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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談天音 -【女帝神慧】《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evil936    時間: 2011-12-19 10:05 PM     標題: 談天音 -【女帝神慧】《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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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evil936    時間: 2011-12-19 10: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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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evil936    時間: 2011-12-19 10:0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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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evil936    時間: 2011-12-30 02:2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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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6 10:59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3-26 10:59 PM 編輯

第六部分 第117節:如夢令(4)

    冬天的晚上,神慧總是喜歡懶洋洋地坐在床上,抱著暖爐,焐在錦被裡。不時地叫他:「快坐過來和我一起吃。」王覽手頭有成堆的事情,笑著不理會她。神慧把一個小幾放在被子上,拚命地吃甜點。她就是喜歡吃甜食,御膳房的師傅想君主所想,變著法子預備著各式點心。芙蓉瓊玉糕、芝麻冰糖餅、凝脂香芋團、奶酥紅沙豆腐,應有盡有,再配上一大罈子神慧最愛的八寶水果羹,神慧吃得津津有味。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始用銀匙敲擊玉盞。聲音清脆,好像神慧的笑聲。王覽知道,那是要引起他的注意。如果搭理神慧,今晚的政事就一定完不成,可是,他終究還是抬了頭:「慧慧。」

    「過來嘛。太冷了。」神慧撒嬌。她十一歲了,稀疏的黃毛變成了烏黑濃豔的長髮。她的側影日見嬌美,酷似她的母親。她與別的女孩不同,不愛照鏡子,一旦打扮好了,就不會再去顧及。此刻,她的頭髮隨意披散著,加上眼睛裡調皮的光芒,就使她顯得十分古靈精怪。

    王覽笑著,斜睨她一眼:「你不是有暖爐?」

    「暖爐太硬了,還是你好。」

    這也算是理由?王覽遲疑一會兒,到底乖乖地脫掉鞋子,和她對坐在床上,一雙肉肉的小腳立刻伸過來取暖。「你可不可以不要吃了?」王覽對神慧說。她怎麼老是吃不飽的樣子?可她非但不胖,隨著日子流逝,還一天天苗條起來了。

    「好。但是,這塊糕我吃了一半。」神慧可憐兮兮地看著王覽。她雖然是皇帝,也從來不愛浪費食物,御膳不過就八個菜,吃不完的都賞給下人。

    王覽一聲不吭,搶過剩下的半塊糕咀嚼起來。自從和神慧結婚,他們經常分食一碗粥、一個餅。神慧覺得這事極其自然,王覽也就慢慢習慣了。「甜不甜?」神慧問。

    「真的很甜。」王覽道。屋外雪花飄,屋內燈影搖。他第一次覺得,有比靈隱寺的素齋更加好吃的東西。

    王覽一向是個很自律的人,神慧登基的時候年歲太小,所有的包袱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因此王覽就更嚴格自律。他承認,神慧不是愛叫苦的孩子。大冬天按祖宗規矩坐露天的輿轎,冷風吹得她小臉通紅,也一句怨言沒有。發了燒,她絕對不呻吟,睜開眼睛了,就對王覽和韋娘笑笑。

    但是有一樣,神慧不愛練字。她的父皇寫一手好字,老師何規又是獨步天下的書法家,神慧的字就相對遜色多了。雖然對於普通的貴族女子來說,寫神慧這樣一手秀麗的字已經足夠,但王覽卻看法不同,他覺得神慧的字缺乏流暢的神韻,更沒有帝王的氣勢。原因是,她不肯多加練習。他說了很多次,神慧終於答應好好練了,可王覽從吏部折道御書房的時候,卻發現神慧慌慌張張地掩著什麼。他大步走過去,看見一張楷書,再翻下去。裡面藏著的竟是一張塗鴉之作,墨筆畫著許多小人在打仗。神慧最喜歡信手塗鴉,這種「天人交戰圖」是她常畫的題材。

    「陛下,這就是你答應臣的嗎?畫畫就算了,為什麼還要藏在書法下面?許諾了,卻不守信,這種態度,和一個皇帝根本不配。」王覽沉下臉。他從來沒有發過火,但這天他生氣了。神慧撲閃著大眼睛,低著頭。

    那天,他們兩人彼此說話很少,連韋娘也注意到了。

    王覽察看工部上交的預算,神慧看書。到了深夜,都沒有疲倦的意思。事實上王覽一點也看不進去,他今天的態度是過分了嗎?也許。他想到那年冬天,家裡拒絕他出家的請求,把他領回去後,哥哥非要他學騎馬。他學了幾次,就不願再學,因為他覺得這種運動並不符合他的個性。



第六部分 第118節:如夢令(5)

    「你的身體文弱,如果足不出戶,就是讀萬卷書又有何意義?」哥哥數落他。

    王覽回答道:「我會用自己的雙腳走遍名山大川,我還有一生的時間,但我不喜歡騎馬。」這是他難得的執拗,哥哥也就不再提起了。當然,多年以後,王覽苦笑著發現,他根本沒有那麼多的閒暇。

    他嘆了口氣,走到神慧面前,神慧動也不動,他笑笑:「這本書就那麼好看?你看了兩個時辰,就翻了兩頁?」

    神慧的眼睛忽然淚汪汪的,王覽走到屋子的一角,翻出一個木盒子,又把它拿給神慧看。

    神慧瞪大了眼睛。「啊?」她驚訝地說。

    那裡面全是神慧的塗鴉,有些已經揉皺了,又被攤平,一張張疊起來。王覽說:「其實,我也覺得慧慧畫圖有天賦。愛玩,這是孩子的天性,我自己過去也老是逃避騎馬。今後如果你不想練字,就不要練,只要告訴我實話就行。做任何事,都不要為了其他人去勉強。」

    神慧一下子摟住他:「覽,你不再生氣了嗎?」

    王覽點頭,他對神慧以外的別人,都是不動氣的。他知道,靈隱寺的生活不是培養了他的涵養,而是封閉了自己的內心。

    那以後,神慧不用王覽說,就會抽空臨摹碑帖。有一天,她提筆抄寫漢武帝懷念李夫人的詩歌,寫了一半,就丟下筆。問王覽:「李夫人乃傾國傾城的美女,她紅顏薄命,漢武帝似乎真的傷心,可他前前後後還是擁有許多別的美人,為什麼?」

    王覽不知如何回答,沈默半晌,才道:「愛上多個人,承受多重煩惱。但鍾愛一人,也有不妥吧?」

    神慧撇了撇嘴:「我的意見恰恰和你不同,我覺得漢武帝並不那麼愛李夫人。至少,不是他自己所標榜的那樣。」

    「為什麼?」王覽發現隨著神慧年齡的增長,別緻的想法就越來越多。他對此覺得很新鮮,也很樂意傾聽。

    「如果真的愛李夫人,又怎麼能在她死後不對她的兄弟多方照顧,最終誅殺李氏一門時,也並沒有顧念李夫人半分情誼。」神慧不滿地說。荳蔻年華的她,臉上閃爍著動人的光彩。

    王覽無言,他內心有一種悸動。他想,神慧真是不尋常。要是她永遠這樣,該有多好?他的理智告訴他,應該說些法不容情,社稷為重的話來反駁這個女孩。但這一次他放縱自己的情感,什麼也沒說。

    這年的春節過後,華鑑容如東昇的太陽一樣,在京都再次輝煌亮相。華鑑容的俊美是如此鮮明,他的風格是如此直接,王覽震動不小。他欣賞華鑑容,除了男人間的惺惺相惜,還有一點難以言傳的羨慕。王覽自嘲地想,自己多少還是有些虛偽的。華鑑容重逢神慧的剎那,王覽記起那盞水晶燈。他們,有他所不知道的故事。

    正月十六,他在華鑑容的指引下,找到了神慧。他隱約猜出,元宵之夜發生了什麼,雖然他永遠不想知道真相,但提著宮燈的路上他還是覺得酸澀。他不曾體會過那種感情,他憶起了濟南的「情水」。原來如此……他,王覽是在嫉妒嗎?

    他真的,和世間男人沒有兩樣。

    神慧抬起頭來的時候,兩隻眼睛哭得紅紅的。月光皎潔,夜雪初積,梅花清芬。神慧的樣子,卻活像一隻小白兔。王覽笑了,於是,他第一次吻了她的唇。吻著她嬌嫩的嘴唇,王覽才明白,什麼叫做心上人。神慧閉上了眼睛,她也笑了。王覽確定,她原來,早就屬於他。

    當夜,新月娟娟,北斗橫斜。神慧依偎著他睡去。王覽恍恍惚惚覺得自己神遊曠野,不知不覺,來到了昔日靈隱的桂樹叢。他就好像當年那個男孩子,無拘無束地仰頭望月,信步林中。如記憶中,桂子飄落如雨,一隻玉兔進入他的懷抱。王覽沒有對它說話,只是點了點它的額頭。時光如夢,霓裳寶鈿的仙子們,施展廣袖當空舞,中間一人,正是嫦娥。嫦娥看著他們,祥和的微笑,眉宇神態,酷肖王覽的母親。

    王覽醒來的時候,懷裡還抱著神慧。王覽想,這次終於不是空的了。他的妻子睜著大眼睛,甜甜地凝視他,用泉水一樣動聽的聲音道:「剛才你是不是做夢了?我聽到你在笑呢。」

    「不是夢。」王覽親了親神慧的眼皮,抱緊了她。

    王覽,從來沒有告訴過神慧,他的這個夢。

    只因為,真風流,不欲與人知。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6 11:01 PM

第六部分 第119節:滿庭芳(1)

番外篇二滿庭芳

    我出生以後的第四天,我的父親,中書令華向殊病逝。父親美容儀,有辯才,少年得志,顯赫當時。他生前,宮內的帝后都喊他小名「雪君」。他彌留之際,用床前的燭淚捏成了一隻鳳凰,送給我的母親。他道:「公主,傳給我兒此話,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勸君莫上最高梯。」

    因為亡父的緣故,我從來不慶祝生日。從我懂事開始,生日的習慣,就是我換上一身黑色喪服,獨坐絕食一天。

    我生於立春,我母親建安公主說,我的降生帶來了整個春天。曾經滄海難為水,因為嫁過我父親這樣的男人,她絕不再嫁,只要有我足矣。我的祖母華太夫人卻不喜歡我,她說我命太硬,生來克父。我五歲的時候,有一天,她冷冷地看著我,道:「古人雲,有奇美者,必有奇禍。男孩子長得這般模樣,不是偷了百花的精氣兒嗎?」

    還好,我並不常見到她。我的時間,多是消磨在皇宮之中。我最熟悉的是昭陽殿,我的舅母邵皇后,特別喜歡小孩子。她保有後位多年,舅舅只愛她一人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即使後宮佳麗如雲,舅舅一年中大都是留宿在昭陽殿中的。可十幾年過去了,她還沒有生育。

    我三四歲的時候,她就常常抱住我,用一種近乎貪婪的目光對我母親說:「要是老天給我一個如鑑容般的男孩,我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我母親淡笑道:「鑑容這樣的,成什麼氣候?娘娘,這種事急不來的。」

    老祖母去世的時候,六歲的我還是流下了眼淚。因為,我在世上的親人本來就不多。她走了,偌大的華園,只剩下我和母親相依為命。春風吹碧,更反襯得母親的心境淒涼。昭陽殿裡的娘娘卻很得意,長久的等待後,她生下了一個龍女。雖然只是個女孩,但舅舅大赦天下,賞賜群臣,椒房著實風光了一番。

    我第一次看到阿福,她就躺在搖籃裡,睡著了。皇后的表情十分古怪,無論誰靠近嬰兒,她都會緊張,就像一隻母貓那樣有著狐疑而警惕的眼神。我雖年紀小,看了都發寒。阿福,睡相傻乎乎的,面容好可愛,使我想到定窯出產的白瓷孩兒枕。過了不知多久,她睜開了眼,對著陌生的我,像小貓咪一樣笑了。

    皇后說:「容兒,她是喜歡你呢。」我也傻笑了,輕輕去推那個搖籃。母親也說:「以後你就把她當作妹妹吧。」

    阿福學語的時候,總是把我的名字叫成「金魚」。一歲多點,我就常常把這個小不點放在背上。她的小臉,靠著我的背,好像煮熟的雞蛋,溫熱溫熱的。她學走路的時候,我老怕她摔著,只好半匍匐在地上,一看她要摔倒,我就趕快躺下,讓她跌到我的身上。這樣,她當然不疼,還覺得很好玩。於是,這演變成了一種遊戲。她長牙的時候,喜歡亂咬東西。宮廷裡什麼可怖的用心都存在,舅母對此十分擔心,我就引她咬我的手臂。久而久之,舅舅給她的糖,她也不要吃,霸道地指著我,說:「要哥哥的手手。」我就會把已經印有了無數小牙印的手伸給她。



第六部分 第120節:滿庭芳(2)


    我一天天長大,即使在這皇宮之中,人們見到我都難掩驚異之色。十歲的時候,一個遠國的使者贈送給宮廷一隻巨大的孔雀。舅舅和舅母帶了滿宮的麗人在它面前晃悠,它就是不曾開屏。舅舅叫人把我從昭陽殿喚了去,我那天正手把手教阿福畫畫,見駕倉促,手上身上都沾染了墨蹟。可是,當我在欄前一站,孔雀驀然開放了絢麗的翠屏,所有圍觀者都爆發出了讚嘆。我面無表情,心裡只是想著,阿福不知道該如何無聊了。等我腳不點地地趕回殿中,阿福已睡著了。我這才鬆口氣,對著韋娘笑笑。

    我幼年開始就結交朝貴,這是舅舅的意思。舅舅說:「朕沒有兒子,將來鑑容可以做朕的左膀右臂。」在許多府邸,我和主人說話,屏風後面隱約衣香鬢影,牆壁後面女人們的竊竊私語,我習以為常地端坐,眼皮也不眨一下。不是我生來桀驁和冷漠,只是,年少的我,還不知道如何去應付。

    只有阿福從來不認為我美。她說:「還說我像無錫大阿福呢,你才是長得很怪的。你的眼睛那麼大,真像金魚。」我本來想辯解說,俗稱的金魚眼,並不是我這樣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了。

    阿福五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帶著她在昭陽殿的苗圃中玩耍,她一定要我講故事。我讓她舒服地躺在我大腿上,邊說故事邊用手指去撫摸她頭頂的黃毛。神慧打著呵欠,漸漸入睡了。這時皇后走到我身邊,小聲吩咐:「容兒,你把她交給韋娘,為我去摘一朵昭陽裡最美的牡丹來。」

    我指了指最近的一朵:「娘娘,就在手前。阿福睡了,弄醒了她恐怕又要發脾氣的。」

    「容兒,這是今年盛開的第一朵呢,只不過它也最接近殘期了。」

    我道:「是,但鑑容眼裡只有這朵好。」

    皇后拉住我的手:「好孩子。你喜歡這朵,舅母就喜歡。我們不急著摘它,過幾年也許就更美了。」我一愣,忽然明白她的意思,臉上發燒地說:「謝娘娘,鑑容記得娘娘的恩。」

    阿福很淘氣,喜歡和宦官宮女玩捉迷藏,只有我找得到她。一個春日,她和我坐在一個廢殿的窗臺,望著圓月,她調皮地笑著說:「可憐有的人長得像金魚,脾氣呀,又像孔雀那麼臭,很有可能一直找不到媳婦喲。那時候,說不定,我倒願意和你結婚。」

    我白她一眼:「我為什麼要找一個泥娃娃一樣的人?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懂什麼?」阿福笑呵呵的,我問她,「你知道什麼叫結婚?」

    阿福吮了吮拇指:「就是兩個人名正言順地做伴兒嘛。」我拍了拍她梳著雙髻的腦袋,忍俊不禁。春夜朦朧,玉樓珠殿,星影參重。我背著阿福走回朝陽殿。阿福的髮辮垂在我的頭頸裡,有點癢;我的心裡,有些甜。

    我自四歲開蒙,老師一直是太師何規,舅舅也教授我一些金石書畫之類的風雅學問。阿福讀書的時候,我奉旨伴讀。她經常冒出些古怪的問題,令老先生頭疼不已。阿福氣呼呼地告訴我:「老先生說了等於沒有說。」

    我大笑:「那你還不來問我?」

    她道:「先生那麼推崇史記,史記上說的就一定是準確嗎?」

    我笑笑:「那也不一定。比如,因為司馬遷與李陵私交好,就大加讚揚他祖父李廣。其實,李廣因為個人恩怨,殺死霸陵尉,很不仁義。李廣難封侯,縱然是武帝刻薄寡恩,他自己也有不足。歷史,只是一種說法。作為君主,只可以借鑑,得以明智,絕對不用全相信。全信它,就迂腐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6 11:03 PM

第六部分 第121節:滿庭芳(3)

    阿福這女孩很有趣,我解釋的話她都會相信,但嘴上就不承認。我已經是個少年,她終究是個孩子。我想,她總會長大的。她每一點成長,我都會欣喜。因為,我們是昭陽殿裡相伴的兩個孩子,她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等我發現這一點,早就忘記究竟是何時開始的了。

    這年的春天,一如既往,翠葉藏鶯,新綠可人。三月三日,琅玡王氏舉行曲水流觴大會,我也應邀出席。六十六人,我是其中最年少者。我遇見另一個少年,閒情淡雅,冶姿清潤。說他清高,他和雅的微笑似對自己的魅力渾然不覺。我見了他,莫名的心向下一沉。白衣少年,立於柳下,楊花飄過。他對我謙遜點頭:「我是王覽,你還記得嗎?」

    那以後,母親去世,我離開了皇宮。飛花萬點愁如海,王覽默默地給我送行。不知道為何,看到他的時候,他的影子卻和我心裡阿福的面影重疊。我的心,又是一沉。阿福說,要陪著我哭,所以我不再哭了。我已經失去母親,不能再讓阿福難受。三年嗎?我可以讓自己變得足夠堅強,堅強到可以保護她和我自己。

    守墓的日子清冷,也並非無聊。碧月照寒星,我想到阿福,就會開心一些。我喜歡吹笛,那些日子,我寫了一首新曲。夜晚我常練習,希望將來她會喜歡聽。七夕,我託人送去了水晶燈。得到的卻是另一個消息,有人代替了我在東宮的位置。那個人,就是王覽。我的心,重重沉到深處。想起王覽那雙細長明澈的鳳眼,不由苦笑。我的母親曾說:「阿容的眼睛長得美,就是太大,藏不住心。」和覽比,我沒有勝算。

    一個人,與王覽生在同一時代,實在是件不幸的事。但同時,也是件幸事。特別是,他成為了我的好朋友。漸漸的,我和阿福的通信,變成了和王覽的通信。我只在舅父的葬禮上見過她一次,她是新君,小臉慘白,王覽牽著她的手。身為相王,他立於御座之下,站立得穩穩當當,無人能不為那種高潔與自信折服。我走了,甚至沒有要求覲見。我所想得出來安慰的話,她應該都聽過了。她失去父母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我為她哭了,但,不可以在她的面前。

    當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個十二歲的大姑娘了。她站在我面前,眼睛是那麼純淨美麗,我想逃開,但做不到。要知道,對一個男人來說,是否愛一個女子,往往只要一瞬就可以感覺。可惜,她站在王覽的身側,她的瞳仁裡只有王覽。王覽微笑著,讓人忘記了冬天。連我,都可以感受他的溫暖。

    可是,元宵之夜,我還是吻了她。我想,每個人都有情不自禁的時候吧。那天,我是喝了不少酒,可我在裝醉。阿福的反應,我完全沒有想到。是她的初吻嗎?我搶到了不該屬於我的東西。

    我在揚州查淮王的案底,不得不借自己年少風流。毀壞的不過是我的名聲,維護的是阿福的江山。所謂芍藥公子,不過是個幌子。二十四橋,冷月無聲,我曾與「陌上閣」的鴇母羅七娘對飲。她問:「公子你有喜歡的人了吧?」

    我默然,怎麼回答呢。我懶洋洋地飛了她一個眼風,雖然她年近三十,但仍然是一位美人。說出來無人信,我在揚州的韻事,不過就止於這些輕佻的眼色而已。我說:「姐姐,你不是也有自己的故事嗎?有些話,確實不知如何說起。」

    她微笑,長嘆道:「公子,你那麼年青,又是聰明人,何必如此執著?」



第六部分 第122節:滿庭芳(4)

    我笑,對月舉杯:「你錯了,我太不聰明。不是執著,只是難忘。我只有十七歲,也許,將來我會放得開。自古文人喜在揚州做夢,我真羨慕別人可以在這花紅柳綠中醉了半生。」

    我為那個女子吹了一曲笛子,她提著燈籠送我回房。我要關上門的時候,她告訴我:「我叫流蘇。十年來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這個名字,但是希望華公子你記得,我以此為榮。」

    我謝了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成熟豁達如她,年少莽撞如我。

    正月十六,她賭氣走開。王覽看著我若有所思,我不信他猜不出一點頭緒,但他只是溫和地問我:「你們一起長大的,何必要彼此耍孩子脾氣?」我面紅耳赤,心裡要比酒水淋濕的面孔還狼狽。

    內侍來報告找不到阿福的時候,我發現王覽的臉煞白。我吸了口氣,拿過一盞燈籠,告訴了他那個屬於我們的秘密地方。王覽笑了:「謝謝你。」瑞雪打在他的衣領上,成為奇特的五瓣梅花形狀,向來沉靜如水的他,竟然一路小跑著下了臺階。夜色裡,我望著那團燈光,知道昨夜不過是一個夢。

    我沒有走成,因為淮王磨刀霍霍,情況不允許我逃避。阿福和王覽離開京都的時候,她在車內對留守的我叫了一聲「鑑容哥哥」。我看見了她的淚光,這次算是為我擔心了嗎?我對著她重重叩首,心裡卻是安慰的。

    淮王囚禁我以後,因為絕食,我常常昏昏沉沉。最後就算沒有證據,他也應該知道我是誰的人,但他沒有殺我,在這事上他並沒有做絕。幾個月前,有一次阿福半真半假地問我:「鑑容,聽說你是芍藥公子?難道揚州沒有大紅色的芍藥花嗎?」揚州有,但我不能送。永安在半夜裡潛入,我求她幫我捎信給城內的蔣源,我將一塊手絹塞在她的手心:「給……神慧。」她的熱淚滴在我的腕上。

    她說:「你的手指破了。」我不做聲。我辜負永安,還要利用她來給她父親最後一擊,她會喜歡上我這樣的人真是不幸。

    後來蔣源告訴我,永安交給他的是一個精美的錦盒,而不是光禿禿的一條手絹。

    破城之日,我又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太長,以至我把出生以來的經歷都重溫了一遍。夢裡,是阿福。我醒過來的時候,有一隻小手放在我的額頭上。

    「金魚,你一定要好起來,你對我真的很重要。」那是她的聲音。我只要得到那麼一句溫存的話,就狂喜到顫抖。我不敢睜開眼睛,然而,終究是要面對現實的。我想,我又該走了。

    在荊州的時候,我時常跑馬山野,對月舞劍。心裡空蕩蕩地痛,好像阿福小時候咬出的牙痕如今才開始發作。我開始放縱自己,但是,纏綿妾室,一醉方休,也許是最愚蠢的療傷方法。酒總會醒,如果這時抱著不愛的女人,夜晚真是恐怖。於是,後來大多數晚上,我選擇獨宿。漸漸的,初到荊州的荒唐不堪回首,我也學會靠自己戰勝心魔。我明白,我真的長大了,我不再是男孩,而是一個男人。

    雖說我明白了,可阿福一召喚,我又不得不回來。阿福也知道我妾室眾多,她不在乎,她只陶醉於王覽專一的幸福。我發現,王覽看向她時,那種目光和他一貫的淡泊完全不同。他的生命爆發的激情,連他的鳳眼都遮不住。在他們身邊,不僅我,就連風景也是多餘的。

    可惜,我的心早給了阿福,再也不能裝下別人。和有些男人不同,我不會去追尋和她相似的女子。連這種想法,我都覺得是對她和我自己的侮辱。有人說,不如憐取眼前人。話說得容易,可是我擔任的是阿福左右的侍中職務,如果心愛的人天天都可以看見,怎麼能夠去憐取他人?

    當王覽一天天虛弱下去的時候,我每天都擔心,以至於食不甘味。阿福好笨,我的幸福,已經很卑微,就是看他們幸福,可是,她竟渾然不覺。我有時候也怪王覽,這個人的性子就是這樣緩。可是,後來我想,如果我是他,我又何嘗想讓阿福擔心呢?

    王覽仙逝,竹珈誕生。一年以後的清明時節,我坐在山谷間,遠望著阿福母子,吹起了我準備了十年的曲子。雖然是為她而寫,但卻是第一次吹奏給她聽。如果可以開解她的心情,也就使我心滿意足了。

    一個人下山的時候,月光已經灑滿山麓。暗夜行路,每一步都很艱難,猶如未來的日子。我看著漫山遍野大紅色的花朵,記起來的,卻是多年以前,揚州的芍藥。

    我想起自己十八歲生日的那天,獨自在淮楊的一個水榭坐了一夜。當時的明月,會記住那句我反覆問的話嗎?

    紅芍臨水,年年泣血,一地相思,何人知音?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6 11:04 PM

第六部分 第123節:芳辰記(1)

番外篇三芳辰記


    柳暗花明鳳城青,宮闕萬重次第開。

    昭陽殿裡的小女皇今天剛滿十歲。她生於農曆四月十五,就是佛祖釋迦牟尼的誕辰。

    群臣們早早地在正殿會合,等待朝見。編鐘聲響時,廟內眾人屏息以待。女皇要在「相王」王覽的陪伴之下,接受百官朝賀。雖然皇帝年紀小,但是這種繁瑣而隆重的排場是必不可少的。關係到國家的體面,也關係到皇族的尊嚴。

    王覽每天三更一過,就自然醒來。這天也不例外,因為今天不用去上書房議事,他顯得清閒許多。他拍拍神慧的小臉,溫柔地叫她:「慧慧,醒來了,醒來了……」神慧昨天臨睡之前答應過他,一定要早起,但此時卻迷迷糊糊地嘟起嘴巴,一臉的苦惱相。神慧貪睡,王覽不捨得強拉她起來,於是對著在帳子外面的韋娘一使眼色。韋娘便過來,半拖著神慧為她洗臉穿衣服。神慧的眼睛一直沒有睜開,王覽幾乎是橫抱住她,宮女們跪在地上給她打扮。小孩子總是脫不了稚氣,戴上龍鳳金絲冠,穿上盤絲錦繡龍袍,使得神慧像個可愛的人偶。

    「萬歲老不醒,妾來叫他?」韋娘皺眉。

    王覽擺手,抱著她上車。輦車簾子一下,當值宦官中氣十足地喊道:「起駕。」

    王覽端詳著神慧,咳嗽了一聲:「好了,裝睡覺好玩麼?現在沒有外人了……」

    神慧的眼球一轉,撲哧一笑,捂著嘴巴,依偎到王覽的懷裡。

    「好玩,和演戲一樣。」

    王覽愛憐地幫她整理衣服上的裝飾:「我早就看見你眼睫毛一動一動的。已經長大了,可不能老想著好玩。剛才你的樣子,像個傀儡,皇帝要是真的這樣被左右人擺佈,可就是悲慘的事兒了。」

    神慧點頭。

    王覽輕柔地撫摸她的額髮:「今天是你的壽辰,可不能淘氣,也不能生氣,好不好?」

    神慧道:「好。」

    一個月前,淮王曾經上書說,皇帝的整數壽辰,必須大作。王覽不答應,可他對於淮王的建議絕對不會直接駁回,而是笑臉相迎地商量。說是商量,但他鳳眼透著的暖意,是經歷過嚴冬的深邃;他雪蓮花樣的臉上,也凝聚著堅決。淮王之所以不敢謀反,就是因為先帝脾氣捉摸不定。而新的執政王覽才二十歲,有時候居然流露出先帝才有的震懾力量,淮王不得不暫時壓制下自己的不滿。

    王覽說:「叔王,我也想給皇上點萬盞長命之燈,讓皇上開千桌豐盛宴席,但我們沒有足夠的錢。」



第六部分 第124節:芳辰記(2)


    淮王笑道:「相王,臣以為這些錢並不算多。皇上年幼,國人都存有懷疑之心,如果壽辰搞得寒酸,倒是貽笑大方了。若相王捨不得鋪張,臣願意以家產為皇上祝賀。」

    王覽展開了笑顏,沒有一絲的虛情假意,彷彿春天般說道:「叔王,皇上是天下之主,這一兩年先是南北戰爭,又加上饑荒,本來為公,都可以引起民怨。而叔王以私濟公,則更言不正名不順。皇上年僅十歲,雖是天資聰慧,但十歲之人大做生日,外人倒誤會我們家裡的成年之人。」

    淮王不說話,他注視著不滿二十歲的青年。他的臉龐還是個男孩子,他的身體自入宮以來更加顯得單薄。但是,他是琅玡王門出身的,又添上了佛經的薰陶,大智若愚,深藏不露。這盤棋,真不好走。

    神慧聽王覽提到淮王的建議時,馬上反駁道:「不要!不要!他能出什麼好主意?」她在王覽的面前一向毫不隱瞞。

    王覽微笑著將她置於膝蓋上:「好寶寶,今後的日子長著呢。到你二十歲的時候,國泰民安,我保證給你補回來。」

    「你要說話算話。」神慧摟著他的脖子,大眼睛清亮靈透。

    壽辰的祝賀乃是一整套的禮儀,皇帝對群臣說些客氣的話,再接待來自高麗和錫蘭的使者。王覽在側,小神慧自然不會慌神。她口齒清晰,臉上掛著小小年紀就學會的外交式笑容。只是在一位使者告退,另一位使者覲見的間隙,她對王覽吐了吐舌頭,意思是很累。王覽對此倒很理解,十歲的女孩,能夠端正地坐大半天就不錯。所以,他儘量輕聲地鼓勵她,毫不吝嗇地用目光讚許她。

    朝賀結束,神慧回到昭陽殿就摘下了金冠,道:「重得慌,我們一起吃麵嗎?覽,覽?」

    王覽正在解玉帶,笑盈盈地說:「當然。不過,你別急。」

    韋娘在旁,故作不知,倒是看著他們的目光,又高興又感慨。

    王覽把好奇的神慧抱起來,在昭陽殿中轉了幾圈。神慧藕般的手臂掛在他的脖子上,咯咯直笑。

    王覽一路抱著她,出了昭陽,向宮中最高的假山走去。那座山,其實是當年人工堆積的土丘,但可以將城中全景飽瞰眼底。王覽並不要人跟隨,上到一半時,他歇下喘了口氣,道:「你還蠻沉的。」

    神慧的腦袋偎在他的肩膀上:「我長高了呢。讓你抱著,有時候不舒服。」

    王覽從來沒有聽過她這麼講,問道:「為什麼呢?」

    神慧道:「你的骨頭多,枕著你的肩,我身體痛。」她樣子頑皮,顯然是和王覽開玩笑。初夏時節,夜風都殘留著晴朗的氣息,神慧發上的綠色飄帶,和她的碧色衣服相映成趣。

    王覽繼續向上行:「多謝你直言不諱,我還真是佔了便宜,慧慧肉墩墩的,抱著真舒服。」到了頂層的小亭子,神慧發現亭中升火,還有一口大鍋和杯盤碗盞。

    王覽把她放到石凳上:「你坐一會兒,馬上給你吃王記的壽麵。」

    神慧大驚:「你做給我吃麼?」

    王覽道:「當然。」

    「你做過嗎?」

    「沒有。」王覽靦腆一笑,「但是小時候看見尋常人家裡給孩子過生日,父母總要歡天喜地地為他下面,心底很羨慕。現在有了你,我也可以提早試試幸福的滋味。」

    神慧盯著他,小臉通紅。

    王覽將鱔絲、蔥花、調料和麵一起放在鍋中,就聽神慧歡呼:「這裡晚上好漂亮!」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6 11:05 PM

第六部分 第125節:芳辰記(3)

    王覽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京城萬家燈火。

    他攬著神慧,慈愛地說:「慧慧,做皇帝要立得高、看得遠。你看下面的燈火,豈止萬盞?一盞燈火的後面,就是一個人家。到了此刻,和你共用芳辰的,何止一千席?」

    神慧點頭。

    王覽和小神慧看著相對於他們的凡間,都有些神往。還是王覽先聞到麵香:「好了,吃吃看。誰讓你是我的小佛爺。」他解釋道,「我小時候原本想出家。現有了你,你又是佛誕這一天生的,就算是紅塵給我的補償也好。」

    他們回昭陽殿的時候,已經夜深,王覽依舊要處理公文。今日乃神慧生日,因此王覽特許她不做功課。可是……隔了一會兒,他發現神慧在偷偷地畫他。

    「讓我看看。」他走過去,搶過紙片。

    神慧奪不過他,笑呵呵地說:「這是我畫的美人。」

    王覽見到歪斜的「美人圖」三個字,紙上卻只有一雙眼睛:微挑的、美麗的鳳眼,目光歡欣而溫和。

    「怎麼只有眼睛,其他呢?」

    「畫不出來了,以後補上。」神慧搓著小手打呵欠。王覽調侃道:「別等美人老了再畫,那時候恐怕就是一把白鬍子了。」

    「美人,永遠不老,這是父皇過去對母后說的呢。」神慧認真地回答。

    美人未老,但孩子總會長大。神慧小時候常常說自己長得胖,腦袋大,但在她十一二歲的時候,王覽就知道她以後一定會是個美人。神慧十二歲的時候,與她的母后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許還要更嬌豔可愛一些。不同的是,神慧的母后經歷過家庭的敗落、宮廷的鬥爭,而神慧是獨一無二的,是王覽捧在手心裡面成長起來的。

    她是女皇,也是含苞待放的、最高貴的一朵花。

    王覽對於她的成長,一絲一毫都能感覺到。他與神慧朝夕相處,同床共枕,也許過於熟悉,於是,少女的成熟,對他來說,可以體驗到,但並不是新鮮的變化。他習慣了寵愛她,卻沒有想要及時地採摘這朵天下的奇葩。他的心情就像一個園丁,對於自己辛苦栽培的花木,只是欣賞,倍加愛護,但是不捨得去碰。王覽二十二歲,他這個年齡的男子差不多都已成家結婚,但王覽,已經習慣了與神慧之間純潔並富有詩意的感情。從童年開始,他對美女們就沒有那份熱心,入宮以後,等待神慧長大的日子裡,他甚至沒有遭受過一點誘惑。雖然淮王曾經在王府請客時,在他面前排出一排妙齡佳麗,而他的無動於衷沒有一絲的偽裝。他的心中,有更寬廣的東西,那裡高山仰止,明月松柏,容不下任何雜事。他的興趣,也是被迫從學問轉移到政治的,他不得不堅持,不得不努力。這不僅是為他個人,也是為神慧,為國家,為他背後那個古老的王氏家族。

    神慧十二歲這年的生日,多了一個來客:華鑑容。

    王覽與神慧,都是華鑑容的朋友。神慧生日臨近的時候,他去華鑑容的府第,青年們都聚集在華園,圍著光華燦爛的華鑑容談笑風生。

    王覽有許多朋友,可是他成為相王以後,要好的朋友只剩下華鑑容一人。王覽羨慕華鑑容的天賦:他對人,無論男女都有魔力。這種魔力,並非來自於他成為美麗範本的面孔,也不是來自他的豪富與慷慨。華鑑容,有一種燃燒別人的熱情,他自己的生命,也是在火中綻放而絢麗的。他的健談,是王覽無法做到的,王覽不能把自己心底的東西對人們訴說。而華鑑容投給神慧的目光,也是王覽無法表現出的,那樣的灼熱、絕望、動人……



第六部分 第126節:芳辰記(4)

    神慧可以忽視這個,王覽不能。特別是王覽看到華鑑容書桌上的水晶阿福以後。

    他裝作沒有看見,他不能給自己唯一的摯友難堪。但是……從這一天起,他對神慧的一切都敏銳起來。

    神慧長大了以後,喜歡鮮豔的衣裳。對於一個女皇來說,每一件衣服上的刺繡、裝飾都要盡善盡美。他們在昭陽殿相處的時候,神慧並不選擇那些修飾富麗的昂貴服裝,她喜歡輕盈的款式,她苗條好動,甚至喜歡騎馬。這在南方的女子中可是稀罕的,王覽自己就不會騎馬,但他沒有理由阻擋神慧。

    馬上的少女風馳電掣地過來,他也會不那麼滿意地囑咐道:「慧慧,別傷著自己。」

    神慧喜好彩色。最明快、最嫩的明黃,妍麗的薔薇色,水綠的絲綢,晴天般的藍色……都是和她一樣年少青春的顏色。王覽覺得,光是憑著一襲玫紅衣裙,神慧就已經脫穎而出。難得有人像她,把那個顏色穿得活潑而不俗。在她生日的那天,華鑑容的瞳仁裡面就是一小團玫紅的火焰。他盯著神慧看,在某幾個眾人不在意的瞬間,華鑑容臉上的一切,都是動人肺腑的深情。

    「你為什麼喜歡這個顏色?」王覽在宴會結束後問神慧,他已經吻過她,但他不敢放縱自己經常去親吻那同樣是薔薇色的櫻唇。

    「我就是喜歡,你不喜歡麼?我不能選擇白色,覽你穿白色,比誰都要好。我不喜歡黑色,它總是讓我感覺有什麼不快的東西如鯁在喉。大約是母親去世後,父皇老是選擇黑色。那時候我還小,覺得悽慘得恐怖,還好有你在……你是一直在我身邊的,是麼?」神慧秋波流轉,她反問他,她的眼睛裡沒有一絲對於長相守的懷疑。

    「是。你十二歲了,這四年我們一起熬過來了,以後我也會陪著你。」王覽說著又去吻了她,心裡面妒忌的影子完全消散了。華鑑容是可憐的,王覽聽說,華鑑容在生日那天,從來不吃飯,也不點燈,只是獨自待在一間屋子裡。

    他與神慧已經定局,他幫不了華鑑容,一個男人可以讓出許多,但絕對不包括自己心愛的女人。王覽不是聖人,於是也不能。

    王覽的生日是九月初八,也好記,因為第二天就是九月九日重陽節。王覽記得小時候住在靈隱寺中,每年他的生日,哥哥王玨都會帶來米酒,王玨從來喝不醉,但是兄弟見面,他總是十分高興。於是,待哥哥月夜歸去,他總是菊花插滿了冠帽,樣子雖滑稽,但也異常瀟灑。

    王覽的酒量不如王玨,但他懂得節制。男人,特別是年輕的男人中,凡是可以控制自己,且制約適度的人,都可以成功。王覽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否成功,這要等到一個人蓋棺以後讓別人評價的。他的命運是無從選擇的,但是因為神慧,他在苦中也有些甜。王覽是這樣一種人:無論多麼艱苦,只要給他一點希望,他絕不放棄,愈加堅忍。

    在進宮之前,他每次生日都是十分草率地過去。但是,他入宮的第一個生日,是與吳王賞月消磨的。

    吳王和王覽不熟悉,王覽沒有告訴他,因為他自覺生日也算不上重要的日子。

    那時候他與神慧正在籌備婚事,吳王在母妃的宮殿中與他飲酒。酒過三巡,吳王送給他一枚印章,道:「王覽,這不是慶祝你結婚的,而是為了你的生日。你滿十八了。對於你來說,結婚是非常難的,但同時,你也是大人,我相信你懂得如何應付。」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6 11:06 PM

第六部分 第127節:芳辰記(5)

    王覽見到雞血石的印章上刻著「忍」字。

    「謝謝王爺,我會努力。」王覽感激地說。

    吳王搖頭:「忍,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不過……對於一個人來說,忍得太多,等於消耗你自己的生命。」

    王覽知道這一點,但他從吳王宮中回來時,皇帝與皇后已經擺好了酒宴。皇后穿著豆沙色的樸素衣裳,不斷地給他夾菜。

    「王覽的生日,我記得,你從此就是我們的兒子……」皇后說道,語氣中竟帶有一點哀懇和殷切。王覽不知道如何是好,連自己的母親都沒有對他如此親熱過。他惶恐地站起來,臉上現出謙恭而溫和的表情。

    「臣感恩。」王覽鄭重其事地對皇后說。

    皇后面上現出一絲安心的笑容。

    王覽真的很努力,什麼他都自己背著。當淮王就要被瓦解的時候,他的父親王銘從杭州脫困,見了他就說:「你嘔心瀝血,做父親的見不得你這樣。」

    「父親說王覽可以如何呢?我平淮王,是背水一戰。皇上登基以來,從沒有一年太平。我若不做,誰做?」

    王銘道:「皇上完全明白你的心意就好了,我只怕你鋪平了道路,為他人做嫁衣裳。」

    王覽裝作不懂:「父親,您累了,還是先去歇息。」

    王銘嘆息,拍了拍王覽的肩:「我只是擔心你而已……」

    王覽應了一聲。他身子骨不結實,神慧依靠他長大,並不等於她永遠需要他。

    淮王之亂平息,華鑑容離開。神慧與王覽,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王覽與每個凡夫俗子一樣,在肉體的結合上獲得了歡愉。但他更在乎的是,他們兩個人如何真正的聯繫在一起。神慧是個女人,是他唯一的女人。當他發現這一點並為此而驚喜的時候,另外的那個熟悉的世界漸漸地成為了歷史。因為他的妻子,是皇帝。當他不能再把她看成單純的孩子的時候,朝廷內外所有的人,也已經考慮到了複雜得多的東西。複雜到王覽可以預料,可以承受,但無法漠視。

    第一次南北會談中,正好遇上王覽的生日。他才二十五歲,賢名滿天下。為此,他越加謹慎。北方的君臣都說,南朝的相王,風儀與秋月齊明,音徽與春雲等潤。

    北帝親自在濟南做東,宴請相王,這大約是王覽最熱鬧的一次生日。

    本不該如此張揚,但是北帝的面子,怎麼能夠駁回。神慧興致勃勃,本來這天夜晚應該換上華麗的帝王裝束,但神慧從簾幕後出來時,卻是一身水藍色,濃密的烏髮上插著一根玉釵,耳朵下綴著一副綠汪汪的翡翠耳環。她肌膚水嫩,氣質比普通少女多了些許華貴,水藍色正好襯她,白皙的耳垂,輕揚的嘴角,生動的回眸,無不使人心神搖曳。

    王覽一愣:「慧慧?」

    神慧笑了:「覽,今天你是主人,我不是皇帝,不過是宰相夫人而已。」她在他面前轉身,「你選白,我便選藍。和田玉,自河水來。中秋月,自海上升。白雲與蒼穹,是不是很美?」

    王覽笑著捕捉她眼睛中的神采,點了點頭。

    北帝舉行的宴會,彙集了北方的名廚,塞北的樂人。北帝親自給王覽祝酒:「相王賢德,澤被四方。朕願相王壽如松柏,鬱鬱常青。」

    王覽對眾人藹然微笑,接過北帝的酒杯。他看了一眼神慧,神慧揚著臉,半是自豪半是愛慕地望著他,他心裡一動,酒入喉頭,隱秘的火焰灼熱了全身。



第六部分 第128節:芳辰記(6)


    北帝與王覽細細談話,王覽發現,他是個絕無廢話的人。

    「相王與陛下乃天作之合,若可以早添皇子,就好了。」北帝用只有王覽一個人可以聽見的聲音說道。

    王覽尷尬地笑:「女皇,尚年輕……」

    北帝側過臉來,鬢角花白的頭髮在燭光下相當觸目,他慨嘆道:「皇家人,哪有什麼年輕不年輕?」

    王覽不作聲,他怎麼不知道子嗣的重要?神慧的後面,居然沒有皇位的繼承人。若說最近的,也要從公主的後裔裡面挑選……

    他實在不願意為這個問題困擾,因為就連他們最私密的事情,也成為了政治的部分,這不得不叫人反感,特別是王覽這般從舊式士族裡走出來的人。

    他無可奈何地掃視所有的人。眾人的目光,開始在他與北帝身上,但隨著氣氛的鬆弛、酒會的熱烈,臣子們的職責,轉變成追逐享受的天性。男人們的眼光,都留在了少女神慧的身上。

    神慧無論到哪裡,都是眾人的焦點,這並不是完全出自女皇的身份。王覽與她微服私訪過幾次,那些不知曉神慧身份的人們,目光顯然更為放肆和熱辣。她剛滿十五歲,因為閱歷的關係,而且已為人妻,即使回眸也有不自覺的嫵媚,看上去已經像十六七歲的模樣。

    英俊的北國侍中杜言麟陪坐在神慧的身邊,他侃侃而談。而神慧特別要求北帝准許樂師趙靜之參加宴會,此時的趙靜之正笑盈盈地半臥在案几之側,和他們搭話。

    王覽意識到北帝的視線與他重合,他鳳眼一挑道:「陛下,趙靜之並非凡品。」

    北帝的濃眉一抬,笑道:「他是個逍遙的人,現在不同於你我。」

    王覽與北帝對視許久,悠悠地說道:「人各有命……出頭的日子,可能就是失去逍遙的時候。」

    北帝無聲地微笑:「相王,國也有氣數,至於逍遙,人間沒有逍遙的人。既然在哪裡都要受管束,則不如為了賭注高的東西拚命。」

    王覽同意,從此刻北帝的目光中,他讀到了一點隱約的資訊。

    北帝舉辦的壽筵結束以後,神慧牽著王覽的手,在濟南行宮中,用泉水幫王覽洗漱。

    「北帝對你是非常看重的,若你生在北國,也許依舊是一位駙馬。」神慧瞟著王覽打趣。

    王覽正在解玉冠,嚴肅地說:「還是不要出生在北朝的好,也許將來北國的政權都會有岌岌可危的一天。」

    「是嗎?」神慧托著腮幫,「你發現了什麼?」

    王覽搖頭。

    神慧有些醉了,痴痴地望著他。

    他也不多說,抱著她倒在榻上。他也有些醉了,在她的臉頰上親吻著。每親她一下,神慧就微笑著輕輕地說:"長命百歲!"他吻得急,神慧終於說不下去,笑起來……濟南的月色清澄,環抱著他們。

    王覽二十六歲的生日,是在都城以外度過的,為了朝廷的水利。他幼年時代,在靈隱寺裡面消磨了好些年。雖然閱讀經卷,研究佛學,生活忙碌但不是特別辛苦。到他長大以後回想,那種寧靜的日子,不啻為人間仙境。

    神慧在他出發到湘洲之前,就告訴王覽:「你一定要在生日那天回到京城。」王覽為了做到這一點,在湘洲的日子簡直一天當成兩天用。湘洲的水患嚴重,王覽在城邑的街道上到處可見饑餓的災民。他在湘洲撤換了地方官,發放了朝廷賑濟的錢糧。他當政以來,辦了不少實事,但他作為相王,如何能與臣下爭名?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6 11:07 PM

第六部分 第129節:芳辰記(7)

    神慧逐漸可以獨當一面,至少在他離開京城的時候能夠把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朝廷青黃不接,老臣們或死或病,新臣缺乏資歷,不能服眾。於是,王覽只有更累。他常常在深夜睜開眼睛,這樣才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氣。

    華鑑容調回朝廷,是一個訊號,神慧與王覽有意人事改革。

    王玨曾經在昭陽殿與他談起官僚的腐敗,士族的衰退。他對自己的哥哥都無法表態,神慧也早想變動,但談何容易?莫說陰暗深處可能還有人對皇位虎視眈眈,就說眼前的親信老臣,也都會反對。

    王覽出發以前,他父親提前來宮中慶賀,老父突然老了許多。到底是父子,王覽兄弟的身形,甚至微笑的樣子,都與他相似,他說:「阿覽你快二十六歲了,進宮已經快八年。我心中一直希望你能和皇上琴瑟和諧,也企盼你能夠始終保持中庸的為政態度。我們王家是天下士族的代表,你要維護王家,同時也要維護士族。」

    王覽在家的時候,對父親馴順得像一頭羊羔,但到了宮中,卻不能事事恭順。父子之間,講究一個「孝」字,然而成為皇帝的丈夫,除了情誼,還有一個「忠」字。王覽捫心自問,他對家庭,無論是王家這樣的大家族,還是帝室血脈維繫一身的神慧,都算盡責。

    父親老了,不願意看到任何激流,不願意他再次涉足險灘。父親病體衰弱,之所以與王覽告別,是因為他想去湯山的溫泉治病。王覽一步一依的送他出皇宮,到了車下,他恭敬地對王銘道:「父親說得有理,我做事以前都會仔細想一想您的話,但無論如何,我會竭力保護王門。」

    清晨,王覽在輦車上醒來。他夢到了神慧,也夢到了父親,可惜他們的形象都是模糊的。車軸在官道上發出骨碌碌的聲音,單調沉悶。

    王覽摸了摸車廂裡面成堆的奏摺,苦笑了一聲。按理說有許多事神慧都不必再問他,但是已經在京城的朝廷裡商量定下的事,女皇也總是要加上一句:「是否告知了相王?」即使王覽不在京城,神慧也會把事情讓他過目。

    「有你我就可以放心。」神慧說。若她不是他的妻子,這樣絕對的信任可能造就一個千古良臣,也可能為帝國帶來一場災難。王覽是她丈夫,於是在人們的眼裡,他就應該鞠躬盡瘁。

    他進入宮城的時候,發現一切都與平時沒什麼不同,本來也不是正生日。雖然他位同皇后,天下以今日為千秋節,但以他的為人,壽禮一概是謝絕的,這些年也沒有批准地方官員入京朝賀。

    神慧曾說過一句:「從簡,是好事。但母后時代,千秋節就是彰顯正室尊貴地位的日子,你卻偏偏不在乎。」

    神慧的母親,是一個女人,不能走出宮閨,所以才刻意在這一天表現。王覽是不同的,他是國家的宰相,他覺得,若還要在這一天顯示威風,倒有過分炫耀之意。

    昭陽殿和太液池之間,有一個巨大的水池相通,王覽乘著龍首的輕舟向神慧所在的花園馳去。水面上倒映出正午靛藍的天空,真像夢中的宮殿,毫無雜質,引人入勝。

    從遠處望去,他看見了神慧。她臨池水邊,華鑑容在她的身邊望著她。神慧的笑容如春日陽光,低聲地與華鑑容笑語。一身黑色錦衣的華鑑容,側過臉,只是盯著神慧。神慧綻開櫻唇,編貝皓齒鮮潤非常,華鑑容的眼睛則閃亮有神。



第六部分 第130節:芳辰記(8)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兩個一起長大的,王覽內心深處一直覺得神慧與華鑑容十分相配。他咳嗽了一聲,岸上的神慧眸光流轉:「覽……覽回來了!」她嗓音清脆地對華鑑容說,高興得像個孩子。

    華鑑容帶著笑,對著王覽微微躬了個身。

    「你回來得那麼早,我原以為你要晚間才到京城。」神慧說道。

    王覽當著華鑑容的面,只是挨近了神慧:「嗯,陛下要我早些回來,我惦記著。」

    神慧的臉突然紅了,她拉住王覽的手:「我和鑑容在談你。」

    王覽也臉紅,他不說什麼,有點侷促。

    倒是華鑑容知趣:「相王長途跋涉,想必勞頓,臣先告退。」

    神慧叫住他:「晚間你來嗎?」王覽不知道神慧所指何事。

    華鑑容搖頭,他對著王覽神秘地笑笑,便離開了。

    神慧拉著王覽進入昭陽殿的側堂,她關上門。屋內擺放著新鮮的菊花,香氣清馨。

    神慧的臉更紅了,王覽將她拉在懷中,一吻不可自已。神慧用耳語般的聲音說道:「別離開,別離開……覽。」

    左右人等迴避,使得一切靜悄悄的。王覽解開神慧的衣鈕,神慧的眼睛水汪汪的,呼吸紊亂。她的龍袍下,是櫻桃色的衣裳,撩人情懷。

    一直到他將她光潔裸露的身子置放在榻上,她才遮住眼睛。「太亮了……」她抱怨道,在王覽的嘴唇接觸她脖子的時候,她笑了一聲,又抱怨,「好亮……」

    王覽不斷地親吻,她順從著他的情慾,突然發出一聲嬌啼,雙手緊緊地抱著王覽的脖子。

    「別離開,別離開……」神慧不斷地呢喃。

    王覽每次與她歡愛,她都喜歡說這個。

    等到兩人暢快到極點以後,疲勞就迎面襲來,這種時候也是最親密無間的。

    「為什麼每次都抱得那麼緊?慧慧,讓我連氣都喘不得。」王覽笑著對伏在胸口的神慧說道。

    「不知道,只是怕你丟下我……你每次離開建康,我總是擔心……」神慧輕聲說道,濃密的長髮遮蓋了她的臉龐。王覽給她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

    「你別丟下我才好呢……」王覽柔聲道,「你和華鑑容方才提到什麼晚上?你要舉行宴會麼?」

    神慧搖頭:「沒有。今年不要許多人,我們兩個一起度過你的生日才好。不過……」神慧欲言又止。

    王覽也不追問。

    夜幕降臨,神慧一直守在王覽的身側,他們談論湘洲的水利,也涉及到朝政。即使不是男女卿卿我我的話題,他們依然可以談論得津津有味。

    「你的生日,帶你到一個地方去看美人。」用了晚膳以後,神慧如是說。

    王覽跟著她來到了昭陽殿的後堂,眼睛一亮,上千朵彩色的琉璃蓮花,閃爍著璀璨的燭火。

    在木柵欄的深處,他瞥到一張秀麗的少年臉孔,被進貢給神慧的樂人周遠薰。

    神慧一拍手,吱呀一聲,所有的門窗都被關上了。每一扇雕刻著龍鳳的門窗上,都貼著壽字。

    「好大的排場。」王覽一笑。

    神慧點頭,突然,所有的燈都熄滅了。王覽在黑暗中急切地呼喚:「慧慧,慧慧。」

    沒有回答。

    一剎那,燈火通明,一身舞衫的神慧在琵琶和簫管中踏著鼓點,翩翩起舞。

    除了王覽,沒有人看到此時的神慧:衣帶飄展,長袖翻飛,她是旋轉的詩歌,瑰麗而神奇的寶藏。

    一曲舞罷,神慧微微氣喘:「覽,長命百歲。」她笑道,「我練了許多次,還請教了華鑑容。周遠薰和樂師們也為你準備了許久,你喜歡嗎?」

    王覽輕聲說道:「喜歡。」

    他注視著神慧,彷彿在時間長河裡看到一個充滿光亮的永恆通道。朦朧中看見一個景象:在深深的宮殿中,一個二十歲的白衣少年,抱著一個十歲的碧衣女孩。少年偏瘦,女孩偏胖,女孩在少年臂彎裡沉甸甸的。

    神慧十歲生日的夜晚,他與她一起回到昭陽殿就寢。

    「我們永遠在一起。」小神慧肯定地說。

    「永遠在一起。」王覽柔聲地重複著,懷裡的小神慧顯得心滿意足。

    王覽熄滅了一盞盞的蓮花燈,他步步艱辛地走過黑暗。

    昭陽殿最後一盞燈滅了,月光之明籠罩著他與她:永恆,是在心裡的。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6 11:25 PM

第四十章、浮華真諦(網路版-章節號碼和上章不同,請見諒)

  我的少女時代,雖然也經歷了常人所沒有的風雨。但是,總是對著宮外的風景有著無盡的好奇。這一次赴濟南,我卻沒有興趣去看青山碧水。日以繼夜,我埋首浩瀚的臣子辭章,手持硃筆,凝神批覆。這樣也不錯,不會感到路途的漫長。政治居然可以取代美景,大概我是真的長大了。

  以往新年,我會為了煙花興奮。元宵節我徜徉燈海怡然。壽辰,我為可以吃麵許願而高興。如今我二十歲了,不再輕易的快樂。我坐在金鑾殿上,以成熟的外表風化自己的童心,嫉妒著世間簡單的快活人。
  
  到了山東境內,我告訴隨行的華鑑容:「朕要繞道,避開行宮。」他點點頭照辦。我終身都會害怕看見大海,只是因為覽——我死去的夫君。

  這幾年國內的形勢每況愈下。在帝國的每一個角落,都存在著賣官鬻爵,貪贓枉法的勾當。先是廣州的流民起義,殺死了積壓糧食的廣州刺史虞毅。再是湘江水患,饑民易子相食。我以寬仁政策,安撫了廣州百姓。又嚴加法辦了覽的族兄:湘州刺史王越。可是,我仍然在憂心,我害怕更大的蛹附身在帝國徒有其表的身體中,意欲破繭而出。改革,勢在必行!縱觀青史,改革大都以失敗告終。我缺乏勇氣嗎?不是。但我不得不承認:我不願意犧牲我的臣子。

  我到濟南之前,北帝已經先到了。因為我好幾天沒有安眠,便提議把會期推於兩日之後。

  齊潔皺眉說:「陛下,休息一下吧。」我笑了,仍然捧著一個邊關將領的奏章看得出神。
  
  「這個宋鵬,是大將軍宋舟之孫吧。朕從來沒有見過他。但從此文看,肯定是個很出眾的人物。」我說。

  齊潔機靈的一笑:「陛下,臣妾倒聽說文章寫的好的男人,大多是苗而不秀的銀樣蠟槍頭。」
  
  我揉了揉酸重的眼皮:「不是說他文筆好,只是說有氣勢。尤其是,具體的指出了朝廷的對策。偏重於做,而不是說。到底是武將的風骨。」

  用晚膳的時候,我對齊潔說:「叫周遠薰來作陪吧。」
  
  遠薰陪我用膳,坐在桌子的下首,幾乎不動筷子。我的視線兜到他,他就拉住白衣的袖口,挾一點蔬菜。遠薰本來頗有點畫中美少年的飄逸,可他吃起東西來,嘴巴張的很圓,小心翼翼的往口裡送。活像他養的那隻白貓打呵欠的樣子。我都禁不住要噴飯。

  「叫你來陪朕,就是讓你受罪。」我笑了,和他在一起。與年輕女人天性相違的瑣碎公文就會被我暫時的忘記。

  一朵海棠,直向他的兩腮開。

  「你是第一次來濟南吧。」我想當然的說。

  遠薰的深湛妙目水汪汪的:「不是。但臣幾乎忘了濟南。童年的大多數事情,臣都忘記了。」他低下頭,用纖細的手指剝開紅豔的荔枝。

  我嘆道:「相王去世快三年了。朕還一直禁令民間使用錦繡彩飾。當年,映著紅燈籠看濟南的水光,很有一番趣味。」

  遠薰遞給我一小盤剝好的荔枝。 荔枝肉白的剔透,他也笑得可人:「陛下,吃飯就是吃飯,想心事總歸傷胃口的。」

  其實我早就對人間美食沒有胃口了。用了晚膳,才剛入夜。我就打發開了所有的人,我自幼喜歡獨處,特別是有心事的時候。過去覽在,我並不會覺得多了一人,只是把我們倆,看作是一個人而已。

  要是想起覽,這早早補眠的願望恐怕又要落空。我嘆息著,坐起來,靜悄悄的換上了一件白色裙衫。以前,除了不得不服的明黃,我偏愛嬌美鮮嫩的色澤。如今卻只是素衣相伴。雖然貴為天子,我畢竟是個寡婦。

  行宮有無數秘道,只有皇帝才知機關的玄妙。我要出來,易如反掌。走到濟南的路上,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我就憑藉記憶向那個地方行去。濟南繁華,掌燈時分,行人絡繹不絕,我一個單身女子,也並不擔心。

  到了情水的石碑,才發覺此處的幽靜。輕雲微月,古松偃仰。初看猶如龍騰煙雨。悠獨夜幕下,我望著泉水。昔年紫色的睡蓮已經隱沒。不知不覺中我盈了滿眶的淚。月下的濃翠中,飄出暗紅色的花瓣,緩緩而下,悠悠落於如鏡泉中,寂然無聲。一片,又是一片。天機自運,我在自然界的純粹中,幾乎忘我。

  忽然,有人清了清嗓子。驚起一隻枝蔓上的夜鶯,淩霄飛去。

  我訝然,回頭看,那男子立在松林下。衣服樸素,中等身材。夜色恍惚間,只覺得他如梅如竹,氣質過人。

  「姑娘,我看了你很久。想告訴你一聲,這泉水其實並不好喝。很苦很澀。」他好像摸了摸鼻子,大聲說。

  這是什麼意思?聽他的話語,沒有調侃,倒有幾分同情。難道他以為我要……?
  
  我沉下臉:「我沒有要尋短見。不過故地重遊,入神而已。」

  他爽朗的笑了:「我可沒有那麼說呀,是我多管閒事。不過此處是情侶勝地,如果有人膽敢跳下去,恐怕天下痴情男女的詛咒讓他在黃泉也不會安生。」

  我想一想,也是。那個男人朝我邁了一步。他容貌豐美,而又有著男人氣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似乎都是襯托此人風采的背景而已。他微微笑著,臉上竟然乍現一淺淺的笑渦。
  
  我們幾乎同時出口:「是你!?」

  他果然是趙靜之!我有六年沒有見他了,可是,再見他,卻覺得如此熟悉。
  
  他默默的看著我,然後對我畢恭畢敬欠身。抬起頭來,卻沒有一絲對皇權的敬畏。他就像個鄰家少年一樣,隨意的對我說:「你出來一次也不易。我帶你去個地方,然後再護送你回去?好不好?」
  
  我很感激他沒有提起我的傷心處。有些人,喜歡對著死者的親人,說些「故人已乘黃鶴去」之類風雅的悼念話,然而,毫不能體味他人的痛苦。趙靜之,病中有心贈我山茶花的種子,卻絕對不會說這些現成話。

  我跟著趙靜之穿過街巷。濟南城區並不大。即使君王仍然在服喪,民間早已經恢復了繁華的夜市。燈下,酒樓茶肆的幌子迎風飄動,歌女們的吟唱時不時和著弦聲入耳。一些酒醉的男人三三兩兩的並排走來,嘴裡含糊不清的說著笑話。

  攤位的小販們吆喝著,蔥油炊餅的香味縈繞。這就是市井?我看看趙靜之,他笑著對一個叫賣的小販說:「給我來一包栗子吧。」

  接過熱氣騰騰的荷葉包,他問我:「想不想吃?」

  我搖頭:「怪髒的。」

  「你就是講究。」他笑眯眯的責怪我。我只好拿過一個,金黃的炒栗子,入口香甜。我忽然記起來,以前我很喜歡吃甜食的。當你長大的時候,遇到小時候的故人,都會有著喜悅。其實,只是懷念失去的天真。

  我們到了一處青布帷帳,男女老少紛紛都往裡面擠。有個大漢攔住趙靜之:「公子,每人十文錢。你們那麼有模有樣的人,不會看白戲吧?」

  趙靜之笑了笑,摸了摸錢袋。眉毛一壓,問我:「你有沒有錢?」

  我搖頭,我是從來不帶錢的。

  趙靜之撓了撓頭:「我的錢不夠了。剛才……買了栗子。」他把荷葉包塞到我的手裡,篤定的說:「你一個人進去看吧。我就在這裡等你出來。」

  話音剛落,就聽到有個少年的聲音:「趙先生? 趙先生怎麼來了?阿桃,劉爺,趙先生來了。」一群人馬上包圍了我們。

  「這是……?」少年指著我,在平民之間,我覺得不自在。

  「只是故人的妹妹。」趙靜之笑著說。

  一個胖胖的少女瞟了我好幾眼:「好大的氣派啊。我還以為是官家大小姐呢。」
  
  大家笑起來,把我們帶進了帳子。帳子裡放著一行行竹子板凳。油燈燃燒著,數百人都翹首以待。少年對我們說:「隨意吧。趙先生是老朋友了。我準備去了。」

  一會兒,鑼鼓敲起。有個童聲說:「開戲嘍!」

  幕布拉開,原來是提線木偶戲。我問旁邊坐著一個老婆婆:「今天什麼戲碼?」

  老婆婆張開沒牙的嘴,樂呵呵的:「玉鏡臺。」

  玉鏡臺是出喜劇。說的是大將溫嶠騙娶表妹為續絃的故事。幕簾後面藝人操作,數百人的眼睛也跟隨著精靈的木偶而動。我很快為熱烈的氣氛所感染。到後來,竟然忘記了趙靜之和其他人,只是看著栩栩如生的偶人。燈光的朦朧,正好賦予木偶以生氣,偶人的喜怒哀樂,舉手投足,滑稽而不呆板。等到木偶中新娘自己取下紅蓋頭,對著表兄大笑說:「我就知道,是你這個老傢伙!」我也跟著大家哄堂大笑。一側的老婆婆笑彎了腰,半個身子都倚到我身上來。她用蒲扇拍著我的大腿,問我:「是不是好笑死了?」我只好對著趙靜之無可奈何的眨眼,他也笑了,湊近我說:「難得糊塗嘛。浮華世界的真諦,就由此種糊塗而來。」

  眾人拍手叫好。帳篷裡一下子變得黑暗。嘈雜中,趙靜之對我說:「他們是有意的。每次演這齣戲,都玩這手。」

  果然有個聲音說:「你是要美少年,還是要老傢伙?」

  燈籠忽然在後排亮起來,一圈燈光中,眾人看到了一個十七八歲的白衣少年。這少年本也坐著觀戲。給這燈一照,顯然很吃驚。騰的戰立起來。他的容貌美的罕見,真可謂: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本來的喧譁聲都隱沒下來。我更是倒吸了口氣。

  趙靜之說:「美少年,都是他們事先在觀眾裡挑好的。今天這個,這般容貌,恐怕也不是平常人。」我沒有搭話。因為這個少年,就是——周遠薰。奇怪?他怎麼也在這裡。我這麼想,覺得遠薰好像在看我的方向。

  只聽操縱新娘木偶的女藝人說:「美哉,少年!但是,我還是喜歡你這個老傢伙。」
  
  大家聞言,哈哈大笑,帳篷又恢復了剛才的亮度。不少人還想回頭去瞧一瞧美少年,遠薰的位置卻已經空了。

  我正心內忐忑。外面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一群衙役兇神惡煞的闖進來。眾人不知所以,只聽得衙役頭兒說:「馬上把所有的戲子給我抓起來。」

  幕簾後面,我剛才所見的老人走出來:「官差,這是為何?」

  那衙役反手抽了他一記耳光:「狗娘養的,你這戲子不要命了?皇上明令,不許用錦繡彩飾。可你的木偶,穿著紅裙,帶著紅蓋。早在幾天前,就有人到衙門舉報了。」

  衙役們一哄而上,就要砸毀舞臺,我終於站了起來:「慢著,誰敢動?」
  
  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時,就看見一群御林軍站在入口處。為首的統領手持金牌:「陛下在此,不許造次。」眾人連忙雙膝跪倒。我腳跟的老婆婆更是嚇壞了:「皇上,奴才不是有意冒犯的。皇上繞了奴才吧。」
  
  我把她扶起來,目光與趙靜之交集。又看到了御林軍裡面夾雜的遠薰。我緩緩的說:「不知者無罪。從今天起,禁令取消。萬民之樂,才有君主之喜。從朕開始,以後任何國喪,都不影響戲園演出。」

  我又對那班衙役說:「吃著官服的飯,你們就都是官府人。不要滿口戲子,輕辱他人。也不該藉著公事,橫行霸道,魚肉百姓。」衙役們磕頭如搗蒜,個個汗流浹背。

  我定下神,對趙靜之點點頭:「謝謝你,靜之。朕,回宮了。」

  他溫和的看了我一眼,恭敬的給我下拜。

  我離開了。遠薰跟著我坐到禦車上,我嚴厲的問:「你一直跟著朕?」

  他紅著臉,點頭:「是,臣過了晚飯就守在行宮外的大街上。看到陛下一人出來,臣不放心。」他有些膽怯,但還是攤開手掌,我看見他手心裡的一串梔子花。

  我把花串接了過來,嘆氣說:「不放心,也有你的道理,只是,以後不要興師動眾了。這哪是微服?擾民,還差不離。」

  遠薰輕聲答應:「臣知道了。」

  我到了行宮,齊潔等人都跪迎我入內。我問她:「華鑑容何在?」

  「華大人並不在,剛才我們知道陛下出去了。去討大人主意,也沒有找到。」

  我笑笑,回身進入了內室。齊潔也不敢跟進來。我打開了床後的金匣子。果然看到了太平書閣的一份密報。「今夜,左僕射華鑑容微服化名,與北國侍中杜延麟會於濟南之紅繡樓。」後面還加了一行蠅頭小楷:「紅繡樓:濟南最大之娼館。」這個註釋真讓我哭笑不得。

  看來,讓太平書閣時刻監視著華鑑容還真是沒有錯。他是好風流,只是,事情絕對沒有那麼簡單。退一萬步,即使華鑑容如此,杜延麟也不會那麼放任,去配合他。我本來看這種密報,是會生氣的。今天心情卻意外平靜,我只是吩咐總管陸凱說:「無論多晚,華鑑容回來,叫他來見朕。」
  
  華鑑容瞞著我什麼?我坐著,反覆的思考。今天夜裡看戲以後,以前的種種斷片都如戲一樣浮現在我的心頭。我聽著遠處的夜半鐘聲,心裡暗下決定。

  夜深沉的時候,華鑑容終於來了。我摒退侍者,笑著問他:「鑑容,你去了哪裡?」
  
  天邊的月牙如鉤,懸著三顆寒星。華鑑容的氣息,如百花開放。也分不清楚是他的薰香,還是醇酒的味道,或是美女的脂粉。

  他的臉色卻清清冷冷的蒼白著,黑色的雙眸似乎在對我訴說千言萬語。他用低沉的聲音回答:「臣去了妓館。陛下,你還想知道什麼?」

  我沒有想到他那麼坦白。我一直以為自己瞭解他。可過了今晚,我覺得,自己是錯了。

  我看著他,一言不發。我覺得有淚,眼眶卻乾澀。我想要對他笑,嘴角卻牽強。這些年如夢如戲,我們,都回不去了。寒鴉聲響,我告訴他一句話:「我,相信你。」

  他好像沒有聽明白:「陛下?」很快,他的眼裡蒙上了水霧。他沈默良久,說:「其實……」

  「我不想聽你解釋。今夜,我碰到了一個北方人,我選擇相信他。果然,我沒有失望。我問自己,可以相信他,為什麼不能相信你?鑑容,我們一起長大,你是覽最好的朋友,我和太子仰仗著你。如果要懷疑什麼,你是我懷疑的最後一個人。」我說。

  他注視著我,似乎是感激。一個發自他內心的笑容,頓時讓我覺得皓色千里。
  
  我這才想起,如此夜間,男女相對,似乎不妥。我正要他跪安,卻聞得「咣當」一聲。不獨我,連華鑑容也迅速的站起來,走到門口。

  「陛下,出了大事。」陸凱跪在門口,慌張的說:「北帝的行宮走水了!」

  我大吃一驚,華鑑容飛快的推開窗子,他短促的自言自語:「怎麼會這樣?」

  越過他的肩膀,我只看到,西方的天空,一片猩紅。那不是霞光,而是熊熊大火所映照的!



第四十一章、針鋒相對

  通往北帝行宮的馳道兩邊,種滿了棗樹。當我們趕往那裡的時候。焦炭的灰燼捲著棗花的碎瓣隨風吹來。天邊還有著大火肆虐,因此半夜城裡竟然有了雞啼的聲音。一大群烏鴉悲鳴著盤旋在巨大的紅色火舌上方。似乎在進行著一個詭異的祭禮。
  
  粗重的馬蹄聲飛快的到了我的車前。我看到了杜延麟,他的臉上蒙著一層灰塵,但雙眼炯炯。「陛下,火勢已經小了。皇上和太子都平安無事。」聽他那麼說,我心裡算是放下了塊大石頭。
  
  「這就好,朕還是要親自去慰問。」我說。語氣如朋友般親切。
  
  「這火是從下人們的房裡起的,所以陛下和大臣都得以及時脫險。」杜延麟駙馬車旁,告訴我。
  
  「那……」華鑑容與杜延麟交換了一個眼色。沒有說下去。他只是催馬與杜延麟並行。看他的肩頭下壓,似乎心事重重。
  
  我沒有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天災?人禍?還未可知。可當我見到坐在輦車中歇息的北帝的時候,我驚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在幾年之間變化如此之大。他的背佝僂著,面容如塗蠟般焦黃。他曾經山鷹一樣銳利的眼睛,變得毫無神采,不甘心被熄滅的大火映在他的眼白裡,閃出一點微弱的光。
  
  「陛下,朕無恙。」他意味深長的看著我,說話聲的蒼老更是讓我心驚。
  
  「事出突然,朕實在有愧於陛下,不管怎樣。請眾人先住到朕的行宮。朕一定叫人徹查此事,給陛下一個交待。」我說。
  
  「這種事,如何查得出?」黑暗處一個男人在冷笑。北國的太子 從他父皇的背後把頭探了出來。他大膽的湊近我,把頭停在離我一尺的地方說:「陛下的地盤。陛下的官員,此事如何說得清楚?」
  
  「對。世界上最難查的就是火事。不過,朕一直堅信,只要做過就必然有痕跡。如果是天災,朕就認了。如果有人搗鬼,朕一定會找出來。」我盯著太子。
  
  他驀然輕笑起來:「陛下言重了。」
  
  北帝忽然抓住胸口,彷彿喘不過氣來。好一會兒,他才安靜下來。他對我說:「陛下,朕雖久病,但頭腦還沒有糊塗。這火是偏殿起的,不可能衝著朕來。陛下要查,倒可能牽連到無辜之人。天氣熱,孩子們不小心火燭,走了水也是常事。」
  
  他舉目四望:「延麟。」杜延麟立刻出現。他的臉面乾淨些,不像剛才那麼狼狽。
  
  北帝看了看他,沈默了一會兒,說:「既然如此,我們就只好移到陛下行宮了。」
  
  他的目光掃到我背後的華鑑容,突然神秘的笑了笑:「僕射大人,你費心了。」
  
  華鑑容說:「有的事,小臣當盡力。」他向後面退了幾步,冷靜地對我說:「陛下,這裡的空氣污濁,陛下請回禦輦吧。」
  
  兩天以後,濟南知府滿頭大汗的跪在我的面前。此案難查,他找不出頭緒,也難怪。華鑑容侍立在我身側,肅然的說:「雖然你不知道此事。但作為地方的父母官,轄區任何大事都與你有干係。你回去,再查是一事,自責也是一事。」
  
  知府對我叩頭,申辯說:「皇上,僕射大人。此事臣確實有責。臣甘願領罰。只是北帝行宮,當日就不許我方一兵一卒入內。裡面全是北方人。如今我方又不好把來會談的客人一個個請過來查問。確實棘手。」
  
  我點頭:「此事,朕也明白。你先下去,以後萬事小心。不要再出大亂子。按理,你確實失職。可你這知府的位置,如今到這個關口,有誰一時頂得上?為了朝廷,你還是要繼續盡心。」
  
  等他下去,我打量了華鑑容半晌,小聲說:「如此,會談可否進行?你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嗎?」
  
  他皺起眉,眸子燦若星辰。回答:「杜延麟知道些東西,但他不可能全告訴我。那天我和他在楚館見面,他也和我打啞謎。此次南北會談以後,我們南朝不得不戒備起來。」
  
  南北會談如期舉行,多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當我們和居住在我行宮南面的北帝正式會晤時。北帝的身旁,多了一個老人。他身材短小,神態悠遠。華鑑容反映極快,在我耳後說:「宰相溫贇。」
  
  果然,北帝柱著枴杖,對我言道:「這就是我朝的丞相溫贇。」溫贇,祖上皆為武將。只有他,選擇當一個文臣。他不僅是北朝的中流砥柱,而且,也是一代鴻儒。博覽經史,懂得天文曆法。他的女兒,嫁給了侍中杜延麟。
  
  我笑了:「溫相的名字朕早就知道。只是,溫相何時到了濟南?」
  
  溫贇一笑,臉上的皺紋卻紋絲不動:「陛下,臣趕來給我們主上問安的。因為這幾天濟南知府正忙著,臣今晨就帶了幾個隨從悄悄進城了。」
  
  溫贇的出現,表面看來合情合理。實際上,卻很蹊蹺。一個國家,國君,皇儲,宰相都同時出現在他人的國土裡。怎麼想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當然,此時此刻,我也容不得自己多想。
  
  入座以後,北國的太子迫不及待開口了:「陛下,南北通商已有六年。貴國的京兆王生前,曾經表示說這是一種互利互益的事情。可如今,明顯是南朝佔了便宜。南方進入我國的都是一些瓷器絲綢之類的奢侈品。而我方出口的藥材兵器則有關國家利害。南方的商人重利,所作的投機生意又多。以至於我國的邊境百姓無心務農。我朝商號倒閉無數。今天我在父皇和各位大人面前,想建議一事,今後,我們各自向對方徵收關稅。奢侈品關稅加倍。」
  
  我對他發難毫不驚奇,眉毛都沒有挑一下。微微一笑,作為南朝的皇帝,我沒有必要去和他,一個地位次於我的人針鋒相對。我看了看北帝,他的臉色不好。他似乎沒有再聽,只是微微拍著自己的胸口。溫相不言語,看那架勢好像他不過是服侍在北帝面前的一個普通隨從而已。杜延麟呢,濃眉緊鎖,不時對北帝和岳丈瞥上一眼。
  
  華鑑容低下頭,他看著自己的鼻尖,孩子一樣抿嘴笑了。他抬起頭,望向北帝,口中卻說:「太子說的也有些道理,如果,從北人的角度來看話。可惜您是太子,王者四海為家,氣度寬宏,所重視的哪裡能是一些單純的利益呢?當初沒有互市,南朝好像沒有方向的燕雀,北朝,類似面壁之蛙。大家都不瞭解對方。今天,再論誰得了好處,小臣竊以為不合適。這些年來,南朝確實以精良的工藝品佔了上風,但這些奢侈器物大多流向的,不過是你朝不到一百個貴族家庭而已。利潤高,市場卻不大。而北朝的藥材毛皮卻為我國廣大百姓所選用。徵收關稅,不過是讓商人們提高物品的價錢。要買的人,還是會讓錢滾向對方國家人的錢袋。我們與其互相徵收關稅。不如,對各自購買對方物品的子民收稅,也好剉一下太子所痛恨的奢侈之風。」他說到這裡,才把臉龐轉向穿著奢麗的太子,薄而紅潤的嘴唇勾起一道美妙的弧線。有些諷刺,有些善意,多少還有點謙恭。可這奇特的表情做在他這張臉上,倒有了一種純粹貴族氣的優美。
  
  北國太子愣了愣。喉嚨口咕嚕咕嚕,才說:「那,我所提到的兵器呢?」
  
  華鑑容大笑起來,修長的身體傾斜,神情越發散朗。但他的分寸把握恰好,並不讓人覺得他放肆。他說:「兵器的事情。小臣因為也掛著兵部的職位,倒也略知一二。國家的利害,主要是在官軍。如今官軍所用的武器,根本是我領頭署名,然後分到各級丞工負責。由南方各地的作坊製作的。並沒有用北方所產。如果說到厲害,小臣不得不提醒殿下,我方除了出口奢侈品,還有一樣主要的:鹽。請問,鹽,是否關係利害呢?」
  
  太子不語。我笑道:「華鑑容所說的,不過是他年輕人的見識。其實,北朝天子難得與朕見面,互論貿易得失,有所建議,未嘗不可。指出的流弊,也可能是有的。」
  
  華鑑容聽了,明亮的笑容逐漸隱去。只留下一絲笑意在他的眼睛之中。他低下頭:「陛下說的對。是小臣淺薄了。太子殿下,原諒小臣冒犯。」
  
  北帝也笑了:「陛下說的好。華大人,你在小兒面前議論得失,有何不可?就如前天的走水之事,請陛下也不用放在心上。無心之錯,也是有的。」他說這段話已經相當費力,但口齒仍然清晰。
  
  他以肘支撐身體,一手指著華鑑容,問身邊的溫相:「此兒佳否?」
  
  溫相回答:「陛下,長江後浪推前浪,老臣這樣的,也該考慮隱退東山了。」
  
  北帝含笑看了一眼杜延麟:「可惜,你的女兒嫁給了言麟。朕——沒有女兒。」一語把我都說樂了。這樣,氣氛才緩和下來。但因為北帝身體不佳。當夜的酒宴自然也不舉行。我早早就回到了書房。
  
  面前的奏摺總是那麼多,我嘆了口氣。天道酬勤吧!手拿硃筆寫起批覆,筆下行雲流水,心頭,卻疑雲密佈。我並不是天生靈敏的人物。絕大部分帝王之才,都是平常。但我八歲即位,這些年也見識了不少。此次南北和談,的確不太一樣。且不論杜延麟的隱衷,莫名的火災,溫相的出現。就論北帝如殘冬的健康狀況,太子對我國的蠻橫態度。萬一北帝晏駕,新君登基。南朝,倒也該有些方策才好。自古說,禮不伐喪。我堂堂天子,自然取信於青史。只是,秋風匝起,我未雨綢繆,也是理所當然。
  
  心中正有千千結。卻聞得琴聲。琴聲悠揚,氣韻流動。好比,鳳,翱翔於千仞,龍,駕霧於雲海,蘭,幽芳於山谷。我向來愛琴,聞得此聲,已猜出是那個男人在彈奏。他是隨行的人,也該在此行宮之中。我尋聲而去,想到靜之待我,如朋友親切。就命令侍從,停在御花園淩霄花叢之外。金紅色的花朵開放正豔,我的錦瑟年華,卻浪費於揣測他人的心機上。我苦笑著,獨立在池塘中間的九曲橋上。
  
  靜之的琴聲從池塘對岸的竹屋中緩緩傳出。良辰美景奈何天,我是女皇,天下至尊。但我,終於失去了王覽。世間一切,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我的皇位,讓多少人犧牲了呢?
  
  正在此時,有人說:「嫦娥冷落廣寒宮,陛下大約是寂寞了吧。」
  
  我猛然回身,北帝太子立於我的面前。一股醉醺醺的氣息撲面。我立刻轉身就朝我的侍從們所在的地方走去。他跟上我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袖子。在那裡的深處,有一把匕首。自從王覽死去以後,我經常帶著這把匕首,甚至在我入睡的時候。我的天性,同每一個皇室出身的人一樣驕傲,而又富有疑心。我們出生下來,就是不安全的。王覽的死,使我確定了自己的不安全感。
  
  忽然,他拉住了我的袖子。「放開。」我說。我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侮辱。此刻,我倒沒有覺得憤怒,反而是為北帝感到深深的遺憾。
  
  「我又不是陛下的臣子?難道是嫌我不如那些男人漂亮嗎?」他開玩笑的說。
  
  如果我此刻大喊來人,那麼這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就會流傳出去。到時候,我和北帝都顏面無光。我無聲的,把一隻手探向袖子。
  
  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劃過,在我和他之間,劍鋒閃爍著水藍色的光芒。
  
  劍似流星,華鑑容的眼睛,比劍刃更加冰冷。他站在我的身旁。手裡的長劍指向虛空。他的表情,堅定如磐石。
  
  北國的太子嚇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華鑑容,你這是要弒君,還是要殺我?」
  
  華鑑容嘴角一揚:「你,是誰?」
  
  北國的太子冷笑:「我是北國的太子,而不是什麼南國內寵。」他還沒有說完,華鑑容的劍尖劃向他的眉心:「你這是在誹謗北國的太子嗎?月黑風高,北國的堂堂皇太子,會做出那樣的事嗎?」
  
  太子踉蹌著後退幾步。似乎就要離開。可是,一大群人的腳步聲卻逼近了我們。
  
  「是誰?」是個老人的聲音,燈籠的光亮隔著花叢設過來。華鑑容來不及收劍。有一個人,忽然從花叢的深處側身閃出,揮劍而來。兩劍相碰,擊出火花。霎那,照出的是杜延麟俊逸的臉龐。
  
  同時,燈光也到了我們面前。

  溫相帶著一大群北國的臣僚過來,我的隨從們也來了。溫相驚訝的向我行禮。同時喝斥女婿:「延麟,你在幹什麼?」
  
  華鑑容搶著說:「因為聽到琴聲,我和延麟一時興起,在此對月比劍。溫大人,不要誤會。」
  
  杜延麟笑著說:「就是這樣,陛下和殿下都是觀戰的。」北國太子回過神來,點頭稱是。
  
  連我也沒有想到,居然他們這樣圓場。我點點頭,淡淡的說:「各位隨意,不用拘禮。」不願意再看北國人一眼,我離開了御花園。那琴聲,也在這時停止了。
  
  華鑑容跟著我走來。他似乎很生氣:「陛下,你以後再也不能這樣單獨行事。很危險。」
  
  我回答:「鑑容,你們北杜南華演戲起來,可真是默契。」

  華鑑容一怔。他輕聲說:「陛下,你這幾年很用心機。」

  「是嗎?」到了屋內,我的頭髮都為露水濕了,我看著他,說:「我不得不用心機。我還會起殺機。心機與殺機,一字之差而以。鑑容,我說了相信你。但你也相信我,我可以保護自己。」

  「我信。只是,對於你的事,我忍不住要管。我不算蠢,是吧?但是,我只要碰到阿福,總是最蠢的。」他說完,自嘲的笑起來。

  「臣戲演完了,退場。」

  我看著他離去,他留給我的背影,永遠是孤獨的。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6 11:30 PM

第四十二章、雁歸南方

  夜間,絮叨叨促織無休歇。我寫完了最後一封書信,才滿意的吐了一口氣。待要睡下,剛才華鑑容的孤獨背影總是縈繞在面前。他對於我,終究不同於普通的臣子。這幾年,我刻意的和他保持距離。他還是不遠不近的陪在我的身側。以為是隔著萬重蓬山了,結果,他還會毫不猶豫的出劍,擋住對我的威脅。
  
  我在世上,可依靠的人不多。王越的知法犯法,使我對於王氏家族,也不能全然放心。華鑑容,和我共同長大。即使我想忘卻,可是,是個女人,又怎麼可以忘記他曾送給我一朵最珍貴的花朵?我一直不敢承認,今夜思索起來,我對於他的信任,卻是因為知道他對我的感情。以前我的母后說過一句話:男女之間,誰先愛上了,誰就滿盤皆輸。這裡面的輸贏我是不懂的,只是,他先愛上我,是他的可憐之處。
  
  我對齊潔做個「噓」的手勢,走出了我的屋子。夜裡的空氣,使疲勞一掃而光。藏青色的天幕,幾顆星星,好像離群的孩子。竹珈還小,這些日子一定也很想念我了吧?我每想到他,就忍不住笑容。伸出手指,我對著星空,描畫著他的眉眼。也許,每個母親都覺得自己的寶寶是最美的。我也不例外。特別是我們母子相依為命。別人十七八歲的時候,青春正好,戀情正濃。我呢,一個寡婦,把所有的真情都寄託到孩子身上,也是無奈。如何為太子竹珈找到堅強的後盾呢?這是我的一個難題。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亮著微黃燈光的宮室。記起那是周遠薰的居住。我站在門口,齊潔以及幾個宦官停在廊下。周遠薰看到我,吃了一驚。燈影下,他的秀美,彷彿涓涓清露。因為剛才想到竹珈,所以見到這個男孩子,也覺得親切。
  
  我噗嗤一笑:「免禮啦。就知道你沒有睡。你在幹什麼呢?」我走近他,看他臉紅,顯得姑娘一樣嫺靜,真是有趣。他的手裡竟然拿著針線!我回不過神來,好奇的問:「遠薰,你難道還喜歡繡花啊?」
  
  他訕笑了:「我也是無聊。小時候,跟著府裡的丫環們學的。」生活在都城時,他還可以教習樂坊的孩子們。到了濟南,真是無事可做。如今他也算識字了,但讀起典籍還是費力。有一次我對遠薰說:「國公爺知道你不認字嗎?」遠薰點頭回答:「國公爺好像說,這樣才好。」我霎時明白了國公的心。
  
  我想著。奪過他藏在背後的東西。看他縫製的,卻是一個鹿皮的兒童帽子。「這是送給竹珈的嗎?」我問他。他臉漲得通紅,深深的眼睛靜默的注視我。片刻,他就掉開頭,纖細如蘭的手指絞著樸素的白衣。我這才發現,他的一個手指出血了。大概是剛才發現我的時候,他不小心刺破的。「你怎麼不知道疼啊?」我對他說。他低下了頭。我拿出懷裡的絲絹,一撕兩半。一邊給他包紮,一邊說:「最近我的事情太多,顧不到你。其實,你自己可以出去玩兒的。這幾年,你也沒有同齡的朋友。我的心思不細。你要自己照顧自己。」他不發一言,突然,把我抱的緊緊的。這是離開宮城以後的第一次。很快,他又放開我,小聲說:「還以為上次的事情,陛下生氣呢。」我搖頭說:「怎麼會呢?有事,你直接問我好了。」我盯著他:「遠薰,答應我。不要把事情憋在心裡。」他又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我告訴陸凱:「朕要去郊外走走,去請左僕射來陪伴。」他的臉上一臉錯愕的表情。我冷冷的掃他一眼,他馬上挨了蜇一樣連聲說:「是是是,奴才這就去請。」我看他嚇成這樣,也覺得好笑。不過,身為內宮總管。這小子平時也肯定沒少作威作福。世界上最講等級的,除了宮廷,就是軍隊。可一物自有一物降。皇帝自問天下第一人,可是,上天總在你頭上。自有生老病死來降你。
  
  華鑑容來的時候,穿著青色的便服。看到我,他不免吃驚。我一身男裝,手持金鞭,在馬背上對他一笑。「陛下還會騎馬?」他捉摸不透的笑著。「對。相王在世,我幾乎沒有練過。可現在重試,覺得也並不難駕馭。」我自信的揚著臉。
  
  他摸摸侍從們牽過來的玉驄馬的鬃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細碎潔白的牙齒。躍上馬背,他輕輕的說:「本來就很好駕馭。只要對馬匹好一點,就是赴湯蹈火這傻馬兒也肯。」
  
  我和他在清晨的日光下跑馬到城郊。遠山潑墨,青綠水澤,使人心曠神怡。我今日本是素面朝天,下了馬,在溪水邊拿出手巾洗臉。水中倒影出一個英姿颯爽的美少年來,我對他努嘴,他也對我笑。真是可愛。華鑑容看了,說:「今天陛下好心情啊。其實,多出來走走,對陛下的龍體有益處。」我微笑著看了他一眼。也許山水陶冶情操的話是沒錯。我的心境開闊多了。
  
  「鑑容,我們很久沒有這樣和氣的說話了。」我說。
  
  他的眉如春山,眼波澄澄。他笑一笑,並不開口。似乎不願破壞這安靜的氛圍。
  
  我微微嘆氣。他這才走到我的身邊,問:「今天要對我說什麼嗎?」
  
  我點點頭,山風不解風情,把衣袖吹得鼓鼓的。我說:「鑑容,你說,將來如果北方和我們開戰,現在的邊防是否可以呢?」
  
  華鑑容直截了當的說:「難說。若論十年以前,我們有大將關延那樣的長城。吳王培養的軍官尚在壯年。還可以抵擋北朝的鐵騎。今天,關延的位置無人代替。邊境四鎮的將士都已年老。一旦開戰,十分棘手。」
  
  「你也這麼想嗎?鑑容,我前幾天收到了邊鎮統領宋鵬的摺子。他說,如今朝廷的規矩,一旦軍士屯邊,就不得不祖輩生活在那裡。時間久了,思鄉情重。到了今日,軍官們大多有怨言。將來,如果北國來犯,很難不保證軍士譁變。」
  
  華鑑容的黑眼睛一亮:「宋鵬?陛下說他嗎?我也留心著他呢。他雖然年紀不大,但將門出身,果敢勇毅----是塊將才。陛下記得當年在我家打馬球的名家子弟嗎?其中我尤其看好他。前年放他北上,也就是抱了歷練他的心。」
  
  我說:「他是宋舟老將軍的孫子嗎?」
  
  華鑑容一笑:「對。」
  
  我來回踱了幾大步,突然說:「鑑容。有的事,不得不做。我,想要革新。」
  
  華鑑容的劍眉一挑,臉上湧現出無法形容的燦爛光華。他看著我,說:「陛下終於下決心了嗎?第一個就告訴我嗎?」
  
  「嗯。」我說:「首先,就從邊境四鎮的軍人開始。後天,北帝離開濟南,我們可以借送行之名,巡視四鎮。」
  
  「不錯。」華鑑容讚許的笑了。他遠眺逶迤群山,悠然地說:「軍人思鄉心切,也是人之常情。」
  
  我忽然冒出一句話來:「洛陽城裡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
  
  華鑑容的目光投向我。我側開臉去,說:「那是你到荊州任刺史的第一年,寫的信上說的。覽給我看了,我就說要調你回來。覽是心疼你的,我何嘗不是?」
  
  他呆立半晌,下定決心似的說:「只要我活在世上,陛下的革新就一定可以進行。但結果如何,不試是難以得知的。」
  
  我不敢再和他目光接觸。鳥鳴空山,格外幽靜。我望著天空,說:「你是竹珈的師傅,覽不在了,如果我也不在了,請你多費心吧。王氏一族,你是一人。不論孰輕孰重,全都是竹珈可托的力量。」
  
  俯視山谷的深處,柔藍一水。如果此時看華鑑容的眼睛,也會是這樣動人吧。我心裡這樣想,卻決心不再看他。
  
  北上之路,如同想像的那樣單調。蒼山環繞的古城,夜晚殘月如鉤,羌笛陶塤,吹得淒然。連北帝都對我說:「聞得此音,何人不起故園情?」進入四鎮之一護南府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青年將官。他二十四五,容顏整麗,曬得微黑的臉上,帶著儒將特有的明銳笑容。
  
  「臣宋鵬恭迎聖駕。」他的動作乾脆,但一點不令人覺得粗魯。
  
  我笑了笑:「你就是宋鵬?朕讀了你寫的奏摺,很想見見你。」
  
  他笑笑,頗有點寵辱不驚的味道。目光遇到我後面的華鑑容,陡然驚喜。「臣當初在華大人家比賽馬球時瞻仰過天顏。」他說。
  
  「是嗎?」我也笑了:「過去很多年了。」
  
  我又問他:「你是獨子嗎?」
  
  「不是,臣有個弟弟,如今在宮中供奉。」他答道。
  
  「弟弟?朕怎麼不知道?」
  
  宋鵬說:「宮內人數眾多。舍弟年少,性子古怪。因此只是在藏書閣供事。陛下自然不認得。」
  
  我和軍人不常打交道。看宋鵬風采嶙岸,說話純樸。不由得心生好感。只覺得年輕軍人若都如他這樣,國家便有希望。我笑問:「你有沒有成家?」
  
  他說:「有。但妻兒均在京城。」
  
  「可惜。」我輕輕一笑。卻看到遠處站著的周遠薰臉色發白。想來北上之路,他這樣的單薄,可能水土不服了。宮中可以抹掉野獸的爪子,何況遠薰那樣溫柔的少年?說起來是個教訓,竹珈將來,卻不可以這樣嬌生慣養於宮廷之中了。
  
  我繼續說:「今後請你的夫人來宮中陪朕說說話吧。」宋鵬連忙磕頭謝恩。
  
  我顧念北帝與我同行,便也不多說什麼。當夜,北帝邀我過去敍舊。其他大臣卻一個不見。他的病恐怕已經深入骨髓,看了使人慨嘆。說了半天,我也沒有聽出什麼格外有意思的話。
  
  北帝咳嗽一陣,很艱難的說:「那日,小兒是否冒犯陛下。實在失禮。」
  
  我搖頭說:「陛下想到哪裡去了,那天,我不過是聽琴入迷而已。」
  
  「琴,是靜之的琴嗎?」他問。
  
  我回答:「除了靜之。天下不做第二人想。」
  
  「他是很有悟性的。」北帝頓了一頓:「可惜。太子荒唐,不解音律。將來,他們這班樂人,可要遭殃了。」
  
  我說:「太子年輕,尚可教化。陛下自己,為蒼生保重要緊。」
  
  他搖頭,說:「人有大限……」
  
  第二天子早晨,北帝出發。我和華鑑容等人相送。華鑑容向來與杜延麟融洽,兩個人全然不顧南北界線。輕鬆談笑話別。北帝忽然說:「我送給陛下的禮物呢?」
  
  此言一出,從北帝的車後走出來五個人。中間一美男子,身材勻稱,面容清俊無匹。趙靜之,捧著瑤琴,對我懇切的一笑。梨渦淺淺,生出無限風雅。
  
  「陛下,這是主上贈送給您的紫鳳琴。」他跪下說。紫鳳琴,是天下名琴。過去只存於傳說,今天卻成為禮物。眾人都覺得新奇,紛紛伸著脖子看。趙靜之坦然自若,風度天然,毫不造作。他等著我手下的宮人把琴拿走。
  
  卻聽得北帝在車中說:「此琴玄妙。趙靜之,和其他四人,都是我宮裡傑出的樂人。就與琴一起送與陛下。」此言一出,包括趙靜之,都十分驚訝。趙靜之的雙手搖晃,險些摔著無價之寶。
  
  北帝在稠人廣眾之下那麼說了,我也不能推辭。只好說:「陛下如此盛情,朕只好接受。」華鑑容與趙靜之並不相熟。因此反覆打量著他。似笑非笑。
  
  北帝起駕,趙靜之和其他人雖說已經算是我宮中人,卻對著遠去的塵埃下拜。許久才起來。其餘的人都有淚痕,唯獨趙靜之臉上沒有什麼明顯的悲慼。
  
  我想對他說些什麼,但是,看到他眼底的哀傷,還是沒有說出來。
  
  只看到晴空裡,一群大雁飛過了我們的頭頂。入秋了——它們自然是往南方來的。
  
  趙靜之嘆了口氣。他的目光穿透所有的人。慢慢的,他的臉上重現了平靜超凡的笑容。



番外:玉京秋(女皇神慧之父皇)

  點點疏林欲雪天,有簫聲淒涼如咽。我如同生有翅膀,越過高林,飛過太液池,雲霧縈繞處纖長身影映入眼簾。無論我如何靠近,那身影始終模糊。我情不自禁的問道:「秋荻,那是誰?」

  不用說秋荻總是隨著我,於是她的笑語聲如玉罄起:「是雪君吧?雪君真是古怪,回來了卻先到這裡來。待我去嚇一嚇他。」

  我沒有見到秋荻,那吹簫人卻停止不前。

  滿天雪花飄落,落到肩上變成殘花。天地霎那銀裝素裹。我揉去眼皮上的花瓣。

  簫聲沉寂,愕然,這片楓林只剩我一個人。

  我輕輕的喚:「秋荻,你在哪兒?」

  只有我自己的回聲。我大叫:「秋荻?雪君?」

  「皇上,皇上。」我被急切的聲音喚醒。

  我睜開眼睛,問:「雪君呢?」

  老總管蕭哲打了個寒噤,他眼觀鼻的垂首回答:「皇上……華大人不是早就過去了嗎?」

  我想起來了,雪君死去已經有十多年了。而秋荻,也在上個月永遠的離開了。

  剛才,原來是一個夢。

  我披衣而起,用眼神命令內侍們退出。冬夜的寒風繞過金黃色的帳幔,好像不久以前剛剛有人來過。我更低聲地說:「秋荻,你來過了嗎?你和雪君他們遇上了嗎?」

  當然沒有回答。可我打開窗子,確確實實聽到遠處的簫曲——我所不熟悉的曲子。秋荻去世以後,昭陽殿已經空了。東宮的少年王覽,應該正在哄著我的小女兒神慧入睡。只有……他?

  我抬起頭,雖然距離遙遠,但我聽得分明,那曲子是一首輓歌。

  人老了,就總會想起以前的事情。他和我,都變了。此時此刻,我不得不承認,只有他,才可以體會我的心境。

  如果一切重新開始,會怎麼樣呢?

  秋荻說對了:如果一切重新開始,我們的人生還是一樣的,何況,歷史不允許「假如」存在。
  
  我的父皇是一個宮女的兒子。他登基以後,整天最關心的就是如何調養自己稟賦不佳的身體。後宮美女萬數,但他也只有三子一女。我是元後嫡子,成為皇太子是順理成章的事。
  
  傳說滿月占卜的時候,我在盧太后的宮內抓住的東西是毛筆和胭脂。父皇大笑起來,對依偎左右的母后與林妃說:「天生多情對皇帝也不是壞事。」
  
  我滿十歲,就可以畫出栩栩如生的工筆花鳥。那時候我母親給我添的弟弟淮王傑也已經七歲了。他的相貌拙氣了些,而且貪吃。要不是我的同胞兄弟,我真不願意老帶著他玩。除了他,經常陪伴我的是我的二弟吳王均,還有我的伴讀——吏部尚書的兒子華向殊。從側面看,我和二弟的相貌如出一轍的清俊,是只有江南可以孕育出來的水秀雅緻。至於華向殊,雪團似的一個白淨孩子,墨黑的瞳子老是水汪汪的。因此宮中上下都叫他「雪君」。
  
  我最喜歡讓雪君和二弟一左一右陪伴著我在宮內行走,三個人彼此珠聯璧合,交相輝映。連帶我的心情也會大好。
  
  在盧太后的宮殿附近有一片楓林。秋天的時候,楓葉著火一般。盧太后是我名義上的祖母,先帝去世以後,她帶著一大批先帝的妃嬪退居在黑暗的宮殿裡為先帝唸經祈禱。雖然秋光明豔,但我們一次也沒有碰到過這些女人前來楓林賞景。
  
  凡事總有例外,這個秋天我終於遇上一個新面孔。她個子小巧,不過六七歲。她的容貌如一樹楓葉,麗到十分,反而透出清妍來。更重要的是,小女孩對我笑了笑。只不過是一個笑容,純潔的卻像另一個世界來的。
  
  我快步向前,想要對這女孩說什麼,遠處卻傳來倉促的呼喚:「秋荻姑娘,秋荻姑娘。」
  
  女孩默不作聲,對我又是一笑,
  
  我拉住她,隨手將手裡的一枝楓葉遞給她:「你是誰?是哪個娘娘的親眷嗎?」
  
  她的臉紅了,攥緊了葉枝,一溜煙的跑開。
  
  我呆立半晌,情竇未開的我,只是喜歡她的笑。只是愛著她的美。那女孩分外眼熟,而且我心裡不知怎麼,極其歡喜。
  
  一回頭,雪君已經在我的身側:「太子。」
  
  「雪君,我二弟呢?」我問。

  他搖頭:「好像出宮了。是皇后娘娘叫我來找你的。」
  
  我的母親蘇皇后,說話一向有條不紊。我瞥見三弟在與宮人們玩耍。母后微微一笑:「你的弟弟哪有一點像你?你的寒熱才好,不然今天你父皇也會帶著你一同去打獵。」
  
  我驚訝的說:「怎麼今天有狩獵?」
  
  母后一愣,端詳了我一會兒,答道:「……你父親不過心血來潮罷了。」
  
  父皇身體不佳,對觀看別人打獵卻興趣不小。儘管如此,到建康郊外打獵的機會還是屈指可數。
  
  我甩一甩頭,故作輕鬆的說:「母后,今天兒臣在太后宮的附近碰到一個小姑娘,怪好看的。」
  
  母后尋思片刻,笑道:「是了。我昨天聽林妃講太后把她姨侄邵淵的孤女帶到宮裡面養育了。邵淵是出名的窩囊,據說在酒缸裡面醉死的。想不到林妃倒直誇他女兒伶俐。」
  
  我想再說些什麼,見母后的眉宇間頗為冷淡,就出了昭陽正殿。雪君笑眯眯的抱著胳膊,坐在臺階上面曬太陽。
  
  「雪君,告訴你,我在楓林看到個小女孩呢。」我說。
  
  他懶懶的動了動腳:「肯定是邵秋荻。」
  
  「你認識?」我突然覺得悵然若失。
  
  雪君淡淡的月牙眉毛一絞:「嗯。前幾天你病著,二殿下帶我去那裡見過了。她比宮裡面的瓷偶人要漂亮多了。」
  
  他是長相可人的孩子,皺眉的樣子也乖巧。我見了,忍不住伸手刮了他的鼻子一下:「你居然到現在才告訴我。」
  
  他也不避開,說:「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我也沒覺得什麼特別。她也好,你妹妹也好,都是小女孩子嘛。」
  
  我笑了:「你不懂。」
  
  他打個呵欠:「我不懂。我現在不懂,將來也不會懂。」
  
  說完,他取出一管小小的碧玉簫,無所顧忌的吹起來。天色漸晚,我看著晚霞,就聯想到楓葉,很快就是那個小人兒的臉面來。
  
  幾年過去。我同秋荻已經熟撚如兄妹,但她不在跟前兒的時候。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念起她來。
  
  秋荻沒有父母,由於她入宮以來善於結好眾人。盧太后憐愛她,我的弟妹喜歡她。連雪君也自認是她的朋友。我常常說:「秋荻真愛笑。」雪君每次都回答說:「喔?是這樣嗎?」雪君長大了,還是異常的白皙。下巴頦兒變尖了,少了小時候的嬌憨。二弟就像鏡子裡面的我,只是眉毛比我濃些,眼睛裡面掩不住的鋒利光芒。三弟依然庸劣,才十二三歲就會拉著宮女胡鬧,但他也有分寸,絕對不同我東宮裡的女子們調笑。
  
    我十五歲這年的中秋,秋荻曾經給我看過一柄扇子,問我:「畫得好嗎?」
  
  我迎著淡淡的月光看扇面,嶙峋怪石中幾株墨竹。
  
  她的臉龐在月色下幻化成湘水之神,嫵媚的笑容,韻致真可入畫。
  
  「美啊。」我呆呆的說。
  
  「人家是問扇子。」她嘴角一翹,稍帶嗔怪。
  
  我真的不會說情話。雖然我雅擅丹青,熱愛詩歌。但到了秋荻的面前,我的語言總是貧乏的。我十四歲開始,就有了女人。由於我的地位,這是正常的事情。我母后不但挑選嬌豔仕女給我,還對我在這方面的活力旁敲側擊的表示讚賞。畢竟,多子多福,早日誕生皇孫——也可以鞏固我的繼承人地位。對於一味討好的宮女,我不必要說什麼情話。而對於眼前的少女,我以為說什麼出格的話都會冒犯她。我害怕,所以我不敢開口。
  
  我拿過扇子仔細的瞧,乍一看竹子粗率,可品味後居然有一種高人的隱逸氣息。畫風雖簡單,神韻古樸自然。我輕嘆一聲,秋荻的璀璨星眸始終注視著我。我不開口,她已經一如既往猜出我的想法。
  
  「這是父親生前畫的,我找出來,第一個就給你看。」她溫柔的笑。
  
  「你不給你的雪君兄看嗎?」我逗她,雪君也和她友好。他們兩個居然以「兄弟」相稱。被我妹妹建安當作笑談。
  
  她狡黠的笑:「那是不一樣的。華兄有不如太子處……」
  
  我還沒有問,她已經咯咯的笑:「不如有的人促狹。」
  
  我握住她的手,她正色道:「我父親並不是他們眼裡的廢人。他有恆心,若他愛上一叢竹子,就天天畫它。一直臨摹上一年。他到一個地方,覺著風景對了脾胃。就好幾年不走,每天寄情山水,連官也不要做……」
  
  我默然點頭,說:「我從來不以為他是什麼廢人。不如把這柄扇子給了我,我拿去學習學習筆法。」
  
  秋荻的美麗流光溢彩,而又多變。轉瞬她的柔情似水變成了調侃:「可以。但你保證不拿給你那些『姑娘』去看。」
  
  東宮美女成群,因為我還沒有正室,所以和我有過魚水之歡的女子們都被尊稱為姑娘。秋荻年紀小,對這些事情也並非不知。我有一絲尷尬,臉上發燙。除了面對秋荻,我從來不曾臉紅。
  
  我想說些什麼,秋荻已經搖頭:「我知道你不會的。」
  
  我不會。我從來不和別人分享我們獨處的點滴。
  
  十七歲的生日很快就過去了。我心不在焉的描畫著窗外的荷塘。昭陽殿的荷塘裡面有各色荷花,粉紅的,鵝黃的,雪白的。
  
  三弟開始幫我壓著宣紙,不一會兒就和母后的侍女們嬉戲去了。只有雪君,安靜的捧著硯臺,在我的身邊。
  
  「又畫錯了。」他知悉我的心理,一臉內幕人物的得意。
  
  我也並不瞞他:「她侍奉太后到華林園半個多月了……」
  
  雪君說:「你怎麼不去看她?」
  
  「想去啊,只是我想不出合適的理由。」我勾勒著一片荷葉,驀然想起秋荻說的話:昭陽殿沒有千瓣蓮,算不得最上品荷花。
  
  雪君奇怪道:「我搞不懂了。那要什麼理由呢?想去就去囉。」
  
  說話間三弟已經走進來:「大哥好豔福,看來看去再美的,也比秋荻差那麼一點兒。」
  
  雪君馬上說:「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三弟眼睛眯成一線天:「太后撫育她那麼多年,事情不是明擺著嗎?雪君是守身如玉的好孩子,聽不得這些瞎扯。」
  
  雪君漲紅了臉,說:「並不是我……。但我不是隨隨便便的人。」
  
  三弟忝著臉笑道:「而我和太子哥哥恰好都是隨便的人?」
  
  「三弟這麼記仇?還惦著雪君批你的那幾句話?」我一發話,三弟就服軟。果然他一聲不吭了。
  
  不久以前,華向殊在大家面前批評三弟的畫作,說他「芭蕉畫得像白菜,蘭花更是如蝦皮」。所以最近三弟一有機會就對雪君加以嘲弄。
  
  說話間,一個小太監跑了進來:「太子殿下,吳王殿下回來了。送了一些野味到東宮。」
  
  雪君問:「他人呢?也在東宮?」
  
  「不是。皇上派他把餘下的野味快馬送到華林園去了。」
  
  我「唔」了一聲,手下的一筆鉤出了界。
  
  三弟略帶妒嫉的口吻說:「怎麼什麼好事都輪到他?父皇這次打獵又不叫我們去。」
  
  雪君假意咳嗽了一聲。
  
  我還是仔仔細細的描畫著蓮蓬。
  
  三天以後,我的母后單獨與我談話。
  
  「我和你父皇打算為你冊立太子妃,選中的是太傅朱啟的孫女,京兆尹朱遷的女兒朱海菱……」我猛然抬頭看母后,她抱著一隻烏雲蓋雪波斯貓,慢慢的撫摸著貓的背脊。
  
  我憤然,沈默著。母后又是悠悠然一句:「你的意下如何?」
  
  她明明知道……卻用一幅局外人的輕鬆口氣。
  
  我冷笑:「我有什麼意思……,何必問我?」
  
  「你的心思我知道。但她家門戶單薄……再說,她的生母也並不高貴。」
  
  我反唇相譏:「我依稀記得我的外祖母年輕時候還在街市上叫賣過繡品呢。」
  
  母后變色,瞬間就平復下來:「不錯。因此當初盧太后反對立我為後,而偏向立林妃。要不是你父親和她素來面和心不和,故意逆反她的心思。輪得到你當太子了嗎?」
  
  她緊接著說:「你不該質疑你父親。盧太后是想你選她的侄孫女,但她要面子,自己是不會先提出來的。選有力外戚也是為你的太子位子著想。秋荻姿色出眾,你捨不得她,將來娶了她做個偏妃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就像林妃——幾乎和我也並肩了。」
  
  我不作聲,只見波斯貓的碧綠眼睛斜瞅著我,似乎這畜牲也在幸災樂禍。
  
  「朱海菱也是個絕色。終究哥哥是太子,最美的都屬於你。」三弟一臉豔羨。
  
  「就那麼決定了嗎?她……不可憐嗎?」雪君茫然。
  
  「哥哥你不是喜歡秋荻嗎?為什麼不直接去和父皇太后說?」二弟質問我。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默然承受一切,唯獨不再見她。
  
  朱海菱的確天生麗質,比起秋荻也毫不遜色。我初次見到她就打碎了酒杯,人們紛紛說我對她一見鍾情。秋荻很快被遺忘了,至於宮外,本來就沒有幾個人知道她。
  
  我將自己最喜愛的東西都與未婚妻一起分享。春來時候,我含情脈脈的與她一起賞花,甚至為她畫了一楨小像。
  
  「太子,我聽說太后有個孫女也是美人。我入了宮以後就可以看到她了嗎?」
  
  我點頭。我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秋荻了。
  
  那女孩天生一種貴族小姐的嫋娜嬌貴,站了不久就累了。靠在我的肩頭,她忽然說:「我聽我母親說,其實她不是邵淵正妻的女兒,她的生母是萊州的一個歌女。」
  
  我輕撫她柔滑的手指,漫不經心的說:「你母親知道得還真多……」
  
  她露出一口鮮潤的皓齒,說:「是我不好。別說這事了,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我也笑:「菱兒說的不錯。賞名花,擁麗人,何必要提那些俗事?」我咬緊她的耳朵:「你這香真好聞,我都要醉去了……」
  
  她回眸:「這是你……」
  
  我摟住她,隱約看見雪君的臉在花叢深處一閃而過。

  不久以後,我再次在太后生日的宴會上看到秋荻。她瘦了,但她笑得燦爛。我陪著朱海菱,二弟和雪君陪著她。雪君的表情一反常態,相當憂鬱,他不斷的打量著朱海菱。以至於海菱吃吃笑著告訴我說:「我成了太子妃以後,就不准華公子這麼放肆的盯著我。」
  
  我當眾執起她的手來,不以為然地笑說:「雪君才多大?再說你那麼美,不給人看豈不是罪過?」
  
  海菱去更衣的片刻,我連忙躲到假山後面。
  
  秋荻變戲法一樣出現了。她含淚而笑:「恭喜太子,朱家姐姐真美。」
  
  「我……想著你。你瘦了……」我說話不利索起來,集聚在心中的千言萬語,此時無法吐露。
  
  「你也瘦了。太子,父親遺留的扇子以後還給我吧,我也沒有多少念想。」她笑盈盈的說。
  
  我啞然,過了許久我答道:「不能還你。你再等……」
  
  她詫異的抬起頭,我說不下去。
  
  「秋荻,秋荻。」我妹妹建安公主稚嫩的聲音打斷了我們匆忙的會面。
  
  這天晚上告別母后的時候,她口氣冷淡的告訴我:「林妃說了,她想給兒子選秋荻當王妃。」
  
  天知道這一夜我是如何過的。兩天以後的一個清晨,雪君跑來告訴我:「秋荻拒絕了。昨天吳王殿下到我家裡來,喝醉了……」
  
  半個月以後,我和吳王一起前往山東巡查。因為他是被拒絕的一方,我心中也就沒有什麼芥蒂。兄弟之間無話不談。一夜他喝的半醉,說:「是我冒失了。說起來她對雪君,還比對我好些呢……」
  
  我慨嘆:「 我們的婚姻比較複雜些。」
  
  他擺手:「是你的,不是我的。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還是會找到可心的女孩子。你和她……,不但我不明白,連雪君也不懂。只要你們幸福就好……」
  
  我還沒有回京,噩耗傳來:朱海菱發熱死去了。她發了七天七夜的高燒,口口聲聲地念叨著我的名字。但我的父皇不允許通知我趕回。首先,她的病也許會傳染。然後,如果她不能生存,她這個人對於皇族就毫無意義了。
  
  二弟為我灑了幾滴淚,他知道我對美女們多情。有目共睹,朱海菱又是這半年我喜歡的人。
  
  我嘆息:「是個美人兒,可惜……」的
  
  我穿著喪服去參加了朱海菱的喪禮,眾人舉哀的時候雪君始終看著我,好像被哀悼的人是我。第二天他就病倒了。
  
  一切都隨著改變。我的婚事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如我所料,盧太后在這個時候說了一句:「既然朱家孩子沒有福分。沒有外戚的女孩子,也許省心些。」
  
  太后和父親面和心不合,然而她說話還是有份量的。
  
  父皇終於決定更立邵秋荻為太子妃。雪君也病了好久,我在結婚前夕去看望他。父皇母后的意思,將來要招他當駙馬。
  
  「你不來觀禮,秋荻要難過了……」我笑道。
  
  他躲在被窩裡面哆嗦:「秋荻怎麼會難過?她也如願以償了。該死的人湊巧死了,有情人終成眷屬,大好事呢。」
  
  「你什麼意思?」我問他,連忙環顧四周——沒有旁人。
  
  「吳王殿下沒有說嗎?秋荻拒絕他的時候只說了一句:我要當皇后。」
  
  我的手心冰涼:「你這裡太冷了,怪不得你的病不好。你才十五歲,有的厲害你果真還不懂。」
  
  我步出房門,對華尚書說:「加個火盆吧。小傢伙還在說胡話呢。」
 
  華尚書連忙點頭。感激溢於言表。
  
  我又體貼一笑:「向殊也算是半個皇家人了。」
  
  結婚那天夜裡,秋荻在我懷裡,流了唯一的一次淚。我以為弄疼了她,反覆的撫慰她,但她的眼淚仍舊像掉線一樣。
  
  到後來我任她去哭,她是受了委屈。當時我還祈望,這以後我們兩就沒有劫難了呢。
  
  兩年以後,父皇駕崩。臨終以前唸唸不忘我還沒有給他一個皇孫。在這兩年裡面,我只和秋荻在一起。一登上皇位,我立即為她不得志的父親邵淵建立了家廟,也豎立了碑文。不久,母后病危。
  
  她昏迷了多日,復甦的時候叫人請我入內。
  
  我跪下:「母后,臣在。」
 
  她似乎笑了一聲:「你知道當初我對你的父皇說了什麼?」
  
  我不知道。
  
  「我說,要麼就直接立了邵秋荻當太子妃,要麼就立刻處死她。不然將來後宮沒有太平。」
  
  我一驚,下意識的抽回自己的手。
  
  「朱家其實也沒有錯處,朱海菱更加無辜。錯就錯在那個女人是你命中的煞星。」
  
  朱家的確沒錯處,朱太傅年前去世,母后病危時候有人檢舉京兆尹貪污。按律理應處死,但我下旨:看在當年的朱小姐面上,命他革職回籍,並保留一部分家產。為此朝臣們還和我爭論什麼叫做「大義滅親」。
  
  我口氣柔和:「母后,都是陳年舊事了。那個……怪秋荻什麼?這一切是兒臣所為。兒臣已經當了皇帝,三弟我一定加以重用愛護,妹妹過兩年就嫁給華向殊,您還有什麼不滿意呢?」
  
  她笑:「我滿意……你不要忘記你今天答應的話。」
  
  我從來沒有忘記當時的話,但雪君和妹妹都死去了。我女兒的夫婿王覽,並不信任我的三弟。他的所作所為,也當不得信任二字。至少我不會違背自己的誓言。我身後的事,我怎麼管得到呢?
  
  簫聲漸悄,我關上了窗子。
  
  今夜還是睡不著了。也想去找那個人聊聊,但事到如今,這是徒勞無益的。
  
  相思相見知何日?秋荻入土,我才知道心如死灰的滋味。
  
  但此時此夜,畢竟情傷。
  
  新婚後的第一個黎明,秋荻帶著淚痕問我:「百年之後,我往何處?」
  
  我抱住她認真地說:「我陪你去。」
  
  於是她破涕為笑。
  
  人們不知道我為什麼如此愛一個女人。
  
  因為他們沒有見過這個晨曦中的笑容。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6 11:32 PM

第四十三章、邊塞霜雪

  邊塞夜,沙似雪,月如霜。北風呼嘯而來,我拉緊了披風。
  
  「陛下,看看就下去吧。風太大了。」華鑑容說。他的眼睛閃著月亮之銀華的。眸子一如既往,坦白加上親切。
  
  「鑑容,你說說,四鎮的問題究竟如何才可解決?」我問。
  
  「陛下不是早就有主意了嗎?」他卻望著城外白水河旁的大片蘆花。「只有把四鎮的軍士與其他地方的軍隊定期輪換。取消朝廷命士兵守邊終身的規矩。另外杜絕軍官吃空額的現象,改善戍邊人員的環境。選拔青年將領,勤加備戰。」
  
  我嘆了口氣:「這也是改革的一部分嗎?鑑容,這場改革會不會以失敗收場?畢竟,是祖宗幾百年的規矩,如若要變,必起波瀾。」
  
  華鑑容的肩膀差不多就和我貼在一處,他說:「那又如何?如今國家的腐敗已經從官僚深入到了軍隊。這種癰瘡不得不除。如果我們不做,還留給竹珈太子頭疼嗎?」他說話抑揚頓挫,激情澎湃。無懈可擊的臉面上只是帶著平淡的笑。他繼續說:「起波瀾,臣才是弄潮兒。商鞅雖然被車裂,但秦國卻借改革統一六國。臣並不擔心,陛下也不用擔心。」
  
  華鑑容喚竹珈的名字時候,那種柔和的情緒也感染了我。我輕輕的說:「謝謝你,鑑容。你對我很重要。」
  
  華鑑容小聲的笑說:「只為你一句話,臣的性命何足惜呢?」
  
  我肩膀聳動,他已經退出老遠去了。
  
  後面的幾日,我們由宋鵬陪同巡視了其餘三鎮。因為齊潔之父關延當初是邊境的頭號大將。我便讓她也陪從。她輕衣窄袖騎馬隨行,指點道路,頗有點將門女子的大氣。宋鵬如同祖父宋舟,說話不多。但問起他防務軍事,無不瞭若指掌。華鑑容雖然沒有稱讚他。但一看他,目光中就流露出喜悅。說也奇怪,這宋鵬天生不卑不亢的清奇骨骼,見了華鑑容,卻也如同小孩一樣乖順。好像還是華鑑容馬球隊裡的隊員。今天回想起來,華鑑容帶著南朝公子們打馬球,倒也是有深意的。
  
  回到護南府的當日,由華鑑容出面,大宴四鎮校尉以上軍官。我問宋鵬:「這下不是熱鬧了?」宋鵬搖頭:「陛下,與其宴請軍官,不如回朝後切實的加恩於普通的士卒。」我笑:「你說的很好。只是僕射出面慰勞也是少有的事情。你一定要勸眾人盡興。」他爽快的微笑:「臣知道。謝陛下。」
  
  說是宴請,在邊關之處菜餚並不精緻。數百軍官穿著戰袍,整齊的坐在大廳之內。我坐在首位,華鑑容陪坐。他今天也穿了一件白色的戰袍,清爽俊逸。見到眾人拘謹,他開腔說:「能和各位見面非常難得。陛下面前大家太過拘束,那就有違聖上的初衷了。」說完,他給自己斟滿酒,仰脖喝完。也許是他帶頭,很快,幾百個男人就自如的談笑起來。一時間,麻油醬牛肉的香味,陳年杜康的酒味,飄滿四周。
  
  我本來以為華鑑容是個風流自賞的人物。誰知道今晚他特別的平易。他和宋鵬等幾個年輕將領有說有笑,還不時舉杯向下首眾人致意。連我都覺得輕鬆起來。華鑑容實在善飲,不久就有一個小士卒走上來為他添酒。那孩子特別瘦小,看著桌上的牛肉,不由得舔了舔嘴唇。華鑑容叫住他:「多大了?」
  
  「回大人的話,十四歲。」小士卒手腳都不知道放哪兒。
  
  「怪可憐見的。」華鑑容向他招手,指著自己盤中的肉。「吃吧。」他說。
  
  那個小士卒更加怯生生的。華鑑容的笑臉,葡萄美酒似的紅潤。他眨一眨眼睛,狐狸一般美得魅惑狡黠:「吃吧,就坐在我跟前。」
  
  我也笑了:「吃吧。怎麼能天天看人家吃肉,自己不知道肉的滋味呢?」
  
  小士卒眼泛淚光。坐了下來。華鑑容拍拍他的腦袋,喃喃自語:「十四歲……」
  
  他深深的瞥了我一眼。我已經在齊潔的攙扶下起身。眾人立時安靜,我和藹的笑了笑:「繼續吧。左僕射,你留在這裡就好了。」
  
  華鑑容立刻下跪。眾人齊呼:「恭送聖上。」
  
  我走出大廳的時候,還靜悄悄的。再過了一會兒,廳裡炸開了一樣笑聲鼎沸。我對齊潔說:「怎麼樣?男人是不是也喜歡裝樣子?」
  
  齊潔笑了:「武人都是如此。只是難為華大人,也可以和他們打成一片。」
  
  我不作聲。帶著一群人就往西面去。陸凱急匆匆的趕上來,堆著笑哈著腰:「陛下是不是要見趙先生?容奴才先去通報。」
  
  我擺手:「不用了。趙先生不是和幾個北方樂人住在西廊下?朕過去,他們也不用準備什麼的。」
  
  雖是邊疆,但我們駐節的府裡倒是花繞清池,亭榭縵轉。趙靜之等人雖是「禮物」,我卻下令待之客禮。安排在西面的溫泉居。這幾日我幾乎沒有和他照面。但想起他,總覺得心靈恬靜舒暢。
  
  我還沒有走到溫泉居,就聽到一陣男人們的笑鬧聲。有一個人「哈哈」的笑聲特別洪亮。我閃進門,怎麼也沒有想到,溫泉居的水池裡,居然有好幾個赤條條的男人在互相波水嬉鬧。月光下也看不清楚,只是白生生的脊背晃眼。後面的陸凱居然摀住眼睛。我白他一眼,心想你幹嘛如此?可他馬上回過神,咳嗽一聲,大聲說:「陛下在此,成何體統?」身後的小宮女紛紛捂著嘴巴偷笑起來。
  
  陸凱這麼一叫,我倒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個笑得最開心的人在水裡猛回過頭,正是趙靜之。他見了我沒有其他幾個人的慌張。只是在水裡優雅的半欠了身。水珠順著他像牙雕刻似的臉往下落著。他的態度卻極自然。好像他身上穿著華服,奇怪的倒是我們。「陛下恕罪,臣等並不知陛下會駕臨。」他游到欄杆邊說。
  
  我也忍不住笑著回答:「你們好會過日子,倒先在溫泉居里享受起來了。」
  
  他的點漆眸子流轉,微笑:「真失禮,但謝陛下優容。」c
  
  水池中央一陣陣漣漪,忽然有個腦袋冒了出來。那個人顯然在水裡憋了太久,一出水面就大口的呼氣。這個少年,雅麗猶如淩波的水仙花。我吃驚:「遠薰,你怎麼也在這裡?」
  
  「臣,臣,是……」周遠薰結結巴巴,尷尬不已。恨不得再鑽到水裡去。
  
  趙靜之忙說:「臣請他過來玩的。看他一個孩子,每天挺無聊的。」
  
  我微笑了:「靜之你一來,就出新鮮花樣。」也不再理睬他們,我搖著頭,笑著出了門。
  
  走了一段,我看看齊潔,她也憋著笑。「陛下,周郎的樣子,活像淋雨的小貓咪,太滑稽了。」她說。
  
  「你也那麼想啊!」我握住她的手:「難得他那麼開心的去玩。趙靜之,真有意思。請他收拾乾淨了,到我的書房來。」
  
  我在書房等待趙靜之,那前廳宴會的喧譁一陣陣入耳來。忽然,喧鬧聲小了,靜夜裡有人在豪邁歌唱。
  
  「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掛城頭……」我走出書房,側耳細聽,那歌聲似乎熟悉。華鑑容,他在軍官們面前唱歌?

  歌聲若有若無。只聽得最後一句,「一聲大笑能幾回,鬥酒相逢須醉倒。」邊塞之處,聽了此歌。只覺得酣暢淋漓,胸中鬱結,一掃而光。
  
  「陛下。」有人喚我。
  
  我回眸:「靜之,你來了。我聽那歌,入了神。」
  
  趙靜之的笑渦醉人:「是華大人嗎?今天他們都是不醉不歸了。」
  
  我問他:「靜之,你在北國,有沒有喜歡的人。」
  
  他抽了一下鼻子,嚴肅起來。此刻,他就顯得格外的英俊,刀刻入心的那種俊。他回答:「沒有。」
  
  「潔身自好,也算是一種修行。」我淡然的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憐憫他。憐憫他這樣的人,卻是這般的際遇。

  他的目光突然變得陰暗了。可他還是微笑著說:「什麼潔身自好?臣也裝不來假清高。獨身是不願意讓女人傷心。」
  
  他說話一向奇特,我也習慣了。可是,想到那最後一句。我還是笑了。真是應該讓華鑑容去聽聽這個!
  
  我想了想,對他說:「其實,你在我這裡,只是客人。如果想離開,隨時可以。」
  
  他沒有作聲。只是高深莫測的看我。側臉上的笑渦一陷,但他沒有笑。
  
  「陛下,臣第一次見到你,大約是十二年前吧?那時候你還是孩子。到了今日,怎麼還留心這些?」
  
  我很吃驚的坐下來。好像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說話。即使華鑑容,他說的口氣完全不一樣。最近幾年,他更是沈默多了。
  
  趙靜之說完,跪下了:「陛下,臣是北朝人。陛下作為一國之主,不用考慮臣的未來。目前,臣就是打算聽從我們主上的安排。」
  
  我定定看了他很久。他就一直跪著。我忽然笑出聲來:「靜之,我本來只是擔心你不快樂。其實,今天我除了說以上的話,是想請你來與我和琴的。但是……,夜太遲了。你跪安吧。」
  
  他低頭,卻沒有離開的意思。「陛下,今後的形勢真是難說。陛下是至尊。臣在這裡一天,就會對陛下直說一些話。掃了陛下的興致,很抱歉。」
  
  我轉臉,眼睛在他頭上逡巡。「靜之,你知道我做皇帝的感覺,是嗎?不管怎麼說,偶爾能知道自己在他人心裡的真實印象,是好事。我說了,你是客人。你在我的面前,不用稱臣。」
  
  他抬起頭,眼睛如鏡子一樣反射出我的影子。然後,他恭敬的叩頭,溫和的笑著說:「我知道了。哪天你願意和琴了,告訴我。」
  
  我看著他步伐輕快的走開。抬頭看,夜空中一片灰色的流雲慢慢的移開。新月毫不猶豫的對我露出了笑臉



第四十四章、山雨欲來

  清露凝結,澄碧的太液池蕩滌著深秋的寒氣,滿天星斗靜靜的浸入水中。
  
  我抱著竹珈,坐在亭中。他的腦袋就貼在我的胸口聽我講故事。他戴著周遠薰給他縫製的鹿皮帽,更顯得虎頭虎腦的。竹珈與普通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小孩都喜歡挑選花花綠綠的東西。他卻只是愛熟人給予的。因為「周郎」經常陪著他玩。所以他特別喜歡那頂不起眼的帽子。
  
  他不但個頭長得比別的孩子快,連聽故事的悟性都比別的小孩強。我很少說悲傷的故事,因為一聽,竹珈漂亮的鳳眼就泫然欲泣。我看了實在不忍心。只要最後是個團圓的好結局,他就咯咯的笑。如果故事裡有個人病了,他就用小手拉住我的衣服,說:「不讓她死,不讓她死。」我沒辦法,只好隨口把故事改了,他就樂了。這孩子雖說智力高,但天生就是一幅傻性子,有什麼辦法呢?
  
  一陣秋風吹來,竹珈用胖胖的手擋住我的臉:「不要吹風風。」我親了他一下。回到京都,每天閒暇就和孩子相伴,還是快意的。他一天天長大,我就是批摺子到了半夜,想到他的可愛臉孔,都會笑出來。
  
  「寶貝,你要去睡覺了。」我說,以目示意左右。他卻摟住我的脖子:「我要和娘一起。」他難得撒嬌,蘋果一樣光嫩的臉蛋埋在龍袍的領口。我心裡一動。便對阿松等人略微搖頭。
  
  這時,竹珈忽然動起來,嘴裡叫著「少傅,少傅」。我一回頭,果然看見夜霧裡華鑑容迎風立得筆直,正在和內宮總管陸凱說話。聽得竹珈的叫聲,他抬起頭,對著竹珈親熱的笑笑。
  
  「華大人求見。」陸凱不一會兒就上來回稟。
  
  「那麼晚了。」我嘴裡說著,還是點頭。竹珈倒是興奮起來了。對著匆匆走來的華鑑容嗲聲說:「要抱抱,要抱抱。」華鑑容看了我一眼,我說:「免禮罷。太子看了你高興,你就抱一抱他。」華鑑容含著笑,從我手裡把竹珈接過去。寬大的手掌把孩子托著旋了半個圈子,再讓他穩穩當當的落在懷抱裡。竹珈果然笑了。華鑑容端詳了他的小臉好一會兒,才柔聲說:「又長了兩顆牙。乳牙該出齊了。」
  
  華鑑容抱著竹珈,像是一幅圖畫。靜夜生香。我都不想去打斷他們。竹珈和我一樣長於深宮。除了宦官和婦女。所接觸的男性屈指可數。周遠薰是個男孩子,缺乏氣概。只有華鑑容,已經是個成年男子。孩子沒有父親,親近華鑑容,也很正常。從我的內心來說,我也很希望竹珈和華鑑容多有交流。這樣,將來作為太子少傅的華鑑容教他讀書,也更容易。
  
  華鑑容輕輕拍著竹珈,竹珈很快就犯睏了。華鑑容耐心的搖著他。我回憶起來,我兩三歲的時候,他才是個半大孩子,就是這麼哄我的。他悄無聲息的把竹珈交給走過來的阿松。對著她一笑。阿松的臉面立刻起了紅潮。
  
  等到他們退下,我問華鑑容:「你有什麼事?」
  
  華鑑容說:「北帝病危了。恐怕大限就在這幾天。」
  
  我皺眉:「你確信?」
  
  華鑑容點頭:「北方傳過來的消息應該准。北帝駕崩,形勢就很微妙。」
  
  我喘口氣:「鑑容,你和北方有聯繫嗎?」
  
  他遲疑,然後,重重點頭:「沒有。但和杜郎有問候之誼。」
  
  我快速的伸出手,似要堵他的嘴。他呆住了,我的手也停止在半空中。
  
  我看了看太液池的水面,一點流螢劃亮片刻。我說:「我們不得不準備了。如果北帝駕崩,叫蔣源北上弔喪。邊境任何異動都要加倍小心。改革事,我不想推遲。即使北帝新喪,太子一時半會兒也騰不出功夫和我們開戰。」
  
  華鑑容表示同意,他說:「本來應該是讓我去弔喪的。」
  
  我瞥他一眼,斷然說:「絕對不行。北國宮廷人,行事太無章可循。萬一那個人把你扣住。這仗,叫我怎麼打?」
  
  華鑑容好像都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他默默地注視我。突然吐出幾個字:「今天下午,我還去求親呢。」
  
  「求親?」這回換了我不信,我也知道他一直不肯娶妻。但這事未免太出乎意料。我齧著嘴唇,笑了笑:「是哪家小姐?」
  
  他的黑寶石似的大眼睛突然閃著炭火一樣溫暖的光彩。他笑了,夜色中帶著同樣溫暖的美態。他說:「不是我。只是替小蔣去向何太師的孫女求婚。」
  
  我恍然大悟:「原來,你是媒人。」
  
  華鑑容開玩笑似的說:「我已經不是少年郎了。不做媒人,能做什麼呢?」他挺直身子說:「因為這個原因,我可不想讓蔣源涉於險境。」
  
  我沈默了。某些角度說,華鑑容的命運不但和我重疊。我們倆還很相似。
  
  我長嘆一聲,說:「這幾天裡,你就把革新的摺子交上來廷議好了。記住,和老頑固們說話,要給他們留些面子。我的心想,你已很清楚。」
  
  他點頭,秋風裡,微微咳了幾聲。我詫異的說:「你的風寒還沒有好透?這大夫們,越來越不頂用了。」
  
  華鑑容著魔一樣笑得甜甜的,好像遇到什麼高興的事。他淡淡說:「早就好了。大概是我這幾天夜裡趕寫摺子才有點反覆。我一定先把病養好,陛下不要掛懷。」
  
  我說:「那才是正理。你的身體底子好。只要少些勞累,自然無妨。」
  
  他又點頭。我這才轉身,由內侍們簇擁著離開。我寧願留給華鑑容我的背影,也不想看著他孤零零的背影。
  
  第二天,正是朝廷規定的旬假。我讓韋娘帶著一些宮廷的藥品去看看華鑑容,勸他好些將養。韋娘說:「光是這些個,也不能表達陛下的眷顧。」
  
  我一瞪眼,笑著說:「韋娘你怎麼越發以老賣老?」這麼說著,我還是拿出一個檀木盒子,裡面有三塊翡翠杏仁糕。本來泉州進獻了六塊,我已經吃了一半。我嘟嘟嘴:「就把這個給他好了。原來等著他進宮來吃……但他辜負我。」我笑起來。
  
  韋娘又是嘆息說:「陛下不小了,這御口金言,什麼話都可說的?」
  
  我本是玩笑,抱著她肩膀,笑了一回。
  
  等韋娘走了,我去找周遠薰。看他一筆一劃認真的抄寫金剛經。我問他:「你有沒有看過山海經?」

  周遠薰羞澀的拉住我的手,很深的黑眼睛看著我:「沒有。」

  「那就陪著我一起去鳳凰閣找了。」我說。

  鳳凰閣,是藏有典籍的地方。為了防火,牆壁以石砌成。環繞鳳凰閣,是一條人工的溪流。進到裡面。一個少年迎了出來,平身以後,我看他也不過十七八歲年紀。
  
  「今天,長官歸家,就留臣值守。」他說,面容黝黑,方臉盤,顯得周正而俊俏。
  
  「你是誰啊?」我問他。

  「臣名叫宋彥。」他說。

  我馬上記起:「你是宋舟的孫子?」

  他點點頭。

  「你怎麼會到了這裡管書呢?」我問。

  他回答:「臣口訥。又是妾生子……」他看了看周遠薰。周遠薰對人和氣,對宋彥也友善的微笑。

  「妾生子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這歷史上的皇帝有幾個不是妾生?口訥,是缺點嗎?」我對著周遠薰和宋彥笑了:「有些人,就靠一張嘴刻薄人的短處,顯示自己的機靈。有的人,正經本事不學,靠著嘴巴拍馬混飯。你可比他們強多了。」
  
  周遠薰淺笑著說:「我也不大會說話。」
  
  「不見得。」我對著跪著奉上山海經的宋彥說:「你和遠薰做個朋友吧。過些日子,就調到內宮來侍衛。總比在這故紙堆裡面強。」
  
  宋彥沒有表現的歡呼雀躍。但是目光中的感激顯而易見。我和周遠薰出了鳳凰閣,自言自語:「年輕的人,真是容易感動?」
  
  遠薰問:「陛下說什麼?」

  我笑了笑:「你不懂的。」

  這天入夜,半規涼月,雲窗靜掩。綠蕪凋盡處,晚秋之風徘徊。我手捧著大聖遺音琴,對面幾上則是一把北帝贈送的紫鳳琴。金獸爐中一絲輕煙飄繞,趙靜之來了。
  
  「你說過,可以叫你來和琴。」我微笑著說。

  「對,我一直在等。」他隨便的坐下來,手指柔緩的撫過琴絃。

  「你好像很熟悉這把紫玉琴。」我說。

  「不錯,我小時候就以琴出名,曾於皇后與皇上面前奏過此琴。」

  我不說話,靜下心彈琴。泠泠琴聲,水流,花飛,雲行,風流自在。

  他的和琴,卻不單可以用美妙來形容。他的琴與我的琴,恰似娥皇女英,綵鳳雙翼。我只覺得,有一種傾訴從心裡流淌。高尚的彷彿醍醐灌頂。我重生於湘江之上,朦朧煙雨,江峰幾點青。
  
  曲罷,我的指尖猶涼,心頭溫熱。我說:「新聲含盡古今情。靜之,我恐怕再也碰不到更好的和琴了。」

  趙靜之微笑。他說:「那個自然。因為我想的也一樣。」

  他高雅的看著我說:「只是,陛下只怕不單有雅興吧?」

  我問他:「你想要知道什麼?」

  他搖搖頭。

  我沉吟半晌,說:「你們的主上已經病重了。」

  趙靜之臉上卻無半點吃驚:「是嗎?我早就猜到了。」

  他將手放在琴絃上,弦紋絲不動。把臉轉向我說:「我還是感激。因為是你親口告訴我。你不必這麼做,因為你是皇帝,而我只是,趙靜之而已。」
  
  我想笑,卻笑不出。 我也把手擱到了那把琴上。琴絃微顫。

  「不知道何時可以回到家鄉。」靜之終於說。

  他笑渦微現,淚光瑩然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6 11:34 PM

第四十五章、梅廬聞馨

  半月之後,北帝駕崩。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正和華鑑容議事。

  我看了看華鑑容,他輕嘆口氣,側過頭望著殿外積澱的落葉。

  「可惜了,他是個真英雄。」我說。北帝病危的消息已經風傳開了。我們也有了思想準備。雖然我不至於落淚,心裡極其憂鬱,似乎有種寒氣揮之不去。華鑑容高大的影子擋住了殿口的瑟瑟秋風,我忽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還好有他在我身旁。

  「弔喪的禮物已經按陛下的要求準備了。只是人選我拿不準。」華鑑容說。
  
  我從袖子裡拋出一個摺子,說:「就是他吧。」

  華鑑容不明所以,接過去一看,搖頭說:「張石峻果然硬氣!」

  我說:「這種時候,主動請纓的恐怕也只有這種人吧?」

  華鑑容眸子清亮,動了動嘴角:「蔣源倒是和我說了幾次。我怕人家小夫妻不能共嬋娟,說狠話把他擋回去了。做媒人是最不討好的事。陛下不答應我去。而對陛下,我也總是沒轍。」
  
  我沒說話。他又說:「陛下,革新的事情暫緩吧。形勢有如迷宮。此時在內部開刀,恐怕不妥當。」

  我點點頭,眯起眼睛說:「鑑容,你還記得以前嗎?什麼事都是你最急。」
  
  華鑑容似乎笑了笑:「陛下,那麼多年了。我頭上的棱角也慢慢磨平了。你看不出來,我的心裡何嘗願意求緩?只怕再過些年,我的心也成了死水了。」

  我本來想說點什麼,看他的紗帽微斜,光潔的額頭上一個細小的疤痕現了出來。一時心裡有種苦澀翻滾上來,堵住了我的嗓子眼。

  他趕緊說:「陛下不用擔心,凡事有我在呢。」

  遙夜沉沉如水,我親自到了徽音殿附近趙靜之的住處。他看到我,立刻就下拜。起身以後,仍坐在那裡給自己灌酒。油燈昏昏,我看得分明,他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靜之,北帝之崩,感覺好像千丈高的松樹倒下一樣。」

  他湊近我,似乎忘記了我的身份。眉頭下,兩個眼睛都發紅了。他盯著我一會兒,才說:「雖然將會有新人擔負局面,但是不得不說,國家會有顛覆的波瀾。」

  「你想不想回去?」我逼視他。

  他困惑的搖頭:「我不能回去。」他抱著酒壺又猛灌了一陣說:「陛下請離開吧。我今天腦子很不正常,也許會失禮。」

  我拍拍他的手,轉身離開。他卻又叫住我:「陛下……」

  我回過頭。

  他喃喃說:「千萬不要讓華大人去北國。那個人,是個瘋子……華大人,對陛下很重要的……」

  我打斷他:「靜之,朕有分寸的。你自己也要保重。」

  走出徽音殿,荒涼的灌木好像巫婆的白髮一般詭秘,幾隻老鴰在黑夜裡獰笑。隱約的,我好像聽到趙靜之也在笑。那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把老鴰都驚得飛走了。一片黑色的羽毛落在我的肩頭。我打了個寒顫。上午的那個念頭又莫名閃過:為什麼華鑑容這時候不在我的身邊?
  
  張石峻北上弔喪,卻意外的風平浪靜。只是,他還沒有離開北國,一場罕見的瘟疫卻在北方國都蔓延。我下令封鎖邊境,但是不少流民仍然扶老攜幼的穿越邊境的山徑來到南朝。四鎮的將領請示我如何辦理。我批示說:「既來之,則安之。我朝未防傳染,雖絕南北之路,但也不可將人置於死地。」
  
  張石峻使團也只好住在邊境的宋鵬將軍處。我們在宮廷裡,每天都聽到北國國都的可怖傳說。據說洛陽一個月之內,就死去了五萬人。屍體無處埋葬,只好在水邊焚燒。散發著惡臭的濃煙席捲了整個東都洛陽。此時此刻,新任的北帝和他的寵妃們卻在驪山的行宮作樂。最荒唐的是,父皇新喪,他卻把最寵愛的兩個女人分別封為左右皇后。這種事情,我身邊的人都聽得目瞪口呆。
  
  我常常和靜之在一起。因為北朝的混亂,在南朝的宮廷裡大家都忍不住用奇特的眼光審視他。靜之開始的時候,十分憔悴,我都認不出來。可慢慢的,他恢復到從前的樣子。雖然不那麼愛笑了,但面容豐沛,氣質沈著,彷彿什麼也不能傷害他。我發現,我喜歡堅強的人。雖然每個男人的堅強有所不同,卻總是散發著光芒的。
  
  寒冬的來臨阻止了那場天災。南方的百姓雖也人心惶惶,但長江以南的國都還是輝煌依舊。那些遙遠地方人們的死,成為了漸漸無味的話題。
  
  「據傳,北帝說,人生苦短,趁著年少力壯,就要享樂。還有,他回答新任的吏部尚書杜延麟,說是即使喪失了黃河以南土地,還可做個龜茲國。」我告訴趙靜之,他坐在我的對面與我弈棋。
  
  周遠薰在邊上觀戰。他的樣子乖順而安靜,細緻如工筆劃。自從靜之到來,他的生活好像不如過去那麼呆板。靜之常常鼓勵他走出屋子去,說是哪怕是打打雪仗,也對他這個少年人沒有壞處。
  
  「這樣嗎?那可不像他。陛下你要小心。」他一邊說,已經吃掉了我一塊。也不知道那個「小心」是指棋盤還是局勢。
  
  「趙先生,你這麼走下去……」周遠薰笑著說。

  「下棋一定要分輸贏嗎?我一直以為和局是最可貴的。」趙靜之淺笑著說。
  
  我默默看著趙靜之。如果說周遠薰是工筆人物,那他就是一幅潑墨畫。多年前剛結識他,覺得他不同常人。幾次接觸,覺得他脫俗,胸中也有丘壑。可如今他在我身邊,卻大膽直率的超乎我的意料。比如我湊近了細瞧潑墨畫,反而線條模糊起來,叫人費解。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有時候甚至懷疑他的內心,是不是對我的皇權也是一樣的蔑視。我也奇怪他為什麼這點時間就會和我相熟。就算不是知心,好像也在交心了。我搖搖頭,迴避了這個問題。
  
  這時候,陸凱前來稟告:「陛下,奴才去了尚書省和吏部,華大人都不在。吏部的長史說,華大人因病告假。」
  
  「怎麼又病了?」我的心一動,手也抖了。趙靜之彷彿沒有看見,手捏一個玉棋子,專心致志的對著棋盤。

  我站了起來:「靜之,今天到此為止吧。朕還有事。」

  他恭敬的行禮:「是。」

  我算是親切的對周遠薰說:「你跟著趙先生四處走走,也好。」

  周遠薰驟然一笑。

  我很多年沒有到過華園了,這次去也不想驚動人。因此還是帶著陸凱,齊潔微服而去。陸凱不合時宜的說:「奴才應該先去通告華大人一聲。」
  
  我喝止他:「誰要你這猢猻多事?這麼大冷天,華大人又在病中。難不成叫他出來接駕嗎?」
  
  齊潔在旁邊一笑說:「陛下,他也是好心。陛下多年沒有去了,華大人生病,忽然見了陛下,不是要出一身的汗?」
  
  我瞪了她一眼:「你今天也多嘴了?」但臉上還是帶著淡淡的笑。

  我們進入華園,管家帶著我們前行,來到了華鑑容的居住。昨夜的積雪還沒有融化,翠色的琉璃瓦上反射出金色的陽光。幾枝梅花疏落,暗香隨風飄來。

  「姚先生,這幾位是誰?」有一個清脆的聲音說。

  我看到廊下一個少女走了出來,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她穿著淺藍色的緞子裌襖。臉似玉,柳如眉。下巴圓潤,看似十足的嬌憨。但眸子一溜,就透出股機靈勁兒來。姚管家嚴肅的說:「噓,小聲點,見了聖上,還不行禮。」
  
  那個少女吃了一驚,給我跪下了,但叩頭時候脖子很僵,好像是有人壓著她給我磕頭一般。
  
  「平身。」我心想,肯定是華鑑容羅織的鶯鶯燕燕中的一個。越過她就要跨進門。那少女卻出口叫住了我:「陛下,不能進去!」
  
  我收住步子,陸凱馬上說:「大膽,有這麼和陛下說話的嗎?」

  姚管家對那少女還頗為客氣,說:「小鷗姑娘,快跪下回話吧。」

  那個少女也不畏懼,直挺挺的在我腳前跪下了,回嘴說:「陛下,大人對妾身說了,不許任何人進去。他在裡面歇息著,本來就睡不安穩呢。」
  
  我看她的眼,秋水眼瞳直透出幾分剛氣。忽然覺得她很討厭。我自小沒有什麼同齡的女玩伴,可對女孩子們,特別是貌美的女孩子,向來優容。只是此刻,心裡牽記著華鑑容的病,給她一頂,心裡驀然的不熨貼起來。
  
  齊潔臉上掛著笑,說話的口氣卻不容置疑:「陛下是誰?你這姑娘也太不見世面。快讓開。」
  
  少女一動不動,我只是繞過她,直接進了屋子。

  屋子分為幾間,擺設華麗自不待言。一個繪有「竹林七賢」的鎏金漆木屏風後面。是一掛珍珠簾子。那裡面很暗,似有人聲。我撩開簾子,輕輕的走進去。卻不料別有一番天地。
  
  華鑑容的臥房不大,就是對普通的官僚也稍顯侷促。花梨木床更是窄小,比起華園的富麗堂皇來說,幾乎樸素到寒酸的地步。八仙桌面上放著一個天青色的四足洗,白玉筆架上的筆翰墨未乾。一盆紅色的蘭花邊上,卻是一個似曾相識的物件:水晶作的無錫阿福。
  
  「小鷗,你怎麼可以進來?」華鑑容的說話聲音不怒自威。我倒從來沒有聽過他這種口氣。不禁愣了一愣。

  他已經從帳幕中伸出頭來。臉上雖帶著笑,卻有股子凜然的寒意 。我看了更是一愣。
  
  他的臉上的寒意卻迅速的消失了,兩腮發紅。「阿福。」他這麼喚我。我看他穿戴整齊,根本沒有臥病的樣子。

  我不點破,只是笑問他:「你的病怎麼樣?」

  他的臉更紅:「我沒有病。」

  「那麼,你在幹什麼?」看他沒病,我鬆了口氣,但說出來的話卻帶著氣惱。
  
  他看著我,好像找不出話說。

  然後他從床的裡面拿出一疊東西。我一看,上面,他獨有的絕妙書法寫著「呈御覽革新條陳」。我來不及細看。抬頭說:「原來,為這個。忙了好幾天嗎?」
  
  「對。」他坦誠的笑。

  我看著他的字跡,原本秀麗雅緻的書法,如今已經有了骨鯁,就像他的面容。趙靜之,周遠薰尚可用畫形容。鑑容,卻不是畫,他是活生生的。有時,我覺得他們的容貌並不遜色於華,但只要見到鑑容,就明白那種感覺才是可笑的。
  
  「太好了,你也知道我想什麼。」我笑著對他說。他的臉離我很近。我才發覺,我一興奮已經坐在他的床沿上了。
  
  「如何?過幾天公佈出來。難免和老先生們舌戰一番。」

  「嗯。 沒辦法。」我說:「你就來個舌戰群儒好了。」

  「我可不是諸葛亮。哪裡有人會對我三顧茅廬?」他回答。

  「是嗎?我剛才還沒進來,已經有人擋駕了。」我說,「你的妾室都那麼不懂規矩?」

  他眸子靈動,笑了:「你說小鷗?她可不是那麼回事。當初她哥哥在荊州作我的幕僚,很聰慧清雅的人物,可嘆早逝了。那時候她還小。她哥哥臨終說要是不嫌棄她,今後她長大了就服侍我。我就表明,朋友託付,我怎麼可以做這樣的事?他的妹妹,我也當成妹妹好了。所以她至今還養在府裡,我也一直想給她找個人家。可小鷗誰都看不上。我也不好勉強她。」

  我點頭:「原來如此。也是孤苦伶仃的。」心頭又浮現出那姑娘的面容來。覺得她也並不是十分討厭。
  
  我看了很長時間那些革新的條文。一抬頭,看見華鑑容溫柔似水的望著我。倒有點驚訝。不禁笑著說:「你這麼看著我,倒像是……」
  
  我忽然停下來,站了起來:「天黑之前,我要回宮去。這些,我帶回去慢慢看。」
  
  他默默的看著我,也從床上下來。慢慢的穿好鞋子。

  「阿福,你對那個趙靜之怎麼看?」華鑑容忽然問我,語氣艱澀。

  「他?他該近的時候,離我很遠,該遠的時候,離我太近。我本來以為很明白他,結果完全不是。」我實說。窄小空間裡,華鑑容這麼一問。我不知不覺,就把這些日子的想法全部說了出來。
  
  「最好他一直離你遠點。」華鑑容表情古怪,語音低沉:「他,雖然肯定不會害你。但,畢竟是北國人。」

  我詫異的瞥了他一眼,先他一步走出了他的臥房。卻只覺得剛才門外的梅花的暗香越來越濃,使我有些頭暈起來。



第四十六章、往事如昨


  冬至前一天,我和韋娘一起到昭陽殿焚香致祭。昭陽殿是留有我最美麗回憶的地方。但先是母后在此去世,以後加上王覽的亡故。我平白的就怕了這所宮殿。即使偶爾來了,看到陳設依舊,想到德音已絕,還是感到肅殺窒息。午間還是細雨,到了下午就黑雲滾滾,豆大的冰雹就砸在金磚玉瓦上,叮叮咚咚的,反倒添了一些活氣。
  
  我對韋娘說:「暫且避一避,等會兒再回東宮。」

  韋娘笑了笑,叫小太監們準備紅棗銀耳湯去。

  「你老是給我進補進補,我才過二十歲,就儘是用些人參燕窩的稀罕補藥,以後上了年紀,你們還變得出什麼法子來給我補身子?」
  
  韋娘似是一愣,微笑著說:「陛下你那麼說也有理。不過古往今來,哪個皇上不是這般呢?我看你的臉色差了些,吃些紅棗旺旺血也不錯。」
  
  周圍沒人,我眼珠轉動,就靠在韋娘身邊撒嬌:「我脾氣那麼急,恐怕最不缺的就是血性了。我看歷史上的皇上們就是補得太多,所以很多短壽的。」
  
  韋娘惱得打了我擱在她脖子上的手一下。說是打,不如說是拍。她端過小太監送上來的玉盅。說:「陛下不愛吃,就不要吃。為什麼說不吉利的話?」
  
  我一想剛才的話,確實刺她耳。她如今全部念想都放在我這個她奶大的女孩身上。我說這話,難怪她氣。我咧開嘴笑著說:「好了。我其實很喜歡吃甜食的,你也知道。」我一邊接過玉盅,眼睛眺望窗外:「這天氣也怪了。明年是羊年嗎?這『煞年』還沒有來,就先是下馬威了。」
  
  韋娘偏了頭,儀態格外嫻雅。她沉吟片刻,說:「陛下,人都說羊年不吉利,羊年出生的男女也命苦。也有人對我說過就是不信這個邪。」
  
  「是嗎?」我凝神,也忘記了手裡拿了勺子。直到湯水滴到手背,才說:「那個人,一定是鑑容吧。」
  
  韋娘不語。掏出絲絹柔柔的給我擦乾淨手。我嘆口氣說:「我卻信這個,明年恐怕是個多事之秋。」
  
  韋娘不置可否。她望著窗外,冰雹已然停了。鵝毛大雪卻一片一片夾雜在呼嘯的風裡,紛紛落下。她成熟的美貌雖然見了風霜,卻無愧於一個女性的高貴。好像歲月洗去的不過是她流麗的外殼,最後剝離出了無暇的玉。我雖然是皇帝,此刻也不禁羨慕起這種氣度來。她是我的乳娘,卻像我未來的影子。我很小的時候,就發現,我除了眼睛,幾乎沒有和母后像的地方。但是,韋娘的言行氣質倒對我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陛下小時候,我常常看著你和華鑑容在著昭陽殿裡玩。他那麼驕傲的男孩子,怎麼心甘情願趴在地上給你當馬騎。有一次,你睡著了。我躡手躡腳的走開,聽到皇后對公主說,以後把他配給神慧吧,肯定是天下最美的一對兒。公主只是冷淡的笑著說,好是好,但他們差了六歲,『六衝』總不大好。我覺得倒不方便走出去了,回頭看你還在打鼾。華鑑容跪坐在你的榻邊,給你扇著扇子。」韋娘抬頭,笑容來不及展開,面色飄忽不定:「從那以後他就堅決不信什麼鬼神算命。」
  
  窗外風雪幽咽,沒有到掌燈時分卻滿室昏暗。我長嘆一聲,手指覆著韋娘那戴著銀指套的殘缺的柔夷。我說:「這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其實當初會選王覽,很多人都想不到的。覽配給我,不知對我們,是幸還是不幸。」
  
  韋娘抽開她那隻殘手,用另一隻手緊緊握住我的腕,幽幽的說:「陛下不知道,在那次七夕選會之前,我去見了先皇。」
  
  我一驚,她繼續說:「我跪著問先皇,皇上的意思不是一直覺得華公子很合適嗎?奴婢看著他們這對小兒女八年了,已經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何必又去選他人進宮?先皇溫和的把我扶起來說,天下人都可選,唯獨不可取他。此中緣故,卻無法告訴我。」
  
  我說不出話,只覺得韋娘真膽大,也真是能守口如瓶。這樣的事情,她到今天才說出來!?我身邊每一個親近的人,藏了多少有關我卻不為我所知的秘密?我看著她,卻恍惚她的背後疊了無數熟悉的鬼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有些似對我哭泣,有些似對我冷笑。甚至在最暗處,有個人影,酷似我的覽。我立即摀住嘴,才沒有尖叫出來。
  
  「我不明白。」我像孩時一樣,撲在韋娘的懷裡:「有許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呢。人家都口口聲聲說,皇上聖明。其實,我們才是最失聰的一群。」
  
  韋娘摸著我的髮絲,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有些事,瞞著你,是愛你,保護你。比如相王,那麼深的愛著陛下,也不見得都可以說給陛下聽。」
  
  我忽然抬頭,問:「你這話,什麼意思?」我說這話後,才發覺自己有著一股小孩子那樣的兇狠。

  韋娘溫和的笑了,安撫似的又摟著我:「我不過一個比方,世上沒你的王覽更好的男人了。而且,沒有人質疑他的愛。只是,相王走了。陛下在這宮中,還有很長的日子呢。」
  
  我還是氣呼呼的。臉卻還貼著她。和我的乳娘在一起,就是很舒服。對一個帝王來說,舒服就是安全的代名詞。我的曾祖父武帝說過:「這天下美色彙集的宮裡,美貌頂什麼用?關鍵是這個女人要有情趣,能讓朕安心的坐在她邊上說話。」
  
  我想了想,反駁她:「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韋娘好像笑了,語氣卻淒涼委婉:「我……?我是十六歲抄沒進的吳王府。這以後的事情,坊間無人不知。可是,那以前呢?其實,你二叔並不是我第一個男人。」
  
  「啊?」我幾乎目瞪口呆。

  韋娘說:「我父親是別人家的奴僕,到了五十多歲,主人才給了一紙放養文書。貴族說得好聽,今後兩不相欠,任由爾充作高官。可對我的父親真的是諷刺。他勞作了一輩子,年紀大了,還被變相趕出了府去,靠什麼為生?那時候我才十四歲。主人懼內。我們這些女孩子表演歌舞,夫人也只讓他隔著簾子看。後來,父親竟然意外找到一個願意收留他的人。他是個年輕的私塾先生,只是讓父親幫他打掃學堂。我平時探望父親,就見了他。……很清秀的男子,笑起來更是文質彬彬。我們……」
  
  我只覺得脖子裡落下了滾燙的液體,忙端詳韋娘,她卻很平靜:「可他死了。只是因為寫了一封揭發貪官的信,就給活活打死了。我沒有看到他的屍首,那時我每天顫抖著,歌唱著,他們以為我瘋掉了,把我關進柴房。好幾天以後,我只覺得有個人抱著我,那人的身體好熱,我忽然覺得那陰間的水太冷了,就張開眼睛,俊秀的青年對我說:丫頭,你好一點嗎?別擔心,有我在呢。他——就是你的二叔。」
  
  我咀嚼著韋娘的往事,我只記得有人也對我說過那句「有我在呢」的話。但是我不該再想了。這是昭陽殿啊,王覽曾經在那個梅花盛開的窗臺,抱著我賞雪。
  
  韋娘笑了一聲,說:「我推開他說,你不是我的徐郎。他笑了:我不是,但我會保護你,我會盡力去改變這個世界。你不恨那些貪官嗎?我要勸聖上革新,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她講完了。也不看我。只是拍著我的背脊。我的眼眶卻不由自主地含滿了淚:「韋娘。你好苦。」
  
  「我不苦。我遇到過那樣的男人,還有你這樣的孩子。你是皇帝,天下的主宰。神慧,只要你幸福韋娘不會覺得苦了。」
  
  我站起來,說道:「二叔想革新,招來了父皇的猜忌。覽也想革新,英年早逝。如今賄賂公行,官僚黑暗。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要推行華鑑容提出的改革。」
  
  華鑑容昨天在上書房對我說過:「四書裡面說,黎民不饑不餓,就是太平了。天下幾乎所有人都這麼想,陛下認為如何?」當時,他比太陽更明豔,堅毅的光輝使他的臉龐沒有一絲一毫的陰影。
  
  我走出昭陽殿,雪已經停了。我仍舊攥著韋娘的手,對總管陸凱說:「明天一早,宣華鑑容到東宮侯著。陪朕一起去明光殿,參加『小年』的消寒年會。」
  
  帝王之家,燈火初上,反而增添了寒意。我踏著厚厚的積雪,望著天空中的薄雲冷月,精神異常抖擻。
  
  「陛下,你瞧。」韋娘忽然開口。

  夜空中,竟有一隻蒼鷹掠過,它的高度,藐視著皇宮內的烏鴉燕雀。我看著那鷹,自言自語地說:「朕一定要做到。一定!」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6 11:35 PM

第四十七章、同舟共濟

  四週一片黑暗,獨我書房裡一盞燈亮。王覽去後,我不得不同他過去一樣,每日不到四更天就起床。冬夜陰暗,暖閣裡卻燃著炭火。加上四周夾壁內的壁爐,反而熱得人頭暈。此時只有齊潔與一個小太監陪著。關齊潔,將門虎女,凡事不敢怠慢,隨時精神飽滿。那個小太監大約是新到御前的,在這屋裡站著居然犯起瞌睡來。
  
  齊潔就要叫他,我笑著擺手,輕輕說:「他還小呢。算了。要不是父母赤貧,能夠把個好端端的男孩送到這種地方來?他如果生在好人家,不知道多得疼愛呢。你說了他,回頭他下去要挨老宦官罰的。」
  
  齊潔笑了:「那是陛下心慈。」

  我嘆了口氣,說她:「你這心眼就是死,你看我身邊的丫頭,再捨不得的也都放出去了。禁城裡面過於單調。看萬千宮女,到了夏天,脫下夾的換上單的。過了冬天,把庫裡的舊物拿出來翻曬。時間長了,自己都覺得是個木偶了。我是沒有辦法,你怎麼也情願關到白頭?」
  
  齊潔悶悶的回答:「也不是想這樣,只是奴婢已經……。陛下,別問奴婢了吧?」
  
  我也不說話了。哎,體己人個個都有事瞞著我。我只好裝作糊塗吧!

  我每天要披閱大約七八十本奏摺。摺子,人們總以為神秘。其實,也就是些由左至右折起的長紙。當然根據內容,頁數也會不等。除了給我上題本與奏本外,全國一共只有八位官員有資格給我直接寫書信。除了太平書閣的神秘首領以外,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華鑑容,就是其中之一。我也不是不知道,民間對我們的關係猜測頗多。北國的譏諷,實則是源自南國市井傳說。我少年守寡,所倚重的華鑑容,風流倜儻,美冠天下。他手握權柄,卻至今未娶。更是增加了可信度。但這種謠言,我只有不加理會。世間最堵不住的,就是他人的口了。所以說,我親近周遠薰等人,也有些別的意思。
  
  接近黎明的時候,華鑑容來了。屋裡熱,他脫了一身黑貂裘衣。大紅色的一品官服襯著他雪白的臉,美得無以復加。我心想,還好他不是女人。不然,非得「傾國傾城」不可。因為我要和他談機要事,齊潔拉著那個小太監退了出去。
  
  「陛下好像特別高興。」他走近我說。叫他陪我上明光殿,是第一次。他的眼睛,反而流露出一些忐忑。
  
  我自然不好把剛才的「歪腦筋」告訴他,只好搪塞他說:「鑑容。你說我的書法如何?」我最近和他說話,總是不加思索的用了「我」。
  
  他低頭含笑,劍眉微聳。

  我說:「當然比不得你和太師。但是,我有三個字,肯定是寫得最好的。」
  
  華鑑容笑得開心,說:「是『知道了』三個字吧?」

  我點頭,我自從登基以來,每天練書法似的寫著這三個字,早就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一個精明的皇帝,要借臣下的口,反映自己的意思。我年紀不大,卻已經同一些大臣有了這個默契。其中首推的,就是尚書令王琪與老太師何規。
  
  我的祖父時代,秉筆太監還存在。到我父親當政,為防止宦官擅權,廢除了。王覽去世,我為女主。也有人提出過恢復那個制度。為我所拒絕。
  
  我拿出一封信,遞給華鑑容:「這是尚書令王琪的信。老先生第一次反對我的意思。認為國家應該調和,不該變更祖宗的規矩。」
  
  華鑑容卻不接過去,悠閒的一笑:「我早就料到了。今天要是公佈出去,恐怕許多貴人都要寢食難安了。」
  
  他眉如遠山,目光炯炯,堅定地說:「老先生們,都上了年紀。自然想太太平平的過完餘生。可如今的貪污橫行,農民困苦,司法不力,卻是歷史上罕見的。年年都號稱國庫充裕,其實不過是假像。騙得了百姓,騙得了你我?矇蔽得了有識之士?有史以來的中國,從沒有如此情況,還可以長治久安的。如果不改革,未來只要一個意想不到的打擊,這個帝國就會全盤崩潰。」
  
  我的心跳動得很快,只覺得好像火山爆發一樣,產生了一股溫熱的力量。它貫穿了我的全身 ,沸騰了我的血液。我真誠的笑著說:「你看著阿福,一個女子要濟天下,實在會辛苦。」
  
  他全神貫注的瞧著我,大步走到了我的背後,不容分說的拉起我持筆的右手。他的胸膛幾乎就要抵著我的背了。
  
  我說不出話來。他溫柔的握著我的手,好像是極其珍惜的寶貝。帶著我在潔白的宣紙上寫了幾個字。一筆一劃,極其認真。我都忘記了呼吸。
  
  「同舟共濟」。通過我們的手,紙上出現了這四個遒勁優美的大字。

  華鑑容也不放開我的手,手臂繼續那麼環繞著我。凝望著我。

  「我……」我已經掙開他的手。我閉上了眼睛。可全是他的眸子。他是一個可以用眼睛來殺人的男子!

  當我恢復平靜的時候,他已經離我遠遠的。站在書房門口,竟然和個初出茅廬的男孩子一樣,臉色微紅。

  「謝謝你。鑑容。」我大方的說。

  他這才說:「尚書令所謂的調和是不存在的。他們這些純粹的文人,所謂的中庸不過是他們眼裡的陰陽調合。人們口頭公認的理想,就是陽,自己不可告人的私慾,就是陰。 」
  
  半個時辰以後,我在華鑑容的陪從下出現於明光殿。我坐於龍椅之上,皇袍上金線繡成團龍,我戴著「皇冕」,前後都掛著十二串夜明珠。皇帝之所以要掛珠子,是為了保持自己端正靜止的儀態。我環視著身穿新年緙絲羅袍的百官,怡然微笑。我額前的珠子,一動也不動。
  
  太廟的樂官演奏莊嚴的禮樂,遠處樂手們合唱著:「月靈誕慶,雲瑞開祥。道茂淵柔,德表徽章。粹訓宸中,儀形宙外。容蹈凝華,金羽傳藹。」
  
  我點點頭,我的內侍楊衛辰手拿詔書走出來。他雖是宦官。但飽讀詩書,氣質高雅。所以為我禮重。他響亮的宣讀:「上諭,即日起行新法。一,治心身,清心為重。言行做到仁義,孝悌,禮讓,廉平,儉約,明察。廢除『禁止風聞言事』舊令。七品以上官,太學生,均可上書。二,敦教化。移風易俗,廢除對商人,犯人家屬,藝人,工匠的約束。除監察院外,設十二名台諫官。徹查貪污,行賄與受賄罪相等。舉報有賞,知情不報者,連坐。三,盡地利。嚴禁官員佔用圈禁民田,地方官督促百姓農作,不可使土地荒蕪。戶口減少立即上奏。此點列入官員考績。若郡守等執法犯法,佔有山林水澤,死罪。四,選賢良。廢止士族中正制度,開科舉。用人不問門第,只看才能志向。五,簡機構。著各部長官擬議具體方法上呈。六,均賦役。王公貴族與平民同等標準。七,倡樸素,重議朝廷土木工程。凡於民不利者,立除。八,革軍事。即日起,廢兵部。廢各州都督軍事衙門。兵士,皆直接受命於朕。四鎮將士,定期輪換。凡戍邊者,糧餉與御林軍等。九,滅浮華,從朕開始,節約開支。官員上書,阿諛求賞者,降級。十,即日起,加左僕射華鑑容為太尉,錄尚書事,太子少傅,吏部尚書如故。欽此。」
  
  當讀到最後一條時,與群臣一起跪著聽旨的華鑑容的身體劇烈的一震。這是我昨夜剛剛加上的一條。錄尚書事,等於賦予了他與當年的王覽一樣位極人臣的權利。我說過,我選擇相信他。可現在看著他,我的眼眶竟然濕潤了。
  
  鑑容啊,榮耀的背後,我這是把你推到了這場浪潮的頂端啊!

  俗話說,一石激起千層浪。可我也知道,這次的石,重於泰山。以至於除華鑑容以外的人都想不出如何反映才好。我的目光掃視了一圈格外安靜的殿堂。最後落到華鑑容的臉上。他的臉龐,很難形容是怎樣的表情,只是一雙明亮的眼睛,依舊是在無怨無悔的傾訴。原來,他一直都明白。
  
  我只覺得心在猛烈的撞擊著胸口。此時,一陣官靴和衣物的聲響。

  有個人忽然走到御階下,身體顫抖著,跪伏在地:「陛下,臣有本要奏。」
  
  我是一個皇帝,即使有時陷入某種情緒。也能夠立刻抽身,投入政治中去。
  
  我定睛一看那個人,不禁吃了一驚。



第四十八章、群臣舌戰


  我嗓子發乾,儘量和顏悅色地說:「原來是何太師,你倒說說看。」

  我的眼睛靜止在他的臉上。今天有人會跳出來,我是早就知道的。只是萬沒有料到是他——我和華鑑容的老師。

  何規似有為難,說道:「陛下早就欲行改革。君主如父,臣等理當順應。但是先帝不以老臣鄙陋,命臣為陛下講讀。陛下記得當年學堂裡的那塊匾額嗎?四個字:責難陳善。今日臣有些話必須要講。不然有負先帝知遇,陛下之恩。」
  
  他年過古稀,平日裡說話十分隨和。但此時每一個字都鏗鏘明白的迴蕩在大殿內外:「陛下要變革,難道變革是容易的嗎?古往今來,縱然一些革新得到了富國強兵的目的。但革新之臣又是如何呢?太尉公與陛下都是弱冠年少,求成之心相同。但臣以為,堯舜時代,尚有四凶,何況我朝?至於百姓不能安居樂業,也不全是郡守州牧的過失。陛下如責難過苛,則地方上施政更嚴——也並非好事。若說樸素風紀:臣以為,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行。陛下自己從相王棄世就儉約勤勉,天下皆知。 臣下上書,阿諛不可,那麼無據責人,就好了嗎?朝廷大臣個個恐懼暗箭,更不敢行事。 臣入仕五十餘年,有幸侍奉三代賢君。今日冒死進諫,望陛下三思。」
  
  他是一代鼎臣,說話的份量是最重的。這個人,華鑑容和王覽都說過,要麼不言,言必切中。雖然他的觀念保守,但是從他的角度,也確實是「責難陳善」。我沒有說話,等待著群臣的反應。
  
  群臣中有一大半人,聽了頻頻點頭。他們彼此小聲議論,嗡嗡的震得我頭暈。尚書令王琪雖上書反對變法,現在卻面無表情,目不斜視。華鑑容正要開口,有個年輕的官員卻跪出行列。我一看,是蔣源。蔣源新娶何太師的孫女,不意卻挺身而出。我向來看重他,心裡又添幾分欣賞。
  
  蔣源謙恭的對何規笑,轉臉嚴肅的說:「臣以為,太師此言,有文過飾非之嫌。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至此天下才如新生一樣保有活力。太師自身清顯,但今日的天下,流弊已經散於四野。變革自然不易,作為臣子自當為陛下赴湯蹈火。明哲保身,於己有利,於國並不可取。地方官員基本上都是妻妾成群,珠玉滿庫,請問。如果不是魚肉百姓,如何來此巨財?百姓困苦,父母官只有負責。風聞言事,也並非誣告。台諫官會查明原由。陛下擁塞言路,官員橫行霸道,那麼他們可以安枕無憂,陛下可以嗎?」

  
  何規不言,此時,又有一白髮老臣出列說:「蔣源年少,不知輕重。你在陛下面前引喻失意,難道無錯?老臣以為,其他法暫可施行,但廢除士族特權,萬萬不可。士族國華也。如果採取科舉,引用寒人,則國家秩序,將來都會混亂。沒有秩序,哪裡有太平?」說話的,是我的另一個老師:御史大夫趙遜。他教我彈琴,為人淡泊,從不結黨,門無私客。

  
  我還沒有來得及思考,見張石峻開言。他剛從邊境回來,與華鑑容一向也並不相得。他說:「今日朝議,老大人們該就事論事。在陛下面前拿出師尊的面孔。是為臣之節嗎?士族子弟,只要會寫字,二十歲就可以擔任秘書郎之類官職。庶族,只是因為門第,就英俊沉下聊,豈不可惜?何況,士族彼此通婚,實則就是結黨。奢侈浮華,也就開始在這裡。國家用人,當廣開視野。何必拘泥門庭?」
  
  他話音剛落,華鑑容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起自丹田,面上有笑論乾坤的傲氣:「各位大人。國家有了法制,皇帝才有尊嚴。法制——難道是和善的嗎?臣聽說,如今地方官員有四盡之說。即當郡守的人,三年下來,水中龜鱉盡,山中獐鹿盡,田中米穀盡,村裡農庶盡。各位聽說了,還不足以心驚肉跳?國弊民疲,當然只有用法治亂。官員失職,臣主管吏部——自然會以事實為據,不敢欺君惘上。既然說到先帝,先帝在北伐途中曾經召見過臣,當時,大將軍宋大人也在場,請問送老將軍先帝在你我面前,如何論及改革?」
  
  我又是吃驚。父皇北伐途中召見過他,為什麼?

  這時,大將軍宋舟才說話,他先凝重的碰頭在地,而後聲如洪鐘地說:「先帝說,我朝法,於民嚴,於權貴寬,非長久之道。」他看了看跪在近旁的兩個老同僚,繼續說:「先帝乙亥年五月初十,還說過,庶族士族均為朕之子民,何必分而待之?」

  
  我吸了口氣,老將軍一直不表態,此刻一鳴驚人!華鑑容雖然有才,畢竟年少,只有宋舟這麼兩句話才可定下我的改革大策。我溫和的望每人一眼,語氣平靜:「今天朝會,各位直言不諱,都是忠心。改革大計已定,肯定也有疏漏,行事中也會相應改動。至於士族,國家的根本。雖然興起科舉,但是士族子弟仍然優先。諸位大人,朕之所以變革,不是為了要動哪一方人。朕的意思,有些剛才說到了,有一點,還要聲明——是為和北國持久和平下去。明白了嗎?」
  
  我一句話,就把改革「對內」轉為「對外」。中國人的性格,窩裡鬥得利害,還是不忘「同仇敵愾」。我這麼一說,才算平息了議論。我笑著說:「好了,今天是小年,與會的大人還是和往常一樣消寒吧。」
  
  侍立在我邊上的宦官楊衛辰連忙示意。一隊舞女嫋嫋婷婷的上殿來。但我也知,有的人自然無心享受了。
  
  散席了,我稍覺有些頭疼。回了寢宮,抱住竹珈逗了一會兒。心裡總是煩悶。竹珈也不明白,小手摟著我的脖子不肯鬆開。還不時噘起小嘴親我的臉。我忍不住癢癢,笑著問阿松:「他見了別人也這麼著?小傢伙那麼多情?」
  
  阿松說:「不是。殿下就是和陛下親近。今天早上起來就和奴婢說:我娘上朝去了,回來就會和我一起玩了。奴婢看他半日都沒心思,總是往門口看呢。」
  
  我對竹珈笑顏逐開:「你怎麼那麼乖,真是好寶貝!」孩子的皮膚很柔嫩,竹珈的美,已經不侷限於孩童美,看了叫人高興。
  
  他清秀的淡眉毛滑稽的挑著,鳳眼裡清澈的反出我的臉來。說:「今天過節,竹珈可不可以和娘一起睡?」
  
  我愣住了,他出生至今,按照慣例由乳母照顧。和我真的沒有一起睡過一次。我自己和母后,也沒有過。因此習以為常。但他卻說了。孩子的心裡,還是渴望少些繁文縟節的吧。
  
  我喂他吃著水果。竹珈喜歡吃甜食,和我很像。他吃東西,天生就很文雅。從來不和其他小孩一樣會把食物的碎屑沾到嘴巴和下顎。我摸摸他柔軟的額髮,小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兒可愛。回答說:「當然可以,竹珈今天就和娘一起睡。娘給你講個故事。」
  
  「好啊,好啊。」竹珈笑了,他笑起來更是酷似乃父。我看他天真的衝我發笑,完了還不忘對著奶娘阿松甜甜的笑。好像為自己的「得逞」高興。
  
  夜晚,瓊林玉殿,薰籠紫煙。竹珈依偎著我睡著了,小手還抓著我的絲衣,好像怕我走開。我回想了白日的群臣形態,嘆了口氣。
  
  人,邁出每一步,都應該要仔細考慮。因為,後退真的很難。王覽當年,就在同一張床上對我說過,世界上最沒有退路的,就是我神慧。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6 11:37 PM

第四十九章、淚別恩師

  改革興起,天下人情震動。有人歡喜有人憂。各種上書如雪片飛來。我來不及看,只好堆積於御庫。由我的親信宦官楊衛辰和中書侍郎們閱讀並摘錄大概。大將軍宋舟,親自前往各地巡視軍隊代表我對軍官們訓話賞賜。光這一項,就花去了我的內庫七十萬兩白銀。

  第二年的元宵節,宮廷也不再懸掛萬燈,以示節儉。那一天晚上,我和鑑容,會同刑部尚書蔣源,下令軍隊捕殺了十二名貪污證據確鑿的地方官。抄沒他們的傢俬,用於朝廷賑災。而他們的家眷,我則命令,免予流放,由皇室贍養。此外,革職三十一人。查辦二十九人。

  民心大快,但豪族騷動。我對於一些大族,召集宗長加以溫言寬慰,但對一些怨言重的京官,則採取了「掛到樓上」的做法。我說的掛到樓上,就是加賞於此人,把他的官階提高。但是同時,又把他調到遠離中央的偏遠地區,使他不再觸及權力中樞。
  
  華鑑容整頓吏治,獎勵農桑,興修水利,統化軍隊,忙得不可開交。同時,他以私財在首都開設了許多「宣德堂」,收留流離失所的孤寡兒童。為了幫助他,我寫信給為王覽守陵的王榕,勸他放棄居於墓下的理想,為了國家做些實務。開春王榕出任了京兆尹。 一批青年軍官也很快嶄露頭角。宋舟的兩個孫子,宋鵬任為衛軍將軍,宋彥為東宮左衛率。宋舟上書堅決推辭,我不准。
  
  開春的一天,我突然來到了王家。王覽家族,世代居於烏衣巷。家族人口多,到如今,人口上百,童僕上千。五個宅門連起。成為建康城最大計程車族園林。
  
  遠遠望去,白衣老者頭戴斗笠,安閒的手持魚鉤,似乎釣著一池碧水。我默默的站在王琪的後面,很久也不前進。他的耐心似乎和每個王家人一樣持久。我最近採取的強硬手段,他的反應,只是稱病掛官。再無一句多言。
  
  「阿父,你好悠閒。」我在他耳側說道。

  「陛下。」他毫不吃驚,溫雅行禮。

  我笑道:「阿父繼續垂釣好了。在這樣的喧譁京都,阿父你能夠找到這麼個消遣,朕真的很羨慕。」

  他微笑,穩穩的又拿起釣竿。我坐在他的身側,說:「阿父,雖然這樣很有些雅趣,但終究還是慢了些。也許你坐著一天,也不會有魚上鉤。」
  
  他的雙目低垂:「陛下,都講個火候,臣年老,也就只會這件事。養病嘛重在散心。這麼等下去,未必可以釣到魚。但騎馬圍獵,終究是少年人的愛好了。」
  
  我不說話。他嘆著氣說:「阿覽,也喜歡釣魚。可惜,他……」他兩腮抽動,似乎說不下去。
  
  我心裡也有些難受,說:「覽雖不在,但太子終究是王家血脈。阿父,你就真的放著侄孫不管?」

  他手裡的釣竿紋絲不動,過了很久,慢慢的說:「陛下,其他的臣也不多說了。比如釣魚,絕對是一人一竿,沒有二人同竿的道理。官員任用,生殺大權,抑或軍隊的統帥,陛下握於自己手,無人敢有怨言。太尉公也是異姓,與太子無直接血緣。陛下在,可能無事,陛下萬一不在,他——難道不會是一個司馬懿?」

  我心潮澎湃,愣了愣,岔開了話:「阿父,如今王家還有誰無爵?」

  他答道:「還有七個孩子。」

  我笑著說:「年過十五的,都授予員外郎的官職吧。王家人口太多。覽在世,也並未多加恩澤。京城西南的八百畝皇家田,就給我們王家也好。」
  
  他的手一動,一抬魚竿,赫然一條鯉魚在漁鉤掙扎。

  我抿嘴一笑:「阿父,這魚不大,也不小了。」

  第二日華鑑容到東宮來。因開了春天,按例宮裡換上了碧綠色的窗紗,雲母石的屏風,擋住了外面的景色。要不是竹珈興沖沖的跑進來,我還真沒有留心那柳絲如剪花如染的美麗。淡金色的晚照中,明黃衣服的小竹珈手持著一朵嬌豔的牡丹。
  
  「慢著,慢著。」華鑑容飛速的起身蹲下,一張手臂,小傢伙正好倒在他懷裡。
  
  我不禁一笑:「你怎麼知道他要摔著?」

  華鑑容含笑不答。摟著竹珈。神情秀澈的孩子對他點頭,示意他抱他。華鑑容果然把他抱起來,竹珈用一個手指著另一支手裡的花朵說:「牡丹,。給娘。」
  
  華鑑容溫柔的說:「好美。」

  竹珈嗅了一嗅花,小鼻子一皺,幾乎要打個噴嚏。然後,笑嘻嘻的在鑑容懷裡手舞足蹈。把手臂指向我,說:「娘和牡丹誰好看?」
  
  華鑑容這才看著我,我卻莫名其妙的紅了臉。竹珈順勢撲到我肩頭,把那朵鮮花插到我的髮鬢,說:「還是我娘好。」

  我捏了一下他蘋果粉色的腮幫:「小傢伙嘴巴甜。」一邊不好意思地瞥了華鑑容一眼。華鑑容的晶瑩黑眼睛仍舊一動不動的盯著我瞧。
  
  竹珈水汪汪的眼珠看著我們,居然冒出一句:「少傅對娘看什麼?」

  華鑑容的臉突然漲紅了,偏著頭,訕訕地說:「太子不懂的。」

  竹珈掩著嘴,湊近華鑑容的耳朵說了句什麼,華鑑容的臉就更紅了。我問:「竹珈,你背著娘說什麼?」

  竹珈只是笑,攀著華鑑容的衣領子,手胖乎乎的,帶著一個個小渦渦。過了一會兒,他頑皮的說:「我說,少傅比花花還漂亮。」
  
  等到阿松他們把他抱走了,我們兩個大人還不好意思。我假意咳嗽,說:「這孩子就是親近你。」

  「是。」華鑑容回答。他眉頭一擰,才說:「我這些日子常想,太子如此聰明,虛齡已經四歲——應該開始讀書了。」

  我點頭附和:「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他這麼玩,也不是辦法。只是最近革新的事情一堆。我也不想叫你操心。」

  他嘆道:「反正是操心,多一份心思,少一份心思,沒有區別。」

  「王琪如今回到尚書省了。」我不露痕跡的說。

  他苦笑:「陛下許給王家也不少。」

  我閉上眼,怎麼也不能把鑑容和那位奸雄司馬懿聯想到一塊兒。我問:「是你下令把都城的惡霸們一起斬首,陳屍於西市的?」
  
  他點頭稱是。

  我又說:「裡面有個人,是荊州刺史李讚的妻弟?」

  他說:「既然要明法紀,這些裙帶兒也不好放過。」

  我溫言說:「但李家是大族,李贊對我還是很忠心的。前些天他給我上表說要引咎辭職,我沒有答應,反而增加了他一倍的俸祿。昨天,他再次上表,推辭這個恩德。我就命令,再加一倍俸祿。我告訴他好好守好荊州,如若推三阻四,我就一倍倍加下去。」
  
  華鑑容思索著,笑了:「你做的對。我來唱白臉,陛下還是紅臉。反正我也沒有子弟。孑然一身——行事沒有顧慮。」
  
  我聽他說的坦蕩,心裡一動。華鑑容望著落日的餘輝,說:「倒是太子的學業不好耽誤。我前天夜裡睡不著,草擬了一個啟蒙計畫。明天和太師商議了,就交給你看。」
  
  「好。可太師如今見了你,大約不會高興。」

  「怎麼會不高興?太師對我們無愧於師德,我們也不該心存芥蒂。是嗎?」他問。
  
  「嗯。」

  我們正說話,陸凱急急進來稟報:「陛下,外頭傳進來,何太師忽然痰迷。已經快不行了。」
  
  我和華鑑容相對失色,華鑑容一撩袍子,就走出去。我忙吩咐:「朕親自去看看。」一路上,我和華鑑容雖然同坐一車,卻都各懷心事,沒有說過話。
  
  到了太師家,一大家子人都跪著哽咽。我看到蔣源也滿面淚痕的在一個角落。太師迴光返照,見了我們,說:「陛下和太尉公在就好,家裡人……都出去。」
  
  我抓著老師的手,他勉強笑:「陛下,臣就在等著你呢。臣知道,陛下一定會來。」
  
  我說不出話來。華鑑容凝噎說道:「太師,陛下在,你有什麼要求,說吧。」
  
  太師慈祥的笑了笑,對他說:「古稀老翁,有何所求?」

  他轉過頭吃力的說:「陛下……如今既然決心了,也就進行吧。臣……不能幫助陛下了。只是……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君主行事,剛柔相濟……」
  
  他用另一隻青筋暴露的手拍了拍華鑑容,燭火在房裡跳動著。他從心底裡發出了一聲嘆息:「陛下……不要讓這孩子……站到懸崖……」
  
  「我明白。我一直和他在一起。」我哭了。我想到老先生給我講解五經,教我寫字,那時候我是多麼天真。可轉眼,先生的生命也是落花殘夢。我們都是先生的學生,先生喜歡我,也心疼著鑑容。
  
  何規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他合起眼睛,一直到停止呼吸,再也沒有說過一個字。



第五十章、湘南士集


  五月五日端午節,朝廷休假。我早早用了膳,周遠薰陪著我到了竹珈那裡。他快十八歲了,還是帶著少年人的靦腆。

  阿松她們伺候竹珈吃早飯。宮室裡面懸掛著菖蒲,大把的蘭草置於迴廊木板上。我對宮女們笑著問:「你們是不是打算結花球?」
  
  齊潔回答:「陛下,我們下里巴人,也就今天可以陽春白雪一回。東宮做的花球出了名的雅緻。今年元宵,我們都不得觀燈,春天又為太師服喪。到了五月五,都想鬆口氣啦。」
  
  周遠薰只是笑,齊潔問他:「周郎,你是不是也會啊?」

  他老實的點點頭,靈巧的手指拿過一些萱草,指尖穿繞,就成一簇。再抽了一根絲帶,結成一個星狀的網。齊潔等接過去,嘖嘖讚嘆說:「看看,周郎真心靈手巧。要是也在我們這堆女人裡面,我們可怎麼有臉混下去?」

  我忍住笑。拉著他躲到了圍屏後,說:「不要理她們。」

  周遠薰自在微笑,唇色如水:「沒事——她們一直說我像女孩子家。」

  我不以為然:「怎麼會?你不像。我一直羨慕技藝超群的人。你彈起琵琶,跳起舞來,絕對是有天賦的。」

  他的目光閃動:「那也只是在宮廷裡有用。」

  「不會。」我搖著頭,隨口說:「有這樣的才藝,就該有信心。如果有一天我們成了平民,比如我吧,還靠你養活呢。」

  我們走到視窗,我輕快的笑著說:「多日沒有輕鬆了。看了菖蒲,就想到君子。」
  
  遠薰似乎沒有聽見。我以為他又在自尋煩惱,親切地說:「遠薰,君子不論出身貴賤。你和靜之,難道要比華太尉,蔣尚書差?我忙於革新,這幾個月你覺得無聊嗎?」

  他偏過頭柔和的說:「沒宋彥守衛東宮,教我騎馬呢。趙先生也教給我些古代曲譜。對了,陛下,趙先生一早好像要出門呢。」

  我一聽來了興趣:「他是不是要去夫子廟看熱鬧?」

  周遠薰說:「不知道。趙先生……很神秘。」回頭看見竹珈已經洗漱乾靜,半個臉面掩在屏風後面,叫著:「娘,我和周郎一起玩兒,可以嗎?」

  我對遠薰示意。竹珈拉著他的手,樂顛顛的同去玩耍。我告訴齊潔:「我要換裝,請趙先生來。」

  藍天開闊,曉風清新。

  趙靜之很快到來,一身青布衣,風度翩翩。

  看到我也換了一身白衣,打扮成個宦遊少年的模樣。他啞然失笑:「陛下,不會吧?難不成你知道我的去處,要我隨駕微服私訪?」
  
  我打開扇子說:「心裡難受。如果你知道民間的好去處,就帶我走走去。我錯過了一個春天,得抓住夏天的頭兒。才可以更好的理政。」
  
  趙靜之摸摸鼻子:「好吧。不過陛下言重了。如果不去,就會理政不佳,呵呵,豈非我這北蠻的錯?」

  我們到了建康的街面上,他才說:「其實,今天各地考生在夫子廟一帶聚集,賦詩品茶。預備六月的選舉考試。我是受了湖南會館的邀請的。」
  
  我奇道:「你怎麼單選湖南人的地盤?」

  趙靜之轉動眼珠,說:「自古湖南人才多些。山清水秀地方,養出一方人。我在南朝終日胡混,也該見識見識邊境及京兆以外的風物。」
  
  夫子廟處於文德,武定兩橋中間。臨水秦淮,風月柳花,吳姬壓酒。端午節,路上摩肩接踵。綠草蔥倩,與靜之的青衫相映成趣。更襯出他的閒雅。我不禁說:「靜之,你這樣人,不必限於經綸事務,也算是上天待你不薄。」
  
  他也不回答,望著天際,漸漸又露出了醉人的笑渦,答非所問:「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政治——我只覺得假。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殺伐奪取,到了最後還不是空?」
  
  我說:「哎,如我輩,真是身不由己。」

  他似乎要安慰我,面帶微笑指著商販們對我說:「所以,就偷得半日閒半日吧。」一路看去,有個農婦叫賣香囊,上頭繡得老虎可愛極了,雖然不是宮裡的金絲銀線,可一見就叫人歡喜。
  
  我對靜之說:「我想給我兒買一個。」

  靜之打趣我:「又沒有帶錢?」

  我得意的取出一個荷包,說:「猜錯了,這回我帶了。」

  他接過去一看,笑得合不攏嘴:「我說你真是的。非得帶印著『萬歲通天』字樣的紫金錠。你是不是想把那個大姐嚇昏過去?」
  
  我這才想起來,好像真是皇帝御庫僅有的。我用扇子一敲帽沿。靜之卻不再笑我,掏出銅錢來給我買了兩個。他溫和的看著我說:「你不知道民間規矩,凡事都是摸索。我有時想,為什麼我這麼一個窮人,會碰上你這麼個天下最富的借債人?」
  
  我白他一眼:「錢財,身外之物。有的人總是記掛著這些,小氣。」

  他聽了就樂。梨渦老浮現在豐沛神俊的臉上,棕黑色的眼睛也更加柔和。
  
  我們一進湖南會館,就有帶著湘州口音的胖子招呼:「趙先生,你來遲了。這位是……?」
  
  趙靜之說:「他姓餘,我的朋友。」我一想,餘御同音。

  那個胖子十分熱情:「余公子,久仰久仰。少年英俊,氣度不凡啊。來的都是客,請進來坐。」
  
  我跟靜之上了樓,問他:「他不認得我。怎麼說久仰久仰?」

  靜之一笑:「這世俗的人,都是這口氣,表示尊敬你。」他滑稽的翻了翻眼皮:「你見過不倒翁嗎?我每次見到它,就想到你。」
  
  我不解:「為什麼?」

  他答道:「因為你對市井之事,是個『不停問』。」

  入座以後,一干青年正在討論湘州革新的事情。我們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聽著。
  
  一個瘦長青年說:「今年新湘州刺史倒是客氣,不但沒有收湘西災區的稅,還僱用民夫修建了瀏陽的水壩。」

  另一個八字眉的青年笑道:「刺史是新官上任,過了幾年,大多數革新的辦法還不是作廢?」
  
  瘦長青年反駁說:「如果沒有革新。你我這些庶族地主能夠來到建康會試?」
  
  八字眉的人喝了口茶,搖頭晃腦地說:「只是考試,也沒說任用。當今太尉大人就是皇族子弟,你難道想爬到太尉公和聖上的親戚頭上去?」
  
  一個清秀少年問那個瘦長青年:「歐陽兄,你那天到太尉大人府上投書,到底怎麼樣?」
  
  姓作歐陽的人嘆道:「太尉大人日理萬機,入宮議事去了。可這太尉的門子倒是比縣太爺的看門人還客氣。收了我代各位兄台擬定的條陳。只是過了半月,也並無消息。」
  
  眾人皆是嘆息。我瞥了一眼靜之,他聽得不算專注,還不時往嘴裡丟花生米。我雖女扮男裝,卻不方便開口。因為假扮男人,還敢說話,不露餡的,只在故事中才有。

  大家說了一回,便也和著遠處的音樂,開始吟詠詩歌助興。那個姓歐陽的年輕人高亢有力的吟道:「花開花謝,都來幾許?且高歌休訴。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
  
  靜之以指頭打著節拍。正在此時,樓梯上響起了咯咯的木屐聲音。看見幾十個人走了上來。為首的黑衣青年,風姿特秀,俊美絕倫。有人立刻下拜:「太尉大人!」
  
  靜之淡淡笑著對我說:「這麼巧?」

  華鑑容擺手微笑:「各位不必拘禮。我對於談議的事情,興致也不淺。」說罷,他靠在一張椅子上,和藹可親的說:「誰是歐陽昌圖?」
  
  歐陽昌圖要下拜。華鑑容示意左右阻擋:「不用了。我脫了官服,和你都是聖上的子民。你們湖南出的建議有實效,我會上奏聖上。今天我帶了我府中二十個人來,與各位才俊會面。」
  
  接下去的一個時辰,華鑑容參與吟詠戲笑,滿座人都很自在愉快。清秀少年坐到我的身邊,對我說:「到底是太尉,雖然這樣子隨便,氣派和高雅猶存,人見了還是以為是宰相度量。」口吻居然充滿仰慕尊崇。
  
  我有點不高興:我脫了龍袍,就沒有人以為我像個皇帝?趙靜之研究著我的神色,忍俊不禁。華鑑容說話的時候,只是掠過這邊角落,好像根本沒有看見我。

  卻聽歐陽昌圖說:「太尉大人,小人有一個不情之請,能否請大人會我們的鄉誼會題寫條幅。」
  
  華鑑容桃花眼一眯,說:「有何不可?不過,我要找人磨墨才行。」他一說,就有一個紅衣少女跑上樓來,手裡還捧著一個玉箱子。那少女十八九歲,神態卻童稚可愛。紅羅衣配著似吹彈得破的肌膚,可人而秀美。就是我見過的小鷗。
  
  她嬌笑說:「大人,預備好了。」

  她把玉箱中的文房四寶取出,細心的給華鑑容磨起墨來。不一會兒黃山松煙的墨香滿室。華鑑容不慌不忙的看著大家,一直等到小鷗抬頭說:「大人,行了。」才起身握筆。小鷗旁若無人,也不給華鑑容用個鎮紙,自己用手臂壓住宣紙。眾人都集中著看華鑑容所題何字。只有她,美滋滋的朝著華鑑容的側臉瞧個沒完。

  我看不下去,拉著趙靜之就下樓。到了外面,趙靜之說:「太尉真乃丘壑獨存。」
  
  我不說話,靜之又說:「剛才你和我下樓的時候,我看了上句的題字。」
  
  「什麼?」我沒有好氣的問

  靜之徐徐說道:「窮,則獨善其身。」

  「達,則兼濟天下。」華鑑容獨自一個站著我背後補充。

  「趙先生,你們打算去哪裡?」他問。

  趙靜之謙和地說:「想去秦淮河邊走走。」

  華鑑容嘴角一勾:「十里秦淮,漿聲燈影,只是紅袖招客,倒怕少些雅趣。」
  
  趙靜之僅付之一笑,毫不反駁。

  我卻說:「太尉公說這話,可笑。都是女子,紅袖招客與紅袖添墨,有什麼區別?大人自己心裡有俗,才會覺得他人俗。」

  華鑑容在大庭廣眾的鬧市,居然握起我的手,說:「好啦,我俗。但是邀你泛舟莫愁湖,也不是俗到無可救藥了吧。趙先生也去吧。」

  趙靜之退了一步,婉言說:「謝謝。只是我是北方人,不慣乘舟,唯恐頭暈。今天容我告退,留著肚子去吃幾個金陵肉粽吧。」

  華鑑容也不挽留,忙說:「也好,也好。」

  望著趙靜之的背影,他朗聲說:「這個人——相當有趣。」

  我搶白他:「你才發現嗎?你對遠薰視若無人。對靜之倒刮目相看。」

  華鑑容回答:「他不同。周遠薰……,恐怕是心比天高。」

  月上柳梢頭,華鑑容拉著我,就往莫愁湖去。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8 12:06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3-28 12:18 AM 編輯

第五十一章、何來莫愁

  風清月白,莫愁湖的逶迤綠水,恰似一片瓊田。

  畫船悠悠,笙歌處處隨。

  我剛才被夫子廟的遊人擠得夠嗆。華鑑容慇勤給我打扇,邊掏出手巾給我擦汗。我要迴避,他卻仍然拉住我的手,小心翼翼的抹過了我的臉龐。
  
  「你倒從來不愛花啊粉啊的……」他笑了笑,帶我上了湖心亭邊上的一隻小舟。
  
  我靜坐船上,詫異的問:「船家呢?」

  華鑑容卻挽起袖子,笑眯眯的說:「我就是。」搖起槳來。

  輕舟划水,遠處傳來女子的吟唱:「河東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莫愁,是我朝女子常用的名字。只是,身為女人,終究是要嫁人生子。萬種煩惱,皆由此生。譬如我,嫁了覽那樣的郎君,育有竹珈那樣的嬌兒,又怎可「莫愁」?我思索著,心下莫名酸楚。只覺得欲為世間女子落一捧淚。
  
  夜色撩人,螢火閃爍於半開的菡萏之間。華鑑容停下來,坐到我的對面。忽然說:「之所以不要舟子,是因為我和你同舟,絕對容不下第三個人。」
  
  我看他的黑眼明亮如火,倒對不上話

  他從艙內取出了一個酒壺,一盤粽子。玉壺瑩潔,粽子小巧,分外可愛。給我們倆一人斟了小半杯,說道:「這是雄黃酒,喝了驅邪的。」
  
  我笑了:「你總不見得就想和我對月飲酒吧 。」

  他低頭,光豔的臉上帶著狐狸般狡猾而惑人的笑:「我倒想這樣……。人在舟中便是仙,可惜……你願意嗎?」

  我溫柔一笑:「為什麼不?只是好比顧愷之吃甘蔗先吃尾巴——我喜歡漸入佳境。你先談煩人的事,把雅趣放到後面吧。」
  
  他大概沒有料到我會如此回答,白皙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潮。

  我問到:「湖南考生的條陳說了什麼?」

  他正色說:「他們的意思很明白,若要久長,徐而圖之。苛政猛於虎,雖治貪官,法度不可過苛。」

  我嘆息說:「我們的革新的確性急了些。一時間很多法令,都無法貫穿。官員中分為三種人,第一種利用職務,適當取些外快補充官餉,維持自己階層的生活。其行為和儒家道德情趣也並不相悖。第二種搜刮自肥,窮兇極惡,第三種自負清高,一介不苟取他人。第一種人,是最大多數的。如果這些人也成為改革的矛頭,帝國的根基都會動搖。第二種人,聲名狼藉,我們這幾個月已經捕殺大半,所存的不過是漏網之徒。第三種人,雖是清官。但也並不可提倡。所以,對國內文官的改革,目前還是應該轉為樹立科舉的威信。士族子弟,崇尚清顯,那麼就讓他們做那些去做秘書郎之類的清官好了。濁官事雜,為大部分士族所不齒,實則掌握錢糧實務。我們就可將出身低微的人們放到這些位置上去。如此五年,就有了一個規模。到那時,你我就輕鬆多了。」

  華鑑容點頭說:「國家安定,也不該計較對一人一事的公允。為了多數人的利益,犧牲小部分人,總是理所當然的。你要是可以寬心,我也就高枕無憂。」

  我又說:「關於考績,目前的制度恐怕還是顧不周全。」

  華鑑容回答:「全國有七百多個縣呢,監察院只可能在大節目上斟酌一二。即使能夠考察的具體,那麼按照革新的人倫標準,幾個合格?斥退大量官員反而會使人寒心。所以,你就裝些糊塗也好。」
  
  他望著岸邊的芳草長堤,忽然顯得很疲憊。幾條小船從我們的近旁劃過,笑聲管弦聲不斷。我也知道他勞神,但沒有我們的辛苦,俗世的男女怎麼可以享受閒情逸致?我喚他:「你還記得我們倆小時候跟著父皇母后泛舟太液池麼?」
  
  他笑靨燦爛:「當然記得。他們在船頭賦詩,你靠在我的膝頭,讓我剝蓮子給你吃。 」
  
  「對。」我忍不住笑了:「但是,你不肯讓我多吃。因為,蓮子性寒。怕我吃壞了肚子。」
  
  他說:「你一耍脾氣——我就沒撤,只好讓你吃個夠。結果你鬧肚子了。我讓母親好一頓罰……」

  我搖頭不語,難為他記得清楚。我笑盈盈的拿起酒杯:「這一杯敬你,太尉大人。你辛苦了。」
  
  他一乾而盡。接著就望著我發呆,好像腦海中仍充斥著久遠的回憶。

  碧山晚雲下,鷗鷺閒眠。他分外沈默。終於我開口:「我們,該回去了。」
  
  他到了船頭,搖起槳來,才打趣說:「同舟共濟。我一個人在出力呢。」
  
  「你瞎說,我一直在你身邊,我說過的。」我湊近他,和他一同坐在船頭。黑與白的衣衫混合在一起。

  我把剝好的小粽子拿在手上,湊到他的嘴唇旁:「謝謝你,帶著我來莫愁湖。」
  
  他乖乖的咬了一口。我笑出聲來:「阿福餵魚嘍!魚兒,魚兒,再吃一口。」
  
  這條「金魚」果然又吃了一口。我們孩子一樣說笑著,回到岸邊。

  六月到來的時候,我帶著宮人們到棲霞山下的避暑山莊「華林園」歇夏。我多年沒有來過,但看見萬千翠竹,飛瀑甘泉,還是心曠神怡。雖然到了這裡,我的政治班子仍然照常運作。建康城裡每一個變化,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之所以選擇在今年到這裡來,是借此向那些因為改革而寢食難安的人們表示:我除了是一個有強硬手段的帝王,也是一個追求世俗的生活樂趣的普通女人。
  
  有一天,西域的使節送來了匹來自大食國的寶馬。我帶著親信們圍觀。周遠薰好奇的說:「這匹馬姿態真是高雅。」

  我鼓勵他:「你不妨試試。」

  「我火候可不到家。」

  趙靜之撫摸著馬的鬃毛,表情很是欣喜。我問:「這馬如何?」

  他讚嘆說:「好馬,波斯馬雖然並非純血,但耐力最佳。」

  那個遠國使節一頭紅色捲髮,說漢語很是流利。我笑著問他:「這次你來南朝,覺得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他微微一笑,深褐色的眼睛機警而悠遠:「小臣見過不少人物,但對太尉華大人印象最深 。我一生當中,從未見過容貌更美好的人。大人離開時候,我的僚屬無不延首目送。他神情高澈,不刻意講求莊嚴而使人自然起了敬意。如果把人比作寶劍,他可以說是陛下的『幹將』。」
  
  我很讚賞這個使節的辭令,隨手一指趙靜之,說:「那人如何?」

  他看了趙靜之很久,笑道:「雲中白鶴。塵世外的人物,不可測。」

  晚宴上,周遠薰根據鼓點,跳了一曲西域的舞蹈。月光下,他如醉一般手持一隻夜光杯,翻飛騰躍,舞姿曼妙,但從始至終,杯中之酒沒有灑出一滴。
  
  那外國使節拍手叫好,我正想聽他品評周遠薰,周遠薰已經回到了我的身邊。
  
  「那匹馬,是要賜給太尉公嗎?」他問我,

  「不會。太尉很奇怪,戀舊。他一直喜歡自己的那匹老白馬。這些年千里駿馬賜了不少,都只是圈養在他的馬廄裡了。」我說。
  
  看周遠薰臉上紅撲撲的,我說:「你不要著涼。」

  他看著趙靜之等人和那些使臣說笑,又問:「陛下,怎麼才馴服那樣的烈馬呢?真的用鞭子?」
  
  我回答:「不用,其實牲畜和人一樣有感情。只要去愛護馬匹,任用得時,它就不會辜負你。從這點上說,馬比有些人還要強些。」
  
  第二天夜裡,周遠薰還是生病了。我去看他,只見他燒得滾燙,滿臉痛苦。留下幾個宮女照料,我也不太放心,說:「趙靜之先生住在附近,去請他來照顧。」
  
  小太監立刻跑了去,回來卻說:「陛下,趙先生不在。問他的同鄉們,也都說不知道去了何處。」

  我見了周遠薰的樣子,也不忍心就走。他是個涉世不深的孩子。況且當年我產後昏迷,他也守了我很久。我不禁惻隱之心大動。
  
  半夜時分,他突然叫起來:「母親,母親……」夢遊一樣張大眼睛,我安慰說:「你在做夢呢。不要怕……」

  他緊緊地抱住我,佈滿血絲的眼睛古怪的望著我。風吹草動,牆上黑影蠕動。他居然劈頭蓋臉的就吻起我來。我大為尷尬,一時氣急。但看他燒得不輕,只是掙開了事。
  
  周遠薰倒在床上,眼淚直流。還是昏昏沉沉。我起身離開,說:「周郎甦醒過來了,不許提剛才的事情。」

  回到宮中,我心緒複雜。遠薰自幼可憐,除了我幾乎沒有人對他關心過。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把心思都放在心裡,對一個男孩——並非好事。我喜歡和他在一起,因為可以得到放鬆。但同時對於他,也並不算得公平。我輾轉反側,一夜沒有睡著。
  
  次日清晨,大將軍宋舟前來參見。我同他談了些軍隊改革的事務。他爽朗的說:「陛下 ,軍人和文人是不同的。大部分,都不會拐彎抹角。自然,也有些貪財號利,反覆小人。陛下應該全然相信太尉的判斷,逐步去掉這些人的兵權。」
  
  我溫言說:「老將軍所言極是。太尉是我的表兄,當年父皇所寵,相王所任。可他到底年輕,軍隊事務原為老將軍一人所管,如今他當上太尉,將軍毫無私心,一心扶持。朕很感動。」
  
  他跪下說:「臣雖然心如廉頗。但畢竟垂暮。其實,臣還想保舉一人,出任揚州刺史。」
  
  我問:「誰?」

  「張石峻大人。他是猶如松樹下勁風的人物。臣為此事,寫了一個奏摺,陳以利害。陛下可以過目。」

  我令宦官收了摺子,說:「你和張石峻,似乎並無交往。」

  他嚴肅地說:「太尉公年少,就和臣結成忘年交。其他大臣,與臣都只是泛泛。臣村夫出身,但也知道一句話,君子之交淡如水。為將,哪能結黨。」
  
  「好!」我讚揚說:「真是朕的中流砥柱。來人,將前日的寶馬牽來,賜予宋大人。」
  
  宋舟拜謝跪安。華鑑容已經侯著了。宋舟興致頗高,想要內侍們帶他去跑馬。我便吩咐宦官們陪從。自己坐等華鑑容覲見。
  
  「他今天不該來華林啊。」其實他來,我的心裡面莫名高興。

  華鑑容走進來,朗朗如日月入懷。他面上春風得意,見了我才驚訝的收了笑容。我揮手令他免禮。他開口說:「有什麼事情?你好像一夜沒有睡好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怎麼,鼻子有點酸。

  他溫存的說:「早就想你不要為瑣事操心啊……」遠處傳來一陣馬嘶。

  我岔開話題,說:「你剛才和老將軍照面了?」

  他點點頭,正要說話。我們卻聽到一陣突然爆發的騷動。

  一個宦官不顧禮儀,衝進來跪下說:「陛下,宋老將軍,方才,方才……」
  
  「你要說什麼?」

  「老將軍剛才試騎新馬,結果,一時失手……」他面色如土。

  華鑑容聞言,狠狠扼腕,直截了當的說:「死了?」

  那人點頭。

  我心痛欲裂,手裡的摺子,落到了地上。



第五十二章、夤夜相依


  我面對死亡並不恐懼。可宋舟那沾滿血污的白髮,折斷了頭頸的馬匹嘴裡吐出的白沫,每個人驚恐徬徨的神色。使我夜夜不能安睡。
  
  宋舟暴卒,華鑑容親自調查,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可循。他的死引起人心的騷動。表面上,大家都說是「將軍年老,失手墜馬」,實際上幾乎沒有人以為是意外。我苦於找不出兇手,華鑑容則心力交瘁。
  
  在宋舟的葬禮之後,王琪求見我。夏天正值暴雨,他的官服也為雨水打濕。
  
  我告訴他:「阿父可知道某一種說法?」

  王琪說:「知道。老臣為此而來。」

  我革新僅僅半年,先是太師病故,而後宋舟橫死。迷信的人說,那是因為我改變祖宗之法,遭到了天譴。這是太平書閣的奏報上寫的清清楚楚的。我想,一個人能夠掩耳盜鈴,永遠蒙在鼓裡,倒算得上一件好事。可惜,我不可以。
  
  王琪一字一句說:「臣一直以為,短刀鋒利,但留給他人攻擊的破綻也因為它的快速而增多了。長矛,雖然慢了些,如果使用的有分寸,同樣可以致命。掌握全局,顯示仁德,不在於殺戮變革,而在於潛移默化。」
  
  雷鳴電閃,他的臉恍白而寧靜。我頹然的坐在龍椅上說:「朕也明白了這個道理。可宋老將軍無法復生,朕如同少了一隻手一樣。只有阿父你和太尉可倚靠了。」
  
  王琪沈默很久,才從容的說:「太尉早就揚名,富貴無比。宋將軍死後,年少如他,一人手握軍權。陛下覺得妥當嗎?」
  
  我端詳他貴族氣的面容,他的表情很是誠懇。忽然讓我想起王覽來。我嘆氣:「世界上的事情,如果瞻前顧後,心存懷疑。沒有一樣可以說妥當。太尉此人,顯貴到這個地步,似乎已經不需要圖謀什麼了吧?朕對他——還有幾分把握。阿父不必多心。」
  
  王琪說:「臣等年老。將來,太子要靠太尉這樣的後進領袖輔助。如果讓他承擔惡名,恐怕有朝一日,陛下也會替他為難。」
  
  我搖搖手,坦白的對他說:「阿父說的不錯。可如今朝廷青黃不接,只有太尉與阿父兩根樑柱。將來朕會培養出一批年輕人。要說惡名,我好像記得,孔子當年也當過魯國的司法長官啊。難道他不是一個仁愛之人?」
  
  他沈鬱嘆息,告退了。

  此後我召見了張石峻。他面如黑鐵,說話沙啞:「陛下,臣願意去揚州。只是軍政分離,太尉的親信——揚州將軍龐顥,與臣素來不和。」
  
  我婉轉笑道:「你與他為什麼不和?是因為他妻妾成群,喜好狂飲。與你的節操不同?」
  
  他說:「是。臣一生清寒,不願與此等人為伍。」

  我語重心長的說:「龐顥是個將才,真英雄情懷浪漫也是平常。雖然你不喜歡他,他在太尉面前只說你的好處,讚你是個忠貞的大臣。你們生活不同,赤子之心卻一樣。昔日有將相和的美談,今天朕希望你們可以攜手理事。揚州是朕的糧倉,也是首都的襟帶。所以我需要你們倆一起來衛護。」
  
  他長跪:「是。臣當盡力而為。」

  大雨過後,宮廷的庭院裡到處鋪著落花。我信步走到太液池,雨點還是順著嫩綠的圓荷滾動。我佇立半晌,看著那朵朵荷花,陷於凋零,憔悴。花不語,水空流,年年我為此花愁。我發現,可以鍾愛一個人是很幸福的。可對於我,那種青春時代的純粹愛情,全然的依戀,滿心的歡喜,都隨王覽而去,永遠不會回來了。
  
  回到東宮,心裡還是煩悶。為了降溫,他們在室內放置了幾個瑪瑙缸,裡面盛滿寒冰。我隨手取了一小塊冰塊,貼到臉上。涼絲絲的,心情倒有點開解下來。
  
  夕陽晚照,趙靜之意外來了。

  我每見到他,只覺得俗事皆可拋卻。他的分明的俊挺眉目,在梨花樹下,顯得高曠優雅。
  
  「你從來不主動求見我的。」我微笑著說。

  「嗯。但我今天很想見到你,就來了。有的話要及時說。如果我有一天離開,卻沒有能說出來,難免會遺憾。」

  我凝神聽他說。

  他笑了笑,說道:「我想你這幾天的心情可能不大好。實際上為人,順境不過十之一二,逆境也不過十之二三。這都不是很主要的。重要的是你不服輸。」
  
  「我沒有服輸,靜之。但是,我卻感到累。」我指了指心口:「這兒,很累。」
  
  他注視著我,長巾薄衫似乎化入溶溶月光。我又見到他的笑渦。

  「你所遇到的事情,還不算最嚴酷的。因為你的身邊有人在竭盡全力的幫助你。我從小遭遇極薄,常是孤立無援。有一次,我也感到了累,累得我想死。可有個人對我說,靜之,你知道什麼叫努力?努力,就是跌倒了一次次再站起來。看過燎原上的春草嗎?看見過螻蟻背食嗎?對這個世界,什麼都是渺小的。只有你的心,是不服輸的心,可以蔑視挫折。」
  
  我一言不發的看著他。他還是如常微笑,說:「於是我不想死了。還快樂的活著。」
  
  他說話,沒有一絲淒涼。堅決而肯定。我不禁想,靜之,也有自己的一個故事吧。
  
  我說:「靜之,你固然不能回北地去,但是灑脫如你,為何不去雲遊四方,采菊東籬?我朝廣博,你想不想見識峨嵋的煙雨,嶺南的水色,武陵的桃花?」
  
  他低下頭,聽著周圍知了的鳴唱,說:「想。但我還是選擇在這裡,離一位皇帝最近的地方。這個皇帝是一位女性,我很想看看她如何治理江山。這江山,有著她所說的峨嵋煙雨,嶺南水色,武陵桃花。我一直都很佩服女人,她們做任何事情,都有著獨特的瑰麗色彩。我想在我時光有限的旅行中,感受一下女皇的浩然天下。」
  
  我簡直無言。撲扇著睫毛,我看著他。覺得有一股冰水,傾入心中。煩躁的熱火,霎時熄滅。
  
  「謝謝。靜之,你該早點對我說。」我握住他的手。

  他有力的回握了我的手。給我一個笑容,吐了口氣說:「我真的是剛剛想出來怎麼說。」
  
  抽開了手,他站起來,也不去抖落自己衣服,頭巾上的梨花花瓣。對我深深鞠了一躬說:「我告辭了。陛下,靜之想,你是女皇,既可以政治上不讓鬚眉,但也可以使用巾幗的策略,以柔克剛。」
  
  我忽然想挽留住他,脫口而出:「你等等再走。」

  他卻淡淡笑了,那些梨花恬然的呆在他的身上,好像為他的磁力所引附。「我再也想不出話了,還是走吧。陛下,你很幸運,你的身邊,總是有人的。」
  
  他留下意味深長的話語,竹木般雅緻的香氣殘留在空氣中。

  七月七日,我朝照常開了首次科舉。華鑑容一早上就往文德殿去監考。七月七日,相傳是「文魁星」的生日。所以我選擇這一天。雖然連遭不祥,但我卻日益堅強。這天傍晚,我舉行了御苑的首次七夕茶會。
  
  這個主意是那日趙靜之走後我想出來的。別緻的是,我邀請的都是朝官們的妻子。我身穿繪有山水的白絹衣,頭戴金鳳凰七寶釵冠,外罩薄如蟬翼的抽金絲紗衣。齊潔說:「陛下像著霓裳的仙子。」再高地位的女人,也喜歡別人誇讚自己的美貌。我毫不掩飾的對她一笑。
  
  七夕夜涼如水,大概上天的織女也知道了女子間的盛會。心靈手巧的她,為人們在夜空中織出了美妙多姿的雲彩。我手捧清茶,環視眾位夫人。她們中,有的鬢染秋霜,氣度高潔;有的腰繫五彩穗帶,嬌美活潑;也有的人淡如菊,清雅矜持。這些女子,平日裡都站在我的臣子們身後,然而,卻是一個個官宦家庭的內助。
  
  「各位夫人,我們同為女子,各位襄夫教子,功不可沒。朕深知女子不易,但過去卻從未齊集大家。今夜,朕為表感激,先敬各位夫人茶水一杯。」
  
  眾人品茗閒話,我也一個個召見,說上幾句話。

  張石峻的夫人布衣銀釵,文靜秀美。

  我說:「你準備停當,就跟去揚州好了。」

  她欠身說:「夫君叫臣妾留著,妾並無怨言。」

  我笑道:「可朕不准。朕見不得人家眷屬分離。」

  王琪之妻年老,一派大家風範。我拉住她,說:「最近叫阿父和哥哥們操心。」
  
  她眼睛濕潤:「陛下,臣妾的王家,受恩非淺,理當萬死不辭。」

  我的心頭抽搐,面上卻不顯露:「王覽雖去,但朕與王家親誼永在。太子與王家,更是血濃於水。」

  我回眸,看到蔣源的新婦,舉頭對著月亮發愣。

  我笑著逗她:「你是飲水思『源』嗎?」

  她緋紅了臉,平添柔媚,我見猶憐。

  我對大家說:「今日七夕,朕再不通情理,也不能阻礙各位與夫君團聚。朕心意已表,與夫人們敘話已必。就不留著大家了。」
  
  我又吩咐內侍:「賜予宋舟遺孀,宋鵬夫人玉壺各一尊,朕自己用的龍井一盒。傳朕的口諭,雖然兩位在喪期,但朕唸著她們。」
  
  別人都回去和郎君情誼纏綿了。我還是一個人孤零零在這宮裡。我叫齊潔:「拿一壺杜康酒來。」

  齊潔賠笑道:「陛下並不善飲,何必用那滋味濃的?不如喝些葡萄酒吧。」
  
  我伸出指:「你信不過朕。叫你去,只管去。」

  她沒有說錯,我倒真不善飲。蒼白月色下,我醺紅了臉。幾杯下肚,只覺飄飄欲仙。丟開玉盞,我直往昭陽殿後的畫堂去。腳下綿軟,似要跌到。齊潔趕忙攙扶,我甩開她,嬌嗔道:「不用你們管。」
  
  畫堂如記憶中一樣幽靜,覽在世的時候,我們每年七月七日到此盟誓。我也藉著七夕乞巧,對著雙星禱告夫君長壽,早生龍兒,四方平靖。我心愛的覽,溫情含笑。整個夜晚,他都抱著我,和我盡說些甜蜜的話。
  
  入了門,中堂還是懸掛著那幅顧愷之的洛神圖。我看的真切,那洛神的臉龐,竟然換上了王覽。我忙伸手觸摸,卻又變回去了。我有些惱怒,穿過了屋子,嘴裡唸唸有詞:「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廊外,是一個水池,今夜看,好像一塊天然的琥珀。我低頭,只見水中央,有個麗人對我微笑。她眉如新月,身姿窈窕。巧奪天工的華服,風中飄展,好像霓裳羽衣。桃花飛上雙頰,秋水點於妙目。更添嫵媚可愛。我不禁伸手拉她,笑嘻嘻的說:「真是美人兒。」
  
  「陛下小心!」齊潔在叫我。我的衣袖濕透,那影子碎了。我生氣地說:「走開。仙女被你們嚇走了。」

  碧落銀河畔,金風玉露時。仰望牛郎織女星,我痴痴的徘徊。恐是仙家好別離,故教迢梯作佳期。那麼,為什麼王覽就不來見我呢?三年多來,我一個人好辛苦。難道他愛上了天國的仙子?難道他在極樂之土忘記了我?
  
  我想著,心裡難過,對那牛郎織女也不禁嫉妒。清風吹來,我一陣寒顫。莫非我是嫦娥,居住於廣寒宮中,與人間分隔?高處不勝寒,覽,怎麼還不來呢?
  
  我對此良辰美景,只覺得辛酸,委屈,痛苦,好像有人在絞我的心。水中麗人,大概同情我的遭遇,也迷惘,悽楚的看我,好可憐見。我這人,從小見不得人傷心。看她落淚,我也哭了出來。先是眼淚撲簌簌的掉,到後來,渾然忘我,孩子一樣大放悲聲。
 
  這時候,有個人拉住了我。浮雲散去,冰輪轉騰,乾坤分外明朗。那人美貌,神仙也自慚形穢。他修長身影,超凡脫俗,冥冥中,百花齊放。一種金色光芒,籠罩四周。
  
  我一時錯疑他是王覽,但仔細一看,他身穿黑衣。他是……?我想起來了,他是華鑑容。
  
  我推開他:「不是你,不是你。」

  他不肯放手:「是我啊。今天是科舉,你不是叫我到東宮去等你的嗎?」
  
  我只覺得一陣眩暈,說:「這不是你的地方。」

  他默默地凝視著我,溫柔而寵溺的說:「我等了你好久,就來找你了。我們的地方,我都尋遍了。這裡,是他告訴我的。」
  
  我回不過神來,呆呆的看著他,臉上滿是淚痕,也不想去擦拭。

  他又說:「阿福,今天是七夕啊!我陪著你看星星好嗎?」說完,他的手撫摸上我的臉。
  
  他是華鑑容,依稀記得,他說過要和我一起看七夕的。我不知怎麼悲從中來:「你說過的……可是你走了。他來了,他對我很好,可是他也騙我。你們每個人都騙我。」

  華鑑容的眸子流露出無法形容的傷感,月色下攝人心魄:「阿福……」

  我又哭起來:「得知我爹爹死的那天晚上,他說:鬥爭,孤寂,上天,入地,死亡,我都陪著你。我相信了。可是,說過的話不算數,他撇下我一個人,呆在這牢籠裡活受。……你知道嗎?宋將軍絕對不是意外死的,我身邊每個人都可能是殺人的兇手。我每天夜裡都會驚醒,我怕有人會傷害我的孩子……」
  
  我抽噎著,華鑑容把我抱進懷裡。他堅決而熱烈的說:「無論如何,你還有我呢。我……生死都陪著你,好嗎?求你不要哭了。這些年,你一時好,一時壞,我都快急瘋了。」說到最後,他幾乎是在低聲下氣的哀求我。
  
  我的魂靈,都快飛出軀體,他的懷抱幾乎要把我融化。我茫然的搖搖頭:「不行的。你來遲了。有一天,他回來了,怎麼辦呢?」
  
  華鑑容貼著我的耳朵說:「就讓我現在陪著你,生也好,死也好,只要他回來,我立刻就離開。」他似乎笑了,聲音幾乎低的聽不見:「我就是成了孤魂野鬼,也是我心甘情願的……」
  
  我停止了哭泣,好像他抱著的不是我,我只是一個旁觀者。這時,他的嘴唇順著我的耳朵,尋找到了我的嘴唇,試探性的吻去我唇邊的淚水。他說:「許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吻一個女孩子,她的嘴唇是甜絲絲的。可現在,卻是苦的。」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開始了一個狂熱的吻。他饑渴的吻著我,全神貫注。我難受的嗚了一聲,他的舌頭卻更強勢的掠奪。漸漸的,我覺得很溫暖,
  
  過了不知多久,他坐到了廊下,我跌在他的懷裡,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好像我才認識他一樣。我伸出手指,去觸摸他的下巴:「金魚。你說過,陪著我了。不許你再和別人好了。」
  
  他無言的望著我,春風化雨般的微笑。好像我還是那個任性的小女孩。他的嘴唇又覆上了我的,我遲疑著是否要接納他。可他的手已經很自然的退下了我為水浸濕的紗衣。我下意識的繃緊了全身。可下一秒,他已經把自己的黑罩袍脫了下來,裹在我的身體上。他緊緊地抱住我,絲絨般的嘴唇滑到了我的頸部,一邊親吻,一邊說:「我是你的,阿福。我不會再抱任何女人。只要你讓我今夜陪著你。」
  
  我也不知道是因為震撼,還是酒力發作,只是癱軟在他的懷裡。可是,我的脖子上卻有著滾燙的水滴落下。
  
  我問:「你怎麼了?」

  他不回答,把頭深埋進我的脖頸,越發濕漉漉的。我的腦子已經鈍於思索,覺得好瞌睡。但他這樣,卻使我覺得懸著心。好像我不該就這樣睡去。
  
  我嘆氣,說:「金魚哥,我告訴你一件事情。我一直騙你的,其實你長得很美。我小時候就覺得,你是世上最漂亮的男孩子。」
  
  他斷斷續續的說:「我也是……我只覺得你好看……」水滴不再流到我的脖子了。他把我抱得更緊。我只覺得很安靜,很舒服,好像我在母親的搖籃裡。
  
  滿天的星星閃爍著,我和他相依。我慢慢的睡著了。我最後的意識是:我和他,兩個在昭陽殿長大的孩子,至少今夜,是不孤獨的。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8 12:09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3-28 12:20 AM 編輯

第五十三章、志學啟蒙

  七夕之後,又是秋色濃。往常我總是要傷感一番。今秋天氣大多晴朗。沉香亭側,木槿花怒放,無論誰見了,都要為秋日成熟的風姿所傾倒。
  
  朝廷的政務還是和往常一樣。我的精神卻好許多。每次入夢,都像沉浸到七夕夜的星空幻想中,祥和靜謐。九月初的一夜,我和華鑑容同坐於沉香亭,本來是要商量正事的。彼此都沉醉於那豔麗的花海,反而長時間默默無語。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詩經提到的舜華,就是此花吧。我多年來都想像不出詩裡那個女郎的美麗。到了今夜,忽然就明白了。」華鑑容微笑著打破沈默。
  
  木槿花,亭亭映清池,風動亦綽約,彷彿芙蓉花,依稀木芍藥。我望著,不禁神往。不知不覺地說:「它是結合了兩種世間名花的美態,而毫不自矜,真是好花。」很久很久。我忽然覺得身邊毫無聲息……,又是我一個人了?我猛然回頭,華鑑容就坐在我的身邊,盯著我的面龐。木槿的花夢,閃爍在他清亮眸子中。
  
  我心一動,回過了神,才想到把要緊的事情說出來:「放榜時,還是把桂林的那個陳賞錄為第一吧。」
  
  華鑑容一笑,搖頭說:「我正在賞花,陛下倒把那個『賞』提出來了。」我不知道那夜以後,我們是否應該重新定義我們的關係。童年在昭陽殿的親暱與默契,漸漸的復甦。他剛才說到「陛下」兩字,竟然也是一種開玩笑的口氣。
  
  「你在賞花嗎?我倒不曉得太尉公賞花,眼睛是不看著花的。」我阿諛他,自己的臉有點發燒。我叫他太尉公,也是同樣輕鬆的口吻。這天下兩個最高貴的尊稱,居然被我們這樣蔑視?我該是慚愧的,自責的,然而,我還是笑了。
  
  他終於正色:「陳賞的文章名列前茅,但是,比起湖南的歐陽顯圖,還是略顯遜色。這是八位考官共同的結論。並不是我有所偏愛。」
  
  我回答:「對。可陳賞從桂林千里迢迢來到首都,很是難得。八桂子弟,從未在朝中任職。我不如你們這些考官學富五車,我以為,可以上到全國頭十名的考生,基本上是相差不多了。而且陳賞是商人子,我們選人,就該不拘一格。歐陽顯圖本來就是名動兩湖的文章魁首。我要想用他,不想他鋒芒畢露,給他起點過高。你明白嗎?」
  
  華鑑容思索著說:「我可以明白。那……就按照你說的辦了。」

  我點頭,繼續說:「明天就是為竹珈讀書選定的吉日了。你這個太子少傅,準備第一課講些什麼呢?我記得你少時,最喜歡讀韓非子的帝王術,但對竹珈,似乎『厲害』了些。我擔心他聽不懂,而且,這孩子有些痴性子,將來恐怕他不理解。」
  
  華鑑容垂下頭,手指悠閒的劃過自己的衣袖。說:「我當然是先教他論語。其實你不用擔心的,我有分寸。我希望竹珈成為一代令主,因此,也不想他留給人駡名。」
  
  我望著他,柔聲說:「我相信你。」

  我捧過一杯新釀的桂花酒,遞給他。

  他伸手要接過,我卻不讓。於是他笑著,把嘴靠近我的雙手,品著酒。

  等他喝完,我才放下杯子:「竹珈,就交給你了。」

  他的手指輕柔的覆上我的。溫熱的感觸。他笑了:「我……該走了,明天我要早起的。」
  
  我看著他離去,心裡湧出一種甜蜜的悵惘。一直到看到我兒竹珈,才拋開鑑容的眸子與笑容。
  
  因為明天竹珈就要正式讀書,我特令阿松把他抱到我的床上,和我同睡。我洗漱完畢,竹珈就向我招手。我趕緊抱他起來。忍不住說:「寶貝,你怎麼那麼沉啊?再過幾年,我就抱不動你了。」
  
  竹珈鳳眼裡面總是閃爍著喜悅的光芒,他摟住我的脖子,說:「那我來抱娘好了。」
  
  我忍俊不禁:「瞎說什麼呀?我要你抱?那我還不得七老八十?」

  他只是傻乎乎的笑。坐在我的懷裡,自己去玩自己白胖胖的腳丫。燈光下,鮮潤的和個玉雕的娃娃一樣。他回臉,指指翹著的腳丫說:「香的。」
  
  我捧住他小臉,親了一下,說:「明天你就要上學了,以後不能再這麼淘氣。你要聽話,少傅教你的,你要學會。」
  
  他點點頭,水紅的小嘴一咧,笑著說:「我想少傅。」

  我一愣,說:「少傅是你的老師啊,你不可以在書房叫他抱你了。聽到嗎?」
  
  他使勁點頭。我拍了他一陣,才輕聲說:「睡了。」他揉揉眼睛,撒嬌說:「我要毛妹妹。」我會意的笑。把竹珈口裡的「毛妹妹」——絨圈繡的毯子蓋在他的身上。
  
  第二日四更,我和竹珈就起床。一同乘坐輦車前往上書房。身邊的孩子一點不犯睏,在車裡好奇的左顧右盼。
  
  太子入學,是大事件。三品以上大員都跪在門口迎接。虛歲還不到五歲的竹珈,看他們行了三跪九叩,清楚地說了聲:「辛苦了。」雖然年紀很小,可他說話,已經有一種天然的莊嚴。 我聽了,不免得意。陡然憶起王覽以前,也在這裡對大臣們溫和肅然的說著同樣的一句話。眼睛裡湧出了淚花。還好,天沒有亮。也沒有人發現。
  
  按照規矩,我坐在邊上觀看。左右陪坐的,是兩個老臣:王琪與趙遜。華鑑容穿著嶄新的官服,給我行了大禮。我點頭,說:「開始吧。」
  
  竹珈走到了華鑑容面前,向他作揖,按照事先教好他的話說:「少傅,一日為師,終身為師。竹珈初學,以後請少傅費心。」
  
  華鑑容趕忙回答:「臣自當為太子殿下盡力。」

  竹珈忽然抬起頭,對他頑皮的笑了笑。華鑑容本來一本正經的,這時也浮出了半個笑容。
  
  他帶著竹珈走到書桌旁,先潤濕毛筆,在宣紙上揮毫。寫了八個字:天下太平,正大光明。自從何規去世,華鑑容的書法已經獨步天下。此八字,筆力清奇,風華絕代。趙遜在我的耳邊讚道:「好字!」連王琪也撫髯點頭。
  
  華鑑容叫竹珈跟著他念了一遍,竹珈倒是好記性。只聽一遍,念出來就中氣十足。爾後,華鑑容彎下身子,握著竹珈的小手,在紅格紙上重寫了一遍。竹珈的樣子,稚氣十足,但眉宇間特別認真。
  
  寫好了字,華鑑容就開始講書。他朗朗的說:「今天,臣先給太子講論語。」
  
  論語,華鑑容挑了這一句開頭:「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心共之。」他講解了一番,要竹珈跟著念。
  
  我看著他們,有些感動,還是站起身,說:「華大人,你們繼續吧。」

  我回到東宮,眾多皇親,王氏一族,都在等候。男女老少,打扮得和新年一樣。滿宮喜氣洋洋,全等著太子下學。到了晌午,總管陸凱親自進來稟報:「陛下,太子殿下下學了。正往這裡過來。」
  
  「怎麼樣啊?」我問他。

  「奴才怎麼回話呢?怎麼都不足以形容太子的天挺才智。今天華大人教給的四句書,殿下只聽三遍,就會背誦了。華大人很滿意。太子殿下也很高興。」
  
    我笑著點頭:「你這嘴啊……來人,給上書房值班太監每人賞五兩銀子。」

  竹珈回來的時候,宗族裡,王門裡的小女孩們一窩蜂的都跑出去。只聽,這個女孩說:「殿下回來啦。」那個小姑娘施禮道:「太子殿下下學了。」竹珈看到那麼多小姐姐都親親熱熱的圍著他。只好應接不暇的答應。還靦腆的回報微笑。遠遠看到了我,馬上跑過來。眼睛一掃,見了滿屋子的人,還是先給我跪下:「兒臣給皇上請安。」
  
  「罷了。你回來,就開席了。大家都等著太子呢。」

  「是。」他一溜煙的爬起來,依偎到我邊上。我問:「今天,師傅教給的第一句書,還記得嗎?」
  
  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嗯。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我摸摸他的頭,看到那些女眷們羨慕的眼光。真是為自己的兒子驕傲。

  秋去冬來,竹珈讀書幾個月,比過去又文靜些。這年全國豐收,總算沒有讓我多添煩心事。周遠薰的病,拖了幾個月,才徹底好。病好之後,他可比以前活潑多了。不僅滿宮轉悠,還不時與趙靜之,或者侍衛的宋彥一起出宮。我鼓勵他的變化。畢竟,他是一個男孩,總要成為一個男人。在宮裡窩著,可惜。

  有一日,他來到東宮。手裡捧著一堆圖畫書。韋娘笑問:「你什麼地方得的?」
  
  他說:「在西市討價還價買的。」

  齊潔說:「你那麼大了,還看圖畫書?」

  周遠薰回她:「有什麼不可以?趙先生說他晚上回來也要看。」

  我剛好批好了奏摺,在解乏。問:「這麼大雪天,路不好走,趙靜之還要晚上回來?他去哪裡了?」

  周遠薰一邊和齊潔一起整理書,一邊抬頭,露出白雪般清雅的笑容來:「我看他往太尉府去了。趙先生說,華大人邀他共飲。」
  
  「這樣嗎?」我奇怪趙靜之怎麼會和華鑑容一起。但轉念覺得自己多心。
  
  這天夜裡,風雪很大。我睡到半夜,就醒了。不一會兒,聽到腳步聲,屋裡黑洞洞的,我微微吃驚。只聽到侍女們紛紛輕呼:「殿下……」
  
  我撥開帳簾,竹珈穿著單衣,站在我的面前,後面跟著他忐忑不安的奶娘。
  
  我笑了:「這是做什麼?」竹珈張開手臂,幾乎是鑽到了我的被窩。

  我示意阿松退下。

  「你是不是怕了?」我把他冰涼的臉蛋貼著我的胸口,問他。

  「不怕,我有松娘陪呢。娘,只有一個人。」他含含糊糊地說。

  我心裡一熱。抱著他親了又親:「傻孩子。我有竹珈呢。不管你身在哪個地方,娘的心裡都有你的。」
  
  第二日清早,我破例陪著竹珈上學。華鑑容,冒著大雪而來,已經在上書房等候多時了。他見了我,笑得很溫暖:「皇上,也來了嗎?」當竹珈的面,又在上書房。我們也不好互相表示出親密。然而,我看到他,寒意頓消。
  
  雪大,上書房裡陰暗。宦官們提著一盞盞白色的紗燈,進入書房,添墨供茶。華鑑容講到了「仁者愛人」。竹珈忽然說:「少傅,可不可以把這四個字寫給我看?」
  
  華鑑容欣然從命,我也走到他們的身邊。華鑑容寫完了「仁者」二字,我拉住他的袖子。拿過他的毛筆,繼續寫了兩個字:愛人。
  
  「這就是孔子說的,仁者愛人。」我告訴竹珈。

  竹珈,默讀四字一遍。看看我,看看鑑容,笑得可愛極了。



第五十四章、噩夢血光

  一年之後。冬末,揚州將軍龐顥來朝。革新的開頭那麼轟轟烈烈,到了這個冬天卻慢慢的緩和下來。我打擊了貪吏的氣焰,順利的推行了科舉,在民間取得了威信,已經不錯。固然要推行新政,但我並不急於在一時內與保守的勢力魚死網破。實際上我在暫時退讓。當然,對於一個皇帝來說,退讓也要做的有技巧。
  
  華鑑容的手腕仍是相當強硬的,他現在成為了不容質疑的宰輔。但是,近半年他的關注力主要在於軍隊。增強軍力,改善軍備,訓練一支協同作戰的軍隊,對他是首要的大事。我喜歡聽到他對我講他的夢想。但我也隱約擔心,因為他並不是天子,一個臣子的強勢,並不一定會給他帶來幸福。然而,一年中,即使有時候我和他親密的談話散步,也沒有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
  
  龐顥到京,首先就去了太尉府。這是不合朝廷規矩的。我夜裡從太平書閣的奏報中看到了這點。很奇怪,我並不是對鑑容的勢力不快,也不是猜忌龐顥的忠誠,但我以女性的直覺,感到了暴風雨之前的腥味兒。除了鑑容,我無法對任何一人傾吐自己對於國家未來的不祥預測。涉及他的,每每想到他驕傲的明亮的笑,坦白的深邃的眼睛,我也不能說。
  
  第二天夜晚,龐顥入宮。我在華鑑容的陪伴下召見了他。他有些胖了,並沒有失去銳氣。在我面前這個桀驁的男人,像匹圈禁在馬廄中的天馬:雄壯,而極不自在。
  
  「你胖了。揚州真是好地方。」我微笑著說。

  龐顥的臉紅了,我不明白,他這麼一個彪悍而老練的男子,為什麼每次見到我就會臉紅。第一次見到他,是那年破城之日,我和王覽進城後,我對著禁城裡跪迎我的御林軍軍官們點頭。他的手上還在流血。我說:「你們這次抗擊叛逆,堅守朕的皇宮,真是勇毅非凡。」我轉向他,把自己的絲帕遞給他:「你還在流血呢。告訴朕,你的名字。」那時候他的臉就紅了,他說:「臣,龐顥。」
  
  七年過去了,他,還是如此。

  「因為沒有仗可以打。」龐顥說。

  我搖搖頭:「沒有好啊。朕還希望太平日子可以長點。你們軍人,總是氣勢很盛。但朝廷,真要進行戰爭,就會很困難。各方面都成問題。當年父皇北伐,國內財政連續三年很窘迫。而淮王謀反,雖然很快就壓下去,生靈塗炭的場面,你也還記得。」
  
  他點頭:「是。但恕臣直言,北朝皇帝好大喜功,行事怪癖。誰知道哪天……」
  
  我打斷他:「他一直如此。他耽於享樂,倒不一定會辛辛苦苦的開戰。」我瞥了一眼華鑑容,不露聲色的笑著問龐顥:「太尉送給你的美人,你可合意?」
  
  華鑑容的眸光一閃。龐顥連忙說:「臣收下了太尉家的兩名樂伎。此事理應上奏,是臣忘記了。臣多日沒有拜見太尉,昨天到京後一時忽略了規矩。陛下恕罪。」
  
  我笑著說:「無妨。朕本來就想賜給你幾個宮人的。太尉深知朕心,代朕行事。有什麼不好呢。」

  我寬慰龐顥:「這些都是小節。將軍不必拘泥。你我軍臣同心,才是國家之福。」
  
  龐顥走後,華鑑容說:「他與宋鵬是不同的。宋鵬是個儒將,他是猛將。如果面對戰爭,他會嗜血,宋鵬就不會。」
 
  我笑了笑,冬天,暖閣裡還是熱得人出汗。他的嘴唇,枯燥的紅色。我把自己的蜜糖水給他:「你喝了,潤潤吧。你們男人,火氣怎麼那麼大?」
  
  華鑑容隨便的喝了幾口,笑出聲:「如果我每天都有御賜蜜糖水喝,哪有那麼大火氣?」他正色的盯著我:「我也不是個嗜血的人。但我不會畏懼任何戰爭。只要有人想傷害到我最重要的,我絕對會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嘆了口氣。他最重要的,是我嗎?但我最重要的,不是他。他的驕傲,我從來沒有明白過。他的心情,我也希望自己可以不懂。一年以來,日裡夜裡見著,朝堂書房議政,花前月下閒談,他從來也沒有迫過我什麼。陪伴著我,他說已經滿足。可人心總是肉長的。我給不了他更多,心裡的愧疚倒滋生出來。
  
  關於他的謠言,從來就沒有斷過。隨著他的權勢到達頂峰,他和我的傳說已經遍佈全國。對於女帝與太尉,百姓們並沒有惡意,反而當成是一件名垂千古的風流事來說的。我們倆個都是年輕而美麗的人,又是從小一起長大。寬容的文人墨客,善良的市井群眾,甚至如膜拜偶像一般喜歡著我們。可是,在爭權奪利的政治圈子裡,鑑容卻承受著嫉妒的冷箭,我幾乎每一天,都收到內容類似的信件。在他們的眼裡,他是少年顯達,刻薄不省事。他是大權獨攬,跋扈之人。他的努力,因為他對我的感情,成了某些人攻擊他的藉口。他是多麼驕傲的高貴的男人啊!可是……
  
  鑑容在燈火下拂了我的頭髮一下,他默默地看著我,輕鬆的笑了:「你想得太多了。早點休息吧。我回去了。明天要教太子讀詩經了。雖然他天賦過人,我這師傅也不可以懈怠。」
  
  我握住他的手:「外面……下雪了嗎?」

  他溫柔的笑著,眼睛掃過我的五官:「雪早就停了。再說我要去哪裡,風雪是絕擋不住的。」
  
  這天夜裡,我看到了一個驚人的奏摺。

  庸州刺史魯爽,衛將軍裡柳曇,竟然聯合文武官員五十四人,要求我給太尉華鑑容封王!
  
  最近半年。我一直保持緘默,把那些針對鑑容的匿名或署名的信件一一燒燬。可是,他們居然不許我這麼做!如今,等於把我和鑑容的關係推到了台前。我呆了半晌,心裡好像有許多螞蟻在啃咬。身體上的脈搏跳動得厲害,可額頭上出了一層冷汗。
  
  如果我身邊的只是周遠薰那樣的男人,永遠不會有這樣的事。如果我寵幸如周遠薰那樣的人,他會貴顯,榮耀,但是他永遠只是宮內的人。但是,我選擇了華鑑容的陪伴,他的地位,使他不可能成為我背後的男人。我重新讀了一遍奏章,仔細的閱讀每個簽名。他們大多都是出身顯赫,許多也不是趨炎附勢的人。靜夜裡,我平白的笑了。
  
  難道不可笑嗎?這些大臣都要法定他的身份。我和他,還在彼此為我們的「清白」而煎熬?我該如何辦?我本來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是因為我孤兒寡母,苦於無緣。適當的時候,他成為了適當的人。可我的大臣,竟然如此逼迫我?我究竟是不是錯了,因為賦予華鑑容那麼引人注目的權利的人,就是我本人。

  我在宮內踱步。到了深夜,才不甘心的睡下去。

  我彷彿變回了七八歲的孩子,在昭陽殿中玩耍。殿內如天庭般,雲霧繚繞。我在其中酣暢的嬉戲,陪伴我的,是我認識的人們。可他們每一個人的臉孔,都是看不清楚的。忽然,從天邊響起了雷鳴。我的周圍,空空如也,金碧輝煌的昭陽殿,那些圍繞我的人,驀然消失。朦朧中,我被圈禁在一團黑色的冥火中間,我被烤著,想喊,卻只是發出沙啞的音節,成不了句子。我看見那火的煙幕中,有著一大群人,他們的眼睛,都是兩個空洞。有一個人,持著劍,站在火的深處。他的眼睛,明亮如星。我一眼就知道,那是華鑑容。他望著我,捉摸不透的微笑。那笑容,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我第一次,感覺到害怕。
  
  雷聲更重,數百隻鳳凰,在火堆的上方盤旋,跳著死寂一般的舞蹈。有個聲音,似在獰笑:「你是誰啊?你是誰啊?」回音越來越大。我是誰?我忘記了。我忽然看到了一面巨大的銅鏡,我爬過去尋求答案。裡面的,不是我。而是一個模糊的白色人影。我扼住已經難以呼吸的咽喉,白色的人影,面目清晰起來。一張俊秀的男人的臉,比雪更加蒼白。他也盯著我。他想要說話,可是,和我一樣,發出的只是音節,說不完整 。他的頭以下的身體,是一團白色的混沌,似乎他只是氣體凝結的幽魂。
  
  他是……那雙凝滿眼淚的鳳眼,深情的,憐愛的。我心裡叫出來:「覽! 是覽!」鏡子裡的王覽,使出了全部的力氣,終於發出了聲音:「我的慧慧……」我應不了他。可我聽到了,我伸出手:你在嗎?你要救我嗎?你要對我說什麼?
  
  可就在這時,覽的身後,出現了一個黑影。一把劍刺穿了銅鏡,王覽白色的身影,隨著鏡子的破碎而消失。那無數的裂縫裡,鮮紅的血,慢慢的流淌著。
  
  「不!」我尖叫著,從夢中驚醒。

  我躺在床上,那個夢恐怖的讓我失去了全部力氣。我的心跳得厲害,我聽到侍女們驚慌的呼喚,我也清楚的知道那只是一個夢。可是,我感覺,夜裡的宮殿,那些陰翳的鬼影就在近旁。於是,我重新昏了過去。
  
  我再次醒來,看到的是韋娘。我的奶娘見了我,溫和的一笑,我記起來昨夜的事情。她沒有哭,還那麼安定,我覺得高興。我叫了她一聲:「阿姆。」我很久沒有如此稱呼她了。
  
  「現在是早晨了,你無事就好。」她溫柔的說,小心的用手巾擦去我的汗水。
  
  「只是一個夢罷了。」我有氣無力的笑笑。聽到外間許多人的壓低聲音在說話。知道御醫們,宮人們雲集外間。我要麼不病,一病,每次都是興師動眾。
  
  「昨夜的事情,外間不知道吧?」

  「不清楚。畢竟是宮內的事,外人,怎麼知道緣由? 陛下好了,也就過去了。」韋娘答道。
  
  我看著她,示意她湊近我。我貼著她的鬢髮,說:「阿姆,我剛才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我醒過來,還沒有張開眼的時候。」
  
  她一動不動聽著。

  我說:「朕,永遠無意讓人取代相王:王覽。」

  韋娘還是沒有動。然後,她深深嘆息:「哎……」

  可陸凱的聲音打斷了她:「太尉往這裡來了?」

  我費力的問:「太尉怎麼可以進來?大清早的,這裡是朕寢宮,而且,朕未起身。」
  
  「陛下。昨夜聖體違和,大約傳到了太尉耳朵。大人方才入宮,有人攔著,太尉不聽,直入。太尉主管禁軍,誰也不好真攔他……」
  
  我忽然笑了,韋娘見我神色古怪,說:「陛下,要不要?去擋著。」

  「不用了。」我還在笑。其實並不好笑,但我忍不住。

  確實不用了,因為,我已經聽到他急促而有力的腳步聲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8 12:11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3-28 12:21 AM 編輯

第五十五章、夢醒語兮

  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到了寢宮的外間,嘎然而止。

  一陣細碎的說話聲後,陸凱滿頭大汗的進來回稟:「陛下,太尉大人候在外頭,讓奴才來請示陛下是否可以覲見。」
 
  是可以,還是不可以?我的身體雖然虛弱,霎那間轉過了幾百個念頭。我抬了抬手:「叫吧。」我對韋娘點點頭:「阿姆你也出去吧,讓我和鑑容說些話。」韋娘深深看我一眼,悄然退下。
  
  雪殘清寒,灰色的晨光中簾影微動。華鑑容跪在地上,他並沒有著官服。只是在黑色的布衣外面套著一件貂裘的大氅。恐怕入宮的時候過於匆忙,來不及穿戴整齊。意識到我的眼睛注視著他的衣服,他臉上露出了溫柔的笑:「我急壞了,從床上跳起來,披了一件衣裳就進宮了。」不像往常,行完禮,他會自然的起立。今天他仍然跪著,望著我,他輕聲說:「你,好些了?」
  
  我點點頭:「我,做了個噩夢。」

  他膝行著靠近我的床:「夢醒來就好了。不要說以夢占卜的都是些胡話,就是有什麼威脅,我總在你身邊啊。」
  
  我微微一笑。也不答話。他又說:「我聽說你忽然病了,心裡一亂。就忘記了規矩,直接闖進來。聽到太醫們說你沒事。我才想到自己沒有臣子的禮儀了。」他的眼睛有血絲,透著雨潤一樣的光彩。他……剛才流過淚?
  
  我只覺得我和他,實在是太可笑了。到了今日,只有我們兩個,還在意著那些所謂的界限。在別人的眼裡,他不僅是太尉華鑑容,而且是我的情人哪。
  
  我的笑容大概怕人,他雖然不至於和方才韋娘,陸凱一般古裡古怪得看我。也抽了口氣:「怎麼啦,阿福?」他焦灼的問。
  
  我伸出了手,他這才站起來,走到我的床邊。我捏住了他的手,把他往龍床上一拉。 投入到了他的懷抱中。我埋首在這個男人的衣襟裡,一再穩定著自己的情緒。他的手遲疑的撫摸著我披散著的頭髮,落到我的背上,輕柔的拍著我。緊緊地環住我,他說:「不怕了,不怕了。我總是陪著你的呀……」
  
  他的身體有一種淡淡的清香。我一直熟悉他的氣味,因為我剛剛懂事的時候起,就經常在他的懷抱中。然後很多年,他的這種香氣始終離我很遠。可是今天聞到,還是熟悉得如同我自己的記憶。我也許沒有錯,他呢?也沒有錯。錯的只是命運而已。可我不得不抬起頭來。
  
  我開口:「鑑容,我說過無數次了,我相信你的。太師臨終,我也說過,我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我是皇帝,一言九鼎,那麼你,相信我嗎?」
  
  他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沒有鬆開摟著我的手臂:「究竟怎麼回事?有什麼不一樣了嗎?」
  
  我盯著他看,用雙手柔和的撫摸著他的輪廓,我問他:「你說過陪著我,我相信你了。但是有一天,讓你在國家和我之間選擇,你選我嗎?」
  
  他不可捉摸的望著我,因為我對他的親暱而不知所措。被我手指滑過的皮膚,泛出了淡淡的虹的光芒。他的黑潭一樣的眼睛,始終專注的詢問著我的眼睛,極其坦蕩與深沉。突然,他的眼睛中有火苗燃起,他的胸脯也隨之急劇的起伏著。他乾澀得笑著,眉間劃過一道近似閃電的殘酷。過了好久,他格外溫柔的答道:「我會選你,任何情況下——我都選擇你。可我不過是一個男人,一個臣子。就這麼,作為男子,我會一天天老去。作為大臣,我也會被消耗乾淨。到了那麼一天,即使我要選擇你,我對你真的有用嗎?」
  
  我的白色絹衣被糾纏進他的黑色單衣裡面。黑與白,並不交織融合,可是,卻是我們距離的極限。我的臉被他糅進他的胸口,他的堅實的胸膛,我柔軟的面孔,還是不能化為一體。我的手指掠過他的嘴唇,他的牙齒,咬齧著下唇,一如既往,是一抹芍藥的血紅色。我並不是猜忌他,如果我要懷疑,我早就可以懷疑他了。早在南北和談的時候,在改革初王琪進言的時候,在前十封彈劾他的信件的時候。世俗的流言,官員們的目光。他們太小看我了,難道我作為皇帝,會在乎這些?我只是擔憂著,擔憂我無法控制未來的局面。我在火裡,鑑容進不來,王覽在鏡中,他們幫不了我。那夢裡的血流成河,是誰的血?如果是我神慧的,並不可怕。可我怕,怕我最親愛的人們,遭受浩劫。這個男人,我不能讓他成為名正言順的王。那麼,至少此刻,我可以讓他相信,我也選擇了他。
  
  我拉下了他秀美而高傲的頭顱,第一次主動去吻了他。他的唇,帶著血的味道。他的口內,是烈火的感覺。他呆住了。很快,他激動地回吻著我。我根本透過氣來,我的指甲刺到他的肌肉中。可他不放鬆我,他像一個初嘗美味的男孩子一樣,毫無節制的吮吸著我的唇。我和他在這個吻中間沉淪。如果我不是我,他不是他,我情願這個時刻,我們就一起化為灰燼。
  
  長吻過後,靠在他的懷中,我緩緩的說:「鑑容,如果你愛我,我懇求你,如果……我只是說如果……我死去的話,你選擇我的孩子吧!」
  
  我儘量想平靜的說,可剛才他的吻驅散了所有的陰暗。使我不得不暴露在他的面前。我的眼裡湧出了淚水:「我知道,我那麼些年一直在委屈你。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我愛的人是我全部的生命。那時候,我想,為了那一個人,可以拋棄整個天下。但到了我二十一歲的時候,雖然你的愛並不比他少,我卻沒有能力用同樣的愛來回報你。因為,我有了竹珈,我是一個母親。我輸掉了天下的話,我的孩子也不能活著。我的命運和他在一起。可是,萬一我不在了,只要有你鑑容,我就可以瞑目。我死去了,也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了。我的竹珈,身上留著我的血,你會保護他,像你愛護我,對嗎?」
  
  他的臉湧出了一種瘋狂的神色。他的眼睛,第一次對我透出了兇狠的光芒。死一般的沈默後。他說:「你知道自己說什麼嗎?你真是殘忍。我剛才還在幸福的幻想,你卻非把刀子紮到我的胸口!」
  
  他說著,用力把我抱起來,我的身體都離開了床鋪,他的手指分開,插進我的頭髮裡,他的眸子裡閃著淚光:「神慧,你以為我要什麼?我要你回報什麼,我想當相王嗎?你以為我非得和你明正言順的在一起,逃避別人對我內寵的嘲笑?不錯,我是高傲。但我的高傲,只有你不能這樣曲解。神慧,我說了多少次,我只在乎你。我不要在你的皇陵中安放我的屍骨的權利。我也不要你的來生。我只要現在,你讓我陪在你的身邊。我愛你,我當然愛你的孩子。我十四歲的時候,開始學習騎馬射箭。因為,我想變得足夠強,來保護你。十幾年過去了,我還是一樣的。只不過心裡多了你的兒子。」
  
  我木然的看著他,心跳得劇烈,似乎要膨脹到破裂。他的手指,弄疼了我。可我也沒有動。我垂下頭,我無法面對這樣的華鑑容。我嘆了口氣:「對不起。」
  
  他的手指和身體軟化了,他像怕失去我一樣,把我貼著他。他也重重的嘆息,說:「我太激動了。我只是受不了你說到自己的死亡。你明知道我……可你卻那麼輕描淡寫的說著……好了。我發誓,我會對竹珈,和我對你一樣。」
  
  他用嘴唇碰著我的髮際,居然笑出來:「我們好傻,阿福。有些話是不應該說出來的,可我們兩個傻孩子,非要這樣直接,才甘心……」
  
  我想到韋娘說,宮中長大的孩子,都往往是有著奇怪的個性。我們倆個,是不是呢?過了很久,我才叫了一聲:「韋娘。」
  
  韋娘沒有進來。她的聲音飄蕩在門口:「是,陛下。」
  
  我覺得手指尖有些酥麻,好像這些指頭都不是我的。我費力的說:「去,把太子帶來……」華鑑容旋即放開了我,站到了一側。我看不見他,朦朦朧朧中覺得他身上的黑色,吸收著冬日的陽光,好耀眼。
  
  很快,竹珈來了。他的臉紅通通的,眼睛都腫了。人家都說,他和覽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父子。可他那麼一哭,樣子像只小白兔,倒有幾分神似我了。
  
  「母親,你還好嗎?知道你不舒服,我傷心死了。」竹珈撲到我的腿上。
  
  「寶貝,你一來,我什麼病都好了。」我說。他破涕為笑:「還是松娘說的對,我娘是真命天子,才沒有什麼傷害得了呢。」竹珈頭一轉,看到了華鑑容,愣了一愣,他叫了他一聲:「少傅。」
  
  華鑑容站在簾子一側,也不知道什麼表情。

  我嚴肅地說:「竹珈,你以後,就叫華大人『仲父』吧。」

  竹珈向來溫順,我說了這話,他的鳳眼眼尾一挑。過了一會兒,他向著華鑑容走過去,響亮的稱呼他:「仲父。」我聽了這話,才放心得靠在枕上。
  
  雖然冬天快要結束了,但春天,也不會輕易的就把快樂賜予人間。

  趙靜之倒是說得不錯,只有心,不服輸的心,可以蔑視挫折。我們所有的人,都該努力。



第五十六章、幽燭芳辰

  立春之日,是華鑑容的生日。他照例是不進宮,也不見客的。我自從上次噩夢昏厥以來,時常犯有心悸。御醫們寬慰我說,病去如抽絲,將養些時日,到天氣完全暖和,自然也好得差不多了。天下作病人的,想法都差不多。即使明知道大夫們往往是騙人的,也會不由自主的努力相信他們說的話。
  
  午後,我在臥榻上躺了一會兒,難以入眠。不知怎麼,總會想到鑑容今天心情的悲苦來。他小時候在昭陽殿,每到立春,總是一襲墨色的喪服,終日不進水米。那時我還不明白他是在追念亡父。看他不吃飯,我便也不肯吃,坐在他邊上抽抽噎噎。逼得他餓著肚子,還要說盡好話來哄著我。我回憶著記憶中的點點滴滴,愕然發現,過去我居然把這些他對我的好都當成理所當然的。經歷過一些風雨後,我才以為,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理應該要付出的。
  
  病中,手上無力,腰肢痠軟。我害怕自己又胡思亂想。就請了趙靜之來彈琴。靜之宛如乘風,灑脫而來。坐在昭陽殿暖閣的廊下,新手彈撥一曲《文王操》。我倚靠在座上,靜心聆聽。只見得雪雲散盡,梅花初蕊,柳葉新芽,彷彿在對司春的仙人顰輕笑淺。彈琴的男子,無論在何處美景之中,都是那麼宜景,宜情。

  他的琴聲,猶如佛前的焚香,使我心靈靜滌。一曲終了,我笑著說:「天天都可以聽你的琴聲,也許就不會有噩夢了。」
  
  他微笑:「噩夢,不過是一時的幻相。即使噩夢成真,以你萬乘之君的氣魄,也不用畏懼。」
  
  我收起笑容:「怎麼叫成真?」

  他的眼睛有一絲沈鬱,旋而露出笑渦:「那不是說你,是說另外一個人呢。他的噩夢真的成為過現實,永遠也抹不去。但是,他的意志還是沒有改變過。」
  
  我玩味著他的話,這個人,就算對我親近,也總是有著不可測的深度。我轉開話題說:「靜之,其實你來南朝後,很少彈琴了。」
  
  他轉過額頭,答道:「我在北邊彈得還要少些。」

  我嘆氣說:「我近些年也不大彈了。首先呢,手不應心,總是彈不出自己心裡的曲子,其次,也沒有多少知音。」
  
  趙靜之開朗的笑了:「我和陛下不大一樣啊。要說琴曲。普通人只知道是一種術,但要求取琴之道,就要發乎術而超越它。這一點,很難做到。陛下你是皇帝,也就不該勉強自己了。琴,是『關心』的技藝,陛下心境如何,只有自己才知道吧?」

  我饒有興趣:「也許你說的對。比如你剛才彈奏的文王操,孔子開始學習的時候,就說自己得其意,而非得其人。我心情蕪雜,無暇去感悟『琴道』。但我想,就是有那麼一天,我也不高興在沒有知音的地方彈。」
  
  趙靜之寬宏的笑著說:「其實,哪裡有那麼些知音呢。即使有些懂得你的人,可能也不善於表達吧。我彈琴少,也不是拘泥於少知音。只是,琴聲悠緩,近來在北國已經不符合大眾的潮流。一般北方人,都喜歡羯鼓笛子,歡快酣暢。到了南朝,我覺得吳聲清越,很是高興。但南曲還不是我的長項,因此我經常出宮,到金陵城內請教些普通的樂師歌伎。」

  我漫不經心的說:「於是,你也去了太尉的府上?」

  他凝眸:「太尉公那裡,不是談琴,而是鬥酒啊。」

  「是誰贏了?」

  「我也不知道。到最後都醉了。我記得在玉色酒杯裡,看到了萬里山河。我夢想去的地方,全部濃縮在瓊漿玉液中。太尉說,他想自己變成大鵬鳥,飛上月宮,砍去桂樹,除去陰影,讓人間更加光明。」靜之說著,一抹奇妙的神采閃現。
  
  「你和他倒投機。我還以為,你和孔雀一樣傲然的他不會合得來呢。我一直覺得你也是很驕傲的。」

  「怎麼會?太尉的驕傲,特別的。」趙靜之想了想說:「我驕傲,是我藐視世俗規矩。太尉呢,他是驕傲到不屑於任何陰謀的。這種人,在北國也是鳳毛麟角而已。」

  我聽他那麼說,心裡忽然有點甜。華鑑容光豔的笑容,也在梅花心處隱約浮現。
  
  我走了神,待到想到趙靜之。他正對我若有所思的微笑。陽光下,點漆眸子很溫柔。他站起來,看著花枝說:「陛下,我常想,人生真有完美嗎?就比如春天,非等到萬紫千紅時,春光已經開始衰老了。所以,我們不如此刻捉住春天,欣賞些爛漫的情趣。」

  他回首:「我視你為知音,才如此說的。」

  我點頭:「我也是呢。靜之,你在我這裡,還是委屈了。」

  他搖頭:「不會。我是陛下的朋友,還有比這更開心的事情嗎?」他別開臉,意味深長的說:「做皇帝的朋友,大概要比做皇帝的宰相,要輕鬆的多呢。」

  我心裡一動。他卻文雅施禮,請求告退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問齊潔:「趙靜之此人,你怎麼看?」

  齊潔說:「奴婢看不出來。奴婢的道行多淺?只不過,我以為他說華大人的話語,似乎是發自內心的。」

  我沈默了很久,忽然,半坐起來:「我要去華鑑容府。」

  齊潔有些為難:「陛下,快入夜了。不用晚膳了嗎?……而且還病著。」

  我使勁搖手,心裡又是莫名的慌了一陣。她臉色發白,皺眉說:「好了,好了。就聽陛下的。奴婢馬上去安排。」

  雲破夜來花弄影,進入華園,天已經黑了。我只是想著要見到他,雖然行車勞頓,心口有點悶。但入了他的宅第,覺得春天的確偏愛此處。如果在宮廷裡,此時就會有千百隻烏鴉淒涼的鳴叫。可這裡不是,黃鶯在果樹上歌唱,池中鴛鴦沒有御苑的肥胖,顯出嬌滴滴的閒適。我到鑑容府中,一向輕車簡從,不欲聲張的。今天,也是如此。我與齊潔進了院子,也不讓管家跟著,徑直往書齋走,剛到他的書房附近,卻橫出一盞紅紗燈籠,有個女孩子清脆淩厲的聲音:「誰啊?那麼晚了瞎撞,驚擾了大人怎麼辦?」

  「大家都是女兒家,什麼叫驚擾?你這樣說話,才是一種驚擾。」我脫口而出。此時,才看見女孩既傲慢矜持,又十分俏麗的臉蛋。

  小鷗大概也認出了我,慢吞吞的跪下來:「皇上聖安。」

  我淡淡地笑著,繞過她。她卻叫起來:「陛下,大人今天是為老大人守喪盡孝的呀。」

  她的言下之意,似乎說我不該今日來。我還沒有見過那麼放肆的女孩子,就是郡主們見了我,也不敢這麼刺著我。我的心裡又緊了一陣,看到她鮮豔的臉色,紅潤的櫻唇,第一次想到,自己近日越發的蒼白了。我還沒有說話,齊潔在一邊尖銳的開口了:「大膽,幾次三番的冒犯陛下。陛下不計較,你這姑娘也不知道收斂。」

  我擺手,微笑著說:「算了。平身吧。太尉身邊,難得有這樣忠心的人。」

  正在這時,華鑑容從裡面走了出來,夜色裡看不清楚,只覺得他的眼睛比燈火亮的多了。他朝我跑過來,毫不避嫌,拉住了我的手。

  齊潔清了清嗓子,以在宮中對其他使女的老練口氣對小鷗說:「煩惱姑娘你陪著我去喝些茶水吧。」

  華鑑容好像根本就不注意她們在場,摸了摸我的頭髮,深沉悅耳的聲音說:「你怎麼來了?病還沒有好呢。看,頭髮都讓露水濕了。」他的語氣帶著責備,也有壓抑不住的喜悅。

  我和他一起進了書房。春夜還很寒冷,華鑑容的書房居然沒有點蠟燭,簾子也捲著,風直往裡灌。我詫異道:「你一個人坐著,就這麼在視窗吹風。」

  月光下,我看到桌上那個有個水晶的東西熠熠生光。華鑑容放下了簾子,他的書房外面有一叢紅色芍藥。宮廷的芍藥花期是兩個月以後,可春天已經光顧了他的花園。我還在躊躇,屋裡一下子亮得刺眼。燭臺邊上,站著黑衣的男子,沒有任何裝飾,使他愈加風采清新,看著我,他甜甜的笑,好傻,好傻 。但他的容光之美,足以讓人相信,捉住這個男人,就等於捉住了明媚的春天。

  頃刻,他壓低了眉,走過來按著我坐下:「阿福,就說你的病沒好。臉色那麼白,嘴唇都發青了。太醫叫你靜養……。你要叫我,派人傳我好了。」

  我柔聲說:「沒有什麼事情。我……想你了。在宮裡,人多眼雜。這裡就好,我是阿福,你是我的金魚哥哥。」

  他摸著我的肩膀,抱住了我。輕聲說:「十三年了……」

  「什麼……」我問道。

  「上次你陪著我過生日,是十三年以前。」他親暱地吻著我的頭髮。

  然後,他喃喃說:「到了晚上,韋娘來叫你回東宮睡覺去。可你不肯,還哭了。你說,以後要陪著我靜坐到子時。那麼我們兩個在一起,最難過的一天就熬過了。還記得嗎?」

  我沒有回答。我記得,但我……

  他含著笑:「你不記得了嗎?我不怪你,你那時還是小孩子呢。後來,有十二個這樣的夜晚,我都是獨自坐到子時。我剛才是故意讓風熄滅燭火的。這樣,我才可以有些做夢的餘地。但今天,你果真在我的身邊了,我也就不需要黑暗了。」

  我貼著他,心悸,在他的灼熱懷抱裡好像好了許多。原來還有些氣急,此時,心跳平穩許多,彷彿我是在搖籃裡一樣安全。

  「那個小鷗,我不喜歡她。」放鬆以後,我告訴鑑容。

  鑑容笑了:「她是孩子脾氣啊。」

  「就是你縱容,她才敢放肆。」我不快地說。此時,兩個人那麼靠近,也不需要偽裝或戒備什麼了。

  鑑容回答:「我是縱著她……因為,她有點像……你。」

  我抬起頭,瞪著他。他的嘴角揚起了:「可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永遠不可能去愛她。」

  我們依偎著,時間過得很快,午夜到來的時候,我都懶得動了。他推推我,苦笑:「阿福,睏了嗎?為什麼你和我在一起,老犯睏呢?」

  我也不答話,就聽到心跳的聲音。我摸著他的下巴:「以後每年你的生日,我都會陪著你坐到午夜。就我們兩個,在一起。」

  他捧著我的臉,開始吻我,顧忌著我的病,也沒有特別放縱。那種吻,甜蜜溫暖,好像每個溫馨傳說的結局。可惜,我的肚子卻不合時宜的發出了怪聲。

  他扭開臉,笑了:「傻阿福,你沒有吃飯嗎?」

  「我吃不下。你也不是沒有吃。」我說。

  「我是男人啊。你從小就是餓不起的。」他還在笑,眼裡卻水汽濛濛的。說著,他站起來,從書架邊拿出一盒點心,又自己從壺裡倒了杯茶給我:「吃吧。餓壞了。病就更好不透了。」

  我也不推讓,吃起來,又示意他也吃,他就不客氣地和我分吃起來。吃完後,我想喚齊潔來。他攔住我:「太晚了。別回去吧。」

  我遲疑地說:「現在不回去,明天早上進宮,很麻煩。」

  他啞然失笑:「你還病著呢。我拿你怎麼樣?」

  我的臉登時一熱,急著辯解:「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我逗你呢。」他笑嘻嘻的,燭火下顧盼神飛。深黑的眸子反射出一種近似妖嬈的翠色,別有風流。

  我不聲響了。就任著他拉著我進入了書房後面的內室。床很窄小。我和衣躺下。心跳得厲害,可我肯定,不是因為犯了心悸。心悸的時候,是覺得無助軟弱。可如今,心跳是蓬勃的。我合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室內一片黑暗。華鑑容也沒有脫衣服,他上了床,小心翼翼的側身,把我攬入懷中。

  過了許久,他的身體還是滾燙的,隔閡著衣衫仍舊可以感覺。我不習慣,動了動。他卻把我抱得更緊。

  幽暗中,他用耳語的聲音說:「不管以後如何,今夜,你是我的人呢。」

  他的這句話反反復複得在我心裡跳蕩。直到第二日淩晨前我趕回皇宮,我還像中了蠱惑一樣回想著這一句話。齊潔呢,半句話都沒有多說。

  但我進入東宮,情況就不同了。我更衣淨面的時候,韋娘走了過來,一臉嚴肅。我掃了她一眼,覺得有些古怪。服侍我進了些粥,喝了藥,齊潔帶著幾個宮女先退下。

  這一日是官員們的休沐日。我昨夜也沒有睡好。身上乏力,連打呵欠。於是我就打算回到暖閣去補一覺。

  韋娘跟在我後面,進了暖閣。她忽然跪下了:「陛下,奴婢有話要說。」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8 12:14 AM

第五十七章、殘陽驚變

  我注視著韋娘,看到她額頭上的皺紋。她的嘴唇緊閉著,如青春時代一樣飽滿而美麗。但是在嘴角的兩邊,有著不和諧的細紋,執拗的上挑。
  
  「阿姆是要說我在鑑容私邸過夜的事嗎?」我問。暖閣外的一株梅花還在含苞。但室內,花瓶裡的插花都妖光四逸。

  韋娘語音婉轉的說:「陛下究竟預備如何呢?留宿臣邸,一次兩次,即使不合宮規,對於陛下,也沒有人敢於說什麼。只你和華鑑容到底是打算怎麼樣呢?你們兩個孩子,好好壞壞,看了那麼些年,連我都煩了。我為陛下考慮,也心向鑑容。昨天陛下一夜未歸……,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先帝爺應了我的請求,大家豈不是都好?」

  我沒有料到她說這個,一時間還沒有完全摸透她的話。反笑了:「今日又怎麼了?」
  
  她垂下眼:「今日互相折磨,年輕人覺得很好玩嗎?先前的幾位女皇都有內寵,那幾位以才貌應選入宮,侍奉女皇。有幾個在我朝歷史上赫赫有名。因為處理的光明正大。當時沒有人認為不好。可陛下與太尉,混水摸魚一般,不要說外人看不分明,連我也有點糊塗了。流言正應迷霧而生。」
  
  我張了張嘴,沒有作聲。

  韋娘又說:「選擇了新人,並不等於忘懷舊人。舊人已去,如果陛下你不能像過去的幾個女皇一樣自如的廣納寵臣,那麼對那個擔負所有的唯一,就應該公平。」

  我頹唐的坐了下來,嘟著嘴:「我對鑑容,是不好嗎?阿姆覺得我待他不公平嗎?我也想過和別人親近,但是周遠薰等人,雖然美貌,卻和我不能有靈魂的交流。靜之,與我可謂知音,但無論我或者他,都不會有邁一步的雜念吧。何況,他是北國人。鑑容是我的唯一,我只有他可以選擇。我選擇他,也就不會後悔。公平,是相對的。十隻手指,自然有長短,但哪個手指不連心?」
  
  韋娘嘆道:「你也為難。不過作為你的奶娘,總是希望你快樂一些。而且是長久的快樂。抓住現在的時光,不要像我,心境先於生命老去。」
  
  我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了,阿姆。我會對他更好一些。雖然我習慣人家對我好,不懂得如何對人家好。但是為了他,我還是願意去試的。」我靠在錦繡的枕頭上,舒服的吐了口氣:「我以為你要和我說大道理。還好阿姆沒有說,害我白白緊張。」

  韋娘一愣說:「說教,多了無益。雖然你是我奶大的孩子。但我也不能過分。」
  
  我眯著眼睛,調皮的說:「阿姆你有沒有瞞著我的事情?」

  她似乎笑了,調侃著問我:「多呢,你想知道哪一件?」

  我咯咯笑:「既然那麼多,我又不是神仙,何從問起?」我的眼睛轉向窗外嶙峋的瘦梅。背對著韋娘,說道:「不過,我總會知道的。」
  
  到了那株梅花盛開的日子,我的病也逐漸好轉起來。竹珈的學業進展神速。二月底的一天下午,我在御花園散步。就聽到遠處兩根笛子合奏的聲音。
  
  雨餘氣清,池南池北,綠草如碧,殿前殿後,紅花似錦。我遠遠看去,太子的宮娥們手持紅鸞的寶扇,立在沉香庭外。吹笛的人,是鑑容與竹珈。華鑑容背對著我,他的笛聲彷彿採擷了春天欣欣向榮的精華,明亮而動人。竹珈帶著笑,看著華鑑容,跟著他合音。手裡是一根很小的玉笛,這是華鑑容送給他的。竹珈興致勃勃地吹奏,偶爾也有幾個不和諧的音符。但他毫不赧然。一曲吹罷,華鑑容不知道和他說了些什麼,他就半閉起鳳眼,眼簾下方有著淡淡的陰影。
  
  「太子真是明秀如圖畫。」齊潔說。我愉快地點頭,看到我們站立的薔薇花架下,跪著竹珈的乳母阿松。我說:「你在這裡?為什麼要離太子和太尉那麼遠。」

  她一笑,因為如今她胖了,笑起來真是很有豐韻:「奴婢是覺得,太子和太尉在一起相處,奴婢站在邊上,有些多餘。」

  齊潔比我們年長,但聽了,立刻抿嘴笑了。我也笑起來:「阿松啊。難道你到了今天,見了太尉還要害臊?你都是母親了,京兆尹的夫人。我素來曉得你心直,沒有想到還那麼有趣。」
  
  阿松紅了臉,看我們都笑。她倒嚴肅起來,微昂著脖子:「不是的。是因為,看著太尉大人,看著太子,奴婢想到許多從前的事情來。」她頓了頓:「聽到笛子音調優美,有時,就忍不住淚。」
  
  我忽然止住笑,有些理解她的心情了。阿松,我,都是宮中多年。比起那些十六七歲的隨駕宮娥,自然會多些感觸。我又望了一眼竹珈和鑑容,也打消了走過去的念頭。拉起阿松的手,我說:「松娘,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喜歡你嗎?」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喚我:「陛下……」

  我拍拍她:「你對人,是有長性的呢。對我,對太尉,對竹珈。多好。」我看著薔薇花的影子印在我童年的侍女臉上。拔下我頭上的一根金雀簪子。插到了她的頭髮上。

  我回東宮去的時候,居然看到了趙靜之。柳絲嫋娜,他安靜的坐在樹下廊邊,似乎在觀看什麼。聽到響動,他連忙站起來行禮。
  
  「靜之,你看什麼呢?」

  他笑了:「我在看東宮的白鶴跳舞。」我睜大眼睛,詫異的說:「離那麼遠?怎麼看得清楚。」
  
  他閒散的眯了眯眼:「也許閒情拋卻久了吧。在這午後的陽光中,我覺得簡單的線條裡,就是一個人生。我看東西,都不喜歡離得太近。大概看不分明,就是美的秘訣。」

  我搖頭嘆道:「趙先生說話,太像隱士,哲理雖深,人們卻參不透。」

  他呵呵笑著:「陛下,恐怕有一天,我會玷污了隱士那麼雅的稱呼呢。至於哲理,不敢當。生死,若當成學問來討論,太沉重了。不適合我這樣的。」
  
  我點頭。

  他記起來什麼似的:「我倒覺得遠薰很喜歡討論答案呢。他的樣子,和那隻東宮白鶴差不多少,但是,他的心裡,煩惱還是很多的吧。」
  
  我不答話。趙靜之說:「陛下,我是來送這個的。」他從懷裡拿出來一本書。我一看,是一本曲譜。
  
  「這是什麼曲譜,怎麼沒有名字?」

  「是我在南朝編寫的民歌,還沒有取名,陛下可以翻翻,這些歌詞,是陛下子民的心聲呢。」
  
  「這個,太新鮮了。謝謝你,靜之。」我欣然接受,趙靜之少年時候,父皇曾說他,看上去喜氣。到了這個春天,看到他的笑渦,眸子的快樂,真是那麼可喜。如果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如他那樣怡然,也許春天會長久些。
  
  趙靜之翩然離去,已經接近黃昏。我抱著那卷吳歌,坐在東宮的偏殿。詞曲果然是清麗,我讀著,不禁勾起少女時代那些可笑的心思來。看得乏了,我便叫齊潔:「我好幾天沒有見過周遠薰了。請他過來。」

  伸了個懶腰,我站起來,凝眸庭院。斜陽夕照,巍峨的東宮中,這個偏殿格外冷清。我近來為了養病,常常選擇此處,避免繁雜的人聲。
  
  「喵……」一隻姿態可愛的白貓溜了進來。屋內偏暗,貓眼照著夕陽,帶血的翡翠一般,我伸出手腕。那貓咪也不避我,如一個仕女一樣,優雅的到來,玩弄我的裙邊。周遠薰跟著進來,他走路,是沒有一點聲音的。
  
  「陛下,叫臣嗎?」貓如主人,周遠薰說話也是優雅的。

  「沒有什麼事情。朕聽靜之說……你最近心裡煩呢。」我抱起來那隻貓。以前冬天周遠薰陪我閒聊的時候,我最喜歡把手伸到貓柔軟的皮毛中取暖。
  
  他苦笑:「陛下,臣不是小孩子了。陛下才康復,似乎不值得關心臣的煩惱。」他的臉,白皙的幾乎可以看出肌理,深深的雙目,卻是與年紀不符合的幽暗。
  
  「你總是陪伴我好些日子的。我很留心你的事,如今你長大了,就更該關心你的未來。你,還記得我以前許諾過的嗎?」
  
  這是第一次,我從那恭順的百合花的臉蛋上看到了一絲反感。因為那神情稍縱即逝,我也只是那麼感覺而已。他微笑了:「記得。陛下說的每一句話,臣都記得。你說,臣長大了,自然給臣挑了好姑娘,還說,如果臣願意,隨時可以出宮去,回到臣的家鄉。」

  我摸著貓咪的腦袋,說:「嗯,那時相王也在。」

  周遠薰合上雙目,跪下來,語氣顫抖:「相王在或不在,有分別嗎?臣永遠是一隻貓咪,一個奴才。臣沒有家鄉了,早就沒有了。於是臣安慰自己,心安處是吾鄉。陛下貴,臣賤。相王走了,太尉在。太尉大人,從來沒有把臣當成一個人,正眼看過一眼。陛下以為,比起太尉這樣的天生貴族,臣是卑微百倍的人,就沒有心嗎?」

  我的心靈一陣激盪,但我沒有加重口氣。我說:「我從來沒有那麼想過你。我告訴過你,你,趙靜之,並不比太尉,蔣尚書次等。現在看起來,你自己,的確有個心魔。你說出來,我高興。總比你憋在心裡好。我生太子的時候,就發誓永遠庇護你。這一點,不會變。如果你的煩惱就是那些,太不值得了。」
  
  貓咪輕巧的從我身邊跳開,識趣的出了殿。人大,心也大。一點都沒有錯。我看著周遠薰,覺得無奈。他也不看我,忽然,他一甩頭,擺脫了傷痛的臉色,直起上身問我:「陛下,可曾聽到什麼聲音?」

  我剛才完全注意他,因此他一問,我搖頭:「沒有。」

  他離我近了些,幾乎碰到我的裙子。他認真在聽:「臣是樂人……不對啊……」
  
  殿裡越發的陰暗,最後的餘輝中,白貓回來了。它慢慢地爬到我們的方向。一路的腳印,到了主人的身邊。它提起爪子,拍了拍遠薰的白衣。周遠薰的雪白衣服,愕然出現了一個血印!
  
  我們同時抬起頭來。現在我看清了,殿裡的金磚,藤蔓的花紋上,像開了一串暗色的花朵一樣。那是鮮血!
  
  此刻,我也聽到了。

  就在不遠處,一個男人聲嘶力竭的大喊:「有人謀刺!來人!來人!」



第五十八章、無頭公案

  從大殿門口,一陣帶著黑色陰影的風吹來。夾雜著半似獰笑,半似嗚咽的聲響。我立刻站了起來,風吹開了我的衣袖。可是眨眼的功夫,我就被遠薰拽了下去。他用單薄的身體死命的抱住我。我的臉被他摁在他的肋骨處,眼睛為他衣衫白色的布所矇住。白茫茫的,和雪地曠野一樣。他的身體動了動。緩緩的,我眼睛前面的純白印染上了鮮紅。我掙紮著要站起來,但是遠薰的手仍然有力的壓住我。我從來不知道他的手可以那麼有力。可是那眼睛面前擴散的紅色,產生了血染的長河一般的幻景。我絕對不可以這麼繼續下去……,我逃開他的身子的霎那,周遠薰的身體如散架一樣,倒了下去。一支箭穿過了他的鎖骨。
 
  剛才,如果不是他擋住我。那麼此刻,是我倒下嗎?我抱住他,緊張的注視門口。在這種時刻,每一個錯誤都可能是致命的。可是,任何一個動作,都可能是錯誤的。也許是太過突然,我根本來不及恐慌,害怕,只是感覺靈魂都激盪起來。在短短的一瞬中,我的父母,我的乳母,我的王覽,我的竹珈,都在我心頭一閃而過。最後一個,是鑑容……

  門大開了,有個少年站在門口,臉上為血所汙。他是宋彥。我看著他,他手裡的劍還在滴血。他跪下了:「陛下受驚了,臣等護駕來遲了。」
  
  我什麼也沒有說,俯身去看周遠薰。宋彥也喊了一聲:「遠薰!」他們年齡相仿,平日交好。周遠薰的眉睫顫動,唇齒之間,如同以前一樣,親暱的呼喚著至尊:「陛下……」。腳步聲越來越多,侍衛們雲集偏殿。他的虛弱的聲音也被淹沒。
  
  「一定要救活他。」這是我恢復思維後說的第一句話。

  看著他們把周遠薰抬下去,我問宋彥:「這是怎麼回事?有人行刺朕?」
  
  「是。臣等方才聽到叫聲,就進入偏殿的院子,看到趙靜之與另一人扭打。他大叫說那人謀反,我們不明所以,只好圍住兩個人,可是,臣發現有另外一個人也在殿前。雖然知道應該留下活口,可當時情況危急。萬幸陛下平安,但是……臣等有罪。」我看著他臉上的血,大約是殺死那個刺客的時候,濺上去的。
  
  「趙靜之怎麼會在這裡?」

  「臣不知,趙靜之的手被劃破。那個刺客企圖服毒,但沒有成功……」

  「你做得很好。趙靜之,可能是有功的。你們問清楚話,立刻來回稟朕。」
  
  天色已黑,因為剛才發生的非常事件。東宮的燭火通明如同白晝。我在護衛們的簇擁下回到正殿。韋娘等人都是神色非常。我故意對他們自如的一笑。我的臉上和龍袍上面沾染了血跡。韋娘給我一條手巾。我抹了把臉。那手巾冰涼。我的心情,才平靜下來。剛剛坐下,腳步嘈雜。華鑑容來了。
  
  他站在正殿入口,也不行禮,也不前進。挺立的身材,巍然如同天神,他的眼睛,犀利的在我身邊每一個人臉上冷冷剜過。
  
  我說:「你們,都退下。」

  他們全都走了,空曠的殿中,只有我和他。他還是如磐石一樣紋絲不動。可他的目光,卻是火熱的,沒有保留的,沒有餘地的熱切。彷彿這個世界,只有我們: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我跑過去,擁抱了他。他一句話也沒有。低頭,熱烈的吻著我。我想,剛才他眼睛裡的火,也一定感染了他的唇。他的唇,燃燒起了我的身心和靈魂。
  
  他停下來的時候,手臂如金剛一樣緊緊擁住我。我輕聲地說:「我不會有事的。可我,在那個關頭,想到了你呢。」

  他迫切的打量我:「你身上怎麼到處是血?」

  「那是遠薰的血。他,為我擋住了箭……」

  華鑑容溫柔的嘆氣,仔細的撫愛我的臉龐,卻說道:「這件事我一定要追查到底。我要他們活著的,比死了更加難受。死了的,後悔自己曾經活著。」
  
  「這是行刺,不是謀反。」我說:「不一定可以搞明白。你還記得昭陽殿那件舊案嗎?殺了那麼些人,也沒有答案。」
  
  華鑑容冷笑了幾聲:「怎麼會沒有答案?阿福還是天真……今天的行刺,除非你自己不要答案。不然,一定可以水落石出。」他每說一個字,口氣就強硬一份。到了最後,斬釘截鐵。
  
  華鑑容凝視著我:「那次是我的母親,這次,使我的阿福。那一次,完全改變了我的人生,我放過去了。這次,雖然沒有傷到你。但是……我絕不饒恕。」

  夜深了,宋彥入東宮回話:「陛下,刺客身份已經問明。活著的是禁軍侍衛白澄,死的那個是御苑的守衛鄭捷。趙靜之說他失卻了一件東西。因為下午上呈過陛下一書。聽說周遠薰受詔到東宮偏殿,他便也來托內侍詢問。但沒有看到內侍,反而發現白澄鬼鬼祟祟。他疑心此人有異動,雙方爭執。然後臣等就來了。」
  
  我點點頭:「周遠薰如何?」

  「太醫們正在努力。箭並沒有傷及他的心臟,但失血過多。他的身體底子又不厚……」
 
  我痛心的看著宋彥年少青春的面龐。周遠薰那麼美麗的生命,卻如此脆弱?
  
  華鑑容在一旁安慰我說:「他……也許可以熬過吧。各人造化不同。也許我過去看輕那個孩子了。」

  他站起來,走到宋彥的近旁:「好孩子。你祖父同我是莫逆。我也從未看錯過你。」說著,他像長兄一樣,輕輕的拍了拍宋彥的脖子。
  
  宋彥像受了莫大的獎賞一樣,抬起了頭。眼睛裡閃著快樂的光。

  華鑑容對我說:「陛下,請去休息吧。今夜臣和宋彥會守在東宮。」

  我搖搖頭:「朕並不倦。」

  「不疲倦,也要歇息啊。發生這樣的事件,明天陛下出現在早朝,難道不應該容光更加飽滿嗎?」鑑容說。
  
  他說的有道理。那天晚上,除了我的寢處,到處都亮著火把。韋娘默默無聲的坐在我的龍床之側。華鑑容與年少的宋彥,持著劍,整夜都守在寢宮之外。
  
  第二日,我照常上朝,安定人心。早朝結束,尚書令王琪請求單獨覲見。我當然得見他。
  
  「陛下,老臣一家,昨夜徹夜未眠。」

  「阿父,那幾個人作亂,怎麼傷害得了朕?」我帶著說笑的口氣。可面對王覽的叔父,我的心情是最沉重的。
  
  他重重碰頭:「陛下,昨夜臣進宮面聖。守衛東宮的人卻不讓臣向陛下問安。陛下是否知道?」
  
  我搖頭:「朕不知。」

  他文雅的面孔上忽然呈現出了憤怒:「陛下,臣有一言。阿覽天命不永,太尉公領袖群臣,本也無可厚非。但是,此次行刺。老臣覺得不能讓太尉來追查。首先,禁軍如今全在太尉的手裡,兩名刺客均是禁軍軍人。臣並不是說太尉負有責任,只是,如果調查牽涉到太尉的親信軍官們,怎麼辦理才好?然後,守衛陛下,太子,太尉借此之名,昨夜竟然私自阻擋內宮與大臣交通。不管他是不是出於好心,在他人眼裡,也過於跋扈了。」   
  
  我的心,本來就有些煩。王琪這麼一說,我也生氣。只是因為,他與華鑑容不合,到了這個時候,還要互相傾紮,不是給我添堵嗎?我本來想要說他些話,但想到他是王家人,還是點了點頭:「你說的,朕知道了。我自有道理,既然老大人一夜未眠。跪安吧。回去好好的休息。」
  
  周遠薰還是沒有甦醒,我心裡越發不安。把齊潔留下來照顧他。看著他玉雕似的臉上的冷汗,氣若遊絲的樣子,我忽然覺得我不認識他一樣。他的臉,很像是一個面具。面具下面,也許什麼都沒有,也許有超乎想像的東西。我當然希望他化險為夷,但不是我在他床邊的一刻清醒。
  
  我離開他的住處的時候,看到了靜之。他的手上包紮著。驚濤駭浪,都沒有痕跡。但他沒有平時的一點點的笑意。他的眼睛,一夜之間,變得銳利如鷹。
  
  「昨天委屈了你,他們也扣住你問話。」我和顏悅色地說。看到他的手,覺得自己又虧欠了他什麼。

  他躬身:「這是例行的。沒什麼。不過,昨天……很險。奇怪的是,我只發現了一個刺客,另一個,好像從天而降的。」
  
  「什麼意思呢?那一個,已經死了。」我說。

  「是死了……」他重複我的話,以一種耐人尋味的目光望著我。

  我問:「靜之,你丟失了什麼呢?你給我的曲譜,裡面似乎沒有東西啊。我……一早就差人還給你了。你找到沒有?」
  
  他搖頭:「沒有……大概……」他看著我,欲言又止。一絲古怪的笑容浮到他的嘴角,他說:「我的手上八成要留疤了。也好,我到了這裡那麼長時間,也該有個紀念。」  

  我用手指碰碰他的手:「靜之,謝謝你。我就怕你手上的傷,會影響你彈琴呢。」
  
  他的笑靨中,有了一瞬憂鬱。他回答:「用不著那麼久……我會再彈一曲給你聽。你是皇帝,有許多工呢。不要因為某個人,某件事,限了心情。」
  
  回到東宮,華鑑容已經在等候。他的身邊,站著蔣源。蔣源雖然天生一張一團和氣的圓臉,可主持刑部日久,眉宇之間也有了特別幹練嚴明的氣質。
  
  「陛下,臣奉旨侯著。」雖然穿著尚書官服,他的態度,並沒有和十六歲當知縣的時候有太大的區別。恭謹而懇切。

  「你來得正好!」我說。和鑑容交換了目光。我繼續說:「蔣源,你進來。鑑容,你也一起。朕有話說。」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8 12:16 AM

第五十九章、不如意處

  月色澄瑩,竹子的剪影隨風輕搖。白色的霧氣流散,使東宮之夜分外的不真實。
  
  「阿福,你還是不想讓我來插手謀刺的案子,對嗎?」華鑑容平靜的說。蔣源離開後,他抱著我靜坐了許久。終於開口了。我仰視他的臉面。他的眼睛仍然閃爍著黑色的豔麗光芒。但眼珠子一動不動,彷彿是不願放過我任何不安的反應。
  
  我點頭:「不錯。因為我不想你給他人留下口實。」

  他一笑:「是王家嗎?你已經知道昨夜的事情了?」

  我又點點頭。

  他用食指輕輕的摩挲著我的眼皮,說:「當時,不管是不是王琪,我都不會讓他進宮。其實呢,無論有沒有昨夜的衝突,王尚書令都會說一番話的。」
  
  我捉住他的手指:「鑑容,為什麼你總是和王琪不合呢?過去你和王覽是那麼和睦的。王氏,畢竟是竹珈的外家。將來有一天,如果竹珈長大,你們……,不是叫他為難嗎?」
  
  華鑑容不說話,他的臉上帶著貴族氣的冷漠。甚至眸子中,都是冷淡的火焰。
 
  我溫柔的撫摸著他的額頭:「鑑容,我不是信不過你呢。」

  他居然莞爾一笑:「我知道。你剛才讓我和你一起召見蔣源,我就明白你的心意。此次禁軍出事和我總是有干係。我昨夜怒火太盛,到了今天早晨就已經想通了。我只是求你一件事。」
  
  「你說。」

  他親親我的手指尖,說:「那麼多年,我好像都是為了你的事情求你呢。這一次的案子,我不會插手刑部的審問,可最後的處置權你交給我,如何?」
  
  我有點遲疑。他的眼睛裡的黑暗越濃。

  我吐了口氣:「好吧。」

  他也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沉重,撩起我的額髮,說:「原定我後日要去檢閱新訓練的騎兵的。我本來不想去,現在南北局勢撲朔迷離。我還是應該去的。我相信蔣源,半個月後我回來,至少可以查出點眉目來。你把宋彥調上來東宮作侍衛長,好不好?」

  我立刻點頭答應。

  他咧開嘴,露出好看的齒列:「那就好,有他在你左右。我至少可以放下一半的心。」
  
  說到了宋彥,我突然想起來一件心事。我問:「你這次去視察,帶小鷗去嗎?」
  
  華鑑容皺眉:「她鬧著要去,我沒有答應。」

  我偏著頭,脫口而出:「我也不准你帶上她。」

  華鑑容的臉上紅得瑩潤:「你可千萬不要誤會了……。上次在湖南會館,你的眼睛和刀片兒似的,我如坐針氈。」

  我笑:「我看你那時是怡然自得呢。我是想說,宋彥和小鷗年紀差不多,不如把他們湊成一對,怎麼樣?」

  我心裡期待華鑑容毫不猶豫的同意。可是他沈默許久,才說:「小鷗,很怪……我怕沒有那麼容易……」

  我迎著燈光,眯縫起眼笑著說:「太尉捨不得嗎?那乾脆也納進房裡算了。人家姑娘的青春等不得啊。」

  華鑑容的臉色更紅,帶著幾分慍怒的答道:「你要這麼說,我也沒有辦法。我去說說看……那個丫頭的事情叫人頭痛。」

  我笑嘻嘻的看他,他生氣的樣子我最喜歡。我懶懶地說:「我小時候,你總說我讓你頭痛呢……」

  他瞪著我,忽然把嘴唇壓上我的嘴。一會兒才悻悻的放開我,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你不是叫我頭痛,你總讓我心痛呢。阿福,你比誰都要狠……」
  
  他站起來,自嘲的搖著頭,笑著告辭出去,到了門前,回頭看了我一眼。他的步態向來優美,走路的時候,像是殘雪的山峰在白雲下若隱若現。顧盼之間,便主宰了世間女人的沉浮。
  
  第二天的中午,我和竹珈同食。竹珈興奮的給我表演吹奏樂曲。他的鳳眼,有時會從傾斜的角度視人,詼諧而且可愛。他喋喋不休的訴說:「這是仲父教的。仲父說我可以領會呢。仲父還說,我再大些,就可以吹他那根神奇的笛子。」
  
  我笑道:「傻孩子,那只是他心愛之物,怎麼叫神奇的笛子?主要還是練習的多,揣摩出意思來。」

  竹珈甜甜的憨笑:「就是不一樣的。仲父送我的,我都覺得不一樣。」

  我端詳著他說起仲父兩個字有些驕傲的神情。手一顫抖,也拿不住筷子了:「竹珈,你還小。可母親希望你記住,比如你伯父和我對你好,是因為血緣。天經地義的。可你仲父對你的好,是出於心懷的寬闊,雖然是你的臣下,但母親要你永遠記住你仲父的恩情和氣度。」

  竹珈認真聽著,點著頭。他似乎還想問我什麼。我結束了話等他問。他卻沒有說。竹珈笑起來,罕有的漂亮,如覽一樣有別人無法模仿的笑法。加上那雙被韋娘稱為「觀音之目」的眼睛。我每每見到,就覺得稱心。

  可世界上有覺得足意處,總是會生出不足意處來。我很久沒有和竹珈吃飯了,這一天發現他格外挑食。小傢伙吃飯,也就在一兩個菜裡面下筷子。

  我自己幼年就不浪費糧食,也沒有什麼挑三揀四的習慣。觀察了他很久,我說:「竹珈,你不喜歡吃的不少呢。」

  他嬌氣的笑:「嗯。我是太子呀,松娘說,我不喜歡吃,就不吃。」

  他低著腦袋吃米飯,根本沒有察覺我的臉色。我說:「你是太子。不喜歡的,就可以不要。那麼……廣西進貢了一匹小馬,你想不想騎?」

  竹珈毫不掩飾的搖頭:「不要,我討厭騎馬!」

  我沉下臉:「竹珈,你怎麼和……一樣?你是太子,將來要治理天下,全憑著喜歡不喜歡,怎麼可以?騎馬——我要你學,你就得學。從今天起,所有的菜你至少都要吃上一口。大家都寵著你,捧著你。你跟一個金娃娃似的,不配太子的名號。」

  竹珈不明所以的看著我,他生下來,我好像是第一次說他重話。他也不知道是否明白我的意思,還是倔強的往嘴裡送著白飯。乾脆一口菜也不動了。

  我揮了揮手,對內侍們說:「都撤下去……不吃了。」

  竹珈沒有吃飽,聽我說不讓吃,雖然內侍們也不敢來奪他的碗筷。他還是放下了。縮了縮鼻子,他的濃密的眼睫毛不住的動著。

  我正要繼續說話,陸凱來了:「皇上,有一個太尉府上的姑娘,叫小鷗。現如今跪在宮門口,說要求見。」

  我想,恐怕又生事端,冷冷說:「怎麼回事?皇宮不是縣衙,怎麼什麼人都可以求見,朕和太子說話呢。」

  陸凱的嘴一撇:「就是,奴才也知道。可這個丫頭說,皇上既然給她指婚,就該管著她。見不著陛下,她就一直跪下去。」

  我怒極反笑:「為了那件事?朕就不知道她不會太平。算了,媒人難做,引她到上書房去。」

  我站起來,掃了近旁的阿松一眼:「你們就那麼養育太子?今晚上,沒有朕的話,不許他吃飯。」雖然心情不好,我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孩子。他一言不發,也不哭。看他的樣子,我已經不忍心。但話也說出來了,我抬腳出了屋子。

  御書房裡鴉雀無聲,那個女孩子跪在地上,頭上卻如同高麗人一樣帶著笠帽。我匆匆看去,她的背上汗濕了一大片。

  「你有話說?」我問,也沒有打算叫她平身。

  她沈著的回答:「是。妾不願嫁給宋彥。」

  我從鼻子裡出氣,笑了幾聲:「就為了這個?那你只要叫太尉轉告就好了。何必大白天跪在宮門,那麼費力氣?你不願意,朕和太尉真就綁了你們一雙?」

  她不答話,緩緩的摘下笠帽,我吃了一驚。她一頭本來烏黑的頭髮,已經被剪去大半,就留下些短髮,蓬鬆松如雜草般蓋住青色的頭皮。

  「你這是為什麼?」我情不自禁的說,雖然我一向不喜歡她。看到這樣的場面,卻覺得難受。

  「妾,此生非但不願嫁給宋彥,也不願嫁給任何人。只願跟在我家大人的身邊。」她大膽的抬起頭,直面著我。眼睛裡面只有兩個字:決心。

  書房裡一時間被冰凍一般,沒有一點生氣。

  還是我說話了:「朕還以為你剪髮,要出家呢。太尉,朕認識他,比你久些。也不是一個兩個人為了他當姑子去了。朕給你指婚,是沒有惡意的。太尉說你脾氣古怪,朕現在領教了。你……不嫁就算了……回去吧……」

  她卻說:「妾還有話說。」

  我也不知道是給她氣的,還是給她震懾了,就呆看著她。

  她的大眼睛裡浮起水光,俏麗的臉面帶著幾分嬌,倒真有點像我。只聽見她說:「陛下,我家大人,人人都說是他無所不有,富貴無敵,其實他是很寂寞的。他晚上常常睡不著,也不點燈,就一個人坐在黑屋子裡。有的事情大人也不會喜歡妾說出來。只有一件,我家大人都二十七歲了,還沒有一個孩子。說起大人的美名,早就天下皆知。這樣的人沒有子嗣,怎不叫人抱憾?以前,總還有些……,可自從過了一個七夕,這一年多大人每夜獨宿。在宮裡陪伴著陛下,到了夜深,我們還要提著燈籠等待大人回來。陛下,我家大人總是個男人,陛下你……」

  我打斷了她:「夠了,不許你再說下去。」

  她笑了笑:「陛下是聖潔的,自然聽不得這些話?妾是俗人。想著就是俗事。」

  我張大眼睛,也笑了笑:「好,你很好。不過,如果你要激怒朕,這些話可不夠。你是太尉的家裡人,朕不會拿你怎麼樣。不過,朕告訴你兩件事。首先,朕平生還沒有和人家爭過什麼男人。第二,所有的事,都沒有十來歲沒有經歷過的小姑娘想得那麼簡單!」

  她憤懣的咬住嘴唇。我一振袖,丟下她,離開御書房。齊潔等也大概猜出端倪,看我臉色發青,大氣都不敢出。

  我越想那個小鷗,越不成體統。在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如她那樣頂撞過我。可是,她說的話,確實如刀子一樣,粉粹了我的某些東西。

  我在御花園踱步,直到天色已晚。才返回東宮,心裡記掛起竹珈來。我自己才是最寵愛他,今天僅僅因為小事,就不許他吃飯,是我魯莽了。我走到竹珈居住的地方,心裡已經八九分後悔。這幾天來我的腦子一團糟,處事也沒有分寸。

  可還沒有走進門,卻聽到了竹珈哭泣著說話。他極少哭,我心裡頓時疼起來。

  燈下,竹珈被一個男人抱著,抽噎著。那個身影,除了華鑑容,不會有第二個。我看了華鑑容,馬上不自在。還好他們都沒有立刻發現我。

  可是,竹珈對著正撫慰著他的華鑑容說得話,卻使得我心疼到冰涼。

  因為,孩子說:「我要爹爹。我想我的爹爹。」



第六十章、人心似鏡

  瞬間,華鑑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空洞的傷痛。他抱緊竹珈。眼睛看到了我,那種空洞的傷痛就轉化成了實實在在的悲哀。
  
  我咬著嘴唇站著,覺得貴為皇帝。還是有可能無法融入的時刻,比如,面前的男人和孩子,我根本不該去加入。
  
  可是,華鑑容已經向我伸出了手來。他溫言的安慰竹珈,聲音清亮:「好了,好了。你爹爹就留下了你來陪伴母親了……我們都想他。但是竹珈,已經是個懂事的孩子了,代替你爹爹守護母親,他知道了,才會高興吧。」
  
  慢慢的,竹珈不再哭了,我撤開鑑容的手。摸了摸竹珈的頭髮。他抬起頭來看我,眼睛紅紅的。模樣滑稽。原本那個仙童一樣的孩子,此刻變得和普通人家的男孩沒有什麼不同。也許他少點仙氣,未必不是好事。

  我嘆了口氣,說:「寶貝,餓壞了嗎?」

  他搖搖頭,看著我,蓓蕾似的嘴嚅動著,怯生生地來拉住我的手。

  我俯身抱住他:「普通人家的孩子,連肉食都難以吃到。竹珈是太子,千千萬萬的男孩子都得學竹珈的樣子。所以,我才不願意你挑食。只是,今天是母親性急了。我也沒有吃飯,我們一起吃,好不好?」

  竹珈的臉上泛紅了,他的小手捏著我的指頭,涼絲絲的。他低聲說:「母親,我錯了。求母親不要給我吃飯,讓我記住。」
  
  我看著他,鑑容在一旁說:「這也不好,母子連心。如果太子不吃,你的母親也吃不下呢。」
  
  我盯著竹珈的眼睛,點點頭,微笑著說:「和我一起吃甜羹,好不好?竹珈流了那麼多眼淚,非得喝許多甜羹,這樣才把我兒水靈靈的臉蛋補回來。」
  
  我掃了一眼華鑑容,覺得兩個人之間如今好像透明了一樣。還好有竹珈,我才可以面對他。他的臉色蒼白,眉宇間不確定的焦灼。我猜是為了小鷗的事。趁著孩子沒有注意,我小聲地說:「我已經不生氣了。你也別放心裡去。」
  
  他一愣,會過意來,才對我一笑。雖說和我有了默契,三個人用飯的時間,我們兩個大人都注視著竹珈,幾乎只同竹珈說話。好像他的存在,才讓我們暫時可以避風。

  但竹珈總要睡覺的,於是我們兩個,終於拖著步子往我的居所走。最近內侍們又生出了一種敏感,看了我們,就躲起來。可笑的是,看似沒有「別人」的東宮,只要我喊一聲,每個寂靜的角落裡都會冒出人來。

  從竹珈的住處到我的居所,要經過一條迴廊。即使裝飾有明璫翠玉,這古舊的走廊裡面還是陰氣沉沉。好像有著不知名的鬼怪,惡作劇的在燭光下面拉長影子,把你引向黑暗的盡頭。春夜裡,一陣大風吹過。附近的幾處燭火霎時熄滅,白色的羽紗無力的飄動。
  
  華鑑容爆發似的把我拉了過去,月色裡,我被他捲到了白色的帳幔裡面。他用力的吻著我,這裡是過道,東宮的男女內侍走出走進。所以,我格外吃驚。
 
  「這裡……不好……」我藉著他和我接吻的間隙說。

  「我……等不及……就是現在,現在。」他喃喃地說,一邊擁抱著我,一邊把手伸進我的衣服,滑到我的背部。

  他的衣袖裡面,似乎都散溢著馥鬱的芳香。他的嘴裡,也是好聞的氣味。那種青春鼎盛的味道,像是夏天的熱風,使我從膝蓋到大腿,都起了一種不知名的震顫。

  我並不想拒絕他,如果此刻燈火亮起來,提到下午的事件。不論是我,還是他,總會尷尬的。可是,就這樣緊密地抱著,如偷情的少男少女的狂吻,倒是產生了奇特的魔力。混沌中,華鑑容包裹著的妖嬈魅力打開了。他的眼睛,舌尖,手臂,無一不迸射出魔影。

  他終於放開了我,我們走出帳幔,四周靜悄悄的,可邁了幾步,剛才熄滅的蠟燭就都點上了。我對於內侍們的「得體」,忽然笑了出來。想必此刻的自己是臉紅著,我看了看華鑑容,他若無其事。但他修長的脖子,卻和喝醉了一樣泛著葡萄玉液的紅光。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拉住我的手腕,聲音更加透明,洪亮:「等著我,等我回來……」他的拇指按壓住我的脈搏。我的心跳更加厲害了。
  
  到了我的寢宮面前,他頓住了。他的眼睛亮閃閃的,笑了:「我一直……怕你不高興呢。既然你情緒好了,我就可以放心的走了。等著我,等我回來。」他重複了那句話,指頭離開我的手腕,遊戲般的跳到我的鼻尖。
  
  我看著他離去,但他的那種「魔影」卻還存在。晚上,睡到床上,只感覺他的影子化成了無數的眼睛,在天地之間看著我。我半解開白衣,讓肩膀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才抵禦住不知名的誘惑。倘若我和他是正式的夫婦,也許誘惑還沒有那麼強烈。他是故意的嗎?一定是。但我真的沒有一點羞惱。
  
  華鑑容走後,朝廷裡還是對行刺的事件議論紛紛。蔣源沒有審出頭緒。周遠薰卻甦醒了……
  
  我審視著面前的少年,剛才進入院子的時候,櫻花正在開放。絢麗的花瓣,也許如少年的美麗一樣,是虛幻的。周遠薰的臉色很紅,好像他不過是一個象牙的物體,中間有著烈火燃燒。齊潔不時的給他擦去傷口附近的汗水。周遠薰任由她擺佈,深陷的眼睛看著我。始終沒有開口。
  
  我問他:「還是很痛?」

  他搖頭,但眉頭皺得可憐。他已經不能算一個小孩了,可我見到了,總是覺得自己的母性自然的給他激發出來。

  我對齊潔使個眼色。拿過她手裡的絲帛。在水盆裡面斟了一把,水面上立刻出現了淡淡的血色。
  
  我靠近周遠薰,小心的用絲帛貼近他的胸口摩挲著。說:「忍著點吧。」
  
  於是他一點呻吟也沒有了。他的眼睛好像在看海市蜃樓。少年人的痴迷,溫柔,抑鬱。使我還是停下了手。
 
  我本來想要問他一些話,但我只是說:「遠薰,那天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我是想和你說個故事的。」
  
  他的嘴角一動,勉強的微笑。嗓音沙啞:「陛下,臣活過來了。難得陛下有空和臣在一起,現在請說吧。」他說話的時候,許是牽扯到傷口,肌肉神經質的抖動著,眉毛也是。更加類似個精緻的偶人。

  我說:「談到心魔。每個人要長大,都會經歷的。我十五六歲的時候,王覽給我講了個故事。說到有一個旅行者,深夜裡在山谷迷失。他又渴又累。夜色中,摸索到了一個水塘。他喜出望外,急忙去飲水。你猜怎麼樣呢?他喝到了平生最甘美的水。那個人帶著滿足和喜悅,睡去。 第二天清晨,他醒過來,又一次去喝那水。卻驚呆了。原來,清澈的水底,在曙光的映照下,有一具骷髏……」
  
  周遠薰半閉著眼睛,臉上有獨特的懶倦。他忽然微笑:「陛下,這個故事結束了?」
  
  我回答:「沒有。但是,王覽說。不同的人,對於故事的結局,是有不同的說法的。這就是人心。他還說,想通了這個故事,大概就沒有了心魔。」
  
  周遠薰不置可否,許久才說:「陛下你已經想通了?」

  我笑了笑:「沒有,也許我還是不成熟吧。我們一起去想,不好嗎?」

  說著,我把他扶起來,喂他喝水。他沉思著,沒有再開口。

  我一直等到他睡著,才離開。

  這天夜晚,星空朗照。華鑑容不在,我陡然警覺,最近已經習慣了他的陪伴。可是,趙靜之意外出現在了東宮。

  「靜之,你每次來,必定有話說。」我召見他,對他笑道。

  他抱著琴,酒渦很明顯,神清氣爽地說:「陛下,我想送你一曲。今夜必有流星。曲後我真是要說點話了。」

  我抬頭望天,哪有流星的影子?卻只是問:「你的東西,找到沒有?」

  他搖頭:「那個已經不重要了。我今天來,有比這重上百倍的事……」

  我望著他的琴,夜風裡面,銀色的琴絃和著星光,展現出絕妙的詩情。他的眼睛柔和注視著我。可他的瞳仁裡,卻不是我,只是反射出一種千萬美景調和的穩重的色調。如他,也有那麼看重的事嗎?那會是什麼?
  
  他已經坦然的盤腿坐下,指尖撥動,一陣絃歌旋起,預示著一個不同尋常的夜。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2:48 AM

第六十一章、流星樂魂

  幾枝海棠,嫣然含笑竹籬間。春風沉醉,初開的虞美人花也在靜靜聆聽。
  
  東宮臺上,隨著琴聲,似乎飛來五色的鳳凰。那彷彿來自太古的悠然聲響,旋轉出瀟湘水雲,描繪出草閣流春。閉上眼睛,我聽到了,聽到了隱士於竹林長嘯,龍王在東海狂吟。
  
  曲終,海棠花間,露水滴落。一瞬間,就是永恆的韻律。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趙靜之的琴聲,超越了一切的想像力。可是,面前的他,只是一個衣著樸素,面帶淺笑的青年。

  他的眸子本來是靈動的,可在這個夜晚,卻如鏡子一般,安寧到和琴曲一樣捉摸不透。
  
  「靜之,你說我的琴聲如何呢?」我問他。

  他微笑了,頭一回,流露出某種類似於靦腆的表情。眼看著他的臉頰升起了紅雲。我自問自答:「美則美矣,而未大焉。你恐怕也那麼想吧。」
  
  趙靜之認真的說:「是啊。但是,要得到大音,也就是做到『無我』。對於一個皇帝,也未必是好事。」
  
  「那麼你怎麼可以那麼無憂的彈奏呢?」我凝眸微笑。忽然覺得有點嫉妒他。他是遠離凡塵的人。就像貼著水面迅飛的薄雲,自由自在。
  
  趙靜之淡定的看著我,他的烏黑髮髻在月色下反射出淡黃色虞美人花的影子,好像多了一種幸福的光環。良久,他微微嘆息:「神慧,你有一雙最美麗的眼睛。你也有一顆聰明的心靈。可是,怎麼說呢。再清澈美妙的眸子,也未必可以看到曲子背後的靈魂吧……」
  
  他居然叫我的名字。奇怪的是,我覺得這種場合,那麼叫法,倒也恰如其分。趙靜之悠閒的推開琴,眼睛望著天際,溫和說道:「曲子後面,躲著靈魂。那是昏暗的,優美的。我是無憂之人嗎?怎麼可能呢?你不熟悉我。那麼你對於熟悉的人,就像太尉,他的曲子,你仔細聽過嗎?也並不是說男人更加瞭解男人。我只是想,如果太尉的樂魂都不能給神慧的眼睛看到。那麼我的故事,就非得自己說出來不可了。」
  
  我一愣,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提起華鑑容?難道這個來自北方的男子,可以聽懂鑑容的樂音?
  
  趙靜之從懷裡拿出一個荷包。那個荷包是用鹿皮縫製的,邊角已經磨得很光滑,可是卻不染灰塵。趙靜之的指頭比撫琴更為溫柔的摸了摸那個荷包,眼睛中已經看不到任何顏色。他說:「這件東西,請你為我保存吧。」
  
  我接過來,問:「你心愛的東西,為什麼不自己帶著呢?」

  趙靜之搖搖頭,苦澀的笑著:「因為我也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我的生命,如果碾碎了,和在北國的黃土沙漠中。並不可惜,但是,我無法容忍這件東西,沾上血污。」
  
  黑夜裡,我注視著,猜不透他。他的眼睛忽然一眨,指著遠處的天空說:「神慧,你看!」
  
  我抬起頭,銀色的流星緩緩滑過淡翠色的夜空。一道玄妙的弧線,在空中閃著寒光。好似天女滑落的銀釵,寂寞的落到幽暗之冥府。
  
  我情不自禁的讚嘆說:「真美!」

  回過頭,卻發現趙靜之的眼裡湧出了淚花。他的下顎頂著手指。我碰碰他的衣服:「靜之……」
  
  他忍耐著某種情緒,側面的線條和冰住了一般。換了好幾口氣,他說:「我也和你一樣,有過深愛的人呢。她,也像流星一樣,到另外的世界去了。」
  
  我的手鬆開了,他的荷包落到了我的裙子上面。我趕緊撿起來,這一次我很小心。
  
  霎時明白,這為什麼是他心愛的東西了。如果能夠聽到趙靜之心裡的琴聲,體會到他所說的幕後的靈魂,該是一種榮耀吧。
  
  「她算不上漂亮。如果和南北宮廷裡面的女孩子們相比,她就是名花譜外的石竹了。神慧,現在是四月,你的東宮不會種石竹那麼平常的花,是不是呢? 她也不是很聰明的。我教過她算術,她搞不明白。也想教她彈琴,她說,我只要聽你彈就好了。可我真喜歡她,就因為她善良。她總是受騙,可她怎麼說呢?人家對她好,她該對人家好。人家騙了她,那不是她的錯。她聽不懂曲子,可始終在用心體會。她喜歡我,因為看到我的心……」趙靜之的眼睛裡面含滿了淚水。他每提到那個「她」,就帶著一種我既陌生又熟諳的男子氣的溫柔。那和王覽稱我「慧慧」,或者鑑容叫我「阿福」,是相似的。男人們,個個不同。但某些時刻,他們驚人的酷似。

  我的心裡充滿了不確定的陰影,趙靜之,長久以來給我拉開的光亮幻像被打濕了。原來他並不適合更加華麗,更加戲劇化的情感。只是,如普通人一樣去戀愛。

  我對於他,已經如不存在一樣,面對著夜,他對著月影傾訴著:「女人只要真心的溫柔,對人懷有善意的同情心。比美貌,地位,任何東西都要可貴。我出生起,一直像是個命運擺佈的傀儡。在她之前,我從心底裡蔑視這個世界。可她死了以後……神慧你還記得南北和談的時候,我大病了一場嗎?我卻醒悟了。我托杜言麟送給你茶花種子的那天。我哭。因為我知道你的感受。可我看到這個世界的鮮花盛開,溫熱陽光,我想我們都應該更好的活著。珍惜這個世界,即使它殘酷。也感激每個愛自己的人,即使他沒有資格。你失去王覽,我失去了她,可人生還很長。回報他們只有好好的活,對嗎?」

  他說的話,每一句都很緩和,帶著胸腔裡的共鳴。我的眼睛看著空中,五星璀璨,隕落如雨。那些字眼交織著自然界的紅色,黃色,紫色的光芒。好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心鎖。我從來沒有覺得和一個朋友如此接近過。
  
  有的流星,如煙花,有的,如利劍,還有的,輕盈的青煙而已。可趙靜之的呼吸,他的話語,都是如水一般,流淌在我的腦海。我記起覽,他的價值,不是帶領我到了一個新的世界嗎?我的心,眼角,不由自主地湧起暖流。我說:「靜之,我是在努力呢。可是,你可以忘記你的她嗎?」
  
  趙靜之攥住了我的手,他的肩膀靠著我。說道:「神慧,人的一生,只可以愛一次嗎?譬如我,既然那麼熱愛生命。以後也許還會愛上別的女孩,也許會生兒育女,但我從來沒有遺忘過她。就如流星,擁有過,記住了,也就沒有遺憾了。」
  
  他英俊的臉上異常柔和明澈。笑了笑,他把肩膀借給我依靠:「我是沒有辦法,不然我也不願意把自己投入到未知的黑暗中去。如果我不掐住妖魔的喉嚨,那麼我為了生存所作的一切努力,或者她失去的生命,都毫無意義了。而你……」他的大手有力的握緊我的手。好像我們的心臟也通過這個聯結在一起。
  
  「你不一樣的。你至少還有著選擇,你是幸運的。有那樣的人守在你的身旁。我本不該對神慧,一個女皇的事情說什麼……但是,請你用心的去聽一聽別人曲子後面的聲音……」
  
  他的肩膀和他的琴聲不同,不是纖細的,而是一種男性粗糙的混重的存在。靠著他,漸漸的,我忘記了我是誰,也忘記了他是誰,我們沉浸於流星雨的奇特的美景。青春的生命,因為有了依靠,而變得踏實了。

  我沒有看他,和他說著話,眼淚一直默默在流。

  四天以後,趙靜之不告而別。我並不吃驚。因為,我記得那夜他的最後一句話:「神慧。我相信你。相信你會比我更加堅強,也會比我接近幸福。如果,不再見到我。當玄武的方向再次有流星如雨,請把我托給你的物件,和我趙靜之的琴。一起埋葬到開滿茶花的山谷。把墓碑朝向東方。那裡是沒有南北朝廷的國度,有著海洋,太陽,仙島的東方。」
  
  趙靜之對我,是一個過客,其實生命中大多數人。只是過客而已。我想,趙靜之把他珍視的東西托給我。一方面,我和他是琴瑟默契的朋友,另外一方面,我對他,也不過是個過客。即使那夜的身體那麼近,手握得那麼緊。我的世界,是他不會去融合的。



第六十二章、君影逐日

  燭光下,齊潔仔細的給我梳頭。我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過了二十歲,特別是最近的幾個月中,我的容貌變化了。就像是雨後的月亮,愈加清新美麗,每一寸肌膚,都在憧憬著什麼。
  
  十幾歲的時候,戀情是詩意的,帶著莫名的歡樂,伴隨著淡淡的哀傷。即使有些意識,自己也是模糊的。但到了二十多歲,愛情卻是冰裡的火,在壓抑的外表下劇烈的悶燒。哪怕佯裝冷靜,心裡仍然會感覺到痛苦。雖然我和鑑容尚沒有……。然而,在這些夜晚裡。我卻覺得他離開時的魔影無處不在,大膽而瘋狂的,催化著動物性的本能。

  趙靜之離開了,他是去北國了嗎?可他留下的話語卻一點點清晰起來。如同一場地震,我不得不面對自己。我是一個女皇,可我對於男人的世界。即使經歷過,還是似懂非懂的。難道世間的女子,都和我一樣嗎?
  
  看著比我年長的齊潔,她的手輕柔的穿過我的髮絲。不時把我掉落的頭髮俐落的藏於袖中。我忽然問:「齊潔,什麼叫做真心的溫柔?」
  
  齊潔觀察著我,微笑著,手裡的動作沒有停止:「陛下,這怎麼回答呢?奴婢是將門出身,從小舞蹈弄劍,至今尚是獨處,陛下可不是問錯人了?不過奴婢以為,溫柔是自然而然的。如果奴婢可以一字一句放在答案裡面,也就不是真的溫柔了。」

  我皺皺眉毛。我感覺過許多人的溫柔,可我算是溫柔嗎?擁有美貌,青春,天下,但我還是缺乏普通的女性的氣質。以前沒有意識到過,現在就更忐忑。
  
  那天夜晚,我想了許多的事情。我忽然記起來華鑑容十三四歲的時候,經常盯著太陽看。初升的紅日,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亮。直至日頭像火焰燃燒的冠冕。華鑑容比誰都堅持的要久。有一次,他對正在玩耍的我說:「阿福。我就是那麼做,才可以體會到正義。我雖然生長在宮廷中,就是要成為一個正直的男子漢。」他的眼睛,充滿了魅力,總是可以刺破人的皮膚一樣,是不是那時候吸收了太陽的光華呢?我不清楚,可我相信他。應該相信他。不是嗎?在複雜的迷宮中,我選了那樣一個人,他是當年逐日的少年。也是今日可以驅趕我四周陰影的男人吧?

  齊潔回到我的身邊,因為周遠薰拒絕她繼續照顧。齊潔說:「那個孩子說,雖然奴婢比他大幾歲。可平日裡相熟的人,那麼給他擦洗。實在太羞人了。」
  
  我想起周遠薰的面龐,還是相當稚嫩。齊潔沒有說錯,他是個孩子。我問:「他的情緒還好嗎?」
  
  齊潔茫然:「那天他睡著以後,陛下才離開的。我過了很久走過去,他的枕頭都哭濕了。也許,病痛的時候,誰都比較脆弱……」
  
  回憶那天和周遠薰的對話,我閉緊了嘴唇。這次他救駕有功,我如何賞賜呢?也許怎麼賞賜他都不見得高興,他要的,我不可以給。雖然傷好以後,他肯定還是一個溫順,謙恭的少年。可我對於他,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因為華鑑容不在,竹珈每日上午就到東宮自習。我很喜歡看他寫字。無論一天他學習多少東西,結束的時候,他總要書寫「正大光明」的大字三遍。他寫字的時候,全神貫注。寫完了,面對宣紙滿意的呼吸。他的清秀的嘴角總是像在微笑。可小臉上逐漸多了一種與年紀不稱的莊嚴。
  
  這一天,我悄悄的走到他的背後,迅速的伸手抽他手裡的毛筆。可是,他的小手裡的筆,紋絲不動。我笑了:「竹珈,這才可以寫好字呢?」
  
  他繼續運筆,眼中流瀉著澄澈的光芒。直到寫完,他才回頭叫我:「母親。」
  
  我拍拍他:「春日陽光好,我們母子出去逛逛,可好?」

  他抓住我的手。門外,是一片樹蔭,清爽的綠色無論對眼睛還是心情,都有種神妙的淨化。我看著我的孩子,他穿著白色的衣服,雙頰白裡透紅。黑亮眸子,在鳳眼眼梢閃動。好像這個美麗的孩子,就是一個帝國純潔的未來。太陽厲害,但竹珈沒有躲在綠影下,他邁了一步,眼睛對著白熾的陽光,長睫毛眨也不眨。他也喜歡注視太陽嗎?這個孩子,幸福的沐浴在日光下,面對強烈的照射,他毫無畏懼。

  「母親,仲父什麼時候回來?」他問。

  「還有三天呢。」我說。

  「我,一定要學會騎馬。那樣,仲父就可以和我一起去檢閱騎兵,很威風。」他帶著孩子氣的熱切說。眼睛還是盯著太陽。
  
  「你願意騎馬,我當然高興了。」我說,並不怎麼理解他的想法。

  他點頭:「我是太子呀,說話算話。」風吹起他的衣擺,他站的筆直。

  我有點觸動,剛要開口,陸凱通報,進京述職的揚州刺史張石峻等候覲見。我一笑,點點頭,對竹珈說:「你就在母親邊上吧。」
  
  張石峻好像比過去更加消瘦。他的衣領挺括,表情嚴肅。第一眼看到,覺得他標準是一個廟裡的孔夫子。他向我們下跪。竹珈坦蕩的注視他的脖子,剛才看著太陽的鳳目,有琥珀色的光斑閃耀。
  
  張石峻抬起頭以後,竹珈給了他一個從容的笑。他的笑,恬淡到不容忽視的莊嚴。才滿五歲的孩子,有著天生的高貴風度。我從旁看了,覺得今天陽光的確燦爛。

  「臣此次上京,主要是為了不久前的謀逆事件。」張石峻說,他沒有說下去。竹珈在場,我想他一定有些想單獨說的話。我對竹珈笑道:「太子不是想去看看周遠薰嗎?你叫齊潔帶你去。」
  
  竹珈點頭,齊潔過來,他走過張石峻的身邊,說了一句:「張大人,一路辛苦了。」張石峻還沒有抬頭,竹珈已經走開了。張石峻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有幾分欣喜,幾分忠誠,還有的是責任。
  
  我看到張石峻的表情,一瞬間很複雜。我說:「相王是太子的父親,太尉是太子的師傅。朕但願可以看到,這個孩子長大。」
  
  我溫和的笑著說:「不過,朝廷有大人這樣的柱石,問題也不大吧。」

  張石峻叩頭,朗聲說:「陛下,關於此次行刺。刑部負責,臣不該插嘴。可是,如果,幾天後供案出來。陛下處置,是否會為難?」
  
  我已經料到了張石峻的話,可我還是轉過臉去,似笑非笑:「你是什麼意思?」
 
  他回答:「此次行刺,兩個刺客都是禁軍的人。禁軍統帥是太尉華大人。從情理講,他是皇親國戚,為國事鞠躬盡瘁。但從法律上說,他有責任。臣在揚州年餘,也瞭解了一些士人的想法。陛下,人們都說,要動華太尉,比動一座山難多了。對於革新,如今的形勢,陛下不便直接聯絡軍隊,軍隊基本在太尉一人之手。年輕將領,對陛下,是尊敬。對太尉,是崇拜。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雖說軍政分離,可臣知道,太尉的親信,將軍龐顥最近一年幾乎把所轄軍隊的人事翻了一遍。不僅如此,軍隊的操練,過於頻繁。這個,太尉都仔細上奏過陛下?說到朝廷,這些年分成了三派,一派就是太尉黨,當年臣就上書過。可幾年過去,那些會集華府的少年,比如蔣源等,都成了一二品官員。加上新科進士,都等於是太尉的門生。另一派,是王黨,王家是太子外家,太子殿下是一切事情的擋箭牌,同太尉手下的少壯派競爭勢力,失敗的人,自然會到他們的對立面,就是尚書令的門下。第三派,中立。首推京兆尹王榕和御史大夫趙遜。這兩人,陛下向來親近。他們的態度是兩面不得罪,雖然盡職,可也沒有盡到臣子的責任。」
  
  我沈默著。我就知道他要說類似的話,這個書呆子,有時大膽到驚人。蔣源,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學會韜光養晦。可他,四十歲,仍有著直諫天子的勇氣。雖然,有的話很魯莽,可總比沒有人對我說,要好吧。

  我搖頭:「張石峻,你這麼說,朝廷沒有一個人可以相信了?」

  他的臉色發黑,我笑了笑:「你是清官,可你過於游離官僚的群體。有朕在,只不過得來眾人的疏遠,沒有朕,你如何保住自己太愛說話的腦袋?」
  
  他固執的挺著脖子:「臣不擔心。臣說的話,已經寫好一份,事先就派人送給了華太尉本人。」
  
  他的姿勢昂然,同這個環境比,與周圍斂聲靜氣的侍從們比,很可笑。可我看著他,真有點感動。這個時代,這樣的人,也不多了。
  
  我幾乎是讚賞地說:「真有你的,你也給了太尉一份嗎?其實,你還是不瞭解太尉。他是一個敢於直面太陽的人物,很早就這樣。南北和談的時候,因為太尉對你的評價高,朕才提拔了你。你不知道,是嗎?你做揚州刺史,還是因為太尉相信你。張石峻啊,你清廉,有才幹,剛正不阿。可你在遇到相王之前那麼些年,為什麼埋沒了?因為,你這個人,不適合官場。從皇帝的角度來說,你這樣的大臣當然好,可如果沒有強有力的保護,你不可能被如此任用。在相王以後,庇護你的人,就是華鑑容,你明白嗎?」

  他的額頭出汗了,他說:「所以,臣把自己要說的話,給了太尉看,臣問心無愧。」
  
  我又笑了:「我相信,太尉一定會為此欣賞你的。等著瞧好了。」

  我站起來,背對著他:「許多事情,朕也清楚,但有時,朕不得不那麼做。」
  
  他有點猶疑:「陛下,其實,臣……有的事……」

  我打斷了他,回頭正視他:「有的事情,是朕私人的。朕的心裡面,有尺度,有界限。你們,就不該說出來。至於有些話,讓後人去評說吧……」
 
  第二天,我帶著竹珈和一些親信,出發到郊外的華林園。華林上苑,春日牡丹,為南朝一景。前幾年的春天,我也不願意去湊那個雅興。今年,東宮發生刺殺事件,各人都心有餘悸,我不得不借助於盛開的花朵,來消除人們心裡面的霜凍了。

  到達上苑,已經過了黃昏。過了晚飯,我到了一個書閣。書閣外面,是紅葉的屏障,如果隔著窗子眺望,可以看到飼養著鯉魚的池塘。靜謐之地,唯一的動態,是一個人工的瀑布。隨著水流傾洩,鮮紅的花瓣就會浮到池塘的中間。
  
  我們小時候,全家到此來賞花。這個書閣,是我和鑑容的「秘密地點」之一。有一次,他居然跳到水裡,捉了一條金色的鯉魚。滿身濕透,他笑著對我說:「阿福,怎麼樣?」我被他的樣子逗得直樂。他用手掌抹了一把臉,把魚放回水裡,當時,他的聲音,近乎透明:「算了,魚兒。離不開水。」

  我在書閣裡面閱讀奏摺,絕對是個錯誤。因為,幾個時辰過去。想到的全部是和政治無關的事情。最後我拿起來華鑑容的來信。他的字跡,和他本人一樣,不同時候看,神韻是變化的。他寫的信裡,談到了騎兵軍隊的情況,軍官們的人品,可字裡行間格外乾巴巴的。華鑑容少年時代,寫信相當風雅,和他給世人留下的美輪美奐的形象相配。可這十年,他的信完全就是格式的公文。好像在這方面的才能退化了。

  我放下他的信,意外的發現,在紙張的背面,是一些劃痕。我好奇的對月勾勒,那居然是四個字:「歸心似箭」。他為什麼不用黑色的墨來書寫呢?為什麼不讓我知道?

  在同一時刻,我聽到上苑的西山,傳來了一陣笛子的樂聲。我好像在哪裡聽過的旋律?不知不覺,我來到屋外。天空,帶著雲母薄片那樣的彩雲,月亮下面的星星也在出神。我思索著,分辨著,那個聲音,使我的心顫抖了。一瞬間,六月的熱火,打擊著這個世界。我相信。這個時候,失去翅膀的鳥也會飛翔,盲人也可以看到光明。是他,是他!那笛子,吹奏的是他的心聲,也是我的歌聲。
  
  我順著聲音,一路跑去。漫山的牡丹花,在夜風裡面,起了一陣陣波浪。華鑑容的身影,融合在這個花的海洋中。他如同透過冰層的朝霞,照亮了每一個黑暗的角落。驟然,他停下了。他發現了我。

  我們倆倆相望。於是,他對我笑,一道無形的彩虹,躍過花海,成了我們之間的橋樑。那個逐日的少年,所吸取的太陽的光華,全在他的明亮眼睛裡。
  
  我痴痴的望著那一頭的他。他開口了:「我想你,所以,我回來了。」

  日之光華,變成了無數的魔影。

  他——回來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2:51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4-15 02:52 AM 編輯

第六十三章、花海沉淪

  春天的夜晚,濃郁的芬芳。我在這頭,他在那邊。如果時光倒流,他還是那個天真驕傲的金魚,我也是不解愁滋味的阿福。然而,我們都不復是我們記憶中的。只是隔著花海,我卻無法挪步。眼淚不斷泌上睫毛,我都快要看不清楚他了。我搖搖頭,不爭氣的淚水卻流到我的舌頭上。鹹的,就像生活本身。可我真的,不願意在幻夢般的月光下面,再失去一個男人……
  
  忽然,他大步走過來,一雙有力的手臂,把我攔腰抱了起來。他以舌尖撬開我的嘴唇,故意的痴纏著我的舌頭。他把所有的力量都融化在肢體的接觸中。我無法呼吸,只好昏沉沉的攀著他。熱吻如同雨點一樣落在我的臉,脖子上和頭髮上。我的眼淚也跟著男子的熱氣昇華了。我的雙目,像洗淨後的水晶。透過那層剔透,我仰頭看到,深藍色的天幕。絲絨一般,神秘的美。他的嘴唇,要比絲絨更加美妙。在他的手臂裡,我的大地,都開始移動。天際泛著銀光的藍色,如同我裸露的皮膚上的絲絨觸感,不斷的滑動著。滑向世界的另一邊——大海的深處。
  
  他抱著我,穿過牡丹花從,靴子踩過的地方,發出花莖脆弱段折的聲響。我不知所措,確切說是無法思考,任由他把我抱進了山間供帝王小憩的屋子。
  
  水晶沙帳,鴛鴦雲錦。玉爐之內,香火幾乎要熄滅。

  然而,我的身體卻和著了火一樣。我覺得,從身體裡面迸發出一種萌動。這種萌動使我的身體變得異常柔軟,在他的臂彎裡,水銀般任由他鑄型。但我殘存的意識又讓我推拒著異性的身體。他的左臂箍得死死的,右手急速得擼過我的頭髮和袍服。拉扯中,我的外袍被他甩到底上,頭髮也在狂亂的親吻中披散開來,髮絲隔著我貼身的單衣,刺得我難受。他的唇,根本不給我餘地,男性樹木般紮實的香味充滿了我的唇齒。我透不過氣,無意識的,捶打他的胸膛。許久,他的嘴唇暫時離開。我才得到了大口吸氣的機會,我張開嘴,發出了一聲泣音。
  
  驀然,他停了下來,彈開了身體。我就從他的手臂裡重重的跌落到了床上。背部碰到冰冷的緞子,有一種隱痛。月光中,他不斷喘息著,黑色衣服襯著他玉色的臉。活像是只受了傷害的美麗野獸。他璀璨的眼睛中,透著慾望的火焰,熾熱的後面,瞳孔的中心,則是一種迷惘,一個小男孩才會有的表情。他一動不動,坐在床邊,和我對峙著。他甩著頭,竭力要使自己冷卻。但是,他的靜止,都充滿著征服者的張力。這並不是一種對立,倒可以算是在彼此笨拙的誘惑。
  
  我的身上,還帶著他留給我的溫熱與刺激的感受。剛開始沒有抗拒他,為什麼現在我到了這裡,拒絕他?依稀間,那血色芍藥,那水晶燈,那同舟共濟浮現,剛才的笛聲,更如魔音混亂了我可笑的理智。我心裡嘆了口氣,終於癱軟下來。靜夜,我對他伸出手,那是一個無言的邀請。
  
  這個動作,使他徹底的瘋狂了。他的手掌粗野的滑進了我的內衣。他的掌心,一定長著幾個薄繭,粗糲的摩過我的皮膚,在我的胸房上引起了奇特的顫慄。隨後,他脫掉自己的衣服,和他的激動相比,他脫衣時,真是漫不經心的。他的頎長的身體,面對著我。肌肉上面閃著晃眼的陽光,像是月之海洋裡金色的貝殼。這個男人,優雅,雄健,毫不失卻彈性與力量。我看著,居然忘記了羞慚。重新靠近了我,他的表情特別的嚴肅。擺弄個人偶似的,他把我蜷縮起來的身體橫置於膝蓋上,纖長的手指,不容置疑的來攻陷我僅存的防線。那單衣有好些絲結,他一時解不開。我心跳著,他的指尖與那些絲結糾纏,碰到我的腰眼和腋下,帶著力度的溫熱,使我那處的血脈和溪流一般湍急。終於,魔力的手指厭倦了繁瑣,他急躁的悶哼了一聲,索性撕開了我的單衣。白色絲衣,如盛開的曇花,分成幾瓣。花瓣打開以後。我和他,都赤裸著。因為毫無保留的肌膚相親,也就無所謂俗世的一切了。
  
  我被他的膝蓋頂著,他像是要把我和他合成一團,揉搓著我的身體。他的嘴唇,是濡濕的,順著我的唇線,如同畫扇子一樣的迂迴碾過。情不自禁,我也開始回吻他。當我們接吻的時候,我的眼睛裡又充滿了淚水。他的面龐,就模糊了。灼人的目光下,我合上眼皮。與此同時,我的腦海裡展開了一把美妙的空白的扇子。我等待著,幾乎是渴望的。由他來主宰一切。

  過了片刻,他壓到在我的身體上,霸道的舔咬吮吸著。以至於我更快的沉淪下去。雖然閉著眼睛,我知道,我的每條曲線都在愉悅的起伏著,落在他的眼裡,出賣了我自己,這就是——慾望。
  
  身體寂寞得太久,連反應都顯得生澀。可是逐漸的,在他的撩撥下,慾望的洪水如突破閘門一樣傾洩。我開始大聲的呻吟著,迎合著他,扭動著身體。
  
  白雲翻滾的幻境。海上的暴風雨中,一葉小舟,承受著浪頭猛烈的撞擊。一方面肉體不適應,是尖銳的苦澀的疼,另一方面,則是海上行舟,久旱逢甘霖的欣喜。深邃的感動,隨著男人有力的動作,慢慢從盤穀的混沌中甦醒。我要他!他在我的身體裡,那麼美好而且雄壯。我吟哦著,抱著他,渾然忘我。甜美的記憶回來了,肉體的需索中,在我的靈魂深處,有什麼破土而出,在我乾燥的喉舌裡,迫不及待的尋找著出口。在他釋放的霎那,我在心裡,居然叫喊起來:「覽……覽……」。
  
  天崩地裂,電光火石。我的心靈劇烈的跳動,那個名字,就是我記憶最深處的嗎? 他在我的身體上明顯的僵硬了一瞬。
  
  他聽到什麼了嗎?我極其尷尬,幾乎如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慌張。我只是,只是習慣了那些記憶。我明明是知道,此夜我和誰在一起。我也很明白,我現在要的是鑑容!為了我自己,為了鑑容,我都快要哭了……

  可是,很快,他微微抬起了身體,把手輕輕的滑到我臉上,捧住我的面孔。和剛剛全然不同的,他溫柔的吻住了我的嘴唇,小心的掃過我的齒齦和舌頭。長久的吻後,他的手掌撫弄著我的脖子下面的谷地,稍稍突出的鎖骨。翻過我的身體,他順著我背部的凹線,吮吸著。在柔情的安慰下,我開始放鬆了,呼吸開始加快,轉身拉近他,感覺他那堅實的胸抵著我的柔軟,修長的大腿岔開了我的腿。他的腿根處,青春的脈搏在跳動著,強力打擊了我的脆弱。我們還是年輕,所以,無法克制。
  
  這一次,我聽憑自己徹底的淪陷,再一次,跟著他在情慾的花園裡墜落。抓緊了他的背部,我一邊發出為享樂所破碎的低吟,一邊為自己不受控制的蕩冶而哭泣。
  
  漸漸的,我們一起漂浮了起來。那是門外的牡丹花海嗎?無數的血紅色,藍紫色,淺粉色的花朵,在炫目的陽光下和著露水,競相鬥妍。衝擊著我所有的感官。地平線的深處,掀起狂亂的風暴,捲著花瓣。在我的視線裡面,妖豔的牡丹花,成了一個個帶著金輝的色彩的圓點。一道銀白色的彩虹下 ,我為花海迷途。我要追逐什麼?怎麼也記不起來了。我的身體,只有一種充實感和重量感。為此吸引,迷路的我,沒有失望,寒冷,孤獨,相反的,某一個頂點,我前所未有的滿足,溫暖,舒服。異香一片來自天上。風雨中的小舟,好像最終停泊了下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每一個手指,每一個關節才恢復了知覺。一絲不掛的我,睡在他的懷抱裡,臉上發燙,耳膜還在餘震。他和我又擁吻在一起,青年男女胸部的相觸,溫馨極了,甚至超過了剛才的狂歡。我確實累了,靠著他的胸膛,我安心的睡去。
  
  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我抬起臉,就看見了鑑容的黑眼睛。我對他笑了笑:「你不睡嗎?」因為帶著慵懶與撒嬌,這句話和帳子裡的空氣,一樣的曖昧。
  
  「我,捨不得……捨不得睡著。」他柔聲說,眼睛如鑽石,閃閃發光。我想,這是他激情前後的第一句話呢。

  「阿福。」他喚我,如同孩提時代,那麼親熱。餘韻裡,才展現出男人的深沉。光是這個呼喚,我就肯定,什麼都是值得的。
  
  我的眼睛,又開始潮濕,我應該叫他金魚,我怎麼可能忘記?但是,那樣的歡好之後,這個稱呼對我,倒有些……。我叫不出口來。我勾住他的脖子,叫他:「容。」我把臉貼近他的肩膀,戲謔似地咬了他一口。

  他似乎在笑。

  我的心裡,湧出了奇特的酸楚:過去,我叫王覽「覽」,如今叫他「容」。可是,前半個夜晚的癲狂歡好中,有了某個不完美的細節。我是無心,對於那麼驕傲的他,如果聽見了,可能是永恆的遺憾。我詢問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面是恬淡的深切的幸福。回憶起第二次他的溫存。他一定是沒有聽見的!是我多心了。
  
  雖然這樣想,我對著鑑容,還是有點內疚。只好把內疚隱藏在心底。我撫慰似的去琢相容的脖子。摸著他的臉頰,體會到他是那麼的好。動情的感受,在我的腦髓裡面漾溢。我很輕聲的告訴他:「容,我的容,你真好。真的……很好。」他反覆的用嘴唇摩擦著我的耳廓,對小孩子一樣哄著我,動作甜蜜。
  
  忽然,有什麼晃動的聲響。

  我不禁想起來什麼,掙脫他的懷抱,我半坐起來,脫口而出:「齊潔?」
  
  門打開了,隔著薄如蟬翼的紗帳,我的女侍,窈窕的身影出現了:「陛下,奴婢在。」她垂著頭,不用想也猜出了她的臉紅。
  
  明知道她什麼都盡收眼底,鑑容和我,還是不約而同的用絲被遮蓋著光裸的身軀。
  
  她似乎十分害羞,低著頭。嘴裡說話,反而和平時一樣鎮定:「陛下,大人,還早呢,歇著吧。奴婢,在門外走廊裡,伺候著。」
  
  她欠了欠身,「吱呀」,關上了門。

  鑑容露出了潔白的牙齒,笑著說:「她,昨晚在你後面嗎?我……都沒有看到。」
  
  我回答:「是啊。她伴著我在書閣的。後來聽到你吹笛,我跑來……幾乎忘記了。」
  
  鑑容伸出手掌,開玩笑的扭了一下我的鼻子,他帶著愛憐的口氣,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的傻阿福,粗心呢……」
  
  我也不管,齊潔知道了。那又怎麼樣?有了這個開頭,以後,所有的人都會知道。我重新躺了下去:「讓我睡吧,容……,希望我們,一直這樣睡下去就好了。」
  
  容只是長出了口氣,什麼都沒有說。他把我抱在懷裡,拍著我的肩膀。

  這一次,我很快入睡,睡得很香。

  我再次醒來,鑑容還是張開著眼睛。

  「容。」我睡眼惺忪,對他微笑了。雖然不習慣他的目光,但我卻坦然的接受他的氣息。我在繈褓中就熟悉的氣息。
  
  他斂眉含笑,點了我的唇一下,語氣卻似在嘆息:「你呀,為什麼要醒過來?」
  
  我不太瞭解他說什麼。其實,昨夜我聽到他的笛聲開始,意識就一直是迷糊的,渙散的。好像是有些事情必須要我思考,但我就是放縱自己,不去理會。
  
  我們默默的對視著,因為彼此的徹底擁有,我的眼裡,他,煥然一新。

  他摟著我,眼睛裡面越發的晶瑩。我想說些話,可他用手堵住我的嘴。此刻,我的每寸都屬於他。他選擇無聲,我也就安靜了。
  
  良久。

  門外,還是多出了一個急促的腳步。開始很快,突然,莽撞的停下。清晨的微風呢喃,我們聽到了齊潔在小聲說話,似乎在阻止。
  
  來人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聽到,齊潔驚訝的抽了一口氣。

  我和鑑容立刻交換了眼色。他的手在我腰間一用力,已經離開。是出什麼事情了嗎?我穿起衣服,撥開了帳子。
  
  頓時,拂曉的亮色劃破了歡情之暗夜。



第六十四章、干戈再起

  在我打開門之前,我和鑑容不約而同的伸出了手。他和我十指緊扣,他的眼角洋溢著堅定的光芒。那種前所未有的,日出一般的明亮,超越肉體和靈魂,甚至分離出他的身體,獨立而永恆,在我的天際熠熠生輝。

  雖然鮮花盛開,但春晨的寒風仍然毫不留情。我任由風托起我的髮絲和裙襬。總管陸凱跪在我的面前,他的手裡,是一份繫著火紅色繩子的告急文書。
  
  「陛下,來自邊疆。」他說。雖然是個宦官,可這一次他說話特別有力。
  
  我還沒有看,已經明白了大半:北朝對我國開戰了!趙靜之離開的時候,南北開戰不過是我腦海裡面流星般的念頭,現在,這個念頭變成了現實。
  
  我搶過那份文書,仔細的看了一遍。北朝軍隊已經封閉了邊境。昨夜,四鎮之一的壽陽府,首先受到攻擊。如今雙方相持,其他三府:護南府,山東府,定安府也面臨攻擊的威脅,只能以部分兵力援助。
  
  「果然來了。」華鑑容說。他對我笑了一笑:「這一天還是來了。」

  「去準備,朕馬上要回宮城。」我對陸凱說。出了那麼大的事情,我的語氣反而很平靜。連我自己都有些奇怪。

  陸凱大聲答應著跑開了。我自覺頭髮淩亂。此時已經天亮,我不能這樣下山。我對齊潔說:「你來給我梳頭。」

  乘著齊潔給我梳頭的功夫,我整理了一下心緒。與北朝開戰,是最近幾年我隨時想到的局面。在各方面,我們都作了準備。好比一根弓弦,繃緊的時間過長,真的要射箭的時候,我已經失去了擔心,焦慮,憤慨之類個人的情緒。留下的,只有一種莫名的興奮。

  梳頭髮,彷彿是一個漫長的儀式。我看著鏡子中的年輕女子,重新變成頭髮一絲不亂的標緻模樣。這個女子,就是一個要和他人涿鹿天下的君王嗎?不是懷疑,只是好笑。因為即使經歷過那麼多,我的骨子裡面,仍然浸透著南朝人愛好風雅的溫和氣息。對於北帝的擴張和侵略,我自幼都沒有概念。太平書閣昨晚上一定給我了最早的消息。可是,我當時正沉湎於花的迷夢中不能自拔。這一切發生在我的身心都為第二個春天喚醒的時候。多麼諷刺而殘酷的人生啊!
  
  我再次走出屋子的時候,鑑容正面對著牡丹花叢,他的眉宇之間增添了凜然的氣概。但他的嘴角,浮現著一絲傷感而輕蔑的笑容。他和我一樣想法嗎?
  
  我走到他的身邊,挨著他的肩膀。太陽升起,如同一輪白金,燃燒於雲層之上。鑑容忽然抬起眼睛,拉住我的手。與我的視線相遇的時候,他的眸子,又閃過那道澄澈而激情的光。我頓時受到了鼓舞。

  他的聲音像是大地的深處一樣:「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阿福,我真的不算個智者,也沒有那麼覽那麼仁慈。但是,我,絕對不缺少勇氣。」
  
  我握緊他的手,笑了:「我,幸好我有你,只有你……」

  事發倉促,但群臣的面色都還算安定。位於金殿,我環顧他們。文官中,王琪面無表情,凝神靜氣。蔣源顏色發紅,目光炯炯。一干武將,儘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我忽然記起來一句話,和平時代是武將的悲哀。也許,戰爭才可以給他們一些契機。

  「北朝背信棄義,率先侵犯南北邊界。如今,進攻壽陽。不過是個試探。緊接著,他們全軍壓下,就是一場場硬仗。臣請陛下,以揚州將軍龐顥為先鋒,支援邊塞。京城各將軍,整裝待發。」華鑑容說著,冷靜的掃視著所有人。
  
  「為什麼非要龐顥為先鋒呢?揚州,素來為京師衛戍。龐顥的職責,就是守衛京畿。雖然他善戰,但京師的御林軍中,也有不少可以匹敵的將領。太尉公年少氣盛,可能就不太重視老將了吧?」王琪悠悠的說。

  「那麼,王大人以為何人合適?」華鑑容沒有動怒,懇切地問。

  王琪說:「我覺得,衛將軍柳曇才可擔此重任。」王琪說出來柳曇,群臣中立刻有人點頭附和。
  
  我思索著,柳曇與龐顥。一個年輕,一個年老,說起資歷和經驗。龐顥確實比不上柳曇。可是,柳曇上次跟隨父皇北伐,不但無功。而且還因為對待俘虜過於嚴酷,而受到了暗地的譴責。柳曇,祖母為皇室郡主。所以,同我也有親戚關係。大敵當前,群臣爭議,是正常的。眾所周知,王琪和柳曇說不上和睦,他的推薦也不算徇私。但龐顥就不同,誰都知道他是華鑑容的親信。這前鋒,關係重大,雖說危險,也可能搶到頭功。我看了看鑑容,他的兩道黑眉毛彎成了弓形,他——確實不便於馬上駁斥王琪。

  可他還是說話了:「王大人,正因為龐顥在揚州,手握揚州軍隊。平日裡演練頗多,才要用他。他是年輕,作為先鋒,青年的銳氣也不算劣勢。柳將軍,責任也重很大,衛戍首都,並不容易。而且,上次的謀刺,說明首都乃至皇宮也並不安全。我掌管軍事已經幾年,其中的原委,也要清楚一些。」
  
  王琪微微一笑:「所謂謀刺,目前已經知道,由禁軍軍人而起。太尉難辭其咎。戰事當前,也可暫且不論。但年輕人有銳氣,臣不敢苟同。難道,太尉忘記了長平之戰?趙國捨棄老將廉頗,取了孺子趙括,如何?」

  鑑容搖搖頭,微笑著:「王大人,今天的南北,並不是那時的秦趙。還未出師,就說起長平之戰,不是很不吉利?大人乃飽學之士,自然也知道,龐顥決不是紙上談兵之人。我,向來與龐顥交好。現在形式危急,龐顥也許並不是最合適的,但只有他,適合當個先鋒。我舉薦他,自然會負責。他若有罪,我也不會推諉。王大人,不必費心。」

  我的心,磕碰了一下似的。王琪不再說話。我對他點了點頭。說道:「那麼就以龐顥為先鋒,揚州,現有軍二十萬。准龐顥帶一辦。另一半,由偏將代理,協同張石峻大人衛戍。」
  
  我和鑑容交換了目光,又繼續說:「現在商談對策過於匆忙。大家還可以想想。上書朕或者太尉都可以。從即日起,各州每五丁抽徵發一人。百官俸祿減三分之一,朕的內用減去一半,充作軍用。非常時期,上下一心,同仇敵愾,那麼,破敵才會有望。」我的最後一句話加重了語氣,也並不是特意說給哪個人聽的。
  
  散朝的時候,我看到鑑容對著王琪微微低頭,讓他先走過。鑑容的神態,相當的謙恭。
  
  午膳的時候,我對鑑容嘆道:「你何必把事情都攬到自己的頭上?勝敗,本來是普通事。你那麼一說,我倒覺得太重了。」
  
  鑑容正色說:「推薦有誤。當然是要承擔責任。我,怎麼說都是臣子。龐顥此去,很有可能會小勝。但北朝的大軍,恐怕接著就會來。那時候,龐顥一人,絕對無法應付。我們,必須壓上全軍和他們決戰,拚個你死我活。無論勝負,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我放下筷子:「這種戰爭,對百姓有什麼意義呢?南北對峙那麼些年了,就是為了征服天下的野心吧?他的父親,要比他英明的多,也沒有南伐。這幾年,北帝濫殺無辜,荒淫失道。早就喪失人心。為什麼,還要動武?杜延麟這樣的人,也應該會勸諫吧。」

  華鑑容忽然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他自言自語,過了一會兒,回眸說:「那也不一定。北朝的事情,也許複雜的超乎我們的想像。現在你我如何揣測,都是沒有意思的。結局,總會來。」
  
  當夜幕再次降臨的時候,我和他還在東宮議事。戰爭,有各種可能。鑑容也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他指著桌面的地圖,嚴肅的對我說:「最後的防線,就是長江天險。自古以來,長江天險都被利用。當然,有些時候,由於內部的分歧,而降低了長江的威力。」他苦笑著把我摟到懷抱裡:「我,也不算得人心。尚書令,始終與我為難。我都不記得是何時開始的了……。很多年前,我和覽兩人作詩,請他去評判。那時候,我一個活潑的少年,都很是羨慕他的清閒雅緻。真沒有想到,彼此有今天。變化的,是人的心。也不能光怪他,我,也是身不由己的一個呢。」

  我靠著他:「容,對我的心是不變的,對嗎?」

  他沒有回話,手指不斷的撫摸著我的臉蛋。嘆了口氣,說:「嗯。但我遇上你,就犯傻。也許有一天,連你也會恨我有這樣一顆心。」
  
  「不會的。」我貼在他的心口:「我總是記著,你的心跳。此刻,我們在一起相守。」
  
  他忍不住低頭吻了我。熟悉的香味,隨著夜裡的濕氣,浸透骨髓。我靠近他的耳朵,小聲說:「你不要走了。今夜開始,你就住在東宮的南閣,好嗎?」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臉紅了,但是面對他的目光,我偏過臉,更加輕聲地說:「我,也搬到南閣來……」我那麼說,是經過考慮的。我願意和鑑容在一起,只是,無法在我居住多年的寢宮。我知道,鑑容一定會理解。

  果然,他理解。嚴肅了一整天,他的臉上重新有了那種普通男人的幸福。他親了一下我的脖子。溫柔的說:「我,一直在等待北帝的開戰。但真的開始了,我不得不說。真不是時候……」他說的很軟膩,帶著一點點甜蜜。我的臉開始發燒了。

  第二夜,要比希冀的,更為美好。那個男人,真是有魔力,在他的懷裡,可以忘記了一切,甚至忘記我是誰。和他在一起,世界好像永遠都沒有盡頭,有的,只是新奇與熱情的起點。一個陀螺,旋轉的纏綿,縱情的歡愉,無休無止,戰爭,政治,都被排除,在原始的中心,只對「愛」,有著吸引力。

  半夜,我醒了過來,清冷的月色,穿過薄透的絲帳撒到我們的肩膀。這次換我睡不著了。在千里之外,就是血肉橫飛的戰場。可我的身體裡,卻流動著迷戀以後的快意……

  過了很久,鑑容動了一下。緩緩的,他的手指滑過我的面龐,到我的腰間。從背後抱住了我。我以為他還是半夢半醒,就一動也不敢動。我記得昨夜,他都沒有闔眼。

  可是,他卻說了一句話,我實在分辨不出是不是夢話。是對我說的,還是對他自己說的。
  
  靜夜裡,他說道:「她是個皇帝啊,我有多疼愛她,難道老天爺竟然讓她和我一樣,都做棋子不成?」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2:53 AM

第六十五章、前路荊棘

  一年四季,我最憎恨初夏。似熱,又非大熱。宮殿裡面,本來就因厚重顯得沉悶。到了此時,壓抑的感覺就更厲害。戰事紛擾,已經月餘。我藉著鑑容去兵部的空隙,去南宮沐浴。
  
  通過黃金的龍頭,淡碧色的溫泉水不斷地注入池中。水汽蒸騰,似乎人生的輪迴也就在水的韻律裡面。泡的時間久了,我的眼睛裡面,漸漸產生了虛幻的場面。朦朧間,彷彿看到矢如飛雨,屍堆如山,烈火燃燒,將士血刃。
  
  我回了神,剛才的構想,真是可怕。對韋娘說:「北朝圍攻壽陽已經四十天了。」
  
  韋娘一般不會對軍事發表看法,但這次她說:「不錯。這幾日龐顥將軍與北朝軍隊在壽陽野外激戰,恐怕是很慘烈的。即使北朝退兵,後面必定是大軍壓上。」

  我出了浴池,韋娘親自拿出絲帛,為我擦乾。我一挺起身,晶瑩的水珠順著滑膩的肌膚流下腳裸。炫耀著青春的美麗。我拋開多日的煩惱,對著韋娘得意的一笑。韋娘皺了雙眉,輕聲咕噥說:「真是年青,都不知道節制。」
  
  我低下頭,裝作沒有聽懂。她卻繼續說:「陛下,預備怎麼辦呢?」

  我詫異的看她一眼。她嘆息,說:「陛下有沒有考慮過,你們這樣下去,陛下很可能會有孕的。陛下,想不想要新的孩子?」
  
  我沈默著,穿上白色的絲裙。韋娘看著池水,毫無表情,慢慢的說:「如果不要,現在開始,就應該服用太醫令秘製的麝香丸。陛下不說,他也不會知道。如果要,那麼是最好的。只是,後面有一系列的情況發生,陛下請做好心理準備。這種話,我本不該提醒你。但最近,邊疆烽火,陛下政務繁忙。我不得不說,在皇家,就是如此,你不是選擇無情,就是面對無奈。」

  我的心一驚。不是不知道,只是不願意去想。此刻,我才意識到自己的不成熟,小女孩的無措回覆到我的身上。我咬著嘴唇,說:「我不能……不能服用藥丸……,這樣,我會為純粹的情慾,感到卑鄙……」我說不下去。茫然的望著韋娘,她的瞳孔放大了,嘴角抽搐出一個笑容:「好。那麼就讓上天決定吧。」
  
  我還想說話,齊潔已經閃進了帷幕,她的腳步很快,地上又滑。「陛下,陛下……」她叫著,居然跌了跤。我和韋娘同時驚呼出聲,可齊潔馬上跳了起來,臉上還帶著笑:「陛下,北朝退兵了!龐顥將軍打勝了。」

  這可是個好消息。雖然大規模的戰爭還沒有開始,但龐顥的出師大捷絕對可以鼓舞全國軍民的士氣。我一高興,問齊潔:「太尉大人在哪裡?」
  
  「大人已經回了東宮,等候著陛下。」

  我三步並作兩步出了南宮,心裡踏實多了。

  看到鑑容,就又踏實幾分。他笑著說:「趕著回來的嗎?又出一身汗。」我察覺他雖然在笑,但神色有些不安。

  「龐顥軍勝了,殺死了北軍一萬多人。北軍的統帥,言熹,也為亂兵所殺。」

  鑑容平靜的報告著,他抬頭,看了看落日:「言熹,是言太后的弟弟。也就是,北帝的舅舅。」
  
  我拉住他的胳膊,說:「言熹的戰死,倒是出乎意料。但是,不管他怎樣。北帝的都不會善罷甘休。龐顥打仗漂亮,保住了壽陽。至少,我們贏了一個回合。」
  
  鑑容把我擁抱在懷裡:「是啊。我們還是可以慶祝一下。」他撥開我還潮濕的頭髮,湊近我說:「壽陽被圍四十日,沒有一天,你是專心的。作為補償,今天,你要聽我的話。」
  
  我臉熱了,啐了他一口:「你這個人……」

  他笑顏逐開:「我還沒有說完,我只是想請你和我去看一樣東西。」不由分說,他拉著我就往昭陽殿去。

  因為戰事,我提倡節省。偌大的昭陽殿,不過就點著幾盞銀燈。夏夜清芬,流螢忽明忽滅,鑑容面色皎然,似乎他的來臨,才催開了千百枝夜來香。格外的安靜,於時局很不協調。但卻令我們沉醉。

  「這就是昭陽殿,留下我們的痛與愛的地方。我知道,你現在不大願意來這裡。可是……」他一指角落裡。我看到,那兩棵百年的蘇鐵樹,竟然同時開花了!
  
  銀色月光,金黃色的花朵如同攢玉,鐵樹開花,本是稀奇。難得雌雄兩株,齊頭並進。我忍不住歡喜,讚嘆說:「太好了。上次開花,是我五歲的時候呢。而且,只是開了一半。」
  
  鑑容凝視我,說道:「對啊。那時候,我抱著你看的呢。你還說什麼,以後我們結婚的時候,兩棵一定會一起開花。」
  
  我微笑著說:「我那麼說了嗎?我還真是不知羞。」鑑容搖頭,把我的兩手合到一塊兒,伸到他的唇上,吻著。

  他說:「你年紀太小了。可我對那些事記得很清楚。舅舅對我說,之所以當初要種植兩棵鐵樹,就是寓意成雙成對,希望昭陽殿裡的孩子都可以不要孤獨一生。我……等待了許多年,看到了再次開花。也算是可貴。」
  
  我靜靜地聽他說完。就解下腰間一根絲帶。走過去,在兩棵樹上打了一個菱形的同心結。翠玉花萼,紫色的花潔,分外醒目。他的眸子,是流動的水銀上面黑色的太陽。我看了他一眼,暗自下了決心。

  「容,這裡開了幾朵花?」我拉著他問。

  他不明所以,數了數:「一共二十二朵。和我的阿福年紀一樣。」

  「是嗎?」我點點頭,貼著他的耳朵說:「容,花開那麼多朵。阿福的願望只有一個,我想給你生一個孩子。鐵樹也能開花,我們一定會有的。讓孩子,去和竹珈作伴。」

  他說不出話,只是低頭,熱烈的吻我。

  那一夜,我們真的很快樂。黎明的時候,我翻身,看到鑑容的一側臉上,掛著透明的淚珠。
  
  第二天,蔣源請求覲見。謀刺案件,終於定下了結果。我在上書房見了他。看他眼窩深陷,我說:「你這回,也是辛苦。」
  
  他下跪:「陛下,這是臣本分。只是,臣交出的答案恐怕不會讓至尊滿意。因此,臣不勝惶恐。」
  
  「嗯?難道又是一樁無頭案?」我苦笑。

  「活著的白澄,承認謀刺聖上,原因是革新以來,他任地方官的父親日夜不安。唯恐東窗事發,身首異處。兩月之前,其父終因恐慌過度,猝死。雖然朝廷新任官,沒有來得及追究。但他家在東陽郡所佔土地,已經被強令歸還。白澄雖然年輕,但事父至孝,心存憤恨,久而久之,起了大逆不道之心。據他所說,他並不願意連累家人,因此先與妻小隔絕。可是……」蔣源額頭出汗。
  
  「說下去。」

  「白澄說,死去的鄭捷,與他素無瓜葛。在禁軍做事,大家彼此面熟。但如何鄭捷會出現,他絕對不知曉。」蔣源說完,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我的臉色,想必也不會好看。謀刺事件,因革新而起。聽起來雖然此人有點喪心病狂,但也並非不可自圓其說,但死者的秘密,要使我繼續不安下去,我卻極為反感。

  「死的人,難道沒有家人,朋友?把他的三族,都盤問遍了?」

  「是。但這個鄭捷,竟然是孤兒出身,平時和他人鮮有交往。不過,臣查到一點,他在事發之前,半個月,曾經離開過京城十天。」
  
  我問:「去了哪裡?」

  「臣,還不知道。」蔣源相當尷尬。

  「怎麼用這樣的人做禁軍侍衛?」我按捺不住火氣:「他告假,誰准的假?把禁軍裡面,他的頂頭上司,第一個下獄。至於那個白澄,還要問仔細。朕准你們用大刑。」

  蔣源的手指顫抖了一下,他立刻叩頭:「陛下,臣……已經動用了大刑。還是這樣的結果。至於白澄的上司,也已經下獄。」
  
  「什麼?」我瞪大眼睛:「蔣源,你的膽子不小,這樣的事,雖說前一段朕關心前方的戰事,你怎麼不知會朕?」

  蔣源不回話。只是又猛叩了幾記頭:「陛下,臣有罪。臣查案心切,擅作主張。陛下只管發落。」

  我冷靜下來,思索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笑:「蔣源,你查案,請示過誰?動用酷刑,尚在你的職權以內。但你抓禁軍的侍衛長,難道太尉蒙在鼓裡?」
  
  他的臉上,露出了左右為難的神色。

  我嘆了口氣:「如今,你們,都是通天的人物啦。好吧,既然如此,按照謀反誅三族的慣例。明日,你把名單送到東宮。一個名字,也不許少。不要呈請朕了,直接給太尉就可以了。」
  
  「陛下,臣……這一次確實有過失。臣,請求辭去尚書職務。臣本不是做官的材料。」他連連碰頭。我向門口的太監們招手。他們立刻上去扶住了他。
  
  「朕,沒有怪你。現在非常時刻,天下不安。你按照朕的意思辦。朕與太尉……」我沒有說完。我和鑑容,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我又怎麼可以怪他?他蔣源,不一定不是做官的材料。我,大概不是做皇帝的材料。想來,我小時候熱切的希望有個弟弟把皇位帶走,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踱步回想種種跡象。記起鑑容曾經說過,只要有人想要傷害他最重要的,他就要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最重要的,是我嗎?是以他指令刑部嚴刑考問,是以他把自己的親信手下送進大牢?我是叫他不要插手,那是為了他好。也許只是蔣源沒有頭緒,去請問鑑容而已。那麼,他與我朝夕與共,發誓了永結同心,為什麼瞞著我?到底誰是棋子?是誰的棋子?

  煙霧繚繞,周遠薰還在熟睡。我來到這裡半個時辰了,他還沒有醒來。我倒是希望這樣。讓我有空好好整理紛亂的思路。過了晌午,開始下小雨。初夏的江南,總有這麼一個梅雨季節。為了讓他睡安穩,宮女們在室內燃著天竺來的芭蘭香。香氣飄散,沾染濕氣,就會變成若隱若現的白色煙霧。
  
  三天以前,我下了一道聖旨。周遠薰保駕有功,擢升為黃門侍郎,賜予京都宅邸。他,沒有任何反應。過去,我喜歡周遠薰的陪伴,因為他的安定氣息。可如今,他的沈默是不是異乎尋常的呢?他,是不是知道些東西?當然,我不會去當面問他。事發至今,他要想說,早就說了。
  
  這芭蘭香,本是供奉大雄寶殿內。怎麼香氣如此誘人?我皺著眉頭,揉揉太陽穴。愕然發現,周遠薰那深不見底的墨瞳注視著我。我給他掖好被子,問他:「你好些沒有?」
  
  他的臉上露出恬淡的微笑,配上他大傷未癒的蒼白臉色。大概沒有人不會憐愛。
  
  「陛下,有心事?」他小心翼翼的問。

  我沒有搭腔。彼此沈默了很久。我才打頭和他說些閒事。他有問必答。不過,僅限於此。我們心照不宣,都不曾提起給他的封賜。
  
  「對北國,第一仗打贏了吧?」他冷不防的提起。

  我點頭。這才看似不經意的說:「上次你受傷的事件,倒是越查,越像一個謎團。」
  
  他忽然似笑非笑,看著我,長睫毛後面的眼睛,也沾上了香霧,不甚分明。他冰涼的手指探出被子,蜻蜓點水的碰了一下我的手:「陛下,你怎麼放了趙先生走呢?他知道的,也許比我們都要多呢。」

  「他是不辭而別的。」我回答。

  周遠薰溫柔的笑,好像我才是個小孩子:「對,可陛下事先猜到他會離開,是不是?那,就可以說是陛下放走了。」

  我心裡更加不舒服。每個人,都和我打著啞謎……周遠薰秀美精巧的臉上浮現出捉摸不透的表情。他的手指在衣襟處來回扭了不少褶痕。突然,劃了進去。從心口,掏出一張東西,無言的遞給我。
  
  我接過一看,是半張羊皮紙。上面只有些莫名其妙的符號。可能書寫的年代久了。墨色已經變淡。周遠薰說:「趙靜之丟失的,就是這個吧!」
  
  他又說:「我是無意得到這個的。後來受傷,我也一時無從理會。趙靜之走後,我腦子清楚些。就開始冥思苦想,但還是不太瞭解。」
  
  我盯著那羊皮紙看。不知道說什麼好。

  周遠薰笑了:「給陛下吧。最好,是問趙先生本人,不過,沒有機會了。也許,對他很重要的東西,對我們,是毫無價值的。」
  
  黃昏時分,我回到東宮。直接進入我的寢宮。我最近一個月都沒有住在寢宮,躺到自己以前睡慣的床上面。竟然和孩子回家一樣,熟悉的感覺,立刻包圍了我。我鬆弛下來。儘量放下心頭的包袱,調整呼吸。那張羊皮紙,我看不出所以然。在今天,這樣思路紊亂的日子,確實不適合深究。我翻身起來,打開帳子背後的一個櫃子,把它放在一個小盒子裡面。本欲關門落鎖。但過去的癮頭又不知怎麼,縈繞在心。我打開了最上面的一個香樟木盒。
  
  裡面是一件白衣。

  覽穿過的白衣。我這幾個月沒有拿出來看過。此刻,還是想借助那間白衣來平穩我的情緒。白衣的年代裡,我還是相當的單純的。我都不懂得珍惜。今天有了新的愛人,我還是不懂得,如何珍惜,才算對大家好?

  本想看一眼就放回去。但是,真的好疲倦,我抱著那舊衣,靠在床頭髮愣。前塵往事,錯綜複雜。我的眼睛,湧出了無助的淚水。我不禁把那白衣蓋到臉上,淚水打濕了它。我不再是孩子了,不可以像以前一樣,總是依靠別人。即使是一件衣服。我止住淚,把白衣放回了原處。
  
  「你在這裡……。為什麼?有話,為什麼你不可以來問我。」一個高大的人影,立在帳子的後方。透過帳子,那個黑影拉長了,不像真實的。那聲音,低沉的好像舞臺幕後的音色。
  
  天色已暗,我知道他是誰。但仍然感到吃驚。



第六十六章、直言不諱

  夕陽西沉,最後一抹金色光亮滾過床沿。鑑容的影子被凸現的更虛幻。
  
  我和他都站立在漆黑的角落裡。他自嘲的笑了一聲,說:「我真傻,還以為從今以後,你凡事都可以與我推心置腹呢。可是,你寧可選擇讓死去的人,來給你冰冷的慰藉。」
  
  這裡真是黑暗,我只覺得無形中,屋頂上也有什麼壓迫下來。但我實在受不了他的殘酷口氣,忍不住反唇相譏:「你不是也有事瞞著我?大家都說,瞞著你,未必不是對你好。但我偏不相信這個。死去的人,是無形了。可他,不僅是我的丈夫,我兒子的父親,也是教養和愛護我長大的人。如果是他,他絕對不會說你剛才的話……」

  我還沒有說完,他忽然把我拖過去,兇狠的捏住我的手臂:「對,我是蠢。我都不敢說話。很早就這樣,我說得話,傷害別人,也傷害我自己。」他冷笑著,繼續說:「神慧,我告訴你。無論我怎麼努力,我都比不上覽。因為,他在最恰當的時候,完美的死去了。於是,他是你心裡一個永遠不會幻滅的神話。我就不一樣,我還活著,我的腳跟,立在塵土裡面。最後為時間吞噬,我也將變成塵埃。」
  
  他的語調,開始還竭力保持平穩,到了最後,沉痛而傷感。連我都忘記手臂上的疼。這就是他的心裡話?原來他,不是不在意的。他,終於生氣了。
  
  侍女們點亮了銀燈。燈火亮起來的剎那,他放開我,拂袖而去。

  我輕輕的叫了他一聲:「容,別走……」可他的步子漸漸遠去了。

  我頹然的坐到床上,淚流滿面。我也蠢,我總是傷害別人,王覽不會說出來,鑑容卻說出來了。本質上,是一樣的。成長於宮中的人,都不善於處理自己的感情。我的父皇,我本人,都逃脫不了宿命。因為,我們都是被以「自我中心」的宗旨培養成人的。不要說和普通人的溝通,就是和自己的愛人之間,也有著難以填補的鴻溝。趙靜之曾經對我說,我是一個「問不停」。天知道,我並沒有故作天真,我真的是,不明白。我的世界,和別人的世界,向來是不同的。
  
  那麼,竹珈的命運會如何?難道會重蹈覆轍?燈下,我回憶著孩子的容顏,他笑得多麼純潔善良。我總希望他可以快點長大,但是,對他來說,長大了,也會滋生出無盡的煩惱吧。紅塵之中,生而知之的人,少而又少,能夠把感情拋卻腦後的,更是難尋。大家所比較的,都是一個包涵功夫。有的人,露出感情多些,激烈的衝撞,也許會給自己,給別人更大的創傷。有的人,暗自費盡思量,那麼,消耗的是他自己的生命。

  深夜時分,我精疲力盡的步入東宮的南閣。愕然發現 ,鑑容坐在床上,眼睛看著燈花。知道我到了近旁,他的睫毛都沒有動一下。
  
  「你在這裡?」我驚訝,他居然沒有離開東宮?那麼剛才的幾個時辰,我何至於那麼傷心和絕望。早就應該和他開成公佈的互相解釋了。
  
  鑑容的劍眉不悅的壓著眼睛,他冷冰冰的說:「你是皇帝,叫我不要走,我怎麼敢走……」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個人,你是愛他,還是氣他?那麼些年過去了,我和他,還是互相賭氣。天下最高貴的一對,就和幼稚孩童一樣。
  
  我回答:「可如果我今天不來南閣,怎麼知道你在這裡?你就準備那麼坐一夜?你,真不是一般的蠢!

  「你不是來了?」他忽然鬆開眉頭,彷彿忘記了不久前的齟齬,居然,笑了笑。
  
  「那不是為了你。」我說:「如今,一些奏報都轉到了南閣。我和你不痛快,天下的事情不能不理。」我說的是太平書閣,但鑑容卻不清楚有那麼一個機構。只是明白我每日入睡以前,要看一些金匣內的秘密文件罷了。說起來,他倒從來沒有問過我一次。

  他抬起了下巴,又是孔雀式的驕傲:「我有自知之明,我沒有那麼大面子。」
  
  看我的手,氣得發抖。他閉了嘴,過了很長時間,他伸出手掌:「講和吧!阿福,我今天,控制不住,發了牢騷。我是俗人,總有點妒嫉心理的。現在這個天下局勢,我們賭氣,不合情理啊。」
  
  我點點頭,順水推舟,我也緩和下來:「我,不是那個意思。有時候,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比如,刑部辦案。你為什麼就擅自處理。我也並不是要拿身份壓制你。只是,我們已經這樣……。凡事,有商有量,不好嗎?」
  
  我說得十分坦誠,記起當年我自作主張,把鑑容調回首都,命他掌管禁軍。王覽嘴上不說,心裡不知道有多難受。所以到了今天,我也不想和鑑容再背靠著背。要是再後悔一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活得下去。

  他愣了一下:「就只是為了那件事情嗎?蔣源是儒生,你又是女人。案子久拖不決,我一時心急。如果我不那麼說。蔣源礙著我的面子,就更難辦差事了。行刺的事件,朝中肯定有人會大做文章。我終是逃不了干係。本來,強敵當前,我也並不想同什麼人僵持為難。但到了今天,據我所知,刑部裡面一直有人監視尚書蔣源的一舉一動。如果我不做惡人,那麼不僅我,連蔣源也會別人參一本。」
  
  他說話的時候,把我的手平放在他膝蓋之上,慢慢的溫存的撫摸著。

  他審視我的眼睛:「阿福,我今天不冷靜。你,哭了嗎?」他垂下頭頸:「我也不知如何。我想對你好,但總是要得罪你。」
  
  我嘆了口氣:「你早些告訴我,不就少了誤解?你指的,是王覽的家族嗎?你和他們,如此水火不融?這些日子,我看王琪等人,一心處理公務。積極的準備迎戰,似乎也沒有那個意思。」
  
  鑑容說:「還沒有到時機呢。王琪是什麼人?他在官場上的日子,比我的年齡還要長的多。不過,我並沒有針對王覽的家族。只是對目前朝中的王氏勢力有些不安。王玨,王榕都不在內。」
  
  「說到大哥,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他隱居南山,真的可以不問俗事了嗎?」我說這話,不禁帶了些迷惘。王覽的大哥玨,總是風一樣,蹤跡難尋。
  
  鑑容眯起眼睛,英俊的線條上,閃現出一絲懷疑:「說到他的人品,清高之至。可我總覺得,他該不會樂做壁上觀。如果大家和睦,他的性格,准保優哉遊哉去。但現在的形勢,他的清閒姿態,有點怪呢。」

  我不及細想。看已經很晚,鑑容表面上不計前嫌,心境卻一定不佳。便摸摸他的頭:「算了,我們先歇息吧。明天開始,夠我們煩的。」
  
  這一夜,大家各懷心事。總算是沒有延續以往的濃烈激情。但相反,我和他,睡得都不踏實。
  
  灰色的清晨,我就已經醒來。腦袋枕著他的臂彎,看他的睡相,面無表情。雖然上個月軍務繁重,他還是每日給竹珈授課。所以,此刻,我們都該起床了。我披衣而起。走到黃金匣邊,打開了鎖。
  
  太平書閣的奏報,依舊是清麗小楷。我讀了一遍,脫口而出:「容,容。」
  
  「怎麼了?」鑑容已經醒過來,我一叫他,他迅速的坐了起來。

  「昨日下午,北朝皇帝,已經誓師,幾天之內,他將親率著七十萬軍隊,分三路南下。」我言簡意賅地說。事實就在眼前,我們不得不面對,新一輪南北大戰。
  
  鑑容沉思了一會兒,喃喃說:「這樣……?」他起床,走到窗口的水盆邊。把一條絲絹丟了進去,又用力的擰幹。這水裡擱置著冰塊,是夏日宮廷的必備。
  
  我沈默一會兒,擱下奏報:「他們夠快的。今天,你不要陪竹珈唸書了。我們,一起上朝吧。」
  
  我還沒有說完,他已經走到我的面前,手裡握著浸透了冰水的絲絹。擦過我的臉龐。我的皮膚,一下子覺得涼爽。真是提神的好辦法!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朗朗的說。眼睛亮的璀璨奪目。

  上朝的時候,群情激昂。畢竟,北帝親征,重兵壓境,是多年沒有的局面。我朝,物產豐富,比北朝富庶。但官民並無「尚武」精神。大臣們的激動,多半也是有憂國憂民成分在內。實話實說,龐顥的勝利,並沒有給大多數人,帶來勝券在握的信心。

  今天倉促,不可能做出周全的對策。我的目的,不過是要動員大家。我發現,王琪,託病沒有上朝。我掃視大家,做出鼓舞的眼色。鑑容則以軍隊統帥的身份,慷慨陳詞。說了不少,漸漸,大家的竊竊私語平靜下去。直到每個人,都恢復了安定為止。

  「各位大人,該來的,怎麼也避不開。北帝的來犯,氣勢洶洶。但是,驕兵易敗。前有曹孟德全軍覆沒,後有符堅帝國瓦解。各位,不必過於擔心。南北的戰爭,天時,尚不可測。但在我們的土地上,北方又是無故釁難。地利,人和,全在我朝。朕只希望,眾人齊心協力,扶助朕,參贊太尉。」
  
  我說完,自信的微笑:「罷了,至於迎戰的人選,佈局,還是待周詳考慮後,再議。」
  
  退了朝。我對鑑容說:「你到自己的官府內,蔣尚書應該在等你。」

  他躬身,仔細的看我。

  我笑:「這是我和你約定的。你看他交給你的名單,決定權就交給你了。我也省去一件心事。」
  
  他的嘴唇抿得一條優雅的弧線:「陛下,有何意向?」

  我搖頭:「你自己都沒有主意嗎?不用問我了。」

  我出了殿,夏天的陽光灑在我的龍袍上。繡金的團龍亮閃閃的。與朝堂劍拔弩張氣氛迥異,鳥語花香,一派清平。我長出了口氣。
  
  宦官楊衛辰一直是我上朝不可或缺的人物。他走上前來,低聲的稟告:「陛下,王大人已經在東宮等候您。」

  我「唔」的應了一聲。回頭又問:「哪個王大人?」

  楊衛辰文雅的臉上竟覺有些神往:「是王玨,王大人。」

  「是哥哥!稀客!」我溢出一個由衷的微笑。楊衛辰最為恭敬,趕忙低頭,也笑了。
  
  王玨來訪,心血來潮,還是有話要說?但他是覽的親兄弟,怎麼也會給我點力量。
  
  我坐在輿駕上,拍著御座的木質靠背。對侍從們說:「快點,再快點。」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2:55 AM

第六十七章、冷宮隱秘

  還沒有到夜晚,但因為王玨的出現,東宮變成了一座月光之城。

  「哥哥,我好久沒有見到你了。」我高興的說。他已經年過不惑,如果不是當年王覽病重的時候,他給急出斑斑白髮。光看他清逸的面容,一點都不會感覺衰老。

  他淡然而親切的微笑:「陛下,雖然不在你的身邊,你的事情我卻都在關心著呢。」

  我笑了:「內憂外患。再也不是黃金歲月了。哥哥雲遊四方,大概才可以體味田園詩歌的風光。對我,是可望不可即。」

  他又是一笑。以特有的祥和目光注視我,他說:「陛下,南北交戰,勢必殘酷,但首先要戒備的,卻應是朝廷的內部。」

  「什麼意思?」我問道。

  「北朝號稱百萬雄兵,但來到南方,水土不服。如果我們堅持到八九月,進入暴雨季節。北軍騎兵困於泥澤,糧草接濟都成困難。況且,北朝宮廷暗流湧動。很有可能,最後,內憂外患的,是北帝自身。但是,在那之前,你一定要有耐心。無論局面何等危急,旁人如何說法,你自己也要堅信,我們必勝。朝廷內部,我暫時還說不清楚,可是,人心叵測。就連家叔王琪……」他頓了頓:「請你也不要完全信賴他。」

  他的話裡有話,我奇怪的是,他好像的確對一切瞭若指掌。我正色問道:「王琪,有何不妥?他與華鑑容,為朝廷的兩大勢力。如果兩邊都不信任,我可以用哪個?本來,我應該毫不懷疑這兩方中的任何一方。但是,如今只有讓他們如此,才可以保持平衡。」

  王玨說:「王琪,本是我們的叔父。王氏,最講究孝悌友愛。但朝政面前,也不可以通融。至於華鑑容,叫我如何說才好?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發現了什麼,可能破壞了平衡的時候。陛下你可以果決一些。一句話,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對誰而說?我狐疑的轉動眸子,直截了當的說:「哥哥,你說的話,我還不太明白。你,對朝廷的事情瞭解不少……。那麼,為什麼,你不過來幫我呢?覽說,哥哥是他在世界上最信賴的人。覽去世了,我們母子可以依靠哥哥嗎?」

  他的眼睛本來就狹長,當我問話的時候,我捕捉到一絲無奈與痛楚。但很快,那雙眼睛就把這種神情遮蓋嚴實,再也不透露半分奧密。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他笑笑,姿態異常瀟灑:「如今,我還是旁觀者清。只恐怕不久,也要入局了。」
 
  隨後,他收起笑容,對我跪下:「陛下,唯獨臣心,日月可鑑。只要臣在,即使赴湯蹈火,也不會叫九泉之下的弟弟失望。」

  我心裡,湧出了溫暖的泉水。哥哥,即使沒有這句話。我也相信你。只是因為,你是我和覽的哥哥。
 
  我還沒有答話,就聽到驚喜交加的童音:「伯伯,伯伯。」

  王玨沒有來得及起來,竹珈就歡呼雀躍的投入他的懷抱。他用臉蛋蹭蹭王玨的臉頰,閉上睫毛濃密的鳳眼。和一頭歸巢的小鹿一樣親熱地說:「伯伯,竹珈老想你呢。那麼久,都不來看我……」

  王玨就勢抱住他,慈愛的端詳著。突然有些感傷。仍然微笑著,他問:「竹珈五歲了?」

  「嗯,剛過了生日。是不是要打仗了,伯伯你來幫我們?」竹珈問。

  王玨沒有正面回答他,又問:「打仗了。太子怎麼想?」

  「我不喜歡打仗。會死很多人吧。不管是南朝,還是北朝。每個人,和竹珈一樣。有娘,伯伯,仲父,松娘這樣親近的人。死了一個,其他的都會傷心。」竹珈嚴肅地說,他實在酷似王覽。王玨的表情,更加證實了這點。
  
  「可是,那也是沒有辦法。又不是我們要打仗。只恨我不能快快長大。」竹珈說著,對著太陽眯縫起眼睛,鳳眼眼尾挑起一個漂亮的弧度。
 
  我一時間神思恍惚。竹珈突然轉過頭來,對我說:「對了,母親,周郎傷全好了麼?我剛才來的時候,看見他往北宮去了。他說,貓咪不見了,去過北宮的宦官說,看見一隻白貓。」

  「他的貓又不見了?這隻貓,真不好馴服,至今還神出鬼沒。」我笑嘻嘻的介面。可轉念一想,倒覺得沒有什麼好笑。北宮,不是冷宮嗎?人煙稀少,傳說還常鬧鬼。周遠薰尚未痊癒,跑到那裡,真是匪夷所思。

  我想著,對王玨說:「哥哥,竹珈總是念叨你。你們爺倆先說會兒話。我去去就來。等著我,一起用午膳。」

  王玨欲言又止,只是點點頭。

  北宮,終年不見陽光。據說,失寵的妃子們的亡魂,在夜裡,會四處遊蕩。我和齊潔一進入北宮,夏日裡面不該有的陰風,就翻起我們的袖子。一條條黑暗的狹窄甬道曲折,似乎每個彎處都藏著妖魔。森森的寒氣,帶動荒蕪的雜草。灰牆上不時有邋遢的水漬滲出。一眼望去,好像一個個手印。
 
  「這地方,真邪……」齊潔說。這時我們走到,一個叫「源殿」的地方。雖然帶個「殿」字,卻破爛不堪。

  「你不是怕了?」我惡作劇的脾性上來了,對齊潔眨眼。

  齊潔的臉,上了漿糊一樣死板:「不是,就是覺著這個地方,不合適。陛下,那麼大的地方,怎麼找得到周郎?他是個大人,也不會跑丟了。再說,太子,王大人,還等陛下回去開飯呢。」

  我正打算放棄,潮濕髮黴的空氣中忽然摻進一種縹緲的香氣。那,是天竺的芭蘭香!這麼說,周遠薰就在附近。我步履匆匆,繞過一個拐角。撞上一個人。

  我一抬頭,果然是那張蒼白優美的臉。周遠薰站在小路的盡頭,背部幾乎貼著牆根。他無聲的跪下,行禮。臉上浮現出若無其事的笑。他的潔白如釉面的貝齒,在暗光下看去,居然泛著熒熒的綠光。

  「你在這裡?找到貓了?」我和顏悅色地問。

  「沒有。臣走到這裡,也乏了。明天打發侍女們過來找吧。」周遠薰微笑。

  「嗯。你傷沒有好?別在這裡遇見鬼。」我笑著,他的眼睛定在我的身上。

  我和他一起走了幾步,齊潔迎上前來。我聽到了一聲「咪嗚」的貓叫。

  「貓咪好像就在這裡呢……」我轉身回去。

  「陛下,別……」周遠薰顫聲說。

  一扇門前,白貓探出了半個腦袋,我一蹲下,它就乖乖的跳到我懷裡。

  「你在這兒。」我抱起它,遞給周遠薰。周遠薰的臉上,如釋重負。我們一路走出北宮,他一直順著貓咪頭上的一小撮毛。

  「以後不要隨便到北宮了,這地方太恐怖。你身子骨弱,對你養病,沒什麼好處。」我對周遠薰說。

  「是。」他連忙答應。

  回到東宮,我也沒有提到剛才的事情。竹珈本來,頗有些小大人的矜持,但見了王玨,撒嬌耍賴,咯咯笑個沒完。拿出自己的習字給王玨看,還站到他的膝頭,握著小拳頭給王玨捶肩膀。王玨一直給他拖到下午,才告辭。
 
  「離開之前,還要去會會阿叔。」王玨告訴我說。

  那天晚上,我特別盼望鑑容快點回來。思來想去,總感覺,有什麼不對勁。但也想不分明。我對著南北地圖看了半天,草草吃了些飯。
 
  我再三問齊潔:「太尉還沒有回來?」

  她說:「是啊。」

  我尋思,鑑容莫不是抽空回家去了?儘管如今華鑑容和我有了這樣的關係。對他的「家裡人」,他也並非不聞不問的。對他本人,倒算是富有人情味兒。對我,雖不見得高興,也還可以體諒。畢竟,人非草木。我要是露出一點怨氣,反而顯出我沒度量。
 
  天氣越來越悶熱,加上我心不靜,不一會兒,汗水就浸透了貼身的紗衣。我索性解開領子,捧著一塊碎冰。

  正在此時,鑑容一掀琉璃帳,走了進來。他駐足,像是欣賞一件寶物似的看著我。他的臉上,微微泛紅。雙眸翠色,更顯妖嬈。他只是一笑,就佔盡了人間的風流。

  「阿福,你想我了嗎?」他說。

  「沒有。」我當然不承認。

  他過來,一把抱住我,笑嘻嘻的:「可是,剛才我進宮的時候,齊潔姐姐告訴我說,陛下找不著大人,正發脾氣呢。」

  我恨恨得咬了他的手臂一口:「那是你自作多情!」看他面有得色,我腦筋一轉,把手裡那小塊冰順著他的領子塞了進去。
 
  「好啊!」鑑容幾乎是躍起來,把我壓倒在玉床上。一隻手摁住我的手,另外一隻手剝開我的紗衣,他故作兇狠的說:「阿福,你自作自受!」

  他的吻與我的肩頸膠著,忽然,他問我:「你洗過澡了?」

  我下意識的搖頭,他孩子般傻笑起來:「太好了,等會兒一起洗吧。」

  我手給他箝制住,只好雙腳亂踢:「金魚,不要,我不要……天太熱了……」
 
  「不會很熱,我保證……」他喃喃說。說是安撫,不如說在哄誘我。

  燭火好亮,更亮的是他的眼睛。紫色的琉璃簾子,無風自動。

  過了好久,終於靜下來。鑑容抱著我的頭,撩開我被汗水打濕的額髮。小聲說:「你看……並不是那麼熱的嘛……」

  我們倆擁抱著,懶得動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我才說話:「你去哪裡了?」
  
  「我去了武庫,叫他們清點了武器。恰巧王榕找我,就和他聊了一會兒。他拉我吃飯,我隨便吃了幾口,就回宮了。」

  「阿榕?他有事?」

  鑑容說:「是啊,他好像很關心戰場。他的身份,與眾不同。我不好敷衍的。」
  
  我貼著他汗濕的胸口:「今天,大哥來過呢。」

  他的聲音淡淡的:「說什麼了?」

  我甩甩頭,沒有作答。他也沒有再問。這種時候,最好不要去想太複雜的事情。政治,戰爭,派系,無疑都在複雜之列。

  我的思緒還是回到了北宮的那幕。門的背後……當時來不及細想。可是……

  我拉拉鑑容:「和我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鑑容說:「去南宮溫泉沐浴?」他的俊美臉龐,帶著調皮的笑意。

  「不是的。跟著我去一次北宮,行嗎?」

  「北宮?」鑑容懶洋洋的穿起衣裳。他拖住我的手,附耳說:「那麼晚了。阿福心血來潮,我奉陪。這回我依了你,明晚,全都依了我……,嗯?」

  我臉發燒,也沒有理他。

  北宮到了夜晚,更加冷清。我們的侍從打著燈籠,但通道過於狹小。成片的光亮,被那些曲折的走廊切割得支離破碎。我憑著記憶,走到了今日遇到周遠薰的地方。那扇木門,和北宮的其他房間,完全沒有兩樣。幾隻螞蟻,順著門洞爬著。門裡面,有光亮。

  「是這裡?」鑑容問我,我在一路上和他講了北宮的事情。他嘴上不說,心裡大約認為我是女人的多心吧?可是,和我們兒時一樣,無論我有什麼古怪的念頭,到什麼偏僻的地點,他都樂於陪著我。

  我要推開門,鑑容制止了我。他走到我的身前,門打開了。首先我看到他的影子,透射在地面上。我抬起眼,看到屋裡,相當簡陋。在一個角落,有個女人,坐在一盞油燈前,編織著什麼。

  她抬起頭,看了鑑容一眼。我嚇了一跳,滿頭的白髮下,她的臉,皺紋交錯。可是,那雙眼睛,泛著灰白。茫然的散出黯淡的光芒。

  「你來了。我編好了一個,兩個,三個,三隻!」她說。

  「是什麼?花籃嗎?」鑑容說話,沈著而溫和。

  「是啊。夏天來了,我的孩子也會摘花……」老婦人說,她笑起來,眼睛更像兩隻空洞。她停下手,呆呆得望著鑑容。

  「你……你是誰?」她驚恐萬狀。

  「是我,你剛才不是認識我嗎?」鑑容微笑著說,他往前邁了一步。同時,手上用力,把我向後推。

  老婦人和鑑容對視著,好像過了許久。她才鬆弛下來:「我記起來了,我是認得你啊。你是站在孔雀面前的男孩子,對不對?他們都說,你是天下最美的人……。」她笑了笑,乾癟的嘴唇貼著黃牙:「但是,我還是喜歡我自己的孩子。」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你的孩子呢?」鑑容問。

  老婦人低頭繼續編織花籃,輕輕笑:「我不記得了。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啦。但我的孩子,他……出去玩兒了。我在這裡等著他回來。」她說完,就旁若無人的唱起了歌謠。每一個位元組都在牙齒縫裡,聽不清楚,但我知道那個曲調。韋娘曾經唱著它,哄我入睡。

  這是一個瘋女人!我可以肯定。深夜,在北宮裡,面對一個陌生的瘋女人,可不是明智的事情。百聞不如一見,北宮裡面,果然有這樣的女人啊。我即可憐她,又感到不舒服。就走過去,準備拉鑑容。

  可是,她忽然抬起了眼皮。那雙呆滯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霎那,如閃電一般。

  「是你!是你!」她丟下了手裡的東西,渾身顫抖,恐懼而憤恨的望著我。

  我根本不認識她。可是她的眼光,讓我怕。鑑容站在我和瘋婦中間。他一直在觀察她。

  「是誰?」鑑容問她。

  「她……她……」那個老婦人抱住頭,她開始嗚咽。我的手被攥在鑑容的手心裡,冷汗直冒。

  「你,就是你。你好狠毒,你……把我的兒子還給我!」她說著,朝我們撲過來。

  燈下,那蒼老的面容,披散的白髮,尖利的指甲,悽慘的控訴。

  是夢?

  不,絕不是夢!!!



第六十八章、輕慢國書

  淅淅零零,一片淒然心暗驚。大雨傾盆,屋中燈影搖曳。

  大風灌進門中,瘋婦已經被鑑容抓住了雙手。我踉蹌的退到門口,侍從門蜂擁而至,口裡「皇上」,「陛下」大呼小叫。事出蹊蹺。我連忙說:「不許進來。」把門關死。

  鑑容抱著那個老婦,徬徨憐憫都寫在臉上。他溫柔的拍著她的肩膀,說:「不是她。你認錯人了。沒有人傷害你。真的。」語聲溫存,像在說情話。懷裡卻是一個渾身顫抖的老婦,此情景不但不倫不類,甚至可以用詭異形容。

  那婦人初時還掙扎,慢慢的平靜下來,竟似虛脫,倒在鑑容的臂彎裡。鑑容回頭看了我一眼,把她抱起來,平放到一邊的床上。

  那女人似乎無力起來,可眼睛仍然怨毒的望著我。鑑容輕聲說:「不是她。我以前是個孩子,現在已經長大了。她怎麼可能看上去比我還小呢?」

  老婦人聽了,眼淚直流,斷斷續續的說:「我只恨她。我什麼都記不清楚了,只恨她……」過了一會兒,她笑了起來,側過身體,居然翹起一個蘭花指,和唱戲一樣對著牆頭上鑑容的影子唱戲似的哼著。

  我細細聽來,竟然是一句曲詞「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我與鑑容面面相覷,鑑容眸光一亮,說:「你是婕妤?」

  那女人聞言,更是縮成一團:「我不認識她。那時誰?她也和那個女人一夥嗎?」她爬到床邊,只對著鑑容修長的影子,大聲說:「陛下救我,陛下,她要殺你的孩子。」她絕望的跪著,去拽影子,可是十指摳進了牆壁。

  我這下子忽然明白,這個「她」是誰。但是,這個女人和那個我記憶中的美麗婕妤怎麼也不像啊。

  鑑容一動不動,看著那女人鬧騰了一會兒。癱倒在床,才走過來捏住我的手,說:「不怕,有我在。來人,傳御醫,叫北宮的總管來。」

  不久以後,太醫令史玉冒雨前來。老先生對於北宮的局麵糊裡糊塗。但一行完禮,立刻就為那女人整治。他按住那女人的脈門,對著光,察看那女人的臉色,不由「啊?」了一聲。

  「史太醫乃宮中老人。是不是認識她?」我問。

  他連忙跪下答話:「是。此女當年為先帝婕妤。後來就沒了蹤影。不想隔了十多年,居然在這北宮看到她。而且,成了這種模樣。」

  鑑容說:「老太醫,那麼些年,你怎麼還記得?」

  史玉說:「臣向來蒙先帝,先皇后眷顧。先皇嬪妃眾多,臣幾乎都見過。臣年老,縱使再美貌之人,對她們當年的面貌也模糊了。唯獨沈婕妤,她總是不肯讓我為她診治,每次只是請我喝茶敍談,我印象深刻。雖然如今她容貌蒼老,但臣為醫者,辨人和常人,不一樣。此女的骨架,額頸,與沈氏一絲不差。天下沒有人,此兩點完全相同。」

  我點頭,如墜雲霧。如果是沈婕妤,她大約不到四十歲。怎會滿頭白髮,以至我根本不敢把她和當年的麗人聯繫起來?到底是經歷了何等的慘變?她口裡那個孩子,存在嗎?

  雨聲大作,史玉為那女人施針。我問鑑容:「你怎麼認出她?」

  鑑容緊鎖眉頭:「她的歌,我以前無意中聽過。她和我的母親,關係不錯……」

  史玉停下了手,我問他:「她真是瘋了?」

  他凝重點頭:「是的。痰迷心竅,鬱結於中。多年下來,已成痼疾。就是妙手回春,也無法治好她了。此外,不加調養,她的生命,也不會太長了。」

  他說完,沉思片刻。慢慢的說:「臣適才聽太尉公言。記起來一件事。陛下八歲那年,是個多事之秋,臣見過她最後一眼。元宵節那日,皇后叫臣去,娘娘說,你不妨到長公主那裡去,看看她的氣色。臣問道,長公主有何不適?娘娘笑著說,我看她大概不舒服,但她性子外柔內剛,忌諱醫藥。你也不用說話,只是把我這裡的野山人參送去,順便觀察一下,再過來回稟。但等到臣去了那裡,長公主不在,只有沈婕妤坐在簾後。她見了我,卻不肯出簾。只是說,她不是主人,不好接待我。我只好返回昭陽殿中。看見娘娘正與長公主談笑。臣也就不敢多言。那天晚上,娘娘又召見我。我如實回稟。娘娘聽了,只是微笑。從此,臣再也沒有聽過婕妤的名字。」

  史玉說話的時候,鑑容一直在全神貫注的聽。他的眸子,像暗夜裡面的冰河,閃著銀色的光。我一時也聽不出名堂,只是加重語氣說:「太醫,事情若牽連到皇家。你自然要保密。不管如何,要儘量救治她。還有,朕想知道,她是否生過孩子?」

  史玉背對我們,過了一會兒,說:「沒有。應該是沒有生育過。」

  我偏過臉,出了口氣。鑑容盯著我看,我呼氣的時候,他一邊的嘴角細微的揚了一揚。

  此時,北宮的總管和只落湯雞一樣,跪在門口。

  為了避忌,我平時決不涉足北宮,因此這個總管慌張的有些結巴。

  「此女是何來歷?你總應該知曉?」鑑容問。

  「回稟聖上,太尉大人。此女來歷,奴才確實不知。淮王叛變那年,我等被圍宮城。當時,到處亂成一團。有一天夜裡,忽然就發現了她。那時候她就沒有個人樣兒,瘦得像個鬼,害怕光。瘋癲得又厲害。問遍各處,都不知道這個人是誰?要是旁人,也就趕出去算了,這個女人,到了大街哪裡活得成?我看她會做編織。就把她收留下來。她不發作的時候,脾氣還算不錯。大約四年以前,陛下跟前的周大人說喜歡花籃,問我是誰做的。我指給大人看,大人說,怪可憐的。麻煩照顧一下。奴才當然要給周大人面子,所以,才給她安排了這間屋子。又叫個宮女,不時來關照她。」

  我思索著問:「那麼說,周遠薰認識她?」

  「那個,奴才可不敢說。這個女人,見了漂亮的男孩子,總是和熟人一樣。周大人很少來,我看她對他,也沒有特殊之處。周大人來了,略坐一會兒,就挑走幾個花籃。奴才總覺得,周大人心眼不錯。」總管說完,對上我的眼光。打了個哆嗦。頭低得更低。

  我說:「從現在開始,你把她安排到最好的地方,要叫人輪流照顧著她。不許有半點不精心。」

  「是。是。」他唯唯諾諾。

  我與鑑容回到南閣,已經過了午夜。風聲,雨聲,真像戲文裡面,大戰的前奏。

  我們默默無言的洗漱完畢。我只覺得頭痛,在鑑容的身體裡面窩下來。

  「周遠薰,真是怪。他是出於好心,還是和那個女人有什麼聯繫。」我心裡想著,嘴上說了出來。

  「不知道。雖然你寵他,但應該留個心眼兒吧。沈默低調點,也是個性。可鬼鬼祟祟的,見首不見尾。放到宮廷裡面,就是刺兒了。」鑑容說。

  我知道他一向不喜歡周遠薰,但是,僅僅這樣就懷疑他什麼,也許是冤枉呢?我生竹珈,遇刺。他兩度救我呢。想了很久。我決定,以後得吩咐人報告我他的行蹤。還有,我要查一查沈氏的家譜。

  我在鑑容的懷裡輾轉,他忽然抱住我,很緊很緊。他低聲說:「剛才老先生提起我的母親了。我常常想,如果母親不死去,也許我的人生就不一樣了。」

  我心裡一動,莫非他又惦起了長公主死去的那樁無頭案?如果沈婕妤知道,她還可以說出來嗎?而且,一個瘋子的話,可靠?周遠薰呢?那時候,他才五歲呀。而且,他生在南兗州,和都城的血案有何關聯?

  我想著,身上一陣陣發涼。摟著鑑容的脖子,我望著他:「鑑容,如今戰事才是最大的事兒。這些迷題,我不信解不開。對了,今天蔣源交給你的名單,你打算如何處置?」

  鑑容心神不定。聽了我問話,才浮出笑容,也不知道是冷笑,還是苦笑:「太晚了,阿福。說了這個睡不著。三天以後我告訴你吧。」

  他沒有說。我還是睡不著。一直,他都抱著我,可那個沈婕妤的形象歷歷在目。宮廷,是一個奇怪的染缸。什麼樣的人,都會被它扭曲。我忽然記起來,我六歲的時候,聽到呂后處置劉邦的愛妃戚夫人,做成了「人彘」的歷史。明白過來,嚇得直抹眼淚。非要鑑容整天抱著我,哪兒也不許他去。現在的我,已經不再害怕,也不再落淚。難道我也變了?

  我伸出手,卻被鑑容握住,他一個手指,一個手指的親吻著。然後,吻上我的唇。只有此時,才可以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

  等到綿長的親吻結束。他在黑夜裡面,又說:「阿福。既然那麼多迷題了。我也不妨再說一個。」

  他靠著我的耳朵,很小聲地說了。還在我的手心寫了兩個字。

  他說的話,正好也是我的疑慮。只是我,不便於對任何人提起。畢竟,南北大戰在即。

  「也不知道是不是。不管如何,還是準備打硬仗了。北帝的軍隊,率先會進攻何處?」我說。

  「不是何處,而是哪幾處?他們,肯定會分成幾軍。按照北帝的性格,我可以斷定。他會給我們來一封輕慢的書信。」華鑑容說的相當輕鬆。他對於北國的態度,是嚴肅的。但說到北帝,因有積怨,相當藐視。

  也真給鑑容說准了。第二日,北帝的書信來到了。

  朝堂之上,我看了那封信。心頭火起,但表面不動聲色。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所以,只有忍耐,在戰場上見分曉,才是大計。

  鑑容在側,接過去一看。臉色頓時發青。已經料到輕慢,卻不知如此侮辱。北帝恐怕是故意的。

  那封信上寫的是:「陛下,北國有限,朕無以為樂。素聞天下之美人,無論男女,齊集南朝。朕百萬雄師,飲馬長江,會宴吳宮,就在今夏。朕與眾臣,勢在必得。望陛下及左右珍重貴體。若迫不及待,欲與朕狩獵於邊疆。也歡迎之至。」

  南北大戰,居然由此開始。真是笑話!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4-15 03:03 A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4-15 03:03 AM 編輯

第六十九章、水深火熱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隨著竹珈朗朗讀書聲,我提筆給北帝寫了回信:「陛下,朕之小兒,時年五歲。尚讀孫子兵法。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陛下欲取下策,奈何?遠道而來,朕並不歡迎,陛下若被邊將驅逐,朕也不相送。汝欲取建康,朕心儀長安,何妨異都而居?告知陛下及左右,令民與朕同意,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鹿死誰手,分曉,就在今年。先送上陛下瘴氣藥丸一盒,解水土不適。至於大軍及左右,數量過多。朕之御醫,人手不足。陛下自重。」

  寫完以後,我命宦官楊衛辰將此信送至驛館北使處。

  我問竹珈:「太子,將者,要具備什麼呢?」

  「智,信, 仁,勇,嚴。」他虛歲六歲,但說話儼然有大人之態。聰俊非凡。

  「很好。有竹珈陪著母親,母親並不擔憂。」我摸了摸孩子的手。

  竹珈畢竟還小,如今依靠的,第一就是鑑容。

  如果要不相信他,也已經太遲了。

  這日傍晚,夕陽如血,給大地鍍上一層幽暗紅色。

  鑑容對我說:「蔣源送上的名單我看了,案犯三族,連帶失職上司,三百二十四人,理應全部處死。」他說這話的時候,風度尤其冷漠。

  我注視他的側面,說:「全部處死?恐怕太殘酷了。南北開戰,應該大赦。這樣,是不是過了點?」考慮他的感受,我說話的時候儘量用了商量的口吻。

  他的側面,猶如大理石的雕像,沒有一絲改變。他回答:「陛下,這也不算殘酷,比起即將開始的大戰來說。黑夜裡面嗜血的狼群,根本不會滿足。刺客,都是男人。男人,如果不可以用力量保護自己的親友,妻兒,就根本不要談什麼愛情,誠意。仁慈,不可以用於任何敵人,哪怕曾是你熟悉的部下。之所以要斬草除根,就是害怕仇恨的種子,會星火燎原。我出戰,是遲早的事情。如果,這些人不能夠處死。我心有不安。你只要准許暗地行刑即可,我親自要去監斬。如果有報應,或者天譴,也是我一個人頭上的。」

  他說話的口氣斬釘截鐵,我無從拒絕。

  握住他的手掌,我凝視逐漸到來的黑暗:「報應也好,天譴也罷。我是你的同舟人,難道你以為我會不與你一起迎接將要到來的一切嗎?」

  他沒有說話。他的高大身軀,在從北方吹來的朔風裡面,如同風化一般。

  夜幕降臨,他平靜的說:「殺了這些人。我,放棄禁衛軍的指揮權。」

  我張開嘴,有點茫然。他火熱的嘴唇已經覆上我的。夜色裡,他的輪廓閃著金屬的光澤。他的吻,那麼有力,勢不可擋。

  他離開我,撫摸著我的頭髮:「不要爭論,就這麼決定了,這麼肯定了,好不好?」

  不知為什麼,我熱淚盈眶。我說:「好。」

  鑑容又說:「當年第三次南北和談,那把無名之火。我一直疑心為當今北帝所為。苦於找不出證據。如果沒有那把火,死去的北帝,大概不會讓趙靜之來到南朝。趙靜之失蹤,一切更加撲朔迷離。北宮裡面,也可能有著反對皇帝的暗流。但我們根本不可以指望自己以外,其他的力量。因為除了自己的手,他人的力量,都不是你所控制的。不論如何,北帝,並不是一個隻懂酒色的笨蛋,也不是表面上那麼無能。你知道他是如何製造武器嗎?他把製作鎧甲和刀劍的工匠分成兩批。如果,這一批的刀劍刺破鎧甲,製作鎧甲的人們,就被殺死。同樣,如果刀劍不可刺穿鎧甲,那麼,死的就是製作刀劍的工匠。因此,北國的裝備精良,恐怕超出想像。對他來說,兵貴勝,不貴久。時間長了,不僅他堅持不下去。後方,也必有波折。對我們,騎兵建立時間不長,主要依靠的,是步兵,開始,多半要落於下風。然而,兵勢,如同轉圓石於千仞之山,變幻莫測。」

  北軍南下,天下大亂。由於每一天,都會在我的面前分析形勢,因此,開戰以後,形勢逐漸明朗。不出鑑容所料,北軍過了黃河以後,就分為三路,成「川」字形南進。

  左路軍,十五萬人,由當年投向北方的南朝名將李方信率領,副將為北帝的堂弟汾陽王厲霆。李方信當年為父皇下令處死,不得已逃到北方。但多年來,北方只有他一個南朝來將。我軍的虛實陣法,他都相當熟悉。我沒有想到北帝會不拘一格的讓他率領一軍。可是,安排了皇族汾陽王為輔。明眼人就可以看出,北帝又想以毒攻毒,利用李方信對付南軍,同時,也不能對他完全放心。汾陽王,起的是監督的作用。

  右路軍,由北帝的族叔,河南王厲伊指揮,十五萬人。厲伊不苟言笑,才華卓著。傳說當年的北帝外出狩獵,唯有河南王可以與他並駕齊驅。戰爭的時刻,即使來將為無名小卒,也不可掉以輕心。何況是個老英雄呢?

  中間一路,就是北帝親征的隊伍,準確來說,為六十餘萬人。副將為北國的元帥,富有威望的老將軍陸慎。前鋒,為北帝的另一個舅舅,言嘉。他的兄長言熹,不久以前,在壽陽,為我軍龐顥部所殺。按照鑑容判斷,北帝應該讓自己主攻。

  首先受到威脅的,為我朝南方四鎮,涉及到六個大州:南兗州,北兗州,徐州,冀州,青州,豫州。可以想像,狼煙滾滾,在廣袤的大地,浩蕩的北軍如蝗群碾過。

  預先,我們不是沒有佈置。但相當於北方,軍力仍然有些薄弱。四鎮中間,除了龐顥駐軍的壽陽府,擁有十五萬人,配有騎兵。其他的三鎮,加上民兵,都不足十萬人。

  山東府,守將為司馬真。司馬真,雖為武將,但其人風度極佳,涉獵書傳。

  定安府,守將徐斌。他作戰經驗豐富,少年時代,就是我父皇親信。當初父皇北伐,以他為先鋒。

  護南府,是兩個年輕的小將。守將宋鵬,我向來賞識,他與鑑容,交誼深厚。副將龔鳴,行伍出身,也是鑑容選拔。宋鵬為大將軍宋舟孫子,英俊有學識。龔鳴狀若黑塔,目不識丁,父親是個屠戶。和平時期,百姓們把護南府的這個組合戲稱為「貴公子配莊稼漢」。

  之所以四鎮不可多加兵馬,原因是只要破了一處,北軍的一路,就可以繞過其他三鎮。形成鐮刀的形狀,威脅淮水,進一步逼近長江和首都。因此,即使鑑容之膽大,也不可以先行壓上揚州和京畿的部隊。敵人來勢洶洶,更加不可冒進。南朝,只好先偽裝「哀兵」,觀其變化。

  戰爭進行當中,日夜,都有四鎮的加急快報入宮。鑑容幾乎夜以繼日,不眠不休。雖然如此,他的衣冠仍然整齊,見之使人肅然起敬。即使四周只有親信,他也不顯露絲毫頹唐或者疲憊。因此,左右也無不振奮精神。

  我有生以來,從未如此辛苦。短暫的睡眠,對我已經成為奢侈。每每醒來,前方的形勢就會發生變化。半個月下來,我的口內,因為上火,生出水泡。韋娘見我食不甘味,自然心疼。她勸說我:「越是吃不下,就越要吃。陛下自幼嬌寵,昔年平亂淮王,也相當順利。你的健康,是一道無形的長城,若你不加注意,先病倒了。等於幫助了北軍攻心,豈不是助紂為虐?」

  東宮已經變成戰爭的大本營。進去東宮人員,十分頻繁。根據守衛東宮的年輕人宋彥的建議。我和竹珈,遷居到了長久空寂的昭陽殿。今夏,昭陽殿的荷花,開得特別茂盛。翠湖之上,千朵紅蓮,映水招展。竹珈到底是孩子,雖然非常時期。他見了荷花,不免露出興高采烈的樣子。

  「母親,我最愛這花。出淤泥而不染。你看,腰桿都是筆直的,多像我軍的戰旗。」竹珈對我說。

  「我也希望,戰旗不倒。」我望著晴空。萬里無雲。

  第二日。鑑容告訴我說:「現在看來,北方主攻的方向,已經肯定是山東府。山東府,是我最擔心的一點。你對司馬真,有好感。但作為武將,和平時代,他守城治軍,和雅大度,的確無可指摘。但到了戰爭年代,同樣的優點,也可以被理解為缺乏鬥志,好逸惡勞。李方信,與龐顥對陣,局面難料。狹路相逢,勇者取勝。河南王,向護南府去,於宋鵬他們自己的估計一致。宋鵬龔鳴,猶如大鵬鳥的雙翼。兩人齊心,其力斷金。即使萬一被北軍破城,也可以把河南王這樣的猛將拖住很長一段時間。」

  我聽了此話,心以為然。給司馬真下命令死守,命他等待援軍。

  可是, 四日之後。司馬真就被俘虜。關於他的戰報,幾乎讓我氣厥。司馬真的情況,糟到不可以再糟。我回憶起此人每次來京,氣宇軒昂。真是「人不可貌相」。然而,我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蠢貨!」我悻悻然的罵了一聲。把戰報丟給鑑容的長史。示意他傳達給鑑容聽。

  「司馬真,覺得不可能守住山東府。遂不顧眾人反對,一意孤行。他的本意,欲帶領山東府軍民乘船,從海路逃到首都。但人心混亂,打開山東府門以後,潰不成軍。武器,丟棄如山。根本無法按照他的計畫進行。北虜大軍,在山東府附近的一個山洞裡捉住他,當時……他穿著女人的衣服……」第一期的狀元,今日的太尉府長史,陳賞向鑑容彙報著。他是個機靈的青年,不僅辦事效率很高,而且,因為出身於商人家庭,應變力強,更善於察言觀色。

  鑑容來回踱步。看陳賞停了。漠然地說:「說下去……」

  「北帝命人給他塗脂抹粉,裸其上身,給全軍觀看。以為戲笑。他還指著司馬真對左右說……說……」陳賞的目光轉向我,面有難色。

  我點頭說:「夠了,總是些難聽的話。」

  鑑容卻定住腳步,對我說:「陛下,讓陳賞說下去。」

  我想,他終會知道。就對陳賞努努嘴。陳賞的聲音放低:「他說,南朝男子,向來積弱。達官顯貴,號稱風雅,顧影自憐。若論骨氣,還不如北朝任一女子。司馬真,幾分姿色,尚不足取。他日活捉……活捉華鑑容……定然……定然以其為嬪禦。」陳賞說完,已經面紅耳赤,滿頭大汗。

  我從龍椅上站了起來。看了看身邊的宦官楊衛辰。宦官裡面,只有他可以預知機要。他手捧金盤,盤中放有擦汗用的絲巾。連他,也相當尷尬。

  鑑容倒是沒有發作,他走到楊衛辰身邊,扯過一條絲巾,又走到放置冰塊融化後冰水的盆子。對臉面快速的潑了幾下冰水,然後,一抹臉。

  過於用力,他的皮膚有點發紅。可他也沒有暴怒的樣子。

  「雖然欺人太甚,但如今不是意氣用事的地方。擾心,本就是一種戰術,是不是。」鑑容帶著一絲驕傲的微笑說。

  「天下四瀆,河,濟,淮,江。山東府失守,下面淮水就危險了。」我雖然不是心急如焚,但也心亂如麻。

  北帝大軍,對山東府內大肆屠城。擱下人頭,堆積成台,稱為「京觀」。唯一可以存活下來的,就是年輕婦女,和青壯年的工匠。婦女,在戰爭的命運,可想而知。而選擇工匠,說明北帝的周圍,也不乏有識之士。

  除了山東府,南軍也並非處處潰退。龐顥軍在壽陽,與李方信大戰五次。獲得勝利。其慘烈程度,可歌可泣。

  八月四日,我親自到達國史館,要求史官們詳細記錄下這段歷史。

  「將軍龐顥,卸去盔甲,戰馬的防護也一併去除。僅穿老母縫製紅色裡衣,手持長矛,出入李方信軍隊凡四次,殺敵無數。他下命令,自己的軍隊,如果有人回頭逃跑,就砍掉他的頭顱,如果有人向後退步,就砍掉他的腳。顥身先士卒,軍士們一鼓作氣,李方信敗退。仍不放棄,追敵百里……」

  我陳述完這段戰史,一個年輕的史官認真的問我:「皇上,在戰爭中,臣等記載下龐顥將軍。將軍百代流芳。但更多的死去的英烈,卻不會留下名字。怎麼辦呢?」

  我看著那個年輕人坦白肅穆的臉龐,是啊。雖然李方信軍隊暫時潰退。但我們的損失,也是無數鮮活的生命。歷史,從來沒有記載過小人物的名字。儘管,他們是勝利的元素。

  我無法回答,昨天在宮中,看到齊潔帶著祈禱平安的符咒。我問:「這是為誰?」

  她回答:「陛下,奴婢的父親死去了,可是家族裡面的從兄弟,如今有好幾個在家父過去衛戍的護南府。有兩個,過年時候,才剛娶親。」

  我默然。「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無論高低貴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情與人生。如果立傳,未必不是精彩。只是,戰爭的車輪之下,人類,總歸是渺小的。

  毫無疑問,不論勝負。這場天地失色的大戰,必將改變每個人的人生。

  龐顥的戰法,開創了南朝軍隊的一個時代。鑑容總結說:「顥之戰法。取自孫臏。我們當初訓練騎兵與步兵協同時候,就想要貫徹這一戰法。直到遇到李方信軍,才得以實踐。車騎與戰者,分為三,一在左,一在右,一在後,易者多其車,險者多其騎,厄者多其弩。當初,我們也沒有底。但對於熟悉南方過去的李方信,只有試試了。龐顥,終於沒有讓我失望。」

  我多日繃緊臉,也一笑:「虧的你薦任得人。你有一雙慧眼。」

  龐顥追擊,等於插入了北境。鑑容害怕他遭受包圍阻擊,命令他回援山東。

  龐顥對我們派出的使者說:「決戰千里。隨機應變,並非宮廷內部的人士可以算計到。太尉命我回去,我不得不從。然而,博古通今的京城謀士,還是比不上我們野外用耳朵得取知識的人。請你如實回稟太尉大人。」

  使者回來後,鑑容對我笑道:「如今,我們遙控,確實不便於他這樣的人。」

  於是,我們決定,讓顥軍賞罰生殺,得自專決。只是一個要求,配合大軍行動,必須及時。

  龐顥並沒有像北帝一樣,在北境報復性的屠殺。他只做了一件事。無論北地莊稼與瓜果成熟與否,一律收割。可用的,歸於我軍。

  河南王攻打護南府,其實是最早開始的戰役。但龐顥回到山東邊境,戰爭仍然繼續。護南府內,小到六七歲的孩子,至於古稀的老人,一律參加了戰鬥。

  河南王不愧為一代梟雄。他即使攻城,在我看來,也不得不承認,很有章法。在動亂之中,戰爭要有恰當的對手,才能激發無窮的鬥志。縱使犧牲生命,如果遭遇的是強手,更不辱沒自己。

  北軍在護南城外,首先使用了巨大的鉤車。宋鵬命令士兵把鐵環製成巨鏈,拉住巨鏈,鉤住鉤車。這樣,鉤車即不能前進,也無法後退。入夜,天公作美,居然起霧。護南府士兵組成的趕死隊,砍斷鎖鏈。

  一計不成,北軍改用三棱面錐形頭的「沖車」。但在我上次巡視護南府後,宋鵬等人,就不斷加固加厚城池。即使沖車力量強大,每次也不過落下幾十升塵土而已。

  河南王派隨軍長史,北國才子,散騎常侍尉遲德與護南府交涉,要求他們投降。以自己人格保證絕對不傷害城內一人。

  這場對話,數日之後,在京城的我們才知道詳細。

  三伏天裡,年幼的竹珈坐在御座之側,仔細聆聽宋彥給他敍述。

  「我哥哥出城,隔著五十步,與尉遲德交涉。哥哥說,君是尉遲先生嗎?兩國交戰,我不可以和外國人建立友情。久聞你的大名,這樣不禮貌的相見,十分遺憾。但錯處,不在我們。

  尉遲德說,宋鵬將軍,是否宋舟老將軍的長孫?

  哥哥說,先祖父不幸,名達四方。

  尉遲德說,河南王問候將軍。以護南府,不過十萬人。破城,是早晚的事情。即使不攻打,圍城數月,必定也會糧絕。將軍是聰明人,何必死守愚忠?

  哥哥回答他,昔年南北雙方建立盟約,如今無故入侵。破了一次誠信,就再無誠信可言。即使我們願意投降,百姓擔憂貴國皇帝的殘暴,寧死也不會答應。更不用說,我們深受皇上信任,所謂報答,就在今天。

  尉遲德笑著說:看將軍一面之詞,似乎南方很有氣節。可山東府並列四鎮,司馬真的狼狽,我軍無人不知道。難道少了城池掩護,南國軍人,就是如此?

  我哥哥說,山東府的事情,你們怎麼知道不是我國誘敵深入的計策?太尉的神機妙算,屬於軍事機密,這裡恕我不可以告知。我們四鎮,說穿了,不過是皇上的馬前卒,真的精銳部隊,怎麼可能,開始就投入?少了司馬真,對皇上有什麼損失?至於我,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事已至此,多說無用。軍旅之中,沒有禮物送給你。今日,算是相識的開端。將來,不希望還和你如此會面。」

  竹珈聽到這裡,興奮的一拍小手,對宋彥說:「你的哥哥,說的真好!」

  我和鑑容,正在研究定安府的形勢。楊衛辰捧著硃砂盤子,侍立一邊。對於我們,此種舌戰,確實精彩,但於戰局,無有大礙。對於小孩子,像聽說書。是戰爭血腥中的亮色。我心想,如果宋鵬可以保的平安。許多年以後,竹珈還是會對他提起這段往事的。

  鑑容疼愛的看了看竹珈:「年紀很小,已經聽得明白這些。算是個神童了。到他十歲,就可以單獨處理一些簡單的政務了。」

  他說著,將手裡的毛筆,沾上硃砂,畫上一個箭頭。

  「龐顥軍隊,趕到定安府,還要十天時間。我們派去增援徐斌的五萬軍隊,與徐炳軍隊,不過十二萬人。形勢很危急。如果徐斌失敗。就不得不,動用十萬京畿後備了。」

  我鄭重其事的點頭。回頭看見竹珈皺著眉頭,問宋彥:「你的祖母,嫂子,真的也在城內?」

  我心裡一動。戰爭爆發以後,宋舟的遺孀,以及宋鵬的夫人。沒有通知朝廷,就去了護南府。我知悉以後,宋彥交於我一短信。宋舟的老夫人,寫道:「國家危難,妾等女流,不能馬革裹屍,故赴長孫所在護南府,誓與此城共存亡。」

  宋彥垂下眼睛,對著竹珈點頭。

  竹珈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說:「我相信你的哥哥。我也希望,有這樣的哥哥。」

  我看到,宋彥黝黑俊秀的臉上,落下了眼淚。生於這樣的家庭,任何人,都足以自豪。

  此時的護南城,按照報告。已經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河南王勸降不成,命令士卒,肉搏攀登城池。北方士卒的屍體,不斷從城頭落下,到了損失一萬人的時候。

  護南城,仍然不破。可是北方士卒的屍首,已經堆積得和城頭一般高了。

  我沒有同任何人說。但在我的心裡,已經把護南城的鬥志,看作是一種精神的象徵。此城在,我就不會有灰心與失望。

  北帝到定安府後,居然大搖大擺的要求將軍徐斌給他送美酒。徐斌回報他一個罈子,裡面卻是他自己的尿。北軍與我軍,在定安府外的曠野,開展激戰。

  十日,我每天都盯著大殿的入口。那些傳到我手裡的戰報,有些沾染血跡,有些為汗水所汙。最後的一天,我等到的,是一個帶傷的孩子。

  他跪在我的面前,訴說著定安府的末日。

  「將軍和北軍殊死搏鬥,身受十處創傷,毫無懼色。北軍從四面八方殺來。我們的人數,越來越少。血流成河,淹沒腳踝。北方騎兵,攜草火攻,將軍自知無法突圍,對臣說,要跑的出去,就告訴皇上,徐斌恨不得浴火重生七次,為陛下剷除敵人。」

  我淚眼模糊。徐斌雖然統軍多年,資歷又老。多年以來,卻一直沒有陞遷。和二十多歲的宋鵬等人平起平坐。但他臨死,卻能說出這番話來。對於我這個皇帝,聽了怎不辛酸?

  鑑容長嘆,他對陳賞說:「你先回去,準備行裝吧。」

  雖然沒有月亮,煙霧中,一團團漆黑的人馬,從各個方向,向建康疾馳。好像大河奔流。建康,從今天開始,實行戒嚴。無數的街口,篝火閃爍。篝火之間的空隔,為黑暗吞噬,彷彿沒有潛在任何的生命。

  「將領,與士卒同安樂,共危難。這就是父子之兵。」我的耳畔,迴響著鑑容的聲音。明白過來,記起來鑑容已經去了軍營,集結軍隊。眼前站著沈著的青年,是王榕。

  「太尉出戰,你自告奮勇,要當長史。朕很高興。你沒有王琪那樣的偏見。今天下午,王琪對我說,太尉有才能武功,善於收買人心,讓他出戰,解圍之後,恐有不軌。」

  王榕微笑:「臣之所以要去,就是想讓老人家不要說話了。如今危急關頭,還分許多作什麼?臣本就不是爭權奪利之人,游離兩派之外。但臣夫妻,對陛下和太子,絕無二心,於公,是臣下。於私,是家奴。自古以來,南北大戰,無非為了名位權利,或者抬高個人身價威望。但臣看,太尉,並無此意。」

  我有點感動,他曾是覽的書僮,如今更像是覽的影子。

  明日一早,大軍就要出發。因此深夜,我還是來到了大營。我穿著戰袍,立於高臺之上。

  不多時間,我已經對這支軍隊充滿信心。火把下麵,左為青龍旗,右為白虎旗,前為朱雀,後為玄武。這支軍隊,是鑑容的心血。可以看到,使用矛的士兵,比較矮小。控發弓弩的士兵,相對高大。部隊的編排,是「同鄉同理,同行同伍」。

  火光映在我的臉上,想是太陽神在夜間對我的餽贈。我大聲的說:「朕是女流,但朕是天子。有一顆皇帝的心。朕有生之年,毫不懷疑你們的衷心耿耿。今晚,朕看到各位一往無前的氣概,就知道我們必勝。務必放心,任何付出,都會得到朝廷及時回報。朕要華太尉代替指揮。朕相信你們,會服從他,如同服從朕本人。憑著團結一致,建功立業的時刻已經到來。憑著你們的勇氣,我們將會戰勝上天的敵人,殘忍的暴君。蒼天在上,保佑各位,也保佑我們的國家。」

  山呼萬歲的聲音,我已經記不清楚。我只是,注意著鑑容的眼睛。他儀表堂堂,從來沒有如此的輝煌過。

  入睡之前,我反覆的撫摸著他的面容。他的臉上,冒出了胡茬,使他更加得俊美。

  「我會一直蓄鬚,除非取得勝利。」他說笑著,寬下衣袍。把野王笛放到桌上。

  他看著屋裡面的燭光,溫柔的說:「這個笛子。你替我給竹珈吧。這幾年,許多人都說我攥取權利。但我,沒有父母,兄弟,妻子,孩子。我只有你啊,阿福。普天之下,我只得你,所以,我也愛竹珈。戰爭,會讓一個孩子成長的更快,所以,你把我不離身的笛子交給孩子吧。軍旅之中,攜帶此物,終究不便。」

  我在他的懷裡,哽咽起來。我又要和他分別了。這一次,何時重逢?

  他的皮膚,和魚脂一樣,細膩光滑。

  他的肌肉,卻是堅硬的,充滿了男性的力量。

  鑑容,我終於明白了。不獨芳姿豔質,而有勁骨剛心。那就是你。可是,非要如牡丹焦骨,才可以譽滿天下?我不願意。

  他深情地看我,皺眉:「你的嘴唇,好蒼白。」

  我恍恍惚惚,只覺得嘴唇上是他的手指,然後他堅定地說:「我一定回來。我發誓,即使我只剩下魂魄。」

  我伸出舌頭,才發現,他居然咬破了手指。我的唇上,是他的鮮血。

  他真傻,每次都只會用血,來說明自己的心。

  我抱住他,吻了上去。

  夜幕下,我們不知道纏綿了多少次,抵死方休。我是他的,他是我的。朦朧中,我們化成雙飛的蝴蝶,在情慾的世界裡舞蹈,任性癲狂。

  啟明星終於打斷了這種身體的糾葛。我的眼淚,始終沒有乾過。越是想看清楚他,他就好像越遙遠。

  我親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一遍一遍。出發的時間就要來了。他幾次張口,但終究不忍心說出來。

  我們起身,我的身體那樣酸熱。可我對著門口的侍女們搖手。我不讓,她們的存在,破壞我和鑑容的獨處。

  我們洗漱完畢。我走到了床後,雙手捧著一把寶劍。

  「鑑容,這是武皇帝的劍。在你我共同的這個祖先以後的日子,還沒有人使用過它。你拿去吧,把劍當成是我,陪伴在你的左右。」

  此劍,名為「玄一」。

  其紋,列星光芒。

  其光,水之溢塘。

  其色,冰之將釋。

  我伸出指頭,一瞬間,我的血絲,順著劍刃妖異的微笑。

  鑑容呆呆得看著我。我笑了。傻瓜?只有你會用鮮血盟誓?

  我小心的把貫帶串於他的腰間。又蹲下身子,給他穿好了靴子。

  靴面折射曙光,我幾乎掉淚。但這種時刻,忌諱哭泣。

  我緩緩抬頭,望著他笑:「容,答應過我,你要回來的。」

  紅色日出,鑑容的腳步漸漸遠去。

  戰爭,何去何從?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可憐天下的蒼生。也可憐我和容,昭陽殿里長大的孩子們。



第七十章、中流砥柱


      曉角秋茄馬上歌,黃花白草英雄路。

      夏去秋來,我軍可算是備嘗人世艱辛,極盡忠臣的冤苦。我把內政和朝事全部交給王琪父子,京城治安和宮城保衛託付柳曇。我所直接注意的,已經全在戰場烽火。蔣源奉命住在東宮中,參謀軍事。他對於任何的報告,數字,過目不忘。配合破虜軍行事,也井井有條。有了他的分析,雖然我處於深宮中,對於千里之外的戰爭,也一目瞭然。

      龐顥軍南下以後,按照鑑容的指示,繞過了圍城護南府。直接插入山東腹地。在山東府一帶,受到留守的將軍言嘉的阻截。言嘉,與龐顥有殺兄之仇。因此,雙方激戰,分外殘酷。根據彙報,十五天裡,屍橫遍野。夏季屍體腐爛很快,戰場上臭氣熏天,令人作嘔。從日出到日落,在月光下,反覆爭奪。龐顥軍隊,都衣不卸甲,裹創連戰。可是,雙方都不能取勝。對言嘉,處於他國的土地上,所要做的不過是攔住龐顥的去路,阻止他與鑑容率領的主力會師。但對於龐顥,每消耗一份力量,都會減少自己的戰鬥力。而且,鑑容軍隊在徐州,以不足二十萬人對抗北帝數倍於己的大軍,形勢十分不利。因此,消滅言嘉,迫在眉睫。

      宋鵬鎮守的護南府,根本無法得到救援。日夜不能休息,士兵們眼睛乾澀,用手去揉,幾乎都生眼瘡。北朝河南王的軍隊,也是騎虎難下。攻城損兵折將超過三分之一的,就已經代價過大。面對護南府的堅定,傷亡慘重的河南王軍隊,怨聲載道。可是,北帝卻下令給河南王「如果不取下護南府,你們就不要活著回到長安」。河南王命令士卒把這個命令附在箭頭上,射到護南府內,表示攻堅的決心。我也知道,護南府已經快要彈盡糧絕。但縱使憂心如焚,也只能讓他們孤軍奮戰。

      鑑容的軍隊,每天都有三次快報送到建康。因為天氣炎熱,我們的戰馬不慣辛勞,許多都生長了鞍瘡。為了讓戰馬得到恢復,鑑容下令士兵們自己背負重物。跋山涉水中,鑑容和王榕,也不騎馬,領頭步行。他到了徐州附近,有名軍官夜間襲擊渡河,偷襲北軍,殺死數名敵人。但鑑容仍然命令將他斬首。左右的人勸說。鑑容回答:「軍有軍規,國有國法。如果此次按照情理通融,將來所有人都不聽號令。就不是贏得敵人幾個頭顱,而是我全軍覆滅的危險。」此事以後,軍隊沒有一個人敢於有絲毫懈怠。

     鑑容之行軍,最推崇孫子兵法之言。他的軍隊把口號紀錄在旗幟上。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八月底,他們在淮河南岸。與北軍大營,隔水相對。我問蔣源:「你看太尉佈陣,是否有利?」他看了地圖上的圖形後,笑著說:「淮河之南,此刻看,比較北岸,並無太大的優勢。但進入雨季,水流逆上,則北軍不利。起先,北帝之副將陸慎想搶渡淮河。但北帝以為冒險,缺乏退路。所以才能讓太尉陳兵對岸。」

      我說:「周易上說,師,左次,無咎也。這樣說來,你也認為,我軍破敵有望?」

      蔣源苦笑:「陛下,那也不一定。臣總以為,戰爭要做最好的準備,最壞的打算。戰事,如同烏雲一樣,霎時間就可以漿合,又如同飛鳥,霎時間一哄而散。變化無窮,對於太尉大人,理應想到每一種情況。」

      竹珈在邊上聚精會神的聽我們說話。他的眼睛,越發明淨。他眨著眼說:「母親,北帝為什麼不聽老將之言呢?」

      我拍拍他:「因為皇帝往往以為自己是天下最聰明的人。忠言逆耳,自古皆然。可是竹珈,你要記住。箭,好比士卒,弩,好比將帥,發射的人,好比君王。雖然你得到了好箭好駑,但也不可以剛愎自用。聽取各方面的意見,但不完全傾向任何一方。把智慧集中於你的運籌帷幄。博採眾長,而高於他們。就是勝算大半了。」

      竹珈不解:「什麼意見都有,我怎麼知道什麼是好,什麼不好?」

      我回答:「因此,一個君王,不需要多大才能。只要有良好的判斷力,也可以守成了。」

      竹珈點頭,他用小手拉我:「母親,難道護南府,就等死嗎?你看看宋衛率,好可憐。」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少年宋彥面容黑瘦憔悴不少。我長嘆,推己及人。如果自己的家人都在護南府內,我恐怕還沒有他堅強呢。

      我們實在無力去挽救護南府。我走到少年的跟前,告訴他說:「昨夜,朕已經秘密下令,要求你的哥哥棄城突圍了。最遲後天他應該可以收到。」

      宋彥的肩膀哆嗦了一下。他鄭重的跪下,眼圈紅了:「陛下,今天的護南府,早就沒有糧食。聽說,城裡的茶葉,紙張,馬匹都已經被軍民吃完。大家爬到樹上,吃盡了麻雀。最後,連城裡的老鼠也都吃絕。救兵不可能來,所有人都知道一定會死,但沒有一個人動搖,也沒有怨言。大家所有的,不過是對皇上,對國家的一片丹心。因為犧牲了護南府一城,可以為野戰的王師,爭取時間,牽制兵力。哥哥常說,陛下對臣一家有重恩。金銀財帛,莊園童僕,皆來自於陛下,自己有的,不過是軀體而已……」

      我潸然淚下,忍不住按了按少年的肩膀,以示撫慰。他又說:「陛下,護南府破,哥哥也就不在世上了。當初,北方圍城之日,哥哥就給臣寫信說。如果城破,他沒有顏面給陛下留什麼遺言。只是要臣將來告訴侄兒們兩句詩:孰知不向邊廷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他的話音剛落,東宮裡面的人們俱是無語哽咽。我看到竹珈捏緊了去拳頭,繞過帷幕,跑出大殿。我跟他來到殿外,只見熒熒燈火,驚風亂颭芙蓉水。昔日嬌豔的花木,如今也只是秋風裡的愁花慘綠。他白皙的臉蛋上,帶著與童稚不相稱的悲傷。

      我蹲下身子,對竹珈說:「愁花慘綠今宵看,卻似吳宮教陣圖。其實,兒子你經歷過現在的場面,才可以更快的長大。知道為什麼許多人貪圖享樂,偏好冶豔詞風嗎?因為他們沒有經受過足夠的苦難。苦難,是一種財富。竹珈,你是我的太子,不許你哭出來。即使要哭,也不能讓人家看到。」

      「在母親面前也不可以嗎?」他的鳳眼裡滿含清淚。

      我摟住他:「不行。因為雖然你年紀小,但你可是男孩子。母親依靠你。竹珈哭了,母親就克制不住了。」

      竹珈點了點頭。他真的沒有哭。

      我有些辛酸,驀然,楊衛辰已經捧上鑑容的來信。鑑容的筆跡,清麗以外,多了一種肅殺的風骨。他寫道:「報秋聲,一葉倉梧。昨夜巡營,迤邐行至陔下。冷月無聲,蘆葦蕭疏。念及項羽當年惜敗於此,至今為英雄遺恨。楚漢相爭,勝負決於氣勢。背水一戰,尚需破釜沉舟之決心。護南城破,不過三日。圍城日久,北軍厭戰。我料定河南王,必定圍三缺一,是以南軍,尚存一線生路。已命龐顥接應突圍。然以宋鵬為人,城破之日,就是他赴義之時。人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宋鵬,死得其所,我輩之楷模。」

      我握著信紙,指尖顫抖。無情征燕,我與鑑容,一年光景,幾度別離。淮水之畔,當年是楚漢決戰的古戰場。但對於歷史,勝與負,不都化作了塵土?為英雄者,以慷慨赴死自豪,但對於自己的情人骨肉,有意義嗎?我的想法,洩漏一份,就是動搖軍心。但我,確實痛恨戰爭。 

      三日之後,護南府城破。宋鵬讓副將龔鳴突圍。龔鳴逃至龐顥軍中的時候,左右只有七個勇士。我記得昔日巡視,護南府的繁華,十萬軍民,只剩八人!龐顥長史詳細的記錄,放在我的面前。我幾乎不忍閱讀。當天,龐顥問龔鳴:「你們有幾天沒有睡了?」龔鳴搖頭,回答說:「不記得了。」龐顥又問:「為何不勸宋將軍一起突圍?兩月之內,你們戰鬥超過百次。已經盡到責任。」龔鳴回答:「將軍向南叩頭,告訴我說,我之子女,皆在建康。我沒有後顧之憂。我能夠死,你們可以為我報仇。然後,他走進了祖母宋老夫人點燃的大火中。和樓閣一起化為灰燼……」於是,鐵漢龐顥流淚了,他手持鋼刀,坐在自己的大帳前面,說道:「我軍前方,還與北軍交戰。但今夜,顥為各位守衛。大家安枕無憂。」作為君王的我,除了表彰功勛,撫卹遺孤,也不可以起到直接的作用。不管自己是否承認,戰爭中,即使是一個女皇,也是自動被排斥在外的。對於男人們來說,勝負關係榮譽,因此不得不用血捍衛。而對於女人,戰爭意味犧牲。長江日夜的波濤,才是淚海。

      龐顥和我們的通訊,已經不能正常進行。軍事步驟,為了防止洩密。都暫時停止。九月中旬,他忽然率軍發起總攻。龐顥手舉大旗,以「錐形陣」,率領部隊衝擊言嘉軍營。因為他來勢兇猛,言嘉命令長蛇陣迎戰,當龐顥軍進攻的時候,長蛇的兩端變化成雁行。龐顥軍混亂,龐顥奪取北軍戰馬,向山谷逃跑。當北軍進入山谷的時候,早已埋伏在上的三千名弓箭手,由龔鳴指揮,向北軍騎兵猛射。因為三千人分成四隊,輪流發射,所以,一箭連一箭,言嘉本人,為流矢擊中脖子,陣亡。龐顥軍一鼓作氣,衝出山谷,拿下山東府。

      鑑容此刻,才下發命令。第一,命龐顥燒燬山東府城,準備迎戰向南推進的河南王軍隊。其次,命令收斂言嘉屍體,送還北帝大營。第三,修築壕溝,沒有指令,不得迎戰。 

      此後,雨季終於到來。建康城裡,也是陰雨陣陣。可是根據戰報,河南王軍,仍然在快速推進。同時,我方的糧草供應,也出現了危機。兵部運糧士兵,報告戶部不給撥糧。我根本沒有料到這點,因此為之氣急。

      當天,我在東宮緊急召見王琪長子,王覽的從兄,戶部尚書王祥。見面以後,我當面質問:「你實說,近日建康米價,漲到多少?」

      他不慌不忙:「兩千前一貫。因此,臣無法調配給太尉前線足夠糧食。本來,每年的庫存,都來自於六州。現在,六個州都在作戰,陛下也是知道的。」

      我大怒,不禁聲色俱厲:「難道如此,你就沒錯了?戰爭期間,不能各自行事。你作為戶部尚書,早在數月之前,就應該未雨綢繆,向嶺南或者四川調集庫存。再說,這些天來,我們忙於軍事,都無暇關心國庫,你也應該及時報告,抑制米價。」

      他雖然戰戰兢兢,但口裡依然不服:「陛下,米價飛漲,是由於人心惶惶。如今護南府破,龐顥為北軍牽制。太尉和北帝僵持,也不知結果。戰場上的人,就該取得勝利,安定人心。臣……臣……即使變出百萬石大米。也不能防民之口。」

      他抬頭看我的臉色,終於不說話。

      我冷笑:「你做事,你父親都知曉?」

      他面色由紅轉白。

      我轉身叫:「楊衛辰。」楊衛辰機警的站在我的後面,我下旨意,少不了他。

      「你送王尚書回去。對他父親傳達朕的口諭,王祥失職。延誤軍情,其罪當斬。以其外家,免官禁錮。戶部事,由侍郎歐陽顯圖代理。」

      王祥離開後,我一個人在書房邁步。無意識的,我把手掌罩在盆花之上。只看著自己的指甲青白,生生的揉碎了花瓣。雨水敲打窗櫺,把叢叢金黃色的菊花都打殘了。黃金甲冑,如果缺糧,也會黯然失色。我一陣目眩,跌坐下去。

      「陛下。」正在這時,我跌到一個人的手臂裡面。張開眼,清瘦的身軀,絕好的面容,正是周遠熏。婕妤事件,我查不出他有什麼破綻。這些日子,他作為黃門郎,奉命在東宮侍奉。其實,就是陪伴年幼的太子而已。我還是到現在,才想起他來。

      「陛下不舒服,臣去叫人來嗎?」他很聰明,說這話,明顯帶了質疑。

      我搖頭,這個時候,如果讓大家知道我有點病,不是亂了眾人的心緒?

      「不,朕不要緊。你偷偷去,把太醫令史玉傳到書房來。記住,只能叫史太醫本人。」

      「是。」周遠熏把我扶到龍椅上面。伸手拉過一個軟墊,擱在我的背後。

      屋裡面鴉雀無聲,我忽然問他:「怨我嗎?」千言萬語,何從說起?

      周遠熏茫然搖頭,彷彿不明白我說什麼。他半跪著,給我整好袍角,轉身離開。我嘆息,他一定明白我的話。

      這幾日,我的身體起了變化。自己也是過來人,也並非沒有察覺。因為處於節骨眼,我自欺欺人,總想沒有那麼不巧。但剛才的眩暈,不過是證實了我的猜想……

      果然,看著太醫的眉峰。我已經知曉,沉吟片刻,我率先問:「是有了?」

      他說:「是。」通常此種時刻,太醫應該說恭喜陛下,但這回,老太醫沒有說。

      我笑了笑,輕聲說:「雖然不是時候,總不是壞事。」

      太醫神色複雜,到底年過古稀,眼光也透徹些。

      我把手掌移到腰間,眼見到自己的手背泛起粉色。我對太醫懇切地說:「此事,不適合外傳。緣由,老先生你也知道了。但朕最近身心勞瘁,恐怕傷及胎兒。老先生務必設法為朕安胎。只要將它當成補藥,交到東宮給韋娘就行了。」

      太醫走後,我凝望雨窗,輕緩的撫摸腹部。我第一次懷孕的時候,王覽病重。第二次,鑑容身在前線。難道說,我生孩子要比別人經歷更多的痛苦?如果在和平年代,不知鑑容有多麼高興。但今時今日,我也不願意讓鑑容為我分神。這幾個月,尚可瞞過眾人,也就先不要他知道吧。

      因為多了一重牽掛,我就更加憂愁。面子上不能露出來,但糧食是軍中的血脈。幾天以來,鑑容親自撫慰士兵,均分糧草,休戚與共。即使一個瓜果,也與眾人同享。他隔案視察,不避矢石,因此,左右的人,沒有離心。可是,這樣下去,雨季結束,如何面對北帝大軍的總攻?現在向其他地方徵調糧食,遠水也解不了近渴。

      正在此時,四川的穆國公,送來了百萬石的大米。四川到達首都,至少三個月。推算起來,六月就已經出發。我喜出望外,穆國公派來的使者,是他的心腹謝憲亭。謝憲亭請求我單獨見他,我自然答應。

      此人矮小,目光炯炯,他見到我後說:「國公此次調糧,是應太尉之托。太尉大人,在五月就給國公去信。」

      我並不知道此事。我眼睫毛一眨,謝憲亭的面孔就罩上一層陰影。他低聲而清楚地說:「國公爺要臣對陛下進言,華鑑容,雖然是皇親。但是,他已經是太尉,位極人臣。如果將來克服失地,削平國難。恐怕沒有更高的位置,讓他陞遷了。」

      我頗感詫異,畢竟國公在皇族孩子裡面,最為喜歡鑑容。怎麼如此講話。但細細想來,也不能見怪。我平和的說:「對於鑑容,也許名利,也並不那麼讓他嚮往。當年我曾祖父殺死立功的大將譚愷,人們至今還扼腕嘆息,說是『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國公的提醒,本是好意。但此中道理,朕自己會分辨。」

      謝憲亭聞言叩頭,伏在我的腳跟,他說:「皇上,國公爺說,江山是陛下的。不論將來風雲如何,我四川只效忠於皇上一人。」

      「嗯。朕可以體會,替我謝謝國公爺。」我剛轉身,卻見楊衛辰已經站在遠處。

      我命謝憲亭退下。才打開鑑容書信。鑑容寫道:「天降大雨,河南王軍,日夜急進,深入三百里,到達山東府界。與龐顥軍成犄角之勢。我軍以逸待勞,可乘其弊而擊潰之……」

      我微笑,他可算是胸有成竹。只是沒有龐顥這樣的勇將,任何一個統帥也不會如此躊躇。我每次看完信,楊衛辰就會燒掉它。我說:「太尉與蔣尚書不謀而合。其實你也是個人才。在滿宮內侍中,你是我的心腹。你對這次戰事,有何見解?」

      他低下頭:「陛下,奴才是宦官,不宜參與意見。」

      「朕叫你說,你怕什麼?」

      他頭更低:「兵者,詭道也。以奴才的愚見,無論太尉,還是北帝,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後的戰場,會是徐州城下。」

      我問:「何以見得?」

      「水戰,除非當年對付曹操那樣的方法。即使取勝,要消滅北帝軍隊,還是要陸戰。淮河附近的徐州,乃兵家必爭之地。太尉大人,是以自己吸引敵軍注意力。陰雨不止,趁此機會,徐州城守將,一定是奉命挖深壕溝,整修城牆。如果龐顥將軍勝利,和太尉恰好夾攻北軍,如果龐顥將軍失利,太尉也只有從淮河退守徐州,才可以避免被北軍蠶食。」

      我的心一驚。我向來知道楊衛辰有見識,卻不知道他看戰局如此明白。他的謀略,如果他是一直衷心,倒也無妨。但如果為他人利用,難道不是潛在的威脅?轉念間,想到楊衛辰如果有些許野心,此刻盡可以藏起來。何必坦言?我也就鬆弛下來。微笑:「衛辰,你的謀略,在內宮中,有些可惜。」

      他下跪:「陛下,是奴才。命運不可逆轉,奴才在宮中,見識不少,才長了些智慧。人生總有機緣,如果奴才一生困於鄉間,也就難免見識鄙陋了。奴才受陛下信任,因此才冒死上言。此戰結束以後,奴才發誓,絕對不對政事,再發一言。」

      我正想開口,突然一陣噁心。皺著眉頭,強忍下去。我說:「衛辰,宮中人,只有你一人參知機要。信不過你,何必選你。只是,你是聰明人。戰事結束以後,莫讓人知道,你預知佈局。」

      河南王能征善戰,如此行軍,恐怕是北帝說他「貽誤戰機」有關。不出所料。北軍軍隊雖多,但千里奔走,士兵疲倦不堪,就是弓弩上的膠也受潮,失去彈力。與龐顥一戰,北軍大敗。河南王率殘部敗退邊境。我的意思,向來「莫追窮寇」。因此,龐顥直接南下,北帝軍隊,也就急於與鑑容對陣。

      雨季過後,根據探子回報。天氣濕冷,北方軍人,水土不服的很多。有些人染上瘟疫。北帝唯恐瘟疫擴散,將患病者全部丟棄到山谷中。因此,軍中不滿情緒日增。

      天開始放晴,北軍就在淮河對岸。每天給駿馬輪流洗澡,耀武揚威,顯示自己的馬匹精良。鑑容針鋒相對,命令選取上千匹母馬,與其子馬分開。子馬關在軍營中間。放那些母馬島岸邊。母馬思念子馬,紛紛嘶叫。結果,對岸的北軍馬匹,不聽吆喝,涉案過河。一日之間,不戰而獲軍馬近千。我軍軍營,以為笑談。我們吳宮,也當成故事傳說。北帝自然震怒。

      十月初,北軍分為兩隊,一隊由陸慎率領,出其不意的繞過淮河,進攻徐州。徐州城內,近八萬人。鑑容將王榕派到徐州,告訴守將夏侯炎,你如果堅守十天,我們肯定前來救援。十天過後,我如果不來,就隨便你處置徐州。我都不會怪罪。

      另外一隊,由北帝自己帶領。十月初三,強度淮河。鑑容命令南軍在河灘,擺下槍陣,槍尖一律朝外,防止騎兵衝撞。北帝軍隊,以火船開路,南軍利用十丈長桿百根,固定在樹立河中的巨木之上,當焚燒的火船接近,長桿尖端的叉子,迎擊火船。火船不能進退,燒成灰燼。與此同時,浮橋上,我軍士兵以大砲發射巨石,擊中敵船,即刻下沉。鑑容下令,凡是落水的北軍士兵,不用俘虜,一律殺死。到了第二天,淮河的下游,也為鮮血染紅。

      由於傷亡眾多,北軍終於後撤,稍作集結,彙集到徐州。鑑容也日夜行軍,趕到徐州。此時的徐州,白天也是濃煙滾滾,暗無天日。淮河暴漲,山洪暴發。因此,龐顥的軍隊,不可能及時救援了。

      竹珈的乳母松娘,是王榕之妻子。因此東宮聚焦徐州時候,孩子也各外緊張。陸慎攻城,不如河南王有章法,但卻格外強力。陸慎對自己的軍隊說:「世上只有更強的力量,絕對不存在攻不破的城池。」

      鑑容軍隊,與北帝的軍隊遭遇徐州野外,形成拉鋸。因此在第十一天上,夏侯炎與王榕,仍在苦戰。我在東宮,和蔣源分析形勢,始終沒有休息。竹珈的旁邊,坐著周遠熏和宋彥,宋彥給他講著守城的情況:「陸慎,用一百門攻城巨炮,萬石齊發。但徐州樹立木柵,抵抗飛石。陸慎又把士兵分成三個梯隊,輪流攀城。但徐州城放下無數點著火的草繩,那些士兵,都跌落下來。徐州守卒,從城牆根挖掘地盜,陸慎軍不知為陷阱。戰車至地道處,皆倒塌入陷 。夏侯炎將軍袒露上身,頭系汗巾,在徐州城頭擂鼓。戰鬥至第十天,決定反守為攻,王榕親自站在徐州城的最高處,戰場形勢,一目瞭然。陸慎軍隊異常勇猛,砍倒柵欄,填平敖溝,但夏侯炎仍然不出戰。王榕只得派傳令兵問他,將軍打算應戰,還是退守呢?夏侯炎說,既然老子打算應戰,兔崽子們替我們填壕砍柵,老子和兄弟們為何要阻止?王榕遂向他致歉,說不知道將軍的策劃。可是,等到陸慎軍隊攻到城下,夏侯炎還是沒有動靜,王榕再次請人詢問他,夏侯炎不耐煩地說,戰鬥緊要關頭,叫我幹什麼?反正王大人的陣法,我已經牢記。但具體的火侯,我們軍人才懂。午後,徐州城下,夏侯炎忽然率軍吶喊擊鼓,聲音雷動,北軍破膽後退。此時,雙方交戰與城外。北軍,士氣開始衰弱,而我們的氣勢,猶如朝陽,正在旺時。」

      竹珈聽到這些,眉飛色舞。但轉瞬間,就蹙起眉頭:「儘管這樣,仲父還是危險,是不是?」

      宋彥單腿跪下:「老天有眼,吉人天相。」周遠熏的臉上,紋絲不動。他本來就緘默。如今我才想起,東宮喧譁人聲中,幾乎沒有過他的聲音。

      蔣源說:「到今天。太尉軍與徐州軍,仍然不可以會師。其實,北軍等於攔腰切斷兩軍。除非太尉或者夏侯炎軍隊吃掉北帝或者陸慎一部。不然,龐顥軍隊抵達之前,有寡不敵眾的危險。」

      我看了看天空:「明天可是月食日?太尉在明日,預備發動總攻擊。是否會不利?」

      蔣源揚眉:「這個嘛,太尉大人說了。我往,他亡,縱使不利,也是對方。太尉大人自從出征以來,還沒有剃過鬍鬚。大人也說了,只要勝利,他才可以淨面去髯。陛下,你好幾日沒有休息了。為了明日,後日,將來,先回昭陽殿休息。臣等在此,有特殊情況會立刻報告的。」

      我嘆息,聽到這些話。雖然是豪邁之言,我卻不能夠興奮。他不信鬼神,可是,真的沒有命運嗎?

      夜深了,大半丸冷月照著巍峨的宮殿。昭陽殿的翠竹,帶著殘夢搖曳。戰場的水深火熱,似乎是另外一個遙遠的世界。這個夜晚顯得格外的安靜。我根本睡不著,吃了安胎的湯藥,嘴裡越發苦澀。

      竹珈手持著鑑容給他的野王笛,踞坐在窗臺上,望著月亮。

      「母親,我常常把月亮當成是爹爹,無人的時候,我就會對它說話。而且,覺得月亮,會對竹珈笑。」他說。

      自從我知道懷孕以來,每次面對竹珈。都感覺到一點內疚。大人的事,怎麼樣讓孩子理解呢。我慈愛的抱住他:「你的爹爹肯定會聽見。」

      「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他是一個頂好的人。母親比你稍微大一點的時候,你爹爹就照顧我了。那時候,整個世界,都是他一個人支撐。所以,他會很累……」我說不下去。

      如今想到王覽,我就會有一種浸透骨髓的靜謐感。這種靜謐,和戰爭以來,周圍的喧鬧與騷動完全不可以調和。對於他,我的情感,已經超過了對故人的愛戀,對傷逝的悲嘆,而是獨立於塵世的,完美的記憶。他沒有任何缺陷,因為他短暫的生命,這種美好,永遠的定格。鑑容和王覽,是不同的。鑑容也好,我也好,我們都是苦苦掙扎於世間的人。何處是岸?茫然四野皆枯秋。

      竹珈還不足以猜出我的想法。他說:「我剛才對月亮祈禱。希望保佑仲父勝利。母親,我可以看到月亮,但看不到仲父,他比月亮,離我更遠。」

      我把他抱到懷裡:「竹珈,你的爹爹,一定會保佑我們的。記住,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你是我的長子,帝國的儲君。無論如何,不會改變。百姓家的小孩,做媽媽的愛寵,說是金不換。你竹珈,是皇帝的孩子,對母親來說,即使給我整個江山,我也要竹珈。」竹珈的小腦袋靠著我。我們母子,相依為命。過去,我把他當成王覽的遺念,感情的寄託。以後,他會成長成一個獨立的男子漢。不同於任何一個人。竹珈,就是竹珈。

      第二天,鑑容軍隊對北帝大營發起總攻。蔣源告訴我說:「如今我們有一個優勢,就是北帝的糧草,接濟困難。當初太尉在北帝的後方,派出了一個遊擊分隊。他們穿上北軍衣服,隱藏在山林中。行蹤飄忽,來去如風。夜間見到北軍糧隊,舉刀就殺。車輛聚集,就縱火焚燒。因此,北軍的後備,如同驚弓之鳥,惶恐萬分。但我們也有劣勢。正面攻擊,我們目前只剩餘十萬人,而北帝這裡,即使損耗過半,還有二十多萬人。北軍的騎兵善戰,我們騎兵新建。幾乎沒有正面對抗的經驗。徐州王榕,夏侯炎,自身危險。龐顥,鞭長莫及。因此,太尉處於不利的地位。」

      從這天早晨開始,三天,我們沒有一個人鬆懈片刻。到了這種時候,也不會覺得疲倦。第三天,鑑容那裡,派回來一個人。

       來人正是陳賞。他的臉面上,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僅可認出他來的兩隻眼睛,還燃燒著殺氣。他跪在我的面前,送上鑑容的親筆信。

      他一字一句稟報:「夏侯炎部,已經難以支撐。昨日王榕派人告知太尉,說他們不欲落入敵手,萬不得已,要殺身成仁。太尉大人回答說,我華鑑容還活著,你們就必須活著。兩軍分割,這算是唯一的約定。太尉大人,對付北方騎兵,打算採用卻月陣法。昨天下午,派出我們的主力。太尉大人,以御賜『玄一』寶劍割破靴子,然後將寶劍插入陣地。對大家說:我是朝廷三公,不可以死於敵手。我在這裡,絕對不會後退一寸。如果你們在前方戰敗。我就在此用此劍自殺。決不會讓各位死,而我獨活。」

      陳賞所說的卻月陣,是圍繞插白羽毛的兵車,組成半圓形的隊伍。當對方騎兵攻擊。則兩側出現弓箭手,在箭手的背後,隱藏巨大的弓弩,上面架設長矛,兵士用大鎚擊打,發動長矛攻擊。殺傷力很大。但過去,僅僅實踐於中小規模的戰爭中。但對於數十萬北軍,這種方法也不能不說是鋌而走險。

      我走到邊上,背對著東宮眾人。一定是出於緊急,鑑容草書數行。

      「阿福,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然而於我,不過視名望如浮雲而。成全天下,只為一人。山河破碎,國難當頭,我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唯有牽記你與太子。望京師同仇敵愾,汝母子多加珍重……」

       我看到這裡,已經淚流滿面,卻見信尾還有一行字:「我派陳賞回京,因其夫人,不日臨盆。鑑容不幸,生而喪父,竹珈,亦為遺腹之子。因此不欲使陳賞之子,再遭喪父荼酷。」

      鑑容,因為這樣,你就知道保全他人的性命。那麼我呢,我也懷著你的孩子呀?難道我的孩子,又會是一個無父的遺孤?

      死去的人,萬事皆空。而活著的人,痛何以堪?

      飛花滿天,恰似忠魂當空舞。

      此生只為一人去,莫道君王情也痴。

      鑑容,我要你活,我-——相信你。

      風采妙,凝冰玉。詩句好,餘膏馥。嘆只今人物,一夔應足。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5-18 02:57 PM

第七十一章、福禍互倚

如驚蟄的悶雷,天外的狂飆,當我們等待的已經快要崩潰的時候。一個消息來到了宮城。此前,我們已經和前線斷絕了兩日聯繫。

「陛下,陛下!」楊衛臣腳不點地的從宮門衝進來。

我身邊的竹珈,如同一尾鯉魚,跳了起來,向楊衛辰跑去。

我的腳和灌了鉛似的,就是挪不開。那份奏報,通過竹珈的手,到了我的手中。每個人,都在注視我。空氣在這個瞬間凝固。

奏報上面,有一個象牙的扣兒。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解開。我望著上面的字,看了一遍,又仔細讀了一遍。

環顧四周,我的語氣平靜的出奇,彷彿我的情懷也始終是靜如止水:「太尉軍逼退敵軍,龐顥軍黎明時分已經與太尉大軍會師了。我們勝了。」

一片沉寂,竹珈的童音歡呼起來:「打勝仗了!太好了!」他說完,撲到我的懷抱裏。我狠命的扼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才確信這不是夢。

這時,東宮裏,才激起聲浪。「謝天謝地。」蔣源說,他擦擦眼睛,臉上浮起笑容。

楊衛辰的臉漲得通紅。

宋彥淚流滿面,周遠薰輕輕的拍他。

為這場勝利,我們付出太多。我高興嗎?我高興,因為戰火不再蔓延,鑒容安然無恙,我的孩子可以盼到父親。我傷感嗎?我感傷,因為生靈塗炭,有多少女人失去了愛人,多少孩子成為孤兒?

作為一個帝王,個人的感情,也是天下的事情。而天下的人,也會牽繫到個人的心靈。

北帝兵敗如山倒,在後面的七天裏面,他帶著殘餘的數萬軍隊向北方逃跑。龐顥始終在後面追趕,但是,我軍僅僅是「追趕」,而不是「追擊」。即使有消滅他們的機會,龐顥也只是坐視。

因為,北軍大敗,戰爭就可以偃旗息鼓,至少在十年以內,他沒有力量重新侵犯南方。但是,如果把他殺死,就等於和北國處於勢不兩立的仇恨地位。南朝雖然勝利,但來之不易。

我們,也不可能有佔領北方的實力。這點,我或者鑒容,都很清楚。

人的精神是很古怪的。當你用全力支撐某一樣信念的時候,你可以超乎尋常的堅強。可是,如果有一天,這個支撐你的信念不再存在,你會變得比想像的更為脆弱。徐州大捷以後,我就開始病了。

多日不眠不休,焦慮,困苦,懷孕,我受煎熬的太久。現在每天,我用一半的時間處理政務,一半的時間臥床休息。我的秘密,只有韋娘,齊潔,還有史太醫知曉。畢竟鑒容還沒有班師回朝。

現在就宣佈這個消息,沒有任何好處。自從王祥被罷免,王琪沒有絲毫的反應。我把這種沈默,看作是一種聰明的舉動。

如果他為兒子申訴,會增加我對王家的反感。如果他上表引咎辭職,也不會增加我對王門的好感。王覽的家族,得到了太多的恩澤。

可是,他們這些年,讓我失望到心涼。我回憶起王覽臨終的囑咐,說千萬不能拔高外戚。真的後悔自己的意氣用事。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我的做法,腐蝕的,是一個最清華的門第。如今,我嘴上對任何人都不會承認。但是,我保存王家的體面,也就是保留我自己的面子而已。


散西風滿天秋意,夜靜雲帆月影底。這一夜我信步來到昭陽殿的水池。凝視著水中的星月倒影。繁華過後,我陷入沉思。錦繡的河山,生死的大限,在秋蟲的吟哦中,使我如同癡人。

「陛下還是不能夠釋懷嗎?」韋娘在我背後輕歎,給我加了一件衣服:「陛下,你的身子不同以往,更要保重……」

我點點頭:「阿姆,不知道將來如何對竹珈說呢。」

「什麼都不用說,孩子以後會明白的。何況,他是這樣善良貼心的寶貝呢。」韋娘回答。

「北帝就要進入北國邊境了。這次戰爭也終於平息。可是,我總是覺得惴惴不安。」

韋娘笑了:「陛下還年輕嘛。有了身孕,自然會多想。等以後有了一大群孩子,就沒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入睡之前,我照例打開了太平書閣的密報。不看則以,一看,我的心頓時狂跳。

工整的小楷寫道:「昨夜北國長安發生政變。中書令杜言麟等,持先帝遺詔,廢言太后,擁戴太原王繼位。北帝之外家言氏一黨,盡皆滅門。太原王秦,先帝庶子。昨日之前,無人知曉。現確定為昔日樂師趙靜之無疑。」

啊,果然,就是你啊,趙靜之。當初就已經預感到了,所以今日我不會意外。死去的北帝,借助外戚言氏上臺。北國後黨勢力強大,北帝居於嫡長,當太子時候,地位堅如磐石。

等待多年,有什麼比這個機會更加合適呢?北帝大敗,民怨沸騰,他的精銳力量,都被消滅。

手握軍權的言氏兄弟,先後陣亡。這是去世的北帝所希望的嗎?不,他只是給了自己的長子一個選擇的機會。濟南的大火以後,他為了保護靜之,才把他送給我。

如果繼位的太子不一意孤行,如果他勤政愛民。那麼,太原王秦,永遠會泯滅在歷史的天空中。只是作為絕代的琴師趙靜之而存在,也許他會一直生活在南國了。

我想起那個炎熱的夜晚,鑒容對我說的猜測,他在我的手上寫的兩個字「廢立」。杜言麟的舉動,看似冒險,其實一步步都是深思熟慮的。他的心機之深,行事周密。也難怪少年時代就被視為頂樑柱了。

北朝的政變者,可以被理解為坐山觀虎鬥。但是,我可以責怪靜之嗎?沒有他,南北大戰仍然會發生。我鼓起勇氣,注視燭火,輕齧下唇。

關於靜之的每個回憶如畫浮現,半個時辰不知不覺就溜走了。秋夜涼風習習,禁城裏面巡視的宦官,似乎也畏懼寒冷。

那凝重的梆子聲就徘徊在昭陽殿的西北角。餘音顫抖,飛入我心,如冰寒徹。靜之,此刻在長安的龍座上想些什麼呢?無疑,他的最高要求是活下去。無奈,我和他,都是命運擺佈的棋子。

北國有兩個皇帝,那個在邊境上的,不過是喪家之犬,釜中之魚。沒有人,在這時會賦予他同情,結局可想而知。覽說過,皇帝的位置,是最沒有退路的。我想起那個流星雨的夜晚,我和靜之並肩相依。但願以後還是保持此種感受,讓和平的種子延續在中華大地。

人,是不能抱怨自己的命運的。我並不怨母親,讓我成為了皇帝。鑒容出征之前的那個黎明,對我堅定地說:「我不相信轉世。但如果重新開始這一生,我還是華鑒容。」

夜晚,我夢見了鑒容。

迷離中,他錦袍高冠,雄姿英發,駿馬如風。他的眼睛,瀉著如水如霧的光焰。他的笑容,明朗的如同朝陽。

「阿福,阿福。」他深情地呼喚,張臂欲抱。

我又羞又怯,錯開身子。含笑凝望他。他黑了些,瘦了些,但他還是他。

我剛想告訴他我有了他的孩子,可是轉瞬間,他就消失在黑暗裏面。

只有我一個,還是我一個……

「容!」我尖叫著醒來,渾身出汗。齊潔的聲音,婉轉如玉:「陛下做夢了嗎?」她燃著了燈,遞給我一杯茶。

我搖頭,吩咐說:「去打開窗子,朕氣悶得慌。」

窗外,星移斗轉,烏雲遮月。一陣涼風吹過,瀟瀟秋雨灑落。

齊潔沉思著很久,才問我:「陛下,別怪奴婢多嘴。現在陛下還瞞著大人嗎?大人在徐州了卻殘局,心裏面不知道有多麼牽掛陛下。告訴他那個好消息,不是等於給了他勝利以外最大的獎賞嗎?」

我微笑:「先不忙。等他回來吧,不出十天,他就可以凱旋回京了。我們要在建康城門舉行盛大的歡迎儀式,朕本人也要登上城樓。我打算派蔣源先到軍中,去慰問他們。」

齊潔想起來什麼似的,說:「對了,奴婢有件事情一直想說呢。最近這兩個月,禁宮的衛士,多了好些生面孔。陛下在大人太尉回來之前,不是準備遷回東宮去嗎?奴婢今天跑了一下那裏。嗨,幾個隊長都不熟悉了。」

我點頭:「前面光顧著戰爭,朕倒疏忽了。太尉自從上次的行刺事件後,交出禁軍的管轄權,你也是知道的。柳曇上任,大約就掉了些親信。但衛戍的人選,朕還是得親自過目。明天你去和楊衛辰說。讓他把這些人的名單和檔案搜集齊了,送到上書房。」

一口一口的吃著茶水,我倒念叨起柳曇這個人來。王家和鑒容針鋒相對,倒是他得了便宜。掌握了禁軍。他有皇族血統,我還是信得過的。只是,上任不久,就換了班底。心,也忒急了。

鑒容離開我,已經整整七十天了。兩個多月中,每一天都是況味的相思。抬頭看雨中的秋空,像是夢裏他的眼波。雨點的節奏,猶如凱旋大軍,馬蹄與步伐疾徐相間。赫赫聲威中,鑒容指點江山,顧盼自豪,該多麼令人神往。

我徐徐摸著自己的腹部,對著裏面的胎兒說:「你爹爹就要回來了。我們一家,永遠不分開。」有了鑒容,竹珈,和這個將要出生的孩子。舉世無儔的人兒,溫馨的夢境成真,是殘酷的戰爭以後,老天厚賜給我的。

第二天,蔣源出發去鑒容大營。我對他說:「朕盼著你跟著太尉的大軍,早日歸來。」

他笑容開朗:「臣自當竭力向將士們傳達聖上慰勞的厚意。眾人重見天顏之日,千般辛苦都會煙消雲散了。」

鑒容回京,指日可待。我也知道自己難免面露喜色。北國的政變,還沒有進一步的消息。我走到上書房,翻看文折。

書桌的上方,有一方新貢端硯,平滑如鏡,我可以掃見自己的笑容。可是,讀了幾頁,那墨色中,我的笑容凝固了。

我合上奏本。這是怎麼一回事?

風采妙,凝冰玉。詩句好,餘膏馥。歎只今人物,一夔應足。



第七十二章、十面埋伏

東宮新任命的衛軍隊長裏面,居然有王氏的家奴?毫無資歷,如何可以擔當此任?我沉思著,命令楊衛辰:「叫柳曇來見我。」

柳曇很快到來。他年過半百。鷹鉤鼻子下面,是很薄的嘴唇。他有一張自負而優美的面孔,皇家的血液,賦予他天生的優美,也加深了他的自負。

我把名單往他腳跟一扔:「怎麼回事?這樣的人可以當上禁軍隊長?將來有一點點差池,你怎麼擔當得起?」

他皺眉,回答:「這是王尚書令推薦的人選。臣和他共事,雖然並不很親密。斷然拒絕有所不妥。」他與王琪,素來不親近。太平書閣的奏報也很清楚地指出這一點。因此,我並沒有深究的意思。只是尷尬於他們的私心。禁衛軍,號稱銅牆鐵壁。但混雜的新鮮血液,如果不純粹,也就不存在堅不可摧的禁軍了。

我的太陽穴一跳,有些憤怒:「王琪沒有能力節制你,你們都是大臣。他是外戚,你是皇族?難道你就甘心受別人驅使?你什麼也不用說,把這些人退回王家去。朕自有道理。下次還這樣,你自己上失職的摺子吧。」

柳曇為父皇寵信,在皇族中間,屬於長輩。因此我今天第一次對他嚴厲說話。退出書房的時候,我看到他的額頭上,出了一層汗珠。

望著窗外的青天,我笑得苦澀。最後一次去濟南之前,覽曾經說過,舉賢不避親,王家的人,確實沒有經世的才能,因此不提拔。我當時不以為然,還覺得覽自謙。可是,今天看來,王琪雖然文采卓然,但在政治上真應了一個「狹隘自私」。而他的兩個兒子,不僅庸碌……我不願意想下去。王琪的年紀已過七十,即使有出格處,畢竟也可包容。至於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已經給我禁錮在家,另外一個,向來兢兢業業。雖然沒有功勞,總也沒有大過失。處罰他們,實在有損王覽的英名。這一次和平在望,我也不願意起什麼波瀾。讓柳曇退人給王門,也算是無聲的警告了。

「陛下……」楊衛辰想說什麼,卻沒有講下去。因為,他曾經發誓,在戰爭結束以後,不對政治再發一言。

我體諒他的心情,收起一臉陰雲,對他微笑:「去準備吧。朕明日要去自己的皇陵。」自從戰事興起,我還沒有去過王覽的長眠之地。人的感情,總是要有寄託的。對王家越失望,我就越思念王覽時代。他的清明氣息,他的溫和的笑容。

秋日的原野,是一片原色的曠達。遠處山間的一川紅葉,勾勒出謎樣的道路。莊嚴的皇陵之下,秋菊盛開,百草清芬,好似潑墨的圖畫。

春天以來,我一直對面對著覽的墓地,有所不安。可是,等我經歷過戰爭的浩劫,再次坐在我和他共同的陵墓面前的時候。我的心,卻意外的坦然。即使死去,覽仍然有著超人的寧謐和美好的氣息。每一棵花草,都是祥和的生命。每一塊石頭,都是堅強的物質。在這座陵墓前面,最初的哀傷已經化成溫暖。我還活著,在我進入這個死亡庇護所在的地方之前,我必須要努力生存。

蒲公英隨風飛過,一直飄到百步外,竹珈的腦後。竹珈還是小孩子。在偉大的建築面前,他是個渺小的黑點。我噙著淚花望著他。不知道何時開始,竹珈到了他父親的陵前,就會流淚。今天孩子跑得遠遠的,在山腳下,仰起頭好半天。我明白,那不是因為頑皮,只是因為不想讓我看見他哭泣。因為他是我的兒子,帝國的太子。他都不可以有普通孩子的喜怒哀樂。這何嘗不是我的殘忍?

我一直耐心的等待著。終於,竹珈朝我走過來。看到了我,他露出燦爛的笑容。可是,我也注意到,他的眼圈,還有點發紅。

「母親,我剛才告訴爹爹我們打勝仗了。爹爹一定會看到孩兒的,對嘛?」

「嗯。」我點點頭。我把竹珈的小手放到我的衣襟裏面。這孩子像我,哭過就會手腳冰涼。我愛竹珈,遠超過對自己的生命。我之所以想要個孩子,也是因為,皇家近半個世紀血脈單薄。即使鑒容的孩子是個男孩,竹珈的地位仍然是鞏固的。那麼這個男孩,可以為竹珈輔助。竹珈,已經不可能同我所期望的一樣,依靠覽的家族了。

「仲父會帶著十萬大軍回來嗎?我也去建康城門看好不好?」

我抱著他,親親:「好啊。不過,你仲父最多只會帶幾千人進城。」

他不解:「為什麼呀?」

我解釋道:「即使取得勝利的是十萬大軍。只要不是御駕親征,進京之前,大軍也必須留在揚州。這是祖宗的規矩。即使是母親,也要遵守。你仲父是忠義之臣,自然更加清楚其中的利害。」

回到東宮之前,天氣已經起了霧。我抱著竹珈,透過車簾看。本來就已經弱勢的陽光,被雲層遮擋而消失。竹珈問我:「母親,我爹爹真的在佛國看著我們嗎?」

我和竹珈額頭碰額頭,說:「佛的世界,本來不過是給世間的人們一時的安慰。但因為有了你爹爹這樣的人,佛國必定永生。你仲父要求我,把所有陣亡的將士的名字,刻在石碑之上。我也答應了。」竹珈的眼睛,更加明亮。

俄而,大雨傾盆。我剛到昭陽殿,就看到陸凱彎著腰,站在雨幕後面。

「陛下,北宮的那個婕妤身體不行了。」他湊近我,低聲說。竹珈掃了他一眼。竹珈平時頗不喜歡太監們鬼鬼祟祟的。但因為他畢竟是孩子,所以也就乖乖跟著阿松徑直到側殿他的住處去了。瘋掉的婕妤,牽涉到我的母后。我默許對竹珈隱諱這事。陸凱——自然知道我的心思。

我皺眉,想了想:「去叫周遠薰,讓他陪朕到北宮去。」

周遠薰的身上,竟然有股酒氣。他和我來到北宮的時候,因為路滑,他差點摔倒。反而是齊潔拉了他一把。

北宮也有好的住處,目前沈婕妤就是在最上等的房間。因為她的身份,除了少數幾個人,沒有人知道她還活著。

「你也認識婕妤吧?」我問周遠薰。

他蒼白的臉上閃過疑問:「她是婕妤?怎麼會這般田地?臣只不過見了她幾回,還以為她不過是個白頭宮女呢。」順著周遠薰的纖瘦影子,我看到史太醫和幾個宮人在床頭忙碌著。那個曾經風華明媚的女子,只剩下一把支離的病骨,在床中奄奄一息。

我不敢刺激她,只是走到邊上,踮起腳瞧了瞧。陸凱和太醫低聲絮語。輕聲奉勸我:「陛下,這裏鬼氣重。恐怕對陛下龍體不利。奴才斗膽勸一句,您還是出去吧。這樣一個人,陛下在她臨終來看了那麼一眼。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

世態炎涼,我記得小時候,陸凱就是我的貼身宦官。那時候,童稚的他見了沈婕妤,就會臉紅的像個蘋果。可是今天,他說此話毫無感情。我指了指遠薰:「你,過去看一眼。」

周遠薰本來茫然若失,聽了我的話,猶豫的向前。許是半醉,腳下綿軟。夢遊般來到床頭。他的慘白衣服,在大雨的黃昏下。給我如同鬼魅的不吉利之感。

臨死的女人看著他,遲疑著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嘴裏說著什麼,像是隨水漂流的人,拚命要拉取岸邊的垂枝。周遠薰瑟縮了一下,舒展開身體,半俯下去。

我等待著婕妤說些什麼,但是過了兩株香的時間,屋裏更加沉寂。只有廊下的水聲,打在石板上。

周遠薰的眼睛濕潤了,他伸出手指,為婕妤合上眼皮。我終於無法知道這其中的秘密了。而遠薰,他知道什麼嗎?我沒有任何證據,我也不該再傷害他。

史太醫這時候才走到窗前,我以目視意,讓他跟著我走到隔壁的屋子。

「她還是熬不過去。」我歎息。

「是啊,受了太多苦。再多的靈丹妙藥,怎麼可以把許多年的風霜逼迫彌補回來呢?只是陛下,」史玉的眼睛忽然有了老年的混沌:「上次陛下和太尉在時,曾經問過老臣婕妤有無生育……」

我斜過臉:「太醫不是說沒有嘛。你難道也會誤診?」

太醫的臉像是給我的目光刺了下,僵硬了不少,他顫巍巍的說:「但據臣如今仔細推斷。她很可能是懷過孕的,後來卻……卻遭受過宮刑。」

我不寒而慄:「你是說幽閉?」

他說:「是的。」

女子宮刑,以木棒椎打腹部,使其喪失人道。過去只是存在於書上的殘酷刑法。可是,竟然真的有過。是誰下令的?還有誰呢?我像逃跑一樣的離開了北宮。我自己就是一個母親,而且還在懷孕。夜色裏面,我母后的絕色笑容如曇花一現。

一到昭陽殿,韋娘正站在風口裏面等我。我一見她,就撲到她胸口。

韋娘忐忑的問:「去北宮見那女子了?」

「她死了。」我覺得自己變得神經質,語音不知是哭還是笑。

韋娘一聲不吭,把我領進臥房,柔和的說:「你不該去看她。她等於是死去了。在宮內,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因為她不過是長河中的一滴水,所以你不用為此難過。人都是自私的,如果當年戚夫人不想憑藉自己的青春嬌寵為自己的兒子博得太子位,也就沒有她們母子後來的慘劇了。」

撥開亂蓬蓬的劉海,我抬頭看見銅鏡裏面韋娘的影子。她的美麗,在她四十多歲的時候,仍然會令大殿生輝。她的笑容,不如母后那樣鮮明。但她的眼神比母后更加堅定。

我呆滯的說:「韋娘,會有報應嗎?我已經失去了王覽,不能再次失去心愛的人了。」

韋娘的耳語軟和如泉:「沒有的事。報應,只是一個無稽之談。王覽算得善良,縱使有什麼報應,絕對也被他的功德抵消了。現在只要陛下幸福。死灰絕對不會複燃,詛咒也不會變成現實。我,韋碧嬋,願意為我的孩子賭上生命,你們不會有事。」她笑了。

我剛要回答,卻看齊潔進來,滿頭大汗:「陛下,周郎好像發了酒瘋。在宮門口嚷著要面聖。」

韋娘詫異:「喲,出奇了!這孩子怎麼會這樣的?」

我擺擺手,意思讓他進來。

他問我:「陛下,你為什麼要臣去呢?」

我無言回答,我可以說,我想趁最後機會,試探我的懷疑。

周遠薰笑了:「陛下不相信臣。有的人,就是條狗,也沒有人相信。」

齊潔挺起腰板:「遠薰,你真醉瘋啦?這裏是什麼地方?」

周遠薰歇斯底里的哈哈大笑:「我沒有。你是齊潔姐姐,她視韋姑姑。坐著的,是至高無上的皇上,神慧……」

我瞠目,可就在這個瞬間。齊潔猛然抽了他一記耳光。齊潔秀氣,可一巴掌。周遠薰就坐到了地上。我倒吸一口冷氣。站起身,蹲著,去拉遠薰。

我輕聲說:「是受了驚嚇嗎?對不起。以後不要喝酒了,遠薰。這世界上有希望,也有人等你去給他希望。」

他喃喃:「要趕我出宮了?我上次昏迷的時候,醒過來的時候想,還不如去死呢。別人都有明天,我呢……」

「你不用出宮,就在這裏好了。朕會和過去一樣照顧你。」

他一隻手摀住臉,不說話了。我靜悄悄的看了一會兒,才讓宦官們進來。把他抬回住處去。

七天以後,鑒容到達揚州。按照國家法律,勝利的將軍必須在京畿留下自己的軍隊。所以,後日上午,鑒容只會帶三千名軍士入建康。戰爭的時候,都城人心惶惶,可戰爭結束才一月不到。北帝就成為了茶餘飯後的笑話。天子腳下的人們,歡天喜地的準備著慶祝。從東門到皇宮,一律紮上次綵帶,掛上綵燈。勝利的陶醉,使天子腳下的人們欣然。儘管他們要比六個州的百姓付出少,但榮耀歸於他們,彷彿是天經地義的。

這日,太平書閣送來了兩個密報。第一,昨夜北帝,在他的逃往地——彭城,為太守所殺,屍體運往長安。新的皇帝,赦免了他的殘軍。這個是必然的結局。

第二個消息,卻十分古怪:昨夜,有一道姑朱妙雲,出入尚書令王琪府。
現住在京郊平民賀良夫婦家中。

道姑?那怎麼樣呢?王氏崇佛,但禮待道姑也不是什麼大事。而且,我不記得自己密令過他們監視王家。最奇特的是,太平書閣的這個密報的下面,用赭石色的蠅頭小楷寫道:該女擅長巫術。朝廷恐有異動。陛下明察。

太平書閣的歷史,從來就是一個工具。他們按照皇帝的命令行事。他們只要用耳朵,眼睛,手。但不需要他們的思維。可是,今天卻出了破天荒地第一遭。而且,這個指控,重於霹靂,非同小可。我第一個想到的是蔣源。但蔣源已經作為特使到了揚州的鑒容大軍了。第二個是歐陽顯圖。因為雖然陳賞如今地位稍高於他。但是,萬一王家有什麼不軌。以鑒容親近的陳賞去查,缺乏公正。深夜時分,歐陽顯圖入宮。

一天之後,我聽到了那個道姑的供詞:王琪次子王鯤,代理的吏部尚書兼京兆尹,請她設法詛咒華鑒容。還有,王鯤問她,當今皇上的壽數如何?

我聽了,幾乎站不穩。這是大逆不道,在過去,僅此一問,就可以以謀反滅族。但是,王鯤,是否只是一時糊塗?王琪謹慎,應該不知道此事?還是他知道?

歐陽顯圖在我面前,很低的說:「皇上,此事應該立刻處置。如果不利於陛下,臣以為陛下不可以留情面。」

我渾身顫抖,幾乎不能相信。不要說,王鯤以巫術詛咒鑒容十分可笑。如果我死去,竹珈年幼,他們王家可怎麼辦呢?鑒容如今握有重兵,難道會坐以待斃。如果我不在了,以鑒容的性格,決不會給反對者一絲一毫的餘地。他不是賞花愛樂的貴族少年,而是經過血的洗禮的老鷹。

「去請御史大夫趙遜再審問一遍,然後你們一起入宮。」我說。

「陛下!」歐陽顯圖質疑,這個湖南才子執拗的看著我:「陛下……」

我搖頭。王家到底要幹什麼?他們沒有軍隊,怎麼可能成事。僅僅憑著自己是太子的外家,就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

我正在思慮,楊衛臣已經送上:「太尉手書。」

我接過來一看,鑒容寥寥數字:「明日入京。昨夜夢見你,今晨又見喜鵲。時至今日,你我,苦樂兩心知而。玄一名劍,見面後,雙手奉還。靜之繼位,干戈可望化為玉帛。區區之心,只願白首相隨。」

白首相隨?歸還寶劍?可我們兩個,卻成了詛咒的物件。為什麼?

鑒容就要回來,在此之前,我是否應該逮捕王鯤,或者隱而不發?鑒容入京,難道……花瓶無風自倒,隨著瓷器的破裂,我的心臟怦然。

楊衛辰吃了一驚,我果斷地說:「衛辰,你現在馬上就出宮。為朕做一件事情。你騎朕的千里馬出建康去,到揚州傳朕口諭,著將軍龐顥,帶滯留的十萬大軍尾隨太尉。不用入城,明日只要等在建康城外。」

楊衛辰已經恢復鎮定,他問:「什麼理由?明日是凱旋之日,大軍跟進,沒有原因,有損太尉名聲。」

我歎道:「沒有任何原因可說。只是為了保險。」

楊衛辰聽令後就離開了。我第一次發覺,他的步履,異常敏捷。輕巧快速。

午夜時分,歐陽顯圖和趙遜進入昭陽殿。

為了防止別人偷聽,我命令陸凱本人,手持蠟燭,環繞著牆壁照著。齊潔袖藏匕首,站在我的身邊。

事實確鑿,我已經無可否認,我只是說出心裏話:「這樣看來。王鯤,確實有謀逆的事實了。但朕實在想不通。別人謀逆,不過圖富貴。王鯤說話都不俐落,富貴至此,為什麼還要做這種蠢事?實在奇怪。」

歐陽顯圖說:「陛下,如今,應該立刻下令,保衛王家。如果只是王鯤個人所為,沒有牽連到陰謀。陛下再放了別人,也可以。」

我的頭痛的厲害,好像有許多螞蟻,咬噬著我的心。我說:「朕已經下旨。要宋彥帶領禁軍,監控王家。不許任何人進出。朕還命令柳曇,陳賞也入宮來。約摸也快到了。」

趙遜的白鬍鬚因為生氣而不斷的擺動。他黑著臉:「王鯤小兒,實在不爭氣。恕臣直說,出了這等事情,如果出於親情,就該寬宏大量,如果不能饒恕,現在的舉動拖泥帶水了。下午時分,陛下就該先發制人,逮捕王氏父子,緊急告知太尉大人,城內可能有變。何必要老朽再去審問,貽誤時間?」

我低著頭,口渴,端過茶盅,又煩躁的丟下。陸凱突然不動,如今牆頭草東。也有風聲鶴唳之嫌疑。我派了一個又一個宦官出東宮傳喚。但是,柳曇沒有來。陳賞也沒有來。

淩晨,外面一陣腳步,柳曇卻差人,送來一個盒子。

我命令齊潔打開,那裏面,是一個帶血的人頭。

空氣窒息。那個人頭是乾涸的蠟黃,他的眼睛還沒有閉上,那是陳賞!

我像調進一個無底的冰窖之中。慢慢的坐下來。午夜至今的天大懷疑成了真實。原來柳曇和王家合力謀反。消息走漏,因此他們提前動手了。或者,這時候動手,本來就是一個計畫。還有什麼比進入動宮,離開大軍的華鑒容更加容易殺戮的呢?

我沒有感到憤怒,甚至也不吃驚。只是有點被作弄的難堪。種種跡象面前,是我優柔寡斷。王玨說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把京城的一切交給我以為最值得相信的一文一武,他們背叛我,決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但我,現在無法得知具體的緣由。

不用想了,我派出的人,都已經被殺。如今,楊衛辰如何?竹珈怎麼樣?宋彥呢?最後,鑒容幾個時辰後會進入建康。他們用我當誘餌?

來人相當的禮貌,好像事不關己。他對趙遜和歐陽顯圖說:「兩位大人,柳將軍說,二位還有家小,這個時間不應該在內宮,請你們跟我出去。」

歐陽顯圖仰天大笑:「皇上面前,這樣說話?家小,不過是幾條命而已。我今天自己都不想要命了,準備跟著我家裏人到地下團聚。想不到你們處於無人質疑地位,居然造反。這樣做,難道柳曇自己就沒有家人嗎?」

趙遜突然給我跪下,磕頭:「皇上,臣等無能,沒有早點查悉奸臣。今後,陛下自己保重。」

他還沒有說完,已經給穿著鎧甲的軍人拖走了。

我一動不動,和齊潔,陸凱被一些佩戴刀劍的軍人囚禁在書房裏面。我作繭自縛。還可以怪誰呢?

陸凱殷殷的哭泣起來,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傷心。宦官哭起來,不男不女。在黎明的陰寒中,毛骨悚然。我們的屋子裏面,還有陳賞的頭顱。老天和鑒容開了殘酷的玩笑。他苦戰回來,迎接他的將是自己人的屠刀。而他苦心維護的,初為人父的陳賞。因為鑒容的關心,成為第一個刀下之鬼。

「陛下放心,太子現在肯定最為安全。即使要廢掉陛下,他們也必須保存太子。不然無法節制其他地方。而且太子也是王家的血脈。」齊潔異常鎮靜。

我相信,可是鑒容呢?此刻,鑒容也許正在建康的郊外。竹珈是我的孩子,肚子裏的這個也是啊?我心亂如麻,四周只有陌生軍人的腳步。白天到來了,可我的眼睛裏面,只有黑暗。

就在這個時候,有個軍人走了進來。他是個年輕人,毫無特色的臉龐。但他的眼睛裏面,掠過一絲類似憐憫的神色。

「陛下,請您準備到城樓去。」

「這是為什麼?朕受驚嚇,需要解釋。沒有心情去城樓。」我回答。我不需要憐憫,但自己必須維護自己的尊嚴。

他沒有一點不耐煩:「陛下,您不得不去。您的親信,還有太子,都在這裏……」面對我冷漠的眼光,他說不下去。

「太子怎麼樣?」我直視他。

「還好。陛下的奶娘在照顧他。柳大人吩咐對韋娘要客氣。」

他轉身,背對我:「陛下,臣不可以多說了。陛下在這裏,是坐以待斃。去城樓,也許還有轉機。」他的話說的很輕。可這句話結束,陸凱停止了哭泣。他不明所以的望著這個軍人。

我玩味他的話,可是,難道要我親自去城樓看著血腥的場面。但是,我必須去。即使犧牲我自己,我也要竭力一搏。我說:「保證所有人安全。朕可以去,但至少讓侍女攙扶朕。」

他低頭:「這不是一個普通士卒可以保證的。但是,臣會向上轉達。陛下,請吧。」我離開書房的時候,陸凱爬過來,抓住我的龍袍的下擺:「陛下,以後不知道能否再見。奴才服侍陛下多年,這輩子值了。陛下……千萬保重。奴才這裏拜別了。」

我掏出自己的手絹給他:「陸凱,別再哭了。你自己保重。」

他泣不成聲。齊潔和我上車,周圍的人,全部是新面孔。這些人,有些不過是十八九歲,有些長著農夫的樸實面孔。他們作為士兵,是沒有選擇權的。將來,他們都會被定義為叛軍。成千上萬的生命,填補的只是幾個人的欲壑和野心。

在車上時間不長,齊潔對我說:「陛下,天無絕人之路。先帝爺曾經說過,柳曇比我父親關延要短視的多。」

我沒有聽進去,突然,我問她:「你說先帝?我父親嗎?」

「是的。」齊潔的臉迎著霞光,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她似曾相識。此刻我忽然想到,從這個角度,在晨曦中,她居然有點像我的母親!

齊潔注視我:「沒錯。先帝北伐的時候,奴婢跟著父親在護南府中。先帝在城中不過三天,就決定了奴婢的一生。雖然也知道,先帝寵倖我,不過是我有幾分像故人。但奴婢此生,不論於法於情,都不願意另外嫁人了。奴婢到宮中伺候陛下,是畢生的幸福。奴婢本想,將來也許可以葬在先帝的陵墓外面,化為一棵青草。」
原來父親在經過南北邊境的時候,居然還……。我隱隱歎息。

齊潔繼續說:「先帝說,他此生只愛一個女人。但那個女人的愛太沉重。他想方設法的逃避,最後還是逃不開。彼此都是命運裏面的劫數。先帝說,他預感到自己進入北國後會死去,但是,只要他們的孩子還活在世界上,有人給她幸福,那麼他們的愛與恨都不重要了。」

齊潔專心致志的捏住我的手:「陛下,要活下去。不管發生什麼……。並且,太尉會安然無恙的。」

城樓之上,起了鼓聲。一陣陣,我跟著死神腳步般的節拍走到城樓之上。城頭下,老百姓們歡呼起來,聲震雲天,沒有人知道,現在的我,是一個受威脅的傀儡。命運就是如此諷刺。初生的太陽,每個我所親近的人,都在日輪的輝煌中閃現。我的一生,和父親不同。我愛過兩個男人。第一個鍾愛我的人,死去了。第二個癡愛我的人,和我咫尺天涯,此生不知能否重逢。

他們逼迫我在城頭之上,看著他死去?當然,如果我沒有出現,鑒容肯定會知道情況不對。我不可能坐視,可我怎麼樣才能讓他知道情況發生了變化呢?我環視著四周,在城頭的每個空洞裏面,都閃著金屬的黑色光澤。那些隱秘的草堆裏面,凸現出尖利的箭頭。在老百姓的聲音背後,是一種殺氣的冥想。只要鑒容進入我的這個城門裏面,四面八方的埋伏就會發動。

我的意識恢復的剎那。我已經看到他。他的黑馬,在大軍的最前方率先進入外城。大旗飛捲,整齊的隊伍裏,戈矛甲冑,染上一片黃金色。那不是夕陽,而是朝陽的顏色啊。

只有他,沒有穿鎧甲,只是一身黑色的錦袍。佩著我送給他的寶劍。

他的眼睛,如同鑽石璀璨。傳說中,即使在迷霧中,也指引人們歸航的燈塔。也比不上他的光明。你回來了,可是,為什麼你在這個時候回來?

鑒容看見我了,於是在成千上萬人的喧嘩中,他靜止下來。抬起臉,他給我一個笑容。那是鳳凰重生的笑容,在烈火之前,藐視神靈,傲視凡間的純粹笑容。

怎麼辦?我看著他,決定了。生死由命,只要沒有遺憾。

一橫心,我把自己的珠冠朝樓下一扔,可就在這時,齊潔取出了匕首,避開身邊的軍人。一躍身,她如同一隻翠鳥,跌下了城樓。追逐著那比她的身軀小得多的冠冕,彩雲追月一般。

「啊!」我聽不見自己的尖叫。因為成千上萬的人同時尖叫起來。華鑒容的馬受驚後騰。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我。

百姓們橫衝直撞,潮水般分割了城樓和外城。這時候,鑒容的眼光,迅速的掃過了我身後的城頭垛子。

他對於這個,太靈敏了。一瞬間,他的眼光又回到我的身上。大風吹亂了我披散的頭髮。我也對他笑了笑。也許就是永別了。

這時候,第一支箭射了出去。有人聲嘶力竭的大喊:「殺了他! 殺死華鑒容!」

恍惚間,我懷疑這又只是一場惡夢而已。可是,他們要殺死我的男人,活生生的一幕,就在我眼前。

風采妙,凝冰玉。詩句好,餘膏馥。歎只今人物,一夔應足。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5-18 03:07 PM

第七十三章、絕境佛光

城樓上箭弩齊發,頃刻間,戰場之弦在建康城內繃緊。我用手指扒住城牆,往下俯身。我不敢看,但我必須看。神靈在上,保佑我們吧!

鑒容的身邊,有幾個人應聲倒下馬。他抽出寶劍,迎著太陽的劍刃,發出幽藍色的光芒。他的後面,有一群士兵飛快的跟進,圍繞著他組成半月形的屏障。鐵甲中煥發出殘留的騰騰殺氣,他們的頭盔上的羽翎,還帶有著未洗去的征塵。

他們有備而來,不然為什麼毫無慌亂?可鑒容的面龐,為什麼顯出了迷亂?難道說,這一切在你的理智中預料,卻超出你情感的承受?對不起,是我的錯。我把你拋入到你死我活的戰場之上,又把你拖進混沌不明的圍城陷阱。

現在很清楚。齊潔的墜樓,使叛軍原來的計畫破滅。可眼前的一幕卻比純然的戰爭更加血腥。成千上萬的老百姓擁擠在鑒容的衛隊與柳曇的軍隊之間。

突如其來的巨變,讓百姓們惶恐。箭矢無情,毫無裝備的庶民在血花飛濺中倒下,死去的人引發騷亂,後面的人急於進入城牆的庇護。

如同盲目的動物,每個人的求生意志佔了上風。數不清的人瘋狂的推搡中,婦女孩子的哭喊,淹沒了扣動弓弩的機關聲。老弱的人們被推倒在地,眾人無情的從他們背上踐踏而過。

這時候,城門大開,柳曇的騎兵從永定門蜂擁而出,卻為人牆所阻隔,難於前進。

在盲目的混亂之中,有個彪悍的軍人一馬當先,用鐵蹄撥開人海。大叫:「皇上有旨,華鑒容帶兵入京謀反,殺了他。」

男人們粗啞的嗓音共鳴著。一聲比一聲驚心動魄。

「關上城門,不要讓華鑒容跑了!」

「殺死華鑒容!」

「把屍體搬開,快!殺死他們!」

鑒容的眼睛最後盯了我一眼,說不清那是什麼樣的眼神。他挺直身體,勒住馬頭。迅速的往後退。零星的騎兵們,率先交鋒,刀劍聲中,人馬辟易。在一片為馬蹄揚起的土黃灰塵中,同樣服色的軍人相互廝殺。

彼此的紅纓,羽飾,在狂風中晃動,好像荒瘠原野上的枯草。應該沒有任何生機。可轉眼,兵器搏擊,火星迸發。山川震眩,聲析江河,勢崩雷電。身體旋轉,喊聲嘈雜,我已經看不清任何一個。

只是覺得,血的顏色,將那些生命之間的縫隙填滿。        

許多人倒下去,一些人衝上去,鑒容的左右半圓形鐵騎慢慢的後退。不時有人為流箭和長矛射殺,這個半月形逐漸縮小。由於過於用力,我的手指血肉模糊,但一點也不痛。     

就在這時,遠處,猶如在地心的深處,響起了整齊劃一的聲音。眺望而去,白茫茫的曠野處,黑色的洪流在震撼的鼓聲中,鋪天蓋地。地平線的凹陷處,飄起了血染般金紅色的大旗。建康城外,是十萬大軍。

從那血肉的長城裏面,有一隊人馬如天神的劍,逕直殺入外城。為首的人,乘一匹紅馬,手持長矛。

應該正是龐顥。龐顥帶來的軍人,很快把那個縮小的半圓恢復成銅箍一般堅不可摧。龐顥靠近鑒容,聲嘶力竭的說著什麼。我已經看不清鑒容的臉,只見他反覆的回頭望我的方向。遲遲不打馬離去。

生離死別的時刻,哪裡容得半點猶豫?我在心裏吶喊著:走吧,快走吧。你還活著,我們就有一絲希望。看著你死,我也不能支撐下去。

本來因為自己人也加入混戰。所以城樓上的劍雨稍歇,可突然,萬箭齊發。柳曇自己的軍人,逃不開的百姓,都成了下面這個死亡之網的俘虜。終於,鑒容和龐顥在那鐵甲半圓後面,猶如離弦,飛一般的離去。

我已經精疲力盡。太好了,你走了。他們沒有追擊,只是關閉了城門。鑒容離開,戰鬥還在繼續。我看到離我最近的地方。有個揮舞大刀的士卒,他的腦袋已經成了一個血色窟窿,手臂上的白色筋肉都暴露在烈日之下。可他仍然在機械的橫劈豎砍。這個世界瘋掉了,還是我瘋了?我……只覺得天旋地轉,然後就不省人事了。

哪裡都是黑暗。我太累了,不願意醒過來。可就在這遠古的沉寂中,我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哭?是竹珈還是另一個?我彷彿是躺在淺綠色的冰川之上,想起身,但冰面太滑。我伸出手,真的抓住了一隻手。

我愕然睜開雙眼,已經是夜晚了。我在昭陽殿的臥床邊上,有個少年坐著。他的容貌,不復是百合花的純潔,卻有秋海棠一般的蝕骨的冷豔。

周遠薰!他怎麼會在這裏?難道他也是他們的同黨?

我還沒有開口,周遠薰已經拿過一條絲巾給我擦汗。他貼近我,耳語道:「現在我們的四面八方都是耳朵和眼睛。陛下不要說話,臣也不再和你說話。這樣才可以讓臣呆下去。」

我還是問了:「怎麼就只有你在?」

他低下頭,果然不再回答。我想起剛才昏迷。難道他們宣召過御醫?史老太醫是我的親信,他們也許不會叫他來。如果別人來過,那麼我懷孕的事情……?我一哆嗦,摀住嘴巴。

周遠薰用黝黑的眼珠默默的注視我。他搖了搖頭,順著腰帶摸到自己的腹部。又搖了搖頭。

他怎麼知道我懷孕?到了此刻,我不會相信任何一個人。我閉起嘴巴。周遠薰彷彿可以猜透我的心思。他只是微微的一笑。那個笑如此微弱,卻沒有任何惡意。

除了周遠薰,我的周圍已經沒有一個熟人。陌生的兩個侍女聾啞一般。我也懶得去理睬他們。

這天夜裏,我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況:柳曇可能協同王氏謀反,首先該除掉就應該是華鑒容。如今鑒容擁有大軍,但我和竹珈在城內。他們完全可以反咬一口,昭告天下說鑒容此次帶十萬軍隊到建康城外,是公然違抗祖制的謀反。那麼即使以殘存的十萬大軍為基礎,鑒容面對其他地方的反抗,也很難順利解救我們。回想起來,王玨的提醒,南北戰爭以來的異動,是我疏忽了。我只想著外部的強敵,居然輕而易舉的讓他們這些狼子野心的人掌握了宮城。

再深一步想,宋舟的暴卒,也可能和他們有關。甚至那件謀刺,也不是偶然,而是精心安排的。目的就是找到藉口,清除鑒容在禁軍的勢力。他們當然希望輔佐年幼的竹珈,來掌握實權。

可如今明目張膽的弒君,也不太可能。因為,他們除了自己的軍隊,還要取得諸如南方八個州和四川的支持。這件事奇怪,我和鑒容被分開了,可我們的命運仍然聯繫。鑒容活著,他們就不會殺我。

因為鑒容的性格,一旦我死去,他會玉石俱焚的踏平建康。我還活著,可是,他們也僅僅只是會讓我活著而已。外面的情況,我一無所知。即使著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也沒有補益。

三天裏面,我都沒有說話,周圍也沒有語聲。開始的兩天,我不敢吃那些放在我面前的食物。可是身體虛弱,微微起了寒熱。到了夜裏,屋子也沒有往常那樣的暖和。每個關節都會疼痛。我想到齊潔的縱身一躍,想到鑒容臨去的頻頻回首,想到竹珈的清明笑臉。悲從中來,卻沒有眼淚。

到第三天,周遠薰跪在我的面前。他當著我的面,先去吃一碗粥。我麻木的看著他,等到那熱氣騰騰的粥涼了。我才吃了下去。昏暗的宮殿裏面,我瞥到銅鏡中的自己。

蓬頭垢面,眼皮浮腫,如同山鬼一般。這就是那個曾經自得的年輕女皇?是那個為至善至美之人所愛的神慧?沒有了皇權,我一無所有。連帶這個軀殼,都因為沒有存在的意義而褪色了。

我轉過眼看遠薰,他靜靜的望著我,和過去在荷塘邊與我賞月的時候,並無兩樣。只是多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某一霎那,我錯覺那是一種愉悅。為什麼?

韋娘他們現在還在昭陽殿中嗎?我沒有一點消息。也許僅僅一牆之隔,我們母子就是不能見面。鑒容在什麼地方呢?為了我的安全,他不會貿然行動。是和他們僵持?但如果川軍和南方八州都相信朝廷中的人,他會多麼艱難?

已經是深秋,急急西風重重的穿堂,簾外的一小方視野中,秋水寒,冷了芙蓉白霜。這一日,王琪來見我了。我只是笑。面對著長空,我和他,都是可笑之人啊。

「都說陛下受了驚嚇,以老臣看來,陛下果然病的不輕。」

那不是你所希望的嗎?說我神志不清,把我監禁在深宮中。你們可以為所欲為,藉著我的名義矯召,號令天下。不管鑒容為朝廷帶來何種威望,皇帝本人才是正統。而且,那意外在建康出現的十萬大軍就是所謂謀反的鐵證。你們好狠毒啊。鑒容要麼被殺死,要麼就是被你們逼成司馬昭。

我心裏這麼想,可我實在不願意和他說話。

他卻繼續溫和說:「沒有陛下,也沒有王家。陛下養病期間,臣等自當輔佐太子,剷除亂臣賊子。」

我輕蔑的笑了:「阿父,朕今天再叫你一聲阿父。請你回答朕,究竟誰是亂臣賊子?朕對王家不薄,為何還有今天?」

他離我幾丈遠,悠悠說道:「陛下既然仰仗王家,何必要提拔華鑒容?我們王家的權利是虛的,華鑒容的權利才是實的。平白那麼些年,臣等成了他的眼中釘。臣的長子,此次戰爭運糧不利,以華鑒容的性格,會輕饒他?臣的次子,確實不爭氣。居然背著臣搞什麼巫蠱。可臣老了,兩個兒子東窗事發,不得不跟著柳曇一搏。當初臣等蒙受聖眷,不過是因為陛下對王覽之愛。自古愛馳恩絕,眼下陛下的心裏只有華鑒容的妖態。還有什麼面子給老臣一家?那日柳曇與陛下派來捉拿我們的宋彥軍在臣府外交戰,他派人問臣,是否願意和他一起清君側。如果陛下是老臣,到這種情況下怎麼能不應?」

我心下有些驚訝,情況和我想像的似乎有出入。不過他的一面之詞也並不可信。我問:「難道都怪朕?是朕逼迫你們造反,你也是受軍人的脅迫?」

他沒有回答,歎了一聲:「事已至此,老臣無話可說。以老臣為人,何嘗不想過個悠然的日子?老臣坐立不安已經年餘,只有這幾天才睡得安穩。華鑒容如今和朝廷各執一詞,外人哪裡可以辯知?有太子在,華鑒容就是再強大,不過是反軍罷了。現在餘黨未清,宮裏面和京裏面都不安全。所以今天臣自己來請陛下移駕石頭城,也算回報昔日的恩情了。」

石頭城在建康郊外,過去為歷代太子的私人堡壘。防衛極其森嚴。從東晉以來,許多反叛者都要皇帝和太后轉移到那裏。即便於控制,又更加沒有和外界來往的可能。而且,在他們不需要的時候,我就會不明不白的死去。把我強行遷到那裏,也可以理解他們。看來,宮廷裏面,也許還存在著企圖營救我的人,而鑒容現在也處於強勢,暫時沒有危險。

到了這種時候,我說不去也沒人理我。至於竹珈,我不相信他們會斷絕自己最鞏固的依靠。但是,到了石頭城,我就等死嗎?沒有多少日子我就藏不住身孕了。現在可以確定周遠薰對我並沒有惡意。可是,柳曇他們會放過鑒容的孩子?

我不敢想下去,王琪離開了。他的背影,有些佝僂。看來,說話和事實,永遠是兩回事情。即使他今日成了不忠不義之人,還是難以忘記自己曾經的「清名」。對於我來說,受制於人,也沒有選擇。作為帝王,我缺乏重要的東西:狠心。不知道能不能再給我一個機會,以後,我只會先發制人,不會受制於人。我是天子,並不害怕死亡。但我把自己心愛的人,都置於危險中,那就可悲了。

周遠薰始終在屋子的一角坐著發呆。那兩個宮女不知道算是監視我,還算是監視他。我坐在黑暗裏面等待,半夜的時候,有人來了。

我的眼睛一亮,那個人是韋娘啊。韋娘的身後,是一群士兵。他們站在屋門外齊刷刷的望著我們,很像一群沒有生命和思想的雕塑。

我知道,韋娘看到我,就心疼了。不曉得她是如何獲得這個與我見面的機會的。但我情願她沒有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陛下你受苦了。太子現在還好,我會照管他。」她短促而低聲地說。

「阿姆……」我想哭,但眼角仍然乾澀,有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到了這個時刻,從何說起。

「阿姆,你和柳曇有什麼交情嗎?為什麼他可以容下你呢?」我問。

「嗯。那是許多年前了,他是吳王府常客……。」韋娘苦笑,語聲乾巴巴的:「陛下。我也不清楚他為什麼給我面子,總之也不是壞事。大概我是女人,他也知道我不過就是抱抱孩子,和陛下說幾句話而已。」

啊!原來如此。除了我的父皇,還有多少男子對韋娘動心過呢?自負狂妄如柳曇,也有年少風流的時候,再可恨的人,也有一份心底的情愫。韋娘的安全給我一份信心。

「阿松呢?」

韋娘回答:「受王榕株連,阿松如今也被囚禁了。離了她,太子不吃飯又不說話。因此,只有靠我,他才乖乖的。這也是他們讓我留在他身邊的原因。」

我應了一聲,韋娘從一個荷包裏面取出梳子。她平靜的說:「走之前我再給你梳一次頭。」說到最後,她有些哽咽。

但是,她沒有哭。在燈下她給我仔細的梳頭。因為好幾天沒有梳洗,我的頭髮打了好些結。她的動作很慢很慢,輕聲說:「阿姆原想永遠陪著你。可我必須在這裏。你……」她說不下去。

過了很長時間,外間的士兵不耐煩的催請韋娘。韋娘這才收起梳子,把那個半舊的荷包塞給我:「以後陛下自己保重吧。」

她頓了頓,大聲說:「其實今天我來送別,是柳大人讓我出面問你討一件東西。陛下把自己的玉璽放在哪裡?」

我一時反映不過來。沒有答話。

韋娘卻笑了:「啊,是不知道嗎?我就說是給人偷了。哪有皇帝成天帶著那麼重的東西的。」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這幾日那兩個宮女整天會盯著我瞧,我睡覺的時候,她們翻動我的東西,想必我昏迷的時候,她們也搜過我的衣服。

玉璽,原來是楊衛辰保管。那天逼宮前夕,我把它放到了上書房的一個箱子裏面。當時匆忙,也沒有上鎖。難道會不翼而飛?即使沒有這一顆,我還有其他的兩顆玉璽在庫房裏面,平時用來和王公大臣下詔,我也不是沒有使用過。但三個少了一個,還是會使他們驚心。怪不得他們說「宮裏不安全」。

韋娘又一次撫摸我的頭髮,說:「陛下珍重。奴婢期待重逢的日子。」她給了我一個安寧的笑容。我點頭,把那個舊荷包揣在懷裏。

我迷迷糊糊的離開了昭陽殿,半夜裏下著滂沱大雨。周遠薰還跟著我坐在一車。我上車以後,他放下簾子,讓我靠坐在他身上。聽著車軲轆的重複,大雨單調的節奏,幾天以來我第一次生了睡意。管他是什麼人?現在,我只要依靠他睡上一覺。這樣我才可以思考。

醒來的時候,我卻在一個佛堂中間。是到了石頭城嗎?為什麼把我關在這裏呢?唯一的門鎖著。一盞油燈燃燒,也不知道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佛堂裏面只有一尊巨大的佛祖涅磐雕像。我從一堆草上面爬起來。就我一個人?我喊了一聲,只有回音。

我回憶起來,這裏是石頭城靠山的一個寺廟。此塑像也有幾百年的歷史了。他們居然不放心到這種地步,把我關在這個清靜地方?因為此處背山,沒有視窗,也就不存在什麼逃跑。

難道我是插翅難飛?又過了很久,我實在口渴飢餓。佛前的花朵早已枯萎,瓶中也沒有水。也是,這半年不太平,誰還有心禮佛?我靜靜的盤腿坐下,忍耐是我唯一可做的。雖然黑暗,但當我安心下來,端詳著釋迦牟尼的臉龐。我卻意外的清醒。

塵世紛雜,人心叵測。可佛的面容莊嚴秀麗,嘴角帶著普度眾生的祥和微笑。望著臨死佛祖的造像,我彷彿也置身於蓮花世界中,有了一種勇氣。

我開始思考起和韋娘的見面。她的細微神態,每一個詞語。她是不是還要告訴我什麼呢?我忽然想起來那個荷包,韋娘從來不用荷包的呀。

難道?我翻出那個荷包來看,做工精細,卻沒有什麼花紋。

對著油燈反覆琢磨,果然,在內側有一處線腳不太一樣。我吃力的一拉,裏面居然有個很小的口袋,裝著一張迭起的紙。

我左顧右盼,看看四下確實無人,才小心的展開。這是一封信。可此刻我的手,卻幾乎拿不住信紙了。

我蜷縮在佛像下面,把信儘量拿得遠一些。因為我哭了,我害怕眼淚會打濕上面的字跡。

我不會認錯這個字跡,而且,這最前面的一行,分明寫著:

神慧愛妻……



第七十四章、花明柳暗

山壁有泉水落下,打擊著石頭,清冷的迴響。我的眼淚也止不住的落下。

這是覽的筆跡。油燈下面佛的影子給信紙蒙上了灰色的陰影。清雅端重的楷書尤其特出,像是天國傳來的梵音。

「神慧愛妻,覽唯願慧慧此生永無機會見此信。慧慧身邊眾人,韋娘最值信賴。其人忠謹,對慧慧愛如己出。因而今日將以此信託付韋娘,囑咐其不到危難關頭絕不交與慧慧。

慧慧年十四,淮王謀反。破城之日,其同黨名冊,慧慧與覽親自燒燬。然我隱瞞一事,當此前慧慧探視鑒容之時,名單我已看過。雖然心懷寬仁,但覽不欲使慧慧處於未知險境。是以不得不預知其詳。

此名單中,有來歷者,覽均在這數年中,或遠掉外省架空或以優裕條件諷令致仕。尚存核心數人,名冊中語焉不詳,至今不得其解。覽日夜憂患,甚至疑心家叔王琪。王琪文人,成事不足。

假使當日果真依附淮王,不過趨炎附勢。而淮王身邊,還有顯貴暗流。若此人為武將,難保他日太平。由此覽為慧慧早做安排。

這幾日自知大限將近,慧慧尚且稚嫩,難以放心。故以具體事宜交付兄長王玨。若事發遇險,兄長必然鼎力相助。若兄長不在,還有鑒容。

昨日下午,單獨與容傾談。鑒容骨鯁,覽向來視同手足。水晶宮燈,血色芍葯,記憶猶新。覽非聖賢,也有私心。何嘗不願與慧慧白頭偕老?只恨體弱無年。故慧慧母子得鑒容照顧,我也可瞑目。兄長與鑒容,均在覽面前對天盟誓永不辜負我之遺願。

事實莫測,萬一你孤立無援,也要堅強生存。王覽幼年福薄,與母分離。慧慧八歲痛失雙親,登臨天下,覽時年不足二十。深宮之中,我倆相依為命。朝政錯綜複雜,慧慧天真淘氣,覽既為你之父母,又為你之臣子,常常心力交瘁。慧慧為人,過於率性。於覽,並非壞事,於國,並非幸事。但你為我至愛,多年來,實在不忍當面批評。只有一點,覽堅信慧慧意志堅定。

王覽短短一生,大半心血,十年光景,都傾注於慧慧一人。故慧慧活著,覽之付出才有意義。不然,王覽為何生,又為何死?人之相與,不過在緣份二字。覽之命盡,則與慧慧緣盡。但希望永不隨肉身泯滅。

慧慧之希望,為國家之希望,蒼生之希望。覽神遊天地,為你祈福。若我之慧慧生命常青,覽自應含笑九泉。見字如面,千萬珍重。」

紙張的空白處,有半透明的水漬。也不知是我現在的淚痕,還是覽當年的淚痕。絕望處逢柳暗花明,出現覽的書信,實在惹人感慨萬千。想起他趁我不在的間隙,斷斷續續寫完此信,心情是何等的悲愴!而最使我難過的是:今天我一個人被囚禁,也倒罷了。只是王覽唯一骨血,我們的竹珈,陷於人手。我即使死去,將如何面對王覽?

哭久了,口就更渴。說來也怪,心裏反而真的安寧下來。王覽說得對,我首先要活下去,才會有希望。在佛龕前面,我理了理頭髮,拉平了衣服,把信仍舊裝在荷包裏,貼著胸口放妥。我抱著雙膝坐下,那山泉聲不斷,我又起了睡意,昏昏沉沉的睡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有兩個碗放在門口。碗裏面放著一個饅頭,另一個盛著菜湯。以前我很講究吃食,但到了真正飢餓的時候,這饅頭的白麵裏似乎也有值得咀嚼的清香。飄著幾片菜葉的湯水,我也喝的一滴不剩。

吃了飯,我就思考。既然左右沒有人,也不用我說話。王玨在何處呢?鑒容又在哪裡?那天韋娘來送我,是知道我被送到了石頭城嗎?他們把我關押在這秘密的地方,石頭城的一萬名官兵絕對不會都知道。不然不是很容易就走漏了風聲?

佛前的香爐裏面有殘餘的香灰。我用手指點了些灰,在地面劃了一條。這是第一天。這樣的日子不管有多久,我都要活下去。

地面的灰痕劃到第七天的時候,還是沒有見到任何轉機。每天,都有個殘疾的老卒前來送飯。這個老卒的雙目,想是多年前早已叫人剜去。每次打開門,他蹣跚著進來收了碗,再摸索著走出去。外面的腳步聲很重,但我也從來沒有見到過其他人。

我一生之中,從來沒有這般苦捱。回想自己在繈褓中就備受寵愛,當日奢麗吳宮中金銀珠寶都被我視作泥土一般。到今天,卻連一件換洗的衣服都沒有。我儘量不去想,但一想到自己身上的積垢,就如同蝨子附體一樣癢的慌。

這一日,我身上意外的流血了。躲到大佛背後一瞧,外衣裏面穿的絲織襯裏血跡斑斑。我心裏陡然一驚,怕是孩子保不住了吧?肚子也並不覺得酸疼不適,可血還是淋漓不止。固然今日這裏沒有人再把我當成皇帝,我也總是一個女人啊。女人最寶貴的東西只有兩件:辨別善惡的能力和羞恥之心。我的窘迫,難以啟齒。更可怕的是,這個孩子也要失去了……如果叫來大夫,胎兒恐怕難以保全,如果聽之任之,胎兒還是難以保全。我進退兩難,又唯恐傷到胎氣。我越發連動都懶得動,蜷縮成一團,扯下佛龕前面的杏黃色帳幔裹在身上。

不遠處的牆壁,有一隻紅色蜘蛛在吃力的爬行。我心想,如果蜘蛛爬過高處的黃色污濁,我就還可以支撐。我呆若木雞的望著,蜘蛛爬到中途,就折回下麵。我正感灰心,一縷陽光照進,蜘蛛又向著光明處前行。一,二,三,就要爬到了!我莫名的興奮起來。

我只是忘了一件事,既然有了陽光,光線的來源必有來人。

那雙布鞋順著光柱到了我的面前,門又被落鎖了。白色的影子蹲了下來,把我抱在懷中。周遠薰!前面這些日子他在哪裡,難道也是教他們囚禁?可今天怎麼他又出現在我的身旁?

他身上的白衣也帶著灰塵,臉上不怎麼乾淨。揭開我身上的帳幔,他的手停頓了。

我順著他的視線,自己身體下面的乾草,居然也染上了血跡。我趕快並緊了腿,秋天裏的寒氣凍得我打起哆嗦來。

「陛下……沒事的,我來了……在我面前,陛下無論如何不用擔心什麼旁的事……」他思索著說。

他的語氣極其溫潤,擊中了我心裏最柔軟的角落。我也顧不得考慮其他,就掉下淚來:「遠薰,我想要活下去。就算為了這個孩子。」

「我知道,這幾日沒有見你,我也想通了。我不會害你,可是能不能幫你也不是我說了算。」周遠薰回答。

我不過隔了七八日不見他,就發現他的臉面更加成熟了。不像是個男孩子。粹玉般的透明,在濃黑的廟堂裏面透著青色。

他看我也不避,歎口氣把我拉過去,用自己的袖子細心的擦拭我的淚水。低聲說:「我也被他們關了好幾日了,明天建康來人會讓陛下簽署退位詔書。你無論如何不要去簽,就裝瘋賣傻好了。到時候我們再相機行事。」

我舉起一隻手來:「遠薰,你究竟是什麼人?」

他的眉頭一皺,笑也帶了些辛酸:「這很要緊嗎?我總是不想害你的,不然你的孩子還有今天? 」他坐下來,脫下外罩的長衫,讓我坐在那上面,看我猶豫。他別開臉似有若無的加上句:「因為是你。我怎麼也不會覺得污穢……」

我躺下來。明天怎麼辦呢?我和周遠薰,如何相機行事?雖然我閉著眼睛,但眼珠卻不停的轉。周遠薰悄無聲息的坐著。

過了很久,外面忽然的噪雜起來。現在該入夜了嗎?我裝作迷迷糊糊的坐起來。周遠薰按住我的肩膀,隱約中他閃過一絲笑容:「也不用那麼急。」

他指什麼?我走到門口,靠近門縫聽著。好像有許多人嚷嚷的聲音,還有……一股焦味兒。我回過頭,周遠薰仍然一動不動坐在原來的地方。

聽到一陣開鎖的「咣當」聲,幾個軍人走了進來,那殘廢的老軍跟在後面。在夜裏,他的行動如蝙蝠一樣,迥異於往常。我向遠處望過去,是一片濃煙。

「陛下此處不安全,請你移駕。」一個人說。

「去哪裡?」我問。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也察覺到那個老軍用手指來回的摸了三次左耳。

「請跟我們走吧,火勢就要蔓延過來了。」為首的人又說。

我看了看周遠薰:「他也去?」

「我們沒有接到命令。」為首的人簡短的說。

在他們簇擁之下我被放上了一副床板,有人給我蓋上了一條被褥。把我的半個臉都遮住了。他們是來營救我的嗎?我腦子轉的飛快。

即使被圍在一群人中間,我仍然可以看到石頭城的火海。天空是石榴色的血紅。仰面躺著,煙霧嗆人,潑在空中的紅光也像要撲過來似的。許多人在我們身邊倉皇跑過。每當有人詢問,為首的那個人總是壓低聲音說幾句話,於是,也沒有遇到攔阻。

但漸漸的,噪雜聲遠了,空氣變的清新起來。風更大了。

這時候,一個老人的聲音問:「是劉統領的二夫人嗎?」

為首的人說:「正是。二夫人快要生了。大夫來了沒有?」

「早來了。怎麼那麼不巧,石頭城早不燒晚不燒,偏偏小娘子生產的時候著火?」那人剛說完。我就聽見「咚」的聲音,像是有人落水。

「來了?」船裏面傳出男子的話聲。

「是。」

我被一雙手臂抱了起來,等到了船艙內,燈光一明一滅,照出男人清秀雙目。我這才驚喜叫出:「大哥。」王玨滿臉長鬚,背著藥箱,對我回眸一笑,眼內閃爍淚光:「陛下真受苦了……」

王玨說完,還是跨出了船艙。只聽他對那幾個人說:「時間緊迫,諸位自己逃生吧。」

為首那人說:「大人來往石頭城好幾年,在下今日才知陸大夫就是大人本人。我等為書閣效力,死不足惜。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發現,我們擋一陣是一陣兒。大人趕快離開吧。」

王玨重新回到船內,那小舟已經逆水行舟。船槳活動聲中,王玨從容的坐下,摸了摸我的脈搏,也不忙於解釋。

我好像一直窒息於水面之下的,直到此時此緩過氣來:「大哥,原來你早就接管了太平書閣?」

王玨沉吟後跪下來,臉卻離躺著的我很近。他慢慢的說:「不錯。阿覽去世以後,實際的太平書閣已經到了我的手裏。當年淮王謀反之前,揚州的太平書閣消息不利。華鑒容越權查賬之後,陛下也將情況告知阿覽。破城之日,淮王同黨的名單阿覽事先看過。他懷疑太平書閣某一個環節出了問題,此時就萌發取代之意。太平書閣本來是只有歷代皇帝知曉的影子機構。其他大臣一概不聞。而書閣的規矩,只有上一級的人,才可以知曉下一級的底細。因此,除了皇上沒人知道領袖是誰,對不對?」

我點點頭:「是。我一直以為,領袖還是荊州的上官遙。」

王玨淡淡一笑:「上官遙在阿覽去世的時候就已經重病。天下只有陛下和王覽知道他的真實名字。在世人眼裏他不過是一個私塾先生而已。因此,阿覽要我去接手上官的工作。因為他懷疑過王琪,所以我接管太平書閣也只能隱瞞陛下。這五六年來,我早就告別了桃源隱士的生活,以各種身份混跡於各地。每當陛下說我清閒,我也只能一笑,又能如何?」他的語氣似乎在說平常家事,但細微處婉轉頓挫,使人不得不為之感動。

我接過話茬:「怪不得大哥你對我的情況瞭若指掌。」

王玨搖頭:「因為太平書閣的體系千瘡百孔,所以能夠保護君王才是第一要則。原本在宮廷內部,是沒有太平書閣成員的。但淮王事發以後,阿覽親自在宦官選擇了一人守在陛下左右。他就是楊衛辰。」

我心底頓時徹悟:「是他?現在他在哪裡?」

王玨答道:「衛辰的父親原來為揚州的一名鴻儒。多年以前因為得罪淮王黨羽,他無故失蹤。從此全家墜入困境,衛辰才自願淨身入宮。阿覽說,他第一次到昭陽殿見神慧。那天先帝派上書房的一個小太監前來傳令。夏日炎炎,楊衛辰立於烈日之下紋絲不動且神態安寧,頸部扣子嚴嚴實實。他小小年紀,毫無浮躁之心。就給阿覽留下好印象。內宮只有他可擔此重任。」

我回憶起來,初次見到王覽,來傳令的那個小太監給王覽的笑臉。果然是楊衛辰!有的記憶清楚如昨日,但細節處不經人點撥,想不出來前因後果。楊衛辰為我親信,首先是王覽引薦。他沈默寡言而心思縝密。普宮內侍,無人可及。

槳划水,聲聲快。我問:「他那天去通知龐顥了嗎?」

王玨說:「太平書閣人要想傳遞消息,有千萬種辦法。衛辰雖然通知了龐顥,他本人卻沒有離開宮殿。至今他還和宋彥隱匿在宮中。」

我啞然:「宋彥還活著?」

「應該是。那天衛辰推知宋彥會寡不敵眾,所以在與柳曇大軍交戰之前,宋彥已經被他勸說離開。我現在也沒有確切的消息,但我估計以楊衛辰的大智慧,如今內宮中才是首都最安全的。他們還會選擇其他地方嗎?」
     
我無語,玉璽不翼而飛也該和他們有關。一步步回想,王玨當初的警告言猶在耳,但我因為意氣用事忽略。現在後悔也晚了,我鼓起勇氣說:「太平書閣終究沒有盯住柳曇。這是我們命裏劫數。」

王玨情不自禁的用手捉住衣服的一角:「是啊。柳曇年輕時候為吳王摯友,但誰會想到,同時他也是淮王死黨。現在推知,當年淮王在先帝面前進讒誣告,柳曇也起了不少作用。他這個人野心雖大,叛亂卻不是時機。我得知宮變以後,為了營救陛下絞盡腦汁。沒有想到他居然因為害怕內宮變亂,而把陛下放到書閣最有基礎的石頭城內。真是天助陛下!事先書閣的人到處放風說統領小妾恐怕早產。今夜我們先燃起大火,然後以統領住處著火為由,伺機營救了陛下。如果追兵不來,走水路兩天就可以到揚州張石峻處。」

我拉住王玨的手:「大哥,現在局勢到底如何?」

王玨苦笑:「國不能一日無君。沒有了皇帝,還不是一團糟? 楊州以上北方各州全部擁戴華鑒容,指責建康挾持天子。建康和南方各州都跟隨王琪,以為即使陛下重病不能理政,太子也是正統。雙方僵持不下。大約顧念陛下安危,華鑒容至今按兵不動。四川的穆國公已經率領大軍日夜兼程趕往建康。國公說他只相信陛下一人……」

他話音剛落,頭戴斗笠的船娘彎腰入了艙內。她先給我施禮,抬起臉來。是個氣度高華的中年美婦。清光豔光,都包含於歲月賦予的平和神態之內。

我叫出聲:「流蘇!」

「隔了那麼多年,陛下還記得妾身?」她微微一笑。隨即收起笑容:「王郎,情況好像不妙。」

王玨說:「怎麼?還是追上來了?」

她重重點頭。

王玨握了一下她的手:「既然如此,就按照原來的辦法吧。馬上就要到松林了,你陪著陛下等待接應。我去引開追兵。」

流蘇的眼睛瞬間變得瑩然:「王郎……」她似有言語堵在胸中,接著卻爽快的說:「好吧,王郎你放心。」

小舟停泊在一處荒僻的松林,王玨抱著我下船,流蘇攙扶住我。王玨沒有和流蘇告別,離開時將一個小瓶塞到我的手裏,淡淡說:「陛下,這個藥丸和水服下對你身體有好處。」

流蘇靜靜目送著王玨上船,輕舟蕩過蘆葦。不多久,從松林的間隙中,看見水面上馳過許多火把通明的大船,紛紛向著王玨小舟的方向駛去。

這個時候,流蘇才輕輕哽咽了一聲:「王郎啊……」

我的肚子開始疼了,忍不住彎腰。流蘇連忙拿出腰間的水壺,催我把藥服下:「陛下有身孕嗎?」

我不好意思地點頭默認。雖然都是女人,但我仍然感到尷尬。她像母親似的輕揉我的腰部,親切的說:「嗯,妾身在揚州見過華公子。他那時還個是少年,整夜都會對著大紅芍葯發呆啊!」

我慢慢吞下藥丸,沒有搭話。

她又說:「能做母親真好。」

我問:「難道你不能做母親嗎?」

她苦澀搖頭:「妾十三歲為太平書閣所選時就服藥,終身不能生育。十五歲被冠為花魁遇上王郎,雖然什麼都給了他,卻……再也無法給他一個孩子。所以王郎關心陛下母子,妾身也認為是天經地義。」

我語塞,身為女子,我也體諒她的心情。皇權是什麼樣殘酷的利刃呢?清白健康的女孩子只因為被選作一個耳目,就會失去為母親的權利。

我們兩個在松林中等了漫長的時間。我一直對肚子裏的孩子默念:求你不要出事。很快就平安了。大約是藥丸的療效,腹痛緩解了。

流蘇把我背到一棵大樹下,對我說:「陛下,我們的人早應該到了。你身子不便,先在這裏等一會兒。妾身去去就來。」

我知道她的潛臺詞,情況可能有了變故。短短幾個時辰,我對她產生了依戀。她也好,韋娘也好,母后也好,都有著火中鑽石的光芒。

「你要小心。」我囑咐。

她應了一聲,腳步輕快的向樹林的另一端走去。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看不透的。樹上棲息的貓頭鷹眨巴著眼睛。我越等下去,就越擔憂。沒有比離開一個陷阱,又掉到另一個陷阱更可怕的事情了。

當我把水壺裏最後的水都喝光的時候,我決定走出松林。即使流蘇不回來,在別人發現我之前我也要藏匿到安全的地方。

松風冷笑中,我錯覺自己是一個獵物。步履艱難,汗水濕透了背部。

當我的腳被未知的籐蔓纏住的時候,我踉蹌了一下。

一雙柔滑冰涼的手抱住了我:「你在這裏……我可找到你了,陛下。」

世上只有一個人把「陛下」二字叫成親暱的稱呼。我沉下心:「周遠薰?」

周遠薰的臉上愉悅,擔心,迷茫,精明,銳利融合在一起,只有一個詞語形容:瘋狂。

因為松風裏面的刺鼻氣味,我湧出了淚水。

隨著眼淚,他瘋狂的表情成了無數碎片。他拽著我,乏力的說:「我們走吧,我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5-18 03:09 PM

第七十五章、雲月雜塵

秋雲凝重,天色昏黃。我跟著周遠薰穿越過樹林。他手裏拿著一根半指寬的樹枝,不時撥開雜草。我並不想跟他走,但是不得不走。如果他要害我,剛才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就可以做,但是他沒有。

我要儘快走到安全的地方。我已經撐不了多久。就算為了兩個孩子:被困在宮中的,和尚未出世的。也要盡力一搏。長久以來,我一直相信周遠薰至少對我是愛的。所以,我只有選擇他為我領路。

走出一個山坳。周遠薰才和我說話:「我們從陸上到華鑒容的大營約摸要走兩天。你……,只怕是要三天。」

「這裏現在還是他們的地盤……」我憂心忡忡,惦記著流蘇與王玨。

周遠薰哧笑:「亂世還有什麼地盤?今天是這邊的,明天就是那邊的。我們馬上要到一個鎮上,你看看還會有多少人在?」

果然,當我們到達一個市集的時候。商舖店家都緊閉大門。偶爾有三三兩兩的百姓擦身而過,也是扶老攜幼,背著包裹。周遠薰看我走不動,乾脆把我抱了起來。他自幼習舞,身材看上去弱不禁風,但筋骨還是靈活敏捷。

「你這樣子不行。」他皺眉說,四下找尋著什麼。當他轉身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一陣眩暈。秋天的陽光慘澹,周遠薰用膝蓋頂開了一扇虛掩的門。

「誰啊……?」一個懶洋洋的女子話音問。我以為說話的人不會超過二十歲,可走出來的是個濃妝豔抹的半老徐娘。一股濃郁的脂粉香氣撲鼻而來。

她上下打量我們,似笑非笑的對周遠薰拋個媚眼:「呦,好俊的兄弟。可我這裏只歡迎男客,不歡迎女客。」

周遠薰展顏一笑:「姐姐行個方便。我娘子身子不好。讓她洗個澡換身衣服,我們也會給你銀兩。」

那老妓掃了我一眼,默默點頭。把我們領進她的屋子,給我一杯熱茶。她端詳我半天,收起嬌嗲的腔調問:「你們也打算離開建康去楊州?」

周遠薰說:「大家不是都想離開建康?沒幾天這裏就是戰場了。姐姐你怎麼不走?」

老妓開玩笑的回答:「兵荒馬亂的,我一個風塵女子上哪兒去?難道你有了自家的姐姐,還心疼你的老姐姐?」

周遠薰臉上一紅。他雖然很見過世面,但對女人總是有點脫不去的靦腆。

老妓往一個木盆裏面倒了些水。蹲下去翻箱倒櫃,語氣悽楚起來:「我十三歲就做這營生。好不容易在這鎮子混了七八年了,……這幾日熟客都跑了。太平盛世到了頭兒就是兵荒馬亂真一點沒有錯。我們這種女人,走到哪裡還不是給男人糟蹋?前幾年相王死了,就丟下皇上孤兒寡母。哎,要是個男人當皇帝,哪有這麼回事兒呢?」

我們都不作聲,她把幾件半舊的衣服丟給我,細細的眉毛一挑:「這幾件衣裳可不是白送的。」

我點頭,周遠薰在桌上放下錠白銀。一彈衣擺,走出了屋子。

我好些日子沒有洗澡了,但面對水盆。我為難的對那個老妓說:「請你出去好不好?」

她捏著鼻子笑:「就不怕我出去勾搭你小男人?」

我無可奈何。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身份的女人。在這緊張而可憐的逃命關頭,遇上了一位,還真是新鮮的叫我不得不露出個笑。就算不好意思也顧不得了。

老妓看著我自己動手脫去血跡斑斑的襯裙,小心的洗去污垢。她忽然輕聲問我:「你是逃出來的吧?小白臉不是你丈夫,是不是?」

我的手在身上停滯了,難道那麼快就暴露了身份?這個女人怎麼那麼厲害?

我瞟她一眼,故作輕鬆的繼續擦洗:「你怎麼知道?」

「可不?我是吃風月飯的嘛。你們兩個細皮白肉,怎麼也不像該那麼狼狽的人。我看你端得生就副好模樣,應該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趁著現在建康人心惶惶和你弟弟私奔的吧?」她說得有些得意,翠綠色衣服上的桃色穗子擺個不停。

我說:「差不離。」我咳嗽幾聲,周遠薰的影子無聲的移到窗前。

老妓湊近我:「你這肚子快藏不住了。」

我說:「是啊。要不然我們也不會冒險啊。」我站起來擦乾水珠,疏通頭髮。背著她穿上衣服,也沒忘記把破衣服裏面的那只荷包撿起來藏好。我看老妓目不轉睛的盯著我,便道:「姐姐你見笑了。」

她長歎一聲:「笑不出來囉……我見了女人都笑不出來。我哪裡有你的福氣?你那個弟弟又愛你又怕你,怪可憐見的。」

我不回答。周遠薰愛我怕我?只怕還有恨我怨我。這個女人錯了,又沒有錯。我確實是逃出來的。我的男人,也不是我的丈夫。離開了這個小鎮,前方還不知有多少劫?

出了鎮子,我們彙集到一大群百姓中間。每個人都低頭看路,似乎都不注意其他人物的存在。幾乎無人交談,大路的兩旁有幾道煙霧。我拖著步子走,周遠薰不時左顧右盼。走了很久,我身上又出了虛汗。周遠薰沒有提議抱我。畢竟我們兩個本來就長得顯眼些。大白天他抱著我行路,惹人注目豈不是更加危險?

饒是如此,終於還是有個十三四歲的垂髻少女和我們並肩,她對周遠薰笑著說:「你們也到揚州。」

周遠薰默默點頭。那個少女說:「我和爺爺也要到那裏去。應該比我們家鄉安全點是不是?川軍已經快到了,肯定要打起來。我哥哥還在太尉軍隊裏面呢。本來盼著打敗北方人一家子就團聚了。可是……」

她的爺爺打斷她:「好啦好啦,你這女娃就是話多。」

老人說:「連京城裏面的達官貴人也都遭殃了,聽說下獄的人可不少。皇上病重,太子年齡又小。現在一筆糊塗賬,草民們也不知道誰對誰錯。」

少女一翻白眼:「當然是京都裏面的那些老頭子使壞?誰不知道太尉爺心愛陛下?要是不擔心陛下,太尉早就攻下建康了。還要猶豫到川軍來嗎?」

「你懂什麼?」她爺爺作勢要揍她,手卻停在半空,只是對我們陪笑:「小孩子家混說的。」

我攏攏頭髮:「老丈,就是小孩子家才好呢。」周遠薰緊閉嘴唇。

走了大半日,天近黃昏。我們和祖孫兩人到了一處農舍。屋內空空,老人說:「這年景男人都出去打仗了。剩下的人哪有心思種莊稼?」

屋旁有條溪水,周遠薰用雙手掬水給我喝。我們腹內空空,昨夜至今也沒有任何東西進肚。女孩子看著我歇在炕上,周遠薰翻找屋內。她眼睛眨眨。走到我面前,掰給我大半塊餅。

我接過來吃了,又道了謝。老頭子也給了遠薰一個大餅:「出來匆忙了吧?到了此刻銀子比不上餅。你們還是年輕些……」

我問他:「老丈覺得這些年我朝施政如何呢?」

他搖頭:「相王殿下在世一切還好。這幾年朝廷搞些改革,我們老百姓是一點好處沒見。朝貴們各行其道,皇上又拖而不絕。這次太尉打敗北軍已經算是萬幸。該有的難逃也逃不過。」

吃了餅,大家都感到疲乏。祖孫兩個進到裏屋休息,我和周遠薰坐在外間無話。我真想睡一覺。但我也害怕,害怕自己睡下去就沒有辦法起來。因此只好閉目養神。

夜深之時,周遠薰悄悄問我:「我們走嗎?」

我壓低嗓音:「現在?」

「是。後面一段都有軍人出入。你逃走的消息此刻想必到了前面的關卡。只有藉著夜幕先走。」他說。

我們不辭而別。夜路更加難走,周遠熏身體單薄,抱著我腳步都邁不開。他就改成背著我。我們順著道邊的水溝行進。突然,身後傳過一陣陣急急的馬蹄聲。周遠薰說:「不好。」他連忙閃近路旁的灌木叢。

他著急要放下我,但動作還是由重放緩。我坐在他的腿上。他沉悶的「嗚」了聲。大道上,一隊禁軍服色的士兵疾馳而來。一個人大喊說:「肯定跑不遠!仔細找找。」

我一驚,把頭儘量垂低。那群人舉著松明火把逡巡四周,我們呼吸都不敢了。心裏好像有把錘子在敲擊。馬蹄聲似乎很近,又逐漸遠去。

忽然,我身邊的草叢發出一聲響。月色下一團物事跳過。有人嚷嚷:「小四你去瞅瞅。」

莫非天要亡我?周遠薰抱住了我,他自己在秋風裏面哆嗦。

馬蹄聲停下了。有人從馬上跳下,靴子和配劍璫璫作響。這回是躲不過了。

千鈞一髮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少年軍人的臉龐,黑瘦而機靈。

我們對視了片刻。他的眼睛反射月光。

他別過頭,什麼也沒有說,上了馬。

我只聽到他說:「沒人啊。一隻野兔而已。」

旁人罵罵咧咧:「算了。到前面的關卡喝些酒去,再找不遲。」

那群人終於離去,周遠薰問我:「怎麼會這樣?」

我癡癡的看著月光:「幾年前……我們在護南府。鑒容讓一個小士卒坐在我們面前品嚐牛肉。就是這個少年……」

周遠薰默然。

我又說:「聽過結草啣環的故事嗎?只不過一個無意的善心也許會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周遠薰的深湛眸子在秋歌中煙色迷離。他站起來,我這才發現,他的手上黏乎乎的。

「你流血了?」我忙問。大概是剛才他坐在灌木刺上拉傷的。

他大步回身走,孩子賭氣般說:「不用你管。」我跟著他,他走了幾步,才說:「我們不能從大路走了。不會每次都那麼僥倖。你可以走一段嗎?」

我點頭,跟著他向山林中走去。

披星戴月,後面的兩天我和周遠薰都在茂林山路上行走。羊腸小徑彎彎曲曲,我的腳上很快磨出來血泡。荊棘把換上的裙子也鉤破了,還好宮中的絲履輕便,我才可以堅持下去。

每一步,腳底像踩著刀尖,都是疼痛。可就是疼痛中,我對肚子裏的孩子格外依戀。如果可以生下他,我一定要把這一路的苦難化為愛他的溫情。因為這幾個白天黑夜,我對孩子的渴望刻骨銘心。

周遠薰基本上和我無話可說。我渴了,他就用手掬山泉給我。我餓了,他也總有食物給我充飢。第一天他給我老丈給他的大餅。原來他省下來了半個。我吃了幾口,還給他:「你也吃吧!」他別過頭,又一次粗魯地說:「不用你管。」

我向來以為他內向,但這幾日卻發現他真是乖僻。

因為離目的地近了,我也逐漸鬆弛。第三日的夜裏,我本來不想休息。天降下雷雨。周遠薰脫下長衫給我罩著,我們躲進了一個山間獵戶的木屋。

我有氣無力的坐在地上,藉著閃電的光亮環顧四周。好運氣,這裏不僅有些臘肉,還有些柴火。我推推周遠薰。他就去升了一小堆火。火苗蓽撥,雨滴秋聲,被風驚碎。

「過了這夜,你就可以到了。」周遠薰看著火焰的中心。

「那你呢?」我鼓起勇氣問:「你,也和我一起?」

他注視我,怨毒,傷感,愛戀都在憔悴的臉頰上彙聚。

「你說呢?你這幾天一直在偽裝,你根本就知道我是柳曇他們的人了,是不是?到這個時候點破,我也不得不佩服你神慧。」他淡淡的笑,屋裏陰冷虛渺,鬼氣森森。

我的心思一動。點破了這張紙,也不是壞事。

我緩緩地說:「你是柳曇他們的人,我知道。你不但是叛黨派來監視我的人,而且是他的親信。開始我只是懷疑,但你到石頭城以後第一次來見我,我就肯定了。因為你衣衫和臉面雖然骯髒,鞋子裏面的襪子卻潔白如雪。但你這幾日保護我,照顧我。等於已經拋棄了過去。所以我覺得這已經不重要。你只要回答我兩個問題。首先,為什麼?其次,你是穆國公送給我的,他也是叛黨中人嗎?」

他慘澹而笑,淒風苦雨中,他的面容,清雅惆悵。

過了好久,他才說:「我從來就是一個工具。我的哥哥是昭陽殿的一名侍衛。多年以前他忽然死去了。接著我們全家都被先帝處死,只有我因為在揚州的友人家,才被淮王的手下帶去撫養。淮王培養了一批為你的父母迫害死去的人的遺孤,目的是為自己的謀反做準備。我十一歲的時候,就是淮王的線人,當時我在濟南。這時候我已經懂事,淮王交給我一份哥哥的遺書。原來當年哥哥和內宮的沈婕妤私下情好。婕妤唯恐連累哥哥,因此兩人雖然互相愛慕,卻沒有苟且之事。婕妤懷孕以後非常恐懼,甚至想請長公主出面請皇帝把她妥善安置。可是皇后先下手為強,令人將她劫持北宮處以宮刑。事後她才向皇帝奏請說,沈婕妤對她不敬。你的父親表面風雅,實際上是鐵腕人物。對宮內情況他心知肚明,而他居然可以坐視不理。

哥哥是皇后派去執刑的四個人之一。他目睹慘狀傷痛到瘋狂,才決心刺殺皇后。結果卻是長公主替她死去。因為長公主對婕妤心懷愧疚,但她也不願皇后遭到報應。我哥哥的遺書有兩份。一份是送給在揚州的我的,還有一份,是上呈皇帝的。所以你的父親對此案的來龍去脈比誰都清楚。我的父母,還有其他被酷刑折磨致死的幾百號人物,不過是你父親用來搪塞刑部無辜的犧牲品。你知道哥哥在信中說你母后害死了你幾個兄弟姐妹?不下二十個呢。神慧,你就是這樣當上皇帝的。你的父母有瘋狂的愛情,才會孕育狠心的你。」

我恍然大悟,但又不敢相信。黑暗裏面那些死去胎兒的血色向我湧來。屋子裏面的火苗詭秘的閃爍,斷魂一般的可怖。我母親,間接害死了我的姑母?我父親,聽任愛人殺死自己的骨肉?他們是真的對人殘忍,還是對自己殘忍?原來最後他們兩個都是給對方的愛情逼瘋了。逃不開,只有死。但在另外一個世界裏,傷害就不再延續了?

不知不覺,周遠薰已經來到我的面前。我任由他濕冷的手捧住我的臉龐。他晦澀的笑著,語氣乖覺:「淮王死後,我被柳曇他們送給了四川的穆國公。從那時候起,國公就在為你物色寵物了。他並不知道我是一個不一般的寵物。我裝作不識字,這樣他就更放心了。那麼即使你寵愛我,我也沒有足夠的能力乾政。穆國公憎恨外戚的強權。何況王覽的家族強勢無比。

奇怪的是,我並不怎麼憎恨你。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不恨你。那時候的你,不像是那對最高貴的殺人兇手的女兒。你更像是王覽的女兒。王覽為人,春風化雨。我在淮王,柳曇,或者四川,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關懷過我。於是,我想選擇放棄為柳曇他們服務。畢竟,他們知道我的底細,我也知道他們的。可惜,王覽死了。你在後面的幾年裏面,對我是怎樣的呢?你隨心所欲的對我施捨所謂的關心。你以為我卑賤,就沒有感情嗎?」

我盯著他看:「那麼,宋舟是你害死的?謀刺也是你預知的?」

他茫然若失:「我沒有要害死宋舟啊。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會不會把馬送給華鑒容。結果你真沒送。說了我是一個工具,柳曇他們謀殺還會通知我?但我當時天真的想,死了也好。不用痛苦了。那樣的死去,也許你會記住我。」

他的手指在我臉上滑動,我忽然聯想起纏繞在水底溺死的人身上的水草來。我漠然說:「為什麼要我記住你。你不是恨我嗎?」

他笑:「神慧。我不愛你,為什麼恨你?我恨你不信我,你的仁慈外表下是多疑的心。我微不足道,但你對於王覽或者華鑒容就全心信任了?你傷害他們,你也愛他們。可我呢?在你遇刺以後,我根本就不打算和他們合作了。我給他們的消息都是假的。可是你怎樣回報我呢?你懷疑我和婕妤的關係,你試探我,派人監視我。

面對你母親殘害得不成人形的那個女人,你想的首先就是確定沒有其他人威脅你的皇位,是不是?華鑒容對你是愛,但他會一點也不知道你的心思?對於叛亂,我沒有做什麼。我只是聽任事情發生。如果我這樣一個人到你面前去控訴王家,柳曇。死的,還不是我嗎?」

他說完,突然吻了我。我沒有反抗,好像在夢裏。他吻得用力,我也任由他去。

他忽然離開了,說:「我不過是要平等的愛。你去石頭城,柳曇派我監管你。日日夜夜,你單獨在廟裏的時候,我想了無數遍。你死了也好,我和你一起死。但終究我還是不忍心。我的性格,根本不可能親手殺死你。不過我也不可以讓別人殺死你。所以我只有讓你逃走。」

我哭著搖頭:「你的愛是愛嗎?你用不著現在把一切告訴我的。」

他回眸:「可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你,我,現在是平等的。你這一生都不可能比現在更加和一個人平等了。我如果成熟一點,聰明一點,我不會愛你。你根本不值得我愛,儘管你是女皇。我只是愛慕虛榮罷了。我的虛榮,就是在愛情的物件。你在我受傷的時候講的佛教故事,我剛才想通了。我的心怎樣,水的滋味怎樣。你會活下去,我也會活下去。但願大家兩不相欠,永不見面。」

我無法回答他。心亂如麻,惴惴不安的側臥了半晚。

黎明來了,我和周遠薰走出山林。面前有一條河。他和我都沒有再說話過。

遠處薔薇色的天空下,出現了幾匹戰馬。周遠薰看了看說:「是華鑒容的人來了。」

我的心情也說不上激動,只是感覺太累了。酸甜苦辣,也許就要到終點。一切會了結嗎?我回頭,周遠薰已經消失了。

與他在一起的三天太特別,他要我永遠記住他。我會的。但我絕對不會向別人提起他所說的話。對我,對他,對死去的人,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一聲馬嘶,為首的馬匹停在對岸。清風吹露,那個人猶如闖進天河。我在這邊,歲月的苔蘚彷彿已經熬過了一個世紀。

我看著馬蹄在河床濺起水花,看著他翻身下馬,看著他走過來。他的臉龐,他的眼睛,都是我所想念的,那是我愛的人。

「我來了。」我說。

「你一個人?」他像是做夢,把我攬在懷裏。我又聽到他的心跳聲音了。

「我不是一個人。」我把鑒容的手放到我的腰間。

他感覺到了。他的身體一顫。

旁若無人,他跪在泥土上,把臉埋在我的裙擺裏面,像個孩子一樣放聲痛哭。

我摸摸他的頭髮。紅日東昇,昨日已經死去。傷害成為歷史,我們不能再彼此傷害。



第七十六章、尾篇( 上)

大帳之夜。我在鑒容的身側醒來。他圈抱著我,眼睛裏面溢著生命的光彩。我到他的營地一整天了,可他片刻都沒有離開我。唯恐他一鬆手,我們又要輾轉紅塵,不得相見。

我笑了笑,到了這個時候才慢慢回憶起白天沐浴梳妝過以後,一個個來拜見我的人。龐顥的激動昂然,王榕的喜極而泣,蔣源的滿腔憤慨。我慶倖上蒼還是保全了我這幾個文臣武將。軍營中有兩個女人,一個是流蘇。她看到我以後,雙膝跪倒,掩面為我這失而復得的君王流淚,嘴裏斷斷續續再也成不了句子,念叨的只是:「王郎……王郎……」

鑒容溫和的寬慰她道:「王玨即使被俘,柳曇當前和王家結盟。絕不可能立刻殺他。但多了王玨,柳曇對王氏肯定會起疑心……」

無論王琪,還是柳曇,都不應該知道太平書閣的存在。所以,王玨盡可以推託。他們即使滿腹狐疑,但冒冒失失處死王玨,也有諸多不利。

除卻流蘇,我還看見小鷗。這丫頭頭髮還是甚短,穿了一身男裝。見了我比過去恭敬,大眼睛裏面還是流露出不滿的情緒。我懶得和她一般見識,但到了夜半無人,唯獨我和鑒容私語之時,我還是提到她:「她怎麼也在你這裏?」

鑒容一愣,溫柔的吻了一下我的額頭。坦然地說:「你說她呀?我真真是沒辦法。當初我和北國打得激烈的時候,她一個人爬越火線到了戰場附近。一群運糧的民夫發現她是女孩,死活不讓她在往前走了。勝利以後我才見到她,怎麼可以趕她回去呢?今天傍晚你睡著的時候她過來悄悄問我皇上是不是有喜了。我點了頭,她就哭了起來,說她就盼著這一天呢。」

我把手伸進鑒容的胸膛上取暖:「嗯,別人都對你好……」

鑒容抬起身體,把耳朵貼在我的腹部:「阿福對我也好,我自己知道。你還要給我生孩子。」他用手指輕柔的接觸我的肚子,傻傻的微笑說:「沒想到我也要當爹了。」

我歎氣:「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竹珈他們,何時可以攻下建康?」

鑒容點頭:「有了你,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他說完,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

我忙問:「你怎麼了?」

他笑著擺手:「沒什麼。大戰突圍的時候我摔下馬過,只是頭痛也沒有大礙。這些天茶飯不思又睡不著覺,頭疼又發作了。」

我詫異:「不用藥嗎?」

他浮出極淡的微妙笑容:「看過大夫的。」

我把他當成孩子一樣抱著:「金魚好傻,沒有了我,你就不活了嗎?」

黑夜裏他的歎息沈鬱,聲音帶些沙啞:「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敢去想這些問題。我已經叫人做了三口棺材,萬一你……,我就會踏平首都。王,柳一人一口,剩下的留給我自己。」

他的眼睛又濕潤了:「還好你活著。你跟我們的寶寶受苦了。」

我的淚不知不覺就淌下來,我趕快抹了一把臉:「傻瓜,要死也要和你一起啊。」

他又笑了,我們藏在彼此的懷裏,活像一對撒懶的孩子。直捱到天明。

第二日,我到軍中的消息才正式傳開。沒有龍袍,我只好穿上一件白色的戰袍。登臨高臺,十萬大軍歡呼雷動,聲震雲天。目睹此種場面,以前的我還會有激動,但到了今日我只存下冷靜。為外界感染是人的天性,但我關心的只是這支軍隊怎樣取得勝利。經歷過我所經歷的,還要和小鷗這樣的女孩子一樣熱血沸騰,可能嗎?

回到帳篷,穆國公已經到了。他身披銀甲,風塵僕僕。毫不失卻英雄豪邁之氣。見了我,他哽咽下跪:「皇上,老臣護駕來遲。」

我扶他起來:「國公爺來得正好。你曾經叫謝長史對朕說,你們四川只歸於朕。朕深陷囹圄,也未嘗忘卻國公之言。國公爺先前幾次送糧,現在又領兵勤王,拊趺純梢隕倭四隳兀俊?

穆國公固執的壓低雙腿:「確信陛下在太尉處,老臣即高興又惶恐。柳曇宗親,犯上作亂罪加一等。但老臣當年不知底細,竟然向內宮獻上柳曇推薦之美少年周遠薰。謀逆之罪,臣也有份。」

我故作笑容道:「不知者不為罪,周遠薰這孩子心裏還是向著朕的。可惜他在石頭城大火中喪生了。國公爺不說朕還不知道。以後就不要提起了。」我說的口氣很低但尾音加重。穆國公上了年紀,一陣秋風吹來,他手指微顫,避開我的眼神。

鑒容聚精會神的看著我,似乎也有心事。

月滿如晝,我坐等鑒容回來。他送穆國公回去,明日兩軍就可會合。不出意料,京師月內可破,只是竹珈,韋娘會不會受到傷害?

沒有別的侍女,滯留軍營的流蘇服侍我散了頭髮,我忽然問她:「那個小鷗姑娘呢?」

流蘇說:「她今天不辭而別了。」

我將蓬鬆的長髮攬到脖子後面:「跑哪兒去?」

流蘇搖頭:「陛下關心的不是此事吧?」

我瞇縫起眼:「流蘇,我的玉璽是不是藏在王琪家裏?」

她回答:「是。」

我笑:「大哥做事果然周密。你們在小舟上告訴我楊衛辰還在宮內,我就知道玉璽給他偷去了。別人盜玉璽,不過是盜。但碰上楊衛辰就沒有那麼簡單了。不管大哥自身如何,他到了建康,他們兩家必然不和。」

流蘇說:「這也是王郎計畫之一。如果王琪保他,柳曇會不滿王家。如果王琪不保他,王郎說出玉璽的所在,柳曇還是會不滿王琪。」

我執手送她出賬:「你放寬心,大哥應該會劫後餘生。」

她情淚盈盈:「陛下,如果妾身還可以見到王郎,請您讓我們告別書閣隱居鄉間,行不行?」

我拍她的手:「朕答應。」

回首鑒容已經在帳口黑影裏佇立,他對我說:「誰不想海闊天空的了卻人生?」

我拉著他的手臂,放下帳簾,凝視他:「你說過你要陪伴我,那就委屈你『大隱於朝』吧。」

他對我只是笑,忽然低下頭,溫柔綿長的吻我。灼熱的氣息讓我薰薰欲醉。

他牽著我的手,把我拉到床塌之上。燈火裏,他的明亮雙眼一直注視我的瞳仁。

下一刻,他跪在我的腳下。

「容?」我驚呼。

「阿福,我有個秘密。雖然情有可原,但我沒辦法對你瞞下去。而且川軍到來亂黨崩潰指日可待。我更不需要隱瞞了。」

他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小的玉匣。我打開一看,內裏是一卷明黃色帛書。我是皇帝,自然知道是什麼。我大為駭然,卻不動手沒有取出來,說:「這是先帝秘旨?」
「是。」

我望著鑒容:「我不看。既然給你的,我為什麼要看?」

他固執的叫我:「阿福,阿福……」

我盯著他:「我永遠不會看。容,你是我的愛人,我孩子的父親。你說什麼我都相信。你告訴我!」

他筆直跪著,沈默。

我感覺縹緲的夜色也潛入我們之中。

這時鑒容說道:「你也知道先帝在北伐的途中曾經召見過我和宋舟。那一日,我入了帳子。舅舅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話:『鑒容你並不怨恨我們,是嗎?』我回答:『是不恨。』舅舅說:『但是神慧的母后不相信。你母親死後,朕在秋荻身邊守夜。她反覆就是一句: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她說帳子後面的女人不是別人,就是你的母親,朕的妹妹。』我沒成想舅舅把話挑明。阿福,你我共處昭陽殿。你為懵懂女童的時候,我已經是少年了。母親的死,我早已猜得七八分。但我愛你,我從來不覺得上一輩的恩怨會影響我對你的感情。

於是我回答舅舅:『舅母是病重糊塗了。不過今天神慧有了合適之人照料……,問鑒容一萬次,鑒容還是無怨。』舅舅笑笑說:『你母親臨死的時候說,請讓我的鑒容離開昭陽殿。而且皇后心病如此。朕為死者念,為生者計,都不能選你為神慧的丈夫。但朕此刻還是後悔了,朕何必又把天下第一豪族王氏拖進這盤棋呢?』我聽了,呈言道:『舅舅,王覽該不會有不軌之心。』

舅舅歎息說:『朕自知此去必定不會回來。神慧年幼,王覽雖好,朕對他也不能全然放心。近支親貴中朕最信任你,而你最愛神慧。所以朕賜你一旨:如果將來王氏圖謀江山,神慧下落不明,你可以持朕手令指揮天下兵馬。皇室孤弱,男女繼承權相等。若我兒神慧實在不能擔負重任,你平息叛亂後可以取而代之。』他這話猶如晴天霹靂,我再三退卻幾乎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舅舅只以一句話結束,他說:『你還是逃不開昭陽殿了。不管有沒有那個萬一,我給你的旨意都不會讓你幸福。好事倒可以推。這種苦差事,捨你取誰?』於是這道秘旨陪伴了我十五年。我只希望永遠不要用它……」

他的話停止了。我心裏波濤起伏:父親真捉摸不透。就算對王覽,他也有所防備。那麼我呢?父親早就預料我不適合當皇帝嗎?前幾天如果鑒容利用了這個旨意,那麼他幾乎可以奪取我的皇位了嗎?如果他有野心,他只要伸手就可以夠到,但他沒有。他退守揚州,忍受誣衊,甚至川軍,也只是因為我的出現才給他一臂之力。

我把他拉到床上,無聲無息,在他懷裏蜷伏如貓。我找不出合適的話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只有尋求身體的接觸。他的嘴角孕著絲苦笑:「我始終不明白舅舅用意。但我現在想,他知道我沒有你,也就沒有一切了。所以才會用這個來戒備王家,保護你我。」

我問:「覽臨終前,你沒有將此事告訴他?」

他語聲辛酸:「他只是托我盡力照顧你們母子。他即使有所揣測也不會點明。但我記得他對我說了一句……」

「什麼?」

鑒容撫摸我的頭髮:「覽說:皇家沒有完全的信任,但你要無愧於自己的心,忠忱於自己的愛。」

良宵苦短,天光又向來是不速之客。大軍出發之前,鑒容貼著我的腹部,對未出世的嬰孩柔聲訴語:「乖乖聽話。等爹爹這次回來,竹珈哥哥脫險,我們一家人以後就不分開了。」

三天以後,川軍與鑒容軍隊在建康城外決戰。我身處新亭的大營,夜裏遠眺,千萬盞燈火在遠處的閃亮,山峰突兀嶙峋,正像攻勢淩厲。

蔣源一直陪伴在我身邊,他的家人也在建康。但在我面前,這年輕人沒有露出半分憂色。我想到十年以前,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就瞭解了王覽為什麼在一群知縣中唯獨重視他。我的男人,鑒容,覽,是我父母的選擇。蔣源,張石峻,王榕,龐顥也都是我的男人們提拔的。我自己重用的人,此刻正與我為敵。人生真是諷刺。

「水戰,陸戰都在進行中吧。」我喃喃說。

「是。陸戰基本上已經勝利在望。但水戰柳曇自己監戰,所以太尉大人一時無法拿下。」蔣源從容的說。

柳曇擅長水戰,當年他跟著吳王平定南越的起義,一戰成名。

我們新亭離建康很近。但那裏發生的殺戮像是另外一個世界,我則是與世隔絕的。

第二天上午,王榕親自回來報信。我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是好消息。

「陛下,上午我軍正與柳曇軍隊激戰難捨難分之際。對方突然鳴金,只不過一刻猶豫,就兵敗如山。事後柳曇的部將等人帶來了他的人頭。太尉已經答應赦免他們了。」

我振袖而起,我的竹珈!如今城破在即,我要我的兒子。

我對王榕說:「怎樣保證太子安全?」

他皺眉:「王琪父子此時肯定亂了陣腳。方才得到探子回報,說宮城裏發生了變故……大約有人關閉了東宮。」

「是誰?」我馬上想到楊衛辰與宋彥,一定是這兩個人。他們怎樣躲藏在宮中呢,才到現在做這件驚天動地的事?

我毫不猶豫的對王榕說:「朕願意赦免城內亂黨,只要順利開門,朕君無戲言。你命令四千士卒,到建康四周齊聲吶喊,務必讓城內知道朕的口諭。」

他急速上馬離去。我向蔣源點頭:「我們向建康進發吧……」

半天以後,我重新看到了滿目瘡痍的首都。王玨站在城門口迎接我。他在焦黑的狼煙中淡定而傷感:「陛下,臣代表王家投降了。」王琪留下王玨,等於留了退路。這他早就想到。但目睹家族的沒落,傲然如王玨自然不會為他們請求我垂憐。只是他此後也心灰意懶,不會再問世事了。

流蘇幾乎是跑過去當眾抱住了他,我不願意打攪這對愛侶。蔣源悄悄問我:「大逆不道怎可真的赦免?」

我回答:「太子總是王家根苗。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王氏除卻王玨,其他人一律流放廣州。他們的子孫五十年內不得回京。」

我一心盼著見到竹珈,等到見了他。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韋娘在旁嗚咽了。

竹珈也沒有說話,他的手緊緊抱住我的脖子。

「竹珈每天都想著娘。」他說完咬住唇。就因為我說過他不該哭,所以他紅了眼圈,眼角噙滿淚花,卻不會哭。

我對孩子說:「我也想你,現在好了,一起都結束了。」我回頭問侍從們:「鑒容呢?」

他們面面相覷。韋娘上前告訴我:「他可能太累了,方才入了昭陽殿就昏倒了。」

「太醫呢?」

「陛下別著急,老太醫正在。陛下可知這次宋彥他們躲在何處?就是太醫院的藥材庫裏面……」

我沒有等韋娘說完,急忙走向寢宮。迎頭碰上了老太醫史玉。這昔日鶴髮童顏的老人,滿臉的悲愴。

「怎麼了,不好麼?」我問。沒有品嚐到團聚的歡悅,還有什麼等著我呢?
太醫慢慢說:「太尉月前受傷,怎麼延誤到現在才治療?老臣無能。太尉大人的症狀已經深入,恐怕三年以內……」

我躲到了韋娘的後面,我不要聽……不要……

可他還繼續說:「三年以內,太尉就會失明。」

我跌坐在石階旁。這就是勝利的代價?他的頭痛並不是普通的病。為什麼,為什麼不治?

我憤然的說:「去,誰是隨軍太醫?立刻叫來?」我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

「陛下息怒。」史玉說。

我不可能息怒,鑒容的眼睛,他這樣的男人,怎可以沒有眼睛?那就和雄鷹折斷翅膀是一回事。

忽然,韋娘拍了一下額頭:「果真如此……」

她抱住我,輕聲說:「陛下,恐怕不可以怪隨軍的太醫。當年陛下難產昏迷的時候,鑒容請求我和他一起到佛堂祈禱。他在我面前哭了,說大概是因為他的輕率觸怒神靈,所以當時他在神佛面前發下一個誓言……」

我猛然回頭仔細的看韋娘。韋娘也怔怔看著我,悽楚入骨。她閉上眼睛:「他說,如果神佛保佑我的神慧,所有的報應我一人承擔。我華鑒容,終身不再用藥。」

所有的疑團終於揭開,這就是為什麼過去幾年他感染風寒好的很慢,為什麼他會頭痛。為什麼前幾天他回答我看過大夫。他沒騙我,他給太醫看過,但他沒有服藥。這一次,他的威望太高,權利太大。他知道只有這樣,才可以從這權力的漩渦中脫身,才可以選擇與我相守。

我衝進屋裏,他醒了。他對我微笑,微妙的笑容。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璀璨如星河,吸附著寰宇的魂魄。

我打了他一記耳光。

我哭了:「笨蛋,金魚,你這個笨蛋。」

他把我拉進懷抱:「這最好了。三年,我可以交待朝政,可以看到我的孩子,還有……」他明媚的笑著,像世界上最美的芍葯綻放在陽光之地:「我永遠記住年輕時候的阿福。在我心裏,你不會老了……」

昭陽殿裏,我們長大了。因為他的愛,我不會孤獨。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5-18 03:16 PM

第七十七章、尾篇(下)

六個月以後,我分娩了。喜出望外,我生了一個女孩,然後是一個男孩。

這次生育我很順利,床畔鑒容的笑臉,使我忘記了身體被撕裂的痛楚。

「叫什麼名字呢?」我問他。

「女孩叫憶娟,男孩叫竹瑉。怎麼樣?」鑒容喜歡,我當然說好。

竹瑉。「瑉」字雖然帶著「王」,意思卻不是玉。「民」,鑒容真心希望這個男孩遠離皇位嗎?也不錯。我玩味著這話,瞥見竹珈寧靜的笑臉。

竹珈說:「我的弟弟和妹妹呀。」我滿頭大汗,來不及擁抱自己新生的嬰兒。把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攬到懷裡,我湊近他說:「你是娘的長子,永遠不變。」

孩子們很快就有了封號。女孩是「吳郡公主」,男孩是「齊王」。於是大臣們聯名上奏,要求給與兩位殿下的生父華鑒容正式的名分。

但是他拒絕,他的理由只有一個:我不在乎。

鑒容的視力漸漸失去。兩年後,我離開建康,去濟南和北帝會談。臨行前的晚上,他和我並肩而立在太液池前,微風徐來,他微笑著說:「月色真美。」

我看了看他晶瑩黑亮如昔的眼睛,又無奈的望著天空。

浮雲蔽月,其實,今夜沒有月亮。

但我只是依偎著他說:「嗯,月色真美。」

濟南風物依舊,但今年落花時節早來。我剛入城,宋彥告訴我:「北帝馳馬而來。」

我打開車簾,看到了舊相識:飄灑俊逸的靜之,後面是深沉明朗的杜言麟。

他是北帝,但我看卻還像靜之。他沒有了笑容,把對於人間的瀟灑態度埋入血脈之中。他對我說:「陛下,請讓我護駕入城。」

我笑了,他真的還是靜之。

表面看來,靜之的皇帝當得輕鬆。可是,我與他單獨談心的時候,卻看見他早生華髮。

「我不得不佩服你父親的安排。 」我笑著說,把那個荷包還給他:「物歸原主。你的兒子也出生了,過去的傷痛就讓它成為記憶吧。」

靜之終於露出他的笑渦,他仰視星空:「那不過是皇帝的義務罷了。愛情也許並不是最重要的。當年我痛不欲生的時候,父親教言麟這樣告訴我。誰不是命運的棋子呢?你想要的,往往得不到。你不想要的,卻在你手中。也只有珍惜現在珍惜擁有了。」

愛情並不是最重要的。如果鑒容也那麼想,我們的故事就不是如此了。所以,靜之成為北帝。鑒容退居到昭陽殿,只是為了我而活著。

我偏過頭:「當年言麟和鑒容比過賽馬,究竟是誰贏?」

靜之望著遠處:「今天在行宮我頭一回看到言麟哭了。他說,華鑒容的世界如果是黑暗的,那太可惜了。世間的鮮花因為這個失去了綻放的意義。」

我盡量控制情緒,我的鼻子發酸,但我說出來很平靜的話語:「我還有個兒子竹瑉。他很像鑒容,但又不像。」

靜之打開荷包,問我:「你把這個鹿皮文書也帶來了?」

我點頭:「這很重要嗎?」

靜之說:「是我母親用『女書』寫的一封家信。」周遠薰的猜測果然是對的。

靜之又說:「言皇后為人刻毒。二十歲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皇帝庶子,母親到死也沒有提起。父親為了保護我,只是想讓我成為樂人。可是,濟南的大火燒掉了父親最後的希望。當時言氏的權力還是不可動搖。不得已才讓我避禍南朝。但到後來,我想你身邊的周遠薰,華鑒容都猜了出來。我就不能繼續留在南國了……」

我說:「你離開幾年,發生了巨變。」

靜之握住我的手:「只要活著,就不該悲觀。等齊王竹瑉大些,你領來讓我看看。」

他又給我一個木盒:「我沒有想到南國會發生那次宮變。直到不久前言太后死去,我們發現了這個--柳曇在南國危急時刻向北帝諂媚的信件。所以我國發生宮變以後。他唯恐我會搜查言皇后的宮殿,暴露了他自己……」

我到此時才完全知曉了政變的起因。我正要開口,靜之指向天空:「神慧快看,流星!」

流星,又見流星!再一次流星雨來的時候,我還是靠著靜之,欣賞了造物的瑰麗。
我們都嚮往和平,可我們也重視感情。

夜裡我問靜之:「你真的放棄愛情了嗎?」

我看不見他的面孔,但我肯定他笑了。

北國的皇帝說:「我還有大半生的時間來找尋。」

十年以後。京口鳳凰台御苑。

暑風日暮,荷塘裡千朵荷花,婷婷輕搖。恰似綠衣持節,少女爭妍。

白衣少年,背對著我。海上秀影,不如他超塵忘機。仙家白鷺,不如他風度翩翩。遠處湖山,襟懷清曠,卻比不上他回頭一笑。

高潔雍容,只在鳳眼的尾梢。他的神態十分安詳:「母親。」

「你回來了。」我笑了。跟著衛辰找到他後,我已經靜靜站立了好一會兒。

「我想你,所以和弟弟先過來了。蔣相,王相他們都在後面。」

「竹瑉在北國玩了兩個月,沒有闖禍吧?這次濟南會談,北帝有沒有告狀?」一年以前,我把皇位傳給了十七歲的竹珈,自己和鑒容帶著一雙兒女,韋娘,衛辰等親近的侍從搬到鳳凰台居住。少了國事操勞,我也有時間照顧鑒容。他再也不用像前幾年那樣寂寞的坐幾個時辰等我下朝。竹珈為政,早在十三歲時候就可以獨當一面。到了今日,我的能力,已經不足以指摘他什麼了。

「竹珈也愛荷花?」我問。我知道他最愛荷花。

他笑了,在我的眼裡,譽滿天下的皇帝竹珈,永遠是個孩子。

竹珈若有所思:「鳳凰台這裡都是白蓮,只有昭陽殿都是大紅的千瓣蓮。」

我握住竹珈的手:「我老了,曾經轟轟烈烈過。絢麗之極,歸於平淡。倒是你身為天子,至今還沒有合適的皇后人選嗎?」

竹珈有幾分羞赧,和他父親一樣,耳朵發紅了:「母親做主好了。」

我笑,拍他的手背。轉開話題說:「韋娘不在,你在這裡等兩天,才可以見到她。」

竹珈淺笑:「老太太又到莫干山去了?她和伯父伯母還處得不錯。伯父現在的日子真是悠哉游哉啊,宮裡頭都說他們自家種出的桃子好吃。」竹珈說的時候,雖然帶笑,沒有半點羨慕的味道。從十歲以後,我在這個孩子的臉上,只看得到作為皇位繼承人的堅定。

竹珈想了一想,才漫不經心的說道:「這次我們去濟南途中,宋彥碰到一個僧侶。據說酷似當年的周遠薰。」竹珈的眼睛有意無意對我瞧。他從來不相信周遠薰死於火中,我明瞭。

「相似的人多了。宋彥沒有去和他搭話吧?」

竹珈說:「當然不是他。那個僧侶並不認識宋彥,他只是回答他了兩句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我委婉一笑,也不再說。讓竹珈跟著我到後園去,竹珈問我:「仲父身體還好吧?」我點頭。竹珈長大以後,對鑒容仍然尊敬,但總是少了兒時父子般的依賴和親暱。甚至有疏遠的客套。我看在眼裡,也不好強求。竹珈只是竹珈,他和他的父親並不完全一樣。就拿處理政務來說,竹珈的雷厲風行是特出的。人們說,青年皇帝輕易不動怒,一旦動怒,就毫不留情。而覽的菩薩心腸,當皇帝是太累了。

我們還沒有到,憶娟就迎上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她不過十二歲,嬌艷絕倫中,有純真的活潑。也許自恃天生麗質,她行事隨心所欲。

「還是皇帝哥哥好,我那個壞弟弟,一回來就霸佔了爹爹。」她嗔道。

竹珈對待弟妹態度向來和藹:「弟弟這次在北國還鬧個笑話,妹妹你想知道嗎?」

憶娟嬌波流轉。

竹珈看了看我,笑說:「弟弟走時,北國太子拉著他手,說捨不得他,要送給那個和他長得很像的姐姐一件東西。結果竹瑉把禮物丟進水裡,還推了小太子一把,說:你比我還小,還想當我姐夫?」

憶娟緋紅了臉龐,頓足說:「皇帝哥哥也拿我逗樂,我不依。」

我圓場說:「只是說笑。太子才十歲,大約是看你弟弟太漂亮心動了。」

憶娟挽住我小聲說:「我才不嫁去北朝。我爹爹眼睛不好,我要一直陪著你們。將來女兒要選自己喜歡的人。」

竹珈偷笑,我捏捏女兒水靈靈的芙蓉面:「好好好,我們就等著看你選出來的人了。」

我已經看到了竹瑉,靠著鑒容有說有笑。雖然孿生,但竹瑉並不和他姐姐十分相似。他更加像少年時代的鑒容。鑒容少年時候熱情如同烈火,竹瑉卻天性淡泊內向。

綠雲影裡,明霞織就,海棠花樹,彷彿千重文秀。卻被一襲素袍的竹瑉輕易壓倒。鑒容老了,他的魅力沒有隨時光消磨。男人與女人不同,當我的容顏開始褪色的時候,他的智慧,蒼勁,深刻都與他的人格融化,使他美得越發深沉。

竹瑉不愛說話,他只親近他父親一個。他的冷艷,也來自他的個性。鑒容對孩子們都寵愛,但我想他一定偏愛竹瑉一些。

因為竹瑉是個有天賦的孩子。他幼年習琴,數年中出神入化。四歲學習書畫,到了當今已經列入南北名家之列。雖然才華橫溢,竹瑉每日必定勤習書法三個時辰,我們到鳳凰台後,他住處的一方小池塘就成了墨池。

如果竹瑉是竹珈的身份,他不可能如此執著的追求書法的境界。他簡直是個書癡,我常常看見他對著空中比劃,想寫出更加飄逸的字體。作為母親,他熱愛翰墨,我縱容他。但看他有時候研習書法,嘔心瀝血,我也忍不住心疼。

「母親。」竹瑉站立起來,他不喜表露感情。記憶中他很少開懷大笑或者潸然淚下。但我當然知道他見到父母的欣喜,他的眼睛,在叫我的時候,驟然閃亮。

「好孩子,你在長安幾個月就寫了那麼多信。不累?」我摸摸他的黑髮。

他淺笑:「不累。孩兒在北國臨摹了很多魏碑,筆力有所進步。」

鑒容也笑著站起來,他的身姿挺拔依舊,他微微欠身:「皇上也來了嗎?」

竹珈應了聲:「仲父安好。」

鑒容連忙把臉轉向他聲音的方向:「竹瑉和我說了你們的見聞,連我也起了嚮往之心。」

竹珈笑道:「弟弟說的詳細,要我說起來可沒那麼好。」

鑒容微笑,他的稜角已經不再。但他還是有著內斂的鋒芒。就像他的目光,並不因為失明而隱去。他向前邁步,竹珈不動聲色的扶住他。我拉過竹瑉來親了他一下,說道:「你也講給我聽聽。」

一家人吃了晚膳,憶娟拉著竹珈要他帶她游荷塘去。竹瑉搖頭,但笑不語。我對他說:「你也去吧。」他才默默跟去了。

我和鑒容相依在鳳凰台上。我笑了:「其實竹瑉很喜歡北國呢。」

鑒容得意而寵溺的笑了一聲:「他呀,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

澄明夜空下,他對我說:「竹珈大概已經心有所屬。」

我詫異:「怎麼會?你怎麼知道的?」我一點沒有覺察出來。

鑒容把我抱緊,耳語說:「你要知道,你也不是阿福了。可我呢,我一直就很明白情的滋味。」

滾滾長江的濤聲,隨著涼風,傳到鳳凰台上。

水向東流,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我百感交集,在鑒容懷中轉過了臉。

一滴淚珠,從歲月印痕的臉上滑落。

++++++++++++全劇終++++++++++++



番外:酒狂(趙靜之)  國慶前夕六個新番外之(四)

  我十歲的時候,就獨自醉倒在酒甕的旁邊。醒來以後抱著破掉的瑤琴:大彈一曲《酒狂》。那是我的第一把琴。雖然質材不太好,但我對它尤其鍾愛。它徹底無法使用以後,我把它葬在白樺林裡,樹立了一個「琴塚」。
  
  那把琴--也是我的第一個「酒友」。

  我二十歲的時候,已經和許多人一起喝過酒。對我,人都一樣。世間最高貴的男女,或者偏僻山村裡的農夫農婦。我只記得我最喜歡一起喝酒的人,和我最討厭卻不得不在一起飲酒的人。

  可見要讓一個人記住:要麼讓他愛,要麼讓他恨。折中的話,就要甘心被遺忘。

  我有個朋友:杜言麟。這人相當自命不凡,但喝酒絕不超過二十二杯。等我發現他的秘密的時候,他說:「我一旦過了這個尺度必然失態,會多話來。靜之,總之言多必失。」

  一個人對我不隱藏自己的秘密,反而坦然解釋。所以他不單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我的好朋友。

  雖然他是朝廷重臣,我是一個宮廷樂人。

  天下二分,我走過不少地方。南北的酒如同南北的人,風格不同。我在南朝遊歷的時候,不止一次聽見人說:「趙先生,你不像北方人。」這不知道是一種讚美,還是純屬感歎。或者是南朝人的優越感?

  我的長相像母親,在北朝是少見的細緻。小時候,我和母親在一個流浪的木偶劇團討生活。我在幕後彈琴配樂,母親幫著藝人們煮飯,縫補衣服。出門去的日子,一切只好將就點。春夏天還好,我隨意往河水裡一跳就可以洗淨身子。到大冬天,河水冰凍。我只好和一群小夥伴一起洗。大家在大木桶旁邊你打我,我掐你。我的皮膚細膩,就常常被小子們取笑。有個說:「趙靜之怎麼是窮人家的孩子呢?他活像個千金小姐。」我聽了也不惱。以後他們叫了我一陣「大小姐」,我習以為常,笑著應聲。他們撩撥不動我,也就沒意思了。我不是故意裝做溫雅。實在耳濡目染,從小學琴。舉手投足間甩不開的琴韻。可其實我真是地道的北方人。

  北朝的祖先是遊牧民族,北方的草原上只有用酒驅寒。因此至今男人們的血液裡還流淌著酒精的熱度。可惜大部分貴族已經忘記了,他們學習南朝貴族的「風儀」。對南朝的奢華,表面上他們不屑一顧,但暗地裡趨之若鶩。

  南方人的酒裡,一定是加過什麼東西的。因此我從來沒有碰見那種喝了以後身體著火的酒,漸漸的,長安的高級酒肆也很少有這種酒賣。我只得裹了破舊的羊氈,到黑暗的窮巷裡去覓酒喝。

  大雪飄飛撲人面,北風陣陣,烏雲緊鎖。長安城裡有各種民族的人出沒。不時有白膚深目的柔然人,頭戴笠帽的高麗人,身穿奇特長袍的突厥人和我擦身而過。皇上海納百川,首都的居民對外來的人不帶一絲驚訝。可謂是一種友好的倨傲。

  我走了不久,就發現有人跟著我。我在路上故意問了兩次價,還到一個作坊裡面彎了一次,這人始終跟在我的後面。

  我看了幾次那個身影,一尋思,不禁仰天笑了笑。腳下步子加快,實在是天氣寒冷,我的身體還沒有全部恢復。心裡只想著沽酒驅寒。

  病了一場,我倒有些孩子氣了。十七歲的時候,我遊歷絲綢之路,曾經在祁連山淡綠色的薄冰面上坐望星空,那時候好像一點也不怕冷,憧憬著未來,心裡熱乎乎的。我母親活著的時候,我走到哪裡心中老是惦著家裡的燈火。母親不在世,我的心便野了,天南地北的到處跑,沒有牽絆。不過命運這東西古怪,總是變著法子讓我回到長安城來。

  酒香不怕巷子深,自有我這等酒徒尋去。小小酒肆邊有幾個異鄉客圍著一團篝火,坐在泥地裡烤肉。火焰照著裡面的人物個個紅光滿面。

  我還沒有踏進去,一個瘦小的黝黑孩子就跳出來,冷不防一嗓子:「看!老趙來了……」

  比方在體面的酒樓,人家總是尊稱你為「某某老爺」,「某某公子」。此處往來這一批酒客,彼此均以「老某」,「小某」稱呼。我初次來這裡才十四歲,名符其實的「小趙」,但猜不透為什麼,去了幾年,連面上有疤的老掌櫃都和我稱兄道弟起來。我就心安理得升格為「老趙」。

  販夫走卒,屠夫力士,一張張熟悉的臉孔驚喜地和我招呼。或者在我的肩膀上那麼結識的來上一巴掌--比如劉屠戶。

  「老趙,你再不露面俺都以為你醉死了!」

  我嘻嘻笑:「我病死了也要從棺材裡爬起來討你的喜酒。」

  劉屠帶著漢膩的手摸了一下桌面:「我老婆還念叨著你呢。」

  他的老婆原來是附近的一個妓女,在院裡受了常常來這裡喝酒,痛罵有錢的嫖客不是東西。因此同我們這些人都熟悉。去年因年紀大了便跟了劉屠。

  她能狂飲,喝半醉了就唱「黃河之水」。我若在邊上,會用筷子敲擊酒杯合節拍。

  我笑說:「她是好女人,你要欺負她我繞不過你。」

  「是,是」他點頭如切蒜。呵呵,見過如此客氣的屠戶嗎?我看他算個異數。

  「啪,啪,啪」一眨眼的功夫,面前已經擺好筷子,酒壺,大碗公,牛肉。

  南朝的公子們不知道聞了北朝酒店的大蔥味兒,見了稍有血絲的牛肉,作何感想。但長安的風味就在這裡。粗獷,強悍,爽朗。可惜當年草原部落精英們的子弟已經摒棄了這原始的北朝性格。

  朱門繡戶裡,他們熏衣剃面,學南朝大夫們紅粉嬌娃,淺斟低酌。

  南朝有畫出洛神圖卷的丹青手,有寫出蘭亭序的神來書家。他們的風雅,與生俱來。

  我們北朝,馬上得天下。揮灑馬鞭,引吭高歌,顧盼自雄。為什麼他們不延續自創風流,反而去邯鄲學步?

  且慢,我要揣測出他人的心,哪裡吃這許多虧?

  我苦笑飲酒,方才第一個招呼我的小夥計炭生坐在我的對面,雙手托腮看著我。

  他皮膚黑,眾人原叫他「小黑」。老叫我想起童年時候巷口的那條惡狗。我給改了叫「炭生」。孩子倒也歡喜,打那以後對我親熱起來。

  「老趙,我跟著你好不好?」他冒出一句。

  我嚇一跳:「你開玩笑?我養不起僕人。」

  「我不要你養,只要給我一口飯吃,你教我彈琴就好。」

  我好不容易吞下一塊肉,說:「我永不收徒。對牛彈琴,我覺得比自殺好不了多少。」

  炭生不死心:「我知道你不會那麼狠心。」

  我仰脖子灌酒,對噪雜充耳不聞。我笑:「我不過捨不得你而已……」

  炭生好似看透我一樣,頓時有些難過。過一會,他翹著腳,裝作看著別處,對我放低聲音說:「有人盯上你了……?惹了官非麼?」

  我打開陳年老酒的封皮,問:「是不是一個大個子,臉都看不清楚地男人?」

  炭生說:「你知道?」

  我大笑:「他是我的朋友,去請他來。」

  真是好酒!

  一群西域的馬幫進來以後,酒店裡的空氣也火熱了。

  這酒喝在胸臆間,似沸水揚揚。

  那個人被我一眼看穿身份,自然有點喪氣。面子上當然是還一副隨駕時候的貴重莊嚴氣派。

  他是「侍中」--國家的體面。

  「何以你一眼就看出我?」杜言麟坐到我對面。

  我認不出他見鬼了。剛才他大白天就把一個臉遮得嚴嚴實實,就像一個活招牌--「你見過我的臉」。然後,長安城裡面魁梧的男人雖多,和他這樣昂首挺胸走路的可不多。我只要一想到他是杜言麟,自然有無數蛛絲馬跡可循。

  但我只是故弄玄虛的微笑,也不回答。

  杜言麟帥氣的面龐上,顯出正直青年開朗的笑容。他問我:「我也加個酒杯,討杯酒如何?」

  我翻了一下眼皮:「喝酒請自便。酒杯--這裡哪個人用酒杯了?對不住,你金枝玉葉不嫌髒就用我的碗。」

  杜言麟嘴邊已經有了回話,但他忍住沒說出來。反而有些哀傷的看我,奪過我的碗,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

  他也有自己的煩心事。

  我和他一言不發的輪流喝悶酒,到第三碗的時候我按住他的手腕:「不要忘了二十二。」

  他不聽,笑嘻嘻的說:「你記錯了。我不是二十二歲,南華今年正好二十二歲。」

  「南華」,我沒有見過。我只見過王覽,也和他共飲過中秋的桂花酒。那還是他和「大眼睛」的小女皇結婚前夕。他曾坐在南朝園林的菊花叢旁,聆聽我一曲。

  我記得他微笑歎息說:「你還小,怎麼就憤世嫉俗起來?」我不承認。

  那一次,我真醉了,他沒有。

  我瞪著言麟出神,忽然打趣他:「你不要裝糊塗。你若是晚回家,你的夫人就又要疑神疑鬼了。」

  杜言麟笑論乾坤,威風八面。可惜這位風流倜儻的人--十分懼內。

  他的夫人比他大三歲,別人都猜測杜言麟必定對這點不滿意,為此難免偷腥。他的夫人也特別能吃醋,我和言麟莫逆之交,因此八卦的清楚。

  如果杜夫人坐在我的對面,我一定以一個男人的身份耐心的對這位相府出生的千金解釋:「杜言麟在這種時候還有閒心跟著我到這裡喝酒閒逛,應該沒有金屋藏嬌的可能性。」

  杜言麟的面上一黑:「不要和我提到她。我偏要晚回去……,我都那麼大了,她還對我管頭管腳,男人不要面子的嗎?」

  「對啊,對啊。」我點頭附和,並不認真。

  「靜之,我家裡的婢女沒有一個不老醜。我在宮中執勤,一夜要給我寫三封信。誰見了不笑話?好歹我總是大長公主的兒子嘛。就算有些姬妾,也沒什麼不得體的。」

  那麼,你有嗎?我但笑不語。

  我勸解說:「楚懷王說過,女人因為有情才會嫉妒。」

  言麟說:「哼!楚懷王美女盈前,享盡艷福。當然樂得說大方話,我十五歲和她結婚以來,連美女的手都沒有摸過。」

  我想了想,喝了一碗,說:「不過公平的講,你夫人也是長安一頂一的美人了。」

  言麟瞪著眼睛,嘴裡咕噥了一聲。

  我忍俊不禁:「久入芝蘭之室,就不聞其香。」我在桌上放下酒錢,扶著他離開。

  因為地上的積雪堆積,夜間長安城燈火輝煌,天空即使無雲,也反射出血紅色。

  「真是好酒啊。人生難得幾回醉。」言麟說,他活潑的在雪上踩出腳印。

  我總覺得有點不對頭,但這麼冷的天兒,我來不及細想。

  我跟著杜言麟進入他的府邸。因為我們的打扮不合適,言麟帶著我從邊門進入一間暖室。

  他說話還相當清醒,只是如嘮叨的女子,話多的不得了。

  我們從酒肆帶出來一罈酒,因此兩個人輪流喝。

  「你也不年輕了,怎麼話那麼多?」我笑著說。

  「你也知道我比你大好多嗎?沒規矩的孩子!說起來,……我們都不是同輩的……」他講。

  我收起笑意。我最不喜歡聽到的事實,他不經意就提起了。

  這人不討厭--是無論如何不會失去分寸,他不著痕跡的把話兜到自己的身上來:「我難得找到個人和我大喝,在你面前……又不用擔心說錯話。」

  「承情。」我說,這屋子裡不知點了什麼香,平白無故的我的骨頭都發酥。

  言麟兀自說個不停。我的耳朵裡不時進來一兩句,「沒事就懷疑,我總有一天真的紅杏出牆也是給逼的。」

  我插嘴說:「你也跟著兩次去了濟南,好像也不是沒有那種機會啊?」

  言麟傻笑起來:「機會一大把啊。我和華鑒容曾經包下濟南最大的娼館。他有事先告辭,我……」他露出自己也不理解的神情:「我卻乖乖回行宮了……」

  「你們都是有錢人。」我阿諛道。

  「好像是有點浪費。不過我一想起她吃醋生氣的樣子,就沒了興頭。」

  我摸摸腦門:「原來你……」

  後來我好像睡著了,言麟還在喋喋不休。似乎有個人用手指摸了摸我的臉,給我蓋上一條軟和的皮毛毯子。

  我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音驚醒。

  「給我打開!」有個女人清亮的聲音。

  我糊里糊塗,我怎麼在他家睡著了?看他人事不醒的歪在一邊的榻上,我搖搖頭,勉力爬起來打算去開門。

  忽然我聽到門口的女人說:「這回可是捉姦捉雙。既然沒鑰匙,去拿斧頭來把門劈開。」

  ……?

  糟了,我錯不該進了這厲害夫人的家門。我平生第一次懊悔自己和人喝醉。

  雖然是兩個男人,但這年頭女人們敏銳過頭,說不定她也能聯想出什麼花頭也未可知。

  如果等這群丫頭僕婦衝進來,我反而說不清。因此我滿頭大汗的,還是要去開門。

  忽然,從屏風後面走出來一位年過半百的夫人。她殘存的美麗依然動人,因為意識到自己的尊貴,顯出一種與歲月相匹配的雍容風度。

  她十分和藹的端詳我,示意我不要發聲。

  她是言麟的母親大長公主!

  我們入睡的時候,她一直坐在屏風後面嗎?

  她打開門,我躲進了屏風。

  不出預料,風平浪靜了。杜夫人在公主婆婆的面前顯出溫柔嫻淑來:「原來您在。」

  「言麟喝醉了,睡得沉了些。你把他扶去臥房吧。」大長公主從容的說。

  透過縫隙,我看到一個腰如約素的女性身影,她低頭,輕聲地對言麟說:「你就淘氣吧。」

  我瞥到了異常小巧的下巴和櫻唇。唇上浮著淺淺的寵溺的笑。

  這個聞名遐邇的「胭脂虎」要比實際年齡看上去年輕很多,而且確實有著典型大家閨秀的美貌。

  她掏出一方絹帕,把言麟額頭上的汗水小心抹去。

  我閉上了眼睛。曾幾何時?有人也用絹帕幫我這樣擦拭,我和言麟不一樣。那時我在裝醉。

  那種心頭的滋味,有點癢癢的,幸福得要哭,夾雜著甘甜。

  當時以為是最尋常的舉動,為什麼沒有珍惜呢?

  為什麼我沒有說過一聲「謝謝」?

  他們走了,大長公主也沒有進來。

  這時候有人說:「我給你送來了琴。」

  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回頭,看到了炯炯有神如山鷹銳利的眼睛。

  「我的琴壞了。」我喃喃說。

  「已經續上弦了。所以你還可以彈。」

  「我還可以到皇宮中彈琴嗎?」我自言自語。

  「你必須面對。人--首先就要活下去。我已經重複了多次。」他的聲音沒有太多的感情。

  我仔細回想起今天的一切,微笑說:「你還是不放心我嗎?劉屠戶真的是個使刀的好手,可他是御林軍的軍官。是不是?你幾年以前就知道我出沒的每一個地方?」

  他點頭:「我必須保護你。我答應過你的母親。」他這句話說得很低,我的母親,終於使這個堅不可摧人物的感受到了痛苦。

  我坐下來,往事縈懷難以排遣,我和他都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我在宮城附近找到了下朝的杜言麟。

  他負著雙手,仰望著雪後藍天白雲。英俊的輪廓上展現出胸有成竹的穩健。和昨夜判若兩人。

  「你昨天都是設計好的?你到底有沒有醉?」我開門見山的問。

  「你說呢?」他一笑。

  我不說話。金色的陽光照在遠處宮牆瓦楞上,一道一道很像箏弦。

  他伸出兩個手指說:「二十二。」

  二十二?

  言麟微笑,邁著方步走開:「我算過了。一罈酒十六杯,我昨天喝了一壇半不止……」

  我想了想,笑出聲來。

  不管是真是假,我下次還會和他一起喝酒去。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5-18 03:25 PM

番外:國慶前夕六個新番外之(五)

  琉璃塔

  月在碧虛中住,風清雲閑。洛陽紅繞迴廊,陣陣飄香。

  我和他,坐在花間以月當酒。

  「芍葯花開的正好,你這次見北帝替我謝謝他。」仲父說。

  洛陽紅,嬌豔無匹。原來在南國的土地上並不生長,但母親自有她的執拗,一年年不惜工本的培育。今年此花真的怒放了。

  仲父已經看不到花朵,也不見得愛別名「將離」的芍葯。但母親高興,他也就高興。

  在我小時候,他還有一雙神采飛揚的亮眼睛,也從來沒有對御苑裏盡態極妍的鮮花們報以過多的關注。

  仲父並不像傳說中那麼愛花。

  如今他的穿戴都由母親照料。母親善於配色,而且對仲父的服飾一絲不苟。於是他的服裝也仍然漂亮雅致。在仲父的年青時代,健康城裏的貴公子們都模仿他的衣飾細節,似乎這樣才可以接近他的氣質。南朝士大夫的穿著風格,就是從他那裏繼承的。因為人們沒有更好的範本,所以二十年潮流不變。

  但仲父那麼在意外表嗎?有的人打扮是為了愛美,或者為了取悅他人。當年的他大約是自然而然,無非想讓自己知道逍遙的生活狀態而已。

  仲父微笑著問我:「皇上,修琉璃塔的工程快完工了吧。」

  我點頭,馬上說:「是的。我和竹瑉回來的時候就差不多。」

  仲父輕輕的說:「恐怕花了不少錢。」

  我知他惜的不是錢,而是民力。我修報恩寺的琉璃塔,也有我的道理。我輕描淡寫的說:「錢是從宮廷的開支裏省下來的。寶塔修建完成以後,我會讓首都的平民去取用外層的磚塊。即做了施捨,又免去了拆除的功夫,一舉兩得。」

  仲父笑了一笑。我十歲開始,他就從來不說「你應該……」。儘管他是我的蒙師,也是我的父輩。

  民間都說,皇上建造九重塔,為自己的父母祈福。我的母親是「太上皇」,其實她並不老,雲霧似的黑髮裏面沒有一根銀絲。我的父親在我登基以後,被稱為「聖父」。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我是一個遺腹之子。

  抱著我牙牙學語的,扶我蹣跚學步的,手把手教我寫字認字的,都是眼前這個男人。

  他至今不是我名譽上的繼父,卻在事實上取代了我父親的位置。想必他心底有欠疚,特別是對我。因此,對於琉璃塔的建造,他縝慎的不多說一句話。

  月色溶溶,仲父的面容纂刻到我的腦海中。我沒再說話,直到母親到來。

  半個月後,再見竹瑉,他又高了些。乾坤之秀,靈氣獨鍾。他一見到我,先問:「臣弟的父親好嗎?」

  我說好,竹瑉是我的御弟。但他的父親,只是他的。

  然後他問:「母親和妹妹呢?」

  我無言而笑。他俊美的臉龐呈露出滿意來。

  他是一個小孩子,吝惜笑容的孩子。人們期待他笑,可他最多動一動嘴角。我是一個皇帝,而我常常笑。恩威並施,我的笑容會讓臣子們到晚年還念念不忘。

  送別北帝的宴會上,北國的太子纏著我們,說要和我們兄弟作「朋友」。竹瑉死板著臉,實則他心裏對這個「小朋友」還是依依不捨的。竹瑉和仲父最酷似的就是一雙大眼睛。這樣的眼睛,在十來歲的時候要瞞住自己內心的想法,火候恐還不到。我不置可否,瞇著自己天生細長的鳳眼,微微的和氣地對北國太子笑。

  從沒有人不受我微笑的籠絡,北國太子樂呵呵推了竹瑉一把:「還是你的皇帝哥哥好。」

  真是稚氣。他將來要成為了北帝,不用說就是我的朋友。 我可以拒絕與我並肩的君主的友誼嗎?當然,如果朋友要彼此推心置腹的話。我可沒有這個習慣。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從沒有什麼朋友。

  竹瑉是我的弟弟,他雖然聰穎,但他的年齡使他很難體會我的想法。他在繈褓中的時候,我已經經歷過外憂內患。他四五歲的時候,我已經學習批閱奏摺,陪伴母親召見臣工。我看著他成長,也替他考慮。將來他是否領情,我沒有想過。

  我們一路同行,故事也真不少。竹瑉想要看海,難得出來一趟。做哥哥的怎麼忍心掃小孩家的興頭?因此我們特意去了蓬萊行宮。

  行宮多年沒有接駕,有些潮氣。幸好天氣已經轉熱。一安頓,我照例到書房批閱新送到的奏摺。我走到哪裡,摺子就快馬送到。也許是司空見慣,批完了小山似的一堆摺子,也不覺得勞累。行宮花秀庭幽,遠遠就看到竹瑉立在一個垂花門前仰頭觀望。

  我走過去,廳內有塊匾額:「香墨堂」。

  字體遒勁,墨蹟黑亮。一時我錯覺這是我寫的字,問道:「這是誰書的?」

  跟隨的行宮總管說:「陛下,這是第二次濟南會談的時候華大人奉聖父的命令寫的。」

  竹瑉的眉毛一挑,咬了咬嘴唇。

  算起來仲父當時才二十出頭,可他只是我父母的臣下。竹瑉對此事向來敏感。

  他近前去研究,半晌才說:「父親的字和皇兄好像。」

  言下之義憾然。他才華橫溢,尤其癡迷於書法。但他三歲的時候,仲父就已經全盲,因此竹瑉唯獨沒有跟仲父學習過寫字。

  所以,竹瑉只知道我的筆跡和仲父一脈相承,不知道我連運筆的姿勢都和仲父如出一轍。我四歲,仲父就帶著我執筆寫字。小孩子眼睛裏,一分好可以放大成十分。更何況他是「京洛風流絕代人」。猶記得霞光躍進上書房,仲父雪白的臉上一片凝然,我的手在他溫熱的手心裏面。看我不專心,光顧盯著他。他也只是慈和的微笑。毛筆好像一把船槳,單靠他的腕力,宣紙上就出現如其人般清絕瀟灑的黑字。
  因為他的字好,我便愛上寫字。仲父失明以後,我把他過去給我的字帖反覆臨摹,以至於今天就是幾個宰相也分辨不出區別。

  我拍拍竹瑉消瘦的肩膀:「仲父說:臨帖不可以死臨。你既然有志氣學書,就要多看些名家書貼才好。」

  竹瑉跟著我穿過幾間殿堂,面前居然呈現出一片白海棠來。他含笑說:「這裏倒像我們華園的佈置。」

  我點頭,我說:「其實仲父還會畫畫。」

  他奇道:「是嗎?臣弟從來沒見過,皇兄有沒有父親的舊作?」

  我搖頭。童年的記憶有的日益模糊。可每每見到類似的場景,還是不由自主地聯想起來。仲父曾經帶我去過華園。那天母親恰好不在宮中。似乎她是去郊外的尼庵。

  我對華園的精巧佈局雀躍不已,玩了一會兒就累了。仲父叫管家取了梅花形的玫瑰蜜餅來給我吃。母親限制我吃過多甜食。我吃了兩個就不敢多吃。

  陪同我的宦官們獻媚說:「太子吃吧,奴才們打死也不說。」

  我不肯,仲父走來,高大的影子像是青松罩著小小的我。「有我呢,你不要怕她。我同你一起吃。」他露出在宮內少見的縱寵笑臉,低聲說:「她自己最喜歡吃甜的了。」

  說著牽著我的手走入一間內室,室內有三面白絹的屏風圍起,我們坐在其中,四周的白海棠映過屏風,參橫妙麗。人在花中,花在影中。

  小桌上本來有一張畫紙,還擺放著顏料。我笑嘻嘻的說:「畫畫嗎?」

  仲父說:「畫有所思的。」

  「那是什麼?」

  他爽朗的笑起來:「沒有想好。白海棠開了十年,廢稿上千,我都沒有畫成。」

  我吞下口裏的香甜糯米,仲父嚴肅的說:「將來不要學我。」

  我笑:「大人你是竹珈的老師嘛。」

  仲父親自點燃了綠色的蠟燭,高興而惘然的望了我一眼。

  竹瑉自然不知道這些典故,蓬萊行宮的夜深,海浪的聲音就清晰可聞。

  海水有一股潮濕的鹹味,我睡不著,差人去把竹瑉叫來。這些日子也有兄弟兩個微服私訪的日子。所以兩個人反而比過去的幾年要熟悉。

  他來了,衣服半濕。

  「你不該那麼靠近浪頭……」我溫婉笑道。定是他下坡去看海了。怕他著涼 ,我趕緊讓內侍們給他換上了我的衣服。

  他目光閃動,欲言又止。

  「你要說什麼?

  「臣弟想見識一下皇兄的笛藝。」他說。

  仲父的笛子吹得好,這他總應該聽多了吧?我從廣袖間捉出一把竹笛來。

  這是野王笛。我吹起鵓鴣天來。一個人在皇城裏面,我很少選這一曲。雖然這是我最得意的曲目。做皇帝,有萬千眼睛窺視。我不願意用笛子吹奏鳴禽的叫聲,是不願意大臣們勸諫我。他們想我總該陽春白雪,也不可以玩物喪志。

  竹瑉也知道這是仲父送我的禮物,他孩提時代常拿去把玩。我一曲終了。他又添了笑意:「我父親早把笛子給了皇兄。」

  我接著說:「那時還不知道有你。等到我身後,就傳給你的兒子。」

  他坐下來,燈光正好照在他的眼睛上。我察覺他的睫毛有銀色的光澤,眼睛也泛紅。

  「阿弟怎麼哭了?」我驚奇。他側過頭,迴避開燈光。

  他不會扯謊,語塞半天說:「看到海想我父親了。」

  我的心一顫。母親到京口以後,有次我陪著仲父到鳳凰臺上。

  他突然說:「我死去以後,請把我的屍骨葬入大海……」

  我不迷信,但不喜歡不祥的話語。怔怔的,我說:「這事還是不要提起。仲父和母親的日子還長著呢。」

  他用空洞的眼睛對我出聲的地方瞧,悠悠說:「只有皇上可以託付了……」

  母親的陵墓壯美,但父親的棺槨早就停放在地宮。仲父百年之後,究竟如何?他自己倒先有了打算。

  竹瑉該不會知道吧?我駭然,又不好直截了當的說。只能隱晦的安慰竹瑉:「凡事不要往壞處想。我在建康修了一座琉璃塔,你知道嗎?」

  他不解奧秘,說:「不知修得如何?」

  我拍拍他:「先帶你去看。你要喜愛,功德就圓滿了一半。」

  他狐疑,我鼓勵似的笑笑。

  琉璃塔巍然聳立,有彩虹的光彩。黃金寶珠尖頂,九層塔上綴滿了金質的鈴鐺。竹瑉一見就心折。我沒有說這是我設計的寶塔。

  「真壯觀!奉請母皇來的時候,臣弟要畫下來。只可惜父親看不見……」他說著,興奮的表情暗淡下來。

  鮑恩寺的主持出來拜見我,又讓大弟子引齊王殿下去吃素齋。

  「完工準時,了不起。」我讚歎說。

  他回答:「也是天子的一片孝心。」

  我問他:「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固然不錯,但朕只有一身,受恩萬千,如何一一回報。」

  他溫言說:「總是一件件做起。佛祖心裏有秤。天下萬民仰仗陛下隆恩。所謂前人種花,後人看花。陛下仁政自有因果。」

  我站起來道:「如此說來,朕修塔僅為私人——還是慚愧。」

  他微笑不語。

  當年書寫塔基石碑時候,也就是我和老僧兩個。他也是這般大慈悲的笑容。出家人的心腸如水晶透亮。

  我是怎樣書寫的呢?因為要祈求福祉,就算我是皇帝,也馬虎不得。

  只記得我寫這三個字的時候,格外用力。手上千斤重似的。

  那是:華鑒容。

  我和竹瑉出報恩寺的時候,他情緒極好。

  他笑著說:「皇兄,還好父親尚可以聽見。你聽你聽——琉璃塔的歌聲。」

  我聽了。三百八十八顆金鈴,每一顆在什麼方向,我瞭然於胸。

  但這孩子可不知道原委,他側過耳朵,聽到風裏叮叮噹噹清脆的音色。

  聲聲都是「記得,記得」。



番外:國慶前夕六個新番外之(六)

  臨江仙

  午夜迢迢刻漏長,少年皇帝果然還沒有就寢。

  尚書令王榕跟著小宦官進了上書房。一盞琉璃燈恍若清冷,勾勒到皇帝的身上。奇妙的成了星之光暈。

  數個月前苗疆起了風波,群臣與皇帝在此處商談對策,坐聽三更鼓。如今太平無事,皇帝還是在燈下孜孜不倦的翻閱典籍。

  他清心寡慾,唯酷愛學習,甚至到了癈寢忘食的地步。月前群臣聚會,談起皇帝的發奮勞神。大將軍龐顥頗為粗俗的說:「全是廢話!大人們與其勸萬歲一個十七八歲的人早點上床,不如快給他張羅些美人兒有用。」

  龐顥的話細細思來,歪打正著。於是群臣們紛紛上折請求廣選天下淑女,勸說皇帝早日確定中宮,且廣納妃嬪。

  摺子上去,都給留中。於是大臣們搬出太上皇和已故聖父,聯名上奏時只有王榕沒有簽名,他知道皇帝深藏不漏,心裏必定有自己的打算。至今太上皇不對大婚發言,就是她信任自己的兒子可以安排妥當。

  實際今夜王榕是為另外一件棘手的刑案而來……他叩首後,皇帝說了一聲:「平身,賜座。」

  王榕等待許久,皇帝沒有一句問話。他的手心倒冒出汗來。他從眼角察看皇帝:他低頭揮毫,貌似十分悠閒。燈下的儀容,曠世秀群。手指尖透著淡淡的紅梅色,青黛的眉峰下,掩映微挑的絕美鳳目。王榕心裏嘆惜:與公子少年時何其肖似。不由遐想故人,也不知道是酸楚,還是欣慰。

  這時,聽見皇帝清越的聲音斬釘截鐵說:「不行。」他的嗓音向來不大,吐字卻特別清晰。王榕的心裏頓時咯噔一下。

  他是為人求情而來。本來他不願意趟這渾水。但這回被刑部判處「斬監候」的貴族子弟是皇帝當年四個伴讀之一。他的父親會稽郡太守莫守道又是王榕早年就交往的好友。法不容情,王榕也是知道。但萬沒有想到,他還沒有說,皇帝已經拒絕了。

  王榕咬咬牙,緩緩說:「皇上,他雖然死有餘辜,但他總是莫大人的獨子。而且——是皇上小時候的夥伴……」

  皇帝的鳳瞳原似祥和的半開半闔,突然張開,透出一股堅定而狠厲的寒光。王榕不敢說下去了。

  天子放下筆,嘴唇翹起一個冰涼的笑弧:「王榕,朕的伴讀可以寬恕。那麼將來朕的奶兄弟犯法如何?」

  王榕的妻子松娘是皇帝的乳母,不久以前她剛被皇帝封為郡夫人。而且他們家的正堂,掛著皇帝親手書寫的「春暉」兩字。

  王榕的額頭汗涔涔的,離開座位下拜說:「臣失言,皇上恕罪。」

  皇帝沈默片刻,又說:「他案子裏的別人都立斬,怎麼就留下主犯斬監候?朕看應該斬立決。」他的語氣不像動怒,揣測不出任何意思。

  王榕哪裡敢搭腔,只是再次磕了一個響頭。後悔沒有聽老婆的話,白跑來觸犯了龍鱗。松娘鄭重其事的勸他說:「你真以為他和相王一模一樣啊?他討厭下面揣摩他的聖意。本來就沒打算網開一面,你一去保準火上澆油。」

  他心裏忐忑,只聽皇帝不鹹不淡說:「沒有旁的事就跪安吧。」

  王榕立刻小心推出,出上書房的時候他最後看了皇帝一眼:他正繼續寫字,無絲毫變色。

  竹珈手裏的筆越來越慢。眼前浮現出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孩的臉孔。小時候縱然他定立差些,到底是名門出身。怎麼墮落到這個地步?連王榕都來說情,案子的轟動是可想而知的。他恨不得親手打那個下作東西幾個巴掌,心裏卻莫名的刺痛。

  親君子遠小人,離開京城時他送給他的告誡?他怎麼不聽?

  四個伴讀,病死了兩個,還有一個隨父親遠在廣西,這一個要處死了……而且,逼得他竹珈親自簽署詔令。竹珈自省,他身邊的人都會離開嗎?

  宦官們提著燈籠,他步行回昭陽殿去。今年母親不在,和弟妹一起在京口。昭陽殿的荷花也遲遲不開。前幾天竹珈留心到萬綠叢中抽出幾朵紅芯,但今晨經過的時候,都是殘花了。

  夜光下荷塘寂寥依舊。夜色掩蓋了他的失望。他最愛荷花。母親也知道的罷,但她總是反覆問竹珈:「你是不是喜歡荷花呢?」

  母親有三個孩子,她毫不掩飾對竹珈的偏愛。她曾經多次說,竹珈是「朕之第一子」,而且讓史官把她的這句話紀錄在冊。十三四歲的時候,作為皇帝的母親就不再反駁他的意見。和大部分的遺腹子一樣,他對母親愛到形容不出的程度。

  昭陽殿裏面的千瓣蓮盛開的時候,她拉著竹珈在池邊閒談。竹珈頻頻的看她,紅蓮花反射在母親澄清的眸子中,好像火花。母親的眼睛總是望著池塘的深處,或者更遠的天際。雖然兩者沒什麼關聯,但這時竹珈就會想起自己的父親來。他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母親生他的時候,還不足十八歲。已經和父親相依相伴十年。竹珈對命運的作弄不平,好像父親教養母親長大,然後母親教養他長大。他們三個人的心靈,從來沒有一個機會交流。

  回到寢殿,竹珈還是在床上看書。他是愛書如命的人,不久前在昭陽殿的一個櫃子裏找到一疊詩歌。因此每日臨睡翻看。

  這些書好像許久無人翻閱,因為保存完善,也沒什麼灰塵。看久了,竹珈的手指上彷彿還沾有比茶香還淡的芬芳。

  竹珈湊近書頁去聞,又無跡可循。

  做人耐不住寂寞,那麼何所不至?竹珈慶幸自己耐得住,連母親遠離他,他也受住了。他喜歡黑夜,夜裏安靜。有一次他對伯父王玨談起,王玨笑著說:「你的父親好像也喜歡夜。一年我同他水路到吳興去,睡在艙裏他告訴我:仙路禪關往往就在碧天靜月重打通。」

  竹珈問:「父親小時候好像是要出家?」

  王玨神色複雜,笑歎道:「幾乎是吧。不僅阿弟自己一門心思要當和尚,靈隱寺的老住持同我還爭呢……我要不爭,也就沒有你了。」

  竹珈聽他最後一句的懊悔口氣,倒更應該配上「我要不爭就好了」的臺詞。

  要是讓父親出家,也許現在還在江南第一古剎活得好好吧。

  伯父看透他的心思一般,說:「人各有命,絕非一人一事可以更改。」

  大臣們要他大婚,他也知道。

  對於一個皇子,他的潔身自好是不可思議的。竹珈也不懂:是把自己看得過於貴重?還是把愛看得過於可怕?

  他自問沒有什麼怪癖,也沒有過分的潔癖。可一旦想到和一個不喜歡到透徹的女子纏綿,他渾身不自在。而且,他不願意自己大婚之前,就有子女出生。所以,如果一定要他履行「義務」,拖一段日子也好。

  突然聽到雕花窗下有響動,竹珈鯉魚打挺跳起來。打開窗子。

  一隻肥胖的松鼠蹲在窗臺上,竹珈鳳眼一亮,對松鼠賜予他的「寶貴」笑容。

  「你可有三天沒有來了。不過這松果是我早晨放上去的……沒我的允許,內侍們不可以到這扇窗來。」

  無論皇帝還是老百姓,動物眼睛裏大約差別不大。松鼠對他富有吸引力的笑容基本上沒興趣。眼珠子咕嚕嚕轉,只是啃著吃食。

  竹珈也不在意,微笑著看它津津有味的吃。

  「你有父母嗎?兄弟姐妹呢?呵呵,你和我一樣是夜遊神。大概也沒人管。」

  竹珈伸出細長的手指,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松鼠的尾巴。也許和他熟悉了,松鼠還是在吃。小爪子抱著果子,倒像在作揖道謝。

  等到它哧溜的跑開了,竹珈才脫下外罩的龍袍,打算安歇。意外發現地上有一張薄箋。他剛才跳起來的時候,把書碰倒了。很有可能是夾在書裏的。

  這是一張精心折疊過的碎金箋。

  竹珈打開一看:墨筆畫著一雙眼睛。

  只有幾筆線條:的確是一雙美妙的眼睛——一雙微挑的鳳目。狹長的眼尾,鬼斧神工般的弧度。

  竹珈手一震動,這是……?

  他好像看到一個幻象,自己的雙目似乎飛離了主人。在多年前的舊箋上歡悅溫柔的望著他。眸子安然慈和,是誰?
 
  看下去,一旁有細小的硃砂落款。

  竹珈對著燭火一照,才看分明。

  美人圖,御作

  後面居然加了幾個稍微大點的字:餘下畫不出,今後補上,欽此。

  字體幼稚,寫的時候恐怕還故意油腔滑調,「欽此」兩字歪歪扭扭。

  竹珈看下去,在箋紙的最下方,是一行飄逸的小楷,墨色極淡,但筆筆藏鋒。

  「寶寶十歲戲作,殊為神似,惜五官不全而」。

  竹珈看著看著,竟出神起來,蠟燭成灰,他還是忘了去睡。

  微雲若綃,舒捲天際。

  尚書令王榕家的碧落堂,條幾在花樹之下。點心果品擺放的整整齊齊。

  王榕從書房走來,他背後的家童低頭嘟嘴:不知道錦盒裏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相爺根本不讓他碰一下盒子的邊兒。到了碧落堂附近,他還是知道守規矩,自動退開三丈去。

  相爺的夫人是今上的乳母,因此皇帝一年要到相府來遊玩幾次。小家童特別想瞻仰天顏,將來好作為誇耀的資本。但每次遠遠聖駕的白色身影,他就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喘氣都不敢,更別說大膽的仰視了。可他靠著捕捉到的模糊影像,有一種強烈感覺,皇帝是極美麗的。美麗……想到這裏小家童頑皮的吐了吐舌頭:這想法真乃大逆不道。

  王榕一走近妻子和皇帝,就聽到松娘的笑聲:「……哎喲,有什麼不可以呢?」

  皇帝恬然微笑,該是一個十七歲少年的笑容。但王榕總是對他懷有敬畏,做不到夫人那樣無拘無束。莫家的兒子被處死了。傳說行刑前的暴雨之夜,有個少年進入天牢之內,和死囚坐談了一夜。皇帝本人對此事此人,絕口不提。

  皇帝對松娘說:「當年候選的人裏真有謝遠瞻?」

  松娘眉飛色舞的說:「有。不只他,就說陛下眼前的大臣:工部尚書上官尹,大理寺卿梁繼善都是。這年舊事老頭子最清楚了。」

  王榕不過四十多歲,不過松娘叫他「老頭子」。多少有親暱地意味。

  皇帝手裏的茶杯一抖,咧開嘴笑道:「怎麼有梁繼善?」

  松娘方才提到了當年為女皇挑選丈夫的趣事,竹珈對此所知不多。松娘故意說的高興,言語間慫恿竹珈像當年一樣在大範圍挑選良配。謝遠瞻是南朝最著名的詩人,早就隱居在南山。每有一新詩文問世,就天下傳誦。竹珈沒見過他。原來他少年時代果真是入圍過的。上官大人兩鬢已然斑白,但確實容貌都麗,氣宇軒昂。只是梁繼善,那……也太胖了……。怎麼和父親,上官大人他們一起被皇室選中呢?

  王榕開口說:「梁大人當年可一點不胖,且是名副其實的美少年。他和公子一起在秘書省同僚。臣在蘭台隨侍公子,經常見到。梁大人家名望大,屬他這一房窮困。出席典禮的時候只有他不繫玉帶。公子曾經有意和他兩個單獨值班,把自己的一條玉帶送給他。到了春節拜會,他進入秘書省還是舊腰帶。公子只是一笑,什麼都不問。公子身無長物,除卻送他的,自己只有一條,也沒得替換了。後來臣忍不住問起來,公子說:到了年關,想必人家手頭緊了。再也不多說一句。因為這麼段故事,臣對梁大人少年時的印象深得很。」

  竹珈知道王榕口裏稱呼父親,總是「公子」二字。王榕雖為人謙和自守。但從來不掩飾自己曾「伴食於相王身畔」的驕傲。同時,竹珈長大了,王榕人過中年,秘書省裏同列的美少年發了福,父親總是人們心裏不老的「公子」。竹珈有時也自我安慰:父親英年早逝,也不全是壞處。

  竹珈這些天常常沉湎於自己不熟悉的過去,便用和松娘一樣家人般的口氣追問下去:「選的時候,父親怎麼想的?」

  王榕的眼睛直視晴天,說:「開始所有人根本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太上皇只有八歲,按常理都不會想到那方面去。到後來皇上把年輕人七八人一組的叫到宮內參加茶會。公子去了,同座的不僅有謝遠瞻——他此時已經出名,還有廣州刺史的兒子,本來遠在湖南的許國公世子。回來一說,老大人和大公子才明白過來:原來皇上有這個意思。公子一言不發。大公子倒說,公子雖出色,但一來在這些人裏面和皇太女年齡懸殊最大,二來體質也不甚強健。其他少年俱身世顯赫,厚於才貌——他許是選不上。只有老大人說了一句:哎,我兒無第一,天下無第二。」

  松娘給竹珈的兔毫盞裡加了些茶水,手裏提著壺不放下,說:「這話我也第一次聽,皇上看老頭子多麼會『藏』。」

  竹珈笑了笑,「我兒無第一,天下無第二」。祖父說這話,是怎樣的神態呢?父親一言不發,心裏又是如何呢?他永遠無從探知。

  他拿過王榕奉上的錦盒:一方玉印上篆刻兩字「慎獨」。

  「父親刻得是鐘鼎文?」他自言自語。

  王榕以為他在問詢他,因此說:「是。公子入宮以前,給了臣的。臣……始終帶在身邊。」

  慎獨,君子慎獨。

  竹珈離開王榕的家以後,逡巡到了荒廢的王家舊宅。

  王氏叛亂以後王家人都去了廣州,伯父也隱逸山林。偌大的院宅,只有竹珈成年以後,偶爾前來憑弔。

  父親的書房前面有一個水池,名為「煙玉潭」,活水連通京城的湖泊。

  伯父告訴過竹珈,這裏是他和王覽的「放生池」。

  竹珈站在潭前,用手指輕輕的撫摸著一方青石上銘刻的字跡。

  似曾相識的飄逸,和那夜偶然發現畫箋下的淡墨書體一致。

  「堂前一池水
  芙蕖香十裏
  三世皆放生
  波臣不可數」

  伯父說這是十三歲的父親刻下的。那時誰會想到後來的事情呢?王氏因為父親而達到頂峰,又因此衰落。福禍相倚。

  父親倘若不被選中,那麼一個類似於他竹珈相貌的孩子也許還在這煙玉潭裏面放生,也許還做著隱遁的美夢。說不定也叫做「竹珈」……。但那不是竹珈,而他才是竹珈——一個皇帝。

  第二日竹珈上朝後,回到昭陽殿。滿池的紅荷居然開放了。

  他驚喜,更驚喜,母親端坐的那裏等他。

  「母親一來,花都開了。」他笑著說。

  他的母親偏過頭說:「我不信。早就該是花期了,皇帝哄我呢。」

  母親拉一拉他的手:「我來,有一件事……」

  母親這回一住好幾天,到她離開,竹珈還是沒有提到那張舊箋。

  竹珈聽許多人說起過自己的父親,印象裏父親似乎是個不愛說話的人。知道他最多故事的人,只有母親。竹珈給那個完美的形象描摹出朦朧的畫本,就越發不真實。只有那張多年前的舊箋,那雙眼睛,是鮮活的。但竹珈明白:他也許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母親知道他的發現。

  他怕她流淚。他還是懵懂稚子,年輕而美麗的母親抱著他坐在荷塘的面前。不知不覺就無聲的哭泣。他太小,話都說不全,心裏難過又惶懼。沒奈何只有用自己的小手不斷抹去母親眼睛裏面湧出的淚水。

  竹珈記得宮內叛亂的時候,他曾經被人關在漆黑的房間裏,多少天都見不到母親。他就是不哭,因為母親說他不可以流淚。

  他多久沒有流淚了?這是他唯一模糊的事情。

  盂蘭盆節年年都熱鬧,但王榕覺得今年格外不同。

  他一身樸素的家人裝扮,站在西湖邊上。看著潮水般的人流。天還沒有黑,小孩子們已經提著「鬼節」的花燈。

  盂蘭盆節不僅是鬼節,也是「孝親」之節。太上皇,或者現任的皇帝每一年都會主持宮內的祭奠,把給死去的先人的貢品在火中焚化,以盡哀思。

  王榕也有父母,他連他們的姓名都忘記了。杭州是他重生的地方,多年以後故地重遊,他不由感慨。

  他等待著,下午在靈隱寺的盂蘭盆法會即將結束了。皇帝也快到了。

  西湖水碧綠微瀾,少年皇帝穿著雪白蛤衣,沿著紅橋畫堤而來。

  竹珈是兩天前到杭州的,昨夜秘密的下榻在靈隱寺。

  老掌院坐化,新的住持不過四十多歲。他領著皇帝到了他父親過去住過的禪房。

  「貧僧見到皇上就覺得親切。」住持笑說,他自稱七歲就與王覽說道論禪。

  竹珈為供奉佛經而來,這是由母親書寫的。她一定要將此尊貴的寫卷獻給靈隱寺,竹珈因此親自到了杭州。他是第一次到靈隱。母親說,十五歲的時候去過,父親陪伴著她。二十多年以後,竹珈卻獨自前來。

  草頂的禪房幽靜,找不到絲毫過去住客的痕跡。到了夜間,竹珈的耳朵裏聽到僧人們的晚課。唸經的聲響不大,也不顯得嘈雜,奇妙的和大自然融為一體。

  竹珈聽著聽著,竟然不到午夜就入睡。

  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身材高大的男人沐浴月色下,他對竹珈笑道:「和我一起到天上去如何?」

  竹珈感覺自己對他熟悉之至,因此欣然同意。二人把臂,騰雲駕霧直上雲霄。

  天宮金碧輝煌,除了西王母池中的蓮花,竹珈對其他花木都叫不出名字。

  冉冉飛昇,直到三十三重天上的城市,越發崔巍絢爛。赤日黃金,光芒四射。白鶴朱雀口銜仙草,竹珈兩人隨意徜徉。

  竹珈說:「這是什麼地方,難道就是『善見』城?」

  那人笑而不答,只遞給竹珈杯子,杯中玉露甘甜,有酒味,但不是酒。

  竹珈好奇地說:「為什麼請我喝呢?」

  「不然是什麼呢?善見城不可以飲酒,你要飲酒,我該帶著到蓬萊島。」

  那人又說:「竹珈,明天是凡間節日。因此不能讓你久留。」

  竹珈拉住他的手不放:「高人的名字是什麼?何以就知道我是竹珈?您又仙鄉何處?」

  那人也握住他的手,一股暖流似乎遠遠不斷。他微笑道:「我沒有家。白天雲遊蓬萊天界,夜間就住在你的心裏。」

  竹珈還要再問,夢忽然醒了。

  天濛濛亮,靈隱寺的僧眾已經在大殿唸經。竹珈反覆回憶,只是記不起夢中人的相貌。這一天的法會他也不時想到此事。

  等到見到王榕,他們二人順著西湖前行。黃昏時分,才隨著眾人到了一處。

  那裏張掛許多燈籠,人山人海。

  王榕機警,為竹珈找到一個高處。

  因此江上風光盡收眼底,王榕說:「……公子,每一年這裏都是如此壯觀。到底骨肉之情與生俱來,情人朋友也難忘懷。」

  竹珈默默無語,月上東山,湖上萬千蓮花形的紙燈漂浮,每盞燈的中間都有火光,飄到湖心就燒化,沉入深情的湖。新放的燈猶如漲潮,又相繼而來。

  湖邊如此多人,出乎意料——極安靜。雖然都是各有對死者的懷念,每個人都是安詳的,很少有人哭泣。

  竹珈的腦海縈迴著住持在盂蘭法會上洪亮的聲音,忽然萬千著火的蓮花和著月華,折射出一道靈光:讓他想起了夢中人的眼睛。

  是父親的眼睛嗎?是畫中的眼睛嗎?

  昭陽殿歲歲紅蓮,天上人間,父子兩處沉吟。

  竹珈想:沒有見過父親,原來他與我同在,一生無法分割。

  王榕瘦弱,被人擠到了後邊。還好少年皇帝立在高處,身姿挺秀。又穿著白衣,很好辨認。

  長時間過去,皇帝還沒有回頭。

  王榕也並不想去叫他。

  竹珈沒有回頭,是因為他哭了。

  七月的風吹來,淚珠模糊了視線,在他的眼睛裏,湖心燈火好像天宮的星辰。

  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拽著個人從竹珈身邊走過,數落說:「你看你,那麼大個人還哭得和孩子一樣。」

  竹珈勉力睜開眼,老婦人身邊,眼睛哭得紅紅的小小少年回過頭和他四目相對。

  人生的某時某刻,他和這個素不相識的人是相同的。

  竹珈明白:這一瞬間,只可以在心底成為永恆。

  景,過目而忘,情,心頭難釋。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5-18 03:36 PM

附加番外

第一個番外:寒煙翠(老年韋娘的角度番外,2006年春節小範圍發)

  竹林青翠,雨絲拂面。我從山腳下的悠閒的逛回山莊。莫干山入了夏,還是一季清涼。真是好地方。山腳下村落的孩子們,有些已認得我,趕著我叫「好婆婆」。鄉下話叫「好」,一方面是說我和善,我常在籃子裏面裝些糖果給小孩子吃。另一方面,也是說我「好看」。一晃我也步入花甲之年。頭髮都白了,還有什麼美呢?可我聽了,仍會笑出來。村民們都淳樸,連帶孩子們也可愛的緊。好地方啊。

  流蘇和王玨去山裏採藥,不到天黑回不來。我收拾一下屋子,就開始作飯。炊煙嫋嫋,茅屋裏面飯香撲鼻。

  忽然,我聽到竹籬笆「吱」了一聲。外面好靜。我走到屋門口張望,少年一身白衣,姿顏如月。笑嘻嘻的叫我:「韋婆婆!」

  我一驚:「怎麼你來了?」

  他的瑩白臉上沾滿了雨絲,不慌不忙的笑道:「天下何處不許我來呢?我是竹珈。」那倒不錯。因為他是獨一無二的竹珈,當今天子。

  他第一次來他伯父母的山莊,四下好好轉了轉。讚歎說:「伯伯他們過得真是神仙日子,怪不得婆婆不肯回去。」

  我微笑:「皇上,那是沒有的事。妾素來苦於暑熱,京口,建康都是有名的火爐。皇上還是夏不揮扇,冬不升爐嗎?」

  他點頭:「是啊。三伏天我也不覺得特別熱,冬天若近了火,反而要出汗。」

  這就是人們所謂的「中和之氣」嗎?他太像他的父親了,我只祈願他的身體底子要厚些。

  瞭解過去的人,有的死了,有的遠在天邊,還有的如我,如王玨,並非遺忘故人。但女皇神慧已經有了華鑒容陪伴,雖然這份廝守代價極高。我們也不願不合時宜了。

  「婆婆,做皇帝,連婚姻也是國家大事嗎?」竹珈若有所思的問我。

  我坐下來:「怎麼不是?太上皇是太運氣了。許多先皇終身都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伴侶。若說美人兒,有才藝,性情好,後宮還少嗎?但感情的事又不是買賣。」

  竹伽細長的眼角秀氣壓人,他問:「婆婆記得過去的事……?」

  「皇上要聽?」

  「不……,太久了。聽了反而不好受。」他斷然搖頭。

  雨越下越大。我泡了壺茶,看著竹伽。他儼然如神。往事,從來沒有如此清晰過……

  我的女兒生下來就死了。我沒有流淚,唯恐傷了吳王的心。但王只是微笑著照顧我,安慰我。直到有一天夜裏,他抱著我進了輛馬車。他要我去給剛生下的皇女當乳娘。

  「 我不去,求你讓我留在你的身邊。」我真不願意!他已經被解除了所有的實權。門庭冷落的吳王,甚至不被允許出城。誰都知道下一步是什麼……

  吳王在馬車的顛簸中,給了我一個長吻。他貼著我的肩膀,不讓我看他的臉。「 碧嬋,答應我,你活下去就是對我好。」他的聲音,居然有幾分哽咽。他曾經多麼意氣風發的人。我惶恐了,連忙說:「我答應了,王爺,別這樣。碧嬋……到死都是你的人。」

  「進了宮,你就是宮裏的人。」昭陽殿的皇后,華妍之美,使人難以置信。她臉上的笑容,比春日陽光溫暖多了。

  我抱起女嬰,皇后冷冰冰的聲音飄過來:「我把皇朝的繼承人交給你。你要仔細。只要你照顧好她,你在意的人,我保證會讓他活著。」

  皇后沒有食言。我日以繼夜,小心翼翼的呵護神慧。每逢春節,皇后都賞賜給我一個大錦囊。裏面有寶石,明珠,翡翠。還有-----他的來信。我經常給吳王寫信,但每年只被允許收一封回信。因此吳王的信總是格外長。如今他的世界局限在一方園囿中。我們所談的,有風景,氣候,還有往事。

  神慧不到一歲,就會走路說話。她第一次開口就是對我,她說:「娘。」她認人,不讓生人靠近她。每日除了纏我,也就是華鑒容可以讓她安靜片刻。

  華鑒容對她過於寵溺,小姑娘咬他,踢他,他只是憨笑。連皇后有次都對我講:「男孩子哪能那麼慣著女孩子?將來她長大了,會覺得一切都是天經地義。」不過,皇后的笑挺得意。

  神慧六歲的時候,有一天華鑒容帶著她在昭陽殿的苗圃中玩耍。她一定要他講故事,鑒容讓她躺在他大腿上,邊說邊用手指去撫摸她頭頂的黃毛。神慧打著呵欠,漸漸入睡了。金色的陽光照耀著牡丹花從,甌碧魏紫,哪有少年一半的俊美?我是過三十的女人,霎那也恍惚起來。其實華鑒容在青澀年紀,就對女性富有吸引力。皇上的妃子們來昭陽殿的時候,常對他駐足遠望。他偶爾回頭,年輕的姑娘們就竊竊私語。

  皇后走到鑒容的身邊,小聲吩咐:「容兒,你把她交給韋娘。為我去摘一朵昭陽裏最美的牡丹來。」

  鑒容指了指最近的一朵:「娘娘,就在手前。阿福睡了,弄醒了她恐怕又要發脾氣的。」

  「容兒,這是今年盛開的第一朵呢。只不過,如今它也最接近殘期了。」

  華鑒容的眼睛黑亮亮的:「是,但鑒容眼裏只有這朵好。」

  皇后拉住他的手:「好孩子。你喜歡這朵,舅母也就喜歡。我們不急著摘它,過幾年也許就更美了。」

  華鑒容一愣。臉忽然泛紅了,他靦腆的說:「謝娘娘,鑒容記得娘娘的恩。」

  他轉眼看了看我,臉更紅,低下了頭。

  神慧到了七八歲,跟了師傅讀書,也學會拌嘴。她常氣呼呼的對我說:「金魚最壞。欺負我,笑我,哼哼,將來我要把他發配到海南島去!」她是孩子,說過就忘了。第二天起床,還是要拉華鑒容陪伴著玩這玩那。

  我逗她:「男孩子到了海南島,只好討野人當媳婦啦。」

  神慧瞪眼,正色說:「那不好。金魚討厭,長得醜點……,但將來要沒有人嫁他,我也不喜歡毛絨絨的野人。」

  她從此再也沒有提到過海南島。

  華鑒容真離開她那天——他不過出京守喪而已。神慧告別他後回到東宮,哭得好不傷心。黃昏的時候,她還在等他。沒力氣了,她就躺在床上。拿條手絹蓋住小臉。這時小宦官偷偷告訴我,華鑒容到了門口,卻不肯進來。

  「韋娘,她要是一哭,我怕自己也忍不住。總有種預感,也許這一去許多事都會變。」母親的死,是他邁向成熟的開端。

  「阿福生氣起來,老喜歡躲到文華殿的書閣。她在東宮貯藏室的第二格養了一隻老鼠。她喂不來……,韋娘你要記得每天去給它吃食,但別讓阿福知道了別人在幫她。這幾天夜裏,我為她把後面要學的課業標注好了。進上書房的時候,別忘了偷偷放在她的宣紙下面……」

  我不斷點頭,少年的眼神頗為憂鬱,說話時候的柔情卻不會被任何人錯認。

  不久,就有了一種傳聞。聽皇上身邊的宦官說,皇上連續幾天邀請少年公子們進宮參加他主持的茶會。他們無一例外的出身名門,姿儀美麗。更有甚者,有些孩子,是從千里之外,自己父親的任所或家族的封地,奉旨入京的。這太不尋常了!

  等神慧告訴我「母后說要給我選人作伴呢。哎,韋娘,還是金魚好。對嘛?」我的手心都涼了,我回憶起那黃昏時分,一身喪服的華鑒容的憂鬱與不安。

  夜間,我去求見了皇上。自從皇后病倒,他每天除了上朝,就是盤旋在昭陽殿中。皇后神志昏沉,此時已經睡著。皇上則披著衣服,站在風口。

  他老了許多,在夜色中我儘量不去想他與吳王酷似的外貌。吳王,也會蒼老吧?我們是被生生隔開的上一代,難道皇上忍心讓自己視若親子的華鑒容受這種苦痛?

  皇上歎氣,雙手扶起我:「阿韋,容兒配給神慧——是早就定下的事。朕怎會忘記?但時過境遷,現今別人都行,就他不可以。原因……,朕不能告訴你。想必有一天你也會知曉。」

  我說:「皇上,皇太女是太小。但皇上皇后又怎麼放得下華公子的一片心呢?」

  皇上凝視我:「阿韋說的不錯。但作為皇家人,與其要別人的愛心,不如要別人的忠心,誠心。高處不勝寒,容兒離了這漩渦,未必不是好事。」

  我多說無益,只好探起皇上口風:「皇上已經有了人選嗎?」

  他猶豫著,說:「我只告訴你一個人,阿韋。我想選謝家的孩子。那孩子韶秀聰穎,作詩如有神助。他今年剛好十六歲。但……在皇后面前我不能做主,還要她定。」

  我脫口而出:「謝公子是少年中最出色的嗎?」

  「不,還有一個人。然而完美無缺也是件憾事。」皇上看著荷塘月色出神:「他好像是天界的謫仙,和這宮廷陰謀,爭權奪利全不相干。而且他的家族過於強盛。朕因此並不主張他。可…… 」皇上歎了口氣。

  一個月後,琅琊王氏的王覽被封為尚書,侍中。天下的每個角落,無人不知他將是皇太女的丈夫。我突然明白了皇上的歎息從何而來。他果然瞭解皇后。而我在昭陽殿見過少年王覽以後,也理解了皇后為什麼一眼挑中了他。皇上是男人,男人先讓理智做決定。而皇后是女人,女人被感覺與印象征服。

  我懷著挑剔的眼光看王覽,但他的舉動,言談,實在無可指摘。面對突如其來的顯赫,他淡然處之。面對宮廷內外的諂媚,他從容微笑,眼神清靈。他像泉水,在緩慢的柔和的節奏中,淹沒了一切。只有一個月,這有一雙微挑鳳眼的少年就使所有的人敬愛,包括我。

  他風儀與秋月齊明,音徽與春雲等潤。但他的風采,並不容易使人產生凡俗的感情的。女孩子們不會像以前對著華鑒容那樣狂熱:追逐少年的每個動作,只因為他的顧盼,就耳語臉熱。對王覽的膜拜,只會使宮女們更端重,更平心靜氣而已。他才十八歲,但連我都以為他已沒有了弱點。

  神慧和他很快的親近起來,本來常提到「金魚」的地方,現在她這麼說:「我問王覽去。」夏天結束的時候,我把一盞華鑒容松的水晶燈收拾在舊箱籠中。我想,神慧大約並不需要它的光亮了。

  我第一次和王覽單獨談話,是在秋天雨日。王覽把我叫到屋簷下,說:「韋娘,林太妃病重,我知道你想什麼。別擔心,我會幫你。」

  我愕然:「王尚書,皇上對此事敏感。請千萬不要冒險。」

  他微笑:「韋娘。皇太女還不懂事,要是她大一點,定然會為你請願。你信嗎?在她長大之前,她所不能承擔的事我都會為她做。若你是皇上,你會遷怒於我?」

  我無語,他又說:「我母親辭世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吳王現在的境況……,所以我會做。」

  無論王覽事前是否有足夠的把握,當我和吳王重逢的時刻,我們對他充滿了感激。雖然我們兩人的終點是:殘春深處,我眼睜睜看著他飲下毒酒。

  王覽與神慧成婚之前,我鄭重的告知神慧:「結婚以後,你不能再和我睡了。」她十分扭捏:「我和人家睡不著的。」我笑道:「王覽,不算是人家啊!」神慧狐疑的望著我:「咦,為什麼呀?」我說:「結婚以後就變成一個人,就像兩個泥人,合在一起揉成團兒了。」神慧咯咯的笑起來:「那以後你們看到王覽,就會說他是神慧嗎?」

  新婚的次晨,王覽早早就起床。日上三竿,我摸到神慧的帳子裏面想叫醒她,她忽然一躍而起掛住我的脖子,小聲說:「阿姆,王覽真的不是『人家』!我睡得很香,還做了好夢呢。」

  沒幾天後,王覽的一位表兄,帶著新婚的妻子入東宮覲見。夫婦倆人年貌相當。神慧蠻喜歡秀美的新婦,嚷著要她抱。於是王覽的從嫂就抱起了她,神慧吃了個蜜棗,問她:「你丈夫也喂粥給你吃嗎?他幫你擦臉嗎?他教你做什麼功課呢?他怎麼哄你睡覺?」新婦不知道如何回答。王覽的表兄解圍道:「殿下,拙荊年紀太大,已經學不了新東西了。」大家都笑起來,王覽佯裝倒水,從他的側臉,我捕捉到了絲尷尬。

  他們告辭後,王覽把神慧抱到膝蓋上,攬緊了她,溫柔的說:「慧慧,以後別把我們倆的事隨便告訴人。特別是在內閨裏的。你想,別人又不告訴我們他們的事,所以……」他輕輕捏捏她的耳朵:「我們也不讓他們知道。」神慧點頭,整個人趴在他上身。「乖寶寶。」他誇獎道。抱著她輕輕的搖著。這時候,連我都不想踏入房間請他們用膳。

  神慧當上皇帝,出乎意料的快。少年王覽的臉色蒼白,方寸完全不亂。我曾經看到他連續一夜批閱公文,連脊背都不曾彎一刻。神慧登基以後的第二個月,他命宦官把他手邊的兩箱書籍送回王家去,我瞥了一眼,都是佛教經典。

  王覽日理萬機,但神慧的信手塗鴉,廢棄玩具。他都必定親自來整理裝箱。

  我發現桌上的水晶燈的時候,頗有點吃驚。王覽笑了笑說:「總是人一片心意,要是丟在灰塵堆裏,可惜了。」他沒有問誰是金魚,但他會不知道嗎?

  神慧十二歲那年的元宵,久違的華鑒容回到了宮廷。他的光豔形象,重新引起了騷動。說他風流冠絕,恰如其分。可他居然迴避我的眼光,那樣的時候,我就依舊覺得,他還只是孩子。

  元宵夜,大殿開演歌舞,王覽與他父親談的不亦樂乎。老大人提早告退以後,他還泰山般穩坐在殿中間。他不經意問我:「韋娘,陛下更衣那麼久?」

  我說:「相王,妾派人去催請陛下,可否?」

  他明澈的鳳眼好像在尋找什麼,逡巡了一遍四周座位。他一刻失神,旋即微笑擺手說:「不!不用了,焰花放遲些也行。」

  神慧出現時,活像做了錯事被人當場抓住。但平素對她體貼細緻入微的王覽,卻不聞不問,只是拉住了她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中捂著。

  煙花綻放,人聲鼎沸。王覽的眼神平靜如鏡,柔和的視線一動不動的盯著神慧。不知怎麼,我感到一陣輕微的顫慄,不忍心走近他們。

  我們都太寵她,他捨不得讓她經歷,真的就好?

  破城的前夜,大軍行營中的她,收到了一件禮物。圍城內的華鑒容,用自己的鮮血繪成芍葯送給她。在我的懷裏,她淚流滿面,緊緊攥著那方手帕。

  華鑒容讓她哭泣,不止一次了。王覽從來不讓她哭,至少在此時沒有過。我撫慰她很長時間,王覽還沒有進帳來。我只得走了出來,想要宦官去找他。結果,他就站在寒冷的大帳之外。仰頭望著遠山的篝火。

  「她還在哭嗎?」他不看我,喉嚨都啞了。

  我說是。

  「她不是為我哭,所以我不能不讓她哭。但我不想看她現在的樣子。我怕鑒容真的會死。……我終究也是自私的。」

  「華鑒容會挺過去的,他要比自己想像的還堅強。相王,陛下已經長大了,你應該讓她承受大人的一切。沒有痛苦,就沒有歡樂,不是嗎?」

  他沈默。過了一會,他大步走到帳門口,掀開簾子入內。神慧的哭聲突然高了起來,漸漸的,歸於平靜。我在縫隙裏面朝內望,王覽半跪在地上,從背後抱住她,不斷的輕聲說著什麼。她回頭,也貼著他的耳訴說個不停。

  先皇在出征前夕對我說過:「阿韋,不管你信不信。朕從來沒有想過讓神慧以外的孩子繼承皇位。我不是為了她是我的女兒,只因為她是皇后的孩子,所以,她是唯一的。」

  有時候,「唯一」是狹義的,狹到身心合一,連前生來世都要交代。有時候,「唯一」是廣義的,只是某時某刻,靈魂中的一個火花。

  華鑒容到荊州赴任前,來見過我。我們沒有什麼話題,他只是說:「替我謝謝王覽。」他瘦了,一雙凝結花魂的眼睛絕望的燃燒。

  我拍他的衣袖:「謝謝你,鑒容。韋娘心裏清楚。想想新的日子吧!我可沒有叫你忘懷,只是希望你可以幸福。鑒容,先皇后說過,華鑒容配得上世間任何幸福。」

  他憑欄眺望,說:「是嗎?我並不貪心,但我只祈求過一種幸福。可歎到了今天,連想想都是對朋友的褻瀆。」

  我永遠忘不了夏夜暴雨下的昭陽,我獨自守著通向涼殿的大門,不許任何人進去打擾。雨落荷花,青色的荷塘池水洶湧的氾濫。多年以前,我也是如此成為了女人。那個教書先生在書房裏面激烈的擁抱了我。當時外面好像在飄雪,他的眼神是火熱的。太疼了,太美了,所以忘不了。就算後來跟了吳王,還是忘不了。不知道是因為雨大,還是因為這些年看著王覽帶著神慧一路走來。我的眼眶和鬢髮都潮濕了。我剎那間醒悟,我自己塵封的冬天,神慧與王覽的夏天,都是人生中的春天。人,並不是只可以愛一次。但那種春天,可能只有一次。

  時光飛逝,華鑒容又回來了。他經常陪伴在神慧的身後,神慧的眼睛裏面只有王覽。他變得更沈默,收斂了桀驁不馴,只做君主的影子。有的時候,我害怕看到華鑒容的眼睛,他流露出殉教者的誠意,對自己的苦甘之如飴,而且他還是一個不被注意的影子。

  節外生枝,四川送來的周遠薰也成了道風景。他的雅豔,無人不歎為觀止。華鑒容對他採取完全漠視的姿態。可王覽對他的關心,連我都覺得有點過頭。若是敵視王覽的人,甚至會認為他虛偽了。

  我尋個機會對王覽說:「相王,容妾身說一句,如此重視周遠薰,有些折他福氣。開了個頭,以後不是還會有傚法者?」

  王覽的臉上浮起種我從沒見過的奇怪笑容。他的嘴角,眸子,都帶著絕頂的傲然:「韋娘,我只是把他當成一個孤單少年罷了。你可知道,再多上百上千個周遠薰,或者勝過周遠熏的什麼人。有的東西絕不會變。」

  原來如此。人人都說王覽謙和,但絕對的謙和,來在於絕對的自信。那才是真正的他!

  我再次見到這種神秘的笑容的時候,是在王覽生命的最後一天。那天早晨,他居然起床了。在昭陽殿裏,他交給我一個荷包:「韋娘,我在宮內將近十年。你好像是離我們倆最近的人。我把它托給你,只願神慧今生永遠不要打開它。」

  我問:「相王你難道可以預見將來?」

  他浮現出同樣的笑容,也許比上次更輕鬆些,答非所問地說:「有人說王覽專寵專政。他就是專寵,也曾經專政。但對國家,對神慧,王覽沒有一點虧欠。」

  我駭然。後來發生的事,王覽在當時確實預見了大半。

  神慧有三個孩子,竹珈是她的頭生子。她好像從不記得生他時候所受的折磨。在她命懸一線的時候,我湊巧看見了華鑒容在寺廟內的許願。

  「人各有命。」我對他說:「你要神慧脫險,許諾自己終身不治病。這本就違反天意,自然。」

  他虔誠的合掌不理會我,等到神慧甦醒後,他才對我說:「我不信命。但上天加諸我的,我都會領受。」

  我歎息,華鑒容,你總是記得昭陽殿盛開的第一朵花麼?

  竹珈打斷了我的思緒:「韋婆婆,天快黑了,怎麼伯父還沒有回來?」

  「是嗎?深山裏面還有一間住屋,若路太泥濘,他們也許會住在那邊。」我走到籬笆外面,雨已經停了。滿山遍野,原來並非風雨之聲。我笑了:「皇上,你到這裏一趟,隨駕人馬好多。」

  竹珈肅然:「婆婆耳朵真尖。這是習慣。我今夜等不到他們,就必須下山。婆婆請同我一起走吧!宮中還有要事相商。」

  我默然,半晌才說:「皇上,公主的親事是真的?」

  他的鳳眼,光華攝人:「是。」

  他轉過身去,竹子的清芬穿透了他的白衫,他似乎笑了聲:「韋婆婆,我是竹珈!我可以有弱點,但我發誓不會在感情上面。」

  我苦笑無言,往事如煙。眼前人是新一代的天子。一朝天子一朝人心.

  惆悵前春,誰人花前醉?回眸,人遠波空翠。



第二個番外 :念奴嬌 (王玨和流蘇番外,很久以前發過,此處補上)

  京師奢麗,甲於天下。由此衍生出的野草閑花,風流韻事也不可計數。白髮老叟,黃口小兒都知道「三法師」的大名:曉月閣的流蘇,寒星齋的九娘,夢霞樓的李含。九娘成名最早,李含年齡最小,流蘇更是三人中的翹楚,號稱花魁。

  日上三竿,曉月閣的侍女玥兒捉著一把拂塵走出內堂。流蘇姑娘天性喜愛清潔,因此她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打掃乾淨茶几琴台。屋外頭修竹叢生,翠色可餐。堂口一株老梅樹,枯根鬱蟠。到了這個開花季節,難免香雪紛紛,飄到室內。

  流蘇姑娘昨天回來的很晚,雖然她賣藝不賣身。但應酬達官貴人的酒宴也經常到三更半夜。玥兒發覺,姑娘這幾天喜上眉梢,就知道那個人就要到京了。她真想問姑娘一句話:都過二十歲了,金山都攢出一座來,又有如意的郎君。為什麼還要渡這花下的生涯?

  姑娘待人雖然和善,卻也立下規矩,有的話斷不能涉及。她正想著,見應門的小童阿清一溜煙的跑進來。

  「噓,你這個小殺胚!吵了娘睡覺!」玥兒和阿清同歲。她只比他大兩個月,一向以姐姐自居。

  阿清見她叉著腰,柳眉倒豎。才收了步子,賠笑說:「娘還沒有起身麼?實在是有個我不敢不回的客人。」

  「什麼要緊?除了王公子,天皇老子見我們姑娘都得等。」玥兒說。

  阿清吐了吐舌頭:「這人恰好也姓王。」

  正說著,流蘇從裡間睡眼惺忪的走了出來,冶容秀骨,肌膚豐豔,看得那兩個孩子都傻了眼。

  「是什麼客人哪?」流蘇掃了他們一眼,和顏悅色地問。

  阿清上前一步:「有個姓王的小公子求見。模樣好生齊整,但我看他還沒有我大呢。」

  流蘇詫異道:「那麼小的孩子就來逛這種地方,未免忒自信了些。」邊笑著吩咐玥兒:「你去看看,好言勸他回家去。不然我們就告訴他父母來接他。」

  玥兒跟著阿清出去,京師的富家子弟中,有的十四五歲就眠花宿柳。但她在曉月閣還是第一次遇到。

  非但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小的客人,大約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少年。

    那個少年正襟端坐。資質明瑩,髮膚光細。他身穿一件白色粗布衣衫,臉龐好像一朵秀出的蓮花。見到來人,他靦腆一笑,愈加雅麗,恍惚中蓮花面上似乎由神佛點化出了聖潔的花蕊。
  
  玥兒也忘記了要說什麼,少年鳳眼流轉,吐氣如蘭:「流蘇姑娘還在裏面嗎?無妨,我可以等著。」

  玥兒看他最多不過十二三歲,雖然面帶羞澀。神氣終究是不慌不忙。眼見阿清擠眉弄眼。這才記起來流蘇的話,說:「我家娘不方便見你。你還是回去吧。」

  因為這少年的儀態不凡,她這回口氣倒禮貌。看少年抬起眼皮,眸子清亮,阿清和玥兒不約而同的覺得他有些面熟。

  「是不是已經先有人在裏面了?」少年忽然問。

  玥兒頓時火起,只是少年的面色端莊,也沒有什麼輕薄的意思。

  她答道:「沒有。」

  少年口角浮出一絲笑容:「那也沒什麼。我還是等著好了。」

  玥兒沒了主意,阿清倒搶過她手裏的拂塵,在屋裏胡亂的拍打起來。頓時灰塵飄起。少年似乎不解,但也並沒有出聲。他坐著不動,也不見一點慍色。

  他們這裏還沒有會過意,那邊曉妝停勻的流蘇忽然「啊」了一聲,丟下手裏的玳瑁梳子,正要站起來,鏡子卻多了一個青年。他一身青衫,面白如玉。

  他溫和的望著鏡子中的流蘇,流蘇也出神的看著他的影子。

  二人竟然久久無語。

  「你怎麼還不走?」玥兒被阿清的灰塵嗆住了,忍不住問了一聲。

  白衣少年還沒有開口,門外車馬聲響,阿清停了手去開門。一會兒,只見兩個麗人先後踏進來。

  玥兒都認得,頭一個媚眼如絲,長身玉立的是大名鼎鼎的蔡九娘。後面小巧玲瓏,面賽桃花的十六七歲女郎,正是李含。

  九娘淡妝素服,進門就笑說:「阿彌陀佛,小鬼頭們耍什麼花招?一屋子的灰。」

  李含笑嘻嘻的說:「大白天的你們趕人不成?」她瞥見白衣少年,上下打量一番。自己臉上突然湧出紅暈來。

  九娘也細細看了看少年,對他略微點頭。問道:「小公子可是姓王?」

  少年站起身來:「琅玡王覽。」

  玥兒腦子轉的飛快,這才恍然大悟。急忙跑進裏邊,果然看到王玨和流蘇攜手走來。

  「小玥,你沒有把我弟弟趕跑吧?」王玨微笑著問。

  「沒有沒有。公子的弟弟和公子有幾分像呢。娘,適才九娘和李姑娘到了。」

  王玨說:「你們三個人又要烹茶作詩嗎?」

  流蘇說:「我不知道你今天就來。讓他們坐一坐就打發他們回家去。」

  王玨狹長雙目中閃爍光彩:「這可不好,叫人家說你……」

  流蘇甜甜一笑:「多謝你費心。但我這人最不怕人家說。倒是你弟弟,別讓道婆和瘋丫頭給嚇住。」三法師中間:九娘喜好吃素唸經,李含愛開玩笑。因此流蘇戲稱她們「道婆」,「瘋丫頭」。

  王玨搖頭:「他雖然不大出門,也不至於膽怯。」

  流蘇沒有見過王覽,一年以前王玨告訴她:把十二歲的弟弟從靈隱寺帶出來,直接就送到了父親擔任太守的南郡。七八個月不見王玨,只有他的來信,每次都提到王覽在家的點滴。做哥哥的少不得對唯一的弟弟誇讚過頭,但流蘇僅僅因為他是王玨的弟弟。就對他的好處深信不疑。

  九娘見了他們,溫柔的說:「流蘇,今天我們只是來討杯茶喝。也知道你對著我們並沒有什麼詩興。因此你不要趕我們,我們就走。」

  阿清給大家上了茶,王覽也畢恭畢敬的和流蘇見禮。

  「你就是二公子,百聞不如一見。」流蘇客氣道。

  「不敢,流蘇姑娘同哥哥一樣,叫我名字就行。」王覽說,偷偷看了看王玨。

  坐下飲茶的時候,王覽還沒有舉杯,雙頰就染紅了,似乎窘迫的利害。流蘇看到李含目不轉睛的對著他看,便知道他不慣周旋於女性,不好意思。

  「詩可不做,但你還是要饗一曲給我們聽。」九娘說完,就側過身體和王玨攀談。王玨也說起南郡到北京一路上的風土人情來。那王覽一聲不響的聽,開始目光與哥哥和流蘇交集,還有笑容。等到李含靠到他身邊和他搭話,他就笑不出了,耳朵都紅透。雖然他壓低聲音,對李含禮貌的有問必答。但一雙鳳眼裏時不時對哥哥流露出求救的神色。

  流蘇正想去給他解圍,外面有叩門聲。

  有個姣好的覆發小童走進來,叫:「二公子,二公子,太太叫你回去呢。」

  王玨一笑。順水推舟說:「既然這樣,你就跟阿榕先走好了。」

  王覽連忙告辭,對著眾人一個躬身拜別。領著那個小童子走了。

  九娘目送著他離開,對王玨說:「藍田出玉,名不虛傳。」又對李含說:「你和他說了什麼,叫人家孩子不好意思……」

  李含出神一會兒,才笑道:「不過說些閒話,叫他以後來我家裏坐坐。他說自己不常出門,因此謝絕了。」

  流蘇介面:「這是真話。他才從和尚廟裏面出來,自然不喜歡到花花世界走動。」

  李含聽不真切:「什麼廟?」

  流蘇才和她咬了一會兒耳朵。李含大方的對王玨說:「……難怪。我剛才逗逗令弟,你們莫笑話。」她歎息了一聲:「我家鄉的弟弟也和他差不多大呢……」

  蔡李二人說到做到,聽了流蘇一曲《出水蓮》,也就拜別。

  流蘇哈哈笑說:「你弟弟看上去老實,心思還真縝密。老夫人怎麼會知道你領他上這裏來?」

  王玨正色說:「你這裏沒有什麼來不得。若來不得,阿覽早就走了。」

  流蘇若有所思:「雖然這麼說,過幾年他大了,你也別慫恿他到秦淮河走動。我看他像是個認真的孩子,要對誰動心倒麻煩了。」

  王玨拉拉她的髮絲:「最多不過和我一樣。」

  流蘇澀然說:「做什麼讓你弟弟走你的路?你不是說你父親說他乖,要給他定親,讓他做官去嗎?」

  王玨點頭:「父親不約束我,現在嘴上不說,心裏面是懊悔的。因此過幾年阿覽肯定要任職 。父親也不想隨便和他定親,要給他選一門上好的親事。」

  流蘇在他懷裏笑了一笑:「不知道哪個千金小姐那麼好福氣?」

  王玨問:「你沒有福氣嗎?」

  流蘇不答,只感覺屋裏越來越靜,連她自己都錯疑並非人境。

  晚上,王玨外出回來,告訴她:「弟弟說你的松入風曲十分妙。」

  流蘇奇怪:「他不是走了嗎?」再一想,王覽一定是在牆外聆聽的。笑說:「你們王家人真有意思。」

  王玨倚著琴幾說:「我叫他來看你是有意思的。」

  流蘇脫口問:「什麼意思?」

  王玨沒有料到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原來想告訴她自己的打算,現在自己先愣住了。

  是說好呢?還是不說好?他王玨並不是猶豫的人。

  他的記憶如迴廊畫一樣碾過,說起來這些年,流蘇和他在一起常常相對無語。
 
  阿弟王覽信姻緣,他王玨憑性靈。

  其實都一樣:當局者迷。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5-18 04:05 PM

第三個番外:杏花天 (有些朋友沒有看到想看。補在此處)

  三月微雨天氣,無論昭陽殿,還是東宮都是沒有杏花的。皇后說:「杏花愛長在頹垣荒溪,我多少嫌它有一分村氣。」

  韋碧嬋有心和她辯論:怎麼說是村氣呢?分明是質樸,是野趣。但宮中沒有一個人可以質疑皇后的權威。自從吳王被幽禁後,碧嬋更少說話。她當個奶娘,在帝后面前低眉斂目慣了,好惡卻一點點不變。

  碧嬋的用具上到處是她繡上的杏花。神慧快三歲了,華鑒容沒事就抱著她到處閒逛。因為她還沒有斷奶,到了時間找不到韋娘就會發脾氣,亂咬華鑒容的胳膊。所以華鑒容也不敢走遠,總是不出昭陽殿的範圍。

  這一天她自動去找華鑒容,看見那個男孩抱著神慧坐在昭陽殿前的一塊圓石上,神慧仰躺在他的懷裏,睡著了。他還低聲的說什麼話。

  碧嬋笑著說:「她不聽呢。」

  華鑒容也笑:「權當她聽了。」

  碧嬋琢磨了一會兒,說:「你和小公主怎麼那麼多話?她也講不清楚,你是不是給昭陽的花木都起了名字?我聽公主提起還以為是人名呢。」

  華鑒容不是簡單的漂亮,他的五官就好像由豐富的感情,蘊集的文采,瑰麗的想像細細雕琢出來的。純粹的,絕對的美。

  他嘴角微翹:「韋姑姑,草木也該是有情的。」

  雖然華鑒容讀書很早,又有神童之譽。但碧嬋認為他的思想夠超凡脫俗。
  
  「韋姑姑喜歡杏花吧。現在是三月杏花天啊!」

  碧嬋蹲下身子,神慧的鼻子上面有一點柳絮。她和華鑒容同時伸手去給她撣。

  「我第一次看見你,你和公主一般大呢。」碧嬋輕聲說。

  「我記得……」華鑒容說,他笑起來,帶著看稀奇珍寶的神態說:「阿福醒了。」

  碧嬋看神慧連睫毛都不顫動,她哪裡醒了?

  那一天,華鑒容也是這樣睡在吳王府的床上。

  京城的吳王府也遍栽杏樹,杏花猶如半面的靚裝少女,別樣多情。碧嬋的窗前,花蕾抽發,如同紅臘。

  韋娘剛剛從揚州到京,因此不認識那個小孩。但女人都有母性,特別是美的出奇的小孩,更容易激發她們的憐愛。

  她躡手躡腳的上前,有個老保姆立刻說:「這是長公主的獨生兒子。可不要驚著他。」

  碧嬋好奇,真是個男孩嗎?是宮中帝后當成寶貝的華公子嗎?

  她跟著吳王好幾年了,王妃早就過世。吳王並不好色,但吳王府裏面美人也不少。過去也有子女誕生,都紛紛夭折了。大概是記著失子的苦痛,王爺對別家的兒童是極愛護的。

  她看著這個男孩,想著自己的心思。沒有覺察他動了動。

  爾後,他醒了。

  黑寶石一樣的大眼睛張開,襯著粹玉般的孩兒面。

  他瞪著碧嬋,也不怯生,一句話沒有。

  照看他的丫環僕婦把他抱走,他還是面無表情。要不是他後來高高興興對吳王嗓音清脆的一聲:「二舅舅。」碧嬋真要當他是「天聾地啞」。

  吳王和碧嬋帶著他,賞杏花,放紙鳶。雖然孩子話不多,大家也玩得盡興。

  夜裏面吳王照舊召她作陪,碧嬋記得半月前吳王先期回京的時候說過:「等你過來的第一天,穿一件紅衣裳讓我看看。」

  碧嬋犯難:「我沒有紅衣服,我不愛大紅大綠的。」

  吳王俊逸的臉上顯出孩子氣來:「只一次。只怕皇兄以後要我在京了,就算慶賀我們搬遷。」

  這有什麼慶賀的?碧嬋還擔心吳王為解職揚州的事情不快,但事實並非如此。她不想讓王爺掃興,因此答應下來。

  知道吳王喜愛杏花,碧嬋就在趕製的紅衣上繡了朵朵杏花。

  她原來怕自己不配張揚的紅色,不過,也許吳王說的不錯:碧嬋穿什麼顏色都好看。

  吳王望了她半天,找出一個竹節杯子來:「這是杏花酒,我們一起喝。」

  碧嬋欣然同意。吳王清秀如畫的眉目,有陶醉人的光澤:「你看今夜像什麼?」

  碧嬋想起剛才他們同飲一杯,她又穿著紅衣服。心裏一動,低下頭。

  吳王又說:「今天我故意叫他們把容兒抱到這個床上睡的。」南朝有個風俗,新婚之夜前床要讓大胖小子睡過,這才吉利。

  碧嬋投身入懷,吳王的熱情是永不枯竭的。這幾年她總是汲取著這個人的溫暖。杏花一年年開了又謝,她卻不覺得青春的流逝。

  夜半了,碧嬋還是不願睡去。「皇后也喜歡容兒,三天兩頭把他抱到昭陽殿去。」吳王告訴她。

  皇后無出,盼子心切。碧嬋知道王爺對帝后的敬愛都深,決計不提起民間有關皇后的無聊傳說。

  「皇上也還沒有兒子呢。」碧嬋說。

  「我雖然衷情,並不執念。皇上和我不同。」吳王沈默半晌,說了那麼一句。

  碧嬋有些疲倦,沒有聽懂。

  吳王笑了:「但天下人都是皇上的子女。我也把別人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去珍惜,所以落寞感並不如你所想的那麼強。」

  碧嬋問道:「皇上真的愛皇后吧?帝王家如他們一樣很稀罕呢。」

  吳王抱住她,歎了一聲:「石本無火,相擊而發靈光。」

  碧嬋走神了。

  神慧真的是醒來了,她奶聲奶氣叫她:「阿姆。」

  華鑒容嘻嘻嘲笑著說:「阿福又睡大覺打呼嚕了。」

  神慧眼白一翻。

  碧嬋看著這對小兒女,腦海總是吳王的歎息。

  人與人相遇,無波的水面才起漣漪。原來不能怪自己,也不能怪對方。

  她遇到他以外的人,就不會是她。

  他遇到她以外的人,也不會是他。

  面前的孩子們要懂得這個,不知要過多少年。有的人,一輩子都不懂。

  天際飄來一個紙鳶。神慧拍手。

  不知為何,皇后不喜歡別人放紙鳶。她不喜歡,就是皇城不成文的禁令。

  那紙鳶是誰放的?總不會是司花之神東君。

  華鑒容忽然拉住了碧嬋的衣袖:「韋姑姑,你聽。」

  有人曾對碧嬋說:風入竹子,聲聲箏鳴。

  這是一隻發聲的紙鳶。
  
  碧嬋記得,華鑒容恐怕也記住了。

  碧嬋掏出自己的手帕,上面的杏花秀色奪人。

  她放開手,絲製的帕子隨風而去。

  她想:就一次,昭陽殿裏面,也算盛開了幾朵杏花。

  這三月杏花天,還好,她也並非獨自憔悴。



08年新番外《鳳凰臺上憶吹簫》

紫苑草叢從點點,長在鳳凰台行宮的琉璃牆邊上,竹瑉覺得,那就像是描畫了一道彎曲秀長的眉。亂紅破開窗櫺,今日江南春信來,昔日之朱顏何處?

他甩了一下墨筆,於宣紙上書寫屈原的離騷。屈原的詩裏常出來一個女性。後世的人都猜不透那個女子是誰,學士們眾說紛紜。竹瑉想:那女人,該是屈子的姐妹吧?姐妹,是個在墨香裏合該調和陽光的稱呼。孿生的姐姐憶娟公主,跟著夫君去遠方去好幾年了……,她的婚姻,陰差陽錯,柳暗花明,從玉樓金殿,到了空谷竹林。最後,父親說:只要孩子喜歡就好了。父親的一語,幫姐姐破了多少風雨,才成就她一片廣闊的晴天?

鳳凰台原本處於幽雅之境,母親住著的時候,因為她太上皇的優裕至尊,常常還出來些熱鬧的事情。她過了四十歲,模樣並不怎麼見老。豐厚的烏髮未見一絲霜雪,細嫩雙手留著散發淺淡光澤的指甲。她說話的口氣,偶爾還帶有嬌嗔,賭氣,並不像一位曾經的皇帝。她還愛看煙火,愛在湖中盪舟,眸子裏映著璀璨花朵,青山綠水。她高興起來就像個少女。每每此時,父親雖然看不見,也總是給她笑著捧場,湊趣,就像他們兒時一樣。

月初,兄長竹珈之皇長子誕生,竹瑉的母親太上皇,少不得要入建康宮中參與例行的朝賀儀式。竹瑉告假未去。他在冬天時患上了瘧疾,兄長為他多方求醫,父母精心調護,到了最近他才漸漸復原。竹瑉也就借此病,避開了都城的盛事。

在京口閒散清靜慣了,竹瑉最不耐建康城內的喧嘩。記憶裏朝臣們的一張張的笑臉跟紙糊的般,毫無生氣。他本人,雖然才過弱冠,卻是個喜散不喜聚的人。他又最不善言辭,只念著與丹青有約,共數筆墨春秋。

還好有父親留下來陪著他,父親心疼他,捨不得留著他一個人。竹瑉念及這裏,不禁一笑。但下一刻,被雨絲打濕的蜻蜓蹲到書案來歇腳。他心思一轉,又微微發酸。

皇帝有子,是竹珈自己來行宮報信的。母親高興地哭了。兄長是母親總掛在嘴上的「第一子」,這個嬰兒則是她的「第一皇孫」。反正,「第一」兩個字,和竹瑉父子實在也關係不大。竹瑉並不會以第一為榮耀,父親也並不在意。但天下人都記住了母親的第一。父親不去建康,是不是覺得自己不便出席皇孫的滿月?畢竟宴會上遠國使節眾多,父親這個「前太尉」難免尷尬。

竹瑉能記事的時候,父親已經瞧不見了。但竹瑉總是覺得很驕傲,他把父親和其他任何男人比較,甚至和傳世圖畫裏的神仙來比。還是以為自己的父親是最漂亮的人。

父親當年的身影,留在南朝人們的腦海裏,人們說那個影子,使二十多年來的美青年全黯然失色。竹瑉去北朝做客時,每一外出,觀者如堵,長安的人們瞻仰他,相互說:「這是華鑒容的兒子嗎?」

父親的美轟轟烈烈,空前絕後,卻以慘烈的失明告終,讓人扼腕歎息。而在竹瑉的記憶裏,父親因為目盲,卻別有一種美麗。他的這種美,只有他們姐弟還有母親才能體會。

因為看不見,他會讓年幼的竹瑉牽著他的手,在小徑裏踩著鵝卵石,他走路的行止,就像阪上的雲。

父親的嘴角總是掛著放心寵溺的笑容:「阿瑉, 我就把自己交給你了。」

作為盲人的孩子,竹瑉姐弟從小就異常靈敏,他們不僅眼睛裏能看到春花,還能聞到花,聽到花。竹瑉還是一個小不點的時候,就學著用鼻子和耳朵來分辨自然。有一次,他拉著父親,又閉上眼睛走路。一個踉蹌,自己還好,可父親高大的身軀失去平衡,被絆倒了。他驚叫起來,父親焦急爬起,摸索著他的衣服和臉,等確定他沒事,父親突然大笑起來。竹瑉驚魂未定,但父親笑得快樂,他也忍不住笑。笑自己的蠢笨,心裏暖暖的。

父親大笑起來,濃黑的劍眉,微翹的嘴角,都像是生動的,清新的,帶著年輕人的氣息。春日庭院,陽光明媚,他於百花之中,鮮明奪目,一點也不顯得驕傲。竹瑉突然問:「爹爹,為什麼母親說你以前像只孔雀呢?」

華鑒容說:「孔雀?」他摸了摸竹瑉的頭。方才腕骨被擦破了皮,但鑒容的眉頭都不皺。他咕噥聲:「阿福倒有閒心跟孩子說這個……。我自己怎麼知道我為何像孔雀?喂,阿瑉,你以為孔雀這種鳥討厭嗎?」

竹瑉想了想,實話實說:「不討厭。孔雀雖然有點傲,但開屏時算是最亮的鳥了。」

鑒容笑聲朗朗:「要知道,只有雄的孔雀才開屏。若是不同於凡鳥,孔雀平時不理烏鴉麻雀,沒什麼大不了。」

竹瑉點頭說:「對。」

鑒容拍了一下他的後頸:「可人不是鳥,又不能飛。傲放在臉上,到底不足。」

竹瑉不以為然,他是齊王,無須巴結討好誰。他又不需要繼承帝國,所以對大臣們還是冷淡好,。

因為看不見,父親不能望到他們的表情。所以他和竹瑉說話極多。母親常道,不明白他們父子為何有那麼多的話?早上母親起來梳好頭,還在給父親穿衣,竹瑉猶自繞到床邊,等著父親。他們能從夢,侃到山河神鬼。

那時候兄長還是小小的少年,因此母親依然格外關懷他。竹瑉拖在十多歲的竹珈後面下了學,母親總是拉著竹珈一個問長問短。因為他們母子倆要一起接見大臣。所以竹瑉樂得跟父親一起談談今天的書。父親對於書本上所說的,有時候頗有幾句嘲諷,竹瑉總高興。因為他常常覺得書本可笑。竹瑉確信竹珈也覺得可笑,但竹珈可不會對師傅笑出來。

當竹珈只是個小小少年時,他就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微挑的鳳眼波瀾不驚。他經常微笑,但那種微笑,缺乏變化,似乎是一晚端平的水。竹瑉這時已約摸明白,竹珈口內稱呼的仲父,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他的父親早就去世了,據說還長得很像他。

竹瑉對這個發現有點忐忑,他想父親和竹珈的父親是如何相處的?太古怪,神秘,新奇了。他不敢問母親,也不好問父親,憋得久了,還害了一冬天的咳嗽病。

竹瑉拉了憶娟到昭陽殿外,夏日荷花,送來清涼的晚風。母親和竹珈在對岸散步。母親挽著竹珈的袖子,有時端詳他。竹珈便服,總是愛一身白色,清瘦的身子,像一羽鶴。

憶娟當時才留頭,頭髮蓬鬆,被風一吹,活像頂著兩團草。她的眼睛極大極亮,誰見了這小公主都眉開眼笑。

「姐,你說竹珈和我爹爹誰漂亮?」

憶娟特別愛吃,從手絹裏掏出一塊新作的山芋甜點,自己咬了一口給他:「那還用問,當然我們的爹爹美?誰能和爹爹比?」

竹瑉點頭,雖然竹珈對他好,但是他確信自己的想法:竹珈的爹爹就算長著那樣絕美的鳳眼,清雅的五官,還是遠比不上自己的爹爹的。

憶娟懂事早,幼年的竹瑉落後姐姐一大截,眾人以為他悶,只有父親能懂他。

憶娟眺望竹珈和母親,學大人歎氣,摟住竹瑉的肩膀:「爹爹以前也指揮過百萬雄師呢,大將軍都是他的卒子。韋婆婆告訴我:爹爹吹笛子,打馬球,寫書法,全都是滿朝第一人。所以你放心,竹珈的爹爹肯定比不上他的。可惜咱爹爹看不見。」

「爹爹以前又不是看不見。」竹瑉白了姐姐一眼:「竹珈的爹爹那麼早死了,一定身體很差。」

憶娟環顧四周,教訓他:「這話你可不要當著母親的面說。」

竹瑉不吭聲。他當然不會說,憶娟總是小看了他。

父親待母親好。因為父親看不見,衣服冠帽,全憑母親做主。她要他穿什麼,他就穿什麼。

有時候母親配了這色,父親就笑嘻嘻的詢問:「若是紫色豈不是更好?」他說著,用手撫摸她的裙子。母親若要強詞奪理。竹瑉就會坐在床角暗笑。父親是存心跟她打岔,可母親總是當真。父親的眼睛裏,已沒有顏色,他又怎麼會在乎這些小節呢?

父親不需點燈。可到了黃昏,即使母親和竹珈外出巡視不能回來,他依然點上燈,彷彿在專心等她。清早的時候,竹瑉赤腳跑到寢殿,父親才起床,母親的那半側床,被褥平整,連一道痕跡都沒有。

竹瑉小心肝一動,蜷縮到被子裏:「爹爹,我晚上和你睡。」

父親慈愛的笑,他對他笑得時候,眼睛總是望著他,好像他真能看見竹瑉:「我睡得晚,怕擾了你休息。你要是睡不好,就不能長個子了。」

竹瑉心想:父親那麼高,自己將來一定比竹珈更高。

最近他無意中聽見母親和韋婆婆說起父親到了秋涼,偶爾會犯頭疼病,雖然疼的厲害,但又不願動彈,怕是擾了母親的休息。竹瑉想要照顧父親,然而他知道,父親雖然願意讓他牽著手走路,但並不願意小孩子晚上不睡,來照顧他。

他鑽到父親的懷裏,父親的衣服總是一種比薰香要好聞的多的味道。父親抱住他:「啊,竹珈不在,你也跟著放假了。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竹瑉點點頭,他其實並不想聽故事,只是願意跟父親在一起。

他睜眼的時候,母親風塵僕僕的立於他們面前了。母親待竹珈親密無間。待憶娟就是民間母女的光景。可是她對待竹瑉,似乎有點手足無措的笨拙。

她好像不知道如何向竹瑉表達自己的喜愛。其實竹瑉是喜歡她的。但是母親太忙了,他不想迫她分出一點給他。分給他,人家就少了。何況他有無微不至的父親。

父親大概說故事累了,居然睡沉了。母親把手指壓在竹瑉的嘴角,帶著甜味的腕子摩著竹瑉的臉,她含笑注視他們,貼著竹瑉的耳朵說:「父子兩個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竹瑉被母親提了出來,她把柔滑的腕子湊近他的鼻子:「聞聞。」

竹瑉狐疑:「是月餅乳香?」

「對了。」母親拉著他的衣擺,指著案頭:「我自己做的,給你們父子吃,他睡著,你先吃。」

竹瑉樂意,他一邊吃,一邊偷看母親。過了秋日,母親還用絹扇在父親的身邊扇風。後來他才知道,父親頭疼服藥,身體常常燥熱,母親常是如此親歷親為。

「好吃麼?」母親瞥他一眼。

他心裏熱,點點頭,秋風轉進屋子,把月餅的碎屑捲起來:「母親,給哥哥和姐姐也嘗嘗。」

「竹珈吃過了,他覺得好吃,我才給你吃的。憶娟就來,才剛哭鼻子呢。她的乳母粗心,把她的指甲修壞了,我自己來幫她弄就弄好了。」

竹瑉一陣子失落。前些日子,師傅才說過孔融讓梨的故事。可是此刻的他,忽然為母親的那幾句話難過。

竹瑉到十歲時,更知道他的這個齊王當得有幾分尷尬。因為父親沒個身份,他們姐弟的公主,親王身份,全來自母親是皇帝。在鳳凰臺上,他親耳聽見父親對竹珈說將來自己的骨灰撒入海中,原來母親華麗的皇陵,父親沒有份。

他記得自己大哭,躲在自己收集書法碑帖的閣樓裏痛哭流涕。他還記得天氣驟變,似乎也為他們憤憤不平。竹瑉一點不喜歡竹珈的父親,他懂事了,竹珈當了皇帝。竹珈的父親從相王,被追上尊號「聖父」。所有史籍,人口皆碑。那個死去的人,是賢德溫雅,完美無缺。

但竹瑉就是不喜歡。說他這個孩子的心眼裏妒嫉那個第一,也不切然。他妒嫉竹珈之父棺材的位置,還心疼父親。

那天在幽黑的閣樓裏。他喊了許多話,對著牆壁,還把墨水潑在了地上。

他不稀罕當齊王,只希望父親有個身份。可除了他,人人不在乎。父親,母親,憶娟,他們都笑得歡樂。竹珈怎麼想呢?竹珈的心思極深,此時眾人已經猜不透,也不敢猜他。

竹瑉雖然不承認自己不如他,但要是竹珈這性子處事若也是華鑒容的兒子,竹瑉又會覺得不可思議了。

這時候,父親的聲音響起來了:「做什麼這樣子?不過……」他帶著酸澀的笑,語氣寬容:「還是要發洩出來,特別是小男孩兒。哭了就好了,什麼熬不過去的痛,也能熬,才是男人。」

竹瑉氣呼呼的,突然腳下無力了,他真不知道父親如何找到他。但父親笑了笑:「是楊衛辰帶著我來的。別人都不知道,衛辰也在門外邊。」

父親的步態優美,難以倣傚,可是他的步子是很重而有力的。竹瑉不曉得是自己哭得太專心,還是父親這次突然變輕靈了。父親要摸索找到他,不發出聲響,又何其難。

他大聲說:「父親,母親該給你一個身份。不然,我這個齊王算什麼?我不當了。」

父親的眸子凝注在他臉上,他愣了許久,忽然咬破了手指,鮮血珠湧出,父親問:「你洗筆的水乾淨嗎?在哪裡?」他聲色嚴厲,瞬間威儀赫赫,竹瑉嚇了一跳。

他應聲把父親帶去象牙洗邊,父親將血滴入洗中:「你也點一滴試試。」

他近似於命令。竹瑉咬牙,也照做了,手指刺痛。

父親摸著他,用力氣用絹帕給他擦臉,又捉著他濕的那根手指,將絹帕纏住。

「看看我和你的血,傻小子。身份算什麼?人家給的,一個空的名銜。我們是父子,你母親是神慧,只是這兩滴血便是鐵證。你知道,我知道,天經地義的事情。你就那麼在乎那些俗人給我一個名頭?」父親這時候已經不再那麼陌生的嚴厲,而是染上笑意。他雪白的臉,在夕陽下俊美無匹,連竹瑉都不感到禁窒息。

父親為何那麼美?那麼有力?他不明白。

但人們容易向未知屈服,他服從了。

從此後,他在每道碑帖,每張書法中尋找那種人之極限,接近天際的美麗。他是書癡,他要為父親延續那種美,那種美深透紙背。墨色書記,為竹瑉的心情,紅色印章,就像父親臉頰上的如雪殘陽。

竹瑉把自己當成父親的身份。人們記得他竹瑉,還有父親。父親不是聖父,不是王,但他是公認的世間第一美男。竹瑉不是皇帝,不是統帥,但他的筆,也會帶來當時第一的文華風流。

他們的第一,靠自己爭取。也不輸於人家。

竹瑉想到這裏,推開門。

他已經過了二十歲,一切都能擔負。他堅定地想。

父親自己打著傘坐在雨絲裏。他的頭髮這些年開始有了白髮,他的眼角,也有了歲月的印痕。

但在竹瑉眼睛裏,父親並不老。

「爹爹,你怎麼坐在這裏不叫我?」他問。周圍靜悄悄的,並無侍者。

父親笑了,低聲說:「知道你寫字呢。」

竹瑉瞭解,父親知道他在想心事。他和父親,無須要語言都能彼此明白。他挨著父親坐下。

父親把傘大半移到他的頭上:「小心不要著涼。書墨固然風流,可以傳於後人。但少年人嘔心瀝血並不值得。」

竹瑉嘴唇一動,沒說話。

父親說:「他們都不在,我吹笛子給你聽好麼?野王笛雖然給了你的哥哥,但我還有一管碧玉簫,是你祖父留下的。我多年未吹了……」

竹瑉嗯了一聲,鳳凰臺上,不久就響起簫聲。

簫聲素來淒婉,可是華鑒容吹出,化腐朽為神奇,竹瑉漸覺開朗,心肺舒暢開明。

芭蕉青翠,芍葯清豔,鳳凰臺上,無知造物心腸別,老去英雄似等閒。

等竹瑉再回憶起那天與父親同沐春雨,人生又是幾度秋涼。

父親的瀟灑,唯有明月來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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