所說,是個懦弱的人,他帶著楊裕從戰火紛飛裡逃出來,僅僅比她大一歲,卻已經能作為一座山讓她依靠。他臨陣脫逃,無非就是以為楊裕變心了,而他不能承受這樣的結果。
譬如阿裕,也非是如淨惠所說的那般堅定如一。悲劇的起因就是因為她的懷疑和動搖,當懷隱告訴她「我不知道頭髮怎麼會又少了一縷,但我從來沒有和其他人私定終身」,她潛意識裡是不相信的,所以後來的一切解釋都是枉然。
他們之間的愛情太純粹,所以抵不過絲毫的猜疑。
世間終成眷屬的情侶,純粹相愛往往只佔極少的一部分,與你白首偕老之人,往往不是你最愛的,卻是最合適你的。
「其實楊裕是害怕吧。」冉云生聽完整件事,嘆道,「楊裕是煬帝之女,亡國公主,聽說煬帝雖然荒唐,卻對每個女兒都很寵溺。楊裕從高高在上、萬人矚目的地位,落為平民,且是一夜之間失去所有親人的平民,那種恐慌非是所有人都能夠瞭解,可能……她對宣義郎的感情和依賴,也超出一般吧。」
通俗意思便是,楊裕是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女子,所以她敏感又多疑。
冉顏道,「宣義郎?」
「是文散官官職,隋朝內史侍郎虞世基的兩名次子都是此官職,當年大興城大亂,虞伋勸說虞世基的次子虞柔、虞晦一併逃走,兩人嚴詞拒絕道:棄父背君,求生何地?感尊之懷,自此訣矣。言罷,兄弟二人爭相先死,此事一度傳為佳話。沒想到虞晦竟然未死。」冉云生回頭看了看云從寺中冒起的煙霧,又道,「他帶著楊裕逃出大興城,本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生是為了楊裕,如今楊裕的女兒也已長大,他已經了無牽掛。」
「虞世基不怎麼樣,卻也生出了幾個有骨氣的兒子。」冉云生末了隨口評價了一句。
「十哥這麼評價他,恐怕有失公允啊!」冉顏對虞世基此人也略知道一些,隋朝著名的書法家、文學家,是個十分有才華的有城府的人,城府深不可測,精通仕宦之道,又有權臣手腕。
冉云生饒有興趣的道,「他在煬帝前的諂媚之狀,浮華成性,完全喪失了一個名士和素士的風骨,毫無氣節可言。」
「十哥說也對,我只是看一些史書上對他的記載,覺得史官個人情緒太重,會影響後人對他的判斷。虞世基此人有治世之才,只可惜沒有遇對明主,隋煬帝喜歡聽諂媚之言,他也不過是投其所好,這是為官之道,於個人來說,也無對錯可言。於國於民來說,正如十哥所說,他的確不是個好官,逆天下之大流,不顧民生。至於風骨……」冉顏從來沒有真正見過那樣的姿態。她印象裡,只有如魏晉嵇康、阮籍那般的灑脫才算是名士風骨,然而至今不曾見過。
冉云生怔怔的看著冉顏,靜默了片刻,忽然撫掌一笑,「阿顏的心胸,恐怕能令許多郎君汗顏啊!」
冉顏笑道,「只是說我眼睛看見的罷了,談何胸襟?」
「天底下哪有幾個人能不偏不倚的評價一個弄臣?便是那些名流大儒,但凡提到虞世基,無人會誇讚一個字。」冉云生心底也開始重新的認識冉顏。這個以前只知道泡在閨怨詩集裡的顧影自憐的妹妹,竟然心中有丘壑,怎能令他驚訝。
歌藍跟在後面,也一直聽著冉顏的話,不禁抬頭看她,那個秀美如初側臉,已經不復往日那般楚楚之色,笑起來也沒有以前靈動,但顯得那樣堅韌,卻正是以前娘子所欠缺的東西。
冉顏不敢說自己胸襟如何,她能不偏不倚,只能說這件事情離她太過遙遠,無關痛癢,如果說到日軍侵華,冉顏多多少少是有些氣憤和恨意的。
回到影梅庵,冉云生令人爾冬和淺雪一併幫忙收拾東西,準備搬下山。
而冉顏則在邢娘的陪同下,去向庵主拜別。
庵主是個喜靜之人,平素也只有淨垣在身邊服侍,淨垣死後,換了一個文靜的小尼姑。
冉顏在影梅庵住了一個多月,算起來也只見過庵主四五次。她每四五天才講一回經,有時碰上下雨,講經就會取消。
「居士來的正巧,庵主剛剛用完午飯,在樹林裡觀景。」小尼姑將冉顏領到院子後面一片楓樹林。
冉顏遠遠的便看見一襲緇衣盤膝坐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靜如一株枯松,若非她時不時的撥動手中的佛珠,看起來根本不像活物
紅葉翻飛落在她的肩膀上,沒有滑下來。
冉顏在立她不遠的地方止住腳步,靜靜的看著這幅寧靜的畫面。
約莫過了一刻,庵主才道,「既然來了,何不一起賞賞這片楓林?」
「兒正賞著呢,庵主坐在這裡,楓林平添了幾分禪意,分外靜心。」冉顏說這話,的確不是恭維。
庵主幹啞的笑了一聲,「禪意一直都在。」
冉顏道,「但是如兒這般凡塵的眼眸,平素很難看得到。」
她向來是個實事求是的人。就譬如這片楓樹林,若是平常看了,冉顏也只會覺得很清靜,壓根不會覺得它有什麼禪意。今日看見庵主如枯樹的靜坐,幽靜之餘卻有了一種微妙的感覺,直覺告訴她,這就是禪。
「你可知道……人的一生會面臨無數次選擇,我猜你是一個但凡發現自己真心,便不會有絲毫猶豫的人,這樣,也好也不好……」庵主含糊的說了一通。
冉顏道,「您是說我命裡的數個良人?」
庵主怔了一下,旋即轉頭衝她笑道,「你這個孩子,忒是較真,與你打禪機也不能稍稍露白,不過,這是你自己猜出來的,老尼可沒有洩露天機。」
說到最後,竟似是喃喃自語。
都說老人似孩童,即便是這樣清修的老尼也沒能免俗,多說幾句便露餡了,冉顏不由一笑,「庵主大可不必憂心,兒縱是明白您說的是哪一樁事,卻全然不明白您要透露的是什麼。」
那一句:也好也不好。在冉顏看來說了根沒說一樣。
庵主幹幹一笑,「佛曰:不可說。」
冉顏理解庵主的意思是:可能會遇見幾個不錯的男人,要又快又準的選擇對的那個。
「庵主……」冉顏剛剛張口準備辭別,便聽見樹叢中窸窸窣窣的聲音,不一會兒一襲土色布袍從厚厚的落葉堆裡鑽了出來,狠狠吐了一口氣,「我說師太,我還要感受大千世界多久?」
冉顏眼睛微微一睜,盯著劉青松清臒的臉看了幾眼。
「你感受到了什麼?」庵主垂著眼,緩緩問道。
劉青松看見冉顏也微微吃了一驚,因為庵主說,他等的人很快就要來了,當下他悲痛欲絕的抓著頭髮蹲在地上,「難道你說十七娘是我命中注定的女人,但是我兄弟先看上了她,我又不能橫刀奪愛,於是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白首偕老,一生愛而不得,默默守護?太殘忍,太虐心!簡直是人間慘劇!」
他倏地一下從地上站起了,叉腰指天道,「賊老天!賊老天!」
庵主一直閉著的眼,也不得不睜開上下打量劉青松,她若不是修行之人,肯定會罵一句:你有病吧!可畢竟是佛門高人,庵主看了幾眼又緩緩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道,「施主想太多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劉青松的身世
冉顏只覺得自己腦門冒汗,手指微動,除了桑辰之外,這是在大唐遇見的第二個想解剖一探究竟的人。如果把劉青松和桑辰放在一起,真不知道會出現什麼狀況,風馬牛不相及?
「呃……」劉青松目光轉向邢娘,硬著頭皮道,「年紀雖然大了點,但……我的命運為什麼如此悲慘!」
聯繫前言,邢娘自然知道劉青松說的什麼意思,她一大把年紀竟然給個毛頭小子嘴上佔了便宜,卻也不好計較,當下臉一拉,哼聲道,「瘋瘋癲癲!」
「劉施主……這位冉十七娘或許與你是同鄉,其他事情你們可以私下聊聊,老尼要靜修參禪,兩位且行吧。」以庵主的智慧明顯感覺到劉青松的危險性,為免接下來犯嗔戒,也顧不得打什麼禪機,立刻下逐客令。
同鄉?冉顏和劉青松兩人都怔住,心裡不自覺的緊張起來。
邢娘也微有詫異,難道說的是祖籍?
靜靜站立許久,劉青松試探性的道,「2010?」
冉顏心底一顫,緩緩道,「2011。」
劉青松唰的一下衝上前來,雙眼泛出潮紅,瞬間把「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句話演繹的淋漓盡致。
冉顏心裡也是天翻地覆的震動,只不過她看起來比劉青松要平靜許多,默默看了他一會兒,也不理會什麼「執手相看淚眼」,而是平靜的轉身對邢娘道,「您先回去吧,我有些話想與劉郎君說。」
「這……」邢娘遲疑了一下,但旋即想到冉顏是個有分寸的,便也不加阻攔。
劉青松恨不得跳起來,跟著冉顏向庵主的背影行了禮,而後離開。
剛剛走出楓樹林,劉青松便忍不住的激動道,「冉醫生……你什麼時候來的?」
「兩月前。」冉顏答道,轉而介紹起自己,「冉顏,職業法醫,2011年6月任職國家重案組法醫組長時被人謀殺。」
「哇,那還挺恥辱的。」劉青松是哪兒痛戳哪兒,見冉顏臉色不善,連忙道自我介紹,「劉青松,蘭州私人中醫館的業餘小郎中……職業宅男。說起來我的穿越,那簡直是不幸中的不幸,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穿越,一沒有祖傳玉墜、手鐲,二沒有被車撞被雷劈……我只是看著電腦吃著泡麵,然後眼前一黑,就穿了!」
「那跟玉墜、手鐲有什麼關係?」冉顏皺眉道。
「你不知道?也難怪,你那麼酷的職業,肯定不會看那些書。」劉青松一揮手,旋即湊了過來,小聲道,「你有沒有祖傳玉墜什麼的,一般都會給開金手指,有個附帶空間什麼的,裡面有山有水有溫泉,種種田修修仙,其中長仙果,吃一個最不濟也能改善皮膚美容養顏,運氣好還能連接未來世界……」
「有那種東西?」冉顏仔細想了一下,回過頭看著劉青松伸長脖子期待的模樣,沉吟一下,道,「我想,請容許我先為你做個活體檢驗,看看有沒有精神方面的損傷。」
「別開玩笑!」劉青松急道。
冉顏皺眉道,「我像是喜歡開玩笑的人嗎?」
「額,好吧,你沒有。」劉青松洩氣的蹲坐在石頭上,那種姿態,如果再夾一根煙,標準的二混子,所謂二混,便是混吃、混喝然後等死的迷茫青年。
「有個伴,也挺好的。」劉青松托著下巴,滿臉苦澀的抱怨,「你是不知道,我剛剛穿越過來的時候,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一睜眼便看見了滿身氣派的蕭頌,他那張臉,那個氣勢,以我經驗,他完完全全就體現了兩個字!」
冉顏微微挑眉詢問。
「男主!」劉青松抓著已經很亂的頭髮,學著當時的震驚表情,「我第一件事情就是摸了摸自己的胯下,發現自己居然還是個男的,那種心情你能理解嗎?」
冉顏肯定不能理解,「你是男人,繼續是男人,很奇怪嗎?」
「不奇怪,可是那麼氣派的男主啊!我當時以為是耽美,而且我和蕭頌,攻受一目瞭然!當然也不乏許多弱攻,可是你知道那種幾率是百分之零點幾好吧?那一刻,對於一個性取向完全沒有問題的男青年來說,簡直如驚雷劈在天靈蓋!有沒有啊!」
「然後,從那之後你就不正常了?」冉顏根據邏輯分析了一下,若不是穿越腦部神經受損,那就是打擊太大,導致精神失常。
劉青松一副「你不懂我」的表情,痛心疾首道,「然後,蕭頌的老婆娶一個又死一個,似乎一步步的證實我的猜測,以蕭頌的陰險卑鄙狡詐的性子,我有理由懷疑他喜歡男人,然後暗地裡殺死新婚妻子,以保身體清白,我那種煎熬……你懂了嗎?」
劉青松滿眼期盼的望著冉顏。
冉顏略略想了一下,點點頭,在劉青松滿意的表情中,緩緩道,「嗯,作為一個男人,那一次的打擊很難造成精神失常,應該是日後的壓力,讓你一步步變得偏離正常思維。」
劉青松洩氣,索性癱軟的坐在石頭上,「那冉法醫的診斷是?」
「你有妄想症。」冉顏言簡意賅。
兩人面對面瞪眼瞪了許久,彼此都覺得,雖然是來自同一個世界,但是真的很難找到共同語言。
一個是整體面對屍體,以嚴肅的態度寫驗屍報告,兢兢業業恪盡職守的法醫,一個是守著祖業混日子,整天面對網絡看各種小說八卦,以玩世不恭的態度娛樂生活、以及被生活娛樂的半吊子小郎中,恐怕只有到了原始社會,兩個人才能感覺的彼此的共同點吧……
不過冉顏的出現,好歹讓劉青鬆解脫了,蕭頌宿命一般的看上了冉顏,不會出現他擔心的狀況。
靜默了一會兒,冉顏開口問道,「未來有什麼打算?」
劉青松糾結起眉頭,托著下巴道,「這個問題,其實我一直在思考,我是應該以一個懵懂少年的姿態闖世界,還是抱著征服天下的霸者心態以橫掃千軍之勢衝鋒陷陣。這是一個很深沉的問題……我用了十三年的時光來思考……」
冉顏眉梢微抖,直截了當的問,「結果呢?」
「結果我還沒有想到。」劉青松抄著手,無辜的看著她道。
「那征服大唐的事情,還是由我來做吧,你繼續想。」冉顏聲音平平的丟下這句話,轉身便走。
「誒?冉娘子,你的霸氣值飆升唉!」劉青松衝著冉顏的背影吼了一句,揉了揉頭髮,喃喃自語道,「難道是女尊?」
眼看冉顏的背影就要消失的轉彎處,劉青鬆氣喘吁吁的追上去,「冉娘子,在下也是有理想有抱負的大好青年,冉娘子,在下想跟著你混,求收留!」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7 07:16 PM
第一百三十五章、第一美人
對於劉青松的出現,冉顏既歡喜又失望,這個人與她完全沒有任何共同話題,而且照劉青松的行事來說,只能體現三個字——不靠譜!如果再換三個字,就是「神經病」。
「娘子。」邢娘在路口張望,看見冉顏過來,連忙迎了上去,「那個劉郎君瘋瘋癲癲,舉止毫無禮法,娘子離這樣的人遠些才好。」
「的確。」冉顏難得與邢娘的意見達成一致。
林間隱隱約約傳來劉青松的呼喊聲,邢娘立刻道,「娘子,東西都搬好了,咱們現在就下山吧。」
「我放在榻邊的簫和傘有沒有拿著?」冉顏問道。
邢娘道,「晚綠怕弄丟了,都抱在懷裡呢。」
冉顏點點頭,隨著邢娘一併往山下去,走了幾步,又頓住腳步,「幻空現在怎麼樣?」
「唉,這孩子也是個可憐的,方才一直巴著晚綠,現在被她師姐領去庵主那裡了。」邢娘嘆息道。
「走吧。」冉顏心裡挺喜歡幻空,但是她畢竟是個出家人,冉顏可以幫她一時,幫不了一輩子。
順著青石小道下山,陽光透過竹林一束束投射進來,潮濕的地面上冒出許多竹筍,空氣清新沁人心脾。
地方清靜合意,冉顏卻沒有多少留戀,因為對於她來說,這裡只是一個住處罷了,不是家。
這麼想著,冉顏走到山腳下的時候,忽然明白了劉青松的心情,分析一個每日生活充斥了網絡的宅男心理,他忽然失去了精神支柱,失去了安樂窩,必然是要找許多事情來替代,否則怕是會無聊致死,也無怪乎能形成這樣奇特的性格。
冉顏坐上馬車,閉上眼睛調息。冉府……是個比影梅庵要更加冰冷、凶險的地方。
……
……
云從寺的閣樓上,一襲紫袍倚著窗櫺,目送冉府的馬車順著林外的小道緩緩前行。
「郎君。」白義拱手行禮,道,「本家來信,問何時迎娶冉氏娘子。」
蕭頌微微皺眉,冷哼道,「他們倒是比我還急。」
白義不語。
靜了一會,蕭頌道,「你讓奔宵親自送信給老太太,就說我不中意冉十七娘,另外,你親自把舒娘一併送回歧州,就說讓她伺候老太太,不必回來了。」
白義砰的一聲單膝跪下,「屬下不敢!」
笑話,舒娘可是御賜雙刀,她若是不想走,誰敢硬逼,且不說御賜的事兒,便是單憑功夫,白義自認為也不是舒娘的對手。
「你告訴舒娘,我只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如果她決定要留下來,我會很高興。」蕭頌這麼說著,面上卻絲毫沒有高興的神情。
白義得了蕭頌這句話,心裡有底氣多了,面對郎君的怒火,蕭府所有人多半會選擇先去歧州躲上一陣子,而且舒娘肯定是第一個先跑的。
蕭頌幾乎可以肯定,讓他頂著「克妻」之名的兇手就出自本家,他心裡也列出了幾個可疑人選,只是因為事情過去了許多年,證據難尋。
如果此時他回信給本家,說自己不喜歡冉顏,恐怕兇手也不會相信,只有和這樁提親的老太太鬧上一鬧才行。
以前蕭頌對此事也不大關心,這個克妻的名頭,讓他看清許多女人的醜陋面目,因此他對女人也向來不大上心,可這一次,不能再緩了!他把桑辰綁回長安,最多也只能拖上一兩個月。把冉顏掛在他的名頭上,也不是上策,雖然免除了冉顏的災禍,又令冉氏不能隨意把她配給別人,但蕭頌怎麼能放心?自己看上的夫人,還是要盡快的娶回自己家裡才妥當。
經過懷隱這件事,蕭頌深深覺得,這輩子他娶定了冉顏,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像懷隱那樣鬱鬱的守著一輩子,最後死都死的心裡不爽快,看著就憋屈。
只是,冉顏好像對他不動心,這件事情才是最棘手的……蕭頌修長的手指規律的敲擊著窗櫺上的松木。
思慮了半晌,揚聲道,「來人!」
「郎君。」一個黑衣人從房樑上落了下來。
「去找劉青松。」蕭頌話一出口,立刻又後悔,旋即道,「算了,退下吧。」
劉青松在坊間深受少女以及中老年婦女的喜愛,但想起他一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做事喜歡劍走偏鋒的賭,蕭頌又按捺下心裡的急切,還是一步步穩紮穩打的好,他向來喜歡勝券在握,更何況,冉顏只有一個,這件事情他賭不起。
窗外豔陽高照,但是下了兩日的雨,陌上道路泥濘難行,冉顏一行人從西門入城之後,行到東市附近,冉云生送令馬車先行回府,他則帶著冉顏主僕就近尋了一家酒樓用午膳。
「過午已久,但若是再晚一些,郊外路更難行,委屈阿顏了。」冉云生道。
冉顏看著這家酒樓,雖不似天香樓那樣精緻華麗,卻也頗為雅緻,一樓四周牆壁上掛著一幅幅字畫,南窗下襬著各種樂器,芝蘭雅香,意趣甚濃。店中座客也大都是士人學子之流。
看見冉云生進來,掌櫃連忙親自迎了出來,拱手寒暄道,「冉十郎大駕光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啊!」
「彭老闆太客氣了,舍妹喜歡清靜,我便領她來了此處,城中出了您這裡,可沒有更好的去處了。」冉云生一笑燦然,彷如整間屋子真的亮堂了幾分。
彭老闆朝帶著冪籬的冉顏道,「這位恐就是冉十七娘吧,久仰久仰!」
冉顏微微欠身,清冷的聲音從皂紗中傳出,「不敢當,冉氏十七娘見過彭老闆。」
三人又簡單的寒暄幾句,彭老闆親自引他們上二樓的一個雅間。
大堂裡的人議論紛紛,有人小聲道,「這就是蘇州第一美人冉十七娘?果然有貴女風範。」
「聽說生的是極好,可如此女子,我可不敢娶回家去!」一人接口道。
「嗤!以你的身家名聲,怕是連人家一根頭髮絲都夠不上,你不敢娶,有蘭陵蕭氏、博陵崔氏的人敢娶就成了,窮擔心什麼呀?」
那人漲紅著連道,「此等與屍為伍的女子,哪裡比得上高潔如月的齊六娘?我也不過是就事論事罷了。」
「門閥大族的眼睛哪個不是雪亮,齊六娘頂著蘇州第一美人許多年,也沒見五姓七家有人看上她。冉十七娘巾幗紅顏,多少男兒都不如她,又豈是尋常女子能比,又豈是一般人能欣賞出她的好?」
……
一時間,大堂裡的州學生徒分為兩撥,互相爭論起來。
第一百三十六章、回冉府
所謂「蘇州第一美人」基本都是州學那些生徒無聊之餘整出的玩意。
評選的條件也不是光看長相,才學德行家世缺一不可,另外就是要看求親人數的多少,這些年裡,整個江南道、淮南道有名望的世家求娶齊六娘的多不勝數,可畢竟只是地方上的氏族,根本比不上博陵崔、蘭陵蕭的一星半點,這兩家同時求娶冉顏,在蘇州城已經引起巨大轟動,「第一美人」的位置目前處於搖擺不定的狀態。
這一切,冉顏原本一無所知。
冉云生立在窗前笑意盈盈的落上窗子,「阿顏,你可聽見了?」
「嗯。」冉顏應了一聲,跽坐在幾前,撐著腦袋仰頭看他,「看起來十哥果然很不喜歡齊六娘啊?這麼幸災樂禍。」
冉云生也不否認,甩開袖子在另一張幾前坐下來,「阿顏婚事大約也就這麼定下了,至於這些虛名,也沒有大用處,桑先生不會在意這些,至於齊六娘……長安多少人以愛慕的名義要求我做她們的情人,她也沒什麼不同,甚至更虛偽,在我心中她與我家阿顏不能相提並論。」
冉顏微微一笑,這一番話說起來很輕鬆,可冉顏知道,冉云生定然也過得不容易,這個世界上什麼人都有,會不會有哪個名門貴女用權利威脅他?雖說這個事不能拿到明面上來說,但總會多許多困擾吧。
兩人說著話,飯菜很快便上來了。
「這家的鱖魚臛和金齏玉?是全吳地最好的了,阿顏可要好好嘗嘗,日後到長安便再難吃到真正新鮮的鱖魚和鱸魚。」
送菜的小二聽見冉云生的誇讚,歡喜道,「鄙店的這兩樣羹肴,定然當得冉郎君誇一個好字,這鱖魚和鱸魚是中午才送來的鮮貨。您幾位慢用。」
冉云生笑著與小二打趣兩句,才開始動筷箸。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所謂鱖魚臛,也就是鱖魚羹,鱖魚的鮮美可比河豚,特別喜歡藏身於水底石塊之後,或繁茂的草叢之中,所以很難捕撈,現在又是秋冬季節,鱖魚潛在深水過冬,比平時更加難得,這小小的一碗鱖魚臛幾乎可以換一匹上等的綢緞了。
「春天才是吃鱖魚的好時節,秋季價貴且又不肥美,但比起長安,還是勝在新鮮又實惠。」冉云生嘗了幾口,便放下羹勺,「長安的鱖魚臛,一碗價錢足以夠普通人家過上一年了。」
即使在蘇州也沒便宜到哪裡去,冉云生很會賺錢也很能揮霍,但他不是對誰都肯一擲千金,冉顏知曉他的為人,所以便也不願責怪他鋪張浪費。
「這道金齏玉?,是鱸魚烹調之最,阿顏嘗嘗,別處再也找不到如此好手藝了。」冉云生極力推薦,「隋煬帝一生極愛這道菜。」
「金齏玉?」並非是單獨的一道菜,而是鱸魚與蓴羹的組合。主菜是用細切的鮮鱸魚和菰菜攔以調料曬制而成,鱸魚鮮白如玉,菰菜嫩黃如金,因而得名。
蓴菜作羹滴翠冰紫,配以雪白的鱸?,再配以各種色彩的菜作料,味美、色澤鮮亮美麗,最受文人雅士喜愛。
這道菜在現代已經失傳,冉顏饒有興趣的看了一會兒,而後才夾起一塊品嚐。
果然名不虛傳,冉顏可謂遍閱中西菜餚,卻也不得不由衷讚歎,「十哥,我原本也不知這道菜的美味,日後去了長安,想唸起來可都怨你。」
本是一句玩笑話,卻惹的冉云生一陣憐惜,冉氏那些庶女又有哪一個沒嘗過這道菜的美味?只有冉顏在很小的時候吃過,時隔多年,早已經不記得味道了。
兩人笑語晏晏,一頓飯吃的很是歡暢。
冉顏將將放下筷箸,準備歇一會兒便走,卻聽房門砰的被打開,幾個少女雀躍的聲音傳來,一個高八度的聲音滿是驚喜道,「十哥,果然是你!」
為首的正是冉美玉,後面還跟著六七個同齡少女,門外還有四名年輕郎君。那幾人本是懶懶散散的模樣,一看見冉顏的側影,憊懶之氣一掃而空,立時伸長了脖子。
冉顏神色淡淡的任由晚綠幫她戴上冪籬。
冉云生與那些人見禮,分散掉一些注意力。
冉云生對冉美玉這樣沒有禮貌的舉動已經見怪不怪了,卻還是不由得皺眉道,「今日虧得我只是同阿顏用膳,萬一若是與人談生意,你這樣莽撞豈不有失體統?」
「十哥,我只是聽見你的聲音一時高興嘛!」冉美玉顯然未把冉云生的話放在心上,抱著他的胳膊搖晃。
門外倏地探進來一個小腦袋,明豔的面上儘是不滿,扁著嘴道,「不許搶我阿兄!」
冉顏覺得也沒自己什麼事兒,便站在角落裡看熱鬧,誰知冉美玉頓時將矛頭對準了她,「搶你阿兄的可是另有其人!」
一群人目光都直直看向冉顏。
冉云生冷下臉來,「十八妹好歹是大伯之女,還請顧忌一下冉氏的體面。」
在這麼多人面前姐妹相爭,讓人家看笑話,真虧的冉美玉能做的出來。冉顏很難相信,高氏那樣一個懂得分寸進退之人,竟然能交出冉美玉這樣的女兒……也許,冉美玉的智商是遺傳冉聞吧。
冉美玉臉色一僵,也知道自己太過分,所以不曾頂嘴,只是滿眼委屈的看著冉云生。
畢竟是自家人,冉云生也只好給她一個台階下,嗔怒道,「你看你,成日在外面瘋玩,真是不像話,日後可不能調皮任性了。」說罷嘆了口氣道,放緩聲音道,「你這是約了朋友宴飲吧?稍後讓彭老闆把花銷記在我的賬上,明日我會派人來結算。早些回去,莫要讓大伯擔心!」
冉云生這麼說,之前的話都只能算是兄長對妹妹的說教了,即便外人聽了也不算沒臉,冉美玉收起滿臉的委屈,笑道,「就知道,十哥最好了!」
冉韻撇撇嘴,道,「我不玩兒了,我要跟阿兄先回家。」
「也好。」冉美玉也不喜歡到處帶著一個小丫頭,轉身與一群不知哪裡的朋友一併離開。臨走前還隱秘的狠狠的瞪了冉顏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很明白:冉府可是我的地盤,看我怎麼收拾你。
「哼,到底是小門小戶的女人教養出來的,交的都是些什麼人!」冉韻哼哼著,轉而又向冉云生道,「那些個多半都是高氏戚族,阿兄把錢花在他們身上真是浪費。」
冉云生彈了一下她的腦殼,寵溺道,「人小鬼大!」
「十七姐。」冉韻朝冉顏微微欠了欠身。
以前冉韻不喜歡冉顏,一來是因為冉顏的性子太懦弱,整天就知道哭哭啼啼,二來是因為覺得冉顏和別人都一樣,不過是想佔便宜。現在冉顏與崔氏有了婚事瓜葛,又與蕭氏郎君交好,卻還是願意和她阿兄在一處玩,這讓她的看法改觀了一些,遂也就客氣了一些。
冉韻人雖小,但看多了冉氏族人恬不知恥的伸手問她父親要錢的嘴臉,那些族姐、族妹,與她交好,又多半是為了撈點好處,有時候分的不平均了還落下話柄,惹另外一些人不快,這次回來,她比以前懂事多了,卻更不耐煩招呼那些姐妹,索性做起一隻鐵公雞,任誰都甭想從她這裡扣出去半文錢。
冉顏微微回禮。
冉云生道,「我們回家吧,養足了精神,後天中秋吃完團圓飯,我帶你們兩個去平江,這次可是準備的極好。」
平江……冉顏對那裡一點好印象都沒有,不過也不願意掃興,便道,「好。」
幾人坐上馬車,穿過東市的主幹道,往冉府去。
大街上不許縱馬,車子晃晃悠悠的穿過街道,冉顏竟是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靠在車壁的腦袋左搖右晃,看的冉韻一陣竊笑,時不時的拿髮梢去瘙癢她的鼻子。
冉云生瞪了冉韻一眼,起身坐了過去,將冉顏的頭輕輕擱在他肩膀上。
冉韻用腳蹬著冉云生的膝蓋,老氣橫秋的小聲道,「阿兄,姐姐們可都快嫁人了,以後你若是太想疼愛誰的話,不如疼一疼被你棄如敝履的親妹妹,我還小,阿兄完全不必有顧慮。在沒有嫂嫂以前,我可以勉為其難的忍受一下。」
「有你這麼說話的嗎!」冉云生瞪著眼,壓低聲音道,「再胡言亂語,揍你的時候你可別喊!」
冉韻有恃無恐,自家哥哥是什麼性子,她太瞭解不過了,每次揍她的時候,根本下不去重手,她只能勉為其難的配合,嚎上兩嗓子。
不知睡了多久,馬車微的一晃,冉顏迷迷糊糊醒了過來,含糊道,「到地方了?」
冉顏昏昏之中覺得車裡氣氛有些不太對勁,揉了揉眼睛,一睜眼便瞧見斜對面一張硬朗的俊臉,當下被唬了一跳,不禁左右看看,發現冉云生還在身邊,不禁疑惑道,「十哥?」
冉云生解釋道,「是這樣的,大伯得知蕭侍郎公幹完畢還要在蘇州逗留兩日,便請他去府中一併過中秋。適才路上相遇。」
「十七娘睡相可不怎麼好。」蕭頌面帶微笑,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冉顏稍稍整了整形容,頷首道,「見過蕭郎君。」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7 07:19 PM
第一百三十七章、臨水居
冉府坐落在平江河附近,佔地十七畝,由重重院落組成。
此時厚重的楠木大門敞開,門口立了兩排灰衣小廝碧衫侍婢,三個花枝招展的妾室,十幾個年齡不等的小姑娘和少年,為首則是冉聞和高氏。冉顏自然不會以為這個陣仗是為了迎接自己這個嫡女,即便是,也不過是做戲給蕭頌看罷了,因此看著冉聞熱淚盈眶的模樣,心裡生出了幾分不耐煩。
「阿顏!」冉聞上前握住冉顏的手,哽咽道,「可算是回來了,阿顏在庵中清修受苦了!」
「勞阿耶掛心。」冉顏淡淡的回了一句,不動聲色的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
冉聞也不大在意,自然而然的轉去與蕭頌寒暄了,「蕭郎君此番賞光,冉某倍感榮幸!」
「冉伯父這麼說可真是折煞我了,恰逢中秋我孤身在蘇州,承蒙冉伯父不棄,感激還來不及呢!」蕭頌一番話說的情真意切,發自肺腑,全然沒有擺絲毫官架子。然而冉聞對待冉顏的態度他卻是一絲不錯的記下了。
冉聞越發高興,拉著蕭頌熱絡的聊了起來,還是高氏過來笑著勸道,「老爺可真是的,十七娘方才回覆,蕭郎君又是客人,怎麼能站在門口說話呢?」「哈哈,瞧瞧我這性子,來來來,咱們進去再聊。」冉聞走到大門口,好歹沒有忘記冉顏,沖一群僕婢道,「十七娘離府養病兩載,才回府中必然有許多不適應,你們好生照顧著!」
「是!」
僕婢們躬身齊聲答道。
一群少女交頭接耳,目光時不時的在冉顏的冪籬上掃過。冉顏知道那些就是自己的族姐、族妹,卻也只做沒看見,冉府也不過是容她住上幾日,她沒有任何心思處理冉府的人際關係。
這樣無視的姿態,落在眾人眼裡就成了高傲,不過畢竟是嫡女,又有強大的夫家做靠山,也沒有人敢指責她,她們的目光很快便被挺拔俊逸的蕭頌所吸引,冉顏瞟了一眼,一個個含羞帶怯、欲語還休的模樣,真真是我見猶憐。
繞過門屏之後,冉聞與蕭頌去了主廳,高氏則親自領冉顏去了她從前住過的院落。
「我月前便令人將臨水居收拾好了,裡面的擺設還是如以前一樣,只是都換了一遍新的。」高氏帶著柔和的笑意說出這番話,就如從前一樣,不管背地裡做什麼手腳,面子上從來不曾冷言冷語。
「有勞二娘。」冉顏語氣平平淡淡,沒有多少情緒。倒是令高氏心裡沒有底。
高氏面上笑意不變,眼角餘光卻在歌藍身上停留兩息,面色有些不自然,她永遠不會忘記,就是這個看似沒什麼心機的小女孩,曾經一度將她逼入死角,險些翻船!
不過,今非昔比,高氏很快調整好心態,領著冉顏去了臨水居。
一踏入院門,冉顏腦海中的記憶鋪天蓋地的襲來,讓她有片刻的眩暈,身子晃了晃,晚綠連忙攙住她,低聲道,「娘子可是身子不適?」
冉顏索性也就繼續「不適」下去,取下冪籬,沖高氏微微欠身,道,「阿顏忽然有點頭暈,不能招呼二娘,還請二娘見諒。」
冉顏是個不太善於偽裝的人,她只能用沉默和平靜掩飾自己真正的想法,所以面對高氏這樣的人,會覺得很吃力,且她也沒有必要去敷衍高氏。
逐客令一下,高氏也很識趣,轉身同院子裡的侍婢交代一些場面話便離開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是臨水居名字的由來,是鄭夫人所取,可以想見,她在自己女兒的身上寄託了何等樣的希望。
晚綠一改往日活潑的性子,絲毫沒有重回故地的激動與欣喜,冉顏輕輕一笑,看來心裡不喜歡的人可不止她一個。
臨水居是建在池塘邊緣,有一個延伸進池塘中的水榭,滿池的荷花已經枯敗,只留下乾枯的荷葉耷拉在水面上,以及一根根亭亭的枝幹。
冉顏命人搬來胡床到水榭上,兀自坐了下來,賞這一幅殘荷圖。這些相對於從前過於清閒的日子,讓冉顏已經開始學會享受生活,多了一雙發現美的眼睛。
邢娘等人將東西放下,開始重新收拾一遍屋子。
晚綠取了大氅給冉顏披上,跽坐在她身側,不滿道,「娘子,奴婢不是想傷你的心,可不說出來實在不快。」
冉顏接過她捧來的熱茶,任由熱氣撲到面上,「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吞吞吐吐了。說罷。」
「郎君他根本就不是真心疼愛您,您這手臂吊著,明顯是傷的不輕,可他半句也沒問,便是高氏也還虛偽的問了一兩句呢!」晚綠眼珠子都紅了,可見實在氣的不輕。
冉顏抿了口茶水,皺眉道,「下次莫要放橘皮。」
「知道了,娘子就沒什麼想法?」晚綠本來是很高興能回府的,可方才看見冉聞的態度,心一下子冰涼,已然預料到以後的日子不會順當。
「我在冉府也不過是個過客,有什麼好在意的?中秋之後我會隨著十哥一併去長安,你們的身契都在我手裡,自然都是跟著我走。」冉顏道。
「真的?」晚綠眼睛亮亮的看著冉顏,滿是憧憬的道,「長安啊!聽說長安可多胡姬了,都是金發碧眼,肌膚塞雪,奴婢還沒見過呢!」
冉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敢情你想去長安就為了看美人兒?」
「才不是,沒有比娘子再美的美人了,奴婢是瞧個新鮮。」晚綠喜的不知如何是好,起身道,「奴婢去告訴邢娘和歌藍。」
「之後讓歌藍過來。」冉顏得問問歌藍願不願意跟她一併走才行,畢竟為原主報仇是她的心願。
冉顏一個人坐著,掏出袖子裡的長簫,放在唇邊試了試。她想拿這把簫作為防身武器,可若是不會吹,卻走到哪裡都帶著它,豈不是很奇怪?
原主是個懂音律了,冉顏折騰了一會兒,竟也勉強能弄出個調子,只是不堪入耳罷了。冉顏心嘆一聲:果然是沒有什麼藝術細胞啊!
身後響起腳步聲。
冉顏側頭看了一眼,正是歌藍抱著筆墨紙張過來。
「都聽說了?」冉顏問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明月出關山
歌藍點點頭,在她身邊跽坐下來,將紙鋪在地上。
「你可願意隨我去長安?」冉顏知道自己的缺點,她說話向來直來直去,如果有歌藍在身邊,她能省不少心。
不過,冉顏也不會因為自己的需要而去勸歌藍放棄仇恨,設身處地的去想,如果這件事情落在自己身上,她也絕不可能善罷甘休。
歌藍將紙鋪平,提筆寫道:奴婢願意。
冉顏看見這幾個字,訝異道,「為何?」
歌藍抿唇,寫道: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奴婢雖只是一個賤婢,眼皮子卻也不算太淺,如果可以得到更多的權利,報仇更加容易。奴婢相信娘子您不是尋常閨中女子。
冉顏倒真是驚訝了,因為之前看來,歌藍也不過就是擅長宅內婦人間的鬥爭,雖城府極深,卻總歸是小圈子裡鬥來鬥去罷了。
而且,歌藍能跟高氏斗,完全是因為有冉顏這個嫡女的存在,如果沒有冉顏,她不過是個侍婢,任由高氏拿捏而已,能拿什麼資本跟她鬥?
「我卻是小看你了。」冉顏笑笑道。
歌藍面上也綻開一抹笑,繼續寫:那日聞娘子評論虞世基,奴婢的眼界豁然敞亮起來。奴婢身份低賤,但並不甘於此,也想看看自己卯足全力能夠走到哪一步,縱死猶不悔。
「高氏……這是惹了怎樣一個對手啊!」冉顏舒展的靠在胡床倚背上,唇角彎起,看著歌藍的眼神有些發亮,又有些興奮。這是她每次遇上奇特屍體,刺激起她的興趣時才會露出的表情。
歌藍這樣一個堅韌又有心計的女子,已經引起了她極大的好奇,「你的仇恨,不僅僅只有你家娘子這一樁吧。」
歌藍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父親屢屢落第,但他品性極好,卻被人引著染上了賭癮,欠下賭債,我母親是被歹人所殺,我知道那個幕後主使就是高氏,她害的我家破人亡,這份仇,不摧毀高氏全族,歌藍死不瞑目。
冉顏猜測,這應該是高氏嫁入冉家之後的事情,聽邢娘說,歌藍的母親是個很有心計的,高氏應該是怕玉娘再幹涉府內的事情,或者幫著冉顏出謀劃策的反對她。高氏以有心算無心,一舉將玉娘逼入死境。
'
因一己之私弄的別人家破人亡,實在可恨。
歌藍看了一眼冉顏,垂頭寫:娘子不覺得奴婢狂妄又不知尊卑嗎?
冉顏看看紙上的內容,轉過頭一邊研究著手中的簫,一邊道,「我這個人,從來沒有什麼尊卑觀念,即便一個乞丐敢夢想自己將來做天下霸主,我也不會覺得奇怪。有夢想是好事,但是首先要保住性命,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是下下策。」
靜默片刻。
啪!啪!啪!一陣掌聲,冉顏動作頓了一下,回過頭來便看見冉聞、冉云生和蕭頌三人站在水榭的入口。
冉聞一臉驚愕,冉云生則滿是欣賞,而蕭頌依舊是一副淺笑模樣,只是眼睛比平素更亮。
歌藍不動聲色的將幾張紙揣進袖子裡,順而伸手準備扶起冉顏。
蕭頌阻止道,「十七娘身上有傷,不必拘禮。」
冉聞這才收回神思,連忙道,「阿顏受傷了?嚴不嚴重?」
「只是胳膊斷了而已,不是什麼大毛病。」冉顏當真就又坐回胡床上,淡淡答道。
幾人頓時有些無言,胳膊斷了還不算大毛病,那什麼才算大毛病?冉聞和冉云生都以為冉顏是賭氣之言,只有蕭頌覺得,冉顏是真心認為胳膊斷了不是大事。
「這還不算大毛病!」冉聞真有點著急了,萬一冉顏殘了一條胳膊,崔家不要她了可怎麼辦,立刻揚聲道,「來人,去請全城最好的醫生來!」
「大伯,現在傳聞全城最好的醫生可是阿顏啊!」冉云生發誓,他真的不是要故意拆台,只是實話實說。
冉聞臉色略有些掛不住,板著臉道,「她才學了幾天醫術?不過機緣巧合得了神醫的名頭,還是要讓幾十年資歷的老醫生過來瞧瞧才妥當。」
「不如這樣,還是讓劉青松給看一下吧,十七娘的傷原來就是他在診治,他對情況也比較瞭解。」蕭頌道。
既然蕭頌開了口,冉聞也就不好反對,蕭頌雖然是一副商量的口氣,但給人的感覺就是不可置疑的,冉聞覺得蕭家的醫生醫術應當不差於御醫,客套了兩句,道,「那就有勞蕭賢侄了。」
冉顏看了蕭頌一眼,方才不過兩句話的功夫便從蕭侍郎變成蕭郎君,這片刻不見,已經又從蕭郎君升級成蕭賢侄了!估計住完兩天,連那個「蕭」字都要去掉了。
「對了,阿顏方才在說的什麼呢?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是下下策,那麼什麼才是上上策?」冉云生還是對這個問題比較感興趣。
「去準備席座。」冉顏吩咐歌藍,轉而答道,「不過是玩意話,十哥切莫要較真。」
冉聞笑道,「就是,娘子家能有什麼見識,不知哪本書上看來,胡言亂語罷了。」
冉云生心裡嘆了口氣,像大伯這樣識人不清、眼界又窄的人能坐上家主之位,不過憑的就是一個「嫡」字,若是長此以往,冉氏早晚要沒落到淡出「世家」行列。
蕭頌見冉顏不想答,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簫上,「方才遠遠聽見簫聲,是你吹的曲子?」
冉顏嘴角一抖,那能算是曲子嗎?於是便道,「最近感興趣而已,還不會。」
蕭頌道,「奏簫,要呼吸得法,手指靈活,唇要能夠靈活的控制風門、調節口風,而舌也需要有變化才行,單純的吹氣自然吹不出好曲。」
冉顏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簫,她從來沒有覺得學習樂器是件容易的事情,卻沒想到竟然這麼負責,她抬了抬手,將簫遞給他,「你吹來聽聽。」
冉聞臉色微變,輕聲叱道,「阿顏,怎可以如此無禮。」
蕭頌淡淡笑著接過簫,「冉伯父莫要責怪十七娘,桑隨遠與我都很是欣賞十七娘這份直率,隨遠可是萬分傾心呢!」
他說著,並未等待冉聞的答話,將簫放在唇邊試了試音,便毫無預兆的進入了正曲子。
冉聞兀自把蕭頌的話反覆咀嚼即便,也品出些味道了,他那句話的意思大體就是:桑隨遠可就是喜歡你閨女的這份直爽,若是真的改了,桑隨遠許就不喜歡了。
冉顏看了蕭頌一眼,她自然明白,他的一句話給自己省去了多少麻煩。
簫聲本就帶著空靈蒼涼的意味,這首曲的曲調舒展,似遠在深山,偶似入幽谷的空明,又有一種豪放蒼涼悠遠之感。
蕭頌低垂著眼,深刻的五官顯得柔和起來,即便如此卻氣勢未減,便如他所吹的這個曲調,整體柔和,卻開闊無比。眼前宛如能看見氣象萬千、恢宏壯觀的塞外風景。
人與曲合為一,卸去種種偽裝、算計、陰險的蕭頌,便如生在絕壁的勁松一般,古樸、堅毅挺拔。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閒!
簫聲已停,卻仍然良久地扣人心弦,回味無窮。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冉顏腦海裡莫名的便冒出這首詩來,這樣好的曲子,不由得她不讚嘆。
冉顏冷而緩的聲音念出這首格調高絕、氣象闊大的《關山月》,加之方才蕭頌曲聲所帶來的震撼,令幾人靜默片刻,冉云生才激動的一撫掌道,「好曲,好詩!」
蕭頌將手中的簫遞還給冉顏,神情若有所思。
「蕭侍郎從前曾在邊塞從軍,因此對這首《關山月》感觸頗深,得此意境倒是在情理之中,但阿顏從未去過邊塞,竟也能作出這樣絕妙的詩!我家阿顏實在是曠世奇才!」冉云生興奮的拉著冉顏跽坐在剛剛鋪好的氈子上。
蕭頌收回神思,目光盯著冉云生與冉顏握著的手,心裡酸溜溜的直冒泡,還有那句「我家阿顏」,直接令他一向帶了三分笑意的面上有片刻的僵硬。
「十哥莫要誇讚,這首詩……是……」冉顏一抬頭看見了劉青松正背著大箱子顫悠悠的過來,接著道,「是聽劉青松劉醫生吟誦的,他說是一位叫李白的郎君所作。」
所謂禍水東引,冉顏這幾句話一出,導致劉青松一腳才踏入水榭,便被冉云生追問此事,蕭頌也很有興趣知道,劉青松什麼時候私下跟冉顏吟過這首詩。
「《關山月》?李白?」劉青松一頭霧水,但看了一眼冉顏,就知道是她不小心闖禍了,當下大腿一拍,便開始唾沫橫飛的講起了李白的事蹟,「李白的父親叫李客,是隴西成紀人,他的父親在邊塞經商,我也是偶然一回遇見的,此人驚才絕豔……」
劉青松舌燦生花,講的忘乎所以,開始扯到了李唐王室,冉顏聽著聽著覺得他再講下去恐怕就露餡了,立刻乾咳了一聲,緩緩出聲道,「歌藍,泡茶來,我的那杯不要加別的香料。」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7 07:22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4-17 10:39 PM 編輯
第一百三十九章、你這是表白,還是調戲?
劉青松好歹抓回了話題,但說李白和李唐王室有關的事情已經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以蕭頌的敏銳,必然會察覺其中不對,冉顏憂慮的看著劉青松。
劉青松往冉云生身邊湊了湊,極其厚顏無恥的道,「這是我新構思的話本子,怎麼樣,這個故事會不會受歡迎?」
冉云生愣了一下,道,「劉醫生說的有根有據,我還道是真人真事,原來只是話本子,故事當真是好故事,便單這一首詩,已經能令文壇嘩然了。」
蕭頌心中雖有疑問,卻並未真正往心裡去,因為劉青松平素也胡說八道慣了,時常也冒出一些令人驚豔的故事、詩詞,這次只不過是更加出彩罷了。
他心底想更多的是,回去要好好拷問一下,他什麼時候私下給冉顏吟詩了!
冉聞看著冉顏,心中越來越詫然,這個沉靜冷然的女孩當真是自己那個柔柔弱弱的女兒?
劉青松早已經忘了來意,興奮的與冉云生聊起了話本子的事情,以及他在長安坊間多少多少個愛慕者云云
那廂聊的熱烈,蕭頌含笑看向冉顏道,「我要去劉刺史那裡一趟,你可要一併過去?」
秋闈已經放榜了,冉顏也不知道週三郎成績如何,她想了一下,還是道,「那就勞煩蕭郎君載我一程。」
兩人才說罷,便聞不遠處清脆的笑聲傳來。
河岸邊一群花枝招展的少女沖水榭這邊揮手,為首的正是冉美玉,「十七,聽說你回來了,姐妹們特地來看你。」
冉顏納罕,冉美玉不是在酒樓麼?居然這麼快就回來找她算賬了?
冉聞本就不大同意冉顏和蕭頌一併出去,冉顏雖然沒有婚約,但畢竟與崔氏掛上了,萬一落下什麼話柄影響這門婚事,實在得不償失。正好娘子們過來,冉聞道,「你們姐妹久不相見,也該好好說說話。」
冉顏暗暗撇嘴,以前住在莊子上,離府雖然遠,但總歸同在蘇州,兩年都沒人去找她好好聊聊,憑什麼她們想聊她就得聊?不過,好歹也得在這個地方住幾日,冉顏不想平白的惹更多人的嫉恨,便順手將問題推到了蕭頌身上,「蕭郎君覺得呢?」
「伯父說的有道理。」蕭頌笑吟吟的看見冉顏目光裡一閃而過的失望,話鋒陡然一轉道,「不過見劉刺史也是大事,既然你有事,我等一等也無妨。」
冉顏微微一笑,冉聞肯定不會讓他幹巴巴的等太久。
蕭頌話音剛落,十餘個少女便進了水榭。
冉美玉一襲紅衣,含羞帶怯的瞧了蕭頌一眼,微微蹲身行禮,高八度的聲音明顯降了幾個音,「見過蕭郎君。」
其餘少女也都連忙蹲身行禮。
「諸位不必多禮。」蕭頌淡淡道。
一群女子款款行禮,各色襦裙在身周輕輕緩緩的綻開一小圈,冉顏看著甚是賞心悅目。
冉美玉一改之前的跋扈形象,溫婉的沖冉顏道,「聽說十七姐回來,妹妹便急忙同姐妹一併過來看望,十七姐不會嫌我們姐妹唐突吧?」
冉顏對她演戲水平還算滿意,不像冉聞那樣假的令人看之生厭,遂很給面子的道,「客氣了。」
事情本來進展的極好,偏偏人群後面忽然傳來一個酸溜溜又懶洋洋的聲音,「十八姐真是重姐妹情,方才在酒樓遇見十七姐的時候,招呼都沒來得及打一個,就連忙跑回來迎接十七姐了。」
這話說的前後矛盾,十分沒有邏輯,但很能引人想像。
一群娘子生怕冉聞誤會這話是自己說的,連忙散開,將「真兇」露了出來。
冉韻張明麗的小臉上帶著惺忪的睡意,豁然看見冉聞緊繃的臉,彷彿受驚一樣的縮了縮脖子,「大伯,聖人說童言無忌的,你別生氣啊。」
冉聞努力緩了緩臉色,一副教導的口吻,「過完中秋就滿十三歲,都是大姑娘了,阿韻以後要注意言辭舉止才行。」
冉韻垂著腦袋,聲音溫溫的道,「阿韻知道了,其實阿韻本來可以很懂事的,怨都怨有個喜歡寵溺妹妹的兄長,不過還好,他向來最寵溺十八姐,剛剛在酒樓裡,十八姐宴請那些郎君娘子,他還幫忙付賬了呢!他就從來沒給過我半文錢。」
什麼叫躺著也中槍?冉云生現在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瞭解自己的妹妹,小丫頭骨子裡就是只一毛不拔的鐵公雞,肯定是算了算十八娘可能花費的錢財,心肝肉疼,這才有事沒事就找茬。
劉青松兩眼放光的看著冉韻,讚歎道,「哎呀,小娘子真真是個妙人!」這個小姑娘實在太合劉青松的胃口了,他兩輩子加起來,就沒遇上這麼合心的人。
冉顏實在很想大笑出聲,可惜其他人一個個都繃著臉,她也不好太放肆。
蕭頌垂頭在她耳旁,戲謔道,「想笑就笑吧,不怕憋出內傷?」
冉顏沉沉的看了他一眼,卻沒有什麼明顯的情緒,只一息便回過頭去,甩給他一個後腦勺。蕭頌卻笑的更歡快。
這廂私底下雀躍的緊,檯面上的氣氛卻不怎麼好。
蕭頌看冉聞已經瀕臨爆發,卻恍若未曾看出一般,衝他笑道,「當真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娘子,伯父,她們女兒家的小打小鬧,我們就莫要較真了。我與十七娘先去見過劉刺史,上次行酒令僥倖讓伯父勝了,這回我可得扳回一局!」
姐妹玩鬧也是常有的事,被蕭頌這麼一說,冉聞面子上也就下來了,不禁撫鬚笑道,「那可不是僥倖,晚宴時儘管放馬過來。好了,你們且去吧,正經事要緊,莫要被這些丫頭們耽誤了。」
再待下去,估計真的會惹出點事情來,趁著還沒丟大臉,冉聞趕緊改變主意。
冉顏飛快的欠身,道了一聲「失陪」便領著歌藍匆匆離開,臨出門前,私下請冉云生照顧一下臨水居,免得邢娘幾人受那些娘子的欺負。
事實上在冉氏真正有地位的娘子,只有五個,冉氏另有一個龐大的旁支,勢力不下於本家,他們家的兩名嫡女已經出嫁,本家就只還剩下十四娘冉芊,十八娘冉美玉,還有一個便是冉韻。
冉平裕本身就是庶出,但他是整個冉氏的大錢袋,地位自然不同一般,除非跟錢過不去,否則不會把他的女兒當做庶女來看。
冉芊曾經收了冉顏的好處,又與冉美玉生出了些許間隙,她也不會迫不及待的跑到臨水居找茬,所以要防的人只有冉美玉一個而已。
坐上馬車,蕭頌見冉顏明顯的鬆了口氣,笑道,「是否覺得麻煩?」
冉顏狠狠點頭,想起一群無所事事的女人,成天聚在一起討論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你酸我一下,我刺你一下,就算面上親親熱熱,趕明個一轉身,背地裡不知什麼時候陰你一下。
要說官場上為了政權奪利而笑裡藏刀,冉顏能夠理解,可後院那點芝麻綠豆的小事,竟然也能弄出人命,冉顏沒經歷過,所以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我家就一個女人也沒有。」蕭頌忽然冒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
冉顏收回神思,帶著疑問看向他。
蕭頌不自在的別過臉,乾咳了一聲,「我們族裡但凡任職四品及以上的官職,都可以出去自立門戶,我現在獨居一府。府中只有舒娘,她出身草莽,性子爽直,你也可以不把她當做女人來看。」
「嗯?」冉顏想不通怎麼忽然跳到這個話題上來了,看著蕭頌俊臉上可疑的紅暈,心裡越發疑惑。
歌藍抿嘴忍著笑意,垂頭盯著自己的裙角。
蕭頌看著冉顏似懂非懂的表情,恨不得把頭扭到後面去。
一個平素氣勢凜然的成熟男人,忽然出現這種基本可以被歸之於「青澀」的表情,讓冉顏有些愕然。
羞澀也不過只有一瞬,蕭頌心理素質極其強悍,幾個呼吸的時間便已經恢復如常,伸手了兩杯水,推了一杯給冉顏,而後端起水坦然的喝了起來。
「你這是向我表白?還是調戲我?」冉顏經過全面的分析,最終得出這兩個結果。
蕭頌手裡杯子一個沒端穩,濺出幾滴水,渾身血液上湧,頓時間整張臉燒的通紅,心裡忐忑不安,大恨自己這番話說的太早,明知道她不是那種會害羞曖昧的娘子,且現在並沒有傾慕自己的意思……
聽到這麼私密的話題,歌藍很想找個地方避一避,可惜馬車就這麼大點,這麼關鍵的時刻,她又不好叫停車,只能把自己當做空氣一樣,連喘息都逼緩。
在冉顏直視的目光裡,蕭頌一番思慮之後,咬咬牙道,「是……表白。」
這麼回答,最多也就是被拒絕,既然有膽子說出那樣引誘的話,就得有膽負責才行,倘若說是開玩笑,蕭頌幾乎可以肯定,自己在冉顏心裡的印象絕對會差到掰不回來。
「嗯……你那個說法,是委婉了點。」冉顏沉吟一下,認真思考了半晌,伸手觸摸蕭頌握著杯子的手。
咣啷!
杯子掉落在幾上,沒有碎裂,只是水撒了滿幾,隨著馬車的行走,向前後兩邊流淌。
蕭頌平生第一次感覺自己的腦子沒辦法轉動,渾身上下亦無別的知覺,只感覺到她手上微涼的溫度。
歌藍被那一聲驚動,抬頭便瞧見自己娘子「輕薄」蕭侍郎的這一幕,不禁睜大眼睛。
車廂裡一片靜默,只有軲轆軋在青石板上的聲音……
「十七娘……」蕭頌努力拉回自己的理智,在滿腦子轟隆隆的心跳聲裡,艱難的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冉顏未曾答話,彷彿專心的感受著什麼。
蕭頌感覺到那隻柔滑而軟的小手滑入了他的手心,軟綿綿的指腹輕輕捏住了掌心,一股麻酥酥的感覺從手上竄入心底,連帶的骨頭都有些發酥,小心翼翼的合上手,回握。
第一百四十章、云簪
溫暖帶著微微汗漬的大手完完全全將她的手包住,冉顏心底一顫,飛快的將手抽了回來,抿唇看著蕭頌修長有力的手。
「十七娘,你這番舉動,是……」蕭頌心都揪在了一起,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有比現在更緊張的時候了。
「心跳一百四。」冉顏喃喃嘀咕一句,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心裡算著自己的心跳好像有那麼一會兒也加速了。最終總結道,「好像不討厭,雖然稍微有點緊張,但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第一次握活著男人的手。」
蕭頌愣了一下,這算是什麼說法?
對於這個答案,蕭頌不僅沒有失望反而有些高興,反正他也沒有抱著一舉攻下的態度對待這份感情,蕭頌雖然沒有料到這個過程,但結果還在他預料之內,不討厭便是個好的開始。
只是……怎麼感覺反被人調戲了?
「以後莫要亂試別人的手了。」蕭頌掏出帕子,正要抹幾上的水,歌藍才反應過來,飛快的接過帕子,將幾上抹乾淨。
「你放心,我是個負責任的人。」冉顏垂眸,發現他的帕子並不是絲帕,而是白疊布,吸水極好。
蕭頌面上一窘,心裡在想她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車廂裡的氣氛有點怪異,靜默久久。
蕭頌將一切的情緒都掩蓋在心底,轉而說起了關山美景,抹掉兩人之間一切尷尬情緒,「關山雪『遠接洮西千里白』,旭日噴薄如灑金光,雨如絲如竹,月初云海之蒼茫,均是極美的景色。」他偏過頭,笑看她,「有生之年若是不看一回,實乃一大憾事。」
冉顏皺了皺眉頭,她倒是很喜歡看景,可如今這個年月不比從前,且不說尋不尋的見路,便是有家族的束縛,她哪兒也去不了。
蕭頌見冉顏神色,便轉而說一些在邊塞時的趣聞與她聽。冉顏特別愛聽靈異事件,或者有關古乾屍、濕屍的事情。她一直遺憾,馬王堆女屍出土的時候她還在唸書,沒有機會參與解剖,後來雖也驗了不少古屍,卻再沒見過也沒有見過像馬王堆女屍那樣年代如此久遠,卻保存完好的濕屍。
兩人相談甚歡,似乎都沒有把之前的事情放在心上。
看的歌藍心裡覺得莫名奇妙。
到達府衙之後,蕭頌與劉品讓先將案卷處理好。冉顏則在廳中等候。
直到接近傍晚,冉顏才得以與劉品讓說上幾句話,她先是問了魏氏在獄中的情形,而後將兩間鋪面交給了劉品讓,請他代為關照魏娘,若是人死了就幫忙收屍,若是流放便令獄吏寬待一些。臨走的時候,才略略提了幾句關於周家村週三郎的情況。
劉品讓是頭老狐狸,對他說話點到為止即可,說的太白反而會遭嫌棄。
其實冉顏覺得有點虧,砸了那麼多錢財在劉品讓身上,結果卻只讓他辦了這麼件小事,但轉念一想,就當是給自己買了條門路。就像幫助週三郎一樣,也無非是見他是個可造之材,日後許是能派上用場。
回到府中時,已是暮色降臨,冉府門口馬車不斷,顯見冉聞邀請了不少賓客。
冉顏和蕭頌各自回到住處沐浴更衣,準備赴宴。
「邢娘,這種宴會我可不可以不參加?」冉顏坐在浴桶裡,舉起受傷的手臂,以免沾到水。
邢娘幫她擦背,聞言笑道,「娘子又說孩子氣的話,這宴會主要是為了給您接風,您怎麼能不去?」
不等冉顏接話,邢娘接著又道,「不管郎君心裡如何想,明面上就是這個意思,娘子也要把面上的功夫做足了。這還都是些小事,以後到了夫家,更不容您使性子了。」
「去就去吧。」冉顏只是不耐煩與那些人打交道,也不是不會。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這點忍算不得什麼。
「不過,娘子身上有傷,可以提早些回來休息,也沒有人會說什麼。」邢娘道。
冉顏淡淡應了聲,心裡卻把離開蘇州需要做的事情在心裡過了一遍,打算明天白天抽空給辦了。對於她來說,這些可有可無的交際能敷衍則敷衍,不是什麼大事。
出浴之後,歌藍和晚綠已經將衣物準備好,淺紫對襟衫,上有金銀線繡制的纏枝芍藥,十二破間色仙裙,繡花芍藥錦履。是隋遺留下來極為保守的裝束。
絞乾頭髮,小滿給梳了一個簡單大方的朝云近香髻。
「娘子不用妝面了吧?」晚綠瞧著冉顏那張挑不出瑕疵的臉,心覺得化妝沒什麼意義,還要時時刻刻擔憂妝容花掉,不如就這樣好。
小滿委婉的建議,「娘子面色過白,擦點胭脂會更好看。」
事實就是:冉顏一張死人臉,毫無生氣的樣子怕會嚇著人。
晚綠點點頭道,「也是,今日過來參加宴會的肯定有許多貴女,她們若是花枝招展的梳了時世妝,我們娘子太清淡倒是不好。」
冉顏半點也插不上嘴,不是她審美有問題,而是根本不瞭解唐代有哪些裝束,原主的記憶裡也很少有這方面的內容。好在幾個丫頭都知道她的喜好,不會弄出一些讓她不敢出門的妝容。
「娘子,二十娘來了。」門口侍婢通報導。
冉顏裝扮的也快妥當了,便道,「請她進來。」
「不用請了,我已經進來了。」冉韻抱著兩隻檀木盒子衝了進來,臉色不太好看,手上卻將兩隻盒子小心翼翼的放在幾上,「這兩套首飾是阿兄送的,但我既然跑腿了,得收些費用,你挑一個,另外一個就當是我的跑腿費。」
冉顏不甚介意冉韻的態度,相比於府裡的其他娘子,她顯得可愛多了,「十哥之前已經送我不少了,夠用即可,要那麼多做什麼。你都留著吧。」
「那怎麼行!」冉韻一瞪眼,正氣凌然的道,「我可不是那種愛佔便宜的人。」
晚綠低著頭,拚命忍住笑。
「喏,這個給你。」冉韻把兩隻盒子都打開,一隻裡面是全套的翠玉鑲銀頭面,以蘭花為型,通透碧翠,泛著一層水光,靈氣逼人;另外一個盒子中則裝了兩支羊脂白玉簪,均呈現半透明狀,簪子整體都陽雕舒捲的云紋,精緻,溫和淡雅。
冉韻把白玉簪子推到冉顏面前,「我可沒佔便宜,這裡面雖然只有兩支白玉簪,卻要比這一套貴的多,這種極品羊脂玉可遇而不可求,天底下也沒多少。」
冉顏將翠玉的盒子合上,抱在懷裡,上下打量冉顏一遍,老成的點點頭道,「倒是比齊六娘耐看點。不過,你這打扮可抵不過她那一身雪白雪白雪白的!」
冉韻咬牙切齒的把「雪白」說了好幾遍。
很多古裝劇裡女主角一身雪白,飄飄如仙,其實這在古代並不常見,也不討喜,古人喜歡濃郁的色彩,甚至一件衣服層層疊疊出現五六種顏色也是常有的事情,而窮苦人家需要做活兒,基本都是著暗色衣物,誰會沒事穿的一身雪白去沾泥土?基本上就算穿素服,沒過幾天就變成灰色了。
齊六娘委實是個異數,也有可能她的確能把白色之高潔體現出來吧!
「莫要辜負阿兄一番好心,否則他會揍我的。」冉韻抱著盒子,蹭蹭的跑了出去,不出片刻,又探頭進來,「千萬不要同阿兄講我收了好處,我相信你的人品!」
說完收回頭,飛快跑的不見蹤影。
「二十娘這麼做太不厚道了。」晚綠皺著眉頭道。
冉顏知道晚綠是懂事兒的,否則以她的性子,哪裡能容人把自家兜裡的東西掏出去,遂笑道,「有什麼不厚道的,十哥出手的東西都是他們家的,二十娘便是全拿去了,也沒什麼可說的。你既然懂道理,便不要抱怨人家。」
「知道了,奴婢就是管不住嘴。」晚綠笑答道。
冉顏拈起一根云簪,仔細瞧了瞧,竟是越看越喜歡,那玉的質地極好,握在手中很舒服。
「娘子,不如就簪這個吧,十郎既是今晚送來,肯定是給您晚宴添件兒呢。」晚綠小心翼翼的從檀木盒子中拿出另外一根,簪入冉顏的發間。
這兩支簪子極合冉顏心意,遂也就默許了。
一番妝點之後,已經用去了小半個時辰,前院已經有丫鬟過來催了。
歌藍便揀了個素紗金線芍藥披帛掛在冉顏臂彎,和晚綠一起跟著去了宴廳。
兩個小丫頭打著燈籠在前面領路,從園中小徑中穿過。兩旁的花圃裡種了各種菊,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走至前院的時候,一個人正從岔路口大步穿過,冉顏的視線被假山當著,險些撞到。
「娘子沒事吧?」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
冉顏抬頭,看見一襲淡青色華服的青年,面容清俊,卻是秦四郎!
他略有些消瘦,看見冉顏的面容時,微微一怔,急急向後退了半步,「驚了十七娘,在下告罪了。」
他拱手施禮。
「也是我走的急,並不關礙。」冉顏回了禮。
皎皎月光下,秦慕生目光幽幽,黑色的眼眸中情緒複雜,似是傾慕,似是痛苦,又似是懊悔,他嘴唇微動,彷彿有許多許多話要說,到了嘴邊卻只化作一句輕輕的,「娘子今晚真好看。」
冉十七娘什麼時候不好看呢?秦慕生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旋即道,「在下正要離開,娘子當是趕去宴廳吧,就不耽誤娘子了,告辭!」
冉顏看著他逃離的身影,細不可查的嘆了口氣,朝與他相反的方向的宴廳去了。
如果說秦慕生一生中錯過了哪個女子,那一定是殷晚晚,而非冉顏。那個巧笑倩兮,從一個純澈如水的女孩,變成滿手是血的魔鬼,不管是哪個模樣,她對秦慕生的心從來不曾改變。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7 07:23 PM
第一百四十一章、非禮勿聽
宴廳中燈火通明,籌光交錯,所謂的「接風宴」顯然已經開始許久。
近來江南的風氣也在逐漸開放起來,娘子們出門尚且會戴著冪籬,參加宴會之時皆如長安一般。滿屋子華服飄袖,笑語晏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蕭頌、冉云生和齊六娘。
蕭頌一襲深紫色圓領常服,袖口金銀線繡著團花紋案,墨發綸起,容顏俊朗,笑聲有著北方人的爽快,那種男子氣概立時將一眾文氣的郎君給比了下去。
冉顏站在廳門口看了一圈之後,才抬步走了進去。
在眾人還不曾注意她的時候,快步朝冉云生身旁走去,這滿屋子裡,能確定不會避開她的人只有那麼兩個,蕭頌那裡萬眾矚目,冉顏自然不想去,冉云生也是同樣,所以她只在靠近冉云生的地方尋了個空坐跽坐下來。
蕭頌在冉顏一進屋的時候便發現了她,一圈寒暄下來,他發現冉顏依舊是一個人靜靜的坐在一旁,此時已經有不少人發現她的存在,卻並不過去打招呼,只在遠遠的地方交頭接耳,指指點點。冉顏面上依舊沉冷,一隻受傷的胳膊吊著,另一隻手摩挲著杯口。
蕭頌心裡有些發緊,飛快的結束了當下的應酬,起身朝冉顏走過去。
隨著他的步伐,有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冉顏的存在,一時間眾人神色各異。
冉顏心裡正堵得慌,她厭煩被當做猴子一樣的觀賞,那些人眼中或是鄙夷,或是驚豔,抑或懼怕,都令她渾身長了刺一樣的難受。
別說在古代,便是在現代,很多人也都是聽說她的職業之後立刻保持兩米安全距離。冉顏以前相親之時更是如此,許多人一聽說她的職業,草草的招呼一聲便藉故離開,有多少男人肯和一個經常剖死屍的女人過日子呢!幸而是在唐朝,否則像她這樣的女人,多半被流言淹死,或者被綁去火燒。冉顏這樣安撫著自己。
她垂眸,指腹沿著酒杯邊緣劃著,酒水微微漾開水紋。忽而一隻修長的手端起她的酒杯,冉顏抬頭,看見蕭頌眼中含著淡淡的笑意,在她面前放下一杯梅子漿。
「喝這個吧。」蕭頌道。
冉顏因著近來一直在吃藥,所以不能喝茶飲酒,且她也沒打算在宴上久留,因此未曾叫侍婢送水來。
「謝謝。」冉顏微微一笑。
這個發自內心的笑容,帶著融冰的溫暖與柔和,令一直都在偷偷關注他們動靜的人頓時怔愣住,冉顏本就精緻的容顏上,突然靈動起來,美得令人心悸。
蕭頌心跳猛然漏掉幾拍,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只為搏美人一笑。
這時,冉聞也終於發現了冉顏的存在,遂與身旁幾個大儒打了招呼之後,走了過來。
「阿顏來啦!」冉聞笑眯眯的看著她,慈父一般的形容,「隨阿耶去拜見幾位叔伯。」
說罷轉向蕭頌道,「蕭賢侄不如也一併過去坐坐吧?」
冉聞那幾個族兄都任有官職,最高的也不過正五品,且是外放官員,即便是外放四品,也抵不過蕭頌的京官四品,這也是劉品讓與蕭頌同為四品官員,卻總感覺比他低上一頭的原因。
蕭頌並不喜歡在同僚宴之外的宴會上與其他官員有什麼瓜葛,但他餘光若有若無的掃過冉顏一眼,旋即熱絡的笑道,「伯父有言,晚輩自然從命。」
他這一句話立刻表明了自己的立場,賣了冉聞一個人情,順便說明自己是以晚輩的身份去與長輩聊聊天,與公事無關。
冉聞自然也聽得明白,但他今日主要是為了讓彼此都熟悉熟悉,不管是什麼身份都好。
冉聞這麼想,是因為他太不瞭解蕭頌的為人了,蕭頌是那種能把公私劃得特別清楚的人,只有他自己認為形勢必要的時候才會放水。否則,即便他父親宋國公插手,他也不會有半分妥協。
「是。」應了一聲,乖順的隨冉聞一併走。
蕭頌揀了一個時機,偏頭與冉顏悄聲道,「拜見過後,尋個恰當的時機告退吧。」
冉顏點點頭,卻不知能不能等得到恰當時機。
三人一併走到一個十二幅屏風遮擋的小間內,冉顏稍稍抬眼看了一圈,發現全部都是三十歲到五六十歲不等的男人,約莫是聚在一起討論時政、文章。
蕭頌一進來,所有人便都起身相迎。
「諸位長輩萬萬不可如此多禮,折殺鉞之了,快快請坐。「蕭頌連忙拱手還禮。」
他這番形容,令眾多官場老狐狸覺得既舒心又失望,舒心因為,這麼個位居高官、氣勢凜然、人稱「長安鬼見愁」的刑部侍郎竟然對他們執禮甚恭,言語和善;而失望則是因為,一旦定了輩分,就是定了今晚聊天的主題,萬萬是不能涉及官場時政的,這是朝中官員之間不成文的規則。
等他們一圈寒暄完畢,冉聞這才向冉顏一一指引在場的冉氏族人。
期間幾乎所有人都注意到冉顏的手臂受了傷,言語間多有關懷,不管他們是出於什麼原因,或真或假,但有心和無心的區別高下立見,冉顏不禁感嘆,冉聞究竟是什麼原因這麼不待見鄭氏和她?
不一會兒,蕭頌便挑起了話題,談論起最近長安出現的好文章,以及江南道的才子大儒們,於是這個兩道文化座談會,冉顏的存在便顯得有些多餘了。
冉顏挑了個時機,便向眾人告辭,領著晚綠和歌藍繞小道匆匆返回臨水居,不給那些或者好奇、或者想找茬的人絲毫機會。
就在穿過通往臨水居的小徑時,忽然聽見亭中許多郎君的聲音。
「冉十七娘那一笑當真是動人心魄,齊六娘倘若也有笑容,恐怕亦不差啊!」那郎君嘆道。
有人接口道:「說起來倒也可憐,聽說她親生母親過世之後,她便不能笑了,八年不曾除素服……你說齊六娘的生母會不會是慘死?被她親眼瞧見了?否則也不可能打擊如此之大啊!」
又有人道:「倒是有些道理,那冉十七娘自幼喪母,之後便沒多少笑顏,是不是也目睹了母親死狀?或者……是繼母……」
「話不可亂說,不可亂說!」
其餘人連忙異口同聲的止住他。
冉顏恍若未聞一般,徑直從小徑上穿過。
亭中眾人聽見腳步聲,連忙噤聲,均有些被人撞破的尷尬感。但見冉顏絲毫未覺得樣子,不禁又鬆了口氣,心想她也許是剛剛才經過。
歌藍與晚綠有些汗顏,走到臨水居的院裡,晚綠感慨道:「娘子聽牆角聽的真是坦然啊,把那些人嚇得倒是做賊心虛一樣。」
「他們不應該心虛嗎?」冉顏淡淡道。
難道他們聚眾說八卦,她還得躲躲藏藏的從該走的路經過?
「可是原來唸書的時候,那個聖人不是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嘛。再說大家都是躲著聽牆角的。」晚綠抓著腦袋,想了兩句聖人言。
「聖人還說過『非禮勿言,非禮勿為』他們既然敢在公共場合議論,我為什麼不敢聽?」冉顏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以前也發生過撞破別人八卦的尷尬事件。當然尷尬的一直都是別人,冉顏從來都是理直氣壯。
「話是這麼說……」晚綠找不到什麼話來反駁,但一般人不都是藏掖著嗎?又或者實在氣不過,沖上去找那些人理論。
像冉顏這種純屬「路過」的人,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回到寢房內,冉顏一抬眼便被眼前的情景鎮住:水粉色的帳幔,粉白輕紗,便是連珠簾不知用什麼也染成了紅色,水晶珠簾在柔和的燈光中輕輕晃動,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冉顏一回府便坐在水榭上看景,還是第一次進到寢房裡。
入目之處幾乎全是水粉色,冉顏實在很難想像自己有一天會睡在這樣夢幻的房間裡,但心裡實在不能高興的起來!大片的粉色,膩的她喉管都有些發堵。
「娘子,這高氏倒真的用了心,東西都是鼎好的東西,也都是娘子喜歡的樣子。」刑娘將裡裡外外都收拾完一遍,看見冉家沒有怠慢冉顏,這才稍微高興起來。
冉顏緩了緩心情,心想反正也不是長住的地方,又不是刀子割在肉上,無需弄到合心意,若是這時候要求把粉色的帳幔都換了,說不定高氏還以為自已故意找茬。
冉顏在妝台前跽坐下來,讓晚綠幫忙卸妝。
剛剛弄好,便有侍婢來通報,十郎來了。
晚綠扁扁嘴道,「十郎方才也不管娘子……還好蕭侍郎過來解圍。」
冉顏不得不說句公道話,「十哥的身份與蕭郎君不同,蕭郎君稍微怠慢其他人,或許不會有人放在心上,畢竟地位超然,十哥就不同了……」
「難為阿顏如此諒解我。」冉云生的聲音從帳幔外傳來。
冉顏穿上緞衣,起身迎了出去。看見冉云生一襲淺褐色錦緞華服,面如冠玉,墨發如緞,含著笑意的眼眸彎起,「阿韻可曾把蘭花翠簪送來了?」
冉顏怔了一下,聽冉云生話中的意思,好像只讓送來了一套蘭花翠簪,那另外兩支云簪也明顯價值不菲……
「送來了。」冉顏應了一句,轉身對晚綠道,「去把云簪拿出來。
第一百四十二章、爭執
晚綠將兩支云簪取出來,冉顔將簪子遞給冉云生,「十哥認識這兩支簪子嗎?」
冉云生滿是疑惑的伸手接過來,就著燈火仔細的看了一遍,不禁驚嘆道,「好一對羊脂玉簪!這等質地實在難得!」
冉顔見冉云生如此形容,便知道這對云簪並非是他所贈,當然也絕不會是冉韻那隻小鐵公雞送的。
「這樣的雕工,應當是出自長安永壽坊。」冉云生將云簪還給冉顔,解釋道,「永壽坊只做權貴的生意,除了氏族譜上的門閥大族,其餘一律不接。」
長安、門閥大族,除了蕭頌,冉顔想不到還會有誰能給她送云簪。
「我明白了,謝謝十哥。」冉顔把簪子遞給晚綠,與冉云生一併到堂內。
「我只是過來瞧瞧你,方才去拜見族中叔伯的時候,沒有什麼事情吧?」冉云生問道。
「無事。」冉顔只不過是去拜見一下,除此之外幾乎沒有任何交流,那些族伯們都被蕭頌的話題纏住,根本無暇顧及她。
「既是無事,我便回宴上了,我可是偷偷溜出來如廁的!」冉云生眨了眨眼睛,起身向外走。
冉顔笑著目送他離開。
冉府中的冷漠,被冉云生的關懷備至沖淡了許多。冉顔是個渴望家庭溫暖的人,但即便一個人,她也一樣能活的很好。
人要抱有對一切美好的嚮往,卻不能因為沒有得到,而覺得現實殘酷。現實與理想之間,得在心裡保持一個平衡,否則會永遠覺得自己辛苦。
月中天,冉府的宴席漸漸散去,宴廳裡只有忙碌處理殘羹冷炙的侍婢們。
一夜輾轉。
次日一大早,臨水居便訪客如雲,冉顔從未見過的一群嬸娘、姐妹,加上她們所帶的僕婢,令臨水居諾大的院子顯得十分擁擠。
好在這些人面對冉顔一張冰山臉,也沒有久留的意思,只親自將禮物送到、寒暄幾句便離開了。
昨晚剛剛一場宴,今日冉府又開始準備中秋家宴,府內一干人忙的腳不沾地,連冉美玉都沒有時間過來尋冉顔麻煩,只有臨水居最清閒。冉顔從起塌便坐水榭上看景,同樣的枯荷池塘,她看的不是什麼美感,而是在觀察今日與昨日有什麼不同,借此來訓練自己的觀察力。
就這麼無所事事的一天,直到圓月升起,才有侍婢過來請冉顔到前院去參加家宴。
所謂家宴,也與昨日的宴會沒什麼區別,只是人稍微少了一些。
冉氏生的女兒較多,男丁則相對比較少些,像冉平裕這樣,第一個孩子便是男孩又是長子的更幾乎沒有。
「這個位置是我的!」遲來的冉美玉居高臨下的站在冉顔面前,一件深橘色半臂錦衣,十二破間色繡花裙,云鬢花顏,整個人顯得嬌豔動人。即便她現在面上柳眉倒豎,亦顯得嬌蠻而已。
「美玉,長幼有序、嫡庶分明,莫要胡鬧。」冉云生壓低聲音道。
這種家宴的場合,縱然冉云生在族中的地位不低,卻因為父親是庶出,他只能坐在後面一排,也就是冉顔的身後。
冉顔在族中排行雖然是十七,卻是家主冉聞的嫡長女,本就應該坐在此處,然而在過去兩年裡這個位置卻是冉美玉的。
「十哥,你還要偏幫她,誰能說我母親不是嫡夫人?」冉美玉紅著眼眶,盯著冉云生。
填房也是嫡夫人,只是冉顔的母親是先拜宗祠的嫡夫人,排位已經在冉氏的祠堂裡供著,在鄭氏的靈位面前,高氏只能自稱「婢妾」。
爭執的聲音很小,但冉美玉一臉憤怒的站在冉顔面前,什麼緣由,所有人自是都一目瞭然,因還有蕭頌這個外人在場,他們也不方便太多關注,只能紛紛豎起耳朵聽著。
「這個位置是你的?」冉顔低頭看了看座位,「這裡也沒有寫你的名字吧?如果你不知道什麼叫做先來後到,請你先過去問一問二娘,回頭再來找我算賬。」
「你!」冉美玉咬牙道,「你給我起來!冉氏只有一個嫡夫人,就是我母親,我母親只有我一個女兒,你算是什麼東西!」
冉美玉的聲音不大,但周圍人都能聽的一清二楚。
高氏也發現了兩人的對峙,微微一皺眉,立刻起身往這邊走來,她自己的女兒是什麼德行,自己心裡清楚的很。
冉美玉不笨,卻很容易衝動,如果今日蕭頌不在場,她也許也就暫時忍下這一口氣,但她必須要讓蕭頌知道,冉氏只有她才是嫡女!
高氏剛剛走出兩步,卻見冉顔倏地站了起來,揚手一巴掌甩在了冉美玉嬌嫩的臉上,聲音平平的道,「冉十八娘,你既然自認是冉氏嫡女,就請你拿出嫡女該有的德行,現在鄉野村婦也不會如你這般口出髒言!」
這一番話,這一巴掌,把整間宴廳裡的人都弄懵了。冉美玉不可置信的看著冉顔,她從小到大都是被阿耶阿娘捧在手心裡的明珠,全蘇州城有誰敢動她一根頭髮絲?
「阿顏,你是冉氏嫡女,即便再不待見美玉,也要照顧一下冉氏的臉面。」高氏快步走過來,聲音不大不小,剛夠周圍一圈人聽的清清楚楚。
冉氏的臉面冉顔還真沒有放在心上,不過她卻不能真這麼說,遂以同樣大小的聲音道,「不敢當,十八娘正在問我算什麼東西,憑什麼坐在這個位置上,我在鄉下野慣了,一時也沒弄清楚,正好二娘來了,也好生與我說說明白,免得下次我還不知道尊卑,坐錯位置!」
冉顔將「不知尊卑」咬字極重,沉沉的目光絲毫無懼的直視高氏的眼睛。
高氏心頭一跳,這些日她與冉顔極少打交道,只憑著幾次見面的印象覺得冉顔與從前不同了,但一個人的性子怎麼能發生這種天翻地覆的改變?若是從前的冉顔,多半就息事寧人了,可如今不但敢反駁,還隱隱有讓她難堪的意思。
「美玉都是被我嬌慣壞了,不比阿顏懂事。」高氏怔愣兩息,便堆上滿臉親切的笑容,轉而斥責冉美玉道,「都多大了還與姐姐鬧騰!快去坐好!」
冉美玉抿著唇,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倔強的模樣大有誓不罷休的架勢,但在高氏壓迫的目光中,漸漸敗下勢,委屈的應了一聲,「是。」
冉美玉緊緊攥起拳頭,十分屈辱的坐到了冉顔的下手。她不能甘心,絕對不能!冉顔的存在本就在她的人生裡添了一個大堵,冉顔一出現,她便時時刻刻都要遭受屈辱,這讓她怎能心平氣和!
宴廳中的人恨不得放聲大笑,冉美玉一向跋扈慣了,族中兄弟姐妹沒少受她氣,此刻這一幕實在大快人心。
高氏拉著冉顔,賠禮道歉又說了一通軟話,冉顔也沒有演戲供別人圍觀的愛好,遂也沒有不依不饒。
歌藍與晚綠和眾多娘子郎君的貼身侍婢一樣,都站在最後面的牆角邊等候宴散,歌藍看著冉顔毫不退縮的模樣,眼眶微微濕潤,縱然明知道此冉顔非彼冉顔,心裡竟然還是有種欣慰的感覺。
晚綠沒有別的想法,只覺得心裡爽快極了。
宴會本身很枯燥,但唐朝的中秋宴會比現代多了很多講究,比如「玩月羹」之類的特殊飲食,對於冉顔來說都十分新鮮。
除了開始時的一點小風波,宴會一切平靜。
待到家宴完畢,年輕一輩的人,都可以邀上好友一二出門遊玩,今日不僅僅平江河有夜市,連東市都會特別開放,一年之中這樣機會只有兩次,一是元宵節,還有便是中秋佳節了!
冉云生早早的與冉顔約好去平江附近遊玩,宴罷之後便立刻離開府中。
蕭頌站在冉府門口,看著馬車離去的影子,黑曜的眼眸裡顯得有些落寞。
果然,道阻且長啊!
失落也只不過是片刻,蕭頌一直是個行動派,與其在這裡自怨自艾,不如做點實事。
「蕭郎君。」冉美玉已經注視蕭頌已久,他挺拔的身姿、俊朗的容顏都還在其次,蕭頌無意識便會散發出一種迫人的氣勢,這是一直生長在江南的冉美玉不曾見過的。
蕭頌微微頷首,「冉十八娘不必多禮。」
冉美玉臉色微紅,既想看他又不敢看,「郎君要去平江河嗎?我對蘇州很熟,不如我做郎君嚮導如何?」
蕭頌唇角微微彎起,看上去似乎很開心,說出的話卻如刀鋒一般,「冉十八娘身份尊貴,在下不敢勞煩,想來蘇州城中願意為我做嚮導也不在少數,在下失陪。」
蕭頌極有禮貌的頷首施禮,轉身朝南邊走去,不一會一架馬車迎面駛來,劉青松坐在車伕旁邊,看了站在正門台階上的冉美玉一眼,頓時換上一臉曖昧的笑,「九郎,嘿嘿嘿……難得有美人投懷,怎麼不珍惜呢?」
蕭頌一把將他拎下車,躍了上去。
竹簾晃動,還未等劉青松爬上來,蕭頌便道,「走吧。」
車伕是蕭家的車伕,對蕭頌的脾氣可謂很熟悉,絲毫不敢有耽誤,立刻轉彎。
劉青松拔腿追上去,氣喘吁吁的道,「九郎,留下我很有用的!我劉青松是婦女之友,而且你不想知道《關山月》麼?而且你不想知道李白麼……」
劉青松看著漸漸緩下來的馬車,滿面喜色的跑上去。
窗簾掀開,露出蕭頌那張禍水級別的俊臉,他一個慘然的笑容,露出潔白的牙齒,等劉青松跑近,卻忽然一斂,和藹的道,「我會有辦法讓你吐出來。川伯,讓劉醫生鍛鍊一下身體,我們先走。」
作者:
haoa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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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4-17 07:26 PM
第一百四十三章、賭石(1)
一輪滿月掛在天際,平江河面上飄著淡淡的霧氣,彷彿覆上了一層月白的薄紗,河畔兩岸掛滿了圓圓的細竹骨紙燈籠,燈籠顏色各異,上面繪有山水侍女圖,亦有攤主在出售各色空白的燈籠,文人騷客來了興致,可以隨時提筆在燈籠上留下墨寶。
河中畫舫穿梭,脂粉飄香,人聲鼎沸,妓人的笑聲,嬌軟的聲音隔著薄霧散開來。
平江河兩岸邊店舖鱗次櫛比,簷宇如一,盛設帷帳,比七夕時節更加熱鬧。
冉顔幾人在市上下了馬車,步行前去渡頭,為免上次的事情發生,幾人並未去遊船,而是在附近的酒樓裡定了一個雅間。
這間酒樓的名稱十分有意思,叫做「臨江仙」,這是教坊中的曲名,用在此處竟是十分應景。雅間的位置極佳,跽坐在臨江的窗子邊,能夠俯瞰一段最繁華的江面,而且臨江仙是延伸到水中的建築,江風吹拂,就如乘船一般,而且內側的窗戶能夠看見酒樓大堂中的情形,逢上這種特殊的節日,酒樓便會請最有名的妓人過來獻藝。
冉云生能定到這個位置,不僅僅花了大錢,還花了極大的心思。
「阿顏看看這間屋子裡的字畫。」冉云生眨了眨眼睛。
「看見了,桑隨遠。」冉顔抿了一口水,抬頭看了一眼掛在最中央的大幅字,清俊飄逸,筋骨含而不露,自成一派。
冉顔說完,忽然覺得自己太冷漠了點,畢竟這間雅間是冉云生費了不少功夫才弄下來的,於是接口道,「屋裡掛著誰的字畫無關緊要,要緊的是,這屋子是十哥花了心思弄來的。」
「阿顏真是會說話!」冉云生笑道,他頓了一下轉而道,「桑先生的字千金難求,聽說臨江仙的老闆得了桑先生的眼緣,才得到這幅字。」
冉云生真心覺得桑辰是個良人,他看出來冉顔對這門親事並不上心,卻也不好說太多勸言,所以只能抓住機會便說幾句桑辰的好處,都是郎才女貌,娘子們不都是愛郎君的才華嗎?
冉顔點點頭,轉眼看這熱鬧的街市,緩緩道,「自從我知道他的身世之後,便分析了一下他的心理。桑辰母親自殺,父親殉情,那個懷靜師傅並不許他拜師,他心裡有可能會覺得漂泊無依,因此下意識的想要找尋一個依靠,不管是心理上的,還是現實中的,他在我身上尋求的怕只是一點安全感。因為他覺得我是個連死屍都敢剖的女人,必然不會如她母親那般軟弱。」
冉云生瞠目結舌的看著冉顔,他也知道桑辰的身世,卻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過。
冉顔目光鎖定在人群之中東竄西跳的冉韻,笑了一下,道,「桑辰的純粹和才華都是我所欣賞的,我願意以別的方式保護他,成為他的支柱,卻不願意拿自己的終身幸福去成全。」
冉顔是覺得冉云生可信,也是她親近的人,所以才會直言自己的真實想法,免得下回他還努力的撮合,她知道自己並不是每次都有耐心聽別人說同一件她已經決定的事情。
「阿顏的想法與許多長安的娘子一樣。」冉云生道。
冉顔坐直身子,對冉云生道,「無論阿顏將來如何,十哥永遠都是阿顏的十哥。」
冉云生面上綻開一抹溫和的笑容,「那是自然。」
冉韻不知何時衝了上來,咕咚咕咚的喝了兩杯水才道,「阿兄、十七姐,你們坐在這裡有什麼意思!下面可熱鬧了,走走走!一起玩兒去。」
「阿韻,你十七姐這相貌在街道間行走不方便。」冉云生的長相,也很容易被人圍觀。
冉韻一瞪眼,「像我這麼漂亮的小孩子都沒有多少人注意,你們倆也就比我漂亮一點點,不會有事的!」
冉顔唇角微微一彎,冉韻真真是個奇特的孩子,不管是說話方式和想法都與別人迥異,但她尚且能被歸結在正常人的範圍之內,而桑辰和劉青松便屬於人類世界以外。
「走吧,走吧!要不,讓晚綠下去給你倆買面具,萬一走散了,再在臨江仙會和不就成了?」冉韻一個人玩的盡興,但是都是只看不買,帶上冉顔和冉云生,她就有了錢袋。
冉云生看著冉韻賊賊的笑容,便知道她心裡想的什麼。
「晚綠,下去買兩張面具來。」冉顔吩咐完,轉向冉云生道,「十哥,我們這樣置身熱鬧之外豈不可惜,你這一離開蘇州還不知道何時才能再回來,不如下去玩個痛快。」
長安的市比蘇州熱鬧幾十倍,可江南有江南的風韻,許多韻致的小物,長安不見得會有得賣。
冉云生也意動,「好。」
晚綠下樓一會兒,便將兩張面具買了來,「這兩張面具都是最醜的,老闆說不好賣,奴婢想著方便認。」
冉云生隨手取了一張戴上,晚綠將另外一張給冉顔戴上,冉顔道,「我便是不戴這麼醜的面具,怕也不難認,街市上吊著手臂的娘子怕也沒有幾個。」
幾人出了臨江仙,立刻便感受到了人聲鼎沸,氣氛鋪天蓋地的將幾人包圍,若是說話時不大聲在耳畔喊,幾乎聽不清對方說的是什麼。
只有那些叫賣的攤主,聲音特別有穿透力。
冉韻扯著冉顔的袖子道,「十七姐,我們姐妹相見,你不應該給我這個妹妹見面禮麼?」
「倒是我疏忽了,阿韻有想要的東西嗎?」冉顔道。
「方才我瞧見有個地方在賣玉雕,玉雖然不怎麼樣,但雕工倒是不錯,如果你有心送,我就勉為其難的要那個吧。」冉韻老成且又嚴肅的說出這一番話。
冉顔微微一笑,「好。」
「這還剛剛下樓,你狐狸尾巴就露出了出來,阿韻,你也太迫不及待了吧?」冉云生滿是無奈,一邊幫冉顔擋著人,一遍低頭輕斥冉韻。
冉韻扁扁嘴,「有你這樣胳膊肘亂拐的麼?世間所有妹妹都是好妹妹,就可憐的阿韻,明明就是嫡親嫡親的,卻被視如糞土……」
「好吧,你還看上了什麼東西。」冉云生直截了當的道。
「元福樓有幾套新出的首飾不錯,就勉為其難的要那些吧。」冉韻瞥了冉云生一眼,見他一臉的不讚同,立刻道,「元福樓雖好,比起長安的許多首飾店還是差了許多,但那些玉都堪稱極品,我打算買來找個長安的師傅修飾一下,放在我們家首飾店賣,賺了錢,分你兩成,你看,你送了我一個人情,還收回不少成本,是不是很合算?」
冉云生點點頭,「這筆帳算的漂亮,可是,為兄有件事情想不明白,我賣你的這個人情有什麼好處?」
「什麼好處?」冉韻撫著額頭,嘆道,「阿耶的家產交在阿兄的手裡真是前程堪憂啊!看看妹妹這張臉。」
冉韻托起自己的小臉,「現在是個小孩子都已經有幾分顏色了,都說女大十八變,看阿兄你的長相,便可以想見我將來長相不錯,雖然商賈的身份低了點,但可以和巨賈家聯姻,也可以給權貴做貴妾,你說賣我一個人情有什麼好處?」
冉顔驚訝的看著眼前這個只到自己肩膀的小女孩,她說自己長相的時候並未有自傲,而是認認真真的衡量其價值,簡直是披著純真外表的市儈老手,幹什麼事情都帶著利弊衡量,比冉云生更像是商人。
「阿韻!」冉云生似乎真的有些惱了,「以後不許你這麼說,也不許這麼想,玩笑也不可以。什麼聯姻、貴妾,你想都別想,好好挑個合心意的人。」
冉韻耷拉著腦袋,緩緩點頭。
冉顔拽了拽冉云生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太較真。冉韻似乎是屬於智商高,情商某些方面低的孩子,現在還未曾到少女懷春的時候,一旦有了這方面的想法,冉顔相信不會有女子自願拿自己的幸福去兒戲。
冉云生也覺得自己太過在意,剛要說話撫慰幾句,卻發現前面的路被人堵住了。
道路被圍得水洩不通,冉韻也顧不上裝低落,頭一個迅速奮力的扒開人群,扯了半晌,卻只往前挪了兩三步,著急的扯著一個中年郎君,「請問,大家在看什麼?」
那中年人本來被有扒又扯的心中十分不快,但低頭卻瞧見冉韻一張嬌俏的小臉,以及一雙水汪汪滿是期待的眼睛,頓時什麼火氣都消了下去,笑著答道,「是在賭石呢!」
賭石,就是將許多毛石放在一起,有些就只是石頭,而有些切開後會含有玉、寶石、翡翠等等,運氣好的話,能以極低的價格買到含有極品玉的毛石,運氣背,也有可能花大價錢買下一塊石頭。
冉韻點點頭,心中越發興奮,她特別喜歡這種以小搏大的事兒,雖然她不太懂石頭,但過過眼癮也是好的。
冉顔也饒有興趣的踮起腳尖,朝人群當中看去。
彷彿還沒有開始,十餘個高凳上都放了東西,用紅綢蒙上,看來就是所謂的毛石了。
冉云生觀望了一下,發現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大都是圍過來看熱鬧,能賭得起石的只在少數。便令小廝掏出一貫錢,在前面領路,但凡給他們讓路的人都發十錢。
十錢能買不少糧食啊!不過是稍稍挪個腳罷了,而且這賭石與他們也沒什麼關係,於是冉顔等人一路順暢的到了最前面。
第一百四十四章、賭石(2)
冉韻有點肉痛,但看著面前一尊尊被紅綢蓋上的石頭,一會兒興奮的便把一貫錢的事情忘到腦後,滿臉激動的等著那攤主開始。
「諸位,今日出的所有毛石都有玉,只有大小好壞之分,因此底價是兩貫錢,每塊石頭價高者得,今日只售十五枚,我們保證裡面絕對有極品玉,為保誠信,結束之後,我們會將所有石頭切開示眾。但如果買主不願切,那我們也沒辦法了。」攤主揚聲說道,他喘了口氣,繼續道,「接下來,就看大家的眼力和運氣了!」
銅鑼咣啷一聲敲響。
冉顔饒有興趣的看著那個比劉青松還乾瘦的攤主,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覷,冉顔不知道拍賣行業什麼年代形成,但唐朝商人為了賺錢,已經使用了競價的方式。
十餘個小廝一起扯掉紅綢,露出石頭的真容。從外表看上去,都與普通石頭無異。大多數人都是不懂行的,這讓躍躍欲試之人忽然頓步。
「毛石五個一組進行猜價,若是沒有人高出您猜的價錢,便要以您猜的價格購下這塊毛石。咱們醜話說在前頭,請身上沒揣足錢的、無心購石的郎君娘子莫要出價,否則咱們只好官府見了!」攤主說罷,令人將第一組出售的石頭擺放到最前面搭好的木台上。
五塊石頭只在色澤和形狀上有細微的差別,在場似乎也沒有多少懂行之人,有幾個錦衣華服的公子似乎躍躍欲試。
約莫過了五息,其中一個青衣華服的年輕男子用摺扇指著最右邊的石頭,「我出兩貫,就要那個。」
有人看見他那麼篤定的模樣,立刻跟著叫價,「我出兩貫五十錢!」
那位攤主笑盈盈看向人群,「這位郎君出價兩貫五十錢,還有人更高嗎?」
「我出四貫。」第一次叫價的青衣郎君再次狠狠加價。
方才那些躍躍欲試的郎君一見他加價如此之多,不禁也都開始紛紛叫價。
最終這塊石頭以二十貫被那位青衣郎君得了去。
攤主立刻走了過來,拱手道,「這位郎君貴姓?」
「免貴姓楊。」青衣郎君還禮回道。
只有七八品的官職才能服青衣,眾人一見他的服飾,便心中瞭然。
「先恭喜楊郎君購得這塊毛石……」攤主面上堆著和善的笑容,話說了一半,卻被楊郎君抬手止住,「先別急著恭喜,我花這二十貫值不值還不知道呢!」
「楊郎君的意思是……切開?」攤主問道。
「切開吧。」楊郎君道。
攤主轉過身,讓兩名切石的師傅拿上工具,就在木台的旁邊切石頭。
切含玉的毛石可不能隨隨便便一刀下去,或者隨便砸開就好,所以切得並不快,周圍圍攏的人根本沒有心思再猜,紛紛伸長脖子觀看。
攤主見一時半會不能繼續,便笑道,「看來大家對楊郎君購得的毛石都很感興趣,那就先暫停片刻,容大夥看個盡興。」
因多數人看的專注,叫好聲稀稀拉拉。
約莫過了半刻,石頭已經被打磨的只剩下拳頭大小,在切開殘石中偶而也能看見翠色,也有發現一兩塊拇指指甲大小的翠玉。切石的師傅說,這兩粒玉的個頭不大,成色卻很不錯,至少值五六貫。
周圍之人紛紛恭喜楊郎君。
攤主看見氣氛又活起來,便繼續開始猜石。
眾人發覺只要把握好一個度,許是有利可圖,遂這一次的競猜比上次要熱鬧許多,一些家境不錯的良民也都紛紛開始出價,反正猜又不要付錢。但價錢一旦高過五貫,猜價的人便越來越少。
很快第二塊毛石也被人以六貫的價格購得,緊接著第二塊第三塊……
冉韻躍躍欲試,扯住冉云生的手臂,「十哥,不如咱們也買一塊吧!」
冉顔抬眼看了台上一眼,恰好瞥見攤主看過來的眼神。
「好,你看好哪一塊便買吧。」冉云生瞭解自己這個妹妹,她絕對不會花大價錢做自己沒有把握的事情。
這時,第一組的毛石已經售完,約莫賣了七十貫錢。
台上緊接著上了第二組。
「諸位……」攤主登上台,剛剛準備說話,突然被那邊正在切石師傅的驚叫聲打斷。
「恭喜楊郎君!恭喜恭喜!」那位切石師傅捧著一隻鴿子蛋大小的翠玉交給楊郎君,嘆道,「這麼大,成色又如此之好的翠玉,楊郎君這二十貫花的可不冤枉啊!您便是拿著這塊未經雕琢的毛玉去首飾店賣,約莫也能賣個四十貫!再加上這兩塊小一些的,真真的賺大了。」
楊郎君這時臉上才浮上喜色,拱手向周圍道謝的人回禮。
「楊郎君運氣真是不錯!」攤主讚了一句,而後宣佈第二輪開始。
冉韻也參與其中,與人競價自己看中的石頭。開始與她競價的是那位楊郎君,也許大家覺得他是行家,所以便跟風競價,一眨眼,一塊不起眼的石頭身價已經猛增到二十貫。
不知冉韻是怎麼想的,與那人較上勁了,竟然還想往上加價,冉顔悄悄拉住她,垂頭道,「再加可就要虧錢了。」
一聽說虧錢,冉韻頓時斂住心思,瞪了那青衣楊郎君一眼,恨恨作罷。
第二組的毛石,也很快便售完,冉韻以六貫的價格買下了第二組的最後一塊毛石。
人群中氣氛高漲,很多人已經沒有多少理智而言。
賭博會令人瘋狂也不奇怪。猜石,其實也就是賭石,是一種賭博性質的東西,即便是行家也只能猜測某塊石頭裡會有璞玉,至於大小、質地,則很難把握,所以對於行家來說,這樣的活動也具有一定的風險性。
第二組售完,台上又上了一組,這一組的毛石比上兩組大三四倍,宛如一座座小型的假山。這五尊毛石是新抬出來的,並不在方才展示之中。
很快楊郎君的第二塊石頭又被剖開,又是一塊鴿子蛋大小的璞玉,這一塊的成色沒有上次好,但比他購買的價格又是賺一筆。
緊接著,也有兩三人開出了成色不等璞玉。
「看來今日這批毛石實在不錯!」攤主揚聲,成功的吸引了快要接近失控的人群,「諸位,諸位,台上這五塊毛玉,據在下店中有經驗的師傅推測,可能會有極品藍田玉。」
此話一出,現場頓時鴉雀無聲,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甚至許多小攤販也都湊了過來。
「本來,這塊巨型玉石是不打算拿出來猜價的。但見大家興致高漲,便就抬了出來。不過,小店也不能太虧本,想競猜這一組毛石的貴客,須得交納二十貫的競猜費。毛石的底價依舊是兩貫,可以不猜同一塊毛石,但依舊是價高者有資格拿到自己想要的毛石。」攤主滿臉笑容的道,「不過,這一批毛石只出售兩塊!請諸位不要錯過機會。」
底下一片嘩然,極品藍田玉啊!這麼大塊的毛石,若是能開出一塊拳頭大的藍田玉,也價值百貫了!
不過要交二十貫的競猜費,這明顯的把門檻提高了許多,但凡有三四個人參加,攤主也能收回成本。
不過於個人來說,可能還有不小的盈利空間。
台下許多商人一眼便看透了這個局,因此絕不會拿自己的血汗錢打水漂。
其餘人也都在猶豫,畢竟二十貫啊!如果競不過人家,這二十貫就有去無回了。
「在下也不會讓諸位白出這二十貫,這五塊毛石特許諸位近前觀看!」攤主看久久無人回應,有些著急。
賭,這種活動最忌中間冷場,冷場之後會有很多人的頭腦回覆冷靜,若是再想把氣氛炒熱就難得多了。
攤主此話一出,那位連開了兩塊玉的楊郎君竟然又報名了。一時間,人群當中有些騷動,有幾個錦衣華服的郎君也跟風報名。
這些人一看便知道是出身高貴、家中資產豐厚的子弟,多半也都是為了玩。
「十哥,蘇州城有姓楊的官員,家中頗有資財的麼?」冉顔壓低聲音問道。
冉云生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姓楊的倒是有兩個,不過他們應當沒有深厚的家族背景。」
冉顔目光落在那位楊郎君身上,仔細打量一遍,忽然道,「十哥,稍後幫我付錢吧。」
還不等冉云生反映過來,冉顔已然朝台上走去。
冉韻瞪著眼睛,滿臉怒氣,最後只哼哼道,「看在她是未來崔氏夫人的份上,這回便當送人情了。」
連冉顔,一共有五個人參加。
台上其餘人看見上來一個戴面具的娘子,心中均不以為然,心想多半是哪個世家的小娘子跑來玩鬧。他們也很有風度的讓冉顔先猜。
冉顔從左到右,把毛石一一仔細摸了一遍,餘光卻若有若無的留意著周圍人的神情。
等其他人看好之後,攤主宣佈開始競價,底價是兩貫。
楊郎君很快便選好了,其餘幾個人也自然是跟著他來。
冉顔徘徊在兩塊毛石之間,來來回回的走了幾趟,最終選了最中央那塊看起來最為巨大的毛石。
「這位娘子一看就是沒什麼經驗啊!」楊郎君低聲嘀咕道。
台上的幾個人,包括冉顔和攤主都聽的一清二楚。台下眾人看見情形,均用異樣的眼光看著站立在中間毛石前半步不移的一襲紫衣。明明很有經驗的楊郎君已經選了別的,為什麼她還固執的選另外一塊呢?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7 07:28 PM
第一百四十五章、藍田日暖玉生煙
「娘子確定選這塊毛石嗎?」攤主問道。
冉韻在下面著急的喊道,「十七姐,不如和楊郎君猜同一個吧?大家都猜同一個呢!」
冉顔目光直視攤主,肯定道,「確定。」
攤主頓了一下,道,「那麼開始猜價,不同的石頭,價高者有權購得。」
按照攤主的意思,參與之人可以選擇不同的石頭,但是一起猜價,誰出的價錢高,誰就可以購得中意的毛石。
「兩貫五百錢。」他們依舊讓娘子先開始。
「三貫。」楊郎君加價。
其餘郎君一律跟著往上加價五百錢,等所有人都結束之後,價格已經飆升到四貫五百錢。這樣的猜價不比拍賣,拍賣可以暫時不出價,依舊保留資格,而猜價並沒有這個規則,如果不想棄權的話就必須要參與猜價。
……
「二十貫!」楊郎君猛然從十八貫叫到了二十貫。
冉顔稍稍動了動腳,眾人都以為她要放棄的時候,不想卻似乎只是活動一下筋骨,微微朝楊郎君偏了偏頭,很快便又轉回去。因著她整張臉都遮在面具後,沒有人發覺她對楊郎君說了話。
「二十一貫。」冉顔面具後的唇角彎起。
這一次楊郎君遲疑了許久,才緩緩道,「二十一貫五百錢。」
其餘人也都跟著繼續往上加,只是有心人發覺,楊郎君這次加價不似之前那般大手筆。
又過一輪,價格已經升到四十貫。
而楊郎君已經開始停止叫價,主動退出了這一回。其餘幾個人都是覺著楊郎君是行家,所以才跟著一起猜這塊毛石,一見楊郎君退出,都紛紛懷疑是不是楊郎君發現這塊石頭有什麼不對才放棄。
這次猜價會售出兩塊毛石,這次不行,還有兩次機會啊!有兩個人也立刻跟著放棄第一回猜價。
剩下一位二十七八歲的華服郎君同冉顔叫了幾次價,他每次加價五百錢,冉顔則淡定的加上五貫。如此反覆三次,台下眾人一片寂靜的盯著這個生猛的娘子,而對手終於汗流浹背的敗下陣來,棄權了。
冉顔淡淡一笑,看向攤主鬢邊滲出的一層薄汗,輕聲道,「秋高氣爽,攤主怎麼好像很熱?」
攤主笑著壓低聲音道,「娘子說笑了,這塊毛石需要切嗎?實不相瞞,這塊毛石不錯,萬一切開被人盯上……」
「您不必擔憂,我的四五十個護衛,若是還護不住一塊玉璞,要他們做何用?反倒是這毛石,若不切開了,回頭我哪裡還認得它?」冉顔不緊不慢的道。
天底下的石頭很多都長的差不多,若是一塊毛石被人調換,到時候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您說呢?」冉顔見攤主神色僵了一下,不由反問道。
攤主聽冉顔這麼說,心知她肯定家世顯赫,他不僅僅收回了成本,也賺了不少錢,遂收起了別樣心思,瘦削的臉上立刻堆起笑,「您說的對!切石的師傅就在那邊……在下這就令人抬過去。」
攤主向後一揮手,兩名壯漢立刻過來,將這尊毛石搬過去切石師傅那裡。
冉韻和冉云生也跟了過去,冉韻悄悄湊近冉顔,「你確定這塊石頭裡有好玉?」
「大概吧。」冉顔道。
「大概?」冉韻拔高聲音,「沒有把握你還敢那麼大手筆!你……敢情花的不是你的錢,你不心疼是吧?」
「如果那五塊石頭裡真有玉的話,就一定是這塊。」冉顔補充,頓了頓又淡淡道,「若有的話,我就分給十哥兩成,沒有的話,就當做送我一個人情,這樣划算的事情,想來二十妹也能想的很明白。」
這以彼之道還之彼身的一番話把冉韻一口氣噎在心口,半晌沒蹦出一個字,倒是冉云生笑的前仰後合,撫掌道,「可算有人能把你制住了!
「真想不明白阿兄還有什麼好得意的?十七姐不是制住我,與我有什麼關礙,不過都是從你兜裡掏錢!」冉韻氣哼哼的道。
冉平裕家裡規矩也很嚴,除了生意上往來的花銷,平日花的錢不能隨意從公中支取,只能花自己的月錢或私房錢。冉韻著急不過是性子使然,她就見不得人亂花錢,尤其是自己家人。
「好了,來看看這塊毛石吧。」冉云生道。
這塊毛石是冉顔用了五十六貫買下,加上二十貫的猜價費用,一共是七十六貫,乃是今晚最高價的毛石了。
七十六貫,是大多數人一輩子都賺不到的數字。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切石師傅的工具上。
而台上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猜價。還剩下四尊毛石,楊郎君遲疑了一下,選擇其中一尊,其餘人察覺他的情緒,心中有些疑惑,有一個人退出了猜價,還有兩個人與之競爭。
忽然,玉工的讚歎聲傳來。
「好玉!」切石師傅看著頑石中露出的一塊隱隱泛著藍碧色的玉,激動的聲音有些發顫。
這塊石頭還剛剛開始切便已經能看見玉了,裡面很可能有許多塊小的,或是一整塊大玉,無論是哪一種,都不下於七十六貫。
當然也不排除,整塊石頭裡只有一塊小的。
一般剛剛剖出的璞玉,除了顏色質地之外,多半與頑石無異,要經過打磨拋光才能顯露其光彩,然而這塊玉露出頑石的一角在燈火下,流溢著溫和的碧藍光芒,宛若春風漾碧波般柔美。
攤主聽見切石師傅的讚歎聲,連正在繼續的競價都不顧,疾步走上前來。這些切石師傅都是見多了好玉的,能令他們如此驚嘆的玉,必然不凡!
眾人一見攤主如此,便也都圍攏過來。
藍田玉從秦代便被廣泛應用,相傳大秦玉璽、還有大名鼎鼎的和氏璧都是藍田玉。如若真開出一塊如和氏璧大小的極品藍田玉,攤主恐怕得一頭撞死在大街上了。
隨著切石師傅的工具小心翼翼的深入,一塊三寸長一寸寬的條狀藍田玉露出了真容。
藍田玉有翠玉、墨玉、彩玉、漢白玉、黃玉,多是色彩分明的多色玉,以色澤好、花紋奇聞名於世。
而這塊藍田玉明顯屬於翠玉,色澤碧中泛藍,只可惜……
「可惜了,這塊玉中有些雜質,個頭也不夠大。」那位老師傅稍稍將玉石打磨了一下,用白疊布擦拭乾淨放在托盤上,嘆道。
這麼大的田玉,即便有點雜質也已經價值不菲了,但平素切到這樣大小的藍田玉也是常有的事情。
攤主悄悄鬆了口氣。行家說這塊毛石中可能有極品藍田玉,但具體情況也不得而知,不過藍田玉都是成條狀、帶狀、斑花狀,且這一次又沒有開到大面積的玉礦,所以他猜測這塊極品藍田玉個頭也不會太大。
冉韻喜滋滋的取過玉璞,仔細欣賞估價,眼珠一轉,對冉顔道,「這玉在我手裡少說也能值八十貫,不如你交給我處置,我只收賣價三成半,如何?」
眾人看這麼小一個小姑娘均一位她不過是玩鬧話,卻不想冉顔想也未想的道,「好。」
這塊玉若是這麼賣,約莫只值二十貫。冉韻早就看好了,這塊玉石中雖然有些雜質,但如果打磨成指甲大小的珠子,不僅沒有雜質,且成色極佳,到時候儘可能的避開雜質,將珠子保留到最大,再想辦法做成飾品,長安多得是貴婦搶著買。
隨著石頭的切割打磨,毛石中竟然又露出一塊差不多大小的藍田翠玉,自然又被冉韻收入囊中。冉顔也渾不在意,她沒有多少金錢慾望,錢財夠傍身便好,況且她現在的情況有多少錢財也沒有用。
這兩塊藍田玉,實價也不過三四十貫,攤主再次鬆開自己滿是汗水的手。冉顔餘光瞥見那位青衫的楊郎君也稍稍鬆了口氣。
毛石很快切了一半,群眾的耐心也到了一定限度,攤主觀望了一下,覺得是時候繼續猜價,便轉身往台上走去。
這廂剛剛一隻腳塌上台階,身後忽然一片騷亂。從紛亂的聲音中能依稀分辨出,方才那塊毛石裡竟然又開出玉了!
攤主竹竿一樣的身子微微一顫,拔腿便跑了回去,奮力的撥開人群,擠到最前,入眼便看見石頭中隱隱露出一塊玉的形狀,色澤碧中帶藍,這塊玉約莫有一尺餘長、半尺寬的條狀藍田玉,向下已經切出了半寸厚,看樣子下面似乎還有!
玉工繼續開始打磨,攤主面色有些發白,雙眼直勾勾的看著那塊玉石,眼前一陣陣的泛黑。
這塊玉肯定比不上千挑萬而出的秦國玉璽,更比不上和氏璧,但比那兩者大了不止一點半點,其價值也暫時難以估量。
最驚喜的莫過於冉韻和冉云生,便是冉云生也從未見過這樣大,又如此純淨的藍田玉。
雖然現在還只是玉璞,但已經隱有流光浮動。
冉顔亦很驚訝,她不過是猜測這塊玉石中會有玉,卻沒想到如此之大。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果然不負盛名!
整塊玉被打磨出來,約莫有五十斤的整塊玉璞。一般情況下,極品玉也不是多麼稀有,但大多數的藍田玉都是呈條狀、片狀,開採出來的玉璞要麼就是很薄,要麼就是很小,即便是開到玉礦,也不見得能找到這樣成色好的整料。
冉云生令兩名護衛過來講玉璞遮蓋上,然後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丟下七十六貫,領著冉顔和冉韻飛快的離開人群,快步往臨江仙走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華服郎君
原來只是為了好玩,現在居然開出這麼大一塊上好的藍田玉,有道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冉氏在蘇州自然不算匹夫,可是有權有勢的比比皆是,是福是禍還未可知。
冉顔和冉韻也明白「福兮禍之所伏」的道理,默不作聲的人冉云生登上了臨江仙。
冉韻一遍又一遍的撫摸這一大塊藍田玉,愛不釋手。
「阿韻,別看了,待雕琢好之後才能顯現玉之光華。」冉云生道。
冉韻轉回身來,跽坐在冉顔身邊,好奇道,「十七姐,你怎麼看出那塊石頭裡有玉?」
冉顔把面具放在桌上,淡淡笑道,「是攤主告訴我的。」
「攤主?」冉韻更加奇怪。
冉云生也面帶疑惑,笑問道,「阿顏是如何讓那攤主開口說實話?」
「你們觀察過他們抬毛石的順序嗎?」冉顔問道。
冉韻搖搖頭,冉云生回想了片刻道,「似乎是左右兩側先上,中間最後。」
當時眾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一邊的玉工師傅身上,至於台上毛石上來的先後順序的記憶卻很模糊。
「不錯。十哥連這個都不太確定,想必就更沒有注意到那些人抬毛石時,攤主的態度。」冉顔回想當時的情形,繼續道,「攤主一直都很淡然,可是最後一塊毛石上來的時候,他說了一句:當心點。」
「就這樣?」冉韻皺眉道,這樣也未免太冒險了。
「當然不止如此。」冉顔繼續道,「在上那組大石頭之前,你曾說要買下一塊石頭,當時那位攤主看了你一眼,而後來你又恰好衝動的與楊郎君叫價,十哥大手筆的花買路錢進來,且我們年紀都不大,定然會有人覺得來了機會。」
人的大腦很誠實,大腦的運動通常會如實的反應到身體上,即便再偽裝也會通過各種小動作表現出來。比如,當大腦在回憶真實存在的事情時,眼睛會先向上看,再向左轉動。而如果去虛構一個畫面,說話時的眼球運動則恰恰相反。然而每個人眼球運動的幅度不同,這就很考驗觀察之人的眼力了。
許多事情很都是通過細微的觀察推測出來的結果,冉顔卻不能全說,只挑揀了幾個緊要的說,「我在每個毛石前都徘徊許久,攤主的反應也很精彩呢!」
「怎麼個精彩法兒?」冉韻急急問道。
冉顔微微一笑,抿了口水道,「人在緊張的時候會有很多小動作,每個人的習慣不同,會有不同的動作,比如一些娘子喜歡絞手帕、撮衣角,一些郎君喜歡撓頭、或者不敢關注在意的事物或人……而那個攤主則喜歡拿帕子不斷的擦手。」
很多人緊張的時候手心出汗很嚴重,有一部分人會選擇擦拭。那攤主不僅擦拭手心,而且目光會刻意的避開中間那塊毛石,生怕別人從他的目光裡發現什麼。
冉韻歪頭想了想,她也看見攤主擦手了,但是並未多想,現在想起來果然很蹊蹺,那攤主明明沒有觸摸別的東西,為什麼要頻頻擦拭手心呢?
「阿顏在台上與楊郎君說了什麼?」冉云生發現在冉顔靠近楊郎君之後,出價開始畏手畏腳,不如開始那般放得開,定然是受到了什麼影響。
「十哥也說了,蘇州沒有家世不錯的八九品官員,那位楊郎君領口露出的中衣是素葛麻,外面卻是錦袍,敢問十哥,八品管員的月俸是多少?他買毛石的那些錢對於一個中等之家來說恐怕都是傾全家之力。」冉顔道。
冉云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物,中衣只露出一條細細的縫隙,即便在屋內燈火通明也看不清楚衣料,冉顔居然能在那樣的條件下辨別出來,著實很不容易。
冉顔笑道,「於是我只對他說,楊郎君中衣的料子很別緻,不知花費幾何?」
「你是說他們這個猜價從頭到尾都是騙局?」冉韻驚訝道。
冉顔點點頭,依著她的推測,這攤主得到一批毛石,經過行家看了之後,得到一個並不如意的結果,二十尊毛石裡竟然只有幾個裡面可能會有好玉!也許他購買毛石的時候花費不少,又或許他貪心不足,想利用那些廢毛石賺取更多錢財,所以才想出這個猜價的辦法。
剛開始人們不知真假,為了煽動群眾的積極性,和誤導人們的視線,他安排了楊郎君,一襲青衫常服,衣著不凡,眾人一看便知道是官員,儘管官商勾結已經不是尋常事,人們還是不知不覺的被誘導。
當第一輪結束後,楊郎君第一次購買的玉石恰好被切出,頓時令人群沸騰起來。
所以說,人是一種感情動物,很容易被情景煽動,從而忽略別的東西。
「娘子生的一雙好眼。」門外一個青年的聲音乍然傳來,令屋裡的人都嚇了一跳。
呼啦一聲,門被推開,一襲錦袍華服的青年從從門外步入,那人墨發未綸,瘦長臉盤,天庭飽滿,長眉入鬢,卻不似蘇伏那樣銳利,狹長的眼睛,英挺的鼻子有微微有一點鷹鉤,薄唇勾起,一副笑模樣。
冉云生隱隱覺得這人有些眼熟,但他平日見的人多了,有些想不起來。
冉顔沉靜的目光直視他,餘光瞥見外面站著不認識的護衛,地上隱能看見原本護衛的衣角,頓了頓才道,「來者是客,郎君有事請坐下在談。」
來者不善,她不認為這樣興師動眾的找上門的人會是為了交朋友。
那華服青年微微一怔,右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隻摺扇,輕輕拍著手掌,踱步走到冉顔身前,微微俯身,墨發從肩膀滑落,他薄唇微啟,輕聲道,「娘子智鬥奸商,真真是精彩極了。」
「客氣,不過是娘子家心思細些,當不得一個『智』字。」冉顔端起茶杯,飲茶。
冉顔這樣的反應,華服青年雖然事前就不曾小看冉顔,但一個娘子居然臨危不亂到這種程度,也著實很令人驚奇!
冉云生皺起好看的眉,聲音冷淡卻又顯得有幾分客氣,「這位郎君不請自來,不知有何貴幹?」
「冉十郎。」華服青年上下打量冉云生一遍,直呼出他的身份,淡淡彎著唇,「果然俊美。」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7 07:34 PM
第一百四十七章、吳王
華服青年的聲音……冉顔確定自己在哪裡聽過,是在哪裡呢?
「郎君是……」云生已經隱隱猜出他的身份。
華服青年用扇子壓在他的肩上,將他按回位置上,「冉十郎放心,我來找令妹是有事相詢,沒有惡意。」
他輕咳了一聲,外面立刻進來一名大漢,將冉云生按看住。
冉韻翻了個白眼,這樣強硬的態度,說沒有惡意誰能相信!
「郎君想問什麼?」冉顔聲音平平的道。
「聽聞娘子會驗屍,還能夠驗出死人骨頭裡的砒霜……正巧,我這裡還有一副死人骨頭,勞請娘子給驗一驗。」華服青年的聲音並沒有什麼特色,但是輕而緩,帶著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
死人骨頭裡驗砒霜!難道是上次曠野上那次要求驗屍的神秘人?
冉顔手指摩挲著杯口,抬眼定定看著他,「李郎君,想請人幫忙煩請客氣些,你令人制住我十哥,就算我勉為其難的幫你驗屍,你得到的也不一定是真實的結果。」
華服青年楞了片刻,因為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自認為也沒有露出絲毫破綻,怎麼就被冉顔看出來了呢?
冉顔此話一出,冉云生也確定了眼前這個華服青年的身份,李,是皇族之姓。他只曾遠遠的見過華服青年幾次,本就看的不清楚,而且中秋佳節,此人不應該是在宮中過節嗎?
「娘子從何處得知本王身份?」華服青年收回神思,饒有興趣的在冉顔身邊跽坐下來。
冉顔抄著手,看了外面的護衛一眼,「不是你告訴我的麼?」
華服青年怔愣一下,旋即撫掌大笑,「哈哈哈,本王竟也做一回蠢事!」
冉氏雖不在氏族譜的排名上,但也不是任誰都能夠拿捏的,即便是門閥大族亦不敢如此。
「你既然猜出我的背景,是否也能猜出我的名諱?」華服青年探身問道。
李世民的兒子當中最出眾的莫過於魏王李泰和吳王李恪,地位最高的則是太子李承乾。太子從貞觀七年被彈劾「好嬉戲,頗虧禮法」到現在,一直都被太宗管的死死的,自然不可能在中秋之際跑到蘇州來,而魏王李泰,素有賢名,人家是讀聖賢書的表率,若是真想使壞,也不會如此明目張膽。
「李恪。」冉顔吐出這兩個字,屋內所有人立時面色大變,皇子貴胄的名諱豈是什麼人都能直呼的?即便是那些名流大儒,位高權重的人物,至少也得稱「吳王恪」。
李恪笑道,「果然是奇女子。既然猜出了本王的身份,恐怕你再想退也就不容易了。」
「晚綠,給王爺倒水。」冉顔拈了一隻乾淨的空杯子放在桌上。
晚綠連忙端壺倒水。冉顔輕輕推到李恪面前,「我們都是粗瓦罐,比不得瓷器尊貴,便是碎了滿門,也抵不上王爺您一個。」
冉顔篤定李恪不敢將他們怎麼樣,太子行徑有虧禮法,不僅滿朝文物深為不滿,連皇上都十分失望,而李恪的血統實際上比太子更加尊貴,其曾祖母與外曾祖母都是西魏八柱國之一獨孤信之女大司馬獨孤信之女,曾祖亦是西魏八柱國之一,祖父是隋朝開國皇帝楊堅,外祖父是隋煬帝楊廣,祖父是李唐開國皇帝李淵,其父李世民。李恪一人身有楊隋、李唐,和獨孤氏三豪門之血脈,可謂天下第一人。這樣的情形下,李恪這塊瓷,恐怕比太子更加金貴。
「不是麼?」冉顔笑道。
「不錯。」李恪直身拱手施禮道,「請冉十七娘幫我。」
若是在五六年前,李恪這樣的態度可能是真,可惜時隔多年,他已經不是那個性子直爽的蜀王了。
行禮之後,忽然揚聲道,「來人,請冉十七娘!」
「吳王來蘇州公幹,鉞之接待的來遲,望請見諒才是。」磁性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隨著門被推開,一襲暗紅色圓領常服的蕭頌走了進來。
冉顔微微鬆了口氣,靜觀其變。
李恪目光微微一閃,旋即笑道,「蕭侍郎來的真是巧。」
「我聽說王爺來了蘇州,便立刻著人去找,可王爺倒像與我捉迷藏似的,真真讓我好找!倘若讓楊妃娘娘知道我怠慢了王爺,恐怕要不高興了。」蕭頌笑著進了屋,站在距離李恪三步遠的地方,目光在屋裡看了一圈,像是才發現冉顔和冉云生幾人,微微吃了一驚,道,「原來是冉氏的郎君、娘子,我還道王爺是獨自來賞景,不想竟是約了人,是我唐突了,在此給王爺賠罪。」
李恪縱然心裡恨不得把蕭頌凌遲洩憤,面上卻得繃得住,「蕭侍郎客氣了,本王要辦的事情已經辦完,今夜便返回長安,不勞蕭侍郎招待。」
說罷,看向冉顔道,「本王說的事情,請冉十七娘仔細考慮。告辭!」
蕭頌嘆道,「怪不得陛下一向甚為看中王爺,這般的辛勤,當真是眾多王子的表率。」
「蕭侍郎過獎,本王不敢當。」李恪微微頷首施禮,大步走了出去。」
蕭頌隨送至店外,又客套了幾句才返回。
李恪平靜的在馬車裡坐了許久,猛然抓起幾上的茶杯,狠狠丟在車板上。
碰的一聲,伴隨著瓷器碎裂的聲音,將外面的行人都嚇了一跳。
「王爺!」一名侍衛躍上馬車,撩開車簾,跪在車板上撿瓷器碎片。
他們都瞭解自家王爺的性子,一直都是個火爆脾氣,近些年來縱使收斂了許多,但這氣兒必須得撒出來,否則憋的越久爆發的時候就約可怕。
「飯桶!」李恪吼道,「外面那麼多人,竟然連一個人都攔不住!不僅沒攔住,還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簡直是恥辱!你們還活著幹什麼?本王都嫌丟人!」
「屬下無能!」侍衛這話是發自肺腑的,他們不是被打敗,而是被蕭頌給誆了,竟然真的就信自家王爺約了他!這讓一干只相信自己手中刀劍的護衛心中有種有氣沒處發的感覺。
立刻忽然抬腿一腳將侍衛從車上踹了出去,聽見嘭的一聲,以及街道上人群的驚叫聲,李恪心裡才稍微舒服一點。
不過兩息,那侍衛又爬上來,在簾外道,「王爺可有吩咐?」
「滾!」李恪怒道。
「是!」侍衛應了一聲,躍下車子。
收了怒氣,李恪恨的牙癢癢,蕭頌這個人有些手腕,他是知道的,因為宋國公蕭瑀的緣故,他對蕭頌一直極盡拉攏,而蕭頌一直態度不明,卻從來沒有對反過他,這第一次反擊便讓他丟了沒辦成事情又丟了面子……
氣歸氣,李恪心裡明白的很,這樣的人最好是不偏不倚站個中間位置,他若是想站隊,必須得到他李恪這邊來才行,否則務必得想辦法除去。
臨江仙中,已然上了菜餚,冉云生以酒宴感謝蕭頌的仗義相助。
「蕭侍郎這次得罪吳王,會不會……」冉云生憂心道。蕭頌雖然看上去似乎什麼也沒有做,實則卻是冒著極大的危險。
蕭頌笑著,卻未正面回答,「李恪是個明白人,他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倒也是。」冉云生微微放下心,舉杯道,「總之,今日多謝蕭侍郎出手相助。」
冉云生對冉顔和冉韻使了個眼色,兩人亦舉杯道,「多謝蕭郎君相救。」
「我叨擾在冉府,舉手之勞是應該的。」蕭頌回了一句,將酒水仰頭飲盡。
平江邊最不乏河鮮,蕭頌和冉云生都是慣於應酬之人,一個不端官架子,一個亦並不覺得自己卑微,席間兩人聊的甚為熱絡。
蕭頌是個很會說話的人,所講之事都甚為有趣,便是連冉顔這樣不愛笑的人,也都止不住彎起唇。
「不知蕭郎君何時返回長安?若是時間差不多,不如同行?」酒至正酣,冉云生問道。
蕭頌似有若無的看了冉顔一眼,他心裡是很想同行,但時間上肯定來不及,「明日清晨,過了江寧之後便改行陸路,一路急行,若是同行恐怕也只能到江寧了。」
「正好我們也是明日清晨,到了江寧之後再分行如何?」冉云生熱情邀請道。
「如此……又要叨擾十郎了。」蕭頌笑道。
平江河上鼓瑟吹笙,靡靡的樂聲被江風送過來,冉顔端起方才倒給李恪的酒緩步走到窗邊,連同杯子一併丟了下去。
蕭頌無奈一笑,他若之前若是晚來一步,李恪說不定就被這杯酒放倒了。
幾個人坐了一會兒,因著明日還要早起趕路,於是眾人便早早回府休息。
一行人上了馬車,並未看見平江河上的一艘畫舫上一襲紅衣的少女死死盯著冉顔的背影,冷冷道,「冉十七……」
不讓你身敗名裂,我就不叫冉美玉!
冉美玉將這句話擱在腹中,她從前縱然恨冉顔佔著嫡女的位置,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恨之入骨,自從冉顔回來之後,什麼都變了,疼愛她的十哥,她看上的郎君……統統都被冉顔佔去!
「下賤胚子!」冉美玉恨恨道。
第一百四十八章、辭母
「冉十八娘這是說的誰呢?」一個清冷的聲音從冉美玉身後傳來,嚇了她一跳。冉美玉轉眼看見一襲素衣的齊六娘,那張清冷的面上一雙含著秋水的眼眸順著冉美玉的目光看著冉府的馬車。
「我也不怕你知道,說的就是冉十七!她都是崔氏的准媳婦了,還霸著蕭郎君不妨,不是下賤是什麼!」冉美玉恨恨道。
齊六娘收回目光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十八娘慎言。」
冉美玉疑惑的看了她一眼,想不通齊六娘怎麼為冉顔說話,「怎麼,覺得她馬上要是崔氏夫人就趕著想巴結了?別說她現在還不是,就算是,你也到她跟前演去。」
「話已說盡,隨你怎麼想。」齊六娘冷冰冰的撇一句話,轉身便走。她真想不明白,縱然冉美玉天生沒有什麼城府,但高氏那樣一個心機深沉之人怎麼會教養出這個口無遮攔的女兒,什麼話該說,什麼話該永遠爛在肚子裡,難得心裡就一點數都沒有嗎?
冉美玉狗急跳牆實在跳的沒有道理,冉顔若真成了崔氏夫人,冉美玉的即便不是正經的嫡女,肯定也有門極好的親事。齊六娘垂某看向冉府馬車消失的方向,微微抿唇,她中意的那個人與她永遠路是路橋是橋。
月中天,平江河上的喧囂漸漸散去,恢復了往日該有的寧靜。
冉顔靜靜側躺在榻上,盯著地上透過格窗照射過來的月光,靜靜出神。她雖然對冉府沒有任何感情可言,可畢竟在蘇州呆了一段時間,忽然要離開,心裡微微有些忐忑。今日是李恪,誰知道明日還會遇上什麼事?況且李恪沒有得逞,必不會罷休。
但因此便退縮絕不是冉顔的性格,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只要有這樣一個堅持,帶著破釜沉舟的氣勢,想必就是將來不能成功,亦不會悔恨。
想通了,冉顔吐出一口氣,翻了個身漸漸被睡意淹沒,繼續與那個困擾她許多年的噩夢搏鬥。
有人對冉顔說過,她其實是個外表堅強內裡脆弱、理性強悍感情軟弱的一個人,冉顔從來不否認,可是她獨自一個人在黑夜裡與噩夢搏鬥,卻一直保持著良好的生活態度,她覺得自己感情脆弱不假,卻不是一個弱者。
有韌性的人,認真生活的人,都是強者。懦弱和脆弱不能畫上等號。
下半夜的時候下起了小雨,次日清晨江面上尚有濃濃的霧氣,因此出發推遲了一個時辰。
就在這一個時辰裡冉顔才得知冉美玉也要跟著一起去長安,冉顔從來只當冉美玉是個透明人,只要冉美玉不挑戰冉顔的底線……依著冉韻的話說,就是勉為其難的能夠容忍。
冉顔這裡的包袱都不曾拆開,方便的很。天不亮的時候便有小廝來將東西上了船,一行人用完早膳之後,都坐在大堂裡喝茶話別。
冉顔看著冉聞拉著冉美玉細細的囑咐許多生活上的事情,才發現冉聞算是一個好父親,他生長在蘇州,有一種蘇州男人的細緻溫和,只不過不管對於以前的冉顔還是現在的冉顔來說,都是陌生人罷了。
冉聞與冉美玉絮絮叨叨一通,眼看時間快要到了,才走到冉顔面前,情咳了一聲,道,「阿顏,到長安之後要謹言慎行,你日後要成為崔氏的夫人,舉止不得輕浮……好好照顧自己。」
「阿耶放心。」冉顔淡淡道。
冉聞接下來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與這個女兒不親厚,加上冉顔一直疏離的態度,讓他像對待冉美玉那樣細細叮囑未免有些假,遂也不再做聲,轉過去與冉平裕等人話別。
高氏那廂剛剛對冉美玉交代完事情,便領著她走到冉顔面前,笑盈盈的道,「你們二人是一父所出的親姐妹,從前我這個做母親的也不曾好好照顧十七娘,實在不敢說出讓你照料妹妹的話來,只不過姐妹之間有什麼不愉快,互相忍讓一些也就過去了,切莫像上回一樣。」
冉顔沉靜的目光從高氏的面上淡淡略過,「我向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教好您的女兒就行了。」
「冉十七!你這是什麼態度!」冉美玉柳眉倒豎,惡狠狠地盯著冉顔。
高氏握住冉美玉的手,輕輕拍了拍,轉而向冉顔笑道,「十七娘說的有理,往日都是我太慣著她了。」
話音才落,堂外便有小廝道,「回稟郎君,江上的霧散了一些,可以起航了!」
屋內聞言,所有都起身,話別的話別,掉淚的掉淚,一時熱鬧非凡,只有冉顔還是平淡猶如客居在此一般,離開才是正常。
晚綠幾人面上滿是興奮,刑娘有些淡淡的哀愁,「唉,也沒來得及去拜別夫人……」
剛剛走出屋外,冉顔的腳步頓了一下,偏頭問道,「母親的墓在哪個方向?」
刑娘指著東邊道,「就在那邊。」
冉顔將披風撩起來,順著那個方向跪拜下去。她旁若無人的舉動令不少人有些驚訝,站在東面的人都紛紛退開,冉顔卻兀自不覺,朝著那個方向行稽首大禮,「母親,女兒就要離開蘇州了,臨行前竟也未能去向您拜別,實在不孝,今女兒要去萬里之遙的長安,去看看母親生長的地方,請母親莫要責怪女兒不孝。」
她這一拜,讓一些進府不久的僕婢莫名其妙,然而府中老人卻陡然想起了那個故去多年的出自滎陽鄭氏的高貴女子。
冉聞的臉色有些難看,連一直偽裝甚好的高氏都不禁臉色微變,只是冉顔行的是孝道,這麼做是在情理之中,誰也不能阻止。
刑娘也跪在地上行了大禮,所有的話都默默在心裡說出來。晚綠和歌藍隨著行了禮。
禮罷之後,一行人才離開冉府,乘馬車離開冉府,在平江河的碼頭登上了去往長安的船隻。
江面上漾起小小的波浪,風極小。
冉顔站在船甲板上,看著船伕收起踏板,吆喝起航的號子,以及站在岸邊揮手的人,冉顔的眼眶有些濕潤。
「不捨了?」冉云生站在她身側道。
冉顔搖搖頭,「是高興。」站了一會兒,冉顔轉頭問道,「對了,十哥,我師父可曾上船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7 07:35 PM
第一百四十九章、十八娘的來意
「早已經在船上了,只不過昨晚吃酒有些多,現在還正睡著呢。」冉云生道。
冉顔點點頭,隨著船離岸,冉顔身子微微一晃,本就沉靜的面容越發緊繃,「我先回船艙去了。」
冉顔在晚綠的攙扶下快步走回船艙,冉云生看著她逃一般的背影,不禁微微一怔,難道是怕水?
太陽升起,江面的霧氣漸漸散去,兩岸的景色顯露出來,江南八月中旬不算太冷,晚綠她們都跑到甲板上看風景,冉顔則在榻上躺著,船起起伏伏,才上船沒多久,就已經暈的渾身沒有力氣。
渾渾噩噩的過了半日,晚綠過來喚她用午膳的時候,她也懶得應聲。
直到傍晚時,邢娘喚了幾遍不見動靜便有些慌神了,吳修和醉酒還睡著,邢娘匆匆去尋劉青松。
蕭頌倚在榻上看公文,聽隔壁砰砰的敲門聲,緊接著便是邢娘火急火燎的聲音,「劉醫生,煩請去瞧瞧我家娘子,像是暈過去了……」
蕭頌心裡一緊,扔下公文,穿上屐鞋便朝冉顔那邊去。
他到門口敲了敲門框,見無人應聲便拉開門衝了進去,隨著門打開,入眼便瞧見歌藍兩手滿是油,剛剛跑到門邊,冉顔則半褪著衣服趴在榻上。
月白輕紗帳幔被風吹拂,若隱若現那修長的脖頸連著曲線柔美的背部,冉顔略有些蒼白的臉上美眸緊閉,秀眉微蹙,從旁邊格窗投射進來的日光落在她塗滿油的白皙背上……
甲板上涼風吹拂,蕭頌卻覺得自己有些熱。
歌藍反應過來,飛快的放下帳幔,進到室內,心中惴惴的拉起中衣蓋在冉顔背上。
「劉醫生,您快些……不如我幫您背著箱子吧?」
邢娘急切的聲音從後面傳來,蕭頌呼啦一聲拉上門,對著木板門扉愣了片刻,直到劉青松跑到門口,他才反應過來,伸手擋住,「她現在不方便,稍等吧。」
邢娘狐疑的看了蕭頌一眼,兀自推門進去。
「這是做什麼?」邢娘看著歌藍手上油問道。
冉顔懶懶的睜開眼睛,道,「我讓她弄的,繼續吧。」
歌藍點點頭,伸手拉開冉顔的衣物,用牛角梳的脊背刮痧,冉顔一邊說著方法,她一邊摸索學習。
刮痧能治療暈船,一般使用補法,也有個別體制之人需要用瀉法,冉顔根據自己的情況,選擇用補法。
邢娘看見眼前這情況,想到蕭頌的表情,不禁張大嘴,久久才發出聲音來,「這……」
邢娘向門外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問道,「歌藍,剛才蕭侍郎……看見了?」
歌藍停下手中的動作,點了點頭。
冉顔現在還清醒著,但遇上這等事情她也只好裝暈了。被人看一下背部也沒什麼要緊,天塌不了,可這話同邢娘肯定說不清楚。
「這可怎生是好!」邢娘在屋裡轉悠。
冉顔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她的動靜,實在裝不下去了,「邢娘有什麼天大事情,等我緩一緩再議,您先出去吧。」
邢娘想了一下,覺得這件事情娘子不能出面,還是要她同蕭侍郎商量商量,遂也就乾脆的退出屋。
看見蕭頌還站在門口,邢娘硬著頭皮道,「蕭郎君,可否到旁邊說幾句話?」
「好。」蕭頌瞥了一眼還在朝屋內張望的劉青松,冷聲道,「你先回去吧。」
劉青松抓了抓頭髮,拎著碩大的藥箱又一步三顫的回去,邊走邊嘟嚷道,「究竟什麼事兒啊,一個個神神秘秘……」
說到這裡,劉青松眼睛一亮,覺得自己這一路上不會無聊了,八卦的樂趣就在於不知道謎底,從而才能充分的發揮想像力,而真相早晚會被八卦逼出來的。
另一邊,邢娘將蕭頌請到甲板上。
這裡寬敞,四周沒有遮擋物,但凡有人靠近便能夠發現,不用擔心被人聽見。
「蕭郎君,我家娘子與桑先生早晚會定婚,今日……您可否當做沒看見?」邢娘懇切的道。長安女子服飾多半都很暴露,被其他郎君看見背部也不至於毀了名節,然而自從與崔氏有了瓜葛,邢娘一直戰戰兢兢。她是從滎陽鄭氏走出去的人,自然明白其他門閥大族重的不是名節而是臉面。
「今日是我的錯。」蕭頌想起方才看見的一幕,口舌便有些發乾,於是連忙攏回神思,「我明白您的意思,也自會遵從。」
「多謝蕭郎君。」邢娘微微欠身,在心裡嘆了口氣,她能看出蕭頌看自家娘子的眼神是帶著情意的,她一直很看好蕭頌,只可惜頂了一個克妻的名頭。
「蕭郎君。」冉美玉清脆的聲音傳來。
邢娘道了一聲告辭,便轉回船艙伺候冉顔去了。
「找到薑片了!找到薑片了!」晚綠從後艙急吼吼的衝過來,也沒有在意冉美玉,不小心撞到她。
其實這個力道不大,一般人都能穩得住住身子,冉美玉卻驚叫一聲,順勢朝蕭頌懷中撲去。
蕭頌微微皺眉,不動聲色的朝左邊挪了幾步。
只聽甲板上咕咚一聲,冉美玉萬般委屈的抬起頭來,看見蕭頌訕訕的收回準備摟住她的姿勢,歉然又關懷道,「十八娘摔疼了吧,在下動作慢了一步,竟讓娘子摔了一跤,真是不應該。」
說罷,沖晚綠沉聲道,「還不快來扶起十八娘!」
方才冉美玉往前撲的時候因為太過緊張,所以下意識的閉上眼睛,不曾看見蕭頌的動作,可晚綠一直看的清清楚楚,因此縱然蕭頌現在氣勢逼人,晚綠也未曾真正害怕。
「十八娘,奴婢該死,奴婢跑的太急了不曾瞧見十八娘。」晚綠把薑片揣進袖袋中,伸手扶起冉美玉。
「你這個……」冉美玉罵到一半,想到蕭頌還在此,生生把下半句嚥了下去,改道,「你這個奴婢,行事如此莽撞怎麼伺候主子!」
若是往日,晚綠早就擄起袖子同她吵了,但如今也不想讓人覺著她們家娘子沒教好奴婢,於是縮著脖子道,「奴婢該死。」
「十八娘沒摔著哪兒吧?」蕭頌「關心」的問道。
冉美玉忙整理形容,伸出手來,「手好像摔破了。」
「劉青松!」蕭頌揚聲喚道。
躲在船艙側面的劉青松心裡咯噔一下,不敢讓他再喊第二遍,背著箱子顫悠悠的過來了。
「幫十八娘包紮一下傷口。」蕭頌道。
冉美玉失望的同時,不禁心嘆,真不愧是蘭陵蕭氏,僕人居然都隱在暗中隨時聽用,隨叫隨到。
冉美玉哪裡知道,哪裡有八卦哪裡就有劉青松!
「冉氏娘子真是一個比一個嬌美。」劉青松嘖嘖道。
冉美玉悄悄看了蕭頌一眼,羞澀的低下頭。
「小的冒犯了。」劉青松從藥箱中去出一瓶自配的中藥消毒液,往冉美玉擦破了一點皮的傷口上一倒。
「啊!」冉美玉一聲高八度的尖銳叫聲,把劉青松嚇得手一抖,裝著消毒液的瓶子咣噹一聲掉落在船板上。
冉美玉淚汪汪的捂著手。劉青松哆哆嗦嗦的道,「十八娘,小的可沒有謀害你……」
聽這聲音,不知道還以為殺人滅口了呢!劉青松雖然算不上大好青年,可一直奉公守法,除了愛好齷齪點,可從來沒有幹過壞事。
「你就這麼醫治?」冉美玉道。
劉青松幹咳一聲,道,「小的一般只伺候我們家郎君,下手雖然不溫柔,但保證有效。」
冉美玉聽說劉青松是蕭頌的專用醫生,心裡不禁高興起來,可她這廂才高興,卻又聽劉青松小聲嘟嚷道,「冉十七娘可是斷了胳膊,我給包紮的時候也沒叫成這樣。」
「你不是說只伺候你們家郎君?」冉美玉有種被涮了的感覺。
「小的是說一般情況下。」劉青松一邊答著,一邊飛快的給冉美玉包紮。末了看著冉美玉纖美的手上的蝴蝶結,得意的拍了拍手,「保管明兒早上就好。」
其實那點傷即便不擦藥明早也能好。
「十八娘受傷了,回去好好休息吧。」蕭頌道。
冉美玉欠了欠身,「兒告辭。」
冉美玉前腳剛走,晚綠後腳便施禮告辭,風風火火的跑回船艙。
歌藍剛剛幫冉顔刮完痧,擦拭身子之後穿上中衣,轉眼看見晚綠扁著嘴,便投去了詢問的眼光。
「我還說呢,先前倒沒見十八娘這麼急著一同來長安,怎麼現在竟然急巴巴的跟著來!今兒可算看明白了,十八娘這是衝著蕭郎君呢。」晚綠憤憤道。
邢娘瞪了她一眼,「薑片呢?」
晚綠從袖中掏出薑片遞給邢娘。
邢娘接過薑片,點了點她的腦袋,「人家男未婚女未嫁,你有什麼可不滿的?別一點大的事兒就咋咋呼呼。」
晚綠撇撇嘴,「我也沒說不行,可您沒瞧見十八娘那副樣子,可不就是個羞羞怯怯的淑女,可她是嗎?還故意往蕭郎君身上撲……」
「你呀,就是狗逮耗子多管閒事。」邢娘把薑片放在冉顔口中,坐過去給她按頭。
晚綠揪著嘴,跽坐在塌邊幫冉顔捏虎口。
刮痧過後冉顔覺得好多了,眩暈的感覺已經消退許多,「把窗戶打開吧。」
歌藍把格窗打開一條縫隙,微腥微涼的江風吹了進來,冉顔鬆了一口氣。
第一百五十章、江寧暫別
夜幕降臨,江寧已經近在眼前。
冉顔用完晚膳不久,便聽外面有些吵嚷,隱隱約約聽見船伕聽見說江寧碼頭馬上就到了。
「娘子,可要去與蕭郎君道個別?畢竟他也幫娘子許多。」邢娘想了一下午,便問了問冉顔意見。
「嗯。」冉顔應了一聲,「這就去吧。」
晚綠幫冉顔披上披風。
歌藍推開房門,便瞧見月色下蕭頌挺拔如松的身姿立在門口,一襲暗紅圓領常服,墨發綸起,比下午看起來精神許多。
「勞煩與十七娘通報一聲……」蕭頌話說了一半,冉顔便已經出現在門口。
蕭頌面上自然浮起一抹笑意,「江寧到了,我來與十七娘道別。」
「嗯……」冉顔沉吟了半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道,「蕭郎君一路順風。」
「你也是。」蕭頌笑了笑,但這笑容明顯比方才少了幾分歡喜,當著僕婢的面,他也不好說什麼親暱的話,只道,「十七娘好好休息吧,到長安若有什麼難處儘管找我。」
「多謝蕭郎君。」冉顔欠了欠身。
「無需客氣。」蕭頌負在身後的手捏著袖袋中的東西,衝她微微頷首,卻終究沒能拿出來,轉身大步離去。
才走出六七步,身後卻傳來冉顔清冷的聲音,「蕭郎君沒有東西要給我嗎?」
蕭頌頓住腳步,轉過身來,俊朗的面容上笑容濯濯,「到甲板上去看看江寧的夜景吧。」
冉顔頷首,令晚綠和歌藍只遠遠跟著。
兩人並肩走上船甲板,江風忽急,烈烈的風從耳畔穿過。
蕭頌伸手幫冉顔攏了攏披風,人則站到了風口,高大的身軀把江風擋去了大半。他從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和一隻白色塞著紅塞的小瓷瓶,「這是《關山月》的曲譜,你想練簫的話,或許用的上。這瓶中是緩解暈船的藥,我從前也暈船,倒是有些效用。」
「謝謝。」冉顔也不推辭,將兩樣東西一併塞進自己口袋。
「你怎麼確定我有東西給你?」蕭頌問道。
冉顔抬頭,沉靜的目光盯了他須臾,「你失落的那麼明顯,還緊緊拽著袖子,明明是故意而為之……其實你想問的是,我為什麼會收下你的東西吧?」
蕭頌的確是故意而為,昨晚冉顔發現毛石競價的貓膩之事,他也略只一二,以冉顔的觀察力,如果他做到這個程度,冉顔必然能發現,他只是想知道冉顔對他的態度而已。
「拐彎抹角。」冉顔淡淡一笑,猶如曇花在深夜中綻放,「你雖然常常帶著一張面具,令我看不清真實,但是非好歹我分的很清楚,對我好的人,我自不會拒之於千里。」
「即使明知道我別有企圖?」蕭頌心中隱有期待。自從上次在馬車裡的事件之後,他便直接的多了,在冉顔面前,也極力卸去自己的偽裝,雖然有時候還顯得工於心計,但都是長久的浸淫官場所使然,一時半會兒讓他像桑辰一般懷著一顆赤子之心也不可能。
「給別人機會就是給自己機會,這不是一件壞事。」冉顔緩緩道。
蕭頌抑制不住內心的歡喜,一伸臂將冉顔攬入懷中,他用力極輕柔,刻意避開她受傷的手臂。
以蕭頌對冉顔的觀察瞭解,她不是一個衝動的人,也不是一個四處留情的人,既然做出這個決定,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
這個擁抱並沒有持續很久,只短短的五息蕭頌便依依不捨的鬆開了。
「不過這個期限在半年。」冉顔又補充了一句。
用冉顔的分析來說,愛情,無非就是兩種不同的荷爾蒙接觸之後發生質變,就像化學實驗一樣,有的荷爾蒙天生就互相吸引,一旦接觸立刻發生質變,有的是通過長時間的接觸融合,量變產生質變。但長久與否,同質變的過程沒有必然的關係。
蕭頌是個不錯的人,冉顔對他漸漸沒有了一開始那種排斥的感覺,她想知道是否再過一段時間,兩人之間能也能夠發生所期望的質變。
「半年也好。」這個事兒可說不準,蕭頌縱使智珠在握也不能保證冉顔在半年之內就會對他產生別樣情愫。但有個詞叫「聊勝於無」,有總比沒有好。
兩人才又說了幾句話,便被冉美玉打斷,「蕭郎君,聽說你要在江寧下船了?」
「正是。」蕭頌微微頷首施禮。
蕭頌與冉美玉客套的寒暄一兩句,船便已經靠岸了。蕭頌的東西很少,一共就只有一套官服,兩套常服,剩下的全是公文。
正是剛剛入夜不久,江寧碼頭還熙熙攘攘,主要是卸貨的船隻停靠,碼頭上也都是搬運的勞工。
冉顔與冉美玉站在圍欄邊,目送冉云生送蕭頌和劉青松下船,直到船伕起航的號子聲再次喝起,冉美玉才收回目光,瞪了冉顔一眼,「狐媚子!」
前世今生,冉顔與這三個字就從來沒有沾邊過,乍一被冠上這個名號,不禁淡淡的吐出兩個字,「新鮮。」
被人罵「狐媚子」,冉美玉見過各種反應的人,卻偏偏沒見過冉顔這種,愣愣的看著冉顔離開的背影竟一時忘記接下來想要說些什麼。
船離開江寧碼頭許久,蕭頌依舊站在陰影處。
劉青松從他身後探出頭,伸著脖子朝蕭頌的目光看著船隻往來的江面,乾咳了一聲,「九郎啊!我不想潑冷水,但是以我混跡情場多年的經驗,以及閱書無數的總結分析……」
頓了頓,見蕭頌並沒有阻止他說下去,便放心的繼續道,「無數的故事裡頭,一般男主角都是帶著渾身的霸氣,有種藐視一切、包括女主人公的氣勢,一般從一開始就痴情不悔的俊俏郎君,不是炮灰就是男二。」
劉青松早早就與蕭頌解釋過「炮灰」之類的詞彙,因此理解起來也不費力氣。
「少跟我講什麼話本故事!」蕭頌甩袖便走,邊行邊道,「古往今來歷史中,我就沒見著這樣的例子,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你的手筆吧。」
「嘿,我還真不是瞎說,九郎都知道坊間都叫我什麼嗎?」劉青松問道。
蕭頌不咸不淡的投過去一個勉強關心的眼神,劉青松便樂顛顛的道,「掐指一算,前知一千年後知一千年,坊間人稱劉半仙!」
「半年前你說自己坊間稱號『大唐俏郎中』,四個月前是『玉面神醫』,三個月前是『婦女之友』,十幾年間你的稱號幾乎月月換,有多少可信性?」蕭頌心情好,也不與劉青松一般見識。
「你在沒遇見冉十七娘之前是多麼的有氣勢啊!唉!美人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盡折腰!」劉青松答非所問的嘆道。
頓了一下,忽而又問道,「這到了長安之後,你不能再把桑辰綁起來吧?」
對於劉青松這樣跳躍轉移話題的聊天方式,蕭頌早已見怪不怪,對於這個問題,他決定保持緘默:好奇死劉青松!
一路上看著他抓心撓肝了許久,才蕭頌似笑非笑的道,「想知道嗎?想知道就老實交代你什麼時候對十七娘吟誦了《關山月》。」
劉青松一拍後腦勺,心裡那個恨啊!都是冉顔惹得禍事,你說你沒事吟誦什麼詩啊,吟誦就算了,直接說是自己所作不就完了?非得往他這兒推。
冉顔推的順手,可苦了劉青松,蕭頌的性子就是不達到目的誓不罷休,而且是不擇手段。可以預見他往後的日子有多麼艱難。
江上的風,到後半夜就漸歇著了,八月十六的月亮極為明亮,霧氣稀薄,行船的速度開始加快起來。
冉顔暈船的症狀好了許多,很快便進入了夢境。夢中許多熟悉的面孔一遍遍的在眼前晃動,蕭頌、蘇伏、桑辰、李恪……還有許多未曾見過的面孔,隨著一點點的接近長安,這些人的面容席捲而來。
次日夢醒,冉顔知道那些陌生的面孔,不過是她根據歷史上的記載而想像出來的人。長孫無忌、房玄齡、程咬金等等,唐朝有太多的風雲人物,想到即將能夠有機會一睹這些人的真容,冉顔向來平靜的心都起了大波瀾。
「娘子,可要洗漱?」晚綠見冉顔醒了,便問道。
在船上可使用的淨水較少,因此也是能省則省,犯不著一天幾遍的洗漱。
「刷牙漱口吧,臉就不用洗了。」冉顔道。
晚綠得了話,便和小滿一併去艙下抬水。
小滿是高氏送到莊子上的人,賣身契也攥在高氏手中,卻不知是出於什麼想法,高氏竟然把她的賣身契交給冉顔。
冉顔一時想不清楚是否應該繼續信任小滿,遂讓她暫時不用貼身伺候。
洗漱完畢之後,冉顔便到甲板上去賞景。
越往北去,便越發寒冷,江風已經帶著刺骨的意味,冉顔攏了攏披風,看著兩岸漸漸變化的建築,冉顔覺得,彷彿那個胡姬酒肆、鮮衣怒馬,熱烈開放的長安已經漸漸向她靠近。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
……
九陌麗城隈,萬戶千門平坦開。復道斜通鳷鵲觀,交衢直指鳳凰台。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8 10:41 PM
卷二、帝京賦
落花踏盡游何處, 笑入胡姬酒肆中。
第一百五十一章、途中
船行江河,搖晃不定,古代行遠路是現代難以想像的辛苦。
冉顏以前不常乘船,經過數日之後,已經習慣了在船上漂泊的感覺,偶爾還能到甲板上去看一看兩岸秀麗的風景。冉美玉情況可就不那麼樂觀,她自幼生長在水邊,乘船自然不成問題,剛開始活蹦亂跳,把找冉顏的茬當做飯後娛樂,可是十餘日過後,簡直奄奄一息了。
冉顏也難得得了清靜,坐在甲板上看風景。
從蘇州到長安,少說也得月餘,折騰才過了一半,便是連冉顏這樣耐得住性子的人都快要臨近崩潰了,感覺剩下的十餘日是那麼的漫長沒有盡頭。
冉顏眯著眼睛,看著滔滔江水,禁不住嘆了一口氣。
「阿顏受不住了?」冉云生縱然經常南來北往,經過十餘日的折磨亦有些憔悴之色,不過竟是將他本就俊秀的容顏更添幾分秀色。
「只是有些無聊罷了。」在莊子上至少還能種點草藥,研究配藥,可在船上可供使用的藥材有限,往長安的路上路途遙遠,說准就能用上這些,冉顏只挑了一些不常用的藥材來用。比如鉤吻、烏頭、天仙子……
「你前幾日不還興致盎然的配藥?」冉云生在她身邊跽坐下來,「阿顏配的是什麼藥?」
冉顏頓了頓,從袖中掏出一隻小瓶,「這個無色無味,能溶於水,最重要的是服用之後,即便解剖屍體也不容易發現異狀。」
很多化學藥品都是無色無味的,毒性巨大。而藥材製成的毒藥,所謂「無色無味」也不過是把「色」和「味」的程度降低,每種藥物都有其特定的氣味,是因為它們其中含有的那些物質,如果去掉氣味,很有可能就把它們的作用也一併破壞。
「阿顏……」冉云生盯著冉顏看了一會兒,總結道,「你怕是真的悶壞了。」
冉顏掂了掂手裡的瓷瓶道,「是啊,否則我怎麼會研究這種無聊的東西。」
要殺人的話,在大唐這種驗屍程度,她至少也有幾百種方法讓人死的神不知鬼不覺,哪裡需要無色無味的毒藥?太沒有技術含量了。
「你若是閒著無事,不如練練簫,若是下苦心練,一個月後即便不能與蕭侍郎相提並論,也應當很不錯了。」冉云生苦口婆心的勸冉顏做點娘子家該做的事。
冉顏靠在圓腰胡床的靠背上,用手支著頭,緩緩道,「十哥也太看得起我了,一個月……即便一年我也不能達到不錯的水平。」
「阿顏怎可如此妄自菲薄?」冉云生還記得冉顏曾經學過古琴和箏,通曉樂理,學起來應當很容易。
冉顏無奈道,「不是妄自菲薄,是實事求是。說個通俗點的比方吧,就是耍大刀的武夫捏繡花針,縱然能繡出東西來,但架勢總是不像。」
晚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娘子這個比方說的好,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兒嘛!」
「你吹一遍來聽聽。」冉云生怎麼也不相信會出現這種效果。
冉顏也不多說,從袖管中抽出長簫,跽坐起來,擺好姿勢,還沒開始吹便被冉云生打斷,「直身倒是無錯,可你這手臂不需如此僵直,自然即好。」
這可是冉顏最自然的狀態了。六年之間不斷的解剖,除了睡覺、吃飯、上廁所,便是握著解剖刀,或者寫驗屍報告,任誰都會如此。
「還是不吹了。」冉顏收起長簫,轉而問道,「十哥,還有多久能到長安?」
冉云生見她真的不想繼續,也不逼她,順著話題道,「約莫還有五六天的功夫便能到洛陽,之後我們便轉行陸路,若是快的話,八九日便能到達新豐,到新豐就離長安不遠了。」
道路說起來倒是不怎麼曲折,但是冉顏可不敢盲目的樂觀。
洛陽古稱豫州,地處中原心腹,依山傍水,交通便捷,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自開唐以來,洛陽風調雨順,商賈、士人云集,其繁華縱然比不得長安,卻也是大唐數得上的大州。
但是隨行帶著商船,在洛陽城內的碼頭不便卸貨,便在距離洛陽十幾里外的一個小鎮碼頭上停留卸貨。
在船上晃的習慣了,乍一站在結實的土地上,冉顏有些飄。
因著商船要卸貨,冉云生便讓冉平裕領著冉顏和冉美玉去酒樓歇息一會,自己則與一個掌櫃在碼頭上處理卸貨的繁瑣事情。
冉平裕說會在此地停留一晚,若是不累的話,可以坐馬車到洛陽城中去看一看,可是冉美玉渾身都已經軟的如面條一般,立刻道,「我不去,若論繁華,洛陽豈能比得長安,有什麼好看的!」
冉顏對洛陽這樣的千古名都自然有些興趣,不過想到接下來還有十幾日在馬上顛簸,便打消了想法。
反正洛陽就在這裡,以後若是有機會也能再來看看,犯不著跟自己過不去。
說定了之後,幾人草草用了餐,便尋了鎮上最大的客棧去補眠。
冉顏一沾枕褥很快便沉沉睡去,以前一個禮拜趕到七八個地方去驗屍也沒有現在這麼累。
昏昏沉沉的睡到次巳時,冉顏尚未起塌,晚綠便在她耳邊輕喚,「娘子,娘子?」
「嗯?」冉顏微微皺眉,含糊問道,「何事?」
「劉醫生來看您了。」晚綠輕聲道。
冉顏睜開眼睛,擁被坐起,緩了一會兒才問道,「劉醫生?哪個劉醫生?」
晚綠見冉顏行了,也不再拘著聲音,笑答道,「娘子是睡糊塗了吧,還能有哪個劉醫生?自然是蕭家那位,劉青松劉醫生。」
「劉青松?他不是與蕭頌趕往長安了嗎?」冉顏剗襪從榻上下來,在木盆裡抄起水洗了臉。
晚綠飛快的幫她擦拭好,歌藍手腳麻利的幫她穿上衣物,梳了一個簡單的發髻。
晚綠道,「說是蕭郎君惦記著您手臂上的傷沒好,還暈著船,猜到咱們會在洛陽轉路,便遣劉醫生在這兒等著您。」
蕭頌雖然對心裡對劉青松和冉顏共知《關山月》這首詩的事情有些些酸,但他還是很信任劉青松,所以便不避諱的將劉青松遣來照顧冉顏的傷勢。
簡單的整理好之後,晚綠便去請劉青松過來。
歌藍將屋內的簾幔放下,冉顏便在簾外的席上跽坐下來。
不過片刻,劉青松便背著大想起顫悠悠的進來,依舊竹竿一樣的身材,但面上看起來有肉多了,看來脫離蕭頌,他日子過得很滋潤。
「娘子的手臂怎麼樣?」劉青鬆放下箱子,從裡面掏出一塊墊子,墊在箱蓋上,一屁股坐了上去。
「尚好。」冉顏撫著包裹嚴嚴實實的手臂道,「再過十餘天便能拆了。」
「那看來癒合的很好。」劉青松本就覺得蕭頌派他來是多此一舉,但既然來了,就不能什麼也不干,「九郎急著回京述職,否則今日你見著的肯定是他了。」
冉顏木著表情點點頭。
劉青松扶額,如果不論男女,冉顏的能力無疑令人敬服,但就男女感情而言,他就想不明白,蕭頌怎麼會看上這種不苟言笑,毫無風情可言的女子呢?劉青松喜歡所有美女,但至於冉顏這類,他看來看去覺得也只有長得好了。
蕭頌派的正事三兩句便說完了,劉青松往前湊了湊,開展起自己最熱衷的八卦事業,「你跟那個蘇藥師很熟對吧?」
冉顏心裡頓了一下,投去疑惑的目光,她覺得蕭頌不會是那種嘴巴不掩飾的人,但劉青松為什麼會知道呢?
劉青松見她疑惑,不禁道,「尋常的嚼舌根叫做三八,只有運用高智商的思考才叫八卦,我與九郎穿著開襠褲一起玩到大,他是什麼性子我自然猜的到,上次蘇藥師出現在影梅庵的事並非什麼隱秘的事情,九郎能把這個事情壓下來,可見他是真正把你擺在心裡的……但是……」
劉青松又往前湊了湊,勾著脖子壓低聲音問道,「其實你心裡中意的是蘇藥師吧?」
此話一出,冉顏和晚綠歌藍三人都皺起了眉頭,劉青松幹咳幾聲道,「不說就罷了。」
冉顏一向話少,劉青松這個連看見兩隻螞蟻先後爬出窩都能想到八卦的人,竟然在她身上挖掘不到任何有意思的事情,問了半晌,漸漸覺得沒趣,便背起他那大藥箱,一步三顫的告辭。
他前腳剛出門不久,晚綠便道,「娘子,這劉醫生神神叨叨的,說話也極不規矩。」
「也是個可憐人罷了。」冉顏沉靜平緩的聲音傳出屋外,劉青松聽見這句話,不由自主的頓住腳步。
只聽她又道,「不願面對現實,所以成日想像那些故事,覺得自己不過是在演一個故事,等到演完了,或者夢醒了,便能回到他想回的那個現實……」
其實冉顏又何嘗沒有這樣想過呢。
晚綠和歌藍聽的一頭霧水,屋外劉青松面上兩行清淚倏然滑落。
一言驚醒夢中人,十幾年來,劉青松從起初的新鮮感,到後來的自我欺騙,他從來沒有清醒過,對於一個戀家,並且有一個溫暖家庭的劉青松來說,來到大唐,是他無法接受的。
這樣的孤單徬徨、身處異世,並非每一個人都能夠承受。他這些年,一直都像是沉浸在故事裡不能自拔的感覺,就如冉顏所說,他渴望有一天能一覺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躺在自己的席夢思床上。
劉青松這廂正淒涼著,客棧前堂中轟的一聲巨響,將他嚇的一個激靈。
屋內冉顏等人,也被嚇了一跳,晚綠道,「奴婢去看看。」
第一百五十二章、詭異雕青
冉顏想起冉平裕和冉韻還在前堂,也顧不上等候晚綠回來稟報,連忙帶著歌藍一併趕了過去。
從客棧的後院到前堂不過幾百步的距離,剛剛出了遊廊已能聽見大堂中吵吵嚷嚷的聲音,其中夾雜著女子的尖叫聲哭喊聲。
進屋之前,歌藍拽住冉顏,從袖中掏出一塊薄紗給冉顏覆在面上,後面用簪子簪住。
竹簾撩開,冉顏目光在人群中搜尋,看見冉韻正撲在冉平裕的懷裡發抖,提著的心不由放了下來。
冉平裕見冉顏過來,連忙道,「阿顏快回去歇息,莫要管此事。」
冉顏頓住腳步,打量大堂裡一圈,原來那一聲轟響是因為通往二樓的木質樓梯斷裂倒塌,二樓圍欄邊站了許多圍觀的客人,顯然也已經被困在樓上。
樓梯倒塌的地面上許多碎木,滿堆碎木之間,有鮮紅的血緩緩向四周殷開。客人均遠遠站著不敢靠近。
堂中的騷亂漸進平息,一個中年錦袍男人才從後堂風一般的衝了進來,看見現場的情形,立刻指著小二嚷嚷道,「你們都還愣著做什麼,還不趕快救人!」
這時眾人才反應過來,興許人還沒死呢!
四個小二連忙上前去,手腳麻利的將上面搭著的木頭移開,不一會,一個衣衫半落的中年男人露了出來,那人身體捲曲側躺在地上,面容微微向外側偏,臉部略黑,五官扭曲,一副駭人的表情,而脖子以下的身上卻相對要白皙許多,後腦勺上血液淋漓。
最令人不寒而慄的是半裸露的背部上露出的一片雕青——一個帶著微微笑意的佛頭!
青白之色映襯著那人駭人的表情,這尊佛怎麼看都覺得笑容詭異。
雕青也就是刺青、紋身,唐宋時期尤為風行,已經成為一種生活時尚。
一個稍微膽大一些的小二連忙用手指探了探這人的鼻息,須臾,倏地收回手,顫聲道,「死了,死人了!」
另外一個小二似乎想起什麼,立刻轉身指著冉韻道,「方才就是這個小娘子火急火燎的上樓時,梯子才倒塌的!」
一個小娘子能把梯子給踩塌了?說出來人家也只會說他們店裡的樓梯年久失修罷了!那掌櫃氣急敗壞的跺腳,「立刻去報官!」
吼完之後,掌櫃的緩了緩火氣,拱手朝四周圍觀的人道,「今日小店不幸出此禍事,各位的酒錢一律全免,還請諸位且留一留,等官府來人,幫忙把此事前因後果說清楚,小的在這裡先拜謝各位了!」
掌櫃說著,朝四方各作了一個長揖。
眾人見他態度懇切,且也怕這會兒走了,回頭官府懷疑他們與案件有什麼干係,遂都應承下來。現在冉顏便是想走也走不了。
不過面對一具死屍,眾人很難安坐,都有些不安的貼牆站著。
冉顏為顯得不太突兀,也隨冉平裕一起站到邊上。在看見這具屍體的第一眼,冉顏便能夠確定這具屍體在樓梯榻之前就已經死了,而且死了不止這一時半刻。
但是冉顏行路之中遇到這種事情,她也無意於多管閒事。至於冉韻,也不過就是從樓梯上經過,任誰都能想到,一個嬌小的娘子怎麼也不可能把樓梯壓斷。
這個鎮子距離縣不遠,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衙門的人便趕到了。
來的是一個捕頭,和十幾名捕役,那捕頭一隻腳才抬進屋,洪亮的聲音便傳來,「掌櫃何在?」
門口光線一暗,一名身著黎色公服的彪形大漢走了進來,四方大臉,眉毛濃黑,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掌櫃連忙迎了上去,「秦捕頭,您可要為小店做主啊!」
秦捕頭生的粗獷,行動間虎虎生風,看了看那樓梯道,「你店裡砸死了人,人家死者家屬還沒讓做主,你倒是先嚎上了!」
「小的可真是冤枉啊,這店裡頭年才修整過,不說別的,這樓梯就是新木,斷不可能年久失修!」掌櫃一邊說著,一邊隨秦捕頭走到屍體旁邊。
秦捕頭倒是不怕死屍,看了幾眼,隨手翻了翻屍體。
冉顏微微皺眉,心裡對秦捕頭的做法很排斥,這時候隨意移動一點東西,都有可能影響驗屍人員的判斷,不過她也不曾阻止,因為但凡有些經驗的仵作,都能看出這屍體的死因。
「仵作去別縣驗屍去了,傍晚才回來,先把屍體抬走。其餘人證、嫌疑犯,全部都在這裡不許離開!」秦捕頭朗聲道。
他話音方落,立刻引起了眾人的不滿,這家店靠近碼頭,店內停留的多半是南來北往的行客,誰有時間在這裡耽誤?若是半個月都破不了案,他們豈不是半個月都走不了?
「哪個是踩塌樓梯的小娘子?」秦捕頭轉頭問掌櫃。
掌櫃伸手示意一下冉韻的方向,「就是這位。」
秦捕頭點點頭,目光淡淡略過冉韻面上,隨口道,「帶回衙門審問!」
冉顏眉頭皺的更深,這個秦捕頭根本就知道冉韻不會是罪魁禍首,卻如此輕率!她向前走了半步,卻看見抱箱站在門口的劉青松,立刻揚聲道,「劉仵作,你難道打算袖手旁觀嗎?」
眾人正是急著脫清嫌疑好離開,冉顏此話一出,劉青松立刻成為全屋的焦點,可他依舊裝作不知,看熱鬧看的津津有味。
直到秦捕頭走到他面前道,「你是仵作?」
劉青松向左看又向右看,秦捕頭不耐煩吼道,「看什看!說的就是你!」
劉青松被震的腦袋嗡嗡作響,半晌沒反映過來,秦捕頭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給拖到屍體旁邊,沒好氣的道,「驗屍!」
「你吼什麼吼!在下是醫生!心情好了才勉強幫刑部驗驗屍體,在下是官人戶籍,你給我客氣點!」劉青松拍掉秦捕頭的手。
秦捕頭有些愕然,原聽見人叫劉青松仵作,便以為他多半是賤藉,所以根本沒有半點尊重的意思,可沒想到人家竟是官籍。
「我有眼不識泰山,但是眼下……這屍體……」秦捕頭臉色有些漲紅。
想想一個堂堂捕頭在眾多人面前落了面子,尤其還有他的屬下,多丟人的一件事兒啊!
後世的很多故事裡都把唐朝捕快塑造的威風八面,唐朝沒有捕快,只有捕役,而不管是哪一種,與眾人想像不同的是,它們古代都屬於賤業,捕役或衙役不僅自己不能參加科舉,連兒孫都要脫離這個行業三代以後才可以參加科舉。
所以秦捕頭的身份比劉青松要差上幾級,面子再重要也得低頭。
劉青松趾高氣昂的理了理衣襟,放下箱子,用腳踢了踢屍體,「屍體都硬成這樣了,至少死了兩個時辰以上,而且你看看這個樓梯,斷口如此整齊,分明是有人處心積慮的截斷,這沒有一定時間也做不到,你們查查在這家店裡待了兩個時辰以上的人吧!」
劉青松傲慢的樣子,令所有人都想往他臉上狠狠的栽幾拳,奈何他是官籍,真揍了恐怕吃不了兜著走。
「其他……」秦捕頭也做捕役許多年了,沒驗過屍,卻看過不少次仵作驗屍,因此也明白人死後半個時辰之後才開始漸漸僵硬。
劉青松就是摘除了他自己和極少數人而已,這家店是客棧,只有幾位客人是剛剛才到的,其餘人都住客。
「這個人是被凍死。」冉顏沉冷的聲音道。
劉青松看著冉顏冰冷的神色,不禁打了個哆嗦,看來他故意只摘除自己,惹怒了這位祖宗,想到若冉顏真成了蕭頌的夫人……劉青松的心頓時一片冰涼,他以後的日子可是水深火熱啊!
「凍死?」秦捕頭見冉顏衣飾不俗,卻也不敢嘲笑,但他心裡著實不以為然。這人流這麼多血,怎麼會是被凍死!而且這才八月天,就能凍死人?
冉顏走上前去,扯過劉青松的袖子,硬拽著他靠近屍體。
就在眾人還未曾反映過來的時候,冉顏忽然拉著他的廣袖擦拭屍體的後腦勺,「看見沒有,這血根本就是後倒上去的。」
「凍死的屍體呈捲曲狀,皮膚蒼白,外露肢體皮膚束毛肌收縮,出現『雞皮疙瘩』,身體私處縮小。人在遭遇寒冷的時候,身體會自動進行調溫,經歷過寒冷的人都知道,有身體會被凍到麻木沒有知覺。」冉顏環視一週,見有人不斷的點頭,亦有人附和,又繼續道,「一旦身體溫度無法調節,一直處於熱量流失的狀態,反而會產生身體發熱的幻覺,有時會自己脫下衣物。」
這種現象,在法醫學上稱之為「反脫衣」現象。
冉顏俯身用劉青松的袖子包著手,稍微檢查了一下屍體,「方才面色萎黃,少得熱氣則兩腮紅,口有涎沫出,其涎不粘,此是凍死症。屍溫……較低,一般屍體溫度降到與周圍氣溫相等約為一晝夜的時間,秦捕頭不妨過來探一探,這具屍體的溫度明顯低於現在的氣溫,如果是死了一晝夜以上,屍體腐敗比現在要嚴重的多。而如果屍體是被凍僵了,就會停止腐爛,影響仵作判斷死亡時間。但是想凍死一個人,加上屍體稍微解凍,再做出這麼詳密的計劃,至少也得一夜的時間,劉醫生,您說是吧?」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8 10:46 PM
第一百五十三章、芙蓉色
冉顏最後一句話,問的緩慢而陰沉,劉青松幹乾笑道,「正是正是。」
秦捕頭沉吟一下,問道,「他腦後的傷,是死後被人砸傷?」
「有頭髮覆蓋,暫且不能判斷。但他身上已經出現屍斑,說明血已經沉澱分解,也就是說即便還能流血,也肯定不能色澤如此鮮紅,並且量如此之多!」冉顏如實答道。
有人疑問道,「可是這個天兒也凍不死人啊?」
劉青松為了讓冉顏洩火氣,連忙搶答道,「富貴人家不是有冰窖?有些客棧酒樓不也有冰窖?誰說一定就是天氣冷才能把人給凍死!」
「來人!」秦捕頭大吼一聲。
有個捕役疾步走過來,拱手道,「在!」
「把他們說的這些個……額,驗屍……都找紙筆記下來!」秦捕頭吩咐道。
那個衙役為難的一會兒,湊近他壓低聲音道,「頭兒,我們都不識幾個字啊!」
「在下來代勞吧!」人群中有個士子模樣的年輕郎君向前幾步道。
秦捕頭打量他一眼,拱手道,「有勞!」
掌櫃立刻吩咐人準備紙筆,這年輕郎君跽坐在幾前奮筆疾書,將自己方才聽見的都一絲不落的寫下來。
「這位娘子,死者面色微紅,難道不是醉酒?」秦捕頭依舊有些疑惑,一般人死後不都是面色青白可怖?怎麼可能還有泛紅?
眾人也都聽冉顏講驗屍聽的津津有味,一時也都忘記她只是個年輕娘子,遂都紛紛附和著問道。
「怎麼可能是醉酒?一者,他身上根本沒有酒味,二者這根本就不是紅暈,而是凍死屍體上屍斑。」冉顏也不在意眾人面上的驚訝,繼續道,「這種屍斑稱之為芙蓉色。」
記錄驗屍的年輕郎君,不禁頓筆,不解道,「芙蓉色?如此可怖之狀,為何有個雅緻秀麗的名字?」
冉顏不緊不慢的解釋道,「醉芙蓉顏色不定,一日三換,早上初開花時花冠潔白,並逐漸轉變為粉紅色,午後傍晚凋謝時變為大紅,因此又稱三醉芙蓉。凍死者始驗時,面色萎黃,待到稍稍經受熱氣,兩腮紅,面如芙蓉色,這與三醉芙蓉豈不相同?」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這還是有名頭的。
劉青松聽的十分認真,他以前是中醫,只是略知道一些法醫學常識,後來才在大唐學習的驗屍,因為他懂得人體解剖結構,所以他驗屍技術在大唐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然而卻是遠遠比不上冉顏這個有千具屍體解剖經驗的法醫。
學習驗屍,也是被蕭頌所迫,劉青松對驗屍之類的工作並不十分感興趣,甚至有些厭惡,但現在聽見冉顏講述的這些,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興致了。
堂內靜默了久久,一會兒便有人小聲議論起來。畢竟古人畏鬼神,對待死人敬而遠之,對待瞭解屍體的人,敬佩歸敬佩,卻也不怎麼喜歡。
秦捕頭也有些反應過來,「娘子是……」
「我也是名醫生,只不過看的病人、死人多了,對人自然就瞭解。」冉顏覺得劉青松那招很好用,便照搬了過來,順便來個落井下石,以報劉青松不仁之仇,「劉醫生是沒看出來,還是故意端架子?」
不管是哪一種,也足夠眾人鄙視的了。
劉青松立刻就抱上了大腿,笑眯眯的道,「當然是沒看出來!要不然怎麼能勞動師傅您出手!」
冉顏覺得自己對劉青松的臉皮估計太保守了,這臉皮哪兒是臉皮啊!直接堪比長城壁。
劉青松這麼一攪和,眾人多半隻驚嘆冉顏的年輕、醫術高超和知識廣博。
冉平裕則是有些怔怔的看著冉顏,記憶裡的那個出自滎陽鄭氏的嫂夫人,也是這般的氣度非凡,無論是何等大的場面,她永遠都是那般嫻雅端莊,現在的冉顏雖然眉宇之間少了幾分靈動,但這份氣派端的是像極了她。
「真不愧是鄭氏的血脈啊!」冉平裕喃喃道。
冉平裕與冉聞是同父兄弟,身份也比冉聞低了不止一點兩點,但說心裡話,自小到大,冉平裕還真的沒把這個兄長看在眼裡。且不說處事手段和德行,光是他那氣量和識人的眼光,都讓人不敢恭維。
冉韻亦忘記了一開始的懼怕,看待冉顏的眼光有有了些許不同,她萬萬沒有想到,以前她最看不起的,覺得懦弱的冉十七,居然在今日救她於危難。再想到前些日冉顏把那些玉石交給她時的爽快,冉韻打心眼裡開始喜歡這個十七姐了。
秦捕頭做主放走了兩個時辰內進入客棧的客人,其餘人皆在呆在自己房中。他令人將冉顏的驗屍結果送至府衙,讓縣尉過目之後做決定,自己則領著捕役一個個房間的蒐集證詞、證物。
「阿顏真是令三叔刮目相看!」冉平裕嘆道。
冉顏看出他雖嗟嘆,目光中卻有欣慰和喜色,便也不曾應聲。
冉平裕撫鬚道,「阿顏如此才色,配得上崔氏六房!」
「三叔說笑了。」冉顏從不曾小看過自己,卻也從未自視過高。關於婚姻,只有合不合適,沒有配不配。
幾人說了會兒話,劉青松則厚著臉皮要拜師學藝,最終冉顏無奈,只好說互相學習,她教他驗屍,他教他中醫,劉青松才心滿意足的回自己那屋。
用完午膳後,冉顏開始練簫。
傍晚時分,船上的貨物已經差不多全部都轉到馬車上,冉云生便回來休息。洗漱過後,第一個便來了冉顏這裡。
冉云生駐足在門口聽了一會兒,等簫聲停了才敲門進屋。
「阿顏已經吹的很不錯了。」冉云生道。
冉顏放下簫,淡淡笑道,「倒是能奏成調。」
只是架勢還不夠自然,冉顏覺得須得找些事情讓自己一直以來緊繃的神經放鬆一下才行。
「這是……」冉云生看見幾上寫著曲譜的小冊子,每一個轉音、起伏都標註的很清楚,字跡有力渾厚,有透紙之勢,顯然是男人的筆跡。
「是蕭郎君給我的。」冉顏絲毫不曾隱瞞。
冉云生怔了一下,那曲譜分明是用心寫就,筆跡猶新,「你與蕭郎君私下還有往來?」
冉顏給他倒水的姿勢微微一頓,「我們行徑光明磊落,談何私下?」
第一百五十四章、乞丐
冉云生也未曾再多過問,只道了一句,「阿顏歡喜便好。」
他自己也期盼著有一日能娶個心意相通的女子,又怎麼能強求冉顏非得嫁給桑辰呢?
「十哥……」冉顏心中微暖,冉云生這句話看起來簡單,可是在大唐,也恐怕只有他能夠如此寵溺縱容她了。
「傻丫頭。」冉云生輕輕揉了揉冉顏的頭髮,軟聲道,「早些休息,明日午時出發。」
「不是沒有破案嗎?」冉顏問道。
冉云生笑道,「死的那個人以前是個捕役,身份不高,想來也不難通融。」
冉顏點點頭,起身送冉云生出去。
貞觀之治在太宗的治理下,官場相對來說較為清明,但是哪個朝代都不乏斂財的官員。冉平裕的貨物急著送往長安,耽誤不得,冉顏也不是那種不通人情世故的人。
更何況,冉顏認為,今日這個案子,行兇之人即便不是本地人也一定在本地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屍體上的情形已經說明一切,第一,屍溫過低,有些地方也還沒有完全解凍,屍體離開冰冷之處可能不超過三個時辰;第二,屍體一開始面色萎黃,在酒樓人群聚集的地方一段時間後才慢慢出現芙蓉色,這說明兇手事先並未對屍體進行爐火、熱火的加溫解凍,並且,被搬到樓梯下面時間不久,否則早就出現芙蓉色了。第三,兇手弄出大片的血跡,冉顏覺得可能並不是主要為了造成砸死的狀態,更多的只是為了掩飾屍體上因為解凍而冒出的水漬或白霜。
能夠事先把樓梯弄斷,又掐準時間把屍體搬到樓梯下面,還能找到大量的動物鮮血,若說是客棧中住客所為,冉顏怎麼也不能相信。
而,這麼小一個鎮子,冰窖應當也不多吧。
冉顏覺得,兇手為了掩飾反而留下了諸多破綻,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出發,這種是屬於偽裝心理,殺人後移屍,故佈疑陣……
許是前半個月太累,冉顏想著想著,竟不知不覺的又睡著了。
窗外皎皎月光被烏云遮蔽,鎮子漸漸陷入黑暗之中,鎮中的街道上有零星種植的棗樹,夜風吹拂,捲起滿樹的落葉,從街道的石板上沙沙掃過,遠方隱隱傳來狼嚎聲,將幽夜襯的萬分可怖。
距離碼頭不遠的一道暗巷裡,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緊著身上破舊的棉衣,不斷的朝外張望,彷彿在等待什麼人,枯瘦的面被凌亂的頭髮遮掩住一半,卻依舊能夠看到,他的左眼的位置傷痕可怖,空空的眼眶,黑洞洞的,比這夜色更加駭人。
約莫兩刻之後,一個錦衣面白的中年男人匆匆而至,一見到乞丐,立刻將他推搡進巷子,待到進了裡面,才壓低聲音道,「我店中出事了,官府守的嚴嚴實實,你這個時候叫我過來作甚!」
那乞丐咧嘴一笑,薄薄的唇彎成一個漂亮的弧度,露出雪白的牙齒,在夜中看來有些陰森,加之他可怖的面容,越發如厲鬼一般,只是聲音卻出乎意料的儒雅,「我現在不叫你來,怕以後沒了機會,澤三,別以為我不知道張鉉是你殺的!」
澤三面色一冷,「你胡說什麼,我怎麼可能在自己店中殺人,別扯那些有的沒的,有什麼事情快說!」
「一百貫!」乞丐豎起一根手指,見澤三面色陡變,接著道,「你們黑吃黑我不管,當年逼我剜眼賭誓,弄的人不人鬼不鬼,連科舉都不能參加,如今成了廢人一個,你們這些年也算做的不錯,可你把張鉉殺了,我日後便少了一份錢,你不應該替他補給我麼?」
澤三倏地出手掐住乞丐的脖子,陰狠的道,「劉十三,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我只好親自告訴你了!」
澤三的手剛剛用力,卻覺得腹下一痛,低下頭便瞧見一把泛著寒光的短劍抵著他的腹部。
乞丐因為缺氧而漲紅的臉上浮起一抹笑意,艱難的道,「再不松手,看看是你先死還是我先死!」
澤三手上的力氣微鬆,旋即想到劉十三還指望著他的錢財,應該不會下殺手,這才收回手來。
「咳咳!」劉十三倚著牆咳了兩聲,依舊笑著道,「你以為我還是十幾年前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州學生徒?你們一個個喪心病狂,我怎麼能不想自保之法?如果不想總是如此,便乖乖的把一百貫交出來,我從此後再不回東都,否則,即便同歸於盡,我也賺了幾個墊背的!」
頓了一會,澤三問道,「當真?」
「我劉汶是讀聖賢書長大的,自然不會妄言!」劉十三剩下的一直眼睛在另一邊黑洞洞的映襯下顯得異常明亮,詭異而又堅定。
「好!」澤三一口答應,轉而狠狠的道,「倘若你食言,你也說了,我們都是喪心病狂之人!」
澤三知道他只要一百貫,是因為肯定還會問其他四個人索要,加起來可就有五百貫,是比不小的數目。
劉十三也明白「狗急會跳牆」的道理,所要的這筆錢財,不多不少,正是澤三手頭寬裕的。
「我現在沒有這麼多錢,明日傍晚我把錢放在老地方,你自己去取!」澤三最終妥協。
劉十三微微一笑,「一言為定。」
協議達成,澤三冷哼了一聲,甩袖離開暗巷。
夜風愈發呼嘯,不一會兒空中竟落了冰粒子,稀稀拉拉的砸在屋頂,發出輕輕的聲音。然而沒有停留多久,便漸漸融化。
次日凌晨,冰粒子已經變成了雨,小鎮靠近碼頭,街道房屋全部都被籠罩在霧靄之中,雨勢漸大,霧氣也越發濃厚,倒是像極了煙雨的江南。
天剛朦朧,一聲尖銳的驚叫聲猛然劃破所有人的清夢。
約莫過了小半盞茶的時間,陸陸續續有人開了院門,撐著油傘急慌慌的跑出來。
冉顏擁著被子瑟瑟發抖,古代的北方可比千年以後要寒冷數倍,她這個單薄的身子若非練了蘇伏給的吐納法,恐怕還未至長安便被凍死了。
「外面怎麼回事?」冉顏聽見有腳步聲,便詢問道。
晚綠帶著一身的水汽進來,聽見原本輕手輕腳,聽見冉顏已經醒了,立刻放開了嗓門,「娘子,這個聚水鎮真是邪乎的很,昨兒剛死了一個,今日竟又死了一個,奴婢方才聽十郎說大雨難行,我們恐怕還得等雨停了才能走!」
還未及冉顏繼續問話,便聽完了嘟嚷著道,「這雨究竟要下到什麼時候還沒個譜,要是下半個月咱們得留在這個地方半月?」
冉顏失笑道,「北方的雨同南方不一樣,哪能下半個月!最多也就三兩天罷了。那死了的人,你去看了?」
「奴婢可沒去,只是聽人說的。」晚綠撩開簾幔進來,冉顏在被筒中翻了個身,轉眼便瞧見晚綠包的像一隻粽子似的,步履艱難的挪了進來,口中吐著霧花兒,不斷的搓著凍紅的手指。
「這北方可真冷,到處乾乾的。」晚綠兩眼淚汪汪的跽坐在冉顏榻前,把臉伸過來,「您看,奴婢的臉都脫了幾層皮!」
冉顏道,「以前在影梅庵時我不是制了蛇油膏麼?你用那個擦擦,多喝些熱水。」
「奴婢不要喝水!」晚綠立刻拒絕建議。
冉顏看她為難的表情,便猜到了,肯定是覺得脫褲子太冷了,不禁失笑出聲。
晚綠別開臉,「看在娘子這麼開心的份兒上,奴婢就當回笑料好了。」
「十七娘什麼事情笑的這樣開心呢!」門外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傳來。
晚綠迎了出去,見是冉云生身邊的爾冬,欠了欠身道,「爾冬姐姐。」
「快快請起,我可不能受你的禮。」爾冬連忙伸手虛扶了一下晚綠,順手將掛在臂彎的兩個包袱交給她,「這是給十七娘還有你們的棉衣,昨夜下了雨,陡然冷了許多,想到你們剛到北方許是難以適應,我和淺雪便連夜趕製了一套,給你和歌藍的,是我和淺雪的衣物,妹妹可別嫌棄!」
「姐姐如此細心,怎麼會嫌棄呢。」晚綠笑道。
冉顏在內室聽到對話,道,「爾冬來了?進來吧。」
這一路上,冉顏沒少得爾冬和淺雪的照顧,兩人是自小跟著冉云生的,性子都極好,賢淑端莊,比一般的娘子不差。
晚綠撩開簾子請爾冬進來,爾冬欠身行禮,「見過十七娘。」
「就別這麼生分了。坐吧。」冉顏起身半靠在塌沿上。
晚綠把包袱擱了,笑道,「就是,爾冬姐姐別瞧著我家娘子平日不愛露笑顏,實際上是面冷心熱,最不拘這些小節呢。」
冉顏也不接這個話頭,轉而問爾冬道,「可知道今早發生什麼事了?」
爾冬嘆了口氣道,「也無甚大事,只是一個乞丐死在了巷口,聽說那人從前還是州學生徒,資質頗佳,因毀了容貌,形容實在可怖而無人舉薦,後來生活潦倒,才出來乞討。奴婢覺得可能是給凍死了。」
「倒是可惜了一個好好的人才。」晚綠惋惜道。
「是誰發現他的屍體?」冉顏皺眉,心裡隱隱有種預感,覺得兩條人命不可能這麼巧合的先後死去。
爾冬頓了一下道,「聽說是個繡娘。」
「繡娘?」冉顏不解的問道,「如此雨天,天才朦朧,繡娘如何會經過那裡?」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9 10:13 PM
第一百五十五章、苦逼的縣尉
「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爾冬也只是方才路過的時候去問了問情況,知道的有限。見冉顏似乎對此事特別感興趣,便勸道,「這雨約莫不到午時就能停,昨夜雨下的也不大,就今早這一會兒,約莫只濕了地皮子,待稍微晾一晾便能走了,這些個事兒啊,都與咱們無關,娘子可不要憂心,壞了自個兒身子。」
冉顏也覺得爾冬說的有理,但她無聊的緊,便轉了話題,「爾冬是幽州人吧。」
「娘子怎麼知道?」爾冬驚訝的道,她說的可是官話啊。
幽州也就是北京那一塊,雖然古今之別,許多話都不一樣了,卻也還能分辨出一絲味道來。
「猜的。」冉顏笑道。
爾冬萬萬的眼睛如月牙一般,唇角漾起小酒窩,「十七娘可真是神了,不過娘子的官話也說的極好,一點兒聽不出江南的味兒。」
唐朝的官話可不是普通話,幸而原主是會的,否則冉顏恐怕又要費一番功夫。
爾冬豈能不知冉顏挑起這個話題是為了什麼,遂也沒令人失望,「奴婢和淺雪都是幽州人,郎君在幽州做生意,買下我們給十郎做貼身丫頭。那會兒我是被賣在妓館裡,妓館的老鴇說十三歲便要接客,我每日都過得戰戰兢兢,數著日子過,如果滿十三歲跑不掉,就一根繩子吊死自己算了,奴婢甚幸,才被買進去不到半年,恰逢郎君被人請到妓館去喝酒,瞧著奴婢闔眼,便買下了奴婢。」
當時爾冬還以為自己要給冉平裕當通房,心中雖然有些不願意,卻覺得比在妓館好上千萬倍,且冉平裕為人不錯,遂也懷著感激之心老老實實跟著到了長安,但沒想到,冉平裕將她和之後一併買來的淺雪送到了一個天人之姿的少年面前!
那一瞬間,爾冬覺得整個世界都鮮活起來了,少年郎的一顰一笑,都如同夢幻一般,讓她很長一段時間覺得自己在做白日夢。
聊了許久,歌藍進來,用手勢詢問冉顏要不要用膳。
不等冉顏回答,爾冬便識趣的告辭了,冉顏也不曾留她。
歌藍和晚綠便伺候冉顏起塌。
一番梳洗過後,冉顏早膳午膳一併連著用過,不久之後,雨果真便停了。
到了傍晚時分,客棧門口忽然多了許多衙役,一輛馬車一路奔馳,急停在門口,一襲圓領青衫官服、鬚髮花白的老人從車上下來,扶了扶襆頭,理理官服,而後步履匆匆的往客棧裡去。
老人在衙役的帶領下,直奔劉青松的房門口。站在門口再次正了正官服,確認沒有失禮的地方,才抬手敲了敲門。
「劉醫生,下官聚水縣縣尉宋傕,前來拜訪。」老人的聲音倒還十分清朗,顯得極有精神。
裡面半晌無人應聲,宋傕再次抬手敲了敲門,「劉醫生,下官……」
話還未說完,門扉呼啦一聲被拉開,面前出現劉青松蓬頭垢面、睡眼惺忪的瘦臉,身上還裹著厚重的棉被,極其不雅的打了呵欠,上下看了宋傕幾眼,「縣尉?哦,你找我有什麼事?」
宋傕臉色有些難看,他一把年紀,聽捕頭重複了劉青松當日的話,猜測到劉青松的身份,巴巴的趕來拜訪,即便有些唐突,卻也不該受到如此冷遇!
但轉念一想,傳聞此人的行徑便十分怪異,怕也不是針對他,便嚥下這口氣,緩聲道,「縣中遇上個難辦的案子,下官聽聞劉醫生恰在此地,緝兇心切,便貿然前來拜訪,還請劉醫生莫怪!」
「找我驗屍?」劉青鬆一下子醒了,睜開不怎麼大的眼睛,熱情道,「來來來,劉縣尉,您看您這麼恪盡職守、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要是不幫你,豈不是太不仁義了?正巧我近幾日的對驗屍特別感興趣,等等我換上衣物。」
說罷,便飛奔進屏風後。
宋傕本來也就是來走走過場,讓刑部侍郎知道他這個小小的下縣縣尉是多麼恪盡職守,沒想過真讓劉青松驗屍。劉青松答應的這麼痛快,宋傕到是愣住了,傳聞說這位大名鼎鼎的驗屍高手只喜歡幫助小娘子,可沒有照顧老人家的善心啊!還有,「最近對驗屍比較感興趣」這是個什麼說法?
憋了半晌,宋傕只抖著鬍鬚道,「劉醫生,下官姓宋,不姓劉。」
宋傕心道,不能你幫我一回,我就得不要祖宗跟著你姓啊!
劉青松在屏風後飛快的換衣服,早不記得自己方才說了什麼,乾乾笑了兩聲,「我這年紀大了,愛忘事兒,您千萬見諒啊!」
當下,宋傕不僅是鬍鬚抖,現在全身都在抖,心想你這麼大點歲數就說年紀大,那我是不是該埋進土裡去了!羞辱!從來沒受過這麼大的羞辱!
宋傕霍的站起身來,正巧劉青松也背著大箱子從裡面出來,還不等他表現不畏強權的氣節,甩臉走人,劉青松便一臉笑意的晃過來,抓著他的手道,「宋縣尉果然雷厲風行,這麼趕時間,走走走,事不宜遲,咱們快快去驗屍吧!」
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劉青松現在對他的印象似乎不錯,宋傕一腔怒氣也只好生生壓了下來,乾笑道,「刑獄之事自當如此,走!」
一行人來的風風火火,走的又是風風火火。
晚綠端著熱水進屋,嘀咕道,「這個劉醫生真是的,從來沒個正形!」
歌藍抬頭看了她一眼,晚綠便道,「方才拉著一位青衣長者一路跑出客棧,那隻大箱子在身後甩來甩去,也不怕把老人家砸出個好歹來!」
「青衣?」冉顏放下手中的書冊,抬頭詢問道。
「是官服。」晚綠答道。
同是縣官,品級是不同的,唐朝的縣分為上縣、中縣、和下縣。
這個聚水縣充其量只能算個下縣,青色官服當是八九品官員,一個縣設有一名縣令,縣令之下則是縣丞、縣尉和主簿。縣尉的職位相當於公安局局長,也正是八九品,冉顏猜測,來找劉青松的長者多半就是縣尉
第一百五十六章、二兔歸來
冉顏但凡遇到案件都會思考,但今時不同往日,這些案件根本輪不到她來指手畫腳,她倒也能想得開,全當打發時間了。
用過晚膳之後,冉顏剛剛拿出簫,準備練習幾遍,便聽見急促的敲門聲。
「冉顏!冉顏!」劉青松叫魂一樣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晚綠皺著眉頭,呼拉一聲拉開門,「劉醫生,娘子家的閨名可不能隨便叫!」
唐代對女子的稱呼一般都是姓氏加上排行,如冉顏便呼冉十七娘,親暱一點的就喚十七娘、娘子,一般只有至親才能喚其閨名。
劉青松這樣的,立刻便被晚綠歸置於「輕浮」,對娘子輕浮,便是不尊重,跟調戲良家女子沒有兩樣。
「這事兒回頭咱們找個地方慢慢說,我先與你們家娘子說幾句重要的話!」劉青松說著便要撥開晚綠。
晚綠哪裡是吃素的主兒,猛的一把將他推出門外,砰的關上門,「別以為你是蕭家的醫生我就怕了你,吃了幾個豹子膽,敢輕薄我們家娘子!」
劉青松被推出門外,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沒想到一個小丫頭居然有這麼大的力氣,更沒想明白自己哪點輕薄她們家娘子了。
晚綠哼了一聲,還是進裡屋通報冉顏,「娘子,劉醫生要見您,是見還是不見?」
「鬧嚷的這麼大聲,我自是聽見了,讓他到外間吧。」冉顏放下簫,起身向外走去。
晚綠扁扁嘴,雖然不情願,但還是把門拉開,沖劉青松翻了個白眼道,「進來吧。」
劉青松現在也沒心思跟她計較,背著大箱子晃悠悠的小跑進屋,見到冉顏便興奮的道,「這次的案子還挺有意思,要不要一起去驗屍?」
冉顏看向他,微微挑眉,示意繼續說下去。
「我說你身為一個女人,應該多少有點自覺性吧!冷冰冰也就算了,還這麼寡淡……」劉青松有些不滿,說著說著,迎上冉顏沉冷幽黑的眼眸,將剩下的話全部嚥了回去,轉而道,「先說說今日死的這個乞丐吧。」
冉顏點點頭,劉青松便開始說道,「這名乞丐名叫劉汶,族中排行十三,是聚水縣頗有名望的劉氏庶出子孫。劉汶自小天資聰穎,十三歲便考中了秀才,被一位大儒收入州學,據說劉汶在州學名聲一直不錯,其師打算讓他十六歲便參加進士科的考試,可惜就在他滿十六歲的前一個月,他與幾位友人約去郊外遊玩,其間卻不知原因,被人剜去了一隻眼睛,形容可怖,被後州學令休,不久後又被劉氏家族逐出……」
劉青松笑眯眯的接過晚綠手中的茶,仰頭飲盡。
「就因為毀容,州學和家族便把他逐出?」冉顏覺得這個根本不成理由,州學和那些家族,都重名聲,怎麼可能明目張膽的做出這種讓人戳脊樑骨的事情?
「據說劉汶毀容之後,性格變得很是無常,行徑暴戾,州學認為他這樣的狀態不適合繼續進學,便令他回家休養半年,只可惜,劉汶非但沒有平心靜氣,其性格越發扭曲,半年後返回州學,與同窗發生爭執,重傷兩人,遂被勒令退學,回到家中不久,連續與族中兄弟鬥毆,於是被遣去守祖墓。」
可以說,劉汶的大好前程就是在十五歲那年的一次郊遊戛然而止,從此被世俗永棄。
從天之驕子墜落到暗無天日的沼澤,容顏盡毀,很少有人能夠坦然處之,更何況,他當年還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驗屍結果呢?」冉顏問道。
「是中毒,砒霜。」劉青松回答的十分簡約,但緊接著又好奇道,「死亡時間不超過六個時辰,奇怪的是,他面容安詳,甚至似乎帶著淡淡的微笑。有沒有毒是讓人死後發笑的?比如含笑半步顛什麼的……」
冉顏微微蹙眉,並不理會他又不自覺開始發散的思維,轉而問道,「死亡時間不能再縮短了嗎?勘察過死亡現場了?發現屍體的那個繡娘身份確定了?」
劉青松撇撇嘴,「冉法醫,我只是個郎中,不是驗屍官,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很不錯了。」
冉顏抿唇盯著他,這就是傳說中大唐驗屍高手?
被她幽冷的目光盯的渾身發寒,劉青松擺擺手道,「真是怕了你了,我今日下午只是去看了看屍體,做了初檢,宋縣尉說須得詢問一下劉家的意見,畢竟只是被逐出家門,也不知有沒有被族中除名,不能隨便亂動屍體。不過,我覺著多半是被除名了,否則也不可能任由他在外面要飯,丟家族臉面,如果能解剖的話,你要不要操刀?」
「你覺得我這樣能操刀嗎?冉顏淡淡道。
劉青松看了一眼冉顏還吊著的手臂,不死心的道,「不如我來解剖,你去旁觀?」
冉顏有點意動,劉青松見狀,連忙繼續煽動,「你只需看著就行了,有什麼疑問回來再研究,怎麼樣?」
「我明日一早便會啟程離開此地。」冉顏看著外面灑進來的月光,猜測地面晾一個晚上恐怕就能行路了,況且從洛陽向四周輻射的道路都十分平整,有些還是石板路,並不難行。
「可是刺青、乞丐的奇怪面容,這些真的不是很容易遇見。」劉青松是奉命前來一路看護冉顏的傷,若告訴蕭頌他為了驗屍才棄冉顏於不顧,他會不會信?
根據以往的經驗——絕對不會!
「是嗎?」這種事情冉顏倒是經常遇見,她只對奇怪的人體感興趣,至於案情如何複雜,如何驚心動魄,她並不在乎,不過說好了要教劉青松驗屍,她也不會食言,「砒霜中毒甚為痛苦,乞丐死亡時面容卻顯得很安詳,甚至有笑意,可是如此?」
「正是。」劉青松點頭。
「為什麼一定會想到藥物上?或許他在死前經歷了什麼,讓他忘記痛苦,安然離去。聽你之前所講述,劉汶的精神方面受到重創,有沒有精神病還尚未可知,許是自殘服毒?或者覺得這是一種解脫?也有可能是被人用別的方法殺害後灌藥,如果你認為他是被殺,你能否找到他殺的證據?」冉顏道。
人的精神很脆弱,脆弱到不堪一擊,然而有的時候卻很強大,強大到可以讓人忽略一切身體上的苦楚。
劉青松仔細回憶了一下,面色難得正經一回,「聽說現場沒有掙扎的痕跡,劉汶屍體上也沒有暴力作用的痕跡。你懷疑他是自殺?」
「不。」冉顏立刻否定,道,「一個驗屍官的思維順序是,『先他殺,後自殺』,抱著懷疑的心態,到屍體上找出一切證據。屍體上沒有暴力痕跡,他可能被人哄騙著吃下了摻有砒霜的食物,想要佐證這一點,最好的辦法便是解剖胃部。」
識別屍體的胃內容物,是每一個合格法醫應具備的素質。
「什麼是胃內容物?就是比人吃下去再吐出來還要糜爛幾倍的東西。有時候需要借助儀器來分辨其中的成分,在大唐,就只能靠運氣了。如果是食後四個小時之內死亡,尚且還能分辨出食物的形狀種類。」冉顏自顧自的緩緩解釋道。
劉青松幾欲作嘔,他以前解剖都是憑藉著對人體的瞭解,去發現它們的異狀,卻從來沒有把五臟六五都剖開來看。
「我覺得……你其實話一點也不少。」劉青松覺得冉顏是故意說這些給他添堵。
冉顏分析起專業來,向來不會吝惜言辭,能有多詳細就說多詳細,能有多犀利就說多犀利,越直白仔細越好。
至於生活中,冉顏亦是如此,有必要的時候也不會把話藏在肚子裡,同樣也不喜歡說多餘的話。
晚綠在一旁聽著,卻未曾太過注意冉顏話中的意思,她有剎那的恍惚,眼前這個人根本不是她家娘子。
劉青松顫巍巍的回了自己屋裡,連一貫愛吃的夜宵都撇到一旁,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想像力怎麼如此豐富!
「造孽啊!都怪爹媽把我腦子生的太好了!」劉青松看著幾上的飯菜,壓下胃中湧上來的酸水,乾脆把頭埋在被子裡。
一夜無事,次日清晨,果如冉顏所料,冉氏裝著貨物的馬車已經停在了官道附近。
冉顏用完早膳之後,爾冬便過來請她上馬車。
劉青松滿身滄桑的拖著箱子,也爬上了自己的馬車,囑咐車伕道,「跟著冉氏的車隊走,我再睡會兒。」
冉美玉整整睡了兩日,精神恢復的極好,容光煥發,對小鎮上發生的命案所知寥寥,因此一抹明亮的紅衣襯著笑靨如花,成了整個灰暗鎮子中一抹最亮麗的顏色。
冉美玉想著還有十餘日便到長安,心中歡快,忍不住催促冉云生,「十哥,快出發吧!」
銀鈴般的笑聲引來路人的側目。
冉顏在晚綠的攙扶下,剛剛準備登上馬車,忽然聽見身後一個清雅的聲音與人理論,「這不是寫著客棧,為何不讓人住?在下又非付不起錢……你,你莫要動手動腳……在下……」
冉顏脊背一僵,還未及登上馬車,便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喚道,「冉娘子?」
是幻空?冉顏轉過身來,第一眼便瞧見一襲灰色圓領袍服的清俊郎君,他本是梗著脖子臉色有些漲紅,在看見冉顏的那一瞬間,化作驚喜的笑靨,一雙清泓般的眼睛似有漣漪,「娘子!」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9 10:14 PM
第一百五十七章、沒名份也成
「冉娘子!」幻空哇的一聲哭著撲向冉顏。
冉顏只看見一個光溜溜的腦門飛奔而來,撞得她小臂一陣鑽心的疼,她卻緊咬牙關不曾痛呼出聲。
緩了一會兒,冉顏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幻空光光的腦袋,放緩聲音道,「不哭了。」
幻空抽噎了一會兒,倒真的止住了眼淚。
晚綠驚喜的看著幻空,「你怎麼在這裡?」
「晚綠。」幻空也很開心,長長的睫毛被眼淚沾濕,成了兩把疏密不均的小扇子,水汪汪的大眼,眼瞼泛紅,在陽光分外惹人憐愛。「庵主請劉刺史送我去長安找師祖,恰好遇上桑先生,劉刺史就讓我和桑先生捎帶上我。」
「就你們兩個?」冉顏皺起了眉頭,這個劉品讓實在太不靠譜了,桑辰這種連走半里路都會迷路的人,他居然放心的把幻空交給他!
「嗯。」幻空點點頭。
冉顏看著有些消瘦的桑辰,微微頷首見禮,他能把幻空平安帶到這裡,實在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冉云生將一切打點好之後,見冉顏還未上車,便過來看看,見到桑辰,怔愣了片刻,不敢置信的道,「隨遠先生!」
桑辰抱著包袱的手稍稍鬆了松,面上綻開一抹笑容,「好久不見,冉十郎近來可安好?」
冉云生亦笑容明亮,「尚好,桑先生怎麼會在此地?」
兩個人均是俊俏的郎君,一個純澈明朗,一個溫暖柔和,桑辰的相貌雖不及冉云生這般令人移不開眼,卻也未曾被他的風姿壓下去半分。
冉云生提到此事,桑辰便一臉憤憤,「在下被人綁回長安,在路途逃脫返回蘇州……沒想到娘子竟往長安去了,於是在下隨後過來,方才船家說不進洛陽城中,在下便領幻空小師傅在此登岸。」
桑辰本打算在客棧裡歇息一晚,明日再找馬車去洛陽城,一般只有在城中才有去往長安的車隊。
桑辰怎麼說都很有可能成為冉顏的夫君,冉云生即便知道冉顏對桑辰並無男女情意,卻也不好坐視不管,便與冉平裕商量了一下,讓他與掌櫃運貨先行回去,自己則留了一些護衛和財物,等桑辰歇息一晚再跟上去。
冉顏自也是留了下來。
「隨遠先生為何非要住這間客棧?」冉云生奇怪道。
桑辰回答的倒是坦然,「在下進入街坊便容易迷路,住在街市口安全。」
唐朝坊市的建築都十分規整,很多地方看起來都很相似,不熟悉的人會迷路也不足為奇。
冉顏這才瞭然,怪不得桑辰在坊間幾百米之內都能迷路,卻能夠獨自一個人從城南的周家村跑到城西云從寺。
冉云生安排好一切,便另尋了一家客棧安頓,待幻空和桑辰休息一晚之後,明早出發。
冉顏看著劉青松的馬車跟隨冉氏車隊緩緩離去,唇角微微一彎,不知為何,心裡特別愉快,不知道劉青松醒來發現她居然還在鎮上,會是怎樣的表情。
「娘子。」桑辰湊了過來,白皙的臉色微紅。
冉顏看著他風塵僕僕的模樣,卻也沒有拒之千里,淡淡的頷首施禮,「桑先生一路勞累了,早些歇著吧。」
上次拒絕之後,冉顏倒是沒有覺得多麼尷尬,如果桑辰真能放下,當做朋友來處一處也無不可……
冉顏這廂還未想完,桑辰便小聲道,「上次云從寺之前,娘子說的話,在下已經想明白了。」
「是嗎,你能想明白最好。」冉顏微微一笑,心裡也舒緩了許多,原來她對拒絕他這件事情,一直抱有愧疚感。
「娘子說懷隱師叔生俊……意思是在下生的不夠俊,在下輾轉反側月餘,覺得在下恐怕不能再變得更俊俏了,因為懷靜師父說,在下已經遠勝於當年的父親……」桑辰支支吾吾的道。
冉顏看著他,深吸了口氣,平靜道,「桑先生究竟想說什麼?」
桑辰臉色一紅,抱著包袱的手緊了緊,「在下不夠俊,做不成娘子的夫君,沒有名分也成。」
這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連冉云生都被鎮住了,一眾人頓住腳步,人瞠目結舌的看著桑辰。
「我也並非是看長相選夫君……」冉顏覺得桑辰一旦認定了某件事情,無論現實如何擺在面前,也不影響他自欺欺人。
桑辰聽見這半句話,眼睛一亮,「娘子此話當真?」
冉顏心頭一堵,別過臉去,再也不願多說半個字,反正桑辰認定了的事實,她多說多錯,只能氣悶的拂袖而去。冉顏渾身散發的冷漠,竟令坐了十餘人的大堂寂寂無聲。
冉云生心驚,冉顏雖比從前變得淡漠了許多,但也僅僅是情緒起伏不大而已,數月來從來未發過這麼大的火。冉云生隱隱感覺,這不是打情罵俏,而是桑辰觸到她的逆鱗了。
正如冉云生的猜測,冉顏喜歡與那些能講明白道理的人打交道,對於怎麼說都說不通的人,她通常都採取忽略,但桑辰身世可憐,之前也幫助過她不少,他的糾纏令她彷彿一口氣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來,煩躁的很。
到了房間,冉顏將窗子打開,一言不發的跽坐在窗前觀景,慢慢舒緩自己心中的悶氣。她從前修的是法醫心理學,對於心理學也算是比較瞭解,因此知道應該怎樣排遣自己的壓力。
直坐到過午,用完午膳過後,冉顏抽出藏在袖中的簫,放在唇邊,半晌卻又放了下來。
「娘子。」邢娘在她身邊跽坐下來,目光落在簫上,「老奴能知道這管簫是誰送的嗎?」
冉顏頓了一下,不知道邢娘這話有什麼深意。
晚綠心裡嘆了一聲,薑還是老的辣啊!娘子此刻冷如千年寒冰,也只有邢娘敢頂著風頭去與她討論事情。
「是蘇藥師吧!」邢娘記得,在影梅庵時,蕭頌曾經調侃過冉顏如此珍視素面傘和這管簫是不是定情之物,看樣子並不認識這兩樣東西。
看著冉顏的沉默,邢娘不禁握住冉顏的手,慈愛的摩挲著,嘆道,「娘子大了,也有了主意,經過這些天,老奴也算看明白些事情。」
冉顏靜靜聽著。
「從前夫人還未出閣之時,聽說族長應了冉氏的提親,心裡甚為歡喜。冉氏雖然不在氏族譜上,可也不是小門小戶,又聽得郎君上無公婆,左右無妾,只要嫁過來後對郎君盡心,對冉氏盡心,必然比被送去門閥大族做妾強,族中許多庶出娘子還都甚為羨慕呢!」
邢娘眼眶有些發紅,聲音哽咽,「夫人圖的就是一世平安,夫妻和順,可到頭來呢?一樣受盡委屈,個中辛酸,比紮在深宅中鬥得你死我活還要令人難受。夫人若在天有靈,必不忍娘子拘著自己的心,重走她的老路,所以娘子心裡若有了別人,也不必拘束自己。」
「邢娘。」冉顏動容,直身輕輕抱住她,將頭窩在她肩頸之間,淡淡的皂角味兒混合著身體的熱氣,溫暖如母親的味道。
「不如奴婢陪著娘子一起出去走走吧!」晚綠見氣氛有些傷感,便建議道。
邢娘破涕為笑,笑罵道,「是你關著幾天就著慌了吧!」轉頭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又對冉顏道,「娘子若是願意去,便尋十郎找幾個護衛,散散心也好。」
冉顏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晚綠便去詢問冉云生的意見。
出門前,看著放在窗前的簫,冉顏還是返回來將它放在袖中。
歌藍和邢娘幫她整理好衣物,正準備出門,便瞧見冉云生早已經站在門外,「我正好也無事,不如一起吧。」
邢娘道,「十郎一併去,老奴也放心多了。」
冉云生見冉顏的面色如常,才稍稍放心一些。
不過是一點小脾氣,便被這麼多人安慰著,冉顏有些不好意思。
「我常常到此鎮來轉行,因此也頗為瞭解,聚水鎮東邊有個好去處,這個月份可能正好賞景,咱們去瞧瞧?」冉云生一向不愛去人多的地方。
冉顏亦是如此,遂道,「都由十哥做主。」
一行人上了馬車,便順著石板街往東去。聚水縣繁華的地方不大,大都集中在碼頭附近,約往其他方向去,便越發清冷。
八月份是正秋,從路邊凋零的棗樹來看,秋意已經很濃了,比起蘇州的鬱鬱蔥蔥,這個季節的北方看起來要荒涼許多。
馬車一路行到目的地,不過才用了一盞茶的時間。
冉云生的笑容如春風拂面,神秘道,「阿顏閉上眼睛。」
冉顏被他的笑容感染,很合作的閉上眼睛,任由晚綠和歌藍扶著她下馬車。
站定之後,耳邊傳來晚綠感嘆的聲音,冉顏忍不住問道,「十哥,我可以睜開眼了嗎?」
「可以。」冉云生含著笑意的聲音道。
冉顏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赫然是大片的花海,都是些不知名的野花兒,藍紫色的小花瓣墜在纖細的花莖上,隨風顫巍巍的搖曳,嬌弱與堅韌並存,且所入目之處皆是這種花,連成了一大片綠與紫相間的海洋。
「真好看。」冉顏感嘆,情不自禁的走進花地中,目光卻被近處翻新的土吸引,再仔細看,竟然處處都是翻新,這大片的花,竟是剛剛才栽上去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命案再起
「十哥?這片花……是你找人栽上去的?」冉顏驚訝道。
冉云生笑道,「果真瞞不住你,其實也沒有費多大力氣,這裡本就有一叢叢的花,只是未連成片,因著這個案子,許多商家都被留在了那客棧裡,貨卸不掉,這又不是旺季,許多工人、船伕都閒著呢,我便使了些錢,令他們挖過來種上。」
「我看著倒是歡喜,可是十哥,你的錢財還是留著傍身用,別總花在這些地方。錢再多也有缺的時候。」冉顏從來沒有想過,哪一日會有一個男人費如此大的心思為她送花,縱然這人是兄長,也是三生有幸才能遇見這樣一個兄長。
「阿顏高興便好,錢財不過是小事。」冉云生忙了一個早上,先是找人挖花種花,又是跑去安慰桑辰,到現在看見冉顏露出笑容,才覺得值得。
晚綠認識冉云生十多年了,冉氏所有娘子中,他最疼惜的便是她們家娘子了,不由嘆道,「以後娘子的夫君能像十郎一半的疼惜娘子便好了!」
「兄長就應該寵著妹妹,可夫妻之間要相互照顧才好。」冉云生笑著,拍拍冉顏的肩膀道,「阿顏要去別處看看嗎?」
「這裡很美,就在這裡走走吧。」花了這麼多心思的地方,冉顏哪裡肯就此離開。
對於冉云生來說,最大的目的就是讓冉顏心情舒暢些,既然她開心,哪怕只看一眼也就夠了,無所謂珍惜不珍惜。
晚綠飛快的取來大氅給冉顏披上,一行人在花叢中漫步。
冉云生這個地方選的極好,有一個略高的土坡剛好擋在上風口,且此處並不偏僻,依稀還有人家,也不必太擔心會遇上什麼危險。秋高氣爽,湛藍而高遠的天空萬里無云,剛剛過午不久,溫度適宜,正是賞景郊遊的好天氣。
冉云生時不時的說些長安趣事,花叢中不時的傳出陣陣笑聲。
道旁一輛經過的馬車彷彿是聽見笑聲,漸漸緩下,車簾子被撩開一條縫隙,裡面一個嬌嬌的聲音驚嘆道,「母親!這裡何時多了這麼大片花兒!好美……母親……」
最後一句母親,拖長了尾音,糯糯軟軟,分明帶著乞求。
「去吧,不許走遠。阿春跟著伺候。」一個優雅的聲音寵溺且不失威嚴。
不一會兒,車上跳下來一個約莫十餘歲的女孩,腦袋兩側綁著垂髻,整齊的劉海兒下面一張圓圓的小臉,長得並不十分漂亮,卻很討喜,笑起來兩隻眼睛彎彎的幾乎看不見眸子,眉毛輕淡,小唇、小鼻,肉肉的兩腮笑起來上面有深深的梨渦。
冉顏在馬車剛剛停下的時候便發現了,小女孩像一隻撲棱棱的小鳥,在花叢中竄來竄去,一個約莫十六七歲、侍婢打扮的少女跟在後面,不時緊張的道,「娘子您慢著點!」
冉顏饒有興趣的看了小女孩一會兒,那個侍婢彷彿發現了他們的目光,連忙拉著女孩柔聲道,「娘子,花兒就在這裡,今日夫人累了呢,不如娘子先陪夫人回去休息,明日再出來玩?」
女孩兒看了馬車一眼,立刻點點頭道,「嗯!不過明日不要那些護院來。」
「好,奴婢去跟夫人說說。」侍婢答應道。
女孩興致不減的摘了許多花,才乖乖的同侍婢走。
這片花地很大,冉顏站的地方距離她們有十餘丈,卻能感受到那名侍婢渾身防備,領著女孩兒飛快的回了馬車。
「那個孩子是聚水縣蘇氏家的。」冉云生見冉顏頗感興趣的樣子,便道。
冉顏收回目光,奇怪道,「十哥怎麼知道?」
「風大了,到車上去吧。」冉云生伸手幫她攏了攏大氅邊的狐狸毛。
兩人並肩朝車上去,冉云生道,「我因時常需在此處轉路,偶爾也會碰上些麻煩,須得求人相助,因此對聚水縣一些有名望的人家都略知一二。我們用的碼頭便是蘇氏的。不過我記住蘇氏的原因還不僅於此,而是蘇氏那位女當家實在令人印象深刻。」
「能讓十哥讚不絕口,想必是位厲害的娘子了。」唐朝從來不乏巾幗紅顏,不過冉顏對碰上的第一個女當家依舊十分感興趣。
「整個蘇氏家族都是靠著她一人支撐……」冉云生轉而道,「原本應去拜訪她,但聽說她今早出門了,既然已經回來,不如阿顏陪我一同前去?」
俗話說聞名不如見面,冉顏也想見識見識,唐朝的女強人是怎樣的氣度。
冉云生在馬車上便寫了一張拜帖,令人送去蘇府。
回到客棧的時候,剛剛下馬車,還未進門就已經看見堵在門口的捕役。
捕役將刀鞘的刀橫在冉顏等人面前,阻住去路,冷聲道,「你們是什麼人?」
冉云生答道,「我們是客棧的住客,不知此間發生何事?」
「住客?」那捕役看冉云生一副好模樣,和煦的笑容令人很難生出反感,語氣稍微緩了緩,頗有些無奈的道,「裡面又死了一個!你們既是住客,自然可以進去,不過想出來就難了,你們好好想想吧。」
冉顏頓了一下,邢娘他們還在裡面,不進去怎麼行?可也不能全被看管住,於是轉頭對冉云生道,「十哥,你帶上幾個護衛,去別處投宿吧,晚間拜訪蘇氏之事不好耽誤……」
捕役打斷冉顏的話,「你們認識蘇氏?」
冉云生心下立刻瞭然,沖身邊的小廝使了個眼色,小廝攏著袖子湊近捕役,笑眯眯的道,「認識,我家郎君是蘇氏家的老主顧了,常有生意往來,傍晚還要談生意,您看……」
衙役飛快的將錢收進袖袋裡,說話更加和氣,「既是認識蘇氏,那多半沒什麼問題,不過此事我也不能做主,晚上能不能出去也要看你們自己的造化。」
冉云生面上帶著溫和的微笑,拱手道,「多謝。」
既然小小捕役都能鬆口,可見能否出入自由,還是很有商量餘地的,就看舍不捨得花錢了。這次案件死的不過是幾個無關緊要的人,如果縣令想,完全可以報這幾個人是暴斃,不成立案件,反正天高皇帝遠,也不會有人關心幾個升斗小民究竟是怎麼死的。
黑暗腐敗無處不在,冉顏此時也沒有心情計較這些,聚水縣接二連三的身亡,是巧合?還是同一個人所為?若是巧合的話,未免也太巧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9 10:16 PM
第一百五十九章、蘇夫人
傍晚。
冉顏剛剛梳妝完畢,準備隨冉云生出門,一出門便看見滿身狼狽的劉青松,微微頷首道,「劉醫生回來了?」
劉青松上下打量冉顏一遍,冉顏一件寶藍色的紫衽交領廣袖錦衣曳地,繡著一簇簇月白瓊花,月白色寶相花紋披帛掛在臂彎,發間簪著一支白玉云簪,墨發如瀑,映襯著一張無暇的清冷面容,有一種特別的冷豔之感。
「算了,看在你是個美人的份上,就不計較了。」劉青松嘆了一聲,目光落在她發間的云簪上,面上忽然浮起一抹曖昧八卦的微笑,湊近道,「九郎把這兩支簪子送你了?」
冉顏早猜到是蕭頌所贈,此時聽劉青松說破,卻也沒有太大驚訝,只點頭。
「居然這麼快!還問我討好女人的法子,果然是隻狐狸!」劉青松嘟嚷道。
冉顏微微擰眉,「你的意思是,這兩支簪子莫非有什麼特別意義?」
「你不知道?」這下輪到劉青松吃驚了,敢情蕭頌就偷偷摸摸的把這麼貴重的東西送給了人家。劉青松有些心虛,他把這件事情說破,也不知道有沒有闖禍,但既然說了,他就沒有說一半留一半的習慣,「那對云簪是蕭氏嫡出夫人才能擁有的東西,像鄭氏就是一隻鐲子……每個大族都有這種象徵身份的東西,你不知道?」
這些事情,外面多多少少都會流傳一些,一般有些身份的人家,對門閥大族的這點事兒還都是知道的。
冉顏不理會劉青松的絮絮叨叨,轉身回屋,將兩支簪子娶下來,小心放好,頭上的飾物則換了普通的羊脂玉簪。
一件東西貴不貴在冉顏看來並非十分重要,但若這樣東西有著特殊的含義,那就另當別論了。
收好東西之後,便與冉云生一起乘馬車往蘇府去。
聚水鎮的坊市劃分並不明顯,生活區域和店舖街道基本混在一起,只有一條東西走向的主幹道上商舖比較集中,而蘇府就在這條主幹道的最東。
冉云生顯然是蘇氏的貴客,早已有僕婢在門口等候,為首的是一位約莫五十餘歲的長者,一身粗衣麻布,但是精神矍鑠,一雙明亮而狹長的眼睛令人絕不敢輕視於他。
「沐管家,好久不見!」冉云生先在那位老者之前出聲。
老人笑聲爽朗,像是十分熟稔,「十郎久不來訪,怕是快把我這個老叟忘咯!」
兩人笑著寒暄了幾句,冉云生只隨口帶過一句冉顏的身份。
到了內門道,天色有些昏暗,門上燈籠映照著雕花門簷,兩側錦文石為柱,低調卻極有格調。
剛剛入了內門道,冉顏便瞧見十餘名女子靜立在對面的廊前,後面是十二個以扇形依次站開的碧裙侍婢,為首的是一名約莫二十八歲上下的女子,面容白皙,額頭飽滿,鳳眼細眉,鼻樑高挺,一襲墨綠色纏枝牡丹錦緞華服,三千青絲綰成一個簡單的飛仙髻,發間只簪了兩支翠綠的玉簪,頸項間帶著一串殷紅的的瓔珞,底部綴著紅色穗子,兩隻手輕輕交握於腹前,大袖順著她的動作靜靜垂在身兩側。
冉顏對這個女子的第一印象便是高貴,她白皙的皮膚穿綠戴紅,一點也不會讓人覺得俗氣,反而沉穩優雅,顯得越發乾淨。
「妾未能遠迎,還望十郎莫要怪罪。」蘇氏緩緩欠身,頭微垂,能看得見她飽滿光潔的額頭和低垂的眼,兩側廣袖微動,說不出的韻致。
「夫人嚴重了,冉家承蒙蘇家照顧,一路安順,每每都能順利交貨,隱之與父親均感恩戴德。」冉云生拱手道。
蘇氏淺笑,「十郎還是這麼會說話。」她目光轉向帶了冪籬的冉顏,「這位是……」
「這是堂妹,族中排行十七,閨名顏字。」冉云生道。
冉顏朝蘇氏欠身施禮,「兒見過蘇夫人。」
「不必多禮。」蘇氏上前虛扶她一把,領著兩人往廳中去。
隔著冪籬,冉顏可以肆無忌憚的打量蘇氏。這個女子與她想像的截然不同,既不是精明幹練,亦非如王熙鳳般的潑辣圓滑,長相也沒有多麼明豔動人,乍一見之下,會有些失望,然而蘇氏身上那種獨特的氣質,卻又令人難以忽視。
到了廳中,冉顏的冪籬取下,蘇氏相讓的時候,目光落在冉顏面上,「冉氏的郎君娘子都生的好模樣。」
並沒有極盡誇讚,卻讓人覺得十分誠懇。
宴席間不似在別處那樣有歌舞助興,只是簡單的吃一頓飯,聊了一些關於來年生意上的合作。
冉顏發現,這個蘇氏話不多,卻句句都很有見地。
一頓飯下來,說不上盡興,也不能算無聊。
「夫人的瓔珞很漂亮。」臨出門前,冉顏道。
蘇氏淡淡一笑,卻並未接話。
瓔珞是原為佛像頸間的裝飾,後來隨著佛教一起傳入,唐代時,被愛美的娘子所模仿改變,製成了項飾,而蘇氏頸項間的這一串紅瓔珞顯然不是裝飾用,它下面的紅穗雖然保持的很乾淨,卻已經不新了。
蘇氏將冉云生和冉顏送到外門曲,目送他們上車。
冉顏跽坐在窗邊,把車連撥開一些,回望蘇家,卻見蘇氏正轉身要進門,卻被僕人叫住,與她耳語了幾句。
蘇氏回頭朝向子另一頭張望,冉顏順著她的目光,竟看見一個中年男人靠立在牆邊。
「阿顏對蘇氏如此感興趣?」冉云生笑道。
冉顏道,「你快來看,有個中年郎君來找蘇氏。」
「你什麼時候也學了劉醫生愛好。」冉云生雖這麼說這,卻是探過頭來,順著縫隙向外看了看,「那個郎君看起來鬼鬼祟祟。」
冉顏在探頭看時,蘇氏已經進了府,那個中年人還守在門外,似乎不打算離開,也沒有再叫門的意思。
「真是奇怪。」冉顏喃喃道。
冉云生倒並未放在心上,只道,「蘇氏自從十年前夫君過世,便一直有郎君糾纏不休。蘇氏原本已經與本家差不多脫離了,蘇郎君過世後,蘇氏無可依傍,所以去尋了本家認親,這些年來,蘇氏闖下一份偌大家業,才得到了本家的承認,否則一個弱質女子,恐怕能賺得家產卻守不住。」
「蘇夫人也姓蘇?」冉顏記得,唐朝女子是不隨夫姓的。就比如她若是嫁了人,不管夫君姓什麼,她都是冉夫人。
「是。兩家是世交,聽說是在曾祖輩有些血緣關係。」冉云生道。
第一百六十章、有新鮮屍體啦
蘇氏雖然不算多麼美麗動人,可她那一身的氣度和萬貫家財,有些郎君獻慇勤也並不奇怪。
可是……
冉顏心裡隱隱覺得不妥,再次看了看已經模糊成影的蘇府,似乎還能隱隱看見有人立於門前。有人這麼獻慇勤的嗎?還是刻意糾纏……
馬車行到主幹道上,快到客棧的時候,車伕卻忽然把馬車朝道旁停靠。頓了片刻,只聞外面有整齊的腳步聲跑過。冉顏從簾子縫隙中能窺見,竟是一隊衙役經過,正是往東面蘇家的方向去了。
緊接著,便是有人乘馬隨後而行,其中有一個瘦如竹竿的男子,在馬背上一顛三顫模樣實在不難辨認。
冉顏略想了一下,還是開口喚道,「劉醫生!」
劉青松收了馬韁,馬在原地轉了半圈,才朝馬車過來,劉青松笑眯眯的道,「十七娘啊!在下去抓疑犯,你要不要一併去!」
冉顏將簾子撩開,疑惑道,「疑犯?這麼快就有疑犯了?」
「據我個人的分析,這個人多半不是殺人兇手,不過縣尉要抓人,我就去湊湊熱鬧……關鍵是,我聽說蘇家有個漂亮的女當家。」劉青松笑的見牙不見眼,不明真相的人,定會以為那位蘇夫人是他愛慕已久的娘子。
「你是說蘇夫人是嫌犯?」冉云生不敢置信的問道。
「蘇夫人做生意自然可能得罪不少人,可能是意欲報復她吧,有個人在蘇府門口徘徊很多天了。」劉青松道。
聽這話的意思,敢情跟這件殺人案沒什麼關係。冉顏心裡有些堵得慌,一起案件死了兩個人都沒有弄出這麼大的陣仗,蘇府恐怕還沒報案,縣尉就已經迫不及待的獻慇勤了。
人命有貴賤,從來如此。
「在門口抓個人而已,難不成你真以為蘇夫人會親自出來歡迎你?」冉顏淡淡的撂下一句話,放下簾子。
劉青松愣了一下,縣尉這次沒有親自出馬,只是令個捕頭去抓人,他這樣跟了去,也只能圍觀個熱鬧而已。這麼一想,他也興趣缺缺了,遂轉道跟冉顏回客棧,他覺得還是深入瞭解一下那對云簪怎麼被送到冉顏手裡更有趣。
夜幕籠罩,道旁的店舖已經打烊關門,只有醫館的門框上還掛在一盞燈籠。
回到客棧,冉顏梳洗之後,正準備練簫,卻聽見後院傳來琴聲。不用看也知道這樣流暢清越的琴聲是出自桑辰之手。
桑辰是一塊純白的羊脂玉,冉顏既不願意傷害他,也不願意接近,她不是那種可以為了顧全別人心情而隱忍之人。
聽了一會兒,冉顏將窗子推開一條縫隙,如水的月華和著冷冽的夜風灑入室內,院子裡一株白梅下,一襲灰袍盤膝而坐,衣擺在周身綻開,修長的手在琴上撥弄,一抬手一勾指都是灑脫自在。
白皙乾淨的面容比前一個多月要更加棱角分明,看起來有些成熟男人的味道了。
他不說話、不笑的樣子,孤獨落寞中顯得別有一番引人風姿。
冉顏微微一怔,古人早熟,她當真忘記了桑辰只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男孩。
看了一會兒,冉顏拿起大氅,推門出去。
月色很好,清冽的琴音帶著淡淡的蕭瑟與秋風秋月相映,那一襲灰衣身上鍍著微白的光暈,冉顏在他面前駐足。
琴音戛然而止。
「披上吧。」冉顏將手裡的大氅遞過去給他。
「娘子……」桑辰忽然侷促起來,手不知道該往哪裡擺,遲疑了一會兒,飛快的伸手把大氅接了過來,卻沒有披在身上,而是抱在懷中。
冉顏看著他抱著大氅的動作,「你一路將幻空帶過來,辛苦了。」
「不……不辛苦。」桑辰垂下眼眸,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怕再說錯了什麼話,惹得冉顏不快。今日他雖不知道冉顏為什麼會生氣,但那怒氣他能感受的到。
「你喜歡我嗎?」冉顏忽然問道。
桑辰血色猛然上湧,連耳垂都快能滴出血來,卻是鼓起勇氣點了點頭。
「喜歡我哪兒?」冉顏繼續耐心的引導桑辰的思維,希望他能夠與她在同一頻道說話,這樣才能講得通道理。
桑辰白皙的皮膚幾乎能逼出血來,腦子中一片轟隆隆的響聲,「我不知道。」
「因為你覺得我勇敢吧!」冉顏替他回答,見桑辰愣了一下,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又飛快的低下頭,冉顏繼續道,「因為我連死屍都敢觸碰,你覺得在我身邊會更安心,可是這樣?」
桑辰不語。
冉顏也提著一顆心,她句句斟酌,生怕會讓桑辰生出什麼誤會來,想了半晌,嘆口氣道,「你知道嗎,我有時候也會害怕,常常會在噩夢中驚醒,也希望有一天,有個人能在那時候懂我,令我安心。」
桑辰慢慢抬起頭來,神情比方才稍微冷靜了一下,卻忍不住有些驚訝,在他看來,冉顏是連死屍都敢剖的人啊,她會害怕什麼呢?
「你在奇怪我會怕什麼吧?」冉顏攏了攏身上的大氅,在梅樹下尋了個地方蹲坐下來,「看多了生死別離,腦海裡充斥的都是各種謀殺,各種死亡,就會覺得這世界上一片灰暗,所以盡力去尋找這世界上美好的存在,喜歡五彩繽紛的東西,喜歡從骨子裡透出蓬勃生命力的人。」
桑辰縱然純粹,卻脆弱迷茫,他的過去也是一片灰暗,冉顏同情,卻不喜歡。
「桑辰,你太固執,排斥一切令你傷心的事情,可是我沒有寬廣的胸襟,容忍我的夫君永遠聽不懂我說的話。」冉顏仔細觀察桑辰的表情,見他迷茫的樣子,不禁嘆了口氣,「我言盡於此,如若你只把我當做朋友,我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但你若是依舊想不通,我們就此陌路。」
這是冉顏生平最耐心的一次拒絕,為的就是把傷害降到最低。
冉顏好話說盡,便起身準備回房。走到廊下的時候,身後那個清朗的聲音道,「在下明白了。」
冉顏頓住腳步,回過頭略顯驚訝的看著他,彷彿看的是別人一樣。
「娘子……」桑辰被冉顏直直的目光看的有些不安,垂眸道,「在下想與娘子做朋友。」
冉顏乍然一笑,忽然覺得若是耐心一些,這隻兔子也不是那麼死心眼的難溝通。
桑辰聽見腳步聲離開,才緩緩抬起頭來,看著冉顏的背影,唇微微抿緊。
夜幕漸深,就在人們即將安寢之時,城西忽然響起一聲聲淒厲的吼叫,聽那聲音彷彿被人用刀一片片凌遲,痛苦絕望,劃破蒼穹。
林子裡的鳥撲棱棱飛起,一時間鎮上的狗吠聲、孩子的啼哭聲陡然響起,即將歸於寂靜的聚水縣忽然又喧囂起來。
不到半刻,鎮子的街道上有了火光,一隊衙役舉著火把飛快的往城東跑去,許多戶人家,男人開門出來觀望,卻被衙役吼了回去,「看什麼看,把門關好回去睡覺!」
坊間騷動了一會兒便恢復了平靜,但是各家各戶的燈火都亮著,久久不曾熄滅。
「真是可怕!」邢娘顫聲道。
「娘子,歇著吧,明兒早我們便離開此地!」晚綠臉色也不大好看,都說從鬼門關回來的人容易招煞氣,看來這話是真的,否則她和娘子怎麼會走到哪兒都能遇見這樣可怕的事情!晚綠心裡琢磨,改日一定要讓問問十郎,看能不能給做場法事。
「我再看會兒書。」
冉顏話音方落,院子裡便陡然一亮,對面的房門被叩響,「劉醫生!劉醫生!」
冉顏握著書冊的手一緊,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走到前窗邊去。
劉青松還未睡,聽見敲門聲,唰的便打開了門,急切的聲音裡壓抑著激動,「是不是又有人被殺!」
那捕頭愣了一下,拱手道,「是!縣尉聽說您還未離開,便遣小的來請您幫忙驗屍,他老人家已經趕去了現場!」
「走,走!」劉青松從門後拖出他那隻大箱子,背在身上,隨著捕頭跑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麼來,又轉回身,跑來拍冉顏的房門,「冉顏,冉顏!有新鮮屍體啊!」
他話音裡掩不住的激動,讓滿院子站著的衙役不寒而慄——這都是什麼人啊!
冉顏遲疑了一下,利索的換上一身窄袖胡服,戴上口罩,不顧晚綠和邢娘等人的勸阻,打開房門道,「走吧。」
劉青松打量她一眼,「果然夠快!」
兩人前後跑出客棧,晚綠急的一跺腳,拔腿追了上去。
邢娘則跑去找冉云生借幾個護衛。
門口早已準備好馬車,幾人登上車後,急急的朝案發現場趕過去。
「知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冉顏問劉青松,他之前與縣尉一直在一塊,應該對案件比她瞭解的更多。
「上次知道的已經說了,僅僅是查明了死者身份而已。乞丐以前是州學生徒劉汶,死在客棧裡的那個以前是獄卒。衙門原本對這起案件也不是非常上心,因此進度極慢。這回如此急切,一來是因為影響太大,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這次死的人非同小可。」劉青松見怪不怪的道。
晚綠啐道,「這些草菅人命的狗官!」
劉青松沒骨頭似的的靠在大箱子上,嗤笑道,「他們不過是消極怠工、區別對待罷了,草菅人命還算不上,比他們狠的人多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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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a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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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4-19 10:17 PM
第一百六十一章、巧合還是預謀
馬車行駛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便開始顛簸起來。
衙門派來接劉品讓的車自然不差,但在車廂裡被一通晃來晃去,待停車的時候,三個人還是暈乎乎的。
「劉醫生!您快來看看!」宋縣尉在車外急聲道,聲音一下子蒼老了好幾歲。
冉顏先緩過來,便下了車。隨後劉青松才拖著箱子下來。
宋縣尉看見冉顏的一刻不禁睜大了眼睛,雖然她穿著胡服,帶著口罩,但依舊能夠清楚的看出是個女人。
「她是……」宋縣尉看見冉顏是與劉青松同一輛馬車下來的,雖然心裡氣憤劉青松把辦案視作兒戲,卻也未曾發作。
「這是我師傅。」劉青松輕飄飄的一句話砸在所有人的頭頂,頓時都有些眩暈。
但是劉青松並未給其他人消化喘息的時間,一邊往屍體走去,一邊問道,「是什麼情況?」
宋縣尉悄悄瞥了冉顏一眼,心想,劉青松這個人一向不著調,恐怕說是師父也不過是玩笑話,遂也未曾放在心上,反正待會兒嚇壞了也沒他什麼事兒,「死者是洛陽馮氏旁支的人,名叫馮兆,曾在聚水縣牢中做過獄卒,前些年可能做生意發跡了,遂脫離賤業,認祖歸宗,在洛陽做了個市令,偶爾會回來祭祖。」
市令,是管轄市場交易的官職,官職不大,油水卻不少,是份肥差。
「祭祖?大半夜的祭祖?」劉青松懶散的哼哼,有點若有若無的諷刺意味。
走到屍體處,入目一片狼藉,所能見之處都是臟腑和鮮血,嚇得晚綠尖叫聲噎在喉嚨裡,忍了一會兒,終於轉身跑到一旁嘔吐起來,冉顏見她不曾走遠,也沒有多管。
劉青鬆放下箱子,戴上手套之後便開始驗屍。
這是一起碎屍案,腿骨和小臂都被不同程度的鋸斷,胸腹之間有傷口不下十餘處,腹部臟腑腸子流出體外,鮮血四濺,灑滿了整個樹林邊緣,四周枯敗的低矮灌木上全部都是血跡,死者面部被鮮血染滿,雙目大睜,口張開,一副極度恐懼的神情,在樹影森森下,顯得格外恐怖。
劉青松並未急著驗屍,而是捅了捅冉顏,詢問她的意見,「什麼看法?」
眾人目光唰的看向冉顏,她一直默默不語,沒什麼存在感,竟令人忽略了她的存在,現在眾人見一個娘子面對這樣可怖的碎屍竟然絲毫無畏懼之色,不由暗暗驚奇,紛紛投來關注的目光。
「樹幹上的血呈不同方向的噴濺狀,地上也有翻滾拖動的痕跡,可見當時兇手並非一擊斃命,而是……」冉顏順著地上枯草的被動過的痕跡向前走著,到了前方約莫六七丈的地方停了下來,「大概是在這裡吧,兇手一擊讓被害人無力還手,但當時死者還能夠活動,所以不斷向前爬,兇手則是帶著一種洩憤心理,慢慢將其虐殺。」
死前處於極度驚恐之中,殘酷的死法,在冉顏寥寥數語中被勾勒出來,人人心底發寒。
「嗯。」劉青松與冉顏一起返回屍首處,轉身道,「我動手吧,你來指導一下。」
冉顏點點頭。
劉青松飛快的戴上手套,大體看了一下,開始從屍體的頭部疑似致命傷痕的地方開始檢驗。
冉顏見他基本情況檢驗的差不多了,便開口道,「你判斷一下每個傷口受創的先後順序。」
這樣才能夠更加準確推斷凶器的形狀。
「你不是開玩笑吧?」劉青松抬頭,對上她沉靜的目光。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冉顏是在胡亂指揮,要驗出每個傷口的先後順序,根本就是異想天開。
然而劉青松在和冉顏對視片刻之後,默默低下頭看了傷口幾眼,道,「好吧,你說,我來驗。」
「這怎麼可能!」宋縣尉不可置信,但劉青松已經同意,他也沒有擾亂。畢竟劉青松雖然為人不靠譜,但其驗屍技術有口皆碑。
冉顏自動忽略宋縣尉的質疑,繼續道,「生前切斷肌肉,則肌肉有明顯收縮,創口邊緣皮膚內卷,因此創口顯著哆開。死後不久創口也是哆開的,但由於收縮不明顯,創口開的不太寬。而死後較久形成的損傷,尤其是屍僵形成以後的損傷,創口收縮的很小,邊緣沒有收縮現象。你據此判斷一下。」
冉顏從前的老師不僅要求她判斷出每個傷口受傷的先後順序,還要求她根據肌肉收縮的情況,判斷死者受到每一個傷害時具體的精神狀態。這是一種很變態的要求,判斷先後順序不難做到,但不管死者精神狀態如何,只要還活著,肌肉受到傷害都會自發收縮,這種極細微的差別要借助科學儀器,還需要法醫根據各種證據、心理學知識進行結合猜想。
猜想死者精神狀況並不能作為斷案證據,但對破案往往有很大的幫助。
「驗,死者男性,身高六尺一寸,年齡三十五歲到四十歲,發育良好,下半身有尿液排泄。屍溫三十五度上下,死亡半個時辰左右,屍斑呈片狀分佈在背部。後腦有鈍物襲擊痕跡,全身砍傷二十七處,主要集中在上肢,胸腹和下肢,目前判斷死亡原因為失血過多。」劉青松頓了一下,見冉顏沒有出聲的意思,便繼續道,「傷口創面整齊,長四寸寬一寸五,深見骨質,橫切面呈倒三角狀,凶器類似砍柴斧。」
「死者腸子都流出來了,為什麼是失血過多致死?」宋縣尉不解道。
劉青松看了冉顏一眼,「這就要多謝我師父啦,根據她所說的知識來判斷,腹部的傷口整齊,收縮現象不明顯,而頸胸部的傷口顯著哆開,並且傷到了大動脈,也就是說,在腹部受傷以前,死者便已經到了瀕死狀態。」
宋縣尉還欲再詢問一些,一名捕頭匆匆跑過來,道,「縣尉,沒有發現可疑人物。」
從那一聲嘶吼到現在,最多也就大半個時辰,衙役來的極快,兇手居然來去無蹤?
「你說兇手會不會是同一個人?是巧合還是有預謀?」劉青松湊近冉顏問道。
從殺人手法看來,這幾人的死法全然不同,客棧中那人是被凍死且帶有一定的嫁禍意味,乞丐死於毒殺,而這人是被砍死。
「聽說發現劉汶屍體的是一個繡娘?」冉顏未曾正面回答劉青松的問題,轉而問宋縣尉。
對著這具屍體,問上一個謀殺案,冉顏顯然是懷疑這又是一起連環殺人案。
第一百六十二章、陷阱
「不錯,這有什麼關係嗎?」宋縣尉即便方才沒聽懂說的冉顏說的那些驗屍術語,但看劉青松的態度,他也不敢太怠慢。
「死者身上有沒有紋身?」冉顏仔細打量整個屍體,目光在血液大片附著的地方流連。
劉青松瞥了一眼腹破腸流的屍體道,「背部傷痕較少,沒有發現紋身,四肢和腹部受損嚴重,血量太多,還要清理之後才能看清楚,尤其是腹部和上肢小臂……」
人受到襲擊的時候,若是實在沒什麼可以躲避,就會下意識用手臂抵擋攻擊,這具屍體的右臂連骨頭都碎裂了,根本看不見是否有紋身。
冉顏斟酌了一下,問宋縣尉道,「聽說那乞丐是死在一個深巷裡,天色朦朧,滂沱大雨,那位繡娘是如何發現乞丐的屍體?」
宋縣尉答道,「這位繡娘心地善良,一直接濟劉汶,她那日見雨下的大,怕劉汶沒有地方躲雨,便送了把傘,沒想到卻只看見一具死去已久的屍體。」
劉青松並未加入兩個人的談話,而是令人在屍體周圍用素布支起隔斷,開始清理屍體。
繡娘的事情,如此說來似乎沒有什麼可疑之處,冉顏微微挑起眉梢,「繡娘多大年紀?相貌如何?有沒有家室?與劉汶是什麼關係?」
宋縣尉眼眸中閃過一絲不耐,但看在劉青松的面子上還是答道,「那個繡娘名叫羅鈴,約莫二十四五歲,至今未曾婚配,相貌當年二八年華時倒也不賴,不過現如今已是個老姑娘了。家裡有個八十餘歲的祖母,祖孫倆相依為命,據左鄰右舍說,鈴娘並不認識劉汶,施捨飯菜只是出於一片好心。」
冉顏點點頭,沒有繼續問下去,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三名死者,其中有兩名曾經是獄卒。」
脫離賤業又非賤藉,所以並不困難,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兩名曾經身為獄卒的死者年紀相仿,會不會也是同年脫離賤藉?
靜默了半晌,冉顏忽然又問道,「你說這名死者馮兆發了一筆小財,才得以脫離賤藉,那麼死在客棧裡的那個人,是不是也因為發財才脫離賤業?」
「是又如何?合夥做生意賺錢脫離賤業的人比比皆是,這很奇怪嗎?」宋縣尉已經表現出一絲的不耐煩,即便冉顏表現的與普通娘子迥異,他也不覺得她對案件能有什麼見解。
冉顏看見他的神情,覺得自己再說什麼也都是徒勞,遂也不自討沒趣,靜靜的觀察起附近的環境。
晚綠在一旁已經連膽汁都吐出來了,還是不斷的乾嘔。
月色大好,滿天繁星,若非風中濃重的腥甜味,倒是處不錯的賞夜景之處。
火把的劈啪聲,偶爾還有晚綠作嘔的聲音。
「冉顏,快過來看!」劉青松陡然一聲大吼,嚇的周圍衙役一個激靈。
冉顏快步走了過去,劉青松抬頭看了她一眼,將屍體破損的小臂託了起來,用鑷子輕輕撥動僅存的皮膚,「看到沒有?」
殘破不堪的皮肉墜在骨上,已經被劉青松清理乾淨,能清晰的看見藍綠色的紋路,「是紋身。能看出是什麼圖嗎?」
劉青松搖頭,「手肘至少被砍了七八次,紋身又不大,能找出這塊皮已經很不容易了。」
宋縣尉亦跟來過來,聽聞這具屍體上同樣有雕青,忽然想起冉顏方才說的話:三名死者,其中有兩名曾經是獄卒。
當下宋縣尉連忙道,「來人!」
「在!」一個捕頭應聲。
「去縣衙查查名冊,馮兆與張鉉何時離開衙門!查到之後,再查他們兩人在衙門期間,都有哪些案件!牢房裡關著哪些人!」現在能查到也只有這些了,宋縣尉有些著急,馮兆乃是洛陽馮氏的人,儘管不是直系,但聽說他在洛陽混的很不錯,得到馮郎君的另眼相待……
冉顏倒是高看了宋縣尉幾分,原來他也不糊塗,還知道可能是許多年前的冤案造成今日的報復。
驗屍完畢,劉青松飛快的寫下屍檢驗狀,交給宋縣尉,便和冉顏上車離開。
晚綠已經吐到虛脫,上了馬車便昏睡過去,冉顏給她把了脈,見沒有大礙,才問道,「你解剖了?」
「我哪能私自做這種事情!」劉青松立刻矢口否認,不過轉而又道,「他的腸胃都掉了滿地,我不過是幫他歸位的時候,順便打開來看看。」
劉青松說著,臉色也有些難看,昨日冉顏與他講了通過胃內容物來尋找線索,他今天便迫不及待的實驗,結果切開屍體胃部之後,他簡直連想死的心都有了。當時他便對冉顏由衷的敬佩起來,法醫這個職業真不是常人敢嘗試的。
「有什麼發現?」冉顏頗有興致的問道。
劉青松強壓下心頭的不適,道,「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馮兆可真夠能吃的!而且裝了滿肚子的好東西,食物外形大都完整,還有濃重的酒味。胃容物中能分辨出一種炙活鶉子的菜,名叫『箸頭春』,這是規格最高的宴席之一中的菜餚。」
冉顏眼睛一亮,一貫沉靜的眼眸隱隱湧動著興奮,「這麼說來,他是在鎮上用完飯,然後就到了此處,不到半個時辰便遇害了!」
這附近沒有更大的縣,半個時辰,就算吃晚飯後從洛陽一路策馬疾馳過來,也趕不及,只能是在鎮上用餐,然而聚水縣並不大,這頓大餐,馮兆不是在酒樓食用便是在哪個富貴人家做客,查起來並不難。
這真是一條振奮人心的線索!
「要不要將此事告訴宋縣尉?」劉青松道。
冉顏往車壁上靠了靠,漠然道,「隨你。」
她現在已經越來越缺少正義感了,只不過是把這件事情當做一件打發時間的謎題,在大唐,沒有努力目標的未來和這種漂泊感,讓她已經越來越迷茫,漸漸的迷失了自己。
就連劉青松也看出她的情緒,「你不說要征服大唐麼,怎麼這麼快就偃旗息鼓了?」
冉顏挑眼睨了他一眼,「你正常的時候,也不招人厭。」
晚綠迷迷糊糊的醒了,在車上晃著,竟是又要開始吐,當下連忙扯過車廂裡一隻不知道裝什麼的缽,抱在面前狠狠吐著。
「喂,我什麼時候不正常過!」劉青松雙手撐在箱子上,裝作一副柔弱狀,「你是我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可不能這麼快就倒了啊!就算海枯石爛、滄海桑田,冉法醫……你一定要像擎天柱那樣屹立不倒!我可全靠著你了!」
晚綠嘔吐的越發厲害,有氣無力的抬起頭道,「劉醫生,我家娘子……擎不住您的天,您還是歇歇心思吧,嘔——」
馬車快到客棧的時候,後面忽然響起馬蹄聲。
片刻,車外有人道,「劉醫生!縣令有請劉醫生和令師。」
縣令官職在縣尉之上,這還沒多會兒,馮兆之死就驚動了縣令?劉青松撩開簾子,見是一個眼熟的捕頭,便道,「縣令?公事還是私事?」
「近日的案件牽連頗廣,縣令想請教二位,自是公事,只是縣令公務纏身,不能親自前來請二位,還望見諒!」捕頭拱手道。
劉青松看了冉顏一眼,見她沒有反對,便道,「帶路吧。」
「是!」
馬車拐了個彎,往城東去。
「看來這個馮兆背景挺深的嘛!」劉青松咂嘴道。
冉顏靠在車壁上眯著眼睛養神,緩緩道,「馮兆背景再深能有你深?」
言下之意,縣令請劉青松過去可不光是為了案件,只不過是藉著案件和劉青松攀攀關係罷了。
「大樹底下好乘涼嘛!」劉青松一臉曖昧的笑道,「其實這棵大樹特別願意讓你靠著,只要你一點頭,你想靠在哪兒都行。」
「是麼。」冉顏不以為意,她知道蕭頌對她有意,但她也從來不曾自視過高,僅僅幾面而已,能產生什麼樣深厚的感情?完全沒有道理。
在古代,男人喜歡一個女人,自然會罩著她,但若僅僅作為一件附屬品,冉顏寧願自己過。
「我看九郎對你挺上心的,我知道今非昔比,但環境都不一樣了,你不是說我看不開麼,你這麼堅持,是不是也算認不清現實?入鄉隨俗嘛……」劉青松一副過來人的模樣。
冉顏睜開眼睛,看著他道,「入鄉隨俗?你打算三妻四妾是你的事情,讓我和別的女人共事一夫,絕不可能。」
「我才不要!」劉青松鬼吼一聲,然後嚴肅道,「你難道不知道宮心計什麼的?飢渴的女人猛如豺狼虎豹,我一來不想後宅失火,二來不想精 盡人亡,最主要的是……一般人也不能三妻四妾啊!」
冉顏再修養良好,也忍不住朝他翻了個白眼,鄙夷道,「主要是最後一條吧。」
劉青松暗自覺著自己八卦能力下降了,到了冉顏這兒,就一直被她引導著話題。
馬車漸漸緩下,車外傳來捕頭的聲音,「劉醫生,縣衙到了。」
劉青松順手挑開簾子看了一眼,發現馬車已然駛入一個宅子裡,格局絕對不是縣衙!馬車兩側站著兩排黑衣勁裝大漢,個個威武不凡,不是一般衙役能比。
冉顏發現劉青松臉色微變,不禁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劉青松用口型示意:可能是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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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a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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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4-19 10:18 PM
第一百六十三章、丟進冰窖
冉顏心中一凜,估摸了一下自己藏在身上的毒藥,壓低聲音道,「多少?」
劉青松知道她可能問的是有多少人,「一般。」說話的同時將窗子微微挑開一條縫隙,冉顏飛快的向外掃了一眼。
人不是很多,但十餘個黑衣勁裝大漢,任何一個人都能以一敵十,冉顏尚有些自保能力,但劉青松身體素質尚不及晚綠,逃跑是絕對行不通的。
「下車吧。」冉顏平靜道。如果這些人想殺他們,沒有必要費這麼多周折把他們帶到此處,總得先弄清楚這些人的目的,一直待在車上不是辦法。
冉顏戴上口罩,率先從車上跳了下去,晚綠還有些迷糊,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便也順從的跟了下去。
出了馬車,冉顏才看清楚,兩排大漢的身後廊上,坐著一個華服中年男人,約莫四十歲上下,皮膚黝黑,一臉絡腮鬍子使得人看不清長相,右手粗糙,拇指上戴著一隻蛋清色玉扳指,扳指的正面雕刻一隻精緻的睚眥。
睚眥是龍之二子,樣子像是長了龍角的豺狼,怒目而視,雙角向後緊貼背部。睚眥嗜殺喜斗,所以一般刻鏤於刀環、劍柄等兵器或儀仗上起威懾之用,卻很少有人把單純拿它當做飾品。
冉顏打量完這個人,狀似無意的轉身等待劉青松,實是不著痕跡看清了四周環境。
普通的院落,像是四合院的結構,出了天空,什麼也看不見。
「閣下是何人?為何將我們帶到此處?」劉青松與蕭頌混的久了,倒還算穩重。
廊上那人盯著他們審視良久,才站起身來,聲音粗啞,「你們會驗屍?」
冉顏和劉青松以沉默應對。
那人卻不曾發怒,反而步下台階,客氣的拱手道,「某是莊尹,這次請兩位過來,沒有惡意,只是希望二位不要插手這件殺人案。」
有沒有惡意尚且不論,但從他的言談舉止中透露出的那種自信與霸道,與案情謹慎的手法相去甚遠,可以基本肯定,兇手並不是此人。那他為什麼要管這件事呢?
「我們二人也是純屬興趣使然,想讓我們不插手也簡單,總要說個理由吧?。」劉青松適時的插嘴道。他一向都特別懂得明哲保身,先保住身之後,再考慮出爾反爾,反正他從來不在乎什麼名聲。
莊尹絡腮鬍的臉色帶著微微笑意,說出的話卻令人腳底板發涼,「理由便是,如果你們不繼續插手,明日官府發現的碎屍可能就是三位。」
冉顏皺起眉頭,「放棄不難,難的是,你要怎樣才能夠相信我們。」
莊尹怔愣一下,他沒想到這個遮住容顏的小娘子居然說話如此犀利,不言則已,言則專挑要害。
「不難,三位各剜一隻眼盟誓,以示決心。」莊尹很快便掩飾住面上的驚訝。
晚綠與劉青松倒吸了一口冷氣,剜眼那種痛苦,還不如給一刀了結算了!冉顏卻心中一動,剜一隻眼……
冉顏通過面部的輪廓隱隱能夠辨別,莊尹留著絡腮鬍子,看起來雖然五大三粗,他若是剃掉鬍鬚,形象必然與現在相差甚遠。
「剜眼……也無不可。」冉顏暗暗攥著袖中的簫,撫摸冰冷的簫身,她心底裡緊張緩了不少,「但我們怎麼確定,剜眼之後你就會放我們離開?」
「我們……」莊尹話說一半,陡然頓住,鷹眼盯著緊緊冉顏,院子中死一般的寂靜。
片刻之後,莊尹緩緩道,「你以為我會上當?」
「我還沒那麼小看你。」冉顏平靜的道,「我倒是有個兩全齊美的法子,不知莊郎君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莊尹對冉顏的冷靜和大膽十分戒備,擔心她耍什麼詭計,聲線變得有些緊繃,「請講。」
「放他們兩人回去,我留下,等他們離開聚水縣之後,你再放我離開。」冉顏一直觀察著莊尹的面色,見他並未排斥,便繼續道,「畢竟我們現在並不知道閣下的身份,你的目的是讓我們不插手案件,得罪蕭頌,實在不怎麼划算,不是嗎?」
蕭頌這個名字一出口,周圍一直如樹樁一般的黑衣人紛紛面色大變,那個雷厲風行,手段狠辣,年輕的刑部侍郎,實在不是個好惹的角色!
莊尹冷冷的盯著冉顏,「你威脅我!」
「談不上。我們現在命都在你手裡,我只不過是想盡一切辦法保命而已。」冉顏心裡著實緊張。她不是談判專家,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她只是根據自己對莊尹的觀察做出反應。
而且,如果只剩下她一個人,說不定逃出去的機會更大一些。
莊尹向前走了幾步,逼近冉顏,緩緩抬起手,四周的人都屏住呼吸,劉青松連心都快從嗓子裡蹦出來,他在心裡催眠自己:不會的,冉顏是主角,死不了,死不了……
但是莊尹身上迸發的殺氣,冷酷的一點點蠶食他的自我催眠。
莊尹抬起的手掌卻未曾如想像中那樣打在冉顏身上,而是輕輕撫上她的臉龐,淺笑這揭開了冉顏面上的口罩。
意外的對上一張冷豔的面孔,莊尹愣了一下,眼中飛快的閃過一抹驚豔。
「我欣賞你。」莊尹坦然道。從智慧到外表,都是那麼的令人驚奇,他道,「好,我接受你的提議。」說罷,轉向劉青松和晚綠道,「你們今天晚上便連夜離開,後天我自會放了她。」
「不行!」
「不行!」
晚綠和劉青松異口同聲。
晚綠急切道,「娘子不能留下……不然……不然……」晚綠唰的看向劉青松,「不然讓劉醫生留下來吧!」
「你怎麼不留下來!」劉青松怪叫一聲,不過心裡卻在想,是不是老天就這麼安排,他在這裡為了救冉顏而死,完成使命後就能回到原本的地方。
「我只是個奴婢,我願意留下,可這位好漢不見得願意!劉醫生不也反對娘子留下?不如你就勇敢一次,你若真死了,我和我家娘子一輩子都會記著你的好!」晚綠也是急的一時有些心亂,說話根本不經過大腦。
莊尹輕輕一笑,「有意思,你們慢慢議論不遲,有的是時間。」
說罷,他倒是真的端了一盞茶,坐在廊上輕輕撥弄杯蓋,不時的有熱氣從中飄散出來。
「你們立刻走。」冉顏催促道。莊尹雖然未曾起殺心,但她斷定此人性格暴戾,若是真敢挑戰他的極限,很有可能就是個被殺人滅口的結果。
「奴婢不走!」晚綠固執道。
冉顏皺眉,壓低聲音,「不想看著我死的話,趕快隨劉醫生走!」
「我不,要死奴婢死在娘子前頭!」一直以來,晚綠的性子始終如是,她沒有過人的智慧去改變什麼,但關鍵時刻絕不怕死。
劉青松嘆了口氣,兩個女人都不走了,他若是獨自離開,還算是個男人嗎。
冉顏撫額,若是跟她一併出來的是歌藍,此刻肯定會做出明智的選擇,可現在……她想利用短短的時間說服晚綠,顯然是不可能的。
「還沒商量好嗎?」莊尹叮的一聲撇下杯蓋,神情冷了幾分,「某家沒有時間在這裡陪著你們玩兒。來人!」
一聲令下,十餘名黑衣壯漢齊聲應道:是!
「我留下!放她們走!」劉青松急道。
「晚了!」莊尹撫弄著拇指上的玉扳指,放緩聲音道,「都丟到冰窖!可別怪某沒有給你們機會,這可是你們自己的選擇……吶,某就好人做到底,再給你們一次機會,如果你們能在冰窖裡撐上半個月,我就放了你們。」
兇徒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給人質爭辯自保的機會。這一次,冉顏沒有出聲爭辯,因為唯一一次機會已經失去了,如果現在再出聲,保不準就會立刻被滅口。
劉青松臉色有些發青,為了保住冷氣不消散,唐朝的冰窖都是密封型的,不僅寒冷,而且會缺氧,別說半個月,就是一天一夜也難撐過去。但他也知道現在不是一個說話的好時機。
三人被壓著在一個迷宮式的花園小徑裡繞來繞去,四周的植物枝葉大多已經枯敗,但深夜樹影重重,根本看不起具體的環境。
到了一個小閣之內,黑衣人把其中的案几挪開,露出一塊板子,吱呀一聲拉開,轉頭對三人冷漠的道,「你們要自己進去還是我幫忙!」
遠遠站著,便能感覺的鋪面而來的刺骨寒氣。劉青松轉頭看了外面一眼,十餘個黑衣壯漢持劍並排佇立,將小閣圍得水洩不通,恐怕一隻蒼蠅也難飛出去,於是便帶頭進了冰窖。
但他一進去便後悔了,冰窖裡伸手不見五指,唯有冷。
「喂,能不能給我們一盞燈。」劉青松很快的又伸出頭。
黑衣人遲疑下,揮手令人取了一隻燈籠來,「這燈籠只能燃燒一個時辰,你們自求多福吧。」
劉青松接過燈籠,愣了半天,又爬了上來,「你們先進去吧。」
冉顏自然知道劉青松這是在拖點時間,冰窖裡可能氧氣稀薄,這樣開著口,能多一口氧氣,就多一分存活的希望,所以也伸手拉住了晚綠,彷彿恐懼似的,盯著入口,久久不敢下去。
「快點!少磨蹭!」約莫過了五息的時間,黑衣人便有些不耐煩了。
劉青松從袖子裡掏出一塊溫玉,悄悄塞給了那人,壓低聲音道,「我們也不是不進去,但這一進去生死難料,煩請通融通融,讓我們在上面再待半刻,小半刻也行。」
冉顏壓下心底的煩躁不安,轉向四周,這種情形,能突圍嗎?
第一百六十四章、如何突圍
顯然不能可能吧!就算能夠近距離放倒屋內的這個黑衣人,外面那十幾個呢?看著他們隱含爆發力的身軀,冉顏覺得突圍的希望低於百分之一。
然而進入冰窖……幾率會不會大一些?
黑衣人看了外面一眼,不動聲色的收起玉珮,便沒有繼續催促。
約莫隔了只有兩分鐘,黑衣人再次推搡了劉青鬆一下,「快下去,不要等老子動手!」
知道已經拖不下去,劉青松倒也乾脆,只是行動上磨磨蹭蹭的,到了入口剛剛蹲下,便聽見二更的鼓聲。
報更的鼓聲彷彿讓他吃了一顆定心丸,痛快的拎著燈籠下去,又不怕死的問黑衣人要了第二隻燈籠。
冉顏和晚綠也依次進入冰窖。
方才站在入口處感覺尚且可以忍受,可是真正到了裡面,才感受到冰窖裡陰冷的寒氣直侵入骨髓。
燈籠的光線在冰窖中顯得十分微弱,只能照亮周圍不到十步的地方,看不清這個冰窖的大小格局。
「唉!像征性的掙紮了一下,結果還是一塊被扔了進來。」劉青松嘟嚷道。
冉顏不答話,像莊尹那種脾性之人,恐怕也只能象徵性的掙扎一下,若真是激烈反抗,最後一定死的也很慘烈。
「這裡會是張鉉被凍死的地方嗎?」劉青松提著燈籠,一邊打量冰窖裡的環境,一邊問道。
「不知道,但以我的經驗,這個莊尹不太像殺死張鉉的兇手。」冉顏把身上的大氅解下來,給晚綠披上。
晚綠驚了一下,連忙推辭,「娘子!還是你披著吧,奴婢耐凍。」
「你剛剛把吃的東西都吐了,能耐得了多久!莫要跟我倔!」冉顏把大氅給晚綠攏好,語氣和動作都絲毫不溫柔。
晚綠在冷氣騰騰中看見冉顏鬢上很快的結了一層淺霜,不由紅了眼眶。
冉顏瞥了她一眼,道,「在這種地方可別哭,省幾滴眼淚說不定能救你一命。」
哭泣、空腹都會使得身體抵禦寒氣的能力下降,在這種地方,每一點熱量流失都是要命的事情。
冉顏看晚綠披著大氅不安的樣子,不禁道,「這裡兩個醫生,知道怎麼能活下去,不要多想。」
晚綠點點頭,心裡卻開始有些後悔,如果當時她選擇立刻跟劉醫生離開,也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境地。但是如果再有一次機會,她依舊會這麼選擇,因為留娘子一個人在這裡,她更加不放心。那個莊尹看娘子的眼神,絕對的不懷好意。
「你剛剛聽見二更的鼓聲了嗎?」劉青松把一隻燈籠熄滅,只留了一盞。
冉顏微微點頭,搓了搓手,「我在馬車裡感覺路途一直平穩,也都是行在石板上的聲音,方才還能聽見鼓聲,這裡絕對離聚水縣的坊市不遠,或許就在坊市之內。十哥一定會想辦法找我們,我在剛剛的院子裡留下了記號,一路上也留下不少東西,希望他能盡快找到這裡吧。」
冉顏說的輕鬆,但是留在外面的人,有沒有偵破案件的能力,她表示懷疑。不過有劉青松這個背景深的人在此,官府也會分外盡力。把聚水縣掘地三尺,還能找不到他們?
這只是時間問題……他們當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想辦法在這裡活下去。
「你什麼時候留的記號?」劉青松驚訝道。在十餘名大漢的看守下,她居然能落下痕跡!
冉顏緩緩道,「能丟的我都丟了,而且前段時日我有些無聊,研製了不少沒多大用處的藥品。其中一樣能夠使接觸的人從皮膚開始潰爛,如果沒有解藥,最終會剩下一副白骨……我把它用在口罩上了。」
劉青松倒抽了一口冷氣,呆了片刻,咂嘴道,「夠狠!但你怎麼確定他會摘掉你的口罩?」
冉顏未曾答話,其實她的反抗也不是單純的反抗,也有一定原因是拖延時間留下記號,她不藏拙,故意表現的冷靜大膽,也不過是為了吸引莊尹的注意力。
有一句話叫:好奇心害死貓。像莊尹那種自信滿滿的人,戒備心終究是抵不過好奇心。
劉青松見她沒有回答的意思,轉而問道,「這樣有用麼,多久才能毒發?他會想到找我們解毒嗎?」
「一個時辰左右就會毒發,但是潰爛的速度並不快,算起時間來,對我們現在的處境沒有多少幫助。」冉顏靠近牆壁敲了敲,平淡道,「不過,我在這裡受罪,他沒有理由舒坦。」
劉青松縮了縮脖子,「我發誓,這輩子絕對不會得罪你。」
外面的人營救他們需要一定時間,冉顏自然是不會等死,於是三人開始摸索這間冰窖。
這個空間約莫有三丈長寬,已經是個極大的冰窖了。
為了消除心裡的恐懼,轉移注意力,劉青松一直與冉顏分析案情。
這個案子,現在看起來有一些關聯了,但是脈絡還是不明顯。被凍死移屍客棧的張鉉和被砍死的馮兆,曾經都是聚水縣的獄卒,身上都有紋身。其他的似乎關聯不上。
「剛剛那個莊尹讓我們剜眼發誓,記得乞丐劉汶也缺了一隻眼睛。我猜測,即便莊尹不是真兇,他也與這個案子有莫大的關聯。」冉顏道。想到發現乞丐死屍的繡娘,她又道,「我依然認為那個繡娘與此案有關。」
劉青松奇怪道,「為什麼?若真如宋縣尉所說,沒有任何疑點啊?」
「直覺。」冉顏如實答道。
三個人很快的把冰窖仔細摸遍,除了冰塊之外,四周的牆壁嚴絲合縫,全然找不到半點縫隙,而且周圍用的都是大塊大塊的巨石,其厚度起碼要兩尺以上。
「炸藥能行嗎?」劉青松問道。
冉顏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你有炸藥?」
劉青松一撩袍子,從腿上解下一捆炮竹樣的東西,「剛才沒有火,否則早就丟那個莊尹的臉上去了!」
冉顏掂量一下炸藥,貼著牆壁聽了片刻,「外面很有可能是湖底,若是炸開,水立刻便會急湧進來,那麼大的衝力,還不等我們三個逃出去,上面的人便進來了。而且這個份量也不見得能炸開牆壁,若炸不開,我們在裡面很可能會血濺當場。」
「那現在怎麼辦?」劉青松從袖袋中掏出一把小錘,「要不我們學習《肖生剋的救贖》,用小錘子挖個遂道越獄?」
劉青松看著周圍的冰塊,無力的將小鎚一丟,很顯然行不通……
這像是平時開顱用的錘子,冉顏撿起小錘,從樓梯爬到入口處,用錘子在出口處使勁敲了敲。
外面立刻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老老實實在裡面呆著!」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9 10:20 PM
第一百六十五章、豬樣隊友和不靠譜的隊友哪個更可恨
冉顏唇角彎起一個淺笑,回頭道,「這裡稍微暖和一點,你們都上來吧。」
劉青松和晚綠莫名其妙,卻都依言上去了。
「太冷了,說會兒話吧。」冉顏道。
「說什麼?」劉青松見冉顏給她遞了一個眼色,雖然還是沒弄明白她的目的,卻依言講了起來,「我給你們講個故事。」
「好。」冉顏一邊應聲,一邊用小錘尖的一頭開始撬入口連接處的木板。
劉青鬆了解了她的動機,便開始興致勃勃的講起了故事,用的說書的方式,一會兒學馬蹄聲,一會兒學風聲,盡力把聲音弄的很大,用來掩蓋住冉顏撬木板弄出的細微聲響。
而外面的人,怎麼也不能想到有人會隨身攜帶錘子吧!還有炸藥……
晚綠在一旁配合的問,「然後呢?」
冉顏面上微微帶笑,劉青松反應極快,這麼短的時間,他就能想到一個廝殺連天的故事,其中可模仿的聲音幾乎不會斷歇。
同這麼個精明的搭檔一起,如果還不能逃出去,就算死也死得甘心了。若是碰到豬一樣的隊友,結局肯定是四個字——死不瞑目。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劉青鬆嘴都說干了,冉顏才堪堪將木板邊緣撬開一條極細的縫隙。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劉青松恨恨的說了句結語。
冉顏也住了手,向劉青松和晚綠做了一個口型:等。
等什麼,他們不知道,但是兩人對冉顏都有一種莫名的信任感,也許是她身上那種篤定自信的態度讓人安心吧。
不久以後,隱隱能聽見三更的鼓聲,冉顏知道,這意味著最考驗人時間要到了。人的體溫在四更(兩點)時下降最為厲害,這個時候睏倦也會襲來,如果挺不住,很有可能陷入失溫的狀態,一旦如此,他們逃跑恐怕無望了。
漸漸的,三個人的眉毛、鬢髮上結起了霜,嘴唇發紫,手指關節也開始不停使喚。
「快換燈籠。」冉顏提醒道。
劉青松反應過來,哆哆嗦嗦的點亮另外一隻燈籠,許是氣溫太低,另外一隻怎麼也不能點亮,冉顏著急,飛快的將燈籠上的紙撕破,從袖中掏出一隻小瓷瓶,把裡面的粉末用燈籠上的紙包裹起來,放在燈芯上點著,然後放在剛剛撬開的縫隙附近。
這時,劉青松才險險的把燈籠點著。
冉顏手中的東西燃燒了片刻之後,只聽外面咕咚一聲悶響,聲音不是很大,絕對能夠聽見。
靜候了片刻,又是一聲悶響,久久再沒有了聲音,冉顏才飛快的部署一下逃跑方案,「待會出去,劉醫生一定要把火留好,外面人太多的話,就丟炸藥。危機時刻,不要再管誰,能跑掉一個是一個,然後再找人前來應援,聽懂了嗎?」
「好。」劉青松應聲。
冉顏看了晚綠一眼,「這是危機時刻,我每一句話都不是在開玩笑,希望你能聽懂,不要讓我失望。」
晚綠遲疑了一下,點頭道,「奴婢懂了。」
自從進入冰窖以來,冉顏的每一個舉動晚綠都看在眼裡,晚綠想,如果娘子真的有什麼三長兩短,大不了她也跟著去罷了。
冉顏點點頭,用錘子順著木板裂縫的邊緣砸開。
劉青松把燈籠交給晚綠,也上去幫忙,畢竟冉顏現在還有一隻手臂沒有完全恢復。
兩人手腳麻利的把木板挪開,劉青松探頭出去看了看,閣內只有兩個倒在牆角的黑衣人。
冉顏掃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你們兩個立刻換上黑衣,把他們丟進冰窖。」
晚綠不顧不得男女之別,麻利的拖下黑衣人身上的衣物,「娘子,你穿吧。」
「你穿,我手吊著不方便。」等她解開繃帶,換好在吊上,恐怕早就被人發現了。
這次晚綠沒有再固執,飛快的解下自己的裙子,穿上黑衣,衣服大了很多,但光線不足之下看起來還沒有多大問題。劉青松穿著倒是大小剛好。
劉青松和晚綠把兩名黑衣人扔進冰窖,然後蓋好木板。
趁著這個時間,冉顏則去了門前,觀望外面。
月色如水,可見度很高,能清楚的看見竟然沒有一個人看守!冉顏不禁想,究竟是莊尹太不把他們三個放在眼裡,還是另有圖謀?
冉顏思來想去,覺得莊尹抓他們來的目的就是不讓殺人案的真相敗露,既然如此,他只需管住他們即可,無需再做別的事情。
室內一切恢復之後,兩人把臉蒙上。劉青松抱著炸藥提起燈籠率先走了出去。
一切平靜,晚綠和冉顏才陸續出去。
才走出不到十丈遠,便遠遠的看見兩個黑衣人佇立在路口,冉顏再觀望四周,發現好像守院的人數還不少,怪不得莊尹只派了兩個人守住小閣了!因為他們就算逃出冰窖,也不一定能逃出院子。
劉青松拉著冉顏她們躲進一座假山後面,壓低聲音道,「他們站的太分散了,炸藥只有一包,而且威力不大,怎麼辦?」
冉顏沉吟一下,再次觀望四周,「炸藥給我,我去引開他們,你們趁機逃走。」
劉青松立刻否定,「不行,那莊尹一看便是道上的,萬一……」
冉顏打斷他的話,「別忘了,莊尹現在恐怕已經毒發了,我有保命的籌碼。聚水縣一共就這麼大點,我但凡拖一點時間,你們便能夠趕過來!」
關鍵是,冉顏現在一隻手受傷,又穿著原本的衣物,想要逃走最不容易。
「為什麼非得出去?咱們不會被凍死,找個地方躲著等人來救不就行了?」晚綠小聲道。
冉顏和劉青松靜默,這不失為一個辦法,但是如果讓莊尹知道他們有逃跑的本事,會不會覺得不保險,然後立刻殺人滅口就很難說了。
如果到時候莊尹拿晚綠和劉青松的性命威脅她解毒,她不可能反抗,與其都要賭,冉顏更喜歡掌握主動權。
「聽我的。」冉顏道,說著她接過劉青鬆手裡的炸藥和燈籠,「那邊的池塘是活水,你們順著水往下游,一定能找到出口。
院子裡的池塘其實就起到了一個儲水的作用,一頭有活水注入,經過池塘之後,順著溪流出去。
冉顏能辨別出,下游是東邊,縣衙就在那個方向。
劉青松抓著晚綠的手腕便朝著下游的方向貓著腰,悄悄前行。
冉顏便立刻起身往上遊方向走去,走的很緩慢,很輕,宛如一個賞夜景的人,正因如此,走了約莫半刻還沒有被人發現,而那邊也沒有傳出聲音。
如果事情能夠一直這樣下去,倒是意外驚喜,不過,冉顏駐足,看著面前戛然而止的石板路,和前面滿地的落葉,只要她一踩上去,嘩啦啦的聲音立刻便會被人發現。
聲東擊西的意義在哪裡?就是要讓虛假的目標暴露在人群,轉移注意力,她一刻不被發現,劉青松那邊就多一幾分危險。
冉顏調整了一下腋下炸藥的位置,還有燈籠的光線,一咬牙,一腳踏入落葉之中。
不出所料,窸窣的聲音立刻引起了守夜人的注意力。
幾乎是同一時間,三面有聲音喝起,「誰!」
冉顏提著燈籠拔腿便跑,這段時間她的體質已經好了許多,但是要顧著炸藥不能滑落,又要防著燈籠不能滅,委實辛苦。
「站住!」
冉顏匆忙之間看見身後的黑衣人越來越多,她跑的也就越賣力,而且專往樹影下跑。
夜風呼嘯從耳邊擦過,冷的似乎要劃破皮膚。
待到一眾黑衣人發現她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冉顏已經駐足。
月華之下,她唇角微微綻開一抹笑,夜風拂起凌亂的發絲,她狼狽的喘息不定,卻神情淡然的將炸藥的捻子深入燈籠裡。
一眾黑衣人還驚豔在她絕代風華之中,便瞧見美人朝他們擲過來一物。這時候還沒有炮竹炸藥的概念,他們只道是暗器,便只是避開了那個東西,並沒有跑出多遠。
刺啦啦的捻子燃燒聲音中,冉顏向後退出兩三丈。黑衣人以為她要逃跑,便急急追趕上來。
轟!
驀然間,一聲驚天的巨響,土石合著鮮血四濺,方圓十丈的地方落葉頓時燃起熊熊大火。
冉顏也被震得血氣上湧,噗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劉青松那個混蛋之前說什麼!冉家記的輕輕楚楚,他說:炸藥只有一包,而且威力不大!
冉顏臉色發青,就這個威力不大?如果剛剛在冰窖裡點燃了這捆炸藥,他們三個人絕對的、毫無疑問的、不容質疑的——不被炸死也會被塌方的巨石砸死!
到時候不是逃亡,而是自殺了!
「真他媽混蛋!」冉顏咬牙切齒,她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不靠譜的傢伙!當時如果她再拋近點,大約現在也是血肉模糊了!
這一聲巨響不僅吸引了院子裡所有的注意力,亦引起了外面正挨家挨戶搜人的衙役的注意。
冉顏趁著硝煙瀰漫,顧不得喉嚨裡一直上湧的血,快步順著溪流往上游跑去。
「快追!」黑衣人陸續趕來,七八個人順著冉顏方向追去。
冉顏不管後面有多少人,只管拚命的跑,耳鳴聲充斥整個腦袋,令她無法思考。
不知道跑了多久,已經隱隱能看見一堵牆,還有溪流中的柵欄。
冉顏氣喘吁吁的頓住腳步,身後的幾個黑衣大漢,也有些氣喘,不禁咒罵道,「娘的,一個小娘子居然竄的這麼快!」
第一百六十六章、你怎麼才來
黑衣人一揮手,六七個壯漢便衝了過來,絲毫不給喘息的機會。
刀鋒閃著寒光貼著冉顏的鬢髮晃過,冉顏心知他們下了殺心,立刻邊躲避刀劍邊揚聲道,「莊尹被我下了毒,你敢殺了我,正好拉他一起陪葬!」
話一出口,冉顏明顯感覺到黑衣人的攻擊變緩了,為首那人站在一旁靜立半晌。
冉顏自然不會乖乖的站在這裡給他們抓住,她早就發現溪水中那些柵欄中間的空隙不小,一個壯漢可能穿不過去,她卻能從中穿過。
正在此時,夜空中響起尖銳的嘯聲,聲音長長短短,像是某種信號。
黑衣人紛紛頓下身形,冉顏趁著這個時機,跑到溪邊。方才離得遠,溪水上反射月光,看起來很清淺的樣子,現在到了近處才發覺居然看不見底。
為首的黑衣人率先反應過來,揚聲道,「有人入莊!不要磨蹭,滅口!」
隨著他這句話,冉顏一咬牙從一丈多高的岸上跳入水中。
嘩啦一聲,水花濺起,河水裡綻開一朵血花,很快便恢復了平靜。
「頭兒?」站在岸邊的幾個人遲疑要不要入水追抓人。
為首之人轉頭看了一眼越來越接近的火光,果斷道,「來不及了,撤!」
其餘人得到命令,迅速翻牆躍出院外。
冉顏落入冰冷徹骨的水裡,心口一陣刺痛,腥甜的血不受控制的直往外湧,腿部有幾處撕裂一般的疼,冉顏意識僅存,知道可能是被爆炸傷到了。
黑暗一波一波的席捲而來,在水中沉浮不定,冉顏想抓住柵欄穩住身子,可惜現在渾身的力氣連並不湍急的水流也抵不過,只能任由水流衝向下游。
現在冉顏只能竭力的保持清醒,她記得前面不遠處就會有一個池塘。
冉顏屏住呼吸,時不時的用力浮上水面呼吸,這樣的反覆動作幾乎成了一種機械的慣性,模模糊糊便想,如果她現在昏過去,明日一早會不會有人在池塘裡發現一具女屍,如果有可能,還是儘早打撈上去火化,不要等到很多天以後才發現一個黑色大胖子……
還有昆蟲什麼的……最討厭了……
渾身刺痛,冉顏用僅存的意識對抗身體上的眩暈。在水裡,她已經失去了時間概念,彷彿只過了片刻,又如過了半日,才覺得周身水流漸漸緩了下來。
冉顏嗆了口水,發現自己可能已經喝不少水,她掙紮著用盡全身力氣,單手向岸邊划去。冉顏不喜歡坐船,不是怕水,相反她的水性極好,以前最喜愛的運動之一便是游泳。
不知用了多大力氣,指尖才觸到草葉,冉顏連忙伸手抓住。
枯草分外脆弱,只輕輕一抓便斷裂,冉顏絲毫不氣餒,忍著身體上的不適,和眼前一陣陣發黑,咬牙一點一點往前游,終於抓住一把看起來還算牢固的草葉。
冉顏稍稍鬆了口氣,卻發覺身體裡的熱量在一點點流失,腦袋也是無法遏制的眩暈,冉顏猜測自己可能是失血過多。
現在最明智的做法,是攀上岸之後立刻止血,但看著三尺高的岸,她覺得那麼遙不可及。
事實上,不是只是冉顏的感覺,就算是一個身體正常的人,在沒有外力的情形下也很難爬上這個被修整比直的岸,更逞論冉顏只有一隻手能用力,還是在幾乎虛脫的情形下。
冉顏仰頭望著上面的欄杆,忽然心念一動,連忙解下自己的腰帶。
薄薄的輕紗腰帶在身上繫了幾圈,扯開約莫有一米多,與裙子系在一起約足有兩米。冉顏飛快的在自己兩腋下繞了個扣,另外一頭用一隻瓷瓶繫住,然後用力拋過欄杆,讓它墜下來。
冉顏拉住另外一頭,將自己往上提了提,確認就算她再怎麼昏睡過去,頭部也不會埋進水中,才將另一頭系在自己腰上。
做完這一切,冉顏已經徹底的沒有一絲力氣。
她所能做的,就是盡力增大自己活下去的可能性,至於能不能活,那就要看晚綠他們能否及時過來。
風透過濕的衣物,刺入皮膚,疼的有點麻木,冉顏終究沒能抵過疲憊和重傷的雙重夾擊,暈了過去。
茫茫天地之間,白茫茫的一片,冉顏赤腳站在漫天雪地裡,彷彿站了一年那麼久,渾身僵冷,猶如一塊矗立的石碑。
冉顏的視線猶如在天際,俯視著自己,卻分明能感受到孤獨寒冷。
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從身後將她攏在懷裡,溫暖瞬間將她環繞,她雙腳互相搓著,想回頭去看他,男人卻一把將她橫抱在懷裡,盤膝坐在雪地中,溫熱的大手幫她捂腳。
一瞬間,冉顏所有的委屈都湧上心頭,哽著聲音責怪他道,「你怎麼才來。」
男人的動作頓了一下,聲音沙啞乾澀,卻帶著淡淡的笑意,「是,我來晚了,以後我把你栓在腰帶上,去哪兒都帶著。」
「為什麼不是揣懷裡?」冉顏皺眉逼問。
男人笑出聲音,「好,揣懷裡。」
冉顏眉頭擰的更緊,她已經冷靜下來,所以不禁想,自己為什麼會問這麼奇怪的話,心道難不成真是寂寞太久了,竟是做了這樣的白日夢。她雖這麼想著,人卻往溫暖的懷抱裡鑽了鑽,喃喃問道,「你是誰?」
男人的動作頓了一下,沙啞的聲音笑道,「做夢還這麼警覺。」
「是啊,我也知道自己在做夢……」冉顏貼著他溫暖健碩的胸膛,聽著一聲一聲沉穩有力的心跳,咕噥了幾句,竟又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的溫暖香甜,再也沒有做夢。
也不知睡了多久才醒來,冉顏睜開眼睛,朦朧中看見一張俊朗如雕塑般的臉,她怔了一下,旋即想到那個夢境。再定睛一看,那男子靠在床榻邊,一手撐著頭,黑髮凌亂的在頭頂綰了一個髻,零落的幾縷髮絲搭在額頭和面頰,面色憔悴蒼白,下顎上有些青須。
冉顏愣愣的看了半晌,才認出這個人竟然是蕭頌!現在的他不復平素的簡潔幹練的形象,消瘦凌亂的樣子幾乎辨不出本尊。
蕭頌似乎感覺到動靜,緩緩睜開眼睛,那雙黑亮的眼睛彷彿天生帶著迫人的銳氣,在對上冉顏目光的瞬間柔和了許多,聲音沙啞,「醒了?」
「你……」冉顏想說點什麼,開了口卻不知道怎麼說,只問道,「你怎麼回來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9 10:21 PM
第一百六十七章、求
蕭頌此時應該正趕著回京述職,而且按照時間計算,他已然快到長安了,現在卻出現在冉顏眼前,她才有此一問。
「我破案心切,日夜無休,所以病倒在途中了。」蕭頌笑容灼灼,宛如瞬間恢復了精力。
蕭頌還是那樣,說假話從來不用腹稿,但在冉顏面前卻未曾刻意遮掩。
「你能活到現在真的很不容易。」冉顏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
蕭頌卻是懂了,「是不容易,我的房子被劉青松炸的只有幾間能住人。」
劉青松特別愛弄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至於炸藥之類的東西,因為有蕭瑀的支持,劉青松越發肆無忌憚,最終蕭頌忍無可忍,把他扔到一個有名的道觀。
在劉青松炸遍了道觀的所有房子之後,在蕭頌面前試驗點爆了一根威力只能撓癢癢的爆竹之後,蕭頌認為他終於出師了,才勉強同意他回蕭府。
結果……蕭頌看著躺在榻上的冉顏,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冉顏分外滿意,她現在躺著,不能把劉青松怎麼樣,但總也不能讓他太舒坦,否則她會不安心的。
「謝謝。」冉顏道。
蕭頌頓了一下,垂眸道,「不必言謝,是桑辰找到了你。」
冉顏看向他,靜靜的對視片刻,才收回目光。桑辰雖是活在另一個世界,卻有著一副聰明絕頂的腦袋,他依著線索找到她並不奇怪。
靜默了半晌,冉顏問道,「他呢?」
「聽說他帶人找到你之後便暈了過去。」蕭頌輕輕笑著,「他那見血暈的毛病怕是改不掉了。」
桑辰有很嚴重的暈血症,曾經一度成為朝中官員工作之餘的消遣,並不是秘密。
「那……」冉顏想問,那幫她暖腳的人是不是他?夢裡與她對話的人是不是他?但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夢裡的事情怎麼能當真呢!
「喝水吧。」蕭頌將勺子遞到她嘴邊。
「我自己來,謝謝。」冉顏想坐起身,卻發現根本動不了,渾身上下被包的嚴嚴實實,這一次兩隻手都傷的不輕。
「別固執,張嘴。」蕭頌擰起眉,催促道。
冉顏依言張開嘴,因為她真的很渴了,蕭頌觀察力極其敏銳,因此似乎總是知道她需要什麼,然後不聲不響的送到她面前。
「你昏睡了六天,醫生說,你暫時只能吃清淡的食物,想吃什麼?」蕭頌喂完水,接著問道。
「六天?」冉顏驚訝,她發現自己很虛弱,還以為是失血過多所致,沒想到竟然躺了六日!
不過回頭想想,蕭頌快馬加鞭的趕往長安,定然比他們快很多,趕回來也需要很長時間。
冉顏想了想,也不與他客氣,「能吃就好。」
蕭頌起身把碗放在幾上,伸出修長的手,躬身幫她把搭在面上的發絲撥開,「既然你要求這麼低,那我親自去做吧。」
冉顏看著他往外走,連忙補充一句,「如果能好吃點,最好。」
「我盡力。」蕭頌黑亮的眼眸中透著笑意,面上雖未露笑容,卻已經足以將歡喜洩露。
蕭頌出去不到兩息,晚綠、邢娘和歌藍一起衝了進來。
晚綠比六日前整整瘦了兩圈,沒有人責問她為什麼不在冉顏身邊,但是她已經自責千萬遍,是以一見到冉顏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乾涸的眼淚又重新兇猛決堤。
晚綠伏在榻前嗚咽道,「娘子,都是奴婢的錯。」
冉顏淡淡笑道,「虧得你聽了我的話,否則,恐怕現在躺在榻上的是兩句女屍了。」
想起劉青松那個不靠譜的傢伙,冉顏就是一陣後怕,若當時真是劉青松一個人跑出去,結果是怎麼樣實在很難預料。
「真真是凶險!」邢娘這幾天急的上火,見到冉顏醒了,既喜且怒,忍不住嗔怪道,「娘子從來說話算數,怎麼單就這件事情不往心裡去?當初在影梅庵的時候,您說再也不管這些事情,可如今險些又丟了性命!」
「我……」冉顏心裡一陣羞愧,她是下過決心,可一遇見屍體就忍不住的往上湊,湊上去之後發現蹊蹺,又想解開謎底。就像吸毒一樣,剛剛開始是一種癮,可真正到了一定地步,它就會成為生命中的一部分。
「這些事情日後再說吧,娘子好好養傷。」邢娘看冉顏好不容易長點肉的臉,又瘦了回去,也就不在這個時候數落她,轉而道,「娘子天天只喝點參湯,這會子餓了吧,老奴去給娘子做些吃的。」
「蕭頌去做了。」冉顏道。
邢娘臉色微變,卻很快掩了過去,「他一個門閥大族的嬌貴郎君,哪裡會這些,老奴過去看看。」
歌藍明白邢娘的意思,在心裡嘆了口氣,要不要勸勸娘子呢?
邢娘疾步到了灶房,看見蕭頌當真是在親自煮粥,便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光從透過高麗紙從格窗照射進來,在他周身鍍上淡淡的光暈,形容不整的模樣不僅未顯狼狽,反而有一種慵懶從容的氣質,比直平素整潔凌厲的樣子顯的好親近了些。
邢娘何嘗不明白蕭頌的心思,一個在官場上翻手云雨的男人,聽說冉顏遇上危險,便日夜兼程的趕回來,見到冉顏生死未卜,片刻不曾休息,寸步不離的守著她兩天三夜……縱然他看起來一直那麼淡然,但逐漸憔悴的形容,瞞不住任何人。
「蕭侍郎。」邢娘選擇用這麼疏離的稱呼,她走到跟前,客氣道,「這樣的粗活兒怎麼能勞煩蕭侍郎親自動手,讓老奴來吧。」
蕭頌回過身來,微微頷首,面上帶著不變的淺淡笑容,「無妨,你去照顧十七娘吧。」
「蕭侍郎,老奴……」邢娘也不忍心說出什麼殘忍的話來,但是像他這樣挺拔俊朗、又位居高官的郎君,但凡露出些許溫柔來,便不知有多少娘子願意嫁給他,寧死不悔,縱然娘子現在對他還沒有男女之情,但長此以往,便是鐵石做的心也能給他捂化了。
「邢娘有事請講。」蕭頌停下手中的動作,靜靜看著邢娘。
在這種自然而然的威壓之下,邢娘忽然跪在他面前,伏在地上道,「我家娘子自幼喪母,這些年來過得極不容易,好不容易熬出了頭,只求將來嫁個真心相待的郎君,平平安安度過一生,不奢望攀上高門大戶,蕭侍郎若真是為了我家娘子好,還請您切莫……」
切莫表現得如此慇勤關切。
蕭頌已經剋死了兩位夫人,兩名侍妾,早坐實了這「克妻」之名,邢娘是個信鬼神之人,決然不會看著冉顏嫁給蕭頌送死。
蕭頌用勺子攪了攪瓦罐中的碧梗粥,眯著眼睛任由騰騰熱氣撲面,淡淡的道,「您請起吧。」
邢娘伏在地上不動。
久久蕭頌才垂眸看了她一眼,輕笑道,「難道我看起來是這麼容易頭腦發熱的人?」
這……邢娘感受著似有若無的怒氣,脊背發顫,但凡知道蕭頌這個名字的人,絕沒有人敢相信他有頭腦發熱的時候,他理智的不能再理智了,除了他有意為之,平時笑起來雖和善有禮,卻令人感覺沒什麼情緒,若非偶爾傳出他在家裡與其父暴走拔劍幹架的八卦,令人覺得他還是個有血有肉的血性兒郎,就不會是「長安鬼見愁」的稱號了,而是「長安鬼見逃」。
「我像是會無視十七娘性命的樣子嗎?」蕭頌撥動灶膛裡的木炭,嚴重映著微紅的火光,聲音平緩的問道。
邢娘再次語結,能為了娘子做到如此地步,約莫也不會不顧她的性命,可一個克妻命格之人,這麼做的意義在哪裡?
這一回,邢娘雖然沒有弄明白,卻還是依言起身了。
「蕭侍郎守了這麼多天,可要回去梳洗?」邢娘問道。
「不必。」蕭頌斷然拒絕,因為他除了煮白粥,別的什麼也不會了,若是不趁這個時候表現一下,以後怕就沒得表現機會。
邢娘也不敢再堅持,她心裡再一次深深遺憾,如果蕭頌沒有克妻的命格就好了!可如果沒有這個名頭,以他的年齡,恐怕連兒子都能識字了。
魚與熊掌,不能兼得。
待粥煮的差不多,蕭頌將爐火熄滅,蓋上蓋子燜了一會兒,趁著這個時間,快速的沐浴回來,粥剛剛好。
蕭頌端著粥進屋的時候,冉顏已經又有些昏昏欲睡。
「起來用飯。」蕭頌把粥放在幾上,晚綠連忙去盛了一晚。粥熬的火候剛好,湯汁濃稠,冉顏多日不曾進食,前幾頓暫時只能喝這個東西,再慢慢開始進食。
蕭頌坐在塌前,自然的伸手接過晚綠端來的米湯,用手試了試碗壁的溫度,感覺剛好,便舀了一勺遞到冉顏唇邊。
屋裡霎時靜默。
晚綠也有些莫名其妙,她本想過去喂娘子,可手裡的碗就這麼自然的被人接走了。
冉顏餘光瞥見晚綠和歌藍的表情,恨不得把頭埋進被子裡。
這麼尷尬了一會兒,歌藍拉著晚綠悄悄的退了出去。
蕭頌卻渾然未覺的把手收了回來,重新在碗中舀了一勺遞過去。
冉顏含入口中,嚥下去才道,「你一直都是這麼的……以不變應萬變麼?」冉顏本想說厚顏。
「嗯。」蕭頌卻點了點頭,「你可以說厚顏,無妨。」
第一百六十八章、十年前已死
用完飯後,冉顏有些犯困,蕭頌便令人取來案宗,跽坐在幾邊查閱。
成摞的案宗將幾上堆的滿滿噹噹。冉顏半眯著眼睛,目光落在他身上。
蕭頌剛剛沐浴過,著一身月白色的廣袖袍服,印象中他總是穿圓領深紫常服,很少穿閒適的廣袖交領袍服,也並不常穿如此淺淡的顏色。濕濕的墨發散亂的披在身後,幾縷垂落,映襯著他硬朗專注的面容,他輪廓分明的臉,鼻樑英挺,尤其是雙出色的眼睛,不笑的時候宛如劍芒,含笑之時卻如融融暖陽。
蕭頌垂著眼眸,修長的手指翻著黃舊的案宗,口中卻問道,「不困?」
冉顏決心裝屍體,半晌沒有答話,睡意卻被驅散了不少,躺的久了就有些無聊。
「若是沒睡著,我們不如討論討論案情。」蕭頌笑著抬頭看她,他知道怎麼引起她的興趣。
果然,冉顏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睜開眼睛道,「你接手這個案子了?」
蕭頌彎起唇角,頷首道,「兇手給了我這麼充分的理由,我如何好意思不接。」
冉顏愣了愣,一時沒想透他話中的深意。
看著冉顏略顯迷茫的表情,蕭頌微微蹙眉,他的意思是有人傷了他的意中人,是個男人都不應該坐視不理。難道自己這個表白說的太委婉了?
罷了,日後有的是機會,蕭頌不再糾纏於這個問題,轉而道,「我查了十年前的案宗,也就是曾做過獄卒的死者張鉉和馮兆二人在縣衙其間所發生的所有案件,以及獄中收押的所有犯人。」
這麼快!冉顏微微揚眉,問道,「有什麼發現?」
「我從關押人犯中找出幾個可疑人選,但是需要確認一下。綁你的是什麼人?」蕭頌道。
「他自稱莊尹,但我懷疑不是真名。」冉顏回憶了一下,將他的特徵一一說了出來,「這人留著絡腮鬍子,年齡四十歲上下,身高六尺左右,右手手掌粗糙,大拇指上帶著一枚蛋清色扳指,扳指上面雕刻神獸睚眥。」
蕭頌心中一凜,「莊尹?」
「有什麼問題嗎?難道用的是真名?」冉顏見他陡然嚴肅起來的形容,脫口問道。
蕭頌搖頭,道,「看來事情十分複雜,我在卷宗上看見過莊尹這個名字,他是山匪頭領,十年前被抓獲,但案宗上面記載莊尹被判問斬,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十年前,也就是玄武門之亂平靜,太宗剛登基不久。那個時候內憂外患,動盪不堪,也因此各個地方駐守的府兵都是驍勇善戰的猛將,能抓獲區區劫匪頭目並不奇怪,但一個死人,怎麼能再次出現,並綁走冉顏?
只有兩個理由可以解釋,要麼由於某種原因莊尹沒死,要麼就是莊尹已死,這次出現的人是冒充他。
這兩個理由可以把案情引導向完全不同的兩個方向,須得慎重。
冉顏也皺起眉頭,「那莊尹一身匪氣,身邊還跟著數十個訓練有素的黑衣壯漢……如果說是有人冒充,定然也是個土匪吧!」
蕭頌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走到榻前,「你現在還病著,這些事情你知道便好,無需太勞心費神,交給我吧。」
交給我吧。
多麼簡單的一句話,冉顏從前不知說過多少回,卻從沒有人對她這麼講過,倒是有人常常說:冉法醫,這件事情拜託你了。
冉顏看著落在廊上的明亮陽光,抬頭盯著蕭頌道,「我想出去曬曬太陽。」
「好。」蕭頌彎腰揭開她的被子,伸手打橫將她抱起之後才道,「得罪了。」
冉顏卻並未在意這些,把頭貼近他,靠上近在咫尺的健碩胸膛。溫暖透過衣物傳遞而來,一聲一聲心跳沉穩而有力,就宛如夢中一般。
冉顏兀自感受著,卻沒有察覺蕭頌渾身緊繃,以及越來越重的呼吸聲。
晚綠和歌藍一直站在門口聽用,冷不防的見看見蕭頌抱著冉顏出來,不禁大驚失色。
因為,四合式的院子裡,一襲灰袍正在北邊廊上靜坐。他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卻正對上抱著冉顏出來的蕭頌。
兩廂對望,氣氛霎時有些緊繃。
只有冉顏尚且從容的道,「蕭郎君,把我放在護欄邊即可,謝謝。」
蕭頌應了一聲,卻並未真的把冉顏放下,而是收緊了摟著她的手,靜立了片刻後,才回頭對還在驚訝中的晚綠道,「去取被縟來。」
「啊?哦!」晚綠收回魂,連忙跑進屋內取了被子來鋪在木地板上。
蕭頌玩笑輕輕將她放下。
桑辰抿唇站了一會兒,便準備轉身離開。
蕭頌叫住他,「桑隨遠,對弈一局如何?」
桑辰頓住腳步,轉過頭來疑惑的看著他。桑辰是公認的國手,能贏他的人肯定要實力和運氣並存。
蕭頌與桑辰只對弈過一回,以蕭頌落敗而告終。
「樂意奉陪。」桑辰清雅的聲音與蕭頌磁性的聲音形成鮮明對比。
歌藍找了一副圍棋,在冉顏身邊擺了一張小幾,蕭頌和桑辰對面而坐,蕭頌執黑子,桑辰執白子。
冉顏正好無聊,便津津有味的觀看起來。
剛剛開始不久,兩人的路數便隱隱顯露,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蕭頌居然走的也是穩紮穩打的路數,冉顏不禁看了他一眼。
蕭頌察覺到她的目光,不禁衝她一笑,「怎麼,十七娘忽然才發現在下是君子?」
桑辰兀自沉浸在棋局裡,他向來不習慣一心兩用。
冉顏白了他一眼,靠在欄杆上,緩緩道,「偽君子。」
蕭頌笑的越發燦爛,露出潔白如貝的牙齒,形容朗朗,乾淨明亮,「承蒙誇讚,請十七娘拭目以待。」
他話音方落,自己一片活棋斷了氣。桑辰形容閒適的著手提子。
一個棋子在棋盤上,與它直線緊鄰的空點是這個棋子的「氣」。圍棋上,棋子有氣才能得以在棋盤上存在。而把對方無氣之子提出盤外的手段叫「提子」。
「我拭目以待。」冉顏幸災樂禍的笑了一聲。
蕭頌瞪了她一眼,開始認真起來。
桑辰下棋的風格並不像他人看起來那麼溫吞吞的,反而又狠又準,一旦時機成熟,絕不會有半分猶豫。用計佈局絲毫不含糊。這點倒是令冉顏刮目相看。
而蕭頌的手法也令人感嘆,倒不是他手段比桑辰高超,而是他這麼個滿腹詭計之人,棋風居然沉穩規矩、步步為營!
冉顏看著兩人的側臉,懷疑他們在這一刻是不是互換靈魂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9 10:22 PM
第一百六十九章、陛下別任性
漸漸的蕭頌開始露出些許端倪——從棋局一開始便悄無聲息布下的天羅地網、突如其來的狠辣、陰險卑鄙的引誘,無一不令人瞠目結舌。
而桑辰也不落下風,攻守得宜,棋盤上廝殺成片,熱鬧至極。
這局棋下了很久,從早晨一直到過午,其間冉顏吃了兩回清粥,而戰局時起時伏,總也定不下個結果來。
「你可能不知道。」蕭頌忽而轉頭與冉顏說話,眼眸中滲出淡淡的笑意,「我與桑隨遠曾經都做過侍棋。」
侍棋也相當於棋侍詔,通俗來說就是閒暇時陪皇帝對弈的棋手。據說太宗酷愛弈棋,每每輸棋,非但不會不高興,反而屢敗屢戰越挫越勇,所以便會拉著棋手繼續下,直到贏了對方為止。
「桑隨遠是唯一一個讓陛下不敢找他下棋的人。」蕭頌看了一眼「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桑辰,語氣複雜,似是羨慕又似是輕視。
李世民不敢找桑辰下棋,並非因為他的棋藝高超,而是因為桑辰一旦沉浸在圍棋的世界裡,便絕對不會分心,他不僅敢贏皇帝,而且一贏就是一宿,次次不落,且從不覺得累,太宗要下多久他都樂意奉陪。
這不僅導致太宗自尊心大大受挫,還十分考驗忍耐力。太宗日理萬機,下棋本就是找樂子,與桑辰下棋就像是一口氣憋在心頭,發出去吧,顯得沒有度量,不發吧,憋著難受。
所以在第三次對弈一宿之後,太宗終於忍不住扔下圍棋,怒不擇言道:卿就不能輸一回哄哄朕!?
桑辰當時還從沉浸在棋局裡,沒有拔出來,連忙憑著記憶把棋局擺成原樣,愣愣的說了句:陛下別任性,咱們下完這局。
結果可想而知,太宗大怒吼了一句,你還知道我是陛下!然後拂袖而去,抓著房玄齡撒火訴苦:任性?我任性?幾十年沒有人說過我任性!
蕭頌講的繪聲繪色,讓人身臨其境,冉顏聽完笑的上氣不接下氣。當年桑辰不過十五六歲,想想一個少年對四十餘歲的人說出「別任性」,那是什麼樣的場面?而且對方還是坐擁天下的一代聖主。
其實那次若非房玄齡在中周旋,桑辰恐怕就身首異處了。
太宗與房玄齡訴撒火的時候,氣急敗壞的道:玄齡,你去把他給朕拉出去砍了!
房玄齡淡定的問:陛下要定個什麼罪名?他弈棋全勝陛下的事情傳出去有損陛下威名,說陛下「任性」的事情就更得捂著,觸怒聖顏……桑隨遠少年天才,驚才絕豔,這事情一傳出去,虞世南那些大儒肯定會千方百計求情,到時候陛下也不好真殺了他,不如就給他安個通敵叛國?
太宗偶爾會遷怒,卻不是個昏君,聽了這番話才稍微冷靜點:罷了,我也不是輸不起的人!
房玄齡連忙捧高帽子:陛下胸襟寬廣,臣下望塵莫及……
一番讚美下來,免了一場災禍,但自此太宗再也不與桑辰弈棋。
「你呢?」冉顏幾乎忘記蕭頌還在弈棋。
蕭頌看似隨意的落下一子,繼續道,「桑隨遠贏的容易,我卻輸的艱難。陛下棋藝甚佳,想輸的的不露痕跡,得費不少神。朝中官員或為名利,或為肩上的重擔,沒有一個人能像桑辰那樣傻乎乎的向前衝。我是他們中並不出挑的一人。」
這話冉顏倒是相信,大唐有太多的名臣,蕭頌縱然出色,在其中卻並不是最耀眼的一個。
冉顏能看出,其實蕭頌在講述桑辰的時候,也偶爾流露出嚮往的神色。
「為何?」冉顏想知道既然他嚮往灑脫不羈,又為何選擇困住自己。
蕭頌看著棋局上的局面,一邊等待桑辰落子,一邊道,「如果桑隨遠家中未生變故,他一直是崔氏六房嫡子的話,現在的他也會與我一樣。」
一個家族的榮耀,是多少白骨堆積而成,世人皆知蕭氏一門在南朝時期曾出過三十位宰相,但他們分別是誰,恐怕也只有族譜上才記得最清楚。
其實桑辰自幼喪父喪母,對於他的處境來時,是不幸也是幸事。
約莫到了未時末,蕭頌才放下棋,嘆道,「我輸了。」
桑辰贏的並不開心,「你未盡全力。」
「我已經盡力了。」蕭頌修長的手指敲著棋盤,道,「其實我也不算慘敗,我知道自己會什麼時候會輸,你卻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贏。」
他話音方落,院門口便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蕭侍郎。」
冉顏心裡微微吃驚,算計到這種程度,太變態了吧!或者只是巧合?她未及多想,便順著聲音來處看去,內門道那裡站了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男人,生的膀大腰圓,若非是那身綠色圓領官服,看起來倒像做殺豬營生的人。那人眉毛濃黑,比下面的眼睛寬出好幾倍,遠遠一看只見眉毛不見眼,嘴唇亦比常人豐厚,一張臉上只有那鼻子長得挺拔,挽回了幾分顏色。
「下官性不辱使命……」那人看清了廊上的情形,目光在蕭頌和桑辰之間徘徊兩息,最終衝著蕭頌拱手道,「蕭侍郎,您命下官查的事情查到了。」
冉顏若是沒猜錯,蕭頌之前可能只是讓下屬把事情吩咐下去,根本沒有接見過此人,桑辰和蕭頌都是出類拔萃的模樣,他卻兩個喘息便認出了正主,倒也是好眼力。
「馮縣令無需多禮,請坐。」蕭頌直身坐起,瞬間不復之前的慵懶模樣,自然而然的帶著一種迫人的氣勢。
馮縣令連忙垂頭,在廊下脫了屐鞋,登上走廊,在不遠處跽坐下來。
歌藍和晚綠退下去煮茶,桑辰並未離開,蕭頌卻也不在意,對馮縣令道,「說說吧。」
「是,下官查明,當年與張鉉、馮兆二人一併脫離賤業的還有五個人,據說是一起做生意發了財,便轉行了。月前已經死了一個,叫于傳德,此人好賭,欠了賭坊一大筆債,怕被抓去做勞役,便服毒自殺了。」馮縣令有些心驚於蕭頌的沉穩和氣勢,他來之前也聽說了蕭頌一些事情,但心裡總覺得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恐怕是傳言有虛。
但聞名不如見面,今日一見,馮縣令幾乎連頭都不敢抬起,生怕被那雙銳利的眼睛能窺破人心。
「繼續說。」蕭頌接過歌藍送來的茶水,瞥了瞥上面的沫子,微微皺眉,未曾喝便放了下去。
冉顏叫過歌藍,對她耳語了兩句。
馮縣令連忙道,「是,八日前,張鉉死在了悅來客棧的大堂裡,經過劉醫生驗屍……這是驗狀……」
馮縣令從袖帶中掏出一張薄薄的紙,遞了過來,繼續道,「另一個叫馮兆,六日前的晚上被人砍死在城西樹林……另外幾個分別是於執、王四、劉防、澤平治,這幾個人中,只有澤平治留在本縣,其餘三人如今都定居洛陽。」
歌藍又端了一杯茶放在蕭頌面前,他垂眸看了茶水一眼,不禁微怔,旋即看向冉顏,黑眸中若隱若現一絲溫柔。
蕭頌不喜歡喝加了香料的茶水,冉顏便令歌藍去換了一杯。
這本是極小的一件事,蕭頌心裡卻幸福的快要溢出來,端著茶水抿了一口,連帶著氣場都溫和了幾分,「先仔細說說這個澤平治。」
「澤平治,人稱澤三,正是悅來客棧的老闆。」馮縣令道。
蕭頌端著茶的手微微一頓,不曾繼續追問,只交代道,「你把查出的資料都詳細寫下來送給我。還有,那個乞丐劉汶的身世遭遇和當年關在牢中的匪頭莊尹的案宗,也都一併送來。」
「是!下官這就去辦!」馮縣令連一口茶都不敢吃,便匆匆離開。
「澤三……」蕭頌沉吟一句,旋即開始細細品茶。
桑辰聽完馮縣令的敘述,又陷進了自己的世界裡,兀自起身,幽魂一般的飄回自己的房間。
「娘子可要進屋?」蕭頌轉頭笑問道。
冉顏心頭一顫,往常她聽「娘子」兩個字都聽的麻木了,不知怎的,蕭頌磁性的聲音這般喚,卻令她不禁想起了不知哪個朝代夫妻之間的稱呼。
許是他天生有些魅惑的聲音太容易令人想偏?冉顏這麼想道。
她胡思亂想一通,卻發現蕭頌還看著她,面頰一熱,垂眸道,「進去……」旋即想到要讓他抱進去,立刻又道:「不進去。」
蕭頌啞然失笑,吩咐晚綠道,「去給你們家娘子拿披風來。」
「你不是要破案麼?」冉顏委婉的下逐客令。
蕭頌看出了她的窘迫,心中微喜,便依了她的意思,「嗯,是有些事情要處理,冉十郎去洛陽抓藥了,約莫再過兩刻就能到。」
冉顏看著他挺拔背影,忽而揚聲道,「謝謝你。」
蕭頌止步回過頭來,唇畔帶著一絲淺笑,溫聲道:「無聊的話,幾上有案宗。」
冉顏怔了怔,隱隱明白,今日蕭頌所做的這些事怕是為了幫她消遣時間,如果他私下去處理案件的話,恐怕會更迅速。想到這裡,冉顏不禁笑了起來,人家都是做好事不留名,他倒好,還怕人太遲鈍發現不了,特地提醒一下。
第一百七十章、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冉顏和晚綠在廊下閒聊了一會兒,才知道這個院子是劉青松尋著給他們暫時落腳用的,就在縣衙附近。提到劉青松,冉顏忍不住磨牙,他最好別再出現在她眼前!
天色漸晚。
蕭頌猜測冉云生兩刻之後會回來,可是這次顯然失算了,冉云生到了傍晚才返回。
冉顏早已經在歌藍和晚綠的攙扶下進了屋,腿部的傷口有點崩裂,比受傷時還要疼幾倍。
剛剛處理好傷口,冉云生便拎著一大包藥過來。
「阿顏醒了!」冉云生顯得很高興,笑容濯濯,可是面色略泛蒼白,眉宇之間亦有憂色。
「讓十哥擔心了。」冉顏愧疚道。
冉云生把手中的東西遞給晚綠,跽坐的榻前,「你沒事就好。」
冉顏看出他有些心神不定,「十哥有心事?」
「不是什麼大事。」冉云生本想再說些什麼,但對上冉顏沉靜的目光,起身道,「一路顛簸,我有些累了,阿顏也早點休息。」
冉云生說罷未等冉顏回話,便疾步離開。
冉顏皺眉,冉云生不是個掩不住心思的人,一般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擾的他如此心神不寧。她現在行動不便,不能主動去找冉云生瞭解情況,況且他現在不願意說,問了也不一定會說。
「晚綠,你去問問十哥的小廝,今日去洛陽發生了什麼大事。」冉顏道。
晚綠應了一聲,便出去了。
歌藍幫冉顏洗漱完之後,出去倒水,冉顏聽見有人進來腳步聲,以為是晚綠回來了,「問到了?」
「想問什麼?」一個帶著笑意的男音。
冉顏躺在榻上,艱難的扭回頭,看見竹簾之後,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形,隱約能看清蕭頌一襲深紫圓領常服,墨發綸起,雖比前段時間看起來消瘦了不少,卻又是一副精神煥發的模樣,已不見清晨的慵懶和疲憊。
「進來吧。」冉顏話說出口就後悔了,在她潛意識裡不覺得跟一個男子單獨共處有什麼不妥,但這是大唐,她說這話會不會讓蕭頌誤會什麼?
蕭頌挑開竹簾,走了進來,站在床榻邊看她形容不整的模樣,皺眉道,「說是傷口又裂開了?」
「嗯,只是個小傷口,不礙事。」冉顏淡淡道,「請坐。」
蕭頌也不拆穿她,躺了六日,那些小傷怕也都癒合的差不多了,現在還能裂開的,又怎麼會是小傷?
「又死了一個。叫于執的。」蕭頌忽然道。
冉顏愣住,半晌才道,「你到聚水縣的事情已經不是秘密了吧!兇手居然還敢頂風作案,為什麼?自信?還是瘋狂……」
冉顏心裡更偏向後一種,如果在刑部侍郎手裡還敢自信到如此程度的人,恐怕也已經接近瘋了。
蕭頌在塌沿坐下來,道,「十年前正是在莊尹死後不久,那幾名獄卒才脫離賤業。而莊尹雖然被判了問斬,卻在問斬之前就撞牆自盡了,由於時間太久遠,縣令也已經換了幾任,當時的情形已經不可查證,但有理由懷疑,可能是這七名獄卒被莊尹收買,做了一出瞞天過海的把戲。」
「有疑凶了嗎?」冉顏問道。
「目前只有兩人,莊尹和澤平治。」蕭頌道。
莊尹是土匪頭目,以他的行事作風來看,自信囂張,不過冉顏也不能單單憑這一件事情盲目的確定一個人的性格。
「那個澤平治……」冉顏想了半晌,對此人的印象除了普通還是普通,長相端正沒有特色,皮膚既不黝黑也不白皙,氣質也十分平庸,是那種放在人群中,絕對不會被人注意第二眼的普通中年男人。
「他是悅來客棧的老闆,相對於莊尹,他更有嫌疑。」蕭頌其實心裡覺得,只是相對來說而已,如果仔細想想,還有很多線索難以貫通。
冉顏問道,「殺人動機呢?」
「也許有什麼原因破壞了他們之間的制衡關係?」蕭頌猜測,除了這個,也沒有別的理由可以解釋。
冉顏喃喃道,「乞丐劉汶是無意間得知此事,然後遭了池魚之殃?」
蕭頌見她認真思索的模樣,心底某塊地方柔軟起來,連帶著語氣也柔和起來,「行了,有什麼疑點明日再想,你好好休息養傷。我明日再來看你。」
他伸手幫冉顏把被子理好,便起身往外走去。
「等等!」冉顏叫住他。
蕭頌在竹簾前頓住腳步,轉頭問道,「有事?」
「嗯。」冉顏聽見他又走了回來,用包裹著厚厚素布的手,把枕頭旁邊的錦盒推到榻沿,「這兩支云簪還給你。我雖早已猜到是你所贈,卻是最近才知道它的含義,抱歉,我不能接受這樣重要的東西。」
蕭頌彎腰拿過錦盒,打開盒蓋,兩支並不耀眼奪目的羊脂玉簪,帶著溫潤如水的光澤靜靜躺在紅色的錦緞上。
冉顏看著他沒什麼表情的俊顏,莫名的竟有些擔心,至於擔心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
蕭頌將兩支云簪取出來,塞進袖袋裡,又從懷中掏出一支木簪放進錦盒,「這是我自己刻的桃木簪,可以重要,也可以不重要。」
因為不值錢、沒有特別的標誌意義,所以可以不重要,因為是一片心意,接受者也可以將它看的重要。一貫是蕭頌的說話風格,聽著含蓄,細想之下卻發現直指重心。
且冉顏經常接觸屍體,傳說桃木可以避邪,蕭頌雖然不怎麼相信鬼神,但重在心意。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這才是他的本意。
蕭頌在送出云簪的時候,就知道有一天會被拒絕,原以為自己可以平靜坦然的接受,但他現在心情複雜難受。
「很好看。」冉顏盯著錦盒中的桃木簪道。她這話不是安慰也不是恭維,的確是一支很漂亮雅緻的簪子,流云似的簪身,頭部是一小簇桃花,兩朵緊挨著的桃花完全綻開,旁邊另有一朵半開,最頂部伸出幾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顯示著蓬勃的生命力。不僅造型優美,雕刻的也十分精緻,連花蕊都絲絲看見,幾朵桃花彷彿能散發出香氣來。
「喜歡就好。」蕭頌鬆了口氣。
冉顏道,「日後你要是落魄了,還有一門手藝可以賺錢餬口。」
蕭頌笑聲爽朗,「若真是如此,那我這個月餘才出一個成品的匠人早晚會餓死。」
自從那次離開蘇州不久以後,蕭頌便開始雕刻這支簪子,起初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做這麼無聊的事情,當聽說蘇州有兇案發生的時候,他想也未想便主動請纓。
日夜兼程的趕路,當他站在蘇州,腦海中想的竟然不是兇案,而是一張雖然美麗卻並不生動的臉。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9 10:24 PM
第一百七十一章、好久沒接屍氣了
歌藍垂首站在外間,待蕭頌出去之後,遲疑了一下,還是拿起紙和筆進了內室。
冉顏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紙筆,道,「什麼事?」
歌藍跽坐在榻前,看了錦盒中的發簪,寫下:娘子可知道,贈髮簪的意義?
冉顏看著紙上的自己,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你不說我倒是沒有在意,綰青絲,挽情思,是定情之物吧?」
這次輪到歌藍怔愣,她還以為自家娘子對男女之情太過懵懂,所以並不清楚贈髮簪其中的深意,可看來並非如此。她抬筆寫道:奴婢斗膽,敢問娘子是否中意蕭郎君?
「中意?」冉顏看向放在枕邊的桃木簪子,微微抿唇,「他是個不錯的人。」
但是,喜歡他嗎?
「贈簪只是一種表達感情的途徑,無所謂定情不定情。」冉顏見歌藍似乎不讚同,繼續道,「蕭頌若非這樣想,他就不會哄騙阿韻偷偷把那樣重要的簪子送來。」
蕭頌只是想告訴她,他是打算三媒六聘的娶她。以蕭頌的處事風格來看,冉顏得出這個結論。
「把它收起來。」冉顏道。
歌藍不懂冉顏的想法,卻未再多問,將那根精雕細琢的桃木簪仔細收好。
未過多會兒,晚綠便回來了,一進屋就嚷嚷道,「那個小滑頭,嘴真是緊的很,不揍他不說實話!」
歌藍嗔怪的瞪了她一眼。
晚綠吐了吐舌頭,跑到內室,在冉顏的床榻前跽坐。
「你把十哥的小廝打了?」冉顏皺眉問道。
晚綠連忙搖頭否認,「沒打沒打,就是逼供了一下。」
冉顏也未多責怪,眼下她更關心冉云生遭遇了什麼事情,「問出了什麼?」
「聽祿樂說,倒是沒發生什麼大事,只是在洛陽的時候救了一個從馬上摔下來的娘子,後來十郎和那娘子說了幾句話,便急匆匆的逃離了。」晚綠到現在還懷疑祿樂是騙她,什麼娘子能像洪水猛獸一樣把十郎給嚇的落荒而逃,晚綠道,「奴婢覺著,要麼就是祿樂誆奴婢,要麼就是那娘子生的慘不忍睹。」
「沒有了?」冉顏詫異道。
晚綠點點頭,「是啊,就這麼件事。」
似乎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冉顏決定等冉云生稍微冷靜一些,改天再問問他。
夜已深沉。
冉顏躺在榻上想了許多事情,終於有了些睏意,便挪了個安穩的姿勢,準備入睡。
意識朦朧的時候,卻聽見有些嘈雜的聲音,冉顏睜開眼睛,發現外面隱隱有火光。
「晚綠。」冉顏出聲喚睡在小榻上的晚綠。
晚綠還帶著睡意朦朧,便急忙爬起來,道,「娘子要起夜嗎?」
「不是,你看看外面發生什麼事了?」冉顏道。
「哦。」晚綠打著呵欠,披上衣服,開門探出頭去,半晌才縮回來,回話道,「娘子,不是咱們這邊,是衙門那邊的。」
冉顏猜測,可能是蕭頌設了誘敵的圈套,便也不再多問,喚晚綠回來繼續睡覺。
次日一早,蕭頌遣人過來告訴冉顏,已經抓獲莊尹。
待用完早膳後,冉顏開始對屋頂發呆。約莫小半個時辰之後,吃了一回藥,又開始對著屋頂發呆。
過午之後,天色漸漸陰沉下來。劉青松現在是做縮頭烏龜,冉云生彷彿情緒不佳,一早上也未見人影。主子們心情不好,僕婢亦不敢大聲喧嘩。於是小院裡的明明住著滿滿的人,卻顯得分外安靜。
直至快午時,桑辰才從房間出來,站在冉顏門口扭扭捏捏半晌,剛剛抬手準備敲門框,便聽見屋內冉顏幽幽嘆道,「唉,好久沒有接屍氣了……」
桑辰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的退去。
蕭頌辦完公事,剛剛進了內門道,便見到一個灰影像見了鬼一樣,從冉顏的門口兔子般的竄回自己房內,速度之快,實在令人咋舌。
蕭頌頓了一會,才敲響冉顏的房門,裡面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門沒鎖。」
「怎麼,才醒了一日就覺得無聊?」蕭頌進屋便問道。
冉顏懶懶的望了他一眼,動了動嘴唇,不答反問道,「你送簪子是與我定情?」
歌藍和晚綠剛剛經受過「接屍氣」的驚嚇,驚魂尚且未定,冉顏又狠狠的來了一記。
劈頭就是這麼一句直接的話,把蕭頌問的也有些懵了,怔愣片刻才道,「只是想送而已。」
冉顏拒收云簪,蕭頌便知道她對自己還沒有到定情的地步,所以自然不會自己往牆上撞。
「唔,我也這麼覺著,不過還是問清楚的好,免得日後說不清楚。」冉顏緩緩道。
蕭頌撩起袍子,悶悶的坐在榻前,「非得要把事情說得這麼透徹?煞風景。」
看著他氣悶的樣子,冉顏頓時精神好了許多,興致勃勃的問起案情,「莊尹被抓住了?案子破了?」
蕭頌無奈的在心裡嘆了口氣,順著她的話題道,「嗯。我設了個局,本想是驗證悅來客棧老闆澤平治是否有殺人動機,未曾想,竟有個意外收穫。還有,在乞丐劉汶的屋內找到了一張紙。」
蕭頌將紙在冉顏面前展開,上面幾個模糊不清的大字:爾等該死。
「還在他屋內找出一個女子的畫像,經過辨認,是一名叫羅鈴的繡娘。」蕭頌將紙張折好,用白疊布包起來,塞回袖袋。這可是重要物證。
「鈴娘?」冉顏一直隱隱覺得,這個羅鈴與劉汶不可能是素不相識,「這麼說來,他們是戀人?這樣一來,她豈不是有重大嫌疑?」
如果劉汶當年知道莊尹等人的齷齪事,被他們迫害,為了給劉汶報仇,鈴娘也不是沒有可能瘋狂。
蕭頌頷首。
想起那個怯生生、卻眼神堅毅的鈴娘曾說:他覺得自己成了廢人,不願連累我,他終身不娶,我便終身不嫁,這樣我們也算廝守了。
「我想見見那個鈴娘。」冉顏盯著蕭頌。她知道自己這個要求有些過分,若是平常,她斷然不會做出這樣沒有分寸的事情,可她知道蕭頌會答應。
「好。」蕭頌想也未想便一口答應。
冉顏不是個大度沒有限量的人,被傷成這樣,除了莊尹之外,還有那個萬惡的兇手,她一個也不會放過。另外,是要自我檢討。
隔了半刻,兩名衙役壓著一個女子進了室內。
隔著竹簾,能隱約看見她身量高挑,臉盤瘦長,彎彎的柳葉眉下兩汪秋水,中庭略長,嘴唇有些薄。梳著簡單的發髻,渾身上下沒有一件飾物。
羅鈴第一眼便看見了靠坐在幾旁的蕭頌,以為是提審,便在簾外跪了下去。
「起來吧,有人要為你伸冤,進來回話。」蕭頌道。
羅鈴怔了一下,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起身垂頭小心翼翼的撥開簾子,走了進來,站在距離蕭頌最遠的角落裡,肩膀止不住輕顫。
冉顏不禁看了蕭頌一眼:你怎麼迫害人家姑娘了?
蕭頌眼神無辜。
「鈴娘,你請坐。」冉顏把聲音放柔和。她自以已經很溫和了,殊不知在旁人聽來,猶顯冷漠。
羅鈴面對一尊煞神,一座冰山,哪裡敢說一個不字,冉顏說讓做,她便老老實實的在最遠處的席上跽坐下來。
「能與我說說,你與劉汶是什麼關係嗎?」冉顏問道。
羅鈴垂著眼眸,聲音細而發顫,「我不知道。他還是州學生徒的時候,曾說考完科舉之後便去我家下聘,但經歷一場變故,他只裝作不認識我。」
冉顏繼續發問,「你覺得劉汶是個什麼樣的人?據說他才華橫溢,你覺得他若是科舉高中,會履行諾言嗎?」
「他從來說話算話。」羅鈴聲音裡帶了哽咽,說到劉汶,她心裡被滿滿的悲傷充斥,忘記了懼怕,「十三年前我便與他相識,他是個好人,時常來幫我照顧祖母,家裡粗活重活都攬了下來……」
冉顏打斷她的話,「既然如此,為何你的左鄰右舍都不認識他?」
「他……他怕被家裡責罰,只偷偷過來。」羅鈴一言道出無盡心酸。從前劉汶雖是劉氏庶出,卻因才華過人而被氏族重視,與她的身份自然是天差地別,後來他陡遭變故,她以為可以結為夫妻,可他已陷入絕望。
「你知道他遭遇了什麼嗎?」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羅鈴搖頭,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在她面前綻開一朵朵小花。
外面也不知何時落了雨,彷彿要映襯羅鈴現在的心情,屋子裡漸漸暗下來,看不清人影,只有羅鈴壓抑的哭泣聲。
「來人,放了她。」良久,蕭頌出聲打破沉默。
冉顏有些驚訝的看向他,蕭頌並不像是一個感性的人,不可能聽了一段艱難的故事就同情心氾濫。但轉而一想,她便明白了。羅鈴如此的情真意切,絲毫沒有破綻,若是她一口咬定不知道劉汶身上發生了什麼,她便沒有殺人動機。
蕭頌站在窗口,看著衙役帶著羅鈴出去的背影,輕聲道,「白義,跟著她。」
廊上一個聲音道,「是。」
冉顏道,「你覺得她是兇手?」
「不知道,沒有水落石出前,任何一個牽扯進去的人都有可能是兇手。我只是覺得她今日剛才的情緒明顯比在縣衙激動。」蕭頌回頭道。
冉顏沉吟了一下,道,「是不是你太嚇人了?她在我這裡比較容易放鬆?」
「你?」蕭頌看著她嚴肅的表情,發現根本不是在說笑,不禁道,「你怎麼好意思五十步笑百步,方才桑隨遠還被你嚇的魂飛魄散。」
第一百七十二章、司馬昭之心
冉顏哼哼兩聲,閉上眼不理他,心裡卻暗自在想,真的有那麼嚇人嗎?想起來,從前敢近她身的除了同行就是刑警,好像是很奇怪……
雷光乍現,照的屋內一白。晚綠和歌藍將內室的燈點亮。
半晌,冉顏才睜眼盯著蕭頌,「我真的很可怕嗎?」
蕭頌彎起唇,答非所問的:「這樣很好。」
冉顏雖然冷淡,卻從來真性情,懂得欣賞的人便可知她的好,不懂的人,很有可能就會被她的誠實刺傷。
暖融融的燈光慢慢亮起,蕭頌瞥見幾上方的《關山月》曲譜,伸手取了過來,笑吟吟的道,「隴板滿目皆千仞,唯有關山以秀媚。長安西去至關山,密林綿延盡蒼翠。日出於蒼茫云海,雪遠接洮西千里白,大氣磅礡,觀之心胸開闊。小雨絲竹,溪流潺潺,更有秀麗之色。」
蕭頌看冉顏有些感興趣,眼底笑意更濃,「更奇特是的,在山巒之中還有草原。可以驅馬奔馳,草地漫步,妙不可言。」
「真的?」冉顏以往很少關注這類信息,也隱約知道「關山月、洱海雪」的盛名。
蕭頌頷首,認真道:「十七娘是否考慮與在下一起去賞景?」
「可以嗎?」冉顏是冉氏嫡女,如今又即將寄居在三叔家中,自然不可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如果多幾個門閥大族的郎君娘子結伴一起過去,也許有可能,「可你是刑部侍郎,不是很忙?」
「是啊,很忙。」蕭頌沉吟半晌道:「不過,朝廷官員都有一個月婚假……」
冉顏愣了一下,旋即扯起塌邊一件衣物丟了過去,「陰險!」
蕭頌笑聲朗朗,他扯下衣服,連忙上前查看她手臂上的傷,見到沒有大礙才松了口氣道:「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一點都不會審時度勢。」
冉顏瞪著他,立刻學以致用,淡淡道:「行,這句風涼話我先記賬上了。」
「加利息也是可以的。」蕭頌從幾上抽出一張紙,提筆在上面寫下一個標準的案宗,大概類似於某月某日在某種情形下蕭鉞之說了句風涼話惹怒冉十七娘,有兩名人證,物證一件……最後是「兇手」認罪畫押。
冉顏看著這張紙,禁不住笑了起來。
屋內橘色的燈光透出窗外,在接天連地的雨幕裡顯得溫暖柔和。
聚水縣的街道上已經沒有行人,明明雨聲嘩嘩,卻令人有一種沉寂到窒息的錯覺。
一個死巷的入口處,一襲素衣撐著破舊的油紙傘靜靜佇立,女子身材高挑,瘦長臉盤。傘外下著大雨,傘內她的臉頰上滿是水漬,衣襟上也濕了一塊。
「十三郎……」她喃喃的,面上浮起一抹笑容,「只有三個了……」
天空陡然一白,蒼白的顏色照亮羅鈴的面容,緊接著雷聲乍響,她驚了一下,彷彿才回過神來,又在巷子口站了片刻,才遊魂一般往城西的家中走去。
大雨滂沱,下午的時間顯得非常短暫,很快便天黑了。
蕭頌陪冉顏說了一下午的話,大多時間都是蕭頌在說,冉顏一副勉強聽聽的表情。
到晚飯時間,院外忽然騷動起來,緊接著馮縣令急匆匆的衝了進來,「蕭侍郎!蕭侍郎!」
蕭頌心裡一頓,起身走了出去。
馮縣令雖然打著傘,卻渾身都已經濕透,襆頭上也滴著水,見到蕭頌連忙道,「下官無禮衝撞入院……」
「說正事。」蕭頌淡淡打斷他的話。
「是,是!」大雨中馮縣令幾乎是用大喊的,「回稟蕭侍郎,又死了一個!經過辨認,是住在洛陽的王四,死在了十里外河堤上,被人砍死。」
蕭頌劍眉蹙起,閃電一亮,照亮天地。
馮縣令正仰頭等著指示,剎那間他看見蕭頌面容冷峻,彷彿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比耳邊滾滾雷聲更為可怖。當下屏息,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去現場。」蕭頌話音未落,人已經入了雨中。
馮縣令連忙撐傘,可惜蕭頌高出他一頭,人高腿長,幾步便將他甩在了後頭。
很快門外響起馬蹄聲,漸漸遠去。
晚綠站在外間,手裡捧著一把傘,愣了半晌,她實在不敢相信,那個渾身煞氣的人會是方才還笑語逗自家娘子開懷的風趣郎君。
冷風吹進屋,晚綠打了個哆嗦,匆匆跑進內室,「娘子,蕭郎君走的急,奴婢的傘沒送上。」
「那就算了。」冉顏有些睏倦,歌藍見狀便起身去看看邢娘是否把藥煎好了。
晚綠擱下傘,才呼出一口氣,「娘子,您沒看見,方才蕭郎君可嚇人了。他那個綽號叫什麼來著,對,『長安鬼見愁』,奴婢覺著這稱呼還是客氣的了。」
冉顏不以為意的道:「這兇手太囂張了,伸手拔老虎鬚子,他能不發飆?」
晚綠頷首,收拾案几時,拿著那張「案宗」問道:「娘子這東西擱哪兒?」
冉顏唇畔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我看看。」
方才她只是略略看了幾眼,並未細看,眼下看起來,這份案宗寫的著實專業,條理分明,人證物證齊全,只是在犯罪動機處空白下來。
「唔,看來還要審問審問犯罪動機。」冉顏收回目光。
晚綠嘟囔道,「娘子平時挺通透的,這會子倒犯糊塗了,這個犯罪動機還要審問麼?明明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動機就是:打算把娘子騙回家當夫人。」
冉顏陡然間覺得熱血上湧,直直衝到臉頰,乾咳了幾聲,「晚綠,你以後含蓄點。」
「奴婢以前挺含蓄的,上回歌藍告訴奴婢,您抓著蕭郎君的手問『是表白還是調戲』,奴婢以為娘子喜歡這樣呢。」晚綠一邊打趣冉顏,一邊把「案宗」仔細收好,和桃花簪放在一塊。
冉顏看著屋頂裝屍體,心道歌藍平時看起來一本正經的,怎麼也會八卦呢?
「娘子……」晚綠情緒忽然低了許多,「歌藍還能說話嗎?」
冉顏收回神思,「她的聲帶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應該能發出聲音來,可能她太久沒有說話,忘記該怎麼發聲,平時讓她和你一起多多練習……過來,我教你……」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9 10:26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4-19 10:26 PM 編輯
第一百七十三章、卑鄙之徒
冉顏用盡辦法的恢復受損聲帶,雖然不可能回覆原來的狀態,但說話應該沒有問題,歌藍不能發聲可能是因為心理障礙。
只能刺激她無意識的發聲。不過冉顏也有些頭疼,歌藍淡定的令人髮指,無論晚綠怎麼嚇她,結果換來的只是淡淡一瞥。
無奈之下,只能暫且將此事擱下。
冉顏吃了藥後便躺在榻上想案情。莊尹被抓,竟又死了一人,是他同夥作案?兇手另有其人?羅鈴究竟有沒有殺人動機?
據蕭頌說,幾個案犯死時,都沒有證明她的行蹤,如果能她有殺人動機,那麼就很有可能是兇手……
這些都是後話,讓冉顏不解的是,王四住在洛陽,怎麼會出現在此處呢?還有馮兆也是,無緣無故想來也不會大半夜的往城西樹林跑。
窗外夜雨越來越大,天地之間所有聲音都被落雨淹沒。
戌時末,縣衙燈火通明。
蕭頌從案發現場已經回到衙內,換了一身衣物,坐在小東房中喝茶,墨發用帛帶在身後鬆鬆結起,髮梢還不斷的滴著水。
氤氳的熱氣將他的面容遮掩,看不出神情。
跽坐在他對面的莊尹額頭上冒著細細的汗珠,暗暗心驚,如果不是知道此人真的只有二十六歲,莊尹恐怕會以為這名官場老手不過是保養得當而已。方才隨便問幾句話,不深想也只是尋常的問題,可是現在想來卻句句掐中要害。
莊尹緊張倒不是怕他,而是要時時刻刻提防對方看似無意的問話,實在很累。
蕭頌喝完茶,將杯子輕輕放在幾上,再次抬眼看向莊尹,面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彷彿談論晚飯吃了哪盤菜一般,「 《唐律》有令,殺非死罪三人以上者,罪犯無論首從皆斬。我記得刑部有幾個卷宗,武德七年冬十一月四日晚,大雪,穎州張莊;武德八年春,二月,穎州潁上縣……」
蕭頌並未說具體的案件,只說了具體的時間。莊尹詫異的盯著他,聽這些案件,他如數家珍,竟是絲毫不錯。之前聽說蕭頌下江南辦案,莊尹特地打聽過他的行程,雖不知道他怎麼忽然跑到聚水縣,但莊尹可以肯定,他沒有時間去刑部查閱資料。
蕭頌沒有給他時間多想,「這些案子加起來,死在莊郎君手裡的足足有二十七條人命。」蕭頌淡淡笑道,「你犯下的罪,左右都是個死,不過……死也有很多死法,英雄好漢拋頭顱灑熱血,腦袋掉了不過是碗口大的疤,蕭某實在不想看見莊郎君飽受痛苦和屈辱。」
「無非就是絞刑和斬刑。」莊尹放在腿上上的手緊緊攥起,大拇指上的睚眥扳指將周圍壓出一片白。
於以前不同,唐律規定死刑處決方法只用絞、斬。
蕭頌接過剛剛添好的熱茶,撇著上面的漂浮的茶葉,聽聞莊尹這話,頓了動作,好心的解釋道,「莊郎君倒是很瞭解刑律,不過蕭某做刑部侍郎這幾年來,這琢磨不出不少門道。比如這個斬刑,可沒有明文規定必須一刀斃命……」
「卑鄙之徒!」莊尹臉色鐵青的打斷他的話,「你究竟想幹什麼!」
蕭頌抿了口茶,「聽說莊郎君不怎麼配合查案,想必你也聽說過,蕭某的名聲可不怎麼好。」
言下之意就是,落在他蕭頌手裡絕不可能有活路,但若是好好配合,會考慮給個痛快。
其實關於蕭頌的傳聞倒也不是很差,只是說他雷厲風行,手段狠辣,身帶煞氣,這對於作姦犯科之人自然不是好消息,但朝野之中對他風評極好,至少也說他剛正不阿。
「你想知道什麼?」莊尹雖然很不想承認怕了這個比自己小二十歲年輕人,但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服軟。
蕭頌倚著圓腰胡床的靠背,笑容不減,但莊尹膽敢傷了十七娘,不管怎麼交代配合,在他手裡都不可能會有好下場,然而從他平靜的神色中,卻看不出半點端倪,「聽說前幾日在蘇家門口徘徊,為什麼?」
前些日宋縣尉獻慇勤,派人去蘇府抓可疑之人,雖然不曾抓到人,但卻有捕頭與莊尹打了照面。也算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
莊尹扯出一個笑,身子微微向前探了探,滿是絡腮鬍子的臉上浮起一抹淫 邪的笑,「蘇家俏寡婦的聲名遠播,要是把她弄到手,不比做山賊強?」
蕭頌一雙漆黑的眼眸盯著莊尹,直盯到他笑容僵在臉上,陡然爆出一陣爽朗的大笑,「哈哈,可以理解。」
就在莊尹以為矇混過關的時候,蕭頌笑聲戛然而止,淡淡道,「莊郎君,蕭某實在不想強行逼供,但我一片仁心,被人當成了蠢,莫非你懷疑蕭某的手段?想親眼見識一番?」
屋內壓抑的令人喘不開氣,蕭頌威壓的氣勢宛如潮水般綿綿不絕,連兩側站立的衙役兩鬢都滲出了汗水。
「放我兄弟一條生路,你想知道什麼都行。」莊尹終於繳械投降,這場對峙他沒有絲毫贏面。
「這個可以商量,但在我耐心沒有用盡之前,請你回答我的問題。」蕭頌修長的手指彈去不慎沾上的水珠,放下杯子,好整以暇的看著莊尹,「否則,萬一你的那些兄弟在牢獄之中暴斃可就不美了,你說是嗎?」
莊尹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從這個正義的刑部侍郎嘴裡聽到了什麼!同時也深深後悔提出這個要求,因為他把自己的弱點全然暴露在這只狡猾的狐狸面前。
「蕭家人哥哥耿直剛正,蕭侍郎當真是獨樹一幟!」莊尹譏諷道。
蕭頌不可置否的一笑,未被激起半點怒氣。
頓了須臾,莊尹終於開始坦白,「十年前,我在聚水縣的牢獄中出資一千兩黃金買通當時的幾名獄卒,讓他們找一個犯了死刑的人犯替換,為了瞞過仵作的驗屍,他們盡力尋找與我體型相仿,年齡、相貌相類的郎君,那日,他們帶來一個酩酊大醉的郎君,相貌竟與我有三四分相似……」
不知為何,莊尹講到了十年前瞞天過海的過程。
蕭頌敏感的察覺到其中的問題,「那個酩酊大醉的郎君與蘇夫人有關?」
莊尹歎服的看了蕭頌一眼,垂下頭道,「不錯,那個郎君正是她的夫君。當時蘇家便是聚水縣的大戶,我不知道一千兩黃金竟然讓那幾名獄卒如此豁出去,連蘇家的女婿都敢殺。先付了一半黃金,事成之後又約定在埋屍的地方交付另一半錢,當時他們去了三個人,一個叫澤三,一個叫馮兆,一個叫王四……」
……
十年前聚水縣城西。
剛剛入夜不久,澤平治和馮兆扛著一包麻袋貓在樹林裡,等了半晌,樹林裡忽然出現十幾個持劍黑衣人。
澤平治敏感的察覺到對方的殺意,立刻道,「今日我等只帶來一半屍體,如果我們天亮還沒回,便有人拿著另一半屍體去衙門報案,要死大家一起死!」
黑衣人動作果然頓了下來,莊尹從一株粗壯的枯樹後走了出來,哈哈笑道,「他們沒有惡意,強盜嘛,匪氣重了點。」他瞥了一眼麻袋,「打開看看。」
澤平治飛快解開袋子,從中倒出半俱屍體。看見這具從兩腿中央被劈成兩半的屍體,連殺人不眨眼的莊尹都止不住頭皮發麻,為了活命,他們可真的什麼都能幹的出來!
「把金子抬出來!」莊尹吩咐道。
正在此時,旁邊的草叢中微微一動。
莊尹沖最近的一名黑衣人使了個眼色,那人飛身入了草叢。
「啊!救……」草叢裡傳出淒厲的呼救聲,只叫了一半邊被人止住。
須臾,黑衣人從草叢裡抓出一個青灰衣衫的少年,那少年看見澤平治三人的面容,臉色煞白。
「這小子知道我們事情,必須殺了滅口。」澤平治立刻道。
莊尹雖是劫匪,卻帶著行俠仗義的念頭,一般只對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員和奸商下手,不屑危害普通良民。他心中對澤平治等人的做法實在厭惡,便反對道,「不可濫殺無辜。」
說罷轉向少年道,「你剜眼盟誓,不許將今日之事洩露出去,我便做主饒你性命。」
聚水縣本就不大,相互之間至少也會面熟,澤平治等人自然不放心少年活著,不過少年是劉汶,聚水縣有名的才子,他們做獄卒,平時三教九流都有接觸,總有把柄可以拿捏劉汶。
「後來,我才得知替換我死的那個人竟然是蘇家的女婿,當時便做了個假局,讓蘇家人誤以為沐郎君與別的女子私奔去了。」莊尹如今尚有愧疚。
蘇家是大戶人家,家醜不能外揚,沒過一段時間,便傳出沐郎君病逝。因為沐郎君是外地人入贅到聚水縣,平素也很少出門,具體什麼情況,旁人也不得而知。
蕭頌聽完莊尹的敘述,停頓了一息,揚聲道,「來人!」
跑進來的是馮縣令和宋縣尉還有兩名捕頭,蕭頌瞥了他們一眼,道,「抓捕悅來客棧老闆澤平治,以及涉及本案的另外幾個人。」
「是!」馮縣令慇勤的答道,而後連忙讓宋縣尉部署。
莊尹看見幾個人忙亂狼狽的樣子,忽然笑出聲音,他看著蕭頌道,「某以為自己在一個年紀輕輕的官員面前低頭服軟已經夠孬 種的了,眼下卻看見一群更真正的窩囊廢。」
馮縣令真想指著莊尹鼻子大罵:你他媽不過是被逼供一下,我們一家老小都等著吃飯呢!官場上如履薄冰,你一個土匪懂個屁!
心中暗自罵的爽快了,馮縣令也就懶得與他計較,還是辦好上級交代的事情更加重要!
蕭頌未曾接話,只淡淡一笑,修長的手指規律的敲著桌子,過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向外走去,經過莊尹身邊的時候,笑道,「蕭某也去拜會拜會蘇家的俏寡婦。」
「她不是兇手。」莊尹有些著急,言語篤定道,「我怕那些人對她不利,早就在蘇府周圍安插了人手,她不可能出去殺人。」
「我說過她是兇手嗎?」蕭頌懶懶的丟下這句話,吩咐衙役道,「帶他回牢房!」
第一百七十四章、血濺素衣
蕭頌披上蓑衣,卻未如他所言去拜訪蘇府,而是策馬去了悅來客棧。
雷雨中,馬蹄聲並不明顯,只偶爾聽見從水中蹚過的聲音。
「蕭侍郎!」
蕭頌剛剛下馬,馮縣尉便滿臉驚魂未定的迎了上來。
蕭頌瞥了他一眼,並沒有太多的驚訝,隨手將斗笠丟給旁邊的人,接過衙役遞來的油紙傘,一邊往客棧內去,一邊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是……」馮縣尉覺得自己三兩句話也說不清楚,乾脆道,「您進院子便一目瞭然。」
蕭頌大步邁入客棧大堂,一股濃重的血腥氣頓時撲面而來。
屋內點著十餘盞燈籠,情形一覽無餘:桌椅牆壁上染滿了鮮血,地上散碎的斷肢殘肉浸泡在鮮血裡,零零碎碎,幾乎辨不出是身體的哪個部位。
此事並未出乎蕭頌的意料,他甚至早早的將周圍佈置好,只等兇手前來殺人。
在莊尹還未交代事情真相之前,他已經作出了部署。兇手的行為帶著明顯的報復性,如果沒有深仇大恨,不可能如此瘋狂兇殘。在這類案件中,他從來不吝惜付出那些該死之人的性命。既然有如此的深仇大恨,他樂意給兇手創造機會,順便收網將其捉拿歸案,兩全其美的事情。還省得刑部一系列麻煩和劊子手一把子力氣。
這一切只是他出於謹慎,未想兇手真是殺人殺紅了眼,居然真敢闖進來。
蕭頌環視一圈,交代人看好現場,便隨著地上血液的拖痕穿過大堂,大步向院子走去。
走出雕花門,院子四周遊廊的燈籠光線幽幽,勉強照亮偌大的院子,廊上站滿了持刀的衙役,團團圍住一名大雨中一個高挑纖細的身影,她腳下的屍體已經被剁的看不出人形。
她靜靜立著,一襲素衣,墨發腦後結成馬尾,如瀑般從後背直垂到臀部以下,手中握著一把砍柴的板斧,肩膀極細微的顫抖。白色的裙裾上被血水染成一片緋色,在雨水沖刷之下,形成或深或淺的痕跡,宛若妖嬈的彩墨。
「你不顧一切的殺了他,還有兩個人逍遙法外,怎麼辦?」蕭頌撐著傘,踱步到院中。
馮縣尉剛剛張口,卻被蕭頌一個抬手阻止了,只能無奈的令幾個武功高強的捕頭隨身保護。
一襲素衣聽聞蕭頌的話,微微挪動腳步,雨水和著血滴從裙裾邊緣滴落,在積水裡綻開圈圈漣漪。
她轉過身來,凌亂的發絲下,露出一張慘白瘦長的臉,頰上血滴殷紅,漆黑的眼眸彷彿照不進光亮,毫無血色的唇微微顫抖著,在冷夜裡呼出淡淡的霧花。
「鈴娘。」蕭頌語氣舒緩,溫和的提醒她回答。
羅鈴望著他,慘然一笑,聲音彷彿隨著嘴唇在顫抖,「你為什麼……不早來聚水縣!你為什麼不晚點來!」
起先聲音帶著濃重的喘息,幾乎聽不見言詞,到最後忽然暴吼,嚇的那些捕頭立刻拔刀擋在蕭頌前面。
如果蕭頌早些來插手此案,也許就不用她一個女子這樣拼盡全力的去殺人,如果他晚點來,她就能把所有該死之人都殺光。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擾斷了她的計劃!所有人都明白羅鈴的意思。
只要蕭頌不來她就能肆無忌憚的作案?馮縣尉臉色有些難堪,這話分明是在說他們聚水縣衙門的官員都是草包!
馮縣尉偷偷抬眼看了蕭頌一眼,見他似乎不曾在意,才稍微鬆了口氣。
「剩下兩個,我會幫你解決。」蕭頌不是妄言,雖然唐律上規定殺死無死罪者三人才判死刑,可是肢解屍體也是死罪,之前莊尹說他們把屍體劈成了兩半。
羅鈴靜靜盯著蕭頌剛毅的臉,久久,久久,面上靜靜綻開一抹笑,和著血,猶如在深不見光的密林裡綻開的一朵曼珠沙華。
咕咚一聲悶響,沉重的板斧砸落在院中鋪的石板上。
「帶她走。」蕭頌緩緩道。
兩名捕頭壓著毫無生氣的羅鈴向客棧外面走,蕭頌仔細的觀察院中的情形,揮手令仵作前來驗屍。
蕭頌撐著傘仔細勘察現場,約莫過了半刻,餘光瞥見那個埋頭驗屍的老仵作,心中一頓,不禁低喝一聲,「白義!」
頓了片刻,馮縣尉小跑著過來問道,「蕭侍郎,您有什麼事交給下官去辦吧?」
蕭頌皺眉,沉聲吩咐道,「令人仔細排查院中是否有兇手遺留下的線索,看守好大堂,裡面的一切都不許亂動。」
馮縣尉老臉一僵,他這段時間一把老骨頭快被累散架了,自從蕭頌接受這個案件之後,他一天到晚忙的團團轉,沒有一刻閒著,原本以為兇手抓到就成了,沒想到還要查什麼物證,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呢!
雖多有腹議,馮縣尉可不敢觸怒這尊長安鬼見愁,連連應著,令人排查去了。
蕭頌戴上斗笠,翻身上馬,打算返回縣衙之後連夜審案。
一襲紫衣一匹黑馬,在黑夜中猶如閃電一般劃破雨幕,從冉顏暫住的小院門口掠過,直奔向縣衙。
但不過眨眼間,一人一騎又返了回來,揚起斗笠,看著小院裡透出的燈光,跳下馬,伸手叩響門扉。
「誰?」門內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
「蕭頌。」蕭頌聞聲便知道那是桑辰,他就住在門房附近的屋子。
桑辰低呼了一聲,非但不曾開門,反而一溜煙的跑走。
蕭頌聽著遠去腳步聲,判斷出桑辰的動作,不禁蹙起眉頭,這個桑辰還是這般的小肚雞腸!蕭頌向後退了退,看著並不高的院牆,踩著馬背輕輕一躍,利落的翻身入院。
一進院子,便聽見冉顏屋內的吵嚷聲,蕭頌也未走遊廊,徑直從院子中央大步穿了過去。
「冉顏,我負荊請罪!請原諒我吧!」屋內傳劉青松的聲音。
蕭頌放下心來,看來是劉青松做了好幾天的縮頭烏龜,終於知道這麼躲著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所以挑著個好時間道歉。
而這個「好時間」,就是他不在的時候。
蕭頌取下斗笠,帶著渾身水汽,踏入屋內。
一進屋便看見了光著上半身,背後綁著荊條的劉青松。蕭頌臉色陡然冷了下來。
「桑先生說,知錯近乎勇,你就看在我還負荊請罪的份兒上,原諒我這一回,話說那炸藥也就是威力稍稍大了點,想想我一個小郎中,能憑著記憶中的一點印象把它弄出來,已經不枉……」劉青松說著說著,忽然感覺到背後一陣冷颼颼的,頭皮發麻,不禁小心翼翼的,一點一點的轉回頭,對上蕭頌一身的寒冬臘月,乾乾的嚥了嚥口水,「九……九郎,你回來啦!」
「劉青松!」蕭頌從牙縫裡蹦出三個字,刀子似的眼神死死盯著他,「你說是桑辰教你負荊請罪?」
劉青松連忙點頭,「桑先生是名流大儒……」
他話說了一半被蕭頌吼斷,「他也教你大半夜的光著身子跑到一個未婚娘子房中?要耍流氓給我滾到別處去!」
內室,晚綠撩開簾子走出來,壓低聲音道,「蕭郎君,我家娘子剛剛睡著……」
這句話猶如一根悶棍砸在劉青松腦袋上,比蕭頌大吼還要打擊人,敢情他吧嗒吧嗒的懺悔了半天都是白說?
蕭頌的心情稍微好了點,瞪了劉青松一眼,壓低聲音道,「還不把衣服穿好!」
劉青松一把抽掉荊條,在後背上劃了一道血痕,頓時疼的他呲牙咧嘴,欲哭無淚。
自從冉顏甦醒之後,不是睡覺就是和蕭頌在一塊,他趁著這個時間反覆思慮怎麼收拾自己惹下的殘局。
作為和冉顏同個大環境下生長的人,劉青松並未想到「負荊請罪」這麼古老的法子,原本劉青松只是想找冉顏私下聊聊,懇談一次,深切的表達自己的歉意,但奈何他這個人八輩子也沒正經一回,私下練習許多日,怎麼看怎麼覺得不誠懇。
恰好今日午時桑辰被冉顏一句「接屍氣」的話給嚇著了,自己窩在被桶中半日,天色漸黑,雷聲乍響,他實在不敢一個人呆著,想到冉云生最近心情不好,就鼓起勇氣敲了劉青松的門。
劉青松帶著兩隻熊貓眼,蓬頭垢面的裹著被子開了門,見是桑辰,便讓進屋裡。
兩人一番聊下來,劉青松一拍大腿,頓時覺得難兄難弟。抱頭痛哭了半晌,在桑辰義正言辭的煽動下,劉青松定下道歉大計。
於是便出現了方才的一幕。
晚綠戰戰兢兢的看了蕭頌一眼,他渾身還滴著水,幾縷墨發散落在臉側,髮梢的水滴在燈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襯得一張俊顏越發好看。
蕭頌站在竹簾邊並未走進去,修長的手指挑開細密的簾子,佇立在原處看了一會兒,冷硬的神色如冰融一般漸漸緩和下來,待放下簾子的時候唇角竟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以後不許放劉青松和桑辰進來!」蕭頌轉回身對晚綠道。
要是沒有冉顏首肯,她也不敢大晚上的放劉青松進屋啊!
「是!」晚綠有點冤屈。而且明明不是她的主子,她還不敢不答應。
蕭頌微微頷首,走了出去。
晚綠垂首恭送,待人走了之後,不禁狐疑的走道蕭頌站的地方,學著他挑開簾子,不禁咕噥道,「不就只能看見個後腦勺麼……」
也不是看見什麼春光乍洩,有這麼值得歡喜?
歌藍在室內也能看清外面的一舉一動,看了一眼明明沒睡著卻裝著挺屍的冉顏,彎了彎唇角。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9 10:27 PM
第一百七十五章、心傷
「蕭郎君雖然有時候嚇人了點,為人卻很是守禮呢!」晚綠撩簾子進來。
冉顏聽見晚綠這話,仔細想想,蕭頌除了進女子閨房亂了規矩之外,倒是真的不曾做過一件越禮的事。也許是出身門閥大族,比較有涵養吧。
「娘子,劉醫生今兒這事做的真是過頭了。」晚綠擰著眉毛,就像蕭侍郎說的,他雖然是負荊請罪,可大半夜的光著半個身子跑到娘子家的屋裡,算是個什麼事兒呢!
「罷了,他又有哪件事情沒過頭?」冉顏懶懶的道。
經過今晚,冉顏可不敢在對劉青松抱有什麼希望,她稍稍挪了挪身子,「桑辰自己都是個不怎麼靠譜的人,還能教別人為人處世,真是……居然還有個更不靠譜的就信了!」
在遇到劉青松和桑辰之前,冉顏一直覺得這個世界是按照一定規律去運行的,一切事物的發展都有邏輯性,可是這兩人完全打破了她的世界觀。
因此冉顏不禁在心底嘆一句:果然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啊!
這麼想著,冉顏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空曠的廠房裡,月光從破落的玻璃窗裡投射進來,照亮斑駁的牆,露出裡面青灰色的磚,空氣裡充滿腐敗的霉味。
「救我!顏,救我!」
廠房裡驟然響起淒厲的女聲,她只叫了一聲,但回聲一遍遍的重複,猶如咒語般盤旋在她心頭。
冉顏渾身冒汗,黏膩膩的粘在身上,難受的要命,可她顧不得這麼多,聲音顫抖的喊,「云林!云林!」
這一次,她沒有夢見那個骯髒的場面,可是空曠破舊的廠房,淒厲的聲音,令她猛然想起那些猥瑣的笑聲和淫、穢的言語,還有一雙雙骯髒的手肆無忌憚的猥褻秦云林無暇的身體。
冉顏經常接觸屍體,見多了骯髒的東西,但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有精神潔癖,她比一般人更忍受不了這樣的事情發生,尤其那個人,還是與她朝夕相處的女孩兒。
「顔,我這次終於如願以償的進了S市的刑警隊,哼哼,距離推倒那個英俊瀟灑的隊長的目標又邁進了一大步!」
冉顏精神恍惚,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正坐在咖啡廳裡,對面秀麗活潑的女孩兒正挑著眉毛向她匯報戰果,而面前是一杯冒著裊裊熱氣的曼特寧。
「英俊瀟灑?」冉顏投過去不敢苟同的目光。
再一次看見這樣笑容明媚的秦云林,心中激動的無以復加,但她一向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緒。
「不要質疑我的審美。」秦云林抓起面前的提拉米蘇一口塞進嘴裡,鼓著腮幫子含糊道,「尤其是他揍人時那迷人的眼神!」
冉顏自然而然的端起咖啡,輕抿了一口,不咸不淡的道,「那你為什麼不乾脆喜歡餓狼。」
冉顏看過那個刑警隊的大隊長搏擊,他那眼神狠的令人心驚膽顫。而且他也著實不像秦云林說的那般英俊瀟灑,他年近三十,長著一張方正的臉,五官剛毅,本就不厚的嘴唇,不說話時總是緊抿著,他嚴於律人,更加嚴於律己。
「狼有六塊腹肌?」秦云林瞪眼,大口喝了幾口咖啡,往軟軟的靠背上一倒,滿足的嘆了口氣,「反正從今以後我要衝鋒陷陣,俘獲俊男芳心……萬一我陣亡的話……反正叔叔阿姨都常年不在家,你就把我爸媽領回家吧。」
想要得到那樣一個男人的認同,秦云林已經做好哪裡有危險就第一個往哪裡沖的準備。
就在那個午後,暖暖的陽光投落在秦云林漂亮的眉眼上,她像是一隻吃飽了的貓兒,慵懶的說了這句類似玩笑的話。
「你已經陣亡在狼的爪牙之下了,既然如此,負責的人應該是他,憑什麼要我把叔叔阿姨領回家。」冉顏話語淡淡,眸裡卻滿是戲謔。
秦云林在沙發上打了滾,摸到裝在衣服口袋裡的手機,睨了她一眼,作勢要打電話,「我要告訴我媽,你嫌棄她,她的小雞燉蘑菇全都喂白眼狼了。」
冉顏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絞痛,握著杯柄的手微微顫抖。
秦云林,你說過你即便陣亡也是壯烈而瀟灑的,永遠不會躺在我解剖台上,你怎麼可以食言……
怎麼可以食言……
冉顏渾身止不住的顫抖,杯子裡的咖啡灑落在黑色的一步裙上,皮膚上傳來刺痛。
忽然間,額頭上傳來一股溫熱,緊接著便是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昨晚受涼了?」
旁邊晚綠焦急的聲音答道,「未曾,只是不知怎的,子時就燒了起來,奴婢怎麼喚都喚不醒娘子。」
放在額頭上的那隻手似乎要收回,冉顏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忽然伸手抓住它。冉顏被包的嚴嚴實實的手只有幾根手指頭露在外面,她感覺不夠吸取那掌心的溫暖,不禁有些焦躁。
那隻手反握,抓住她不安分的手,低啞的喚了一聲,「十七娘?」
緊接著,旁邊便是冉云生焦急的聲音,「阿顏,阿顏!」
冉顏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蕭頌沉穩的目光。
彷彿在海面上飛翔已久的鳥兒終於尋到了落腳的地方,冉顏淺淺的呼出一口氣,目光落在蕭頌握著她的手上,微微抿唇。
「醒了就好!」冉云生鬆了口氣,轉身讓歌藍把藥端來。
蕭頌看著她幹裂的唇,道,「先倒杯水來。」
晚綠看著這尊神終於卸了煞氣,連忙跑去倒茶遞到他手上。
蕭頌正準備伸手扶冉顏起來喝水,卻被冉云生接了過去,「這種事情不便勞煩蕭郎君,還是我來吧。」
蕭頌的動作頓了一下,面無表情的看了冉顏一眼,還是把茶盞交給冉云生。
畢竟男女有別,冉云生在這裡,怎麼也輪不到他來照顧冉顏。其實若非之前蕭頌兩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照顧冉顏,縱使他是刑部侍郎,蕭氏嫡系子孫,冉云生也絕不會讓他踏入冉顏房中。
冉顏頭腦昏昏沉沉,輕輕抿著水。
「娘子!」晚綠看見杯子中緩緩散開的血,不禁驚呼。
蕭頌一直平靜的表情也倏然變了色,立刻出去喚了劉青松進來。
劉青松縱然各種不靠譜,但他的醫術還是很靠譜的。
邢娘和歌藍兩人端著熱水和藥過來,看見屋內屋外的慌亂,心都一沉,疾步走進屋內。
「娘子怎麼了?」邢娘連忙放下托盤,看著冉顏蒼白的面色緊張道。
這時,劉青松背著大藥箱匆匆過來,看見冉顏情況,一言不發的伸手捏住脈搏。
「情形如何?」邢娘見他收了手,立刻問道。
劉青松遲疑了一下,還是如實道,「上次她被炸藥震傷心肺,原本情況很穩定,再修養五六日便能復原,卻不知怎的,今天會突然惡化……」劉青松看了冉顏一眼,問道,「你是不是動了心傷?」
這話令屋裡所有人都怔住,沉默了片刻,邢娘坐到榻沿,眼淚決堤般的握住冉顏的手道,「娘子,過去的事兒就不要再想了。」
眾人都以為冉顏為了鄭夫人還有從前遭受的淒苦而心傷。
雖然明知道邢娘說的與她所想不是一回事,冉顏心中還是微暖,啞聲道,「我沒事。」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邢娘顯然是不太相信她的話,嘆道,「早知道就不應該讓吳神醫隨三郎先走。」
蕭頌負手站在榻尾,背著光,冉顏看不起他的表情,卻能感覺到他的深沉的目光。
「只是做了個噩夢,動了心神。」冉顏解釋了一句。
「嗯。」蕭頌醇厚的聲音如羽毛般掃過人心底,囑咐道,「吃了藥先歇一會,待燒下去再淨身。」
冉顏點頭,「十哥,你們都回去休息吧,我沒有大礙。」
冉顏聲音輕輕淺淺,昏沉中,時不時的冒出秦云林的一顰一笑,讓她心頭揪痛。
蕭頌微微皺眉,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道,「昨晚抓到兇手了,羅鈴在用板斧砍澤平治時,衙役正好趕到。她也供認不諱,說是其他幾個人都是她所殺。」
冉顏愕然,動機呢?動機並不難想,那些獄卒把她的心上人迫害致死,讓他們咫尺天涯,她想報仇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但那樣一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子,真令人難以想像,也令人痛心。
「她也許不會判死罪,畢竟她所殺之人個個都足夠死刑。倒是莊尹從左手開始潰爛,半隻手都已見森森白骨。」蕭頌衝她微微一笑,「是你下的毒吧?」
那藥效來的很慢,剛剛開始只像是破一點皮,刀口舔血的莊尹自然不會在意,六七日之後,潰爛的傷口卻依舊只有花生那麼大,就在今日一早,他的整個手掌都生滿了膿瘡,五根指頭的地方微微一動就可見白骨,而且這潰爛以肉眼可見的可怕速度在迅速發展。
「他倒是條漢子,奪了衙役的刀自斷手臂。」蕭頌道。
冉顏唇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沒用的。一旦開始爆發,毒就會隨著血液流向全身,他終究還是會親眼看著自己腐爛。」
有意識的,看著自己的身體在眼前腐爛,無法阻止,不到最後一刻絕對無法解脫。
第一百七十六章、膚白勝雪
屋內一片靜謐,所有人都顫慄的聽著這兩人可怖的談話內容。劉青鬆手心冒汗,想著昨晚的荊條還沒有扔掉,是不是今天應該再負荊請罪一遍。
冉顏未曾發現,她已經不再想秦云林的事情了。
「不要胡思亂想。待你養好身子,便可以啟程去長安。」蕭頌說罷,朝冉云生微微頷首施禮,「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勞煩蕭郎君了。」冉云生拱手還禮。他知道昨天蕭頌徹夜辦案,可能才睡下沒多久便被吵醒了。
冉云生起身準備送他,外面卻傳來小廝祿樂的聲音,「郎君,蘇夫人來訪。」
冉云生頓了一下,道,「快請蘇夫人進來。」
「是!」祿樂小跑著離開。
蕭頌見冉云生有客人,便道,「十郎且忙,不必遠送。」
冉云生歉意的施了禮,蕭頌笑著客氣了一兩句,便走出了冉顏房間。
剛剛出門,餘光便瞥見一襲灰袍立於遊廊的拐彎處,前一刻還蘭芝玉樹的佇立,隨著蕭頌的目光看過去,那灰影蹭的竄回了屋內,若非砰的一聲門響,還道是出現了幻覺。
蕭頌知道桑辰自然不是怕他,心中暗笑,也不知冉顏說了什麼,竟把出淤泥而不染的桑隨遠桑先生嚇的三魂出竅,像一隻受了驚的兔子,見人就躥。
只是頓了一下,蕭頌轉向右手邊的遊廊,快到內門道的時候,正見一襲寶藍色錦繡華服的女子在小廝的引領下繞過照壁,順著階梯步下。
女子看起來約莫二十四五歲,寶藍的緞衣上繡著孔雀牡丹圖,身上的花紋稀疏,越到裙裾和寬袖便約是錦繡繁密,大簇大簇的牡丹花和長尾白孔雀在她細微的動作下,像是忽然活了起來,美麗不可方物。頸上掛著一串紅色的瓔珞,一身色彩既不繁雜亦不寡淡,映襯著那雪白嫻雅的面容,有一種說不出的雍容氣度。
她身後跟著四個碧衫侍婢,之後十來個手中捧著禮物的小廝,看起來出手倒是十分大方。
蕭頌的目光有如實質,很難被忽略,蘇夫人自然也察覺到了。她停下腳步,轉向蕭頌,目光在他紫色的圓領常服上輕輕掠過,隨即向他欠身行禮。
蕭頌頷首回禮,並未上前攀談,而是直接繞過照壁出門去了。他聽見照壁後傳來冉云生和蘇夫人的對話,略略放慢了腳步。
一番簡單的寒暄後,蘇夫人柔而不弱的聲音不急不緩的道,「說來真是罪過,我寡居在家,平日並不常出門,前兩日才聽下人說令妹病了,到今日才來探病,還請十郎莫怪。」
「哪裡,蘇夫人嚴重了……」冉云生得體的應對著,將她領到廳中。
聚水縣與冉氏有生意來往的商家都送來過禮物,但冉顏畢竟是女眷,又閉門養病並不見客,他們也不好冒然讓家眷前來擾,遂都是禮到人不到,而蘇氏與冉氏生意較大,彼此之前要熟悉的多,恰又是個女當家,親自攜禮探望是在情理之中。
蕭頌加快腳步離開。
冉云生在廳中與蘇夫人坐了一會兒。蘇夫人問了幾個諸如有沒有去洛陽請醫生此類的問題,便沒有過多的圍繞這個話題。
待到冉顏吃過藥,簡單的淨了身子,冉云生便領著蘇夫人去了她的臥房。
說是探望,也不過是個招呼而已,蘇氏並不是個多話的人,進屋後在床榻不遠處的蓆子上跽坐下來之後,略略了招呼,也未曾東拉西扯,只道,「聽說十七娘病了,別的我也幫不上忙,若需要什麼藥材儘管遣人去蘇府說一聲。」
「多謝蘇夫人。」冉顏倚著靠背,看著蘇夫人輕聲答道。
蘇氏今日穿著寶藍色的緞衣,將她本就白皙如雪的肌膚映襯的越發剔透,比那日看起來竟又年輕了兩三歲。她淺淺笑道,「十七娘現在感覺如何?」
「勞夫人掛心,已經好多了。」冉顏不想多言,只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反正好不好全寫在臉上了,她問是客氣,冉顏也就敷衍著回答。
「我瞧著氣色倒是不大好,不過你到底是年輕,總好的要快。」蘇氏聲音溫柔。
冉顏怔了一下,因為蘇夫人雖然話語淡淡,卻分明透著關懷,看樣子並非作假。
「我猜想你們行路上,帶著的藥材不多,便令人將府中存著的一支百年人參取了來。」蘇夫人看冉云生欲要張口拒絕,便笑著斷他道,「十郎可切莫同我客氣,洛陽立長安的路可還不短呢,十七娘可得把身子骨養的壯實了才好行路,否則舟車勞頓的,未必能受得了。」
冉云生覺得此話有理,便也未曾推辭,連忙拱手道謝。
蘇夫人見冉顏不一會便露疲色,便準備告辭,道,「過六日就是憫兒十歲生辰,請了洛陽有名的戲班,到時候十七娘傷勢好些了,不妨過去玩兒。」
「好,謝謝蘇夫人。」冉顏覺著蘇氏溫和中透著爽利,是個行事不拖泥帶水的,便也乾脆的應下來。
「就不擾十七娘休息了,告辭。」蘇氏盈盈起身,又說了兩句好好休養的話,便在冉云生的陪同下離開了冉顏的屋子。
晚綠目送兩人離去,轉身問冉顏道,「娘子可累了?要不要躺著?」
「不累,把窗子開透透氣。」冉顏覺得再躺下去就真成屍體了。
「只開一小點兒,娘子剛剛服過藥,恐是還未退燒呢。」晚綠當真只把格窗開一條小小的縫隙,恐怕連一根小手指也塞不過去。
冉顏奈,這樣開跟沒開也沒有多大區別。
「蘇夫人真是好氣度!瞧著半點不像商婦。」邢娘感嘆道。
蘇氏的氣度即便放在門閥大族也絲毫不差,乍一看她,並不會注意到她的五官長相,而是先感受到她的氣質。
晚綠顯然對她印象也極好,問道,「蘇夫人得有二十三四歲了」
「她今年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八歲。」冉顏吃過藥後,發虛的感覺減退許多,精神也稍好了些。
「啊!」晚綠瞪著一雙丹鳳眼,嘖道,「都說一白遮三丑,蘇夫人膚白勝雪,約莫看起來才年紀小。」
「她一半是胡人,自然白皙。」冉云生從外面返回。
胡人,姓蘇?冉顏不禁想到一個人。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9 10:29 PM
第一百七十七章、桑兔子與劉跑偏
冉云生看見冉顏詢問的目光,在幾前跽坐,笑道,「聚水縣蘇家與藥王蘇家是一脈,當年蘇晟白在太醫署任太醫令,因第三年時需接掌蘇家,便辭官回鄉,臨行的時候,楊妃送了他一對胡姬姐妹。聽說這兩名胡姬豔色逼人,凡人見了無不神魂顛倒。」
冉顏腦海中浮現蘇伏的模樣,從他的樣貌便可窺見其母的容色定然非凡。
「不久以後,蘇晟白將其中一個女子贈與他的堂兄蘇令,蘇令也就是蘇夫人的父親。」冉云生嘆了一聲,瀲灩的眸光中隱現憐憫之色,「蘇令對這名胡姬可謂一往情深,自從她入門後,蘇令便再也未曾納妾,原來的妾室也都打發出府了,蘇令英年早逝,原配一直沒有生養,所以這一脈到蘇令以後就只有蘇夫人一個娘子。」
「蘇夫人的閨名是?」冉顏問道。
冉云生回憶了一下,不確定道,「好像名喚蘇鸞,小字子歸。」
冉顏忽然明白了,蘇夫人小字子歸,而蘇伏的字是子期,也許是姐妹倆思鄉心切,才會取了「歸期」這樣的名字。
想到這裡,冉顏便不再有興趣知道更多,單單從「歸期」這兩個字上便可以想見,這並不是個歡喜的經歷,除了案情,冉顏一般很少對人間悲劇感興趣。
冉云生見她神色懨懨,便道,「阿顏好生休息,我去處理些事情,晚間再來瞧你。」
「十哥忙去吧,我會照顧好自己。」冉顏蒼白秀氣的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目送冉云生離開。
冉顏雖然有些頭暈,但她並不任由自己睡著,若是白日睡的太多,夜裡便 聊的很。
院子裡,劉青松轉來轉去,桑辰蹲坐在階梯上。
劉青松轉了幾十圈之後倏地轉回頭,殷切的盯著桑辰,「桑公子,你還有沒有法子?」
桑辰仰頭神色肅然的看著他道,「若是負荊請罪冉娘子還不原諒你,那就只好用最終辦法了!」
劉青松一把握住他的手,感激涕零又滿懷期待的道,「桑公子請說。」
「劉醫生不如自刎在冉娘子字面,以求原諒!」桑辰道。
劉青松面色一僵,靜默了許久,眼神漸漸變得堅毅,秋風颯颯吹過,撩起衣袍,氣氛一片肅穆,他忽然乾巴巴的道,「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桑辰堅持道,「冉娘子見你如此真誠,必然會原諒你,這是最好的辦法。」
劉青松盯著桑辰,想從他神色中找出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但那一汪清泓般的眼眸,除了認真……還是認真。劉青松毫不懷疑,如果今日是桑辰站在他這個處境,真的會去以死謝罪。
「莫非劉醫生竟是貪生怕死之輩?」桑辰狐疑道。
劉青松轉過身,一撫鬢角,心想你這隻兔子比我勇敢嗎?顯然沒有!但比執拗,劉青松甘拜下風,當下立刻調整好自己的狀態,換上一副慷慨赴義的表情,轉過身來,「桑公子!在下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但也讀過不少書,你不可以這樣侮辱在下的人格!在下不是貪生怕死,自刎謝罪就是勇者麼!不!這是懦夫才會做的事情,在下堂堂男兒,敢作敢當,自己能不努力承擔,而只想著一死了之呢!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是大不孝!」
劉青鬆氣喘吁吁的住了嘴,看著桑辰一臉驚怔的看著他,心裡不禁得意。
桑辰回過魂兒,迷茫道,「劉醫生,沒讀過書又讀過不少書,究竟是讀沒讀書呢?」
劉青松頓時洩氣,他不知道這隻兔子的關注點從來與常人不同,但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一撫掌道,「走!咱們出去。」
說罷,扯著桑辰的大袖便往外走,邊走邊絮絮叨叨,顯然把桑辰算作自己同一戰線,「我決定去買個禮物送給冉顏,然後再誠懇的道歉。」
這個辦法,是劉青松所能想到的最靠譜的辦法了。而事實上,冉顏是個直接的人,只要誠心誠意的道歉,她接受的可能性很大。
辦法倒是個靠譜的辦法,關鍵是辦事的人不靠譜。
……
半個時辰以後。
……
聚水縣最大的茶樓裡,劉青松與桑辰淚汪汪的坐在表演話說的台下,台上的師父正演的精彩。
「話說」也就是評書,一般茶樓裡說的評書外乎就是佛教故事,而這聚水縣裡倒是有些新鮮,說的《玉搔頭》,是漢武帝與李夫人的故事。
話本中也有穿插戰事,朝堂風雲,俠骨柔情,最是動人。連劉青松這種閱書數的人都有些佩服寫出這個話本之人,實在是絕妙啊!
劉青松相對來說更喜歡八卦一些的,比如歷史辛秘、私密的感情故事,而桑辰則是聚精會神。
恰逢這段講到雁門關戰匈奴,一名叫齊良的青年郎君對將士們炫耀他家裡的新婦。劉青松令小二添了茶水,一邊往嘴裡塞著小點心,一邊評價故事中的內容,「這個齊良一定會死。」
「為何?」桑辰有些不悅,因為齊良是個有勇有謀的年輕郎君,眼看著前途大好,這麼會死?
劉青松不以為意道,「你都不看話本子的嗎?從古至今的故事裡頭,但凡長得英俊瀟灑,情深意重,在征途中思念妻子,或者有個未完成心願的,最終必然會死。」
他這廂話音方落,台上的評書師父便哀哀淒淒的道出了齊良的死訊,台下的茶客頓時唏噓惋惜,甚至有人掬一把傷心淚。
一語成讖,桑辰愣了愣,半晌未反應過來。
很快的,故事又回到了漢武帝的李夫人的身上,兩人再次聚精會神,
台上正說李夫人病重,漢武帝多次求見卻被李夫人婉拒。
茶樓中光影漸移,熾白的陽光漸漸的變成金紅色,中間書評的師父歇了好幾番。
最終是李夫人死後,武帝招來方士佈陣召回夫人魂魄,他痴痴的看著那個仿如李夫人的身影,淒然寫下:「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來遲。」
是你麼?不是麼? 站起身觀瞧,心中焦急,為什麼還沒有到來呢!一語道盡斷腸的思念。
劉青松與桑辰已是淚流滿面。
桑辰有些羞赧的抹了抹臉,劉青松哈哈笑道,「隨遠兄,咱們都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
從茶樓出來,已經是華燈初上,原本是要買禮物的兩個人喝了一肚子茶水,掉了幾滴眼淚,已經將來意拋諸腦後。
桑辰還沉浸在故事裡,唏噓不已,「世間之遠的距離莫過於陰陽兩隔。」
「非也。」劉青松接話道。
桑辰投來詢問的目光,劉青松曖昧的一笑道,「世間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你站在她面前,她卻不知道你愛她。」
劉青松意有所指的話讓桑辰面頰一紅,小聲道,「冉娘子知道,在下對她表明過心意。」
劉青松聲音懶懶的繼續道,「世間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你站在她面前,她卻不知道你愛她。」
「劉兄,你為何總是前後矛盾?」桑辰皺眉道。
「而是你愛她,她卻不愛你。」劉青松不理會他,繼續道,「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你愛她,她卻不愛你。而是你愛她卻又怕她。」
桑辰頓住腳步,因為害怕,所以不敢接近,於是他永遠只能遠遠的看著她。
劉青松深沉的拍拍桑辰的肩膀,「公子,我學問不如你,但感情方面,為兄是過來人……」
「你亦如此?」桑辰眼睛亮亮的盯著劉青松,彷彿找到了同盟一般。
「我跟你不一樣。」劉青松仰頭天上淡淡的峨眉月,淒悽慘慘的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唉,我喜歡的女人,我永遠都只能帶她去看金魚。」
桑辰滿臉迷茫。這話他雖沒聽懂,但前半句的詩詞他倒是明白,大概的意思就是:一直沒有遇見到喜歡的娘子,等到喜歡的人出現,他已經老了。
聽起來是很淒涼,可劉青松如今也不過二十五六,怎麼會老呢?遂安慰道,「劉兄正當壯年,便是等個十年也不算老,那位娘子總會長大。」
劉青松苦澀的搖搖頭,嘆道,「蘿莉,是永遠不會長大的。」即便一撥長大了,又會有新的一撥。
「原來劉兄愛慕的娘子叫蘿莉嗎?」桑辰全然沒有在意劉青松話裡的意思,兀自羞澀道,「還是冉娘子的名字好聽……」
劉青松張大了嘴,一方面是被氣著,一方面有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忘記了……關於冉顏的事情……
「啊!」劉青松怪叫一聲,抓著桑辰的袖子道,「快,快看看還有沒有店舖沒關!我們忘記買禮物了!」
桑辰還未來得及答話,便被扯著又跑了回去。
宵禁的鼓聲已經開始敲響,待敲完五百下,還在街上遊蕩者要打板子的。
那廂急急惶惶,這廂冉顏將將用完晚膳,蕭頌與她說著話。
「案子結了?」冉顏問道。
蕭頌淡淡笑道,「尚未結,羅鈴雖然對殺人供認不諱,卻拒絕提供案發過程,從被捕到現在也不願配合,因此還在搜尋證據。」
第一百七十八章、談心
冉顏看了氣定神閒的蕭頌一眼,道,「你懷疑案情有異?」
「不是懷疑,是確定。」蕭頌道。
見冉顏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蕭頌眸光柔和,也不隱瞞案情,「羅鈴殺澤平治的那晚,我早已在客棧附近佈置了人手,澤平治被砍死,他們居然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驗屍結果如何?」冉顏還是對屍體更有興趣。
「從洛陽撥過來的仵作和劉青松都驗過屍體,不過臟腑被砍的太碎,不能確定他是否中了迷藥。只是……」蕭頌回憶起客棧大堂的情形,「大堂往院子裡去的地面上有血液拖痕,根據旁邊的手掌印記,猜測是死者從大堂爬到院子。此事暫且不說,我之前令白義跟著羅鈴,可他卻被襲擊了。」
冉顏訝然,她不知道白義的武功如何,但作為蕭頌的護衛,應當不會太差 不可能這麼輕易的就被人襲擊,這只能說明兇手的武功不低。
而羅鈴,會不會武功還尚未可知。
蕭頌繼續道,「莊尹道出十年前的一樁舊事。正如之前所料,他在獄中買通了幾個獄卒,做了一出瞞天過海,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個替死鬼竟然是蘇家入贅的女婿。」
「竟有此事?」冉顏一向平靜的面上也止不住露出了訝異之色,這些人為了錢真是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出來!
「蘇夫人……」冉顏緩緩閉上眼睛,她真心不希望蘇鸞是殺人兇手,但……
「世間不能如意的事情多了,事不關己,便不要用太多感情。」蕭頌沉穩的聲音如大提琴般磁性優雅。
冉顏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隙,看著蕭頌道,「若是關己呢?有什麼事情是你想忘又不想忘的麼?」
蕭頌黑眸中帶著淡淡的笑意,「沒有,因為但凡我記住的,便不會忘。」
「包括前兩位夫人?」冉顏心裡鬱結已久,她很想與誰傾訴一下,問蕭頌這話顯得有些唐突,但也是一個試探,看看對方有沒有深入交談的意思。畢竟,她想說,人家也不一定想聽啊!
蕭頌垂暮看向冉顏,沉默了兩息,緩緩道,「杜氏在未拜堂前便過世了,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已經是一具屍體。盧氏,是在蘭陵本家娶的,那時我正忙著查案,只匆匆看了一眼,我前腳剛剛抵達長安,後腳就傳來盧氏的死訊。也曾歉疚甚至悲憤過,不過於我來說,她們到底也只是沒什麼情分的陌生人,時至今日,也只剩下一腔怒火罷了。」
「你懷疑有人殺了她們?」冉顏不舒服的動了動頭。
蕭頌伸手幫她把靠背正了正,「我幾乎可以確定兇手,但……一直以來沒能尋到足夠的證據而已。」
不過是爭權奪利,蕭頌不是個淡薄之人,他想要權利,自己會努力爭取,從來沒有把家族力量看的多麼重要,但他即便對盧氏和杜氏沒有任何感情,畢竟是名份上的妻子,總不能任由她們死的不明不白。
「連你都尋不到證據,想必對手是個很厲害的角色了。」這等私密的事情冉顏不欲探究太多,像蕭頌這種人,不會那麼墨守成規,非得等到證據齊全才整治對手,也許另有隱情,或者別的打算。
她腦海中飛快的閃過這些念頭,嘴上便就轉變了話題,她明白自己現在該排解一些壓力,「我有一個……不,是夢中經常夢到的一個女孩。」
蕭頌不做聲,只是神情專注的聆聽。
「她骨子裡有一種俠客的豪情,好像永遠都有用不完的力氣……」冉顏說著,黑沉的眼神漸漸變得柔和起來,唇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冉顏比秦云林大四歲,她還記得那是自己工作的第一年,因工作原因隨主驗法醫去了某支神秘部隊,經過射擊場的時候,她看見了一個短頭髮的高挑女孩,從玻璃外能看見她端槍的姿勢,實在瀟灑極了。
秦云林是特種兵,成績並不出挑,只執行過兩次特殊任務,第二次執行任務時右手受了傷,連平時端杯子都會輕微的顫抖。但她用頑強的毅力,硬生生把自己變成一個左撇子。
但右手在戰鬥中不能正常使用是不爭的事實,加之她本就不是拔尖的隊員,因此早就被部隊放棄了。
即便如此,秦云林也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每天堅持訓練,性子依舊開朗,對生活充滿希望。
冉顏喜歡這樣的人,所以主動找她說話,後來漸漸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冉顏是一個看慣了生死的人,她不是見不得親人亡故,如果秦云林是在執行任務中光榮犧牲,冉顏也不會鬱結在心,那樣一個女孩,不應該死的如此屈辱。
每每想起,冉顏的心頭便如刀割一般的疼,便是將那些歹徒挫骨揚灰,也難消她心頭之恨。
……
冉顏情緒不穩,連帶著喘息有些急促,她伸手按住自己心口,片刻之後,恢復如常。
「是不是很奇怪,明明是個夢,我卻這麼較真?」冉顏扯出一個笑容,問蕭頌。
她眼裡的恨意和悲痛,掩藏不住。蕭頌自然不會認為這只是一個夢,但他神情依舊如常,「你一定沒有試過嚎啕大哭,若是哭過之後,也許看待事情的眼光就會變了。」
的確,冉顏好像天生淚腺就比較不發達,縱然再悲痛,也很難痛哭流涕。她僵硬的笑容變得緩和,挑眉問道,「哦?蕭侍郎這麼有經驗,難道不順心的時候試過便嚎啕大哭?」
蕭頌大笑出聲,「沒有,不過見了不少娘子一哭二鬧三上吊,我二嫂就是其中之最,前一刻與我二兄哭的死去活來,後一刻就能和大嫂高高興興的去閒逛。我常想,是否傷心的時候,哭完便什麼都忘記了。我是個男人,倒也不好意思試,不如你哭完了告訴我?」
「你何不去問你二嫂?她更有經驗。」冉顏反駁道。
兩人正說著話,晚綠通報導,「娘子,衙門來人了,說是抓到兩個可疑人物,他們自稱是劉醫生和桑公子,現在正在牢裡關著,見過劉醫生的人都忙於公務不在衙裡,所以想請一個人過去辨認。」
衙門裡的人不認識桑辰很正常,而劉青松自從自己的炸藥傷了冉顏之後,便閉門不出,生怕遇見蕭頌,所以衙門的人認識他的也少。
冉顏道,「他們不在房中?」
「奴婢去看過了,不在。」晚綠答道。
冉顏嘆了口氣道,「你去把他們倆領回來吧。」
這小鎮上也沒人會冒充他們倆,再說,那倆人在一塊,能弄出什麼事來冉顏都不會覺得奇怪。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9 10:31 PM
第一百七十九章、最遙遠的距離
天色已黑透,蕭頌再呆下去,邢娘恐怕就會過來趕人了,遂與晚綠一併離開。
出了內門道,蕭頌忽然對晚綠道,「天晚了,你一個人出去也不安全,正好我要去衙門,順便命人去把他們放出來。」
縣衙與牢房有些距離,與蕭頌並不順路。
晚綠也不疑有他,想到院子裡人手也不夠用,況她怕極了蕭頌,哪裡敢拒絕,於是連忙欠身道謝,「多謝蕭郎君。」
「無礙。」蕭頌淡淡的回了一聲,便抬腳出了外曲門。
晚綠鬆了口氣,便返了回來。
蕭頌看見門口等候的衙役,向他招招手。
那衙役身份低微,根本沒有見過蕭頌,但見他身上紫色袍服,也猜出其身份,戰戰兢兢的迎了過來,「蕭侍郎。」
「我現在沒空去認人,暫且把他們關上一夜。」蕭頌頓了頓,又道,「我記得莊尹對面那間牢房乾淨寬敞,你把他們倆轉到那間去。」
「蕭侍郎,您是否記下了?那裡是重犯牢房,髒亂的緊。」衙役小聲且討好的提醒道。
蕭頌冷冷瞥了他一眼,「我還沒老,記性好著呢。」
平淡的語調不知為什麼聽起來陰森森的,衙役腦門直冒冷汗,心裡雖不明白蕭頌的意思,但也不敢再問,心想您說什麼就是什麼,大不了給換一間乾淨的就是了。
蕭頌看了衙役一眼,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道,「我說的是莊尹對面的那間,若我明日見著不是……後果你懂的。」
他淡淡拋下這句話,負手朝衙門走去。
衙役看著蕭頌的背影,小聲嘀咕道,「那莊尹渾身爛的差不多了,連我都不敢看,為什麼要人關在他對面呢?『
難道這兩人是假的?還是得罪了蕭侍郎?衙役滿臉不解的小跑著回牢房,給他們挪地方。
晚綠回了院子,便瞧見燈籠搖曳的光亮下,有個人窩在走廊底下,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頭埋在腿間,只能看見光溜溜的腦袋。
「幻空?」晚綠輕聲喚道。
幻空抬起頭來,小臉上滿是淚水,大眼睛也腫的如核桃一般,看見晚綠後,忽然啜泣出聲音,「我找不見師兄了,嗚嗚嗚……」
晚綠想了半晌才想起來,桑辰把懷隱叫做師叔,懷隱和淨惠是同輩的僧尼,幻空說的師兄一定就是指桑辰了。
自從冉顏受了重傷,她成日忙的不可開交,這些天都不曾看見幻空,竟將幻空給忘記了,「桑工作一會兒就回來了,這會子娘子還沒睡下呢,你要不要去找她說說話?」
幻空自小在寺廟里長大,加之淨垣從來不教,使得她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根本不中的要去探望病人之類。
幻空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哽咽道,「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知道娘子很喜歡你的。」晚綠過去抓起她的手,領她一併回了冉顏的臥房。
冉顏剛剛洗漱完畢,看見幻空過來,不由得浮上一抹笑容,聲音因為虛弱而給人一種溫柔的錯覺,「好些日子沒看見你了,怎麼也不來找我呢?」
幻空見冉顏溫和,少了幾分膽怯,小聲道,「師兄說外面不安全,讓我不要到處亂跑。」
這些天聚水縣被兇殺案鬧的草木皆兵,桑辰有此一說也並不奇怪,只是幻空竟真的聽話乖乖呆在房間裡,顯然對桑辰過分的信任和依賴。
冉顏不禁想,兩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是怎樣相互依偎,給彼此勇氣呢?
自從幻空親眼看見淨垣死在她面前,便越發膽小,也許在更弱小的人面前,桑辰也能張開臂膀,撐起一片天空吧!
「冉娘子,師兄什麼時候回來呢?」幻空在榻旁坐下來,抓著衣角不安的問。
冉顏淡淡笑道,「桑工作同劉醫生一併出去辦事了,晚些就回來,你若是害怕,就住在我這裡,或者同晚綠一起睡。」
「嗯!」幻空歡歡喜喜的應了,旋即注意到冉顏的手被裹的嚴嚴實實,又憂心道,「冉娘子,你受傷了,還疼不疼?」
冉顏聽著她孩子氣的關心,面上笑容更盛,「不疼了,再過幾天就能同往常一樣。你與桑公子一路過來,有沒有吃苦頭?」
「沒有,師兄可好了,他還教我讀書寫字,還教我撫琴。」幻空笑盈盈的答道,說到撫琴,幻空驕傲的道,「師兄說我學琴特別快,很快就能趕上他。」
「是嘛,那幻空比我聰明。」冉顏也順著她的話誇獎了一句。
「冉娘子不要傷心,師兄說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冉娘子很勇敢。」幻空真誠的安慰道。
冉顏聽著幻空「桑式」的說話風格,頓時懷疑,讓幻空跟著桑辰學習是不是真的行。
「還學了些什麼?」冉顏問道。
「弈棋,茶道,不過師兄平時更多還是與我講佛經,師兄看過好多佛經呢!」幻空眼睛亮盈盈的,滿是興奮與崇拜。
也許在幻空心裡,桑辰就也能是一座堅實的山。冉顏道,「你覺得桑工作講經講的如何?」
幻空據實回答,「師兄說他沒有慧根,不懂佛經裡的意思,只給我解釋了生僻的字意,讓我自己參悟了。」
一番問下來,冉顏覺得桑辰天生就該成為名流大儒,以教書育人為奮鬥目標。
又聊了一會兒,冉顏見幻空有些睡意了,便讓晚綠帶著她去休息,晚上由歌藍值夜。
冉顏躺在榻上,雖然滿是倦意,卻怎麼都睡不著覺,翻來覆去想的都是白日裡蕭頌與她說的案情。
蘇伏曾經說過,他的母親是殺手,楊妃當年將這對胡姬姐妹送給蘇晟白,定然是有目的,既然如此,那麼蘇鸞的母親有沒有可能也是殺手?
由此推想,蘇鸞有沒有可能像蘇伏一樣武功高強?
她既有殺人動機,又有殺人條件……而且那串瓔珞……那串瓔珞……冉顏直直盯著從格窗透過來的昏暗月光,反覆的想,是否應該把此事告知蕭頌。
蘇伏是出自信任才對她說出此事,而她若是將此告訴蕭頌,算不算出賣?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冉顏,直到睏倦極了,才緩緩睡了過去。
次日一早,桑辰和劉青松滿臉清白的被放了出來。
眼睜睜的看著莊尹腐敗的身軀,那可怖的模樣,連劉青松都有些打怵,更逞論長了一副兔子膽的桑辰?
桑辰從劉青松絮絮叨叨的話語中得知那是冉顏下的毒,心中驚駭,走出牢房呼吸著新鮮空氣,腦海中卻忽然想起昨晚劉青松的話來: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你愛她,她不愛你,而是你愛她又怕她。
一直以來,桑辰只明白自己想與冉顏在一起,至於什麼是愛,自己是否愛上了冉顏,他並不確定,然而如今他卻清清楚楚的明白,他怕她。
昨夜霜降,路邊的枯草上粘著白白的一層霜,在陽光下盈盈發亮,空氣涼入心肺。
蕭頌站在牢房側面的閣樓上,依舊是一襲紫袍,慵懶的倚靠在窗邊,手中端著的茶盞冒起騰騰熱氣,瀰漫在眼前,卻並不妨礙他觀察桑辰的神色。
看了一會兒,他閒閒的抿了口茶,唇角溢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將杯盞擱在幾上,轉身下了樓。
接下來幾日,總算沒出什麼么蛾子,過得順遂平靜。
冉顏倒是再沒有做過噩夢,偶爾會夢見自己曾解剖過的特殊屍體,於她來說也不算什麼。
蕭頌時不時的會過來陪她說會話,帶她出去曬太陽。她也曾提示過蕭頌,蘇鸞可能是會武功的,卻並未解釋原因,蕭頌也不曾追問。
而桑辰自從回來以後就直接埋頭在自己屋內,整日神出鬼沒,見人就躥。
直到第六日清早,蘇府派人過來請冉云生和冉顏過去看戲。這次蘇府並未大宴賓客,只請了平日裡交往密切的幾家過去熱鬧熱鬧。
「娘子,您身上有些傷口還未脫痂,可得小心些。」邢娘一邊給冉顏理著身上的衣物,一邊不厭其煩的絮叨。
晚綠也點頭道,「十郎說,再過幾日便去洛陽,在洛陽養傷可比在聚水縣有意思多了,咱們還能出去玩兒。」
邢娘笑斥道,「就知道玩兒!」
「卻也是,我也想去洛陽看看呢。」冉顏原本就有心見識見識這座名貫古今的大城,「只是,我這一受傷,也不知道耽誤了十哥多少事。」
邢娘和晚綠還未及接話,便聽門外冉云生帶著笑意的聲音,「我這還未進門呢,便聽見阿顏這樣窩心的話了。」
自從上次冉云生從洛陽回來便心神不寧,直到今日冉顏還是頭一次感覺他恢復如常,心裡也鬆了口氣,「十哥進來吧。」
冉云生步入室內,他身著一襲白色圓領胡服,戴黑色襆頭,面若朗月,鬢若刀裁,縱然冉顏見慣了他的容貌,卻依舊覺得眼前一亮。
「那些生意以前便是由阿耶打理,即便我不在也無大礙,阿顏無需憂心。」冉云生道。
冉顏點點頭,又看了冉云生一眼,評價道,「十哥穿的越是素淨,越是風姿綽然。」
冉云生詫異道,「是嗎?」
晚綠和邢娘都隨之附和,冉云生面色變幻不定,不是不高興也不是高興,而是有些憂心。
冉云生一向不滿意自己的容貌,卻從來不曾如此反常,冉顏暗暗在心中記下,卻未曾詢問。
待冉顏收拾好,兩人帶上禮物,登上馬車,往城東蘇府去。
馬車一路平穩,約莫過了半刻便到了地方。
比之平時的冷清,今日顯然熱鬧了一些,門口有四輛馬車停靠,沐管家早已等候在大門口,看見冉云生下車,大步迎了上來。
第一百八十章、瓔珞(1)
冉云生同沐管家邊寒暄著,邊往院中去,晚綠和歌藍攙扶著冉顏隨後。
從沐管家的言辭中,冉顏得知蘇夫人很愛看戲,蘇府的前院就有一個戲台,修建的十分精緻。
蘇府的建築頗有些江南水鄉的風韻,兩側有迂迴的曲廊,拐了七八個彎才隱隱聽見有有絲竹樂曲的聲音。
唐朝還未出現戲曲,蘇夫人所說的戲,不過是有些劇情的舞蹈表演,並沒有對白。
這時候的舞蹈音樂還都只是貴族才能享受的東西,除非自己養舞姬,否則在外面很難請到樂人。從這點看,蘇夫人為女兒當真費了不少心思。
隨著沐管家進入看戲的小閣,裡面早已經坐滿了人。冉云生一入室內,眾人便紛紛起身,蘇夫人首先迎了過來,面上帶著得體的笑容,「貴客臨門,妾有失遠迎,還請十郎莫要怪罪。」
還是與頭一次見面時同樣的說辭,但每一次聽,都覺得如此誠懇。
冉顏目光在她頸項間的紅瓔珞上掠過,垂下眼眸,緩緩欠身行禮,「見過蘇夫人。」
蘇夫人連忙伸手將她扶了起來。
閣中因著冉云生和冉顏的到來增色許多,有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看見冉顏後,不禁怔愣。
縱然那張美麗的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寫滿了生人勿近,卻依舊賞心悅目。不過,到底是顧忌蘇府的面子,他們未曾有什麼積極的舉動。
冉云生遊刃有餘的與眾人寒暄,不管認識不認識,都能聊上幾句。
「今日小女要獻舞,大夥別光顧著說話呢!」蘇夫人適時的插話道。
在場的人大多都是長輩,與蘇府關係密切,聽聞蘇夫人如此說,便有人接口道,「聽說憫兒如今軟舞跳得極好,今日我等要大飽眼福了!」
真正貴族女子並不會教導女兒學習舞蹈,也有因愛好而學來玩兒的,所謂藝多不壓身,卻不會有人把它當做一項評估女子才能的技藝。
一眾人坐在閣中說話,女眷和男賓中間隔了一張八扇屏風,蘇夫人則是在兩邊來回應酬。
「從前沒見過冉娘子,不知……」一名著湖綠底子寶相花紋的中年婦人詢問道。
冉顏微微垂首道,「兒是冉氏十七娘,與十哥是堂兄妹。」
「哦?」那婦人眼中喜色一閃而過,面上卻依舊平靜,不急不緩的問道,「令尊可是冉聞冉郎君?」
雖然冉顏很不想承認,卻只能道,「正是。」
頓時,其他幾名婦人神色各異。冉氏在江南算是名門,但在座的每一個也都家世不凡,與冉氏聯姻雖然高攀了點,卻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往日聽聞冉氏的娘子郎君都生的好模樣,我還不信,今日一見,才覺所言不虛!」另一名著橘色藤蔓纏枝花紋緞衣的婦人咯咯笑道。
冉顏回以淡淡一笑,「夫人過譽。」
橘色緞衣的婦人也不容別人插話,立刻回道,「我娘家姓盛,夫家姓丁。」
「盛夫人。」冉顏規規矩矩的頷首,算是正式見禮了。
其他人也不甘落後,湖綠華服的婦人緊接著道,「我夫家姓徐,娘家姓房。」提起娘家,房夫人笑道,「說起來,從長安嫁過來之後,便極少回去了,想著若是再過些年,我年紀大了,更加受不住長途跋涉,便定了十月回去探親。到時候可得去擾一擾你,十七娘可莫要嫌棄呀!」
冉顏也只當她是客氣幾句罷了,便回道,「十七定當恭迎。」心裡卻想,她娘家姓房,不會這麼巧,與房玄齡同宗吧!
其餘人也都自報家門,冉顏一一見過禮之後,便算認識了,盛夫人和房 分外熱情,從衣食住行無一不問,讓她有些吃不消。
硬著頭皮忍了一會兒,直到盛開始詢問,「十七娘平時都有什麼消遣?」
其他人也都十分感興趣的樣子,冉顏抿了口茶水,淡淡笑道,「琴棋書畫我都不太精通,平日就喜歡擺弄些藥材,配些毒藥來玩兒。」
眾人都怔住,房夫人笑道,「十七娘說笑話,你們卻也當真。」
其餘人附和著笑,心裡卻委實覺得冉顏沒有絲毫說笑的意思。
冉顏抬眼看了看對面的戲台,發現好像那些舞姬都準備的差不多了,便沒有再說什麼更嚇人的話來,便轉移話題道,「瞧著快要開始了。」
但大家轉過頭,看見的卻是一片散亂的場面,都覺著冉顏是故意轉移話題,正要說話,卻聽蘇夫人溫和的聲音道,「都是親朋好友,準備的隨意了一些,諸位莫要嫌我怠慢啊!」
冉顏看了她一眼,覺得今日的蘇夫人除了嫻雅之外,多了一些靈動。
隨著台下侍婢的擊掌,一陣流水般暢快的琴聲響起。
閣中掛著水晶珠簾,只能透過簾子去看戲,盈盈點點的反光極美,但總有著想撥開的衝動。
演的是一出傳奇,名叫《古鏡記》,有些類似於《聊齋誌異》的故事,用舞蹈演繹出來可謂雅俗共賞,但冉顏著實沒有什麼藝術細胞,加之沒有聽說過《古鏡記》,所以劇情進展到一半,她竟是什麼也沒看懂。
約莫過了一刻,這一齣戲終於落幕,冉顏微不可查的鬆了一口氣,相對而言,她寧願看小姑娘扭來扭去。
約莫歇了小半盞茶的時候,輕快的曲調響起,對面竹簾捲起,冉顏瞧見了一個嬌小的紅衣女孩,水袖偏偏,腰肢弱柳。冉顏微微怔了怔,第一次瞧見蘇憫兒的時候,只覺得她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這時候看起來卻有了種不符合年齡的成熟味道。
冉顏不自覺的看了蘇夫人一眼,她今日依舊是一件寶藍色的華服,只是衣物上的花紋是云紋白鶴,朱唇微微彎起,眼裡儘是寵愛之色。
蘇鸞的相貌與蘇伏相比顯得太平凡,五官也大不相同,唯一相像的便是那對修長的眉。
蘇夫人似乎察覺到冉顏的目光,微微側過頭,衝她淺淺一笑,便繼續專注的看著蘇憫兒翩翩舞姿。
冉顏的注意力回到台上,珠簾輕輕搖晃,水袖緩緩落下,屏風隔壁的郎君們哄然叫好。
蘇夫人沖對面的蘇憫兒招了招手,小姑娘笑容如晨露般通透璀璨,彎著月牙兒一樣眼,蹦蹦跳跳的下了戲台,往這邊過來。
冉顏今天本就是衝著蘇夫人過來,那日匆匆一瞥,她察覺到蘇夫人頸上掛著的紅瓔珞有異樣,便專程確認一下。
既是已經得到了答案,冉顏對旁的事情又興趣缺缺,一時有些無聊。
閣樓的木梯上傳來「蹬蹬蹬」的聲音,很快出現了蘇憫兒紅撲撲的小臉,她像一隻快樂的小鳥撲進蘇夫人懷中,「母親,我跳的好不好?」
「好!好!」蘇連道了兩聲,然後讓蘇憫兒給眾人見禮。
蘇憫兒叔叔伯伯的喚著,顯見在場都是熟人,待行禮到了冉云生面前,不禁怔住,呆呆看了冉云生半晌,喃喃道,「郎君好似仙人。」
閣中靜了一息,旋即紛紛大笑,有人打趣她道,「憫兒長大嫁給冉郎君可好?」
蘇憫兒立時紅了臉,又禁不住偷眼看向冉云生。
冉顏忽然明白蘇夫人為什麼會請他們來參加這樣私人的聚會了,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可是冉云生都近二十了,蘇憫兒會不會小了點?
對於這樣玩笑性試探的話,冉云生也以玩笑回了去,「我再等上六七年,可就成了老郎君了。」
蘇夫人眼色一黯,卻很快掩了。
看完戲後,時已至午時,蘇府備了筵席,請眾人夫人用膳。
一般歌舞筵席大都設在晚上,但因蘇府沒有男主人,不便留客,所以將挪到了早晨,也因此少了很多趣味。
不過冉顏知道,蘇憫兒得到了她這個生日最好的禮物,便是冉云生。縱然他不屬於她,在這一天遇見,亦是美好的事。
「十哥,我們回吧。」宴席快至尾聲的時候,冉顏小聲對冉云生道。
冉云生也正有此意,便理了理衣襟,直身坐起,向蘇夫人道,「蘇夫人,在下還有些事情,不便久留,這就先行告辭了。」
「今日多謝十郎賞臉來替小女賀生辰,妾身感激不盡。」蘇夫人微微躬身。
冉云生連忙阻止道,「蘇、冉兩家一向交好,來賀蘇娘子的生辰實是應該,蘇夫人千萬不要如此見外。」
蘇夫人笑著客氣了一兩句,便令沐管家送客。
冉云生起身與眾人一一告辭,冉顏也隨在他身後,挨個行禮。
出了蘇府後,冉顏看著冉云生鬱鬱的神情,不禁道,「十哥,拒絕便拒絕了,為何神色不愉?」
冉云生靠在馬車上,苦笑道,「沒什麼,只是覺得有些荒唐,又有些憐憫。」
冉云生靠在馬車上緩緩閉上眼睛,眉宇之間不自覺的有些皺起。
他近些日一直心神不寧,冉顏亦沒有再打擾他。
到了他們暫住的院子門口,一下車,兩人先後下了車,看見了幻空等在門口。
「冉郎君,有個娘子來找你。」幻空見到冉云生,連忙道。
冉云生先是一怔,臉色陡然間慘白。
冉顏不由大奇,問幻空道,「知不知道身份?」
幻空仰頭想了一會兒,「她認識邢娘,見著邢娘就暈過去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9 10:32 PM
第一百八十一章、瓔珞(2)
聽說那位娘子是認識邢娘的,並非是他想到的那個人,冉云生面色漸漸緩和一些,微微鬆了口氣。
雖然都是極為細微的動作,卻未曾逃過冉顏的眼睛,她半開玩笑的道,「十哥不是在哪裡惹了桃花債吧?」
「你還不瞭解我?」冉云生瞪了她一眼,抬步往院子裡走。
冉云生模樣出色,為人又十分溫和有禮,因此對他有意的娘子多如過江之卿,但他向來潔身自愛,從不與人不清不楚,縱然常常去妓館應酬,卻至今未曾亂交。
按照冉顏的想法來分析,冉云生應該是那種追求精神上的契合遠遠多於肉、欲之人。
過了內門道,面前豁然開朗。
院子裡幾棵銀杏樹下亭亭立著一名綠衣女子,她垂著頭,墨發如瀑在背後鬆鬆結了一個髻,髮梢還滴著水,似乎剛剛沐浴過,陽光透過黃色的杏葉斑駁的落在她身上,瑩白如玉的肌膚愈發炫目。
女子聽見聲音,抬起頭來,清冽的目光落在冉云生身上,張了張嘴,聲音卻哽在喉嚨裡。
冉顏分明看見她的口型是:十郎。
冉顏認出來人,朝她微微頷首見禮,「齊六娘。」
齊六娘神情恍惚的回了禮。
冉顏便識趣的領著幻空和晚綠歌藍離開。
冉云生看著她略顯蒼白的面容,心頭揪緊,冷漠的話到嘴邊卻變成,「你 來了?」
「我……我來看你一眼。」齊六娘一向沒有什麼感情的聲音,此刻帶著許多種情緒,複雜的令人辨不清楚。「阿耶給我定了一門親事。」
靜默了許久,冉云生才道,「是嗎,恭喜你。」
「我不願意。」齊六娘擄住冉云生的目光,緊緊盯著他,面上浮起一抹紅暈,卻如釋重負的道,「我從前覺得身不由己,與你說了許多混賬話……可是,當婚事定下後,我覺得其實所謂的禁錮也不過如此,只是我不敢拋棄罷了,十郎……我只有這一次機會。」
說到最後,她聲音裡帶了乞求。
齊六娘是齊氏的驕傲,被捧在如雲如月的位置上,她傾慕冉云生,卻又明知得不到時,所以對冉云生說了那一番話,想求得一時慰藉。
冉云生步下台階,看著她卸去冰冷偽裝的模樣,嘆道,「你可問過,我是否喜歡你?」
一如往日般溫潤如玉的聲音,卻如刀鋒一般輕輕劃過齊六娘心,一時未曾感覺到疼痛,只覺得熱量在慢慢流失。
冉顏站在遠處的遊廊上,看著那對近在咫尺的璧人,齊六娘的動作呆滯,冉云生垂眼看著她的頭頂。
「你這是在偷窺?」耳邊忽然響起蕭頌的聲音。
冉顏轉過身,朝他微微欠身,「蕭郎君。」
蕭頌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你從榻上站起來,便開始拉開跟我的距離?」
「多謝蕭郎君這些日來對我盡心照顧,日後十七定當報答。」冉顏聲音依舊平平。
雖然冉顏與往常一樣冷漠,蕭頌卻敏感的察覺到,她似乎是在生氣。
「你是怪我故意為難桑隨遠?」想來想去,近日也只有這件事最可能惹怒她。
冉顏未做聲,卻抬起幽黑的眼眸,盯著蕭頌。
給機會解釋就好,蕭頌心裡高興,臉上卻是一副懺悔的模樣,「我承認故意將他們關一夜是我不對,也不應該把他們故意放到莊尹對面,但我這麼做,絕對沒有對付桑隨遠的意思。」
「你莫要告訴我是為了他好。幫他鍛鍊膽量?」冉顏皺眉道。
「我只是想讓他明白,他不適合你。」蕭頌認真道。
冉顏直直盯了他的眼睛半晌,才點了點頭。
蕭頌的這個理由,她是贊同的,但這樣對待桑辰,她也不好開口道謝,只能悶頭回房。
蕭頌負手站在原地,見她快走到轉彎處,忽然朗聲道,「我要趕回長安,明日啟程。」
冉顏頓下腳步,轉頭看著他,想了半晌才道,「聚水縣的案子就這麼結了?」
「沒有,今晚了結。」蕭頌有些無奈,沒想到冉顏聽說他要走,居然最先想到的是這個問題。
冉顏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便也沒有多問,該提醒的事情,她已經提醒過了。
轉念之間,她不再多問案情,而是真誠的道了一句,「謝謝你。」
蕭頌垂下眼眸,心底略有些失望,他從未對任何一個人上心過,這是僅有的一回。他傾盡全力的去對她好,到現在,卻只換來一句「謝謝」,她在他面前,甚至沒有一次嬌羞抑或讓他能察覺到有所不同的情緒。
也罷,道阻且長。得有耐心和毅力才行。
蕭頌抬頭,卻發現冉顏並沒有離開。
她站在拐彎處,裙角微揚,清冷的聲音問道,「喝酒去吧?」
蕭頌詫異的看了冉顏一眼,半晌,乍然一笑道,「好。」
時間剛剛過午,不冷不熱,冉顏讓晚綠和歌藍在院子一角的一棵銀杏樹下襬了席幾。
一隻小火爐上面溫著酒,不一會酒香四溢。
「怎麼想起了喝酒?」蕭頌接過冉顏遞過來的酒碗,不解道。
娘子家不都是喜愛喝茶賞花撫琴麼?怎麼偏偏她想的就與旁人不同呢?
「我不喝酒,不過,溫酒溫的不錯。」冉顏靠在幾邊,距離蕭頌只有兩尺的距離。
斑駁的光灑落在他身上,他的面容隱在樹蔭處,看不清表情,但一襲紫衣身姿挺拔,修長有力的手端著淺口酒碗的優雅,無一不動人心魄。
冉顏鼻端瀰漫著酒香,還未飲盡,便已微醺。
場面安靜,只有舀酒的水聲和扇形葉子撲簌簌落下的聲音,安詳平和靜靜流淌。
「你酒量如何?」冉顏一盞一盞的幫他盛著,眼看酒器中已經少了一半,他卻還沒有絲毫醉意。
蕭頌仰頭將酒盞中的酒水一飲而盡,笑吟吟的看向她,聲音中染上一層淡淡的沙啞,將他本就磁性的聲音襯的更加魅人心魄,「我已經醉了,你信嗎?」
冉顏怔了怔,覺著蕭頌可能喝下去得有兩斤,縱然唐朝的酒水要淡許多,卻也著實不少了。
「你明知道我是要灌醉你,為什麼不拒絕。」冉顏有些歉疚。
蕭頌微微揚眉,喝完酒之後,那一雙眼眸越發明亮,盯的人有些心悸,「你給我的,我都不會拒絕。」
一貫婉轉的說話方式,聽著這似是似非情話,冉顏心跳忽然失去了規律,溫酒的動作也僵住。
「也不介意為你舞弊一回。」蕭頌緩緩站起身來,將酒盞擱在幾上。
冉顏忽然覺得羞愧難當,她猜到蘇夫人與此案有關,卻生出了憐憫之心,用這種拙劣的方式想要緩住局面,被蕭頌一眼看穿之後,不禁開始厭棄自己。
「蕭郎君。」冉顏叫住他。
蕭頌穩穩的佇立在陽光下,偏過頭來,卻看見冉顏長身直坐,鄭重的給他行了個大禮,「蕭郎君是刑部侍郎,在其位司其職,萬萬不可為我一時婦人之仁自毀前程,今日之事,是我的糊塗。」
從前,冉顏也遇見過不少案子,殺人者情有可原,被殺者卻曾犯下令人髮指的罪孽,然而在法律上,故意殺人就是不可饒恕的罪行,她也曾想過這樣不公平,就如今日所想一樣。
沒有聽見蕭頌的回話,冉顏微微抬起頭,入眼卻是一雙黑色官靴。
蕭頌伸手扶起她,笑道,「如你一樣的娘子,真未曾見過。」
「在你面前耍拙計,才是我最羞愧的原因。」冉顏嘆道。
「不是拙,而是你心中根本沒有下定決心。」蕭頌知道她一直在掙扎律法與感情之間,如若她真的決定,也未必不能騙過他。
蕭頌很高興,今日冉顏雖然做錯了事,卻第一次令他覺得,她是個活生生的人,有感情,有弱點,有掙扎,並非一塊冷硬的石頭,讓人永遠覺得捂不化。
蕭頌身上淡淡的酒香瀰散,他手掌上炙熱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遞過來,冉顏一陣顫慄,想要逃脫,又想接近。
「阿顏。」蕭頌低低喚道。
這是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淡淡沙啞的磁性聲音,輕輕緩緩的,使人禁不住心尖發顫。
冉顏殘留的理智將他推開,急急退出幾步,「蕭郎君,祝你明日一路順風。」
「嗯。」蕭頌嗯了一聲,面上帶著淺笑起身,離開院子。
冉顏看著那絲毫不亂的腳步,卻不知他醉到了什麼程度。
入夜,蘇府內處處點著燈籠,然而卻一派寂靜。
戲台對面的小閣中燈火昏暗,水晶珠簾折射出點點光芒,輕風微拂,彷彿銀河從夜空流瀉而下。
早晨宴請賓客的幾已經撤去,空空蕩蕩的閣中央只擺著一隻三足幾,一襲寶藍色云紋白鶴華服的蘇鸞倚在幾邊,神情怔忡的望著對面的戲台。
久久,眸中浮上一層薄薄的霧氣。
木質樓梯上傳來噔噔的聲音,蘇鸞將快要流出的眼淚逼了回去。很快身後傳來沐管家的聲音,「夫人,蕭侍郎前來拜訪。」
「請蕭侍郎上來。」蘇鸞未曾回頭。
沐管家遲疑了一下,原本像蕭侍郎這樣身份尊貴的客人,夫人都是會親自到外曲門迎接,今日……沐管家在心底嘆了口氣,夫人怕是又想起些傷懷的之事了。也罷,夫人一年到頭都過得辛苦,哪怕任性這一回又能如何?
沐管家這麼想著,便匆匆下樓去請蕭頌到小閣來。
戲台就在前院,不過片刻,便聽見沉穩的腳步聲傳來。
蘇鸞起身走到樓梯口相迎,見著蕭頌竟是獨身前來,不禁看了身後的沐管家一眼,旋即欠身道,「怠慢了蕭侍郎,妾身有罪。」
「我這人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來著不善,蘇夫人由著性子來,也不必拘禮。」蕭頌漫不經心的道。
第一百八十二章、瓔珞(3)
「蕭侍郎請坐。」蘇鸞令人在三足幾左手邊擺了席幾。
蕭頌席上跽坐下來,隨意打量幾眼周圍的環境,評價道,「極雅緻的地方。」
不僅雅緻,一般商賈家中根本不會建這樣的戲台。
等蕭頌坐定,蘇鸞才輕輕甩開廣袖,在對面跽坐,輕嘆道,「這小閣和戲台都是我阿耶為我阿娘所建,可惜如今已物是人非。」
蕭頌眉梢微微上挑,若非必要,他是不會有耐心聽人敘說往事、感嘆今昔,可眼下他卻沒有立刻擺明來意,「令慈想必十分善舞。」
蘇鸞的母親是胡姬,這個舞台應該是她表演所用。
「是啊!」蘇鸞優雅的面上綻放出一抹不同於尋常的明媚笑容,盯著對面的檯子,道,「我幼時曾與阿耶一起坐在小閣裡,看母親跳舞。她是個極美的人兒,雪膚紅裙,舞動起來,碩大的裙襬猶如一朵綻放的扶桑花,那樣熱烈的舞,我平生再未見過。」
蕭頌端起茶杯,輕輕撇著茶末,卻並不喝,只是為了找些事情做,等待她把話說完。
「我以為胡舞與中原舞蹈不同,也曾專程去長安看過,但……也不過如此。」蘇鸞緩緩道。
蕭頌放下茶杯,淡然道,「許是因為,為所心儀之人而舞才最動人。」
蘇鸞愣了半晌,望著對面的戲台倏然掉下眼淚來。
她的父親為了母親不惜一切,甚至連生命都可以隨時交付,然而最終不能得到母親一絲溫情,原來,母親心裡也對父親有情的!
蘇鸞掏出帕子拭了拭眼淚,歉然道,「真是失禮了。」
「無妨。」蕭頌看了她一眼,也不多言,從袖中掏出一塊白疊布放在幾上,輕輕打開。
隨著蕭頌修長的手揭開遮掩,露出了裡面包著的東西—— 一顆殷紅的珠子。
紅的如一滴血浸染在潔白的帕子上。
「這顆珊瑚珠可不多見,蘇夫人,你說是嗎?」蕭頌忽然看向蘇鸞,俊朗的面上帶著洞悉一切的笑容。
蘇鸞眸色微變,卻只是一剎,又恢復如常,「的確,這樣紅如沁血的珊瑚珠當真不多見。」
「蘇夫人猜猜,我從哪裡撿到這顆珠子?」蕭頌笑問,看著神色如常的蘇鸞,不曾等待她回答,便繼續道,「發現這顆珠子的時候,上面還有幾絲殘線,是紅色冰蠶絲……」
在蕭頌銳利的目光注視之下蘇鸞臉色微變,她早就聽說過蕭頌的名聲,刑部每年有六成以上的案件都是由他經手,若非有了足夠的證據,恐怕不會貿然上門。
傳說,冰蠶產於北冥蠻荒,柘葉為食,絲極韌,刀劍不可斷,作琴瑟弦,遠勝凡絲矣,然遇火即化。現實中冰蠶絲自然沒有這麼神奇,但因其韌性極佳,柔軟舒適,是貢品之一,每年產量極少,尋常人家自然沒有。
整個聚水縣,恐怕也只有蘇鸞頸上用來串瓔珞的繩子是用冰蠶絲搓成。
「蕭侍郎果然名不虛傳,我早猜到你會來,卻沒想到這麼快。」蘇鸞聲音嘆息。也不知她的結局會如何,她還沒來得及對憫兒交代後事,還沒來得及為憫兒尋得一個如意郎君……
想到最後,蘇鸞忍不住閉上眼睛。
「來人!」蕭頌朗聲道。
很快,宋縣尉便帶人上衝了上來。
蕭頌看了他旁邊的書吏一眼,道,「準備記錄吧。」說罷轉向蘇鸞道,「有個人替你求情,我雖不便徇私,卻可以給你一些體面。如果你罪不至死,我會命宋縣尉暫時不將你入獄,在家等待刑部案件審查。」
蘇鸞神情微怔,那個人好大的面子,竟然能令一向律令如鐵的蕭侍郎如此寬待於她。
「多謝蕭侍郎,也多謝那位貴人。」蘇鸞行了個稽首大禮,心中卻暗暗做了決定。
「無需多禮,交代案情吧。」蕭頌很滿意蘇鸞的配合,看她略微釋懷的模樣,也猜到殺人毀屍可能並非她一人所為。
「十年前,沐家七郎入贅我蘇府。」蘇鸞見無人阻止她提起這麼久遠的事情,便繼續道,「夫君在沐家是嫡出,他入贅來後,很是排斥旁人的指指點點、說三道四,我忙於生意,也很少顧及他的感受,才至於他後來終日酗酒度日。」
蘇鸞聲音微哽,繼續道,「後來有一日,他說要返家一趟,我脫不開身,便準備了回門的禮物令人陪他回去。許是是在家裡聽了什麼閒言碎語,回來後酗酒越發厲害,以往還只在府中,後來便喜歡獨自到酒樓裡,晚上被小二抬回府。開始時,我尚且憂心,久了,便成了習慣,也很少過問他的事情,終於有一天晚上,他徹夜未歸,等了兩日,卻依舊不見人影。」
沐家堂堂嫡出郎君入贅到蘇府,雖是因著兩家世交,但於沐七郎個人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也許他入贅來之前也曾有過一絲美好的幻想,但面對蘇鸞這樣一個樣樣都比他強的娘子,越發顯得他是個吃白飯的,成日遊手好閒,對於一個胸中還有抱負的郎君來說,是一種折磨。
「我原本是打算一年以後再讓七郎漸漸接觸蘇家的生意,卻不想造成了這樣不可挽回的後果。」說到此事,蘇鸞並沒有多少悔意。她十幾歲便獨自撐起蘇家,傾盡心血才將蘇家打理的像個樣子,當時沐七郎於她來說只是個陌生人,作為一個有頭腦的生意人,她絕對不可能讓一個外人忽然插手蘇家的生意。就算是招掌櫃,也還得觀察一段時日,更何況將來是要與她共同擁有蘇家生意的人!
如今蘇鸞也只是內疚當時對沐七郎的關心不夠而已。
可是,就算再給一次機會,蘇鸞也不能保證能夠挽回。她光是打理蘇家的生意便已經心力交瘁,拿不出更多的精力去關注別的事情,她,也有難處啊!
「七郎失蹤三日後,我派人到處都尋不到,便報了官。可當時官府查了半個月,居然還沒有任何線索!」蘇鸞說到這裡,聲音忽然尖銳起來,與她平素一貫的優雅迥異。
宋縣尉連忙對蕭頌道,「下官才來了兩年。」
言下之意也就是:當年衙門辦事不利,可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宋縣尉說完,又覺得多此一舉,蕭頌雖然不在吏部任職,可他對各地官員可謂瞭如指掌,就算現在抓一個吏部官員過來,也未必比他知道的多。
蘇鸞喝了口茶,接著道,「我私下與沐家通了信,親自上門請罪。因著當時尚不知七郎去向,沐家也不便怪罪於我,又尋了半個月,依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便與沐家商量,以病逝為名,為七郎辦了喪事。」
沐七郎在聚水縣一向深入簡出,也從未得罪過誰,聚水縣也極少出人命案,因此一個大男人忽然失蹤,大部分人都覺得他許是同哪個娘子私奔去了。結合沐七郎回家時候那種陰死陽活的態度,連沐家都如此想。若真是如此,就如響亮的一巴掌打在了蘇鸞的臉上,他們覺得對不住蘇鸞,便允了她的請求。
「在七郎衣冠塚立好後的第三個月,州學一名生徒,叫劉汶的,忽然秘密來尋我,告訴我……他親眼看見有幾個獄吏將拿我夫君的屍體與土匪做交易。」蘇鸞深吸了一口氣,穩住顫抖的聲音道,「他說找到了埋屍的地點。於是夜半帶著我和沐管家到了城西的樹林裡,從一片荒草叢裡,挖出了……半具屍體。」
那一刻,縱使見慣了各種場面的蘇鸞,也瞬間崩潰。
「於是你謀劃十年,於近日才把他們碎屍報仇?」宋縣尉忍不住插嘴道。
「我沒有!」蘇鸞聲色俱厲的矢口否認。
宋縣尉見蘇鸞到了此時此刻還敢跟他大小聲,老臉頓時掛不住,逼問道,「那你敢說這顆珊瑚珠不是你脖子上的瓔珞散落所遺留?」
「是又如何!我恨那些沒有人性的獄卒!但是有人比我更恨!我還有憫兒,還有蘇家,我如何會去殺人!」蘇鸞冷冷道。她是一個生意人,最會計算得失,放著大好的機會不利用,她為什麼要親自去殺人?
「所以,你便盡心盡力的培養那個人,教他武功,讓他消沉,激發他更大的仇恨,幫他製造一切殺人的機會……」蕭頌緩緩道。
蘇鸞勉力維持著平日的優雅端莊,抿著唇看了蕭頌一眼,道,「不錯。因為官府似乎對這個案子特別上心,劉汶雖然早已經活夠了,但他不想在殺死最後一個人之前,被抓住,所以我便幫她做了一個假死局。」
蘇鸞深知蕭頌的厲害,越想越覺得此事危險,便冒險匆匆前去阻止,未防令人生疑,她沒有換夜行衣,而是穿著平時的衣物過去,即便被人發現了,也可以找藉口推脫。
但沒想到還是去晚了一步,劉汶已經進入了蕭頌的圈套。
蘇鸞發現之後,心生一計,立刻去尋羅鈴,卻發現有個護衛跟著羅鈴,便暗中跟隨,尋了個時機偷襲白義,沒想到白義中了蒙汗藥暈倒的前一刻,還掙紮著向她隱藏的方向擲來一刀,蘇鸞躲避不及,脖頸上的瓔珞被劃斷。
……
如此一來,便能說的通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9 10:34 PM
第一百八十三章、玩火自焚
羅鈴獨自贍養祖母,自然常常做勞力,手上有繭子也不算奇怪,然而就算她力氣比一般女子大上許多,也不可能輕而易舉的殺掉幾個成年男人。
倘若羅鈴不是兇手,那麼能讓她甘心頂罪的人不太可能是蘇鸞,只有那個她刻入骨血裡的劉十三郎!才能令她如此的不惜一切!
「你是說劉汶沒有死!」宋縣尉大驚失色,他明明親眼看見那個乞丐渾身冰冷,膚色發青,早已經嚥了氣的!查什麼異樣之後,才令人扔到停屍館去了。
蕭頌毫無表情的看著他,「蘇家與藥王蘇家是同宗,能配出令人假死的藥又有什麼奇怪!」
那種看不出一絲情緒的眼神,讓宋縣尉頭皮一陣陣發麻。
蕭頌看了一眼已經停筆的書吏,接著道,「寫完了就給蘇夫人畫押吧。」
對於蘇鸞交代的真相,蕭頌並不懷疑,因為他根本不曾感覺到蘇鸞對沐七郎有類似羅鈴對劉汶那樣深刻的感情,所以即便沐七郎真的慘死,她真的心痛,也不至於令她失去理智的親手去殺人。
在來蘇府之前,蕭頌的想法與冉顏一樣,覺得即便蘇鸞真的是殺人兇手,為了夫君報仇雪恨也情有可原,然而如今得知事實真相,蕭頌竟又覺得如果判的太輕,實在愧對她兵不刃血的手段!
真相歸真相,蕭頌也並不相信蘇鸞說的全部都是實話,她定然為開脫自己的罪名,隱藏了許多可說可不說的事情。比如,她對劉汶的影響究竟有多大?劉氏將劉汶逐出家族其中是否有蘇鸞的一筆?他又是如何一步步走上絕路……
這些事情,蕭頌即便不問也能猜出幾分,他已經打定主意公事公辦,卻只是猶豫這件事情該如何告訴冉顏。真相往往是這樣令人心寒。
即便如此,蕭頌依舊履行承諾,讓蘇鸞在家中等候審判。
夜風寒涼,珠簾在燈火的映照下折射出如水光的影子,在牆上微微晃蕩,如同一圈圈漣漪。
小閣中,蘇鸞脫力的伏在幾上,久久才嗚咽出聲,似是哭又似是笑,聲音中帶著解脫的暢快。約莫過了一刻才漸漸平靜下來。
她掏出帕子將面上擦拭乾淨,目光落在自己胸口的瓔珞穗子上。看了一會兒,伸手解下它,放在幾上,不知出於怎樣的心裡,她開始細細數著上面的珊瑚珠。
母親說自己手裡染了太多鮮血,罪孽深重,為了不連累家人所以帶髮修行,在長安的尼姑庵中得了這串瓔珞,從此之後從不離身,只有戴著它才能睡得著覺。
從前蘇鸞只把它當做母親的遺物放在妝匣之中,後因著她將劉汶逼上絕路,心中有愧,夜不能寐,才將它拿出來。也許得了心理安慰,竟是安心了許多。
這串瓔珞是由珊瑚珠、瑪瑙、琉璃組合而成,均是沁血一般的紅色,其中以這種小顆的珊瑚珠最多,她沒有仔細數過,但佛家出的東西總有個定數,比如四十九、八十一、九十九……
「九十九顆!」蘇鸞撥動最後一顆珊瑚珠,額頭上忽然滲出細密的汗珠。
太大意了!居然這樣乖乖的把一切和盤托出。
但如此……也好。蘇鸞嘆了口氣,將瓔珞緊緊捂在心口。
蕭頌一行人回了縣衙,令人去抓捕劉汶,又整理好案卷。做完這些事情後,已經夜漏更深。
「蕭侍郎。」宋縣尉小心翼翼的追上正要往外走的蕭頌,「那個……珊瑚珠是證物,您看……」
蕭頌說過行程,天不亮便會啟程回長安,因此宋縣尉才急著追出來,他以為蕭頌是忘記了,那珊瑚珠雖然難得,可只有小小的一顆,也值不了幾個錢。
「誰說是證物?」蕭頌頓住腳步,回頭看著他道。
「蘇夫人丟的那顆……」宋縣尉滿臉迷茫,一時弄不懂蕭頌究竟是 意思,難道真的連一顆珊瑚珠都貪?
「不過是我用來誆蘇夫人的東西罷了,因為我前幾日見過蘇夫人幾回,注意到她頸間的瓔珞,穗子已經舊了,繩子卻是新的,而且估摸著換上去不過兩三日。恰我聽了白義敘述當晚被襲的情形,便試上一試,沒想到她果然說了,哈!」蕭頌笑著出了縣衙。
白義當時昏倒在地,卻還有一線意識,他說聽見像是許多豆子灑落在地的聲音。
宋縣尉心中駭然,他自然不會認為蕭頌真的只是隨便試一試,這個過程看似簡單,但須得處處把握恰到好處才行。
蕭頌選擇瓔珞上數量最多的珊瑚珠,就算蘇鸞親自數過珠子的數量,但看見蕭頌拿出一顆一模樣的珠子來,也一定會心虛,開始不確定。
先行攻心,在蘇鸞還未做出決定時,再適時的拋出誘惑,蘇鸞是個商人,最會衡量利弊,那些人不是她所殺,蕭頌給了一個機會,她定然會適時把握,掌握主動權,將罪責全部推到劉汶身上。
可是,蘇鸞被蕭頌步步緊逼、引導之餘,早已忘記了,只要她承認,到最後主動權還是只在一個人的手裡——那就是蕭頌。
短短不到一盞茶的平靜交鋒,以蘇鸞完敗而告終。
「真是可怕。」宋縣尉自言自語,望著那一襲紫衣的身影幾乎融進夜色裡,下定決心要徹夜辦案。
蕭頌獨自在冉顏居住的院門前駐足,夜已漸深,她早已睡了吧……
想到也許又要半月不能見到冉顏,蕭頌撩起袍子,翻身從院牆上躍了 。他幾乎剛剛落下,身後,他暗衛與冉氏的暗衛已經交上了手。
蕭頌拍了拍衣袍,頭也未回的往內道門裡去。
院中的廊上點著幾盞燈籠,各屋均是一片漆黑。蕭頌在冉顏的窗下站了一會兒,便轉身返回,但走出幾步之後,又折了。
掏出短刀準備撬門,猶豫了會兒又收了起來,抬手輕輕敲了敲房門。
「誰?」屋內傳來晚綠的聲音。
「蕭頌。」蕭頌道。
屋內傳來走動的聲音,一會兒便亮起微弱的燈光。晚綠打著一隻圓燈籠開了門,伸頭想院內看了看,疑惑道,「蕭郎君這麼晚來……」
嘭的一聲悶響。
晚綠話未說完,被蕭頌一個利落的砍手打暈了過去。他一手扶住晚綠,另一隻手迅速的抄起燈籠,再未曾發出一絲聲響。
不過是兩息的時間,蕭頌吹滅燈籠,把晚綠放在外間的榻上,摸黑進了裡間。
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偷偷摸摸,一貫古井無波的心居然狂跳不止。
撩開竹簾,藉著月光,能看見榻上冉顏毫無防備的睡容,蕭頌唇角不禁上揚,往前站了站,見冉顏睡的沉,才稍稍放心了些。
月影漸移,蕭頌一直保持同樣一個姿勢,看了約莫一個時辰。
漸漸的,冉顏有些睡的有些不安,眉頭緊緊皺起,鬢髮邊滲出細密的汗水,藉著微弱的光線,蕭頌看見那張蒼白的容顏一副隱忍的模樣,不禁有些心疼,伸手順著她的胳膊握住那隻他想了很久的柔荑。
強有力的手彷彿給了冉顏勇氣,她情緒慢慢的緩和下來。
但要命的是,在蕭頌不留神間,冉顏竟然將他的手摟在了胸口。
軟軟綿綿的觸感,從手邊傳來,蕭頌撲通撲通的心跳似乎要從嗓子裡蹦出來。
火,從手上皮膚燒了起來,蔓延到全身各處。
蕭頌喉頭微動,一向智珠在握的男人,此時此刻腦中竟然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手被緊緊抱著,無法硬抽回來,但如果這個時候佔便宜,對冉顏太不尊重,如果不動……
蕭頌極力忽視身上迅速集中的小腹的火熱,好像蘊積的力量找不到發洩的出口,令他心底有些焦躁不安。
「阿顏?」蕭頌聲音沙啞,帶著細微的顫抖,希望冉顏能稍微鬆一鬆,他好把手抽回來,哪怕就是醒過來發現他在佔便宜,甩自己一巴掌也行。
可惜事與願違,冉顏微微挪動身子,反而使那處柔軟與他的手更緊密的貼合,她含糊嬌軟的聲音輕輕「嗯?」了一聲。
蕭頌覺得自己那處已經如燒燙的鐵,忍的有些漲疼。
「阿顏……」蕭頌本就磁性的聲線愈發低啞魅人,彷彿誘哄一般,輕聲道,「我出去片刻可好?」
冉顏靜靜的彷彿根本聽不見他的話,久久之後,才「嗯」了一聲,稍稍鬆開他的手。
「回來……」冉顏咕噥道。
蕭頌猜測她是囑咐他要回來,便道,「好。」
手從冉顏的胸口抽出來,蕭頌給她掖好被子,便逃一般的衝出房間。
秋夜寒涼的空氣,讓他體內的慾火稍微壓下一些,但還不夠,蕭頌現在恨不得抱著一塊冰來降溫,他飛奔出了院子,朝他住的驛館去。
到了後院,煩躁的轉悠了一會兒,看見後院的井水,便提起一桶從透頂澆了下去。
剎那間,渾身傳來微微的刺痛,燥熱緩解了許多,他便再接再厲的連著澆了幾桶。
待燥熱完全降下去,蕭頌脫力一般的坐在井口,渾身滴滴答答的落著水滴,被澆濕透衣袍貼在身上,顯露出健碩頎長的身材。
蕭頌嗤笑一聲,唇邊溢出淡淡的霧花。蕭鉞之啊蕭鉞之!你真是太沒出息了!才不過是摸了一下……想到那溫軟的觸感,隔著衣物便彷彿能感覺到她柔嫩如水的肌膚……蕭頌剛剛滅下去的火,竟然又蠢蠢欲動。
第一百八十四章、東都洛陽
翌日清早,冉顏洗漱完之後,才得知蕭頌天未亮便已經離開。
在冉云生的安排下,冉顏坐上了去往洛陽的馬車,同行的齊六娘與她乘坐同一輛車。
冉顏雖然冷淡一些,卻沒有太多怪癖,並不介意與人共處同個空間,她只倚靠在車窗前,握了本醫書旁若無人的仔細研究。
齊六娘在跽坐在另一邊的窗前看著外面不急不緩向後退去的風景。車廂裡一片靜默,偶爾有冉顏翻動書頁的聲音。
冉顏目光在書上,神思卻漸漸飛到別處。近來她已經兩次夢到一個男人,一次是自己被他摟在懷裡,一次是自己抱著人家不放……
冉顏皺眉,想到晚綠今早一起塌便拉著她問東問西,神神叨叨的模樣,難道昨晚果然有人進來?
「十七娘。」齊六娘清清淡淡的聲音打斷了冉顏的思考。
冉顏轉過頭,像她投去詢問的目光。
「聽說你失憶了,大約也不記得我了吧。」齊六娘主動與她搭話,「我叫齊寧君。」
也許平素都是別人主動找她說話,她並不擅長與人套近乎,而對於這樣的生澀的話,冉顏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客氣了一句道,「你好。」
場面有些尷尬,靜了一會兒,齊寧君才問道,「我這樣千里迢迢的奔來,是否很唐突?」
冉顏從她鎮定的表象之下,看出絲許不安,但對於此事,冉顏也不好多做評價,「每個人都有權利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嗯。」齊寧君如月的面上忽然綻放出一朵妍妍的笑靨,將那份冷然孤高沖淡許多。
客觀來說,齊寧君還是那種冷若冰霜的樣子更美麗,她笑起來很美,卻缺少幾分特色,彎彎的眉,明亮的眼,如同一般的姑娘一樣。
齊寧君的笑容慢慢淡下來,似是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情,轉而問冉顏道,「十郎……他可有心儀之人?」
「我並不知道。」冉顏如實回答。
齊寧君垂眸道了一聲謝,微微頷首行禮,便繼續看向車外風景。
馬車微微停了一下,晚綠進來奉茶,「齊娘子,我家娘子喝茶不愛放香料,因此也未曾備下那些,茶水清淡了些,您若不習慣奴婢便去十郎那裡去取一些過來。」
「無礙。」齊寧君接過茶盞,「有勞晚綠姑娘了。」
「不敢當。旅途之中,多有不便,還請齊娘子多多擔待。」晚綠笑著道。
齊寧君有些不好意思,分明是她自己太過勞煩別人,「晚綠姑娘太客氣了。」
晚綠笑了笑,轉身又給冉顏遞上茶水,順便往她身邊挪了挪,道,「娘子,我今日一早聽說聚水縣的案子告破了,兇手居然是那個已死的乞丐劉汶!人已經抓到了。」
之前眾人都以為劉汶已死,自然不會注意到他,但如今真相大白,他未死之事暴露,抓捕也是很輕鬆的事情。
冉顏嘆了口氣,只需晚綠這一句提醒,她便已經將事情的始末連接上去了,蘇鸞這一手借刀殺人當真用的好!往好的裡想,也許蘇鸞只是順手利用劉汶,往壞的裡想,也許正是蘇鸞為了自己不成為殺人犯,才用盡辦法把劉汶一個大好青年逼入絕望的深淵。
冉顏甚至比蕭頌更早發現蘇鸞瓔珞上新更替的繩子,只是她不能確定這麼件細微的事情一定於案情有關,且她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說出來……
果然,作為律法的執行者,一定要公正,必須拋卻掉私人感情,那些所謂的同情心,都可能使得一個案件陷入困境。
冉顏耳邊迴蕩著博士導師的話:作為一個驗屍官,寧願缺少破案的熱情,也不能帶有任何私人情緒。你只需如實的轉達屍體上所呈現的旁人無法看懂的語言,這就是驗屍官的責任。
用事實說話,這是每一個執法人員要遵守的最基本的準則。
冉顏一直恪守這一點,自從秦云林死後,她不停的驗屍,後來才至於她的情緒越來越少,性格越發死板。而自從來到大唐,她似乎鮮活了許多,那些尋常人該有的情感也湧了上來。
是要縱容自己這樣下去,還是……冉顏看向車外褪去綠色的景物,忽然 她迫切的需要一個目標,有了目標,才能夠平衡這兩點。
而此次去長安,便是一個大好的機會。
齊寧君看著冉顏幽黑的眼眸裡忽然迸發的光彩,微微愣了愣,再回過神來,她卻早已經神色如常。
因著顧忌冉顏身上傷口剛剛癒合,行路放慢了許多,接近午時才抵達洛陽。
長安重遊俠,洛陽富才雄。
可見唐時的洛陽是個多麼有文化底蘊的城市。而這個千古名都也未曾讓冉顏失望,一入城門,耳邊的喧囂聲瞬時將她包圍,各式各樣古老的叫賣,以及人們議價、談話的聲音屢屢不絕於耳。
冉顏自來了大唐之後,還是頭一回清楚的認識到自己還活著。
她將車簾挑開一條縫隙向外看,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有衣著光鮮華麗的商客和娘子,亦有葛布麻衣的普通百姓,穿著服飾款式多變,有圓領窄袖的胡服,亦有廣袖寬袍,女子的衣裙的樣式則更加繁雜。
若是蘇州是雅緻淡然的蘭,洛陽則是明豔富貴的牡丹,吃久了清粥小菜,忽然上了滿漢全席,著實令人欣喜若狂。冉顏的唇角也抑制不住的上揚。
齊寧君還是極小的時候來過洛陽一回,早已經印象模糊,忽然置身於這樣熱鬧的街市,也將煩惱忘卻不少,興致勃勃的觀看起來。
晚綠則是直接鑽出車外,與車伕坐在一起,看的更是盡興。
馬車穿過街市,很快進入了僻靜的地方,約莫再走了半刻,便到了一處宅院。
「娘子,齊娘子,到地方了。」晚綠探頭進來道。
冉顏由晚綠扶著先下了車,隨後歌藍上來請齊寧君。
「娘子。」邢娘領著幻空早已等在院子門口。
冉顏打量幾眼這處小院,邢娘不等她問話,便道,「聽十郎說,洛陽也有三老爺不少商號,每年有管事過來查賬,這院子便是建給管事們住的,現在離年關還有兩個月,因此空著。」
「嗯。」冉顏微微點頭,方欲進門,又止住腳步,轉回頭對齊寧君道,「齊六娘請進。」
「多謝。」齊寧君微微欠身,卻微微偏過頭,目光從冉云生乘坐的馬車上掠過,才應了冉顏的邀,進了院子。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20 08:23 PM
第一百八十五章、畫中人
一安頓下來,晚綠便立刻拉著冉顏問道,「娘子,奴婢昨晚好像被蕭郎君打暈了,他沒怎麼您吧?」
說好像,是因為昨晚蕭頌走後,他的暗衛便想法子把門從裡面栓好的,晚綠見了又不確定是自己做夢還是真實,又或者娘子本就知道這件事情。
今日一早便急急忙忙的啟程來洛陽,晚綠當著邢娘也不好明言,只好拉著冉顏問東問西,諸如「昨晚睡的好不好」、「有沒有醒」、「有沒有做夢」此類的話,後來冉顏又與齊六娘共處一個馬車內,就更不得問了。
冉顏愣了一下,訥訥道,「你說……昨晚蕭頌來過?」
晚綠看她這形容,心中一涼,小臉也白了幾分,急忙道,「娘子,他,他……」
如果冉顏真的在她的看護下失了身,晚綠當真要一頭撞死謝罪。
冉顏沒有注意到晚綠的神色,只兀自想著昨晚的夢,她死死的抱著人家不撒手……還有那個人低啞溫柔的聲音,冉顏忽然血氣上湧,既氣蕭頌暗闖她臥房,又羞惱自己在夢中的所作所為。冉顏知道自己有愛說夢話的毛病,而且說夢話的時候都能與人聊天,那麼,昨晚她所做的事情、所說的話,是不是也付諸行動了?
想到這裡,冉顏一時憋的臉通紅。
晚綠見狀,臉色更白了幾分,顫聲道,「娘子,你失身於他了?」
冉顏回過神來,看見晚綠都快哭出來了,解釋道,「未曾,我只是氣惱,沒想到蕭頌平時頗重禮節,竟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晚綠呼出一口氣,一屁股癱在席上,帶著大難逢生的放鬆,「沒出事就好,沒出事就好,否則奴婢萬死難辭其咎。」
冉顏未曾接話,還在暗自糾結,究竟是抱了還是沒抱?她私以為肯定是抱了,因為夢裡那種溫暖的感覺太真實,只不過……沒想到蕭頌的腰居然那麼瘦的。
夢裡面的感覺本就模模糊糊,冉顏根本不知道自己摟著的是他的手臂,她夢見自己抱住了那個男人的腰,只覺得摟在懷裡卻不怎麼壯實。不太像他平時看起來那樣挺拔健碩。
小姐沒有出事,晚綠一直懸著的穩了下來,到洛陽的新鮮感全部湧了上來,忙攛掇冉顏出去轉悠轉悠。
不過冉顏大傷剛愈,體力有些不濟,坐了一會兒的馬車竟有些乏了。晚綠見狀便沒有繼續煽動,扶著她去榻上躺了。
小東房裡,冉云生見了幾個洛陽商號的掌櫃,粗略的詢問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事情剛剛談完,為首的掌櫃道,「郎君,有件事情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連掌櫃請說。」冉云生心情鬱鬱,卻還是客氣的問了句。
這位說話的連掌櫃四十餘歲,是冉氏的老人,也是冉氏在洛陽商號的總管。
連掌櫃素知冉云生為人和善,便不再猶豫,直言道,「近來洛陽官府在秘密找尋一人,還出示了畫像,請我們配合尋找,我覺得畫中之人極像郎君。」
生意人平日接觸的人最多,請他們幫忙事半功倍,可是若是通緝罪犯,早就貼了告示,這次為什麼會秘密尋人呢?況且畫像上這人與他們的少東家竟有四五分相像,官府的人也特別強調此人風采比畫中更勝。這事情實在蹊蹺。
其餘幾個人連連點頭附和道,「正是。」
連掌櫃從袖中取出畫像,遞給冉云生。
冉云生臉色微白,卻強自鎮定著打開了畫像。
畫中人,濯濯如春柳月,生的極好,與他有幾分相像,最出挑的是那雙漂亮的眼睛和曲線優美的唇,偏偏這兩處與冉云生一模一樣。
「倒是像我。」冉云生穩住情緒,沖幾位掌櫃道,「我一年才來洛陽一次,又不作姦犯科,想來官府要尋的人並非是我,不過我這次匆促趕路,囑咐下面的人不要亂說話,免得惹上是非,耽誤行程。」
冉云生的話也正是掌櫃們疑惑的地方,但他們有些人也是看著冉云生長大的,自是知道他的品行,斷不會犯法。既然正主都不大在意,他們只需交代其餘人不得多事便好了。
掌櫃都很忙,自然沒有時間閒聊敘舊,所以談完公事便立刻離開。
冉云生強撐到送走他們,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的消失,他站在內門道附近,緊緊抿著唇,思慮往後該怎麼辦。
輕風乍起,脊背微冷,冉云生才察覺汗水依舊浸濕中衣。
「十郎。」齊寧君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冉云生深呼吸,撫平心緒,轉身沖齊寧君微微頷首見禮,聲音一貫溫和,「你暫且在這裡休息一晚,明日清晨有往蘇州去的船。是我家商船,我再令幾個可信的護衛護送你回去……」
「好。」齊寧君應道。
齊寧君如此輕易的答應回去,冉云生心裡一時說不清何等滋味。對於齊寧君,冉云生從前是厭惡至極,只當她與長安那些貴婦一般,最喜歡與一些美郎君廝混,根本不講情意,然而她如今卻不顧一切的跑來找他。路途迢迢,一個娘子孤身過來,必是吃了不少苦頭。
「云生……」齊寧君忽然喚了一聲冉云生的名諱,飛快的垂眼不敢看他的反應,聲音輕且認真的道,「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秋風瑟瑟,冉云生皺眉靜靜的站著,半晌沒有任何動作。
「行不行?」齊寧君抬起頭來,面上的並未多少羞澀,而是期盼和固執。
冉云生遲疑了片刻,向前走了幾步,張開手臂將她攬入懷中,須臾,聲音有些緊繃的道,「可以了嗎。」
沒有得到齊寧君的回話,冉云生便當她是默認,剛剛鬆開手,齊寧君忽然伸手摟住他頎長的脖頸。
冉云生還未反應過來,唇便被另外兩瓣柔軟溫暖的唇覆上。
結結實實的一吻,各自的初吻。在冉云生還未有什麼嫌惡的動作之前,齊寧君飛快的抽身離開。
冉云生僵立在原地,腦海中一片空白,眼中卻看見她如月華清耀的笑容,齊寧君不知道,這是她平生最美的時刻。
等到冉云生反應過來,齊寧君早已經離開。他愣愣的撫上自己還殘留餘香的唇,情緒複雜,然最明顯的一種便是憤怒。但轉而想想,這也不算什麼不可原諒的惡行,總不能為此去尋她興師問罪,因此便刻意的忽略過去。
用完午膳之後,冉顏準備出去走走,冉云生因著今日的兩樁事有些心緒不寧,並不想出去,便派了六個最出色的護衛隨行保護。
剛剛坐上馬車,晚綠便一臉八卦的道,「娘子,剛剛你午休的那會兒,奴婢看見十郎抱了齊六娘,齊六娘又親了十郎。」
冉顏、邢娘和歌藍都是滿臉不信的樣子,晚綠著急的捅了捅幻空道,「你也看見了,你說說。」
「抱了,也親了。」幻空言簡意賅,說完疑惑道,「有什麼不妥嗎?」
晚綠看怪物一樣的看了幻空一眼,「沒人告訴你男女授受不親?」
幻空點點腦袋道,「有,庵主說出家人男女授受不親,可是冉十郎又不是出家人。」說完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齊六娘也不是。」
晚綠扶額,也不再跟她爭論這件事情,重新恢復八卦的熱情,「你們看,我沒說假話吧。」
幾人都有些錯愕,畢竟早上還避而不見的兩個人,居然中午就又抱又親?
「娘子,你說齊六娘會成十郎的夫人嗎?」晚綠問道。近距離接觸齊寧君,晚綠覺得她好像也沒傳說中那麼討厭,雖然有時候冷冷的,但待人十分有禮。
只是作為冉云生夫人的話,晚綠總覺得有替冉云生些虧的慌。
齊六娘生的美貌、也知書達理、在江南一代頗有才名,可為什麼會生出這種感覺呢?晚綠也不大能想得通。
「不知道。」冉顏如實回答。
邢娘皺眉道,「聽說齊六娘是逃婚過來的,十郎是個通透的人,這會子應該不糊裡糊塗的跟她好,做出打了幾家臉面的事情。」
這不僅僅是兩個人有無情分的問題。不用想也知道,齊家肯定是攀上了門閥大戶,才肯把齊六娘嫁出去,讓若冉云生真的接受齊六娘,便傷了三家的體面。惹了齊家尚且不足為懼,但齊六娘未來的夫家是哪個門戶還不知道,萬一捋到了老虎鬚可不是鬧著玩的。
冉顏自是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遂也有些憂心。因此在洛陽街市上只逛了一個時辰,便匆匆返回。
回到了住處,得知冉云生出門去碼頭安排商船,聽說是往蘇州預購明年春茶的船,冉顏才松了口氣。
除了邢娘她們,冉顏在這裡最親近的人便是冉云生,如過他對齊六娘動了心,必然是一段苦戀,她不想看見他陷入困擾或痛苦。
輕鬆下來,冉顏便聽邢娘絮絮叨叨的說起了一些瑣碎的事情。才說了沒幾句,外邊便傳來幻空嚎啕大哭的聲音。
冉顏問道,「怎麼了?」
歌藍寫了在紙上寫下:桑公子走了。
「桑辰走了?」冉顏皺眉,他明知道幻空這般依賴他,怎麼能連招呼也不打一聲說走就走呢!
邢娘見狀,連忙替他圓話道,「昨日傍晚劉醫生被兩個大漢綁走,聽說是觸怒了蕭侍郎,便將送他回蕭氏本家伺候老夫人,桑公子與劉醫生一向處的好,說不定去送他一程,很快就會回來。」
「我去看看她吧。」冉顏不覺得桑辰和劉青松交好到要千里相送的程度,但轉念想,人家也許是別有隱情,便也未曾太過在意。
第一百八十六章、不期而遇
次日清晨,冉云生親自送齊寧君上了船,這一段看似如此熱烈的感情就此落幕,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在洛陽修養的這些時日,冉云生整日閉門不出,偶爾與冉顏對弈打發時間,冉顏知曉他有事瞞著,問了一回,他卻只說無事。
在生活上,冉顏沒有那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精神,心覺得冉云生既然不說,必然是有他自己的想法,於是便不曾繼續追問。
冉顏幾乎每天都要出去轉一會兒,也不一定去熱鬧的地方,只是賞景一般的散步。
洛陽最出名的並非是街市繁華,而是才俊云集,冉顏偶爾去酒樓茶館都能聽見有人吟詩作賦、談論世事,洛陽給她的感覺是底蘊深厚、睿智內斂。
但往往這樣的地方,不太能容忍違背觀念的事情,冉顏想要在此處發展驗屍行業,必然要受到幾倍的困難阻礙,所以看了幾天,便興致缺缺了。
修養了七日,冉顏便提出啟程去長安。
冉云生也整整在小院裡悶了七日,見冉顏傷勢沒有關礙,自然一口答應。
經過這段時間的休息整頓,再次上路,一行人個個精神煥發。而且從聚水縣有過幾日的寒冷乾燥之後,氣溫又逐漸回升了許多,晚綠更是活潑不少,興致勃勃的拉著冉云生的小廝問東問西,得知長安氣候如江南差不多,晚綠立刻興奮的跑來與冉顏說。
冉顏不記得從哪裡看過,唐宋時候處於間冰期的中厚期,有一個幾百年的氣溫上升回暖過程,所以這時候的長安、洛陽一帶的氣候堪比江南,只是冬天稍微冷一些。
冉顏和冉云生看著她歡喜的樣子,也不禁微笑。
開始晚綠還精神十足,一天後便蔫蔫的,第三天之後已經趴在馬上起不來了。幸虧為了照顧冉顏,中途還休息了好幾次,否則恐怕得要了晚綠一條小命。
第一次坐這麼久的馬車,冉顏也有些吃不消,她現在才知道出門坐船是多麼幸福的事情,馬車顛簸,險些將一身骨頭弄散架。
「再忍忍,前面就是新豐,我們到那裡去歇一歇。」冉云生倒了杯水給冉顏,安撫她道。
冉顏虛弱的抬了抬眼,接過茶盞,輕抿了一口,問道,「新豐距離長安還有多遠?」
「很快,大約兩三個時辰。」冉云生見她不喝了,便接過茶盞。
兩三個時辰……也就是四到六個小時,再快點也得小半天的功夫啊!但想到在新豐能歇歇,冉顏心裡便覺得安慰多了。
堅持了約莫兩刻,馬車入了新豐。
饒是冉顏這種不記得多少詩詞的人,也聽過「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這句詩,詩句倒未曾誇張,新豐幾步一家酒肆,從窗向外看,只見街道兩側到處酒旗飄揚,時不時有縱馬的少年疾馳而過,少年意氣風發,朝氣蓬勃。
冉顏不自覺的唇角微揚,連一路的疲憊都消散了些許,不禁嘆道,「這才少年人該有的樣子。」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冉云生笑道,「阿顏碧玉之年,怎麼言語如此滄桑?莫非這幾日行路,讓你度日如年?」
「何止如年,簡直是如十年。」車外傳來晚綠哀嘆的聲音,她詢問祿樂快到地方了,便迫不及待的下了車。
冉云生笑容燦然,「這是我們家在新豐的酒樓,掌櫃是個妙人兒,也許你與她能聊得來呢!」
冉顏也有了幾分興趣,冉云生說話方式和為人一樣溫和,從不會狠狠的詆毀旁人,亦不會誇張的褒獎,能得他如此評價之人,想必定有有趣之處。
下了馬車,冉顏便瞧見有幾個小二侯在門口,冉云生一邊往裡面走一邊道,「你們掌櫃呢?」
一名瞧上去稍微機靈一些的小二伶俐的答道,「回郎君,鐘郎君欠了半貫錢,說要以詩文抵債,掌櫃不肯,鐘郎君之後便不曾來過,掌櫃午膳後便上門討債去了。」
「嗯。」冉云生點點頭,便轉向冉顏道,「容掌櫃從前是母親的貼身侍婢,後來帶了阿韻一段時日,阿韻別的沒學會,倒是把她的一毛不拔學了十成。」
冉顏抿唇一笑,原來冉韻的性子還有出處的!
一行人穿過大堂快要入了後院,大堂中卻陡然一靜,只聽見「噔」、「噔」、「噔」一步一步不急不緩下樓的腳步聲,靜默許久,才有小二反應過來,聲音有些拘謹的道,「郎君您好走……」
冉顏幾人不禁止住笑聲,往堂內回望。
待看見下樓之人,冉顏不禁怔住,那人一襲黎色圓領袍服,墨發如緞,膚白如脂,薄唇之上鼻樑高挺,長眉斜斜飛入鬢,五官雕刻一般分明,那雙眼睛漆黑中隱隱透著幽藍,猶若千年寒潭。
他似乎感覺到了冉顏過於直接的眼神,淡淡的向這邊看了一眼,這一看,也是微微一怔。
「又見面了。」冉顏面上帶著淺淺的笑意,彷彿昨日才見過一樣。
蘇伏薄唇微微彎起,本就傾城的顏色,愈發鮮亮起來。
邢娘幾人張了張嘴,眼中儘是驚色,冉云生與冉顏並肩,並未瞧見她們神色變化,只是不知道冉顏什麼時候結識了這樣出色的人物。
「在下蘇子期。」他這是告訴她,他還用原來的名字。
冉云生卻聽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禁想出言詢問詳細的信息,卻不料蘇伏像是會讀心術一般,向冉云生拱手道,「在下蘇伏,字子期,是蘇州人氏。」
蘇伏一向言語不多,能說這麼多話已經很給面子了。
「蘇郎君可是去長安?」冉云生問道。冉云生一向識人很準,初見蘇伏的第一眼,便感覺到他不似常人的冷,令人本能的感覺到危險。
「正是,在下定居長安。」蘇伏言簡意賅的回了一句,旋即轉向冉顏道,「我還有事,先行告辭。」
冉顏點點頭,忽然想起自己一直都不知道怎麼尋他,「你住在何處?」
「初到長安,尚且不知,但冉氏門第不小。」冉氏門第不小,他很容易便能尋得見,蘇伏說罷沖冉云生和冉顏施禮告辭。
冉云生盯著蘇伏不帶起一絲塵埃的步履,微微皺起了眉頭,問冉顏道,「蘇氏,可是藥王蘇氏?」
「是。」冉顏道。
蘇鸞的事情剛剛過去,又遇見蘇伏,冉云生一直覺得藥王蘇家是個是非頗多的家族,他家的人不可深交,但又覺得干涉冉顏私交不好。
想了又想,冉云生還是勸了冉顏一句,「蘇家行事怪異,阿顏要當心些才是。」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20 08:24 PM
第一百八十七章、長安,我來了
在新豐歇了兩個時辰,天色已經不早了,於是冉云生決定休息一晚,明早再去長安。
用完晚膳,那位一毛不拔的女掌櫃終於回來。人未進門,便聞其聲,「十郎來了?」
容掌櫃的聲音乾淨嘹喨,雖然嗓門很大,卻並不惹人厭煩。
冉顏與冉云生正在屋內喝茶說話,便見一名荊釵布裙的女子在廊下飛快的脫了屐鞋,幾步走進屋內。她動作很急,步履生風,卻絲毫不見忙亂。
待容掌櫃在屋內站定,冉顏才看清楚,這女子看上去竟然只有不到三十歲的模樣,比想像中年輕許多,身上著的雖是洗的發白的粗布衣裳,卻十分感激整齊,南瓜子的臉型,一雙眼睛時刻帶著三分笑意,模樣周正,分外有親和力。
冉顏猜測她的年紀遠遠不止表面這麼小,只是生了一張娃娃臉罷了。
「十郎怎麼才到,郎君半個月前都已經到長安了!」容掌櫃聲音利落清亮,說罷,目光卻落在冉顏身上,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豔,「這位是……」
「是本家的十七妹,大伯的嫡女,單名顏。」冉云生笑盈盈的解釋道,顯然早已習慣她的隨性。
容掌櫃頓時更熱情了三分,直接跽坐到冉顏右手側,讚道,「咱們冉氏就是出美人兒,嘖嘖,瞧十七娘這模樣生的,整個長安,怕是除了十郎都沒人比的過。」
這話自然是帶了誇張成分的,冉顏還未來得及表態,冉云生卻是不樂意了,「容姨,我可是個堂堂郎君,不是美人。」
「對對對,咱們十郎是帶把兒的,容姨作證。」容掌櫃笑呵呵的道。
冉云生小的時候,每次都是容掌櫃伺候他沐浴,雖然是還不懂事的時候,但每次容掌櫃調侃的時候,他都十分窘迫。
冉云生一張臉染上血色,容色瑰麗堪比十里云霞,別開臉道,「怪不得母親要早早把你放出來,待在府裡,你早晚要把滿府的丫頭都帶壞了。」
冉顏抿唇忍著笑,又見冉云生與容掌櫃熟稔且如此尊敬,便向她見禮,「阿顏見過容姨。」
「不愧是冉氏的嫡女,真真有禮,十七娘叫我容茜即可。」容茜連忙伸手扶起冉顏。
容茜有些奇怪,半月前,冉平裕一行也在新豐休息了一晚,當時冉十八娘也說自己是冉氏的嫡女。容茜從未去過蘇州,冉平裕是庶出,一般在家中並不會提起本家,所以容茜只知道冉聞只有一個嫡女,但她十七歲便出府做新豐酒肆的掌櫃,記不清嫡女是十七娘還是十八娘了。
容茜心裡閃過這些,看冉顏的目光不禁更加和善,比起之前冉美玉的頤指氣使,這個看起來冷漠的娘子反而更討喜,便委婉的探問道,「誒?半月前與郎君同行的十八娘閨名是什麼?」
每個世家大族的取名都是有一定規律的,比如冉氏的嫡女名字都是單字。
「叫美玉。」冉云生代答道。
容茜瞭然的點點頭,便熱絡的拉著冉顏噓寒問暖。初次見面,她便熱情的如同幾十年不見的老友一般,卻全然不會令人感覺到突兀或者一絲的不自在。
縱使冉顏知道這些熱情也不可能全然是真,但對容茜的好感不減。
正說著話,外面有小二道,「掌櫃,郎君來信了!」
「拿進來。」容茜這才住了口,轉身等小二把信件送進來。
容茜接過信,撕開封口,抖開裡面的紙張,一系列動作做的行云流水。
「郎君讓我回府,說是侍婢不夠用,讓我去調教幾個。」容茜揉揉腦袋,十分頭疼的道,「我自己都野慣了,哪裡調教得了別人!」
這舉止散漫隨性的人能調教侍婢規矩?冉顏也有些不信。
冉云生似是看出了冉顏的心思,笑道,「別看容姨這副模樣,調教起人來可十分有一手。」
「臭小子,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容茜將信封握成團,準確無誤的砸在了他的腦袋上。
冉云生吐了吐舌頭,笑容明朗,一副少年郎頑皮的模樣,看起來實在賞心悅目。
容茜打算與他們一塊回長安,便令人準備好浴房,囑咐他們好好休息, 則去了院子裡交代事宜。
可不到片刻,院子裡便雞飛狗跳起來,冉顏從廊下經過,便瞧見容茜舉著掃帚追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年抱頭鼠竄,動作靈活,但比起容茜還是差了一點,不出三五下便被掃帚撲倒在地。
「臭小子,別以為我離開幾日你就能在新豐為所欲為,再與那幫紈袴廝混,小心我把你牽賣到妓館去賣色!」容茜怒火熊熊,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思。
「什麼牽不牽的!我又不是驢!」那少年抱著腦袋趴在地上,抬頭頂嘴的時候,看見站在廊上的冉顏,臉色騰地一下紅了,愣愣的看了半晌,才利索的爬起來,拉著容茜的袖子便往別處拽,小聲哀求道,「容姨,咱們換個地方說教成不?」
冉顏莞爾,朝浴房走去。
沐浴之後,冉顏躺上了榻,窩在溫暖的新被中,周身被淡淡的佩蘭香氣圍繞,十分舒適。
佩蘭,也有蘭草、澤蘭、香水蘭等等別名,芳香性平,長於去陳腐,辟穢濁,冉顏便是用它作為主藥,配了一個方子,每次驗屍完之後放在浴盆中,去屍氣和污穢用。
之前因為身上傷口正在癒合,只能用濕布清理身體,再加之在路途之中,沒有那麼方便,已然難受極了,乍一沐浴,頓覺通體舒暢。
夜黑夢甜,這一夜居然並沒有夢見屍體……
次日清晨,冉顏神清氣爽的洗漱完畢,用完早膳不久後,便告別了充滿活力和俠氣的新豐,前往長安去了。
新豐和長安之間的官道平整寬闊,並無路上那種幾乎拆散骨架的顛簸,一路上有容茜說說笑笑,倒也不難熬。
長安城,乃歷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漢以來,三州花似錦,八水繞城流。三十四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這是後世對長安城的評價。
冉顏從車窗仰望巍峨的城牆,想起八方來朝的崇慕神情、城中坊市林立、畫棟飛梁的宮殿建築、比街連綿的豪門宅第、胡姬當壚、各種文化的彙集碰撞迸發的奪目光彩……冉顏忽然熱淚盈眶。她的心情不是晚綠她們這種單純的激動和新奇,而是被中國歷史上這個最多姿多彩、大氣磅礡的時代所感動,而且她堅信,有著包羅萬象氣魄的大唐,也一定能夠用它寬廣的胸襟包容她的職業。
馬車在延興門排隊緩緩而入,冉顏想到日後還有很多時間呆在長安,便沒有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向外張望。
容茜看著她淡然的模樣,心裡暗暗點頭,主動解說道,「我們府邸在安善坊,很好認,從延興門入,直走到第三個大路口,在靖安坊和永崇坊之間拐進去,過了靖安坊,右手邊便是安善坊。」
冉顏面上帶著淺淺笑意,點了點頭。心知道,這些還只是大的道路,坊內肯定還有小道縱橫交錯。
容茜繼續道,「安善坊距離皇城遠一些,但因在城東,所以很安全,城西魚龍混雜,十七娘日後若是想去西市的話,需找人陪伴才行。」
到了安善坊,容茜已經把長安大體的佈局給冉顏講述一遍。城東地勢較高,沒有水災之患,因此全部都聚居著權貴,而且可謂寸土寸金,尤其是靠近城東靠近皇城的那一片,房價之高,即便是在後世那個房奴成千上萬的時代也無法想像。
馬車緩緩停下,冉云生率先下了車,容茜與冉顏相攜隨之下車。
入目之處,街道相互垂直,筆直端正,道旁有窄窄的排水溝,栽種榆樹,因已深冬,滿目都是光禿禿的樹枝。站在冉府門口,無論是向左看向右看,模樣竟然都差不多。
冉顏不禁感嘆,怪不得桑辰會在長安迷路半個月了!
這件事,還是劉青松那個大八卦將與冉顏聽的,據說當年桑辰第三次考中狀元時,他的身世也被披露出來,正當貴女們瘋狂愛慕他的時候,他人竟然不見了。後來才聽說,原來不是為了躲避風頭,而是行在坊間迷了路,而且一迷就是半個月。虧得身上帶了不少錢財,否則他怕是會成為史上第一個在坊間迷路餓死的狀元。
冉顏私以為,桑辰必然是經常這樣迷路,否則不會這麼巧,他也不會準備的那麼充分。
「十郎返家了!」門房看清來人後,連忙朝門裡面喊了一聲。
緊接著便聽見院內此起彼伏的聲音「十郎返家了」「十郎返家了」。
冉云生和冉顏等人步上台階之後,便見一個五十餘歲的老者領著十來個侍婢小廝迎了上來,速度之快,效率之高,實在令人咋舌。
「十郎!」老者拱手見禮。
冉云生連忙上前將他扶了起來,「范伯您這是做什麼,我才離家幾個月您就這般客套,若是三五年,您豈不是不識我了?」
范伯被冉云生這番話逗樂,抖著花白的鬍鬚哈哈大笑,也親切隨性了許多,「十郎又打趣老奴!」
冉顏略略打量范伯幾眼,便垂了眼眸。
「這位就是十七娘吧?」范伯立刻注意到了她,連忙拱手行禮。
冉顏上前虛扶了他一把,道,「您快別多禮。」
范伯笑容親切了幾分,便順著她的扶直起身來。倒不是裝模做樣不想行禮,規矩上他本就應該給冉顏行禮,但他畢竟在冉府內做了十幾年的管家,主子給臉面,他自然高興。
「范伯,我這麼大個人兒站在這裡,您難道都沒瞅上一眼?」容茜大著嗓門喊道。
范伯瞥了她一眼,淡淡揮手道,「還是這麼大嗓門,你一回來就雞犬不寧!淨給我添事兒,我人老了,有些事兒有些人眼不見為淨。」
第一百八十八章、長安居,大不易
「范伯越老嘴愈發毒了!」容茜哼道。
冉顏看著他們隨性的互動,也微微揚起了嘴角,可以預見,以後在長安的生活不會枯燥。
相對於那些動輒佔地幾十畝上百畝的宅子,冉平裕的住所並不大,前前後後加起來也不過十一二畝地,大小在整個安善坊算是中等偏上的宅子,但是內裡修建的卻十分精緻,看起來低調,卻處處都顯出富貴。
連白居易都曾說過,長安居,大不易。可見此地物價肯定高的嚇人,而且在長安這種地方,尤其是城東,並不是有錢便能買到宅邸,冉平裕以商人的身份能買下這個宅子,已是花了不少代價。
不知是冉云生有意照顧,還是范伯對冉顏比較有好感,冉顏的住處被安到了和雅居。因冉府不大,所以整個院子以園林式的構造,借景掩物,和雅閣不僅修建精緻,連四周都還有常青的樹木遮掩,清幽雅趣。
「娘子,范伯對您真好呢,奴婢剛剛經過的時候看了,十八娘住的地方,好像沒咱們這裡雅緻。」晚綠從冉府下人的口中得知,分住的地方是范伯一手操辦。
冉顏著了稍微寬鬆的衣物,懶懶的靠在窗前的圓腰胡床上看外面的精緻,聽見晚綠的話,轉過頭來道,「我們住我們的,與旁人攀比什麼?」
邢娘剛剛鋪好榻,直起身子,接口道,「就是,你這丫頭也收收怨憤,眼下十八娘又沒惹著你,犯不著為她失了氣度。」
晚綠也不是個無眼的人,平時大喇喇的,心寬的很,可是一旦想到自家娘子從小到大吃的苦,和冉美玉欺負她們欺負到莊子上,就氣不打一處來,當下委屈道,「奴婢可沒和旁人比,奴婢就是見不得十八娘好!」
冉顏感覺到她語氣中的怨恨,轉過頭來,看她一雙鳳眼霧盈盈的樣子,心裡也嘆了口氣,畢竟自己沒有在十八娘那裡吃過多少苦頭,自然沒有辦法感同身受,也就不再一味的責怪,轉而開導她道,「晚綠,人要向前看,莫要總盯著過去。咱們初到長安,以後天地大著呢,至於十八娘,她若是安分些,就橋歸橋路歸路,她若再惹上門來,不用你說我自會收拾她。再說,若想對付她,光攀比這些表面上的事,也得不到任何實質性的益處。」
冉顏覺著,原主的悲劇有一部分也是她自己太過軟弱造成的,如果她強硬起來,背後有鄭氏這塊耀眼的金字招牌,又有歌藍這樣的聰慧之人為她出謀劃策,作為正正經經的冉氏嫡女,既有底氣又有智囊,怎麼著也不會落到那等悽慘的境地。
「唉!還是娘子看的通透。」邢娘嘆道。她說教晚綠,也全然是因為出自門閥世家,將氣度胸襟和面子看得比一般人重要而已,她心裡又豈能不恨高氏?不恨冉十八娘?
通透嗎?冉顏心裡自嘲,如果真的通透,她就那個噩夢就不會一直往復循環。有些事情,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能說的頭頭是道、發人深思,然而,自己心裡一旦有了結,即便明白這樣是不對的,卻依舊不能自拔。
要怎麼樣才能衝破這層黑暗?既然上天賜予她新生,為什麼不將一切清零……
冉顏兀自陷入沉思,門外有侍婢過來傳話,說是準備了接風宴,晚間再過來請她到宴廳。
這是提前通知,給她收拾準備的時間。
邢娘恰好正在理衣物,聽到晚綠說了這個消息後,便朝箱子裡看了看,皺眉道,「娘子,這些衣物恐怕多半不能再穿了。」
「怎麼?」冉顏疑惑道。
邢娘看著大半都是紫色的衣裙,道,「雖說律法上並未規定女子常服的顏色,但出嫁從夫,五品以上誥命夫人服青色翟衣,其餘衣物顏色是隨著夫君的官職來的,一般人為了避免與她們衝撞,並不會選擇這些顏色。」
而且,就算穿紫色,也只能在家裡或者平常的場合穿,若是隆重一些的場合,選擇紫色華服又沒有相稱的身份,定然會被人誤以為心高氣傲,有心攀高枝。
在蘇州,天高皇帝遠,想穿什麼就穿什麼,而在長安這種一巴掌能拍出幾個王孫貴族的地方,必須得遵循規矩。也就是說,夫君的官職在三品以上,自身有誥命的話,才能除了赤黃色之外,隨意決定自己衣服的顏色。
「那就收起來吧。」冉顏口中應著,卻想到一個問題,「侍郎不是四品?蕭頌為何可以服紫?」
邢娘對這些事情知道的十分詳細,想到要在長安住一陣子,便詳細解釋道,「蕭侍郎官職是四品侍郎沒錯,但朝廷命官除了本職之外,還會加封文散官和武散官,蕭侍郎文散官官職是正議大夫,正四品上,另外他還有個武散官官職,是云麾將軍從三品。而且,宋國公是一品爵位,即便他沒有官職,常服著紫也可。」
本職的官位,也就是官員在朝中具體的工作,就像一個公司,肯定有等級之分,而散官,則是代表具體身份等級以及享受的待遇,並沒有實際工作。直到明清,官員級別和待遇依實際所授職官品級,散官才徹底失去意義,僅存名號。
「一般散官的官位比正職官位都要高出半階或一階。多的也有,都是皇上特別加封。」邢娘道。
「那看來蕭頌還挺得聖心。」冉顏評價道。心想,平時陪皇帝下棋想著法兒輸的不著痕跡,看來還真是有些作用。
邢娘笑道,「可不是嘛,蕭侍郎雷厲風行,且能力強……」說著,邢娘忽然又轉了話鋒,「不過大部分還是因著宋國公的原因,貞觀九年時,宋國公在朝堂上與同僚起了爭執,當場扭打起來,第四次被罷相,遣返回家思過,並且逐出京城。不過陛下對宋國公還是一片愛護之心,第二年便加封了蕭侍郎的散官官職。」
冉顏笑笑,她哪裡不明白邢娘的意思,蕭頌克妻,邢娘是怕她對他產生好感罷了。加封固然是有一部分是因為宋國公的原因,但蕭頌上面還有兩個兄長,如果不是十分出色,加封的事怎麼也輪不上他。
冉顏有些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真是地方大,規矩也大。這事兒太複雜了,不光官職、規矩多,其中的內情也錯綜複雜,逼著人要八卦,但又不能不知道,她日後還要在長安混啊!萬一因此得罪人,豈不冤枉。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20 08:26 PM
第一百八十九章、大唐醫道
冉顏是打定主意要把握好這次長安行的機會。她一旦定下心來,便拂去了心中的浮躁與不安定,努力在大唐為自己打拚一片天下。
當日在影梅庵中,與劉青松一席對話,讓冉顏忽然明白了許多事情。她不喜歡渾渾噩噩的活著,既然讓她帶著記憶再活一回,她必須得把自己所長發揮到極致才不枉走這一遭!
安下心來的冉顏,自然不會像在蘇州那樣放任自己,至少她不會再衝動的在根基未穩的情形下去驗屍。
冉顏不打算改變整個大唐對仵作行業的看法,而是準備採用迂迴戰術,先用別的才能將自己撐起來,得到人們的尊重,然後再慢慢滲透。
然而,醫生在唐代的社會地位也不高。藥王孫思邈原以文名世,極有才學,魏徵奉詔修撰齊、梁、陳、周、隋五代史,恐有遺漏,屢次造訪孫思邈,孟冼、盧照鄰等人也常常向他問學,然而就因為擅醫術,而被歸為「技流」,大約意思就是有一技之長的人。而方技在這時候是最不受重視的。
「朝野之士咸恥醫術之名,多教子弟誦短文,構小策,以求出身之道,醫治之術,闕而弗論」。這句話的意思是,無論朝野,所有的士人都全都以學習醫術為恥,大都教授後輩讀短小精悍的文章,架構策論,來尋求好的出頭方法,至於醫術,就棄之不論了。
這便是唐朝的風氣,孫思邈尚且如此境地,冉顏一個人的力量也顯得如此渺小,不足一提。
那用什麼來撐起她的聲名?
唐朝重儒學,尊重那些能做一手錦繡文章、或吟誦出好詩之人,可這兩項偏偏是冉顏的弱項,根本不足以臨場應付。
整整考慮了兩三個時辰,也沒有多少頭緒。
不知不覺天色已晚,晚綠、歌藍和邢娘開始給冉顏梳妝,因是家宴,便沒有打扮的太過隆重,一個簡單朝云近香髻,別著兩支翠玉簪,因著冉顏喜好紫色,所以紫色衣物最為精緻,其餘的無論衣料還是做工,都略遜一籌。
「上回十郎不是給娘子做了一大箱衣物麼,去那裡挑一挑?」晚綠詢問邢娘的意見。
邢娘斟酌了一下,還是沒有採納,挑了在蘇州做的一件水藍色縑刺繡忍冬紋短襦,一條紗羅銀絲繡花披帛,「這件衣裙料子不錯,花紋樣式也別緻,娘子便穿這個吧。」
邢娘挑的這兩件衣物顯得素氣了一些,倒是很合冉顏心意,但晚綠便不明白了,「不是說打扮的越是隆重,便顯示出對人的尊重嗎?娘子嗎穿這個?」
晚綠心直口快,這也是她的優點,不懂就會問,絕不藏著掖著。
邢娘看了外間一眼,壓低聲音道,「說句不好聽的,冉氏一大半的人都是靠三郎養活,羅氏雖然嘴上不說,但她許多年也不去蘇州一回,顯然對此頗有微辭。這只是家宴而已,涉及不到顏面,娘子若穿的太過招搖奢華,羅氏能高興?」
奢華的都是她家的銀子啊!誰能樂意。
晚綠恍然大悟,羞赧道,「原來如此,奴婢可得好好學學規矩了。」
邢娘認同的點點頭,「多知道規矩少吃虧。」
歌藍一直認真聽著,邢娘本就是鄭氏身邊教導規矩的阿姆,在蘇州,冉顏根本足不出戶,她的存在壓根沒有派上用場,到了長安之後,才從邢娘身上知道,什麼叫做出身大家。
幾人服飾冉顏裝扮好後,確認了好幾遍才放心。
不能奢華,就一定要盡所能的精緻,讓人一眼看得出在梳妝上面是下了極大功夫的,這才算好。
剛剛整理完畢不到一刻,前院便來人請了。
來的侍婢著一襲碧裙,十分瘦削,頭髮在兩邊挽著雙丫髻,瘦長臉,齊齊的劉海兒幾乎遮住那雙細長的眼睛,看上去約莫十六七歲的模樣。
這侍婢給人第一眼的感覺,便是「細」,細長的身材,瘦瘦的臉,連眉眼都是細細的,不漂亮,但整體合襯,舉止端莊,倒也不俗。
「奴婢迎香,受夫人差遣,前來請十七娘去赴接風宴。」迎香緩緩欠下身。
「不必多禮。」冉顏淡淡道。
迎香不著痕跡的打量了冉顏一眼,退至道旁,伸手道,「十七娘請。」
冉顏微微頷首,便順著小路向前走,迎香一直稍微落後冉顏一些,卻總能在要轉彎的地方,提前指引。
很快便到了地方,冉顏來的不早不晚,與冉云生恰好一同到宴廳門口。冉顏便落後他半步走了 。
廳內,冉平裕一身灰色布袍,早已經跽坐在主位上,在他旁邊的席上跽坐著一名韻致的美婦,乍看見她,饒是冉顏對人的相貌並非常不注重,也不由頓了須臾。只見她三千青絲梳成一個華麗雍容的半翻髻,上面飾以一簇金色牡丹花,花瓣輕薄,卻很大一朵,亦無以倫比的精緻,一張容華猶存的臉,讓人一看便知憑著冉平裕的容貌,為什麼會生出冉云生這樣的兒子。
「十七娘阿顏,見過三叔伯,三伯母。」冉顏欠身見禮。
「阿顏身上的傷可好了?」冉平裕關切的問道。
冉顏道,「勞三叔伯掛心,已經痊癒了。」
羅氏朱唇邊噙著淡淡的疏離的笑意,不熱絡,也不失禮的介入他們的談話,「十七娘不必多禮,請坐吧。」
冉顏便道了聲謝,便坐到左手側的第二個位置去了。
「十郎,快來讓母親瞧瞧,怎的消瘦的厲害?」羅氏看見消瘦的冉云生,不禁心疼起兒子,聲音頓時溫和百倍。
「旅途向來如此,父親不也是受了一圈麼?」冉云生笑道。
羅氏看也不看冉平裕一眼,哼聲道,「他渾身肥膘,再瘦個三五圈還差不多。」
冉平裕輕輕的咳了一聲,轉移話題道,「阿韻呢?怎麼這會兒還沒回?」
提到冉韻,羅氏目光不捨的從冉云生身上移開,有些慍怒道,「這個丫頭就知道成日的往外跑!一大清早便去琳瑯齋,到現在還沒回來!」
琳瑯齋是冉平裕名下的玉器店。琳瑯,是指精美的玉石,曾有人用「琳瑯滿目」形容琅琊王氏多出美男,美人如玉,美玉配美人,這個名字倒是十分討喜。
正說話間,冉美玉一見淺黃色對鳥菱紋綺地乘云繡衣領著幾名侍婢進來,朝上座盈盈一拜,「十八見過叔伯、伯母。」
冉美玉不穿紅色,少了幾分張揚,多了一些溫婉,放在一群北方女子之中,當真很有江南碧玉的樣子。
「美玉來啦,無需多禮,坐吧。」冉平裕道。
羅氏依舊是不咸不淡的客套了一句。
這會兒,除了冉韻,該到的人都到齊了。冉平裕便道,「我們先用飯吧,不等阿韻了。」
眾人自然沒有意見。冉美玉瞥了冉顏一眼,見她形容憔悴,微不可查的哼了一聲,埋頭吃飯。
食不言,而且是分桌而食,宴廳中一時靜默下來,只有偶爾碰著碗筷的輕微聲音。
用晚飯後,由侍婢端上茶水漱口,羅氏便輕聲細語的詢問起冉云生路途上的事情。
從言語間,冉顏聽出羅氏對她印象似乎不佳,遂也識趣的沒有跟著摻和,兀自垂眸喝著茶。倒是冉美玉混的如魚得水,羅氏雖也未表現出對冉美玉有什麼好感,但偶爾也會搭上一兩句話。
邢娘心知娘子一向沒什麼嘴上功夫,卻也只能暗暗著急了。
歌藍心中微微一動,飛快的將桌角的杯盞拂落在地。
清脆的碎瓷聲令所有的目光都集中過來,歌藍悄悄扯了扯邢娘的袖子,給她遞了個眼神。
多年的合作,邢娘自然瞬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連忙起身行禮道,「老奴不慎碰掉了瓷盞,請郎君和夫人責罰。」
冉平裕笑呵呵的道,「邢娘不必如此,不過是只杯盞罷了,快快請坐。」
見冉平裕竟然如此客氣,羅氏不禁打量了邢娘幾眼,見她五十歲上下,一身乾淨簡單的墨綠色褙子,微微花白的鬢髮梳理的一絲不苟,舉止形容自然帶著一股大氣,便是連請罪亦未曾失了氣度,不似一般的下人那樣畏畏縮縮。
「您是……邢娘吧?」羅氏根本認不出來,這些年邢娘居然老的這麼多!
邢娘微微動容,蹲身道,「回夫人,正是奴婢。」
羅氏神情激動,連忙親自上前將她扶起,還不忘嗔怪冉平裕道,「這麼能如此怠慢嫂子身邊之人呢!」
說著便讓人擺席位,卻被邢娘阻止了,「夫人折煞老奴了!老奴再如何都是奴婢,豈敢與主子同席?這不合規矩。」
羅氏自是知道,方才那個茶盞落的蹊蹺,當時她只以為邢娘因為她怠慢了十七娘,而心生不滿,因著鄭氏的大恩,她自然要給幾分顏面,眼下看來,邢娘極重規矩,而且也很懂規矩,知進退,即便是表示不滿,也值得她尊重。
冉美玉恨的牙癢癢,瞪想冉顏的時候,卻分明看見歌藍衝她隱秘且挑釁的那一笑。
而從始至終,冉顏都事不關己似的自顧和著茶,只剛剛在邢娘出去請罪的時候,坐直了身子,想要出言求情,卻被歌藍輕輕拽了一下。
第一百九十章、曉鼓
在長安的第一天,就在歌藍與冉美玉無形的硝煙中落幕了。
至於內宅裡爭爭鬥斗這點事,冉顏根本沒有必要費心,即便歌藍被與世隔絕了兩年,離開高氏的冉美玉也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高氏母女把歌藍弄的家破人亡,即便歌藍真的整死了她們,冉顏也不會有任何心軟。這是一個法治還不完善的社會,如果滿腔正義感,只期待官府懲處壞人,那就只能一輩子受人欺壓。冉顏早已經過了天真的年紀。
歌藍跽坐在外間,透過細密的竹簾看著榻上就著燈光看醫書的冉顏,心底漸漸柔軟起來。
雖然冉顏什麼也不說,但歌藍知道,她一直在履行承諾,就如同她當初說的:你自己對付高氏,我不妨礙,必要的時候也會給予幫助,這是我借用她身體該給的回報,但是也請你記住,你們娘子的死於我半點關係也沒有,如果哪一天讓我知道你做了不利於我的事情,別怪我下手不留情……
如今冉顏在默默履行前半句話,而後半句,歌藍一定不會讓它發生。
……
翌日,五更二點,曉色朦朧,一片幽靜,自宮內「曉鼓」聲起。諸個街坊順序敲響,城內開始響起了陣陣鼓聲,各坊的門陸陸續續開啟。這鼓聲要敲三千下,直到天亮為止。
長安城的百姓或披衣而起,或在規律的鼓聲中睡的更酣。
冉顏卻是第一次經歷曉鼓聲,安善坊的鼓聲約莫響了十來下,她便醒了,見天還未亮,便在榻上闔眼躺了一會兒。
直到三千鼓聲止,冉顏才在晚綠和歌藍的伺候下起塌梳洗。
之後去前廳與冉平裕夫婦一起用完早膳,羅氏便留下冉顏和邢娘一起說了會兒話。
經過昨晚的事情,羅氏對待冉顏的態度明顯有些變化,言語間更加溫和了幾分。
「十七娘才碧玉之齡,衣裳大可鮮豔些,怎麼總穿的這樣素淨呢!」羅氏笑道。
冉顏垂首答道,「兒一貫喜歡素淨些的,覺得衣裳還是舒適為要。」
羅氏點點頭認同,「此話正是。」
因前些日冉美玉一直找羅氏搭話,她雖然不怎麼待見本家的人,卻架不住冉美玉一直說的是冉云生的事兒,羅氏思子心切,自然也就沒有拒絕。
冉美玉說到十郎特別照顧冉顏,甚至為她一擲千金的事情,羅氏心裡就有些不喜。
雖然鄭氏當初給她很大的幫助,可謂恩同再造,即便花在冉顏身上再多錢,她也不認為虧得慌,但冉云生一向行為有度,忽然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羅氏心裡肯定歡喜不起來。
不過,眼下看著冉顏也不像那種浮華虛榮的性子,心底稍微舒服了一點,就權當冉云生是報恩了。
正想著,門口光線一暗,進來一高一矮兩人,正是冉云生和冉韻。
「母親。」兩人向主座的羅氏行禮。
羅氏瞧著自己這雙容貌出眾的兒女,眼底滿是笑意,忙讓兩人坐下。
「十七姐,你的病情如何?」冉韻在冉顏旁邊一屁股坐下來,轉頭詢問道。
冉顏回道,「早已經痊癒了。」
「那正好,今日我要去琳瑯齋,你陪我一塊去吧。」冉韻興致盎然的道,「之前在蘇州,你贏下的那幾塊玉,我送送到琳瑯齋去了,小的早就做成了成品,大的那尊雕成了擺件,約莫再過七八日就能完工。」
冉韻想著毛石是冉顏贏回來的,便沒有急著把成品出手,等冉顏到長安後看上一眼。
「你看看你,還有點娘子家的樣子嗎!成日在外瘋跑,眼看就十五了,看有哪家要你!」羅氏對冉韻萬分頭疼,他們本就是商賈家,身份不高,如若冉韻能知書達理、溫婉賢淑,以家裡的根基和錢財,根本不愁嫁,可冉韻現在儼然就是個小商賈,高門大戶肯定看不上眼。
冉韻卻不以為然,甚至嘟嚷道,「阿兄知書達理,學富五車,生的又美貌,肯定不愁沒人要,不如母親讓阿兄嫁出去吧,我留在家裡孝敬您。」
「你!孝敬?」不被氣死就萬幸了!羅氏這回是動了真怒,不過礙於有外人在場,生生忍住了。
邢娘溫聲安慰道,「夫人息怒,老奴瞧著韻娘活潑靈動,相貌出眾,哪裡會愁嫁了?只不過年紀小,多多教導就是了。」
羅氏心中一動,看了冉顏一眼,雖然看上去過於冷漠,不大討人喜歡,想來是天生性子的原因,禮節方面卻沒有任何缺失的,於是便琢磨著把冉韻託付給邢娘教導。
邢娘到底是滎陽鄭氏出來的,有她指點,必不會差。不過,眼下並不是個好時機。
念頭閃過,羅氏交代了幾句,便讓冉云生他們出去玩,只留了邢娘說話。
長安冬季比蘇州還是要冷一些,光禿禿的樹枝上結著一層薄薄的霜,迎著明晃晃的日光晶瑩發亮。說話的時候,有白白的霧氣從唇邊逸散。
晚綠兀自在後頭玩的起勁。
到了內門道時,冉美玉卻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十哥、美韻,你們要出去?」
冉云生頓下腳步,「去東市,你可要一併過去?」
「好!」冉美玉喜笑顏開。
冉韻在本家的名字叫「冉美韻」,羅氏覺得這個名字太俗氣,便將中間那個代表庶女身份的「美」字取掉,除了在蘇州的長輩們,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名字。
冉美玉似乎覺得這樣能拉近兩人之間的關係,殊不知,犯了冉韻的忌諱,「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叫我美韻,我叫冉韻,不叫冉美韻!你若是再叫錯一次,以後我去哪裡你都甭想跟著!」
冉韻倒不是在意庶不庶,只單純覺著這個俗氣的名字會讓她在貴女圈裡抬不起頭來。
冉美玉哪裡受過氣,頓時拉下了臉,轉頭與冉云生道,「十哥,我要與你坐同駕馬車。」
冉韻冷哼一聲,抬腳上了侯在內門道外的馬車,還不忘回頭拉個同盟,「十七姐,我們走!」
冉顏淡淡看了冉云生一眼,她確定,冉云生對待親朋好友一貫心軟,必然會應了冉美玉的要求,便隨冉韻上車了。
果然,上車之後,冉韻挑簾看了一眼,氣哼哼的道,「十哥真是……非得哪天讓冉十八的毒牙咬上一口,他才知道什麼時候不該心軟!氣死我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20 08:28 PM
第一百九十一章、母氏系族強大的親戚們
一進入東市,喧鬧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吵吵嚷嚷,熱鬧非凡。
晚綠坐在車伕身側,不忘時時與冉顏說所見所聞,「娘子,長安的娘子果真都不戴冪籬呢!」
「世家貴女還是要戴帷冒或面紗,長得不好看得遮掩,好看的要保持新鮮感,一個個整日沒什麼正事,玩兒起來倒是花樣繁多。」冉韻不屑的道。
冉韻是個務實的人,在她眼裡,世家貴女還比不上街邊以色相吸引人賣豆腐花的。
冉顏唇角揚起,冉韻這小丫頭,在後世就應該被稱之為「憤青」。對待不滿的事情,極盡嘲諷挖苦。
馬車停在了琳瑯齋前,冉韻和冉顏前後下車。
站在大街上,眺目望去,街道比直,商舖鱗次櫛比,能從這裡一眼望到東市高大的圍牆。
與坊間一樣,街道旁的兩側設有排水溝。水溝的外側還鋪設了七尺寬的人行道,方便顧客行走。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時不時有人看冉韻和冉顏幾眼。
「咱們先去看看玉成品,待會兒再去逛逛。」冉韻邊說邊往裡邊走,「其實東市也沒什麼好逛的,還是西市好,那裡各國商人云集,時常能找到好東西。」
通俗來說,西市就是普通和國際結合的貿易中心,而東市則是高級市場,賣奢侈品的地方。冉顏淡淡笑著,像冉韻這樣會精打細算的,定然不肯輕易在東市買東西。
兩人領著各自的侍婢一進門,便有小廝迎了上來,看見冉韻,連忙行禮道,「娘子來啦,掌櫃出去辦事了,令小的一直候著呢。」
「嗯,到作坊去。」冉韻道。
店面約莫有百平左右,在北牆邊還有通往二樓的樓梯,琳瑯齋儼然是一家不小的玉器店。一樓已經有不少在挑選玉器的客人,每個兩三個客人跟前都有個小廝專門介紹新款的首飾。
小廝偷偷看了冉顏一眼,先是一愣,隨即微微縮了縮脖子,也不敢多問,連忙帶路往店面後面的作坊裡去。
「沒有我的帶領,不許任何人進我的私人作坊!阿兄也不行!」冉韻轉頭囑咐身後的小廝。
小廝連忙應道,「十郎自是知道娘子的規矩。」
進了裡面,便傳來叮叮噹噹的敲擊聲音。
一共有四間屋子用來處理玉器,冉韻領著冉顏去了最裡面的一間。
房間裡面出乎意料的乾淨,只有正在雕刻的玉石碎屑。不大的一間屋內,有兩個年約四十歲上下的玉工正在雕琢,其中有一塊碩大的藍田玉,便是冉顏賭下的那塊。
兩人見冉韻進來,便放下手頭工作,站起身來,「娘子。」
「這是本家的十七娘。」冉韻略略介紹一句。
玉工與冉顏見了禮,冉韻便迫不及待的向她顯擺這半個月來的傑作。
原本兩尺有餘的藍田玉,被雕成了一隻橢圓形的魚缸,還未曾完工,但已經能看出雛形,盆周雕出枝牡丹,一朵朵花飽滿逼真,形態各有不同,枝蔓上間或結出光華圓潤的珠子。牡丹花主要集中在一側,越往另外一邊便越少。
冉韻得意的將手伸進缸中,示意冉顏看空的那邊道,「看見沒有。」
冉顏微微彎身,居然清晰的看見冉韻的手!
「這塊和田玉就以此處最為極品,但它呈彎曲片狀,我便想了這個法子。」冉韻收回手,指著架子上的一尊一尺來高,刁著松鶴的藍田玉擺設,「魚缸中挖出來那一塊,雕成了松鶴延年。」
幾塊小的藍田玉,有的被雕成了精美的首飾頭面,有的被雕成圓潤飽滿的壽桃,手工之精巧,是後世絕大部分玉雕工匠都望塵莫及的。
其中一名玉工,從旁邊架子上取下一隻小盒,「娘子,您讓做的小件已經好了。」
冉韻接了過來,打開之後看了一眼便不勝歡喜道,「陳師傅手藝真是厲害!」說罷轉向冉顏道,「這些是我們白得的小物件,你也來挑幾件吧!」
難得鐵公雞忍痛拔毛,冉顏也絕對不會客氣,向盒子裡面看去。頓時不禁心嘆,那些玉交到冉韻手裡,可是一點都沒浪費啊!
裡面都是極品藍田玉雕琢時的殘餘,被製作成許多小件,有扇墜、簪子、耳墜和各種討喜的小玉墜等等。冉顏被一隻顏瑩白幾乎透明的小鐲子吸引,它是由一顆顆綠豆大小的玉珠子串成,宛如一滴滴露珠,邊上綴著短短的綠色穗子,煞是可愛。
「就這個吧。」冉顏指著手鐲道。
冉韻將它取了出來,遞給冉顏,道,「這是玉質最好的一串了,不過個頭太小,這個也給你。你拿最好兩件,剩下都歸我。大件賣的錢我們三七分,我費了不少功夫,我拿七成,怎麼樣?」
說著她又將一隻翠色的玉蟬放在冉顏手中。
「不用了,我只要這兩件即可。」冉顏拒絕,她其實什麼也沒有出,連本錢都是冉云生的,她只是花了點功夫贏得這幾塊毛石,得了這兩件東西算作報酬也不算太少。
冉韻頓時笑的春花燦爛,「那我就不客氣了,等你出嫁的時候,我讓阿耶給你一份大禮!」
冉顏莞爾一笑,還真是一隻鐵公雞,還人情是別人的,佔便宜都是自己的。
事實上,冉顏就算真拿了那三成也不為過,但眼下住人家的,吃人家的,冉顏自然也不會在這個上面過多計較,再說那些錢在長安就是雞肋,說多也不多,連一塊巴掌大的地方都買不到,說少也不少,卻又能供得上一兩年吃喝不愁。
冉顏將玉手鏈戴上手腕,翠蟬隨手遞給了晚綠收著,轉向冉韻道,「走吧。」
冉韻也隱隱聽見了冉云生的聲音,便也不在作坊裡逗留,放下手裡的盒子,與冉顏一併走了出去。
「十哥……蕭郎君住的平康坊距離這裡遠嗎?」
一出門,便聽見冉美玉的輕聲詢問。
「不遠,出了東市西門就是平康坊。」冉云生溫和的答道。
冉韻冷哼了一聲,挖苦道,「蕭侍郎五更二點去上朝,下午去官署視事,直到傍晚才回府,想要拜訪他,恐怕得深夜去才好。」
冉美玉臉色一時又紅又黑,好不精彩,「你這丫頭牙尖嘴利的,活該沒人提親!」
當下,氣氛劍拔弩張,看冉韻的架勢,眼看就要倆掐架,但冉云生卻絲毫不擔心,他對自己這個妹妹太瞭解了。
「冉美玉,你給我記住!」冉韻心裡兀自衡量完利弊,便狠狠的撂下這句話。
冉韻的思路是:覺著待會兒要是把自己弄傷了,又吃苦頭,又花藥費,把冉美玉打傷了,花的還是她家的錢,回頭還得被阿耶教訓……不如先避其鋒芒,尋個合適的機會報仇,最重要的是,不能花錢。
冉云生看向冉顏道,「前面一片是布莊和繡莊,過幾日鄭家老夫人的壽辰,母親說不定會帶你們幾個過去,去裁新衣吧。」
「哪個鄭家?」冉韻詫異道。
冉云生道,「右武衛大將軍鄭仁泰。」他看著冉顏道,「這是你的舅舅呢!」
鄭仁泰原是秦王府中人,玄武門政變的先鋒之一。如今是爵位是公,可謂是李世民的心腹重臣了!冉顏知曉此人,卻從未想過,竟然是她的舅舅。不過,想想也知道了,鄭仁泰是嫡出,她母親是庶出,恐怕關係也並不算太親厚。
冉云生的話題很快便轉移了幾人的注意力,冉顏心中一動,滎陽鄭氏是大族,肯定有許多在長安做官的,她記得還有一個鄭仁基……不對,鄭仁基與鄭仁泰的名字雖然像兄弟,但實際上分別是滎陽鄭氏的不同支族,但東拉西扯的也能有扯上些關係,還有就是……鄭賢妃!
歷史記載,鄭氏是貞觀十八年才被封為賢妃,在此之前是鄭才人。現在才貞觀十一年而已啊……
這件事情,彷彿把冉顏目前的困局打開了一個豁口,頗有種柳暗花明又一村豁然開朗之感。
鄭氏,這是她那個母親,留給她最大的遺產啊!借用一下也無不可。
冉美玉喜憂摻半,但最終還是被不可遏制的興奮所替代,右武衛大將軍,聽起來好像官職很高,他母親壽辰的話,蕭頌一定會去賀壽!
冉韻也有些高興,做生意多條人脈就相當於多一條錢路啊。
幾個人心思各不相同,面上卻都高高興興的去了布莊。
出了琳瑯齋,冉云生又上了馬車。
站在這裡便能瞧見布莊的招旗,這幾步路步行也可以,冉顏奇怪,冉云生為何選擇這麼麻煩的再上下馬車。
雖是疑惑,冉顏卻還是跟著上了車。
馬車只須臾便到達了布莊門口,與他們同時到達的還有另外一架油壁香車,四圍有幔幕垂垂,香風飄散,冉顏尚未下車,便已經聞到了香氣。
布莊老闆一看門口幾輛華貴的馬車,頓時心裡樂開了花,連忙站到門口相迎。
冉顏在車下站定,看見油壁香車跳下來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一襲絳色絹地茱萸紋繡襦裙,墨發挽了一個簡單的丫髻,淺黃色紗羅做飾,行動起來飄逸活潑。
「咦,幾個月不在長安,竟流行這種時世妝了麼?」冉韻嘀咕道。
不想那少女竟是聽見了,止住腳步,笑盈盈的看向冉韻道,「這是我自己琢磨的,咦……」
少女的目光落在冉云生的面上,嘆道,「好美的郎君。」
鮮有人這麼直接又旁若無人的感嘆,冉云生頓時紅了臉,尷尬的輕咳了一聲,垂眼對冉顏幾人道,「進去吧。」
「我叫獨孤斕燕,你們是哪家的郎君娘子?」少女毫不在意冉云生的迴避,追問道。
第一百九十二章、獨孤斕燕
「我叫獨孤斕燕,你們是哪家的郎君娘子?」少女毫不在意冉云生的迴避,追問道。
冉顏心嘆,真是一巴掌能拍出個權貴啊!獨孤姓出自劉姓,起源於北魏時代北鮮卑部落,是漢光武帝劉秀的後代以獨孤為氏。而能在長安且如此富貴的獨孤氏,必然身份顯赫。
「原來是獨孤二娘,在下一介商賈,身份低微,不敢辱了獨孤娘子的耳。」冉云生客氣的拱手行禮,而後匆匆拉著領著冉顏姐妹三個進了布莊。
「咦。」獨孤斕燕才注意到冉云生身後的冉顏,直到幾個人進去之後才對身後的侍婢道,「那個娘子好生奇怪。」
「娘子覺得有何不妥?」侍婢一直垂著頭,並未瞧見冉顏。
「也非是不妥,開始根本注意不到她,仔細瞧才發覺長的標緻。」獨孤斕燕也說不出具體的感覺,只覺得那個女子的眼眸幽深的讓人想去探究。而且隱隱覺得,似乎因著她太過冷硬的氣質和素淨的衣裙,將容色減了四五分。
掌櫃年近五十,乾瘦的身軀有些微微佝僂,稀拉拉的鬍鬚在下巴上,一雙精明的三角眼,逢人就帶三分笑,看起來有些滑稽卻也很有親和力。
琳瑯齋距離這裡不遠,冉云生也是老主顧,掌櫃自是認得,便揮手令一個精明的小二領著,自己則親自接待獨孤斕燕,「娘子需要什麼樣的料子?」
「我阿姐前日得子,我要一些可做嬰孩衣裳的貼身衣料。」獨孤斕燕進了店內,目光四處打量,心不在焉的回答道。
「那可真是大喜啊,恭喜恭喜!」掌櫃像是自己家得了喜事一般,更慇勤介紹起衣料,「小的店裡的確是有些好料,這次從西域過來的白疊布質量極好,摻了蠶絲織成,柔軟舒適,顏色又多,小的一直沒捨得賣,沒想到天意竟是專門留給獨孤娘子了!」
獨孤斕燕收回目光,被他說的布料吸引,「取來我瞧瞧。」
「您隨我到雅間歇息,馬上就取來。」說著令小二去取布,然後親自領著獨孤斕燕上了二樓。
掌櫃見獨孤斕燕目光不定,猜到她還惦記著冉云生,便似隨口的道,「方才那位冉郎君真真生的跟仙人臨凡似的,小的看過好多回,再見著都還移不開眼呢!」
「冉郎君?」獨孤斕燕頗感興趣的問。
掌櫃笑眯眯的道,「西邊街上有家琳瑯齋,冉郎君是他們的少東家,年方十九,尚未娶親呢!」
掌櫃覺著自己這是辦了好事,眼看著獨孤斕燕對冉云生很是上心,即便冉云生贅婿入了獨孤氏,也是件天大的好事。
獨孤斕燕心中一喜,「他叫什麼名字?」
「冉郎君在族中排行第十,名喚云生。聽說他們那一支是冉閔的後代,在江南頗有聲名。」掌櫃道。
「好極了!」獨孤斕燕一撫掌,神色間滿是欣喜,卻沒有一絲戀慕的意味。平掌櫃因著垂頭帶路,卻也未曾注意。
到了二樓,茶水剛剛入口,幾個小二便把布料送了來,約莫有十六七匹,顏色豐富,卻沒有任何花紋。
掌櫃見獨孤斕燕似乎有所不滿,連忙道,「娘子,嬰孩膚幼嫩,布匹是越柔軟越好,而且縫衣的針腳也不宜太密,貼身的衣物上不能繡花兒,才不至於磨傷皮膚。這種白疊布是小的店裡獨一份的,別處粗糙又沒有顏色……」
他說著隨手拿過來一匹,「您摸摸,比綢緞還適手。」
獨孤斕燕伸手摸了摸,果然入手軟滑輕薄,而且綿綿的,加之她心情不錯,便道,「這些我都要了,送到府上去吧。」
說罷,令侍婢付錢,而後便急匆匆的下樓去了。
「云芝,你覺著他像不像畫像上那個人?」獨孤斕燕雖是問,語氣中卻十分確定。
侍婢也附和道,「有五六分相像,而且比畫像上風采更勝!」
獨孤斕燕飛快的上了油壁香車,催促車伕道,「走!」
站在二樓另外一間雅間窗側的冉云生看著獨孤斕燕急急離開,臉色略有些蒼白,鬢角甚至滲出了些許汗水。
冉顏並未如冉韻和冉美玉那樣投入的選著衣料,而是一直注意著冉云生的神色變化,心中不禁暗暗驚奇,心裡也隱隱約約的猜到了幾分。
「十哥。」冉顏抱著一匹冰藍色緞料走到他身側,狀似讓他幫忙看看的樣子,卻小聲道,「若遇著什麼困難,不妨說出來,以便早作應對……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人多好商量。」
冉云生瀲灩的眸光中透出幾分感激,嘆道,「也對,待回府再說吧。」他目光落在冉顏手中的布匹上,評價道,「顏色不錯,可這大冬天的,穿著這個色會不會顯得太過清冷一些了?」
「阿兄,你也來幫我看看,這個顏色如何?」冉韻把一匹鵝黃色的錦緞扯開,問冉云生道。
冉云生正要答話,掌櫃卻挑簾進來了,笑容滿面的道,「十郎好久不曾過來了,方才怠慢了。」
「平掌櫃嚴重,某也是生意人,自然明白。」冉云生淺淺笑著答道,絲毫看不出方才的憂心忡忡。
掌櫃神色曖昧的道,「方才獨孤二娘詢問我關於十郎之事,我看十郎好事近了。」
他此話一出,屋內挑選衣料的幾個人都頓下手,冉美玉問道,「獨孤二娘,可是大將軍獨孤彥云之女?」
「正是。」掌櫃答道。
獨孤彥云是秦王府舊部,驍勇善戰,是不可多得的悍將,可惜的是,在貞觀初年與頡利可汗的對峙中犧牲。
其子獨孤謀亦是名猛將,不過比起其父卻是略遜一籌。下有兩女,長女獨孤斕寧,次女獨孤斕燕。因著獨孤彥云的原因,聖上對獨孤氏也頗有照拂。
「獨孤氏也是門閥大族呢!」冉美玉驚嘆道。冉云生若真能娶得獨孤斕燕,或者入贅獨孤家,對冉氏來說都有莫大的幫助。
冉韻恨恨的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麼?我雖不認識獨孤二娘,但對她也略有耳聞,獨孤斕燕不喜歡阿兄這一類的美少年,倒聽說她一直對蕭侍郎崇慕有加!」
冉美玉心中不以為然,她剛剛明明看見獨孤斕燕痴迷的神色,心以為冉韻不過是故意氣她罷了。不過,她卻忘記了一般人看見美的人或物都會心情愉悅,多加留意。
「有這等事?」平掌櫃也很疑惑,不過他這小門小店的,也沒有參加過什麼上流聚會,那些風聞自然不會特別當真,但冉韻與許多貴女都有交往,如果貴女圈也都這麼流傳,恐怕多半就是真的,不過,「蕭侍郎克妻,莫非她變了心意?」
「不說這個了,平掌櫃可有什麼別緻的衣料可莫要藏私啊!」冉云生笑著轉移話題道。
平掌櫃笑呵呵道,「那是一定,近來我新得了幾匹煙羅、月光綢,都是極品,不過貨源有限,只五匹而已。」
他轉身走到門口,探出頭去,小聲吩咐了小二幾句。
不過片刻,小二便捧著一隻長形碩大的包裹走了進來。冉顏只看了一眼,外面用來包裹的料子竟是上好的綢緞,可見裡面的東西得有多金貴。
平掌櫃將竹簾落下,親手過來解開包袱。
一時間,眾人眼前水光浮動,一匹月白色的綢上竟然隱隱流動光澤,似是月光,又似是水波,即便沒有任何花紋裝飾,也美的令人炫目。
冉顏卻被旁邊的一匹煙羅吸引,淡淡的如水墨一般,是淺淺的煙色,映著旁邊一匹豆綠色的月光綢,宛如三月的煙雨江南。
平掌櫃滿意的看著幾個人震驚的表情,再看一副古井無波模樣的冉顏,就覺得有些不順眼了。
半晌,還是冉韻第一個讚歎出聲,「這得不少錢啊!」
冉美玉噗嗤一聲笑,伸出纖纖玉手撫上那匹淺橘色的月光綢,「你那麼多錢不花,留著做什麼?」
這話頗有種在平掌櫃面前擺闊的嫌疑。
光是這東市就有冉家四個鋪子,而且做的都是不同營生,只有生意廣的大商賈才會嘗試去做許多行業,冉氏有多少錢,平掌櫃即便摸不清楚也能猜出一些,哪裡又需要明著擺出來。
「咱們店舖也都離得不遠,冉府又是老主顧,不瞞幾位,這煙羅一丈三十貫,月光綢一丈六十貫。」平掌櫃萬分誠懇的道。
價格一出,連冉顏也有些心驚肉跳了,連煙羅一丈都夠買一匹多的上品綢了,如此算來這一匹至少也得一百五十貫。長安米價不過五六文,這一匹布夠一家四口吃上十年的了。
說罷又補充道,「長安貴介多,這東西不愁銷路,我今個是瞧三位娘子天姿國色,十郎又是老主顧,這才取了出來。」
平掌櫃這誠懇的一誇,冉美玉和冉韻心裡都喜滋滋的,畢竟少女愛美。冉顏心理已過了為少女的年紀,但是個女子都會注意一下自己的儀表,雖然對平掌櫃的話沒什麼太大反應,但心裡也很喜歡這匹煙羅。
「你們都挑一挑吧。」冉云生道。
冉韻扯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本來想說不要,但看冉美玉挑的起勁,心裡頓時不平衡起來,憑什麼她家的錢自己勒緊褲腰帶,卻讓別人花?遂也一咬牙,開始挑了起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20 08:31 PM
第一百九十三章、紋樣
冉顏遲遲未動,因為她篤定自己看中的那匹不會被她倆選走。
果然,不一會冉美玉已經挑了兩匹月光綢,冉韻也挑了一匹月光綢,一匹煙羅。
一共只有五匹,包袱裡只剩下那匹煙色的煙羅。這個顏色太素,少女很少會喜歡。
「就這個吧。」冉顏道。
冉云生頓了一下,覺得冉顏就一匹,還是顏色並不鮮亮的,正欲出聲,平掌櫃便很有眼力的推薦道,「店裡還有幾匹象牙色緞子,與煙羅搭配再好不過,煙羅做罩衫,底下牙白的緞子上邊繡些荷花紋樣,更有意趣,這位娘子可需配一匹?」
冉顏尚未答話,冉云生接口道,「取來瞧瞧吧。」
從前只要是看上的東西,冉顏並不會在乎是不是奢侈品,自從秦云林離開後,便沒有人陪她逛街,因此購買東西都是去固定的幾家價格不菲的品牌店,但此時此刻花著別人的錢,又是不同的感覺了。
由一個從不會為錢擔憂的女強人,到需要別人養活的閨中弱女,冉顏高興自己有了一個很好的兄長,同時也有些苦澀。
象牙色的緞子是上品,價格合適,冉顏瞧著顏色什麼都不錯,便就定下了。
幾個人出了布莊,再前往繡莊。她們買的這些料子都是沒有花紋的,若想繡東西,得令外去繡莊選圖樣。
繡莊的老闆叫徐文昌,是個三十五歲上下的中年男人,臉型呈梯形,上窄下寬,寬眉大眼,長得雖不好看,但舉止溫文有禮。他與冉云生相處雖不及平掌櫃那樣熱情,但互相稱兄道弟,顯然關係更親厚些。
徐文昌看著眼前的幾匹月光綢也不禁讚歎,「果真是好料,平掌櫃平素得了稀有料子愛殺狠價兒,給你們的價錢倒還算合理。」
欣賞了一會兒,徐文昌又想到一個問題,「我這繡莊裡倒是有幾個手藝拔尖的繡娘,可惜卻沒有相配的紋樣,怕會辱沒了這幾匹難得的料子。」
「這倒是。」冉云生也沒有與他客套。
「近來倒是流行把名家之作繡在衣物上,有繡詩文、也有山水花鳥……」徐文昌撓撓頭,旋即又否定,「不過這種東西過一陣子許又不興時了。」
又得顯得不輕浮,又得花樣新,一時也配不到。繡在衣物上的花紋一般都需要工筆畫,與水墨作畫有很大不同,需要特別繪製才行。
「我試著畫幾個紋樣如何?」冉顏以前為了法醫形貌復原的課程學雕塑的時候,也特別去學過繪畫,她藝術細胞有限,讓她去搞藝術創作肯定不行,但工筆不錯,學習繪畫那會兒為了練習線條,也臨摹過許多花紋。
冉美玉瞅了她一眼道,哼聲道,「我怎麼不記得你還會作畫?可別壞了這幾匹料。」
「你不說話會死是吧!畫畫罷了,又沒繡在料子上,待會要是好看你也不許繡!」冉韻看冉美玉特別不順眼的原因也主要是她跟那些冉氏族人一樣,花她家的錢還感覺理所當然一眼!
死字哪裡是能掛在嘴邊上的?冉云生覺得冉韻這話說的重了,但他也知道冉韻的性子是肯定不會道歉的,未免鬧的不歡而散,只斥責道,「阿韻,有你這麼與自己姐姐的麼!」
冉韻扁扁嘴,把頭別向一邊。
冉美玉哼了一聲,也不再理她。
對這中家務事,徐文昌自然是裝作沒看見,向冉顏拱手道,「那就有勞娘子了,在下必會保密。」
畫工和醫者一樣,同是技流,把它當做正業的人地位並不高,所謂名家,是因其文學方面出類拔萃,偶爾為字配上抒發感情的畫作,才是他們受推崇的主要原因。
徐文昌親自取來了紙筆,在幾上鋪平。
冉顏便在腦海中篩選了幾個圖樣,飛快的畫在了紙上。其速度,圍觀的幾個人目瞪口呆。
為罪犯畫像、復原形貌,自然是越精確越快速最佳,雖然後來復原形貌都放在了電腦上,但學習繪畫,還是讓她比別的法醫能夠更精準的捕捉到人的特點。
短短一刻,冉顏畫了五個圖案,有纏枝團紋、云紋、還有花鳥等等。冉顏指著最後完成的那個丁香花道,「象牙白的緞子上面就繡這個,淺紫色。」
本來是想畫荷花,但冉顏腦海中忽然浮現有一首現代詩,具體什麼內容她不太記得,大概就是江南雨巷、油紙傘、遇見丁香一樣的姑娘,好像還挺有意境的。
「冉娘子……可否……多畫幾幅?」徐文昌眼睛發亮,直直的盯著冉顏,內心激動到他明知這是個不禮貌的請求,卻還是說了出來。
冉顏頓了一下,提筆又快速的畫了三個,「就這樣吧。」
徐文昌已經太久沒見到精緻的新花樣了,一年到頭反反覆覆就那幾幅。接過畫稿,徐文昌連看冉顏的眼神都狂熱了幾分,一張上窄下寬的臉激動的通紅,「這次的繡品一定做到最好,不用給錢,我們兩家交情談錢也傷了感情。」
說罷,小心翼翼的將畫稿吹乾,折好,揣進懷裡。
「說起來,還是我佔了便宜,冉兄弟你可別怪老兄貪心啊!」徐文昌一改之前的溫然,笑起來豪爽多了。
「那你改日可要請我痛飲幾杯才行!」冉云生笑道。他知道畫稿的價值,但如果繡品做的精緻,也是不菲,雖然可能比不上畫稿能夠生財,但冉氏與徐家有生意往來,讓徐文昌欠下人情一點也不吃虧。
即便是臨摹別人的東西,在現在看來卻也算是冉顏所學,能夠有點用,她心裡就舒坦了許多。可臨摹畢竟是有限的,不像人家真的有這方面才能,能夠不斷創作出新品,並不是長久之計。
也由此證明,如果不能做驗屍官或者醫生,她基本上就等於廢柴一個,除了這張臉,什麼也沒有。以色事人,是她從未想過的。
冉顏心裡嘆了口氣,心底暗暗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在大唐闖出一番事業!
醫生這個行業不行,那如果是掌握人生死的醫生呢?那些權貴哪個不怕死?哪個人一生不會生病?總有要求醫生的時候。
藥王孫思邈雖然被歸類為技流,但不在現在不一樣有人把他供起來……但,好像人家文學方面很有造詣,自己要不要也認真學習一下呢……
把衣料交在繡坊,幾個人出來之後,冉美玉想去街西逛逛,冉顏卻見冉云生有些猶豫。
冉顏心嘆一聲,他這樣也的確不合適到處招搖,生怕人家找不見一樣,便難得出言道,「讓護衛和小廝陪十八娘逛吧,城東很安全,又靠近高官聚居的坊,想來也不會有什麼事。」
冉顏故意把「高官聚居」咬字稍稍重了一些,冉美玉果然道,「十哥有事就去忙,不用管我。」
她都一個多月沒有見著蕭頌了,本就是想去他府邸附近看看能否遇上,沒有人更方便。
冉云生眼下也沒有心思去管她,只令幾個護衛跟著。
第一百九十四章、冉顏的黑暗面
坐在回府的馬車上,冉韻欲言又止的幾次,終究還是問道,「阿兄,你是否有心事?」
冉云生嘆了一聲,他果然偽裝的還不夠好,「嗯,在洛陽時惹上了點麻煩。」
冉顏也直起身來,她記得很清楚,在聚水縣時,冉云生從洛陽抓藥回來,神色就有些不對,不禁脫口問道,「有權貴瞧上十哥了?郎君還是娘子?」
冉韻心裡著急,沒注意冉顏的措辭,見冉云生吞吞吐吐,順急急著她的話問道,「阿兄你說呀,郎君還是娘子?哪家的?」
問完,冉韻愣住,冉云生臉色通紅,羞惱的道,「我是郎君!對方自然是個娘子!」
冉顏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因為冉云生的長相實在令人容易想偏,再說被一個娘子瞧上有什麼好躲的?莫非那位娘子位高權重但是生的又醜陋無比?或者性情太差?
冉顏覺得冉云生連自己這種冷硬的性格都能容忍,還有什麼容忍不了的?
「是……巴陵公主。」冉云生頹然道。
冉韻張了張嘴,臉色也有些蒼白。
「巴陵公主?她……」冉顏仔細回憶了一下,巴陵公主是初始封號,之後的封號是北景公主,歷史上這位公主下嫁柴令武,後來牽扯到高陽公主謀反案中被賜死,其夫君自殺後還被後戮屍,而北景公主也沒有資格葬入昭陵。
冉韻緩了緩情緒道,「巴陵公主有個特殊的癖好,就是愛收集美少年,聽說她在宮外私建了一座別院,裡面養著百名容顏俊美的郎君。」
冉顏越聽眉頭越發擰緊,「她為何敢這樣放肆?」
太宗除了最寵愛晉陽小公主之外,其次便是長樂公主、城陽公主、高陽公主、新城公主,卻從未聽說過還有一個巴陵公主,且這個封號,「巴陵」聽起來就是很偏的地方,顯然地位並不怎麼尊貴。
再說,貞觀年間如魏徵這樣敢於直言進諫的臣子不止一人,就連緋聞最多的高陽公主早期都不敢搞大動作。
冉云生道,「巴陵公主的母親是崔才人,出自清河崔氏,背後有龐大的家族後盾。崔才人貞觀初年便過世了,據說是被毒害,因著無法向崔氏交代,因此陛下對巴陵公主的所作所為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囚禁男子,如此放蕩的行徑,滿朝上下怎麼能容忍?」冉顏冷冷道。
「也有朝廷官員上奏,但聽說那些郎君都是自願進入私院為僕,而且巴陵公主也還是完璧之身,所以滿朝上下也都只當她偏愛收美少年做小廝而已,算不得大錯,可我聽聞內情並非如此。」冉云生蹙起好看的眉頭。他在生意場上也混了一段時日,自然聽說了各種辛秘,比如巴陵公主,她從不與郎君交歡,卻有其喜愛狎玩他們的身體的嗜好,還很愛看這些郎君和侍婢苟合的場面,個中靡亂一言難盡,也不好說與冉韻和冉顏聽。
冉顏從冉云生的神色中也看出些端倪,而且她猜測,巴陵公主收集的那些美男子,也並非如表面說的那樣,都是自願侍奉她,否則,冉云生也不可能這樣憂心忡忡。
「十哥莫要憂心,聽你所言,這個巴陵公主倒是有手段有頭腦的,三叔在長安也非是一兩日了,豈能任由人拿捏?此事要早些與三叔商量。」冉顏勸慰道。
冉韻連聲附和道,「是呀,是呀。」
話雖是如此說,但實情卻是不容樂觀,巴陵公主怎麼會蠢到明面上動手?多半是悄悄將人擄走,囚禁起來。冉顏補充道,「十哥最近就莫要出門了吧,生意上的事便讓三叔拿主意。」
冉云生點點頭,心中卻苦笑,在家裡也不見得安全。養的護院數量和僕婢數量都是有嚴格階級規定的,縱然冉府已經將部分護院放在僕婢的身份裡,卻也不見得能擋得住真正的高手偷襲。
車廂裡一片沉悶,連一貫愛挖苦人的冉韻也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未曾如往常那樣開玩笑。
回到府中,冉云生問清冉平裕不在府中,便回房休息去了。
冉顏和冉韻也各自回房。
「娘子回來啦。」邢娘與幻空一起迎了上來。
冉顏嗯了一聲,看見幻空,才想起來得挑個日子把她送到清音庵中,不過她眼下沒有多少心情去計劃這件事情,便讓晚綠先帶著她玩兒,再去東市也行。
「長安好不好玩?」幻空竄到晚綠身旁,小聲問道。
「也不過就是比洛陽大點熱鬧點。」晚綠沒見到胡姬,心裡有點遺憾。
「我師父去哪裡了?」冉顏記得一直都沒有看見他。
邢娘伸手扶她往屋裡走,「聽三夫人說了,他到長安,腳還沒落地,就去了慈恩寺,說是拜見老友。」
拜見老友是次要,恐怕最終還是為了蹭吃蹭喝蹭地方住。
「清音庵距離慈恩寺不過幾里路,哪日送幻空過去的時候,娘子可順道去看看他。」邢娘建議道。
冉顏點點頭,說起來吳修和對她這個徒弟倒是很盡心盡力的,而且幫她瞞了一些事情,冉顏心底很感激他,也真正將他當做了師父,雖然吳修和的門派一會兒一個變。
時間離黑天尚早,冉顏尋了容茜,便請她空閒的時候使僕婢幫忙抓老鼠,並且交代抓到的老鼠關進籠子裡,送到她這裡來。容茜爽快的應允下來。
於是整個冉府下午便轟轟烈烈的進行了一場抓老鼠行動。
許是冉府的衛生做的很好,到了傍晚的時候才抓了三隻。這對於冉顏來說也已經足夠了。
晚膳過後,冉顏把自己關在一間小偏房裡,這間屋子原本可能是放雜物用的,現在空了,長寬只有一丈左右,卻正好當了冉顏的臨時實驗室。
室內僅有的一張幾上擺滿了瓶瓶罐罐。
冉顏戴上口罩和手套,從籠子中抓出一隻肥碩的老鼠,把最近自己研製的劇毒吸進針筒裡,硬生生灌入老鼠口中,然後把它放進盒子裡,蹲在燈下看著它死亡過程。
等到老鼠一蹬腿,冉顏便將它拎出來放在一塊木板上,然後抓起手術刀,飛快的開始解剖,觀察老鼠內臟受損程度。
對於灌老鼠毒藥這件事,冉顏覺得比以前舒心多了,至少這個老鼠灰不溜丟一點也不可愛,從前上法醫毒理課的時候,剛開始都是往小白鼠嘴裡灌硫酸,然後觀察它的死亡過程,以及解剖之後,觀察臟腑的受損狀態。
以前冉顏尚且覺得,人家醫學生拿小白鼠做生理、藥理實驗,最後還都是人道處死,法醫學卻這麼變 態,實在有違世界和平,小白鼠會不會有怨念?但次數多了,也沒有太多感覺。
解剖完畢之後,冉顏又抓起了一隻。或許是看見了同伴的死狀,這隻老鼠掙扎的更加奮力,但抵不住冉顏這雙弄死了無數小白鼠的手,最終還是被灌進了毒藥。
這一次,等到老鼠屍體開始有些僵硬之後,才開始解剖。
外面的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明明就三隻老鼠送進屋的,現在聽起來那老鼠的悲鳴嘶叫好像有幾十隻一般。但冉顏交代過不許任何人進入,遂眾人也只是面面相覷。
「不行啊……」冉顏對著開膛破肚的老鼠喃喃自語。她研製這個毒,在屍體還沒有出現屍僵的時候,並沒有任何殘留,反而之後,臟腑會出現快速的腐敗現象。
還得繼續改進。
不過,巴陵公主身居宮中,要怎麼才能想辦法下毒呢?
冉顏今日聽說完這件事情之後,當即覺得,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如果明面上搶人,冉府有憑有據,在如今這個清廉為主流的朝廷,不愁扳不倒巴陵公主!但如果她沉得住氣,派人在暗中伺機擄走冉云生呢?能防得了一時,總不能防了一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早早入土為安,這樣大夥都安心。
冉顏研製的這個毒可以浸染在任何物質上,超過二十個時辰就會自動揮發完,以現在的技術,根本驗不出殘留物。
冉顏想著,抓出最後一隻老鼠,把它爪子捆起來,包裹在事先浸泡了毒藥的絲綢裡,然後放在解剖板子上專注的觀察它。
老鼠一點一點的萎靡,漸漸不再掙扎,這個過程比內服要慢,約莫兩刻的 ,老鼠才徹底死亡。
「但作用於人體,是什麼感覺呢?」冉顏仰頭想了半晌,將成分一一過濾,猜測中毒死者死前有什麼樣的感受。
這個很重要,宮中有御醫,如果巴陵公主一旦感覺有不適,可能就會招御醫診治,如果這個毒發的過程被打斷,有可能會出現一些不可預估的破綻……
冉顏心裡把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巴陵公主當做小白鼠一般,一次一次反覆的實驗,自己卻不覺得殺一個公主是多麼匪夷所思的事情,因為在知道她打冉云生主意的時候,在冉顏心裡就已經是只小白鼠了。
冉顏的怒火,爆發的如此無聲無息,宛如黑暗悄悄蔓延。秦云林的事情,成了她觸碰不得的一片逆鱗,為了護住親人朋友,她什麼事情都能做的出來,什麼事都敢做。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20 08:32 PM
第一百九十五章、日程
尤其是,巴陵公主居然打的是那種方面的主意。
「娘子?夜了,可要洗漱就寢?」門外晚綠的聲音響起。
冉顏一邊解剖最後一隻老鼠,一邊聲音平平的道,「再過兩刻。」
晚綠聽著屋裡彷彿從地獄裡冒出來的聲音,不由縮了縮脖子,沖廳前的邢娘搖了搖頭,小跑著過去與她耳語道,「娘子說再過兩刻。」
邢娘嘆了口氣,道,「那就把水熱著,過一會兒再往浴房裡送水。」
兩刻之後,冉顏將老鼠的屍體處理完畢,脫了手套和口罩,拉開房門。外面的天色已經黑透,廊上點著燈籠。
冉顏伸了個懶腰,剛準備穿上屐鞋,卻被人從背後猛然摀住嘴,還未及有絲毫掙扎,便被人攔腰抱起,飛快的掠向黑暗處。
身後結實的胸膛,和周身散發的冷冽氣息,令冉顏只想到一個人,蘇伏。
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才堪堪落住腳,蘇伏卻並未立刻鬆開她。
冉顏惱怒一把將他推開,回頭冷冷盯著那張俊美無儔的臉。
「我……」蘇伏見她生氣,想解釋幾句,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這事情的確是他有錯在先。
蘇伏本就是刺客,行事如此也沒有什麼可奇怪,冉顏覺得自己反應有些過了,緩了緩語氣道,「暗夜前來,何事?」
「只是來看看你。」蘇伏幽深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失望。他離開蘇州月餘,每當一個人孤寂的時候,都會莫名的想起這張秀美卻並不靈動的臉,從來沒有人給過他這樣安心的感覺。他希望冉顏也能夠對他有一點點不同,但眼下看來,是他期望的太多了。
「你的身份……如何在長安定居?」冉顏問道。
不過轉瞬,蘇伏的心境便已恢復如常,「我在太醫署任職,私下聽用於魏王李泰,也住在安善坊。」
對於這等機密之事,蘇伏並沒有任何隱瞞。
冉顏微微愣住,這種境況,她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如果再繼續延續話題問下去,蘇伏八成也不會隱瞞,但冉顏現在並不想知道。談風景?冉顏抬頭望瞭望一片漆黑的蒼穹,連想說一句「今天月色不錯」的話都不行。
蘇伏獨處的時候,一個月不說一句話也是常有的事,他此行也只是想瞧瞧她,並沒有想好要談論什麼話題。
「娘子?」「娘子?」
正沉默著,遠處隱隱傳來晚綠的喚聲。
「那……我回去了。」冉顏道。
「嗯。」蘇伏道。
冉顏順著小道垂首慢慢走著,暗忖自己與蘇伏關係的轉變有些令人費解。原本,他應該殺她滅口,而她應該處處提防,怎麼看都是你死我活的局面,為什麼會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非是朋友,也不是敵人,更不是情人……
冉顏頓住腳步,回過頭往剛才站著的地方看了一眼,卻見那一襲黑衣,還佇立在樹影下,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走到和雅居附近,晚綠看見她,鬆了口氣,快步迎上來,「一眨眼的功夫娘子跑哪兒去了?」
「我在附近轉轉。」冉顏道。
都是在府中,晚綠也並未多想,只是彎腰把手裡的屐鞋放到冉顏腳前,嘮叨道,「娘子這麼大個人了,怎麼也不穿鞋?萬一傷了腳該怎麼辦?」
冉顏默不作聲的穿上鞋,跟著晚綠去了浴房,若不是她神態自若,倒是像是被訓了的孩子般。
沐浴洗去一天的疲憊,冉顏脫力的躺在榻上,尋思著接下來當真要好好充實自己了,在古代混還真是不容易啊!以前她每次語文都徘徊在及格線上下,最後還是能依靠驗屍技術混的風生水起,在古代想要出人頭地,就得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
冉顏迷迷糊糊的睡著,臨睡的前一刻還在想,明早要尋一本《詩經》什麼的來看一看。
次日清晨,冉顏在曉鼓聲中睡的香甜。因著她身上的傷剛剛痊癒,再加之旅途奔波,邢娘便沒有喚她起塌。
直睡到日曬三竿,冉顏才醒過來。看著地上明晃晃的日光,她倏地坐起來,連起床氣都瞬間消散的乾乾淨淨。
冉顏的作息時間一向很準時,自從上次昏迷之後,生物鐘似乎亂了,可她昨晚還計劃好要清晨讀書的……
冉顏繼承了原主的才能和記憶,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並不常常用到的東西都在慢慢的變淡,現在回憶起《詩經》,只能零零碎碎的想起一些片段。看來上天並不會白白的把這些東西送給她,給過機會就要抓住,否則失去了就是損失。
想到這裡,她從榻上竄起來,隨便抓了一件緞衣披上。
「娘子。」晚綠端水進來,看見冉顏手腳飛快的穿上衣服,奇怪道,「娘子今日有事情?」
「嗯。」冉顏點點頭,說出一句讓晚綠目瞪口呆的話,「我要唸書,還要繡花。」
「繡……繡花?」晚綠一時沒轉過彎兒,在蘇州的時候,邢娘教導過冉顏繡花,結果……雖然因為有些底子,繡的很不錯,但那架勢就讓人有點不敢恭維了。
反應了一會兒,晚綠才道,「娘子不是每日都看書嗎?」
「我看的都是醫術,今天想看看詩詞歌賦……之類的。」冉顏認真的道。
這是原主僅會的兩樣比較拿的出手的才藝,冉顏說什麼都要留下,才學是必然的,至於繡花……冉顏驗屍解剖需要良好的視力,繡花容易傷眼睛,她打算每日抽半個時辰練練手也就算了。
用完早膳之後,冉顏去了和雅居的小書房,給自己安排了個日程。
這廂剛剛放下筆,冉顏便聽有人敲門。
邢娘的聲音道,「娘子,蕭侍郎來訪,您可要見?」
冉顏用鎮紙壓住寫好的日程,打開門道,「他不是要上朝嗎,怎麼有空過來?」
「娘子,今兒是蕭侍郎沐休的日子。」邢娘答道。
沐休,按照字面意思,就是給官員放假洗澡。大概也是除去疲憊,休息的意思。時間是每月的上旬、中旬和下旬的最後一天,因此也叫旬休。
第一百九十六章、謝恩
因著上回蕭頌私闖冉顏臥房,她心中至今依舊不快,本想說不見,但之前他為她趕回聚水縣,還在她榻前不眠不休的守了幾天……
「他來做什麼?」冉顏問邢娘道。
「老奴也不知,不過三郎聽聞蕭侍郎於娘子有救命之恩,所以特地遣人過來請娘子前去拜謝救命之恩。」邢娘答道。
這本也是應該。
「那走吧。」冉顏出了書房,順手帶上門。
邢娘眸光微微一動,心想自家娘子也許根本不在意蕭侍郎,否則「女為悅己者容」,娘子怎麼會連梳妝打扮的功夫都不願意費?想到這裡,邢娘覺得之前自己有些杞人憂天了。她打量冉顏的裝扮一眼,很隨意,卻也不算太失禮,便沒有出言提醒,只喚了晚綠和歌藍一起跟去伺候。
廳中,蕭頌一襲深紫色圓領常服跽坐在主座左手邊的位置上,墨發隨意綸起,形容隨意慵懶,與平素那種精明幹練的模樣十分不同。
修長的手端著茶杯的樣子分外好看,他有一下沒一下的撇著杯中的漂浮的茶沫,與冉平裕聊著天,而對面的座位上是冉云生。
「在下聽說十郎遇上些麻煩事。」蕭頌看向冉云生。
冉云生心底震驚,這件事情除了昨日才說出口,而且知道的人只有三個,就是冉平裕,冉顏,冉韻,蕭頌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同時,也頗有幾分尷,畢竟一個郎君卻因著這種事情戰戰兢兢,實在不是一件有臉面的事情。
蕭頌笑意盈盈的看著冉云生,「十郎溪也不必覺得驚訝,為官之人,哪一個又不是多長了幾雙眼睛?在下絕無窺探貴府私事的意思,只是偶然得知。」
冉平裕率先反應過來,連忙拱手道,「還請蕭侍郎救我兒!」
「冉伯父無需多禮。」蕭頌放下茶盞,接著道,「我一向不喜歡多管閒事,這回的事情亦是如此……不過……」
蕭頌話鋒一轉,微微笑道,「十郎要是想去蕭府小住幾日,我自當歡迎。」
讓冉云生去蕭府住幾日,巴陵公主就算再有幾個膽子也不敢跑去蕭府裡面搶人,而且經過此事之後,她就會知道冉云生與蕭頌交情不淺,在動手之前也自然會掂量掂量。
「多謝蕭侍郎!」冉平裕拱手道。
冉云生也隨之行禮致謝。
「我既叫您一聲伯父,您若是再這般多禮,我心中可真要不安了。」蕭頌半開玩笑的道。
冉平裕也配合的哈哈一笑。
蕭頌雖然面上一直談笑風生,心底卻暗暗著急,十七娘這麼久還未露面,是否因著上次的事情生他的氣了?蕭頌這幾日一直責怪自己太過魯莽,忍了幾日,終於挑著了個合適的日子跑了過來。
「只是,我渾身是非,伯父和十郎不妨考慮一下再做決定。」蕭頌言語和表情都萬分誠懇,令人覺得他是從心底為冉府和冉云生著想。
冉平裕也知道,如今的朝堂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很平靜,但是私底下一樣是站了隊的,尤其是皇子之中有幾個十分出挑,難保不會有政敵借此造謠,打擊蕭頌。
冉平裕也很慎重,「多謝蕭侍郎指點。」
正在此時,門口光線一暗,蕭頌心頭急而漏跳一拍,勉強保持鎮定的轉過頭去。
蕭頌眸中驟然迸發的光彩,連看不見他正臉的冉平裕都察覺了,然而只是一瞬,冉平裕再看他的時候,那俊顏上依舊客氣疏離的笑意,彷彿剛剛那耀眼的神情不過是幻覺。
「阿顏,美玉,快見過刑部的蕭侍郎。」冉平裕笑呵呵的道。
冉顏和冉美玉走到蕭頌面前,盈盈蹲身行禮。
「兒冉氏美玉,見過蕭侍郎。」冉美玉先道。
冉顏隨著道,「兒冉氏顏,見過蕭侍郎。」
「二位娘子請起。」蕭頌聲線低沉磁性,每一個字都好像若有若無的擦過人心底。
冉美玉心如揣鹿,臉色緋紅,冉顏面無表情的緩緩起身,垂著眼眸,等待冉平裕發話。
「你們坐吧。」冉平裕說著,又轉向了蕭頌道,「時已至午時,蕭侍郎可否賞光,在冉府用午膳?」
蕭頌目光若有若無的從冉顏身上掠過,笑道,「那就叨擾了。」
冉平裕暗自吃驚,他與蕭頌並不是很熟,但聽說蕭頌一般不會在別府留飯,今日卻如此痛快的就慶了……冉平裕看了一眼垂眸如老僧枯坐的冉顏,目光又轉移到雙眸盈盈,面泛桃花的冉美玉身上,摸著良心說,還是冉美玉更加動人些,可長安城最不乏明豔動人的女子。
一時,冉平裕也不能肯定,因為蕭頌偽裝的太好,甚至沒有多看任何人一眼。
可蕭頌卻有些後悔了,這樣的光明正大的拜訪,他根本不能與冉顏說一句話,甚至不能多看她一眼。
方才那匆匆一瞥,甚至沒看清她這幾晶瘦了還是胖了……
這樣的感覺,讓蕭頌渾身難受。唉!還不如不看。
「阿顏,你陷身危難之時,蕭侍郎出手相救,還不快上前拜謝?」冉平裕提醒道。
蕭頌頓時覺得冉平裕實在太通情達理,善解人意了,遂直身坐起。
冉顏從對面的席上起身,走到蕭頌面前,心中斟酌,像這種救命之恩,應該行稽首大禮的,也就是更嚴格鄭重些的磕頭,冉顏活了這麼多年,有不少人磚頭感謝她為死者洗冤,她除了小時候給長輩拜年之外,還真不曾給誰磕過頭。
在蕭頌席前站定,目光沉沉的看了他頭頂一眼,原以為他不會抬頭,誰知竟對上一雙亮如星辰的黑眸,眼底帶著濃濃的笑意。
冉顏瞪了他一眼,一咬牙,當即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然而,膝蓋還未及地,又臂卻被一雙有力的手托起,頭頂上傳來蕭頌好聽的聲音,「十七娘如此美人,但凡男人瞧見了,都不會袖手旁觀,蕭某也只是那俗人罷了。」
蕭頌的話中帶著明顯的調戲。
冉平裕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既是如此,再多禮倒壞了蕭侍郎的灑脫,阿顏,你且回去坐著吧,稍後要多敬蕭侍郎幾杯酒才是!」
冉顏只覺得握著自己兩臂的手燙的嚇人,不禁也有些拘謹,遂低低的應了一聲「是」,然後退開幾步,回了位置。
冉美玉狠狠剜了冉顏一眼,心底卻也有幾分詫異,她見到蕭頌在任何場合都穩如一座山,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玩世不恭的模樣!因此心覺得肯定是剛剛冉十七給蕭頌拋媚眼了,否則怎麼一個對視而已,他的言行就如此曖昧。還有,蕭頌什麼時候救了冉十七?
越想,冉美玉看冉顏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就越不順眼。
午飯前,蕭頌提出請人帶他在府中四處走走。
冉平裕自然不會拒絕,便著冉云生招待,在前院花園,書房等地賞景觀文,冉云生和蕭頌都是博學之人,又都很擅長應對人際關係,所以倒也不覺得無趣。
只是冉云生到底不如蕭頌手段老辣,也不如他黑心,所以不到兩刻,府中的格局,守備都零零碎碎的被套的差不多了。
這也怪不得冉云生大意,因為蕭頌這個人,給人感覺太真誠了!絲毫沒有一點假惺惺的作態,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彷彿是發自內心,好像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縱然事先就知道這個人不簡單,卻依舊不知學不覺被消除了戒心。
「那處倒是頗有幾分隱趣……」蕭頌站在暖閣的閣樓上,能看見對面一棟玲瓏精緻的建築,掩映在綠樹叢中,屋角飛揚,雕欄畫棟,最最重要的是,二樓格窗處看見帷幔的顏色是偏暖的豆綠色,這個顏色,一般男人不會使用,而且隱約能看見簾幔之間的淺碧色珠玉簾。
冉云生根本沒有注意到帷幔的事情,遂也不曾多想,只道是蕭頌對那片冬日常青的樹感興趣,畢竟那裡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建造的,「那是和雅居,從前是用來接待貴客的住處,現在是阿顏居住。」
「那片常青樹可是價值不菲啊!」蕭頌面上帶著愉悅的笑意,接過冉云生遞過來的一杯冒著騰騰熱氣的熱水。
兩人各坐一席,冉云生起的頭,談論起近來長安發生的一些趣事。
蕭頌平素並不會愛聽這些,但架不住他現在心情極好,聽的倒並非很勉強,時不時還跟著八卦一兩句。
「隨遠先生能夠回長安,恐怕又能夠了攪起文壇上一番風浪,已經平靜太久了,倒值得期待啊!」冉云一嘆息道。
蕭頌靠在格窗前,偶爾瞥一眼和雅樓,似乎能看見有人走動的身影,雖然辨別不出是誰,但他寧願當作那是冉顏,冉云生的話將他的神思拉了回來,「的確,青年才俊中很久沒出過令人驚豔的句子了。」
冉云生略有些吃驚,在聚水縣時,他明明感覺到蕭頌是極喜歡阿顏……這麼想著,他也就直言不諱的問了出來,「蕭郎君不覺得隨遠先生如此博學多才,生的又清俊出塵,極少有娘子會不喜歡嗎?」
蕭頌自是聽懂他話中別有所指,劍眉微挑,「論模樣,他倒也不算多麼出色,至少,你就比他好看幾倍,至於博學……」他眯著眼睛呷了口熱茶,緊接著道,「滿腹的才學能不能當飯吃,還要看各人手段。」
作者:
haoa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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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4-20 08:34 PM
第一百九十七章、兄弟來給你把風
冉云生愣了片刻,才道,「蕭郎君說的有理。」
不久,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有侍婢通傳道,「郎君,午膳已備好,阿郎請郎君和蕭侍郎去宴廳。」
「好。」冉云生應著,轉向蕭頌道,「蕭郎君,今日不醉不歸啊!」
蕭頌笑聲爽朗,隨著冉云生站起身來,「杯中之物蕭某也極愛,自是不用勸酒! 」
兩人大笑,想讓著下樓,一併前去宴廳。
廳內,冉平裕、羅氏、冉顏、冉美玉和冉韻都已經到了,卻都是站在廳門口等候。
這一頓飯吃的空前的辛苦,蕭頌明知道冉顏就在他身邊不遠處,卻不能多看,不能多說話,真真憋的渾身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蕭侍郎,多謝您救命之恩,兒敬您一杯。」冉顏在冉平裕的眼神示意下,起身敬酒。
聽著疏遠客套的言辭,蕭頌心底微酸微疼,面上卻還是保持著淡淡的疏離笑容,端起酒杯,由著冉顏幫他倒滿酒。
彷彿要找到跟她之間其實是有那麼一點關係,蕭頌忍不住低聲說了一句,「別喝酒了。」
他把一杯酪漿遞到冉顏面前。
冉顏看著他眼底透出一絲絲的關懷,壓抑的怒氣也頓時有些爆發的跡象,黑眸沉沉的看了他一眼,也不接酪漿,兀自把酒盞倒滿,仰頭一飲而盡,「蕭侍郎不喝兒的敬酒,是否嫌敬的不夠誠心?」
蕭頌看著她沾了酒水的粉唇一開一合,腦子有點發懵,仰頭將酒喝了個乾淨。
其它人都滿臉莫名的看著這一幕,席位相隔的稍微有些遠,他們不知道蕭頌說了什麼,卻明白的聽見了冉顏的話,分明帶著冷意和微微的怒意。
冉顏又繼續給他斟滿,「第二盞,再次多謝蕭侍郎救命之恩。」
蕭頌想到冉顏身上的傷大多都已經痊癒,便也不再阻止,客客氣氣的接了剩下的兩次敬酒。
冉顏回到席上跽坐好,冉平裕微微鬆了口氣,準備抽個時間問問冉顏究竟怎麼回事。
氣氛很快活躍起來,但暗中個人心思微妙,這是蕭頌吃過最難熬的一頓飯,冉顏在不遠處,他想不露端倪,需要花費很大的精力。
宴罷之後,冉平裕親自把蕭頌送到大門外,看著馬車離去,這才匆匆返回,去與冉云生商量事情。
在冉平裕看來,這是個大好機遇,蕭頌平時與哪家關係都是淡淡的,此次破天荒給了他們一個機會,就像蕭頌本人所說,他是非頗多,與他掛上鉤有好有壞。然而不管怎麼說,蕭頌、蕭家,這座大靠山是很值得冒險的。
在長安做營生,尤其是冉家這種還不算小的營生,往往都是不進則退,商賈身份卑微,沒有堅實的靠山,再大的金山銀山也早晚要坍塌。冉平裕一直憑藉著與榮陽鄭氏那點微乎其微的關係,艱難的打拚,如今根基已經紮下,而鄭夫人卻已去世多年,沒有這條中間線,如果再不快點找個穩當的靠山,恐怕到頭來血汗錢都要孝敬到權貴的口袋裡。
前院書房內,冉平裕與冉云生分別跽坐在相距不到四尺的席上。
冉平裕說出自己的想法之後,詢問冉云生道,「你如何想?」
冉云生略微思忖一下,道,「我也覺得這是個好時機,宋國公屢屢被罷相,又屢屢又被啟用,可見聖上對他依舊十分信任,上意難測,說不定哪天又會官復原職。即便不能,但憑蕭侍郎的能力,和蕭氏一族,都值得我們冒一次險。」
這種機會也不多。
「這倒是……」冉平裕暫且壓下了這個問題,轉而問道,「我見蕭侍郎對十七娘……或者是十八娘,略有不同……」
「阿耶,蕭侍郎連述職都不顧,連夜趕回聚水縣,在阿顏榻前不眠不休守了數日。」冉云生道。
冉平裕驚愕,半晌,才喃喃道,「沒想到……」
無月之夜。
坊間的燈火漸漸熄滅,長安城沉澱下一天的喧囂,歸於寂靜,偶爾會從遠處傳來狗吠聲、或小兒夜啼聲。
隨著坊門的關閉,停在安善坊內一個角落裡的馬車外,小廝壓低聲音,有些著急的道,「郎君,坊門閉了,咱們今兒個晚上可就要露宿街頭了!」
車內跳下一個紫衣圓領袍服的高大男人,睨了小廝一眼,「我都不急,你急什麼,車廂底下有被縟,你若是冷了,自己取出來用。」
說罷,頭也不回的往冉府側門方向走去,身後數十個暗衛悄無聲息的跟上。
幸虧今日備了後手,否則他一個七尺男兒還真能被兒女情長憋死。
剛剛到了側門附近,蕭頌撩起袍腳,正欲翻牆,餘光卻瞟見黑衣暗衛一種一個特別不合群的身影。
那個人又瘦又高,如竹竿一般,站在一群健壯、且身高整齊的暗衛裡面,頗有中蘿蔔地里長雜草的感覺。
「你給出來!」蕭頌低呵道。
竹竿晃了晃,怏怏的聳拉著腦袋湊上前,拉下黑面罩,露出一張不怎麼俊美,卻清臒的臉,但隨之滿臉曖昧猥瑣把僅有的氣質破壞殆盡,「九郎準備採花兒,兄弟來給你把風。」
「劉青松,我告訴你,今晚上要是露了餡,我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把你閹了!」蕭頌冷冷丟下一句話,翻身上牆。
數十個暗衛也飛快的根據蕭頌佈置的方略潛入冉府,先行清理道路。
這怪不得蕭頌狠,因為每次有劉青松在的地方,就有不可預估的麻煩,就連他一向勝券在握的氣魄,在劉青松面前都得打個折。
冷風嗖嗖的巷子裡,就剩下劉青松一個人。
他兩頭看了看,黑黝黝的不見一絲光亮,不由撓牆,壓低聲音道,「我說,你們誰把我馱過去啊!」
但任由他抓撓了半晌,也沒有半個人理會。劉青松攏著袖子,抽著快要流出來的鼻涕,罵道,「變態,誰規定暗衛必須穿這麼單薄!」
劉青松聽見風聲在狹窄的巷子間怒吼,彷彿一隻找不到出口的困獸,加之渾身被凍得僵硬,他不禁懷念起了在老夫人那裡繡花的日子……不管怎麼樣,也不會受凍不是?幹啥要跑回來受罪呢。
劉青松仰著頭,一片冰冰涼的東西輕飄飄的落在他臉上。愣了半晌,很快,空中越來越多如白絮一樣的飄雪。
時已十一月,長安的第一場雪……
「賊老天!」他好不容易在桑辰的幫助下,第一次成功逃離魔爪,容易嗎,容易嗎,容易嗎!
冉府內,蕭頌身形飛快的掠向和雅居,他白日雖只是看過一眼,但遇著他超群的觀察力和分析力,摸到那處,一點也不費力氣。
第一百九十八章、爬牆郎君
和雅居前亮了一盞燈籠,光線昏暗不定。
蕭頌站在廊上,有些猶豫,和雅居比他想像的要大,正房能夠做寢室的地方就有三四間,他總不能一間一間的找吧?
吱呀一聲。
蕭頌心底一驚,還來不及躲避,便看見冉顏著一襲淺藍色的緞衣,身上罩著一見黑貉子毛大氅,從偏房中走出,佇立在那盞燈籠下,黑色的貉子毛映著一張瑩白的素顏在幽幽燈光下多了幾分空靈之美。
「蕭侍郎來了?」冉顏抄著手,好整以暇的盯著他。
蕭頌平生第一次感覺一絲窘迫,但旋即又恢復常態,「你知道我要來。」
「有一就有二。」冉顏淡淡道。
對於蕭頌私闖她寢房的事情,冉顏也不算是記恨,畢竟他並未做出任何對她不利的事情,但總有種隱私隨時可以被人窺探的感覺,這和感覺是冉顏所不喜的,也正是她生氣的原因。
「我深夜來此,也不過是想與你說說話。」蕭頌距離冉顏三四文的距離,惡人先告狀道,「你說過給我半年的時間,我怕白日接近你,會有人對你不利,但又不想浪費半年的時光,只能晚上來了。」
「蕭郎君視禮教為無物,說出去自是灑脫,但你置我於何地?」冉顏面無表情的問道。
蕭頌本就立體的五官在明滅不定的昏暗光線下顯得越發深邃,他薄唇微抿,靜靜盯著她。廊外的雪飄飄揚揚,和雅閣是呈凹狀的建築,院中沒有風,雪落的緩慢,就彷彿時間也便緩了一般。
「抱歉。」久久,從蕭頌的薄唇裡,隨著雪花低啞的飄逸散出這兩個字。
冉顏嘆了口氣,她知道蕭頌沒有惡意,可這和行徑就算放在後世也是私闖民宅!不過能認錯還算好的。
她緩緩走到蕭頌面前,把手中的硫黃石遞給他。
硫磺石能夠發熱,捂在手中就如同握了一隻熱水袋,且熱流源源不斷。
暖暖的熱流從掌心流向四肢,蕭頌唇角不自覺的揚起,「原來十七娘還是關心我的。」
冉顏淡淡哼了一聲,也不理他,兀自在廊下坐下來。
蕭頌心中甜絲絲,冉顏猜到他會來,所以並未休息,而是候在偏房裡等著捉現形,雖然斥責了他的行為,卻關懷的給了硫磺石捂手。而且四周並無侍婢跟著,以冉顏的醫術,可能是給她們下了安眠一類的藥,這也算是全了他的名聲。
蕭頌在她身側落坐下來,看著地上越積越厚雪,笑著道,「今冬的第一場雪竟這樣大,我趕來便恰巧與十七娘一同觀雪,算不算緣分?」
冉顏斜斜睨了她一眼,淡淡道,「我若是你,現在會先想想這一夜該怎麼過,我這裡不會收留來路不正的男人。」
「我堂堂刑部侍郎,哪裡來路不正?」蕭頌皺眉道。
冉顏挑著眉梢問道,「是嗎?翻牆算是正路?」
蕭頌笑聲壓在喉嚨裡,他又發現冉顏一個優點,原以為這個冷冰冰的模樣會沒有一絲幽默感,卻不想,居然還挺有趣。
「不怕你笑話,我小時候在一幫紈褲子弟中可是帶頭會玩兒的,這長安百十來個坊,哪個圍牆沒被我們翻過?」提到當年的荒誕不經的行徑,蕭頌語氣中略有些感嘆,七八年而已,距離他放縱的時代卻彷彿如隔世。
冉顏面上也有了兩分笑意,「我看除了「長安鬼見愁」這個名頭,你往後還可以叫做「爬牆郎君」。」
長安鬼見愁這個名號並非是蕭頌做官之後才有,當初他作為一夥紈褲子弟中的佼佼者,鬥雞走狗遛馬打架,所過之處鳥獸四散,便已經隱隱有了這個名號,後來給宋國公拎回本家管教了兩年,稍微老實一些,才漸漸沒有人喚。
自從做上刑部侍郎後,這個少年時代的綽號竟被有心人又翻了出來,並發揚光大。
「我雖然翻過不少牆,卻是頭一回為了一個娘子翻牆。」蕭頌怕冉顏誤會,便解釋道。
「謝謝。」冉顏忽然道。
蕭頌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是說冉十郎之事?」
冉顏點點頭。因為此事,她當真是從心底感激他。
「不過舉手之勞罷了。」蕭頌攥緊手中的硫磺石,溫聲道,「莫要衝動,阿顏,我的肩膀能扛得住多少重量,自己心裡清楚的很,至少……能讓你不再經歷那樣的夢。」
冉顏愣了一下,別過頭看著越來越白的雪地,眼眶微微刺痛。
無邊無際的蒼穹裡,白色的雪幕越來越大,不知道是因為雪的反光,還是眼睛漸漸適應幽暗,竟覺得夜色比之前明亮了許多。
「下次莫要翻牆入府了,白日來尋我即可。」冉顏很快撫平了情緒,轉頭衝他笑道,「我這肩膀上能承受多少重量,也很有自知之明,至少,我說過給彼此半年的時間,便能夠撐得住這個諾言。對我不利的那些人,未必能奈何的了我,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一條命罷了。」
蕭頌看著這樣的冉顏,只覺得黑暗中的她,顯得那樣耀目,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灑脫,便是連他也做不到。
剛想罷,便見冉顏吐著霧花,慢悠悠的道。「但到時候我若真的死了,你只有一個選擇。」
蕭頌饒有興趣的道,「哪一個?」
「你堂堂刑部侍郎,在有防範的情況下讓我被別人殺了,還能有顏面苟活世上?即便報了仇,也不能抹平你的失敗。」冉顏頓了頓,望著他繼續道,「你若是真的情深意重,不如就殉情吧。」
蕭頌盯著冉顏的眼眸,在她的眼中發現一絲笑意,知道這話不過是她說的玩笑,但他卻故意當真了,「你若死,我可以如你所說,但若是平安呢?」
若是平安是不是就可以修成正果,有情人終成眷屬?
冉顏愕然,本想是黑他一把卻反過來被人將了一軍,底氣有些弱的道,「這個事沒有公平可言。」
蕭頌垂頭悶悶笑了起來。若論給人下套,滿朝上下除了房玄齡那隻老狐狸和當今聖上,他還真沒在誰手裡吃過虧。
「笑夠了沒有!」冉顏惱羞成怒,鋒利的掃了他一眼。
蕭頌連忙安撫道,「休惱,休惱,我不笑了。」
冉顏恨恨的瞪了他一眼,「不笑就趕快走吧!」
「嗯。」蕭頌應聲起身,彎腰將硫磺石塞在她手裡,順手握了一把柔荑,他動作做的十分順當,並無刻意去摸人家手的嫌疑,可奈何做賊心虛,乾咳一聲掩飾,道,「你進屋吧。」
冉顏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也不欲推來推去的辭別,便微微頜首施禮,起身進了屋。
蕭頌看著關閉上的房門,靜立了一會兒,一襲自己才沒入大雪紛飛的蒼茫夜色之中。
次日清早,五更二點的曉鼓聲準時敲響。各個坊間開始陸陸續續的跟著敲鼓。
夜色尚且朦朧,朱雀大街上已經有不少轎子往宮門去。
三千鼓聲畢,文武百官已經在宮殿前等候上朝。
須臾,只聞鐺的一聲,馨鐘響起,官員排列成隊,分班而進。
殿中一派金碧輝煌的景象,鏤空金漆御座設在三層台階高台上,周圍數根蟠龍漆金柱,殿廷的四角佇立魁梧的司衛甲士。
左側珠簾微響,四名妙齡侍婢在前開路,撩開簾子,李世民闊步走入殿中,在御座上坐定之後,按照程序,受文武百官的揖禮。
李世民輕輕托手示意,眾臣整齊有序散開,雙手執芴,回到席案前跪坐,偌大的宮殿中,一時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聲。
待眾人回到席案前跪坐,一個寺人依照慣例上前喊道:有事起奏,無本退朝!
「臣,門下侍中魏徵,有事起奏。」一人從左邊席位起身,站到了大殿中央,他看上去年約四十餘歲,臉頰消瘦,鼻粱挺直,人中和顎下生美須,面上倒是和氣。
魏徵在朝上並不常常發言,他雖喜歡直言進諫,但也絕不會為了一件小事惹聖上不快。因此,他一出列,滿朝文武雖都眼觀鼻鼻觀心的靜坐著,卻一個個都把耳朵豎了起來。
「何事?」李世民正了正身子,集中精神應對。
「臣參彈劾刑部尚書張亮、刑部侍郎蕭頌,瀆職治罪。」魏徵字字擲地有聲。
李世民頓了頓,早知道魏徵一開口定然不是小事,但一下子把刑部的一把手二把手都給彈劾了,還是讓他略吃了一驚。
「細細說來。」李世民往後座上靠了靠,語氣中彷彿並不如何在意。
魏徵道,「長安三月份在城東發生的一起重大截殺案,刑部如今置之不理,八月中,刑部侍郎蕭頌竟還自請去江南道協助查案,刑部尚書張亮頂力支持,卻並未向陛下稟明此事,刑部辦案不分輕重緩急,不分先後順序,將一起重大案件拖至今日,身為刑部尚書和刑部侍郎,難辭其咎。」
三月份至今,已經有八個多月了,將近一年!李世民眉頭微微皺起,掃了向張亮和蕭頌一眼,聲音洪亮威嚴,「可有此事?」
刑部尚書張亮不急不緩的從席上起采,走至殿中與魏徵並肩而立。而蕭頌也隨之起身,落後一步,穩穩的站在殿中。
張亮雙手執芴,微微躬身道,「啟稟聖上,並無此事。」
此話一出,大殿中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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