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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清歌一片 -【駙馬守則】《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3:06 AM     標題: 清歌一片 -【駙馬守則】《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5-16 12:24 AM 編輯

【書名】:駙馬守則

【作者】:清歌一片

【內容簡介】:

  關於一個手握屠刀的忠犬駙馬是如何被中昭國昌平公主欺壓到反欺壓的曲折過程;

  或者說,是一個古代一夜情如何變成夜夜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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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3:22 AM

第一章

  天和三年,春。

  一輛雙牡四轡馬車緩緩駛出太寧宮的西門,高健的馬匹,紫金的華蓋,烏沉的轡軸,坐在車前策馬的車夫肩背挺直,目不斜視。

  車輪碾過平整的青色方石地面,馬車轆轆而去,門禁兩邊的年輕守衛見不到車裡的人,卻聞到了一陣熟悉的淡淡幽香,鐵灰色頭盔之下的肅穆表情開始微微地融化,目光追隨著馬車之後隨風狂舞的暗紅帷幕,直到消失在視線之中。

  馬車裡坐的是昌平公主,中昭國女皇陛下最鍾愛的唯一女兒。

  昌平回頭,伸手微微撥開了繡著聯珠牡丹的錦幕,透過窄窄一線,看向了身後的的太寧宮。

  宮牆巍峨,天色好的時候,霧靄窮盡,有時候她站在皇城最高的承清樓頂層,或許可以窺見皇宮黃武殿高高飛翹的一角鴟吻邊上的金色瓦縫中抽出的幾莖朱草嘉禾,那是飛鳥掠過上空之時不慎從喙中跌落的草籽抽發而出。

  看到草莖在空中隨風微微顫動的時候,她心裡總會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從前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但是現在她明白了,這或許就是她曾在優美動人的詩詞歌賦中讀到過無數遍,卻從未感受到過的寂寥。

  現在她明白了,在她十七歲的這一年。

  ***

  昌平走在整潔寬闊的皇城大街上,聞到了帶了陽光的市井氣息,這和她習慣的幽長宮室裡被晝夜燃點不息的迦南香積聚出來的的暗糜芳香完全不同。她看著街面兩邊各種各樣的店鋪、川流不息的車馬、熙熙攘攘的人流、挑著擔子從她面前走過,卻還不忘紅著臉回頭再多看自己一眼的年輕小販,微微笑了起來。

  這個小夥子,不會想到她會是這個繁盛帝國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昌平公主。他或許以為她只是某個煩悶了在後花園中撲蝶秋千,覷空帶了侍女出來散心的女子。

  中昭國本就四海來朝,巍巍自有大氣,加上如今這位開國百年來的首位女帝君臨天下已逾十載,所以富貴人家的女子這般出來閒逛,也是極其尋常之事了。

  昌平的眼睛浮游過那個年輕人的臉龐,繼續向前走去,闊大的裙幅下擺像細微的波浪,隨了她的腳步翻湧不停。

  高冠攜劍的遊俠,白衣廣袂的士子,纏巾異服的夷族,俊雅明秀、粗豪不羈……滿目各種各樣的男子,不斷地出現在昌平的面前,又被她拋在了腦後。

  侍女茯苓和餘香跟隨她的腳步,行在身後一步之遙,漫無目的地穿行在皇城的大街小巷之中。她快,她們也快,她慢,她們也慢,但是靜默無聲,直到前面的她停下了腳步。

  這是帝都的煌然瑞氣籠罩不到的黯淡角落,一個屠宰場。窄巷陋屋,潮濕的牆角爬滿了經年的滑膩青苔,地面坑窪不平,到處是橫溢流過的污漬痕跡。那痕跡如此經年累月、根深蒂固,以致於連昨日的那場暴雨也無法沖刷乾淨了。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腥氣,讓茯苓和餘香微微皺了下眉頭。她們腳上勾繡了精緻花紋的絲面繡鞋已經沾染上了污漬,昌平也是。但是她仿佛沒有注意到,所以她們也當沒看見。

  視線所及的巷尾處的空地上,此刻正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人,正在聚精會神地觀看什麼。背影看去,大多麻衣短裝,應該都是住在附近的尋常百姓。那麼多的人,卻是四下無聲,只能聽到一種奇異的帶了韻律的嗤卡響聲。

  昌平側耳聽了片刻,終於辨認出來,這是鋒利的刀鋒割過皮肉、讓筋骨剝離開來的聲音。

  那仿如合了上古舞樂節拍的響聲忽高忽低,忽急忽緩,人群隨了這聲音時而低歎,時而屏息,昌平也微微地眯上了眼睛,仔細捕捉著這輕微,卻撞擊著自己耳膜的奇異之聲,想像著骨肉被解開,如泥土般輕快地四散落下的畫面。終於,異聲頓止,人群一陣寂然之後,齊齊爆出了喝彩。

  「阿步,下回什麼時候才能再見識到你這手解牛功夫?」

  有人高聲嚷道,仿佛意猶未盡。

  「再有病弱之牛送來之時!」

  一人應答,聲音渾厚,帶了些爽朗和少年的稚氣。

  「那可不知又要等多久了!」

  人群裡發出了聲惋惜的歎息,終於一邊談論著,一邊三三兩兩地散了開來。有人轉身,於是注意到了站在他們身後的女子,呆住了,立著一動不動。

  像被施了定身法,又像是一場悄悄蔓延的瘟疫,人群慢慢安靜了下來,一雙雙的眼睛一齊看向了昌平。

  肮髒陰暗的巷道裡,她安靜地立著,雙手交於身前,闊袖舒展垂下,風突然從她身後吹來,衣袂飄拂,引得垂在她腰際的環佩輕輕撞擊,發出清越的叮咚之聲。

  像天堂之上墜下的一滴露珠,高貴而動人,她本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的。

  昌平透過人群,看著那個有著渾厚聲音的屠牛少年。粗布麻衣,肩寬體長,濃眉闊額,方正的下巴,淳厚的笑容。他低頭用塊布巾擦拭手上的那把染了血的刀,神情專注,目光柔和,仿佛看著的不是一把用來屠牲的刀,而是他的心愛情人。

  然後,布巾從他骨節粗厚的手掌裡飄落在地,慢慢浸泡在還散發著熱氣的猩紅的血裡,軟了下去,他卻渾然不知,只是呆呆地注視著他剛剛偶爾抬頭,從人群的罅隙中看到的此刻正立在自己正對面十幾步開外的那個少女。

  昌平靜靜看著他,直到他黧黑的面孔微微漲紅,無措又不捨地垂下了頭,仿佛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昌平笑了下,轉身離去了。

  那個被喚作阿步的少年鼓起勇氣,再次抬起頭時,看到她已是到了巷口,抓住的最後一眼是她長垂到腰際被風卷起的烏黑髮梢和絳紅如火的一衣裙角,高高揚起像振翅的蝴蝶。

  這樣的顏色,十八年來,他只在黃昏時分的天際晚霞上看到過。

  她和那兩個侍女消失了,潮濕、泛了血腥之味的空氣裡卻仿佛還殘留著那驚鴻一瞥之後的餘馨。

  周圍的人終於開始動了起來,或激動或好奇地議論著,他卻始終怔怔望著她消失的那個巷口,直到被人取笑:「阿步,被勾魂啦?那是天上仙女,看看就行。明天阿叔找媒婆給你說門親事,娶個能暖床的婆娘才是正經!」

  他收回目光,臉又紅了下,然後嘿嘿一笑,低頭開始利落地收拾起面前的東西。

  ***

  昌平出了巷口,停下腳步,默默立了片刻,裙幅也立刻靜止了下來,像閉翅停於花上的蝶。

  「就他吧。」

  她終於回頭,對著茯苓說道。

  茯苓一怔,目光中飛快掠過一絲訝色。但很快就消失不見,只是恭謹地應了一聲是。

  昌平望向太寧宮的方向,笑了下,轉身朝著承清樓走去,步伐快了許多。

  ***

  承清樓是皇城最高的樓。甚至比太寧宮的黃武殿還要高上幾分。沒有人去質疑過它的高度,因為一百年來,它就一直這樣存在著,見證著這個皇朝的榮華和昌盛。這裡彙聚了天下最精美的食物,天下最才華橫溢的詩人,天下最豪放不羈的劍客,天下最叫人魂消魄蕩的美人。她們芙蓉的面,激發了詩人吟詠的豪興;她們嫋嫋的腰,酥軟了兵戈沙場的將軍的盔甲;她們飽滿的乳,更能讓所有的社稷情、軍馬苦、天下恨通通化為雲煙。於是無數狂放的詩人、薄情的郎君、輕佻的子弟、落魄的公卿,在這個晝夜醉生夢死般的銷金窟裡趁興而來、盡興而歸,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步效遠被帶到這座他從前只從門前遠遠路過的高樓面前,看著高高懸掛在頭頂的寬大門廊之上的無數盞紅色燈籠時,還以為自己仍在夢中沒有醒來。

  白天的時候,有人送了頭牛過來,他像從前一樣,在街坊們的圍觀中結束了解宰。當他仔細擦拭著自己那把愛若珍寶般的屠刀之時,他抬頭,看到了她。

  她從天而降,又飄然而去。當他鼓足了勇氣再次抬頭,她卻連個背影也未曾留給他,只剩飄揚的髮梢和一角裙裾。

  他想他真幸運,竟然能親眼見到這樣一個他從前連夢中也無法想像的天女,而且,她沒看在場的其他任何人,只是那樣看著自己。

  她離去了,那飄揚的裙裾卻牽絆了他一個下午。練槍法的時候,被師傅重重敲了好幾下的頭。

  他過世的父親是個屠夫,卻一直希望他能擺脫也當一輩子屠夫的下賤命運,所以特意送他去讀書,還讓他到武館裡學藝。中昭皇朝,武風極濃,開國百年,無數權傾朝野讓少年人聞之熱血沸騰的大員就是從四方沙場中浴血搏出無上功名的。父親應該也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

  他並不覺得殺豬宰牛可恥,也不喜歡讀書,但能學武卻很高興。所以父親死後,他雖重操了他的舊業,練武卻一直沒有放下。師傅經常稱讚他,說他天生就是個習武的好材料,假以時日,一定會有所建樹。他其實倒並沒有在意往後能如何,照舊每天過去,只是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習慣。

  被師傅敲痛了腦袋,他就把她忘記了。開玩笑要給他做媒的阿叔說得沒錯。她只是誤闖進他的世界,一眼之緣而已。

  但是他沒有想到,就在剛才,他拎著手上的槍,一身是汗地回到了自己那個空曠破舊的家,從院子的井裡打了水要從頭淋澆而下的時候,一個綠衣女子推開了院子的門,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說:「你還想見白天看到過的那位女子嗎?」

  他認出了她,是白天那個絳衣女子身後跟著的一個侍女。

  他的手鬆開了木柄,失去了牽引的木桶拽著繩子直直跌落到了井底,濺起了大片的白色水花。

  幸好是晚上,可以讓他所無顧忌地面紅耳赤,心跳如雷。他呆呆站著,直到那女子有點不耐煩起來,又問了一聲,他才吭吭哧哧地說道:「我……先沖下涼……」

  綠衣女子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道:「不必了。到了那裡自然會讓你洗的。想見的話,立刻跟我走。」

  不能去。她不是你能見的。

  他心裡這樣告訴自己。

  但是仿佛被蠱毒了般,他的腳步卻一直跟著前面的那個身影,直到被帶上了一輛密封得幾乎讓他透不出氣的馬車之上。

  就去看一眼,如此而已。路上,他不斷這樣對自己說,或許,她是遇到了什麼難事,需要我幫她呢?



第二章

  步效遠並沒有從懸掛著大紅燈籠的正門進去,而是被綠衣侍女帶著,悄悄地拐到了後面的一扇門前。

  她扣了下門,門無聲地開了,然後繼續前行,頭也未曾回一下。

  步效遠猶豫了下,門裡的陌生和幽暗的燈光讓他略微有些不安。但這不安,終究還是敵不過心底裡那如同蜜蠟般閃著又甜又亮的光澤的誘惑,還未成形就已經被呵散了。

  他邁步跟了過去,走了幾步,耳邊就隱隱約約聽到前庭傳來絲竹鼓角與歌女相和的聲音,斷斷續續,卻飄渺優美得仿佛來自天宮。穿過層層低垂的帷幕,感覺到身邊柔軟的布料輕輕擦他面龐掠滑而過的時候,步效遠覺得自己仿佛真的在一步步走向通往天庭的路,連腳步都有些控制不住地漂浮了起來。

  「她……她在哪裡?」

  但是這路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他終於忍不住,低聲問前面的綠衣侍女。

  侍女仿佛沒聽見,腳步仍是那樣不急不緩。

  他咬咬牙,閉上了嘴,繼續跟了上去。

  終於,最後一層遮擋住視線的帳幔也被他拂在了身後,侍女停下了腳步,轉身看著他,指了指邊上的一扇門:「進去吧。」

  他的心猛地跳了起來,幾乎不能呼吸,額頭也因為緊張而重新流出了汗,與之前來沒來得及乾透的汗凝在一起,慢慢地順著一側臉龐滴了下來,滲進了他的嘴角,又鹹又苦。

  侍女終於忍不住,一隻手捂住了嘴,伸出另隻手青蔥般的指,指著那扇門笑了起來:「是讓你去洗澡。」

  他抹了把額頭的汗,長長舒出了口氣,朝她尷尬地咧嘴,急忙順著她指的方向進去了。

  房間很大,地上鋪了光滑而潔白的石面,和外面一樣,也是帳幔低垂,隱隱約約仿佛能看見帳幔另一側有人影在動。他遲疑了下,帳幔就已從中被潔白的手掀開,露出了兩張年輕而活潑的臉。

  「公子,請進。」

  她們的聲音像春日枝頭的黃鶯在歌唱,歡快而甜脆。

  步效遠一眼就看見地上放了個巨大的木桶,高過了他的腰際,桶裡熱氣氤氳,桶沿上垂掛著潔白的布巾。

  「公子,我們來服侍你吧。」

  兩個侍女已經朝他走了過來,笑著將手搭上了他的衣衫領口。

  步效遠立刻後退了一步,紅著臉搖頭:「我自己來。」

  侍女吃吃笑了起來,朝他又過來一步,柔聲道:「公子莫怕。我們姐妹是專門服侍客人沐浴的。」

  步效遠再次後退,背已經抵到了門。

  「真的不用。」

  他的臉更紅。聲音不高,卻很堅決。

  兩個侍女對望一眼,猶豫了下,其中一個終於道:「公子這樣的客人,小雙倒是頭回見到。公子既然不願我們姐妹服侍,那我們就退下。布巾花皂在那裡,換的衣衫也準備妥了,公子自己洗過了記得要換上。」

  侍女笑著退了下去,還貼心地幫著關了門。

  步效遠再次舒了口氣,慢慢走向了那個浴桶。

  生平第一次,他洗了這樣一個奢華而彆扭的澡。從前不論冬夏,他都習慣站在家中那口井的邊上,打了水,赤膊從頭澆淋到腳的,那樣他才覺得酣暢淋漓。

  現在,當溫暖而芳香的水柔軟地包融住了他年輕而強壯的身體時,他不但沒有放鬆,心中的那種不安反而更加濃烈了起來。

  那個如同來自九天的女子,她這樣叫自己過來,到底想讓他做什麼?

  一路之上,他想過無數次這個問題。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雖然那個綠衣侍女的態度始終很冷淡,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一次。但她不答,只是那樣看著他,目光在有些陰仄的燈下看起來諱莫如深。

  他閉目靠在木桶的邊緣,想了片刻,終於搖了搖頭,猛地睜開了眼,一下從水裡嘩啦一聲站了起來,晶瑩的水珠從他銅色的仿佛隱蘊著無窮力量的身體上飛快地跌落了下去。

  去見了就知道了。那樣嬌弱的她,難道會吃了自己?

  扯過架子上的衣服時,他再次猶豫了下。

  潔白,柔軟,寬鬆,飄逸,用銀灰絲線繡出精緻的暗紋,散著一種他沒有聞過的香熏味道,拿在他粗糙的手上,軟軟地懸垂下來,他若稍微鬆手,仿佛頃刻就會滑落在地。完全不同於他自己穿慣的那種麻布衣服。

  他有些局促地開了門,一眼就看見那個綠衣侍女正站在門口。

  她的目光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他一眼,微微點了下頭。

  「跟我來吧。」她說。

  他被帶到了一道長長的筆直樓梯腳下。四角有琉璃燈盞,靜靜地吐著橘紅的火苗,照得四面溫暖一片。

  「上去,右轉,她在那裡等你。」

  步效遠的心再一次跳了起來。

  她就在上面等著他,只要他上到這道樓梯的盡頭。

  他深深吸了口氣,被寬大舒袖遮籠下的一隻手捏成了拳,幾步並作一步地跑上去了。

  樓梯的盡頭,向右,是一扇虛掩著的門,沉重而華麗。

  他的後背隱隱又迸出了新的汗意。

  她就在門裡,他只要再走幾步就可以。但他卻無法再挪動一步了。

  「進來吧。」

  門裡傳來了聲音。

  嬌軟,卻又透出了些許的涼意。

  這應該就是她的聲音了,和她的人一樣,那麼美,卻仿佛不像是真的。

  他重重地敲了下自己的頭,讓自己清醒了些,幾步就到了門前,然後推了進去。

  一股穠華的馨香飄入了他的肺腑,一步之間,他仿佛墜入了無邊的夢境,等眼睛蘇醒,他看見了她。

  屋子裡沒有燈。月光正從一扇狹長的窗裡灑了進來,在地面上照出一片窗影。窗影的一邊幽暗如夢,一邊月白如雪。而她,就站在那道分界線上。她的臉沒入了幽暗,他看不清,但她的衣衫如此單薄,衫下被月光勾勒出的一握細腰如此清晰,清晰得他不敢再看第二眼。

  他的血液一下凝固了,喉嚨開始發乾,乾得幾乎痛了起來。

  「過來。」

  她仿佛等得有些倦了,轉身倚靠在了窗臺上,回頭朝他招了下手。

  他有些局促地慢慢走向了她,一直走到她剛才站立的那個地方,停了下來。

  她現在背對著他,他仍然看不見她的臉。但是她身後的長髮卻被夜風捲得舞了起來,觸手可及。

  真的是她。

  步效遠的心在這一刻緊緊地扭結在了一起,全身的血液都迅速湧流到了胸口這不過巴掌大的地方,那絲摻雜了快感的奇異的疼痛,撞擊得他幾乎要停止了呼吸。

  他很慶倖,這裡沒有燈火燃照,所以能讓他借著幽暗這樣大膽地看著幾步之外的那個窈窕背影。

  他滿足了。

  她一直在看著窗外的某個方向,步效遠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但是不管她接下來會讓他做什麼,他想他一定會立刻應下來,然後用盡他的全力去做。

  她終於微微側過了身子,步效遠看清了她月光下的半張側臉,皎潔而寧靜,明若星辰的眼睛投在了自己臉上,於是那種手足無措的感覺又來了。無法與她對視,他最後只能像白天那樣垂下了眼。

  昌平笑了起來。

  這個屠牛少年,很有趣。他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幾乎要微微仰頭看他,年齡應該也比她大。但那眼神,她只在小時那條養了多年最後卻死去了的小獅犬眼中看到過。

  「你喜歡我嗎?」

  她問道。

  步效遠仿佛被毒蟲蟄了一口,猛地抬眼,看見她已經完全正對著自己了,連話音裡也只剩了柔軟,沒有之前的那種涼意,心突然就像浸泡在了芬芳的瓊醪之中,慢慢地暖醉了起來。

  是的。喜歡。

  他想回答她。但這幾個字明明已經跳到了他的喉嚨,卻仿佛被硬生生卡住了,久久擠不出來。

  「算了。這不重要。」

  她突然像是有些煩躁起來,離開了窗臺,朝他走了過來,聲音又涼了下去。

  步效遠後悔了。她是因為他遲遲沒有回答而生氣了嗎?

  「我……喜歡你……」

  他一咬牙,終於結結巴巴地說了出來。

  她一怔,然後笑了起來。

  她現在離他這麼近,近得他仿佛已經能感覺到來自於她的氣息,那種幽涼又甜蜜的沉鬱氣息。

  他的呼吸紊亂了起來,衣衫已經被汗水緊緊地貼在了他的後背之上,他想後退。

  「不許動……」她仰頭看著他,剛才的那絲笑意仿佛還未散盡,「你喜歡我,那最好了……」

  薄軟的衣衫從她肩頭無聲地滑落,委頓在地。她的身體立刻沐浴在了潔白的月光下,仿佛最耀眼的寶石,灼痛了他的眼睛。他猛地閉上了眼,僵硬地立著,一動不動。

  「睜開眼,過來。」

  她命令他。

  他抖了一下,終於慢慢睜開了眼,視線卻垂到了她的一雙腳上。

  連她的腳,也是這樣的美,踩在地上,仿佛潔白的鴿。

  「過來,聽見了嗎?」

  她仿佛有些不快,聲音裡已經帶了冷意。

  只要伸出手,就能夠到她了。

  他無法抗拒,終於微微地挪動了下腳步,重重地喘息著。

  「抱我。」

  她繼續命令。

  他的手顫抖著,微微抬了起來,終於,又無力地垂了下去。只有額頭的汗又開始不停地滴了下來。

  「你還是男人嗎?」

  她聲音裡的怒氣漸濃。

  他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啪」一聲,一邊臉已是一陣劇痛。

  她竟然打了他,重重一巴掌,尖尖的指甲刮過他的臉頰,拉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痕,然後她翹著驕傲的漂亮下巴,鄙夷地看著他。

  他的眼睛陡然紅了起來,喉嚨裡低低咆哮一聲,猛地伸出一隻手,已是把她的身子挾了過來,狠狠地揉壓在了自己胸膛之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3:31 AM

第三章

  掌下的肌膚或許在月光中浸潤太久,帶了微微的涼意,腰是如此纖弱,仿佛他只要稍微稍稍用力就會掐斷,而她的幾縷髮絲,被窗外湧進的一陣夜風掠起,水草般地緊緊纏附在了他年輕而敏感的臉龐之上,仿佛正有一條柔軟的舌,在輕輕舔舐著那滲出了細小血珠的傷口,刺痛,卻喚醒了他未經人事的身體裡平日被隱藏起來的所有叫囂和渴望,那種曾叫他偶爾晨起時會臉熱心跳卻極度酣暢淋漓的夢境之感驟然襲來,他被打得有些暈眩。

  步效遠紅著眼睛,低頭看著此刻這個正柔軟地依附著自己的女子,手掌漸漸用力,仿佛要將她揉按進自己的身體裡。

  「抱我到床上。」

  昌平的聲音仍是那樣涼,帶了種與生俱來的居高臨下,但有些顫抖的餘音卻洩露了她此刻的緊張和恐懼。

  步效遠卻不知道。他只是立刻抱起了她。他的腳步太過急促了,以致於快到床沿的時候,被長長的衣角勾絆住了,一個踉蹌,他抬高了手臂,用盡全力將她托送到了榻上,自己重重趴跪在了榻沿之下,膝蓋壓住了寬大的袍服,他挺腰,「嗤啦」一聲,清脆的裂帛之音驟然響起,襯得急促的呼吸聲愈發地沉重與渾濁。

  昌平被托到了榻上,陷進雪白柔軟的錦褥裡,修長的腿毫無保留地打開了,烏黑的長髮被拋灑成了一朵淩亂而怒放的花,綻出了滿眼的觸目驚心。

  步效遠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雙手死死攥著床沿上垂掛下的幾道流蘇,幾乎要將它們扯斷了。他睜大了眼,盯著他眼前這具即使是幽暗也無法遮掩其華的瑩潤軀體。

  「快點。」

  這個少年的目光讓她的緊張和恐懼再次被放大了些,她突然起了陣退縮之意,甚至有些想逃離這樣的注視。但是很快,她就壓下了心中的不安,只是微微弓起了腿,把自己的身體縮得緊了些,口中低低吐出了這兩個字。

  步效遠抖了一下,她立刻就感覺到自己身下的錦褥又繃緊了些。

  「沒用的東西!」

  昌平突然低聲笑了起來,餘笑未歇,她的一腿已經舒展開了,抬了起來,足底不偏不倚地踩在了他的臉上,踩得他偏過了頭去。

  嗡一聲,他指間那幾道本是最柔最韌的流蘇也崩斷了。他猛地站了起來,扯掉了絆羈著自己的那本不屬於他的衣衫,像獸一樣地撲了過去,壓坐在了她楊柳般的腰間,俯身下去。

  一滴滾燙的汗跌落了下來,打在了昌平光潔的額頭,濺逸了開來。

  昌平閉上了眼睛,睫翼微微地顫動。她有些恐懼,但她已經準備好了承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了。只是很快,她發現了少年的尷尬。他急切而魯莽地探路,卻一次次地未果,甚至衝撞疼了她嬌嫩的肌膚。

  她默默回想起了侍女從宮外偷偷挾帶進來的那本精美畫冊上的畫面。她曾把它偷偷藏在了自己寬大的袖中,獨自一人到了元鳳殿後花園的木香棚下匆匆翻看。彼時,將敗的棣棠狹長花瓣撲簌簌落到了她的肩上跌落下來,讓她以為是宮人走近,於是驚得面紅耳赤,心如鹿撞。只是再想到那個眉裁入鬢、仗劍臨風的修長背影,心中的陣陣甜蜜就濃得仿佛這花心的蜜,化也化不開了。

  她微微地歎了口氣。這歎息立刻鑽入了他的耳。儘管血脈賁張的身體裡,那要爆炸卻尋不到出口的強烈痛楚和快樂還在折磨著他,讓他汗流如注,他還是立刻停止了下來,看著身下那張微微蹙眉的美人容顏,羞愧無比。

  她再次歎息一聲,已是分足勾住了他寬厚的腰身,有些顫抖地伸手握住了他滾燙的戰慄,閉上眼睛將它引到了她的秘源之地。

  她的手纖軟,柔若無骨,和她的肌膚一樣,沁出如玉的溫涼。被這樣的手引著,翻滾的岩漿仿佛終於尋到了迸發的出口,他低吼了一聲,不可遏止地立刻迸發出了一陣蝕骨消魂的登天暢快。

  當他喘息著睜開了眼,借了月光的影,這才看清她正盯著自己,眼中滿是惱意和憎惡。

  「大膽!你……,不想活了!」

  昌平罵他,抬手又是一個巴掌甩了過來。

  她的手上還沾留了些他沒有克制住的滾燙。這隻柔軟的手,剛剛還是讓他如此難以自己地銷魂,轉眼卻讓他再度難堪。被打的臉並不痛,卻漲得火辣辣的。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只能那樣壓在她身上,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打了他的掌心隱隱作痛,上面殘留的滑膩和那種陌生又濃烈的馨腥之氣讓她突然無力地垂下了手,沮喪和悔意慢慢地從昌平的心裡升了起來。

  這真的有些荒唐。她,中昭帝國的尊貴公主,竟會拋下太寧宮中為她而設的盛大慶典,在自己十七歲的生辰之夜,被一個完全陌生的低賤少年這般壓在身下,讓那肮髒的東西玷污了她冰清玉潔的身軀。

  「滾!」

  她低低地斥了一聲,微微有些哽咽。

  步效遠知道她哭了。

  她是因為自己剛才的無能而失望惱怒,甚至哭了?

  他用胳膊肘支起自己寬闊的肩膀,呆呆地望著身下的她緊閉的眼,微微顫抖的肩,嬌小卻玲瓏的身體,終於忍不住,笨拙地伸出一隻手,顫抖著想擦去她眼角流出的一滴晶瑩。

  「不許碰我!」

  她猛地睜開了眼,在他身下掙扎了起來,捶打著他被汗水漬得淋淋的後背和胸膛。

  他年輕身體裡的火苗再次迅速被點燃了起來,剛剛被她徹底踩在了腳下碾爛成泥的信心也隨之蘇醒了過來。

  她是他第一個這樣親密碰觸過的女人,剛才,還有些懵懵懂懂的他只是太緊張了,這一次,他發誓他一定不會再讓她失望。

  昌平立刻感覺到了這個少年身體上的再次變化,僵住了。

  是讓他立刻滾,從此再也不要看見這張臉,還是繼續這憑藉積聚了許久的勇氣才決定的為自己,也為別人奉上的一場關於她的生辰的慶典?

  她還沒想清楚,身體就已經被一陣異物侵入的銳痛吸引去了注意力。她嗚咽了一聲,像隻受傷的小獸,重重一口咬在了他的肩頭之上。

  肩頭處傳來的痛楚叫步效遠的心漲得幾乎要綻裂了開來,知道自己終於能如她所願了,他不再猶豫,猛地挺身用力,深深地進入了她的身體之中。

  ***

  步效遠睜開了眼睛。一陣短暫的茫然過後,他猛地坐了起來。

  天色正是微明,霧靄尚未散盡,籠罩住遠處的大片田野,當微涼的風吹過,他的耳邊響起了幾聲晨起的鳥鳴之聲。

  他低頭,身上仍是他自己的粗布麻衣,肩頭的補丁還是他自己縫補起來的,針腳歪歪扭扭。他摸了下頭,頭髮已經被夜間的霧氣浸潤得潮濕一片了,凝在他眉上的露珠也隨了他的動作滾落了下來。

  什麼都沒了。一身綠衣的侍女、密閉的馬車、層層不絕拂他面龐的低垂帷幕、潔白的袍服、還有那個在窗影月光中向他走來的女子。

  就像一場最旖旎的無邊春夢,醒來,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他則躺在了一片野地之中。

  只是,這場夢卻是如此清晰,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聲嗚咽,甚至連在他耳邊呼出的氣息,都那樣栩栩如生,爭先恐後地從他腦子裡奔湧而出。

  冷汗涔涔而出,他抱住了自己的頭,像石像一樣地化在了那裡。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伸手去摸了下自己的臉,指尖觸及之處,一陣微微的刺痛。他又低頭,看見了肩膀之上的那個深深牙印。

  一陣帶了微微甜蜜的哀傷從他的心中漾了出來。

  她離奇地消失,就像她離奇地出現,卻給他留下了傷痕。而這傷痕卻提醒了他,她不是一場夢,她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他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

  她去了哪裡?這又是哪裡?

  一塊帕子隨了他的動作,從衣襟裡飄落了下來,他揀了起來。

  白色的底,銀灰的暗紋,這是從他昨夜穿過的那件袍服衣角上撕下來的,上面印上了幾個字:欲活命,勿歸家。

  步效遠緊緊地捏著這塊被撕扯得歪歪扭扭的衣角,盯著這幾個墨蹟滲染透了絲線的字許久,然後四顧迷茫。



第四章

  天際泛出青白,晨曦猶未散盡。昌平朝著光華殿而去,漿過的宮裙後擺拖曳至地,隨了她的腳步前行發出細微的沙沙之聲,仿如漫長春夜耳畔響起的西窗蕉雨,叫人在心底裡泛出濃沉細密的無限哀愁。

  「公主,陛下尚未起身。」

  光華殿的大門仍閉著,門口的宮人小心應聲。

  「我要進去。」

  昌平望著兩扇大門之上的鴉青銅鋪首,眉目舒緩。

  宮人猶豫了下,終是敵不過她的目光,打開了宮門。

  公主從前也常常這樣在陛下尚未起身之時就一早闖入寢宮,所以今天和往常並無不同。

  宮人望著她後背迤邐曳地的長長裙尾,默默想道。

  內殿的紫紅帳幕仍是低低垂著,四壁高懸的宮燈剛剛被宮女踮起腳尖一一吹滅,燈芯之上升騰起了嫋嫋青煙,半晌仍未散盡。

  「公主,陛下尚未召喚。」

  一身紫服的近身女官上前阻攔,神情略微有些不安。

  「走開。」

  昌平冷冷地看她,站住了。

  女官猶豫之間,簾幕已是被昌平掀開,她筆直地進去了。

  女官大驚,急忙跟了上去,小聲懇求:「公主,陛下尚在歇息……」

  昌平仿佛沒有聽見,反而加快了腳步。

  她掀開了最後一層簾幕,站定了。

  一角的琉璃薰爐獸嘴裡散出沉沉的蜜香。中昭皇朝的明元女皇披了件煙杏的薄羅長袍,坐在菱花鏡台前,正與她身後站著的那個男子輕聲細語。男子烏髮未綰,慵懶地垂到了腰際,一件緙絲月白衫子鬆鬆地覆罩了他頎長的身軀,領口隨意敞著,露出了裡面的半片闊膛。不知道他俯身說了什麼,女皇低低地笑了出來,滿室頓時春意如蘭。

  「昌平?」明元聽到了動靜,轉頭過來,一眼看到了她,有些驚訝。又看了眼她身邊不安無奈的女官,「你下去吧。」

  後一句是對女官說的。

  女官低眉斂目行了個禮,急忙退了出來。

  「蘅信,你也先退下吧。」

  明元轉頭,對那男子說道。

  蘅信看了眼昌平,笑了下,如玉的指輕輕放下了執著的一柄檀梳,信步朝著裡室去了。

  「昌平,昨夜你去了哪裡?」明元起身,朝她走了過來,「昨天為了你十七歲的生辰,宮中備下了盛大的慶典,百官呈上了繽紛的賀辭,你卻徹夜未歸。宮門守衛說你的車駕出了西門。昌平,你知道我一直視你若珍寶,所以才這樣任意妄為的嗎?你可知道,因為你的消失,攪擾了滿城百姓的一夜安寧?」

  昌平笑了起來,聲音歡快:「母親,你說錯了。我半夜時分就已歸來。只是禁衛軍太笨而已。我本是要叫你知曉的。只是你的這扇寢宮宮門緊閉,所以我又回去了。這才特意清早過來,向母親請罪問安。」

  明元怔了下,眉頭輕皺,只很快又問道:「昌平,你昨夜到底去了哪裡?」

  昌平的眼睛掠過了那幕厚厚的垂簾,簾底露出了半幅月白衫角。

  「我去了哪裡,有人應該知道的。只是他不願讓你知曉而已,」昌平低聲呢喃了句,微微笑了下,明亮的眼睛重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這個尊貴地淩駕於天下的女人,她的主宰,她的母親,聲音驟然響亮了起來,「我去了哪裡,那並不重要。我只是想讓母親知道,我已經成年了。請求母親為我開府,允許我搬離這太寧宮。」

  「胡說!」明元再次皺起了眉頭,輕聲斥責,「你才十七。等你年滿十八成人,有了合意的駙馬,我自然會為你開府立宅的。」

  「我的兩位皇兄,十六歲時你就允許他們出宮,賜下宅邸,為何我要等到十八歲?按了中昭皇朝的開國祖法,我與皇兄一樣,也是皇位的繼承者之一。為什麼他們可以,我就不可以?」

  昌平的聲音清晰無比,毫無懼色。

  「因為他們是男子,而你是女子!昌平,你和他們不一樣。我只希望你能得到良人,與他過好這一生便可。別的東西,想了未必是福!」

  明元的語調仍是那樣平緩,卻帶了叫人不敢違背的威嚴。

  昌平笑了起來,年輕光潔的臉龐像朵鮮花:「母親所謂的良人,就是讓我在王家、蕭家或者端木家擇選一個男人嫁了嗎?而且母親,你別忘了,你自己就是個女人,但你卻做了這中昭皇朝百年來的第一位皇帝!」

  「正因為我是女人,所以我現在才會這樣對你說話!」

  「但是母親,再這樣住在這個宮裡,我會死去的,真的。並且,我必須要讓你知道……」昌平的笑容漸漸堙沒了下去,眉間浮上了一絲嘲意,從自己的袖中抽出了一方羅帕,在她面前慢慢展開,然後隨手棄在了腳下,「過了昨夜,我已經成年了。」

  潔白的羅帕正中染了一簇帶了污痕的猩紅血,刺目得仿佛雪地中的一團烈火。

  那簇猩紅,刺痛了明元的眼,她的面上慢慢地籠罩了一層寒霜。

  「是誰?」

  她的目光仿佛淬過了冰,森嚴地投在這個昂頭站在她面前的女兒。

  「是誰又有什麼關係?母親只需知道這個事實和我的決心便可。母親對我如果真的還有幾分疼惜,請成全我。」

  昌平跪了下來,端端正正地朝她叩頭,髮間那枚銜珠鳳簪的鳳首隨了她的動作而不停顫動。

  明元注視著她。

  昌平,她的女兒,也是她最小的孩子。印象中她仿佛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小女孩,什麼時候開始,她竟也學會了用這樣決然的手段、疏遠的禮節來向她昭告她已經成年,並且迫不及待地要脫離她的羽翼?

  是她老了,還是她的女兒真的已經長大了?

  「你下去吧。我會考慮的。」

  「母親不要讓我等太久。」

  昌平朝她再次叩頭,起身離去,肩背挺直。

  明元望著她消失在了垂簾之後的身影,眉間漸漸浮上了一絲難辨的悵然。她回頭,看向了身後那片帳幕之下露出的一角袍服,出神片刻,然後再次把目光投在了委頓在地的那方被玷污的羅帕,慢慢蹲下了身去,伸手揀拾起來,怔怔盯著。

  「長春!」

  她把羅帕卷在了手心,站了起來,聲音已是凜冽。

  剛才那個紫衣女官進來了。

  「去把茯苓和餘香給我叫過來,立刻。」

  ***

  天大亮了。

  步效遠問了個路過的農人,才知道這裡距皇城北門有七八里的路。

  天黑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偷偷潛回了自己的家。

  當他屏息站在自己家門前的時候,愕然地發現門被踩倒在地,井口被填,床倒了,那個被煙火熏燎得大片烏黑的灶台大半坍塌在地,還有他的刀,也沒了。

  他住了十八年的熟悉的家,現在淩亂不堪,滿目傷痕。

  「阿步……」

  就在他發怔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呼喚。他回頭,借了黯淡的夜色,看清是隔壁的阿叔。

  「阿步,你得罪了什麼人?今天一早就有官軍氣勢洶洶找了過來要抓你,把你家翻了個底朝天才走了,還放話叫我們看見你回來就去報官。阿步,這是老叔從前欠你的錢和幾件衣服,你拿了趕快逃命去吧,千萬別回來了!萬一被人看見去,你就沒命了!」

  阿叔塞給了他一個布包,低聲不停地催促。

  步效遠知道自己從小到大就不是個聰明人,甚至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降臨到身上:夢一般的春宵,醒來,就是這樣的厄運了。但他知道阿叔對自己好。連那個昨夜與他合歡的那個女子,她也關心他,叫他逃命去。

  她應該是個被寵壞的女子。他沒見過那麼凶的,打了他兩個耳光,咬了他一口,但是……,現在想起這一切,他心中剩下的唯一感覺,卻還只是那種略微帶了甜蜜的酸楚,若有似無地在一寸寸啃噬著他的心腸。

  他接過了阿叔遞給他的布包,緊緊綁在了身上,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他曾經的家。

  這個時分,城門已經四閉,他出不去了。他只能在帝都的燈火輝煌下漫無目的地遊蕩,看著寶馬香車和趁夜尋歡的一張張臉孔從自己身邊不停走過,直到四下寂靜了,耳邊隱隱聽到了似曾相識的絲竹之聲,他抬頭,入目是那高高懸起的紅色燈籠,才猛然發覺自己竟又到了昨夜曾一度以為是在夢中的承清樓前。

  他在承清樓前的巷子口裡坐到了天亮,眼睛一直盯著他曾上下馬車的那片空地。

  連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他到底想做什麼。但是他就這樣一連等了三天三夜,肚子餓了,就在對面的那家茶館裡買兩個最便宜的大饅頭就著一碗最粗的茶下嚥。到了最後,連掌櫃的都有些不忍心了,在他面前放了一疊鹹菜,歎氣勸道:「年輕人,看你眉眼忠善,老頭子不忍心,多話勸你一句,趁早回頭吧!從哪裡來,回哪裡去,還有一條活路。這麼多年,像你這樣等在門外的癡心漢子,我見過了不知道多少。樓裡的婆娘再迷了你的心竅,不是你的,再等她也不會是你的!」

  步效遠終於知道了,原來自己這麼多天遲遲不願離開,為的就是想在這裡等著,再次見到那個女子的身影。

  最後一夜,就讓他再等最後一夜。明天他就一定離開這裡。

  他從腰間摸出了兩個銅板,放到了桌上,那是那碟鹹菜的錢,然後朝掌櫃鞠了個躬,誠懇地道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3:43 AM

第五章

  又一個夜幕降臨了。

  步效遠站在了巷口的昏暗中,睜大了眼睛,望著承清樓前進出的那汙了血色羅裙的女子和腳步踉蹌高聲而歌的男子。

  茶館掌櫃說的對,不是他的,他等一輩子,也不過就一夜的緣分而已。更何況,那還是從天上突然掉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他的緣分。他不該那麼貪心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知道自己明天要離開了,一種從未感受到過的難過終於還是完全侵佔了他的心。

  一陣風刮過,刮得承清樓前的一排紅燈籠不停搖晃,他的眼睛也被風迷住了,閉上了,然後睜開。

  一輛馬車停了下來。他看到了那個車夫,他坐在車廂前,腰背挺直。

  步效遠的呼吸已經停止了,他用力睜著眼睛,生怕錯過了那個他夢中已經不知道出現了多少回的身影。

  馬車上下來了綠衣侍女,然後,她扶下了一個完全被斗篷裹住的人,朝著他那夜曾走過的路,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中。

  步效遠心跳得幾乎要蹦出了喉嚨,猛地追了過去。那扇門已經在他面前緊緊閉上了。他只聞到了她經過後留下的那道餘香,幽涼又甜蜜。

  他怔了許久,知道那扇門再也不會為自己開了,終於慢慢地退回了原來的角落。

  就讓他再看她最後一眼,真的,他會心滿意足地離開的。

  ***

  昌平提著裙擺,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那道筆直的長長的階梯,向右,推開了那扇烏沉的木門。那個筆直修長的身影,果然如她所想的那般,站在了那道窗戶之前。她褪下了罩住自己頭臉的斗篷,靜靜注視著。

  這般憑窗臨風的一副畫面,從前讓她何等地心醉神迷,現在看起來,卻帶了幾分不該有的滑稽和可笑,尤其是,就在幾夜之前,就在這個地方,這一幕正被自己和另外一個少年重複過。

  「你來了?」

  那男子轉過了身,踏著月光微笑著朝她信步而來,眉目如畫,袍袖飄拂。

  「不要過來。」

  昌平淡淡地說道。

  他從來就是敏感的人。只有敏感的男人,才能洞悉這世間男子的風流,女子的愁怨,吟誦出那樣足以打動每一個人的綺麗詩歌,讓它們在坊間被爭相傳唱,讓他名滿帝都。所以他立刻就感覺到了她的冷淡。但他只是微微停了下,很快又繼續朝她走了過來,停在了她面前一步之外。

  「又耍孩子脾氣了?誰敢得罪我們女皇陛下最心愛的小公主?」

  他玩笑著說這話的時候,笑容清淺,卻足以奪走月華。

  昌平注視著他,慢慢說道:「你的膽子真的很大。如今竟敢還約我出來。你就不怕女皇陛下知道了怪罪?」

  他輕笑了起來:「你自然是不怕的。我雖然怕,但這恐懼卻敵不過我對你的思念,所以我再次大著膽子約你到此。」

  他說著,一隻手已是輕輕撫上了她的面頰,指尖溫暖如玉潤。

  「蘅信,你以為自己這樣足夠的運氣和魅力,以致於能在中昭的女皇和公主之間遊刃有餘,玩弄她們於股掌之間?你太小看我的母親和我了。」

  昌平沒有閃避他的手,話音卻是幽涼。

  他的手一滯,垂了下去,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隱了下去:「那麼公主殿下,你為什麼還要過來與我相見?」

  昌平沒有回答,只是微微出神了片刻,歎了口氣,「蘅信,一年之前,我在妙陽夫人的那場春日歡宴之上見到了你。那時你腰懸長劍,在流水畫橋之上放聲而歌,我以為見到了天上謫仙……如今倒是想明白了,你並不是什麼仙,你只是個一心想要踏上通天之路的凡人而已。我甚至開始懷疑,當初你與我的相遇,並非巧合,只怕也是你處心積慮的結果吧?妙陽夫人可也是為你傾倒?否則她又何以會這般不遺餘力地引我與你在此相見?」

  蘅信凝視了她片刻,眼中的訝色平復了下去。

  「公主,你說的沒有錯。一年之前,因為仰慕公主的美名,我央請妙陽夫人讓我與你相遇。一見之下,我就被公主的姿容才華深深傾倒。每次與你相見,雖不過短暫時光,於我卻是夜不成寐,思慕不已……」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又自甘成為我母親身後那永遠見不得光的被人輕視的男寵?」

  蘅信微微笑了起來,聲音卻有些僵硬:「公主,我是罪臣之後。在這個煌煌帝都,雖薄有才名,卻不過一介白身,文武皆是不可應舉。我雖思慕公主,公主卻是金枝玉葉,將來駙馬必定出自王蕭端木。我於公主又算什麼?日後也不過就是一個見不得光的男寵而已。既然擺脫不了這男寵的身份,我只能選擇這天下最尊貴的女皇陛下了。旁人可以在背後恥笑於我,只是誰又不是在背後被人恥笑?誰又敢在我面前有不敬?有朝一日,當我恢復了我家族的門庭,他們只會感激我,記住我的功勳,誰也不會在乎我是怎樣得到這榮耀的。」

  昌平眼中閃過一絲悲哀,人卻是笑了起來:「蘅信,你斷定我不會為了你而去忤逆我的母親和整個皇族,我不怪你。你剛才不是問我為什麼過來與你相見嗎?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母親很快就要為我賜下公主府邸了。我來,或許就是為了聽聽你的這些話,把它們作為我新生活的賀辭。你去告訴妙陽夫人,這個地方不用再保留了。從今往後,我再不會踏入一步。」

  「公主,那個人……他是誰?」

  她轉身要走的時候,聽見身後那男子這樣問自己,聲音微顫。

  她轉頭,看著他笑了起來,明豔不可方物。

  「那個人,不是你。你知道這點就夠了。」

  ***

  步效遠看見那個身影再次從昏暗中出現。她正被侍女簇擁著,朝著那輛馬車走了過去。

  這一次,她沒再戴著斗篷的帽,微微側頭的時候,借了燈籠照下的光,他終於看清了她的臉,還是那光潔的額,纖巧的鼻,驕傲的下巴,只是她低垂的眼瞼睫翼處,為什麼卻仿佛隱隱有淚光在閃動?

  步效遠的心像什麼重重擊打了下,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他離她已經很近了,只要他發出哪怕是再輕的一點響動,或者她再微微偏過頭來,她就能看到他了。但是他卻只能僵硬在那裡,而她也始終沒有偏過頭來。

  步效遠終於眨了下自己已經睜得有些發酸的眼,睜開眼時,她已經踩著車夫的膝上了馬車,消失不見了。

  馬車沒再停留,立刻朝著城北的方向去了。

  步效遠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他已經追著馬車跑了出去。

  這個時候的大街上,夜遊的人大多已散去歸家,所以馬車駛得很快。於是那些還在路上遊蕩的,便都看見了這樣一幕景象:一個年輕人,一路狂奔地追著他前面幾十步距離之外的一輛華蓋馬車,一車一人先後地消失在了前方濃重的迷離夜色之中。

  又是一個夜半狂追香車的登徒子。天子腳下,繁華之地,最不缺的就是這樣孟浪的登徒子。

  看見的人這樣搖頭歎息。

  步效遠一路狂奔,不知道疲累,更不知道自己已經這樣奔跑了多久,最後,他終於緩下了腳步,停了下來,眼睜睜地看著那輛載著她的馬車駛入了一道高高的圍牆裡,然後,那扇寬闊的拱形朱漆銅釘大門也終於在他面前緊緊地關閉了。

  那裡,是他再也不能靠近的接近了這個帝國無上權力中心的太寧宮外西門。

  步效遠俯身彎著腰,抬頭盯著那扇緊閉的門和高高的圍牆,大口地喘息著,額頭上的熱汗密密地湧了出來,一滴滴地濺落在了地上。

  ***

  天和五年。

  元宵過後,春色就遍佈帝都的郊野,暖氣充盈了晴空。大街之上,寶馬長嘶激揚,巷尾院落,杏花開滿了錦繡的枝頭。

  帝都的百姓們從年後開始,茶餘飯後就多了個津津樂道的話題,關於女皇陛下最寵愛的女兒,昌平公主的婚事。

  按照中昭的習俗,女子十八便已成年,應當尋夫覓嫁了。但這位生在天家的女兒,年後已是十九了,雖早早就開府獨居,至今卻仍未定下駙馬。駙馬人選必定是逃不出王、蕭、端木這當朝的三大望族的,這誰都知道。

  但是就在朝野坊巷紛紛猜測最後到底會花落誰家之時,如今卻突然又多了個變數。北夏的世子元炬,帶了迤邐的車馬,裝載了寶刀明珠,年後就帶了國書入了帝都,請求女皇陛下將昌平公主下嫁於他,兩國永結秦晉之好。

  於是這場駙馬之爭更加引人注目了。坊間有好事者甚至在賭坊裡暗中對此坐莊下注,一時熱鬧非凡。



第六章

  王、蕭、端木三大望族與姬姓皇家的關係,說起來還是要回溯到百年前的開國之初。那時正逢亂世,姬家先祖姬尚本是地方小吏,家資殷厚,以德行著稱。後遇王、蕭、端木三家的先祖,四人結為異性兄弟,推舉姬尚為兄長,揭竿為旗,南征北戰,打下了一片河山。三兄弟擁戴姬尚為帝,姬姓成為中昭的國姓。

  太祖登基,感念兄弟情深,對這三位異性兄弟大加封賞,承諾從此以後,皇族直系血親中,皇子的嬪妃和公主的駙馬,必定是要出自他三家。據史官記載,太祖曾歎:若無王、蕭、端木三家,何來姬家今日之榮光。為了表示其情之切,甚至一改千百年來皇位只傳子不傳女的規矩,立下了國法,倘若先皇無子,則由已婚的公主繼承大位,所生子女均賜姬姓,以傳承大統。百年下來,姬姓子孫無不奉召行事,王蕭端木與皇族早已盤根錯節,密不可分了。

  太祖當年這一紙詔書,自然是表示他對三位異性兄弟的感念之情和莫大的恩寵,只誰都知道,這不過是流於言表的一紙空詔而已。皇家從來最不缺的就是子息,何至於會到讓一位公主繼承大統的地步?一百年來,平平順順,姬姓子孫代代相傳,直到十五年前,這種秩序被徹底地打破了,明元女帝登上了大寶之座。

  明元女帝並非姬家女兒,而是出自端木家族的先帝皇后,育有二子一女。做皇后的時候,就以德才聞名天下。昌平的父皇耽於享樂,死時不過三十多歲,正當壯年,說起來也極是叫人扼腕,他與侍衛圍獵野外,縱馬追逐一頭麋鹿之時,不慎竟跌下山崖,不治而亡,昌平那年不過五歲。

  處死了失職的侍衛群,舉國哀喪之後,昌平的兄長,年僅十一歲的皇太子姬弗陵繼位,改年號鴻嘉,皇太后輔佐執政。一年之後,竟因為荒唐活活折磨死了一個宮女,有損德行,被皇太后廢去皇位,改立次子姬弗賀為帝。只是他身體自小孱弱,終日不離湯藥,恐不是長久之壽,而當時的第三皇位繼承人昌平公主,年紀不過八歲,尚不能婚嫁,於是十一年前,天象異動,百姓陳詞,百官進言,懇請皇后順應天意,執掌天下。

  當時的姬姓分支皇族和王、蕭兩家,雖極力反對,終究敵不過如雪片般飛向太寧宮的各地陳詞書和掌管了天下兵馬大權的端木家族,最後終於也是沉默著退讓了。

  端木登基,號明元女皇,向天下發佈昭告,姬姓仍是中昭帝國的王姓,自己不過是順應天命暫代理政,待他日姬姓子孫昌德圓滿,必定擇一賢明者回承大統,故而不改國號,只將年號改為元鳳。五年之前,百官再次上言,稱頌女皇治下國泰民安,所以再改年號為天和,到現在,昌平公主十九歲,已經是天和五年了。

  ***

  元鳳殿的御花園中,蜂蝶嬉戲,明元女皇一身常服,倚在曲橋之上,看著水中的成群錦鯉正在爭相搶食昌平撕扯了丟下去的一片片花瓣,吞了有吐,吐了又吞,攪得水面啪啪作響。

  「昌平,王司徒家的睿三公子和蕭家的蕭鄴,你中意哪個?」

  明元看向了昌平,問道。

  昌平揉碎了手上那朵花枝上的最後一朵花,連枝條一道丟進了水裡,這才拍了拍手,抬眼看著自己的母親:「母親,你忘了端木和那個北夏的了。」

  明元微微笑了下:「端木是我母家,這些年在朝中的榮華,我看也差不多到頂了,無需再用你去為他們錦上添花。至於元炬世子……,昌平,你是我的女兒,我只盼你招到駙馬,與駙馬和和美美到老便好,不會讓你遠嫁他邦,從此故土難歸。」

  昌平嘴角上揚,眼裡卻沒半分笑意,淡淡說道:「母親,你做每一件事,總是權衡利弊過後,自己做了決定。我的婚事也一樣。端木家仰仗了母親,這些年飛揚跋扈,旁人怨聲一片,他們卻可笑地繼續憑藉自己當年擁立母親登基為帝的功勞,甚至漸漸有些冒犯了您的尊嚴。母親心中必定早是有所不滿,卻又不得不繼續仰仗他們的支持。日後如何還未料知,母親自然不會將我嫁去。

  至於那個元炬世子,北夏本是苦寒之地的小國,這十幾年來卻突然崛起,連年征戰,吞併了附近十幾個大小國家,甚至到現在,還有幾個亡國之君逃亡到了帝都,在母親的羽翼之下苟延殘喘,夢想著有朝一日複國雪恥。中昭泱泱大國,雖繁盛百年,而今朝野之上,文官不思進言,武將安耽享樂。這個國家,早已經如海上的行船,高桅闊帆,只是海水之下那看不見的船底,卻已是開始腐朽。母親自然是知道這些的,不過有心無力而已。北夏如今卻聲威大盛,兵強馬壯,或許暗中早已心存覬覦我朝的狼子野心。母親現在需要的,只是彈壓這個國家的野心,又怎會將我嫁去?」

  明元驚奇地凝視了昌平片刻,終於搖頭歎息:「昌平,我從前就對你說過,女子想得過多,不是件好事。還是回到之前的話題吧,王睿和蕭鄴,你願意要哪個?」

  「母親,如果我告訴你,我誰都不要,只想一個人這樣安靜地過下去,你會恩准嗎?」

  「胡說!女大當嫁。怎麼可能一世都這樣過下去!昌平,你不要太任性了!」

  昌平歎了口氣:「既然這樣,母親又何必問我的意思。蕭王兩家,母親想拉攏哪一家,自己定下就好。」

  明元女皇的眉頭蹙了起來:「昌平,你為什麼總是這樣故意讓我這個做母親的傷心?當年生下你的時候,先皇與我商議了幾日,最後才為你取名瓔珞。妙法蓮華經中說,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真珠、玫瑰七寶才合成眾華瓔珞。瓔珞是由世間眾寶所成,意寓無量光明,無上喜樂。希望你能過得好,這就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心願了。」

  「這麼多年,我倒是第一次聽母親提起了我的父皇……母親,你到現在可還有記得父皇?」

  昌平凝視著明元。

  女皇仿佛沒聽見,不過略微停頓了下,就直視著她繼續說道:「蕭王兩家,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我確實需要施恩拉攏,但是這兩個年輕人我都見過,人材極是俊秀。尤其是蕭鄴,天資聰穎,不但文采裴然,武藝更是高強,日後必定是國之棟樑。他對你亦是十分傾慕,早早地就托請蕭相代他表了心意。你招他為駙馬,也不算委屈了你。」

  「那就是蕭家了,母親早早直說便是,何至於繞這麼大彎子。」昌平笑了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隨口問道:「只是不知道母親該如何推拒掉另三家?尤其是北夏?」

  女皇不應,出神片刻,說道:「我自有主意。」

  ***

  四月牡丹正盛,女皇陛下設下大宴款待遠道而來的北夏國元炬世子,兩位皇子和昌平公主俱是在座,滿朝文武相陪,王蕭端木三家的求婚候選人也在受邀之列。明眼之人一看便知道今日之宴,必定是和昌平公主的婚事有關了。

  公主的婚事,因為太祖那個本形同虛設的法令和被明元女皇所開的先例,變得極其微妙起來。前廢太子至今萎靡不振,聲望不佳,子輩中亦無出色人才,弗賀皇子而今雖二十有二,身體卻仍未見好,子嗣不振,所以女皇百年之後,昌平公主也不是沒可能繼承大統。若是得娶昌平公主,等生出子嗣,雖然冠了母姓,但那血脈卻是不可更改的存在,所以王、蕭、端木三家無不虎視眈眈。

  這本是本朝三大家族之爭而已,如今卻因為元炬世子的橫插一腳,變成了兩國之事。偏偏那北夏如今兵強馬壯,國威雖仍無法與百年中昭相平,只也不是能任由拿捏的小國了,女皇就算不願把公主下嫁,也須得考慮如何不掃了對方的顏面,這倒確實是個難題。所以今日這場歡宴,雖有佳餚美酒,絲竹弦樂,卻幾乎沒人去注意這些,只是齊齊把目光投在了昌平和四位求婚者的身上。

  昌平今天朱唇微點,穿了嬌黃宮裙,髮簪紫色牡丹,雙鬢黛黑如鴉,寂寂坐於女皇下首,卻是高貴逼人,豔光四射。王蕭端木家的三位男子,從前雖也見過她數次,只不過驚鴻一瞥而已。聽聞她平日深居簡出,只是偶爾會到敕建寺廟中向高僧請教佛理。此時見到,竟起了被攝魂奪魄之感,只是礙於禮節,不敢長久相望。

  北夏的元炬身材壯實,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滿面鬚髯,目光卻如鷹隼。他卻是無所顧忌,從她落座之後就目不轉睛地盯著看,連面前酒盞不小心被他手拂倒也未覺察,直到酒水滴淋到了他盤起的膝蓋之上,被身後侍兒提醒,這才低頭下去,稍微有些狼狽。

  昌平厭煩這種目光,眉間慢慢帶出了一絲冷意。

  冗長又堂皇的歡宴進行到一半,終於被推到了高潮。元炬雙手捧了一柄鞘上層紋交錯、鑲嵌著五彩寶石的彎刀,出列對著女皇說道:「陛下,這柄刀是我十五歲首次上沙場斬殺敵顱之後父王對我的賞賜,多年來我一直視若珍寶。今天我懇請陛下代我把這柄刀贈給尊貴的公主,以表達我對她的仰慕之意。」

  元炬說完,滿場的人都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所有的眼睛齊齊地投到了昌平的身上。

  昌平眼見微垂,望著自己面前的案上的琉璃合歡杯,連髮絲都未有過一絲顫動。

  女皇命人過去接了過來,細細觀賞片刻,笑了起來:「果然是寶刀。世子一片誠心,朕代昌平先把它收下,等到三天之後,昌平婚事定了下來,那時再由朕代為轉贈或是交回給世子,如此可好?」

  女皇話音剛落,全場寂然,元炬也是怔在那裡,狐疑地看著女皇。

  女皇朗聲說道:「天佑中昭,乾坤清朗。朕的昌平公主已到將嫁之年,諸位求親者在朕看來,都是青年才俊,人中豪傑,實在難以取捨。為求公平,三天之後,朕在玄武殿設立一個武場,四位向昌平公主提過親的儘管各顯身手,技藝勝出者,便可得娶朕的掌中明珠昌平,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短暫的靜寂過後,宴場中發出了陣陣附和之聲,大臣們點頭稱是,王睿、蕭鄴和端木衷,各自懷揣不同心思,先後出列行禮應下,口中稱是。

  「元世子,你意下如何?朕早聽聞世子年少英雄,沙場上所向彼靡,刀馬功夫想必也是了得,正好趁了此天賜良機,叫朕也見識下世子功夫。」

  明元女皇望向元炬,含笑說道。

  元炬眼風掃過昌平,見她一雙妙目看來,正投在自己身上。他臂力過人,勇猛無儔,向來自負,當下傲然抬頭,應了下來。

  「那就這樣定了!」女皇站了起來,面向群臣笑道,「三天之後,朕要與昌平親自到玄武殿校場見識下諸位少年兒郎的過人本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3:52 AM

第七章

  初九日,豔陽照滿天。太寧宮玄武殿外的宏大演武場中,皇家旗幟迎風獵獵,年輕的羽林軍兒郎們身穿沉重的鐵灰盔甲,手執戈戟,靜默而整齊地列隊立著,當太陽投射在了冰冷的刀戈尖鋒之上時,那裡就會泛出一道肅殺而刺目的光。

  昌平公主的求婚者之一,端木家的那個年輕人今天沒有出現。他的伯父,輔國公解釋說,那是因為侄兒昨日外出,為了避讓闖到路中的一名醉漢不被馬踏,自己不慎墜馬傷了腳骨。

  邊席之上的百官們紛紛嘆惜,又稱讚了一番。女皇寬慰了國公,賞下厚封,這才看向立在場中的元炬、王睿和蕭鄴說道:「三位都是少年英才,文武兼修。朕今日設了三場試局。第一文試,第二馬技,第三箭術。三場比試,既能考校三位的真才實學,又免了刀劍無眼傷了和氣。三場兩勝者,就是我中昭國昌平公主的駙馬。三位可有異議?」

  王睿和蕭鄴出自世家,向來自負文采風流,自然不懼怕第一場文試,齊聲應了下來,看向了邊上一語不發的元炬,眼中隱隱露出譏嘲之意。

  北夏與中昭接壤相鄰,百年下來,受中昭的文化影響極深,第一場這樣的考校,也不能說是故意刁難。元炬雖有些為難,隱隱覺得這多少有些對自己不公,只轉念一想,就算文試輸了,後面的兩場馬技和箭術,對他而言就是強項了,三場兩勝,自己勝券還是很大。見滿場的目光都投在了自己身上,自然不肯被人小看了去,頭一揚,大聲應了下來。

  明元女皇面上露出笑容:「那就開始吧!」

  第一場文試,主考的承旨翰林李學士出了個題,論齊家治國平天下。王睿蕭鄴一氣呵成,沒多久就呈卷御覽,元炬卻只不過起了個頭,塗塗改改,抬頭見眾人都盯著自己在看。他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窩囊?心中氣惱,乾脆把筆遠遠擲出,雙手抱胸而立。

  李學士心知肚明,故意上前發問:「世子這是在做什麼?」

  元炬看了眼不遠處端坐著的昌平公主,強忍住了心中氣惱,冷笑起來:「這一場,我認輸就是!」

  李學士暗笑了下,裝模作樣也收了他的試紙,呈到了明元女皇面前。女皇與翰林院眾人一番品評下來,李學士大聲宣佈:「王少騎蕭少卿二人,淩雲健筆,寓意縱橫,文采裴然,字字珠璣,本是難分高下,經再三品評,蕭少卿略勝一籌,本場勝出。」

  李學士宣完,又念了遍蕭鄴的文章,聲調抑揚頓挫,兩邊文武百官一邊聽著,一邊連連點頭,讚歎不絕。蕭鄴的父親蕭丞相撚著鬍鬚微微點頭,笑而不語。落敗的王睿卻是面有沮喪之色,又有些不服,更不敢去看自己父親王司徒的臉色,只是呆呆站著。唯獨元炬仍舊昂頭而立,一臉倨傲之色。

  第一場文試過了,緊鑼密鼓就是第二場的馬技了。三人各自到馬廄中挑選一匹馬,同時出發,到達演武場邊高高立起的一座用梁木臨時搭起的高塔之後,攀援登上塔尖,率先摘得塔頂那枚紅球的為勝。

  元炬已經失利一場,這次極其小心,挑選馬匹之時,仔細檢查了馬嚼鞍轡,連四蹄底下也一一抬起看過,並無異樣,這才牽馬出來。

  北夏地多遼闊,馬匹對北夏人而言就如自己的腿腳,元炬的騎術自然了得,出發後果然第一個到達了高塔之前,也不下馬,高高躍起手腳攀住了梁木。

  中昭滿朝文武雖都盼他落敗,只此時見他身手如此了得,一時也是齊齊喝彩出來。元炬得意,一邊奮力上攀,一邊回頭遠遠看了眼昌平公主,見她只是淡淡望了一眼,並無任何別的表情,心中一下發狠,心想等小王拿你到手了,那些被北夏鐵蹄踏平,卻仍不時有異動反叛,妄想得到中昭扶助以謀複起的四邊小國自然就死心了。等自己繼承大統,說不定有朝一日還能一舉攻下腳下的這繁華帝都,那時看你在我手下還能擺出這倨傲姿態?

  元炬本就勇猛過人,現在心中發狠,自然更是不可小覷,王睿和蕭鄴雖奮力追趕,只終究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當先攀到了塔頂,扯下了那枚紅球,縱聲得意大笑起來。

  王睿連敗兩局,失利已是定數,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暗暗捏了下拳頭,含恨下場了。

  最後一場箭術極是關鍵。公主花落誰家,就看這三發箭簇了。

  蕭鄴和元炬到了兵器架前,挽弓試手,各自挑了一張弓,那三發箭簇,也是從個大箭筒中自行選取。蕭鄴並不著急,等元炬抽了三隻羽箭,這才過去仔細看了下,終於抽出了三杆箭簇,眼中微微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箭靶遠遠立在了五十步開外的空地之上。滿場的人,屏住了呼吸看著這兩人引弓射箭。等三發俱都射了出去,校驗官上前仔細檢查,暗叫不妙,猶豫了半晌,這才抹了下額頭的汗,急匆匆一路小跑到了明元女皇面前,奏道:「陛下,蕭少卿與元世子三發俱中靶心,只是……」

  「只是什麼?」

  女皇目光閃動,顯得微微有些吃驚。

  「只是元世子那三發,靶心只留二孔,兩發連珠之箭,射在了一起,技高一籌。」

  校驗官無可奈何奏應道。

  全場譁然。蕭鄴一下臉色蒼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顧失禮地到了箭靶面前親自檢查過了,這才面如土色,雙腿已是軟得幾乎要站立不穩了。

  這不可能!今日一早,他明明從自己父親處得了暗示,叫第三場挑箭之時,一定要選插在箭筒靠裡,箭羽之上微微染了幾點墨蹟的箭。他雖然不知道個中詳情,卻明白這一定是為了保證自己能在最後勝出才這麼安排的。所以剛才選箭的時候,他故意退在後面,看見元炬只是挑了中間並無標記的三隻,心裡已經是有些高興了。自己的箭術自小從了名師苦練出來的,號稱軍中第一神箭,元炬縱然再善於射騎,箭若是被動過,就算是極小的手腳,射出去也必定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萬萬沒有想到,此人箭術竟是如此了得。

  元炬本就是驕躁之人,又極愛面子。從前在北夏領軍出征,所向披靡,漸漸對中昭也生出了些輕視之意,並未完全放在眼中。出發來中昭求親前,被自己父皇叮囑再三,前些日子只是壓住了性子而已。今天第一場文試吃了癟,自覺失了顏面,心中本來就極其不痛快。

  現在見自己技壓全場,連明元女皇的臉色也是有些難看,心中悶氣大大地舒展了出來,一時得意忘形,哈哈大笑數聲,大步到了女皇御座之前,昂頭說道:「陛下,我來之前,就聽說貴國的蕭少卿以箭術聞名軍中,人稱神箭。本是心中極其仰慕,今日有幸與他同場競技,原來也不過爾爾。按了陛下先前之約,我已三場兩勝,尊貴的貴國公主將要成為我的王妃。請陛下將我前幾日所獻的寶刀轉贈公主,權當是我的一片心意。」

  元炬說話之時,語氣傲然,目光已經肆無忌憚地射在了昌平的身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心頭之欲。

  明元女皇一時有些躊躇,沉吟了半晌。

  最後這一場箭術,蕭鄴竟會落敗,實在是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蕭鄴本就以箭術出名,所以這第三場,她特意選定了比試箭術,為了保證他能贏,她甚至命人暗中往箭筒裡的箭杆中灌注了水銀封口,只餘三隻未動過手腳的箭簇,在箭羽上做了標記,吩咐蕭鄴取用。箭管中灌入部分水銀,不仔細檢查是覺察不出來的,只射出箭後,杆中水銀流動,自然會影響上靶的準頭。本以為這樣安排,蕭鄴必勝無疑,那時這元炬落敗,認賭服輸,自己賞賜些物件就是了。沒想到竟還是小看了他,既損了國威,現在又成了騎虎難下之勢。

  元炬見明元女皇半晌不應答,臉色漸漸難看了起來,冷笑道:「莫非陛下竟要食言不成?」

  「可笑北地蠻牛!不過區區雕蟲小技,竟也敢大言不慚。蕭鄴被世人號稱第一神箭,不過是仰仗其祖輩功德而已。我中昭巍巍大國,勝你之人遍地可見。可笑你坐井觀天,竟這樣自以為是!」

  一個清脆又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百官一驚,齊齊看了過去,見竟是昌平公主發話了,眉頭微蹙,面罩寒霜。

  元炬一愣,盯她片刻,見她望著自己的目光中帶了絲鄙夷之色,心中極是不快,冷笑了數聲,轉向了女皇道:「陛下,原來小王在公主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之輩。小王也並非沒有自知之明之人,這就放出話來,貴國有哪位勇士自覺能與我一較高下,儘管出來,小王奉陪便是。若是輸了,小王立刻歸國,再不敢存了攀附公主的心思。若是僥倖再贏,陛下再行先前之約也不遲。」

  「痛快!」沒等女皇回答,昌平已是雙手扶住桌案,緩緩立了起來,目光掃過滿場的文武百官和遠處黑壓壓的無數衛尉寺羽林軍,朗聲說道,「今日這場競武,是為我擇駙馬而設。中昭的勇士,你們有誰願意出來接受北夏世子的挑戰。無論是誰,只要贏了世子,我昌平必定下嫁於你,對天立誓,決不食言!」



第八章

  昌平的聲音清晰而高亢,被風托送著傳遍了校場裡的每一個角落。

  「昌平!」

  坐她身側上首女皇低聲喝止。

  「對天立誓,決不食言!」

  她仿佛沒聽見,再次揚聲,一字一字重複了一遍。

  王蕭端木三家之人臉色陰沉,剛剛落敗的王睿蕭鄴呆若木雞,文武百官大驚失色繼而面面相覷,而在校場中的衛尉寺羽林軍隊列中卻迅速起了一陣騷動。一張張年輕面孔上的表情不再是單一的木然或者肅穆,開始浮上了一層熱血沸騰後的夢幻般的色彩。

  他們的公主,這個國家裡無上高貴,無比美麗的公主殿下,為了捍衛中昭勇士的光榮,不惜將自己放上了祭台來召喚他們。就算以生命為代價,他們也願意回應來自於她風中的聲音的召喚。這是隱藏在每一個中昭勇士的身體裡,與他們的血脈一道奔流不息的忠誠和摯愛。

  年輕的羽林軍們開始慢慢向前靠近了幾步,校場上響起一陣盔甲碰擦時發出的沉悶之聲。

  中昭崇尚武功,高級官吏雖然沉迷於聲色犬馬,軍中下級軍官和士兵卻時常有武技演練,衛尉寺的皇家羽林軍更是精銳之師,不乏身手了得之人。年輕的少丞、拱衛郎、武功郎先後出列,射箭失利,刀搏之時,第三位武功郎的一臂被斬,猩紅的血狂噴而出,染紅了他腳下的一片黃土,他的臉色比雪還要白。

  再也沒人出列了。

  校場裡的氣氛沉悶無比,壓得人透不出氣來,數百之眾,竟然靜默得連一聲咳嗽也無。

  元炬雙臂抱胸,傲然看向了昌平,見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她的眉間竟然還是平靜一片,眼底分明還是對自己的輕視,心頭怒起,大聲道:「中昭國若是再沒勇士出列,小王這就向陛下求親,攜公主歸我北夏……」

  斷臂的武功郎這時從地上撿起自己的斷臂,重重跪在了公主和女皇的腳前,叩頭請罪:「我有辱陛下和公主顏面,求賜死。」

  女皇為之動容:「你雖落敗,這樣的武士風範卻足以照耀中昭的天空,何罪之有?朕非但不能罰你,反而要獎賞你的勇氣和風度。你叫什麼名字?」

  「多謝陛下。我的名字並不重要。我請求陛下和公主允許我的義弟前來為我中昭勇士正名。他雖然地位卑賤,甚至沒有資格立在今天這演武場上,親眼目睹陛下和公主的天顏,但我用我的頭顱擔保,他一定不會讓陛下和公主再次蒙羞!」

  女皇目光微微閃動:「他如今在哪裡?」

  「他是羽林軍伙房中的一個火頭軍。」

  全場又是一陣靜默。元炬怒極反笑:「中昭莫非真當是無人了,竟連個燒火的小子都拉出來丟人現眼。」

  「陛下,我再次用頭顱擔保,我義弟雖然出身卑賤,武藝卻絕不在在場的任何一人之下。」武功郎再次重重叩首,回身看向了元炬,「元世子,我技不如你,這斷臂只是今日我一人之辱,斷斷不能叫你牽上中昭一國勇士之名。英雄不問出處,莫非你竟不敢再多比一場?」

  元炬受激,怒目圓睜,大步向前到了女皇面前,單腿跪地:「陛下,我元炬今日破例,願意自降身份,與貴國的這卑賤之人再次競技。我若僥倖再次得贏,非但要親手砍下那卑賤之人的頭顱,公主要隨我北上,而且,我北夏與貴國分界的灤河以南三百里地,貴國就當做公主的嫁妝,歸屬我北夏。我若敗下陣來,灤河以北三百里的豐沃之地,甘願讓給貴國,以做這場競技的彩頭。陛下以為如何?」

  元炬這話一出,全場再次譁然,明元女皇也是微微有些驚詫。

  中昭與北夏接壤,灤河一帶是邊境線,以南歸中昭,以北屬北夏,一百年來相安無事。只是最近十幾年,北夏國力大增,便對這塊水草豐美之地起了覬覦之心,時常會有流兵前來騷擾劫掠,百姓苦不堪言。幾年之前,女皇派軍駐紮,這才中止了北夏的劫掠,只是自此以後,兩國就為邊境之線紛爭過數次。元炬今天一時激憤,竟說出這樣的話。若是真能不戰而叫北夏自退三百里,這於國自然是極大的利益。只是若是敗了……

  本是一場自己精心安排過的擇選駙馬的比試,沒有想到,因為自己女兒的一句話,竟會演變成兩國國土之爭。

  明元女皇瞥見元炬滿臉倨傲之色,又見那臂膀雖斷,血流不止,此時卻仍昂首跪在自己腳下的軍中品級最低的武功郎。她本就是個極有胸襟之人,略一沉吟,就已經做了決定。

  「元世子有這樣的氣魄,朕自然奉陪。來人,讓武功郎下去醫治傷處,速速將那個火頭軍傳來。」

  武功郎長長籲了口氣,朝著女皇和昌平鄭重叩首,這才蹣跚著下去。

  沒等多久,玄武殿校場的的北門進來了一個身穿火頭房皂服的年輕人,朝著場中過來。兩邊列隊的羽林軍們紛紛為他讓路,他終於在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之下,一步步地到了離女皇和公主數十步外的地方,跪了下去,頓首到地。

  「抬起頭來。」

  女皇端詳他片刻,見他黑黑瘦瘦,面容敦厚,濃眉之下一雙眼睛卻看著地,卻是從容不迫,並沒有絲毫慌張表露,心中微微有些滿意。

  「你叫什麼名字?」

  「步效遠。」

  他說。

  他說完了這三個字,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暗地裡緊緊地捏住了拳頭,終於鼓足了勇氣,抬起了眼,看向了女皇下首靜靜端坐著的昌平公主,這個兩年來他只能偶爾遠遠看上一眼,卻早已經深深刻在了他心頭之上的人。

  她看向了我了!

  步效遠的心猛地狂跳了起來,額角已經滲出了一滴汗。

  昌平看了一眼這個看起來極其普通的年輕男人,又收回了目光。

  他和前面的幾個人一樣,是為了捍衛中昭勇士的榮譽,捍衛自己這個公主的尊嚴而勇敢地站出來的嗎?

  她……已經完全地忘記了我。就和我從前想的一模一樣。

  步效遠的心裡迅速地湧上了一層淡淡的悲傷。但是很快,他就終止了自己的悲傷。

  比起她還記得自己,現在還有比這要重要上百倍千倍的事。

  公主要嫁給王蕭端木家的其中一個男子,他知道了這消息,心中暗暗難過了很多天,但是後來他想開了。她是皇族貴胄,與這三大世家聯姻,這是中昭百年的習俗,不可更改。也只有那樣鮮衣怒馬的世家子弟,才能配得上昌平公主。

  但是就在片刻之前,情形突然起了劇變,他被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平時從來不會正眼看下他的宮中侍衛傳喚,告訴他北夏世子比武奪魁,現在必須由他來阻止公主嫁給他。他必須贏,否則就只有死路一條。

  這一瞬間他全身熱血沸騰。

  公主是絕對不能遠嫁北夏的。

  現在上天竟然把阻止這一切發生的劍交到了他的手上。他是何等的幸運!

  不用那個侍衛說出口,他在那一刻也已經發誓,就算是用自己的血去阻止這一切,他也在所不惜。

  ***

  「刀、弓箭、劍,你任選一種,一場定輸贏。」

  元炬倨傲看著這個看起來沉默寡言,毫不引人注目的對手,準備著用他頭腔裡噴出的熱血來為他和昌平公主的婚禮作為最燦爛的賀禮。

  「我只會用刀。」

  步效遠抬頭,對上了他的目光,從容說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4:02 AM

第九章

  元炬略微一怔,隨即解下了腰間懸著的佩刀,擲到了侍從的手上,傲然說道:「我的佩刀,是用神山岩脈深處的烏金所鑄。你的血只會汙了它的靈刃。在我北夏,男子娶親之時必定要親手斬殺一牲,以血祭天。今天我就用你們這演武場上的刀來斬下你的頭顱,讓你顱腔中噴濺而出的熱血作為我和你們尊貴美麗的公主成婚而向上天奉上的血祭!」

  他說話的時候,眼神如鷹般的猙獰。

  羽林軍士們在這充滿了嗜血欲望的聲音中,注視著這個默默站著,仿佛從地底突然冒出的陌生人。就在今天之前,他們誰也沒注意到過這個衛尉寺中羽林營中最低賤的伙夫。而現在,女皇陛下和公主的尊嚴、中昭勇士的榮光,竟然突然地與這個人就這樣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這是一種何等的震撼。他們等待著這個與他們年紀相仿的沉默的年輕人用他手上的刀去捍衛這一切。

  步效遠走到了陳列著各種刀械的器架前,慢慢地依次拿過每一柄刀,閉上了眼睛。

  「磨磨蹭蹭,哪裡來的那麼多花樣!」

  元炬早已經選中了一柄沉重的樸刀,刀尖拄地,有些不耐煩起來。

  步效遠驀然睜開了眼,目光落在了一柄鸞刀之上,握了起來。

  元炬冷笑:「不知死活。」

  樸刀又名雙手帶,顧名思義,背厚刃薄,極其沉重,砍殺之時的威力也可想而知。那鸞刀刀身雖卻寬不到樸刀一半,上古祭祀之時常用以切割牲口之用的。他選了這鸞刀,若非無知,就真的是不知死活了。四周見了這一幕的官員們立刻低聲嗡嗡議論起來,有搖頭的,也有歎息的。明元女皇亦是微微皺眉,神色有些凝重。

  步效遠渾然沒有覺察周遭的一切動靜,只是單手持刀,立於元炬幾步開外的對面,凝神注視他的刀鋒,也未應答他的挑釁。

  「接住了!」

  元炬雙手持刀,高高地朝著步效遠當頭劈了下來,又重又快,轉眼間就已到了他頭頂不過幾寸之地。刀刃割開了空氣,隱隱發出呼嘯之聲。

  全場的人這一刻幾乎都倒吸了口涼氣。

  蕭鄴看向了昌平公主,見她雙手扶住桌案,身體微微前傾,一雙眼也正緊緊地盯著場中的那二人。心中一陣沮喪,暗歎口氣,垂下了頭。

  元炬這聚了全身力氣的一劈,本以為必定不會失手。不想眼看刀鋒就要落到對方的頭上,手卻一空,對面那人竟然已經偏過了身子避過,幾乎就在一眨眼間,他還沒看清楚,那柄鸞刀的刀尖已經挑向了他的咽喉。

  元炬身材巨大,動作卻是不慢,反應也極快,立刻後仰避過,刀鋒已是堪堪從他咽喉處掠過,他感覺到了那種叫人寒毛豎立的來自於刀鋒的冰冷和肅殺。

  暫短的死寂過後,全場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喝彩之聲。

  元炬站穩了身形,怒視著對面的那個中昭男子,見他仍是那樣靜默而立,面無表情,唯獨一雙暗沉如墨的眼緊緊盯著自己,怒吼一聲,再次舉刀向他斜斜劈了過來。

  沒有刀鋒相格發出的鏗鏘之音,幾乎像閃電一樣,甚至也沒有人看清楚到底是怎麼做到的,步效遠的刀鋒已經再次抵到了元炬的咽喉。

  元炬又驚又怒,還沒反應過來,手腕上已是被他不偏不倚踢中了神門穴,陡然一陣酸痛,五指抓握不力,刀已是鬆脫,尚未及地,被步效遠一腳踢在了刀背之上,在空中劃了道高高的弧線,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太陽光,終於鏘然落地。

  宏大的校場裡充斥了叫人無法呼吸的靜寂,還沒有誰能來得及從這場結束得這樣簡潔而叫人驚魂動魄的格鬥中驚醒過來。

  「好!」

  終於,一聲帶了欣喜而威嚴的低沉喝彩聲打破了這靜寂,那是明元女皇的聲音。

  「好!」

  仿佛被驚醒了過來,終於,中昭的文武大臣們和羽林軍們爆發出了附和之聲。這聲音此起彼伏,響徹雲霄。

  「不可能!你的刀怎麼可能這麼快!你一定用了妖術!我知道在你們的南方有一種妖術,會攝亂人心,你一定是用了妖術!」

  元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怒目大聲嚷叫。

  步效遠仿佛沒有聽見,微微用力,刀鋒已經刺入了他咽喉處的皮膚,殷紅的血慢慢地流了出來。

  「如果可以,我會一刀斬下你的臂膀。就像你剛才對我義兄所做的那樣,而不是這樣地放過你!」

  他靠近了他,用只能他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

  「步效遠,不可。」

  坐得近些的衛尉寺少卿發現了元炬喉間逸出的血,急忙出聲制止。

  步效遠盯了元炬有些扭曲的臉片刻,終於把自己的刀鋒從他的咽喉處徐徐撤回,微微頷首,大聲說了一句:「承讓了,元世子。」說完這一句,他就後退了幾步,靜靜立著,眼睛仍是看著自己腳前的方寸之地,那裡的黃土之上,已經被武功郎的斷臂鮮血染得暗紅一片。

  「刀劍無眼,來人,快送世子下去好生救治。」

  明元女皇已經開口說道。

  元炬的一雙大眼瞪得幾乎要跳出了眼眶,終於恨恨地點頭:「我記住你了。終有一日,必定要你十倍償還我今日之辱。」說完轉身,勉強對著明元女皇的方向行了個禮,又盯了臉色已是一片雲淡風輕的昌平一眼,帶著隨從扭頭大步而去。

  女皇心情大快,笑著朝著仍立在場中的步效遠招了下手:「我中昭果然是人才輩出,連朕羽林軍火頭房中的人竟也有如此了得的身手,果然是藏龍臥虎。步效遠,你方才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功,倒是如何練就的?說來聽聽,朕有些好奇。」

  步效遠將手上的鸞刀穩穩插回了兵械架上,這才朝前幾步,遠遠跪了下去,應道:「多謝陛下稱讚,我的刀功,實在當不起出神入化四字。我入羽林軍之前,曾經……」

  他微微抬眼,看了下昌平的方向,見她一雙剪水般的眼睛雖然看著自己,卻是波瀾不驚,平靜一片,心中驀地一陣黯然,又低下了頭去,停住了。

  「哦,曾經如何?」

  女皇大約心情真的不錯,竟然追問不放。

  「陛下,先父以屠牲為業,所以我也從了父業,為鄉鄰屠牛宰豬。」

  步效遠並未抬頭,只是這樣說道。

  女皇哈哈大笑起來,群臣見女皇開心,自然也是湊趣,跟著笑了起來。等好不容易停住了笑,女皇這才一邊搖頭,一邊繼續笑問道:「你這樣說朕就不信了。天下屠夫何其之多,怎麼沒見別人也練出你這樣的刀功?」

  步效遠抬頭,注視著女皇,慢慢說道:「陛下,我從小就跟了位師父學習武藝。師父教導我說,武藝的最高境界,就是做到眼中無對手,而是用心去感應對手的一舉一動,判斷他下一步的意圖。我為人愚鈍,一直無法體會其中奧義,所以屠牛運刀的時候,就學著不用眼,而是用心。一開始的時候,我做不到這一點。直到幾年之後,我的眼裡已經沒有牛了,而是憑著心力依照牛體的結構,用刀擊入開解。觸類旁通,所以這幾年,我就漸漸領悟到了刀技的運用之法。今天我之所以選那把鸞刀,只是因為它與我平常用慣的屠刀類似。」

  女皇聽罷,驚訝萬分,半晌才用手輕輕拍擊了下自己面前的桌案,讚歎道:「朕三十二歲登基,到如今已逾十數年,天下奇事見過不少,像步卿這樣,將手上的一把屠刀運用到這樣境界的,倒真是第一次遇見,實在是大開眼界了。步卿,今日你立下奇功,以羽林軍火頭房伙夫的低下身份勝過那北夏的世子,震我國威,說你獨挽狂瀾也不言過。你要何等賞賜,說來便是,朕只要拿得出,必定無不應允。」

  步效遠剛才在說話的時候,昌平公主不過略微看了下他,臉上掛了絲漫不經心的微微笑意。等聽到他說起屠牛的時候,她仿佛想起了什麼,眼中微微一凜,終於仔細地盯著他看。等他說完了話,把目光轉向了她,兩人四目相遇了。

  散發著異味的陋巷、屠牛少年、月光下的窗影、那個壓在了自己赤裸的身體之上,滾燙的汗水一滴滴地濺落到她潔白胸脯之上的少年……

  昌平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一片,眼睛圓睜,直勾勾地盯著步效遠。

  是他!就是他了。兩年前的那一天,她在陋巷中不過看了他一眼,那夜撒進月光的屋子又是那樣的幽暗,她一直沒看清他的臉,或者應該說,她根本就沒打算記住過他的臉。所以剛才乍看到的時候,她根本就沒認出他。

  早已經塵封的記憶現在像潮水般地湧了上來。

  她一直以為,那個在她少女時代因為心頭不可遏止的衝動和怨恨,而被自己逼著在她年輕的身體上留下恥辱的男子,現在應該早已經為了避禍而遠走天涯,甚至悄無聲息地死在某個地方。於是她的關於這恥辱的一夜的所有記憶也終於慢慢地沉澱了下來。她以為自己早已經忘掉了這一切。

  現在,她才知道,原來那個人,他根本就沒有離開過她的生活。從那個天亮的第二天開始,一直到這一刻,這兩年的漫長光陰裡,他竟然一直就在她的身邊,躲在暗處偷窺著她,而她,卻渾然不知!

  這是一種怎樣的震驚和可怕!

  昌平的手緊緊地捏住了自己的袖口,目光狠狠地盯著現在正跪在她腳下十幾步開外之地的步效遠。

  她記起了我!

  步效遠的心瞬間歡騰了起來,他覺得自己自己有些透不過氣來了,那種和那一夜極其相似的暈眩之感伴隨著激蕩的血液猛地沖上了他的頭腦,他幾乎有些晃了起來。但是很快,他就在她的眼中看到了震驚、委屈、惱怒,甚至是……憎厭。

  他一下漲紅了臉,狼狽地低下了頭去,再也不敢看她了。

  「步卿,你要何賞賜?」

  女皇得不到他的應答,再次問了一句。

  她其實也是有私心的。

  她一眼就看得出來,這個年輕人是個好的,又有一身絕技,但是,他絕對不會是中昭國昌平公主的良配,就像當年的蘅信那樣。所以她現在才故意不提昌平之前當眾立下的誓言,只是問他要何賞賜。如果他是個聰明的,他就應該知道說什麼。除了駙馬的位置,他開口要什麼,她一定會滿足他的。

  步效遠叩頭下去,額頭緊緊貼著粗糙的泥沙地面,閉上了眼睛。

  就算她時常侵入他的午夜之夢,讓他醒來之時大汗涔涔,羞愧不已,他也從來沒有在清醒的任何時候幻想過真正地再次擁有她,從來沒有。

  「陛下,我今日之所以應戰,不過是身為中昭子民的當盡之責,從未求想過陛下的恩賜。」

  他抬頭,看著高高坐在華蓋之下的明元女皇,目光中已是沉寂清明一片。

  女皇一怔,百官也是狐疑不已,盯著這個雖跪在地上,肩背卻挺得筆直的男人。

  「胡說!步卿今日立下大功,若無賞賜,朕豈不是被天下人話柄?」

  女皇臉色微微一沉。

  步效遠深深吸了口氣,想了下,說道:「陛下既然要賞賜於我,那我就斗膽請求一事,求陛下恩准。」

  女皇目光微微閃動,沉聲道:「說。」

  「我的義兄義干雲天,是個大大地好漢。他生平唯一的心願就是投身軍營建功立業。今天不幸遭了斷臂之痛,按照軍規,是不能留在軍中了。陛下您如果真要賞賜我和我那義兄,我就斗膽代我義兄,懇請陛下准許他繼續留在軍中。他不像我是個粗人,熟讀兵書,極有才學,他日必定還能為陛下效力!」

  步效遠說完,再次頓首到地。

  他話音剛落,百官們就立刻面面相覷,個個面上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昌平公主起先兩度立誓,步效遠應聲擊退了元炬。現在他說有一事相求,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誰會想到他說出口的竟是這樣一件事!王司徒臉色陰沉不定,那蕭丞相面上雖一派平靜,心中卻是微微又起了希望。

  蕭家本來就知道自己得了女皇的屬意,十拿九穩的事,誰知道中途落馬,以為已經沒有希望了。誰知現在局面驟然又這樣戲劇性地起了變化。過段時間,等這陣子風聲過去了,那時重新議婚,這駙馬之位十之八九還是會出自自己蕭家。

  女皇聽罷,暗地裡也是鬆了口氣,心想這步效遠果然是個聰明的人,縱聲笑了起來:「你的義兄武功郎,薦舉你有功,本就是要厚賞的。你又代他這樣懇請,朕豈會有不准的道理?叫他如今安心養傷就是。」等步效遠謝恩過後,沉吟了片刻,又笑道:「你今天的功勞很大,這樣的賞賜遠遠不夠,朕另賜你宅邸一處,美婢……」

  「陛下,老臣有話要說!」

  明元女皇話說一半,就被個蒼老的聲音打斷,定睛一會,竟然是自己本家的輔國公。

  女皇壓住心中不快,問道:「國公有話要說?」

  輔國公走到女皇座前,顫巍巍下跪了,痛心疾首說道:「陛下,北夏的元世子猖狂小兒,辱我中昭,公主殿下兩次對天起誓,自願嫁給能擊敗世子之人,以挽回我中昭顏面。今天發生的事,此刻不過在此處的這數百人所見,只是等到明日,天下就都會知曉了。陛下萬乘之尊,公主金口玉言,豈能這樣出爾反爾,言之無信?老臣不忍天家因為此而成為天下人的笑柄,故而斗膽冒死進言,還請陛下三思!」

  蕭家的人瞬間已是胸口堵上了一陣悶氣,暗罵你個端木老狐狸,不過是知道公主落入你家無望了,這才一開始尋了個藉口退出,免得丟了端木家的顏面。現在又見到有這樣可以阻攔他蕭家的天賜良機,自然不會放過了。

  女皇臉色也是不大好看,卻是一下被捉住了把柄,一時竟是應不出來。百官群臣中一下也嗡嗡聲四起。

  步效遠本已是站了起來要退下的,見局面驟然又起了變化,飛快地看了眼昌平,見她眼睛低垂望著地面,面色沉沉如水,半點笑意也無,心中難以自禁又是一陣微微酸楚,想了下,上前幾步,已是再次跪在了輔國公的身側,朗聲說道:「陛下,我出身下九流,為人又愚鈍,公主卻是天家之尊,金枝玉葉。我萬萬不敢有此想法。求陛下恩典,切切收回成命!」

  端木輔國公抬頭,見邊上的步效遠神情肅穆,看起來那番話真的是完全出自本心,氣得差點跌坐在地,暗罵無知小兒,真的是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又愚又鈍,竟是自己把這天賜的大好機會硬生生給推出去。只是真這樣眼睜睜看著那蕭家不費吹灰之力地娶得公主,心中又實在不甘,正想再說,不想身邊卻是起了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定睛看去,見女皇下首的昌平公主已是霍然起立,盯著自己身邊那姓步的小子冷聲說道:「我既然對天立誓過,自然會遵照諾言。」

  步效遠如遭雷擊,愕然看著昌平已是移步到了女皇面前,端正跪下說道:「陛下,昌平請求陛下准許我招步效遠為駙馬,以應我對天所發的誓言。」



第十章

  她要我!她竟然自己開口,說要我!

  步效遠的心再次狂跳了起來,定定地看著跪在他身前幾步開外的昌平公主的背影。

  兩年的時光流逝而去了。她的那一頭曾經在幽暗中軟軟涼涼地纏繞在他臉龐脖頸之上,撩動了他無限情思的長髮,現在整整齊齊地向上攏著,一枝耀眼的金色鳳釵緊緊地攀附在了烏黑的雲鬢之後,露出了她潔白溫膩的一段後頸。

  「昌平!」

  他被高高傳來的一聲含了隱隱力道的聲音驚醒了過來,急忙收回視線,抬眼望去,這才發現女皇陛下正注視著跪在她面前的昌平公主,眉頭微微皺起,神色有些不快。而公主,她的頭卻仍是那樣高高抬著,甚至連耳垂之上懸下的一副明玉璫也是紋絲不動。

  他現在看不到她的表情,卻可以想像她此刻與女皇對視時的那種神情。

  片刻前因為她的話而在他心中生出的那種隱隱的雀躍已是迅速地退卻了下去。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堅持,但是他知道,她其實是不喜歡再次看到他的。

  他猶豫了下,終於再次叩頭到地,有些困難地說道:「求陛下,收回公主的美意……」

  他話還沒說完,看見本來跪在他身前的公主已經站了起來,轉身裙裾飄拂,幾步就到了他面前站定。

  那種他曾經念念不忘,終於因為光陰的流逝再也無法捕捉,而就在這一瞬間,仿佛再次迅速喚醒了他記憶的那種幽涼馥鬱的氣息,朝他毫無遮掩地再次撲了過來,他微微抖了一下。

  「我招你為駙馬,可是委屈了你?」

  她冷冷問道。

  步效遠抬頭,見她居高望下,眉間淡淡聚了絲戾氣,一雙秋水般的明眸盯著自己。腦海裡頓時又浮現出了那個夜裡,她的手掌朝自己揮過來時的情景。那時的她,應該也是現在這樣的表情吧?

  「不是,沒有……」

  他的臉微微熱了起來,不敢再看她眼睛,低下了下頭,有些結巴地說道。

  「我先頭既然已經對天起誓過,你現在又說沒委屈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卻,你當我是什麼人,能容你這般輕慢?」

  她的聲音冰冷,仿佛一條帶了寒意的細細的蛇,鑽進了步效遠的心裡。他下意識地抬頭,又在她的眼中看到了那種帶了厭憎的冷淡目光。瞬間,他從裡到外地石化了,心中只是不停地想:她明明不喜歡我,為什麼卻一定要我做她的駙馬?

  步效遠大概永遠也不會想清楚,公主也不需要他想清楚。他還在茫然的時候,她已經轉身再次跪回了剛才的地方,對著女皇說道:「陛下,我的駙馬,並非我自己所選,而是天代我選定,違逆怕有折福。請陛下擇日為我完婚,以守誓約。」

  女皇不再說話,把目光定在了步效遠的身上,凝視片刻,終於在大臣們的嗡嗡議論聲中站了起來。全場立刻靜寂了下來,無數的目光聚在了站得最高的女皇的身上。

  「太史令。」

  她終於說道。

  被叫到了的太史令急忙出列。

  「你擇選一個黃道吉日,昌平公主和駙馬完婚合巹。」

  「陛下,臣早幾日就已經查看過曆法,後日恰逢青龍、明堂、金匱、天德、玉堂、司命六辰值日,正是個黃道吉日。若是錯過,就要等到下次月了。」

  女皇一怔,目光再次掠過了站著的昌平和仍跪在地上,垂首只能看到闊額的步效遠,略微沉吟了下,仿佛自言自語道:「後日……未免操之過急了些……」

  「陛下,」剛才那得了平身歸位的輔國公因為座次列在女皇左手邊的最前一位,早聽到了,怕夜長多夢,萬一又起了什麼變故,顫巍巍又出列啟奏,「陛下,步駙馬雖出身低下,今天不但力挽狂瀾,而且叫我中昭不戰就得到灤河以北三百里豐饒國土,無愧少年英雄的名號。難得公主深明天命之理,甘願委身招他為駙馬,這樣的美事佳話,正可以傳頌天下,振奮人心,叫百姓知曉我中昭國運正隆、天恩浩蕩,天下同樂。所以老臣以為,不宜拖延下去,應當越快越好。」

  輔國公端木一姓本三望族之一,十數年前,明元女皇初登基之時,端木家族可謂權傾朝野,門人無數。近些年來,因為女皇暗中掣肘,有意扶持王蕭兩家以制衡,輔國公雖不及當年風光,只朝中以他馬首是瞻的文武官員仍是不少。此時見他這樣上奏,自然紛紛附和。

  剩下的一干官員,想起去年自屬國西戎叛亂,兩國開戰以來,大大小小的戰事斷斷續續拖延了將近一年,雖然扶持了新的西戎王,但到現在,還未徹底平亂。而中昭國內人力物力損耗卻已極大,百姓說起這場戰事就搖頭歎息。此時若是昭告天下,百姓知道天家公主下嫁給為國立功的一介平民,必定歡騰鼓舞,倒也不失是個振奮人心的契機,所以都沒反對。

  女皇雖然知道自己這個本家輔國公的心思,只是他說的也不是沒道理。沉吟了下,抬頭見自己的女兒站在那個步姓男子的身前,衣角拂風,神色決然。心中微微歎息一聲,自己縱然是一國之尊,如今只怕也是無力扭轉乾坤。再看向那個步姓男子,雖然出身低賤,無法與自己的女兒般配,只看起來也是忠厚磊落,今日又立下大功。昌平招了這樣的駙馬,若是以後能借此避過皇家權力之爭,也算是無心插柳了。

  明元女皇思量再三,終於緩緩開口說道:「眾位卿家說得有理。朕的女兒,昌平公主,與步效遠步卿,就按太史令剛才擇定的日子大婚,昭告天下,普天同慶。」

  ***

  步效遠回到了自己生活了將近兩年的羽林軍火頭房,看著迎接他的各種欣喜、羨慕、奉承和妒忌的目光,仍然有一種沒有完全清醒的感覺。

  片刻之前,明元女皇宣話之後,擺駕離去,公主也在侍女的簇擁下走了,沒有多看他一眼。而他一直目送著她,直到她驕傲的華美背影消失在了校場的南門之外。而後天,不過兩夜之後,他真的會與她、這個他曾一度以為高不可攀的女子合巹洞房,從此,她成為他的妻,而他,就成了她的夫?

  他怔怔坐在自己平時休憩的鋪位上,腦海裡浮現出了兩年前那個深夜時的片斷……

  他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召喚著,風一樣地追逐著前面的那輛馬車,那個不過短短半夜、一場歡愛,就已經侵入了他心魂的女子,她現在就坐在車上,被隨了馬車疾行而狂舞不止的紫色帷幕遮擋住了,直到他眼睜睜看著她的馬車入了太寧宮高高的皇宮外牆。等到了第二天,他向守衛打聽昨夜入內的那輛馬車。

  「昌平公主。」

  守衛飛快掖起了他遞過的錢,簡短地說。

  昌平公主……

  中昭最高貴美麗的公主殿下,怎麼可能會是那個在那夜裡慢慢溢出閃爍淚光,自己進入她身體,她又重重咬了他肩膀一口的像貓一樣的女孩?她身上帶著的那種幽涼馥鬱的氣息,甚至在幾天之後的此時,仿佛還在他的鼻端縈繞,久久散之不去。

  他顫抖得像得了快要死去的重病。現在他也終於明白了,他的家為什麼會在第二天變成了那樣的模樣。

  他反反復復地翻看著那塊繡了暗紋的精美的衣料和上面的幾個字。這是她留給他的唯一一片關於那個像夢一樣的春夜的最後記憶了。

  離開這裡。就像她最後留給他的那幾個字叮囑的那樣。這是明智的選擇。

  但是幾天之後,他又回來了,仿佛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牽引著他的腳,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一直等在太寧宮外西門的附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麼,直到有一天,太寧宮衛尉寺裡要招納人頭,於是他進去了,成了一名最低下的伙夫,結識了與他一同進去的李續,他的義兄,在那裡默默地過了將近兩年。只在夜半無法入睡或是夢醒的時候,同伴的震天鼾聲中,他會獨自到屋外去練他的刀,或者就著月光默默看著那片早已經陳舊得看不出原來色澤的衣角。

  兩年的時光裡,他看到過一次她的身影。那是第二年的正月元宵,明元女皇在太寧宮的廣德殿中大宴群臣,他被暫時調去了御廚做粗活,送菜到廣德殿外轉交給宮女的時候,終於遠遠看見了她的側影。她穿著華美的宮裳,高高坐在女皇陛下的右下首。那時候她似乎正在笑,笑顏傾城,只是仿佛有些漫不經心。

  步效遠在那一刻,終於想明白了,他為什麼會繼續回來,甘願在羽林軍的火頭房中做著最髒最累的活。因為她就在這太寧宮中,或者是宮外不過數條街之隔的公主府邸中。能像此時這樣遠遠看見她,自然是幸福的。就算一直看不到她,也沒關係。他知道她就在自己的身邊,只不過中間隔了幾十幾百道高高低低的圍牆,幾百幾千間大大小小的宮室而已。對他來說,這就夠了。

  「駙馬爺,駙馬爺,您怎麼還回這裡?哎喲今時不比往日,駙馬爺您現在是露過臉的了不得的人物,公主的駙馬,快些隨了咱家到北象宮去。陛下有旨,與公主大婚前,駙馬爺就暫時安身在那處,這就快走吧。」

  一個宮人尋找了過來,用有些陰柔的嗓子說話,驚醒了步效遠。他看著宮人臉上掛著的諂媚的笑,自己平日同伴此刻各種表情的臉,有些尷尬地笑了下,朝他們一一點頭致意過後,終於隨了那宮人離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4:15 AM

第十一章

  初八,黃道吉日,太寧宮元鳳殿。

  明元女皇端坐,看著一身紅妝、豔色無儔的女兒到了自己的近前,下跪拜辭。

  昌平,她的如珠如玉般的小女兒,終於也長大了,嫁為人婦。

  「母親,吉時將至,昌平前來拜辭。」

  她的耳邊響起了自己女兒清脆的聲音,卻聽不出絲毫新嫁娘該有的歡喜和羞澀,仍是那樣冷淡而自持。

  什麼時候開始,她的女兒昌平,不再像小鳥一樣地依偎在她的身邊了?

  她微微有些恍惚,思緒竟然又漂回了兩年前的那一個清晨,她闖進了自己的寢宮,昂首把那塊沾染了落紅的羅帕丟到自己面前時的情景。看到自己震驚的表情,當時她烏溜溜的一雙眼睛裡滿是宣洩的快意。也就是那一夕間,她的女兒離自己突然疏遠了起來。

  她知道她是刻意的。

  昌平得不到回應,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提起散在地上的繁複的裙擺,站了起來,轉身慢慢離去。跨出元鳳殿那高高的銅檻的時候,她終於聽見身後響起了自己母親的聲音:「昌平,你我知道你心裡一直在怪我,甚至不惜用傷害自己的手段來報復我。但是,那個男人,他美豔的外表和不凡的才華註定了他不會是一個忠誠的丈夫。你是我的女兒,我不能容忍你被男人的色相和甜言蜜語所欺騙。身體的傷害只是短暫,女人若是沉淪在男人的甜言蜜語中不可自拔,最後發現無情的背叛,這才是最大的傷害。即使你是我的女兒,中昭國最尊貴的公主。」

  昌平站住了腳。片刻,她終於回過了頭,看著明元女皇。

  「那樣的男人,卻會是一個很好的情人,所以你就讓他做了你的情人。母親,你也是喜歡他的吧?至少從那時到現在。」

  沉默。

  昌平轉過了身子,嬌美面龐上帶著如花綻放般的笑容:「母親你其實完全不必在這時候又提那個男人。對於你的後宮,我完全沒有興趣。我招到了駙馬,今天要出嫁了,這是我的好日子。母親,你難道就不願給我說一句祝福的話?」

  女皇的面上飛快地掠過了一絲難言的神色,只是很快就笑了起來。

  「昌平,那天你說你的駙馬是天代你擇定的。或許你說的對。我雖然對他也不是很滿意,但比起遠嫁北夏,步效遠仍不失是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他的出身確實太過低賤,只是一百年前,中昭的太祖皇帝也不過是個地方的豪強。所以昌平,上天既然代你擇定了他,你要好好和他過日子,我知道他會對你好的。吉時到了,你去吧。」

  昌平凝神,隱隱聽見元鳳殿外傳來司時官拉長了聲調的報時聲,轉身慢慢地朝前而去。她知道,片刻之後,她就會坐上飾有金色雲鳳花朵的皇家馬車,在衛尉寺天武儀仗的護送下,跟著紫色華蓋的引導,從太寧宮的南門駛向昌平公主府。

  於是沿途夾道的百姓們會盡情觀賞簇擁的紅羅銷金掌扇、懸有珍珠簾子的金鑲馬車和那浩浩蕩蕩的幾乎從太寧宮南門一直逶迤到公主府的紅妝,興高采烈地議論著那位娶到了他們的公主的原本與他們一樣卑微的駙馬。而那位駙馬,將騎在高頭駿馬之上,走在她的車騎的側旁,與她一道接受著來自於她的臣民們的膜拜和恭賀。

  他會對你好的。

  連她的母親也這麼說。

  她微微加快了腳步。

  ***

  冗長的各種儀式終於都過去,夜幕也降臨了,昌平公主府寬大正屋裡燃照的長長一排龍鳳喜燭讓裡面的每一個角落都罩上了一層迷離的紅光。

  步效遠被公主府裡的侍女引到了這裡。

  四周靜悄悄一片,燭淚默默垂淌而下,漸漸在底座處凝固成了團團的蠟堆。而他的耳畔,到現在似乎還響著司儀官那洪亮高亢的聲音和震耳的煙花爆空聲。那是皇家為了昭顯與民同樂,特意在公主府的大門外燃放的一場煙花盛會。

  步效遠等了很久,等得他連腿都幾乎有些坐麻了,他終於扯掉了自己頭上的帽子,打開了門。

  那個侍女引他進來的時候,他認了出來,她就是當年找到了他,問他想不想見她的綠衣女子。她現在就站在門口。

  他猶豫了下,終於問道:「公主去哪裡了?」

  茯苓看了一眼他,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

  「不用,不用……」步效遠有些窘迫,微微往邊上挪了下位置,這才又補充了一句,「天色不早了,公主要是不喜歡我在這裡,我就去別的地方,她過來睡這裡好了。」

  茯苓微微睜大了眼,仔細打量他一下,這才咳了下,低聲說道:「駙馬爺不用等了,也不用換地方,這屋子本來就是為駙馬爺鋪設的。我叫茯苓,就在外面伺候著。下半夜會另換侍女,名叫餘香。駙馬爺有什麼需要,叫一聲就是。」

  步效遠覺得自己鬆了口氣,只是很快,心裡卻又上來了一絲淡淡的失落。他哦了一聲,抬頭看了一眼被暗青色夜空映出的重重樓宇的飛簷翹角,轉身關上了門,慢慢地回到了床榻之側,坐了下去。

  她不會來和自己一道過這個新婚的洞房之夜,他其實早就清楚。現在既然連那個名叫茯苓的侍女都這麼說了,他放下心思,自己睡覺就是了。

  步效遠仰面躺了下來,雙手撐著後腦,眼睛看著頭頂靜靜懸垂下來的華美錦帳,鼻尖聞著不知道哪裡散出的幽幽芳香,終於闔上了眼睛。

  他確實是累了,從幾天之前那個知道自己成為昌平公主的駙馬,住進華麗的北象宮之後開始,一切就都不對勁了。他吃著從前從未吃過的珍饈美饌,卻是食不知味,穿著柔軟而光滑的錦緞衣裳,身上卻像有針尖在刺,睡著華麗精美的床榻,卻從沒有睡過一次囫圇覺,甚至就在今夜,他與他頭覆紅蓋的新娘在司儀官的引辭下相互對拜的時候,他的精神已經像一張繃緊到了極限的弓弦。現在在淺淺的失落中終於放鬆了下來,他累了。

  步效遠慢慢睡了過去,很快就又做起了夢。那個從前曾侵擾了他無數遍的讓他醒來時總是汗流浹背羞愧萬分的夢再次襲了過來。

  隨風飄動的垂地帳幕中,白色的月光像條船,靜靜地載著他和那個有著如牛乳般肌膚的少女,她靜靜地躺臥在他的胸膛之前,軟軟涼涼的長髮披覆在他赤裸的身體上,髮梢仿佛鑽了進去,搔拂得他心中酸軟一片,卻又無法觸手去止住這甜蜜又難過的懲罰。從前的時候,他總是看不大清楚他懷中少女的臉,但是今夜的夢裡,她終於轉頭,朝他笑了起來,笑容明媚而誘惑。那是她的臉。

  他顫抖著手,輕輕觸摸著她光潔的肌膚,將她溫涼如玉的肢體完全地攬進了自己懷裡。她仰頭溫柔地親上了他的唇,用她柔軟而飽滿的胸脯去擠壓他熱得仿佛像火一樣的胸膛,手攀附在了他的頸間,將他緊緊地纏住……

  「公主……」

  他夢囈般地低低叫了一聲。

  昌平皺著眉頭,看著和衣正躺在床榻之上的的步效遠。

  儀式結束之後,她就丟下了她的新婚丈夫,去了自己平時起居的南房,那裡有個很美的庭園,裡面有秋千,秋千上纏繞了白色的開得像珍珠一樣的花。而這裡的正屋,太過陰冷,她從來不住。

  她嫁給了那個曾和她有過一夜之歡的男子。不,確切地說,是一夜之痛,那個夜晚留給她的感覺太過糟糕了。儘管她曾經以為自己已經徹底忘記了。但是現在,從幾天前在黃武殿的校場中認出了這個人開始,所以關於那一夜的記憶就重新都閃現了出來。她發現自己其實根本就沒有忘。於是她憤怒了,真的是憤怒。

  她再次違逆了自己母親的意願,堅持嫁給了他,一半是為了遵守諾言,另一半……

  一個原本以為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道的羞恥的秘密,突然就這樣被撕開了所有的偽裝,毫無遮掩地袒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這就是她認出了他之後的唯一感覺。

  她必須要把這個人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上,除非他死去。

  剛才,她已經卸去了頭上沉重的鳳釵,脫去了華美的袍服,爬上了散著她熟悉芬芳的錦繡床榻。只是鬼使神差般地,她突然想去自己的新房看看那個新招到的駙馬,看看他等不到自己後到底是什麼表情,順便再責問下他當年為什麼不離開帝都,反而鬼鬼祟祟地這樣在暗中窺探著她。於是她就過來了,看到他居然仰面躺在床榻上,睡了過去。

  她很想倒杯水到他臉上。她還沒睡,等不到她的他竟然就已經睡了過去!但是她終於還是忍住了,轉身正要離開,突然聽見他低低地叫了一聲「公主」。

  她以為他睡醒了,把臉上的冷意擴大到了最大之後,轉過了頭去,卻發現他根本沒醒,不過是在說夢話而已。

  昌平覺得心裡更加不痛快。

  他到底夢見了什麼,以致於連做夢都在叫自己?她現在又有了一種被侵犯的感覺。

  她微微靠近了些,借著燭火仔細打量了下,發現他竟然滿面潮紅,額頭隱隱仿佛有汗,呼吸急促,最叫她不敢相信的是,他下腹處的衣裳已經被高高地支了起來。

  昌平一下明白了過來他到底在夢什麼了。再想到他剛才的那句囈語,她猛地睜大了眼睛,又羞又惱地盯著那個還躺在床榻上的人。



第十二章

  懷中人柔軟的身子散發出的那種幽涼的馥鬱氣息,引得他口乾舌燥,肚腹之中仿佛有團火在燃燒,他很難受。而她彷彿知道了,回眸對他粲然一笑,手上已經多了一隻晶瑩的玉盞,把清冽甘甜的水餵進了他的嘴裡,他喝了下去,覺得舒服了許多。他想對她說好了,但她卻不聽,仍是不停地朝他餵水,那只玉盞中的水仿佛飲之不盡。他來不及下嚥了,冰涼的水已經溢滿他的臉,浸漫入了他的耳鼻,而她的笑容也突然消失了,只是那樣冷冷地看著他,目光中帶了那絲叫他無法釋懷的厭惡之色。

  他陡然一驚,片刻之前心中的所有綺念頓時消失,猛地驚醒了過來,這才發覺自己頭臉之上真的已經濕漉漉一片,抹了一把睜開眼睛,這才看清了,剛才的那個夢中人,她竟然就站在自己的床榻之前,手上提了個玉瓷茶壺,那壺嘴正對著他的頭臉在不停地汩汩往下倒水。

  「總算醒了?真不容易。剛才夢什麼呢,嗯?」

  砰一聲,昌平把手上的茶壺扔到了地上,砸成了幾瓣,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這是從見過她的那一夜開始到現在,將近兩年的時間裡,她對他說過的第一句叫他有些辨不清她情緒的話。她的聲音不高,好像帶了嘲弄般的笑意,又仿佛含了絲羞憤的怒氣。

  步效遠抬頭,愣愣地看著她。

  她今天白天時的華麗裝扮已盡數褪盡,現在髮鬢微墮,只斜斜用一隻碧玉簪子綰住,一雙眼中盈盈有波光流動,身上只罩一件薄薄的杏色軟羅衫子,露出了脖頸之下的一片如玉肌膚。

  步效遠怔怔看了片刻,見她眼睛盯著自己,下意識地順著她的視線低頭,赫然看見自己那裡還高高支起,脹得有些難受。夢境在他腦海裡閃過,轟地一聲,剛剛在他肚腹間燃燒的那把火焰,現在已經迅速蔓延了到了他的頭臉之上。

  步效遠羞愧難當,臉漲得通紅,轉瞬間,他已經像閃電般地躍了起來滾下床榻,連鞋都來不及穿好,慌慌張張地就往門口方向去。

  「站住!」

  他剛走了沒幾步,就聽見身後傳來了她的嬌斥聲,猶豫了下,硬生生停住了,卻仍不敢回身面對,只是背對著她。

  「你剛才夢見什麼了!」

  昌平拂了下床榻,這才坐了上去。

  「沒……夢見什麼……」

  「胡說!我明明聽見你在喊我!你入了我公主府,往後敢對我隱瞞撒謊的話,你知道那是什麼罪?」

  步效遠終於慢慢回頭看了眼,見她坐那裡柳眉微蹙,面上含了絲薄薄的慍怒,正在盯著自己,微微僵了下,終於垂頭不語了。

  「轉過來!往後不許背對我說話,聽見了沒?」

  他聽見她的命令聲又起,偷偷低頭看了下。大概是剛才受了驚嚇的緣故,起先的脹痛感已經沒了,差不多也平了下去,這才悄悄鬆了口氣,擦了下額頭不知道是剛才被她澆上的茶水還是新迸出的汗,終於慢慢地轉過了身。

  昌平飛快地瞄了下他身上剛剛讓她觸目驚心的地方,見這麼短時間竟消失了。她從前雖然和他有過春風一度,也偷偷看過些畫冊,只對男人這方面的實際經驗少得可憐,不過只限於那一夜和他一起時的那次不大痛快的經歷。現在見他那裡竟像在變戲法似的,心中免不了有些驚訝。

  一抬眼看見他站那裡,目光又定定地投在了自己身上,也不知道為什麼,臉忽然就有些發熱,狠狠盯他一眼,見他終是不敢與自己再對視,垂下了頭去,這才覺得心裡舒服了些,呼了口氣:「說,你剛才到底夢見了什麼?」

  步效遠額角的汗水又流了下來,卻不敢抬手去擦,更不敢看她了,吭吭哧哧了半天,臉漲得像只煮紅的蝦子,話卻是半句也說不出來。

  「算了算了,說出來也沒好話!這一次就算了,下次再被我發現,當心刀子伺候!」

  昌平皺了下眉,有些不耐煩地揮了下手。

  步效遠吃了一驚,猛地抬頭看著她。

  「看什麼?你當我和你玩笑?」昌平哼了一聲,終於想起來自己過來的目的,站了起來走到他近前,剛想開口,突然發覺自己個子只過他肩頭,這樣和他說話還要仰著頭,氣勢未免有些弱了,於是又慢慢踱了回去坐下,這才盯著他,問道:「我問你,從前我明明留字叫你離開這裡,你不但不走,反而潛進了這皇宮之中在背後覬覦我,你到底存了什麼居心?」

  步效遠臉色微微一變,終於忍不住,抬眼對上了她的視線。見她正冷冷地看著自己,燭火中一雙明亮的眼眸之中滿是責備和懷疑,心中如同被什麼狠狠撞擊了一下,喉頭已是有些堵了起來。

  「莫非你暗中跟蹤於我,知道了我的身份,自以為拿捏到了把柄,這才隱身在太寧宮,伺機有所圖謀?現在你終於一步登天,成了公主府的駙馬。但你要記住,你這駙馬之位是我給你的。你往後行事若是不端,我要拿走的話,也易如反掌!」

  昌平一口氣說完,見他頭越垂越低,這才覺得自認出他後這幾天心中聚積起來的那口惡氣平下了些,這地方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站了起來就要離開。走到與他擦肩之處時,突覺手腕處一痛,側頭看去,見竟是被他一隻手緊緊捏住了。

  昌平不防備,突然見他一雙眼睛睜得滾圓地望著自己,額頭青筋直跳,看起來十分生氣的樣子,倒是嚇了一跳,用力甩了幾下,甩不開他手,剛想大聲呼叫門口的侍女,又覺有失顏面,忍住了痛對他怒視,壓低了聲斥道:「步效遠,你好大的膽子,想造反了?」

  她本以為自己這樣了,他必定會鬆手,沒想到這人卻仿佛沒聽見似的,仍是那樣緊緊握住她手腕,定定看著自己,面上剛才那憤怒之色雖漸漸消退了去,只表情看起來卻仍十分怪異,一雙眼睛映照了紅彤彤跳躍著的燭火,仿佛中了邪般,看起來竟有些嚇人。

  「你快鬆手……痛!」

  昌平再次低聲斥道,只這回聲音裡卻帶了些顫抖。

  步效遠的手微微一抖,仿佛被火燙到了一般,猛地鬆開了鉗住她手腕的手。

  昌平噝噝了幾聲,揉了下自己的手腕,抬頭見他正低頭凝視自己,目光中帶了絲惶急的憐惜和歉意,卻並沒有她原本以為該有的懼色,一時竟有些摸不透面前這男人的感覺,心中大怒,見他嘴唇微微張了下,仿佛想說什麼,只是她哪裡還容他開口,揚手就是一個巴掌打了過去,啪一聲,在這靜寂的中夜時分,聽起來分外清脆響亮。

  「你竟敢這樣對我!再有下次,我絕不會輕饒!」

  昌平捏了下自己有些發麻的掌心,怒氣衝衝地拂袖而去。

  步效遠怔怔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極其沮喪。

  她又打他巴掌了。她仿佛已經習慣了朝他揮掌來表達自己對他的不滿。

  茯苓已經和另個侍女進來,換過了床榻之上已經被茶水瀝濕的錦褥,又到了他面前,輕聲問道:「駙馬爺,你身上衣衫也濕了,我伺候你換掉吧。」

  「不用,你們回去休息了吧,也不用守在這裡了。」

  步效遠搖了搖頭。

  茯苓看他一眼,朝另個侍女丟了個眼色,兩人一道出去了。

  步效遠慢慢回了床榻邊,坐了下去,終於又從自己的懷兜裡摸出了那一方衣角,低頭默默看了片刻。

  ***

  第三天,昌平從城外的敕建碧雲寺回到公主府,剛到自己的南房坐定,留在府中的餘香就跟了過來。

  「我不在的兩天,駙馬都做了什麼?」

  昌平一邊用把小玉梳對鏡理著自己的鬢髮,一邊隨口問道。

  「公主,駙馬前天應廚丁的請,到了廚下宰殺了一頭豬,引得全府的人都去圍觀。昨天又和護院的侍衛一道練武,稱兄道弟,現在好像還在後院與他們一道廝混。」

  餘香嘴快,劈裡啪啦地說了出來。

  昌平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啪一聲丟下手上的玉梳,站了起來,朝著後房過去。

  茯苓橫了餘香一眼,餘香朝她擠了下眼,笑嘻嘻吐了下舌頭。

  公主府占地廣大,除了前庭後園,中間的正屋和南房北廂,後面還有一排罩房,是府中護院侍衛和一些粗使傭僕的居所,昌平幾乎沒去過那地。現在被人引著拐了過去,遠遠就聽到那邊傳來一陣呼喝之聲,又有棍棒舞動發出的呼呼風聲。

  「駙馬爺,你武藝真當了得。前幾日小弟聽人說起你幾下就解決了北夏世子,免叫我中昭舉國武士墮了顏面,公主又不用北嫁。小弟起先還不信,這兩天下來,小弟佩服得是五體投體……」

  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了過來,接著就是紛紛附和之聲。

  昌平眉頭皺得更緊了些,腳步加快,拐過了一道用方磚砌成的花牆,一眼便看見空曠的練武場上,亂哄哄聚了二三十人,中間地上趴了個府中的侍衛,步效遠打著赤膊,正笑著俯身去拉他起來。

  「眾位弟兄只要看得起我,往後我沒事就過來與大家一道練……」

  步效遠拉起了剛才和自己比武被打到了地上的那個侍衛,正說著,突然覺得四周靜了下來,覺得有些不對,回頭一看,愣了下,定在了原地。

  邊上的那些侍衛因為剛才熱了起來,衣衫也都不大整齊,此時突然看見公主竟出現在了這從前一步也未曾來過的偏僻之地,都是嚇了一跳,等回過了神,見她又眉頭微微蹙著,滿臉不快之色,哪裡還敢多留,也不知哪個帶的頭,撈起了自己的衣裳就作鳥獸散,轉眼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了個步駙馬。

  步效遠見她遠遠站著,一臉嫌棄地盯著自己,這才驚覺自己還光著上身,急忙四顧去找剛才脫下的衣服。卻不知道被哪個侍衛匆忙間胡亂給撈走,找不到了,沒辦法,只好朝她笑了下,有些忐忑地慢慢走了過去。

  昌平微微眯著眼,看見他朝自己走了過來,精壯的銅色上身佈滿了密密的汗水,陽光下閃閃發亮,竟然有些晃眼的感覺。

  「停,別過來!」

  她突然叫道。

  步效遠立刻停了下來,有些局促地解釋了起來:「我……你……你這兩天不在,我沒事情,所以就和他們一起鬆泛下筋骨,打發時間……」

  昌平哼了一聲,眼睛卻不去看他,只是盯著他腳前的地,有些生硬地說道:「我走之前派人跟你說過,今天晚上要一道進宮去拜見陛下的。都什麼時候了,我若不來叫你,你是不是已經忘記了?看看你自己,哪裡還有半點駙馬的模樣?還不快點回去把你這滿身臭汗洗洗乾淨,換了衣服跟我進宮!」

  步效遠應了一聲,抬眼見她已是轉身離去,怔怔看了她背影片刻。

  昌平走了幾步,猛地回頭,見他果然像自己預料的那樣還站在那裡發愣。

  「還看什麼!我的話你沒聽見?」

  步效遠驚醒了過來,擦了把額頭上因為剛才的打鬥熱出來的汗,急忙跟了上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4:24 AM

第十三章

  步效遠匆忙趕到公主府的大門外時,見昌平的馬車已經停在那裡了。大概是聽到了他的腳步,只見她一隻玉白的手掀開了馬車前的帷幕,露出半張臉,看了自己一眼。

  他現在已經換上了整齊的衣裳,見她那樣上下打量自己,又有些微微局促起來。好在她也並沒多看,那只手很快縮了回去,帷幕垂了下來。車夫一甩鞭子,馬邁開了蹄子。

  步效遠鬆了口氣,急忙接過了邊上一個家僕手上的韁繩,翻身騎上了馬。

  他從前並沒多少騎馬的機會,只是知道自己今天要跟她進宮,前兩天趁她不在,牽了公主府馬廄中的馬出去跑了幾趟。現在雖說不上熟練,駕馭已經沒有問題了。

  公主府離太寧宮並不遠,不過幾條大街的路,很快就從南門進入,到了內殿正門前,昌平下了馬車。步效遠一直跟著她,一路默默地到了女皇平日所棲的元鳳殿前。見到了明武女皇,兩人並排齊齊給她下跪磕頭,女皇笑容滿面地叫了平身。

  「昌平,光華殿那片園裡的牡丹開得正盛。往年這時候,朕都會在那裡設下賞花宴。如今正逢了你和步駙馬新婚燕爾,朕便挑了今日,以示慶賀,所邀之人也都到齊了,只等著你們兩個了。這就與朕一道去吧。」

  昌平面上露出一絲淡淡笑容,應了聲,便被女皇攜了手移步出宮去了,步效遠自然跟在她兩個後面,後面是手捧各樣物件、迤邐列隊而行的宮人,一路過去,除了前頭她兩個的說話聲,連句咳嗽聲也無。

  她對著女皇陛下或者別人,都是冷冷淡淡地看不出喜怒,唯獨為什麼對著我時會那樣古怪,露出那樣討厭的神情?

  步效遠心裡想著,目光落在正行他面前幾步的昌平,禁不住又是一陣迷惘和悵然。怕她若是突然回頭發現自己又在盯著她瞧會生氣,終於也不再看了,只是盯著自己腳下的路。七彎八繞的也不知跟到了哪裡,陡然覺得差點要撞到什麼,硬生生收住了腳,抬眼一看,她正扭頭皺眉看著自己。這才發現她們已是停了腳步,自己卻魂不守舍地還往前走,差點撞到了她身上。

  步效遠聽見後面的宮人們發出輕微的笑聲,又見女皇也是掩嘴在笑,一下有些慌亂,張了下嘴,卻是說不出什麼話,只愣愣地看著昌平。

  女皇終於清了下嗓,笑道:「效遠,這邊是女眷的所在,男賓們都在邊上另個園子裡。今日這花宴是為你和昌平所設,叫你認識下我本家和朝中的一些年少俊才。我的大皇子雖也在,只你到了那裡,就是半個主人,替我好生招呼那些客人。」

  步效遠應了一聲,見昌平已是扭過了頭去不再看自己,只得勉強按捺下心中的思緒,跟著個宮人一道去了。到了那園子,倒是微微吃了一驚,見裡面酒席早已設好,幾十個華服男子在座,年歲從十幾到三十的都有,邊上幾排樂工在奏吹曲樂,場面極是熱鬧。見他到了,幾乎所有人便都停了手上動作,齊齊看向了他。

  步效遠猶豫了下,看見最上首已有個青年站了起來,朝著自己招手,指著他左手邊的位置,嘴裡說道:「步駙馬,到我身邊就座。」

  那青年二十五六的年歲,服飾華美,容長臉,仔細看去,那眉眼和昌平有幾分相似,只是兩個眼泡浮腫,臉色有些發白,硬是奪去原本的俊秀,心裡已經明白應是前廢太子姬弗陵,便走了過去,見過了禮,坐了下來。

  姬弗陵顯得很是興奮,把周圍一圈的人都依次給他介紹了一遍。除了前幾日在校場見過的王睿和蕭鄴,剩下的大多都是貴族家的子弟,面上雖沒現出什麼,隻眼中神情一個個卻都露出了鄙夷之色。步效遠心知肚明,也不去理睬,等一圈見完了禮,自己便坐了下來悶頭喝酒。聽這些人說話,言談間提得最多的,不過是些攀比炫耀,或是一些風花雪月,間或還有人提起了承清樓,一時笑聲不斷。

  「殿下,這樣喝酒賞花,有些無趣,不如就以牡丹為題,由殿下起個頭,眾人聯句或吟詩,或填詞,選了幾首上佳的當場作成曲子叫樂工吟唱,豈不風雅?」

  座上突然有個人開聲說道。步效遠循聲望去,見說話的仿佛是驃騎大將軍府上的公子,他邊上就是那蕭鄴。眾人齊聲叫好,蕭鄴不過微微笑了下,也不知是無意還是故意,抬眼看向了自己,兩人目光相遇,見他嘴角微微掛上了絲笑意。

  姬弗陵看了眼坐自己身側的步效遠,應了下來。

  「若是對不出來,或是聯得不好,則要罰酒三杯,這樣才算公平,諸位看可好?」

  那驃騎大將軍府的公子又笑吟吟接著道,眾人齊聲轟然叫好,只是看著步效遠的眼光卻都有些異樣了。

  步效遠再遲鈍,也知道這些人必定是瞧不起自己的出身,現在故意合夥刁難。他自知從前書讀得不多,不過就認寫的水平,要他吟對些風花雪月的詩詞,真的憋死也出不來了。只是眾人既然都這樣叫好了,自己反對也是沒用,中途離席更是不妥,只得繼續坐著,已是打定主意喝酒就是,好在自己酒量不錯,想來應該不會飲醉出醜。

  姬弗陵先吟了首句,他右手邊的一個人接了下去,依次輪了過來,竟沒一個人斷住,到那蕭鄴時,因為接出了妙句,滿座喝彩。等到了步效遠面前,見所有人都看了過來,便笑了下,說道:「我從前不大念書,吟詩作對實在是為難我,這就自罰三杯。」說著便要倒酒。

  不想剛才那將軍府的公子已是過來,一把奪了他面前的杯,換了個大酒盞,笑嘻嘻說道:「步駙馬快人快語,佩服。久聞步駙馬大名,是個大大的英雄,這小杯也太過小氣,換用大杯才彰顯豪氣。」說著已是把手上一個大酒盞放到了他面前,咕嘟咕嘟就斟滿了酒。

  步效遠略皺了下眉,也未多說,一連喝了三杯,眾人齊聲叫好,又開始聯句。如此輪了三番,步效遠也是喝了三次的酒,饒是他酒量再好,也有些腹熱起來,到了第四輪,見那將軍府的公子又來倒酒,伸手攔了下來,說道:「差不多了。今日到此為此吧。」

  這些座上之人,平日都是高門世家的貴族子弟,個個都自視甚高,剛才那提議,本來就是針對他的,想叫他出醜,現在哪裡還肯罷手,立刻起哄了起來,不依不饒。

  「步駙馬武藝天下第一,我極其佩服,只是可惜那日沒在校場,沒有親眼見到步駙馬的風采。現在不喝酒也可,不知道步駙馬可否賞臉,演示下當日制住北夏世子的幾招功夫?哦,對了,若是沒有合意的刀,這就叫人到御膳去取屠宰刀,步駙馬看著可好?」

  將軍府的公子這話一出,全場立刻就哄笑一片,蕭鄴倒是沒笑,只是嘴角邊掛上了絲冷笑。

  這樣的公然挑釁,步效遠自然知道對方的惡意,心中惱怒,見那將軍府的公子已是把那酒盞舉到了自己面前,借了酒意,抬手就抓住了他手腕一捏,只聽哎喲一聲,他那只手上的酒盞便跌落到地。

  「你太無禮了!認賭服輸,我不過是叫你演示下刀法,你竟這樣粗魯無禮!難怪是個屠戶的出身!」

  將軍府的公子用力想甩手,卻是掙脫不開。又怕叫痛掃了顏面,只得強忍住怒目而視,邊上眾人立刻圍了上來,有搖頭歎息的,有擄起袖子摩拳擦掌的,一時亂得不行。

  「你們在做什麼!」

  正亂紛紛著,突然響起了一聲清脆又極威嚴的呵斥之聲。眾人回頭看去,見昌平公主不知什麼時候竟已經過來了,正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都是愣了下,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皇妹來了,」剛才一直在邊上不出聲的姬弗陵也是愣了下,站了起來笑道,「沒什麼,他們不過是想見識下步駙馬的功夫,駙馬卻極是謙遜,這才有些熱鬧起來。」

  昌平看了眼跌在地上打破的酒盞,冷笑了一聲,仿佛沒聽見,只是朝著步效遠走了過去,輕聲斥道:「還抓住他手做什麼,怕人不知道你手勁大嗎?」

  步效遠漲紅了臉,終於鬆開了手,慢慢地垂下了頭去。

  昌平看了一圈眾人,眼睛盯著蕭鄴,冷冷說道:「我知道你們一個個出身世家,眼高於頂,只是可惜啊,前些日在校場之上,被一個元炬就打得個個找不到北,若不是這個屠戶出身的步效遠,中昭的顏面都被你們墮盡了!你們不知道羞恥反省,今天反倒敢去欺辱他!我既然已經遵照誓約嫁了他,他是屠戶,我便是屠戶家的兒媳。我是公主,他就是我公主府的駙馬!從今往後,你們有誰再對我駙馬不敬,就是對我昌平公主府的不敬!我言盡於此,你們平日一個個都是聰明的人,想必以後也不用我再次囉嗦了!」

  昌平公主平日甚得女皇陛下寵愛,連她那兩個兄長對她也是有些討好懼怕,更何況是這些貴族子弟?原本以為她迫於誓約嫁了那步效遠,想必是心中厭惡至極,這才敢在今天聯合起來想給他個難看,萬萬沒想到她竟會這樣出言護著,一時個個有些呆若木雞,那蕭鄴和代他出頭的將軍府世子臉色更是十分難看。

  步效遠也是做夢也沒想到她竟會在眾人面前這樣為自己說話,激動萬分,心中一暖,抬眼看向了她,不想她卻是半點笑容也無,只是看著自己冷冷說道:「回府了。不來叫你,你是要醉死在這地方了。」說完便轉身而去了。

  步效遠心中剛剛那熱了起來的心一下又涼了下去,見她背影已是遠去,只得跟了上去,一路出宮回了公主府。

  昌平一進門,連句話也無,自己就去了南房,丟下步效遠一個人。步效遠怔忪了片刻,目送她背影消失在了南房的花牆裡,這才垂頭喪氣地回了正房。等天色暗了下來,屋子裡掌起了燈,獨自一人躺在那裡,一會想著她柳眉倒豎呵斥那些人的情景,一會想著她看自己時的冷淡目光,心中忽暖忽涼,忽而甜蜜,忽而難過,就像得了瘧疾,極其難受,耳邊忽然聽到外面隱隱傳來的打梆聲,知道快半夜了,這才抓了下自己有些脹痛的頭,正想去睡了,突然聽見門口起了敲門聲,接著那個叫茯苓的侍女說道:「駙馬爺,睡下了嗎?公主命我請你過去。」



第十四章

  步效遠猛地從榻上彈了起來,一把抓過外衣穿了起來,急忙跑過去開了門。

  大約他動作過快,茯苓沒防備,倒像是嚇了一跳,看他一眼,這才又說一遍:「公主請駙馬爺過去,這就跟我來吧。」

  步效遠應了一聲,跟著茯苓往南苑去的時候,恍惚竟又有了兩年前那夜裡被她帶著去見公主時的感覺。這樣半夜時分,她找自己過去,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心中一陣緊張,又一陣微微的悸動。

  南苑裡花木扶疏,回廊曲折,步效遠入了公主府好幾天,第一次踏足這塊地方。

  「到了。」

  茯苓到了一處曲廊之前,停在了一間還亮著燈光的屋子門前,輕聲說道:「公主,駙馬過來了。」

  「叫他進來。」

  步效遠隱隱聽見了她的聲音,見茯苓回頭示意自己進去,按捺住擂鼓般的心跳,慢慢推開了門。

  這是一間佈置得極其雅致的屋子。他剛進去,鼻端就聞到了那種熟悉的帶了些幽涼的芬芳,心又跳了下,看著面前擋住了自己視線的一扇長折花鳥屏風,燈光就是從裡面亮出來的。

  「磨磨蹭蹭地幹什麼?」

  步效遠還在猶豫間,聽見她帶了絲不快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了出來。哦了一聲,急忙繞過了屏風,拐了進去。

  這裡是她的臥房,依舊是軟香沁人,綺紅羅幕用金鉤卷了一半,露出了裡面的床榻一角,隱約可見半幅錦被在榻沿上搭垂了下來,仿佛主人剛剛掀了它起身,卻任由它這樣淩亂委頓。她正坐在一張梨花圓椅上,一肘支在桌上,露在袖口之外的皓腕之上戴了只鮮翠的玉鐲,半個身子也斜斜靠在椅上,只繫了件月牙色軟羅衫子,纖腰處一握,胸前被柔軟貼身的衣料隱隱勾勒出了起伏的線條。

  步效遠只溜了一眼,心就跳得飛快,腳步立刻停了下來,站在了那扇屏風的邊上,離她十幾步的距離。

  「我會吃了你不成?站那麼遠做什麼!」叮一聲,一道脆音,仿佛她腕上的玉鐲撞在了桌角之上。

  步效遠抬頭飛快看她一眼,立刻靠了過去,見她一直沒叫停,終於站到了桌邊,這才看清桌上擺了筆墨紙硯,還攤著一張紙,仿佛是她剛剛寫好的。

  「臭死了,一股酒味!給我站得遠些!」

  步效遠還沒看清紙上寫了什麼,聽她聲音又響了起來,一邊說話還一邊用手扇著風,滿臉嫌惡之色,只好又退了回去,站到了離她五六步距離的臥室中間。

  「認字嗎?」

  她終於打量他一眼,冷冷問道。

  「認得……」

  「認得就好!把這拿過去。」

  步效遠抬頭望去,見她已是回身拿了桌上的那張紙,朝他扔了過來。紙張太輕,像蝴蝶般悠悠蕩蕩飄了下來,落到了她腳前的地上。見她並沒有俯身去撿的意思,只是用一雙烏溜溜的眼盯著自己,他只好到了她面前蹲下身去,從她腳邊揀起了紙,這才又後退了幾步。

  「念一遍!」

  他聽見她清脆的聲音再次響起。

  步效遠低頭看了下紙上的字,挺秀而飄逸,和他小心保存到現在的那片衣角上的字體一模一樣。他突然覺得心裡又有一股暖意流過,於是低下了頭,老老實實地念了起來:

  「第一,不得衣衫不整。」

  「第二,不得宰豬殺牛。」

  「第三,不得背對說話。」

  「第四,不得有所欺瞞。」

  「第五,不得爭辯頂撞。」

  「第六,每日讀書習字。」

  「第七,待補充。」

  「念完了……」

  步效遠抬起眼,看向了昌平。

  「記住了沒有?」

  昌平哼了一聲,目光微微閃動。

  「記住什麼?」

  步效遠視線落在她微微撅起的紅唇上,明亮的燭火裡仿佛泛著瑩潤的光澤,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地應聲問道。

  昌平惱怒,趴一下敲了下桌子,罵道:「沒見過你這樣的呆子!這是給你定下的規矩!我不管你從前怎麼樣,你現在進了我的門,成了公主府的駙馬,就好好地把你從前的那些習慣都給我改掉!不得衣衫不整,知道什麼意思嗎?光天化日地袒胸露背,和一群侍衛稱兄道弟打打鬧鬧,成何體統!我知道你從前是屠戶,沒關係啊,但是現在你竟然還跑去殺豬,招得全府的人都去圍觀,你羞不羞啊?第三第四第五條,你好好給我記住。第六條,明天起就給我去書房好好讀書習字。你既然成了我的人,以後這樣的場合多了去了,你不能每次都指望我過去救你吧,你不羞,我都覺得丟臉!最後一條,等我想到了再補充。懂了沒?」

  昌平說完,從椅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用手掩住嘴打了個呵欠,扭頭往床榻方向去了,嘴裡輕聲嘀咕了下:「累死了我,睡到半夜還要起來給你寫東西……」

  步效遠怔怔看著她隨手掀開了帳幕,朝著床榻而去。掛住帳幕的金鉤被牽動,綴著的長長的穗子不住地顫動。她到了榻前,脫了鞋掀開錦被上去,那雙如玉般潔白無瑕的赤足露了出來,只很快就又被錦被遮住。

  昌平抬眼,見他還那樣立著,呆呆看著自己,側頭輕斥一聲:「還不走!」

  步效遠本就喝了不少酒,那些人想看他醉倒出醜,上的又是烈酒,雖然已經過了大半夜了,只酒性此時卻還未散盡,見她半倚在榻沿上側臉過來,雖是在趕他走,隻眼眸處映照了燭火,明媚得卻似海棠盛開,心中一個激動,也不知道是哪裡生出來的勇氣,幾步就闖到了她床榻之前,一把握住了她一隻手,顫聲問道:「我若是……若是都照你說的做,你往後可會對我好一些?」

  昌平剛才無意間見他那樣呆呆盯著自己看,依了她平時的性子,早就心頭怒起了。只剛才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大約是剛罵過他一頓的緣故,竟也沒怎麼生氣,只是說了句趕他走的話,本來以為他自然會離開了,沒想到非但沒走,一轉眼竟到了自己跟前抓住了她手,問了這樣的話。

  抬眼看向他,見他臉漲得通紅,緊緊盯著自己,神情激動,連聲音都在顫抖,又一陣帶了酒氣的男人味道朝自己撲面而來,一下竟連心都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下意識地用力甩了幾下手,卻是掙脫不開,他的手心又粗又厚,把她柔軟的手緊緊包住。

  「快放開我!你現在就是在爭辯頂撞,第五條,第五條!還說自己照我說的做!」

  昌平心慌意亂,朝他嚷了起來。

  步效遠一僵,手一鬆,昌平得了自由,立刻朝裡爬了進去,回頭見他還站在床前,定了定心神,睜大了眼怒道:「還不快走!」

  步效遠垂下了頭,一隻手還捏著那張紙,慢慢轉過了身。

  「等等!」

  他突然聽見她在身後又叫,心中一顫,急忙回頭。

  「我突然想了起來,還要加一條,對,再加一條!往後我這南苑,沒我的准許,不准你進來,一步也不許進來!聽見了沒?」

  步效遠一個字也說不出了,怏怏出了屋子。見門口茯苓還在等著,看著自己的目光裡似乎有點同情之意,一咬牙,朝她點頭笑了下,大踏步往自己的正房裡去了。

  「步效遠啊步效遠,你這是怎麼了!剛才竟然會做出這樣冒犯她的事!」

  步效遠躺在床上,眼睛盯著自己頭頂的方寸之地,心裡一陣煩悶。

  「但是……我寧願她這樣罵我,甚至是打我,也不想她丟下我一個人幾天不會來……」

  「她嫌我不會作詩對句,丟了她的臉面,明天起我就去學,總要讓她滿意了才好……」

  步效遠又回想了一遍她今夜剛剛給自己定下的諸多規矩,終於慢慢睡了過去。

  ***

  一晃七八天過去了,這天午後昌平從宮裡回來,問了下駙馬的行蹤,聽說他還在書房裡用功,可見是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心中稍稍有些滿意。想起剛才在宮中時明元女皇的吩咐,於是朝書房方向過去了。門外一個值守的家人見她過來,急忙推開了門,笑著說道:「駙馬爺晌午吃過了飯,就在裡面用功了。」

  昌平嗯了一聲,跨過了門檻進去。不看還好,一看,心裡的無名之火就又冒了出來。

  步效遠面前的桌上倒是攤了本書,只是他並沒在看,倒是趴那裡在睡覺。

  昌平惱火起來,順手拿了桌上的鎮紙,在他耳邊的桌面上啪啪用力敲了幾下。

  步效遠昨夜睡不著覺,半夜爬起來到院子裡練了許久的刀槍,折騰到下半夜,筋疲力盡才淋了個澡去睡了,一早起來送了昌平到宮門外自己回來,現在坐下來看書。這些風雅的詩歌詞賦,他從前本來就興趣缺缺,現在不過是勉強在讀,沒翻兩頁一陣瞌睡就上來了,這才趴著打了個盹,沒想到卻被抓了個現行,耳邊聽到了爆豆似的啪啪響聲,一個激靈,猛地睜開了眼。等見到是昌平立在自己面前,柳眉倒豎,心中暗暗叫苦,立刻站了起來。

  「原來你都是這樣看書習字!看來還是要給你請個太學的師傅過來才好!」

  「我……我前幾天都很用心的,只是昨夜睡不著覺,起來練了會刀槍,剛才睏頭上來了,這才……」

  步效遠低聲解釋了起來。

  「大半夜的你不睡覺練什麼刀槍?」

  「我……我睡不著……」

  步效遠臉微微紅了起來,飛快看她一眼,低下了頭去。

  昌平見他異樣,突然想起剛才在宮中只剩自己母女二人的時候,明元女皇問起了她和駙馬成婚幾日的相處之事,被自己搪塞了過去。心中微微跳了下,也不想說這個了,咳嗽了一聲,這才正色說道:「我過來是告訴你件事。三天後陛下要到城外玄華宮避暑,你一道過去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4:34 AM

第十五章

  昌平話說完,見他眼睛一亮,眉眼間像是起了絲歡喜的神色,心裡就微微有些不痛快了,忍不住哼了一聲:「我是不想你跟去的,只是陛下點了你的名而已。」說完也不去看他臉色,自己轉身就走了。

  步效遠望著她背影,神色怏怏,只轉念一想,能和她一起過去,心裡還是隱隱存了幾分雀躍,竟然有些像小時候盼望過年那樣希望時日快點過去的感覺了。

  ***

  三天轉眼便過。

  玄華宮建在城外之東,君山山系之下的一處狹長谷地上,四周群峰環繞,谷中清泉湧流、林野茂密,邊上大片湖泊,名為煙波,冬暖夏涼。每年入夏,女皇就會攜些近臣到這處行宮避暑。因為與帝都快馬也不過大半日的路程,每日的國事奏摺都有飛騎來去傳送,並不耽誤朝政。今年因為天熱得快,所以比起往年出發得要早些。

  天子車騎,浩浩蕩蕩。這天一大早,晨曦還沒散盡,長長的車馬隊伍就朝著城東迤邐而去。

  大皇子弗陵得了聖詔,攜了皇孫姬循一道隨行,二皇子弗賀因為身體有恙,女皇命他留在城中靜養。

  步效遠騎在馬上,邊上是姬循和幾個侍衛。昌平的馬車就在明元女皇的車駕之後,距他幾十步的距離。

  皇孫姬循不過十歲,眉眼與昌平有幾分相似,帶了女孩的陰柔。不肯坐馬車,只騎在一匹體型稍小些的馬上,從出發後就緊緊跟在步效遠的邊上。

  「姑父,我聽侍衛說,那天在校場,你幾下就制住了元世子,一腳踢飛了他手中的刀。姑父,你的刀法是怎樣練成的?教教循兒好嗎?」

  姬循看著他的目光裡滿是崇敬。雖然這崇敬來自一個男孩,只也叫他有些小小的羞赧,微微笑了下,說道:「你若是看得起我,我自然願意教你。」

  一匹白色駿馬從他兩人身邊掠過,馬蹄飛揚,朝著前面趕去。馬上的男子一身白袍,寬大的袖擺隨風飄搖,背影極是出塵。

  今天出行,隨行官員都按了各自品位列隊而行,隊伍雖長,卻極有秩序。這個白袍男子不穿官服,卻又這樣越隊而行,實在有些惹眼,所以步效遠多看了幾眼。

  「不過一個以姿色博位的小人,這樣招搖,真是可笑!」

  邊上姬循哼了一聲。

  步效遠見他人雖小,剛才這話卻說得老氣橫秋,忍不住看向了他,問道:「他是誰?」

  「散騎常侍蘅信。出城到行宮的事宜,他是總管。」

  步效遠哦了一聲。

  「姑父,你還不知道他吧?我告訴你件事……」

  姬循突然朝他招手。

  步效遠俯下身去。

  「你千萬別讓姑姑知道是我說的。」

  姬循湊他耳邊飛快說完,沖他咧嘴一笑,目光在陽光下微微閃動。

  步效遠抬眼看去,見那個白色身影已經縱馬到了隊伍前列,收住馬勢跟在了昌平的馬車之後,心情一下低落了下來。邊上姬循雖然還在與他搭訕,他卻全無心緒,眼睛只是看著前面,有一聲沒一聲地應著。

  傍晚時分,行宮到了。一場群臣夜宴過後,昌平被女皇叫住敘話,步效遠獨自回了他兩人所住的別院。這裡靠近女皇的寢宮,邊上不遠就是煙波湖了。

  步效遠看著這間臥房裡的床榻,想起白日裡姬循附耳對自己說的話,微微有些怔忪。漸漸月上東山,四周靜寂一片,仍不見她回來,別院裡只有幾個粗使的下人。步效遠突然覺得心煩意亂,抬頭見月色皎潔,忍不住出了別院,沿著湖胡亂走了一會,見月光映照著波光粼粼的湖面,萬籟俱寂,只有湖水在夜風中輕拍堤岸,發出陣陣響聲,心中這才慢慢覺得悶氣大減。怕昌平回來了見不到自己又要惱怒,轉身正要回去,突然聽見遠處一陣簫聲傳來,伴了水聲,極是清越。

  步效遠不解音律,卻也被這簫聲吸引,走近了些,才看清一個白色身影立在湖邊,衣袂隨風飄動,出塵若仙。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蘅信。

  「步駙馬,既然已經到了這裡,若不嫌棄,停留片刻,和我一道賞這月夜清風如何?」

  步效遠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看著蘅信朝自己走了過來,停在了幾步開外之地。月光之下,髮黑若漆,白衣似雪。

  「步駙馬少年英雄,黃武殿校場一戰,揚名天下,蘅信欽佩萬分。公主雖弱質女流,卻俠骨丹心,一諾千金,與步駙馬天作之合,又叫蘅信極是羨慕。一早就想當面向步駙馬呈上我的恭賀,苦於沒有機會,不想此時竟會偶遇。蘅信所願無他,但願步駙馬與公主殿下從此鳳凰於飛、和鳴鏘鏘。」

  蘅信朗朗說來,姿態信雅。

  步效遠默默看著他。一種奇怪的感覺慢慢從他心裡生了出來。他覺得這個名叫蘅信的男人,他剛才說的那一番話仿佛並不是說給他聽的。他覺得後背仿佛有些異樣,猛地回頭,看見昌平身後跟著茯苓和餘香,不知道什麼時候竟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到了自己的身後,正冷冷清清地盯著自己和蘅信。

  步效遠心一跳,隱隱有些明白了。蘅信的那些話,其實應該是說給她聽的吧?

  「回去吧。」

  昌平淡淡說了一句,已是轉身離去。

  步效遠跟著她離開的時候,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吟歎:「生平最是煩憂處,簫聲夜半卻悠悠……」

  ***

  「你去那裡做什麼?」

  兩人回到別院的臥室裡,昌平坐在了椅上,盯著站在自己面前的步效遠,慢慢問道。她目光晶亮,神情冷寂,與前幾天對他的態度判若兩人。

  步效遠低聲說道:「我不見你回來……,出去胡亂走了下,聽到了簫聲……」

  「你知道他嗎?」

  她仿佛出神了片刻,這才慢慢問道。

  步效遠怔怔看著她,卻說不出話來。

  「你知道他,是嗎?」

  步效遠心一跳,一種難言的滋味湧上了心頭,慢慢垂下了頭。

  「不許隱瞞我!我最恨被人欺騙!」

  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動。步效遠抬眼看去,見她眼中已經帶了微微的慍怒,只是燭光映照中,卻又仿佛有些悽楚。腦海中突然就又跳出了兩年之前她在那扇月光窗影中朝自己走了過來時的樣子。那時的她,仿佛也帶了這樣的一絲悽楚。

  他的胸口一熱,心酸漲得仿佛要爆裂開來,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已是到了她面前,一腿跪了下去,膝蓋頓地,緊緊地抓住了她手,仰頭看著她。

  「你幹什麼!」

  昌平嚇了一跳,睜大了眼低頭看著他。

  「我知道我人笨,什麼都不會,配不上你。可是我會一心一意對你好!真的!我……我……」

  還有太多的話想對她說,但是都擠在了喉嚨口,最後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步效遠漲紅了臉,看著昌平臉上的驚異之色,突然覺得羞愧難當。

  她是那樣的高貴,集萬千寵愛一身,怎麼會看得上自己的「一心一意」?

  剛才衝動之下的勇氣漸漸消失了,他訕訕地鬆開了她的手,仍那樣半跪在她面前,只是耷拉下了頭,不敢再去看她。

  「嗤……」

  半晌,一聲低低的笑聲突然響了起來,仿佛珠子落到了玉盤之上,清脆而帶了餘音。

  步效遠抬頭看去,見昌平竟抬手掩住嘴笑了起來,眼中波光盈轉,映得一張臉明媚無比,一時看得又發怔了,呆呆不動。

  「知道自己笨就好,還不是無藥可救!」

  步效遠聽見她罵了自己一聲。只是這聲音入他耳中,卻仿佛來自閬苑瓊池裡的仙樂,無比動聽。

  他的心又怦怦跳了起來。

  「今天坐了一天的車,累死了。好了,早些睡吧,養好精神,明天你還要隨陛下林場狩獵呢。誰要聽你這些叫人酸掉大牙的話!」

  昌平伸了個懶腰,已經站了起來,自己上了床榻。回頭見他還是那樣半跪在地上看著自己,眼睛一溜,隨手就朝他丟了個枕頭,步效遠一把抱住了。

  「睡我榻前踏腳上吧!」見他仍是不動,眉頭一挑,「委屈你了?那你睡榻上,我睡踏腳吧。」

  「不委屈!」

  步效遠急忙站了起來,到了她榻前的踏腳之上,躺了下去。

  昌平俯身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說了聲「呆子」,已是摘下了鉤子之上的床簾。

  踏腳寬度正好,只是長度不夠,步效遠躺著,腳還掛在外面,帳子裡面響起一陣窸窸窣窣聲,知道她在脫衣蓋被,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直到許久,耳邊隱隱又聽見了傳來的低微勻稱的呼吸之聲,知道她睡了過去,這才放鬆了,自己側身縮了起來,慢慢也睡了過去。



第十六章

  步效遠這一夜縮在不及他一人長度的踏腳上,卻是破天荒地睡得極好。夜深更重的時候,他醒過來一次。黑暗中聽見距離自己仿佛不過一臂之遙的那沉靜的呼吸之聲,翻了個身,側耳細聽著,心中極是安寧,漸漸又入了黑甜鄉。

  昌平醒來,睜開了眼,見帳外微明,天快拂曉了,正要翻身再睡,突然想起了昨夜睡在自己榻前的步效遠,心中起了絲好奇之意,按捺不住,終於悄悄趴到了床榻邊沿,伸出小指勾開了帳子的縫隙,看了出去。

  踏腳太短,步效遠側臥朝裡,整個人彎曲在了一起,卻睡得很沉。昌平這樣看去,只能看見他的半張側臉。濃黑的眉,挺直的鼻,略厚的嘴有些抿了起來,嘴角微微上翹,仿佛在夢中也帶了笑。

  這是昌平第一次仔細地打量他的長相。這樣的睡顏,就像個孩子。她見過各種各樣的年輕男子的臉,卻是第一次在一個男人的臉上看見這樣的寧靜和純和,甚至讓她生出一種去捏住他鼻子不讓他呼吸的調皮衝動,好容易才忍住了。突然見他眼睫撲動,眼皮動了幾下,知道應該是要睡醒了,竟然做賊心虛般地嚇了一跳,飛快地縮了回去躺下,閉上了眼睛,心也撲撲地跳了起來。

  步效遠習慣性地大早醒了過來,猛地坐了起來,這才想起了昨夜,一轉頭就看見帳子仿佛還在微微顫動,愣怔了半晌,終於爬了起來,輕手輕腳地開了門到了走廊之上,這才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舒活下有些僵硬的筋骨。

  昌平閉上眼睛,側耳聽著帳子外的動靜,聽到響起了開門聲,知道他出去了,這才又睜開了眼,吐出了口氣。心裡卻是微微有些怪異,也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她平時這時候必定還是擁被高枕而眠的,只是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步效遠的緣故,竟然睡不著了。一個人在寬大的床榻上翻來覆去,眼看天色越來越亮,耳邊已經聽到了啾啾的鳥鳴之聲,乾脆掀被起身了。

  「駙馬去哪裡了?」

  侍女進來伺候梳洗的時候,昌平狀似隨口問道。

  「駙馬一早起身就到了後園操練。前些時候在府中的時候也是每日這樣。」

  茯苓應道。

  昌平哦了一聲,不再做聲。

  早起練武是步效遠多年養成的習慣,即使是前兩年做伙夫的時候也一天不落,到了這裡自然不會躲懶。練了一會長槍,熱了起來,習慣性地把外衣一脫,又繼續練了起來。差不多半個時辰過去,見朝陽已是東升,這才收住了勢,轉身正要準備回去,愣住了。他看見昌平穿了套嫩綠的裙衫,亭亭站在園中的一架白色花藤之下看著自己,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了。

  步效遠意外,慌忙正要過去,低頭突然看見自己還沒穿回衣裳,正犯了她前幾天剛定下的那諸多規矩中的第一條,怕她責備,扯了搭在架子上的衣服,手忙腳亂正要穿回去,不料她眉頭一皺,遠遠嗤了一聲:「渾身汗津津的,不去沖個涼,就這樣穿回衣裳,你不難受,我看著都難受!」說完便扭身姍姍離去。

  步效遠手上拿了衣服,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停在那裡怔怔望著她背影正動彈不得,昌平已是停住了腳步,回頭輕斥了一聲:「還愣著看什麼?還不快去收拾整齊了,用過早飯就要去獵場了!你還想讓陛下等候你嗎?」

  步效遠這才驚覺過來,擦了把額頭的汗,急忙跟了過去。

  獵場位於行宮南的山麓,左邊大片平原,右邊茂密叢林,一道淺灘蜿蜒而過,正是個天然的圍獵所在。中昭國武風極盛,每年這時候的這場將持續三天的圍獵,是朝廷中新進武舉和貴族少年們競相展現自己的一個舞臺。三天下來,最後所得獵物最多的人,就能得到女皇陛下的親自授封,榮耀一時。

  往年倒還好,今年或許因為黃武殿校場之上,那蕭鄴和王睿本就是貴族子弟中武功的佼佼者,他們卻也被一個出身低賤的步效遠給壓了下去,讓他獨出風頭,更是成了公主府的駙馬,無數人心裡都是極不服氣,總覺得自己當時不在場,這才叫他撿了個便宜,現在心裡憋了股氣,多少都有要趁這機會把面子扳回來的念頭,所以今天暗地裡自然磨拳擦撞,躍躍欲試。

  步效遠護著昌平隨了女皇的車輦到了獵場。無數旗幟迎風飄搖,衛兵們盔甲鮮明,中間的大片平原空地上,駿馬嘶鳴,中昭國王蕭端木三族和另外貴族之家的所有少年幾乎都彙聚一堂,等著女皇朝空放出縱馬奔騰的令箭。

  明元女皇今天一身戎裝,英姿颯爽,被簇擁著登上了搭在林邊的高臺上,面帶笑容朗聲說道:「中昭國的兒郎們,驅使著你們下身的駿馬,用你們手上的刀和箭,盡情地在這天賜的林野之上展現你們大好的年華和武功吧!」

  原野之上發出了一陣響徹雲霄般的三呼萬歲之聲。

  「去吧!」

  女皇從邊上一侍衛手上接過了烏金弓箭,搭住朝空高高地射出,銀色的羽箭破空而起,發出尖銳的呼鳴之聲。一陣馬鳴和金戈碰撞之聲中,圍獵的人紛紛跨上了馬背,縱馬朝著原野和叢林飛馳而去。

  步效遠上馬提韁之時,回頭再次看了一眼女皇身側的昌平,她正和女皇在說話,此時卻突然微微側過了頭,紛亂的人馬之中,目光不偏不倚,正好看向了自己,兩人四目相對了。

  她只看一眼就收回目光,繼續和女皇說話,也看不出什麼特別的表情,但這也足夠讓他心中一陣激蕩。仿佛受了鼓舞,步效遠一扯韁繩,打馬朝著前面的人群追了上去。

  他的騎術算不上好,弓箭功夫雖也還可以,只畢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也沒去和別人往獵物密集區擠,半天下來,只獵到了兩隻野兔,一隻小黃羊。遠遠聽見沉悶的號角之聲響起,知道是要鳴金收兵了,只好驅馬回轉。經過林子邊緣時,看見一隻長了高角的雄麋從高過人腰的草叢之中竄出,只是麋的奔跑速度太快,再搭弓已是有些來不及,也未多想,一把拔出了腰刀,朝著已經奔進林子邊緣的麋頸投了出去。寒光一閃,刀鋒已是嵌入了麋頸,麋發出了一聲鳴嗷,搖搖欲墜。

  步效遠心中一喜,翻身下馬正要過去,突然聽見身後一陣響動,一隻羽箭已是擦他耳畔而過,噗一聲釘入了麋的頸項,麋應聲倒地下去。

  步效遠回頭,看見一個與他年紀相仿,長得很是粗壯的男子縱馬而來,從他身邊掠過,到了那隻麋前,翻身下去扯住麋的一隻後腿提了起來,對著步效遠得意大笑起來:「步駙馬刀功不錯,可惜這麋是在我的箭下倒地的,所以應該算是我的彩頭!」說著已是噗一聲拔出了刀,朝著步效遠丟了過來。

  步效遠接住了還染著鹿血的刀。

  「你是誰?」

  「你問我是誰?哈哈,這裡的人也就只有你會問出這樣的話。我現在就讓你知道。我是端木遙。蕭鄴王睿之流不過都是浪得虛名而已,那天黃武殿校場之上,如果我也在,哪裡還會有讓你僥倖出頭的機會?」

  端木遙說著,把麋甩上了自己的馬背。

  「怎麼,步駙馬不服氣?可是要比劃一場?」

  端木遙回頭,哼了一聲。

  步效遠看了那頭頸間刀傷處還在不斷滴血的麋,翻身已是上馬:「不用比劃,我也知道端木公子神技,自歎不如。」說完已是把刀插回腰間刀鞘,一收馬腹,駕馬而去。

  端木遙沒想到他會這樣,自覺沒趣,恨恨盯了一眼,這才翻身上去。

  女皇在大帳下檢視眾人的所得獵物。侍衛清點出來,以端木遙數量為優勝。女皇特意過去察看,不住點頭。等見到那頭大麋,咦了一聲:「遙兒,你的刀功什麼時候也這樣進步神速?這箭口就罷了,雖射得也准,卻不是致命傷。倒是邊上這刀口,直直刺入極深,這才是麋的致命傷吧?這東西跑動極快,能在它奔跑之時這樣飛刀刺中,這功夫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啊!遙兒,朕平日可真是小看了你。」

  端木遙看了眼立在一邊一語不發的步效遠,有些心虛,嘿嘿乾笑了兩下:「多謝皇姑母謬贊……」

  女皇又看到姬循竟也射殺了一隻野兔和小麅,很是歡喜,勉勵了數聲,當場解了腰間的玉佩作賞賜,心情極好,等看到步效遠的,哈哈笑了起來:「效遠第一次就有這樣的收穫,不錯不錯。」

  女皇都笑了,邊上隨行的百官自然也跟著笑了起來,哈哈聲一片。

  步效遠偷偷看了眼昌平,見她正皺著眉頭看自己,有些羞慚地低下了頭。

  「我……我給你丟臉了……」

  女皇走得遠些了,步效遠見昌平還立在自己面前,低聲說道。

  「端木遙是什麼人,他會有這樣的刀功?陛下剛才問他話,我見他拿眼睛不住瞧你。你老實說,那頭麋是不是你射殺的?」

  昌平靠近一步,低聲問道。

  「我……我確實出手早些,只是他上來,說是自己射倒了的,我就……」

  「你就老老實實讓給他了?剛才還一聲不吭!步效遠,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像你這樣笨的人!」

  步效遠聽她又責駡自己,抬頭見她正狠狠盯著自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訕訕地垂下了頭。

  昌平抬眼,見女皇已經回了高臺就座,不再理睬他,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女皇站在高臺的華蓋之下,看了眼下面黑壓壓一片卻列隊整齊的屬￿她的臣子士兵,笑容滿面說道:「眾位愛卿和中昭國的勇士們,你們都很是讓我引以為驕傲。這第一天,獨佔鰲頭的……」

  女皇還在說著話,高臺之下的無數雙眼睛正帶著崇敬和肅穆仰視著她。但是就在此時,一件誰也不會預料到的事情發生了。

  一枝黑色的疾弩,劃破了空氣,仿佛挾帶著萬鈞之力,朝著高臺上的女皇閃電般地射了過來,帶著咻咻的風聲,叫人為之變色。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文武百官,千衛將軍,羽林上卿,女皇的貼身護衛,甚至女皇本人,誰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仿佛就在一瞬間,疾弩已經到了她身前不過十幾步的距離。

  「有刺客!保護陛下!」

  昌平的聲音陡然在空曠的原野上響了起來,尖銳得仿佛不是人能發出的。

  她的呼聲未歇,一道寒光已經追著疾弩盤旋著飛了出去,在陽光下發出刺目的光。就在箭弩到了女皇胸前幾步之遙的時候,寒光終於趕上了箭弩,從箭杆處掠過,清脆的喀喇一聲之後,箭頭和箭杆應聲而斷,噗一聲,被擾了方向的箭頭深深插進了女皇身側的鼓架木柱之上,箭杆斜斜墜地,而那道寒光,眾人這才看清楚,是一柄腰刀,已經落到了地上,深深刺進了泥地之中。

  腰刀是從步效遠的方向投射而出的。

  短暫的一陣靜默之後,終於有人張皇大叫起來:「抓林中的刺客!保護陛下!」

  女皇被反應了過來的侍衛一下包得密如鐵桶,簇擁著下了高臺,而原本秩序井然的高臺之下也早已經混亂不堪,無數的人湧向了射出疾弩方向的叢林之中。

  行宮議事殿中,女皇看著託盤中被整齊削斷的箭杆和那枚烏黑閃著幽幽藍光的箭弩鐵頭,怒不可遏:「全是一群酒囊飯袋。如果不是效遠,朕今天只怕已經不能再站在此地和你們說話了!」

  群臣四顧,惶然垂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4:46 AM

第十七章

  「刺客抓到了嗎?」

  女皇回了位子坐了下去,低頭沉思片刻,再抬頭時,眼中已是冷凝一片,看著負責護衛的羽林上卿榮肅,慢慢問道。

  榮肅急忙出列下跪,應道:「陛下,刺客已經就範,只是……」

  「只是什麼?審問出了沒有,到底受了什麼人的指使?」

  女皇投來的目光如電,榮肅暗暗心驚,猶豫了下,低頭說道:「陛下,刺客被抓之後,立時吞毒自裁。臣親自搜遍了他全身,發現了個異狀,只是……」

  「只是什麼?有什麼不能說的嗎!」

  女皇面色如水,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

  榮肅一驚,急忙說道:「不敢。臣檢視的時候,發現刺客的左右下臂之上各被磨去了一塊皮,傷痕嶄新,懷疑是……光和一黨的作為!」

  這話一出,殿堂之中的人都是臉色突變,皇子姬弗陵更是雙眼發直,嘴唇已是微微顫抖了起來。

  「光和」兩字為什麼讓這些人這樣聞之變色?其實很簡單。這是前姬姓皇朝順帝,也就是皇子姬弗陵的父皇在位時的最後一個年號。順帝薨,姬姓又歷經兩個短暫的孩童皇帝之後,端木女皇登基就位。雖然她曾在登基之初昭告天下,以後必定恢復姬姓天下。只是在姬姓皇族和一些保守勢力看來,這完全不過是為籠絡天下人心而發的。

  所以從女皇登基第一年起,民間就出現了一個以「光和」為號的秘密組織,成員在自己的左右下臂上各刺「忠烈」一字,旨在光復姬姓皇朝,據說前廢帝姬弗陵就是他們擁立為帝的對象。

  這個組織發展非常迅猛,短短兩三年間,勢力就大增,策劃了幾次的暗殺行動,雖然最後都未得逞,但引得女皇震怒不已,命她自己掌握的秘衛暗中大肆捕殺,這才鎮壓了下去。姬弗陵跪在了女皇寢宮門外一天一夜,絕食痛哭明志,朝中又有一批保守派一同上言代他求情,女皇這才命人將他送回府邸,第二天又下旨冊封他為安樂王,這事才算勉強揭過去了。

  只是自這之後,這「光和」二字就像個幽靈籠罩在了太寧宮的上空,雖然沒人再提起,卻是每個人心裡揮之不去的陰影。姬弗陵早先年更是誠惶誠恐,唯恐哪天那光和黨又跳出來生事牽連上自己,這幾年再無動靜了,這才漸漸放鬆了下來,哪裡會想到今天竟又出了這樣的事。

  女皇臉色陰沉,冷冷說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姬弗陵臉色發白,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顫聲說道:「陛下,兒臣全不知情,與兒臣無關,求陛下明察!」

  女皇盯他看了半晌,臉色陰晴不定,末了終於冷冷說道:「我聽說你在府第之中蓄養男寵,荒淫無度,這都罷了,去年立冬初六夜,你對你的一個名叫冠兒的男寵說過什麼,你還記得嗎?」

  姬弗陵冷汗汩汩而下,不住磕頭。群臣臉色各異,面面相覷。

  「你是忘了還是不敢說?」女皇笑了起來,那笑卻全無暖意,「還是朕代你說了你吧。你說有朝一日你若被人擁立登基複位,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朕鴆殺,第二件事就是廢你元妃,立那孌童為后,是也不是?」

  姬弗陵大叫一聲,伏地不起,肩膀抖抖索索個不停,恐懼之極。

  「來人,廢去姬弗陵安樂王之號,把這不忠不孝毫無廉恥之人押送回帝都,沒朕的旨意,不許踏出安樂王府半步!還有,把那個冠兒拖去淩遲肉戧了,朕看他還怎麼做皇后的美夢!」

  女皇高聲命道。

  「陛下,今天這刺客到底是否光和一黨還只是臆測,因為殿下的從前的一句無心之語就這樣處置了,只怕會引天下議論,人心不服啊,求陛下收回成命!」

  光祿上大夫劉錚上前一步,據理力爭,面紅耳赤。

  女皇冷笑一聲:「劉愛卿言重了。等哪天這忤逆之子真把朕給鴆殺了,把那孌童扶上皇后之位了,天下之人才會心服口服麼?我意已決,你再多說也是無用!」

  劉錚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默默退了下去。他剛退下,撫遠大將軍魯鹿就又出來,睜大了眼奏道:「陛下,今日之事,殿下是否有罪,臣不敢論斷。只是臣以為另有一人更是罪該萬死。那個蘅信,他素來行事張狂,目無法紀,朝臣早有不滿,只是陛下偏袒,這才容他至今。他是陛下此次出行的總管,那高臺之位也是他選定所建,平原何其廣大,他為什麼偏偏要選那靠近林地之處築台?陛下聖駕到時,附近守衛森林,那刺客若非是預先被放進來潛伏,又怎麼能近得了陛下的身,以至於差點生出驚天大禍?陛下素來英明果斷,請陛下此次務必以公為重,拋卻私情,千萬不要因為這一人而冷了滿朝臣子的心!」

  撫遠大將軍魯鹿年過五旬,戰功赫赫,令敵人聞風喪膽,與朝中幾大勢力又都並無瓜葛,所以頗得女皇倚重。只是他性子火爆,為人耿直,早就對蘅信心有不滿,現在有了機會,自然想說就說,連女皇的顏面也顧不得了。

  魯鹿話音剛落,立刻就又幾個大臣出列隨聲附和,見女皇微微垂下眼皮不語,似乎還在猶豫不決,魯鹿不滿,上前一步正要再開口,突然聽見大殿之外響起一個聲音道:「魯大將軍過慮了。陛下早就命人將蘅信捉拿起來待訊,現在人就在千衛手上。」

  魯鹿回頭,見昌平公主立於殿外,神色肅然,臉上這才現出一絲喜色,默不作聲退了回去。

  「陛下,我擅自做主,請陛下責罰。」

  大殿之上只剩她兩個的時候,昌平跪了下來。

  「昌平,你這是在代替我做決定嗎……」

  「昌平不敢。我知道母親只是在猶豫,所以不過催促母親做出正確的決定而已。」

  女皇凝視了她片刻,見她雖跪在那裡,眼睛卻是直直地注視著自己,眉眼間慢慢現出了一絲疲乏之色,終於歎了口氣:「你下去吧。」

  昌平站了起來,轉身離去。

  「效遠很好,我很喜歡他。只是我聽說在公主府的時候,你和他都是分房而居。他既然已經成了你的駙馬,你就要把他當真正的駙馬來對待,不要因為他老實而欺淩了他。」

  女皇對著昌平的背影,突然說了一聲。

  昌平一頓,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眼女皇,終於應了聲是,點了下頭。

  ***

  又一個夜幕降臨了,手執戈戟的衛兵在黑暗中把守著行宮的各處要地,他們行走時,盔甲擦動發出的輕微響動和遠處傳來的蟲鳴,成了這安寧的夜裡四下唯一能聽到的聲音。

  步效遠之前被女皇單獨召見後,一個人回了別院裡,覺得自己等了許久,終於聽見外面響起了侍女們低低的「公主」呼聲,知道是她回來了,心裡一喜,急忙跑了出去。借了回廊上燈籠的光照,隱隱約約看見她皺著眉頭,仿佛心事重重的樣子,腳步一下遲緩了下來,停在了廊邊,看著她從自己面前走過,而她仿佛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存在。

  步效遠站在廊前,看著窗裡的燈光驟然加亮,侍女們進進出出地忙碌著,一時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其實很想進去,像昨晚一樣,但是她沒有叫他進去,所以他只能站在這裡等候。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他以為她已經徹底忘記了他,垂頭喪氣地想到前面花廳或者邊上的隨便什麼空屋子裡過一夜的時候,突然看見門開了,一道燈光透了出來,茯苓的聲音響了起來:「駙馬爺,公主叫你進去了。」

  步效遠壓住心裡湧出得一陣歡喜之意,應了一聲,急忙轉身要進去,門口差點與茯苓迎頭相碰,見她和她身後魚貫出來的侍女們似乎都在笑,這才有些羞赧地讓到了一邊,慌得茯苓急忙後退了幾步,說道:「不敢叫駙馬爺讓道,請駙馬爺進去吧。」

  步效遠低聲道了聲謝,飛快走了幾步進去了,一抬頭,看見榻上的帷帳被金鉤掛起,昌平弓膝正斜斜靠坐在床榻一頭,卸盡了釵環,烏黑的秀髮軟軟地垂在了一邊肩膀上,身上不過一件中衣,膚若凝脂,正側頭看著自己,一下又臉熱心跳起來,停在了她七八步開外的地方,微垂著眼,竟沒有與她對視的勇氣。

  「過來!」

  他聽見她叫了一聲。飛快抬眼看去,見明亮的燭火裡,她正笑盈盈看著自己,眸光瑩然,心神一蕩,腳已是不由自主地邁了開來,一步步靠近,終是停在了自己昨夜棲身過了一夜的踏腳台之前。

  「你很想和我一道睡?」

  昌平笑盈盈問道,容色把滿室都映得春光一片。

  步效遠腦子轟一聲響了起來,呆呆看著她一動不動,不知道她怎麼突然會這麼問。

  「前次寫給你的那幾條,還記得第四條怎麼說的嗎?」

  「第四,不得有所欺瞞……」

  步效遠想都未想,脫口而出。

  「記住就好,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很想和我一道睡,是不是?」

  昌平下榻,赤足站在了踏腳臺上,堪堪到他眉間,抬眼看著他又問。

  步效遠臉已經漲得像快滴出了血,在她這樣近距離的逼視之下,終於垂下了頭,憋出了一個字:「想……」,聲音卻低得幾乎像是蚊吶。

  這個字一出口,他覺得自己驟然像是卸下了千鈞的重擔,心裡又微微湧出了一絲歡喜和期待,悄悄抬眼飛快地看了一眼她,卻是怔住了。

  她剛才的笑容已經消失不見了,現在正冷著臉,用她那雙烏黑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

  「所以你就在我母親面前告狀,說我在公主府不讓你進房?有沒有順便再說我昨夜叫你睡踏腳啊?嗯?」

  昌平微微後仰著頭,冷冷地問道,眼睛裡已經帶了些嘲諷之意。

  步效遠半晌才反應了過來。

  「真的沒有!我沒有對別人說起過這個!」

  他大概是真急了,竟然伸手拉住了她一隻手,見她低頭盯著自己的手背一動不動,順她目光看下去,在她那只纖白小手的映襯下,第一次發覺自己這只已經長在他身上將近二十年的手竟然這麼地粗黑厚大,一下自慚形穢起來,慌忙鬆開了,縮回了手。

  昌平這才抬眼盯著他,依舊是不依不饒的氣勢:「你沒說,剛才我母親為什麼突然在我面前問起這個?」

  步效遠又開始面紅耳赤了,只不過這次是被急出來的。

  「我真的沒有提。陛下叫我過去,只是誇讚了我幾句,說……」

  他看了眼昌平,遲疑了下。

  「說什麼?老實告訴我,不許隱瞞!」

  步效遠一咬牙,眼睛看著她的衣角,低聲說道:「陛下問你有沒有欺負我,我說沒有。陛下說你被她寵壞了,脾氣不好,叫我要多擔待些,我都應了下來。陛下又問我以後想做什麼,我說想報效國家……,但是她真的沒有問你說的那個事……」

  昌平的臉色更加難看:「她要是問起的話,你就會趁機告狀,是不是?」

  「不會,真的!」

  步效遠急忙搖頭。

  昌平打量他片刻,哼了一聲:「你嘴巴上這麼說,心裡一定在怪我,是不是?」

  「沒有,真的沒有。」步效遠急忙抬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能像現在這樣每天看見你,就算天天睡在你床前踏腳上,我……我心裡也是很高興的……」

  昌平這才面色稍緩,嘴裡卻仍是呸了一聲:「男人這東西最是會口是心非甜言蜜語的,你當我會信?」

  我說的是真的,能這樣睡在你身邊,醒來就聽到你的呼吸之聲,我真的已經非常滿足了……

  步效遠心裡不停這樣想著,但是在她帶了幾分倨傲的目光之下,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愣了半天,這才期期艾艾地說道:「你要是不想看到我,我晚上去睡外面。我人粗,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睡……」

  他說完,並沒聽見她說什麼,心裡一陣黯然,默默轉身朝著門的方向走去。

  「回來!」

  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嬌叱聲。

  他停了下來,轉頭看去,見她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面帶怒色了,只是皺著眉頭看著自己說道:「你今天立了大功,成了我母親跟前的紅人,再過些時日,說不定連我都要看你臉色了,怎麼敢趕你出去?本來呢,還是想著要聽我母親的話,讓你睡床榻上的。只是你自己都說了睡踏腳就很高興了,那就照你的意思,晚上還睡踏腳好了!」說完也不看他,自己爬上了榻,噗一聲又丟下個枕頭,隨手放下了帳子。

  我剛才要是沒說那句話,她真的會讓我和她一起睡在床榻上?

  黑暗裡,一片寂靜中,步效遠像昨夜一樣,側身睡在踏腳臺上的時候,再也無法像昨晚一樣安然入睡了,睜大了眼睛盯著低垂在自己面前的帷帳,腦子裡不停地翻來覆去想著她最後說的那句話,直到下半夜了,這才睏極,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十八章

  步效遠覺得自己仿佛還剛睡過去不久,再次睜開眼時,就已經是拂曉了。他伸展了下身體,下意識地轉頭朝帳子裡望去。

  屋裡還不是很亮,但借了窗中閑閑漏進的幾縷晨光,透過銀紅的織金軟帳,隱隱約約還是能看見裡面的起伏輪廓。帳子裡的那個人,現在彷彿還睡得很沉,面朝外地側臥著,一條腿伸出在外,寬鬆的小褲抽皺在了大腿上,露出大半截修長光裸的腿,正壓在了錦被的一角之上。

  步效遠突然意識到自己那個每天清晨醒來時都會給他造成麻煩的玩意又緊結了起來,只是今天更難過一些,連喉嚨都有些發乾,不敢再看,急忙轉過了頭,正要悄悄起身出去,突然聽見外面遠遠傳來一陣有些雜亂的腳步聲,很快,門口就響起了拍門聲。

  「駙馬爺,陛下派人傳令過來,說今日就動身回宮,叫公主和駙馬爺一道隨駕。」

  他過去開門,見茯苓這樣說道。

  步效遠有些驚訝,很快回頭,看見床榻上的帳子微微動了下,知道她已經醒了過來。

  「知道了。這就準備。」

  帳子裡傳來一道因為晨起而略帶了些慵懶的聲音。

  ***

  昨天的驚險遇刺讓女皇突然改變了計劃,不過一夜就結束了行宮之行。只不過來的時候,浩浩蕩蕩,沿途所過,百姓無不頂禮膜拜,而現在,為了不叫百姓猜疑,只是由衛尉寺的千衛營護送秘密返回,原本跟去的一干臣子則被安排在次日各自分批回都。

  步效遠騎在馬上,走在隊列的中間。他的身邊是昌平的馬車,女皇的車駕不急不緩地行在前面,千衛營的騎兵層層地前後相隨。一行人現在正在山麓中的石道上。因為在修建行宮的時候就整修過,所以這段石道雖然不是很寬,但還算平整。遠處隱隱可以聽到飛瀑流水和鳥鳴猿啼,而近處,除了車馬行進發出的轆轆和馬蹄之聲,四下就寂靜無聲了。

  已經快中午時分了,出了前面這道彎,很快就踏上平地了。只是這段山彎的路有些窄仄,左邊高聳崖壁,右邊是深澗,澗底一道溪流,因為前幾天一直下雨,現在水面很寬,水勢湍急,澗底隱隱傳來水擊岩壁時發出的陣陣轟鳴之聲。

  不知道為什麼,步效遠突然覺得心裡有些不安,他抬眼看了下前面不遠處的女皇車駕,驅馬到了昌平馬車的右側,示意車夫靠著山壁一側行路。

  「都小心些!」

  說話的是衛尉寺上卿李力。

  昨天的那幕驚魂,叫他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事發之時,全場的人呆若木雞,包括他自己,衛兵更是保護不力,如果不是這個不久前才突然冒出來的步效遠步駙馬,他這個衛尉寺上卿的頭大概也早已經落地了。現在不過是被斥責了一頓,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所以從今早出發以來就一直緊繃著不敢放鬆,看了下周邊,急忙命令士兵們打起精神來。

  地勢漸漸開闊起來,再不用片刻,就能出了山彎口了。李力抬手,擦了下額頭上被當空烈日烤照出來的一層汗,正想噓口氣,突然僵住了,大吼一聲:「小心頭上,保護陛下!」話音未落,已經驅馬想箭一樣地朝著女皇的車駕趕了過去。

  衛兵們猛地停下了腳步,一陣喀拉的兵甲碰撞聲中,頭頂的滾石像冰雹一樣地砸了下來,被砸中的士兵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有幾個已經順著微微傾斜的路面滾下了一側的山坡,發出絕望的慘叫之聲。

  「怎麼了!」

  步效遠看見昌平的臉突然從馬車車廂的窗中探了出來,驚疑中還帶了幾分惺忪的睡意,仿佛剛被驚醒。她昨晚沒睡好麼?

  來不及多說什麼,一塊巨石已經淩空朝著她的馬車的頂棚直直砸了下來。步效遠猛地從馬上飛身而下,怒喝一聲,整輛馬車竟被他生生朝裡斜推進了幾步,而幾乎就是同一時刻,轟一聲,巨石已經重重砸在了馬車原本的位置上,連築起路面的石板也被震得碎裂成了無數大大小小的碎片。

  身後馬車之上的侍女們的尖叫聲中,昌平終於反應了過來,睜大了眼睛盯著這塊差點就要把她砸成肉餅的巨石,臉色煞白,仿佛還沒反應過來。

  「下來!」

  步效遠拉開了馬車的後廂門,探身進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幾乎是粗暴地拖了她下來,抱著轉身就將她壓著貼靠在了山崖之側。

  「貼著山壁走,石頭不會砸到!」

  他護在了她的身側,朝著逃出了馬車連滾帶爬驚慌失措地躲避著飛石的茯苓和另些侍女們大聲吼道。

  就在這時,山麓的前後兩側又傳來了一陣打殺聲,銳利的箭簇劃破了空氣,飛蝗般地射了過來,又是一陣慘叫聲,前後已經被伏兵截斷了路。

  「一二營往前衝出去,保護陛下和殿下!三營斷後!」

  李力揮舞著手上的刀,格開了射來的一支箭,瞪大了眼睛,吼聲幾乎震動峽谷。

  這些千衛營的衛兵們,都是從衛尉寺的士兵中百裡挑一挑選出來的精英,誓死效忠女皇。剛才不過是一時不備,現在穩住了神,見頭頂的石塊也少了些,立刻朝著女皇的車駕圍了過去,與前面路口湧了出來的伏兵廝殺了起來。而此時後路之上也湧出了伏兵,遠遠望去人數還不少。

  這是一場出乎人意料的有預謀的與昨天的刺殺相銜的二次刺殺。

  殺手非常兇悍,但是衛兵們也是訓練有素,雙方短兵相接,包圍終於被撕扯開了一道口子,被衛兵四面圍住的女皇車駕已經在衛兵的重重保護下,朝前衝了過去。

  「昌平,快上來!」

  一直伏身在車駕上躲避飛箭的女皇抬頭,朝著還落在後面的昌平叫了一聲。

  「抱牢我!」

  步效遠低喝了一聲,沒等她反應過來,一手已緊緊箍住了她的腰,另一手扯住了身邊狂奔而過的一匹驚馬的馬韁,按住了馬頸,翻身帶著她上了馬背,俯身朝著前面女皇的車駕疾馳而去,靠近的時候,飛身下了馬,分開了衛兵,將她送了上去。

  「你一道離開!」

  昌平仿佛這才醒悟了過來,手緊緊地捏成一個拳頭,朝他大喊了起來。

  「你先走!我和衛兵一道斷後!」

  步效遠大吼一聲,抽出了腰刀,轉身已經與一個堪堪追了上來舉刀砍下的刺客格在了一起。

  他的刀極快,等到從對方的胸腔中抽出,臉上被噴濺了被刀帶出的那股與他從前聞慣了的牲畜血味完全不同的猩熱的血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殺了人。

  一陣短暫的茫然過後,他又立刻接著舉刀。容不得他多想什麼了,撲出的企圖對女皇和公主不利的刺客越來越多,出手狠厲,大部分的衛兵都去保衛前面的女皇車駕,剩下斷後的三營衛兵們傷亡慘重,已經有些抵擋不住了。他必須要為她能安全離開這裡而毫不猶豫地繼續用他手上的刀去殺人,否則就是被殺。

  箭簇在他身邊呼嘯而過,發出陰厲的破空之聲。他且殺且退,身上到處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就在他紅著眼睛,將刀再次重重頓入對面那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胸膛中時,一片廝殺聲中,突然聽見身後響起了一陣驚叫聲。

  「昌平……」

  這是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叫聲,來自女皇。

  步效遠猛地回頭,看見女皇車駕已經到了山彎口,一個拐彎就可以離開了,但是一個嫩綠色的嬌小身軀卻從女皇有些傾斜的車駕一側跌落下來,沿著路面往山澗的方向滾去。

  步效遠幾乎在同一時刻,發力就朝著那個身影狂奔而去。他從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跑得這麼快,像風一樣。但是還是晚了,他到的時候,反應了過來的在車後的衛兵還沒來得及上前拉住,她已經滾下了斜坡。

  「昌平!」

  步效遠心膽俱裂,大吼一聲,腦子裡一片空白,猛地縱身就撲了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緊緊握住。

  他抓住了她。但是慣性太大,加上他剛才的俯衝姿勢,不過略微的停頓,下滾的去勢已經無法被阻擋了。步效遠一咬牙,抓住了她嬌小的身子緊緊地摟在了自己的懷裡,順著坡勢滾了下去。正天旋地轉之時,身下一空,噗通一聲,全身一涼,耳際一陣沉悶的水壓之聲,這才意識到已經掉進了澗流裡。

  ***

  昌平之前之所以掉下馬車,只是因為車駕到了山彎口時,一邊車輪碾在了剛才掉落在地的一塊大石之上,車身一側,還在不住起身張望在後與刺客廝殺的步效遠的她身形不穩,這才一個踉蹌從側旁摔了下來的。車當時受阻,速度並不快,而且一路滾下來時,頭臉和大部分身體都被步效遠護住了,除了後背和腿上被石塊刮劃了幾下有些火辣辣地痛,倒也沒什麼大礙,只是感覺天旋地轉。

  她自小就喜戲水,女皇特意請了教導師傅,水性是極好的。現在驟然落水,隨澗底的暗流推著前進,涼意一激,腦子反倒清明了起來。睜開了眼,見澗底雖然幽暗,但借了上面的水光,隱約還能看出頗深。剛才兩人下墜之勢沉重,現在已經墜到了距離澗底不過三分之一的地方。

  昌平屏住了呼吸,用力蹬腿想上浮,卻浮不上去,身子反而朝一邊歪斜了過去,這才注意到自己仍被閉著眼睛的步效遠緊緊抱著,急忙推了幾下,示意他放開自己,兩人好浮上去。他鬆了手,昌平驟然一鬆,腿一蹬,人已經往上,嘩啦一聲鑽出了水面。

  水底雖也有暗流,卻沒水面這樣的湍急,昌平收勢不住,已經被水流一下沖著漂了出去,用力劃了幾下水,抓住了被攔在兩塊溪石間的浮木,這才穩住了身形,抹了把臉上的水珠,轉頭去看身後,卻仍不見步效遠浮出水面。

  昌平猶豫了下,終是深深吸了口氣,猛地又鑽入了水底,逆著暗流朝著剛才的方向潛過去,隱隱看見前面水底沉了團還在動的黑乎乎的影子,發力再靠近了些,心裡一驚,果然是步效遠。

  他竟然不識水性!

  昌平急忙遊到了他身邊,一把抓住了他胳膊,腳在澗底用力一點,借了水力,正要浮上去,突覺腿一緊,已是被他緊緊抱住,隨他掙扎了幾下,自己竟也沉了下去。

  溺水之人突然抓到可以借力的東西,下意識地就會緊緊抓住不放,昌平自然知道這點。只是見他此時這樣,把自己都帶了下去,心中惱怒,俯身下去狠狠一口咬住他一隻耳朵,他大約吃痛,鬆開了手。昌平感覺腿一鬆,人立刻就在水裡翻了個身,輕輕巧巧地到了他身後,伸手攬住了他脖頸,借了水底湧來的一道暗流,終於浮了上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4:55 AM

第十九章

  昌平拖著步效遠鑽出了水面,大口呼吸了下新鮮的空氣,脹痛的胸部這才覺得舒緩了些。略微一低頭,見被自己扯住的他已經軟塌塌地靠在她身上一動不動了,知道是嗆水過多閉過了氣,心中一急,發力想遊上岸去。只是水流太急,她本來就力氣不大,又拖了個這麼大個的人在身邊,一道水流蒙頭蓋腦地湧了過來,一時不備,連自己也嗆了一口水,差點被捲了下去,不敢再逞強了,只能順著水勢下漂,儘量保持著浮在水上。

  她早上穿的是本來是輕盈的軟綢裙,現在衣料浸泡在水中,卻仿佛水草一樣地緊緊包裹住她的肢體,很快手腳就酸軟了起來,身邊步效遠的身體顯得也更是沉重,壓得她幾次差點都沉下了去,咬牙撐著,好容易又抓到了一段浮木漂了段路,看到前面有塊突出水面的石頭,用盡全身力氣拖著他遊了過去,緊緊抓住了石塊上凹陷的縫隙,腳底一實,這才終於穩住了身形。

  昌平大口地喘息著,剛緩過了神,又怕步效遠閉氣過久,急忙借了水的浮力,終於連滾帶爬地將他拖上了岸,用力扳平他身體,讓他仰躺側著頭,用力掐開了他嘴,自己又騎在了他腹部,用力按壓他胸口,見他眼皮子微微翕動了下,急忙更加用力按壓下去,終於聽他喉嚨裡咕嚕咕嚕了幾聲,嘴巴裡開始不停往外吐水,卻一直不見他睜開眼,心中焦急起來,一邊叫他名字,一邊用力揉搓他帶了涼意的胸口四肢,終於見他臉色漸漸有些紅了起來,眼皮動得更厲害,眼睛卻始終沒有睜開,心中生疑,俯身下去貼在了他胸口,立刻就感覺到了他心臟處在撲通撲通跳得很是厲害,略一想,也是有些明白過來了,臉上微微一熱,心裡隨即就湧上了一絲惱意,想也沒想,一隻手已經狠狠揪住了他耳朵。

  ***

  步效遠之前嘴巴裡吐出了水,眼皮微微翕動的時候就已經轉醒了過來。正要睜開眼,耳邊卻聽到她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嬌嬌顫顫地帶了絲惶然,和平時不是教就是訓的口氣完全不同,竟想多聽她這樣叫幾聲;又覺她分腿坐在了自己下腹之處,柔軟的臀隨她揉搓自己胸口的動作在他身上不住起伏,這卻是從前只偶爾在夢裡才會有的情景,於是不止心裡發軟,連四肢百骸也是一併酥軟了過去,哪裡還捨得睜開眼,這才屏住了呼吸裝作沒醒。

  「裝死裝夠了沒?」

  步效遠突然覺到一隻耳朵被撕扯得生疼,聽到個冷淡的清脆聲音,又覺得自己下腹處一鬆,原本壓住他不住在動的那個柔軟身子已經起來了。知道被她發現了,急忙睜開了眼,果然見她正站在了自己面前。夏日衣料薄,濕透了的裙衫這樣緊緊包裹住她身體,浮凸玲瓏,曲線畢露,只是眉頭正皺著,在冷冷地看著他。心中一凜,急忙抬手撐住了身體想坐起來,後背卻是一陣抽痛,忍不住嘶了一聲。

  「你再裝!」昌平抬起一隻白生生的足踢了下他的腰,「快起來!」

  步效遠宛如做賊被抓,不敢吭聲,只好忍住了痛,撐著自己上身慢慢坐了起來,眼睛卻只盯著地上的卵石,再不敢落在她身上。

  昌平不再理他,只是抬頭看了下四處。見剛才順水漂流而下,這裡離起初落水之地已經有了段路,除了流水之聲,四下裡寂靜一片,也不知道上面怎樣了,心中焦躁起來,抬腳就往上游方向走去,沒兩步,腳踢到了塊尖銳的石頭,一陣鑽心的疼痛傳來。

  她起先在水中之時,腿腳被裙幅所絆,恨不得撕掉才好,腳上的鞋襪更是不知道被蹬到哪裡去了,現在只剩一雙赤足。平時連路也沒多走過一步的一雙腳,哪裡能經得住這樣的疼,哎喲一聲已是摔倒在地,膝蓋又磕在了另塊石頭上。

  步效遠見她跌倒在地,俯著一動不動,心中一急,自己後背的疼痛一下也忘了,一骨碌起身,到了她跟前扶她起來,見她正用手捂住膝蓋處,一臉的疼痛難當,心中竟也跟著抽痛了下,急忙抱了她坐到邊上另塊平坦些的石頭上,這才小聲說道:「我看看。」

  昌平還沒來得及拒絕,他已經撩起她濕漉漉的裙擺,見她雪白的膝蓋皮膚已經被石頭的鋒棱割破一道口子,滲出了幾滴血珠,宛如雪地裡盛開的紅梅,別樣地觸目驚心。

  「疼嗎?」

  步效遠皺著眉,俯頭下去輕輕吹了幾下,然後抬頭看著她,小心問道。

  昌平的膝蓋隨了他吹氣的動作,起了陣毛蟲爬過般的麻癢之意,把疼痛的感覺都遮蓋了過去。

  一滴水隨了他的動作,從他眉毛上滾了下來,啪一下滴到了她的小腿上。她的皮膚竟也仿佛感覺到了那點還帶著他體溫的熱意,渾身汗毛呼一下地豎了起來,急忙撇開了他手,把裙擺放了回去。

  「你這個笨蛋,明明是只旱鴨,還跟著我滾下來做什麼?剛才在水裡,連我都差點被你拖下水去!」

  昌平往後仰了下身子,避開了他俯身時撲面湧來的男人氣息,瞪眼罵他,臉卻是微微泛紅。

  步效遠有些羞愧,低下了頭,訥訥說道:「我……我見你掉下來,心中一急,就什麼都忘了……」

  昌平盯他看了半晌,終於哼了一聲:「回去之後就給我去學游水,我可不想哪天又這樣被你拖累。」話說完,又皺眉,微微歎了口氣,「我們倒都還好,只是上面不知道怎麼樣了……」

  「陛下一定安全無事的。你不能走路,我背你找條路上去……」

  步效遠嘴裡說著,呼地站了起來,身子卻是突然一陣微微晃動。

  昌平抬頭,見他臉龐有些扭曲,仿佛強忍著痛苦,這才察覺他有些不對。

  「你怎麼了?」

  「沒……什麼。」

  步效遠應了一聲,微微後退了一步。

  「轉過身來!」

  昌平看著他,聲音不大,卻含了絲不容抗拒的命令之意。

  步效遠猶豫了下,敵不過她逼視的目光,終於慢慢地轉過了身來。

  他的後背之上,赫然一道猙獰的刀傷,傷口有些深,在水中浸泡過後,被掀開的皮肉已經有些泛白,還有血絲在不停地滲出。

  「沒事的,只是從背後被人偷襲砍了下,我皮糙,扛得住的……」

  「你這個……」昌平罵了半句,終於收口,只是恨恨看著他,「都成這樣了,還說沒事。你要是死了……」她終於還是沒繼續說下去,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下山澗的上游方向,臉上已經微微帶了些愁容,「我母親一定會派人下來找我們的,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你傷成這樣……」

  步效遠胸口一陣熱流上湧:「昌平你別怕,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昌平咬唇看他片刻,終於歎了口氣,拍了下自己身邊空出的地方:「你還是坐下歇會吧。看不到上去的路,還是等人下來吧。」

  步效遠一怔,終於應了一聲,挨著石塊的邊緣慢慢坐了下來,看著她微微側頭,將被水打濕早已散亂的髮髻拆了下來垂到胸前,慢慢地絞著髮束裡的水。已經斜去的陽光從山崖頂上照了下來,將她整個人籠罩住,翠眉彎彎長長,濃密的眼睫上還沾了一顆小小的水珠,越發襯得眼眸晶瑩。白嫩的耳垂小巧玲瓏,戴著的一對藍寶石鑲金耳墜正隨了她的動作在不停亂顫,仿佛不偏不倚地正撓在了他的心尖之上。

  「昨晚……我拿你撒氣,你心裡一定很氣我吧?」

  她突然停了手中的動作,慢慢問道,不等他回答,又仿佛在自言自語道,「我其實早就知道我母親在我身邊安插了人……,她大概只是為求心安,我也願意她心安。但是我心裡有時候,總還是有些難過……」

  步效遠看她正看得有些發癡,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是呆呆地嗯了一聲。

  昌平大約沒料到他會這樣回答,抬眼端詳了他片刻,突然笑了起來,笑容嫵媚得像春日裡盛開的海棠,眼底卻帶了絲淡淡的哀涼。

  「你什麼都不懂,一根筋。這樣也好,起碼會快活些……,只是你認識了我,就再也做不回原來的那個屠牛郎了,只怕以後這快活的日子也會求而不得……,你以後別怪我就好……」

  步效遠終於聽明白了她的話。

  她的笑讓他熱血沸騰,眼底的那絲哀涼卻讓他心微微縮了起來,想都沒想,話已衝口而出:「我不會怪你!雖然我不太懂你們的事情,但是我以後一定會對你很好的,我只想讓你每天都笑得這樣好看!」

  昌平望他,搖頭微微笑了下,低頭繼續絞著自己的長髮,不再說話。

  下來搜尋的人一直沒等到,兩人身上的衣物被風吹得快乾的時候,頭頂卻突然暗了下來,彤雲密佈,看起來要下陣雨了。

  昌平抬頭看了下天,又看了下步效遠有些泛白的唇,說道:「去找個地方躲雨吧,你的傷口不能再浸水了。」

  步效遠隨她站了起來,看了下四處,俯身就要抱她起來。

  「你做什麼?」

  昌平閃避開來。

  「你的腳走不了路,我抱你走。」

  昌平俯身下去,霍一聲撕開了自己的裙幅,撕下了兩大塊的布,纏了幾圈在了自己的腳上,打了結,這才起身說道:「我會走。你照顧好自己就是。」說著已經朝前走去。

  她的腳是那樣的嬌嫩,即使已經包纏了幾圈的布,踩在凹凸的石塊上,看起來還是硌腳。步效遠在後,看著她提著裙幅,走得有些踉蹌,一下已是過去,從後一把抱起了她。

  「我的這點傷不算什麼!」

  她被他橫抱起來,驚異地睜大眼看著他的時候,他躲開了她的目光,只是這樣低聲說了一句,已經朝著山澗上游另側的緩坡敏捷地上去。那裡的草木稀疏,地上隱約仿佛有人走過的樣子。



第二十章

  夏日的陣雨說來就來,何況是在這樣的山間。步效遠爬上了右側的緩坡,順著山勢沿著被荒草淹沒的野徑下去,沒多久頭頂的烏雲就壓得更低了,遠處的山巒頂峰處已經隱隱現出了幾道閃電,一陣風卷了枯枝落葉狂舞而過,豆大的雨點就劈裡啪啦地砸了下來。

  「那邊有座棚子,我們過去避下雨!」

  步效遠四處看了下,顯得有些高興,飛快地跑了過去。昌平隨了他的跑動,在他懷裡微微顛簸。兩人身體相貼,來自於他胸膛的灼熱體溫和男人的氣息慢慢地透過夏衫,熨燙著她的皮膚。她腦海裡突然又浮現出了兩年前的那個荒唐之夜,這個男人也像現在這樣和她肌膚相貼。她突然一陣耳熱心跳。怕加重他負擔,把自己攀他肩上的手挽得更緊了些。

  那座棚屋看起來不遠,就在半山間,但是過去卻彎彎繞繞,儘管步效遠跑得很快,仍是敵不過雨勢,等他終於抱著昌平到了棚屋前時,兩人身上又已是被雨水淋濕了,連髮間也在滴滴答答地淌著水。

  步效遠用腳推開虛掩的柴門進去,見裡面一張用石塊在兩頭架起的草鋪,一個粗陋的泥爐,牆上掛了張老蓑衣,門後一柄鐵叉,牆角堆了些柴火,此外別無它物,更看不到人。

  步效遠把昌平放了下來,見她四顧打量,有些不安說道:「大概是山中獵戶為了夜間臨時落腳搭起來的棚屋,剛才那條野徑,應該就是獵戶住這時到山澗用水踩出的。這裡很破舊,委屈你了……」

  昌平收回視線不語,只是到他身後,借了門外僅存的天光,見他後背傷處又已是被雨水淋濕,腫脹可怖,微微歎了口氣:「怎麼辦,再拖下去,你的傷……」

  步效遠回頭看了下她,突然顯得有些局促,低頭已是急忙到了柴火堆前,俯身翻揀起了起來,含含糊糊說道:「沒事的,這麼一下,我還死不了。我先起堆火,你把身上烤乾吧。」

  昌平低頭,這才發覺濕衣盡都緊緊貼在了自己身上,褻衣下的胸口乳丘起伏,兩點微微地凸起,極是扎眼。突然想起下午剛出水時,豈不是也是這樣,卻都被他看了過去?心中不禁起了七分羞,三分惱,還站著發怔,見他已經搬了些柴火過來,堆到了泥爐旁,蹲了下去用爐邊地上放著的火鐮和火石生起了火,動作極是嫺熟。

  「把外面衣服脫了烤吧。你身子弱,再濕衣貼身,怕著涼。」

  火燃得旺了起來,步效遠站起身對著昌平說道。見她望著自己不動,臉微微一紅,「我背過身去,不會偷看的。」一邊說,一邊已是果真轉了過去,背對她坐了下去。

  天色迅速地暗了下來,外面雨勢漸漸小了,終歸於靜寂,只有風過叢林發出的嗚嗚響聲。屋裡也是寧靜一片,只有紅色的火光不住跳躍,映得四壁通紅,偶爾發出幾聲枝木燃燒爆裂時發出的劈啪響聲。

  「好了。」

  步效遠聽到身後起了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知道是她在穿回衣服,又聽她這樣說,一直有些緊繃的身體才放鬆了下來。

  「今晚……」

  他轉過了身,看著她被火烤得有些暈紅的臉,遲疑地說道。

  「今晚只能在這裡歇下了。外面天已經黑了。」昌平接下了他的話,看了下四壁,「你剛才說既然是獵戶暫時落腳的地方,找找看說不定存了些草藥什麼的,你的傷……」

  步效遠哦了一聲,在床底四角看了下,又到了那堆柴火前翻了下,見被柴火遮擋住的角落裡有個烏瓦缸,掀開了蓋子一看,有些驚喜說道:「裡面有小米和乾貨……你肚子餓了吧,我煮東西給你吃。」

  昌平歎了口氣,慢慢坐到了草鋪上,看著他把缸子搬了出來,裡面有幾個燒煮用的罐子碗筷和些小米乾蘑,應該是獵戶存著以備自己住這裡時吃的。

  步效遠拿了個大罐子到山澗處汲了水,回來時將小米和乾蘑一道投入進去,架在爐上,添了些松明,吹旺了火。

  兩人都沒說話,只是相對坐了,默默地看著爐中不斷跳躍的火。很快,罐子的孔洞和蓋沿便噴出了一道道白色的蒸汽,空氣裡也彌漫了淡淡的食物的香氣。

  「只有這個了……」

  步效遠用裂口的粗瓷碗盛了一碗稍涼了些的蘑菇小米粥,端到了昌平面前,小心地低聲說道。

  昌平接了過來,湊到鼻端聞了下,贊了一句:「很香。」說著喝了一小口,咽了下去,朝他笑了下。

  粥裡沒有鹽,更沒有別的調料,但就是白味,現在嘗起來也是帶了一絲鮮美的山蘑原味。步效遠看著她慢慢喝了一碗,又給她倒了一碗,她喝了一半,終於看著他說道:「我飽了。」

  步效遠接過了她的碗,她還沒來得及阻攔,就看見他仰脖一口喝光了她喝剩下的粥。

  「你……」

  步效遠嘿嘿笑了下,摸了下頭,神情看起來微微有些不自然:「只有一個碗……」

  昌平搖了搖頭,看著他把罐子裡剩下的大半粥都喝光了。

  雨後的山間月色,顯得十分皎潔清朗。昌平出了柴門,站在那裡,獨自對著掛在山巒頂峰上的那輪明月,仿佛在出神。步效遠坐在她身後,就這樣一直望著她的背影,終於忍不住,對著她輕聲說道:「你早些睡吧。你睡鋪上,我會替你守夜的。」

  昌平回頭凝視他片刻。屋子裡有些暗,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能隱隱看到他的一雙眼睛閃動著光芒。

  良久,當月影漸漸地投射到柴門前他靠坐著的身影上時,昌平終於從草鋪上坐起身來,低聲說道:「把門用鐵叉叉住,你也過來睡吧,不用守了。」

  步效遠一頓。之前一直緊繃著,他還沒什麼感覺,現在靜靜靠坐在這裡,他才覺到了疲憊,後背之上陣陣脹痛,仿佛有千萬隻枚尖針在穿刺著他的骨肉。去躺下來,而且是躺在她的身邊,對現在的他來說,真的是種誘惑。

  「你敢不聽我的話?」

  下一刻,他聽到她帶了絲命令意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不再猶豫,立刻起身關了門叉住,朝她走了過去。

  「你好好睡吧……」

  他趴在了仿佛還殘留著她體溫的剛才睡過的草鋪之上,聽見身邊裡側的她用低沉柔和的聲音和自己說話,忽然覺得心頭仿佛拂過了一陣和煦的春風,連身上的脹痛都平了些,終於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步效遠睡著的時候,又做了個夢。夢中的他被那團爐火炙烤,烤得他難受極了。他想喝水,漫無目的地在黑暗中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了一處甘泉。他喝了水,喉嚨裡滋潤了很多,但是身上卻仍是那樣得熱,熱得仿佛心口裡還有一團火在燃燒。

  他淋淋地迸出了汗水,朦朦朧朧伸手的時候,摸到了一塊軟玉,溫溫涼涼軟軟,他覺得很舒服,於是努力地想靠近些。終於他將那軟玉抱在了懷裡,緊緊地抱著不放。他仿佛聞到了一種幽涼而淡遠的香氣,就像小時候他家院子裡種的那株每年春天裡都會綻放的雪白梨花。他喜歡這種記憶中遙遠的味道,於是更不願意放開,把懷中的軟玉抱得更緊了。

  昌平的手一縮,卻被他牢牢地抓住,鬆脫不開,她手上還來不及放下的剛剛餵他喝過水的粗瓷碗跌落到了地上,啪一下裂了。

  他的手心很燙,像火一樣地在熨著她的手心。她有些不安,試圖再次扳開他的手,卻聽見他喉嚨裡發出了幾聲低低的咕嚕響聲,反而更朝她靠了過來,直到額頭緊緊地抵著她柔軟的胸口,把那裡頂得陷了進去,再也無法抵進,這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就這樣貼著慢慢安靜了下來,不再像之前驚醒她時那樣躁動不安了。

  他……還是在做夢嗎?

  昌平驚訝地睜大了眼,看著這個緊緊貼靠在自己胸前的腦袋,竟然不忍心就這樣推開他。

  由他吧,他受傷了,現在又發熱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這一夜,一夜而已……

  她終於慢慢地放鬆了下來,用自己的衣袖給他擦去額頭沁出的汗水,把手輕輕地搭在了他厚實的腰身上。

  ***

  步效遠醒了過來,是被外面的此起彼伏的鳥鳴聲吵醒的。

  天色已經微微亮了。

  他覺得頭很沉,側臥著的身體和四肢沒那麼疼了,後背卻麻木得幾乎失去感覺。但是他的懷裡……

  他想起了昨天發生的事情。記憶力最後的一幕,他坐在柴門口為她守夜,就在他以為她已經睡過去的時候,她卻坐了起來,命令他過去睡到她的身邊……

  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她還在睡,微微地蜷縮著身子在他懷裡,閉著眼睛,瓷玉般的臉龐上纏了幾縷散亂的烏黑髮絲,柔順得就像一隻小貓,而他的一隻手還摟在她細軟的腰肢上。兩人貼得是這樣的近,近得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撲在自己臉龐上的微微鼻息。

  這不是夢,她真的被自己摟在了懷裡,安靜地在睡,散發著他夢中曾聞到過的那種淡淡的梨花香。

  步效遠不敢動,唯恐自己一動就會驚醒她。那樣他就無法再像現在這樣,盡情而大膽地把她看個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5:07 AM

第二十一章

  他的頭脹痛,肢體也極其難過,但此刻山中的這片晨光,他卻覺得前所未有地美好,甚至有些盼望就這樣一直延續下去,這樣她就會柔順地一直靠著蜷在他的懷裡。

  天色終於還是越來越亮,幾縷晨光從柴門的縫隙中擠了進來,在地上投出了長長短短的幾道明亮光痕。步效遠覺到她在自己懷中微微動了下身子,睫毛顫動,知道她快要醒了,心一跳,慌忙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

  片刻後,一隻柔軟的手覆在了他的額頭之上,涼涼的。他突然想起了昨夜夢中的情景,終於忍不住睜開了眼,卻正對上了她望過來的一雙眼睛。她的眼裡有微微的擔憂。

  「你的額頭,還很燙呢。」

  她收回了手,慢慢坐了起來,看著他說道。

  「我沒事,真的……」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步效遠猛地坐了起來,忍住肩背後被牽扯時傳來的一陣疼痛,從草鋪上一躍而起翻身下去,身子微微晃了下,只很快就站穩了。

  昌平微微蹙眉:「還逞能。」

  步效遠嘿嘿笑了下,過去拿開了鐵叉開了門,回頭說道:「我帶你去昨天的澗邊,再找找看有沒回去的路。」

  昌平嗯了一聲。

  兩人離去的時候,把那個缸子搬回了原來的柴草堆裡。昌平抬手,想從自己耳垂上摘下那對墜子,放到已經洗乾淨的罐子裡。這是經歷過昨天那場水下漂遊後,她身上現在唯一剩下的首飾了,卻被步效遠攔住了。

  「這是你戴過的……你戴著很好看……,等回去了,我會送些錢回來放這裡……」

  他看著她,臉微微有些紅。

  昌平有些驚訝地看著他,終於慢慢放下手,低低地唔了一聲,朝著外面走去。

  「等等。」

  他叫住了她。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到她跟前蹲下,低頭解開了纏在她腳上的已經有些鬆脫的綢布,仔細地又繞了回去,打了個不鬆不緊的結,這才抬頭朝她笑了下:「好了。」

  他的指腹有些粗糲,剛才擦過她柔軟細緻的腳背時,她覺得心裡仿佛也被什麼輕輕撥動了下,一陣異樣的感覺,忍不住微微蜷了下腳趾。

  「昨晚你夢見了什麼?我聽見你咕嚕咕嚕地好像在說夢話……」

  像昨天一樣,當他還是抱著她沿著水勢已經小了些的山澗邊往上游去的時候,她突然問道。

  步效遠含含糊糊地支吾了聲,不開口。

  「不說就算了。我也不稀罕知道。」

  昌平哼了一聲,略微撅起了紅唇,模樣三分嬌,七分俏。

  步效遠低頭看見了,心一顫,不由自主說道:「我夢見我回到小時候我家的院子裡,牆邊那時還有棵老梨樹。每年春天梨花開的時候,我娘就會用紗布接住落下來的梨花,給我做梨花糕吃。昨晚你在我旁邊,我好像又聞到了那種味道……」

  他的臉又微微紅了起來。

  「你娘做的梨花糕,好吃嗎?」

  昌平問他,話剛說出口,感覺他箍住自己後背的手臂略微一緊。

  「好吃。我娘死了後,那棵梨樹也死了。梨花糕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了。」

  步效遠低聲說了一句就沉默了,眼睛一直看著前面,腳步加快了些。

  昌平也不再說話,只是用手把他的腰身摟得更緊了些。

  衛尉寺上卿李力帶著他的衛兵們辟出了路下來,沿著澗底分頭搜索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他們的公主髮髻淩亂,裙擺撕裂,被步駙馬抱在了懷裡,纖巧的一雙腳高高地翹起,鞋襪不見,只是用布條裹遮了起來。

  李力一時欣喜若狂。

  昨天他拼死率著千衛營的士兵保護女皇衝出了伏擊,車駕一陣狂奔之後,女皇就命令他親自帶了部分衛兵回去澗底搜救。他們下了山澗,一直尋到了很遠的下游,最後只在溪石間找到了一隻精緻的繡鞋,天黑的時候,他們面前的這道澗水已經合了邊上的支流,縱身跌下了萬丈深淵,成了高高的飛瀑。

  李力以為他兩人必定是凶多吉少了,和衛兵們在高地胡亂過了一夜,今天天還沒亮,就垂頭喪氣地沿著原路返回,擔心著回去後女皇的震怒,沒想到竟然就這樣遇上了。

  ***

  步效遠的傷很嚴重,傷口大片發炎腫脹,只是經過太醫的精心治療,加上他自己年輕力壯,不過半個多月就恢復得很好,穿上衣服遮住纏著的藥帶的話,基本也就看不出來了。

  這一天,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站到了中昭國太寧宮黃武殿的大殿裡,以朝臣的身份。

  他和昌平回來後第二天,女皇就下旨,封賜他為正六品的昭武中郎將,隨文武百官上朝列位。

  大多數的朝臣對這樣的封賜並無異議。更何況這不過是個武官的榮譽虛銜,並沒什麼實際權力,而且品級也不算高。只有一個人對步效遠顯得格外留意,這個人就是撫遠大將軍魯鹿。他的目光從步效遠進殿後,就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散朝之後,步效遠被女皇召到了御書房,靜靜候在外面。當他被近侍帶進去時,有些驚訝地看到魯鹿也在裡面,而且並沒離開的意思,仍站在一邊盯著自己。

  「效遠,可還習慣?」

  女皇笑吟吟開聲問道。

  步效遠上前幾步,跪了下去端正叩首,先是謝過了女皇的封賜,這才說道:「還好。」

  他其實心裡是有點緊張的。畢竟這是他第一次上朝,以人臣,而不是公主背後的駙馬身份站在了金碧輝煌的中昭國的權力中心所在。高高座上的威嚴的女皇,兩邊穿著華麗朝服的文武大臣臉上的莊重表情和他們議事時發出的中氣十足的說話之聲,都讓他有些不習慣,他只是並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女皇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我問過了太醫,你的傷勢已在恢復,只是仍不可多動。回去後在府裡安心養傷就是,切不可再舞槍弄棒的。」

  「是。臣前些天在家,公主都有督促我溫書,並沒有碰槍棒。」

  步效遠應道。

  「哦,昌平有督促你溫書?不知道都讀些什麼書?」

  女皇顯得被勾出了興趣的樣子。

  「都是些詩詞經書,她說多讀些才好……」

  步效遠猶豫著說道。

  「可笑!真是婦人……」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步效遠回頭,見說話的是魯鹿。

  魯鹿一直留神在聽著步效遠的應答,等聽到他被公主「督促」著讀詩詞經書,一時忍不住,話就衝口而出了。本來是想說「婦人之見」的,突然想起御座上的皇帝也正是個女人,這才硬生生忍住了,改口說道:「步駙馬,老夫見你為人忠直,一身武藝,如今邊境不平,駙馬不去想著報效安國,堂堂一偉男子,怎的整日任個婦人拿捏,去讀那勞什子的詩詞經書做什麼?」

  步效遠被他說中了心事,應答不出,臉微微有些發熱起來。

  女皇咳嗽了下,魯鹿這才住了嘴,只是仍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

  「效遠,魯大將軍話雖直了些,只也不是沒道理。剛才大將軍與朕說的正是有關你的事情。等你傷勢痊癒,你就隨大將軍到軍中歷練下,以備日後之用,你意下如何?」

  步效遠大喜過望,急忙應了下來,又到了魯鹿面前,單膝跪下了道:「大將軍威名遠揚天下,效遠小時就聽聞過將軍馳騁沙場的英雄事蹟,心中極是嚮往。承蒙大將軍高看我,效遠一定誓死追隨大將軍!」

  魯鹿本就看中了他,琢磨了多日,這才忍不住到女皇面前開口要人。見他現在這樣謙遜,心中也極是歡喜,早把剛才嘲諷他的話丟腦後了,上前扶了起來哈哈笑道:「好說好說。老夫看人從不會看走眼。假以時日,步駙馬必定會成國之棟樑!老夫見你很是硬實,這就隨老夫到營中去見識下可好?」

  步效遠哪會不願意,當即跟他到了駐紮於城北的大營之中,遠遠聽到了震天般的士兵操練之聲,胸中一時熱血沸騰,難以自已,什麼就都丟在了腦後。

  步效遠這天回到公主府時,天色已經有些黑了。剛進門還來不及擦去汗,就聽侍女說公主叫自己到南苑去,心中咯噔了下,胡亂抹了把臉就急忙朝著南苑過去了。

  山澗木屋中的那一夜和肌膚的相親,真的已經成了個夢境。回到了公主府,她就又成了往日的那個昌平公主,依舊是一個住南苑,一個住正屋,只不過白天裡她會親自過來檢視下他的傷口癒合情況,或者督促他讀書,給他解釋他不懂的地方。

  步效遠入了內室,見她正坐在桌前,眼睛盯著燭火,並不理他。猶豫了片刻,終於靠前一步,小心說道:「今天隨了魯大將軍到了軍營中,這才回來晚了……」

  昌平這才轉過了眼,上下打量了下他,淡淡說道:「你攀上了魯大將軍,總算是熬出了頭,往後好好跟著他就是了,還跟我解釋什麼!」

  步效遠被她這樣不冷不熱的一句話給堵住了,愣了一會,這才看著她臉色,吶吶說道:「你生氣了?」

  昌平不語,盯他看了半晌,臉上神色陰晴不定,終於皺眉說道:「你出去吧!沒事了!」

  步效遠只好出去了,只是心裡卻像是墜了塊石頭,壓得他極是難過。默默往回走了一半的路,終於不甘心,忍不住又折了回去,正好碰到出來的餘香。餘香急忙見了禮,又說道:「公主已經歇了,叫人不要去打擾她。」

  步效遠看了眼那還亮著燈火的窗口,有些苦惱說道:「她早上還好好的,現在為什麼又這麼生我的氣?」

  餘香也回頭看了下,這才捂嘴輕聲笑了起來,湊近了些說道:「駙馬爺,你問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公主今天確實有些怪。特意從御藥房裡要了很多幹梨花,這倒罷了,竟然還自己到了廚下叫廚娘教她做梨花糕,連手都被燙了。莫非是為這個才生氣的?」

  步效遠一下呆住了。

  梨花糕。

  「梨花糕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了。」

  她是記住了他的話,所以才特意做給他吃的嗎?偏偏今天自己卻遲遲不歸。

  她一定是為這個生氣的!

  他的胸口一下滾燙了起來,腦門熱得幾乎又迸出了汗,一語不發地就往她的屋子方向跑了過去。



第二十二章

  步效遠跨過了遊廊,飛快地跑到了她的屋子門口,身子快要撞到門了,這才硬生生地停了下來,伸手輕輕地碰了下門。

  門還是虛掩著的。

  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猶豫了片刻,終於一下推了進去,門發出輕微的吱呀一聲,極是悅耳。

  「餘香嗎?」裡面傳來了一個嬌脆的聲音,「不是跟你說了,我要歇了嗎?」

  步效遠不應,只是飛快地朝裡走去,沒有停頓。他怕自己一停下來就會失去剛才的那種勇氣。

  他繞過了那扇長長的屏風,一眼就看見帳子並沒有放下,昌平正懶洋洋半躺半坐地靠在床頭,手上握了本書卷。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

  「是你!」

  她抬眼看見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只是很快就哼了一聲,側過頭翻著自己手上的書頁。

  「我……,我晚飯還沒吃飽……」

  步效遠吭吭哧哧地說道。

  昌平神色一動,瞟他一眼,這才弓腿坐起了身,軟軟涼涼說道:「你這麼急火火地沖進來,我還當是天塌下來了呢,原來不過是晚飯沒吃飽,叫廚娘再燒就是了。這話在我面前說還可以,若是被別人聽見,人家還當我待你不好,連飯都不讓你這個尚公主的駙馬吃飽呢。」

  「我想吃你做的梨花糕!」

  步效遠仿佛沒聽出她話裡的意思,紅著臉說道。

  昌平咬唇盯他片刻,見他在自己注視下終於有些忸怩地低下了頭去,生了一個晚上的悶氣這才稍稍消去了些,哼了一聲:「哪裡來的梨花糕!」

  步效遠一怔,抬眼看去,見她側頭正斜睨著自己,燭火映襯下,一雙眼睛裡隱隱仿佛有笑意在流動,只是嘴裡說出的話卻又像是還在生氣,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猶豫了片刻,終於低聲說道:「我剛才聽餘香說你做了梨花糕,以為……以為……」

  「以為是做給你的吃嗎?」昌平接過了他的話,「我是自己想吃了,這才做了幾塊!」

  昌平說完話,見他失望地哦了一聲,慢慢垂了下頭,竟然轉身要走了,心中一下又有些惱起來,一下掀開了蓋在腿上的錦被,趿了鞋就朝桌邊去了。

  步效遠聽見身後起了響動,回頭看去,見她已是到了桌邊,抬手掀開了上面擺著的一個精緻的食盒蓋子,從裡面端出了個碟子,沉著臉朝門外叫了起來:「茯苓,茯苓!」

  桌子有些靠裡,剛才他沒注意到上面的東西,現在才看清了她手上的那個碟子,裡面還正盛著幾塊雪白的糕點。只是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

  茯苓聽見裡面高聲呼傳,急忙推門進去。

  「把這東西拿去倒了,餵豬也行!」

  茯苓偷眼看了下呆若木雞的步效遠,又見公主神色不善,笑著上前接了過來,這才狀似無意說道:「公主為做這幾塊糕點,跟著廚娘學了一個下午,連手都燙了,抹了火油才好些,這樣倒了真是可惜。駙馬不吃的話,我拿去分給小丫頭們可好?」

  步效遠這才反應了過來,紅著臉對茯苓說道:「給我吧。我要吃的。」

  茯苓瞟了下昌平,見她雖仍皺著眉,只並未說什麼,於是笑嘻嘻把手上碟子遞給了他,這才出去了。

  步效遠一手端了碟子,一手捏起一塊雪白的糕點,送到了嘴邊,兩口就咽了下去,又狼吞虎嚥了兩塊,卻是被噎住了,正有些難受,看見面前多了只白皙的小手,手上一隻杯子。

  「慢點吃,噎死了可別怨我!」

  話聲裡帶了絲微微的嬌嗔之意。

  步效遠急忙接了過來,喝了幾口的水,這才長長地呼出口氣,朝對面的她嘿嘿笑了下。

  「呶,坐到桌邊吃吧!」

  昌平接過了他手上的碟,放到了桌上,自己也坐了下去。

  步效遠應了一聲,急忙跟了過去。

  「好吃嗎?」

  等他終於伸手去拿最後一塊的時候,她突然看著他問道。

  她做的梨花糕,有些硬實,沒有他從前吃過的那樣鬆軟可口,更比不上那種用新鮮梨花蒸出來的清香。但是他覺得好吃。儘管肚子已經撐得很飽了,他還想把最後一塊也吃掉。

  他猶豫了下,抬眼看向了就坐在自己邊上的她。黑髮鬆鬆垂下搭在鼓起的胸前,腰肢一握,忽然想起前次在澗底自己抱她在懷的情景,心又是一跳,急忙點頭。

  「好吃!」

  「撒謊!」

  昌平嘴裡罵著,嘴角卻有些微微上揚,「我自己都吃過了。」

  「真的好吃。和我娘做的一模一樣!」

  步效遠認真地說道。

  昌平終於笑了起來,眼睛彎彎像新月:「好啊,那你就叫我一聲娘,以後我天天做給你吃。」

  步效遠臉一下紅了起來,緊緊地閉著嘴巴。

  「算了。」她大概突然意識到這話有些孟浪,自己也是微微臉紅,揮了下手掩飾說道,「你吃不下就不用勉強了。我做得確實不好吃。」

  步效遠仿佛沒聽見,又拿了最後一塊糕點,就這茶水也吞了下去,這才抬頭朝她笑了下,揉了揉肚子:「這回才飽了,明天一天都不用吃飯了。」

  昌平看他片刻,這才低聲笑駡了句:「真是個傻瓜……」

  步效遠雖然被她罵,只是見燭光裡她眼波流轉,端的嫵媚動人,只覺心神一蕩,心中極是甜美,等聽到她低聲噝了下,這才驚覺自己竟已是握住了她還搭在桌上的那只手。低頭看去,見她本來白皙柔滑的手背之側一道醒目的紅痕,知道是被燙傷的,像被針刺了般地一下鬆開了自己正停在她手背紅痕上的手,心疼道:「疼嗎?以後不要再親自做糕了。我吃一次就很滿足了。」

  他兩個坐得很近,近得昌平甚至能聞到他白天從軍營裡帶回的那種塵土之氣。此刻他眼中流露出的疼惜,那種自然、直白、絲毫不加掩飾的疼惜,甚至在最愛她的母親的眼中,她也從來沒有看到過。

  她的臉泛出了一層紅暈,慢慢地低下了頭。

  步效遠的心開始怦怦地跳了起來,全身發熱。此時的她,露在衣領外的一截白皙脖頸被燭火映照得泛出了如玉般的光澤,整個人看起來是那樣的嬌弱溫柔,就像一朵盛開的海棠,仿佛只要他伸手輕輕一攬,她就能撲跌進他的懷裡任他蹂躪疼惜。

  「昌平……」

  良久,他終於顫聲叫她。

  她濃長的眼睫一跳,迅速抬眼看了下他憋得通紅的臉,然後軟軟地嗯了一聲。

  「我……,我……」

  步效遠突然呼地一下站了起來。

  「我該回去了。」

  昌平抬起了臉,有些意外地盯著他。見他眼睛盯著地面,一隻手緊緊地貼著身側而立,身形崩得筆直。微微咬了下唇,壓住了心中莫名泛出的一絲不快和失望,終於說道:「我也正想說了,你身上一股汗味,再待我這裡要熏死人了。快點走!」聲音已是有些涼了起來,不復剛才的溫軟。

  步效遠有些尷尬,抬手用袖口了下自己鼻尖上新沁出的汗,含含糊糊應了一聲,慌忙轉身而去。

  「等等!」

  他伸手開了門,一隻腳已經跨出門檻的時候,聽見身後傳來她的叫聲,立刻停了下來,轉身看去。

  「你想回去看下嗎?我是說,你原來的那個家……」

  昌平猶豫了下,終於說道。

  步效遠驚訝地看著她,很快,他的臉上就現出了極其歡喜的神情。

  你怎麼知道我一直想著回去看下的?

  他心裡這樣想著,卻終於忍住了沒問,只是重重地朝她點了下頭:「想!」

  昌平望著他仿佛孩子的笑容和閃閃發亮的眼睛,仿佛也被感染了,剛才的那絲不快已經煙消雲散了去,臉上也漸漸露出了絲笑容:「那就明天吧。我陪你。」

  步效遠這一夜幾乎是在輾轉難眠中度過的。公主親手給他做的梨花糕,公主坐在他身邊溫柔低頭的樣子,公主還說明天陪他回家……

  他的那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家,現在還在嗎?那些他曾經再熟悉不過的親鄰,現在還記得他嗎?

  衛尉寺的羽林軍們一年當中會有幾次休假。但是他在伙房中的兩年,卻一次也沒有過,他甚至沒有踏出太寧宮圍牆之外的半步路。那時他不知道當初官府對自己的緝捕令是否一直還在,所以也斷絕了回去看下的心思。

  她低著頭的時候,他真的很想把她抱住,親吻她泛了粉潤桃花顏色的臉頰和嘴唇。如果他沒忍住,真的就那樣把她抱住了,她會讓他抱,讓他親嗎?

  朦朦朧朧入睡前,他的腦子裡忽然跳出了這個念頭,於是又一陣輾轉。

  ***

  步效遠和昌平成婚的那天,他曾騎在高頭大馬上,與公主的車輦一道出了太寧宮,繞街而行。他的一些舊日親鄰也曾過去擠在人群中看熱鬧,只畢竟是遠遠看見,就算依稀有些面熟,兩年的時間過去了,又會有誰會想到那個尚了公主的駙馬就是與他們曾比鄰而居的屠牛小子?所以當他出現在了他家門前的那條巷子裡時,看見他的人在一陣短暫的茫然驚訝過後,大叫出了他們曾經最熟悉不過的那個名字:「阿步!」

  「阿步回來了!阿步回來了!」

  人們聞聲從家門口湧了出來,把步效遠圍住,上下打量著他,拍著他的肩膀。

  「阿步,比從前壯實了不少!」

  「阿步,這兩年在做什麼?」

  「阿步,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胡說!誰說效遠哥不會回來!」

  一片歡聲笑語中,一個女孩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格外響亮,把眾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

  步效遠回頭望去,看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杏核般的烏溜眼睛,尖尖的下巴,正俏生生地立在那裡,注視了片刻,笑了起來:「阿杏!」

  「效遠哥,你還記得我!」

  阿杏白皙的臉頰上起了陣淡淡的紅暈,擠到了他的面前。

  「效遠哥,別人都說你不會再回來了,說不定已經死在了外面,我卻不信,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你家裡的東西都還在,我經常過去打掃,就是等著你回來。」

  阿杏脆生生地說道,引得旁人都笑了起來:「阿步,有我們屠巷一枝花給你收拾房子,你福氣不小啊!」

  「阿杏,謝謝你了。老叔呢?」

  步效遠有些窘,急忙岔開了話題。

  「效遠哥,我爹去年得病死了,現在我家裡就我和我娘兩個。」

  阿杏的眼圈微微紅了起來,低下了頭去。

  步效遠愣了下,心裡湧上了一陣難過。

  他到現在還記得,老叔兩年前往他手裡塞包袱,讓他逃命時的情景。除了父母,住在他家隔壁的老叔一家就是對他最好的人了。沒想到現在他竟然也已經去了。

  「效遠哥,你回來就不會再走了吧?以後我和我娘再也不怕有人會欺負了……」阿杏擦了下眼睛,笑著朝他靠得近了些,「效遠哥,到我家去坐坐吧,我叫我娘給你下香噴噴的雞蛋麵……」

  「他要走的。他已經成親,入贅了我家!」

  帶了些清冷的女子聲音響了起來,把正在說笑的人都給鎮住了,一時鴉雀無聲,齊齊看了過去,見一個衣飾精緻的女子站在那裡,相貌極美。說了這句話就緊緊抿住了紅唇,只是盯著步效遠在看,眉間仿佛有一絲不悅。

  「效遠哥……」

  阿杏臉上的紅暈一下褪盡,睜大了眼看了下那女子,又看向步效遠。

  「她……她是我的妻子……」

  步效遠見眾人看向自己的驚疑目光,臉微微有些漲紅,不自然地說道。

  眾人哦了一聲,互相交換了下眼神。

  男人入贅女家,是件極其叫人抬不起頭的一件事情,但凡有點血性的男人,窮死也不會幹這事。

  「阿步,沒關係。嬸知道你從前有難處,一定是你媳婦家幫過你吧?你平安就好,嬸放心了。」

  一個婦人從人群中擠了進去,把阿杏推到了自己身後,然後笑著安慰。眾人立刻順著她的話,紛紛點頭稱是。

  「阿步,你媳婦要是不嫌棄,領了她到嬸家坐坐吧。幾年沒回,一回來還帶了個這麼標緻的媳婦,你爹娘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高興。」

  阿杏娘回頭,看著昌平笑眯眯說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5:19 AM

第二十三章

  昌平猶豫了下,沒有出聲。

  步效遠分開了人群到她面前,低聲問道:「你怎麼進來了?」

  「我不能進來嗎?」

  昌平看了眼還不住看過來的阿杏,聲音雖然也壓得很低,卻已經帶了絲不快。

  步效遠急忙搖頭:「不是……,你剛才不是說不願進來,在外面等我?」

  「我改主意了。」

  昌平說得很乾脆,這回聲音很大。

  步效遠哦了一聲,知道身後的阿杏娘和眾人眼睛都還盯著自己和她,後背已經一陣發熱,看著她小聲說道:「嬸娘從前待我很好,經常給我送吃的。昌平你看……」

  昌平剛才陪他到這,只放他單獨進來,自己卻是留在了外面巷子口的馬車裡。等了片刻,想起兩年多年的那個午後,自己信步到此時的一幕,又有些好奇他現在在做什麼,忍不住這才叫已作尋常打扮的侍衛們侯著,自己跟著進來了。沒想到卻是看到了阿杏和他對話的一幕。見阿杏雖然一身粗布衣裳,卻也明眸皓齒,而且一口一口的「效遠哥」叫得親熱,聽起來分外刺耳,心中立刻就升起了陣奇異的陌生感覺,這才忍不住冷著臉說他已經入贅。

  她說這話,完全沒注意旁人的臉色,只是盯著阿杏。見她臉色有些變了,這才覺得鬆了口氣,心中忽然又有些後悔讓他回來,恨不得立刻就命令他跟了自己回去。見那阿杏的娘請自己到她家作客,哪裡還願意,正要一口回絕了去,忽然見他抬眼望著自己小心說話,烏黑純淨的眼睛裡滿是懇切和請求,那個「不」字就說不出來了。

  「昌平……」

  步效遠又小聲叫了下她,帶了絲央求。

  她的心忽然一軟,頭已經點了下來,看見他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心情一下明朗了不少。

  「嬸娘,公……,她說她願意!」

  步效遠已經拉著她的手,回頭朝阿杏娘歡快地應道。

  眾人善意地大笑了起來。

  昌平被他這樣忘形地當眾拉著手,微微有些羞赧,縮了下手,他並沒鬆開,也就由他去了,心中湧出一絲淡淡的甜蜜。

  阿杏家不大,收拾得卻很是整潔,小院裡種了一架子的藤蘿,現在正開著團團簇簇的紫花。阿杏娘用抹布把擺在院子中的桌凳擦了又擦,直到連昌平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去阻攔了,她才笑眯眯說道:「阿步,陪著你媳婦坐下,嬸娘這就去給你們做雞蛋麵吃。」

  步效遠看了眼昌平,見她並無異色,笑著應了下來:「有勞嬸娘了。」

  阿杏娘叫還站在一邊不肯走的阿杏去幫忙燒火了,院子裡只剩下了他兩個。昌平正打量著四周,忽然見步效遠坐對面,只是看著自己笑,十分快活的樣子,心中微微一動,白了他一眼:「看你笑得,傻瓜似的。」

  步效遠收起了笑臉,摸了下頭,終於小聲說道:「昌平,我很快活,沒想到你竟然會進來陪我……,他們都是好人。」

  昌平的心又軟了幾分,忽然覺得剛才阿杏娘叫她「阿步媳婦」,聽起來竟然那麼新鮮又順耳。

  「阿杏,她對你很好啊……」

  她隨手揀起一朵從頭頂的藤蘿花架上新掉下飄落到桌面的紫色小花,湊到鼻下略微聞了下,抬眼看著他,輕輕軟軟地說道。

  他的臉微微紅了起來。

  「阿杏……,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是我的妹子,真的!」

  他見她垂下長長的眼睫,只盯著手上的那朵藤蘿一語不發,有些發急,想再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讓她相信。

  她微微抬眼瞟他一下,見他看著自己,一臉的焦急和無措,額頭已是綻出了一層密密的細汗,終於嗤一聲地輕笑了起來,伸出青蔥般的手指,把手心上那朵藤蘿往他面門彈了過去。

  「傻瓜!」

  她輕罵了一句就不再理他,只是站了起來到矮牆邊朝那邊張望:「這就是你家嗎?梨樹原來種在哪裡啊?」

  藤蘿花輕輕砸到了他的眉心,貼著他的臉頰撲簌簌跌落下來,不止他的臉,連他的心頭也仿佛起了道癢痕。

  她沒聽他回應,於是又問了一句,步效遠這才驚覺,慌忙站了起來,正想回答,身後已經響起了個甜脆的聲音:「老梨樹原來就在這牆根腳下的,每年春天會開好多的梨花,都開到了我家的院子裡呢。阿姆還在的時候,就會給我和效遠哥做梨花糕,梨花糕可好吃了,我吃了還要,效遠哥就會把他的份讓給我。」

  阿杏用個木託盤端出了麵,輕輕巧巧地放在了桌上,站在一邊說道。

  步效遠一時語塞,怕昌平聽了生氣,急忙朝阿杏丟眼色,阿杏哼了一聲翹起了下巴,臉上帶了幾分倔強。

  步效遠有些尷尬不安地看了眼昌平,見她只是眉毛微微一挑,臉上還是笑吟吟的,這才放下了心。

  「阿步,快叫你媳婦吃麵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阿杏娘從屋裡出來,把兩隻碗裡各加了個煎得黃燦燦圓溜溜的蛋餅。

  「給你,嬸娘的雞蛋煎得特別香。」

  步效遠把自己碗裡的那個煎蛋夾到了昌平的碗裡,然後端起了自己的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昌平微微笑了下,慢慢地夾了一筷的麵,放進了嘴裡。

  沒有山珍海味的那種鮮美,卻也柔韌可口,帶了撲鼻的麥香,比她想像的要好吃很多。但是碗很大,她吃了一半就飽了,於是放下了筷子:「我飽了。」

  「這可不行。小媳婦要多吃些,身子才養得壯,壯了才好生娃娃的。」

  邊上坐著順手在納鞋底的阿杏娘看見了,開口說道。

  昌平的臉微微熱了起來。偷偷看了眼對面的步效遠,見他也正紅著臉在看自己,一下心如鹿撞,慌忙低頭又夾了一筷子的麵。

  「真的吃不下了……」

  趁著阿杏娘站起身進屋,她朝步效遠可憐巴巴地看了一眼,小聲說道。

  步效遠把她碗裡剩下的都飛快地倒在了自己碗裡,然後沖她笑了下。

  昌平看著他把自己咬了一半的蛋餅吃進了嘴裡,心裡又是一陣微微的甜蜜。

  很奇怪的感覺。她從前根本就無法想像,自己有一天竟然也會允許別人吃自己吃過的東西。

  「娘,是效遠哥幫她吃完的!」

  阿杏看見了,朝自己的娘告狀。

  「傻丫頭!」阿杏娘忍俊不禁,輕輕打了下她一巴掌。阿杏不服,嘴裡輕聲嘀咕著:「她就是沒吃完麼。才吃這麼一點,風都能吹走,怎麼給效遠哥當媳婦!」

  「阿杏你個瘋丫頭!」

  阿杏娘見他兩人都是飛紅了臉,急忙朝阿杏瞪了下眼睛,她這才頓了下腳,氣呼呼地一頭鑽進了屋子裡。

  阿杏娘有些難為情,看著昌平解釋說道:「阿步媳婦,我家阿杏從小就野,說話少跟弦,你別和她計較。」

  她自小習慣高高在上,這樣的場面還是第一次遇到,實在是有些不知道該怎樣應對。慢慢地臉色才恢復了些,點了下頭,說道:「我不會怪罪她的。」

  這回答在阿杏娘聽來卻是有些不倫不類,愣了下,笑了起來,心想:阿步這媳婦好看是好看,就是有點奇怪呢。

  ***

  「昌平,幸虧有你幫我想到了。我真笨,竟然只想著回去,卻沒想到要帶禮物給大家的。」

  回到公主府,送她到了南苑的門口,望著她往裡去的背影,步效遠終於忍不住,趕了上去把自己一路上想了無數遍的話說了出來。

  「嗯。」昌平停下了腳步,側頭看他一眼,「沒什麼。不過就是些尋常的東西。你這麼久沒回去了,空著手的話,我還怕別人背地裡笑話我這個當媳婦的不懂事呢。」

  步效遠眼一亮,猛地抬頭看她,顫聲說道:「昌平,我……我……」

  昌平話音剛落,突然意識到自己竟也順口說出了「媳婦」這樣的字眼,一下有些羞臊起來,又見他慢慢朝自己靠近,仿佛有一股熱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要是說,想住到我的南苑陪我,我該怎麼回答?是准了呢,還是不准?

  昌平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心怦怦直跳,終於低聲說道:「你想說什麼?」聲音溫柔得仿佛能滴出了水。

  「我……,我明天起要去軍營了,每天回來會很晚……,你放心,我有空的話,一定會繼續讀你給我選的那些書……」

  步效遠終於想出了他能說出口話。

  他其實是想說:真的給我當媳婦吧。卻終於還是沒勇氣說出來。

  昌平咬緊了唇,盯他一眼,用力推了下他:「你這個笨蛋!你去好了,最好都不用回來了!」說完扭身就進去了。

  步效遠呆呆站著,望著她消失在花影中的背影,心中一陣沮喪,又一陣茫然。

  我該怎麼做,她才會願意真的做我的媳婦?於是又一夜難眠。

  ***

  步效遠跟在魯大將軍的身邊,聽他闊談天下局勢,謀略兵法,每天與軍士們共同操練,揮汗如雨,他才漸漸意識到,自己從前的視野真的是太窄小了。

  遇見昌平公主之前,他是個陋巷中的屠牛少年,快樂而平凡地活著。遇見昌平公主之後的兩年,他的世界更只縮小到太寧宮最低微的伙房之中,那個高貴華美的背影就是他日夜的唯一念想。

  他被公主改變了生活的軌跡,心中滿裝了懵懂而刻骨的愛戀;被義兄推上了黃武殿的校場,一戰揚名天下;就連現在這個名不副實的尚公主駙馬的帽子,也是在稀裡糊塗中毫無選擇地被冠上的。但是現在,他第一次感覺到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並且為之去努力拼搏的那種無與倫比的快感,他的全部心神很快就被這種全新而火熱的生活給吸引住了,他開始早出晚歸,漸漸地,連昌平也發覺到了他的這種變化。

  他的世界本來全是她,他在她面前本來唯唯諾諾,招之則來,呼之則去,但是現在,情況變得讓她好像有些不痛快起來。

  「公主,駙馬爺現在還在書房用功呢,要不要送宵夜過去?」

  茯苓回來向她報告。

  昌平坐在榻上皺眉想了片刻,終是忍不住掀開錦被下床,罩了件外衣,隨口說道:「我過去看下。」

  茯苓知道她意思,應了一聲。



第二十四章

  夏末的夜風吹過,帶了幾分涼意。天上月彎如鉤,星子寂寂,夜色裡的公主府沉寂一片,回廊上雖懸了長長一溜的燈籠,只是那暈光卻驅不散濃重的暗黑。

  昌平拉緊了身上外衣,遠遠看見正屋之側書房的檻窗上還映出了昏黃一片,微微加快了腳步。到了門前,從身後跟著的侍女手上接過了碗盞,推門進去,一眼就看到步效遠正坐書案之後,微微低著頭,就著燭火正在寫什麼,全神貫注的樣子,連她推門而入都沒注意到,連眼都沒抬一下。

  昌平清了下嗓子,站著不動。步效遠抬起頭,這才急忙放下了手上的筆,站了起來。

  「昌平,你還沒睡?」

  他朝她走了過來,有些驚喜地問道。

  她沒理睬,繞過了他到了桌案前,把手上的碗盞一放,瓷骨碟相碰,發出輕微的「叮」一聲響。

  「宵夜,吃吧。」

  她很自然地坐到了他原來的位置上,靠在椅背上,這才盯著他淡淡說道。

  步效遠摸了下肚子:「真的有點餓了,幸虧你給我送吃的。」

  昌平唔了一聲。

  「你現在是忙人,陛下的功臣,魯大將軍的左右手,我卻整天閑著,給你送點吃的算什麼。」

  步效遠被她嘲諷,卻不以為意,只是嘿嘿笑了下,站著端起了碗盞,三兩下就吃光了,放下了碗,看著她小聲說道:「還沒飽……」

  昌平就算心裡再不痛快,被他這樣的話也給逗笑了,嬌斥了一聲:「你的魯大將軍都不給你吃飽飯嗎?」

  步效遠起頭幾日還是回來吃晚飯的,只是最近幾天,據說魯大將軍一向與士兵同灶吃飯,於是連他也效仿了起來,每天都是在軍營吃過了大鍋飯,練了晚操這才披星戴月地回來。

  「大將軍很好,沒有不給我吃飽。」

  步效遠認真說道。

  昌平瞪他片刻,終於無奈搖頭,叫候在門外的侍女讓廚娘再做一碗送過來。

  「寫什麼呢?」

  昌平隨手拿起桌案上的一張紙,瞟了一眼。

  「大將軍要我把前些時候對所讀兵書的心得寫下來。」

  「他今天還稱讚了我。」

  他想了下,又補了一句,顯得有些羞澀,眼睛卻是閃閃發亮。

  昌平本來想再嘲諷他幾句的,只是見他這樣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終是忍了下去,繃住了臉說道:「那我來得不是時候啊,打擾了你,我還是走吧……」

  「沒有沒有。你來看我,我很高興。」

  步效遠急忙搖手。

  「可是我占了你的位置,你不能寫字呢……」

  她拉長了聲調。

  步效遠立刻從邊上搬了張凳子,放到了她的一側,自己坐了下去。

  侍女很快又送了一碗新的宵夜,放到了桌上。

  「吃吧。」

  昌平奪過了他手上的筆,把碗推到了他的面前。

  步效遠舀了一勺,剛要放進嘴裡,突然停了下來,送到了昌平的嘴邊:「你也吃。」

  昌平肚子不餓,本來不想吃的。只是見他這樣望著自己,不由自主地就張開了嘴,吃了一口荷香丸子。

  步效遠再餵她一口,她又吃了,等吃完第三口,搖了搖頭:「剛才嚷餓的人又不是我,你自己快吃!」

  步效遠這才幾口吃完,低頭又認真寫了起來。

  昌平看了一會,覺得有些無趣,打了個呵欠,拿火夾撚了下燈芯,讓它更亮些,見他還在冥思苦想,忍不住說道:「這麼晚了,明天再寫好了。」

  步效遠抬頭,見她臉上有淡淡的倦容,搖了搖頭:「今晚一定要完成的,明早大將軍就要親自考問。你睏了,我送你回去,你先歇了吧?」

  昌平皺眉:「我不睏。」

  她起先是靠坐在那張椅上的,慢慢嫌累,就兩肘支在了桌上,頭歪在肘上,看著自己身邊的步效遠。見他寫寫停停,不時抬眼看過來,朝她笑下。滿室寂靜無聲,只有燈花爆裂時發出輕微的劈啪之聲,更顯夜的寧靜。

  步效遠終於收了最後一字,謄抄了一遍,放下筆甩了下有些酸的手腕,正想叫她幫他看下,抬眼才見她不知什麼時候已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步效遠有些心疼,輕輕叫了聲她,見她仍是沉沉閉目,脫了自己外衣蓋到了她身上,猶豫了下,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門口一直候著的茯苓和另幾個侍女早也犯睏,正靠在廊上昏昏欲睡,突然見門開了,他抱著公主從裡出來,有些驚訝。

  「她睡著了,我送她回房。」

  步效遠輕聲說道。

  茯苓急忙朝另幾個侍女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當先在前引路。

  步效遠一直抱了她進了南苑的臥房,茯苓幫著鋪展好了用香熏過的臥具之後,就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步效遠輕手輕腳地把她放在了榻上,給她脫去了鞋,蓋好了錦被,想起她從前叫自己背得滾瓜爛熟的那幾條守則,現在應該離開她的臥房了,但是眼睛卻是像是黏在了她臉上似的,捨不得挪開半寸。

  她的兩頰鮮潤如花,紅唇微微撅起,瑩潤生光,長長的眼睫被燭火在下眼瞼處投射出了一道扇形的陰影,仿佛還在微微抖動,看起來嬌弱勘憐。

  他的呼吸慢慢地有些粗重起來。

  她看起來是那樣的甜蜜可口。

  親一下她。

  這個盤旋在他腦中許多天的想法在這一刻突然變得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起來,充滿了誘惑力。他的心猛烈地怦怦直跳,跳得仿佛要蹦出了喉嚨。

  就一下,只親一下,她可是他的媳婦呢。

  他飛快地看了下空寂的臥房,見只有帳幔低垂,紅燭靜燃,鼻端裡彌漫了一種和她身上一樣的那種幽涼又甜蜜的芬芳。

  一陣仿佛身在夢境的暈眩感朝他襲了過來,他控制不住自己,微微地打了個冷戰,終於屏住了呼吸,朝她瑩潤的唇瓣慢慢俯下了身去,仿佛唯恐將她驚醒。

  和她越來越近了,只要他再稍稍壓下去一點,就能擷到她的櫻唇了。

  她的睫毛突然顫動得厲害,呼吸也急促了起來,臉上一片紅暈。他嚇了一跳,以為她醒了過來,僵了片刻,見她仍是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終於長長鬆了口氣,禁不住那兩瓣紅唇的誘惑,微微地又壓下去了些。

  他已經能感覺到她呼出的如蘭的氣息了,眼睛一閉,唇就已經觸到了她的兩片唇瓣。

  不過瞬間的擦碰,他卻感覺到了來自她唇瓣的溫暖、柔軟和香甜。

  再親一下,真的就一下。

  他正猶豫著,「啪」一聲,身後的燈花突然爆裂,在靜謐的內室裡,聽起來分外地醒耳。

  步效遠一抖,整個人清醒了過來,一下直起了身子,用力打了下自己的頭。

  他可真不是個東西,竟然會趁她睡過去了的時候這樣輕薄她!

  臉熱得仿佛要著了火,額頭汗卻涔涔而下,他不敢再看她,猛地站了起來,急急忙忙快步朝外而去。

  身後,昌平慢慢睜開了眼,指尖伸到了自己剛剛被他飛快熨燙了下的唇上,坐了起來,看著因為他片刻前匆忙掀開離去還在微微抖動的垂地簾幕,怔忪了片刻。

  被他從書房裡抱起來的時候,一向眠淺的她其實就已經醒了過來,卻是一直蜷縮著任他小心翼翼地抱著送回了這裡。剛才他偷偷蜻蜓點水般地親了她一下,她如遭電掣,差點忍不住就要睜開了眼睛,卻是硬生生忍住了。

  竟然這樣被他輕薄了去!明天該不該找他,好好地羞辱他一頓?

  昌平心裡各種念頭亂轉,到了最後,卻連自己也不知道是羞是惱還是失望,呆呆坐了片刻,四顧看了下這間華麗卻空寂的內室,終於歎了口氣,頹然躺了下去,扯了錦被蒙住了頭。

  第二天的整個白天,她都在為要不要當面戳穿步效遠的無恥行徑而猶豫不決。他竟然一早就出門去了,是做賊心虛,不敢見她的面了嗎?

  到了傍晚的時候,昌平終於決定還是暫時放過他,就當做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心中卻悄悄萌起了絲微微跳躍著的歡快,儘管她已經極力忍著了,這歡快在鏡中人的眉梢眼底卻是暗藏不住。

  「公主,駙馬爺派了個軍尉過來,說魯大將軍今天起要封訓大軍七日,他不能回府了。怕公主還不知情,所以派人來傳訊。」

  當她把最後一枝堪配她一身新衫的嬌黃夜合花簪進自己剛梳好的髮鬢中後,聽見身後進來的侍女這樣輕聲說道。

  ***

  步效遠第一次聽到雲卿這個名字的時候,腦中立刻就浮現出了蘅信的樣子。

  蘅信已經如昨日逝去之花,沒有誰再願意提起他的名字。現在或許還被關在秘衛的暗室之中不見天日,生死完全掌握在了別人的一念之間。但是雲卿卻不一樣。

  雲卿是個畫畫的,但他又不是一般畫畫的人。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成名的,但是現在,他名揚帝都,成了貴婦夫人們競相邀請的座上賓。他的絕美容顏和超凡的畫技成了她們錦繡宴會上的最耀目的裝飾,甚至連女皇陛下也聽聞了他的名氣,有一天在來了興致的時候,把他召進了宮讓他給自己畫像,稱讚不已。

  「公主說了,雲卿還在畫畫,請駙馬自己隨意。」

  步效遠的七天封訓結束了,在他懷著忐忑又有些興奮的心情終於回到公主府的時候,聽到的卻是這樣的答覆。

  夜色幽暗了下來,南苑的大門還緊閉,一直不見那個叫雲卿的男人出來。步效遠站在門外。

  他一直默默站到了月上頭頂,頭髮和肩膀被重重地露水打濕了,想起明天還要回軍營,這才終於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回了自己的正房。

  那個雲卿,一直都在觀著她的眉眼,伴她身側給她畫像嗎?

  她這麼美,畫出來一定很好看。

  步效遠深深地迷惘了。這夜他一直無法入睡,心裡仿佛被掏了個洞,空蕩蕩的找不到邊,又苦又澀。

  他想起了七天之前的那個夜晚。他趁她睡著的時候,偷偷地親了一下她。那其實根本算不上親,只是碰了下她的唇。但是那種柔軟和溫暖,他到現在還難以忘記。第二天他比平時更早地去了軍營,得知了大將軍的封訓命令。大將軍一向執法如山,就算他是尚公主的駙馬,也不能離開軍營。

  他起先覺得鬆了口氣。在自己做了那樣叫他自己也不齒的事後,可以有個堂皇的理由,叫他暫時不用再去面對她的眼睛了。但是很快,在軍營裡每個夜晚,白日揮汗如雨、筋疲力盡的他卻仍不住地想著公主府裡的她,暗自猜測她現在在做什麼,有沒有想起他。

  終於熬到了出營的日子,他仿佛出籠的鳥,駕策著馬用了全速趕回了城中的公主府邸,遠遠看到那扇黑漆大門上方高懸著的門匾之時,他的心湧上了一陣暖流。對她的想念已經完全壓下了他之前的心虛和不安。他現在只想見到她,哪怕是聽她罵自己一句「傻瓜」,甚至是「無恥」也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5:34 AM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第三天……

  她和那個雲卿彷彿一直待在南苑裡沒出來。

  清晨的時候,南苑的門緊緊閉著。

  傍晚的時候,南苑的門還是緊緊閉著。

  他向茯苓打聽,茯苓目光閃爍,諱莫如深,就連一向話多的餘香,也只是不住搖頭,至於其他的侍女,到了後來,看見他就遠遠地繞道。

  步效遠覺得自己徹底被拋棄了。

  他甚至沒見過雲卿一面,這個幾天來就與他一牆之隔,卻讓他心中如壓了千鈞巨石般的男人。

  「小白臉,嘴巴抹蜜會哄女人。哪天犯事了給充軍,看老子不壓住幹死他!」

  有天操練間隙,有人提起了最近風頭正勁的雲卿,一個副將這麼說,口氣裡滿含酸意,聽到的人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步效遠也在笑,但是笑容卻很僵硬。

  至少他知道了,自己原先的直覺並沒錯。這是一個女人都喜歡的,和蘅信一樣的男人。

  他已經漸漸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不想回公主府,每天卻又像著了魔似地一散營就趕回來。躺在床上,甚至不用閉上眼睛,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她和那個叫雲卿的男人相對時的情景。

  她和他說話,凝視他,對他笑,甚至……

  他的拳頭慢慢地捏了起來,手背青筋微微跳動。

  ***

  第四天是軍營的休沐日。步效遠一直留在公主府,一步也沒離開。

  傍晚的時候,他看到一提提的精美食物和美酒被送了進去,而門還是閉著。

  「公主說了,畫作還沒完成,請駙馬自便。」

  從南苑裡遞出的,永遠是這樣的回答。

  步效遠到了後院的武場,拉足了最硬實的弓,一發發地射完了箭囊裡所有的箭,直到箭靶上再也釘不下新的箭。他又操起了行者棒,直到汗流如注,終於用盡全身力氣,怒吼一聲,行者棒的一頭重重擊打在了青石板上。

  青石碎裂,行者棒折斷,他的虎口也震得開裂了,慢慢地滲出了殷紅的血,月光下,看起來模模糊糊一片。

  步效遠盯著自己的虎口,突然把手上的半截行者棒遠遠地丟了出去,握起了拳頭,骨節相錯,發出清脆的喀拉拉的響聲。

  他猛地轉身,甚至連脫去的上衣都沒穿回就大步朝著南苑的方向而去。寬闊的後背之上,汗水正沿著那道還未消退的長長疤痕,一滴滴地滾落下來。

  南苑的門沒反閂,門口立著的侍女剛要阻攔,他已經毫不猶豫地伸手推開一腳踏了進去,朝著水榭的方向直直而去。

  水榭中的藕荷已經凋盡,只餘幾杆殘莖立在水面之上。

  遠遠地,明朗的月光之下,他終於看到了十幾天沒見的昌平。她正站在水榭邊高高翹出的露臺欄杆之側,高鬟華衣,低頭仿佛在看什麼。晚風吹過,她的衣袂飄動,猶如乘風而去。而那個男人,一身白衣的雲卿,立在她的身側,手上執了副長長的畫卷,正在指點著對她說話。

  他說話的時候,側過了頭,露出一張比女子還要精緻的側臉,正對著昌平在含情脈脈地注視。

  一對璧人。如果她不是他的女人的話。

  聽不清他說了什麼,但是步效遠看見昌平突然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很有趣的事情。她越笑越大聲,甚至已經彎腰伏在了欄杆之上。

  ***

  雲卿有些迷惑。

  他剛才不過對公主說:如果他還有幸,能在白天的時候為公主作畫,這副畫像會更完美。但是她卻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竟然彎下了腰。

  事實上,被召進公主府的這四天裡,他就一直是在迷惑中度過的。

  他有一張讓女人過目難忘的臉,一雙借丹青讓女人的容顏永不凋零的手,甚至連女皇陛下也曾坐他面前,聽從他的安排或顰或笑。

  昌平公主,帝國之花。他早就聽聞過關於她的種種傳說。畫盡了天下美人的他,一直夢想有一天能親眼見到這朵高貴的帝國之花,用他手中的畫筆丹青來換取她的一顧。如果可以,他甚至期望能成為蘅信第二。

  蘅信曾是他豔羨並努力模仿的一個奇跡。儘管他像一顆流星,在中昭的天空之上劃過一道軌跡就消失無蹤了。但是他不會,他相信自己比他更聰明,更知道怎樣獲取女人的心。

  公主已經有了駙馬,但這無關緊要。只要她想,她就可以。

  四天前,這樣的機會終於來臨了。他被召進了公主府。就在他激動滿懷地等待著親眼目睹公主的容顏、用自己全部的激情把她最美的倩影留在素絹之上的時候,他被安排住進了南苑的一個院落裡,並且一住就是四天。

  「公主說了,你安心住下。不要胡亂走動。沒事的話就畫畫這院中的山石花鳥。」

  當時,那個侍女有些冷淡地這麼告訴他。於是他一步也無法跨出這院門,糊裡糊塗住到了現在,糊裡糊塗地畫了厚厚一疊的山石花鳥,直到今天晚上,終於被帶到了水榭之上。

  他終於見到了公主。

  月光下的那雙眼睛,仿佛不沾半點人間塵埃,只是那樣那樣清清冷冷地看著他。但即使這樣,他也無法將自己的目光從她的身上挪開半寸。

  「開始吧。」

  她淡淡地說了句,就自顧憑欄而立,再沒看他一眼。

  這讓他有些微微的沮喪。

  這樣的她,讓他無法對她多說一句話。而且,他沒有在月光下作畫的經歷。他喜歡白天明亮的光線,能讓他更好地調染他的丹青。但是她說出的話卻叫他無法反駁,他立刻站到了預先備好的畫案之後,凝神捕捉她的線條,揮毫撒墨。

  就著月光,他或許能畫出另一種更打動人心的美人,他很自信。

  他的畫出乎意料地一氣呵成,連自己都前所未有地滿意。他把畫卷拿到了她的身邊給她看,用最動聽悅耳的話讚美她,最後他說,如果他能有幸在白天再次臨摹公主的仙姿,一定更畫出更美的一副畫。

  只是這樣的一句話,她卻突然笑了起來,笑得這樣伏在了欄杆之上,仿佛風一吹就要飛進荷池裡去。

  他剎時心旌動搖,終於忍不住,伸手想要扶上她的腰身。

  ***

  「駙馬爺,不可過去……」

  幽暗的廊池邊,幾個立著的侍女低聲想要攔住他。

  步效遠充耳未聞。

  他的血液沸騰,全身的皮膚之下仿佛有尖銳的鋼針在密密地刺。隱忍的多日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用憤怒的形式爆發了出來。

  他現在忘了她是高高在上的,而他是必須仰視她的屬於她的男人。

  ***

  雲卿的手堪堪要碰到她的腰肢之時,聽見身後響起沉重的腳步聲,仿佛有人大步從木梯拾級而上。侍女們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而且沒有傳喚,她們也絕不會上來。

  他有些驚訝,但是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覺手腕劇痛,悶哼了一聲,看見一隻黧黑的手鉗住了他的手腕,他的面前已經多了個男人。

  他很年輕,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小些,滿面怒容,精壯的赤身在月光下閃閃泛出水色。就像是突然闖進一幅精緻華麗畫卷中的野獸,有點詭異。

  「你是誰!」

  雲卿用力,卻收不回自己的手腕,又驚又怒。

  步效遠沒有回答,只是鬆脫開了他的手腕,將他推開,他踉蹌了幾步才站定。

  昌平停住了笑,回頭看了下,慢慢地轉過了身,仍是靠在欄杆上。

  「是你啊……」她漫不經心地掃了下他,尾調拖得很長,「幾天不見,你膽子越來越大啊,沒我的允許就敢進我的南苑了?」

  步效遠臉漲得通紅,緊緊抿著嘴巴站在她面前,沉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雲卿的手可極是珍貴,經不起你這樣的粗魯。他的畫極好,我還想多留幾日呢。雲卿,你的手可好,讓我瞧瞧……」

  昌平眼中滿是憐惜之色,一邊說著,一邊已經朝著雲卿走過去。

  男人喉嚨裡突然發出聲低沉的咆哮,猛地轉身,從後有些粗暴地抱起了她還在走動的身子,撇下了目瞪口呆的雲卿,下了露臺。

  被他抱著大步走在遊廊上,驚異的侍女們看見了,都看向了茯苓。

  「公主……」

  茯苓猶豫了下,稍稍靠近了些。

  昌平被這一聲喚醒,這才回過了神。自己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他這樣強行抱走,一時又羞又怒。

  他讓她不痛快,所以她要讓他更不痛快,這才有了之前幾天的閉門作畫。但是她沒想到,在她面前一向低眉順眼的他現在竟然大膽到公然做出這樣粗魯的舉動,這真的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他沒穿衣服,一股濃重的男人氣息撲面而來。被他用手緊緊抱住的後背和腰臀感覺到了一陣熱意,那是他的掌心在熨燙著她,她身子有些僵硬起來。

  「步效遠,你好大膽子!快放下我!」

  她終於微微掙扎了下,低聲威嚴地命令他,聲音卻帶了絲顫抖。

  她再次驚訝了。他竟然不理會她的命令,箍住她身子的手反而更緊了些,加快了腳步朝著她的南苑而去。一路之上,他始終一語不發,她只聽到他越來越濃濁的呼吸之聲。

  他真的生氣了,原來生氣起來是這個樣子的。

  她忽然有些微微地竊喜,慢慢地停止了掙扎。



第二十六章

  他重重地踢開了她臥房的門,抱著她徑直朝著被重重帳幔遮擋的內室而去,到了床前,她覺得他箍住自己腰身的手臂一鬆,已經趴著整個人跌在了錦褥之上。

  錦褥很厚,她並不痛,只是這樣落下的姿勢有點像小狗,昌平又覺得自己被他摔成這樣,太過狼狽,掃了公主的顏面。

  「你竟敢……」

  她雙手撐著坐了起來,正要斥責他僭越了,一抬眼,見到他的樣子,後面的話卻說不出來了。

  他站在她的榻前,臉紅脖子粗地怒視著她,頸間的喉結不住上下滾動,一雙手還正緊緊地捏著拳頭。這幅模樣,就像……一隻盛怒的大公牛,隨時要用頭上的怒張的角毫不留情地頂向她。

  昌平覺得自己當然不會害怕,但是心裡卻又不自覺地起了些微微的緊張。

  他不會真的要動手打她吧?

  她很少見過真正發怒的男人是什麼樣子的,或者說,根本就沒見過。小時候,父皇對她愛若珍寶;她的兩個兄長對她和顏悅色,甚至經常還帶了些討好;至於別的男人們,從來更是只有恭敬和仰視。她現在才有點知道,男人真正生氣起來是怎麼樣的了。

  有點……嚇人。

  「步效遠,你想幹什麼!」

  她坐直了身子,瞄了下他沒穿衣服的胸膛,終於挺著胸脯盯著他,用她現在能發出的最威嚴的聲音責問他。

  步效遠怔了下,拳頭終於漸漸鬆了開來,只是很快,他的臉漲得更紅,胸膛起伏,呼吸也越發沉重了。

  「你不能這樣!我……我……」

  他終於開口了,卻結結巴巴地說不下去,只是又急又怒地望著她,額頭的汗不住地冒出來。

  昌平忽然徹底地放心了。

  他生氣了也沒關係,在她面前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而已。她忽然很想再逗下他,看看他究竟會怎麼樣。

  「我怎麼樣了?你又能怎麼樣?」

  她往後靠在了個墊子上,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然後看著他問道。

  「你……你不能那樣!」

  他憋了片刻,終於又擠出了一句話。

  昌平終於忍不住,嗤一聲輕笑了起來,歪著頭看他。

  「我怎麼樣了,你倒是說說啊。」

  你對他說話,對他笑,讓他給你畫像,甚至讓他住在你的南苑裡幾天幾夜……,我才是你的男人!

  無數的委屈和憤怒湧到了他的心頭,翻攪得他連視線都有些模糊了,到了最後,他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不停地喘著粗氣。

  「不說就算了。我也不計較你的冒犯,你回去歇了吧,明早還要去軍營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已是下了榻,趿了鞋往外走去。

  「你去哪……」

  他看著她從自己身邊走過,立刻追問。

  她站住了腳,回頭朝他嫣然一笑:「我突然想了起來,雲卿的畫還沒拿過來……」

  「不許你去!」

  他猛地站到了他面前,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眼睛睜得滾圓。

  他應該不是故意的,但是握住她的手勁還是讓她有些不適,昌平微微蹙了下眉。

  他的臉色慢慢地變了,終於放開了她的胳膊,只是手卻還還緊緊攥著她的衣袖,囁嚅著說道:「昌平……我哪裡做錯了……你打我罵我都沒關係……不要過去了……我……我很難過……」

  他的頭微微耷拉著,看著她的眼中滿是委屈和不解。

  還有誰能這麼硬心腸地去拒絕這樣的懇求?昌平的心也軟了下來,忽然有些後悔自己的舉動。

  好像有些過了呢……,他不過就是偷偷親了下她,然後逃到軍營裡七天沒回來,她就讓他這麼生氣。

  她的臉微微發熱,眼睛盯著他的喉結,終於輕輕嗯了一聲。

  他遲疑了下,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昌平……你答應了……」

  他小心地又問了一遍,抓住她衣袖的手攥得更緊了。

  昌平微微低頭,又點了下頭。

  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鬆開了她的衣袖。

  昌平等了一會,沒見他有別的什麼動作了。忍不住抬眼,見他還是那樣站著,一雙手垂在身側,一會兒握起,一會兒鬆開,一臉興奮之色,卻再沒別的動作了,等了一會,心中抑制不住地失望,又微微有些著惱,忍不住轉身坐回了床榻上,看著他繃起了臉:「你今天犯了幾條守則,自己給我說說看。」

  ***

  她答應我了,不再和那個雲卿一起了!

  步效遠心中剎時陰霾盡散。只是看著垂首站在自己身前不過半步之遙的她,一時竟是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剛才那樣狠狠地得罪了她,現在好容易得到她這樣一句承諾,他應該立刻退去去才對。但是他卻又捨不得就這樣離開,只想留在她的內室裡,陪在她的身邊,哪怕只是守著看她睡覺也好。正在遊移不定間,突然見她坐回了榻上這樣問自己,後背一涼,一下有些訕訕起來。

  「你不說,我替你說。光著膀子不穿衣服,沒我的准許就闖進來,爭辯頂撞,你說你犯了多少條?真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

  「我不是故意的……」步效遠有些發急,急忙解釋,「我剛才只是忘了……我這就回去穿衣服。」說完就慌忙轉身要走。

  「站住!」

  昌平叫了一聲。

  步效遠停了下來,慢慢回頭,見她神色似乎又是氣惱又是緊張,一時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怔怔立著不動。

  「你過來些。」

  昌平突然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地,朝他招了下手。

  步效遠身不由己,慢慢地朝她走了過去,心突然又怦怦地跳了起來。

  她看著他的目光……有點奇怪,讓他琢磨不透,但是卻又讓他突然產生了些緊張的期待。

  他停在了她幾步之外。

  「再過來些。」

  他於是乖乖地站到了她床前的踏腳上,離她不過一臂之遙了。

  「那個守則,要加一條。」

  她突然說道。

  步效遠一怔。

  「沒我的允許,不准你親我!」

  她雖然還繃著臉,兩頰卻是微微紅了起來。

  步效遠突然想起了那夜他偷親她,壓在她上方時她有些異常的睡顏,腦子轟一聲地就炸開了,從頭到腳的每一個毛孔裡都蒸騰出了熱氣。

  她那時候原來是醒著的!他偷偷親她,她都知道的!

  怎麼辦……恨不得能有個地洞,好讓他立刻就從她眼前消失。但是沒有地洞,所以他只能低垂著頭,再也不敢多看她一眼,等著她繼續教訓自己。

  「現在允許了。」

  她突然咳嗽了下,飛快地小聲說道。

  步效遠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去,見她還挺直身板坐那裡,只是竟已經閉上了眼睛,燭火裡兩頰緋紅,長長的睫毛不住亂顫。

  她竟然叫我親她!

  步效遠的心突然跳躍了起來,卻又緊張得幾乎要發抖,手心已經攥出了汗,緊緊地盯著她櫻紅的唇,僵了片刻,終於慢慢地俯身朝她壓了下去,就在快碰到的時候,她突然又睜開了眼睛。

  他又僵住了。

  「笨……」

  她突然咬了下唇,手掌搭到了他寬闊的胸膛之上,用力一推,他就咕咚一聲跌坐到了床前的踏腳之上,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順勢壓坐了他的身上,就像那天跌落谷底她救他的時候的姿勢。

  她柔軟彈綿的臀緊緊地壓在他的腹部,與他的身體仿佛與生俱來地貼合。他剛要抬起上身,已經被她再次按了下去。

  他手腳酸軟,再也無法動彈了,看著坐在自己身上的她顫聲問道:「昌平,你想做什麼……」

  「誰叫你這麼慢,我改主意了,並且……還要罰你,讓你記住今天這樣冒犯我的後果!」

  她的臉還是有些紅,只是眉頭卻微微挑起,看著他笑吟吟說道,眼睛裡閃著叫他看不懂的光,一片粉紅的指甲仿佛不經意似地從他赤裸的胸膛上慢慢劃過。

  一道異樣的感覺順了她指甲的劃痕迅速地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他已經感覺到了自己在迅速蘇醒。他不知道她要怎樣罰他,但是他現在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這樣被她用柔軟的手掌壓在身下,沉重地喘息著。

  「該怎麼罰你呢……」

  她微微歪著頭,看著他的目光閃閃發亮。

  「昌平……」

  他有些困難地吞咽了下口水。

  「不准說話!不許亂動!」

  她用手按住了他的嘴,有些霸道地說道。

  ***

  昌平覺得越來越有趣了。

  現在的這個場面,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之前的預想。連她也沒想到,到了最後,自己為什麼竟然這樣把他壓在了身下,看著他臉漲得通紅,仿佛渴望,又有些茫然無措地看著自己,就像在等著她對他做什麼,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的感覺慢慢從她心裡升了起來。

  有什麼關係呢,她是昌平公主,她生下的時候,她的父皇就以「天下昌榮太平」的美意賜她封號。這是她的公主府,內房裡就只有他一個人。而他只會任她為所欲為,只要她願意。

  她的眼睛落到了他的胸膛之上。

  去兵營一段時間,他的身體比以前曬得更黑了,深古銅色的胸膛前,兩點暗色的茱萸,看起來已經硬了。

  她終於不再猶豫,朝他慢慢地俯身下來,湊近的時候,聞到了一種混合著汗水的他的體味,但是並不討厭。於是她朝那朵早已發硬的茱萸伸出了舌尖,試探著輕輕舔了一下。

  柔軟濕熱的小舌碰到他的瞬間,步效遠全身一僵,喉間立刻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呻吟聲,身下已經高高頂起,硬得讓他發疼了,她坐得靠前,所以渾然未覺。

  「不許動!」

  她不滿地抬頭,瞪他,因為他剛才又動了下。

  步效遠喘著粗氣,極力壓住翻身將她壓倒的欲念,努力抬起脖頸看著她低下烏黑的腦袋,繼續在自己的胸膛上肆意舔弄,漸漸地她仿佛有些不滿足,突然又用牙尖叼住,慢慢地磨了起來。

  「舒服嗎?」

  她終於抬起頭看著他,仿佛很享受他在她身下的這種掙扎。抬頭的時候,瑩潤的唇與他的胸膛間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唾絲,在燭火裡閃閃發亮。

  步效遠痛苦地點了下頭。

  昌平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手撐在他胸膛上坐直了,身子自然往後移了些,一下感覺到了身下那堅硬的異物。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夜晚,他壓住了自己,猛地刺入她未經人事的身體時的一幕,那種疼痛和異樣的感覺,到現在想起來仿佛還讓她身體深處起了一陣痙攣。

  她從他身上爬了下去。

  步效遠發出了一聲似是解脫,又似是失望的呻吟。但是這聲音還沒歇去,他就猛地睜大了眼睛。

  她的一隻手竟然伸向了他的腰際,解著他腰間的束縛。

  「昌平……」

  他再次顫聲叫她,身體微微發抖。

  「不許說話。」

  她低聲呵斥他,臉頰也是通紅,卻咬著嘴唇,手上的動作並沒停下來。

  他的褲腰鬆了,她猶豫了下,終於飛快地一扯,一眨不眨地盯著這突然暴露在了她面前的男人身體上的異物。

  這真的是她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東西。

  她有些駭然地睜大了眼睛。

  竟然這麼粗大,看起來這麼可怕。怪不得前次讓她痛得恨不得事後重重踹他幾腳。

  步效遠在她的目光之下,臉孔已經紅得要滴出血了,下意識地伸手遮擋。

  「不許動!」

  她又嬌斥一聲。

  步效遠的手硬生生停住了,喘著粗氣看她,目光已經燙得能點著火了,她卻渾然不覺,只是仔細又看了片刻,這才朝著筆直豎立的它伸出了自己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碰觸了下。

  又燙又硬,但是平滑似絨,觸感還是不錯的。

  她瞟了眼躺在那裡衣衫不整,一臉痛苦之色的他,自己身體深處仿佛也起了陣異樣的熱流,心跳加快。

  它的頂端看起來平滑而整潔,淡淡的粉紅色,頂端仿佛滲出了什麼透明的液體,燭火裡看起來閃閃發亮。

  她突然起了個大膽的念頭,於是朝它慢慢俯身下去,像片刻之前做過的那樣,微微伸出了舌尖,飛快地舔了一下。

  一種似曾相識的淡淡鹹腥味,就和從前那次他噴射在手上的液體一樣的味道。

  她微微皺了下秀氣的鼻子,有些嫌惡地正要抬起頭,突然覺得一側臉頰一熱,它竟然像是自己有了生命,突然跳動了下,彈擦到了她的臉蛋上,臉上立刻有些濕潤的痕跡。

  「討厭!」

  昌平猛地直起了身子,擦了下臉,轉頭怒視著他。

  步效遠再也忍耐不住了,就算要被她殺頭,他也忍不住了。他低吼一聲,猛地彈身坐了起她,一把抱起了她,反壓按在了床榻之上。

  昌平尖叫一聲,在他身下瞪大了眼盯著他:「你敢不聽我的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5:47 AM

第二十七章

  心愛的女人把他壓倒在地對他這樣地折磨,步效遠現在已經無法聽清她在自己身下到底在嚷什麼了。他的身體,因為極度的渴望,脹痛得已經到了瀕臨爆炸的邊緣,滿心滿腦地就只剩下了一個念頭:他要她。

  他一把抓住了她還在不停揮舞的手,按在了她的頭頂之上,另只手伸到了她已經略微鬆散開來的衣領處,稍一用力,輕微的嘶啦一聲,她的大半雪脯就露在了他的面前,就像她剛才扯下他身上的遮蔽一樣,突然,卻又那樣的觸目驚心。

  昌平一驚,胸口已是一涼,視線微微下垂,見平日只有沐浴之時才會從褻衣之中解出的雪峰嬌紅此時竟這樣猝然失去了掩蔽,仿佛因為自己剛才的掙扎扭動,現在還在微微顫動,而他卻正俯在她身前不過半臂的距離,睜大了眼直勾勾地盯著,呼出的陣陣鼻息熱熱地噴灑在了她光裸的皮膚之上,引來她一陣酥麻的感覺。

  昌平微微張著嘴,驚訝於他的大膽和放肆。雖然他已經被她剝得全身上下再無遮蔽了,但是這並不表示,她允許這個赤裸的男人壓在她身上,對她也做出同樣的事情,雖然他是她的駙馬。而且這種刺激的感覺……好像不是很壞,讓她心跳加快。

  她還在猶豫著要不要跟他翻臉的時候,又倒抽了一口氣。

  他在做什麼!

  他的一隻手竟然壓覆上了她的胸口,握住了她的一邊隆起,而他的另隻手已經探了下去,急促地掀起了她的裙擺,用力地在往下拉扯她的小褲。

  一陣火熱的粗糲摩擦感從他的掌心傳了過來。

  從來沒誰對她的身體做出過這樣的舉動,就算是從前和他一起的那個夜裡,他也沒敢這樣碰過她。

  昌平渾身起了微微的戰慄,一陣奇異的暖流慢慢地從她身體深處生了出來,延伸到了四肢百骸。

  這種感覺很陌生,但是說真的……也算不壞。她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

  身下一涼,突然被個硬物頂住了。她這才意識到,他已經把她的裙幅高高地推著擠在了腰腹上,強行分開了她的腿。

  從前的關於這一刻的記憶突然再次湧現了出來,她想起了那種撕裂般的疼痛。

  她之前只是一時興起,這才逗弄他幾下的,剛才那感覺也不壞,這才沒和他翻臉,但是,根本就沒打算再來這樣一次經歷。

  感覺到那個頂住自己東西仿佛比剛才更堅硬脹大,她這才有些慌張起來。

  「停!」

  她用力閉起了腿,叫了一聲,推著已經伏壓在她身上的他。

  ***

  步效遠如癡如醉了。

  他心愛的女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對他頤指氣使的公主,現在被他壓在了身下,衣衫淩亂,任他用自己粗糙黧黑的手去觸摸甚至揉捏她嬌嫩雪白的肌膚。

  他聽到她發出的輕哼聲,這讓他熱血更加沸騰,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渴望把自己完全埋入她的身體,和她緊緊地連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

  他的身體已經碰觸到了她那柔軟的神秘之地,全身的血管幾乎膨脹得要爆裂開來了。但是她竟然說停,他稍一停頓,她就已經弓起了身子,緊緊地閉住了腿,不停地推他。

  步效遠發出了一聲痛苦的低低呻吟。

  他太想要她了,不想停下來。

  他一咬牙,不管她正在捶打推搡自己的手,伸手探到了她的身下,握住了她一隻柔滑的大腿,微微用力,她的腿就又被迫張開了。

  昌平的驚慌更甚,這完全超出她的預期了。

  身體裡最柔軟的那個地方一陣微微的疼痛,他已經緊緊地抵著她,試圖擠進去了。

  「快給我停下!」

  她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重重地咬著,不鬆口。

  肩頭上傳來的疼痛讓他終於清醒了些。感覺到了身下她原本柔軟的身子想努力地蜷縮起來抗拒著他,卻被他沉重的身軀壓住無法動彈而變得有些僵硬,又聽到她帶了絲倉皇的顫抖著的聲音,他鉗住她大腿的手終於慢慢地鬆了開來。

  她仿佛是在害怕,叫他不忍心繼續這樣下去。

  昌平感覺到他靜止了下來,這才鬆開了牙齒,用力推他,想把他仍壓住自己的身體推離開來,他卻是紋絲不動。

  他沉得像座山,壓得她要透不出氣了。

  剛才的驚慌終於慢慢退去,她現在生氣了。

  太大膽,太放肆了。竟敢這麼對她!看她怎麼處置他!

  「昌平……我難受……」

  她剛想朝他發火,甚至準備賞他個重重的耳光,好讓他知道她不是可以隨便壓的,突然聽見還伏在她身上的他在她耳邊低聲這樣說道,聲音極其壓抑,仿佛還在微微顫抖。

  他很難受?

  昌平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剛才看到的一幕,他那裡確實腫脹得嚇人。

  「你起來,你壓死我了!」

  她終於忍下了已經到了嘴邊的斥責,再次推了下他。

  步效遠這次很配合,微微地抬撐起了些自己的上身。

  昌平覺得胸口一鬆,終於長長透出了口氣,抬眼望去,見他臉紅紅地正看著自己,額角汗水淋淋,眉頭緊皺,仿佛正在極力忍著什麼。

  ***

  「昌平,效遠再老實,也是男人。有些事要適可而止。過了,出事的話後悔就來不及了。」

  昌平突然想了起來,前幾天他去軍營閉訓,自己入宮之時,正好遇見女皇母家的侄女、秦國夫人在向女皇訴苦,說一向對她唯唯諾諾的丈夫竟然背著她與府中一個侍女偷情,如今那侍女身懷六甲,這才被捅了出來。秦國夫人離去後,女皇問了幾句她與步效遠的近況,狀似無意地這樣說了一句。

  他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她自然知道。他會不會也像秦國夫人的丈夫一樣,得不到滿足的話,表面對她俯首帖耳,背地裡說不定哪天就做出了什麼不堪的事?

  她的腦海裡浮現出了屠巷裡的阿杏,心裡突然一陣不舒服。

  「昌平……」

  步效遠見她竟然在出神,微一低頭,映入眼簾的就是她仍被自己半壓住的一片雪白胸脯,又有些忍耐不住,一咬牙,正要不顧一切擠壓進去,突然見她回過了神,睜大了眼睛盯著自己。

  「步效遠,你有沒有背著我和別的女人好?」

  她這樣沒頭沒腦地問。

  步效遠一陣錯愕,怔怔地看著她。

  「你要是背著我和別的女人那個了,讓我知道了,我就拿刀割了你的那裡!」

  她的臉紅撲撲的,眼睛潤澤得仿佛要滴出了水,紅唇中吐出的話卻叫他後背一陣陰涼。

  「不會的,我不會和……別的女人那個……」步效遠咬著牙,急忙搖頭。

  他已經難過得要死了。

  她這才似乎有些滿意了,見他又俯身下來,急忙伸手撐住了他兩個肩膀,皺眉道:「你剛才說你很難受?要怎麼才不難受?」

  她是認真的嗎?還是故意這樣取笑我?

  步效遠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吃吃地說不出來。

  「我猜猜看……,」她的臉上已經重新恢復了那種叫他看了完全捉摸不透,甚至心裡微微發毛的笑容,「是不是你那裡現在很硬,所以很難受。要是裡面的東西……」她想起了從前那種噴了她一手的白色液體,又有些嫌惡地皺了下鼻子,「出來了,像從前那次的那樣,你就不難受了是不是啊?」

  步效遠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尷尬地看著她。

  「想不難受,也不難……但是那個守則,要再加一條……」

  她突然說道。

  步效遠覺得自己現在全身的骨頭都鬆掉了,整個人快要飛起來。

  別說一條,就是十條,一百條,他也願意。

  他急忙點頭,緊張地看著她。

  「就是……」

  她猛地一用力,終於從他因為汗濕而極其滑溜的身體下滑了出來,坐了起來。

  「以後你可以睡我這裡。但是沒我的准許,你不能碰我!」

  步效遠現在不止身體,連心裡也仿佛貓抓般地煎熬了起來。

  以後他終於可以睡到她這裡了,這真的是他夢寐以求的。他會很好地管住自己,只要她不像剛才那樣地挑逗他,真的。

  「昌平,我答應你。」

  他紅著臉,終於忍不住,小聲說道。

  現在她總不會再推三阻四了吧。他的眼睛瞟向了她還裸露在外的雪白修長的腿。

  「好啊,躺下去吧,我幫你舒服點。」

  她好像注意到了他的視線,拉了自己的裙蓋住了腿,又整了下淩亂的衣襟,這才看著他笑吟吟說道。

  步效遠再次愕然了。

  她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不是叫他主動,而是她主動嗎?

  他的血液又滾燙了起來,見她朝自己伸過了纖白的一隻小手在推他,立刻順從地躺了下去。

  她盯著他的那裡片刻,臉頰紅紅的,看得他心裡也一陣激蕩,全身繃緊了,激動地等著她坐上來。

  「等下,你不許看。」

  她剛動了下身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說道。

  她一定是害羞了……

  「我閉上眼睛……」

  步效遠急忙說道。

  他已經快被她折磨死了。

  「不行,萬一你偷看!你等著。」

  她翻身下了榻,到個匣子裡拿了兩條雪白的絲帕。

  「把眼睛蒙起來。」

  她丟給他一條。

  步效遠再次錯愕了,只好自己蒙了起來。

  「我開始了……」

  片刻後,他終於聽見她帶了絲嬌羞的聲音響了起來,心裡又是一陣旖旎激蕩。

  他感覺到了一隻柔軟的手輕輕包握住了他早已火熱如鐵的那裡,慢慢地上下動了起來,然後又加入了另隻手。

  她的指,起初有些僵硬,但是漸漸地就靈活了起來,也越來越大膽,甚至會去按住他的頂端,不停地畫著圈圈。

  步效遠很快就明白了過來,原來她口中說的那個讓他不再難受的方法就是這樣!

  他還陷在錯愕之中時,一陣難言的暢快之感就已經從被她撫觸之處洪水般地朝他襲了過來。他看不到她此刻的神情和動作,但是一想到她正在他的身邊,用她一雙柔軟的小手對他這樣,他就一陣神魂顛倒,難以自己。

  忍住,忍住……

  雖然不是原來預想中的那樣,但是他也喜歡她這樣對她。他想要更長久些。

  「步效遠,人家都累死了,手都酸了,你還不出來……」

  他的耳邊聽到她仿佛帶了撒嬌似地這樣輕聲埋怨,腰一軟,終於再也忍不住,呻吟一聲,一瀉千里。



第二十八章

  步效遠的心伴隨著剛剛的那場激蕩還在砰砰地跳動,等到終於緩了過來,扯下一直蒙住自己眼睛的那幅絲帕的時候,禁不住又有些尷尬起來。

  她的衣衫經過剛才的一番整理,看起來已經整齊了,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一雙潔白纖巧的小腳丫,而他卻是赤裸就這樣躺在她的身邊……

  極是羞恥的感覺。

  他的臉又紅了起來,見她手上還握了那條沾滿了污痕的帕子,眼睛正好奇地盯著他已經微微鬆軟了下來的那裡,仿佛被蟲子咬了似地慌忙一躍而起,幾乎是翻滾著下了榻,撿起落在踏腳上的褲子,手忙腳亂地套了回去。

  「一身的汗,臭死了!去洗了再回來!」

  她把那條帕子隨手丟在了他腳前,自己也下去,不再看他,只是高聲叫侍女送水進來。

  步效遠怕被侍女看見,慌忙彎腰撿起了那塊帕子,卷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等出去了,想來想去,終於停下腳步。見四下無人,悄悄潛到了個牆角,折了段枝條挖了個深坑,把帕子埋了進去,又用腳踩了下,這才長長地噓了口氣。

  步效遠折回自己住的正屋,有點意外地看到茯苓正率著幾個侍女在收拾他的東西。知道應該是昌平的吩咐。雖然有些驚訝這動作之迅速,只是心裡也是雀躍不已。見她們幾個都朝著自己在笑,突然又有些羞赧,不自然地抓了下頭。

  ***

  步效遠出了正屋的大門,自覺神清氣爽,飛快地往南苑過去的時候,突然又想到了那個雲卿,終於忍不住在快到的時候,停下了腳步,低聲向身後跟著的茯苓打聽。

  「雲卿啊,前些天一直都住在偏院裡,畫了一大堆的花鳥山石呢。」

  茯苓看著他,抿嘴笑了下。

  步效遠哦了一聲,轉身繼續朝前而去,眼睛卻已是閃閃發亮,極力忍住了才沒有蹦跳起來,終於看到了她臥房裡透出的燈光,這才推門進去,掀開最後一道遮擋住視線的帳幔,見床榻前的帳子已經垂了下來,隱隱仿佛看見裡面一道起伏的曲線,她已經躺了進去。

  步效遠屏住呼吸,慢慢地到了那道踏腳前,竟然沒有掀開帳子的勇氣,只是定定地站在那裡。

  她剛才說我可以睡她這裡。是睡她的床榻之上呢,還是和行宮的那夜一樣,睡在她床前的踏腳上?

  步效遠腦子裡突然跳出了這個念頭,一時竟是猶豫不決,翻來覆去地想個不停。

  「還等什麼,快點吹燈上來!」

  帳子裡突然傳來了一聲嬌斥,步效遠嚇了一跳,回過了神,心中卻是一陣鬆快,急忙哦了一聲,轉身過去吹熄了燈,掀開了帳子,小心翼翼地摸著爬了上去。

  她好像已經躺在了裡側,外側留了片空的位置。

  步效遠躺了下去,一轉頭,就仿佛又聞到了那種綿綿的幽香,她剛才應該也沐浴過了,心神一蕩,怕她知道了,連氣都不敢透一下。

  「出去點,靠過來熱死了……」

  一條被褥噗地丟到了他的身上,身邊的她突然又說了一聲。

  現在已是初秋,入夜涼意就很濃了,她卻還這麼怕熱。步效遠有些驚訝,張口說道:「我給你打扇吧……」

  「誰要你打扇。你睡出去些就好。」

  她搶白他,聲音高了些。

  步效遠急忙往外退,直到緊緊挨著床沿了,她這才仿佛滿意了,低聲嘀咕了句:「晚上睡覺不許打鼾,不許往裡靠……」一邊說著,一邊打了個哈欠,拉緊了裹住自己的那條被褥,轉身朝裡側臥了過去,終於靜了下來。

  步效遠一直繃著身體,直到聽到裡面的她傳來了輕微的均勻呼吸聲,知道她已經安然入睡了,這才慢慢地放鬆了下來,閉上眼睛,腦子裡卻是白花花亂糟糟一片,毫無睡意。

  不過短短的一個夜晚,他仿佛經歷了從地下到天堂的突然轉換,現在想起,還仿佛像在做夢,叫人匪夷所思。

  他用力捏了下自己的腿,生疼。

  真的不是夢。

  他滿足了,能這樣躺在她的身外,靜靜聽著她的呼吸之聲。

  ***

  步效遠一早醒了過來,外面天色微亮。睜開了眼,就嚇了一跳。

  他的半個肩膀掛在床沿外,稍不留心就要摔下去了,這倒無關緊要,嚇住他的是他身邊的人。

  她竟然緊緊擠在他的身邊,拱著身子縮在他的臂彎之下,一隻腳掛在他的腰間,她自己的那條被褥卻是被踢了下去,只剩一角纏在她的腰腹之上。

  步效遠怕驚醒了她,不敢動彈,僵了片刻,見她身上沒蓋被子,早間陰涼,自己倒沒關係,怕她身子嬌弱受涼了,於是試著慢慢地往上拉高被褥。不想那被褥被她壓得牢實,沒扯動,反倒是把她驚醒了。

  ***

  昌平覺得身上有東西在動,一下就醒了過啦,微微睜開眼,剛要習慣性地伸個懶腰,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副熱實的男人胸膛,她的臉正貼靠了過去。猛地睜大了眼睛,這才看清了狀況。

  「步效遠,你賊膽包天!竟然趁我睡著了這麼擠過來!晚上給我睡腳踏去!」

  她叫道,呼一下坐了起來,還帶了幾分惺忪睡意的臉龐上沾了幾縷淩亂的髮絲,卻是怒目圓睜。

  步效遠嚇了一跳,急忙指了下她還壓住自己腰身的腿,昌平這才看清了狀況。

  不是他……是自己往外推擠他,還很不雅觀地把腿架在他的身上……

  昌平的臉有些發熱,飛快地抽回了自己的腿,往裡面挪了下,閉上了嘴巴。

  步效遠以為她有些不快,急忙翻身坐了起來,低聲說道:「都是我不好,擾了你睡覺。還很早,你再睡下,我先去兵營了……」

  昌平還沒來得及回答,門外傳來了陣敲門聲。

  「公主,駙馬爺,宮中來了急令,叫公主和駙馬即刻入宮。」

  步效遠一怔,看向了身邊的昌平。見她也正看著自己。

  「還看什麼,一定是出事了。快點。」

  昌平推了下他。

  ***

  今天本是朝廷的休沐日,步效遠與昌平被宮人帶到了御書房,遠遠看見雙門大開,廊下已經聚集了一些朝臣,有些還衣帽不整,睡眼惺忪,看起來應該都是被匆忙間叫了過來了,正在那裡竊竊私語,臉上神色驚疑不定,顯然還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情。看見他兩個過來,立刻停止了議論。

  女皇很快就過來了,臉色看起來有些凝重。

  事情的原委很快就被宣佈了。

  中昭的屬國西戎再次叛亂。叛軍闖入王宮,殺了明元女皇新立的王,擁立前朝世子為皇,宣稱脫離中昭的控屬,並且趁了中昭不備,偷襲了它與西戎接壤的竟州,一舉奪了七八座城池,擄掠數千民眾。

  這是發生在十數天前的事情了,卻因為路途漫漫,驛報直到今日淩晨才送達天聽。

  群臣一聽到這樣的消息,立刻就如炸了鍋般,議論紛紛,只很快大部分人就都附和了端木輔國公的言論,主張暫時不要興兵發難,派遣使者過去恩威並施,理由就是中昭近年已經戰事不斷,國庫入不敷出,再這樣大肆興兵,於國長遠不利。

  「屁話!連我城池百姓都奪了去,還恩威並施。國公和爾等是舒服日子過慣了,被嚇破了膽,還是想有朝一日那西蠻打到帝都,你們好渾水摸魚嗎?」

  一人突然大聲呵斥,眾人看去,見是大將軍魯鹿,怒目圓睜,知道他向來說話耿直,怕被殃及,都立刻消了聲去。

  輔國公也是勃然大怒,斥道:「我對中昭忠心耿耿,日月可鑒,何來渾水摸魚之說?倒是魯將軍你這樣公然咆哮朝堂,對陛下及其不敬,其心可誅!」

  「都住口吧!」

  一個不急不緩的聲音響了起來,一下就壓下了滿室雜音。

  眾人見女皇開口了,這才齊齊望了過去。

  女皇微微低眉沉思了片刻,突然抬起了眼,目光落在了站在隊列之後的步效遠身上。

  「效遠,你若是朕,該當如何定奪?」

  她突然開口問道,唇邊帶了絲微微的笑意。

  朝臣都是大吃一驚,不止是為女皇詢問他,而是她的措辭,一時眾人臉上各色表情都有。

  步效遠也是一驚,見眾人都望向了自己,臉一下就漲得通紅。猶豫了下,一眼又看見坐在女皇身側下座的昌平正緊緊地盯著自己,目光中仿佛含了絲期待,胸中一熱,已是出列跪了下去,大聲說道:「陛下,我若是陛下,一定興兵討伐。不是為了反掠他城池,反奪他百姓,而是要護衛我中昭的每一寸國土和每一個子民!」

  「好!只要是中昭的百姓,這樣的願望就不會消亡!說得好!」

  女皇輕輕拍擊了下桌案,看著面色各異的群臣,大聲說道:「效遠雖然年少,見識也比不上諸位,只是這話卻說得極是在理!連百姓都有這樣的願望,更何況朕這個一國之君?魯大將軍,我命你為征西大元帥,帶著朕的勇士們,去捍衛我中昭的每一寸國土和每一個子民,你可願意?」

  「老臣接旨!不平西戎,絕不返朝!」

  魯鹿激動萬分,大聲應了下來。

  群臣這才隱隱有些明白,只怕是女皇早已經有了盤算,剛才詢問步效遠,不過是個由頭,借他口把自己的意思說出來而已。見局面已定,也就只能紛紛附和了。

  女皇略想了下,又說道:「諸位愛卿,剛才輔國公的話也不是沒道理。朕領不了兵,打不了仗,卻是可以少裁一件新衣,少吃一場盛宴。朕決定從今日開始,裁減內宮各項費用,結餘全數充作軍餉,以表朕對這西征全體將士的尊敬!」

  女皇這話,再次如巨石入水,立刻又掀起了一陣響應。群臣紛紛上言表示效仿,爭著要為這西征盡些自己的綿薄之力。

  女皇面帶笑容一一嘉獎之後,站起身宣佈道:「昭告天下,三日之後,大軍祭天,開拔出征!」群臣山呼萬歲。

  「昌平,效遠,你們隨我來。」

  女皇叫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6:00 AM

第二十九章

  「效遠,你也來坐下吧。」

  女皇用手撐了下額,隨口說道。

  步效遠應了一聲,卻是不敢真的坐下,仍是站在昌平的身側,心中略微有些驚訝。她剛才在群臣面前,目光熠熠,聲如洪鐘,此時面前只剩下他和昌平兩人了,看起來卻是有些疲倦,臉上的朱丹傅粉也掩飾不住已經微微下垂的眼角。

  「母親可是有話要說?」

  昌平坐得筆直,看著女皇問道。

  步效遠偷眼看去,見她眼眸晶瑩,神情肅然,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昨夜她騎在自己身上,半是純真,半是妖冶地肆意折磨他時的情景。

  她對著我時的樣子,和對著別人真的完全不同呢……

  不知為什麼,這個念頭讓他全身禁不住又一陣微微的戰慄,心底裡的那絲歡喜壓不住,慢慢地浮了出來。

  「確實。」

  女皇已經坐直了身子,聲音有些低沉。

  步效遠一凜,急忙打斷了自己有些不合時宜的胡思亂想,凝神聽著。

  「蘅信……三天前在被送往西郊秘獄的路上,趁守備不防,自戕而亡……」

  步效遠很是驚訝。不止他,連昌平也是,身子微微地向前傾了過去。

  「怎麼可能!」

  「是啊……但這千真萬確……」女皇微微歎了口氣,「昌平,你還記得姬如流嗎?」

  「皇叔的兒子,我的堂兄?」

  「是。朕懷疑這這件事情和他有關,連西戎的反叛,只怕也是和他脫不了干係。」

  「母親,如果我沒記錯,十五年前,皇叔密謀奪宮,被父皇和母親鎮壓下去,皇叔兩年後死於被流放之地,姬如流那時不過十五歲,父皇念他也是先祖血脈,不忍嚴厲對待,第二年他意外墜馬而死……」

  「昌平,他並沒死去。他只是一直隱姓埋名,暗中圖謀而已。他自小就聰穎異常,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當年你父皇得了皇位,你的皇叔就一直心懷不滿,這才有了後來的奪宮之亂。你皇叔死去後,朕當時就意斬草除根,只是你父皇仁厚,阻攔於我,這才讓他借詐死逃脫。這十數年來,他借了自己的姬姓血脈和你皇叔從前留下的秘密財富,一直在暗中謀劃。那個光和黨就是他的勢力,他自己躲在暗處,只不過借了你皇兄的名頭,一來名正言順,二來離間我母子之情而已。可笑弗陵卻是愚鈍不堪,還真以為自己被他們擁立,心中對朕暗懷不滿,做夢想著有朝一日登基稱帝……」

  女皇冷笑,冷笑過後,卻是長長歎了口氣。

  昌平眉頭微皺:「這就對了。我剛才還在奇怪,西戎一直都是我中昭屬國,幾十年相安無事,為什麼這幾年頻頻生亂,現在更是這樣膽大包天,原來是他暗中挑唆。只是母親,憑他一己之力,也是掀不起這樣的大浪……」

  「昌平,你想得不錯。朕雖還沒得到確信,只是十有八九,姬如流和北夏只怕也早有勾結了。」

  昌平沉默片刻,突然說道:「母親,我明白了。蘅信是他們安插的一枚棋子。之所以遲遲不動,只是在等待適合的時機。數月之前,時機成熟,於是安排了那場本來志在必得的刺殺。中昭若是驟失君王,必定內亂,姬如流再借西戎興兵發難,亮出他姬姓的血脈,只怕稱帝也不是白日做夢了!」

  「只是他們沒想到,朕竟然逃過一劫。那姬如流隱忍多年,羽翼豐滿,如今已是按捺不下去了,這才發難的吧。所以這場戰事,非但一定要打,而且必定要速戰速決!效遠剛才在朝官面前的一番話,深得我心。」

  步效遠聽她兩個的一番話,雖然第一次聽到那姬如流的名字,只是也驚訝萬分,知道這皇室中的紛爭實在是深不可測,不是他能理解了的。正呆呆不語,突然聽見女皇提到了自己,這才回過神來。

  「昌平,你的兩位兄長,一個愚鈍不堪,一個身體孱弱,都難繼承大統。只有你倒是與朕有幾分相似。三天後大軍出征,就由你代朕祭天,送我中昭的勇士們西進為國奮戰吧!」

  步效遠一驚,不知為什麼,心中突然像是墜了鉛一樣,被壓得沉甸甸的。

  昌平看起來也是有些驚訝,站了起來到了女皇面前,下跪說道:「陛下厚愛,昌平不敢承受。請陛下親自祭天。」

  女皇看了一眼步效遠,微微笑了下:「昌平,你什麼見過朕改變已經決定的事情?何況效遠此次也是要隨魯將軍出征的,有你為他送行,想必更能激起他奮勇殺敵的士氣。」

  步效遠微微握起了拳頭,漲紅了臉。

  昌平不再推拒,慢慢站起了身,猶豫了下,突然回頭對步效遠說道:「你先出去下。」

  步效遠一怔,很快哦了一聲,出去遠遠地站在外面等候。

  「母親,蘅信……你從前一早就知道他是誰了嗎?所以才將他從我身邊帶走?」

  等他出去了,昌平看著女皇,慢慢問道,目光裡帶了絲迷惘,又有些悵然。

  女皇微微歎了口氣:「昌平,你是大人了,有些事現在跟你說了也無妨。他是十年前因為反對我登基獲罪被殺的一個大臣之子。他蓄意接近你時,我就已經命秘衛查到了他的身份。那時還不知道他也被姬如流所用,只是覺得他的目的並非只是仰慕你那麼簡單,這才將他從你身邊帶走。之所以那時沒除掉他……」

  她怔了片刻,不再說話,只是往後靠在了椅背之上,微微閉上了眼睛。

  昌平看著這張刻畫了歲月痕跡的有些疲倦的容顏,仿佛明白了些什麼。

  「母親,他曾給予你在這朝堂之後的片刻歡樂。如今他既然死了,那就好好葬了他吧。」

  昌平說完,轉身出去了。

  ***

  大軍三天後開拔,消息來得突然,步效遠送了昌平回公主府後就匆匆趕往了軍營,被魯大將軍派去監察糧草輜重的調集。等終於脫身回到公主府時,已經是二更天了。怕她又會責駡,有點忐忑地進去,她還沒睡覺,正坐在床榻上,靠著一堆墊子在看書,見他進來,也不過是瞟了一眼,並沒多說什麼,這才放心下來。

  匆匆洗漱了下再回去,見她已是面朝裡躺下睡了,一動不動只留給他一個背影。也不知道她睡過去了沒有,於是吹了燈輕手輕腳地爬上了她外側,像昨夜一樣遠遠地挨著床沿躺了下去,這才終於靜了下來。

  步效遠側耳聽著裡側她的呼吸之聲,白日軍營裡的忙亂漸漸從腦中消逝了去,那一直還壓在他心上的念頭卻又慢慢浮了出來。

  她是他的女人,現在離他就這麼近,不過一臂的距離。但是他今天卻再次感覺到了,她其實真的高高在上,讓他永遠只能仰望。

  女皇的那句話,連他都聽出來了。昌平,她以後很有可能會成為這個國家的下一任女皇?那麼他是什麼,由駙馬升級成為皇夫?

  他不介意這一輩子都做她背後的男人,真的完全不介意。只要她的心裡也有他。

  他願意永遠這樣仰望她,為她去上戰場去殺敵,保衛她的國土和子民,甚至願意為她放棄男人的顏面,就像昨夜那樣被她壓在身下肆意妄為……

  但是真到了那一天,她還需要他為她這樣嗎?

  他覺得眼窩有些發熱,心裡梗得無比難過,忍不住翻了個身。

  「還不睡覺,動來動去。是不是過幾天要走了,覺得出了我這個公主府的牢籠,興奮得睡不著啊?」

  他突然聽見她這樣說了一句,說不出的什麼味道,軟軟涼涼的,仿佛還帶了絲譏誚,心裡一顫,急忙說道:「沒有。」

  「沒有什麼?」

  她翻過了身,改成了面向他。

  「沒有興奮得睡不著……」

  他低聲說道。

  「那你在想什麼?」

  步效遠猶豫了下。

  「守則第四條,怎麼說的?」

  她哼了一聲。

  「昌平,以後你會是女皇嗎?如果你當女皇了,你會不會不要我了……」

  步效遠一咬牙,低聲問道。

  她仿佛怔了下,突然伸過了一隻腳,踹了下他。

  「誰跟你說我會當女皇!」

  她的聲音裡帶了些煩躁。

  「我……我猜的……」

  他囁嚅著說道。

  她靜默了一會,突然低聲笑了起來:「你平時呆頭呆腦的,今天倒是自作聰明起來。你是我對天起誓招來的駙馬,就算我不想要你了,也不敢違誓,怕遭天譴呢。你放心,我若真當了女皇,你就是皇夫。不管以後我有多少男人,我都會讓你掌管後宮。誰要是對你不敬,欺負了你,你對我說,我會打他板子……」

  她還在信口說著,突然驚叫一聲:「步效遠,你幹什麼!」

  他已經撲了過來壓住了她,昏暗裡只聽見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聲,灼熱的鼻息一陣陣噴在了她的頸窩之上。

  「你不能這樣!」他大概是氣急了,說話又結結巴巴起來,「你……你不喜歡我什麼……對我說……我都會改……」

  昌平剛才只是被他嚇了一跳,見他惡狠狠撲了過來,說出的話卻是這樣,立刻就定下了心神,皺眉說道:「跟你說了,沒我的允許不許碰我。我剛才允許了嗎?」

  步效遠終於慢慢鬆開了握住她肩膀的兩隻手,卻是仍固執地跪在她身側不肯挪出去,呼吸聲越來越重。昌平看不清他臉,卻能想像他此刻生氣的樣子,終於忍不住,嗤一聲笑了出來,高高抬腳又踢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這人真沒趣。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就翻臉了。我才不想當女皇!」

  步效遠覺到她柔軟光潤的足底貼著自己的肩膀滑了過去,聽她這樣的笑聲,怒氣頓消,一顆心就忽悠一下晃了起來,下意識地就捉住了她的腳踝,低聲說道:「昌平,你真是……和我玩笑?」

  昌平腳被他手捏住,略微一陣麻癢,微微縮了下,他握得卻是有些緊,抽不開去,腳趾蜷了下,正要呵斥他放手,竟又有些不捨,忽然想再逗弄下他,心中一動,於是哼了一聲:「和你玩笑的話,是不是叫你做什麼你都答應?」

  步效遠胸口一熱,急忙點頭。突然想起帳子裡昏暗她看不見,又應了聲是。

  「好啊,你既然抓著我的腳不放,那就親下它。」

  步效遠一怔,臉一下又熱了起來。

  親她的腳……

  他的眼前浮現了昨夜看到的她的腳的樣子,瑩潤潔白,小巧的指甲泛著淺淺的粉紅色,踩在猩紅的錦褥上,像一對潔白的鴿子,攤在他掌心的話,應該也就只有一握……

  這個命令,雖然很是叫他難為情,但是真的……又好像在誘惑著他。

  「怎麼,你不肯啊?那就算了。」

  她作勢要抽回腳。

  「不是……」

  他急忙握得更緊,心怦怦跳得厲害,慢慢地舉起她的一隻腳,抬到了自己的唇邊。堪堪擦到她的足尖,卻聽她突然又嗤一聲笑了起來。還沒反應過來,她已是伸腳輕輕踩下他一側的臉,踩得他偏過了臉去。

  「誰稀罕讓你親我的腳!」

  她靈巧地從他掌上抽出了自己的腳,伸直放平了,長長地打了個哈欠:「不早了呢,睏了,你去睡吧……」

  步效遠手還保持著剛才托她腳的姿勢,愣了片刻,這才醒悟過來,摸了下自己剛才被她踩過的一邊臉,終於慢慢地躺了下去,一直豎著耳朵,期待聽她再次開口跟自己說話,漸漸地卻是聽到了她均勻的呼吸聲,知道是睡過去了,這才怏怏地閉上了眼睛。

  再過三天,他就要隨軍離開她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有機會親她的腳……



第三十章

  四更時分,步效遠醒了過來,下意識地側頭朝裡望去。

  她還那樣靜靜臥著,呼吸聲微不可聞。

  再過幾個時辰,天亮的時候,她就會出現在軍營裡那個高高的點將臺上,面對無數整裝待發的將士,用她堅定的聲音和美麗的目光來為他們送行。

  但是他現在不得不起身離開了。

  今早大軍出行,昨夜開始,輜重糧草就已先行出發。魯大將軍本來是派他做先行官的,只是他心中總是存了一絲期盼和不甘,這才等帳中無人的時候,找到了他,請求讓他今早再隨大軍出發。魯大將軍開始沒同意,後來見他站著不走,臉都漲得通紅了,這才突然像是明白了過來,哈哈大笑起來,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

  「臭小子看不出來,花花心腸還不少。不放你回去,只怕公主也不依,要過來扯掉我的一把老鬍子了!准你假了!」

  於是他就這樣多爭取到了一夜與她同眠的機會。但是大將軍想錯了,就算他不放他回去,公主也絕不會去扯他的鬍子……

  就和前兩夜一樣,她早早地就叫他吹燈上床,然後自己裹緊了被子,自顧朝裡睡了過去。他睜著眼心如貓抓睡不著的時候,甚至聽不到她翻動一下身子的聲音。她好像徹底忘記了她的身邊還躺著個人。

  他已經無法再拖延下去了。軍營裡的每一個人,上從將軍,下到埋鍋造飯的火頭兵,現在一定都已經忙碌開來了。他不能繼續躺在這裡,等待著他無望的等待。

  他慢慢地坐起了身,最後看了一眼身側她有些模模糊糊的背影,掀開帳子翻身下了床榻。

  天還漆黑如墨,知道他一早就要出發,茯苓和侍女們都已經起身在等候了。他草草吃了點東西,翻身上馬離開公主府的大門,最後一次回頭的時候,看到的仍只是侍女們手上提著的那幾點燈籠的光,在黑暗中發出昏黃的光。

  步效遠打馬跑在寬闊平整的街道上,四周寂靜一片,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和馬蹄落地時發出的急促的得得之聲。這樣的情景,讓他突然回想起了已經過去很久的那個夜裡,那個孤身一人,憑了一腔的熱血和滿腹的思念,在這帝都的夜半街道上瘋狂追趕一輛疾馳馬車的懵懂少年。

  昌平,等著我回來。等我在戰場上為你建功立業了,等我能夠配得上你了,哪怕是比現在多一點點的資格了,或許我會有更大的勇氣去面對你,去告訴你我想對你說的話。

  「終於過來啦?今天還有沒力氣行軍?哈哈!」

  看見他的時候,連魯大將軍也這樣和他開玩笑,甚至老俏皮似地朝他擠了下眼睛。

  從點將臺上下來的大將軍,脫去那層堅硬的盔甲,他其實也就是個和藹的老頭,甚至會讓步效遠想起自己的父親。

  面對他善意的玩笑,他微微笑了下,沒有做聲。

  當晨曦透亮,當金色的朝陽穿透雲層,將萬道金光灑在點將台下的那巨大廣場之上時,數萬大軍早已經列著整齊的隊伍,等待著來自天家的最後一聲號令。

  步效遠身著堅硬冰冷的甲胄,和大將軍的副將們並排騎在高頭大馬之上,立在隊列的最前方,翹首望著幾十步之外,正被魯大將軍陪同,一步步登上點將台的昌平公主。

  她今天是這麼的美,頭上金燦的花冠,身上華麗的宮袍,並沒有奪去她像太陽般的光輝,反而成了襯托她與生俱來的讓人無法不仰望的高貴的一道黯淡背景。

  「中昭的勇士們,一百年前,是你們的先祖扶持並且見證了這個帝國的誕生,帝國雖然冠上了皇族的姓氏,但是它一直都是你們永遠的家園。現在,家園遭到了掠奪,你們的兄弟姐妹、父老鄉親正在野獸的鐵蹄之下呼號掙扎,等待著你們去捍衛家園,去奪回尊嚴。你們可願意像你們的先祖一樣,為這個帝國再次再次建立不朽的功業?」

  她清亮有力的聲音回旋在廣場之上,隨風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願意!願意!!願意!!!」

  伴隨著盔甲擦動發出的沉重響聲,年輕而剛毅的戰士們高高舉起了自己手上的刀槍,那整齊而充滿了激情的聲音如雷聲般地響徹在了帝都的雲霄之上。

  這一瞬間,天地間的一切在她面前仿佛都黯然失色了,她就是叫人無法不心生敬仰的這個帝國的女兒。

  步效遠這一刻熱血沸騰,努力地和士兵們一道,用他最洪亮的聲音,來表達他此刻對她的效忠和愛戴。

  這一刻,這個高高站在點將臺上的宛如神女般的盛裝女子,她不是他的女人,她是他的女王。

  他看到她用含了笑意的目光在緩緩地梭巡著廣場,他無比地期盼她的目光能停駐在他臉上,哪怕是比別人多一瞬間也好。但是他失望了,她的目光在最後一刻只是飛快地掠過了他的方向,然後就在將士們的歡呼聲中下了臺階,緩緩地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他身後的大軍已經按照次序,慢慢地退離了這個廣場,踏上了他們該走的路,做著他們該做的事。他也一樣。

  步效遠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猛地一扯馬韁,朝著廣場的出口而去。

  他已經耽誤了一夜的路,要儘快地追趕上去。

  他策馬而行,把正列隊行軍的士兵們一隊隊地拋在了身後,突然他遲疑了下,他看見一個有點臉熟的侍衛正站在路邊,翹首而望。

  他是公主府裡的侍衛。

  侍衛已經看見了他,面上露出了欣喜的神情,朝他跑了過來。

  他停下了馬,俯身下去,驚疑不定地看著侍衛。

  「駙馬爺,公主給你的信。」

  他遞給了他一個封套。

  步效遠有些不敢置信地接了過來,盯著看了那空無一字的封套半晌,眼角餘光看見從他身邊經過的士兵偷眼望過來的好奇之色,急忙把信藏進了自己的衣襟裡,心怦怦地跳了起來,手心因為興奮,已經汗濕了。

  她竟然會在他以為無望的時候,突然又帶給他這樣意外的驚喜和希望。

  她到底要跟他說什麼?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了。

  他四顧看了下,兵營已經被拋在了身後,那個高高的點將台,看過去只剩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他的前後,都是看不到盡頭的正在列隊行走的士兵。他猶豫了下,驅馬拐到了一邊的小路之上,等身後已經沒人了,這才停下了馬,從懷裡掏出了信。

  他用微微顫抖的手小心地撕開了被封好的邊緣,從裡面掉出了一張信紙。

  「回來。」

  就這麼簡單的兩個字,但是是她的字跡,挺拔而娟秀。

  他的心一陣狂跳。

  她叫他回去,去哪裡,去做什麼,她在某個地方等他嗎?

  他把信塞回了懷裡,沒有猶豫,立刻就調轉了馬頭,朝著來時的方向疾馳而去。

  他從兵營出來還沒多久,她既然早早派了人在他必經的路上等待,那麼她也一定還在兵營附近。

  他闖回了兵營,巨大的廣場裡還有沒來得及出發仍在等待的士兵。他看了下四周,沒有她的身影。

  他繼續朝她片刻前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一路之上到處可見行色匆匆三三兩兩的士兵,仍然看不到她。

  她是回公主府了嗎?

  他有些焦急地驅馬繼續前行,沒片刻,果然遠遠地就看到了公主府的車輦停在了前方,邊上立著茯苓和早晨護送她出來的侍衛們。

  他飛快地趕了過去,眼睛緊緊盯著車上的垂簾。

  她就坐在裡面嗎?

  「駙馬爺,公主聽說營房之後的秋景有些意趣,請你過去呢。」

  營房之後,那裡靠近馬場和草料場,邊上一條寬闊的大河,河邊蘆葦叢生,對岸是縱橫的阡陌田地,離這裡很近。

  她會在那裡等他?

  他全身血液一陣激蕩,什麼都沒說,立刻就下馬丟下了韁繩,飛奔著而去。

  她真的在那裡。

  他沿著河岸跑了沒幾步,遠遠就看見她正立在河邊一從蘆葦前的背影,身後是兩個侍女。野風湧過,在她身邊兜轉,她闊大的宮裙裡鼓滿了風,看起來就像一朵亟待綻放的金色花苞。

  「昌平!」

  他在他身後十幾步處停下了腳步,大聲叫她。

  她應聲回過了頭。兩個侍女很快地就退了下去,遠遠地站著。

  和她不過就十幾步了。他很想跑過去,把她緊緊地擁抱在懷裡,親吻她,把自己已經壓抑了幾天幾夜的委屈和渴望都在她面前宣洩出來。

  但是他卻無法挪動一寸腳步,在她這樣高貴而華美的容顏面前。

  她緩緩地朝他走了過來,停在了他的面前。風捲起她的裙裾,飄打在了他的盔甲之上,金色的絲線被一片鐵甲勾住,於是她的裙擺掛在了他的身上。

  「一聲不吭,就這樣丟下我走了嗎?真是個狠心的人呢。」

  她仰頭看著他,微微撅著紅唇,慢悠悠地說道,仿佛真的是他這樣狠心拋下了她,說話的時候,微微眯起了眼睛,因為他的頭盔反射了太陽的光,正好刺到了她的眼。

  我想和你告別的,但是我以為你不想和我告別。

  他在心裡默默說道,臉上卻對她露出了笑容,雪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終於也笑了起來:「你不但狠心,還是個傻子呢,很傻的傻子。」

  步效遠的心又顫了下。

  她的笑容這麼甜美,眼睛裡盡是嫵媚,他從來沒見過她對他這樣過。

  「昌平……」

  他顫聲又叫了下她,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嘴裡發乾。

  「你要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我讓你親下我。」

  她垂下了眼睛,低聲說道,臉上起了陣淡淡的紅暈,頭頂金色花冠上的佩珠在微微顫動。

  步效遠呼吸一下急促了起來,朝她微微靠近了些,盔甲立刻發出聲響,引得侍女回頭張望了下,不遠處偶爾還有晃動著的士兵身影出現。

  「這裡……有人……」

  他舔了下已經發乾的嘴唇,低頭嘶啞著聲音說道。

  「那你帶我去個沒人的地方……」

  她輕輕軟軟地說道。

  步效遠的心跳得厲害,腦子也前所未有地轉得飛快,他立刻就想到了一個地方。

  「跟著我!」

  他握住了她的手,轉身朝著一個地方快步而去,走了幾步,終是按捺不住猛地回身,一把抱起了她,邁開大步飛奔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0 06:16 AM

第三十一章

  披覆著他的鐵甲沉重,他卻渾然未覺,只是緊緊抱著她,飛快地穿過了馬場。

  昨夜之前,這裡還馬嘶蹄揚,現在卻空蕩蕩的,空氣裡還漂浮著的尚未散盡的濃烈的異味。

  「你帶我去哪裡……」

  她微微掙扎了下,戴滿了寶石戒指的十指緊緊抓住了他的臂膀,眼裡有些微微的不安。

  他的腳步沒有停頓,繼續飛奔著拐到了馬房的盡頭,那裡是一片草料場。

  平坦的料場上還堆著剩下的沒有被帶走的金黃的草垛。一堆一堆,一垛一垛,密密麻麻,到處都是,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座座圓形的草房。

  被他這樣橫抱著,他身前堅硬的鐵甲緊緊地壓著她柔軟溫暖的胸口,透過層層絲綢衣物傳來的那種冰冷,甚至讓她打了個微微的寒戰。

  到了個被草垛包圍的角落,他終於猛地停下了腳步,有些倉促地將她放在了地上,站在她面前,看著她不停地喘息。

  一滴汗水從他鐵灰色的頭盔下順著額角慢慢地淌了下來。

  漸漸至頂的陽光明媚而安靜地投撒在包圍著他們的高高草垛上,空氣裡漂浮著秸稈的氣味,有點刺鼻,卻是溫暖而乾燥,耳邊,仿佛還能聽見遠處士兵們的呼喊之聲,清晰又飄渺,就像是一個夢境……

  昌平起先的那絲驚恐和不安漸漸地消失了,相反,一種糅雜了興奮和刺激的奇異的感覺突然從她身體的最深處升了起來,伴隨著突然加快的心跳,連她甚至也覺得有些口乾舌燥起來。

  她忽然有些羞恥的感覺。

  前一刻,她還是這個帝國最高貴的公主,穿著最華美的霓裳,站在那象徵著無上權力的高臺之上,用她清揚的聲音激勵著她的子民為這個帝國踏上出征的長路,下一刻,她卻已經被他帶到了這裡,這個她本來終其一生也不會踏足的低賤的地方,等著她奉上她應允給他的那個離別親吻。

  她有些不敢看他此刻的眼睛,視線落在了他不停上下滾動的喉結上,忍不住伸出粉嫩的小巧舌尖,舔了下自己發乾的嘴唇。

  「昌平……」

  她聽到他發出一聲喑啞的呼喚,她還沒反應過來,眼前忽然沒了陽光,他已經伸手把她抱進了懷裡,緊緊抱住,緊得她幾乎要窒息了。她剛低呼一聲,臉上一陣熱氣撲來,他竟然已經低頭壓了過來,親住了她的唇。

  她還沒準備好呢……

  ***

  過去的整整三個夜晚,她就穿著貼身的裡衣,靜靜躺在距離他不到一臂之遙的身側,他竟然視而不見,甚至今早起身離開的時候,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

  她不允許他在自己面前占了太多主動,但是這絕不表示她也能容忍他對自己這樣的無動於衷。

  站在高高點將臺上的時候,她在人群中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披著盔甲,騎在高頭大馬上,年輕英武臉龐上的那雙眼睛正用熱切而崇拜的目光仰著著她。她的氣還沒消,所以故意忽略了他,要讓他知道,她根本就沒有在意他。但是在她步下階梯的時候,她忍不住又悄悄瞟了他一眼。

  他微微垂著頭,視線正落在他身下的那匹戰馬的背脊之上,眉間的那種落寞失望,只要留意了他的人就會看出來。

  這一瞬間她的心又軟了下來。她想起了他從前無數次望著自己臉紅說不出話的模樣,他對自己露出的發自心底的毫無保留的笑容,還有昨夜,他在自己身側翻來覆去。是不敢和她說話,所以才故意那樣,想要引她開口,再與她告別嗎?

  她剛被魯大將軍送出軍營,就把自己離開府邸前備好的那封信交給了一個侍衛,命令他立刻快馬追上他,把它親自交到他的手上。

  ***

  他的唇舌起先還帶了些拘謹和緊張,只是笨拙地輕輕摩擦著、舔著她的唇,但是很快幾乎就像是咬住她的唇在用力吸吮了,甚至弄疼了她。

  她嗚咽了一聲,下意識地扭頭想要避開,後腦卻是一緊,他喘著粗氣,一隻手已是緊緊抓住了她插著赤金篦梳的髮髻,用力把她的頭按向了他。

  他的手勁有些大,抓疼了她的髮根,她無法掙脫他的鉗制,嘴巴又被他緊緊吸咬住,只能發出嗚嗚的含糊聲音,心跳得幾乎要破胸而出。但這聲音被他聽去,卻是楚楚又動人,可憐又可愛。

  心愛的女子不再那樣需要他小心地抬頭仰視,而是被他這樣擠壓在懷中,低頭肆意親吻,血氣一陣翻湧,壓抑了許久的欲望仿佛終於尋到了一個可以爆發的出口,不但沒有鬆開,反而用力頂開了她的唇齒,不顧一切地探了進去,觸到了她綿軟的香舌。

  她仿佛有些驚慌,連剛才的嗚嗚聲也停止了,只是不住地閃避他的碰觸,但是她的嘴巴那麼小,幾乎要被他厚實的舌填滿,哪裡還逃得開他的追逐,很快就被他纏絞住,用力吸吮不停。

  他大約真的毫無技巧,帶了恨不得把她整個吞入自己口中的力量,纏吮得她連舌根都有些發痛。

  這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想。她只是想讓他親下自己,從來不知道男人竟還會有這樣的親法。嘴巴被撬開,舌被他吸吮得發疼,甚至被迫和他津液相渡,讓她覺得羞恥又不安,但是一股暖暖的熱流卻從她身體裡湧動了起來,她連腳都在打顫了,要不是他的另隻臂膀還緊緊抱住她的腰身,她一定已經軟了下去。

  他還在不知滿足地這樣粗暴地不斷親吻著她,把她柔軟的身體緊緊壓貼在他身前堅硬的甲胄之上,加上她自己今天身上穿的一層層包裹的宮裙,她已經被勒得幾乎要透不出氣了,終於用她殘存的最後一絲力氣,咬了下他的唇舌。

  他吃痛,終於略微鬆開了絞住她的舌,卻仍捨不得就這樣分開,改成含住了她的兩片唇瓣。

  「要……悶……死……了……」

  她用力向後仰著頭,終於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

  他這才像是明白了過來,略一猶豫,終於鬆開了她的唇,有點發紅的眼直直地盯著她因為剛才的被淩虐而顯得紅腫瑩潤的兩瓣櫻唇。

  「昌平……再給我親親……我就要走了……」

  他的手仍抱住她的腰身,將她擠壓在自己身前,俯到她耳邊低聲含含糊糊地說道,語氣聽起來像在撒嬌,又像在懇求。

  她有些懊惱,懊惱自己怎麼會狠不下心拒絕,反而朝他伸出了一個戴著翡翠的白嫩手指,尖尖的指戳在了他的胸口,撅起嘴說道:「你的這個……好硬,擠得我好痛……」

  他一陣神魂顛倒。

  她在向他撒嬌,嫌他的甲胄硌了她嬌軟的身子……

  幾乎想也沒想,他已經飛快地摘下了頭盔,脫卸掉了身上的甲胄,嘩地一聲,丟到了她腳下的一堆金黃秸稈之上,因為急切,甚至連他內裡衣衫的衣襟都被扯歪了,露出了一片被烈日曬得黧黑的胸膛。

  「現在不硬了……」

  他臉紅紅地看著她。而她正睜大了眼,驚異地看著他。

  「昌平……」

  他又叫了她一聲,聲音裡帶了絲急切和渴望。

  他就要走了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就讓他像剛才那樣地再親一下好了……

  她還在想著,手已經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牽引著,放到了他的肩上,然後慢慢地滑到了他露在外的胸膛之上。

  平滑的黧黑皮膚,但是輕輕按下去,她的指尖就被彈回來,身體裡仿佛充滿了年輕而飽實的力量。

  她喜歡這種有力的感覺,忽然有點後悔從前為什麼沒早發現,於是心一橫,整隻手都插進了他的衣襟之中。

  「我的名字叫瓔珞呢……以前教過你一句詩,就是那個瓔珞……,叫我瓔珞……」

  她的臉也紅了,睫毛不住顫動,手卻是沒有挪開。

  步效遠的全身都起了戰慄。

  她柔軟而涼滑的手在他火熱的胸膛上慢慢遊移,她讓他叫她美麗的名字,瓔珞……

  他真的再也無法忍耐了,猛的把她再次摟了過來,重重地壓在了她身後的草垛上,喘息著,濕熱的唇親吻著她的眉眼,她的鼻,她的唇,繼續不停地下移……直到她被他抱了起來,不顧一切地壓倒在了腳下那攤丟了他盔甲的草堆上。

  金燦的蓬鬆的秸稈堆中,她陷了下去,花冠斜墮,烏髮間沾了幾根金黃的麥秸,連身上的暗金宮裙也無助地攤開了,一片深深淺淺的金色之中,唯獨因為剛才的糾纏而被扯出一角的肚兜看起來是那樣的嬌豔奪目。

  那掛肚兜是桃粉的,精緻輕薄得像用天上的雲彩扯下裁成。若不是親眼看見,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樣莊重華麗的宮裝之下,她的身子會被這樣桃粉的讓他幾乎挪不開眼睛的肚兜圍住。

  他跪在了她身邊,剝開了遮掩住她的第一層織金雲錦,第二層絹帛,第三層襯紗,就在他顫抖的手觸到了那雲彩般的絲帛時,突然被她的手按住了。

  「不要呢……」

  她顫聲著,抓住了他的手,想要阻攔他,但是恰恰卻把他的手壓了下去,壓在了桃粉肚兜的高高隆起之上。

  手下的觸感是這樣的綿軟柔彈,她阻止不了一個即將要離開她的男人了。他不顧她的抗議,俯了下去,隔著肚兜吃她的尖尖,很快就濕潤了一片,隔著絲帛,磨得她又熱又癢,小蓓蕾已經挺立了起來。

  「給我……瓔珞……」

  他重重壓在了她的身上,她陷在了麥秸堆中,陷得更深,整個人被他和麥秸掩蓋了起來,鼻端也滿是秸稈和他的味道。

  「不行呢……」

  感覺到了他的火熱正在一下一下地磨蹭著她,她又慌亂了。

  真的不行呢,她是公主,不是那種低三下四的可以在這種地方被個男人壓住輕薄的女人,而且還是在耀目的陽光之中!她不過只是想讓他親一下她而已!

  「真的……不行……」

  她氣喘吁吁地打著他的頭,胡亂地踢著自己的兩條腿,一把秸稈被她踢了起來,飄灑了出去。

  步效遠低低地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終於停了下來,慢慢地直起了身體。

  「討厭……!」

  她收不住腳,足底蹬在了他的胸口之處,印了個淺淺的泥灰腳印,只是裙擺卻隨了她高高舉起的腿滑了下去,內裡的絲褲也倏地堆皺在了大腿根處,白皙而修長的腿就這樣毫無遮掩地沐浴在了日光之下,露在了他的面前,幾乎刺得他睜不開眼。

  他緊緊閉起了嘴巴,他的眼睛微微發紅,他看著她的目光就像一隻野獸,她瑟縮了下,忘了掙扎。

  步效遠低吼一聲,猛地抓住了她的腳踝,用力一扯,她就被拖到了他的身前。身下的秸稈隨了她的移動,發出輕微而快樂的沙沙之聲,就像春夜細雨落在芭蕉葉上。

  「給我……瓔珞……」

  伴隨著他的再次低聲呢喃,他已經扯滑下了她身上的最後一道障礙。

  宮裙還淩亂地覆蓋著她的上身,但是下腹處因為突然暴露在空氣中而傳來的涼意讓她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她卻是發不出聲音,因為她的嘴已經再次被他堵住了。

  這一次他沒有停頓。剛才的驚鴻一瞥,他看見她那光潔美麗的密境之處在陽光下閃爍著濕潤的光澤,叫他不能自已。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她用她這叫他神魂顛倒的奇妙之處來滿足他切慕已久的渴望了,哪怕是匆匆片刻也好。

  他用自己的身體將她與陽光隔開,微微擠進了她早已潤澤一片的水澤之地。那灼熱的緊密擠壓叫他差點忍不住就要丟盔棄甲,急忙後退了些。

  「步效遠你這個壞蛋……」

  她的身子抖了下,無助地嗚咽一聲,用手蒙住了眼睛。這樣簡單的動作,在他看來卻是又嬌又俏,就仿佛在邀約他一般。他一咬牙,再次擠了進去,猛地直衝到底,把自己深深地埋入了她的身體,兩人在這一瞬都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清的呻吟。

  他再次興奮得幾乎要立刻投降了,這久違的曾讓他在夢中也消魂的人生體驗此刻再次成真了。他竟然再次擁有了她,在這樣匪夷所思的情景之下。但是還沒來得及體會更加絢爛的美境,一陣腳步聲突然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有人仿佛往這個方向過來了。

  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

  他僵住了,身下的她更是臉紅欲滴,驚恐萬分地看著他。

  「步效遠……我會殺了你……」

  她咬牙切齒,低低地呻吟一聲,突然張開了嘴,重重一口再次咬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或許是因為極度的緊張,步效遠感覺到她包裹住他的那裡突然一陣扭結纏絞,一股熱流彷彿噴灑到了他的頂端,燙得他再也無法忍耐,在猶如暈眩的炫目感中,完全地把自己奉獻給了她。

  「快滾出去給我攔住!」

  她滿面怒容,用力捶打著他的肩膀,鼻尖沁出了細小的晶瑩汗珠,臉色潮紅一片,眼中仿佛能滴出水。



第三十二章

  腳步聲漸漸近了些,聽起來有些雜亂匆忙,仿佛不止一人。

  她是公主,如果被人看見這樣出現在這裡……

  步效遠後背已經出了一層冷汗,綺念頓消,猛地翻身而起,把還衣衫不整的昌平一把抱了起來藏在草垛之後,低頭飛快地理了自己身上衣衫,也顧不得之前解下丟在地上的甲胄了,轉身正要朝聲音方向迎上去,突然聽見一把有些蒼老的聲音喝道:「你們是什麼人?竟敢擅自闖入草料場?」

  步效遠大吃一驚,這竟然是魯大將軍的聲音,腳步一下定住了。

  那些靠近的人仿佛也是嚇了一大跳,靜默了片刻,步效遠就聽見噗通下跪的聲音,隨即有人顫聲求饒了起來:「軍爺爺饒命!小的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入了秋,家裡養的牛羊沒了草料,以為……」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不住求饒的聲音。

  步效遠已經明白過來了。原來竟是趁著今日軍營馬場拔空了,想趁機過來偷取草料的附近村民。從前就也時常有這樣的事發生,只都是平頭百姓,抓到了也就打罵幾下放了去而已。如今秋色漸濃,再過些時候就是入冬,牲口草料匱乏,這些人想必是趁今日這裡忙亂,又過來偷草料。

  「還不快滾!下次再被抓牢,軍棍伺候!」

  魯大將軍喝道。

  那幾個人見被放過了,哪裡還敢停留,慌忙奪路而去。

  耳邊漸漸又靜了下來,再沒什麼響動了。

  魯大將軍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甚至及時地將那幾個人給攔住?

  步效遠心怦怦直跳,有些不解,隱隱卻又似乎有些明白。天氣並不熱,他額頭汗水卻又是滾了下來。回頭看了眼昌平方向,見她正從草垛後探出張臉,睜大了眼看著自己,臉色也是一陣紅一陣白。

  步效遠一咬牙,心想今天就算拼了一身剮,也要護她不被看見,於是從草垛後彎腰走了出去,見魯大將軍一身甲胄,腰懸寶刀,正遠遠地背向著自己站在空地上,臉又是一陣發熱,慢慢地朝他走了過去。

  「大將軍……」

  步效遠到了他身後幾步之地,低聲叫了一句,見他終於轉過了身,有點花白的眉毛微微皺在了一起,這才從鼻孔裡發出了「嗯」一聲:「步副將,你是先行官,此刻當在路上了,怎的軍容不肅,一副剛從草堆裡爬出來的樣子?」

  步效遠慚愧不已,一時卻是想不出應對的話,只是汗流浹背個不停。

  「你身後藏了什麼?」

  步效遠見他說著,身形微微一動,似乎要過去看個究竟的樣子,心急如焚,想都沒想,猛地站到了他面前,張大了手臂攔住,大聲道:「大將軍,你不能過去!」

  魯鹿斥道:「步效遠,你雖然是天家的駙馬。只是軍有軍規。你擅離職守,犯了軍規,便是杖責你五十也不為過。你不求饒,還敢攔本將軍的路?」

  步效遠單膝跪了下去,抬頭道:「大將軍,效遠知罪,回去後任由大將軍處置,效遠絕無怨言。只是大將軍你真的不能過去!」

  魯鹿眉頭微微一挑:「為何?這軍中竟有本將軍去不得的地方?」

  「大將軍,我……我不讓你過去!」步效遠憋著口氣,又大聲說道。

  魯鹿盯他片刻,見他臉漲得通紅,與平日的敦厚沉默判若兩人,眼中毫無退讓的意思。自己若是真要過去,只怕他就會撲過來相攔了。這幅愣頭青的樣子,倒是讓他想起了自己年少之時的荒唐。

  他剛才恭送昌平公主出軍營後便啟程隨軍上路,片刻就見步效遠騎馬從對面飛馳而回,竟連他這個主將也沒看見。自己並未命他返回,他這是出了什麼緣故?

  他對步效遠極是看重,便在身後叫了幾聲,沒想到他竟沒聽到,轉眼就跑出去老遠了,放心不下便跟了過來。等遠遠看見他竟與昌平公主會於軍營之後的大河邊上,暗罵小子貪色,昨夜破例放他大假,沒想到今日竟還有說不完的話。心中雖有些不快,只礙於公主的緣故,自己也不好上前就這樣將他揪回,心想說完了話也就趕上來了,正要離開,突然見他竟是扯了公主往馬場方向跑去,沒幾步竟還將她抱了起來飛奔而去。

  他也是男人,雖然老了,只也年輕過的,自然猜到這兩個的好事了,一下氣得火冒三丈。一頓罵娘後,猶豫了片刻,想到那女方終究貴為公主,今日馬場雖是空無一人了,只怕萬一若是被哪個不長眼的撞見了,只怕就會惹出軒然大波,這才沒奈何,自歎了一聲晦氣,跟了上去遠遠地守著,眼觀鼻鼻觀心地當起了門神。

  小子色膽包天,不知天高地厚,竟還累我堂堂大將軍給你守著……

  魯鹿越想越惱,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啪」一下重重打在了他後腦,打得他一個趔趄。

  「臭小子!賊膽真要頂破天了!責你軍棍倒是便宜你了!立刻穿戴好給我滾回去!你從前在羽林軍伙房裡蹲了兩年,想來是還沒蹲夠,路上罰你再當火頭軍。」

  魯鹿瞟了一眼他身後那草垛,氣哼哼轉身而去。

  步效遠摸了下後腦,雖然被打得爆痛,心中卻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等他身影消失在了馬場盡頭,這才急忙轉身跑回了草垛之後。

  「昌平,沒事了。快出來,我送你回去!」

  步效遠人還沒到,已是叫了起來,一抬頭,卻是愣了下,見昌平已是從草垛後走到自己面前,叉腰怒目看著他。還沒反應過來,又是「啪」一聲,她的一個巴掌已是落到了他臉上,生疼生疼。

  「昌平……」

  步效遠捂著臉,不解地看著她。

  「我只讓你親下我,你非要這樣,害我丟盡了臉!都怪你!」

  昌平臉上紅暈還未退盡,怒氣衝衝道。

  步效遠後腦疼痛還沒消,臉頰又火辣辣地。只是見她這樣羞怒,自己的痛也不顧了,急忙安慰她:「魯大將軍被我攔住了,他不曉得你在這裡。」

  他不說倒好,提起這個,昌平氣更不打一處來,恨恨道:「步效遠,我怎麼碰到你這麼個笨蛋!連句謊都不會說!你當我沒聽見?你剛才只是不住攔他,他自然更起疑了。就是說自己睏頓了偷偷到這裡歇息片刻,也比這樣攔他好……」一邊說著,眼圈已是紅了起來,瞧著竟是泫然欲滴了。

  步效遠心中又是後悔,又是心疼,急忙伸手要去擦她眼淚,卻被她恨恨拍開了手,自己抹了下眼睛,低頭去尋方才踢掉的一隻宮鞋。

  步效遠瞧見那鞋掉在秸稈堆裡,急忙去撿了過來,蹲下去握住她腳給重新套了回去,這才羞愧地道:「往後再也不敢了……」

  「你當還會有往後?」昌平低頭見自己衣衫還淩亂,髮髻也不整,等下出去只怕也見不了人了,心中剛有些平息下去的羞憤又升了起來,正要再罵他,突然想起剛才聽到的一聲沉悶之響,隱隱有些懷疑是那魯鹿打了他,忍不住問了一聲。

  「大將軍打了下我的頭,罰我一路當火頭軍……」

  步效遠老老實實說道。

  昌平一下勃然大怒:「你是我的人,他竟敢動手打你!還讓你燒火做飯!不行,我找他去!」

  後腦臉上雖還有些疼,心中卻是一下開朗了不少,急忙攔住了她:「是我做錯了。大將軍責罰,我心服口服。昌平你別去為難他了……」

  昌平剛才也只是一時惱怒才這樣說的,真叫她這副樣子去找他說理,自己也是不敢,躊躇了下,狠狠剜他一眼,氣道:「我護著你,你倒好,竟嫌我要為難他……」

  昌平說完,見他眼睛亮亮地看著自己只是在笑,也不知怎的,剛才那羞惱憤恨漸漸也都消了去,看向他道:「他打了你哪裡?疼不疼?我瞧瞧。」

  步效遠急忙搖頭,見她執意要看,只得指了指自己的後腦。

  昌平命他低頭下來,自己伸手過去輕輕撫揉了下,撅嘴道:「本來就不靈光,還揀你頭打,這個老頭子……」後面聲音終是消了下去。

  步效遠心中頓時甜蜜不已,雖恨不得就這樣時時刻刻膩在她身邊,卻也知道自己真的必須要走了,只得小聲道:「昌平,我得走了……」

  昌平一怔,手慢慢收了回來,凝視他片刻,嗯了一聲:「我頭髮亂了,你幫我理下……」

  步效遠將她頭上花冠戴正,揀走了幾根沾著的碎秸稈,她低頭理身上的裙衫,等理正了衣衫,一抬頭,見他正望著自己,滿臉的依依不捨,心中也是一陣惆悵。

  「昌平……我……我會想你的……」

  步效遠終於鼓起勇氣,看著她美麗的眼睛,小聲說道。

  昌平想起剛才他的大膽荒唐,又是一陣耳熱心跳,突然心中一動,生出了個念頭,推了下他:「快把甲胄穿了上路吧!等下大將軍見你不回,不定還怎麼想法折騰你呢!」

  步效遠被她提醒,手忙腳亂一一揀著穿了起來,昌平卻是又轉回了草垛後,等他穿戴整齊,她也已經從草垛後轉了出來,臉微微泛紅道:「閉上眼睛,不許偷看。」

  步效遠不解,卻也很是聽話地閉上了眼,覺得胸口衣襟裡似乎被她塞進了什麼東西,睜開了眼正要掏出來看,卻見她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看著自己,咬了下唇,道:「不許看,等我走了,邊上沒人的時候才能看……步效遠,你害我這樣出醜,我從前倒是小看了你。你瞧著,等你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她這話雖是威脅的口氣,入耳卻叫他手腳發軟,還在回味,她已是擦過他肩膀當先離去了,這才反應了過來,急忙護著她出去。

  那兩個侍女起先避讓開了她和步駙馬,片刻後再回頭看去,那地已是不見人影了,等了許久還不見人回來,只瞧見一個老將軍模樣的人一臉不快地從馬場裡出來,也不敢多問,又驚又怕地,正商量著一個再留在這裡等,一個過去報訊,突然見他兩個從裡面走了出來,大喜過望,急忙迎了上去,齊齊叫了聲公主。

  昌平剛才雖已經整理了一番,不仔細瞧也瞧不出什麼,只是她自己心中泛虛,見侍女迎了上來,腳步走得更快。侍女見她兩頰泛著桃紅,額髮微微淩亂,心中雖有些奇怪,只也沒往深裡想去,急急跟了上去。

  步效遠送她到了車輦前,扶了她登了上去,目送她儀仗漸漸遠去,直到見不到了,這才翻身上了自己的馬,摸了下胸口處剛才被她塞進的不知道什麼東西,微微歎了口氣,猛地打馬朝著行軍方向趕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1 04:58 AM

第三十三章

  魯大將軍言出必果,並不是在開玩笑。眾人一片的驚詫目光中,步效遠從騎馬的先行官變成了背負炊具步行的火頭兵。只是他今非昔比,撇去駙馬這個身份,前幾個月在軍營中時,練武競技屢拔頭籌,為人處事又有古道俠義之風,並沒低看人一等,所以深得人心,頗受敬重。

  對他在大軍出行第一日就遭這樣的突然變故,引得眾人私下引論紛紛,各種猜測紛紛出爐,風行最廣的一個版本就是他得罪了公主,駙馬之位岌岌可危,大將軍迫於皇室壓力,這才給他小鞋子穿。證據就是今早公主登上點將台時,眼尖的人發現她從頭到尾就沒正眼看向過列在最前面的駙馬。

  行軍路上枯燥,這樣的八卦猜測倒是能稍解疲乏。魯大將軍給步駙馬穿小鞋是真,只是若他們知道了這穿小鞋的真正原因,只怕一個個晚上都要睡不著覺了。

  步效遠倒是和平常並無兩樣,一片坦然。先行官也好,火頭兵也好,他安之若素。只是夜晚紮營的時候,當身邊的人呼呼大睡之時,他卻真的睡不著覺了。

  昌平叫他閉上眼睛,往他懷裡塞了進去的東西竟然是她貼身穿的那掛肚兜。他在黃昏時分,趁著身邊沒人,偷偷掏出來看的時候才看清楚。

  桃粉的顏色,輕軟得像天上的雲彩,下面繡了對七彩絲線的鴛鴦戲水,在晚霞光中被映照得流光溢彩,兩角還各懸了一掛穗子,臥在他掌心,輕輕軟軟,仿佛要隨風飄去……

  步效遠閉上眼睛,心裡也是止不住地一陣發軟。

  這柔軟的精緻東西,早上還服服帖帖地包裹著她私密的身子,現在卻到了他這裡,堆在他的心口之上。

  他翻了個身,終於忍不住從懷裡抽了出來,在黑暗中再次深深地聞了一下。

  屬於她的幽涼的芬芳。

  他沉浸在其中,慢慢地,連夢仿佛也侵染了這一縷冷香。

  ***

  魯大將軍率領的中昭大軍已經到了竟洲的前沿雲岡,再幾日就可入境了。

  竟洲雖與西戎接壤,是個邊境之地,但是一百年來,一直是西域各地通往中昭的必經商道,所以人口也極是繁盛,街道上到處可見異國之人行走。只是如今被西戎作亂,占去了雲岡之西的七座城池,民眾生怕此地也會遭到劫奪,但凡有地可去的,無不想著拖家帶口逃走。雲岡郡守生怕此地變成空城,強行關閉城門,弄得全城百姓怨聲載道、人心惶惶,半個月前,等到女皇昭告天下的文書傳遞到了此處,得知朝廷要派大軍過來,這才人心大振,上從郡守,下至百姓,無不翹首期盼。

  這天晚上,大軍在離雲岡幾十里之外的營地安營紮寨,埋鍋造飯。為了加緊行程,已經接連趕了一天一夜的路,軍士無不疲乏至極,草草填飽了肚子,立刻倒在營帳之中呼呼大睡。

  步效遠也有些疲乏,躺了下去,像往常一樣,觸摸著懷中的那方柔軟,漸漸正要睡過去,突然聽見帳外有人叫他,說是大將軍命他過去,睡意一下全無,匆匆趕了過去。掀開主將大帳的簾子進去,見裡面燈火通明,魯鹿正站在一幅地圖前,看得有些出神。他正要見禮,魯鹿已是朝他招了下手,指著地圖說道:「效遠,你若來指揮這戰事,該作何佈局?」

  步效遠猶豫了下,沒有開口。

  魯鹿看他一眼,道:「罰你燒了一個多月的飯,怎麼,當火頭兵當出滋味來了?」

  步效遠搖了下頭。

  「那就把你想法說出來,看看我以前教的那些東西到底是進了你小子的腦子還是進了你肚子!」

  步效遠一陣激動。既然已經披上了戰袍,誰不夢想著在戰場上用自己的熱血和敵人的頭顱來書寫男兒的丹心豪情?

  「大將軍,竟洲路途遙遠,大軍這樣日夜兼程趕到,早已經疲憊不堪。而叛軍卻是佔據了地形之便,大將吳拓又善於用兵,以逸待勞,硬仗打起來,就算我們最後能贏,只怕損失也會不小。」

  魯鹿微微點頭:「說得有點道理。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步效遠想了下,終於說道:「叛軍有別有用心之人在背後支撐,佔據了竟洲的七座城池,知道陛下派大軍壓境,必定會重兵把守,顧此失彼,西戎國都戎陽兵防就會弱了。大將軍若是能派一支精銳之部,悄悄急行,繞過叛軍守備的城池,從戎陽城外的武蘭山翻山而過,就如同從天而降,打它個措手不及,佔領戎陽,叛軍必定會引兵自救,那時候大軍再趁勢合圍,裡外夾擊,想必戰況對我方極是有利。」

  魯鹿眼睛一亮,擊掌道:「妙!竟然與老夫所想不謀而合,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步效遠被他誇讚,臉微微一熱,低聲道:「大將軍,這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我的義兄在我出發前去探望他時他提到的。」

  魯鹿想了下,依稀仿佛想起了什麼,驚訝道:「就是那個在黃武殿校場迎戰北夏世子,被他削去一臂的那人?」

  步效遠鄭重點頭:「我義兄手傷已是痊癒,如今被安排在衛尉寺充任文職。」

  魯鹿歎了口氣,點頭道:「也是個好男兒。當日有那樣的膽色,又有如此的謀略,在那衛尉寺充任文職倒真是埋沒了,待凱旋之後,老夫出面將他要了過來,到軍中任個參謀才是正道。」

  步效遠大喜,正要道謝,卻見魯鹿面色已是凝重了起來,說道:「老夫雖也有此打算,只是這先行之部,卻是深入虎穴,身負重任,說是提著腦袋也不為過,講求一個迅猛,且又只准勝,不能敗……」

  步效遠一陣熱血沸騰,猛地大聲說道:「大將軍若是信得過,效遠願意立下軍令狀,擔此重任,必定不敢負大將軍所托!」

  魯鹿望他片刻,終於重重拍了下他肩膀:「好!叫你過來,就是為了你這句話!明日就在軍中秘密挑選敢死精銳之部,由你率領,來它個從天而降,打它個措手不及!」

  ***

  步效遠率領了一支五百人組成的敢死隊,歃血為盟,經過三天四夜的跋山涉水,終於翻過了險峻的武蘭山,在這天夜半時分,到達了戎陽城外。

  叛軍佔領了竟洲的城池,重兵把守,就如同在戎陽和中昭大軍之間豎立了七八道城防,做夢也不會想到會遭突然襲擊,所以城中守備空虛,不過留了不到一千的兵甲分守城池和王宮。半夜時分,城門早已緊閉,城頭值守的兵丁正昏昏欲睡,突然看見城池之側的林子裡起了火光,急忙叫醒了正呼呼大睡的值夜守備。

  守備探頭看下去,見空無一人,火光卻是越來越大。如今正是深秋,風乾物燥,怕引起大火,罵罵咧咧地叫了城邊防守的幾十人,開了城門出去撲火。城門剛開,就見面前黑壓壓憑空多出了無數黑衣之人,剛要厲聲質問,胸口一涼,已被刺穿倒地身亡。餘下兵丁心膽欲裂,正要執戈相對,就聽對方為首的人大聲喝道:「女皇陛下重兵壓境,奪回了竟洲七城,你們的吳拓將軍已被生擒。你們都是西戎子民,叛賊狼子野心,與你們無關,想要活命的,放下刀槍,絕不傷你們性命!」

  夜色黑沉,守城兵丁看不清城門外到底多少人馬,自己這裡卻不過幾十個,正半信半疑間,一個靠後的校尉突然轉身發足狂奔,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喊。只沒幾步,就見一道寒光追了上去,人頭齊頸被削平落地,血噴濺出幾尺之高,最駭人的是那身子竟仿佛還未覺察到失去頭顱,仍是甩手往前又沖了四五步,這才撲地不起。

  西戎兵丁何曾見過這樣淩厲的刀法?一陣駭然之後,個個都是腿軟了下來,只聽叮叮噹噹一片,都是丟下了手上的刀槍。其中一個膽子大些的說道:「爺爺饒命。我們都是平頭百姓,從前被強行拉了過來充軍,本就是不願和天朝女皇作對的,那新立的王上又極是昏庸,做了沒幾個月,就已經選了不知道多少女子進宮給他淫樂,小人家中一個妹妹就是被強搶進去,如今還不知道死活,小人是敢怒不敢言。爺爺若是願意,我這就給你們帶路殺進王宮。」

  這人話說完,餘下眾人也是紛紛附和。

  剛才出刀的正是步效遠,見震懾住了眾人,留了一隊把守住城門,帶著剩下的人殺向了王宮。

  那被新立為西戎皇的所謂前朝世子,不過是個傀儡而已,萬事都被他身後的國師姬如流所操控。姬如流聽聞女皇昭告天下,魯鹿統帥大軍,浩蕩壓境,不敢怠慢,親自到了竟洲諸城備戰,西戎皇沒了身後眼睛盯著,自然樂得逍遙自在,夜夜笙歌。這晚興起,夜半也不睡,正摟著新寵的嬪妃赤條條在滾帳子,突然聽見外面殺聲四起,大驚失色,胡亂套了衣袍正要開門躲避下,就見大門被人猛地踹開,進來了十幾個黑衣人,染了血痕的刀已經架在了他脖子上,腿一軟,在身後那妃子的尖叫聲中,已是跪了下去。

  ***

  戎陽留守的軍士大多都是平頭百姓強行被拉來的,本就無心抵抗,天明時分,步效遠就已經佔領了戎陽四個城門。

  城內昨夜殺聲響起,百姓不知道出了何事,只是這兩年不太平,生怕惹禍上門,自然將門戶閉得更緊了些。等天明時分,聽說竟然是中昭女皇派人連夜攻佔了戎陽,生擒了那傀儡王上,又聽見王宮前鑼聲四起,於是都壯膽圍了過去,看個究竟。

  步效遠見西戎百姓越聚越多,王宮門前人頭湧動,便朝身邊的領隊點了下頭,領隊登上了高臺之上,說道:「百年以來,中昭和西戎親鄰友善,女皇陛下仁厚愛民,兩國百姓安居樂業。只這兩年,西戎遭到了居心叵測之人的離間,與中昭紛爭不斷,叛賊為了一己私利,苦了眾多百姓,女皇極其痛心,這才派了大軍過來,誓要殲滅叛賊,還兩國百姓一個平和的天下!你們只要助我們在大軍到達之前守住戎陽,過後必定會保你們平安!」

  民眾沉默,半晌,見一老者顫巍巍問道:「我們怎麼相信你的話?」

  領隊一拍胸膛,指著步效遠說道:「他就是中昭昌平公主的駙馬,女皇陛下的先行將軍。我的話你們不信,他的話,你們難道也不信嗎?」

  步效遠雖然占下了戎陽,只是自己人數畢竟不多,加上投誠的這些本就搖擺不定的戎陽守兵,叛軍聞訊大舉回來攻城之時,怕難以支撐多日,這才想到發動全城百姓一道防守。只是自己不善言辭,這才叫平日伶牙俐齒的領隊說話。此時見自己被推了出來,無數雙眼睛齊齊看了過來,深深吸了口氣,站上了高臺,大聲說道:「戎陽的父老們!我步效遠向你們保證,只要有我步效遠在的一天,絕不會叫你們因為幫助了我而蒙受半點的委屈!」

  他的話簡短鏗鏘,聲音渾厚有力,看向他們的目光堅定而坦誠,這個面容堅毅的年輕人一下就贏得了戎陽百姓們的好感,更何況,他還是中昭國公主殿下的駙馬!

  民心本就思定,近些年的國事震盪早已經影響了普通民眾的生活,新的皇帝政權更是招致了各種怨恨不滿。現在有了這個年少駙馬鏗鏘有力的保證,人群慢慢激動了起來,很快就有人呼叫起來:「我想過回原來的日子!我幫你們!」

  他的呼聲剛落,更多的呼聲又響了起來,越來越多的人聞訊趕了過來,昔日重兵把守的巍峨王宮門前,現在充滿了群情激憤的戎陽百姓。

  ***

  戎陽是姬如流立足的根本,這裡被占,不啻於自己的心臟被敵方所控,叛軍將領吳拓和姬如流商議過後,趁著對方大軍還沒到達,寧可放棄竟洲的幾座城池,也要拼死奪回戎陽,否則後方失守,空守著竟洲這幾座城池,如同陷於海上孤島,遲早要被困死。

  姬如流不敢停頓,親自調了重兵趕回戎陽。他本以為佔領戎陽的中昭軍士人數有限,再勇猛也守不住自己率重兵對四方城門的攻擊,沒想到連攻了數天,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的攻擊,卻都被城內那個步姓的駙馬率了軍民抵擋住了,自己反而傷亡慘重,這才曉得對方厲害,心中又氣又悔。自己隱忍十數年,苦心暗中扶植勢力,好容易有了今日局面,沒想到一時不慎,竟然被人端了老窩,後悔也晚,正要派人再命吳拓增援,不想那吳拓已是自己帶領著人馬退了過來。原來魯鹿大軍已經接連攻佔了竟洲幾座本已落入他手的城池,吳拓抵擋不住,這才連連敗退。

  戎陽近在眼前,卻是久攻不下,身後又有追兵,再耗下去,十數年的心血就要付諸東流。

  姬如流與吳拓率著殘部,急匆匆往距離戎陽城外幾十里地的四鶴退去。那裡是他的另個重要據點,城高牆厚,城裡糧草豐足,守個半年,絕無問題。他會派人向北夏求助,他現在對北夏還有利用的價值,所以北夏不會棄他不顧。等到最寒冷的嚴冬到來之時,城外的中昭大軍沒有足夠的供給,那時或許就是他逃出生天的時機。

  但是他的盤算卻再次落空了。還沒趕到四鶴,他的身後已經吶喊聲一片,中昭的大軍追了上來,他甚至已經看到了當先那個少年駙馬身上盔甲映照著太陽反射出來的刺目光芒。

  兩軍的對壘和廝殺在無情地展開,戰場之上,生命低賤得就像一隻螞蟻。

  姬如流慌不擇路,被自己一隊護衛保護著,朝著路邊的小道疾馳向前。只要過了這段路,前面就是密林,那時想要隱遁,並不是件困難的事情。

  身後突然傳來了嗚嗚的風聲,仿佛什麼東西正在破空而來。他還沒來得及回頭看下,後肩一陣冰涼刺骨,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疼痛,身形已是一晃,從馬上墜落了下來。

  他的身上穿了盔甲,但是一把彎刀卻穿透了他的盔甲,插在了他的身體裡。

  他感覺到了有熱熱的液體從他的身體裡無聲地流了出來,帶來一陣死亡的冰涼。

  他的護衛們反應了過來,縱馬掉頭回來之時,看見那個少年駙馬已經下馬站在了姬如流的身前,雪亮的刀鋒對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姬如流終於用手撐地,重新站了起來。

  「你就是昌平的駙馬?那個在黃武殿校場擊敗了元炬的人?」

  他慢慢地問道。

  步效遠一語不發,只是緊緊地凝視著他,刀鋒跟著他的咽喉。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也姓姬,本來這天下應該是我父親的,但是卻被他的弟弟、我的叔叔奪去了,再後來,就成了姓端木的女人的天下……我努力了十數年,想要奪回這一切,光復我姬姓皇室,這是天下人的心願,所以你不能置我於死地。昌平小時候就是個刁鑽陰暗的人,如今想必更是跋扈,你身為駙馬,想必也有諸多無奈。年輕人,如果你今天放過了我,他日我重奪這本來就屬於姬家的天下,我用姬姓血脈的榮譽向你保證,除了皇位,美女、財富、權勢,你要什麼,我就賜給你什麼!」

  猩紅的血從他一隻臂膀的盔甲護罩下不停地滴了下來,他卻渾然未覺,有些蒼白的臉上甚至泛起了一絲興奮的紅暈。

  「你錯了。天下人的心願不是光復姬姓皇室,而是太平,得到永久的太平。昌平很好,能成為她的駙馬,我很高興。所以我不會放了你的。你身後的人如果再過來一步,我的刀就會在你喉嚨再割一個口子!你雖然是姬姓的人,但是女皇陛下想必也不會怪責我的失手。」

  姬如流驚訝地凝視他片刻,看見他身後已經趕了上來的無數中昭將士,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年輕人,你本來可以做一個平凡終老的人。但是你運道不濟,竟然與皇家的人牽扯到了一起。我告訴你,只要與皇家有關聯,不管你是什麼人,到了最後,沒有誰能逃脫權力的詛咒,昌平一樣,你也一樣!」

  他猛地雙手握住了抵在自己咽喉的刀鋒,用力一送,「噗」一聲沉悶之聲響起,咽喉處已是濺開了血花。

  步效遠望著他仍圓睜的滿含了不甘的雙目,怔了片刻,終於低聲說道:「你又錯了。可惜你看不到了,我和昌平一定會好好一輩子的。」

  他鬆開了自己的手,看著姬如流慢慢地倒了下去,直到一動不動。



第三十四章

  原本以為要曠日持久的戰事就這樣消彌了。只是現在,大軍也不能立刻啟程回去。西戎國君之位空懸,因為常年動亂,邊境之上仍有流兵劫匪為患,騷擾著百姓安寧。所以魯鹿一邊命大軍駐紮在邊境的武蘭城外,追繳流匪,一邊派了信使將大捷的信報日夜兼程地送往帝都,等待來自帝都的上命。

  大戰既消,又快臨近年底,武蘭城中已經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熱鬧。這天晚上,步效遠正在自己營帳中讀著帶出的兵書,讀著讀著,腦子裡就浮現出了昌平的一張臉,忍不住又摸出了貼著胸口藏著的那掛肚兜。

  桃粉的絲綢料子被他手三天兩頭地摩挲,他又捨不得洗去上面沾留的氣息,顏色早有些變了。正盯著有些出神,突然聽見嘩一聲帳簾被掀開的聲音,抬頭一看,進來了張龍。

  張龍就是前次隨他一道夜攻戎陽,第二天對百姓說話的那個,回來後就被提拔為副官,留在了他身邊。

  步效遠一驚,急忙把手上的東西塞回了懷中,只是張龍眼尖,早已經瞥見了桃粉一角,也不說破,眼睛一轉,笑著說道:「駙馬爺,如今太平無事,長夜漫漫地也不好熬,兄弟我帶你去個好地方,保管叫你大開眼界。」

  步效遠略微一怔,就有些明白了他的話。年關將到,軍營裡也有些松慢起來,時常有士兵甚至將領耐不住寂寞,趁了夜間偷偷結伴溜出營房,到城中的風月之所快活一番,他也是時有耳聞。自己雖不會去阻攔或者告密,只那種地方卻是不會去的,急忙搖頭。

  張龍上前幾步,壓低了聲笑嘻嘻說道:「駙馬爺你不知道,若是見慣的,兄弟我也不會拉你去。只是這裡的舞女,有些竟是棕髮碧眼,和見慣的大不相同,臉模也就罷了,最妙的是那身段,奶子又肥又白,晃花了人眼。到了此處不去見識下,豈不是太可惜了?」

  步效遠臉微微發熱,仍是不住搖頭。

  張龍以為他放不下臉,捋起了袖管,上前就要拖他,步效遠卻是坐著紋絲不動,張龍無奈,只得罷手。突然想起自己方才瞥見的那一角粉紅,雖然沒看清是啥東西,只必定是和女人脫不了干係的。天下沒有不偷腥的男人,莫非是公主太過兇悍,管得駙馬連在千里之外也只有賊心,連男人的最後一絲賊膽也沒了去?心中一下又同情了起來,心道這駙馬之位看著風光,其實卻是個天下最苦的活計了。只好咂咂嘴,搖頭說道:「不去也罷。兄弟我好人做到底,送你個好東西!」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步效遠見他沒再死命拉著自己去,這才微微送了口氣。只是對他最後說的「好東西」又有些不解。被他剛才這麼一擾,兵書是看不見去了,正要起身到帳子外查看下營房附近,突覺一陣冷風灌了進來,原來那張龍又過來了,遞給他一冊只巴掌大小的看起來像是書的東西,擠眉弄眼道:「駙馬爺不出去,那就用這個打發下漫漫長夜。」說完便哧溜轉身離去。

  步效遠愣了片刻,低頭看了下他剛才塞到自己手上的小冊子,見空無一字的封皮起卷毛邊,已經看不出本色了,瞧著像是快被翻爛的樣子,心中好奇,隨手翻了一下,手一抖,整個人就僵住了。見那頁面上正畫了一男一女床戲,二人皆是赤身露體,紙張顏色雖有些發暗了,男女體膚卻是纖毫畢露,神態栩栩如生。

  外面雖是嚴冬,步效遠後背卻是發熱,啪一下合上了冊子,想著立刻把這東西還給張龍才是,腳步卻像是被釘在了地上,立著不動。半晌過去,突然聽見帳外似乎傳來走動聲,一個箭步到了床鋪前就把那冊子壓在了枕下,心跳得就像做賊似的。那腳步聲從他營房前過去,又靜了下來,想來是路過或者巡邏的。

  步效遠定了下心神,幾步走回到了桌案前,低頭又翻看起了還攤著的兵書,只這回眼睛雖盯著書,那字卻是真的一個也看不進去了,腦中都是剛才瞥見的那一副圖。

  男人做那事情極其舒服,他自然是知道的,自己就親身體驗過兩回。只是女子也會如男人那般喜歡?

  步效遠想著剛才那畫中被男子壓在身下,兩腿高高翹起的女子,雙目微閉,也是極其消魂的一種神態,想起自己和昌平的兩回,第一回她彷似痛得要命,對自己又打又咬的,第二回雖沒第一回那般痛楚,只被匆匆打斷,卻也沒見她露出什麼歡喜的表情,莫非是自己真的太過無用?

  步效遠一顆心七上八下,燥熱不安,呆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偷偷又把那小冊子摸了出來,就著燭火,抖著手翻開了第一頁……

  原來男女做那事時,除了他知道的那樣,竟然可以這樣,還可以這樣,甚至這樣……

  步效遠睜大了眼,不停地翻著,等一本小冊子從頭翻到了尾,已是面紅耳赤,粗氣喘個不停了。

  昌平……瓔珞……她現在在做什麼?會不會也正想到我?

  我想讓她也和圖裡的女人一樣,和我一起時露出那樣的神情……

  步效遠越想越是難受,身下那處更是漲硬得幾乎要跳動起來,出了帳子到了營地的河邊從頭到腳沖了個冰水澡,這才稍稍壓下了些火氣。只是這夜回到帳中躺下,一閉上眼睛就是大軍出發之日她被自己壓在草場秸稈上的一幕,又是一陣血氣上湧,終於忍不住發洩了出來,等長長鬆了口氣,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把她那小肚兜給弄髒了,又是一陣後悔心疼,急忙又爬了起來,偷偷再次溜到河邊搓洗了,這才回到營帳,攤放在自己枕邊晾。一番折騰下來,好容易才慢慢睡了過去。

  第二日,軍營裡發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昨夜幾個小軍官偷溜到武蘭城中快活逍遙之時,遇到了另一群,雙方在軍中之時,平日本就有些摩擦,現在喝多了酒,又為了爭搶個舞女,雙方大打出手,惹來了無數圍觀的百姓。消息被魯大將軍知道了,大發雷霆,捉住了各自狠打了三十大棍,又下了嚴令,軍中即日起禁閉,沒有得令,任何人不許擅自外出,違令者軍法處置。又不知聽誰告密,說軍中流傳淫豔之物,攪得人心不定,風氣敗壞,甚至傳出了拿小兵瀉火的醜聞。

  行軍打仗,少則數月,多則幾年也有,軍營中都是血氣男人,少了女人,私下發生那種事,只要沒出什麼漏子,本來也算不上什麼大事的,只是魯大將軍正在氣頭上,更覺可恨,立刻就命人挨個搜檢營帳,但凡搜出淫豔之物的,一律沒收,私藏者還要當眾被扒褲責打軍棍。

  步效遠聽說昨夜鬧事被責罰的其中一人就是張龍,如今被打了軍棍,想必是幾日要下不了地了,正要過去看望下,突然又聽說大將軍下令逐個搜檢營帳,搜出淫豔之物就要當眾責罰,嚇出了一身冷汗,也顧不得看望張龍了,慌忙回了自己營帳從枕下拿了小冊子攥在手心,正焦急尋著好藏的地方,突然聽見帳外有人叫道:「步將軍,大將軍有請!」

  步效遠嚇了一跳,慌忙把小冊子胡亂塞進了腰間,暗叫糟糕,難道是那張龍挨不住打,把自己這裡藏了豔冊的事給捅出來了?想起前次出發之時自己一時不慎,就讓魯大將軍給捉了個正著,現在若是又被他知曉自己私藏那種東西,這貪歡好色的印象以後怕是甩也甩不掉了。心裡沉甸甸的,只得硬著頭皮往軍中大帳裡去。

  步效遠惴惴地進了大將軍的營帳,也不敢細看,低頭等著他訓斥自己,不想他卻是沒聲響,心中奇怪,偷偷抬眼望去,見大將軍正端坐在桌案之後,眼睛盯著桌上的信函,神情凝重,瞧著並不像是要訓斥自己的樣子。

  「效遠,你來了。」魯鹿抬頭,朝他招了下手,「大軍離朝不過小半年,朝中卻已發生了不少大事。」

  步效遠一驚,立刻就想到了昌平,臉上神色一下有些焦慮起來。

  魯鹿呵呵笑了下:「和她倒是有些關係,只也不算壞事。」

  ***

  大軍出師當日,昌平公主代女皇祭天致禮,這一舉動立刻引起朝中諸多大臣側目,想起朝中近些時日不斷有上折,請求女皇早日定下儲君,以安天下民心。女皇此舉,莫非已是決意把大位傳給昌平公主?正猜疑不斷時,不想幾日之後,前廢太子弗陵因憂思過重,染病在身,椎心泣血,致信女皇。女皇見信之後,深為感動,親自探望,母子親和。第二日就下了詔書,複立弗陵為太子,親自督導,滿朝皆驚。

  前幾日還以為是昌平公主繼承大統,不想轉眼又複立了長子。大臣們震驚過後,雖還各自心懷揣測,只也沒人表示反對,反而一致稱頌女皇英明。到了前半個月,朝廷得知西戎戰事大捷,叛軍被肅,歡欣鼓舞。女皇扶立流亡到中昭的不過八歲的原西戎王子為新的君王。考慮到西戎現在人心不定,為了昭示天恩,特意派遣昌平公主陪同西戎王子一道回國,代表女皇出席他的繼位大典。

  「公主和王子殿下一行,半個月前就出發了,再雙十日大約就能到。陛下又親自來函褒揚,特意提了你,言班師回朝之時再一一論功行賞。只是要等西戎王就位,局面穩定之後,大軍才能陸續返離……」

  她要過來了,再半個月,就能在這裡再次見到她了。

  步效遠已經聽不清魯大將軍後面到底在說什麼了,心裡只是反復不停想著這句話,歡喜得簡直要爆炸開來了。晚上回了帳子裡一個人的時候,忍不住又把那掛洗乾淨了的小肚兜摸了出來,枕著睡到了天亮,做夢都夢到她笑吟吟望著自己笑的嬌俏模樣,醒來過時,當真恨不得一下就是半個月後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1 05:11 AM

第三十五章

  數著日子好容易過了十天,軍營中來了快馬特使,報說公主和西戎王子一行已經到了距離此地不過五六天路程的雲岡。

  來得比預想的要提早了這麼多天,倒是有些出人意料。按照規制,下臣自然要過去迎接。這個使命,全軍上下也就只有步效遠是最適合的了,自然不會有人跟他爭搶。於是步效遠心想事成,率了幾百人的隊伍,連同早早就聚集在了此處的西戎舊臣們一道出發,東進去迎接公主一行。

  步效遠一心恨不得立刻就見到她,第一天還帶了隊伍正常行進。到了第二天,嫌進程太慢,叮囑了幾聲,叫餘者照常趕路上來,自己單騎狂奔,連夜行路,中途只在分駐在外的兵營裡略微休息了下,換了匹馬,到了第三天傍晚,遠遠看到對面大路之上,巨大的纛旗飄揚,有大隊人馬在朝自己的方向緩緩行來,等再近些,纛旗上的中昭皇家標誌已經清晰可辨,猛地催馬迎了上去。

  「站住!什麼人竟敢衝撞公主殿下!」

  他雖然身穿軍中服色,只是連日趕路,滿面風塵,當先的那個儀仗官從前也不過是遠遠看過他幾眼,還沒認出來,見憑空衝過來一騎快馬,吃了一驚,立刻厲聲呵斥,兩邊護衛的手也已經搭到了腰間刀柄之上。

  步效遠勒住了自己的馬,眼睛已經看向了隊伍中間的那駕金碧車輿,知道她就在裡面,心中一陣激蕩,大聲說道:「步效遠,我是步效遠。我奉了魯大將軍的令,前來迎接公主殿下和西戎王子!」

  儀仗官一怔,定睛看去,這才認了出來,急忙下馬見過了禮,自己匆忙往公主的車輿方向過去。

  步效遠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裡,緊緊攥著馬韁的手心已經出了層濕汗。見那儀仗官到了車輿前,隔著厚厚的氈簾說了句什麼,不住點頭,很快就又回來了,說道:「駙馬爺,公主問為何只有你一人前來相迎?」

  來路之上,步效遠想像過了無數種和她見面後會問自己的話,甚至一一想好了該怎麼回答才會讓她高興。萬沒想到她第一句會問這個,自己卻是全無準備。見面前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看了過來,總不好說自己是恨不得立刻就想見到她,這才撇下了別人先趕過來的,偏偏一時又想不出別的什麼藉口,愣在了那裡。

  儀仗官還等著去回復公主的詢問,見駙馬卻是立在馬上一聲不吭,有些不解,正要再催問,突然聽見身後響起了個聲音:「大家趕路辛苦,天色不早,找個合適的地,早些紮營歇了吧。」

  越靠近兩國邊境,越是地廣人稀。若非人口聚集的城池,一路過來就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荒郊野地。一路這樣緊趕著過來,夜間在外紮營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只是能早點停腳烤個火,總比頂著寒風趕路要好。聽公主今天竟然這麼早就下令停駐,隨行的人都是一喜。那儀仗官心知是沾了這步駙馬的光了,看著他笑呵呵道:「駙馬爺,這裡路途你想必熟悉,那就煩請前面帶路了。」

  步效遠聽見了這清亮的聲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妙人所發。雖仍看不見她容顏,心裡卻像是被無數隻手在撓癢,若不是眾目睽睽之下,真恨不得立刻沖到她車輿面前掀開氈簾看她一眼以解相思。被儀仗官的話提醒,急忙說道:「前面不遠就有個分駐的兵營,跟我過來!」說完調轉了馬頭,引路過去。

  冬日的白晝極短,步效遠引了浩浩蕩蕩一行人,到就近的一個分駐兵營裡安頓下來後,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

  天下誰人都知道他是尚公主的駙馬,雖然沒公主開口,那兵營的主管副將不敢擅自做主將兩人安排住同一營帳,只也相去不遠,中間不過隔了兩個侍女住的小營帳。因了平日和步效遠相處不錯,走的時候還沖他呲牙咧嘴,露出一臉的豔羨之色。

  步效遠知道她愛乾淨。自己行軍在外,難免邋遢了些,怕她等下會嫌棄自己髒不讓靠近親熱,特意到了河邊,洗去了從頭到腳的塵土。又怕營地外護衛不周,自己親自出去繞了一圈,見守衛嚴實,夜間輪換崗哨,這才放下了心,回了自己的營帳,側耳聽著,等著隨她出行的侍女來傳喚自己。

  偏偏左等右等就是聽不到外面有動靜,到了門簾後掀開了條縫望出去,見正好有士兵抬了大桶熱水進去她那頂大帳裡。想像著她褪衣沐浴,水珠沾濕她肌膚的情景,禁不住一陣耳熱心跳,恨不得立刻就過去。又等了良久,還是沒聽見傳喚。忍不住又到了門簾後看了出去,見她大帳前已經靜悄了下來,空無一人,連侍女看起來也像是各自進了帳子歇了。

  怎麼辦?她難道已經忘記了我?從前在公主府的時候,她就說過沒她的傳喚,不准我擅自進她的南苑。現在我要是就這樣進去她的帳子裡,她會不會生氣?

  步效遠坐立不安,心裡七上八下,好幾次都想摸過去,只是一隻腳已經跨了出去,最後卻還是縮了回來。就這樣天人交戰,一直挨到了半夜。眼前已是漆黑一片,耳邊也只剩遠處北風刮過之時發出的嗚嗚之聲。

  不行,就算被她再打耳光子,我也要過去!她可是我媳婦!

  她是他的媳婦。

  這個念頭給了他無窮的膽色和力量,他終於忍不住,猛地從行軍床上一躍而起。

  剛出帳子,迎面就是刺骨的寒風。步效遠打了個哆嗦,卻不知道是因為寒氣,還是因為他只要再邁出幾步,就能進入她的帳子。

  她就在裡面了,只要掀開這層厚厚的氈毯,他就能見到她了。

  步效遠強壓下狂跳的心,長長吸了口冰冷的空氣,手搭上了門簾,一咬牙,彎腰就鑽了進去。

  一股暖香迎面撲來,熏得他微微一個失神。角落裡放置的一盞安神燈還靜靜地放出昏暗而寧靜的光。他還沒站穩腳,眼前一花,一個人就已經跳著掛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步效遠,你這個笨蛋!這麼久才來!再不來,我就不理你了!」

  昌平的一雙臂膀緊緊吊在了他的脖頸之上,把自己柔軟又溫暖的身子與他緊緊貼靠在一起,湊到了他耳邊,吹氣如蘭,嬌聲斥駡。

  她竟然也一直在等他!

  步效遠心中一陣激蕩,歡喜得恨不得要大叫一聲了。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他的懷裡,撅起小嘴在埋怨他來得太晚,明亮得讓燈火也為之失色的一雙眼裡卻含了帶著羞澀的笑,他還需要等什麼?

  他一隻手托起了她的臀,一隻手箍住她的腰,疾走了幾步就到了那張床前,將她撲倒在了自己身下緊緊壓住,雨點般的親吻落在了她的眉眼兩頰,最後停留在了她的一張小嘴上。

  她小嘴又香又軟,他貪婪地含住了她的整只唇瓣,恨不得把她吞進腹中,直到她快透不出氣了,用力推開了他的臉。

  「昌平……」

  他低聲叫喚她的聲音崩得緊緊,就好像他現在身體上的某處,極度地渴望著她用她柔軟的身子來迎合他。

  「瓔珞……」

  他繼續把自己的臉深深埋在她衣襟已經鬆散開來的胸口,蹭著她的雪膩柔滑,含含糊糊地叫著她的名字,一隻手已經伸下去,撩起她的裙擺扯她的小褲。

  「等等……」

  她用力收緊了腿,伸手揪住了他的髮,強迫他抬起頭來。

  「你有沒有想我?」

  她盯著他,神情顯得有些認真。

  「想……」

  步效遠喘著氣,脫口而出。

  「想我什麼?」

  她竟然又這樣追問。

  步效遠有些難受地哼了一聲。

  溫香軟玉般的身子就在他的身下,和他隔著層衣物緊緊相貼,她卻偏偏在這時候要他回答他想念她什麼。

  他想念她的笑,她的惱,她罵他「笨蛋」時的神態和樣貌,所有和她有關的一切,他都想。但是現在,他的腦子已經停止運轉了,他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狠狠地恣意憐愛她,男人對女人的最原始的那種憐愛。

  他說不出話來了,只是呆呆地望著她。或許是大帳裡太熱了,他在她的逼視下,後背又開出沁出了汗意。

  「你是不是就想和我做那種事情?你走之前做的那種?」

  她咬著唇,問道。

  他鬆了口氣,忽然有些感動。她真的太體貼了,竟然替他把難以啟齒的話都說出來了。

  他紅著臉,看著她點了下頭。但是很快,他就發現有些不對了,她看起來仿佛有些不高興了,狠狠地瞪著他。

  滿腹的綺念和欲火在她這樣的怒視之下漸漸消減了些,他微微撐起了自己的上半身,看著她有些苦惱地問道:「你……不高興嗎?」

  「你這個壞蛋!人家為了早點見你,特意向陛下要了這個差事,千里迢迢一路過來,每天就只能窩在車上,你知道我有多辛苦?顛得骨頭都要散架了!你倒好,見了我就只想著做那種事情!你出去出去,回你自己帳裡去!不想看見你!」

  昌平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推他。

  步效遠這才如夢初醒,急忙抓住了她的兩隻手各自親了一下,低聲哀求起來:「都是我不好,我說錯話了。我不想做那個了行不行?你開始不是叫那個儀仗官問怎麼只有我一人來迎接嗎?其實後面還有一大堆人,只是我想早點見你,這才撇下他們先趕過來的……,你身上酸痛,我給你揉揉……」

  昌平盯他一會,哼了一聲:「我不信。你看起來老實,其實最壞了。前次就仗著力氣大在那樣的地方欺負我,害我丟盡了臉!」

  步效遠聽她又提前次,心中發虛,就算有再大的慾火,被她這麼一折騰,現在也不敢再想了,小聲說道:「你躺好,我給你揉揉身上的酸痛,一定不會再仗著力氣大欺負你了。」

  昌平臉色這才漸漸好看了些,嗯了一聲,說道:「那你就留下來,給我捶下腿。」說著便趴了下來。

  步效遠坐她身側,輕輕抬起她兩隻腳,見果然微微有些腫脹,想來是連日在馬車上顛簸所致,心疼不已,自己那最後的一丁點慾念也沒了,急忙捧住揉捏起來,不斷問她輕重。漸漸揉至大腿,聽她發出依依呀呀斷斷續續的呻吟之聲,觸手又一片柔膩,漸漸又有些口乾舌燥起來。正心猿意馬之間,她突地併攏了腿,正有些失望,見她已是回頭朝自己招手:「你也累了吧,過來躺下睡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步效遠心一跳,應了一聲,躺到了她外面。這回卻是兩手放得筆直,再不敢多想了。正閉著眼睛,突然覺得一隻柔滑的小手摸到了自己胸膛之上,探進了衣襟裡,慢慢地撫蹭了起來,睜開了眼,就見她另只手撐著頭側臥著正看著自己,眉眼裡仿佛帶了絲笑。

  「瓔珞……」

  步效遠咽了下有些乾燥的喉嚨,聲音有些發顫。

  「嗯……」,她低低地應了聲,那隻插在他衣襟裡的手還在慢慢遊移,「我不讓你和我親熱,你是不是心裡在惱我?」

  步效遠搖頭。

  「說實話!」

  「真的沒有惱!」

  他急忙應得大聲了些。

  她看他片刻,仿佛在掂量他話裡的真假,終於輕歎了一聲,湊到了他耳邊低聲說道:「我曉得你難過……但是人家真的怕痛呢……你就再忍下,等我什麼時候覺得不再怕痛了,再和你……」

  她的話軟軟綿綿,像在埋怨,又像在撒嬌,步效遠被撩撥得火氣又上來了,腦海裡忽然閃過那本小冊子上的種種,漲紅了臉,脫口說道:「我保證不會再讓你痛了!」



第三十六章

  昌平微微歪著頭,盯了他片刻,顯得有些驚訝。

  她的黑髮鬆鬆地垂在胸口,看起來少了白天的高貴和矜持,卻多了慵懶和嫵媚。現在的她,讓他更挪不開眼睛。

  他的心跳慢慢地加快了起來,連自己也不知道那樣的一句話怎麼就會這樣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在她這樣驚訝的目光注視下,他想解釋點什麼,張了下嘴,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怔怔看著她不動。

  昌平手突然重重掐了把他鼓實的胸膛,「嗤」一聲笑了:「我才不信呢。」一邊說著,一邊已是把手從他衣襟裡抽了出來,順勢掩住自己的嘴,打了個哈欠,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他說道:「明天還要早起趕路呢。王子早一天順利繼位,西戎百姓的人心才會真正安定下來。我不和你鬧了,快睡吧。」

  她話說完,就自顧躺了下去,拉好了被,甚至替他也體貼地蓋好,這才闔上了眼睛。

  他們身下的床上鋪設了精緻的厚厚錦褥,這是侍女們攜帶出來的。但是畢竟是在軍中的大帳裡,床鋪不寬,多了他一人,就顯得有些狹窄了。

  空氣裡浮動著濃郁的蘭馨,她剛才掐住的不是他的胸膛,而是他的心,他剛打了個顫,她卻已經躺下去說要睡覺了……

  步效遠微微低頭,看著幾乎是蜷縮在自己懷裡,只露出半截月牙色的後頸的她,終於忍不住,輕輕地把自己的手覆在了她柔軟的腰肢之上。

  她在他懷裡微微扭了下身子,一隻手也再次鑽進了他的衣襟。

  他的胸膛很熱,像火爐一樣的熱,熨帖得她很舒服,比自己一個人睡要舒服許多。她於是把自己與他貼靠得更緊,白天行路的辛苦和前半夜等待的疲倦仿佛都湧了過來,在他這樣的懷抱中,她放心地沉沉睡去了。

  步效遠聽見她發出了勻稱的低低呼吸之聲,知道她真的就這樣在自己懷裡睡著了。

  她對他,真的很放心呢……

  他低低地歎了口氣,有些悵然,又有些許的甜蜜之意。

  ***

  「快起來,回你自己帳子裡去!不要被人看見了!」

  步效遠懷抱溫香軟玉,還正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突然覺得有人在拍自己的臉,睜開眼睛,見昌平已經坐了起來,正在不停催促他。

  他嚇了一跳,哦了一聲,一躍而起,慌慌張張地抓了衣物就穿了起來,到了大帳門口,正要掀開簾子出去,忍不住又停住了腳,回頭看了下。見她一手還抓著被角,眼睛正望著自己的後背,臉頰微微有些泛紅,一種含羞帶怯的模樣,心就仿佛被她的手給緊緊捏住了似地縮成一團,忍不住朝她笑了下,這才掀開帳簾鑽了出去。

  天空還是青色的,東方微微泛起了魚肚白。大部分的人這時候還沒起身,所以並沒有誰看見他從公主的大帳中出來。他如往常那樣,到營地邊的空地上練了趟拳腳,等身體發熱,額頭微微出了層細汗,停住回來的時候,看見她的大帳門簾已被掀起,茯苓帶著侍女們進進出出,她也起身了。

  晨光中,昌平和年幼的西戎王子登上車輦,繼續朝西前行。中午的時候,終於和前來相迎的西戎臣子在路上相遇。盛裝華服的她牽著西戎王子,微微昂起她高貴的頭,接受了來自他們的跪拜和賀辭。這一刻,她把一個帝國公主該具備的所有高貴的風範表現得淋漓盡致。步效遠在旁遠遠望著,心裡是一種深深的與有榮焉的驕傲。

  這一夜,一行人就住在了離大軍駐紮的武蘭不過百里路的原城之中。明天緊趕著些的話,就能與大軍匯合,儘快將西戎王子護送到戎陽了。

  原城雖是個戰略要地,地方卻很小,城裡最好的住所就是驛館了,總共也就兩間屋子,整理了出來,籠上了炭火,公主和西戎王子這夜就各自住了一間。

  步效遠這一夜不能再像昨夜那樣靠近她了。驛館被森嚴的守衛圍得像個鐵桶。

  這裡不是帝都的公主府,他的身份也不再是駙馬,而是迎接並保衛他們的戰士,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次日黃昏,浩浩蕩蕩的一行人終於到達了軍營之中。魯大將軍親自將昌平公主和西戎王子迎了進去,安排了大帳。在這裡歇一夜,明天就要在大軍的隨行之下,開向戎陽了。

  魯大將軍不是分駐兵營裡的那個主管副將,會把步效遠安排在公主的大帳之側。他和她的中間,隔了長長一溜的營帳。

  「效遠,行軍在外,她自然還是公主,但你要忘記自己的駙馬身份,邊上那麼多弟兄都看著呢。」

  夜巡的時候,遇到了魯大將軍,他仿佛有些不放心,壓低了聲,對他這樣諄諄教導。

  其實不用魯大將軍說,他也知道。他會管住自己的。

  他朝魯大將軍鄭重地點了下頭。

  ***

  大帳中,昌平坐在鋪設了厚厚錦褥的床上,發了片刻的怔。

  一個多月前,她還在帝都的公主府中,百無聊賴地過著她的日子。

  確實是百無聊賴,這一點是隨著那個叫做步效遠的男人,也是她的駙馬離開之後,漸漸唯一剩下的感覺。

  起頭的幾天,她還沉浸在他帶給她的那場震驚和羞惱之中,有些不可自拔。想起來的時候,忽而面紅耳赤,忽而心如鹿撞,怪他大膽無恥。漸漸地,她覺得自己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了,連女皇陛下幾個月前突然複立弗陵為太子這樣的大事,也無法在她心中佔據太多的考慮。

  她開始還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直到有一天,夜半時分,她喝了許多的酒,從一個貴婦的奢華宴樂中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公主府,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他住過的正房的那張大床上。她責怪她的侍女們,侍女卻說,是公主昨夜一回來,就說要到這裡找駙馬,問他為什麼這麼久都不去見她。她們不敢違逆,這才隨了她的意思,讓她睡在那裡的。

  這一場醉酒的意外讓她驚訝了好幾天。她心裡有些苦惱,又有些不安。一連幾個晚上,夢境裡竟然都是從前他抱著自己從山坡上滾落掉進了水潭的情景。只是他一直沉在幽深的潭底,化成了一團模糊的黑影。她伸手想去夠他,那黑影像是個虛空,她總是觸手不及。她覺得胸口被水憋悶得脹痛欲裂。醒來之時,才發現自己在不住抽噎。

  她開始擔心起來,三天兩頭地往太寧宮裡跑,詢問大軍在前線的戰況,連女皇都覺察到了她的異樣,用驚訝又憐憫的目光看著她。所以有一天,當朝廷終於收到了來自前線的大捷戰報,知道了女皇決定要扶立年幼的西戎王子為新的西戎王,而大軍至少要等到明年來春才能啟程返京,她立刻就開口,承攬下了這個代表女皇向西戎國民展示天恩的使命。

  「昌平,此地到西戎,就是用萬里迢迢來形容也不為過,比不上身在帝都的繁盛與悠閒。你自小嬌慣,你可想好了,真能經受得住這樣的長路顛簸?」

  直到她出發前,親自送她出城的女皇還這樣不放心地詢問她。

  她能的。她不想再繼續在這個華麗卻毫無生氣的公主府中就這樣慢慢地虛耗著日子,空數著他的歸來。在他面前,她一直都是佔據了主動地位的高高在上的那個。現在就算是兩人的相見,她也要這樣。

  前一天的那一刻,當她在車輦中,突然聽到了那一聲來自於他的高亢又充滿了力量的「我是步效遠」的時候,她覺得自己這一路過來的辛苦真的沒有白費。她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他的聲音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她,他正在用他無比的忠誠和愛慕來迎接她,她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女王陛下。

  那個晚上,她的身體雖然因為連日的趕路而疲倦了,但她的心卻一直是欣喜又忐忑的。她的矜持不會讓她去傳喚他,但是她的心卻又在等待著他的到來。怕他不方便,她甚至早早地就把侍女們都打發去睡覺了。

  「我給他一個時辰,他要是不來,我就睡覺去了……」

  「我再給他一個時辰,他要還是不來,我就生氣了……」

  「我生氣了。但是再給他最後一刻鐘,他要是真的還不來,以後不管他怎麼求我,我再也不會多看他一眼……」

  就在她決定最後一次給他機會的時候,她聽見她的大帳前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儘管那腳步聲放得很低,仿佛怕驚醒了這夜的沉睡,她還是聽見了。她一下從被窩中鑽了出來,甚至來不及穿鞋,就這樣赤腳踩在有些粗糙的地氈上,飛奔到了門簾之後,悄悄地掀開了條縫隙,往外看去。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不過幾步的距離。但是他卻好像有些猶豫,停在了那裡。

  她有些發急,心怦怦地跳。

  「笨蛋,快過來。」

  她差點忍不住這樣脫口而出了。

  仿佛聽見了她的召喚,他繼續前進了,然後,當他終於掀開了她的帳簾,彎腰鑽進來的時候,她再也忍不住,像個孩子似地跳了起來,把自己緊緊地掛在了他的身上……

  他熱情地親吻她,擁抱她,把她當寶貝一樣地替她揉搓有些腫脹的腳,她有點滿足了。最後當她把自己的手也霸道地插進了他火爐般的胸膛,蜷縮在他身邊慢慢睡去的時候,她覺得她仿佛有些明白了,原來她風塵僕僕,不遠萬里地這樣一路過來,為的就是這樣一個可以讓她毫無戒備,完全放鬆地倚靠著睡去的溫暖的懷抱。

  ***

  已經有些晚了,大帳門口響起了腳步聲,她知道是茯苓的。

  「公主,駙馬的帳子隔了些路,可能不方便呢……」

  茯苓進來的時候,用手捂了下被外面的寒氣凍得有些發紅的臉頰。

  「嗯。」

  昌平唔了一聲,側頭想了下,微微笑了起來,眼睛閃閃發亮,「你說,他不來,要是我去他那裡,會怎麼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1 05:25 AM

第三十七章

  茯苓的手還捂在自己臉上,忘了拿下來,驚訝地看著她,半晌,才猶豫著說道:「駙馬……不在自己帳子裡。」

  「在哪裡?」

  「聽說是被魯大將軍叫到他帳中商議軍中事務了。」

  昌平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去,眉頭微皺。

  「什麼事務商議了這麼久還沒完。分明是……」

  她不再說話,微微咬了下唇,出神了片刻。

  「過去看看。」

  她已經站了起來。

  茯苓看著她微微閃動著晶芒的眼睛,不再作聲了。她瞭解公主,想做的事,沒有人能夠阻攔。連從前與還是陌生人的步駙馬都曾發生過那樣一夜斷恩的事,還有什麼比那更驚世駭俗?更何況現在他們本就是夫妻,只不過地點有些不方便而已。

  茯苓看見她已經掀起門簾要往外去,急忙拿了件厚實的狐毛大氅追了上去,又叫另個侍女照了燈籠,跟了過來。

  魯大將軍的主帥大帳在正北方。這時辰還沒到歇點,昌平一路前行,吸引了無數的目光。到了大帳之前,她停下了腳步。

  大帳之外的衛兵遠遠看見了,急忙鑽了進去,對著正在和步效遠說話的魯鹿道:「大將軍,公主過來了。」

  ***

  魯鹿這時候還把步效遠留在自己帳裡,一是交代明日起的行程安排和護衛等諸多事項,二卻也是多了個心思,怕年輕人一時收不住。若是高牆大屋的他自然也管不了這許多,只這裡卻是軍營,一個個都是饑火難消的大男人,那營帳的隔音又不好,萬一大半夜的弄出了什麼聲響就不妙了。這才故意拖住了他,心想等到再晚些,派他去外面守夜到天明,這一夜也就過去了。

  突然聽到衛兵報公主過來。她現在過來,自然不是想念自己這個老頭子,十之八九就是為了步效遠了。沒想到她竟然會親自到自己這裡來要人,忍不住看了眼步效遠,見他眼睛一亮,容光煥發,心裡暗罵一聲「小子沒出息」,咳了一聲,沉下臉說道:「剛才對你說的,務必牢記在心!」

  步效遠還沒來得及點頭,見他已是丟下自己迎了出去,急忙也跟了過去。

  魯鹿將昌平迎進了主帥大帳,見過了禮,沉聲問道:「不早了,公主一路辛苦,怎的還沒歇息?」

  昌平笑道:「我從前就聽聞大將軍不但用兵如神,而且治軍有道。今日親眼見到,果然是名不虛傳。我中昭有大將軍這樣的護國棟樑,實在是國之幸事。感念大將軍勞苦功高,這樣的年歲還在外奔勞,昌平心中實在敬佩,不親自過來向大將軍表示敬意,心中實在難安。」

  她一邊說著,一邊竟已起身到他面前,恭恭敬敬行了個半禮。

  魯鹿原本以為她是要過來興師問罪,責問他為何絆留住駙馬的,到時自己只管用軍規來糊住她嘴巴就是了。沒想到她竟會放下天家的架子對自己表敬,大為驚異。驚異過後,心中一陣激動,差點沒老淚縱橫,急忙下跪,口稱不敢。

  昌平上前,親手扶起了魯鹿,說道:「大將軍為我中昭戎馬半生,不過是受我半禮,有何不敢?」

  魯鹿順勢站了起來,眉開眼笑。

  昌平瞟了眼呆呆立在一邊看著自己的步效遠,突然啊了一聲,仿佛剛想起什麼的樣子,轉頭看著魯鹿道:「我想起來了,尋他還另有點事情。不知道大將軍能不能先放他隨我說幾句話?」

  魯鹿一怔,剛剛還被她這樣戴了高帽,現在那軍規就有些說不出口了。心中這才明白原來是被這丫頭給灌迷糊湯了。猶豫了下,終於沒奈何,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卻是極不情願。

  「那就多謝大將軍了。」昌平笑吟吟謝過,這才臉色一正,看向步效遠,淡淡說道,「你跟我過來。」

  步效遠看了下魯鹿,見他沉了張老臉,撓了下頭,慢慢跟著出去了。

  「步副將,下半夜外營的值守,務必要給我盯牢了!現在外面可還不太平!」

  兩人快要出去之時,魯鹿突然大聲說道。

  步效遠回頭,應了一聲,見昌平已是出去了,朝魯鹿嘿嘿笑了下,急忙跟了過去。

  「昌平,你找我要說什麼?」

  步效遠剛出營帳,遠遠就看見無數個人頭在朝自己這裡張望,有些尷尬,急忙緊趕了幾步上去,到她身邊低聲問道。

  昌平不理,只是加快了腳步。

  「昌平……」

  步效遠以為她沒聽見,正要再問,她已是突然停下腳步,斥道:「外面凍死了,在這裡說,你想凍死我嗎?」

  步效遠一怔,眼角餘光瞥見邊上那些個張望的人似乎在竊竊私語,臉一熱,定住了腳步。

  「到你營帳裡去。」

  昌平哼了一聲,當先過去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他的營帳。步效遠點亮了燈,見她雖然戴了斗篷,只秀氣的鼻頭已是被寒氣凍得發紅,有些心疼,想說句什麼哄她高興的話,偏偏又說不出來,只是不住下意識地揉搓著自己的兩隻手。

  昌平自己解了毛氅,隨手丟他床上,繞他帳子走了幾步,嘖嘖說道:「你就一直住這地方?」瞧著是有些嫌棄的樣子。

  「這裡很好了。很多士兵都是擠在一起的呢。」

  步效遠急忙解釋。

  昌平嗯了一聲,伸手壓了下他的床鋪,仿佛在試探軟硬,這才坐了上去,看著他哼了一聲:「你現在立了新功,有大將軍給你撐腰,越來越不把我放眼裡是不是?」

  步效遠一驚,見她坐那裡,神情看起來有些不快,急忙搖了下手:「沒有。我沒有不把你放眼裡。」

  「那你昨晚為什麼不過來找我?今晚還故意躲在魯鹿那裡,連茯苓都請不動你,要不是我自己厚了臉皮過去,想和你說句話都不是件容易事了!」

  昌平盯著他,漆黑的眼被燈火照得瑩瑩閃動如寶石。

  步效遠臉都熱了起來,吭吭哧哧應道:「昨晚……你院子外很多衛兵……我進不去……剛才我被大將軍叫去,脫不開身,真的不知道茯苓來過……」

  昌平臉色這才稍霽,盯了他片刻,突然問道:「我以前送給你的東西呢?」

  步效遠腦子還停留在她剛剛嗔怒的時候,一時沒轉過來,茫然道:「什麼東西?」

  「你還問什麼東西?你是不是弄丟了?」

  昌平睜大了眼,臉色又有些難看起來。

  步效遠這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應該是那掛肚兜,慌忙搖頭:「沒有丟。我有藏身上的。就是前些天出去迎你,這才放下了。」

  「拿來我看。」

  昌平朝他攤出了手。

  步效遠哦了一聲,飛快地蹲了下去,從床底拖出一個簡易的藤箱,打開了蓋。

  昌平探頭望了過去,裡面放了他的幾件換洗衣服。見他掀開一層層的衣物,正等著,他卻停了下來,臉色微微有些變了。

  「快拿出來。」

  昌平見他突然不動,抬腳輕輕踢了下他。

  外面正是嚴寒隆冬,步效遠卻是全身發熱,後背都微微起了些汗意。

  「我……,肚兜……」

  步效遠擦了下鼻尖的汗,把蓋子啪一下合上,整只箱子往床底推進去些,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昌平疑心,突然心念一動。

  軍中都是男人,自然有人熬不住去打野食,一來二去,贈個羅襪香帕的在所難免。他雖然老實,只是若被人誘了去,把持不住也在所難免,莫非他竟也私藏了別人的東西,怕自己看見,這才突然這樣臉色大變?

  昌平心中既然起疑,哪裡還耐得住,哼了一聲,冷冷說道:「把箱子打開,我要檢查。」

  步效遠額頭汗滴已是下來,心中暗暗叫苦,磨磨蹭蹭地不願打開。

  「步效遠?你敢對我欺瞞?是不是要罰你寫一百一千遍的守則?」

  步效遠臉漲得通紅,在她目光逼視之下,硬著頭皮,沒奈何只得重新又拖出了藤箱,心中已經後悔得恨不得去撞牆了。

  原來這箱子裡還放了張龍給的小冊子。前次出了那事,張龍挨了軍棍,躺著叫喚了幾天,過後自然不敢再在步效遠面前提那本小冊子了。步效遠本是想偷偷丟了的,只是又有些不捨,揣著坐立不安了幾天,等那風頭過去了,這才漸漸安下了心,趕忙給藏在了自己箱子的衣服夾層裡。

  知道昌平公主要過來,他滿心歡喜,整天就只數著日子過,恨不得早一刻見到她才好,早把小冊子的事給丟在腦後。前幾天得令要去迎接她,出發前換洗了內裡衣服,順手就把那小肚兜也給放了進去。剛才開了箱子,正要取出小肚兜,手指突然碰到了層平硬之物,這才突然想了起來,那要命的東西還在裡面。

  其實也是他自己心虛。若是若無其事就把小肚兜抽出來,估計昌平也不會注意了。偏他現在這樣躲躲閃閃,分明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以昌平的性子,哪裡還會容他這樣遮瞞下去。

  「走開!我自己看!」

  昌平嫌他動作慢,推開了他,自己蹲到了箱子前,把裡面的衣服一件件抖摟開來,抖一件,丟一件,沒兩下,就見自己那掛肚兜飄落了出來,只是顏色已經變了,也顧不得多看,再一翻,眼睛就看見了一本小冊子。

  「昌平……」

  步效遠低聲叫了下她,面紅耳赤,不敢看她眼睛,恨不得鑽進地洞裡去了。

  昌平驚訝,揀起了那本小冊子,翻了兩下,臉一下也紅了起來,「啪」一下丟到了他身上,怒目圓睜。

  「好你個步效遠,原來瞞著我竟私藏了這東西!是你哪個相好的給你的?」

  步效遠嚇了一跳,也顧不得羞愧了,急忙否認:「不是,不是。不是相好的給我的。是軍中的張龍給的。他有天要拉我去城裡逛,我不去,他就給了我這個!」

  昌平盯他片刻,見他額頭汗淋淋的,一臉的惶急,瞧著倒不像是撒謊,臉色這才好看了些,伸出兩指撚起了自己的那掛肚兜,湊到鼻前聞了下,嫌惡地搖了搖頭:「好好的東西送你,怎的一股怪味道?還給我了!」

  步效遠呆呆望著她聞肚兜的樣子,突然想起這肚兜被自己挪作他用,弄髒了好幾回的。莫非她說的怪味就是沒洗淨的那味道?一想到她在聞自己的味道,身下那裡竟突然像是又蘇醒抬頭起來,心撲通撲通跳動,怕她看出來,微微彎下了腰。

  昌平見他臉色怪異,心中起疑:「你怎麼了?」

  步效遠垂了頭,訥訥說道:「沒……沒什麼……」

  昌平哼了一聲,把肚兜卷了起來,眼睛瞥見掉地上的那小冊子,心中一動,彎腰也撿了起來。

  「我這就拿去丟掉!」

  步效遠想要搶過來,卻被她避過了。

  「你想毀屍滅跡?想得美!我先替你收著。下次你要是再惹惱了我,哼哼,我就把這東西送到你的魯大將軍面前,讓他看看你平時私下裡都在幹什麼!」

  昌平朝他晃了下手上的東西。

  步效遠擦了下汗,急忙說道:「不會不會。你放心,我不會惹惱你的。」

  昌平嗯了一聲,說道:「你那個魯大將軍,現在肯定在外面派了人盯著。我走了。」

  步效遠沒想到她這樣就要走了,想到自己帳外現在必定是眾人注目的焦點,又有魯大將軍的吩咐,仿佛鬆了口氣,只是心裡卻又有些不捨,看著她一動不動。

  「還愣什麼,幫我把毛氅穿起來!」

  昌平皺眉,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步效遠如夢初醒,轉身從床上拿了毛氅,給她穿了起來,又仔細地戴了帽,連露在外的幾縷頭髮都小心地給撥到了帽裡去。

  昌平這才顯得有些滿意,側頭看他片刻,突然笑了起來,眼眸燦若星辰,朝他招了招手。

  步效遠不由自主,立刻俯身湊了過去,鼻間已是聞到一股幽香,正心神不定間,卻聽她在自己耳邊低聲道:「晚上你到我帳子裡來,我等你。」

  步效遠腿骨發軟,心一顫,差點就要應了「是」,突然想起魯大將軍的吩咐,所有綺念頓消,愁眉道:「這個……魯大將軍叮囑過了,說軍有軍規,不能違禁……今夜我還是營守的巡管……要值夜到天明的……」

  他聲音在她注視之下,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幾乎已是低不可聞了。

  昌平點了下頭,卻朝他又晃了下手上的小冊子,笑吟吟道:「魯大將軍的話你自然是要聽的,我的話不聽也沒關係,我不會惱的。你愛來不來,自己看著辦吧!」說完已是掀開了帳簾,彎腰出去了。

  遠遠聚在外的軍士們本都以為都好戲要上演,沒想到這一會功夫,就見昌平公主從步效遠的帳中出來,在侍女隨同下回了她的大帳,難免有些失望,只很快又都竊喜起來:有公主媳婦的駙馬也不怎麼樣,還不如我們,看得見吃不著,只怕更難熬,心中大是平衡,聽到息營的螺角聲響了起來,於是漸漸各自散了歇去。

  魯鹿聽得探子回報,公主不過一刻鐘就從步駙馬帳中離去,圍觀的眾軍士也都各自散去,心中這才定了下來。想起公主的精靈古怪,一陣牙疼,恨不得早些到了戎陽交了使命,那時這一對小鴛鴦愛怎麼折騰,他老人家也是杜康一壺,高枕無憂。



第三十八章

  步效遠目送昌平的背影款款消失在黑暗中,愣怔了片刻。耳邊忽然聽見息營的螺角聲,那些原本都遠遠圍觀的軍士們一哄而散,四周漸漸安定了下來,想起今夜自己是外營巡守官,急忙鑽回營帳穿了厚氅,匆匆趕了過去。

  巡守自有士兵輪班,都已排定班次,巡守官不過就在附近一個專門的帳子裡留守,每隔個時辰出去巡視一圈,看有無意外情況或者當值之人躲懶而已。步效遠守到了夜半,從外面巡視一圈回來,抬頭見月上中天,心裡的不安慢慢地越來越濃了。坐在軍帳的桌案前盯著油燈,眼前卻不住浮現出昌平離去前望著自己的盈盈雙目,明明是在笑,卻又含了狡黠和親昵,仿佛有柔涼的髮絲從他心尖滑過,撩得他心神不定,直到現在。

  「她一定是在嚇唬我的。就算我不去,她也不會真的把我私藏小冊子的事告訴大將軍……」

  「但是她說了要等我的……,我若真的不去,她又不知道,會不會就這樣一直等下去?天氣這麼冷,她身子嬌弱……」

  步效遠心裡一陣不安,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

  「我還是悄悄地過去看她一下,叫她不要再等我。等她歇了下去然後再回來值守,這樣應該不算違反軍中律例……」

  步效遠這樣,再也忍耐不住,出了軍帳,就往她的大帳方向過去。

  他心中坦蕩,所以一路過去倒也沒刻意躲躲閃閃,不過是不想驚醒睡夢中人,腳步放輕了些而已。拐過個彎,就要到她帳前了,步效遠猶豫了下,停下了腳步。

  距離她和西戎王子的大帳幾十步之外,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魯大將軍下令多加了一隊衛兵的巡邏崗哨。自己若是就這樣過去,迎頭相遇的話,就算他自覺心裡坦蕩,總也還是有幾分不方便。所以略想了下,終於還是悄悄潛了過去,等衛兵背向自己走過,他提了口氣,已是像只夜貓般地往中間那大帳飛了過去,快如閃電。巡邏的衛兵隱約聽見身後像是起了陣動靜,回頭看去,卻是空寂無人,還以為地上枯枝被風吹打發出異動,哪會想到此刻應該還在外營巡守的步駙馬會這樣趁了月黑風高鑽公主的大帳?

  步效遠一頭鑽進了大帳之中,一顆心興奮地噗通噗通直跳。本來還以為她會像前次那樣撲過來緊緊抱住自己,等穩住了神,借了通宵燃著的安神燈定睛看去的時候,才見她正背朝裡裹了厚厚的錦裘,只露出個烏溜溜的後腦對著自己,輕輕朝她走了幾步過去,低聲叫了句「瓔珞」,半晌過去,見她仍是紋絲不動,這才明白原來竟是睡了過去。

  步效遠過來之時,本來心中還有些忐忑,萬一她若是定要強留,不放自己離開,那該怎麼辦?一邊是魯大將軍再三申令的軍紀,一邊是叫他想起來心尖就顫悠的心頭人。現在見她不動,大概是久等自己不到,睏極了才睡了過去的。想到這樣倒省了不少事,心中先是一鬆,只是隨之不知怎的,卻又有些失落起來。怔怔看她後背片刻,終於屏住呼吸,輕輕後退了一步,轉身想要悄悄出去了。

  步效遠伸手把沉重的氈簾掀開了條縫,遠遠看見外面的守衛已經巡邏到個暗角了,正要像剛才那樣飛奔出去,突然聽見身後起了聲低低的咳嗽,略微一僵,已是聽見她低聲說道:「我這裡有蟲子咬人麼,遲遲不來,來了就走?」聲音裡的那絲不痛快,連他也一下聽了出來。

  步效遠猛地回頭,見她已經坐了起來,裘被滑落到身側,只著月牙白中衣的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嘴巴微翹,看起來一臉的委屈。心中一顫,急忙朝她走了幾步,蹲到了她身前,一邊替她把裘被拉高裹住,一邊低聲說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以為你睡著了,不忍吵醒你,這才要走的……」

  「你還說!為什麼這麼晚才來?」

  昌平不理他的好意,手指著他鼻子,一動,裘被又掉落下來。

  大帳裡雖燃了暖爐,只是她穿得單薄,又剛從暖裘裡起來,還是顯冷,說話間,身子已是微微一顫。

  步效遠怕她凍了,慌忙又給她裹起了被子,這才解釋了起來:「我要和衛兵一道巡守外營……這才耽誤了的。怕你久等我不到,過來就是想對你說下,你早點安歇了……」

  他說話間,突然覺得胸口一暖,低頭看去,見她一隻小手竟已經插進了他衣襟,摸索著貼到了他的胸膛之上,腦子一熱,抬眼望去,見她雪白的貝齒正咬住一半紅唇,一雙眼楚楚地望著自己。

  「我一個人睡,有些冷呢……」

  她柔聲說話,那隻軟軟的小手已在他胸口貼著暖熱的皮膚,慢慢地遊動。

  「瓔珞……」步效遠的心在她掌心之下,跳得已經像擂鼓般了,「你冷的話,我叫茯苓再給你加被,要麼添火……」

  「不要呢……前夜你睡我邊上,我就不冷了……」

  她的手找到了一顆有些硬起的凸點,用指甲輕輕挑撥了幾下,大概覺得好玩,不停地重複著動作,直到它越來越硬,像顆小石子。

  步效遠全身迅速發熱,喉頭發乾,任她摸了片刻,這才回過魂來,費力地擠了句話出來,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了:「昌平……瓔珞……我……,魯大將軍要我巡守外營,你早些睡,我……我該走了……」

  昌平盯他眼睛,見他避著不看自己,哼了一聲,手一下從他懷裡抽了出來,裘被又掉落下去。

  「冷,小心凍了……」

  步效遠急忙給她再圍起來,不想她踢了兩下,反倒把裘被都給踢到了腳下。

  「魯大將軍就是多事。有那麼多衛兵守著了,少你一個會怎麼樣?我不管,你要是敢走,我就不蓋被子,凍死了也是我的事!」

  昌平翹著嘴,氣鼓鼓說道。

  步效遠額頭又開始出汗,蹲在她腳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忽然見她打了個噴嚏,心一軟,急忙又扯了裘被給她裹住說道:「我陪你睡。等你睡著了,我再去。」

  昌平瞟他一眼,低低嗯了一聲,乖巧地躺了下去,往裡面挪了下。

  步效遠急忙脫了自己外衣,除去鞋在她身側躺了下來,感覺她的一隻小手又鑽進了自己衣襟,心怦怦直跳,閉上了眼睛,身體有些僵硬,手更是一動不動地縮著。

  「你身上好熱……」

  昌平湊到了他耳邊,低聲說話。步效遠覺到一陣香熱沿著他耳垂撲散開來,半邊臉都酥麻了起來,忍不住睜開了眼,見她一雙眸光水亮的眼正望著自己,近得就像是望進了他的心,剛才還有些僵硬的身體一下就鬆軟了下來,連腦袋都有些暈乎了。

  「你……你快點睡吧……」

  他想不出別的話,只能這樣含含糊糊地說道。

  昌平往他身邊靠近了些,臉貼著他的肩,靜靜躺了一會,忽然又湊到他耳邊說道:「前天夜裡,你說不會讓我再痛。怎麼樣才不會叫我再痛?說給我聽聽看……」

  步效遠一怔,腦子裡已經閃現出了那本被她收了起來的小冊子上的畫面和下面的注解,一下面紅耳赤。

  昌平突然低聲笑了起來,一隻手下移,重重擰了下他的小腹,擰得他全身又打了個顫兒。

  「你老實說,是不是看了那下流的東西,想把上面的手段用到我身上,嗯?」

  這樣的話,若是出自別的女子之口,只會叫人覺得淫豔,只是她說出來,卻帶了三分天真,叫人分不清她是爛漫還是故意誘惑。

  「我……我……」

  步效遠說不出話來,身上更是熱得可以和火爐媲美了。

  「我睡不著呢……你既然都學了,那就做給我看下,看是不是真的有用……我赦你無罪就是了……」

  昌平抬起了一隻手臂,支著下巴,鬢髮鬆鬆垂下,看著他的一雙眼裡波光盈盈,仿佛要滴出了春水。

  「瓔珞……我……,魯大將軍……」

  「你再提一句魯大將軍,往後就休想再跟我多說一句話!他的話你當話,我的話你就當耳邊風了?」

  她突然沉下了臉,盯著他哼了一聲。

  步效遠一驚,急忙搖頭。

  昌平臉上這才重新又露出了笑,往他身邊靠得更近了些,近得他已經能感覺到她身前的柔軟緊緊地貼壓在了他的一側手臂之上,忍不住咕咚一聲咽了下口水。

  「要乖乖聽我的話……,我會對你好的……」

  她的聲音那麼溫柔甜美,像一汪靜靜春水,步效遠覺得自己被緊緊裹住,連呼吸都要透不出了。但是下一刻,他卻真的停住了呼吸。

  她的手竟然沿著他的小腹,慢慢地爬了下去,擠過裹束他腰身的羈絆,爬過繁盛的茂草之地,最後停留在了原本就已經昂揚的火熱之上,輕輕地握住了,綿軟的五指試探著鬆開,又握住了,再鬆開,再重重地捏合,然後慢慢動了起來,仿佛在探索,又仿佛在玩弄。

  「瓔珞……」

  步效遠的心已經要跳出喉嚨了,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按住了她的手,顫聲叫她名字,帶了絲央求的意味。

  她絲毫不加理會,只是繼續用她的手指撥弄著他幾欲爆炸的火熱,聽他發出一聲似是歡愉,又似是痛苦的呻吟,一口氣不停頓地又上下動了幾下,這才抽回了手,有些得意地說道:「舒服嗎?」

  步效遠已經說不出話了。

  「我在你那本東西上看來的……,你舒服了,現在換我了。快點。」

  那本小冊子上不但有圖,每幅圖下還有詳細注解。步效遠沒想到她竟如此直接,倒是把他羞臊到了,定定地看著她,不住喘著粗氣。

  昌平見他還不動,有些不耐煩,眉頭皺了起來:「我都讓你舒服了,你就這樣對我?」

  步效遠再也忍耐不住了。

  魯大將軍、軍規、他還有半夜的值守任務,都已經被丟到了腦後。他現在只想讓她知道,他也一定能讓她舒服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1 05:35 AM

第三十九章

  步效遠猛地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飛快地除去了自己身上的羈絆。

  火熱的皮膚驟然接觸到空氣,他的身體微微戰慄了下,雙膝分跪在她身邊兩側,雙手撐著上半身,看著躺在他身下的公主,仿佛林子裡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

  燈光雖然昏暗,但她兩頰泛起的桃暈還是清晰可辨。她正緊緊咬著唇,胸脯微微起伏,顯得有些緊張,但一雙眼卻直直地盯著趴在她身前的步效遠,毫不退讓。

  步效遠在她這樣的目光之下,微微猶豫了下,只是很快,身體裡的血液就不可遏止地奔流了起來,猛烈地沖刷著他的頭腦,讓他眼睛都開始微微泛紅。

  他的身體已經在叫囂著要直衝而入,但是不行,現在更重要的是要讓她得到快活。

  她是這個帝國的公主,女皇的掌上明珠,這一輩子在她面前,他或許都只能屈膝仰望。但是現在在她的床榻之上,他要讓她在自己身下婉轉承歡,他要抹去她關於前兩次的不太成功的經歷的記憶,他更要向她證明,他就是她的男人!

  但是……該從哪一步開始?萬一要是做不好,沒讓她得到快活,她往後會不會更瞧不起自己?

  步效遠的腦海裡飛快地翻過了看過的一頁頁的畫面,有些發怔了,一滴汗慢慢地沿著他的額角滴落了下來。

  昌平晚間在步效遠的帳子裡收回了自己的小肚兜,順便又拿了那本小冊。回了帳中屏退了侍女,自己一個人就著燈火就翻看了起來。

  她還是少女之時,雖也曾偷偷看過一本畫冊,只那本卻是侍女被她命著,這才無奈偷偷夾進來的,哪裡有膽子帶那種下猛料的。雖也帶了些意思,足以叫個不經人事的少女看得耳熱心跳,卻是半遮半掩。

  如今這本東西卻完全不同,是軍中男人手中得來的,哪裡會有什麼顧忌,不但活色生香,每頁還帶了詳盡注解,看得昌平是一陣頭暈目眩,差點連氣都透不出來了。想起數月之前被他半強迫似地在那馬場草料堆裡一幕,臉就熱得像著了火,連心跳都加快了幾分,身體裡更是暖洋洋地像浸泡在了熱水之中一般,竟然起了恨不得他快些過來的念頭。

  左等右等好容易等到了他,聽他一開口就說要走,心裡自然不樂意。她本來就是個想到就去做,無所顧忌的性子,否則也不會與步效遠相識。看見他過來後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心裡更是癢癢地像是有只手在撓,這才半是挑逗半是強迫地留下了他。

  起初見他猛地脫掉了身上衣物,露出精壯的身軀趴在自己身前,仿佛餓極了的猛獸般就要撲上來,雖然早有準備,難免還是有些緊張,兩隻手緊緊地抓握著身側的褥子,屏住了呼吸地盯著他看。等見到他挺著光溜溜的身子卻半天不動,面色凝重,額頭又水光澹澹,突然又有些好笑起來,終於忍不住噗一下低聲笑了出來。

  她這一笑,豔若桃李,偏偏步效遠見了,就仿似原本吹得鼓脹的皮球被針刺了個洞,一下就有些蔫了。心裡又是一陣羞愧,暗罵自己每次到了她面前為何就這樣無用,額頭的汗一下流得更多,急忙伸手抹了一下。

  昌平笑得更是厲害,只是怕被外面聽見,拿了個枕蓋住了臉,笑得連肩膀都抖了起來。

  步效遠又羞又慚,急忙收了姿勢,不敢看她了,匆匆爬下了床,結結巴巴說道:「我……我出去巡視下……」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一隻皎白如月牙的小腳已經伸到了他身前,攔住他去路,輕輕一勾,他就身不由己地又跌坐回了床前,震得床鋪發出輕微的咯吱響聲。

  「這樣就叫讓我舒服了?真是沒用呢……,給我轉過身來!」

  身後傳來一聲慵懶又嬌柔的聲音,說道最後,卻是已經變成了命令的口氣。他一頓,臉再次火辣辣起來,喘著粗氣,慢慢地又轉向了她。

  她已經把剛才的枕頭疊放在了身後,半臥半靠著,抬起了剛才攔住他路的那隻腳,白潤的腳掌舉到了他的臉頰之側,腳尖碰了下他的臉,慢慢地蹭了下來,到了他寬闊的肩膀,鼓實的胸膛,仿佛故意似地,在他兩側茱萸之上用力踩了好幾下,這才繼續遊移了下來,慢慢踩過密草,最後不偏不倚地停在了他還直直挺立著的身前,相去不過半指。

  步效遠盯著她圓潤的那只小腳丫,已經透不出氣了。他渴盼她能繼續。

  她微微動了下身子,腳尖終於碰觸到了他絲滑的頂端。仿佛故意戲弄似的,她輕輕踢了下它,看著它顫悠悠地上下抖動,然後輕聲笑了起來。

  這樣的一幕和笑聲,刺激得他再次要爆發了。他喉嚨裡發出了低聲咆哮,正要朝她撲上去,她卻突然縮回了腳,屈膝踩在了他胸膛上,將他抵住:「好玩。還要玩。你退回去。」

  「瓔珞……」

  步效遠幾乎是有些痛苦地叫她。

  「乖乖聽話……剛才我讓你來,你不來。現在我還沒玩夠呢……」

  他在她的目光之下,終於又退了回去。

  她仿佛滿意了,繼續剛才的舉動,讓它上下跳躍,然後大概覺得還不過癮,乾脆一腳踩了上去,將它踩著,緊緊地貼在了他的小腹之上。

  步效遠震驚了,再也忍耐不住了,猛地握住了她的腿,用力一扯,她驚叫一聲,已經滑到了他的身下。

  他不顧她的低聲抗議,幾乎是粗暴地扯開了她衣襟。昏暗的燈火無法掩蓋她玲瓏的身軀,仿佛一塊上好的美玉,泛出瑩瑩的光。

  步效遠已經忘記了那本冊子上到底說了什麼,更忘了讓她快活的一二三步驟,他現在滿腦子就只剩下了一個念頭,他要釋放她帶給他的那種無法遏制的極盡誘惑。

  遠遠守在大帳外的衛兵仿佛聽到了什麼動靜,等再側耳聽去,耳邊卻又只剩下嗚嗚的風聲。



第四十章

  大帳裡漂浮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蘭麝馨香,空氣仿佛也波動了起來,帶得一角的燈光微微跳了幾下,將床上兩個起伏的身影投射到了帳壁之上,影綽一片。

  她已衣衫不整,肚兜被扯了下來,淩亂地拋在了一邊,小褲也褪至腳踝,就這樣暴露在了他的目光之下。

  皓白的嬌軀,滿目的春色,盈盈一握的渾圓柳腰和毫無遮掩的臍下風光,萬種風情。

  他一眨不眨地盯著,額頭青筋爆起。

  也許是覺得涼,也許是他這樣的目光讓她有些不習慣,她微微打了個寒噤,忍不住彎起了手臂和腿,想包覆住自己的身軀。

  她剛動了一下,步效遠以為她又改變了主意,猛地壓到了她身上,阻止了她的動作。

  裸裎的肌膚驟然相觸,緊貼在了一起。一陣暖意瞬間就從他火熱的軀體傳延到了她的四肢百骸,這感覺叫她喜歡,但是他很沉重,壓得她不自覺地輕聲嗯了下。

  「不要呢……」

  她微微張開了嘴,在枕上搖了搖了頭,他卻不容她開口,厚實的舌立刻滑進了她溫熱馨香的口,卷住了她的香舌吸吮不停,帶了讓她有些心慌的力道。

  這讓她再次想起了前次在馬場草料堆上的一幕。那時他也像此刻,一改平日在她面前的唯唯諾諾,將她緊緊壓在身下,不容她動彈,不許她開口。

  「嗯……」

  他沉重而灼熱的鼻息不停地灑在她臉上,熨得她臉頰也滾燙發熱。她終於輕輕嗯了一聲,閉上了眼,順著自己的本能感受他的激情,試探著用舌去迎合著他,纏綿不止。

  「瓔珞,瓔珞……」

  感覺到她勾纏回親著自己,一陣欣喜從他心頭油然而生,這是得到回應的幸福感。

  他離開了被吻得水光豔豔的櫻唇,繼續親吻她光潔的額、迷蒙的眼、俏麗的鼻、粉嫩的頰,雪白的頸,直到兩團滑如凝脂、粉團嘟嚕的胸。

  兩年多,將近三年的時間,和她不過兩次親密。第一次是懵懵懂懂的一雙男女,跌撞到了最後,第二次是大軍出征在即的倉促而就,她的身體對他而言仍是充滿了神秘的妙境,他心跳如雷,早已忘了那本小冊子上記載的秘要。現在他只是在憑著自己的本能,本能地想要用自己的唇舌去取悅她美好如玉的身體,期盼她也能為自己而迷醉,就像他被她深深迷醉了的那樣。

  「嗯……,好怪啊……,我有點熱呢,漲得難受,你幫幫我,快點……」

  昌平輕聲呻吟著,有些迷茫地望著他緋紅的臉,一隻小手竟然試探著覆上了自己的下腹處。

  步效遠全身的血液都湧流到了耳際,壓得他耳鼓轟轟作響。

  她說她難受,要我幫她……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已經俯身跪到了她的肚臍之下,喘息著,用他粗糙厚實的舌輕輕舔舐了下她的花瓣。

  清爽的身子,清爽的味道。她真的是個清純又妖媚的可人,屬於他的女人。

  「啊……」

  昌平身子微微一顫,低聲驚叫了起來。

  他竟然對她做出這樣的事!真的太羞人了!

  她想後退,想用力收緊自己的腿,但他卻拂開了她的腿,用手緊緊握住她的腰肢,不讓她後退。

  他還在繼續。

  她想大聲命令他停止,立刻停止這樣羞人的侵犯。但是被他溫柔親吻過的那裡卻是一陣陣她之前從未體驗過的奇妙的酥麻之感,她又有些不捨,終於她用手壓住了自己的眼,再也不敢去看了。她已經感覺到了,那個羞人的地方已經汪澤一片,甚至濕了她身下的錦褥。

  步效遠終於抬起了頭,看見她捂住臉的無助模樣,和平日判若兩人。她並沒說什麼,但是她的身子在微微顫動,她的美好境地已經水潤汪汪。

  一種成就感忽然充塞在了他的胸臆之間,絲毫不遜於他之前縱馬衝在戰場最前方時的那種豪氣干雲。

  感覺到他忽然停了下來,她從自己的指縫間偷偷看了出去,耳邊忽然聽見一聲彷彿帶了不滿的極其嬌媚的呻吟之聲,愣了下,這才驚覺竟然是自己發出的。

  步效遠亢奮得無複以加了,他低低吼了一聲,再次將她重重壓在了身下,幾乎沒什麼費力,「啵」一聲,低微如小石入水般的聲響中,他已經地攻佔了她的深處。

  大帳裡熱情似火,年輕的駙馬伏在他的公主身上,在奮力搏動。她嬌嫩的身體柔滑得不可思議,與他是那樣的契合。聽到她嬌啼了數聲,他再次堵住了她的嘴。等她掙脫了出來,她仰著臉,柔滑的舌舔弄著他的臉頰、下巴和脖頸……雙臂緊緊環抱著他汗濕的後背。

  「嗯……,快點,我要……」

  她的臉色潮紅,原本明亮的雙眸現在一片迷蒙,在他身下不停扭動著如柳枝般的纖腰。

  步效遠咬緊了牙,抵住被層層疊加的激烈快感的反復沖刷,用力地馳騁著身下的她。

  「阿步……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呢……」

  雙手再次捂住自己的眼,被極致的快感衝擊得神情恍惚的昌平檀口微張,「喜歡」這個詞,靈咒般地不斷從她的小嘴中輕聲溢出。

  第一次聽到她叫自己的名字,第一次聽到她說喜歡自己。

  他們在做男女間的最糜麗的情事,但她的表白卻是這樣的純真。

  真的無比銷魂。

  第四次聽到她說喜歡自己的時候,他終於繃斷了,像繃緊到了極限的琴弦那樣驟然繃斷,將他的生命精華奉獻給了她,他的公主。

  「啊……好燙……,好喜歡……」

  昌平感覺到了他的激流衝擊著自己時的急促和滾燙,身體突然顫慄了起來,一陣仿佛攀上了某個頂峰的酥麻快感將她推上了雲端,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用力抓住他寬實的後背,唯恐一個鬆手,就會跌入讓她目眩神迷的深海之中。

  高峰剛剛過去,他俯伏在她身上,大口地喘息著,強健有力的心跳仿佛擂鼓般地一下下擊打著他的胸膛。他全身已經汗津津的,她也是,緊緊貼在一起,稍微一動,仿佛就能聽到肌膚相離時發出的不捨之聲。

  他捨不得離開她,又怕這樣會壓到她,剛想撐起上身,她竟然還緊緊抱著他不放。突然,他感覺到了她用力桎梏著他的酥麻,還沒有完全離開她身體的疲軟又開始復蘇了。

  他有些驚訝,更多的卻是興奮,看向了她。

  「再來……,還要再來呢……」

  把臉頰貼在他汗水淋漓的胸膛裡,昌平嬌聲說道,像是懇求,又像是在命令。

  剛才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她真的不捨得就這樣放他離去。

  雙手搭在他的雙肩上,她貼上他的胸膛,用自己的柔軟慢慢磨蹭著他。

  步效遠再次亢奮了起來,用力一衝,她嗚咽了一聲,兩人再次緊緊結合在了一起。

  看著她在自己身下閉上眼睛,緊咬著唇,努力不發出聲音的小模樣,他突然覺得這樣還不夠,他還想讓她從他這裡得到更多的快活。

  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了小冊上的畫面,一陣血脈賁張,終於忍不住,突然離開了她的身體,站到了地上。

  昌平有些不解地睜開了眼,還沒來得及責問,一陣天旋地轉,這才驚覺自己竟已是被他反抱了起來,俯趴在了床鋪之上,身後一陣巨大的衝力,她被頂得朝前撲了過去。

  她低低驚叫了一聲,十指下意識地抓住早已皺成一團的錦褥,但是還沒抓牢,腰間已經被一雙手握住,將她又用力拖了回去,牢牢地按壓住她,讓她無法動彈。

  彷彿擊到了她靈魂深處的一次次攻擊,迅猛又兇悍,她被這強烈的衝擊刺激得瞬間頭腦空白,等反應過來他在對自己做什麼時,一種夾雜了被羞辱的強烈的興奮感不可遏止地爆發了出來。

  他真的是那個她熟悉的步效遠嗎?竟然敢對她做出這樣的事。

  「啊,步效遠你壞蛋。你欺負我……不要,啊……不要了!」

  她終於忍不住,低聲嚶嚶哭了起來,身體已經被爆發出來的快感折磨得快要崩潰了。

  步效遠胸膛上的汗水一滴滴地濺落在了她形狀美好的光潔後背之上,看著她被自己緊緊按壓跪趴在身下,用這種從前連想也沒想過的近乎屈辱的方式承受著來自於他的猛烈攻擊,他緊緊咬住了牙,額頭青筋跳動,抵抗著來自於她的箍擠。

  「壞蛋……」

  她突然發出了一聲細碎的呻吟之聲,把臉深深埋在錦褥裡,身子微微抖動,若不是他還扶著她的腰,一定已經癱了下去……

  ***

  「瓔珞,瓔珞,我會永遠保護你的……」

  他輕聲叫她的名字,雙膝著地,跪在了她的面前,將她軟軟的身子摟抱在懷裡,火熱的臉頰貼在她汗濕的胸口,聽著她失速的心跳之聲。

  昌平微微睜開了眼。剛才那對她而言有些匪夷所思的一幕叫她還有些緩不過氣。

  他竟膽大包天到了這樣的地步,竟敢把她擺弄成那樣屈辱的姿勢!兩人換個個還差不多!

  她想沖他發脾氣,再狠狠踢他兩腳。但是手腳卻一陣發軟。耳邊聽見他低低地叫著自己的名,記憶裡除了小時的父皇,後來就再也沒有人用這樣溫柔好聽的聲音叫過她的名了。

  她低頭,看見他跪在地上,跪在自己的面前,把臉緊緊貼在她的胸口之上。細嫩的皮膚感覺到了他有些粗糙的摩擦,一陣微微的刺癢。於是她的心也和手腳一樣,開始慢慢地發軟了,咕嘟咕嘟地冒泡。

  「你這壞蛋……以後再這樣對我……」

  她推開了他,歪著頭打量了下他,卻沒再說下去,只是呶起了嘴,抬起腳尖踢了下他:「人家身上都是汗,難受死了。都是你害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1 06:15 PM

第四十一章

  她說怪他,嘴巴嘟了起來,但是看著他的眼睛卻亮閃閃的,樣子分明是在撒嬌。

  步效遠心裡湧出一陣甜蜜,四顧看了下,輕聲說道:「我幫你擦擦……」

  昌平眼睛從他胸膛滑落下去,低頭又飛快地看了下自己,這才仿佛驚覺兩人還是不著寸縷的,低聲啊了一下,也不顧身上的汗,扯了堆皺在一角的被衾將自己緊緊裹住,眼睛盯著他腳說道:「你還不快穿回衣裳!醜死了!」

  步效遠臉一熱,急忙站了起來,有些手忙腳亂地抓過剛才胡亂丟在地氈上的衣物穿了起來。見她還縮在衾被裡一動不動,只露出半張臉看著自己,抓了下頭,吶吶說道:「我幫你擦下汗,小心受涼了……」

  「那邊箱子裡,你給我去拿。」

  她從被窩裡探出手,指了下放在大帳角落裡的一頂箱子。

  步效遠過去,拿了塊絨巾回到她身邊蹲下,正猶豫著要不要伸手進被窩裡給她擦汗,她已經一把搶過了絨巾,把手縮回了被窩裡,朝大帳門口抬了下下巴:「你快走。別讓人看見了。」

  步效遠被她提醒,這才想起自己此刻應該還在外營值夜的。

  他來時已是後半夜,剛才又和她這樣纏了許久,現在最少也是四更多了。到五更,火頭營那邊先就要燃燈起灶了。

  步效遠一下跳了起來,轉身朝門簾方向去,剛要打起厚實的門簾,卻聽身後她又說道:「你晚上再過來!」

  這聲音裡雖然帶了絲嬌羞,只聽起來更多的卻是命令,不容拒絕。

  步效遠不由自主停了腳步,回頭看去,見她已經趴了下去,歪著頭靠枕上,露出半段如白嫩藕節般的手臂。

  他猶豫了下。

  「你是不想聽我的話,還是不願來?」

  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她的聲音微微一頓,烏溜溜的眼直直地看了過來,沒半分閃避。

  步效遠的心顫悠了一下。

  若這裡是公主府,或者軍營之外的任何地方,他自然一百二十個願意,恨不得從早到晚就這樣陪在她身邊。但是這裡偏偏是軍營。這晚偷溜過來,已經是犯了大將軍的令了,再過來的話……

  他咬咬牙,終於在她略帶不滿的注視下,重新又走回到她身邊蹲了下去,看著她眼睛,輕聲說道:「瓔珞,我想來的。但是這裡是軍營,外面的弟兄們在冒著寒風守夜,我卻……,我心裡有點不安……,等你和王子平安到了戎陽,我一定都陪著你,好不好?」

  他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小心地看著她,仿佛怕她會惱火。

  昌平的眉頭本來還是微微皺著的,等聽到他最後那句仿佛帶了懇求意味的「好不好」,雪白的牙齒咬了下嘴唇,突然笑了起來,伸出一隻手重重戳了下他額頭,嘴裡啐了一聲:「你去好了。以後也都不要來了。你還當我真想你來啊!」

  步效遠額頭被她尖尖的手指戳了下,腦門一陣酥麻。等聽清她的話,又有些發急:「不是的……」

  「你去吧去吧。我也累了。趁天還沒亮再睡下……」

  她打斷了他,懶洋洋打了個呵欠,翻了個身面朝上,拉高被褥蓋住自己的肩,已是閉上了眼睛。

  步效遠呆呆看她一會,見她沒再理睬自己,只好怏怏起身到了大帳門簾後,從邊上掀開朝外望去,見外面仍是黑沉一片,整個軍營裡都還靜寂無聲。奇怪的是,原本隔了段距離巡邏在大帳之外的衛兵們卻不見了。稍等了片刻,見四下還是空無一人,終於閃身飛快地潛了出去。

  步效遠往自己在外營的值守軍帳飛快而去,只是一路之上,腦海裡卻始終反復回想著她剛才最後的那句話,心裡微微有些忐忑。

  「她好像不高興了。是不是真的都不許我以後再過來找她了?」

  他歎了口氣,煩惱中卻又帶了點甜蜜。

  值守軍帳就在前面不遠處了,步效遠並沒進去。淩晨四更,正是睡夢中人睡得最沉,值守之人最睏乏的時候。他雖一夜未睡,只此刻精神卻還極是亢奮,毫無倦意。到附近又巡視了一圈,見守衛已經換了班,一切照常,只是看見他過來,神色仿佛有些怪異,欲言又止的。

  他平日與軍士們關係處得不錯,沒等他開口,就有一人湊了過來,壓低了聲奇道:「步將軍,大將軍不是說你有事,由他臨時代你值守嗎?你怎的又來了。」

  步效遠心裡咯噔一下,後背已是有些發熱了,含含糊糊應了聲,轉身就急忙往軍帳裡去。等掀開簾子進去,果然,抬眼就見桌案後端坐著魯大將軍,手上拿了一冊書,正聚精會神在看。聽見他進來的響動,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大將軍……」

  步效遠心知是躲不過去了,硬著頭皮到他身前,也不用他說,自己已是單膝跪了下去。

  「駙馬爺,回來啦?有沒碰到什麼人?」

  半晌,魯鹿才從書冊上抬起眼,看著他不冷不熱地問道。

  步效遠低聲說道:「沒……」

  「沒就對了!公主大帳裡既然已經有你這麼個貼身護衛了,外面還要那些守衛做什麼。」

  步效遠臉一陣陣發熱,低頭不語。

  魯鹿把手上的書冊「啪」一聲丟在了桌案上,盯他一眼,哼了一聲,也沒二話,站起來就朝外去了。

  步效遠聽他有些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半晌才回過神來。本以為自己觸了軍令,擅離職守,被他狠狠訓斥一通是必定少不了的,明日說不定還要責罰。不想就這樣被放了過去,倒是有些不敢置信了。一個人呆呆又愣了片刻,這才慢慢站了起來,心中羞愧不已,這下暗自下定決心,今夜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潛去她大帳了。

  他這決心下不下其實都一樣。天明之後,軍中就傳開了個消息,大將軍突然下令,為保西戎王子的登基大典萬無一失,命步駙馬帶上一隊人馬,行在大隊前方肅清道路先行入城,在戎陽城內迎接昌平公主和王子的駕輦。

  這樣的安排也是出於謹慎,本也正常,只是偏偏在公主來的時候派走步效遠,就顯得有些引人注目了。不知道哪個傳出去的,說駙馬昨夜大半夜的都不在值守軍帳中,不知去了哪裡,今日大將軍這突然決定,莫非竟是和這有關?一時私下裡又各種猜測紛紛出爐。

  ***

  昌平昨夜和步效遠一樣,也是差不多一宿沒睡,直到他四更多離開了,這才倦極略微合了下眼。女孩家身子到底嬌弱些,沒他那樣能熬。天亮時分,雖還正睏乏,只是怕自己若是起身遲了,整個大軍就要等候,不能拔營,這才強行撐著眼皮子起了身。等梳洗過後精神略好了些,這才聽茯苓說道:「一早的,駙馬就被大將軍派了出去,要先行入城呢。」

  茯苓和另些侍女們的帳子離她的很近,昨夜她和步效遠一起,雖儘量壓低了聲,大帳氈壁厚,加上外面風聲大,遠些雖聽不到動靜,只曉得她們幾個卻是瞞不過的。此刻聽她這樣說,眉頭略皺了下:「動身了沒?」

  「聽說天剛亮,就被派著上了路。」

  茯苓小心看她一眼,低聲說道。

  昌平哼了一聲,卻也沒再說話了。

  ***

  第三天正午時分,戎陽大小街道灑水除淨,從城門到王宮的大路之上,擠滿了夾道相迎的百姓。

  步效遠站在城牆上,遠遠看見飄揚的旗幟和著了鮮明甲胄的騎兵正朝著城門方向過來,一陣激動,急忙命人大開了城門。

  三天前,他雖被魯大將軍突然調遣,先行入了戎陽,只是心裡並無任何怨艾,和戎陽的郡官一道,加強守備,迎接他們的到來。

  昌平和西戎王子同坐一車,在衛兵的護送下,通過了城門,朝著王宮緩緩行進。車輦所過之處,兩邊百姓無不紛紛下跪。

  步效遠跟隨大隊人馬在側,看著高坐在車輦之上的昌平被侍女扶下了車,和年幼的王子一道,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消失在王宮的大門之後,想起剛才一路過來之時,聽到眾百姓口中無不稱歎,這來自中昭上國的公主殿下有著天神般的美麗和威儀,心潮澎湃,久久仍難散去。正發怔著,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頭看去,見是魯鹿。

  步效遠一見他,立刻就想起那夜的事,仍是有些尷尬,正想翻身下馬見禮,已是被他用馬鞭給攔住了。

  「城防做得不錯!」魯鹿朝他笑著點了下頭,「公主和王子殿下都已安然入了王宮。逆首吳拓雖還沒捉到,只料想也沒那麼大本事會在我大軍的眼皮底下混入城中生事了。等明日王子的加冕之禮結束,留下部分軍隊繼續駐紮在此以防生變,大部隊就可班師回朝了。」

  步效遠被他稱讚,原先的尷尬之意頓時消了不少,聽說大軍要班師回朝,離鄉已是半年多的軍士聞訊,想必會歡天喜地,臉上也露出了笑。

  「公主這幾日見了我,總沒好臉色。你晚上見了她,代我老頭子說幾句好話。我這把鬍子好容易才留長了些,可不想被她扯去!」

  魯鹿朝他突然擠了下眼睛,一張老臉上竟然也帶上了幾分孩童般的促狹。

  步效遠一愣,等反應了過來,心裡湧上一陣歡喜,臉卻也是微微有些發紅了,訥訥看了過去,他已是大笑數聲,轉身拍馬而去。



第四十二章

  戎陽王宮雖比不上太寧宮屋宇廣闊,氣勢磅礡,裡面卻也是雕樑畫棟,加上前兩年的西戎王貪圖享樂,又大肆加以擴建,有些殿室比起太寧宮還要奢侈華美上幾分。

  西戎王子自然住進了歷代王上所居的寢宮之中,昌平則在熙春閣裡。這是從前西戎王后所居的寢宮,裡面飛簷重閣,長廊穿池,也是極盡精美。

  昌平前次在軍中大帳之中,也算是初嘗銷魂滋味,幾天不見他,難免更是想念。現在沒了顧忌,步效遠又任她折騰,這一夜可謂是滿室生春,直到倦極了,這才被他抱著沉沉睡去。

  第二天吉時,王宮大殿之上,昌平公主為年幼的西戎王子加冕就位,眾臣高聲恭賀,鐘鼓齊鳴,守在王宮門外的眾多百姓跪拜。新王年幼,由從前護他逃亡到中昭的王叔輔佐政事。

  加冕大典順利結束,中昭大軍第二天就開始陸續撤離戎陽,啟程返回中昭的帝都,但是步效遠卻要率兩千兵馬繼續留駐戎陽,以防意外。

  魯大將軍本意並不想留下步效遠的。畢竟,昌平公主完成了聖命,再滯留他國不太適宜,所以要隨大軍一道返回帝都覆命,再這樣留下駙馬的話,生生讓這兩人分離,也不是他意思。只是戎陽的眾多百姓好容易過了幾天安生日子,聽說中昭大軍要拔營離開,只剩兩千兵馬留駐,生怕殘餘叛兵卷土再來,推舉了年長之人出面,一起到了魯鹿面前苦苦哀告。

  有人想起破城當日步效遠當眾保證過的話,說道:「大將軍若真要走,也請務必留下駙馬將軍。他從前曾對滿城百姓說過,有他在的一日,就絕不會叫我們吃虧。我們都信他,有他在,我們才放心!」原來經過前次戎陽的保衛之戰,到現在,戎陽百姓心目之中,他儼然已經成了繼魯大將軍之後的又一穩重可靠的人物。所以話音剛落,身後立刻附和聲一片。魯鹿無奈,為安人心,這才命人叫了他過來,詢問他的意思。

  前幾個夜裡,昌平就仿佛一隻充滿了精力的野貓,不知疲倦地變著法和步效遠廝纏,那其中的甘美苦痛銷魂,卻也只有他自己知曉了。正是如漆似膠的時候,心中自然是一萬個不捨就這樣與她再次分離。只是戎陽百姓這樣點他名苦苦相留,怕魯鹿為難,且以他的性子,也真的說不出推拒的話,自然一口應了下來。

  因為原定明日就要隨軍啟程的,所以昌平所攜的日用之物,早早都已經整理妥當。晚間步效遠進去熙春閣的時候,看到堆疊在外屋之中的層層箱籠,想到明天就要送她離去,自己一人留下,她此刻卻還不知道這消息。若是等下知道了,不知道會怎樣反應,心情有些沉了下來,仿佛壓墜了塊石頭。

  侍女見他過來,叫了聲「駙馬爺」,笑容滿面地挑起簾。步效遠剛進去內室,就覺一陣香風迎面襲來,一張軟馥馥的嘴已經貼到了他唇邊。原來她已是聽見聲音撲了過來,重重親了下他。

  「怎麼這麼晚才來?」

  昌平放開了他,背手立在他面前,微微歪著頭打量,眼神裡帶了微微的責備。

  內室裡暖意融融,她大概剛沐浴過,頭髮還有些潮意,身上穿得很薄,兩頰泛出了淡淡紅暈。

  步效遠愣愣地看著她。她一定又等了他許久。但是明天,他只能送她獨自東歸,而他繼續留在這裡,直到徹底剿滅叛軍餘黨。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此刻卻仿佛重如千鈞,壓得他沒有力氣張開口。

  「瓔珞,我……」

  他咬牙,終於開口了,卻被她打斷了。

  「又是老頭子不放你回來?明天都要走了,還有什麼軍務要你忙到這時候……」

  她皺起秀氣的眉,抱怨了兩句,突然仿佛聞到了什麼,在鼻頭前扇了下風,「一股泥塵味,嗆死人了,快點去洗洗!」

  步效遠在外一天,身上確實沾了不少風沙,見她嫌棄,把肚子裡的話壓了回去,應了一聲。

  一側的浴房裡已經放了大桶的熱水,應該是新注的,還冒著蒸騰的熱氣。步效遠幾下脫了衣物浸泡了下去,潑了把水把臉浸濕,正在想著等下怎麼開口跟她說才好,突然見對面那副簾子被挑開,昌平已是靠在雕了十字海棠的門廊上,笑吟吟地看了過來。

  這幾天兩人在床帳裡雖十分親密,只是自己洗澡之時她這樣進來,倒還是第一次。步效遠習慣性地想站起來迎她,在水裡剛蹲起半個身子,突然又意識到不妥,有些難為情地朝她笑了下,抹了下臉上沾著的水珠。

  「駙馬爺,奴奴來伺候你沐浴更衣可好?」

  她看著他說話的時候,眸光盈盈,眼底仿佛有水波在流動,嬌媚柔軟的聲音,一聲聲入蟲般,鑽進了他的五臟六腑,在裡面翻騰攪動起來。

  就算已經有過幾夜的肌膚相親,他也見識過她的大膽火辣,但是現在這樣的她,對他嬌媚入骨般地自稱奴奴,又說出這樣的話,他的心裡還是呼地一下仿佛著了把火,胸口一陣憋悶,突然熱得有些透不出氣來了。

  他還在發怔,她已經笑著,踩著輕快的腳步到了他背後。他覺得肩膀搭上了一雙柔軟的手,那手輕輕一按,他立刻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攪出了一陣輕微的水聲。

  「駙馬爺,你想讓奴奴從哪開始伺候你呢?」

  耳邊一熱,她的唇貼到了自己的耳後,柔聲在說話。微涼的鼻尖輕輕碰擦了下他滾燙的耳廓,他的半邊身子都軟了下來。

  她又有什麼新的念頭,要開始折磨他了嗎?

  「瓔珞……」

  他吞咽了下口水,低聲叫她,想要回頭,她的一隻手卻已經扶住了他的臉抵住,另只手伸了過來,微微探身撈起了漂在他身前水中的那方布巾。

  「駙馬爺,乖乖地坐著,不要亂動,讓奴奴好好地伺候你……」

  她不讓他回頭,所以他看不見她說話的樣子。但他知道她現在一定眉開眼笑,她剛才貼過來的時候,胸口的衣衫也一定已經被他後背的水珠沾濕了……

  他的身體一緊,喉頭有些發乾了,靠坐在木桶的壁沿上,一動不動,任由她拿了吸飽了水的布巾,開始橫一下豎一下地洗擦著他的後背。

  「駙馬爺,以前有被人這麼伺候過嗎?」

  他感覺到她的指尖沿著他後背中間的那道凹槽,慢慢地一路按壓了下去,又聽見她這樣輕輕軟軟地問自己,急忙搖了搖頭,於是身後立刻響起了活潑的笑聲,仿佛風中的銀鈴。

  「奴奴會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呢……」

  他已經說不出話了,只能任由那雙手在他後背之上揉捏不停,再用布巾胡亂抹擦幾下,直到最後,停留在了他的一側肩背,用她的指輕輕撫摸了下那裡。

  那是從前從行宮回來的路上遇刺,被砍傷後留下的一道疤痕。現在摸起來,疤痕處還是有些猙獰不平。

  他怕她不喜歡看,想側過身體避開,但是下一刻,他卻動彈不得了,渾身酸軟。

  她竟然低頭親了上來,正用她柔軟溫熱的舌尖輕輕地掃過那裡,然後從上到下,慢慢地親吻著。

  「還疼嗎?」

  他終於回過神來,聽見她低聲這樣問自己,聲音裡滿是愛憐之意。

  「不……疼……」

  他含含糊糊地應了聲,動了一下,極力忍住了才沒有回身把她一把拖入水中。

  「不許亂動,還沒洗完呢……」

  她制止了他,俯身再次伏了過來,尖尖的下巴頦就停在他的一側肩膀之上,手臂從後穿過他的下腋探到了身前,用手掌和布巾繼續慢慢揉擦著他的胸膛。她胸口的柔軟也壓了過來,緊緊地貼著他的後背,隨了她的動作慢慢地揉蹭著他。

  步效遠窒息了下,低頭看著她浸泡在水中的寬大袖擺漂浮了起來,在水面上鼓得像一朵盛開的花。

  「駙馬爺,這裡要不要奴奴也幫你洗下,嗯?」

  她的一隻手慢慢探到了他的下腹,打著旋輕輕揉了幾下,然後側頭叼住了他的耳垂,吹氣如蘭。

  步效遠一陣血脈賁張,猛地轉過了身,嘩啦一聲,帶得水花湧出了浴桶,濺濕了她半條裙幅,緊緊地貼在她腿上。

  「討厭,叫你不許動的!」

  她仿佛嚇了一跳,直起了身,睜大眼在埋怨他,嘴角邊卻是掩飾不住的笑意,手上的那條布巾還在滴滴答答地不住滴水。

  「瓔珞,我明天不能陪你一道回去了,我還要留駐在這裡……」

  他仰頭看著她,一口氣地終於說了出來,心怦怦直跳,仿佛做錯了事擔心被責的孩童。

  她唇邊的笑意果然漸漸消失,一張臉繃了起來。

  「什麼時候的事?前幾天怎麼沒聽你說?」

  「是今天……」

  「魯老頭子非要你留下?」

  「不是……,是這裡的百姓聽說大軍要走,找到大將軍苦苦挽留,要我留下……」

  「然後你就自告奮勇地留下?」

  她打斷了他的話,居高冷冷地看著他。

  步效遠低下了頭,應不出來。

  不算自告奮勇,但是……其實也沒什麼區別了。總之就是他一時衝動答應了下來,然後現在只能留下了。

  昌平盯他片刻,突然把手上的布巾重重地擲在了水中,「撲通」一聲,他被濺了滿臉的水。抬眼看去,她已經轉身拂袖而去,早沒了片刻前的柔情蜜意,只剩一個帶了怒氣的背影。

  步效遠急忙從水裡出來,擦了下,胡亂套上衣服追了出去。見她已經換去了剛才那身被弄得濕濕嗒嗒的衣服,現在正背對著他躺在床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1 06:28 PM

第四十三章

  步效遠到了她身側坐在床沿邊上,輕聲叫道:「瓔珞……」見她仍是一動不動,知道沒那麼快就睡過去,猶豫了下,終於伸手輕輕扯了下她身後的衣角。

  昌平看也不看,回手「啪」一下就重重打在他手背上。他倒沒什麼,她手心卻是被他手背突出的骨節硌得痛了,「嘶」一聲,一骨碌地已經爬了起來,半跪在榻上看著步效遠,一雙眼睛睜得滾圓,嘴裡嚷了起來:「誰准許你動我了?快給我走開!」

  這若是放在從前,步效遠大概真就會聽她的,不知所措地乖乖出去了。只是現在,兩人處了這麼久,他多少有些知道她的性情。片刻之前還那般甜膩地纏在他身後,現在卻驟然換成了這樣的橫眉冷對,再遲鈍也知道她在為自己要留下的這個突然消息在生悶氣,若真就這麼出去了,還不知道會怎樣。這次雖然不敢再動她,卻也沒離開,只是下了榻,蹲跪在她身前,小聲問道:「還疼不疼?」

  昌平那隻打了他的手掌心本來還在自己衣角上微微地蹭,聽他問起,反倒是不動了,哼了一聲,側頭不去看他。

  步效遠有些苦惱地抓了下頭,想起張龍從前曾在他面前賣弄,說大凡女人,最喜歡聽的就是男人的甜言蜜語。你在她面前早也說晚也說,多說這不要本錢的話,早晚有一日這女人總會讓你說到手。此刻他倒真恨不得自己也有張龍那樣的一張嘴,好把她說得回心轉意,至少不要這樣負氣地明日與他分開,偏偏腦子裡又像灌了漿糊一樣,什麼話也想不出來。呆了半晌,終於憋出了一句:「瓔珞,我不想和你分開的……」

  昌平用眼角瞟他一下,見他臉漲得通紅,說完一句就緊緊閉上了嘴巴,只拿一雙眼睛望著自己,滿是懇切之意。也不知怎的,看到他這樣的目光,心就不由自主軟了下來。

  「那你現在就去跟魯大將軍說,說你明天要隨大軍東歸,叫他另派別人留駐!」

  步效遠一怔,望著她說不出話來。

  昌平見他臉上現出為難之色,心裡剛有些消下去的火便又突突躥了上來,盯著他怒道:「現在大戰既然已經消停,留下兵馬也不過是和西戎軍士一道留守為防萬一,軍中那麼多人,我就不信非要你不可!」

  步效遠微微低下頭去,額頭的汗又細細密密地冒出了一層。

  昌平大怒,一下已是下榻,趿了鞋一邊往外去,一邊氣道:「你不說,我去找你的大將軍說!」

  步效遠見她真生氣了,急忙起身趕了上去,拉住她衣袖解釋道:「瓔珞,今天你沒看見……,他們都要我留下,我推拒不了,這才答應了他們……」

  昌平本已在穿外衫了,聽他這樣說,突然停下動作,回頭看著他冷笑道:「說了半天,原來都是我不好,妨礙了你逞能的機會。你心裡是不是也在怪我不識大體,這樣讓你為難?算了,你愛留下就留下,我可沒那心思去跟你置氣!你自己既然捨不得離開,我就算真拿繩子把你五花大綁地帶走,你心裡只怕也不痛快!」

  昌平說完,把穿了一半的外衫脫下,捲成一團隨手拋在地上,自己已是重新上了榻,放下了帳子躺了下去。

  步效遠被她這樣一頓搶白,臉陣陣發熱,聽裡面寂寂無聲,知道她真的是生氣了。把她丟地上的衣衫揀了起來放好,又在帳外呆呆立了許久,終於掀開帳子,見她身上緊緊裹著被,仍是朝裡睡著。慢慢在她外側躺了下來,這才望著她背影,鼓起勇氣說道:「瓔珞你別生氣了,都是我不好。我真的不是想逞能……,只是當時沒想那麼多,就應了下來……。既然已經答應了,就一定要做到……,我一定會儘早回去的,你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瓔珞……」

  他幾乎是懇求著叫她的名字,心跳得厲害,期盼她能回身對他說,她已經不生氣了,她相信他的話……,但是一刻鐘過去了,再一刻鐘過去了,她還是那樣背朝著他,連頭髮絲都沒動一下。心裡這才明白了過來,原來這次真的是狠狠得罪她了,只怕前幾日兩人那夢幻般的甜蜜相處隨她明日離開,再也一去不返了。

  步效遠心裡一陣難過,恨不得就這樣撲過去把她身子從後緊緊抱住,要她對他說,她已經不生他的氣了。

  她力氣沒他大,如果他抱住她,她一定掙脫不開的。但是……,他幾次伸出了手,最終卻都縮了回來。直到最後,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就這樣抱住咫尺之外的她。

  他已經惹她生氣了,再這樣冒犯,她會不會更討厭他?

  ***

  第二天他睜開了眼睛,一眼就看到她已經起身坐在他的裡側,低頭正看著他,眼睛略微有些浮腫。

  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

  她昨夜難道竟被氣得哭了?

  步效遠一陣心疼,又一陣後悔,猛地坐了起來,下意識地就包住了她的一隻手。

  去跟大將軍說吧,就說自己改變主意了,請他臨時再換個將領留駐在這裡。

  他心口一熱,正要張口對她說。不想她已經一把甩開了他的手,掀開了被子,就這樣踩過他的腿下了榻,過去開了門閂。早等在外的茯苓和侍女們捧了梳洗用具進來。

  他平日穿衣洗漱都是自己動手,所以茯苓和侍女們都圍在了她的身邊。兩人不像前幾日早間起身時那樣親密,氣氛怪異,茯苓也覺察到了,一邊服侍昌平,一邊有些不安地看了下還坐在榻上的步效遠。

  步效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她,正好瞧見她映在大鏡中的半張臉,仿佛也正在看著自己。只是兩人目光剛剛相接,她就立刻移開了視線,仍是沉著臉。

  昨夜暖爐裡的炭火燃燒殆盡,上層蒙了厚厚的白色灰燼。一個侍女掀開了爐蓋想要翻熱炭火,卻是被她阻止了:「等下就要走,還理它做什麼。不識好歹,愛怎樣怎樣,隨它去好了!」聲音聽起來極是冷淡。

  她可是在說他嗎?

  步效遠的心微微沉了下去,湧上了一絲難過。垂頭喪氣地掀開了被,想下榻去。手剛抓住被角,卻愣了下。

  自己昨夜何時睡去,已是迷迷糊糊記不得了。但前幾夜兩人同衾而眠,昨夜那衾被她一人裹住,他也就沒有拉過來蓋,這記得很是清楚。現在身上卻多了層被衾,難道竟是她……

  他心口又熱了起來,再次看了過去。

  侍女們知道今天要啟程離開,所以動作都很麻利。她很快就梳妝妥當,出了內室,竟再也沒看他一眼。

  早飯也是在沉默中匆匆結束的。步效遠幾次想對她說話,只是她始終都微微沉著臉,邊上侍女又圍了一圈,直到送她到了王宮大門,看她登上了馬車粼粼駛向東城門,竟然再也沒機會說上一句話了。

  步效遠隨了大軍一直送她出城十餘里,這才停住了馬,怔怔望著她消失在視線中的車輦,惆悵萬分。

  ***

  大軍因為剛踏上歸途,全軍上下氣氛極是鬆快,行軍速度也不趕。一早出發,到了黃昏之時,才不過離開戎陽幾十里地。魯大將軍命原地駐紮過夜,明日繼續前行。

  張龍出城之時,偷偷帶了幾皮囊的酒在身邊,入夜酒癮泛了上來,怕被別人看見,兜在衣襟裡,偷偷找了個角落,背對著人摸出了酒囊,拔掉酒塞正要偷喝幾口,肩膀突然被人從後拍了一下。嚇了一大跳,手一抖,那酒囊就掉到了地上,酒立刻咕嘟咕嘟流了出來。

  張龍又是心疼又是惱怒,還以為是要借機訛他幾口酒的軍中之人,也顧不得看是誰,慌忙蹲下身去把還在往外流酒的皮囊扶了起來,這才回身罵道:「鬼鬼祟祟,嚇唬老子啊,分你幾口就是!」

  「你好大的膽子!公然往軍中攜帶禁物!皮肉剛好,就又癢了?」

  一個壓低了的聲音傳來,卻很清脆,分明是個女聲。

  張龍嚇了一跳,仔細看去,這才認了出來,居然是昌平公主,裹了件斗篷站在自己身後。

  「公主……」

  張龍手一軟,那皮囊就掉地上了。也不想這公主怎的會跟了自己到這處,更顧不得掉地上還在往外漏酒水的皮囊,矮身跪了下去,低聲哀告了起來:「饒了小的這一回……,這就第一回呢,不想就被殿下撞上了。往後再也不敢了……」

  張龍哀求了數聲,見昌平公主立著不動,也不說話,不知道她意圖,又怕引來了旁人,饒是春寒凜冽,後背也已是急出了冷汗。突然想起了步效遠,急忙又搬了出來道:「小的張龍,和步駙馬是鐵杆的兄弟,駙馬爺可有在殿下面前提過?」

  他提了步效遠,見昌平還是不語。偷偷抬起頭,借了遠處映照過來的火光,依稀看見她似笑非笑地正望著自己,眼睛裡眸光晶亮。雖是有些昏暗,卻也難掩奪目的美貌,心中顫悠悠抖了一下,突然竟有些眼紅起步效遠了。

  「他那樣不解風情的老實人,竟然會得了這樣國色天香的一個美人,現在還又讓她獨守空房……」

  張龍心裡正胡思亂想,突然福至心靈,冒出個念頭,整個人抖了一下,看著昌平小心試探道:「殿下……,可是要小人做什麼?」



第四十四章

  昌平已經離開,步效遠自然也不住在王宮中,隨了留駐的士兵一道搬進了營房。營房靠近戎陽城北,幾間房舍供將官居住,其餘士兵仍是住在軍帳中。

  步效遠白日裡和西戎新提拔上來的將軍晤面,議定了城防和追繳叛軍餘黨的事,入夜回了營房的屋子,坐在桌案後,眼睛望著那盞燈火,眼前卻總浮現著她早間起身時一雙略顯浮腫的眼,胸中仿佛被塊巨石壓住,鬱鬱不暢。

  她始終背對著他而臥,他猶豫著該不該去抱住她,請求她不要生自己的氣。這樣過了不知道多久,他突然看見她的肩膀在微微地聳動,然後傳來了一陣壓抑著的噎氣聲。

  他一驚,猛地撲到了她身後,伸手將她輕輕翻了過來,這才看到她淚盈於睫,臉頰已是水光一片。

  「瓔珞,你哭了!」

  步效遠又是心痛,又是後悔,有些笨拙地用自己的手去擦她臉頰上的淚,卻被她躲避了開來,雙手握成拳,嗚咽著不住捶打他的胸膛。

  「別哭了,我不留下了。我這就去跟大將軍說!」

  他覺得自己的心已經隨了她的淚花被浸泡得成了一團軟棉花,脫口就這樣說道。

  「真的?」

  她終於不再掙扎,任由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裡,睜著眼睫上還沾了晶瑩淚珠的一雙眼,有些不信地看著他。

  「真的!」他朝她重重點了下頭,「我現在就去找大將軍!」

  她笑了起來,擦了下眼睛,朝他伸出了手。

  「瓔珞……」

  他一陣激動,只覺得只要她能對他笑,他真的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步效遠,你在騙我!你要是心裡有我,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說這話?我已經不稀罕了!」

  他以為她伸手要抱住自己,沒想到卻突然重重推了下他,他一個不防,整個人跌了下來,額角碰在了床沿上,睜開眼,這才看清自己正趴在桌案上,案角豎著的那盞燭火已是快要燃盡渦塌下去了。

  原來不過是個殘夢。

  他揉了下自己有些發沉的兩個太陽穴,眼前仿佛還浮現著夢中她淚沾於睫的一雙眼。

  她現在應該已經在錦帳合夢而眠……,只是,不知道她的夢裡有沒有自己?如果能再回到昨夜,他一定會緊緊抱住她的……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站了起來,隨手拿了搭在椅上的外氅,出了營房。

  夜雖然已是深了,但他現在毫無睡意,與其這樣一個人對著燭火發呆,還不如出去走一圈。

  步效遠牽了馬,也不驚動隨從,迎了還有些料峭的夜風依次到四邊城門巡查了下,西、南、北三邊巡下來,等靠近東門之時,隱約聽見前方不遠處仿佛有動靜。

  「步將軍,你來得正好!城門外剛才來了兩個人,看起來是貴營將士的打扮。問他身份卻不說,只叫我們去叫你出來。這夜半三更的,哪裡有這樣道理?我不理,那人還很橫!」

  值守城門的西戎士卒看見步效遠來了,一陣小跑迎了過來。

  步效遠有些驚訝。

  中昭的大軍今早剛離開,這時候了,有誰還會這樣折回來找他?難道是出了緊急軍情?

  他立刻翻身下馬,匆匆登上了門樓向下望去,見城門外的陰影裡,依稀兩匹戰馬,邊上立了兩個有些模糊的人影。

  「奶奶的,再不開門,等老子進去了,把你們的頭一個個扭下來當……」

  熟悉的聲音。他怎麼會突然折回來?

  「張龍!」

  步效遠俯身下去,叫了一聲。

  下面一陣沉默,很快,張龍就大叫了起來:「步效遠!你可來了!哎喲媽啊快開門,緊急軍情!」

  步效遠驚訝萬分,心一下提了起來。匆匆下了城樓命人打開了沉重的大門,借了城門邊高高挑起的燈籠,見張龍滿頭大汗在前,身後是個身材矮小的小兵,只是整個人被裹得嚴嚴實實,看不清臉。

  「軍中有事?還是公主出了什麼事?」

  步效遠張口就問。

  張龍抹了把額頭的汗,眼睛瞟了眼他身後的那小兵,苦著臉不說話了。

  步效遠見他神色詭異,順著目光看了過去,突然驚呆了,一顆心怦怦亂跳。

  那小兵微微從長得要垂到他大腿的袖口中伸出一隻纖白的手,微微撥開了蓋住頭臉的帽。

  尖尖的下巴,明亮的眼眸。

  「瓔……」

  他失聲大叫,整個人幾乎沒跳起來。

  她把指頭伸到唇邊,朝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步效遠生生把那個「珞」字吞了回去,恨不得立刻沖過去把她緊緊抱在懷裡,但是腳卻像在地上生了跟,只是看著她不住傻笑。

  張龍見他兩個只顧對視,仿佛忘了自己,咳了一聲:「步將軍,軍情送到,兄弟我這就回去了。再不趕回去被人發現,兄弟我的人頭就不保了!」

  步效遠意識到有些不對,剛想開口再問,張龍已是顧不得多說,急匆匆轉身出去翻身上了馬,身後那馬也跟著,一陣得得之聲響起,一人二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還看什麼,不讓我進去?」

  她拉低了帽檐,低聲說道。

  步效遠這才如夢初醒,急忙叫守城之人關了城門,牽了馬行了幾十步路,等身後的人看不見了,終於按捺不住,一下將她抱了起來放在馬上,自己也是飛身上去坐她身後。

  夜風打在面上,還有些刀割的寒意,他卻完全不覺。只是用自己的大氅將她緊緊包裹在懷裡,低頭就能聞到她的髮香。直到回到了自己的營房,將她抱了進去放在了床上,還是一種在夢中的感覺,有些暈頭轉向。

  「你怎麼會回來的?」

  他握住了她的手,觸手一片冰冷,急忙捉住塞進了自己的衣襟裡捂住,這才抬眼看著她。

  昌平本有些凍僵的手觸到他的胸口,立刻被一陣暖意包住,怕他覺到驟寒不適,剛想抽出來,突然又想起這人的愚鈍木訥,害得自己竟然放下身段這樣大半夜地冒著寒風趕回來,心中一惱,不但不拿出來,反而伸到了他腋下。

  「呆子,冰不冰?」

  她不回答他的話,只是看著他,笑眯眯問道。

  步效遠搖頭,呆呆看她片刻,突然用力將她抱進了懷裡,唇貼上了她仍帶了涼意的額頭。

  「瓔珞,辛苦你了……」

  他低聲喃喃說道,心中仿佛有一陣熱流滾過。

  「人家從前只是騎馬消遣著玩,現在卻一口氣趕了這麼遠的路,渾身酸痛。」

  她蜷縮在他懷裡,話裡滿是撒嬌之意。

  步效遠只覺一陣蝕骨,臉也熱了起來,低聲道:「你躺下來,我給你揉揉……」

  「對了,你回來我這裡,大將軍知道嗎?」

  半晌,他突然仿佛想起了什麼,停下了手。

  「你可真笨,這還要問?他要是知道,我還會打扮成這幅樣子連夜叫張龍送我過來?」

  昌平噗一聲笑了出來,輕輕捶了下他的肩。

  「但是……」

  步效遠愣住了。

  「我只是突然不想回去,所以就回來了。」

  她坐了起來,重新靠回他臂膀上,仰起頭看著他。

  「但是大將軍明天知道了,會不會……」

  「張龍支開了衛兵,我跟著他出了軍營,叫我的一個侍女穿我的衣服,以後白天在車上,晚上在大帳裡,茯苓她們照常服侍,旁人一概不見,他怎麼會知道?就算最後知道了,那也離這裡不知道多少路了,我就不信他敢派人回來抓我!等到了京,茯苓會把我的信交給陛下,等我們回去,陛下最多責怪我幾句,不會有事。」

  昌平飛快地說道,眼裡滿是興奮的光。

  步效遠一下錯愕了,呆呆地看著她。

  「怎麼,你不高興?」

  她微微直起了身子,盯著他。

  「不不,我現在還像做夢一樣,高興都來不及。」步效遠急忙搖頭,「那你以後怎麼辦?」

  「我自然還是扮成小兵,跟在你身邊伺候你這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唄!」

  昌平雙手一下吊住了他的脖頸,低聲吃吃笑了起來。

  她的帽子已經掀掉了,身上雖還穿著灰撲撲的小兵服色,臉上肌膚卻細如瓷玉,此刻神態更是嫵媚動人。步效遠看得忘神,再也說不出話了。一陣耳鬢廝磨,氣喘吁吁在她耳邊低聲說道:「瓔珞……,我片刻前還夢見你在哭,又不理我,我醒來,心裡真的難過得很,現在真的不是又做夢嗎?」

  昌平雙手扶過他的臉,重重咬了下他唇,聽他吃痛「哎」一聲,這才斜睨著他道:「你想得美!當我會為你哭。說起來你這個人還真可恨,昨晚要是動動嘴多說幾句……,算了,我大人大量,懶得和你計較,要是和你一樣,豈不是白白氣死自己?」

  步效遠有些羞赧地抓了下頭,嘿嘿笑了起來。

  ***

  張龍頂著寒風,駕馬往幾十里外的紮營地趕,唯恐天亮了,身邊的人瞞不過去被人知曉捅到上頭去。到時魯大將軍知道公主被他連夜送出營去,這頭吃罪還是小事,日後昌平公主那頭的責罰,只怕更是他消受不起的。

  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了她當時盯著他的警告目光,不怒自威,可笑自己先頭竟然還被她容色所誘,想入非非了一下,這若被她知道了……他的額頭又出了幾滴冷汗。想到步效遠現在必定是在享受美人恩,他卻要這樣拼命趕路,心裡不禁一陣哀嚎。終於在破曉前趕回了紮營地,從馬上下來之時,兩條腿已是軟得差點站不住腳了。

  ***

  步效遠獨自一人之時,並無閂門的習慣,昨夜一時疏忽,昌平更是被人伺候慣了的,自然也記不起來。一大早地還在相擁而眠,突然被推門聲驚醒。步效遠急忙用被子將自己裡側的昌平蒙頭蓋了起來,回身看去,原來是給他送水的小兵。

  那小兵照了從前幾個月的習慣,大大咧咧就推門闖了進來,哪裡會想到他床裡還有個人。步效遠動作快,他看不到人,只瞧見個輪廓,眼睛又瞄見了拋散在床尾的軍中小兵服飾,定定愣了片刻,臉色突然大變,咣一下放下了木桶,垂下了眼慌慌張張地就退了出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1 06:36 PM

第四十五章

  昌平平日雖然也有和貴族夫人們一道獵裝踏馬遊玩,只是昨夜一口氣騎馬幾十里路趕過來,她對他說自己渾身酸痛,雖然是在和步效遠撒嬌,借機博取他憐愛居多,只也並非完全信口雌黃。見到他時已是下半夜,兩人在床上團抱著說了會話,又脫了外衣讓他給自己揉搓酸痛的背臀和腿,被他拿捏得極是舒服,一陣睏意犯了上來,這樣趴著就睡了過去,竟然還破天荒地如貓一般地打起了輕微的呼嚕聲。

  步效遠知道她累壞了,又疼又惜,哪裡還會想別的,怕她趴著睡久了呼吸不暢,將她輕輕翻身躺好,自己脫了衣服就抱住她也睡了,直到一早被這送水的小兵給驚醒。

  昌平縮在他暖和的懷裡,晨睡正濃,覺得身邊有人動了一下,微微撐開了眼皮,發覺自己被他用被蒙頭蒙腦地蓋了個嚴嚴實實,正有些不解,忽然聽見一陣「咣當」的響動和飛快消失的腳步聲,忍不住扒開被角微微支起身子望出去,見地上多了個木桶,口子裡熱氣氤氳,邊上一灘剛潑灑出來的水漬。

  「昨晚我忘了閂門……剛才是我的一個役兵叫王已的送水進來,我怕他看見你……」

  他看起來仿佛有些尷尬。

  昌平啊一聲低呼,臉微微紅了起來,一隻手握成拳朝他胸口捶了過去,捶了幾下,眼睛瞥見還胡亂散在床尾的衣物,微微咬了下唇,忍不住又縮回了被窩,伏在他胸口低聲笑了起來。

  「瓔珞……」

  步效遠不解,怔怔看著她。

  「記得往後不許再叫人這麼隨意進來,晚上更要記得閂門。要是還有下次,小心……」

  她話音越來越低,被窩下本來還搭在他還光著的腰身上的一隻手慢慢地探了下去,隔著層褲,突然重重握了一把。

  步效遠那裡本就漲硬了起來,隨她手的下探,更是心猿意馬,不想她卻這樣冷不丁地重重一握,差點沒叫出聲來。

  「怎麼了,痛嗎?哎呀怪我手太重,我給你揉揉……」

  昌平吃吃低聲笑著,果然改成輕輕撫摸。

  「我……我忍不住了……」

  步效遠臉漲得通紅,突然從被窩裡跳了出來,衣服也顧不得穿,急匆匆轉到屋角,立刻便傳來一陣嘩嘩落水之聲。

  昌平悶頭在被子裡一陣大笑,等笑過了再拉下被,見他已是轉了回來站在床前。

  「洗手了沒?」

  她眼睛轉了下,見他下腹處還是支得老高,正臉紅紅地望著自己,隨口問道。

  「洗了,我知道你愛乾淨……」

  步效遠急忙應道。

  「嗯……」

  她朝他笑眯眯招了下手。

  步效遠立刻鑽進了被窩,動作極其敏捷。

  他的手搭在了她細軟的腰肢上。

  「瓔珞,身上還酸痛嗎?」

  他低聲問她,聲音裡含了絲掩飾不住的早起的情慾,鼻息也漸漸有些重起來。

  「唔唔……,還酸呢,手都抬不起來……,你再給我揉揉……」

  她一邊說著,一邊已是自己翻身又趴了過來。

  步效遠哎了一聲,急忙隔著一層褻衣輕輕揉捏了起來。

  昌平漸漸覺他手移至自己臀上,帶了絲力道,按壓得卻極是舒適,忍不住半眯了眼,輕輕哼了聲:「不要停……」

  步效遠早已口乾舌燥,再也忍耐不住,手微微一扯,她小褲已是褪了下去,一個翻身就壓到了她後背上,緊緊抵住不放。

  「哎呀討厭……,門還沒閂……」

  她略微掙扎了下,回頭斜睨他,眼睛裡卻已經仿佛能滴出水了。

  步效遠心花怒放,急忙放開了她,又跳下床去飛快地閂了門,正要再上來,耳邊已是聽到一陣嗚嗚的螺聲,原來是營房的起號響了。

  步效遠一下愣住:「我要起身早操了。」

  昌平哦了一聲,略微有些失望。本也是想放他去的,只看見他說完一句,已是低頭找自己的衣物在穿,心中突然又起了捉弄他的意思,起身從被窩裡坐了起來:「昨晚張龍給我拿來的衣服袖子太長了,也不知道哪個臭男人穿過的,我不要,你去給我拿套新的……」

  步效遠已經穿好了自己衣衫,見她露出半邊雪白的肩膀,怕她凍了,急忙過去俯身替她拉高了被包住,哄著道:「好。還很早,你再躺回去睡一會,我早操回來就給你拿。」

  「你不在,我睡不著呢……」

  昌平伸手攏了下自己睡得有些散亂的鬢髮,從被窩裡探出半隻纖白的腳丫到他大腿上,輕輕踩了下他下腹處。

  步效遠耳邊已經隱隱聽見外面響起了士兵的腳步和將官的呼喝列隊之聲,偏偏她又這樣勾著不讓他走,被她挑撥得心突突直跳,左右為難,只好低聲央求道:「瓔珞聽話,等我空了……」

  他話沒說完,已是被她伸出一隻手勾住了脖子,坐不穩一下撲到她身上,兩人滾在了床上。

  「叫我什麼?」

  她柔軟的唇掃過他臉頰,在他耳邊輕輕吹氣。

  步效遠臉一下又熱了,張了下嘴,卻是叫不出來。

  「不叫我就不放你走……」

  「……小心肝……」

  他兩個人前幾夜濃情蜜意到高處之時,這樣的稱呼自然是隨心而發,只此刻要他突然這樣叫,他卻真的有些說不出口,好容易才吭吭哧哧地說了出來。

  「不對……」

  她搖了搖頭,手摟得更緊。

  「……親親小心肝……」

  步效遠終於叫全了,連脖頸都已經漲紅了。

  昌平見逗弄得也差不多了,這才啵一聲親了下他臉,鬆開手:「去吧!」

  步效遠全身氣血翻湧,真恨不得就這樣撲過去狠狠蹂躪她一番,要她在自己身下告饒才好。

  「我去了……你先閂上門,再睡覺……」

  他終於還是這樣吩咐她,轉身急匆匆出去。

  校場上的士兵已經列隊整齊,只等著他這個主將過來。破天荒地第一次遲到,不止步效遠自己有些心虛,連幾個副將也用奇怪的目光注視著他。

  步效遠咳嗽一聲,整了下臉色,示意各隊的隊長點卯,點過之後,照例就是兩刻鐘的操練,等太陽升到一人高,操練結束,一聲令下,士兵們各自散了去。

  步效遠剛才人雖在這裡,心卻都記掛著還在自己房中的昌平。正要立刻回去,看見王已在不遠處躲躲閃閃的,突然想起他早上闖了進來,自己動作雖快,只萬一他若猜出是昌平公主,出去亂說就不好了,這才叫住了他想叮囑幾句。

  王已一早誤闖主將內室,看了不該看的一幕,心裡又驚又怕。原本一直以為這步駙馬步將軍是個頂天立地的真漢子,極是崇拜,每日裡端茶送水的很是勤快。萬萬也沒想到魯大將軍和公主剛走的第一夜,他竟然就膽大包天扯了不知道哪個倒黴的小兵做了這等說不得的事情,還光著膀子讓自己撞破了,第一個念頭就是幸好自己臉長得黑,近身跟了他這麼久才沒被他相中。

  早操時遠遠看見他立著,心裡就一直在彆扭。等到解散了,正想偷偷溜走,不想卻又被他叫住,頭皮一麻,以為他因為被自己撞破好事惱羞成怒,現在要給他吃排頭來了,躲也躲不過,縮了縮脖子,只好慢慢地蹭了過來,剛到他跟前還沒站定,眼睛掃了下四周,見邊上沒人,急忙賠了笑臉道:「駙馬爺,你放心,小的早上什麼都沒看見!一個字也不會亂說!」

  步效遠哪裡會想到他腦子裡那麼多彎彎繞繞,聽他一來就這樣保證了,自己倒也是省了吩咐的口舌,點了下頭。

  王已鬆了口氣,轉身要走。步效遠突然想起屋子裡少個讓她能洗澡的浴桶,自己用的巾皂對她來說也太粗糲,又叫住了,吩咐道:「你到集市去買個大的浴桶和皂巾,要上好的。」

  王已一怔,心想他從前大冬天的也經常到河邊洗冷水澡,現在突然要這些,一定是給那體弱些的相好用的,心裡那想法更是坐實了,應了一聲,急急忙忙轉身離去。

  步效遠見事情解決了,鬆了口氣,親自去軍需處領了兩套最小號的厚實軍服,怕她等得不耐煩了,轉身就往自己營房去。



第四十六章

  步效遠推了下門,門就應聲而開,有些驚訝,抬眼望去,見昌平已經起身了,正坐在桌前梳頭,身上穿的卻是他的一件舊棉袍。那袍子太寬大,袖口處已經卷上好幾圈,只看起來還是空蕩蕩的。

  昌平抬頭,見他進來,朝他微微笑了下。陽光正透過窗楹照了進來,靜靜的空氣裡有微塵在飄動,清晰可辨,她的一張臉卻明媚不可方物。

  步效遠看得發怔,直到她朝他招了下手,這才慢慢到了她身邊,把手上的衣服放在桌上,坐在了另張凳子上,默默看著她繼續梳著垂掛在身前的一把秀髮,直到她把長髮梳通了,在頭頂高高地挽了個男子的髮髻。

  「瓔珞……你真好看……」

  他終於忍不住,小聲說道。

  昌平抬頭,見他眼裡含了讚美的笑意,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這樣簡單的一句讚美,出自他的口中,在她聽來,卻比太寧宮中最手巧的樂人撫出的鳳首箜篌曲調還要動聽百倍。

  「你的嘴巴,越來越會哄人了呢。」

  她把梳子放回了昨夜茯苓給她收拾出來的包裡,抿嘴隨口說道。

  「是真的!」步效遠臉微微紅了,眼睛卻仍固執地看著她,「你和我娘一樣好看。」

  昌平輕笑出聲,用手托住腮道:「我肚子餓了。」

  步效遠急忙跳了起來:「我真糊塗。現在他們都還在吃早飯,這就去給你取!」說著就急忙要出去,卻被她拉住了手。

  「不用你拿,我和你一起去吃啊……」昌平站到了他面前,伸手幫他撫平了有些歪皺的衣領,順勢勾住了他的後頸,微微仰頭,歎了口氣說道:「你打算就這樣把我關在你屋子裡養,然後白天等你,晚上陪你,嗯?」

  步效遠急忙搖頭。

  「但是我出去了,軍營了突然多了個面生的人,別人都有眼睛的,肯定會問,步將軍啊,跟你睡一屋的那個人是誰?你該怎麼回答呢?」

  步效遠小聲道:「侍從……」

  「可是誰見過和將軍同住一屋的侍從呢?我倒是沒關係,他們也認不得我,就算偶爾有見過我的人覺得面熟,也絕不會想到真的是我。但是你就不同了。你可是他們的將軍,要對他們發號施令的。要是他們為此對你不服氣,背後說你閒話,那該怎麼辦?」

  步效遠怔住了,半晌才低頭看著她,有些苦惱地說道:「瓔珞,你一定有辦法的,你教教我。」

  昌平笑眯眯道:「所以啊,我不能和你住一個屋子,你在邊上叫人收拾出一間屋子給我住。有人問起,就說我是來投奔你的一個遠方表弟。你是將軍,這樣照顧下親戚,自然沒人會說什麼閒話……」

  步效遠大喜,搓手道:「瓔珞你真聰明,我怎麼就沒想到……」

  昌平低聲笑了起來,踮起腳尖在他唇上親了下:「好哥哥,你要是想到了,別人也就都想到了……」

  她這一聲「好哥哥」,叫得步效遠筋骨酸軟,心裡仿佛灌了蜜般地甜美,記掛她肚子餓了,拿了帽子給她端端正正戴了起來,這才柔聲道:「我帶你去吃飯吧。」

  昌平嗯了一聲,兩人開門出去,一前一後往營地的伙房裡去。

  早操剛結束,這時還是開夥時間,一路過去,不時可以看到手上拿了幾個包子,就著冒熱氣的粥點,一邊曬太陽閒聊,一邊狼吞虎嚥的士兵。看見步效遠過來,紛紛朝他致禮,等看見跟隨在他身後半步處的昌平,一個個都交頭接耳起來,對著她背影指指點點。

  步效遠有些不自然,悄悄看了下她,見她昂頭挺胸左顧右盼,一臉好奇之色,甚至還朝盯著她的士兵微笑,心裡這才定了下來。

  今早的主食是烙餅饅頭,配菜蘿蔔大蔥,外加白粥。伙房裡的火頭遠遠瞧見了步效遠過來,笑嘻嘻地親自把飯食送了出來,自然也好奇地盯著他身邊的昌平看了好幾眼,忍住了才沒問出聲。

  步效遠和魯鹿一樣,吃的一直是和士兵相同的大鍋飯。從前有個新來的火頭想討好魯鹿,特意給他開了小灶,結果反倒被訓了一通,自此以後,就再也沒這樣的事發生過。步效遠坐了下來,覺得自己肚子也餓了。饅頭和烙餅雖有些粗硬,只他也吃習慣了,等一張大餅掃下了肚,見身邊她手上還拿著個饅頭,啃了不過一個小角,已是明白了過來。她素來是錦衣玉食慣了的,這樣的飯食自然是難以下嚥。

  「委屈你了……」

  步效遠有些過意不去,低聲說道。

  「沒關係。你吃得下,我就和你一樣。」

  昌平朝他舉了下手上的饅頭,咬了一大口,喝了一口粥,笑嘻嘻咽了下去。

  步效遠這才放心下來,吃完了自己的東西,見她面前最後還剩了半碗粥,倒了可惜,順手端了過來西裡呼嚕喝掉了。

  他這動作做得極是自然,只是落入一邊還在偷偷打量他兩個的火頭眼裡,卻是極其曖昧,嚇了一跳,急忙背過了身。

  吃過了早飯,本是該離去了。步效遠走了兩步,想了下,對昌平說道:「你等下我。」說著已是朝那火頭過去,將他叫到了一邊,這才有些難為情道:「剛才那人,是來投奔我的表弟。他自小身體就弱些,大叔往後能不能悄悄給她另做些鬆軟的飯食?」

  火頭遠遠覷了一眼昌平,見他立在那裡,確實是個子矮小,臉容清俊,和一般的軍中小兵不同,心中雖有些驚訝,只難得有討好當朝駙馬的機會,哪裡會不肯,自然一口應了下來,最後還壓低了聲道:「將軍發話了,哪裡還會不成。將軍放心,小的定會弄得妥妥當當,不叫旁人多說什麼。」

  步效遠這才鬆了口氣,想了下,說道:「那就用心了。多費的銀錢,你記下帳,過後從我餉銀裡扣。」

  火頭一怔,正想推拒,他已是轉身離去,怔怔瞧著這一高一矮兩個人影離去,撓了撓頭,心中感覺極是怪異。

  沒半日,整個軍營裡的人就都知道步將軍身邊多了個千里迢迢來投奔的遠房表弟。人人都對那新來的表弟極是好奇。現在暫無戰事,一日裡就早晚兩次操練,眾軍士得了空閒,自然紛紛朝王已打聽。

  王已想起一早見到的一幕,步駙馬光著膀子,被子只蓋到腹部,那表弟睡在他裡側一動不動,床尾衣服散亂,忍不住就是一陣牙疼,哪裡敢多說一個字,低頭一問三不知。

  眾人見在他這裡問不出什麼,紛紛藉故都轉過去看上幾眼。見這表弟長得雖娘氣重了點,卻笑容滿面,極其可親,一番搭訕,知道他竟還識文斷字能寫信,一時都紛紛央求他幫著寫家書。

  昌平從前身居高位,人人敬之,這樣和人打成一片還是第一回,極是新鮮,見眾軍士雖然言語粗鄙了些,只大多都極是豪爽,且因為他們都是步效遠的下屬,聽他們在自己面前口口聲聲「步將軍」「步將軍」的,言談裡對他極是推崇的樣子,心中自然也生出了一種親近之意,一一應了下來,快到晚操時間了,她面前還排了一隊等著的人。

  「周五,要說什麼話快點,再憋著想不出來就回去慢慢想,別耽誤我們叫表弟寫信!」

  昌平面前輪到的一個黑臉少年站著,嘴巴動了幾下,卻是說不出來,看起來有些羞赧。

  「你要寫給誰?」

  昌平笑著問道。

  「給我家婆娘……,剛成婚半月,我就出征了……」

  昌平一怔。

  「表弟,周五新郎官臉皮薄說不出口,我幫他說。你就寫,繫好褲帶等老子回家……」

  隊伍裡有人大聲嚷了起來,立刻引來哄堂大笑。

  昌平有些臉熱,咳嗽了一聲:「真這麼寫?」

  周五有些扭扭捏捏,卻也沒搖頭。

  昌平知道他意思,笑了下,提筆終覺得太粗俗了,想了下,給改成了「我一切都好,想念你,儘早歸。」這才折了遞過去。

  周五接了過來,連聲感謝,在眾人的嬉笑聲中低了頭紅著臉飛快離去。

  昌平繼續給人寫信,直到晚操號角響起,剩下沒輪到的人連連頓腳,又約定了明日繼續,這才各自散了。

  昌平寫了大半日的信,手都酸了,用力甩了幾下,心裡卻是十分暢快。

  她既然是步將軍的親戚,並非軍中編制之人,自然不用出操,也沒人限制她走動。見眾人都散了,獨自閒逛一圈,到了操練士兵的大校場,遠遠就聽到吼聲震天,稍微靠近了些,見軍容整齊,他身影剛毅,調度自如,和在自己面前時的那個羞澀男子判若兩人,一時看得目不轉睛,捨不得離開,直到日快落西山,操練解散,這才回過了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1 06:45 PM

第四十七章

  步效遠剛轉身,就見她站在校場角落正對著自己在笑,心中一陣暖意,加快腳步朝她走了過去。

  「累嗎?」

  他知道她今天一直在給士兵寫信,到了她近前,低聲問道。

  昌平搖了搖頭,眼睛閃閃發亮:「不累。很有意思呢,好多人沒輪到,央求我明天再繼續。」

  身邊的士兵們紛紛經過,不時朝他叫「步將軍」。他看到她頭上的帽子有些歪了,極力忍住了才沒伸手去扶正。

  「將軍表哥,剛才見你很是威風呢。」

  兩人慢慢回去的路上,昌平手背在身後,側頭看他,有些調皮地笑道。

  步效遠微微有些羞赧,心中卻湧上了一股抑制不住的歡喜,忍不住解釋起來:「魯大將軍傳我的兵書中有一魚鱗陣法。大將在陣型中後發號施令,兵力在中央集結,分作魚鱗狀的小方陣,進攻有力,但是尾側嫌弱。我一直在琢磨,想出了個彌補缺陷的新陣型。大將之位不變,陣中重兵置位,但左右陣型張開如鶴翼,既可以攻襲敵軍兩側,又可以合力夾擊突入陣型中部的敵軍,正好現在演練,若真有用,日後回去就用於大軍之中。瓔珞你知道嗎,野戰之中,主帥令行禁止協調一致的軍容,往往不戰就令敵兵望之生畏。魯大將軍就是這樣了不起的人。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和他一樣,成為一個真正的良將。」

  昌平本來也不過是隨口調侃下他,沒想到他卻這樣認真地解釋了一大通。望著他鄭重的眼眸,心中油然生出了幾分驕傲,停下腳步正視著他,點頭說道:「一定會的。中昭未來的天空之上,你的將名一定會光照四方,這個國和國裡的民,都會為你的名而驕傲。」

  她的身上還是他那件灰撲撲的舊衣裳。說這句話的時候,淡淡的金色夕陽卻正從她身後斜斜照了過來,她仿佛一個發光體,是那樣的從容和高貴。

  步效遠一陣熱血沸騰。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纏著要他叫她「親親小心肝」,也會叫他「好哥哥」的讓他耳熱心跳情難自禁的心愛女子,她又是他的女王,他會窮極一生用忠誠和愛去保衛的女王。如果不是身邊還有那麼多的士兵在來來去去,他或許真的會跪在她的腳下。只有這樣的方式,才配得上她對他這樣的至高讚美和期待。

  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終於慢慢說道:「瓔珞……,我會努力的。大將軍說過,他的心願不是名揚沙場,而是有一天四方太平,封刀歸隱。這也是我的心願。」

  和你一道封刀歸隱。

  他在心裡又默默加了一句,雖然知道這或許永遠會只是他心底裡的一個夢想。

  昌平微微笑了起來,又輕輕歎息一聲:「今天一個央我寫信給他妻的士兵,他說成婚不過半月就與她分離了……我從前從未想過這些,今天代他們寫了那麼多的信,我才想到了,原來中昭的十萬大軍,就算最微末的一個火頭軍,他的身後也有父母妻兒在等他歸來。我願你和大將軍的心願早日實現,中昭的每一個子民都能各得其所,各安其分,再不用這樣新婚分離……」

  「瓔珞……」

  步效遠怔怔看她,感動又意外。

  「我肚子又餓了呢。去看看晚上有什麼好吃的!」

  昌平抿嘴笑了下,轉身走了兩步,見他還站著不動,回頭笑道,模樣又嬌又俏。

  步效遠應了一聲,急忙跟了上去。

  火頭考慮周到,親自用個食盒把小灶裡做出來的幾樣飯菜送到了步效遠的隔壁屋裡。那房間原本是空著的,收拾了一番,裡面重置了床榻桌椅,連今天新運來的浴桶等物一起放好,看著倒也整潔。

  軍中伙食本就粗糲,掌勺的手藝自然更不能和王宮御廚相比。只那火頭特意用心,送來的燒肉炒蛋吃起來倒也算入口。步效遠被她留住同吃,她一會餵他一塊肉,一會夾他一筷菜,最後大半倒都是入了他的肚子。

  「本來是做給你吃的……」

  步效遠摸了下肚子,有些不好意思。

  「你吃飽了,才有力氣呢。」

  昌平放下碗筷,橫他一眼,笑吟吟道。

  她的話本來極其普通,只是燭火裡閃耀著這樣嫵媚的眼神和笑容,外面天色又黑了下來,卻讓他不由自主地想歪,臉一熱,怕她看出來,急忙彎腰去收拾碗筷,含含糊糊說道:「你坐下,我來收拾吧。」

  昌平也沒和他搶,依言坐了下去,看他把碗筷碟子都放進原來的那食盒裡。

  步效遠把食盒放到了門口,火頭自會叫人來取回。回頭見她正打量著屋子四周的擺設,忍不住到她身邊說道:「瓔珞,要你這樣跟著我住這裡,身邊又沒人服侍,我心裡很過意不去。要不搬到王宮旁的驛館裡去?那裡比這好多了。」

  「不要!你住哪裡我就住哪。」昌平立刻搖頭,眼睛一轉,突然笑了起來,仿佛想到什麼很有趣的事情,「你要真過意不去,以後就都由你來服侍我啊……,有你這個將軍表哥服侍,比茯苓她們不是更好!」

  步效遠想也沒想,立刻點頭:「好。你要我做什麼,只管和我說。」

  他應得這麼快,仿佛服侍她就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倒是讓她有些驚訝,想了下,微微歪著頭,看著他說道:「我要洗澡,你服侍我。」

  步效遠心微微一跳,想起前夜她貼在自己後背上的那一幕香軟穠豔,立刻有些口乾舌燥。

  「好……」他低聲應了下來,只是臉卻熱了,「晚一些……,我就過來。」

  「行,步表哥,我聽你的。」

  昌平笑眯眯拍了下手,從椅上站了起來。

  ***

  轉眼半個月過去,春意漸漸濃了起來。野外凍土鬆軟,泉流叮咚。戎陽城隨了春暖的到來,漸漸恢復了它往日的繁華和熱鬧。

  步效遠每天都會和戎陽郡守碰面,互通派出的探子得回的有關吳拓殘餘的消息。奇怪的是,吳拓一黨卻仿佛鑽入了地底,靜悄悄地全無消息。戎陽郡守漸漸有些放鬆下來,大約是覺得吳拓被前次的武蘭一戰打得魂飛魄散,就算還有殘餘也不足為俱,從此大可高枕無憂了。只是步效遠卻總覺得這平靜來得有些詭異,搜索和防備絲毫沒有鬆懈。

  他這幾天也有點心事。不止是因為吳拓殘餘如泥牛入海般無消息,更叫他鬱悶的是軍中上下諸人對他的態度。他向來身先士卒,在軍中聲威極佳,加上武藝出眾,平時操練之時,時常有人會圍上來向他請教一二。

  只是最近幾天,情況好像越來越不對勁了。早晚操時,來請他指教近身搏擊的士兵越來越少,這也算了,叫他不解的是,一些面孔長得略微白淨些的小兵看見了他,遠遠就低頭讓開了道。還出現了這樣一幕,幾個人正圍成一堆仿佛在說著什麼,等他走近被發覺了,立刻就噤聲作鳥獸散。最近幾天,甚至連手下的幾個副將看見他,也是一臉怪異之色。

  他心中雖然鬱鬱,到了昌平面前卻絲毫沒顯露出來,怕她知道了不痛快。只是總覺得堵了個疙瘩,噎得難受。這天結束了晚操解散眾人,獨自一人往營房裡回,快到時迎頭碰見王已,知道他平時靈滑,對軍中小道消息很是靈通,心中一動,叫住了他。

  王已聽見身後有人在叫,回頭一看,硬著頭皮過去,朝步效遠行了禮,臉上堆出笑:「步將軍。」

  步效遠嗯了一聲,看看左右四下無人,問道:「這幾天大家看見我,好像有些不一樣,你知道怎麼回事嗎?」

  王已嚇了一跳,急忙搖手:「真的不關我的事。我沒對人說你們睡一起的事。是他們自己猜的!」

  步效遠一時還沒繞過彎,等回過神,定定看著王已,臉色已是十分難看。

  王已本來還以為他知道了眾人背後的猜度閒話,認為是自己播散出去過來興師問罪,這才張嘴就否認。等見到他這樣子,以為他不信,對自己著了惱,急著要撇清,也顧不得許多了,眼一閉說道:「步將軍,駙馬爺,真的不是小的說出去的。也不知是誰傳的,說有一天看見表弟跳上了你後背,你背著他走了兩步,又說你吃他剩下的飯菜,還說有一天夜裡有人起來撒尿,好像正好看見你進了表弟的屋……表弟長得又白淨,比女人還標誌,他們就這麼傳開了。」

  步效遠臉漲得通紅,眼睛睜得滾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王已說完,低頭也不敢動。半晌沒聽見動靜,偷眼抬頭,嚇了一跳,苦了臉壯膽道:「步將軍,知道的我都說了,小的可以走了吧……」見步效遠不答,低頭急忙溜了。



第四十八章

  步效遠回過了神,心裡又是後悔又是難過,極是內疚。他就算再沒心機,現在也知道了,原來近些日裡軍中上下之所以這樣,竟然是以為他有那特殊癖好,和她做了男人間的那種荒唐事。沒想到因為自己的一時大意,讓她無端遭了這樣的褻瀆,被人在背後議論。就算他們不知道她是誰,這樣的流言加到她身上,他也覺得無法忍受。

  他想了片刻,終於打定主意,朝她屋子去,到門口時,她正好要出來,兩人迎頭碰上。

  「步表哥,誰得罪你了,虎著臉淨嚇唬我呢……」

  昌平見他臉色有些不好,笑眯眯扯了他胳膊按他坐在凳上,順手給他倒茶。

  她的手被他按在了茶壺柄上。

  「瓔珞,我送你住到王宮裡去……」

  步效遠看著她說道。

  昌平這是頭一回聽到他用肯定,而不是徵詢的口氣跟自己說話,略微一怔,立刻就搖頭:「不要。」

  「聽話。」步效遠握住了她的手,看著她眼睛說道:「軍營裡都是大男人,女孩家住久了,終是不便。還是住到王宮……」

  「步效遠,你想趕我走了?」

  沒等他話說完,昌平已是掙脫開了他手,有些不悅地盯著他。

  步效遠本來不想讓她知道,只是見她這樣子,要是不說清楚,她一定不會聽自己的。

  「瓔珞,都怪我不好,只想著自己能和你一起,無端連累了你……」

  「你到底要說什麼?痛痛快快說出來就是。」

  「軍中的人以為……,以為我和你是……」

  在她面前,步效遠終是說不出那幾個字,欲言又止。

  「到底什麼!」

  「男人相好!」

  他終於憋了出來,臉已經漲得通紅。

  昌平驚訝地睜大了眼,半晌,咬牙說道:「怪不得幾個平日還說得來的這幾日見了我都是小心翼翼的,原來竟是……」

  昌平雖然聰明伶俐,宮闈之中也不乏因龍陽之癖而惹出的醜聞,只她畢竟心思單純,用這樣的身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正新鮮有趣,又自覺並無什麼出格的地方,自然不會想到那上頭去。卻哪裡知道男女情到濃處,就算一個簡簡單單的對眼凝望,落入外人眼中也難免多帶了幾分繾綣,更何況他兩個又這樣朝夕不離?

  「壞蛋,都是你害的!氣死我了!」

  昌平臉一陣紅一陣白,只覺這下真的沒臉出去見人了,握起兩個拳頭就朝他胸口胡亂捶著,如雨點般落下。

  步效遠任她捶打,等她鬧不動了,這才握住了她拳頭,將她輕輕扯到了自己身前坐他膝上,低聲說道:「魯大將軍從前在時,軍中也出過這樣的事,還特意整頓風紀。現在這裡人雖留得不多,只也還是軍隊。他們眼睛都在盯著我,你要是還留在這裡,這樣的話就一直會再傳下去,時間長了,我怕下面的人不服管束。而且讓你這樣受委屈,我心裡很是難過。之前我只想著和你一起,卻沒考慮這麼多。現在才明白過來了,都是我的錯。瓔珞,這次聽我的話,好不好?」

  昌平把頭靠在他肩上,抬眼怔怔看他片刻,仿佛第一次認識他。

  她還記得很清楚,去年春的差不多這時候,他出現在玄武殿的校場之上,跪在她面前的時候,他的臉龐之上還帶了少年般的稚氣和一絲難掩的青澀,但是現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面前的這張臉上再也尋不到從前的青澀了。他的眉眼之中,透露出來的是穩重和沉著。就算他現在仍然是在用懇求的語氣和她說話,但這次,就算她不點頭,他也一定會按他自己的想法去做的,她有這個感覺。

  這讓她有點不舒服,仿佛她的權威受到了來自於他的挑戰。他本來不是應該都仰望著她,以她為大的嗎?

  「要是我不聽呢,你會怎麼做?」

  她抬高下巴,翹起嘴,直直地看著他。

  「瓔珞……」步效遠沒有回避她的目光,仍是那樣望著她,卻沒直接回答她的質問,「就聽我這一次,以後別的我都聽你的,好不好?」

  昌平有點瞧不起自己了。明明心裡還是不痛快,為什麼偏偏每次看到他用這樣的目光看著自己,聽他問自己「好不好」的時候,她總是狠不下心來拒絕。

  她咬了下唇,垂下了眼瞼,他看見她的長睫在微微顫動,以為她要哭了,一下慌起來,急忙抱住了在她耳邊哄道:「我一有空就會去看你的,你別哭。」

  昌平心裡又泛起了微微的甜蜜。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把她捧在手心。

  「你要真趕我走,那我只好走……」她扁了扁嘴,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但是我不要住王宮,你送我住驛館。」

  步效遠這次再也無法拒絕,應下來,想了下,又說道:「你不在軍營,我不放心。王已那天既然看到了我們在一起,調他一道過去供你差遣,你有什麼事的話,讓他來告訴我。我再向郡守借幾個衛兵保護你安全。」

  昌平嗯了一聲,掛住他脖頸的手臂卻吊得更緊。步效遠話說完,見她望著自己,眼眸中依依不捨,心裡一熱,低頭就親上了她的唇,兩人一陣耳鬢廝磨,正各自情動,忽然聽見門口被人敲響,又聽見王已的聲音,原來是晚飯時間了,只得匆忙分開。

  王已手上提了食盒,敲門片刻,那門才打開,見步將軍果然如己所料,又在這表弟的屋子裡,心裡嘀咕一句,只當沒看見,放下食盒正要走,突聽這表弟明天就要搬到驛館裡去住,還派他跟著一道過去,心裡就有些不大樂意,只嘴上也不敢反駁,勉勉強強應了下來。

  到了第二天,步效遠到郡守處說了下情況,這回不說是自己的表弟,只說是中昭的一個貴客,向他借幾名信靠得過的衛兵和伺候用的侍女。郡守聽說,自然不敢托大,挑了衛兵,從自己家中抽了夫人的兩個侍女,又親自陪著一道護送到驛館之中,這才安頓了下來。

  軍中不見了表弟,士兵們交頭接耳了兩天,有關步將軍親狎男人的傳言終於漸漸平息了下來。

  ***

  魯鹿統帥著大軍,經過一個多月的跋涉,帝都在望,再幾天就到了。

  昌平公主和駙馬這樣小聚就又分離,魯鹿也是有些過意不去。回程途中,本來還有些擔心公主會故意為難自己,不想一路下來,她卻是深居簡出,別說為難,就是看見的幾次,也是遠遠望見個背影,心中這才慢慢定了下來,只盼步效遠能早日結束西戎城防,凱旋帝都。

  兩天后,大軍終於到了帝都的東郊之外。見路邊稻苗青青,桃花吐蕊,想起去年離去時的秋風瑟瑟,心中一陣感慨。

  帝都東門遙遙可望。魯鹿命大軍暫時停步,自己護送昌平公主的車輦向前,遠遠看見城門大開,盔甲森嚴的衛兵整齊排列,密密麻麻,正中高頭大馬上坐著的,正是王司徒。

  魯鹿早已經派了信使提前送報入京,見這樣的陣勢,知道是女皇派人過來迎接的,心中一鬆,催馬向前。

  「魯大將軍,陛下有令,大軍不得入城,暫時在城外駐紮結營,等候聖命!」

  王司徒對著魯鹿大聲說道。

  魯鹿有些驚訝。轉念一想,女皇的心思從來都是迂回曲折,她這樣下令,或許有她自己的的考量,於是應了一聲。

  「魯大將軍,陛下又有令,大將軍你勞苦功高,如今年事已高,理當頤養天年。陛下賜了大將軍金一千,宅邸一座,大將軍過去看下滿意否。虎符之印,大將軍請交回!」

  魯鹿一怔,仔細看去,見王司徒目光閃動,心中立刻生疑,冷笑道:「這樣的大事,陛下想必會有手諭,王司徒可否叫老夫看上一眼?」

  王司徒哈哈笑了起來:「大將軍,天子腳下,我若沒有陛下旨意,又豈敢這樣攔住你的道路?大將軍休要多言,速速交上虎符,再拖延下去,小心陛下治你忤逆叛國!」

  魯鹿大怒,猛地一抖手上馬鞭,鞭尾直直指向王司徒的鼻子:「你個無恥之徒!老夫自己去見陛下!陛下若是真親口向我要虎符,我自然不會推拒!」

  王司徒閃避了下,頭上官帽跌落到地,顧不得下馬撿起帽子,做了個手勢,身後立刻湧上幾十個衛兵,朝魯鹿圍了過來。

  魯鹿半生戎馬,什麼場面沒見過?這樣的陣仗自然不會懼怕,只是心中卻隱隱感覺有些不妙。自己帶兵離去的這半年裡,太寧宮中必定發生了什麼變故。

  「王老兒,擺出這樣的陣仗就能嚇住老夫?今日你若沒有聖上手諭,休想我聽你半句!老夫身後雄兵數萬,你倒是試試看,他們是聽我的,還是聽你的!」

  魯鹿厲聲呵斥,猛地拔出腰間金刀,圍了過來的衛兵被他鎮住,紛紛後退了幾步。

  王司徒臉色極是難看,從袖中取出一卷黃綢卷軸,攤開了到魯鹿面前:「陛下玉璽印鑒在此,你敢興兵作亂?」

  魯鹿睜大了眼,盯著看了半日。

  「魯鹿,陛下聖諭在此,你見了還不下跪接旨?」

  魯鹿緊咬著牙,終是勉強慢慢跪了下來,卻仍說道:「老夫要親見陛下聖顏!」

  王司徒冷笑道:「大將軍到了該去之地,等候見駕就是!」一使眼色,衛兵趁勢群湧而上,奪了魯鹿手中金刀,團團圍住。

  王司徒見魯鹿被制住了,抹了下額頭的汗,下馬朝著公主的車輦而去。

  剛才這裡紛亂一片,遠遠停在後面的大軍未察覺動靜,只這近旁的公主卻也是絲毫沒有反應,這和她平日的性子大不相同。魯鹿迷惑不解,王司徒卻是暗地鬆了口氣。

  到了她車輦前,見邊上的幾個侍女略微有些慌張,也不在意,只是按了禮節行了大禮,這才恭恭敬敬道:「公主殿下,陛下體諒公主路途勞頓,派臣護送殿下到君山行宮休養,請殿下下車,臣已為殿下另備了車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1 06:55 PM

第四十九章

  王司徒說完,見輦前的簾子紋絲不動,再說一遍,仍是沒有動靜,等重複第三遍的時候,見邊上立著的侍女神色更是慌張,心中起疑,上前一步,對著領頭的茯苓冷冷道:「把公主請下車吧!」

  「大膽!你竟然打起公主的主意!陛下就算奪我兵印,怎麼可能連公主也要軟禁?」

  魯鹿大聲斥道。

  他身邊雖圍滿了刀槍嚴密相對的衛兵,只是在朝中聲望素來極高。見他怒容滿面大步朝王司徒而去,竟無人敢出來阻攔,只是跟著他繼續圍成一圈,一時刀槍聲相撞,嘩啦啦一片。

  王司徒見他走近,臉色極是難看。

  「公主,休要理睬這居心叵測之人!」

  魯鹿朝著馬車大聲叫道。

  茯苓肩膀微微發抖,知道是瞞不住了,一咬牙,終於跪了下去,低聲道:「大將軍,車裡的不是公主。」

  彷彿平地一聲雷起,不止魯鹿,連王司徒也是大驚失色,猛地躥了過去探身掀開簾子,臉色一變,見車中的那女子雖然穿了公主的服飾,只此刻卻已經癱坐在一角,臉色慘白,瑟瑟抖個不停。

  「公主呢!」

  王司徒猛地一把抓住茯苓的肩膀,眼睛瞪得仿佛要凸出來。

  一陣疼痛襲來,茯苓卻只是緊緊咬住牙,一語不發。

  魯鹿回了過神,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來:「王老兒,你雖不說,只老夫也猜到太寧宮中必定生變。爾等想拘起公主,偏偏天不從你意,真當快哉!剛才那道詔令,也非陛下之意。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老夫又何必拘泥!」笑聲未歇,劈手奪過近旁一個衛兵手上的刀,大吼一聲,眾人心膽俱裂,王司徒回過神來,脖子上已經架了一把鋼刀。

  「魯鹿,你敢造反!」

  王司徒面色大變,厲聲斥責。

  魯鹿冷笑數聲,押著他朝百步之外的大軍闊步走去。四周衛兵呼喝一片,只是投鼠忌器,不敢逼得過近。

  一陣急促的得得馬蹄聲傳來,抬眼望去,見是軍中一個副將騎馬飛馳而來。

  「大將軍,可是有變?」

  那副將剛才遠遠見到城門口似是異常,忍不住驅馬過來看個究竟。

  「陛下安危不測,傳我令下去,後退十里,駐紮結營,等老夫後令!」

  副將一凜,大聲得令,提起馬韁正要掉頭,忽然聽見城門處一道尖細的嗓音傳來:「陛下出城,跪拜迎接!」

  魯鹿面上立刻現出激動之色,猛地回頭,整個人卻呆若木雞。

  六駕龍輦之上,紫色華蓋之下,一龍袍冕旒少年倚靠在鑾椅之上,目光陰冷,臉色帶了些病態的蒼白。

  「二殿下!」

  魯鹿失聲大叫。

  「大膽!此乃當今陛下!姬弗陵陰謀逼宮,聖皇太后岌岌可危,陛下英明果斷,平亂撥正,聖皇太后親傳大寶,擇日昭告天下。魯大將軍,還不速速前來拜見陛下?」

  宮人尖著嗓子喝道。

  魯鹿睜圓了眼,一動不動。被他架住脖子的王司徒終於鬆脫開來,手一揮,衛兵立刻湧了上來,奪去他手上大刀,再次圍合了起來。

  「大將軍,見了朕,為何還不下跪?」

  姬弗賀有些陰涼的嗓聲傳了過來,不帶絲毫的情緒。

  魯鹿終於朝向了他,慢慢地單膝跪了下去。

  「陛……,聖皇太后,如今可安好?」

  他顫聲問道。

  「皇太后身子不適,正在行宮之中休養。你方才桀驁無禮,本該重責,朕念在你年事已高,免於責罰,奪去大將軍頭銜,回府之後安心養老便是!」

  姬弗賀一口氣說完,仿佛有些氣短,咳嗽了兩聲,眼睛盯住邊上的昌平車輦,怔怔出神片刻。

  「起駕,回宮!」

  宮人再次發令,龍輦緩緩掉頭。

  「王司徒,這裡就交給你了。」

  姬弗賀冷冷說道,回頭盯他一眼。

  王司徒急忙應了下來,心中浮上了一絲惱羞。知道他必定是料到自己應付不了魯鹿,這才突然親自趕了過來坐鎮局面。

  「來人,把照看公主不力的侍女投牢,請大將軍入城安歇!」

  ***

  昌平搬到驛館住了兩天,就是西戎的三月神女節了。

  神女節是西戎的傳統節日。傳說遠古時代,一個神女駕祥鳥到了此地,這才繁衍出了西戎的祖先國民。後人為了紀念神女,就把三月桃花開的這一天定為神女節。成年的女孩換上新裝,由母親給她梳好鬢髮,相約與女伴一道外出遊玩,與青年男子隔了桃花兩兩相望,笑聲不斷。城中店鋪酒肆也比往常打烊要晚,很是熱鬧。

  王已勉強留在驛館,每日早晚到軍營一趟報個平安,跟了兩日,一下也就想開了。心想一個是當朝駙馬、大將軍眼前的紅人,一個是小表弟,他兩個好他兩個的,公主現在人又不在,鞭長莫及,就算知道了,日後若是問起自己,只推說全不知情,料想也不會真把自己怎麼樣,何況在這裡吃穿用度比起軍營中好了不知多少。所以這天傍晚聽到表弟吩咐,叫他跑趟軍營讓步將軍過來,二話沒說就應了下來。

  步效遠兩天沒見昌平,雖然都有她消息,只心裡也是記掛著,正想著趁了晚間有空過去看下,見王已過來說表弟有請,吩咐了副將幾句,換了便服就騎馬過去。剛進驛館她的房間,眼前一花,仿佛有什麼東西丟了過來,急忙接住,定睛一看,竟是枝粉色桃花。被他剛才大手一抓,花瓣已是撲簌簌掉落在地,只剩幾朵殘瓣。

  「你可真不懂憐香惜玉!」

  步效遠聽見吃吃笑聲,抬頭一看,見昌平還是男衫小帽,只比起在他軍營中時,那服色卻華麗無數,站他面前笑吟吟看過來,活脫脫一個風流俊俏小公子。

  「瓔珞,叫我過來有事嗎?」

  步效遠笑了起來,問道。

  昌平奪過他手上桃枝,把上面殘留的花瓣一片片扯下,朝他面門丟了過來,斜斜睨他一眼,嘴裡哼了聲道:「沒事就不能叫你過來?你前日還說會來看我,把我丟這裡兩天,連個影子都沒見到!」

  步效遠有些尷尬,低聲道:「前兩日白天有些忙,昨夜士兵報說城外仿佛有異動,我出去巡視,回來時已是下半夜,怕擾了你睡……」

  「算了,誰要聽你解釋一大通。」昌平扯完了花瓣,把光禿禿的桃枝一丟,已是跳到了他面前,伸手抱住了他脖頸,仰頭說道:「今天可是這裡的神女節,女孩家都要打扮漂亮出去和心愛之人相約,聽說街上很熱鬧。我來這裡這麼久,還從沒有出去過。我要你陪我出去看下。」

  她這樣的嬌嬌神情,步效遠一顆心早被她融得成了灘水,憐惜她明明金玉之身,卻為了自己這樣委屈。今夜軍營中的事也都交代過了,毫不猶豫點頭應下來。

  昌平眼睛一亮,親了下他臉,這才笑嘻嘻放開了,當先出去。

  外面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街上燈火輝煌,遊玩之人來往如梭。雖比不上中昭帝都的夜色繁華,卻也另有一番熱鬧景象。昌平就如個孩童,看見什麼新鮮好玩的就要買,一路下來,步效遠手上已經拿了一個面具、一把蘆笛、一個木偶,嘴裡又嚼著昌平餵給他吃的果子,見邊上之人側目,大約是覺得兩個男人這般有些怪異,雖略感尷尬,心裡卻有些甜,任她玩耍。漸漸隨了人流到了一家高懸紅色燈籠的樓宇之前,見裡面燈火輝煌,人頭攢動,又隱隱聽見有急促的鼓樂聲傳出,門口不斷有男人進去,看起來頗是熱鬧。

  「進去看看。」

  昌平說了一聲,已是小跑著過去。

  步效遠抬頭,看見門口燈籠上照出的流嵐樓三字。他雖沒來過這地,從前卻聽張龍提起過,就是戎陽城中最有名的溫柔之鄉,裡面的舞妓更與別處不同,來自異域之地,各具風情。

  「瓔珞,這裡不要進去了。」

  他急忙緊走幾步,拉住了她的手。

  「為什麼?」

  昌平顯得有些不願。

  步效遠猶豫了下,終於低頭湊到她耳邊說了一句。

  昌平略一怔,突然沉下臉:「你以前來過?」

  「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這地方?」

  她咄咄逼人。

  步效遠有些著急,急忙撇清:「我真的沒來過。是從前聽張龍說的。」

  昌平臉色這才緩了下來,探頭又張望了下,突然又朝前走去。

  步效遠嚇了一跳,再想拉她,她已經跳上了臺階,身影轉眼就消失在門口垂掛的簾幕裡。

  步效遠無奈,急忙跟了上去到她身邊。見裡面四角燃起孩童手臂粗細的大紅燭,正中一個大火盆,映照得大堂亮堂堂一片。那鼓點之聲正是從正中傳來,四面已經圍滿了人,嘈雜聲一片。

  「瓔珞,這不是女孩該來的地方。快走。」

  步效遠臉微微發熱,一把捉住她胳膊,壓低了聲道。

  她個子矮,瞧不見裡面的舞妓,跳了幾下無果,就想扒開人往裡面鑽。步效遠卻是一眼就瞧見正中的那幾個舞妓,黑髮棕眸,身材高大,皮膚雪白,雖還只是春日,衣衫卻極薄,透紗的料裡,整段胳膊和半片豐滿的胸脯隱約可見,隨了急促的鼓樂在扭動腰肢,叫人目眩神迷。

  「不要,我要看!」

  昌平不理,繼續往裡擠去。

  步效遠無奈,怕她被男人擠到,只好把手上的東西一放,微微用力,護著她擠了進去。

  昌平站定,看清場中那幾名舞妓,吃驚地睜大了眼。只很快就盯著不放,竟有些入迷的樣子。

  步效遠本以為她見到這樣的放形浪骸,必定會自己不敢再看下去,哪裡想到她卻不肯走了,只好不住低聲勸她快走,沒想到反被她白了一眼,心裡實在有些鬱悶,只得緊緊護住她。

  鼓點驟然更急,那當先的舞妓突然扯開罩在外的透紗,剎時春光大露,男人們大聲喝彩,震耳欲聾。

  大約是步效遠這神情與眾多看客大不一樣,倒是引起了那舞妓的注意。見他眉目英武,與自己平日所見狎客大不一樣,朝他丟了個媚眼,扭著腰肢靠近了些,把手上的透紗披覆到了步效遠的頭臉上。

  男人們再次起哄,步效遠臉漲得通紅,扯下透紗,見昌平竟也指著自己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的樣子,急忙把透紗胡亂丟給了邊上的男人,這回再也不管她的意思,一把抓住了她手就強行帶著往外面擠了出去。



第五十章

  步效遠拉了昌平急匆匆出去,連剛才買的東西都忘了拿,只是低頭快步而行。昌平被他拉扯了一段路,這才發現他竟然彷彿在生氣,有些驚訝,掙扎了下,見他手拽得更緊,想了下,就任由他了。

  驛館離這裡的街市不遠,她被步效遠一路默默帶回去,等兩人進了屋子,那手才終於被他鬆開。

  「你生氣了?」

  昌平拿掉了自己的帽,隨口問道。出門時還未紮緊的滿頭秀髮立刻垂落了下來。她甩了下髮,就著一身男裝,看起來別有一番風姿。

  「瓔珞,我……我不喜歡你去那裡……」

  他站在她面前,之前臉上的漲紅尚未消盡,連說話也還不順,顯然真的是有些鬱悶。

  瓔珞歪頭看他片刻,突然笑了起來,靠近了些低聲道:「人家從前沒見過,這才一時好奇嘛……你要是不高興,我以後不去了就是……」

  兩人相處這麼久,這還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這樣的小兒女姿態,央求中帶了點撒嬌,步效遠怔怔看她片刻,一時反應不過來,看著她一隻手攀住他的腰,另隻手已經慢慢插進了自己的衣襟。

  「不許生氣了,再生氣,我就不理你了……」

  步效遠伸手,一下將她緊緊抱住,低頭親了下她的額,又落在了她唇上,直到她往後仰起了頭,微微喘著氣道:「我氣悶……」

  她穿了男裝,前些時候還好,棉袍肥大,身形也被遮掩住。最近天氣一下暖了起來,褪去棉袍,胸部就有些遮掩不住,所以人前時胸口都用綾帶纏住。

  步效遠急忙鬆開了她,卻又被拉住手,抬高放在她有些扁平的胸口處。

  「你幫我。」

  她說的非常自然,笑吟吟看著他。

  步效遠一頓,心跳有些加快。她腰間的束帶被他鬆開,又解開了她外衣和裡衣的衣襟,露出了櫻紅的肚兜。

  肚兜也被解開,他看到她胸口處纏了一層層的櫻紅綾帶。綾帶有他一掌寬,把她的美好全部緊緊地包裹在了下面,映著潔白如玉瓷的肌膚,鮮豔得仿佛像一團火。

  他略帶了些笨拙地繼續解開綾帶的結口處,微微向下一扯,一對雪白粉團倏然就彈了出來,仿佛在歡慶剛剛脫離了難耐的桎梏,微微地顫動。

  他目不轉睛地低頭看著,呼吸漸漸粗重起來。

  「剛才那個跳舞的女人,好像比我大了許多,你會不會不喜歡我的?」

  她在他的注視下,臉終於也泛出了嬌羞的紅暈,低聲問道。

  他的女人,竟然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瓔珞……」

  他忍不住了,將她抱了起來,飛快到了榻前,壓了下去。

  「你還沒回答我開始的問題呢,快說。」

  一場纏綿過後,昌平把頭枕在他肩臂上,繼續不依不饒。

  「我……只喜歡你的……」

  他拗不過,終於紅著臉,低聲應道。

  在他眼裡,她就是最美好的。

  她這才顯得滿意了,轉頭看他一下,突然低聲笑了起來。

  「你剛才的樣子很可愛呢。我要是下次再惹你生氣,你不要真的生氣,因為一定是我想看你生氣的樣子……」

  步效遠有些尷尬,見她把臉埋在自己頸間還悶笑個不停,心裡慢慢也生出了一種幸福之感,只盼望和她就這樣一直過下去。

  「步將軍……」

  門口突然隱隱傳來了叫聲。

  「守備派人過來,請將軍過去一下,說夜巡時抓到個可疑之人,可能和王拓一夥有關。」

  王已站在門口說道。

  步效遠出來之時已經和軍營的副手提過,若是有事就去驛館找他,所以來人尋了過來。

  「瓔珞,有一點事,我先走了。」

  昌平見他神色凝重,只得壓下心裡不捨,起身裹了外衣,唔了一聲。

  步效遠重重抱了下她,這才轉身,昌平送他到了門口。

  王已剛才通報完消息,一直就站在門外不遠處候著沒走,眼睛盯著門。門打開,見步效遠出來,轉身和後面的表弟低聲又說了什麼,他眼尖,那表弟雖一晃就被步效遠擋住了,只長髮披肩,身姿玲瓏,瞧著分明就是個美嬌娘。

  這一驚非同小可,簡直堪比那日一早見到他兩人同床時的震驚,第一反應就是昌平公主若知道了和駙馬相好的是個女人,自己只怕真沒好果子吃了。等步效遠到他跟前吩咐他用心守著時,還沒恢復過來,直著眼含含糊糊地應了句。

  ***

  守備衙門處,燈火通明。守備見步效遠過來了,一邊迎了上去,一邊道:「人是在驛館附近捉到的。巡城衛兵見他面貌與本地之人有些不同,且行跡可疑躲躲閃閃,這才捉了送我這裡。我記得將軍前次提過驛館裡住了個貴客,怕有閃失,這才叫你知道。只是他嘴硬得很,並沒問出什麼。」

  步效遠一凜,加快了腳步。到了牢中見到那人時,見他身上已是血肉模糊。微微皺眉,問了幾句,那人果然如守備所言,極是骨硬,抵死只說自己是外來行商之人,連落腳的客店和平日的經營場所都報了出來,在驛館附近走動,不過是一時好奇。

  步效遠雖沒問出什麼,只心中疑慮卻更大了。他在軍營歷練這大半年,早已不是當初一心只為等著見昌平一面的懵懂少年。若是尋常客商,被如狼似虎的士兵抓了投牢,又吃了皮肉之苦,哪裡還會這樣鎮定。雖然還不確定是否就是沖著昌平而來,未雨綢繆總能讓人放心些。

  步效遠回到軍營之時,心裡已經做了決定,明日不管如何都要讓她入住到守衛森嚴的王宮裡去。

  第二日大早,步效遠等在了王叔去王宮的路上。王叔見他候在路上,已是有些過意不去,等聽說昌平公主竟未回中昭,而是隱了身份留了下來,大是惶恐,連聲告罪,一口就應了下來,叫立刻就護送入宮。

  步效遠見事已議定,這才到了驛館。

  他這樣大早地尋過來,卻是第一回,昌平還在被窩之中,有些驚喜地伸出皓白玉臂摟住了他脖頸,極是親昵。等聽到過來是為了送她入住王宮,一下惱了起來,推開了他。

  步效遠見她生氣,不知為何也不像從前那樣心慌意亂了,不但沒起身,反而反握住了她手,低聲道:「瓔珞,我知道你不想住王宮。只是昨夜驛館附近抓到一個可疑之人,我疑心有人要對你不利。再住這裡,我也不在你身邊,而且時常要出城,心中會很牽掛。我已經和王叔議好了。我瞧西戎王從前和你一路過來,處得也不錯,他想必也會樂意。你住那裡我才放心。再聽我一次,好不好?」

  昌平剛才那惱意漸漸消去,神色也有些凝重起來。皺眉想了下,突然重重扭了下他胳膊,嗔道:「你現在越來越大膽了。竟也學會了先斬後奏。我今日要是不去,你綁也會把我綁了去,是不是?」

  步效遠皮厚肉粗的,被她這麼擰也不痛不癢。見她雖仍是嗔怪的樣子,說話時嘴角卻微微翹了起來,知道她應該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安排,心中一鬆,不由嘿嘿笑了起來。

  「你給我穿衣服!要不然我就不去!」

  步效遠沒料到她還會有這麼一招,愣了下,急忙應了下來。她卻不好好讓他穿,穿到最後自然難免又是一陣親熱。等終於把一件一件的衣裳穿到了她身上,出來時見驛館門前已經停輛馬車,等候多時了。原來那王叔考慮很是周到,知道不宜表露身份惹人注目,自然沒用王宮中的車輦,只既然知道她是昌平公主,讓她就這麼走到王宮裡去,又覺得於禮不合,這才派了輛普通的馬車來接。

  步效遠送了昌平入王宮,仍是住從前的王后寢宮,這才放心離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1 07:30 PM

第五十一章

  王已直到此時才隱約有些明白了過來,難道這個他一開始以為是駙馬的男人相好,後來以為是駙馬的女人相好的相好,原來可能就是昌平公主?

  她被馬車接走,自然沒他什麼事了。王已直到回到了軍營,整個人還是繼續沉浸在剛才的震驚中,沒完全回過神。

  「公主小心。」

  他想起自己跟著到驛館大門,看見一個穿戴麗都的西戎官員親自迎上來,在她登上馬車時不經意說出這句話時,他第三次被震驚了。

  公主?和步駙馬好成這樣的公主,除了昌平公主,還會有哪個別的公主?

  原來公主竟然沒有隨了大將軍回朝,而是留了下來。而他就這樣跟隨了將近一個月!

  王已一陣巨大的興奮,只是很快就被更大的沮喪給打擊到了。

  他白白跟了這麼久,竟然是個睜眼瞎。想想看,步將軍向來就嚴於律己,從前昌平公主沒來之前,也沒見他隨了旁人一道入城尋歡,怎麼可能在公主走後第二天就突然性子大變,又是斷袖又是和女人相好的?自己早該想到這看起來陰柔十足的表弟就是公主。要是早想到了,好好地下一番功夫,討了公主歡心,以後提攜一二也不是沒可能。如今卻是晚了。

  王已垂頭喪氣自怨自艾,回了軍營後,自然不乏好奇過來繼續打聽消息的,他也是個機靈的,哪裡敢道出公主的身份,只含含糊糊地推脫了過去,眾人見問不出什麼,漸漸也就消淡了下去。

  神女節過後第五日,發生了一件事情。武蘭城守備殺出一條血路,派了人快馬送來急信,隱匿多時的吳拓收拾旗鼓,率了一支大約千人的軍隊氣勢洶洶反攻,武蘭城一夜被圍。城中兵員不多,吳拓又驍勇善戰,武蘭岌岌可危,請求戎陽支援。

  步效遠駐軍在此,心中每天想的都是徹底掃蕩掉吳拓勢力,好迎了昌平早日回中昭。至於軍中留下的士兵,更是恨不得明天就拔營回去。聽到這作戰的消息,士兵們非但不怨,反倒群情激動,摩拳擦掌。

  步效遠入宮見過西戎王和攝政王叔,議定派出中昭和西戎聯合的一支軍隊,由步效遠為主將,西戎為副將的,即刻就發兵增援。

  昌平現在住在王宮之中,步效遠雖然要有陣子不在她身邊,心中也覺得放心,離開之前,匆匆過去與她告別。

  她已經知道這消息,正在寢宮的門口等著他。步效遠遠遠看見她穿了黃衫的身影,心中一個激動,加快了腳步,跑到了她的面前。

  「瓔珞,我要走了,很快就回來。到時候我們就回中昭。」

  他看著她,微微喘息著說道。

  從王殿到她這裡有段路,他剛才不顧路上宮人侍女詫異的目光,一路飛快跑了過來,只想能多和她說幾句話。

  「好。我在這裡等你。我們一起回去。這麼久了,我有點想念呢。」

  她微微笑了下,踮起腳尖,伸手撿掉剛才飄落黏到他頭頂之上的一朵楊絮。

  她沒說想念什麼,但是步效遠知道。

  帝都三四月的空氣潮濕而沉重,不出太陽的日子,到處仿佛都可以聞到經年沉積的黴腐氣息,比不上這裡爽朗明媚,就連風中送來的桃杏花香也多了絲人間的煙火味道。但那才是她應該去的地方。

  他上前一步,把她重重摟住,在她額髮之上印下了自己的吻,然後放開了,轉身離去。

  昌平望著他漸漸消失的背影,心突然一陣悸動,仿佛他這樣離去的話,自己往後就再也見不到的感覺。

  她有點想叫住他,問他能不能為了她留下。但是嘴微微張了下,終於還是慢慢地閉了回去。

  一定是自己太空閒了,每天生活裡只剩下了等待他的到來,這才會有這樣奇怪的念頭吧。去找點樂子就好了呢。

  她慢慢轉身的時候,這樣自嘲地想道。

  ***

  吳拓的軍隊不堪一擊,戰鬥進行得異常順利,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怎麼打,那些原本在狠命攻城的人就在中昭和西戎軍隊的追擊下如潮水般地敗退。但是當追擊停止後,他們卻又來襲。

  在身邊的將士們歡欣鼓舞,大聲吶喊著下回一定要徹底剿滅對方的時候,步效遠卻覺得有些不對勁。第二次打退吳拓軍隊的時候,他仔細看著剛剛結束了一場戰鬥的戰場,心跳突然加快了。

  他親歷過數場戰役,知道真正退敗的戰場應該是什麼樣子,到處都是被倉皇丟棄的武器和盔甲。但是現在,吳拓軍隊所過之處,不過只橫七豎八地倒了些旗幟。

  這完全不合常理。

  他低頭想了下,臉色突然大變,召了西戎將軍過來,把情況說了下,叮囑他小心防備,不用追擊,自己就帶了一隊五十人的精幹護衛,馬不停蹄地朝戎陽趕回。

  武蘭到戎陽,急行軍兩三天就能到,但是現在,因為追擊吳拓,路程又被拉遠了一天。

  他心中隱隱有一種感覺,這場戰役,真正的目的就是把他從戎陽調離,調得越遠越好。背後的目的是什麼,他想到那個前些天被捉到的探子,只能歸結為和昌平有關。

  有人在他渾然不覺的時候,暗地裡已經策劃了一場針對昌平的陰謀。

  他的冷汗涔涔而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猜測錯誤,只是吳拓想引誘他的軍隊入彀一網打盡,又或者,王宮守衛森嚴,想混進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只盼望在自己到達之前,還能來得及阻攔這場陰謀。

  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第三天一早,當他風塵滿面地到達王宮大門時,迎接他的是攝政王叔一張沉重愧疚的臉。

  「步將軍,公主,她失蹤了。」

  步效遠如遭雷擊。

  一路之上,每次當他的腦海中跳出昌平可能會出事的念頭時,他就立刻強迫自己停止去想。但是現在,卻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

  「到底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步效遠猛地一把掐住了王叔的肩膀,眼中仿佛噴出了火。

  王叔覺到了肩膀處他指下的一陣劇痛,卻是極力忍住了。

  「將軍離開的第二天一早,公主就失蹤了。寢宮前幾個守夜的侍女昏睡不醒,看起來像是被下了藥。上國公主在我王宮,不敢托大,守衛比起從前更是森嚴。本王嚴厲查問過當夜所有值守的衛兵,並無異處。知道蹊蹺,命人仔細搜檢了整個王宮,這才在園子的一座假山之內發現了個地道入口。王宮建起已有將近百年,從來沒聽說說地下有這樣的通道,且這通道看起來還很新。本王想來想去,前幾年叛賊當政之時,曾在王宮大興土木,應該就是那時挖通的,想來是為自己留存後路。這幾日不敢怠慢,城裡城外處處都搜檢過了,只是並無消息……」

  步效遠一聲怒吼,額頭青筋突突直跳。

  王叔臉色有些發白。昌平公主雖是秘密留下,只在這地出了事,而且還是在王宮之中,若真有個萬一,自己也是難辭其咎。

  步效遠鬆開了王叔的肩膀,飛奔到了她住的寢宮之前,見內室寂寥一片,梳粧檯前半開的匣子裡斜斜掛著一支銜珠鳳釵,連那幅春被也還卷在床榻之上,仿佛她剛剛起身離開。

  「步將軍,步駙馬,表哥將軍,步表哥……」

  他定定望著那幅卷起的春被,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她在這裡嬉笑著捉弄自己的聲音,滿面嬌俏。而今他還在,她卻芳蹤難覓。

  「這裡還是公主失蹤前的樣子,沒有動過,怕抹了線索……」

  趕了過來站他身後的王叔訥訥道。

  步效遠沒有說話,拿了她戴過的鳳釵,大步朝外而去。

  憤怒過後,他在深深地自責,但是很快就中止了這種現在完全不需要的情緒。

  昌平被人擄走,他一定要把她找回來。現在唯一的線索就只剩下了吳拓。他要從他的口中撬出追蹤的方向。

  她必須要回來,哪怕這條救護的路會血流成河,踐踏出人間的修羅地獄!

  ***

  第三天的中午時分,步效遠就趕回了距離武蘭一百多里的軍中。當他出現在西戎將軍的面前之時,他望著這雙佈滿了血絲卻目光炯炯的眼睛,微微地凜了下。

  不過幾天之間,他仿佛化身成了另個人,不再是那個沉朴的駙馬將軍,而是一隻渾身隱隱散發著嗜血氣息的猛獸。

  他很快就把情況交代了下。

  果然如步效遠之前所料的,這邊停止追擊後,對方並沒有繼續逃離,只是遠遠地停駐了下來,每天不時衝過來挑釁一番,好幾次,吳拓甚至親自騎馬到了兩軍陣線中間,朝著這邊辱駡,叫步效遠出來決戰。

  他還不知道步效遠已經在武蘭和西戎之間來回了一趟。

  「今夜在陣地左右設下埋伏,明日我誘他再來,旗動而鼓,擊鼓而進,率中路合攻吳拓之兵,打他個措手不及!」

  ***

  殘陽如血,天邊的紅雲翻滾,仿佛燃燒的猙獰的火。

  當看到自己軍隊的兩側突然湧出殺聲震天的伏兵之時,吳拓有瞬間的失神。

  自從武蘭一戰大敗之後,他帶著殘餘舊部潛伏在幽深的武蘭山中,知道翻盤無望,正打算去投奔從前與姬如流有相交的北夏,他得到了來自北夏的授命,繼續留著,等待後命。

  沒了西戎和姬如流,他的身邊只剩一千不到的殘兵敗將,昔日勇冠三軍的吳拓,如今也只能看人臉色。

  他一直等著,直到十天之前,等到了新的消息,讓他去攻打武蘭,等戎陽援軍趕到,只許敗,不許勝,更不許放他們回去,要一直與對方糾纏,等滿十五天,他就可以撤離,趕去北夏。

  他不清楚個中緣由,但照辦了,覺得窩囊的時候,就縱馬到了陣中辱駡對方的上將步效遠,這個他仇恨的人。他希望能親手斬殺下他的頭顱。

  今天也是這樣,他帶著身後的列兵到了陣中,像前幾次那樣舉著手中的戈戟大罵步效遠是縮頭烏龜的時候,他看見一匹快馬朝他飛馳而來,近了些,才看清馬上的是個盔甲森嚴的年輕男子,他的身後是排排的列兵。

  「我是步效遠,你就是吳拓?」

  他停在了距離他不過幾十步之外的地方,面容沉靜,看不出喜怒。

  武蘭一戰,他沒有和步效遠正面交鋒過。知道他年紀不大,但沒想到竟然還如此年輕。

  「正是吳拓!步效遠,你乳臭未乾,竟也到我跟前賣弄,趁早下馬求饒,本將軍饒你一命!」

  吳拓哈哈大笑起來,但是接著,他吃驚了。

  他看見這個年輕人竟然置若罔聞,只是咬著牙,猛地拔出了腰間的一柄厚背大刀,金鐵鏗鏘聲中,催動身下的馬就朝自己直直而來。

  他仿佛離弦的箭,轉眼就到了自己的跟前,他倉皇之下,急忙舉起手中的戟迎了上去。相格之下,他一凜。

  這個姓步的年輕人臂力驚人,與他不相上下,無怪當初會令北夏世子受辱含恨而去。

  幾番格鬥下來,吳拓的後背沁出了一層冷汗。

  這個年輕人的每一次出手,都帶了毫不惜命的凜冽和狂烈,但他卻做不到這一點。到了他這個地步,每一次出手都要先問值不值。

  他想起了北夏來使的命令。不是打敗對方,而是拖住對方。

  他立刻做出了決定,後退。

  他虛晃一招想掉頭,卻聽見對方的陣營裡鼓點大作,然後,他的隊伍兩側殺出了密密麻麻的伏兵,兩軍很快就纏鬥到了一起。

  這不是他要的。

  「鳴金,撤退!」

  他大叫,但是晚了。對方逼迫得很緊,而且左右中三路在慢慢地合壓過來,他的部屬已經無法全身而退了。

  他的最後一戟,重重削在了對方的馬腿之上,一陣嘶鳴聲中,步效遠騰身從馬背上躍了下來,落到了地上。他微微冷笑,一扯馬韁,揮戟挑開了攔住自己的一個士兵,從他身上踏馬而過,夾緊馬腹往回跑。

  步效遠發力急追,前面的吳拓策馬狂奔,不時有士兵被他的馬踩踏在腳下或是撞飛出去,再前面的士兵看見了,紛紛恐懼地讓開了一條道。

  步效遠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目眥欲裂,劈手從邊上一個有些嚇呆了的吳拓士兵手上奪過了一把薄刃彎刀,飛了出去。

  彎刀咻咻地打著旋,閃電般地追了上去。

  彎刀削斷了吳拓身下馬匹的一隻後腿,後勁未歇,嵌在了前腿之上。吳拓從馬上被甩了下來,一陣天旋地轉,張開眼,那張仿佛不帶一絲情感的年輕的臉龐已經出現在了他的頭上,冷冷地看著他。

  ***

  「誰指使你這麼做的?他們現在在哪裡?」

  吳拓被綁住帶回受訊的時候,步效遠第一句就這樣問。

  他閉上了眼睛不答,耳邊一陣刀鋒過去的冰涼之意,並不疼痛,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看到地上已經多了隻耳朵,自己的肩膀上正一滴滴地在淌血。這才感覺到了那種尖銳的疼痛,不可置信地咆哮了起來。

  「你不說,再割掉你另一隻耳。再不說,割掉你鼻子。然後是身上一片一片的肉。唯獨留下你的眼睛和舌頭。眼睛讓你看到你自己生不如死的慘狀,舌頭給你機會說話。」

  「我從前是屠夫。屠牲的手段,天下再沒有人能比過我。我不想讓你死的話,哪怕你的胸膛被刀削去了層層的肉,薄到能看見裡面的肝臟在跳動,你也絕不會死去。」

  吳拓看著這個手握滴血的尖刀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輕人,不寒而慄。

  他的眉正緊緊皺在一起,俯視的目光卻讓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頭待宰的豬羊。



第五十二章

  北夏元炬!

  吳拓被帶了下去,步效遠很快就從驚怒中恢復了過來。

  早在去年秋天出兵西戎的時候,他就從魯大將軍的口中依稀知道了件事,西戎之所以敢這樣和中昭公然對抗,光有姬如流一人的勢力還不夠,背後必定還有另一股力量在支持,很有可能就是北夏。

  北夏正當崛起,勢力如日中天,暗中勾結姬如流一群圖謀不軌也是可能,只是為何如今竟敢做出劫持昌平公主的舉動?中昭雖有些垂暮之態,但也絕非是人能輕易下口的。

  驛館前的探子、吳拓的調虎離山、王宮裡的地下密道……

  就在自己的渾然未覺的時候,一個針對昌平的陰謀原來已經在周密地部署了開來。

  這已經是昌平被擄走的第七天了。按照吳拓的供述,他只是被北夏世子派來的人命令拖住自己至少半個月,至於目的是什麼,他並不清楚。

  步效遠知道他並沒有撒謊。按照腳程計算,從西戎到北夏,恰好差不多也就是二十天的路程。如果不是他中途覺察異狀趕回戎陽,等他知道這個消息時,昌平人就已經在北夏國境了。

  步效遠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猛地站了起來。

  ***

  西戎與北夏之間有條古道,也是最近的一條道路。擄了昌平的人不會想到他現在就會追了上來,必定會抄這條近道。

  步效遠脫卸下了盔甲,纏裹好了刀刃,命令副將率了士兵一道上路以備後應,自己仍是帶了那五十人的飛騎衛隊和西戎派來的嚮導先行出發。

  這條古道是商人來往於西戎與北夏之間而開闢出來的一條商道,十幾年前曾繁華一度,駝鈴聲聲,只是近幾年西戎戰事不斷,這才荒蕪了下來。頭兩天還偶爾能看到些人跡,等到了第三天出了西戎的國境,四顧就是一片渺無人煙的丘陵和荒原。

  風沙很大,路上並沒有留下什麼明顯的馬蹄和車輪印記,只是不斷尋到有馬糞拋落在地。開始兩天的已經有些板結,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看到的馬糞就還帶了些濕潤的痕跡。然後第五天暫時停下來歇腳的時候,去看路的嚮導一邊費力咬著手上的硬餅,一邊氣喘吁吁地跑到了步效遠面前,遞過來一塊東西。

  「丟在路邊,被沙土埋了一半,還好顏色鮮亮。」

  桃粉的絲綢布料包裹住了一塊孩童拳頭大小的石頭,打了個緊緊的結,邊角還有被拉脫的繡線在隨風飄動。

  是她的肚兜!那個曾送給他,後來又被她收回的肚兜。他一眼就認了出來!有次兩人一起之時,他曾問過那肚兜的下落,她啐了他一口,笑說已經丟掉了。他信以為真,心中有些遺憾,只沒想到她竟然是在哄自己,在那個被擄走的夜晚竟然還穿著它!

  步效遠的心猛地跳了起來,一把接了過來展開,發現這不是一件完整的肚兜,只是從上面撕下的一塊布料。

  沒錯。他追的路並沒有走錯!她就在前方。這一定是她趁人不注意的時候丟下的記號,希望能被他發現!

  但是現在,她還好嗎?

  步效遠把石頭扔掉,把肚兜的布片放進了自己的衣襟裡,與他的胸膛緊緊貼著,猛地站了起來。

  「公主就在前面,我們還要再加快趕上去!」

  ***

  武蘭山脈一直從西戎延伸到北夏,山下是廣袤的荒原。夜色籠罩了下來,暗藍色的星空上繁星點點。天幕之下,荒原的古道之上行著一隊幾十人的馬隊,中間是兩輛馬車。

  「停下來!我要解手!」

  昌平朝著座前的車夫喊了一聲,漸漸地,馬車終於停歇了下來,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下馬到了她跟前,忍住了氣道:「公主,這已經是你今天第二次了!」

  昌平站了起來,居高看著他冷冷道:「吃喝拉撒人之常情,元炬,我一個女子落到你手上,你不會連這都限制吧?」

  元炬忍住,回頭對著另輛馬車裡的人吆喝一聲,兩個侍女急忙爬下了車,跟著昌平一道到了路邊一塊石丘旁,看著她轉到了石頭後。

  元炬遠遠看著,並不擔心她會借機逃跑。這裡地勢平坦,望過去一覽無遺,她就算跑了,自己騎馬就能輕易追上。

  昌平到了石頭後,微微吸了口氣,並沒有解手,只是低頭尋找石頭,翻到了一塊大小合適的,急忙從衣襟裡扯出剩下的最後一塊桃粉料子,包裹紮了起來,然後塞進了胸口之間。

  已經第十二天了。

  她記得清清楚楚,目送步效遠離開後的當天晚上,她覺得心煩意亂,忍不住把自己從前從他那裡收回洗淨的那件肚兜翻了出來穿在了身上,這才輾轉著睡了過去,等第二天醒來之時,就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一輛疾馳的馬車上面。

  她竟然會被北夏的元炬擄走!

  她不知道元炬用了什麼手段,竟然能把她從守衛森嚴的王宮中偷出來,但是他的目的昭然若揭,一定是利用她來達到對中昭不利的目的。儘管他現在打的是什麼主意她也還不清楚。

  除了有時看著她的目光讓她覺得厭惡之外,元炬目前為止對她並沒什麼冒犯,路上甚至有兩個侍女跟著服侍。但他極其狡猾。她醒來時就發現自己全身上下的首飾都已經被摘空了,應該是為了防備她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在路上丟下記號。

  她知道步效遠發現她失蹤後一定會尋找的。她希望他能找對路,如果她能沿路丟下他能辨認的東西就更好。但是她身上現在並沒有什麼可以丟的東西。直到第三天,她突然想到了自己身上穿的肚兜。這才在夜間歇腳時偷偷脫了下來用牙齒撕咬成幾塊藏匿,然後每天藉故去解手的時候包一塊石頭,趁天黑下來尋找機會丟出去。

  她這樣已經扔了四次,今天是最後一塊布料了。扔完就沒了。身上的衣服不能動,動了的話,既是服侍她又是監視的侍女一定會覺察的。

  她希望自己的運氣足夠好,丟出去的這麼多石頭,能有一塊被步效遠發現就好。這樣至少他能定下心來,知道她就在前面,並且平安,在等著他去救她。

  她把石頭藏好後並沒有急著出去,只是斜靠在石頭後慢慢等著。如果步效遠現在已經追了過來,她這裡能多耗一刻是一刻。

  「公主……」

  石頭那頭傳來了侍女的聲音。

  「還沒好!」

  侍女的聲音歇了下去。直到第三次的時候,她聽見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過來了,知道是元炬。

  「公主,出來吧!」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隱忍的怒氣。

  她冷笑了下。

  這一路過來,這樣的場景屢次上演。

  她拍了下衣裙,低頭檢查了一遍,見並沒有異樣,從石頭後慢慢地轉了出來。

  「昨夜就是在馬車上過的,路又差,這樣連續顛簸,我受不了。你叫人紮營下來過夜。」

  她站在元炬面前,冷冷說道。

  「你不會是被步效遠嚇破了膽,只知道倉皇逃竄吧?」

  見他不應,她突然笑了起來,星光下,形狀美好的唇線彎出了一道帶了嘲諷的笑意。

  元炬知道她在激自己,卻做不到置之不理,哼了一聲:「一路過來,你磨磨蹭蹭,不是這樣就是那樣,不過就是為了拖延時間等後面的追兵。我勸你還是死了心吧公主。如果所料不差,步效遠現在應該還在和吳拓玩你進我退的遊戲,就算知道你不在了,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你在我的手上。而且,就算知道了,從後面趕上來,他也已經沒有時間了。再五六天就到夏的地境,他就算插翅也休想追到!」

  「既然如此,你還這麼急做什麼?不過耽誤一晚上而已。」

  昌平冷笑了起來。

  「也好。你是我的貴客,日後還有大用。千里迢迢而來,從前我盼也盼不到的,太過委屈你我也不願。」

  元炬哈哈大笑起來,已是轉身朝眾人示意尋個合適的地方紮營。一干隨行辛苦趕路,困了不過胡亂打個瞌睡,早已是疲憊不堪,聽到能休息一晚,都歡呼了起來。

  ***

  昌平分到一個窄小的帳篷,好在地上鋪設的褥子倒還乾淨,她和衣躺了下去。

  外面還隱隱傳來北夏士兵發出的各種響動。一路顛簸了十幾天,她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雖然疲累得要命,腦子卻仿佛一個蜂窩,亂得叫她無法入睡。

  元炬的嘴很緊,她試過幾次,無法從他口中得到任何有關中昭的消息。但是她有一種感覺,中昭的帝都裡一定發生了什麼她還不知道的事情。否則北夏絕對不敢對一個帝國的公主做出這樣的舉動。

  她在黑暗裡輾轉了片刻,突然又想起隨大軍離開的那個晚上,自己偷偷跑回步效遠身邊的時候,向他抱怨渾身酸痛,他就抱著自己柔聲哄著,又叫她趴著給她拿捏全身的一幕,而今卻只剩她一人,臉龐一陣涼意,這才知道竟掉下了淚。

  步效遠,你現在到底在哪裡?

  她在心裡低低叫喚了一聲。

  帳篷外突然傳來了一陣仿佛帶了憤怒的腳步聲。是元炬的。她立刻聽了出來,急忙抹了下臉,翻身一下坐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1 07:51 PM

第五十三章

  帳簾被猛地掀開,昌平眼前亮起一片火光,見元炬一隻手捏了只燭臺彎腰進來,滿臉的怒色。

  他身材壯碩,一進來站定,帳子裡立刻就顯得擁擠了許多。

  昌平已經緩緩站了起來,踩在地褥上,揚起下巴盯著他,並沒有說話。

  「我倒是小看你了,原來還有這一手!」

  元炬另只手上捏著的,是片沾了些泥塵的桃粉色絲綢料子,邊角歪歪扭扭。

  昌平微微一愣,隨即冷笑不語,只是把頭抬得更高。

  剛才從一個到路邊去撒尿回來的士兵手上接過這塊包裹了石子的布料之時,元炬那已經隱忍了多日的怒氣再也無法遏制了。他以為她現在應該驚慌恐懼,但是現在,看著她高高抬起下巴,昏暗的燭火也無法掩蓋她眼中直直投射過來的鄙夷和不屑時,他的怒氣忽然漸漸地消退了下去,轉而成了一種被人蔑視的不甘和恥辱。

  她落到了他的手上,但中昭這個百年上國在她身上沉澱下來的那種高貴和凜然,還是叫他一路上不敢對她有不敬之舉,儘管之前的英武殿校場上,她曾在他身上加諸過叫他現在想起來還如燒心般的深刻的恥辱。

  她是不知道她引以為背後倚仗的中昭現在已經改換了青天,所以才會明知自己已經成了階下之囚,還繼續這樣在他面前顯擺她一貫的驕傲。

  見她還是那樣昂首立著,他的眼睛落到了她的胸口,慢慢笑了起來。

  「我剛才在想,這是從你身上什麼地方扯下來的的料子,現在有點明白了……」

  他把手上的那塊殘綢舉到了自己的口鼻處,用力吸了口氣。

  「我好像聞到了你身體髮膚的香氣……」

  他的眼睛變得有些喑暗起來,慢慢朝她逼近了些。

  一陣風捲起門簾一角,他手上的燭臺火苗跳躍了起來,照得上方的一張臉明滅不定。

  「元炬,你若敢羞辱我,我絕不會活著讓你帶到北夏。如果中昭昌平公主的屍身對你還有用處的話!」

  昌平冷冷笑道,如玉的一張臉,毫無懼色。

  元炬一怔,目光閃爍了片刻,再次笑了起來:「公主,你知道我對你一直心嚮往之。你放心,現在我不會動你,就像你說的,你對我還有用。」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右手上的那塊布料湊到燭火上方點了,拇指和食指撚住,看著藍黃色的火苗飛躥跳躍著卷了上去,照得帳篷裡的光突然亮了許多,灼舔到他的手指之時,這才鬆手,看著這團火光無力飄舞著落到了地上,漸漸熄滅,帳篷裡一下又暗了下去。空氣裡彌漫著一種髮絲被燒灼後的焦味。

  昌平仍是不語,靜靜看著他。

  「你很鎮定,讓我出乎意料的鎮定。但我知道你心裡是恐懼的。你只不過是在努力維持你作為一個公主該有的假像。但是等你知道了這件事,你就無法繼續戴著這隱藏你內心恐懼地面具了……」

  他的語速不急不緩,音調不高不低,卻帶了一絲和這燭火差不多的隱忍著的跳躍。

  「你的國,現在已經不是原來的國。坐在太寧宮裡那張寶座上的,也已經換了人……」

  他說了一半,停了下來,終於滿意地看到血色從她的面龐上迅速消退,她的眼中現出了難以置信的光。

  「我沒有撒謊。你可以不信,這或許會讓你接下來的日子好過些。但是這是事實。」

  「你已經起了頭,那麼我想你是決心要讓我明白我現在的境況,是嗎?」

  終於,她咬著牙,看著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是的!就像一位棋手,他布下了一場玲瓏棋局,如果沒有人聽他講解佈局,他會難免寂寞……」

  見她目光微微一閃,元炬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你有些驚訝是嗎。我若是告訴你,我從小就學習你們的文化,對你們的一切都了然於心,你就不會用這種目光看著我了。」

  「不得不承認,中昭這片國土太過美麗,太寧宮的寶座太過誘人,就像昌平公主你,見過的人,只要有機會和能力,就一定不會放棄佔有的慾望。」

  「夏國的子民是這世上優秀的民族,他們天生就該像蒼鷹一樣自由地翱翔在天空之下,但是千百年來,這塊最豐美的廣袤土地卻被你們佔據,而夏國的子民只能龜縮一角,年復一年地向你們俯首稱臣。這太不公平了!我的祖父,我的父王就已經覺醒,開始為粉碎這不公平而做準備。到了十幾年前,你的母親稱帝,我就知道上天為我夏國送來了最好的機會。」

  「你的母親開了中昭的新天,但是因為她的異姓,就算她再天縱英明,從她坐上太寧宮寶座的第一天起,那些姬姓的皇族,包括你的兄弟就永遠不會停歇他們反對的腳步。禍起蕭牆,永遠是打敗敵人的上上之策。從那時起,我們就與你的堂兄姬如流開始接觸,約定他日平分天下,扶植他發展自己的勢力與你的母親對抗。甚至直到幾年之前,成功地顛覆了西戎的政權,扼住中昭西向的大門。」

  「我很清楚,僅憑姬如流現在的實力,還不足以與中昭抗衡。夏國也還沒完全準備好。我需要等待時機。等時機成熟,那時再一擊而中。但是他太愚蠢了。或者說,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實力,卻還是壓不下心中的貪欲和渴望復仇的恨意,不顧我的意願,貿然挑起了爭端。」

  「我一開始很憤怒。因為他破壞了我的計劃。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上天又把另一個機會送到了我的面前,如果我能把握得住,我甚至可以提前收起我的棋局。這個機會就是姬弗賀,你的二皇兄。」

  「你很驚訝是嗎?你是不是一直覺得你的二皇兄因為疾病纏身所以生性淡泊?但是我告訴你,你錯了。只要是生在帝王之家,和那張寶座的位置不過一臂之遙,就算是個明天將死的人,他今天也會夢想能坐上去,哪怕只有一夜。」

  「幾年之前,我就覺察到了姬如流的野心。事實上,就算他真的對我俯首帖耳,我也不會真的把他當成我唯一的合作者。人總是不可相信的,尤其是你們中昭這些狡猾的人。我派去潛伏下來的耳目傳回的消息讓我選中了姬弗賀。」

  「你的母親是個英明的帝王,但是她的注意力過多地被姬如流和你的大皇兄所吸引,於是她忽略了這個太醫暗指不會活過三十歲的二兒子。她卻做夢也想不到,就是這個註定會不壽的兒子,到了最後會給她致命的一擊。」

  「我買通了出入他王府的太醫,取得他的信任,與他達成了密謀。他和姬如流一樣,能有機會抓住原本飄渺無望的希望,誰能抵制得住這誘惑?王蕭端木三個家族,端木自然是女皇的人,恨不得她萬古千秋。蕭家也還有立足之地,三大家族,唯獨王家日漸式微,卻又無力改變,自然心有不滿。人必先自動,而人動之。我利用了他的不滿,用了幾年的時間,終於慢慢地將他培植成了姬弗賀的勢力,羽翼漸豐。」

  「西戎開戰,魯鹿引走了中昭的重兵,帝都空虛,而我也沒看錯姬弗賀,他果然是個極有手腕深藏不露之人。得了我的指令,於是一夕之間,你的大皇兄背負上逼宮的罪名,倒在了他兄弟的劍下,而你的母親睡夢之中,她的龍床之前也架上了來自她兒子的無情的刀鋒。」

  元炬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終於停了下來,微微喘息著,目光裡卻滿是燃燒著的興奮。

  昌平的指甲已經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手掌心之中,一種仿佛來自地底最深處的絕望籠罩在了她的心頭,壓得她幾乎透不出氣。

  「既然你已經籌謀得這樣天衣無縫,要我對你又有什麼用?」

  她有些艱難,卻一字一句地說道。

  元炬凝視她片刻。

  「你應該是一個意外。但對我太有用了!按照原定的計劃,你隨同魯鹿回去,沒等你們進入皇城的大門,魯鹿就會被削去軍權,你就會被軟禁,從此再也沒有誰有資格和力量去與姬弗賀爭奪皇位。大臣們就算心有懷疑,但他是姬姓皇族的血親直系,名正言順,唯一可能會質疑的端木家族也被控制,重壓之下,誰會貿然出頭?

  我千算萬算,沒算到你竟會私自悄悄地留在了戎陽!戎陽王宮雖然被你們佔領,但是戎陽城裡卻還有我留下的探子。我得知步效遠經常出入驛館,打聽到裡面住的是一個來自中昭的貴客。為了弄清楚到底是誰,我故意命令探子露出馬腳,驚動了步效遠。他果然中了我的計策,匆忙把你轉移到了王宮之中。而這正中我的下懷。王宮之中有條連現在的西戎王也不知道的密道,於是我就不費吹灰之力地得到了你,我的公主!你知道我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是什麼感覺?上天真助我!」

  「有你在我手上,我就多了一道挾制姬弗賀的尚方寶劍。只要他稍有異心,我就完全可以把你推出去,用你的名義在天下人面前揭穿他的篡位陰謀,你說你對我有沒有?」

  他終於哈哈大笑了起來,聲音響得她幾乎耳鼓震動。

  「元炬,你真是一個可怕的人。」

  「不不,我的公主,我只是比別人能多想一些,多忍一些而已,」元炬的笑聲終於停歇了下來,臉上卻還帶著幾分得意的殘餘,「你還記得一年之前我向你求親,你的母親設下的那個箭局嗎?我對弓箭太熟悉了,熟悉得就仿佛我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我端起一支箭,就已經覺察到了被動過手腳,只是不想聲張而已。那時的我還需要在你們面前隱忍,甚至故意顯露出我輕狂的一面,只有這樣,你那敏銳過人的母親才不會對我起疑。可笑的是就算用了作弊的弓箭,你們中昭軍中最負盛名的箭手也無法勝過我!」

  「但是你卻偏偏被一個出身低下的步效遠給制住了,而且快得我還沒有看清楚怎麼回事,他的刀就已經頂在了你的咽喉!」昌平終於也笑了起來,笑得婉轉嫵媚,一雙眼流光溢彩,「我要是說,我的駙馬,步效遠,他一定會追上來,把我救出去,甚至讓你死在他的刀下,你信不信?」

  元炬面上的得色突然僵硬了起來。

  「他若真追上來,正好。我對他說過,終有一日,我會要他十倍償還我當日之辱。」

  昌平不答,只是微微翹起了唇,再次抬起下巴,傲然道:「元世子,我累了。你出去吧。」

  元炬死死盯著她,猛地把手上燭臺甩到了地上,燭臺滾了幾圈,火苗被壓熄了。

  「公主,等到中昭的帝都上空也飄展著我夏國的獵獵旗幟之時,我一定會在太寧宮黃武殿的至高寶座之上看著你心甘情願地朝著我一步步走來,向我俯下你高貴美麗的頭顱。」

  黑暗中傳來了他仿佛咬牙的聲音,然後是一陣離開的腳步,帳篷裡終於歸於沉寂。



第五十四章

  元炬表面上並沒顯露出什麼,只是接下來的幾天,四面由荒原漸漸成了山丘,道路更加彎折不平。他雖刻意加快行程,只是山間道路畢竟不比平原,速度反倒比前些時候慢了些,直到繞出了山丘地帶,抵達了靠近夏國不過一天路程的鹿垣,才放鬆了下來。見天色已經暗了,今晚歇一夜,明日一鼓作氣,到傍晚時分應該就可以進入自己的地境,於是命令找個寬坦之處紮營休息。

  昌平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腿一軟,見身邊的元炬伸手過來,立刻躲避了開來,身子一個趔趄,已是摔到了地上。

  「公主何苦這麼倔強,摔疼了自己……」

  元炬半真半假地道了一句,轉頭朝愣住的侍女喝道:「還不快攙起來!」

  侍女一驚,急忙雙雙上前矮下了身伸手去扶,卻被昌平拂開了手,自己爬起來,拍了下裙擺膝蓋處沾上的黃泥,直起身朝前走去。直到進了帳篷,這才有些無力地坐到了地上。

  剛才從北夏士兵露出的滿面喜色和聽來的隻言片語中,她知道這一路過來的目的地應該快到了。如果在她被帶入北夏境地之前,還沒有救兵出現的話,那麼自己以後想再獲救,就真的難如登天了。

  她想步效遠一定已經在路上了。但是照這幾天元炬的行路速度來看,想這麼快就追到這裡,希望實在是渺茫。

  門簾被掀開,侍女送來了吃的食物。儘管沒有一點胃口,食物也粗糲不堪,她卻一口一口地都咽了下去。

  或許,或許他已經趕上來了呢。她一定要讓自己有足夠的力氣來迎接他。誰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情。就像十幾天前,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現在竟這樣肮髒不堪地坐在帳篷的地上,吃著難以下嚥的食物,想著他現在到底已經到了哪裡。

  她想讓自己睡去,醒來精神會比現在要好許多。但是她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元炬的話就會在她耳邊響個不停。她焦心如焚,卻又無能為力。

  過去了很久,帳篷外面再也聽不到北夏人說話的聲音了,她卻仍是輾轉難眠,頭也脹痛得厲害,她想出去透口氣。

  她終於忍不住爬了起來,掀開簾子出去。

  看守她的人立刻警覺地朝她走了過來。見她沒動,只是抬頭望著中天高懸的明月,也就停下了腳步,只是仍緊緊地盯著她。

  ***

  「從馬匹數量來看,人數應該和我們差不多……」

  同一時刻,靠近元炬紮營處的一處矮丘之後,匍匐在地上的一個護衛對著身邊的步效遠低聲說道。

  月光灑照下,遠處約莫五十步之外的平地上,插了十幾根的馬樁,每株樁上繫了三四匹馬的韁繩,再過去看見些帳篷,四圍有幾個黑影在慢慢走動,應該是輪值守夜的士兵。

  兩天之前,當他們面前的地勢漸漸變得高低不平,要進去山丘地帶的時候,嚮導告訴他,過了這座山就是靠近夏國的鹿垣。他知道一條廢棄了多年的捷徑,從那條路出山可以縮減至少一半的時間,但是崎嶇難行,中間有條崖邊的山路十分狹窄,稍不小心就會失足滑下山崖,所以知道的人並不多。

  步效遠沒有猶豫,立刻採納了嚮導的提議,經過那道山坳之時,叫衛兵用自己身上撕下的衣服將馬蹄和自己的腳包裹起來防滑,小心翼翼地過去。第三天一早出了山,循著馬糞的痕跡又追趕了一天,天黑下來的時候,遠遠看見前面有幾堆火光隱隱在跳動。

  這是這十幾天來第一次看到的景象。怕馬的聲音驚動了前方,步效遠命人後退了一些原地待命,然後帶了一個護衛,借了平原上長過膝蓋的野草的遮蔽,匍匐著慢慢地靠近,最後停在了一處矮丘之後。

  他在這裡已經俯臥了有段時間了。他現在已經可以肯定,這就是元炬一行人的紮營地。幾乎是日夜兼程地追趕了十幾天,連片刻的休息也是靠著馬腿打個盹而已。

  現在終於讓他追上了!

  那麼多個帳篷,她到底在哪一個裡面?她還好嗎?

  他壓住怦怦的心跳,想先悄悄退回去想個妥善的辦法,突然整個人僵住了。

  她從頂帳篷裡出來了,微微地仰頭望著明月,一動不動。

  皎潔月光下的那個身影纖細而苗條,背向著他,他看不到臉龐,但是他仍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就是昌平。

  他全身的熱血都要沸騰起來,恨不得立刻就向她衝過去,把她緊緊地摟在自己懷裡,從此再不讓她離開自己半步。但是他現在卻不行。他眼睜睜看著她慢慢轉身,朝著東南方向怔怔凝視,卻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那是他的方向。

  她終於伸手撫了下自己被夜風吹得有些淩亂的長髮,仿佛歎息了一聲,低頭回到了剛才的那個帳篷中去。

  步效遠的牙齒咬得緊緊,忍住了心中的激動的傷感,和身邊的衛兵一道,慢慢匍匐著倒退,直到安全的距離,這才起身飛快而去。

  ***

  子夜過去,正是人最睏乏的時分。守夜的幾個士兵白天裡趕路辛苦,想著追兵不可能這麼快趕上,而且明天就要入北夏,有些鬆懈下來,靠著馬樁有些昏昏欲睡,脖頸處一涼,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就倒了下去。

  昌平回到帳篷裡重新躺了回去,眼皮漸漸有些沉重了下來,耳邊突然似乎聽見有腳步靠近的細微聲音。她睡眠一向都淺,何況是在這樣的地方,立刻就驚醒了過來,猛地翻身而起。

  「是誰……」

  她還沒發出聲音,嘴巴就已經被人緊緊捂住。

  她頭皮一麻,急怒攻心,狠狠一口就咬了下去。

  「嘶……是我……」

  黑暗中,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響了起來,她幾乎要暈厥了過去,緊緊繃了大半個月的神經在聽到這聲音的一刻驀然放鬆下來,整個人軟軟倒了下去。

  「瓔珞,你怎麼了……」

  步效遠嚇了一跳,手臂緊緊地攬著她柔弱無骨般的身子,一隻手有些焦急地摸上了她的臉,這才覺到她竟淚流不停。

  「壞蛋……,為什麼現在才來……」

  她低聲抽泣了起來,一雙手卻死死地抓住他的身子,唯恐一鬆開,他就又會消失。

  步效遠的心緊緊地縮了起來。

  「是我不好……,我先帶你離開,等你安全了,你想怎麼樣都行。」

  他俯身將她抱了起來,像抱孩子那樣地讓她緊緊伏在自己的肩膀上,掀開帳篷的簾子,敏捷地出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1 08:03 PM

第五十五章

  一個被尿憋醒的小頭目從帳篷裡鑽了出來,正要找個地方撒,看見幾個本來應該在值守的人都不見,以為偷懶去了,罵著靠近了些,腳下卻被什麼絆住,低頭一看,失聲大叫起來:「不好,出事了!」

  這聲音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分外清楚。

  元炬的帳子靠得近,一下被驚醒,摸起手上的刀一躍而起衝了出去。

  「世子,守夜的人死了!」

  元炬臉色大變,猛地朝昌平的帳子飛奔而去,接著就是一陣狂怒的咒駡。

  「快追!」

  他怒吼一聲。

  被驚醒的北夏人紛紛從帳子裡出來,朝馬樁飛奔而去,這才發現馬匹的韁繩不知何時已經被人解開,尾鬃上起了火,受了驚嚇的馬撒開蹄子四下奔散著逃脫了去,轉眼就無影無蹤。

  ***

  步效遠感覺到她的手緊緊地纏在自己的肩頸上,整個身子都還在微微顫動,仿佛在向他傳達她此刻的恐懼和緊張。

  身後傳來了一陣騷動,有人在大聲呼喝,寂靜的夜裡,這帶了倉皇憤怒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楚,接著很快,就是一陣馬匹嘶鳴和奔走嘈雜聲。

  「別怕,是他們的馬受驚了逃散。我會保護你的!」

  他低聲安慰她,腳步更快,像荒原上的一隻矯健獵豹。

  她的臂膀把他抱得更緊些,「我不怕,」她應道。

  是的她不怕,有他在她身邊。

  身後傳來了一道尖銳的撕裂了空氣的聲音,那是一支利簇,挾裹著憤怒和恨意破空而來,淩厲肅殺,仿佛就在眨眼間,已經到了身後不過數尺之遙。

  「箭!」

  面朝後的昌平失聲叫了起來。

  步效遠微微俯下了身體,抽出腰間的刀,迅捷如閃電,揮刀,刀背正正打在了箭頭上,叮一聲,箭杆如折斷了翼翅的兀鷹,戛然墜落頓地。同一時刻,元炬騎在馬上,轉眼停在了不過幾十步開外的地方,星光之下,圓睜的眼中滿是狠戾之氣。

  「你竟來得這麼快,看來我還是小看了你。」

  他看著步效遠,切齒道。

  步效遠輕輕放下了昌平,將她擋在了自己身後,這才轉身朝前兩步站定,盯著元炬一語不發。

  「步效遠,你可能還不知道,中昭已經易主。她也早不是從前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昌平公主,而是現在的新皇,她的兄長姬弗賀必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之釘。她現在的地位非常微妙,對你非但無用,反而足夠惹禍上身。就算你現在從我手上奪走了她,我敢保證,你也無法入你的國境一步。至於西戎,相信我,你現在回去,等待你的也絕對不是歡迎,而是他們為了表示對中昭新皇的效忠對你們張開的天羅地網。你們已經窮途末路,何必再做這種無用的掙扎?看清形勢,投到我的麾下,我堂堂大夏,最不缺的就是容人的腹量……」

  元炬說到最後,用力張開手上的烏鐵之弓,俾睨之態,盡顯無疑。

  「在我眼裡,她是我的女人。」

  步效遠打斷了元炬。他的聲音低沉,卻足以穿透這荒原裡他周圍的一片黑暗,一字字地敲入人耳。

  「那就看你有沒有這本事,護住你的女人了!」

  元炬冷笑,他的身後,隱隱能看見北夏人奔跑而來的正在晃動的身影。

  「元世子,單打獨鬥,你未必是我的對手。我知道你身後有幾十個手下正過來,但我的隨從也就在不遠處,他們已經趕了過來。而且,你們大部分的馬匹已經被我的人驅散,所以,你是無法留下我的。」

  步效遠說話的時候,片刻之前潛去縱火放馬的幾名中昭武士已經騎在奪來的馬匹上,越過了正在奔跑的北夏人,飛快地靠近。

  「將軍,接住!」

  一個武士靠近,扔過了手上引著的一匹空馬的韁繩。步效遠伸手抓住,淩空飛身已是翻上馬背,幾乎同一時刻,一個俯身,單手抱住了仍立在地上的昌平,將她抄上馬背。

  趕了上來的北夏士兵追出了十幾步,望著前方的幾騎人馬迅速消失在了荒野的一片暗黑之中,終於無奈停下了腳步。

  步效遠很快就和聞聲正趕來的隨行衛兵們會合了,馬蹄疾馳聲中,一行人往東南方向而去。

  天明,天又暗了下來,他們終於停在了一個山坳之中,察看了地形,暫時歇下了腳。

  從昨夜開始到整個白天,昌平一直都沒怎麼說話,現在也是這樣。她靜靜坐在燃起的火堆前,望著面前劈啪燃燒不停的火苗,聽著不遠處山坳外傳來步效遠和衛兵們說話的聲音,眉宇間籠罩了層淡淡的憂鬱。

  步效遠朝她走來的時候,她站了起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直到他到她面前站定。她怔怔望著這張仿佛足以照亮周圍黑暗的年輕臉龐,終於慢慢地笑了起來。

  「你看,我……現在已經不是女皇陛下的公主了呢……」

  她的聲音很輕,如果他仔細聽的話,還能聽出仿佛帶了絲微微的顫音。

  步效遠的眉不可覺察地皺了下,盯著她的眼睛,凝視了片刻。

  他忽然有些難過。

  他印象中的這雙美麗的眼,流露出的從來都是驕傲的,盛氣淩人的神情,就算是從前和他親昵時她露出的小女兒嬌態,那也是帶了幾分由不得他抗拒的熱烈,如火辣綻放的玫瑰,而不是像現在,連笑容都帶了幾分慘淡。

  他猛地伸出手,抱了她起來,把她抱進了身後的帳子裡,低頭用力地親吻她的唇,直到感覺到她原本帶了幾分涼意的唇瓣漸漸地生出了些溫度,這才繼續用他唇舌間的火熱遊移過她形狀美好的脖頸,她被扯開了衣襟的胸脯,她光滑平坦的下腹,直到他最後順勢單膝跪在了她的身前,用力將她微微顫抖的柔軟身子貼向了自己的臉龐。

  她是這樣的美好。這樣的憂傷和慘淡不該出現在她美麗的眼眸中。他願意終其一生,用他身體裡的血和手上的刀來捍衛她的尊嚴和高貴。

  一片黑暗中,他沒有說話,她只聽到了他略微有些粗重的呼吸。但是就是這樣沉默而熱烈的跪吻,驅散了她心頭的不安和陰霾,讓她感覺到了自己仍是被他深深所愛著,不管她是從前那個貴為天驕之女的昌平公主,還是現在這個覆巢之下徹底失去了庇靠的柔弱女子。

  失去了皇家身份的光環,她原來什麼都不是。但在他眼中,她是他的女人,不管什麼時候。

  她的眼眶漸漸發熱,她俯下身子,雙手摸著緊緊抱住了他寬闊的後背,低聲乞求:「愛我……」

  不再是公主和駙馬了,而是男人和女人,在那個散發了異味,只能照射進一角午後陽光的陋巷中,因為上天的垂憫或玩笑而讓他們偶然相遇的那對男人和女人。

  漆黑而窒悶的帳中,她被他壓倒在地,身體交纏在一起,熾烈的汗水從他的身體上一道道滾落到他身下的她的身體上,他們緊緊相擁,如在人間極境。

  「我要回去。」

  昌平靜靜臥在步效遠的身側,臉頰貼著他仍帶了潮汗的胸膛,聽著他發自胸腔的有力的心跳之聲。這一刻,連他落在自己耳畔的仿佛還帶了些纏綿過後餘韻的呼吸,也是如此清晰可聞。

  「效遠,我想和你就這樣一道離開,丟下一切,到個誰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就我和你過日子……」她慢慢地說道,唇邊浮出了一絲笑,「這樣我會平安一輩子,然後和你一道安靜地老死……但這不是我的命,」她吸了口氣,「我生在了皇家,冠上了姬姓,並且因為的我的父親和母親,享受了這世上極致的榮華和富貴,我就必須要為這樣的享受擔起我應當的責任。女皇陛下生死未卜,姬弗賀不會是一個能讓中昭得安寧的皇帝,所以就算前方是懸崖,我也必須要回去。」

  她說話的時候,他的手心裡一直握著一把她的髮,涼滑如綢。

  「瓔珞,我也記掛著大將軍。我原本是想找個安全的地方讓你安頓下來,然後我回去……」

  「不,帶我一起回去,求你了。這是我的責任。我的母親,她現在一定也正在等著我……」

  她立刻攀住他的肩,柔軟的身子滑上他的胸膛,低頭尋找著他的唇。

  他鬆開了掌心握住的髮絲,改成用力纏抱住她細弱的腰肢,緊得仿佛要把她完全嵌進自己的身體。

  「我說過,我會保護你的……」

  他的話被她的親吻所吞沒,含糊消聲了。

  ***

  第二天步效遠召集了他的隨行衛士們,宣佈了一個決定。

  「你們都是立下了功勳的勇士,本該昂首闊步地回到帝都,受封獎賞。但是現在我卻無法再堂堂正正地率著你們回鄉了。你們可以轉道西戎與大隊會合,等待來自帝都的最新將令。」

  他說話的時候,目光梭巡過每一張熟悉的面孔,有些不捨,更多的卻是釋然。

  北夏人不會就這樣輕易放過。他們現在必定已經追了上來,甚至會潛入中昭繼續追擊,只要能搶在姬弗賀之前得手,他們就仍是贏家;新皇姬弗賀,一定也不會讓這個能夠威脅他皇位的妹妹順利抵達帝都。前途後路,都是叵測。他會用盡心力去護她,但是他們都已經知道了發生在帝都的那場變天,應該會明白,這才是他們每一個人現在最好的去路。

  一陣沉默。

  「將軍,我願意誓死追隨將軍,絕不離開!」

  一個衛士突然向前一步,大聲說道。

  「我也一樣!」

  更多的人站了出來,一張張年輕的臉龐上沒有退縮,只有堅毅。

  步效遠胸口一陣發熱,向他們用力點了下頭,「弟兄們,我知道你們都是鐵骨錚錚的好男兒。但是現在,入了中昭,就意味著躲藏和危險。我步效遠謝過兄弟們,你們的心意……」

  「你們的心意,我和步將軍領了。」

  一道清越的聲音響了起來。眾人循聲望去,看見昌平緩緩從帳子裡出來,仍是舊日在軍中時的男兒裝扮。

  衛士們怔怔看著,直到昌平到了步效遠的身邊,朝他們略微彎腰,微笑著道:「感謝你們的忠誠和無畏,沒有你們,步將軍一人也無法順利將我救出。現在,請你們遵照步將軍的命令,回到西戎靜候待命。」

  「表弟!原來公主你真的就是表弟!你還給我寫過家書!」

  一個衛士睜大了眼,指著昌平突然驚聲叫了起來。

  昌平朝他微微點頭笑了下。

  一陣騷動過後,衛士們紛紛下跪。

  「將軍,從你選了我們隨你出行的那一刻起,護衛公主殿下就是我們的唯一任務。北夏人一定會再次追來,請將軍帶著公主取近道直接回中昭,我們一行人斷後,吸引北夏追兵。唯一所願,就是將軍和公主殿下能早日入京,解大將軍之困,好叫撥雲見日,扭轉乾坤,那時我等再為將軍效犬馬之勞!」

  發自肺腑的錚錚之言,再推拒,就是對這鐵骨的輕賤了。

  步效遠大步上前,扶起了當先的那名衛士,大聲道:「好弟兄們。我步效遠投身軍營,最大所得就是結識了你們這一群好弟兄們!我步效遠在此對天立誓,只要一息尚存,絕不負你們今日所願!」



第五十六章

  不再取道西戎,徑直抄近道往南而去,兩匹馬,一雙人,從地廣人稀的北境入了中昭國境。

  或許是帝都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傳到,初時暢行無阻,直到接近人煙密集之處,路上的盤查才漸漸嚴了起來,兩人避開城池,一直取道野徑,餐風露宿,大半個月後,終於到達了帝都。

  帝都的城防極是嚴密,四個城門封閉三個,只剩東門開著,從早到晚,都有士兵手拿畫像,逐一檢查入城之人,一時受阻,在城外停留了一夜。是夜,兩人借宿在了城外的一戶農舍之中,家中只有一對農人夫妻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兩人只說自己是西戎戰亂之時流離失所的災民,如今過來投親。

  一聽說西戎二字,農婦的眼睛一亮。

  「你們真的是西戎過來的?我兒子去年剛成婚沒半月,就隨了魯大將軍過去當兵,如今別人一道去的都回了,他卻還沒回。前兩個月倒是收到了封給他媳婦的信,叫了村裡的識字先生念了,曉得他都好。只是如今卻不知如何,愁得我們日日睡不著覺……」

  那年輕小媳婦半藏在褪了色的竹簾之後,身影一動不動。

  昌平心中一動,想起從前在軍中給士兵們寫信時的情景,有些遲疑道:「你家可是周姓?」

  農婦驚訝道:「你怎麼知道,我兒子叫周五。」

  昌平笑了下:「他是不是臉膛黧黑,眼睛很大……」

  「哎呀你見過我兒子?就是他啊,他怎麼樣了?」

  農婦驚喜地叫了出來,簾子後的小媳婦也不顧羞臊,猛地鑽了出來,眼睛圓睜,緊緊地望著昌平。

  「我恰巧碰到過他。他很好。知道我們要到這裡投親,特意托我向你們傳信,我們這才尋了過來的。」

  昌平想了下,微笑著說道。

  「太好了!老頭子啊,阿五托人捎了口信回來,如今好著呢,咱們好放心了……」

  農婦喜笑顏開,急忙朝裡面走去,扯開嗓子喊了起來,又忙不迭地到自家後園地裡拔了菜,燒了晚飯,熱情招呼。

  「大叔知道城門口在查什麼人嗎?」

  步效遠幾口吃完了飯,問道。

  農人搖頭,壓低了聲歎道:「誰知道呢,聽說是反賊。你們來得不是時候,城裡已經變了天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聽說魯大將軍造反,一回來就被抓了起來,又聽說女皇陛下突染暴病,難理朝政,把位子傳給了二皇子……」

  昌平臉色微微一變,步效遠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隔著張矮桌,農人並未注意到什麼,只是突然仿佛又想起了什麼,湊了過來說道:「聽說再過三天,新皇就要到太和壇祭祖,昭告天下,改立年號了。這天和的年號還沒叫慣,眨眼又要換,也不知道這回換成啥。我們這平頭百姓也沒啥想頭,只盼我兒子早點回來,往後我還能像如今這般,天天送了菜進城去賣,得幾個全家糊口的錢,我就心滿意足了……」

  農人一邊念叨著,一邊端了碗往灶間走去。

  步效遠和昌平對望一眼。

  城門是入帝都的唯一通徑。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而今之計,唯有一闖。

  第二日一早,農人夫婦如常那樣各擔了菜擔,要入城販賣之時,步效遠搶了農婦本欲挑的一副擔子,笑道:「大娘,我來,正好一道入城。」

  農婦因為昨天昌平傳來的消息,對他們極是客氣,哪裡肯讓他挑擔,一番推讓下來,步效遠搶過了擔子,看著農婦有些躊躇道:「大娘,看城門口查得這麼嚴,我和表弟若說是從西戎過來,只怕盤查起來會有些麻煩……」

  農婦立刻點頭:「我和我家老頭子日日進城,與守門的都認識。你和我們一道,問起來就說你們是我家的遠房侄兒,如今過來討生活的。」

  步效遠急忙謝過了,四人這才挑了擔子一道往城門去。

  城防手上拿的畫像果然是步效遠和昌平二人的。只是他們兩個一路風吹日曬,人都黑瘦了不少,風塵僕僕,現在又頭戴斗笠,那畫像本就有些失真,如今更是不大相像,城卒見他們與販菜的農人夫婦一道,隨意瞄了一眼,也就放了過去。

  步效遠略微低了頭,緊走幾步正要過去,裡門出來一個小軍官模樣的人,盯著他看了幾眼,突然走了過來攔下。

  「等等,你看起來有點面熟……」

  農婦急忙過來,賠笑道:「軍爺,他是我家的遠方侄兒,過來進城找活計討生活的。」

  小軍官上下又打量了幾眼,拿過邊上一個城卒手上的畫像,正要再對比著看,突然聽見後面有人大罵:「你娘的眼睛瞎了?沒見後面排了長隊?老子當初在軍營幹副將的當,碰到你這種人,一頓軍棍就打死!」

  步效遠猛抬頭,赫然看見張龍正晃了過來。

  小軍官急忙收了畫像,點頭哈腰說道:「是是,張校尉說的是,小的只是看他有點面熟,這才問了幾句……」

  「我呸!」張龍已經過來,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罵道,「畫像上的人啥來頭我雖不曉得,只這個一看就是鄉巴佬,從頭到腳冒著土氣,哪有畫像上人的半分軒昂?趁早給我把後面的盯牢了,放了反賊進來,老子把你頭擰下來當夜壺!」

  小軍官被罵,不敢還嘴,急忙低頭離去,張龍這才回頭,朝有些驚愕的步效遠擠了下眼睛。

  步效遠和昌平入了城,謝過農人夫婦,兩人到了條偏僻的巷子,回頭見張龍果然已經跟了上來。

  「公主,步駙馬,小的這廂有禮了……」

  張龍還是不改當初的油滑性子,壓低了聲,笑嘻嘻作勢要見禮,被步效遠攔了下來。

  「你怎麼會到了城門當校尉?」

  不問則已,步效遠這麼一問,張龍又狠狠呸了一聲,抱怨道:「老子打了勝仗回來,本以為要升官發財了,哪想剛一回來,城門還沒進,老頭子就被抓了,王家的人接了帥印,派自己人接管大營,我們這些從前的人紛紛貶職,居然把老子派來當個看門校尉,我呸!」

  「張龍,你今天立了大功,日後若能光復,我必定會記你功勞。」

  一直默不作聲的昌平簡潔說了一句。

  面對昌平,張龍不敢再像剛才那樣嬉皮笑臉,正色道了謝,見前後無人,這才壓低了聲飛快說道:「我就曉得你們一定會回來,這才天天到城門口轉悠,果然被我等到了。步駙馬,你的義兄顧嚴讓我告訴你,屠巷一帶已經有暗哨布下,你們不要回去。他每天未時之後,會在城西一家叫燕來的茶館等你。現在天一黑就實行宵禁。我就曉得這麼多。你們趕緊想想辦法,後天新皇就要祭天昭告天下了!」

  張龍說完,匆匆離去。

  步效遠望了眼昌平,見她眉頭微皺,神色凝重,低聲勸慰道:「放心。我義兄一直留在京中,對局勢想必心中有數,過去聽聽他怎麼說。」

  昌平微微點頭。

  ***

  太寧宮中詭譎生變,風起雲湧,但這於尋常百姓來說並無多大影響。午後,燕來茶館裡,茶客三三兩兩佔據一桌,一壺茶,幾碟果,高談闊論,逍遙快活。

  步效遠兩人步入茶館,一眼就看到一個青衣男子坐在角落的一張方桌之後,臉容清臒。那男子也立時看到了他二人,臉上微微露出喜色,站起了身往外走去。

  步效遠和昌平一直跟著,直到他到了條窄巷,敲了扇門,門應聲而開,他兩人也跟了進去。

  「阿杏!」

  步效遠有些驚訝,脫口叫道。

  開門的正是從前住在屠巷中的阿杏,一年不見,她如今出落得更是亭亭,已是完全的大姑娘了。

  阿杏抿嘴一笑,急忙又關上了門,上了閂。裡面,阿杏的娘也聞聲,笑臉迎了出來。

  幾個人剛進屋裡,顧嚴就朝昌平下跪行禮,口稱「公主金安」,昌平急忙叫他起來,這一場動靜,卻把後面的阿杏母女驚得目瞪口呆。

  「你……你是公主……」

  阿杏呆呆望著昌平,吃吃道。

  顧嚴點頭,回頭低聲道:「她就是昌平公主。」

  阿杏怔怔不語,邊上阿杏娘回過了神,急忙要下跪,被昌平一把扶住了。

  「從前我就覺著阿步帶回的媳婦和尋常女兒家有些不同。前些時候官軍到了屠巷,弄出這麼大動靜,我還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原來竟是沖著公主和阿步來的……」

  阿杏娘絮絮叨叨,神情極是激動不安。

  「效遠,你隨大軍出征後,我照了你的囑託有時去看顧下嬸娘和阿杏,後來宮中生變,王司徒查到屠巷,把你家邊上的住家強行遷走,派了人佯裝住進去監視,以防你萬一回來。我這才另尋了這地方,叫她們母女暫時有個容身之處。」

  顧嚴簡單解釋道。

  步效遠看向了阿杏娘,有些不安道:「嬸娘,我拖累你們了……」

  「哎,快別這麼說。你這麼有出息,嬸娘也替你高興。你們一定有話說,我這給你們看哨去。」

  阿杏娘拉了阿杏,急急忙忙出去了。

  屋子裡的氣氛一下有些肅穆下來。

  「顧大哥,大將軍怎麼樣了?」

  步效遠立刻問道。

  顧嚴道:「大將軍積威已久,他們不敢貿然對他下手,如今只是派了重兵軟禁在西苑,尋常人根本無法靠近。女皇陛下應也被拘在行宮之中,想來性命應無大礙,只是如今局勢已危如累卵,後日他若順利祭天昭告天下,只怕再難有大作為了……」

  「我千里而回,就是為了此事。我的二皇兄早和北夏勾結,北夏狼子野心,對我中昭虎視眈眈。他若稱帝,於國於民絕非幸事,往後中昭必定再無安寧之日。顧大哥若是有何對策,儘管道來。哪怕需我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昌平一字一字道,聲音清晰有力。

  顧嚴急忙口稱「不敢」,沉吟片刻,終於道:「朝中百官,女皇母族端木家如今已被控制,難有作為。剩餘大部分人迫於淫威,不是觀望靜待就是倒向王家,且他們也無這回天之力。如今能撥動局勢的關鍵,在於兩人,一是魯大將軍,二是蕭家。」

  步效遠和昌平對望一眼。

  「大營兵力,足以撼動天下,誰掌握了大營,天下就歸誰所有。那裡的將領,如今雖被撤換了一部分,只剩下大多還都是大將軍的舊部,大將軍只要出面,必定能震懾得住。他們也知道這一點,所以軟禁了大將軍。只要我們能弄出大將軍,局面就挽回了一半。」

  「如今只有蕭家還有可能做這件事!」

  「公主所言不錯。蕭家本是中昭的三大家族之一,從前就一直與王家明爭暗鬥。如今王家驟然得勢,大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勢。蕭丞相藉口病身,辭了相位。我若沒想錯,他心中必定不甘,不過迫於形勢,這才避其鋒芒。公主若能親自出面遊說於他,他極有可能會被說動。只要他肯出手,營救大將軍就有極大勝算。只是……」顧嚴微微皺了下眉,又猶豫道,「萬一遊說不動,反把公主交給你二皇兄的話……」

  「要成大事,又豈有萬全的勝算!只要有一分的把握,我也要去試下。」

  昌平打斷了他的話,眼睛閃閃發亮。

  「公主真當是巾幗鬚眉,這般膽色,叫我極是欽佩。事不宜遲,今夜就要行動。」

  三人商議完畢,已是正午。阿杏過來叫他們去吃飯。昌平站了起來,眼前突然一陣發黑,站立不穩,若非步效遠眼疾手快,一下就要栽倒在地。

  「瓔珞!」

  步效遠大驚失色,抱起她放在床鋪之上,焦急地拍打她臉。

  昌平眼睫微微顫動,慢慢睜開了眼,有些茫然道:「我……這是怎麼了?」

  「你剛才暈了過去,躺著別動。」

  阿杏娘急忙送了碗水進來,昌平喝了下去,臉色這才有些好了起來。

  「瓔珞,這些日子苦了你了,是我無能……」

  步效遠握住她還有些涼的手,很是自責。

  昌平伸手輕輕撫了下他的臉,「傻子,天下再也沒比你待我更好的人了,所以我才總欺負你……」

  「呶,我娘叫我送進來,你不用起來了……」

  身後阿杏送了飯菜,放了下來,看他們一眼,咬著唇低頭出去了。

  「你餵我我才吃……」

  昌平笑道,神色間又帶了幾分往日的俏皮。

  步效遠這才有些放心下來,應了一聲。不想剛吃兩口,見她眉頭一皺,突然一陣泛嘔,竟然又吐了出來。

  步效遠嚇了一跳,慌忙揉胸拍背,聞聲進來的阿杏娘看了下,突然笑了起來。

  「嬸娘多嘴一句,這瞧著倒像是女人家有了的樣子,公主前個月月事可來過?」

  昌平如夢初醒,「啊」了一聲,已是一陣耳熱心跳,頭微微低了下去。

  「嬸娘,她有什麼了?」

  步效遠還是有些不解,怔怔看著昌平。

  「你怕是要當爹了呢。」

  阿杏娘笑眯眯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1 08:22 PM

第五十七章

  「我要當爹了……」步效遠喃喃重複了一聲,霍然回頭,「瓔珞,我……真的要當爹了?」

  他一個大步到了她身前,有些不敢相信地望著她。

  昌平臉頰上剛泛起的紅暈還沒褪盡,低頭不語,等阿杏娘笑容滿面地離開了,經不住他望來的熱切目光,這才低聲說道:「嬸娘提醒,我才記了起來確實……,應該是了……」

  步效遠立著一動不動,只是笑個不停。

  「你傻了?只會笑。」

  昌平咬住唇,白他一眼。

  「瓔珞,我太高興了。從前從沒想過我竟然也能當爹。」步效遠伸手,愛憐地輕輕捋了下她略微有些散亂的髮絲,凝視著她,「你跟著我這樣一路過來,本來就辛苦了,沒想到竟然還……」

  昌平微微歎了口氣,「他現在過來,可真不會挑時候……」

  「不不,瓔珞,我們的孩兒在你最難的時候過來陪伴你,你看他多貼心,還很有福氣呢。往後他可以在弟弟妹妹面前神氣地說,我是在阿媽最辛苦的時候過去陪她的,你們誰像我一樣?」

  昌平歪頭,看他一眼,突然笑了起來,「還想讓我給你生好多娃娃?步效遠,我從前怎麼沒發覺你這麼會說話?」

  步效遠臉微微有些紅了起來,摸摸頭,也嘿嘿笑了起來,「我說的都是心裡想的話。」

  竹簾子外,阿杏手上端著她娘剛才讓她送進來的糖水雞蛋,聽著簾子裡兩人的輕聲笑語,半晌,終於咳嗽了一聲,掀開簾子進去。

  「呶,我娘做給你吃的。」

  步效遠急忙接了過來,對著阿杏笑著道了聲謝,坐到了床邊,一口一口地舀了餵給昌平吃。

  阿杏怔怔看了片刻,終於掀開簾子,低頭出去了。

  ***

  一場夏日暴雨剛過,天色朗潤,整個都城看去天高景明。

  蕭鄴站在自己父親的身後。身畔清風漫捲,空氣裡充滿了不知名的沉潤花香。簷廊下,臺階上,到處都是被片刻前那場風雨摧打下的落花,濕沉沉堆積成陣。

  蕭鄴看向自己的父親。他已經脫去了昔日的盤錦寶相金絲朝服,只剩華髮斑駁。現在他仰頭正望著天空,一動不動,已經很久了。

  太寧宮中一夕生變,王家如鷹鷂沖天,轉眼得勢。父親沒兩天就立刻抱病上疏請辭,閉門不出,嚴令蕭家族人不許任何動作,直到現在。

  再兩天,新皇就要祭天昭告天下了。他卻仍這樣不動,真的仿佛入定。他有些急,更多的卻是不甘。忍了多日,終於按捺不住,尋了過來。然而見到這張沉暮得透不出半分心境的臉,他之前想好的所有的話卻又都說不出來了。

  他順著父親的視線,也抬頭望去。見過雨初晴的蒼穹,霞光萬丈,天際之處隱隱掠過了幾隻飛鳥的黑影,而四周寂寂無聲。

  「外面的暗哨還在?」

  半晌,蕭暮歸轉頭,終於開口,聲音低啞,卻隱隱帶了金鐵之質。

  「是。」

  蕭鄴收回心神,迎上父親幽暗莫測的一雙眼,應了一句。

  蕭暮歸複又抬頭,望向了天空,出神片刻。

  「該來的,總會來。」

  仿佛是在自言自語,蕭暮歸雙手交負在身後,不緊不慢地沿著曲廊朝書房而去。

  蕭鄴怔怔立著,望著他消失的背影,神情有些茫然。

  ***

  書房的門咿呀一聲被推開,帶進的風吹動了桌案一角的燭火,火苗忽閃了幾下。

  蕭暮歸的視線從手中的書卷上抬了起來。

  他已經吩咐過,入夜若無呼召,不許旁人到書房打擾於他,連夫人和蕭鄴也是。現在已是深夜,進來的卻是一個男子,府中下人打扮。

  蕭暮歸的眉頭微微皺了下,那人已閂上了門,朝他大步而來,停在了桌案之前。

  蕭暮歸猛地後靠,後背撞到了椅上,帶得椅腳拖過地面,喀拉作響。

  「是你!」

  他睜大了眼,脫口而出。

  步效遠朝他點了下頭:「蕭大人。」

  「你竟闖到了我這裡!」

  蕭暮歸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只是盯著對面的步效遠,沉聲說道。燭火之光映在他的臉上,照出額頭眼角細密的褶紋,卻辨不出半分喜怒。

  「蕭大人府外有暗哨盯著,我想進來,確實費了些手腳。只能叫人在外弄出些動靜,引走了人,這才翻牆而入。所幸大人府中很是寬泛,所以一路探尋了過來。」

  「你既已經入城,想必昌平公主也必定是了。你們如今是新皇必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之釘,就不怕老夫告密嗎?」

  蕭暮歸慢慢說道。

  「蕭大人若是甘於蕭氏一族從此沒落,那就姑且試試。」步效遠沉聲說道。

  蕭暮歸目光微微閃動,一隻手輕輕叩擊著桌面。書房和著夜色的沉寂,讓這輕微的叩擊之聲聽起來也格外清楚。

  「老夫能做什麼?」

  半晌,他終於開口。

  步效遠微微籲出口氣,「只要解救出魯大將軍,蕭大人就是平亂的最大功臣。」

  「你說得倒是輕巧。」蕭暮歸微微哼了聲,「魯大將軍府邸看守嚴密,如何解救?」

  「這事旁人來做,自然難於上青天,只是於蕭大人來說卻未必。端看你願不願意了。」

  蕭暮歸凝視步效遠片刻,呵呵笑了起來:「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步駙馬果然不同往日。」

  步效遠並無多話,仍是先前模樣,不溫不火道:「恕我冒昧,如今局勢,滿朝文武之中,除了端木輔國公,我以為最不甘心的就是蕭大人你了。」

  蕭暮歸止住了笑,霍然而立。

  「我蕭家在中昭曆百年而不衰,到我手中之時,非老夫高看自己,更得女皇陛下器重。公主擇婚,陛下本亦是屬意於我蕭家的,只是天不作美這才鎩羽。實不相瞞,如今看守大將軍府的羽林郎中就有老夫的人。要在大將軍府中偷天換日,雖非易事,卻也絕非不可能。只是動手之前,老夫要親見公主殿下。」

  「公主早料到你會這般,請蕭大人隨我去便是。」

  「只是……」

  蕭暮歸略微沉吟,有些猶豫之色。

  「蕭大人是在為門外的暗哨愁煩嗎?」

  步效遠一笑,俯身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蕭暮歸眼一亮,微微點頭。



第五十八章

  一輪明月在忽濃忽淡的雲層裡緩緩移動,清輝寞寞灑在地上空闊的青石道上。蕭家的大門被緩緩打開了,門裡粼粼駛出一輛青銅緇車。蕭睿騎馬在前,身後跟了兩排府中的護衛。

  馬車還沒駛出巷口,就有一隊護都兵衛幽靈般地出現。當頭的都尉騎在馬上,攔住了去路:「王總領下過宵禁令,任何人不得夜間走動!」

  「我的車,也敢攔?」

  馬車裡傳出一聲略帶蒼老的聲音,不高,也不急,卻帶了叫人不容忽視的威嚴。

  都尉知道裡面是蕭暮歸。如今他雖不得勢,自己也被派來日夜監視他的動向,卻仍不敢輕看了去,略微躊躇了下,下馬朝著密垂的簾子行了個禮,放緩了聲調說道:「蕭大人息怒,實在是上命難違,還請大人體諒。」

  馬車裡的人嗯了一聲,複又道:「老夫歇在宅中多日,一時興起,要去城東別院,明日好登高觀日。你若怕對王總領不好交代,儘管跟了上來便是。」

  車裡人話音剛落,前頭的蕭鄴已是「鏘」一聲,不耐煩地拔出了腰間的半截佩刀,冷月之下,刀鋒寒光凜冽。

  都尉猶豫了下,終是不敢強行攔住,慢慢後退了幾步,讓出條道。

  馬車繼續前行,都尉朝身邊的兵衛使了個眼色,衛兵領會,一隊人遠遠地跟了上去。都尉靜待了片刻,回頭望了下黑漆一片的暗巷,提韁朝王家急急而去,空曠綿延的青石道上,奔肆的馬蹄聲漸行漸遠。

  蕭府西牆一側,一道平日只供下人出入的小門開了條縫,兩個黑影從門裡出來,身影無聲無息,很快消融在了暗巷的幽深之中。

  ***

  蕭暮歸被解下了蒙在眼上的布,看見一雙眸子,即便周遭燈火昏暗,也掩不住如璀璨的明珠,顯出熠熠似水的光華。

  「殿下!殿下安然抵都,可見天佑中昭,何其幸甚!」

  他脫口而出,已是朝她拜見行禮。

  昌平上前將他扶住,歉意道:「委屈蕭大人了。昌平本是要親自去見大人的,卻被駙馬所攔,這才勞動大人前來。他也太過小心了些。大人夜半來此,本就過意不去了,竟還這般蒙了你的眼。大人既然肯冒險隨他前來,哪裡還用這般提防。」

  蕭暮歸推讓一番,終於勉強起身道:「駙馬一言一行俱是穩妥無礙。殿下本就金玉,何況置身如今這局面?謹慎自是應該。」

  昌平一笑,收了霽色,道:「宮中戮變,陛下遭劫。昌平自知孤掌難鳴,亟需蕭大人鼎力相助,方可撥其亂,平其正,還我中昭朗朗清空。」

  蕭暮歸本已坐在了椅上,聽罷又站立而起,慷慨道:「老夫蒙受皇恩數十載,從來只知道屈平正道直行,一心效忠陛下。如今國有凶難,老夫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昌平微微點頭,正色道:「中昭有蕭大人,如入砥柱於中流。待扭轉乾坤,陛下必當厚待大人之助!」

  蕭暮歸壓住興奮,鄭重道謝,這才慢慢退出了這間略顯狹仄的屋子。外間,步效遠和顧嚴正在等待他共議計策。

  他確實無法不興奮。

  王蕭端木,百年以來一直暗中交鋒難解。就在十幾年前,他還是先皇最倚重的弘股之臣,蕭家的女兒也是後宮之中最得寵的貴妃。不想一夕之間,女主當國,從此端木占盡上風;直到近兩年,女皇才漸漸顯出重新扶持他蕭家的意向,只可惜就在他和滿朝文武還在猜測女皇屬意誰人之時,一直隱忍最深的姬弗賀竟突然發難,打得他措手不及,更叫他鬱悶難當的是,明爭暗鬥旗鼓相當了數十年的王家此時浮出了水面,以功臣的面目俾睨朝中,這叫他想起就屢屢不忿,只是礙於無奈,這才稱病隱退,以謀後定。

  王家與他素有嫌隙,姬弗賀一旦坐穩這江山寶座,那麼等待蕭家的,從此就是黑暗一片,就算他想避讓,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皇朝的每一次變更,從來就是新臣舊宦相替的時機。端木因了女皇崛起,王家憑藉姬弗賀顯赫,而他蕭家,因了這天賜的機會,只要他能抓牢,朝堂之上,從此就又會是一番新反轉。

  蕭家的運道真正來了。

  ***

  是個晴霽天,初升的朝陽金濛濛一片,把高深宮牆裡直插雲霄的飛翹簷角和鎏金瓦梁照得閃閃發亮。

  「陛下,昨夜得報,蕭暮歸無視宵禁令入住城東別院,據說是為了登高觀日。」

  已被臨時任命為都城總領的王登看著斜斜倚靠在寬大軟椅上的姬弗賀,小心地回稟。

  「這個時候,他突然這樣,有什麼目的?」

  殿宇門外寬大臺階之上,鋪灑了一段一段的陽光,明媚透入了殿宇,晃在了姬弗賀蒼白的面容上,卻驅不散他眼中的陰冷。他盯著王登,慢條斯理地問道。

  王登立刻應道:「陛下放心,臣已經多派人手對他和端木一干人等嚴加監視,就算每日出入府中的下人也未放過。不管他什麼目的,絕不會放半隻蒼蠅飛到他面前去。臣敢擔保,以如今之守備,陛下明日昭告登基的慶典必定天人合一,萬民同慶。」

  「昌平和那個步效遠如今有消息嗎?」

  「城門對進入之人一一盤查,至今並無消息,可見未曾進入都城。臣派出的人正在路上追尋圍堵。據臣的線報,另有一群身份不明之人也一路尾隨,臣懷疑是北夏世子的人潛入國境……」

  姬弗賀斂眉垂目,嘴角漸漸勾出一道奇異的詭笑,帶了病容的面孔更添幾分森冷。

  「元世子……,只怕是想借了她,往後叫朕莫敢不從吧……王登,朕的母后生養了朕。她雖薄待了朕,朕卻不能薄待她,反要叫她留著口氣親眼看朕是如何大振宏圖。她卻不同。見到之後,格殺勿論,更不能叫她落入北夏人的手上。」

  他的聲音平靜舒緩,說完之後,咳嗽了起來,咳得兩顴染上了些赤紅,一雙眼仿佛也驟然布上了血絲。

  王登暗自有些心驚,俯首應了聲是,又稟了些別事,這才叩首告退。

  ***

  黑夜再次籠罩了沉沉帝都。鎮國將軍府內,兩隻透著昏光的燈籠漸漸朝上房遊移而來,走得近了,看清那燈籠後是長長一隊荷刀執戟的衛兵。知道是來接替自己輪班的,衛尉頭目丁奎伸了個懶腰,迎了上去。

  「吳老弟,下半夜就交托你了。等明天新皇祭天昭告天下了,估摸著大將軍也該換地兒休養了,那時咱也就解脫了,不像現在,沒日沒夜地蹲著,睜大了眼,連只蒼蠅飛進去也要先抓住,看看翅上有沒紋字……」

  丁奎絮絮叨叨地念著,惹得邊上的衛兵都笑了起來。吳衛尉徑直到了透著燈光的上房窗前,推開了條縫,見裡面一身常服的魯鹿背對著門,正在獨自舞者手上的刀,刀鋒霍霍,帶得燭火明滅不定,牆上人影翻飛。

  「這老頭,精神倒好,這麼被關著,大半夜的還有興致……」

  丁奎陪著一道,也湊了只眼睛看了下,低聲說道。

  每班輪崗之時,領隊校尉必須帶著下一班的領隊驗看無誤了,才能交接走人,這是規矩。

  吳衛尉關上了窗。丁奎吆喝一聲,跟班的衛兵們立刻聚攏了過來,跟著他一道往外院而去,一行人的身影很快就被吞沒在了黑暗之中。

  出了將軍府,隊伍之後的一個人影腳步漸漸放慢,等到了條暗巷口之時,悄然潛了進去。

  輪月已是微微斜過疏影,涼薄的光照進半邊巷子,隱約照出一張環目髯鬚的臉,正是魯鹿。

  ***

  桑榆官道之上,一行人飛馳而來。內城門仍是緊閉,守城官立於箭樓之上,大聲呼停。

  「沒有王總領的親筆手令,誰也不許出去!」

  「手令在此,速速開門,耽誤了大事,小心吃罪!」人馬轉眼就到城門之下,有人大聲呼喝。

  守城官聽說有手令,不敢怠慢,親自下了城樓,伸手朝那領頭的索要手令,猛然抬頭,大吃一驚。

  「魯大將軍!」

  魯鹿略微頷首:「你若識相,老夫不傷你性命,速開城門!」

  魯鹿聲威,名震天下。守城官早聽說他已被新皇軟禁,明日就是新皇祭天昭告天下的日子,此刻他這般突兀出現,曉得並非正路。只是以他勇猛,自己便是不開,只怕也是阻攔不住,反而枉自丟了性命。不過閃念之間,立時便做了決斷,苦笑道:「小的不敢攔了魯將軍,只是上命不可違,此刻放了大將軍出去,便是將小人身家性命繫在了大將軍身上,求大將軍務必要給小人一條活路!」說罷已是回頭大叫,「手令驗過,確係無誤,快開城門!」

  沉重的門被兵丁推開,馬匹飛快掠出城門,朝著城西大營飛馳而去。

  兵營口的守衛遠遠看見有人馬過來,急忙揮舞著手上火把,上前阻攔。

  「我乃魯鹿,誰敢攔我!」

  一聲霹靂怒吼,馬鞭卷起,火把高飛落地,守衛呆若木雞,眼睜睜看著幾騎飛馳闖入,半晌才跑了進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叫了起來,「大將軍!大將軍回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1 11:33 PM

第五十九章

  睡夢中的王統領被親兵推醒,手忙腳亂套好衣物,連盔甲都來不及穿戴就急匆匆跑向點將台,遠遠看見火把一片,歡呼聲四下而起,氣急敗壞地一路沖了過去,扯開嗓子大叫:「大膽,都要造反了嗎?」

  王統領是王登的親侄子,在軍中也有些資歷,只是平日就為人倨傲,如今更是不可一世,軍中除了幾個攀他家世的副將,餘者與他素有嫌隙。只是他如今是這裡的最高統領,見他出現,廣場漸漸沉寂了下來,幾個剛剛圍攏了來的副將有些猶疑地相互對看了幾眼,卻並沒挪動腳下步子。

  王統領猛地拔出腰刀,厲聲呵斥:「魯鹿,你早被除帥印,不在府中待著,卻私闖軍機重地,你就不怕陛下治你個謀逆之罪?」

  魯鹿哈哈大笑起來,雄渾震徹夜空,猛地上前一步,目中精光大作。

  「姬弗賀狼子野心,逼宮篡位。你若識相,趁早棄暗投明,看在往日情面上,老夫饒你一命!」

  王統領哪裡甘心,手握腰間刀柄,回頭朝自己的親兵怒道:「來人,快上去抓住他,重重有賞!」

  他身後親兵面面相覷,無人敢動。王統領惱羞成怒,拔出了刀大聲吼道:「大夥聽著,誰敢與魯鹿一道,必定以謀逆處決!」

  他話音剛落,魯鹿身後一武士已是上前朝他一刀砍下,王統領倉皇應對,節節敗退,幾個回合下來,胸口中刀,刀出之時,紅血噴薄而出,人慢慢委頓倒地,眼猶睜得滾圓,滿是驚懼和不甘。

  「反賊已除,兄弟們,跟著大將軍,殺回太寧宮,保我女皇!」

  武士振臂高呼。

  短暫的寂靜過後,廣場上應聲一片,紛紛朝著中間擠簇了過來。

  ***

  山道之上,步效遠帶著一隊人馬,正往行宮飛馳而去。

  大將軍控制兵營,而他要趕赴行宮,接回女皇,阻止這一場天闕之變。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

  天還未亮,山巒間,行宮的飛翹簷角在深藍夜幕上勾勒出的剪影終於隱隱可見了。

  「陛下派遣,緊急軍情,速速讓開!」

  行宮前密密的守衛聽見動靜,紛紛執戈而出,卻擋不住鐵騎的淩厲沖刷,瞬間就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見者無不紛紛躲開。

  「步效遠!是你!」

  千尉終於認了出來,厲聲大叫,「兄弟們,他不是陛下派遣來的,他是步效遠!要來劫走太后的,快攔住!」

  「攔我者死!」

  步效遠怒吼一聲,刀光如練中,千尉人頭已是被削落下地,餘下的衛兵被震懾住,只是圍了上來,圍成密密的圈,卻不敢逼近。

  「逆首既滅,你們聽著,只要助我救回女皇陛下,既往不咎!」

  身下駿馬揚蹄嘶鳴,步效遠勒住馬,大聲說道,和著遠處松濤陣陣,淡月晨曦之下,宛如戰神臨世,全場靜默。

  「陛下在哪裡?」

  步效遠看向近旁的一個守衛。

  「步將軍,我帶路!」

  守衛已是奔跑著朝前而去,眾人紛紛呼嘯跟從。

  ***

  天明。

  這日天色卻不似往日晴好,東方天際雲層間,太陽半隱半現。太寧宮頂上的天仿佛也失去了往日的顏色,透出了些慘白之色。

  姬弗賀一早就起身了。宮女圍著他穿為了今天的大典而特意制出的嶄新龍袍。對頸鑲金邊飾,袖口用金線繡出翟紋,腰間扣了鑲嵌寶石的美玉鉤帶,黃金袍服滿翠金龍,昂首騰雲欲起,襯得他臉色愈發如金紙般透出一絲病黃。

  姬弗賀打量了下鏡中的自己,抬頭望向天際,心裡忽然掠過一絲不詳的陰影。只是立刻就把它驅散了。

  天下已經在握,還有什麼能撼動他的寶座?

  辰時快到。

  太寧宮太和殿中,磐聲音音,煙香嫋嫋,眾文武皇親神情肅穆,在殿外廣闊的空地上起伏綿延排開。司儀官大聲請出新皇姬弗賀。

  「吉時已到,恭迎陛下祭天祭祖……」

  長鼓響起,殿外有聲音呼嘯著次第傳來。

  王登望著新皇明燦黃袍的背影,想起一早得到的關於魯鹿被暗中偷換出去的消息,心中忐忑不安。他瞭解姬弗賀,自己昨天還在他面前信誓旦旦,今早這個當口,若是讓他曉得,只怕會雷霆大怒。他急調了城中自己的都尉兵馬,嚴令守住皇宮和城門。又派人帶了自己的信物到城外軍營傳令,以防生變。現在唯一就是希望對手下手沒那麼快。

  百官山呼萬歲,姬弗賀登上祭壇。殿外忽然隱隱傳來騷動之聲,引得眾人面面相覷,連姬弗賀也停了原本要進行的祝禱儀式,看向了王登。

  王登的額頭已經冒出了汗。

  「不好了,魯鹿帶了一批人馬從東門殺入皇城,都尉兵馬難以抵擋,魯鹿的人正一路殺了過來!」

  一名侍衛朝著太和殿狂奔而來,大聲呼號。

  「保護陛下,護送陛下回宮!魯鹿反賊,殺之重重有賞!」

  王登大叫,姬弗賀反應了過來,狠狠盯了王登一眼,在幾個侍衛的保護下匆匆下了祭壇。群臣一下目瞪口呆,亂成一團。

  這時殿外已經鼓角大作,殺聲震天。天空的光輝此時仿佛突然明燦起來,太陽像染了戰場上殷紅的底色,血腥飄滿了方圓幾十里的皇城上空。沖入太和殿的士兵和王家的都尉兵正混戰不休,槍戟刀劍,寒光在殿外縱橫如練,不時有慘叫聲傳來。姬弗賀的去路已經被堵,而魯鹿手提大刀,正朝著太和殿疾步而來。

  「大膽魯鹿,見了朕,還不下跪!」

  姬弗賀身前圍了密密的侍衛,抽出了腰間佩劍,指著魯鹿厲聲叫道,臉色白得欺雪。

  「魯鹿,陛下是女皇陛下欽定的繼位者,你今日這樣公然聚眾反叛,藐視朝廷,把祖宗法度置於何地?把滿場一干文武大臣又置於何地?魯鹿,你再一意孤行,難道欲與天下之人作對不成?」

  王登大聲呵斥。

  被圍在大殿中的文武百官竊竊私語,隨了王登,紛紛出聲譴責。

  「與天下之人作對的,不是魯大將軍,而是姬弗賀!」

  一個聲音傳來,剎時鎮住了滿殿的雜音。群臣抬眼望去,見魯鹿身後的士兵分開了條道。綿長的青石宮道之上,昌平在一群士兵的護衛之下正行了過來。清風吹過,拂動她明黃宮裙裙裾,燦燦若朝霞。

  所有的人都看向了她,連仍在猙獰纏鬥的士兵們也停下了手上的攻擊,鏗鏘的金鐵之聲漸漸消平。

  「皇妹!朕以為魯賊對你不利,這才四處尋找。如今你回來了,朕極是歡欣,皇妹卻這般看待朕,叫朕如何自處?」

  姬弗賀臉上肌肉微微跳動,冷笑說道。

  昌平跨進大殿,停下了腳步,凝望姬弗賀片刻,又掠過他身後臉色各異的群臣,目若寒星。

  「二皇兄,你倚靠北夏元炬,與王家勾結,趁西戎邊亂國中空虛之時殺死太子,逼宮奪位,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你不配為一國之君!中昭落入你手,必將永無寧日。魯大將軍撥亂反正,乃國之砥柱。今日在列之朝臣,不過或受蒙蔽,或迫於淫威。只要願意棄暗投明,女皇陛下寬仁厚重,必定既往不咎。你們還等什麼!」

  說到最後一句,她驀地提聲,清朗之音,仿佛在大殿朱梁宸拱之上回旋,餘音不斷。



第六十章

  仿佛一場瘟症在蔓延,原本一直聚在姬弗賀身邊的大臣們四顧相看,慢慢後退,緩緩地,到了最後,姬弗賀的身邊只剩下了幾十個衛士和王登。

  「朕的皇妹已經瘋了,在胡言亂語來人,快給我把她捉住,朕要讓最好的太醫讓她恢復神志!」

  姬弗賀舉高手中的佩劍,厲聲大叫,眼睛睜得滾圓,眼神若厲鬼般幽暗。

  他身前的衛士朝前動了幾步,帶了些猶疑,魯鹿一個大步到了目平的身前站定,衛士齊刷刷停住了腳步。

  「大家聽著,快給我頂住。叛賊魯鹿若是得手,你們都死無葬身之地。抓住魯鹿,陛下賞金一千,封爵進位!」

  王登大聲吼道。

  原本已經停了手的都尉兵將聞言,再次蠢蠢欲動,兩邊剎時在此刀劍對峙。

  王登微微鬆了口氣。

  好在今早消自得的早,他有所準備,調來了都尉兵馬。姬弗賀坐上天子寶座已是定局,只要斷了都尉兵將的後路,再許以高官厚祿,一番拼殺,誰輸誰贏還難說。

  「王登,昌平若在胡言亂語,那麼朕呢,朕的話又該當如何?」

  熟悉的,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昌平的臉上現出一抹狂喜,猛地回頭,看見自己的母親正坐在一架輦輿之上,在一群宮人和武士的簇擁下飛快而來,身邊大步行來的,正是步效遠。

  「陛下在此,誰敢妄動——」

  步效遠大聲喊道。

  百官驟然色變,也不知誰帶的頭,除了姬弗賀和王登,紛紛伏地,山呼萬歲。

  「逆子,朕憐你自小體弱,自問待你親善,不想你卻反噬於朕,謀朝篡位,逆子你可知罪?」

  坐在輦輿中的女皇面沉如水,目光淩厲。這半年的幽禁,仿佛並未消磨掉她往日的氣神。

  姬弗賀渾身抖如篩糠,叮一聲,手上的劍落在了平滑如鏡的烏磚之上,慢慢地跪了下去。

  「母親,求母親憐惜孩兒……」

  姬弗賀一跪到地,嗚咽不止,抬起頭時,已是淚濕滿面,跪行著朝女皇爬了過來,直到她的腳下,伏地痛哭,「母親,孩兒和皇兄皇妹一樣,都是父皇的骨血,為何偏偏孩兒卻命定不壽?孩兒不甘心,這才放手一搏。一世本就苦薄,冉不親歷這人間至高的滋味,孩兒就是死了也不甘心。孩兒如今知罪了,求母親饒我……」

  「你這逆子,你反噬朕,朕尚可饒你,只你有兩樁罪,卻決不能姑息。一是手足相殘,二是通敵叛國。朕若因了母子之心饒了你,有何面目去見天下之人?」

  女皇神情沉鬱,說到最後,淩厲之意,已是溢於言表。

  姬弗賀痛哭流涕,又跪行到邊上立著的昌平身邊,伸手抓住她的裙裾,哀求道:「昌平,母親自小就最疼你,求你代二哥哥向母親求情……」

  昌平低頭看他,歎了口氣:「二皇兄,若是尋常之罪,不用我求,母親自然也會饒你。」

  姬弗賀鬆脫了手,慢慢站了起來,眼中一道精芒一閃而過。步效遠一直望著他二人,突感不妙,搶身向前,卻已是遲了一步,見姬弗賀竟從袍服之下突然抽出一把短刃,一下已是抵在了昌平脖頸之上,人也轉到了她身後,牢牢架住。

  這一變故,卻是出人意料,女皇大驚,怒道:「孽子,你做什麼!」

  姬弗賀陰沉著臉,一手勒住昌平,一手的刀架在她脖頸上,拖著她強行朝殿外退去,嘶聲叫道:「都讓開,誰敢靠近,我就和她同歸於盡!」

  兩邊衛士不敢阻攔,紛紛讓退,步效遠怒吼一聲,追上了兩步,卻見姬弗賀大笑道:「步駙馬,你再上前一步,我的刀可就不認人了。」

  步效遠雙目睚眥欲裂,卻是硬生生停了腳步,眼睜睜看著昌平被他拖行倒退著出了太和殿,直到背靠在甬道邊的一座白石獅像之上。

  「逆子,你若敢傷昌平一分,朕必將你千刀萬剮。」

  女皇猛地站了起來,腿一軟,卻是又無力地跌坐了回去,聲音顫抖,極是惶急。

  姬弗賀哈哈大笑起來,「陛下,你要將我如何?以我之命換你女兒之命,又有何憾?就是你,從今往後只怕也永遠無法站立,不止你的腿,慢慢地你的人也會軟下去,直到最後,除了你的眼睛還能動,你的全身都將軟成一灘爛泥!陛下,我其實不該稱你母親,我的母親是宮中的蘭妃,當年因為得我父皇的寵,在生我的時候被你害死的蘭妃!父皇逼你用你的親生兒子立下毒誓不許加害於我,我這才成了你的兒子,受你撫養。

  陛下,我為什麼生來不壽?都是我親身母親在生我時被你殘害所致的!你以為我會永遠被你蒙在鼓裡?你錯了。這麼多年,我隱忍了下來,為的就是有一天能拿回屬於我的一切!我本來已經成功了,只是天不助我,有能奈何!我死就死了,有你的寶貝女兒隨我一道死,又有何憾?留下你,等你全身動彈不得躺那裡像一堆爛泥的時候,你活著還不如我這樣死去!」

  姬弗賀目露凶光,狀似瘋狂。

  女皇面色鐵青,大口喘息著,卻是說不出話來。

  步效遠靠近了些,目光掠過並無懼色的昌平,兩人四目瞬間交錯而過。

  「姬弗賀,你要如何,都隨你就是,這裡的人,絕不敢傷你一寸,你也不要傷了她。」

  他凝視著姬弗賀,慢慢說道。

  姬弗賀戒備地盯著他,冷笑了起來。

  「步效遠,你不過一個低賤的屠戶出身,卻也靠了裙帶攀上皇家,享受著這天下無與倫比的榮耀,你不配與我站著說話,你給我跪下!」

  全場寂靜,所有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你跪不跪?你若不跪……」

  姬弗賀握刀的一隻手猛地用力,壓向了昌平的脖頸。

  「住手!」

  步效遠大吼一聲,已是單膝跪了下去。

  大殿外響起了微微的騷動之聲,他卻恍若未聞,一雙眼睛只是緊緊地盯著姬弗賀手中的刀。

  姬弗賀一怔,隨即狂笑了起來:「步效遠,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竟然為了個女人下跪!實在是庸懦至極!你既已下跪,那就再向我磕頭。我若高興了,說不定還會讓你的昌平公主再多活些時候!」

  步效遠臉容平靜,一語不發,慢慢俯下身去,快磕頭到地之時,忽然微微抬頭,看向了正凝視自己的昌平。

  昌平再次對上了他的目光,他仿佛在告訴她什麼,略微一怔,心忽然狂跳起來,一下了然於心,頭微微向邊上一側。幾乎就在同一個時刻,電光火石間,眼前一道自光,耳邊嗖地一縷涼風,一道寒氣擦她耳畔而過,一陣沉悶的噗的響聲,而一直緊緊箍著她脖子的那只手驟然鬆了開來,仿佛瞬間被抽離掉了力氣,然後是的「叮」的一聲,那把一直架在她咽喉前的刀墜落到地,掉在了她腳前的青磚方石地面上。

  昌平猛地回頭,看見一柄精光薄刃正釘入姬弗賀的眉心,一道殷紅的血順著他的鼻峰慢慢地滴淌而下,而他的一雙眼睛,睜得滾圓,眼仁外凸,定定地望著前方。

  太和殿外的甬道旁,古柏蒼蒼,士兵們的鎧甲尖刀在陽光下閃著銀芒,直到這時,她才仿佛聞到了充塞在天地之間的的血腥之氣,胸口一陣翻湧,踉蹌著往前走了一步,就在軟倒在地的那一刻,落入了一雙有力的臂膀之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1 11:56 PM

第六十一章

  連綿多日的雨終於漸漸歇了下來,天際的雲層卻沒有散盡,灰沉沉地仿佛要籠罩住太寧宮巍峨的宮闕瓊樓,連吹來的風都帶了絲泛出冷濕的泥濘。

  又一個帝都的秋無聲無息地降臨了。

  已經是深夜了,步效遠卻毫無睡意,靜靜凝視著身邊人的睡顏。

  她已經五個月的身孕了,屬於他的孩子正在她的身體裡一天天地成長。有時候看著她,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想像著以後他和瓔珞的這個孩子的可愛模樣,想像著那孩子用嬌軟的聲音叫他爹的樣子,希望日子就這樣安靜地流淌下去,讓他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但是現在,這卻是他的瓔珞在公主府的最後一個晚上了。

  過了今夜,明天她就不再是公主,而是攝政長公主,成了這個帝國新的站在了巔峰的女人,而他,要為她和她的帝國再次披上鐵甲,執戈蕩寇。

  兩個月前的那場天闕之變,於尋常百姓來說,並沒什麼大的影響,京城裡,舉目仍是寶馬雕鞍,太平簫鼓,但是太寧宮裡的每一個人,命運卻發生了刻骨的巨變。

  姬弗賀懷著他的不甘和仇恨隨了那一刀的光影去了,姬弗陵早早死於他的陰謀權杖之下,而曾經是這個天下間最鐵血不二的女皇,也終究沒有逃脫姬弗賀那仿佛滿刻了詛咒的怨言。太醫用盡了方藥,卻無法阻攔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她在自己還能說話的時候,在文武群臣的面前立了姬弗陵十一歲的兒子姬循為皇帝,昌平為攝政長公主,監理朝政,而一生未娶的魯鹿老將軍,自平定了那場叛亂之後,仿佛一夕白頭,閉門不出。

  一隻溫熱柔軟的手伸了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她也沒睡著。

  步效遠對上了她晶亮的一雙眸子。

  「效遠,你在想什麼?」

  她溫柔地問他。

  步效遠把她攏進了懷裡,微微笑了下。

  「我在想等我把元炬趕回了灤河之北,打得他再也沒有力氣覬覦中昭的這片豐饒土地,那時我回來的時候,我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子。」

  昌平把他的手帶到了自己的小腹,覆蓋在了上面,如夢囈般地說道:「等你像英雄那樣地凱旋,我一定會帶著我們的孩子親自到城外去迎接你,讓他知道他有一個怎樣了不起父親。」

  步效遠低聲呵呵笑了起來,把她像孩子那樣地輕輕抱了起來,讓她面朝著自己躺在他的身體上。

  「瓔珞,皇太后這樣的安排,我很感激。」

  他輕輕碰了下她的唇,低聲說道。

  「是的。她真的很愛我。我去看她的時候,至少,她現在是平靜的。」

  她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頰上,閉上了眼睛,聲音帶了些微微的壓抑。

  「我也是,我也愛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瓔珞。」

  她聽見他在自己耳邊這樣說道,睜開了眼,對上了他坦誠的眼。

  她笑了起來,慢慢朝他俯壓了下頭,直到自己的唇碰觸到了他的,感覺到他的呼吸爬過自己的肌膚,溫熱地彌散到了全身,擴充到她四肢百骸的每一個末端。

  天際的雨慢慢又灑了下來,卻是溫柔而綿密的。軒室中不知道是哪扇窗未關,夜風一陣一陣地湧進,拂動層層帳幔,仿佛道道的幽暗而糜麗的水波,蕩漾不停。

  天高雲淡,碧空如洗,南歸的群雁在空中列陣而飛,齊齊掠過帝都上方的天幕。

  金殿之上,丹陛之下,年僅十一歲的姬循一身明黃,端坐在相較他的身體來說有些過於寬大的寶座之上,接受著殿中文武群臣的朝拜。他的身後,一道鮫珠垂簾之後,坐了奉皇太后之命監國理政的長公主殿下。

  臣子們齊齊伏身,山呼萬歲。姬循還未完全脫去稚氣的臉繃得緊緊,稍稍回頭看了下身後的姑姑,見她朝自己微笑點頭,於是用從前他暗中模仿了無數遍的音調說道:「眾愛卿平身。」

  吐出了這五個字,他小小的胸腔裡忽然裡激情澎湃,不可遏制地沖刷著他身體裡的每一個角落。

  「步愛卿!」

  他看向了一身鐵甲的步效遠,他的皇姑父,大聲叫道。

  步效遠從隊列裡出來,單膝下跪。

  「步愛卿,北夏挑起事端,烽火再起,朕命你為大將軍,授天恩金刀,你可願意率我中昭雄兵,驅虎狼,護萬民?」

  「不驅盡虎狼,誓不還朝!」

  步效遠鏗鏘之音,回蕩於大殿之上。他的目光穿過了那道靜靜的鮫珠,與簾後的她四目相織。

  殿側的執事宮人手捧寶刀,正要上前。

  「慢——」

  鮫簾後響起了清朗的聲音,群臣驚詫地抬眼望去,看見一襲寬衣的長公主站了起來,兩個宮人掀了珠簾,她面帶微笑,從宮人手上捧過金刀,緩緩步下了丹陛寶階。

  「這把金刀,就由我親自授給大將軍,願大將軍不負天恩,早日平寇凱旋,讓我中昭得一個清平盛世,天下俱歡!」

  她到了他的面前,微微俯身,將刀捧到了他的面前。

  步效遠微微仰頭,凝視著她的笑顏,雙手接過,高高舉過頭頂。

  芙蓉面下,刀鋒冰涼,上面卻承載著一顆男兒最滾燙的心。他的一切,都是她的。

  「清平盛世,天下俱歡——」

  大臣們紛紛下跪,激揚的聲響回旋成了一片。

  「中昭未來的天空之上,你的將名一定會光照四方,這個國和國裡的民,都會為你的名而驕傲。」

  駿馬揚蹄,步效遠耳邊仿佛還迴響著從前她對自己說過的話,回首看了下身後的城牆,夕陽從雉堞中射了出來,放出萬道金光。

  瓔珞,我只願你為我的名而驕傲,而我的心願,始終如一,有一天四方太平,我能和你一道封刀歸隱。



第六十二章

  東方漸白,天穹卻還冥蒙一片,看不到半點星子。下了一夜的雪,直到現在才飄停。

  一個人,一匹馬,由遠而近,出現在覆滿了白雪的桑榆古道上。

  帝都越來越近了,放眼望去,萬千里的遠處山麓銀裝素裹,逶迤綿延。

  茫茫天地之間,隆冬的寒風撩弄著他有些蓬亂的頭髮,髮梢上沾著冰淩和積雪。他的一張臉龐蘊含了經年風霜浸染過的痕跡,但這只讓他的五官更加棱角分明,濃密的眉毛下,一雙眼睛愈發深邃,那是一種曆過萬千征戰後才有的從容和曠達。

  他抬頭,眺望還籠罩在朦朧中的帝都輪廓,深深地吸了口氣,握緊馬韁,猛地加快了速度,揚起的馬蹄在他身後濺出朵朵高飛的冰泥。

  腳下的路越走越寬,終於到了城門之下,他仰頭,噦噦的馬兒嘶鳴之聲,驚動了城牆之上的守衛。守衛呵著手,探身下來大聲斥責:「時辰沒到,城門不開!」

  他笑了下,並沒說什麼,只是翻身下了馬,撣去了城門口一塊石鼓上的積雪,坐著靜靜等待。

  兩個月前,這場和北夏延綿了兩年多的戰事終於劃上了句號。最後一場灤河邊平原之上的戰役,天地變色,鬼神號泣,北夏不敵,節節敗退,他率著鐵血騎兵壓境而入,元炬死於亂箭,夏王跣足光頭而出,遞交國書求和。

  北夏元氣大傷,十數年內,必定再無餘力覬覦灤河之南的美地。而他,步效遠,也因為這一戰而真正天下揚名。傳說之中,中昭的天黃纛旗之下,他一身金色甲胄,黑色繡金斗篷,冷鷙的目光凝望敵陣,如金裝戰神,敵人望風披靡,不戰而逃……

  兩年多的時間就這樣在指縫間如沙流逝而過。昨日戰場上的金戈鐵馬之聲仿佛還歷歷在耳,而她的一顰一笑,總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湧上心頭,如同就在眼前。

  他是有多麼地想念她啊。夢中的她,總是含笑地望了過來,帶了一種纖細的溫柔,讓他捨不得在這樣的溫柔面前睜開雙眼。所以戰事一停,大軍開拔南回,他竟然無法忍受這慢慢的行軍之途,將回城的掌令交給了顧嚴,自己脫去甲胄,一騎快馬,和著風雪急速而歸。現在終於到了,他和她之間的距離,就只不過一扇城門之隔了。

  太陽終於在遠山之後露出了頭,城外開始漸漸有人往城門聚集而來,等著入內開始他們新一天的營生。人越聚越多,等待的空閒時光中,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

  「聽說了嗎,大軍打了大勝仗,已經班師回朝了。太好了,但願往後天下都這樣太平下去……」

  「是啊是啊,也是天佑我們中昭,從前有魯大將軍,現在又有步大將軍,聽說他是天下武曲星下凡,打得北夏人哭爹喊娘,叫他們往後再敢動我們中昭的心思……」

  「哎,好啊,如今內有長公主千歲把政,寬厚仁愛,外有步大將軍戍邊,咱們中昭可真有福了。聽說步大將軍還是長公主千歲的駙馬,這可真是天作之合啊……」

  這樣的八卦自然引來了更多人的興趣,一時更是議論不休。

  步效遠仔細聽著身邊人的各種言語,微笑不語。只是在他們提到昌平的時候,聽得更加仔細。

  她是一個寬厚仁愛的輔政長公主,兩年來深得百官敬重,百姓愛戴。他為她而感到驕傲。

  城頭上方有積雪簌簌下落,吊橋吱呀吱呀地緩緩下放,城門打開了。記著進城的百姓們立刻停止了議論,紛紛朝著城門湧了過去。

  步效遠走在隊伍的最後面。他進去城門的時候,一個小校官盯著他看個不停,眼中帶了絲狐疑之色。他朝小校官微微點頭,笑了下,牽馬而入。

  「啊,步大將軍!是你!」

  小校官睜大了眼,突然大叫起來,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幾步就跑到了他的面前,大聲叫嚷起來,「小的從前親眼看見過你從這城門裡率軍北上,一見難忘。步大將軍,真的是你!」

  步效遠停住了腳步,朝他再次笑了下,翻身上馬,往城北公主府的方向疾馳而去。

  「隊長,八成你認錯人了,大軍如今還在南歸途中,大將軍怎麼可能這時候出現?況且我見這人早就到了,被攔在城外。他要真是步大將軍,哪裡還會這樣一聲不吭等著城門打開?」

  邊上一名小兵湊了過來說道。

  小校官抓了抓頭,還是有些不甘:「我的眼力很准,從來不會認錯人……,要不是步大將軍,天下竟還有和他長得這麼相似的人……」

  步效遠聽不到城門口那幾個守城校兵的議論,他的心已經離她越來越近了,一步一步,再幾步,他就能見到日思夜想的她,還有他們的孩子,那個一出生就被封為天樂公主,小名叫歸兒的可愛女兒。

  起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當時正坐在軍中的大帳之中,收到了來自她的家書。她讓他給他們的女兒起個名字,他不假思索地寫下了歸字。

  ***

  太寧宮的御書房中,昌平側坐,看著乾正皇帝姬循和大臣的議策應對,心中寬慰。

  姬循本來就是個聰黠的孩子。兩年的時間下來,十三歲的他不僅長成了少年的模樣,天子的淩厲和決斷也日益彰顯。很多事情,她現在已經放手交給他自己處理了。

  等再過些時候,他回來了,她是不是該在朝闕之中發佈昭告,宣佈還政於皇帝?步效遠,他還要多少天才能回?

  耳邊仍響著姬循和大臣說話的聲音,她的神思卻有些飄忽不定,在心中默默地數著他的歸期。

  「皇姑母……」

  直到耳邊聽到姬循叫自己,那是少年變聲期的聲音,她才回過了神。

  「這道詔令,皇姑母過目,若是俱妥,請皇姑母蓋上印鑒。」

  少年帝王看向她,語氣是恭敬的。

  她哦了一聲,接了過來,掃了幾眼,拿過自己的血玉印鑒,在上面留下了她的首肯。

  「多謝皇姑母。」

  姬循微微笑道,長長的睫微微抖動,睫下的一雙眼中,帶了與他年紀不符的一種深遠和幽長。

  ***

  腳下的路蜿蜒而綿長,街道上不時還能看到有人手拿笤帚,清掃著昨夜積出的殘雪。

  昌平坐在侍衛左右護著的青銅馬車上,再次陷入了怔忪之中。

  成為攝政長公主後,有一段時間,她住在宮中。只是生下女兒之後,她又搬回了自己原來的公主府。比起太寧宮,她的公主府裡留下了許多她和駙馬相處的舊日痕跡,她更喜歡。

  她的女兒,兩歲的歸兒聽說自己的大將軍父親快要回來了,天天興奮地用稚嫩的嬌音嚷著要去城門口迎接。失望了多日,就開始眼淚汪汪。怕茯苓哄不住她,她急著想回去。

  曾經的自己是那麼的嬌蠻,總是要他來哄著。現在他走了,她卻不止要承擔這個天下,還要用他當年哄自己的那份愛和寵,轉而去呵護他們的女兒……

  她在心裡微微歎息了下,帶了幾分心酸的甜蜜。

  趕車的車夫仿佛知道了她的心思,喝了一聲,加緊驅趕著身前的馬匹。

  馬車停在了長公主府的大門口,她下了馬車,看見已經嫁了人,仍被她留在自己身邊做管事的茯苓正站在門前,喜笑顏開的模樣。

  她的心忽然一跳,有了種預感,卻又有些不敢相信。

  「公主,步駙馬回來了!」

  茯苓輕快地迎了過來,對她這樣說道。

  一種無法言語的喜悅像澎湃的暖流,隨了這一句話,不可遏止地從她心中湧出,迅速爬滿了她四肢百骸裡的每一寸肌膚。她下意識地提起羈絆了她腳步的宮裙,飛快地朝裡而去。

  「爹爹和歸兒一道去門口迎了娘親,歸兒要娘親大吃一驚……」

  到了暖閣之外,她聽到裡面隱隱傳來了女兒嬌軟而得意的聲音。

  「好!我的乖女兒,爹這就和你一道去!」

  那個夢中曾經響過了不知道多少回的聲音再次回旋在她的耳邊,熟悉的低沉,卻又帶了幾分豪邁。

  她猛地停住了腳步,面上一陣熱意,這才驚覺自己竟然淚盈於面了,她低頭擦去,新的淚卻又湧了出來,和著被冰雪浸潤得冰涼的雙頰,這淚滾燙得直直熨進了她的心腸。

  她定定立著,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暖閣的門廊裡出來,他們的女兒罩著大紅的錦緞披風,正高高騎坐在他寬厚的肩膀之上,笑得咯咯作聲,如銀鈴不斷。

  兩年的時間過去,他成了頂天立地的漢子,戰場上讓敵人聞風喪膽的戰神,她成了這個帝國的至高女人,一個名叫歸兒的女孩的母親,但是在他眼中,她仍是從前的那個總愛癡纏他的瓔珞,而他也是永遠任她為所欲為的那個駙馬。

  他們的目光交織在了一起,直到歸兒驚訝又心疼地朝她伸出了手,要給她擦去臉頰上的水痕,步效遠把女兒從肩頭放下,一手抱住,另只手輕輕撫擦著她的淚痕。

  這一日雪再沒下,到了黃昏的時候,一輪紅日出現在蒙霾了多日的天際,映照得整個大地金燦一片。入夜碧空澄淨,長公主府的南苑中,簾卷半輪暈月,軒室中,帶雨猶雲,有萬般相憐,千種相惜,低帷昵枕,輕輕細訴相思,燭火一直亮到東方發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4-12 12:03 AM

第六十三章

  一個月後,被隆冬延緩了腳步的大軍終於回歸,舉國歡騰。

  辰時,太寧宮中洪亮的大鐘敲響,聲音沉沉穿透天穹。隨著司禮官的一聲高亢宣呼,皇帝姬循在寶扇宮人的簇擁下,緩緩步入了黃武殿的正座。

  皇令發出,依次相遞的長傳聲直抵宮門,殿外的鐘鼓如春雷般滾動連綿,與四個城門口的鐘鼓聲遙相呼應,整個帝都都似是在歡呼吶喊,歡慶今日的非同尋常。

  姬循玄衣纁裳,腰繫明黃玉帶,高高站在玉階丹陛之上,望著紅氈鋪地的大殿兩邊分列而立的朝賀的文臣武將和鎧甲森嚴的御林軍,一陣心旌動搖。他又習慣性地側頭,看了眼身後那道垂簾之後的熟悉身影。

  兩年多來,她就這樣每日坐在自己的身後陪伴著。他已經熟悉了身後那道一直停駐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甚至有些依戀。但是今天,他看到她的目光穿過靜靜懸垂的鮫珠簾幕,越過了自己,投在了另一個地方。

  他情不自禁地順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那是步效遠,那個站在武將首位的剛剛立了天下戰功的兵馬大將軍,他的皇姑父。他身上的鎧甲之光和目中的威武仿佛有些刺觸了他的神經,叫他微微眯了下眼睛。

  數百名手捧酒盞的宮人,在司儀官的帶領下,分成兩排給諸多大臣遞上酒水。

  姬循雙手高高舉起手上的酒盞,揮動廣袖,慷慨說道:「今完敗北夏,天下太平,人各進酒三盞!」

  「臣等謝過吾皇萬歲,謝長公主千歲!」

  大臣們高聲附和,各自飲盡了杯中之酒,大殿之上,一時豪興沖天,人人面上都露出了怡然之笑。

  「步大將軍,上前聽封!」

  姬循朗聲說道。

  步效遠略微一怔,看向了昌平。

  此番平定北夏,世人皆以為他功高,他卻深諳一將功成萬骨枯是什麼滋味。如今天下平定,大軍凱旋,他有愛妻嬌女陪伴在側,此心已足。早就在私下與昌平議過,不需朝廷封賞。不想如今卻又有這一聽封。

  昌平亦是有些驚訝。她早與姬循說過,姬循當時默而不語。她以為他應允了的。如今在百官面前來了這一齣,倒真是有些出乎意料,有些不明他的心思了。

  「步大將軍,上前聽封。」

  步效遠見坐得高高的少年皇帝再次開腔,目光閃動地望著自己,不敢再遲疑,出列單膝跪在了中間。

  「步大將軍,你功高勞苦,威名蓋世,乃是我中昭的棟樑之將,朕往後還需多多倚仗大將軍。特封你為定國天恩上大將軍,往後入朝,免進拜之禮,朝中三品以下諸多官員,見大將軍之面,需行見君之禮!」

  此言一出,滿場譁然。

  步效遠凱旋,朝廷封賞本在眾人意料之中,只這封賞如此出格,卻實在不得不叫人驚訝了,紛紛看向了步效遠,  步效遠也未料到這少年皇帝會如此,急忙推卻:「多謝陛下封賞。只是步效遠愧不敢當,懇請陛下收回。」

  姬循笑道:「步大將軍不但是我中昭的砥柱,也是朕的皇姑父。朕自小就對大將軍極其仰慕,這等封賞算得了什麼,若是皇姑母肯首,便是再進一位也無不可!」

  「陛下,步大將軍雖功高勞苦,只這有違國體,萬萬不可!」

  重新封了丞相,進一等國公的蕭募歸急忙出列勸阻。

  「朕意已決,眾卿勿再多言!」

  諸多大臣面面相覷,場面一下冷了下來。

  少年皇帝剛才的封賞已是越過人臣之位了,再進一位……

  昌平本是想要開口阻攔的,等聽到這句,心中一顫,一道久違了的如冰般的寒意從她的指尖慢慢爬伸到了四肢百骸,到了最後,連心都汪出了一絲涼意。

  只要頭冠皇姓,身上流著這皇室的血脈,難道隔閡和猜忌也就像毒蛇一樣,從他們出生的第一天起就融入了血脈,成了宿命的一部分?

  大殿之下,步效遠還在極力推卻,姬循的聲音卻十分堅定,帶了這年紀的少年不該有的不容推拒和武斷。

  她覺得自己仿佛有些知道他的心思,可是下一刻,卻又有些迷茫了。

  「步大將軍,莫非你是嫌這封賞還不夠,這才遲遲不應?」

  姬循臉色突然一涼,幽幽說道。

  步效遠一驚,終於不再推拒,應聲道了謝。

  姬循哈哈大笑起來:「今日朕心中歡喜,傳令下去,舉國為定國天恩上大將軍和我凱旋將士歡慶三日!」

  ***

  長公主府中,退朝回來的步效遠看見歸兒歡天喜地地朝自己跑了過來,一把接住抱了起來,親了下她的臉龐。

  「爹,剛才有宮人送來了很多賞賜,還說爹被皇帝哥哥封了大得不得了的官,爹真是了不起!」

  小小的歸兒笑靨盈盈,不知道這榮華背後的無常。

  步效遠伸手撫摸了下她肖似瓔珞的一張幼嫩臉龐,道:「前些天你不是總嚷著要騎馬嗎?被你娘攔了,說外面天冷怕你凍了。趁她在宮中還沒回,爹這就偷偷帶你去遛馬?」

  歸兒大笑起來,清揚的笑聲驚動了停在枯枝上的幾隻寒鳥,展翅撲簌簌飛走,朝裡面嚷了起來:「姑姑,快給我拿披風,爹要帶我去遛馬!」

  茯苓聞言,一邊拿了厚披風過來,一邊勸阻:「駙馬,公主說了,天冷,怕小公主凍了。」

  歸兒頓腳不快道:「姑姑小看了我!我爹是天下兵馬大將軍,我自然也不是孬蛋,才不像娘那樣嬌嬌弱弱,我昨天還偷偷看見娘要爹抱著走路呢,真是羞!」

  茯苓啊了一聲,不敢再多說了。步效遠聞言,哈哈大笑起來,心中鬱悶一下散光,親自給她穿好了披風,戴妥皮帽護手,一把抱了起來大步朝外而去:「真是爹的好女兒,等歸兒再大些,爹就教你射飛刀,以後做個中昭的第一虎女,壓下天下的男兒!」

  ***

  退朝之後,昌平如常那樣,到御書房等姬循,遲遲卻不見他來,叫了宮人相問,才說是回了寢宮。

  昌平想了下,也不用步輦,自己步行往他寢宮而去。步入暖閣,一眼就見到姬循倚在榻上,懷中靠了個宮女,正閑閑地不知道在說什麼,那宮女臉紅如朝霞,頭低得幾乎看不到臉。

  昌平眉頭微微皺了下,咳嗽一聲。姬循抬頭,也不驚慌,只是隨手推開了那宮女。宮女猝不及防滑倒在地,抬頭看見是昌平過來,也不顧痛,慌忙爬了起來行了禮,低頭匆匆出去。

  「循兒,我前幾日已經對你說過步將軍的封賞之事,我還道你曉得了,今日朝廷之上,你叫我太過意外。你若真心想要封賞,那也隨你,只是蕭大人說的極是,這逾了國體,萬萬不可!」

  昌平站著說道,語氣裡帶了絲壓抑的不快。

  姬循站了起來,撣了下自己的袍服,朝她慢慢走了過來,面上帶著不經意般的笑。

  「可是姑母,朕是金口玉言,既然已經說出了口,怎好立刻就又改口?姑母若是實在不喜歡,那就等過個一年半載,朕再下道之意,去了這爵祿便是。」

  他應得這麼快,叫她有些無法反駁,禁不住仔細看向已經停在自己身前的姬循。

  不過兩年多的時間,快滿十四歲的少年肩膀寬闊,竟然已經高出了她小半個頭,喉結凸起,唇邊依稀有了鬚絡的痕跡。

  他真的長大了,不再是一開始那個事事都聽她指引的男孩了。想起最近朝中大臣紛紛上言,建議早日讓皇帝擇定皇后,明年大婚的奏章,終於說道:「禮官擬選了擇婚名錄,你若有空,可以看下。」

  姬循笑了起來:「全憑姑母做主。」狹長的鳳眼裡閃著幽漆的光。

  昌平猶豫了下,慢慢說道:「蕭家這兩年權勢漸漲,早已壓過端木……」

  「姑母的意思是在端木家擇定?」

  「不。」昌平微微搖頭,「皇后出自那幾家,這雖是百年沿襲,只也並非不能更改。朝廷需要的不是這幾家獨大,而是百官制衡。你是個聰明的皇帝,不用我多說了。」

  姬循目光一閃,收起了臉上的嬉笑之色,正色應了下來。

  昌平微微歎了口氣,點頭道:「循兒,以你聰慧和手腕,往後勵精圖治,中昭在你手中,往後必定國泰民安。我最近身子有些弱,往後不再上朝議政,你命人把那鮫珠簾撤了吧。」說罷轉身而去。

  姬循望她背影而去,突然叫道:「姑母!」

  昌平回頭望去,見他定定望著自己,似是有話要說,便笑道:「怎麼了?」

  半晌,姬循搖了下頭,笑道:「姑母身子弱,好生調養,朕會派御醫到長公主府上診視。」

  昌平笑了下,迤邐而去。坐車回到長公主府時,聽茯苓說父女兩個趁她沒回出去騎馬了,搖頭笑了下。等了約莫半個時辰,遠遠便聽到暖閣外傳來了女兒銀鈴般的笑聲,出去一看,果然是她又騎在步效遠的肩上,兩人笑著回來了,許是被寒風吹過的緣故,歸兒的一張臉紅撲撲的,眼睛閃閃發亮。

  昌平故意沉著臉不動,那父女兩個看見她,一下便都止住了笑。步效遠蹲下身去放下了女兒,附到她耳邊說了幾句,歸兒點了下頭,便張開雙臂朝她撲了過來,仰臉笑嘻嘻道:「娘,我剛才騎馬可好玩了,身上熱得都要出汗,不信娘摸摸我的手。」一邊說著,已是把自己的一隻小手伸進了她的手上。果然熱呼呼的。

  「娘,爹說了,娘要是不高興爹只帶我去騎馬的話,下次就只帶娘去,歸兒一定不會跟著。」

  昌平再也忍不住,噗一聲笑了出來,步效遠趁勢過來挽住了她肩往屋裡走去,笑道:「外面冷,你沒穿外氅出來做什麼,小心凍了。」



終章

  歸兒被茯苓和幾個侍女帶下擦汗換衣,暖閣中只剩他夫妻兩個。昌平上前親自給步效遠解去外氅,步效遠見她只穿件家常的藕荷襖裙,青絲在腦後隨意綰了個飛仙髻,只幾枚飽滿圓潤的珍珠隨意綴於髻側,映得墨玉般的秀髮更柔亮潤澤,臉龐潔白如玉,獨獨雙頰少了幾分血色,怔怔望著,忽然想起與她初時相逢那年的點點滴滴,那時的她是何等的肆意爛漫,脫口而出道:「瓔珞,你還記得從前你給我定下的駙馬守則嗎……」

  昌平略微一怔,唇邊也漾出了淺淺笑意,「還記得那個做什麼。不過是我年少不懂事時用來為難你的。」

  「你給我訂的規矩,我到老也會遵照。許久沒聽你在我面前提了,忽然想了起來,有些懷念。」

  步效遠呵呵一笑,已是將她抱了起來,自己坐到軒窗前的一把椅中,放她在膝上,手臂緊緊握住她腰。

  昌平本軟軟靠他懷中的,聽他這樣說,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捶了下他肩:「你的嘴倒是越來越能哄我開心了。」

  步效遠凝視懷中妻子的笑顏,喟歎一聲:「若是真能哄你一世開心,我又有什麼不肯的。從前兩年我不在你身邊,你獨力生養女兒,肩上又負國之重擔,極是辛苦。瓔珞,若是可以,我倒真希望你能做回從前那個會時時讓我為難的昌平公主……」

  昌平垂下眼瞼,默然半晌,忽然微微一笑,仰目望他,抬手輕輕順著他堅毅的眉峰撫觸他臉龐:「傻瓜。這世上有誰會永遠一成不變?莫說是我,就是你,又何嘗是原來的你?還有循兒……」

  她忽然停住,猶豫了下,終於輕歎一聲:「便是循兒,也不是往日的模樣了。他今日在朝堂之上忽然對你這般大加封賞,怕是心中另有所想。從來武將便是帝王眼中的雙刃之劍,國家戰,則為出鞘之寶刃,國家平,則難免就成了懸於頭頂的利器。你如今雖位極人臣,只我曉得你心裡並不痛快,往後只怕還要委屈你了……」

  步效遠微微一笑,將她攬得更緊些。

  「這孩子年紀雖不大,心思卻極縝密,甚至有時叫我也捉摸不透。朝中近來時有大臣上折舉議皇帝大婚之事,倒也合我心意。今日退朝之後,我已面見循兒,推說身子不適,往後一段日子不再上朝聽政。只待他大婚之後,我便正式起詔還政於他。只盼他體諒我這一番舉動的心意,往後莫再對你憑空橫加猜忌,多生是非。」

  步效遠眼中一亮,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欣喜之意:「我回來這些日子,歸兒時常在我面前告你的狀,說總見不到你面,更不陪她玩耍。這樣好,省得她往後還時時念叨。」

  昌平嗯了一聲,雙手又抱住了他脖頸,將自己的臉緊緊貼近他胸口,輕聲埋怨道:「女兒好沒良心。跟我兩年,跟你才一月不到,她就都偏向你了……」

  步效遠聽出她話裡的撒嬌之意,低頭輕啄她唇,笑道:「女兒隨爹,兒子才隨娘。等往後歸兒有了弟弟,我不跟你搶兒子……」

  昌平臉微微泛紅,靜靜伏他懷中,享這幾年來難得的靜謐好時光,兩人正偶偶細語,突聽軒窗之外哢一聲,似有東西墜地,便起身推開軒窗,見簷下地上跌碎了一道因了昨夜嚴寒結出懸掛在簷瓦之下的冰淩,陽光移了過來照射,這才融化跌落。

  「我答應了女兒,等春暖花開,就帶她去放紙鳶,我們一起去……」

  步效遠抬頭望了眼仍有些沉的天空,笑道。

  ***

  春日如期而來,昌平如她所言,自那之後便託病一直未再上朝。少年皇帝卻對她仍是恭謹異常,尋常小事便自己做了決斷,逢到大事,必定親自驅車前往長公主府垂聽受益,定要她在文書上落款敲章。平日更是時常派醫送藥,關懷備至。對歸兒更是親善無比,時常派車過來接她入宮遊玩。

  步效遠每日上朝之時,面對寶座之後那道並未撤去的鮫簾,絕無多話,退朝之後,也一概推去諸多臣僚的結交應酬之請,每日閉門在家。起先因了皇帝這分外恩賞而引出的來自朝中同僚的關注終於漸漸止息了下來,日子仿佛終於歸於平靜。

  朝中的諸多大事也在有條不紊中推進著。少年皇帝發佈減輕賦稅的詔令,舉國休養生息三年;赦百官進言無罪,大力革除各項積弊,中昭這個本已有些沉屙之相的帝國一夜之間仿佛如過春風,和這大地一般欣欣向榮,充滿了春的生機,只唯獨一件事讓朝中大臣記掛心上,那就是年滿十四的少年皇帝遲遲不提自己的大婚之事。

  「陛下之婚事,非陛下一人之事,乃是國之大體。」

  臣子們對此屢次進言,卻總被少年皇帝隨意帶過。於是長公主府便時常見到朝中臣子出入,請求攝政長公主出面擬定。

  昌平意欲早日還政,也入宮問過幾次,姬循推脫仍在考量,一時引得滿朝文武揣測不已。

  帝都原野之外,三月草長鶯飛,處處都是踏青訪春的遊客。步效遠這日攜妻帶女,提幾個自己親手劈開竹篾所糊的紙鳶,捎一籃應景小食,一輛青氈馬車,一路歡聲笑語,至晚盡興而歸。

  不想剛回長公主府,卻是得到了個意外消息,朝中有一御史今日下朝之後,追著皇帝到御書房,直指前次對步效遠封功太過,有悖倫理。被駁回之後,脫帽下跪,以死相諫。觸怒龍顏,皇帝怒拔佩劍,斥其用心險惡,挑撥離間,若非邊上大臣苦苦相求,當場便要命喪劍下,最後皇帝下令將其革職投獄。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沒兩日,宮中又拖出了幾個被活活打死的宮人,據說是在背後妄言朝政,宮人噤若寒蟬,只不知如何最後卻還傳了出來,據說那幾個被打死的當時笑談小皇帝若是一日不成婚,那攝政長公主便一日不將大權讓出,她夫婦二人若是合心,天下只怕唾手可得。

  幾個尋常宮人如何會如此大膽妄論,早不會有人追究。只這謠言卻像是毒草,在暗地人心中瘋狂蔓延。長公主府中已經連日氣氛壓抑,年幼的歸兒仿佛也覺察出了異常,連笑聲也少了些,偶爾還會追問為何近來皇帝哥哥不派車接她入宮。

  深夜,明燭燃照,軒室內暗香浮動,海棠帳中,步效遠壓住春衫半褪的昌平,熾烈的吻一遍遍烙過她的肌膚。燈影晃動,滿室只聞喘息之聲。他緊緊擁她入懷,恨不得將身下這玉緞般的身子揉碎,一寸寸融他骨血之中,永生永世。

  「效遠,還記得從前我在軍中曾對你說過的話嗎?我說終有一日……,我沒看錯你。能得你為夫,我一世無憾……」

  她蜷在他懷中,從剛剛那場歡愛中喘息方定,任他手拂過自己略微沾了細汗的光潔後背,仿似隨口呢喃。

  「記得。你跟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步效遠略微猶豫了下,慢慢說道,「瓔珞,你可還記得那時我是怎麼應你的?」

  昌平張開了仍帶著些迷離的眼,凝視他片刻,歎息一聲:「你說你最大的心願就是待四方平定之後,和我一道封刀歸隱……」

  「是的。當時我這麼對你說,現在我的心意還是沒有改變。」

  步效遠突然一個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緊緊注視著她。

  他沒再說什麼,但是昌平看出了他眼中的期待和緊張,她的心突然一陣狂跳,剛剛平息了下來的血液仿佛又在身體裡激蕩開來。

  他本就是塊璞玉,因為她的年少輕狂而被拖曳進了這皇家的漩渦暗流之中。他從前是這皇族中的一個異類,現在仍是,因為他的心一直都屬於這高高宮牆之外的自由天地。

  脫去厚重的錦裝,褪去皇家的光華,捨下帝都的繁華,拋卻一切的責任,姬瓔珞,她願不願意從此只做一個名叫步效遠的男人的妻子?這是她從前就問過的一個問題,而現在,她知道已經到了抉擇的時刻了。

  第二日,她穿上穠豔華麗的宮裝,登上了四駟青銅馬車,朝著太寧宮粼粼而去。早朝之時,大臣們驚訝地發現天恩大將軍步效遠並未在列,而許久未曾露面的攝政長公主卻又端坐在了寶座之後的那道鮫珠垂簾之後。

  少年皇帝霾沉了許久的臉龐仿佛也明亮了許多。對於大臣的各項舉奏之事,他每做回應之後,總是不忘回頭看下她,仿佛在徵詢她的首肯。而她面帶溫暖的笑容,對他頻頻點頭。這一幕,讓人恍惚覺得時光倒流,仿佛回到了當初之時。

  早朝進行得極是順利,司儀宮人一甩手中拂塵,正要宣了退朝,昌平起身,掀開珠簾,從玉階之上緩步而下,到了大殿之中站定,朝著驚訝看向自己的少年皇帝緩緩跪下。

  滿殿譁然,姬循猛地從寶座上站起,驚道:「皇姑母,你這是做什麼?」

  昌平鄭重行禮完畢,正色道:「陛下,這一禮節,是代我夫君天恩大將軍步效遠所行。今日本該是他親自上殿見駕,奈何昨夜突染惡疾,竟致無法起身。這才由我代他入殿稟告。我夫君幸不辱上命,僥倖贏得些須軍功,只那功勞,卻是建立於那些不得歸於故土的陣亡將士的枯骨之上。夫君每每想到此,夜以難寐。陛下賜他如此天恩,實在愧不敢當,求陛下收回皇命,以求心安。」說畢,再次叩首。

  百官驚疑不定,大殿之上,嗡嗡一片。姬循臉色微微一變,慢慢坐回寶座之中,沉著臉道:「皇姑母若也覺得這是負擔,朕收回便是。」

  「昌平代我夫君多謝陛下。」

  昌平第三次叩首,這才起身,仍是面向姬循,朗聲道:「昌平當年勉力受命於太上女皇,接了攝政長公主的印鑒,誠惶誠恐。可喜陛下天資聰厚,不遜我中昭列位先祖皇帝。如今陛下上承天命浩蕩,下有百官輔佐,昌平自然要還政於陛下。禮儀官,代陛下收回這攝政印鑒。從此往後,天下再無攝政長公主,唯陛下一人為尊。望陛下從此以天下為重,以蒼生為念,克己修身,則我中昭國運昌隆,蒼生幸甚!」

  事出突然,滿堂皆驚。驚訝過後,百官紛紛伏身下拜,山呼萬歲。寶座之上,少年神情複雜,似是喜,又似悲,更仿似有幾分失落,目光閃爍不定。

  ***

  退朝之後,大殿之上,人皆散盡,連宮人也遠遠站於殿外,只剩丹陛之上的姬循和立於階下的昌平。

  地上金磚反射了大片陽光,從大殿的高大斗門之外爭先恐後地湧入。少年望著她華美而挺直的背影,漸漸融入那一片金光之中,仿佛這一去就會消失在這金光織出的泡影之中,一隻手緊緊捏緊。在她要跨出門檻的時候,突然大叫一聲:「姑母!」

  昌平頓了下,慢慢回頭,看見少年不知何時竟已滾下臺階,遠遠跪在了自己身後。

  「姑母,你真的不要循兒了嗎?循兒希望做錯了事的時候,有姑母責駡我。循兒希望每次回頭,都能看到姑母就就這樣坐在我身後的那張珠簾之後。只要姑母願意,循兒甚至可以不當皇帝,讓姑母代替我。循兒不喜歡步效遠,從當年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循兒就不喜歡!姑母為什麼一定要和他一起?循兒和這天下,一直就都是姑母你的,你不能因為他而這樣拋下循兒和這天下!」

  少年跪在了她的身後,頭卻仍高高地昂起。

  「循兒,你一直都是我最看重的侄兒。中昭有你,姑母放心了。」

  昌平望著少年的如墨玉般的眼睛,微微笑道,轉身跨出了大殿高高的包金銅檻。

  ***

  一個月後,長公主府中掛出白幡,駙馬因暴病不治身亡。消息傳出,滿朝皆驚。皇帝下令舉國哀喪,三軍縞素,以悼這曾為中昭立下赫赫戰功的前天下兵馬大將軍。百姓驚聞噩耗,哀歎天妒英才,竟叫中昭這般失去了一位本足以頂天立地的大將。漸漸地,關於步效遠,這個本出身屠巷的平民將軍和他與這個帝國裡最美麗高貴的昌平公主的故事,終於變成了一個傳奇,直到許多年後,仍被人不時提起。

  ***

  四月,喪夫的長公主辭別帝都,帶著女兒,在步效遠的義兄顧選和一隊侍衛的隨同下,護送駙馬的骨灰到安州回歸故土。

  安州據說山青水秀,只是那裡的山,一道崗又一道崗,水繞一圈又一圈,步家的祖先這才拖家帶口到了京城謀業紮根。

  寂寥的一隊人馬出了南城,在朝陽中沿著桑榆古道迤邐向前,身後城門之處忽然傳來了宮人尖銳的嗓音。

  皇帝親自來送行了。

  昌平和身邊的一個侍衛對望一眼,對顧選說道:「跟陛下說,我在熱孝之中,不宜面見陛下。陛下心意,我心領了。請陛下回去。」

  顧選駕馬到了皇駕之前,下拜傳話。

  馬上的少年恍若未聞,目光定定望著遠處那個纖素人影和影畔的一個侍衛,默然片刻,忽然揚聲說道:「顧選,代朕告訴姑母,朕下月大婚,皇后出自張司馬張家。這帝都和太寧宮的大門,永世會為姑母打開!」說畢調轉馬頭,身後一干隨行急急跟上,轉眼就消失在了城門之中。

  昌平和那侍衛對望一眼,相對微笑。

  隨行馬車之中的歸兒,偷偷露出頭去看了片刻,回頭對著茯苓問道:「姑姑,爹明明還在,為什麼要說他死了?」

  茯苓微微一笑:「沒了的是駙馬,不是你爹。」

  歸兒似懂非懂,看了一眼身後的父母二人,佯裝皺眉道:「唉,你們大人話真繞口。反正只要和爹娘一起,我就開心了。還等娘給我生個弟弟抱著玩呢……」

  茯苓捂嘴笑道:「是是,等你當了姐姐,看你有沒個做姐姐的樣……」

  馬車中主僕二人的說笑聲漸漸靜悄。四月暮春,春風仍是浩蕩,黎明前的一場朝雨剛洗過清塵,道旁幾株野梨,白櫻紛紛,隨風漫天飛舞。

  「效遠哥,等到了安州,早過了梨花季節,今年又做不成新鮮梨花糕了。」

  昌平伸手接過一片白瓣,湊到鼻端聞了下,有些遺憾道。

  「那就明年,後年,再後年,一直做到我牙掉光,再也咬不動梨花糕……」

  「娘做的梨花糕不好吃!」

  前面馬車裡突然傳出小女孩的清音,惹得眾人紛紛大笑。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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