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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流年 -【薔薇之名】《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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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6 05:23 AM
標題:
紫微流年 -【薔薇之名】《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6-22 03:28 AM 編輯
【書名】:
薔薇之名
【作者】:
紫微流年
【內容簡介】:
有人說,愛是條河流,淹沒意志柔弱的蘆葦。
有人說,愛是把利刃,會任由你的靈魂淌血。
有人說,愛是種飢渴,一種無盡痛苦的索求。
我說,愛是綻放的花,而你,是它唯一的種子。
——THE ROSE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6 05:36 AM
冰之卷 第一章 入營
西爾帝國曆1884年初秋。
剛下過雨,鉛灰色的雲層籠罩著休瓦城的天空,顯得灰暗而陰冷。一輛風塵僕僕的驛馬車自遠道駛來,車伕和馬疲憊不堪,褪色的車身印著乾涸的泥痕,一路叮鈴作響的駛入街市,終於在驛站前停下。
一隻穿靴子的腳踏出了馬車,接著是另一隻,長靴之上是一雙纖細的腿,而後是黑色的旅行裝,再往上,是一張年輕美麗的臉。白皙勻淨的臉龐,挺秀的鼻尖和柔嫩的唇,榛綠色的眸子猶如翡翠,在長睫下明亮生輝。
沒有長途跋涉的狼狽和疲態,女郎打量著陌生的城市,拎起提箱,拒絕了圍上來攬客的夥計,走出了驛站。
休瓦並不是一座友好的城市。
粗陋的建築遮住了光,街道幽暗而狹窄,路面的石板印著深深的車輒,雨水鋪滿了大大小小的石縫,一落足便濺起渾濁的水。
衣著襤褸的孩子在街上嬉鬧,一個半大的孩子被翹起的碎石絆了一跤,手中的黑麵包一路滾過街面,沾滿了污水稀泥,被另一個好運的男孩拾起,還來不及咬下,孩子的母親衝出來抓住小偷扇了一耳光,奪回麵包,咒罵著塞給仍在哭泣的兒子。孩子停止了哭,望著被重摑的男孩咧嘴大笑,得意的啃著滿是泥水的麵包,忘了膝蓋磕破滲血的疼痛。
喝醉了無錢付帳的酒徒任幾個店夥痛毆,被倒拖著扔到街外,青紫的臉上殘留著濃痰和血漬,激起周圍一陣轟笑。
城市警備隊懶洋洋的巡邏,歪扣著紅色制服,按常規進酒肆勒索,對鄰街逃奔的小偷視而不見,一個警備員路過癱倒的酒徒,發現剛擦亮的長靴上沾了一塊污泥,抬腳在昏迷者身上擦乾。
街角有幾個頑童捉住了一隻瘦小的老鼠玩法官遊戲,可憐的小東西在鐵籠中不安的拱動,被木棍戳弄得上躥下跳,最後被澆上燈油點燃,化成了一團火球,扮作法官和律師的孩子聽著老鼠慘叫大笑起來,空氣中飄蕩著令人作嘔的焦臭。
車伕揮了下長鞭,臨時馬車載著新客人跑起來,車窗內一雙綠色的眸子靜靜的注視,掠過匍匐道邊的乞丐、翻揀垃圾的流浪漢、帶著殘忍笑容的頑童、掂著錢袋走向下一間店舖的警備隊員,遴遴拐過了街角。
作為西爾國首屈一指的軍事基地,休瓦基地位於城郊,猶如與休瓦咫尺之遙的另一個城市。規模龐大的基地駐紮著數萬軍人,部門眾多,秩序森然,令當地民眾望而生畏。
悠閒的午後,軍政處的門被叩響,辦公桌後的上尉略微坐直。
「進來。」
推門而入的女郎仍穿著旅行裝,俏麗之外呈現出軍人冷毅的氣質,敬了一個端正的軍禮。「報告,林伊蘭奉令前來報到。」
上尉掩飾住驚豔的失態,接過呈送而來的檔案,目光在絕密的標註上頓了一下。
「林伊蘭,德爾城調任,畢業於帝國皇家軍校,軍事技能優異,績任表現良好……抱歉,你以列兵的身份報到!?」不容錯辨的附屬註明令上尉怔住。
「是,上尉。」
上尉忍不住脫口而出。「你到底得罪了哪位大人?」
「屬下只是奉命來休瓦報到,其餘一概不知。」
不軟不硬的釘子壓住了氾濫的好奇,也喚回了理智,檔案的屬性標明了不容探查。上尉清醒過來掂了掂份量,禁不住暗自揣測這份奇特的履歷。
這位美人大概激怒了哪位權貴而遭受貶斥,甚至可能不打算讓她活著回去,輕易沾手下場難測,為了前途還是避之為上。上尉不無遺憾的瞥了一眼矜冷的嬌顏,啪的一聲合上檔案,按鈴喚入勤務兵。
「新人報到,帶她去安置一下。」
勤務兵恭敬的詢問。「請問長官,帶到哪一分部。」
「步兵營打過無數報告申訴缺人,就——」到底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上尉心一軟,留了一線餘地。「帶去向鐘斯報導。」
休瓦基地有數個步兵旅,每個旅分為五個營,每個營分為十個連,鐘斯是第三營五連的中尉連長,是出動最頻繁的戰隊之一,也是軍隊的最底層。
步兵連戰鬥力強,但相應的戰損率也極高。
長年在前鋒服役的鐘斯中尉有人盡皆知的壞脾氣,頰上猙獰的刀疤令人不敢正視,暴燥時尤為可怕。他兇殘的濃眉緊擰,極其不滿的盯著報到的新人,赤裸裸的表現出嫌棄。
「受過基本訓練?」
「是長官。」
「會用槍?」
「是。」
「去領裝備,三十分鐘後分隊集合,但願你不是憑一張臉混過了考核。」
分派完似乎毫無戰鬥力可言的新人,鐘斯粗口低咒,又一次痛罵上司。
休瓦城局勢混亂,這一陣戰損不少,極缺經驗豐富的老兵,他屢次強調補充人手的必要,結果分派的不是新丁就是女人,換了閒暇時期或許還有機會訓練,眼下卻正趕上休瓦城的叛亂分子攻擊市政廳,第三營受命投入清剿。
只希望來得不合時宜的倒霉鬼有足夠的運氣,不致在報到的第一天陣亡。
冰之卷 第二章 遇險
濕漉漉的松鼠叼著松果爬上枝幹,黑豆般的小眼迷惑的打量樹下,不一會失去了興趣,埋頭啃起松子,果殼從半空掉落,正打在籬笆下的潛伏者頭上。
手中的槍一緊,林伊蘭抬眼一掠又伏下來。
晦暗的天空飄著朦朦細雨,被雨水浸透的軍服重而不適,但並沒有影響到持槍的手,眼神和呼吸一樣穩定,執行軍令的女郎已經與驛馬車走下的旅行者截然不同。
這裡是休瓦城內的貧民區,連綿破敗的矮屋充斥著視野,油漆剝落的窗框內掛著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布簾,牆壁上露出鏽蝕的鐵條,污水橫流的垃圾堆覆蓋了地面,時常有人在其中翻找東西。
遠處被叛亂者縱火的市政廳仍在升騰濃煙,雨給髒臭凌亂的環境籠上了輕紗,一切都變得模糊。傾頹的廢墟中不時傳來槍響,前鋒在與叛亂者交火,十丈外響起了哨音,待命的小隊動起來。
附近的居民在通告後躲入房屋,整片區域靜得可怕。離她最近的是一個年輕士兵,握槍的姿勢明顯是新手,緊張的臉龐有犯險立功的躍躍欲試。領裝備的時候她聽過他慇勤的自我介紹,僅僅比她早報到一星期。
貧民區是城市的死角,更是一個充斥各種破爛的巨型垃圾場。
軍隊的搜索緩慢而低效。淋透的軍裝貼在身上,濕冷的感覺並不好受,捋開垂落的額髮,她全神貫注的警惕。
危險的感覺猝閃,她迅速翻滾,子彈貼著耳際呼嘯而過,數枚彈痕嵌入了地面。一旁的隊友開槍還擊,激烈的交鋒過後,暴露了藏匿地點的潛伏者在猛烈的彈雨中傾逃,一個士兵追擊,沒幾步中了冷槍跌倒,胸口滲出大灘鮮血,依受傷部位看已毫無希望。
有武器又熟稔地形的敵人極難對付,侷限的視野和防不勝防的冷槍讓小隊分裂四散,身側的年輕士兵被誘入了角巷,林伊蘭暗嘆一聲追了上去。
巷子裡果然有埋伏,缺乏經驗的新兵被子彈擊中肩膀,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將受傷的俘虜拖往巷尾,另有兩三個人從牆頭跳下協助,其中一個去揀掉落的配槍,還未觸到槍柄忽而後腦一疼,立刻昏死過去。
左邊的人見同伴猝然倒地卻未聞槍聲,上前一扶,才見地上一枚染血的石頭,剛抬頭又一塊石頭破空飛來,他急忙躲避,還沒站穩後腦一疼,眼前一黑。
剩下的一人在巷尾,聽見聲音回頭才發現兩個同伴已被擊倒,一個軍裝的人影立在一旁,他立即舉槍,不等扣動扳機已看見一雙冷淡的綠眼,隨後一拳落在腹部,腦袋磕上了冰冷的泥地。
撂倒了三個敵人,林伊蘭小心翼翼的沿著巷尾探過去,在一間破敗的舊屋外聽見了壓抑的慘哼。
這是一間帝國普通民宅,舊屋分為兩間,外間用以待客,內室是寢居,少年很謹慎,將拷問的地點放在較為隱蔽的內室,林伊蘭挑開窗縫窺探。
重傷的俘虜並沒有受到捆綁,少年兇狠的逼問軍隊的情報,答得稍慢就刺戳俘虜肩上的傷口,可憐的士兵血流了一地,疼得聲音都嘶啞了。
狹小的窗戶無法進入,位置也不利於瞄準,林伊蘭的目光在敵人持槍的右手停了停,評估了一下傷者的形勢,最後挑鬆窗栓,瞄準十餘米外的一個鏽爛的鐵桶,擲出了一塊石頭。
近在咫尺的砰啷撞響驚動了室內的人。
少年放下俘虜離開內室,到門邊謹慎的查探。窗悄悄開了一線,隨著輕拋,一件物品劃過弧線掉落在俘虜身畔。
絕望的士兵被驀然睜大了眼,昏噩的視線竟出現了一把槍,無暇去想從何而來,他環視了一圈,探出未受傷的臂抓住,把槍藏在了身側。
林伊蘭看著少年從門邊走回,耐心的等了片刻,很快聽見一聲尖銳的槍響,又等了一會沒有動靜,她悄無聲息的潛了進去。
被俘的士兵除了肩膀並沒有新的傷口,槍掉在他手邊,過度失血加上開槍的震動,已經陷入了深度昏迷。
倚在屋角的少年粗重的呼吸,肋下淋漓的鮮血滲出,顫抖的手仍握著槍。「居然是個女人……」
局面形成了僵硬的對峙,對方是剛成年的孩子,林伊蘭並不想開槍。「我無意殺人,只想帶回隊友。」
「就算我要死,也帶上墊背的。」蠕動了下蒼白的唇,少年滴落的血在地上匯成了一小泊。「你和他……正好……」
「或許你該包紮一下傷口。」林伊蘭提醒。
「然後你趁包紮的時候偷襲?」少年稚氣未脫的臉上浮出仇恨,目光有些渙散,神經質的笑起來。「想弄死我沒那麼容易,今天上午我還用燃燒瓶砸中了一個貴族的腿,他著火的樣子真可笑,嚇得魂都沒了。他們活該下地獄,你也一樣,你們是貴族的走狗……可惜我失敗了,不然或許能……」
儘管嘴硬,少年顯然還是希望活下去,只是隨著血不停的流,他抖的越來越厲害,再過一陣不用任何外力就會因失血過多昏迷。
林伊蘭看了一眼同樣嚴重失血的士兵,再拖下去這兩人都會死。
「或許你不怕死,但我可不想一起死。」她嘆了一口氣。
「膽小鬼!」少年譏罵著唾了一口,湧起了輕蔑。「軍隊怎麼會有你這種怯懦無能的女人。」
「我退出,請別開槍——」隨著示弱的話語,林伊蘭丟下了槍。
少年精神一懈,剛要射擊,被她撲近一掌打掉了槍。
林伊蘭毫不費力的捆起虛弱的俘虜,還順手撕了塊床單勒住他肋間的傷口。
「無恥的蕩婦,下賤的——」少年破口大罵。
林伊蘭沒有縱容,扯了塊布堵住所有惡毒的詞彙,塞得少年險些透不過氣,只能以怨毒的雙眼彰顯怒火。
士兵的呼吸極度衰弱,缺乏藥物的情況下僅能作簡單的包紮,林伊蘭壓緊繃帶,抬眼見捆成一團的男孩目光十分古怪,彷彿幸災樂禍,心底突然一寒,側身一滾,一寸之差躲過了一拳。
彈起來才發現背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男人。
無暇取槍,她從靴筒中拔出軍刀格擋,幾個回合後對手同樣拔出了短刀,場面頓時凶險。森寒的刀鋒帶著可怕的力量,狹小的房間閃避不易,沒多久已她手臂發酸。
打不過,更不能逃。遇上這樣的對手,稍有退意即是死。
敵人被床架一擋,稍稍遲滯了一下,林伊蘭抓住一線機會,軍刀順著肩頸紮下去,對方偏身一挪刀勢落空,嵌進木門拔不出,她心知上當立即棄刀,未及收手已被勒住了手臂,頸後傳來劇痛,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渾渾噩噩的神思彷彿在虛空中飄浮,許久突然墜落,林伊蘭一下醒過來。
好一陣才適應了全黑的環境,昏迷中似乎被挪到了一個半塌的廢屋,稍一動脖頸傳來痛楚,她微微吸了口氣,在視線範圍內搜索槍和軍刀。
「那些東西不在。」漆黑的角落突然傳出低沉的男聲。「你知道這裡是貧民區,什麼都缺。」
完全沒有存在感的敵人令人悚然,林伊蘭背心滲出了汗,半晌才出聲。
「是你救了我?謝謝。」
「謝我救你,還是謝我沒殺你?」男人笑起來,嘲諷的意味極濃。
「一定是閣下冒險從叛亂者手中救人。」林伊蘭錯開眼,避開無形而令人壓抑的視線。
男人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以為軍隊儘是些蠢材,看來也有例外。」
昏眩的殘留仍在,林伊蘭扶著牆站穩。「我很感激,但軍紀所限必須歸隊,我……」
「你以為走得出去?」
「實在遺憾,我被人打暈什麼也沒看見,大概無法回報閣下。」朦朧窺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她很快又撇開頭。
黑暗中嗒然一響,火光跳動,現出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嘴角的線條像在諷笑,男人漫不在意的點燃一根煙,窒住了她微挪的腳步。「你現在看見了。」
「我記性很差。」煙味瀰散,林伊蘭忍住嗆咳,頸傷令額角劇烈的抽痛。
「第一你是女人,第二你沒殺人,所以我放了你。」男人把玩著打火石,彈過一塊塗有磷粉的鐵片,在暗處泛著微弱的熒芒。「把它別在左臂,算作武器的交換,從小巷出去,看見一幢白屋左拐,順著木籬走,下次你不會再有這種好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6 05:52 AM
冰之卷 第三章 回家
作為小隊唯一的生還者,林伊蘭編出一套足以應付上級的說辭,詳述整個過程後,終於獲准回到分配的士兵宿舍。西爾國底層軍士男女同寢,除了洗浴廁所有所間隔外,一應安排並不因性別而區分。
洗了一個熱水澡驅走寒氣。
抹去鏡面的薄霧,望著鏡中人,林伊蘭生出了些許慶幸。到休瓦的第一天不算好,但至少活下來,比起死掉的隊友和重挫的任務,交火中失落武器不值一提。
儘管初來乍到,林伊蘭也清楚此地的平民對軍隊和貴族多麼仇視,她沒能救出的那個士兵恐怕已經死了。而她身著軍服還能自貧民區全身而退,沒被割斷脖子,實在是個奇蹟。
休瓦第一線的戰場,比預計的更危險……
綠眸暗了一下,回憶起曾經聽說的關於休瓦城的種種。
休瓦城,屬於西爾帝國最重要的礦產區之一。
舉國所需的七成能量晶石來自於此,議會委派的官員督導採集運輸,交給貴族認可的商人售賣,從這裡源源不斷輸出的晶石支撐著整個西爾國的能源消耗。
晶石有許多種,有些可製成昂貴的裝飾品及珠寶,有些則毫無價值,另有一種天然儲藏能量的晶石可用於照明取暖。但此類晶石良莠不齊,質量不穩定的極易爆炸,優質礦脈所出的又價格不菲,通常僅供上層貴族及富戶;劣質晶石多為普通民眾使用,而底層貧民僅能使用最原始的油燈與木柴。
擁有如此豐富的礦藏,休瓦城本應富庶繁榮,但貴族壟斷了晶石產業,以礦工為業的民眾酬勞菲薄,肩負著辛苦繁重的工作,巨大的利潤卻落入貴族與商人之手。
長期演化下,休瓦分隔成兩個世界,一面是貴族門閥及能源礦主揮金如土的奢靡上流社會;另一面是民眾在超負荷的盤剝下不堪重負,難以為繼。貧民區不斷擴大,貧民所在的區域垃圾滿地破敗混亂,通行與法律相異的規則,猶如另一個空間。
秩序崩壞的休瓦治安惡劣,嚴刑峻法也難以遏制。
時刻有竊案發生,歹徒在暗巷持槍搶奪,強盜公然劫掠馬車,郊外的森林裡行商及貴族被洗劫一空,警備隊無能為力。儘管法官不停的判處死刑,劊子手忙碌不堪,罪惡仍與日俱增。但真正令貴族心驚的並不是小偷竊賊,而是休瓦難以根除的暴亂。
帝國下達的晶石採集令相當苛刻,鞭打苦役時有發生,屢屢激起變亂。
軍隊數次鎮壓血腥而殘忍,造成休瓦民眾對軍方和貴族徹底痛恨,滋生了翦除不盡的叛亂者,形成了地下反抗組織。某一任市長甚至被剝光了倒吊在宅邸前,淪為經久不息的笑話,判亂之烈一度使貴族無人敢到休瓦上任。最終議會通過決議,從北方邊境抽調回西爾國最鐵血的將軍壓制。
決議實現了優異的成效,休瓦再未發生過大的動亂。
近十年的平靜之後,將軍因帝國巡遊和邊境叛亂而暫離基地,休瓦立即發生了針對貴族的襲擊。市政廳被歹徒縱火焚燒,休瓦市長震怒之下越權指揮,傷亡眾多戰果為零,排除糟糕的指揮者,叛亂者的實力不言而喻。
輕輕觸摸頸側的青紫,想起之前的險況,林伊蘭呼吸微窒。
那樣可怕的敵人,她絕不想再次面對。
蒸汽火車一聲長鳴駛進站台,喧鬧的人潮匆匆上下。
綠眸女郎從火車下來,鑽入一輛輕便馬車,駛過半個城市,在一幢奢華氣派的府邸前停下。衣飾筆挺的僕人上前接過提箱,她走入內廳,一位胖胖的老婦人迎上來,露出盼望的笑容。
「親愛的伊蘭,你終於回來了。」
被擁進一個寬大溫暖的懷抱,女郎習慣性的把頭埋進老婦人胸口。「瑪亞嬤嬤,對不起,我應該前一週回來,連禮物都買好了,偏偏取消了休假。都怪該死的休瓦市長,願上天讓那個半禿的腦門更光亮一點。」
老婦人笑得咳起來,皺紋叢生的眼角盈滿慈愛,吻了吻柔嫩的臉頰。
「我的小伊蘭還是這麼可愛,讓我仔細瞧瞧。」退開一點掃視,老婦人皺起眉。「又瘦了,軍隊的東西是餵豬的嗎?可憐的孩子一點肉也沒有。」
林伊蘭摸了摸臉,「非常難吃,我做夢都想著嬤嬤的美味。」
老婦人大為心疼,「我馬上給你做好吃的,這次能留幾天?嬤嬤把你餵胖了才准走。」
抱著嬤嬤的腰應了一聲,林伊蘭回房間略作梳洗,換了一襲長裙,馬上被琳瑯滿目的美食淹沒。
望著餐桌上堆積如山的食物,又看一眼旁邊笑眯眯的老嬤嬤,林伊蘭吸了口氣埋頭苦吃,最後的甜點端上來的時候,她已經快站不起來了。
「嬤嬤——」不是撒嬌,她實在有心無力,目光掃過香氣誘人的甜點時又怔住。「瑪德蓮火焰藍莓蛋糕?」
老瑪亞相當自豪。「正是小伊蘭最愛吃的藍莓蛋糕。」
瑪德蓮火焰藍莓蛋糕是帝國頂極美食,同時也相當難做,既考驗烘焙技巧又考驗廚師耐心,隔了夜味道就完全不同。
「我剛回來,瑪亞嬤嬤怎麼來得及做。」
「聽說伊蘭近幾天會回來,我每天都做一個。」老婦人得意得像個孩子。「幸好在珍藏的藍莓用光前你到家了。」
切下一塊放入口中,一如記憶中的甜美。
她鼻子漸漸的,有點酸。
在舒適的絲被下輾轉良久,林伊蘭還是坐起來。
自從進入軍隊,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已不太習慣層層鋪墊的鬆軟床褥,扯下被子裹住身體,她在地毯上安然入眠。
「伊蘭小姐!」
明明是溫暖親切的聲音,卻有種惡狠狠的意味,驚得林伊蘭從夢中彈起來,神智仍有點模糊。「瑪亞嬤嬤?」
「居然睡地下!你是淑女啊!我一手帶大的孩子怎麼會變成這樣?天哪!夫人在天國一定要哭了,她心愛的孩子竟然像流浪漢一樣睡在地上……」老婦人的嗔怨如暴雨般傾瀉而出。
一定是昨天吃得太多,忘了要清早爬回床上,林伊蘭暗自後悔。
滔滔不絕的抱怨似乎沒有盡頭,她終於忍不住。「抱歉嬤嬤,昨天坐車回來非常擠,所以我有點累,從床上掉下來也沒發現。」
「掉下來的?」老瑪亞呆了一呆,略略消彌了火氣。「即使如此,你的睡相也……」
「因為嬤嬤鋪的床太舒服,不小心就滑下來了。」林伊蘭面不改色的說謊,顯得十分無辜。「今天晚上我會注意。」
「如果是這樣——」叉著腰的雙手改環在胸前,老婦人板起面孔盯著她,猶如面對一個不聽話的小女孩。「那是我的疏忽,應當讓小姐重新熟悉淑女該有的儀態,今晚我來守夜,以便隨時糾正小姐的睡姿。」
「啊?」
帝都的街市熱鬧如昔,喝完一杯瑪亞嬤嬤曾譏為泥湯的路邊咖啡,林伊蘭扔下幾枚銅幣走出。
一個路過的男人偶然掃視,凝視半晌確定沒認錯,按了按帽子幾步追近背後,正要拉住她的手臂,忽然失去了目標。女郎躲過了突襲,扣住腕間一帶,足下一勾,男人立刻失去平衡,感覺要被摔出去,嚇得揚聲大叫。
「伊蘭,是我!」
「夏奈。」遇見皇家軍事學院的同學,林伊蘭生出了驚喜。「何時回了帝都?」
「兩個月前的行政變動。」轉了轉手腕,夏奈鬆了一口氣。「警惕性還是這麼高。」
林伊蘭微笑,眼前的夏奈制服挺括,神采飛揚,迥異於學院時的散漫憊懶,顯然數年的軍旅生涯已經打下了無形的印記。「調回來了?恭喜你終於得償心願。」
記得剛接到命令分派邊境軍塞時,夏奈的反應可謂痛不欲生。
夏奈忍不住有幾分得意。「你呢?聽說你已不在德爾城,現在哪裡?」
「休瓦。」
「怎麼會到那個鬼地方。」夏奈愕然。
「父親說我文職做得太久,讓我在休瓦重新受訓。」
「你還需要受訓?」連皇家軍事學院最嚴苛的教官都讚不絕口的精英仍需訓練,夏奈無法理解。
「學院與軍隊是兩回事。」林伊蘭輕描淡寫,無意再談自身。「你回來進哪個部門?」
「憲政司,費了我不少功夫打點,議會那群老傢伙簡直是吸血鬼。」夏奈大方的坦承,忽然想起。「對了,你在休瓦有沒有見過凱希。」
「他在休瓦?我從沒聽說。」林伊蘭些微詫異。
夏奈聳聳肩。「他頭腦太好,進了帝國研究院,工作列為極機密。我也是巧合才知道,研究中心就設在休瓦基地,可憐凱希進去後家裡人就再沒見過他。」
「真……」女郎搖了搖頭,停住了話語。
夏奈嘆了口氣。「真倒霉?確實如此,提到他又覺得我的運氣簡直不錯了。」
林伊蘭忍不住笑起來,帝都的陽光很亮,映得綠眸猶如一彎春水。
冰之卷 第四章 女兵
槍口不停的迸射,槍聲頻密而尖銳。猝然停止,靈活的手迅速卸換彈匣,僅僅停頓了一瞬,震響再度劃過耳膜,直到所有的標靶打完才轉為寂靜。
林伊蘭擱下發熱的槍身,垂手而立。
鐘斯中尉雙臂環胸,略略點了下頭。「搏擊優秀、技能優秀、槍法出色,總體還算不錯。」整體素質極其優良,近日觀察的結果鐘斯很滿意,但同時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人放在步兵營當士兵,實在是一種浪費。
「從明天起,你升為下士,任小隊長。」
「是。」她的回應十分鎮定,沒有顯示任何情緒,令鐘斯更為欣賞。
欣賞之餘鐘斯又有些頭疼,儘管是可用之才,但女人總是麻煩,漂亮的更是雙倍麻煩。「不管你曾經得罪過誰,在我手下只看實力,不過在這裡必須聰明,步兵營裡什麼樣的人都有,你最好小心應付。」
沒想到粗豪的中尉會說出這番話,林伊蘭回敬了一禮。「我會努力,謝謝長官。」
軍隊的底層龍蛇混雜,九成九出身貧民,時常有欺侮下屬或內部鬥毆的傳聞,絕非一個理想的環境。但為了三餐溫飽及謀求出路,帝國軍隊總有源源不斷的新兵。
消除下屬的不馴很容易,軍隊有軍隊的方式。在練習場輪番對戰,當所有人均被擊倒,新隊長的命令開始生效,強者的號令理所當然被尊重。
將毛巾搭上肩膊,林伊蘭走下擊技場。
四周不停的口哨盡來自圍觀的士兵,嬉笑嘲弄著癱倒在地的士兵。各色紛雜的目光追隨,她懶得留意,擰開牆邊的水龍洗了把臉。
「你身手不錯。」陌生的聲音突兀響起。
林伊蘭抬起頭,陰影擋住了光線,一個男人挨得極近,逆光下壯碩的手臂肌肉賁起。「比一場如何。」
「我沒興趣。」
「看起來不像新人,以前在哪服役?」男人興趣十足的目光彷彿在看一匹桀驁的烈馬,毫不掩飾的打量她的身材。「名字是?」
「你是誰?」林伊蘭淡淡的反問,眼眸掃過對方斜搭的軍裝上衣肩章。
「戴納中尉!」插話的是鐘斯中尉,生硬的語氣得極度不悅。「對我的下屬有意見?」
「沒有。」戴納攤攤手,無賴的一笑,「我見她身手不錯,提議較量而已。」
「她的時間應該用來教訓下屬,而不是敷衍無聊的搭訕。」鐘斯完全不給情面的嗆聲。
「鐘斯,別這麼容易冒火,又不關你的事。」對鐘斯惡劣的態度習以為常,戴納不以為意,目光在沉默的女郎身上打轉。「一個營裡交個朋友而已,你隊裡的安姬可是自己爬上了我的床。」
「別以為所有人都像那那蠢頭蠢腦的小蕩婦。」鐘斯暴怒,額頭激起了青筋,一旁的士兵被吼聲嚇得退了幾步,氣氛頓時僵滯,誰都清楚鐘斯暴燥的脾氣,一言不合就可能揮拳相向。
「好吧,反正都在軍中,有機會看看她多不同。」戴納輕浮的笑,滿不在乎的踱開,避過了衝突。
鐘斯怒瞪著背影,半晌才硬邦邦的交待。「離這混帳遠點,那傢伙屬下的女兵全被他搞了個遍,最近還把手伸到我隊裡,遲早我狠狠收拾他。」
凶悍的語氣隱藏著回護,林伊蘭無聲的笑了一下。
「是,謝謝長官。」
意外的挑釁者是個麻煩,尤其是對林伊蘭轄下的女兵安姬而言。
西爾國男女皆可入伍,服役期間一視同仁,混亂的男女關係不足為奇。普通女兵很難在等級森嚴的軍隊中保持乾淨獨立,多半淪為玩物。據說戴納曾以保護為餌引誘安姬投懷送抱,顯然隨著新鮮感逝去,諾言已化為泡沫。每次露面戴納總摟著不同的女兵,當著安姬的面也不改調笑,公然視如無物。
望著被擊倒在地半晌爬不起來的安姬,林伊蘭心底一嘆,在記錄本上劃了一個叉。心理影響過大,戴納即使什麼也不做,只要在場安姬便會慌亂緊張,與同伴的配合更成問題,甚至把一個做支撐動作的隊友踢開,林伊蘭感覺有必要對她進行單獨訓練,否則以近日的表現,戰時極其危險。
訓練結束,林伊蘭留下了安姬。
女兵清秀的臉龐帶著不安,眼袋下兩抹陰影更顯憔悴,儘管挺直了腰端坐,手指卻僵直的扣著膝蓋。
「安姬,你最近的表現是怎麼回事。」
聲音不高,女兵卻像被刺痛般不安。「對不起長官。」
「身體不適?」林伊蘭試著尋找理由。
「沒有,長官。」安姬顫了一下。「是我的錯,我會努力。」
「不單是體能問題,你和隊友無法協作,完全沒有默契可言。」安姬彷彿把戰友當成了危險的敵人,充滿了警惕防衛。
安姬垂下頭沒有說話。
「你以前的記錄是良好。」
回答依然是沉默。
林伊蘭不喜歡逼問,但必須找出癥結所在。「因為戴納?」
安姬交扣的手驀然捏緊,指節青白。
林伊蘭收入眼底。「這個緣故應該不會導致你對隊友的排斥。」
「我——長官我會克服——」
「這不是小問題,一旦上戰場,你丟掉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性命,還會牽累身旁支持你的隊友。」
安姬的眼睛出現了淚光,神經質的咬唇。
「告訴我原因,否則我只能向鐘斯長官報告,你已不適合呆在作戰部隊。」
最後一句話擊潰了殘餘的意志,安姬控制不住情緒抽泣起來。
「對不起長官。」眼淚接二連三的滾落,將深藍色的制服浸濕了一大片。「——請不要——我——我——」
遞過手帕,林伊蘭靜靜的等對方平復,過了好一陣,安姬終於止住了哭泣,轉為徹底的頹喪。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數月前戴納中尉表示對我有興趣,想和我上床。他不是第一個,我想他或許可以讓我擺脫做其他人性奴的境地,就答應了。」
「其他人是誰。」
安姬道出三個名字,均屬同一連,但不屬於林伊蘭的小隊。
「他們威脅你?自何時起?」
「從我來休瓦開始,以前……當然還有別人,這是軍隊的慣例,誰都知道女兵是為了讓男兵享用而存在。」安姬的臉蒼白而麻木。
「為什麼不向鐘斯中尉報告?」
「中尉不會管的,這是常態。」安姬話中溢滿了苦澀。「他討厭戴納撈過界,但更看不起無能的人。」
林伊蘭垂下眼沉默了片刻。「後來又怎樣?」
「我順從了戴納,他揍了那三個傢伙,隊裡的人瞧不起我,因為我向外人投誠脫褲子。」安姬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凹陷的眼眶通紅,流下了羞辱而憎恨的淚。「沒多久戴納厭倦了我,開始打我……甚至當著他下屬的面強姦我,最後還……叫他們一起……」
無力報復又落入了尷尬羞恥的處境,暴力的陰影帶來強烈的身體排斥,安姬本能的恐懼每一個男人接近。林伊蘭理解了因由,卻為如何處理而棘手。
過了半晌,從情緒中平靜的女兵等著最後的裁決。
「安姬。」林伊蘭困難的開口。「你的遭遇令人憤怒,更不該承擔所有不公,但現在的你無法成為合格的士兵,上戰場等於送死,我不能讓你在這種情形下繼續服役……你是否考慮過申請退役?」
「不,長官,請不要把我從軍隊趕出去。」安姬絕望而悲哀的懇求。「除了當兵我什麼也不會,離開這只會餓死,求您別這樣做。」
「你的父母家人?」
「我父母全死了,哥哥等我成年就把我丟進了軍隊,雖然薪餉極低,但至少還能填飽肚子,我沒有其他選擇。」
「試試去別的城市找個工作?你還年輕,軍隊並不是個好地方。」
「我一無所有。」被困境折磨的女兵神色慘淡。「軍隊糟透了,可沒有哪種正經工作會要一個一無所長的年輕女人,除非是作流鶯,我不想淪落到那個地步。」
面對潮濕哀懇的雙眼,林伊蘭陷入了兩難,無法判斷怎樣的決定才是正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6 06:07 AM
冰之卷 第五章 研究中心
休瓦基地的結構猶如一個剖開的雞蛋,外圍數萬士兵構成防衛最嚴密的區域,守護與隔離兼具;核心是休瓦研究中心,蘊藏著帝國最頂尖的科技。內外兩片領域獨立存在,互不相涉,低級士兵甚至無從察知研究中心的存在。從這一點上看,很難分辨基地的設立究竟是為了休瓦這座重城還是為研究中心。
穿著白袍的凱希見到林伊蘭後欣喜若狂,竟撲上來擁抱了一下。
書呆子氣十足的朋友變得如此熱情,看來確實悶得太久,林伊蘭微笑接受了對方語無倫次的表達,半晌凱希終於想起關鍵。
「天哪,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著老朋友了,你是怎麼進來的。」
研究中心屬基地絕密領域,防衛重重,下級軍士無權進入,眼前的舊友肩章僅是列兵,沒理由能現身於研究中心的會客區。「還有,你怎麼會是士兵,我記得……」
疑問接踵而至,伊蘭微微一笑。「我的軍銜是少校。」
「少校?可你的肩章……」
「父親命我在底層受訓,不准掛銜,但轉過來的履歷保留了級別。」她扯出衣內的鏈子,橢圓金屬牌上根據級別嵌著不同顏色的晶石。
「幸好是憑身份牌核准進入資格。」稍早前門禁衛兵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讓你做士兵?」凱希覺得匪夷所思。「令尊到底在想什麼。」
「別說我,當年你畢業的分數可以自己挑地方,怎會到了休瓦?」
「這都怪見鬼的導師。」凱希被轉移了思緒,無比苦悶的嘆息。「跟我說什麼環境一流薪酬豐厚,一時頭腦發昏填了申請,扣在這個鬼地方動彈不得。你知道這裡的混帳規矩,別說回家,連研究中心大門都出不去!家人給我寄東西還要三番五次的檢查,被那群天殺的憲兵吞掉大半!比坐牢還慘……」
凱希越說越激憤,林伊蘭同情的聽了半天牢騷,找了個空隙插口。
「前兩天我回了趟帝都,正趕上你妹妹結婚。」
「什麼!這麼快?」凱希唏噓不已的傷感。「茉莉漂亮嗎?婚禮盛大嗎?我父母……」
無止境的問話在一張小像遞到凱希面前時停止。
畫師很細心,比手掌略大的小像中精細描畫,俏麗的新娘在家人簇擁下甜蜜的微笑,戴著繡花蕾絲長手套的手執著銀亮的餐刀,與英俊的新郎合力切開層層疊疊的蛋糕,鮮花和銀燭裝扮出夢幻般的場景。
「茉莉讓我帶話,說你的那一份蛋糕新郎替你吃了,味道很好。」林伊蘭忠實的轉述。「還說哥哥的禮物是一定要的,等你回去再送。」
含糊不清的咕噥了幾句,凱希的眼眶紅了,林伊蘭假裝沒看見,欣賞起牆上的掛飾。
望著小像許久,凱希吸了吸鼻子。「沒想到茉莉這麼早嫁人,不知那傢伙對她好不好,看上去不怎麼樣,個子也不高,和茉莉在一起真礙眼。」
十足的兄長式偏心,林伊蘭忍不住好笑。「凱希,他們很相配。」
戀戀不捨的看了又看,凱希終於想起面前還有一個人。「謝謝,要是寄過來沒準會拖幾個月,伊蘭你總是這麼體貼。」
又寒暄了一會,林伊蘭便待告辭。
「伊蘭。」凱希鮮少遇到舊友,頗有些難捨,「正好今天休息,我帶你進中心看看,將來回帝都也能讓我家人瞭解一點,該保密的部分你也清楚,應該沒關係。」
參觀基地最神秘的研究中心?林伊蘭微愣,隱約生出了好奇。
凱希遞過來一塊小小的金色三角形徽章,「別在衣襟上,沒有識別標記的人衛兵會開槍,觸發警戒就麻煩了。」
她接過依言扣上,「這麼嚴,你們到底在研究什麼。」
穿越兩道關卡,再次掃瞄身份牌,凱希又亮出通行證,終於踏進了研究區。
開闊的大廳華美壯觀,巨型石柱的頂端立著聖者雕像,豪華的晶燈如群星閃爍,高聳的穹頂繪著神話中創世的場景,雲層翻湧,海水激盪,大陸自浪花中升起,諸神在雲端見證新世紀的綺麗輝煌。
「凱希,這真是研究中心?議會對你們可真大方。」 林伊蘭驚訝的讚歎。「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來這裡了。」
凱希對此相當自得。「休瓦研究中心的條件是全國之冠,連帝都也及不上。」
「原因?」休瓦城動盪由來已久,將帝國首屈一指的精英集中於一個亂象頻生的城市,絕非明智之舉。
「休瓦很特別。」凱希神秘的一笑,道出了其中的關鍵。「這裡出產研究必不可少的物質——一種稀有的高頻能量晶石,非常獨特,一小塊即可釋放出巨大的能量,但成份極不穩定,難以長途運輸,我們正嘗試尋找安全利用的方法。」
「只是晶石利用?那何必如此神秘。」
「親愛的伊蘭,這種晶石能量可以應用於多個方面,遠超出你的想像。」凱希走過寬敞的通道,對遇見的研究員一一點頭招呼,「議會秘而不宣另有原因。」
林伊蘭習慣性的掃視,心底暗暗驚訝,森嚴的警衛彷彿保護的不是研究區,而是皇帝陛下的寢宮。
凱希在一扇門前停下,故弄玄虛的咳了咳。
「伊蘭,雖然我瞭解你的性格,但還是要提醒你鎮定一點,不要尖叫。」
銀灰色的門逐漸開啟,她來不及應答,已經徹底震驚。
推開門是一個極大的空間。
頂燈投下柔和的光芒,中間安放著足有數層樓之高的龐大機械,猶如鋼板和螺釘鑄成的巨獸,鐵灰色的機體密佈各類用途不明的儀表指針,幽幽生光,粗大的線纜從機體垂下,如巨蟒連結蜿蜒,機械中心是柵格狀的銀色支架,鑲著整片水晶罩,安放著一塊拳頭大的晶石,純粹的藍色極似凝凍的海,閃著不穩定的光,忽明忽滅,映得晶罩呈現出一種朦朧的淡藍,兩根細長的探針定在晶石兩端,控制著輸出能量,機器特有的嗡嗡聲顯示正在運作。
從所站的位置俯首望下去,十餘名同凱希一樣穿著白袍的研究員專注的工作,調校各種聞所未聞的機器,將實驗數據一一記錄,數十個屏幕上畫面頻閃,映出一片迷離的冷色。
凱希帶著她自旋梯走下一路指點,她什麼也聽不進,望而生畏的巨型機器佔據了全部注意,良久才回過神。
「這是什麼裝置。」
凱希憐憫的望著她。「看來我說了半天你一點沒記住,可以理解,每個初次踏入的人都一樣。」
她試著回憶了一下。「高頻能量轉換?你一直在研究這個?我記得你在校的專業似乎……」
「不,雖然這已經足夠讓你驚訝,但我研究的更——」凱希欲言又止,不無遺憾。「其實我參與的不在這,那裡等級更高,管理更嚴,如果可能我真想讓你看看,那才是人類所能挑戰的極至。」
「這已經很驚人了。」她明白凱希的顧慮,並無繼續窺探的意願。
凱希笑起來,雙手插在白袍的口袋,為她介紹著各種機器,將種種艱深的專業術語一掠而過,說得簡明而清晰。
「……這些儀器在測控晶石最穩定的頻率,試著找出在保護物理結構的前提下避免能量流紊亂崩壞的方法,穩定性的調整是最麻煩的事,這種晶石一旦開始輸出能量甚至不能接觸空氣,它的價值極其驚人,但控制的難度也非常大……」
林伊蘭對詳盡的說明感到詫異。
「凱希,既然這不是你所負責的部門,怎麼會這樣瞭解。」
「我們研究的是同一種晶石,只是涉及到利用方式的不同,經常交換數據以促進下一步研究,幾年下來我足可當一個稱職的解說。」凱希的目光轉向機械體正中藍光閃爍的晶石,神往而嘆息。
「伊蘭,能量採集這項技術原理雖然複雜,研究卻很成功,幾乎已臻成熟,它所產生的效力足以令帝國劇變,可惜礙於議會的命令及某些利益,無法投入應用。涉及到保密,我能告訴你的只有極小的一部分,休瓦基地在皇帝陛下和議會眼中無比重要,正是因為中心的各項研究。這裡藏著西爾國——不,應該是整個人類的未來。」
冰之卷 第六章 赤龍牙
游離的心神回到店主喋喋不休的推銷上,林伊蘭認真的思考哪種晶杯會更得茉莉喜愛,審視天然冰裂紋的細微不同之處,她盡職的選購。青金石手鐲、瀾紋晶杯、手工編織的雲絲方毯,夢曇花露……長長的購物單讓林伊蘭想嘆氣,本意僅是探望一下久未謀面的舊友,結果——
凱希無法離開基地,再三托請她代為購買送回帝都,以作妹妹的結婚禮物,如此充滿親情又難以拒絕的請求,林伊蘭只有照辦。
一間間店舖挑下去,手中的袋子越來越沉,花費令人咋舌,不能不感嘆凱希的薪金確是相當優渥。長單最末的一項,休瓦大街珍品店獨家售賣的楦蘭香膏入手,繁瑣的採購終於劃下句點,林伊蘭鬆了一口氣,無意間抬眼,頓時停住了呼吸。
斜對角那個彷彿在挑選香草的男人……
林伊蘭還記得那張臉似笑非笑的神情,混著殺意和淡淡的不屑,她永遠不會忘。防衛的本能讓她指尖一動,隨即才想起自己並沒帶槍。
裝潢精美的名店柔和的燈光下,男人危險的氣息全然收斂,猶如一介普通平民。不著痕跡的觀察了一瞬,林伊蘭已經能確定對方的目標。
看上去他似乎專注於商品,實質卻在不動聲色的留意店內守衛,偶爾目光掠過,幾度落在店舖正中的水晶罩內,視為鎮店之寶的金紅色赤龍牙上。
赤龍牙並非龍的牙齒,而是一種珍稀的藥草。
形狀如牙,長約半尺,生著許多細細的根鬚,通體是悅目的金紅。它是最好的治傷靈藥,僅在原始叢林裡生長,數量極少,價格貴逾黃金。城中最豪華的店舖也僅只一枚,襯在黑色天鵝絨上猶如一枚赤晶石雕成的藝術品。
儘管治安混亂,但在休瓦貴族開設的護衛眾多的珍品店內公然搶劫……除非是瘋了。林伊蘭垂下眼思考片刻,以手勢召來夥計,塞過一袋金幣。
很快,赤龍牙被人從一塵不染的水晶罩內取出,小心的裝入絲囊繫緊。而後在眾人的注目下恭敬的捧給一個年輕女郎。
縱然是在休瓦首屈一指的名店,能買下如此昂貴物品的人也不多,店中所有人都看過去,可惜背對著看不見容貌,只聽店夥慇勤的詢問是否需要免費提供的警戒護送,女郎搖了搖頭,取過絲囊裝入提袋,推開門走了出去。
男人不露痕跡的跟了出去,隔著一段距離綴行,如一個偶然的路人。
銀灰色的風衣裹著窈窕的身段,黑色的短髮削得很薄,襯得柔白的頸項更美。動人的背影並沒有令跟蹤者多一分關注,犀利的目標僅盯著提袋頂端露出的一小段絲囊。
女郎步履輕快的走過街市,踏上了大神殿的外廊。
休瓦的神殿原本為祭祀古代神靈而建,方正的巨石巍然聳立,筆直的線條已有些許殘碎。神殿深處遙遙的傳來禮讚神靈的頌歌,若有若無之間飄渺而空靈。女郎漫步穿過空無一人的外廊,始終沒有回頭,陽光將巨大的立柱投落出一格格暗影,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唯有靴跟的輕響。
男子有一剎那的恍神,隨即冷定,加快腳步迅急無聲的跟過一個拐角,猝然停止,深銳的瞳孔猛然收縮。
纖秀的身影無影無蹤,只剩空蕩蕩的長廊,靜得可以聽見心跳。他的指上扣著槍,卻沒有墮入陷阱的威脅感,目光突然被某件事物吸引。
長廊盡頭是真人大小的命運女神雕像。
優雅的女神容色悲憫,手持天平仲裁凡人的命運,天平上雕著劍與權杖,象徵制裁與尊榮,由於年代久遠,神像已經有些許破碎,卻威嚴依舊。
他一步步走近,直至站在女神像前。
白石製的天平秤盤上承托著一枚金色絲囊,陽光下分外觸目。
靜默的畫面猶如神蹟。
他拈起絲囊,赤龍牙特有的清香撲鼻而來,沉甸甸的手感提醒著真實。抬眼望去,長長延伸的台階下是城市中央廣場,三三兩兩的小販正在招攬最後的顧客,日夜不停的噴泉揚起陣陣水霧,一群歸巢的白鴿從路人頭頂飛過,清亮的鴿哨在風中迴蕩。
銀灰色的倩影被夕陽染成了暖金,美麗的側臉柔和生動,自賣烤栗的小販手中接過紙袋,揣在懷中追了幾步,跳上了緩緩駛過的街車。
世間有些事永遠不公平,比如貧民和貴族,有些又永遠公平,比如天空和陽光。
凌亂的貧民區在夕陽撫慰下變得稍稍柔和,匆匆穿行的男人對密佈如蛛網的窄巷瞭如指掌,很快在一棟舊屋前停下。
長短不一的叩了幾下,門開了,探出一張鬍鬚濃密的臉,焦急的額頭滲著汗。「肖恩快不行了,藥不起作用,我已經沒辦法……」
淡金色的絲袋塞入懷中,噎住了抱怨的話語,瞪了半晌反射性彈起來,卻忘了身在門口,砰的撞上了門框,疼得直吸涼氣。「這……這是……」
「薩,這是赤龍牙。」看著朋友極度失態的反應,男人帶上了一絲笑意。
「我當然知道!我是說沒想到你真弄到這東西,那裡的守衛多得像螞蟻,你怎麼得手的。」薩扒開絲囊檢驗,突然想到什麼,神色一緊,一把拉開他的外套。「有沒有受傷?」
「沒動手,得到它是個意外。」男人無暇解釋,出言催促。「去救肖恩,別讓他死,我答應過他父親。」
「放心,現在他想死也死不了。」情知時間不容拖延,薩停住追問入室忙碌,心頭的好奇猶如貓爪不停的撓,片刻後又探出腦袋。「你先別走,等我弄完再說。」
男人搖了搖頭,剛要離開,一個跌跌撞撞的影子衝近,被他一把扶住。
十六七歲的男孩驚惶的抬頭,粗重的呼吸和漲紅的面龐顯出體力已竭,像一路狂奔而來,髮梢都在滴汗。
「潘!」他沉聲喝住,眼眸掃向深巷。「有人追你?」
見男孩氣喘得說不出話,他屈起食指打了個唿哨,空無一人的暗巷迅速傳來了一聲迴響,又一聲遠遠的口哨響起,接二連三傳遞出去,片刻後轉換了另一個聲調傳回。
「沒人追為什麼這樣慌。」哨聲示意無恙,男人暫時放下了心。
潘好容易順過氣,汗津津的手攤開,掌心赫然捏著一個錢袋。「我偷了一個有錢的傢伙,那種很貴的藥現在可以買了。」
激動的男孩忘乎所以的重複。「真的,有好多金幣,肖恩不會死了。現在就買,告訴我哪裡有藥,我怕遲了會來不及。」一想到好友能救回一命,潘幾乎哭起來。
男人一時沉默。
「沒騙你,看!」潘急著證明,翻過錢袋抖動,掉出了十餘枚金幣。
「肖恩已經有藥,薩在救他,不會再有危險。」看著燦亮的金幣,男人反而蹙起眉。「我說過不能偷貴族,你真想被他們捉住後砍掉手?」
潘愣了半晌,終於理解了他的話,一下子抽抽搭搭的哭起來。「肖恩真的沒事?」
「嗯。」他摸了下男孩的頭,「你做的不錯,但太冒險,以後別這麼幹。」
男孩邊哭邊點頭,金幣掉了一地。
男人安慰了兩句便不再說,哭了好一陣潘終於停下來,抹了把鼻涕。
「我沒有偷貴族,看那女人提了一堆東西,猜她肯定有錢。」沒有平日的機靈狡儈,潘難得老實的坦白。「我讓黛碧掐了她五歲的妹妹一把,扯著那女人的衣服哭,趁她們糾纏的時候下手,對方發現的時候我已經跳車了。」
「黛碧她們?」
「她們不會有事,那女人沒帶伴婦,肯定不是貴族,去報警反而會被警備隊勒索,那群傢伙才不會放過肥羊。」潘手腳利落,與貧民區的夥伴合作默契十足,拿捏行事有相當的把握。
在休瓦城,警備隊的主要工作是護送有權有勢的貴族出行或夜歸,另兼搜刮攤販搾取油水,糟糕的治安下本地平民絕不會帶重金單獨外出,難得讓潘撞上了好運。
「是什麼樣的女人?」男人沒有再責備。
「年輕漂亮,說不定是哪個富商的情婦。」隨著情緒漸復,潘又變回了一貫的饒舌。「腰也很細,不過我沒來得及摸。」
斜了一眼早熟的小鬼,男人拎起錢袋翻看。
款式十分雅緻,異於市面上的販售,深綠的絲絨磨得半舊,金色的穗帶有些褪色,襯裡以同色絲線繡了一朵極小的薔薇,不注意幾乎看不出。打量片刻,目光一動,男人從袋底取出一張折起的紙。
紙上隨意寫著一串物品,應該是張購買單,長長的單子被一一劃去,只餘尾端的一項,秀致的筆跡微微傾斜,書著一行小字——休瓦大街93號珍品店-楦蘭香膏。
沉默了好一會,男人嘆了口氣。「那個女人穿著什麼樣的衣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6 06:22 AM
冰之卷 第七章 搔擾
做好人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且代價不小。
雖然不是很大的數字,但也遠非軍餉所能應付,迫不得已回了趟帝都,從名下提出相當的金錢,但願在管家上報父親之前,她能想到一個好理由,搭進薪餉是小事,萬一父親過問就……
放下羽毛筆推過箋紙,管家看了一眼簽名,遞過裝著金幣的絲袋。
「伊蘭小姐,這是您要的,另外爵爺來信說一個月後返回休瓦。」
「小伊蘭心情不好?」
林伊蘭回過神,對一旁的老婦人扯出笑顏。「沒事,只是有點累。」
明顯的食不知味,老婦人望著一手帶大的孩子,忍不住心疼。
「想騙老瑪亞可沒這麼容易,告訴嬤嬤你在擔心什麼。」
「我在想嬤嬤的手藝多年以來一樣好。」
老婦人失落而傷感,語氣黯然。「是嫌嬤嬤太老了?以前小伊蘭什麼事都會對我說。」
「嬤嬤!」女郎從座位上跳起來,緊緊抱著老婦人,「別這樣說,不管多老我一樣愛你,你是最疼我的人。」
「可伊蘭現在有自己的秘密了。」老婦人故意嘆息。
「我只是……」林伊蘭咬了咬唇,放棄了抵抗。「父親要回休瓦了。」
老婦人理解的環住纖細的肩。
「我不想見他,可……」她頓了頓,語聲轉低。「是我的錯,我無法讓父親滿意。」
「伊蘭非常優秀,我一直認為爵爺太挑剔了。」
「我想我又要挨罵了。」安慰無濟於事,女郎喃喃自語。
「那不是你的錯,是爵爺他……」老婦人開始了數十年如一的抱怨。
林伊蘭沒再說下去,靜靜的感受環擁的溫暖,直到紊叨的話語停止。「謝謝嬤嬤,我現在好多了。」
「伊蘭……」老婦人端詳她的神色,忍不住嘆氣。
「嬤嬤?」她敏感的覺不出對。
老瑪亞遲疑了片刻,「伊蘭,我私下聽僕人間傳言,將軍最近很欣賞一位新晉的上校,據說是軍方的後起之秀,可能有意……讓他作你的丈夫。」
綠眸一瞬轉暗,猶如冰冷的夜色籠罩了湖水。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名字不清楚,是秦家的第三個兒子。」老婦人有些不安,只能無力的勸慰。「伊蘭,也許對方是個不錯的人,爵爺應該考慮得很詳細,或許……」
「我明白,謝謝嬤嬤,抱歉我有點餓了。」
完美的微笑,完美的繼續用餐,林伊蘭再也沒有開口。
秦洛,出身於同為軍人世家的秦家。
看昔日同僚調出的軍方資料,秦洛軍功卓著,聲名鵲起,晉陞的速度極快,最近在一次叛亂中救助了某位議員而立下大功,榮獲了皇家勛章,新的敕令是調入休瓦協防修整,不日將到任。
「砰!」
魁梧的士兵被重重摔倒,忍不住痛苦的呻吟。
「下一個。」
半晌不見回應。
「隊……隊長……」安姬被其他士兵以眼色示意,硬著頭皮提醒。「沒有下一個,全上過場了。」
林伊蘭抬眼一掃,小隊中的士兵臉色青綠,歪歪斜斜的圍在場邊,有幾個甚至扶著腰,今天大概手重了一點。
「訓練到此為止。回去休息,明天繼續。」林伊蘭自知控制失當,免去了晚上的操練,士兵們如蒙大赦,互相攙扶著去了。
「看起來你情緒不佳。」戴納一如往常般陰魂不散,倚在牆邊挑逗。「要不要跟我玩玩,我有很多辦法讓年輕女孩心情好。」
「謝謝中尉的好意,我想不必了。」
「你可以忘記我是上級。」戴納挑挑眉,神色曖昧而輕狎。「我不像鐘斯那樣古板。」
「軍規如此,不敢放肆。」示意安姬先走,林伊蘭已無耐心敷衍。
「當我是一個普通男人?」戴納一手支牆攔在身前,幾乎挨上她的臉,見她靜默不語,戴納興致更濃。「說真的,只要試過一次,我保證……」
「滾開。」
戴納一僵。「你說什麼?」
「滾!」
林伊蘭冷冷的重複,榛綠色的眼睛寒如霜雪,不可侵犯的冷峭。
戴納不自覺的退了一步,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懶得多看一眼,林伊蘭逕自而去。
「長官?」幾個士兵聚攏來打趣。「這娘們還真把自己當公主。」
「臉和身材倒是漂亮,脾氣就……」猥瑣的目光望著背影。
「步兵連的公主?」幾個人哄然大笑起來。
「聽說是從德爾削下來的,還端著架子呢。」
「這種姿色也舍得往戰場上扔,那些貴族老爺真是浪費。」
「他們不浪費怎麼輪得到我們沾手。」
「這麼辣,看來得費點功夫。」
「長官不會搞不定吧,鐘斯那老狗真礙事。」
「長官?」一群士兵淫猥的議論了半晌,才發現戴納一直沒出聲。「不會就這麼算了吧。」
「怎麼可能。」碰了個硬釘子,戴納徵服欲更熾。「我本以為是個徒有面孔的刻板女人,沒想到是只火辣的野貓,反而更有興趣。」
眾人心照不宣的嘻笑,一言一語的鼓動,只等隊長到手後分一杯羹。
休瓦基地軍紀極嚴,但常規操訓不重,相較於周圍的鬆散,林伊蘭的嚴苛令下屬叫苦連天,怨聲沸騰。與隊長最為親近的安姬耳聞了最多的怨罵,被戰友鼓動了無數次,沒有一次敢開口勸諫。
作為一個老兵,安姬有自己的眼色,儘管相處時間不長,已有相當程度的瞭解。這位新長官年輕和氣卻絕非軟弱可欺,情理之內的事會酎情,涉及原則的半分不讓。保持最佳體能是軍人的職責,實在難以用疲勞或其他小隊的惰怠為藉口推託。
申訴無門的士兵唯有苦撐,幾度下來軍事技能大幅提升,戰鬥力頗有改觀。
「最近幹得不錯。」鐘斯把軍帽一丟,重重一坐,椅子發出了脆弱的一響。
「謝謝長官。」林伊蘭神色如常。
中尉是典型的軍人,脾氣暴燥性情粗放,但對欣賞的下屬不吝讚賞。林伊蘭帶的小隊在基地例行比賽中勝出,一時心情大好,無形得意起自已的眼光。
「戴納最近還在找你麻煩?」
「我能應付。」
「很好,像個軍人的樣子。」回答讓鐘斯很滿意。「有需要記得報告。」
「是。」
林伊蘭微微遲疑了一霎,被鐘斯看出。「有什麼話直說。」
「隊裡有男兵強迫女兵發生不適當的行為,可否予以制止。」此類積弊已久,冷眼旁觀之外,她並無權限管束。
「隨他們去吧。」鐘斯不甚在意。「當兵確實無聊,讓他們有點樂子也可以少生點事。」
「但這對女兵而言極其惡劣。」林伊蘭堅持勸誡。「她們是為帝國效命,卻必須同時應對戰場和同僚的雙重侵擾。」
「軍隊不需要弱者。」鐘斯對這一話題不感興趣。「如果一個士兵連自己都無法保護,我不認為他是一個合格的軍人。」
「在軍中女性是少數,體能上沒有優勢,很難對抗不公。」
「那為什麼你能做到。」鐘斯往椅背一靠,已有些不耐。
林伊蘭沉默了一下。「因為我遇見的長官是您。」
鐘斯雖然粗魯,卻沒有染指下屬的癖好,在軍中極其難得。
「不僅僅是我的原因,是你夠強,有能力應付。」鐘斯有自己的一套看法。「那些女兵明知軍隊是什麼樣的地方仍選擇入伍,該有這個自覺,不想被欺凌可以變強,她們卻多半用身體換取各種便利,引誘混小子們爭風吃醋,憑什麼要我特別照顧。」
「那僅是少數,許多人是迫不得已而忍受。」
「你對無關的事情關注太多。」鐘斯不認為有必要繼續,揮手打斷。「軍隊一貫如此,你的腦筋不該浪費在這方面,對下屬管得太緊只會挫傷士氣,以後少說廢話。」
冰之卷 第八章 暗算
在失去雙臂的盲眼乞討者碗中放下幾枚銅幣,林伊蘭默默走開,沙啞的歌聲在風中飄散,街上行人匆匆,早已是司空見慣的麻木。
每個城市都有乞丐,在休瓦多半是傷殘的礦工。為了開採帝國必須的晶石礦,他們冒著生命危險進入地層深處的井坑採掘,時常遇上不穩定的晶石爆炸,失去肢體後唯有以行乞為生。
扶正軍帽,林伊蘭望了下天色,三三兩兩的人群漸漸圍攏了廣場中的高台,高台上立著一根空蕩蕩的鐵柱,下方堆滿了柴薪,奇異的沉寂籠罩著四周,氣氛壓抑而沉鬱。
火刑,西爾國對死刑犯最重的刑罰,也是休瓦中心廣場時常可見的一幕。
宏亮的鐘聲自鐘樓響起,一群赤足的囚犯們被押上街頭,脖子上套著粗重的繩索,牢牢捆縛的雙手上灌滿了鮮紅的蠟燭油,象徵著不容赦免的重罪,衛兵執槍隨行,在長長的街道上巡遊。
街邊擠滿了圍觀的群眾,對著蓬頭垢面的死囚交頭結耳;有女人紅著眼眶盯住某個死囚,壓抑的低聲哭泣;每一扇沿街的窗戶後都有人在觀望,絕望的低迷籠罩了整個城市。
遊行的長隊還應該有城中貴族及告密者,他們通常著白袍,在前方接受群眾的簇擁和歡呼,這次卻集體缺席。與昔日狂歡般的死刑現場不同,假如他們膽敢在此刻出現,極可能被暴動的人群撕成碎片。
林伊蘭立在廣場邊,看遊行的隊伍繞城一圈又回到起點,火刑柱正對的市政廳警戒森嚴,貴族及休瓦城的上層名流在第三層外廊觀看。囚犯身份相當特殊,一場簡單的火刑甚至調動了步兵營鎮控。
遍體鱗傷的死囚是幾個礦工,也是休瓦地下叛亂組織的頭目。
為求減輕繁苛的採集令,他們策動礦工罷工,連帶激起了牽涉了半個城市的動亂,最後以步兵營強行鎮壓才宣告平息。
軍方在告密者的通報下擒獲了叛亂組織的頭領,酷刑並未從囚徒嘴中掏出半點線索,卻引來了同黨一次又一次試圖解救,市政廳的縱火案正是其中之一。絕密關押拷問過後,法官宣判公開施以火刑,誰也不敢保證判亂者是否還會製造意外。
悲傷和憤怒瀰散在人群中,作為一個半數子民皆是礦工的城市,許多人對這場失敗的動亂同情而不甘。人群仇恨告密者,敵視貴族,在森然威壓下又無法反抗,唯有以祭奠般的痛苦等待火刑的到來。
堆積的柴薪形成了一道半人高的牆,隔絕了火刑柱與人群。
囚犯被沉重的鐵鐐鎖在鐵柱上,等待著儀式化的判決。戴著銀色假髮的法官誦讀審判書,大聲宣示死囚的每一條罪名。
往常判決是儀式的高潮,每一句都能引發陣陣歡呼,此刻的回應卻是一片沉默,空前的靜滯帶來壓力,法官不由自主的加快話速,草草完成了宣判。
以火清除罪孽的傳統原始而野蠻,暴力殘虐,卻因有力的震懾及能給予受刑者無盡的痛苦而被一再使用。
淋上油的木柴極易燃燒,火在風的裹卷下飛速躥升,升騰出嗆人的濃煙,溫度越來越高,受刑者的衣服開始燒起來,由於嘴裡塞著破布難以呼喊,只有扭曲的面容顯示出劇痛,熊能火焰舔噬著軀體,皮肉燒烤的焦味瀰散在整個廣場。
林伊蘭的臉白得透青,難以控制的心悸,脊背一片冰涼。
儘管位置偏遠看不見受刑的場面,她依然忍不住顫抖,悄悄退後,避開下屬躲進暗巷,焦糊的氣息令她無法克制的嘔吐,直吐到胃裡只剩清水。
她憎恨這種殘忍至極的刑罰,卻又無可躲避。
不知過了多久,瀰漫的氣味漸漸淡了,林伊蘭擦了把臉,強迫自己走回原處,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火刑吸引,無人發現她的異樣。等了許久,終於等到市長與貴族離去,人潮散開,空蕩蕩的鐵柱上只剩下幾根焦黑的殘骨。
「長官,你臉色很不好。」離開了中央廣場,安姬低聲提示。
林伊蘭扣住了濕冷的手。「我有點頭疼。」
「或者找個地方休息一下,稍後再回基地。」安姬好心的建議。
基地離城不遠,許多士兵結束任務後在城中流連,不願返回枯燥的軍營。難得有半天時間能縱情享樂,只要趕上晚間的點名,長官通常會睜一眼閉一眼。
林伊蘭確實不想回基地,放縱了一次情緒。「你帶他們回去,中尉批准了我的休假,這幾天交給你,有什麼事向中尉報告。」
「是。」被信任的喜悅令安姬臉微紅,軍靴一碰,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喧鬧的酒吧門一晃,進來了一位身著軍裝的年輕女郎。
船形軍帽壓在髮際,美麗的臉龐有些蒼白,姣好的身段裹在制服下,別有一種嫵媚揉和英姿的獨特風情。
下午的酒吧寂靜了一刻,女郎走近吧檯對酒保輕聲說了一句,須臾,一杯酒推至面前,她端起來啜了一口,芳唇一抿,圍在吧檯邊的男人心都跳了一下。
女人單身來酒吧是不合適的,但軍服帶來了無形的屏障。
軍隊橫蠻無良的種種行徑街知巷聞,特殊的身份更受警備隊的偏袒,平民多避而遠之,儘管美色誘人,垂涎的目光縈繞不去,卻無人敢上前搭訕。
熱鬧的嘈雜聲漸漸回覆。纖長的指尖劃著透明的杯沿,熱辣辣酒液的流過喉間,冰冷的身體漸漸暖起來。吐得太狠是不該飲酒的,但這能讓她稍稍好過一點,酒的味道壓下了舌根的不適。
亂鬨哄的酒吧幾乎全是男人,偶爾有酒娘和妓女穿行其中,說著粗俗不堪的笑話,招搖的高聲調笑,覺察到她的視線,一個風騷妓女望過來,放肆的比了個低俗的手勢,引得周圍一陣轟然大笑。
林伊蘭沒再看下去,又叫了一杯酒。她不想回家,但除了營地之外別無去處,再喝一杯待心情平靜,她仍然得踏上歸途。
酒吧門一晃,又進來一群人,越發吵鬧起來。
一色的軍服令人側目,被下屬簇擁在中間的戴納目光一瞥,勾起了意外的笑,摟著迎過去的妓女親了一口,在豐臀上拍了拍又推開,擠到了吧檯旁。
「真巧,你也會來這。」
眼看手要搭過來,林伊蘭退開一步。「您好,長官。」
其他士兵知機的沒跟過來,在酒吧另一頭調笑,聚集的士兵引來了更多妓女,酒氣汗氣混著廉價的脂粉,熏得人透不過氣。
「想喝什麼,我請客。」一枚銀幣彈入酒保手中,戴納緊緊盯著她的臉。
「不必,我正要離開,祝長官愉快。」林伊蘭一口回絕。
「陪我喝一杯都不行?」
「我還有事,請長官見諒。」
「真冷淡,你是不是在德爾拒絕陪上司睡覺才被貶到休瓦。」戴納輕佻的褻問,不假辭色的疏冷讓慾望更熾。「裝什麼正經,難道還是處女?」
綠眸冷冷的望了一眼,將酒錢擱在台上。
脂粉味忽然重起來,一個妓女撲入戴納懷中,被他伸臂攬住,女人放蕩的獻媚,藉著豐腴身形的遮擋,戴納的手一動,台上的半杯酒掉入了一撮粉末,迅速消融無形。
林伊蘭戴上軍帽正要離開,戴納拔開妓女,喚住她舉起酒杯。「對不起,我道歉,是我過份了,以後我不會再招惹你。」
突然的示好令人誡慎,林伊蘭一言不發。
「那麼喝一杯,算前嫌盡釋。」戴納笑笑打了個響指,示意酒保再來一杯。
林伊蘭想了下,端起未喝完的酒一飲而盡,擱下杯轉身離去。
一旁的妓女咯咯笑起來,與戴納交換了一個得意的眼神。
酒吧很大,在擁擠的人潮中行不到十步,林伊蘭腳下一晃,眼前的景象突然模糊起來。覺出不對,心頭一片冰冷,不再浪費時間回望,她推開人群衝向門口。
耳際似乎聽到戴納的喝聲,與淫嗩笑鬧的士兵紛紛圍聚過來擋住了路,一個士兵撲跌下去,又一個士兵痛哼著退後、第三個、第四個……
猝不及防之下被她闖開了一條路,撲到門前已看不清東西,亮晃晃的光彷彿漩渦,靈魂飄了起來。她撞上了什麼人踉蹌跌到,門又合上了,希望也隨之湮滅,指尖試圖抓住什麼卻無能為力,瞬間失去了知覺。
被她撞到是一個剛剛踏入酒吧的男人,但沒人留意他,喧鬧的環境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望著倒下去的女人。
軍帽跌落,短髮凌亂的貼在頰上,側伏的身體呈現出誘人的曲線,失去血色的臉龐嬌柔脆弱,完全看不出打倒六個士兵的強悍。
戴納撫弄著女人昏迷的臉,柔嫩的觸感令他心花怒放。「我可沒騙你,經過這一晚,以後是你主動來找我。」
「長官,我要第二個。」揉著青紫的胳膊,一個士兵大聲嚷嚷。
「我被她踢了一記重的,第二個應該是我。」另一個士兵出言爭奪。
「上次讓給你了,這回輪到……」
七嘴八舌的爭議吵嚷不休,戴納抄起柔軟的身體扛在肩上,在士兵的爭鬧聲中招呼酒保。「要一個房間,老規矩。」
接過擲來的鑰匙往裡走,戴納眼前突然多了一個人,原本在酒吧門口的男人不知何時擋住了通道,戴納不悅的喝斥。「滾開!」
「怎麼回事。」男人身畔還跟了一個同伴,聽到喝聲一瞥已明白幾分,拍了下朋友的肩。「別插手。」
勸告並未發生作用,男人身形一動,戴納肩上女人已被奪了過去,不禁大怒。
將昏迷的女人拋給夥伴,男人接過戴納鬥起來。幾下便壓住了戴納的攻勢,逼得對方連連後退,戴納不敵正要拔槍,一柄鋒利的短刀抵住了咽喉,壓出了一條血線。
四周準備撲上來的士兵全僵住了,不等反應男人刀身忽轉,刀柄一撞將戴納擊昏,又三兩下料理了殘餘的士兵,從朋友手中接過女人,走出了幽暗的酒吧。
「她是軍隊的人,不過是狗咬狗,根本沒必要救,你轉性了?」跟上來的同伴不解的詢問。「是因為這女人漂亮?」
男人淡淡的瞥了一眼。「我欠她人情。」
「你欠她?」意外的答案令同行者好奇心躥動,聲調促狹起來。「你們認識?你究竟幹了什麼,居然搭上軍隊的……」
「不認識。」男人不給半點發揮想像的餘地。「你可以閉嘴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6 06:34 AM
冰之卷 第九章 窘境
莫名的悸動在身體中流躥,停不了的汗,衣服成了累贅束縛,想掙脫又全然無力,像被無止境的惡夢魘住,逃而不能。似乎有人幫她褪去了衣服,熱度稍稍降下去,很快再度躥起,不懂空虛的焦燥究竟在渴望什麼,林伊蘭無法忍耐的翻滾,被燥熱折磨的肌膚突然清涼,彷彿淋了一場雨,涼意逐漸延伸,奇蹟般帶走了炙熱,她終於陷入沉睡。
綿長的惡夢中有各形各色的人,有烈火烘烤,有冰冷的眼睛俯瞰,有痛苦的叫喊掙扎,迷濛中一次次清涼平復了令人發狂的熾熱。夢中有一雙神奇的手,像嬤嬤在細緻安撫,餵她喝按古老的退熱秘方熬製的甜湯。
不知過了多久,林伊蘭不再感到熱,卻開始簌簌發抖。烈火轉成了漫天的大雪,寒冷席捲了一切,她在無邊無際的冰海裡沉浮,找不到攀援上岸的地方。
「……怎麼……」朦朧中有人在說話。
「……她的體質……酒……藥劑過敏……」
「……有沒有辦法……」眼前一片昏黑,她怎樣也睜不開眼。
「……可能……」
陷在冰冷的深淵,飄渺的意識混沌無覺,似乎有什麼熨貼著身體帶來熱力,逐漸驅走了陰寒,很暖……她又變成了一隻貓,蜷曲著鑽進溫暖的所在,趴在壁爐的軟墊上懶懶的打盹,瑪亞嬤嬤坐著搖椅織毛衣,空氣中混著藍莓蛋糕的甜香。
這是哪?
身下的床鋪很硬,陳舊的被縟似乎不久前曬過,還殘留著乾燥的陽光氣息。牆角立著斑駁的衣櫃,鐵架上擱著銅盆,簡陋的房屋乏善可陳。
林伊蘭猛然坐起來,立刻感到空前的虛弱,記憶開始回到腦中。
戴納下的藥,那麼她現在……
軍裝不知去向,身上只套了一件男人的襯衣,儘管除了虛弱沒有別的異常,可她不清楚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想到最壞的可能,林伊蘭狠狠咬牙,羞恥和憤怒充塞著胸臆,幾乎恨不得死去。愚蠢到毀在這樣的伎倆上,完全不可原諒。
她拚力一翻,從床上滾了下來,顧不得疼痛爬向壁邊的衣櫃,好容易打開櫃門,裡面空蕩蕩的掛著幾件男人的衣服,沒有軍服和配槍的影子。
「你醒了。」
突兀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門邊立著一個男人的身影,逆光下看不清臉。
「你……是誰。」林伊蘭強迫自己鎮定,不是戴納,莫名的壓力讓她顫慄,沒有力量、沒有武器,她正跪在地上,僅有的襯衣甚至蓋不住大腿,面對男人沉默的注視,她從沒想到自己會這樣恐懼。
僵持了片刻,男人走到她身前,半屈下膝與她平視。
「不用怕,我沒有碰你的慾望。」
冷峻的面孔似曾相識,綠眸驚駭的睜大。「你……」
「對,我欠你一個情。」男人抱起僵硬的身體,把她送回了床上。「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怎樣。」
她緊緊盯住他。「我……你在哪救了我。」
男人從銅盆中絞了條毛巾,走近掀開被子,她往後一縮,被扣住了腳踝,他毫不避諱的替她擦拭在地上蹭髒的腿。
「我自己來!」
林伊蘭的臉像著了火,奪過毛巾在被縟下胡亂擦拭,盡力不去想對方是個男人,分不清羞惱和難堪哪一種更多。
男人倚桌看著她,語氣和神情一樣平靜。「我在酒吧門口遇見,那群傢伙還沒來得及染指,你運氣不錯。」
林伊蘭僵了一陣,忽然把頭埋進了被縟。
好一會她抬起臉,濕漉漉的眸子略彎,噙著淚意微笑。
「謝謝你,的確是非常的……幸運。」
戴納用的是一種強力迷藥,更帶有一定催情效果,配方並不複雜,常在酒吧內流傳,對不聽話的女人非常方便。原本藥效僅只一天,卻在她身上出現了強烈的過敏反應,若非及時以藥草中和險些喪命。據說這樣的概率極低,卻偏偏被她撞上,導致肢體持續的乏力。
一個絡腮鬍子,像屠夫多過像醫生的男人被叫來看診,結論是仍要持續三五天衰竭才能過去,順帶顯示了過於旺盛的好奇,連串的問題讓她幾乎想繼續昏睡。
「是,我手下有幾個兵……不,他們不用我身體安慰……我的上司也不用……他?我不認識……謝謝你的讚美……我沒有丈夫,即使有也不會是你……絕不可能……沒有,暫時沒有退役的打算……」
再冷淡的態度也凍結不了絡腮鬍的笑臉,直到男人在門邊不耐煩的警告。
「薩,夠了,小心你的舌頭。」
薩意猶未盡的站起來,不無遺憾的收起破爛的藥箱,被拖出門外猶不忘探頭。「再見美人,別被這傢伙佔太多便宜,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屋外砰的一響,彷彿有人被踹了一記,片刻後男人又走回,似乎什麼也沒發生。「薩囉嗦了一點,不過是個好醫生。」
「他該少喝點酒。」不知該說什麼,林伊蘭半晌才答。儘管提了許多無禮的問題,卻沒有惡意的感覺,只讓人尷尬而好笑。
「你怎麼知道。」
「軍中有些老兵也這樣,手會控制不住的發抖。」
望了她一眼,男人語氣很淡。「薩曾經被軍方的流彈擊中,陰雨天疼得很厲害,不喝酒壓不住。」
林伊蘭倚靠在枕上,輕鬆的感覺又沒了。「我很抱歉。」
靜默持續了好一陣,她的臉越來越紅,最後終於困難的開口。
「對不起,可不可以替我找一個女人幫忙。」
「你要做什麼?」
她沒有回答,漲紅的臉龐困窘無比,男人突然明白,走出了低矮的房間。
沒多久,進來一個蹣跚的老太婆,風吹就倒的外形,力氣卻出乎意料的大,簡直是挾著她去了隔間的廁所,態度冰冷,動作粗魯,雙手糙得像鋼銼。
貧民區的人看軍隊就像蛇對鷹的憎恨,這裡沒人喜歡軍人,薩是例外中的例外,能逃過戴納已經萬分幸運,沒理由再苛求其他。
處理完畢,老人將林伊蘭扶回床上後離去,男人回來遞給她一個鈴鐺。
「再有類似的需要可以搖這個鈴,會有人來幫你。」
「謝謝。」林伊蘭訥訥的回答,只覺尊嚴全無。
這是他的屋子,僅有一張床,她也沒資格要求他另尋住處或睡地上,所以他理所當然的擠掉半邊床,還好又弄來一卷被子,避免身體相觸的尷尬,不過新的問題又衍生出來,在她昏迷的時候他是怎樣睡的,難道……
林伊蘭停止再想下去,這裡是貧民區,他不是紳士,幸好也不是禽獸。眼下她完全沒有力量,即使他真想做什麼也不可能制止,但願幾日一睜眼就能過去,結束難以啟齒的困境。敵人的憐憫比嘲諷更讓人難堪,他的態度清晰的表明希望盡快擺脫麻煩。
他不常在屋裡,在的時候也極少說話,但偶爾也有例外。「你昨天和今天吃得很少,為什麼。」
除了剛醒的時候喝完了一碗土豆湯,她後期進食少得可憐。
「一直躺著不動,我不覺得餓。」林伊蘭半靠著床頭凝視窗外,一隻紅嘴黃羽的小鳥在樹葉間飛來飛去的築巢,已經完成了一半。
「食物不合胃口?」
「是我自己沒有食慾。」收回視線,她有點意外。
男人思考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一件東西拋至枕邊。
「想吃什麼讓老婆婆去買,這是你的錢。」
林伊蘭低頭看去,驚訝的發現是自己的錢袋。「我以為被偷了。」
「現在物歸原主。」男人並無解釋的意圖。「點一下有沒有少。」
「謝謝,能找回來我真高興。」林伊蘭沒有數,輕撫了一下柔軟的絨面。「假如你需要,金幣送給你,我只要這個袋子就好。」
「你很富有?」男人的語氣微微嘲諷。「對,你買得起赤龍牙,當然不在乎這些。」
「你救了我兩次。」她想推過去卻全然無力,只有淡淡一笑。
「我已經得到了回報,你可以用它弄點需要的東西。」
林伊蘭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不麻煩的話……」
「什麼。」
「可否代我買本書。」她遲疑著不知要求是否過份。「什麼內容都可以,總躺著很無聊。」
「沒有其他?」
「不必,只這個就好。」
男人看了她好一陣才又詢問。「想看哪一類。」
沒想到對方識字,林伊蘭怔了一下。「繪畫、小說或詩歌都可以,厚一點的最好。」
傍晚,幾本半舊的厚書擺在了枕畔,床邊的矮櫃上多了一盞油燈,燈下放著她的錢袋,同時留下的還有一句話。「假如你還認為別人扶你去廁所太尷尬而堅持不願進食,明天就換成我親自照料。」
冰之卷 第十章 雨夜
有了書,時間終於不那麼難熬。
倚在床上翻著書,林伊蘭逐字閱讀優美的篇章,接觸這種令人愉快的書籍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重拾,吸引又多了一層。
天氣很糟,午飯過後窗外瀝瀝下起了雨,嗒嗒的滴水打得鐵皮屋頂不停作響,林伊蘭在昏暗的光線下讀得有點眼花,推開書歇一歇,門外忽然有了聲音。
零碎的腳步不止一人,不知是哪裡的野狗被踢了一腳,傳出一聲哀鳴,跳起來狼狽的逃離。
人聲漸近了,彷彿是幾個孩子在交談。
「……真有一個女人?」一個女孩的聲音。
「……薩說……意外……」一個男孩接口。
「……我猜……」另一個男孩嘻笑。
陌生人的聲音令情緒驀然緊繃,空蕩蕩的屋內無處可躲,環顧身側,林伊蘭從床邊的空碗撈出叉子,縮入了被縟。
似乎被什麼東西拔了幾下,門開了。
「讓我看看菲戈藏起來的女人長什麼樣!」
兩個年輕的男孩當先衝進來,後面跟著一個蜜色肌膚的少女,三個人瞪著眼直直的盯著床上的女人。
半晌,一個男孩跳起來。「肖恩你看,真有女人,還是個美人呢!」
話沒說完,身邊的朋友沖上去卡住了女人的脖子,嚇得他趕緊上前拉開。「肖恩!這是菲戈的女人,你瘋了!」
「潘!」肖恩激紅的臉上全是怒氣。「我記得她,這女人是軍隊的人,當初差點用詭計殺了我,菲戈肯定是為了報復才把她關起來折磨,我要把當時的帳討回來。」
「軍隊的?怎麼可能,她——呃,好像——」潘突然覺得對方有點眼熟。
一旁的女孩仔細打量被拖到地上衣衫不整的女人。「潘,我記得她,我們偷過她的錢袋,為了給肖恩買藥,後來你不是說給了菲戈。」目光一轉掃到床頭的矮櫃,「你看。」
三人望著櫃上的書和錢袋,越來越迷惑。
「黛碧說的對,事情有點奇怪。」倒出錢袋瞟了瞟金幣,潘不明所以的撓頭。「一個子也沒少,難道菲戈認識她,肖恩你確定沒認錯人?」
「怎麼可能!」肖恩銳聲否定。「那天是菲戈救了我,一定是看她長得不錯,留下來自己享用。」
「沒人會喜歡軍隊的人,菲戈更不可能。」黛碧一口否定,閃亮的眼睛燃起了火花。「他連喬芙那樣的女人都不要,怎麼可能看上這個瘦巴巴的醜女人。」
「你說她醜?我可不這麼看。」潘提出反對意見。雖說頭髮短了點,但容貌非常漂亮,怎麼看都是難得的美人。
「你懂什麼,男人喜歡喬芙那樣大胸的女人,所以她生意才會那麼好,是薩說的。」發育良好的女孩驕傲的挺了挺胸。「以後我會比喬芙更漂亮。」
潘瞧著黛碧鼻樑兩側的雀斑嚥了下唾沫,明智的迴避了爭辯。
「你和菲戈是什麼關係。」肖恩兇狠的逼視著她,越想越可怕,甚至拔出了槍。「是不是你用美色勾引他說出一切,然後私下通告軍方,以殺死我們所有人?說!不然我殺了你!」
「肖恩!」潘覺得朋友反應過度。「她只是個女人,我想沒那麼嚴重,或者等菲戈回來再問。」
「菲戈才有問題!竟然把她藏在這,不是薩說漏嘴,我們無意中撞破,根本不會發現貧民區裡有軍方的人!」肖恩的情緒十分激動。
「菲戈不可能看上她,一定是這女人的錯!」黛碧尖叫,反駁肖恩的指控。「軍隊裡的女兵全是蕩婦,天知道她用了什麼噁心的方法。」
「我不是間諜。」女人終於開口說話,清澈的眼眸悲哀又無奈。「他只是偶然救了我,沒有別的原因,過兩天傷好我就會離開,我甚至根本不認識他。」
「菲戈居然對軍人心軟?他很清楚你們全是冷血的劊子手。」肖恩一個字也不信,越加篤定自己的推斷,冷笑著質問。「你的手腳是怎麼回事,再給我一拳試試?菲戈對你做了什麼讓你跑不掉,所以才用身體來迷惑他?」
林伊蘭想試著解釋複雜的事實,卻被槍指住了頭。
「肖恩,你該問菲戈,別衝動行事,畢竟他——」潘試圖勸說。
「軍隊燒死了我父親!這個女人也有份,她還曾經想殺了我!我一定要問出他們到底想幹什麼!」肖恩完全聽不進去。
「把這個蕩婦脫光衣服遊街,這樣她一定會說。」黛碧興致勃勃的貢獻出點子,帶著孩子式單純的惡毒。「把她的頭髮燒光,牙齒可以拔下來賣個好價錢,那些貴族也是這麼對付女囚,我看見過。」
「菲戈會很生氣,你不該背著他擅自行事。」潘覺得事情越來越不對。「目前這個女人在他的保護之下。」
「我倒覺得黛碧的主意不錯,等我們問出陰謀,菲戈也無話可說。」肖恩的臉現出一絲殘忍的快意。「誰教她是軍隊的人。」
不顧潘還在勸,肖恩一手執槍,另一隻手去撕女人的衣服,一把撕掉了兩顆鈕子。正要繼續,女人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叉子。肖恩猝不及防,臂彎中了一下,半邊胳膊頓時麻痺,等醒過神,已被她奪走槍頂住了腰肋。
潘僵住了,黛碧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回過神立刻開始尖叫。
「閉嘴!」女人的聲音有點啞。
潘立刻摀住了黛碧的嘴。
雨越來越大了。
林伊蘭環住雙臂試圖讓自己保留一點溫度,在漫無邊際的貧民區裡找到出路是一件異常困難的事,尤其還得不停的躲避。
那三個孩子驚動了許多人翻找她的行蹤,必須盡快逃離,黑沉沉的夜色既是翼護,也是探索路途的障礙。隨處可見的廢物和瓦礫令她摔了好幾跤,許多地方又根本沒有路,順利走出這裡的可能性極低。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給那個男人惹了大麻煩。
讓潘和黛碧呆在屋裡不許出聲,挾持著肖恩離開是唯一的方法。沒辦法讓三個孩子相信自己無辜,更不能讓他們有機會喊來其他人,這裡的人捉住落單的士兵,光著身子遊街僅僅是不太糟的可能之一。打下一塊磚頭砸昏了肖恩,剩下的只有賭運氣了。
目前看來,很糟糕。
藏在一堵半頹的牆下躲雨,她已經完全沒力氣挪動,天一亮,行跡會徹底暴露,到那時……
休瓦的秋天很冷,拿槍的手凍得失去了知覺,她輕輕呵著手指,放在心口暖著,希望到最後仍有扣動扳機的力氣。這樣難堪的死法不太像一個軍人,不過除了瑪亞嬤嬤誰會在意,或許她的墓碑會刻上終其一生都無能的,倒霉的林少校……
身體漸漸覺察不到冷,林伊蘭的眼前彷彿出現了死前的幻覺。
一個比夜色更深的身影越走越近,雨澆在防水外套上形成了一圈薄霧,走過大大小小的水窪,男人在她面前停下,幽暗的眸子盯著她。
半晌,伸出指尖碰了碰她的臉。
然後他脫下外衣包住她,她想說用不著,反正身體早就濕透,卻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透明的雨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下頷的線條有點僵硬,抱著她走得很快。
回到舊屋,他踢開櫃子找出一瓶酒,咬開瓶塞給她硬灌了半瓶下去,乾脆利落的扒掉倆人所有的衣物,在床上用被子裹成了一團。
被緊緊摟在一個陌生男人懷裡裸裎相對,林伊蘭已經沒力氣發怒或反抗了,胃裡的烈酒變成了一團火,燒得頭腦一片模糊,彷彿有火在眼前蔓延,世界不停的旋轉,無邊的黑洞吞噬了殘餘的意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6 06:47 AM
冰之卷 第十一章 吻
醒的時候像每根骨頭被拆過了一遍,身體隱隱作痛,林伊蘭蜷在被子裡動了下,輕輕吸了口氣。
男人走過來,在床邊俯瞰著她。
靜了半天,林伊蘭問出第一句話。「我睡了多久。」
「三天。」男人提供答案。「你發高燒。」
身體仍然無力,不知是藥效或生病所致,林伊蘭不禁有些煩亂。
「在想什麼?」
「休假快結束了……」她無意識的輕喃,尚未恢復體力的情況下回軍隊,並不比呆在貧民區裡好多少,但逾期不歸的結果也不容樂觀。
「你只擔心這個?」
林伊蘭回過神。「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
男人一言不發,她不知道對方的表情是否該稱為不悅。
許久,他再度開口。「沒什麼話要問?」
林伊蘭想了一陣。「我給你惹麻煩了?」
「沒有。」
「醫生有沒有說我幾天能復原?」
「七天內體力復原,但連著兩次重病,必須調養很長時間。」
林伊蘭略微心不在焉。「謝謝,我明白了。」
男人望著她很久,拖過一張椅子在床邊坐下,端起放在一旁的土豆湯。
「我可以自己喝。」胳膊一動林伊蘭呆了一下,光裸的臂上有多處包紮。暗中摸了一下身體,所有傷全上過藥,腳和腿裹得密不透風。逃走時腿腳無力,蹭爬滾各種方法都用過,此時才發現外傷纍纍,不知在雨水裡泡了多久。
「抱歉,一定費了很多藥。」赤身裸體被包成這樣,大概醫生全看光了,林伊蘭已經懶得去想羞恥之類的問題。
男人的臉色更難看了,沉聲命令。「張嘴。」
林伊蘭很想自己喝,但直覺告訴她最好照辦,反正丟臉的事已數不勝數,無所謂再多一次。
直到一碗湯喝完,男人才又開了腔,語氣恢復了平靜。
「肖恩的父親是我的老朋友,死在軍隊手裡,所以肖恩極度仇恨軍人,參與了襲擊市政廳的行動。那次他嚴重失血,拖了很久險些送命,用赤龍牙才救下來,是你救了他,對於他冒失莽撞的無禮行為,我替他向你道歉。」
並不想聽,也不覺得有解釋的必要,林伊蘭靠在枕上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
深遂的眼睛盯了很久,讓她莫名其妙,不明白哪裡又出了錯。
他卻沒有再說,放下碗把椅子稍稍往後退了下,換了個放鬆的姿勢。「睡吧。」
林伊蘭瞥了眼窗外,天光正亮。
「在你復原之前我不會離開這個房間,你可以安心休息。」
她想說什麼又忍住了,閉上眼開始努力催眠自己。
睡得太久有點噁心,對方看起來真打算時刻不離,除了她去廁所的時候在簷外站一會,其他時間全在屋子裡看書。
林伊蘭連坐起來的力量也沒有,翻書更不可能,極度乏味之下改數窗外的葉子,數了半晌頹喪的放棄,天冷又下了幾天的雨,葉子沒剩幾片。
「你很無聊?」他突然發問。
「還好。」
「這裡不是囚牢,你可以說實話。」男人合上手中的書,淡淡道。「也可以提問或要求,我視情況而回應,不能提及的會帶過,不會懷疑你是否在刺探。」
林伊蘭錯愕了片刻,從善如流的發問。「你在看什麼書?」
他展示了一下封面——一部帝國列為禁書的學者著作。
「那本書講什麼?」她一直很好奇。
「討論貴族與議會對這個國家意味著什麼。」
很驚悚的內容,足夠讓著作人上火刑柱。「你怎樣看?」
「以前我認為是蛀蟲。」男人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眉梢微揚。「現在我認為似乎還有些特別的地方,耐人尋味。」
她避開對方的視線,問出下一個問題。「對軍隊的看法?」
「平民的敵人,皇帝和議會的走狗,少數貴族提升爵位的捷徑。」
十分精準的概括,林伊蘭自嘲的笑笑。「我的衣服和配槍?」
「離開之前由我保管,走的時候還給你。」
冷場了一陣,他揚起眉。「沒了?」
她的目光掠過桌上的碗碟。「土豆湯是誰做的?」
話題突然跳轉,男人怔了一下。「很難吃?」
「也許生土豆味道會更好一點。」
「說得對。」他沉默了片刻。「可惜我只會這一種做法。」
「或許你該加點香藺草和黃油,起鍋的時候放,這樣不管怎麼弄味道都不會太差。」林伊蘭真誠的建議。
冷峻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某種類似尷尬的神色。「下次我會試試。」
夜靜得能聽見老鼠爬過院子的悉索聲。
林伊蘭緊緊咬著唇,傷口難耐的癢意不斷刺激神經,持續的折磨令人崩潰,她忍了又忍終忍不住,摸索著試圖拆開紗布。
「別動。」半邊床上貌似沉睡的男人突然出聲,側頭望過來。「你傷的地方不少,敷扎的時候用了最好的草藥,缺點是癒合的時候很癢,撓了會留下難看的疤痕。」
林伊蘭停止了片刻,癢越來越鑽心。「要忍多久?」
「大約一夜。」
她呻吟了一聲,確定自己沒有足夠的耐力。「能把我打昏?」
「你近幾天昏迷和用藥的次數太多,最好不要。」男人停了一下,點亮油燈半坐起來,隨手抽了本書。「我替你念小說分心,儘量忍過去。」
簡陋的板屋內,低沉的男聲不疾不緩的誦讀。
昏暗的油燈映出了清晰的側顏,柔軟的舊襯衣領口微開,淡化了鋒銳的氣息,看上去隨意而慵散。林伊蘭失神的望了一陣,癢意又佔據了心神,禁不住悄悄拆開腿上一塊紗布,剛揭開一角,一隻手隔著被子壓住她,幽暗的眼眸讓她錯覺自己落入了陷阱。
「你不怎麼合作。」
他語氣很平,卻像在責備,她突然感到不自在。「謝謝,可我是軍人,不在乎疤痕……」
話還沒說完,陰影遮沒了光,男性的氣息一瞬間壓下來。
溫熱的物體描摩著唇線,又啟開齒間探進來,放肆的觸探,舌尖糾纏不放,她想躲,被壓在枕上無處可逃,他的呼吸越來越重,定住她的頭不容躲避,極具技巧的吮吻令脊背躥起一陣酥麻,幾近失控感覺讓人害怕。
結束了這個吻,他隔開一點距離俯視她,拇指蹭了下被吻得鮮紅的唇。「如果你再犯……」
低啞的聲音著蘊著警告,深黑的眼眸毫不掩飾慾望。她閉上眼紊亂的呼吸,不敢有任何動靜,隔了許久,聽見他輕輕一笑,拾起書又唸起來。
冰之卷 第十二章 賭局
漫長的一夜過去,窗邊透出了晨光。
林伊蘭詫異於自己竟然忍過來,難耐的刺癢終於消失,她側過頭望向身旁。
半斜的身體倚在床頭,沉睡中異常安靜。閉合的眉眼輪廓極深,給人一種堅毅的感覺,修長的手壓在泛黃的書頁上,指間的薄繭卻令人聯想起握刀時的犀利……
男人靜止的睫微微一動,她立刻合上眼。
過了片刻,有人替她將被子緊了一下。又過了半晌毫無動靜,有什麼突然碰了一下唇,彷彿手指驗證觸感似的劃過,轉瞬又消失。
藥果然很有效,拆去繃帶後淡紅色的疤痕遍佈,但已無疼痛的感覺,比想像中癒合更快。
最嚴重的傷在腿上,男人執起林伊蘭一隻腳檢視,粗糙的指尖輕按。初癒的肌膚異常敏感,觸碰讓她極不自在,他瞧了她一眼。「恢復得很好,近兩天不要沾水。」
「謝謝,我的衣服……」
男人站起身,從櫃子底部啟開一個夾層,拿出了漿洗乾淨的軍裝,配槍軍靴一應俱在。
換下舊襯衣,林伊蘭穿戴整齊扣好配槍,走出了留駐多日的矮屋,男人在簷下等著,藉著屋內透出的微光打量了片刻。「你不合適當軍人。」
「說得對。」林伊蘭心底一黯,淺淺一笑。「可惜我只有這一種選擇。」
他不再說話,轉身向外走去,林伊蘭隨著他走過狹長的小巷,夜色掩去了軍服和旁人的注意。她的體力尚未完全恢復,好在他走得不快,跟得不算吃力,轉過一個屋角男人突然停住。
前方有個少年的身影,一見他們就靠過來,被男人截住,低聲說了幾句走回。
「潘想向你道歉。」他簡短的說明,讓身後的少年上前。
「對不起,我想你是個好人。」潘有些侷促不安。「肖恩不信是你給了赤龍牙,可我知道是真的,我們不該那樣對你,你和軍隊那些混蛋是不一樣的,很抱歉害你受傷,薩說你差點死掉,我……」
少年抓了抓耳朵,難掩窘迫。「請原諒我們,原諒肖恩。」
「已經過去了。」林伊蘭想了想又補充。「即使壞人也別讓她光著身子遊街,那非常惡劣。」
「不會的,黛碧見過貴族懲罰女犯人,所以……我不會讓他們這麼幹。我保證再不偷你的錢袋,也不讓別的孩子偷。」
「那麼我原諒你。」
貴族……望著得到寬恕後釋然退開的少年,林伊蘭默默嘆息。
男人沉默了一會,淡淡的開口。
「我只送你到這,走完這條巷子是大街,隨手就能雇到馬車。」
林伊蘭點了點頭,微有一絲猶豫。「你……願不願告訴我你的名字?」
「你不是已經知道?」低頭凝視著她,男人神情難測。
「如果你不願說,我會忘掉。」
「那麼記住吧,雖然沒什麼意義。」男人的笑微帶嘲謔。「祝你好運。」
纖秀的身影被屋子遮沒,消失於視線之外。
潘湊上來目送,男人瞥了一眼。「你跟肖恩交情最好,為什麼相信我。」
「她是個好人,雖然我不懂。」沒有道歉時的孩子般的無措,潘顯出超乎年齡的成熟。「黛碧的妹妹把鼻涕擦在那件看起來很貴的風衣上,她一點也沒有嫌惡的表情,我本以為她愚蠢又無能……沒想到竟然是軍人,還擊倒了肖恩。」
儘管慶幸,潘仍然不能理解。「她為什麼不把黛碧扭到警備隊?那群傢伙為了討好軍隊,就算砍掉黛碧的手也會把錢袋追回來的,那麼多金幣,她居然算了。」
男人拍了拍少年的腦袋,沒說話。
靜了一刻,少年又開始發問。「菲戈,你喜歡她嗎?」
男人沒有回答。
「我從沒看過你對女人這麼有耐心。」潘口無遮攔,陷入了暇想。「其實她挺不錯,臉長得漂亮身材又好,胸雖然沒有喬芙那麼大,但也很誘人,肖恩撕她衣服的時候我看過,絕對不是黛碧說的那麼平……」
「閉上你的嘴!」男人打斷,聲音忽然變冷。
「我說的是事實。」潘充耳不聞,仍在想入非非。「你不是救了她,完全可以跟她來一段,可惜年紀差太多,不然我都想試一試。」
「她不是你能肖想的女人。」 男人冷冰冰丟下一句,轉身走回。
潘蹦跳著追上去,叫嚷聲越來越遠。
回到軍營,一切又回覆了熟悉的軌道。
不等戴納有機會找麻煩,一起意外事件影響了整個城市。
火刑後沉寂一時的叛亂組織以巧妙的手法混入休瓦警備隊駐地,處死了出賣前任首領的告密者,事發的深夜毫無警兆,哨兵被人潛至近身刺死,直至第二天換崗衛兵輪班時才發覺。
死者被吊在房梁,胸口遭利刃刺穿,腳下堆著告密得來的賞金,亮晃晃的金幣被滴落的鮮血凝固成了紫黑。叛亂者堂而皇之的復仇猶如一場公開挑釁,激起了休瓦貴族與法官的不安,幾度全城搜查一無所獲,陷入了空前的警戒。
「謝謝,安姬。」
林伊蘭接過下屬遞來的文件,隨手翻閱軍方內部通令,安姬突然在後方小聲咳了一下。
抬頭見戴納和幾個士兵迎面而來,林伊蘭退到一旁,依軍中上下級慣例讓路。
同一時間戴納看見她,變成一種輕鄙中夾雜著不甘的眼神,停下來譏諷。
「那天兩個男人表現讓你很不滿意?看你瘦了很多,是不是對方太粗魯?真可惜,換成我會更有情趣,絕對讓你爽到哭出來。」
兩個?林伊蘭心下一動,嘴上不動聲色的反擊。
「不勞中尉動問,倒是聽說長官受傷不輕,有沒有請軍醫看過?」
戴納額上青筋一跳,「賤貨!被別人白睡了還端架子,遲早我試試你到底有多騷,非把我幹到……」
「好。」林伊蘭截斷他的話,眼神如冰。「今天晚上訓練場一對一,只要你贏得了我。」
戴納愣住,隨即興奮得難以自控。「你說真的!」
林伊蘭冷冷一笑。
爆炸性的新聞傳遍了軍營,步兵營最刺手的玫瑰公然挑釁中尉連長,以陪寢作賭,聳動的消息讓當夜的訓練場水洩不通,人潮空前,甚至開出了賭博賠率,下注者無數,其中不乏高低各級軍官。日復一日的軍營生活無聊乏味,女人和鬥毆是最具吸引力的話題。
戴納在軍中服役多年,搏擊的技巧相當出色,比新調入的林伊蘭更令人看好,多數人認為這是女人順水推舟的調情伎倆,縱然開出了極高的賠率,賭局仍是一邊倒。
結局令所有人瞠目。
避過了前期攻擊,林伊蘭鬥至中場開始回擊,戴納攻擊的重拳被她擋開,右肘閃電般由下而上,撞在對手下顎,裂開的下顎飛濺出鮮血,戴納搖晃著退後,林伊蘭並沒有停頓,當連續重拳擊在失去抵抗的戴納腹部,全場都聽到了骨折的聲音。
血從戴納口中湧出,美麗的綠眸冷酷無情,露骨的顯現出輕蔑,接過安姬遞來的毛巾擦了擦手,甩下鬥場逕自離去。溫和低調的形象轟然崩塌,現場一片啞然,半晌才有回過神的士兵呼喊軍醫急救。
林伊蘭之名,從這一刻起響徹軍營。
鐘斯兇殘的皺著眉,瞪著漂亮的女下屬,好像她犯了滔天大錯。
「下顎骨折,三根肋骨骨折,其中一根險些戳進肺裡當場送命,軍醫說就算治好戴納也不可能正常服役了,上頭對這件事很憤怒!」
香豔的鬥毆產生了如此嚴重的後果,誰也沒有料到。
「對不起長官。」她的表情沒有半點愧疚。
「有上尉認為應該開除你的軍職,送上軍事法庭審判。」區區一個下士,而且是女兵,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殘了中尉連長,著實讓某些人顏面無光。「我得說你非常衝動,極度愚蠢!」
「是,長官。」她的語氣也沒有半點惶恐。
「為什麼下重手。」當著全軍營的面報復,不能不說囂張過頭。
「他活該。」惜字如金的答案。
「他惹到你?」鐘斯對此毫不意外,戴納遲早會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價。
「是。」
鐘斯頭疼不已,他早該發現這個完美下屬骨子裡的桀驁,戴納顯然作出了某些不可饒恕的舉動,徹底激怒了她。
越想越棘手,鐘斯索性直著嗓子吼出來。「你不知道這種傻瓜行徑會導致坐牢!」
林伊蘭十分平靜。「我認為這是軍隊的較量方式,絕對公平。」
公平,太他媽的公平了,可她是個女人,又是以下犯上,等於送給上頭一大堆現成的罪名。雖然海扁戴納那個混球讓他很爽,有這樣的下屬相當風光,但麻煩的是如何護下來,不至讓她受軍法制裁而完蛋。
「你給我去禁閉室反省一星期!」
「是。」林伊蘭行禮告退,絲毫不見關禁閉的沮喪,反而微微一笑。「聽說長官是少數押我勝的人,多謝長官對我的信任。」
饒是粗豪,在那雙含笑的綠眼睛下,鐘斯也忍不住臉紅,一個滾字在舌頭上翻了一圈又壓下,粗魯的趕走了過度聰穎的下屬。沒錯,他是押中寶贏了一大票,但這可不是決意維護的主因,他什麼時候能為這群兔崽子少費點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6 06:59 AM
冰之卷 第十三章 父親
禁閉室是一間極小的黑屋,密閉壓抑,冰冷空蕩。獨自呆一星期是一種意志上的折磨,相當不好受。不過這不是第一次,她早已學會怎樣應對。
熬過七天回到小隊,林伊蘭洗去一週的塵垢,清潔的感覺猶如重生。
剛走出浴室,安姬衝進來,眉間儘是驚惶擔憂。
「長官,上頭說穆法中將要見您,命令是立刻。」
沒有任何驚訝,林伊蘭拭乾短髮,拎起乾淨的軍服換上。
「我知道了,謝謝。」
穆法中將是基地僅次於上將的第二號人物,在上將離開期間統領一切事務,雖是軍人,仍有一種爾雅的貴族氣質,蹙眉的時候又有種威嚴,盯住林伊蘭一言不發,良久嘆了口氣。「坐。」
林伊蘭端正的落座。
「真不懂令尊到底怎麼想。」穆法中將揉了揉額角頗為頭疼,「不是鬧出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你被調到了休瓦,他到底要幹什麼?」把漂亮的女兒削去軍銜丟進步兵營,虧那傢伙作得出來。
林伊蘭微笑著保持沉默。
「他有沒有對你說過這樣做的原因?」
林伊蘭斟酎了一下。「父親認為我缺乏軍人的必要素質。」
穆法不以為然。「他指哪方面。」
「大概是進取心。」
「比如?」
「我晉陞的速度太慢。」
「我記得你剛開始做得不錯。」
「後來轉了文職,這是我個人的決定。」
「所以他很不滿,把你弄到這作為懲罰?」穆法已經有相當的瞭解。
林伊蘭沒有接話。
聰明美麗,卻沉默少言,穆法幾乎看著她從幼年的活潑變成了如今的隱忍,禁不住惋惜而微憫。「等令尊回來我跟他談談。」
「謝謝,但讓穆法叔叔為這點小事費心,伊蘭會有罪惡感。」
中將瞪了她一眼,倆人都笑起來,蘊含著同樣的無奈,誰能改變那個人的意志,足堪稱奇蹟。
「算了,不提那傢伙,你是怎麼回事。」摸出煙斗裝填煙絲,穆法以長輩的姿態詢問。「堂而皇之打斷別人的骨頭,風格很不像你。」
「動手比較痛快。」林伊蘭十分坦然。「打一場以後能省不少麻煩。」
「下層這方面確實搔擾太多。」穆法瞭然的哼了一聲。「我得說你這次的做法很像你父親,那傢伙當年從學院打到軍隊,簡直讓上司頭疼欲裂。」
「我讓長官頭疼了?」林伊蘭淺笑著調侃。「請告訴我處分決定。」
穆法翻動著幾份報告,猶如一個對孩子無可奈何長輩。「提議重懲的一大堆,戴納的上司賴著我要懲飭令,你的直屬上司又動用了所有關係力保,我該選哪一個。」
「不是選好了?七天禁閉我已經坐完了。」
拿下煙斗,穆法不無懷疑。「老實說,你是不是故意趁他還沒回基地。」
「我可不會承認。」林伊蘭眨了眨眼。「時間只是碰巧。」
沒錯過一閃而逝的調皮,中將大笑起來。
重創戴納僅被關了七天禁閉,如此輕的懲處匪夷所思。謠言不脛而走,各式各樣的流言充斥,誰也猜不出她究竟有何方後台。
林伊蘭一如平常,對紛至沓來的探問草草帶過,毫無驕矜之態。
例行常規訓練之後,她翻開了從穆法中將處得來的軍方內部資料,仔細讀完每一個字,合上文件發了一會呆。
休瓦城混亂的現狀僅是龐大帝國的縮影,其他城市的平民同樣辛勞而收入菲薄,農民應對昂貴的地租,日子更為艱難。皇室和貴族奢華揮霍無度,越來越依賴於軍隊的威懾保護,以至近年軍方的勢力幾可與議會分庭抗禮,新銳的軍官晉陞極快。
躥升的年輕軍官成為炙手可熱的新貴,他們往往是不具承襲爵位資格的候門子弟。大膽激進,野心勃勃,渴求與之相配的財富地位,然而資格深厚的議會元老並不肯讓出權力共享,在根基未穩的前提下對抗高階貴族又力不從心,這些年輕的野心家轉而以另一種方式尋求支持,比如聯姻。
對門第高貴的世家而言,這種聯姻是頗具賭博風險的投資,可能輸入新血讓家族更趨興盛,也可能錯挑了一個毫無價值的攀龍附鳳者,一切全憑選擇的眼光。為慎重起見,以家族旁系的未婚女性聯姻是慣常的作法,假如父親選擇了秦洛,證明對方非常優秀,足以使人另眼相看,又或是她已令父親徹底失望。當然,最大的可能是兩者兼而有之……
打開未拆封的煙盒,抽出一根點燃,從未受過刺激的肺猛烈的嗆咳起來,勉強適應後她又吸了幾下,逐漸掌握了技巧,苦澀的氣息讓心緒平靜下來,裊裊淡煙升騰,林伊蘭輕輕閉上了眼。
在門前駐立良久,林伊蘭終於叩了兩下,在獲得許可後推門而入。
胡桃木辦公桌後的男人批閱著堆積的公文,絲毫不予理會。
林伊蘭隔著相當的距離,默默的打量對方。
希臘式高挺的鼻樑配上法令紋,予人一種剛愎傲慢的印象,混合著與生俱來的氣質成了一種貴族式的矜冷。從有記憶以來,她從未見過這張面孔展露笑容,這張臉的主人似乎被神靈剔除了一切無用的情緒,沒有歡樂悲傷,沒有憂愁憤怒,只餘強勢而絕對的控制。
佇立許久,男人停下事務抬起頭,一模一樣的榛綠色眼睛冰冷苛刻,帶來莫名的壓力。
「參見將軍。」林伊蘭照例按軍銜稱呼致禮,一如上下級之間的程式。
休瓦基地最高指揮、上將林毅臣將軍,軍界最具威望的實權人物。
西爾國世襲公爵、薔薇林氏族長、沙珊行省的領主,炫赫的頭銜之後還有不太重要的一項——她的父親,對這一點,他們彼此同樣遺憾。
林公爵掃視著數年未見的女兒,語調和神情一樣冷淡。「在底層感覺如何。」
「還好。」
「據說你在步兵營幹得不錯。」
「是長官照顧。」
「你打了一個人?」
「是。」
「你已經成年了。」林公爵平靜的嘲諷。「為何除了幹蠢事之外始終毫無長進。」
「對不起。」她同樣平靜的應對。
「我以為你在底層能學聰明一點,看來還要更久。」
「如果將軍認為有必要的話。」
「管家說你上個月提了一筆款項。」林公爵掠了一眼手邊的報告。
「朋友暫時借用,下次回家我會填回去。」
「我已告訴他,有合理的需要可以讓你自行支配。」
「我會向管家說明理由。」林伊蘭當然不會傻到以為這句話意味著寬容。
「還記得林晰?他在帝都受訓,今後幾年將在家中常住,回去記得打個招呼。」林公爵口氣淡淡,隱約流出欣賞之意。「他學得很快,在學院表現相當出色,我比較屬意他來繼承林家的爵位。」
「是。」林伊蘭衷心希望那位比她小幾歲的表弟能有好運。
林公爵注視了片刻,彷彿在解剖她深藏內心的情緒。「你對此事的看法?」
林伊蘭謹慎的對答。「很高興將軍找到了合適人選。」
「是該高興。」林公爵的聲音忽然冷硬無情,一如凜人的寒冰。「這代表你的無能終於有了逃遁的藉口。」
「我很抱歉。」
氣氛僵冷了一刻,林公爵召喚副官。「請秦上校過來。」
沒多久,一個英俊的男子叩門而入,顯露出恰到好處的尊敬。「將軍?」
「秦洛上校,林伊蘭少校。」林公爵簡單到極點的說明。「秦上校剛剛調任休瓦,由你引導熟悉一下環境。」
「是將軍。」林伊蘭對此並不意外,僅僅生出了一縷微倦的無力。
秦洛側頭望過來,一瞬間難以控制的震愕。
冰之卷 第十四章 入侵
平心而論,秦洛是個不錯的人。
承襲了秦家聞名的好相貌,又不見貴族子弟慣有的浮誇矜傲,舉止端正得體,言談之間極有分寸,甚至不曾探問為何軍銜少校的她身著低級軍服。
「秦上校何時來到基地?」
「一週前。」秦洛的微笑十分優雅。「對這裡完全陌生,還請林少校提點。」
明知對方是謙詞,林伊蘭仍詳細介紹了基地概況,盡職的帶領這一特殊的客人各處參觀。顯然秦洛相當擅於交際,一週內已結交了不少人,沿路頻頻遇上友好的致意。林伊蘭不動聲色的觀察,心底多了一分瞭然。
紛亂的休瓦對市民與貴族是地獄,但對渴望建功立業的軍界新銳而言,卻是求之不得的機遇之城,毫無疑問秦洛有相當的野心,並且正為獲取機會而盡一切努力。
大略瀏覽完畢,引導秦洛在休憩區的圓桌旁坐下,林伊蘭要了兩杯咖啡。「這裡咖啡不錯,在軍營已屬上乘,秦上校可以嘗嘗。」
「請叫我秦洛,我想我們已經是朋友。」
「我在學院時曾聽說過上校。」儘管林伊蘭入學時對方已畢業,卻也曾聽說這位以豪爽作風及打架滋事聞名於校史的風雲人物。
「這是個教訓,年少時別做傻事,否則流傳時間會比你想像中長得多。」秦洛當然清楚自己的歷史不算光榮,一笑而過。「我也從夏奈口中聽說過一位完美的女性,一直想見一見,現在我認為他確實沒有誇大。」
林伊蘭的優點之一是從不讓人尷尬。「您認識夏奈?」
「他是我在帝都的好友,雖然家族富有,但地位稍遜,初入憲政司被那些老傢伙整得很慘,我們經常一起喝酒。」秦洛刻意談起一些關於夏奈的趣事,令氣氛變得十分輕鬆。
低頭輕攪咖啡,林伊蘭帶著淺笑傾聽。以秦洛的出身階位,何嘗不是同樣與夏奈一樣處於受人壓制的境地,相投不足為奇。
「能否有幸知道伊蘭何時休假?」愉快的交談到最後,秦洛落落大方的邀約。「聽說休瓦有家餐廳不錯,我希望能與伊蘭一同品嚐,以答謝方才詳盡的解說。」
林伊蘭避重就輕。「近來休瓦局勢緊張,各方面提高了警戒,控制無關外出,基地的環境或許不如帝都自由,但願不致影響上校的心情。」
「軍令第一,但也該有適當的放鬆。」秦洛並不放棄。「我對這座城市還不熟悉,非常希望能有一位嚮導。」
「很遺憾,休假時我必須回家探望」林伊蘭婉言回絕。「如果您需要,我可以請同僚代為效勞,他們很樂意結交一位新朋友。」
「沒關係,是我冒昧,或許局勢稍緩以後,伊蘭能重新考慮。」秦洛極有風度的表露惋惜,轉而又道。「畢竟我初來,假如有什麼疑問,不介意我時常請教?」
「當然,只要不妨礙訓練。」林伊蘭禮貌的回答。
秦洛目光灼灼的凝望片刻,微微笑了。
秦洛毫無遮掩的展現追求之意,邀請數次,林伊蘭應過兩回,其餘均以事務繁忙為由推卻。
林伊蘭其實對秦洛並無惡感,但不知為何卻有一種下意識的警惕,她選擇聽從直覺保留距離,既使這一直覺似乎毫無道理。
秦洛談吐風趣、反應敏捷,頭腦清晰,行事極具個人魅力。以近日形成的印象,未來的婚姻應該不致過於糟糕,縱然他是個花花公子,但基於對前途強烈的野心,絕不會放肆到得罪背景深厚的林家……
尖銳的警報聲突然響徹營地,林伊蘭從椅子上彈起,掐滅了手上的煙。
一級警報,有人入侵。
受侵地區是研究中心的分區之一,上頭的指令是全面搜查,擊斃所有入侵者。
研究中心格局極大,徹底探查需要相當的時間,入侵者人數不多,具體來由不明。死去的守衛無一例外被一擊致命,或者割斷了喉嚨,或者被刺穿心臟,甚至有人被生生扼斷頸骨,殺人者的手法極其乾淨利落。
密集的搜索一無所獲,誰也不清楚敵人為何冒險潛入研究中心,林伊蘭反覆思考,隱約覺出異樣。一條直通基地軍械庫的緊急通道引起了她的懷疑,思考了一瞬,林伊蘭將身份牌放到識別器上掃瞄,門無聲無息的滑開,她拔出槍走了進去。
基於安全方面的設置,軍械庫周圍的環境是徹底封閉的,外圍與內門相距了數百米,這條緊急通道直聯著軍械庫內門,唯有少校以上級別才有資格開啟。
沿著空無一人的通道走到盡頭,所見的情景令她心頭一沉,幾具守衛的屍體倒在醒目的禁入標誌下,銀色的大門霍然敞開。
只看了一眼,林伊蘭按動了牆上的警鈴。
門後又有幾具屍體,顯然內門的衛兵已盡數殉職。最裡層的門鎖被少量火藥炸落,大半照明的晶燈被震碎,僅剩的幾盞投下暗淡的光,映照著陰冷的庫房。
一層層鐵架上擺著沉重的木箱,幾個穿著軍服的入侵者在其中翻找。林伊蘭藉著木箱的遮蔽檢視人數,絕對寂靜的環境突然傳來一聲輕響,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間聚集。
庫房門口站著渾身僵硬的安姬,她煞白著臉望向腳下,一塊碎石意外被軍靴踩中,驚動了所有敵人,過度的驚恐令安姬無法思考,忘了正身處軍械庫,反射性的舉起槍。
林伊蘭大驚,來不及制止,扔下槍一把撲倒安姬,一串刺耳的槍聲炸響,子彈嵌入了頂壁。碎裂的石塊紛紛落下,空氣中瀰散著嗆人的灰塵,林伊蘭拉起發抖的女兵,「走!」
脫力的安姬在強力的推搡下動起來,卻被追上來的敵人扣住了腿,林伊蘭用力一折,逼得對方放開了手,安姬終於恢復了清醒。「長官!」
「快走!」料想對方也不敢用槍,林伊蘭纏住敵人鬥起來,三兩下撂倒了對手,更多敵人圍上來,她迅速退後,突然聽到一聲喑弱的窒咳。
安姬被一個壯碩的男人卡住脖頸壓在牆上,雙腳懸空,臉漲成了紫色,人已近昏厥。林伊蘭立即趕過去,幾下逼得壯漢鬆開手,失去意識的安姬跌落下來,逃過了斷頸之危。
鐵塔般的壯漢力量驚人,林伊蘭一記重踢僅讓他退後了半步,隨後又撲過來,礙於安姬,林伊蘭無法躲閃,變得異常被動。
似乎有人命令了一句,餘下的敵人沒有圍攻,而是拋下戰局重拾被打斷的任務——繼續翻檢裝載武器的木箱,顯然對同伴極有信心。
這給了林伊蘭一絲機會,但並不輕鬆。
壯漢力量有餘靈巧不足,她咬牙硬受了一記,強忍劇痛抓住空隙,一肘擊在敵人側頸,壯漢疼吼,重擊帶來了眩暈,被她抄住臂膀扭轉,眼看要被拗斷胳臂,忽然一隻手箍住了她的腕,另一隻手扣住腰,硬生生把她拖出了一米外。
突然受制,林伊蘭反應極快,立刻仰頭朝後撞去。
兇狠的一擊落了空,背後的男人竟然低笑了一聲。「很不錯,但這對我沒用。」
低沉的聲音並不陌生,林伊蘭猝然僵住。「你……」
「去扛東西,來不及了。」男人喝住衝上來的壯漢。「告訴他們十秒鐘內離開。」
壯漢仇恨的瞪著林伊蘭,氣咻咻的轉身傳遞命令,場中只留下僵持的兩人。
被扣的傷臂傳來劇痛,林伊蘭沉默的忍耐,男人似乎覺察出來,稍稍放輕了力道,突然打破寂靜。「你抽煙?」
林伊蘭沒有回答,更沒有回頭,遠處已經傳來了雜踏的腳步。
「這不是個好習慣。」一聲彷彿自語的輕喃,男人放開她,與抬著木箱的同伴會合,形成前後呼應,瞬息消失於另一條通道。
林伊蘭始終沒有抬頭,靜立片刻,她彎下腰,攬住了不省人事的安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6 07:10 AM
冰之卷 第十五章 調查
醫官處理完畢,林伊蘭披上了外衣。
走出醫務室,等在外面的安姬立即站起來,泛紅的眼睛愧疚而微懼。
「對不起,長官。」
「沒關係,是我沒注意你跟過來。」林伊蘭並無責備之意。「傷還好?」
安姬餘悸猶存的摸了摸指痕分明的脖頸,不是救援及時,她幾乎和守衛一樣橫屍當場。「多虧長官救了我。」
秦洛迎面而來,微促的腳步在看見林伊蘭後緩下。「聽說你受傷了。」
安姬知機的站到遠處。
林伊蘭退了一步,避開秦洛探看傷臂的舉動。「謝謝,沒什麼大礙。」
秦洛收回手,彷彿適才的拒絕並不存在,神色關切而微責。「你不該獨自探察,雖然警報很及時,仍是太危險了。」
「下次我會謹慎。」
秦洛陪著她走回寢室,並不介意林伊蘭禮貌中的疏淡。「上頭很震怒,基地失竊從未有過,這次丟的東西不少,將來可能會非常麻煩。」
林伊蘭默不作聲。
「你有沒有看清入侵者的相貌?」
「太倉促,光線也很暗,我什麼也沒看清。」這個問題她已回答過數次。「他們對路徑很熟。」
「大概出了內奸。」秦洛壓低聲音,多了一份凝重。「上頭懷疑有人跟叛亂組織勾結,並且職務不低,所以對方才能洞悉基地的崗哨分佈。」
入侵者在森嚴的基地來去自如,對地形瞭如指掌,又殺掉一個少校弄到通行證,甚至連一路的口令都準確無誤,不可能是偶然。這次事故影響極大,不知有多少人將受到嚴苛的調查。
秦洛又說了幾句,見林伊蘭始終少言,便不再多話,將她送至連隊。林伊蘭沒有回寢室,到直屬上司辦公室門外叩了叩,聽見許可才推門而入。
一屋子嗆人的煙味,鐘斯在辦公桌後吞雲吐霧,見她到來掐滅了煙頭。「醫官怎麼說。」
「只是一點外傷。」林伊蘭知道自己的肩臂腫得有些嚇人,好在並未傷及骨頭。
確定下屬並無大礙,鐘斯兇殘的皺起眉。「這次你膽大過頭,居然單獨跟蹤搜尋,軍事學院那些白癡是這麼教的?」
「軍械庫是禁地,專用通道不許士兵進入,我並未獲得許可。」林伊蘭平靜的解釋。
「安姬是怎麼跟進去的。」
林伊蘭微一遲疑。「大概是入侵者炸開門鎖的衝擊波震壞了控制晶石,門禁系統受影響失去穩定,未能及時關閉,是我的錯,我應該叮囑她留在原地。」
「你的錯確實不少,但蠢到在軍械庫開槍的人我還頭一次見到,她是不是完全沒長腦子。」
「安姬一時緊張,當時的情況非常危險。」
「那小賤人緊張到差點把半個營區掀上天,那間該死的庫房裝的全是高性能的炸藥,假如她槍法再好一點,我只能把頭切下來呈給上司,為愚不可及的下屬陪葬!」鐘斯捶了一下桌面,越說越冒火,「叫她收拾東西滾蛋,軍隊不需要敗事有餘的蠢貨。」
「長官,我想這不單是她的錯。」
鐘斯不耐煩的揮手。「別再浪費口舌,沒讓她受軍法處份就不錯了。」
「該受處份的是我,她是我的屬下,這次失誤是我平時訓練的疏忽。」
「少說廢話,留著無能的手下只會害死自己,你嫌命長了?」
林伊蘭頓了頓,略帶懇求。「或者再過幾個月,明年我會勸她申請退役,這樣至少最後的職役金不受影響。」
正常情況下離開軍隊的士兵會有一筆菲薄的職役金算作撫慰,隨役期年限而累積,但被清退或非戰所致的病傷則不在此列。儘管為數不多,卻是貧窮的士兵唯一的寄望。
鐘斯思考了下,氣稍稍平了一些。「好,我給你時間,就照你說的辦,明年別再讓我看見她,軍隊不是養老的地方。」
「謝謝長官。」林伊蘭微微鬆了口氣。
處置完安姬,鐘斯又想起另一件事,語氣變得古怪。「你的軍銜怎麼回事,你準備一直瞞下去?也許我該叫你長官。」削成列兵還能保留軍銜的聞所未聞,難怪她有一種波瀾不驚的沉靜,氣質又異乎尋常。
林伊蘭苦笑了一下。「對不起長官,這不是件光彩的事。」
「我手下竟然有個少校,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出於某位將軍的命令。」她道出部分緣由。
鐘斯再度皺起眉。「將軍?哪位將軍,你是怎樣惹怒了他?」
「抱歉,我不能說。我也不知會呆多久,但在這期間都是您的下屬,請長官見諒。」
「他想讓你做什麼?」打量著制服難掩的美麗,鐘斯心下已有了猜測。
「不是您想的那樣。」林伊蘭知道鐘斯在想什麼,卻不能說明緣由,只能勉強解釋。「只是對我過去職務上的處理有些不滿。」
「那個混帳到底打什麼主意。」高層竟亂用權力到這種地步,鐘斯忍不住質問。「難道在他滿意之前你永遠是低級士兵?」
「恐怕如此。」
「你能成為少校,應該也是貴族出身,不會想想別的辦法?」
林伊蘭淡笑了一下。
鐘斯又想罵粗話,吸了幾口煙又忍下來,「算了,不說這個,近期你小心戴納。」
「戴納?」林伊蘭微怔。
「那傢伙不甘心退役,本來給了職役金已算破例,他還想要補助金,幾次在軍政處吵鬧,對你受的處分極其不滿,弄不好會生事。」鐘期厭惡的輕嗤。「據說他還碰巧撞上了基地的入侵者,躲在桌子底下撿回了一條命,真可惜那些傢伙沒發現那個雜碎。」
林伊蘭略一蹙眉,隨即行禮。「我會留意,謝謝長官提醒。」
一場暴風雨般的洩密調查波及了軍中每一個人。
林伊蘭曾與入侵者交手,所受的詢問尤為細密,甚至停職了一段時日。她第一個示警卻被列為重點懷疑目標,連鐘斯也始料未及,鐘斯幾度抗辯申訴無效,唯有依令而行,背後把某個不知名的可恥敗類將軍罵了無數遍。
林伊蘭似乎並不意外,也無激憤,她對懷疑和連番質詢耐心的應答,始終平靜如一。
當日指揮搜查的將領決策失誤,被林伊蘭自作主張的搜尋掃了顏面,一直耿耿於懷,更將會議時遭上將譏斥的羞惱遷怒於她,蓄意加重了訊問。
頻密的調查帶起了捕風捉影的猜測,她的少校軍銜成了最受關注的話題,甚至推斷出她受人壓制而不滿,故意將情報洩露給入侵者,以失竊事件作為立功之機。不負責任的流言傳遍了軍營,漫天的非議中基地最高層卻與風暴中心人物同樣保持沉默,讓真相愈加撲朔迷離。
審查接近尾聲,休瓦也進入了冬季,隨著時間流逝,溫度越來越低。室外的地面結起了冰霜,哨兵披上厚重的大衣,層層雪花覆蓋了肩章。
「長官,這是我的申請。」
近日脾氣越加暴燥的鐘斯接過去一眼看完。「你要休假?」
「是。」似乎沒感覺鐘斯惡劣的語氣,林伊蘭沉靜的說明,「近期的調查已全部結束,命令沒下來之前,我想休息一段時間。」
鐘斯盯住報告沒有說話。
「請長官放心,我只回家呆幾天,假如到規定的時間還未返回,願受軍法處置。憲政司存有我的家族檔案,無須擔心我會潛逃。」
鐘斯深吸一口氣,極想怒罵害他焦頭爛額的下屬。
「你既然有貴族背景,為什麼不走走門路買通某個議員,打個請調報告離開這鬼地方。再這樣任他們折騰,很可能給你扣個通敵的帽子送上軍事法庭。」
「我唯一能打的報告是休假申請。」靜默片刻,林伊蘭微微一笑,「希望能獲得您的批准。」
鐘斯被冥頑不靈的下屬氣得七竅生煙,掏出筆刷刷簽字,力道之大劃破了紙張。「滾吧!不回來自然有人打斷你的腿。」
冰之卷 第十六章 婉拒
鉛灰色的天空陰雲密佈,隨時可能落下雪花,龐大的基地如一隻蹲踞在休瓦城郊的巨獸,在冬日酷寒下森然沉寂。
冬天的風極冷,秦洛豎起衣領在基地外等待。
不久,一個纖細的身影從通道內走出。
剪裁極佳的大衣勾勒出柔美的身形,短髮上斜扣著一頂軟帽,更突出了清麗的臉龐。她拎著提箱,沒有理會周圍的目光及竊竊私語,步履輕快有力。這使秦洛想起在家世與美貌之外,她還是一名訓練有素的軍官,身上有多年軍事化生活造就的特質。
榛綠色的眼睛忽然掃過,望過來稍稍一怔,停駐了腳步。
「第一次看伊蘭換下軍裝,很漂亮。」秦洛由衷的欽贊。
「謝謝。」林伊蘭依舊是禮貌性的微笑。「秦上校有事?」
「我送你。」
「沒有必要,我只回去休假數日。」
「我正好輪休,請允許我陪你走一程。」
秦洛不接受拒絕,伸手接過提箱,林伊蘭見無法推託,只能放任他並肩而行。
秦洛起了話頭。「最近事情比較紛雜,會不會造成困擾?」
「還好。」她淡淡一笑。
「假如有什麼地方我能幫忙,伊蘭儘管開口。」
「多謝上校的好意。」
「暫時回帝都休息也好,休瓦太冷,聽說已經凍傷了十幾名新兵。」秦洛打趣,抱怨著休瓦可怕的酷寒。「這該死的地方簡直是個冰窖,真擔心春天來臨前我是否還能保持完好。」
「上校無須擔心,就算天氣再糟,眾人對閣下的熱情也足以抵抗嚴寒。」林伊蘭莞爾一笑,她早聽說秦洛手腕靈活,金錢上又相當大方,短時間即贏得了良好的口碑,建起了一張關係網。
「我喜歡在陌生的環境多交朋友。」秦洛巧妙的把話題繞到另一面。「但無論再多朋友,也抵不過伊蘭的微笑。」
「目前我身陷是非,大概要讓上校失望了。」
「有沒有考慮跟將軍談談。」秦洛觀察著她的神色。「流言是件非常麻煩的事,放任下去或許會造成妨害。」
「家父政務繁忙,無暇為瑣事分心,我想不用了。」林伊蘭望著路邊的樅樹不甚經心的回答。
「或者公開家族身份……」
綠色的眸子掠了他一眼,又轉了開去。「謝謝,沒有這個必要。」
結束一個流言又開始另一個流言,兩者並無差別,相較於通敵的懷疑,公爵小姐成為低級士兵恐怕更令人轟動。不過林伊蘭明白秦洛為何出此建議,想了一想,她停下腳步。「秦上校。」
「請伊蘭叫我秦洛。」
「我對上校的青睞心存感激,但經過這一段時日或許您也清楚,由於我個人能力上的缺乏,並不受家父重視,更不是林家未來的繼承人,恐怕會辜負上校的好意。」林伊蘭神色平常,既無羞意也無慚愧。
「我在軍中多年毫無建樹,前途渺茫晉陞無望,又不諳家政,難以勝任妻子的角色,不配秦上校如此垂顧,帝都許多名門淑媛更值得您傾心,請不必再浪費時間。」
未想到林伊蘭把話說得如此通透,秦洛愕了一瞬,隨即鎮定下來侃侃而言。「抱歉,或許有什麼地方令伊蘭誤解,其實我一直在尋找令我心動的女性。在帝都多年,我見過不少貴族小姐,她們只談珠寶香水華服,只愛跳舞打獵八卦,沒有一個是我所希望的妻子。原本我已經絕望,直至在休瓦遇見了驚喜。」
執起手背優雅的一吻,秦洛的眼神專注誠懇。「或許過於欣喜反而表現不當,令伊蘭誤會我別有所圖。請務必給我修正的機會。」
話語十分動人,林伊蘭卻沒有絲毫回應,秦洛目光微閃,繼又笑道。「儘管我無法繼承爵位,但於仕途盡心而為,絕不會讓未來的妻子受委屈,自信比其他追求者更值得信賴,請伊蘭相信令尊的眼光。」
林伊蘭極淡的笑,沉默的垂下睫,落在被他握住的手上。
「小伊蘭累了。」
老婦人輕摩她柔軟的髮,眼神慈愛而憐惜,這孩子一直把心事藏得很深,從不訴說,更讓人心疼。「瑪亞老了,總有一天沒辦法這樣抱你,伊蘭該找個好丈夫,過上幸福平和的日子,軍隊的生活一點也不適合你。」
「嬤嬤,我只要你在身邊就好了。」伏在嬤嬤溫暖的懷中,林伊蘭不想抬頭。
「看你這樣,天國的夫人會傷心的。」想起過世的女主人,老瑪亞傷感的嘆息。「前幾天我夢見我的小伊蘭去參加舞會,長長的秀髮上戴著夫人的珠冠,禮服上別著綠寶石胸針,優雅的儀態吸引了所有目光……伊蘭,你該多笑笑,像小時候那樣,你笑的時候比春天盛放的鮮花更美,能讓人忘了一切煩惱……」
回憶起往事,老婦人絮絮叨叨的傷懷。「你父親做錯了很多事,他不該那樣對你,更不該讓你進入軍隊。你像夫人一樣善良,敏感又纖細,卻要和那些粗漢混在一起,甚至還可能碰上殺人的場面,天哪,我真沒法想像我的小伊蘭……」
林伊蘭合上眼靜靜的聽,唇角掛著微笑。
她已經殺過人,但她永遠不會告訴親愛的嬤嬤。假如知道真相,嬤嬤大概會痛哭著向神靈禱告,再度捐出所有私蓄,以求神赫免她親愛的孩子足以下地獄的罪過。
溫暖的、嘮叨的、把她當孩子一樣看待的嬤嬤。
她最愛在沙發上側躺,把頭枕在嬤嬤膝上聽著溢滿疼愛的叮嚀,在傳說故事和碎念中打發甜點烘好前的時光。
絮叨的語聲突然停了,林伊蘭微詫的仰起頭,瑪亞嬤嬤瞪著門的方向,緊繃的面頰極其不悅。她隨之望去,一個穿騎馬裝的少年立在門邊,手上執著馬鞭,俊秀的臉龐沒有表情,半晌才點點頭。
「伊蘭表姐。」少年話音清亮,語氣略為生疏。
「林晰?」林伊蘭恍然想起,坐起來撫了下短髮,她對這一遠親並不熟悉,但到底是客人,沒話找話的寒暄。「聽說你在帝都受訓,過得還習慣?」
「一切都好。」
「何時進了學院?」
「一年半前,受訓有三年了。」
看來她申請轉成文職時父親已有了安排。
「學院是個好地方,會交上意氣相投的朋友,不過高年級生的惡作劇也不少,希望你能適應。」
「謝謝表姐的忠告。」
「這算什麼忠告。」林伊蘭失笑,沒再看一板一眼的少年,打開烤箱替瑪亞嬤嬤端出烤盤,空氣中頓時瀰散著誘人的甜香。「要不要嘗嘗蘋果派?嬤嬤手藝很棒。」
「我不餓。」林晰生硬的拒絕。
「甜點而已。」林伊蘭隨手切了一塊,倒了一杯紅茶盛在盤中推過去。「晚餐還有一段時間,不如先喝點茶。」
林晰嫌惡的瞥了一眼。「我對這沒興趣,難道伊蘭表姐自皇家軍事學院畢業就是為了這樣生活?」
林伊蘭微微一僵。
不待回答林晰已自行走開,瑪亞嬤嬤氣炸了肺,寬大的胸口一起一伏。「那個該死的小子竟然這樣無禮!真該將他轟出去,林家還沒輪到他來放肆,不知好歹的東西!不知將軍看中哪一點……」
老婦人一迭聲的抱怨,林伊蘭沒出聲,良久,拈起盤中的蘋果派咬了一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6 07:23 AM
冰之卷 第十七章 玫瑰
西爾國皇家軍事學院,呈現在眼前的環境卻不帶半點軍隊氣息。
學院年代十分久遠,青青草坪上座落著紅色沙岩砌成的巨型建築,古雅莊嚴,巍峨挺拔,哥德式風格的塔樓懸著巨鐘,精緻的玫瑰窗映著陽光,潛藏著時光沉澱的歷史。
唯有風中傳來的呼喝隱隱揭出真實,這座優美的封閉式學院是帝國軍政人才的搖籃,從這裡出去才有機會躋身軍隊上層,畢業測評將直接影響到職業生涯的起點。
「是不是挺懷念?」紅髮女郎端著骨瓷杯輕輕吹涼,垂落的幾絲捲髮點綴著豔麗的臉龐,顧盼間風情萬種。
林伊蘭莞爾,「留校折騰這些小傢伙確實挺有趣,我真羨慕你。」
說話間,一列學生沿著路徑跑過,發現女教官身邊又多了個美人,不約而同的放慢腳步,此起彼伏的吹起了口哨,議論笑鬧兼而有之,肆無忌憚的青春飛揚。
紅髮女郎倒沒喝斥,伸出五根指頭晃了晃,哄鬧的學生立即垮下臉,哀叫聲不絕於耳。「天,又加五圈,娜塔莉教官一定是……」
雜亂的揣測種類繁多,隱約能聽出昨夜的某種需求不滿、女人的特殊時段、甚至包括更年期一類,娜塔莉聽而不聞,林伊蘭禁不住失笑。學院收錄的儘是貴族子弟,大多各有背景,加上年少跳脫,無不個性十足,除開課業操練,教官通常不怎麼管束,無意形成了散漫自由的風格。
隊列跑開,遠處一群課間休憩的少年嬉鬧,將一個學生高高舉起拋進了訓練用的泥潭,掀起了一陣哄然大笑。
「那是新生?這麼多年還是這些把戲。」
娜塔莉瞥了一眼。「記得當年也有人這樣對我。」
林伊蘭好笑的揭底。「那時可是你們想把我丟進去,我迫不得已才還手。」
「你看起來一副孤僻的樣子。」娜塔莉毫無懺悔之色的撇了撇嘴。「我還當是只好欺負的小白兔。」
「我以為軍事學院是很可怕的地方,況且你們確實不懷好意。」進入學院之前,她不曾與同齡人相處,娜塔莉帶領的幾個貴族女孩看上去敵意頗深,更是戒慎提防。被捉弄過幾次後終於爆發,卻意外的撞出了友誼。
「我不過是從眾,誰叫你姓林,再說之前他們那樣欺負你也不哭不鬧。」
「想起來真是惡夢。」林伊蘭微笑。
「林晰是你表弟?他剛入學時跟你以前一樣慘。」娜塔莉帶著幾分幸災樂禍。「我都差點看不下去,沒想到他還是撐過來了。」
「那孩子表現怎樣。」
「很優秀,讓教官讚不絕口,不愧是林家的人。」娜塔莉點起了一根煙,鮮紅的指甲襯著細白的煙,媚惑而誘人。「說起來你是怎麼回事。混這麼多年只是少校,我簡直不敢相信,連夏奈那個傻瓜都是少校了。」
「我比較喜歡文職。」
「文職?」娜塔莉詰笑出來。「你父親會瘋掉。」
「你忘了還有林晰。」林伊蘭也笑了。
「他來繼承?那你呢?」娜塔莉不可思議的彈了彈煙灰。
林伊蘭取了一根煙,沒有抽,放在指尖把玩。「大概會結婚。」
「和誰?」
「秦家的人,秦洛。」
「那個花花公子?他可是風月場中的名人。」娜塔莉搜尋著聽聞的印象。
「我也只剩這麼點用處了。」謝絕了對方遞過的火柴,林伊蘭淡道。「無法作一個合適的繼承人,自然唯有聯姻。」
「傻到丟掉繼承爵位的資格,我得說你實在不怎麼聰明。」
「繼承了又如何,只會束縛更多。」
娜塔莉一愣,隨即陷入了沉默,上流世家自有約定俗成的規則,婚姻是其中之一,沒有人能對抗家族的決定。狠狠吸了口煙,娜塔莉恢復了輕謔的語調。「我要結婚了,不用來參加婚禮,我不覺得是件值得祝賀的事。」
林伊蘭有不好的預感。「對方是誰?」
「漢諾勛爵,他第三任妻子剛剛病死。」娜塔莉美麗的臉龐漾起諷笑。「奇怪的是他那麼老還沒死,如果他能有半個小時停止咳痰,我就該感激的去向神靈禱告。」
「我以為……」林伊蘭停了片刻,聲音極輕。「我在休瓦遇見了凱希。」
娜塔莉睫毛顫了一下,將吸了一半的煙掐滅。「我知道他在那,那個呆子只懂得做研究。」
「我猜他選休瓦研究中心是因為那裡受帝國重視,陞遷的可能較大。」
動人的明眸失去了神彩,娜塔莉陰鬱的低語。「那又怎樣,等到他熬出頭我早就是個老太婆了,有什麼用。我父親只愛漢諾,愛他在議會的席位,愛他足以淹沒靈魂的金幣。看,你運氣比我好,至少秦洛懂得調情。」
林伊蘭望著遠方尖尖的塔頂,好一會沉寂。「假如我不姓林,秦洛絕不會多看我一眼。」
「就算不姓林,你也有美貌和才能,學院裡迷戀你的男生有多少,別說你不知道。」輕哼一聲,娜塔莉又恢復了佻達,彷彿剛才的消沉僅是錯覺。
「他只在談論事業前途時才會專注,女人對他而言無足輕重。」秦洛或許言辭動人,卻毫無真意。
「難道你還對婚姻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別做夢了。」
「我只希望對方能稍有誠意。」林伊蘭輕嘆了一聲。「求婚的男人圖謀你的身體或家世,哪一個稍好?」
「那可真是一樣糟。」娜塔莉喃喃道,又點了一根煙。「我寧可是肉體上的吸引力,至少還能有點樂子,這方面漢諾完全不行,好在我找到了別的辦法。」
「你有情人?」
「沒錯,對著一個皮鬆肉垮的老頭怎麼可能提得起興趣,反正大家都這麼做,只要保證孩子血統純正就夠了。」娜塔莉懶洋洋的吐了個煙圈。「漢諾也活不了幾年,等我成為遺孀就自由了,到時盡可在一幫年輕的追求者中挑個討人喜歡的丈夫,你瞧,我也沒什麼損失。」
「你真這麼想?」
「為什麼不呢?放縱點會更快樂,上天也沒給我選擇的餘地。」輕漫的語調彷彿在說服自己,娜塔莉顯得很無謂。
林伊蘭仍記得過去的她,在青春的記憶中清晰如昨。
少女時期的娜塔莉驕傲美豔,率直而任性,看上單純內向的凱希主動大膽追求,完全不顧旁人的眼光,造就了無數話題,轟轟烈烈的愛戀卻抵不過家族的壓力,畢業時灑淚分手。凱希進入了囚籠般的研究中心,娜塔莉換過一個又一個情人,豔名與情史傳遍了社交圈,曾經肆意開放的火玫瑰,終於在時光中磨去了堅持。
「說來我一直奇怪。」娜塔莉不願再談自己,換了個話題。「似乎伊蘭你從未有過這方面的傳聞,那麼多追求者,你一個也不動心?就算沒有秦洛,你就沒其他中意的男人?」
「父親不會允許任何計劃外的事。」
「這麼聽話。」娜塔莉難以理解的薄嘲。「他能把你怎麼樣,你畢竟是他唯一的女兒。」
「誰知道。」林伊蘭淡淡的笑,「我是個膽小鬼。」
第一卷 第十八章 嚴冬
窗外似乎有點吵嚷,林伊蘭沒留意,將錢袋推至管家面前。
幸虧在軍中挑戰戴納的時候贏了一大筆,不然很難抹平赤龍牙的帳目。
轟然一聲撞響傳入耳際,彷彿在拆什麼重物。聽出方向,林伊蘭心一沉,隨著動靜衝進了三樓盡頭的房間。
這是整個公爵府陽光最好的房間,十多年不曾使用,依然保持著原狀,鎖著她七歲以前最美好的回憶。綠色的帷幔掩住落地長窗,四壁嵌著精緻的名畫,明亮的空間中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石膏像,壁邊整齊堆疊著成摞的油畫,畫架上還有半幅尚未完成的風景,是已逝公爵夫人最後的作品。
「怎麼回事!」
美麗的綠眼睛燃著怒火,掃過倒在地上的天使像,又環視整個房間。
一切已經面目全非,純白的雕塑被粗暴的推倒,摔成了無數碎片,忙碌的僕人捲起畫布,拆卸畫架,似乎要拆掉整個房間。
凌厲的氣勢令管事忍不住後退,彎腰回稟。「對不起伊蘭小姐,林晰少爺要一個房間練習擊劍,爵爺許可了。」
林伊蘭的心突然壓上了一方巨石,冰冷而沉重。「父親親口答應?」
「是。」第一次見溫和的小姐發火,管事不安的搓手。「爵爺說林晰少爺的要求應當儘量滿足,同意了改建。」
拾起一枚掉落的畫筆,殘存的顏料凝固在筆尖,十幾年過去,仍保存著母親鍾愛的鮮綠。剝掉壁紙後的牆壁斑駁難看,揭起地毯的塵土嗆人窒息,雅緻的房間轉眼變得冰冷醜陋。
母親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消失了,父親的懲罰永遠直接而有效,輕易的將她所愛、所在意的一一剔去。家早已成為冰冷的囚牢,她竟然還幻想能在疲倦時暫憩。
「伊蘭。」老婦人緊緊摟住她,含淚的眼眸理解而心疼。
過了很久,林伊蘭終於能開口。「對不起嬤嬤,我想起軍隊有些事要處理,必須馬上回去。」輕輕拉開老人的手,她笑了一下,「我去收拾東西了。」
老婦人擔憂的望著她。
「我沒事。」林伊蘭吻了吻嬤嬤的頰,卻再覺不出溫度。「真的,過幾天就好了。」
一隻野鴨在湖面上不停的游。
不知什麼緣故不曾飛去南方,停在了休瓦過冬,非常疲憊卻不停的劃水,白色的冰層越來越厚,不斷在湖面擴展,最終將耗盡體力的野鴨凍在了湖邊。
林伊蘭一直靜靜的看。
不知看了多久,最終踩近湖岸敲破冰面,將昏迷的野鴨抱出來。毛茸茸的小腦袋耷在懷裡,羽毛潮濕而冰冷,她有點茫然,不知該怎樣處置。
「你在做什麼?」
低沉的聲音有點熟悉,她望著不知何時出現在身畔的男人,沒有回答。對方探了一下她的手,立刻皺起了眉。
陰暗凌亂的街巷,隨處可見的棄物,熟悉的矮屋。
男人放下她的提箱,從屋外的柴堆拎進幾塊粗壯的木頭,很快壁爐裡有了火,熊熊的火苗驅走了一室寒氣,他又在火上煮了些東西,室內有了一股甜香。
「脫掉外衣。」
凍僵的手指不太聽話,摸索了半天都無法解開,他替她脫下了被雪水浸濕的大衣,才發現連裡衣都浸透了,不知在雪中呆了多久,索性一併脫下,只餘貼身的襯衣,用厚毯將整個人包起來。
林伊蘭這時才覺出冷,無法抑制的發抖,牙齒咯咯直響。一杯熱氣騰騰的飲料遞到面前。「喝了它,熱可可兌酒,你會好過一點。」
脫掉濕透的靴子,他試探的觸碰纖細的腳。
「有感覺嗎?」
林伊蘭搖了搖頭。
他捏了幾個雪團,用冰冷的雪擦腳,沒過多久,麻木的腳彷彿被無數針刺般痛,他按住又擦了一陣才放開,略略鬆了口氣。
「你在室外呆得太久了,休瓦的嚴寒可不是小事。」
熱可可十分香甜,她一點點嚥下去,身體從裡到外暖起來,終於止住顫抖能開口說話。「謝謝。」
男人倚著壁爐望著她,淡淡的話語帶著微責。「怎麼總讓自己這麼狼狽。」
這樣關切的話竟然是由敵人說出,滑稽而錯亂的現實讓林伊蘭忍不住笑起來,她笑得那樣厲害,幾乎難以停止,他沒有在意,俯身加了一塊木柴,又替她把厚毯拉緊了一點。
昏黃的爐火映著他的臉,深遂的眸子莫名的溫柔,褪去了危險的氣息,這一刻他只是個令人心動的男人。
林伊蘭覺得自己一定是被寒冷凍壞了腦子,竟然忘記警惕,主動吻上了他的唇。
男人定了一瞬,探臂扣住了她。
越來越激烈的吻讓她透不過氣,或許是酒的作用,身體漸漸發熱,她聽見了紊亂的呼吸,火熱的手隔著襯衣摩挲身體,陌生的渴望炙得心頭髮顫,乾燥的木頭在火焰噬烤下啪響,打破了迷亂的氣息。
停在腰際的手握得肌膚生疼,他稍稍退開,低頭凝視著她,垂落的額髮搭在眉際,幽暗的眼中燃燒著赤裸的慾望。「你……」
她盯著對方的眼,辨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不受控制的指尖撫上了他的唇,彷彿眷戀它所帶來的熱度。
下一刻她已被放在了床上。
強勢而炙熱的吻在唇上廝磨良久,漸漸下移,剝開襯衣,露出雪白細膩的肌膚,他的眸色更深了。「有過經驗嗎?」
低啞的聲音震得耳根發癢,她的心跳得很快,不自覺的臉紅。
沒有得到回答,他笑了一聲,指尖撫弄著秀髮。「我會儘量……溫柔些……」
彷彿一個神秘的遊戲,他的手引著她觸撫修長有力的身體,赤裸光滑的胸膛、形狀分明的腹肌,帶領她探索屬於男性的、完全陌生的一切。隨著指尖滑過,他的呼吸粗重起來,突然低下頭,用牙齒和舌尖刺激她最敏感的肌膚,捕捉她每一次輕顫,迫使她細碎的呻吟,在她最無措的一刻,他開始進攻。
可怕的壓力分開她的身體,緩慢的深入撞擊。疼痛令她覺得冷,吻和撫摸又讓她發熱,奇異的難以言喻,她分不清自己想抗拒還是迎合,激躥的慾望在糾纏中失控,世界化為了一片昏亂。
醒來時窗外一片漆黑,壁爐的火苗仍在躍動,映得屋子很暖。她伏在男人懷裡,強健的手臂勾在腰上,毫無距離的緊貼,厚重的被子蓋著兩人,靜謐的室內只有木柴燃燒的啪響。
林伊蘭抬起頭,他靜靜的看著她,幽暗的眸子映著火光,不知在想什麼。
被那樣的目光望了半天,想起之前的情景,她的臉又紅了。
溫熱的手撥弄著短髮,在額上落下一吻。
沒有語言,似乎也不需要語言,過了一陣,她又睡著了。
再度醒來天已經很亮,身體大概被清理過,除了痠軟別無異樣,壁爐裡又添了新柴,烘乾的衣服擺在枕畔,火上煮的土豆湯散出濃香。凍僵的野鴨回覆了活力,在桌邊來回踱步。
門一晃,男人走進來,隨手將一袋麵包放在桌上,脫下了沾雪的外套。見她醒來,他拿起碗盛湯。
「你一定餓了,起來吃點東西。」
半晌毫無動靜,對方投來不解的眼光,林伊蘭尷尬的提示。「請暫時把頭轉過去。」
男人一怔,依言背轉,彷彿有絲笑意。
喝下第一口湯,她有些意外的驚訝。「味道很好。」
「你提供的配方不錯。」
她低下頭喝湯,心底想笑,或許該早些道明,也不致養傷期間日日難以下嚥。
「你在休假?」男人給自己盛了一碗,在她對面坐下。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勺子攪了攪湯,突然間胃口全無。
「如果沒有別的地方,你可以住這。」他沒有看她,扯了點麵包餵挨近的野鴨。
林伊蘭怔了一下。「會不會讓你很麻煩?」
「不會。」
「那我……」
「不用提錢。」他打斷她的話。「願意就住下來,時間隨你。」
她很清楚,他們的身份對彼此而言都是極大的隱患,根本不該有所交集。可軟弱的靈魂卻貪戀著一點溫暖,沉淪著不肯清醒。從窗口望出去,銀白色的世界是那樣冰冷,鋪天蓋地的酷寒消彌了所有意志。
「謝謝,菲戈。我叫伊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6 07:37 AM
冰之卷 第十九章 綠晶石
似乎又回到了休養的那一段日子。
他們各自看書,偶爾交談。壁爐裡的火一直沒有熄滅,飄飄揚揚的大雪籠罩了一切,整座城市都在冬眠。
除了燉湯和切麵包,菲戈不讓她做任何事,更不讓她碰冷水,他不知從哪找來了某種植物乾葉,替她塗抹生滿凍瘡的手指,很快便恢復如初。偶爾門外輕響,他會離開一陣,沒過多久又帶著雪花回來,放下幾根肉腸或一片羊排。
菲戈話不多,很少笑,但待她很溫柔。
漸漸的,他們之間的對話多了一些。菲戈詳細的描述如何避免凍傷,如何在惡劣天氣保持體溫,告訴她各種在溫暖的帝都不需要瞭解的常識。林伊蘭知道自己很幸運,假如沒有遇見他,她可能會嚴重凍傷甚至失去腳趾,慶幸之餘她又忍不住暗嘲,秦夫人只需姓林,未必需要腳趾。
或許是看出她在走神,菲戈忽然吻過來,許久才放開。
「你的身體很美。」微沉的聲音低而動聽。
「嗯?」她猶在昏沉,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
「不該有任何損傷。」
半晌才反應過來,林伊蘭扯出笑容。「謝謝你的讚美。」
菲戈抿起了唇,看上去並不滿意她的回答。
冬日的夜晚蜷在床上看書是一種享受,翻了半天書,林伊蘭打破了沉寂。
「菲戈。」
他停下閱讀望過來。
「你殺過人。」
「嗯。」
「為什麼?」
「生存。」他的回答很簡潔。
「為什麼在軍械庫前沒殺我。」
菲戈沉默了一會。「你不會說出去。」
猜得很對,就算說出事實誰會相信?林伊蘭又笑了。
一隻溫熱的手蓋上眼睫。「別這樣笑。」
手很暖,覆在眼上遮沒了光線,她突然覺得格外疲倦。
「菲戈,你會不會為了利益而殺人?」
「得看怎樣的利益,殺的人又是誰。」冷靜清晰的語調始終如一。
「如果對方是女人?」
他沒有回答。
「或是孩子?剛滿月的嬰兒?」
「不會。」
「不用你親自動手。」榛綠色的眸子凝望著他,手按在他的心口,彷彿在詢問靈魂深處。「只須默許,你的手甚至不必沾上血。」
「不會。」
「即使代價是受人鄙視?」
「誰會鄙視。」
林伊蘭支著頭呆了一會。
「數年前,帝國有幾個村落發生了叛亂,屬地的貴族受到衝擊,甚至連城堡都被燒了,報告中事態非常嚴重,我所在的分部接到命令去平息。」
菲戈一言不發的靜聽。
「到了那裡才發現事情沒那麼糟,失火的僅是馬廄和儲物倉,所謂的攻擊只是幾天的圍困,起因是貴族收回原本租賃給農民的土地,改為養羊,世代耕種的貧民失去了唯一的生計,不願遷走的人甚至被火燒房屋趨趕,有些人就這樣被燒死了,可總督一個字也沒提。」
林伊蘭艱澀的語氣隱著傷感。「軍部的命令是根除所有叛亂者,連同家人一併處以重罪。士兵們都很興奮,因為這意味著可以放任搶掠,而且風險不高,很容易獲得褒獎,結果可想而知。很多無辜的人被殺了,其中包括女人和孩子,我不希望屬下的士兵肆意搶奪殺人,但節制的指令讓他們心生怨恨,部隊長期欠餉,這是底層士兵發財的唯一機會。同時我也讓上級十分不悅,因為毫無戰果可供呈報……」
林伊蘭嘆了一口氣,彷彿自言自語。「我不知道怎樣才算正確,也不明白現實為何如此扭曲,也許錯的人是我,但屠殺手無寸鐵的平民……菲戈,換成你會怎麼做?」
菲戈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笑容鋒利而無情。「如果是我,我會告訴士兵,真正的財富並不在貧窮的農民身上,城堡裡有更好的目標。」
林伊蘭怔怔的望了一會,漸漸生出了笑,神色複雜。「你果然是個危險的傢伙,非常的……」沒說下去,她話語一轉。「不過也許你是對的,這個世界更適合你這樣的人生存,我只是失敗者。」
「你不是。」
「不管從哪種角度而言,我都是徹頭徹尾的失敗。」她合上書不再繼續,放平枕頭蜷進了被縟。
菲戈並不打算結束。「你知道怎樣才能成功,為什麼不按最有利的方法做?」
隔了許久她才回答。「我不想變成我厭憎的那種人,比做一個失敗者更糟。」
「那麼你最好試著離開,對你而言軍隊是最糟糕的地方。」
她輕笑了一聲。「上天很少會仁慈的給予選擇的自由。」
「換成某個人,他大概會說……」菲戈彷彿想起了什麼,神色微柔。「既然現實已經無可迴避,不如盡力掌控權力,而後修改規則。」
林伊蘭靜默了一瞬。「很棒,可我做不到,在那一天來臨之前,我已不再是我。」
「你的決定是堅守內心,但處於這個位置上並不是件好事。」菲戈凝視著她的側臉,挑明了警告。「伊蘭,這個帝國爛透了,軍隊也是,假如你拒絕規則又無法抽身,最終可能反而被它所毀滅。」
林伊蘭合上了雙眼。「我知道,如果這是我的命運,我會接受。」
靜謐半晌,菲戈沒有再說,抬手擰熄了油燈。
返回駐地的前一天,菲戈帶她離開舊屋,走了一段長路。
漸漸遠離城市,接近森林裡的礦區,路徑崎嶇而狹窄,被雪掩得難以行走,腳下時常打滑,他不時回頭提醒。
路越來越偏,幾乎已無人跡,唯有松鼠從雪上跳過的爪印,冬日的森林荒涼而冷寂,耳畔只有腳步踩過雪地的沙響,走到背心汗濕,終於看見一座被積雪半掩的棄礦,菲戈領著她走了進去。
深深的礦洞一片漆黑,菲戈摸出一枚照亮的晶石,微弱的冷光映出幽暗漫長的礦道,延伸至莫測的遠方,對黑暗和無知事物的恐懼令她心底發慌。
「這是什麼地方?」
被驚動的老鼠從身邊躥過,林伊蘭強忍住不適。
「很久以前廢棄的礦坑。」菲戈的聲音似乎在笑。「別怕,這裡沒有鬼。」
舊礦鬧鬼是兒童故事中常有的成分,每個人在童年都聽過類似的傳說。她聽出取笑沒有再問,跟著他走過一條又一條岔道,黑暗和迷宮般複雜的路徑讓她完全迷失了方向,或許是深入地下,空氣不復冰冷,漸漸有了熱意。
菲戈突然收起了照明晶石,視野一瞬間陷入了純黑,她險些脫口,卻發現腳下的路平滑起來。被他牽著走了幾步,眼前似乎生出微光,幽幽綠光猶如愈來愈亮的晨星,她的好奇心漸趨強烈,轉過最後一個彎道,剎那屏住了呼吸。
無以名狀的瑰麗充盈著視野,各種各樣的光閃現,宛如幻想中的夢境,漆黑中突然閃現的美景讓人目瞪口呆。
礦道的盡頭是個寬大的洞穴,洞中有無數天然的綠晶石,中間低窪,形成了一個清澈的湖泊,洞穴的頂部有一道狹長的裂口,垂落的天光投在湖上,隨水蕩漾,又被湖底的晶石反射,整個洞穴幽亮明麗,迷離璀璨,神秘而奇特。
天頂的裂縫處不斷有水滴落,泛起層層漣漪,湖水猶如整塊流動的碧晶,光影明滅變幻,懾人心神。大塊晶石構成了高低不平的地面,菲戈引著她走近湖邊,掬起了一捧水,奇異的溫熱使人難以置信。
「地下湧出的熱泉,湖水長年如此。」菲戈解釋,打量著四周。「我是從裂口透出的霧氣發現了這個地方,大概是古代的廢墟。這種綠晶石用處不大,可能開採後發現毫無價值便廢棄了。」
如此驚心動魄的美,卻被視為一無可取,林伊蘭望著掌中的水跡發呆。忽然一聲嘩響,清亮的湖水飛濺,身邊已空無一人,只餘衣物棄在岸邊。
湖水靜靜搖曳,無聲無息的吞沒了矯健的身影,過了片刻,她開始心慌。
「菲戈!」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靜,破碎的晶石在湖邊淺灘閃爍,湖底卻是沉沉的深碧。
林伊蘭脫下大衣才想起自己不會游泳,愈加慌亂而不知所措。「菲戈!回答我!」
嗓子因緊張而發乾,在她幾乎想跳下去尋找時,湖中心泛起一抹黑影,游得很快,嘩的一聲破出水面。
「菲戈!」林伊蘭立時鬆了口氣,俯下身半跪在湖邊呼喚。
甩了下髮上的水,菲戈游近來,在她的手心放了件東西。
一枚冰稜狀的晶石,鋒利的邊緣已被湖水打磨平滑,毫無暇眥的碧色猶如一滴美麗的淚。在她打量的時候,他自衣物中翻出短刀,從大衣內裡割下一點牛皮,又接過晶石撥弄了一會,最後繞過她的頸項打了個結。
黑色的牛皮細繩纏繞著綠瑩瑩的晶石,垂落在柔軟的胸間,菲戈撥開衣服吻了一下。「很美,和你的眼睛一樣。」
林伊蘭低頭輕撫項鏈,情不自禁的微笑。「謝謝。」
湖中明滅的光芒映著結實挺拔的身體,勻稱的線條充滿了力量感,清澈的湖水毫無遮擋,她這才發現他全身赤裸,不由自主的別開了頭。
「你也下來試試。」菲戈扭過她的頷,「水溫很好,一點也不冷。」
「我……」林伊蘭微微紅了臉。「不會游泳。」
「我教你,這裡不會有人來。」
他勸了兩句,見她實在羞澀也就放棄,自顧自的劃開,享受著溫熱的湖水,不時紮下水底深潛。
林伊蘭在岸上看了半晌,又望了下四周,一咬牙解開衣鈕,像他一樣脫去衣物,試探著走進了湖中。
溫暖的湖水浸沒了身體,腳趾踩到湖中細小的晶石,癢癢的異常舒服,林伊蘭仰望著洞頂的一線天光,恍惚間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
一疏神踩了個空,她直直的沉了下去,水漫過了雙眼,湖水浮起的短髮飄過眼際,又幻成一片朦朧的綠光。恐慌中一雙手攬上來,將她帶出水面游向淺灘。
空蕩的洞穴只有猛烈的嗆咳聲,她的鼻腔一片酸澀,半晌才稍稍平息。「水比我想像中的深。」
菲戈沒有回答。
淡淡的光映著湖水,籠罩著兩個人。
水珠從身上滾落,一滴滴滑入湖中,榛綠色的眸子帶著濕漉漉的水氣,白皙瑩潤的胴體彷彿感到冷,在強健的臂彎中輕顫。
粗糙的掌心貼著肌膚,沿著誘人的曲線移動。
湖水輕漾,無法緩解熱意的攀升。菲戈將她放在晶粉積成的淺灘,俯首一路吻下去,她無處退避,只能抓住寬闊的肩。
「……菲戈……」空虛的渴望燒灼不安。
「……嗯……」
隨著回答,他深深埋進了柔軟的身體,強烈的刺激讓兩人同時呻吟。
清透的湖水一波波盪開,迥異於初夜的溫柔,他狂野的索取歡樂,極至的放縱幾乎讓她難以承受。模糊而粗重的喘息在洞中迴響,重疊的身影投在石壁上,猶如亙古以來的男女,在慾望交錯中征服。
躺在攤開的衣物上,林伊蘭微微瑟縮了一下。
菲戈敏感的覺察,拖過一旁的大衣蓋住她。肌膚已經乾了,他仍然擁著她,在湖水散出的熱力下倒也不覺得冷。
「等熱氣弄乾頭髮再出去,外面溫度太低,你會受不了。」他從衣袋中翻出一片曬乾的葉子遞至她唇畔。「吃下去。」
林伊蘭依言咬進齒間,入口略帶酸澀。「這是什麼?」
「這種藥草能避免懷孕。」
她噎了一下。「你想得很周到,但……」
菲戈知道她想問什麼。「那次你也服過,在湯裡,我不會讓你因此而有麻煩。」
「你對女人都這麼體貼?」林伊蘭不知該說什麼,輕笑了一聲。「謝謝。」
菲戈沉默了半晌才又開口。
「你記得到我屋子的路,對吧。」修長的指尖撥弄著她心口的晶石。「如果以後想來找我,就在進貧民區前把這個放在衣服外面。」
林伊蘭驚訝得許久說不出話。「你不怕?」
線條分明的唇邊露出笑意,融化了冷峻。「你都不怕,我怕什麼。」
冰之卷 第二十章 舞會
理智一再警告,身體卻無法控制的淪落。
林伊蘭再也沒回過帝都,軍中休假全留在了休瓦,短暫的溫暖讓人戀棧,哪怕只是慾望的交纏。
菲戈打開她的身體,一點點教會她所有,用各種姿勢縱情歡樂,點燃每一次令人顫慄的激情。他十分敏銳,總能察覺她最細微的需求,比她更瞭解自己,在這樣的男人身上,她學到的遠不止歡愛。
叩門時他常在,偶爾不在也會很快出現,一次在門外等的時間稍長,菲戈開始教她開鎖的技巧,弄來各式各樣的鎖示範練習,雖然未必用得上,她仍學得很仔細,只覺又多了些新的意趣。
漫長的冬季過得比想像中快,分區被盜審查宣告結束,沒有查出任何問題,日子回覆了原狀,身邊的各色目光從未停止猜議,林伊蘭的心情卻不復往日的抑鬱,彷彿許多事已無足輕重。
似乎有什麼改變,又似乎什麼也沒變。
「在想什麼?」
「沒。」林伊蘭正在研究他的短刀,指尖掠過菲薄的鋒刃。
刀泛著金屬的冷光,刀身極沉,比普通的短刀略窄,線條犀利而優美,又予人冰冷的距離感,一如它的主人。
菲戈沒有追問。「這種刀對你來說重了一點,有機會替你找把輕的。」
從不多問,這是倆人之間的默契,一向有共識的不予打破。
「不用,我只瞧瞧,它很漂亮。」
菲戈望瞭望窗外漸沉的暮色,突然開口。「有沒有興趣跳舞?」
林伊蘭驚訝的抬眼。
「貧民區的地下舞會,想不想看看?」
「我的身份……」
「不會有人知道。」他截斷她的疑慮。
「你確定?」
「嗯。」
林伊蘭直覺性看了下衣服。「我沒有裙子。」
「不需要。」菲戈打量了一下。「這樣很好。」
熊熊的火焰在巨大的鐵桶中跳躍,一長排猶如火龍擺開,讓室內的溫度猶如初夏,迥異於室外滴水成冰的嚴寒。
這是一個極大的地下建築,被土掩了一半,外表只見傾頹,內裡卻別有天地。偌大的空間全靠鐵桶中的火焰照亮,時明時暗,人影幢幢,氣氛十分熱烈。所謂的樂隊只是幾把殘舊的小提琴及一架斷了腿又修補過的鋼琴,不過誰也不在意,數不清有多少人擠在場中,興致高昂的隨著音樂跳舞。
女人們穿著長裙,露出白皙的肩膀和鎖骨,甚至有些故意袒露出半邊胸脯,吸引更多視線流連。或許僅有林伊蘭是例外,軍事學院養成的著衣習慣在此時顯得格格不入,招來了無數的目光。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身邊的菲戈,沿途一直招呼不斷,似乎每個人都認識他。
「不用緊張,他們只是好奇。」菲戈輕鬆自如的帶著她穿過舞場,在人稍少的暗處駐足。「你等一下,我去弄點喝的。」
紛雜的眼光令人不安,身邊不時傳來曖昧的口哨,幸好昏暗的光線帶來了一定遮蔽,林伊蘭抑住情緒瀏覽,儘量不去想身份暴露的後果。
「嗨!美人。」一個影子晃近,戲謔的招呼。「我認得你。」
林伊蘭有一刻的屏吸。「你是……潘?」
「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少年綻出笑臉,跳上旁邊的石階。「沒想到菲戈真把你弄到手了,我還以為他對女人不感興趣。」
過於直露的言語令人窘迫,林伊蘭沒出聲。
「放心,我不會說的,菲戈警告過。」少年兩根食指比在唇上,做了個鬼臉。「肖恩和黛碧也不會說,我們有規矩。」
順著潘身後望去,曾被她兩度打昏的肖恩在遠處陰鬱的盯著她,黛碧穿著一件稍稍嫌大的裙子,領口拉得很低,站在一旁眼神輕蔑。
「你真漂亮,雖然穿得像個男人,也沒化妝。」潘打量著她的襯衣,肆無忌憚的評論。「我能摸一下你的腰?」
「不行。」回答潘的是去而復返的菲戈,拎著兩杯酒,毫不客氣的踢開少年。「把你的心思轉到別處去。」
潘抗議的揮了揮拳頭,不甘心的跳回了小夥伴身邊。
「這裡只有這個,將就一下。」
林伊蘭稍稍放鬆了一點,接過菲戈遞來的酒杯,抿了一口,味道有點怪,但不難喝。四周的眼睛讓她緊張,酒帶來了些許鎮定,只是效力比預料中重得多,當她覺察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菲戈發現她的杯子空了,仔細瞧了瞧她的眼神,似乎覺得有些好笑,一把將她拉進了舞場。她的神志變得模糊,音樂聲忽高忽低,周圍的景物彷彿在晃動,一切都消失了,視線中唯有菲戈的臉,唇角噙著柔軟的笑,深遂的眼中彷彿有光芒躍動。
她一時心神恍惚,環住了他的頸,菲戈收攏手臂,讓彼此的身體貼合得更緊。轟鬧的人聲不復存在,他帶著她隨音樂緩慢搖晃,強烈的男性氣息籠罩著每一根神經,令人悸動而溫暖。
不知跳了多久,她醉得無法再繼續,菲戈將她扶到場外,沒多久又被人叫走,吩咐潘在一旁照看。少年變化多端的臉在眼前晃了許久,最後又換成了菲戈,沒表情的面孔變得有些陌生,替她穿上外套,半扶半抱的回到了舊屋。
迷濛中她有短暫的清醒,壁爐的火在安靜的燃燒,菲戈卻不知去向,缺了一個人的房間寂靜得過份,沒來得及細想,她又睡著了,錯亂的夢境讓她睡得很不安穩。
夢裡有濃重的煙味,林伊蘭驚醒過來,發現菲戈坐在床邊,他凝視著她,深暗的眼眸複雜得看不清,地上落滿了煙頭。
對視良久,林伊蘭莫名的不安,剛想開口菲戈忽然吻下來。
他的唇帶著濃強烈的煙味,苦澀而激烈的吻彷彿在發洩什麼,甚至弄疼了她,林伊蘭疑惑的想問,卻被他緊緊按在懷裡,疲倦讓她很快又睡去。
晨曦的光映上了窗檯,林伊蘭習慣性的在天亮時醒來,按了下宿醉後發痛的頭,她掀開被子披衣起床,輕手輕腳的洗漱整潔,扣上了大衣。
菲戈仍在沉睡,林伊蘭在床邊端詳了一刻,合上門悄然離去,如每一次清晨的歸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6 07:46 PM
冰之卷 第二十一章 現實
帝國軍隊對血統門閥極其講究,平民出身晉陞極難,大多數士官前途無望,心思盡用在斂財和賭博上,像鐘斯一類雖有不滿卻依然盡職的寥寥無已;而如秦洛一般貴族出身的軍官,則利用背景人脈及靈活的頭腦,用盡手段爬升。
林伊蘭不曾堅拒秦洛的追求,但也不熱情回應,數次邀約中偶爾回應一次,談些散漫的話題。秦洛並未顯露急於求成的迫切,也沒有在她面前展現花花公子的手段,秉持分寸耐心有禮,反而更難應對。或許事務繁忙,秦洛近一段時間沒有現身,倒讓她鬆了一口氣。
休息區的一角,林伊蘭在熱咖啡的香氛中給瑪亞嬤嬤寫信。
要將軍營生活描述得輕鬆愉快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儘量編得可信,想像嬤嬤戴老花鏡看信的樣子便忍不住微笑。
「長官在回覆情書?」安姬見她心情不錯,湊趣談笑。
林伊蘭莞爾,「不,是家信。」
「真羨慕長官和家人感情這麼好。」勾起心事,安姬臉上浮出一絲傷感。「我哥哥說不定還希望我戰死好領取撫卹金。」
林伊蘭溫言撫慰。「以後你會有屬於自己的家,擁有更親的家人。」
「謝謝長官,可我知道退伍後的女兵大多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安姬在現實中見得太多,早已對未來心灰意冷。「她們或者去做街邊流鶯,或者嫁一個暴燥的丈夫,生下的孩子只能喝稀薄的湯,為搶一塊黑麵包打破頭。像我母親還要不停的替人洗衣,冬天全靠烈酒禦寒,在水裡泡爛了手……」
安姬的鼻尖紅了,「我將來也一樣。」
林伊蘭攬住了女兵單薄的肩,心口像被堵住般窒悶。「不,安姬,你不會這樣。」
安姬抽了下鼻子,勉強擠出笑臉。「對不起,影響了長官的心情,請繼續寫信吧,我只是想說長官剛才的笑容很美,看的人都會覺得幸福。」
女兵帶著淒惶和傷感倉促的跑開,林伊蘭望著瘦弱的背影,對著信紙呆了半晌,再寫不出一個字。
沒有陽光的街道陰冷潮濕,街邊的流鶯對所有路過的男人拋媚眼,十三四歲的雛妓抹著劣質的胭脂,瘦削的夥計在店舖門口招攬生意,臉上帶著疲倦的青黃,林伊蘭停下來買了一瓶酒,沿著街後的小巷走進了貧民區。
三三兩兩的閒漢追隨著打量,戲弄的口哨不斷,走過的時候總會聽到一兩句曖昧的褻語,但並沒有接近的意圖。走近熟悉的屋子,野鴨在籬邊翻找著食物碎屑,見到她一搖一擺的迎上來,林伊蘭不自覺的抿唇,心底有一絲歡悅。
門僅是虛掩,她隨手將酒放在矮櫃上,進裡間正要呼喚,唇突然僵住了,身體一瞬間冰冷。
菲戈確實在,但屋裡並不是僅有他一人,還有一個年輕妖媚的女人,半褪衣裙露出白嫩豐滿的胸脯,緊緊攀在他身上,水藻般的長髮披散,臉頰泛著動情的紅暈,溢出撩人的呻吟。
菲戈吻著女人的頸,熟練的挑弄撫摸,和與她歡好時並沒什麼兩樣。
林伊蘭僵了一剎,轉身走出,在簷下微微頓了一刻。
戴著漆皮手套的指輕抵滲汗的額,或許是日色過於明亮,竟有片刻的眩暈。耳畔有什麼在叫,野鴨在腳邊揮動著翅膀,她俯身抱起來,快步走了出去。
過了一刻,院外響起了一聲短促的口哨,屋裡纏綿的人忽然停下來,菲戈推開了懷中的女人。「夠了。」
「為什麼要停,菲戈,你知道我喜歡和你做。」女人翹了下紅唇,抓起他的手放在傲人的胸部。「我會給你無上的享受,比那女人好一百倍。」
菲戈沒表情的抽回手。「喬芙,我們說好只是演戲。」
「為什麼不真試一次?反正那女人走了,你也不想再和她糾纏。用這種辦法,我得說你很壞,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無視衣裙凌亂,喬芙懶懶的倚在床頭,誘人的胴體一覽無餘,輕佻的話語似嫉妒又似戲謔。「不過像你這樣的男人,總是讓女人又恨又愛,或許她還會回來找你。」
菲戈對喬芙的猜測不予回應。「你走吧。」
喬芙沒趣的撇了撇嘴,拉起裙子離開,在門邊又回首飛了個吻。「如果改變主意就來找我,隨時歡迎。」
門一晃又合上,喬芙走了,野鴨的聲音也沒了,屋子安靜得像一座墳墓。
菲戈靜默了一陣,穿上外套走出,到門口忽然又折回,盯住了矮櫃上的紅酒,細長的酒瓶泛著幽光,上面貼著素雅的標籤,寫著產地和年份。他知道那是伊蘭出生的那一年,那麼今天也許是……
菲戈閉上眼,許久才睜開,將唇貼上了冰涼的瓶身,彷彿親吻著某雙溫熱的唇。
風中不再有刺骨的寒意,酷厲的冬天已近尾聲,公園湖面的冰層融化無蹤,樹木的枝頭也萌出了綠芽。
林伊蘭在長椅上坐了很久,久到腳邊的野鴨不耐煩的踱步。
她終於回神,突然提起翅膀用力拋出,驚恐的嘎叫中野鴨飛速下墜,終於展開雙翅飛起來,在遙遠的湖面落下。輕柔的水面喚起了記憶,它開始劃水,再度熟悉野外的生活。
纖細的手扯下頸上的項鏈,剔透的綠晶石劃過一道弧線落入了湖心,激起幾絲漣漪後消彌無痕,一切又回覆了寂靜。
踏進房間,安姬愣了一下。
房裡沒有開燈,暗得辨不出輪廓,軍營夜燈的光投在窗上,映出了一個斜坐在窗檯上的人。美好的身形像一枚黑色的剪影,挾著煙的指一動不動,煙灰積了很長,星火黯得幾乎看不見。
「安姬?」影子轉過頭詢問。
安姬心一跳,立即敬禮。「對不起長官,我來送輪值表。」
「放在那裡吧。」微光勾出了側臉,輕柔的聲音依然動聽,「對了安姬,能替我去買包煙?隨便什麼牌子。」
接過錢幣,安姬小跑到軍營中的售賣處挑了一包煙,回去交到對方手上時囁嚅著提醒。「長官,這個對身體不好,最好少抽一點。」
黑暗中的人似乎笑了。「沒關係,謝謝,安姬。」
沒什麼再能說的,安姬合上門退了出來。今天的長官似乎很不一樣,那樣美的人,卻讓人覺得非常的……寂寞。
「參見將軍。」
同樣的房間,同樣的人。筆挺的軍裝,閃亮的金扣,林毅臣公爵仍是一絲不苟的儀表,挑剔冰冷的態度,依舊是從繁瑣的公務中拔出十分鐘。「聽說你對秦洛很冷淡,為什麼。」
林伊蘭猶豫了一下。「我不認為有必要過於接近。」
「他有什麼地方令你不滿?」
「沒有。」
「那很好,多瞭解他,三個月後舉行訂婚儀式。」公爵的命令一貫簡單直接。「你該早日習慣你的丈夫。」
林伊蘭沉寂了一刻。「婚後我可否申請退役。」
「不可能。」冷淡的話語極其不悅,一言否決。「林家沒有退出軍隊的人。」
「讓下士做秦夫人恐怕是個笑柄。」
「婚禮前我會將你復職。」
「做以前的文職?」
「暫時讓你成為營級指揮,必須掌控一定軍權,這樣對秦洛未來的提升更有幫助。」林公爵語氣譏諷。「他要的不是一隻花瓶。」
「如果我缺乏這樣的能力。」
空氣僵冷了一瞬。
「就算你無能到極點,也必須替他佔住關鍵的職位。」林公爵抬起眼盯著她,冰冷的態度毫無轉圜的餘地。「你已經讓你的父親徹底失望,至少該讓你的丈夫稍覺安慰。」
「是,將軍。」長久的沉寂過後,林伊蘭戴上軍帽,結束了對話。
結束一天的訓練,解散了士兵,林伊蘭頓了頓煙盒,抽出一根煙點上。
剛吸了一口,抬眼看見鐘斯。「長官。」
鐘斯揮手止住了敬禮,站在一旁看其他連隊收操。「什麼時候學會抽煙。」
林伊蘭略微一愣。「近一陣。」
「也喝酒?」
「那倒沒有。」見鐘斯示意不必掐滅煙蒂,又不似質詢,林伊蘭些微不解。
「最近是家中有事還是隊裡有問題?」
「沒有,一切正常。」林伊蘭警覺的回問。「是否我哪裡失職,讓長官覺得不當?」
「公事上沒有問題,你精神很差。」
林伊蘭放下了心神。「可能近期有點失眠。」
「去找過軍醫?」
「謝謝長官,沒這個必要,過一陣會恢復。」
鐘斯皺起眉,林伊蘭不經意瞥見,一時失笑。「只是一點倦怠,抱歉,讓長官掛慮是我的失職。」
鐘斯換了個話題,「聽說秦上校在追求你。」
林伊蘭一笑,沒有回答。
「他很有眼光。」鐘斯低哼一聲,盯住從遠方走近的身影。「但別太順著他,除非肯定他會娶你,那個風流的傢伙名聲可不怎麼好。」
林伊蘭收起笑,認真的致謝。「謝謝長官,能成為您的下屬是我的榮幸。」
儘管鐘斯態度粗魯又愛罵人,卻是一個真正的好人,比許多言辭虛矯的貴族更坦率,兇殘得讓人溫暖。
鐘斯顯然不喜歡秦洛,遙遙依例行禮後大步走開,沒有敷衍的興致,秦洛望著中尉的背影若有所思。「鐘斯中尉似乎對我有些看法。」
「怎麼會,中尉近期很忙,秦上校最近不也是?」林伊蘭輕描淡寫的帶過。
「伊蘭在責怪我最近的疏忽?如果是我可要驚喜了。」秦洛微笑,風度翩翩的邀請。「我在城中找到一家店,擅長地道的咖啡,西點的味道可比帝都,不知是否有幸能請伊蘭一同品嚐。」
綠眸隱去了情緒,林伊蘭淡笑。「多謝秦上校,可最近訓練較多,我有點疲憊。」
又一次禮貌的婉拒,秦洛還未來得及表露失望,柔和的話音再度響起,「但假如是在營地休息區坐坐,我樂意奉陪。」
「是我考慮不周,營區確實更合適。」意外的首肯令秦洛驚喜,立即展現絕佳的風度,陪著佳人走向休息區。
冰之卷 第二十二章 戒慎
除了晶礦,休瓦還擁有茂密的自然森林。
每到春天,雪水化成了山瀑奔流,水霧森森,林間百花盛放,鳥獸成群,以優美的風景聞名於帝國。早年有許多貴族在休瓦建有別墅,繁榮一時,其後隨著越來越惡劣的治安,逐漸被遺忘廢棄。一棟棟精美的別墅空蕩無人,天鵝絨帷幔落滿灰塵,華麗的雕塑與鳥雀為伍。
西爾歷1885年春季的一天,皇帝陛下心血來潮,將皇家春季狩獵會指定在休瓦舉行,整個城市空前忙碌起來。
帝都來的管家招募了大量雇工,裝飾花園、清洗地毯、翻曬絨被、擦淨銀器,試圖在最短時間內將久閉的別墅整飾一新。當走廊的扶梯漆光鋥亮,芬芳的鮮花驅走濁氣,廚房飄出熏腸和火腿的肉香,陽光所到之處一塵不染,狩獵會終於來臨。
春狩盛宴是上流社會的頭等大事,無數名流淑媛陸續抵達,休瓦大小別墅人滿為患,緊張的僕役在走道上飛速穿梭,響應每一個命令,侍女打開厚重的衣箱,熨平從帝都帶來的每一件華服。
但最忙碌的絕不是受人驅使的僕役。
休瓦警備隊傾注全力抓捕可疑人物,城內監獄塞滿了流浪漢及小偷乞丐,法官宣判的過程簡化到極至,處刑台天天有屍體被卸下拖走。繁忙的工作極富成效,司法大臣對快速判決及驚人的案件數量公開嘉許,盛讚休瓦法官勤懇優良的品性,對法官維護法紀的堅決果敢極為欣賞。
休瓦本地貴族難得有親近皇室的機會,如此多的達官顯貴親臨,無不視為結交權貴的最佳機會。為了保障皇室及貴族的絕對安全,休瓦各界壓力空前,基地承擔了主要防衛工作,巡邏的士兵大為增加。
在此同時,林伊蘭接到了一項特殊的命令。為了數月後的訂婚消息發佈,她必須以公爵千金的身份在皇家狩獵會的開場宴會上正式露面。
林伊蘭的生活一直被軍隊與訓練劃分,除了必要的應酬場合,鮮少參與上流社會交際,這次卻無法迴避的隨同父親一道列席,光想像她已經胃部不適。
踏入林家在休瓦的別墅,管家帶領成列的侍女家僕俯首鞠躬,林伊蘭的目光掠過寢房內成箱打開的禮服珠寶,造型古典的梳妝台及粉盒,懸在架上綴有精細花邊的緊身束腰,胃真的開始痛起來。
任憑侍女妝扮,林伊蘭詫異的問。「瑪亞嬤嬤為什麼沒來?」
身後的侍女將假髮以珍珠髮針固定,又以髮梳細緻的修整,形成柔美自然的長捲髮,恭謹的回答。「嬤嬤想來,但近期有些發燒,受不了馬車顛簸。」
林伊蘭突然抬頭,險些被髮針戳中,不顧扯痛追問。「嬤嬤怎樣了?有沒有請醫生。」
侍女嚇了一跳,趕緊挑鬆髮結,「嬤嬤說醫生都是些笨頭笨腦的蠢材,除了放血什麼也不會,她自己熬點湯藥就好。」
瑪亞嬤嬤固執起來誰也勸不住,林伊蘭心底清楚,更添了一份憂慮。「現在有沒有人照顧。」
「宅內留有侍女專門照看,聽說比前幾天稍好。」
她已經許久沒有回過帝都,嬤嬤怕她牽掛,信裡也不提半分,竟連生病都一無所知。侍女軟言勸慰了半晌,林伊蘭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悔恨和歉疚溢滿了心房。
撲上香粉,戴上配襯的珠寶,林伊蘭站起身,厚重的宮廷華裙悉索拂動,落地長鏡裡出現了一個盛裝的女人。
束腰扣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卻也塑造出柔弱纖細的體態。
襯飾著假髮挽起了帝都最風行的髮髻,薄薄的脂粉讓肌膚瑩白柔潤,突出了深濃的長睫。寶藍色的曳地禮服高貴典雅,沉甸甸的鉑金鏈壓在鎖骨,中間鑲有一塊玫瑰式切割的巨型方鑽,繁複的設計極盡奢華,出自皇室御用工匠之手,為先代公爵夫人特別訂製。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頭頸和身體的沉重。
林伊蘭望著鏡中的自己,束縛在一堆華貴的衣飾之中,像一個陌生人。
在門廊處待了一刻,內廳響起了腳步。
林公爵穿著筆挺的軍式禮服,授帶鮮豔,胸口一排閃亮的勛章,見到她腳步稍頓,打量了一下沒說什麼,逕自向門外的等候的馬車走去。
行過身畔林伊蘭才發現父親身後還有人,正裝的少年有一種昂揚的英氣,對她點點頭。
「伊蘭表姐。」
明明戴了蕾絲長手套,她依然覺得指尖有點冷。「林晰?何時到的休瓦。」
「前天叔父派人接我過來。」林晰望著她,很快又別開視線。「聽說伊蘭表姐快訂婚了,恭喜你。」
林伊蘭極淡的笑,半晌,伸手替少年正了正襟上的胸針。金色的胸針襯著飾帶,刻紋是林家的家徽,「謝謝,該是我恭喜你。」
林晰似乎想退開,不知為何又沒有動,低頭看她整理,「我不明白伊蘭表姐的意思,叔父他……」疑惑的聲音突的停住,少年盯著她,剎時想到了什麼,忽然呆住了。
林伊蘭不再停留,轉身離開,只餘一個窈窕的背影和輕柔的提醒。
「走吧,宴會的時間到了。」
馬車裡沉寂無聲,窗外掠過層層樹影,休瓦的天氣似乎總是一片陰沉。
單調的車聲中林晰突然開口。「請問叔父,這次讓我來休瓦是為……」
「作為林家未來的繼承者,必須讓社交界有一定印象。」林公爵淡道。
「我以為……這次是將伊蘭表姐介紹給社交界,而不是……」
林公爵略感意外的掃了他一眼,「可以一併解決,我不希望浪費太多時間。」
「或許不太合適,畢竟是伊蘭表姐初次露面,這樣做……」林晰的臉有些發白,在林公爵僵冷不悅的神情下堅持把話說完,需要相當的勇氣。
「林晰。」柔和的聲音適時響起,林伊蘭側過頭打斷了少年。「一會可以扶我下車?這裙子不太方便。」
「是,伊蘭表姐。」冷場了一刻,林晰的聲音低下來,「樂意效勞。」
馬車在休瓦市政廳前停下,迎上來的是等候已久的秦洛。
帝都最流行的禮服上別著絲巾,領結打得十分完美,秦洛顯得英鋌而倜儻。他禮貌的問候了林公爵,又扶著林伊蘭走下馬車,毫不掩飾驚豔。
「真美,伊蘭今晚將令所有名媛黯然失色。」
「謝謝。」林伊蘭收回手,長長的睫毛覆住了榛綠色的眼眸,也覆住了冰冷的疏離。秦洛注定要失望了,今天林公爵的目的比他所預想的更為複雜。
在引領女兒踏入社交界的同時宣佈林晰為家族繼承人,無異於昭示公爵千金不受喜愛,更不足以在林家形成影響。即使聯姻,秦洛也不可能從林家獲取全力支持,這種變相的宣告,上流社會誰都能看懂。
父親無疑是欣賞秦洛的,卻又對他的野心抱有一定疑忌。
究竟是良駿還是野狼,該扶助或是箝制,唯有以時間來分辨。
這樣的妻子做來相當有趣,誰知道會不會有一天,慇勤愛語化成無盡的怨憎,彼此相視如仇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6 08:00 PM
冰之卷 第二十三章 衝突
林伊蘭從侍者的托盤上拈過一杯紅酒,慢條斯理的品飲。
陽台上的空氣略為寒涼,缺了披肩籠罩的肩臂有點冷。這裡很安靜,能隔去嗡嗡的低議與閃爍的目光,甫一露面即被宣告失去繼承資格的公爵小姐是個極具吸引力的話題,可以料想未來的數月都不會平息。
幸好休瓦基地的高級將領承擔防衛重任無法與宴,否則明日起她恐怕得休長假。
林晰隨在林公爵身邊熟悉各路顯貴,盡職的做一個合格的繼承人。秦洛不知去向,大概需要一點時間撫平憤怒,在他再度回來扮演完美情人之前,她應該能清淨一陣。
剛轉過念頭,身後的陽台門打開,傳來人聲嘻笑。一對貴族男女相擁而來,男人英俊中略帶輕浮,女人冶豔的眉目十分眼熟,藉著燈光一瞟,林伊蘭詫然低喚。
「娜塔莉?」
笑聲停了,兩人同時望過來,娜塔莉認出了白藤長椅旁的好友,浮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你怎麼會在這?」
男人被打斷時有些不愉快,打量後又生出了興趣,在一旁插話。「娜塔莉,這是你的朋友?請問芳名是?」
娜塔莉笑容微收,隨即又綻出一個更明豔的笑。「迪恩,我忽然覺得有點渴,你能否替我去拿杯紅酒,再加幾樣小點心就更完美了。」
迪恩惑於嬌媚的美態,一口答應,正待去又被娜塔莉扯住吻了一下,陶醉中只聽佳人嬌語,「點心要我最愛的馬卡隆,找到了快點回來。」
柔媚的話語讓骨頭軟了一半,迪恩幾乎是飄著去了。
「馬卡隆?我怎麼不記得宴會中的點心裡有這個。」林伊蘭歎為觀止。
娜塔莉收起媚態,毫不在意的輕謔。「管它有沒有,只要他一時半會無暇纏著我就好,倒是你怎麼會在這,我還以為看錯了人。」
林伊蘭解釋了疑惑。「父親選了個好時間讓我進入社交界。」
「你這樣很漂亮。」娜塔莉斜睨了一眼,「不過最好離我遠一點,我討厭其他女人搶走男人們的目光。」
林伊蘭失笑。「真是抱歉,你盡可放心,我想以後應該不會了。」
「為什麼挑這個時機,我以為令尊打算讓你一輩子與社交界絕緣。」
貴族世家的少女通常在十七歲成年後,由年長貴族女性引領進入社交界,此後才能參與各類舞會,接受異性的追求,及至二十餘歲仍未被正式引入極其罕見,林公爵的異常行為曾激起不少私下猜議。
靈光一閃,娜塔莉頭腦反應極快。「你要結婚了?」
「你猜對了。」
娜塔莉譏道,「你父親簡直是個老古板,到這個時候才讓你露面,怕你被男人迷昏了頭私奔嗎?」
「不要把時間浪費在與目的無關的事上。」林伊蘭轉了轉酒杯,輕抿了一口。「這是他常用的訓辭。」
「他的生命一定毫無樂趣可言。」娜塔莉不以為然的輕哼。
「我想他的生活由命令與責任組成,並以此為傲。」
娜塔莉同情的看著她。「秦洛呢?既然你們要結婚,他怎麼沒陪你一道出席。」
「他來了。」林伊蘭的語調帶上了輕嘲。「不過現在可能需要點時間克服失望。」
「什麼失望?」
「我真懷疑宴會開場的時候你究竟在做什麼。」林伊蘭搖了搖頭,心底也能猜到幾分。「稍早前,我父親宣佈公爵的名號將由林晰繼承。」
娜塔莉張大了嘴,半晌才喃喃道。「都怪迪恩那傢伙,看我錯過了什麼,你父親真狠,竟然在這種時候公佈,我懷疑你究竟是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是我的無能才致使父親更換繼承人,所以活該受這樣的懲罰。」
「你一點也不憤怒?」娜塔莉怪異的打量。「你父親的做法簡直等於甩了秦洛一巴掌,你嫁過去絕對不會好受。」
「訂婚的目的可不是為了我的感受。」
「他想得到一個虐待你的女婿?我確實無法理解。」
「秦洛不會傻到那種程度。」娜塔莉的語調讓林伊蘭又笑了。「這是一個試驗,看秦洛有什麼反應,現在的他還不值得林家下太多籌碼,表明態度是必要的,至於以後——誰知道?」
「別說了,口氣像完全與你無關,笑容又像面具。」娜塔莉環住手臂,語氣極差。「你何時變得跟假人一樣,我寧願看見你哭。」
「親愛的娜塔莉,別對我太苛刻,我能控制的只剩這個。」林伊蘭沒有生氣,笑容稍淡了些,「你和迪恩又是怎麼回事,勛爵夫人未免太放縱了一點,你還在新婚,就算再怎樣討厭,至少也該給你的丈夫留點顏面。」
儘管不清楚勛爵夫妻二人日常是如何相處,但在皇室晚宴上公然偷情,平日的肆意不難想像,沒有一個丈夫能忍受這樣的羞辱。
娜塔莉冷笑,尖銳的譏嘲,「他可沒力氣管我,離開吸痰器漢諾根本不能呼吸,永遠有三個護理圍在左右,我甚至無法忍受跟他一起用餐。他還命令管家時刻報告每一筆帳目,親自審核開支,那副樣子實在令我覺得年老是一種罪惡。」
「娜塔莉!」毫不掩飾的嫌憎令林伊蘭心口窒悶,「他畢竟是你丈夫。」
「對,他是我的丈夫,我比誰都清楚這令人沮喪的現實。」娜塔莉深吸一口氣,「我憎恨這該詛咒的事實,憎恨我的丈夫、我的父親、我的家族,甚至憎恨我的愛人、憎恨世上的一切。」
玫瑰般的女郎迸發出強烈的恨意,林伊蘭久久無言,「娜塔莉,這種報復只會傷害你自己。」
娜塔莉不屑的反駁,「那又怎樣,至少我能讓自己快活。我不像你,只會把不滿吞進心底埋葬,永遠任人擺佈,連反抗的意志都沒有,軟弱到令人厭惡!」
林伊蘭沉默以對。
娜塔莉並沒有停下尖刻的攻擊。「你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教官都誇讚你的優秀,卻偏偏選文職,只肯當小小的少校,把自己弄到橫遭輕鄙的地步,簡直像個傻瓜。假如我是你,絕不會蠢到把繼承權拱手讓人,只要表現得稍稍合乎令尊的期望,等他死後你就是薔薇世家的女公爵,權力地位應有盡有,而不是像現在被當成廢物撥弄,把唾手可得的一切徒然放棄,我真不懂你到底在想什麼。」
林伊蘭的笑容終於消失了,櫸木門扉中流入舞場傳來的輕柔樂曲,誰也沒有說話,直到迪恩端著托盤興高采烈的闖入。
「親愛的,我讓廚房現做了馬卡隆,嘗嘗是不是你喜歡的口味。」
曳地長裙拂過大理石門廳,林伊蘭步下休瓦市政廳外的長階。
廳內的歌樂徹夜不停,仍在延續著狂歡,林家的馬車停在階前,她正要上車,被追出來的男子拉住了手臂。
秦洛彬彬有禮的挽留,彷彿什麼也沒發生。
「對不起伊蘭,我去拿兩杯紅酒,回來時已找不到你,直到一個侍從說你召喚了馬車,能否再為我留一會。」
「抱歉,我有點累了。」林伊蘭禮貌的笑笑。
「至少和我跳一支舞?」秦洛不放棄的請求。「今天的你非常美,不知有多少人羨慕我,也許我們該讓這種嫉妒更強烈一點。」
把喑諷說成羨慕,神情又如此自然,林伊蘭不能不佩服。不經意目光掃過秦洛英俊的臉,忽然發現對方下顎紅了一塊,彷彿有些腫脹。「你的臉怎麼回事。」
秦洛一愕,隨即笑道。「剛才有個冒失的侍者撞了一下,看來我今天運氣不佳。」
林伊蘭淡笑,秦洛望著她,眼神中有某種難以捉摸的意味。「假如伊蘭能吻我一下,疼痛應該會立刻消失。」
「似乎不太嚴重,我想明天會好。」林伊蘭收回視線,轉而告別。「這種場合我不太習慣,請容我提前退場,願上校玩得開心。」
秦洛沒有過多的糾纏,秉持紳士的禮儀將她送上馬車,吻手告別,友好溫存如常,馬車駛出很遠還能看見他目送的身影。
林伊蘭倚上靠墊,微微垂下眼。
秦洛。
這個人,很不簡單。
冰之卷 第二十四章 薔薇世家
完美的皇家盛宴行將落幕,卻在凌晨爆出了意外。
休瓦大法官死了,被人發現在庭院一處噴泉花池中溺亡。
突如其來的死亡引起了騷動,防衛嚴密的舞會突然變得殺機四伏、人人自危,數位纖弱的女士在聽聞可怖的凶耗後暈倒在男士懷裡,皇帝陛下極其震驚,經宮廷御醫反覆檢視,確定是酒醉後溺水身亡,排除了被殺的可能。
公告的事實令恐怖氣氛煙消雲散,也讓承擔警戒職責的將官鬆了一口氣,貴族紛紛抱怨死得不合時宜的倒霉鬼,林伊蘭卻存有疑慮。
她對死者仍有印象,清晰得記得休瓦大法官曾戴著銀色假髮,在火刑的現場當眾宣判,莊重威嚴一如律法之神在人間的代言人。據說這位聲譽卓著的法官審判嚴苛,對死刑尤為鍾愛,為皇家宴會做了大量準備,挖空心思謀求更高的職位。
很難相信這樣的人會在宴會當天醉到失足溺死。
但這無足輕重,所有人都歡迎御醫的結論,沒人願意為一個地方法官的死而深究。只是在其後的一個月,承擔警衛的軍方將領均被林公爵以各種原因責罰,命令愈加嚴格。
宴會的風波過去了,可顯然對林公爵而言並非如此。
以林伊蘭對父親的瞭解,這一舉動意味著基地內部徹底清查的開始,能無聲無息潛入皇室晚宴的兇徒,折射出的信息極其可怕。
除了失蹤的一陣,秦洛並未展露半分異態,他依然對將軍恭敬有加,對未婚妻慇勤備至,可以預期訂婚儀式之前不會有任何改變。
林伊蘭沒心思關注秦洛,她懸掛著瑪亞嬤嬤的病,年老又固執的嬤嬤讓她放心不下,好容易等到輪休,她立刻交待手邊的事務,告假離開了基地。
位於休瓦城西的火車站擁擠而嘈雜。
運送晶礦的貨車剛剛抵達,裝車的工人在站台上穿梭往來。買好車票,林伊蘭在站外等候,不遠處一陣喧嚷,兩個扛東西的男人撞到一起推搡起來,林伊蘭望過去,眼前突然掠過一個騎自行車的身影,抄走了她放在地上的提箱。
提箱裡有錢袋和剛買的車票,林伊蘭心頭一急,立刻追上去。
偷走行李的是個少年,將咣啷作響的車騎得飛快,轉眼拐過了街角,林伊蘭追了幾十米,抄起路邊一塊碎石擲去,正中飛旋的後輪。自行車砰然翻倒,騎車的小偷在地上打個滾,將提箱拋給了對街的同伴,自己逃進了暗巷。
休瓦的小偷慣常聯手合作,仗著地形嫻熟接連換了幾個人,躥入了潮濕骯髒的貧民區。林伊蘭猶豫了一剎,想到一天僅有一趟的火車,咬咬牙繼續追趕,路線越來越複雜,轉過一個巷角,前方赫然是條死路。
她的心一沉,清楚自己落入了陷阱。
幾個高大的男人在數步外,猶如等一隻落入羅網的蒼蠅,不用回頭林伊蘭也能聽出身後的腳步,三五個人圍上來阻斷了後路,將她困在巷底。
丟下提箱,少年在眾人之後摘下了帽子,帶著尖銳敵意的面孔並不陌生。「你逃不掉了。」
「肖恩?為什麼。」暗中留意,林伊蘭心又沉了一分,這裡已到了貧民區深處,附近的地形完全陌生。
「為何不說說你的目的?」肖恩咬著牙,透出刻骨的冷笑,「屠夫公爵的女兒喬裝成低級士兵接近我們,究竟是為什麼?」
腦中嗡的一響,林伊蘭掌心滲出了冷汗。「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想狡賴?我親耳聽見你和那個女人在陽台上談話。」肖恩大笑起來,輕鄙的目光盈滿譏諷,「……假如我是你,絕不會蠢到把繼承權拱手讓人,只要表現得稍稍合乎令尊的期望,等他死後你就是薔薇世家的女公爵……」
惟妙惟肖的模仿娜塔莉的腔調,肖恩得意的嘲弄。「薔微世家的公爵,休瓦基地殺人無數的屠夫林毅臣——用女兒來刺探情報,想把我們一網打盡。可惜神讓我撞破了圈套,反而捉到了難得的人質,我可不像菲戈那麼蠢,被你迷得什麼也看不清。」
「你說的很可笑,更像出自荒謬的臆想。」林伊蘭冷靜下來,目光掃過幾個人腰間的槍。「你想殺我無非是因為菲戈,他奪走了你的地位?你不敢堂堂正正的爭奪,卻編出這種可笑的謊言。」
肖恩神情一下子猙獰起來,血漲得臉通紅。「本來就該是我,我父親瘋了才交給菲戈,他根本是個懦夫,從來不敢挑釁軍方,他根本不……」
「他不配做首領,只有你才配?」不待肖恩說完,林伊蘭打斷他嘲諷,「你完全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你明白主動挑釁的後果是什麼?你知道帝國在休瓦放了幾成兵力?軍隊隨時可以碾平這個城市,你們藉著貧民掩護,最後會連累他們一起被炮火粉碎,你父親是對的,你不適合承擔責任,更連怎麼用腦子都沒學會。」
「是菲戈這麼說?他只會畏首畏尾的躲起來,什麼也……」
「愚蠢的人是你。」林伊蘭聲調不高,卻壓住了肖恩。「除了狂妄自大和衝動燥進外你還有什麼,把髒水潑到我身上以攻擊菲戈,只為奪取權力滿足自己可憐的控制慾,這樣幼稚的把戲不覺得羞恥?」
「不許提我父親,我遲早會為他復仇。」肖恩咆哮,憤怒的揮舞拳頭。「等林公爵看見女兒被拖在馬後遊街,自然明白什麼叫報應,我很樂意看他那時候的表情!」
「真可笑,你以為——」林伊蘭神色突然變成驚詫。「菲戈!」
攔在前方的幾人一驚,同時回頭。
林伊蘭一瞬間衝上去,閃電般擊倒了兩人,肖恩倉惶的拔出槍,來不及瞄準,她已衝開缺口闖出包圍,藉著衝力一躍而起,翻越了巷底的牆,消失在另一側。
肖恩怒罵著吹響了尖利的口哨。
哨聲聚集了一大群人,人群對肖恩的命令並不積極,反而懷有疑慮的低議,場面十分冷淡,肖恩氣得拔出視如珍寶的槍。
「那女人是軍方派來刺探情報的間諜!如果她逃出去,我們誰也不能倖免!不信的話可以公開拷問,到時候就會明白我跟菲戈誰更可信!誰要能捉住她,就能得到這把槍!」
烏光鋥亮的槍展現在眾人眼中,無異於高昂的懸賞。
人群轟然興奮起來,情緒亢奮的組成小隊,自發加入搜尋,熱鬧的議論談笑猶如一次刺激的狩獵。忽然間,炙熱的氣氛彷彿被澆了一勺冰水,沉默迅速在人群中漫延,凍結了所有聲音。
一個男人走近,頎長的身影彷彿有某種無形的壓力,令人群讓開了一條路。
男人在肖恩面前停下。
冷峻的臉龐毫無表情,僅僅是沉默的注視已讓肖恩侷促起來,不安的閃避視線,突然瞟到跟在男人身後的少年,怒氣瞬時轉移了方向。「潘!你這個叛徒!」
被吼到的潘不自在的撇開眼。「我覺得這件事應該讓菲戈知道,畢竟是他的女人,不該趁他去里爾城時自作主張。」
「等我找出證據他自然會知道。」肖恩氣勢稍弱,游移的目光終於對上菲戈。「你阻止也沒用,她是林公爵的女兒,我們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一言落地,四周化為一片死寂。
一個名字勾起了無盡的仇恨,恐懼和敵意無形無質的瀰散,點燃了每一雙眼。
被稱為薔薇世家的林氏,是西爾國首屈一指的名門。
街巷俗諺流傳,鐵血林氏與帝國同在,足以道盡地位與淵源。與家族紋章上美麗薔薇迥異的是林氏冷酷血腥的聲名,自第一代林公爵起,一直延續至今。
如果說林氏在帝國建立之初的殺人盈野是一種時勢下的必要,則難以解釋後世的悍戾鐵腕因之何由,或許只能用血脈中流傳的暴戾來形容。
第二代林公爵在南方一場分裂戰亂中屠殺逾二十萬,平息動亂的同時留下了遍地屍骸、瘟疫叢生,足足用了四十年才恢復生機;第三代林公爵在疆場上悍勇無敵,對邊境行省的民眾同樣無情,守城時派士兵挨戶搜掠軍糧,獲取勝利的代價是城中活活餓死了十三萬民眾。
第四代、第五代……每一代林公爵的名字都和血與火相連,林氏輝煌的歷史由殺戮與血腥連綴而成,足以寫成一部帝國傳奇。及至這一代林毅臣公爵,以屠殺征服邊境蠻族,將其納入西爾國疆域之時留下了一句名言。「以我之名,為法之威。」
這句名言在邊境得到了充分實施,以至於帝國將公爵調回帝都二十年後,林毅臣的名字在邊域仍然可以止小兒夜哭,當地女人和男人的比例不足五分之一。
林氏家族如帝國最鋒銳的刀,威權、尊崇、榮耀的同時又可怖可畏,血之公爵、冷血屠夫等頭街與之俱存,休瓦人無不對其恨之入骨。
肖恩道出的名字猶如冰水落入了沸油,激起了轟然議論。
激憤與仇恨湧動,懷疑與迷惑交織,各種情緒讓場面紛亂而嘈雜,肖恩的神色越來越興奮。
菲戈眼神森冷,直到議論漸漸低落,終於開口。「誰是這的首領。」
肖恩的臉僵住了,憋著氣沒有回答。
「誰。」菲戈冷冷的追問。
氣氛突然緊繃起來,四周凝固般死寂。
「你!」抵不住令人畏怖的壓力,肖恩帶著氣勉強回答,又沖口而出。「是你又怎樣!你只會袒護那個女人,你根本不配當首領!」
菲戈神色冷誚,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童。「有什麼證據?」
「我親耳聽見!」肖恩被他的神色刺激得吼起來。「我躲在陽台下聽見她們的對話,她穿得像公主一樣華麗,和她交談的是勛爵夫人,她們還提到什麼繼承權……」
「還有誰聽見。」菲戈打斷他。「除了你。」
肖恩噎住了,氣得臉色發白。
「肖恩堅持說我的情人——」菲戈的視線掠過一張張觀望的臉,語氣冷謔而嘲諷,「是數日前在皇室晚宴上珠光寶氣的公爵小姐,我該怎樣證明?把真正的公爵小姐弄到貧民區來作證,讓她光著腳站在泥地上說:『先生們,你們弄錯了』。」
人群發出了哄笑,僵持的敵意逐漸消散。
「也許該把林公爵請來,問問他怎麼會想到讓自己的女兒出入貧民區,只為幾份可憐的情報,公爵小姐是不是該更值錢一點?或者建議公爵把肖恩說的那位漂亮的勛爵夫人一併派來,再加上伯爵子爵男爵夫人,有這麼多美人,一定能根除休瓦城的叛賊。」
人群笑得更厲害了,肖恩的臉由白變青,動拳打翻了距離最近的哄笑者,憤怒欲狂的吼叫。「我說的是真的!以我父親的名義發誓!」
吼聲在空氣中消散,提到前任首領,人群安靜下來。
肖恩壓抑住瀕臨失控的情緒,一字一句的指控。「她是軍人,來自該死的軍隊,這一點你無法否認!我發誓她的身份有重大嫌疑,作為首領,你沒資格阻止,必須讓我們找到她查明真相,否則你就是被私心矇蔽,存心袒護!」
議論再度響起,無數眼睛望向菲戈,人群中站出了肖恩的支持者。「肖恩說的對,不管她是不是,我們都該找出她探查清楚,就算是首領也不能阻攔。」
又多了幾個附和的人站出,議論聲漸漸大起來,肖恩漸生得意,挑釁的望過來,菲戈環視了一週,回答出人意料。「誰說我要阻止。」
鋒銳的唇淡抿,菲戈無謂的像在看戲。「不是正要審問?我等著結果。」
肖恩頓時語塞,半晌才恨恨道,「她逃了,我想捉活的才沒開槍,不然她已經死了,反正她也找不到出路,遲早落在我們手裡。」
菲戈不留情的譏諷。「預先設下圈套又找了十來個人,仍捉不到一個女人,幸好有槍,否則需要逃走的或許是你。」
肖恩氣得口不擇言,「假如你願意出面根本不用費這種力氣。」
菲戈無動於衷。「真是可惜,數月前被她撞見我和喬芙在床上,她徹底拋棄了我,再不會信我說的任何一個字。」
肖恩狠狠的瞪他,「等著吧,我會很快把她押到你面前,揭穿一切謊言。」
俯視著氣勢洶洶的少年,菲戈毫無笑意的扯動唇角。
「我很期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7 01:23 PM
冰之卷 第二十五章 絕境
休瓦地下叛亂組織存在多年,在貧民區幾可掌控一切。
肖恩幾乎動員了全部的人,搜捕者不斷增多,藏身的地方越來越少。
林伊蘭想不通肖恩如何潛入戒備森嚴的皇室晚宴,但她清楚必須盡一切方法離開,暴露的身份會引來極其可怕的後果,她根本不敢想像。
儘管捉了幾個人探問,但地形太過複雜,又要時時避開眼線,逃離變得極其困難。林伊蘭躲入一間空房,避過幾次搜查,天已經全黑。簾縫中窺見晃動的星點火把,禁不住苦笑,她不想殺人,但這似乎已不可能,必須設法奪一把槍。
房門傳來微響,有人用刀挑開了門栓,一道黑影闖了進來。
敵人出乎意料的靈敏,她的突襲落了空,對方沒有攻擊,僅是防衛性的格擋,同時低聲示意。「伊蘭,是我。」
熟悉的聲音猶如幻覺。
林伊蘭一僵,被他欺近技巧的扣住了肩,她忍無可忍。「放開!」
菲戈鬆開手,退了一步。「別怕,我沒有惡意。」見她毫無反應,他返身察看了一下動靜,鎖上門才又走近。
林伊蘭背抵牆壁,胸口急促的起伏,世界變得空前寂靜,許久才聽見他的話語響起。「對不起,那天我傷害了你。」
死寂的心彷彿灌進了潮濕的風,變得晦暗而冰冷。
「為什麼要道歉?我是軍方的人,你們的仇人,無論對我做什麼都理所當然。」林伊蘭奇怪自己竟還能對答,每個字都在心上戳出一個洞,汩汩滲出血。「你救過我,對我有恩。錯的人是我,我主動向你投懷送抱,愚蠢而不知羞恥的——」
「夠了伊蘭,是我的錯。」菲戈打斷,嘆息般懇求。「別說了,別這樣對我笑。」
撇開視線,林伊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你怎會發現我在這?」
菲戈停了一下,簡短的說明。「剛才發現了兩個被你打昏的人,大致知道了你的方位。這幢屋子是附近最好的藏匿點,不顯眼,又能最大程度的觀察周邊,換成我也會這麼選,你果然和我料想的一樣。」
靜默了一陣,她終於問出了口。「那麼……你想怎樣?」
菲戈沒有說話,沉寂的空氣僵滯而難堪。
林伊蘭望了一眼窗外搜尋的火把。「你是來捉我?怕我落在肖恩手裡留下把柄,讓你受到威脅?」
「你這樣想?」菲戈的語調忽然多了一絲輕諷,僵硬得陌生。「或許你猜對了,如果我說是?」
不算意外的答案。
心口彷彿湧出了某種液體,酸澀而痛楚。林伊蘭又笑了,像在自言自語。「那可真糟糕,我一直都贏不了你。」
假如來的是別人,假如等到搜尋的力度稍弱,她有辦法找到機會脫身。
可他來了……再也逃不掉。
不該殘留僥倖,這是叛亂組織的巢穴,他是最有理由搜捕的人,怎樣冷血都不足為奇……
林伊蘭徹底絕望,忍住心頭撕扯般的痛,良久才能說話。「菲戈,幫幫我。」
「你想我怎麼做?」強健的雙臂撐在她肩側,像一個禁錮的牢籠,又像把她護在懷中,菲戈語氣略微柔軟。
「你不想親手殺我對嗎?而我被審問又會給你帶來麻煩。」
「所以?」
林伊蘭微微吸了口氣。「看在我們……曾經……」
她的話音哽住了,纖細的臂環上他的腰,菲戈低頭看著她,黑暗中呼吸拂在額上,一如昔日親密無間的相擁。
曾經炙熱的胸膛變得寒冷而陌生,林伊蘭抽出他的刀退開幾步,握刀的指節泛白,鋒刃在暗處閃著銀光。
菲戈在原地看著她,幽暗的眸子深晦難測。
冷硬的刀柄帶來奇異的安定,讓她的心緒稍稍平靜。
「別讓我太難看,如果必須用我去羞辱我父親,至少讓我穿著衣服。」反轉刀身抵住了心口,林伊蘭憶起一張慈愛的面孔,聲音有了顫抖。「假如……可能的話,請燒了我,別讓人認出我是誰。」
她沒有勇氣等待回答,利刃瞬間穿透了外衣,侵入心口的一剎那,忽然被他劈手奪去,極大的力量將她推到牆上,撞得脊背生痛。
半晌,聽見菲戈低啞的聲音。
「這就是你的請求,善待你的屍體?」他盯著劃破的衣襟,迸出來的字句帶著從未有過的火氣,扣在臂上的手鐵一般硬。「我不會那麼做,我會把你作為最好的俘虜,向你那可憎的父親交換合理的利益,借你來羞辱他,讓林公爵顏面無存,再宣揚出去,舉國都知道公爵的女兒曾委身給叛亂分子,用聳人聽聞醜聞令薔薇世家榮譽盡失,顏面掃地,再也抬不起頭。」
「伊蘭,你怎麼會傻到相信貧民區的叛亂者?」覺出她的掙扎,菲戈扣得更緊,幾乎捏碎她的骨頭,刻毒的話語猶如徘徊在午夜的幽靈。「你以為死能躲開污辱?一個死人仍能帶來極大的利用價值,這個世界各種可怕的事遠超出你的想像,對付血公爵的人,我甚至不必有最基本的愧疚。」
被強大的力量壓住動彈不得,用盡方法仍掙不開,林伊蘭心灰意冷,溫熱的淚從頰上墜落,劃出一道瑩亮的水跡。「殺了我,就算最後一點仁慈,別逼我去承受那些羞辱,求你。」
微弱的幽光中,仰起的頸項白皙柔軟,隱在肌膚下的血管微微跳動,優美的弧度連著倔強脆弱的下頷,祈求一個利落的終結。
菲戈凝視著淚痕,彷彿沒有聽見。
窗外仍有搜尋的叫喊,屋內卻是極度的寂靜。
一隻手撫上躍動的血脈,指下的肌膚溫軟細膩,一如印象中的美好。
隨後是另一隻手,觸弄著光滑的髮,淡淡的香氣從髮間盈出,誘出最溫存的回憶。垂落的眼睫投下陰影,遮沒了濕潤的綠眸,嬌美的唇蒼白失色,帶著讓人憐愛的軟弱。
菲戈極輕的落下一個吻。
溫暖、柔和、藏著不可知的眷戀渴望,在冰涼的唇上輾轉。
沒有得到絲毫回應,更因淚而帶上了苦澀,他卻更加沉迷。
過了許久,菲戈鬆開她。
「我不會殺你,永遠不會……不論你是誰的什麼人。」
他留戀的輕撫被吻得鮮紅的唇,低啞的語音多了一絲溫柔。「別這樣絕望,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糟糕。」
微愕的綠眸浮出意料之中的懷疑,菲戈從窗縫觀察了一下室外,輕捷的翻出去,在窗沿對她伸出手。「跟我來。」
林伊蘭沒有動。
菲戈冷定而堅持。「我欠你一個解釋,來吧。」
她猶豫了一刻,跟了上去。
冰之卷 第二十六章 敵意
喧嘩的酒吧人頭攢動,隨著夜深愈加熱鬧。
呼喊酒保的叫嚷此起彼伏,夾著調笑嬉鬧與鬥酒的聲浪,混成了夜間特有的情景。醉醺醺的酒徒口沫橫飛的吹牛,操皮肉生意的妓女穿梭尋找恩客,一旦談妥價格,便在二樓某一個簡陋的房間內完成交易。這裡接納過無數尋歡的男女,放浪的遊戲每日從不間斷。
這一夜,其中一個黝黑的窗口,翻入了兩個不速之客。
拉上厚重的窗簾,菲戈點燃了桌上的油燈。
火苗跳動片刻穩定下來,照亮了狹小的房間。不大的空間內床櫃俱全,還有一個極小的洗浴間,梳妝台上散落著廉價的首飾,床上胡亂堆著被縟,幾條穿過的長裙搭在椅上,顯然女主人不怎麼收拾。
空氣充斥著香粉的味道,菲戈皺了一下眉。
林伊蘭環視周圍,「這是什麼地方?」
「樓下是酒吧。」菲戈不願多說。「先避一避外面的眼線,人多的地方不會被懷疑,這個房間很安全。」
林伊蘭沒有再問。
拾起散落的衣裙塞入櫃中,菲戈把被縟抖了抖鋪平,「你可以休息,黎明時我帶你出去。」
林伊蘭怔了一下。「你……放我走?」
「很意外?」菲戈凝視著她的臉,帶上了三分自嘲。「在你看來,我一定是放縱自己假仇恨之名,做出各種卑劣無恥行徑的人。」
林伊蘭環住雙臂,疲倦而茫然。「我不知道,你已經厭倦了我,而且我姓林……我父親……我想你會恨我,所有人都會……」
「厭倦?」菲戈重複著這個詞,神情有點澀。
「你故意讓我看見的,不是嗎?」林伊蘭倚著櫃子,把自己擁得更緊。「貧民區的動靜沒人比你更清楚,我一踏入你就知道,安排那種場面……其實沒有必要,你不想見到我可以直說,我一個字也不會問。」
「你當然不會問。」菲戈輕嘲,「你一向把分寸把握得很好,從不踰越。」
林伊蘭覺出淡諷,稍感詫異。「這不正是你的希望?」
「我奇怪你為何選我。」菲戈並不否認。「你該知道我是最危險的遊戲對象。」
林伊蘭哽笑了一聲,半晌沒有回答。
「伊蘭,說說看,我是誰。」菲戈勾起她的下頷不容迴避。
被迫望入深遂的眼眸,林伊蘭終於回答。「你是叛亂組織的首領。」
「為什麼。」
「養傷時就能猜到一些。」極具壓力的眼神逼得她說下去。「誰能在貧民區公然庇護軍人,誰能讓前任首領的兒子保持緘默,誰敢在休瓦基地劫掠軍火,誰能用一枚晶石讓我在貧民區來去自如,杜絕所有流浪漢的搔擾……」
深藏心底的話語一一道出,幽深的目光彷彿有種魔力,林伊蘭停不下來。「殺死出賣前任首領叛徒的人也是你,我翻過驗屍報告,殺人者是個用刀的高手,傷口深淺正與你的刀吻合。肖恩在父親入獄後一心想營救,所以帶人去市政廳縱火,你為了救他不得不冒險去搶赤龍牙。你殺了叛徒,潛入宴會殺死審判的法官,將他偽裝成溺水瞞過了調查,可肖恩並不感激,他認為該給貴族更強悍的反擊。他不足以動搖你,但身份特殊,是個不小的麻煩,對不對?」
「……你什麼也沒問,卻猜出了這麼多,比我所想的更聰明。」菲戈眼神複雜,深深的看著她。「有些事我也知道,想聽嗎?」
林伊蘭等他說下去。
「當初你中了迷藥,為治療我脫掉了你的軍服,看到你的身份牌。你太過年輕,若非貴族出身不可能達到少校軍階,能輕易買下赤龍牙,可想而知家境如何;你槍法和身手很強,幾乎像天生的軍人,必然緣自長期嚴苛的訓練。」修長的指尖輕撫細緻的臉頰,很快又收回。
「你的地位實力遠勝那個禽獸,可他卻敢對你施用迷藥,足見你在軍中非常低調。我一直在想帝國哪一族貴族兼具權勢財富,能培養出這樣的後裔,直到我記起你的錢袋裡繡著一枚薔薇。」
「你猜出我姓林?」榛綠的眼眸驚愕而不可置信。
「我曾以為你是林家旁系,直到……」菲戈停住不再說下去。
林伊蘭回憶相處的細節。「你何時發現我父親是……」
「比肖恩稍早。」菲戈語氣很淡。「我們對彼此而言都太危險,結束比較理智。」
林伊蘭說不出話,心口堵得難受,幾乎將唇咬出了血。
門忽然傳來叩響,氣氛一瞬間緊張起來。
菲戈趨近探察,林伊蘭躲入了櫃側的陰影。
打開一道門縫,菲戈極低的說了幾句,接過一個托盤正要關上,門邊突然伸進一隻白嫩的腳踝,趁著他手上不便,一個人硬擠了進來。
水藻般的長髮光澤誘人,豔麗的眉目勾魂蕩魄,高聳的酥胸足以令男人停止呼吸,林伊蘭認得這個女人。
狹小的房間藏不住人,女人眼波一掠,妖嬈的一笑。「我知道你在,出來吧。」
菲戈不願驚動隔壁,鎖上了門,壓抑著怒氣低斥。「喬芙!」
喬芙毫不在意的撥了撥長髮。「急什麼,我只好奇看看她,這也不行?」
林伊蘭忽然明白,從暗影中走出。「這是你的房間?」
喬芙身上帶著酒吧特有的脂粉與煙酒混雜的氣息,緋紅的雙頰美豔絕倫,極有興趣的打量。「沒錯,不過今天晚上我可以借給你,床褥是上等貨,我花了大價錢。」
菲戈拉住喬芙的手臂拖出幾步,女人在門邊掙著威脅,「菲戈,我要尖叫了,底下多少人在找她,你想讓所有人知道?」
菲戈手一鬆,話語沉下來。「你想怎樣。」
喬芙有恃無恐,姿態輕佻而直接,「聽說你是公爵小姐?」
林伊蘭沒有閃避對方的目光。「像嗎?」
「不怎麼像,大多數人都不信,公爵小姐怎麼可能混跡貧民區,他們找你多半是為了肖恩的懸賞,雖然那小子很討厭,但槍是好東西。」喬芙不屑的撇了下嘴,諷笑中多了一絲研判的意味。「現在我又懷疑了,你看起來有點特別。」
林伊蘭沒說話,喬芙退後半步盯著她。
「如果你真的是……」妖媚的笑容消失了,敵視和怨憎讓嬌豔的臉龐陰森可怕,紅唇宛如詛咒般輕語。「如果你真是那個魔鬼的女兒,我會很樂意把你交出去,讓男人們輪暴之後套上鐵鞋,在受盡鞭笞的身體塗滿瀝青,掛上吊牌,捆在馬背上遊街,最後拖到軍營門口,讓基地的士兵集體參觀,那將是多麼美妙的一幕。他殺了那麼多人……我願意把靈魂賣給惡魔,以交換他下地獄。告訴我,折磨你能讓他痛苦嗎?」
「喬芙!」菲戈隔開兩人,眼神比冰更冷。
看著他將女人擋在身後,喬芙忽然又笑了,怨毒化成了醉人的嬌慵,神態懶散下來。「當然,你不可能是,否則菲戈不會這樣護著你。」不等林伊蘭回答,喬芙轉向菲戈。「你喜歡她矜持冷淡的樣子?還是她像男人一樣的衣著?下次我也試試。」
林伊蘭笑了,平靜得近乎悲哀。「你很漂亮。」
喬芙坦然接受,顯然早已習慣。「每個男人都這麼說,我是休瓦最美的妓女。」
眼前的麗人像塵土中開出的鮮花,放縱冶豔,散發著強烈的芬芳,林伊蘭淡道。「做你的情人很幸運。」
「謝謝,我也這麼認為。」媚意橫生的眼波有意無意瞟過菲戈。
林伊蘭不再開口,游離的目光掠過窗檯,手腕忽然被扣住,抬起眼,正對上一雙深遂的眸子。
「說完了?出去!」菲戈頭也不回的命令。「別再挑戰我的耐心,否則我會用自己的方式讓你閉嘴。」
「菲戈,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掃過緊扣的手,喬芙收起輕漫,乾脆的表明了不讚同。「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你想過後果?」
沉默在室中蔓延,林伊蘭吸了一口氣,胸口梗得生痛。目光再一次掠過窗櫺,手腕驀然一痛,被他扣得更緊。
「喬芙,也許該做選擇的人是你。」深不可測的眼眸一無波瀾,菲戈沉聲道。「不管你選什麼,我不怪你。」
對峙半晌,喬芙放棄的移開眼,懊喪的嘆了口氣。「今晚我讓女人們儘量灌醉他們,能走的時候我再來敲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7 01:40 PM
冰之卷 第二十七章 夜語
時間已近午夜,樓下的喧聲依然響亮,菲戈鎖上門,室內恢復了平靜。
「我知道這房間……讓你不愉快,但迫於形勢必須如此,得等到搜尋鬆懈的時候。」菲戈依然扣著她,僵硬的解釋。「不必擔心喬芙,她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
林伊蘭只笑了笑。「謝謝,我明白。」
她出不去,找不到一條安全的路離開這迷宮般的領域,只能卑微無助的、無法可想的仰仗他的憐憫,躲在他身後,為他可能的猶豫提心吊膽。她還該感激他的庇護,他為她背叛了同伴,甚至對新情人冷言相向……
發抖的指尖掐住了掌心,她掙了一下腕。
菲戈盯著她的臉,停了一刻鬆開手。「桌上有吃的。」
矮桌上放了一個托盤,是他從喬芙手中接過來的東西,盤中盛著冷肉和麵包,另有一小罐牛奶。
「我不餓。」胃一直在痛,林伊蘭卻毫無食慾。
菲戈堅持。「你一天沒吃過東西。」
她想了想,洗手在桌邊坐下,撕下小塊麵包浸在牛奶中,強迫自己吞了下去。
「你不舒服?」
她忍住不適。「還好,只是沒有胃口。」
菲戈蹙起眉,直到她停止進食才又道。「你可以睡一陣,時間到了我會叫你。」
林伊蘭瞥了一下床。「謝謝,我不睏。」
「你需要休息。」
林伊蘭搖搖頭,胃似乎疼得更厲害了,她微微蜷起身體。
感覺到他的接近,她再度坐直。
或許是心理作用,菲戈臉色異常難看。「去床上休息。」
「不用,我這樣很好。」
菲戈不再多說,一把拉起往床邊一帶,直接把她摔進了被縟。
林伊蘭想起來,被他按住肩膀硬壓下去,低沉的聲音帶著瀕臨暴發的怒氣。
「你怕什麼?怕我無禮?我還不需要強迫一個不情願的女人。」
「不是……」林伊蘭被壓得透不過氣,想到他和喬芙可能在這床上翻滾,抑不住強烈的厭惡。「髒……」
菲戈怔了一下,怒意更盛。「貧民區沒有不髒的地方!」
林伊蘭被束縛在被縟中動彈不得,胃痛讓冷汗一絲絲滲出,唯有閉上眼忍耐。
靜默良久,一隻手替她拭去額上的汗,菲戈忽然開口。
「喬芙不是我的情人,她只是可靠的同伴。對不起,我必須讓你躲在這,沒有別處比這裡更安全又利於出入,我本不想讓你遇上今天的麻煩,我以為你不可能再踏入貧民區,沒想到肖恩會……他發現你的身份後很興奮,你是最好的棋子,無論對付令尊或我,都是最好的……」
「肖恩讓人時刻在基地門口監視,等你出來後誘襲,並用令尊的名字煽動仇恨,秘密聚集了一批人幫忙,我知道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儘管我是首領,但我無法控制所有事,比如肖恩,比如人們對令尊的恨……以後記得離這裡遠一點,他們不是壞人,只是太過仇恨,才將敵意加在你身上。」
菲戈聲音很低,輕得像耳語,望著床畔的身影,林伊蘭忘記了疼痛。
「我本來不想當這個首領,休瓦太重要,基地又太強了,帝國把令尊放在這,無論我們有多少人都不可能贏得了,可有些人不這麼看,認為更激烈的反抗或許能像拉法城一樣獲得自冶,很天真,是不是?」
拉法城是西爾國一個特例,綿久數十年的反抗耗費了帝國大量軍力和財富,最終迫不得已給予自治,形成一塊自成一體的土地,開創了史無前例的先河。許多城市嚮往成為第二個拉法,休瓦人的願望不足為奇,但幾乎很少有人能想到,毫無資源的拉法是否與休瓦本質上有所不同。
菲戈顯然明白這一點,林伊蘭忍不住接口。「你說的很對,既然你明白反抗是無意義的,為什麼……」
他清楚她想問什麼。「肖恩的父親是我的老朋友,死前的請託我無法拒絕,他說如果是我來控制,或許犧牲的人命能少一點。」
林伊蘭由衷的感嘆。「你做得很好,殺掉叛徒,從基地成功盜走武器,又潛入軍方全力警戒的皇家晚宴,讓法官死得毫無破綻。做了這麼多,卻沒有付出任何代價,簡直是奇蹟。」
「我並不想激怒貴族,他們的憤怒只會讓民眾流血。」
「你很理智。」
「因為令尊所統率的軍隊是極可怕的對手。」殘忍有時也是一種威懾。
「你……不恨我?」
「對我來說,你只是伊蘭。」菲戈輕摩細腕上被他捏出的青紫印痕,話語停頓了一下。「我抱你是因為……我喜歡你的身體。不是為你出身貴族或是公爵的女兒,不管你信不信,我還不至於自卑到從女人身上滿足征服感。」
他的話並不動聽,但奇怪的是她竟稍稍好過了一點。
菲戈又沉默了一陣,「最後給你一個忠告,別嫁給那個男人,你不會幸福。」
突然的轉換讓林伊蘭一片茫然。
菲戈抿了抿唇,下頷的輪廓有點僵。「我見過你和他在一起,市政廳外的台階,他扶著你從馬車下來。你看他的時候非常疏離,即使你在笑……伊蘭,你應該設法讓自己快樂一點,而不是淡漠的絕望。」
林伊蘭醒悟過來,勉強笑了一下。
菲戈的眼中埋藏著無數情緒。「去求令尊給你換一個丈夫,離開軍隊,過貴族小姐該有的生活,別把自己壓抑得太狠。」
林伊蘭知道自己該感到安慰,他洞悉她的身份,沒有用卑鄙的手段設計,沒有用言辭羞辱打擊,更沒有利用她去報復父親。她清楚這已經十分幸運,可酸澀的感覺越來越重,無論如何也忍不住淚,她只能摀住雙眼。
耳畔似乎聽見了嘆息,一雙臂膀環擁住她,不再有話語,靜靜的陪伴。
過了許久,她終於平靜下來。
他擰了條浸濕的毛巾遞來,林伊蘭將冰冷的濕巾按在紅腫的雙眼,半晌才拿開,輕淺的笑容苦澀而傷感。
「菲戈。」
「我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神色格外溫柔。
「你願意聽聽……我的事情嗎?」
冰之卷 第二十八章 往事
「關於林家你一定聽說過很多傳聞,未必儘是真實,但有一點沒錯,林家是一個只承認強者的家族,族長的風格歷來強勢無情。我父親也是如此,他長年征戰,極少留在帝都,七歲以前我幾乎不曾見過,而母親……」
輕柔的聲音慢下來,林伊蘭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母親出身帝國名門,是一個真正的淑女。她喜愛文學、美食、藝術、繪畫、園藝等一切令生活美好的事物,生性樂觀,待人和善。她教我禮儀詩歌,親手種花剪草,讓日子豐富而精彩。只是她時常生病,多數時候躺在床上,但即使這樣也很快樂,我常在她床前披著被單扮演歌劇裡的角色,戴上珠寶和假髮裝成公主或女傭,她總會放聲大笑……或許是她太過美好,在我六歲的時候神帶走了她。」
菲戈把她擁在懷中靜靜的聽。
「我很傷心,好在還有瑪亞嬤嬤的陪伴,過了一年,父親回來了。」明亮的榛綠色眼睛黯了,語氣變得很淡。「我不太懂該怎樣接近他,他對我也很不滿意,母親喜愛的一切他視為毫無必要。父親換了管家,辭退好幾位家庭教師,其中包括我的繪畫教師。她是個親切和靄的女人,善解人意,又擅長啟發式的教導,陪我度過了母親去世後最難受的一段日子,我不想讓她離開,去向父親懇求,但沒有用。聽到被解僱的時候她哭了,侍女們說她家境很差,孩子又生了病,全靠教師的薪金支撐。我很難過自己幫不上忙,臨別時私下送給她一枚胸針,希望能讓她好過一點。」
「胸針是母親給我的,說等我再大一點可以戴,上面用寶石和絲絨鑲成一朵薔薇,點綴了小粒珍珠,非常精緻。侍女發現它不見了,告訴了管家,管家又稟告了父親。父親叫我過去詢問,我害怕他派人取回來,撒謊說丟掉了。那段時間我心情很糟,新的家庭教師教授的全是我不喜歡的課業,軍事、擊技、權謀、戰爭史……所有的我都討厭,冒失的問父親能否不學,父親沒說什麼,讓我離開了。」
回憶暫時停頓,林伊蘭盡力讓聲音穩一點,半晌才又說下去。
「父親曾說做錯事的孩子會受到懲罰,但我當時太幼稚,不懂它會可怕到什麼程度。過了一陣父親帶我出門,進了一幢華邸,二樓的陽台改成了豪華包廂,正對廣場的方向擺著兩張高背扶手椅。」
環繞她的臂膀忽然僵硬,菲戈唇角緊繃,線條凌厲而冰冷,她抬起眼看他。
「你猜對了,那是貴族觀看火刑的專用包廂,在廣場上受刑的人正是我的繪畫教師,處死的罪名是盜竊貴族財物。」林伊蘭臉色慘白,似乎又看見了可怖的一幕。「我哀求父親救救她,坦白胸針我送的,我願接受任何懲罰,可父親置之不理,他說我曾回答弄丟了,所以該受懲罰的是竊賊……我看著她被捆在鐵柱上,哭泣著乞求,分辯珠寶是來自公爵小姐的贈予,圍觀的人都嘲笑她,往火堆上丟乾柴,她痛苦的尖叫只引來哄笑,直到被徹底燒成了灰燼……」
或許是她顫抖得太厲害,菲戈把她抱得很緊,緊到肩臂生痛,這似乎讓她略微安定,良久後再度開口。
「那天之後我發起高燒,昏迷了很長時間,醒來的時候瑪亞嬤嬤哭得很傷心,說如果我死掉她也會跟著死去。嬤嬤是母親的奶娘,照顧她也照顧我,像我另一個母親。在我高燒的時候,她把所有積蓄捐給了神殿,以求讓我能好起來……後來我照父親的安排學習各種課程,又被送進帝國皇家軍事學院,一畢業加入軍隊,升至少校後表現平平。在我擅自打報告轉為文職後,父親把我調至休瓦,命我做一個低級士兵,借貶損和羞辱迫使我改變,最終發現我無法實現他的期望,另選了新的繼承人……」敘述到尾聲,她的語氣只剩了淡嘲。「除了姓林我一無所有,還是個壞掉的傀儡,你覺得怎樣?」
菲戈過了很久才回答。「你的生活真是糟糕透頂。」
林伊蘭笑了,抑住了酸澀的淚。「說的對,而我對此無能為力。」
樓下的吵嚷小了一些,室內一片沉寂,很長時間都沒說話。
菲戈仍把她擁在懷裡,下頷挨著她的側臉,暖暖的呼吸拂過耳邊。
「胃還在疼?」
「你知道?」林伊蘭有些詫異,語畢自失的一笑,「好像什麼也瞞不過你。」
菲戈的手滑入被子輕按了按,隔著襯衣放在胃部溫熱,「什麼時候開始有這個毛病?」
林伊蘭避過了問題。「謝謝,其實不用,我已經好多了。」
菲戈沉默不語,又把她擁緊了一點。
「放我走,你會不會受影響?」林伊蘭想起另一個問題,「肖恩或許借此攻擊?」
菲戈無所謂的一笑,神色很冷。「他無法證明任何事。」
修長的手覆在胃部,帶來持續的熱意,讓不適緩解了許多,林伊蘭把自己的手也覆上去,依著堅實的胸膛,有種被保護的錯覺。
靜謐的氣氛十分溫柔。
「伊蘭。」
「嗯?」
「在我之前你有過男伴嗎?」
「沒有。」
「你應該有許多追求者。」
「確實。」林伊蘭淺淺一笑,「有些過於熱情,偶爾會覺得很討厭。」
「為什麼不接受。」
林伊蘭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來。「曾經在學院的時候有一個男孩……」
「愛慕你?」
她輕輕嗯了一聲,又過了半晌才道。「他很優秀,比我長兩個學年,我當時……大概有點喜歡。」
「後來?」
「他太執著了,甚至放假的時候到家裡拜訪,不管我怎麼拒絕,管家把這件事報告給了父親。」林伊蘭平淡的回憶,「假期結束後我再沒見過他,聽說他父親被調往邊境,剛到任就在一次清剿行動中陣亡,家族因此敗落下去,他被迫中斷了學業。」
「令尊做的?」
林伊蘭想了一刻,多年後仍是迷惘。「也許是,也許不是,我只能肯定父親不認為他是合適的對象。」
她想撐坐起來,被他反扣住手。「所以你拒絕所有追求者。」
「反正有人會替我選擇。」林伊蘭仰望著他,凝視著深刻的輪廓。「你猜的沒錯,我和你在一起,有一部分是因為你不在我父親掌控之中,他應該無法觸及你。」
「即使這種危險的做法更可能傷害你自己?」
「我沒想到身份會洩露。」
「以後別再幹這種傻事。」菲戈眼神晦暗難辨,彷彿壓抑著某種情感。「你是他的女兒,無論何時都不能心軟,稍有猶豫會被人毫不憐憫的撕碎。這是個極其殘忍的世界,善良會成為你的致命弱點。」
他想叮囑更多,她只淡淡的笑,纖細的手臂環上他的頸,隨後是甜美的唇。
她的技巧來自他的教導,存心的挑逗很快引來激烈的回吻。美妙的滋味誘人沉淪,柔膩的肌膚喚起了渴望,他的呼吸漸漸粗重起來。
「伊蘭!」菲戈克制住情慾,困難的開口。「你想……」
「我們不會再見了,對嗎?我希望最後的回憶是你抱著我,而不是……」,模糊的話語並沒有說完,她輕輕啃咬著稜角分明的唇。
「這地方不適合你,太髒了。」菲戈強忍住把她壓在身下的衝動,制住了她的手。「你知道這是喬芙接客的地方。」
林伊蘭笑了,綠眸裡多了一絲水光。「這個世界沒有不髒的地方,沒關係。」
黑色的外衣墊在床上,襯得赤裸的胴體更白,火熱的肌膚帶著汗意,糾纏如兩棵交互生長的樹,她微微仰起頭,神智被過度的刺激弄得恍惚,朦朧中唯有感官的快樂是真實,帶來些微的存在感。
他將她抱在身上,以最深的姿勢進入,比曾經的每一次更激烈。兇猛的衝擊讓靈魂都禁不住顫縮,她的指尖緊緊掐入他的背,劇烈的痙攣起來,他悶哼一聲,想退出去卻被她無意間抱緊,再也離不開,同時攀上了高峰。
黎明前,她被他從無夢的深眠中叫醒。
溫熱的觸感還留在肌膚上,他已經帶她潛入了寂靜的暗巷。
天上沒有一顆星辰,漆黑得看不見路,他握著她的手繞過夜哨和陷阱,避過巡遊的視線,走出了危險的領域。
地面上瀰漫著薄霧,菲戈在巷口駐足,路邊的醉漢蜷縮如死,萬物靜謐無聲。
菲戈低頭看著她。「我身邊沒帶草藥,你有可能懷孕,假如真的發生,到城西區的街上找薩,他會把消息傳給我,我來想辦法解決。」
美麗的臉略微蒼白了一下。「你做的事很危險,謹慎一些,我不希望……」
「但願不會讓你在火刑柱上看見我。」菲戈自嘲的一笑,淡淡的驕傲與傷感,在瞥見她的表情後收住,「抱歉,我不該這樣說。」
靜立片刻,菲戈吻了一下光潔的額。「謝謝你的提醒,祝你好運。」
他屈起食指打了個低低的口哨,暗處忽然拋出一件物品,被他一手接住遞到身前。「你的提箱,東西很完整。」
林伊蘭驚訝的望去,潘冒出來,騎在牆沿對她咧嘴一笑。
沉默之後,他們最終朝著不同的方向離去。
林伊蘭踏入大街,菲戈走回陰暗的窄巷深處,潘跳下牆頭,攪動的霧氣漸漸凝定。
一個蜷在嘔吐物旁的醉漢不知何時清醒,死死盯住了消失的身影。
麻木的表情轉為驚愕,污髒的臉浮出一片狂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7 01:53 PM
冰之卷 第二十九章 密報
軍政處的門半敞,桌子後的軍官雙腳擱在桌上看報紙,無聊的瀏覽帝都近期八卦。
「長官,那個戴納又來找麻煩了。」
勤務兵的報告打斷了閒暇,報紙後的軍官眼皮子都沒撩一下,「讓衛兵去處理。」
「他在門口鬧了很久,甚至驚動了他過去的上級,那邊間接暗示,希望我們能稍稍慎重對待。」
軍官低咒了一句,折起報紙甩在一邊,對屢次為其他部門善後極其不滿。「那個混球的上司既然這麼照顧,為什麼不乾脆自己搞定。」
「大概是怕戴納借錢,那傢伙債台高築,名聲差得要命。」
「所以才甩給我們頭疼。」軍官站起來拎上軍帽。「好吧,讓我們去看看那狗娘養的又要求什麼。」
在石階上磕了磕皮靴,軍官輕鄙的斜睨。「密報?就憑你能搞到什麼情報。」
盡力修整後仍掩不住滿身潦倒,戴納擠出笑臉。
「長官,雖然離開行伍,我仍效忠於軍隊,意外得到基地內奸與叛亂組織勾結的情報,特地前來報告。」
「你對帝國忠心可嘉,不過不必費勁了,回去休息吧。」軍官撣去袖襟上的灰,漫不經心的敷衍。
「長官!」戴納情急,想上前卻被衛兵攔下,忍著氣分辯。「真的是重要情報,事關上次基地失竊,我已經探出誰是內奸。」
「哦?」軍官提起一分興趣,「說說看那傢伙是誰?」
「步兵連的林伊蘭,我親眼看見她與叛亂者私會密謀。」戴納咬牙道出。
「林伊蘭?這名字有點耳熟。」軍官在記憶中搜尋了一番,恍然大悟。「那個打斷你三根肋骨的女人?戴納,我得說你的招數一點也不新鮮。」
「長官,我的話句句屬實,我親眼看見她和劫走武器的叛亂者在暗巷接觸,那男人曾經和我打過架。在他入侵基地的時候我就該認出,可惜一時沒想起來,幸好神靈讓我撞見這兩個人一起。雖然沒聽清說什麼,但只要軍法處詳查,一定能找出線索,掀開叛亂組織的巢穴。」
軍官的耐心所剩無已,不打算再聽下去。「情報我聽到了,如若屬實會考慮獎勵,你可以回去了。」
戴納還想再說,在對方厭煩的表情下知趣的打住,遞上了一封信。「這有一份詳細報告,請長官轉給我以前的上級,務必相信它的重要性。」
回到辦公桌前,軍官重新翻開了報紙,完全沒把剛才的插曲放在心上。勤務兵扯出信紙三下兩下看完,「長官,這會不會是真的?」
「誰會相信那個白癡。」軍官冷笑了一聲,「無非是被趕出軍營不甘心,想出這個蠢點子報復,上次基地失竊那女人是重點調查對象,有問題還用得著他來提示。」
「那這份報告?」
從報紙後抬起頭,軍官考慮了半秒。「給戴納的上司,正好堵他的嘴,以免那邊指責我們草率敷衍。」
轟鬧的酒吧木門霍然敞開,醉燻燻的男人被踢出來,踉蹌的撞倒了幾個路人,他不服氣的揮拳對酒吧內叫喊。「我很快重返軍隊,帶人把這砸個稀爛,你們等著吧!」
「滾開,臭哄哄的窮佬,被軍隊趕出來還想裝數,呸!」粗橫的酒保吐了一口唾沫。「誰不知道你被女人打得跪地求饒,居然還有臉誇口,我要是你早就羞愧得上吊了。」
酒吧裡傳出了一陣哄笑。
戴納仍在咒罵。「她不會有好下場的,我會親自送那個該死的賤人下地獄。」
「用什麼送,用你的小傢伙?聽說它已經不行了。」酒保的嘲弄愈加惡毒。「可憐的夥計,把酒錢省下來買棺材吧,我看你遲早需要這個。」
「要死的人是林伊蘭,她找叛亂者做姘頭,活該上軍事法庭,我會讓她在我腳下號哭乞憐的懺悔,然後我獲得將軍的嘉獎,甚至成為上尉……」
喋喋不休的咒罵引起了一個男人的注意,觀察片刻,上前拍拍戴納的肩。
「別和那個混帳計較,我請你喝一杯。」
戴納回頭,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人,制式軍服帶來同伴般的親切感,大方的程度更令人喜出望外。「謝謝,你真是個好傢伙,這才是朋友……」
男人挾起戴納換了家酒館坐下,慷慨的叫了一杯又一杯,戴納喝得心滿意足,滔滔不絕的說下去,從哪個女兵床上最野到上司的小金庫數額,滿口毫無遮攔的倒出。
男人一邊倒酒一邊傾聽,不時搭幾句讓他說得更多。「這麼說你把事情報告給軍政處?那邊辦事拖得要命,沒收到賄賂根本不會向上呈報,你就沒想點別的辦法?」
「我當然沒蠢到指望那幫混帳。」戴納打了個酒嗝,「我寫了封信給以前的上司,他討厭鐘斯那混球,不可能放過這個整他的機會,誰讓那老狗硬罩著她,得罪了一大票人。如果鐘斯稍有腦子,把那女人送給幾個上司玩玩,也不至於混這麼多年還無法陞遷。」
「他會相信報告的內容?你還記得那男人的長相?」
「當然會信,我以前是他最得力的下屬,不知幫他做了多少髒事。」戴納自我吹噓了一通之後才道。「那個男人化成灰我也認得,當初不是他橫插一腳,我早就享用那賤人了,她太難上手,我好不容易才……」
戴納口沫橫飛的把過節說了一遍,言語充滿了對美人到手又錯失的遺憾。聽著滿溢不甘的牢騷,男人的神情有點怪,喚過酒保結了帳,挾起戴納的肩膀走了出去。
僻靜的酒吧後巷,夜風一吹,爛醉的人稍稍清醒了一些。
「對了夥計,你是哪個連隊的。」戴納終於想起看對方的肩章,朦朧的醉眼怎樣也辨不清。「你……」
咯啦一聲脆響,終結了口齒不清的問話。
沉重的身體倒在地上,戴納的脖子扭成一個奇怪的角度,臉上還殘留著醉意。
放大的瞳孔映入了一雙軍靴。
冰之卷 第三十章 C區
林伊蘭接到了一封意外的來信。
信不長,另附有一個精緻的絲絨袋,出自娜塔莉之手,奔放的字跡恰似書寫者如火的個性。
親愛的伊蘭:
我為上一次的無禮向你致歉,請原諒你的朋友不可理喻的言辭,原諒她不友善的姿態,原諒她不加檢點的行為,原諒她受你善意告誡卻極度失常的反應,她是個把生活和處境都弄成一團糟的傻瓜。
伊蘭,我親愛的朋友,你的忠告是對的。
我的意氣行事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輕浮放蕩的女人,我挑逗嘲諷每一個男人,他們也僅當我是慾望的對象,這愚蠢的行徑除了肉體歡愉之外一無所有,我曾經的名譽已蕩然無存。還記得我在學院時曾譏諷過的我父親的情婦?那個低俗放縱、不加節制的享樂揮霍的女人,我已經與她毫無區別。
如果還在學院,在我還愛著凱希的時候,神讓我看如今的模樣,我一定會痛苦萬分,苦苦乞求神靈讓我逃離這可悲的未來,而不是放任自己墮落到無可救藥的境地。
是的,我墮落了。我向父親低頭,向命運俯首,聽憑他把我賣給漢諾,成就了一場可恥的交易。我蔑視我的丈夫,認為全無保持忠貞的義務,漢諾用金錢和權勢踐踏了神聖的婚姻,而我是用憤怒。
憤怒矇蔽了我的理智,讓我放棄了原則自律,用最糟糕的方式報復使我陷入這一境地的人,毀了自己最後一點尊嚴。你是唯一點破的人,讓我看清自己的荒唐可笑,因此承接了我最無理的惱怒,事後想起使我深感恥辱,請原諒你可憐的朋友。
謝謝你的提醒,到該糾正的時候了,我將試著選擇一種可行的方式擺脫目前的生活,結束這一困境。或許早該這樣做,假如當年有同等的勇氣,我不會失去凱希。
伊蘭,軟弱導致我如此悲慘,甚至不敢在鏡子前正視自已。而你,我親愛的朋友,你比我冷靜睿智,為什麼要聽任自己走入被支配的未來?
別這樣馴服,別像我一樣輸了,你一定可以做些什麼避免令尊糟糕的安排。
親愛的伊蘭,但願我們有一天能贏得自由,為此我向命運女神虔誠祈禱,請祝我好運。
你永遠的朋友娜塔莉
PS.請將絲袋轉交凱希,告訴他,他是我此生唯一所繫。
我愛他,最初,最後。
絲袋內是一根長項鏈,掛墜是一枚精緻的橢圓型小像,十七歲的娜塔莉側身微笑,青春逼人。
久久凝望小像,細品信中的字句,林伊蘭忽然感到一絲不安。
面對無從解脫的困局,娜塔莉究竟想怎樣做?
研究中心依舊燈光明亮,秩序井然。
凱希很高興她的探訪,神采飛揚的說個不停。
凱希斯文清俊,學院時已經有一種溫文恬淡的氣質。他身為沒落貴族後裔,儘管仍有名譽上的尊榮,卻毫無權勢可言。年金收入微不足道,貴族身份又限制了從商的可能,處境相當尷尬,並不比平民優越多少,娜塔莉的父親絕不會把女兒嫁入這樣的家族。
「凱希,前次我在學院遇見了娜塔莉,她……」林伊蘭試探的停了一下。
凱希霍然沉寂下來,輕鬆的神色消失了,半晌才出聲。「她好嗎?」
不等林伊蘭回答,凱希迅速道。「不,我知道她一定過得很好,她的丈夫一定家世顯赫,非常疼愛她,我知道她父親會替她選最出色的人,一個配得上她的美麗與身份的男人,不像我……」
落寞的凱希令林伊蘭不忍,更無法說出娜塔莉的近況,項鏈在衣袋中沉重無比。
消沉片刻,凱希又勉強振作起來。
「假如她幸福,忘了我也沒關係,或許她父親的說的對,我這樣的窮小子根本不該奢想。」凱希聳聳肩自嘲,「其實在這裡也不錯,至少豐厚的薪金能讓我妹妹嫁入一個理想的家族,與她心愛的人結為伴侶,我已經很滿足。」
凱希貌似灑脫,林伊蘭心底卻忍不住嘆息。
進入帝國研究院後的凱希薪資優渥,卻受軍方禁令無法自由行動,他無權無勢難以調動,或許再難見到眷戀的家人。
「你父母很為你驕傲。」林伊蘭清楚那對年邁的夫婦是多麼想念久別的愛子,僅聽到軍隊二字便對她格外關切。
「只要他們過得好,一切都值得。」凱希浮起笑容,看上去好過了一些。「我現在參與的研究很複雜也很吸引,需要大量試驗,讓我覺得時間完全不夠用,你無法想像它有多奇妙,一旦成功……」
凱希深深的吸了口氣,林伊蘭正要答話,被一聲厲喝打斷。
「凱希!」頭髮花白的老者在數步外,長眉一皺,十分嚴厲。「這裡不許中心外的低級士兵出入,你應該背過紀律守則!」
凱希快步走近解釋了幾句,而後替雙方引見。「這位是休瓦研究中心博格准將閣下,這是林伊蘭少校。」
「原來是林公爵的……」博格望了她一眼,冷肅的神色漸緩。「林少校。」
林伊蘭敬了一個禮。「能在此見到聞名已久的准將是我的榮幸。」
畢恭畢敬的客套呈現出十足的尊重,博格倨傲的面孔點了點。
林伊蘭復又開口。「我與凱希是校友,此次偶然探訪,一時疏忽忘了規定,還請閣下寬諒。」
對方身份特殊,姿態又給足了面子,博格十分受用,頓時和藹起來。「既然如此,凱希與林少校多談談,以便對研究中心的重要性有更深的瞭解。」博格打量著英姿挺拔的倩影,甚至微笑了一下。「不妨帶少校去C區例行參觀。」
目送博格的背影,凱希擦了擦汗。「沒想到博格准將這時候居然在,他是出了名的難纏,還好……」
「他是誰?」
凱希愕然。「你沒聽過?剛才不是還說聞名已久?」
林伊蘭壓低聲音。「外交辭令,不然怎麼混得過去。」
凱希禁不住失笑。「博格准將是帝國最有名的科學家,成就非凡,脾氣與名聲一樣大,主管C區,是我的直屬上司。他最挑剔,你的衣服又太惹眼,被撞了個正著。」
「抱歉,我沒想到這一層。」林伊蘭自知是一身低級軍服惹來的麻煩。
凱希驚嚇之餘不無慶幸。「難得他居然主動許可參觀C區,你運氣真不錯。」
「C區?」林伊蘭滿腹心事,並無參觀的意向,卻不願拂了凱希的興致。
「C區是研究中心最機密的領域,我在那裡工作。」凱希知她一無所知,索性從頭說起。「你知道傳說中的史前文明?」
林伊蘭在書上讀過大略。
古早傳說中,數千年前的人類曾達到過輝煌的頂點,造出了瞬息千里的鐵鳥,潛入深海的巨艇,巍峨的建築凌駕於浮雲之上,不懼雷霆雨霧;還有忘卻飢餓的泉水,祛除百病的靈藥,甚至能讓人青春不老,長生不死,幾乎掌握了神靈的力量。
科學家與藝術家創造出最美妙的成就,無數難以想像的奇蹟化為現實,那是光芒萬丈的黃金時代,無可比擬的盛景被後世一再追慕。
可惜人類的驕傲觸怒了神,降下了懲罰的烈焰。大地劇震,山巒崩塌,清澈的河水化成了岩漿,濃煙遮蔽了天空,絕望的號哭中末日來臨,翻天覆地的巨變毀滅了一切,曾經興盛的文明化作灰燼,淪為詩歌殘破的囈語。
林伊蘭不解其意。「那些不是神話?」
「原本我也以為是神話,直至來到休瓦。」凱希臉龐多了一抹學者的凝重。「六十年前,休瓦的礦脈深處發現了一些古代探掘遺蹟,原來幾千年前已經有人採集能源晶礦,他們的科技不知比我們高明多少倍,只須一塊高頻能量晶石即可提供整座城市使用的能源。」
一塊晶石?林伊蘭驚異而無法置信。
通常一枚拳頭大的晶石僅供一個家庭一月所需。短暫的時效令晶石損耗極快,卻又因便利而無法捨棄,嚴重的依賴令晶礦開採壓力越來越大,已成為難以突破的瓶頸。此刻在凱希口中聽到另一種可能,林伊蘭悚然動容。
凱希的語氣神秘而驕傲。「在遺蹟內同時發現了一份殘缺的手抄卷,記錄了許多繁複的方程式,以現有的科技僅能瞭解部分片段,破解是許多人一生的夢想,休瓦研究中心就是為此而存在。」
林伊蘭恍然明白帝國對基地重視的緣由,長期的疑惑隱約現出輪廓。
他引領她走入另一條通道,逐漸延伸至地下。「休瓦研究中心分為兩個區域,分別研究手抄卷的上下兩卷。A區是你曾經參觀的晶石能源利用,開放程度較高;C區被列為絕密,至今見過的廖廖無已,它所進行的是聞所未聞的全新方向——生物能量研究。」
聞所未聞的秘要令林伊蘭一時無從想像。「你指什麼?」
「實現永生的渴望,脫離命運的掌控,令死亡之神退避的神靈之術。」凱希輕笑著念出史前神話中的字句,推開了C區的大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7 06:36 PM
冰之卷 第三十一章 神之光
誰也不會想到,在休瓦基地正下方,有一個驚人的龐大空間。
比起地面上的A區,C區更嚴苛,也更安靜,偌大的區域毫無灰塵,淡藍色的牆光滑平整,一排晶石燈嵌在壁上,不分白天黑夜的照明。靜謐、安定、嚴謹、空間內一切都井井有條,連來往的研究員都有著相似的氣質,時間在這裡彷彿停止了。
「研究中心只有少數人能進入C區,儘管同屬帝國研究院,但級別不同,C區管理非常嚴格。」
林伊蘭靜聽介紹,套上凱希遞來的白袍,融入了一片制式的純白。
「C區分為試驗區、儲備區、整理區等多個區域,我帶你參觀前兩個,整理區你大概不會有興趣。」
「整理區是做什麼?」
凱希解釋得很抽象。「處理用完的實驗體,根除研究外洩的隱患。」
「什麼試驗體?」
「一會你就能看到。」
林伊蘭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接下來的參觀。她預感會面對某種超乎尋常的場面,沉浸在其中的研究者通常無感,但外人乍看極有可能反胃。
平滑的門上方映出熒藍的字樣,標示陌生的領域,門內是一個匪夷所思的世界,一切從此巔覆。
空氣微帶藥水的味道,一道透明的晶壁將空間劃分成為兩個區域。
研究員在其中一側監測,齊頂的檔案櫃羅列著密密麻麻的記錄,各式各樣的儀器難以分辨用途,黑色的控制器上有無數旋扭,足以讓人頭眼昏花。
另一面則是實驗區,設置了十餘張實驗台。
每張台上都躺著人,社會底層的窮厄在肌體留下了印記,粗壯的關節被寬皮帶扣緊,無論多強壯的人都無法動彈。赤裸的皮膚貼滿了膠片,帶著長長的線連至測控裝置,記錄下每一次抽搐顫抖,研究員在一旁進行細微的調整,偶爾從托盤裡各種型號針管中取出一枚,注射入實驗體,等待下一次變化,細緻繁瑣的操作看上去乾淨而嚴謹。
「這是做什麼,他們是囚犯?」看了許久,瞥見塞在大垃圾筒內的破碎囚服。林伊蘭喉間發緊。
凱希沒有發現好友神情異樣,「是死囚,法律上已經宣佈死亡,在這裡用來試驗完美分離後對藥劑的反應。」
「分離什麼?」林伊蘭望著奇詭的場景,肌膚起了一層寒慄,竟然用活生生的人……
「靈魂與身體。」
林伊蘭驀然轉頭,綠眸盈滿震愕。
凱希微笑。「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對嗎,記得神話裡怎樣說?神在泥人鼻中吹入呼吸,從此靈魂與肉體同在,並隨著時間帶來的衰竭一同毀滅,多可惜。假如靈魂與肉體可以分離,隨意更換軀殼,那麼人類將超越神靈獲得永生,再也無須畏懼死亡。」
「這不可能……」林伊蘭聽來猶如天方夜譚。
「當然可能,靈魂的本質其實是一種能量束,類似晶石發出的微頻,只要控制得當,史前手抄捲上記錄的終將成為現實。」凱希躊躇滿志,為自己的研究而驕傲。「我們已經取得極大進展,實現了成功的分離。只是無法在剝離的同時控制能量束進入新的軀體,這一點是最難的,涉及到精確操控晶石刺激神經中樞的頻率和個體差異。曾經成功過一次,僅維持半天實驗體就死了,似乎是由於頻率過高造成身體機能癱瘓,所以必須反覆試驗,找出安全的額度。」
「你是說……這些人正處於什麼境況?」林伊蘭蹙起眉。
「嚴格說來他們還活著,但僅限於軀體。失去靈魂的軀體就像耗光了能量的晶石,只剩最基礎的生物反應,如果沒有新的靈魂注入,它會逐漸衰弱而死亡。」
最近的實驗台突然有了動靜,被捆縛的男人空洞的雙眼忽然睜大,劇烈的彈起來,掙得皮帶咯咯作響,頸上的青筋瘋狂的搏動,幾乎掙斷關節一般猙獰。研究員迅速注射了一針藥劑,不出幾秒,壯碩的身體泥一般癱軟下來,再也沒有動彈。
訓練有素的研究員毫無驚慌,司空見慣的記錄完畢,助手過來解開皮帶,熟練的將軀體抬上一架推車運走。
「這個實驗體徹底死亡,會送去整理區,由那邊徹底處理。」凱希在一旁說明。
「凱希,你們用活人做實驗!」談笑間一個生命消失,凱希對此習以為常。
這裡所有人的效率和冷漠讓林伊蘭覺得可怕至極。
或許是她的反應過於震驚,凱希摸了摸鼻子。「伊蘭,他們是死囚,原本就是要被處死的。」
「這太過份。」竟然將同類視為動物一樣折磨,林伊蘭簡直說不出話。「凱希,他們是人!」
凱希則是另一種看法,委轉的解釋。「伊蘭,我明白你的感受,但這是研究必須的代價,只有在人身上才能得出最理想的實驗數據。雖然死囚不太合適,但假如這項技術成功,人類將徹底擺脫疾病和死亡的威脅,我們所愛的人永遠不會離去,更無須擔憂時間帶來的朽壞。千千萬萬人會因這項技術而受益,這些人的犧牲將成就全世界的福祗,絕對是值得的。」
林伊蘭儘量讓語氣冷靜。「凱希,你真這麼認為?」
「當然。」提起夢想,凱希變得狂熱,「想想看,再也不會有親人故去的悲哀,不會有失去愛侶的痛苦,智者和英雄都將永存,短暫的時光化為無垠,那是一個難以想像的絕妙世界,人類的終極美夢。」
林伊蘭無言以對,凱希仍是學院中的單純,只會想像事物最好的一面。「皇帝陛下和議會對這項研究有何看法。」
「非常關注,他們明白這項研究有多重要,無論資金或設備都極為支持,甚至超過了能源研究。」凱希展示壁上的一枚標誌。「看這個。」
那是一枚從踏入C區起就反覆出現的圖案。
黑色的六芒星圖案中有一隻睜開的眼睛,奇異而神秘,類似的圖案她曾在A區見過,那裡的六芒星中是一枚晶石形狀。
「六芒星取自手抄卷封面的圖形,代表休瓦研究中心;眼睛象徵生物研究的C區,合起來就是項目紋章,代稱為神之光。與A區的神之火計劃一併從六十年前啟動,一直延續到今天。」凱希望著她,閃閃發光的雙眼無限嚮往。「伊蘭,前人耗盡心血和天文數字的投入即將產生成果,由我們見證,一舉改變未來,你不認為這非常值得驕傲嗎?」
驕傲?不,林伊蘭只覺得可怕。但凱希不會明白,她只能沉默。
凱希滿懷憧憬和熱情。「目前越來越接近成功,只需攻克最後的難題,一切就……」
「軀體呢?誰來提供。」林伊蘭截斷凱希的話,壓抑住情緒。「誰願用青春健康的身體換一副老朽殘軀。」
凱希怔了一下,又笑了。「伊蘭,你不是第一個想到的人,其實神之光計劃進行了這麼久,所有的細節早已考慮周詳,你跟我來。」
一眼望不到頭的空間內豎著無數透明的巨大晶罐。
如同藏書室架上密密麻麻的書籍整齊的排列,特製的晶罐被地燈映出渾圓的輪廓,內裡有一團模糊的黑影,整個區域猶如一片怪異的森林。
「這是C區的儲備區,專門存放後備軀體。」凱希打開頂燈,讓景像清晰起來。
不是什麼黑影,每個晶罐裡都有一個人。
透明的液體猶如膠質,將人凝在其中。赤身裸體懸浮在水液中的,無一例外是面貌出色的少男少女,肌膚在微藍的光下格外蒼白,猶如蠟做的人偶。
「他們被剔除了靈魂,身體依然保存完好,浸泡的液體可以令軀體處於休眠狀態,這個過程C區稱之為淨化。方法是博格導師發明的,他是這方面的天才,一切由他親手操作,並因此獲得了准將勛章。與試驗用的死囚不同,這些軀體是歷年精挑細選的成果,非常年輕且健康清秀,通過了各類測試,一旦技術成熟隨時可以使用,足以滿足最挑剔的要求。」來休瓦參觀過的議員無不備加讚譽,凱希對儲備的規模和質量相當自信。
沒有生,也沒有死,這些青春的生命被封存在冰冷的晶罐,成為容器般的存在。林伊蘭的心彷彿被巨手攥住,一時竟無法呼吸。
「這些孩子……從哪來?」
「聽說是帝國北部的邊境。」凱希終於覺察好友神色異樣,變得猶疑起來。
林伊蘭觸上冷硬的晶罐,定定的凝視。「……那裡失蹤了這麼多人,就沒發生些什麼?」
一個甜美的少女浮在罐中,安靜得像在沉睡,長髮覆住了身軀,纖細的肢體稚嫩而脆弱,蝴蝶般的背胛骨上紋刻著黑色的神之光印記,還有一個冷酷的數字。
NO. 226
儘管認為有必要,凱希還是覺得不甚光彩,朋友的神情更加深了尷尬。「當初是……以免費為窮苦家庭的孩子冶病為由收進來,對外宣稱是接到帝都醫冶,確實送回了一些治癒的,但……」
林伊蘭接著說下去。「留下了其中測評優良的,反正全是生病的孩子,對父母宣稱不冶也不會引來過多的質疑,那些可憐的人只會哀嘆命運,絕不會猜到辛苦養育的孩子竟被這樣使用。」
清冷的聲音在寂靜的空間顯得有些尖銳,凱希窘迫的回答。「大概……差不多,其實那裡生活貧困,加上戰亂侵擾,許多孩子尚未成年就夭折了……而且他們在帝都呆了一年,獲得了非常好的照料,可能是在邊境一輩子都不可能想到的……」
冰冷的綠眸瞥了一眼,凱希僵住了話語,背心莫名的滲出冷汗。
「對不起凱希。」過了許久,林伊蘭抑下了翻湧的憎惡,低聲對朋友致歉,灰暗和自鄙的情緒包圍了她。「我知道與你無關,但這實在太過份了……太過份……不可原諒……」
平民向貴族奉上了金錢,奉上了血汗,甚至還要奉上孩子的生命。
貪婪的慾望永無盡頭,那些高高在上的權貴有了權勢、財富、名利之後還要永恆的青春,她為吸血者效力,槍口對準的卻是被侮辱與損害的弱者……
林伊蘭彷彿落入幽冷的深淵,窒息般無力。
冰之卷 第三十二章 告密
神之光。
神靈的澤光究竟會灑向誰?
民眾如大地遍生的野草,貴族是參天蔽日的大樹,當過於繁盛的枝葉遮沒了天光,最終的降臨唯有黑暗。
陰沉的地面漸漸散出混沌的黑霧,它來自被人頭稅搜刮掉最後一個銅板的老嫗,來自被沉重的工作折磨得憔悴支離的男人,來自被飛馳的貴族馬車撞斷腿的孩子,來自被驅離世代耕種的土地的農戶,來自日夜不休紡織的童工,來自靠烈酒驅寒的拾貝者……
怨恨和詛咒如烏雲一般聚集,無形無質瀰漫了整個帝國,這憎惡總有一天化為洶湧的巨浪,讓高高在上的權貴粉身碎骨,徹底傾瀉出積憤。
林伊蘭停止再想下去,取出新收的信件拆看。
第一封是瑪亞嬤嬤的來信,她希望能讓心緒稍好,結果卻更糟。
信是旁人代寫,嬤嬤只說小病未癒無力提筆,對自身草草帶過,剩下的儘是熟悉的關愛叮嚀。肖恩的阻撓讓她前次未能回家探望,必須等下一次休假,內心的憂慮越發沉重起來。
另一封信同樣來自帝都。
或許不能稱之為信,僅是一則簡單的通告,短短幾行字林伊蘭全然震愕——娜塔莉死了。
簡潔素雅的訃告自帝都寄來,大概是按娜塔莉日常通信人的名單寄出,紙上印有勛爵家族紋章,宣告出無可置疑的事實。
訃告很短,僅有死亡時間和下葬日期,再加上兩三句悼詞,平淡得找不出任何訊息,林伊蘭呆坐了一刻,起身去找秦洛。
秦洛對她突然的探訪驚訝不已,兩三眼掃完訃告。「你要我去查勛爵夫人的死因?」
「假如秦上校願意幫忙。」
「當然,這可是伊蘭首次需要我的幫助。」秦洛答應得很爽快,同時不忘技巧的探問,「皇家學院的女教官突然過世,訃告又寫得這麼潦草,確實十分可疑。萬一真有問題,伊蘭打算怎麼做?」
「我只想知道真相。」林伊蘭靜默一瞬,給了回答。
即使什麼也做不了,她還是要弄清朋友的死因。
秦洛對上流社會風月諳熟,各種門道極多,她無法返回帝都,想探出勛爵封鎖的內情唯有借力於他。
「既然伊蘭能冷靜看待,那我就放心了。」秦洛眼神一閃,別有深意的微笑。「何況這是未來秦夫人的初次請求,我一定盡力。」
秦洛的行動如承諾一般迅速,不到一週已探出了詳情。
娜塔莉的死對外宣稱為手槍走火,實情卻是被漢諾勛爵射殺身亡。秦洛買通了勛爵府的車伕,又找到娜塔莉的近身侍女,大致上拼湊出了首尾。
任性的勛爵夫人在休瓦狩獵會後與丈夫大吵一場,一段時日後突然收拾行李搬去修道院長住。貴族女性選擇修道院棲身並不罕見,但多半是沒落貴族家庭中缺少嫁妝的女性不得已的選擇。
娜塔莉表面宣稱在修道院靜養,私底下卻在籌辦去異國的相關文牒,大概打算在修道院呆上幾年,等被社交界遺忘後偷偷前往國外生活,這或許是在漢諾活著的情況下襬脫婚姻的唯一辦法。
計劃相當理想,不巧的是她的情人迪恩子爵被愛沖昏頭腦,不甘心分手找到了修道院,被來接妻子的漢諾勛爵撞了個正著。以疑心和嫉妒著稱的漢諾當場開槍,迪恩逃走,子彈擊中娜塔莉造成了大量失血,勛爵夫人最終不冶身亡。
事發之後,漢諾勛爵與娜塔莉的父親進行了三次密談,以助其長子擢升及贈送一塊豐沃的領地為代價,換得對方緘默守口。勛爵夫人的死被宣稱為意外,以保全雙方的名譽,唯一的證人迪恩子爵嚇破了膽,又怕漢諾報復,連夜潛逃回名下的屬地,盡日與侍女廝混,完全不敢出門。
勛爵夫人已被下葬,漢諾所給的利益也沖淡了娜塔莉家族的悲傷,社交界惋惜一朵玫瑰凋落之餘,更關心下一任勛爵夫人的人選,再過幾個月不會有人記得娜塔莉是誰,上流社會總是這樣健忘。
聽完一切,林伊蘭長久的沉默,許久才道。「謝謝,很詳盡。」
秦洛觀察中帶著探究。「伊蘭對此事怎麼看?」
「很不名譽的死法,當然,其他人都得到了自身所渴望的。」林伊蘭語氣輕淡,楱綠色的眼眸移向窗外。「娜塔莉的家族借由她攫取了足夠的利益,漢諾勛爵得到了她的青春和生命,迪恩子爵得到了一段風流豔史,至於娜塔莉本人……或許該說她罪有應得?」
秦洛揚揚眉。「你的表情可不是這樣說。」
「那麼秦上校認為?」
「我認為你該叫我秦洛。」秦洛笑了,話語轉為戲謔。「或者洛?」
林伊蘭淡笑不語。
秦洛並不如往常那樣放過,反而稍稍加重了語氣。「畢竟我們很快會訂婚,你不覺得彼此的關係應該再更親密一點?」
無視她的沉默,秦洛低下頭,林伊蘭反射性的一偏,吻落了空。
氣氛頓時僵滯,她正想找個說辭避開,秦洛扣住她強吻下來。
林伊蘭掙了一下,見對方罕見的強硬,也就不再反抗。
秦洛吻了很久才放開,眼光有些奇異。
「謝謝,秦洛。」林伊蘭不著痕跡的退了半步,拉開一點距離。「非常感激你的幫助,可我出來太久,該回去工作了。」不等回答她轉身離開,及至拐過一道長廊,林伊蘭停下腳步,掏出手帕拭了一下唇,眉尖微微一皺,潔白的巾帕落入了垃圾筒。
秦洛目送她離開,沒有出言挽留。
獨自在房間佇立良久,食指攔在唇上,他自言自語般低喃。
「滋味不錯……真是……糟糕……」
娜塔莉,娜塔莉。
林伊蘭指尖冰冷,只覺無盡的悲哀。
生命就這樣輕易終結,徒勞無用的抗掙淪為供人謔談的話題,那些一手造成悲劇的人依然故我,心安理得的享用死亡帶來的利益。或許將來還能用神之光的技術更換全新的軀殼,攫取永恆的青春。
私慾驅策著靈魂,吞噬一個又一個年輕的生命,一如百年前歌劇中的悲吟:
青春嬌豔皆化作了腐土,老朽醜惡卻在世間橫行
「娜塔莉,我該怎麼辦……」
「這個世界太髒了,根本沒有出口……」
「……娜塔莉……」
項墜上的少女依然微笑,凝定在最美好的芳華,細長的煙在盒畔逐漸燃燒,紅芒越來越黯,只餘長長的灰燼。
肖恩跳過柵欄,越過門外的潘,闖入了菲戈的房間。
房間裡的三四個人同時抬頭,肖恩臉上帶著激動的赤紅,大聲宣佈。「我聽說財政大臣要來休瓦巡查!」
菲戈停下低議,示意身邊的人離開,待潘關上門之後才道。「那又怎樣。」
「他們肯定會經過森林要道,只要設法挾制住財政大臣,就能向貴族提條件!」肖恩的情緒極度亢奮。「財政大臣地位顯赫,又是議會成員,就算換不到自治,讓軍隊滾出休瓦也好。」
「不可能。」菲戈截斷少年的臆想。「就算捉到皇帝,休瓦也不可能擺脫軍隊。」
「你憑什麼肯定!」肖恩失望中激起了憤怒。
「基地裡有些事物比我們所知的更重要,議會對它的重視超乎想像。」習慣應對肖恩魯莽的衝動,菲戈冷淡的駁回。「就算沒有這一因素,帝國也絕不可能放任礦藏豐富的休瓦脫離掌控。」
「這是你懦弱的藉口,開脫無能的飾辭。看看拉法城,拉法的勇士是最好的榜樣,我們只要像他們一樣勇敢的鬥下去,休瓦終能獲得自由,擺脫貴族的奴役。」肖恩提高嗓門,言辭激烈的指責。「你膽小畏縮,像蜷成一團的豪豬隻會退避,上次皇帝來休瓦的時候就該在宴會上大鬧一場,你卻說會拖累內線,這次機會難得你仍然拒絕動手,還有那個逃走的……」
肖恩迸出鬱怒,眼中冒火。「一定是你帶她離開,不然她根本不可能悄無聲息的走出貧民區!」
「那天晚上我在喬芙房間,她可以證明。」菲戈淡淡道。「捉不到人你應該反省自己本事太差,另外記清楚我才是首領,你沒資格對我發號施令。」
肖恩咬牙。「是你背離了首領的責任,被那個蕩婦迷惑……」
「這話我已經聽厭了。」菲戈眼神一暗,氣息一瞬間冰冷。「不是看在你父親的份上,你以為我會容忍你這樣放肆?」
「你警告我?」肖恩一窒,漲紅的臉略略發白,姿態卻更加叛逆。「該小心的人是你!這次循私包庇已令許多人不滿,假如你再畏怯逃避,不敢有半點行動,我會讓大家看到誰才配當首領!」
摔門的聲音大得幾乎震碎玻璃,潘翻了個白眼,對肖恩近期接二連三的暴燥無話可說。
「潘,留意別讓他幹蠢事。」菲戈皺了一下眉,盯著肖恩氣沖沖走出院子的背影。「叫喬芙把他手下那群人看緊一點。」
潘點點頭,見左右無人,湊近壓低聲音。「菲戈,你的情人真是公爵小姐?」
菲戈一如所料的沒有回答,潘堅持話題。「我覺得壓根不可能,但肖恩發誓說絕不會看錯。」
「假如是?」菲戈不答反問。
「怎麼可能。」潘笑起來。
菲戈面無表情,潘看著他漸漸笑不出來。「你說真的?她是來刺探情報?」
菲戈搖了搖頭。
「那她……我是說她竟然……自投羅網。」潘發傻了半晌,語無倫次的感慨。「菲戈,你魅力真大,竟然勾到了貴族小姐,還是冷血公爵的女兒,那混蛋知道一定會氣炸肺。」
「能替我保密?」
「當然!」潘不假思索,想了想又有些惋惜。「真可惜沒法給那個惡魔來一擊,捅出去她肯定有大麻煩,菲戈,你是不想毀了她?」
菲戈淡笑了一下。
潘再度興奮起來,喋喋不休的發問,「說說看你是怎麼把她弄到手的,竟然還讓她冒險來找你,公爵小姐是什麼感覺?早知道我真該摸一把……」
波瀾不起的暗眸有一瞬失神,菲戈默不作聲,點燃了一根煙。
「菲戈怎麼說?」幾人迎上氣呼呼衝出來的肖恩,其中一個男人率先問。
「塞德,我早知道沒用。」肖恩憤意難消。「那個膽小的懦夫根本不敢冒險。」
「看來得錯過機會了。」塞德流露出不甘。「真遺憾,這次戒備不像皇家宴會那麼嚴,得手的可能性應該很大。」
「不能再聽他的,我們自己幹。」肖恩咬咬牙,作出了決斷。「等捉住財政大大臣,看菲戈還有什麼臉當首領。」
「避開菲戈恐怕不容易。」幾個人面面相覷。
肖恩決定孤注一擲。「不是能查出財政大臣經過的路線?挑個合適的地形用不了多少人,我們可以提前設下埋伏,事成之前絕不能讓菲戈聽到半點風聲。」
塞德彷彿有些顧慮。「私自行動菲戈可能會翻臉。」
「不管他。」肖恩神色陰沉,越說越懊怒。「我本打算捉到那女人,不但可以把菲戈掀下去,還能報復血公爵。可菲戈竟然幫著她逃了,那個心虛的傢伙根本不敢把她交出來審問,他知道她的身份!」
塞德接口道,「聽說她給過赤龍牙……」
「那是軍隊的圈套!軍方最愛耍陰謀詭計,用示好的伎倆誘人上當!」肖恩兇狠的瞪著塞德,幾人同時噤聲,誰也不會蠢到在此時提醒肖恩,他的命正是拜軍方的陰謀詭計所救。
氣氛僵滯了片刻,肖恩壓制住火氣。「眼下的關鍵是獵捕財政大臣,我會用實力證明領導的資格。」掃視身邊的幾個人,他右手平伸。「同意參與秘密行動的起誓,絕不對外洩露任何信息。」
「我起誓。」塞德第一個回答,將手覆在了肖恩掌上。
「還有我。」第二個……
……
秘密結誓五小時之後,休瓦一幢平平無奇的民宅來迎了一位神色緊張的來客,閃爍的目光和手中揉捏的帽子顯示出內心的不安。
「他們上勾了?」相較於訪客,屋內的另一個人格外冷靜。
「是的閣下。」
「很好。」冷酷無情的聲音似乎令溫度忽然下降。「財政大臣會在預定的時間通過叛亂者希望的地點。」
「但人很少,肖恩能策動的不多。」
淡漠的字句透著輕蔑。「沒關係,一個接一個挖出來,我對這群叛亂者的耐心已消耗殆盡。」
聽出殺意,告密者打了個冷顫。
「不用緊張。」黑暗沒能阻隔敏銳的洞察,男人淡嘲著安撫。「我們識相的合作者,你會獲得應有的獎賞,足以過上超乎想像的生活。」
「閣下,我一定盡力讓事情朝您期望的發展,我將……」
打斷連篇累牘的保證,冷硬的語聲轉到另一個話題。「另外,我對你上次提過的有關公爵女兒的傳聞很感興趣。」
告密者趕緊開口。「我已經照您的吩咐探問,但所知不多,菲戈把她藏得很嚴,沒人知道她的名字。似乎曾被菲戈救過,後來成了他的秘密情人。見過的人說長得很美,卻和菲戈一樣難以對付,肖恩糾集十來人圍捉都失敗了。」
封閉的空間窒息般的靜默。
「她給過菲戈一根赤龍牙,您清楚它的價值,所以我認為……」承受不住可怕的壓力,告密者結結巴巴的補充。「傳言……有一定的可能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7 07:29 PM
冰之卷 第三十三章 暗流
處理完手邊的公務,用餐時間早已過去。
林伊蘭看了眼安姬放在書桌邊的餐盒,毫無食慾,但胃在抽痛著提醒她的疏怠。
拖過餐盒,勉強嚥下了幾勺冷掉的食物,一陣無法遏制的反胃襲來,她摀住嘴衝進了洗手間。吐了半晌才平息,掬起水漱去口中的酸苦,她盯住了桌上的餐盒。
壁上的鏡子映出側臉,姣好的容顏蒼白消瘦,睫下有淡青的陰影,彷彿想到什麼,突然漾起了驚恐。
同一時刻,門傳來了叩響,安姬揚聲報告。
「長官,穆法中將命令您立即過去一趟。」
豪華精美的辦公室沒有人,她獨自等待了一刻。
意外的可能攪亂了心神,幾乎無法自處,極想立刻去一趟城西區。情緒惶急而恐懼,理智卻提醒她慌亂毫無益處,林伊蘭強迫自己鎮定,將注意力轉移到桌面攤開的地圖上。
這是一張精細的軍用地圖,整個休瓦地形一覽無餘,山巒溪流礦井一一標註,奇怪的是在進入休瓦要道之一的羅勒峽谷被紅筆打上了特殊記號,林伊蘭正要細看,門外傳來腳步,她迅速退後,剛一站定,穆法中將走了進來。
中將顯然心情不錯,讓她在扶手椅上坐下,談話的架勢十分放鬆。
「伊蘭,聽說你要訂婚了。」
林伊蘭一愕,勉強笑了一下。「是。」
「秦洛是個好小子,你父親很有眼光。」穆法對人選相當滿意。「雖然沒有繼承權略為遺憾,但我相信他能另創一番事業,不會委屈你。」
「謝謝穆法叔叔。」
「你會是最好的妻子,像你母親一樣。」憶起故友,中將有些唏噓,「當初我們一群人都狂熱的追求她,可惜嫁給你父親,否則你應該是我的女兒。」
縱然心事重重,林伊蘭仍忍不住微笑。
中將像父親般拍了拍她的手。「好吧,現在看看我該給你什麼訂婚禮物。」
禮物?林伊蘭微怔,頓時明白了傳喚的原因。
穆法中將走到書桌旁,拉開鑲著金色把手的抽屜,取出一件物品放入她手心。
「一件小玩意,但願你喜歡。」
沉甸甸落在手中的是一個古董扁匣,精巧華貴,造型典雅,深棕色的匣面以象牙和瑪瑙拼成了雅緻的圖案,純金的扣飾鑲邊,另嵌有十餘枚珍稀的寶石。儘管年代久遠,漆層依然柔亮光滑,彰顯出非凡的價值。
「穆法叔叔,我不能收,這太貴重了。」林伊蘭立即送回。「這是您家傳的珍品,不該由我擁有。」
「這是你母親的,當年我結婚時她送的。」
穆法攔住她的手,林伊蘭把匣子放到案上。「既然是母親對穆法叔叔的友誼,更該由您收藏。」
「她說讓我放值得珍藏的物品,可惜過了這麼多年,我始終找不到放進匣子裡的東西。」溫暖的懷念令中將綻顏一笑。「所以我把它送給你,或許你能更合適的使用。」
林伊蘭喉間微哽,穆法中將溫和而堅持。「收下吧孩子,這也是你母親的祝福。」言畢他詼諧一笑,似乎一瞬間變得年青。「別告訴你父親,我可不想他為多年前的事對我擺臉色。」
輕觸漆匣,林伊蘭忍住酸楚。「謝謝……穆法叔叔,我會好好珍惜。」
「或許你覺得你父親生性冷淡,其實他愛你,只是那傢伙當將軍太久又自以為是,完全不懂怎麼與你相處。」中將嘆了口氣頗為無奈。「好在你有了丈夫,以後會好一些。」
林伊蘭只笑了一下。
「你父親此刻正為政局頭疼,他與維肯公爵的爭鬥即將在皇儲問題上分曉,陛下卻遲遲不決,態度曖昧不明……」皺了皺眉,穆法中將不再多說讓人煩惱的政事。「另一方面,我猜你父親打算借剷平叛亂組織的軍功,讓秦洛再升一級,令你的未婚夫更重視你。」
林伊蘭清楚,目前宮廷中最大的隱憂正是被立為皇儲的第一皇子。
與獲維肯公爵支持且受陛下偏愛的第二皇子相較,形勢可謂嚴峻。皇帝陛下欲更換儲君的消息絕非空穴來風,隨著皇帝年邁與病重數次被提起。但皇儲行事謹慎,又受林公爵為代表的軍方支持,才讓這一提案僅僅流於空談。
至於讓秦洛升級,林伊蘭更不意外。
貶抑之後稍加籠絡是父親的慣常手法,顯然這是為了補償秦洛在宴會上的損失,這一做法與其說是為她,不如說是為收服秦洛。心底的想法不露分毫,林伊蘭順著中將的話說下去。「多謝穆法叔叔讓我明白父親的苦心,但叛亂者擅長隱匿,並不容易對付。」
「確實棘手,多年來各種手段都成效不彰。但這次不同,誘人的香餌能讓老鼠自己跑出來。」穆法暗示的眨眼,心緒極佳。「假如成功,休瓦將徹底告別叛亂之患。」
「誘餌?」林伊蘭捺住驚疑。「穆法叔叔是指?」
「這次動靜不小,到時候你會知道。」中將不再多說,胸有成竹的一笑。
徹底?能讓穆法叔叔說出這兩個字,究竟……
「伊蘭!」
回過神,秦洛正看著她。「在想什麼?我叫了幾聲你都沒聽見。」
覺察出失態,她儘量把心神集中在兩人的約會上。「抱歉,可能是睡眠不足。」
「你的臉色很糟。」秦洛仔細打量。「最近失眠?」
「有一點。」不想面對他的目光,她低頭切割牛排。
秦洛沉默了一會,突然提醒。「你已經切得很碎,或許該品嚐了。」
執著刀叉的手一僵,林伊蘭乾脆放下。「對不起,我沒什麼食慾。」
「大概食物不合你的口味。」秦洛體貼的提供理由。「是我的錯,不該替你點餐,或者換一家餐廳?」
林伊蘭環視周圍,高雅的環境氣氛溫馨,柔婉的小提琴悠揚悅耳,侍者服務周到,賓客輕聲細語,一切完美得無可挑剔。
「這裡很好,是我狀態不佳。」她按了按眉心,命令自己笑。
「你瘦了很多。」秦洛審視了片刻,用她的叉子挑起一塊牛肉,遞至唇邊。「試著吃一點。」
林伊蘭僵了一瞬,「不,謝謝,我吃不下。」
秦洛揚起眉。「至少嘗下味道。」
勸慰的語氣軟中帶硬,林伊蘭勉強接過,嚥下時果然引發了嘔吐感,她抓起餐巾摀住,半晌才強壓下去。
「對不起,我不該強迫你嘗試。」不等她開口秦洛先行致歉,呈現出十足的愧疚。「胃不舒服?」
林伊蘭點點頭,忍住翻湧欲吐的感覺將盤子推開,額際冷汗淋淋,她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我認識一位醫生,比軍醫高明得多。」秦洛遞過乾淨的手帕,目光一直停在她臉上。「找一天我帶你去,胃病千萬不能疏忽,我的一位朋友沒注意,結果幾年間只能喝湯。」
「謝謝。」林伊蘭婉拒了手帕。「近期太忙,軍中也顧不上,以後我會留意。」
「這是未婚夫的責任。」秦洛執起她的手背吻了一下,親近而不失矜持,將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等我此次任務完成,回來就帶你去。」
「你要離開基地?」林伊蘭稍感意外。
「只兩三天,帶領一隊人去接來巡視的財政大臣。」
財政大臣?林伊蘭心中微微一跳。
秦洛察顏觀色,敏感的微笑。「據說他是令尊的政敵,大概免不了生些麻煩,不怎麼令人愉快的任務,對嗎?」作為林公爵的未來女婿,被財政大臣挑刺簡直理所當然。
「休瓦附近很亂,或許該小心一點。」林伊蘭不動聲色的探問。「從哪條路走?」
秦洛執杯啜了一口紅酒。「羅勒峽谷。」
防衛薄弱,途經險地的財政大臣,沒什麼香餌比這更好。
叛亂者好一段時間沒有大動作,也許已經有人按捺不住冒險的慾望。前一段風波帶來的影響尚未平息,菲戈能否壓制住不馴的下屬,在誘餌前保持清醒?
秦洛並未顯露參與秘令的謹慎避諱,彷彿一次尋常例行任務,或許對他而言也確實如此,以父親的作風,未必會告知秦洛計劃的詳情。
借財政大臣來巡之機誘出叛亂者,挫敗一場陰謀,施恩於政敵的同時提升秦洛的地位,這樣做或許能令叛亂組織受創,但絕對無法稱為徹底。穆法叔叔待人親切和善,在軍中行事卻與父親相同的鐵腕,如果理解沒錯,所謂的徹底應該是……
血腥的暗流悄然匯聚,即將掀起狂暴的風。
長長的眼睫低垂,厚重的陰霾籠罩著不安的心湖。
良久,靜止的手動起來,將拆解保養的配槍重新組裝,一粒粒子彈填入彈匣,指際一頂,沉重的彈匣咯啦一聲復位。
冰之卷 第三十四章 誘餌
找到城西區的薩並不難。
街邊一間矮屋,絡腮鬍的醫生正在替一個哭哭涕涕的孩子包紮受傷的手臂,口氣很粗,手法很輕,沒多久處理完畢,淚汪汪的孩子在母親拉扯下耷著腦袋離開。薩洗淨手上的血,抬起頭嚇了一跳。
「是你?」醫生跳起來手忙腳亂的關門,又從窗縫裡窺探外邊的動靜,確定一切如常才過回頭。「美人,你膽子真大,附近很多人還惦記著肖恩的懸賞。」
「我帶了槍。」
薩瞪著眼,對她的話語不以為然。「槍不等於安全。」
「謝謝你的提醒。」
禮貌性的回答顯示警告並未被重視,薩咕噥了幾句聽不清的抱怨後問。「你想見菲戈?這個時期恐怕不行,會給他帶來大麻煩。」
「不,只請你替我捎幾句話。」
「我會做一個好信使。」薩興趣盎然,促狹的擠擠眼準備聽情話。
「遠離羅勒峽谷。」
等了半天只有不明所以的一句,薩莫名其妙。「就這個?」
「小心陷阱,別給軍方任何藉口,否則後果會比他預想的更糟。」
覺出嚴重,薩收起謔態點點頭。「還有嗎?」
「還有……」林伊蘭猶豫了一刻,最終嚥下了話語。「就這些,請盡快轉告。」
意外的訪客離去後,薩收拾醫箱,拴上門沒走幾步,迎面走來幾名陌生人,兩下目光一觸,對方腳步突然一緩,手已反射性的摸上了腰畔。
薩努力笑了笑,猛然把手上的醫箱扔出去,趁飛散的藥瓶逼得對方閃躲,薩以最快的速度往反方向狂奔。追蹤者異常執著,左突右繞了大半天,加上暗哨的幫助,薩終於逃入貧民區深處,甩掉了危險的敵人。
「菲戈,她來找我了!」看周圍並無旁人,在潘拖來的椅子上坐倒,薩一氣灌下一大杯水,汗濕透了襯衣。
菲戈冷峻的臉微變。
「對,就是你想的那個人。她說讓你遠離羅勒峽谷,遠離陷阱,不能給軍方藉口,否則後果非常可怕。」一口氣說完轉達的話,薩心有餘悸的拭汗。「她後面有人跟蹤,我差點被捉住,還好運氣不錯,萬一被堵在屋裡就全完了。」
「你說她被人跟蹤?」菲戈心一沉。「她還有沒有說什麼。」
「只有這些,她是帶著槍來的,似乎心事重重,說完話就走了。我看她瘦得很厲害,簡直像一陣風就能吹走。」薩盡力描述。
菲戈沉默了一陣才道。「她提到羅勒峽谷?」
「對。」
羅勒峽谷……陷阱……藉口……
「潘!查查財政大臣從哪條路走,什麼時間!」菲戈語音陡冷,猶如休瓦酷厲的嚴冬。「另外找到肖恩,讓他立即過來!」
潘立即應命,很快又趕回來,氣急敗壞的神態顯出事情已經失控。「肖恩出城了,去羅勒峽谷,我揍了他留下來的一個人,那傢伙說財政大臣會從峽谷走。」
薩悚然起立,撞翻了凳子。「那蠢小子以為自己是英雄?」
「黛碧說肖恩走的時候只帶了幾個人,似乎很有把握。」潘急得要命。
「財政大臣何時候通過峽谷?」菲戈追問。
「不清楚。怎麼辦?肖恩會不會被軍隊捉住?」
「現在該擔心的不是肖恩。」菲戈神色陰鬱,預見到最糟糕的可能,立即作了決斷。「我帶幾個人去阻止他,你和喬芙讓我們的人儘量疏散,假如事態變化,軍隊很可能包圍這一帶,必須另找地方藏身,遠離貧民區!」
「菲戈,你在說什麼?」潘焦急而困惑。「有麻煩的是肖恩,為什麼要……」
「不是他!」菲戈截斷少年。「軍方的目標是整個組織,他們一直在等一個足夠的理由剷平貧民區,清洗整個休瓦。」
所有人都清楚叛亂者出自貧民區,甚至無形控制了領域內的一切,假如潛藏不出,警備隊和軍方根本無能為力。居於此地的貧民有十餘萬之多,休瓦並非邊境行省,軍方不可能強橫到毫無顧忌的屠殺。
這並非出自良心的克制,而是殺死大量無辜貧民極易引起政敵攻訐,除非有合適的契機令屠殺無可爭議,財政大臣受叛亂者脅持是一個絕佳的理由。
僅有零散武器的叛亂者應對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軍隊,無異於幼稚的孩子挑釁兇殘的巨人。菲戈自成為首領後屢次約束行事,避免給予軍方任何屠殺的藉口,此刻卻被愚蠢的莽撞破壞殆盡。他神色僵冷,怒火如沸,假如肖恩此時現身,必定會被他毫不留情的掐死。
「你是說……神哪……」薩反應過來,臉色慘白,聲音宛如呻吟。
潘不敢置信,也不願相信。「不可能!貧民區有那麼多人……」
「忘了我們的對手是誰?」菲戈的語調比刀鋒更利。
薩和潘對望一眼,同時想起鐵血公爵的傳聞,剎那滲出了冷汗。
血腥屠夫,薔薇惡魔,令人畏怖的傳聞足以掐滅最後一絲僥倖。
死寂了一瞬,菲戈極慢的叮囑。
「記住,不管我能不能回來,你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消息傳出去,讓人們儘量遠離,絕對安靜的隱蔽。」
刀削般的峽谷底部,秦洛率隊策馬前行,一邊逡巡前方的動靜,一邊應對不時從後方傳來的,財政大臣不斷升級的各種要求。
「太熱?請容許我表示遺憾,旅途中我無能為力,休瓦這鬼地方夏天和冬天一樣可怕。」
「食物?到基地後我保證您將享受到頂級廚烹製的佳餚,但此刻只能從簡。」
「太累?非常理解,這確是令人疲憊的旅程,一切為了帝國,請閣下暫且忍耐。」
「休息?不可能,畢竟您是陛下不可或缺的重臣,不能有半點風險。」
隨隊的衛兵煩燥的暗罵,唯有秦洛不論對方要求多麼無禮,態度何等粗暴,一概和顏悅色,「我的任務是護送閣下到基地,沒什麼比您的安全更重要。」
恭謹的應對得挑不出任何毛病,財政大臣氣哼哼的把頭縮回豪華車駕內。
秦洛抬了抬軍帽,策馬趕到隊伍前列,心不在焉的目光掃過空寂奇麗的峽谷,微微收了下韁繩。
棕紅色的沙岩如同被神靈的巨斧劈開,憑空生出一巨大的裂口,峭拔聳立的巨石巍峨錯落,壯麗開闊,空蕩無人的道路與龐大的峽谷相比,猶如一條細線蜿蜒而過。夏季的植物異常繁茂,濃密的灌木覆蓋了道路兩旁,前方的樹林緊接著狹窄的彎折,全然遮擋了視線。
假如設伏,林間會是最好的埋伏點。
峽谷一片安靜,午後的陽光熱辣辣的炙燙,曬得背心汗濕了一片,秦洛巡視著寂靜的樹林,心底一動,揮手令隊伍暫停。
探路的士兵縱馬而回,示意前方無恙。
隊列護著馬車駛入密林,秦洛不敢放鬆,下令全速通過。坑窪的道路顛得車內的財政大臣頻頻碰撞,氣得大聲咒罵,一迭聲叫嚷放慢,一律被秦洛置若罔聞。
車輪軋起的石子迸跳著彈開,搖得頭昏腦脹的財政大臣無法忍耐,從車窗探出頭,剛叫喊了一句,林間猝然響起了槍聲。
馬車伕從駕駛位栽倒下去,被飛滾的車輪輾過,馬車的一記重晃令財政大臣咬住了自己的舌頭。
接二連三的子彈飛來,有些來自林梢,有些來自灌木叢,不停有士兵中槍,慌亂的開火毫無方向,嗆人的火藥味瀰散空中。秦洛厲聲喝令,強厲鎮定的命令平穩了恐慌無措的士兵,逐漸找出了襲擊的來源,開始有目標的還擊。
襲擊者不多,開始的劣勢源於事起突然的恐慌。
隨著攻防轉換,戰局傾向了軍隊一方,敵人漸漸撤逃,秦洛喝住追擊潰敵的士兵就地護衛,小隊長驚魂甫定的清點傷亡,極近的灌木中猝然撲出黑影,靈如狡兔,瞬間躥上了豪華馬車。
秦洛眼疾手快的拔槍撂倒了兩人,但已來不及扭轉局勢,最後一個敵人成功的闖入車內,捉住了抖如篩糠的財政大臣,並用對方肥碩的身體擋住了射擊角度。
「放下槍,否則我殺了他!」目標落入掌中,肖恩激動而狂喜,槍管壓住人質的頭,頂得肥胖的臉變了形。
秦洛暗暗咬牙,擠出微笑。「放下槍,我可以不殺你。」
少年槍口一戳,人質篩糠般的哆嗦起來。「不照辦我就殺了他,你擔不起這責任。」
確實擔不起,否則他很樂意將眼前可惡的小子,連同他身前那個該死的混帳一起轟上幾個洞,秦洛有些惡意的想。
大概是第一次嘗到槍壓在臉上的滋味,財政大臣臉色青白,抖得幾不成句。「秦上校……放下槍……我命令你……」
這個白癡。
秦洛忍住咒罵的衝動,只能選擇服從。
士兵們一一放下武器,秦洛最後一個將槍扔到地上。
肖恩一槍打在馬蹄邊,受驚的頭馬嘶聲飛奔起來,拖著馬車一路疾馳,秦洛臂一縮,一把暗藏的槍從袖中滑入掌心,在馬車掠過身邊的一剎那抬手射擊,本該命中敵人頸部的一槍忽被副官一撞,子彈嵌入了樹幹,馬車揚塵直衝而去。
秦洛霍然回首,冷厲的目光逼人,副官立即壓低聲音解釋。
「將軍密令放他們過去,後面另有安排。」
秦洛愕了一瞬,陷入了沉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7 07:45 PM
冰之卷 第三十五章 猝變
財政大臣被劫的消息傳開,引起的反應直接而迅速。
市長緊急發佈禁制令,所有人在限定時間內回家,禁止聚集,禁止圍觀,街上遊蕩的一律格殺。
商舖酒吧接連關閉,小販驚恐的奔走、行人逃回寓所、宛如狂烈暴風來臨前的窒息,連野狗都覺出不詳,夾著尾巴躲進了空無一人的暗巷。
荷槍實彈的士兵列裝而動,一列列從街頭走過,工兵設置路障堵死了所有通道,將貧民區徹底封鎖。
馬車載著沉重的板廂轆轆而停,砲兵熟練的卸下鐵炮,一箱箱拆開的彈藥堆在炮座邊,泛著黑沉沉的幽光。槍尖的刺刀閃著雪亮的寒芒,躲在窗簾後的市民瑟瑟發抖,幾千名士兵沉默的肅立,在絕對寂靜的森冷中等待命令。
林伊蘭所在的第三營奉令留守基地,聽軍號響徹整個營地,糝雜著喝令與齊刷刷的腳步,一群群士兵開拔,她無法遏制的心驚。
休瓦城外的密林中,肖恩勒住馬車,將癱軟的財務大臣捆成一團,用爛布堵上嘴,與倖存的三兩名同伴會合。
「他嚇得尿褲子了。」短暫的休憩後緊張散去,肖恩為奇蹟般的順利激動難耐,嘲笑的踢了一記俘虜。「現在我們只要把這傢伙藏好,就能跟軍方談判。」
幾個人哄笑起來,帶著成功後的興奮。
「猜猜他們會答應哪些條件?」
「這混球應該值不少。」
「按體重索要黃金如何?」
「我想看血公爵如喪栲妣的臉。」
七嘴八舌的談論間,猶如來自地獄的冰冷語聲突兀的插口。「你唯一該做的是把他送回去,立刻!」
「菲戈!」肖恩驚得跳起,截然變色。「你怎麼會在這!」
菲戈從樹影中走近,眼神寒如冰雪。
掃過菲戈,肖恩臉色變了又變,目光兇狠起來。「你跟蹤我?看我得手了就來搶人?」
菲戈僅一下就將財政大臣奪了過去,其他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肖恩氣得叫罵起來,暴跳的拔出槍。「你這混帳!他是我捉到的,休想——」
「對,你捉了他。」凌厲森然的銳語壓得肖恩不敢妄動。「為微不足道的虛榮而蠢動,毀了所有人。」
「毀了什麼?我比你這懦夫強得多!」
「貧民區所有人因你而命在旦夕,將被軍方以解救財政大臣理由屠殺!」菲戈抓起人質的脖子杵到肖恩面前,逼得少年跌撞退後。「懂嗎?他只是個誘餌!」
可憐的財政大臣哼出羸弱的哀號,被可怕的怒氣嚇得幾乎昏厥過去。
「不可能!」肖恩臉龐驀然蒼白。「我們行動是絕密,不可能讓軍隊知道,更不可能被利用。」
「顯然你身邊有過於善解人意的同伴。」菲戈堅冷如刀的目光掠向肖恩身後,幾人不自覺的畏縮。
「他們都是我的親信!」肖恩拒絕相信,極具勇氣的擋在面前。
沒有暴怒,菲戈冷冷的反問。「誰建議你選擇這一獵物,誰打聽到軍方的路線,誰告訴你下手的時機,誰鼓動你與我對抗。」
連串問題讓肖恩不由自主的回頭,被注視的塞德哆嗦起來,倉惶的轉身狂奔。肖恩張著嘴,無法置信的看著曾經信任的夥伴,眼前的一切突然離奇得可怖。
一記刀刃破空的輕響,逃出十餘米的塞德大腿被短刀穿透,嘶號著慘叫,再也無法挪動一步。
菲戈上前拔出了短刀,肖恩僵了一刻,衝過去對塞德拳打腳踢。
惡狠狠的踹打夾雜著失控的怒罵,受騙和遭遇背叛的憤怒讓肖恩幾乎將他撕碎,然而報復並未能繼續,轟然一聲大地顫動的巨響,遠處的城區上方騰起了一股濃煙,晴空下異常觸目。
隨後接連的巨響震動大地,驚起了無數飛鳥,濃重的黑煙讓菲戈紅了眼,拖起財政大臣翻上馬背。
血從塞德口鼻溢出,青紫的面孔凝固著痛苦和恐懼,停止對死者的毆打,肖恩身體有些搖晃,茫然的問。「你帶他去哪?」
「把他扔到林公爵面前,但願能讓炮擊停下。」
「送回去?」肖恩以為他發了瘋,本能的攔在馬前。「他們會殺了你——」
「要讓殺戮停止,必須有人承擔罪名。」菲戈毫無表情的提醒。「軍方很快會包圍這一帶,你最好盡快離開。」
恍惚的肖恩尚未回神,林間已隱隱傳來雜亂的步履。
菲戈皺眉,取代了肖恩發號施令。「上馬!跟我走。」
幢幢樹影間士兵越來越多,尖利的狗吠唁唁作響,讓隱匿變成了一種冒險。
「該死!他們帶來了獵犬。」
聞著馬車上殘餘的氣息,獵犬準確的指引著追蹤方向。殲滅了零散的小隊追兵,大隊敵人漸漸逼近,前方現出一條靜靜的暗河。
「把馬趕開,入河向上遊走。」菲戈斷然下令。
獵犬的鼻子失去了作用,叛亂者在河岸葦草的掩護下無聲無息的潛伏。
等緊密的搜尋稍減,一個同伴帶著憎恨開口。「軍方在找這傢伙,我們趕不到城裡了,不如殺了他。」
渾身透濕的財政大臣拚命搖頭,被堵著嘴無法求饒,眼珠子幾乎突出來。
菲戈話讓俘虜從死神衣角擦過。「先等等,他或許還有用。」
一隊士兵從極近的距離行過,領頭的青年肩章閃耀,顯然軍銜不低,繃著英俊的臉似乎在想什麼,神色陰晴不定。
被捆搏的財政大臣突然激烈的扭動,試圖喚起小隊的注意,直到尖刀壓入脖頸才安靜下來。
一名叛亂者打了個手勢,無聲的詢問菲戈是否狙殺,這一列隊人數不多,運氣好或許能奪到馬,趁尚未合圍時衝出去。
可探問毫無反應,首領選擇了沉默,直到敵人徹底消失。
「將軍。」秦洛找到了正在下令的公爵,翻身下馬行禮。「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林毅臣淡瞥一眼,副官知趣的退開,而後公爵才開口。「休瓦需要一次全面清潔,掃掉礙事的蟑螂臭蟲。」
「您讓我帶隊去迎接是為了……」
即使在陣前指揮,白手套仍是一塵不染,林公爵輕捻馬鞭淡道。「陛下的重臣在路上遭叛匪劫持,受了一場虛驚,幸好有秦上校英勇解救,無恙後他一定會對上校心存謝意,皇帝陛下歷來賞識忠誠勇敢的年輕人,必會下令嘉獎,並調派上校前往心銜已久的南方城市。」
秦洛的笑容牽強,並無喜意。「假如那位重臣有什麼萬一?」
「不會有任何意外。間諜提供了大致地點,獵犬和士兵已經徹底包圍,他們無處可逃。」林公爵倨傲而輕蔑,語氣自負。「用不了多久就能從那群喪家之犬手中奪回人質,只要他們不想死。」
一名士兵飛奔而來,向副官急急稟報,副官聽完向這邊走來。
「看,開始索要條件了。」林公爵冷曬。「越低賤的人越愛惜生命,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林間的一處空地上,幾個人被密密層層的士兵包圍,在無數槍口下安靜的等待。
公爵的到來讓士兵退開了一條路。
中間是叛亂者、將軍及幾名心腹,秦洛隨在一旁,其後是公爵的親衛隊組成的屏障,之外是一圈又一圈士兵。
林公爵打破了寂靜。「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談判。」
被數千士兵包團,菲戈神色不變,踢了踢身前的俘虜,「假如你還想他活著。」
豪華的衣飾粘滿泥沙狼狽不堪,見到救星,被縛的財政大臣激動的發抖,如果不是背後頂著利刃,必定會滾爬到公爵腳下。
「僅用刀解決了兩個小隊,連開槍的機會都沒有,這不是普通人能辦到。」公爵淡淡的掠了一眼又轉回視線。「你是誰。」
「他們的首領。」
「名字?」
「菲戈。」
冰一般的綠眸停了一瞬,空氣彷彿靜止了。
公爵彈了彈指,外圍的軍隊後撤三十米,只留下內層的親衛。「說出你的條件。」
「停止對貧民區的屠殺,放我的同伴走。」菲戈的目光冷定而堅毅。
「停火不可能,交出人質,我放其他人離開。」公爵淡漠的臉像在瞧一具屍體。「你必須死。」
「我隨你處置,但必須停止殺戮,否則他一起陪葬。」刀尖壓緊了一絲,財政大臣的外衣上滲出明顯的血漬,恐懼和疼痛令俘虜汗如漿出。
林毅臣負手盯了片刻,意外的點頭。「我答應,反正已清理得差不多。」
一枚煙火飛向天空,爆裂後釋出醒目的綠煙。這無疑是約定的密令,遠方的炮聲隨之終止,突然而至的寂靜讓場面愈加僵窒。
「什麼意思!他們……都死了?」肖恩激得雙眼通紅。「你到底殺了多少人!」
公爵浮出輕蔑的笑。「肖恩?或許你能好運的活到親眼見證戰果,我不怎麼想殺你,但願所有的臭蟲都和你一樣蠢。」
「你這個屠夫,瘋子,我詛咒你下地獄!」肖恩完全發狂,口不擇言的咒罵。「你不會有好下場,還有你女兒——堂堂公爵小姐被菲戈睡過,在貧民區被叛亂者壓在身下,那個像你一樣綠眼睛的婊子——」
公爵的眼睛瞬間溢滿了殺意。
幾乎與此同時,肖恩踉蹌跌倒,咳出了兩顆沾血的牙。
這一記重拳來自菲戈,他拋下了人質,兇猛的一擊讓肖恩險些昏死。
秦洛臉色鐵青,正要開口,公爵換了個手勢,轟然齊射的子彈尖嘯而出。
菲戈揪住肖恩翻滾,躲過了第一波槍擊,子彈嵌入地面激起了塵土,平坦的地面突然開裂,崩裂的大坑吞噬了無力逃跑的俘虜和叛亂者。
坑不深,底下卻是複雜的礦道,敵人逃入了井道,追趕的士兵被埋伏在礦道內的叛亂者狙擊,稍一阻窒,錯綜複雜的暗道已掩沒了敵人的身影。
「將軍,請謹慎行事,那位大人還在敵人手中。」秦洛鐵青著臉壓低聲音,話語急促。
「你錯了。」林毅臣冷戾無情的眼眸殺機翻湧,令人不寒而慄。「他被叛亂者挾持,意外身亡。」
「將軍!請容我冒昧提醒,財政大臣身份特殊,死在休瓦極可能引起攻訐,或許會損害您的聲譽!」
「休瓦叛亂積年已久,這一犧牲換來帝國重鎮的安寧,陛下會理解。」公爵聲冷如冰。
複雜的路線令士兵難以追蹤,也讓林公爵耗掉了最後一絲耐心。「撤回士兵,把新研製的磷彈抬上來,趁老鼠沒逃遠,將它們徹底埋葬。」
「將軍!這樣做被您的政敵知曉將不堪設想,我願帶一隊士兵進行全面搜捕,救出財政大臣,相信適當的說服能讓他獲救後謹言慎行,以免您將來在議會上受小人非難。」
秦洛焦灼的勸讕極其懇切,但並不足以改變林公爵的決定。
「上校想的很周到,但我喜歡省事點的做法。」秦洛還要再說,公爵已大步走開。「不必再說,這是命令。」
秦洛定在原地,臉色難看到極點。
幽黑的礦道內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心跳。
「……菲戈……」絲絲吸氣中有人開口,夾著因劇痛抽搐的急喘。「我又把事情搞糟了……對嗎?」
菲戈沒有回答,緊壓住肖恩肋間不斷溢血的傷口。
奔逃時肖恩中了槍,傷口位置不佳又失血太多,氣息已經很微弱。或許僅有在這個時候,少年才會褪去強橫固執的任性,脆弱的自我懷疑。
「是我的錯……他們都死了……」死神徘徊在肖恩身畔,喑弱的自責模糊不清。
「是我的錯,我沒有像答應你父親的那樣照顧你。」事情至此,責備不再有任何意義。
「你一向我行我素,可黛碧、喬芙喜歡你……所有人都重視相信你,憑什麼……」肖恩喃喃自語,越來越衰弱。「在你眼裡我只是找麻煩的小孩……我想我有點嫉妒……」
單調的滴落聲響在坑道,地下水和礦油積成了淺窪,濃重的血腥甚至壓過了礦油的臭味。
這是一處毫無出路的死礦,礦外有數不清的敵人圍困,已經到了絕境。
「他要把我們都殺了……」血湧上喉嚨,肖恩咳了一下,「我害了所有人……」
幾名倖存者在煙頭微明的星火中等待最後的時刻。
菲戈沉默的托著肖恩,少年低弱的聲音幾乎聽不清。
「……真希望有人能讓他下地獄,是我給了那魔鬼機會……對不起菲戈……我……不可原諒……」
汩汩淌出的鮮血逐漸冰冷,肖恩的聲音消失了。
菲戈正要低頭觸探他的頸脈,驚天地動的巨變忽然降臨,彷彿一枚無形的巨手撕裂了礦道,藍色的火光灼痛視野,世界轟然坍塌。
冰之卷 第三十六章 水牢
休瓦街頭的炮聲停了,硝煙散去,四分之一的城市夷為平地。
貧民區一片狼籍,房屋化成碎石,遍地屍骸,存活下來的人失聲哭泣,在血泊中翻找親人熟悉的面孔,在血淋淋的屠戮中崩潰。
這場交鋒對軍方而言極為輕鬆。
首先是軍士喊話通令叛亂者交出失蹤的財政大臣,理所當然沒有得到回應,隨後步兵與砲兵交替前進,遇上抵抗或路障便以炮擊開路,猶如小刀切黃油般順利,以壓倒性的火力清理每一個死角,很快只剩單方面的屠殺。
城市裡大量屍體容易引起疫病,在穆法中將的指揮下,一具具屍骸被士兵清出,甩上馬車拖到城外焚燒掩埋,車行過的路面鮮血淋淋,滲入了粗礪的石板,多年後仍有洗不去的暗紅。焚燒的黑煙遮蔽天空,日色半隱半現,像一個泣血的傷口懸在天際,昭示休瓦人不馴所付出的代價。
林伊蘭不曾參與,但從其他營隊士兵的談話中推想出境況的慘烈,恐懼和憂慮如巨石壓在心口,連日輾轉反側,愈加消瘦下去。
接到父親傳喚的指令,她幾乎失去了面對的力氣。
當耳光摔過來時她沒能站穩,撞上了堅硬的桌角,溫熱的血自額角滑落,在精美的地毯上浸開。
耳畔嗡嗡響,辣痛的臉像要燒起來,眼前的東西似乎在搖晃,變得虛幻而遙遠。父親的臉模糊不清,定在遠方一動不動。這讓她略微清醒,站直了等待更可怕的風暴。
「我不懂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一字字的話語像冰又像火,猶如淬毒的劍。「你把自己變得那樣低賤,給林家帶來無盡的恥辱,更為了賤民背叛帝國,背叛軍隊,背叛你的父親!難道你的存在就是為了提醒我有多失敗,費盡心血竟然教養出這樣的女兒!」
血流到睫毛上,她閉了一下眼。
「我以為給了你足夠的教育,你卻為低等的慾望忘了自己是誰,像一個放蕩的娼婦,淪為賤民的笑柄,令整個家族蒙羞,是什麼矇蔽了你的頭腦,讓你不知羞恥到這種境地……」
「他死了?」持續良久的怒罵過後,林伊蘭啞聲問。
毫不意外又一記耳光落在麻木的臉頰,這次她沒有跌倒,拭了下唇角溢出的血。「您……殺了他?」
「殺?」林毅臣怒極而冷笑。「我不殺他,死人不足以給你教訓,我讓他活著,這樣或許你能記久一點。」
「請放過他,我會做到您所命令的一切。」
「你不再有任何地方值得我期望。」
「我保證以後有所不同。」林伊蘭明知絕望,仍不得不懇求。
公爵冰冷的盯著她,按鈴召喚,副官應命而入。
「帶她去底層第三水牢。」冷峭的話語溢滿恨怒。「但願看過後能讓你略為清醒。」
基地的囚牢戒備森嚴,一層層往地下延伸,底層是最陰暗潮濕的一層。
條形巨石砌成的通道長滿青苔,不時有水從頂縫滲落,形成了一處處積水,黑暗的囚室一間間鐵門深鎖,鮮少有人能從這裡活著離開。
由於太深,地下滲出了礦油,林伊蘭腳下不時打滑,礦油的臭味薰得她幾欲嘔吐,聽著獄卒的述說,心漸漸沉入了冰海。
「……第三間的囚犯是叛亂者頭目,來的時候已經被爆炸燒傷全身,聽說用了一種新研製的武器,相當嚇人。日光會引起這可憐蟲火燒一樣的痛苦,唯有礦油的浸潤能讓他稍稍好過。不知為什麼留著他的命,他根本無法離開地牢,放出去也不可能生存,我敢打賭不是為審問,因為他沒法說話……」獄卒回頭好奇的打量,試探的詢問。「有人說財政大臣被他挾持,雖然沒死卻跟這傢伙一樣慘,是不是真的?」
沒得到回答,獄卒有些失望,板著臉在一扇鐵門前停下,厚重的鑰匙打開鏽鎖,拖拽出刺耳的聲響。
鐵門開了,窒息般的黑暗像一種有形的物質,濃重的壓迫著感官。背後的走廊映入微光,僅能照出門內一小塊污髒油膩的地面。
走了幾步,林伊蘭踏入了一處水窪,地勢從這裡低下去,形成了一處水牢。
「菲戈?」
寂靜的室內只有回聲。
她試探的摸索,污髒的礦油沾了一手,黑暗吞沒了所有光線,什麼也看不見。
獄卒耐不住底層的穢氣,避至上一層通道,林伊蘭從囚牢外拔下一根照亮的火把,重又走回去。
「菲戈?」
火把照亮的範圍極小,光線之外是一片頑固的黯影,壓得人難以呼吸。
「菲戈……」
林伊蘭眼中漾起淚,極力壓抑著啜泣,淚落入浮著厚厚油膜的水面,甚至激不起一絲漣綺。
火映在黑沉沉的水上,成了一團模糊的倒影,接二連三的淚落下,影子忽然扭曲了一下。黑暗中有什麼物體慢慢接近,逐漸映現出輪廓。
那是個分辨不出形體的怪物,彷彿自地獄最深處浮現。
醜陋得像一截燒焦的木頭,焦黑的顱骨上嵌著一對眼睛,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膚。
林伊蘭僵住了,瞪著眼前的焦骸,無法開口,無法觸碰,甚至無法呼吸。
她不相信這是菲戈,但那雙複雜而又悲涼的眼,她絕不會認錯。
他看著她。
看她像一尊僵硬的石像,凝固成宿命的絕望。
沒有風的囚牢,只有淚水跌落的微聲。
許久,他動了一下,伸出一截枯樹般的肢體。
或許這曾是一隻靈活而穩定的手,此刻卻變成斑駁焦爛的一團,再也看不出半分原先的痕跡。
林伊蘭無法移動分毫,眼睜睜看著它探近,接住了一滴墜落的淚。
不知過了多久,她用盡全部意志,吸著氣握住了那隻不成形的手。
幽冷的地牢深處,傳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泣。
地牢出口衝出了一個纖細的身影。
臉頰淚痕斑斑,制服沾滿了髒污的油漬,林伊蘭撲到角落近乎抽搐的嘔吐,顯得異常痛苦。
廊下等候的男人沒有動,抽著煙冷冷的看。
直到她停止嘔吐開始喘息,周圍漸漸有衛兵探問,他才擰熄了煙,走過去扶住她的腰。「很難受?先忍一忍,我送你回去。」
親暱的語氣讓一旁的士兵知趣的退開。
林伊蘭抬起頭,散亂的眼神逐漸聚攏,本能的掙了一下,被他強行箍住。
「聽話,我親愛的未婚妻,這可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戲謔式的勸慰隱藏著警告,她垂下眼,沒有再掙扎。
把她帶回宿舍,鎖上門,秦洛倒了一杯水遞過去。「你太激動,先把情緒冷靜一下。」不復喬裝的溫柔,話氣只剩命令式的冷淡。
林伊蘭一直沒開口,對峙良久,秦洛打破了沉寂。
「你懷孕了,對嗎。」秦洛既不激動也不惱憤,毫無半點感情的詢問。「孩子是地牢裡那個男人的。」
握住水杯的手痙攣了一下,林伊蘭抬起頭。
「別像母狼一樣看著我。」秦洛漫不經心的把玩著煙盒。「我可以當什麼也不知道,讓訂婚儀式照常舉行。」
林伊蘭沉默,秦洛繼續說下去。
「甚至可以宣稱孩子是我的,作為我的長子讓你生下來,視如親生一般養育。」
「條件?」他當然不會僅是個大方的好人。
「殺了那個男人,我不希望他活著。」秦洛陰沉下來,盯著她的眼神帶著無法描述的憎恨。
殺死……菲戈?
林伊蘭指尖開始發抖,險些捏不住杯子。「為什麼?」
「難道你認為理由還不夠充分?」秦洛嘲諷的反問,目光掠過她的小腹。「殺了他,而後本份的做秦夫人,我保證善待這個孩子,這已是超乎想像的讓步。」
「……為什麼讓我……」
「因為林公爵要他活著,而我想他死。」撕下溫文有禮的面具,秦洛顯得厭惡而不耐。「你可以選擇究竟聽誰的,我想你明白一旦公爵發現,絕不會讓你有機會生下它。」
長久的靜默後,秦洛拉開門。「我給你一星期考慮,你該清楚時間不多了。」
門開了又合上,房間只剩她一人。
林伊蘭環住身體,無法遏制的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臂上傳來推搡,眼中映入安姬的臉,緊張的喚著什麼,隱約聽到片斷的字句,林伊蘭掙扎著握住下屬的手反覆乞求。
「不……不要軍醫……求你……安姬……不要……」
破碎的請求尚未得到回應,她已支撐不住身體,在高熱中昏迷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7 07:59 PM
冰之卷 第三十七章 胸針
凌亂的夢境猶如地獄,時而是熊熊燃燒的火刑柱上焦黑扭曲的人體,時而變幻成陰冷濁臭的水牢,恐懼猶如附骨毒藤纏繞著她,直至落入黑暗的深淵。
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永遠不再醒來。可惜神靈並沒有仁慈的回應這一請求,當神智恢復,林伊蘭回到了比惡夢更糟糕的現實。
「長官!」安姬的面龐從模糊漸漸清晰,似乎鬆了一口氣,露出喜悅的笑。「您終於醒了,這場高燒真可怕。」
可怕?不,可怕的不是生病。
安姬扶起她,在她身後墊上軟枕,又端過水杯協助她喝藥。
「您堅持不肯請軍醫,我只好拿了藥讓您靜養,已經昏迷整整兩天了,再不醒我真不知該怎麼辦。額上的傷我替您包紮過,傷口有點深,可能會留下痕跡。」
安姬沒有問傷口的來源,也沒問突然病倒的原因,只細緻的提醒。「鐘斯中尉來過,我想他看了可能會堅持叫軍醫,所以代為推脫了,等您康復後最好去致謝。」
「謝謝。」她的聲音仍殘留著高燒後的嘶啞。
「這不足以回報您曾給予我的幫助。」安姬清秀的臉溫暖而真誠。「您太憔悴了,這一陣該好好靜養,中尉囑咐您多休息幾天。」
林伊蘭恍惚了一陣,被子下的雙手環住小腹,輕輕合上了眼。
窗畔的人沐浴著柔暖的金陽,淡漠的眼睛空無一物。
安姬暗暗嘆了口氣。「長官,您的信。」
沒人清楚長官被將軍叫去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安姬不敢多問,私下卻禁不住擔憂,只希望家書能讓長官心情稍好。
執著信的指尖被陽光映得透明,忽然一顫,薄薄的信紙沒能拿住,落在了膝上。
請假超乎想像的順利。
她的假期已全部用完,按理不復獲批的可能,鐘斯中尉卻看也不看的簽字批了病休,同時粗聲吩咐。「滾回去多呆幾天,回來的時候別再是這副鬼樣。」
林伊蘭無話可說,敬了一個軍禮。
走出中尉的辦公室,想起秦洛的時限,林伊蘭往軍營另一區走去。
訓練場上一群士兵起鬨嘻鬧,挑動各自的長官上場較技。秦洛雖然是貴族出身,卻從不對下屬擺架子,時常參與遊戲式的競鬥,在場上依然一派輕鬆,反倒是對手的中校戒慎緊張,唯恐在人前落敗。
軍官對陣比士兵較技更具吸引,引來無數人圍觀起鬨。
很明顯,秦洛佔了上風。
中校受挫心急,更不願輸給外來對手,激烈的攻擊越加破綻百出。秦洛退了兩步,一閃避過攻勢,側肘一擊,正中對手肩頸。中校腳下一軟,臂上卻被秦洛提了一把,避免了摔倒落敗的局面。
幾下過手動作極快,旁邊的士兵多半沒有看清。
中校輸掉鬥技,卻對秦洛的手下留情心生感激。秦洛被下屬笑鬧著簇擁,大方的拋出錢袋請客,引起了滿堂歡呼。
嘈嚷中一個士兵擠上去說了幾句,秦洛笑容微收,抬眼環視場內。
目光所觸儘是嘩然喧笑的士兵,已找不到曾經出現的麗影。
疾病如此可怕,在極短的時間內令人衰弱到不可思議。
厚重的窗簾掩得嚴嚴實實,只餘桌邊的小燈,任何多餘的光都會使病人難以忍受。嬤嬤完全瘦下去,蒼老的皺紋爬滿了臉,被縟下的身體虛汗淋淋,陷入了時斷時續的昏迷。
從出生起就在左右,無私疼愛、永遠牽掛她的瑪亞嬤嬤,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
林伊蘭跪在床邊,將嬤嬤花白散亂的髮收進睡帽,親吻著乾澀的手,沒有悲慟,沒有眼淚,沒有面對垂死者的恐懼,只剩徹底的寧靜。
漫長而寂靜的陪伴期間,林伊蘭守在嬤嬤身旁,接過侍女的工作,為昏迷中的病人擦洗身體,更換敷帕,用濕巾浸潤乾裂的唇,細心的護理在側,一如幼年時受嬤嬤充滿愛意的照料。
幾個日昇日落,她不讓任何人插手,無微不至的看護,直到倦極睡去。朦朧中臉頰被溫熱的手觸摸,她立即驚醒,反握住了枯瘦的手。
病床上衰竭的面容漾起了笑,十餘年不變的慈愛。
「……我的小伊蘭……」
「嬤嬤。」林伊蘭吻了吻嬤嬤的額,「對不起,直到病成這樣我才回來。」
「……我的孩子……」嬤嬤費力的碰了碰她的手,眼中流露著心疼。「……你太累了……」
「疼不疼,或者我讓醫生給您打一針止痛劑?」
「……我感覺到神在召喚我……」瑪亞嬤嬤彷彿沒聽見她的話,目光似乎穿越屋宇,望見了雲端之上的天國。「……伊蘭,別為我難過……我老了,該去另一個地方了……」
林伊蘭喉嚨哽得發痛,緊緊抓住嬤嬤的手。
老瑪亞黯淡的臉龐浮出了紅暈,說話連貫了許多,「……我知道你心裡很苦,這麼多年一直放不下過去的事,別再責怪自己。你和爵爺不一樣,你永遠不可能像他那樣冷酷無情,那是無法改變的、世上最美好的心……」
「嬤嬤,別說這麼多話。」林伊蘭有種不詳的預感。
老婦人停下話語喘息,示意她打開床頭的櫃子,取出一個絨盒。
掀開盒蓋,林伊蘭僵住了。
一枚薔薇胸針躺在深色絲絨上,細碎的珠寶猶如露水,在花葉間熒熒閃爍,美的令人心動。
卡嗒一聲輕響,盒子從她手中墜落,跌在了被縟上。
胸針掉出來,被嬤嬤拾起放入她的手心。
「……伊蘭,別怕……我一直不敢讓你看見,但你總得面對。」感覺到她的退縮,瑪亞用盡力氣把她的手蜷起,強迫她握住胸針。「事後我悄悄去找過那個孩子,給了一筆錢作為補償,雖然無法彌補什麼……這不是你的錯,這是夫人對你的愛。這個家族讓人流了太多血,做了太多不可寬恕的事,但你是乾淨的,不需要背負他人的罪孽……」紅暈漸漸隱去,幾乎可以看見生命力在消失。
「嬤嬤——」薔薇被林伊蘭捏得變形,尖銳的針尖刺進掌心,絲絲鮮血染紅了花托。
「……伊蘭……我愛你,會在天上看著你……」老婦人的目光暗淡下去,猶如一枝行將熄滅的蠟燭,落下了一滴混濁的淚。「別怕,我親愛的……孩子……」
林伊蘭久久把臉貼在嬤嬤手心,直到粗糙的手變得僵冷如石,再也沒有一絲溫度。在死者身邊呆了一整夜,她打鈴喚來侍女送水,一點點替嬤嬤擦淨身體,換上嶄新的衣物,將亂髮梳成光潔的髻,如生前一般整齊乾淨。
嬤嬤無法葬在林氏家族墓地,林伊蘭選擇了平民墓園中一處陽光明亮的墓穴,墓邊的矮樹上有小鳥築巢,毛茸茸的雛鳥探頭張望。大理石碑堅硬平滑,綠草芬芳而柔軟,讓逝者寧靜的安棲。
林伊蘭一遍又一遍摩挲著石碑,親吻著她親手刻下的名字。
葛瑪亞在此長眠——她給了她的孩子全部的愛。
憲政司有一個特殊的部門專事主理貴族的家族檔案。
年代久遠的名門猶如一張巨網,覆蓋著整個西爾國的各類上層權位,錯綜複雜又難以梳理,設有專職編錄整理。這項工作繁雜而瑣碎,不時要與一些面孔朝天的貴族打交道,無法帶給人絲毫成就感,所以負責人夏奈少校時常情緒極糟。
初夏的一天上午,辦公室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秘書一邊接待訪客,一邊為難的瞟向緊閉的辦公室,拿不定是否該通報心情惡劣的上司。
人盡皆知夏奈少校定期被議會的老傢伙刁難,需要辦事的人從不在月度例行會議後請見,以免無辜成為少校洩憤出氣的對象。可拜訪的麗人異常堅持,秘書唯有硬著頭皮敲門轉述。
不到一分鐘,前一刻前還火冒三丈的少校衝出來,陰雲一掃而空。
「伊蘭!真是你,我還以為聽錯。」夏奈十分驚喜。
「我回帝都辦點事,正好來看看你。」林伊蘭點頭致意。「還好嗎?」
「一點也不好。」夏奈直言,吩咐秘書倒茶。「調回來沒幾個月我簡直老了十歲,這個職務看來風光,處理的全是雜事,那些頤指氣使的混帳讓我疲於奔命,私人社交徹底化為烏有,想讓我心情愉快,除非那群老傢伙提前進棺材。」
「據我所知這種可能性不大。」林伊蘭淡笑。
送茶的秘書目不斜視,看來已習慣上司口無遮攔的抱怨。
「所以我的苦難永無盡頭。」滿腹怨氣的牢騷在細看好友後忘卻,夏奈蹙起眉。「你怎麼會瘦成這樣,休瓦真那麼糟糕?」
「前一陣生了點小病。」林伊蘭輕描淡寫的帶過,「這次來是想告訴你,我要訂婚了,會在帝都舉行儀式,屆時務必賞光。」
「你……」夏奈怔了一刻,神色黯下來。「對,也該到時候了,令尊替你選的?對方是誰。」
「我想你認識。」微垂的長睫擋住了眸色。「秦洛。」
「他?」夏奈訝然半晌,好一陣才開口。「我得說恭喜,你們很相配。」
林伊蘭望著他。
夏奈嘆了一口氣,「換成別人我肯定不會這麼說,但秦洛——我對他心服口服,雖然他目前地位受制,但聰明多智,心機過人,將來一定會居於人上。」
「他是父親為我選的,我並不瞭解,所以——」林伊蘭停了一刻,呈露出些微徬徨。「有點不安。」
「他是個不錯的人,在帝都的時候我們走得很近,還替我解決過幾樁麻煩。」夏奈熱情的替朋友擔保,「秦洛只是外表風流,其實處事極有分寸,你完全不必有任何顧慮。」
「夏奈,你真是個好人。」林伊蘭極淡的笑。
「這是事實,不僅是我,連幾位挑剔的議員也相當欣賞,他……」夏奈滿溢的推崇還沒來得及一一道出,輕悅的話語打斷了他。
「謝謝你的讚譽,或許是所知太少,他讓我覺得不可捉摸。」榛綠色的眸子凝望,含著柔和的請求。「可以的話,我想儘可能在訂婚前多瞭解他一點。所有的、他經歷過的一切,願意幫我嗎,夏奈?」
美麗的眼睛盛著期盼,夏奈少校一時忘形,半晌才回過神。
「當然,樂意效勞,我這就叫人去取查。」
從憲政司出來,幾小時後林伊蘭已身處里爾城,里爾城緊鄰休瓦,雖不及休瓦繁華,但每個城市都有的喧鬧和死角同樣具備。
走入魚龍混雜的暗巷,沿街站著不少正在招攬生意女人,林伊蘭向一個塗紫紅色唇膏的妓女打聽,依次又問了幾人後,她順著指引,找到了一間骯髒的暗屋。
冰之卷 第三十八章 私誼
門被象徵性的敲了敲,秦洛走入。
優雅的微笑一如平常,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什麼時候回來的,該讓我去接你。」
笑容下一雙幾近無情的眼,此刻看來又是另一種意味,林伊蘭望了一眼。「昨天。」
「聽說有一位重要的家人過世了。」禮貌的問候親切得體。「我很遺憾。」
「謝謝,但沒必要。」站得有點累,林伊蘭找了把椅子坐下。「她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
「你能想開我很高興。」秦洛稍稍有些意外,仔細打量,儘管清顏比數日前更加蒼白,卻已不再有崩潰般的絕望。
秦洛探視了一刻,終是切入來意。「上次提過的事考慮得怎樣?」
綠色的眼眸抬起,半晌才開口。「假如是為報復,他活著你會更解恨,我不認為有殺人的必要。」
秦洛一笑,在林伊蘭頰上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我的獨佔欲很強,無法忍受碰過我未婚妻的男人活在世上。」
她並不閃避,泛起一抹冷淡的笑。「吻一個讓你憎惡的女人,會不會太勉強?」
秦洛退開一點距離,聲音微沉。「什麼意思。」
林伊蘭抬手摀住小腹,許久才道。「不會有孩子了,我已經拿掉它。」
秦洛神情剎那僵硬,幾乎閃出殺意。
林伊蘭望著他,淡淡的諷笑。
異樣只一剎那,秦洛回覆了冷定。「為什麼。」
「它活下來只會成為控制我的籌碼,我的餘生將被迫屈從於你,唯你的意願行事,甚至將家族利益置於你之後。」不復虛詞矯飾,初次呈露出內心的意志,林伊蘭冷而犀利。「過去是我父親的傀儡,未來變成你的玩偶,你以為我會甘心這樣生活?」
「所以你殺了它。」秦洛半晌才道出來,無限譏諷。「但凡障礙一律毫不留情的剔除,不愧是林家的人。」
林伊蘭毫不在意。「那又如何,為了野心和前程,你仍然會娶我。」
秦洛咬得牙齒一響,險些按捺不住掐死她的慾望。「對,我會娶你,可休想我會善待你,或許你會很高興有個暴力的丈夫。」
林伊蘭對威脅置若罔聞,似乎捕捉到什麼,眼眸多了一絲趣味。
秦洛覺察出來,立即住口,室內靜默下來。
「第一次見你失態。」林伊蘭收回視線,微倦的依著椅背。「看來他對你而言很特殊。」
「你指什麼。」
「底層第三水牢。」證實了推測,林伊蘭直接點破。「或許你比我更熟悉他。」
「抱歉。」秦洛彬彬有禮的刻薄。「容我懷疑,你是否近日受刺激太重。」
「你想說我瘋了?有一陣我也這麼認為。」林伊蘭莞爾,幽冷的眼眸與笑容截然相反。「出身貴族世家的上校與叛亂者交好,的確是不可思議。」
「我實在欽佩你的想像力。」秦洛依然在笑,語氣已冷銳如冰。
林伊蘭不再浪費時間繞圈子。「秦洛,秦家第三子,五歲時被歹徒綁架,秦家給付贖金後不知所蹤,直至十年後在里爾尋回。你的家族徹底封閉了這段過往,查出來並不容易。」
「這能說明什麼?」
「你行事圓滑低調,長於收買人心,又敢於把握時機冒險。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很少有這等手腕,秦家也並不以教子嚴格而著稱。」林伊蘭剔開層層屏障,讓一切無所遁形。「看過你的經歷就全明白了,里爾尋獲純屬恰巧,其實你長於休瓦,混跡貧民區十餘年,而且並未因身份的改變而遺忘這段童年經歷。當你被調至休瓦,沒多久基地失竊。叛亂者公然假冒士兵,熟知門禁口令,甚至潛入某些需相當軍階才能進入的通道。人人盡知基地有級別不低的內應,可大規模調查中完全沒人懷疑到你——剛剛就任的、前途無量的秦上校。」
輕冷的話語娓娓而析,林伊蘭不留半分辯駁的餘地。「你甚至讓叛亂者混入了皇家晚宴,當然他們很小心,令法官死得毫無痕跡,沒給你惹來任何麻煩。我不清楚你們有怎樣的交情,毫無疑問的是你瞭解他,並願為他冒相當的風險。」
秦洛沉默良久,既不承認也不辯解。「你從何處開始懷疑。」
「這次休假前我找過你,碰見你在場上較技,近身搏擊的技法非常相似,我同他交過手,不可能認錯。」林伊蘭淡道。「正好我不怎麼相信巧合。」
秦洛又沉默了一陣,抽了根煙銜在嘴裡,慢慢打火點燃。
「菲戈讓你看得太多了……」嘲諷的笑透過煙霧,看上去迷離不清。「我早對他說過,你非常危險。」
林伊蘭等他說下去。
「幼年時我被人綁架,歹徒得了錢就把我扔掉,不是菲戈我可能已經死了,我們像兄弟一樣長大,直到我回了秦家——」秦洛彈了彈煙灰,像是彈掉一段回憶。「來基地後為了避嫌,我們很少見面。酒吧撞見的時候我跟他說別救,你是軍人,沾上手會很麻煩,可他不聽,說欠你的情。公爵介紹時發現是你,我嚇了一跳,想幸好菲戈沒跟你扯上關係,結果等我去找他的時候看見什麼?他在和你跳舞!像一個愚蠢的,被愛情沖昏頭的傻瓜,摟著你什麼也看不見。」
潛藏的鬱怒漸漸呈現,秦洛咬牙切齒。「他讓我別娶你,說我給不了你幸福。可我有什麼辦法,難道要我對公爵說不,徹底得罪你父親?那我的前程全完了,誰知道被弄到哪個邊境去打雜。我告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碰你,放縱你們去偷情。」
冷笑一聲,秦洛指了指顎骨。「結果他揍了我。」
「我警告過菲戈別再和你接觸,可公爵還是知道了一切,清剿的事半點風聲也不透,我像白癡一樣領命行事,眼睜睜看著菲戈燒成一團焦炭,還得裝作若無其事。公爵要菲戈受罪作為對你的懲罰,他在不見光的地牢裡逐漸腐爛,生不如死,我不能讓我的兄弟那樣活……如果能進水牢我會自己去,可現在只能是你。」
與C區列為同級別警戒的地牢,沒有特令根本不容接近,秦洛自知無計可施,唯有利用她特殊的身份另闢蹊徑。
靜默延續了很久,林伊蘭終於開口。
「我父親即將動身去帝都接受議會質詢,解釋財政大臣一事,假如消息沒錯,你在訂婚儀式後的報酬是前往南方城市的調令,如果赴任前沒有變化,我會照你說的去做。」
得到了承諾卻沒有絲毫快意,秦洛僵了一會,終究忍不住低問。
「關於孩子,你真的……」
「真的。」
「你既然猜出我和菲戈的關係,為何不留下它。」
林伊蘭恍惚了一瞬,神情空洞而疲倦。「……它根本就不該存在。」
殘存的希望覆滅,秦洛怒火如沸,死死瞪著她,忍下了咒罵摔門而去。
「長官!」安姬驚訝的看著她的少校軍服。
收拾好隨身用品,林伊蘭將提箱放在腳邊,示意安姬坐下。
「安姬,我的職務有一點變動,可能無法再做你的長官,中尉會安排其他隊長。」
「長官您……」安姬惶然無措,弄不懂隊長怎會突然成了少校,她從未與高級軍官近距離接觸,幾乎坐立不安。
「這是我原來的軍銜,任士官僅是暫時。」毫無復職的喜悅,林伊蘭柔聲安撫下屬。「很高興這段時間的相處,我會一直記得你。」
「我不懂……」安姬仍是茫然,本能的問出最關心的問題。「長官要調到哪?」
「短時間內不會離開基地,但要搬到另一個營區。」
安姬衝口而出。「我可以去找您?」
「抱歉安姬。」林伊蘭忍住一聲嘆息。「可能會不太方便。」
女兵失望的低下頭,眼圈泛起了澀紅。
林伊蘭想了想,「安姬,可否幫我一個忙。」
「請長官吩咐。」安姬吸了吸鼻子。
「再過幾個月你會退役,我可能這一陣都不會離開基地,請代我替嬤嬤掃墓,在墓前放一束鮮花。」
「請放心,我一退役就去。」記下墓地方位,女兵鄭重的承諾。
「嬤嬤墓台下有一塊活動的石板,底下放著一個鐵盒,請替我把這個放進盒子裡。」林伊蘭遞過一個小小的紙袋,略微傷感。「是我的頭髮,但願能用它陪著嬤嬤。」
「是,長官。」依戀不捨的淚掉下,又安姬被飛快拭去。
林伊蘭摟了下女兵的肩,安慰了幾句提起行李,踏進了鐘斯中尉的辦公室。
「長官,請原諒。」
鐘斯悶不作聲,從頭到腳打量她的少校軍服。
「假如可能,我希望我永遠是您的下屬。」
「滾吧。」鐘斯背過身,沒有再看一眼。「你是個好兵,但不該永遠是個士兵。」
「謝謝。」
儘管鐘斯沒回頭,林伊蘭仍敬了一個莊重的軍禮,告別了第三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7 08:13 PM
冰之卷 第三十九章 准將
復職僅僅是為了更方便的監控。
換了陌生的營區,不必操練士兵,不必執行命令,不許離開基地,林伊蘭被徹底架空,等待推遲到數月後的婚禮。
時間忽然大段空閒,林伊蘭挑了一個時機約見凱希。
神之光計劃面臨最緊要的關頭,作為少數幾名核心成員,凱希幾乎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儘管如此辛苦,見面時他卻精神奕奕,歷經數十載的研究即將破曉,興奮的程度足以趨走一切疲勞。
研究中心的庭院設有茶點區,好容易凱希有空,倆人漫散的閒談。
「……博格准將雖然性格極差,但在生物方面極具天才,許多不可思議的設想都是由他提出,並以超人的智慧將其實現。假如沒有他,項目根本不可能有如今的進展。」凱希攪著咖啡聳聳肩。「不過私下我得說他脾氣太糟,得罪了一大批人,以至到如今還無法授勳。」
「既然他如此重要,那些議員應該明白他的價值。」林伊蘭靜靜聆聽。
凱希點頭,「博格准將對項目保密極嚴,除了自己誰也不信任,許多高難度的操作親手處理、禁止旁觀,技術上實行封閉,所以目前帝國無人能取代,議員們仍然得讓他主管C區。」
林伊蘭側了下頭,似乎有些好奇。「依你推測,假設神之光有一天成功,而博格觸怒貴族被調離,你們能否獨立施行?」
凱希想了想,「很難,畢竟許多細節我們不曾接觸,我有信心,其他人難說。」
「為什麼這麼說。」
「博格導師進行的時候不讓近前,可事後我嘗試過複製結果。不完全,但已經很接近,再多進行幾次試驗應該能同步。」凱希言語間充滿自信,顯然有相當的把握。
「凱希,你是個天才。」林伊蘭由衷的嘆息。
能在導師屏蔽關鍵操作的情況下,獨自探索如此高難度的研究,絕非尋常頭腦。
凱希笑得有幾分靦腆,「其實我最初是心情不佳,想打發時間,結果卻被研究本身吸引,反而從中得到了無數樂趣。」
「項目成功以後?有想過離開研究中心?」
凱希茫然的搖頭。「除了研究我想不出還能做什麼。」
「你真打算在這呆一輩子?」林伊蘭凝視著好友。「你的家人非常想你。」
凱希飛揚的眼神黯淡下來。「我也很想他們,但即使成功榮耀也屬於導師,帝國不會給我特別嘉獎。我既無門第又無背景,這輩子只能作一個研究員,根本不可能奢想離開這裡。」
一反往常的善解人意,林伊蘭仿佛沒發現凱希情緒低落,依舊繼續話題。「假如出去的代價是遠離你熱愛的研究,你會願意?」
「我……」從未想過這一可能,可一旦觸及,親人面孔便浮現在眼前,凱希情不自禁的說出心語。「可能的話,我還是想回家。」
家庭的溫暖襲上心頭,越來越令人思念,凱希一時竟不由自主的失神。
林伊蘭心底瞭然,微微笑起來,替他付了帳單。
回家的念頭一旦泛起便難以消除。
凱希明知出不去,仍無法抑制的牽掛,父親、母親、妹妹、一同成長的夥伴、意氣相投的摯友……
進入中心之前的生活豐富多彩,近幾年卻只剩晝夜不分的研究,日復一日單調乏味的工作,凱希突然覺得難以忍受。
「凱希!」一起操作的研究員提醒,「該記錄了。」
凱希回過神,迅速記下實驗數據,完成熟極而流的步驟。
「幸虧導師走了,否則又是一場罵。」搭檔的同僚替他慶幸。
凱希有些詫異。「又走了?導師最近在實驗室的時間比以前少多了。」
無論哪一行業,工作間隙間都免不了交換八卦,研究員也不例外。「當然是另有原因,聽說他迷上了一個美人。」
「以他的年紀……」凱希張大了嘴又合上,不敢多說。
儘管地位尊祟,但導師年齡已逾六十,加上花白的髮,半禿的頂……
「這跟年紀無關。」對面的研究員曖昧的擠眼,「中心沒幾個女人,更談不上漂亮,不然以導師的地位早就左擁右抱了。」
另一名研究員訕笑。「大概是神之光即將成功,導師已忍不住要犒勞自己。」
刺激的桃色新聞成為趣談,惹起陣陣低笑,卻引不起凱希的興趣,他搖搖頭繼續埋首工作,沒兩下又被打斷。
「凱希,你一點也不關心?」
凱希莫名其妙。「為什麼我要關心。」
「我們以為你曾經對她有意,你不是帶她參觀過研究中心?」
「怎麼可……」凱希本能的否認突然頓住。「你說伊蘭?」
「那位綠眼睛的美人在中心庭院偶然遇見導師,不知怎麼搭上了關係。」一名研究員道出私下聽聞的消息。「這幾天經常有人看見他們一起用餐,她可真有一手。」
凱希頓時失笑。「一定是弄錯了,伊蘭怎麼可能和導師在一起。」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她……」不便提及好友的家世,凱希說了一半又頓住,隨口敷衍過去。心底忍不住好笑,可憐伊蘭無端成了流言話題人物,離奇而不可思議。
不久後,這份好笑轉成了難以想像的驚愕。
那個在導師身邊的麗影的的確確是她。
博格親自引導她參觀每一個分部,提供極盡詳細的解說,毫無保留的解答疑問,C區在她眼前徹底透明。
空前耐心的博格有禮得像一個紳士,一改陰沉暴戾的性格,替她開門拉椅,風度十足,面對她聲音都低了許多,讓在場的研究員目瞪口呆。
「伊蘭!你在做什麼?」凱希實在忍不住,趁博格暫離的空隙探問。「你……」
「凱希博士?」女郎轉頭望來,冷淡的神色像對一個陌生人。「你想說什麼?」
凱希錯愕的僵住。
「儘管我們是校友,但在中心還是請以軍銜稱呼。」疏離的語氣透著不耐,劃出了無形的鴻溝。「謝謝你昔日的幫助,抱歉,准將在叫我了。」
倩影離開許久,凱希仍立在原地,半晌說不出話。
一旁偷聽的研究員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可憐的凱希,顯然她有了更好的目標,你對她已毫無價值可言,瞧那副現實的嘴臉,女人真可怕。」
凱希沒有反駁,只覺得難以置信。那是伊蘭?真是他所認識的伊蘭?
簡直像軀殼裡裝了另一個靈魂。
博格滔滔不絕的介紹儲備區的一應細節,林伊蘭一字不漏的傾聽。
「……這裡每一個淨化均由我親手完成,晶罐中的特殊液體是我精心配製,能令肌體代謝進入休眠,加上良好的室溫和測控,隨時可以提供最理想的軀體。」博格躊躇滿志,踱過一排排渾圓透明的罐體。「青春、健康、外形出色,肢體協調性極佳。在軀體提供上令尊做得非常完美,帝國甚至讓這些賤民養尊處優了一年,以去除卑賤生活留下的粗糙硬繭,使皮膚和頭髮更加細膩光澤。」
「我父親也有參與?」
「令尊從蠻荒的北方邊境挑出大量合格體,令計劃推進極為順利,完成了重要的一環。」博格難得的欽贊。
「如此龐大的計劃精細入微,實在令人驚嘆。」林伊蘭眼睫微垂,換了個話題,「請原諒我無知的問題,罐中人是活的?似乎沒有心跳?」
對她謙遜的姿態相當滿意,博格欣然解釋。「這些軀體處於完全靜止狀態,一旦抽離液體,用適當的能量刺激喚醒之後就能恢復呼吸,進入正常循環。」
「難以想像,這一切均出自您天才的構想?」
「當然,尤其是特殊的休眠液,除了我帝國無人知道配方。」博格仰著頭,著迷的凝視巨型晶罐。「雖然製作有點複雜,但功效絕佳,唯一的缺點是易燃,除開這一點簡直稱得上完美。」
「易燃?」
「一點小小的瑕疵,所以儲備區禁止任何可能引起燃燒的物品。」博格揮了揮手杖,掠過未臻完美的遺憾。「瞧瞧這一切,唯有神靈才能創造的奇蹟。」
林伊蘭點頭,「足以贏得一枚上將勛章,皇帝陛下應當給您最高榮譽。」
博格明顯興奮起來。
女郎嘆息般道。「這對一位傑出的天才太不公平,您取得的成就完全不能與地位匹配,簡直是帝國的恥辱。」
儘管軀體老去,權力慾卻並沒有隨時間淡化,反而在長期不滿中愈加熾烈。聽到林伊蘭惋惜而不平的話語,博格眼睛閃閃發光,幾乎難以自持。
「那些庸才佔踞高位,於帝國毫無半點貢獻,根本不配與您相提並論,卻一竅不通的對您橫加指責,最後更堂而皇之的享用您來之不易的成果,甚至妄圖竊取……」激動的言辭突然停頓,女郎的臉龐閃過一絲不安。「抱歉,我失言了。」
「你說什麼竊取?」博格敏感的抓住了最後幾個字,激起空前警惕。
似乎懊悔失言,女郎勉強笑了笑。「對不起,請忘了吧,只是口誤。」
被懷疑與戒惕纏繞,博格展現出剛愎暴燥的本質,氣勢洶洶的逼問。「我聽得很清楚,說!到底是誰想竊取!」
林伊蘭遲疑良久,壓低了聲音。「請原諒,我在一次宴會中無意聽到,幾位議員對您抱有不滿,更嫉妒您即將獲取的成就,指令C區某位研究員留意您的一舉一動,私下記錄一應細節,等項目成功後……」
「再把我一腳踢開?」博格險些氣炸了肺,嘴角神經質的抽動。「告訴我那個竊賊是誰!」
「抱歉,我只知道這些,那位議員位高權重,我甚至不該提起,讓您知道這些只會心情煩燥……」
「該死的小人!卑劣的、陰險的混帳!」博格無法控制的咆哮起來,惡毒的咒罵傾瀉而出,極度的憤怒讓風度蕩然無存。
林伊蘭佇立一旁嘗試著勸慰,反而激起博格新一輪怒罵,激動的准將無法被任何言語安撫,沸騰的怨怒充斥了每一寸空間。
冰之卷 第四十章 訂婚
C區所有人都感覺出博格准將近日明顯異常。
他對下屬研究員近乎神經質的多疑,多番無端斥責,甚至暗中刪除檔案資料,令一度完備的實驗記錄支離破碎。
神之光已臻關鍵時刻,最終的核心控制在博格掌中,毀損式的清除令所有成員心生疑惑,某個冒然發問的研究員被博格暴怒的訓斥,受到極其嚴厲的懲處,此後再無人敢置喙。
孤僻自負的博格拒絕信任身邊任何人,摒棄助手獨自操作,以至於當神之光成功之際,首個獲悉者是一個與C區毫無關係的外人。
砰的一聲瓶塞迸開,淡金色的香檳注滿了酒杯。
美麗的綠眸毫不掩飾喜悅,林伊蘭發自內心的讚歎。「您擁有這個時代最傑出的智慧。」
「沒有排斥徹底融合,通過了全部測試,證明靈魂植入完美無暇,絕無任何缺陷。」博格難以遏制狂喜。「我終於找到了正確的方式。」
「整個帝國會為您驕傲。」林伊蘭微笑舉杯而祝,「您的成就足以光耀歷史。」
博格大笑起來,一飲而盡,成功的興奮帶來放肆的衝動,握住了放在桌緣的纖手。
林伊蘭眼眸微垂,任博格的指在手背摩挲,並沒有抽回。「可惜我父親還在帝都,正為議員們的攻訐頭疼,否則他一定會第一時間把這好消息稟告皇帝陛下,為您爭取無上的榮譽。您知道,那些愚不可及的議員無法容忍任何成就,哪怕我父親全面清剿了休瓦叛亂組織,仍得為財政大臣受傷一事橫槽指責。人人都知道那是個意外,何況我父親已盡其所能的給予了最好的照料。」
女郎對議員的一番牢騷正中博格心結,當即慨然道。「他們不再有責難令尊的理由,只需以神之光技術為財政大臣更換全新的軀體,一切指責將化為烏有。」
「假如能解除這一困局,我父親將異常感激。」女郎的驚喜表露無遺,綠眸閃閃生輝。「您的智慧和慷慨定會獲得非凡的回報。」
博格微笑接受女郎不吝詞彙的讚美和致謝。
長期埋頭研究,幾乎與上等階層隔絕,他需要議會中一位得力的權貴支持鞏固,以確保成功後的地位,位高權重的鐵血公爵無疑是最佳人選。
「對您的慷慨我深感安慰,但目前正由議會質詢,再過不久將由陛下仲裁,假如拖延太久裁決已下,我父親依然難免受責。」欣喜過後,林伊蘭再度蹙眉。
博格輕易替她解決了難題。「我可以近日讓財政大臣復原,而後由衛隊快馬護送返回帝都。相信陛下一定會驚喜萬分,這也將成為神之光在帝國最精彩的亮相。」想像著戲劇性的震憾場景,博格激動得來回踱步,幾乎按捺不住即刻進行。
「這真是個絕妙的主意。」唇角漾起柔美的弧線,林伊蘭的淺笑明麗動人。「懇請您務必給予我見證神之光奇蹟的機會,相信會令我永生難以忘懷。」
面對佳人喜悅而盈滿希望的眼眸,博格的頭高高昂起,充溢著矜持與自豪。「我的研究對伊蘭沒有秘密,歡迎之至。」
自恢復軍階後,林伊蘭被禁止離開基地,但幸好此次有足夠的理由。
訂婚,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而且必須她親自到場。
儀式在帝都舉行,參與的人不多,但均是有份量的上層貴族,林公爵與秦家的族長發表了簡短的祝詞。
相貌出眾的男女,千篇一律的程式。當冗長的誓詞完結,雙方交換了訂婚戒指,在觀禮者的掌聲中擁吻。
冰冷的吻落在冰冷的頰,禮貌的微笑掩蓋了同樣冷漠的雙眼。
禮堂的喧鬧落幕之後,這對未婚夫妻終於有機會獨處。
馬車內的兩人毫無訂婚的喜悅。
秦洛隨手摘下胸花扔出車窗。「很快我將啟程前往南方,希望臨行前能得到伊蘭實踐承諾的消息。」
「當然。」轉動著蕾絲手套上晶亮的戒指,林伊蘭話語輕淡。「只是還需要一個附帶條件。」
「我不記得你之前有提過什麼條件。」
「當時沒想起來。」
秦洛神色沉下來,姿態依然冷靜。「說說看。」
「替我帶一個人去南方。」
「誰?」
「我的情人。」無視對方漸青的臉,林伊蘭輕描淡寫。「菲戈之外的另一個,我父親對他的存在有所察覺,為免悲劇再度上演,我打算讓他提前逃走。」
秦洛從未覺得如此憤怒,手指不自覺的痙攣了一下,彷彿想抓住什麼。
「出於禮貌提醒一句,今天是訂婚,你沒帶槍。」林伊蘭瞧進眼底,微諷的提示。「另外,基於對前程的考慮,請上校儘量控制情緒。」
秦洛緊緊咬牙,極力克制狂暴的衝動。
林伊蘭並不在意未婚夫的表情,「在我父親手下逃亡很不容易,需要全新的身份文件,請上校一一代為準備,只要帶他登上往南方的船,交易就算成功了,我將在同一天完成你的意願。」
「讓你的丈夫協助你的情人逃跑,交換條件是殺死舊情人。」理性抑住了殺意,秦洛冰冷的語氣鄙夷到極點,「我真好奇你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
「對你而言僅僅是舉手之勞。」林伊蘭根本沒理會譏諷。「別再說丈夫之類的笑話,你我盡知這不過是演戲。」
「不怕我半路殺了他?」
「那麼我父親會非常詳盡的瞭解你曾經所做的一切。」林伊蘭漫不經心的回答,輕鬆得像在談論天氣。「或許他不會信,或許他懷疑後查證,要試試嗎?」
秦洛從齒縫中透出冷笑。「你為新情人想得真周到。」
打開小巧的手袋,林伊蘭取出一個折起的信封,「這是接人的時間地點,為了隱秘請獨自前來,相信上校必能善盡妥貼。」
「請容我好奇,你是如何周旋在兩個男人之間。」忍不下意氣,秦洛刻薄的嘲諷。「想必各有千秋,令你難以取捨?」
林伊蘭嫣然一笑,「這顯然與你無關。」
馬車在公爵府前停下。
儘管名份上是未婚夫妻,姿態卻形同陌路,秦洛甚至沒下車道別,不過公爵小姐並不介意。拎起裙襬,她優雅的行了個屈膝禮,榛綠的明眸微抬。
「多謝上校的護送,期待下次愉快的相見。」
動人的麗影在僕人迎接下走入了內宅,秦洛在車內冷眼旁觀,右手將信封捏成了一團,重重一拳打在餘溫猶存的椅背,恨聲低咒。
「菲戈菲戈,你究竟是什麼該死的眼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7 09:05 PM
冰之卷 第四十一章 火焰
凱希被迫中斷工作離開了實驗區,一同被趨離的還有全部研究員。
博格准將在傍晚封閉了大半個C區,誰也不清楚原因,唯一能確定的是導師情緒異常亢奮,極度傲慢自負。
進行中的實驗被打斷,凱希捺住沮喪,婉拒了同僚共飲的邀請,獨自回到房間。按亮燈光後嚇了一跳,書桌前站了一個人,手中拿著原本擱在床頭的銀質畫框。
「伊蘭!」認出來者,凱希驚嚇漸去驚愕更盛。「你怎會在我房間?你是怎麼進來的!」
林伊蘭放下畫框,答非所問。「你還愛著她?」
畫框中是一張精細的素描,年少的娜塔莉倚在凱希懷裡微笑,毫不避人的相依。
凱希將畫框倒扣下來,記起她的冷淡,語氣變得生硬。「不勞林少校動問。」
「對不起凱希,我只是來說幾句話。」林伊蘭神色柔和,帶著歉意道。「我不能被人看見,迫不得已用這種方式進來,請原諒。」
凱希迅速消彌了怨氣,轉為關心。「伊蘭,你到底想幹什麼?為什麼不能被看見,你和導師究竟……」
「我需要借重他做一件事,僅此而已,至於之前的失禮是不想讓你有麻煩。」林伊蘭無意多說,一言帶過。
「什麼麻煩?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凱希越聽越糊塗。
「你很快會知道。」林伊蘭輕嘆一聲,切入了正題。「凱希,請原諒我無理的請求,請你放棄研究,放棄你所專注的工作。」
凱希徹底呆住了。
「離開中心!回到愛你的家人身邊,過平靜幸福的日子。」輕柔的語氣稍重,林伊蘭凝肅起來。「凱希,你的理想單純而美好,但你不明白,這項技術不屬於這個時代,過早擁有只會帶來貪婪與暴虐。神之光的拯救以毀滅為代價,無論多美好的飾詞也無法掩蓋,僅僅是研究已經殘殺了那麼多生命,它不能造福人類,反而會被惡魔利用,吞噬無數無辜的生命,只為當權者永生的奢望……」
凱希想開口辯解,林伊蘭搖了搖頭。「我的時間不多,請聽我說下去。假如一天皇后陛下看中你親愛妹妹的軀體決意侵佔,你會作何感想?沒有誰值得他人以生命去奉養,無論地位多高。他們以權勢攫取的東西已太多,甚至包括……」話語頓了一下,林伊蘭綠眸微黯。「娜塔莉已經死了,她托我把這個交給你。」
「娜塔莉?」凱希頭腦空白了一瞬,一時無法理解,直怔怔的看著她。
茫然接過好友遞來的項鏈,打開掛墜,瞥見熟悉的麗顏,凱希的嘴唇漸漸顫抖。「……不可能……」
「她被父親賣給了年老的勛爵,絕望之下拒絕做一個好妻子,當她想結束荒唐生活的時候被丈夫槍殺,死在數月前。」林伊蘭簡短的說明經過,悲涼而傷感。「想想看凱希,唯有像她父親或勛爵那樣冷血自私的貴族,才有資格用神之光更換老朽的身體,享受無限的青春財富。他們恣意拔弄他人的命運,沒有誰能予以制裁,唯一公平的時間也將不復存在,世界會多麼可怕。」
望著被噩耗激得僵木的凱希,林伊蘭放緩了聲音,「或許你難以理解,但請相信我發自肺腑的勸告,回家去凱希,和親人朋友一起,別為不該存在的技術虛擲一生,把你所知的封藏起來,直到有一天新世界到來,人們不再如此卑劣的時候,再讓它真正造福世人。」
凱希沉浸在悲慟中毫無反應,痙攣的撫摸著項鏈上的刻字。那是林伊蘭請人刻下的娜塔莉信中訴語,承載著最初與最後的愛戀。
林伊蘭靜靜的注視了一刻,轉身而去。
憑藉偽造的公爵簽名,林伊蘭順利的進入水牢,鏽跡斑斑的鐵門再度打開。
她俯身抱起焦黑的殘軀,不敢用一點力,比一個孩子更輕的重量落在她的臂中。殘破的人形顫動著似乎想說什麼,卻只發出了一絲葉片簌動般的微聲。
隔離後的C區空無一人,她推著輪椅在門邊停下,將博格給予的通行證靠上去,一縷光芒從屏上閃過,門無聲無息的滑開。
靜謐的試驗室設有兩張手術台,一張空置,另一邊放上了一具少年的軀體,博格正仔細校正儀器的頻率,略帶不滿的抬頭。
林伊蘭先一步開口。「抱歉,通過護衛花了一點時間。」
殘損的身體被放到手術台上,沒有任何掙扎不安,唯一完好的眼睛注視著她的身影,有迷惑、有詢問,唯獨沒有恐懼。
博格掀開白色的布巾打量了一下,冷傲的面孔略微動容。
「閣下燒傷極重,用常規冶療手段必然終身無望,但在這裡——」
他撳動按鈕,壁上一塊隱蔽的鋼板移開,呈現出置於透明晶屏後的手抄本,墨色的字跡已化成深棕,泛黃的紙質在特殊的光芒映射下猶如純金。
博格的聲音帶著無與倫比的自信,如神祇般鏗鏘有力。「上古遺留的神靈之術,您將成為受神光恩澤的第一人。」
林伊蘭定住了視線。「這是……」
「休瓦礦脈發現的手抄卷,帝國研究中心傾盡心血破譯的史前遺珍。」博格癡迷的瀏覽著熟極而流的方程式。他毀去了所有複製抄本,又將獨一無二的原本置於掌控之中,確信再不會有人能偷悉神之光的奧秘。「這是其中一半,另一半在神之火項目的A區。未來的一刻足以載入歷史,我認為該由它一同見證。」
「您說得對。」凝視良久,林伊蘭泛起深長的笑,笑容神秘而動人。「感謝神。」
馬車在夜風中佇立良久,秦洛已全無耐心。
好容易支開守衛,卻遲遲不見約定的人,他開始煩燥的盤算著是否該離開。
遠處出現了一個移動的影子,秦洛盯了好一陣才確定無誤。
是她,還有另一個人。
那個人被她半背半扶的挽在肩上,以至走得很慢,秦洛毫無幫忙的意願,看著她漸漸挪近,將人扶進了馬車。
被送來的是一個陌生的少年。
套著一件顯然過大的軍服,俊美的臉毫無表情,目光卻焦慮的追隨她的身影,彷彿有無數話語卻無法言說。
秦洛只覺得異常礙眼,冷冷的踢上車門,隔斷了視線。「他怎麼回事。」
林伊蘭將一個包裹拋入車廂,淡淡解釋。「幾小時後會恢復,不用擔心。」
「他還真捨不得。」過度的年輕令秦洛驚訝,自然生出了懷疑,但少年眼神中流露的情愫卻足以說明一切。
厭惡的輕嗤一聲,秦洛冷下聲調。「還記得交換條件?」
「菲戈已經死了,以你的耳目很快會收到消息。」林伊蘭前所未有的輕鬆,指尖撫上車門,像隔著漆板觸摸情人的輪廓。
秦洛不再多說一個字,跳上馬車拉起韁繩。
林伊蘭正要退開,突然一隻蒼白冰冷的手從窗內伸出,扣住了她的指,虛軟的手被潮濕的冷汗浸潤,徒勞的嘗試抓緊。
林伊蘭微微一愣,短暫的回握了一下。
馬車開始移動,她跟了兩步,掰開他的手指,低而溫柔的回應。
「走吧,你自由了。」
目送馬車駛出視野,林伊蘭佇立片刻,又回到了C區。
試驗區安靜無人,博格歪在工作台上,眼睛瞪得極大,屈伸的手指似乎想拔出嵌入胸口的刀,嗡嗡輕響的儀器藍光明滅,映在死者僵硬的臉上。
林伊蘭環視一週,輪起椅子砸上晶壁。
轟然一聲裂響,透明的晶屏粉碎,現出了帝國視同珍寶的手抄卷。
博格的通行證打開了儲備區的門,逐一按下開關。
一盞盞晶燈接連亮起,照亮了冷寂的空間。森林般聳立的晶罐在燈光下通明,無數少男少女禁錮在其中,像一座巨大的墳墓。
林伊蘭拔出配槍,瞄準最遠處的一枚晶罐,手和呼吸一樣穩定。
尖利的槍聲劃過,子彈擊穿了晶壁。高熱引燃罐內的液體,化作一團熱焰轟然爆裂,熊熊火焰隨著液體流淌,舔噬著經過的每一寸地面。
溫度飛速躥升,接二連三的晶罐崩裂,滑出一具具早該歸於塵土的軀體。越來越盛的烈焰捲裹著一切,灼熱的空氣飛揚著碎屑,彷彿有亡靈在起舞。
儲備區化為一片火海,自動火警的尖哨此起彼伏,驚動了整個基地。
熱氣掀動著短髮,火焰狂肆的蔓延。
發黃的紙冊拋進烈火,迅速焦黑捲曲,化成一團灰燼。
林伊蘭拔下戒指一併扔進火場,綠眸映著烈焰驚人的璨亮,美得驚心動魄。
她輕輕笑起來,放縱的笑聲越來越歡暢,身體在熱浪烘托下輕盈無比。
彷彿長久以來的枷鎖徹底崩落,靈魂再無拘禁。
血之卷 第四十二章 復生
午夜,停在港口的船即將啟航。
最後時刻趕上來兩個乘客,一個年輕男人挾著一名少年,三步兩步跳上了弦梯。
秦洛拖著虛軟的少年從旅客中走過,一不經意,少年的頭險些撞上鐵欄,被一位路過的男人扶住提醒。「小心你的同伴。」
秦洛粗魯的拽過少年的肩膀,漫不在意的道謝。「抱歉,他在酒館喝多了。」
目送兩人的背影,男人微微蹙起眉。
拋給水手兩枚銅幣,順利的找到了訂好的艙房,踢上門,秦洛毫不客氣的把少年甩在地板上,撞得砰然一聲重響。
聽起來很痛,少年卻一聲不吭,扭動著嘗試爬起。
秦洛掐起對方的下巴,研究式的打量了一番。
肢體修長,眉目分明,相當出色的容貌。漆黑的眼睛十分漂亮,但眼神非常奇異,看得他很不舒服。
「你是個幸運的傢伙,嗯?讓我看看那個賤人給了你什麼?」扯開林伊蘭贈予的包裹,一隻精美的古董匣呈現在眼前,秦洛哼了一聲,彈了彈嵌在匣上的寶石,眼神更冷了幾分。「她對你真大方,可惜另一個傻子沒有你的好運。」
少年的手腳似乎毫無力氣,始終支不起身體,倚在壁角看著他。
「讓我想想怎麼處置你。」秦洛來回踱步,陷入了自言自語。「賣到街頭當乞丐,年紀大了一點,賣去伯里亞當苦力又小了一點,不如把你扔到調教男孩的妓院,說不定能換個好價錢。」
少年的眼神流露出的不是懼怕,而是摻著無可奈何的好笑,這讓秦洛越發恙怒。「你以為她還有辦法威脅我?只要下了船,我盡可以讓你死在伯里亞的深山老林。」
「……洛……」少年嘴唇顫了顫,終於說出了第一個字。
秦洛眼眸沉下去,一手拎起了少年的衣領。「你說什麼。」
「……是……菲戈……」
揪住衣領的手頓了一下,用力一送。
少年撞上了牆壁,幾乎能聽見木板的裂響,秦洛冰寒的話語捲裹著殺意。「你沒資格提這個名字。」
「洛……我是菲戈。」沉重的一撞令頭腦眩暈,也奇蹟般令言語順暢了一些,少年握住秦洛的腕,以全然陌生的聲音道。「我還活著。」
秦洛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但在那雙與菲戈相同的黑色眼眸注視下,竟沒有再動手,而是聽對方說下去。
「你六歲時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你在搶人錢包,但手腳太笨,被揍得很慘;初戀的女孩是莉雅,你偷看她洗澡的時候被狗咬,左邊屁股現在還有個疤;三個月後你喜歡上了露茜,分手時被她甩了七個耳光;你偷光了薩的酒,他給你的湯裡下了瀉藥,結果你在廁所呆了兩天;我們初次打架是你回去後又從秦家逃出來,認為父母兄長把你當成缺乏教養的野猴子,還不如做貧民區的流浪漢;你在學院寄來的信很無聊,裡面幾乎全是你如何揍同級生和追女孩的廢話……」
嗓間的不適令少年咳了咳,唇角有秦洛熟悉的微嘲。「洛,我還在,只是換了一個身體。」
秦洛不由自主的鬆開手,少年滑跌下來,眼睛仍看著他。
「你討厭松子酒,喜歡蜜汁烤肉,為此生了三顆蛀牙,十四歲時薩替你拔掉了其中一顆;你在靴筒裡藏著短刀,雙手都能用槍,左手比右手更靈活;你鼻子過敏,最怕香水,和女人上床一定要對方從頭到腳洗乾淨……」
一件件穩私被輕易道出,過去的一切毫無困難的再現,秦洛從憤怒到錯愕,又轉成茫然不可置信,少年終於停下來。「還要我說得更多麼?」
「……不可能……你……菲戈……不……」秦洛語無倫次,荒謬的現實混亂了邏輯。
「很難得你有這種表情。」陌生的少年,熟悉的語氣神情,恍惚疊印出另一張面孔。「還是不信?」
「……如果不是菲戈,那就只可能是鬼魂。」秦洛點頭又搖頭,眼前的情景離奇而不可思議,許久後他終於找回理性,想起錯亂的肇始者。「她到底對你做了什麼?」
「我不知道。」少年用菲戈慣常的表情思考了一下,又低頭打量自己,同樣困惑不解。「我不清楚他怎麼做的,當時的情況很奇怪,我看見我燒焦的身體在另一個地方……」
「他?」秦洛抓住了重點。
「一個倨傲的老頭,她稱為博格導師,那個房間裡有各種古怪的儀器。」
秦洛的思維又一次被驚愕佔據,這個晚上面對的一切匪夷所思,他第一次覺得腦子有點用不過來。「她帶你進了C區?我知道那裡藏著帝國最核心的機密,究竟是什麼東西?」
秦洛所知的博格僅有一位——研究中心以執拗難纏而聞名的博格准將。他對研究中心不算陌生,對A區印象深刻,但博格主導的神秘C區卻從未有機會踏足,瞭解程度完全空白。
少年皺了皺眉,描述起所發生的細節。「我不清楚,她把我從水牢帶到一個試驗室,只有她和那個老頭,還有這具……屍體。那個人提到神的光之類,似乎把我當成了財政大臣,注射後我的意識有點模糊……回覆神智後我能聽見他們的交談,但完全無法支配身體,博格說是暫時現象,而後伊蘭殺了他,把我交給了你。」
「神的光……」幾個字勾起了某些片段,秦洛深想下去,思緒突然停頓。
——她殺了准將?
「洛,我必須回去。」少年掙紮著站起來,身體踉蹌的搖晃。「出了這樣的事,林公爵不會放過她,伊蘭會被她父親撕成粉碎。」
「你回去能做什麼,根本進不了基地,更別說當騎士救她。」秦洛已確信無疑,上前扶住他。「別想太多,再怎樣公爵也不會殺掉自己的親生女兒。」
「現在或許還來得及帶她出來!」壓抑的氣息急促而焦灼。
秦洛箝住他的掙扎。「她自己不願走,否則她盡可以跟我們一起離開,就算現在回去也白搭。她費盡心機救你,不是為了讓你愚蠢的送死。」
「你不懂公爵對她有多冷酷!」激動的情緒令聲音瘖啞,停了停才又說下去。「地牢裡她來看我,額上帶著傷口,半邊臉全腫了,只因為公爵知道她曾和我一起……他不會原諒她,天知道怎麼對她,我不能這樣逃走!」
「好,我明白,但船已經開了,」秦洛放緩了語氣,改以事實勸說。「別說找條舢板劃回去,你我都不懂劃船,船長也不可能讓我們雇他的水手,一切只有等靠岸。聽著,我知道你很擔心,但目前公爵人在帝都,無論她做了什麼,基地都得等公爵回來處置,她暫時不會受任何懲罰。等到南方我派人打聽,假如情況嚴重,你從陸上趕過去也來得及,如何?」
「伊蘭她——」
「被我捆起來,或憑現在的身體游回去,你可以選一個。」秦洛截口,態度極其堅決。「我保證她死不了,反之如果你死了,一切將毫無意義。」
少年沉默下來,秦洛在他身邊坐下,在地板上伸直長腿。
過了許久,狹小的艙裡再度響起話語。
「死而復生感覺如何?」
好一陣才有回答。「很好。」
「恭喜。」簡短的祝賀。
「謝謝。」同樣簡短的回語。
無法控制唇角的弧線,秦洛勒緊摯友的肩,笑出了眼淚。「歡迎回來,你這混帳。」
「你得換掉這身軍服。」翻開行李箱,秦洛掃了一眼搖頭。「麻煩的是你變小了,暫時將就著穿我的衣服,下船後買新的。」
好容易恢復了一點力氣,他接過拋來的衣服換起來。
「等等,這是什麼東西。」秦洛盯住他赤裸的背,神色微變。「NO. 137?」
黑色的紋章在背肌上宛如刻印,研究了半晌,秦洛皺起眉。「這個記號我在帝國機密案卷裡見過,似乎是項目代號,137一定是這具身體的編號,不知用什麼辦法收集而來,你最好小心點別讓人看見。」
套上的襯衣顯得很大,捲了卷才露出手腕,秦洛取笑。「現在你比潘還小,她替你選了和以前相同的髮色瞳色,加上這張臉,我得說她挑得不錯。」
他勉強扯了扯唇角,沒有說話。
「別想了,一切下船再說。」秦洛拍了拍朋友的背安慰。「我只訂了一間房,你睡床上吧,我再去要一床毯子。」
時至深夜,船艙裡有些悶,要來軟毯,秦洛點燃一根煙,盡力平復激動。
菲戈活著,必須全盤考慮細節,決不能有任何意外。
假設這具身體屬基地研究中心所有,必然有相關資料。一旦事發,來自帝國的通緝將是最棘手的難題,就算有天衣無縫的身份文件也難免麻煩,除非去人煙稀少的偏遠地域……
聚精會神的思考被哄鬧嘈雜的人聲打斷,秦洛略一掃視,發現艙內的旅客全擠在甲板上,他好奇的扶欄而眺,立刻驚呆了。
這艘船極大,船行速度不快,從船尾方向依稀可見遠處的休瓦城影,上方黑沉的天空被紅光映亮,冒著濃煙的地方似乎是……
「那個位置應該是休瓦城外的軍事基地,看來火勢不小。」說話的是上船時搭過一把手的男人,正與侍從交談。「有點奇怪,據說林公爵行事嚴謹,不該有這種意外。」
覺察到秦洛在側,男子停住話語,禮貌的點頭致意。
無心再看,秦洛走回內艙,驚駭到無以復加。
是她放的火,為燒掉一應資料,毀滅追緝的線索,讓菲戈徹底重生。
私縱死囚,擅殺准將,在帝國最重視的研究中心公然縱火,她——
秦洛無法再想下去,思緒亂成一片,在艙外呆了許久才推開門。
狹小悶熱的艙室內,俊美的少年並沒有睡,靜靜凝視著木匣。
深遂的眼眸幽暗如海,神色靜謐而溫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5:28 AM
血之卷 第四十三章 智者
船行海上,浩蕩的海面遼闊而壯麗。
海船上搭載著各種各樣的旅客,輕裝出行的貴族擁有獨立居室,窮困的貧民十幾個一堆的擠在底層通艙。
秦洛以化名訂了上等艙,這一層儘是衣著體面的男女。
航行中仍講究穿戴的貴婦人一身珠寶,由伴婦陪同在甲板上散步,風度翩翩的男士們客套的寒暄,話題不外乎牌局、馬球、打獵與豔遇,這正是秦洛熟悉的世界。
數日過去,秦洛漸漸習慣了好友的新身體。見菲戈安然無恙,船行又無聊,他在艙室呆不住,開始計劃獵豔,臨出門前彈過一張卡片。
「你的新身份。」
「修納?我記得這是傳說中犯了重罪而被神毀滅的惡魔。」
秦洛毫無歉疚的壞笑。「她又沒說是你,我隨便起的。」
過去的菲戈,如今的修納不在意的翻了下卡片,「也好,很適合。」
「你也出去透透氣,悶在艙裡會發霉的。」熟練的打好領結,秦洛擠擠眼,輕佻的暗示。「甲板上的好風景更多。」
帶著鹹味的風乾淨清涼,海鳥追逐著鳴叫,翻湧的浪花浮蕩著雪白的泡沫。
仰望著碧藍的天空,修納忍耐著強迫自己適應明亮的光。
幽閉地牢裡的幾個月在靈魂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沒有風和光的濁臭水池,他曾以為自己會在黑暗中腐爛至死。直至沐浴在陽光下,潛意識仍有克制不住的畏縮感。
攤開手掌,修長的指節白皙完好,肌健靈活有力,雖然暫時不及昔日的力量和靈巧,但反射神經優異,內在潛質極高,唯一所缺的僅是訓練。
這是伊蘭所給予的,全新的生命。
帶著香風的女人行過,遺下一方精緻的手帕,走出兩三步後停駐不動,蕾絲傘下一雙興味的眼放肆的打量。精心描繪的妝容遮不住時間帶來的衰痕,纍纍的寶石戒指光彩奪目,卻無法屏蔽鬆弛長斑的手背。
覺察到視線,修納中斷思緒抬起頭。
衣飾華麗的貴婦倨傲仰首,示意他揀起手帕,意圖昭然若揭。
他怔了一瞬啞然失笑,懶於應對,索性起身走開。
眼看青春誘人的獵物要逃走,貴婦磕了磕羽扇。
兩名隨侍擋住了修納,輕蔑的低語帶著惡意威脅。「不長眼的小子,這位夫人隨時可以讓船長把你丟下海。」
修納眼眸微沉,突然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替他回答。「抱歉,這位少年是上等艙的客人,夫人或許認錯了。」
一個年長的男人走近,相貌端正溫厚,氣質儒雅,臂彎裡挾著幾本厚重的書。
「溫森伯爵,想不到您也在這條船上。」貴婦厭惡的神態一閃而逝,執著羽扇的手輕搖,侍從退到了一邊。
「真是愉快的巧合。」溫森伯爵優雅的躬身,「好久不見,夫人依然康健。」
貴婦令人不快的笑了一聲,聲調尖刻。「真是意外,我以為您已經流亡國外了。」
「由此可見謠言的荒謬。」無視嘲弄,溫森依然言辭溫和。「請原諒冒昧的打擾,我正巧有事詢問這位少年。」
敷著厚粉的女人僵硬的諷刺,「您結交的對象總是令人驚訝。」
溫森微微一笑。「抱歉,祝夫人旅途愉快。」
告別了尖酸的貴婦,溫森伯爵與修納並排而行,和靄的提醒。「你最好離那位夫人遠點,她的風評不怎麼好。」
「謝謝。」
伯爵十分敏銳。「看來你並不需要幫助,或許是我冒失了。」
修納笑了笑。
伯爵仔細的看了看他,含蓄的建議。「這一層權貴較多,你的相貌和……衣著,可能會帶來一些麻煩。」少年的俊貌相當惹眼,衣服卻極不合身,在上等艙顯得格格不入,很容易引起曖昧的聯想。
修納對沿途投來的目光視而不見。「搭船的時候很匆忙,來不及準備行李。」
「請容我冒昧,那個帶你上船的人是你的……」
「朋友。」
伯爵真誠坦蕩的解釋。「抱歉,因為上船時他對你很粗魯,令我生出不必要的疑慮,希望你不介意。」
修納單純感到詫異。「像閣下這般好心的貴族很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伯爵不在意的一笑,為他的話嘆了口氣。「但請相信,並非所有貴族都如剛才你遇上的……那麼糟糕。」
那種微悵的笑讓他想起某個人。
清澈的綠眸碧若湖水,長長的睫毛輕閃,襯得雙瞳深楚動人,柔美的唇角含著笑意,彷彿春風中綻放的美麗薔薇。她是那樣美,又那樣沉靜,獨特的精緻彷彿融入了骨血,無論任何舉止都異常優雅。嚴謹的貴族教養造就了她的氣質,也塑造了溫柔自制的性情,只有在他懷裡她才會展露真實。
初見時她還有健康的神采,隨著時間推移一點點蒼白憔悴。
她的壓抑掙扎,他全然無能為力,甚至一度給予了最難堪的傷害,她沉默的忍耐,命運卻報以無止境的殘忍,榛綠的明眸最後成了絕望的死水……
即使閉上眼,陽光仍然刺痛了雙眸,修納猛然坐起來。
正午的甲板一片空寂,只有兩三個人在遮陽傘下休憩。
遠處看書的人被驚動,望了一陣,合上書走過來,赫然是前幾天見過的溫森伯爵,關切的察看他的神色。「你臉色很糟,需要我替你叫船醫?」
「不,謝謝。」修納抑下心事,抬眼無意掃到溫森手中的書,目光停了一刻。
他記得這是一本禁書,其中有關於貴族與帝國的剖析,犀利的觀點極其大膽。此刻卻出現在一位伯爵手中。
注意到他的視線,溫森伯爵有一絲意外。「你識字?」
修納答非所問。「我以為貴族會希望燒掉它。」
「你看過這本書?」又一個驚訝,溫森伯爵望了少年半晌,翻了翻書頁。「就常規而言或許如此,但個別貴族例外,比如它的作者。」
沒想到遇上一個讀者,伯爵由衷的高興,在他身邊坐下。「能否說說你的感想。」
修納沉默,他從未想過這本書竟出自貴族之手。
溫森微微一笑,一字不差的背誦了大段指責貴族濫用權力的篇章。
驚異漸漸平息,修納重新打量溫森伯爵。
或許早該想到,書中不少驚世駭俗的思想需要極高的眼界,還需要將書稿付印刊行的金錢及特權,這些絕非平民所能擁有。
「很驚訝閣下置疑貴族階層存在的意義。」修納審慎的措辭。「畢竟您是伯爵。」
溫森身上有種安然沉穩的氣息。「寫作的時候我僅是旁觀者,智慧與地位財富無關。」
「既然您認為現存的階層已經腐朽,為何又提出保留貴族的必要。」
「在平民眼中,貴族是令人厭憎的存在。苛刻暴戾、為所欲為、肆無忌憚的搜刮金錢,為自己掘墓而不自知。」溫森委婉的措詞,平和的分析。「但另一面,卻又有長期熏染而成的上乘品味,領會文明精髓需要數代優渥的環境及藝術教育,注定只能是少數人。貴族研究精緻的美食,寫出細膩的詩歌,欣賞戲劇與音樂,通過贊助有才華的藝術家而催生出極致的傑作,他們的眼界決定著文明提升的方向。沒有貴族或許能減少一些苦痛,但也將是一個庸常無智的社會。」
修納的視角與溫森迥異。「無論怎樣的優點,仍改變不了貴族寄生蟲的本質。」
溫森苦笑了一下。「當然,也可以換另一種說法,他們吸取養分,綻放精華,就像樹木上開出的鮮花。」
「鮮花過盛的樹木第二年會枯死。」修納的話語冷淡而鋒銳。「恕我無禮,被吸血的人可不會為螞蟥的存在而欣悅。」
溫森並不介意對方尖銳的言辭,眼中閃著睿智的光。「上層貴族及皇室確實擁有特權,並且貪婪的濫用了特權。他們本該以公正的態度治理帝國,用法令和智慧引導各階層保持平衡,卻為私慾而扭曲了法律。最可怕的是上位者缺乏仁慈,以暴力和殘虐的手段壓制民眾,長期教化下,民眾也變得異常冷酷無情,對世事毫無憐憫,僅剩下詛咒和憎恨。」
從修納記憶以來,生存就是一項艱辛而坎坷的挑戰,從未展示過溫情脈脈的一面。貧民區的人對嚴苛的責罰和殘忍的酷刑習以為常,並時常將學自貴族的手段用在某個倒霉者身上,從不認為有什麼失當。
溫森顯然對這樣的現實另有見解,智慧的臉龐憂鬱而沉重。
「當整個社會都變得殘忍無情,貪婪和自私橫行,毀滅也就為期不遠。商人及工廠主極其富有,不滿於傳統限制和不斷增加的稅收,在議會收買了代言人,將供養貴族的稅務轉嫁給平民;低級貴族僅有名義上的尊榮,對高階貴族的輕慢深懷不滿,而最具地位的人卻只懂得緊抓權力。各種階層徹底對立,皇帝陛下無計可施,帝國實質已近分裂,只在等一個互相廝殺的時機。」
修納禁不住反問。「既然閣下洞悉根由,為什麼不建議取消特權,推行新稅令,消解激化的矛盾。」
溫森十分無奈。「持有權力的人永遠不肯讓出利益,哪怕會因之滅亡,任何觸動他們利害的舉措只會讓崩壞加速。僵化的機制運轉太久,已經失去了調整的可能。」
似乎預見了異日的情景,溫森情緒消沉。「或許某一天巨變將改變這個時代,憤怒的擊碎一切,無論美醜好壞。民眾的怨恨猶如磨石,將復仇之刃研磨得鋒利無比。仇恨越盛,變革時與舊秩序的決裂就越徹底,他們會拒絕皇帝的安撫,拒絕溫情的訴求或恐嚇的拖延,用最絕決的姿態橫掃一切,而後……」
憐憫的嘆息了一聲,溫森緩慢道。「而後他們像嬰兒一樣茫然,民眾空有毀滅的慾望,卻對毀滅後隨之而來的一切一無所知,最終落入投機者的掌控,淪為野心家的棋子。我只希望這一過程儘量短暫,海嘯過後仍能殘存部分精華,不至於悉數崩毀。」
修納靜默了一陣。「那麼之後又如何?」
溫森摩挲著書籍封底的地圖,彷彿從歷史高處俯瞰。「野心家憑力量與機遇踏上權位,重複另一個時代的輪迴,又或許……」
「分裂?我認為這一可能性更高,假如缺乏強有力的統治者,帝國會出現多個拉法城。」
「沒錯,幾個虎視眈眈的鄰國尤其希望如此。」沒料到少年有這樣的見解,溫森藏住驚訝回答。「儘管帝國近百年不曾與外敵交戰,但並非永久。特別是一個大國衰弱,鄰人都會嘗試從它身上咬下點什麼,特別是緊靠的利茲國。」
溫森隨手在紙上劃出簡略地形圖。「利茲與我國相鄰,兩國之間的藍郡不屬於任一國,是一塊雙方默認的緩衝,它富庶平靜,緊鄰我國的尼斯城,尼斯城有什麼?」
「鐵礦。」修納接著說下去,深眸漾起洞悉的冷意。「與休瓦城同樣重要,那裡出產的鐵支撐著帝國的工業。」
溫森欣賞的點頭。「鐵是大國的骨骼,利茲國垂涎已久,假如西爾瓦解,他們一定會趁機吞沒尼斯。」
修納接口。「甚至不必用兵,只需以豐厚的利益相招,尼斯城就會投入他們的懷抱,崩散的帝國無法開出更優越的條件。」
「沒錯。」激起了深談的興致,溫森動筆將邊際線延伸過去。「首先是尼斯,而後一個接一個,分裂的行省無法對抗利茲,將逐一被侵佔。數百年——或許用不了這麼久,吞併的資源和利茲的富庶將加速這一過程,最終他們的領地會到達這裡。」溫森重重一筆,劃到帝國另一端邊界。「利茲的殖民地——西爾國的新名字。」
「必須重新崛起一個強勢的中樞。」修納下了結論。
溫森表示贊同。「而且不能太久,否則帝國將過度衰弱,難以對抗侵蝕。」
修納思考了片刻。「利茲國軍力較弱,資源也不如帝國豐富,我認為他們會很謹慎,公然入侵會激起西爾民眾的反彈,同仇敵愾絕非利茲所樂見。」
溫森越來越激賞。「說的對,聰明人會挑最省力的方式,而不是愚蠢的濫用槍炮。據我所知利茲皇儲精明強幹、雄心勃勃,對政事頗有見地,很難預料屆時會採用何種手段,極可能會成為西爾的關鍵威脅。」
衰朽的帝國,窺伺的鄰人,無法預期的未來。
討論陷入了沉寂,許久後溫森伯爵微笑。「抱歉,此時才問或許有點奇怪,能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修納。」
「修納?」伯爵帶著試探詢問,「姓氏是?」
「我出身平民,與貴族沒有任何關係。」修納明白對方想問什麼。
溫森伯爵沉吟半晌,凝視著他,姿態平和而尊重。「那麼修納,在這漫長無聊的旅途中,你是否願意多交一個朋友?」
血之卷 第四十四章 貴族
「洛,你知道溫森伯爵?」
「溫森?」秦洛正拔下靴子,聞言一愣。「你在船上遇見了他?」
修納簡略的敘述了經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沒見過,只聽過一些傳聞,你最好離他遠點,那傢伙假如不是伯爵,恐怕早進了審判所。」躺在地鋪上,秦洛打了個呵欠,午夜的一場風流情事消耗了不少體力,已經有了濃濃的睡意。
「說詳細點。」
被踢了一腳,秦洛勉強提起精神回應,「溫森的出身相當高貴,像林家一樣,是西爾國最古老的名門之一。據說學識修養極高,可惜太不識趣,時常寫一些聳人聽聞的東西,讓皇帝陛下和議會極其不滿。最後礙於家族關係,將他軟禁於領地,終身不許踏入帝都,禁絕一切著作。」
修納覺察到話中的漏洞。「既然禁止離開領地,伯爵怎麼會出現在這條船上。」
「誰知道,也許陛下又有什麼新的敕令。」秦洛不以為然,他對失勢的伯爵不感興趣,扯過薄被覆上,很快陷入了深眠。
黑暗中傳來均勻的鼻息,船輕輕搖晃,走道上有隱約的調笑低語,一切寧靜而安逸,這是真實存在的現實,而非地牢裡的夢境……
修納枕著手臂,凝望弦窗外燦亮的星空,久久無法入睡。
溫森伯爵為人謙遜低調,品味高雅、見解獨特,對時局點評切中利害,總能將紛繁的事物三言兩語剖析分明,開闊的思維加上智慧的見解,令修納受益匪淺。
漫長的航程中,兩人的交流更多像授課。
伯爵深入淺出的談論制度、君主、議會、地緣政治、階層衝突等主題,從學者的角度解析,引領修納接觸各類學說及軍事研習,諸如稜堡攻防、火炮運用、兵勢優劣等等,甚至學習上流社會的談話技巧、禮儀規範、品酒擊劍……溫森廣褒的學識令人歎為觀止。
儘管不懂伯爵為何慷慨無私的傾囊而授,但修納確實從中獲得了極大的提升,以前所未有的視角認知事物,眼前彷彿展現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時間飛一般滑過,當船駛近帝都,倆人的友情也已積澱深厚。
與秦洛兄弟般的情誼不同,溫森像一位全方位的導師,親切和藹又倍受尊敬。
「書恐怕會給你帶來麻煩,所以我送你這個。」臨別前夕,伯爵將一套衣服交到修納手中。「我讓僕人把衣服改了一下,希望你不介意這微薄的贈禮。」
簇新的衣服熨得乾淨筆挺,修納接在手中一時無言。
「修納,你很特別,以你的頭腦加上堅毅的性格,注定將有所成就。」伯爵話語微頓,神色不無惋惜。「可惜這段時日太短,假如有機會進皇家學院修習對你會更有幫助,只是平民必須有推薦信,而我目前又處境不便……」
溫森伯爵沒再說下去,像對待紳士般與少年握了一下手。「很高興和你度過的這段愉快時光。」
「我很好奇。」疑惑在心底盤旋多時,修納最終問出來。「為什麼教我,您真不明白我會怎樣運用這些知識?」
「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你會為這個時代帶來某種變化。」溫森意味深長的眨了下眼,心照不宣。「就個人而言,我很期待。」
「即使可能出現您所不願見的局面?」
「那也是神的旨意,就如神讓我們相遇。」溫森含笑而答。
修納凝視良久,深深鞠了一躬,不是對貴族,而是對一位尊敬的長者致禮。「多謝閣下的教導,但願再次重逢不會令您失望。」
「哦……」伯爵緩了一瞬,平淡的答道。「我想不太可能,儘管我在船上相當自由,實質上卻是被帝國判處死刑的犯人,如今既然押送到終點,時間也不多了。」
死刑犯!?
修納不可置信的盯著伯爵。
長達數月的講授期間,溫森伯爵至始至終從容不迫,從未流露過半分即將面臨死亡的陰影。
溫森平靜的翻著心血凝成的著作。「我寫的東西不被時代所接受,某些文章讓一些議員感到不安,受這樣的判決已經很僥倖,至少逃過了審判所。」
「您身邊有六名衛兵?」一瞬間作了決定,修納掃了眼距伯爵十步外的護衛。
「謝謝修納,無須替我設想逃走。」溫森溫和的否定,坦然自若,彷彿死亡不過是一場遠遊。「命運女神對我十分寬厚,既讓我生而得享優裕自由的生活,又領悟到學識與思想的樂趣,甚至還能將淺薄的思維編著成書留給後世,我已十分滿足。」
修納蹙起眉。「為您的見解和智慧而死?我不認為合理,該死的是下這道愚蠢命令的人。」
「感謝你替我不平,一些朋友也曾為挽救我的生命而盡過最大努力,判決已是無可更改。」摘下單片鏡慢慢擦拭,溫森睿智的雙眼蘊著看透世事的沉靜。「我的思想對皇權與貴族而言是毒藥,他們不願看見隱在表層下的激流,寧可閉上眼睛掐滅警告的聲音,這個帝國腐朽、墮落、搖搖欲墜而又拒絕任何改變。」
「與其聽憑那些朽爛的議員裁斷,不如活著見證未來。」修納換了一種方式勸說。「難道您不希望親眼驗證歷史的走向?」
「修納,我得承認你的話很有誘惑力。」伯爵目光閃了一下,相當愉悅的笑了。「可我不能,陛下給了我特權,我卻用這特權去置疑自身階層的存在意義,這已是一種背叛。何況我托庇家族才得以獨立寫作及思考,同樣負有責任維護家族榮譽,不能讓它因我而蒙上污名。既然我做為一個貴族而生,也該像一個貴族而死。」
「我不能看著朋友無辜送命。」修納並不放棄,「逃走不會傷害任何人,真正的親人摯友都不希望您毫無意義的死。」
「謝謝修納,很高興能在結束前遇上你。可我不願挑戰法律的尊嚴,儘管這尊嚴已被濫用,請你理解。」伯爵意志堅決,儒雅的面孔初次呈現出貴族的驕傲。「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擁有廣闊無邊的前景。請替我看帝國的演變,這樣縱然離去,我仍能與世界同在。」
勸告對心意已決的人徒勞無用,修納唇角緊抿,下頷僵硬。
伯爵示意新朋友坐下,倒了兩杯紅茶,他不在乎近在眼前的死亡,反而對新交的朋友興趣十足。「我一直詫異,你的年齡與思考方式全然不符,能說說你的經歷?就當是滿足一個垂死之人的好奇。」
修納靜默了很長時間。「您相信人有靈魂?」
「靈魂?」沒想到會突然提到這一問題,溫森想了下。「那是神話,與這有關係?」
「您有豐富的學識及廣博的見解,是否曾設想借助某種特別方式,使一個人的靈魂轉移到另一具身體。」修納的聲音輕而沉。
「你是說……」溫森露出難以理解的神態。
「或許您所見的並非真正的我,僅是這具軀殼中的借住者。」
理智一方面讓溫森拒絕相信,另一方面卻開始思考真實性及可能造成的影響。
「你是想說靈魂交換?像……」
「像換一件衣服。」修納述說著聽起來不可思議的妄想。「比如將衰老的、醜陋的、毀損的肉體置換成年輕健康的身軀。」
「不,不可能。」以學者的頭腦思考了片刻,溫森漸漸察覺出其中的荒謬。「這將導致可怕的混亂,絕不可能有這種方式,你是在開玩笑?」
話到嘴邊又趨於保留,修納選擇了模糊。「或許。」
「誰能擁有神靈的力量?」溫森並不相信,卻情不自禁的衍生推想。
他能感覺出修納身上有某種特殊的東西,與年少的外貌截然不符。
或許是眼神中潛藏的成熟冷定,或許是某種內斂的鋒銳,讓修納的氣質矛盾難解。他還記得初見是在休瓦上船,當夜基地大火……
「休瓦研究所?」溫森脫口而出。
休瓦基地中藏著帝國最機密的研究中心,由最具威望的將軍坐鎮。議會慷慨的拔款,耗費天文數字的資金,沒人知道究竟在研究什麼……
修納眼眸微閃,無形印證了猜測,伯爵的神情變成了悲憫。「天哪,不該有這樣的技術,它會帶來恐怖的災難,假如是真的,我只能向神靈祈求寬恕。」
修納緘默不語。
溫森越想越驚悸,冷靜消失無蹤。「不,它會導致秩序的崩壞。本該入土的亡靈將永遠緊握權力,死神也無法令他們避退,社會失去更新的力量停滯不前,自然的循環被人為惡意扭曲,修納!請告訴我這僅僅是出自虛構,並非真實!」
「對,這只是臆想,請忘了它。」沉寂片刻,修納如願的否定,臉龐卻無絲毫笑意。「抱歉我開了一個不恰當的玩笑。」
溫森鬆了一口氣,臉上仍帶著將信將疑的惶惑,理智與常識割裂了思維,隱憂縈繞不去。
黃昏時刻,船靠上帝都碼頭,被衛兵押送下船的最後一刻,溫森伯爵轉過頭,盯住送別的朋友。「修納,假如——你所說的玩笑屬實,可能的話請毀了它,否則終有一天,人類將被自己毀滅!」
這位高貴的智者對逼近的死亡毫無畏懼,卻為飄渺難辨的遠景憂心忡忡,帶著滿腹憂慮,溫森伯爵在士兵列隊押送下漸漸遠去。
「真是個傻瓜。」秦洛在朋友身畔目送伯爵的背影。
「他是真正的貴族。」修納倚著欄桿長久的凝望,沉思的眼眸深不可測。
短暫的給養補充完畢,船再度啟航。
隨著一聲長鳴駛向了未知的彼岸,將黑暗的帝都拋在身後。
遙遠的天際逐漸亮起了晨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5:42 AM
血之卷 第四十五章 徵兵
懊熱的八月,懊熱的南方城市。
秦洛對新調任的城市滿意之極,儘管職位是平調,但從休瓦調到富庶的南方,他的腰包無疑將在短期內飛速膨脹,累積的金錢將成為打通下一步關節的重要助力。
當地人精明勢利,一眼看出新調來的上校野心手段兼具,又正卡住稽查這一肥差,無需過度敲打,金幣嘩嘩的流入了秦上校的口袋。所以秦洛很愉快,非常愉快,假如不曾接到遠方的來信,他的好心情會持續更長時間。
反覆把信看了三遍,確定上面每一個字的真實,秦洛用打火機燒掉了密密麻麻的信紙,看著潔白的紙箋化為灰燼,他靠在椅背上久久發呆。
新的住宅是一幢漂亮的別墅。
灰色的磚牆上爬滿青翠的綠藤,庭院噴水池中立著吹號的天使,內廊襯飾精美的壁畫,裝潢舒適而典雅。秦洛走近長廊盡頭的擊劍室,並不急於推門,在長窗外佇立了一陣。
修納正與幾名軍人激烈的格鬥。
瘦弱的身形變得靈活有力,蒼白的肌膚煥發著健康的光澤,修長的肢體呈現出勻稱優美的肌肉線條。從最初的挨打到教官難以抵禦的強悍,僅僅在數月之間。
這是訓練的一部分,同時進行的還有射擊與刀術,修納的目標是用最短時間恢復昔日的矯健,看來顯然已經成功。
秦洛注視良久,終於推開門。
修納聽見聲響抬頭,立即中斷了搏鬥。秦洛揮了揮手,如釋重負的軍人幾乎是爬出室外喘息。
修納頭髮如水洗過般透濕,汗順著髮梢滑落,緊緊盯著他。「怎樣?還沒收到消息?」
「她還活著。」從休息區的銀盤中拈起一塊甜瓜,秦洛極慢的啃咬,儘量輕描淡寫。「由於殺了人,事情鬧得有點嚴重,為了林家的聲譽沒有公開審判,最後被剝奪軍職秘密囚禁,大概要關上一段時間,事態平息後再行釋放。」
「囚禁?」扣在桌沿的指節發白,修納閉了一下眼。「……沒有其他傷害?」
秦洛彈指將銀簽丟回盤中,扯過毛巾拭手。「沒有,畢竟她是貴族。但前途就此中斷,終身無法洗脫污點,將來也不可能再任軍職,所以我和她的婚約解除了。」
緊繃的神經稍緩,修納接著追問。「會關多久,什麼時候出來?」
「不清楚,或許幾個月,或許幾年。」
「能探出她關在哪?」
秦洛迴避了他的視線。「休瓦基地公爵轄下,你不可能有機會。別再妄想,你必須離她越遠越好,否則只會招來更多麻煩。」
修納儘可能的抑制情緒,語調卻洩露了激動。「你要我置之不理?她是為我才遭受這一切!」
「那又如何!去基地劫人,要我費盡心機幫你回去送死?」秦洛失控的吼出來,突然按了按額角,再開口語氣已恢復了自制。「就算背上罪名,幾年後她仍是公爵小姐,依然不是平民所能奢望,你們根本就不該有交集。逃過一劫已是僥倖,別再妄想,忘了她吧。」
緊抿的唇不再開口,秦洛拍了拍修納的肩,沉重的心頭稍感安慰。
本以為事情就此結束,可一週後摯友的失蹤顯然意味另一種回答。
帶走了少量金錢和幾件衣物不告而別,修納搭上了去另一個城市的船,書案上留下了一張簡短的字條。
謝謝,洛。
放心,我會珍惜她給的命。
保重,再會。
城市的中央廣場響起了鐘聲,宣告三年一次的徵兵正式開始。
募兵處擠滿了喧鬧的人群,轟嚷擁擠的爭奪,多半是被艱難的生活逼得別無選擇,希翼加入軍隊混口飯吃。過度擁塞導致人人滿腹怨氣,推撞中接連傳出咒罵。
後方哄嚷得不可開交,前方的人卻忙於吸引徵兵官的注意,司空見慣的軍官心無旁鶩。「名字?」
「達雷。」一個強壯的大漢排在了前頭。
「有無犯罪史?以前是幹什麼的?」
「沒有,我是鐵匠。」
掃了一眼體格判定初審合格,軍官潦草的登記了身份,「去那邊身體檢查。」
鐵匠的成功激勵了後方的人群,愈加沸騰起來,接二連三的報上名字。瘦弱者被毫不留情的剔掉,再厚的衣服也擋不住徵兵官挑剔的目光。
有條不紊的篩選持續進行,一些落選者不死心的糾纏,徵兵官一概刻薄以對,「軍隊不是救濟所,只要能打仗的人,想要飯去做乞丐,下一個!」
不斷有人被涮下去,長長的隊伍絲毫不見縮短,隊列中擠著一個俊美的少年,在一堆臭哄哄的粗漢中格外醒目,彷彿對周圍嘲笑的視線毫無感覺,異常安靜的等待。隊末一名壯碩的男人不懷好意的挨近,仗恃著懸殊的體格意圖插隊,沒人看清少年做了什麼,只一瞬,壯漢踉蹌的跌退,青白著臉瞪了半天,悻悻的回到了隊尾。
輪到少年,忙碌的徵兵官頭也不抬。
「名字。」
「修納。」
「有無犯罪史?以前是幹什麼的?」
「沒有,傭工。」
徵兵官抬頭一瞥,愕然脫口。「開什麼玩笑,小鬼也來應聘,滾一邊去。」
人群爆出了哄笑,紛紛嘲弄。「滾開小子,去找媽媽哭吧。」
「毛沒長齊就敢跟人搶。」
「就那小個頭,還沒槍高呢。」
嘩然哄笑中少年依然堅持。「我符合規定的年紀,這是身份證明。」
規定的年齡是十七,少年看來最多十五,徵兵官一口拒絕。「回家吧小子,軍隊不要你這樣的,多吃幾年飯,胳膊能拿起槍再說吧。」
人群再次哄笑,一聲突如其來的痛叫轉移了人們的注意。
在少年處碰壁的壯漢再度插隊,毆傷了一個倒霉鬼,順利擠進了前列。
「如果我贏了他?」少年突然開口。
「憑力氣決不可能,少玩些奸滑的小把戲,我確定……」
徵兵官輕蔑的話還沒說完,少年像一隻靈巧的獵鷹翻出去,落在得意洋洋的壯漢面前。周圍的人眼前一花,壯漢被一記重踹踢出去,飛越兩三個人撞地昏厥過去,龐大的身軀揚起了一陣灰塵。
一片寂靜中少年走回來,一翻腕奪過了徵兵官的佩槍,砰然一聲槍響,人群驚嘩的退開,空出了一個大圈。
垂下的槍口冒著煙,百米外的鐘樓上落下了一隻鴿子。
遞還槍,少年的眼眸定在徵兵官臉上,森然令人生畏。「還要什麼條件?」
目瞪口呆了半晌,徵兵官遞過了表格。
新兵訓練相當辛苦。
老兵的壓迫欺辱數不勝數,每個人都憋了一肚子氣,唯有修納對各種難以負荷的操練甘之如飴。他已經很強,仍在抓住一切機會讓自己更強。
鐵匠達雷近乎虛脫,長時間的負重奔跑耗盡了體力,黝黑的面孔變為汗淋淋的蒼白。抵達終點時,隊伍裡只剩十分之一的人能勉強站立,看熱鬧的老兵在一旁嘲笑,對例行下馬威樂此不疲。
扔下沉重的背包,達雷扶著膝蓋喘氣,無意聽見三個老兵的低議,不懷好意的眼神正盯著緩步消解疲倦的修納。發現達雷的視線,其中一人比了個下流的威脅手勢,依然肆無忌憚的談笑。
顯然那小子過於精緻的面孔引起了某些邪念,達雷皺了皺眉。
幾週訓練相處下來,他知道瘦弱的修納耐力極佳,但老兵的惡意侵擾又是另一回事,禁不住找了個機會私下提醒。「修納?」
正排隊打餐的少年無表情的回頭。
「小心一點,最近可能有人找碴。」達雷聲音很低,並不想給自己惹上麻煩。
意外的目光在他臉上打了個轉,修納罕見的開口,微冷的聲音帶著變聲期的沙啞。「謝謝。」
之後的幾天或許修納有所警醒,一直不曾落單。新兵訓練逐漸接近尾聲,一天夜晚熄燈前,連長突然點名。「修納出列,去三號倉庫搬東西。」
入夜時分僅點了一人,傻瓜都能看出陷阱。見修納一言不發的下床,達雷忍不住揚聲。「他一個人或許不夠,長官,要不我也去。」
連長似笑非笑,語氣兇狠。「你倒夠義氣,但該學著做個聰明人,閉上嘴老實睡覺!」
燈熄了,所有人都明白修納被單獨叫出去意味著什麼。
看不慣少年平日冷淡的人幸災樂禍,更多的人沉默不語,沒人樂觀到認為修納能全身而退,議論聲漸漸低下去,達雷翻了個身難以入眠。那小子還未成年,長得又太秀氣,根本不該進入狼群般的軍營。
巡視的夜哨走過,走道一片寂靜。
隔了許久有腳步聲傳來,在門口稍停,轉去了隔壁的水房。
達雷避開巡哨溜過去,果然是修納,正仔細的洗手。
清澈的水流帶著血色,達雷心底一沉。「你還好?」
修納側過頭,臉和衣服完好,沒有被揍或撕扯的痕跡,幽暗的眼眸猶有銳意,見是他收起了冷色。「嗯。」
「你受傷了?」達雷無法確定少年是否有其他難以啟齒的傷。
「血是別人的。」淡淡的語氣沒有任何異常。「那幾個傢伙應該會安份一陣。」
達雷怔住了,半晌才沒話找話。「或許……過頭了一點,我們還是新丁,惹了老兵恐怕會被那群混帳故意惡整。」
修納不在意的擰上水龍。「他們違反禁令深夜進入倉庫,犯規最重的不是我。連長的手段無非是強制訓練,馬上要出營了,他沒多少時間。」隱蔽的暗傷是對付這類混帳最好的手法,連軍醫都無跡可尋。
「你以前是幹什麼的?」達雷重新打量起一同受訓的夥伴。
冷淡的眼神緩和了幾分,修納看了一眼鐵匠。「我習慣呆在貧民區,謝謝,這點事我還能應付。」
孤僻的少年突然顯得深沉難測,達雷生出興趣,詢問起衝突的細節。
昏暗的光下,水龍滴滴嗒嗒的淌水,修納倚著池壁一一回答,漂亮的臉龐略微放鬆,交上了軍中第一個朋友。
血之卷 第四十六章 稜堡
黑暗空蕩的囚室,一個人倚在牆角一動不動。
單薄的襯衣浸透紫黑色的血漬,微蜷的雙足似乎被高溫灼燒,呈現出怵人的焦紅,一隻髒兮兮的老鼠大膽躥近,試探的舔了舔血肉模糊的手指,受腥甜的氣息吸引,放肆的跳上了手臂……
猝然彈了下身體,修納從惡夢中驚醒。
除了零星槍響,四周很安靜,石屋中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士兵,在惡戰的間隙短暫的睡眠。
從夢境回到現實,修納抑下狂跳的心臟,竟覺得手指發軟。
不可能是伊蘭,公爵的女兒就算被囚也不致於受刑。
理智十分清醒,心卻像被無形的利刃絞痛,無由的恐懼不安,修納下意識的按住胸口,彷彿觸摸著深藏內心的影子。
擔任警哨的達雷被聲響驚動,回頭望了一眼。「醒了?你臉色真糟。」
用力擦了下臉,修納冷靜下來,通過觀察口窺視外邊的動靜。「情況怎樣?」
「敵人在休息,但我猜下一波攻擊不會太久。」達雷不樂觀的咒罵。「那個愚蠢過頭的霍恩真該下地獄。」
這次的局面相當麻煩。
叛軍頭領蓋爾是帝國男爵,出身軍隊,在領地內實行軍事化管制,喜愛殘酷的訓練。每每心血來潮便強令村民參與,不服從的一律重笞,這一帶土地肥沃卻收成不佳,農民面黃肌瘦,毫無疑問原因在於蓋爾男爵隨時發作的癖好。
假如男爵僅僅是過將軍癮及鞭笞無辜,沒人會插手干涉,但他還有個招災惹禍的毛病——極度自命不凡。
男爵對議會施政大放厥詞,甚至在賽馬會上衝撞了維肯公爵——最得陛下倚重的首席大臣,平日的素行不良正給了公爵極好的懲治藉口。自知在劫難逃的蓋爾在謀反的帽子扣下前狂奔回領地,憑藉多年搜刮的財富和訓練有素的村民,乾脆舉起了叛旗。
維肯公爵大怒,委任親信霍恩將軍集結重兵包圍了蓋爾的領地,要求在最短時間內將這不知死活的傢伙送上絞架。可惜進入領地唯一的橋被蓋爾拆了,臨時搭建的便橋又無法承栽重型火炮,以至於對結實過頭的稜堡束手無策。
工兵一邊趕工搭橋,一邊開掘塹壕,緩慢的進度難以實現維肯公爵的意願。
在強大的壓力下,霍恩將軍硬著頭皮發起進攻,除了產生幾百具屍體外別無成果,最終找到昔日在稜堡幹活的泥瓦匠,重金獲悉了一條出入的秘道,派了先譴隊趁夜潛入,試圖打開稜堡的大門。
計劃很好,只是霍恩忘了置疑泥水匠出現的時機是否過於恰好,因此小隊落入陷阱,修納絲毫不感意外。
「幸虧你找到這個地方,我們才能撐這麼久。」達雷環視了一下作為掩體的石屋,感慨而絕望。「可援軍進不來,子彈也快用光了,我們還是得死。」
蓋爾男爵的稜堡很大,數百年前曾經是座要塞,裡面幾乎像一個小鎮,難怪有恃無恐。此刻藏身的地方是個古老的倉庫,大批糧袋提供了安全而堅實的屏護。
他們一出暗道就遇到了掃射,前排的士兵全數陣亡,倖存者憑藉屍體堆成的掩體還擊,在命運女神的眷顧下逃進了石屋。敵人儘管圍困重重,但缺乏火炮一類的重武器一時也打不進來,雙方陷入了僵局。
「你猜蓋爾給了那個混帳什麼好處讓他心甘情願的賣命。」間諜連同先頭部隊一起被掃成了篩子,明知必死仍然敢於欺敵,這份忠誠實在令達雷困惑。
「他只是普通的泥瓦匠。」
「你怎麼知道。」
「看他的手。」修納用長槍挑起外衣在窗口試探的一晃,沒有任何反應。「恐怕也不是為錢,他清楚自己的下場,眼睛很絕望。大概有親人被扣作人質,很可能比我們更恨蓋爾。」
「你知道?為什麼不說出來。」達雷氣結,這才醒悟修納為何示意自己跟在最後。
「霍恩不會信,為了盡快攻破城堡他會嘗試任何可能,一小隊炮灰不值一提。」修納很清楚坦誠的結果,或者被霍恩以動搖軍心的罪名處決,或者事後被惱羞成怒的將軍秘密弄死,兩種都不太令人愉快。
「至少我們可以找機會逃跑。」達雷仍是滿心不甘。當逃兵雖然後患無窮,但總強勝做炮灰。
「我不能逃。」修納抽出槍檢查子彈,扣上彈匣,「天快亮了,敵人很鬆懈,我要趁這個間隙逃出圍困,找機會單獨行動。」
「你瘋了,外面圍成這樣怎麼出去,況且我們在稜堡中孤立無援,這樣做等於找死。」達雷瞪著眼,好像修納頭上突然長了兩隻角。
「不出去是等死。」無視置疑,修納淡瞥了一眼。「你怎樣選?找死或等死?」
攀在二樓簷角,聽著樓下激烈的交火,達雷無法相信自己竟同意了修納瘋狂的計劃。
他們懸在敵人頭上,滿地的火把照得下方通亮。
敵人正全神貫注的應對被困的士兵,雙方藉著沙袋的掩護交鋒。但只要一抬頭敵人就會發現達雷和修納的存在,隨時可能將他們掃成篩子。
無法抑制的緊張令達雷心跳如鼓,身旁的修納卻呼吸不亂,靜靜的盯著一側的屋脊,緩慢而無聲的攀援,向目標一點點接近。
達雷覺得時間慢得難以忍受,手心的汗滑得險些抓不住屋櫞。幾乎用了一個世紀,終於翻上隔壁的屋頂,從連綿的屋宇越爬越遠,最終選了一間房,鑽入煙囪悄然滑下。
狄克覺得自己一定是新年時忘了給神殿捐錢,才倒霉至極的被人從床上拎起來,身為蓋爾爵爺的親信——這座稜堡的管事之一,他從未如此狼狽。
來者沒有點燈,藉著月光把狄克結結實實的捆在一張沉重的橡木椅上,兇殘的神態足以讓全身熱意從腳底溜走。狄克不敢看,只好瞟向另一個在窗邊望風的影子,嘴裡的塞布壓住了叫喚,只能驚恐的喘息。
「你知道我們是誰。」
與壯悍的男人相比,瘦削的少年多了一種令人畏怖的冰冷,一開口就讓人質抖了一下。狄克確實知道,從第一眼看見沾滿煙灰的士兵服,他就斷定這兩人是昨天被蓋爾爵爺困在糧倉的倒霉鬼。
「離這裡最近的衛兵在二百米外。」少年說出了第二句話,不經意的翻玩隨身的刀,薄而利的鋒刃反射出銀光,狄克的體溫又下降了幾度。
「樓上有三間房,女人和孩子睡在隔壁,另一間住著女僕,三名男僕在樓下。」
人質開始掙扎,扭動著唔唔出聲。
「這場戰役實力懸殊,稜堡遲早被攻破,拖得越久只會讓我們的人越憤怒,等戰局結束,等待你們的會是全面屠殺。」少年掠了一眼,狄克遍體生寒,控制不住的哆嗦起來。
「假如你誠實的提供一些幫助,讓勝利稍稍提前,霍恩將軍會確保你一家人的安全,此外還會給予重獎。反之如果說謊,我們不會回來殺你的家人,但將在死前告訴男爵你出賣了他,你可以賭一賭是否有機會辯白。」淡淡的晨曦下,天使般俊秀的少年清晰的宣告,清冷的聲音一如死神。「現在,輪到你點頭或是——陪蓋爾一起死。」
拂曉的走廊踢踢踏踏行過幾個身影。
狄克臉色蒼白的走在前面,身後跟著一個穿鎧甲的男人,放下的護額遮住了半張臉,另一個少年雜役臉上印著爐灰,睡意猶存的垂頭跟在後面,通過了一個又一個崗哨。
走近稜堡側樓,廊道的哨兵擋住了去路。
「未經爵爺許可不許進入。」
「別這麼死板。」狄克擠出笑容,塞過去一枚銀幣,「明天是酒神節,可家裡一滴酒都沒了,婆娘在跟我抱怨。」
領頭的哨兵扣住銀幣,心領神會的訕笑。「狄克先生視察酒窖,當然例外。」
幾個背影隱入了通道,哨兵們爭論著銀幣的歸屬,隊長毫不客氣將銀幣據為已有,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厭惡的譏諷。「老傢伙手上這麼多汗,恐怕一直在用酒壯膽,比兔子更膽小,我看不等開戰他已經喝死了。」
目的地當然不是酒窖,三人沿著階梯而上,路過儲藏室時修納有了新收穫,十二把銀光閃閃的餐刀。
天光尚未大亮,主樓的走道還燃著火把,巡邏的士兵緩緩踱過迴廊,一方大理石飾台突然移開,鑽出了三個人影。
一個士兵轉過廊角,見有入侵者立即端起了槍,但敵人比他更快,一聲刀入肉的鈍響截斷了來不及發出的高叫。
士兵茫然的望著心口的餐刀,無力的抽搐摔倒。修納拖過屍體,拔出刀後扔進了秘道,大理石飾台無聲的移回原處,凸起的番石榴花紋嚴絲合縫,毫無半點破綻。
狄克慘白著臉軟倒,被達雷一把揪起。
「我去找蓋爾。」修納低聲吩咐。「你除掉外側的衛兵,而後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其他由我來。」
「爵爺?」
蓋爾在朦朧中睜開眼,一個陌生的少年出現在床邊。
「你是誰?」
本能的反問出口,蓋爾猛然清醒,剛握住枕下的槍,一把森寒的短刀逼住了喉嚨。
「抱歉,我必須要你的腦袋。」
話音未落,刀鋒一沉,驕橫的蓋爾男爵頓時身首分家。
大量鮮血噴湧而出,浸透了雪白的床褥,修納用枕頭擋住了飛濺的血,蓋爾身旁熟睡的女人翻過身,還未睜眼就受了一下重擊,陷入了深度昏迷。
從枕下抽出槍,修納提起蓋爾的頭,踏出男爵的寢室。邁過門口三具守衛的屍體,按狄克所說的方位走向下一個目標——男爵長子的房間。
稜堡守衛最嚴密的走廊響起了刺耳的槍聲。
鮮紅的血從幾間豪華臥室流出,沿著大理石地面蜿蜒,激起了恐怖的尖叫,內眷和僕役驚慌的奔跑,衝進來的衛兵沒能捉住兇手,倉惶失措的搜尋每一個房間。
一夜之間,堅不可摧的稜堡陷入了全面恐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5:55 AM
血之卷 第四十七章 勸降
吉賽要瘋了。
作為蓋爾男爵信任並委以重任的遠房侄子,他全面承擔城堡對外防禦的職責,卻要在重圍下面對叔父死於非命的現實。
死神在噩夜降臨,男爵、男爵長子、次子、幼子,所有直系男性親屬同一時間告別了人世。如果不是為表現忠於職責而睡在離外敵最近的稜堡另一側,他恐怕同樣難以倖免。吉賽為逃過死劫而慶幸,卻不知該如何應付大堆棘手的麻煩。
稜堡外重兵圍困,稜堡內一片混亂。
白布覆蓋了一整排屍體,女眷們尖叫號哭,反覆搜查一無所獲。驚怖的氣息籠罩了每一張臉龐,人們像一群驚慌無措的羔羊。
吉賽煩燥的檢視屍體,蓋爾及其血親全部受到短刀割喉的待遇。密道裡發現了侍衛的屍體,餐刀來自稜堡儲藏室,足以解釋兇手潛入的路線。
下落不明的狄克無疑是內賊,被粗繩捆起來的狄克一家驚駭萬分,無論如何也說不清男主人的去向。
無知不代表無罪,稜堡的城牆上豎起了十字架,這些罪人將被活活釘上木樁,直到鮮血洗清他們出賣主人的罪惡。
找出內賊,吉賽仍充滿不安。
那個詭秘的影子仍伏在稜堡某處,隨時可能在夜間展開新一輪殺戮,死亡的陰影籠罩著心靈,誰也不敢單獨行動,衛隊時刻不斷的巡邏。
一整天忙亂不堪,加強了稜堡各處的警誡,吉賽回到自己的房間,沒心情找女人,拴緊門上新加的三把鎖,剛脫掉外套忽然心生警兆,猛一轉身,頓時如墜冰窟。
鬼魅般的少年出現在身後,黑黝黝的槍口正瞄準他的胸膛。
「請安靜,我不希望驚動門外的護衛。」漆黑的眼眸有種無形的控制力,令人不敢有任何動作。「你一定清楚,他們不可能快過子彈。」
「你不會開槍,門外有一整隊士兵。」吉賽極力鎮定,控制不住退了一步。「你是怎麼進來?」
少年無意解釋,揮了揮槍示意他坐下。「放鬆,我沒有敵意,至少暫時如此。」
僵持的氣氛異常緊張,修納冷靜的審視蓋爾男爵的侄子。
強壯、自制、生死關頭能壓抑恐懼,並不像外表顯示的粗莽,或許是個能夠商議的對象。
「你想做什麼?」吉賽被迫坐下,在逼人的目光下背心滲汗。
「這正是我的問題。」修納打量著他,槍口紋絲不動。「你追隨蓋爾叛亂想得到什麼?」
吉賽被問得無言以對。
他與叔父並不親近,但畢竟屬同一個家族,臨時被匆忙召喚而來才聽說叔父得罪了公爵,他不想參與叛亂卻別無退路。
「你認為能贏得這場戰爭?」
又一個尖銳的問題,吉賽不安的動了一下。
「你能打退幾次進攻?抵抗多久的圍困?在雨季結束後。」
接二連三的問題令吉賽難堪,壓力更讓他焦燥。「你到底想說什麼!要我投降?」
冷定的話語威迫凌人,修納近乎命令。「我要你打開城門放下吊橋,讓霍恩的人進來。」
「然後把我送上絞刑架?我情願死在戰場上。」吉賽的額上激起了青筋。
「你不會死,因為你忠於陛下,看不慣男爵的所作所為。儘管迫於無奈同流合污,卻在關鍵時刻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殺死蓋爾結束罪惡的叛亂。你挽救了稜堡子民的性命,讓軍隊避免了損失。維肯公爵將大為欣賞,赦免你身不由已所犯下的罪,甚至向陛下建議由你承襲蓋爾的爵位。」
吉賽聽得目瞪口呆,忘了槍還指著胸口,從椅子上彈起來。「這不可能!」
「公爵不希望戰爭持續太久,這將讓他在政敵前被動,把蓋爾家族趕盡殺絕更沒有好處,為了表現寬宏的心胸,他會很樂意給予解決問題的人適當的回報。」修納口吻強勢而不容置疑。「我會告訴霍恩,是你調開侍衛我才有機會得手,結束戰爭的功績將歸於你。」
「而你出生入死一無所求?你以為我是傻瓜?」吉賽漸漸被打動,但仍難以消除疑慮。
「我是出身平民的列兵,過高的軍績無用。」修納乾脆的回答。
貴族後裔確實不會幹敢死隊這種差事。
吉賽將信將疑,風險和得失飛速閃過,短短的時間額頭已滲出一層汗。「我怎能確定你不會出爾反而。」
「出賣你的最佳後果是升為低級軍官。」低冷的聲音充滿誘惑,漂亮的唇微彎。「相較之下,不如多一個男爵朋友更為有利。」
吉賽臉色發白,陷入了困難的抉擇。「一旦這樣做……我將背負背信棄義和殺死叔父一家的惡名。」
「您對陛下盡忠。」修納知道自己已經成功,收起槍伸出了手。「財富和榮譽屬於勇於決斷的人——吉賽男爵。」
最後一句話語打動了他,躊躇良久,吉賽終於回握。
「……但願我不致為此後悔。」
勤務兵端著托盤走出來,餐盤上的銀蓋分毫未動,年輕的小兵搖了搖頭,對著一旁的侍衛抱怨。
「霍恩將軍心情很糟,連廚子精心烹製的勃艮第紅酒焗蝸牛都引不起他的胃口。」
「都怪這該死的天氣,工兵進度太慢了。」一名侍衛扯了扯雨披低咒。
維肯公爵給的時限越來越近,連日的降雨卻令便橋與塹壕遙遙無期,先譴隊又誤墮陷阱,接連的挫折令霍恩焦燥不已。
「這該死的稜堡結實得要命,就算有火炮也得大費周章,我看這事沒那麼容易。」另一名侍衛加入了閒談。
「維肯公爵可等不了那麼久。」勤務兵心知肚明,先譴隊全滅是小事,再沒有戰績呈報上去,將軍花了大價錢買來的職位就保不住了。
近侍在私下議論,前方突的嘩然喧鬧起來。
一名傳令兵飛奔而來,激動的高叫。
「將軍!稜堡——開了!將軍!稜堡的城門打開了,放下了吊橋——」
隨後的一切異常順利。
吉賽派出的使者與霍恩將軍達成了協議,解除稜堡的武裝全面投誠。天上掉下來的勝利令霍恩如墜夢中,一口答應了對方的全部條件。
通篇自我吹噓及讚美吉賽忠誠的信件已在送往公爵府的路上,以極其低微的代價贏取了絕對完美的勝利,被驚喜環繞的霍恩無比感激神靈所賜的好運。
接下來的半個月,霍恩的情緒一直處於異常亢奮狀態。
失誤中計成了深謀遠慮,前期失利變為蓄意惑敵,種種高瞻遠矚彰顯出將軍本人的英明睿智,好心情的持續令霍恩對稜堡中人異常寬大,甚至破天荒的約束士兵適度搶掠。
維肯公爵以皇帝陛下的名義回覆的信函幾乎實現了霍恩所有願望。
褒獎、讚揚、欣慰之情溢於全篇,並予以慷慨的金錢嘉賞;信中對吉賽的忠耿的行為高度讚賞,免去了協從之罪,許可他繼承男爵封號,並召入軍中任職。
霍恩將軍越得意,達雷越陰鬱,盯著營帳中飲酒作樂的身影啐了一口。「那個蠢貨算什麼東西,居然所有功勞全成了他的。」
修納自顧自的擦拭短刀,擦完了又用指尖試探刃口,確定鋒利程度。
達雷又一次抱怨。「先譴隊其他人全死了,只剩我們倆個活下來。是你殺了蓋爾,勸降吉賽,可現在全成了霍恩的功勞。他什麼也沒幹,居然還有臉吹噓。」
達雷對霍恩輕蔑到極點,修納一無反應。
「修納,你一點不在乎?你到底為什麼從軍。」達雷越來越不懂一道出生入死的同伴。
修納終於回應,淡淡的警告。「你也該發夠牢騷了,再說下去霍恩可不會容忍。」
「他能怎麼樣,事實上——」
修納截口。「事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活著從稜堡出來了,而且升了三級。」
「區區一個准尉。」提起來達雷怒氣更盛。「你漂亮的獵取了整座稜堡,最後只給一個小小的准尉,連少尉都不是。」
「慢慢來。」修納的提示微妙而隱晦。「達雷,平民如果升得太快是會短命的。」
達雷粗豪但不愚蠢,被修納一言挑破,頓時醒悟過來。
一直有傳聞說霍恩心胸狹隘,對於過於出色的下屬處處提防,甚至有流言說他曾將某位親信送去與死神為伴,只因對方偶然獲取了皇帝陛下的一句贊語。
半晌後達雷再度開口,憤懣的意氣已消失無蹤。不再談論霍恩,他轉入另一個疑問。「修納,憑你的身手和頭腦,做貴族護衛可以掙得更多,為什麼偏要加入軍隊冒險?」
修納沒有迴避。「對你我不想說謊,我將盡一切可能向上爬,爭取足夠的權力。」
「平民出身最多做到中尉,你不可能打破這一慣例。不如為某個欣賞你的貴族效力,憑你的頭腦應該很容易,這比當中尉強得多。」從激憤中清醒的達雷已對軍中前途完全失望。
修納輕摩短刀,眸色森冷。「那種依附而來的東西沒有用,必須是徹底屬於我的權力。」
「誰不想要地位,可平民根本不可能。」達雷不樂觀。
修納笑了笑,不再繼續這一話題。「達雷,夢境會不會預示現實?」
「什麼?」達雷掏了掏耳朵,看對方神態認真才確信沒聽錯。「我又不是算命的娘們怎麼知道,你也會做惡夢?」
修納沉默了,無法說出口。
那個夢,他很害怕。
血之卷 第四十八章 試煉
儘管僅是小小的准尉,待遇仍比過去提升了不少。
沒人清楚稜堡內發生的一切,但小隊僅存的兩人奇蹟般刺死了男爵,已足夠令整座軍營敬畏。軍隊推祟強者,士兵追隨強者,軍銜准尉的修納威望遠遠超過了上級尉官。即使地位不高,仍有不少人示好結納,主動通報消息。
週日的下午帳簾一掀,一個士兵探進頭。「准尉,吉賽男爵往這邊來了。」
修納不動聲色,達雷便繼續與其他士兵討論牌局。
不一會帳簾挑起,帳外果然是新出爐的男爵。「修納?能和你談談?」
修納抬起頭沒說話,達雷使了個眼色,帳內的士兵接連走出,最後他挑下帳簾,留下空間讓兩人靜談。
「聽說你成了准尉。」男爵在修納對面坐下,不自在的起了個話頭。「我想霍恩將軍對你不太公平。」
修納看了他一眼,翻出錫製酒瓶。「喝酒嗎?不過只是村裡的劣酒,可能不合爵爺的口味。」
「這就很好,我習慣喝這種酒。」接過錫瓶飲了一大口,吉賽的神情放鬆了一點。「什麼爵爺,我本是個農民,當過幾年兵,糊裡糊塗被蓋爾弄到稜堡打仗,現在又莫名其妙的成了見鬼的男爵。」
修納一笑。「見鬼的是蓋爾,閣下正前途光明。」
「老實說我真不知當時的決定是對是錯。」吉賽揉了揉臉,語氣疲憊而惶惑。「我從沒想過成為貴族,也不知怎麼當男爵,維肯公爵讓我承襲了爵位,卻讓我到千里之外去任虛職,說不定會借此搞掉我的腦袋。」
吉賽的不安不難理解,但來找他傾談未免有些怪異。
修納旁觀了一刻,回道。「公爵不至於那麼蠢。」
吉賽也不懂為什麼會對少年說這些,卻又忍不住問。「你……認為我該怎麼辦?」
修納略一思考。「我認為你該去翻翻蓋爾珍藏的珠寶古董,分成三份,最好的一份由親信送去帝都,向維肯公爵致謝;另一份送給霍恩將軍,請他代管領地;而後把家人安頓好,帶一兩個隨從上路,到任後用最後一份打點未來的上司。」
吉賽全神貫注的傾聽,一時困惑,「為什麼請霍恩代管,我不認為他能善待領地的子民。」數日的接觸吉賽深深明白,霍恩絕非一個仁慈寬厚的貴族,修納的建議猶如請貪婪的惡狼照管羊群。
「霍恩此刻深得維肯公爵寵幸,討好他對你有利。」
新上任的領主仍有一份質樸的責任感。「但他會瘋狂搜刮這裡的平民,他們已經極為可憐……」
「那更好,等你返回的時候子民會欣喜若狂。」修納輕描淡寫,不帶感情的敘述異常冷血。「屆時你將被子民的喜悅和熱望簇擁,光榮的回到領地。人們會因解脫苦難而興奮,為些微仁慈而感恩,不會再記得你昔日地位如何,又曾經背叛過誰。」
吉賽豁然領悟,猶疑一掃而空。「很好的建議,我該怎麼謝你。」
機遇來得比預期更快,修納目光閃了一下。「一封推薦信。」
「什麼?」正盤算酬謝金額的吉賽大出意外,隨即又轉為驚喜。「完全不必要,如果你想成為貴族護衛,我會很樂意以豐厚的薪酬第一時間聘請。」
「不,謝謝,我只需要這個。」修納淡淡的堅持,神色沉定。「請給我一份蓋有男爵印鑑的入校推薦信。」
帝國皇家軍事學院古老而輝煌的大門通常僅向貴族精英敞開,但偶爾,平民中也有極少數攀附上貴族的幸運兒能獲准進入。
罕見的幸運者將與貴族子弟一同受訓,完成繁重的課程順利畢業後,將迥異於一眾因出身而受困的低級軍官,贏得向上爬升的可能。
比起戰場和貧民區,學院高年級生的惡作劇猶如兒戲。在修納恰如其分的展現實力之後,學院慣有的針對新生及平民的欺辱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敬畏與距離。
學院儘是貴族背景,家世反而淡化,沉默少言卻異常強悍的修納彷彿新奇的野生動物,成了異類話題人物。修納對此毫不在意,更極少與人交際,他的精力全放在吸收新知識上,每天睡眠的時間很少,空餘幾乎全耗在圖書館和練習場。
「修納。」室友威廉走進宿舍,打斷了沉泯於閱讀的同寢。
威廉有一頭褐髮,頭腦敏捷,生性令人愉快,在學院朋友眾多。他對修納極具好感,時常主動攀談,這次也不例外。「別看了,沒發現宿舍樓全空了?試練之路開始了,我們去看看今年有沒有人能成功。」
「試練之路是什麼?」奇異的名稱勾起了修納的注意。
「你沒聽說過?」威廉驚訝後又恍然,拍了拍自己的額。「差點忘了你是半路入學。試練之路是學院兩年一次的考驗,只要修完必要的學分就能報名,通過的人可以提前畢業,學院還會向軍方特別推薦,假如從軍會很有幫助。」
提前畢業?
修納分了一下神,合上了未讀完的書。
皇家軍事學院例行甄試的別稱是地獄之路,期間的嚴酷不言而喻。
參與的學生必須修完基礎學分,僅此一條已將頭腦愚笨者剔除在外。極少有人能順利通過,試圖挑戰的學生難免鼻青臉腫,甚至流血受傷,因此又被稱為勇敢者之路。
龐大的迷宮中設有各種複雜的地形,樹林、沼澤、沙丘、水潭應有盡有,遍佈險惡的陷阱,勝利者只有一名,必須在規定時限內找到迷宮的正確出口,同時應付毫無徵兆的伏擊者,甚至與其他挑戰者競鬥。
短短幾個小時,無論對心智或體能都是最苛刻的考驗。
皇家學院最驕傲的榮譽不可能授予弱者,嚴苛的教官對挑戰者十分無情。每次試煉都有人被抬出急救,儘管如此,血氣極盛的學員中仍然有不少躍躍欲試。
觀戰的人群聚集在試場附近的高塔,每一個窗口都探出十幾個腦袋,居高臨下而望,從這個角度,參賽者在迷宮所遇的各種挑戰一覽無餘。
「我們來晚了,比賽已經開始了。」威廉扯開幾名同學,迫不及待的擠進窗前觀望。
修納在一旁俯瞰,銳利的目光異常專注,將試場所有細節收入心底。
看熱鬧的人群時而緊張,時而哄笑,被場中的變化牽動,亢奮的情緒絲毫不亞於親身參與,猶如一場刺激的娛樂。
隨著時間流逝,參賽者逐個減少。
太陽漸漸西斜,當最後一個參賽者被教官擊倒,挑戰宣告結束。人群發出了遺憾的轟嚷,為又一次沒有勝利者而嘆息。
「我還以為他能成功的重複林氏的奇蹟,看來還是太難。」威廉遺憾的咂舌。
似乎陷入思索的修納突然反問。「林氏?」
「沒錯。」威廉指了下最後倒下的參賽者,那個倔強的少年手臂骨折,昏迷中被人抬上擔架。「他是薔薇林氏下一任的繼承人——林晰。」
修納也曾留意過這名少年,畢竟很少見到過度執著於勝利甚至不惜自身重傷的人,對頑強的意志印象深刻,卻從未想到他與林氏有關。「你說的重複是什麼意思。」
「上一個通過試煉的人是林晰的表姐。」威廉一邊隨人潮走出高塔,一邊解釋。「林家人生來就是軍人,實力自然非同一般,林公爵當年提前畢業,他女兒也是如此。林晰是林家的遠親,雖然不錯,但還是比不上嫡系,可能血緣上差了點。要知道勝利者一直是男性,公爵小姐是唯一的例外,教官們私下說林氏的血脈太強了。」
修納一言不發,幽暗的眼眸泛起溫柔至極的痛楚,隱沒了所有情緒。
威廉顯然誤解了修納的沉默,繼續道。「其實女人再強也沒用,繼承權還不是落到林晰頭上,他真是個幸運兒,帝國世襲公爵……」
搖了搖頭,威廉羨慕而又憐憫的嘆了一聲。「難怪這麼拚命。」
林晰躺了十來天,除了骨折還需要時間癒合,其餘已無大礙,他堅持離開了校醫室。學生宿舍的入口是兩扇沉重的青銅鐵門,一隻手拎著雜物有些不便,林晰停下來,正巧有人替他推開了門。
林晰抬眼一望,是個陌生的俊美少年,制服上的級任徽章顯示剛入學不久。
點點頭算致謝,林晰走了兩步,驀然掌中一空,提著的東西已經到了對方手裡,少年淡淡的解釋。「我幫你,廊上還有幾道門。」
林晰竟沒覺察出對方是用什麼手法,微一僵怔,少年已向前走去。
一路上所遇的學生投來各異的目光,窺探、嘲諷、輕蔑、幸災樂禍……無論懷著怎樣的意味,林晰一律視若無睹,直至回到寢室才略微放鬆。
「謝謝,我到了。」
少年看著他,若有所思的開口。「其實你幹的不錯。」
林晰再次怔住。「什麼意思。」
少年目光掠了一圈,停在書櫃的某一格,那裡放著一枚帶有林氏族徽的胸針。「假如不曾迷失方向而撞上陷阱,你應該能躲過伏擊,出口只剩十米。」
「試煉已經結束,事實是我失敗了。」林晰冷淡的回答。「很感激你的安慰,還有什麼?」
收回目光,少年正式邀請。「不介意的話,我想與你私下較量。」
又是一個愚蠢自大的挑釁者,林晰冰冷以對。「我沒興趣,另外告訴你,學院中的競鬥輸贏是常態,打倒林家的人並不足以成為你炫耀的資本。」
「你和那位教官力量上有差距,但有種手法,能在他扭斷你的胳膊前擊中他脆弱的左肋。」少年的回答出乎意料。
林晰眼神變了,停了一瞬才開口。「你不過是個一年級新生。」
「或許你願意試試,傷好以後練習場見,不用擔心我蓄意逢迎,我對公爵毫無興趣。」
少年拉開門,話語中帶著不易覺察的鋒銳。「這是謝禮,答謝你讓我看到試煉之路的全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6:12 AM
血之卷 第四十九章 宮廷
林晰再沒有一絲力氣,放縱自己癱在地上。
汗從脖頸淌下,肢體遍佈著力竭的酸乏,烈日映得桐木地板反光,他下意識擋了一下眼。一個身影遮沒驕陽,刷的拉上紗簾,刺眼的光頓時柔和起來。
「還好?」
林晰努力想撐起身體,每一寸關節都在叫囂著疼痛,相較之下,對方的遊刃有餘簡直成了諷刺,他忍不住咬牙。「你到底是什麼怪物。」
少年笑起來,低低的笑聲聽起來竟像一個成年男子。「你學得很快。」
借對方的拉扯坐起來,林晰靠著牆壁才沒倒下去,牽動了淤傷噝的吸了口氣。「你在哪學的這些招數。」
修納在他身邊坐下,「沒必要管來自何處,它很有效。」
林晰喃喃的不甘心。「真不公平,我已經夠拚命的訓練。」
「以你的年紀而言很不錯了。」傳聞並沒有誇大,林氏子弟素質之強,確實令人欽嘆。
林晰翻了個白眼。「別讓我覺得你是個老妖怪,修納你到底多大,十五?十六?」
身邊的人笑而不答。
自覺問題毫無意義,林晰揉著痠軟的胳膊換了個話題。「你打算參與下一次試練?」
「嗯。」
林晰長呼了一口氣,半晌才說出話。「如果是你,或許能成功。」
修納望了他一眼。「你只差一點。」
「一點已經完全不同。」林晰神色消沉,聲音低下去。「為這一天我準備了幾年,還是輸了。」
修納沒說話。
林晰喃喃自語。「我知道他們在背後說什麼,說我不配做繼承人,說我是一無所有的鄉下小子,根本不算真正的林家人,能被叔父選中是出奇的幸運,從我被帶到帝都起聽過無數次,現在我的失敗成了最好的證明。」
那些輕蔑鄙視的眼神毫不遮掩,曾經讓內心激憤欲狂。
他傾盡全力讓自己變強,同學的眼光終於逐漸改觀,卻輸掉了最關鍵的試練。破滅的希望比骨折的劇痛更難以忍受,每一個夜晚沮喪和自責啃齧著靈魂,幾乎讓他心神崩潰。
修納並無過多同情。「比起你終將得到的,眼前的挫折不值一提。」
「你也嫉妒我未來能當公爵?」林晰笑出聲,控制不住肩膀抖動,一隻手摀住了眼,指縫中露出的眼瞳幽暗。「知道嗎,其實我更嫉妒,像發瘋一樣嫉妒一個人。」
修納看著他。
「你一定猜不到是誰。」失去冷靜自制,林晰罕見的袒露心事。「是我表姐,那個失去繼承權的公爵小姐。」
修納沉默了許久才回問。「為什麼?」
彷彿有些話憋了太久,無法再用理智隱藏。「別人都以為她是性別原因才被叔父取消了繼承權,只有我知道根本不是。她從小受最好的教育,最嚴格的訓練,徹底被當成繼承人培養。她很聰明,也很出色,從來沒讓叔父失望,博鬥射擊,軍事戰策、甚至社交打獵跳舞樣樣都是一流,而且……輕鬆的通過了試練之路。」
或許是過於激動,林晰隔了片刻才又說下去。
「雖然林家權勢非凡,但家族中卻有不成文的規定,軍中晉陞全憑自身能力。她十八歲進入軍隊,二十歲已是少校,所有人都認為她前途似錦。」
少年的臉龐多了一絲冷嘲。
「可她放棄了,只因為她討厭軍隊。她違抗叔父的安排轉成文職,無論叔父怎樣斥責,她寧願當個低級士兵也不願做校官。我拚命求取的一切,她卻毫不在意的拋棄。榮譽對她而言輕而易舉、唾手可得,卻是別人遙不可及的夢,光是追趕她我已經透不過氣,有時我真不懂,世上為什麼會有這種人存在……」
練習室中的聲音越來越低,未來的林公爵陷入了完全的靜默。
覆住雙眼的掌下墜落了兩行清淚,無聲的跌碎在地板上。
或許是因為全力以赴的就學態度,又或是相似的獨來獨往的習性,林晰與修納成了朋友,他與這個一年級的學弟接觸越多,越覺得難以捉摸。
修納話很少,兩人之間更多是對課業的交流,從不涉及私事,這反而讓林晰安心。見慣了各種心懷目的的人,修納是罕見的例外,時間久了,林晰漸漸放鬆,有時甚至會開起玩笑。
「蘇菲亞今天沒纏著你?」
戲謔未落,林晰手上的劍猝然被修納一記花式挑飛,再次輸掉了一局。
修納扔下武器,扯了塊布巾擦手,對問話置若罔聞。「你不該分心。」
在修納手中落敗林晰已習以為常,一邊回想方才的較技,一邊打趣。「蘇菲亞的熱情還不夠融化你的心?她可是學院出名的美人,父親又是伯爵。」
「她找錯對象了。」
林晰聳肩。「那只能怪你在升級考試時太惹眼。」
在年級考核中修納直接撂倒了教官,不到一天已傳遍了整個學院。令人側目的實力加上惑人的外貌,縱然出身平民,仍無法冷卻貴族小姐傾慕的芳心。
「不過我能猜到原因,你在試探教官的實力,為將來的試煉鋪墊。」林晰看著朋友的側臉,神色複雜。「坦白說,我很希望你失敗。」
修納毫不意外。「我知道。」
「為什麼這麼著急,你一開始就打算兩年內畢業?」
「也許是因為我付不起四年的學費。」
學院每年學費的確非常驚人,這一回答似真似假,林晰一時難以分辨。「我一直好奇,你入學的錢是從哪來。」
「我受男爵推薦。」
林晰暗中調查卻一無所獲,索性直問。「我不認為吉賽男爵會如此慷慨,除非你們有私下交易。」
「或許。」修納笑了,對少年警惕的心性相當讚賞。
敷衍式的回答令林晰難以忍受。「修納,我當你是朋友,你能否像朋友那樣坦誠。」
「我以為朋友該期望對方獲得勝利。」修納輕易把話撥回。
林晰一窒,半晌才道。「我只是想,假如你有什麼麻煩,或許我能幫忙。」
「謝謝,不過很可惜。」拎起掉落地上的劍,修納刷的一聲插回劍架,眼神轉為冰冷。「除非你已是公爵。」
林晰皺起眉剛要說話,突然一個甜脆的嬌音插口。
「比起距離爵位遙遙無期的人,我父親會給你更有力的幫助。」
金子般的捲髮披落肩頭,嬌俏的臉龐青春無暇,一個動人的少女大大方方的走進了練習室。
「蘇菲亞!我以為你至少該懂得敲門的禮貌。」林晰冷下臉。
「林晰?」蘇菲亞故作驚訝。「抱歉,我以為你已經不在學校了。」
林晰聲音一沉。「你什麼意思?」
蘇菲亞偏著頭打量, 半晌才慢吞吞道。「林公爵出事了,你不知道?」
林晰霍然起身,目光逼人。
見修納幾乎同時望過來,蘇菲亞笑容更甜。「林公爵鎮守的休瓦出了意外,皇帝陛下十分震怒,不僅收回了兩塊本屬公爵的領地,更削爵降級,恐怕你未來只能成為候爵了。」
林晰的臉龐驀然蒼白。「不可能!」
蘇菲亞肯定而自信。「絕不會錯,朋友給我的信裡說得很清楚。」
林晰盯了她一刻,蘇菲亞不安的朝修納的方向挪了一步,正待再說些什麼,林晰突然走出了練習室。
蘇菲亞鬆了一口氣,望向修納。「他一定是回去求證了。」
修納沉默了一瞬。「我很懷疑,什麼樣的過失能讓百年世襲公爵降為候爵。」
被那雙漂亮的眼眸凝視,蘇菲亞臉頰微紅,指尖無意識的盤弄捲髮。「聽說事情發生在一年前,但因涉及機密沒有對外公佈,加上審查和彈劾費時良久,皇帝陛下近期才給出了裁斷。」
「沒有更多訊息?」
蘇菲亞搖了搖頭,暗惱朋友的來信細節太少。「我父親或許知道,但校規禁止離校,如果你想瞭解,我可以向父親打聽。」
「謝謝,蘇菲亞。」修納扯出一個微笑。「你知道,我很擔心林晰。」
從未見冷漠的修納如此溫和,少女的心頭盈滿了喜悅,彷彿小鹿般跳躍。
待蘇菲亞終於離去,修納凝立良久,僵冷的指尖痙攣的握緊。
被伊蘭送離休瓦,正是在一年前。
不顧校規強行外出給林晰的記錄上留下了一次警告。
從公爵府返回後少年很沉默,似乎未能探聽到內幕消息,蘇菲亞同樣一無所獲。儘管林氏被降爵一事傳遍帝都,具體緣由卻因涉及帝國機密而被徹底封閉。
焦灼的等待持續了兩個月,從南方傳來了訊息,修納終於等到了秦洛的回信。
蘇菲亞說的沒有錯,起因確實在一年前,他離開休瓦的那一夜。
被伊蘭殺掉的博格軍銜准將,身份極高,更是帝國研究中心的核心人物。重病的皇帝陛下對靈魂轉換的神之光期望極高,博格的突然死亡令項目遭受重挫,皇帝惱怒萬分。更為震怒的是殺人者竟然是公爵愛女,事件被上升為宮廷陰謀,甚至牽涉到林公爵一派所支持的皇儲一併受疑。
這起驚人的案件由林公爵的政敵維肯公爵主理審查,耗時良久仍無法查出實據,讓皇儲逃過了一劫。事件最終歸結為林氏家族因繼承人更動而生出的禍亂,皇帝對林毅臣以降爵為懲,林伊蘭則被判處監禁,終生不得釋放。
林氏降爵的懲誡據秦洛分析,並不像表面那樣嚴重。
此次意外替皇儲解決了神之光帶來的隱患,得利者不言而喻。皇帝沉苛難起,新君指日可待,林氏一族世代從戎,林公爵實質上依然全面控制著軍隊。新朝交迭更替之後,林氏必然復爵,榮寵與威權只會比昔日更盛。
詳盡的剖析完首尾,秦洛為過去的隱瞞致歉之外,反覆叮囑他謹慎行事。
休瓦一案涉及宮廷,稍有差錯,林公爵及未來的新君都會背上謀篡的罪名。層層壓制的枷鎖不僅有皇權御令,更有帝國軍隊及鐵血公爵本人,現實已經徹底埋葬了公爵小姐重獲自由的可能。
密密的長信嵌入心底,修納幽黑的眼眸燃燒著寒芒,激生出無法遏制的狂念。
假如森冷的威權禁錮了希望,那麼或許只能嘗試另一種解法……
血之卷 第五十章 少校
轟然巨響撕裂了耳膜,堅硬的巨石炸裂四射,刺鼻的硝煙令人窒息,漆黑的午夜拉開了廝殺的戰幕。
這是一場血腥的硬仗,雙方傾盡全力。
面對邊境蠻族的暴亂,西爾國使用三十門大口徑火炮,向蠻族奪走的稜堡猛烈轟擊。一排排砲彈掠空而過,陣線頃刻之間變成了火海。
霍恩將軍指揮士兵從南北兩翼攻擊,碰上了超乎預計的激烈抵抗,儘管如此,驍勇的土兵仍然突破了敵人第一道防線,但很快遭到敵方砲臺的猛烈射擊。轉眼大批土兵倒在血泊中,後續部隊趕到後再次發起衝擊,卻又一次被敵人的火力壓制。
進攻困難重重,頹喪的情緒瀰散,士兵們開始張惶失措。
一支突然的小隊迂迴前進,出敵不意地從後門攻入稜堡,給後續部隊打開了一個缺口。砲兵以交叉掩護配合,突擊隊趁勢而起奪佔了敵人的砲臺,士氣為之大振。
敵人屢次奪回砲臺的強攻均被擊退,頑強的士兵寸步不讓,台下屍積如山、血流成河。激烈的戰鬥持續良久,天色漸漸泛白,大勢已去的敵人扔下無數屍體頹然退敗,西爾國的旗幟再度在稜堡上方飄場。
丟失了堅固的稜堡,對蠻族而言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它意味著後方大片陣地完全暴露於敵人炮火之下。不等西爾軍隊再度出擊,叛軍全線逃離,遠遠躲入了苦寒的深山密林。
全線勝利的消息傳至西爾帝都,引起了嘩然熱議。
自林公爵離開邊境後,這還是首次對蠻族贏取重大勝利。
年邁的皇帝驚喜不已,立即宣召將軍帶著俘虜回程,下令以盛大的歡迎儀式迎接勇士歸來。
綵帶和氣球在天空飄揚,雄偉的凱旋門鋪上了紅毯,精緻的花台盛放在道邊,銀亮的長號整齊的吹響,拉開了歡慶的序幕。
長街上擠滿了歡呼的人群,爭相一睹英雄的風姿,無數少女尖叫著拋上鮮花,對年輕的士兵飛吻,人們陷入了空前的興奮。
一駕精緻的馬車緩緩駛過帝國大道,車內的霍恩將軍揮手向人群致意。
六匹雪白的駿馬隨在其後,馬背上的騎士身姿挺拔,英氣昂揚,足以滿足任何對英雄的幻想。走在最後的是垂頭喪氣的俘虜,與意氣風發的隊伍形成了鮮明對比。
皇帝陛下接見及嘉獎撫慰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奢華的宮廷晚宴。
金色的香檳無限量供應,璀璨的水晶吊燈下襬放著御廚精心製作的點心,巧克力上有糖霜繪就的西爾國旗。盛裝的貴族男女優雅談笑,皇家琴師奏出浪漫輕妙的音樂,華美的舞步蹁躚飛揚,這是一場屬於勝利者的歡宴。
衣著考究的男人談論著戰爭的各種趣聞,女人們穿著華麗的蓬蓬裙,濃烈的香水隨著裙襬盈散,敷粉的肌膚白如大理石,鮮紅的唇在扇子後竊竊私語。
拉克麗伯爵夫人談興十足。「霍恩將軍怎麼還沒到,最近的宮廷舞會太無趣了,真希望他能帶來一些新鮮的風氣。」
瑞蓓卡男爵夫人曖昧的輕笑。「霍恩將軍這次獲勝,讓維肯公爵非常得意,我聽安妮夫人說公爵閣下近期心情極好,有求必應,瞧她今天的首飾。」
幾個女人的目光同時落到不遠處的安妮夫人身上,美豔的女人正與人閒談,頸上戴著一條惹眼的項鏈,碩大的綠寶石色澤鮮麗,極為奪目。
拉克麗伯爵夫人冷哼一聲。「公爵閣下當然高興,他一直希望趁陛下仍然康健,儘可能的削弱林氏在軍中的影響。」
「那件事之後林公爵很少在帝都露面,抱歉,我忘了他被貶成候爵。」瑞蓓卡男爵夫人用羽扇掩了掩嘴,眉梢帶著幸災樂禍。「或許是怕見到其他貴族太丟臉,索性躲在休瓦。」
「薔薇世家已經風光不再,如今是維肯公爵獨受陛下倚重。」梅蜜夫人插口。
無聊的政事引不起拉克麗伯爵夫人的興趣,重又起了話頭。「有人見過那個受陛下額外賞賜的幸運兒嗎?據說他很年輕?」
瑞蓓卡男爵夫人賣弄著剛聽來的八卦,眼波瞟了一眼門口。「確實很年輕,將軍家的女僕端茶時看過,聽說他的長相……」
欲說還休的姿態更激起好奇,吊了半天胃口,瑞蓓卡男爵夫人才在密友的催促中噙著笑說下去,「據說像神祇一般英俊,舉止又安靜有禮,完全沒有軍人的粗魯,簡直令人無法想像他在戰場上的勇猛。」
一群貴婦發出了訝異的驚嘆。
「不可能,我聽說他在凡登之戰殺死了數以千計的敵人,砍下了幾百個野蠻人的腦袋,這狂暴可怕的傢伙一定長得非常兇殘。」梅蜜夫人拒絕相信。
拉克麗伯爵夫人下意識的撫了下髮髻,剛要開口,門邊一陣嘩然,人群騷動起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過去。
宴會的主角——霍恩將軍終於降臨會場。
神采飛揚的將軍成了焦點,被一群男士圍住問候寒暄,女士的目光卻落在勳飾鮮亮的將軍身後那位沉默的跟隨者。
瑞蓓卡男爵夫人沒有說錯,女僕也沒有誇張,那張俊美的臉龐宛如神祇,頎長的身形英姿煥發。他站在將軍身側,無須笑容,僅僅是目光掃過已令所有女人心跳不已。
安妮夫人也不例外,感覺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一瞬,憶起關於對方的種種傳說,竟然微紅了臉,輕咳一聲,不自在的搖著扇子移開了視線。
修納少校,數年前還是一個小小的少尉,今天卻已是霍恩將軍的得力下屬,凡登之戰的傑出英雄。短短數年戰績非凡,猶如一顆閃亮的新星在軍中升起,受維肯公爵青睞,更獲陛下宣召嘉獎,以一介平民出身被破格提拔為少校,風頭之盛一時無兩。
絕無梅蜜夫人預想的粗鄙,修納少校舉止優雅,但在合乎風度的紳士外衣下,又潛藏著難以言喻的危險氣質。混合著非凡的外貌,形成了一種奇妙的魅力,再加上種種極富色彩的傳聞,足以激起每個女人內心最隱秘的情愫,自然而然成了舞會中心人物。
修納按禮儀逐一向女士們致意,回答一個又一個接踵而至的問題。
「全仗全軍將士的努力才能贏得勝利……」
「我尚未娶妻,但已有意中人,謝謝夫人的好意……」
「那裡地形複雜,士兵們非常艱苦……」
「那些是誇大其辭的傳聞……」
數不清的問題終於被打斷,一個成熟英俊的男人在幾步外對他舉杯。「敬戰場回來的英雄。」
不等修納詢問,瑞蓓卡男爵夫人熱心的引見。「這位是秦洛上校,去年才從南方調回來,一向是舞會的風流人物,最愛結交朋友,少了他我們真不習慣。」
「光榮屬於帝國。」修納少校從侍從托盤上拈過香檳,點頭致意。「很高興認識秦上校。」
剔透的酒杯倒映著舞會絢麗的華光,交互一碰,撞出了輕響。
所有人都被舞會吸引,幽靜的庭院空無一人,小巧精緻的圓亭視野開闊,正適合進行隱秘的談話。
避開喧鬧的舞場,矜持的淺笑變成了不加掩飾的狂喜。
「我簡直無法置信,聽他們叫你什麼?戰神修納——」秦洛一拳打在摯友胸膛,「你都幹了些什麼!」
萊錫之戰、利馬之戰、安塞河谷之戰、泰安圍城之戰……一次比一次輝煌的戰績鑄就了傳奇,勇猛頑強的英雄與士兵並肩作戰,面對任何敵人都戰無不勝,軍中甚至悄然衍生出一股狂熱祟敬的風潮。
秦洛熱情的一拳引起了始料未及的後果,修納劇烈的咳嗽起來。
瘖啞的咳聲令秦洛一驚,脫口而出。「你受傷了?」
修納咳了一陣,逐漸平復下來。「凡登之戰時中了一槍,子彈穿過了肺,幾乎已經痊癒。」
秦洛懊悔不已。「怎麼不提醒我,你應該能躲開。」
修納微笑起來,深遂的眼眸盛滿溫暖的情誼。「見到你,我很高興。」
秦洛看了他一陣,複雜的神色難以言喻,半晌長嘆了一口氣。「其實沒必要這麼拚命,她……」蹙了下眉,秦洛沒有再說下去。
「放心,我不會死,她還在等我。」修納笑了笑並不在意。
秦洛胸口一陣窒悶,只覺得嗓子發苦。「你已經是少校,接下來還想怎樣,她犯了重罪,就算你成為公爵也救不了。」
「總會有辦法。」修納倚著亭柱,遙望著遠處舞會的燈光。「洛,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帝國越來越多的動亂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你光速陞遷的根源。」儘管為重見摯友而欣喜,卻又難平隱憂,鬱結的心事壓在心底,秦洛一時無精打采。「但你應該明白,你的仕途到頂了,霍恩不可能把將軍的位置讓給你。」
「總有一天,叛亂的狂潮將不再是軍隊所能壓制。」修納轉過視線,黑暗中的眼眸閃閃發光。「那時你怎麼辦?秦家會怎麼選擇?」
「你是指……」聽出認真,秦洛嚴肅起來。
「時代或許要變了,如果我是你,會早做準備。」
秦洛本能的嗅出了某種危險的信號。「你瘋了!你已經是少校,還妄想什麼?」
「這遠遠不夠,我要她獲得自由、要她屬於我、要在眾人之前與她肩並肩站在一起。」瀉落的月光如銀,幽深的庭院異常靜謐,修納的聲音極其堅定,蘊藏著不容更改的意志。「離開休瓦的時候我就發過誓,哪怕實現誓言的代價是讓這個世界翻天覆地。」
秦洛頭痛的扶額。「別再做傻事,放棄吧,我告訴你……」
修納並不想聽勸告。「三個月後,蠻族會捲土重來。」
「你說什麼!?」秦洛愕了一瞬,掃了一眼周圍壓下聲調。「你確定我沒聽錯?奪取空前勝利的英雄告訴我敵人根本沒有被打垮?很快有下一場戰爭?」
「不止如此,他們會強力攻擊凡登左翼防線,防線一定會失守。凡登陷落之後帝國必須大舉調兵,而此前的軍費耗光了國庫,所以皇帝陛下必須籌集更多的金錢應付新的戰爭,他只能向富商和工廠主加征重稅,這些人長期對貴族特權不滿,想讓他們掏錢必須有相應的交換條件,皇帝還有什麼能拿來交換?削減特權?議會那群蛀蟲不可能通過。」修納冷冷一笑。
秦洛震驚到極點,反而冷靜下來。「你在中間做了什麼?」
「你以為需要我做什麼。」修納聲音極低,甚至低過了草叢中的蟲鳴。「攻下稜堡之戰是真的,但給養跟不上,後續防守非常危險,所以霍恩用假幣收買蠻族退兵,等對方發現後一定會憤怒的還擊,時間應該是在收割完春季糧食之後。築造防線時霍恩的監察官收受了大量賄賂中飽私囊,牆體僅僅是薄石板砌成,絕對抗不住重擊。」
「霍恩怎麼會愚蠢到如此地步?」
面對秦洛的懷疑,修納並不否認。「我利用了一點貪婪,告訴他蠻族根本分不清真假金幣。」
「順便將左翼的弱點不留痕跡的透露給敵人。」秦洛吸了口冷氣,心頭翻湧難平。「你沒想過最壞的結局是……」
「一切責任由霍恩承擔,我可沒有那麼大的權力,他總得為自己的貪慾付出點代價。」修納輕描淡寫。
「你知道這有多大風險!」秦洛幾乎想掰開修納的腦袋,看看裡面還有沒有半點理性。「萬一霍恩發現是你搞的鬼,十條命都不夠用!」
「他本來就打算幹掉我,可惜我比他更快。」修納望著草坪上彎曲的白石小徑,安靜了一刻。「洛,你甘心嗎?明明出身相同,卻因沒有繼承權而被那些一無才能的權貴壓制,忍受霍恩之流的混帳頤指氣使,像你這樣的精英有多少,你願意永遠在陰影下生活?」
秦洛沉默了。
修納瞭解秦洛的野心,就如同瞭解自己。「這幢房子早有裂痕,垮塌僅僅是時間問題,你認為該怎麼做?拆掉它重建,還是徒勞的支撐斷裂的屋樑,直至被一同埋葬。」
秦洛摸出一根煙點燃,夜色掩去了神情細微的變化。
「聽聽外邊的呻吟和詛咒,想想我們曾經生活的休瓦,人人都在期盼一個更好的世界,只需一點火種他們就會燃燒起來,皇帝和議會已經為自己掘好了墳墓。」
……新的帝國……新的時代……
修納按住朋友的肩,鄭重的詢問。「洛,願意和我一起試試?」
時間過了許久,秦洛終於開口。「假如到頭來一切徒然落空,你會不會為今天的決定後悔?」
「永不!」修納斬釘截鐵的回答。
秦洛的眼睛閃了一下,最終一言不發,灌下了整杯香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6:25 AM
血之卷 第五十一章 暴亂
三個月後,一如修納的預言,邊境戰火再度燃起。
歡慶的盛宴剛剛散去,凡登已不可思議的淪陷於敵手。
皇帝震驚之下接到秦家呈遞的密信,提及霍恩將軍犯下的各種罪行,矛頭直指霍恩的支持者維肯公爵。特使暗中調查的結果證實確鑿無誤,可憐的廷侍親歷了陛下勃然爆發的震怒。
盛怒之餘,皇帝陛下卻並未在第一時間發作。
霍恩貪墨的背後,牽扯的是維肯與林氏在軍中的爭鬥,一味深查下去,維肯公爵難逃干係,數年前被打壓的林氏將再度抬頭,這意味著皇儲一方勢力增強,絕非皇帝所願見,權衡利弊之後,只能暫壓怒火。
精明世故的維肯公爵果斷的拋棄了親信,首先站出來痛斥霍恩,同時以恭敬的語氣請求寬恕自己失察之過,輕易將責任推得乾乾淨淨。
議會與全體貴族一邊倒的指控,春風得意的霍恩將軍轉眼從雲端跌入泥沼。
所收的賄賂,弄權舞蔽的舊案被一件件翻出,罪行一條條累加,凱旋的英雄變為卑劣的國賊。直至將霍恩抄沒家產扔進了審判所,皇帝陛下的雷霆之怒才算稍稍平息。
接下來的難題是——軍費。
皇帝酷愛與群臣一起狩獵,皇后熱愛古董及盛宴,皇帝陛下的眾多情婦則喜愛華貴奢靡的珠寶,這些高雅的喜好無不加劇了帝國財政的惡化,再加上邊境戰爭及各地層出不窮的叛亂,國庫早已空蕩如洗。
國家財政陷入了危機,更改沿襲已久的賦稅制度成為唯一的解決途徑,皇帝決意向富商和工廠主徵稅。變革的舉措引起了強烈的反彈,富商和工廠主聯名進讕,作為交換要求更多自由及對貴族特權的約束,這一要求被議會的權貴輕蔑的否決,冗長的爭辯徒勞無功,不可調和的矛盾令事態陷入了僵局。
帝國猶如一個齒輪吱嘎作響的時鐘,危機不斷疊加,就連修納也不曾料到,遠處一座小島偶然的一次火山爆發,為帝國的崩塌壓上了最後一根稻草。
帝國曆1891年,距離西爾國境千里之外的一處海島火山突然噴發,從6月持續到次年2月,長達八個月的災難帶來了遮天蔽日的灰塵,帝都的人們抱怨著灰濛蒙的夏天,但更糟糕的是隨之而來的有毒氣體,導致帝國糧食大幅度減產。
嚴重的糧食缺乏令西爾國農產品價格急劇上漲,連帶大批工廠倒閉,無數工人失業。成千上萬的人從貧困的農村湧進帝都,在飢寒交迫之中艱難度日,陷入絕境的流民對日日歡宴的貴族迸發出強烈憎惡。
部分貴族嗅到危險的氣息,產生了某種不安,鼓動皇帝調入軍隊威懾,以增強對局勢的控制。大量軍隊的湧入令時局更為混亂,僅僅是一次偶然的街頭衝突,卻意外的刺激了民眾,演化成一場大規模的騷動。
憤怒的人們走上街頭,砸爛了來不及關閉的店舖,點火焚燒恨之入骨的稅站。官吏恐慌的奔逃,貧民趁亂搶劫,數個街區都冒出了嗆人的濃煙。
在可怕的暴亂面前,議會作出了退讓廢止了部分貴族特權,以安撫激動的民眾。同一時刻,皇帝下令駐紮在數百里之外的軍團向帝都進軍,這一或許為保護自身安危而作出的決定,被民眾理解為大規模屠殺的前兆。
幾天後的凌晨,激憤的群眾衝進了皇宮。
皇宮燃起的火焰點亮了夜幕,距離皇宮三條街外的一個窗口,一張俊美的臉龐被火光照亮,幽暗的冷眸一無波瀾,唯有唇角顯示出某些情緒。
「高興嗎?」
受霍恩一案牽連而處於停職的修納少校收回眺望的視線,轉到桌前倒了兩杯紅酒,將其中一杯遞給軟椅上的秦洛。「很好,一切比我預計中來得更快。」
「你從哪發現的那個人。」
「你指科佐?」紅酒的芳香瀰散舌尖,修納莞爾一笑。「很偶然,我發現他專為窮人打官司,就一位律師而言,他的正義感太強了,以至現實中倍受摧折。不過他在平民中深受愛戴,又是天生的演說家,很適合當一個煽動者。」
「目前而言他幹得不錯。」秦洛眺望了一會,頗感興趣。「皇帝和上層貴族今夜恐怕難以入睡,接下來的戲碼是什麼?」
「看科佐能做到哪一步,我們暫時靜觀其變。」修納極具耐心。
「反正不管到哪一步都由你來收場?」秦洛輕笑著揶揄。
「必須先讓帝國混亂起來,目前只是偶然成功。」修納沉穩而鎮定,顯然經過反覆思慮。「軍隊未動,各級官員仍效忠於皇帝,科佐能否借助機會握住權力之杖,還難以預測。」
秦洛點點頭。「讓我猜猜,假如局勢朝皇帝陛下順利穩住騷亂而發展,你會成為皇權的忠實擁護者,毫不留情的血洗暴徒;反之則親手把皇帝和議會的貴族送上絞刑架。」
修納從容的舉了舉杯。「我個人比較喜愛後者,所以希望科佐可以再能幹一點。」
「真像一隻禿鷲。」秦洛嘖嘖讚歎,戲謔的評論。「是我的錯覺?似乎你越來越有惡魔的傾向。」
修納爾雅的微笑,雕塑般精緻的臉龐半明半暗,彷彿兩張迥然相異的面孔。
科佐的心激動得快要跳出來。
他臉膛通紅,眼睛閃著狂熱的光芒,注視著階下黑壓壓的人群。
夢想過無數次酣暢淋漓的演說,在民眾前控訴帝制與貴族特權的種種不公,揭露出黑暗和腐朽的弊政,贏得轟然響應的掌聲,這一切都在今天成為了現實。
雷鳴般的掌聲數次打斷演講,每一個口號都被人群以震耳欲聾的聲音重複,高昂的情緒隨著話語起伏,澎湃的激情衝擊著熾熱的胸膛。隨著科佐的手一次次指向皇宮,指向貴族的府邸,憤懣與憎惡不斷發酵,生成了摧毀一切的巨浪。
巨浪向帝都大街湧去,衝進看見的第一座貴族府邸,該死的主人卻不在府邸,幾名親屬成為首輪洩憤對象。
人們砍掉倒霉者的手,用沉重的啤酒桶來回碾著俘虜的腰腹,直到破碎的內臟從口鼻溢出,隨後把死者的屍體倒吊在黑鐵門上,讓每個過路的人吐口水。
有人提出除貴族之外,服務於貴族的走狗同樣該死,於是受僱於貴族的書記員成了下一個犧牲者。屠殺的規模迅速擴大,殘忍的報復帶來快意的刺激,人們樂此不疲的尋找一個又一個新目標,直到黎明將至,飢餓和疲倦削弱了衝動,人潮才逐漸散去。
雨水還來不及洗去街頭的腥紅,科佐和他的夥伴已號召人們再度聚集起來。
與茫然無知的民眾不同,受過高等教育及精通法律的科佐有清晰的目標,更有一批意氣相投的夥伴。一群擁有遠大理想卻因出身貧寒而被現實壓制,才識過人卻在僵化制度前徹底失望的青年人走到一起,他們在帝都各處演講,激情洋溢的描繪,將動人心魄的未來宣示給聽眾。
沒有貴族、沒有官僚、沒有壓迫及可恨的重稅,令人窒息的一切將被民眾的力量擊垮,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務凌駕於人民意志之上。陳舊的君主時代即將被埋葬,另一個完美的,尊祟法制的新時代已隨著曙光出現。
科佐抓起筆飛速的寫下去,窗外嘈雜的喧嚷猶如激動人心的樂章,鼓舞他一氣呵成。當寫完最後一個詞,他抬起頭,狂熱的目光掃視房間,落在書架上一本紅脊金字的厚書上。
那是一本禁書,來自修納少校——一位可貴朋友的贈予。
書中智慧的閃光給予科佐莫大的啟發,一度令他欣喜若狂。
隨著抄本在朋友圈中秘密流傳,科佐擁有了越來越多的同盟,甚至一些沙龍中的貴族都站到了身邊,歷史的車輪注定向前,誰也無法阻擋。
激越的感情在心頭起伏,科佐取出書,珍惜的摩挲片刻又放回原處,拿起講稿快步走出了房間。
血之卷 第五十二章 少將
或許是渴望變革的意願積澱太久,時勢的發展比所有人預想更為迅猛。
勢不可擋的熱潮席捲了帝都,在高明的組織下,平民婦女挺身而出,毫無懼色的向著槍口前行。再無情的老兵也不願對手無寸鐵的女人開槍,只能束手無措,甚至上千名衛隊士兵被女人迸發出的勇氣所打動,改變立場加入了起義的行列。
隨著局勢進一步惡化,被民眾圍困的皇帝帶著家眷利用密道趁夜逃離了皇宮,一位侍從秘密告發,令皇帝一家被活捉於帝都城效。
風雲激盪的九月,人們在科佐的倡議下推舉出人民公會,以一次全體一致的投票通過了廢除君主制的決議,宣佈成立新政府。
曾經的威權猶如懸在頭上的利刃,投下深深的陰影,衝動的以暴力洩憤之後,人們開始擔心未來遭遇貴族殘忍的報復。
科佐敏銳的覺察,提出了首個提案——對皇室的審判。他在公會上慷慨激昂的陳辭,強烈要求處死充滿罪惡的皇帝,以雄辯的口才感染說服了多數成員,經過歷時24小時的投票,皇帝和皇后被宣判了死刑。
死刑的判決引起了轟動,被恐懼裹挾的民眾心如鐵石,熱烈的支持這一決議,以高昂的情緒迎來了皇權落幕的血色黃昏。
高高的斷頭台上落下了刀板。
當兩顆戴著假髮、昔日帝國最高貴的頭顱狼狽的滾落,舊時代也隨之結束,飛濺的鮮血昭示著另一個全新的開始。
逃亡的貴族還沒來得及從噩夢般的暴亂中清醒,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國王,變得茫然無緒,張皇的在狂潮前顫慄。各地民眾被帝都的成功激勵,爆發了層出不窮的起義,人們衝進領主的城堡,撕掉華麗的帷幕,將金銀器與財富洗劫一窮。
不知何時起,帝都盛傳起陰謀的流言,民眾相信貴族在謀劃報復,並向外國求援,甚至鄰國利茲會為支持這些可鄙的敵人而入侵西爾。流言越傳越真實,激起了空前的懲戒決心,暴亂越加頻繁,手段也更加血腥殘忍。
無數貴族逃入了休瓦,這座城市因鐵血林氏坐鎮而安全可靠,威名赫赫的林毅臣成了皇權最後的希望。
因過於遙遠而來不及救援皇帝,林毅臣只能派出部隊接應倉皇出逃的皇儲。他宣佈新政府為不可饒恕的叛亂,將休瓦變為一座封閉的行省全面徵兵,隨時準備發動反撲。
幾乎同一時期,帝國邊境傳來了利茲入侵的快報,甚至另有幾個鄰國蠢蠢欲動。
一切正如溫森伯爵的預言。
在帝國最動盪孱弱的時刻,富庶而有野心的強鄰伸出了尖利的爪牙。
莊嚴的議政廳一片嚴肅,沉悶的氣氛籠罩著廳內,凝重和憂慮佔據了每一張面孔,新生的政權被迫面對重重風暴的試煉。
長久的沉默之後,科佐再度發言,聲調沉重而有力。
「這是利茲的挑釁!並非僅僅針對新政府、針對公會——而是針對整個帝國。他們要的是分裂的西爾,要一個受控制的、衰弱的帝國,要強制人民回到腐朽黑暗的舊制度下去,我們決不能讓利茲得逞!」
「科佐說的對!這是對西爾的挑釁!」公會的另一個成員波頓支持的喊道。「敵人期待我們在槍炮威脅下顫抖崩潰!拱手讓出政權!我們能妥協嗎!」
「不能!」一個會員激動的喊叫。
「當然不能!」另一個會員嗓音宏亮。
「我們要戰鬥到底!」一個接一個聲音越來越大。
「誓死保衛帝國!」憤怒和激昂的情緒傳染了每一個人,猶豫一掃而空。
「榮耀屬於勇士!榮耀屬於西爾!」
…………
「那麼我們的決定是——」科佐壓抑住激動厲聲質問。
「抵抗!」全體成員發出了怒吼。「讓利茲人滾回去!」
「很好。」科佐變換了一下手勢,讓同僚沸騰的情緒稍稍冷靜下來。「現在我們必須選出一個合適的人來痛揍侵略者。」
涉及到具體人選,議政廳再度沉寂下來。
儘管公會成員及起義支持者中不乏軍人,但擁有指揮作戰經驗又安全可靠的人太少。成員都擔心假如授某人以軍權,萬一對方卻倒向流亡中的皇儲,將形成何等可怕的局面。
「我提名一個人,砲兵連隊的修納少校。」科佐已經想好了人選。
眾人面面相覷,對提拔一介小小少校為總指揮存有疑慮。
科佐胸有成竹的侃侃而談。
「修納少校出身平民,勇猛而頑強,在軍中的威名廣為流傳,如果不是該死的貴族制度,憑軍功他早該成了少將。凡登之戰正是在他身先士卒下才獲得了勝利,這樣的英雄卻因為霍恩的牽連而被解除了職務,皇帝和議會實在是愚不可及。我瞭解他,他熱愛新思想,同情人民,革命之夜正是有他的建議才選中合適的角度攻破了皇宮。由他來擔任指揮,不僅有勝利的保障,更可以確定不會被貴族腐蝕,他對舊制度的憎惡絕不下於我們任何一個人。」
科佐堅定的自信感染了周圍。
公會成員或多或少聽過這位英雄的事蹟,漸漸出現了附和的低議。
眼見顧慮漸消,科佐環視著所有成員,鏗鏘有力的聲調充滿了信心。「如果沒有其他異議,我提議開始表決。」
為了捍衛帝國,新政府頒發了動員法令,號召人民掃除叛亂,抵禦利茲的侵略。
積極的迴響超乎想像,在無與倫比的熱情中,軍隊飛快的組建,短時間已擁有數十萬人的大軍,勇敢的開赴火線。
命運之神終於眷顧了蟄伏已久的修納少校,他也成功的抓住機遇站上了歷史的舞台。
數月後的土倫之戰,修納以漂亮的全勝擊退了利茲的入侵,奪回了失陷的領土,保衛了新生的政權。與勝利一同降臨的還有榮耀,修納成為萬眾矚目的英雄,出色的戰績被街頭巷尾傳頌,軍中聲望無以復加,成為林毅臣之後新一任西爾軍神。
以科佐為代表的新政府發出了通篇溢美之辭的嘉令,群眾自發組織了盛大的歡迎會,走上街頭歡呼英雄的歸來。修納輝煌出色的戰史、跌宕起伏的經歷、俊美無雙的容貌無不成為爭相談論的話題,在民眾口耳相傳中幾乎成為神一般的存在。
新政府舉辦了隆重的歡迎宴向英雄致敬,無盡恭賀讚美之外,還有一枚閃亮的少將勛章。
在修納少將聲名大盛地位飛昇的同時,天性精明的秦洛則棄軍從政,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在新政府尚未成立時,秦洛已結交多位未來的公會成員。他為人熱情,出手大方,資助過不少囊中羞澀的朋友出版論文,在沙龍中口碑極佳。號召反抗利茲侵略時,他全力奔走,充分發揮秦家在軍界的影響,幫助新政府將一部分皇家軍隊轉化吸收,土倫保衛戰的勝果,秦洛功不可沒。
秦洛果斷的放棄軍界,成功的獲取了大法官一職,並參與行政與法律體制的改革,多項建議被公會採納,傑出的才智令會員側目。
這對隱密的摯友猶如兩顆閃亮的明星在政界軍界升起,互相輝映卻又彼此獨立。
而此刻,這位耀眼的政壇之星雙腳蹺在桌面上,拖長了聲音念報紙。
「……土倫之戰中,他以完美的指揮及無與倫比的勇猛,將利茲人打得抱頭鼠躥,奇蹟般以少勝多,這位史上最年輕的奇才被神靈賜給我們,猶如戰神降臨西爾,他結束了利茲的野心,拯救了危機中的帝國,他的名字將被刻入歷史,與帝國同在!」
唸完報紙,秦洛笑出聲。「雖然肉麻,但寫得不錯,你覺得怎樣。」
被報紙頭條大肆讚譽的少將漫不經心。「會不會吹捧過頭。」
「越誇張越好。」秦洛摸了摸下巴,相當滿意。「必須讓你在軍界擁有壓倒性的威望,利用一些輿論會更有利。」
秦洛對操縱人心及政冶上的把戲有多熟稔,修納一清二楚,不再發表意見。「你那邊怎樣。」
「很順利,目前科佐和波頓之間的嫌隙有激化的趨勢。」
修納淡問。「有多嚴重?夠不夠撕裂這對昔日的密友?」
「科佐對波頓的一些做法相當不滿,認為他對舊勢力過於姑息又生活腐朽,並公開表示不讚成科佐提倡的肅清。科佐有些行為簡直是瘋了,殺死的人數遠遠超過了必要,在帝都他的名字已經和恐怖同義。」秦洛置身事外的評點。「這種做法很蠢,諷刺的是他殺得越多,為自己豎立的敵人越多。」
修納推想了一下。「假如兩人決裂,波頓會輸,他的聲望和擁戴者都不及科佐。」
秦洛聳聳肩。「他也不及科佐冷血,但波頓擁有一大票工廠主和手工業者的支持。」
「如果科佐把波頓都送上斷頭台,他自己也就離死不遠了。」
「即使如此,科佐還是會這麼做。我認為適當的可以利用。」秦洛對科佐觀察已久,過於純潔的理想主義者容不下半點污垢,假如巧妙的施加引導,局勢不難朝期望的方向發展。
不再繼續討論科佐,秦洛關注起另一個方向。「有一點要提醒你,你該對蘇菲亞小姐稍稍熱情些,夏奈告訴我她是維肯公爵的私生女,這層關係對我們很有用。」
修納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
「我知道你心裡只有伊蘭,但想短期內獲得權力必須借重最有效的資源。」秦洛直接挑明了利害關係,「維肯公爵在皇帝死後逃到領地內擁兵自守,表面效忠皇權,實際上進退兩難。他曾經試圖廢儲,又與林氏有宿仇,假如皇儲復位下場只會更糟。眼下維肯主動向我們示好,一旦與之聯合,獲取大筆資金外還能拉攏許多舊貴族,這對你將來的計劃非常有幫助。」
秦洛是個現實主義者,極為實際的勸說。「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你只須對公爵私生女多一點微笑。」
年輕的少將無動於衷。「這方面你比我擅長。」
「可惜那位美人對你情有獨鍾,而維肯更希望得到軍方高層為後台,最佳人選是你。」秦洛稍許坐直,觀察朋友的神色,放慢的語速顯出幾分謹慎。「如果你想在最短時間內登上最高位,我的建議是——接受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6:37 AM
血之卷 第五十三章 求婚
蘇菲亞小姐是一位無可挑剔的美人。
難得的是儘管身份高貴,卻沒有尋常貴族小姐的嬌矜倨傲。畢業後她沒有順應生父的安排結婚,廣泛結交有才學的寒士,憑藉才華氣質,成為學者沙龍中的明星。她大方優美的儀態、高雅出眾的談吐、對新時代熱情的頌揚、無不令公會成員傾倒。
此時這位嬌客未經主人允許,擅自踏入了密閉的辦公室。
辦公室的一壁是整面書牆,中間放著一張極其大的書桌,堆著各式各樣的軍用地圖。地板上攤開一張碩大的帝國全境圖,標著各種旁人無法看懂的圖案,側角的長沙發上躺著一個修長的身軀,蘇菲亞放輕腳步走近。
即使在沉睡,那張俊美的臉龐依然沒有放鬆,緊蹙的眉顯示他彷彿陷入了某種夢魘。蘇菲亞迷戀的望著少將的輪廓,這張臉在學院時期線條還有些青澀,如今已經立體分明,英氣奪人,讓人完全無法移開視線。
嬌嫩的臉頰漸漸暈紅,禁不住伸手去觸碰那張冷峻卻又迷人的唇。
閉合的眼眸猝然睜開,光芒凌厲而逼人。
蘇菲亞心底一慌,來不及反應,已經被一把短刀抵住了脆弱的咽喉。公爵小姐完全僵住了,一動也不敢動,聲音不由自主的顫抖。「……修納?」
修納似乎停了一會,撤回短刀,眼神淡下來。「抱歉,我沒想到會有人進來。」
「你……做了惡夢?」蘇菲亞鬆懈下來,勉強回覆了微笑,心有餘悸。
修納沒有回答,扯開毯子從沙發上站起。穿上軍裝外套,繫上領扣袖扣,修納回覆成平日一絲不苟的少將。「蘇菲亞小姐有事?」
蘇菲亞大方的邀約。「我想你工作過於辛勞,該適當的放鬆一下,不妨一起去公園散步。」
「謝謝。」修納的回答客套而疏離。「但我近期事務繁忙,只能婉拒這片好意。」
又一次毫無熱情的回絕,失望的蘇菲亞拋開矜持直問。「修納,難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意?從學院到現在我一直追逐你的腳步,沒有女人比我更瞭解你的才能、更能幫助你,為什麼卻始終對我如此冷淡。」
蘇菲亞不願相信也不肯相信,憑藉著美貌才華以及高貴的出身,竟會無法打動這個天性冷漠的男人,只有她才配站在他身邊,也只有他才有資格與她相襯。從平民到少將,時間證明了她的眼光,可倆人之間的距離卻並沒有被時光拉近。
修納沉默了一刻。「我很感激你的幫助。」
「我要的不是感激。」蘇菲亞仰起臉,俏麗的臉龐彷彿在期待什麼。
兩人站得很近,修納低頭看著她,沒有躲避也沒有觸碰。「可我只能說這個,帝國局勢動盪,我個人前途未明,無法再想其他。」
蘇菲亞望了好一陣,明眸暗淡下來,驕傲和自尊令她無法再說下去,轉身離開了房間。
隨著按鈴,副官威廉踏入了房間,臉上的微笑在修納眼神下凍結,立即報告。
「抱歉將軍,是秦洛閣下的主意。」
修納咬了咬牙。「他人呢?」
威廉明白自己逃過了一劫。「在外邊等候。」
「叫他進來。」修納眉間一蹙,冷聲命令。「以後無論來訪者是誰,都必須經過通報。」
「是,將軍!」
不等傳喚秦洛已經出現,毫無畏懼的語調近乎戲謔。「我知道你有點不高興。」
威廉鬆了一口氣,立即退出去帶上門。
偷聽完全程的秦洛大肆搖頭。「你真不解風情,居然把主動慇勤探望的美人拒之門外。」
修納冷冰冰的瞥了損友一眼。
秦洛毫無歉疚的致歉。「好,我知道,這只是玩笑,你當然會拒絕她,不過接下來的事就麻煩多了。」
散漫的神色變得凝重。「公會昨天通過了決議,決定讓新任少將去對付邊境蠻族,不日就要動身。」
修納的眼眸變得幽暗深冷。「科佐反應很快。」
秦洛冷嘲。「授勳那天民眾表現得太熱烈了,這足以讓他們感到不安。」
修納沉默不語。
「現在條件還不成熟,我們無法對抗,但如果你長時間被流放邊境,之前所做的一切就全白廢了。」風流不羈的表現消失了,秦洛空前的嚴肅,「修納,現在只有一條路。向蘇菲亞求婚,與維肯公爵結盟,建立軍界之外的勢力與人脈,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蘇菲亞拆開一封又一封急件,瞟了一眼就扔在一旁,動人的臉龐佈滿陰雲。
這些信來自她的生父維肯公爵,反覆強調的只有一件事,叮囑她以女性魅力征服那位聲望極高的少將,以拯救家族的困境。
維肯公爵武裝了屬地,實力卻仍比不上新政府和林毅臣轄下的休瓦,隨著時間推移,他越來越為未來焦慮,絞盡腦汁試圖與新政府媾和。但公會成員普遍仇視昔日的上層貴族,維肯完全無從入手。直到他想起自己有一個與新政府成員交往頻頻的私生女,信件開始如羽毛般不斷飛來,彰顯出急迫的焦灼。
蘇菲亞煩燥的在房中來回踱步,籠中的夜鶯不停的鳴叫,吵得她更為心浮氣燥,幾乎想把鳥扔出去。突然侍女傳來通報,奇蹟般的消解了抑鬱。
修納少校來訪。
儘管拿不準對方的來意,蘇菲亞仍是雀躍不已。她在鏡前照了照,精心修飾妝容,更換了一襲最美的長裙,直到確定挑不出任何暇疵。
在會客室等候的男人見到她,禮貌的站起來。綻出一絲罕見的淺笑,吻了吻她的手背。「請原諒我的冒昧探訪。」
他在微笑,但這不代表心情好或傾慕。那雙深遂的眼眸從不洩露任何情緒,無論面對漂亮女人還是政敵對手,永遠鎮靜難測。
侍女送上茶點,她輕輕啜了一口,攏了攏秀髮。「請問閣下前來拜訪的原因是?」
修納收起笑容,望了她一陣,取出一隻絲絨小盒,打開推到她面前。
盒內是一枚奢華的戒指,閃亮的巨鑽足以令所有女人心花怒放,修納語速極慢,彷彿每一個字都經過斟酌。「請原諒我的魯莽,我希望我能有這樣的幸運。」
完全大出預料,蘇菲亞心頭狂跳,指尖都開始顫抖,她極力鎮定住喜悅。「這份青睞是一種榮幸,但卻如此突然,我能問一問原因?」
俊美的臉龐上沒有迷戀愛慕,冷靜得像在完成一樁公事,修納簡單的回答。「你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女性。」
「可我們上次見面……」蘇菲亞清楚的記得,他從沒有任何近似動情的表現。
修納眉梢一動。「我後悔了,蘇菲亞小姐說得對,再沒有比你更能幫助我的女性。」
只是幫助?蘇菲亞生出意氣,忍不住脫口。「假如我拒絕這份美意?」
一說出口她立即後悔。
從學院時期她就迷戀著他,修納是那樣特別,她知道帝都的淑媛都在談論他,談論他神秘俊美的容貌,危險迷人的氣質,卻沒有一個人能擄獲他的心。就算缺少熾熱的愛,她也不想失去獨佔他的機會。
意外的拒絕令修納停頓了一下,「我會非常遺憾,如果你不願——」
「哦!」蘇菲亞立即打斷他的話語。「我只是假設。」
這樣明顯的示意,修納當然不會弄錯,他微微一笑。「幸好它僅是假設。」
氣氛鬆弛下來,突然間心願得償,蘇菲亞漾起了甜美的笑。
修納沒有顯露求婚成功的喜色,或許是性情內斂,他與平時並無不同。「我希望訂婚儀式能暫時保密,目前局勢不穩,我擔心萬一有什麼不利,蘇菲亞小姐會受到牽連。」
滿溢幸福的蘇菲亞別無意見,更為未婚夫的體貼而高興。「我不介意儀式是否盛大,只想更瞭解我的未婚夫。」
「瞭解?」修納的眉間掠過一縷無從察覺的不耐。「關於哪方面。」
「比如你的喜好、你的過去、在學院之前是什麼樣?你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瞭解。」蘇菲亞凝視著俊顏,溢滿了甜蜜的柔情。「別再拘於禮儀,既然已經是未婚夫妻,請稱呼我的名字。」
修納沉吟了一下,忽然一笑。「也許到學院前我是個惡棍。」
蘇菲亞不以為然,順著話語戲謔。「對,或許這位惡棍還坐過牢。」
他點點頭。「沒錯,我曾是一個死囚。」
蘇菲亞覺得這種調情方式十分有趣。「後來是怎樣從牢裡出來?」
修納淡淡一笑,半真半假的回答。「也許有人用自己替換。」
「沒人會這樣愚蠢。」蘇菲亞失笑,愉快的建議。「你該換一種脫罪的理由,比如買通法官或是勇敢的越獄,我覺得後者更像是你,畢竟……」
望著興致盎然的公爵小姐,修納禮貌的輕扯唇角。
漆黑的眼眸毫無笑意,彷彿吞沒星辰的深海。
血之卷 第五十四章 變幻
求婚成功的少將回到住邸,扔下帽子,一把扯開領襟,銀扣迸落地面的聲音讓他冷靜了一下,再度恢復了自制力。
達雷叩門而入,遞上一個木盒。
「將軍,順利從安妮夫人處拿到了東西,用了警備隊的幾個人,做得很完美,她以為是遇上了仇恨貴族的暴徒。」
一條完美的項鏈躺在盒內的黑絲絨上,剔透的綠寶石熠熠生輝。
修納凝視良久,合上收入屜中。「準備一下,明天我們去拜訪。」
安妮夫人嚇壞了,自帝都動亂以來她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維肯公爵逃出帝都的時候極其匆忙,根本來不及帶上她。她只能躲入一處不顯眼的住所隱居,聽著女僕打聽回來的針對貴族的暴行心驚膽顫。
安妮夫人日夜祈禱生活恢復成從前的模樣,結果卻聽說皇帝被送上斷頭台。絕望和恐懼之下她想躲入修道院,或許那些惡徒會對神靈保留幾分敬畏,卻在路上被幾個惡棍攔住,奪走了裝有貴重珠寶的行囊。
假如在過去,這些賤民根本碰不到馬車的木轅,如今卻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搶奪。安妮夫人甚至不敢出聲,害怕引起暴徒的淫念,招來變本加厲的污辱。她知道許多不幸的貴婦受到了悽慘的虐待,被可怕的暴民蹂躪折磨而死。
失魂落魄的回到住所,安妮夫人沮喪無措,女僕也受到了驚嚇,傍晚的敲門引起了主僕更大的驚悚。
敲門聲很有耐心,似乎知道裡面是膽小的女眷,直接挑明了身份。
「請問這是安妮夫人住所?修納少將來訪。」
好一會安妮夫人才想起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意義,她抑住情緒,簡單的整理了一下外表,示意女僕開門。
彬彬有禮站在門廊處的俊美青年,正是帝國近日最出風頭的少將。
「抱歉,請夫人原諒我的冒昧拜訪。」
溫文爾雅的姿態消減了不安,安妮夫人伸出手,修納輕吻了一下,一剎那彷彿從風聲鶴唳的帝都倒回了歡悅的皇宮晚宴。
「請夫人原諒我的過錯。」
安妮夫人久經宮廷,從驚悸中鎮定下來,螓首微偏、長睫略抬,將困惑表現得風情萬種。
年輕的少將欠了欠身。「聽說夫人昨天遭受了極大的驚嚇。」
纖手半掩紅唇,恰如其分的顯露出驚訝。「閣下怎麼會知曉。」
「昨夜我與警備總長打牌,他輸得很厲害,最後押上來的竟然是價值連城的珠寶,才知道他的手下捉到了幾個搶劫的惡賊。」
「你怎麼知道他們搶的是——」
侍衛奉上一個匣子,打開匣蓋,璀璨的寶石光芒照亮了安妮夫人的臉,修納從中挑出一對珍珠耳飾。
「這對耳飾我曾見您在晚宴時戴過,對夫人的風采印象深刻,所以猜出了他們所說的那位氣質高雅的貴族女性。」
安妮夫人微紅了臉,更增三分豔色。一半是為少將含蓄的恭維,一半是為失而復得的珠寶。
「雖然我身居要職,卻無法保護夫人不受侵擾,對此深感慚愧。珠寶我盡力尋回,其他失落的我以同等價值的珠寶為補償,希望能對您稍有安慰。」
修納展示了一串無暇的寶石項鏈,安妮夫人喜出望外。「將軍閣下!您這樣高貴的行為,我實在無法以言語表述感激之情。」
修納微笑,「帝都對您而言太亂了,作為彌補,我願派護衛送您去公爵的領地。」
安妮夫人簡直不敢置信,「將軍閣下——」
「請夫人相信我的誠意,我會選最可靠的士兵,確保夫人一路平安。」
一個驚喜連著又一個驚喜,安妮夫人險些喜極而泣。
「這是對您昨天遭遇的一點補償,請務必接受。」修納少將極具風度的鞠躬,在安妮夫人感激熱切的目光中結束了拜訪。
離開了安妮夫人的宅邸,達雷有些好奇,「將軍,為什麼把這女人送到維肯公爵那去。」
收起了偽裝的溫和,修納冷淡道。「安妮夫人深得維肯寵愛,有她說話對我們更有利。」蘇菲亞討厭安妮,對生父的情婦不聞不問,正給了他示好的機會。
「何必把珠寶還給她,離開帝都那女人已經感激得要命。」一整盒珠寶,達雷頗感可惜。
修納毫不在意。「這只是小利,現在最關鍵的是爭取維肯最大程度的支持,局勢隨時可能失控。」
達雷更不懂,既然如此,將軍為何單單扣下安妮夫人的綠寶石項鏈。
明白衛隊長的疑惑,修納莞爾一笑,並不解釋。
那種純粹透明的綠,極似某雙美麗的眼。
從第一次看見,他就想得到。
修納少將接受了新政府的命令,再度開赴前線。
他既是出色的軍事家,又是極具魅力的將領,精通戰略,足智多謀,勇猛頑強又用兵如神,屢屢重創卑劣的敵人。
報紙上每天有修納將軍的戰況報導,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勝利,少將狂熱的祟拜者越來越多。民眾談論他、學者讚美他、士兵擁戴他,心甘情願在他的指揮下衝鋒陷陣,赴湯蹈火。
境外的敵人被英雄的少將擊退,國內卻爆發了新的爭端。
公會數次會議激辯,政見不同的雙方勢如水火,形同分裂。
以科佐為代表的會員堅持更大規模的清洗,去除蠢蠢欲動的殘餘分子;而反對派則否定不必要的殺戮,認為帝國更需要穩定和休養。
科佐一派強行頒佈了一項法令,命令各地方當局逮捕一切嫌疑分子,嚴厲鎮壓貴族叛亂者和異見分子,法令還包括縮減法律程序這一舉措,對異見者取消了預審被告程序,甚至無需證人即可判定被告有罪。
與此同時,上百名反對派會員被趕出公會,其中三十餘人被處以死刑,各地都有被處死的異見者,劇烈的動盪令帝國陷入了新一輪狂風暴雨。
兩個月後,科佐終於將一度並肩作戰的戰友,曾經牢不可分的同盟者波頓送上了法庭,經審判波頓被處以死刑,當日就押上了斷頭台。
血淋淋的殺戮猶如停不下來的馬車,一路失控的狂奔。
「決不饒恕,絕不妥協」的口號下,一批又一批鮮活的生命終結,殘酷的屠殺轉移了新政府無法解決的社會矛盾,給底層民眾帶來快感和撫慰,中間階層卻漸漸感到危機,陷入了畏悚不安。
火燒得太旺,每個人的手指都有可能被灼傷。
首先清醒的是站在波頓身後的工廠主和銀行家。他們不希望舊制度捲土重來,更不希望失控的烈焰焚燬一切,開始挑選一個足以取代科佐的強者,最終找上了正處於邊境的修納——這位不斷取得勝利、在民眾中擁有強烈號召力、軍中威望極高的年輕將軍。
忙於戰事的少將沒有立即作出回應,在恐懼中度日如年的人們已經等不了。
沉悶的夏日,帝都的天氣熱得令人窒息。
壓抑的公會大樓中,科佐正籌劃掀起又一輪風暴,為了塑造一個理想的西爾,他不惜任何代價,不惜讓任何人流血,阻礙這一崇高目標的人都該死去。
門外突然響起了喧吵,科佐不悅的皺起眉。
一隊憲隊走入,為首的隊長對他公佈了一張起訴狀。「對不起閣下,您被起訴了。」
「誰?!」驚訝與震怒充斥心頭,科佐難以置信。「起訴我?」
「這是法庭的逮捕令,請服從,否則我們將對您使用武力。」
科佐手還握著筆,幾乎以為在做夢,本能的想奪過起訴狀看個仔細,卻被憲兵扭住了手臂。
「幾十位會員聯名起訴您濫用權力,肆意屠殺無辜,如有異議可以在法庭申辯。」
起訴狀的下方寫滿密密麻麻的簽名,來不及細看已被抽回,科佐踢開憲兵撲上去,被毫不留情的打斷了下頷,很快被捆綁著押出了門口,冷汗混著鮮血濕透了襯衣。
受傷的囚徒無法申辯,法官花了二十分鐘宣判被告死刑,準備武力營救的支持者被軍方驅散,運送死囚的馬車隨即駛向廣場。
習慣簽字將敵人送上斷頭台的科佐被押至刑場,劊子手動作利落,技術嫻熟,鋒利的刀板機械的起落,令人恐怖的領袖以自己的鮮血染紅了亡靈無數的高台。
科佐死了,但派系的勢力仍未消散,風雲變幻的動盪時局撲朔未明,遠處的休瓦城傳來了異動,蓄勢已久的林氏揚起獵獵戰旗,不日將以皇室名義發起征討。
一座不起眼的私邸,光線被深紅色的帷幔遮蔽,老座鐘滴嗒輕響。
「修納,你怎麼看眼下的局勢。」發問的是帝國首席大法官秦洛。
「時候到了。」本該在前線的修納少將言簡意賅。
秦洛目光閃亮。「準備怎麼做。」
一聲短促的鈍響,雪亮的短刀嵌入了厚重的公會宣言書,淬利的刀鋒反射著燈光,代替少將展示了回答。
如張網已久的獵人,秦洛綻開了興奮至極的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6:50 AM
血之卷 第五十五章 森林
修納將軍返回帝都了。
這個消息如水落入沸油,迅速在人群中炸開。
欣喜若狂的民眾與猶疑搖擺的公會形成了強烈反差。四分五裂的政府難以決斷,不知該以什麼態度應對這位扔下前線返回帝都的英雄,分裂的各派期盼他的支持,又畏懼他的到來,他們心存疑慮,警惕戒慎,但事情的變化超出了所有人想像。
有人在報紙上公然發表文章,提議讓英雄的將軍成為西爾的新領袖,大膽的建議激起了強烈議論,隨著越來越多的附和席捲了街頭巷尾。
民眾厭倦了不斷殺戮又不停動盪的政府,林氏即將發起征討更帶來了深深的陰影,人們畏懼鐵血林氏,更畏懼皇帝歸來之後的清算,唯一能打敗魔鬼的,或許只有百戰百勝的將軍。
他們像拋棄皇帝一樣拋棄了新政權,將希望投向修納,寄望他結束紛亂的局面,徹底打垮意圖捲土重來的皇室,人們更期盼有一個強有力的新領袖。
遠在休瓦城的林公爵不會想到,他的恐怖與血腥,成了年輕的少將踏上帝國最高點的絕大助力。
軍隊一夜之間站到了修納一邊,狂熱忠誠的士兵簇擁著敬愛的將軍,包圍了議政廳,正在議事的公會成員驚悚不安,被持槍的士兵驅趕,如同驚慌失措的羊群。
冷峻的少將發表了簡短的演說,借助刺刀和荷槍實彈的士兵,勒令公會立即表決,通過法律的程序獲取了帝國至高權力,而後解散公會,成立新的執政府,年輕的修納少將任首位執政官,通過軍事政變成為帝國至高無上的主宰。
歡呼的狂潮淹沒了帝都。
以最乾脆的手法除掉了強硬的反對派,修納踏著紅毯走上了領袖的席位,身著軍裝的挺拔英姿映在民眾眼中,猶如君臨世界的神祇。
這位新的領袖沒有浪費半點時間,他提拔了數十位親信,將帝都牢牢控在掌中,以緊急臨戰狀態頒佈了宵禁令,監視可能有異動的對手,謹慎的掐滅任何動搖時局的因素。同時全面徵召軍隊,著手征伐休瓦,拔除帝國之患。
第一次有人敢於挑戰林氏,民眾為領袖的大膽堅毅而轟動,以最熾熱的激情投入了戰前準備,源源不斷的物資從全國彙集而來,報名入伍的隊列排成了長龍,工廠加緊生產,趕製出大量槍彈。
帝國曆1892年,決定西爾命運的戰役終於打響。
雙方長時間的炮擊之後,林公爵首先發起了衝擊。與此同時,右翼利用地形展開了側襲。這場血腥的交戰雙方都傾盡全力,皇家軍隊猛烈的攻擊令執政府陣營出現了混亂。
但全面攻襲導致皇家軍隊兵力分散,攻擊難以集中。執政府軍很快覺察到這一弱點,部隊收縮戰線,交替還擊,迅速控制了局面。
激烈的廝殺從白天持續到夜晚,上千門大砲的轟鳴震耳欲聾,人體、裝備和碎石迸裂的拋向天空。爆炸的熱浪燒黑了面孔,陣地籠罩在滾滾濃煙烈火之中,一群又一群士兵倒斃戰場,土地被鮮血浸成了泥漿,滿目瘡痍的地形幾乎看不出原貌。
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背後是兩個鋼鐵意志的男人。
一個是帝國的鐵血公爵,一個是西爾新生的軍神。
以相同的決心,為相異的目標撕裂大地,染紅了帝國的天空。
戰場血腥纏鬥,休瓦森林中一片清冷寂靜。
粗礪的巨石遍佈斑駁的青苔,纏繞著纍纍青藤,筆直的大樹參天聳立,如同一個個忠實守衛的哨兵。一隻野鹿抽著鼻子覓食,驀然抬起頭,驚跳的蹦開,薄霧中傳來了分開草葉的索響,現出了行人。
三個男人沉默的走過,馬馱著行囊跟隨,一行人穿越人跡罕至的野林,用長刀砍開荊棘密草前行。
意外捉到一隻野兔,達雷將軍咧嘴一笑,「這裡的兔子真笨,都不會避人。」
「那是因為根本沒人從這裡過。」近衛官威廉頗感興趣,拎著長長的兔耳研究了一番。「很肥,烤起來一定不錯。」
連日以乾糧充飢的達雷嚥了下口水。
「可惜一升火就該輪到我們被林公爵烤了。」想到宿敵威廉遺憾的嘆氣,一鬆手兔子蹦入草叢,轉眼沒了蹤跡。
「我們還要走多遠?」達雷忍不住發問,一眼望不到頭的森林似乎永無止境。
仰首望了下天色,最前方的年輕帝國領袖下了命令。「再走一天能到目的地,今天就在這休息。」
聽到歇宿的命令,威廉輕鬆了一點,停下來活動疲累的腳,「真佩服大人居然能認出方向,這見鬼的森林在我看來一模一樣。」
修納凝望著廣袤無邊的森林。「這一帶一直沒什麼變化。」
「很快我們會讓林公爵大吃一驚。」達雷起初覺得上司的構想簡直是瘋了,現在卻越來越興奮。
簡單收拾出一塊宿地,嚼著乏味的乾糧,威廉很想把好奇與乾肉一同嚥下去,最終還是沒忍住。「大人對休瓦很熟。」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無論是戰略制訂或休瓦民情,熟稔的程度絕非地形圖與報告所能給予。修納令其他將領率軍與林氏交戰,自己卻大膽的潛入敵人腹地,這種舉動簡直駭人聽聞。
「我在這呆過幾年。」年輕的執政官一語帶過。
聽出上司不願多談,威廉換了方向。「休瓦地勢不錯,有晶礦、有森林、風景也好,只除了有最糟糕的公爵駐守。」
冷血公爵親自坐鎮無異於最可怕的噩夢,達雷同情的搖頭。「我真不敢想那些可憐的人過的什麼日子。」
「我們很快會把他們解救出來,打下休瓦以後,整個帝國形勢都會好轉。」威廉十分清楚,征伐休瓦的決定獲得各方空前支持,銀行家與工廠主慷慨解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晶石告急,瀕臨斷絕的資源關係到帝國的命脈。
「說起來維肯公爵真是幫了大忙,當年不是他彈劾林氏,導致皇帝收回部分權力,減少物資供給,林公爵恐怕早就反撲到帝都了。」威廉脫下靴子枕著,感慨了一聲。「這算不算自掘墳墓。」
「這是神的旨意。」達雷瞥見一旁的執政官有些不解,踏入森林後修納一直很沉默,雖然他素來少言,但這次的情緒似乎略有不同。
「達雷,打完勝仗後你打算做什麼。」威廉睡前無聊,隨口與木訥的將軍談天。
達雷回道,「把分配給我的宅邸修一下,再把父母兄弟接過來。」
「就這樣?」威廉覺得頗為無趣。
「還有什麼?」達雷反問。
「還應該有一個漂亮的女人。」威廉充滿嚮往的比劃,憧憬而期待。「那才是真正的家,像我就準備回去娶西西莉亞。」
「漂亮有什麼用,能烤出香噴噴的麵包、做出牛肉濃湯才是合格的女人。」達雷對威廉的建議嗤之以鼻。
「達雷,身為將軍,你的薪資可以請一打廚子,為什麼還要把妻子扔在廚房。」出身貴族的威廉呻吟,給死腦筋的鐵匠上課。「她應該穿著精緻的綢裙,有最優雅的儀態,聰慧溫柔,靈巧活潑,懂得如何讓丈夫放鬆。」
達雷翻了個身,對威廉的話置若罔聞。「把家務丟給僕役的女人不是好妻子。」
達雷的頑固和勇猛一樣有名,威廉翻了數個白眼,放棄了說服同伴。「大人,您的夢想是什麼?」威廉一問出口就暗罵自己笨,將軍已經成為帝國領袖,還有什麼會無法實現。
靜了一會,本以為不會回答的人竟然開了口,低低的聲音像在夢囈。「……我希望每天早晨醒來,身邊躺著我心愛的女人。」
威廉和達雷都呆住了,威廉不死心的追問。「還有呢?」
「還有……」雙眼微閉的執政官停了一刻,輕輕一笑。「吻她。」
威廉難以置信會是如此簡單。「那有什麼難,憑大人的地位,每天換一個女人都不成問題。」
執政官沒有再說話。
威廉自覺無趣,訕訕的與達雷交換了一個眼神,四仰八叉的睡下,開始想念西西莉亞甜美的唇。
聊天的聲音停止了。
森林一片寂靜,薄薄的霧漫過來,掩住了休憩者的身影。
陰冷的環境讓達雷睡得極不舒服,醒來時天還沒亮,索性扔開被霧氣浸濕的薄毯,坐起來才發現執政官倚著樹幹,仰望枝葉間的晨星,不知在想什麼。側臉有種極少見的神情,彷彿迷惘的思念。
達雷十分驚訝。「大人一夜沒睡?」
「……到了這裡我就很難睡著。」修納浮起極淡的笑,聲音低而傷感。「我愛的女人在休瓦最森嚴的監獄。」
達雷一下坐直了身體。
低微的話語像林間飄渺的薄霧,風一吹就會散去。「她在等我,已經太久了,我真希望能再快一點。」
達雷見過女囚是什麼樣,無一例外蓬頭垢面、憔悴萬分,被獄卒的凌虐折磨成了神經質。聽說將軍愛慕的女人竟是囚犯,不禁惻然。「……是林公爵囚禁了她?」
修納沉默了一陣。「她是公爵的女兒。」
就算一個霹靂打在頭上達雷也不會更驚訝了,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蠢,因為執政官笑了。
霧氣漫過,笑容淡了,修納的神情變得難以形容。
為什麼林氏公爵小姐竟會跟大人扯上關係,達雷目瞪口呆,覺得腦子完全不夠用,幾乎想搖醒酣聲正響的威廉,好好研究一下原因。
不再理會部下,修納遙遙望向密林深處。
森林的盡頭是休瓦,穿過休瓦是基地,基地最深處是暗不見光的地牢,那裡囚禁著世上最美麗的薔薇……
血之卷 第五十六章 故地
從森林越過崗哨,通過古老的礦道,一行人悄無聲息的潛入了休瓦城。
休瓦依然是七年前的休瓦,破碎的石板路,陰暗的狹窄街道。
達雷與威廉不露痕跡的打量這座封閉的城市。
處於軍法管制下的街道毫無生氣,許多店舖都關了門。路面冷清,行人極少,偶爾兩三人面無表情的匆匆而行。街心廣場吊著幾具被絞死的屍體,一群烏鴉放肆的啄食。
執政官帶著他們繞進了小巷,巷後是大片廢墟,破裂的木板掛在磚石堆上,蔓生出瘋長的野草。城市中很少見這樣大面積的空地,威廉想起報告中記載林氏曾血洗休瓦,暗暗嘆了口氣。
廢墟之後是貧民區,相較之下,貧民區反而比街道稍稍熱鬧,但沿途總有不懷好意的目光閃爍。陌生來客在這裡異常顯眼,達雷與威廉都提高了警惕,隨時戒備周圍的動靜。
四周的人漸漸圍攏,執政官停下腳步,望著不遠處一間低矮的酒吧。
酒吧簷下聚集了七八個人,有的抱臂而望,有的帶著冷笑,還有幾個人在敵意的打量,執政官對其中一個青年開口。
「嗨,潘。」
「你猜裡面在說什麼?」威廉望著緊閉的房門心癢難耐,臂肘捅了捅達雷。
「我怎麼知道。」達雷依然警惕,無表情的與對面的幾人互瞪。
房中突然砰的一聲,繼而是嘩然碎響,彷彿有人撞倒了什麼東西。
「潘!?」貧民區的人脫口呼喚,氣氛一剎那繃緊。
明知上司絕不會栽在一個無名小子身上,達雷仍然緊張起來,威廉的手已經壓上了槍拴。
「沒事。」潘打開窗擺了擺手,示意無恙,執政官好整以暇的倚坐桌沿,微微噙著一抹笑。
未及細看窗戶又關上了,雙方鬆弛下來,一時訕訕,看來裡面的交談還算愉快。
「我在做夢?」顧不得撞掉的東西,潘盯著對面的人喃喃自語。「這種夢未免太奇怪了。」
「需要我給你一拳?」重見故人令修納從心底感到喜悅,多年不曾有過的調侃。
潘已經是個高挑的青年,隱然成了首領,此時卻茫然呆愕,似乎又變回了昔日青澀頑劣的少年,發呆了一陣又搖頭,「我聽說森林中有邪惡的巫師,能讓人換一張臉,你是不是……」
沒想到他會扯上荒誕不經的童話,看著潘困惑又糾結的神情,修納忍俊不禁。「沒錯,我遇見了好心的仙女,不僅是臉,身體也一併更換了。」
潘覺得自己被耍了。「不對,菲戈應該已經死了,你不可能是他。」
修納揚了揚眉。「如果還有別人清楚你從小到大幹過的每一樁壞事。」
嘴張成了圓形,潘思考得頭都痛了,終於勉強接受,「這七年你去了哪?」
「我進了軍隊。」
潘截然變色,剛生出的信任又轉為了驚疑。「軍隊?你成了軍方的人!?」
「準確的說,軍方是我的人。」
潘警惕的盯著他。
修納讚賞的笑笑。「以後你會明白。」
潘挑了另一個話題發問。「當年你是怎麼從軍方手上逃出來。」
修納停了一下,語氣柔軟了許多。「她救了我。」
「哪個她?」
聽出試探,修納又笑了,目光戲謔。「你不是一直想摸她的腰?」
潘臉紅了,鮮見的尷尬結舌。
修納平靜的解釋。「她救了我,把我送離休瓦,付出了終身囚禁的代價,所以七年後我才能在這。」
潘又一次傻了,半晌才語無倫次的開口。「公爵小姐為你……她果然是個好人……菲戈你真有魅力……我就跟喬芙說她……」
潘忽然緊緊閉上嘴,像木偶被擰上了下巴。
「喬芙還在?」
「當然。」潘乾巴巴的回答,不知想到什麼變得極不自在。「當年你警告我們躲起來,所以大部分人都沒事,薩也在,只是酒喝得更多了。」
「那很好。」修納像多年前一樣揉了揉潘的頭,頗感安慰。「很高興你們還在。」
潘的眼珠轉來轉去,終於忍不住打開門,喊過一個同伴低聲吩咐。
等對方飛跑出去,潘才回過頭對修納期期艾艾道。「菲戈,有件事可能得讓你知道。」
潘的神色相當怪異,修納挑起眉。「什麼?」
「請你原諒喬芙。」
「喬芙?」修納眼眸一閃,生出微惑。「她做了什麼必須祈求原諒?」
「她——」潘欲言又止,像被貓咬住了舌頭。「你先保證不會打她。」
「你知道我從不打女人。」修納皺起眉。
門被輕敲,潘從夥伴手中接過一個盒子,轉回來遞給他。「這個給你。」
看了一眼潘小心翼翼的表情,修納打開了木盒。
盒子裡放著一枚薔薇胸針,由珍珠和寶石鑲成,飾物不大卻有一種低調的奢華。
拈起胸針打量,修納目光在花萼處停了一下,絲絨邊緣有一點深漬,看上去像陳年的血。
「這東西從哪來。」
「……是她……」潘咳了咳,退後一步。「你的情人掉下的,我從喬芙那裡拿到……」
果然是林家的東西,修納抬眼盯住他。「喬芙怎麼會弄到它。」
潘手上撥弄著帽子,像一個被押上刑場囚犯。「林公爵炮擊後,喬芙躲到了里爾城避風頭,偶然撞見她向妓女打聽醫生,喬芙恨公爵,認為抓住了機會……」
「什麼醫生!」修納打斷了潘的話。「說清楚一點。」
「你不知道?」潘頓了一下,變得很遲疑。「她……找醫生……墮胎。」
俊美的臉龐一瞬間慘白。「你說她——」
潘說得很困難,又不得不繼續。「喬芙恨魔鬼公爵殺了那麼多人,又認為她根本不愛你,對你只是利用,否則會想辦法保住你的孩子,畢竟——當時我們都以為你已經死了。所以喬芙收買了密醫,想趁墮胎的時候殺死她,報復公爵。」
想起那個美麗的女人,潘愧疚得不敢抬眼。「幸好她帶著槍,手術的時候她拒絕麻醉,手一直沒從槍上拿開,醫生不敢……聽說她流了很多血,躺了很久才走。喬芙說公爵不會有後嗣,因為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懷孕了……」
修納沒有開口,也無法開口,胸膛彷彿被尖利的鐵爪撕開,痛得無法呼吸。
「別恨喬芙,她是因為你才……」
在這樣的錯誤前,什麼言語都蒼白得可笑,潘無法再替蕎芙辯解,只能訥訥道。「胸針是她掉下的,我從喬芙手上弄過來,本想找機會還給她……菲戈,對不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7:03 AM
血之卷 第五十七章 勝利
「你讓我們主動進攻基地?」第二次面談,聽完修納的計劃,潘顧慮重重。「對軍隊我們力量太弱,根本沒有勝算,假如當年的一幕重演……」
「沒有假如,我的軍隊會戰勝林公爵。」
潘一陣沉默,「菲戈,你變了,你要用我們的鮮血替你開路?」
時光改變了許多,潘已經不再是跟在他身後的孩子,修納反而更欣賞。「你希望休瓦永遠保持現狀?」
「這裡是地獄,但你的建議並不意味著光明。」
修納目光一閃。「潘,你想要怎樣的生活?」
潘一怔。
「永遠像不見天日的耗子一樣呆在貧民區,活在公爵的陰影下,除了喝酒和對貴族馬車吐口水之外一無所能?除捨棄自尊過完漫長卑瑣的人生外,還有什麼值得回憶與驕傲。」修納凝望著昔日的夥伴,字字犀利。
「這是皇室僅存的堡壘,大軍正在城外血戰,那座壓制休瓦堡壘只要一點助力就能讓它崩塌,想報復多年的血仇?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
潘臉色變了,某種無形的東西點亮了神采。「你是說我們能徹底埋葬鐵血公爵?」
年輕的執政官微微一曬,冷峻的臉龐生出一種睥睨的銳氣。「這是休瓦人對皇室和公爵的復仇,相信我,你會看到這場殺戮的終結。」
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執政官在與一群人商談,這已經是第三撥,這些人全部是由潘找過來。
「你在想什麼?」達雷聲音壓得很低。
威廉同樣極低的回答。「我在猜那天他們究竟談了些什麼,讓大人臉色那麼難看,我從沒見過他那種表情。」
「我也沒見過,路上還……」達雷忽然想起懸而未解的疑惑。「威廉,你知道林公爵有個女兒?」
話題突然拐彎,威廉莫名其妙。「你想讓公爵的女兒給你煮湯補衣服?恐怕不合適,說不定她連土豆都沒見過。」
達雷額頭的青筋跳了跳。「和大人有關。」
威廉仍然不解,但稍稍收起了調侃。「我聽說是有個女兒,不過在上流社會極少露面,據說因繼承人之爭犯了重罪,被秘密處理,其他就不清楚了。」
繼承人之爭?這與聽到的說法似乎有出入。「秘密處理是什麼意思。」
「就是內部處置,不對外公佈,可能是流放監禁或處死一類。」威廉聳聳肩。「大概是為了保全林家的顏面,問這個幹什麼。」
「大人想要公爵的女兒。」
靜了一刻,威廉攬住了同僚的肩,誇張的感慨。「親愛的達雷,你真讓我刮目相看,居然會開玩笑了。」
達雷氣結。「這是真話。」
威廉翻了個白眼,拒絕相信。「別騙我了,大人不喜歡女人。從學院起我就認識他,從沒見過他對哪個女人多看一眼,就算聯姻也不會挑林氏的人。」
達雷沒有再答腔,不僅是威廉,連自己都難以置信,幾乎懷疑起那些片段僅是夢境。
「你說真的?」見達雷沉默,威廉開始動搖,孤疑的望向屋內的執政官。自見過潘後,那張俊美的面孔像結了冰的岩石。
會議結束了,裡面的人一一走出,最後是修納與潘。
等其他人都離開,執政官問了一句奇怪的話。「那個地方還在?」
潘點點頭。「在,沒人想到你會把東西放那兒。」
那是哪?東西是什麼?達雷和威廉的迷惑很快有了解答。
某個廢棄的礦道深處起出了成箱的槍支彈藥。防潮的油布裹得嚴嚴實實,歷經數年仍保存完好。
最興奮的人是潘,他曾聽說菲戈偷出過一批火器,可誰也不知在哪,這批軍方制式裝備相當精良,令人愛不釋手。
修納拎起一枝槍打量。
盜出軍械後他並未分發,為免肖恩衝動行事,一直藏得很隱蔽,沒想到時隔多年後又派上了用場。數量不算多,但足夠達成他的目標。
剛走出礦道,一個女人擋住了去路。
低胸長裙裹著豐滿的身材,成熟冶豔,媚色動人,好一個天生的尤物。
威廉心底吹了一聲口哨,驚訝於小城竟然有如此麗人,儘管年齡稍長,卻更有一番撩人的風情。
勾魂的美目一一打量,最終定在潘身邊的人——年輕英俊的執政官上,彷彿想說什麼卻難以出口。
氣氛明顯緊張起來,潘來回張望著兩人。
修納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走過。
「菲戈!」
這句呼喚令修納停下了腳。
潘帶走了其他人,僅剩兩人單獨相處,沉默了一陣,麗人終於開口。
「潘……告訴我……」喬芙咬了咬唇,試圖尋找昔日的痕跡。「你真是菲戈?」
漆黑的眼眸冷冷的望著她。
「別這樣看我。」喬芙按了按額頭,聲音微微發顫。「我比誰都希望你活著,我以為……」
隔了很久他才回答。「即使我真的死了,你也不該傷害她。」
「她是公爵的女兒!」喬芙帶著哽咽為自己辨白。「我只是太恨他,又什麼也做不了,這是唯一讓他痛苦的方式。」
「只為仇恨?」他的語調冷淡如冰,「喬芙,問問你的心。」
空氣寂靜了片刻,喬芙突然笑起來。
一滴眼淚劃過豔麗的臉。「對,我嫉妒她!」
紅唇被咬得發白,喬芙再也沒有一絲顧忌。「我嫉妒她能得到你的愛,妒嫉你不計後果的保護她,嫉妒你看她時溫柔的眼神。她明明是那個魔鬼的女兒,是你的敵人,你卻愛上了她。我妒嫉到想毀掉她的臉,毀掉她的手和腳,毀掉吸引你的一切!」
喬芙絕望的笑,又一串眼淚落下來。「……為什麼你會愛她?為什麼你死了,她還活著?為什麼她能拿掉你的孩子,若無其事的做公爵小姐?為什麼我那樣愛你,你卻視而不見……」
冰冷的眼神多了一份難言的痛楚。
「我知道你恨我。」漸漸從失態中鎮靜下來,喬芙擦去淚,回覆了驕傲。「沒關係,恨比遺忘好。」
「對不起,我無法愛你,也無法原諒你。」對著多年前的好友,修納淡淡道出話語,宛如一場告別。「比起你,我更恨我自己,是我帶給她所有痛苦、屈辱和傷害,但願我能用餘生去補償犯下的過錯。」清沉話音停頓了一下,變得極冷。「而你——不再是我的朋友,希望不會再見。」
風乾的眼眶又有淚落下來,但這次沒有被人看見,無聲的墜落塵埃。
曾經愛過的那個男子已經擦肩而過,頭也不回的離去。
纖細的肩膀不停的顫抖,喬芙無法抑制痛哭起來。
執政軍與皇家軍隊的血戰仍在膠著,耗時良久。
士兵在槍林彈雨中拚殺,遞補上去的援軍很快被死神消耗殆盡,血腥的戰爭如同絞肉機,輕易吞噬了無數生命。隨著時間推移,犧牲愈加慘烈,源源不斷投入的兵力瞬間揮灑為血泥。雙方都對地緣瞭如指掌,常規戰略不起任何作用,在林公爵老練的指揮下,戰爭的天平逐漸向皇家軍隊傾斜,就在此時,迎來了戰爭的轉捩點。
第三個月的某一天下午,遠方的休瓦升起了濃重的黑煙,晴朗的天空下極為醒目。
出其不意潛入敵後的執政官率領休瓦叛亂組織攻陷了防衛空虛的基地。
後方被敵人奪取,皇家軍隊陷入了難以遏制的恐慌,動搖的士兵開始崩散。像堅固堤壩出現了裂縫,執政軍一方氣勢霍然高漲,發起了更猛烈的攻擊。
慌亂和頹喪猶如洪水在皇家軍隊中擴散,就算是鐵血公爵也無法逆轉。
休瓦之戰,在這一刻決出了勝負。
縱然在激烈的戰爭中,雪白的手套仍然乾淨如初。
林毅臣冷定的拔出槍校驗子彈,確定無誤後壓上彈匣,給副官下了最後的命令。
「把殘餘的士兵組織起來撤退,必要時可以投降,請皇帝陛下原諒我的無能。」
「將軍閣下!」汗流浹背的副官拒絕執行。「請您繼續統領,我們需要您。」
「我與陣地同在。」即使到了生命盡頭,林冰冷的臉龐依然嚴厲逾恆。「走吧,這是命令。」
「將軍!」
砰的一聲尖嘯,一枚打在腳邊的子彈止住了副官的勸阻,見形勢已無可挽回,副官含淚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退出了指揮帳。
刺耳的槍聲越來越近,林公爵有條不紊的燒掉一應文件,戴上軍帽,提著劍走出了軍帳。
血之卷 第五十八章 凋落
接到公爵的死訊修納並不意外。
林公爵蒼白的遺容沒有恐懼,也沒有敗陣後的憤懣,只餘平靜和疲倦。
這位曾經的帝國軍神殺死了七十多名敵人,最後還用劍刺穿了一名士兵的胸膛,比起在民眾的圍觀咒罵聲中上斷頭台,死於戰場似乎更符合林氏的鐵血軍魂。
曾經高不可仰的對手倒下了,修納卻沒有半點欣喜。
繼位不久的皇儲缺乏抵抗的勇氣,十餘天後便在大局已去下選擇了投降。
皇家軍隊的士兵在槍口下解除武器,被執政軍分區監管。修納將追擊殘部的任務交給達雷,直接進駐了休瓦基地。
踏入一片混亂的基地,執政官首先打開了地牢,這一被後世理解為高貴仁慈的舉動,學者們載入史籍讚頌,唯有在場的達雷和威廉知道事實有多麼離譜。
「沒有是什麼意思!」冰冷的低吼正出自高貴的執政官。
威廉冷汗淋漓,他寧可面對一千個敵人也不願面對盛怒的修納。
贏了決戰,俊美的面孔卻是一片沸騰的怒焰。
威廉已經把地牢翻了幾遍,幾乎扒開地縫搜尋,根本找不到叫林伊蘭的人。別說女囚,連男人他都一一看過了,沒有一個是綠眼睛。
跟林公爵一樣的綠眼睛……
威廉曾將同僚的話語視為天方夜談,現在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極其後悔沒從寡言少語的達雷將軍嘴裡挖出更多內情。「徹底查過,屬下以性命為證,地牢裡絕對沒有將軍要找的人。」
「不可能!秦洛說過她被囚在休瓦。」修納煩燥的否定,無法抑制恐懼。打下帝國,進入基地,卻依然找不到牽掛的身影。反覆搜尋無果,他極想把遠在帝都的秦洛揪出來詢問。
雙手撐著桌面沉默良久,修納突然開口。「去找離林公爵最親近的人,把僅次於公爵的將領帶上來。」
執政官的命令立刻得到了執行,投降時試圖自殺的穆法中將被帶到了修納面前。
可憐的中將肩膀上還裹著染血的繃帶,牽動了傷口,疼得臉色發青。
如果當時不是副官撞了一下,穆法中將必定已追隨林公爵投入了死神的懷抱。威廉尊重真正的軍人,對受傷的俘虜以禮相待,但此刻他很慶幸有人能轉嫁修納的憤怒,迫不及待把中將從擔架上拖了起來。
「殺了我!你不會從我這得到任何東西。」儘管虛弱,中將依然有貴族的矜傲,態度極為強硬。
被焦燥折磨得失去耐心的修納瀕臨爆發的邊緣。「假如你不說,我保證你的家人會逐一死在你眼前,以你絕不願意看到的方式。」
穆法中將輕蔑的冷笑。
修納閉了閉眼,忍下施暴的衝動。「我只問你一件事,與皇室及軍事密要無關。如果你依然選擇沉默,我會把你釘住手腳倒掛在休瓦街頭!」
森寒的殺氣令人窒息,穆法中將卻毫無畏懼,眼中冷笑更重。
「林公爵的女兒林伊蘭少校在哪?」
匪夷所思的問題令中將目瞪口呆,縱然決意求死,卻仍無法擺脫好奇這一人類天性,穆法中將忍不住脫口。「你問的是誰?」
「林伊蘭!」
「伊蘭?」中將喃喃的複述,難以理解。「你跟她……」
「別管我跟她是什麼關係。」修納咬咬牙。「告訴我她被囚禁在何處!」
「囚禁?」中將迷茫的重複了一遍。
「伊蘭沒有被囚禁?」修納敏感的覺察。「她到底在哪?」
無須詢問,穆法已從敵人牽掛的神情看出了端倪,錯愕之餘禁不住苦笑,傷感的臉龐充滿無奈,「是的,沒有囚禁。」
不再迴避,中將的答案簡短而直接。「她死了。」
飛馳的馬車在基地門口戛然而止,駿馬沉重的喘息,口鼻冒出了白沫。
跳下來的是帝國首席大法官秦洛,威廉快步的迎上來,彷彿見到了救星。「歡迎抵達休瓦,我們非常需要閣下。」
抑下長途跋涉的疲憊,秦洛把副手甩在身後,走得飛快。「他怎麼樣?」
「不知道。」迎視著秦洛的目光,威廉苦笑,「大人從得知死訊的那天起,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沒有出來。」
秦洛從接到決戰勝利消息的當日從帝都動身,半路上又遇到威廉加急的信使,換了數次馬車,不眠不休的趕路,體力幾乎已消耗殆盡。
一路到房門前,護衛的達雷行了個軍禮,儘管沒說話,憂急的目光已露出了欣慰的盼望,跟隨修納多年,達雷很清楚雙方有怎樣的交情。
秦洛明白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什麼,在門口深吸一口氣,摘下帽子遞給威廉。
「在外邊呆著,不管發生什麼——別進來。」
甫一進入房間,秦洛被地面凌亂的物件絆了一下,返手關上了門。
「修納?」適應了黑暗,隱約看出一個倚牆而坐的輪廓,秦洛踢開雜物走近。
「洛。」沙啞的語聲輕而危險。「告訴我伊蘭到底在哪。」
秦洛苦笑,揉了揉自己的臉,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疼痛。
「帝都平民公墓,她六年前就死了,我一直沒敢……」
一記重拳打掉了接下來的話,又一記落在腹部。秦洛痙攣的彎下腰,放棄了格擋,任暴雨般的拳頭落在身上,當眼前陣陣發黑,他由衷的感到慶幸,成功的昏了過去。
睜開眼,刺痛喚醒了神智,房內依然黑暗,可見昏迷後一直躺在地上乏人問津。秦洛嘆了口氣,撐著坐起來,像身邊人一樣倚坐牆畔,舔了舔乾澀的唇,青腫的臉頰一陣牽痛,嘴裡全是鐵鏽般的腥氣,他沒話找話的抱怨。
「成年後你揍過我兩次,每次都是因為她。」
身邊的人彷彿凝成了一座僵硬的銅像,很久才有嘶啞的回應。「……你說過她還活著。」
秦洛無聲的苦笑。
「……你說她是公爵的女兒,不會受刑,更不會……」修納的聲音顫抖起來,把臉埋入掌心,無法說出那個冰冷的字眼。
「對,我是說過。」秦洛勉強伸直了腿,從口袋裡摸出香煙,打火點燃。「前提是她僅僅是利用神之光救一個死囚,又只殺了一個小小的技術員的話。」
煙霧從受重擊的鼻子裡呼出,秦洛的話語也似帶上了香煙的澀意。「可她幹的遠遠超過了這些。她殺了博格准將,帝國天才級的研究者;焚燬了儲備區,令千辛萬苦研究出的淨化封存技術和完善的後備庫化為烏有;還燒掉了神之光的手卷……她做得很成功,甚至利用博格在事發前毀掉了所有謄本。沒有人能幹得更徹底了,帝國投入兩代人,耗時六十年的神之光中斷,整個項目廢棄,你說這樣的罪行會有什麼下場。」
無人應答,秦洛只能自言自語。
「沒人發現博格那個怪胎竟然研究成功了,你很幸運,是神之光唯一的受惠者,更幸運的是迄今都無人知曉這點,否則誰知道世界會亂成什麼樣。上了斷頭台的尊貴的皇帝陛下對這項技術期盼已久,能想像他有多憤怒?」
依然是一個人的獨白,秦洛彷彿在對著鬼魂說話。
「皇帝懷疑這是林氏的陰謀下令徹查,維肯公爵如獲至寶,不惜任何代價撬開她的嘴,許諾只要她承認受林公爵指使,就可以避過死刑改為流放……」
凝定的黑影動了一下,僵硬的骨節發出一聲輕響。
秦洛靠著牆苦笑,神色複雜。「她拒絕了,是不是不可思議?她背叛了自己的父親,卻拒絕背叛家族,寧願忍受酷刑。」
長久的沉默了一會,秦洛才繼續道。
「為免在押送的路上丟失了重要罪犯,維肯公爵特別從帝都派遣了審判官,審訊的地點就在休瓦基地。維肯算準林公爵會放棄她,為洗清嫌疑,甚至不會讓審訊出任何意外……或許他更希望林公爵衝動行事,可惜什麼也沒發生,六個月的審訊沒有任何進展,維肯非常失望,最終她被判處死刑,槍決於休瓦地牢。林公爵表現得就像從來沒有這個女兒,行刑前還是穆法中將去看了她,安排斂葬。」
「我不敢告訴你真相,你對她太執著,誰知道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可我沒想到你會為她做到如今的地步。」秦洛艱難的道歉,發自內心的愧疚。「看你不惜一切向上爬,曾經有幾次我想坦白……抱歉,是我利用,利用你實現我的野心,給了你虛假的謊言。」
修納默默的聽,黑暗中有什麼滑過冰冷的臉頰,帶來陌生的潮濕。
在他一無所知的時候,那朵美麗的薔薇已悄然凋謝,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愛戀,全部落入了虛空。
他失去了她,失了銘在心頭、刻入靈魂的愛人,再也無法挽回。
縱然賠上帝國,賠上無數人的命,也改變不了殘酷的現實。
秦洛看不見朋友的臉,但有一雙好耳朵,足以聽見液體跌落衣襟的微響,竟也覺得鼻子發酸。
「伊蘭她……有過我的孩子……」修納突然哽咽的開口,幾乎說不下去。「……不得不去找街頭密醫……差點死在骯髒的手術床上……我竟然讓她……」想到她一度承受的屈辱和痛苦,他恨得想殺掉自己。
「……我知道,我曾要她把孩子生下來,但沒告訴她我和你的關係。」秦洛僵硬的回答,他很清楚自己當初有多糟糕,多卑劣,多麼自私冷酷。以至她到最後都不曾向他尋求幫助,獨自承擔了一切。
痙攣的指間滲出了血,錐痛壓倒了理性,修納極想瘋狂的破壞,毀滅所有的一切。
沉寂維持了很久,秦洛按住自己的眼,盡力讓聲音顯得平靜。
「我明白你在想什麼,是的,這個世界……對她太殘忍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7:15 AM
炎之卷 第五十九章 母子
叮噹的街車從卡蘭城街道上駛過。
過期的舊報紙在空中飛舞,隨著風打了個旋,落在地上,被一隻纖細的手拾起。
頭版粗黑的大字印出了街巷熱烈傳播的消息——帝國軍神大獲全勝,冷血屠夫戰敗身亡。
作者以激昂的筆調頌揚了修納執政官親征的輝煌戰果,對敗陣的林公爵極盡挖苦之能,並對修納執政官的仁慈大加概嘆,竟然不曾將民眾的公敵暴屍示眾,而是以軍禮掩埋。
看完滿篇文字,長長的睫毛靜滯了一刻,折起報紙放在隨身的提籃中,從喧嚷的大街走回窄巷,進入一間低矮的小屋,徑直走進了廚房。
「奧薇,你總算回來了。」五十餘歲的婦人莎拉回過頭,埋怨的話語帶著笑意,「再拖下去晚上沒有湯喝,艾利會抱怨我的。」
「那家店沒有香草了,我走到另一條街才買到。」吻了吻婦人的頰,女孩放下了籃子。「我來削土豆。」
除掉兜帽長披風,女孩從門邊摘下圍裙,拎起細帶繞到腰後打結,莎拉含笑替女兒拔開一縷散落的長髮。
女孩的臉頰帶著淡粉,鼻尖微翹,小嘴瑩潤,肌膚潔白無暇,像薔薇花瓣一樣嬌嫩。這可愛的孩子是她至愛的珍寶,在失去多年後復得,儘管忘記了過去的一切,但能恢復健康快樂的生活,莎拉已經無比感激神的恩賜。
好容易忙碌完畢,門外傳來響動,是收工回家的艾利在叫喚。「累死了,媽媽,晚飯還沒好嗎?」
廚房裡的兩人相對一笑,奧薇揚聲。「等一等,今天有好吃的燉肉。」
艾利歡呼,似乎拍了拍誰的肩。「聽見了?拉斐爾你真有好運。」
說完艾利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媽媽,多切一點麵包,有朋友到家裡吃飯。」
莎拉應了一聲,艾利隨手把新交的朋友按在椅子上,走去倒水,愉快的吹著口哨等候晚餐。
拉斐爾是一個瘦削結實的男人,相貌英俊,微勾的鼻子給人以敏捷果斷的感覺。他正環視著所處的房間——光線暗淡,門窗破舊,牆角帶著潮濕的印痕。住在這裡或許不會舒適,但內屋隱約傳來湯盆的輕響,加上艾利的口哨,渲染出一種輕快活潑的氣氛,讓人情不自禁的放鬆。
一個女孩端著托盤從裡屋走出,身姿優美,異常輕盈,美麗的眼眸竟然是火一般的緋紅。她對著客人淺淺一笑,暗淡的屋子彷彿突然亮起來。
拉斐爾忘了回禮,等醒過神女孩已經回到了廚房。「那是……」
「我妹妹奧薇。」艾利把手壓在他肩上,不無得意的咧嘴。「漂亮吧,她的美貌簡直可以匹配伯爵。」艾利頗為遺憾的感嘆,語帶玄機的睨著拉斐爾,「真不知哪個傻瓜有好運娶到她。」
誰能想到狹窄的陋室竟有如此美人,彷彿海上泡沫中孕育出的精靈。拉斐爾有一刻的失神,聽到艾利的話語後立刻清醒,轉為禮貌性的誇讚。「確實讓人驚訝,尤其是眸色非常少見。」
「紅色的眼睛在邊境很常見。」艾利立刻替妹妹辯解。「只是這一帶不多而已,你不認為很美?」
拉斐爾只能微笑,接下來的用餐他繞開任何近似的話題,艾利的東扯西拉曖昧湊趣全部落了空,他兀自不死心的堅持,暗示越來越直接。
「艾利,難道湯還不夠好喝嗎?」女孩的聲音柔和悅耳,秀眉微蹙,像無奈的姐姐在看著弟弟胡鬧。
艾利嗆了一下,對妹妹的警告頗為忌憚,端起湯識趣的改變了話題。
拉斐爾鬆了口氣,終於順利的吃完了飯。
喝完茶送走客人,奧薇瞪著艾利還來不及責備,莎拉適時的呼喚。「奧薇,把椅子上那件襯衣洗一洗,艾利後天要穿。」
艾利在母親的幫助下躲過一劫,探頭做了個鬼臉,快活的閃到內室洗澡去了。
莎拉收拾完桌子,望向低頭搓衣服的女兒。「別怪艾利,他是為你好。」
「他總想把我推出去。」奧薇已經懶於對此生氣。
「你是該嫁人了,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生了艾利。」母親顯然與艾利持有同樣的觀點。
奧薇並不在意。「我現在已經很快樂。」
「但你終將結婚,艾利也會有妻子,而我則日漸老去。」莎拉溫和的勸說。「這就是生活,奧薇。」
女孩緘默不語。
「別擔心,會有男人懂得欣賞你,愛上你。」擦乾手,莎拉撫摸愛女微卷的長髮,帶著身為母親的憂傷。「對不起,如果不是這雙眼睛,你早就有個好丈夫了。」
緋紅的眼睛就算在邊境都極少見,在城市中更受排斥,被視為血色的不祥,儘管有過人的美貌,奧薇仍然不時為此受累。
「可我很慶幸。」奧薇綻開一個微笑,真誠而明亮。「我得到了生命,還有很好的親人,這不值一提。」
忍住泛起的淚,莎拉接過衣服擰乾,抑住愁緒打趣。「好了,去曬起來吧,別把衣服搓破了,現在可沒錢替艾利買新的。」
奧薇將濕衣搭在屋外的晾架上,惹起麻煩的艾利又晃過來,不死心的探問。「你覺得拉斐爾這個人怎樣?」
奧薇反問。「你和他怎樣認識?」
「他是工廠的分區管事,頭腦和人緣都很棒,與我這樣的粗工不同,很受工廠主器重。」見妹妹似乎有興趣,艾利沾沾自喜。「他來自尼斯,薪酬可觀,每天都有人約他用餐以推銷自己的女兒,我可是好不容易把他請回來。」
「你工作的地方究竟是做什麼?」艾利剛要大談特談,奧薇已經轉到了另一個問題。
「是處理一種特別的晶石。執政府出資建的,規矩非常嚴,好在薪酬比其他工廠要高。」好不容易從數百人中通過了甄選,艾利引以為豪。
「什麼樣的晶石。」
妹妹似乎對工廠更關注,艾利略感失望,但還是有問必答。「我以前也沒見過,一種淡藍色的能量礦石,每道工序要十分小心,車間也管得很嚴,不許工人隨意走動。」
奧薇沉默了許久,抬手撫平濕衣上的摺痕。「艾利,以後最好離拉斐爾先生遠一點。」
「為什麼?」艾利不明所以。
緋紅的眼眸抬起來,奧薇沒了笑容。「我不喜歡他。」
走過一樓門廳,年輕的拉斐爾先生向房東太太問了聲好,接過一壺奶茶,爬上樓梯打開了自己的房門。
反手鎖好門,為自己倒了一杯香濃的奶茶,拉斐爾抽出筆灌滿墨水,想了想,在精緻的信紙上寫下了第一個字母。
我最尊敬的朋友:
我得報告一個不那麼美妙的訊息,恐怕我們最擔心的那件事已經成為了現實。
那個不可思議的方案並不僅僅停留在虛無飄渺的構想,它被強有力的命令賦予了生命,即將在帝國各地盛開。我親眼見識了它所帶來的驚人的能量,比此前預想的超出一百倍,我敢斷定在不久的將來,西爾會因此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就如我們曾經談及的,這種變化導致的未來令人憂心。我將嘗試進一步接觸,取得少許核心的奧秘,當然這並不容易。西爾的執政官十分警惕,用嚴厲的措施防範意外,或許必須用一些冒險的方法,我會盡一切可能。
祝安好
您忠實的拉斐爾
炎之卷 第六十章 間諜
午休時分,艾利在休息區用毛巾拭汗,正和工友談笑,忽然肩膀被人一拍,回過頭正是拉斐爾。
「拉斐爾?」儘管奧薇一度叮囑,但拉斐爾的親切早讓艾利將提醒拋到了一邊。
「方便的話,下班後我再去你家吃飯?」
彷彿幸運突然降臨,艾利喜出望外,「當然!歡迎之至。」
「謝謝,我知道這很冒昧,可燉肉太美味了,奧薇又是那麼可愛。」拉斐爾微笑。
「很高興你喜歡,奧薇一定也會高興的!」艾利簡直心花怒放,打定主意回去說服妹妹改變心意,難得拉斐爾不介意眸色,這麼好的男人絕對不能放過。
上工的汽笛響了,工人陸陸續續進入工房,無法再多說,艾利邊走邊興奮的回頭。「就這麼說定了,放工後我等你。」
艾利沒等到晚餐。
踏出工廠大門的一刻,尖利的警報突然響起來,警衛衝過來壓倒了懵懂無知的艾利,排隊離廠的人群一陣混亂,紛紛轟嚷議論,將門堵得水洩不通。工頭喝罵著關掉了報警器,從捆得結結實實的艾利口袋中翻出了一枚小小的、引起大禍的淡藍色晶石。
「混帳,規定過不許偷晶石,違禁者一律扔進監獄,等你被砍掉雙手就明白什麼叫後悔!蠢材!」
艾利的臉龐血色盡失,思維一片混亂,不明白這東西怎麼會到自己的口袋。
茫然在人群中尋找可以求助的人,卻只看到一張張圍觀的臉,艾利無力的翕張著嘴,被粗暴的警衛拖了出去。
「艾利!」
從渾沌中清醒過來,艾利看見妹妹的臉在鐵欄外。
見到緋紅的眼眸,彷彿塞滿亂絮的心一下被衝開,他像一個委屈的孩子,聲音都變了。「奧薇!」
「艾利,告訴我怎麼回事。」女孩半跪在牢邊,從提籃中取出粗麵包和切好的肉乾遞進去。「別擔心,媽媽很好,我請了鄰居嬤嬤陪她說話。」
艾利眼眶一紅。「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奧薇你相信我。我根本不知道那塊該死的晶石怎麼會到我身上,或許是工作的時候掉進去,我真的沒有偷,他們都不相信,說一定有人指使……」
又急又快的話語紊亂不清,奧薇耐心的勸慰。「好的艾利,我知道,我們還有一點時間,你先吃東西,慢慢告訴我怎麼回事。」
柔和的安撫讓艾利稍稍平靜了一點,他這才覺得餓得發慌,抓起麵包邊啃邊說,最後才想起來。
「奧薇,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賄賂了獄卒。」聽完來龍去脈,奧薇垂下眼眸思考了一會,「那件衣服你一直穿著?艾利,今天人有接近過你嗎?」
「只有幾個一起幹活的工友,對了,還有拉斐爾,他中午來找我,說晚上到我們家吃飯。」艾利沮喪極了。「對不起奧薇,我搞砸了,拉斐爾本來對你很有好感,現在全完了,都是我的錯。」
聽著艾利懊惱的自責,微冷的眼眸轉暖,奧薇越過欄桿拍了拍他的手,撫慰情緒低落到極點的人。「這不怪你,別怕,我會想辦法。」
「你有什麼辦法?你是個女孩子。」艾利已經對現實絕望。「奧薇,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照顧……」
「別說傻話,你不會有事。」奧薇立即打斷他。
「他們說會絞死我,一旦證明我是間諜。」想起恐怖至極的刑具,艾利喪失了所有勇氣。「今天就要審問,說不定我根本無法活過今晚,昨天有一個人受刑,全身都被烙鐵燙爛了,那樣子太可怕了。」
「聽著!」奧薇握住鐵桿後的雙手。「艾利,接下來你照我說的做,記住每一個字。」
艾利愣愣的望她,那雙緋紅的眼睛清冷銳利,彷彿換了另外一個人。
「晚上受審時你告訴他們,你確實受人指使,三天前有人許諾給你一袋金幣,讓你從廠房裡偷晶石,那個人繫著連帽披風,所以你沒有看見他的臉,似乎略帶尼斯的口音。你們約好一週後在街角酒吧交易,他先付了兩枚金幣的定金,如果再追問,你就說金幣交給了我,明白嗎?」
艾利不解。「奧薇——我沒有——」
「我知道你沒有,但只有這樣才能讓你暫時躲過受刑。」奧薇簡單的解釋。「不論是什麼懲罰,從法庭宣判到行刑至少有七天,七天內我會想辦法讓你出來。」
「奧薇!你不可能有什麼辦法。」艾利更加迷惑了。
她側了下頭,微微一笑。「別擔心,我會向合適的人尋求幫助。」
「你……」
「艾利!」奧薇稍稍加重了語氣。「我是你妹妹,不會害你,相信我,一定會讓你安全的脫離監獄。」
女孩神色鎮定而自信,讓艾利不由自主的點頭。明知柔弱而需要保護的妹妹或許僅是口頭安慰,仍萌生出了一線獲救的希望。
結束探望,奧薇披上長斗篷離開監獄,向幾名工友打聽出拉斐爾租賃的寓所。
遠遠觀察了一下,奧薇轉過街角,繞到了老房子背面。四顧無人她脫下斗逢,像一隻靈巧而無聲的貓,沿著排水管翻上了三樓。
半敞的窗內一片黑暗,顯然主人外出未歸。
她徒手攀附著窗檯,並未急著跳入,指尖沿著窗沿略為試探,神色微動——看似平凡的窗口竟然攔著數根極細的鋼絲,足以把冒失的闖入者切成重傷。她小心的拆掉兩根鋼絲,用備好的舊布裹住鞋子,無聲無息的潛入了房間。
空無一人的屋子異常整潔,完全不像一個單身漢的住所。
奧薇從壁爐裡挑出幾片未燒完的紙,扯下空白信箋本最上方的一張,故意留下一些翻找的痕跡,又在找到的一袋金幣中抓了一把藏進懷裡,再度從窗口溜出了房間。
莎拉被深夜闖入的警備隊嚇得魂飛魄散,由奧薇扶著才沒倒下去。
很快,警備員在放錢的鐵盒裡找到了目標——兩枚不知從何而來的金幣。
窮凶極惡的搜查者走後,望著一團狼籍的家,想到身陷獄中的兒子,莎拉又一次無助的哭泣。奧薇卻很安定,她勸走了圍觀的鄰居,頂住被踢壞的門,用熱巾為莎拉拭臉。
「媽媽,艾利不會有事,我拜託了上次來過的拉斐爾先生,他答應幫忙。」
莎拉愣愣的抬起頭,難以置信。「他真的願意幫忙?他能救艾利?」
「拉斐爾先生在監獄裡有朋友,會在行刑之前放艾利逃出來。」奧薇攬住母親單薄的肩膀勸說。「所以為了艾利,我們必須離開卡蘭城,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
「逃?讓艾利做逃犯?」莎拉本能的恐懼「天哪……」
「這是唯一的辦法,不能讓艾利受刑。只要小心一點,到其他城市就能重新開始生活,別怕媽媽,為了艾利,我們要勇敢一點。」
「我們該怎麼辦?」莎拉不知所措,可憐的婦人被飛來橫禍折磨得心力憔悴。
「明天您對鄰居說被搜查嚇壞了,不敢住下去,要到城郊的親戚家,收拾兩件衣服,其他的什麼也別帶。」奧薇把十個金幣放在莎拉手中,不等母親驚呼,她已經壓低聲音解釋。「這是拉斐爾先生借的,您帶上錢去伊頓城,在那裡等我和艾利。」
「奧薇,你怎麼辦?」
「我和艾利一起,拉斐爾先生說分批走較好,不然警備隊會起疑。」奧薇把謊言說得毫無破綻。「他會在救出哥哥後安排馬車讓我們逃走。」
「噢!」莎拉涕淚漣漣,滿心慶幸。「拉斐爾先生真是個好人。」
「是的,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個人去伊頓城,媽媽你能做到嗎?」
莎拉點了點頭,將金幣握在手心,再度有了勇氣。
艾利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只覺察審問官對他失去了興趣,被甩在監獄裡無人問津。
工廠中的私下議論卻沸騰一時,難以平息。
深得廠主賞識的拉斐爾突然失蹤,在這個敏感時期引起了警備隊的重視,詳細調查身份來歷後,被懷疑為利茲國間諜,受到了全面通緝。
既然間諜是拉斐爾,可憐的艾利無疑成了被連帶的倒霉鬼。
可惜縱使如此,他仍被判有罪,數天後將被砍掉雙手。西爾的刑法一向嚴峻,判決的結果在所有人意料之中,不過沒人能想到,這個倒霉鬼居然會逃獄。
買通獄卒得到了換班時間,奧薇成功的劫走了囚犯,連人都沒看清的艾利一併被打昏,被拖上每天例行出城的牛奶車,不等警衛發現已雙雙逃出了城市。
從刻意留下闖入痕跡,驚走拉斐爾開始,一切都照預定目標完成。奧薇替昏迷的艾利貼上絡腮鬍子,用染色劑更換膚色,被通緝的逃犯立刻判若兩人。
換了幾次馬車,混在一群旅行者中間,兄妹二人終於逃到了與母親約定的伊頓城。
看見心愛的一雙兒女安然無恙的出現,被焦灼折磨的莎拉驚喜的叫出來,摟住兩人失聲痛哭。
絕處逢生的艾利同樣激動,奧薇微笑著吻了吻母親淚濕的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7:29 AM
炎之卷 第六十一章 伊頓
伊頓是一座古老的城市,統領這座城市的是索倫家族。
這個家族把持整座城市已有近百年,產業遍佈工廠,劇院,商業作坊,手工店舖等各類行業,即使在帝國最動盪的時刻,索倫家族仍然穩如磐石,連強勢的執政府都不得不暫時放任,這種半獨立的境地正是奧薇選擇的原因。
一家人在城市中安頓下來,艾利積極尋找工作的機會,實心眼的小夥子對欠下的金幣愧疚難安。莎拉也在考慮替人洗衣,以在最短時間內償還拉斐爾先生的恩情,對此奧薇正在設想合適的理由勸阻,畢竟過於辛勞無益於莎拉的身體。
平靜的生活似乎再度來臨,但一場意外帶來了新的變數。
色彩斑斕的皮球滾到腳下時,奧薇正在傭工處詢問。碰撞讓她低下頭,發現是一枚孩子的玩具,不由微笑,拾起來遞給幾步外的物主。
接過皮球,小女孩仰起頭,黑亮的眼睛宛如葡萄,張著花瓣一樣的唇驚叫出來。
「你的眼睛是紅色的!」
周圍的人群發出了低議,奧薇退了一步,拉低了兜帽。
在外的時候她習慣垂下眼避開人們的視線,卻被小小的孩子發現,無意中叫破。
不理會她的退避,小女孩興奮的追上來。「珍妮你看,好漂亮的顏色。」
孩子身後的伴婦趕上來,看見奧薇,一把抱住小小的身體。「芙蕾娜小姐,別看,那是不祥的眼睛。」
「怎麼可能?」芙蕾娜扭動身體,試圖擺脫伴婦的控制。「珍妮,我就要她。」
「芙蕾娜小姐。」婦人試圖勸說任性的小主人。「她不行,爵爺不會同意,她是會帶來厄運與不祥的人。」
「我不!」芙蕾娜任性的尖叫起來。「父親說我可以自己挑選女僕。我要她!」
珍妮額頭滲汗,被蠻不講理的孩子弄得束手無策。
「謝謝你,我真的不合適。」奧薇蹲下來,平視著年幼的女孩,微微漾起笑意。「抱歉,祝你挑到一個更好的侍女。」
美麗柔和的笑容令芙蕾娜呆了一下,掙脫珍妮抱住了奧薇的脖子,像一隻黏人的小狗。「不,我要她,珍妮我要她!你說過這裡的人都可以。」
這確實是僱傭所,可芙蕾娜小姐卻偏偏選中了最不合適的一個,珍妮怎樣哄勸都無效,求助的望向了遠處的馬車。
馬車裡的人顯然發現了異況,車門開了,走下一個衣著考究的男人,一把抱起芙蕾娜,相似的輪廓輕易就能辨認出是一對父女。
「我的小公主怎麼了?」男人疼愛的打趣。「瞧瞧你的紅鼻子。」
主人出面,珍妮鬆了一口氣。「爵爺,芙蕾娜小姐堅持要選一位不適合的女孩做貼身女僕。」
「芙蕾娜為什麼選她?」男人掃了一眼裹在長斗蓬內的女孩,低頭詢問小女兒。
芙蕾娜孩抽抽嗒嗒的回答。「我喜歡她,眼睛很美,看起來又很乾淨。」
奧薇失笑之餘又有些溫暖,除了家人,這天真的孩子是第一個讚美這雙眼睛的人。
「爵爺,她的眼睛不……」珍妮堅持說明。
見奧薇腳步移動,已經要鑽出人群,芙蕾娜大哭起來。
男人打斷珍妮,一句話攔住了引起爭端的女孩。「抬起頭,讓我看看你的臉。」
兩名侍衛攔住了路。
豪華的馬車,強勢的命令,不容拒絕的貴族,奧薇靜默了一下,掀開了遮臉的兜帽。
長睫下一對緋紅色的眼睛,引起了一片嘩然。
片刻之後,在周圍充斥的不祥、災難、鮮血等字眼中,奧薇再度罩上了斗蓬。
「父親,她很漂亮對嗎?我可以要她嗎?」芙蕾娜滿懷希望的看著父親。
「如果芙蕾娜真的想要。」男人揉了揉小女兒的頭。「有什麼不可以呢?」
一旁的管家不讚同的勸讕。「爵爺,傳說紅色的眼睛會招來災禍與厄運。」
男人笑起來,把破涕為笑的女兒高高拋起又接住,漫然的語調帶著傲慢的自信。「只要芙蕾娜喜歡——至於厄運,索倫家不怕那種東西。」
索倫公爵是個三十餘歲的英俊男人。
他智慧狡詐,心機深沉,平素寬和待人,必要的時候又冷酷無情。同時風流自賞,愛好鑑賞名馬和美人,妻子病逝後他情人無數,宅邸整日賓客盈門,舞會歡宴不斷。芙蕾娜是他最小的女兒,頗得寵愛,衣飾飲食幾乎可以比肩公主。
在伊頓城的統治者家做女僕,奧薇並不情願,但似乎沒有別的選擇。好在工作只是陪伴芙蕾娜,索倫身邊美人眾多,夜夜新歡,幾乎難得一見,讓她略微放下了心。
「奧薇,我想穿那條藍色的紗裙。」
「奧薇,我討厭吃蘋果派。」
「奧薇,我想到園子裡去摘花。」
「奧薇,我一點也不想上鋼琴課。」
「奧薇奧薇……」
……
不到一個月,索倫家上下都清楚,芙蕾娜小姐喜歡新雇的女僕。漸漸的,人們見慣了緋紅的眼睛,私下的議論逐漸消退。
奧薇折起公爵小姐換下的衣裙,端起用完的餐盤,芙蕾娜已經拉著她。「奧薇,陪我去鋼琴課。我討厭若拉老師,過一會我裝作暈倒,你就把我抱出來,然後我們去花園玩。」
奧薇啼笑皆非,半蹲下去替她整理髮飾。「為什麼?你不喜歡鋼琴?」
芙蕾娜喜歡奧薇這樣平視,彷彿被視為成年人般對待。「我喜歡,可若拉總是說:小姐,你的手指應該再跳躍一點,背挺直,你節奏太快,你又彈錯了……」老氣橫秋的模仿完女教師刻板的腔調,芙蕾娜皺了皺可愛的鼻子,「她總是挑刺,真討厭。」
奧薇莞爾。「這樣的話確實討厭,可放棄練習又很可惜,我覺得你那首舞曲彈得非常動聽,半個月後的聚會一定能讓莉絲小姐大吃一驚。」
芙蕾娜睜大了眼。「你覺得我能勝過莉絲?」勝過那個鼻子翹到天上的二姐?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聽見若拉私下誇你很有天份,是她教過最聰明的學生。」奧薇看看左右,壓低聲故作秘密。「就是不太認真。」
芙蕾娜漲紅了臉,得意又略為慚愧。「若拉真這麼說?」
「當然。」奧薇牽著小女孩在琴房外停下。「上課時間要到了,需要我告訴若拉你近期身體欠佳,請她縮短課時嗎?」
「呃……」芙蕾娜改變了主意,聲音細如蚊訥。「還是不用了。」
緋紅的眼睛盛滿了笑意,替孩子打開了門。
靜靜在琴房外等候,走廊經過了幾個貴族,奧薇依禮屈膝等候對方走過,一個女人卻停下步履。「你是那個不祥的女孩?」
一把扇子抬起了奧薇的下頷,美豔的貴婦似乎是索倫公爵眾多情人之一。「的確是一對讓人厭惡的眼睛。」
奧薇沒有說話,女人語氣不善的質問。「你是啞巴?」
「抱歉讓夫人不快。」奧薇習慣了冷漠與敵視。
貴婦眼神輕鄙。「在你招來災禍前,我會勸爵爺把你扔出去。」
「謝謝提醒,你可以走去了。」索倫公爵自走廊另一頭走來,語氣慵懶。「這裡不歡迎你。」
「你趕我走!?」貴婦不敢置信。
「我說過我們已經結束。」變了心的男人十分無情。
「你又看上了哪個女人?」原本想以溫柔和蜜語挽回,卻被愛人的率性刺傷,貴婦變得激動起來。「蓋麗?依琳?還是朵蒂那個賤人?」
索倫公爵略一皺眉,相當不耐。「與你無關,請注意你的身份和用詞。」
顯然昔日的愛人已經滿心厭棄,貴婦人眼中盈滿了淚,一腔憤怒卻無法發作,瞥見一邊的奧薇,遷怒的甩了一掌。「都是你帶來的厄運!」
一聲脆響,而後是一聲尖叫。
尖叫的是芙蕾娜,聽見外邊吵鬧而拉開門,正看見心愛的侍女被打,公爵小姐憤怒欲狂。「你竟然打奧薇!」狂怒的小女孩抓亂了貴婦的衣服,扯掉了高高的假髮,惹來連聲尖叫,混亂的場面令公爵頭疼不已。
直到被奧薇抱回房間,芙蕾娜的情緒才漸漸平復,噙著淚摸著侍女的臉。
「可憐的奧薇,那個假惺惺的女人真噁心,下次遇見我一定撕爛她的衣服。」
「謝謝你,芙蕾娜。」奧薇輕柔的安撫,儘管平白被捲入了一場風波,心底卻因孩子的舉動異常溫暖。
哄得芙蕾娜睡著了,奧薇返去收拾遺落在琴房中的曲譜。
琴房空無一人,鋼琴老師已經離去,她微倦的在琴凳上坐下,目光掠過光滑的黑白琴鍵,泛起了一些零碎的記憶片段。
大理石桌上的水晶瓶盛開著大捧鬱金香,色澤嬌豔繽紛。
一個女人在窗前彈琴,精緻的花邊襯得肌膚猶如象牙,指尖輕快的跳躍,悅耳的琴聲如泉水流瀉,時而抬起眼看著她微笑。她趴在軟椅上聽,心情甜蜜而安適,甚至還記得母親髮上的香氣,與明媚的陽光同樣美好。
琴房的陽光漸漸轉暗,一如那些美麗的日子在時光中無聲的流逝,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
她合上琴蓋,回覆到了現實。
「你喜歡鋼琴?」突兀的聲音打斷了思緒,索倫公爵不知何時倚在琴室門邊。
奧薇微微一驚,起身行禮。「我來替芙蕾娜小姐拿曲譜。」
索倫公爵沉默了一會,叩了叩琴蓋。「你可以在其他人不用時使用琴房。」
奧薇婉謝了意外的施恩。「多謝爵爺,我不會彈琴。」
公爵手動了一下,彷彿想抬起她的臉,奧薇立即退了一步。「之前的事很抱歉,如果需要,我可以去向那位夫人致歉。」
無形的拒絕令氣氛僵了一刻,索倫公爵冷笑了一聲。「致歉?你做過什麼?」
沉寂了一會,公爵若有所思。「你倒很明白自己的身份,看來我雇到了一個聰明的女僕,這可真是……難得。」
炎之卷 第六十二章 墓地
步出審判廳的秦洛被攔住了去路,近衛官威廉恭敬的行禮。
「非常抱歉打擾,請原諒,我們實在找不到執政官閣下,而這封急報又必須盡快呈送。」
秦洛一愣,隨即醒悟,正值西爾一年一度的祭掃日,難怪最親近的部下也找不到修納。秦洛嘆了一口氣,接過信封鑽進馬車,揚聲吩咐車伕。「去城郊的平民墓園。」
不論何時,墓園永遠是那樣安靜。
這裡埋葬的人太多,守墓者也不甚盡心,參差不齊的雜草遍生,看上去有幾分荒涼。
有些墓碑相對精緻,綴飾著色彩鮮麗的瓷像或青銅雕塑,有些則樸素得跡近寒酸,僅有石板勒記。這是屬於逝者的世界,無論生前抱有怎樣的遺憾,擁有怎樣的聲名地位,死亡都給予了永久的安眠。
秦洛走過一座座墳墓,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停下。
一座樸素的墓前盛放著大簇純白的薔薇,立著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
年輕的執政官冷峻蒼白,毫無笑容。
儘管處理事務仍與昔日一般利落高效,氣息卻日漸冰冷,彷彿對生活失去了熱情。
他過得很規律,幾乎將所有時間用在政務上,剩下的少量由睡眠與鍛鍊分割,機械而單調的日復一日。即使身居高位,他依然有鍛鍊的習慣,將力量與靈活性保持在巔峰。執政官的生活節制、冷漠、乏味,像機器般準確高效。
今天這架機器顯然脫離了常軌,獨自來到墓園,靜靜凝望著一塊黑色的石碑。
空蕩蕩的石碑光可鑑人,上面沒有名字,沒有任何標誌提示墓中人的身份。
秦洛很清楚它屬於誰,這是伊蘭為自己選的墳墓,在埋葬瑪亞嬤嬤時一併買下,最後把她埋在這裡的是穆法中將。
秦洛望了片刻,走過去陪著站了一陣,忽然開口。「其實她未必愛你。」
身邊的人毫無反應,秦洛說出了埋藏多年的心語。「她是自殺,為了擺脫林公爵控制的一切。毀掉神之光才是她的目標,並不是為你而死,放棄毫無意義的愧疚吧。」
秦洛等待著暴怒、反駁、或又一次激動的揮拳,可什麼也沒發生。
「我知道。」修納淡淡道,波瀾不起的回答反而令秦洛錯愕。
「她太善良,即使不愛也不會讓我死在水牢裡,委身與我或許是對公爵的叛逆,死對她而言是一種解脫。正因為如此,我更愛她。」修納出乎意料的平靜。
「我愛她沉默又溫柔的性情,愛她高貴而壓抑的靈魂,愛她軟弱的眼淚,隱忍的堅韌,驕傲而固守的內心,愛她所有的一切。」
靜了許久才修納再度開口,清冷的聲音微微起伏。「可我從沒說過,從沒讓她知道……」
隱秘的愛情像柔軟的藤蘿,在心底無聲無息蔓生,最後卻化成尖銳的荊棘,深深刺入心臟,每一根利刺下都流淌著鮮血。
顯然修納比預想中更清醒,秦洛心頭一痛,再無法出聲。
無言的靜默中,墓園走道突然傳來腳步。
一個挽著籃子的女人走近,看到秦洛後突然停下,清秀的臉龐掠過一絲恐慌。
秦洛認出來人,搜尋著記憶。「你是……安姬?」
安姬聽說過當年的秦上校已經成了帝國位高權重的司法大臣,慘白著臉踉蹌後退。
威廉先一步制住了幾乎要逃跑的安姬,她是那樣害怕,恐懼得全身發抖。
跌落的籃子裡盛著鮮花和一盒香煙,秦洛把語氣放柔,安撫幾欲昏厥的女兵。「你來看望伊蘭?」
「我……不是……只是路過……」安姬語無倫次,唯恐被仇恨林氏的民眾以亂石砸死。
秦洛儘量顯得親切無害,示意威廉鬆開箝制。「真巧,我們也是。」
安姬掃過墓前的人,又望見大捧鮮花,終於想起秦洛曾是林伊蘭的未婚夫,或許唸著幾分舊情。
「你退役了?目前在做什麼?」沒想到把安姬嚇成這樣,秦洛稍感愧疚。「你怎麼知道伊蘭埋在這。」
「……幾年前退役……開了一間雜貨店。」安姬餘悸未平,不敢不回答。「我向鐘斯中尉打聽……」
「你常來看她?」
「……偶爾。」看不出秦洛是否可信,安姬覺得這個答案比較安全。
「謝謝,難得你能記住她,我想伊蘭會很高興。」秦洛真誠的致謝。
安姬終於稍稍輕鬆了一點。「應該的,長官以前對我很好。」
很好?好到讓相處一年的部下寧願強忍恐懼,冒著被視為林氏餘黨的風險掃墓?
秦洛目光打了個轉,宛如閒話家常。「還有家人嗎?也在帝都?」
「不,入伍後我就和家人沒有來往,退役後自己一個人生活。」
「一個人經營店舖會不會很辛苦?前一陣帝都很亂,希望不曾波及到你。」
安姬沒發現試探,「還好,只是幫手受了點輕傷,沒有大的損失。」
「哦?你是怎麼掙到足夠開店的錢?」秦洛疑惑更重,單憑底層士兵微薄的薪餉,無異於天方夜譚。
安姬再度緊張起來,眼神躲閃的游移。「我節省了一點積蓄。」
秦洛感慨。「能有一家請得起幫手的雜貨店,你的積蓄真不少。」
醒悟到失言,安姬臉色瞬間雪白。
「告訴我是怎麼攢下那些錢?」三兩下套出破綻,秦洛不打算放過。「是碰巧拾到了神賜的錢袋,還是借助了別人的財物?那個倒霉的人是誰?你來拜祭究竟是因為念舊還是心虛?」
「沒有!」安姬驚惶失措的否認。「我沒有偷任何人的東西,真的!」
「或許該好好清查一下,也許到了法庭你會想起來。」秦洛輕描淡寫的又加了一層壓力。
司法大臣的威脅壓垮了意志,安姬哭泣著坦白。「不,請相信我,錢是長官給我的,我沒有偷。」
果然與伊蘭有關,秦洛眼神一暗,聲調冷下來。「你最好說實話。假如伊蘭出事前給你,不可能逃過基地失火後的全面調查。」
「我當時什麼也不知道……長官只是給了我一縷頭髮,托我放在隔壁墓穴的石板下。」安姬嘴唇發顫,努力替自己辯白。「退役後我到了帝都,打開石板才發現有一個盒子,裡面裝著一袋金幣和一張字條,說是送給我的!」
給安姬
我已經用不上這些金幣,但願能對你有所幫助,祝一切安好。
林伊蘭
字條很簡潔,纖細優雅的字體微傾,與一簇束起的短髮一起,成為伊蘭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柔軟的秀髮上還帶著光澤,彷彿仍殘留著主人的芬芳,修納凝視許久,靈魂似乎已去了遠方。
秦洛暗自嘆了一口氣,丟過威廉送上的急件。「看看這東西。」
帝國執政官回過神,拆開密信掠了一眼。「利茲果然派出了間諜。」
秦洛接過信箋掃視。「看來對方可能偷到了部分晶石樣品,不過他們注定失望,帝國六十年的研究成果沒那麼容易解構。」
「那個利茲間諜太心急了,既然之前無人懷疑,為什麼不繼續潛伏,如此倉惶的逃走,以後再有間諜想混進來必然困難重重。」修納覺得事情有點怪異。
「或許利茲派了個生手,略有所得就急不可待。」秦洛嘲笑。
修納沉思了一刻,「間諜的事先放在一邊,現在要處理的是維肯與索倫。」
秦洛聳聳肩。「你打算先對誰下手?我建議維肯公爵暫緩,畢竟政變的時候他資助了你大筆金錢,下手太早容易惹起垢病。」
修納十指交疊,仰望著天花板上的壁畫緘默不語。
「我知道你想殺了他。」秦洛揉了揉額角,頭疼的說服。「但現在時機不對,蘇菲亞在執政府中又有一定的影響力,逼得太緊讓維肯和索倫聯手就麻煩了。畢竟現在局面才剛剛穩定,還有許多蠢蠢欲動的垃圾沒清理乾淨。」
思考良久,修納終於妥協。「好吧,從索倫開始,先讓他吐出伊頓城這塊肥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8:33 AM
炎之卷 第六十三章 暗殺
撥開矮籬,現出一張孩子的睡臉,奧薇輕輕搖晃。「醒醒,芙蕾娜小姐。」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醒來,還帶著迷糊的睡意,由著她抱起,一邊好奇的嘟噥。「奧薇,為什麼你總能找到我?」
「大概是因為我小時候也喜歡躲在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見懷裡的孩子不高興的扁嘴,奧薇道。「芙蕾娜心情不好?」
芙蕾娜眨了下眼,悶悶的嗯了一聲,依賴的環住了侍女的脖子。
「今天我去找父親,想讓他看看我的畫,可侍從不讓進。」
奧薇溫和的安撫。「爵爺一定很忙。」
「我知道很忙,可我已經半個月沒見過他了。」芙蕾娜氣惱的抱怨。「他每天都在會見客人。」
奧薇勸哄。「等爵爺忙完會來看你,他也一樣想芙蕾娜。」
「我不確定。」芙蕾娜皺著細眉,「我想他現在比較喜歡肯公爵。」
「肯公爵?」
「我在門外聽見的,父親在和叔叔們會談,他們聲音很大,總是在提這個人。」
奧薇想了一會,微蹙起眉。「維肯公爵?」
「好像是這個名字,奧薇你真聰明。」芙蕾娜高興的輕叫。
客人是維肯公爵的密使?奧薇的心情漸漸沉重。
維肯與索倫派使者私下往來,究竟是想掀起動盪巔覆執政府,還是覺察出某些威脅意圖自保?
新型能源晶石才剛開始推行,時局尚未穩定,執政府應該不會在短期內使用武力。不過並非絕對,她曾聽聞帝國執政官以軍事政變上台,風格凌厲強悍,假如他無法容忍索倫和維肯長期各踞領地,很可能趁敵人羽翼未豐時下手。
不論是哪一種可能,都意味伊頓城已不再安全。
奧薇抑下思緒,望向臂彎中的孩子,略略生出了不捨。
儘管是做侍女,數月相處卻十分愉快,難測的遠景讓她忍不住憂慮芙蕾娜的未來。但奧薇心底也很清醒,不管將來事情如何變化,都不是她所能更改,唯一能做的或許是離開伊頓,在動亂來臨之前遠避。
「爵爺,您找我?」
索倫公爵審視垂眸的少女,語調冷淡。「你要辭工?」
沒想到這件事會驚動公爵,奧薇儘量顯得謙卑。「是,請爵爺允許。」
「對薪酬不滿?」
「大人非常慷慨,只是我母親近期身體不佳,需要人照料。」
「如果你不能勝任,應該一開始就予以說明,我不希望芙蕾娜不停的適應新女僕。」公爵苛刻的指責。
「我很抱歉,請爵爺原諒。」
「抱歉?」索倫嘲諷的冷道。「我可沒發現你有絲毫愧疚。」
奧薇怔了一下,一時不明所以,保持了緘默。
門外傳來輕叩,管家揚聲通報。「爵爺,您約的客人已經在會客廳等候。」
「我馬上就去。」一句話打發了管家,索倫恢復了常態。「我給你加一倍的薪資,這應該足夠請一個看護婦照顧你母親,好好陪伴芙蕾娜,別再提什麼辭工。」
奧薇錯愕,剛要再說,公爵已經走出了房間。
辭工變得異常困難,留在伊頓城是冒險,觸怒公爵卻更不智,奧薇只能另做打算。
不等她想出辦法,提前來到的突變打亂了一切。
執政官的動作比想像中來得更快,也更酷厲無情。
一個靜謐的深夜,沉睡中的伊頓冒起了十餘處火光,攪亂了整座城市。
火勢蔓延,人聲雜踏,被驚醒的民眾慌亂的救火,索倫家族卻迎來了一場殺戮的風暴。
被收買的門衛打開了鑄有天使像的大門,放入了可怕的殺戮者。
到處都有鮮血在流淌,泉水般沿著樓梯滴落,整座豪邸遍佈屍體。戴睡帽的侍女倒在門邊,抖索的女主人死在絲綢床上,侍衛被冷槍擊倒在走廊,伊頓城最具威權的家族屍體相摞,奢華的屋宇變成了人間地獄。
第一聲驚叫響起的同時,三樓右側的一間女傭房睜開了一雙緋紅的眼。
一秒鐘後奧薇已抓起外裙到了走廊,赤足奔向芙蕾娜的臥房,並在敵人上樓之前將房間反鎖起來,叫醒了熟睡的孩子。
「奧薇?」被弄醒的芙蕾娜有點生氣,剛想說話卻被她摀住了嘴。
芙蕾娜完全無法掙動,纖細的奧薇力量比珍妮大得多。
奧薇沒有看懷裡的孩子,她在凝神聽著外邊的動靜。
敵人已經到了三樓,甚至可以聽到低低的悶哼和掙扎聲,彷彿有人在睡夢中被刺穿了胸腹。
隨著殺戮擴散,被驚醒的人越來越多,宅邸響起了接二連三的尖叫和哭喊,終於有了反抗的聲音。芙蕾娜聽出異常不再掙扎,漸漸顫抖起來,縱然看不見,依然能感覺出外面是何等恐怖的情景。
「別怕,也別出聲。」雜踏的腳步越來越近,奧薇輕柔的聲音附在耳邊道。「乖乖的躲在床底下,不管發生什麼都別出來,聽見了?」
溫暖的懷抱似乎有一種安定的力量,芙蕾娜強忍恐懼點了點頭。
「好孩子。」黑暗中奧薇似乎笑了一下,用力一抱,隨即把她推到了床底。
門栓發出一聲破裂的碎響,門開了。
沒有一絲光的漆黑。
房內充斥著人體被重擊的鈍響,痛叫、慘呼、彷彿陷入一個醒不來的惡夢。
黑暗中有人沉重的摔倒,難聞的腥氣越來越重。
芙蕾娜不知道奧薇是否受了傷,掉到床底的手指是誰的,斷氣般的垂死喘息聲又是誰。只聽到持續的有人衝進來,孩子躲在床底咬著手指,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眼淚順著面頰流下來,害怕得幾乎喘不過氣。
只要閉上眼就能聽出是誰在尖叫,神氣的二姐莉絲還活著嗎?那一聲哭喊是高傲的梅蘭姑媽?憤怒的嘶吼是蒙德叔叔?時而有火光並著槍聲炸響,小小的孩子不停的哭泣,直到眼淚風乾,黎明的微光映上了窗櫺,可怖的聲音終於低落下來。
又過了一會,半頹的門被一張桌子頂住,床邊探出了一張臉,雪白的臉龐濺著一兩點血漬,在孩子眼中卻如一個微笑的天使。
「芙蕾娜?」美麗的天使對她伸出手。
孩子嗚咽著撲過去,緊緊的抱住守護者不放。
「可憐的芙蕾娜,一定嚇壞了。」奧薇溫言安慰,摀住了孩子的眼。「別怕,天亮了,一切都過去了。」
血腥的襲擊者在晨光透出前撤走,如來時一般突然。
毫無疑問,對方已達成了目的,索倫家族遭受了重創。
奧薇清楚,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暗殺僅僅是開始,為了徹底拔除索倫家族的勢力,伊頓城即將迎來一場腥風血雨。
索倫走過浸滿鮮血的地毯,每一腳都踩出黏膩的輕響。
公爵臉色慘白,平靜得可怕,僅剩的侍衛環繞在主人身側,同樣為地獄般的慘景而震駭。動亂時幾名近衛護著公爵躲進了秘道,逃過殘殺倖存下來,此刻卻要承受精神上的強烈刺激。
一個又一個索倫家族的人死去,有的被一刀割喉,有些被亂刀戳爛了胸膛,有的被砍斷肢體血盡而亡,無盡的痛苦呈現在每一張死者的面孔,走到三樓,公爵停下了腳步。
走廊裡倒著五六具屍體,越靠近最後一扇門越多,侍衛都清楚,那是公爵幼女芙蕾娜的房間,每個人都知道絕望而冰冷的結果。
門,沒有推開。
兩個侍衛合力,終於推翻了頂門的桌子,破爛的門板轟然倒下,砸在了門內層疊的屍體上。
「呀!」喜悅的童稚驚呼猶如奇蹟。
芙蕾娜被奧薇放下,撲進父親懷裡放聲大哭。
侍衛們目瞪口呆,望著一片狼籍的房間。
敵人的屍體幾乎塞住了門,緋紅眼睛的侍女在數步外靜靜佇立,小巧的臉龐毫無驚懼,棉布睡裙下襬濺滿了褐紅的血漬。
緊緊摟住倖存的愛女,索倫很快中激動中平復,發出冰冷的質問。「你是誰?」
奧薇並不意外公爵還活著,從心底替芙蕾娜慶幸。「芙蕾娜小姐的女僕。」
這一回答在索倫聽來形同諷刺,公爵臉頰緊繃,目中透出殺機。
奧薇略一屈膝。「既然小姐平安的見到了爵爺,請容我離開這座府邸。」
芙蕾娜被猝變的場面嚇住了,死死拉住父親的手。「不要!奧薇一直在保護我,她很好!」
奧薇嘆了口氣,一夜間體力消耗極劇,她已不想再鬥一場。「抱歉,我無意與您衝突。」
索倫公爵看了看懷中的女兒,又看著緋紅眼睛的少女。
「你到底屬於哪一方?是誰的人?」
「您無須過多懷疑,我僅是一個侍女,無意捲入任何爭端,若非您不准許,我早已離開伊頓。」
鷹隼般的眼眸犀利的逼視,索倫靜默片刻,忽然道。「帶芙蕾娜一起走。」
奧薇神色微變。「爵爺是什麼意思?」
「帶她找地方躲起來,我會在安全後去接她。」索倫公爵彷彿在下一道命令。
「請原諒,既然把小姐平安的交給了爵爺,她就不再是我的責任。」奧薇錯愕之後立即拒絕,公爵的敵人是執政府,她可不想連累家人被帝國通緝。
「我從未接受辭職,所以你仍然是索倫家的女僕。」即使處境極為惡劣,索倫公爵依然強勢。「我現在的處境無法帶著芙蕾娜,她必須由你照看。」
「很抱歉,您的命令對我無效。」清麗的臉龐再也沒有屬於侍女的謙卑,僅餘一份冷淡的漠然。
「那麼請託?」僵了一瞬,索倫調整了用詞,倨傲的姿態稍低。「我書房架上有一座雕像,往右扭三下可以打開暗格,裡面的珍寶都可以給你,條件只有一個——讓芙蕾娜活下去。」
見她仍要拒絕,索倫截口。「其中有枚黑色的盒子,藏著休瓦史前遺蹟中發現的晶石鏡片,能改變瞳孔的顏色。」
改變眸色的晶石鏡片?
奧薇怔了一下,躊躇片刻,終於接過已經在疲憊中陷入昏睡的芙蕾娜。
「好好照料,別讓她有半點意外。」索倫愛憐的看著小女兒,語聲變得極冷。「否則不論你是誰,都會後悔不該出生。」
炎之卷 第六十四章 酷刑
莎拉緊緊抱住女兒,焦灼了一夜的心終於安定下來。
同樣懸掛的艾利也鬆了一口氣。「可憐的奧薇一定嚇壞了,聽說索倫家族血流成河。」
「我很好。」奧薇無暇多說。「艾利,上次讓你準備的東西?」
「都弄好了,馬和馬車都寄放在店裡,你到底要做什麼?」艾利困惑不解。
「艾利,你去把馬車趕回來,媽媽去收拾東西,我們要立即離開伊頓。」
莎拉驚呼一聲。「為什麼?我們剛在這個城市安定下來。」
「伊頓很快會陷入戰爭,我們必須馬上逃離,越快越好。」沒時間細說,奧薇拉出躲在身後的芙蕾娜。「這是索倫公爵的小女兒,暫時由我們照料。」
莎拉和艾利同時噤聲,難以置信的瞪著穿蕾絲花邊睡衣的女孩。
牛奶般細緻的肌膚,嬌矜優越的氣質,無一不顯示這個孩子是真正的貴族,公爵大人的千金竟然被奧薇偷偷帶回家,讓尊貴的小姐屈尊在簡陋陳舊的破屋,一思及此,莎拉幾乎昏了過去。
即使在逃出城的馬車上,莎拉仍忍不住結結巴巴的使用敬語,被奧薇制止。
「索倫公爵目前的處境十分危險,為了芙蕾娜的安全,請對外稱她是我和艾利的妹妹,您的另一個女兒。」
「可這太不恭敬,恐怕會招至……」對貴族的天然敬畏令莎拉心懷恐懼。
「這是公爵的意思。」奧薇明白怎樣的說服最有效。
莎拉仍然疑慮重重,粗神經的艾利反而很快接受了事實,將換上粗棉布裙的芙蕾娜當成小妹妹照顧。由於驚嚇和陌生的環境,芙蕾娜依在奧薇身邊寸步不離,幾乎成了一個小影子。
在一家人逃出伊頓的第二天,執政府軍開始進攻仍在索倫公爵控制中的城市,索倫在極短時間內封閉了伊頓,拒絕投降,憑藉實力進行了頑強的抵抗,戰況十分激烈。
月餘的圍攻後,執政府軍倚仗兵力優勢拿下了伊頓,關鍵的對手索倫公爵在淪陷的混亂中消失。倖存的伊頓人在執政府軍的管制下打掃滿目瘡痍的城市,洗清街道上的鮮血,重建引以為傲的家園,索倫家族成為逝去的歷史,最終將被這座城市遺忘。
沒人知道索倫公爵的下落,但所有人都清楚他對執政府的仇恨,特別通緝令發到了每一個關卡,懸賞的金額足以令平民一夜暴富,可所有舉報均屬虛假,索倫公爵無影無蹤,而載著他直系血脈的馬車,正一路西去。
秦洛正與幕僚盤點伊頓戰後管制細節,制訂律法措施,門外突然傳來吵鬧,副手查看了一下立即報告。「是蘇菲亞小姐,她強烈要求面見閣下。」
帝國上層對風向變動極為敏感,執政官以雷霆之勢拔掉索倫,又數次拒見維肯公爵的特使,幾次會議鋒芒直指公爵轄下的行省,下一個目標不言而喻。
如此明顯的趨向令昔日人人樂見的蘇菲亞小姐屢受冷遇,成了各界精英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此次竟然強行闖入,顯然矜貴的蘇菲亞小姐已心急如焚,甚至顧不得身份儀態。
真是麻煩的女人。
秦洛暗地皺眉,命人將蘇菲亞引到偏廳的會客室。
直到長長的會議結束,焦灼難耐的蘇菲亞小姐終於見到了司法大臣。
蘇菲亞數日之間憔悴了許多,儀態卻依然完美無暇,挺直脊背行了一個優雅而不失驕傲的屈膝禮。「司法大臣閣下,請原諒我以如此失禮的方式求見。」
不同於其他人的冷待,秦洛姿態親切而隨和。「我能理解,蘇菲亞小姐一定遇到了什麼麻煩。」
「您說的對。」蘇菲亞很清楚秦洛的友善僅僅是喬裝,索性直言。「我代表我的家族而來。」
秦洛目光一閃,禮貌的微笑。「哪個家族?哦,是指維肯公爵?」
儘管她的生父何人已是公開的秘密,但秦洛的刻意發問令蘇菲亞惱紅了臉,深感羞辱卻只能隱忍不發。「您說的完全正確,正因為我的生父是維肯公爵,我才能說服他在政變期間給予我曾經的未婚夫最大程度的支持。」
「當然,我們不會忘記令尊的慷慨。」秦洛毫無誠意的敷衍。
「既然您及執政官閣下還記得我父親曾經給過的、微不足道的幫助,那麼是否依照當時的協議,承諾保證我父親領地的安全?」
「協議當然有效,但公爵必須服從執政府的命令。」秦洛輕描淡寫。「蘇菲亞小姐應該明白,一塊分裂的領地對帝國危害極重。」
「我們沒有不服從,假如是徵收賦稅,可以重新商議協定。」
秦洛知道這已是極大的讓步,相當於上交了財政權,可惜再如何優渥的條件也無法打動心意如鐵的修納。「蘇菲亞小姐,我們能感受公爵的誠意,但不得不表示遺憾,執政府更希望能直接統御那裡的子民。」
蘇菲亞臉色發青,指尖緊緊掐住了掌心。「為什麼一定要用戰火毀滅!打下一塊破碎的領地有什麼好處!除了耗掉無辜的生命和大筆金錢,究竟有什麼意義!」
秦洛撫了撫鼻子,迴避了逼問。「很抱歉,這是執政府的決定。」
「請回答我!至少告訴我真正的原因!」誰都明白執政府操控在威望卓著的執政官手中,蘇菲亞拒絕這一推諉的藉口。「就算念在我曾經為執政官閣下盡過微薄的——如今看來或許是愚蠢的力量,看在我曾經是修納未婚妻的份上!」
蘇菲亞臉龐透出悲涼的譏諷,聲音因激憤而尖銳,再也無法維持高貴的儀態,秦洛生出了一線憐憫,默然半晌突然起身。「跟我來。」
陰森可怕的石牢散放著各式各樣的刑具,重重鏽斑上疊印著紫黑色的血漬,令人不寒而慄。冰冷的鐵處女、鑄滿長刺的釘椅、帶鐵鑽的審判席、烤腳的火箱、神罰尖凳、鐵勾長鋸……
當看到石牢最深處的一個人,蘇菲亞頭髮幾乎豎起來,肌膚起了一層層寒慄。
那個垂死的人被捆在木架上,焦爛的肢體怵目驚心,肥碩的身體上有無數猙獰的傷口,一群蒼蠅圍著嗡嗡的叮咬,散發出難以形容的惡臭。這不成人形的可憐蟲竟然還沒死,在聽見腳步聲時反射性的蠕動,彷彿想躲掉再一次的施刑。
「認識他?」秦洛翻了翻木桌上的受刑記錄,似乎沒看見蘇菲亞幾欲嘔吐的反應。「維肯公爵的得力下屬,審判所最擅長用刑的班奈特法官,大量稀奇古怪的酷刑發明者,還有一項奇特的愛好,收藏身份高貴的受刑者的身體器官。看完他過去的審訊記錄,我得承認他對凌虐犯人一事極具天份。」
蘇菲亞忍住反胃,強迫自己又看了一眼,終於依稀記起,這張面孔的主人時常帶著慇勤的笑容出入公爵府。「你們想從他嘴裡得到什麼?」
「什麼也不需要,讓他感受一下曾經使用的刑罰而已。」秦洛的臉龐在陰森的環境下顯得異常殘冷。「班奈特法官的三位助手好命的先去了地獄,他本人至少還得再活兩個月。」
「純粹以折磨為樂?你們簡直瘋了!」秦洛語意的殘酷令人不寒而慄,蘇菲亞既厭惡又恐懼。
「酷愛折磨的是班奈特,別把我跟這雜碎相提並論。」如此場景下還能說話,這位公爵小姐可算意志堅強,秦洛終於挑開話頭。「或許你不知道,修納曾經有一個愛人。」
蘇菲亞不解其意,但很慶幸話題的轉移。「不可能,我認識他已有多年,從未聽說他有過戀情。」
「因為那女人已經死了。」秦洛叩了叩污漬斑斑的記錄,「她救了他,而後自己進了監獄,這是她的受刑記錄,由班奈特親自拷問,歷經六個月後才被處死。」
蘇菲亞顫抖起來,痙攣的抓住裙襬。「這是修納的安排?」
「是我的安排,修納沒見過這份記錄。」秦洛冷道。「他看了會發瘋的。」
「我不明白……這與……」
「進行拷問的是班奈特,但授意者是你父親,我想現在你該懂真正的原因,修納要維肯公爵死。」
無情的話語斬斷了最後一絲希翼,令蘇菲亞徹底絕望。
秦洛毫無憐憫的說下去。「政變前迫於形勢我勸他向你求婚,隱瞞了你父親的所做所為,如今修納洞悉了一切,自然也到了清算的時候。」
「不可能!我父親不可能對付一個女人!這毫無價值,絕不可能……」蘇菲亞虛弱的反駁,心神搖搖欲墜。
「價值?當然有,假如班奈特拷問成功,薔薇林氏全族都會被送上絞刑架,你父親就能順利的剔除林公爵這一政敵,他曾對此寄予厚望。」秦洛陰寒的譏諷。
「指證……林公爵……她究竟是……」蘇菲亞精心養護的指甲折斷在掌心。「……她是誰?」
「她是林毅臣唯一的女兒。」秦洛沉默了一刻,有一線黯淡的惋傷。「和你一樣,是一位公爵小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9:03 AM
炎之卷 第六十五章 亂兵
替熟睡的芙蕾娜蓋上毯子,奧薇輕手輕腳的鑽出了帳篷。
一道從伊頓逃難出來的人散落在方圓幾十米內,男人們低議著明天的路程,女人們在篝火旁縫補。沿途的劫匪和亂兵令人憂慮,更不知未來何處,連孩子都感染了大人的情緒,變得乖巧安份起來,蜷在父母身邊沉睡。
深藍的天幕上嵌著無數星芒,點點篝火映著夜宿的人,宛如一副安靜的油畫。
一個女人抱來一捲毛毯,奧薇收下來,遞過半袋麵粉,女人回給奧薇一個感激的笑,接過去飛快的鑽回自己的帳篷。原始的以物易物在逃難中成了常態,預先準備的莎拉一家物資還算豐富,數日間以食物換了不少東西。
收起軟毯,又整理了一下東西,夜色漸漸深沉。
奧薇下意識的撫了撫眼睛,見所有人都已休憩,回到帳中對著鏡子低下頭,指尖一掠,指上已多了一片薄薄的弧形晶片。鏡中呈現出奇異的景象,清亮的眼眸一隻緋紅,一隻卻是深褐。她看了片刻,取下了另一枚鏡片,小心的收起來,重又現出一雙紅眸。
來自索倫伯爵的鏡片異常珍奇,輕易即可轉換眸色,替她解決了過於受人注目的麻煩,艾利和莎拉為之驚奇了許久。唯一的缺憾是十餘小時後必須摘下,否則會磨得眼睛發疼。
莎拉從火邊回到帳篷,將補好的衣服放入行囊,臉上難掩疲倦之色。
「媽媽,你先睡吧,我去叫艾利回來。」
莎拉望著女兒的眼睛,有些遲疑。
奧薇莞爾一笑,抓起斗逢。「其他人都睡了,守夜的人我會避開,沒關係。」
奧薇緩步向樹林深處走去,長長的草葉輕晃,蘆葦中隱約有青蛙在低鳴,走了半晌耳畔聽見水聲,順著小溪她找到了艾利。
潺潺的溪水在月光下像一條蜿蜒的銀練,佇立著一人一馬。見到妹妹,艾利牽著馬走過來,馬身上的水已經乾了,刷完的皮毛十分順滑,奧薇隨手撫了一下,棕色的健馬側過頭,親暱的舔了舔手心。
「奧薇。」艾利喚了一聲。
緋色的眼睛在月下成了深紅,靜靜的抬起長睫。
「我很高興。」艾利嘆了一聲,滿心憐愛。「以後你再不會因為眼睛而受歧視了。」
奧薇笑了。「謝謝艾利,你和媽媽一直都這麼好。」
「知道嗎?你小時候經常為此而哭,怕我因為你而和別的孩子打架,總躲在家裡不肯出門。」想起久遠的往事,艾利有些傷感。「那時我常想,如果神靈能給你換一雙眼睛多好。」
奧薇溫柔的看著他。
「我還曾經想,假如我不是哥哥多好,那樣我就可以娶你,一直照顧你。你是那麼善良體貼,為什麼別人都看不見。」艾利笨拙而柔軟的安慰。「別去聽那些蠢話,我們的奧薇配得上最好的人。」
「有你和媽媽在身邊,我現在很幸福。」
艾利揉了揉妹妹的頭。「你性情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不像過去那麼愛哭,變得堅強又獨立,還反過來安慰我和媽媽。」
奧薇突然垂下眼,半晌才開口。「……對不起。」
「不用道歉,忘記過去的事又不是你的錯。」艾利牽著馬和妹妹並肩走回宿地。「其實這樣很好,媽媽放心多了,只需要再找個好小夥子做丈夫,你一定會幸福。」
「艾利自己還沒有妻子呢。」
艾利不理她的話,認真的建議,「沒發現近幾天車隊裡的男人都在對你獻慇勤?或許你該好好留意一下,挑個合適的小夥子去散散步。」隱去了紅眸,奧薇的美貌終於散發出驚人的誘惑力。
「艾利,你說話越來越像老頭了。」見他一本正經,奧薇忍俊不禁。
艾利不打算放棄勸說的良機,一路諜諜不休,「說真的,你不覺得有幾個小夥子很不錯嗎?比如今天幫你打水的,還有下午找你借皮繩的,再有釘帳篷的時候……」
奧薇突然停下腳步,傾聽前方的動靜。
凝重的神情令艾利不由自主的噤聲,側耳細聽,風中隱約傳來痛苦的呻吟,艾利心頭一驚,還來不及反應,奧薇先動了。
她的腳步很輕,又極迅速,輕盈的像林間穿行的風。
艾利追不上又不敢呼喊,急得冒汗,及至看到宿地的火光,奧薇在林邊停頓了一刻,隨即衝到半塌的帳篷邊,抱住了昏迷的莎拉。
宿地一片狼籍,散落著衣服和各類物件,行囊全被粗暴的翻出來挑散,地上躺了五六具屍體,還有幾個垂死者在抽搐呻吟,幾個年邁的女人瑟瑟發抖,只會驚悸過度的抽泣。
「媽媽!」艾利衝上來,驚駭的發現母親腿上鮮血淋淋,橫著一道長長的刀口。
奧薇用布條勒住莎拉的傷腿止血,將母親移交給艾利,衝進帳篷翻找傷藥。
直到乾淨細緻的上藥敷扎完畢,莎拉發出了微弱的呻吟,從昏迷中悠悠醒來。
「媽媽,你還好嗎?」
「艾利,奧薇……」見一雙兒女安然無恙,莎拉潸然淚下。
「媽媽別哭,告訴我怎麼回事,芙蕾娜呢?襲擊宿地的人是誰?」
奧薇極其鎮定,連帶讓莎拉也安定了一點。
「……我想是一隊潰逃的士兵。」憶起可怖的場面,莎拉止不住發抖。「可能有十幾個,也許是二十幾個?太可怕了,他們殺人、搶錢,要所有年輕的女人……芙蕾娜,天哪,他們把芙蕾娜也帶走了,我追上去說她還是個孩子,求他們放過她,可他們差點殺了我……奧薇,幸虧你不在,我的孩子……」
莎拉痛哭起來,慶幸的撫摸奧薇的臉。
那張嬌美的臉比石像更冰冷,眼瞳燃燒著烈焰,拉開了母親的手。「艾利,你照顧媽媽和其他傷者。」
「奧薇!你去哪!」艾利抱著母親來不及抓住,看她拉過一旁的棕馬套上鞍轡,縱身上馬。
「我去找芙蕾娜,別擔心,天亮之前我會回來。」
艾利目瞪口呆,與莎拉同時驚叫。
「奧薇!」
「你瘋了!快下來!」
馬已經奔跑起來,奧薇沒有回答,一提韁繩躍過了一簇篝火,側身從地上撈起一把短劍,迅疾的衝出了視線。
一隊亂兵霸佔了鎮上的酒館,將所有客人趕出去,帶著搶來的女人縱情吃喝,連店主未成年的女兒都被拖進去,試圖阻止的父親遭到了殘忍的砍殺。
這是從伊頓城逃出的潰兵,被政府軍所追繳,在末日來臨前垂死狂歡。
女人的哭喊響徹小鎮,沒有人敢反抗,鄰近的房屋一扇扇關上窗,連燈火都被熄滅。鎮上的警備隊不足十人,根本不敢與荷槍實彈的亂兵衝突,人們明知這些可憐的女人們處境悽慘卻無能為力,沉默的任罪惡橫行。
一個士兵拎起酒壺捏著女人下頷強灌進去,直到對方嗆咳的近乎昏厥才轟然大笑,撕開衣服放縱肆虐的侵犯。酒館裡酒液橫流,到處是女人的哭號,夾雜著喘息咒罵和毆打呻吟,污穢混亂不堪,猶如人間地獄。
夜,比墨更黑,星星都隱入了雲層,躲避兇殘的野獸。
緊閉的木門傳來叩響,最初淹沒在尖叫和呻吟中,漸漸引起了注意,隨著叩響越來越重,整間屋子都安靜下來,所有人盯住了木門。
詭異的寂靜中,一個甜美的聲音穿過門扉。「我妹妹在裡面,請放她出來。」
靜滯了片刻,酒館爆起了一陣哄堂大笑,士兵吹起了粗俗的口哨。
「是個娘們,居然自己送上門。」
「哪個是她妹妹?正好一起伺候。」
「聽聲音說不定還是個美人。」
「把她拖進來樂樂。」
肆無忌憚的污言穢語中幾個士兵打開門,階下站的果然是個女人。
長長的斗蓬覆住了眉眼,僅露出小巧精緻的下頷,形狀柔美的嘴唇,燈光下精緻如細瓷。
士兵粗魯的拖住她的手臂,一把拉進門,沉重的木門再度關上,酒館裡爆出了刺激的嘩笑。
一個迫不及待的士兵扯下了她的斗蓬。
儘管低著頭,出眾的美麗依舊引起了狂熱,士兵們鼓噪起來,扔下手上的女人赤身爭奪。
「這美人是我的!」
「我的,讓我第一個!」
「滾開,我軍階比你高!」
…………
離得最近的幾個士兵猴急的動手。
髒污的指尖還未碰到裙邊,低垂的長睫忽然一掀,現出了一雙凌厲的紅眸。
炎之卷 第六十六章 酒館
艾利急得要瘋了,奧薇隻身一人去找亂兵帶走的芙蕾娜,無異於羊入虎口。
他無法想像妹妹會有怎樣的遭遇,就算索倫公爵有令,一介弱女也不可能從亂兵手中救人,可奧薇竟然去了,他竟沒能攔阻,這可怕的現實幾乎令他崩潰。
艾利找了個略為安全的地方安頓好同樣慌急的母親,找了一匹馬沿著奧薇的去向搜尋。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亂兵殺人不眨眼,假如奧薇真落在他們手上,除了搭上性命之外於事無補,可明知如此,他仍無法放棄。
那是他唯一的妹妹,溫馴善良,被親人視如珍寶的妹妹。
一路沿著痕跡追到小鎮,艾利走進唯一還亮著燈火的旅店打聽,幾個鎮民聚集在店內,低聲詛咒天殺的亂兵,為無辜死去的酒館主人嘆息。
其中關於亂兵暴行的描述聽得艾利心驚肉跳,臉色慘白,他不敢去想奧薇的處境,更無法忍受妹妹受到傷害,昏頭昏腦衝出去卻撞上停在旅店前的馬車,駿馬一聲長嘶立起來,燥動了好一陣,被趕車人揮鞭強壓下去。
劈頭的斥罵聲十分耳熟,艾利抬頭一看,目瞪口呆。「拉斐爾?!」
廊下的燈光映出車駕上的人,趕車人穿著一身令平民避之唯恐不及的軍裝,帶著被衝撞的怒氣,正是卡蘭城晶石廠裡的朋友拉斐爾。
突然被叫出名字,拉斐爾呆了一呆,低頭看下來,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艾利?」
「是我!拉斐爾!」艾利激動萬分,無暇去想拉斐爾怎麼會出現在此處,又何時當了軍人,只感覺到神賜般的希望。「請幫幫我!幫幫奧薇!你喜歡她對嗎!求你救救她!」
拉斐爾懷疑落入了陷阱,手按在衣內的槍上,態度冰冷而戒備。「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怎麼會在這?」
「拉斐爾!」艾利緊緊抓住韁繩,語無倫次的乞求。「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們全家都很感激你幫我從卡蘭監獄裡逃出來,還借給我金幣,我已經攢了不少,很快就能還給你,求你再幫我一次,奧薇!救救奧薇……」乖巧的妹妹還在危境之中,艾利急得哽咽落淚。「她很喜歡你,現在只有你能救她……」
拉斐爾臉色越來越難看,抬腳準備踹開糾纏不休的麻煩,可惜車內的人已經被驚動,車簾一掀,現出一張年輕俊秀的面孔,神色冰冷。
艾利被看了一眼,彷彿被凜冽的寒風侵襲,不由自主的鬆開了扣住車轅的手。
年輕人對面還有一個人,生著一頭漂亮的金髮,英俊出眾、矜貴優雅,看上去略為成熟,似乎稍稍隨和,開口詢問。「拉斐爾,這是誰?」
拉斐爾像被人強迫著生吞了一枚雞蛋,僵硬而不自然。「只是一個認識的人。」
艾利發現車內的兩人似乎身份更高。「我是拉斐爾在卡蘭晶石廠裡的朋友,求大人救救我妹妹。」
金髮青年制止了拉斐爾辯解的話語,悠然詢問。「拉斐爾曾經幫過你?」
「對,他是個好人,我被人誣陷入獄,是他幫我們全家從卡蘭城逃出來,否則我已經被砍掉雙手了。」艾利充滿感激的傾訴,卻沒發現拉斐爾嘴角抽搐,額頭隱隱有青筋在跳動。
金髮青年意味深長的瞥了拉斐爾一眼,又問。「他還給過你金幣?」
「對,幸虧拉斐爾先生的慷慨,不然我們根本沒有逃到伊頓的旅費,是他無私的給予了幫助,我一直在努力工作,以便重逢時能夠償還。」
「以撒閣下,我沒有——」拉斐爾忍無可忍的辯解。「我是說我根本沒有——」
「拉斐爾。」以撒聲音很平,卻帶著不容辨駁的威嚴,拉斐爾立即閉上了嘴,臉色鐵青。
另一名冷漠的沉默者靜靜旁觀,眼中生出一抹淡嘲。
「那麼——艾利?」以撒淺淺的笑,神態隱著一絲輕蔑。「拉斐爾還幫過你什麼?他和令妹之間……」
「他喜歡奧薇!她很漂亮、又聰明,再也沒有比她更可愛的女孩了,拉斐爾最清楚。」艾利按捺不住焦急,急匆匆的求助。「可她現在落到了亂兵手裡,我……」
「漂亮、聰明、可愛……」沒有理會艾利的反覆訴求,車內始終沉默的另一位冰冷的戲謔。「聽起來真是個令人心動的女孩,是麼以撒閣下?」
「這不是真的!我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我發誓我沒做過任何事,只偶然見過他妹妹一面!這個人已經瘋了,一直在胡言亂語。」拉斐爾迸出的每一個字又重又快,牙齒間咯嘣輕響,彷彿想把艾利嚼碎了吞下去。
「只見過奧薇一面,怎麼可能。」艾利終於覺察到拉斐爾奇怪的反應,卻不懂問題出在哪。「奧薇去尋求你的幫助,你把金幣給了她,又通過關係安排好一切,所以我們才能逃出來。」
「想必拉斐爾先生在卡蘭城過得很愉快。」冷漠的年輕人譏嘲。
以撒神色微沉,拉斐爾怒極又無法發作,失控的惡毒攻擊。「你妹妹?誰會喜歡不祥的紅眼睛,更別提幫助你這樣的蠢貨,說我給了她金……」提到金幣,拉斐爾忽然想起什麼,表情變得極為怪異。「金幣……金幣是她偷的?進入我房間的人是她?」
年輕人眉梢一揚,「偷?真是一個合理的解釋。」
「你說什麼,奧薇怎麼可能偷東西!她說是你親手給的,還說不用償還,不過我會還的,只要我能活著回來,一定會還給你!」艾利本能的替妹妹辯白,對拉斐爾不友善的言語極其失望。
「以撒閣下,請聽我解釋!是她……她……」拉斐爾鐵青著臉卻無法說出猜測,那是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推理,只能反覆申辯。「閣下,我以我的名譽和性命保證,此前呈報的一切都是事實,決沒有任何私情!」
年輕人冷笑了一聲。
這一顯而易見的嘲諷令以撒不再微笑,眼神變得沉冷。「儘管不及林公爵嚴謹,但我也不致於重用一個公然說謊的下屬,相信一定有什麼原因。」
「以撒閣下確是個仁慈的人。」年輕人不予置評,話語中諷刺的意味更濃。
艾利徹底被冷落,這些漠不關心的對話終於讓他明白,指望對方慷慨救助純屬不切實際的幻想,絕望再度降臨,他放棄了求援,獨自尋找酒館的方向。
以撒望著艾利孤零零的背影,目光一閃。「打個賭如何?去找那個關鍵的女孩,弄清誰在說謊。」
從一群亂兵手中解救一個毫無價值的女人?拉斐爾完全傻住了。「以撒閣下……」
意外的提議令年輕人一時沉默。
「請讓我來,您可以在馬車上等待。」以撒語氣有一絲明顯的揶揄,姿態寬容而大度。「畢竟閣下是我們重要的合作者,我不希望您有半點意外。」
「謝謝,但這裡是西爾,還輪不到利茲的貴族冒險。」明知相激,年輕人仍然漾起了銳氣,清俊的眉宇鋒芒畢露,先一步走下了馬車。
「閣下!」拉斐爾完全沒想到事情會演化成這樣。「這太冒險了,一群亂兵等於失去理智的野獸。」
「為了你的名譽和性命,我認為有詳加探究的必要。」以撒瞥了下屬一眼,輕描淡寫。「何況正可以看看林氏的手段,假如連一小隊潰兵都應付不了,這位新繼任的公爵也沒什麼合作的價值。」
「我發誓所說的句句真實。」拉斐爾猶豫了一下,忍不住提醒。「剛才讓艾利聽得太多了,雖然據我所知他僅是普通平民,可萬一洩露了閣下的身份……」
以撒優雅的微微一笑。「那有什麼關係,弄清楚之後殺掉就行了。」
酒館緊閉,廊下挑著一盞孤零零的馬燈,暈著一圈昏黃。
艾利捶著厚厚的門板,沒有得到半點回應。
以撒生出了疑惑,附近的居民不敢靠近不足為奇,但作為一個亂兵聚集的酒館,顯然過份安靜了。
艾利卻顧不了這些,他一心牽掛著奧薇,以超乎尋常的力氣撞開了門,卻因衝力過大而跌了一跤。
敞開的門內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以撒停住了,年輕人反而毫不畏懼的走了進去。
黑暗彷彿無形無質的膠黏在身上,沉悶的屋內散出濃重的血腥,靜窒的空間像一個封閉的地獄,讓人完全透不過氣。
勇敢的闖入者剛一踏入,一道陰冷的風猝襲,被他機警的閃過。但無論怎麼躲避,寒意始終如影隨形,他能感覺到刀鋒在眼前掠過,危險的襲殺步步緊追,如一個執意奪命的幽靈。
以撒覺出不對,低聲吩咐了拉斐爾一句,拔槍跟了進去。
沉重的殺意壓迫著感官,純黑的空間詭異而凶險,刺鼻的腥氣熏人欲嘔,視覺完全失去了作用,幾次交鋒後,年輕人有一種荒謬的錯覺,黑暗中的幽靈竟有種奇異的熟悉感,彷彿能猜出下一步攻擊的招式。
刀刃相擊,撞出了一線星火。
殷紅的雙瞳彷彿割裂肌膚流下的鮮血,黑暗中一現即隱。
魔鬼般的幽靈顯然更熟悉地形,他越來越居於劣勢,冷汗一絲絲冒出來,宛如死神嘲弄的舔噬肌膚。
「奧薇!」
地上遍佈障礙物,艾利對一切無知無覺,唯有無邊的恐懼和憂急,他沾了一手血狼狽不堪的摸索,呼喚聲幾乎帶上了啜泣。「奧薇你在哪?」
年輕人感覺出對手剎那間頓了一下。
一瞬很短,但已經足夠。
他閃電般一刀掠出去,目標突然後退,刀鋒落了空。
正要追擊,他卻被突如其來的光刺花了眼。
光驅散了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被禁制的視覺終於復明。
拉斐爾一手執著馬燈,一手握槍護衛在以撒身前,驚悚的望著屋內。
一屋刺目的腥紅,血淋淋的屍體散落一地,儘是衣衫半褪的士兵和赤裸的女人。有些女人看得出是被男人凌虐而死,士兵無一例外的死於外傷,扭曲的臉龐帶著難以置信的恐怖,橫流的鮮血足以把酒館裡外刷一遍。
交鋒的兩人分立兩側,俊秀的年輕人衣襟上有幾道裂痕,胸膛正急劇的起伏。
「奧薇!」終於能看清事物艾利失聲而叫,衝近張開雙臂,抱住了另一側的女孩。
那是一個立在屍體堆中的女孩。
衣裙沾滿了血,脆弱纖細的手指握著一把短刀。
尖銳的刀鋒微微下垂,一滴未凝固的血從刃上滑落,墜入了地面的血泊。
美麗的臉龐冰冷無情,鮮紅的眼眸殺意猶存,猶如來自地獄的魔女,令見者不寒而慄。
艾利卻只剩狂喜,他沒看見周圍的死屍,只顧緊緊把她擁在懷裡,停不下安慰的話語。「奧薇!奧薇!我可憐的奧薇,你還好嗎?那群混帳有沒有傷害你?一定嚇壞了……別怕,我來了……」
女孩沒有反應,更沒有回應兄長神經質的絮叨,那雙紅眸仍盯著前一刻還在交手的人,又掠過一旁的以撒和拉斐爾。
艾利隨著她的眼神望過去,誤以為妹妹還在恐懼。「那是拉斐爾,記得嗎?他們是來救你的,沒有危險了,我會保護你,你現在安全了。」
奧薇依然沉默,視線又回到對面的年輕人身上。
她認得這張臉,出自同一個家族、受過同樣的訓練、被予以同等的期許和命運。
此刻褪去青澀,從被抹去的時光中毫無預兆的出現。
取代那個叫林伊蘭的人,成為薔薇世家新一任繼承者的——林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9:13 AM
炎之卷 第六十七章 試探
安然無恙的尋回了妹妹,母親也無大礙,艾利全然放鬆了心情,迅速遺忘了拉斐爾之前輕鄙的言辭,重新對一切充滿了感激,他一邊趕車一邊耐心的回應問話。
「奧薇是我妹妹,當然是親生的妹妹,她是家裡的寶貝,我和她一起長大,沒人比我更瞭解她。」拉斐爾有些問題很奇怪,但基於對方曾經的幫助,艾利依然坦誠回答。「我們祖輩都在邊境,長期戰爭讓日子很辛苦,或許是血脈的緣故,有時會生出紅色眼睛的孩子,比如奧薇。這很正常,族內歷代傳說都有,這種遺傳大概來自某一代先祖。」
「你們一直在一起生活?她以前是什麼樣?」聽出艾利刻意淡化紅眸,拉斐爾心底冷笑。
「我父親過世很早,母親把我和奧薇帶大,一直以織布維生。奧薇出生後幾乎都是由我照料,她以前很膽小,其他孩子又愛欺負她,完全不敢單獨出門,所以送她去治療所的時候我和媽媽都擔心極了。」
「什麼治療所?」拉裴爾很懷疑究竟什麼地方出了問題,讓一個普通貧女徹底蛻變。
「你沒聽說過?軍方在邊境幹過唯一的好事就是建立了治療所,免費收診無錢治病的孩子,超過十五歲的一律不要。奧薇當時才十三歲,發了一場高燒,家裡太窮了,只好把她送到治療所去試試。」
「治療所治好了她?」
「病好了,但人卻失蹤了。」艾利揮了下馬鞭驅開馬身上的蚊蠅。「村裡很多孩子送過去,有些治好了,有些冶不了被扔回來,我們等了很久都沒有奧薇的消息,費盡心思用所有錢買通了一個守衛,得到的消息是奧薇被送到別處去了。我們不知道她被送到哪,也不明白原因,只能一個一個城市的找。幸虧她的眸色很特殊,用了幾年終於在一個小城找到了,她的病完全好了,卻什麼也不記得。」
「什麼也不記得?」顯然這件事很蹊蹺。
「她不記得我和媽媽,不記得過去的一切,我們對她來說像是陌生人。我不清楚她為什麼忘記,也不懂期間發生過什麼,她長得很慢,竟然和送走時差不多……不,我不是說心理,我是說……」一時不知該如何說明,艾利糾結片刻後又放棄。「總之幸運的是又得回了她,我們一家人在一起了,這比什麼都重要。」
拉斐爾很難想像艾利會遲鈍到這種程度。「她就沒什麼變化?」
「變化?當然有,畢竟她獨自漂泊了好幾年,這有什麼奇怪?她還是奧薇,溫柔善良和以前一樣,只是更成熟懂事了。」
「後來她有沒有和人打過架?」
「怎麼可能,奧薇膽子很小,最怕衝突和爭鬥,許多人對她的眼睛持有偏見,每次碰到有敵意的傢伙,她總是忍耐退讓。」艾利無比慶幸,又忍不住憂心的嘆息。「幸虧神靈庇佑,她去的時候酒館那些人已經死了,不曾受到傷害。只是那場面太可怕了,我擔心她會受到刺激,你不知道剛找回奧薇時她常做惡夢,近期才稍好一點,萬一留下陰影就糟了。」
聽艾利述說著妹妹的膽小,想起酒館內死相悽慘的屍體,拉斐爾忍不住翻白眼。「你們準備去哪?」
「這個還沒決定,奧薇說我的通緝告示還沒撤消,必須避開哨卡,不少道路無法通行。」艾利消沉了一下,天性的樂觀讓他很快又振作起來。「或許找個小鎮?反正不管哪都比監牢好,拉斐爾,真的很感謝你。」
柔弱善良的奧薇妹妹?
以撒無聲的笑,在篝火旁支頷觀察。
見到昨夜的一幕,他完全相信那個潛入拉斐爾居所,故意留下搜查痕跡的人是她。
她確實漂亮,艾利並沒有誇張。
撇開眸色不提,白皙的肌膚像是會發光,彷彿嬌弱易碎的細瓷,溫順而惹人憐愛。女孩沉默的任兄長和母親擁抱責備,很難聯想起黑暗中令人透不過氣的煞意。
如此脆弱纖細的女孩,卻出人意料的危險,逼得林晰狼狽不堪,差點殺掉他重要合作者,該怎麼處置才對得起她帶來的驚嚇?
她的家人平凡一如隨處可見的砂礫,眼下三對一又有槍,徹底解決並不困難。
那麼,該殺掉她嗎?
以撒若有所思,這樣特別的女孩,或許值得更好的利用。
林晰同樣在冷眼觀察,神情沒有任何起伏。
「閣下怎麼看?」以撒饒有興趣。
林晰冷淡的收回視線。「雖然似乎與執政府無關,但她來路不清,有潛在的危險,最好是解決掉。」
以撒也有同感。
這女孩太過神秘,她輕而易舉的驚走拉斐爾、救出兄長,連最親近的家人都一無所知,甚至她明明認出了拉斐爾,卻依然不動聲色,這份冷靜內斂絕非常人所有,不過她的弱點也很明顯……
看著不遠處的融洽無間的一家,以撒漾起了含意不明的笑。
「奧薇,把湯端給幾位紳士。」莎拉揭開湯鍋,將湯舀到幾個稍好的陶碗中。
奧薇停了停,故事中斷了,芙蕾娜抬頭看著她,被她抱起來送進了帳篷。
這孩子很幸運,被亂兵挾進酒館前嚇得昏迷過去,又因年紀太小被扔在一角,躲過了污穢的一切。但到底受了驚嚇,醒來後笑容更少了,片刻不離的黏著她。
「奧薇,你不開心?」天真的孩子有最敏銳的直覺。
她溫柔的安撫孩子的不安。「沒有。」
「是因為我?艾利說你是找我的時候……」
「只是有點累,休息一下就好,你在帳篷裡等一下,我給你拿食物進來。」
奧薇替孩子端了一碗湯,又切了麵包,看她乖乖的進餐才走出帳篷。
湯很香,裡面煮著莎拉平時捨不得多用的香草和肉塊,奧薇替母親可惜。「媽媽,他們恐怕不喜歡這樣粗劣的飲食。」
莎拉侷促的擦了擦手,「端去試試吧,這是一點心意,沒有別的好東西,幾位紳士應該不會介意。」
長長的睫毛遮去了冷意,奧薇依言端起托盤。
他們當然不會介意,那幾位紳士只想探清底細後乾淨利落的殺掉一家人。
她不希望莎拉艾利出事,帳內還有年幼的芙蕾娜,她無法同時保護三個人。
必須找機會跟林晰談談,雖然她很懷疑他是否願意相信。
其實就算林晰相信也很難保證安全,一個復活的嫡系繼承人只會引起更多猜忌。
奧薇心頭籠罩著一層陰霾,生出了幾許懊悔。黑暗和血腥的環境讓她失去控制,殺死了所有士兵,更糟的是沒有及時帶著芙蕾娜離開,被林晰撞上而起了疑心。
那孩子,從來就不喜歡她。
炎之卷 第六十八章 解釋
「請容我私下和您談談,我是林氏暗隊的人。」輕柔的聲音很低,連鄰近的拉斐爾都沒有聽清。
林晰神色微變,隨即恢復了淡漠,起身走向幾十米外的樹林。
唯有薔薇家族中極少數人知道,林氏有一支極機密的暗隊。
它建立於1673年,從誕生之初就注定成為無法見光的存在。第一次行動是除掉路德維希大公,用生物鹼成功毒殺,外界普遍認為大公心臟病發作而逝世,隨後林氏取代路德家族,成為當時的皇帝陛下最寵幸的軍派。這把隱形的刺刀唯有公爵一人能支配,暗隊的每一個人都經過嚴厲考核,並徹底抹消過去,奧薇正打算借用這一點。
「我見過您的畫像,不久前剛認出來,請原諒先前的冒犯。」為免林晰疑忌,奧薇停在幾步外。
林晰犀利的打量了一下。「說出你的身份。」
奧薇答的很流暢。「我叫海瑟,訓練負責人是傑明中校,指揮官是巴林上校。」
林晰知道傑明和巴林是林毅臣的親信,他不置可否,接著問下去。「你何時進入暗隊,執行過什麼任務?為何脫離?」
奧薇不答反問。「恕我冒昧,您是否聽過神之光計劃?」
林晰眼神微沉,但沒有發作。「你與這項計劃有關?」
林晰並非一無所知,這一點十分有利,奧薇定下了心。「我在十年前加入暗隊,一直執行秘密任務,從不曾公開露面,直到八年前在一次任務中受了重傷,借助神之光技術重生為一位少女,也就是現在您看到的這個人。」
林晰截然變色,幾乎難以置信,目光驚疑不定。
奧薇娓娓而談。「神之光並不完善,我是極偶然的成功者,後期一再失敗,出於政治考慮,將軍不希望神之光的成功被陛下知曉,於是封閉消息讓我離開暗隊,化為平民潛伏,隨時等候命令。」
海瑟曾是她的博擊教官之一,後來於一場意外中重傷不治身亡,這是林晰能夠查證的。至於海瑟的同僚暗隊其他成員,應該與父親一道陣亡於休瓦,奧薇並不擔心林晰能找出什麼人證。
驚世駭俗的內容令林晰沉默了一刻。「有什麼能證明你的話。」
奧薇對暗隊瞭如指掌,輕易說出一件件林氏家族不為人知的秘辛。
林晰一直在聽,疑慮漸漸消失,聯想到相近的博擊招式。「你——海瑟?」
「請叫我奧薇,我習慣了這個名字。」
「另外三個是什麼人。」
「是奧薇的親人,他們對我的真實身份一無所知,為了掩人耳目才一起生活。」奧薇淡道,她背過身,解開背後的繫帶,呈露出背胛上的印痕。「這是神之光的印記和編號,證明這具軀體屬於休瓦研究所。」
林晰仔細審視,確定與記憶中的神之光檔案一致,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你現在忠於誰。」
整好衣裙轉過身,奧薇冷靜的回答。「忠誠於林氏。」
林晰冷淡的一曬。「很好,我接受你的效忠,為了證明你所說的一切屬實,我命令你殺掉那三個人。」
緋紅的眼眸沒有顯露任何情緒。「我願意遵從您的意願,但我認為讓他們活著對您更有利。」
「為什麼?」
「您一定看出來那個小女孩很特別,她是伊頓城索倫公爵的愛女芙蕾娜小姐,城破時被我帶出來,索倫公爵未來或許會與您結盟,這孩子將是最好的禮物。至於那對微不足道的母子,如果您對我還有所懷疑,不妨將他們扣為人質。」
又一個令人驚異的訊息,林晰問清前因後果,陷入了思考。
停了一陣,奧薇忽然開口。「恕我冒昧,您為什麼會跟利茲人在一起。」
稍緩的氣氛立刻變了,林晰的神色冰冷下來。
奧薇平靜以對。「您不必懷疑,昔日在卡蘭城我已猜出拉斐爾是利茲的暗諜。」
拉斐爾語氣很剛,帶著一種壓抑後的倨傲,通常這種氣質出自有一定地位,習慣發號施令者。這樣的人就算落魄,也絕不會紆尊降貴與做粗工的艾利交往,唯一能吸引他的只可能是神之火衍生的新能源項目,從拉斐爾的房間內找出的痕跡更是證明了推測。
林晰冷冷道。「你沒資格過問。」
「利茲畢竟是敵國。」奧薇婉轉的提醒。「或許別有所圖,與敵人接觸對您的名聲會有妨害。」
林晰諷笑。「執政府已經把林氏逼上了絕路,還用顧忌名聲?」
奧薇凝望著他,極輕的勸誡。「假如將軍還在,他一定不希望您這樣做。」
百年的林氏,百年的榮耀,最後卻與敵國勾結,蒙上了背叛的污名。
林晰一時沉默。
休瓦之戰前,利茲曾派特使表明願意支持皇室重返帝都,代價是戰後出讓西爾部分利益,這一至關重要的協議被林毅臣斷然拒絕,他看透敵人居心叵測,寧肯孤軍奮戰。
——林氏與皇室同在,林氏與帝國同在,縱使上天決意滅亡,林氏也不會出賣祖國以求生存,這是林毅臣對利茲特使的最終回答。
林晰從靜默中清醒過來,神色冷厲。「叔父確實不希望,但行省十餘萬林氏族人必須活下去,執政府不會對我們有半點憐憫,只要能守護家族,就算魔鬼我也願與之結盟。」
奧薇默默的垂下長睫,不再勸說。
她不願見家族淪為叛逆,但又洞悉林晰的無奈。
林氏縱橫多年鐵血無情,背負的民怨太深,一旦領地被攻破,屠殺必不可免。林晰身為族長,背負著數以萬計的族人別無退路,只能盡一切方法死守。
沙珊行省,薔薇林氏最後的領地,或許也將成為舊貴族最後的墳場,無論如何掙扎,終將在歷史車輪的輾壓下化為灰燼。
回到宿地,莎拉和艾利與芙蕾娜在帳篷裡休息,以撒和拉斐爾在火邊閒談。
林晰對著兩人簡短的宣佈。「從今天起奧薇是我的侍女,關於她的身份我已經確認。」
隨後他轉向奧薇,「見過以撒閣下,拉斐爾先生,對他們要如對我一樣尊重。」
奧薇行了個屈膝禮。
拉斐爾徹底呆住了,以撒同樣對突然的轉變疑惑不解,但沒有表露,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一下,微微一笑。「閣下確定?」
林晰不容置疑。「我保證她是安全的。」
「那麼——」以撒的目光掠向不遠處的帳篷。
林晰明白以撒的暗示。「最小的那個孩子將隨我們一起上路,那對母子交由附近的暗諜控制,明天我會解釋安排的意義。」
奧薇立在一邊一言不發。
「既然閣下確信無虞,我自然沒有異議。」以撒淡道。
林晰清楚對方有所不滿,選擇視而不見。「夜深了,今天拉斐爾先生可以休息,奧薇守夜。」
興味索然的氣氛導致了一片沉悶,再也沒人說話,林晰在睡墊上翻了個身,合上了眼。
他很清楚,以撒和他一樣看中了奧薇的能力,有心收為已用,但林氏給他提供了先機,她的經驗和武技堪稱完美,他身邊正缺這樣的精英。
假如運用適宜,她會成為一把極好的利刃,唯一需要慎重的是奧薇的忠誠。
這一點,他會好好檢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10:14 AM
炎之卷 第六十九章 聯合
風吹起了雪白的床單,晴空下如浪花翻捲。
寧靜安詳的小村深處坐落著一棟尖頂小屋,艾利在屋外修整籬笆,熟練的將腐朽的爛木刨掉,重新刷上油漆。莎拉從菜園裡走回,沉甸甸的籃子裡盛著新鮮萵苣和土豆。
「媽媽,我來做飯,你的腿剛好該多休息。」艾利接過籃子,扶著母親坐下,「等一會,我馬上就好。」
艾利乒乒乓乓的敲著最後幾枚釘子,莎拉看著碧藍的天空嘆了一口氣。「不知奧薇現在到了哪裡。」
艾利一邊忙碌一邊安慰。「別擔心媽媽,那幾位先生看起來是好人。」
「就算他們是好心的紳士,為什麼一定要奧薇做侍女,我們一家人好不容易在一起。」莎拉傷感而無奈。「奧薇那麼年輕,又是個女孩子,我怎麼能不擔心。」
艾利撓了撓頭。「我看他們像是貴族,應該會信守承諾善待奧薇。」
莎拉越想越不安。「他們還留下了一袋金幣,就算雇侍女這金額也太多了,難道……天哪,為什麼我當時會答應。」
「媽媽你忘了,是奧薇讓你收下的。」艾利丟開錘子到母親身邊安撫。「她說沒事,讓我們在這裡住下,她和幾位先生一起把芙蕾娜還給索倫公爵,就算有什麼麻煩,索倫公爵也會幫她的。」
聽著艾利的話語,莎拉略微安心了一點,眉頭仍是緊皺。「不知奧薇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艾利想了想。「她說過會定期寫信,萬一不對我就立刻去接她。」
軟軟的呼喚來自身後,奧薇回過頭。
芙蕾娜抱住她,仰起小腦袋。「奧薇,你為什麼要替那幾個人幹活?」
放下水罐,奧薇攬住孩子小小的身體。「他們需要一名侍女。」
「可所有事都是你做。」芙蕾娜滿心不快的依偎著她。「我不喜歡他們,我討厭奧薇這麼忙。」
奧薇吻了吻粉嫩的頰,心底溫暖而柔軟。
芙蕾娜皺起小鼻子。「奧薇,等我和父親見面,一定讓父親把你買下來,只做我的侍女。」
「謝謝芙蕾娜小公主。」奧薇失笑,柔聲輕哄,「你能先回去等我嗎?我整理完餐具就回去。」
芙蕾娜點點頭,乖乖的沿著來路走回,奧薇看著小身影消失在草叢中,才又蹲下來清洗杯碗。
芙蕾娜踢著石頭回到宿地,拉斐爾和以撒一邊,林晰在另一頭,明明是同行卻並不親近,多半時候氣氛沉寂。
拉斐爾在寫信,以撒或許極其無聊,示意芙蕾娜走近,小女孩審慎的觀察了一會,才慢慢走去,撫了撫裙子坐下。
「吃糖嗎?」以撒攤開手,魔術般變出幾顆漂亮的糖果,精美的糖紙閃閃發亮。
嬌嫩的小臉帶著狐疑,謹慎的沒有接話。
以撒帶著微笑誘惑。「如果想吃就告訴我,那樣我才會給你。」
芙蕾娜的回答出人意料。「如果你想給,根本不必我說。」
看來碰到了一條不易上鉤的小魚,以撒低笑出來,大方的把糖放進孩子手心。「好吧,你贏了。」
芙蕾娜拿到糖果並沒有吃,低著頭把玩糖紙。
「想你父親嗎?」對林晰所提到的索倫公爵,以撒相當有興趣。
芙蕾娜看他一眼,半晌才點點頭。
「抱歉,這一陣必須趕路,可能會有點辛苦。」
遙望著小溪的方向,芙蕾娜答非所問。「你會欺負奧薇嗎?」
以撒莞爾。「我看起來有這麼壞?」
「奧薇很好,可是常常有人想欺負她。」芙蕾娜轉回目光,情緒有點低落。「你們也討厭她的眼睛?像其他人一樣?」
以撒揚了揚眉,不以為意。「紅色的眼睛很特別,但也只是不常見而已。」昔年他曾隨船隊出海,歷經不少國家,早已見慣了眸色殊異的人。
「你看起來是個聰明人,那麼該對她好一點。」芙蕾娜的語氣像個大人,一本正經的告誡。「沒有比奧薇更美好的人了。」
「謝謝你的忠告。」以撒忍俊不禁,戲謔的調侃。「可愛的小姐,能否告訴我,為什麼你那麼喜歡奧薇?」
芙蕾娜認真的想了想。「她是最美麗的天使,既強大又溫柔,一直守護著我。」
以撒大笑起來,眼神漾起一絲嘲弄。
善良?美好?不過是溫柔面具造就的表相,這幼稚的孩子被身邊人賣掉卻還不自知。世上哪有滿手鮮血的天使,大概唯有單純愚蠢的小女孩,才會把魔女看成純白無暇。
聽出笑中的輕蔑,芙蕾娜生氣的閉上嘴,拒絕再與以撒交談。
林晰忽然開口,打斷了以撒的遊戲。「維肯公爵近期譴使者向沙珊示好。」
以撒目光一閃。「他很害怕。」
林晰淡道。「沒錯,他想與林氏聯合對抗執政府。」
「顯然維肯公爵在修納身上的投資徹底失敗了。」以撒深為有趣。「我記得林氏和維肯曾是政敵。」
林晰輕描淡寫。「那是過去,現在我們面臨一個共同的強敵。」
「朋友的確是越多越好。」以撒莞爾,看來林晰已決定與維肯合作。「那麼林氏打算出兵保護公爵的領地?」
林晰一曬。「他確實提出了請求,可惜那一帶的地形不利於防守,假如執政軍進攻,我建議維肯公爵放棄它,退到沙珊行省。」
以撒瞭然洞悉,微微淺笑,並不點破。
與其分兵禦敵,不如守護一方,就算林晰對維肯的合作條件感興趣,也只會選擇坐視不理。等敵人把窮途末路的公爵趕過來,一切自然落入囊中,林氏的年輕族長深諳守株待兔之道,以撒閒謔。「假如維肯公爵堅持憑實力對抗執政軍……」
林晰對維肯公爵的軍事能力不抱任何期望,不假思索而答。「他贏不了修納。」
以撒揚了揚眉。「聽說維肯公爵招募了大量僱傭兵,還重金聘請了蘇曼國的退役將官統領。」
林晰眉間多了一絲戾氣。「除非他的對手不是修納。」
以撒生出了興趣。「聽起來你很瞭解他。」
修納發跡的傳聞無數,幾乎被渲染成神一般的存在。
林晰沉默了一會,無表情的開口。「修納出身低下,但少年時已野心過人,甚至混進了皇家軍事學院。他心性堅韌、意志頑強,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我見過最難以捉摸的人。」
以撒靜聽,神色透出思索。
「凡登之戰他曾派出數個小隊送死,用鮮血麻痺敵人才得以成功,事後卻隻字不提;科佐是他的舊友,正是科佐的推薦他才得以成為土倫一戰的指揮,最後修納卻暗中挑動,將恩人送上了斷頭台;維肯為他的政變貢獻了大筆金錢,可一登上執政官之位他就取消了與公爵私生女的婚約。」
林晰神色陰霾,語調冰冷。「我十七歲認識他,直到數年前才明白,他的目標是不斷攀爬,直至登上最高位,其間死多少人,流多少血,手段何等卑鄙無恥,他根本不在乎。」
以撒有一絲欽贊。「修納確實冷酷,但也相當聰明,每一步都走得很穩。」
林晰冷笑。「他是個天生的投機者、冷血的政治家,將盲目的民眾玩弄於股掌,卻博得了眾口一辭的讚譽,真是可笑。」
林晰對執政官極其仇視,這不足為奇,畢竟上一任林公爵便是亡於修納之手。
以撒適時轉了個話題。「關於新能源有沒有更多消息。」
「執政府打下休瓦基地之後軟禁了神之火項目所有研究員,連調任的都被控制起來,得手難度很大。」執政府嚴密防護讓利茲人無隙可乘,林晰表面流露出遺憾,內心隱隱欣然。
「休瓦基地真不可思議。」以撒彷彿不經意的閒談,「聽說那裡還有一些秘密,級別更在神之火之上。」
林晰不動聲色。「恐怕是議會那些死老頭搞出來的把戲,誰知道是什麼東西,反正你要的是神之火,其他的一概無關。」
以撒優雅的淡笑,不再言語。
炎之卷 第七十章 贖買
奧薇是個完美的侍女。
沉默順從、細緻聰慧、懂得在恰當的時候做恰當的事,絕不多一份踰越。她似乎能預先知曉他人的需要,將一切安排得無可挑剔。
以撒很滿意,也就更惋惜,以致問出在拉斐爾看來莫名其妙的問題。
「拉斐爾,我和林晰誰更親切。」
拉斐爾呆了一下。「當然是您。」
「說實話。」以撒不需要恭維的飾詞。
「我發誓這是事實。」拉斐爾由衷道。「不管是形象還是氣質,您都比他更易得人好感。」
林晰雖然俊秀卻不苟言笑,氣息冰冷,無形拒人於千里之外。
「我和他看上去誰地位更高?」
拉斐爾毫不猶豫。「當然還是您。」
以撒微哂,自知問錯了人。
奧薇為什麼選擇三個人中最不易接近的林晰?
難道拉斐爾留下的印象過於惡劣?又或是她排斥利茲人?她是否清楚林晰真正的身份?
支頤望向遠處纖細的身影,以撒若有所思。
林晰與以撒半途分道而行,奧薇受令與以撒同行,十餘日後,一行人抵達了拉法城。
拉法人用性命和鮮血捍衛了這座城市的獨立意志,成了西爾國的真空地帶。之後商人們發現了絕佳的機會,大量資金流入這座冒險者的樂園,自由之都被金錢的氣息熏染,充盈著各種慾望。
黃金礦藏、寶石香料、軍火武器,林林種種無所不包,每天都有數不清的各色交易,人類所能想到的,渴望的一切均能在這裡找到,獨立的都市擁有奇異非凡的魅力。
芙蕾娜帶著異地的新鮮感好奇的打量,以撒觀察著街市,留意著市井中的閒談,偶爾與拉斐爾低聲說幾句。以撒成熟俊朗的外表過於出色,隨從拉斐爾衣著精緻,芙蕾娜年紀雖小,顧盼間卻有天生的矜貴,在這樣過於引人注目的旅伴之側,儘管有長斗蓬的遮掩,還是有人發現了奧薇的紅色眼眸。
低低的議論和閃爍的目光頻頻出現,奧薇把連帽斗蓬又拉低了一點。
「真糟,看來有點麻煩。」以撒覺察到周圍的視線,蹙了一下眉。
類似的指點見得太多,奧薇已習以為常。「很抱歉。」
以撒寬容的微笑。「我是自言自語,無意指責你。」
他當然是有意,否則豈會輕率的出口,奧薇心下瞭然,一徑保持沉默。
以撒似隨口而問。「你對所遭受的無端非議有何感想?比如把紅眸與不詳、厄運、災禍之類聯繫起來,你相信嗎?」
「或許。」
「或許?」以撒揚了揚眉。「你不認為這些都是無稽之談?」
奧薇抬起眼看著他,不動聲色。
以撒臉龐溫柔而親切,話語充滿理解與誘惑。「不覺得這些愚蠢的歧視很可笑?只為與生俱來的一點不同,就對你恐懼輕蔑,疏離排斥,無視你的能力、聰慧與美麗,沒想過有一天改變這不公平的一切?」
奧薇笑了笑,不予置評。
以撒並不放過,「不介意?還是已經麻木?」
她淡淡的回答。「謝謝您的仁慈和同情,我已經習慣了。」
以撒沒有再說話,目光多了一絲研判的意味。
芙蕾娜聽見對話,仰起頭真誠的插嘴。「我喜歡奧薇的眼睛,再沒有比這更漂亮的紅色。」
奧薇撫了下芙蕾娜的小腦袋,唇角勾起了柔美的弧度。
顏色無非是內心世界的投映,紅色的不詳來自於人們對血與火的恐懼,在純淨的孩子看來卻是鮮豔的寶石。從承接這具身體的那一刻起,她永遠與這雙紅眸同在,注定將命運之神給予的好與壞一併承擔。對此她早已坦然,沒有過多的怨懟不甘可供以撒利用。
一家裝潢氣派的珠寶店,以撒拿起一枚戒指端詳,沒有理會店主滔滔不絕的推銷,側頭詢問一旁的奧薇。「你覺得怎樣?」
黃金指環上鑲著紅寶石,襯著一圈晶亮的細鑽,十分華麗耀眼。
「不錯。」
沒有讚歎沒有豔羨,這不太符合以撒的期待,繼而拋出更明顯的暗示,「很襯你的眼睛。」
奧薇怔了一下,突然笑了,垂睫掩住了波瀾。
或許男人都愛這類輕巧的戲言,隨口一讚就讓女人心花怒放,當年那枚樸實無華的綠晶石,何嘗不令她歡喜。
見她的神態有了變化,以撒心底漾起一縷微諷。
芙蕾娜擠上來看了看,大為搖頭。「這個寶石太小,顏色也不夠純淨,俗氣的樣式一看就是老女人戴的,一點也不適合奧薇。」
到底是公爵小姐,輕易就能辨出珠寶的優劣,以撒似笑非笑的看著芙蕾娜,放下了戒指。
窘迫的店主很想把小女孩的嘴縫上,在一旁訕訕的解釋。「這枚戒指價值80金幣,它是純金的,鑲嵌的雖然不是上等寶石,裝飾性卻一點不差,形狀和光澤根本與上等貨沒兩樣。」
漂亮的紅眸姑娘僅僅是個侍女。
老於世故的店主輕易從斗蓬下的裙角質料上分辨出她的身份,顯然這位英俊的貴族青年想來一段露水情緣,但大方到送給身份低賤的侍女首飾,未免太奢侈了。
迥異於店主的揣測,以撒另有一番心思。
靠脅迫令人服從很容易,收服一顆忠心卻需要相當的技巧,這方面他自信勝過林晰。每個人都有弱點,女人的弱點通常更為明顯,不外是對所謂愛情及珠寶的癡迷。
完成了初步試探,以撒微微一笑,「芙蕾娜說得對,它還不夠精緻,我們換一家店再選。」
帶著芙蕾娜是個失誤,以撒很快發現了這一點。
興奮的公爵小姐對每一件珠寶評頭論足,能讓她稍稍入眼的又價值奇高。他確實打算用一點親切和適當的餽贈化解奧薇的防衛,但過份貴重禮物顯然不在預計範圍之內。
以撒當即中斷了瀏覽珠寶店,改為參觀奴隸市場。
拉法城有最古老的奴隸市場,直到奴隸法案廢除後的現今,仍然保留了部分習俗。
如今被拉到台上買賣的已經不是貧民或俘虜,而是犯有罪行的囚徒。犯人按罪行輕重定價不一,賣出的金額視為贖罪金,交納後當場就能離開。而無人出價的則被拖上刑台,依法庭判決行刑。
一行人處於奴隸市場擁擠的人群中,親眼見識這一奇特的拍賣。
有些罪行較輕的犯人被親人湊錢贖買,另一些重罪犯無親無故,所需的贖金又極高,幾次叫喊無人問津之後,被拉到硎台上砍掉手腳或是乾脆的絞死。
拉法城處理罪犯的方式十分明晰,一切事物都是商品,一切罪行均可以贖買,生與死的微妙差別僅在於是否有足夠的金幣,唯一的要求是當堂付清。
奧薇以斗蓬遮住了身旁的芙蕾娜,避免孩子看到過於殘忍的處刑場面,以撒終於獲得了耳根清淨,與拉斐爾討論起拉法城的量刑尺度。
「拉斐爾,瞧那個犯搶劫罪的囚徒,處以剁手之刑,贖買金是120金幣;這邊的矮個囚徒是鬥毆致殘,處以鞭笞之刑,贖買金是100金幣,你認為這代表什麼。」
被提醒之後,拉斐爾也覺察到其中的差異。「這裡的法令不太合理。」
以撒趣味的分析。「很明顯,對侵犯他人財富的犯人懲罰更重,這樣的定罪意味著拉法城最為保護的是個人財產,可見控制這座城市的是一群商人。」
「凱希,殺人罪、絞首之刑、贖買金300金幣。」執刑者拖出一個戴腳鐐的死囚,洪亮的報出金額。
奧薇猛然抬起頭,盯住了台階上的囚徒。
待死的囚徒憔悴骯髒,看上去極為瘦弱,穿著一條破爛的褲子,幾乎衣不敝體,完全不足以引起人群的興趣,嗡嗡的低議仍在談論前一個絞首囚徒的死狀。
台上的執行者喊了第二次。
「大人!」奧薇顧不得禮儀,一把拉住了以撒。「那個人是我的朋友。」
「你認識?」以撒有些意外的投注了一眼,雖然沒有掙開她的手,聲調卻很冷漠。「想讓我救他?憑什麼。」大概先前的親切施與太過,以致讓這女人產生了錯覺,竟然逾距的提出了非份之求,他或許可以滿足,但必須先讓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執刑官第三次叫喊,無人問津,絕望的囚徒渾身顫抖,被無情的獄卒拖向絞刑台。
「不。」奧薇鬆開了手,極輕的聲音在人群中仿如幻覺。「只是想請您允許我去救他。」
不等回答她已離開他,從人群中擠到台邊。「贖買凱希!300金幣!」
「那女人瘋了?」拉斐爾冷笑了一下。「她哪來的300金幣,難道還指望以撒閣下替她……」
不屑的輕蔑突然噎住了,所有人眼睜睜看蒙斗篷的女人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寶石,交到贖買官手中。
人群鴉雀無聲,難以置信的盯著價值懸殊的交易。
「是我看錯了還是她是瘋了?那枚寶石最低值16000金幣!」一個珠寶商失聲驚叫。「賣給我吧,我替你出300金幣!」
人群轟然爆響,此起彼伏的尖叫。「給我吧!我出600金幣!」
「給我!我出3000金幣!」
「我出5000!」
狂熱的人群令局面失控,確定了寶石的價值,贖買官迅速結束了拍賣。
獄卒打開死囚的鐐銬,半羨半妒的嚷道。「滾吧混球,你真幸運,有人願意出這麼多錢為你贖命!」
死裡逃生的囚徒被獄卒一推,踉蹌的摔倒,激起了一陣哄笑。
奇蹟般的場面使人群格外興奮,仍簇擁在高台前,沸揚的低議譏笑聲如浪翻湧。
難堪和羞辱摧垮了可憐的囚徒,幾次都站不起來,幾乎在刺激中昏厥。
一個年輕女人擠上高台,解下斗篷覆在死囚赤裸的背上,不避污穢,跪下來緊緊抱住了他。
譏嘲的聲音消失了,人群突然靜默下來。
纖細柔弱的身影有一種超越凡俗的美麗,讓場景變得奇異而莊嚴。
散落的長髮擋住了眉睫,清麗的臉龐寧靜低垂,猶如一個張開翅膀的天使,翼護著絞架下的死囚。
以撒看了一刻,淡淡的撇開眼。
殘留在腕上的汗已經消失了,似乎仍能感覺到她濕冷的手指。
以撒下意識的撫了一下,莫名的生出了一絲懊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10:28 AM
炎之卷 七十一章 重生
「她在幹什麼?」以撒在沙發上翻著書頁,似乎隨口而問。
「在替那個囚犯清理一些小傷口。」拉斐爾在窗前報告。「現在開始刮臉了,她從旅店借來了刮臉刀。」
他們所在的地方與奧薇租下的房間處於拐角的兩側,相鄰的窗口宜於監看,這正是以撒選定房間的原因。
被心愛侍女拋下的芙蕾娜攀在窗檯上不高興的嘀咕。「那個人真髒,奧薇聞不到他身上的臭味嗎?」
「我猜或許是她的情人,她照料得很細。」拉斐爾邊看邊猜測,忍不住詢問。「芙蕾娜,你知道她哪來的寶石?居然只抵300金幣。」
公爵小姐搖頭不解。「奧薇不怎麼用錢,因為莎拉很節省。」
「那男人醒了,看上去對環境有點恐懼,這可憐蟲一定在牢裡吃了不少苦頭。」拉斐爾繼續窺視,不忘發表個人見解。「長得倒不像殺人犯,這傢伙居然連女人都怕,可能是她的紅眼睛有點嚇人……」拉斐爾略帶幸災樂禍的話語突然停頓。
「他竟然抱住奧薇!」芙蕾娜氣惱叫起來。「太過份了,只有我和莎拉能抱她!」
光線一暗,拉斐爾發現身旁多了個人。
以撒站到了窗畔,看見憔悴的男人緊摟著她,臉埋在纖弱的肩膀上,聽不見在說什麼,隔得很遠仍能看出在發抖。
「伊蘭……伊蘭……」凱希聲音嘶啞,做夢般呼喚。「……真的是你?」
任凱希緊擁,她也難忍激動。「是我。」
化為灰燼的名字再度被喚起,遙遠的過往席捲而來,沖毀了一切克制,她試了幾次才能開口,聲音微微發顫。「凱希……真高興見到你……」
無數迷題在心中盤旋,糾結多年的疑惑終於有了出口。「……當年,是你救了我?」
肩頭浸濕了一片,凱希彷彿用盡力氣,箍得腰骨隱隱作痛,她理解的環住他,許久凱希才略略放鬆。
「不是我,伊蘭。」他吸了口氣,勉強控制住情緒。「是你父親,林毅臣公爵。」
……父親……
凱希看著她,鼻子再度發酸。
「那年……你被監禁審訊,我想救你卻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反覆摸索神之光的奧秘,期望成功了或許能減輕你的罪名。我知道這很傻,會讓你所做的一切努力白廢,可我當時只想到這個方法,你是我和娜塔莉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你死。」
她的心變得哀涼而酸楚,像浸入了苦澀的鹹湖。
「你燒掉半個研究中心,但幸好實驗區保留下來,借助博格導師最後一次的操作記錄,我終於掌握了核心。可議會關閉了C區,我不知該向誰去報告,所以去找你父親。」凱希彷彿又看到了那張威嚴冷峻的面孔。「你父親……看了我很久,說來不及了……你被班奈特審判,酷刑已經把你毀了……」
清澈的眼淚奪眶而出,凱希悲哀而痛苦,「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後來親眼看見……伊蘭,他們怎麼能那樣殘忍……就算是毫無人性的惡魔都不會……」
冰冷額頭滲出了汗,她打斷他,盡力讓聲音平靜。「後來怎樣?」
朋友極度蒼白的臉讓凱希意識到說錯了話,停了停才又說下去。「……公爵說唯一的辦法是用神之光讓你重生,好在C區已被議會封閉,正可以進行秘密操作,唯一的困難是瞞過皇帝派來的監刑官,讓他們以為你死了。」
「我記得我受了槍擊。」她仍清晰的記得子彈灼熱的貫穿胸膛,曾以為迎來了渴望已久的解脫。
「公爵安排了行刑者,讓子彈稍稍偏離你的心臟,等監刑官一走就給你注射強心劑,送到C區時還有一線氣息,我在那替你轉換了身體,不等醒來你就被公爵的人帶走了,我不知道他把你送往何處,但至少……你活著,真好。」凱希嗓子有點哽塞,望著緋紅的眼眸愧疚而自責。
「對不起伊蘭,我沒辦法給你找到更好的身體,儲備區化為灰燼,僅剩這具單獨存放的暇疵品,它的一切指數都很優秀,只除了眸色——我別無選擇。」
她很清楚能以神之光救她的只可能是凱希,也曾懷疑過父親是否知情,畢竟以凱希的地位能力,躲開所有人成功施救的可能性近乎為零。但她不敢深想,更不敢奢望父親會原諒她的背叛,多年前她已對父女親情斷絕了任何幻想,此刻卻在凱希口中獲得了證實。
她緊緊咬住唇,無數複雜的情緒在胸口翻湧,酸澀的熱淚湧進了眼眶。
冷酷的、無情的、從來沒有微笑、從有記憶起一直對她漠不關心的……父親……
奧薇從餐盤上端出甜點放在芙蕾娜面前,動作優美而無聲。
或許是為謀取索倫公爵的好感,又或許是出於貴族的禮節,以撒自從知道芙蕾娜的身份後,邀請她在席上一同用餐,旅途上的各種開銷頗為大方,儘量不令公爵小姐有半分不適。
對奧薇則是另一種安排,用餐時她必須在一旁服侍,盡侍女的本份。
「那個男人怎樣了。」拉斐爾按捺不住,帶著嘲弄詢問。「真是一場激動的舊情人相會,你最好解釋一下。」
奧薇為每一個人更換餐盤,輕淡的帶過。「只是以前一位舊友,目前他需要休息。」
「奧薇,他是你的情人嗎?」芙蕾娜咬著勺子很好奇。
奧薇微微一笑,輕柔的提醒淑女守則。「芙蕾娜小姐,用餐的時候請保持靜默。」
芙蕾娜吐了吐舌頭,乖乖的挖起了甜點。
溫和的勸誡對孩子有效,對成年人卻毫無作用,以撒平淡的語調帶著一種不容迴避的威迫。「寶石從哪來?」
奧薇回道。「索倫公爵的慷慨賞賜。」
「我父親……」芙蕾娜還沒說完,被緋紅的眼睛一掃,又縮了回去,奧薇多數時候很溫柔,但偶爾又異常強勢。
「超乎想像的大方。」用餐巾拭了拭手,以撒哂然道。「通常男人的慷慨只對情人。」
「還有女兒。」奧薇安然而答,神色自如。「一切為了芙蕾娜。」
「既然有昂貴的寶石,為什麼還要過貧窮生活?」叉起一塊碎肉,以撒似乎漫不經意。「你連家人也不放心?」
「現在的生活很好,我們已經習慣了。」
「看來你不怎麼喜歡金錢。」以撒輕謔。
「您誤解了,我當然喜歡。」奧薇禮貌的一笑。「畢竟它非常重要。」
「價值逾萬的寶石僅抵三百金幣,不會心疼?」以撒瞥了一眼,語帶深意。「或是那個人非常特別,令你不惜代價。」
「大人弄錯了,寶石抵的並非三百金幣,而是一個人的生命與自由。」奧薇平靜應對。
以撒啜了一口紅酒,姿態十分優雅。「那麼仁慈的奧薇,接下來打算如何安置你那位可憐的朋友,為了成全你的善心,我不介意旅途上再多一個人。」
氣氛突然靜下來,奧薇停了一瞬才回答。「謝謝大人的好意,凱希另有去處。」
「你們看上去感情很好。」以撒唇角綻出意味深長的笑。「好到令我覺得把你和朋友分開,是一種愚蠢的錯。」
奧薇沒有表情,動人的雙瞳卻變深了,緋眸成了血一般的殷紅,映出主人的某種情緒。
以撒趣味的凝視了一刻,忽然吩咐下屬。「拉斐爾,稍後我去隔壁邀請那位先生與我們同行,為表示誠意,今晚你搬過去照料,以免奧薇太辛苦。」
拉斐爾立即應聲。「遵命,閣下。」
奧薇垂下眼睫,極力克制住怒意。
她第一次,如此厭憎一個人。
「這麼說你是路過拉法城的時候無辜捲入了街頭鬥毆?」
清洗修飾過後,換上奧薇購置的衣服,凱希終於恢復了幾分神采,對答也流暢多了。
「是的,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打起來,現場太混亂了,一個人撞進我懷裡,腹部插了一把長刀,趕來的警備隊認為我是兇手,硬把我關進監獄。法官判決後,我讓僕人去向親人報信以籌措贖買金,可他一直沒回來,獄卒說或許是死在城郊了,那裡經常有盜匪出沒。隨後我又嘗試了幾次,但時局太亂,家人和朋友都逃離帝都不知去向,典獄長見再也搾不出錢,決定處死我,幸好遇到了伊……奧薇。」凱希話語打了個坎,微微有些窘迫。
「真是太糟糕了。」以撒適當的表示同情,按他的身份更改了稱謂。「既然有僕人,想必您是一位紳士?」
凱希如實回答。「我的確出身貴族,但家族已經沒落,並沒有顯赫的爵位。」
「您接下來打算往哪裡去?」
「我必須去找回親人。」一別數年世事動盪,不知父母妹妹是否安好,凱希不自覺的流露出徬徨與牽掛。
以撒彬彬有禮的提出邀請。「假如凱希先生沒有確定的方向,不妨與我們同行,現在劫匪太多,像您這樣的紳士單獨旅行實在非常危險。」
不明就裡的凱希由衷的高興,「太好了,這是我的榮幸。」
以撒微笑,「恕我冒昧,您和奧薇是情人?」
「不。」凱希脫口否認,臉頰泛起了郝紅。「怎麼可能,我們是朋友。」
真是個靦腆的傢伙,以撒莞爾。「你們看起來很親密。」
「只是多年未見,我們都有些失態,不是您想的那樣,伊……奧薇值得更好的人。」
凱希兩次失語,以撒不動聲色的記下來。「您和她是怎樣認識?」
「……她以前……在我家做過一段時間,咳,侍女。」凱希不擅說謊,照摯友的叮囑硬著頭皮對答,短短一句話說得磕磕巴巴。
「凱希先生的家是位於……」
「帝都。」
「是您的貼身侍女?」
「不……哦……是我妹妹的侍女,一直相處非常愉快。」凱希後背已經開始冒汗。
「奧薇是個好性情的女孩。」以撒隨口讚美,拋出下一個問題。「找一個合心意的侍女並不容易,怎麼會讓她離開。」
「……因為……」一個接一個問題難以應對,凱希搜索枯腸,終於想到了藉口。「對不起,我……傷口有點疼,想休息,喔不……想請奧薇換一下藥。」
以撒會心一笑,不失風度的欠身。「當然,凱希先生是該好好休息,請原諒我的打擾。」
炎之卷 第七十二章 婚姻
恢弘開闊的帝都議政廳,例行議事完畢,執政官單獨留下了司法大臣。
「你軟禁了蘇菲亞?」
秦洛承認。「我認為有這個必要,而且不能對外公佈。」
修納沒有異議。「做的對,蘇菲亞知道得太多,萬一將來逃出帝都,很多事會更棘手。」
「等事情結束,你準備怎麼處置她。」
修納眉間一蹙。「送到國外吧。」
秦洛搖了搖頭,癡心的蘇菲亞追慕修納多年,幾乎可說是傾盡全力,最終的結局卻是強制流亡,著實令人唏噓。「你真的完全沒對她動過心?」
修納斜了老友一眼,「別廢話,給你一天時間,把你塞過來的人調回去,我不需要搔首弄姿的助手。」
「她們僅僅是協助近衛官一些瑣務。」秦洛的神態十分無辜。「我看威廉很高興有人分擔工作。」
「洛,你清楚我的意思!」修納沒耐心繞圈子,直接給出警告。「如果再像上次那樣把人弄到我床上,我會讓你光著屁股從議政廳出去。」
秦洛挫敗的嘆息,索性把話說破。「你該有女人了,看看你現在有多年輕,沒必要強迫自己忍耐。」
執政官目光幽沉,一言不發。
秦洛對他的堅持不屑一顧。「你在堅守什麼?根本毫無意義。你拒絕女人、拒絕一切娛樂,把自己變成工作的機器,究竟要自虐到什麼時候。」
修納沉默了一會。「沒你想的那麼複雜,我只是沒興趣。」
秦洛氣得笑出來。「沒興趣?你指什麼?」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修納無表情的帶過。「別再談這個,維肯那邊有什麼動靜。」
「發瘋一樣的徵稅及募兵。」秦洛嘆了一口氣,順從的把話題從執政官的私生活轉移到國家大事。「當然,林氏家族的領地也一樣,沙珊行省的地形很麻煩,打起來恐怕會成為長期戰。」
修納考慮的是另一面。「林氏目前由誰統御?林晰?」
「別指望他們投降,畢竟你殺了上一代林公爵。」秦洛一語切中利害。「民眾也不會同意,他們熱切希望執政軍能血洗沙珊,一平多年的積恨。」
修納氣息微沉,半晌才道。「或許還有變局。」
「什麼意思?」
修納指節輕叩,憶起昔日的陰鬱少年。「林氏的新族長能否統率族人,目前還很難說。」
秦洛瞬時瞭然,現出笑意。「有可能,林晰出身旁系,上位時間又太短,還來不及培養自己的親信,說不準就會被踢下來。一旦族長虛懸,又找不出嫡系血裔繼承,林氏內部必然分裂,屆時對我們更有利。」
修納唇角忽然緊抿,秦洛同時停住了話語。
某個無法迴避的幽靈再度浮現,令氣氛僵冷凝滯。
停了片刻,秦洛若無其事的轉換話題,避過林氏跳到某個小道消息上。「對了,近期有些地區冒出了奇怪的傳聞,據說出現了魔女。」
修納的聲音恢復了貫常的冷淡。「什麼樣的魔女?」
「最開始索倫公爵身邊有一個紅眸女人,沒多久伊頓陷落;之後某個小鎮一隊逃亡的士兵全數死在酒館,幾個倖存的女人說兇手是個可怕的魔女,有血紅色的眼睛。兩件事的關鍵是紅眼睛,傳說紅眸一直與災劫與動亂有關,一些人認為這是帝國再次變亂的前兆。」
修納對捕風捉影的謠言不屑一顧。「所謂的不詳和凶兆無非是愚蠢的迷信,費太太曾經堅稱她的貓被魔鬼附身才掉光了毛,我可清楚是你幹的。」
「誰讓那老太婆刻薄又吝嗇。」當年貧民區的壞小子,而今的司法大臣被揭出昔日惡行毫無愧色。「看她天天抱著貓還以為有多寶貝,當成魔鬼燒死的時候可一點都沒心疼。」
修納眉間一蹙。「你我都清楚低級流言的可信度,所以別再拿荒誕的無稽之談來浪費時間。」
「既然不感興趣,如閣下所願,我們討論國事。」秦洛打量著他的神色,頗為促狹的一笑,「利茲國外交特使到了帝都,幾日後會提出正式會面,到時候呈遞的國書極可能有聯姻一項,交換條件應該是新能源技術。另外一些重臣也有意就子嗣問題提出進讕,顯然你的婚姻狀況引起了各方面的關注。」
無視修納的不悅,秦洛點出關鍵。「帝國的最高執政者年輕、未婚、無嗣,無論從何種角度而言,都意味著危險而不安定。」
修納不為所動。「上次你也建議我娶蘇菲亞,並刻意隱瞞維肯操縱審訊一事,當時我真該揍你幾拳。」
「那時你需要維肯公爵這一盟友,可惜你後來過早的悔婚,讓維肯生出戒心拒絕前往帝都,不然此時盡可用隱敝的手法除掉他,省去大費周章的動兵。」秦洛理直氣壯的聳肩,全無欺瞞朋友的慚色。「但這次不一樣,婚姻和子嗣關乎你的地位穩定,就情勢而言,不管你喜不喜歡,都應該有一個妻子了。」
「為什麼我得像嘮叨的老媽子一樣照料那傢伙。」躺在情人的香閨,秦洛喃喃自語的抱怨。「費盡心機把女人塞給他,勸他結婚生子,他還對我擺一張臭臉,有我這麼盡職的臣子嗎?」
愛瑪夫人輕笑,將一粒晶瑩的葡萄餵入情人嘴裡。「聽說利茲公主是位美人,或許見過畫像之後,執政官閣下會改變主意。」
秦洛享受著美人的慇勤,語氣相當無奈。「再怎樣的美人也不會有用。」
「為什麼?」愛瑪夫人眼波流轉,曖昧的輕笑。「難道執政官閣下已心有所屬?」
秦洛懶洋洋道。「沒錯,他的心只屬於帝國和政務。」
被情人提醒,眉眼半睜半閉的秦洛忽然想起另一種可能。
昔日的菲戈雖然謹慎自持,卻也不介意逢場作戲,如今如此自律,難道更換後的身體有不為人知的隱疾?或許該換個方向旁敲側擊的探問,當然,得確定在不激怒修納的前提下……
愛瑪夫人興致勃勃的猜測,「或許那位閣下太年輕,還不懂情愛的樂趣,我相信一旦碰上真正令他心動的美人,就算鐵石心腸也會立刻融化。」
秦洛拉下細頸,在香唇上偷了個吻。「寶貝,你太天真了,他不喜歡女人,也毫無結婚的意願,如果哪個女人成了他的妻子,我簡直要致以最深切的哀悼。」
美麗女人的無知總會令男人覺得可愛,愛瑪夫人尤其如此,搧動的長睫彷彿輕盈的羽毛,足以讓人色授魂消。「難道他不想有自己的子嗣?」
秦洛欣賞著美人的嬌態,順口解答。「這次私下進言後我才發現,對那位閣下而言,子嗣會附帶著一個足以構成威脅的母親,更別提她或許還來自敵國,只會更增篡位奪權的風險,這些他絕不願見到。」
隨手把玩馨香的長髮,秦洛猶如在逗弄一隻寵物。「他根本不會對任何女人心動,也無所謂愛情,就算將來必須結婚也會挑恰當的時機,選一個柔弱無害的妻子。而此刻,任何關於婚姻的建議都會讓他倍加警惕,置疑對方的用心。這些我只告訴你,可千萬不能傳到別人耳朵裡。」
好奇心得到充分滿足的愛瑪夫人甜媚的笑,為情人奉上熱吻,順利的挑起了情事。
當女人累極睡去,秦洛利落的整裝,毫無留戀的走出華邸。
不用三天,這些話會傳遍上流階層,首個獲悉者就是近期與愛瑪夫人幾度私下接觸的利茲特使。聰明的話對方會立刻更改國書,抹掉聯姻的建言。
讓帝國某些準備了滿腹讕言的重臣機會落空,真是一樁令人愉快的罪過。
狡詐的司法大臣在馬車裡露出邪惡的微笑,滿意的打了個呵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10:37 AM
炎之卷 第七十三章 沙珊
旅途的盡頭是林氏一族的領地沙珊行省,馬車停在蜿蜒的山道,一行人下車眺望。
紫色的天空下是起伏的山脈,雲低得似乎能夠觸摸,深綠的絨草猶如一塊軟毯,覆蓋著每一道山脊,清冷的風在山間迴蕩,矯健的野鷹在伺機捕獵,放眼望去樹木不多,偶爾一株又異常粗壯,巨大的樹冠綠意蓬勃,極度沉穩又極度莊嚴。
靜穆的自然有一種懾人的氣勢,或許也只有這樣壯麗的景色,才配得上薔薇林氏。
第一代林公爵為自己的家族挑選了一塊完美的領地。
連綿的山巒之上是一座龐大的稜堡,兩翼的城牆以厚重的條石砌成,以堅不可摧的姿態護衛著後方行省,帶著無與倫比的威嚴俯瞰著敢於進犯的敵人,它古老、森嚴、高不可攀,一如林氏家族在帝國的威望。
幾乎沒有哪個君主能容忍臣子擁有如此偉岸的堡壘,林氏公爵儘管以超然的地位獲取了皇帝的寬容,仍不得不世代留駐於帝都,為了避嫌,極少返回這一片領地。
行省一半臨海,但暗礁和潛流阻斷了海上攻擊和貿易的可能,稜堡之後是大片土地,豐沛的陽光讓這一方豐足而富饒。林氏待下不算寬厚,但也絕非傳聞的暴虐,領地上的族人和子民按規則交納稅款,耕種生息,一切矛盾由公爵管家代為裁決,無人敢於違逆,生活反而比其他貴族治下的領地更平靜安寧。
馬車一路駛過,盤查十分嚴謹,沿途可見紀律森然的士兵,關口站著刺刀雪亮的士兵警戒。
芙蕾娜依在奧薇身側,壯闊的稜堡令孩子睜大了眼。
奧薇同樣在凝視,靜靜的眺望陽光下起伏的山脈。
在進入軍事學院之前,她每年都有三個月在此渡過,這緣自族中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在繼承爵位之前,未來的繼承人每年夏天必須留在領地,這樣即使成年後的公爵再無法回到沙珊,卻永遠不會遺忘曾經存留的鮮明記憶。
眼前的一切令她心潮起伏,靈魂中似乎還殘留著原野上策馬奔馳的快意,風中散落著牛羊的低鳴,無數野花在草叢中盛放,晴朗的天空下無盡明亮,忽然一塊飄過的烏雲遮住了陽光,她的心情也隨之沉鬱下來。
她很清楚,或許用不了多久,這一方寧靜將被炮火擊潰,放眼所及的一切將被血與火蹂躪,復仇的屠刀橫掃大地,直至整個家族流乾最後一滴血。
奧薇垂下眼,長斗蓬覆住白皙的額,陰影下是優美的頰,柔嫩的嘴唇有些蒼白,像一尊悲傷的雕像。
芙蕾娜望著奧薇的側臉,被一種出奇的美麗震懾,竟然恍惚了一會。「奧薇,你在想什麼?」
奧薇輕撫了下孩子,沒有說話。
凱希在她身旁,理解而關心的詢問。「你還好嗎?」
她回以柔和的微笑。「謝謝,我很好,凱希,真高興你一點也沒變。」
即使她如今的身份卑微如斯,凱希卻依然親近如昔,仍然是學院中平等的同窗。
凱希靦腆的笑了笑。「你也和從前一樣。」
芙蕾娜十分好奇。「奧薇以前是什麼樣?」
「溫柔勇敢、又堅韌頑強,無論何時候都很安定,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力量。」凱希神情帶上了幾許懷念,聲音柔和。「這是娜塔莉的原話。」
或許對凱希而言,失去戀人的悲傷始終存在,絲毫沒有隨時間逝去。
芙蕾娜全然未覺氣氛的改變,歡快的附和。「一點也沒錯,奧薇正是這樣。」
奧薇指向山路的一側。「芙蕾娜,你看見那種銀紫色的花嗎?它叫夜之晨曦,僅生長於沙珊邊緣,氣味獨特,帝都貴婦人喜歡的許多香水中都有它。」
芙蕾娜的注意立刻轉移到鮮花上,興奮仰起臉。「我可以去摘一點嗎?」
奧薇回以淺笑。「當然。」
芙蕾娜欣喜的奔去採摘花朵,只剩了兩人獨處,奧薇才又開口。「凱希,你不打算結婚?」
「從研究中心調離後,我被派到一個偏僻的市鎮,反而幸運的躲過動亂,現在又從囚牢中解脫出來,已經算神靈庇佑。」凱希本就性情平和,經過數次變動之後更是心灰意冷。「其實我很後悔,如果當年再多一點勇氣……或許……」
奧薇溫和的勸慰。「別做無謂的自責,她希望你快樂。」
凱希嘆了一口氣,半晌後又道。「你打算怎麼辦?或者等我找到家人,我們一起生活?」忽然意識到語病,他迅速漲紅了臉,變得窘迫而尷尬。「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像朋友那樣……伊蘭,看你當侍女我很難過,那不是你該過的生活……」
「我明白。」奧薇不禁莞爾,感動如漣漪在心底泛起。「謝謝凱希,但我不能接受。」
「為什麼?是因為我地位不高?我只是希望能稍稍幫助你。」凱希不解其意,想到以撒有意無意的探問,不禁望過去。「是因為以撒先生?你……」
奧薇隨之望了一眼,以撒似乎覺察,側頭回視過來,英俊的臉龐似笑非笑。
奧薇收回視線。「凱希,你必須找個機會逃走。」
「逃走?」凱希茫然錯愕。
「林晰打算與利茲人結盟,以撒正是利茲國的秘使,他一心想獲取神之火的技術,一旦發現你的身份後果不堪設想。」奧薇聲音極輕,語速極快。「況且修納執政官為人強勢,絕不會放過林氏家族,沙珊行省汲汲可危,隨時可能淪為戰場,看見沿途的士兵?林氏家族正全面備戰,你絕不能留在這裡。」
凱希越聽越惶惑。「那你為什麼要回來。」
「為了將芙蕾娜送回索倫公爵身邊。」奧薇眼眸沉下來,語音微澀。「而且……我有不能逃避的責任,這是我的家族,我的族人,我必須與他們同在。」
凱希想說話,卻被她握了一下手,話語輕得幾乎聽不見。
「林氏別無選擇,所以我也一樣。以撒非常狡猾,會將你當成挾持我的棋子,迫使我為利茲人做事,抱歉是我連累了你。小心林晰、小心以撒和他的隨從、小心別讓任何人知道你曾在研究中心,我會找合適的機會幫你逃走,希望你能早日找到家人。」
話語消失了,她抬手摟住了撲進懷裡的芙蕾娜。
公爵小姐興高采烈的獻寶。「奧薇,我給你編了花環,漂亮嗎?」
以撒同一時刻走近,看著銀紫色的花環,嘴角噙了一抹難測的笑,代為回答。
「很漂亮,非常適合——美麗又聰明的奧薇。」
十餘日後,林晰回到領地,與以撒進行了密談。
隨後他召開家族會議,數次會議林氏各系意見不一,爆發了激烈的爭議。
不等爭議落定,局勢瞬息變幻,數月後隨著修納執政官閃電般的進攻,維肯公爵全面潰敗,在僱傭軍的保護下狼狽逃亡,向昔日的宿敵發出了求助信,偌大的帝國僅剩下最後一處堡壘,林氏再也無可選擇。
隨著維肯公爵、索倫公爵等一行舊貴族倉惶逃入沙珊,最終的戰役也將拉開帷幕。
炎之卷 第七十四章 選擇
流亡者帶來的意外打亂了奧薇的計劃,凱希的逃走化成了泡影。
維肯帶來了大筆金錢和僱傭軍團的殘兵,也帶來了凱希最重要的家人。
凱希的妹妹茉莉嫁入的麥氏子爵家族正是維肯公爵的忠誠追隨者之一,帝都動亂時她隨丈夫的家族一起逃入了維肯公爵的領地,又捎信讓父母前去團聚,以躲過血腥的殺戮。他們確實幸運的不曾被暴亂波及,但也無辜的成為了維肯一黨。
即使沒有懸賞通緝令,麥氏子爵也決不會背棄維肯公爵,而子爵的兒子——茉莉的丈夫則無法違背父親,茉莉難以捨棄丈夫,凱希的父母更無法捨棄愛女。儘管凱希提前受到了忠告,卻依然受制於無奈的現實,明知沙珊終將陷落,他仍不得不駐留下來,與父母妹妹共存亡。
當然,在帝國一度位高權重的兩個家族摒棄前嫌、全面合作之際,與親人久別重逢的不僅僅是凱希,林晰也刻意安排了一場父女相見的好戲。
當一無所知的芙蕾娜尖叫著撲到父親懷裡,深沉的索倫公爵也禁不住動容,驚喜交加的摟住了愛女。溫情動人的場景令多位女性為之灑淚,對林公爵的善舉交口稱讚。
數天後,索倫公爵單獨召見了奧薇。
即使已淪落為叛逆,索倫公爵依然儀表出眾、氣勢非凡,犀利的目光打量了好一陣。「你從亂兵手中保護了芙蕾娜,我該向你致謝。」
奧薇不卑不亢的回答。「我答應過爵爺,這是份內的事。」
「你比我想像中做得更好,今後做何打算?」不等回答,索倫公爵淡淡的表述了意願。「芙蕾娜希望有你繼續陪伴。」
奧薇禮貌的婉拒。「我也很喜歡芙蕾娜小姐,不過已有其他去處。」
索倫不接受回絕。「林公爵非常慷慨,我可以請求他另做安排。」
奧薇垂下長睫。「多謝爵爺和芙蕾娜小姐的好意,我目前隸屬林氏。」
索倫蹙了下眉。「忠誠是件好事,但戰場並不適合女人。」
奧薇神色平靜。「謝謝您的忠告。」
索倫氣息沉下來,靜默了一刻又道。「你不願接受我的建議,那麼以撒閣下?他對你很欣賞,似乎也有延攬之意。」
「多謝抬愛,請相信我很遺憾。」
索倫話語一轉,眼神透出一分諷意。「顯然你的優秀引起了不少人的關注,麥氏家族也表達過意願,希望你能為其姻親凱希先生效力。」
凱希?奧薇一怔又笑了,眸色變得柔和。「我非常感激,但無意違背諾言。」
「你確定執意如此?」
「是。」奧薇只答了一個字。
索倫神色不愉,但沒再勸,突然略略提高了聲音。「她的回答,各位大人都聽見了。」
一堵矯飾的牆壁無聲的滑開,現出了另一個房間。
幾張扶手椅上坐著林晰、以撒、還有她曾見過的維肯公爵,以及一位六旬左右的老者,想必正是索倫提到的麥氏子爵。
「以撒閣下、索倫閣下、以及麥氏子爵的姻親都希望得到你的忠誠。為避免引起不愉快的誤解,我給予最後一次選擇主人的機會,你可以向坐中任何一位宣誓效忠而無須顧慮。」林晰作為主人開口,面無表情、聲調高傲而冷漠。「索倫閣下說的沒錯,如果你跟隨我,就意味著必須上戰場像男人一樣廝殺。」
索倫公爵在一張空著的椅子上坐下,以撒似笑非笑、維肯公爵輕蔑而略帶驚豔、麥氏族長皺眉審視,令人窒息的壓力散佈空間,寂靜得能聽見呼吸。
奧薇淡淡的屈膝行禮,柔美的聲音輕而堅定。
「我,奧薇,效忠於薔薇林氏。」
軍團是個龍蛇混雜的地方,充滿汗臭和酒氣的營區放浪而喧鬧,林氏族長林晰帶來一個年輕的女人,並將她分配到某個連隊。
那是一位極其出色的美人。
精緻無暇的容貌像胡桃架上的細瓷人偶,緋紅的眼睛又添了一種奇異的誘惑。
所有士兵目瞪口呆,而後,興奮的口哨險些掀翻了屋頂。
她由林晰指派,這使許多軍官摸不清背景,謹慎觀望並給予某種程度的放任。
沒過多久,幾乎全兵團都與她交過手,數個意圖侵犯的男人被打成重傷,三個暗中下藥的被踢成性無能,手指骨折類的小傷不計其數,鮮血和疼痛的教訓終於讓男人們放棄了一親芳澤的打算。
有人私下猜測她是林晰的禁臠,但又有一位文弱的男人時常來訪;索倫公爵的愛女頻頻探視,關係親暱卻又年齡不合,似乎也不太可能是她的私生女;無數流言紛紛猜議,倍受矚目的渡過了一個月後,再度引起了轟動,這位美人成了營長,並直接受命於林晰。
看到營隊的名單,奧薇怔了一瞬,按鈴召喚了未來的副官。
隨即一個五旬左右的壯漢出現在眼前,嗓音宏亮有力。「鐘斯向您報導。」
奧薇靜靜的打量,而後才開口。「這是我的榮幸,鐘斯中尉。」
曾經暴燥但又對身為低級士兵的林伊蘭照顧有加的鐘斯中尉依然健壯強悍,軍帽下的兩鬢卻已有了少許花白,眉間兇殘的皺紋更深了。
峰迴路轉的命運總是帶來各種意外,在沙珊碰到昔日的上司很戲劇,但並不出奇。
鎮守休瓦基地的軍隊不屬林氏家族,但長期由林毅臣統率,在外人看來已與林氏軍團無異,潰敗的殘兵被無情的清剿,鐘斯與戰友一起撤至沙珊,被重新整編,湊巧成了她的副官。
「我很高興能與中尉共事。」出於過去的情誼,奧薇預先詢問。「假如你介意長官是個女人,我可以另作安排。」
多年未見,鐘斯依舊直率坦蕩。「您在一個月內充分證明了實力。」
「這支營隊可能將面臨一些苛刻的任務,戰損率會很高。」
鐘斯毫不在意。「只有懦夫才會害怕硬仗。」
「很好。」奧薇微微一笑,不再多話。「首個任務是潛伏在溪地山谷,阻止敵人的前鋒通過要道。」
「給我們多少人?」
「一個營。」
鐘斯反射性的質疑。「這太少了!」
奧薇清楚這項命令苛刻得不近情理,不過她也很明白,林晰抽不出更多人。
林氏許多將領傲慢而自負,根本不屑於聽從林晰的命令,僅僅是由於各自利益牽制才表面臣服,私下自行其事,這些資深老將對軍隊掌控更直接也更久遠,貿然撤換反而容易激起內亂。
假如林毅臣公爵依然在世,憑著鐵腕和威信足以壓制一切。但林晰太年輕,只能費盡周折艱難的在夾縫中周旋,扶植自己的力量。這次的命令是無奈也是試煉,活下來才有機會贏取信任。
深層的緣由奧薇不打算解釋,僅僅簡單的質詢。「害怕嗎?」
鐘斯瞪著她,明知挑釁仍然激起了血性,粗聲反駁。「開什麼玩笑,難道我還不如一個女人!」
「那麼去領裝備,挑最好的。」緋紅的眼眸含著笑意,卻有一種寒冷肅殺的氣息。「你說得對,的確人太少,所以這一場,需要好好表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10:52 AM
炎之卷 第七十五章 魔女
三年後,帝國最南端的海港到最北端的城市,都傳說久攻不下的沙珊行省有一個可怕的魔女。
她容貌醜陋,有一雙妖魔特有的血紅色眼眸,能以詛咒和魔力奪去人的靈魂。她與惡魔交易,以人血為食,用邪惡的力量誘惑沙珊的士兵,讓他們衝鋒陷陣無懼死亡,以至執政軍始終無法攻克。甚至有人認為魔鬼的力量無人能抵擋,林氏最終會攻至帝都,殺死所有反抗者,恢復舊日的皇朝。
魔女的流言鋪散在大地上,人心惶惶,各種離奇的傳言在街巷添加中變質,甚至傳聞各地都有被魔鬼迷惑的女人,她們多半是孀居的婦人,通過與惡魔的契約學會了邪術,在暗夜中以妖巫咒語殘害路人……
恐懼被流言放大,人們在想像中顫悚,隨著時間激化,不少城鎮甚至爆發了捕捉魔女的惡行。
秦洛將一疊密報啪的扔到桌上,為其中的荒唐而震駭。「這群愚民簡直瘋了。」
修納翻了翻,厚厚的報告上詳細記載了民間自發的尋找並審判魔女的種種行為。
一個老嫗被人控告曾與三個魔鬼姘居並犯有其他罪行,老嫗否認自己有罪,審判者對她施用酷刑。最後她招認了一切罪行,並在嚴刑拷打之下嚥了氣。記錄最後寫道:「魔鬼不想讓她再供什麼,因此勒緊了她的脖子。」
另一個地區的一個女人被指控為女巫,在重刑逼供之下,承認自己折磨死一百多名小孩,一部分被烹煮吃掉,一部分加工成藥膏及妖術藥劑,並製造了山路上的多起風暴和滑坡,審判完畢後被架上火堆燒死。
報告列舉了長長的各類事例,還描述了各地判別魔女的方式。
有些把可疑的魔女在眾目睽睽之下剝光衣服,捆起來投入河中,浮起來的毫無疑問是魔女,沉下去淹死的則被證明是無辜。有些則以針刺被綁在木架上赤身裸體的女人,只要因疼痛而顫抖的就是魔女。每次審問魔女都有大批人前往觀看,人群因野蠻的暴行而欣悅,心安理得的瓜分魔女的財產,人性的殘虐在驅除惡魔的藉口下完全釋放。
即使看過無數案卷,仍為報告中顯現出殘忍所震驚,秦洛忍不住嘆了口氣。
憑藉複製上古文明,西爾掌握了超越時代的科技,精神上卻依然落後愚昧。僅僅一份荒誕不稽的想像,已令人群變成人云亦云、毫無理性的暴徒。
帝國執政官沉默良久,終於開口。「他們確實愚蠢如羊群,但正如溫森所說,這是執政者的責任。」
「什麼責任?」秦洛一時難以理解。「這與我們有關?」
修納思忖片刻。「必須擬定新的法典,把教育推廣到平民,教導他們學會理性的思維。」
「開啟民智未必有利於施政,他們不需要智慧。」秦洛並不贊同將富人和貴族才有權享有的資源普及,這一舉措無疑是雙刃劍。「民眾沒有頭腦,只有簡單的好惡,愚昧衝動又單純輕信。給予適當的引導他們就會為你歡呼,我們正是借助這一點獲取了成功。現在你卻想教他們思考,他們學會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踩在腳下。」
「有這種可能。」修納承認風險的存在。「但不這麼做,帝國永遠不會有變革,就像我們曾經抱怨的愚蠢自大的官僚、貪腐無能的政客、日漸朽壞的體系——最終我們也會走上這一條路。唯一辦法是各個階層都必須有自己的精英,提供校正的異見。」
秦洛良久才道。「或許會變成自掘墳墓。」
修納知道秦洛已經被說服了一半。「不會那麼快,這種變革要等到很久以後,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調整。此刻的首要目的是培養帝國所需的人才,減少矇昧無知的暴行。」
「資金從哪來,帝國提供?」
「你和其他幕僚商議,擬一份詳細的方案。」修納回轉到眼前的難題。「另外由執政府出面闢謠,讓捕捉魔女的風潮平息下來,禁止地方私刑。」
秦洛不以為然。「我懷疑這種做法能有多少效果,麻煩的源頭是沙珊那個女人,假如能早日攻破行省,捉住她公開處刑,一切就結束了。」
「達雷在呈遞的信件中說的很清楚,她只是天生眸色特異。」梳理歷次交戰的軍略報告,修納不禁蹙眉。「沒想到林晰不但控制住軍隊,甚至扶植出了如此棘手的將領,她到底是什麼來歷,還沒查出來?」
秦洛頗覺挫敗。「什麼也沒有,以前似乎與林氏全無關聯。」
修納拒絕接受。「繼續查,總不可能是從地獄裡冒出來。」
林氏家族憑藉地利頑抗,膠著的戰爭曠日持久,秦洛喃喃的抱怨,「目前看來戰爭還要持續一段時間。新能源計劃耗費極大,目前才剛有收益,沙珊又是個無底洞,一切開支都被戰爭壓縮,令我們非常被動。該死的利茲存心要帝國內耗,否則三年下來林氏早已物資枯竭,看他們拿什麼作戰。」
修納有同感,但沒多說,只淡淡道。「我已經同意達雷增兵的請求,督促他必須盡快擊潰。」
上一場激戰剛剛結束,迸裂的石頭上還殘留著斑斑鮮血,硝煙和人肉燒焦的氣味久久未散。
林晰的副官穿越防線,終於在一處背光的壕溝找到了目標。「中尉,公爵吩咐請奧薇團長過去一趟。」
被炮火燻黑了半張臉的鐘斯反問。「現在?」
副官加強語氣肯定。「命令是立刻。」
鐘斯有些不快,繞過沙袋堆成工事,走進了後面一間半頹的矮屋。
幾絲光從薄板擋住的窗口映入,更顯得房間幽暗,潮濕的室內飄蕩著一股霉味,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凌亂的雜物中有一張簡陋的板床,床上睡著一個人,彷彿畏冷的半蜷身體。
不管外傳的如何剽悍可怕,沙珊軍團的指揮官此刻在沉睡。
長長的睫毛投下陰影,顯得臉龐更小,予人一種脆弱的感覺,纖細的身體像一隻嬌柔的貓,白皙的手垂在床邊,指尖的形狀極美。這一刻極其安靜,在血腥的戰場上是那樣不可思議,完全無法與帶領軍隊擊退敵人一次次進攻、威名赫赫又倍受詛咒的魔女聯繫起來。
副官不自覺的放輕了腳步,對這位美麗又強悍的女性,軍團裡每個人都敬畏而仰慕。
奧薇沒有意識到有人在側,數日未眠的疲倦讓她陷入了徹底的沉睡,甚至還做了夢。
純白的花瓣微綻,在清晨的薄霧中輕輕搖曳。
一隻秀麗的手避過花刺,扶住花莖落下了剪刀,草地上的籃子盛著十餘枝沾著露水的薔薇,穿著綠色蕾絲長睡衣的女人側過臉,望著她一笑,雪白的容顏比花更美。
她似乎變得很矮,撲上去抱住了女人的腿,女人放下剪刀,俯身親吻她的額。
隨後提起藍子,牽著她走過了小徑。
一圈一圈的樓梯在眼前掠過,直到一間書房。
女人細心的修剪薔薇,放入書桌上的花瓶,眉目專注而溫柔。
她仰頭張望高大的書桌和壁架上的劍,扯著女人想要離開。女人放下花輕哄,微笑著按下壁爐的某一處,一塊地板忽然滑開,魔術般出現了一塊空洞。
她滿心驚訝,意外的發現裡面有一枚銅質的鑰匙,鮮豔的寶石在匙柄上閃閃發光。
「長官,林晰閣下派人召喚,請您過去一趟。」
鐘斯的呼喚打斷了夢境,奧薇睜開了酸澀的眼。
緋紅的眼眸殘留著幾縷疲憊的血絲,仍是驚人的漂亮,副官禁不住心頭一跳。
奧薇無暇分神,她在極力回憶夢境,飄忽的神思彷彿捉住了某種渺遠而神秘的啟示。
炎之卷 第七十六章 危兆
奧薇策馬從山道駛下,一路上的守衛紛紛敬禮,大批村民正在忙碌,從樹上摘下一串串未成熟的香蕉,圍城日久物資漸乏,蕉片成了主食,青澀的蕉片毫無甜意,但總勝過飢餓。
林晰在書房,似乎與平日一樣,仔細觀察才能從淡漠下看出一絲郁色。「敵人情況如何?」
「撤退到數十里外全面休整,短時間內再次進攻的可能性很小。」
目光掃過長睫下淡青色的暗影,林晰道。「假如沒什麼變化,可以把剩下的事交給其他將領。」
「是。」
林晰靜默了一會,切入正題。「利茲的特使以撒半個月前到了西爾,但沒有進入沙珊,而是選擇在拉法城與下屬會合。」
顯然林晰派了暗諜秘密監視,奧薇靜聽下去。
一下句似乎完全不著邊際。「我得到的情報,他近幾天採購的物品中包括雨披。」
奧薇聽出了關鍵,神色微凝。「他要去帝都?」
雨季已經結束,除了帝都那個隨時會落雨的地方,不復其他可能。
「如果沒猜錯,那傢伙恐怕是去和執政府密談。」林晰眼中掠過一絲陰雲。「也有可能是去探聽關於新能源的情報,但不論是哪一種,對我們而言都很危險。」
奧薇清楚,利茲出現背棄的意向並不奇怪,他們是現實的投機者,一旦確定與執政府結盟更具價值,必然會毫不猶豫的賣掉沙珊。
「我想過重金收買以撒來打探利茲高層意向,但這很難,儘管他貌似親切謙遜,骨子裡卻是徹頭徹尾的政治家,絕不為金錢利益迷惑,手下人又異常忠誠。」林晰頓了一下,語氣僵硬。「假如利茲真與執政府合作,中斷對沙珊的援助,缺乏彈藥的軍隊撐不了多久。」
奧薇沉吟半晌。「您打算怎麼做?」
「利茲人目前動向不明,如果貿然行事,反而可能激化對方倒向執政府。但等援助終止才做出反應,一切就太遲了,必須提前監視以撒在帝都的一舉一動。」
奧薇提醒。「維肯公爵在帝都應該還有部分暗諜。」
林晰搖了下頭。「我問過了,修納下手極狠,剩下的人根本不足以全面監視。」
奧薇目光一閃。「以撒長於觀察,警惕性強,監控難度很高。」
「我打算在軍中挑幾個合適的人。」林晰的眸色陰冷而怨毒。「但願別讓我們發現這位親愛的朋友與執政府媾和,否則我希望他無法再見到利茲明媚的陽光。」
這是在詢問適合暗殺的人選了。
對於利茲人的背叛傾向,奧薇並不感到驚訝,行省與執政府的戰爭持續到第三年,利茲決意放棄這一枚棋子,唯一的可能是執政府根基穩固,遠非局部戰爭所能動搖,再拖下去不僅得不到利益,反而會徹底激發西爾上下對利茲的仇恨。
這也意味著沙珊行省到了盡頭,失去遞補的戰爭物資,軍隊後繼乏力,堅固的稜堡終將被攻陷。
奧薇的心暗淡下來,最終道。「我們該提早另做安排。」
林晰苦笑了一下,無奈而嘲諷。「怎樣安排,讓十餘萬族人長出翅膀或魚尾?」
沙珊陸上被圍,海上無路,奧薇轉過無數個念頭,卻始終找不出辦法。
身為林氏最後的族長,林晰陷入了徹底的絕望。從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明白一族走到了絕境,焦灼和憤怒折磨著心緒,卻不能對任何人言說。
女團長低著頭,睫毛極輕的閃動,顯然在快速思考。她穿著制式軍裝,腿側綁著帶血槽的軍刀,衣襟沾滿灰塵,依然無損於美麗,纖巧的身姿挺拔輕捷,彷彿天生就屬於戰場和軍隊。
她是那樣青春動人,勇敢無畏,卻將在未來的戰火中隕落生命。
林晰突然覺得惋惜,生出一絲惻然。「奧薇,你上了一條注定沉沒的船,後悔嗎?」
奧薇抬起眼,似乎為他的話驚詫,隨即轉為微笑。「不,永不。」
深濃的睫毛很長,微微翹起,讓人極想觸摸。
緋紅的雙眼溫暖明亮,聰明而沉靜,比任何人更忠誠可靠。
林晰的眼眸不自覺的柔軟。「你還有活著的親人嗎?我是指原來的你。」
奧薇怔了一下,片刻後才道。「有,不過對他們而言,我已經不復存在。」
「再見到你他們一定會很高興。」
奧薇淡淡一笑。「我想不會,沒有誰願意看見死人復活。」
不知為何,林晰竟有幾分不忍。「真正的親人不一樣。」
奧薇沒有再回答,唯一無私愛她的只有嬤嬤,可嬤嬤已經去了天國。
透過窗口遙望著採摘香蕉的村民,林晰忽然道。「也許我不配當族長,換成更有才能的人,說不定已經帶領族人找到一條生路。」
奧薇的聲音柔和而堅定。「您已經做得很好,沒人比您有資格。」
林晰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罕見的說出心語。「我只是某個人的替代者,如果她沒有放棄繼承資格,或者她還活著——」
「就算她還活著,也不會比您做得更好。」不等林晰說下去,奧薇截斷了他。「她背棄自己的責任,而您選擇了承擔。」
「奧薇,你是最好的下屬,但你不懂。」林晰神情微黯,晦澀而惆悵。「其實我也不懂,一個生來就擁有一切的人,為什麼會選擇死亡?」
奧薇突然沉默,無法再開口。
沉寂許久,林晰擺脫了短暫的傷感。「關於監視以撒的人選,你的建議是?」
奧薇忽然生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我去。」
林晰全然出乎意料。「什麼?」
說出來反而堅定了設想,奧薇解釋。「目前敵軍退後休整,暫時無事,短期離開不會有任何影響。三年前我曾與以撒同行,對他的行事風格有一定瞭解,應該能做到全面跟蹤。」
林晰蹙起眉,第一反應是拒絕。「不行,那些荒謬的流言傳遍帝國,你的眼睛一出行省就會被盯上,太危險了。」
「請您放心,我另有辦法,絕不會被人發現。」
「我不同意,換一個人。」為殺一個特使而搭上最重要的下屬,林晰完全不予考慮。
「請讓我去。」奧薇堅持請求,「假如以撒真的與執政府交易,我會盡力探查,嘗試尋找另一條出路。」
林晰心緒一動,起了疑念。「你想離開沙珊?」
奧薇明白林晰在懷疑什麼。「請相信,我以生命發誓我會回來。」
這是唯一的希望,她必須去一趟帝都,假如林晰拒絕到底,她只能違背命令。
清澈的紅眸坦誠無懼,沒有半點虛假,但時機太巧,林晰很難相信這不是逃離的藉口,奇怪的是心中並無怒意,只有灰黯的失望。
他沒資格責怪,戰爭之初全仗她的扶助他才坐穩了族長之位,正是因為有她殫精竭慮的抵禦,沙珊才在執政軍的強攻下撐到了第三年。林氏注定在劫難逃,他並不願逼迫她一同步上毀滅之路,既然如此,誓言的真假已不再重要。
林晰凝視了許久,目光逐漸變得冷淡無情,而後收回視線,再也沒有看她一眼。
「把手邊的事務交待清楚,你去吧。」
脫下軍裝換上佈裙,奧薇修掉指上的薄繭,抹去最後一絲軍人的痕跡。
正整理行李,外面響起了叩門聲,走過去打開,隨著一聲歡快的輕叫,一個女孩撲進她懷裡。
「奧薇,我喜歡你這樣。」芙蕾娜高興的輕嚷,扯了扯她的長裙。「我討厭軍裝,可你一直穿著它。」
芙蕾娜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對她的依戀信賴數年來始終未變,隔一陣就會到軍營探訪。
奧薇拉開一點距離看了看。「芙蕾娜,你更漂亮了。」
「謝謝,父親也這麼說。」芙蕾娜甜甜的笑,隨即又泛起了憂色。「奧薇,你要離開行省?」
芙蕾娜聽說了?奧薇意外的望向芙蕾娜身後。
索倫公爵正立在門邊,優雅的點頭示意。
簡單的致禮過後,索倫讓芙蕾娜在房外迴避,室中只剩兩人對話,公爵率先開口。「我沒想到林晰會讓你去,你對他應該更重要得多,比如最後一張底牌。」
奧薇心底猜測著對方的來意。「是我自己的請求,必須在帝都辦點事。」
「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在那還有幾個人。」索倫並不追問她要做什麼。
「謝謝,我想應該不用。」
索倫下一個問題很直接。「你會回來?」
奧薇神色安然。「當然。」
「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之所以效忠於林晰,是因為他手上有你的親人?」
奧薇有些詫異,微笑以對。「就某部分而言,是的。」
索倫臂肘支著扶手,指節輕叩,思索了一會。「如果我能讓你的親人擺脫困境,脫離林晰的挾制,你是否願意效忠於我?」
奧薇不答反問。「您為什麼會需要我的忠誠?」
索倫望向窗外的愛女,純真而嬌嫩的臉龐猶如初雪,讓人珍惜而寵護。「一旦利茲徹底拋棄沙珊,芙蕾娜會需要一個強力的保護者。」
顯然索倫公爵知曉了部分消息,奧薇沒有多問。「您才是她最好的保護者。」
索倫淡笑了一下。「我是執政府的最重要的幾個捕捉對象之一,畫像早就流遍整個帝國,假如芙蕾娜跟我在一起,很可能會受到牽連。而你不同,雖然同樣被列為目標,卻沒有容貌資料落入敵人手中,很容易逃過追捕。」
「您知道外邊的流言,我的處境恐怕比您更糟。」
索倫深沉的瞥了一眼。「那對晶石鏡片似乎連林晰都不知道,顯然你並非全無考慮。」
隱藏它的確是出於某種謹慎,與對林氏的忠誠無關,不過這點沒必要說明,奧薇僅道。「它很有用,但不可能永遠隱藏。」
「等行省陷落數月後,執政府的通緝減弱,你可以帶芙蕾娜離開西爾,去異國開始全新的生活。」索倫已經預想了一切。「由你來做,我相信會完美無缺。」
奧薇輕輕蹙起眉。「最重要的珍寶不應該由別人來守護,而且您未必瞭解我。」
「三年時間已足夠讓我看清一個人。」索倫一曬,漾起遺憾之色。「奧薇,你的忠誠有絕對的價值,只是太難獲取,我曾以為你是自己的主人,結果你卻選了林晰,除了人質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謝謝您的好意,親人我會自己想辦法。」奧薇的拒絕令索倫心底一沉,隨即她又道。「我明白您的意願,可我無法作出承諾,誰也不能預知最終的結果,或許我終會死於戰場。但假如神靈仁慈的給予機會,我會盡力保護她。」
模糊的承諾反而令索倫頭疼。「這不是我所期盼的回答,我寧可你索取條件以利益交換,而不是一無所求的慷慨許諾。」
奧薇莞爾。「請放心,我喜歡芙蕾娜,和您一樣希望她幸福快樂的活著。」
「小心,這種微笑會令人忍不住向你求婚。」成熟英俊的公爵流露出惑人的魅力,語調似真似假。「假如不是面臨絕境,又或者我依然是伊頓城的主人,我會立刻請你做公爵夫人。」
室內生出了一縷曖昧的氣息。
對於索倫露骨的調情,奧薇的笑容淡了一些。
依舊是那樣動人,卻遙遠、禮貌、帶上了幾分矜冷的距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11:03 AM
炎之卷 第七十七章 廢園
以撒與三年前沒什麼區別,俊朗的外形加上出眾的氣勢,在人群中相當顯眼,平日表現得隨和爾雅,唯有私下與隨從相處時會流露威嚴,儼然如天生的王者。
跟蹤以撒的難度極高,於是她用了一點小技巧。
先於以撒出發,在去帝都必經的小鎮停下來,找一家位於路口的旅店,黃昏時分就會看到以撒的馬車抵達。她暗中監視以撒一行的動靜,待到對方入睡後,再連夜起程趕到下一個小鎮。
這個方法很有效,以撒完全不曾覺察。
一路上她對這位特使見過的人、做過的事瞭如指掌,最終抵達了睽違已久的帝都。
經曆數度血雨的洗禮,西爾的帝都依然氣派,輝煌而壯闊。
這座都城被喻為永恆之都,城內遍佈粗礪巨石砌成的建築,堅固華麗,雄壯而不失精美。
街頭分佈著絢麗多姿的噴泉與上百座形態各異的雕像,寬廣平直的帝國大道貫穿整個城市,大道兩側坐落著議政廳、樞密院、眾神殿、凱旋門、帝國廣場及審判廳,歷經風雲依然佇立,成為時代的興衰的見證。
簡單的休整過後,以撒的第一站是富麗堂皇的帝國歌劇院。
清亮高亢的歌聲漸漸消失,轟然的掌聲在第二幕結束時響起。
以撒在裝飾華麗的包廂內慵懶的隨眾鼓掌,第三幕即將開始的間隙,一位中年紳士進入了包廂。
男人顯然是應約而來,恭敬的脫帽的致禮,以撒略一頷首,示意對方在一把絨面軟椅上坐下,隨著帷幕再度拉起,女高音完全遮沒了交談的聲音。
「請原諒我的無能。」男人略帶不安的致歉。「羅曼大臣雖然收了賄賂,卻不願代為轉達我們的意願。」
「原因?」
「由於暗中支援沙珊,執政府近年對我國相當反感,有傳聞指責那些主張與我國恢復外交往來的大臣是收受了重賄,甚至被抨擊為賣國賊,羅曼害怕引火上身,近期一直躲避我的會面請求。」
以撒挑了挑眉。「民眾或許會意氣用事,政客卻只考慮現實利益,假如達成協議,對西爾同樣有利。」
「西爾對新能源看得很重,恐怕很難接受這一交換條件。」男人委婉的道出了棘手之處。「儘管戰爭讓執政府負荷沉重,但新能源已全面啟用,產生的驚人效用也開始有回報,財政壓力正在逐步減輕,加上民間對我國的敵意和排斥,在這種形勢下很難說服西爾人。」
「詹金斯,國與國之間唯有利益永恆。」叩了叩扶手,以撒淡道,「我們要與他們談的不是交情,是交易。身為資深外交官,除了清楚兩國各自的利弊所在,你更應該全力促成協議。」
「是,閣下。」輕淡的斥責帶來無形的威壓,詹金斯噤聲不語。
「羅曼如此貪婪又如此膽小,你確實挑了個好人選。」以撒低哼一聲,已有了決定。「敢避而不見,除非他捨得把金幣都吐出來,找一個適當的場合,我們主動去見他。」
包廂內的談話結束了,詹金斯首先離開,以撒繼續欣賞歌劇直到落幕。
奧薇收回視線,她正處於在包廂斜對面的一處僕役通道,重重帷幕和繩纜構成了巧妙的屏障,這一絕佳的窺視地點價值一枚銀幣,劇院的雜工將她帶進來,見證了密會的全程。
她不需要聽,只需要看,唇語是一門特殊的技巧,偶爾會非常管用。
以撒尊貴優越的姿態、外交官詹金斯的畢恭畢敬、加上一路以來的觀察,她大致猜出了以撒的真實身份,微微蹙起了眉。
情況有些出乎預料,這位先生,可真是個不小的麻煩。
宵禁後的帝都猶如一座空城。
巡邏的士兵偶然走過,昏黃的路燈映著空蕩蕩的街面,白日的喧囂轉換為寂落,夜神統御了世界。
從帝國大道向右行至中央公園某一側,是曾經門庭若市的林氏公爵府。
它靜靜的聳立在夜幕中,隱約呈現出崢嶸巨大的暗影。
撬開花園後門一把鏽跡斑斑的鎖,裡面是一片破敗的荒蕪。
偌大的庭院落滿枯葉,瘋長的綠草沒過了石徑,大簇薔薇無人修剪,凌亂的肆意盛開。
她輕輕摘下一朵,聞著熟悉的芬芳。
殘破的牆頭上野鳥在咕咕啼鳴,純白的薔薇帶著夜境的氣息,彷彿出自遙遠的夢境。
花落在指上微涼,她凝望了許久,將薔薇別在襟扣,走近寂靜的宅邸。
沿著生滿野藤的小路踏入迴廊,濃重的夜色讓眼睛徹底失去了作用,她也不需要照明,黑暗猶如一件安全的外衣,讓她得以從容的憑弔往昔。
當年她在報紙上讀到林公爵府被暴動的民眾洗劫一空,險些被舉火焚燒,後來不知為什麼又保留下來,空置至今。這座府邸的主人結下了無數仇恨,建築能倖存下來已是奇蹟。
輝煌的公爵府所有家具已蕩然無存,胡桃木門拆成了碎片,連嵌在壁上的畫像都不復存在,只餘空落落的骨架,像一個過氣的貴族,只剩下狼狽寂寥。地上沒有任何破碎的雜物,或許是一切被貧民掠走,除了厚重的灰塵,整間宅邸異常幹淨。
她在三樓的一間房外停下了腳步。
門早已不復存在,空曠的房間一無遮攔,銀色的月光從窗口映入,像一方冰冷的絲緞。
父親的書房,她一直想逃避的地方。
每次被召喚到這,總是面對一個又一個命令。沒有關懷、沒有微笑、沒有半點溫情,除了名義上的存在,她從未感覺到父親這兩個字所代表的情感。
她不知道父親到底怎麼想,正如她永遠不明白自己對父親而言是否具有意義。
她沒有遵循父親的指令,更不曾為他帶來驕傲,為什麼一貫鐵血自律的父親卻違背了原則,冒著搭上家族的危險,挽救給他帶來沉重恥辱的女兒。
一切的迷惑已無從得知答案,父親死在了戰場上,作為天生的軍人,這或許是最理想的歸宿。她也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靈魂卻似乎依然拘禁在這裡,徘徊著無法離開。
靜默了許久,她走書房,指尖貼著壁爐一寸一寸摸索,終於摸到一塊微突的石塊。
她用力按下去,一聲微響,地面露出了一個暗格。
暗格中放著一把鑰匙,一張陳舊的羊皮卷。
冰冷的鑰匙觸手光滑,比尋常尺寸略大,被銅鏽蒙上了一層暗淡的外衣,精緻的匙柄呈簡潔的薔薇花形,細碎的寶石在月光下閃爍,宛如夢境重現。
或許該感謝這裡的廢棄,讓秘密能埋藏至今。
將鑰匙放進衣袋,她還原暗格,最後環視了一眼離開房間,從長廊另一頭走出,殘破的樓梯在腳下發出了輕響。
「誰!」
一聲厲喝突然響起,她的心猛然一跳,神經立刻緊繃起來。
「誰在那!」冰冷的男聲在宅邸中激起了空蕩的回音。
她保持沉默,加快步伐奔過長長的樓梯,衝到二樓時突然被人扣住了手臂,她甚至沒有聽見接近的腳步,面對陌生而可怕的敵人,她心頭電轉,以全力掙開了箝制,縱身躍向陳舊的窗戶。
嘩啦一聲破碎的脆響,一個纖細的影子從二樓翻墜而下,落進了荒頹的花園,在地上滾了幾圈消去衝力,起身奔過小徑,瞬息消失在夜幕中。
兩秒鐘後,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衝進廢邸,憑著手提式晶燈,冒著冷汗的近衛官威廉看到了完好無恙的上司。「大人!您還好嗎?剛才是不是有人闖入?」
燈光映亮碎裂的長窗,也映出了一個修長的身影。
帝國最高執政官沒有回答,佇立良久,俯身拾起了一朵掉落的白色薔薇。
半晌,他低啞的開口。「立即通知警衛隊徹底搜查鄰近的區域,盡一切方法找出入侵者,發現了什麼立即報告,別傷害她!」
炎之卷 第七十八章 投誠
佇立在公爵府的執政官不會想到,下意識脫口而出的一道命令,幾乎讓某個人陷入了絕境。
夜幕被燈火逼退,一寸寸讓人無所遁形,寂靜如死的黑夜被密集有序的搜查打破。
數百名士兵封鎖了街區,所有旅店被一一盤查,入住者逐一核對身份,凡有嫌疑的一律羈押。
她回不了旅店,更可怕的是天色將曉。
她以為深夜靜謐無人,將晶石鏡片留在旅店房間,卻與行囊一道被查抄的士兵帶走,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局,隨著天亮緋紅的眼睛會徹底暴露,沙珊的魔女現身帝都,會有什麼下場不言自明。
廢邸中的男人是誰,為什麼會導致如此嚴密的搜索,她已經無暇思考,最急迫的是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地,取回鏡片。
半夜忽然而起的喧鬧與搜查讓以撒中斷了睡眠,拉斐爾打探了一下,原因不明,但顯然與己無關。喧吵逐漸平息,以撒已了無睡意,正要開燈忽然停住,手探至枕下,握住了暗藏的槍。
通往陽台的落地長窗上多了一個影子,被窗外零星的燈光映得時淺時深。
以撒扣著槍等待,冷銳的目光靜靜的觀察。
影子一動,彷彿要拉開窗扉又停住了,繼而是女人的輕語。
「以撒閣下,抱歉深夜冒昧來訪,請相信我並無惡意。」
動人的聲音有點耳熟,以撒一時想不起屬於誰,微一思忖披了件外套擋住槍,起身按亮晶燈。
「假如真如你所說,那麼請進。」
窗扉開了,夜風隨之湧入,一個纖細的身影隨著紛揚的簾幕走入,以撒凝神注視,直至晶燈照亮了一雙緋紅色的眼眸。
「奧薇!?」
這一意外驚詫之極,以撒心頭電轉,剎那間極度戒備,俊朗的臉龐卻露出了笑。「真令我驚喜,竟然是親愛的奧薇。」
奧薇反手關上窗,微笑以對。「請原諒我不請自來。」
「你怎麼會到帝都?」以撒目光閃了閃,語氣輕鬆如常。「我是說你的眼睛,難道一路上遇到的全是瞎子?」
「用了一點巧妙的方法,說穿了一文不值。」奧薇倚著長窗,姿態自然。「或許您更感興趣的是我為何冒險到帝都。」
「我的確十分好奇。」以撒莞爾,似不經意的微側,槍已暗地瞄準了纖影。
「當然是為了您。」奧薇大方的坦白,甚至嘆了口氣。「不是為了以撒閣下我怎麼會離開沙珊,這種冒險的行徑簡直等於送死。」
「我?」以撒故作訝然的一笑,殺意瀰散心頭。「難道奧薇是為了保護我?」
「我真希望是這樣。」奧薇聳聳肩,語氣輕謔。「可惜上天的安排總與人意願相悖,容我直言,我接受的命令是殺掉您——假如您決定拋棄沙珊。」
以撒望著她,半晌點了點頭。「那可真是遺憾,林公爵竟然捨得派出你。」
「是我自己的請求。」她微微一笑,像全然不知已命在旦夕。「一聽說您到帝都,我就明白沙珊很快要完了。」
以撒停了一下,彷彿在思考她話中的含義。
「活著畢竟是件好事,我還年輕,並不想與林氏一起毀滅。」惋惜的語聲一轉,終於表明來意。「不知以撒閣下是否還願意接受我的效忠?」
這是真正的意外,以撒怔住了。
儘管曾經有過收服她的念頭,但數年前他已經放棄這一幻想。奧薇對林氏的忠誠無可動搖,又因實力而倍受器重,幾乎不可能讓她更改主人。
此刻她親口道出請求,以撒不由疑惑重重,再度仔細打量。
三年未見她依然美麗,長髮編成了一條粗辮,身姿輕盈靈巧,神態鎮定從容,似乎沒有任何疑點,以撒突然發現她的衣袖上有幾道裂痕,瞬時靈光一閃。「剛才搜查的目標是你?」
這男人極其敏銳,奧薇心底的警惕更深了一層,臉上神色不動。「您猜對了,是一點小意外,一時不察驚動了某位長官。」
「親愛的奧薇,我得說你太不小心。」以撒頓時明白了幾分,姿態閒適而優越。「聽說過那些無稽的傳言?假如被人發現,這雙漂亮的眼睛足以令你上火刑柱,活活燒死的滋味可不怎麼美妙。」
「確實如此。」奧薇贊同,流露出一絲無奈。「幸好您是一位高貴的紳士,或許願意伸出援手。」
以撒一派置身事外。「畢竟我是異國人,儘管同情,但能做得有限。」
奧薇委婉道。「假如您覺得我對您而言還稍有可用之處。」
「你的能力非常令人心動。」以撒技巧的回答。「可我懷疑你的效忠是否僅僅來自於眼前的壓力,一旦危機逝去會轉瞬消失,依舊忠誠於前一位主人。」
「您多慮了,沙珊陷落在即,紅眸也難以見容於西爾,只有一位睿智強大的貴族才能庇護我逃過未來的死刑。」她的話語聽起來十分真誠。「既然不想死,為什麼我會欺騙唯一能救我的人。」
「不怕我把你交給執政府?他們一定會很高興。」
「與其把我交給執政府,不如由您來決定為他們提供哪些情報。」奧薇平靜的陳述。「我知道沙珊的軍隊分佈、防線弱點、火器數量、攻守佈置,甚至所有將領的姓名職務作戰風格,即使您在沙珊伏有秘諜,恐怕也不如我透徹。」
以撒確實心動,表面上依然矜淡。「你對林晰的忠誠僅只如此?或許有一天也會同樣幹脆的出賣我。」
「您不必擔心。」奧薇莞爾。「對您這樣地位非凡的貴族,我怎麼會做出自絕生路的愚蠢舉動。」
「地位非凡?」以撒笑容更深了。
奧薇唇角輕抿。「能主導與執政府談判的重任,足見您身份尊貴。」
以撒挑挑眉,轉了個話題。「告訴我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我與林氏的密諜會面,不巧撞到夜巡的人,似乎是個地位較高的傢伙,導致了一連串的麻煩。」
「那個密諜?」
「失足掉進河裡,恐怕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
「你做的?」
奧薇淺笑不語,以撒視為默認,輕鄙又多了一層,卻也放下了心。
林晰是他的對手,但不代表他會喜歡肆意賣主的叛徒。這勢利的女人是一枚送上門的棋子,他不介意隨手利用,待沙珊事了再賣給執政府,這才是最合適叛徒的下場。
纖細的指尖在眼上輕輕一掠,緋紅的眼瞳已成了深褐。
以撒禁不住讚歎。「索倫公爵相當大方,竟然給了你如此珍奇的秘寶。」
「多謝您幫我尋回。」幸好沒人知道鏡片的用途,拉斐爾用一點賄賂便弄回了她的行囊。
「為何在沙珊沒見你用過。」
她隨口解釋。「戴久了眼睛會疼。」
這不過是託辭,真正原因是給自己留了一條高明的後路,萬不得已時能喬裝脫身。以撒心下雪亮,並不點破,微謔的目光掠過秀美的臉,掩掉眸色,確實沒人會把她跟魔女聯想在一起。
「你在沙珊做得很出色,但謠言可有些不利,弄到整個西爾要燒死你。」
奧薇側頭淡淡一笑。「幸好您不是西爾人。」
以撒低笑出來,語氣難測。「親愛的奧薇,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有時我真懷疑你的神經是什麼做的。」
奧薇禮貌的敷衍。「不管是什麼,都對您的仁慈心存感激。」
以撒似笑非笑的望了她一眼。「既然如此感激,不妨今晚用身體來取悅我。」
長睫眨了一下,彷彿僅僅是聽到一個用餐邀請。「我想那並不是您的願望。」
「為什麼。」以撒勾過她一縷長髮慢條斯理的把玩。「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誘人?男人很容易對你產生慾望。」
因為你不是放任自己被低級慾望驅使的人,野心讓你追逐更多,目標更高,自律更強。
這些話她不可能說出,只能避重就輕。「我想我對大人的價值不在這方面。」
「你提供的情報讓我很滿意,因此更覺惋惜,那時我真該用點手段,讓你從一開始就成為我的人。」以撒問出一個存在已久的疑惑。「當年我和林晰同時遇見你,為什麼會選擇他?」
奧薇輕淺的帶過。「拉斐爾先生曾經陷害過艾利,這讓我對您心存疑慮。」
僅僅如此而已?以撒不置一詞。
一層層的迷霧縈繞在她身上,她的出身來歷、她的聰慧機敏,她非凡的軍事才能、無一不令人難解。在他所遇的無數人中,沒有一個女人比她更複雜、更難以看透,著實令他——興致盎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11:16 AM
炎之卷 第七十九章 窺視
純白的薔薇盛放在書桌上的水晶花瓶中。
洗去灰塵,柔嫩的花瓣顯出了些微壓過的傷痕,儘管略略折損了美麗,香氣卻依然芬芳。
踏進來的司法大臣第一眼看見,皺起了眉。「聽說你連夜調動軍隊搜檢帝都,究竟怎麼回事。」
「洛!」修納語氣罕見的欣悅,眼中跳躍著希翼的光芒。「我懷疑伊蘭還活著。」
「這不可能!」秦洛斬釘截鐵。
執政官簡單的敘述了一遍當夜的情況,「她的骨骼非常纖細,絕對是個女人。威廉查了留下的足跡,證實她對路徑非常熟悉,直接進入了公爵的書房。」
「這無法證明什麼。」秦洛沉默了一陣,轉為責備修納輕率的行為。「你竟然半夜一個人進入廢邸,太冒險了,假如碰上刺客埋伏?我已經警告威廉,決不允許下次再有這種事。」
修納聽而不聞。「或許公爵動了什麼手腳,讓她逃過了死刑。」
秦洛極想撬開他的腦子,看看是否還有理智可言。「你以為監刑官是傻瓜?他們都由維肯親自指派,經驗豐富,絕不可能被蒙弊。」
「也許公爵找了替身。」他知道這很荒誕,但仍禁不住幻想。
秦洛忍住暴跳的衝動按了按額角,一字一句的反駁。「什麼樣的替身能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又忠誠到挨過六個月的酷刑。」
「或許她受了刑卻沒有死。」修納目光掠過案上的薔薇,哀痛而柔軟。「我知道昨夜一定是她。」
秦洛一口否定。「絕對沒有可能。」
「洛!你不希望她活著?」
「我不希望你抱著愚蠢而不切實際的期盼,費盡心機找一個死人。」
修納無視勸誡,固執已見。「我說過我能肯定是她。」
冥頑不靈的執政官氣得秦洛七竅生煙。「就算她躲過死刑,告訴我,一個被挖掉雙眼的人,怎樣才能進入成為廢墟的公爵府,準確的到達書房,而後又從你手上逃脫!」
修納的臉龐剎那間消失了神情,變成駭人的蒼白。
自知衝動失言,秦洛閉上了嘴。
氣氛僵硬了很久,修納似乎有些發抖。「你說她……她的眼睛……」
秦洛情知無法再隱瞞,乾巴巴的坦白。「被挖掉了,在刑訊的最後兩個月。」沒說出口的是,清澈的綠眼睛泡在水晶瓶裡,成為班奈特法官的秘密收藏之一。
良久,秦洛嘆了一口氣。「受刑記錄被我燒了,當年那些人受到了絕對公平的懲罰,其餘的我一個字也不會說,想知道在我腦子裡挖吧。」
頎長的身形搖晃了一下,神色極其可怕。
「我不想看你一再被過去的事折磨。」秦洛停了半晌,語氣苦澀而無奈。「她已經死了,真的。」
喧鬧繁華的街面上排列著一間間鮮亮的店舖。
各式馬車奔馳來去,麵包鋪傳出濃郁的甜香,街心噴泉炫目的變幻,暮色中日復一日。
一輛馬車沿著帝國大道的林蔭駛過,以撒望著街景讚許的評論。「不愧是永恆之都,聽說當年科佐的恐怖政策令半個城市的人逃離,如今已完全看不出,短短幾年恢復至此,執政府能力不錯。」
車內的另一個人同樣在默默凝望,夕陽映著清麗的容顏,柔白的肌膚蒙上了淡金,生出一種油畫般的靜美。以撒側頭望去,有一刻的失神,剛要開口,猝然響起了鐘聲。
帝都鐘塔上寬宏的鐘聲彷彿穿透了萬物,也令她從回憶中醒來。
以撒突然想知道是什麼讓那雙眼眸如此傷感,明知她不會給予真實的答案,依然問出了口。
「在想什麼?」
「這座城市很美。」她淡淡道,永恆不變的微笑。
馬車拐過街角,陽光從車內消失了。
靜了一陣,以撒恢復了慵懶的腔調。「對了,有件事我應該提前一點問你。」
奧薇靜待他說下去。
以撒並不急著開口,直到馬車在一間別墅前停下。
他走下車,優雅的扶她下車,宛如對待一位身份高貴的淑女。「親愛的奧薇,會跳舞嗎?」
踏入詹金斯安排的秘密別墅,一群侍女恭敬的迎接。
以撒將奧薇推過去揚聲吩咐。「好好裝扮這位小姐,她今晚會是男爵的女伴。」
「以撒閣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奧薇輕蹙起眉。
「聽話,親愛的奧薇。」以撒貌似親切,輕謔的話語卻毫無轉圜。「你是個聰明的女孩,應該明白我為什麼把你留在身邊。」
奧薇沒有再說,隨侍女走進了房間。
以撒進入另一間臥室,從整櫃禮服中挑了一套換上,利茲外交大使詹金斯隨侍一旁。
熟練的打著領結,以撒隨口詢問。「奧薇怎樣了?」
詹金斯聽完侍女稟報,如實回答。「她似乎不習慣由人服侍入浴,把侍女都趕出來了。」
以撒的手停了一下,勾起一抹邪惡的笑。
詹金斯遲疑片刻,出言勸告。「閣下,我認為她畢竟是個低賤粗魯的女人,不適合上流社會的場合,或許會令人對您的身份產生懷疑。不如我去另找幾位……」
「謝謝你的提醒。」以撒漫不經心的敷衍。「我記得這棟別墅有密道可以監視多處房間,對嗎?」
「是的閣下。」詹金斯明白了幾分,卻難以置信。「您是想……」
「親愛的詹金斯,這還用問?」以撒曖昧的牽了牽唇角,無賴得十分坦然。「當然是偷窺。」
為什麼無比尊貴的以撒閣下要去偷窺一個隨時可以拖上床陪寢的侍女?
秉持紳士的原則,利茲外交大臣詹金斯無言的引路,對身後某位高貴人士的特殊愛好,委實理解無能。
貼著華美牆紙的牆壁上裝飾著一個野牛顱骨。
白森森的骨頭表面粗糙,空空的眼洞投下陰影,巧妙的遮去了一雙窺視的眼。
素雅的房間擺著一隻浴桶,盛滿了清澈的溫水,一旁的圓桌上擺著象牙梳、橄欖油和香膏。
以上好的香木製成浴桶浸浴是貴族才有的享受,這間別墅的條件可謂優厚,但沐浴的人似乎沒有享受的興致,簡單的清洗完就踏出了浴桶。
赤裸的肌膚像新鮮的牛奶,帶著瑩潤的柔光,長長的黑髮貼在頸上,露出了形狀美好的額,晶瑩的水珠順著優美的曲線滑落,猶如濕淋淋的水妖,勾起最原始的誘惑。
窺視的目光肆意打量,欣賞著天鵝般修長的頸,嬌柔的肩,細巧的鎖骨,漸漸下移。
她微微側身,玉一般的手繞過頸項擦拭長髮,無意中流露出撩人的體態……
放肆的眼神越來越熾熱,一寸寸瀏覽誘人的胴體,忽然定在瑩白的背上久久不動。
很快她擦乾身體,穿上絲質內裙,搖鈴召喚侍女。
以撒依然在觀察,看她換上禮服,從一堆珠寶中挑出符合身份又不張揚的首飾,恰如其份的妝扮。
高雅的衣飾彷彿除去了偽裝,讓一種與眾不同的精緻徹底的呈露出來。
很久以前,以撒已覺察她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質。
舉手投足的優雅似乎與生俱來,更有一種從骨子裡透出清冷矜貴,處變不驚,彷彿游離於世事之外。
那是真正的貴族才有的神態,來自優渥的環境與嚴格的教養。
她,究竟是誰?
炎之卷 第八十章 願望
執政府四週年的慶祝酒會吸引了眾多名流。
一年一度的酒會是檢證身份的試金石,帝都的貴婦淑媛不惜一擲千金,訂購炫麗的華服。一輛又一輛馬車在帝國大禮堂外停駐,走下身份尊貴的賓客,司禮官忙於通報一個又一個顯赫的姓氏與職務。
悠揚的樂曲迴蕩在巴洛克風格的禮堂,昂貴奢華的裘皮、閃耀光芒的鑽飾金表,珍罕的異國香露氣息從髮髻與裙襬上散出。男士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精緻的外套上別著鑽石襟扣,開著意韻深長的玩笑。女士們炫示珠寶,交換著八卦,以曼妙的眼波物色下一任情人。
直到宴會過半以撒才到了會場,哈維男爵這個捏造出的名字沒有引起任何反應,一些貴婦以挑逗的微笑打量這位陌生的英俊青年,以及他身邊的漂亮舞伴。
以撒噙著淺笑,對每一個視線點頭,微揚的姿態帶著貴族式的矜傲,大方瀟灑,完全不像一個混入盛宴的冒牌貨。被他挽在臂彎中的奧薇不著痕跡的掃視,不意外的發現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洛哈德伯爵、弗朗索瓦子爵、傑克遜候爵、芬蒂夫人、夏奈……
發現了曾經的朋友,她的目光停了一秒。
昔日在憲政司抑鬱困頓的夏奈上校成了一個養尊處優的中年人,身材已有些發福,正端著紅酒與身邊的伯爵談笑自如,神態優遊,想必仕途十分得意。
她看了片刻移開視線,握在腰上的手突然一緊,以撒低頭看著她,「陪我跳舞。」
她不想跳舞,但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任他牽入舞池,隨著樂曲而動。
俊朗出眾的青年,年輕貌美的女郎,這一對出色壁人相當醒目。
淡紫色的長裙襯得奧薇身段極美,一串圓潤的珍珠項鏈環在項上,更顯肌膚瑩白嬌嫩,腰肢纖細,紗裙飛揚,曼妙的舞步輕盈如人魚。
以撒攬住細腰,毫不費力的帶著她旋轉,舞姿華麗而優雅。
璀璨的燈光下,俊逸的臉龐有一種迷人的魅惑,忽然在耳畔低聲問。「喜歡嗎?」
奧薇沒有說話,回以淡笑。
以撒輕笑,牽著她旋了一圈。「親愛的奧薇,究竟什麼才能滿足你?」
華美的衣裙,昂貴的首飾,英俊的男伴,浪漫的音樂,衣香鬢影的舞會,令人迷醉的奢華,沒有一樣能令她稍稍動容。輕揚的唇角隱著邪佞,以撒語氣宛如輕哄。「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長長的眼睫眨了一下,居然真的給了回答。「我想要一幢玫瑰色的房子,覆著深色的屋瓦,屋頂上落滿白鴿,窗口盛開著天竺葵,每一個房間都有壁爐,冬天的夜晚從不熄滅。」
以撒怔了一下。「聽起來不難實現。」
奧薇笑了笑。「對我而言是奢望。」
「你只想要這個?」
舞曲輕揚,她跳完一個小節才道,「沒錯。」
以撒根本不信,隨口打趣。「屋子裡還有誰,你的愛人?」
她輕笑出來,半晌才道。「只有我。」
他斂起笑,打量她的神色。「不妨換個實際點的願望。」
奧薇想了想,從善如流。「那麼這串珍珠項鏈,假如您願意。」
垂眸看了看,以撒點頭。「眼光不錯,它很襯你。」
一曲終了,以撒剛好旋至舞廳北角。
鬆開奧薇的手,他對長沙發內正與女伴調情的男人彬彬有禮的鞠躬,「羅曼閣下,我代詹金斯向您問好。」
羅曼大臣臉色大變,望瞭望左右,把以撒帶入一間空著的休息室,心神不寧的拉上窗簾。「你……」
「請叫我以撒。」以撒的姿態十分閒適,慢條斯理的整理襟扣。「我是詹金斯的同僚,抱歉,見您一面太難了,不得已用了這種方法。」
「我跟詹金斯說過,現在不是好時機。」羅曼眼神遊移,倨傲而強硬。「你完全不必多此一舉。」
以撒一曬,「恰恰相反,現在正是執政府最需要朋友的時候,我們很願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幫助?」羅曼嗤笑出聲。「你們能做什麼,執政官閣下剛剛發出通告,督促林氏交出維肯公爵及一派舊貴族,全族無條件投降,否則他將立即親征,剷平行省的一草一木。」
修納親征?這一點出乎意料,以撒心頭念轉。「假如利茲全力支持沙珊,戰爭的時間會比修納閣下預想的更長,為什麼不在最短時間以最小代價結束這一切?儘管我們過去對彼此懷有誤解,將來卻可以成為朋友,把潛在的朋友定義為敵人,貴國這一做法異常令人惋惜。」
羅曼不耐的扯了扯領結。「你說的很誘人,但他們不可能同意以新能源交換。」
「您盡可以放心,為了彌補先前一些魯莽的、造成兩國關係惡化的錯誤,我們願意以無比的誠意重塑友誼。」以撒不動聲色的增加了籌碼。「在中止對沙珊行省的援助、支持執政府統一西爾全境之外,利茲願以重金購買新能源技術。」
突如其來的轉折令羅曼大臣極為驚訝。「重金?你們準備付出多少?」
「這一點必須當面與執政官閣下商討。」以撒從容不迫的微笑。「您只需要把這項提議向執政官閣下轉達,適當的代為引見。」
羅曼心動中有一絲猶豫。「但那位閣下似乎對與貴國交易相當反感。」
「修納閣下是一位睿智明晰的領袖,我相信他在全面審時度勢之後,一定會改變某些想法。」以撒胸有成竹,進一步拋出引誘。「當然,這有賴羅曼閣下的幫助,利茲不會忘記感謝給我們帶來友誼的人」
羅曼思考良久。「你有足夠的權力作出官方承諾?你到底是……」
「我有足夠的資格代表利茲皇帝陛下,稍後您可以直接宣召詹金斯。」以撒清楚他已經說服了對方,也清楚該何時結束談話,優雅的微一鞠躬。「羅曼閣下,我期待您的好消息。」
羅曼終於下定了決心。「假如利茲確有這樣的誠意,我樂意協助。」
以撒離開期間,奧薇獨自面對一波又一波跳舞的邀請,回絕數次之後她步入冷清的陽台,終於獲得了清靜。獨自佇立了一陣,猜測以撒的秘談差不多該結束,奧薇正待走回,卻被花園中的身影吸住了視線。
那是一個英挺沉冷的男人,輪廓異樣的俊美,卻絕不會予人以柔和可親之感,眉目似乎隔著一層薄冰,猶如一尊晶石雕成的神祇,令人望而生畏。
奧薇不自覺的傾出扶欄,緊緊盯住那一張非凡的面孔。
在沒有覺察自己究竟想做什麼之前,她已經離開陽台,奔向樓下的花園。
心在狂跳,血液上湧,長長的裙襬隨著步履飄蕩,彷彿要飛起來。她忘了自己的處境,忘了所有理智,想再看一看那個人。
奔下樓梯衝過迴廊,她按記憶的位置追去,卻已不見蹤影,盲目的抓住侍者詢問,得不到確切的回答,只能一遍又一遍在樹籬間徘徊。
寂靜的花園只有銀色夜燈的映照,彷彿前一刻的影子完全出自幻覺。
張惶無措間顧不得路,高跟鞋陷入石板的裂隙,瞬間扭傷了腳踝。尖銳的痛楚和失望一起襲來,逼出了滿眶的淚,奧薇再也無法控制情緒,跌坐在石階上摀住了眼。
音樂輕柔悅耳,舞會的喧鬧聲變得更大,她卻在一隅無法自制的落淚。
她在找什麼?怎麼會這樣愚蠢?一切早在十年前就已結束,為什麼還會如此失控?
潮水般的酸楚漫湧心頭,她的喉嚨窒痛得難以呼吸。
忽然,一雙男人的手扣住她的腕,強制的移開覆在臉上的手。
淚光中她看到了以撒,他沉默的凝視,俊朗的臉龐毫無表情。
一剎那回到了現實,她勉強解釋。「抱歉,鏡片磨得眼睛有點疼。」
以撒觸了一下臉頰,摩挲著指尖的淚,語氣極淡。「侍從說你在找一個男人,是誰?」
她怔了怔,無法回答。
他並不打算放過她。「你在為誰哭?」
她垂下眼睫,極力讓情緒鎮定下來。「只是一個幻影,我看錯了。」
以撒似乎笑了一下,帶著顯而易見的嘲諷。「讓你這樣失態,只是一個影子?」
肩膀的顫抖已經停了,月光映著美麗而蒼白的臉,清澈的眼睛裡還有一點淚,殘留著來不及掩飾的哀傷,看上去迷惘而脆弱,像一個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一滴淚停在微涼的頰上,彷彿一顆晶瑩的珍珠,讓以撒覺得十分刺眼。
以撒想抹去又停下,最終低下頭,吻住了柔嫩的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11:28 AM
炎之卷 第八十一章 背叛
帝國執政官與司法大臣在舞會後半場光臨,引發了氣氛的高潮,無人注意到某位男爵提前離場。
回程的氣氛異常僵硬,奧薇沉默,以撒更沉默,前來迎接的詹金斯不明所以,也只能保持靜默。
這一天是帝都整年中唯一不設宵禁的夜晚,不僅執政府舉辦盛宴,民間也自發組織各處聚會。雖然時間已近午夜,街道上依然擠滿了人,馬車被堵在路口,前行極為緩慢。
擁堵的人群中有幾處引起了奧薇的警惕,觀察了片刻忽然開口。「我們被跟蹤了。」
以撒中斷了沉思,不著痕跡的掃視車外,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詹金斯大使捏了一把冷汗,酒會不允許攜帶武器,此時並無任何防身之物,偏偏車上這位大人物又不能有任何意外,忽生的威脅令他惴惴難安。
「看來有人想替你完成任務。」面臨危境以撒依然打趣,極其鎮定。「親愛的奧薇,帝都洞悉魔女身份的並非僅僅是我和詹金斯,我可不希望因為我的死而連累你被全城通緝。」
奧薇沒有立刻回答,人群中一兩張面孔有點眼熟,是維肯公爵伏在帝都的暗諜,想必私下接受了暗殺的命令。她可以跳下車逃走,也可以趁勢殺掉以撒完成任務,但如果利茲這位重要人物死在西爾帝都……
一剎那無數念頭轉過,她垂下睫又抬起。「就算您不以此為脅,我也會保護您的安全。」
刺客並沒有急於上前,只是緩慢的接近馬車,更有可能是前面的路上設有埋伏,奧薇思忖片刻,以手勢喚過人群中行乞的孩子低聲說了幾句,沒多久,孩子弄來一把粗壯的彈弓,興高采烈的換回了一枚銀幣。
詹金斯因緊張而臉色泛青,以撒卻饒有興趣的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幾名暗諜越來越近,恰好前方擁堵的車流終於鬆散,道路一暢,車伕接到命令全力揮鞭,馬車猝然狂奔起來,跟蹤者顧不得顯露痕跡,氣急敗壞的尾隨追逐。
奪路狂奔的馬車在石板路上顛簸,前方的巷內冒出七八個人,凌亂的槍聲響起,數枚子彈嵌入了車壁,聲音令人心驚,詹金斯雖然沒有驚叫,卻難掩悚恐,冷汗淋淋。
奧薇略一抬手,一聲痛叫劃破了夜色,接著是又一聲,兩名刺客捂眼跌倒,涔涔鮮血滲出了指縫。
詹金斯這才發現她把珍珠項鏈拆開,當成了彈弓的子彈。
出奇不意的反擊將包圍撕開了裂口,車伕拚命打馬,駛出幾十米後撞上了路障,再度被迫停下,危險的敵人越來越近,必須有人搬開路障,奧薇咬咬牙,推開門跳下去。
搬開沉重的路障,恐懼的車伕揮鞭狂抽,馬車迅速開始滑動,以撒踢開車門對她伸出手,厲聲喝叱。「上來!」
受傷的足踝無法支持劇烈的跳躍,她搖了搖頭,看著飛馳的車從身邊擦過,迅速駛遠。
狂怒的敵人,已經出現在眼前。
當詹金斯找到警備隊趕至,巷子已恢復了平靜。
幾具屍體倒在地上,其中並沒有奧薇。
她奪了一把槍,解決了大部分敵人,背靠著牆陷入了昏迷。腰側受了傷,淡紫色的禮服浸透了鮮血。以撒親自抱起她,纖細的身體落在懷中,像一片輕盈的樹葉。
難以言說的情緒襲上心頭,陰鬱的火焰灼燒著以撒的靈魂。
他知道自己沒有看錯,她不僅能做一個漂亮的舞伴,更是一把賞心悅目卻又鋒銳無比的刀,足以應對一切危機。事實也正是如此,她成功的令他脫離了危險,逃過了一次有預謀的暗殺。
只是他一直忘了,奧薇是一個女人。
對從小接受貴族教育的男人而言,保護女性是一種天生的責任。
可他用女人的鮮血來保護自己,把她柔軟的身體當成了一塊盾牌。
意識到這一事實,以撒感到了空前的恥辱。
是的,恥辱。
奧薇並沒有徹底昏迷,還留著模糊的意識,在所有人離開房間後,她終於睜開了眼睛。
她討厭疼痛,肉體上的痛苦總會喚醒受刑的回憶,讓她幾欲嘔吐,但這一次的受傷卻不全是壞事。
她不介意被以撒當成工具,不帶感情色彩的利用更容易把握也更安全。
以撒聰明狡猾,冷血機警,輕佻的言語戲謔多半出自一種試探與計量。但花園的一場意外,她清晰的在他眼中看到了慾望,覺察到某些危險的預兆。
地位懸殊,處境被動,假如以撒動了念頭,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命令她躺上床,這個男人毫無禁忌,她沒有多少迴旋的餘地,現在至少傷癒之前,她是安全的。
不過她確實太蠢了。
為了一個影子扭傷了腳,代價是險些送命,真是……愚蠢之極。
或許是腰間的刺痛,眼前的事物彷彿逐漸蒙上了霧氣。
奧薇緊緊抿住唇,停止了再想下去。
夜晚的低級旅店擠滿了各式各樣的酒客。
一個披斗蓬的女人來到櫃檯前詢問夥計,不耐煩的夥計瞥了一眼怔住了,被催了一句才醒悟過來,手忙腳亂的翻開登記冊,報出了房間號。
女人順著樓梯上了二樓,夥計望著背影嚥了下口水,對面前的酒客抱怨,「這麼漂亮的女人竟然是妓女,便宜那老傢伙了,等完事我一定要問問價錢。」
醉得語無倫次的酒客只會高聲叫酒,夥計又望了一眼二樓,不甘心的搖了搖頭。
奧薇當然不知道身後的對話,她在約定的房門上敲了敲。
門開了,現出鐘斯粗曠的臉,凶悍的外表足以令人退避三舍,奧薇看了卻只覺親切。「你好,中尉。」
鐘斯習慣性看了看走廊,待她進入後關上門,打量一下,道出了開場白。「團長,你臉色很糟。」
奧薇微微一笑。「前幾天遇到了一點麻煩,很高興你能按約定的時間抵達帝都。」
「是哪裡的傢伙。」鐘斯皺了皺濃眉,拖過一把椅子。
接受了鐘斯無言的體貼,奧薇卸去斗蓬坐下。「維肯公爵的手下,身手不錯,差一點死的是我。」
鐘斯神色變了。「他們為什麼這麼做?」
「他們的目標是以撒,而我必須阻止。」
鐘斯清楚她此行所接受的命令,倏然警惕起來。「你幫助利茲人?」
「鐘斯,你希望西爾與利茲全面開戰?」奧薇理解鐘斯的反應,溫和的解釋。「全面戰爭,不再是沙珊與執政府之間的衝突,而是利茲與西爾兩個大國之間的交戰。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剛剛穩定的西爾四分五裂,唯一的好處是沙珊或許可以苟延殘喘。」
不知由於受傷或是疲倦,奧薇有些乏力。「我知道這很奇怪,我不希望林氏毀滅,但也不希望帝國分裂。」
鐘斯雙臂環胸,毫不掩飾敵意。「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這與你背叛的行徑有關?」
奧薇淡道,「殺掉以撒,這一切就會成真。」
鐘斯冷笑。「利茲會為區區一個特使大動干戈?」
奧薇不在意對方的態度,平靜的回答。「近期我才發現,這位特使閣下身份絕不簡單,應該是利茲的——」她低聲吐出一個詞。
鐘斯登時錯愕,不可置信。「這怎麼可能!」
「是真的,林晰閣下和維肯公爵並不清楚以撒真正的身份,或許就算知道他們也不在乎,但我想阻止事情糟到無可收拾的地步。」奧薇臉色蒼白,不易覺察的撫了一下脅傷。「至於沙珊的困局,我找到了一個解決的方法,很快會返回行省。」
鐘斯依然懷疑。「你指什麼?」
「現在不能說,以後你一定會知道。」
鐘斯罕見的猶疑。
或許因為年輕漂亮又足夠強悍的女人過於少見,他總會聯想起某個早逝的下屬,三年的並肩作戰又讓他生出深深的欽佩,她的智慧膽略超乎尋常,忠誠與堅定更無可置疑,儘管此刻她明顯背叛了林公爵的意願,他依然難以決定是否該將她視為敵人。
「鐘斯,我把我的家人託付給你——我的母親和哥哥,假如你發現這一切是謊言,可以殺了他們。」奧薇不再辯解,道出一個匪夷所思的提議。「反之如果我所說的是事實,你必須替我保護他們,讓他們遠離任何傷害。」
荒唐而離奇的提議令鐘斯一時怔住,奧薇繼續說下去。
「他們目前在拉法城外某個村子裡生活,處於林晰的勢力之下。前幾天的事情恐怕已經傳回行省,我現在無法趕回沙珊,擔心林晰會因誤解而對他們下手。」奧薇凝視著鐘斯,誠懇的請求。「我知道你有懷疑,不用立刻判斷,請把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照料,等待最終的消息傳來再決定怎樣做。」
或許這是叛徒的託詞,又或是另一個陷阱,鐘斯的理智在懷疑,另一面卻開始動搖。
「他們對我的做為一無所知,必要的話你可以強制行動,稍後再說服,一定要確保他們的安全。」
奧薇在心底嘆息,假如莎拉知道她就是惡名昭著的魔女,恐怕會驚駭的昏過去。在頻頻往來的信件安撫和巧妙的誤導下,他們一直以為她僅是芙蕾娜的侍女,兇殘的紅眼魔女則另有其人,甚至一再在信中叮囑她小心遠離,不要被魔女牽累。
鐘斯又一次愕然,沙珊魔女的傳聞早已流遍帝國,她卻讓親人一無所知。「你說他們毫不知情?」
「我不想讓媽媽和艾利驚恐擔憂,等見過你就會知道,他們是多麼善良的好人。」奧薇遞過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帶上這些錢預防萬一,裡面有一封給艾利的信,我必須去做另一些事。中尉,請用你的經驗和力量保護他們,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
思索良久,鐘斯接過了錢袋。
眉稜抽動了一下,鐘斯語氣粗悍的警告。「假如你所說的一切屬實,我會以性命保護你的親人,但如果是背叛者的謊言,我也不介意當劊子手。」
鐘斯選擇了暫時信任,奧薇終於放下心,釋然的微笑。「我很高興,謝謝。」
炎之卷 第八十二章 官邸
披上斗蓬回到別墅,奧薇像離開時一樣無聲無息的潛回房間。
開門的剎那心一沉,門口朦朧映入的光線照出了房內的影子,窗邊的沙發上有一個人。
情況糟到不能再糟,但依然得面對,奧薇停了一刻,按亮了晶燈。
以撒的臉龐清晰起來,神色陰鬱,眼神晦暗難測。「你去了哪?」
腰際的疼痛變得更劇烈,她倚在桌邊說著彼此皆知的謊言。「隨便走走,屋子裡有點悶。」
以撒毫無笑意的扯了扯唇角。「我必須提醒你,有些遊戲並不好玩,尤其是你的性命還控制在別人手中。」
「請原諒,我該預先向您報告。」
以撒顯出冰冷的怒意。「報告?我很懷疑你是否清楚你現在效忠的對象是誰。」
面對以撒少有的情緒化反應,奧薇有點意外,一時拿不準應對,唯有保持沉默。
場面僵峙了許久,以撒冷聲道。「沒什麼要對我坦白?」
奧薇思考了一秒鐘。「沒有。」
以撒眉梢一跳,無名的怒火更盛,語氣反而異常平靜。「既然你已經恢復到可以自行其事的地步,不妨去做點正事。」
毫無疑問這是懲罰,奧薇心底嘆息了一聲。「請吩咐。」
「帝都西街有一幢官邸。」這項任務原本打算安排他人完成,以撒忽然改變了主意。「我會安排你混進去做女傭,那裡經常有高官出入,你的任務是記下出入者的名字和訪問次數,一個月後我會把你弄出來,作為執政府與沙珊的雙重敵人,或許你在裡面能稍稍安分一點,想清楚你該對誰忠誠。」
她很清楚去官邸做間諜有怎樣的風險,身體的狀況又有多糟,但以撒顯然不會顧及。
目光閃了一下,奧薇淡淡的道。「遵命,閣下。」
以撒面孔繃得更緊,沉默了半晌,突然起身離去。
奧薇熄了燈,藉著窗簾的縫隙觀察,不意外的發現了隱伏在暗處的守衛。
以撒是個非常謹慎的人,一直不曾給予信任,在她身邊布下了重重監視。她本以為受傷會讓對方輕忽懈怠,趁夜避過眼線密會鐘斯,沒想到仍被以撒撞破。這次的事件大概激怒了他,幸好對他而言她還有部分利用價值,暫時沒有性命之憂。麻煩的是對方提高了警覺,想必進入官邸之前不會再有任何逃走的機會。
收回視線,解開外衣,裂開的傷口染得繃帶一片鮮紅,她默不作聲的換藥包紮,眸子不經意的一掠,發現床邊矮櫃上多了一件東西。
一串碩大的珍珠項鏈擱在深色漆櫃上,瑩亮的柔光十分悅目,比酒會當夜拆成子彈的那一串更貴重得多。她有一絲驚訝,拎起來端詳片刻,隨手扔到一邊,靠上軟枕沉沉睡去。
砰的一桶土豆扔到眼前,奧薇彎下腰,按廚娘的指示去皮。
這是一幢年代稍久的宅邸,面積不算龐大,但格局雅緻,裝飾風格簡潔高貴,一派軍人的利落。這裡的一草一木還是從前的模樣,主人卻已經從穆法中將換成了修納執政官,年輕的帝國領袖摒棄了皇宮和諸多奢華的豪邸,低調得令人驚訝。
她沒想到以撒能把暗諜塞進修納的住邸,本想等傷口稍稍癒合便設法逃離,但現在似乎已成了幻想,戒備森嚴的府邸內外時刻有成群士兵巡邏。這大概也正是以撒的用意之一,把她扔進這裡,確實比在別墅更容易控制。
官邸規矩嚴謹,她只能呆在廚役區,好在一應侍女晚間都在僕役房休息,閒談的話題多半是官邸的各色訪客,讓她輕易就能獲悉是哪些高官重臣出入。
她大概能猜出以撒想知道什麼。
通過羅曼接洽之後,重點是瞭解執政府的意向,以便在談判桌上掌握更多籌碼。這些私人時間來訪的高官意味著帝國高層的最新動向,與會者幾人,來訪頻密與否,停留時間長短,都能透析出關鍵訊息。不過這些訊息她不打算告知以撒,離開府邸的一刻會是逃亡的良機,那時她的槍傷應該已接近痊癒。
連日之間,奧薇聽聞了不少貴族秘聞,多數話題都縈繞在修納執政官身上。
這位年輕的領袖手握至高權力,是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伴侶,無數女人幻想用甜蜜的愛情誘惑他、俘虜他,令他將榮譽和財富獻給自己。
奧薇低頭削著土豆,輕垂的眼睫覆住了一絲微笑。
這位執政官精明縝密、凌厲而無情,讓她聯想起已逝的父親——令人畏懼的鐵血公爵。這類人天生喜好駕馭權勢,唯有事業上的輝煌能給他們帶來快慰和驕傲,感情不過是一種無聊的羈絆,修納顯然也是如此,為了避免權力摯肘,甚至乾脆的拒絕了婚姻。
寄望這樣的男人因愛情而臣服,純粹是女人荒誕天真的臆想。
沉默的傾聽很快被管事打斷,紛至沓來的繁務令廚房變得不再適宜閒聊。
今夜似乎是白天某個會議的延續,來客極多,以至侍女們手忙腳亂,連稍稍端正的廚役都被叫入內邸幫忙。儘管奧薇無法進入餐室,依然能在廊下聽見幾句片斷的交談,酒杯與餐刀輕響之間,一句斷續的話語傳入耳中。
「……執政官閣下遠征沙珊……行軍方略已經呈送到書房……
親征?
那位傳說中的戰神要親征沙珊?
奧薇深思了半晌,眼神掠向一旁的走廊。
沙珊的危機來得比預期更快,她需要瞭解這份方略,以確定執政府進攻行省的大致時間。
文件在書房,所有重要人物在用餐,守衛是一天中最鬆懈的時刻,她已身處內宅——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
修納幾乎不曾變動過宅邸的佈置,衛兵駐守的位置也和當年如出一輒,書房窗外的櫸樹依然茂密,時隔二十年,她又一次攀上了這條捷徑。
只用了三秒,她已經置身於空無一人的書房。
時間不多,奧薇立即開始尋找,很快從桌面的一疊文件中找到目標,匆匆瀏覽了一遍,情況比預想的更糟,三個月內,執政府將完成增兵並強攻沙珊。
心頭驀然沉重起來,她將文件放回原處,無意中帶翻了東西,一隻絨盒滾落在綿軟的地毯上,盒蓋鬆鬆的敞開。
奧薇俯身去拾,指尖觸到的同時,呼吸突然停了。
「閣下!」詹金斯一反平日的沉穩,語調略顯急迫。「請原諒我的冒昧,您必須立即離開這裡。」
以撒扔下拆信刀,蹙起眉。「她暴露了身份?這不可能。」
詹金斯極其肯定。「絕不會錯,近衛隊當場捉住了她。」
「她幹了什麼?」
詹金斯述說密探傳來的消息。「她在執政官的書房偷一件飾品,正巧被近衛官撞見。」
以撒眼眸沉下來,偷飾品?簡直荒謬,那女人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她一定是瘋了,竟然大膽到闖進書房行竊,沒有任何間諜會如此愚蠢。」詹金斯鄙視之餘又有些慶幸。「恐怕執政府也這麼認為,所以目前僅將她視作普通竊賊。」
以撒沉默了一刻。「把文件燒掉,我們換一個地方,讓密探儘可能精確的探聽,我要知道所有細節。」
奧薇伸直雙腿倚著牆壁,望著壁上的一隻螞蟻發呆。
拜近衛官所賜,腰上的傷口又裂了,她實在沒力氣越獄,只能在窒息的囚牢裡等待審訊。
拔下髮夾除掉手鐐,摘下鏡片放入懷中,奧薇撈過破碗裡中硬得像石頭一樣的黑麵包慢慢咀嚼。沒有藥,必須儘量保存體力,以免傷口發炎引起高燒。
囚牢,真是一個充滿惡夢的地方,她的神思又開始飄忽。
如果世上真有神靈,是否能告訴她,為何會在書房見到熟悉的薔薇胸針?
珍珠和寶石鑲成的胸針,嬤嬤臨終前放入她的手心,凝結著她童年犯下的原罪,早已不知失落何方,卻在一刻前離奇的出現。
她無法不恍惚,更無法分辨現實與夢境。
當開門聲驚醒神智,一切已經太遲,她立即決定放棄抵抗。
就算能殺死近衛官,也無法應付被驚動的層層衛兵,進監牢等待機會總好過當場被亂槍擊斃。
至於接下來的審訊——她衷心祈禱執政府在處理犯人的手段上,比班奈特稍有進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11:39 AM
炎之光 第八十三章 審判
秦洛進門前對著近衛官威廉打量了一番。
「首先得稱讚你,捉到了一個大膽的竊賊。」
威廉不動聲色的鞠躬,「多謝閣下的讚譽,這是職責內的事。」
「其次我必須告訴你,關於守衛不力的懲飭細則已經在我桌子上。」秦洛似笑非笑,拍了拍近衛官的肩。「建議你做好降薪的準備,但願西希莉亞不會為此抱怨。」
近衛官的笑容多了抹尷尬,揉了下鼻子,替司法大臣打開了門。
秦洛走進去,將手上的東西拋給辦公桌後的帝國執政官。「最後一顆寶石已經補上了,絕對看不出半點痕跡。」
正如秦洛所說,漆光柔亮的古董匣找不到一絲缺憾,精緻完美如初。
用了數年時間,終於找回為籌集政變軍資而賣掉的寶石,由皇室御用工匠重新鑲嵌。修納摩挲良久,打開匣子,將險遭失竊的胸針放了進去。
秦洛找了張椅子坐下。「那個女人的身份沒什麼疑問,審問也沒有異常,她有幾分姿色,從其他侍女嘴裡探說到內宅的情況,大概夢想著麻雀變鳳凰的把戲,爬進書房打算勾引你,順手拿到了胸針。」
拉法商會捏造的身份資料相當完備,這一點以撒相當欽贊。
「我得說是因為你這張臉才導致此類事情一再發生,官邸的防衛又太鬆懈,這種疏忽簡直不可原諒,必須大量增加警衛。」對面的人一言不發,秦洛懷疑他究竟聽見了多少。「你認為該施予竊賊怎樣的處罰。」
修納半晌才道。「按法律應當如何?」
「法律非常靈活。」司法大臣聳聳肩,毫不介意踐踏神聖的律法誓言,縱容執政官的個人意願。「按偷竊處理,這種價值的飾物應處以絞刑;按盜竊帝國機密處置,則是裂解四肢;按間諜罪或叛國罪處罰,該上火刑柱,你比較屬意哪一種?」
修納沉默不語,這讓秦洛頗為頭疼。
「法庭決定公開審判,時間是下午三點,屆時必須裁決。」司法大臣為了把麻煩拋回去,不惜慷慨的出借法庭。「這次換你當法官,畢竟她偷的是你的東西,一切由你決定。」
莊嚴的法庭外擠滿了哄鬧的人群。
一個年輕大膽的女竊賊闖入了高貴的執政官的府邸,這一聳動而令人興奮的消息擴散傳播,在無數張嘴裡演繹成了截然不同的故事。
有人說竊賊來自神秘的盜賊團夥,擁有最高妙的手法,被捉住的時候身邊的口袋堆滿了珠寶,偷到的東西價值連城;又有人說她是沙珊行省的刺客,又或是被執政官抄家的貴族之後,為刺殺復仇而來,卻被英勇的近衛官一舉擒獲;還有人說她根本不是賊,而是試圖色誘執政官的侍女,為執政官俊美的容貌迷惑,不惜死亡的代價。
最後一種說法流傳最廣,帝都時常有對執政官懷有狂熱愛慕的女性做出各種瘋狂之舉,無疑加深了這一可能。
好奇的人群蜂擁至法庭,塞不下的像水一樣流瀉到庭外廣場,無數人頭攢動,爭相一睹為愛情發狂的女人。
審判並未受到民眾狂熱情緒的干擾,進行得很順利,女犯對所有指證供認不諱,律師象徵性的辯護了幾句,公式化的請求法庭寬恕可恥的罪行,空洞敷衍的陳詞濫調毫無感染力。
嗡嗡的低議像蒼蠅一樣貫穿全程,女犯異常平靜,彷彿已對任何結局安然承受,沒有血色的臉頰顯得十分柔弱,容貌又是那樣美麗,以至如果所處環境改換成神殿,人們會把她當成殉教的聖徒。
假如聽審人群中有人能如神靈般透析內心,會發現聖徒小姐想的既不是審判也不是祈禱,而是如何在行刑的路上逃走。
似乎畏罪而垂落的眼眸暗地觀察,不著痕跡的探視法庭外的數條通路及守衛分佈,指間的髮夾隨時可以解開鐐銬,擊倒庭衛脫身而去。無論被按上什麼樣的罪名,她的內心都不會有絲毫畏怯驚慌。年輕的女犯在靜候時機,與庭外的人群一起,等待著審判的結束。
聽審席後排長椅上坐著一個俊朗的金髮青年,與周圍的人群不同,他似乎根本不關心庭審,陰鬱的眼神遙遙注視著女犯人。
法庭外突然起了騷動,喧鬧的人聲壓過了庭審,法官頻頻擊打法槌提醒秩序,隨著法警失態的通報,不可侵犯的法官大人臉色變了,立刻站起來迎接執政官閣下的意外降臨。
人群沸騰了,所有人伸長脖子,爭相一睹修納執政官的風采,一列威嚴的衛兵喝退門邊湧動的人群,排開了一條通道。
片刻後,一個修長英挺的男人到了法庭之上。
帝國執政官的威名與榮譽已不需要任何勛章,肩章是唯一的裝飾,雙排銀扣一絲不苟的扣到喉結,黑衣散發出冰冷奪人的氣勢。
沒人能預想執政官會親臨審判現場,許多女性面頰緋紅,激動得險些暈過去。法警忙於維持秩序,將昏倒的人抬出擁擠的法庭,審判變成了一場鬧劇。
儘管周邊嘈雜如鬧市,女犯依然低垂著頭。
她一時無法判斷對方的來意,為了防止精明的執政官看出什麼,保持著服罪的姿態是最安全的做法。
同樣冷靜的還有後排的金髮青年,他的注意力終於從女犯身上移開,盯住黑衣執政官,彷彿在評測一個難纏的對手。
法官盡了一切努力,終於讓喧鬧的場面平靜下來,重塑起法律威嚴莊重的形象,而後恭敬的將審判權讓渡給了執政官。
這一行動導致了長久的靜默。
執政官俯首注視著女犯,漠然而冷峻,像看一堆毫無價值的瓦礫。
他沒有開口說一個字,時間一點點過去,極靜的肅穆中逐漸生起嗡嗡的低議。
靜默的仲裁者終於讓女犯抬起頭,疑惑的望了一眼。
人們驚訝的發現她的臉頰剎那間雪白,纖細的身體顫抖起來,指尖痙攣的扣在一起,彷彿隨時可能昏過去。
審判席上的人是那樣熟悉,又是那樣陌生。
她終於明白命運之神開了一個何等惡意的玩笑。
十年後面對面的相逢,他成了西爾最高執政官,代替法官裁決她的罪行,她卻帶著鐐銬受人指點,面臨著絞架或火刑柱的嚴懲。
什麼樣的力量扭曲了命運,讓現實變得這樣可怕。
她無法移開目光,也無法控制顫慄,彷彿有什麼東西塞住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冷漠的眼神充滿厭棄與憎惡,比所有惡夢更可怕。
或許發現了即將遭受的嚴懲,美麗的女犯異常害怕,又異常脆弱無助,以至於最鐵石心腸的人都產生了同情,森嚴的法庭上出現了一種罕見的,惋惜憐憫的氣氛。
越來越大的議論聲中執政官終於開口,低冷的聲音沒有任何感情。「我赦免你的罪行,僅此一次。」
說完,他沒有再看一眼,立即離開了法庭。
瞠目結舌的人群鴉雀無聲,繼而嘩然轟動,每一張臉都興奮至極,充滿了難以置信,審判結果傳到了庭外,人們交口稱讚執政官的仁慈。
或許是死裡逃生的喜悅,又或是突然獲釋的解脫,被法警解開鐐銬後,女犯環住肩膀慢慢蹲下去,不可遏制的發抖,像一片被嚴寒襲擊的樹葉。
「我簡直不敢相信。」威廉一次又一次搖頭,全然無法接受。「大人居然放了她,這怎麼可能。那女人可是差點偷了他最珍視的東西,竟然給了赦免。」
秦洛舒適的倚在沙發中,一點也不意外。「你對修納的瞭解還差得遠。」
威廉依然在糾結。「這怎麼可能。」
「正因為她偷的是那件東西,才會是這種結果。」翻著最新的報紙,秦洛望著大肆吹捧執政官高貴仁慈的文章發笑。
「難道您早知道他會作出這種決定,才讓大人親自去法庭?」
秦洛聳聳肩,顯得無辜而誠懇。「反正不論做什麼判決他都會不滿,不如讓他自己決定。」
「為什麼會不滿,難道她不該受到嚴懲?」威廉越來越迷惑。
「當然應該,修納心裡比任何人更想把她撕成碎片。」秦洛懶懶道,慢條斯理將報紙翻到下一頁。「只不過他沒法那麼做,那個女人——我是說胸針的主人,控制著他的決定。」
「她不是已經死了?」
「是死了,但她依然足以影響修納。」秦洛有一絲嘆息。「她不希望胸針染上任何人的血,即使這人是個卑鄙無恥的賊,他絕不會違背她的意願。」
近衛官怔了半晌,喃喃的不甘心。「所以才有特赦?那個賊真是撞到了好運。」
秦洛挑了挑眉,不無戲謔的提醒。「親愛的威廉,她的好運等於你的厄運,如果我沒猜錯,接下來的幾天修納會心情很糟,你最好——小心一點。」
炎之卷 第八十四章 迷霧
帝都的神殿高壯而空曠。
穹頂和門廊天花板覆著鍍金銅瓦,繪著壯麗非凡的壁畫,穹頂正中有一方圓窗,絲絲縷縷的光線落在殿堂正中的祭台上,瀰漫著神聖而靜穆的氣息。
後方的長椅上坐著一個失魂落魄的女人。
她似乎在看祭台上的一方明亮,又似乎什麼也沒看,渙散的目光空無一物。
一個青年走入神殿,在女人身邊坐下,隨著她的視線看了一陣,終於打破了寂靜。
「在感謝神靈?」
她沒有回答,合上了無光的眼眸。
或許是該感謝神,使弄不清罪名的獄卒沒敢對重刑犯施暴,讓腰傷有時間癒合;更該感謝從天而降的特赦,免去了冒險突圍,也免去了之後的全城通緝,可仰望著聖潔的殿堂,靈魂卻只有無盡的傷感。
……菲戈……
這個名字所蘊含的意義,令心口酸澀而沉重。
她無法忘卻的情人。
無法忘卻他低沉動人的聲音、溫柔而犀利的話語、深遂複雜的眼神、炙熱強勢的親吻,以及他曾經給予過的、令靈魂顫慄而沉醉的激情。
那一場短暫的情事,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即使他僅是迷戀著她的身體,即使她或許僅是他無數情人中的一個。
時間埋葬了過往,也埋葬了錯亂的羈絆。
她曾猜想他在帝國的某一處,生活與昔日毫無相關,身邊有美麗的妻子或情人陪伴。他會有幾個孩子,心情好的時候教男孩用刀,給女孩講冒險故事,在歲月中慢慢老去。
她喜歡這樣的結局,儘管結局已經與她無關。
從沒想到有一天他會成為西爾最耀眼、最具權勢的人,成為野心勃勃、鐵血無情的帝國執政官。
無法言說的酸楚席捲了心房,她緊緊咬住唇,嚥下了溫熱的淚。
以撒把她帶到一間隱蔽的宅邸,開始了訊問。
「你對他們說了什麼。」
奧薇知道特赦令以撒起疑,她無法解釋,更不想說話,平淡的回答。「一堆關於貪戀的懺悔,我也不懂為什麼有赦免。」
「沒有懷疑你是間諜?」
「他們認為我的行為蠢到不可能是間諜。」
「看來你的愚蠢救了你。」以撒嘲諷,問出下一個問題。「為什麼去書房。」
「偶然的機會,我想或許可以找點有用的文件讓您愉快。」奧薇輕描淡寫。
「真是體貼。」以撒毫無笑意,眼神陰冷。「是想讓我愉快還是讓林晰愉快?」
撥開垂落的散髮,她語氣極淡。「您認為我還能回沙珊?經過刺殺一事,行省人人都知道我是倒向利茲的叛徒。」
「所以我更想弄清你究竟在想什麼。」以撒凝視半晌,話鋒忽然一轉。「聽說你偷了珠寶,是哪隻手?」
奧薇沉默了一下,抬起左手。
以撒握住纖細的腕,指尖彷彿漫不經心的摩挲。「當時你在偷什麼?」
「胸針。」她情知逃不過暗諜的刺探,索性坦白。「很漂亮,看起來很值錢。」
「值錢到讓你不惜上絞架?」以撒的手中多了一把利刃。
森冷的刀鋒壓住細腕,以撒的氣息十分危險,話語卻溫文爾雅。「聽說西爾對付竊賊的方法是砍掉行竊的手,我不想這麼做,但如果你無法提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揚了揚眉,做出歉意的表情。
以撒是個很難欺騙的人,某些時候又極冷血,她不懷疑他會一刀斬下。
看來這次要流點血——奧薇漫不經心的想,似乎有什麼讓思維麻木而遲鈍,對威脅失去了感知。
有什麼關係,少了一隻手的魔女聽起來更邪惡,足以給傳說增添有趣的材料。
人們會怎麼說?
魔女把手扔進了湯鍋?獨手抓著掃帚飛過樹梢?想到某些滑稽的場面,她竟然想發笑。
奧薇知道自己不能笑,應該恐懼而哀憐的求饒。可明知會激怒對方,卻依然忍不住失控的笑起來,沒有乞憐、沒有解釋,她笑到渾身發抖,連蒼白的頰上都漾起了紅暈。
這個世界太荒謬,她已經失去了理智應對的表情。
從未見她如此失態,以撒冷眼旁觀,鬱怒越來越盛,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臂厲聲喝問。
「你發什麼瘋!」
劇痛中止了肆無忌憚的狂笑,頰上的緋紅消失了。
覺察到異樣,以撒拉起她的袖子,柔白的手臂現出一大片怵目驚心的傷痕。
以撒的神情忽然變了,聲音輕了許多。「他們對你用刑?」
疼痛唯一的好處是讓人清醒,奧薇終於找回了自控,漠然敷衍。「只是普通訊問,他們認為我已經說出一切,沒有特別拷問的必要。」
以撒的眼眸多了一種晦暗難明的情緒,抬手解她的衣鈕,被她一把掙開,退出數步外。
出乎意料,以撒並未發怒,竟然低聲解釋。「我只看看傷勢。」
以撒似乎在關心,但奧薇可沒忘記他前一刻還想砍下自己的手,拉下袖子蓋住肌膚,禮貌而淡漠的回答。「只是一點淤傷,如果您想檢驗真假,不妨讓醫生來看。」
沉寂了一刻,以撒放棄再問下去,搖鈴召喚了醫生。
「她受過一些毆打但不嚴重,沒有骨折或內臟損傷,我留下了傷藥,按時使用很快可以痊癒。」詹金斯請來了可靠的醫生,道完檢查的結果又加了一句。「她似乎十分瞭解如何在傷害下保護自己。」
又問了幾句,以撒點點頭,詹金斯代為送客。
醫生之後是拉斐爾,將一份厚厚的報告呈送到以撒面前。
「關於您上次所繪的圖形,已經有了調查結果。」
翻開密報,第一張是一枚手繪印章,來自奧薇的身體。
黑色的六芒星環繞著一隻睜開的眼,與神之火徽章極其相似,下方還有一個神秘的數字。
「您的推測完全正確,它確實與神之火有關。」拉斐爾一臉不可思議。「我們之前從未聽聞,西爾與神之火一併進行的還有另一個項目,被稱為神之光。」
「神之光……」掠過一行行匪夷所思的文字,以撒無意識的低喃,思維因震驚而空白。
拉斐爾忍不住評論。「西爾人一定瘋了,怎麼可能會有靈魂轉換的方法,皇室和議會竟然縱容那些瘋子浪費了不可計數的資金,簡直太可笑了。」
沉思了很久,以撒開口。「這一項目的最終結果?」
拉斐爾道。「基地十年前發生一起嚴重火災,造成神之光徹底廢棄,幸好神之火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廢棄?以撒感覺到某些異常。「投入數十年,耗資無數的巨型項目怎麼可能因為一場火災廢棄。」
「項目確實中止了,研究員被遣散調往不同地區,這次能查到這麼多是因為找到其中一個參與的研究員,聽說掌握關鍵核心技術的一位天才級學者在火災中意外身亡,研究資料全部毀損,無法再繼續。」
「火災起因是什麼?」
拉斐爾的調查相當全面。「有人縱火,是軍方內部的人,詳情不清楚。這件事由皇帝指派特使調查,秘密處理,已逝的林公爵曾因此受降爵處分。」
縱火?那麼這一結果緣自某種蓄意行為,以撒思索了一刻。「有沒有查出編號的意義。」
「我問過了,得到的回答很怪,說背後有這枚印記的只可能是屍體。」
以撒目光微凝。「什麼意思。」
「這是神之光項目為未來準備的後備軀體的編號,奇數代表男性,偶數代表女性,由軍方在北方邊境蒐集而來,全是健康漂亮的少年男女,被剔除靈魂封入晶罐,等待技術成熟後使用。」拉斐爾詳盡的複述。「但神之光根本沒能成功,後備軀體又在大火中焚燬,沒有靈魂的軀殼是不可能復活的。」
不可能?那奧薇怎麼解釋。
咀嚼拉斐爾的話,以撒的眼神漸漸變得詭異。
長久以來籠罩在她身上的迷霧,終於露出了隱約的輪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11:51 AM
炎之卷 第八十五章 瘋女
一個美好的身影倚在廊下,不知在想什麼。
長髮被風吹得輕揚,裙子在身上很空蕩,一場牢獄之災似乎令她瘦了許多,也更加緘默。
她是誰?她經歷過什麼?她到底想做什麼?
以撒許久無法移開視線。
她是他所見過的,最複雜又最難以馴服的女人。
假如資料確實無誤,她的存在只有兩種可能。
神之光完美的成功,並將某個人的靈魂轉入了這具青春的身體。
神之光失敗了,她被打上刻印,卻幸運的保留自我逃離了研究中心。
究竟哪一種是真實?
她對神之光與神之火瞭解多少?
她素來冷靜理智,對情緒的控制幾乎完美,近期卻頻頻失常。
那一次大笑不像挑釁,反而更近於某種形式的崩潰,他很想知道究意是什麼讓她紊亂。
廊下的纖影突然側了一下,似乎在傾聽什麼,以撒目光一掠,發現附近有兩個趁午休閒談的侍女。
「……執政官閣下真仁慈……」
「……那種冰冷高貴的氣質太完美了……」
「……什麼樣的女人都配不上他,可我想他遲早會結婚……」
「想知道什麼?尊貴的執政官閣下的私生活?」
一句微諷的話語打斷了奧薇的傾聽,侍女們驚駭失色,慌亂的屈膝行禮。
以撒彈指摒退侍女,「忽然對他感興趣了?因為他慷慨的放過你?」
奧薇沒有回答,目光飄向了遠處的花樹。
「修納單身、有權勢、相貌非凡、身份榮耀,所有女人渴望被他所愛。」淡漠的反應並未讓以撒停止話語。「可惜這位高貴的執政官唯一喜歡的就是權力,所有人都清楚他視女人為籌碼,不屑於婚姻。」
她淡淡道。「謝謝您的提醒,請原諒我有點累。」
以撒生出一股無由的火氣,「親愛的奧薇,不必急於休息,我讓你看點有趣的東西。」
不給任何反抗的機會,他硬將奧薇拖出別墅,塞進馬車吩咐了一個地址。
奧薇根本毫無情緒。「您要讓我看什麼?」
「關於那位執政官閣下的一點小秘密。」以撒爾雅的輕嘲。「當然不可能出現在帝都報紙上。」
她不懂以撒為何心血來潮,但顯然反對不起作用,不再開口,轉頭看窗外的風景。
車內安靜了一陣,以撒似不經意的詢問。「奧薇,你今年多大。」
她停了一下才回答。「23。」
唇角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微笑,以撒道。「為什麼需要想一下?」
奧薇的眼睫閃了一下。「從來沒人問過我這個問題。」
「看來你過得很忙碌,還記得生日是哪一天?」
「忘記了。」奧薇說得很自然。「生日對窮人毫無意義。」
以撒挑了挑眉。「聽起來真令人傷感,或許我該對你多一點關心。」
「謝謝,您沒必要這麼做。」
「當然有必要。」以撒姿態輕謔,似調侃又似認真,「親愛的奧薇,我忽然發現你是那樣耐人尋味。」
一座極具吸引力的——寶藏。
馬車駛入一幢陌生的別墅,以撒將她帶到樓上,指點窗外的隔壁花園。「看那個女人。」
一個年輕漂亮的貴族女人在花園中唱歌,纖指逗弄著籠中的夜鶯,一幅平和溫馨的畫面。
奧薇不明所以,望了一眼以撒,他示意她接著看下去。
歌聲漸漸停了,女人從籠中捉出夜鶯,但並沒有放飛。
她一根根拔下小鳥的羽毛,對慘叫的啼鳴充耳不聞,最後甚至撕下了拍打的雙翼,鮮紅的鳥血染紅了白皙的肌膚,女人神經質的大笑,被聞訊而來的僕人架回了房間。
異常令人不快的一幕,奧薇有些發冷。
「這個女人不正常,但並非天生如此。」動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幾乎能感覺到以撒的呼吸。「她是維肯公爵的私生女,一度是上流社會的寵兒——蘇菲亞小姐。」
奧薇似乎聽過這個名字。
「曾經有位高貴人士與她訂過婚,利用她騙取了維肯公爵資金扶持,成功的踏上了高位——我想你能猜出是他是誰。」以撒輕笑了一聲,不無諷意。「在此之後他立即拋棄了她,毫無憐憫的像扔掉一雙破襪子。她的父親也捨棄了她,可憐的蘇菲亞小姐被長期軟禁,變成了一個瘋子。」
俯瞰著花園,以撒的話語不疾不徐。「被他利用的還有公爵的情婦安妮夫人,她在維肯面前為他說了不少好話,結果在事變後承受了公爵最多的怒火。這位執政官閣下手段高明,能輕易獲取女人芳心,遺憾的是缺少感情,俊美的外皮下是不折不扣的惡魔。」
惡魔?這是菲戈?入耳的話語讓她有一絲眩暈。
「親愛的奧薇,儘管你是個美人,但最好還是離他遠一點。」以撒彷彿戲謔式的警告。「這位執政官閣下除了厭惡綠眼睛,目前恐怕更討厭紅眼睛。如果發現你真實的眸色,別說特赦,他會毫不猶豫的把你扔上火刑柱活活燒死。」
奧薇的身體一剎那冰涼如雪。「……他……討厭綠眼睛?」
以撒沒有發現她的異樣,淡道。「你沒聽說?這是執政官閣下公開的秘密。」
菲戈恨她,厭惡她,視她為生命中的污點。
她不懂菲戈為什麼憎恨,也記不清自己究竟做過什麼,她盡了所有努力,卻換來這樣可笑的結局。
原來一切都是虛假的,記憶、溫柔、情感、以及她的生命。
神智開始飄忽,靈魂似乎不復存在。
以撒似乎又說了幾句,她再也沒有回應。
以撒覺出異樣,扳過奧薇的肩,美麗的臉龐驚人的蒼白。
似乎有哪裡不對,卻找不出原因,以撒凝視了半晌。「失望了?我只是不希望你被表相迷惑而受傷。」
奧薇側頭望向花園,那個關著發瘋了的蘇菲亞小姐的空蕩精緻的囚牢。
以撒拒絕沉默,抬起小巧的下頷。「奧薇,怎樣才能得到你的忠誠。」
她被迫望向他,像一具精緻的木偶,空洞的眼眸中一片虛無。
「你的眸色已經無法在西爾生存,我可以帶你去利茲。」以撒的聲音充滿誘惑。「我不會像林晰那樣利用你,也不需要你上戰場,只要你完完全全的忠於我。」
奧薇依然安靜。
以撒在冰冷的唇上落下一記輕吻。「我不介意你過去是什麼人,坦白說你讓我心動,但如果你始終隱藏,我很難持續信任。」
她沒有回答,卻也沒有躲閃,這或許是個好兆頭。
仔細打量她的神情,以撒決定點到即止。「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好好考慮,我等你的答案。」
她很快用行動給出了回答。
某日與執政府的高官會談歸來的以撒意外的得知,奧薇失蹤了。
她擺脫了重重監視逃離了別墅,誰也猜不出她去向何方。
這個難纏的、頑固的、不可理喻的女人!
以撒從來沒有如此憤怒。
他立刻更改了住所,將她所接觸過的暗諜全部撤換,反覆思考一整夜之後,他壓下了向執政府告密的衝動。
以撒清楚這樣的仁慈是一種愚蠢。
他本該揭穿晶石鏡片的秘密,畫出維妙維肖的畫像,讓她被整個帝國通緝,再也無法藏匿,直至被天羅地網的追緝擒獲送上刑場,執政府會為此欣然致謝,將更有利於他贏取西爾高層的信任。
可不知為何,他不願看到這樣的結果。
炎之卷 第八十六章 交易
修納執政官是個令人印象鮮明的領袖。
這不僅僅是出眾的外表或傳奇經歷所添加的色彩,而是他的高度控制力。權力並沒有讓執政官怠惰腐化,深遂的雙眸冷銳犀利,凌人的氣勢蘊著可怕的壓力,足以令對手意志崩潰。
一次會談以撒已經瞭解為什麼詹金斯反覆交涉卻一無進展,這樣的對手絕不會為表面利益而迷惑。
會談桌對面,修納態度漠然。「我不認為貴國能提供什麼與新能源技術交換。」
「沙珊行省的軍力分佈、防衛架構、軍械儲備等等相關的一切。」即使對方反應冷淡,以撒依然保持微笑侃侃而談。「這些資料能幫助閣下在最短時間解決戰爭,節省大量物資與金錢。」
修納不為所動。「聽上去不錯,可我更喜歡自己動手。」
「執政官閣下用兵如神,但戰爭已經拖了很長時間,對西爾的財力造成了不小的耗損,也犧牲了許多英勇的士兵。」以撒逐一環視各位大臣。「我相信利茲的建議對貴國會稍有助益。」
秦洛不露聲色,幾位重臣暗中交換了一下視線。
戰爭確實給帝國帶來了相當的壓力,長期的膠著對峙代價高昂。
修納淡淡的掃了一眼。「幸好閣下提醒,我幾乎忘了戰爭為什麼持續這麼久。」
「您的意願可以令它立即結束。」以撒技巧的避重就輕。「我們願與西爾建立長久的友誼。」
「談友誼還是談新能源技術?」修納一針見血的鍥入核心。
相較於修納的尖銳直接,以撒的言辭近於外交家的圓滑。「我們重視與貴國的友誼,同時也對新能源技術頗有興趣,願意以一定金錢換取這項技術。」
修納眉梢一場,話語略帶冷誚。「那麼無條件停止一切對沙珊的援助,提供情報助我們攻下行省,以利我們與利茲成為友好鄰邦。」
無條件?一旁緘默的詹金斯忍不住開口。「閣下在開玩笑?」
修納波瀾不驚。「西爾的政殿只談國事。」
「那麼新能源技術的共享?」相較於詹金斯,以撒十分冷靜。
「協助我們攻下沙珊僅僅是締結兩國友誼的基石,以真正促進雙方長久而穩定的近鄰關係。」修納一手支頷,輕描淡寫的說著外交辭令。
「這份友誼的確非常貴重。」執政官的胃口超出了預計,以撒進一步探測。「利茲能從中得到什麼?」
修納的回答極簡潔。「珍貴的信任及和平。」
以撒禮貌的質疑。「和平?能否請閣下稍作解釋?」
「想必閣下清楚,我是個軍人,習慣以戰爭解決問題。假如沙珊久戰導致帝國動盪,我只能告訴民眾,是利茲人導致了一切,種種面臨的困境皆來自鄰國的陰謀。」
修納臉龐多了一絲嘲謔,帶著男人討論牌局時慣有的漫不經心,「一旦發現挫折和痛苦之源,仇恨會把西爾人擰成一根鋼索,而我則必須順應憤怒的民眾出兵,我想利茲大概不會樂見未來這一場景。」
「肆意揮舞戰爭之劍極可能斬傷自己。」以撒目光冷下來,語氣微諷。「或許西爾的戰馬尚未踏過邊界河谷,閣下已陷入政治泥沼。」
修納展開一個冷定從容的微笑,氣勢矜傲非凡。「確實有點冒險,但作為不懂政治的武夫,越是困境越相信槍炮的力量。閣下一定也有所聽聞,西爾的統帥一貫以最直接的方式解決問題。」
非貴族出身的帝國執政官公然以戰爭進行威脅。
天生貴胄,機敏練達的以撒閣下,第一次在談判桌上碰到了無賴。
「如果是想激怒對方,你已經成功了,利茲人簡直要被氣炸了肺。」會談結束得不甚愉快,秦洛吹了一聲口哨,嘖嘖嘆道。「你真想讓對方無條件放棄沙珊?而你卻什麼也不給?」
修納的注意力已經轉到遠征的相關文件上,不覺得這是個問題。「對利茲人而言,沙珊已經變得很燙手,假如遠征被我們打下,利茲不僅得不到任何好處,還會造成兩國關係進一步惡化。倒不如提前把沙珊作為禮物奉送,換取今後的機會。」
「但就算示好也無法確定是否能贏得利益,誰願意平白付出。」
「考慮到拒絕的後果,利茲會大方一點。」
秦洛客觀的評價,「我想這該稱之為訛詐,他們未必會接受。」
「要打賭嗎?」修納淡道。「那位利茲特使是個聰明人。」
「假如利茲拒絕,你會發動戰爭?」
「為什麼不?只要有這個必要。」修納的回答極其冷血。「與其讓火燒到自己身上,不如引向別人的花園,對外戰爭可以極好的轉嫁矛盾,又能贏得民眾支持,只要能獲取勝利,他們會對任何戰爭狂人歡呼。」
秦洛發自肺腑的感嘆。「你真是個天生適合搞政治的混蛋。」
修納瞥了他一眼。「你是在誇獎?」
「當然,我十分同情你的政敵。」
修納手邊批閱公文,漫然應道。「恕我提醒,那些也是你的政敵。」
秦洛點頭,「說的對,真高興我們是一邊的。」
瓜達港是西歐大陸最熱鬧的海港。
地理上的便利讓它散發出驚人的魅力,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海商與水手。
帶著鹹味的海風捲裹著啤酒和煙葉的氣息,熙熙攘攘的碼頭上堆積著小山般的麻袋。市集擺滿各地的貨物和香料,妓女嘻笑著攬客,水手與白帆混成海港獨特的風情。
這裡無所不有,鮮豔的珊瑚,璀璨的巨鑽,各種珍奇的食物和布料,甚至可以買到蘇丹後宮的絕色美人,被長期漂泊的水手視為人間天堂。
「盧卡,別再打牌了,有人找你。」
一隻粗壯的糙手無禮的推搡,硬生生把盧卡從牌局中揪起來,不顧他的不悅,男人轉頭對身邊人陪笑。「這就是我說的盧卡,海上最好的領航員,海岸對他就像自家後院的菜地。」
盧卡很惱火,他剛拿了一手足以讓對手屁滾尿流的好牌,卻被不識相的打斷,抬頭接到朋友擠眉弄眼的暗示——這是一票大生意。
勉強按下怒火,盧卡望向朋友身邊的人,呆怔了一下。
竟然是個美麗的女人,雪白的膚色相當惹眼,披著長長的斗蓬,看起來像一個化裝潛行的貴族,在囂鬧髒亂的碼頭上格格不入。
輕柔的聲音極其動聽,「聽說你擅長辨識海圖。」
盧卡扭了扭脖子,自豪的吹噓。「沒錯,再簡單的海圖我都能一眼認出。」
一張羊皮卷落入他手中,女人盯著他。「替我看一看這張。」
陳舊的羊皮卷年代極久遠,上面繪著海岸線,標註著一些海上通用符號,線條因時光而黯淡。
盧卡仔細研究了一會,神色驚異而迷惑。「這張海圖我以前從沒見過,應該是西爾國沙珊海岸一帶,那裡根本無法通行,可這張圖……」繼續研究了一會,盧卡激動起來。「這張圖竟然把暗流礁石全標出來了,如果是真的,簡直不可思議。」
女人又道。「如果這張圖是真的,沙珊海岸是否能夠通行海船?」
「絕對沒問題,這張圖標得非常詳細,就算傻瓜都能通過,西歐的海商會高興得發瘋,這條新路可以讓航線縮短數千海里。」
女人從斗蓬中探出手,托著一隻沉甸甸的錢袋,大小讓人看直了眼。「這裡是三百金幣,雇你出海領航。」
碼頭上前所未有的開價,兩個人都驚呆了。
一個醉醺醺的粗漢路過,發現了女人,放肆的試圖輕薄。
盧卡正要上前救美,眼前忽然一花,砰的一陣碎裂嘩響。
不知她做了什麼,醉酒的男人跌進了一堆酒罈,鼻孔溢出鮮血,徹底昏了過去。
女人收回手,似乎僅僅是打翻了一隻酒杯。「很高興找到你這樣經驗豐富的領航員。」
盧卡目瞪口呆了半晌,嚥了一下口水。「是,尊敬的女士,您的船在哪?船長是哪一位?」
「船很快到港口,至於船長……」
碼頭一陣突然的喧嘩打斷了她的話,人群轟然沸騰起來。
一艘沉重的大船緩緩靠上碼頭,白色的巨帆擋住了日芒,龐大的船身佈滿火炮,帶來令人窒息的威懾,明明掛著商船的旗幟,卻擁有強悍無倫的武裝。
「是摩根!海船王摩根!」人們交頭結耳,眼中交織著恐懼與興奮的神色。
摩根,近十餘年縱橫於遼闊的海洋,擁有西歐最大的船隊,他的兇狠精明傳遍了海岸,連海盜都為之避讓。
眾目睽睽中,海船走下了幾個男人,碼頭的人群退開了一條敬畏的通道。
當先的一個男人身材高大,強壯的肌肉顯得體格剽悍,常年的海上生活造就了古銅色的肌膚,正是聲名遠播的海船王。周圍的人群嗡嗡議論,摩根根本不予理會,威冷的眸子一掠,往酒館門口走來。
盧卡是見慣風浪的水手,對海船王這般傳奇的人物心懷悚畏,又唯恐驚嚇到年輕漂亮的金主。「女士,我想我們最好換個地方。」
她似乎沒聽見盧卡的話,迎視著越來越近的高大身影。
人群突然消音,威猛的海船王在酒館門口一個女人面前停下。
絕對的寂靜持續了很久,可怖的氣勢與壓力下,盧卡的腿開始哆嗦,冷汗爬滿了全身,他的新主人卻像毫無所覺。
摩根終於開口,俯瞰著小巧的臉龐,渾厚的嗓音略帶傲慢。「聽說你有筆生意?」
女人點了一下頭,淡道。「很高興您感興趣,摩根閣下。」
帶著海風腥味的房間內,只有交易的雙方。
「一樁簡單的海運,但貨物有點特殊,我要運送的是人。用你的船隊把我指定的人平安健康的送到塔夏國海岸,到岸後由迦南銀行給付船費,這是他們簽署的證明,您一定清楚迦南銀行的信用擔保有多可靠。」
摩根以強悍聞名,同時又兼具商人的精明,仔細驗證了文件真偽之後才道。「有多少人。」
女人極淡的笑了一下。「總數近十萬人,一百金幣一個人,至於能賺到多少就要看閣下的手段。」
這是一個極其驚人的數字,連閱歷無數的摩根都為之一怔。
「海圖和領航員已經準備好,您有一個月的時間徵集水手和招募其他船隊,必須在指定的日期前抵達。」她從床下拖出一隻鐵箱打開,耀眼的金光立刻映滿了房間。「這是預付款。」
「西爾國的沙珊行省。」整箱金燦燦的黃金並未讓摩根忘形,他的視線停在海圖上,凝定良久之後才開口,語調充滿嘲弄。「我聽說這個國家的舊貴族像老鼠一樣擠在那裡。」
她似乎沒聽出譏諷,平靜的反問,「不介意從走投無路的老鼠身上賺點錢?」
「誰會跟黃金過不去?我們是商人,看在錢的份上不介意為任何人提供服務。」出人意料的回答令摩根大笑起來,輕視的目光生出一絲欣賞,隨後一收。「這張圖從哪來。」
她一手撫平翹起的海圖。「來自家族秘藏,算做交易之外的附送。」
摩根心下雪亮,就算不為一千萬金幣,單憑圖上標示出的新航線也有極高的價值,大手不經意的摩挲著腰刀,室內的溫度突然下降。「相當令人心動,不過你竟然敢隻身一人與我談判,不怕我把你綁去迦南銀行?」
女人鎮定逾恆。「提取款項的鑰匙在沙珊,恐怕您得乘船去取。」
摩根也僅是試探,如此巨大的財富,對方當然不會全無提防。「我很詫異,那些貴族的家眷究竟有多少?我從沒見過貴族流亡會拖這麼多累贅。」
「多數是普通人。」沉默了片刻,女人低聲回答。「他們唯一的過錯是隸屬於某個家族。」
「居然還有不肯丟下子民的領主。你又是什麼身份?屬於那個即將毀滅的家族?」摩根不予置信,但覺得十分有趣,眯起眼評估買賣的可靠度。「看來那個貴族對你很放心,你是他的女人?」
她是女人,但又不像女人,至少她的冷靜沉著足可擔當一樁交易的合作對象。
清麗的臉龐一無表情,她避過詢問,指尖叩了叩冷落已久的海圖。
「我是這筆交易的代理,您願意做這樁生意嗎,摩根閣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12:02 PM
炎之卷 第八十七章 永生
不歡而散的會談之後,以撒反覆斟酎,出人意表的提議了再次會談,而後是下次,下下次……
最終,利茲令人驚訝的無條件拋棄了沙珊,連帶提供了利茲滲透行省三年中得來的許多重要情報。正如修納的預料,對利茲人而言,結交一個強有力的未來盟友,顯然比耗費重金援助一艘下沉的船更有利。
兩個月後,帝國執政官繼休瓦之戰後首次親臨戰線,遠征沙珊。
無數民眾歡呼著目送,期待執政官又一次帶來榮耀的勝利。
以撒與拉斐爾一路隨行觀察,這支個性鮮明的軍隊對修納有種狂熱的擁戴,比虔誠的教徒更為忠誠。士兵毫不懷疑偉大的執政官能贏得戰爭,統率人民,令西爾重建輝煌。
最後一絲懷疑徹底消散,以撒確信這位執政官有足夠的聲威煽動民眾支持戰爭。
修納極其冷酷,然而同時他又絕對自律。沒有對金錢的貪慾、沒有奢靡的享樂、沒有沉迷的愛好、幾乎是一具完美領袖的標本,或許正是這些因素造就了修納非凡的魅力。
儘管活得像個機器,修納卻比機器更無情,但以撒謹慎的探測,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
那是遠征前的一場私人宴請。
「謝謝,目前新能源項目進行得很順利。」機器啜了一口開胃酒,冷淡的回答。
「神之火真是一項驚人的成就。」在等待上菜的間隙,以撒將話題巧妙的轉移,欽讚的語氣十分自然。「請容我向西爾精英的智慧致敬。」
秦洛一笑,接口而答,「確實得感謝嘔心瀝血的研究者,否則很難想像西爾能迅速擺脫戰後的贏弱,我們會異常珍惜的使用這項技術。」
執政官的意願十分明顯,司法大臣則較為委婉,但顯然意見一般無二。
隨後秦洛拉開另一個話題,在打獵與社交間泛泛而談。
與淡漠少言的修納不同,秦洛是個天生的社交家,幾句話已令氣氛輕鬆活躍,以撒也不再提起,興致盎然的與司法大臣討論挑選獵犬的決竅,誇讚廚師精心烹製的佳餚。
當侍從端上最後一道甜點,以撒放下刀叉,似乎偶然想起。「我在西爾期間碰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或者說遇見了一位有趣的人。」
秦洛一派戲謔。「我打賭一定是位美人。」
以撒莞爾,「吸引我的並非容貌,而她背上的一塊印痕。」
秦洛挑了挑眉,言語調侃。「難道那位美人身上紋了某位紳士的名字?」
「哦,我認為比名字更有意思。」向侍從要來紙筆,以撒幾筆畫出圖案,隨手遞給秦洛,嘴角的微笑莫測高深。「您不覺得它很獨特?」
秦洛隨意一掠,目光忽然定住了,半晌才又開口。「確實特別,看起來有點眼熟,我是否有榮幸認識這位女士?」
游離於談話之外的執政官瞥了一眼司法大臣推過來的紙箋,表情有一刻的空白。
儘管修納什麼也沒說,但這對以撒已經足夠,他明白自己找到了一個有份量的籌碼。
與秦洛交換了一個難以解讀的眼色,執政官作了個手勢,侍從立刻退出房間,而後秦洛開口。「您在何時遇見這位女士。」
「有一段時間了,不過卻是最近才發現她的小秘密。」以撒語調閒適,神情輕鬆愉快。「女人最可愛之處就是時常帶來驚喜。」
「這點我贊同,可惜偶爾她們也會是煩惱的根源。」秦洛啜了一口酒,似乎漫不在意道。「漂亮嗎?」
「非常美麗。」以撒眉梢帶著男人之間意會的曖昧。「而且絕不僅僅是臉龐。」
秦洛會心一笑,「聽起來是個尤物,閣下真是幸運,方便的話可否引見一下?」
「恐怕不行。」以撒微笑更深了一分。「我可不願一時失誤,讓您的風采奪去她的芳心。」
秦洛眸光一閃。「僅憑閣下的描述,我們很難確定她的魅力是否真實,或許您是出於愛慕而誇大其辭。」
「誇大?」以撒輕笑一聲,以優雅神秘的語調誦讀了一首拉丁文詩的片斷。
「她的存在歸屬於一樁完美的奇蹟,通身沐浴著神靈的光澤與恩賜。」秦洛低聲復誦了一遍,停了片刻才道。「您讓我越來越好奇了,究竟怎樣才肯讓我見一見這位獨特的美人?」
「既然她如此珍貴,您一定明白我很難克服男人的私心。」
「我不喜歡兜圈子。」一個冷硬的聲音響起,以撒等待已久的執政官閣下終於開口,結束了雙方暗藏機鋒的對話。「把她交給我,一旦驗證她的來歷與紋章屬實,我將在合理條件之內與利茲共享新能源技術。」
秦洛似乎想說什麼又捺住,最終一言不發。
以撒眼神亮起來,話語卻冷靜自如。「修納閣下十分慷慨,但這其間有許多細節……」
「細節有其他大臣跟你談。」修納打斷了他的話語,沉冷的聲調毫無起伏。「我的要求只有兩個,第一,她身上的紋章完全真實;第二,她必須是活的。」
修納的姿態形同命令,以撒卻並不在意,爾雅的笑容下藏著不為人知的嘲謔。
這位執政官對於永生的渴望,全然超乎想像。
「執政官閣下究竟怎麼了?」
近衛官威廉在一旁侍立,從頭到尾聽完全程,但沒能看到以撒所畫的圖案,心裡被貓抓一般奇癢無比,結束後立即找機會抓住秦洛打探。「修納閣下怎麼會突然對女人感興趣?您不僅沒有阻攔還參與討論?憑利茲特使的口頭描述就神魂顛倒,竟然許諾以新能源技術交換!那真是我認識的閣下?您和他到底在想什麼?以撒簡直像一個高級皮條客!」
聽完威廉慷慨激昂的責備,秦洛回想片刻,突然狂笑起來。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哈哈哈……親愛的威廉,你真有想像力,那個皮條客……哈哈哈……太絕妙了……」
「閣下!」威廉大惑不解。「難道你們不是一直在說一個女人。」
秦洛好容易從狂笑中平復下來。「當然是女人,假如她真是神之光的實驗體,絕對會是位美人。」
「美人又怎麼——等等,您說神之光?」威廉突然意識到重點。
秦洛忍不住再次失笑。「對,與能源計劃的神之火同時進行的神之光項目,以你的地位應該聽說過部分內容。」
威廉張口結舌了半晌。「我聽說過,但是它不是徹底失敗了?」
事實上它不僅完美的成功,而且第一個受惠者正是威廉祟敬的執政官本人。
這些秦洛當然不會說出來,他擺出一本正經的神態。「假如以撒手中的女人確實是休瓦研究中心的實驗體,這表示靈魂轉換已經成了現實。這個女人是何時重生,誰令她重生,她對神之光瞭解多少,通過她利茲人又知道了多少,神之光技術是否已經洩露,這一切都可能導致極其嚴重的後果,必須徹查清楚。」
秦洛按住近衛官的雙肩,語氣沉重而失望。「威廉,修納絕不是色迷心竅,更不可能為美色出讓西爾的利益,你竟然如此輕率的指責,實在是——」
威廉一路聽著越來越不安,司法大臣的責備更令他慚愧得無地自容。「抱歉閣下,是我愚蠢,我真不該——」
「皮條客。」沉痛忽然變成了戲謔,秦洛再度大笑起來。「我會一直記得這個綽號,天才的威廉!」
被戲弄的威廉懊惱了許久,終於想起另一個問題。「假如神之光技術確實成功,您認為執政官閣下會怎麼做?他會重建休瓦基地?」
秦洛沉默下來,半晌才道。「不,他會毀了它,徹底將它埋葬。」
沒人能抗拒永生與永恆權力的誘惑,修納竟然絲毫不為所動,威廉無比欽佩。「修納閣下果然是西爾最高貴無私的人。」
秦洛淡淡的點燃了一根煙,藏住了心底的嘆息。
什麼永生,什麼新能源技術,在修納心中一文不值,他所堅持與守望的,無非是某個逝者的願望。
曾經她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去毀滅的東西,修納怎麼可能還讓它留存於世間。
炎之卷 第八十八章 試驗
一次試探就贏取了超乎想像的許諾,以撒空前的滿意。
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如何才能找到奧薇。
她的價值無可比擬,又異常聰明冷靜,假如存心躲藏,扮成柔弱無害的平民,幾乎不可能被發現。如今她拋棄了林氏,拋棄了沙珊行省,很難找到一個有效的捕捉方法。
奧薇會在哪?她究意是誰?
一度縈繞的疑惑突然變得無比重要,隨著費盡周折查到的情報回傳,終於有了發現。
「閣下,關於休瓦基地火災內幕,我們重金賄賂了執政府重臣,探出了一些機密。」凡是有關神之光與奧薇的情報都必須第一時間報告,忠於命令的拉斐爾在一個深夜打斷了以撒的睡眠。
以撒打鈴讓隨侍從來兩杯咖啡,濃香驅走了睡意。「說說看。」
「神之光縱火的罪犯身份非常特別。」拉斐爾初聽時幾乎難以置信。「她是林氏家族曾經的繼承人,林晰的表姐——先代林公爵的女兒林伊蘭。」
正要啜飲咖啡的以撒停了一下,眼神微凝。「原因?」
「傳說是繼承人之爭,林公爵似乎對這個女兒很不滿,在基地事變前夕已剝奪了她的繼承權,對外公佈林氏將由林晰繼承,給她的安排是聯姻,縱火前一個月她剛剛訂了婚,那位倒霉未婚夫您今天正巧見過——西爾的司法大臣秦洛。」
「秦洛?」以撒想起近日接觸的印象,微諷的評價。「林公爵眼光不錯,秦洛確實手腕過人,可惜公爵無法預料到西爾政局會翻天覆地。假如這樁聯姻真的成功,以秦洛的心性,我毫不懷疑他在政治巨變時,將出身林氏的妻子當成祭品獻給執政府。」
恐怕神靈也難以預知世事會變幻至此,拉斐爾禁不住感嘆。「失去繼承權的公爵小姐燒掉了半個研究中心,以發瘋的行徑終止了婚約,秦洛事後肯定對此頗為慶幸,不然此時在沙珊行省等死的必然有他,更不可能達到如今的地位。」
以撒若有所思。「放火之外她是否還做了什麼?」
拉斐爾流露出敬佩之色。「的確不僅如此,她取走了記載著神之光奧秘的上古手抄卷一並焚燬,還殺了主持研究的博格准將,導致多項機密成果斷絕,西爾人才不得不放棄了這一項目。皇室甚至懷疑縱火與西爾皇儲和林公爵本人有關。最後嚴密審查始終找不到證據,才當作林氏家族的內爭處理。」
以撒諳熟宮廷紛爭,自然能想到其間的曲折。「這位公爵小姐對家族可真是忠誠。」
拉斐爾遲疑了一下。「其實關於縱火原因還有另一種說法,很荒誕,我認為可能性極低,不過……」
以撒挑了挑眉。
拉斐爾拿不準無根據的流言是否有呈報價值。「據說是林伊蘭對父親的報復,因為她的情人死於公爵之手。」
「情人?」
拉斐爾解釋道。「休瓦有些暗地流言,說公爵小姐曾是已故休瓦叛亂首領的情人。傳言還準確的說出她是位綠眼睛的美人,甚至說林公爵正是因為發現了醜聞才憤怒的炮轟休瓦。」
荒誕不經的傳言不值一提,但同時似乎有什麼在以撒腦中一閃而過卻無從捕捉,半晌後才道。「很精彩,但可信度太低。」
拉斐爾郝然。「閣下明鑑,我也認為林伊蘭縱火應該是宮廷陰謀。」
「林伊蘭?」以撒下意識的復誦了一遍。
拉斐爾不解。「這是公爵小姐的名字。」
林伊蘭,伊蘭,伊……以撒反覆默念,突然靈光一閃,霍然站起。「拉斐爾,盡一切力量,立刻清查這位公爵小姐的社交圈中是否有叫凱希的人。」
「凱希?您是指奧薇當時在拉法城買下的那個人?」拉斐爾不明所以。「您認為——」
真相的外衣即將揭開,以撒捺下激動低低一笑,「我有一個奇怪的想法,或許那位公爵小姐——根本沒有死。」
崔伯爵是西爾國少數留存下來的上層貴族之一,所擁有的領地有部分鄰海。
與同樣擁有海岸卻難以靠船的近鄰沙珊不同,是西爾少有的港口。同時也是途經沙珊的便道之一,在遠征軍的補給線上佔據著重要位置。
崔伯爵既非秦洛那樣前瞻性的投機派,也非伊頓索倫公爵一類的自負強硬派。他在政局穩固後極快的窺明形勢,主動迎接執政府委派的總督,讓出大部分控制權,避開執政官橫掃政敵的鋒芒,保全了地位和財富。
如此圓滑精明的當然不可能是古板難纏的守舊派,崔伯爵慇勤備至的為軍隊提供了充足的物資,更為帝國執政官舉辦了簡潔而不失高雅的宴會。既表達了歡迎之意,又不致過份僭越,將臣服與逢迎之意表現得恰到好處,連秦洛都禁不住暗讚。
融洽的宴會進行到尾聲,隨著崔伯爵擊掌,十餘位年輕漂亮的少女被帶入場中,以最嬌柔的姿態屈膝行禮,猶如一群馴順的羔羊,等候尊貴客人的挑選。
為貴客奉上侍寢的佳人是西爾國領主慣常的待客之道,但這次的效果卻出乎崔伯爵意料,是隨著美人的出現,輕鬆愉快的氣氛突然變得尷尬起來。
老於世故的伯爵立即覺出不對,卻不明原因,只能小心的微笑試探。「這些女孩是為此次宴會專程挑選的,每一個都是處女,如果能得到各位大人的垂愛,將是無上榮幸。」
近臣威廉近衛官將頭轉到一旁,似乎對牆沿裝飾的稜線產生了高度興趣,其他人目光游移,不約而同的避開美女,室內的氣氛極其怪異。
最不能得罪的執政官閣下反應更糟,修納神色冷淡,唇角緊抿,直接傳遞出了令人心慌的信號。
崔伯爵明白出了問題,卻無法獲知該以何種方式化解,侷促不安中終於碰到了好心人。
場中唯一神色自如的司法大臣秦洛晃了晃酒杯開口。「的確都是出色的美人,可不能辜負崔伯爵的一番好意。」
秦洛隨手牽起一位屈膝過久開始輕顫的少女,輕佻的化解了僵局。他落落大方的挑了一個,並包攬了餘下美人的分配,除了沉默的修納和忠於愛妻的威廉之外人人有份。過份僭越的行為近乎無視階位,修納卻放任而為,宴會終於順利結束,崔伯爵著實鬆了一口氣。
八面玲瓏的秦洛當然不會忽略新結交的利茲特使,以撒對美人不感興趣,轉手推給了拉斐爾,反而對當時怪異的氣氛印象深刻,冷血的執政官似乎有某種特殊的禁忌。此外,司法大臣秦洛與修納的私交——絕對比傳聞中更牢固。
傍晚在花園散步的以撒聽見人聲,隨即駐足望去。
傘狀花樹下駐立著兩個人,威廉近衛官正彬彬有禮的安撫著主人崔伯爵。「您沒有做錯任何事,只是執政官閣下不喜歡美人。」
崔伯爵似乎低聲說了一句,威廉聲音稍揚,彷彿哭笑不得。「您不需要再做什麼,那位閣下對男孩更不感興趣,除非您想真正激怒他。」
威廉極力讓伯爵相信此前的失誤不會造成任何不良影響,用了好一陣口舌,艱難的撫慰還未完成,城堡外傳來陣陣騷動,驚動了所有人。
接連碰上意外的崔伯爵幾乎青了臉,迅速前去處置。
等局面平息下來,伯爵背心滲汗的對執政官等人致歉。「萬分抱歉,這些無知村民竟然驚擾了各位,完全是我的過錯。」
幸好修納閣下並無明顯的不悅,只淡瞥了一眼城堡的外牆。「怎麼回事。」
「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崔伯爵窘迫的搓了搓手。「有個魔女逃走了,村民們前來報告,打算四處圍捕。」
修納神色一沉。「我記得之前已下令禁止私刑。」
崔伯爵強笑著解釋。「這裡離沙珊很近,村民又多半愚昧,時常懷疑魔女入侵,我曾經通告過帝都的禁令,但效果不佳,他們無法理解大人的良苦用心。」
修納皺起眉,崔伯爵心底一緊。
秦洛適時接過話題。「他們要捉的魔女是什麼人?」
崔伯爵難以啟齒般咳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是一個8歲女孩,母親剛剛去世,叔父發現她最近行為異常,時常在夜裡流連於墳墓,所以指控她被魔女附身。」
秦洛接著詢問。「女孩的父親?」
「幾年前在一場意外中身亡。」
秦洛眉梢多了一分瞭然。「讓我猜猜看,一旦這可憐的孩子死掉,叔父會繼承全部家產?」
「確實如此。」崔伯爵被問得有幾分狼狽。「我也知道其中有可疑之處,但是孩子的叔父堅持指證,村子也出現了許多流言,自發的舉行公開試驗以分辨她究竟是不是魔女。」
秦洛露齒一笑,彷彿覺得十分有趣。「真是令人好奇,他們是怎樣辨別。」
崔伯爵尷尬的咳嗽,一時說不出口,隨同出去調查的威廉代為回答。「試驗的方法是三十分鐘的焚燒,不死的就是魔女。」
修納的眼眸更暗了,氣息又寒了一分。
崔伯爵明顯感到壓力,「請閣下寬恕,我也曾屢屢訓誡,但村民頑固愚昧、極其無知,完全難以教化。」
秦洛給修納遞了個眼色,示意他緩和神色,而後和藹的拍了拍崔伯爵的肩。「親愛的伯爵,現在最好找出那個女孩,她是怎麼逃走的?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不是逃走。」崔伯爵擦了擦額頭的汗,對秦洛的解圍而感激萬分。「是被人救走的,村民視一個過路的女人為魔女的同夥,她打倒阻止的男人,強行把孩子從柴堆上解下來帶走了。」
秦洛這次真的生出了興趣。「一個過路的女人?」
威廉點點頭佐證。「村民是這麼說,他們正準備大肆搜捕。」
修納森冷的下了命令。「去把人找出來,再將孩子的叔父扣起來,審訊清楚後召集村民。」
崔伯爵一時沒能會過意,「閣下是要——」
秦洛打斷他,善解人意的解惑。「親愛的伯爵,既然有幸碰上,我們也想見識一下這種有趣的鑑別試驗。」
崔伯爵一瞬間產生了某種錯覺。
微笑的司法大臣猶如期待好戲上演的惡魔,慢條斯理的補充。「比如看一看那位指證親侄女的叔父——是不是被魔鬼附了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12:15 PM
炎之卷 第八十九章 疑雲
奧薇用斗逢覆住了昏睡過去的孩子。
時間已經不多了,必須盡快回到沙珊。但眼下的情況很糟,遠征軍的到來令整個領地戒備嚴密,她對地形又很陌生,帶著一個孩子更增加穿越領地的難度,可明知如此,她依然無法容忍無辜的孩子被活活燒死。
她已經非常疲憊,卻無法休息,輕撫了下孩子亂蓬蓬的頭髮,髮上帶著刺鼻的煙味,細嫩的手指看得出曾受到母親的精心呵護,暈紅的腮上猶有淚痕,或許是刺激過度,孩子有點發燒。
第一次目睹這野蠻而暴虐的行徑,奧薇不知道能對孩子說什麼,又怎樣解釋這種因己而起的殘忍。
或許人們是對的,紅色的眼睛根本不該存在於西爾,存在於這個世界。
奧薇低頭看著孩子稚嫩的臉,長睫下的眼眸幽暗而悲涼,蒙上了層層陰霾。
威廉近衛官有點頭疼。
他本以為搜尋帶著孩子的女人是樁極為簡單的任務,現實卻粉碎了這一預期。崔伯爵的衛兵三次遭遇均無功而返,顯然對方比想像中更難纏,如果不是提前封閉了路口,恐怕早已脫離了領地。
修納計劃在崔伯爵的稜堡停留三天,威廉沒時間與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捉迷藏,更不可能投入大量士兵去搜捕,陷入了相當尷尬的境地。
聽完報告,修納考慮了兩秒,替下屬解決了難題。
「在所有地方貼滿通告,宣佈明天早上審判孩子的叔父,她自己會把人送來。」
村落的鐘響了。
崔伯爵領地所有村落的村民都被召集到稜堡門口,縱橫帝都政壇的司法大臣紆尊降貴,親自當眾審理一個微不足道的鄉紳。
儘管被指為魔女的孩子缺席,但無礙審判,沒用多長時間秦洛就成功的讓男人招認了誣陷侄女以謀奪家產的惡行。行刑的士兵將罪犯綁上臨時豎起的火刑柱,男人乞憐的號叫響徹了山坡。執政官蹙了下眉,罪犯立刻被綁住了嘴,尖利哀號猶如被利刃切斷,圍觀的人群死寂無聲。
帝國執政官環視著悚然無聲的村民,俊美的臉龐森冷無情。
「今天起,帝國有一條新的法令。凡有人指證他人為魔女,應當首先通過同等試煉證明自己不曾被魔鬼所惑,否則指證被視為誣告,領主將予以重刑懲處,決不寬恕。」
凌厲的氣勢令人喘不過氣,場中沒有半點聲音,所有村民都低下了頭。
修納在一張高背軟椅上坐下,冷淡的命令。「現在,行刑。」
熊熊燃燒的火把扔上了柴堆,迅速引燃乾燥的木柴,激發出嗆人的煙味,火苗捲上了受刑者的腳,無法呼叫的罪人面目扭曲,透出無法形容的痛苦。
燒焦的味道越來越濃,圍觀的人群卻沒有慣常的歡呼興奮,無形的威壓懾住了情感,彷彿一幕怪異可怖的啞劇。
不遠處的樹林裡有人遠遠的注視。
火焰中扭動的人體異常觸目,過去的回憶猶如夢魘重現,奧薇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扶住一棵樹嘔吐起來,虛軟得幾乎站不住。
再也吐不出半點東西,冰冷的虛汗終於停止,一個得意中帶著威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想這次你應該逃不掉了,請跟我到城堡一趟,女士。」
奧薇轉過身,看見了十餘名持槍的士兵,也認出了發話者的臉——曾經在執政官書房中給過她一拳的威廉近衛官。
同一時間,笑容在威廉臉上凝固。「你?!」
以撒愉快的微笑,在軟椅上調整了一個更舒適的姿勢,語氣優雅而略帶興奮。「親愛的奧薇,很高興再次見到你,能解釋一下上次你的不告而別?」
奧薇低著頭,指尖輕輕觸了一下眼睫。
眼睛彷彿有砂礫在一寸寸磨蹭,帶來粗糙的疼痛,戴著晶石鏡片的時間太長了,可她無法摘下,四周全是敵人,一旦被發現這雙紅色的眼睛,等待的將是滅頂之災。
「奧薇?」以撒語氣又增了一分輕謔。「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這並不是真的,朝思暮想的獵物意外的撞入懷中,好心情讓他有近乎無限的耐心。
眼前的女人輕抿著唇,神色蒼白而疲倦,睫下的青影似乎許久不曾好好休憩,給小巧的臉龐添了幾絲脆弱,這讓他想起重見時她眼瞳中乍然失驚的微亂。
威廉把她帶到城堡,立刻引起了重重疑惑。
距離那場特赦僅僅數月之遙,一個有能力打倒村民救下孩子,又躲過數度搜尋的好心人,顯然與貪婪侍女的形象相去甚遠。如果他不曾阻止,等待她的將是嚴厲的審問,假如他揭破她的身份,今天的火刑會立刻重演一遍,所以不管從哪方面而言,她都該對他心懷感激。
對峙良久,她終於開口。「請原諒,當時我擔心我的家人因我背叛沙珊而受到牽連。」
以撒似乎瞭然的點頭。「你去看望家人?」
毫無疑問這是謊言,她經神之光重生,那對母子不過是掩飾身份的道具,根本不可能對她構成羈絆。
以撒並不揭破,繼續這一遊戲。「他們還好?」
「很好,謝謝您的關心。」
「那麼接著告訴我,你怎麼會到這。」
奧薇猶豫了一下,「我來這裡是為——找您。」
「找我?」以撒唇角微牽,語調帶上了嘲諷。「為什麼?」
「您答應帶我去利茲。」她知道這個理由很爛。「我在西爾已經沒有生存之地。」
「親愛的奧薇,你認為我是個傻瓜?」以撒笑起來,突然尖銳的譏諷,「你根本沒想到我會跟隨遠征軍,收起你那套拙劣的把戲,你以為你對我還有任何價值可言?」
撕破了親切的假面,她反而鬆了一口氣。「如果沒有價值,您已經把我交給執政府了。」
「等我找出你究竟在隱藏什麼,我會的。」以撒指尖漫不經意的繞住一縷長髮,忽然用力一扯,逼得她踉蹌的跌在腳畔。「或許你更喜歡酷刑?聽說西爾人對付魔女有許多方法,比如用鐵刷刷掉皮膚和肌肉;又比如把人綁在木輪上來回輾壓,直到腹部變成一張薄皮,還有令你嘔吐的火刑,如果燒慢一點,可以讓你清醒的感覺自己被逐漸烤熟。」
奧薇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片漠然的空白。「這取決於您的意願。」
以撒存心打破這種平靜無波的反應。「假如求我,也許我會另行考慮。」
她將自己的頭髮一分分從他手上扯回。「我不認為乞求對您有任何意義。」
看她初次鮮明的反抗,以撒卻笑了。
他早已厭倦表面順從的敷衍,終於逼到她撕下偽裝,顯露出沉默之下的桀驁鋒芒。
「你想進入沙珊?」
奧薇沒有回答。
以撒聲調轉冷,「真想死我可以幫你,不必非死在林晰手上。」
奧薇沉默以對,既不解釋也不辯駁,仍是那樣難以解讀。
以撒看了很久,別有深意道。「既然後悔,當初又何必背叛。」
靜寂良久,她微微笑了一下,神色疲倦而蒼涼。「您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凝望著那一抹笑,以撒有一刻失神。
想得到什麼?
當然是神之火的能源技術,最好還有神之光。
他想在將她交給執政府前儘可能的探取信息,想看透她真實的面孔,卸去她一層層防衛,直達柔軟敏感的內心。她是那樣神秘,又是那樣美麗聰慧,令他異常渴望,渴望她的眼眸閃現出柔情與依戀,渴望從靈魂上徹底征服。
突然意識到心底深藏的情緒,以撒怔住了。
「這件事有點奇怪。」仔細回憶之前的一幕,秦洛若有所思。
「那女人竟然是利茲暗諜。」威廉的感覺猶如被利茲人戲耍了一番,十分激憤,「當初真該絞死她而不是特赦。」
修納眉梢輕揚。「以撒很意外。」
「對。」秦洛脫口而出。「雖然認識,但以撒顯然沒有料到是她。」
威廉不解。「這代表什麼?她不是暗諜?」
「代表她不在以撒控制之中。」秦洛已經想通了問題的關鍵,抽絲剝繭的分析。「她或許替以撒刺探過情報,後來卻脫離了掌握,我甚至懷疑她就是以撒手中那個刻有神之光印記的實驗體。」
修納氣息微沉,半晌才道。「有可能。」
威廉一時跟不上跳躍的對話。「為什麼?」
秦洛促狹一笑。「首先她是個美人。」
威廉結舌。「這也算理由?」
「這絕對是條件之一。」秦洛莞爾,進一步解析,「其次是以撒之前的態度很可疑,按說新能源技術交換是利茲人夢寐以求,這筆買賣絕對劃算,應該立刻簽訂協議施行,但以撒當時是怎麼說?」
威廉頓時明白了幾分。「他說要等到沙珊行省戰役結束。」
「沒錯,這是最大的疑點。」秦洛終於正經起來,直指核心。「有兩種可能,他要儘可能從她身上搾取更多價值,或是人根本不在他手上。」
威廉恍悟,同時又難以置信。「如此重要的籌碼,以撒怎麼可能讓她脫離掌控。」
「他試探前一定沒想到能換到如此寶貴的利益,既然那個女人能騙過近衛官和審訊者,從他手中逃脫也不是難事。」
「她確實非常狡猾。」威廉頗有些咬牙。「不過也很膽怯,連看火刑都會嚇得嘔吐,我很難相信她是合格的暗諜。」
修納眼眸掠過一絲波瀾,忽然幽暗下來。
「我們可以找個機會試探。」秦洛生出一個絕妙的念頭。「揭開迷底的方法很簡單,撕下衣服看看她背上是否有刻印。」
輕浮無恥的建議令威廉張口結舌,半晌才擠出話語。「這恐怕會得罪利茲特使。」
秦洛不以為意。「適當的製造一點意外,美人在軍人多的地方遇上搔擾十分平常,她目前的身份僅僅是隨侍,只要不出人命,以撒沒理由翻臉。」
威廉的正義感在掙扎。「這不合紳士的作為。」
「紳士原則可以為國事而更改。」秦洛異常邪惡的微笑。「別擔心,親愛的威廉,事後我們會嚴懲滋事者。」
保守的威廉在貴族守則與國家利益之間搖擺,難以抉擇,禁不住望向執政官。
修納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挑個合適的人做得乾淨一點,別讓利茲人抓住破綻。」
炎之卷 第九十章 魔女
崔伯爵為了彌補歡迎宴上的失誤,挽回對領地治理不善的糟糕印象,傾盡全力籌辦送行晚宴,以博取執政官的歡心。完美的宴會,完美的食物,完美的氣氛,更沒有煞風景的美人,最挑剔的客人也找不出半點暇疵。
崔伯爵絞盡腦汁的討好修納,與此同時,秦洛輕鬆的與以撒閒談,雙方都是社交高手,任一類話題都能聊得相當愉快。
以撒永遠能將恭維之辭說得妥貼自如,「我對執政官閣下十分欽佩,如此難得一見的傑出人物真是西爾之幸。」
「的確如此。」秦洛微笑。「以撒閣下也令人印象深刻,以您的才能應該在利茲擔任更高的職位。」
「您過獎了。」
秦洛漫不經心的環視了一週。「宴會上怎麼不見那位勇敢的女士,崔伯爵似乎也向她發出了邀請。」
以撒頷首婉拒。「非常感激崔伯爵的好意,只是她身份低微,不習慣這樣高雅的場合。」
「請務必讓她來接受我的致意。」秦洛姿態誠懇。「身為負有律法監督之職的大臣,她的所做所為令我汗顏。」
「謝謝,我會代為轉達您的讚譽。」
「她挽救了一位無辜者的生命,我必須向這種高尚的行為致敬。」秦洛冠冕堂皇的請求,彬彬有禮的姿態下隱伏著不容拒絕的強勢。「如果她有什麼難處以至無法出席,我願意提供幫助。」
話已至此,以撒只能禮貌的應允,暗惱中念頭一轉,他又微笑起來。
或許正是測試奧薇身份的良機,假如真是公爵小姐,面對曾經的未婚夫,再鎮定也不可能毫無破綻。
「能得到您的垂顧是她的榮幸,我這就讓她過來。」
秦洛似不經意的望了一眼窗外。「我非常期待。」
奧薇極力抑制內心的焦燥。
遠征軍離沙珊僅有一步之遙,她卻被以撒困住,這一失誤將導致全盤計劃失敗。
她必須盡速離開,但以撒顯然吸取了教訓,布下了縝密的防衛,將她拘禁在房中動彈不得。幾乎絕望的時候,她接到了參與宴會的命令,儘管眼睛已疼痛難當,還是戴上了鏡片。
簡單的梳洗過後,她在侍女的指引下趨向宴會場所。
一路記下道路留心觀察之餘,她突然生出一絲警惕。侍女一直沒有說話,所走過的路徑越來越冷僻,奧薇刻意放慢腳步,拉開一點距離,剛轉過一個拐角,危險的感覺猝然襲來。
她立即躍出長廊,幾乎同一時刻,黑暗的長廊前方現出兩個身影,洶洶追逐而來。
唯一慶幸的是對方沒有拔槍,奧薇縱過矮籬,遁著花園小徑飛速奔逃,身後的追蹤者僅有一臂之遙,時刻威脅著意識。沿路竟然不見守衛,這足以說明襲擊者的幕後主使,她飛快的思索,始終想不出伏擊的原因。
宴會的語笑人聲隱隱傳入耳際,璀璨的華燈越來越近,前方猝然閃出一個人,儘管她極快的撂倒了對手,卻也被遲滯了速度,身後敵人追上來撕打成一團,黑暗讓她完全看不清敵人的臉。
奧薇挨了一拳反應一滯,哧拉一聲被撕裂了衣袖,纏鬥良久,體力漸漸不支,她以肩磅硬受了一下重擊,換來機會撂倒其中一人,毫不猶豫的衝向宴會場。
她知道那裡有主謀,但以撒也在,他是此刻唯一能庇護她的人。
落地長窗內燈火輝煌,歡暢的音樂隨風飄揚,映著窗內一對對浪漫起舞的貴族,眼看已近在眼前,最後一個敵人卻撲上來,撞得她在地上滾了幾圈,險些昏厥。
壯碩的男人壓住她,幾乎拗斷了她的骨頭,一手去撕她的衣領,奧薇艱難的呼吸,在衣襟被撕開前的一剎那,突然間手臂一絞,用盡全力把敵人甩了出去。
這一擊的後果十分驚人。
嘩啦一聲巨大的裂響,整扇落地窗化成了碎屑。
宴會中所有人都驚呆了,目瞪口呆的看著一個被玻璃劃得滿頭鮮血的男人摔進來,當場昏迷。
人群轟的散開了一個大圈,女士們失控的尖叫震耳欲聾。
「安靜!所有人退後。」執政官冷肅威嚴的聲音響起,人群迅速冷靜下來,畢竟是軍方上層為主的宴會,很快控制了場面。
奧薇緩慢的從草地上支起身體,眼前一陣發黑,她微弱的咳了一下,用手背拭去了唇角溢出的血,按住了破裂的衣領。
最後一擊讓她清晰的覺察出來,對方的用意不是殺人,不是強暴,而是要撕開她的衣服。忽然意識到背上的秘密,奧薇的神思變得冰冷飄忽,墜入了不可置信的深淵。
碎裂的長窗之內猶如另一個世界,室內的人都在向外看。
以撒看了一眼,臉色變得鐵青,走出來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怒火點燃了他的眼眸,氣勢凜然逼人。「修納閣下!我要一個解釋!」
秦洛蹲下去檢視著昏迷的男人,隨即起身道歉。「非常抱歉,這絕對是場意外,我不明白怎麼會發生,一定會徹底調查,給閣下一個交待。」
秦洛神情嚴肅,態度端正,但奧薇太瞭解這個男人,輕易窺出秦洛眉梢一絲輕微的懊惱。
她微微搖晃了一下,看向秦洛身後的人。
帝國執政官沒有任何驚詫,他在低聲與崔伯爵交談,偶爾掃過的目光寒涼如水。
執政官超然的鎮定讓宴會恢復了秩序,威廉指揮衛兵把昏迷者拖走,人們三三兩兩的交談,討論著意外的插曲。
受傷的地方開始疼痛,那種劇烈的疼痛一直蔓延,爬進心口,令她無法呼吸。
奧薇終於明白以撒想利用什麼,也明白了襲擊的因由。
這是一場蓄意安排的試探,神之光——被埋葬的永生之術,某個人想再次啟用。
她的耳邊已經聽不清以撒與秦洛的爭論,腳彷彿有自己的意志。
以撒拉住她。「奧薇?」
她推開以撒的手,踉蹌的走進宴會廳,踩著一地碎裂的玻璃,直直走向人群中心的人。
雜亂的議論聲停止了,一張張臉上流露出驚詫。
年輕女人的腳步有些踉蹌,男人的外套遮住了破碎的衣裙,秀髮零亂的披散,美麗的臉龐比死人更蒼白,額上印出了淡青色的筋脈,像一個半透明的幽靈,仰起頭盯著執政官。
修納停止了交談,雕刻般的臉龐一無表情,低頭俯瞰著她,制止了護衛上前。
她怔怔的看他,第一次離得那樣近,又是那樣遠。
絕對的冷漠映在那雙深黑的眼眸裡,比休瓦的冰雪更寒冷。
她費盡力氣才能控制自己,聲音卻止不住的發抖。「魔女……您認為該怎樣處置?」
突兀的問題讓修納不解,沒興趣多說,他冷冷的回答。「公開處決。」
「您相信……世上真有魔女?」
修納蹙了一下眉,已經有絲不耐。「她必須死。」
崔伯爵覺得這個女人十分無禮,但執政官沒有驅趕,他不敢僭越,紆尊降貴的在一旁補充,「無論真假魔女必須死,只有如此才能讓帝國的流言徹底消失,杜絕今天這一類悲劇。」
宴會場中一片寂靜,過了片刻,她忽然哽笑了一下。
沒有人能形容出那是怎樣一種笑,修納似乎怔住了,完全無法移開視線。
「您一定會……得償所願。」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完,轉身離開了會場。
「奧薇!」顧不上再爭執,以撒扔下秦洛追出來拉住她。「你還好?」
她掙開手臂,幾步後再度被扯住,以撒側身將她壓在牆上,不容掙扎躲避。「究竟怎麼了。」
他知道她受了刺激,但一場突襲還不至於讓她神智錯亂,今晚她的反應很怪,讓人難以理解。
「奧薇,怎麼回事?」以撒強行扭過她的下頷。
夜燈的光映出了她的臉,以撒心跳漏了一拍,驚駭的鬆開了手。「奧薇!你的眼睛——」
眼睛?
她的神智依然飄忽,慣性的摸了一下臉頰,沾了一手的潮濕,她不記得自己有落淚。
以撒驚魂稍定,用指尖沾了一下,「你的眼睛流血了!」
小巧的臉龐慘白,長長眼睫下蜒延著兩行暗紅色的痕跡,看上去分外可怖。
一瞬間他幾乎以為魔女的傳說成真。
她遲鈍的眨了眨眼,視線中的一切彷彿籠罩著一層暗色的紗,半晌後終於感覺到眼瞳傳來的痛楚,無力的按了按眼眸,「鏡片——」
避開沿線的衛兵,以撒把奧薇扶回室內,看著她取下了沾血的鏡片。
長久佩戴導致了可怕的後果,細微的血管呈現出鮮豔的紅,如蛛網般覆住了眼白,雙眼瀰漫著一片悚人的血紅,乍看竟找不出瞳孔,襯得雪色臉龐猶如魔女般妖魅。
受刺激而流出的眼淚漸漸變成淡紅,彷彿害怕光線,她用手遮住了眼。
「奧薇。」以撒半蹲在她身畔,拿下了她的手,聲音有些不確定。「你還看得見?」
她搖搖頭。「很模糊。」
「我去給你找個醫生。」以撒剛要離開,被她抓住了手臂。
她仰起頭,很快又被燈光刺激得低下。「別去。」
以撒心頭湧起一股莫名的怒氣,用力把她按回軟椅。「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樣?」
她沒有鬆開扣住他的手,反應淡漠。「沒有這個必要。」
以撒頓了一下,語氣轉冷,「不用擔心洩露出去,我會把事情處理乾淨。」
她當然清楚他會怎麼做,沒有勸說,只疲倦的回答。「這裡很難找到高明的醫生,更不是你的領地,惹出事情只會引來更多懷疑。」
他清楚她說的是事實,卻更煩躁。「你最好把心思用在自己身上!說不定會變成瞎子!」
停了一刻,她輕道。「沒關係,或許這就是我的命運,誰在乎。」
不知為什麼忽然感到一絲疼痛,以撒極輕的撫摸了一下長睫,半晌沒有說話,好一會才道。
「我去給你弄點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12:28 PM
炎之卷 第九十一章 退路
「威廉,你真讓我失望。」秦洛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弄出這麼大的風波,竟然還是失敗,現在夠麻煩的。」
威廉自知無話可說。「我很抱歉。」
「我實在無法相信,三個近衛隊的精英竟然捉不住一個女人。」秦洛想起以撒言辭犀利的指責,對善後一事頗為頭疼。「這件事讓我懷疑近衛隊的實力,有必要重新訓練。」
威廉也無法置信,明明挑選了最強的幾人,結果卻讓他顏面無光。「我很慚愧。」
「經過這一次,以撒一定會非常警惕,恐怕沒機會再次下手。」事已至此,抱怨毫無意義,秦洛轉向長沙發上的男人。「修納,也許我們估計錯誤,恐怕她根本與神之光無關,還記得她問的那兩句話?我懷疑跟沙珊的魔女有某種關聯。」
修納沒有說話,沉默到近似於發呆。
「修納?」秦洛有點詫異。「我想最好私下詳查。」
「暫時到此為止。」修納終於開口,並不參與評論。「明天你代我向以撒致歉,相信他不會再追究。」
以執政官的名義向一介外國特使致歉,規格上已足夠抵償。由於一己之過令帝國執政官名譽受損,威廉無地自容。「這次事件我責無旁貸,請求降職處份。」
修納不置可否。「責罰等沙珊之戰結束後再議,你先下去。」
威廉無話可說,鞠躬退了出去。
秦洛打量著好友,隱約感到異樣。「你在想什麼?」
修納靜默了一刻,淡道。「即使她是個間諜,但用這種手段對付一個女人,確實過於卑鄙。」
秦洛不以為然。「你幾時變成了紳士,我不記得你曾被規則束縛。」
「她的眼睛很像伊蘭,還有神情。」修納一手覆住了眉眼,聲音有些恍惚。
秦洛怔了一下。「我怎麼一點沒看出來。」
「也可能是我的錯覺。」太過相似的神情與回憶一剎那重疊,幾乎凝結了血液。
「她死了,你還要多久才肯承認。」秦洛揉了揉眉心,明知無用還是再次勸告。「我認為你該正視現實,十年了,你該去再度戀愛,去擁抱女人,過正常男人的生活。」
修納沒有回答,半晌後他張開手,凝視著虛空的掌心。「洛,你愛過人嗎?」
「如果你指的是把你弄成現在這樣的東西,我很慶幸我從未觸碰。」秦洛嘆了口氣,「找個女人試一次,你會發現重新愛一個人並不困難,又或是愛根本微不足道。」
修納思緒像在空中飄蕩,彷彿在自言自語。「我感到一種無法抑制的空虛,沒什麼能讓它停止。每一天都繁瑣而無聊,桌上永遠堆滿待處理的文件,爭奪利益的男人與膚淺的女人一樣乏味,外表光鮮的貴族被慾望引誘,比貧民窟的流氓更卑劣,還有那些愚昧可憐的民眾,他們受盡權力的蹂躪又狂熱的祟拜權力……我真羨慕你能從中得到樂趣。」
秦洛啞然,半晌後反問。「為什麼你不能?你凌駕於權位之上,尊貴與榮耀集於一身,為什麼偏偏被往事束縛?」
修納不再解釋,也無從解釋。
曾經他也有過悸動和歡愉,沉醉於溫柔明亮的眼眸,沉醉於每次令人心動的微笑,沉醉於他以為只是慾望的迷戀,直到失去時才發現那是愛。那種奇妙而無形的物質存在於她的眉梢、她的眼眸、她的呼吸、她的靈魂,並隨著她的離去而化成囚牢,隔絕了一切歡悅。
十年前最後一刻,馬車外那一聲比風更輕微的低語,永遠迴蕩在鮮明的昨日。
她的確給了他自由,卻拿走了他的心。
而後,帶著它一起死去。
宴會上意外或許令司法大臣生出了疑惑,但不等他詳令調查,奧薇已再度脫離了控制。
這或許得感謝可怕的眼傷,儘管看起來嚇人,但除了畏光之外,視力並沒有受過多影響,反而有助於讓以撒放鬆戒備,她趁隙出逃,在黎明前越過了哨卡。
晶石鏡片落在以撒手中,她也不再需要,沙珊已相距咫尺,她利用鮮為人知的小徑日夜兼程,順利潛入了大戰前夕的行省。
沙珊的氣氛一片陰沉。
儘管林晰封鎖了利茲撕毀盟約的消息,但帝國戰無不勝的軍神親征,數十萬大軍即將兵臨城下,依然令行省內的族人陷入了空前的恐懼。
維肯公爵歇斯底里的慌亂,想盡各種辦法試圖在行省陷落前逃離。
局勢走到盡頭,林晰反而異常平靜,他安撫族人,整頓軍隊,督促工兵修整防線,極其冷靜的等待最終的決戰。瀰散在軍中的絕望被他的鎮定轉化為悲壯,奧薇背叛而帶來的消極陰影漸漸消退,頹喪的軍隊重新激起了戰意。作為族長,林晰在最後的時刻顯出了最傑出的素質。
林晰很少休息,幾乎所有時間都與軍隊和族人呆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回到住邸。數年來沉重的壓力磨練出絕佳的控制力,所以當發現房間裡多了一個影子,他沒有絲毫慌亂。
靜默維持了一瞬,窗邊的影子開口。「抱歉,只有這種方式我才有機會說話。」
輕悅的聲音入耳,林晰呼吸停了一刻,語調比冰雪更寒冷。「奧薇?你回來做什麼。」
奧薇並不意外林晰的敵意。「有件事必須讓您知道。」
林晰心底禁不住冷笑,他曾經多麼信任她,信任到給她自由放她離開。可她回報了什麼?她投靠了以撒,投向他的敵人。他很清楚行省這次再也守不住,不是因為修納親征,而是因為她出賣了所有防禦情報,她的行為把他變成了一個可悲的笑話。
他該殺了她,把她的頭掛在城牆前昭告執政軍,這是她唯一應得的下場。
盯著窗幔邊的身影,林晰緩慢的應對。「要取我的頭還是勸我投降?執政府給了什麼條件,讓你不惜冒死刺殺。」
她沒有回答,伸出了一隻手。
窗外的夜燈映亮了白皙柔美的手,纖細的指間墜著皮繩,吊著一枚奇特的銅鑰匙,匙柄上古老的寶石閃著微光。
輕輕一拋,鑰匙落入了林晰手中,他掠了一眼。「你又想玩什麼把戲?」
奧薇的臉隱沒在黑暗中,話語也似乎發自陰影。「三天後,沙珊海岸會有船隊抵達,他們會把族人送到西歐海岸的塔夏國。」
一句話攫住了林晰,壓下槍栓的手驀然停了。
「塔夏國地廣人稀,沿海有一塊豐饒的土地,它本屬於該國的白金公爵,最近慷慨的出讓給海岸對面的林氏。只要在決戰之前離開西爾,那裡通行便利,物產豐富,足以供十餘萬人生活,您可以帶領族人在那塊土地上重建家園。」
林晰驚怔了半晌,胸口怦然一動,又迅速按捺下來,聲音變得諷刺。「真是美妙的遠景,一句話就讓十餘萬人渡海,既然白金公爵大方到出讓領地,想必也能再給一艘順利渡過暗流的方舟。」
奧薇沒有理會譏諷。「看看您手上那一枚鑰匙,它能在西歐大陸信用最好的迦南銀行提取三千萬金幣,我用一千五百萬買下公爵的領地,一千萬僱傭船隊,餘下由您自行支配,三天後船會靠岸,至少需要十個碼頭,請讓工兵營緊急搭建。」
林晰完全驚呆了,不可置信的盯著掌心的鑰匙,指尖微微顫抖起來。「這不可能,你——」嗓子突然暗啞,強烈的震愕令他乍然眩暈,竟不知該從何問起。
無需詢問,奧薇已經再度開口,低柔的語音帶著疲倦的微啞。
「百年前,林氏家族第一代公爵在幫助皇帝踏上皇位之後,尊榮無以復加,有一次突然被噩夢驚醒,在夢裡他看見自己的家族被覆仇者屠殺,後裔子孫血流成河,絕望的奔走哀號。從那時起他將財產分為兩半,一部分留在領地,一部分秘密存入迦南銀行,約定以薔薇之匙為憑。每一代林公爵都按祖先的遺言履行同樣的義務,迦南銀行的地下金庫中封存著這筆巨額財富,承諾永不啟用,直到主人需要它的時刻。與鑰匙同時誕生的還有一張海圖,足以打開沙珊封閉的海岸,顯露暗流礁石,讓林氏後裔乘著海船安然逃離。秘密被長久的埋藏,為了避免突然事故造成的中斷,除了公爵本人外唯有公爵夫人知曉,臨終前才告知下一任繼承者,先代公爵閣下一定也曾想告訴您這個秘密,只是陷身於休瓦之戰……」
當時他在沙珊,與休瓦相去萬里,林晰下意識想起。
「兩個月前我偶然發現了這一秘密,在公爵府書房暗格內找到這把鑰匙,到西歐大陸的瓜達港以一百金幣運送一人的價格僱傭了海船王摩根,看在金幣的份上,他會召集所有能找到的船,儘可能的運送最多的人。執政府的軍隊近在咫尺,時間已經不多了,請相信我。」
極度的震驚讓林晰久久無法開口,等終於冷靜下來,理智又開始質疑起真假,假如唯有族長洞悉這一秘密,沒理由會被一個外人得知。「你去帝都是為了它?你怎麼可能知道。」
「多年前的一次碰巧,久到我已經遺忘,直到數月前才想起來。」奧薇清楚這樣模糊的答案無法說服林晰,但她沒有解釋的力氣。「我投靠以撒是因為尋找鑰匙的時候撞上了衛兵,需要他的力量掩護我逃過搜捕。請收好鑰匙下令工兵營,我可以去監牢等候,直到證明一切。」
無數疑問塞在林晰的胸口,他還想再問,聽出話中的疲倦,終是遲疑了一下,「我給你找一個房間,等你休息後再詳細說明。」
按亮晶燈,林晰正要呼喚門外的衛兵,奧薇抬手覆住眼,往窗幔深處縮了一下。
「奧薇?」
她輕搖了搖頭,示意無恙。
確定了不是偽裝,林晰走過去扶住她的肩,掌下感覺到突出的肩骨,數月間似乎瘦了許多。
林晰不覺放輕了力道。「怎麼回事。」
「光太刺眼。」她的雙眸已經閉上。「抱歉,我的眼睛受了一點傷,不適合被看見。」
扇羽般的長睫微微顫動,林晰心神一漾又冷定下來。「讓我看看。」
「恐怕很難看。」她淡淡道,緩慢的睜開眼。「是一點磨傷造成的,請別害怕,我想我現在成了名符其實的魔女。」
林晰定定的看了一瞬,扣住她的手突然握緊,揚聲召喚衛兵。「來人!立刻去叫醫生!」
炎之卷 第九十二章 希望
林晰沒有讓她回自己的房間,換了一間臥室,門外有衛兵看守。
變相的軟禁在預料之中,她沒有在意,只對受到驚嚇的醫生稍感歉意,侍女不敢替她上藥,戰戰兢兢的鋪好床單便逃出了房間。
她實在太累了,一頭栽倒在柔軟的床鋪上,陷入了完全的睡眠。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黃昏,夕陽被雲層遮擋,失去了耀眼的光芒,變成柔暖的暈黃。
洗漱過後拉開窗幔,她遙望著遠方的海岸,幾段海堤被圍板遮擋,一些工兵忙碌的搭建。
林晰推門而入。
看上去與平時一樣,似乎又有些不同,清冷的眼神中彷彿多了某種東西。「醒了?藥有沒有效?」
她習慣性的抬手輕按,被林晰制止。「醫生說不能碰。」
「我想沒關係。」奧薇想起另一個問題。「必須徹底封鎖消息,沙珊有許多利茲的暗諜,假如傳到遠征軍那裡,他們可能會提前攻擊。」
林晰鬆開了她的手腕,答非所問。「我並沒有徹底相信你。」
奧薇淡道。「即使是欺騙,您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她已經懶於編造故事,做完了該做的一切,此刻只剩下無法消褪的倦怠,如毒藥侵蝕了每一寸神經。
林晰凝視著她,目光複雜。「你不想解釋?」
她搖了搖頭,懶懶的倚在窗邊,眺望著遠方的海天一線。
暮色逐漸沉下去,黑夜籠罩了大地。
「你的眼睛是怎樣受的傷?」不知為何,林晰沒有再逼問,改換了話題。
她從漫無邊際的游緒中回過神。「改換瞳孔顏色的晶石鏡片,用得時間稍長了一點。」
「索倫公爵給你的那種?」
顯然在她背叛的消息傳開後,索倫公爵告訴了林晰這一秘密,奧薇想了一想。「假如船到碼頭,能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林晰眉梢輕揚。
「讓索倫公爵和他的女兒芙蕾娜一同上船。」
或許沒想到如此簡單,林晰的語氣有點怪。「只是這樣?」
長長的眼睫閃了一下,「還有凱希一家,請給予他們支持,讓他們在異地生活得舒適一點。」
「為什麼把鑰匙交給我?」靜了半晌,林晰終於問出來,眉間有深深的疑惑。「這是一筆驚人的財富,沒人知道它的存在,足以讓你過上無盡奢華的生活。」
奧薇望了他一眼。「它屬於林氏家族,唯有族長有權支配。」
雖然清瘦了許多,她依然是那樣美麗,只是似乎有什麼改變了她,一種堅韌隱忍的生命力消失了,她變得安靜消沉,像一座缺乏生氣的雕像。
林晰不清楚離開沙珊期間發生了什麼,他的心頭仍然盤繞著無數疑問,但一股陌生的憐惜讓他不再追問,俯身在形狀美好的額上落下一吻,聲音罕見的柔和。
「我不懂是什麼讓你如此忠誠,但我會給予忠誠對等的回報。」
兩天後,黃昏的海平線上出現了數以百計的船影。
漸漸駛近的船帆猶如純白的希望之翼,降臨沙珊這座絕望之城。
林晰在接到報告後飛速趕往碼頭,親眼看到碩大的海船輕靈的繞過暗礁,在浪花翻捲中緩緩靠岸。一艘接一艘船駛近,更多的在近海等待,水手的吆喝在海面上迴蕩,海鳥在船邊追逐。
摩根帶著大副上了岸,林晰迎上去,身邊跟隨著一隊親衛。
精明的海船王當然明白該與誰對話,他站在林晰面前,雙臂環胸環視了一週,語調昂然而驕傲。「你的女人說這裡需要船?我帶來了300艘,夠嗎?」
片刻的絕對寂靜之後,海灘上響起了狂熱至極的歡呼。
得到消息,奧薇放了下久懸的心,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的疲倦。這種疲倦無法經睡眠消褪,彷彿從骨髓中透出來,無聲無息的侵蝕了靈魂。
遙望白色的海鳥,她長久的發呆,儘管禁令早已解除,卻依然不想走出房間。她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可怕,送飯的侍女只敢把東西擱在門外,彷彿裡面關著猙獰的惡魔。
直至凱希到來,她才有一絲情緒起伏。
凱希見到她十分驚喜,也極度愕然,脫口驚呼。
「天哪,你的眼睛!」他很驚訝,卻並不像其他人那樣駭怕,輕柔仔細的檢查籠罩著血色紅翳的眼眸,等詳細詢問了晶石鏡片的使用,凱希道。「你的眼睛傷的很厲害,但磨損似乎僅是誘因,更像是瞬間眼壓過大造成的微血管爆裂,是不是曾經用力過度或情緒激動。」
奧薇不想再回憶。「或許是。」
凱希皺起眉,有些憂慮。
她已經習慣垂落眼眸,以免過於嚇人。「沒關係,我不在乎能不能恢復。」
「別這麼說,我保證你的眼睛會恢復如初,最多三個月時間就能痊癒。血色將逐漸淡化,一個月後怕光的症狀就會消失,但以後使用鏡片絕不能超過三小時。」有大量研究經驗的凱希作出了比醫生更精確的判斷,他憂心的並不是病情。「但期間你可能會碰上一些麻煩,或許有無知的人誤解……」
「謝謝,覬希。」奧薇終於微笑起來,灰寂的心湖漾起暖意。
單純的凱希,正直的凱希,敏感而體貼的凱希,讓她覺得世上依然有真摯溫暖的情感。
心頭忽然潮濕,她將頭倚在凱希肩上,半晌沒有說話。
凱希一動不動的任她倚靠。
很快她抑住情緒,再度開口。「凱希,你願意去異國生活嗎?和你的家人一起。」
凱希神情憂鬱,「只要能和家人一起,在哪都無所謂,但這不可能,我們都知道沙珊要完了。」
執政府的頑固反對派麥氏子爵的姻親會有什麼下場,凱希一清二楚。
「那麼乘船去塔夏國,我已經安排好了。」奧薇拿出一個盒子,打開來裡面有十餘枚繡著薔薇族徽的布片,「這是從林氏軍服上剪下來的,把它縫在衣襟就能上船,林晰給了特別許可,盡快通知你的親人收拾行李,別帶太多東西。」
凱希茫然的接過。「這不可能,據說幾天前才有一艘來接維肯公爵的船在十幾海里外沉了,暗流讓他們根本無法靠近。」
奧薇語氣安然。「或許我們能比維肯幸運,船已經靠岸了。」
理智告訴凱希不可能,心卻禁不住霍然跳動。「你說的是真的?真的能逃離沙珊?」
她點了點頭,「但願神讓旅程順利。」
凱希失控的抱住她,激動得發顫。「伊蘭,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又救了我,還救了我的家人。」
她輕撫了一下凱希的背。「沒有你,我已經不存在了。」
提起往事,凱希聲音有些酸楚。「不,我沒能做好,我應該給你換一具完好的身體,而不是因這雙眼睛讓你受人非議。」
「你忘了是誰燒掉儲備區?」她輕笑出來,多了一份自嘲。「全是我自作自受。」
那段封閉的過往是一個盤桓不去的迷題,凱希一直想問卻無法啟口,此刻他終於有了詢問的勇氣。「伊蘭,當年你究竟為什麼那樣做?」
她怔了怔,良久才回答。「或許因為我是個瘋子。」
「怎麼可能!你一向冷靜理智,根本不可能做半點瘋狂的事。」
她避重就輕,「凱希,你並不認識真正的我。」
「伊蘭!」凱希不在意是否得到答案,卻不能接受摯友的自貶。
她沉默了一會,極淡的開口。
「我的人生……長期被父親控制,無論受訓、入校、從軍或婚姻、甚至包括未來,全是出自於他的意願。表面上尊貴優越,實際一無所有。十年前燒掉C區,是我第一次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似乎道出心結的同時打開了某種禁忌,她不再隱藏,微微嘆息了一聲。「我的一切來自於他,我的一切毀滅於他。父親對我而言比敵人更可怕,他總能洞悉我最軟弱的部分,毫不留情的施以懲罰。可我沒資格恨他,即使整個帝國的人對他恨之入骨,他依然是我父親。」
明明是平淡的敘述,凱希聽來卻覺無限悲涼。
她平靜的說下去。「到最後我很絕望,死亡成了一種解脫,結束前我決定做一件正確的事。」
「所以你毀掉了神之光。」
她停了一會才問。「凱希,你怨我嗎?如果不是我,或許你已經成為帝國頂尖的科學家,享受皇帝與貴族所給予的至高榮譽。」
凱希一怔,搖了搖頭,神情轉為自慚。「伊蘭,你是對的,神之光是惡魔誘餌。直到你提醒後我才發覺,我耗盡心力的研究是多麼可怕。我熱愛科學,可我所做的一切比鄶子手更冷血,我看著生命在我眼前逝去無動於衷,一心關注研究數據,甚至因實驗體死亡太快而懊惱,完全忘了他們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與我一樣的人。」
不斷獲取知識的狂熱感染了他,習以為常的剝奪一個個生命,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惡魔,還自以為在追求夢想,為世人謀求終極幸福。
「想起當年我就難以入睡,無數次實驗,還有對實驗體的反覆刺激折磨,那些一度視為理所當然的情景像噩夢一樣纏繞不去。我甚至不敢告訴家人,他們正直善良,根本無法想像我曾做過的惡行。」凱希越說越自責,沉重的語調漸漸帶上了哽咽。「伊蘭,我有罪,而且罪不可恕。」
「那麼我與你同罪。」纖細的手交握住凱希的手,鮮紅的眼眸理解而溫暖。「正是因為這些過錯,你才能救了我的命。」
她的話語彷彿有種魔力,將他從長久的枷鎖中釋放,奇異的帶來安慰。
凱希驀然垂下頭,雙手摀住了臉。
許久後他抬起頭,眼眶潮濕而發紅,神情卻輕鬆了許多,接過遞來的手帕擦了擦眼,凱希沙啞道。「謝謝伊蘭,有你在真好。」
她想了一下,而後詢問。「凱希,現在依然有人希望得到神之光技術,假如你願意,名利和財富將唾手可得,你願為他們工作嗎?」
凱希眼神詫異,本能的抗拒。「不,正如你所說,它根本不該存在,我唯一該做的是讓它徹底埋葬,至於名利和財富,那種東西我已經不在乎。」
她讚許的看著他,「凱希,我真為你驕傲。」
面對好友的讚美,凱希有一絲忸怩。
「去塔夏國,和林氏一族共同生活,別離開軍隊的保護。」既然以撒已經發現她背上的神之光刻印,事情有可能會牽連到凱希,她慎重的叮囑。「別對任何人提起神之光,尤其要小心利茲人,假如有事立刻去找林晰。」
凱希聽得很認真。「伊蘭,你會在一起,對嗎?」
她不置可否。
她不可能留在西爾,卻又對一切疲憊厭倦,更不願再思考孤獨渺遠的未來。
或許是她的神情洩露了某種情緒,凱希觀察良久,猶豫了一刻。「伊蘭,或許這時候提很奇怪,你願意和我一起生活嗎?」
凱希顯得有些羞怯無措,補充道。「我是說,我在向你求婚。」
她的思緒一剎那空白,錯愕的睜大了眼睛。
凱希立刻漲紅了臉。「對不起,這麼說可能很奇怪,我想我大概不會再愛人,可……我想照顧你。」
他的神色微微黯下來,為自己的無力而難過。「當年我什麼也不知道,你最絕望的時候沒有幫上任何忙。現在也是,我看著你被人非議卻什麼也做不了,但我想讓你知道,即使全世界的人誤解你,可我明白你有多好,我會永遠支持你、陪伴你。雖然我沒什麼能力,又比較遲鈍,或許對你來說還老了一點,可我會學著做一個好丈夫。」
聽著凱希結結巴巴的解釋,一股莫名的感動與哀傷混合,瀰漫了平靜的心湖。
凱希的求婚無關愛情,卻更彌足珍貴。
凝視著她的眼眸,凱希斯文的臉龐通紅,鼓起勇氣把話說完。「你不用立即回答,我知道這很突然,但假如你願意……我會盡力讓你幸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12:39 PM
炎之卷 第九十三章 撤離
意外的求婚讓她產生了一絲不確定。
凱希是個性格柔和的好人,她幾乎可以看見未來的生活。與他在一起不會有任何波瀾,沒有愛也沒有傷害,如一對彼此熟知的摯友,日子平穩舒適,每一天寧靜無比。
這曾是她夢想的生活,簡單微小,卻以為永遠不可能實現。
她不由自主的開始想像娜塔莉會怎麼看?
答案很清晰,娜塔莉不會責怪,她是那樣大方灑脫的女孩,只會為他們高興。
那麼應該答應嗎?
答應嫁給凱希,建立一個家,成為他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
似乎有什麼東西讓她遲遲無法下決定。
直到凱希一家已經登船遠去,她依然沒有答案。
三百艘船帶來了生的希望,也帶來了巨大的挑戰。
海船王名下的船僅佔四分之一,其餘全是重金招募而來,摩根從蜂擁而至的報名者中篩選出船體較大、船長和水手又富有遠航經驗的加入編隊,幾乎囊括了西歐海上所有大型船隻。
這或許是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撤退,狹長的海岸線是唯一的生機,逾十萬人必須在短時間內經臨時搶築的碼頭登船,同時必須嚴密控制消息,絕不亞於一場戰爭。
林晰精神極度亢奮,命令卻益加謹慎,精確到每一個細節。
他徹底實施軍事管制,阻斷了暗諜消息外傳的通道,又命所有航船報上最大可載人數,由摩根調配依次入港,裝載淡水和物資補給。與此同時,林氏家族所有族人被告知準備最簡單的行裝,決不能超過規定重量,在嚴格的審核下登船,林氏最精銳的部隊全程監控,以鐵腕和軍令保證秩序。
第一天動作緩慢,只撤出了幾千人。其後隨著經驗增加,以及工兵營的繼續拓建,速度有了明顯提升。林晰知道時機不多了,再過一週就要進入深秋,濃霧會阻礙航行,此刻的每一分鐘都無比珍貴。
一艘滿載的船緩緩駛離,甲板上許多人在哭泣。哭聲中既有告別故國的傷感,又有死裡逃生的慶幸,無論如何眷戀不捨,哭聲終究越來越遠,消失在廣漠的海洋。
緊張的登船延續到第六日,駐留的人越來越少,婦孺和平民全部撤離,隨後軍隊開始撤出。
越來越少的軍隊無法再控制整個行省,消息終於傳到了遠征軍一方。
忽的一下帳簾被甩開,威廉焦急的打斷了高層會議。「閣下,有件事必須立刻向您報告!」
修納微一示意,其他軍官退出了營帳,只留下秦洛和達雷將軍。
「沙珊的暗諜傳出消息,說行省裡的人在全面撤退,已經走了一大半。」
總攻在即,敵人卻逃了,聽起來如同天方夜譚,秦洛訝然質問。「四面包圍,他們往哪裡退?」
「海上!」威廉額頭滲汗,說出的消息自己也難以置信。「傳言說魔女召喚了風,避過暗流送來成千上萬艘船,數以萬計的人幾天內已經分批離開西爾。」
這完全超乎常理,秦洛本能的駁斥。「荒謬!這絕不可能!」
「據稱她數月前自行省失蹤,近幾天又突然出現,有人說她的眼睛變得極其可怕,懷疑是與惡魔作了交易。」威廉對荒誕不經的傳言持保留態度,但行省的人似乎對此深信不疑。「這些都在其次,叛軍撤離絕對是事實,暗諜說現在稜堡內的守軍全是傭兵,林氏軍隊收縮至碼頭一帶,隨時準備登船。」
「暗諜的情報確定可靠?」
「絕對可靠,我收到了同樣的消息。」帳外傳來以撒聲音,修納蹙了一下眉,命令衛兵放行。
以撒顯然同樣才得到訊息。「我的密探說林晰原本準備決戰,突然急令修整碼頭,重兵封鎖了海岸線,而後來了數百艘船,沒多久開始大規模撤離,消息傳出的時候,林氏一族的聚居區全空了。」
以撒在沙珊暗間無數,既然如此肯定,必定已確鑿無疑。
修納依然沒有表情,聲音極為冰冷。「達雷,你見過魔女,她到底是什麼人?」
「只是個漂亮的娘們。」達雷將軍簡直被突然的變化驚呆了,喃喃的回答。「除了眼睛奇怪之外沒什麼特別,假如不是在戰場,看起來根本毫無威脅。」
毫無威脅?秦洛嗤笑了一聲。「事實上這娘們不停的給我們惹麻煩。」
修納對帳中各人的疑慮與牢騷置之不理,直問將軍。「軍隊準備如何?」
達雷乾脆利落的回答。「全體整頓完畢,武器彈藥均已就位。」
「立即進攻。」修納語氣陰冷,只有秦洛才能覺察到其中潛藏的怒焰。「通知傳令官,捉到維肯公爵獎賞一萬金幣,魔女與公爵等價!」
「是!」
軍號尖利的吹響,執政軍發動了攻擊,厚重的雲層壓在稜堡上方,被轟鳴的炮火映得忽明忽暗。
以撒一言不發,掌心一張字條已經被搓揉成了一團。
那是拉斐爾前一刻遞來的密報,僅有幾行短短的小字。
凱希,出身沒落貴族世家,就學於皇家軍事學院,後入帝國研究院,分派至休瓦研究中心,參與神之光項目,基地失火後調離——曾為林伊蘭摯友。
最後的答案終於揭曉,比他所預料的更驚人。
誰會想到,那個單純懦弱的男人,竟是神之光的核心研究者。
奧薇——林伊蘭。
這位被秘密處決的公爵小姐,必是經這一摯友之手重生。
據稱神之光與神之火同源,那麼凱希對神之火的奧秘……
懊怒和惱恨盤旋在心頭,以撒久久難以釋懷,他竟與如此重要的人物擦肩而過,假如一早將凱希擄至利茲,根本不必再費盡心機與修納交易。
奧薇,不,該稱為林伊蘭,她將這位摯友藏得太好,也將自己埋藏極深。在掀開迷霧後,一切迷題都有了完美解答。那虛假的投誠,沉默的偽裝,周旋在帝都時的一切,以及她不顧眼傷千方百計的回到沙珊,一定與那些突如其來的船有關。
以撒眼眸幽沉,聲音極低,唯有身後的拉斐爾聽得分明。
「傳令所有暗諜全力搜索奧薇和凱希,不擇手段、不惜代價的捉住這兩人,別讓執政府發現。」
以撒心底明白,這項命令已經來得太晚,幾乎不可能實現。
那個聰明到令人切齒的女人,恐怕已與凱希一道,遠逝於無垠的海上。
炎之卷 第九十四章 抉擇
趁外圍的傭兵拖延時間,又有三艘船駛離碼頭,撤離已近尾聲。
最後一艘堅固龐大的海船隨時準備起航。遠處炮聲隆隆,大敵壓境,士兵們依然維持著隊列,井然有序的登船。
林氏族長乘最後一艘船撤離,這一點出乎摩根的意料,也讓他多了一絲尊敬。極少見到生死關頭仍然鎮定履行責任的貴族,加上這樣一支鐵血軍隊,就算在陌生的土地,林氏依然足以強勢一方。
士兵隊列安靜的前移,奧薇在甲板上默默凝望。
這是林氏在西爾最後的謝幕,或許也是她最後一次望見故土。
這塊土地承載過所有的愛恨,都將隨之而逝。
她昔日的愛人將掃平宿敵,帶著輝煌與榮譽成為帝國史上的傳奇。閃亮的銅像會豎立在帝都大街,俯視著每一個路人,生平事蹟被載入典籍,由人敬畏而祟拜的提起。
他永遠不會知道有人曾經遙遠的凝視。
「奧薇。」衣袖牽動了一下,芙蕾娜擔憂的望著她,「你看起來像是要哭了。」
她神情恍惚,垂睫看著依偎在身邊的女孩。
「你在傷心?為什麼?」芙蕾娜滿心疑惑。「能逃走你不高興嗎?」
她無法回答,也不知該如何平息胸口湧動的哀傷。
血紅的暗眸中彷彿有一絲晶瑩的淚意,芙蕾娜驚訝的睜大眼,剛要開口,突然被人按住肩。
索倫公爵站在她身後。「芙蕾娜,船弦上很危險,你先去房裡休息。」
芙蕾娜想說什麼,但索倫的話語中帶著命令,只有怏怏的走回船艙。
深沉的索倫神色變得溫和,真誠的致謝。「謝謝你說服林晰,讓我和芙蕾娜上船。」
她不想說話,只點了一下頭。
索倫微感詫異。「你神色很糟,是哪裡不舒服?」
蒼白的清顏看上去有幾分脆弱,隨手撫平一縷海風吹亂的長髮。「不,只是有點傷感。」
索倫瞥了眼正與摩根交談的林晰,略一沉吟。「奧薇,到了塔夏國你想做什麼?」
這一問題令她茫然,長長的睫毛垂落,半晌沒有回答。
「如果……」索倫話語停頓了一刻,盯住她的眼。「我提出求婚,你會答應嗎?」
她又怔住了,抬起眼看著他。
索倫何等精明,立刻洞悉了答案。「看來你打算拒絕。」
她蹙了蹙眉。「我不明白,您是在開玩笑?」
「奧薇,你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你非常神秘、聰明隱忍,表面順從、內心自我,骨子裡又有一種天生的驕傲。你身上有許多矛盾的地方,又是如此美麗,假如我還是伊頓城主,會不擇手段的征服你。」與凱希求婚時的羞澀不同,索倫顯得冷靜而清晰。
「您很坦誠,但我與爵爺身份懸殊,我不認為您會疏忽這一點。」即使索倫公爵處於逃亡之中,仍然是平民不可企及的存在,再心動也不可能忘形的向身份卑微的女人求婚。
「我已經不是公爵,儘管還有相當充裕的金錢,不過你根本不會在意。」索倫自嘲的一笑,清楚她不會被淺薄的示愛打動,索性坦然直言。「我承認不僅僅是如此,你的能力與優秀更令人重視,還有芙蕾娜也喜歡你,而你對她細緻溫柔、極盡耐心。一位美人能同時吸引我和芙蕾娜,求婚當然是唯一選擇。」
她恍然了悟,極淡的一笑,行了個優雅的屈膝禮,乾脆利落的回絕。
「您的求婚令我倍感榮幸,但很抱歉,我無法接受。」
縱然已有預料,索倫心底仍感到悵然失落,他臉上不露分毫,執起纖手輕輕一吻,極具風度的回答。「我深感遺憾,但不會就此放棄,期待未來的航行中你能改變主意。」
「奧薇!」
隨著聲音望去,林晰對她伸出手,半命令似的開口。「到這邊來。」
索倫清楚唯一的機會已不復存在,捺下一絲微黯,轉身走回艙內。
逆光下看不清林晰的臉,聽來似乎有些不悅,她走到他身邊,最後一個士兵已經登上了艦橋,水手們正絞起鏈錨,遠處的槍聲稀落下來,顯然傭兵已經在執政軍強大的攻勢前放棄了抵抗。
忽然一聲可怖的炸響,大地搖晃,黑沉沉的遠方亮起了一片火光。
屹立於沙珊行省百年之久,林氏家族傾數代之力築成的稜堡轟然崩塌,化為一片熾熱的火海。
林伊蘭怔怔的凝視著熊熊燃燒的火焰,林晰卻放聲大笑起來。
「沒有林氏的沙珊只配成為廢墟!讓修納見鬼去吧!」
熱風捲裹著濃煙飄來,林伊蘭彷彿墮入了一個破碎的夢境。眼前的大火或許只是錯覺,那座承載了無數回憶和歷史的堡壘或許依然聳立,並沒有被林晰留下的死士引爆摧毀。
林晰點點頭,摩根揚聲一喝,精壯的水手斬斷粗索,呼拉一聲落下了帆,風鼓起了巨大的白帆,沉重的船身吱嘎移動。
遠處的火光越來越盛,喧嚷聲漸漸變大,敵人已經繞過了坍塌的稜堡,越來越近碼頭。
海流和風托起了巨船,輕捷的駛向海上,摩根大笑起來,笑聲充滿了得意。
他的確有理由自豪,數日之內運出十萬人,讓戰神般的執政官兵臨城下卻一無所獲,成就足以驕人,經此一役,他的聲名將遠颺七海,無人能夠超越。
冰冷的海風拂面,林晰心情極佳。「維肯此時一定很激動,綁在空地上吹了那麼久的風,終於等到執政軍把他放下來。」
林伊蘭再度怔住,沒有維肯的金錢,沙珊必然無法支持到現在,沒想到林晰竟然根本沒讓他上船。
覺察到她的驚訝,林晰冷冷一笑,語氣森寒。「我早就受夠這個愚蠢傲慢的混帳,正好把他丟給修納,聽說那傢伙極其痛恨維肯,想必會給予公爵超乎想像的接待。」
俊秀的臉龐陰冷而無情,她的指尖微微發冷,不由自主的轉開頭。
「奧薇,你會一直在我身邊?」林晰低頭看著她,不動聲色的扣住她,「一直支持我,陪伴我?」
黑暗的眼神似曾相識,加上三年間歷練出的氣勢,釀成一股逼人的壓迫感。這個人能果斷的摧毀世代相傳的稜堡,埋葬數百名仍在為他戰鬥的傭兵,再也不是十年前那個青澀少年。
「做我的女人吧。」林晰手一緊,逼得她抬頭。「我不在乎你的真實年齡,我需要你在我身邊,或許因為身份你無法成為我的妻子,但一定是我最信任的人。」
這不是詢問,是命令。
林晰的姿態強勢威嚴,完全不容拒絕。
在理智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掙開林晰的手,退到了數步外。
林晰有些意外。「奧薇?」
她的腦子一片混亂,一手扶住船欄,耳邊似乎有聲音在叫喊。
林晰蹙起眉,剛要再說,一聲更清晰的叫喊傳入了兩人耳際。
「奧薇——」
數十米外的碼頭上有一個男人隨著船奔跑,揮舞著火把嘶吼般狂叫。「艾利被捉住了!關進了審判所!他進了審判所!」
儘管夜色極暗,她仍然一眼就認出來。
那是鐘斯。
她全身的血液都凝結了,不顧一切的傾身過去。
林晰抓住她,用力把她拖離船欄,斥責聲聽來十分遙遠。
「清醒點,他們根本不是你真正的親人!你不需要在意那個傻瓜的死活!」
艾利一定害怕極了,為什麼他會被捉,他有鐘斯保護,他只是單純的平民,為什麼會——
直怔怔的紅眸盯著林晰,耳邊聽見鐘斯聲嘶力竭的叫喊,林晰冷靜的面具終於破裂。「是,我以為你當時背叛了我,把他們的信息透露給了執政府,反正他們並不是你的血親。」
林晰掌心冒汗,更用力的扣住她,突然生出了後悔。「這無關緊要,不用理會,就算回去你也救不了他,看看你的眼睛變成什麼樣子,留在西爾是白白送死!」
「奧薇——」鐘斯的聲音啞了,彎下腰急促的喘息,他再也無能為力,眼睜睜的看船漸行漸遠。
風中聽到敵人雜踏的腳步,奧薇閉了一下眼,極輕的回答。「他們確實不是我的親人,可……」
她的聲音哽住了,冰冷的指尖撫了一下林晰襟上的薔薇族徽,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林晰,你很優秀,他確實沒有選錯人,我知道他會為你而驕傲。你會成為林氏最好的族長,帶領族人在另一片大陸生存下去——你已經不需要我。」
林晰僵住了,一些凌亂的片段如閃電般劃過,讓他失去了反應。
她再也沒有說一個字。
掙開他的控制,從高高的船弦一躍而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12:49 PM
炎之卷 第九十五章 舊識
一聲墜響從黑沉沉的海面傳出,林晰痙攣的握緊船欄,頭腦一陣眩暈。
那個自卑倔強的少年又回來了,他張了張嘴,呻吟般的聲音。「伊蘭——伊蘭表姐——」
黑暗的海面唯有潮水的輕響,沉沉的夜色遮沒了視野。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無法停止發瘋般的叫喊「伊蘭——伊蘭表姐——回來——他們會殺了你——」
沒人清楚奧薇為什麼跳海,也沒人明白林公爵為什麼會叫出那個名字,隨侍的近衛緊緊拖住他,以免激動的族長失控落海,人們面面相覷,驚慌而不知所措。
摩根大步走過來,皺眉看了一刻,一拳讓林晰昏了過去。
忠心的護衛隊長厲聲斥喝,林氏衛隊齊刷刷拔槍,摩根的水手同樣剽悍,不甘示弱的抄起武器,緊繃的氣氛一觸即發。
「把你們的族長扔進船艙睡一覺,槍收起來,看在金幣的份上,我不希望出什麼意外!」海船王不為所動,狠戾的目光一掠,語中煞氣畢露。「這條船上只有我能發號施令,誰敢亂揮槍管,我就把他扔進海裡餵鯊魚!」
對峙了一刻,雙方決定克制,忠心的護衛將昏迷的族長扶進了船艙。
大副湊近詢問。「船長,現在怎麼辦?要不要停下把那女人撈上來,這會不會影響交易結果?」
「說什麼蠢話,西爾人的重型火炮不是鬧著玩的,沒聽見他們已經到碼頭了?」摩根冷哼,望著海岸煩燥的咒罵了一句。「就算掉下去的是我,船也得朝前開!」
坍塌的稜堡仍在燃燒,滾滾的濃煙籠罩了整個行省。
這塊空蕩蕩的領地上遍佈著執政軍的士兵,但依然有兩個人藉著濃煙的隱蔽躲過了全面搜查,悄然逃入了某一間隱蔽的地下密室。
這座不為人知的密室上方是最普通的村宅,地下卻有幾個隱蔽的房間,藏有可供多日的食物及淡酒,更有窺視孔觀察外界的動靜,設計得極其隱密。
深秋的夜晚很冷,幸好密室裡儲備有衣物被縟。奧薇在另一間房換上乾燥的衣服,點亮一盞遮光的晶燈,端著走回來,微弱的黃光映著臉龐,遮蓋了寒冷導致的蒼白。
鐘斯正在狼吞虎嚥的吃東西,連日奔馳讓體力降到了極點,直到又幹掉一瓶淡酒,他終於有餘暇說話,緊擰的眉毛顯得十分兇殘。「你到底是誰?」
她正擰開淡酒頑固的瓶蓋,似乎沒聽見質問。
鐘斯緊緊盯著她,目光疑惑而銳利。「我曾經有個下屬,極度聰明又極度愚蠢,直到她幹了足以把自己送進地獄的事,我才知道她竟然是一位公爵小姐。
封閉的密室靜謐無聲,鐘斯低沉的道。「她是林晰的表姐,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她應該接替林將軍成為族長。告訴我,為什麼林晰會對你叫她的名字。」
良久,低垂的長睫抬起來,鮮紅色的眼眸閃了一下。
「很高興你還記得我,鐘斯中尉。」
鐘斯褐色的臉膛因震愕而僵滯。
她找出兩個酒杯,擦去灰塵倒上淡酒,平靜的將其中一杯推給鐘斯。「十年了,我一直想感謝您當年的照顧。」
鐘斯每一根皺紋都寫滿了驚疑。「你是……林伊蘭?」
「您不是已經猜到了。」
「這不可能!」
淡酒驅走了寒氣,也讓她的情緒更加安定。「除一位密友,沒人知道我還活著,現在又多了您。」
「你的臉——」鐘斯重新仔細的打量,而後搖頭。「不,你和她根本是兩個人。」
從長相到身高,從體態到頭髮再到瞳孔的顏色,完全找不出共通點,唯一相似的或許是性情與實力。
「您大概不知道,在您服役多年的休瓦基地地下藏著一個秘密……」她以最簡單的描述解釋了神之光。「槍決之後朋友替我更換了軀體,重生為現在的模樣,這件事太複雜,又牽涉了太多秘密,請原諒我的隱瞞。」
隨著傾聽,鐘斯臉上變幻了無數種神情,最終是一片恍悟後的釋然。
「難怪……」鐘斯沒有再說下去,猛灌了一口酒。
她推開酒杯,扯起一方絨毯覆住肩臂,將談話從過去切入現實。「現在請詳細說明艾利是怎麼回事。」
「是我的錯,你信守承諾拯救了所有人,我卻沒看好他。」鐘斯粗礪的臉龐露出自責,開始了述說。
在分別之後,他趕往拉法城,很快找到在偏遠的村落棲身的母子二人,他偷偷潛入,在信件的幫助下取得了這對母子的信任,藉著暗夜的掩護,他帶著兩人逃脫監控,在另一個城市安頓下來。
選擇城市是為了利於隱藏,但卻帶來了另一個麻煩。
與消息閉塞的村落不同,城市中鋪天蓋地的魔女流言讓艾利疑慮重重,一次在酒吧與人口角引起旁人注意,又讓城市警備隊獲知了真實姓名,立刻被視為重犯羈押。
鐘斯只來得及護住莎拉逃到安全地點,將她安頓妥當後,他一路追趕押送艾利的隊伍,始終找不到機會下手,眼睜睜看他被送入帝都戒備森嚴的審判所。他只能潛回沙珊尋找她一同解救,卻看見一座空城,最後他捉住一個傭兵探問,千均一發之時趕到了碼頭。
話到尾聲,鐘斯變得遲疑,儘管她跳下船游回來,但獲悉了她的真實身份之後,他不確定昔日的公爵小姐是否願意冒險營救全無血緣關係的艾利。
聽完一切,她沉默的思考,美麗的臉龐看不出任何痕跡。
鐘斯忍不住問。「你會救他嗎?」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心緒一動。「你很關心艾利。」
鐘斯啞然,半晌後才道。「是莎拉很擔心。」
一線微妙的氣息讓她覺出了意趣。「你擔心莎拉?」
鐘斯迴避著敏銳的目光,掩飾性的咳了一聲,耳根隱約發燙。
端詳著鐘斯前所未有的窘態,柔美的唇角漾起了微微的笑。「莎拉是個好女人,我一直覺得該有個好男人照料她。」
假如鐘斯愛上莎拉,絕對是個驚喜。
他們年齡相當,又經歷過長久的獨身生活。莎拉的細緻體貼會給鐘斯最溫暖的照料,強悍的鐘斯也會是莎拉最理想的依靠。單純的艾利一定會為母親高興,毫無疑問,這將是一個完美家庭。
鐘斯有些狼狽,語氣粗硬的分辨,「我只是照約定盡保護的義務,莎拉眼睛不好,離開之前她一直哭,我——」他只是不忍心看那個好性情的蠢小子上絞架,只是不想替他補衣服又擅做一手好菜的女人流淚,只是回報一下他們對他的關心照顧,當然,或許他還有點喜歡那種安寧愉快的生活,僅僅是如此而已。
鐘斯發現解釋只會讓對方的微笑加深,而後他選擇閉上嘴,好在極深的膚色下看不出臉紅。
認識中尉已經有十年了,她很清楚鐘斯是個不擅表露溫情的男人,他肯為艾利冒險奔走,牽掛憂慮,顯然是對莎拉有了感情,這是鐵灰色的生活中唯一讓她覺得溫暖的消息。
她斂起笑,語調十分輕柔。「我真為你們高興。」
矯飾在她面前毫無意義,鐘斯索性拋開尷尬直問。「你會救他嗎?」
禁衛重重的審判所已令他束手無策,唯有寄望於她能想出辦法,她能守住沙珊三年,更能把十萬人撤出行省……
「當然。」她笑了笑,給了令鐘斯安心的回答。「我不會再讓莎拉失去唯一的兒子,等搜查減緩之後我們去帝都。」
鐘斯終於放下久懸的心,沒過幾句便被疲憊拖入了夢鄉。
她替昏睡的中尉蓋上一張毯子,隨手熄滅了晶燈,不疾不徐的盤算著救人的細節,心底異常平靜。
或許這是神的旨意,一切都將在這片土地上結束。
炎之卷 第九十六章 劫持
威廉近衛官的夫人西西莉亞是一位受人敬重的女性。
她溫婉善良,又擁有親和甜美的魅力,不僅擄獲了丈夫的心,更贏得許多朋友的熱愛,侍女們都以服侍她為榮。
日子到了西爾一年一度的朔月節,剛剛結束沙珊之戰回到帝都的威廉近衛官忙碌不堪,節日仍在議政廳,威廉夫人只能獨自打發丈夫歸家前的時光。
除了臥室,她最喜愛宅邸中的茶廳,這裡環境高雅,陽光明亮,窗外枝葉繁茂的波斯菊正當季,自然的美景配上精緻的點心,銀光鋥亮的茶具,足以喚起人所能感受到的、最美好的情感。
西西莉亞埋頭於一本生動有趣的小說,正讀得津津有味,突然光暗下來,一個侍女拉上了深綠色的垂幔。
顯然這是一個新來的侍女,不懂美景與陽光的重要。
西西莉亞沒有在意,隨口道。「別拉上簾子。」
侍女似乎沒聽見,直到把所有長窗遮住才停下,屋裡陡然變得幽暗,彷彿隔成了另一個世界。
西西莉亞有些不快,正巧她的隨身侍女端著果盤走入,一見屋內的情景,立即驚訝的叫起來。「你這蠢女人做了什麼?沒聽說過茶廳的窗簾從不閉合?你是從哪來的。」
儘管受到斥責,闖禍的侍女也沒有顯出任何驚慌之態,她從容不迫的轉過身。「抱歉,我需要拉上它。」
陌生的侍女容貌極美,柔弱動人,卻擁有一對惡魔般鮮紅的眼眸。
西西莉亞驚駭的睜大了眼,隨身侍女手上的托盤咣啷墜地,發出了恐懼的尖叫。
魔女現身帝都,並劫持近衛官夫人的消息迅速傳到帝國最高層。
威廉再也無法保持鎮定,一把抓住了秦洛。「閣下!我請求您的幫助!」
秦洛相對冷靜得多。「魔女要什麼?」
「她要審判所一個叫艾利的人。」威廉額頭冒著汗,不敢想像妻子此刻的處境,西西莉亞勇敢正直,從不曾與兇徒接觸,萬一激怒了魔女——「我知道這與法律不合,但我妻子在她手中,只有這樣才能讓西西莉亞平安無事!」
秦洛略一思忖。「我看過報告,據說是魔女的哥哥,前一陣審判所忙於處理沙珊戰後事務,還沒來得及審理。」林晰帶著全族安然撤退,卻毫無憐憫的扔下了一大票維肯系的舊貴族,幸好如此,執政官的怒火總算稍稍平抑。
威廉神色陰鬱。「現在不需要審理了,魔女已經證明那傢伙確實是她的親人。」
「沒想到魔女仍在西爾,竟然還自己送上門,真是一個絕妙的機會。」瞥見威廉的神態,秦洛語氣沉重了一點。「當然,首先必須保證西西莉亞的安全。」
沉默的執政官下了命令。「洛,你跟著一起去,盡一切方法解救威廉夫人。至於魔女,我不希望再讓她逃走,就算當場射殺也要把人留下。」
一列列精銳士兵圍住了近衛官的宅邸,此外還有無數民眾。
魔女出現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大街小巷,圍觀的人群雍塞了數條街,整座近衛官邸圍得密不透風。
與人們想像的迥異,此刻的茶廳氣氛安然。
西西莉亞儘管受了驚嚇,依然保持著貴族的儀態,端莊的坐在絨面軟倚上,除了略微發白的臉頰,沒有任何痕跡顯示她身處險境。
坐在西西莉亞對面的正是魔女本人,她饒有興致的拾起跌落的書翻了翻,「這本書很別緻。」
「別用髒手碰夫人的書!」初時的驚懼漸去,隨身侍女輕蔑的喝斥。「你竟敢做出如此狂妄的行為,一定會被重懲。」
「閉上你的嘴!」西西莉亞威嚴的喝止,隨後又緩下語氣。「請原諒,我為侍女的無禮向你致歉。」
侍女被一貫優雅的女主人罕見的嚴厲震駭,再也不敢開口。
魔女沒有發作,語氣平和的回答。「該是我請求原諒,打擾了夫人寧靜的時光。」
這一回應出乎西西莉亞意料,她開始仔細打量對方。
傳說中惡名昭著的魔女有一卷濃密而有光澤的長髮,小巧的臉龐白皙柔嫩,睫毛深濃,鼻尖挺秀,給人以柔弱甜美的印象。她非常年輕,手腕和腳踝異常纖細,談吐文雅,儀態優美,不是那雙惹眼的紅眸,西西莉亞會以為對面坐著一個出身名門的淑媛。
西西莉亞穩了穩心神,覺得對方是個可以交談的對象。「我相信你用這種手段一定是情非得已,有什麼地方我能提供幫助?」
魔女莞爾一笑。「您在這就是最好的幫助,請放心,我不會傷害您。」
「你想要什麼?」儘管魔女的承諾或許毫無信用可言,西西莉亞還是略微安心了一點。
「我有一位親人目前在審判所的地牢。」
西西莉亞大概有了些瞭解,試探的勸告。「恕我冒昧,這種輕率的做法可能會令事情變得更糟。」
「如果有更好的方法,我絕不會讓一位善良的夫人受到驚嚇。」
西西莉亞儘量婉轉的措辭。「如果你向法官投降?雖然你曾效忠於叛軍,但假如誠心悔過,我可以替你向法官求情,他們都是一些高貴仁慈的紳士。」
「即使我投降,艾利也不會獲得自由。」對面的人淡淡道,轉過視線留意門外的動靜。「我感激您的好意,但魔女只有一種下場。」
「他們為什麼叫你魔女?」西西莉亞對神秘的挾持者產生了好奇。「我可以問問你的名字?」
「奧薇。」魔女姿態大方,有問必答。「至於魔女的由來,我想您已經看見了我的眼睛。」
西西莉亞勇敢的觀察了一下,「它確實有些與眾不同,難道僅僅是因為這個?」
奧薇看著近衛官夫人,頗為欣賞對方的鎮靜。「我像男人一樣上戰場,指揮士兵取得過某些戰績,或許人們覺得把這些歸於一個普通女人太過離奇,所以添加了一些想像。」
「這麼說那些流言全是虛構?比如你與魔——」西西莉亞覺察到失言,立即修飾。「抱歉,我是說——」
「您無須介意,我既不會吸血,也不會召喚魔鬼,更不會把孩子丟進鍋裡熬湯。」奧薇輕輕一笑,目光帶上了嘲謔。假如真有那種魔力,她何必冒險潛入這座宅邸。
她的臉龐依然平靜,氣質淡漠,沒有任何委屈憤怒之類的情緒。
流言忽然變得異常可笑,想起曾與密友趣談過魔女的種種傳聞,西西莉亞突然生出一絲慚愧。
「西西莉亞!」
一聲焦急的叫喊打破了靜謐,威廉近衛官站在門外,眉頭因憂心而緊蹙。
「親愛的威廉,我很好。」西西莉亞柔聲回答,在奧薇的示意下加了一句。「請讓暗藏的士兵退遠一點,奧薇小姐希望見到自己的親人。」
威廉望向魔女的目光充滿了憤怒和敵意,又有一絲驚愕。「怎麼又是你?!我警告你,如果你傷害我妻子一根頭髮,我會讓你變成血肉模糊的碎塊。」
「當您的夫人還在我手中,出言威脅是非常不明智的。」奧薇一手搭住西西莉亞的肩膀,威廉立刻臉色發青,她微微一笑,語調一轉。「不過我理解您的心情,現在請您退後,讓身後的那位閣下上前,我想他比您更適合這場談判。」
這種命令式的話語極其無禮,但為了心愛的妻子,威廉忍下氣一言不發,回頭看了一眼秦洛。
秦洛拍了拍他的肩,應要求站到了門口,他並不急於說話,目光逐一掃視,從屋內的設置到兩人所坐的位置,再到西西莉亞的神情,最後才望向魔女,半晌後開口。「沒想到竟然是你,第一次給了你赦免,第二次是以撒庇護,這是第三次,你確定還能有前兩次的好運?」
鮮紅的眼睛閃了一下,語氣極淡。「閣下一定很後悔沒在最開始時絞死我。」
威廉的確後悔極了。
秦洛似乎頗感興趣的比了比。「眼睛是怎麼弄的,與前兩次都不一樣,這是你的真面目?」
「那時我用一種特殊鏡片作了些掩飾。」
秦洛挑了挑眉,讚許的評價。「聽起來很神奇,以撒給你的?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我們互相利用。」
「看來你利用得很成功。」秦洛點點頭。「既然替林氏做了這麼多,林晰為什麼沒帶上你?」
「出了點意外。」她將話題繞回。「瞧,我現在正處理這一意外。」
秦洛戲謔的微笑,眼神十分鋒銳。「我很難相信他是你的親人,你們的性情大不一樣。」
「這無關緊要,您只需要瞭解他對我有足夠的重要性。」
秦洛思考式的停頓了一下,「見過他,你就會放了威廉夫人?」
「當然不可能。」輕快的否定令一旁的威廉神色鐵青,不等對方插話,她又道。「您還得放了艾利,讓他自由。」
「然後?」
「然後關於我,您還得作出某些承諾。」
與激動的近衛官不同,秦洛的態度稱得上和藹可親。「說說看。」
奧薇淡然應對,卻又十分堅持。「我們一件件來,首先請讓艾利到這來。」
秦洛凝視了一刻,打了個響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1:05 PM
炎之卷 第九十七章 煙花
黃昏時刻,兩名士兵把捆住雙臂的艾利押到了門邊。
「奧薇!」
看見屋內的人,艾利絆了一下險些跌倒,眼圈立刻紅了。「怎麼會是你?你怎麼會在這?你的眼睛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一迭聲的問話並沒有得到回答,她擁抱了他一下,替他解開捆縛的粗繩。
艾利安然無恙,行動自如,沒有受刑的痕跡,這很好。
艾利在重見的喜悅中忘乎所以。「奧薇!這些年你一直沒回來,你不知道媽媽有多擔心,她整天念叨著你。跟我回去吧,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
她依然沒說話,輕輕撫了下艾利的肩膀。
遲鈍的艾利終於覺察到場面安靜得過份,看見外面的士兵,話語突然停頓,半晌開始顫抖。「奧薇,你不是那個魔女對嗎?他們說的那個人不是你,只是碰巧有一雙紅眼睛,對嗎?」
艾利恐懼的等待回答,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無數士兵圍困,不知道坐在桌邊的貴婦是什麼人,不知道外面兩個貴族為什麼一直盯著他們,他只敢看著三年未見的妹妹,不可控制的滲汗。
直到他完全安靜下來,她在他耳邊輕語。
「艾利,從大門出去往右走,在第七個路口左拐,進最窄的那條巷子,地下酒館的藍色招牌後藏著一條通道,順著它走到盡頭。」
奧薇將路線重複了兩遍,聲音極低又極輕。
艾利有滿腹話要問,卻被她制止,只能本能的聆聽記憶。
秦洛似乎覺得無聊,不經意的踱了兩步,偏離了門口。
不等艾利開口,她看了一眼門邊又道。「我不是你妹妹,真正的奧薇已經死了,九年前魔女佔據了她的身體,並用這個身體做了許多壞事,所以你才會被捕。因為奧薇我才給你這個機會,別走錯,否則你再也見不到莎拉。」
艾利的眼睛駭異的睜大,嘴唇蠕動剛要說話,突然三聲尖利的槍響,門外的花叢中傳來壓抑的慘叫,而後是一陣慌亂的腳步。
西西莉亞驚悸的摀住胸口,極力抑住尖叫。
艾利徹底僵住了,他乖巧的妹妹垂下手,緊握的槍口仍在冒煙,美麗的臉龐有種接近冷酷的冷靜。這是他完全陌生的奧薇,撕裂了甜美的表相,呈現出逼人的威懾。
擊倒了試圖偷襲的士兵,她不再看艾利,轉向門外厲聲命令。
「撤開士兵,讓他自由離開!假如欺騙或製造任何意外,閣下清楚後果!」
一聲清脆的響指,門外的士兵讓出了一條路。
她這才回過頭,鮮紅的眼眸森冷無情。「走。」
艾利怔怔的看著她,無法動彈。
她不再多說,端起槍瞄準他的胸口。「現在,走!」
被槍口駭住的艾利恐懼的退後,見她要扣動扳機,又踉蹌的倒退出門口。
「走!」
隨著第三聲厲喝,一記子彈打在腳邊激起了碎屑,艾利開始轉身奔跑。
沒有任何士兵阻攔,他跑過長廊,跑出庭院,衝出宅邸的大門,沿著腦中的路線疾奔,路人詫異的望著這個莽撞的年輕人。
他神情呆滯,機械的奔跑,眼淚卻不停落下。
暮色籠罩下來,秦洛打破了寂靜。
「你的兄長已經順利離開,現在能放了威廉夫人?」
奧薇的神色恢復了平淡。「還有一點小問題。」
秦洛顯得極具耐心。「關於什麼?」
「我的處境。」
「來之前我研究過一些資料,發現你是個非常特殊的人。」秦洛不置可否,突然說起其他。「你在沙珊的風評與其他地域截然不同,據說你愛護士兵、善待俘虜、從不作無謂的濫殺,甚至曾因此而與林公爵衝突。在戰爭中仍能堅持如此高貴的原則,這樣的人十分少見。」
她一言不發。
秦洛盯著暗處的對手,娓娓誘導。「我相信你為親人或許不顧一切,卻絕不會為自保而傷害一位無辜女性,既然如此,何不放下槍,我保證你會受到公正的對待。」
「你果然是最狡猾難纏的傢伙。」她輕笑了一聲,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槍,而後抬起手,對準自己的額角。「我不認為司法大臣閣下懂得什麼叫公正,所以我們不妨只談交易。」
看著她持槍的手,秦洛臉色微變。
「你需要一場公開處刑,借盛大的處死魔女來滿足民眾,根除流言,讓衍生的惡行從帝國消失,同時鞏固執政官閣下的聲威。」她的聲音平淡得沒有任何波瀾。「我不在乎你怎樣利用,可我不想被你活捉。」
秦洛略一思索。「假如我保證不對你用刑?」
她微微笑了,笑容十分譏諷。「你的狡詐人盡皆知,許諾一文不值。」
從未有人如此尖銳的嘲弄司法大臣,威廉氣結,西西莉亞卻險些失笑。
秦洛聽而不聞。「你想我怎麼做?」
「以你最重要的朋友的生命起誓——你知道他是誰,放棄對我施加除死刑外的任何刑罰及侮辱,放棄一切形式的訊問和審判,我就扔下槍束手就擒。」
秦洛短暫的沉默。
奧薇輕描淡寫。「你可以選擇,但別幻想欺騙,記住你是在對魔女起誓。」
秦洛終於蹙起眉。
魔女長期周旋於林氏和利茲人之間,從她身上可以探知的情報極為可觀,為此他不介意以虛假的承諾敷衍,但這女人的要求太過離譜。儘管他不在乎自身名譽或魔女詛咒,卻不願意拿摯友冒險。
而一旦拒絕立誓,魔女會開槍自殺,連死刑都不復存在。這一結果更糟,他很清楚,帝國的民眾需要一場殺戮的魔女的狂歡。
遠處的天空突然亮起來,爆起了一串奪目的煙花。
每年朔月節的夜晚都有民眾自行燃放煙花,場中眾人誰也沒有在意,奧薇卻目不轉睛的凝望。
絢麗的火焰不斷綻放,黑暗的夜空驀然變得流光溢彩,璀璨奪目。無數繽紛的光影閃亮,百種千姿嬌嬈萬方,凜冽的冬天即將來臨,這是一年中最後一個節日。
閃爍的微光映出了魔女纖細的輪廓,她靜靜的佇立,彷彿被煙花奪去了靈魂。
秦洛不動聲色的打量她的視線。「好吧,我以我最重要的朋友生命起誓,絕不對你施加死刑外的任何刑罰及侮辱,放棄一切訊問及審判,這樣你滿意了?」
最後一縷煙花寂滅,她終於收回視線,幽暗的紅眸沉靜無光,一如帝都深暮的黃昏。
槍落在地上,荷槍實彈的士兵蜂擁而上,將魔女銬了起來。
「我認為該將她處以火刑!」威廉近衛官氣憤難平,一早闖進了司法大臣的辦公室。
秦洛懶懶的打了個呵欠。「別這麼憤怒,西西莉亞可不曾受到任何傷害。」
「那女人連接近西西莉亞都是褻瀆!」威廉咬牙切齒,火冒三丈。「我真不敢相信她竟然敢動這種瘋狂可憎的念頭!」
完美的解決了人質危機的司法大臣客觀的評價。「不能否認這很有效,她成功的換取了兄弟的自由,從另一面看,這種行為很祟高。」
相較之下威廉十分激動。「那是她清楚自己已經走投無路,除非挖出那雙眼睛,西爾根本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秦洛搖了搖頭。「親愛的威廉,你應該理智點。」
「理智?」威廉氣得翻了個白眼。「我認為她一定有什麼邪術,西西莉亞竟然代她求情,說她雖然是敵人卻高貴仁慈彬彬有禮,捨已救人的行為更值得欽佩,憑毫無根據的謠言判決,完全是一種不公!」
秦洛正在喝咖啡,猛然笑得嗆咳起來,顯然昨夜滿心安慰妻子的威廉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以至於大失風度。
扯出手帕擦了擦嘴,按鈴讓侍從換了一杯咖啡,秦洛戲言調侃。「或許你該依此向修納建言,為西西莉亞展現一下寬仁的胸懷。」
「我更想把她的兄弟抓回來,讓倆人一起上火刑柱。」
「這有點困難。」秦洛澆熄了威廉的熱望。「接應的人是個老手,沒留下任何可追蹤的線索。」
威廉極不甘心。「算她僥倖的好運,我真想看她再見到兄弟時的痛哭流涕。」
「她比你想像的更聰明。」秦洛淡淡提示。「還記得她看煙花?我猜是和接應者約定了某種記號,一看就知道艾利有沒有成功脫身。」
威廉怔了怔。「既然您發現了,為什麼不下令追捕?」
「把所有放煙花的人都抓起來審問?」秦洛漫不經心道。「別傻了,重要的是捉到魔女,那個叫艾利的蠢小子根本無足輕重。」
「您準備怎樣處置她?」
「盡快處刑,這樣流言也能儘早平息。」秦洛隨口回答。
想起那雙奇特的紅眸,秦洛忽然有一絲失神,頓時明白了修納的感受。那種黯淡絕望又極度平靜的眼神,的確非常像……那是記憶中伊蘭最後的眼神,十年前他曾經覺察卻選擇視而不見,仇恨和自私讓他的心腸變成了鐵石……
秦洛將精緻的瓷杯湊到唇邊,很快又擱下,咖啡已經冷了,味道變得分外苦澀。
或許是這一緣故,秦洛胸口有些發悶,他收攏文件,決定自行處理魔女一案,避免修納觸碰。
炎之卷 第九十八章 伏罪
魔女已經身處審判所,不日將被公開處刑。
這一轟動的消息猶如深潭中投下石子,迅速擴散開來。
以撒仍在沙珊行省,接到這個消息已經是數日之後,他煩燥的來回踱步,失控的咒罵,無法理解奧薇怎麼會蠢到仍在西爾,甚至落入執政府手中,更想不通那幫精明的蠢貨竟會如此迅速的行刑。最終他坐下來寫了一封信,令暗諜以最快的速度送達帝都,交給帝國執政官。
另一個小城郊外一輛停憩的旅行馬車內,長途跋涉的疲倦讓車伕陷入了昏睡,鐘斯撕爛手中的報紙,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艾利,拉下帽子蓋住了自己的臉,一百六十里外的某個村落,莎拉還在焦急的等待。
數萬里之外的海面,數百艘海船順風而行,前方的塔夏國海岸逐漸顯露出輪廓。船艙裡所有人都走上甲板,興奮不已的眺望。林晰佇立在船頭,蒼白陰鬱的臉龐比過去更加冰冷,也更無情,彷彿被先代公爵的靈魂附體。
索倫公爵泛起一絲惆悵,低頭安撫愛女,即使新大陸已在眼前,天性善感的芙蕾娜仍然情緒低落,一想到親愛的奧薇離船而去,或許將遭遇不幸,總會無法抑制的落淚。
連綿不斷的雨讓帝都的街道泥濘不堪,也給行人和馬車帶來了不便,積雨淹沒窪地,氾濫的河水沖垮了橋樑,人們滿腹怨氣的詛咒,將惡劣的天氣視為魔女的垂死掙扎。
時間緩緩前行,日曆一頁頁撕下,終於到了行刑前夜。
堅固森嚴的審判所深處,一扇厚重的鐵門開了,火把照亮了幽冷的囚室。
紅色的眼睛抬起,被突如其來的光刺的微眯了一下,略感意外的看著來訪者。「行刑提前了?」
秦洛打量著她,放下手邊的提盒。「我替人送東西。」揭開盒蓋飄散出一股食物的香氣,混在牢房的霉味中顯得有些怪異。「這是威廉夫人的心意,感謝你對她以禮相待。」
她淡淡的笑了一下。「她真是一位善良仁慈的女性,請替我致謝。」
反應比秦洛預想的更平淡。「看來你不怎麼感興趣。」
「我對威廉夫人的善意十分感激,只是沒想到這點小事會需要勞動閣下。」
無視話中的輕諷,秦洛依然風度十足,和顏悅色的詢問。「畢竟明天就要行刑,我來問問你是否還有什麼要求。」
她想了想,「有煙嗎?」
秦洛摸出一包煙,連火柴一起扔過去。
取出一根在盒上磕了磕,她點燃吸了一口,白色的煙霧緩緩騰起,香氣一絲絲沁入心肺,帶來難以名狀的放鬆。
潔白的細頸微斜,長睫半睜半閉,纖巧的手指捻著煙,時而放在唇邊輕吸一下。在跳動火光下,狹小的囚室呈現出一副奇異優美的畫面。
「裁定了怎樣的死法?」
秦洛目不轉睛的看著眼前的美人,她抽煙的姿勢極美,勾起一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卻又想不起是在何處,隨口道。「斷頭台,工匠正在連夜搭建。」
儘管所有人都覺得火刑更合適魔女,但執政官不久前廢除了這一刑罰,只能退而求其次。
「不錯,我喜歡快一點。」她波瀾不驚的睜開眼。「把文件和筆給我。」
秦洛盯了她一刻,從懷中拿出伏罪書。「你總能讓我驚訝。」
奧薇沒有看,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籤了字。
她猜到會有這麼一份文件,秦洛或許手段卑劣,但歷來風格謹慎,必然會做到程序完美。
她似乎不想說話,這反而勾起了秦洛的興趣。「沒有其他心願?」
她深吸了一口,輕巧的掐滅煙蒂。「有件事我很好奇。」
秦洛一向知情識趣。「或許我能為你解答?」
指尖把玩著煙盒,她問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修納執政官為什麼討厭綠眼睛的女人。」
秦洛一怔,自以為瞭解的笑起來。「你也是他的狂熱愛慕者?」
她微微側了下頭。「就算是吧。」
秦洛的聲音透出譏諷。「那麼你真是個傻女孩,愛上了一個沒有心的人。」
她竟然笑了,又抽出了一根煙。「沒關係,我很快沒有腦袋,不必再為此煩惱。」
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秦洛忍不住大笑起來,目光變得十分奇異。「真是有趣,如果你不是魔女,一定非常迷人。」
「謝謝。」她掠了一眼,輕淡的回答。「無論我是不是魔女,都不希望再見到你。」
秦洛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不過這無所謂,答案對她已經不再重要。
晨曦逐漸從狹小的窗口透出,映出一層陰冷的薄霧,霧中浮現出瑪亞嬤嬤的臉,滿臉皺紋的老婦人在對她微笑,召喚她前往另一個世界。
她靜靜的看著幻像,直到它徹底消失。
拎過角落接水的瓦罐,她開始沾著水整理濃密的長髮,儘量挽高一點露出頸項,盤成一個光潔的髮髻。
雨終於停了,帝都中心廣場上搭起了一座高高的木架,上方懸著一塊雪亮的刀板,三三兩兩的人聚集起來,隨著天色漸亮,人群不斷擴大,很快匯成一個空前龐大的群體。
沙珊行省雖然收復,人民恨之入骨的仇敵林氏一族卻逃亡海外,並未受到血與火的嚴懲。這與市民期盼血洗沙珊的熱望不符,積壓的怒火無處發洩,亟需一場鮮血的獻祭與狂歡,臭名昭著且效忠於林氏的魔女是最理想的祭品。
人們在高台下低議,期待而興奮的等候,等候魔女的掙扎叫喊,等著她的頭顱從身體上滾落,黑色的血液四處飛濺。
廣場對面是莊嚴的帝國議政廳,有人在窗前俯瞰,神祇般俊美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
秦洛清楚朋友在想什麼,隨之看了一眼,打破了沉寂。「我知道你不喜歡,但有時必須順應這些傻瓜的情緒,讓他們得到滿足,否則倒霉的是我們。」
修納眸中映出一縷近似冷嘲的情緒。「如果有一天被處死的是我,他們也會同樣歡呼。」
「你絕不會蠢到那種地步。」秦洛失笑,隔著透明的玻璃點了點遠處的人群。「我們只要把自己打扮得跟他們一樣,為他們的歡呼或憤怒鼓掌,引導它、控制它、利用它、成為民眾的化身或代言人,就永遠屹立於帝國最高位。」
修納點點頭,給了評語。「很實用,也很骯髒。」
「高尚是僅屬於死者的榮譽。」馬車在樓下等候,秦洛在書桌上扔下一份文件,大步往外走去。「這是魔女的判決書,記得補個簽名,我還得趕去沃森行省,那裡的法官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癡。」
重大案件的死刑需要執政官簽名核准,這是程序規定,不過執行時往往較為靈活,司法大臣先行裁決,執政官事後補簽也屬常態。
修納坐下來,抽出筆蘸了蘸,準備在判決書上籤字,剛落筆濺開了一滴墨水,落在紙上像一滴黑色的淚。不知為何,心頭驀然煩亂起來,他扯過一張濾紙吸乾,在墨滴旁草草簽了名。
侍從又送來一批文件,他逐一批閱,重複著每日單調的工作。
遠處的廣場傳來轟然歡呼,想必死囚已經踏上了斷頭台。一封標註著緊急字樣的信從文件堆上滑下來,火漆上印著利茲國國徽的紋樣,旁邊的附條顯示由於橋樑垮塌,信延遲了一週。
修納拆開信封,抽出信讀起來。
尊敬的執政官閣下:
請原諒我的冒昧,務必延遲貴國對魔女的處刑。
儘管罪行纍纍,但她身份特殊,包藏著許多極其珍貴的秘密,輕率處死會造成極大的遺憾,必將令閣下痛惜不已。我萬分誠懇的請求您重新考慮,詳加訊問,一定會發現我所言不虛。
以撒敬上
PS .隨信附圖一張,但願能有助閣下。
一眼看完,他打開信件的附紙,現出一張草草繪成的手稿,畫的是一個女人的半身像,嚴格說是一副背影,線條勻美,纖細誘人,精緻的背胛下方紋刻著神之光的印痕,僅僅寥寥數筆卻極為傳神,半側的臉龐一眼就能辨出身份——此時正處於斷頭台上的魔女。
沙珊行省戰前,秦洛與他有過近似的推測,到她落網之後,卻受魔女這一特殊的身份誤導,疏忽了查驗,這封信卻給出了意外的證明。修納下意識瞥了眼窗外,中止行刑顯然已經不可能。
實際上修納並不擔心神之光。
只要他還是執政官,找出線索後將它徹底毀滅易如反掌,魔女這一實驗體的死亡與否並不重要,真正令人疑惑的是這具實驗體為何會存在。
扔下信件,修納第一次認真思考這一問題。
他記得博格曾在實驗室說過,他是受神光恩澤的第一人,而後伊蘭殺死博格,焚燬了資料,神之光從此中斷。如果還有人能實施復活的技術,唯一的可能是當時研究中心內的研究員。他看過那些複雜無比的精密儀器,假如說近幾年有人能在帝國某處耗費重金又極度機密的重建——
否定了這一可能,他轉從另一個角度思考。
如果魔女是實驗體,那這具身體裡的靈魂是誰?
神之光的實驗體嚴格控制在十三至十五歲,報告上稱魔女的年齡是二十三,重生應該是在八至十年前,那時休瓦基地還在林公爵的控制下。她擅長軍事,聰明多詐,又忠誠於林氏——
修納的心突然狂跳起來。
一定是瘋了,他竟然將紅眼魔女與至愛的綠眸聯想起來。
可怕的臆想湧入腦中,讓他感到一陣眩暈。
不,這絕不可能!
狂亂的血液奔流,腦筋一片昏亂,他猛然起身來回踱步,心慌意亂中帶翻了檯燈,砰然碎裂聲驚動了左右,威廉打開門詢問。「閣下?」
「停止行刑——不——這不可能——讓他們停下——」
威廉駭然驚訝,他從未見執政官如此恐懼。
失去了鎮定的執政官甚至吼叫起來,神態極其可怕。「——讓他們停止行刑!立刻——」
慘白的臉龐沒有一絲血色,修納忽然狂亂的搜尋書桌上堆積的文件。
威廉驚怔的看著執政官反常的舉止,一時無法反應。
修納急促的翻找,一把將所有文件掀到地上,終於找到魔女的死刑判決書,扯開附在其後的伏罪書,最後一頁下方有一行優雅流暢的小字,精緻的字體微微傾斜。
我承認以上一切罪行。奧薇
修納的血液猝然冰冷,每一根骨頭都在顫抖。
遠處的廣場爆出了歡呼,呼聲是如此激烈,甚至震動了執政官辦公室的玻璃。
他猝然發出一聲野獸般絕望的嘶吼,撞開近衛官衝出了房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1:19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12-9 09:41 PM 編輯
炎之卷 第九十九章 斷頭台(BE版結局)
斷頭台的刀板已經落下了。
滿足的人群逐漸散去,臉上還殘留著興奮。劊子手打水沖洗高台,血水順著木板流淌,滲入了佈滿沙土的地面。
死去的魔女側躺在地上,雙手仍被繩索束縛,腦袋滾落在斷頭台的另一邊。
一個男人站了許久,似乎費盡一切力氣,強迫自己拾起了魔女的頭顱。
頸項的斷口非常整齊,光滑的髮髻一絲不亂,儘管蒼白得可怕,神態卻十分安詳,長長的睫毛覆住了紅眸,彷彿陷入了永恆的沉眠。
他的身體漸漸顫抖起來,手背青筋賁起,掌中的頭顱變得那樣沉重,痙攣的手指幾乎握不住。他直勾勾的盯著頭顱,良久,失去血色的嘴唇發出嘶啞的聲音。
「你是誰——」
「告訴我你是誰——」
「你不是她——這不可能——」
「——告訴我是你是誰——」
「——你是她——不——你是——」
劊子手驚駭的看著男人捧著頭顱喃喃低語,越來越恍惚,甚至試圖撥開她的唇,強迫死者回答。
威廉帶著近侍僵在一旁,被執政官怪異舉動駭得面無人色。
漫長的三天,從日昇到日落,執政官辦公室的光影轉換,又到了柔和的黃昏。
沒人能進入這個房間,也無人能理解執政官突然顛狂的原因。
鋒銳的雙眸徹底失去了神采,俊美的執政官變成了活著的幽靈,他凝視著懷中的頭顱,依然在嘶聲詢問。
當然,他得不到回答。
死者的靈魂已經脫離了身體,去到他所無法觸及的世界,他所能握住的只有一顆沉默的頭顱。
最終,他放棄了詢問,低下頭親吻魔女冰冷的唇。
用盡一切溫柔,彷彿在親吻他傾盡一生愛戀的靈魂。
被近衛官緊急請回的秦洛已經到了走廊,突然聽到一聲清脆的槍響,他定住了,而後與威廉瘋狂的撞開門。
門開後,人們看到了永生無法忘卻的景象。
冬日的夕陽映著落地長窗,投下了巨大的窗影,映出了空氣中點點飛舞的灰塵。窗邊的書桌後坐著帝國執政官,仰著頭彷彿在休息,逆光中的輪廓疲倦而平靜。
奔湧的鮮血從他的額角溢出,順著椅子汩汩流淌,浸透了厚重的地毯。
他的雙腿翹在桌上,懷裡擁著魔女的頭顱,微卷的長髮搭在他的臂上,蒼白的額角挨著他的胸口,彷彿一對互相依偎的情人。
十年之後,帝國中央廣場上豎起了一座銅像。
栩栩如生的銅像出自帝國名師之手,維妙維肖的再現了帝國史上最輝煌的執政官。
這位執政官擁有無比俊美的容貌,在年輕的二十二歲登上高位,奪取了無數榮耀,又於二十六歲離奇自殺。傳說他以生命為代價毀滅了魔女,成為帝國永恆的傳奇。
從銅像落成的那天起,執政官騎著駿馬佇立街頭,眉宇微蹙,幽深的目光落在遠方,彷彿在思考一樁攸關帝國命運的決戰。莊嚴的銅像引起了無數讚譽,每天都有人放上大束鮮花,成為帝都著名的景點。
銅像對面是曾經處決死囚的刑場,帝都劇變時有大批末路貴族在這裡踏上斷頭台。
如今,斷頭台早已拆了,被改建成一個精緻的花壇,種滿了嬌柔的鮮花。
和暖的春風掠過街頭,純白的薔薇隨風搖曳,散放出甜美的香氣。
——BE版結局完——
炎之卷 第一百章 劫囚
鐐銬過於沉重,魔女走得很慢,磨破的腳裸上流出了血,滲進了泥濘未乾的地面。
她的神色平靜淡漠,彷彿不曾感受到周圍轟然沸騰的咒罵。
這令人群萌生出不滿,人們渴望看到乞憐、哀號、掙扎與詛咒,渴望魔女在暴力與死神前恐懼的戰慄,而不是鎮定得像一個殉教的聖徒。
人群發出了更大的轟嚷,殺死魔女的呼喊一聲高過一聲,形成了浩大的海洋。
魔女依然沉靜,順著劊子手的指示,她在斷頭台前跪下,將光潔的頸項擱在髒污的木槽上,長長的睫毛輕掀,鮮紅的眼眸凝視著遙遠的天際,柔黃的太陽正緩緩升起。
一切塵世的囂嚷都消失了,世界變得異常安靜,彷彿回歸了初始的純澈。
法官簡單的宣讀完罪狀,人群的吵嚷聲低下來,每個人都屏息以待。
忽然一聲驚叫,有人發現不遠處的鐘樓冒起了黑煙,民眾漸漸騷動,變得惶恐不安,隨後黑煙接連冒出,似乎有不同位置都有民宅起火,當黑煙增為五處,人們開始轟響,女人們恐懼的尖叫起來,甚至連人群中都有了煙霧瀰漫。
法官連連喝斥,極力鎮定場面,示意劊子手行刑,隨著機械扳動,雪亮的刀板猝然滑落。
突然幾根鋼叉從圍在斷頭台最前方的人群中飛起,斜刺釘入台架,卡在刀板滑落的路徑上,沉重的刀板接連斬落了數根,筆直的下墜,在幾乎觸及死刑犯的一剎那停頓下來,被最後兩枚鋼叉顫微微的卡住,發出了刺耳的擦響。
與此同時,人群中的濃煙迅速擴散,遮蔽了視野內的一切。誰也不清楚意外從何而起,慌亂的人群雜踏奔走,推搡和恐慌造成了嚴重的事故,踩踏推撞的慘叫此起彼伏,衛兵想衝進來卻無法分辨方位,場面徹底失控。
修納瘋狂的擠入人群,費盡周折穿過可怕的人潮,在濃霧中攀上了斷頭台。
他紊亂的呼吸,急促的張望,搜尋著死刑犯的身影。
斷頭台上只剩下劊子手和幾名守衛的屍體,沉重的刀板離木槽僅有十幾厘米,本該身首異處的犯人已不知去向。
僵立良久,修納死死盯著刀板鋒刃上殘留的一絲血痕,眼前一片昏黑。
他開始努力回憶,回憶魔女的一切。
回憶起那朵掉落的白薔薇,回憶起險些失竊的胸針,回憶起法庭上慘白的臉龐,回憶起她被撕裂的襯衣,回憶起她搖搖欲墜的問話——那時他說了什麼?
一段段回憶閃現,修納緊緊摀住額,發出一聲崩潰的呻吟,頑長的身體搖晃起來。
悔恨如炙熱的鐵條貫穿胸臆,強烈的痛楚令他幾乎昏厥,他想撕開血肉挖掉自己的心,究竟有多愚蠢才會讓他蒙住了雙眼看不清真實。
她還活著,一度甚至近得觸手可及。
可他把她送上了斷頭台!
從他回答的那一刻起,她的靈魂已經出現了死兆。
魔女受刑的一刻,帝都發生了數起火災,上百人在混亂的踩踏中受傷。
更可怕的是魔女從斷頭台消失的現實,各種荒誕不稽的流言爆發,轟然傳遍全城,人們交頭結耳議論紛紛,猜測是邪惡的魔鬼庇護了她,待魔女再度出現,必將帶來可怕的報復,將試圖葬送她的人拖入地獄。
古老的帝都瀰散著從未有過的恐慌,封鎖全城的徹查更加劇了緊張的氣氛。執政官頒下最嚴厲的命令,士兵搜遍帝都每一個角落,找尋魔女的蹤跡。同一時刻,近衛隊逮捕了數十名混亂行刑場的嫌疑者徹夜審問,半個月內,人們盡了一切努力卻一無所獲,魔女彷彿已從這座城市消失。
以鐵礦聞名帝國的尼斯城是西爾邊境城市之一。
它因鐵礦及與利茲國的邊貿而興盛,繁忙的越境關卡每天都有眾多商人出入。
在帝都陷入紛亂的迷霧時,尼斯城中一棟不起眼的舊建築,藏匿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攪亂帝都的紅眼魔女倚在軟椅上,慘白的肌膚像塗了一層臘,雙頰滿佈星星點點的紅疹,看上去極為可怖,彷彿感染了恐怖的疫病。
纖細的腳踝上有一圈鐵鐐的磨傷,污髒的血呈紫黑色,因無暇處理而有些化膿。以撒在替她清潔傷口,灑上藥粉包紮,絲毫不為她可怕的形象所動。
這不奇怪,她變成這副模樣正是以撒一手安排。
逃到這裡的一路她昏迷在棺材裡,成為一具年紀輕輕卻得了天花而死的屍體,暗諜換了七八批,終於將她送到尼斯城,明天早上關卡放行,以撒就會將她帶出西爾國境。
她不想任人擺佈,但致昏的藥物仍殘留在血脈中,令她空前虛弱。
以撒繫紗布的手突然使力一勒,踝骨的劇痛讓她本能的縮了一下,額上滲出了細汗。
以撒望著她,半晌終於開口。「我一直以為你很聰明,現在才發現你盡做蠢事。」
她緊握著扶手,忍著痛一言不發。
隨從撤去藥盤,室內只剩下兩個人。
以撒擰了條濕巾替她擦去偽裝,過重的手勁拭得臉龐幾乎麻木,濕巾下逐漸呈露出真實的面貌,及摩擦過度而泛紅的臉頰。扔下濕巾,他又打量了一下,在一側的沙發上坐下。「說話。」
寂靜了一刻,她如願啟口。「我對神之光與神之火一無所知。」
一股強烈的怒氣上湧,以撒盯住了鮮艷的紅眸。
她平淡的繼續說下去。「我確實受了神之光轉換,但對其中的原理技術一竅不通,對神之火更是如此,您想在我身上尋找這兩項的奧秘,只能是白費力氣。」
以撒平靜的口吻中隱藏著風暴。「你要說的只有這個?」
她怔了一下。
「正常的女人這時是不是該說謝謝。」以撒輕柔的語調帶著濃重的火氣譏諷。「比如感謝我救了你的命,讓你那頑固的頭腦還保留在脖子上,沒有被砍成兩截。」
她的回答犀利冷靜,不帶任何感情。「您不惜暴露利茲在西爾埋線數年的眾多暗諜,當然是希望獲取最有價值的情報,很抱歉我無法提供。」
以撒死死盯住她,極力抑住瀕臨暴發的鬱怒。他想掐死這可惡的女人,打破她該死的從容,想撕裂她淡漠的表相,逼出柔弱的內心,想看她無助的哭泣傾訴,顯露出全心依賴。可即使她此刻毫無力量,衰弱得不堪一擊,卻依然戒慎防衛,堅不可摧。
意識到自己的情感,以撒心底湧出了一絲悲哀。
他不該感到意外,他在自己的國度有眾人稱許的形象,對女性尊重有禮、文雅謙遜,以完美的風度著稱;可待她卻是截然相反,他輕視她、戲弄她、設計她、把她當成一枚棋子撥弄。她當然不可能傻到愛上冷血的利用者,是他太愚蠢,從覺察的那一刻就該明白,他永遠得不到她的心。
沉默許久,以撒斂去所有情緒,恢復成平日的輕謔,以談判口吻道。
「親愛的伊蘭,別太輕忽自己,至少我相信你能告訴我凱希在哪。」
蒼白的臉龐一瞬間凝住了表情。「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懂?不,不懂的人是我。」以撒的微笑盈滿嘲謔,「比如我不懂為什麼公爵小姐會發瘋的縱火,為什麼會被密友施以神之光技術重生,為什麼對家族竭力效忠卻保持沉默,為什麼沒有乘上離開沙珊的船,為什麼蠢到為毫無親緣的傻瓜搭上自己的命,或許你能告訴我這些問題的答案。」
冷漠的面具終於有了一線裂痕,她忽然垂下眼。
以撒挑了挑眉,心情驀然好起來。「聽說你曾有一雙漂亮的綠眼睛,非常動人。」
低垂的長睫微微發顫,彷彿脆弱的蝴蝶雙翼。
以撒扣住她的下頷,望入飄忽不定的眼眸,輕柔的話語宛如催眠。「告訴我,為什麼你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短暫的驚訝過後,她恢復了平淡。「凱希隨林氏去了另一塊大陸,此生都將處於軍隊的保護之下,抱歉,你已無法觸及。」
扣住下頷的指尖一緊,以撒臉龐閃過一絲冷意。「你把所有人都安排得很好,不過沒關係,假如你的朋友對你抱有同樣深厚的情誼,或許他會擔憂你的安危,主動到利茲作客。」
她靜默一瞬。「林晰不會讓你這樣做。」
以撒淡笑。「難道林晰會拒絕救援默默協助他作戰三年,又救了全族人的表姐?親愛的伊蘭,相信我,對他而言你絕對比想像中更重要。」
「他不會傻到嘗試解救一個死人。」
「哦?」以撒瞇了下眼,神色變得危險起來。「誰說你會死。」
她忽然笑起來,笑容疲倦而淡漠。「是的,你不會讓我死,至少現在我還有最後一點價值。或許你會挖下我的眼睛送給林晰,又或是以酷刑折磨直到我順從的配合,為了利益所有人都會變成惡魔,利茲皇儲當然不會例外。」
以撒停了一瞬,半晌才開口。「你怎麼知道?」
「詹金斯對你太恭敬了,以一介特使而言你的權限未免過高,我想不出除了利茲皇儲以外,還有什麼人能有如此地位。」
以撒沉默了一會。「所以以你才救我?」
他一直奇怪,她已經拿回鏡片,又並非真正想依附於他,為什麼當時不曾趁亂逃走。
她輕淡的承認。「利茲皇儲死在西爾帝都後果會極其嚴重,我可不希望弄成兩國交戰。」
以撒看著她,深眸帶著難以描繪的複雜情緒。「為什麼你對帝國和家族如此忠誠,你父親怎麼會蠢到為政治利益而犧牲你。」
犧牲?她微愕了一下。
漆黑的窗外閃過亮光,但沒人留意,以撒敏銳的捕捉到紅眸中的一線異態。
「不是林公爵指示你毀掉神之光?」突然心頭一動,以撒脫口而出。「難道真是為了你的情人。」
她沒有回答,輕翹的長睫再度垂落,覆住了迷惘的傷感。
以撒說不出心底是什麼滋味,語氣有些怪異。「那個男人是誰?你為他付出這麼多,他卻對你棄之不顧?」
「不是這樣。」她吸了口氣,自己也不懂為何會解釋。「他不知道我還活著。」
清麗的臉龐異常脆弱,眸光淒涼而柔軟,以撒完全移不開視線。「為什麼不去找他。」
「他過得很好,比我想像中更好。」她的回答輕得像耳語,又像在安慰自己,似乎風一吹就散落無蹤。「當初也只不過是身體上的迷戀,或許……他並不愛我,那麼時過境遷也不再有重逢的必要。」
窗外隱隱有些喧嘩,以撒凝視著柔美的側顏。「我從沒發現你是如此膽怯。」
她輕笑了一下。「沒人會愛上一個魔女。」
她又恢復了平淡,那一線偶然的脆弱已經消失了,以撒的目光落下來,看見了一雙秀美的手,纖細的腕上印著捆縛的淤痕,顯得刺眼而殘忍。
他沉默了一會,輕而慢的開口,每一個字都十分認真。「如果我說愛你,會給你一幢玫瑰色的屋子,有白鴿、天竺葵和從不熄滅的壁爐,你是否願意去做女主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1:46 PM
炎之卷 第一百零一章 夢境
「你是公爵小姐,我是一國皇儲,做我的情人並不會降低你的身份。」以撒停了片刻又道。「你的生活會比從前更奢華,再不會聽到有人叫你魔女,沒人能用輕視的眼光看你,我會給你最好的一切。」
「不。」她根本不必思索。
預料之中的答案,比他所預想的更乾脆,以撒心頭溢出一縷澀意。「我有那麼糟?」
她的神色淡漠如常。「你的許諾聽起來非常美好,可惜必須用凱希來交換。」
以撒目光一閃。「如果我說……」
「即使你現在承諾放過凱希,回到利茲後卻截然不同,在西爾經營多年一無所獲,更為了一個魔女廢棄了利茲長期埋設的暗諜,皇儲殿下面對的壓力非比尋常。等政治的風浪撲面而來,今天的諾言將不值一提。」冷硬的分析尖銳直接,她彷彿已經預見未來。「我從不相信重視利益勝於感情的人,就算你目前對我有幾分興趣,權利的誘惑力卻更強,將來的選擇不言而喻。」
她不願再落入另一個陷阱,一旦踏入異國的土地,恐怕再也沒機會逃走。
以撒無可辯駁,唯有苦笑。
喧嘩的聲音突然大起來,同時引起了兩人的注意。
以撒蹙起眉,門傳來急叩,拉斐爾進入急促的稟報。
「近衛軍封鎖全城挨戶搜查,傳令凡有藏匿魔女者,無論任何身份一律嚴懲,馬上要搜到這條街了。」
以撒心底一沉,神色微變。「來得這麼快?怎麼會是近衛軍。」
近衛軍是西爾最精銳的部隊,修納一手培植,戰鬥力極強。
情勢比想像中更嚴峻,拉斐爾空前焦慮。「我剛剛得到消息,幾天前有暗諜挨不過刑,三百近衛軍連夜從帝都出發,速度極其驚人。西爾人下了決心不讓魔女活著離開,這裡已經藏不住,再下去連您都會有危險。」
以撒掀開一線窗幔,半個城區燈火通明,人聲嘈雜而凌亂。
拉斐爾催促,「閣下,神之火雖然重要,您的安危卻勝於一切,西爾人清楚是我們在插手,更給出了警告,假如無視恐怕會陷入極為棘手的境地,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利茲皇儲在西爾受審,必然會成為外交上經久不息的笑話;但放棄千辛萬苦到手的獵物,聽任她葬身於西爾人之手,以撒更不甘心,一時間念頭百轉,掙扎著難以抉擇。
倚在椅上的女人掠了一眼窗外,目光流露出微諷。「打開門,我自己出去。」
拉斐爾明顯鬆了一口氣,拉開了門栓的鉸鏈。
以撒攔在身前阻止她起身,聲音微怒。「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你真這麼想死?」
她懶於回答,偏過頭。「拉斐爾,如果你不希望貴國的皇儲殿下出什麼意外,最好拉開他。」
拉斐爾一愣,又看向以撒,似乎忽然下了決心。
以撒怒火中燒的試圖攔住她,卻被拉斐爾擋住。
拉斐爾極力阻止,以撒的命令被置若罔聞,主僕二人竟然撕打起來。
她沒有再看一眼,勉強撐起身體,離開了最後的庇護。
她厭倦了這一切,厭倦了逃亡掩飾。
既然她屬於那個逝去的、可詛咒的舊時代,注定將被粉碎,至少她可以坦然的面對終結。
走下樓梯,門外是一條長長的寬巷。
她扶著牆向前走去,死人不需要鞋子,所以她身上僅有一條白色葬裙,赤裸的雙足被粗礪的路面硌得生疼,沒關係,死神會結束一切痛苦,她知道自己不會等太久。
走出巷口,通明的街道一片嘈雜,被搜查攪得惶恐不安的尼斯居民在街面交換抱怨與牢騷。
一個女人無意間瞥見了紅眸,發出了一聲驚恐至極的尖叫。
被驚動的人群接連望過來,彷彿看見了惡魔,恐懼像水波一樣擴散,人們紛紛奔逃,尖叫和呼喊此起彼伏,整條大街瞬間空蕩無人。
魔女出現的訊息飛速傳開,深入人心的流言造就了最恐怖的想像,沒有任何人敢接近那個纖細的身影,即使魔女似乎虛弱得一根手指都能擊倒。
長街兩頭被勇敢者搬來的路障堵死,遠處已經有警備隊趕來的腳步聲。
她耗盡了體力,停下來倚著一根木柱平復紊亂的呼吸。
整條街安靜得像墳場,每一個窗戶後人影幢幢。
絕對的寂靜中突然迸出一聲脆響,有什麼砸在五米外,濺落的碎屑迸上腳面,帶起微微的刺痛。
那是一個碩大的花瓶,被人從窗戶扔下來,砸得粉身碎骨。
顯而易見,人們不敢靠近,但並不避諱以扔東西的方式表達憎恨。
第一個丟出花瓶的人彷彿給予了某種啟示,很快,各式各樣的東西被人們拋出來。
頻頻的碎裂震耳欲聾,碗盤、水瓶、杯子、瓷像、鬧鐘、拆信刀、墨水瓶、檯燈、夜壺,甚至還有床柱,天知道它的主人是怎樣把它拆下來。
看著那根結實的床柱,她有一股荒謬的笑意,現實的一切像扭曲的夢境。
扔下來的東西大多落在身旁,只有一隻鹽罐準確的砸中了額頭,讓她好一陣眩暈,半晌才能抬手拭去滑落的血。
魔女流血了,這一發現引起了人們的歡呼。
尼斯警備隊終於趕過來,為免被誤傷,停在距魔女五十米處。在警備隊長的呼喊下,拋擲行為漸漸稀落下來。
燈光照亮著街道,各式各樣的碎片鋪滿了整個路面,猶如無數閃耀的星辰環繞在魔女周圍,只是這些星辰尖利無比,彷彿地獄遍開的荊棘。
帝都的命令是活捉,但受命的警備隊員同樣對魔女心懷恐懼,沒有人敢上前,一味高喊,命令魔女上前投降。
她一步也不想動,心頭只剩一片漠然的空蕩,可能的話她希望對方直接開槍。
溫熱的血持續流淌,昏沉的感覺更強了,嚴厲的叫喊變得飄渺而遙遠。她很想倒下去,但雙腳之外的地面滿佈碎片,只能倚著木柱,把火熱的額頭抵上去,寒冷和虛弱讓神志逐漸模糊,以至於她完全沒發現,長街盡頭,一輛馬車正飛馳而來。
人們從來沒有見過馬車的速度如此之快,車身帶著帝國執政府的徽記,像一道迅捷的閃電,將跟隨的近衛軍遠遠拋在了身後。
狂奔的馬車在路障前猛然勒住,車門彈開來,一個男人衝下了馬車。
仍在強硬的斥令魔女的警備隊長突然被一隻鐵腕箍住,一把甩進了街邊的沙堆。
警備隊所有人呆住了,年輕的隊員激憤的想毆打,隨即又僵住了。
男人穿著純黑的制服,俊美非凡的臉龐蒼白削瘦,眼中燃著陰鬱的烈焰,肩章上奪目的銀星閃耀,昭示出帝國最尊貴的身份。
在場的士兵悚然低議,窗後的民眾紛紛猜度,誰也沒想到帝國執政官會親自出現在尼斯城,警備隊副隊長戰戰兢兢的上前問候,卻被同車而來的近衛官擋在一邊。數百名剽悍勇武的近衛軍蹄聲如雷,齊刷刷在男人身後勒韁下馬。
執政官根本不理會任何人,直直的盯著街心的身影,縱身躍過了路障。
長街忽然鴉雀無聲,所有人屏住呼吸,看著尊貴無比的帝國領袖向魔女走去。
夜風吹拂著白色葬裙,她倚在木柱上一動不動,散落的長髮隨風輕擺,由於過度寒冷,赤裸在外的肌膚顯出一種奇異的冰白。
事實上她已經接近昏迷,直到感覺有人站在面前才醒過來,勉強睜開眼望了一下,儘管是逆光,她仍然看清了那張絕不會錯辨的臉,她的頭腦一剎那空白。
怔忡之後,一些緩慢而游離的思維逐漸湧入。
怎麼會沒想到,近衛軍當然是隨在執政官左右,魔女的脫逃一定引起了軒然大波,逼得執政官不得不親自領軍追緝……
多麼合理的現實,只是她想像過無數種死法,卻沒想過有一天會被他親手殺死。
帝都的報紙會怎麼說?英勇的執政官終結魔女,擊穿漆黑的心臟,結束她罪惡的靈魂?
她又想笑了,可凍僵的臉龐完全笑不出來,或許是目光洩露出的嘲諷激怒了對方,她清晰的聽見他的指節響了一下。
猜錯了,他根本不必用槍,空手就能扭斷她的脖子。
她很想把最後一句說得清晰冷定,卻只發出了一縷澀啞的微聲。「……來吧……」
他一言不發,又踏近了一步。
她終於看清了陌生又熟悉的黑眸,那種極端的冰冷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情感,彷彿翻湧著熔岩的深淵,帶著吞噬一切的狂暴。
她怔住了,突然一下眩暈,已經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橫抱起來。
意外的驚悸比夢境更不真實,她徹底驚呆了,甚至忘了掙扎,怔怔的望著他。
他的呼吸很沉重,線條分明的唇緊抿,下頷繃得極緊,雕塑般的臉龐沒有一絲表情,沉默的俯瞰著她,而後抬起了頭。
一步又一步,瓷片在堅硬的軍靴下咯吱輕響,整個世界只剩下一個聲音。
帝國執政官抱著她,踏過尖利的碎屑,走過冰冷的長街,穿過森林般的軍列,迎視著無數目光。
所有眼睛都在凝視,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對人。
炎之卷 第一百零二章 相見
拉斐爾鬆開了箝制以撒的手,也不再有這一必要,利茲皇儲同他一樣,在窗前陷入了呆怔。
直到近衛軍隨著馬車一起撤離,拉斐爾才能說出話。「是我眼花?那好像是修納執政官——他發瘋了?」
以撒佇立許久,忽然開口。「拉斐爾,你曾報告說查不出修納從軍前的經歷。」
拉斐爾不明所以。「沒錯,那位閣下像十六歲以後突然冒出來的。」
「傳聞說他討厭綠眼睛的女人?」
拉斐爾更為茫然。「確實如此,這與他突然發瘋有關?」
以撒靜默了半晌,唇角抽了抽,突然笑起來。
奇怪的笑容中帶著難以言喻的意味,拉斐爾悚然不安,幾乎以為又多了一個瘋子。「您在笑什麼?」
「怎麼會有這種女人,她竟然能一直保守這個秘密,沉默的將它帶入墳墓……」以撒眺望著遠去的馬車,笑容複雜而苦澀,透出一絲懊恨。「修納真是世上最幸運的男人。」
拉斐爾徹底傻了。「您到底在說什麼?」
以撒終於平靜下來,淡淡道。「拉斐爾,你說過林伊蘭當年縱火的原因之一是替情人報復。」
「對,但那只是荒謬……」
「不,那並不荒謬,而是事實。縱火是為了掩蓋一個秘密——她私下復活了自己的情人。」以撒徹底想通了前後關聯。「既然林伊蘭能借神之光重生,別人當然也能,那位在火災中死去的天才級學者恐怕正是因此身亡,她救了情人又送走他,放火燒掉一切痕跡,槍決的時候很可能是林公爵動了手腳,將她重生為奧薇。」
「您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拉斐爾迷惑中突然反應過來。「那位情人——」
「那位情人安全的離開,此後一路向上攀爬,借軍事政變上位,成為西爾帝國執政官。」以撒語氣冷誚。「他知道情人死了,但心底從沒忘記,他的最厭只是因為曾經最愛,卻沒想到她早已秘密復活,正以鮮血守護昔日背棄的家族。」
只是一個幻影,我看錯了。
他過得很好,比我想像中更好。
或許他並不愛我,那麼時過境遷也不再有重逢的必要。
沒人會愛上一個魔女。
她曾經詢問修納會怎樣處置魔女,他一直以為那是想用利益交換活命的機會。
他從來沒能讀懂她,縱然見過她的淚,吻過她的唇,與她無數次交談,卻直到這一刻才真正看透她清澈驕傲的靈魂。眼前似乎又見到美麗的紅眸,浮著一層幽冷的自嘲,以撒胸臆忽然強烈的刺痛起來。
拉斐爾陷落在完全不可置信的混亂中。「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說出一切。」
「因為他變了,他不再是過去那個身份低微的情人,如果這個男人已經不愛她,她也就不屑於為活命而向他乞求。」以撒停了半晌,澀笑一聲。「假如今天以前有人告訴我冷酷無情的修納會為愛發狂,我會認為是個滑稽無比的笑話。」
西爾執政官深愛著魔女?拉斐爾無法想像,話語和思維一樣紊亂。「我不明白……這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我們該怎麼辦?」
以撒望著街上通明的燈火,良久才道。「我想我們不必再面對這位難纏的執政官了。」
拉斐爾再一次全然震愕。
「只要還有任何一點人類的感情,他都不會處死魔女,但這也就意味著他完了。」以撒語氣極微妙。「這男人已經瘋了,他本該悄悄把魔女藏起來,卻當著所有人的面抱她,民眾絕不會原諒這種背叛——他剛才的舉動已經徹底毀掉了自己的名譽和威信。」
「您是說修納執政官會被推翻?」
「他會以十倍於爬升的速度跌落下來,聲名掃地。」以撒冷冷一笑。「除非他能立即找到另一個紅眼睛的女人作為魔女的替身公開處死,這顯然不可能。」
拉斐爾盡力跟上以撒的思緒。「那我們是否該立即與西爾未來最有可能繼任執政官的大臣拉近關係。」
「暫時先觀察一段時間,假如修納近幾天沒有返回帝都……」話語聲漸漸消失,以撒陷入了凝思。
這是一輛窄小的雙人馬車,兩人必須對面而坐。
他就在一臂之遙,完全靜默,耳畔只有馬車行進的聲音。
車內一片安靜,呼吸都彷彿帶上了他的氣息。
逼人的視線太過灼人,她不敢看,無意識的環住了手臂。有一剎那,他似乎看穿了一切,理智又告訴她這是錯覺,或許他想留下魔女的命以便審問,或許下一刻就會出現鐐銬和刑具。
惶然和疑惑盤旋在她的心頭,思維疲倦而混亂。
忽然他抬起手,她本能的一躲,猝不及防下後腦撞上了堅硬的車壁,引發了一陣劇烈的眩暈。
僵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片刻後他取出一方手帕,輕緩的放在她身邊。
她遲疑半晌才醒悟過來,用手帕按住了額角的傷口。
血浸濕了裙子,黏在肌膚上黏稠而不適,他脫下外套遞過來,她搖了搖頭。「會髒。」
黑暗的馬車中看不見神情,他的指節似乎又響了一下,將外套摔到她膝上,聲音僵硬到極點。
「穿上!」
她沒有再說,順從的拎起來覆在身上,厚暖的外套還帶著他的體溫,冰冷的身體漸漸緩和,馬車規律的搖晃,神智逐漸昏匱,她再也支持不住,倚在車壁上昏睡過去。
睜開眼,她發現自己睡在一張豪華寬大的床上。
柔滑的絲棉像雲一樣輕軟,毫無重量的覆在身上,肌膚溫暖而舒適,枕上的淡香出自西歐最頂級的熏香料,壁爐裡的火正在燃燒,四周極其安靜。
精美絕倫的梳妝台,造型典雅的扶手沙發,純銀的燭台與洗手盆,厚軟的雲絲地毯覆蓋著地面,空曠的臥室雅致而溫馨,這些浪漫奢華的陳設毫無疑問屬於某個貴族。
但這不對,她應該在某個監牢醒來。
她怔了一會,掀開被子又呆住了。
血漬斑斑的葬裙不知去向,光裸的身體清潔,所有的傷口被重新包紮,連腳底都被擦拭得乾乾淨淨。
她的頭腦一片昏噩,無法再思考下去,扯過床單裹住了身體。
打開門,呈現在眼前的是一間同樣精緻的會客室,還聯著一間書房,通往外廊的門上了鎖,隱約能聽到士兵巡邏的腳步。
顯然她被囚禁了,這一事實令她鬆了一口氣。
或許修納什麼也沒覺察,只是想換種方式套取神之光的信息。這一推想讓她的心情平靜下來,走進了臥室內的洗浴間。
擰開水龍,清澈的水瀑傾瀉而出,衝去連日奔逃累積的污漬。水滲進傷口帶來幾許刺痛,她忍住暈眩清洗完畢,圍上浴巾,在鑲銀的落地鏡前撕下了額上的紗布。
傷口大約三厘米,邊緣有些青紫,她看了一會,忽然被頸側的痕跡吸引了注意。
將濕淋淋的長髮撥到一側,她在鏡子裡瞥見了後頸一線紅色的傷痕,這道傷讓她感到迷惑,輕輕按了按才想起來,大概是出自斷頭台,假如刀板再落下幾寸,她的頭大概已經離開了身體。
那樣一切痛苦都結束了,她有點恍惚的望著鏡中的自己,清晰的影像逐漸被霧氣氤氳,她抬手拭開鏡面,忽然發現鏡子裡多了一個人,頓時僵住了。
修納在門邊看她。
漆黑的眼眸深得看不透,讓她渾身發冷。
她明明鎖了門……
沉默的凝視比一切事物都可怕,從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她如此恐懼,寂靜許久,她按住浴巾勉強開口。「請出去,讓我換上衣服。」
他終於動了,不僅沒有離開,反而向她走來,深暗的眼睛一直盯著她。
彷彿鷹爪下的獵物,她毛骨悚然,倉惶的試圖逃避,但這毫無作用,他捉住她的手臂,將她反壓到牆上,一把撕下了裹在身上的浴巾。
赤裸的胴體暴露在空氣下,胸口緊貼著冰冷的瓷磚,她的肌膚爆起了一陣陣寒慄,看不見他的臉,更猜不透他想做什麼,她不由自主的顫抖。「別這樣,求你……」
她的聲音哽住了,不知道自己能乞求什麼。
扣住手臂的力量極重,彷彿禁錮的鐵箝,一隻手忽然撫上她清瘦的背,反覆摩挲著刻印,低沉的男聲在她耳後響起。「這個身體裡的人是誰?」
她僵住了,無法回答。
他的手又重了一分。「告訴我,裡面的靈魂是誰。」
她緊緊咬住唇。
片刻後他笑了一聲,聲音彷彿從齒縫中透出來,帶著無法形容的恨與怨。「我知道你不會說,連審判所和斷頭台都無法讓你開口,對嗎?」
他一手勒住細腰,將她翻過來攬在懷裡;另一手拔出佩槍,冷硬的槍口抵在她的後心。「這是最新研製的槍,威力強大,一粒子彈能穿過三個人。」
鐵一般的手臂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傳入耳中的字句陰冷淡漠。「既然你執意不肯說,就讓你的心來告訴我,讓子彈透過你的胸膛,再帶著血穿透我的心臟,或許我就能知道真實的答案。」
她驚呆了,拚命掙扎起來,衰弱的身體綿軟無力,反而又被他扣緊了幾分。
沒有表情的面孔俯瞰著她,瘋狂的舉動與冷靜的話語截然相反。「我只數三下——」
「不!」她用盡力氣想推開他,「你瘋了!」
「一。」
她慌亂而恐懼,他卻靜靜的俯瞰,眼眸深處帶著冷笑,撥開了槍栓。「二。」
「不——!」
銀扣硌進了肌膚,堅冷的槍口壓緊後心,她終於崩潰,失控的尖叫起來。「不!菲戈!是我!」
塵封已久的名字迸落在空氣中,世界似乎靜止了。
禁錮的手臂鬆開了,林伊蘭虛弱的跌在地上,發顫的雙手掩住臉龐。「……是的,是我。」
或許是過度驚悸,又或許是因為受寒,她發起了高燒。
無數人在破碎的夢境中一一浮現,嬤嬤慈愛的勸哄,母親溫柔的臉龐,娜塔莉熱情的笑顏,以撒傲慢的戲謔,還有父親……冷淡的綠眸依然帶著譏諷,卻奇怪的不再感到苦悶,反而變得遙遠而懷念。
有人在替她更換敷額的濕巾,擦去高燒的虛汗,苦澀的藥汁後總有一勺甘甜的蜜糖,模糊的意識讓她以為是嬤嬤,直到退熱後清醒,才發現無微不至的照料來自修納。
十年前他已經具備了極其優良的耐心,十年後依然未變。他替她測量體溫,定時餵藥,換下被汗水浸透的床單,像照料一個孱弱的嬰兒,無論何時都能看見他的身影,似乎從未離開。
或許他也不需要離開,他與她住在同一個房間,睡同一張床,只是極少開口。
她漸漸恢復了健康,有時在他睡著後她會側過頭,在黑暗中靜靜打量他完美的輪廓。
忽然他睜開眼,精緻的臉龐微微一笑,冷峻的唇線突然變得柔和,融化了禁制的氣質——這僅存在於她的想像,現實中他從來不曾微笑,一種無形的隔膜橫阻在倆人之間,比陌生人更疏離。
林伊蘭很清楚,她的存在是個意外的麻煩,令執政官倍感棘手。
這間房位於尼斯市政廳的頂樓,所有通道都由忠誠的近衛軍守護,防範的不是敵人,而是洶湧的民眾。連日來無數人在樓下聚集,如果不是鐵血近衛軍的威懾,恐怕已經產生了暴動。
佇立良久,她從露台俯瞰下去。
露台很高,模糊的叫聲傳到這裡已被風吹散,但她能猜出人們在喊什麼。
燒死魔女,民眾在反覆呼喊。
密集的人群猶如螞蟻,挾帶著摧毀一切的力量。
她幾乎可以預想,一旦執政官被魔女迷惑而站在這股力量的對面,憤怒的人群將毫不猶豫的推倒昔日敬若神明的偶像,讓他與魔女一道化為灰燼。
凜冽的寒風撕扯著衣角,她獨自看了很久,忽然被人握住手臂,拖離了露台邊緣。
她回過神,修納正盯著她,指間扣得很緊,幽暗的眼眸竟似有一絲恐懼。
林伊蘭茫然的望著他。
修納很快恢復了常態,淡淡道。「進去吧,外面風很大。」
她順從的走進去,修納隨在其後,鎖上了通往露台的門扉。「桌上有甜點。」
林伊蘭掠了一眼銀盤。「謝謝,我不餓。」
修納堅持。「嘗嘗看,也許你會喜歡。」
她沒有品嚐點心的心情,但還是掀開了銀蓋,香甜的氣息盈散鼻端,突然怔住了。
「瑪德蓮火焰藍莓蛋糕,公爵府的侍女說你最喜歡這個。」輕描淡寫的話語聽不出情緒,修納遞過一把銀刀。「宮庭御點師剛烤出來,試試是否如你的嬤嬤所做的那樣美味。」
怔了很久,林伊蘭切下一塊,入口藍莓獨特的香甜,鼻腔忍不住發酸,或許是蛋糕帶來了一些勇氣,她忽然開口。「菲戈。」
半晌,他極輕的應了一聲。
「你能……」她的喉嚨哽了一下,垂下了眼睫。「能再抱我一次嗎?我知道對著這個身體很奇怪,胸部也不夠豐滿……」過度的緊張令她微微慌亂。「如果你不喜歡這雙眼睛,我可以閉上。」
氣氛變得出奇的安靜,他沒有回答,站了一陣,忽然轉身走出了房間。
低垂的目光終於從盤子上移開,林伊蘭放下銀刀,發抖的指尖痙攣的握起,輕輕歎了一口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2:0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12-9 10:08 PM 編輯
炎之卷 第一百零三章 傾訴
林伊蘭獨自坐了半晌,門又開了,進來的不是修納,而是威廉近衛官。
他神色怪異的瞧了她一眼,指揮士兵用一堆木板將通向露台的落地長窗結結實實的釘了起來,一扇接一扇,房間內所有臨街的長窗都被粗厚的木板釘死。明亮的光線立刻暗下來,雅致的房間突然變成了一個牢籠。
沒人說話,彷彿她根本不存在,改裝完畢,近衛官又帶著士兵離開了。
林伊蘭怔怔的看著木板縫中透出來的光,隨著時間推移,光逐漸轉暗,心似乎也隨之寂滅。冷卻的蛋糕失去了鮮美的甜香,她強迫自己放棄思考,倚在床邊漸漸睡著了。
夢裡她又看見了嬤嬤的臉,笑得滿是皺紋,慈愛的親吻她的臉頰,還有嬤嬤的貓,在她腳邊來回打轉,蹦進懷裡乖巧的舔舐她的脖子。她想揮開貓咪,但似乎有什麼捉住了手,一下子驚醒過來。
壁爐燒得很暖,床頭燈的黃光籠罩著房間,修納撐在她身體上方,赤裸的肌膚還帶著沐浴後的濕氣。不知什麼時候解開了她的襯衣,一手扣著她的腕,漆黑的眼眸猶如不可測的深淵,望了她一眼,忽然俯首輕咬細頸。
突然的刺激襲來,林伊蘭不由自主的吸了一口氣。「菲戈?」
他的唇齒靈巧而促狹,很快挑得她心跳加速,失神中聽見低沉的男聲。「你想要這個?嗯?」話尾鼻音極重,帶著情慾的沙啞,令她突然口乾舌燥,心頭發癢。
修長的手指在肌膚上遊走,她緊緊咬住呻吟,抬手遮住了眼。
胸尖突然被咬了一口,她縮了一下,修納拉下遮擋的手,強迫她的臉迎向光。手指一寸寸描摩,彷彿在鑒賞一幅畫,發燙的指尖在輕顫的睫毛上停了停。「睜開眼睛。」
林伊蘭沒有睜開,即使眸中的紅翳已經消失,眸色仍無法更改,她害怕從他臉上看到厭惡的神情,側過臉攬住他的腰,無言的邀請。
稜角分明的腹肌驀然繃緊,修納不再忍耐,調整了一下姿勢,猛然貫穿柔軟的身體。
突如其來的劇痛撕裂了靈魂,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完全無法呼吸,強烈的痛苦讓她開始抗拒,修納反射性的按住,低哼了一聲。
她絞著他,那種極致的美妙幾乎讓他眩暈,忍不住進得更深。
可怕的劇痛刺激著神經,林伊蘭再也無法克制,不停的滲出冷汗,肌膚一陣陣顫慄,極力想推開壓在身上的男人。
他終於覺察出不對,強迫自己停下來,粗喘著撫慰。「……放鬆,放鬆一點。」
林伊蘭聽不進去,身體有自己的意志,近乎瘋狂的掙扎,修納一疏神沒有壓住,一道火辣辣的指痕烙在肩頸,她抗拒他,從身體到靈魂都在反抗他的觸碰。
一股難堪的怒意湧上心頭,修納壓住她低吼出來。「放鬆!你以為是在受刑!」
空氣一瞬間僵住了,只有倆人紊亂的呼吸。
林伊蘭突然放棄了掙扎,躺在凌亂的床褥上一動不動,赤裸的身體像一隻柔弱的羔羊。
菲戈沒有再繼續,退出來坐在床沿,背對著誘人的胴體,胸口急促的起伏。
僵滯的氣氛持續良久,痛楚逐漸平復,她望著修納線條分明的脊背,勉強開口。「抱歉,這個身體……對疼痛比較敏感。」
他什麼也沒說,起身走進了浴室。
她又做了一件蠢事,最後一點溫存的回憶也消失了,只剩破滅後的冰冷碎片。林伊蘭慢慢蜷起來,指尖掐住肩膀,費盡力氣才能抑制顫抖,溫熱的淚爬過臉頰,一滴滴滲入了金色的床單。
不知過了多久,修納走出來,掀開被子抱起她。
頑長的身體冷得像冰,肌膚一觸,林伊蘭忍不住縮了一下。
朦朦的水流溫暖柔和,落在身上像一張綿密的網,緊繃的神經一絲絲放鬆下來。
修納依然沉默,細緻而輕緩的替她清洗身體。
一道赤紅的指痕在麥色肌膚上異常刺眼,林伊蘭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說些什麼。「謝謝,你一直是最好的情人,總是這樣溫柔。」
修納沒有回答,許久後才道。「伊蘭,對你而言我是什麼?」
水順著髮梢流瀉,模糊了視線,林伊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沉沉的話語。「十年前你對我唯一的請求是抱你,十年後依然如此,對你而言,我究竟意味著什麼?」
她恍惚了一瞬,好一陣才回答。「……對你而言,我又意味著什麼?」
他似乎澀笑了一下,話中有無限的苦痛。「你是我綿延多年的惡夢。」
她怔了片刻,低下頭關閉了水龍。「惡夢總會結束的。」
「怎麼結束?」他凝視著垂落的長睫,聲調多了一線冷嘲。「看著你從露台上跳下去?」
濕漉漉的長睫顫了一下,她扯過浴巾裹住身體。「……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知道嗎?我總會夢見你,總是聽見你在叫我。」修納置若罔聞,指尖觸撫溫軟柔嫩的唇,彷彿陷入了某種幻境,迷茫般自言自語。
「有時我在綠晶礦洞湖底,你在岸上,美得像森林仙女;有時我在水牢,你舉著火把,悲傷的叫我的名字;還有一些時候我躺在實驗台上,你低頭看著我……無數次我夢見你在地牢裡受刑,身上遍佈各種可怕的傷痕;我夢見你在陽光下微笑,也夢見你在絕望中哭泣,夢見你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呼喚我,指引我去救你。這些夢不斷糾纏,讓我日夜難安,發瘋一樣攀爬向上,極力搜尋,哪怕變成你所厭憎的惡魔。」
林伊蘭怔怔的看著他,想開口卻被打斷。
「我知道你沒有呼喚。你的性情既驕傲又克制,從不追尋、從不奢望,無論你為別人付出了什麼,都不會奢求對方的回報。可我總會忍不住幻想,幻想你需要我、在等待我,只要我足夠強大,總有一天你會完完全全屬於我。」傷感和痛楚溢滿了心房,他自嘲的苦笑了一聲。
「多麼愚蠢的妄想,這種妄想驅使著我成了帝國執政官,沒人能違逆我的意願,我以為我能再度擁有你。可我錯了,死神比我更強,它早就帶走了我心愛的薔薇……」
他的喉嚨塞住了,無法再說下去。
林伊蘭完全呆住了,秀美的臉龐一片愕然,許久後才喃喃道。「不,這不可能……我是說你不可能……」
他一言不發,靜靜的看著她。
緋紅的眼眸湧起了霧氣,林伊蘭嘴唇輕顫,漸漸開始搖頭,「不……不會……」
他牽起她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我愛你。」
「不,你一定弄錯了,不可能是因為我……」
又一個吻落在傷痕未癒的額角。「我愛你。」
「不,你只是負疚,這完全沒有必要……」
下一個吻落在精緻的眉心。「我愛你。」
「不,不對,你只是喜歡我過去的身體……」
再一個吻落在挺翹的鼻尖。「我愛你。」
「不!」惶亂的聲音控制不住的發抖。「你已經是執政官,不可能還……」
「我愛你。」一個吻落在溫軟的唇,印下十年前無法出口的愛語。「從過去現在到未來,無論我是誰,無論你是誰,永遠。」
淚水湧進了林伊蘭的眼眶,無邊的酸楚淹沒了心湖,她再也無法自制,摀住臉失聲痛哭,清澈的淚從指縫淌出,一滴滴落在他的胸膛,流進了哀痛的心底。
哭聲在安靜的浴室中迴盪,久久無法停息。
修納倚著牆,環住她輕顫的肩,緊緊擁住了失而復得的愛人。
炎之卷 第一百零四章 相愛
從深夜到黃昏,從疏離陌生到熟悉如昔,無所不至的交談讓他們找回了彼此。
壁爐邊的長沙發上依偎著兩個人,修納把她攬在懷裡,語調低而溫柔。「從船上跳下來?你知道這有多危險……」
林伊蘭只是微笑。「幸好你曾經教會我游泳。」
他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柔美的臉龐,聲音有些啞。「冷嗎?」
「沒關係,時間不長。」她枕在他的肩膀,凝視著壁爐中跳動的火焰。「重生之後我一個人生活,莎拉和艾利找到我,把我當親人一樣疼愛,有段時間我總做惡夢,莎拉整夜不睡的照看我,艾利絞盡腦汁給我講笑話,他們很窮,卻把所有錢用來給我買最好的食物,盡一切努力讓我相信我是奧薇……」
她停了半晌才解釋般道。「主持後備軀體徵集的是我父親,為了神之光從莎拉身邊奪走了她最愛的女兒,她一直在尋找,顛沛流離過得很辛苦,眼睛也哭傷了,我無法告訴她奧薇已經死了,佔據身體的正是兇手的女兒……他們讓我重新回到了正常人的生活,我不能讓她再失去僅剩的兒子。」
「對不起。」自責像小刀剜著心臟,修納閉了一下眼才開口。「我知道這毫無意義,但還是要道歉,為所有我帶給你的痛苦。」
對不起,讓你因我而蒙受了恥辱,帶給你各種各樣的傷害。
對不起,我沒發現你活著,沒能及時找到你,看著你卻沒有認出你。
對不起,我親口說了那些可怕的話,把你視為敵人一樣對待。
對不起,我冷酷的縱容別人傷害你,用你珍視的人去脅迫你。
審判、通緝、懸賞、死刑判決、斷頭台……
盲目和無知是一種罪,他一錯再錯,不可饒恕,甚至沒有資格祈求原諒。
「不是你的錯,我也該道歉,我沒想到你……」林伊蘭遲疑了一下,停住了話語。
修納的手臂將她摟得更緊。「伊蘭——」
她不想再說下去,打斷了他的話語。「能吻我嗎?」
修納頓了頓,放棄了話語,托起她小巧的臉,印下十年後第一個深吻。
所有的意識都集中在彼此身上,睽違已久的思念令人沉淪而貪求,糾纏越來越深,火熱的激吻輕易勾起了慾望。在意志潰敗的前一刻,他喘息著中止了吻,強迫自己放開她。
林伊蘭肌膚發熱,神智仍在昏沉。
過了許久他才說話,氣息恢復了自然。「冷嗎?我給壁爐加點柴。」
迷亂的氣氛散去了,他起身挑旺爐火,打鈴喚侍衛送來餐點,同時命人拆掉了封窗戶的木板。
雅致的房間重又舒適怡人,夕陽溫暖得令人恍惚。
用餐完畢他仍把她擁在懷裡,林伊蘭避過先前的話題,談些輕鬆的生活趣事,氣氛一片安然。
忽然她靜默下來,修納回過神,以目光詢問。
「你在想什麼?」暮光中俊挺的輪廓完美得不真實,一絲現實的陰影襲上心頭,林伊蘭聲音淡下來。「如果是擔心……」
他打斷了話語,「只要你在我懷裡,我什麼也不會擔心。」
扣在腰上的手很緊,箍得骨骼生疼,她沒有掙扎,只陳述事實。「剛才你走神了。」
他忽然笑了,隱隱的怒意淡去,多了一絲邪氣。「知道我在想什麼?」
不待詢問,他俯在她耳邊低道。「我在回憶在你身體裡的感覺。」
瑩白的耳垂一瞬間燒紅了,林伊蘭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事實上連觸碰你都是一種致命的誘惑,我想要你,想得發瘋,時刻都想撕開你的衣服和你瘋狂做愛,直到你承受不住昏過去。」低沉的聲音充滿情慾,卻又異常冷靜。「但我不會這麼做,你的身體抗拒這種事。」
她怔怔的看著他,修納笑了一下。「嚇到你了?」
「不。」林伊蘭臉頰飛紅。「我只是有點驚訝。」
修納笑容稍淡,攬著她的手臂改枕在腦後。「你知道我本來就是一個流氓。」
她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你看上去似乎完全沒有慾望,卻突然說這種話。」
他沒有開口,目光變得幽深熾熱。
她戲謔的撫了一下黑色制服上冰冷的銀扣。「現在的你和過去完全不同,從衣著到行為都一絲不苟,像一個絕對自製的執政官標本,可剛才又那樣……」
修納忽然道。「你可以解開它。」
那種別具意味的笑容讓她心跳快了一拍。
他挑了挑眉。「不想仔細看看你給我的身體?」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溜到制服遮蔽下的胸膛,立即又移開。
修納不疾不徐,平淡的語氣挾著曖昧的挑逗。「你的新身體我觸摸過每一寸,不過那時你在昏迷。」
林伊蘭的臉一瞬間全紅了,即使在過去他也不曾如此放肆的調情。
「這對你不太公平,所以基於平等的原則——」修納牽起她的手,放在最上端的一枚銀扣上。「我願意任你擺佈。」
深遂的眼神似笑非笑,像是在取笑她的羞澀。
林伊蘭心跳得越來越快,彷彿某種莫名的力量誘惑,驅動了發燙的指尖。
第一顆銀扣開了,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
黑色制服逐漸敞開,而後是筆挺的襯衣。
這是一副比例完美的軀體,寬肩窄臀,肢體修長,光滑緊致的皮膚包裹著肌肉,每一分線條精悍有力,麥色肌膚上散佈著一些細碎的疤痕,刻劃著軍旅生涯中的無數次冒險。
他緊緊盯著她,暗眸彷彿有火焰燃燒。
林伊蘭沒有注意他的目光,她在注視一處醒目的槍痕,這處離心臟很近,足以想像當時的凶險,她看了很久,輕柔的撫過猙獰的傷痕。
指下的肌肉立即繃起來,他再按捺不住,扣住她激烈的索吻。
迷亂中感覺衣襟被扯開,前一次疼痛的回憶讓林伊蘭回到現實。「菲戈……不行,我……」
修納吻著脆弱的鎖骨,耐心的摩挲她微僵的背。「別怕,這是你給我的身體,它會讓你快樂。」
不安中她猶豫而掙扎。「或者讓我先喝點酒……」
「相信我,你不需要。」
動人的聲音似乎有種溫暖的魔力,淡化了難言的恐懼,她終於放鬆下來。
衣服一層層剝離,赤裸的身體糾纏難分,炙熱的吻燃起情慾,讓她渴望著更親密的觸碰。
他的手從纖柔的腰線滑落,去探索她最神秘的誘惑,她想退縮卻被按住,陷落在綿密的吻中。一根手指溫柔的探入,輕巧的挑弄試探,直到適應又加入另一根,撩動得她心神迷亂。他試探這具青澀的身體、尋找開啟的奧秘,她在修長的指尖下顫慄,陌生又熟悉的歡愉越來越強烈,突然觸動了敏感的一點,她輕叫出聲,劇烈的收縮起來。
極至的快樂令視野一片空白,許久她才回過神。
耳畔有種極其沉重的呼吸,一滴滴汗順著他的髮梢滑落,墜落在她的胸口,俊美的臉龐十分僵硬,帶著隱忍壓抑的痛苦。
「菲戈。」林伊蘭抬手觸摸他汗水涔涔的臉。「來。」
一點點緩慢的鍥入,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種緊得近乎微痛的束縛。原始的本能在血脈中奔湧,他盡一切力量禁錮住肆虐的衝動。她是那樣甜美,又是那樣脆弱,再也經不起一點傷害。
疼痛依然存在,卻似乎不再可怖,她仰起臉看著他。「沒關係,讓我感覺你。」
最後一線理智崩潰,修納化成了放縱的野獸。
他握住嬌美的臀,讓慾望更徹底的深入,放肆的搾取所有甜蜜。狂烈凶狠的撞擊帶來微疼的歡愉,她紊亂的呼吸,攀住他的指尖微微發顫。他清楚自己該緩一點,該讓她逐漸適應,但愛慾的滋味比無數次幻想的更刺激,迫使他瘋狂的衝刺。當洶湧的快感來臨,她聽到了低啞的呻吟,頑長的身體緊緊抵住她,釋放出了一切。
一場淋漓盡致的情事過去,林伊蘭筋疲力盡,一隻手繞過肩,替她拉起了被子。
肌膚還帶著汗意,倦怠的身體有種懶洋洋的酸乏,她抬起頭,一個吻落下來。
親暱的氣氛極溫馨,修納低低的詢問。「疼嗎?我想我有點失控。」
「我很好。」她輕笑一聲,回吻了一下。「也很快樂,比我想像中更好。」
修納笑起來,深情的黑眸盈滿了自豪。
無意中瞥見肌膚上點點紅印,林伊蘭有些驚訝。「你以前從不在我身上留下痕跡。」
「那時你不屬於我。」修納的手流連在細瓷般勻美的曲線上,迷戀而沉醉。「現在你是我的,我的伊蘭。」
她忽然有幾分猶疑,「你……喜歡嗎?它和以前不太一樣,而且我的眼睛……」
「很美,和過去一樣動人。」修納吻住了愛人的彷徨。「我喜歡這雙漂亮的眼睛,真實的展現你的情緒,在你最快樂的時候它會變成璀璨的金紅,你一定不知道有多美,勝過世上一切色彩。」
林伊蘭好一陣沒有說話,而後她抬起手,蒙住他深遂溫柔的眼。「菲戈。」
修納沒有躲避,任她覆住雙眼。「嗯。」
「我愛你。」
他的呼吸忽然停了。
「我愛你,我只要擁抱是因為我不敢說愛,我怕你並不愛我。」他看不見她的臉,這讓她有勇氣繼續說下去。「在法庭上我見到你,可我無法說出口,我已經是聲名狼籍的魔女,你卻是帝國最高貴的執政官,死去的公爵小姐或許會讓你懷念,活著的魔女卻只會帶來災禍……」
她哽了一下,聲音抑不住的發抖。「是的,我還活著,但這並不比死了好多少,人人都厭惡這雙紅眼睛,我想這或許是報應,我父親殺了太多人,為了保護林氏我也一樣……」
他反握住她的手,她的眼淚無聲滑落。「我們不該在一起,我會把你一起拖進地獄,徹底葬送你辛苦得來的地位,到此為止吧,我會永遠記住你給我的溫柔……我愛你,從十年前你在雨中抱起我,從十年前你第一次吻我,從那時起我一直愛你,你是我在這個世界所遇到的最好的一切。」
她的心已經被絕望徹底粉碎,乖戾的命運從來沒有給過他們相守的機會,即使他已身居高位,即使他的擁抱溫熱如昔,黑暗的現實卻依然堅不可摧。時間造就了截然逆轉的境地,也劃開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在結束前的片刻溫存已是一種奢侈。
明知如此,她的眼淚卻無法停止,被修納一把掙開,反身壓住她。
「我只告訴你一件事!」盯著淚痕交錯的臉龐,修納瘖啞的聲音近乎低吼。「如果你選擇死亡,我絕不會多活一秒,下地獄是嗎,我們一起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2:27 PM
炎之卷 第一百零五章 心願
一則令人震驚的流言在帝國飛速擴散。
西爾國最尊祟的執政官閣下被魔女迷惑,徹底喪失了理性。
他不但沒有將魔女處刑,反而與她夜夜交歡,忘記了身為領袖的責任,公然庇護魔鬼的使徒。一度受到狂熱擁護的領袖突然間蒙上污點,人們無法理解,更無法原諒,越來越多的民眾聚集到尼斯城,圍住了執政官所在的建築,要求以火刑處決魔女。
隨著時間流逝,人們的情緒日漸激動,呼喊變成了憤怒的咆哮。受魔女迷惑的執政官一併成為詛咒的對象,激憤的人群無法忍受邪惡的魔女污穢帝國,開始焚燒象徵執政官的木偶抗議。
林伊蘭沒有看到報紙,也聽不到外界任何訊息,但能猜想到大概,憂慮像巨石一樣壓在心口,讓她日夜難安。她想提及卻屢屢被打斷,修納似乎忘了現實,只餘下對情慾的迷戀,以驚人的熱情一再需索。不復野獸般的急迫,他一點點控制她曼妙的身體,終於逼出迷亂的呻吟,又一次將她拖入激情的深淵。
直到魔女的雙眸呈現出絢麗的金紅,修納才停下來,沉迷的欣賞。
林伊蘭勉強掙起來,取過床邊的衣服,剛一觸及就被他奪去扔開,強健的手臂輕易把她圈回懷中。
「菲戈!」林伊蘭極少生氣,但這次很難控制住憤怒。
「知道十年前我最討厭什麼?」修納聽而不聞,強勢的把她壓在枕上。
她稍停了掙扎。
「最討厭你一結束就穿上衣服,讓我覺得自己簡直像個男妓。」
林伊蘭怔了一下,「那是……」
「那是因為你沒有安全感,貧民區讓你害怕。」不等解釋,修納已經替她說出來。「可現在不同,幾百名絕對效忠於我的士兵守在外面,就算一群犀牛都不可能衝進來,你完全不必再有任何顧慮。」
林伊蘭歎了口氣,情緒平靜下來。「菲戈,我們必須談談。」
「我不想和你談。」修納不為所動,神情和語調一樣沉靜。「我們過去相處太短,溝通太少,我很清楚你始終對我缺乏信任,即使我說愛你。」
「不,我相信,只是……」
修納淡淡的打斷,「只是你根本不信有人能和你一樣堅守自己的心。」
林伊蘭啞口無言。
「你對人性太瞭解,所以從不寄予過多期望。你的心在告訴你別高估這個男人,即使他一時沖昏頭幹了諸多傻事,都僅僅是為歉疚和責任,他把持過權勢的魔杖,不可能再忘記那種滋味,遲早他會怨恨你,詛咒你,為自己愚蠢放棄的一切後悔不迭。」
林伊蘭完全無法開口。
「或許你是對的,我不值得信任;又或許你是錯的,世上並不僅是你一個人珍視感情,這一切只能以時間而非言語來證明。」修納凝視著她,微微一笑。「我不會說動人的誓言,因為一切誓言都可能被打破;我不會許下承諾,因為你不信空洞虛無的承諾;我只能說我希望每一天醒來你都在枕邊,每一個夜晚都與你相擁,無論拋棄什麼,都是為這一自私的心願。」
緋紅的眸子湧起了淚意,猶如美麗絕倫的寶石。「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我很貪心,試圖用骯髒的手去攀折一朵高貴的薔薇,將她據為已有永遠珍藏。」修納低沉的聲音極溫柔。「伊蘭,說你愛我,不再逃避不再猶豫,從靈魂到身體都屬於我。」
「可你會……」
他低頭吻了一下細柔的手心。「你願意要這樣一個男人?他過去是個流氓,將來也同樣如此,他有罪惡的靈魂,低劣的習性,做過無數卑鄙可恥的惡行,那些惡魔般的行徑他甚至不敢讓你知道,害怕玷污你無暇的靈魂,你是否會嫌惡他,拒絕他?」
「不,你很好,是我……」
修納不再讓她說下去。「那麼說愛我,說我們再也不分開,無論何時何地。」
幽深的眼眸盛載著無盡的愛意,讓她無法再抗拒。
許久之後,林伊蘭哽笑了一下,鼻尖微紅。「我愛你、屬於你,只要你願意,我們永遠在一起,從現在……到將來的每一刻。」
彷彿拋掉了某種沉重不堪的負荷,林伊蘭不再去想迫在眉睫的危機,不再想毫無希望的未來,從身體到靈魂徹底放鬆,恣意享受與愛人相依的感覺。
他的頭髮眼睫,臂膀與胸膛,說話的神情,微笑的模樣,凝注的目光,各種各樣的姿態都讓她無比依戀,他們彼此相屬,彼此佔有,這個封閉的空間隔絕了世界,無比安寧也無比美好。
快樂中忽然生出一絲隱憂,結束了一場飛鏢遊戲後,林伊蘭想起某種意外的可能。「菲戈,以前那種草藥你還有嗎?」
正收起飛鏢的修納停了一下,擁住她許久才道。「別擔心,近年研製出了另一種藥,我一直在服用,絕不會再犯下那種不可饒恕的錯。」
林伊蘭微訝的看著他,禁不住有絲疑惑,她一直以為秦洛會把這個秘密永遠埋藏。「你怎麼會……」
修納沉默了一陣,語氣森寒。「我殺了那個醫生。」
她怔住了。「這與醫生無關,是……」
「他親口承認是故意讓你流了那麼多血,因為喬芙給了錢,希望你死在手術台上。」
喬芙?她有點明白了原因。
他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冷,「我知道,其實該死的不是醫生,而是喬芙,最該死的是我——」
她忽然吻住他,封住了所有自責的話語,撫慰的吻驅散了森冷的戾氣,讓修納的情緒逐漸平復。
「沒關係,一切都過去了。」林伊蘭柔和的低語。
修納身體依然僵硬,手臂環得很緊,「伊蘭,你恨我嗎?我帶給你那麼多痛苦,讓你陷入了惡夢般的境地,給予你各種殘忍的傷害,我還……殺了你父親。」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不安,俊美的臉龐佈滿恐懼,彷彿在害怕失去,想了想,林伊蘭輕道。「我父親……曾說過軍人就該死於戰場,這或許是他所期盼的結局。他和我、以及林氏,都屬於那個覆滅的時代,就像新生必然與死亡相伴,這是歷史的宿命,無論結束者是誰。謝謝你安葬了他,沒有讓他受到侮辱。」
「伊蘭。」修納心潮起伏,喃喃的低喚。「你有世上最美好的靈魂。」
「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善良,在地牢裡的時候,我無法理解人為什麼能如此殘忍的對待同類,極度惡毒又極度扭曲,我甚至開始憎恨,認為神根本不該創造出這種生靈。」林伊蘭眉間掠過一絲陰影,臉色微微蒼白。「後來我沒有死,但也不懂為什麼而活,變得消極冷漠,是莎拉和艾利讓我重新體會到一些值得珍視的情感。」
或許人就是這樣一種矛盾的生靈,既智慧又愚蠢、既仁慈又殘虐、既樸實又蒙昧、才創造出這一光影並存,複雜多變的世界。
「如果這個世界容不下你,也就毫無存在的價值。」修納很久才開口,聲音低啞。「對不起,儘管我做了執政官,卻沒有把醜惡的一切變得稍好。」
經歷過無數風霜血雨,緋紅的眼眸卻依然清澈明亮。跨越十年的光陰,跨越翻覆的命運,她靜靜的凝視著他。「不,你把最好的自己給了我。」
他終於笑起來,氣息變得柔軟。「還不夠好,我……」
猝然一聲窗戶的裂響從樓下傳來,打破了這一刻的溫馨。
騷亂的人群在向大樓投擲石塊,林伊蘭的笑消失了,這層樓所在的高度不會被石塊波及,但民眾的憤怒顯然已無可遏制。
修納拉住想起身的她。「不必理會。」
「你打算怎麼辦?等他們衝上來?」
「別擔心。」修納莞爾。「我已經想好了,只在等一個人。」
林伊蘭心念一轉,剛要開口,修納側了下頭,彷彿在傾聽什麼,而後微微一笑。「他來了。」
幾乎同時,林伊蘭聽出走廊急促的腳步,剎那間已臨近房門,她立即去拾丟在一角的衣服,被修納一把拖回,低笑聲震得耳畔發癢。「相信我,來不及了。」
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破碎的木屑紛飛,堅固的銅鎖轟然而開。
修納把她壓在身下,隨手一扯,雪白的床被飛揚開來,覆住了兩個人。
司法大臣秦洛轟開門鎖,一路闖入臥室,平日的風度蕩然無存,眉間殺氣畢露。
威廉跟在其後,完全沒有勸阻的意願——近衛官很清楚目前的局面該由誰來負責。
狠厲的目光一掠,秦洛走進內室直至床邊。握槍的手背暴起了青筋,槍口指向的目標被執政官擋在身下,不露半點身形,只剩一把微卷的長髮散在枕上,完全無隙可趁。
秦洛眼皮一跳,極力抑住暴怒。「修納,我很高興你禁慾十年後又對女人產生了興趣,但這女人不行!」
女人似乎動了一下,被修納按住。
「整個帝國裡的女人隨你挑選——」秦洛咬牙切齒的迸出字句。「任何一個大臣的妻子我都可以幫你弄到手,只有她絕對不行!」
修納一手握住秦洛的槍,慢條斯理的支起身。「洛,你比我想得更急躁,至少該用手敲門。」
秦洛氣得幾欲爆裂,怒火沸騰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帶起的床被下現出了魔女俯臥的身形,露出的半截裸背上除了遍佈的吻痕外,還有一枚黑色的神之光刻印,與修納身上如出一輒。
秦洛眼瞳收縮,死死盯住了刻印。
修納拉上被單,中止了秦洛的窺視。「她的背確實很美,不過只屬於我。」
秦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語調多了一分謹慎。「她是誰。」
修納唇角帶上了笑。「魔女奧薇。」
秦洛齒間咯吱一響,話語極慢。「我是說——身體裡的人是誰?」
「洛,你騙過我許多次。」修納空前的輕鬆,語氣十分愉快。「不過有件事你說對了。」
秦洛額角的青筋跳了跳。
「你說過她是公爵的女兒,不會死——這句話非常正確。」修納笑容越來越大,精緻的臉龐呈現出眩目的光采。「真高興你當初騙了我。」
秦洛徹底僵了,彷彿連思維都凍結了。
修納一徑微笑,低頭打趣身畔的魔女。「要不要和老朋友致個意?」
威廉從未見過執政官如此愉悅,更沒想到狡計百出的司法大臣會突然間呆若木雞,不禁在一旁目瞪口呆。隨後,他聽見一個動聽的聲音帶著憤怒從被褥下迸出。
「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一剎那空前的寂靜,修納霍然大笑起來。
魔女的怒罵產生了奇跡般的效應,秦洛從僵立中回復,驀然收起槍走出了臥室。「我在外間等你。」
威廉傻在當場,直到執政官挑了挑眉,才驚覺過來,狼狽的退出了房間。
修納從地毯上找回散落的衣服穿上,在愛人的長髮上吻了吻。
「等我,很快就回來。」
炎之卷 第一百零六章 公敵
秦洛沒有理會在一旁不停眨眼的威廉。
他點起煙,反覆吸了五六次才勉強抑住情緒,腦子裡亂轟轟的一團,幾乎無法思考。
修納走出來,外套隨意的披在肩上,襯衣鬆鬆的扣了幾顆,微亂的頭髮十分慵懶,看起來卻神采飛揚,短短數日,嚴峻冷漠的執政官完全換了一個人。
從內心而言,威廉樂見這種轉變,但他無法理解尊貴的執政官閣下會看上魔女,從行刑起至今,修納的種種舉動大為失常,以至於威廉幾乎相信起外界的流言——執政官受到魔女的魔性誘惑。他熱切期盼司法大臣能以強勢的行為及深厚的友情喚醒修納,可此刻似乎連秦洛都陷入了惶惑,就算執政官已經站在面前,秦洛依然一言不發,一根接一根的抽煙。
就在威廉極想上前踢一腳時,秦洛終於開口,問的卻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確定是她?」
修納隨之點了一根煙,在威廉的記憶中史無前例。
從不抽煙的執政官吐了個完美的煙圈,回答同樣令威廉一頭霧水。「你該相信我的判斷。」
秦洛心緒更糟,語氣惡劣的挖苦。「看得出你仔細檢查過每一寸,滿意嗎?」
「非常好。」執政官神秘而曖昧的微笑。「那種滋味你絕對無法想像。」
威廉覺得自己大概幻聽了,又或是面前的兩人已經被魔鬼附身。
秦洛居然絲毫沒有憤怒驚詫,默默又抽了一會煙。「你想清楚了?」
「嗯。」
「代價是……」
「沒關係。」修納望著指間瀰散的煙霧,異常平靜。「就算神的意願是讓我們一起毀滅。」
秦洛許久沒有出聲,忽然道。「能讓我見見她?畢竟也算故人,總該問候一聲。」
修納看了他一眼,走回內室,片刻後又出來,眼眸中躍動著笑意。
「她說不想見你,相信你也不是真想見她,所以只有一句話讓我帶給你。」修納頓了一下,語氣輕謔。「她說你挑戒指的眼光太差了,那枚鴿血寶石是她所見過最醜的。」
半晌,秦洛勉強笑了一下,笑容有些澀意。「確定不後悔?」
修納神情安然。「無論是什麼結果,我們都會在一起。」
「我明白了。」秦洛最後深吸了一口,隨手彈掉煙頭,拉開門走出去。
威廉惶然跟上去,一路在走廊上追問。「閣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您也被魔女迷惑了!您不能放任執政官閣下肆意妄為,時局已經糟糕透了,外界一致抨擊……」
「威廉,你知道修納以前愛過一個女人。」秦洛停下腳步,疲憊的搓了一下臉。
「已故林公爵的女兒,但她很久以前已經去世了。」威廉當然清楚,更明白這位公爵小姐一度與司法大臣有過婚約,他完全弄不懂三者之間的關係,因而從不敢探問。
秦洛心頭冷熱交煎,難以說清是什麼滋味。「她從地獄回來了,所以……修納完了。」
「完了?」威廉激動的叫起來。「我不明白,您究竟是什麼意思!您要放棄執政官閣下?」
秦洛拍了拍威廉的肩膀,神色悵然。「找個房間讓我休息,然後,給你講個故事。」
送走秦洛,命人重新換上門鎖,修納走回臥室。
林伊蘭在壁爐邊,火光映著瑩白的臉頰,濕淋淋的長髮垂在身側,異常嬌柔嫵媚。他欣賞了一會,攬著她在長沙發上坐下,沐浴的濕氣混著體香,令他心神蕩漾。
「菲戈。」緋紅的眼眸望著他,有些不確定。「這十年你一直沒有女人?」
修納吻了一下柔白的細頸。「現在有了。」
「為什麼?」
修納低笑了一聲,「你給過我最好,所以我無法再去抱別的女人。」
「可我已經死了。」
「對我來說你一直活著。」他拉過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在這兒。」
心口酸澀得近乎疼痛,林伊蘭倚在愛人的肩頭,半晌才能說話。「為什麼他們說你討厭綠眼睛的女人。」
「你是因為這個才不願說出身份?」修納怔了一下,低咒了一句才道。「秦洛曾經在我房裡安排了一個女人,刻意找了和你以前一樣的綠眼睛,把她扔出去的時候我大概有點粗暴。」
林伊蘭啞然無語。
「他知道我愛綠眼睛。」修納忽然笑了,黑眸閃閃發亮。「還記得你在我屋子裡醒來?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你的眼睛,比春天的森林更美,你翻東西時一定很慌,沒注意姿勢有多誘人,特別是那雙漂亮的長腿,足以讓男人變成發情的野獸,把你立刻按在床上。」
他的眼神讓她一陣戰慄。「可我現在已經……」
「我以為對你新身體的迷戀已經夠明顯,看來還需要表達得更熱情。」修納輕而易舉的挑開了她的衣扣,從肩頸一直吻到背後,動作和語氣一樣熾熱。「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我都只會慶幸,你不會明白我有多感激神讓你活下來,還給了你健康的身體……」
模糊的話語和吻突然停了,修納靜了一會,將她翻過來摟在懷裡。「伊蘭。」
她不解的望著他,緋紅的臉頰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以撒曾經對你無禮?」
林伊蘭一怔。「他吻過我兩次。」
修納眼神深了深。「吻?他還有沒有做過什麼——」
林伊蘭想起來。「在你找到我前一刻,他提出讓我做他的情婦。」
修納眸子更暗了。「情婦?」
「為了得到神之火,大概他覺得利茲皇儲的情婦是種榮耀。」林伊蘭淡淡道。「雖然他冷血狡詐,但從身份立場來說倒也無可厚非,我還得感謝他從斷頭台上救了我。」
修納沒有接話。
林伊蘭微詫。「菲戈?」
眸中的陰冷一掠而過,修納一笑。「沒什麼,畢竟他救了你,我在想——該怎麼致謝。」
煙灰缸裡塞滿了煙頭,一縷極細的煙騰起,在寂靜的空氣中消散。
秦洛晃了晃杯子發現是空的,隨手擱下,發暗的眼圈難掩疲倦。「明白了?那位林氏公爵小姐與現在的沙珊魔女是同一個人——修納找了她十年。」
威廉呆望了司法大臣許久,終於理解了所聽到的無法想像也無法置信的內容。
「從我第一眼看到他們在一起,我就知道她會毀了他,但沒想到會是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秦洛揉了揉眉心,脫力的癱在椅子上。
威廉困難的開口,結結巴巴道。「這未免太巧,怎麼可能死去的人會……我是說也許這是魔鬼的戲法,或許我們該去找個驅魔師……」
「就算她真是魔鬼的化身,修納也不會在乎。」秦洛苦笑了一聲。
「您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秦洛停了一陣,垂下眼皮。「我想是真的。」
一切細節拼綴起來呈現出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那些從未深想的蛛絲馬跡,莫名的熟悉感,突兀離奇的問話同時有了答案。為什麼接獲急報的時候竟然沒想到?從過去到現在,修納只會為一個人發瘋。
林伊蘭。
這個名字改變了他和修納的一生,驅使修納攀上權力的巔峰,當整個帝國踏在他們腳下,命運之神卻以惡作劇方式將她呈現在眼前,令一切轟然坍塌。
秦洛沉寂了許久,威廉混亂後終於想起關鍵。「執政官閣下到底打算怎樣處理這一切?」
秦洛不答反問。「如果你是修納,你會怎麼做?」
近衛官臉色變了幾度,最後漸漸發白。「我不知道,如果民眾要求處死的是西希莉亞……」想起方才兩人之間的對答,威廉終於領悟過來。「修納閣下會……」
「你猜對了,以後他不再是執政官,而是魔女的同黨,西爾人民的公敵。」
威廉渾身僵硬,慢慢坐下來,一時沒有說話。
「我們即將面臨一場變局,盡快替我聯絡報業總編和這幾位大臣。」秦洛取過筆隨手寫了幾個名字,毫無平日的謔笑。「你清楚眼下的處境,如果還想保住自己的家族,徹底照我說的去做。」
室內安靜良久,一個僵澀的幾乎不像近衛官的聲音終於回答。
「是的,閣下。」
魔女的陰影籠罩著帝國,政壇刮起了一場空前的風暴。
以司法大臣秦洛為首,在報紙上抨擊執政官行止失當,要求他立即交出魔女重新處刑,公開應對大臣們的質詢,並置疑修納循私瀆職,有負於帝國領袖之位。文章言辭激烈鋒芒畢露,字字聲色俱厲的譴責。這位重臣在危急時刻,以決裂的姿態站在了昔日故友的對立面,鮮明的指向迅速贏得了眾多大臣和民眾的支持,紛紛在報紙上發表文章響應。
時局越來越緊張,甚至傳出勸讕修納未遂的威廉近衛官憤然辭職的消息。
同盟背棄而去,大臣眾口一辭,修納卻保持沉默,完全不理會任何質詢。
民眾的怒火越燒越旺,人們在街頭演說,散發寫滿鼓動之辭的傳單,四面八方的人流匯湧到尼斯城,隨時可能爆發出驚濤駭浪。
在激流與漩渦翻湧的尼斯,外界輿論認為正處於沮喪與激憤中的司法大臣秦洛拒絕接見任何客人,他在臨時寓所中閉門而居,秘密向帝都寄出一封又一封急件,直到某天,一位突兀的來客到訪。
「以撒閣下。」秦洛不失親切的致意,彷彿之前混亂全國的劫囚與這位特使毫無關聯。「您的拜訪讓我十分意外。」
以撒優雅自如的致禮,「非常感謝閣下在如此特殊的時刻破格接見。」
秦洛捨棄了迂迴。「您在信上說有機密要事相商?」
「確實如此。」以撒微笑。「我保證您會對此感興趣。」
秦洛適時顯出聆聽的姿態。
「在沙珊之戰結束後,相信利茲與西爾之間已經充分信任,過去一些錯誤造成的裂痕也得到了彌補,我提議兩國之間增訂一份協議。」
「協議?」秦洛神色不動,「具體內容是?」
「沙珊一戰儘管全勝,但戰後重建並非易事,對貴國的財政影響不小,出於友誼,利茲願意出資協助西爾更好的發展,促進兩國在新能源領域的全面合作。」以撒娓娓而談。「同時我提議兩國之間的藍郡為緩衝區,增進雙方互信,任何一方都不許軍事力量及相關人員涉入,從協議訂立之日起生效。」
秦洛慢慢咀嚼其中的含意,一時沒有接口。
「還有一份禮物作為協議附帶,由我私人饋贈。」以撒從懷中取出一枚銀盒,在秦洛面前打開,「相信您一定聽說過這件特殊的珍品。」
一雙半透明的晶石鏡片完好的躺在黑絲絨墊上。
「以撒閣下思慮如此周詳,有您這樣的俊傑,真是利茲之幸。」秦洛接過來注視了一陣,緩緩道。「不過我不懂,您為何來找我。」
政治巨變前夕秦洛竟然沒有立刻趕回帝都把持大權,僅僅是停駐尼斯進行口頭譴責,這種異常的行為已足以令以撒透析,但他沒有點明,技巧的回答。「目前的局勢對執政官閣下極為不利,但我相信,以您的睿智一定會作出最適合的安排,將政治與友誼兼顧周全。」
秦洛思考片刻。「我無法確定貴國是否有決心徹底遵守這份協議。」
「我以我的身份和名譽保證。」英俊的眉目間忽然多了一種難以描述的氣質,以撒顯得莊重而威嚴。「我可以在西爾呆上三個月,直到閣下的疑惑煙消雲散。」
「以撒閣下的地位無可置疑,誠意也令人感動,只是其中還有一些問題,比如……」秦洛莞爾一笑,話到最後聲音壓得極低,以撒不由自主的傾身聆聽,猝然間見對方不懷好意的一笑,猛然警惕已來不及,腹部已然遭受了重擊。
司法大臣突襲的一拳極重,以撒痛得眼前發黑,痙攣的彎下了腰。
秦洛的眼神邪惡而戲謔,語調卻是一派矜持堂皇。「這是執政官閣下的私人贈禮,回報你過去對她所做的一切。另外關於斷頭台,他讓我代為向你致謝,作為謝禮,西爾願與貴國訂立協議,在三年後共享新能源技術。」
忍住腹部的疼痛,望著對面那張極其欠揍的臉,以撒緊緊咬牙,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2-8 02:47 PM
炎之卷 第一百零七章 隕落
喧嘩的民眾包圍的尼斯市政廳地下一片安靜,一條不為人知的密道蜿蜒盤旋,隨著階梯層層向上,舉著手提式晶燈的男人叩了三下通道盡頭的板壁,片刻後忽然移動,現出了一間明亮的書房,陷身於政治風暴中心的修納執政官在兩步外微笑以待。
從移開的裝飾鏡後的暗道中走出,秦洛問出疑惑。「你怎麼會知道這條秘道?你選擇駐留於市政廳是因為這個?」
沙發前的小桌已放好了精巧的茶點,修納遞過一杯熱茶,兩人坐下來。「從帝都出發之前,我調閱了尼斯城所有資料,包括重要建築的圖紙,發現早年的尼斯大公在主持修建市政廳時秘密留了一條通道。這條通道聯接著尼斯城地下水道,出口極其隱秘,出於某些原因一直封閉,少數幾個知情的人我已經預先處理。」
即使意外衝擊令修納情緒失常,處事卻依然縝密無比,秦洛挑了挑眉。「假如她已經被利茲人帶出了國境?」
「那樣略微棘手一點,需要使用部分武力。」修納輕描淡寫的回答。「我相信利茲人最後會把她安然無恙的送回來。」
秦洛啞然,將裝有晶石鏡片的銀盒推到修納面前,換了個話題。「利茲皇儲自己找上了我,不僅給了鏡片,還提出利茲與西爾之間的藍郡設為非軍事地區,這種建議幾乎等於邀請。」
伊蘭的眸色太明顯,能認出執政官的民眾也不在少數,藍郡是距離尼斯城最近的安全地帶。但鑒於利茲的威脅,修納原打算放棄這條路,從以撒手中弄回鏡片後另行安排,沒料到利茲皇儲竟然會出乎意料的提供機會。
聽完秦洛的敘述,修納沉思了一刻。「以撒思維十分敏銳,伊蘭說以撒猜出了她的身份,或許他後來又發現了什麼,所以看穿佈局直接找上你,有這位皇儲,利茲的未來不可小視。」
「沒關係,三年後他們才能拿到新能源技術,研究透徹又至少三五年,全面投入應用更需要一段時間,足夠兩國拉開距離。」秦洛說著壞笑起來,尊貴的司法大臣忽然得意的像惡行得逞的流氓。「你真該看看他那時的表情,高貴的皇儲閣下一定從未體驗過挨揍的滋味。」
修納笑起來。「那一拳夠重?」
「和你當年揍我的拳頭一樣輕。」秦洛咧開嘴,雙手交扣壓得指節一響,「我擔保他記憶深刻。」
一時間無數回憶湧上,氣氛異常輕鬆,半晌後,修納收起笑。「謝謝,洛。」
「這是我欠你的。」秦洛靜下來,歎了口氣。「真的不後悔?」
「我清楚自己要什麼。」修納望著多年來並肩同盟,熟悉如彼此影子的兄弟。「洛,你也明白你要什麼,我們都得到自己想要的,真好。」
秦洛神情有些黯淡。
「你一直比我更適合政治。」即將踏上逃亡之路的執政官微笑。「不必替我惋惜,我得到了更好的。」
秦洛垂下了眼眸,「她……和過去一樣?」
修納看了一眼臥室的門,神情溫柔。「她經歷了太多傷害,我們又分離得太久,幸運的是某些最重要的東西,我和她都沒有變。」
秦洛停了一瞬,忽然道。「我想見見她。」
修納沉默了一下。
「我明白她不想見我。」秦洛自嘲,搓了下臉頰,「但至少……有些事我該道歉。」
修納走進臥室,片刻後回到書房。「她說不需要。」稍稍猶豫,他補充了一句。「她說你一貫只為自己的立場考慮,從不會做錯任何事。」
秦洛苦笑,他很清楚這種道歉對她而言是多麼廉價虛偽,不值一顧。「我知道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混帳。」
「我們都一樣,在權力中浸淫得太久。」修納氣息微滯,半晌後才道。「洛,你還記得貧民區的日子?那時我們曾希望有力量改變底層民眾的生活,可現在把握著帝國的權杖,卻完全忘記了昔日的願望。」
秦洛心頭一動,沒有接口。
「我們摧垮了皇室,絞死了貴族,結束了一個時代,可多數人的生活並沒有因此變好,依然毫無希望的匍匐在泥地裡掙扎。」修納凝視著密友,若有所思。「最初我們忙於鞏固權位而無暇顧及,但到了現在,在攫取自身利益的同時,或許該為他們做點什麼。」
「你變了。」秦洛靜默良久,終於歎息。「不,或許該說這才是真正的你,我曾以為……」
秦洛沒有再說下去,修納抬起手按住他的肩。「對不起,我突然自私的離開、把一切責任全扔給你。」
「是她……」秦洛斜了他一眼。「跟你談了這些?」
「她什麼也沒說。」修納搖搖頭,否認了朋友的猜測。「只是近幾天我似乎對許多事有了另一種看法。」
秦洛心底有些感慨,鼻端輕哼。「我該欽佩愛情的偉大?」
「洛,軍人政治的時代過去了,今後更適合由你來延續。也許我們很難再見,相信你會讓自己生活得很好。」修納微笑,淡淡的話語意味深長。「我想神讓貴族出身的你流落到貧民區,一定有特殊的意義。」
憤怒的情緒猶如厚重的烏雲聚集在尼斯上方,隨著時間發酵越來越膨脹,終於激生出了變化。
有人開始衝擊士兵築成的堅固堤防,用酒瓶和石塊來傾瀉不滿,混亂中不知誰開了槍,激變成赤裸裸的暴力衝突。慘叫和鮮血刺激刺激了情緒,民眾的狂怒愈加高漲,甚至有人拖來了煤油,傾倒在市政廳外。
火燃燒起來,越來越盛。
數不清的人將市政廳圍得水匯不通,對著火焰狂呼高叫,雜踏的喧聲一浪高過一浪,火苗很快引燃了門扉,隨著大風快速躥升。士兵在救火與彈壓民眾之間彷徨無措,幾次請求卻沒有接到任何命令,終於慌亂起來。
前任近衛官威廉適時出現,呼籲近衛軍放下武器,放棄守護已不配領袖帝國的執政官。威廉處事嚴謹公正,頗得下屬愛戴,此時突如其來的呼籲,加上始終不見執政官的身影,近衛軍搖擺而惶惑,槍口多半垂落下來。
被火烤熱的風捲著灰塵飄揚直上,卻無法侵入頂樓緊閉的窗欞。
修納替愛人繫上軍裝最後一粒鈕扣,退後一步打量。
長長的秀髮盤起來,收攏在軍帽下,軍裝襯得腰線纖細,身姿利落,多了一種明亮的英氣,唇色比一個月前紅潤了一些,晶石鏡片遮蔽了紅眸,卻掩不住靈動的光彩,美麗的雙眸盈滿柔情,牽動著他的一生。
修納俯首久久凝視,忍不住在唇上落了一個吻。「真美,讓我想起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
秀美的臉龐泛起微笑,她輕輕攬住了他的腰,眉間有一絲猶豫,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她不確定他最終是否會後悔今天拋捨的榮耀,但此時一切已經無法改變。
修納全然洞悉,他並沒有多說,只對她伸出手。
火光映亮了夜空,也映紅了彼此的臉龐,她望入堅毅的黑眸。
兩雙溫暖的手終於交握在一起。
隨著越來越兇猛的火勢,不斷有士兵從著火的市政廳大樓逃出,民眾包圍著大樓,紛嚷議論,他們的憤怒是如此強烈,任何試圖救火的行為都會遭到群起圍攻,人們懷著滿心期望,等待執政官與魔女在大火中狼狽逃出,被亂石和酒瓶砸成肉泥。
時間一分分過去,升騰的濃煙覆蓋了大片區域,市政廳的窗口躥出了通紅的火焰,大樓再也無人逃出。隨著風向忽變,熊熊燃燒的火苗撲上了鄰近的樓宇,咫尺間的歌劇院成了最先遭殃的建築,劇院內裝飾的大量垂幔和坐椅燒得極快,冬季的乾冷又加速了火勢,當人們終於驚覺過來,一切已不可控制。
大火無情的蔓延,波及了多個地區,兩天兩夜的燃燒令幾十萬人流離失所,近百人在奔逃的踩踏中喪生,沒有人能預想到如此嚴重的後果,人們在冒煙的廢墟中失聲痛哭。
一度光芒萬丈的執政官在大火中喪生,十餘名親衛證實他在起火前仍與魔女留在房間內。這或許是唯一能安慰民眾的消息,紅眸魔女終於被毀滅,徹底從西爾帝國消失。
尼斯城三分之一化為烏有,猶如魔女逝去前的詛咒。
猝然間威名赫赫的帝國驕雄倒下了,西爾陷入了亂局,政壇一片震愕。
忠誠於修納的達雷將軍怒不可遏,帶領軍隊直逼帝都,誓言將血洗高層,掃平尼斯,替死去的執政官復仇。百戰百勝的軍隊形成了空前威懾,強悍的宣誓如刀鋒橫掠,西爾內戰一觸即發。
儘管部分重臣希望借魔女事件逼迫執政官下台,卻絕不希望觸怒軍方,修納的猝死粉碎了所有安排,激起軍隊中威望僅次於修納的達雷將軍舉起了戰旗,所有人都生出了驚恐。
在一片驚惶的爭議聲中,又是秦洛站出來,他對執政官因失當所致的自身毀滅表示惋惜,以平和的口吻勸說達雷將軍停止衝動行事,並派譴威廉為特使前去說服。為了化解內戰,為了帝國的安危,前近衛官威廉冒著達雷聲稱將絞死背叛者的生命威脅,毅然前行。
威廉帶去了一封密信,一封不長卻足以影響帝國命運的信。
達雷:
這是最後一項命令,放棄行動聽從秦洛的指令,不必再為我做任何事。
我很好,找到了天堂。
經過一番無人得知的長談,威猛的達雷將軍放棄了攻打帝都的計劃,戰雲散去,整個帝國都鬆了一口氣。在軍刀的陰影下,沒人敢提出彈劾達雷將軍的議案,甚至連一度站在民眾對立面的近衛軍也受到了赦免。
司法大臣閣下又一次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徹底擺脫了人們心中他曾為已故執政官密友的陰影。西爾政局恢復了秩序,開始面對後執政官時代。
在眾口一辭的欽贊中,秦洛並沒有試圖繼任修納留下的空位,而是扶上羅曼大臣作為新一任執政官,這一低調的舉動令政敵大出意外,失去了抨擊的方向。
尼斯城的重建徐徐展開,西爾開始適應突變後的格局,人們修改了權力法案,增加了諸多對執政官的限制,避免一人獨尊的局面再次發生。
新能源應用成功獲取的豐厚回報在秦洛的主導下,多數用於教育和基礎設施的提升,他制訂了扶持工業的法案,開放過去由皇室和貴族把持的資源,鼓勵商業貿易,人們從貧瘠鄉村湧向城市,湧向新生的工廠與貿易行,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
在榮耀之光籠罩卻又如流星般隕落的執政官逝去後,西爾帝國走上了一條全新的道路。
炎之卷 第一百零八章 夢想
和暖的春天籠罩著蒂亞法城。
這是一座可愛的城市,建築繁複精巧,盛產鮮花與詩歌,空氣中飄蕩著音樂與咖啡香。街道兩旁的店舖櫥窗亮麗,售賣著金銀器、甜品、絲綢製品、玻璃器皿及各式各樣的鑲嵌畫。
露天咖啡座裡坐著一個穿風衣的年輕女郎,美麗的紅眸十分奇特,似乎對一切都興致盎然。
蒂亞法城風氣開放,安樂的環境讓人們心態閒散,並沒有西爾對紅眸的排斥。有些路過的男人被美人的容貌吸引,頻頻注視想上前搭訕,但看到她身邊的同伴,又放棄了這一念頭。
那是一個外形完美的男人,沒有看街景,他隨手替愛人在咖啡裡放了兩粒糖,瞥見她的神態,唇角多了一絲笑。「喜歡這座城市?」
林伊蘭微笑。「這裡讓人心情好。」
快樂讓她的臉龐神采奕奕,修納很滿意。
即使他們經歷了數月的海上航行,展轉跋涉剛剛抵達,林伊蘭完全不覺得疲累。蒂亞法街景優美,氛圍輕鬆,路人目光友善,讓她第一眼就愛上了這座城市。
停在蒂亞法城已經半個月,一切印象極佳,倆人每天在傍晚出去散步。
黃昏的城市另有一種風情,許多家庭的窗口亮起來,垂幔下銀燭台臨窗而置,柔和的燭光映著桌上的鮮花,旖旎的情調令人心醉。
偶然間,被一列修剪精緻的樹籬吸引,他們拐上了一條小路,隨眼一掠,林伊蘭站住了。
那是一棟看上去有些年代的屋子,造型典雅優美,玫瑰色的外牆帶著時光的痕跡,黑鐵圍欄上攀附著盛放的薔薇,花園裡有一株繁茂的大樹,樹下放著長椅,白紗窗簾在晚風中拂動,彷彿多年的幻想突然從夢境中浮現。
「想要?」
修納的話語響起,她不由自主點了點頭,隨後醒過來。「不,它太美了,沒人會願意賣掉。」
修納一笑,以目光示意,她順著望過去,鐵門上掛著一塊木牌,端端正正的寫著出售。
「這棟屋子極具歷史價值,是康斯坦子爵的家族府坻,在1760年建造,後來又經過幾度修繕維護,這次因為子爵家族即將遷往其他城市才拿出來售賣。」房屋仲介人滔滔不絕的介紹,引領客人欣賞整幢屋邸巧妙的佈局,出眾的設計,氣派的旋轉樓梯與各個溫馨浪漫的房間。
當從臥室的長窗看見夕陽下的花園,林伊蘭被徹底征服了,但聽到房屋售價時又怔住了,頓時明白如此迷人的房屋為何會空置至今。即使對昔日的公爵小姐而言,這一標價也是相當驚人的數字。
仲介商顯然習慣了此類反應,咳了咳解釋。「這幢建築十分出色,價值非凡,所以售價極高,唯有慷慨的幸運者能擁有它。」
修納隨意掠了掠屋邸。「既然我妻子喜歡,請把門口的木牌摘下來。」
「菲戈,我們買得起?」一小時後兩人回到旅店,林伊蘭有絲疑惑。
修納從行囊中取出一件東西,解開纏繞的絲綢,現出一枚熟悉的古董匣,匣身鑲嵌的寶石閃亮如初。
「你還留著它?」林伊蘭驚訝間恍悟,「對了,我們可以賣掉它。」
修納深深的看著她,抬手打開了匣子。
匣子裡放著一枚漂亮的薔薇胸針,在胸針下方,鋪滿了剔透清澈的綠寶石。
圓形、方形、稜形、梨形等各種各樣的形狀,看得出曾屬於各類不同的首飾,每一顆都珍罕無比,瑰麗的光芒閃耀奪目。
滿匣的綠寶石猝然出現在眼簾,林伊蘭完全說不出話,怔怔的看著他。
「它們讓我想起你,也只屬於你,所以離開帝都時我帶在身邊,就算替民眾終結皇朝的報酬。」修納將沉甸甸的匣子放在她手心,帶著平靜的驕傲與溫柔。「我不會再讓你受任何苦,那間屋子是你的,我們會有一個家。」
家,多麼甜蜜溫暖的字眼。
任何一個陌生人都能看出她是多麼高興,林伊蘭在樓梯上下穿梭,逡巡每一個房間,興奮得像得到心愛玩具的孩子,興致勃勃的將所有心力投入到整理屋子上。
深色的桌布,銀色的燭台,漂亮的水晶瓶與成套的餐具,種種物件一一安置在合宜的位置上,每天都有十餘名臨時傭人忙碌的洗刷整理,作為男主人的修納完全放任她恣意而為,欣然看著屋邸一點點隨愛人的意願改變,配合的出門採購大批物品。
曾經指點帝國風雲的手改為圈點一張又一張購物單,修納統計完畢,正要跳上馬車,忽然被一間櫥窗吸住了視線。透明的玻璃窗內是一襲雪白的婚紗,纖細輕盈,華美浪漫,層層裙擺間綴著無數瑩潤的珍珠,猶如海上翻湧的浪花。
修納在櫥窗前佇立了許久,推門走了進去。
從沉睡中朦朧醒來,修納睜開眼,發現枕畔空無一人。
對著周圍陌生的環境他突然想起,這是他們的新家,昨天已經與伊蘭從旅店搬進了屋邸。
晨鳥悅耳的輕啼,僱請的傭人還沒有到,整幢屋邸空落安靜。
修納逐一搜尋,找過一個個房間,終於在廚房看見了倩影,安定了慌亂的心頭。
她穿著他的襯衣,專注的做著早餐,爐上的湯微微撲騰,散出了食物的香氣,初升的陽光映著柔美的輪廓,幾縷秀髮垂在頰邊,清晨的廚房安詳而靜謐。
忽然她側過臉發現了他,綻出微笑。「醒了?」
修納摟住她,聲音輕而低沉。「怎麼起這麼早。」
「有點睡不著,大概太高興了,好像做夢一樣。」她微微紅了臉,帶上了一絲郝意。「餓嗎?稍等一會就可以喝湯。」
修納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以後別在我之前起床。」
她有些詫異。「為什麼?」
他沒有解釋,輕輕吻住了她。
用餐完畢,回到臥室,他從壁櫃中捧出一個紙盒。「伊蘭,換上它。」
純白如霧的華裙在他手中展開,她驚訝的輕叫了一聲。
一襲夢幻般的長裙,一雙精巧的銀鞋,不等她打量鏡中的自己,樓下的門鈴突然響起來。
幾名侍女捧著全套梳妝用具,替她整理頭髮與妝容。當踏出房間,林伊蘭發現走廊上裝飾著優雅的花球;走過旋梯,扶手上繫著金色的絲帶;行到門口,穿著禮服的修納英氣奪人,牽著她走上了一輛精緻的雙人敞蓬馬車。
十五分鐘後,蒂亞法神殿迎來了一對年輕的新人。
沒有觀禮,沒有掌聲,神殿天窗灑落的光柱下,一對新人安靜的擁吻,低沉的男聲與輕柔的女聲交融,傾訴著誓言與溫存。
……我,菲戈……
……我,伊蘭……
……無論貧窮富貴、無論健康疾病……
……所有悲傷快樂都彼此分享……
……我會永遠珍惜,直到生命盡頭……
……即使是死亡也無法把我們分開……
後記
一個男孩趴在庭院樹下的長椅上看書,稚氣的臉龐有一種超乎年齡的沉靜,紅眸十分專注。孩子身畔一隻黑白相間的貓咪調皮的抓撓著衣角,嘗試引起小主人的注意。
一個男人走進庭院,男孩抬頭瞥見,跳下長椅奔過去。「父親,您答應的禮物!」
男人揉了揉孩子的頭,遞過一把精巧的短刀。
男孩愛不釋手的翻弄,一會後想起來。「父親,為什麼他們說紅眸是魔鬼的標誌。」
男人眼眸微沉。「誰這麼說?」
「這本書。」男孩拿起書遞給父親。「書中說紅眸魔女迷惑了偉大的執政官,讓他走上了死路。」
翻了翻書頁,男人啞然失笑,隨手丟開。「別理會那些愚蠢的人,他們並不知道什麼是真相。」
一個黑眸小女孩從窗口探出頭,突然看見歸來的父親,快樂的奔出來,被男人舉起來放在肩頭。
不受妹妹的干擾,男孩繼續話題。「父親,您認為真相究竟是什麼?」
男人微笑,帶著孩子走進屋子。「或許魔女是一位天使。」
聲音漸漸遠了,男孩的話語充滿疑惑。「……什麼……」
男人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飄過。
「……她帶領執政官去了另一個……完美的世界……」
被丟下的貓咪無趣的搖晃著尾巴,一陣風吹過,嘩嘩翻動著書頁,最後停在了扉頁上。
這是一個黑暗的時代,這是一個光明的時代。
一切在黑暗中崩毀,光明也在其間滋生。
——西爾帝國第一執政官‧修納傳。
貓咪跳上長椅,伸了個懶腰,趴在書上打起了呼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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