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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清歌一片 -【宋朝鄉下人的進城生活】《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2:31 AM     標題: 清歌一片 -【宋朝鄉下人的進城生活】《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6-30 02:22 AM 編輯

【書名】:宋朝鄉下人的進城生活(宋朝的天空系列 之一)

【作者】:清歌一片

【內容簡介】:

  宋朝的下堂妾,帶著她鄉下的弟妹和極品老媽進城討生活的故事。

  有郎有妾,有男有女,有滋有味,有情有意,有狗血也有天雷,口水文一篇,娛人娛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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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2:47 AM

第一章 被趕回家的妾

  北宋。

  揚州府鄉下,東山村。

  村頭的一家農戶裡,此刻正響著一陣呼天搶地之聲,引得四鄰之人紛紛圍了過來,卻又不敢進去,只在半掩的院子門前探頭探腦,各自低聲議論。

  「二姐你個命短的,早知你這樣死去,我倒不如生了你便捺在尿盆裡的去!白白了這十八年的心血啊……哎呦,我的二姐,你個苦命的女兒啊……」

  顧早模模糊糊轉醒的時候,耳邊聽到的便是這樣的尖銳之聲,又彷彿有人在使勁搖晃她的頭,讓她很是不適。

  她掙扎著微微睜開了眼,赫然便見到一粗壯的中年女子正趴在自己的頭上,鼻涕眼淚糊滿了一張臉,模樣看起來甚是可笑。

  她剛想動下身子,卻覺得自己脖頸間火辣辣地燒著痛,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便又聽見邊上有一脆生生的女孩聲音響起,似是帶了責備之意:「娘,二姐落到今日田地,還不是你所害!要不是你兩年前貪財將她賣了與人作妾,她今日會如此下場?你休要再哭哭啼啼,還是快請了村裡的胡郎中來看下有沒有的救。」

  顧早偷眼看去,見說話的是個小姑娘,約莫十四五歲的樣子,模樣甚是清麗,只是身上的那件粉綠裌襖,應是經年洗穿的緣故,看起來顏色已是褪盡了。

  那小姑娘說著,便用手推著她身邊站立的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口中只是催促道:「阿武,快去請了胡郎中來!」

  那被稱為阿武的男孩眼裡含淚,似是有些驚懼,看了一眼那猶在嚎啕的婦人,抬腳欲走。

  剛剛還在大哭的那婦人此刻卻早已是一蹦三尺高,拉著那小姑娘劈頭便是一陣罵:「那賣來的二十貫錢,早就被你那個殺千刀的死鬼爹拿去揚州城裡快活掉了,我就連個油末星子也沒見到,今日怎又怪到了我的頭上?二娘給了城裡李官人做妾,那也是穿金戴銀,村裡誰能比得上她吃香喝辣?要怪也是怪她命硬,剋死了官人,還豬油蒙了心竟去勾引那正頭娘子的公子,到頭來被扒了衣服趕了出來!沒被那正頭娘子倒提了腳賣到城裡窯子裡去,就已是她命好了,你個蹄子,攛掇你弟弟請郎中來,你道你老子娘整日在田地裡牛耕,手裡還有銀錢啊?二姐都死透了,還是趁早尋思著怎麼發喪的好……哎呦,二姐,我白白給你生了一副好皮囊,好處半分你沒提攜著你老子娘,反倒是翹在了家中,哎呦,我的二姐,我的肉啊……」

  婦人罵著,也不管泥地腌臢,已是一屁股坐了下去,拍著自己的大腿,高一聲低一聲地繼續叫喚個不停。

  那小姑娘被她這樣一番責駡,眼裡也已是淚光瑩然,卻是強忍住緊緊咬了牙齒,不吭一聲。

  顧早終於漸漸有些明白了,感情自己也是趕上了穿越的大潮到了這裡。她斜眼看見了地上的一堆粗麻繩,感覺喉嚨間的疼痛,想必這個正主,剛剛是上吊死的。

  正在猶豫著要不要爬起來,阿武已是指著她,驚喜地大叫了起來:「娘,三姐,二姐沒死,我剛才看見她眼皮子在動!」

  那孩子話音剛落,小姑娘便立刻撲了過來,探手到了顧早的鼻端,那婦人也不哭了,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一把搡了小姑娘,便使勁拍打著顧早的臉。

  顧早吃痛,又覺得那婦人手上還沾有剛剛擤鼻涕時的殘留,急急忙忙睜開了眼,坐了起來。

  那婦人呆立半晌,這才破涕為笑,很快卻又指著顧早的鼻子大罵了起來:「你個蹄子,丟了名聲回到家中,也不仔細想著怎麼營生,卻是每日裡哭著個臉,挑擔不行,提水不動,今日裡還鬧了抹脖子上吊,害得你老子娘連鋤頭都沒拾掇就從田頭趕了回來,那鋤頭要是被人偷去,看我回來不揭了你的皮!」一邊罵著,一邊已是急匆匆要往外趕了。

  顧早只是低著頭由她罵,見她終於轉身出了門,到了院子裡,氣哄哄驅趕散了正圍過來看熱鬧的人,這才抬頭,對著邊上正歡喜地看著自己的三姐和阿武笑了一下。

  她環顧了下四周,這是個青磚黃泥的農舍,前面一個院子,種了幾畦菘菜和蔥韭,邊上搭了個豬圈,裡面正哼著兩頭白皮黑斑豬,一間堂屋,轉過去是廚房,然後就是三間臥房了,估計自己和這個小姑娘一間,阿武一間,然後那潑辣婦人,也就是自己的娘單獨一間了。看屋裡的擺設,應該是個破落的農戶。

  沒過一會,顧早就從小姑娘嘴裡把情況摸了個七七八八,原來這家男主人顧二,也就是自己的爹,去年得了急病死了,家中母親方氏,生了三女一兒,顧大姐早就嫁了人,前幾年就隨了夫家遷到了東京,好幾年沒消息往來了,二姐,就是自己,兩年前十六歲的時候被賣給城裡的一個富戶李官人做妾,不想年前那官人死了,便被李家正頭娘子藉口她勾引自己兒子,一頓亂棒給趕了出來,誰想回家幾天便上吊了。

  「二姐,娘一人耕了五畝田地,也是辛苦,見你如此被趕了出來,一時性起罵你幾句,你忍忍便是,何苦要想不開呢?」

  三姐望著顧早,苦口婆心地勸她。

  顧早笑了下,又看了眼邊上自己的弟弟顧青武,還想再問什麼,卻見院子門外又進來了一個年約四十的女人,兩邊臉頰擦得粉紅,黃布包髻,身穿坎肩,手拿一把清涼傘兒。

  媒婆!

  顧早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個。

  難道是知道了自己被趕回了家,消息靈通的媒婆就立刻趕來要給自己做媒?

  那媒婆卻是個自來熟,在院子門口張望了幾下,見沒人出來,便自顧進了堂屋,和顧早三姐弟打了個照面。

  那媒婆一進來,一雙眼睛便盯著顧早上上下下瞧個不停,又不由分說竄了過來,一把便掀開了她的裙,看了一眼,卻是嘖嘖地嘬起了尖尖的嘴巴,搖頭不已:「哎呀,可惜了白白這般好的容貌,怎的生了這雙大腳,若是從小裹了,可不就是個金貴人了!」

  顧早看了一眼那媒婆,正思量著該怎麼搭理,邊上的三姐已是搬了一張凳子過來,請那媒婆入座:「李媽媽今日有空上門,不知所為何事?」

  那媒婆拿眼斜睨了三姐一眼,嘴裡卻是嘀咕了起來:「好熱的天,也沒見個茶果子招待,白白地走了這許多路。」

  三姐臉一紅,看了下廚房的方向,卻是不作聲了。

  顧早知道家中應是沒有那媒婆李媽媽提到的茶果子,見她言行甚是可憎,忍不住開聲說道:「阿武,媽媽口渴,快去看看缸裡還有沒有水,舀一瓢子來。」

  李媽媽忙不迭搖頭,叫住了顧青武:「哎哎,誰要喝你家那涼汪汪的水啊,快去叫你娘回來,萬橋村的萬家遣了我來的。」

  顧早還沒明白過來,卻見三姐已是微微低下了頭,眼中竟是有些羞澀之意。

  顧青武看了眼顧早,見她點頭,便一溜煙地出了院子,去追方氏了。

  等候的時候,那李媽媽翹起了腳板,斜著眼溜了一遍顧家的家當,眼中鄙夷之色,卻是十分明顯了。

  三姐已是坐在了一邊,手上拿了一件繡活,正在低頭刺繡,只是看得出來,她有些心神不定,不時抬眼看著門外。

  沒一會,顧早便聽到院子門外響起了一陣踢踏的腳步聲,原來是方氏回來了,看樣子她是未到田頭,便被顧青武給追了回來。

  看見媒婆,方氏顧不得擦汗,立刻就堆出了一臉的笑,幾步躥了進來。

  「哎呀,李媽媽來啦,大熱的天,真是辛苦啊!」又看了一眼顧早,眉頭一豎,就罵了起來,「二姐,怎麼只顧坐著挺屍?也不給李媽媽看茶!」

  顧早嘴巴應了一聲,卻是坐著沒動。

  方氏也沒理她,只是轉向了李媽媽,臉上露出了巴結的笑意:「李媽媽,今天過來,是不是有哪家看中了我家二姐啊?我可跟你說啊李媽媽,我這女兒,樣貌那是數一數二,賽過揚州城那嬌滴滴的小姐,只是可憐她命苦又轉回了家,如今也不指望大富大貴了,只要家中有幾畝田地,手頭幾個銀錢,隨便嫁了做個填房什麼的,也算終身有個依靠……」

  李媽媽卻是噗了一口濃痰在地上,格格笑了起來,露出了滿口的黃牙。

  「顧婆子,你倒是好意思說出口,你家二姐,現在誰人不知是她剋死了李官人,又勾引那李家公子,才被正頭娘子一頓棍棒剝了衣服給趕出來的?還填房?你就白日裡吹燈,閉上眼睛做夢去!有人看上,再老老實實做個妾熬幾年,等生出個小子,這才是正理!」

  方氏被她罵得啞口無言,臉一陣紅一陣白,半晌才訕訕陪了笑臉問道:「既然不是為了二姐,不知李媽媽過來,又是為了什麼事?」

  李媽媽哼了一聲,才說道:「萬橋村的萬戴家,託了我過來,要為他家大小子和你家三姐的婚事解聘,呶,這是你家的通婚書,還了你,還請你也將萬家的婚書還了。」

  顧早一怔,看向了顧三姐,卻見她臉色發白,手上拿了繡花針,竟是一動不動了。

  方氏先是沒反應過來,等過了一會,她臉上的笑凍住了,突然間跳了起來,睜圓了眼睛,指著李媽媽的鼻子高聲大罵:「你個老虔婆!吃飽飯撐了來生事!我還道你是為我家二姐來的,卻原來是不懷好意要拆了我家三姐的姻緣!三姐和萬家大小子的婚事,打小就是定下了的,我還尋思著這兩日托媒上門催婚呢,你倒好,竟是紅口白牙地來咒我家三姐,你當我家顧二沒了,我便是好欺侮的嗎?」

  李媽媽抹了下鼻子上被方氏噴濺到的唾沫星子,也是大罵了起來:「我呸你個顧婆子,你還當自己是個貨啊,你家男人死了,從前的田地早就典的典,賣的賣,如今還剩幾個家當了?偏偏又攤上了二姐這樣的醜事,誰會願意與你做親家?萬家說了,當年他家送上的聘禮,兩匹布帛,五千錢,一隻鵝,兩罈酒、一擔點心,就當送了人,如今也不要你還,你只要快快把萬家的通婚書拿了,我好回去複命,得我那幾個辛苦錢!」

  方氏眼一瞪,順手抄了門後的一根竹扁擔,便要敲打李媽媽,李媽媽卻是挺了胸,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抖著自己手上的那張紅底貼金的帖子。

  「你家這婚書,可是寫明了要陪嫁首飾、金銀、動用、帳幔,還有二十畝田土的,看看現在……」她一邊圍著方氏繞圈,一邊嘖嘖有聲,「只怕是肚皮也難混飽了,你拿什麼當嫁妝?我看你家三姐樣貌也還不錯,倒不如託了我,仔細給她訪個人家,與你家二姐一起做得個妾,也算是我功德一件呢!」

  三姐已是哇地哭出了聲,推開了門口看熱鬧的一群人,跑了出去。那些剛剛被方氏驅散,聽到動靜又回來了的鄰人,對著三姐的背影指指點點。

  方氏氣得全身顫抖,手中的扁擔已是雨點般落到了李媽媽身上,李媽媽鬼叫了幾聲,扔下了手上的那張婚書,忙不迭地奪路而逃,一邊逃,一邊罵罵咧咧。

  方氏怒目看著門口聚攏而來的人,手上的扁擔已是飛了過去,嚇得眾人四散逃了。她愣在原地,呆了半晌,突然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搶天大呼了起來:「顧二你個短命死鬼,自己去了好快活,倒剩了我一人,這孤兒寡母的,可叫我怎麼活啊……」

  顧早怕三姐會出意外,示意早已呆了的顧青武看好方氏,自己關了院門,急匆匆追著三姐而去了。



第二章 一把鋤頭引發的慘劇

  顧早追出了門,這才發現早已不見了三姐的身影,自己初來乍到,也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尋找的好,走了幾步,見到路邊一個正彎腰拾掇豬草的婦人,正待上前問下她有沒見到三姐,卻見那婦人抬頭看了自己一眼,便是面露鄙夷之色,頭也不回地走了。

  顧早心裡暗嘆了口氣,沿著田頭的路又碰到幾個村民,竟也是和剛才那拔豬草的婦人差不多神色,沒等自己開口就送她個後腦勺。她心中記掛三姐,面上便是有些焦急了起來,好不容易總算是碰到了一個年約五十的婆子,看她生得有幾分慈眉善目,便開口問了。

  那婆子應是認得她的,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指指田頭河邊的方向。

  顧早朝那婆子道了謝,急忙趕向河邊,沿著田埂走了段路,卻是沒有見到三姐,她不由有些心慌起來。

  三姐這小姑娘,雖然認識才短短不到一個下午,只是看她言談,便知道是個性烈的,不會是遭了退親的羞辱,一時想不開,倣傚了她那個本尊的姐姐,投河尋了短見了吧?

  心中一急,她便扯了嗓子喊著三姐,叫了幾聲,面前的草叢堆裡,突然鑽出了人,頭髮上還沾了幾點草屑,倒是把她嚇了一跳,可不是三姐嗎。

  顧早一把抓住了三姐的手,想說點什麼,卻是講不出話來。

  這時的女子,被夫家退了親,只怕這一世的名節就要有了污點了。

  三姐倒是看起來若無其事的樣子了,只是眼角看起來還有幾點未來得及風乾的淚痕,對著顧早笑了下:「二姐想什麼呢,怕我也尋了短見麼?我可不是二姐那樣軟和的人,你自放心吧,天色不早了,也該回家煮飯了,要不然娘等下回來又要罵了。」說著便低下了頭,匆匆朝著顧早來時的方向去了。

  顧早搖了搖頭,也跟著回去了。

  到家的時候,卻是已近黃昏了,家中只剩顧青武一人呆呆坐著,方氏卻是不見了,一問才知道又是去田地裡了。

  顧早心中不禁對那方氏起了憐憫之意,自己這個娘,雖是潑辣刻薄了些,只是她一婦人家,此時卻要如此擔負起全家這四張嘴巴的嚼用,確實也是不易。

  三姐進了廚房,很是熟稔地從米斗裡抓了幾把已經舂好的米,加了水,切了一棵本就放在灶台邊的白菘,撒進鍋裡,從鹽罐裡抓了一小搓鹽,又架上了一個蒸屜,從靠牆的一個破舊不堪的櫥櫃裡端出一碟黑乎乎的團餅模樣的東西,放在了蒸屜上,蓋上鍋蓋,便去燒火了。

  顧早站在一邊,看著三姐忙活,聽方才方氏的話,自己應該已是十八歲了,不過看這一雙嫩生生的手,便也知道從前是不怎麼幹活的。但看三姐的樣子,她倒似乎是早已做慣了這些,並不在意。

  三姐煮好了糜飯,便怏怏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天色慢慢黑了下來,方氏卻仍是沒有回來,顧早又有些擔心起方氏,正要叫顧青武去田頭看看,突然聽見屋後似是傳來說話的聲音,仔細一聽,那女子便是三姐,那男子聲音,有些粗噶,聽起來倒像是變聲期的少年。

  顧早禁不住好奇之心,繞過了院子,果然見到三姐正背對著自己站在院子矮牆之內,那和他說話的男子,卻是站在了牆外。

  光線有點暗,顧早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不過看他身形,應該也只是個十五六的少年。

  「三姐,我娘今日遣了媒婆來退親,被我知道了,大鬧一場,我又趕到了這裡,你……」那少年似乎有些惶急。

  顧早恍然,原來這孩子便是下午那場退親大戰裡沒有出現的男方,萬橋村萬家的大小子。

  三姐卻是絲毫不領情的樣子,沒等那萬家小子把話說完,便冷冷頂了回去:「我家早已破落,自是配不上你家了,如今你娘都把通婚書丟回了,正好這樣一拍兩散的乾淨,省得日後煩心!」

  萬家小子低聲哀求道:「三姐,你是明白的我的心的,我爹娘只是聽說了你家二姐的事情,被鄰人恥笑,一時氣憤才遣了李媽媽過來,等她過幾日氣消了,我定會勸回她的。」

  三姐氣極,反倒是笑了起來:「萬成,你當我不知道嗎,你那個爹娘早就有退親之意了,現在不過是借了我二姐的由頭而已。我顧三姐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你萬家今日既然如此沒給我臉子了,我便把話放在這裡,我日後便是自賤做了人的妾,也絕不會再看你一眼!你家的那些彩禮,我日後定當全數奉還,絕不會少了你一件!你還是快些走吧,以後再也不要來這裡了,免得被人瞧見又要多些閒話!」說完便轉身,朝著屋子跑去,只剩下那萬家小子一人悵悵站在那裡,望著三姐的背影戀戀不捨。

  顧早怕被三姐瞧見,急忙退回了屋子裡,作出剛剛出來的樣子。

  方氏卻是在這時候回來了,一回來,便是黑著臉,西里呼嚕幾下喝了兩碗粥,嚥下了一個團餅。

  等她吃完了,顧早才去了裡屋,叫了有些懨懨的三姐和顧青武出來吃飯,姐弟三個悶著頭正吃著,一邊的方氏突然猛地一拍大腿,叫了起來:「啊,我想起來了,必定是那毛糰子家的婆娘趁我不在田頭,把我的鋤頭給偷去了!」

  顧早嚇了一跳。

  下午方氏見她無礙了,匆匆去向地裡的時候,口裡念叨的便是她丟在地裡的鋤頭,沒想到還真被人給偷了?

  看了一眼方氏,卻見她已是自言自語,越發肯定了:「我匆匆趕回的時候,邊上的地裡只有毛糰子家的婆娘在挖菘菜,從前她就在我地裡偷過蘆菔,現在不是她還有誰?不行,去找了她問個清楚!」說著便是站起了身,要往外走了。

  顧早急忙一把拉住了方氏,勸道:「娘,俗話說捉賊拿贓,你又沒親眼見到,這樣冒冒失失找上門去,豈不是沒理了在先?」

  方氏怒道:「明明是那婆娘順手溜走了我的鋤頭,難道我便眼睜睜看著吃虧?說起來都是你這蹄子惹的事,好好的吊什麼脖子,把我一把新的鋤頭都給吊沒了,那可是我花了五百錢在鐵匠鋪裡新打的,你當老娘我自己會吐錢啊?」

  顧早被她劈頭一陣痛駡,縮了縮脖子,還是沒有鬆開手,又道:「娘,你看天都這麼黑了,那毛糰子家的便是偷了你的鋤頭,也必定是藏了起來,你去了也是看不到,反倒是白鬧一場,不如你且忍忍氣,到了明日再去理論,若是翻出了鋤頭,那時也就由了你鬧。」

  方氏抬頭看看外面烏漆墨黑,終是沉了臉,不再作聲。

  顧早稍稍地鬆了口氣,正想把手上的那塊粗糙至極的團餅嚥下脖子,卻又聽見方氏粗聲粗氣地催起了正埋頭吃飯的三姐和顧青武。

  「吃快點,早點歇了,也少費些燈油錢。」

  顧早搖了搖頭,暗地裡嘆了口氣。

  晚上和三姐共睡一張床,顧早自是遲遲無法入眠,身邊的三姐,也是和她一樣,兩個人便像翻烙餅似地,翻來翻去。

  三姐想來是為了白日裡萬家的退婚一事,顧早卻是想著今後的出路。

  無論是哪個朝代,身邊要是沒一兩個錢傍身,總不是一件妙事,只是以自己現在的這個身份,又能想出什麼掙錢的營生?

  黑暗裡,顧早睜大了眼睛,卻是沒有半點頭緒。

  漸漸地,身邊的三姐響起了輕微的鼻鼾聲,顧早也是朦朦朧朧睡去了。

  第二日天剛濛濛亮,顧早就聽見了隔壁傳來的悉悉索索聲,應該是方氏起來了,不一會,身邊的三姐便也醒了,顧早也就跟著起了床。

  胡亂洗漱了下,顧早跟著三姐去煮早飯,不過是把昨晚吃剩的菜粥糜熱下,煮好了飯,卻不見方氏的人了。

  顧早感覺有些不妙,方氏不會是昨晚憋了一夜的火氣,現在按捺不住,大早的跑去那毛糰子家鬧去了吧?

  正忐忑間,院子門口闖進了一個婆子,正是昨天下午給顧早指路的那個。

  「二姐,三姐,你娘跑到毛糰子家鬧去了,撒潑得厲害,你們快去瞧瞧!」

  顧早和三姐對視了一眼,三姐已是飛快地跑了出去,顧早急忙跟了,就連顧青武也是放下了自己手上剛吃了一半的早飯,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毛糰子家並不遠,不過半刻鐘便到了,顧早趕到的時候,只聽見方氏那劈里啪啦炒豆子般的叫駡聲,卻看不到人,原來對方門前的空地裡,早已經擠滿了看熱鬧的村民,竟是尋不到進去的縫隙。

  顧早心中焦急,和三姐一起死命推開了前面的人牆,才總算擠了進去,卻是目瞪口呆了。

  只見方氏正伸手死命拎住了一個高瘦女人的衣襟,嘴裡不停地罵著「賊骨頭偷了我家鋤頭不得好死」,那女人卻也不是吃素的,仗著自己人高,揪住了方氏的頭髮,大聲呼著冤枉,身後站了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想來便是毛糰子了,呆呆看著這兩個幹架,卻是不吱一聲。

  顧早衝了上去,便想拉開方氏和毛糰子的婆娘,卻哪裡架得開這兩個平日裡下地的人,只得衝著毛糰子吼了起來:「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分開她們!」

  毛糰子這才如夢初醒,想要上來勸架,卻已是遲了,方氏一把撕爛了毛糰子婆娘的衣襟,嗤的一聲,那女人心疼衣服,手上便已經扯下了方氏的一把頭髮,方氏怪叫一聲,一腳踢了出去,那女人站立不住,直直往後倒了,後腦勺重重磕到了地上的一塊石頭,一動不動,血卻是很快流了一片。

  看熱鬧的人都呆了。

  「不好啦,顧婆子打殺了人命!」

  終於有人叫了起來,場面一下子亂成了一團。

  方氏呆呆站在原地,兩眼發直地看著地上一動不動仍在流血的毛糰子婆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3:07 AM

第三章 行賄

  顧早反應了過來,探手到了那婆娘的鼻端,感覺還有微微的熱氣透出,心中一喜,朝著又呆了的毛糰子大叫了一聲:「快拿個布巾過來!」

  毛糰子抖了一下,飛快地跑進了屋,片刻便拿了一條看不出本色的布巾出來,顧早也顧不得乾淨不乾淨了,折了起來,將那婆娘翻了身,緊緊摀住了後腦勺的傷口。

  只是血卻還是不停滲了出來,不一會便染透了顧早手上的布巾,滴滴答答從她指縫裡滴了出來,看著那婆娘變成金紙一般的臉色,顧早一時也是慌了,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止血,再這樣下去,這毛糰子婆娘只怕真的要流血而死了。

  恰在這時,剛剛那上門來報信的婆子手上已是抓了一大把的香爐灰,推開了人群,到了近前,拿開布巾,便一把香灰撲在了後腦的傷處,又重新用布巾緊緊捂了,片刻,血終於被止住了。

  顧早鬆了口氣,看著眾人和毛糰子架了他婆娘,七手八腳送進了裡屋,轉回身想再看方氏,她已經不見人影了,想來是回過了神,偷偷溜走了。

  顧早吩咐早已驚呆的三姐和顧青武回家,自己想了下,便進了毛糰子的屋。

  毛糰子的婆娘躺在床上被人圍住,幾個孩子正扯了她的衣袖在哀哀痛哭,眾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議論,卻仍不見她醒來,見顧早進來,都憤憤拿眼斜睨著她。

  顧早苦笑了下,對著眾人略略點了下頭,才看著毛糰子問道:「家裡可有糖,泡些濃濃的給她灌了,可能會醒來。」

  毛糰子苦了臉道:「糖這樣的金貴物,家裡哪會有?」

  邊上眾人,也是面面相覷,想來也是沒有。

  不一會,卻仍是那給毛糰子婆娘抹香灰的婆子手上顫巍巍端了個粗瓷碗過來,說是正好前兩天孫子嘴饞,鬧著要吃糖,她便去鎮上集市裡買了還沒吃完,見顧早提起,便急急回家泡了端過來。

  顧早連連道謝,讓毛糰子攙起了他婆娘的身子,掐開了嘴巴,終是半灑半喝地把那一碗糖水給灌了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那碗糖水的功效,一會,毛糰子婆娘終是呻吟了一聲,睜開了眼睛。

  眾人都是面帶喜色,看著顧早的眼色也終是稍微和氣了些。

  顧早對著毛糰子再三賠禮,又順了旁人的口風,答應過兩天送一籃雞蛋過來,這才出了毛糰子的門。

  她匆匆趕回了家,卻見方氏突然從門後竄了出來,面色發白,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急急問道:「怎麼樣,那婆娘不會真的那麼不經摔,這就磕死了吧?」

  顧早搖了搖頭:「醒了。」

  方氏長長舒出了一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幸好。幸好。我卻是白白嚇了自己,不過是輕輕一腳,哪裡就那麼嬌貴了。」

  顧早又道:「不過要我們賠一籃子雞蛋給她補身體,不然就報官告你行兇。」

  方氏跳腳,又大罵了起來:「毛糰子這是在訛詐,老娘哪裡來的這麼多雞蛋賠她!要吃自己下去!」

  顧早嘆了口氣,看著方氏,忍耐地說道:「娘,畢竟是你不對在先,一來並未在她家翻到鋤頭,二來她被你踢了才倒地頭破血流的,你賠她一籃子雞蛋,就當破財消災了。」

  「我呸!」方氏惡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聲音卻是輕了不少,「老娘的頭髮也被她扯了不少下來,怎麼不見她賠我木耳菜!」

  顧早搖了搖頭,不再理她,只顧自己進去了,那方氏猶是在身後低聲咒駡個不停。

  顧早自己家中沒有養雞,打聽過來此時市價,一枚雞蛋要五文錢,一籃三十個,就要一百五十文錢,她自己是一文皆無,過了兩日,見那方氏還是抵死不肯拿出錢去買雞蛋,心中有些犯愁,正枯坐家中看著三姐的繡花樣子,想著來錢門路,門外突然又亂鬨哄湧進了一幫人,仔細一看,卻正是毛糰子一幫人。

  她心中一沉,急忙站了迎接。

  「糰子叔,欠你的雞蛋,再過幾日一定會送過去的。」

  顧早陪了笑臉,小心地說道。

  「雞蛋?你家就是十籃雞蛋也賠不過來了,叫你娘出來,見官去了!」

  毛糰子身後的一個男人,氣勢洶洶。

  顧早一驚,看向毛糰子問道:「糰子叔,嬸子她……」

  毛糰子嘆了口氣,面上帶了為難之色:「二姐,實不相瞞,我家婆娘醒是醒了,可現在卻是不認人了,整日裡癡癡呆呆,這可叫我怎麼是好!」

  顧早大驚。

  原來只以為毛糰子婆娘醒了便是大吉,萬萬沒有想到,她竟是得了這樣的後遺症,這可是真的有些麻煩了。

  正躊躇間,卻見屋子裡的方氏已是一路奔了出來,手指頭生生是戳到了毛糰子的鼻子:「好你個毛糰子,看我家死了男人,孤兒寡母的就上門來欺淩了,訛了雞蛋竟還是不夠,你還待怎樣?你那婆娘什麼癡癡呆呆,是故作癡呆吧!」

  方氏話音剛落,毛糰子身後的一個本家便是氣不過跳了出來,一下把方氏的手指頭打了下去:「你這婆娘,平日裡便是動不動鬧得雞飛狗跳,現在害得我家大侄女癡癡呆呆,你還不認,跟她多說也是無用,你幾時見她講過道理了,還是快些拉了去見官的好!」

  說著捋起了袖子便拖了方氏要往外走,那方氏抵死用腳撐住,朝那本家臉上一口濃濃的痰便飛了過去。

  那本家大怒,叫了一聲,身後的六七個壯年便圍了上來,七手八腳叉住方氏便拖出了門,方氏殺豬般地直著脖子叫喚個不停,聲音三里外都能聽見了。

  顧早慌了,急忙上前伸手攔住了眾人,陪了笑臉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家都是一個村裡的,我娘脾性是急了點,倒也沒真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這次糰子嬸子的事,大家也都看到了,只是樁意外,並不是我娘故意害的,有事情可以商量,俗話說見官三分罪,只怕最後兩邊都沒落個好。」

  毛糰子的本家見顧早說話有條理,便停了腳步,上下打量了顧早幾眼,才說道:「不去見官也可以,只是叫里正來評評理是免不了的,你家那個老娘是說不清的,你兄弟又小,你去叫了本家,明日一早到村裡祠堂來說話。」

  顧早忙不迭點頭應了,那本家才朝著方氏呸了一口,叫人鬆了她,自顧領著人揚長去了。

  方氏剛被鬆開,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晌不吭聲。

  顧早走到方氏身邊扶了她回到堂屋,接了三姐遞過的面巾,給她抹了把臉。

  方氏這才緩過了一口氣,面色卻是有些發白,呆呆坐著也不鬧了,想來是有些後怕。

  顧早嘆了口氣,扯了三姐到一邊,細細問了村裡的本家都有誰可以說得上話。

  原來這個東山村就顧毛兩個大姓,顧早家本還有個大伯名喚顧大,只是早幾年也已舉家遷了東京去做營生,如今村裡只剩下一些堂叔伯了,自從顧二沒了,也不怎麼往來。

  顧早心知這些本家的叔伯是頂不了用,只是還硬了頭皮,讓青武陪了,一家家地走,果然那些人早就聽說了方氏惹的禍事,躲都來不及,哪裡還會自尋晦氣來幫著出面說話?好的只是帶了笑隨口敷衍,不好就是連門都不開了,走了一大圈,晚上才回家,卻是除了一肚子氣,甚麼也沒帶回。

  方氏見了顧早回來,一把便抓了問道:「怎樣,可有誰答應了?」見顧早搖了搖頭,便是冷笑了起來:「我就說那些人是指望不了的,早些年你爹還在,家裡紅火的時候,今天借鹽明日借醋的,你那死鬼老爹一走,誰還來瞧過咱這孤兒寡母的。也罷,明日便是剮了我這一身老肉,也絕不能讓人看了笑話去!」一邊罵,一邊自去給院裡的豬餵食去了。

  顧早卻是皺了眉頭,自己尋思了一會,悄悄到了方氏裡屋的櫃子裡,拿了昨日看見的一塊綢子布,塞在了衣襟裡,偷偷出了門,朝著村子東頭的里正家走去,到了門前,猶豫了下,終是推門進去了。

  那里正已經吃過了晚飯並不在家,里正的婆娘卻正蹲在堂屋門口看家裡的兩隻黑狗咬著玩,見顧早進來,站了起來,面上神色有些詫異。

  顧早賠了個笑臉,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嬸子,那里正婆娘卻也只是淡淡應了,並不怎麼搭理。

  顧早也不在意,湊了過去,抹了下眼睛,便已是眼淚汪汪了。

  片刻之後,顧早便出了里正家的大門,只是衣襟裡的那塊綢布已經沒了,想著剛剛那里正婆娘拍著胸脯打包票的樣子,顧早不得不感嘆這行賄官員夫人果真是有事半功倍的用處,怪不得後世常常有某蛀蟲被揪出後痛心疾首地將責任都推到了那向自己吹枕邊風的另一半身上。只是這宋朝的花椒,麻勁還真不小,抹了這麼久了,顧早的眼睛回到了家中還是不舒服了許久。

  第二日顧早起了床,卻見方氏已是收拾齊整,一張臉繃得似要上斷頭臺的樣子,心中有些好笑,卻也是微微地發酸,想了下,回身吩咐了三姐和青武幾句,便挽了方氏朝著村尾的祠堂去了。



第四章 風波平息

  顧早與方氏到了祠堂之時,裡面人倒不多,只是大多斜了眼睛看著方氏和顧早母女,私下裡咬耳朵個不停。

  方氏臉是一陣紅一陣白,神色羞惱,顧早卻是自顧站在那裡如老僧入定。

  慢慢地人便來得多了,幾乎把個祠堂都擠滿了,差不多巳時的時候,祠堂門外響了一聲咳嗽,眾多村民便紛紛自動讓開了一條道,原來是里正和村裡顧方兩姓最年長德高的兩個叔公進來了,後來還跟著苦主毛糰子,手上牽了他那癡癡傻傻的婆娘。

  見今日的主角都到齊了,祠堂裡的嗡嗡聲立時便響得越發高了。顧早看了一眼毛糰子婆娘,見她果然目光無神,跟在毛糰子身後像是提線木偶,叫坐便坐,叫站便站,心中暗暗嘆了口氣,斜眼看了下身邊的方氏,見她亦是偷眼看著那婆娘,神色間倒似是帶了幾分悔意。

  里正和兩位叔公分位置坐定了,又咳嗽了一聲,才看著方氏開腔道:「方氏,你將毛糰子家的弄成了如今這般模樣,可是有什麼打算?」

  方氏兩個手絞得跟麻繩似的,斜斜睨了那癡癡傻傻的毛糰子家的一眼,聲音低得似是蚊吶般哼哼:「還能如何打算?他家倒是說來聽聽。」

  里正和坐他左手邊的那位毛氏叔公咬了下耳朵,又咳嗽了下,才正色說道:「方氏,毛糰子家的男人不中用,家裡娃娃又多,過去裡裡外外可都是她一人在張羅著,也是出了名的能幹,現在成了這樣子,可不就是家裡倒了個頂樑柱麼,毛叔公說了,要你家中五畝地抵了,你看怎樣?」

  顧早倒吸了一口涼氣,她剛來此地沒幾日,自是不清楚這地價幾何,只是自己家中的田地,現在統共也只不過只剩下了現在的這五畝水田,這若是一下子全賠了,全家可真的要抽緊了褲袋喝西北風了。

  果然,里正的話剛說完,方氏便已是飛奔到了祠堂門口,撿了塊石頭,又幾步竄了回來到了毛糰子面前,將石頭頂到了他的手裡,叫道:「黑了心的毛家!我家統共也不過這五畝田了,如何讓我全賠了出去?你倒不如也拿了這石頭敲我的頭,把我也敲呆了的好!況且我那鋤頭,必定是你婆娘順了去的,不過藏的好,沒落入人眼罷了,我去討要自己的東西,難道也是錯了嗎?」

  「娘,咱家的鋤頭找到了!」

  方氏正跳了腳叫得淋漓,不想祠堂門口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是一男童倒拖了一把生銹的鋤頭,面有喜色地過來了,不是顧青武還是誰?

  「娘,我早上去了地裡,看見咱家的鋤頭就掉在排淺了水的溝渠裡,泡了幾天,鋤頭都生銹了,是你自己掉了進去忘了吧,不要怪毛家嬸子了。」

  顧早暗嘆了口氣,青武這孩子,老實是老實了,只是也忒老實了。

  祠堂裡的眾多鄉民立刻交頭接耳了起來,紛紛朝著方氏指指點點,對著毛糰子一家露出了同情之色,座上的里正倒是看不出神色怎樣,只是那毛家叔公一下子頭翹得老高,而那個從進來到現在一直便不吭聲的顧姓叔公,此刻更是把頭垂得彷彿已經睡著了一樣。

  果然,剛才還跳得離地三尺高的方氏立刻就蔫了下來,呆呆站在那裡,一咬牙,卻是騰騰幾步到了青武的面前,抓了胳膊便高高舉起了巴掌:「我把你個不知高低的小子……」

  她的巴掌還未落下,便已經被顧早攔下了。

  「娘,青武又沒做錯什麼,你如今卻在這裡打打罵罵,又有什麼意思,何苦還要讓人看了笑話去!」

  顧早聲音不高,卻是字字句句撞進了方氏耳朵,她一呆,手已是慢慢垂了下來。

  顧早低聲撫慰了面色發白的青武幾句,到了里正和那二位叔公面前,朝他們略略彎了下腰,再瞅著中間里正,正色說道:「毛家嬸子出了這樣的意外,我娘自然是難辭其咎,她心中其實亦已經是後悔了,賠償也是應該的。只是座上大人們也都知道,我家爹早沒了,弟弟又小,家中田產現今也就只剩了這五畝地,全家這幾張嘴巴都指著它吃飯,若是全數賠給了毛家,只怕我家也就當真沒活路了,還請里正大人、叔公和毛家大叔再思想下,看看能否賠少些,我這就代我全家謝過了。」

  說著已是朝著里正、叔公和毛糰子的方向各深深鞠了個躬。

  祠堂裡又響起了嗡嗡聲一片,方氏站在那裡,臉色青白一片。

  那毛家叔公叫了毛糰子和幾個本家,湊到一起叨咕了一會,回了位子,對著顧早說道:「我家糰子倒也沒有想斷了你家活路的意思,只是他家婆娘的樣子,你也是看到了,既然你都如此說了,我們便退一步,你家的五畝地,將那傍河的三畝賠了,此事便算了了。」

  方氏眼睛一睜,又要跳了起來,早已被顧早壓了下去。

  顧早朝著毛家叔公笑道:「如此多謝叔公的讓步了,只是只剩那兩畝垟深裡的薄地,去了官府的課稅,我家還是難以餬口,我倒是有個提議,不知各位覺得如何?」

  里正朝著顧早點了下頭,笑道:「說來聽聽。」

  顧早看了一眼方氏,才說道:「這傍河的三畝地,等收了秋,毛家大叔自可拿去自己種或租了給佃戶,剩下的這兩畝,他若是願意,也可以拿去,只是全部所得除了課稅,要與我家分成,他六我四……」

  顧早話未說完,方氏已是一把掐住了她的胳膊,毛家人亦是面上露出了不滿之色。

  顧早不理,繼續朝著里正說道:「只是我還有個條件。」

  里正面有異色,奇了道:「怎樣的條件?」

  顧早慢慢道:「毛家大嬸若是一直這樣好不了,我家的這五畝田便一直讓毛家這樣種下去,但若是有一日好了,這田便還了我家,從此再無瓜葛,里正大人覺得可妥?」

  里正還在那沉思,這邊方氏與毛家便已經都吵嚷了起來,一個罵著顧早自斷活路,一個嚷著這樣不夠賠,村民亦是議論紛紛,祠堂裡煞是鬧騰。

  顧早卻是站在那裡,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麼。

  她方才說出這一番話,其實亦是經過昨晚一夜盤算的。

  她到此時間雖是不長,卻也早就知道家中靠了方氏種這五畝地,實在是看不出有什麼前途。家中生活清苦就不用說了,每日裡不過就那幾樣果腹的粗食,廚房裡除了一罐粗鹽,就只剩一小塊豬肥膘,每日裡做菜的時候拿來放在燒熱的鍋底上擦抹幾下,算是也有個油腥,方氏每日裡辛辛苦苦勞作,三姐的婚事又被耽擱,便是青武,聽他說起從前家中境況好時,也是唸過學堂的,他自己亦是聰明好學,只可惜這兩年家道敗落,學業便這樣被耽擱了下來,只剩他一人時常對著從前的一本已經翻爛了的書發呆。

  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情,與其賠了只剩兩畝薄地苦熬,倒不如索性把家中的地全都盤給毛家種,自己多少得些收成,再重新起個營生,日子也就未必比不過從前。再說那毛糰子的婆娘,現在的症狀,倒極有可能是腦顱裡淤血所致,說不定哪天就好了,到了那時,再送些東西表示下,又可以把地收回。

  里正咳嗽了下,看著顧早的目光倒是與之前有些不同了,見祠堂裡實在是吵得不成樣子,便佯怒大聲道:「顧家二姐的意思,各位想必是都聽明白了?我聽來覺得倒是可以,不若就這樣定了,這就簽字畫押,大家作個見證!」

  祠堂裡一陣鴉雀無聲,很快響起了一個聲音:「六四不成,最少二八,你二!」

  顧早望去,見是昨日那替毛糰子出頭的本家。

  方氏立刻便不幹了,立刻也拍起了手:「我二?五五我都不願呢!我八,你二!」

  「你二我八!」

  「我八你二!」

  眼看著祠堂裡又吵得不可開交,里正這次是真正有些惱了,狠狠拍了桌子,站了起來。

  「我來做個公正,三七,毛家得七,顧家得三,待下月糧食收了便交割,待毛家婆娘好了,毛家再將田產悉數歸還顧家。你們若是還爭吵不休,我便撒了手也不管,你們自去縣裡告去!」

  里正話音落下,眾人立刻便又悄了聲息,面面相覷。

  那里正的一個親侄兒在縣衙裡是個縣丞,雖只是個八品的,但連帶了便是里正,素日裡在鄉民眼裡也是高了旁人不少的,此時見他都發狠了落下話來,自然便是無人再敢爭吵了。

  顧早原先拋出四六分成之說,本就不是存了指望的,只是想著先報稍高些,對方總是要往下壓的,此時見里正發話三七,正是中了下懷,見方氏猶是十分不願的樣子,搶了先便道:「里正大人的法子,極是公正,我家是沒意見的。」

  那毛家的見顧家已經表了態,雖是不十分滿意,但也不願明的得罪了里正,想想好歹也是佔了多頭,得了顧家這五畝地,就算毛糰子自己種不過來,便是租賃給無地的人種了,一年也是白白可以得那許多收成,便推了下一直沒吭聲的毛糰子,那毛糰子這才醒悟過來,急忙也點頭應了。

  里正面上露出了笑意,叫人拿了紙筆,唰唰寫了下來,便讓兩家簽字畫押,那毛糰子不識字,只是按了個自己的指印上去,顧家的方氏雖是十分地不情願,但事已至此,知道自己鬧也無用,只得恨恨地亦是畫了押。

  顧早收了文書,朝著里正又行了個禮,這才左手扯了嘴巴嘟得可以掛油瓶的方氏,右手牽了青武,匆匆往家中趕去。

  腳還未邁進家中的院子,那方氏便已是忍不住發作了起來,恨恨地甩了顧早的手,手指頭戳了她的額頭,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淚卻是先流了下來。

  顧早知她心痛那五畝地,也是為家中這幾口人日後的生計擔憂,自己便先扯出了笑臉,拉了方氏到了堂屋坐下,用衣袖給她擦了眼淚,再細細將自己的道理講給她聽,末了又道:「娘,下個月等這茬稻子割了,我們便離了這鄉下地方,搬到東京去。」

  站在一邊的三姐和青武眼睛一亮,方氏卻是呸了一聲,恨聲道:「二姐你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便是揚州城裡只怕也是不好立腳,你還想著搬到東京去,到了那裡讓三姐青武跟你去討飯?你何時開始倒是自己這般多的主意了?」

  顧早也不惱,只是笑道:「娘,天無絕人之路,大姐姐夫和伯父一家不是都在東京嗎?他們可以站得住腳,我們去了怎麼就變叫花子了?我自有營生的法子,到了那裡,絕不會教你少了一頓,便是青武和三姐,他們只怕也是想去的吧?」

  三姐和青武沒有說話,面上神情卻是掩飾不住的雀躍,方氏自己低頭尋思了半日,方才怏怏地嘆了口氣:「如今一年只得那幾斗糧食,守在這裡也只有困死的份了,也只能照你說的,去了東京碰碰運氣吧。你是自我肚裡爬出來的,幾斤幾兩我還不知曉?倒是大話不羞說自己有營生的門路……罷了,實在不行,咱娘幾個去了大戶人家做工,想來餬口應是不成問題……,我聽說東京城裡大戶人家的女下人就分三六九等,我去做個打雜的,你和三姐繡活不錯,做個針線,青武……」

  顧早見她絮絮叨叨扯遠了,想來卻應該是同意了,這才鬆了口氣,卻又覺得肚子有些餓了,這才驚覺已是日中了。

  三姐早就看出了,一溜煙下了廚房去燒飯了,顧早笑了下,正想去幫個忙,卻見自己院子裡進來了一個婦人,正是那里正家中的夫人。

  顧早急忙迎了過去,今早里正也算是對自己有所偏幫了,想來她昨晚是沒少吹枕邊風,心中對她也是有些感激。

  那里正夫人見了顧早,笑眯眯扯了她道:「二姐,你昨晚剛跟我提了那事,這不,早上我就得了消息,有個人家逢了喜事要雇一日廚娘。」

  顧早喜出望外,急忙要將她往屋裡讓,里正夫人探頭瞧了下方氏,卻是搖了搖頭:「你那個娘……我就不進去了,我不過是喜你說話辦事都還伶俐,能幫則幫罷了,你還是將那托你問事的廚娘叫了,快跟我去那家瞧瞧吧,萬一遲了已經雇了人,下次可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顧早笑道:「哪裡有人托我,不過就是我自己罷了。」

  里正夫人很是吃驚,盯著她瞧了半日。

  顧早拉了她,也顧不得對身後的方氏交待一二,匆匆便出了門。

  那辦喜事的人家便是鄰村的范先生,他家的娘子與里正夫人正是表姐妹。

  原來范先生開了個私塾,家中本是清貧,但自己不但飽讀詩書,出了個兒子去年到揚州府裡參加秋試,竟也及第中了個舉人,風風光光地回來。這下家中媒人來來往往,門檻都差點被踩斷,最後終是與本村的一戶首富結了親,過兩日便是婚期了。

  這舉人娶親,娶得還是本村的首富女兒,酒席自然是要好看了。那范娘子知道自己家底沒對方厚,卻也不願被女家看低了去,拒了女家送來的婚禮當日的廚子,暗地裡卻是託了里正夫人給她打聽尋個能幹的廚娘,務必要在婚宴之時掙個臉面。

  不過半個時辰,顧早便和里正夫人到了范先生的家中。

  范娘子是個四十上下的精瘦婦人,里正夫人還未把顧早介紹完,她便已經上上下下將顧早打量了個不下三四次,眼裡儘是不信的光。

  等里正夫人說完,范娘子便將她扯到了一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等回來時,里正夫人面上便已是有了為難之色。

  「二姐,你當真是個會做菜的?我家表姐後日的喜宴,可是經不起玩笑的……」

  顧早笑了下,看著范娘子,不慌不忙道:「一桌酒席,須有茶酒、點心、果品、小菜、雜素、羽族、江鮮、海鮮,其中按照食材原料的高低貴賤,又可分為上席、中席和下席,不知范娘子想要何等席面?」

  那范娘子一呆,里正夫人卻是面有得色地看了一眼范娘子,笑道:「鄉里鄉下的,還學那揚州城裡的排場做什麼,不過是圖個熱鬧好看就夠了。」

  顧早點頭道:「二位夫人所言極是,所以便是一道肉,我亦可以做出紅煨肉、白煨肉、油灼肉、乾鍋蒸肉、脫沙肉、粉蒸肉、熏煨肉、芙蓉肉、八寶肉、鍋燒肉等等不下十來種,也有那白片雞、生炮雞、焦雞、捶雞、炒雞片、整小雞、醬雞、蘑菇煨雞、梨炒雞、假野雞卷、黃芽菜炒雞、栗子雞、珍珠團等等,不一而足,范娘子若信了我,只需將大致的酒席銀錢告訴了我,待我回家列了席面菜單,讓二位過目了再定?」

  顧早說著,那里正夫人已是咕咚嚥了下口水,推搡了下范娘子,范娘子臉上這才稍稍露出了些笑意,只是仍有一絲猶疑之色。

  顧早知她心中仍是信不過自己,當下笑道:「范娘子若是方便,可否引我到廚下燒個菜,讓二位嘗嘗如何?」

  范娘子這才點了下頭,轉身帶著顧早朝了廚間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3:23 AM

第五章 二姐做菜

  顧早進了廚間,見灶裡已經起了火,有個丫頭正在燒火。

  灶臺上放了兩條黃魚、一塊精肥各半的豬肉,還有幾隻紫油油的茄子,想來便是范娘子午間所備的菜了,只是還未燒。大抵是快辦喜事的緣故,故而廚間各種配料倒是一應俱全,顧早想了下,便淨了手,到了灶台前,手腳麻利地忙活開了。

  她先將豬肉斬成細細的醬,再將香菇,筍尖,薑亦是斬成細醬,加了纖粉和捏成團,放入盤中,加老酒,油,架到了鍋裡,添了水,讓那丫頭大火蒸了起來,蒸肉的空檔,又將兩條黃魚剖洗了,取肉去骨,加了四個鹽蛋,調碎,茄子亦是整個削去了皮切塊,各自放在一邊備用。

  不一會,灶台裡便聞到了一絲濃重的肉香,原來那肉已經蒸熟了,顧早掀開了鍋蓋,起了盤,見果然酥嫩嫩,油汪汪地看起來甚是入眼,一邊等得性急的里正夫人已是拿了筷子夾了一塊,放入了口中,細細嚼了兩口,卻是眉開眼笑,又夾了一塊,那范娘子見她吃得高興,自己忍不住也是嘗了塊。

  她細細嚼了,並不說話,只是看著顧早的眼神卻是和之前大不相同了,顧早微微一笑,逕自在已經乾了的鍋裡起油鍋炮了那魚碎,又下了湯水滾,將鹹蛋攪勻後起了鍋,加了香菇、蔥、薑汁和酒,最後才道:「今日沒有雞湯,若是下雞湯滾了,味道會更勝一籌,吃時可以酌用些醋。」

  那里正夫人忙不迭倒了醋,將手中的筷子又已是伸了進去,方吃了一口,便笑道:「這平日有些葷腥之氣的魚,今日經了你的手,竟然吃出了螃蟹的味道,果然好吃!」

  顧早笑道:「夫人好刁的嘴,竟是什麼也瞞你不過,這道菜名便正是假蟹肉。」

  里正夫人連連點頭,看向那范娘子的眼中神色便是已經帶了十二分的得意。

  顧早又淨了鍋,起了滾水,將那茄塊過了一遍去苦汁,再下油中炙了,待泡水乾後,加了甜醬水,慢慢煨乾,一遍等著起鍋,一邊說道:「這茄子若是家常吃用,蒸爛了劃開,用麻油、米醋拌了,夏日正可食用,也可以不去皮,煨乾了作脯,味道也是不錯。」

  待那茄子也起了鍋,三樣菜整整齊齊上了桌,范娘子這才執了筷子,一一慢慢重又嘗過一遍,點了點頭,當下一番討價還價便說定了工錢,又將自己的酒席數和大致要用的菜品報了,顧早細細聽了,一一記下,因後日便是婚宴之日,時間甚是緊迫,故而應了回去之後便列出酒席菜品明細,今日稍晚再送來讓范娘子過目,務必今日便要將菜品定了,明日方可採購齊全。

  那范娘子十分滿意,當場便付了三百錢的定金,顧早千恩萬謝了,方和里正夫人一道走了。

  那里正夫人此時早就對顧早另眼相看了,回來的途中便是扯了她問那做菜的手藝,又好奇是哪裡學來,顧早含混了幾句,只說是前兩年在揚州城裡閒來無事時看那夫家廚子做菜學會的。見里正夫人似是不信,也就隨她了,快到東山村口臨分手時,顧早拉了她到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後,從范娘子給她的定金中數了一百錢出來,塞到了里正夫人的手裡。

  里正夫人似是被火烙了似地後退幾步,再三推脫,顧早卻是正色道:「嬤嬤就不要推脫了,今日一早毛家的事情,全都仰仗了你家里正,若是沒有里正出言,我家只怕這五畝地都要盡數賠了出去,今日你又給我攬了這個活,剛才講工錢的時候,又全是你給我爭了才得七百錢,這便是你當得的,你若不收,我下次卻是再也沒有臉皮開口叫嬤嬤幫忙了。」

  里正夫人這才收了那一百錢,笑眯眯點頭道:「只怪這是鄉下地方,工錢高不到哪裡去,我聽說那揚州城中頂好的廚子廚娘,每逢喜事操辦,那工錢每日裡也是要三貫的,乖乖,可抵得上鄉里人家一兩個月的嚼用了。」

  顧早搖頭笑道:「那想必是城裡頂好的有名的廚子,我哪裡能跟他們相比,有這等進項,便已經是十分滿意了。」

  兩人又說定了等顧早排好酒宴單子再一道去了范娘子家,里正夫人這才心滿意足地朝了自己家的方向而去。

  顧早望著她漸行的背影,臉上卻是露出了微微的笑。

  她剛才給了里正夫人那一百錢,除了嘴裡的名目,其實倒也是另有鋪排的,不過是想著現在拉好了關係,日後等自家人離了東山村,路途遙遠也不可能時時回來,那五畝地日後的每年收益讓她幫著照看下而已,若有了她的照看,想來毛家也至於會瞞報或者減報收成。

  等顧早轉回了家,這才發現肚子餓得厲害,三姐在鍋灶裡給她剩了飯菜,她匆匆就著剩菜扒了幾口飯,便扯了青武到了他房中,兩人嘀嘀咕咕了一會,青武雖是不解,卻也是照著做了。顧早便幫了青武磨那幾年之前剩下的硯臺裡的殘墨,青武貓著腰找著舊紙筆。

  兩人正忙著,卻見方氏一把推開了門,面上帶了怒氣。

  「二姐,我房裡的那塊綢子,是不是你藏了去?」

  顧早這才想起自己昨晚捲了那塊綢子出去,想是剛剛被方氏發現了,剛想張口,卻見方氏已是先罵了起來:「二姐你個敗家的,我知你從小就扭扭捏捏喜好打扮得油頭粉面,只是現在這塊綢子卻是我留了給三姐做嫁衣的,你怎地又私了起來要給自己好看?」

  顧早趕忙放下了手中的硯,過去攙了她進來,摸出早就數好的五十個錢,遞給了她,見方氏呆呆接了,顧早方笑道:「那綢子昨晚就被我送了里正夫人。」

  方氏一個心痛,正要再罵,眼瞅了手裡的錢,卻是張了張嘴巴,沒有發出聲來,顧早急忙掐了她的話苗道:「卻不是白送的,她今日便給我攬了個置辦酒席的活,我正叫青武給我寫下酒水單子,等著送去給家主看呢,這錢便是那家主給的工錢定金。」

  方氏這才反應了過來,盯著顧早看了半天,方吃吃道:「二姐,你何時會置辦酒席了?從前你在家中可是連飯都會燒糊了,這可不是隨便能糊弄的活計,萬一有個不好,那就是大事情了。」

  顧早笑道:「娘就放心,我方才出去,已經煮菜給那主家嘗吃過了,主家很是滿意呢。」

  方氏又呆呆自己想了半天,這才突然頓了下腳,大罵了起來,倒是把顧早嚇了一跳,仔細聽來,卻原來是在罵那已經被二姐剋死的揚州城裡的李官人:「好你個殺千刀的!我還道我女兒去了你家是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卻原來被作踐到了廚間當使喚的,可憐我一個嬌滴滴的女兒,你個殺千刀不得好死的……」

  方氏手上緊緊摟了錢,嘴裡不停罵罵咧咧,顧早也不去管他,拉了青武坐了下來。

  里正夫人方才一路回來之時便說過,這鄉里辦酒席,自然不用像城裡那樣將就花樣子卻是吃不飽肚子,重要的便是量足味美,但看那范娘子的意思,卻是隱隱還要出個風頭,務必要在鄉里高人一等,顧早按了這兩個思路,自己細細想了,便慢慢將整道酒宴所用的全部菜品從頭至尾報了出來,讓青武蘸了墨,一一寫了下來。

  青武從前不過只上了幾年學堂,中間又停了兩年,這字卻是寫得很是挺拔,比顧早自己寫不知要好看了多少,只是有碰到不會的,顧早若是知道,便用手指頭劃了教他,不知道的,就教他寫了拼音放在那裡,自己認得便可,那青武雖然不懂這扭扭圈圈的東西是什麼意思,但都按了顧早的意思,一一寫了下來。

  顧早接了過來仔細看了一遍,又增減了幾項,自己看看倒是差不多滿意了,待墨蹟乾了折了放在懷中,便也不顧外面的日頭,又去了里正家,叫了里正夫人,兩人撐了把清涼傘,再朝范娘子家去了。

  到了范娘子家,顧早將那菜品單子拿了出來攤在桌上,里正夫人和范娘子卻是視而不見,原來兩人都是不識字的,顧早便自己拿了,一一念了下來。

  那里正夫人是連連點頭,范娘子默默聽了,最後也不過是增減了一兩項,基本就算是定了下來,顧早這才鬆了口氣。

  因這鄉里也沒個集市,很多東西都是不齊備的,需明日到縣城裡去購置了過來後日備用。顧早自然是要去的,里正夫人因是表姐妹親戚,加上熱心,也自告奮勇一道去了,只是范娘子卻是因娶親日子近了,家中還有諸多事體要忙,思量了下,便說明日讓自己的妹子一道和她二人去縣裡採買。

  顧早知道她是擔心自己從中低買高報剋扣了去,也不說破,只是微笑著點頭應了,里正夫人雖是不滿,倒也無話可說,想來大家行事都是如此,三人說定了,約好明日一早到了東山村頭匯合,便散了去。



第六章 縣城採買

  顧早回了家時,卻已是夕陽在地上拉出長長人影的時辰了,方氏又去了地裡,青武聽了顧早的話,正在房裡重拾了從前的功課在溫習,只是三姐倚在門邊,有些發怔的樣子,見顧早回來,面上才帶了笑,將她迎了進來,手腳麻利地從院裡的井中汲了一盆子水。

  顧早笑了下,湊了過去洗了把臉,正眯了眼睛抹去面上的水,邊上的三姐卻又已是遞了條洗得乾乾淨淨的面巾過來。

  顧早接了,擦乾了臉,這才覺得稍稍鬆快了些。

  「二姐,你自從那日醒來,便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一邊的三姐冷不丁冒出了這樣一句,顧早嚇了一跳。

  「那你覺得是從前的好,還是現在的好?」

  顧早定了定心神,看著她笑眯眯問道。

  「自然是現在的好,現在我見了二姐,便覺得有了主心骨似地,心裡也安定了許多,要是從前,家裡發生了這樣的事,真不知道已經鬧騰成什麼樣了……」三姐慢慢道。

  顧早拍了下她的手,點頭道:「你覺得好就可以了,從前你和青武過得都太苦了,二姐今後一定要讓你們都過上稱心的日子!」

  三姐笑了下,面上有了些期待,卻又現出了些擔心:「可是二姐,我聽說便是在揚州城裡,那每日吃穿用度便是沒有上限,我們去了東京,只怕是更……」

  她不再說下去了。

  顧早握了自己的拳,在她面前晃了下。

  三姐不解地看著她,顧早笑道:「三姐,咱們有手有腳,有腦子有臉面,自己努力,你還怕吃不飽肚子嗎?」

  三姐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剛才面上的憂慮之色全都飛了。

  顧早順口問道:「三姐,明日我和里正夫人要去縣城採買一些菜品,你跟娘說下,明日一起跟去?」

  三姐的眼睛一亮,忙不迭點了頭,顧早笑了下,與她一道入了屋去燒晚飯。

  第二日一早,顧早帶了三姐早早便到了村口等候。

  昨日晚間急急地下了場雨,一早已是放晴,只在村口那歪脖子老槐樹上青黝黝亮閃閃的枝葉和地上濕潤的泥土中可以看出些雨過的痕跡,一陣風吹來,十分地涼爽。

  三姐從出門起嘴角便抿了笑,說起來原來是幾年已經沒去過縣城了,自然是十分興奮,青武也是眼巴巴地想去,只是顧早想著今日是替主家採買而去的,並非自家去遊玩,三姐去了倒可以幫著提拿些東西,青武再去,只怕那范娘子的妹子會嘀咕,所以狠心絕了他的心思,青武沒奈何,這才怏怏地垂頭應了,一早便瞅著她姐倆出門,眼巴巴地說不出話。方氏心疼兒子,又罵了顧早幾句,說她沒事攛掇了三姐出門,今日下地回來還要累她自己煮飯。

  等了沒一會,便見到里正夫人手裡跨了個竹籃,也是急匆匆趕來了,三人站在老槐樹下說了沒多久的話,便見鄰村的路上趕來了一輛青花騾子車,板車上坐了一婦人,兩隻大腳晃晃蕩蕩,卻原來就是那范娘子的親妹子呂氏。

  里正夫人與那呂氏也是相熟,打了照面,三人便爬上了板車,盤了腿坐在後面,呂氏一甩手中的鞭子,那騾子便拉了車朝著縣城方向而去。

  晃晃蕩蕩地行了約莫一個時辰,路上行人車馬便漸漸多了起來,也偶爾能瞧見一兩個衣著光鮮的抬了頭趾高氣揚地騎了高頭大馬從她們身邊跑過,這樣又行了小半個時辰,日頭已經高高昇在了頭頂,這才進了城。

  這縣城果然不是東山村那樣的鄉下地方可比,一進城,只見到處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道路兩邊開了各式各樣的店舖,香藥、茶水、綢緞、酒樓,鱗次櫛比,更有那沿街叫賣的繡作、領抹、花朵、珠翠、頭面、帽子、絛線等等不一而足,別說是三姐,便是顧早也是覺得新鮮至極,看身邊的里正夫人和呂氏,也是一雙眼睛東看西看,竟是捨不得走了。

  顧早記掛著明日宴席的採買,怕去晚了沒好貨剩下,扯了下里正夫人,她這才醒了過來,四人朝著那縣城東的集市匆匆而去。

  到了集市,顧早取出了昨晚叫青武寫好的採買單子,上面所列的都是些鄉里不大買得到的菜品,至於雞鴨豬羊魚鮮等,范娘子自己在那鄉里人家中已經定好了。顧早按著單子上的次序報了出來,那里正夫人和呂氏二人擺開了架勢與那小販討價還價,一陣忙亂之後,單子上所列的菜蔬,諸如波稜、萵苣、茭首、松蕈等便一一買了過來,堆放在了那板車之上足有滿滿半車。

  顧早跟在後面不大開腔,只是每買一樣東西,她便用個自製的外面裹了青武用過的舊紙殼的碳棒將所費銀錢一一記下。買好了菜蔬,幾人又轉到了那果子的攤子前,東挑西撿,買了一堆的胭脂桃、粉紅石榴、蜜林擒,看起來新鮮喜人,聞起來也是果香撲鼻;再是荔枝甘露餅、瓏纏桃條、酥胡桃、纏梨肉之類的用作拼盤,又補了些油、鹽、醬、豉、薑、椒、茶並一些甜糖蜂蜜,看看單子上的東西也是採買得差不多了,又見日頭已是過了晌午,四人肚子也是有些餓了,便進了路邊一家燒麵店。

  這飯食的錢,呂氏雖是說了從公中扣帳,只是顧早看了下掛在牆上的一個個菜牌,還是只為自己和三姐叫了碗最便宜的臊子麵,那里正夫人卻是要了個豬羊庵生麵,呂氏叫了個筍潑肉麵,又讓店家燙了壺酒,她與里正夫人二人對酌,吃了個滿面春風兩頰酡紅,才打了嗝相互扶了出來。

  四人又去補齊了單子上所剩的東西,看看時辰還不算太晚,便又相攜一路慢慢逛了出來,里正夫人買了不少頭油脂粉香帕的東西,那呂氏也是零七碎八地買了不少玩意,顧早想起方氏床上的那把蒲扇已是破得只剩幾根莖了,夏日夜裡還是有些悶熱,便也買了把嶄新的青蒲團扇。

  顧早給了三姐二十個錢,她看了半天,看中副丁香耳墜,那販子叫價卻要三十文,三姐怏怏地放了回去,顧早閉了眼睛落地還價,一番口沫橫飛下來,不過八錢便得了手,三姐將自己耳垂上的棒塞拔了,戴上了耳墜,剩下十多文,卻是要還給顧早,顧早笑著讓她自己收了,三姐這才喜孜孜放入了自己的荷包之中。

  顧早想起青武身上所穿的衣裳,肘子袖口都已經磨損得發白,見路邊有家賣布的,便進去扯了幾尺青布,回頭看下三姐盯著塊花布戀戀不捨的樣子,盤算了下銀錢,便讓三姐也扯塊去,一併做件新衣裳,三姐卻是連連搖頭。

  顧早知她體諒自己,心中感動,算算自己昨日所得的三百個錢,里正夫人去了一百,方氏五十,剛剛三姐二十,現在扯了青武的布匹,確實也沒剩幾個了,想了下,便笑道:「如此也好,今日便不給你扯了,等姐姐手頭寬裕了,日日讓你穿新衣。」

  出了布店,見到路邊有賣零嘴雜食的,顧早自己自是不愛吃的,只是想起三姐與青武那日日要油沒油要醬沒醬的伙食,便又買了酥蜜食、香糖果子,餈糕、麻團幾包,讓三姐拎了,自己又去買了荷葉包起來的煎鵪子和一些鵝鴨排燒,這才與三姐兩人四隻手提滿了東西地回了。

  那騾子板車來時很空,現在要回去了,卻是滿登登地裝滿了東西,呂氏坐在前面趕車,里正夫人身子肥些,一人又佔了塊地,剩下便沒多少空間了,好在三姐身量尚小,顧早自己也是苗條得很,擠擠便也一路往東山村去了。

  騾子車趕到東山村口時,西邊山頭已是有些火燒雲了,顧早和三姐拎了自己的東西,與那里正夫人下了車,目送那呂氏一個人揮了鞭繼續朝著范娘子家趕去。

  顧早與三姐回了家,還未到家門口,便看到青武遠遠地跑來,接了顧早手上的東西,三個人歡歡喜喜地進了門,剛把白日裡所買的東西放下,方氏便已是過來翻翻撿撿了,嘴裡嘀嘀咕咕:「哪裡那麼多閒錢的去買這許多的玩意,不過是哄個嘴巴一時痛快……」

  顧早笑了下,只是拿了布在青武身上比劃了下,便讓三姐拿去,有空給青武做了添件新的夏衣。

  方氏看了眼顧早,奇道:「二姐,你的針線從前那在村裡也是拔尖的,好好的一塊新布,你自己得空做了便是,三姐哪裡比得過你?」

  顧早支支吾吾道:「娘,你不知道,我這手自從摸了那廚間的鍋碗瓢盆,便是粗了不少,現在竟是摸不得針頭線腦了……」

  方氏白了她一眼,拍了下正在揀食鵪鶉腿的青武,捧了吃食,自顧到了灶間,說是晚上下飯用。吃飯時,青武竟是吃了兩大碗的飯,便是三姐,也比平日多添了半碗,那荷葉包裡的炸鵪鶉和鵝鴨排燒已是見了底,方氏邊是心痛,邊是心酸,顧早笑了下,將那最後一塊鵝腿子的肉夾到了她的飯頭上。

  次日便是鄰村范娘子家的喜事了,顧早三更便起了身,叫了三姐一道去打個下手,她頭上包了塊青底藍花布,穿了灰撲撲一身粗布衣裳,兩人收拾好,便出了門,此時天色還是黑透透的,那淡淡的一輪娥眉月還剛剛出來,掛在當空,兩人趁了這月色,朝著范娘子家去了,到了她家的院子門口時,四更還未到,遠遠便見到大門口燭火通紅,隱隱可見貼了兩個紅紅的喜字,裡面已經是有人走動了。

  那范娘子早就在院子裡指揮著人忙開了,見顧早做事上心,這麼早便來了,心中先便已經是有了三分歡喜,當下將她帶到了後院,那裡已經搭了個棚子,裡面早按著顧早的吩咐架好了兩口大鍋,一個小鍋,邊上兩隻大水缸,地上堆滿了柴火並堆得跟小山似的食材。

  顧早叫了三姐,兩人先去摘洗些菜蔬,沒多久,那幫忙打下手的本村的幾個嬸子婆娘便也陸續過來了,范娘子在鄉里屠戶那裡定好的豬羊肉也一扇扇地送到,又有人提了兩籠雞鴨,幾簍魚鮮,天還未亮,東西便都已經到齊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3:49 AM

第七章 小試牛刀

  顧早見備菜整理得也差不多了,便默默又在腦中過了一遍今日的宴席菜單名目,這整套宴席也是有個名目的,叫做比翼雙飛席,卻是四圍碟,八熱菜,四果點,外加兩個壓桌。

  那四圍碟是蔬菜水果切雕、乾果蜜脯造型、葷料什錦和素料什錦;八熱菜是燴海八鮮、酥炸鵪鶉、奶湯魚圓、琵琶大蝦、貝心春捲、花仁棗羹、麻油雞翅、清燉金蹄;四果點是香合歡餅、夾心糖酥、糖炒瓜子、豆沙湯圓;最後兩個壓桌的卻是羅漢豆腐和燒烤羊肉。

  顧早招呼了那幾個嬸子婆娘燒起了火,未料那幾人卻是坐在板凳上紋絲不動,只是拿個眼盯著她,見她催得厲害,其中一個便是嘀咕了起來:「我道今日的廚娘是誰,原來竟是那東山村方大嘴家那個作妾的二姐,不是說她被夫家趕了回來嗎,何時倒成了廚娘?」

  她話音落了,顧早便已是心知肚明了,原來這幾個婆娘是知道了自己的底細,心存輕視之意。

  三姐聽了,騰地便站了起來,面上漲得通紅,顧早拉住了她,也不言語,右手操了一把刀鋒磨得錚亮的刀,左手伸進魚簍,抓了一條正活蹦亂跳的大黑魚,拍敲了,幾下便開膛洗了,切下了兩片肥厚的脊樑肉,持平放在了左手掌心,也不看,右手上的刀便已是斜斜削了過來,只見一片片白生生肥嫩嫩的魚片便已經如雪花般飛了出來,一一落到了她面前的一個大盤子裡,等手上的魚肉沒了,那盤子中竟已是疊了整整齊齊一圈的魚片,用手捏了一片,薄得可以看見對面的人。

  那幾個婆娘被顧早露的這一手立刻給震得目瞪口呆,半晌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正此時,只見從門裡歪歪扭扭跑過來一個小妞妞,到了剛才那發話的婆娘身邊,卻是扯了她的圍裙吵個不休。

  那婆娘急忙拉了那小妞妞哄,卻是哄不住,原來是要她娘抱。

  顧早伸手撈了個筐子裡的白蘿蔔,切了一半下來,換了把小刀,只見旋了幾圈,手上便已是出來了一朵鮮靈靈的月季花,顧早拿到了那小妞妞的面前,小妞妞歡歡喜喜接了過來,也不吵鬧了,自己跑去了前院。

  三姐的眼裡已是只剩下了欣羨和得意,也不去想自家二姐怎麼會如此手藝,只是歪了頭瞅向那幾個嬸子婆娘,見果然一個個地呆在那裡微微張了嘴巴似條吐泡泡的魚,禁不住笑了起來。

  顧早彎下了腰,作勢要去搬柴起火,那幾個婆娘早已經擁了過來搶著做了,嘴裡說著:「二姐只管去休息,這些粗事情分派我們幾個做便是了。」

  顧早微微一笑,也不客氣,當下便將那幾個婆娘一一分派了事情,自己也沒閑著,等天微微亮的時候,那幾口大鍋子裡已是咕嘟咕嘟地燒了起來,飄出了陣陣香氣。

  這范娘子家的舉人兒子娶親,四鄰八鄉凡是有人情往來的無不過來賀喜吃酒,便是那平日裡沒有往來的,也是巴巴地過來瞧熱鬧。

  這一忙起來,時辰也是過的飛快,半日多竟是眨眼便過去了,到了下午申時末的光景,便聽到前院裡嗩呐笛子響得震天了,想是吉時到了,新娘子已是迎進了門。

  「快了,快了,好上席了。」

  顧早聽見了里正夫人的聲音,抬頭見她正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兩邊的臉蛋搽得紅撲撲要賽過了今日的新娘子。

  顧早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湯勺,笑道:「差不多都妥了,這便要上圍碟。」

  里正夫人卻是望了那已經擺在長桌子上的一溜花卉切雕盤,喜得叫了起來:「二姐,你怎的想出了這樣的新巧花樣?又是怎的做了出來,我去年便是在縣城我那侄子家的喜宴上也未見過這等玩意,今日倒真是開了眼了!」

  邊上那一個打下手的婆娘也是湊趣道:「可不是嗎,我活了幾十年的人了,今日倒也是頭一回見到這麼精巧的玩意,看起來竟跟真的似的!」

  顧早望了眼那個果蔬切雕盤,只是笑了下,她今日做的這個切雕,因了現在還沒有西瓜、火龍果等水果,所以只是用頻婆果、燙過的紅白蘿蔔、水梨等刻了各種花形,各自擺了一圈,中間是條果子雕的紅鯉魚,邊上撒了一圈石榴子,意喻著范家兒子金鯉躍龍門和多子多孫,她自己看來是沒什麼,不過在旁人眼裡,卻是個十分新奇精巧的。

  吉時到了,一陣鬧騰後,等新娘也坐了虛帳,前來賀喜的眾多賓客便按了風俗到宴席就座,先飲三杯,卻見范家那喜棚裡的十來張八仙桌上已是整整齊齊擺上了四樣大圍碟,早有那送菜的一個婆娘站在邊上,按著顧早的吩咐高聲唱了菜名,乾果蜜脯盤便是月老獻果,葷料什錦有那蛋鬆、魚片、雞脯,名為三星高照,素料什錦是那香菇、核桃、甘露子、茭白,卻是四喜臨門,尤其是那盤送子金鯉,唱出了名,更是叫眾人嘖嘖稱歎不已,竟是只顧看了,沒人捨得伸出手中的箸筷。

  那范娘子見主座之上的縣城裡請來的兒子的宗師和縣丞也是拈鬚點頭,心道二姐果然是個能幹的,不但擺出了如此精巧的頭盤,奪了眾人的眼球,便是那名目也是立得吉祥,心中便已是樂開了花,滿面春風地招呼眾人慢慢飲了三杯,這才喚了眾人再去觀禮拜堂。

  等大吉之後新娘入了洞房,此時也已經是酉時了,賓客們按了座次再次紛紛入席了,這酒宴才算真正開始了,熱菜也是一道道地如流水般地送了上來,那唱菜名的婆娘不但聲音洪亮,記性也是不錯,八熱菜按了次序唱出了「闔家歡樂」、「比翼雙飛」、「魚水相依」、「琴瑟和鳴」、「金屋藏嬌」、「早生貴子」、「大鵬展翅」、「萬里奔騰」,又有那四道果點,「甜甜蜜蜜」、「歡歡喜喜」、「熱熱鬧鬧」、「圓圓滿滿」。

  那婆娘每唱一個菜名,眾賓客便是讚歎一番,直道今日這場宴席,別說是在本鄉,便是拿到那揚州城裡,也算頂尖的了。范娘子臉上的笑是一直沒有斷過,到了後來,嘴巴竟已是咧到了耳朵根後了。

  酒過三巡,菜過九味,等最後那一道顧早仿照了後世的烤羊肉串也被送了出去,她終是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一下坐在那燒火的小凳子上,竟是直不起腰了。

  三姐心疼,過來給她揉了肩膀,沒揉幾下,卻見那送菜的婆子喜孜孜地進了後院,笑道:「二姐恁巧的心思,怎的把這羊肉烤得這等噴香,我見了卻都要流口水,聽縣城裡來的一個客人講,便是東京城裡的當今皇上,晚間也是拿這鐵叉火上燒好的羊肉做點心的,他們倒是有口福了,竟和那皇上吃了同等的吃食。」

  三姐只是一笑,也不多說。

  這當今的趙姓皇室喜好羊肉,故而引得天下人紛紛視羊肉為上品菜,價錢自然不低,那范娘子為了掙個面子,卻是特意囑咐了顧早要將這羊肉做為最後一道大菜壓軸上的,此時聽那送菜婆子講來,眾人應是追捧的,顧早有些懸著的心這才徹底地鬆了下來。

  前院還在熱熱鬧鬧地吃酒起哄,後院卻已經開始在收拾攤子的,顧早實是疲倦得緊,便坐在那小凳子前洗刷著鍋碗,心中喟歎著自己如今這個身子骨,雖則是比從前苗條好看了許多,卻也是弱了不少。

  正感歎著,卻見范娘子喜孜孜地進了後院朝著自己而來,便將沾濕的手放在身前的抹圍上擦了下,站了起來。

  那范娘子心中滿意,便早早來給顧早結算工錢,除了應得的剩下四百文,另又給了個五百文的紅包,又打包了些剩下的乾淨的菜,說是讓顧早帶了家去。三姐也是得了一百文,便是那幾個打下手的,也是比之前說好的多出了些,個個心裡都明白是托了顧早的福,於是等那范娘子剛轉身離了,便紛紛扯了顧早讓她在一旁歇了。

  顧早也實是感到累,當下也不客氣,便與三姐一起坐了下來,慢慢吃了些東西,看看收拾得差不離了,前院的人也三三兩兩開始散了,這才找了范娘子謝過,提了東西與三姐一道出了門。

  等回了自己家,天色已是黑透了,方氏與青武卻都還沒有睡覺,顧早來這有段日子了,見那方氏還是破天荒地第一遭點了油燈在那嗡嗡地紡線,原來是在等她姐兩個回家。等見到她倆手上拎回的那油紙包裡的東西,先已是有三分歡喜,等又聽說了顧早今日的做工統共竟得了一貫多的錢,連那三姐也有一百文進賬,更是喜得不行,一雙眼溜溜地盯著顧早腰間的荷包。

  顧早笑了下,從中又數了一百錢交了她,見她尤是不捨的樣子,這才笑道:「娘,等秋收了咱們進京,無論做何等營生,總是需要些本錢的,我這錢就是存了這個用的,以後若是不夠,只怕還要開口從你這騰借些呢。」

  方氏一驚,忙不迭地擺了下手:「二姐你如今能幹了,自己掙便是了,我日日在地裡牛爬的,有什麼錢?」

  三姐嗤嗤地笑出了聲,方氏眼一瞪,三姐便急忙捂了自己的荷包,縮脖子回了房間。

  顧早笑了下,也自去院裡打了水,從頭到腳淋洗了個遍,躺在床上卻還覺得自己有股油水味,只是這與從前相似的味道卻讓她很是心安,很快便入睡了。



第八章 種田是個辛苦活

  自那范娘子家的喜宴過後,方大嘴家的二姐會做菜的名聲便傳了出來,只是快要農忙秋收了,鄉里人家多半不會在這時候趕著做紅喜事,只有那白喜事,說來便來容不得商量,顧早接下來倒是做了幾次。

  只是那白喜事不比紅喜事,沒那麼多講究,沒些家底的便是自己胡亂燒了些只管飽的也有,只有那殷實些的想要掙臉面的人家,才會像紅喜事那樣特意請個廚子過來,所以工錢自也沒紅喜事那樣高,顧早做了幾單,加起來統共也不過得了一貫多的錢。

  顧早卻也不是個貪心的,比起剛來的時候,她現在自己手頭上已經有了兩貫多的錢了,雖只夠買一分薄地的錢,但按照米的時價五十文一斗來算,也可保證有段時間可以日日吃米不至於餓死了。

  她坐在床上,將錢一個個地數了投在瓦罐子中,正數著呢,耳邊卻是聽到了方氏叫喚自己的聲音,她應了句,將那瓦罐子小心地藏在了床底,又用腳推到了靠牆的角落,這才拍了拍手,站了起來出了房門。

  那方氏頭上壓了個破斗笠,脖子上掛了布巾,肩上挑了一副筐子,邊上站了青武,原來是要下地收莊稼了。

  「二姐,你從前便是個做不動活的,跟了我下地也是無用,還是我和青武去了,你跟三姐晌午到了給我送飯食過來便可。」

  方氏看著顧早說了幾句,便急急地要往外走去。

  顧早笑了下,湊了過去,見方氏前頭的籮筐裡已經放了兩把割鐮,一個裝了水的罐子,便從門後也拿了一把鐮刀,丟了進去。

  「娘,我這幾日左右無事,怎好自己在家眼光光看著你們到地裡收割,我雖則無用,只是去了多少總能幫著你些。」

  方氏看了她一眼,嘴裡也不知咕噥了句什麼,轉了身便甩著籮筐出了門,顧早也急忙拿了頂斗笠,在頭上披了條濕巾子,拉了青武的手,跟了出去。

  揚州地處南邊,大多是水田,種的是稻子,此時地裡的水已經排了,露出濕汪汪的泥地,地裡是大片的泛了金黃的成熟稻子。此時太陽不過剛出了山頭,顧早一路走過,不一會腳上的鞋子便叫路邊草葉上的露珠子給打濕了,只是兩邊的田地裡,卻都已經是農人彎腰揮鐮刀忙著收割的景象了。

  「今年好容易順風順水的,自己好好的田地,卻偏要教人家白白得了去……」

  到了自家的那三畝連著的傍河地了,方氏放下了籮筐,將鞋子脫了在田埂上,下了地,嘴巴裡還低低地在不停埋怨。

  顧早裝作沒聽到,也只是脫了鞋子,挽起了褲管,露出了白生生的一雙小腳,踩進了地裡。

  腳剛踩進去,那五個腳趾縫裡便「吱」地冒出了泥,顧早腳掌心一陣癢,少時在農村老家的記憶一下子浮現了出來,忍不住發了下童心,兩隻腳輪流著在地裡踏了幾下,只聽見噗嗤噗嗤聲一片。

  已經彎了腰從田邊開始割稻子的方氏扭頭看她一眼,罵道:「二姐,叫你別來你非要來,來了卻不好好做活,當這是在消遣呢,青武都沒你調皮。」

  顧早偷偷笑了下,見青武也已經彎下了腰,急忙也拿了鐮刀,到了他的一邊。

  此時的稻子遠不比後世的改良品種,植株很高,稻稈又細,結穗稍多些,便是成片地伏倒在地。

  顧早彎了腰,左手摟住一簇稻稈的底部,右手操了鐮刀往手下一寸的莖上橫了割去,割倒的稻稈整整齊齊依次碼了放在邊上。

  初時還有些笨手笨腳不太靈便,慢慢上了手,竟也是揮鐮如飛,雖比不上方氏,沒多久身後卻也是已經是割倒了一大片。

  方氏有些不放心,回頭看了下顧早,面上神情有些驚詫:「二姐,我倒是小瞧了你。」

  顧早直起了腰,擦了下額頭的汗,苦笑了下。

  畢竟是不比從前了,不過這麼一會兒,自己便已是感到了腰酸背痛,加上日頭漸高,地裡曬得慢慢便像是個蒸籠一樣,汗水是不停地往外冒,黏了那稻芒在臉上,竟是奇癢無比。

  她到了田埂,就那茶罐的尖嘴喝了幾口水,歇了會,便又回了繼續割下去,這樣歇一會,割一會,等到中午三姐提了食籃來送飯菜的時候,那三畝地不過被她娘三個割倒了一小半還沒有。

  三姐帶來的飯食比起平日的要豐盛了許多,素烙餅,湯餛飩,一鍋子小米飯,另加一碟蠶豆醬。

  顧早腹中早是饑餓了,到了河邊洗了下手,從三姐手裡接了筷子,卷了張烙餅便吃了,竟是香得很。

  那方氏也真的是餓了,蹲在田頭,西裡呼嚕的沒一會一個人便吃了好幾張的餅和大半鍋的飯,又灌了幾口水,這才打起了飽嗝。

  顧早不過吃了一張餅,半碗米飯,又喝了幾口湯,便覺得飽了,待青武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三姐收拾了東西,便轉回了家去。

  田埂邊沒有樹蔭,顧早心疼青武,便將自己的濕巾搭在了青武的頭上,讓他坐了再歇了一刻,自己也跟著方氏過去繼續割了,又過了一個多時辰,見地裡已是滿滿的一隴一隴的割下的稻稈,這才停了下來,方氏將稻稈抱了,放了滿滿兩個籮筐,這才擔了起來,飛快地朝著家去了。

  顧早望著這滿滿一地的稻稈,倒是微微發起了愁,她現在這個力氣,拼了也不過是幫著方氏割下稻子,實在是挑不動這兩筐子的濕稻稈,家中又沒有板車之類的東西,此時正逢農忙,便是有的人家自己也是要用的,租也沒地方租去,也只能靠了方氏自己一人這樣來回,所幸田裡到家倒也不是很遠的路。又想著這裡現在還沒有那脫穀機,難道這如此多的稻子搬回去了便只能用腳踩、手揉,或者是棒槌捶打才能脫下稻粒嗎?

  此時她倒是深深覺得了做個種田人的辛苦,又恨自己沒那本事造出些脫穀機之類的東西,見方氏已是回來了,臉曬得汗油油一片也顧不得擦,顧早幫著裝好的第二擔,她又匆匆飛也似地去了。

  顧早歎了口氣,這才又彎下了腰和青武繼續割著稻子,由那方氏一趟趟地搬運了回家。

  如此到了晚間天擦黑了,那三畝地中已經割下的稻子才都被運回了家,疊在了院子裡,匆匆吃了飯,卻也顧不得休息,全家四人在那院子裡就了月光又做起了脫稻穗的活。

  方氏兩個手皮厚也不怕刺痛,便如笊籬般在那稻穗上揉搓個不停,不一會身邊的筐子裡便已經積了厚厚的被脫下的穀子,顧早自歎沒那本事,和三姐青武一人手裡拿了一個棒槌在那敲打,全家人直做到月上中天,想著明日還要下地,這才收拾了歇了。

  顧早早已經累得是如散了架,頭剛沾了席子就沉沉入睡了,第二日一早醒來,這才覺得全身如被車子碾過般,沒一個地方是好的,三姐心疼,卻是一大早就做好了全家今日的乾糧吃食,帶到了地裡,關了院門,說是自己也要下地去。

  如此全家在地裡不停忙了五六日,才將那全部五畝地的稻子全割了完,又脫了穗,在那風口揚乾淨了空殼和一些雜物,趁著大日頭曝曬了三四日,如此一連半個多月,到最後才算是忙完了。方氏本就黑,看不出什麼,顧早的一張臉卻早已是曬得黑了一層都不止。

  今年年成卻是不錯,那三畝傍河的肥田每畝竟有差不多兩石的收成,連那兩畝瘦田,統共得了九石的稻穀,去了繳納的官糧,最後入了穀倉的差不多有七石,一千多斤。

  方氏看著這滿屯的金燦燦的穀子,高興得不行,只是想到過幾日自己的那五畝地就要歸了毛團子所有,又是一陣肉疼。

  顧早盤算了下,對方氏道:「娘,我們既是要去了東京,這糧食又帶不走,放著也是餵了倉鼠,倒不如我去縣城裡看看,要是合適,都糶了出去。」

  方氏雖是心痛,想想卻也是這個理,沒奈何只好應了,只是千叮萬囑,一定不能便宜地出了手。

  上次進縣城,是坐了范娘子家的騾子車,這次卻是沒有這麼好的便當,顧早一直走了差不多一半的路,這才攔了輛也要入縣城的車,付了幾個錢,才算是搭了便車,只是等到了地,卻已經是晌午時分了。

  顧早顧不得午飯,先到了那米市一家家地挨個問過價錢,卻是有些失望。原來今年田產多了,那價錢便自然便上不去了,米店糶出四十八錢一斗,買入低的竟有壓到三十文一斗的,稍高些的,也不過只是多了一兩個錢。

  顧早不願這樣賤價地賣了自家辛辛苦苦得來的稻穀,只能怏怏地出了那米店的門,覺得腹中實是有些饑餓難忍了,瞧見路邊有個賣煎果子的攤,便摸出兩文錢,買了個煎果子,慢慢吃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4:13 AM

第九章 要離東山村了

  那煎果子炸得有些老,入口粗糲,只是顧早心思重,也沒注意那味道究竟如何,沿著街道慢慢走了幾步,抬頭瞧見路邊的一個牙儈鋪,心中一動,急忙將那剩下的煎果子幾口吃了,便抬腳跨進了那鋪子。

  鋪子門面不大,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正坐在櫃檯之後,低了頭,一隻手在劈劈啪啪飛快地打著算盤,想來便是牙郎了。

  那牙郎見有人上門,抬頭瞧了顧早一眼,慢條斯理道:「小娘子是要雇覓人力還是作匠?」

  顧早上前幾步,笑眯眯陪了笑臉道:「卻是來打聽有沒有要稻穀的。」

  牙郎笑道:「你這小娘子卻是奇了,要賣稻穀,自去那街後一排米店裡問,怎的闖到了我這裡?」

  顧早見這牙郎面相和善,心中原本有的那三分忐忑也是定了下來,不慌不忙道:「老丈既是開門做生意,只要有利錢便好,管它什麼買賣?」

  那牙郎呵呵一笑,手上的算盤也不撥了:「你這小娘子說話倒是有幾分風趣,你倒是說說,如何從你這買賣中得利錢?」

  顧早道:「看老丈的樣子,應是做了多年的牙儈生意,與縣城裡的飯鋪酒肆應是熟得很。那飯鋪酒肆用到稻米,若是到那米行採買,價錢幾何?」

  牙郎道:「比那市價略低。」

  顧早道:「那便是了,我家中有稻穀要出手,價錢自是比他從米行採買的要低,你若從中搭個線,不是三方都有利可圖嗎?」

  那牙郎笑了起來,站起身道:「小娘子是個精明的人,今日運道倒也不錯,撞到了我這裡。前幾日城東正有個酒釀作坊托了我買新糧要釀上等酒水,出的價錢雖是比不上那米鋪的糶價,但也不會壓得過低。今歲這尋常百姓雖多得了幾斗糧,只是納了官稅後也就剩不了多少,大多攢了起來讓自家一年嚼用,哪裡會捨得賣掉,我正有些犯愁,不想你卻自己找上了門。」

  顧早大喜,從兜裡摸出了自己包來的一把稻穀,給那牙郎瞧了,見他滿意,當下說定了每斗四十文,約好明日一早將那稻穀送來,這才道了謝,出了那牙儈鋪子。

  等回了家中,已是下午時分了,顧早將價錢說給了方氏,方氏盤算了下,有些嫌低,自在一邊叨咕個不停,顧早也不理會,喝了口涼水,便又匆匆出了門,朝著里正夫人家去了。她家中有良田幾十畝,是個上戶,有架騾子車,想借下用了,明日一早好運送稻穀進縣城。

  那里正夫人聽了顧早的來意,滿口子的答應了,說是明早便叫家裡的長工趕了騾車過來,顧早這才放心地回了家去。

  到了第二日,那騾車果然已經早早地停在了院子的門外,五六個裝滿了稻穀的大袋子整整齊齊地被碼在了騾子車上,顧早跳上了騾車,方氏本也想去,只是車上實是擠不下她了,沒奈何才怏怏作罷。

  到了縣城昨日那牙儈鋪,牙郎領了顧早,一路又依依呀呀地將騾子車趕到了城東那酒釀作坊,坊主驗了稻穀,便照了之前說妥的價錢,一一地數著錢,正數著呢,作坊外進來一個戴了頭巾的小子,到了坊主前,慌慌張張道:「大爺,那新釀的幾缸子醬油,方才掀開了看,缸子裡卻又是生了花,這可怎生是好?」

  那坊主錢也不數了,頓了腳大罵道:「你個不中用的,別人家一缸一缸地出油,怎麼到你手裡就都生了花?聽了你的攛掇開了醬廠,不見進項,卻日日教我賠錢,再不出油,你便卷了鋪蓋走路!」

  那小子被他一頓臭駡,苦了臉說不出話。

  顧早忍不住問道:「大爺要釀的醬油,可是那種赤色入菜用的水油,吃起來有些鮮頭?」

  坊主看了眼顧早,歎氣道:「可不是就是那赤色水油,比大醬清冽鮮香了無數,我聽說在那汴京城裡,自去歲開始,大些有名的酒肆飯鋪裡燒菜便不用大醬,改用這個了,我便尋思著自己也釀些來賣,本想在縣裡起個頭掙個早錢,未料醬了出來的汁,不是味淡就是長蟲,今次發的又生花。也只怪自己,當初想的是太過容易了。」

  顧早從前跟師傅學那私房菜的手藝之時,為了追求獨特口味,自己也曾學發過各色不同的醬,想了下說道:「做醬油豆多則味鮮,麵多則味甜,澆少許麻油更香,長蟲的話,你用草烏和百部六七個,每個切作四塊,鋪排在壇底,四邊中心有蟲便死,永不再生;至於生花,也是不難,加入一杯甘草汁,再則日色曬足了,勿入生水,自然便好了。」

  那坊主聽了,喜形於色道:「小娘子卻原來是個釀造的行家,不知可願意留我這醬廠作個師傅?工錢我必定是不會虧待了你的。」

  顧早笑道:「師傅我卻是不敢當,也不過是隨口說幾句罷了,管不管用,我卻是不擔保的,你不如再去發兩缸子看看,若是當真有用,再多發些,免得白白浪費了東西。」

  那坊主早已是頭點得是如小雞啄米,手上飛快地將錢數了遞給顧早,總共是三貫餘六百三十錢。顧早數了,正要再拿出那牙郎的牙錢,坊主卻早已是大方的代著給了,顧早當下笑眯眯地謝了,這才收好了錢,回到了家中,將所得全部一五一十地交給了方氏。

  秋收剛過,毛團子家的便過來催逼了,方氏無奈,只得與那毛團子一道到了里正家中交了田,回家卻是不停罵了三日。

  顧早在和方氏說妥了要遷入東京之時,便已讓青武寫了信,托里正夫人讓她那縣丞侄子借郵驛捎帶給東京城裡的顧大,提了自己一家要去京裡定居的事情,讓他幫著物色租個便宜的房子,免得到了那裡再看房子時手忙腳亂,一時落不了腳。

  這邊的信是出去幾個月了,那邊的回信卻是遲遲未來,方氏日日盼著,十分焦躁。她原是不大願意去的,只是現在這邊田既沒了,又不知從哪裡聽說了東京城裡遍地是金,就差人伸手去撿拾了,心中竟也是生了幾分盼頭,此時見顧大仍無消息,日日嘀咕個不停。

  農忙過後,鄉里人家辦喜事的多了起來,顧早又做了幾單,床底下的那瓦罐子卻早已是盛不下鐵錢了,這日便趁著去替主家進城採買的空當,悄悄去了交子官鋪。此時的交子已是由當初的益州推廣到了全國流通,上面有十個銅錢印章、官衙和商鋪印記,面額從一貫到十貫不等,一貫相當於七百七十陌。顧早換了一張五貫面額的交子,身邊只剩幾百個大錢以當急用。她本也是想叫方氏將錢一併換成交子的,攜帶了入京也方便,那方氏卻是不放心,摟了銅錢死活不願,顧早也就不勉強她了。

  這日晚間一家吃過了飯,方氏正又在念叨的時候,卻見里正夫人笑嘻嘻地走了過來,手上揚了封信,原來是那京城顧大的信,終於捎帶回來了。信是按了顧家大嫂胡氏的口氣寫的,說是得知弟妹一家要進城,十分欣慰云云,最後說已經幫著找了個房子,讓他們只管放心了過來。

  別說方氏和三姐青武,便是顧早看了這信,也是有幾分高興,心中暗想雖是多年沒有往來,只是光看這回信的口氣,胡氏看起來倒是個不錯的人。

  既是決定要動身,全家便開始收拾行李傢伙了。方氏除了房子搬不走,簡直恨不得把全部的家當都搬了去,最後收拾了出來,竟是疊得像小山般高,顧早翻看了下,舉凡碗碟箸筷鍋子也是沒有落下,哭笑不得,方氏卻是振振有理:「雖說京城裡遍地是金,那東西想必也是貴得很,左右是走水路,我們路上不過多辛苦些,到了那邊能省幾個錢下來也是好的。」顧早與她爭了幾句,方氏最後無奈讓步了些,將那死沉的床架、櫥櫃都剔除了,到了最後,卻還是打了大大小小七八個包,說什麼也不肯再精簡了,顧早無奈,也只得隨了她去。

  家中但凡帶不去的東西,方氏都是一一仔細理了,就連那缺了條腿子的板凳,也給嚴嚴實實地給鎖進了自己的房間,沒一樣外露,家中院裡菜地的菜,也早就叫方氏拔了吃光,最後只剩下豬欄裡的那兩頭花皮豬,卻是個難題。

  依顧早的意思,那兩頭豬便賣了給屠戶,方氏卻是不捨,說自己養了本是要到年底的,聽她話裡露出的意思,竟是想上船趕到了東京。

  顧早大驚,這日大早,趁她出去了不在,叫了三姐青武,一起將豬趕到了村西頭的屠戶家中賣了,自己留了兩抬後腿。她將一抬送去了給里正夫人,正式托她往後照看下田地收成,又將另一抬送去了給顧婆子。

  那顧婆子便是顧早剛來之時給她指路,後來又幫著將毛團子婆娘止血端了碗糖水過來的那老婆子,顧早也是個記情的,想著既是要離了鄉,所謂滴水恩湧泉報,便送了抬後腿過去表示謝意。那顧婆子千恩萬謝了,扯了她的手直念老天要開眼,須得讓她早日再尋個如意郎君嫁了才不負這一番好相貌,說得顧早笑個不停。她到了這裡,雖是個下過堂的,卻不過十八歲,旁人怎麼看她管不了,自己卻是有了一下子返老還童大賺特賺的感覺,哪裡會想著這麼早再嫁人,當下又和那婆婆說了幾句,才告辭了回家。

  剛回了家門口,就已經聽見方氏在那裡罵二姐和青武的聲音:「你這兩個小白眼狼,才得了二姐幾個好處就這麼聽她使喚了,她要殺豬,你們怎不叫喚了我一聲,反倒不聲不響幫了她!」

  顧早急忙上了前去,嬉皮笑臉扯了她的手,又將那賣豬的錢一五一十數到了她手中,自己又補了兩百文,這才將方氏的火氣稍稍壓了些下去。

  「娘,那豬趕了上船,醃臢就不用說了,萬一撒起野來鬆脫了韁繩,指不定連船也會翻了,再說那城裡也不許人在簷下養豬的,你便是趕了去,也是白白的,所以我才將它們賣了得個清靜。」

  方氏這才沒奈何,怏怏地歎了口氣。

  家中萬事都已是妥當了,這日趁了黃道吉日,顧早一家便要離了東山村了。里正夫人和那顧婆子都來了相送,七手八腳幫著將那大包小包送到了埠頭,幫著擺進了雇來的船,顧早話別了,船家這才啟了船,朝著汴京方向去了。



第十章 二姐出手了

  船沒兩日便入了運河,白日裡扯帆,晚間泊靠了歇息,一路都是順風順水。

  三姐和青武是初次離了東山村出遠門的,看什麼都是新鮮,兩人一路之上嘰嘰喳喳個不停,顧早雖沒他二人興奮,心裡也是有些期盼的。只有那方氏,從上船的當日開始便犯暈噁心,吃了東西便吐個乾淨,幾日裡下來,竟是連坐也不願了,整日裡只是躺在那艙裡哼哼唧唧,看起來竟似瘦了一圈。足足過了半個多月,才算漸漸有些習慣了,有時候也從艙裡爬了出來和三姐青武一道看那岸邊景色,顧早見她氣色漸好,懸了多日的心才漸漸平了下去。

  如此在船上行了一個多月,已是轉入了汴河了。這汴河卻是直通汴京的,聽那船家講,每年光是通過此處運往京畿的江淮米就不下六百萬石,俱是以連船綱運過去的,漕船少則十隻,多則三五十只,連成一綱,浩浩蕩蕩,據說汴河裡每日僅綱船就有幾千艘之多,加上公私客貨船只,不下萬艘。那船家一番話,別說方氏三姐和青武,便是顧早聽了,心中也是暗暗有些納罕。

  果然入了汴河之後,越靠近京畿之地,從他家身邊駛過的來往船隻便密織如梭,稍不留意甚至時有碰撞發生。

  這日終是到了離那京畿不遠的十裡鎮,再行個兩三日便是汴京碼頭了,船卻是駛不動,慢慢竟停下了。顧早到了船頭望去,見前面寬大的河面之上已經密密停滿了大小船隻。船家放了錨穩住船,大聲問了稍早些停下的人,才知道原來前面有個龍口,河道本就不寬,恰巧兩艘南北相向的大船碰了起來,雙方都是個有背景的,咽不下一口氣,竟是在那裡爭了起來,堵住了通道,這才引得後面一片阻塞。

  船家大呼倒黴,顧早倒不焦急,既是吵架,便會有歇的時候,等雙方都偃旗息鼓了,河道自然也就通了。

  看看日頭正中了,想著在船上已是連著多日沒有碰過新鮮菜蔬了,又見這河兩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便扭頭叫那船家尋個碼頭將船泊了,好讓她上岸去採買些接下來幾日的菜蔬。

  那船夫跟著也連吃了多日的醃瓜醬菜,嘴裡早淡得要出毛了,聽說顧早要去買菜,自是高興,忙不迭地起了錨,瞅見個埠頭,便要撐了過去靠岸,身邊卻是遊過了一隻輕輕巧巧的小舢板,到那停著的大小船隻中間來回穿梭。舢板上只一個穿了舊衣的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在那裡叫著「燒餅油果子清水冽……」,嗓子甜津津的,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原來她竟是趁了這空當,過來兜售燒餅油果子清水的。河面上的人,本就等得不耐,又已是日中,大多腹中饑餓了,那些自己懶怠起火燒飯,便紛紛掏出了角子買那燒餅油果子充饑,小姑娘生意竟也是好得很。

  顧早笑了下,感歎了句這小姑娘小小年紀,卻是頗會做生意,見船已經靠了埠頭,便欲和三姐上岸去。恰在此時,耳朵裡卻是聽到了一陣驚叫聲,似是剛才那小姑娘所發。

  顧早轉過頭去,見不遠處停了一艘大畫舫,那小姑娘的舢板正停在那畫舫邊上,卻不是做生意,正被一個年輕男人拉住了手在輕薄。

  那男人不過十來歲的樣子,衣飾麗都,全身上下掛滿了玉墜香包,面目倒也清秀,只是一雙眼睛卻是會泛桃花,身後站了兩個家奴模樣的人。他此刻正攥了那小姑娘的手,笑嘻嘻道:「小娘子聲音倒是甜蜜,此刻船又不走,你倒不如上了我的船給我唱個曲兒,聽得好了,你那燒餅油果子我全買了,再送你些胭脂香粉。」

  顧早皺起了眉,停住了腳。

  那小姑娘面色蒼白,見手被那輕浮男子抓牢了一時甩不脫,情急之下,附身過去朝那男子的的手便狠狠咬了一口,那男子痛叫一聲,用力甩開,那小姑娘站不住腳,竟是撲通一聲載進了河裡,連那舢板也翻了過來,燒餅果子漂了在水面上,一個個沉沉浮浮。

  那小姑娘掉在河裡,兩隻手伸出了水面,口裡只是叫著救命,看樣子是不識水性的。剛才那被咬了一口的年輕男子卻也不叫疼了,齜牙咧嘴從身後一個家奴的手裡操了根船槳過來,顧早以為他是要伸下去救人的,萬沒想到他竟只是將那槳伸到了水裡,等小姑娘抓牢了,卻偏偏不拎上她,反而扯了她在水裡按上按下,竟是耍猴那樣的玩,身後的那兩個家奴也是笑得前仰後合,眼睛朝著周圍船隻上有些已經按捺不住的人瞧了過去,大聲嚷道:「東京皇城裡的楊貴妃可是我家小公爺的嫡親姐姐,小公爺想對這娘們發善心,她卻是不識好歹咬傷了小公爺,便是拉了去亂棍打死也是應該的!」

  那些本看不過眼的船上眾人聽那家僕報出了楊貴妃的名號,一個個便又有些縮了回去,只是偷眼瞧著,再也不敢出來一步了。

  那年輕男子竟似玩出了興味,蹲在了畫舫邊上,將手上的槳連著那小姑娘的頭按下了水足有七八秒,這才又提溜了上來,那小姑娘已是不知道喝了幾口水,手竟有些鬆脫,便似要抓不住了。

  見那男子竟是又要將她按下水去,顧早再也忍不住了,從那船家的的手裡搶過了竹篙,一把推開了還想阻攔自己的方氏,點著便朝那畫舫行去,只是未行到一半,眼見那小姑娘便已是鬆脫了手,一下子沉下了水去。

  顧早大驚,也未多想,連鞋子也來不及脫便已是一頭躍了下去,鳧到了水下,水有些濁,顧早隱隱瞧見前面水下有一團正不斷下沉的黑影,想來便是那小姑娘了,幾下鳧了過去,抓住了她的腰身,一個蹬腳,頭已是冒出了水面。

  顧早托了那小姑娘,朝著自己的船遊了過去,到了船邊,三姐和青武早幫著將那小姑娘拉上了船,看她樣子,應是暈了過去。

  顧早正要自己也上了船,卻聽見身後那畫舫裡的男子竟還指著自己這邊罵個不停,蹲在畫舫邊,手上的漿不斷拍著水面,濺起一片水花。她心中大怒,冷笑了下,便又一個猛子紮到了水中。

  邊上的眾人和那男子連他身後的家奴眼見顧早突然沒了,都是一陣發愣,卻未料到一會突然「嘩啦」一聲,她竟已是從那畫舫的邊上鑽出了頭,伸手猛地一扯仍攥在那男子手裡的木槳,那男子猝不及防,驚叫一聲已是一個倒栽蔥地被拉進了河裡。

  眾人大驚,很快卻都指著那正在水中狼狽掙扎的男子哈哈大笑了起來。顧早也不理他口裡嚷著救命,逕自便遊回了自己的船,雙手撐住了船舷,正要上去,卻又聽見身後的畫舫上傳來了一個有些低沉的聲音:「這都怎麼回事,鬧成了這個樣子!」

  顧早半個身子已是上了船,回頭望去,卻恰對上了一雙烏沉沉的眼睛。

  她稍稍一愣,打量了一眼,見此人穿了一身青色綢衫,身材高大,只是半張臉都被大鬍子遮住了,看不出年齡,但聽聲音,年紀應該不是很大。

  那幾個家奴似是有些畏懼於他,面上片刻之前的囂張之色早就飛了,縮頭站在那裡,竟也忘了去拉那仍在水裡浮浮沉沉嚷著救命的小公爺。

  那男子和顧早對了一眼,遠遠地便瞧見了她面上正不斷滾落的水珠,眼睫毛也是濕的,更是襯出了一雙烏溜溜的眼,一時竟是有些失神,剛一眨眼,卻又見那女子已是轉過了臉,自顧撐著上了船。她身上的衣衫單薄,被水打濕了盡數貼在身上,裹出了細細的一截腰肢,腳上鞋也掉了,露出了雪白的腳和一段小腿,正看著,突然瞧見邊上大小船隻上無數雙眼睛也正和他一樣在盯著,心中突地生起了一絲奇怪的不悅。

  顧早上了船,也顧不得自己還全身濕嗒嗒滴著水,更是不理邊上那早已嚇得直咬手指頭的方氏,先蹲了下去瞧那小姑娘。

  那小姑娘直挺挺地躺在那裡,雙目緊閉,顧早摸了下她的心口,見還在動,知道她只是一時閉了氣,心便先鬆了一大半,當下撬開了她的嘴,自己俯了上去吹氣按壓,不一會,那小姑娘嘴裡流出了些水,喉間咕噥了幾聲,眼睛便已是睜開了。

  此時已是十月了,雖仍是著單衣的時令,只是剛從水裡出來,被風一吹,還是透著些涼,顧早怕那小姑娘受了寒,便讓三姐扶了她進去換件衣裳,自己還未喘口氣,便已是迎頭碰上了方氏的一陣狗血噴頭。

  原來方氏剛念了聲阿彌陀佛,轉頭就看見那高頭畫舫已是朝著自己的船行來了,那小公爺早已被撈了起來,正濕漉漉四平八叉躺在甲板上喘著粗氣,身邊圍了一大圈的家奴和不知哪裡冒出的嬌滴滴的丫鬟僕婦,都在那裡哭天抹淚的,又見那立在一旁的大鬍子形貌嚴峻,早已經嚇得腿都似那抖糠篩般抖了起來,心中暗暗叫了聲苦,一把扯了顧早,手指頭便已是朝著她面門上戳了過去。

  「二姐你個惹禍精,邊上那麼多男人都不敢出頭,你一個娘們去逞什麼能?撈起了那小姑娘也就好了,你又將那楊家小公爺扯下水來做什麼?那樣的皇親,是你惹得起的嗎?只怕東京還沒到,眼見全家就要被你害了,可叫我怎麼去見那地下的顧二喲……」

  顧早由了方氏不停地罵,自己裹了件三姐遞來的外衫,看向了對面正靠來的畫舫上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4:27 AM

第十一章 到東京了

  兩個船漸漸近了。

  畫舫的船艙甲板要高了許多,大鬍子男人只是靜靜立在船舷邊,居高地看著下面的顧早。

  顧早頭髮還往下不住滴水,卻是緊緊裹了衣服,揚起了頭冷冷瞧著那大鬍子。

  那男人見顧早竟是絲毫不避諱自己的目光,心道這女子好不知禮數,微微地皺起了眉頭,目光又沿著她新披上的半乾的外衣一路向下,卻是瞧見了一雙白生生的天足竟還裸露在外,眉頭皺得更是緊了。

  顧早順著他目光,早就想起了自己還是光著腳。她倒是完全不在乎,從前便是大腿胳膊也露過,哪裡還在乎這一雙腳?不過心中亦是明白此時非彼時,此時女人的一雙腳,只怕比那三點還要私密了些,當下皺了下眉頭,將外衣稍稍往下扯了些,堪堪蓋住了腳板,這才又抬起了頭。

  這兩人對視,邊上的人卻也都是沒有閑著。周遭的船隻雖是懾于那楊貴妃的名頭不敢過份地靠近了,卻都為顧早暗地裡喝彩,怕她此時吃了虧,早就圍了過來成了一個大圈在不停起哄;三姐和青武雖亦是有些驚懼,但怕二姐遭了欺侮,也是齊刷刷站到了她的身後,對那大鬍子男人怒目而視;只有方氏,罵完了顧早,這才轉過了身,擋到了她身前,一邊回頭對著她拼命打眼色,一邊自己低頭弓腰,對著畫舫上的大鬍子男子擠出了一臉的諂笑。

  「這位公爺,還有那位小公爺,剛才都是我家二姐不好,她自小就犯有沖病,病發就豬油蒙了心的到處衝撞人,那位小公爺瞧著是無礙了,我給你們磕頭賠罪了,你們大人有大量,就饒了我家二姐這次吧。」

  顧早聽那方氏之言,雖是滴滴答答的有些讓人牙疼,卻也明白她的苦心,又看了眼對面那飛梁畫棟的大畫舫,再想想自己身後的弟妹,心中一酸,暗歎了口氣,只是垂了頭,就當認了。

  誰知那剛才一直都仰倒在甲板上叫喚個不停的小公爺卻是一骨碌坐了起來,也不顧身上濕嗒嗒的,指了方氏便大罵了起來:「你個老虔婆,你還當有下次啊?小爺我這次要是不把你家那個撒潑的婆娘好好整治一番,我就枉稱了小霸王!」

  方氏一怔,見邊上那大鬍子男人也是負手而立,竟似要由了那小混混胡鬧的意思,心道今日左右是善不了了,心中一橫,當下便已是一屁股坐在了船板上,一邊拍著身邊的板子,一邊哭天搶地了起來:「哎喲顧二你個短命的啊,你自己走了倒好,怎的也不把你全家都一道收了去啊,眼見著今日到了那官家(宋代人稱皇帝為官家)腳下了,青天白日的竟也是被人這樣的欺侮到了頭上,這可叫人怎麼活啊,哎喲我的老娘誒……,我今日便一頭撞死在這大花船上好了,也算是來過了一趟皇城……」一邊嚎著,一邊那眼淚鼻涕便已是滾了出來,擤了一把,便已經甩到了對面的畫舫上去。

  那小霸王平日雖也是個驕橫的,卻哪裡見過像方氏這樣的貨色,眼見著她手上的一把鼻涕眼淚便要往自己臉上甩了過來,嚇得後退了幾步,身邊的丫鬟僕婦也一片尖叫,周圍圍觀的人更是起哄得不行,一時之間好不熱鬧。

  顧早見方氏又使出了這老一套的看家本事,居然也似嚇住了那小霸王,又見她行為實在是粗魯,忍不住便噗嗤笑了出來。

  她本就生得美,此時髮梢上還滴著水珠子,這一笑卻是似那春日綻開的花,還是帶了露珠子的花,別說那大鬍子,便是這小霸王,竟也是呆呆地盯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原來他平日在外面鬼混所見的,盡數都是些塗脂抹粉的鶯鶯燕燕,便是家中的大小妾室通房,又有哪個不是嬌嬌滴滴的,剛才是氣狠了沒注意,現在見了這等爽脆的笑,早就把怨氣都不知道拋到了哪裡,反倒是一下子心猿意馬了起來,只顧盯著顧早不放。

  方氏卻是不知,見這小霸王望著二姐出神,還只道他還在尋思怎麼整治二姐,心中更是慌了,嚎得更是歡,一雙手把身邊的木板拍得震天響,那聲音把岸上的無數人都給吸引了過來,挑擔的撂下擔子,騎馬的下馬,做生意也不做了,紛紛都圍在了兩邊埠頭,對著這大小兩隻船指指點點。

  那大鬍子見方氏鬧得實在是不像話,皺了下眉頭,終是發了聲:「這位媽媽,剛才卻是我家侄兒不對,他自小就被我娘有些嬌慣,所以一時不知輕重,還請媽媽歇了,我讓我侄兒給你賠個不是。」

  方氏有些發呆,一時竟忘了哭鬧。

  顧早見這大鬍子總算是講了句勉強還可入耳的話,雖是對他只用「不知輕重」輕輕一句便遮過了那小霸王剛才的行為有些不滿,卻也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當下只是哼了一聲,也不答話。

  那大鬍子轉頭,喝了小霸王一聲,這小霸王便笑嘻嘻靠了過來,對著顧早深深唱了個諾,嘴裡說著:「方才多有得罪,還請小娘子多多饒恕。」

  顧早有些驚奇,卻又見他一雙桃花眼在自己臉上飄來飄去,心中一陣厭煩,側了臉不去睬他,那小霸王卻是涎了個臉,竟似要跳到顧早船上的樣子,被那大鬍子攔住了。

  顧早看了一眼自己身側船艙裡此刻坐在那裡仍是面無人色的那小姑娘,這才轉向那小霸王,冷冷道:「你又何嘗得罪過我,倒是這賣果子的女孩,你輕薄在先,致人落水後不去救她,反倒將她按入水裡耍弄,這又是何道理?」

  那大鬍子聽了,轉頭冷冷瞧了他侄兒一眼,那小霸王打了個戰,急忙陪了笑臉道:「二叔,我看那賣炸果子的可憐,不過是想多替她買幾個果子而已,她卻是咬了我的手,我一時吃痛甩脫,她自己立不穩腳才掉下水的,真的與我無關啊。」

  聽他如此說,周圍船上的人又都是哄聲一片,顧早也不辯,只是側了臉冷冷瞧著這一對叔侄。

  大鬍子低聲喝道:「你今日還嫌這醜出得不夠大麼?還不快向那賣果子的賠個禮好收場。」

  「賠禮倒是不用了,只是她方才那一兜子的油餅子都翻入了河裡,叫你侄兒盡數賠了便是。」顧早立刻接道,神色淡淡的。

  那大鬍子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他邊上的小霸王,那小霸王這才哭著臉從身上摸出了一錠銀子,遞了過來。

  顧早接了,掂了下,約莫有一兩,折合一貫的錢,這才冷笑道:「這錢賠這油果子是綽綽有餘了,剩下的便當是這女孩的壓驚錢了,多謝小公爺的大方。」說完竟是再也不看一眼,自己已是扭頭鑽進了艙。

  此時龍口應該已是通了,遠遠的河面上的船隻瞧著已是開始挪動了,眾人見已是沒有熱鬧可瞧了,便也都慢慢散了去。

  方氏眼見著一場禍事居然就這樣消弭了,還道是自己的撒潑起了果效,早已經不知道念了多少聲阿彌陀佛,怕對方那叔侄倆反悔,急忙從船板上爬了起來,呼喝著船家撐了船快走。

  那大鬍子男人眼看著這船漸漸蕩遠了,竟是再也沒見剛才那女子露出臉來,心中微微有些悵然,轉頭瞧見邊上自己侄子的那一副邋遢樣,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低聲喝道:「還不快去換了衣服,你前個月剛鬧出的那人命官司還沒歇,害你祖母氣了半個月,現在又想得風寒再讓她鬧心嗎?」

  那小霸王似是有些怕他,縮了縮脖子,又朝顧早那已經遠去的船瞧了一眼,這才低了頭,在那些丫鬟的簇擁下,進了畫舫。

  卻說顧早換了衣服,擦乾了頭髮,將方才那一兩銀子遞給了那賣油果子的女孩,那女孩死裡逃生,又白白多得了這許多錢,對著顧早便要磕頭,顧早急忙將她攔了,又送了她上岸,自己一家這才繼續朝了汴京而去。

  不過兩日,便是到了碼頭,卻不是汴京城裡,只是城外汴河的一個停靠埠頭。

  船剛靠碼頭,便已是湧上了幾個腳夫,爭著要替他們搬運東西上岸,方氏未見過此等陣仗,怕東西被順了去,牢牢按住了大聲喝止。

  那幾個腳夫停了手上的動作,面面相覷,卻是都笑了起來,心知是碰到了鄉下的婆娘,其中一個便笑道:「媽媽卻是休慌,我們都是那太平車的腳夫,你家這許多東西,也沒個人來接,不雇個車,難道竟是要用手提溜了進城?」說著便指著碼頭上停靠的一溜車。

  顧早望去,見那車有個四方車廂,沒有頂的,板壁前方突出了兩根直木,長約二三尺,車前套了六七頭騾子,想來便是東京城裡那專門做運送生意的車了。

  方氏這才鬆開了手,回身瞧了眼自己的七八托家當,想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靠手拎進去的,又怪顧大一家不來接,這才無奈地問起了價錢。

  顧早報出了前次胡氏信中所提的那租來的房子的地址,那些腳夫聽了,便笑道:「這卻有些遠了,在那五丈河的染院橋一帶,從這裡去,卻是要一百個錢。」

  方氏大驚,人已是跳了起來:「你當我是鄉下來,詐我呢!我打揚州來,什麼沒有見過?這怎就要一百錢了?」

  那腳夫急忙叫起了屈:「媽媽你這話說的,這裡是東水門,到那染院橋,卻是要繞大半個城,今日生意不好,不過收你一百錢,就當是利市。」

  方氏連連搖頭,嘴裡只是嚷著:「這許多錢,我卻是可以買兩斗米,太貴了,太貴了。」

  那腳夫嘲笑了起來:「媽媽,你這一百錢到了東京,可就只能買一斗半了,哪裡來的兩斗好買。」

  顧早懶怠聽方氏和他糾纏,插嘴說道:「四十錢,你去便去了,不去我再叫別人。」

  那腳夫把頭晃得像個撥浪鼓,拔腿就要走,顧早見他神情不像是裝的,心知東京城裡什麼都是貴的,想了下,便叫住了道:「加你十個錢,五十,去也是不去?」

  那腳夫尋思了會,終是肉疼似的點了下頭,回身叫了人,七手八腳便將船上的東西都搬運到了那太平車上。

  顧早付了船家的錢,道了謝,這才扯了仍是嫌貴的方氏,跟了上去。

  那太平車的車廂很是寬大,放了顧家的大包小包,仍是有些空的,當下顧早一家便也上了車廂,那腳夫在車的中間掛了個鐵鈴,一甩手中的鞭子,七八個騾子便拖了車,一路響著往城門去了。



第十二章 關於租房的貓膩

  靠近城門,汴河沿岸便都栽種了楊柳樹,牆刷得粉白,看著很是齊整,過那東水門時,抬頭便瞧見跨河有一道鐵裹的窗門,腳夫說是每逢夜間便像閘一樣垂下來接著水面,方氏聽了嘖嘖稱歎不已。

  等入了城,方氏一雙眼睛便更是不夠瞧了,只見那唐家金銀鋪、溫州漆器什物鋪、果子行、梁家珠子鋪、百種圓藥鋪、車家炭、李家香鋪、王樓山洞梅花包子……一個個招牌是密密相連。大街上人來人往,車馬不絕。又過了那南門大街,入了舊城,更是一片繁華之相。那腳夫有心在鄉下人面前賣弄,趕了車俱是經過那熱鬧之處,一張嘴更是說的天花亂墜,方氏三姐和青武都是聽得一愣一愣。

  方氏扭頭,見靠右手邊一條筆直的大路直通過去,盡頭處隱隱像是瞧見了兩座巍峨的門樓,下面連著五座金釘朱漆的門,不禁好奇了盯著看,那腳夫瞥了一眼道:「這便是御街了,直通那官家大內的正門宣德樓。」

  方氏咋舌,呆呆盯了瞧,直到過去了,那頭還是拼命扭著,顧早見了好笑,被方氏看見了,白了她一眼,才歎了口氣道:「今日竟是真的眼見了這官家住的樓,可算是開了眼。」

  車子又過了浚儀橋往西,那腳夫卻是指了一道高牆大院道:「這便是開封府了。」

  方氏朝著圍牆拜了兩拜,嘴裡念叨著今世莫要再見。平頭百姓想來是犯事倒黴了才會被送到此處,她不願再見,倒也是個理。

  顧早對此間倒是很有興趣,多看了兩眼,忍不住便接了口問道:「開封府裡可有個姓包的府尹?」

  那腳夫轉過頭,瞧了她一眼,心道這小娘子倒是有些怪,方才那麼多的新鮮她都沒搭腔,見了這開封府總算是開了口,問的話卻又是這般稀奇古怪,當下搖了搖頭道:「我只知道從前那府尹姓王,現在的是趙大人,哪裡有什麼姓包姓麵的?」

  顧早有些失望,本還差點要問御貓的呢,所幸管住了舌頭,轉念一想,便又暗笑了起來,此時的官家雖也是那個仁宗,但現在的年號還只是明道,包拯此時應是還蹲在廬州老家啃書的吧。

  又出了裡城,一路叮叮噹噹地最後總算是到了那染院橋。按了信上的地址,一路尋了過去,路卻是越來越窄,最後變成了只能容兩三個人通過的小窄巷,車子卻是無論如何也趕不進去了。兩邊都是密密的門戶,一家挨著一家,房子大多破爛老舊,想來便是東京城裡的貧民區了。

  方氏見這一片屋子老舊,心中本就生了幾分不快,又見那腳夫催著自己下車,竟似要將自己甩下了,哪裡肯幹,揪住了便不放,那腳夫無奈,只得自己也爬了下來,幫著一件件將行李拿了進去。

  這房子卻在小巷子盡頭的一個窄院裡,七扭八拐地才到,只一間門臉,看著前後兩個房間,門卻是鐵將軍把著,方氏無奈,只得將大小包都堆放在了門口,這才打發了腳夫。

  邊上住的人聽到了動靜出來,卻是個三十來歲的少婦,自稱沈娘子,聽說了他們一家便是租下了這裡的新住戶,倒也熱心,張嘴便說:「你們便是那在潘樓東街開了綢緞鋪的顧大家的親戚吧,顧家大嫂前幾日倒是來張望下過,說是瞧見你們過來了,便讓我代為轉告聲,讓你們上她那去拿鑰匙開了門好進去。」

  方氏嫌麻煩,嘴裡便嘀嘀咕咕了起來,顧早知道她是個不識字的,初來乍到的怕她出去了回不來,便讓方氏和三姐青武在門口等了,由她去拿那鑰匙。方氏正有些累,也懶怠走動,叮囑了幾句便一屁股坐在了門檻的臺階上。

  顧早出了小巷子,到了那街面上,問了不下五六次的的路,最後才總算是找到了潘樓東街,與那染院橋,竟是一個在城北,一個在城南,好不遠的路,又沿著那招牌一個個地找過去,最後終於在一個門口停下了腳步。

  鋪子的門正大開著,裡面兩三個正在看布的顧客,邊上一個夥計忙得是飛來飛去,突然瞧見門口站著的顧早,上下打量了幾眼,卻是不說話。原來這夥計的一雙眼,早已經是歷練得賊精,瞧見顧早的穿衣打扮,便不像是個送生意上門的,哪裡還肯搭理。

  顧早進了大門,笑著問道:「這位小哥,請問這裡的掌櫃可是姓顧?」

  那夥計從鼻孔裡應了聲,眼睛也是沒有瞧過來。

  顧早也不惱,只是說道:「我是掌櫃家的侄女,還請小哥通告下,就說我來取鑰匙。」

  那夥計這才扭過了頭仔細看了下她,掀了簾子進了裡間,想來這裡應是前後兩進的,前面是鋪面,後面的便是住宅了。

  不一會,顧早便聽到了一陣腳步聲,簾子噗地被掀開了,先是那夥計出來,接著便是個有些矮胖的中年女子,塗脂抹粉,裹了一身的綾羅,看見顧早,先是一愣,接著便堆起了滿臉的笑。

  顧早自是沒見過她,但想來便是自己的伯母胡氏了,正要恭恭敬敬稱呼她,胡氏已是幾步上前,扯住了她的手,咯咯地笑了起來:「喲,這不是老二家的二姐嗎,幾年不見,長得是越發水靈了……」

  顧早笑了下,正要開口,卻又是已經被她搶去了話頭,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問道:「二姐,前幾年不是說你做了人的妾麼,怎麼如今也到了東京?」

  顧早嗯了一聲,很是簡短地答了句:「夫家沒了,我便又回來了。」

  胡氏抬了眉頭,做出一臉的驚奇之相,面上的白粉隨著她嘴巴的一張一合撲簌簌地往下掉:「哎呦,怎的會如此命苦……」

  顧早怕她接下來會長篇大論沒完沒了地關心下去,急忙截住了她下面的感歎:「伯娘,我全家如今都是已經到了染院橋的那房子,卻是沒有鑰匙被鎖在了外面,隔壁那大嫂說叫到你這取,我便來了,還請伯娘將鑰匙給了,我好早些回去安頓了他們。」

  胡氏瞅了顧早一眼,卻是沒有說話,顧早突然想了起來,立刻說道:「那房子不知道伯娘為我們租來多少租金,我現在過來身邊倒是沒有帶幾個錢,等明日安頓好了便會將租金送來。」

  胡氏這才擺了手,一邊從衣袖裡摸出一把鑰匙,一邊笑嘻嘻地說道:「大家都是親戚,說什麼錢不錢的,便是晚個兩三日又有什麼關係,那房子租價不過每月兩貫,我卻是問了好多人才打聽過來的,沒比這更便宜的了,兩間房,離街面又近,要不是我跟那房主認識,哪裡還會輪到你們租用,早就被人搶去了。」

  顧早暗地裡倒抽了口冷氣。東京物價貴,房價更貴,她是早有心理準備的,只是萬萬沒想到這麼個七彎八拐的小巷子盡頭的破房子也是這個租價,雖是有些懷疑,面上卻也不好露出來,只是從胡氏手裡接過了鑰匙,道過了謝,便要告辭離去。

  胡氏也不挽留,只是笑眯眯地拍了她的手,讓她有空帶弟妹方氏過來玩耍,顧早嘴裡恭恭敬敬應了,這才出了那綢緞鋪,卻是連顧大的臉面都沒見著。

  顧早怕方氏等急了,又捨不得雇車坐,只是急匆匆地趕了回去,饒是這樣回去了,還是被方氏好一陣埋怨,顧早便略略提了下路遠。方氏聽說胡氏竟是給自己租了個離她家足有一城之距的房子,她也不是個笨的,心裡便已似是被牢牢梗住,那氣就不順了,等聽說這個房子居然一個月也要兩貫錢,差點就罵了出來,被顧早打了岔子,這才強忍了憋住,那臉色卻是已經成了豬肝樣了。

  顧早開了鎖,剛打開門,迎面卻是撲來了一陣酸漚味,再一看卻是傻了眼,前面的屋子裡居然還擺了幾口已經有些裂口的瓦缸子,大小不一,過去一瞧,缸底還殘了些醃漬的湯水,卻是已經漚出了泡,剛才那酸臭味,應該便是這裡散出的,後屋也是一樣。

  方氏更是不痛快了。顧早無奈,只得叫了三姐青武一起,將那些缸子一個個地搬了出來疊放到了門口,又從隔壁借了掃帚,將兩間屋子打掃了通氣,這才將自家的東西一一搬了進去安頓。統共只有兩間房,前面的便做了做飯的地,方氏晚間也打地鋪在這裡,後間收拾了,顧早三姐青武都擠在了一起,因了沒有床具,將那帶來的箱籠拼了做個小床給青武睡,顧早和三姐便也打了地鋪。

  屋子裡也沒個灶,晚間時候,顧早又從隔壁借了煤爐燒了些船上剩下的飯菜,全家胡亂吃了。見天還未黑,她跟方氏說了聲出去認下路,便帶了三姐青武一道出了門,方氏也不管,只嚷了聲早些回來,自己便又去整理那些帶來的物什了。

  顧早和三姐青武出了巷弄,沿著街面往南走了幾步,四周漸漸地便熱鬧了起來,此時華燈初上,夜市卻是剛剛開始了,當街叫賣的吃食各式各樣,水飯、熬肉、幹脯、肚肺鱔魚、包子雞皮、雞鴨雜碎,每份要價十五文,顧早見青武有些眼饞的樣子,便買了些過來。又逛了會,過了座橋,見賣的東西又不一樣了,有旋煎羊白腸、炸魚頭、薑豉、抹髒、紅絲、批切羊頭,還有些辣腳子薑、辣蘿蔔、醃菜,生意倒是出奇的好。她從前便是最愛吃這種東西的,忍不住也湊過去買了幾文錢,放進嘴裡細細嚼了下,感覺味道卻是一般,遠比不上從前自己做的,將手上的東西遞給了三姐,見她卻是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心中突然一動,看看時間也是不早了,便拉了還有些意猶未盡的三姐和青武回了家。

  剛進了家門,卻已經是聽見了方氏的聲音,仔細聽去,卻是在罵人,罵的不是別人,居然就是那今日還沒有和她碰過面的胡氏。這屋子板障薄,又都是連著的,顧早怕被隔壁的人聽了,急忙上前,扯住了她的衣袖。

  方氏卻是甩脫了她的手,自己坐到了那剛打好的地鋪上,氣哼哼地說道:「二姐,你那個伯娘,素來就是個不拔毛的公雞,這次居然這麼痛快地答應給我們租房子,我還道她一時發了善心的呢,卻原來是被她給耍了!我剛剛去了隔壁問過了那沈娘子,她與我家這是同樣的格局,租來卻不過一貫五,那胡氏怎的要了我們兩貫?最最叫人牙疼的是這房子便是她自己的,過去先是租給了個挑夫,不想幾個月便當街被馬踏了。又租了個賣菜的,沒多久也暴病死了。最前一個,就是個發醬的,租了半年,發的醬卻是吃死了人,這才丟了這些罎罎罐罐跑路走了,那婆娘好黑的心,竟是誆騙了我們過來,想讓我們一家也遭了黴運哪,不行,明天就另外去找個房子,快些搬了出去,免得也惹上了這喪門星。」

  顧早想了下,便笑道:「娘,你也莫要著急,這房子租金的事情,我會去和伯娘說的,人家租來一貫五,我們也斷不會有那明吃虧的道理,至於搬家,我看就不必了,城裡房子也確實不好找,搬來搬去也麻煩,我方才瞧見街那頭有個黃大仙的廟,香火很旺,想來也是靈的,你若是不放心,便去求張靈符過來避避邪氣。」

  方氏聽了,沉默了下,顧早便知道她是被自己說動了,關了門正要和三姐青武進去,卻聽見方氏又在那自言自語道:「明日一早便都丟了這些爛缸子,擺在門口讓人瞧著鬧心。」

  顧早急忙阻攔了道:「娘,那些缸子留著我正還有用呢,可不能扔。」

  方氏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顧早也不解釋,只是笑笑便進去了。

  晚上洗了睡下無話。第二日一早,顧早便叫了三姐青武一起,打聽了附近的早市,一溜煙地去了。到了那早市,買了一袋子的蘿蔔鹽並一些其他調料回來,統共不過花了一百文不到。

  回到了家,指揮著三姐和青武一起挑了幾個缸子洗乾淨了,自己便動手做了起來。先是挑了小個白淨的整用線穿,晾下裝入壇中,入了些鹽酒;又取了細莖的蘿蔔,每個豎著切成了四條,也是用線穿了晾過了水,按著每斤蘿蔔二兩鹽的比例醃了下去,按捺得嚴嚴實實,上面澆了一層燒酒,再封了口;再取了剩下的蘿蔔切成片狀晾曬了,將薑、桔皮絲、花椒、茴香末滾了醋澆拌,再入了鹽,也是封入了罎子。

  三姐和青武已是有些知道顧早的意思了,方氏卻是真的一大早就去了那黃大仙的廟,居然求了個上上簽,說是今年諸事大順,又得了張靈符,正喜孜孜地回來,見顧早悶頭已經做了這麼多的醃蘿蔔,也不生氣,只是有些奇怪道:「二姐,你做這麼多醃蘿蔔,卻是東京菜價貴想省個菜蔬錢嗎?如此倒也好,能省幾個總是好的。」

  顧早笑眯眯道:「醃了是拿去賣的。」

  方氏撇了下嘴,卻是不信的樣子:「二姐,你既是會做菜了,還是去那牙儈鋪子尋個廚娘的活計是正經,這醃蘿蔔頭的不過是鄉下人圖個省錢佐飯的,城裡人誰會買這個吃,我看你是白白糟踐了這許多蘿蔔和調料。」

  顧早笑了下,也不和她爭辯,只是將手上的最後一隻罎子封好了口,這才輕輕籲了口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4:40 AM

第十三章 醃脆蘿蔔片

  醃蘿蔔要兩三日後才好啟封,顧早卻也沒有閑著,一直都是忙得似個陀螺。

  先是方氏碎碎念地逼著她去問廚娘的活,顧早躲不過,醃完蘿蔔的第二日被她挾了,一道去了街面上的牙儈鋪打聽,卻得知近來都沒甚好的飯館人家要廚下的,便是有,也是那種不入流的,工錢開得很低。一連問了幾家都是這樣,方氏有些氣餒,卻也不忘讓那牙儈記下顧早的名,說是過幾日再來打聽。

  顧早早看出那些牙儈壓根就不信方氏把自己的手藝誇得是天上少有地下無,便是最後登下了她的名,也不過是抵不住方氏的死氣白賴應個景而已,只怕等她們人一出去便丟在了後腦勺。她自己倒是無所謂,過來問活也不過是被方氏所逼而已。她一早就自有想法,只是知道和方氏也說不通,現在沒有合適的地,反倒是偷偷鬆了口氣。

  方氏一路唉聲歎氣地回去了,顧早卻是在想著青武的學業,這早就是她心裡的一個疙瘩。雖說科舉制度到了一千年後已經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鼠,可此時卻正是處於朝陽期,宋朝皇帝又出了名的重文輕武,讓青武這樣就荒廢了學業,她第一個就饒不了自己,所以讓方氏回去了,她自己便接著打聽起這京畿之地的學堂。

  原來東京城裡有個太學的,名為錫慶院,裡面的教授王拱辰、田況都是從前的判國子監,那三年一次會試的題目便是這批人出的,招收的學生俱是八品以下的文武子弟和庶人當中的俊秀者,名額卻統共不過兩百名。進了這太學,可想而知也就意味著半隻腳已經踏入了官場,因此這每年一次的招生考試那可真的可謂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比之後世的高考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顧早心氣高,眼睛便只盯著著太學了,想著務必要給青武找個好的學堂從個大儒的先生,考進那太學,日後科舉的時候也就事半功倍了。

  又接著打聽了兩日,才得知城西西水門外的金明池畔辦個了私塾,授課的是個名為石介的先生。據說真宗年間他便是國子監裡的教授,只是這文人向來便是喜好相互傾軋,更何況是穿了官袍子的,他性格古怪,受不了這裡面的彎彎道道,一氣之下便辭官跑到城外辦了個私學,從此當起了教書先生。這幾年教出的學生裡,光是進士就有五六個,更別提那些舉人貢士了,更是多得數不過來,名氣因此大漲,隱隱便有了東京第一私學的名號。

  顧早暗自點了下頭,已是決意要將青武送去石介那裡了。回去和青武一說,他自是喜不自禁,卻又隱隱有些擔憂,怕那石介看不上自己,不予接納。

  顧早拍了拍青武的肩,笑道:「我家青武聰明好學,這樣的學生他若是不收,那還收怎樣的人?再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即便是不肯收你,那也必定有他的道理,管他出什麼難題,我們打聽了來一一化解,還愁進不去?」

  青武雖長得人高馬大,乍一看便似個十四五的少年,其實不過是才十三的孩子,此時聽了顧早的話,心中便似吃了個定心丸,高興得咧了嘴笑。

  那小蘿蔔條和燒酒蘿蔔時候未到,生醃蘿蔔片卻是已經到了起壇的時候了,這日午後,顧早便叫了三姐一道開了罎子,立時便聞到了一股酸酸香香的味道。

  顧早拈了一片放進嘴裡嘗了下,果然是爽脆酸甜,又有那一股說不出來的香味,三姐也是嘗了片,便不住口地贊著好吃。

  顧早笑了下。這蘿蔔是人人會醃,但要醃得好吃,醃得夠味,卻是個功夫活。

  抹鹽、下料、還有那醃制的時間,都是十分有講究的,時間未到入口還有生辣,時間過了卻是走了味道,為了這不早不晚,她從前可是沒少糟蹋過東西。

  顧早接過了三姐手裡的大盆子,將罎子裡的蘿蔔片全都起了出來,這湯汁一陣攪動,空氣裡的酸香味便更濃了,不一會竟是引了周邊在家的媳婦娘子紛紛過來,那沈娘子卻也在的。

  沈娘子家的男人是個做雜役的,便是那東京城裡的鬧市街頭每日裡都站著的一大幫子人,等著主家雇傭了去做些零碎活,工錢都是當日開的。她自己則是在晚間趁那些酒肆鋪子生意最好的時候過去做焌糟。所謂焌糟就是一些街坊婦人,腰上繫了青花布手巾,將頭髮高高綰了個髮髻在頭頂,為酒客換湯斟酒,賺些散錢的。

  方氏一家剛來,有些東西卻是未齊備的,這兩日不免都向那沈娘子借用過,她也是個熱心的,見顧家少東西,有時不用他家開口自己就會送了過來。顧早感激,此時見她也湊來了,便舀了一大碗的蘿蔔片遞了過去,笑道:「東西是個賤價的,不過是個心意,沈娘子嘗嘗看可是合口,若覺得好,以後只管過來舀。」

  沈娘子接了,不過只嘗了一片便是眉開眼笑誇讚個不停,惹得邊上的其他媳婦娘子嘴裡都泛出了津液。顧早笑了下,自取了一大碗放在罎子邊上,讓她們都去嘗下滋味,一時之間只聽見贊聲一片,那一大碗子蘿蔔片頃刻間便見了底。

  方氏聽到了動靜,早也是跑了出來,見顧早大方地請人吃自家的東西,那沈娘子倒罷了,其他的人卻是有些不甘願的,只是面上也不好現出來,只是笑了道:「這些醃蘿蔔片卻是我家二姐要拿去夜市賣的,做得也不好,只怕是沒人會買的。」說著便從顧早的手上端過了那大盆子,一路逕自往裡走去了。

  那些媳婦娘子也是些愛湊趣的,其中一個胖大嫂便笑嘻嘻道:「顧家嬸子,好不好吃我卻是要再來一片才能嘗出味道,若是好吃了,我便也去夜市買你家的醃蘿蔔。」

  方氏裝作沒有聽見,摟了那盆子走得更是快了,惹得後面一陣大笑。

  三姐見自己老娘在新的街坊面前如此小氣,覺得有些失臉,那兩頰便已是飛了紅。顧早卻是忍俊不禁。這街坊的人雖也是過窮苦日子的人家,免不了有些小打小算,只是大多卻都是和善的,整日裡見面笑呵呵的,連帶著她也覺得心情不錯。此時見方氏沒來三日便在眾人面前露了底兒,自己也覺好笑,當下和眾人又玩笑了幾句,這才收拾了和三姐進去。

  到了晚間天剛擦黑,顧早便和三姐青武一道,將白日裡起出的醃蘿蔔又連汁水裝了,來到了前次逛過的那夜市。夜市裡好些的位置早就被些老的小販給占了,找了半天,最後才在棵老榆樹旁邊尋了個空位,三姐弟支起了簡單的攤子。

  老榆樹下有些暗,邊上鋪面裡的燈火不大照得到,等了一會仍是無人問津。三姐和青武見邊上生意都是做的紅火,不禁有些焦急起來。

  顧早想了下,便取了個小碟子,夾了一些蘿蔔片出來,用帶來的刀劃成小片了,再在邊上擺了一筒小牙籤,端端正正放在了小攤子上,這才扯開了嗓子叫喚起來:「蘿蔔片喲,新鮮爽口的醃蘿蔔,又酸又脆的醃蘿蔔,過來嘗嘗喲,好吃再買,三文一份!」

  她聲音甜脆,這樣一叫,路人又聽說可以免費品嘗,當下呼啦啦便圍了過來不少人,從那小碟子裡紛紛用牙籤取了品嘗,吃了過後卻是紛紛點頭。

  醃蘿蔔片好吃,價錢又不貴,買的人一下子絡繹不絕了起來。顧早遞東西,三姐和青武忙著收錢,只一會兒功夫,帶來的一大盆子醃蘿蔔片便都賣光了,只剩下了盆底的一灘汁水,卻是還有沒有買到的人紛紛叫著可惜。顧早笑著讓人明日早些過來,這才和三姐青武收拾了攤子回了家去。

  到家一數,卻是整整一百三十五文,算上了調料椒鹽,另外那兩缸子還沒啟封,那本錢便已經是回來了。

  方氏見醃蘿蔔竟也賣得這麼好,一下子便活絡了起來,這兩日因為顧早找不到活計而生的鬱悶之氣也一下子掃蕩了個光,張嘴便興沖沖道:「二姐,明日我再去多多的買些蘿蔔菜頭過來,你再醃了,若是一晚上賣出十倍的數,那就是一貫多的錢,一個月就是四五十貫,哎呀老娘,那揚州府裡知府只怕一個月的俸祿也不過這個數啊……」

  顧早忍住了笑道:「娘,你道這東京城裡的所有蘿蔔生意都要落入你家嗎?我們初來乍到,慢慢的來,你又急什麼?」

  方氏被她一說,這才住了口,訕訕地笑了自去,晚上躺在那地鋪上卻是翻烙餅似的久久睡不著覺,盤算了許久,好不容易睡著了,卻是連夢裡也是那銅錢在飛來飛去。

  第二日一早,顧早便和三姐又去了早市,除了蘿蔔,這次卻又買了些白菘,也就是白菜了,又添了些調味料,這才和三姐轉了回去。只是還未到門口,遠遠地便瞧見了胡氏正站在自家的門口,用香帕掩住了口鼻,斜了眼瞧著那幾缸子前幾日醃好的蘿蔔,一臉嫌惡之色,旁邊是一臉陰雲的方氏。

  果然還是熬不住,不過三四天,今日便自己上門來了。

  顧早暗地裡笑了下,面上卻是裝作驚喜的樣子,幾步便迎了上去。



第十四章 房租大降價

  胡氏看見了顧早,忙不迭地甩著手裡的香帕迎了上來,只是笑眯眯看著顧早,卻不說話。

  顧早心知肚明,卻是只對著胡氏叫了聲伯娘,又讓三姐也叫了,這才轉向了胡氏身後的方氏,笑道:「娘,伯娘大老遠地從城南過來,你怎的讓她站在門口說話,叫人瞧見,不是說我們怠慢了伯娘。」

  方氏咂了咂嘴,卻是沒有應聲。

  顧早這才將手中剛買的蘿蔔菘菜都遞給了三姐,牽了胡氏的手,讓到了屋裡。

  「伯娘,這地方窄小,也沒個像樣的坐的地,全家又剛來沒幾天,茶水也未曾備下,委屈你了。」顧早拖了張吃飯坐的小圓杌,讓給了胡氏。

  胡氏哪裡肯坐,只是扭著前前後後將屋裡瞅了一遍,這才咳嗽了聲,瞅著顧早,笑道:「二姐,剛才本是要和你娘說的,只是她聽不進去,我便等了你來。前幾日你來我鋪子拿這門鑰匙時,不是說妥了租金的嗎?你一走呢,我就把消息遞給了那房主,他是個不急用的,只是他家那娘子昨日卻是找上了門,說是家中短了銀錢要急用,這不才想到了這房租的嘛,雖是個零碎的,頂不了多少用,但好歹也能救個急,我是受人之托,實在是無法,這才一早就出了門到你這裡,你看那房租錢……」

  「伯娘,你不說倒好,這一說倒真是提醒我了。」顧早突然打斷了她的話,作出了一臉苦惱的樣子,「我這兩日不是正忙著去找合適的房子,所以才一直沒有去你鋪子的。你現在來了,倒真是趕巧了,也省得我又要走半個城到你那裡去。」

  「找房子?」胡氏睜大了眼睛,有些不解。

  「是啊伯娘,」顧早顯得很是為難,期期艾艾地吭哧了半天,卻是說不出個什麼東西,偷眼見那胡氏急得眼睛都瞪大了,這才仿佛憋急了似地脫口而出:「伯娘,這個房子我家是不租了。今日與有個牙郎說定了明日一道去看房子的,若是妥當,三兩日便要搬走的,到時再按了天數將租錢奉上,煩請伯娘回去與那房主說道說道。」

  胡氏吃驚,又見一邊的方氏那臉抽得似是羊角風的模樣,也沒心情細究,急急問道:「這卻是為何,好好的怎的又不租了?」

  顧早歎了口氣,這才瞅著胡氏說道:「伯娘,這個房子卻是不乾淨的,住不得人。」

  胡氏跳了起來,眼睛圓睜,口裡已是大聲嚷了起來:「莫不是有那長舌的婦人在你面前搬弄過什麼?這卻是不能聽的,這房子是個吉屋,哪裡來的不乾淨?」

  顧早到了門口朝外看了一圈,這才回來扯住了胡氏,湊過去壓低了聲音道:「伯娘,哪裡有什麼人在我面前搬弄過什麼,不過是我自己察覺的。」

  胡氏狐疑地盯了她,卻是不說話,顧早這才又歎了口氣,抹了下眼睛道:「伯娘,我家住進來的當晚,我這身上的汗毛便都一根根豎了起來,耳朵邊也是有聲音在沙沙的,第二日起來卻是渾身不爽利了。這不過睡了一夜便是如此了,我不放心,便去了街上那黃大仙廟,求了個籤,誰知大仙道是宅邸不淨,陰氣沖煞,久居必定不利,可不正是與我自己相合麼,故此也就忘去了你家,這兩日都忙著尋房子了。」

  胡氏臉色一下子煞白,眼珠子轉了半日,這才呸了一聲,對著顧早陪了笑臉道:「那大仙也是有不靈的時候,哪裡就那麼相信了。不若我回去跟那房主商量下,將房租降為一貫五,你看如何?」

  顧早搖了搖頭,正色道:「伯娘,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大仙的話,總是要聽的,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玩笑,這屋子若真的不乾淨,等我家也搬了出去,只怕就真的沒人敢租了。」

  「一貫四!」胡氏咬了牙,從齒縫裡擠出了聲音。

  顧早想了下,還是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伯娘,那大仙卻又是說了,若要消災也是有法子的,只要今後時時去它那供個香火油錢的,心誠則靈。我家本就沒幾個錢,若是房租可以壓到一貫,我倒是會和我娘再商量下。這省下的錢其實也不過是從那房主口袋轉到大仙的香火裡罷了,我家自己卻是分毫沒得便宜的。」

  胡氏低了頭尋思了半晌,心道老二家這個二姐說得是天花亂墜,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這房子已是傳了凶名,自上次那做醬的逃了之後便空置了半年再也無人敢租卻是真的。自己好容易眼見著可以得個額外錢,現在若是真放跑了這一家,豈不是真的兩手空空?一貫雖是有些少,但總比空置了好。

  這樣想著,那胡氏便已是抬起了頭,頓了腳道:「一貫便一貫,只是一季一付,現在便要給了那前三個月的錢。」

  顧早看著胡氏,笑吟吟道:「伯娘自己可以替人做主?要不要回去再與那房主先通個氣的,免得她又不依了來吵鬧。」

  胡氏臉一紅,所幸抹了胭脂,倒也看不出異狀,乾笑道:「不用,不用,我與她卻是個連襟的姐妹,這小事哪裡還會吵鬧。」

  顧早點了點頭:「如此便好。」說著便看向了方氏。

  方氏早被顧早的一番話給糊弄得迷迷糊糊,只是後面隱隱聽見只用一貫便能租下了,比隔壁沈娘子還要便宜了整整半吊的錢,早就喜得腳底發癢了,不待顧早開口,便已是飛也似地跑進了裡屋,從角落裡扒拉出自己的錢箱,摸出了三貫錢,叮叮噹噹地拎了出來。

  那胡氏正要接過,卻被顧早攔了,早叫青武磨了墨,寫了個字據讓胡氏畫押。

  胡氏有些不滿,心道我還會與你們這窮酸鄉下人糾纏不清?只是看在那錢的份上,終是不情不願地按了指印,這才接了錢收好,哼了一聲,扭頭朝外走去。

  顧早以為她是要走了,正笑眯眯地送到門口,卻不料她突然停在了那醃蘿蔔罎子的面前,回頭對著顧早笑道:「是醃蘿蔔吧?自從進了城,倒是好幾年沒吃過這土玩意了,怪道想念的。」

  顧早啞然失笑,心想今日也算是在她身上啃了塊肉下來,換她幾個蘿蔔吃吃,倒也不虧。當下便叫了三姐拿了個小盆子過來,自己開了封,給她裝了滿滿一盆。

  胡氏接了過來,扯了一個丟進嘴裡嚼了幾下,卻是眼中一亮,顧早忙學了方氏上次的話道:「這卻是晚上要拿去賣的,一家的嘴巴,如今都指望著它了。」

  胡氏撇了撇嘴巴,這才一手端了蘿蔔串,一手提溜著那裝了三貫錢的袋子,扭出了小巷子。

  方氏這才朝她的後背悄悄呸了口,低聲罵道:「嘴尖手長的婆娘,回去吃了噎住你。」

  顧早笑了下,搖了搖頭,招呼了三姐一起又醃起了新的蘿蔔和菘菜,一直忙到了晚間,匆匆扒拉了兩口飯,這才又和三姐青武到了昨夜那老榆樹的邊上。

  昨日不過一樣醃蘿蔔卷,這次卻是那小蘿蔔串和燒酒蘿蔔,攤子支開了沒一會,來買的人便是絡繹不絕,大多是昨夜買過的回頭客,說是帶了回去家中的婆娘老子都贊好吃,只覺不過念癮,這才又過來買。

  三姐昨夜還是有些放不開手腳,今次卻是不用顧早多說,便已是熟門熟路地做起了生意,連那吆喝聲也響亮了許多,兩大盆子的蘿蔔,也是不過半個時辰便賣了個精光,三人早早地便回了家去。

  如此過了幾日,方氏見顧早那醃貨生意已是做上了道,收入雖是不多,但供全家糊口卻是沒問題了,便也歇了催逼她去尋活的念頭。她自己卻也是個做慣了的,從前在東山村裡便日日在地裡牛爬,現在進了東京,前面幾日的新鮮勁頭過去了,也就尋思著找個活計做,多少得些錢貼補家用。這日午後便顛顛地又去了最近的一家牙儈問,這次卻是有個活。原來正巧有一大戶人家正要招幾個粗使僕婦,做的不過是些掃地洗衣的粗活,包一日兩餐,月錢也有六百,那牙儈見方氏一把力氣,想來主家應會滿意,說好明日帶去先見過那管事的。方氏千恩萬謝地回了家,見了顧早,便把自己尋活計的事情提了下。

  顧早勸道:「娘,你從前也是個辛苦的,如今進了城,有我養你便是了,何必又巴巴地跑去做人家的老媽子,又不缺這幾百文的錢。」

  方氏搖頭不聽,只道東京物價貴,每日裡可以省下自己兩頓口糧,又能得六百錢,做的又不過是洗衣掃地的活,自己便是空著也是白空了。

  顧早見她不聽,知道一時也難勸服她,想想也就由她去了,等過段日子自己把那計劃的事情做起來了,再讓她辭工,想來她也是會願意的,當下隨口問道:「那牙儈可提過是什麼人家?」

  方氏想了下道:「只略略提了下,說是住在鄭門汴河邊的,想來應是個大戶人家。」

  顧早笑道:「那鄭門的地皮可是寸土寸金呢,如今便是有錢也買不到的,住那裡的大戶,想來也不是一般人家,只怕掃地洗衣也是有規矩的。」

  方氏呸了一聲:「你老子娘掃地洗衣都半輩子了,如今到了城裡怎地就不會了?」

  顧早笑了下,只是叮囑了她幾句明日去了務必要縮手縮腳一些,方氏不耐煩地應了,三姐卻是已經炒好了兩個菜,一家人這才圍了過來吃晚飯。

  第二日一早,方氏穿了自己最體面的一身衣裳,早早地便去了那牙儈處。顧早卻是取出了自己昨日買來的食材,動手做起了粉糕。她今日做的,卻是從前向她那私房菜師傅學來的馬蹄卷。

  將上白糯米粉四分,粳米粉二分,加了蒸熟去皮核的紅棗、栗子肉末,用開水和成,擀薄了,鋪一層削了皮切碎的馬蹄,卷成春捲的樣子蒸熟了,再在外面撒一層細細的糖霜和松仁,最後用細線從中勒成幾段,馬蹄卷卻是做成了,鬆軟噴香。

  青武知道這是二姐特意做了要拎去給打探自己入學堂用的,所以立在一邊只是看,顧早取了三段出來留給三姐青武和方氏,又叮囑了幾句安生在家,這才拎了食盒,朝那西水門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4:57 AM

第十五章 又見那人

  顧早怕走路耽誤了時間,雇了個城裡專供那女眷坐的車子,沿了西大街筆直下去,過了萬勝門,再順著汴河往西一直下去,便出了城,又行了約摸不到兩里的路,才到了那金明池。

  金明池據說是太宗興國元年費了三萬五千的勞力鑿了出來為訓練水軍用的,後隨太平盛世,漸漸就成了城裡人遊玩的場所,湖面波光粼粼,沿岸山色秀麗,柳枝條條,顧早差點以為自己看到了後世的西湖。

  那趕車的知道石介學堂的所在,沿了湖邊的小路,拐過了一個彎,停在了山邊,指著前面一片濃密樹蔭口稱到了。顧早遠遠便瞧見了一座房子,門前匾額之上,「守道堂」三字,龍飛鳳舞,筆翰如流,於是下車付了錢,朝著那地走去。

  走得近了,便看見籬門之內靠外的一間房子寬敞透亮,格局看著便是供授課用的學堂了,只是此時裡面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只稍後面還有個門半開著,想來應是那石介一家的日常居所了。

  顧早站在籬笆門口喊了幾聲,卻是沒人應。猶豫了下,這才推開了虛掩的籬門,朝著裡面的屋子而去,沒走幾步,便瞧見一個衣著甚是端莊的娘子正興沖沖出來,嘴裡說道:「范家嫂子,今日卻是又要給你添……」

  她猛抬頭瞧見這來人並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范家嫂子,後面的麻煩兩字便也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只是站在那裡,狐疑地望著顧早。

  顧早猜想這便應當是石家的娘子了,急忙朝她行了個禮,笑道:「我是顧二姐,卻是從城裡來的,打聽到你家先生是個當世大儒,想將家中的弟弟送來進學。」

  這世人都是愛聽好話的,石家娘子聽顧早開口便贊自己丈夫的學識,心中便已經有三分歡喜了,又見她衣著雖是樸實,頭上也不過綰了一隻梅花簪,目光卻是清清亮亮,神情也是落落大方,那歡喜便更添了一分,當下有些歉意地道:「小娘子你有所不知,我家學堂生員確是早已滿了的,實是不再另收了。」

  顧早有些失望,轉念一想,這守道堂並不圖多收束脩而胡亂招學生,想來那教學果真是嚴格的,又哪裡肯被這樣一句話便輕輕巧巧地打發走了,便笑道:「石娘子,我家弟弟卻真的是個忠厚的,人又聰敏好學,先生何不親自試他一下?若是當真不合意,我便再也不來囉嗦。」

  石娘子搖頭道:「今日卻是不巧,我家官人陪了一個舊友出去了。」

  顧早笑道:「石娘子若是不嫌我叨擾,可否容我等到先生回來問過?」

  那石娘子正沉吟間,顧早聽到身後又有響動,轉頭望去,卻是個十來歲丫頭模樣的,一陣風地旋了進來,看見石娘子便哭了個臉道:「那范家的大嫂卻是摔了腿,正繃了夾板躺在那哼哼呢,哪裡還能過來做菜?」

  石娘子面上現出了焦慮之色,自言自語道:「這可怎生是好,偏偏我又不會做蟹。」

  顧早心念一動,陪了笑問道:「敢問石娘子可是要做蟹?」

  石娘子看她一眼,歎了氣道:「我家官人的友人卻是捎了兩簍子的興化毛蟹,說叫燒了待午間他二人回來對飲。我卻是個北地吃不慣江鮮的,又哪裡會做好這東西,本想叫那范娘子過來幫我燒了,她是個揚淮嫁過來的,自懂這燒法,卻偏生又說是摔了腿,這可真是不巧了。」

  顧早笑道:「誰說不巧,這可真的是巧了。」

  石娘子不解,只是呆呆地望了顧早,顧早笑眯眯上前道:「石娘子有所不知,我卻就是從揚州剛遷來的,這毛蟹的燒法雖比不上那大廚,但也略通皮毛,你若信得過,便讓我代你燒了可好?」

  石娘子大喜,也不多說,扯了顧早便往裡屋的廚間讓去。

  石家的廚間很大,東西一應俱全,想是開了學堂有學生也搭夥吃飯的緣故。顧早將自己帶來的粉糕放在了桌上,便看向了石娘子拎來的蟹。

  眼下深秋,正是吃蟹的好時候,顧早拎出了簍子裡的蟹,只見只只個大臍肥,爪上的毛泛了金色,一看便知道這是興化一等的湖蟹了。也不用想,先取了四五隻洗刷乾淨,將臍揭開,稍稍抹了些鹽,又用甜酒浸泡了起來,再取了幾隻,帶殼橫切成了兩段,將螯亦用刀背劈開,入蔥、薑、椒、鹽、酒,見灶上已有雞湯,便又加了一勺,放到了砂鍋之中用重湯燉了起來。

  此時那原先浸泡在甜酒之中的蟹想是已經喝進了酒汁,有些舉螯無力了,顧早拎了起來放到了蒸籠之中,架上了火便蒸了起來。

  顧早叫那石娘子看住了火,自己又取了生蟹,將股肉和膏盡數剔了出來,加蛋清、豆粉、薑汁、鹽、酒、醋,打成了絨作圓,待那蒸蟹流出了黃膏油,起了鍋,這才將蟹圓下水,又入了雞湯、筍片、蘑菇、胡荽一起燴了起來,不到半個時辰,那蒸蟹、燴蟹、二色蟹肉圓便都清清爽爽地上了盆。

  那石娘子嘗了一勺蟹肉圓湯,入口竟是鮮美異常,大喜過望,知道顧早是個會燒菜的,乾脆央了她連別的配盤也一道燒了。

  顧早有心要讓那石家娘子在丈夫面前為自己遞話,當下也不推脫,使出了渾身解數,等晌午時刻門外響起了馬蹄的動靜之時,炒萵苣、芙蓉豆腐、酒釀拌雞脯便也好了,擺了自己帶來的粉糕,調了蒜蓉醋,又到了籬笆牆外,摘了幾朵方才進來時瞧見的開得正茂的野菊花和一把葉,拿了進來,放沸水裡滾了下,將那淡黃的湯水連了花葉剩在了一個淺口盆裡。

  石娘子卻是有些不解了,只道是用來喝的什麼湯,顧早笑道:「食蟹手腥,用這菊花水洗了可解。」

  那石娘子早已經歡喜得什麼似的,叫了那丫頭一道上了盤,擺上了自家三月用松花釀的松花酒,由了男人們飲酒作樂,自己才拉了顧早坐在廚間,就著剛才裝出的小盤菜,與她亦是對酌了起來。每樣菜夾著吃了一口,卻是贊了歎道:「二姐這樣的人才,竟也是個如此會做菜的人,若不是親眼看了,便是打死我也不信。那蟹就不用說,這幾個家常菜,比我自己平日做來,也不知要好吃了多少,還有這糕,松鬆軟軟,入了口卻是又脆又香,哪日有空教了我做。」

  大菜固然是手藝活,那家常的小菜卻才是真的能考量手藝。顧早笑眯眯喝了一口松花酒,入口清香甘美,心中也已是有些篤定了起來,青武入學的事情,十之八九是逃不離了。

  石娘子轉頭又瞧見剩下的一簍子蟹,卻是有些發愁,怕擠壓了時間長會蔫,顧早笑道:「存這蟹,也是有個講究的。你取個缸子,缸底鋪上一層田泥,上面搭個竹架,懸些浸濕的糯谷稻草,穀頭垂下到那蟹可以仰食,上面再蓋個笊籬,覆了稻草,如此再久也不會瘦了。」

  石娘子認真聽了,趕忙記下,這才又勸起了酒。

  那松花酒雖是甜的,只是也有些後勁,顧早怕醉了誤事,也不敢多喝,只幾杯便止住了。石娘子也不勉強,陪了她一直等到了前面那兩人盡興了,才扯了自己丈夫到了後邊,將顧早的來意說了。

  石先生卻是個五十左右儒士模樣的人,平日裡應是個不苟言笑的,只是此時剛喝了酒,那臉上便是有些紅通通一片了。聽了自家娘子的說道,看了站在一邊微笑不語的顧早一眼,想了下,終是開口道:「也難為你燒的這一桌子好菜,也罷,我便破個例,讓你那弟弟明日過來罷。只是話先說了,試讀一個月,若是月試考了下等,便也只好走路了。」

  顧早大喜,再三謝過了,又向石娘子問了束脩,這才提了自己的食盒要告辭。石娘子卻是搶了她的食盒,硬是裝了滿滿登登一盒子的乾菇木耳才放了她去。

  出來時大半日已是過去了,此時夕陽也已是西斜了,金色的光投在湖面,燦燦了半個湖面。

  湖邊也沒看見有可以坐回去的車子,只稀稀落落尚有幾個遊人。顧早便挽了食盒,沿著湖光山色一路慢慢朝著城門而去,倒也愜意。走了一段路,那酒的後勁卻是上來了,一顆心撲撲亂跳,面上一陣滾燙,急忙揀了路邊一塊看起來稍顯平整的石頭,坐在了上面用手撐著額頭,等著那酒勁過去。

  正此時,卻聽見身後來時方向響起了一陣得得的馬蹄聲,顧早也不理會,只是稍稍扭了身子朝裡,用手將自己的臉遮住,等著那馬過去。

  那馬從她身邊疾馳而過,掀起了一陣風。

  顧早吐了口氣。只是這氣還沒散盡,邊上又是一陣風,那馬卻已經跑回了她的面前,恢恢叫了兩聲停了下來。

  顧早有些奇怪,這才把臉扭了回來看去,卻是一陣錯愕。

  一匹通體油亮的大黑馬,上面的人……竟是那日汴河大畫舫之上的那個大鬍子男人!

  那男人只是那樣高高地往下瞧著顧早,目光冷清清的,看不出別的表情。

  顧早收回了眼,便似沒看見似地整個扭過了身子,背朝著他,心道這回總該走了吧?

  誰料半晌過去了,那身後卻仍是沒動靜。顧早後脊樑森森地豎起了汗毛,騰地站了起來,低著頭便匆匆往城門方向而去。

  沒多久,身後那人便已是催了馬趕了上來,卻是始終跟在她後面幾步遠,不緊不慢。

  顧早心頭的火一下子冒了出來,正借了酒意,猛地站定了腳,轉過身去,冷冷瞅向了那男人。



第十六章 蘿蔔西施

  那男人看著顧早此刻酡紅的兩頰之上那隱隱顯出了幾分敵意的眼睛,突地又想起了那日她濕漉漉從水裡爬上木船對自己回首時的一瞥,眼眸清亮得像是星,回去了之後,他居然還時時想著這雙眼了,這樣想著,他眼裡的涼意一下子消了去,漸漸泛上了溫暖。

  只是顧早卻沒心情也去研究他的眼睛,見他居然仍那樣似是沒事地與自己對視,火星子終是忍不住從眼裡冒了出來。

  「這位大爺,我擋了你的道嗎?」

  她冷冷問道。

  他搖了搖頭。

  「這路是貴府修的?」

  他又搖了搖頭。

  顧早冷哼了一聲:「我既沒擋你的道,這路也不是你家的,你卻為何總跟著我?看你也不像那浮薄的人,為何行事卻如此荒唐?」

  好利的一張嘴,就像那日濕了身赤了腳卻仍面不改色一樣,眼前這個小婦人渾身總是透著股和別的人不一樣的勁。

  上次沒注意,這才卻是看到了她綰的婦人髮髻,上面斜斜插了一支梅花釵,已是有主的人了嗎?

  他突覺得自己心緒一下子低落了去,方才喝的那許多松花酒竟似是咕嘟咕嘟在心裡冒起了酸泡。

  「這裡荒郊野地的,離城門還有一里多地,此刻天又將晚,你家男人便放心讓你一人在此間行走?」

  他淡淡說道。

  顧早扭頭西望,這才注意到那太陽確實只在西山邊只剩小半個臉了,此時白日已是漸短,只怕沒一刻鐘,天便會黑了下來。

  她躊躇了下,終是不再理他,低了頭匆匆朝前走去。

  那男人卻也不再說話,只是仍那樣提了馬韁,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遠遠地隔了有十來步的距離。

  顧早一口氣憋了一直走了將近半個時辰,才漸漸看到了些路人,想是已經快近城門了。忍不住偷偷回了眼看去,見到那大鬍子居然也跟到了這裡,心中不禁微微一動。

  她雖是覺他可厭,但方才所為,畢竟是為自己考慮的多,等進了那還未關上的城門,猶豫了下,終是停下了步子,等那大鬍子上前勒了馬,她歎了口氣,仰臉說道:「多謝了,這裡已是熱鬧了,你不必再跟我。」

  他一怔,本以為又是一場冷諷熱嘲的,未料雖沒看見個笑臉,卻也是得了一句道謝。

  顧早說完了,也不待他回答,繞過了那高頭大馬,便又匆匆朝前去了。

  大鬍子男人騎在馬上,望著那很快便消失在夜色和不斷湧動的人潮中的背影,微微地有些出神,終是搖了搖頭,一扯馬韁,朝著鄭門方向疾馳而去了。待到了那靠近汴河的府邸,早有門口的小廝看見了,急忙上前接他手中的韁繩。他下了馬,抬頭瞧了眼門口高高懸掛的映了「太尉府」三字的紅紅燈籠,進了大門,繞過影壁,穿過了正堂和二堂,又過了一道砌築斗拱的垂花門,這才入了內院的園子。沿途遇見的家人奴婢見了俱是矮膝口稱二爺,他也不大搭理,只是匆匆過了北房東花廳的遊廊,這才到了一間屋子前,早有那立在門口的丫鬟掀開了簾子。

  此時天氣並未很冷,只是那屋子裡已是燃起了上等的銀炭,他剛跨了進去,便覺得一股子挾了脂粉香氣的暖意迎面熏了過來,定睛瞧去,那屋裡此刻正烏壓壓地已經堆了七八個人,都是府裡的女眷,正在談笑晏晏,屋裡一片春光。

  他朝坐在正中鋪了黑色繡金彈裘雲椅上的一個老夫人疾走了幾步,到了跟前,俯身行了禮,口裡說道:「娘,兒子這幾日俱是一早出門,回來之時娘又已是安歇,總趕不上問安。今日總算是碰上了,還請娘勿要責怪。」

  他話音剛落,站在那老婦人身邊的一個中年婦人便已是笑道:「二弟這話說的,剛剛娘還在和我念叨著你的終身大事呢。你侄兒眼見著都是個要成親的人,你卻總是在外遊蕩,一年也難露幾個面,若不是娘下月逢了花甲大壽再三催逼,只怕你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裡逍遙呢!」

  這說話的婦人卻是他的大嫂姜氏,太尉府的大房夫人,頭戴一隻攢金鳳頭釵,身穿黑色灑金祥雲對襟夾衣,面皮白皙,臉容端莊,只是顴骨之上稍稍有幾顆雀斑,雖是用了粉,卻也遮蓋不住。

  那姜氏剛說完,站在裡側些的一個二十來許的婦人便吃吃地掩口笑了起來道:「老夫人,要我說二爺這樣的人材,每日裡打指縫裡過的銀錢又像是那流水,只怕在外面早就有了香窩的,若是真有了,也就早早就帶了回來,指不定從此就能收了心留下呢。」

  說這話的卻是楊家大房的側室羅三娘,緗綺上襦,碧霞羅裙,打扮得和姜氏又有些不同,又柳眉鳳目,瓊鼻櫻唇,自有一股俏麗風流,素來便是楊家老大的心頭肉,年前又剛添了個兒子,雖是庶子,卻也頗得他的疼愛,故此說話也漸漸地有些多了起來。

  姜氏也不理睬,只是那眉間卻是隱隱聚了些不快之色。

  老夫人淡淡橫了她一眼,羅三娘自知失言,訕訕地笑了下,悄悄後退了半步,老夫人這才看向自己的兒子,笑道:「昊兒,你大嫂說得是,你早些定下心來成了家,生個一兒半女的,就比日日給我來問十個安也要來得讓我高興。我已經跟你大嫂說了,這回趁了這趟熱鬧,叫她好好留意下京裡的待嫁閨秀們,也不是定要那門第高的,只要家裡過得去,又合了眼緣,總是要趁早給你定下來的,你再不許又推脫了去。」

  老夫人鬢髮已是摻雜了銀絲,頭上只插了一隻碧玉簪子,耳邊戴了副金絲小丁香,說話的當,便微微地晃了起來。

  姜氏扭頭瞥了自己身後的那羅三娘一眼,這才接了口道:「娘是個和善的,只看人品,不挑揀那門第,若要我說,須得是那大家裡出來的閨秀,才是個知情知理的,這小家裡出來的,別管她怎麼伶俐,總是脫不了小家子氣,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鬧笑話。」

  羅三娘只氣得胸口一陣悶,她是個庶出的,父親雖是正五品的中侍大夫,卻至今也和大多數小京官一樣,只能在京裡稍微體面些的弄道裡租房子住,明知那姜氏擠兌的是自己,卻也只能暗地裡咬緊了銀牙,見此刻這屋裡的八九雙眼睛都在自己身上,面上還只能露出笑。

  楊昊也懶怠看那妻妾暗鬥的一幕,只是聽自己娘說的這話,眼前突地閃現出了方才的那個身影,面上微微笑了下,又陪著他母親說了一會的話,這才拜辭了出來,轉回了自己的院子。

  卻說顧早快到家時已是亥時多了,只是那街面上的夜市卻正熱鬧,她心想三姐和青武此時生意也應該快收攤了,未料遠遠便在那小巷子口裡見到了他二人,正翹首等待的樣子。

  待見了顧早,三姐是喜得一下子摟住了她,青武雖沒甚表示,卻也是咧開了嘴露出了笑。

  「今日蘿蔔賣得比往日快啊?」顧早笑問道。

  「娘現在自己一個人支攤呢。」三姐應道。

  顧早心中有些感動。想是三姐和青武不放心自己這麼晚還未回來,便巴巴地到了這巷口守著。又怕那方氏一個人忙不過來,三人這才結伴匆匆往那夜市趕去,遠遠地卻是見到那老榆樹底下圍了裡外三層人,方氏的聲音遠遠地便傳了過來,似是與人起了爭執。

  顧早急忙幾步趕了過去,分開了人群進去一看,果然是那方氏在和人吵架,邊上的人雖是多,卻是都來看熱鬧的。卻原來是有個買醃蘿蔔的算好了錢又順了一個,方氏卻是不依,那人也是較真的,這才爭了起來。

  看見顧早來了,那買蘿蔔的便扯了顧早道:「二姐,我往日裡在你這做生意,你自己都是多送我幾個的,今日換了你娘,怎地我多拿一個也不依的?」

  顧早急忙將嘴裡仍念念叨叨的方氏扯到了自己身後,往他那碗子裡多夾了四五個,這才陪了笑臉道:「我娘是個鐵打的,釘是釘鉚是鉚,你休要和她計較,等明日裡我上了新貨,多送你一份嘗嘗。」

  那人見顧早做的大方,這才嘴裡嘀咕著走了,邊上看熱鬧的一人笑道:「卻原來蘿蔔也是要西施賣才能順當。」眾人都大笑了起來,你一碗我一碟的,三兩下便賣光了剩下的蘿蔔,只是從這晚後,顧早這「蘿蔔西施」的雅號卻也是不脛而走,人人見了她都要叫一聲,慢慢地竟是有了些名氣。

  見蘿蔔賣光了,人也漸漸散了,一家子這才收拾了一道往回走。方氏卻是對顧早多送人蘿蔔仍是耿耿在懷,一路不停念叨著敗家。顧早知道跟她是個說不通的,便問了她今日上工的事體,果然,方氏一下子便將方才的事情丟在了腦後,一路走一路嘖嘖稱羨起來,道這家卻原來是太尉府,那宅院是裡三進外三進,跟著那管事的轉得她迷迷瞪瞪才到了廚間,以後是要在廚間做個打雜的。

  「二姐,這太尉卻是個什麼官?」

  青武不解,問了一聲。

  方氏撇了撇嘴:「還能是什麼,自然是大官了,和那太師總是個連襟的。」

  顧早失笑,只是她自己也不太清楚這太尉究竟是個什麼級別,只知道是當下最高的軍事長官,相當於她從前的那個國防部長,這一點還是拜了水滸傳裡的那個高俅高太尉才知道的,想了下才道:「這太尉應是三公一級的,想來比那太師的品級要略微低些。」

  三姐和青武都笑了起來,方氏也不以為意,只是嘴裡仍道:「太師、太尉不都有個太嗎,說他連襟又哪裡錯了。」

  顧早也終是忍不住,三人齊聲笑了起來,卻是家門口也已經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5:14 AM

第十七章 顧早雇人

  進了家點了那黃漆漆的油燈,方氏聽說了青武入學的事情,起先是高興,待聽到光先生的束脩一年就要兩貫錢,還不包括書本紙張筆墨硯臺,另外因了路程遠,還需住在先生那裡另交搭夥費,那嘴巴的弧度就拐了下來,半晌裡不吱一聲。

  顧早怕青武見了難過,一下擋到了他面前,笑道:「娘,那先生可是個當世的大儒,學問不但第一印成了書,那教出的學生裡,考中了舉人進士的更是無數,光耀門楣,我聽說有個做了官的,他老娘也被官家封了誥命,回了老家那是八抬大轎,就連縣太爺都親自出城迎接……」

  顧早不過是信口胡扯了後面的一段,卻偏偏是戳中了方氏的心思,想著自己若是有朝一日也如此了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將那毛團子一家的田也給盡數弄過來自己種,立時便是又翹起了嘴角,也不肉痛了,笑眯眯從自己的私房裡摸了兩吊子的錢遞了過來。

  「二姐,這個束脩我做娘的自當要出,只是那書本筆墨什麼的……」

  她巴巴地望了顧早,卻是不講。

  顧早見她居然也出了錢,有些意外,當下接了笑道:「娘又不是個有私房的,這般出了束脩,已是很好了,剩下的我這個做姐姐的自當包了。」

  方氏喜出望外,笑眯眯地拍了青武的肩,嘴裡說著要勤奮向學,將來務必要考個功名回來的話,顧早朝青武擠了個眼,青武應了,方氏這才歎了口氣道:「哎,你那命短的老子舊日裡想的就是這個,才送了你去讀了兩年學的,現在既是得了個這麼能耐的先生,想來你也是知道該怎樣的。」

  青武這才端正了臉色,對著方氏鄭重重新應了,方氏這才滿意了去。

  第二日,方氏又起了個大早去上工不提,顧早也早幫著青武收拾了換洗衣物,並一雙三姐新做的鞋子,裹了一個包袱,又拎了鋪蓋,叮囑了三姐在家,這才陪了青武一道,先是到了那街面的書肆。

  昨日石先生便已是開了個書單,讓照著去買。原來此時的科舉還不像後世那樣單單就一個八股,考的是經義、策問和詩賦,經義便是儒家裡的一些典章,大體便是後來南宋朱熹編印的四書五經那幾本,因了石先生現今也只是存了考較一個月的心思,所以並未叫買齊,只是單單列了一本論語。青武從前進學的那先生,教的不過是些百家姓和千字文,兩年裡斷斷續續的功夫顛來倒去也就這麼個啟蒙水平,論語卻是沒有學過,所以書也需重買。

  顧早興沖沖進了書鋪,問了那店主價錢,卻是被嚇了一跳。她從前便是嫌書貴,此時方知什麼叫貴,書本居然是論頁算價錢的,一頁紙四文,這論語二十篇一本下來,價錢卻也是要一貫多了,抵得上一個月的房租錢。

  顧早只是驚訝了下,好在今日身邊的包袱裡帶夠了錢,當下又挑了些紙筆硯墨,一併數了錢付了,這才拿了東西出了書肆,叫了輛車,朝那金明池去了,到了守道堂,先是讓青武拜見了石先生。

  那石先生見青武樣貌忠實,眼睛卻是靈透,便心生了些好感,又讓寫了幾個字,見墨蹟挺拔,頗見風骨,暗自點了下頭,受了他三拜,算是暫且入了學堂了。

  顧早已在石娘子的引領下到了後屋將青武的床鋪打理妥當了,這才轉了出來。本想再叮囑他幾句,卻從門裡見到他已是坐在了學堂裡聽那石先生授課,神情專注。雖是年紀在那些學生裡瞧著是有些小的,卻也是有模有樣,心中歡喜,又生了幾分感概,遠遠地立著看了一會,這才謝過了石娘子,自己回去了。

  那醃蘿蔔的生意已是漸漸地起穩了,門口的小院子裡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缸子罎子,品色也從剛開始的醃蘿蔔卷、小蘿蔔串、燒酒蘿蔔發展成了現在的醃菘菜、醃香椿、糖醋蒜頭、醬瓜醬茄……竟似要開了個齊備的醃菜鋪一般。

  顧早自己也去買了好些個罎罎罐罐過來,想是此時燒瓷發達的緣故,發現原來這瓦釉的粗缸罐是目前為止她發現的最便宜的東西,老大的一個也不過十文錢,怪道那做醬的跑路了,剩下的這些個裂嘴的都沒被胡氏給收了去,只是那好的卻一隻也不見,想來雖是便宜,也是必定給她順去了。

  這生意做順了,顧早那蘿蔔西施的名號卻是越叫越響,沒半個月,居然這整條夜市街的人便都認識了她,喜她為人爽利,那一口一口的「蘿蔔西施」叫得好不歡快。

  這人怕出名豬怕壯,果然是顛撲不破的千古真理。名頭響了,這街上有些不入流的見她人長得美貌,又只是兩姐妹,且漸漸也不知被誰傳開了她是個沒了夫家的妾,這動起了歪腦筋的人便絡繹不絕了起來,言語調戲那是家常小菜,便是趁了邊上人少之時拉拉扯扯也是常有的。

  顧早卻也不是個吃素的,幾次了下來,便也多了個心眼,和三姐出來支攤子時便都將下工了的老娘也提了出來,不用她買賣,只是支了個板凳讓她靠在樹上坐,見到了那不懷好意的人,方氏便是如猛虎出山,捉住了一頓又撕又罵,沒幾次,這整條街的人便又都知道了那蘿蔔西施雖是個水靈的,她家那老子娘卻是只惹不得的母大蟲,便也只好漸漸息了那心思。

  青武每十天逢了休沐日便回來一次,三次下來,便是那月考了,居然說是得了中上的評定,雖不是上好,但他年歲偏幼,又是個斷過兩年學的,有這樣的成績,卻已是不錯了,那石先生也是個知情的,當下便正式收了他做學生。

  顧早知道了這消息,很是歡喜,當晚特意也不去支攤了,和三姐買了食材,自己親自動手,做了豆豉煨肉、油絲蛋、燒腸、麵筋、青菜燒米果,又將柿餅去核,與那熟糯米粉和了加蜜汁水,調潤蒸熟了,做成了那冰糖琥珀糕,雖都只是賤價的東西,只是也擺了滿滿一桌,每人又吃了幾杯外面沈娘子那飯鋪裡買來的百果酒,倒也樂樂呵呵地過了一宿。

  顧早讓青武捎帶了特意多做的冰糖琥珀糕給石娘子,送他又去了學堂,才回來算了下這到了東京一個多月來的進項,刨去了蘿蔔菜蔬調料的成本,每晚均進兩百五十文左右,統共竟也得了將近八千文,合差不多十貫的錢。按了此時東京城裡家庭收入的類別來說,三千錢以下的屬於貧困戶,她雖算不上貧困戶了,只是和那中等家庭的一萬五千錢以上的標準相比,還是差了一半。

  顧早卻也不氣餒,這剛第一個月,有了這樣的進項,已是出乎她的意料了。且按著現在的模樣來看,已是越來越大了,以後想必會更好,近來甚至隔壁沈娘子做焌糟的那家酒肆已是托了她來打聽進貨的事項了。只是她家院子小,放不了許多罎子,每日裡醃的東西差不多又只夠自己賣,所以還未答應了下來。

  此時光她和三姐兩個,又要買,又要醃,又要賣的,每日裡只見是忙得似那陀螺在不停地轉,方氏每日上工,便似劉姥姥掉進了大觀園,哪裡還肯辭工了不做,每日裡回來只是不住口地賣弄自己新得來的關於主家的小道消息。顧早又想了自己以後的打算,心中便慢慢尋思著去找個幫手了,這卻只能又找那牙儈了。不過只一說,第二日,臨街那牙儈鋪的便早早地領了五六個人過來站到了顧早的院子裡,都是姑娘小媳婦的模樣。

  顧早正用手抹著那菜上的鹽,洗了下擦乾,這才轉身瞧了過去,卻是早已經瞧見那幾個人面上的不快之色,心中一想便是明白了,應是都存了方氏那樣的心思想要入大觀園的,這醃蘿蔔和菜的地卻是瞧不上眼,當下也不多說,只是對那牙儈笑道:「我這裡味道確是沖了些,想是她們有些聞不慣,有沒有別的人?」

  那牙儈想了下道:「倒是有個,只是年紀小了些,我怕她不頂用所以沒帶了來。」

  顧早道:「年紀小卻是不怕的,我這裡又不用她挑籮扛擔子的,你帶來我瞧瞧。」原來顧早想著自己這裡地方破舊,那大些的人都是有了眼色的,便是雇了也不會好好做活,不如用個小些的。一則是那小小年紀便出來做工的,必定是家裡窮苦,她有心照拂下,二則也是看中了好彈壓。

  那牙儈是知道顧早那蘿蔔西施名號的,存心想做成了生意,當下帶了這幾個姑娘小媳婦走了,第二日便又領了個過來,這次卻是個只有十來歲的小姑娘,衣衫破破舊舊,顧早剛覺得有些眼熟,邊上那三姐便已是叫了出來,原來竟是她們那日入京過十裡鎮時救過的那賣油果子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也是早已認出了顧早和三姐,立時便已是跪了下來要磕頭,早被顧早扯了起來,問了緣由,才知道這小姑娘名為柳棗,是十里鎮上的,家中也不過是種菜的,境況不大好,親娘早沒了,那後的又一連生了幾個姑娘,巴巴地盼著小子,自然對柳棗橫豎不滿意,早早地便打發了出去蹭錢,原先是讓賣那油果子,後來嫌沒得幾個錢,便托了牙儈,說是有看中的賣身了還是做工都不計較,便想趁機推了出去,省得整日在眼前晃蕩。

  顧早憐惜柳棗,立時便是與那牙儈說定了工錢,又給了中人費,那牙儈卻是喜孜孜地走了,柳棗卻是又要下跪了,這次是被三姐給拎了道:「你來是沒問題,只是我家屋子小,只能委屈你和我們姐倆擠一屋,你莫嫌棄便好。」

  那柳棗早已是眼淚汪汪道:「二姐三姐,我能又遇見你兩個,還得了個睡的地,便已經是前世修來的福了,只盼你家能買了我再不用回去,便是做牛做馬也是心甘情願地。」

  顧早早看出了不對,掀開了她衣袖一看,竟真的是瘦瘦的胳膊上都是扭掐過的青痕,心中暗罵那心狠的婆娘,當下柔聲勸慰了幾句,又聽說一早過來飯還沒吃,想起家裡還有幾個雞子,便掐了點小蔥,自己炒了個蛋炒飯給她吃了,卻是刮得連一粒飯都沒剩下。



第十八章 顧大姐和羊頭簽

  晚間那方氏回了家中,顧早幾個還沒去支攤,正忙著收拾東西,她猛不丁見家中竟是多了口人,屋裡有些暗也沒瞧清楚,待聽說是顧早新雇了來幫忙的,心中便是有些不痛快了,劈劈啪啪地說道:「我這張嘴巴好容易挪出了家,你倒好,又接進了一張,雇便雇了,怎的也不找個力大能幹些活的,這麼個瘦丁丁的,能做得了什麼?」

  那柳棗和顧早三姐不過處了半日,便知道她們是個和善的,心中早已是歡喜不已。

  她在外蹭了這幾年的錢,也學會了看人眼色,見方氏有些不喜自己,早已經從裡面走了幾步到了她跟前,先是一聲響亮亮的「老夫人」,然後便是笑了臉道:「老夫人,我便是那日你們救上船的那賣油果子的,我雖是個子小了些,但力氣卻是有的,老夫人有什麼事情,只要吩咐我一聲,我便總會給您處置得妥妥當當。」

  那方氏自娘胎裡爬出,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叫自己為「老夫人」,一下子便和自己這個把月來日日耳朵裡聽到,卻是從未見過的那太尉府二品誥命老夫人重合了起來,整個人一下子便輕了二十斤,借了外面的天光,又瞧見果然是那日的那個小姑娘,心中的那絲怨念也就消了去。當下咳了聲,擺出了從前她暗地裡模仿過的東山村里正夫人的模樣稍稍點了下頭,不再言語。

  顧早和三姐暗中早已是笑破肚皮,都是強忍了,看看時辰也差不多了,這才招呼了柳棗一道去那夜市擺攤,那柳棗的嘴巴果然是個響亮的,大爺奶奶的甜膩膩叫個不停,硬是讓三姐搖頭自歎不如,卻原來她才是那個做買賣的料。

  第二日,顧早叫三姐和柳棗一道去那早市買些菜品過來,自己在小院裡正忙著,突地瞧見門口站了一位二十出頭的婦人,手上用稻草提了一塊豬肉,兩隻豬耳朵,身後躲藏了兩個女孩兒,一個七八歲的模樣,另一個小一兩歲,俱是只在那婦人身後伸出個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那婦人樣貌周正,頭上紮了一塊藍底花布,身穿半新不舊的夾衣,只是袖口似乎隱隱還能看見有些油漬。

  顧早沒見過這婦人,只以為她是路過的,便不留意,正要回轉了頭,卻見那婦人仍呆呆望著自己,面上似是有了悲苦之色,連嘴唇也微微抖動,心中便暗暗有些生疑,再仔細一瞧,卻是覺得有幾分面熟。

  那婦人此時已是幾步走了進來,也不顧她手上鹽鹵醃臢,一把拉住便掉了下淚。

  「二姐……,你怎的如此命苦……」

  顧早一驚,腦中已是飛速地轉了一圈,再瞧向她那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面盤,心裡便已是明鏡似的了,於是朝她笑了下,叫道:「大姐。」

  那女子果然便是顧家的大姐。她原本嫁了縣裡的一個屠戶,沒幾年公爹婆俱沒了,便舉家遷到了東京,如今住在那城南的坊巷橋,邊上有個肉市,她夫婦在那裡得了個鋪子,便日日裡操刀賣豬肉。前幾日偶然碰到了自家的伯娘胡氏,被扯住告訴了一番,說是她娘家二姐刁鑽潑辣,怪道命硬連官人也剋死,才知道自己娘家俱已是搬到了東京,心中放心不下,這日覷了個空,便扯了自己的一對姑娘找來探望。

  顧早見她拉了自己抹起了眼淚,急急忙忙地露出了個笑臉道:「大姐,我和娘他們到了京裡也不過一個多月,日日裡都瞎忙,心中總想著哪日有空了去瞧下你,卻總是沒得空,今日你自己來了可是正巧,快進屋坐下。」說著又笑問她身後那兩個丫頭的名字,原來大的那個叫珠兒,小的叫釧兒,知道自己娘今日要來姥家,都吵了要跟過來,顧大姐拗不過,這才帶了來。

  顧早洗了手,牽了珠兒釧兒進去,端出了自己昨日做的糖酥餅,那兩個丫頭起先還有些怯怯的,待咬了一口,見滋味竟是從未吃過的好,又見顧早笑眯眯的眼睛成了兩道好看的月牙兒,很快便姨媽姨媽地叫了起來,很是親熱。

  顧大姐見顧早臉容開朗,言語爽利,並無自己開始以為的那樣抑鬱不樂,倒也是忘了抹眼淚,只呆呆站在那裡瞧著她,心中覺得眼前這個妹妹似是和從前不大一樣了,只是哪裡不一樣,一時卻又講不出來。

  恰此時,三姐和柳棗也已經買了東西回來,見了顧大姐和珠兒釧兒,自是免不了又一番感歎。那顧大姐這才知道自己娘家現在做起了這醃貨的買賣,嘗了一根蘿蔔,竟是吃出了滋味,盡數嚼了下去才歎道:「你們如今過得順當,我這心裡也終是安生了些,從前路遠,自己又是個沒用的,也沒照拂過你們……」說著那眼圈竟又是隱隱有些紅了。

  顧早笑道:「大姐盡可放心,娘和三姐青武有我照看呢,你還愁餓了肚子不成?倒是你自己,還是要……」

  三姐沒那個心眼,只是顧早眼睛尖,早看出了顧大姐是個性子軟和的人,見她進來的這一刻鐘功夫,那眉頭便是沒舒展過,心中便已是隱隱覺得她日子應該不是很舒心。

  果然,顧早只不過這樣略略一提,那顧大姐的臉色便已是暗了下來,低了頭只怔怔瞧著正在吃糕餅的兩個女兒,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顧早暗歎了口氣,有心問下,只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若是個好面子的,自己問了反倒是給她沒臉,便只輕輕揭過了不提,只揀了方氏的一些糗事來講,逗得顧大姐也笑了起來道:「娘本就是個這樣的性子。」

  姐幾個說著話,那時辰轉眼便是臨近午間了,顧早起身說要燒幾個菜留大姐母女一道吃飯,顧大姐這才慌忙起了身,說要趕著回去顧鋪子的,說話間竟是已經過了時辰。

  顧早見她確實急著要走的樣子,也不勉強挽留,只是見珠兒釧兒卻是正和三姐柳棗說得高興,嘴巴邊糊滿了糕餅的屑,抵住了腳不願離去。那顧大姐便掛下了臉,舉起手要打的樣子,珠兒釧兒扁了嘴似是要哭起來,顧早急忙攔住了。她本是想留下這兩個小侄女住幾天,只是看自己這地實在是已經擠得連人都轉不過彎了,好說歹說,又將剩下的糖酥餅都包了塞到了那小手裡,總算是勸住了。她又揀了幾盆醃菜蘿蔔捆好了讓給那顧大姐,她這才訕訕地牽了自己的女兒,讓她姐倆有空到她那處去玩,顧早應了,她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了。

  晚間方氏回來,瞧見了那肉和豬耳朵,才知道是大姐來過了。家裡這四個娃,大姐是第一個的,自然是她的心頭肉,說了起來也已經是幾年未見著了,唏噓不已。顧早也不提大姐眉間眼角的慮色,只是揀好的說,誇珠兒和釧兒長得像娘,是個美人胚子,把方氏美得不行,喜滋滋道:「那是自然,你別瞧你娘現在長成了歪瓜裂棗,那都是嫁了你那個死鬼爹才這樣的,你娘我從前可也是嬌滴滴的,那腰身只一掐,二姐你倒是最從了我。」

  方氏此言一出,便是嘴巴最甜的柳棗也是愣在了那裡,歪著腦袋橫豎看個不停,惹得方氏一陣笑駡:「你個小蹄子,瞅什麼瞅,我若是個醜的,怎地會生出這三個如花似玉的姑娘。」

  此話倒是有道理。顧早借了昏黃的燈光仔細瞧去,果然在她那橫肉道道的臉上還是依稀可以瞧出些自己臉容的影子,不禁暗歎了口氣,這可真的是叫做歲月如刀,刀刀殺貓,只是她現在無論如何也是想像不出方氏自己口中當年那一掐小蠻腰時的模樣了。

  卻說方氏第二日一早又去了鄭門的太尉府上工。遠遠地便瞅見那建在東南的大門,雖是氣派,卻是不能進的,沿著那高高的青磚院牆一直走到了東北角的耳門,那守門的小廝自是認得她的,便放了進去,她這才熟門熟路地七拐八彎了幾下,到了那建在一片耳房裡的大廚間中。

  這太尉府雖說是有兩房,但二房的那個老爺,便是被稱作二爺的,聽說至今仍是孤身,脾性有些古怪,常年也不大在家的,所以基本就是住在東廂房的大房楊太尉一家和北邊正房裡的老夫人要伺候,兩邊雖是各有小廚房,但除了一些小點,日常的吃食還是統歸了在大廚房裡做。又因了快是老夫人的六十大壽,怕人手到時候不足,這才又添了方氏和另幾個婆子過來的。

  方氏在那裡,每日裡不過和婆子們一道洗菜掃地刷鍋的,比起從前的地裡活,自是輕了不少,太尉府待下人也不十分刻薄,日日裡吃得嘴上流油打飽嗝,又時常有那閒話嘮嗑,所以心中倒也頗為得意,自覺出去了都有些高過她那些街坊一頭的感覺,只唯一不順心的,便是她的頂頭上司,那被喚做六嫂的廚娘了。

  這六嫂不過三十來歲,據說和那宣德門裡御廚房的人也是同一個師傅教出來的,手藝自是不錯。府中的老夫人喜食她做的甜糕,特意命了多加一份工錢,所以在廚房裡向來便是有些頤氣指使的,翹起了頭走路。偏偏在方氏眼裡,這做菜也沒甚花頭,想她家那個從前連飯也會燒糊的二姐去了揚州李官人家兩年,只不過在廚間裡多看了幾眼那大廚燒菜,現在不也做得東山村第一了嗎?所以見這六嫂比自己還小幾歲,卻不過仗著會做幾個菜,時常給自己甩臉子,那心裡早就窩了火,只是強忍著沒有蹦起來。

  快近晌午時分了,廚間裡卻是挪進了一個穿紅戴綠的俏丫頭,也不進來,只站在門口嚷道:「六嫂,小奶奶有些嘴淡,吃不下去飯,叫你做了那羊頭簽過來喝兩口。」

  方氏正埋頭在摘菜,她在此已經待了將近一個月,早知道了這小奶奶便是大房裡的那位側室羅三娘了。

  只見那六嫂急急忙忙搬下了自己的二郎腿,放下了才咬了一半的一塊糕,從凳子上站了起來,面上帶了笑應道:「小翠,這就做,好了便會送去。」

  那小翠見她應得伶俐,這才點點頭,滿意而去。

  原來這羅三娘雖不過是個側室,但年輕漂亮,素來在房裡是個會耍弄的,年前讓那楊太尉又人過中年猶得佳兒,喜得跟什麼似的,加上她素來出手大方會打點下人,所以這府裡會看風向的無不想盡力討好巴結了她去,已是隱隱和那姜氏有了平分天下的態勢。

  這六嫂自然也不是個愚笨的,此時聽那小翠說小奶奶想吃自己做的羊頭簽,立時便動手做了起來。

  羊頭簽便是羊頭羹湯,時人將羹慣稱為簽。只見她拿了一大把蔥,只取了條裡的那像韭黃的心,用淡酒、香醋浸泡了,其餘的都隨手扔到了地上。

  方氏瞪大了眼睛,又見她拿了兩個採買過來已經刮洗乾淨的羊頭,只剔留了正臉兩側的嫩肉,餘下的也都丟到了地上,嘴裡說道:「這些不是府上那貴人可以吃的。」

  方氏肉痛,忍不住過去了撿起那地上的羊頭,嘴裡嘀咕著作踐,被那六嫂聽到了,譏笑了起來:「你這婆子,撿叼我丟地上的,不正是那狗子嗎?」

  方氏大怒,將那兩個少了臉頰肉的羊頭一放,眼睛一睜,一撒子口水便已是朝那六嫂噗了過來。那六嫂豈肯吃虧,也不顧手上的活,叉了腰與方氏對罵了起來,兩人越罵越凶,到最後拉拉扯扯地竟然動起了手,邊上的人見勸不住架,早已經一溜煙跑去叫了那管事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5:26 AM

第十九章 方氏的春風得意

  等那管事的匆匆趕到,一聲大喝,方氏和六嫂這才停了手,只是兩人的眼珠子仍都似那鬥雞睜得滾圓,氣咻咻地喘著不停。

  那管事的姓盧,不過二十來歲,是府上大管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剛到了太尉府沒多久。見好好的一個廚間被這兩個弄得一團糟,豆苗菘菜撒了一地踩得不成樣,氣得罵道:「你們這些個婆娘,平日裡鬧得烏煙瘴氣我也懶怠理,今日竟是動起了手,你們道這是那市井街頭,由得你們一個個撒潑的嗎?再不緊著,一頓棒子趕將了出去!」

  方氏見那盧管事真的惱了,心裡有些後怕,縮了縮脖子,微微往後退了一步。那六嫂卻道他不過是個廚灶管事的,也未將他放在眼裡,反是哼了一聲,冷笑道:「小奶奶嘴淡,我給她好好的做著羊頭簽,這婆子卻是無緣無由過來啐了我一臉,今日她若不給我磕三個響頭賠罪,我是決計不幹的。」

  方氏見她如此說道,剛剛那縮了回去的頭便又已是探了回來,朝那管事的訴苦了起來:「她做羊頭簽,卻是把個好好的羊頭都丟了在地上,我看不過眼去撿了,她倒罵我狗子,我氣不過才和她幹了起來,為何要我磕頭賠罪?」

  不等那盧管事開口,六嫂已是嗤鼻道:「果然是鄉下來的婆娘,眼界卻只有那銅錢眼大,莫說是兩個羊頭,便是十個,百個,太尉府這樣的人家也是丟得起,況且那羊頭剩下的肉粗糲糲的,貴人們怎生咽得下去?」

  那盧管事心裡已是明鏡似的,見平日裡這六嫂便是有些不服自己的管教,心中早有不滿,頓了腳看向她罵道:「你這婆娘也是個不知道深淺的,方婆子揀便揀了,你又罵她狗子做甚麼?還是趁早快各自歇了好好做了分內的差使的好!」

  方氏見盧管事竟是有些偏幫自己的樣子,喜出望外地便是有些得意了起來。

  那六嫂一怔,已是冷笑了起來:「盧家的,我可不是賣身過來的,不過是府上看中我手藝請了我來的,你今日若是不秉公處置了,只怕老夫人的壽誕,我也做不動菜了。」

  那盧管事見六嫂竟是仗著府中老夫人好吃她一口糕點這樣要挾,想著這婆娘若是萬一真到時候梗了脖子走路,別說自己這小小的廚灶管事,便是那管家親戚,只怕也擔待不了,不禁又有些猶豫了起來。

  他在那裡猶豫,這邊六嫂和方氏兩個卻又已經開始吵了。那盧管事見這兩邊都不聽自己勸,一咬牙,飛身便出了廚間要去找大管家。剛到了那門廊,卻是迎面碰到了姜氏身邊的大丫頭碧兒,兩人差點撞了起來,那盧管事急忙退到了一邊賠罪個不停,碧兒笑駡道:「你這人,平日裡看著倒也穩重,今日怎的如此毛毛躁躁。」

  盧管事見碧兒雖是在罵自己,那臉上卻是帶了笑的,當下便直起了身,將方才的事情略略提了下。

  「你道是小奶奶要吃那羊頭簽的?」碧兒問道。

  盧管事點頭道:「聽那六嫂是這麼提了下。」

  碧兒目光微微一閃,已是笑道:「你自回去了,叫那兩個婆娘都好好歇了,夫人自會過來瞧瞧。」說著也不多說,轉頭便朝著那東屋的正房去了。

  那盧管事見這樣的一個小事竟也要驚動姜氏,雖是天氣有些寒意了,那後背也已經是有了些汗濕,又怕萬一等那姜氏過來時那兩人還在鬧,自己更沒臉面,當下便匆匆也趕了回去。

  碧兒掀了門簾進去,那姜氏剛用過午膳,正坐在那喝著茶水,當下靠了過去笑道:「夫人,方才碰到了大廚間那管事的,說是六嫂和一個新來的粗使婆子幹起了架。」

  姜氏笑駡道:「不過是這樣的小事,你也巴巴地跑來告訴我?鬧事不服管的,打了幾板子趕了出去便是。」

  碧兒卻是湊到了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那姜氏面色一沉,想了下,點了點頭歎道:「還是你這丫頭伶俐,這便跟了我去瞧下。」

  那碧兒一笑,伸手扶了姜氏,兩人便朝那廚間方向過去了,剛跨進門,迎面便飛來了一條嫩秧秧的小絲瓜,差點劈中姜氏面門,幸而碧兒眼快,扯了一把,才斜斜飛了過去,饒是這樣,那姜氏也已是嚇了一跳。

  飛出這絲瓜的正是那六嫂。原來方才那盧管事去了之後,這兩人便又夾纏不清了起來,六嫂雖也是個潑的,但論起幹架,卻還不是方氏的對手,眼見著自己落了下風,便隨手操起了物件丟過去,卻不想偏偏差點砸中了姜氏,饒是她是個膽大的,也是撒了手呆呆地立著,有些慌亂。

  那邊上勸架的盧管事額頭的汗早已是如漿水般往外冒了,見姜氏過來,這兩人終於消停了下來,也顧不得擦汗,急忙飛奔了過去迎接,點頭哈腰。

  姜氏並不開口,只是瞧著,碧兒橫掃了六嫂一眼,冷冷道:「夫人仁慈,幾日不敲打,這裡就鬧得跟要翻天了似的,如今竟連東西也敢迎頭砸了過來。」

  那六嫂見自己惹了禍,忙不迭奔到了姜氏面前,彎下了腰:「夫人息怒,都是我不好,本是要丟那個婆娘的,誰想……」

  她話未說完,便已是被碧兒狠狠啐了一口:「你個下作的,平日裡便不是安生的東西,竟拿了那好好的絲瓜亂丟,你當都是憑空變出來的?」

  六嫂自知理虧,也不敢回嘴,只是站著把頭低了下去,面上卻仍是帶了一絲不忿,早被那姜氏瞧見了,這才咳了一聲,慢慢道:「我聽說你拿了兩個羊頭,只挖了頰肉便都丟了?還說這府上的貴人吃不得那粗肉,卻不知那貴人是哪位?」

  「卻是小奶奶說嘴淡叫做的……」六嫂應了聲。

  她話音未落,門口便已是響起了剛才那小翠的聲音:「六嫂,叫你做個羊頭簽,怎的半日都沒見送去?再不送去,奶奶……」她跨了進來,才瞧見面前正鐵了一張臉的姜氏,嚇得連後面的話也吞了回去,只呆呆站在那裡。

  姜氏笑道:「奶奶,哪個奶奶?這府上的二爺還沒娶親,卻又哪裡憑空冒出來個奶奶?」

  小翠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急忙跪了下來,自己打了個耳光,陪笑道:「夫人息怒,都怪我一時大意,以後萬萬不會的了。」

  姜氏冷冷盯她一眼,這才道:「那位奶奶卻是個好貴的人,竟長了張這樣的刁嘴,不是羊頰肉便要梗住了脖子。你去叫了她來,我卻是要好好聽她講下這個理。」

  小翠無奈,這才站了起來狠狠剜了六嫂一眼,慢慢退了出去,待出了廚間,便是撒了腿地奔向那東廂的西屋通報消息了。

  卻說那方氏來此一個多月,這才是第一次見到了姜氏,剛開始怕她責駡自己,到後來卻見她似是把自己給忘了,半字也沒提到,心中早已經是大呼僥倖,偷偷地縮到了人後。正慶倖著,耳邊卻是聽那姜氏問道:「方才和六嫂幹架的是哪個?」

  方氏大驚,又見廚間裡其他人的目光都盯向了自己,知道也躲不過去,這才縮了肩從別的婆子身後慢慢挪了出來,訕訕地低頭站在那裡。

  姜氏看了她一眼,卻是淡淡道:「你倒是個知理的,知道物力當惜,只是今後也須守住我太尉府裡的規矩,別把那外面的習氣帶了進來。」

  方氏本以為要吃頓爆栗子的,沒想到竟是這樣輕描淡寫地一句抹過,聽那話裡意思,竟還有些褒揚,一下子便似油老鼠掉進了米缸,彎下了腰不住點頭稱是,面上已是帶出了笑,又橫了那六嫂一眼。

  六嫂見方氏竟是占了上風,自己反倒被她恥笑了去,一個忍不住,便低聲咕噥了道:「我卻是兩面不是人了,若不是老夫人喜好我的手藝,不如早早離去的好。」

  姜氏見她竟抬出了老夫人來壓自己,心中惱恨,一時也未言語。

  那方氏卻是個順桿往上爬的人,見姜氏並無責怪自己的意思,那底氣便足了,忍不住賣弄了道:「論起做吃食的手藝,我家的二姐也未必就比不上你,只是見不慣你拿個雞毛當令箭的彈壓人。」

  六嫂撇了嘴冷笑,姜氏卻似是頗感興趣,看向了方氏道:「你說的當真?」

  方氏見姜氏接口,更是得意,手舞足蹈了吹噓道:「可不是,我家二姐當初在揚州城裡做菜,可算得上一把交椅了,吃過的人都沒說不好的。」

  碧兒見姜氏感興趣,略想一想,便已是知道了她心思,當下笑問道:「你家二姐現在何處?」

  方氏道:「做了醃蘿蔔在賣呢。」

  她話音剛落,整個廚間的人便已是都笑了起來。姜氏不過是用手帕抹了下嘴,碧兒露出了牙,那六嫂卻是笑得前仰後合。

  見眾人笑自己,方氏急道:「夫人,我卻不是瞎說的,我家二姐那手藝確是好,便是醃的蘿蔔也比別人的要好吃一大截,我看便是六嫂也未必就勝得過。」

  六嫂聽她如此說,已是解了身上的圍兜,冷笑道:「夫人,這卻不是我拿樣了,這方婆子既然這樣說我,我在這裡也是沒臉面做下去了,不如離了去,讓她家那二姐過來了。」

  姜氏看她一眼,淡淡道:「我知你是個本事的,不過是鄉下婦人的隨口之言,聽了也就過去了,你又猴急什麼?」

  那六嫂訕訕地有些說不出話來,抬頭卻是瞧見了羅三娘已經趕了過來。

  卻說那羅三娘正在屋裡等的不耐煩,瞧見自己身邊的小翠急匆匆趕來,手上卻仍是空的,正要罵,小翠已是搖晃著手,湊了過來嘀咕了幾句,羅三娘立時便變了臉色,罵道:「我只教她做羊頭簽,沒叫她挖臉頰肉的,這不是白白坑了我嗎?」嘴裡罵著,腳下也不敢停頓,急急忙忙地扭著小腳朝著北向的大廚間走了過去。

  羅三娘進了廚間,見了姜氏,見過了禮,便急忙剖白道:「我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利,飯吃不下去,小翠心疼我,才叫六嫂給我做碗湯的,這挖臉頰肉丟羊頭的事情,我確是不知情的,還望夫人明鑒。」

  姜氏也不瞧她,只是淡淡說道:「我前日裡進宮探望娘娘,卻是聽了個趣事,聖上深夜了還在處理國事,腹中饑餓,想吃碗這羊頭簽,卻是忍著沒叫做,說是宮中一時隨便索取,會讓外面的看成慣例,所以寧願忍了一時饑餓。當今聖上都如此了,我們府裡如今倒是有人這樣不知輕重的,若是傳了出去叫人奏上一本,只怕就不是小事了。」

  她話音剛落,那羅三娘已是面色大變,順勢便跪了下去道:「夫人教訓的是,往後再也不敢叫吃羊頭簽了。」

  六嫂也未想到自己這隨手一丟竟是扯上了當今的官家,哪裡還站得住腳,也是跪了下去。

  姜氏這才看了羅三娘一眼,面上帶了笑扶了起來,溫言道:「又哪裡是叫不讓吃呢,我也知道你是個好的,只是我們府裡老夫人仁慈,下面那些人卻是被寵得沒了規矩,這才鬧得家無寧日的。明日起將那從前的規矩都重新立了一遍,自然就相安無事了。」

  羅三娘點頭連連稱是,那姜氏這才看了一眼大廚間裡的人,冷聲說道:「都給我聽好了,從前的事就算過去,明日起若是再有人不知輕重,就休要怪我不講情面了。」

  眾人俱是一凜,姜氏卻是又看向了方氏,笑道:「你好生做下去,下月便漲了你工錢。」

  方氏大喜過望,早是也跪了下去不停磕頭稱謝。

  姜氏見眾下人眼裡露出的豔羨之色,又看一眼面如土色站著的羅三娘,覺得這段時日來自己心裡的那鬱悶之氣消了不少,這才扶了碧兒的手,滿意地離去。

  待她身影消失了,羅三娘這才在心裡暗暗啐了一口,扭頭狠狠瞪了一眼那仍跪在地上的六嫂,哼了一聲也自去了。

  方氏今日這一仗卻是打得大獲全勝,心情自是好,回了家中便忍不住提了炫耀起來,又不住口地誇讚那姜氏有風範,簡直就和天上的王母娘娘沒兩樣了。

  顧早卻是有些擔心,勸道:「娘,你明日去了還是將這工辭了去吧,這樣的人家裡彎彎道道多的很,你再這樣夾纏不清的,只怕遲早會惹出禍事。」

  方氏正春風得意,哪裡還聽得進去,搖頭道:「今日那夫人還親口誇讚我,又許了漲我工錢。我行得正坐得端,又會有什麼禍事?」

  顧早苦口婆心勸了一大堆話,見她竟是個油鹽不進的,沒奈何也只好歎了口氣,暫且由了她去,只是算著自己的錢,想著早日把那事情做起來了,再叫方氏辭工了來幫忙,應是好說一點。

  方氏這裡得意,那六嫂卻是越想越氣,竟是一夜都沒睡著,第二日帶了個青眼眶來上工,瞧著方氏那春風的臉,心裡便是一陣窩火,眉頭一皺,卻是想出了個法子。



第二十章 六嫂的報復

  卻說那六嫂想出了個法子,一頭鑽進了廚房便忙活了起來,等時辰到了,那名叫蕙心的老夫人身邊的一名大丫頭來廚間取膳食的當,挨了過去陪著笑臉道:「姐姐今日怎的自己來取?派個小丫頭說聲,我自當會送去的。」

  那蕙心睨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昨日聽說你這裡鬧得很是歡騰,你如今也是個有名的,哪裡敢勞你大駕。」

  六嫂那臉騰地飛紅了起來,自己刮了個耳光子道:「都是我這嘴巴,三日不抽就泛了臭氣,老夫人菩薩一樣的人,肯吃我做的兩口飯,那就是我天大的臉面了。」

  蕙心似是沒聽見,提了食盒轉身便要走了,那六嫂趕忙扯了衣袖笑道:「姐姐可否領我也一道過去拜下老夫人?有段日子沒拜過了,怪道想念的。」

  蕙心盯她一眼,只淡淡一笑,也不多說,自往那北邊正房去了。那六嫂趕忙小步踮著跟在後面,到了那門簾前,卻不敢進去,只縮著手站在外面,良久,那門簾才被霍地掀開,卻是另一個丫頭蘭心露出了頭,叫了她進去。

  六嫂精神一振,趕忙捋齊了頭髮,低了頭進去,也不看,便朝著正中間跪了下去,口裡說著「老夫人金體萬安」,說完了才微微抬起了眼瞧了過去。原來老夫人已是吃畢了飯,正坐在矮炕邊,手裡端了個茶盞正看著自己。

  六嫂哪裡還敢細看,頭又是低了下去,連氣都不敢大聲喘,耳邊這才聽到老夫人笑了聲道:「六嫂,也難為你知道我口味,今日這燒瓤蝦絨和玉糝羹倒是軟和鮮香,香露飯也是不錯,倒多吃了兩口。」

  六嫂聽是贊了自己,心頭便是像開了花,這才抬起了眼笑道:「老夫人吃得下我做的飯,那便是我三世修來的福分。昨日都怪我一時豬油蒙了心,也不知道這張臭嘴巴都往外潑了什麼,回去一宿都是沒有睡覺,怕老夫人責怪,這不現在跟了蕙心姐姐過來,來向老夫人賠罪來了。」

  老夫人見她面皮發黃,眼眶烏青,果然是有些憔悴的樣子,還道她真的是擔心所致,笑道:「也就豆丁大的事,你知道了便好,哪裡用得了這麼怕。」

  那六嫂一個頭磕了下去,抬起來眼裡已是冒出了淚花,幾步膝行了過去靠近老夫人,這才用衣角抹了下眼睛,笑道:「老夫人仁慈,真當是我的福分,我有個話,卻不知當不當講。」

  那邊上的蕙心早就看她不順眼了去,哼了聲道:「六嫂你巴巴地來,只怕要對老夫人說的就是這個話吧,老夫人既然許了你進來,你講了便是。」

  六嫂又覷了眼老夫人,見她面上帶了笑意,這才委屈了臉道:「老夫人,這眼見著您的壽誕也就要到了,我整日都在思量著怎樣做出些個好的新菜色來,故此在廚間裡便是有些恍惚,也不知道哪裡得罪了那新來打雜的方婆子,她卻是瞧我不順眼,日日裡拿話擠兌我,又說我做菜不過花把勢,她家那二姐便是醃個蘿蔔也比我做的好吃一大截,聽著似是要攆了我走讓她家那二姐來的意思,我氣不過昨日才和她幹了起來,胸口都被捶了不知道多少下,今早過來那兩個手還抖的。」

  老夫人將手中的茶盞一放,哼了一聲道:「這樣的刁奴,還留下來做什麼,快趕了出去。」

  六嫂見老夫人入彀,心中暗喜,面上卻道:「老夫人仁慈,這眼見著您的壽誕也就要到了,我也思量著,是不是府上要再請個大廚過來,一則是到時人手夠了做事才方便,二則呢,我是想著那新的大廚總是能帶些新巧的菜色過來,到時也能為您的壽筵增輝,只我一人的話,總免不了來來去去那幾個菜色,老夫人便是不說,我自個心下也是羞愧得緊。」

  老夫人點頭笑了起來道:「難為你一心為主,聽著倒也是個不錯的想法,只是這好的大廚如今東京城裡很是走俏,一時只怕也難找。 」

  六嫂這才陪了笑道:「那方婆子不是說她家二姐在揚州城裡做菜也是一把交椅,手藝更是勝我一籌?我卻是想著,何不讓那方婆子家的二姐也過來,與我比試做個菜,請老夫人吃了再下評判。若是果真比我強,就讓她做了這大廚間的主廚,我甘願做她二手,兩人齊心把老夫人的壽筵做得金玉滿堂。」

  老夫人歎道:「你倒是個忠義的,又一心為主,只是聽你方才講來,那方婆子確是有些可惡。」

  那六嫂這才磕了個頭又道:「可不正是呢,所以我還有個私心,也就大著膽子說了出來,求老夫人成全。若是我手藝當真不比那二姐,我便自當如她老娘所願那樣讓出了位置,若是她不過是個吹噓的,我卻是要那方婆子朝我賠罪。她昨日啐了我一臉,又捶打了我幾十下,我也不動她,不過要她自己扇臉回去。所謂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還請老夫人成全了我的這口氣。」

  老夫人笑道:「這確也不過份,又有什麼為難的。」說著便轉向了蕙心道,「你去找下元娘,叫她安排了下去,左右也是無事閑著,就今日了。」

  蕙心應了一聲自去找那姜氏了,六嫂這才站了起來,千恩萬謝,歡歡喜喜地退下了。

  卻說顧早在家,早上又新下了幾罎子的東西,一直忙到了現在,才空了下來和三姐柳棗扒拉著中午的飯,沒吃幾口,卻是瞧見自己那院子的門口來了個青衣小帽的人,看著倒像是個哪家的小廝模樣,也不在意,正要伸筷子夾那碗裡的菜,卻聽見那小廝嚷道:「這裡便是那方婆子的家嗎?」

  顧早急忙放下了碗筷出來,應了聲。

  那小廝打量了她一眼,這才道:「我卻是太尉府夫人派來的,說讓那方婆子家的二姐到府上走一趟。」

  顧早吃了一驚,道:「我便是二姐,小哥可是知道什麼事情?」

  那小廝見顧早容貌秀色,心生好感,便壓低了聲音道:「聽說你娘是惹了什麼事情,要被扇耳光了,你還是快隨了我去瞧瞧。」

  顧早大驚,飯也不顧得吃了,吩咐了三姐和柳棗兩句,便跟了那小廝出了弄道,見巷口已經停了個青布小車,說是夫人叫她坐的,也不多想,鑽了進去,那小廝便趕了車朝太尉府去了,到了那東北角的耳門,顧早下了車,跟那小廝走了段路,到了個影壁前,那小廝卻是停下了腳步,原來是到了內院口,他不能進了,早已有一個十七八歲和顧早相仿年齡的大丫頭模樣的人站在那裡等了,穿一個菊紋夾衣,素絨繡花裙,模樣很是俏麗。

  顧早謝過了小廝,見那丫頭望著自己,便朝她微微點頭笑了下。

  那丫頭似是一怔,也不言語,轉身便朝那垂花門進去了,顧早也跟了去。

  她方才一路過來,想問那小廝關於方氏的詳情,那小廝卻是除了扇耳光,其他的也不清楚。怕方氏真的已經惹了大禍,自己到時心裡沒底,見這丫頭似是個有點資歷的,便緊走了幾步跟了上去,問道:「這位姐姐,我娘本就是個粗人,我不知跟她提了多少次讓安生待在家中,她卻是不聽,也不知今日到底惹了什麼,府上竟是要我過來?」

  那丫頭便是老夫人身邊的那個蕙心,她平日裡本是個清冷的,只是方才瞧見顧早雖神色有些焦急,但竟是個出類拔萃的,遠不是她原本想像中的似她娘的那憊賴樣,心中便是對她有幾分好感,加上平日裡又有些不齒那六嫂的為人,當下便將午間那事稍稍提了下。

  顧早這才明白原來又是自己老娘人前誇口惹出的禍事,雖是有幾分惱意,也只能強壓了跟著那蕙心匆匆到了廚間。剛進去,卻是見到裡面竟黑壓壓的一群人,好不熱鬧,也未細看,那方氏早已一把抓住了顧早,臉便哭喪了下來道:「二姐,你今日可要給我爭個臉面,要不然你老子娘這臉皮就被人扒下踩地上了。」

  顧早狠狠盯她一眼,那方氏自知理虧,卻是仍揪住了她不放,巴巴地瞅著。

  顧早這才看向了廚間裡面的一堆丫頭僕婦,又瞧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大嫂,正叉了腰冷眼斜著自己,面上滿是不屑之色,想來便是方才蕙心提到的那六嫂了。再轉回眼,見方氏神情慌張,全不似昨日回家的那得意相,心便是軟了下來,歎了口氣道:「我總是會儘量的,又哪裡會想讓你打自己耳光子的,你沒臉可不就是我沒臉嗎。」

  方氏這臉就紅了起來,這才訕訕鬆開了手。

  不一會,卻見方才領了自己進來的那大丫頭蕙心過來了,望了廚間裡黑鴉鴉的人,眉頭蹙了起來道:「昨日夫人剛訓的話,一個個地轉眼就忘了,各自都沒事體了,來看熱鬧呢?」

  蕙心平日裡是老夫人身邊的貼心人,眾人自是知道她的厲害,一個個地立刻溜了出去,只一會便剩下了顧早、方氏、六嫂並兩個燒火的。

  六嫂面上堆出了笑道:「姐姐來了,卻不知老夫人夫人怎生安排的?」

  蕙心也不看她,只是淡淡道:「老夫人說了,既然這事都是那羊頭簽惹出的,你們便各自做了碗出來,待好了,我自會放在兩個盆子裡送了去,也不記名,讓夫人老夫人各自嘗了,再評定出優劣。」

  六嫂聽了,立馬便奔到了自己平日慣用的那一個小灶旁,占了過來,那手上已是開始飛快地挑揀起了食材。

  顧早見今日也只能與她分出個高低上下了,無奈歎了口氣,也到了邊上的另一隻灶台前,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想著怎生做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5:41 AM

第二十一章 紅白兩盆羹

  顧早到了東京的這段日子,早也知道了雞頭簽、鵝頭簽、羊頭簽的叫法,不過就是取雞、鵝和羊頭上的精肉做主料,配以食鹽和佐料做成的湯羹。

  她從前為廚多年,自是知道羊肉湯求的便是個鮮美,更不能有那腥膻之氣,只有慢火燉成白色奶湯狀才是其味的最佳之時,只是眼下卻是沒有時間慢慢做成那個,略想了下,又瞧了一遍廚間裡所列的菜蔬供應,便是有了主意。

  那方氏見一邊的六嫂面前已是堆起了滿滿登登東西,顧早卻是半天沒有動靜,早急得什麼似的,又不敢催,只是扯起了那燒火丫頭,自己坐了過去燒起火來。

  顧早想妥了,先便下了半鍋子的水,等著燒開,再取了個羊頭劈開,用尖刀取了精肉,細細切成了薄片,待水開了,先淋了些酒,再入了肉,待鍋內變血色,上面浮出了沫,才倒去了全部水,如此焯了,才又抓了條一邊缸子裡養的活鯽魚,去了磷腮臟洗淨,燒熱了鍋入油將鯽魚略煎,加了蔥絲、薑絲熗鍋,烹入酒,待聞到了酒香味時加入了了清水和羊肉片,撈出了蔥絲和薑絲,再取了幾根羊棒骨腿骨,洗乾淨了敲成幾截,一併丟了下去,複又淋了清酒,這才讓方氏大火燒開,又撇淨浮沫,再小火燉了起來,如此半個時辰,那鍋子裡的湯便已是成了乳白色,還未掀開鍋蓋,便已是聞到了濃濃的鮮香之味,顧早這才加了鹽,只取了羊肉和湯入盆,又撒了幾段小蔥在上面,那鯽魚早已是煨得只剩一副骨架了。

  邊上那六嫂的卻是配了羊腦,加醬油、酒釀、拌糖、花椒、南薑慢火熬成的,待顧早好了,她也是已經盛上了盆,自己聞著香氣撲鼻,面有得色地望了顧早那邊一眼。顧早只是淡淡一笑,也不說話。那六嫂做的自然也是好的,只是她方才無意瞧見那她往鍋子裡加了香醋,這羊肉性溫熱,醋也是屬溫,與寒性食物相配效果才好,而與羊肉這類溫熱食品同燒,不但會削弱那羊肉的食療作用,反倒會讓肉收緊乾巴,嚼起來口感粗糲。

  蕙心見這兩人都好了,這才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瞧了兩人的盆子一眼,一個是鮮香的奶白色,一個是馥鬱的醬紅色,當下也不說話,只是取了蓋子,各自裝入了一個食盒,這才叫了門口的兩個小丫頭,一人提了一個,朝著那老夫人的屋子去了,待進了屋子,這才瞧見裡面竟是熱鬧得很,不但姜氏在,便是羅三娘並另外的小妾和那幾個小妾出的姑娘也都在,原來老夫人也是個喜好熱鬧的,見難得有個和平日裡不一樣的事,便將這些人都一併叫了過來,說是湊個熱鬧。

  見蕙心進來了,早等得有些不耐的姜氏這才笑道:「不過是煮個湯,也要費這麼久,別說羊肉,便是那老虎肉,也有一大鍋好煮了。」

  老夫人撐不住一口笑了出來,眾人見了,自然也是跟著笑了起來,這偌大的屋子裡倒是其樂融融了起來。

  蕙心淨了手,親自端了兩盆子湯出來,放到了老夫人炕頭邊的矮幾之上,再掀開了蓋子,那屋裡立時便是飄出了一股子香味。

  老夫人瞅著面前這一紅一白的兩碗湯,笑道:「聞著倒是個不錯的,瞅著也是怪道好看的,只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姜氏笑道:「喝上一口不就知道了。若要我說,日日裡見慣了油膩膩的,我倒是更喜這奶白的,漂了幾根綠綠的蔥片,看著就爽口。」

  老夫人點了下頭,接過了蕙心遞來的一小碗紅湯,喝了一口,微微點了下頭,再喝一口那白色的,卻是眼睛一亮,又喝了幾口,沒幾下竟是將這一小碗奶湯都喝淨了。

  那姜氏見她面帶滿意之色,早忍不住自己動手也撈了一勺白湯,喝了兩口,又嚼了幾片羊肉,這才笑道:「這湯馨香鮮美,肉卻濟楚細膩,難以盡其形容,我卻是頭一次喝到這樣的羊頭簽,倒不知那紅色的怎樣。」說著便也喝了一口,嚼咽了下去,才搖了搖頭:「雖也是個好的,只是和這白湯想比,卻是只剩了一股子醬料的味,吃不出羊肉的滋味了。」

  老夫人亦是點頭,冷不丁見邊上的個個有些垂涎的樣子,啞然失笑,叫了蕙心和蘭心分在小盞裡,每人送去了一碗,吃了後無不叫好的,最後評定了下來,竟是個個都指著那白湯為妙。

  姜氏這才看向了蕙心笑道:「你倒是忍得住沒說,那白湯可是顧家的二姐做的?」

  蕙心道:「這可奇了,這湯裡又沒個名號的,夫人竟如何能一猜便準?」

  姜氏搖了搖頭道:「這又有何奇,那六嫂做菜,素日裡十個有九個是紅的,這白湯必定不是出自她手。」

  蕙心這才笑了起來道:「什麼都瞞不過夫人的眼,這白湯便確是那顧家的二姐做的。」

  老夫人歎道:「卻原來那方婆子也不是個淨誇口的,她家女兒果然是會燒菜的。」

  羅三娘昨日吃癟,不敢對姜氏表露,卻是與那方氏結下了心病,見老夫人誇讚,忍不住笑道:「便是會燒菜,想來也必定和那娘一樣,是個粗貨。」

  蕙心睨了她一眼,淡淡道:「小奶奶這回卻錯了,那顧二姐不但是個伶俐的,站出來樣貌竟也周正非常。」

  老夫人一聽便來了興趣,笑道:「這卻要看看了,你去將那顧二姐叫了過來。」

  蕙心脆生生應了一句,這才轉身打了簾子出去。

  卻說那廚間裡六嫂一邊翹了腿坐著,一邊聽那邊上婆子們的奉承,又冷眼瞅著方氏和顧早兩個,想著那白汪汪的湯水看著就是個滋味寡淡的,哪裡比得上自己的大料,心中篤定,又想著等下便要看方氏掌自己的嘴,那臉上便已是露出了笑意。

  顧早懶怠理會那六嫂,見方氏在那裡又坐立不安的樣子,也不去睬她,心想今日若是贏了最好,立時便要讓那方氏辭了工跟自己回去,便是真的輸了,讓她吃點苦頭以後長個記性,也不是件壞事。

  正想著,卻是瞧見那蕙心已是重新出現在了廚間門口,六嫂動作快,旋風似的已經刮了過去,點頭哈腰地問道:「可是結果出來了?」

  蕙心看她一眼,只是微微一笑,這才看向了顧早道:「老夫人讓你過去了。」

  方氏面色大變,扯了顧早悄悄道:「二姐,那個人的湯,紅紅油油的瞧著便是不錯,你那個卻是白花花的看著就沒滋味,莫不是判你輸了要過去訓話?你千萬莫要再犯倔強,我面皮厚,便是照了約定刮臉也是無礙。」

  顧早苦笑了下,輕輕拍了下她手,也不說什麼,跟了蕙心出去,一路過去,蕙心見她面色如常,竟是始終沒有開口向自己探問什麼,心中對她不禁更是起了絲佩服之色。

  到了那老夫人在的暖閣前,蕙心親自給她掀了簾子,這才帶了進去。

  顧早一眼卻是看到了一堆的女人,除了正中歪著的那個老婦人和一邊侍立的一個中年婦人,其餘都是打扮的花花綠綠的鶯鶯燕燕,又瞧見那老婦人身側的小幾之上那兩盆子羊頭簽,紅色的那盆湯料尚在,奶白的卻是差不多只剩了個底,心中便已是明瞭了,當下微微一笑,朝著那老婦人行了個禮。

  「你便是那方婆子家的二姐?」姜氏看著她笑問道。

  顧早應了聲,那老夫人已是點頭笑道:「看著果然是個精神的,你老子娘倒也沒有白白的誇,這羊頭簽味道確是不錯,你倒講講怎生做的?」

  顧早道:「羊肉羹講求的便是個味道鮮美,本是需要慢火熬制兩個時辰的,只是今日有些急,所以我便入了鯽魚和幾根羊腿骨同燒,取魚的鮮和骨裡的髓味,除了清酒和鹽,也不加別的調料,取的便是個本味,不過是個取巧的法,當不得真。」

  姜氏搖頭歎道:「你這心思倒是巧,自古魚羊為鮮,只是我們府裡竟是日日做那濃湯大料的,原來都是糟踐了東西。」

  顧早看了下那六嫂的紅湯,只略略一笑道:「府裡六嫂確是個大廚,那羊肉也是燒得頂好,今日不過是我取了個巧,老夫人夫人又是第一次嘗了我的這個湯,所以才湊巧對了胃口,我不過只是會鄉野的小菜,哪裡比得了六嫂的手藝。」

  老夫人點頭道:「難得你菜做得好,還是個懂理的,那六嫂先前便是說了若是今日比不過你,她便自願做了二廚,你可願意到我府上做菜?工錢自是不會短了你的。」

  顧早急忙道:「老夫人賞識,我是萬分感謝的,只是自知手藝實在是入不了大堂之雅,哪裡能擔當得了貴府的大廚之責,六嫂也不過是一時發的話,她應是伺候了老夫人多年,想是早已對了老夫人的口味,此時換了人,只怕反倒是不利。」

  顧早剛說完,便見一個打扮得妖妖嬈嬈的年輕婦人望著自己冷笑著開了口道:「老夫人賞識,便是抬舉了你,你倒是扭扭捏捏做起了態,端的讓人看不過眼去。」

  顧早只淡淡一笑,不等她開口,邊上那姜氏便已是橫了那人一眼,這才看向顧早道:「你的手藝確也是不錯的,既是不願來我府上長做,也不好勉強,只是過些時日便是老夫人的壽誕,到時若是需要人手,只怕還是要你來幫下的。」

  顧早知那姜氏已是給了自己面子,這再推脫了去,只怕真會惹惱,心中雖是有些不願,面上卻也只得露出了笑,應了下來。

  那老夫人這才露出了笑,看著顧早道:「你今日既是贏了這個彩頭,也不好叫你空手回了去,要什麼獎賞的,只要我府裡有,你儘管提了出來。」

  顧早本想辭了去,再一想,便又笑道:「確實是要求個恩典,是我那老娘的。」

  老夫人笑道:「你只管道來。」

  顧早這才說道:「我那老娘從前在揚州鄉下便是個挑唆惹事的,日日裡吵得四鄰雞飛狗跳的,沒奈何才背土離鄉的遷到了京都,她本就是個不安生的,我怕她留在貴府會再生事,且我老娘從前在田裡做得狠了,身子又有些弱,我便想著將她接了回去安置家中,一來少生些事體,二來讓她也得個頤養天年。既然老夫人這樣說了,我便大了膽子,還請老夫人准許我領了她回家,府上另尋個穩妥的填了她的空。」

  老夫人聽罷,對著姜氏歎了口氣道:「難為她一片孝心,只是也不好叫她老娘白做,你叫賬上去支了她工錢,再加一份,從我帳上扣。」

  姜氏笑道:「看娘說的,不過是些須小錢,我便出不起嗎?哪裡還要娘出。」轉頭便吩咐了蕙心一聲,那蕙心笑應了聲,自己出了去。

  顧早暗地裡籲了口氣,這才朝著老夫人和夫人又行了個辭禮,得了准轉身正要退下,卻是聽見門口簾子外響起了個丫鬟的聲音:「二爺、小公爺來給老夫人問安了。」



第二十二章 托找食檔

  那丫鬟聲音剛落,門簾便已是被掀起,一前一後進來了兩個人。 顧早一眼瞧見了當先的那個,青衣緞袍,居然正是那和自己兩度見過面的大鬍子男人。

  她吃了一驚,只是轉念間,已是讓到了一邊,低了頭匆匆便朝門口行去。

  那楊昊與顧早一個照面,便已是有些愣住,尚未回過神,顧早已是擦肩而過了。

  後面跟進的那小公爺楊煥,便是那日的那小霸王了,本是未注意邊上這藍撲撲一身的人影,只是見前面的楊昊停了腳步擋了自己的道,便也無意往邊上溜了一眼,一下子卻是睜圓了眼,指著顧早失聲叫了起來:「咦,你不是那日的那個……」

  顧早只作未聽見,眼見著那手已經沾到了門簾,衣袖卻是被那楊煥牢牢扯住了,這才無奈轉過身來,對著他微微一福,面上淡淡道:「小公爺只怕錯認了人。」

  這一場卻是早已落入了人眼,姜氏忍不住道:「煥兒,你這樣拉拉扯扯地像個什麼樣子,巴巴地送你去那太學念書,書沒進心,都念到腸子裡去了。」

  那老夫人卻是對楊煥招招手,笑眯眯道:「你果真認得她?」

  老夫人如此發問,這楊煥卻是猶豫了,又瞅了眼邊上那面上似是罩了薄薄一層寒霜的自己的二叔,怕扯出了自己當日的醜事被責備,只得鬆了手,訕訕地笑,那眼睛卻是仍骨碌碌地盯著顧早的臉轉。

  顧早心中厭煩,見他鬆脫了手,也顧不得多看一眼,打了簾子便出了這暖閣,迎面送來一陣帶了寒意的風,卻是覺得心中這才鬆快了些,朝著方才來時的路,往那大廚間匆匆去了。

  這大鬍子和那小霸王竟然是這太尉府上的!顧早一路走一路思量,東京城雖是大,未想竟也會這樣繞到了一處。那方氏顧早本就不想讓她在這摻和,現在見到了這兩個人,更是一刻鐘也不願多耽擱,恨不得立馬扯了便要送回家中了。

  顧早進了廚間,不見了六嫂,想是半日裡得不到消息熬不住去哪裡打探了,只那方氏還呆呆站在那裡,見到顧早進來,上去一把拉住便是問道:「二姐,可曾有為難你?」

  顧早拉了方氏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道:「娘,我素日裡對你不知說過了多少回,到了人前,忍一忍,吃不盡,你卻是都當耳邊風。如今這菜燒了出來,我又哪裡比得過她,被叫去好一頓訓斥。本還是要刮你耳光子的,只是老夫人心善,說你年紀也大,這臉還是要給留的,耳光子可免,只是你也不能在此做了,立刻便要抬腳跟我走路。」

  那方氏聽耳光子不用刮了,心中這才稍稍定了些,等又聽說這飯碗被砸了,雖是有些不捨,卻也沒奈何,只得嘴裡嘀嘀咕咕了地跟了走了幾步,突地想了起來道:「二姐,我走路便走路了,只是做了的那工錢卻是要算的。」

  顧早站住了腳,歎了口氣道:「娘,你今日留了個臉回去就已是大好了,惦著這點工錢做什麼,還是快些跟我走了,免得等下主家反悔,你要當眾刮臉沒臉皮了。」

  方氏抵住了腳,怒道:「刮臉便刮臉,那工錢卻是我辛辛苦苦做下來的,為何要白白丟了去?」

  顧早怕那小霸王趕來生事,想著立刻拉了方氏走,方氏卻是死活不願,嘴裡只念著自己的工錢,兩人正扯著,顧早遠遠地便瞧見蕙心手上包了塊帕子,正笑吟吟地走了過來,沒奈何只得鬆了手,幾步到了蕙心面前,壓低了聲音道:「還請休要在我娘面前提我勝了的事。」

  蕙心一怔,雖是有些不解,但她也是個通透的,當下也不多問,只是站住了,將自己手上的帕子遞給了方氏,笑道:「方家嬸子,這卻是我們老夫人和夫人結給你的工錢,是你應得的整雙份,我見大錢重,給你兌了兩銀子和幾個散錢。」

  那方氏呆呆地接了,猶是夢中般地緊緊攥著錢,顧早笑道:「娘,這是老夫人夫人仁慈,你既得了工錢,這便快跟我走了。」

  方氏掂了掂手中那沉沉的錢,醒過了味,這回卻真的怕主家反悔,不用顧早說,當先自己便匆匆朝了那東北的耳門去了。

  顧早苦笑了下,謝了蕙心,這才趕上了方氏,兩人出了這太尉府,等回了家中,也已是天黑了,三姐和柳棗已經是去支攤子了。顧早讓方氏在家歇了,自己便也趕去了,等賣光了收攤回家,各自收拾了睡下,耳朵邊便已是聽到了遠遠傳來的這東京城裡夜間巡防走水的敲梆聲了。

  這屋裡已是用兩塊板搭起了個大通鋪,身邊的三姐和柳棗很快便入睡了,躺在外側的顧早聽著外間裡傳來的方氏的鼾聲,卻是有些睡不著。一會想著白日太尉府裡再次遇見的那人當時望著她時的那個神色,一會又想著自己計劃了有段時日的那事,翻來覆去了很久,心裡煩躁了起來,忍不住便披衣坐了起來,點了油燈,伸手將藏在床底那堆磚裡的小罐子扒拉了出來,清點著裡面的換過來的銀子。最後數下來,統共卻是已經有了將近五十兩的數目了,也就是差不多五十貫的錢,雖不多,但在夜市上開個食檔,想來應是夠了。

  心中打定了主意,便覺痛快了些,輕手輕腳將罐子放回,噗地一口吹滅了油燈,這才爬上了鋪,睡了下去。

  顧早這邊遲遲沒有睡著,那太尉府的南屋書房裡,此刻卻也是有個人仍是秉燭坐在案前,手上拿了卷書,卻是半日裡沒有看進去一字,也不知在想著什麼。良久,才隨手丟下了手上的書,回了自己臥房,卻瞧見一片燭色中有個丫頭正坐在那桌邊,正是他此次回來後老夫人派了過來伺候的繡心。

  那繡心今晚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領口微微地外掀,遠遠地便聞到了一股子香粉的味道,見楊昊站在了門口,急忙笑著迎了過來,到了跟前一步遠的地,卻又停了下來,微微垂了頭,露出了耳後一段白嫩嫩的脖頸,怯生生道:「二爺,知你平日在書房裡不喜人進,所以也沒敢過去打擾,特意給做了八寶羹,連老夫人嘗了都說好的,我方才熱過的,伺候二爺用了可好?」

  楊昊微微地皺了下眉,卻是淡淡道:「羹留在桌上便可,你自下去歇了。」

  繡心用貝齒微微地咬住了紅唇,抬起了眼,水汪汪一片地望了過來,柔聲道:「二爺,老夫人讓我過來伺候的,若是二爺不滿意,只怕老夫人知道了會責怪的。」口裡說著,那身子便已似軟得沒有了骨,貼了過來。

  楊昊側身已是讓過,頭也未回,到了那南窗推開窗格,這才覺著滿室那讓人窒息的香粉味淡了些。

  繡心呆呆站著,眼裡已是閃出了淚光,突地一陣涼風湧了進來,她穿得薄,禁不住抖了一下,見楊昊竟是連眼角也沒閃向自己,跺了下腳,這才怏怏地轉身去了。

  楊昊望了眼桌上那碗子花花綠綠的八寶羹,突的想起了那日在金明池邊守道堂裡吃過的那頓蟹酒和那一盆子淨手用的綠汪汪的菊花湯。原本以為是石家娘子做的,待過幾日他想再去饕餮一番,卻被告知原來是出自那學堂裡新近進學的顧青武家的二姊。

  顧二姐,那個那日他在馬上,她在地上,一路送進了西水城門,今日卻又在自己家中碰上的小婦人。

  他在心裡念了下這個名,眼裡閃過了一絲淡淡笑意。

  此時的顧早已是迷迷糊糊剛要入睡了,驀地打了個寒噤,睜了下眼,抵不住睏意襲來,又睡了過去。

  顧早第二日起來,那方氏已是在吭哧吭哧地洗刷蘿蔔了,她到了隔壁沈娘子的門前,叫了幾聲,沈娘子早笑著迎了出來。原來顧早是想托她幫著打聽下那州橋一帶一長溜用棚子搭出的夜間食檔的攤位有沒要出租或轉讓的。

  「嫂子日日在酒肆裡,想必那消息也是靈通得緊,若是哪天聽見有空了出來,還請告訴我一聲。」顧早笑著說道。

  沈娘子卻是有些驚訝問道:「二姐,那些個食檔雖是白日裡拆了棚子,夜間才出來做生意的,只是那租金卻是不低,你賣醃貨隨便哪裡都可,這租金就省了一大筆,為何要專門弄個棚子?這卻叫人不懂了。」

  顧早笑道:「嫂子有所不知,那醃貨雖是走俏,只終究是個利微的。我想著弄個稍微大些的,那街面的鋪面是不敢想的,只是指望著那搭起來的棚子應是租價稍低些,若是有個,既賣那些個醃貨,再則也賣些麵食,想來進項會大些。」

  沈娘子聽了這話,點頭歎道:「你想得倒是不錯,只是未免辛苦了些。」

  顧早笑眯眯道:「辛苦卻是不怕,只是麻煩嫂子幫我留心下了。」

  沈娘子自是滿口應承了下來,顧早謝過了,這才轉回了家去,那方氏早支起耳朵聽見了方才的對話,扯住了顧早又要刨根問個清楚,顧早無奈,這才解釋了道:「娘,那州橋一帶南去密佈酒肆食店,夜市裡買賣日日做到三更,比這西街的更要熱鬧些,我想著在那租個攤子賣些飯食和醃貨,進項應是比現在要好些。只是租金應是貴得緊,若是我那裡不夠,只怕還要你幫下呢。」

  方氏低頭尋思了半晌,才咬牙道:「我如今是個沒事體的,青武進學,日後那花銷還不知要填進去多少,三姐又是個沒半分嫁妝的,你若是真覺得妥,我便是出些也沒打緊,只是就怕那錢都打了水漂,日後當真便要全家勒緊肚皮了。」

  顧早見她竟說出了這樣一番話,很是驚訝,心中也是有些感動,當下笑道:「娘,我的手藝,雖是入不了昨日那太尉府裡貴人的口,只是這州橋夜市裡去的,多是平頭百姓,想來還是吃得中的。」

  方氏道:「倒也是,想當初在東山村一帶,哪個提起你的手藝不是誇讚的?也就偏偏那些個見不得面的貴人們嘴刁。」

  顧早笑了下,也不說破,自己轉身又醃起了蘿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5:57 AM

第二十三章 五香八珍麵

  那沈娘子不過第二日便有了消息。

  卻也湊巧,說正有一個田寡婦,本是與東京毗鄰的京東西路應天府人氏,原本租了攤子夜間在那裡賣水飯熬肉已經數年了,因了兒子今歲的回鄉秋試中了舉人,鄉里便有那四五等的下戶帶了薄田來投奔。她兒子嫌老娘再賣水飯傳回鄉裡落臉,便叫關了攤子回鄉享福。那田寡婦自是聽舉人兒子的,只是已經付了一年的租金給那攤主,如今雖是離年底只剩兩個多月了,也指望著能將那剩下的租金收回,正托了人到處問詢,沈娘子一打聽,便是搭上了線。

  顧早聽了倒也歡喜,趁白日裡那沈娘子也無事,兩人便結伴去找了那田寡婦,等看到了地,才知道原來是這一長溜食檔最裡面的一個位置了,有些偏僻,地方也窄小,那租價卻是和外面的相差無幾,不過只稍微便宜了些,一月五貫,一年便要六十貫。

  那田寡婦原本就急著脫手,知道自己這位置不好,且快趕上年底了,攤子也不好轉租,托出了信兒已經七八日,好容易見到一個主顧上門,一心便想做成了。見顧早有些猶豫的樣子,也不咬著價格,只說十貫,外帶那些桌椅碗碟什麼的都一併送了。

  那些東西顧早方才在那田寡婦家中便是已經看到了,都是些破舊的,抵不了幾個錢,只有那個像板車那樣底下裝了兩個軲轆可以推著走的爐灶還是中意的,又瞧見那田寡婦還有個小的太平車,雖是舊了些,但也當得用,當下便敲定了,另再多付一貫,連那太平車也一道要了,又讓她去知照下攤主,次日再交易。

  第二日,顧早叫了方氏一道,到了那田寡婦家中,給了十一貫錢,又將那器物家什的都搬上了那太平車裡,一路回了家中。

  待放妥了東西,她這才拿了自己昨晚列出的需要添置的東西的單子,叫了三姐一道去了那集市鋪子一一採買了過來。不外是些新的碟盞鍋具面案小煤爐並一些食材和各色麵粉,按了所需各自處置了,再自己去了些大大小小的酒肆食鋪,留心看了裡面的價錢貨色,又趁了青武休沐回來,捉住讓仿照了現時酒肆裡掛出的一塊塊菜牌,在板子上書了諸多麵名和價錢。如此忙活了兩三日,終是覺得萬事妥當了,這才叫了全家,定了明晚便要去那州橋夜市開張。

  蘿蔔西施要到州橋夜市擺麵檔,這消息經了沈娘子的口,這兩日早就傳遍了西街夜市。便是賣醃貨時也時有人過來探問。顧早自是一一應了,笑著讓人明日有空過去了捧個場,一律送份醃菜,麵算半價。眾人自是滿口子的應了,一時那老榆樹前倒也熱鬧非凡。只是貓在後面的方氏聽了有些不喜,待人少些了,悄悄扯了顧早道:「二姐,若這許多人都湧去了,你當真要如此,那豈不是虧空了?」

  顧早笑道:「娘,開了張的當日,就只怕冷冷清清沒人上門,人家願意過來也是給了面子願意抬我,不過一晚,便是全都白白送了也吃不垮塌,何況那麵還是照半價收的?」

  方氏聽了,這才閉了嘴不語。

  卻說第二日,除了進學去的青武,方氏、三姐和柳棗三個都是精神抖擻眼巴巴等著天黑,只顧早忙著一人和麵並熬制那澆麵的湯料。好容易挨到了申時中,東西都早已是收拾到了太平車上放置妥當了,方氏這卻才扯住了顧早,有些不放心地問道:「二姐,這木牌子上的麵,瞧著各色各樣閃花了眼,你當真都會揉做?」

  顧早笑而不答,只是和三姐柳棗一道推了那太平車,方氏獨個推了爐灶並一些柴火,一起出了門。

  等到了那州橋夜市,邊上的各色食攤也是已經紛紛開始搭爐起灶了,見到顧早一家將東西都停在了最裡面,便是已經知道了原來這便是接過了那田寡婦水飯攤的一家人。京裡民風豪俠,人大多熱心,雖是陌生,卻也都紛紛過來招呼,又見她一家沒個男人,也有自己設好了攤子過來幫忙的,一陣手忙腳亂,桌椅在攤子前的空地上擺了兩三張,爐裡起了火,案板架了起來,那預先燒好的幾鍋子湯料也在一邊新添的幾個小煤爐上熱了起來,那幾斛子清水則是從專門給這些個食檔送水的車上買的,一斛不過七八錢。

  顧早環顧一圈,見終是都打點妥當了,她自己也是包了頭髮,圍了裙兜,只等客人上門了。

  等天色暗了下來,這夜市的街道上便是人來人往漸漸熱鬧了起來。周遭各攤那賣鴨頭、肚肺、鶉兔、鳩鴿野味、湯骨頭、胡餅等各色茶飯的都燃起了明杖燭火,顧早家的攤子也點了明晃晃幾根孩童手臂粗的油燭,卻也是映得一片亮堂堂。

  那些街坊和西街夜市的一些老客果然是個熱心的,沒多久,便是陸陸續續地尋過來了好幾撥,卻是都圍在了顧早懸掛在攤子前面橫桿上的一塊塊木牌子前看了起來,其中一人便笑問道:「蘿蔔西施做麵,我們自是要嘗一碗的,只是老大的字不識一籮筐,也不知道你這都有些什麼麵?」

  不待顧早回答,那邊上另一個稍微識得幾個字的便已是依次大聲念道:「五香麵、八珍麵、冷燒麵、素麵、水滑扯麵、寬麵、煨肉麵、裙帶麵、鏖麵……」

  不待那人念完,方才那發問的便忍不住道:「蘿蔔西施,這五香八珍的,卻是第一次聽到,有個什麼花頭?」

  顧早笑著對眾人道:「這兩種卻是我的招牌麵了。麵食大抵都是以油、鹽、醬、醋等佐料入於麵湯,湯有味而麵無味。我這五香麵卻是用椒末、芝麻屑二物拌入乾粉,以醬、醋及煮蝦的鮮汁三物傾倒一處,充拌乾麵之水;那八珍,乃是雞、魚、肉三物之肉晾乾,與筍片、芝麻、花椒、香蕃四物,共磨細末,與鮮汁共為八珍,加醬醋和麵而成,此兩種面都是拌得極勻,擀得極薄,切得極細,然後入滾水下之,則味盡在麵中,再憑了個人喜好澆了慢熬而成的雞汁、羊湯、或用鮮天花、鮮菌、蘑菇、蒿熬成的清湯,再配幾根我家自製的酸醃菜,便可以細細咀嚼了。」

  顧早話未說完,那圍了聽的一幫子街坊老客嘴裡便已是泛出了唾液,當下便紛紛搶了位子坐定,叫了各自中意的湯料麵。顧早吩咐了方氏架起了火來燒水,自己便到了那案板前將那早已揉搓好的麵團擀了,再細細切成條。眾人見她手法竟是飛快,出來的麵轉眼已是成堆,抖開了一條條粗細勻稱,都已經先喝起了彩。待那淋了各色湯汁澆頭的麵上了桌,又每人送了碟醃的蘿蔔,竟是只聽見了西裡呼嚕一片的吃麵聲,到最後竟是連那湯汁都喝了個光。

  路過的見這新開的麵攤幾張桌子上滿登登坐滿了人,無不滿口子的稱讚,鼻子裡聞到了那一股子的湯香,又聽柳棗吆喝著開張半價外加贈送醃菜,一個個便都過來了吃,沒位子坐的,便乾脆端了碗站著,只把顧早三姐幾個忙得是喘不過氣。不過一個多時辰,卻是把準備的麵和湯料並那醃菜都用了個精光,還是有好些人沒吃到巴巴地等著。顧早急忙陪了笑臉打發了人,心知今日這東西備得是有些少了。

  起先來捧場的那一撥街坊老客吃了也便早散了,見東西既賣光了,顧早一家便早早地收了攤,又將那傢伙器具收拾了放回在太平車上,這才與邊上的告了聲別,提早往家裡去了。

  一路上三姐和柳棗便不用說了,自是興奮得嘰嘰喳喳個不停,便是那方氏,也是樂得不行,直道今日來吃麵的竟是多得出奇,只盼日後夜夜如此。

  第二日顧早卻也沒有多備許多,只是比前次稍多了些。等一家子又起了麵攤,今次不用吆喝,那過來吃麵的便是絡繹不絕的,顧早那手上也是一直忙個不停,直做到遲二更,眼見著夜市要關張了,這才收拾了回去。如此不過十來日,這常來逛夜市的人十個中便有七八個知道了這食檔到底有一家麵檔,不但麵韌湯美醃菜香,便是那主燒的竟也是個號稱蘿蔔西施的美嬌娘,都道天氣日漸嚴寒,吃上那蘿蔔西施親手做的一晚羊肉八珍麵,全身上下便是連細毛孔也要舒坦了起來。

  這日晚間,顧早和往常一樣正忙著下麵,突地卻是覺著自己的攤子前有些不對味,抬眼一瞧,那正在吃麵的幾桌子客人竟都將錢放在了桌子上,連麵也沒吃光,便一個個地溜走了,再往前瞧去,卻是吃了一驚,那站在那裡穿了一身油亮亮綠袍子,身後跟了兩個家人的,可不就是那個太尉府裡的小霸王楊煥。

  那楊煥見顧早抬眼看到了自己,早笑嘻嘻地幾步跨了進來,大喇喇坐在了板凳上。

  正蹲著洗晾碗碟的柳棗一眼便認出了這小霸王,早嚇得面色發白,把臉朝向了裡,那後背卻是瑟瑟抖了起來。

  顧早略皺了下眉頭,心知強龍不壓地頭蛇,更何況自己一家只是幾個婦人,當下便也收了惱意,面上帶出了略微的淡笑,上前一步問道:「客官要吃什麼麵?」



第二十四章 二姐的三不賣

  楊煥涎了張臉,瞅向了顧早,見她那俏臉被四周火杖的光映成了紅撲撲一片,俏麗可愛,早是酥了半邊身子,笑迷迷道:「你這各色麵等,都給我來一碗嘗嘗。」

  顧早也不惱,只是笑咪咪道:「這可不巧了,我這鋪子雖小,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叫做三不賣。」

  「不就是個麵檔嗎,哪裡來的這麼多規矩,何為三不賣?」楊煥翹起了個二郎腿,斜了眼問道。

  顧早不緊不慢道:「不賣貴人,不賣小人,不賣那飽腹之人。」

  楊煥睜大了眼,奇道:「這倒是第一次聽到,又作何解?」

  顧早看他一眼,這才說道:「貴人吃慣了那珍饈美膾,我這卻不過都是些粗食,只怕會哽了貴人的喉,此不賣貴人;人本不分君子小人,卻有君子行為與小人行為之分,我雖是個女流,卻也素來仰慕那君子行為之人,這麵雖粗,也是我用心做的,自是不願入了那小人之腹,此不賣小人;至於那飽腹之人,分明就是撐著了才過來尋消食的,我卻也不賣的。」

  那楊煥一呆,尚未開口,顧早卻又已是笑著接口道:「我瞧您衣飾麗都,相貌不凡,雖是個貴人之相,也是不合我這小麵檔的第一條,只是一見便覺滿面英氣,想來也是個謙謙的君子,自不能與那存心滋事的小人可比,若是此刻也非飽腹,我倒願意破個例,給您也做碗我這的招牌羊湯八珍麵。」

  這楊煥綽號京都小霸王,平日裡最喜的便是鮮衣怒馬地帶了家奴前呼後喝地上街,欺下男霸個女的,這州橋夜市的人,哪個不認識他。此刻見他如此大搖大擺地進了顧早的鋪子,心知必定是來尋事的,雖是不敢開口,卻也一個個地圍了過來看,心中無不替她有些擔心。

  此刻見顧早竟是不慌不忙說出了這樣一番話,個個暗地裡都是笑破了肚皮,面上卻是忍著,只是拿眼瞧著那小霸王。

  那楊煥自從那日在府裡再次碰見了顧早,當時那心便似貓抓了起來癢得厲害,熬住了聽完那紅白兩盆羹的典故,好容易才出了他祖母的暖閣,一溜煙便趕去了大廚間,卻是早已人去無蹤,只剩下六嫂一個對他點頭哈腰的。自那日後,他這心間便落了個病,日裡夜裡那眼前閃的竟都是顧早的一張臉,早叫了自己的狗腿子去打聽消息了,今日方得知她在這州橋夜市有個攤子,按捺不住便已經晃了過來。

  這楊煥平日裡無賴慣了,在家雖是得了老夫人的疼愛,但那太尉的爹楊瑞,卻是見了他便沒好臉色。前兩個月大相國寺重陽菊會裡,因了他調戲個從六品右司員外郎家的女眷,被御史大夫連帶著他那太尉老子一狀給彈劾到了皇帝面前,後來雖是彈壓了下來,到家中卻也是被他爹好生責罰了一番,又給送到了那常年在揚淮一帶的叔父楊昊處躲避風頭,因了府上老夫人的壽誕近了,這才跟了楊昊回來的。所以被罵是家常便飯,這被人當眾贊為滿臉英氣的君子,生平倒是第一回。楊煥心中雖也有幾分明白顧早的用意,只是拿眼溜了一圈那麵檔前已經圍了過來的眾多人,也只乾咳了下,把那二郎腳放了下來,板了臉點點頭道:「聽你說來,倒也是個理,那便做碗來看看。」

  顧早扭過了臉,叫已經呆了的方氏起了火,自己便果真給下了八珍麵,又澆上了羊湯佐料,堆得滿登登的一碗,親自給端到了楊煥面前。

  楊煥過來,哪裡是為了吃麵,腹中也早已是吃飽的。只是方才顧早既已給他壓了頂高帽,又見她笑吟吟地將面送到了自己桌前,便也只好拿了筷子一口口吃了下去,到最後只撐得是堵到了喉嚨眼,這才算是勉強吃完了。

  「客官若是覺得尚可入口,再來一碗?」顧早笑問道。

  那楊煥忙不迭地站了起來,晃了晃手,摸出塊碎銀子,噗一聲丟到了桌上,瞪了那些還在看熱鬧的人一眼,早有那帶來的兩個家奴給分開了條路,低了頭匆匆便要離去,偏還聽見身後傳來了顧早的聲音:「這位客官,您給的錢多了,改日再來吃,就不收錢了。」

  那看熱鬧的忍不住,都是哄堂笑了起來,楊煥有些惱羞,張了嘴正要罵那些笑的人,突地卻是瞧見那個站在最外面此刻正冷眼瞧著的,不正是自己的二叔楊昊?這嘴張開了便是立馬合上,垂了頭到了楊昊跟前,訕訕地道:「二叔,你怎的也在此處?」

  那楊昊方才不過是與京裡的一個舊友在這附近的會仙樓聚了回去,見這州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一時興致所發便將馬丟給小廝,自己閒步逛了過來,卻恰是瞧見了侄兒那綠油油一身的人影,怕他又惹事端,這才一路跟了過來的,卻未想那顧二姐竟在此開了個麵檔,方才那一幕,自是盡數已經落入了他眼中。

  聽楊煥問自己,他也不答,只是抬眼瞧了裡面的顧早一眼。顧早這才注意到了他,不過只稍稍一愣,便收回了目光,面上帶了笑,卻不是給他的,是在招呼那些客人進去吃麵。

  楊昊這才看向楊煥,哼了一聲道:「昨日聽你父親倒是在我面前提起過,若是再生個事端,等府裡的喜慶過了,就將你送去勃泥(文萊)、麻逸(菲律賓)的船上歷練下,我那倒正好有商船下個月過去,也是順道的。」

  楊煥唬得面色都變青白了。這隨船出洋,雖則如今早已不是個稀罕事了,只是他從前不曉得其中厲害,吵著跟出去過一趟,不過幾日新鮮,之後便是長達數月的海上風吹日曬,枯燥無味,又染了瘧疾上吐下瀉,差點把命都丟了去。此時聽到這話,哪裡還敢多說什麼,縮了頭便匆匆離去。

  楊昊站著,又看向了顧早方向,見她家那攤子裡此刻又已是滿了客,她正忙著低頭切麵,那鼻頭上有片雪白,想是方才不小心沾了麵上去,看著倒覺更是可愛,強忍著才沒過去。正躊躇著,卻瞧見邊上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頭已是笑嘻嘻伸出了手幫她擦去,她朝那丫頭莞爾一笑,楊昊卻是覺著直直笑進了自己的心窩子,那裡竟是有些微微發起了顫。

  明日叫人去打聽下這個顧二姐……

  他一路往回走的時候,心中模模糊糊地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

  顧早方才看似忙著招呼客人,實則那眼角都在留意這一對,見那小霸王不知道被說了句什麼,垂了頭喪氣離去。又見那大鬍子立在那裡似是盯著自己看了自己一會,終也是走了,這才鬆了口氣,心裡暗自求著再也莫要與這兩人和那太尉府打照面兒了。看那柳棗,也是這時才回過了臉,面上猶帶了驚懼之色,三姐過去撫慰了幾句,她看起來心神才稍稍定了下來。

  只是這天總不遂人願。

  第二日,方氏無事兜了雙手出去閒逛,二姐和柳棗被派去了採買些東西,顧早獨個在家中燒著晚間要用的湯料。因了近來生意大好,每日裡不但麵都賣得精光,便是那醃蘿蔔菜蔬的,不少客人吃完了麵也是捎帶,所以東西便也備得多了些。正忙著,卻是聽見自家小院外響起了個脆亮的聲音,叫的正是自個的名,抬了頭瞧去,居然是那太尉府裡的蕙心,不過此刻面上垂了個幃笠。

  顧早來此近半年,知道此時的婦女並無那禁足深閨的規矩,尤其逢了那元宵、冬至、寒食等官府規定放假三天的節次裡,京裡無論是那有品位的高門命婦還是平頭小戶裡的,都是呼朋引伴了紛紛出來遊玩的,便是平日裡的那酒肆食鋪中,也時有婦女獨個過去叫了一角子的酒慢慢喝著的,並無人會因此側目。

  只是這蕙心,卻是那太尉府誥命老夫人身邊得力的人,平日裡差遣的事情哪裡用得上她,此番她卻是親自過來了,雖未開口,顧早心中便已是明瞭,雖是有些不願,卻也無奈,再則她對這蕙心又是有些好感的,當下便笑臉迎了出來。

  待那蕙心一開口,果然便是說到了老夫人壽筵的事,說是十一月二十,冬至前的兩天,離現在不過七八日了,叫顧早早些過去好準備。

  顧早有心辭去,只是那日在太尉府裡推不過已是應了下來,本以為那姜氏也不過是說說的,不定過後便忘,哪知今日竟是將蕙心也派了過來相請,無奈只得點了頭,應下了明日便去那太尉府上道個詳情。

  蕙心見顧早應了,這才笑吟吟地往外走,經過那一溜子的醃缸時,皺了下鼻子看著顧早,笑道:「酸溜溜的怪招人口水,聞著倒像是那醃的蘿蔔菜頭?」

  顧早笑道:「不過是我瞎弄的,都只是些粗糲的東西。」

  蕙心卻是站著不走了,笑道:「這個味聞著倒是讓我想起小時我那鄉下老娘醃的東西,怪道想念的。二姐你既是個會做菜的,想來醃的東西也不會差。老夫人這兩日裡正嚷著吃不下那油膩的貨,太尉府裡沒這個東西,外面賣的又怕不乾淨,在你這弄幾個蘿蔔下粥,想是能開個胃口。」

  顧早見蕙心如此說了,便也不再推脫,揀了個新買過來的乾淨素雅的盆子,將蘿蔔、菘菜、醬瓜的每種各挑揀了些湊成了一盆,遞給了蕙心。

  蕙心也不推辭,笑眯眯接了謝過,這才往那巷子口去了。顧早送了出去,見巷口停了輛太尉府裡的馬車,看著她上了車軲轆轆走了,這才轉身回了家中不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6:13 AM

第二十五章 二爺的隱疾

  顧早並未對方氏提起今日太尉府蕙心過來一事。

  第二日待自己手上事情完了,也是過了晌午了,這才略微收拾了下,叫了輛車一路到了那鄭門的太尉府,自然也是到前次走過的那東北耳門。剛下車,卻是見到那門裡有個小丫頭已經在等著了,見她到了,笑道:「姐姐來得好慢,蕙心姐姐叫我在此等,卻已是等了半日。」

  顧早忙道了聲歉,這才跟了進去。這小丫頭名叫珍心,平日裡不過是在老夫人屋子裡跑個腿,遞個物的,卻是個嘴碎的。見顧早和善,一路只是不停吱吱呱呱,顧早也沒留心聽,被帶到了前日來過的那北房暖閣前,門口的丫頭見人來了,也沒通報,掀了簾子便讓進去。

  顧早進了暖閣,當先便是看到了那姜氏正陪著老夫人在說笑話,蕙心和另幾個不知道名的丫頭正在邊上伺候著,其中有個樣貌最出挑的,比蕙心還要出色了幾分,只是臉色微微有些沉的樣子。

  顧早見了禮,才道:「今日本想早些來的,只是晚間那麵檔所用的東西還得我親自備齊,所以晚了些,還請老夫人和夫人勿要見怪。」

  姜氏奇道:「你開了個麵檔?」

  顧早笑道:「在州橋夜市擺的一個小攤子,賣的都不過是些麵食和自己做的醃菜。」

  老夫人點點頭,贊道:「是個勤勉的。昨日蕙心帶了些醃菜回來,說是你家的。今早下粥的時候,拌了些麻油醋,吃著竟是胃口大開,比平日多添了半碗。」

  顧早微微笑道:「都是些自己做的,味道也只一般,所喜倒是乾淨的。老夫人若是吃得上,我再送些過來。」

  蕙心插了句道:「不若你倒是把那醃的法子告訴了我,哪日我也自己去做下,好教老夫人吃了歡喜,我也趁機討個賞,免得好處都教你一人占光了。」

  蕙心話說完了,滿室的人便都笑了起來,老夫人指著她戳了一下笑道:「這丫頭的嘴,整日裡就是沒個正經的。我看那一條一條的細蘿蔔,聞著有些個酒香的,嚼起來有些韌,倒是最合我意。那是怎生做的,顧家二姐你便教了她去,我倒要瞧瞧她能做出個什麼樣子出來。」

  顧早笑道:「那卻也便宜,不過是挑細白的蘿蔔切做長條,晾到七分乾,再每斤下鹽二兩,待醃個三天,起了出來再曬到九分乾,裝瓶子裡按捺實了,澆上燒酒勿封口,數日即有氣味,待轉到杏黃色,用紗布包些酒的香糟塞住瓶口,吃時取些出來用滾水泡過,略燜瀝乾,再拌麻油醋,味道甜美異常。」

  顧早說完,那蕙心便已是搖起了頭:「這還便宜,這卻是個難的活呢。趁早還是歇了這份心,免得到時討賞不成,老夫人罰我獨個吃光我自己醃的東西,那就不妙了。」

  老夫人禁不住又指著她笑了起來,姜氏也陪著笑,顧早也是忍俊不禁。一時裡面倒是歡聲笑語一片,很是熱鬧。

  待笑完了,姜氏這才揉了下自己的腮幫子,看著顧早笑道:「顧家二姐,我家老夫人仁厚,寵得下面這些丫頭個個地不知禮數,倒是教你看笑話了。」

  顧早知她要轉入正題了,便也微微一笑,側耳聽著。姜氏這才繼續道:「老夫人的壽誕也沒幾日了,叫了你來,只是遇到了個有些棘手的事。」

  顧早笑道:「夫人儘管道來,只要我做得到的,必定儘量了去做。」

  姜氏這才看了她問道:「不知你素菜做得如何?」

  顧早想了下道:「倒也勉強可以一試的。」

  姜氏看向了老夫人,笑道:「娘,我就說這顧家二姐可以的,你卻不信,早知就和你弄個賭,現在也可得幾個銀錢入口袋了。」

  老夫人笑駡道:「就你日日惦記著我那幾個體己錢。」

  姜氏笑了下,這才又對顧早道:「當今太后與我家老夫人卻是個幾十年的老姐妹了。昨日方得了宮裡遞出的消息,說太后也是要來湊個熱鬧。只是也說了,太后如今一心禮佛,竟是葷腥不沾了,待到了那日隨便置桌素菜便可。宮中雖是這般說的,但這既是個天大的恩寵,我家自是也要盡力了弄好。這家中的六嫂做菜是個大油的,素的是不敢讓她做。京裡其他那一等的廚子,城西安州巷的張秀,保康門的李慶,東雞兒巷的郭廚,還有那黃胖家的,一一問了過去,竟是都只擅長那葷腥的,待聽了是伺候太后的全素宴,個個都不敢應承了下來,沒奈何這才又叫了你來,只盼能得個准信。」

  顧早聽說是要給那當今太后做了吃的,立馬便知道了那些個京中名廚為何都不敢應承了。一則太后金體,萬一吃了不妥,那便是個大罪;二則太后在那宮中,什麼珍饈沒有嘗過,那些名廚想是自己的手藝也未必賽得過那宮裡的御廚,若是吃了有些個皺眉,傳了出去便是砸招牌的。

  想了下,便也有些躊躇了道:「夫人器重,我本該是感激的,只是我前次也說了,我不過是會些鄉野小菜,難登大雅之堂,再則又是伺候太后那樣的金貴人,實是也不敢應下,還請夫人見諒則個。」

  顧早話音剛落,那老夫人就搖頭道:「你也不要過謙了。雖是沒見過你做那全菜,只是前次的那羊頭簽和昨日拿來的那些個蘿蔔醃菜,便也知道你是個玲瓏的。太后雖是貴體,只是也不是個挑剔的,日日吃慣了那大菜,換個鄉野的倒也無妨,只要不是太難看便可。」

  顧早還咬住了不肯鬆口,邊上的蕙心已是笑道:「說起素菜宴,我倒是想起去年隨了老夫人去城外缽池山北麓的禪林寺燒香之時吃過的,老夫人當時不是還滿口稱讚來著?聽說如今愈發有名了,一桌素菜的價錢竟是不比京裡那大酒樓裡的大宴便宜。不少人到了那去,竟都只是為了花大錢吃上一頓素宴呢。」

  聽蕙心如此說,那姜氏眼睛一亮,也不管顧早還推卻著便笑道:「顧家二姐,知你是個能幹的,你也別再推脫,若是不放心,明日一早我便叫管事的親自送了你去禪林寺吃下,有什麼中意的菜式,學了過來便可。你那麵檔,耽誤了的錢,我府上自會補上。」

  顧早見話既已說到這份了,無奈也只得應了下來,又略微說了幾句,見已是無事,才告辭了出來。

  出來之時,也是蕙心和那剛開始的小丫頭珍心送的,走了幾步,顧早便叫蕙心留了步,蕙心吩咐了珍心幾句,這才停住步。

  那珍心和顧早已是有些熟了,一路出來小話更是不斷。先是說六嫂自那日掃了臉皮,近來走路也沒從前那樣生風了;又說蕙心年歲已到,老夫人卻仍留著在身邊不放,不知道有什麼安排;等經過一座密密露出些松柏綠樹枝頭的院落圍牆之外時,珍心又壓低了聲音道:「顧家姐姐,這便是府裡二爺的住處了。方才老夫人屋裡有個繡心姐姐,就是那個樣貌最出挑的,從前小公爺想向老夫人討要,老夫人都沒給。這次二爺回來,老夫人卻是派了她過去伺候,意思是讓她做個屋裡的,可誰料……」

  珍心說著,自己已是捂了嘴偷偷笑了起來。

  顧早本是對這些不大上心,只是聽這小丫頭提到了那人,竟也勾起了絲好奇,忍不住問道:「怎樣?」

  珍心看看四下無人,這才湊了過來道:「昨日老夫人罵了繡心姐姐,說她無用。繡心姐姐出來了,卻很是委屈,偷偷說是二爺無用,老夫人不明就裡,卻總一味責怪她……」

  顧早一怔,眼前浮現出了那人無用的場景,忍不住失笑了起來。

  珍心卻是沒有笑,只搖頭歎道:「要我說,那是二爺眼界高,瞧不上這府裡的人吧。繡心姐姐不過是怕掃了面皮才在我們面前這樣悄悄說的。我打小是府裡大的,他從前可是個俊的,只這幾年出了外洋,回來不知怎的就留了把大鬍子,又不提做親,老夫人可沒少著急。聽說已是相中了個翰林學士家的,趁了府裡的壽誕,便要提親了……」

  珍心嘴裡說著,已是到了那耳門了。顧早含笑道了謝,這才離去。待回了家中,也是快要出攤的時候了,方氏問起,顧早這才說要給個人家做菜的事,只不提是那太尉府。

  第二日,顧早一早就起了身,下好了要用的湯料和麵,交代給了三姐柳棗看火,又讓那方氏去採買一些短缺了的乾貨。剛收拾妥當,便瞧見門口來了個人,正是那日方氏與六嫂幹架時來叫過自己的那個小廝。

  顧早跟了小廝出了巷弄口,迎面便瞧見停了輛太尉府的馬車,邊上卻是一匹通體油亮的大黑馬,瞧著有些眼熟,再看過去,她倒真是愣住了。

  那馬上坐著的,可不就是那個太尉府的二爺嗎?

  話說那楊昊昨日便得了小廝的回報,說這顧二姐帶了全家租住在城北染院橋的巷弄裡,娘老子是個潑辣的,她自己卻是個沒了夫家的妾,因了做的醃蘿蔔菜頭味美,被稱作蘿蔔西施,在那一帶倒也是個有名氣的。那小廝又是個包打聽的,曉得主子的心思,便又將府裡老夫人的壽筵叫了那顧二姐的事也給說了。

  楊昊只一聽說這顧二姐是個沒了夫家的,心底裡便是生了絲竊喜,待聽說明日裡盧管事要送她去禪林寺看吃素菜,只略想了下,便叫了那盧管事過來,說是自己明日正要去那處,那顧二姐便由自己順道送了去。

  盧管事雖是有些個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這個素來冷面的二爺何以今日會如此反常,只是口裡也不敢多說,諾諾地應了,只吩咐那去過顧二姐家的小子明日將二爺帶了去。

  楊昊這日起了個早,自己騎了馬,叫了府裡的車便在那小廝的帶領下朝著染院橋來了。一路越過來,便越是見到房屋破落,道路醃臢,終是到了那小巷子口,看著那小廝進去了叫人,自己便在巷口等,沒一會,遠遠地便從那小巷子底看到了個身影慢慢出來,這才精神一振,注目看去。

  顧早今日打扮得很是爽利,頭髮教手巧的三姐仿了時興的樣式梳成個包髻,髮間插了朵別致的翠色絨花,身上雖是件半新不舊的淡綠撒花小襖,卻是穠纖合度,更襯得面如芙色。

  顧早見那二爺呆呆望著自己,心中略有些不爽快,瞧向那小廝道:「不是說貴府的盧管事來的嗎?」



第二十六章 禪林寺的齋飯

  那小廝名為六順,瞟了坐在馬上正盯著顧早猛瞧的自家二爺,心裡嘀咕了下,嘴上卻是期期艾艾地講不出來。

  「我今日正巧也要去那一帶,順道便帶了你去。」

  楊昊終是這樣說了一句,那眼卻仍是黏在顧早的臉上。

  這家的叔侄倆竟是一個德行。

  顧早暗自腹誹了下,只朝他淡淡點了個頭,便自己微微提起裙角,踩了六順鋪設好的一張小杌子,上了馬車車廂。抬腳時露出了一雙粉紅並蒂蓮的綠繡鞋,那鞋面上的花竟是繡得異常精美。

  楊昊還看著,顧早便已是放下了裙裾,貓身進了車廂,廂門一關,便什麼也瞧不見了。

  顧早坐在馬車裡,看了下墨綠色的馬車內壁,方才外面瞧著倒也沒什麼,內裡卻是裝飾得十分豪華,便是腳下踩的,也鋪了厚厚一層地氈,竟是比顧早自家的床還要軟和些。

  馬車很快就上了西大街,沿著筆直的道一直往南而去。顧早透過車廂邊的那兩扇格窗,一路瞧著經過白虎橋、興國寺、太平橋,都是些熱鬧的地方,最後往東拐,上了御街,一直出了南熏門,便是城外了。

  她來到東京的幾個月,一直都是忙著討生活,竟是一次也沒有特意出來閒逛過,此時無事,這一路看了過來,滿目都是那說不盡道不完的繁華風流,倒也覺得頗有些自得。

  楊昊一直在前頭打馬跑著,有時速度放緩了些,顧早便能看見他的背影,又與他回首時的目光相碰,幾次下來,她便放下了格窗裡的幃簾,縮了回去不再看,只等著到那禪林寺。

  馬車出了城,又跑了將近一個多時辰,快臨近晌午了才停下來。顧早推開了車廂門,探出了頭,才見是到了一座山麓腳下,想來便是那缽池山了。

  「禪林寺便在這山上,雖是不高,只那路都是修出的臺階,馬車上不了,須得停在此處步行上去。」

  楊昊見她探出了頭,已是打馬過來,用手中彎折起來的馬鞭指了下前面的山道。

  顧早抬眼瞧去,果然見前方一道石階沿了山勢曲折而上。這個山麓腳下的平坦地上,此刻也已經是停了不少馬車和騾車,邊上散著三三兩兩數個家奴打扮的,想是那主人也和他們一樣上山的,車子有珠翠雕花,也有青氈平綢,大抵就看主人的家世和喜好了。當下也不多話,正要跳下馬車,六順已是麻利地又放置好了小杌子,顧早便也踩了下去,這才朝著他微微笑道:「多謝。」

  顧早話音剛落,那六順已是慌得忙不迭擺手了,一邊的楊昊也是微微抬起了眉瞧著她。她這才驚覺自己竟是將那從前的習慣下意識地給帶了出來,站在那裡,也只淡淡一笑。

  楊昊轉頭吩咐那車夫和六順在此等候,自己取食車裡帶來的飯食,這才朝著顧早揚了揚眉頭,當先朝著山路去了,顧早急忙也跟了上去。

  這山勢還算平緩,臺階修得也不高,只是顧早幾乎是日日裡忙到半夜三更才躺下去休息,第二日又是早起,且這身體雖是比從前苗條許多,但那體力也是跟著降了下來。開始還能跟得上,沒爬百來個臺階,便已是有些心慌氣短了,漸漸地便和前頭的楊昊落下了距離,正停下了腳張著嘴喘氣,抬頭見他已經停了下來,站在石階上高高看著自己,面上竟似帶了絲笑意,心中一惱,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口氣便超出了他,繼續往上爬。經過那楊昊身邊的時候,楊昊見她額頭密密地沁出了一層細汗,面頰嘴唇紅豔豔一片,鼓鼓的胸口上下微微起伏,心中竟是跳了下,朝她背影望了過去,自己微微搖了下頭。

  拐過了好幾個山彎,遠遠地終是瞧見了山門。顧早憋了一口氣,爬到了那臺階盡頭的山門之前。

  楊昊跟那門口的知客僧低聲說了什麼,便見那僧人朝他合什行了個禮,帶著他們往裡走去了。

  這個禪林寺,若是到了春夏之交,想必定是樹匝丹崖、泉鳴碧澗,此時雖是因了冬日,沒那密密匝匝的綠蔭,卻也是依山而建,別有一番風景。那知客僧一邊帶了他們往裡走,一邊說著寺裡有大雄、天王二殿,伽藍、祖師二堂,毗盧之閣,鐘鼓之樓,以及講室、僧寮、藏庫、庖室,凡禪林所需,都是齊備的,最後才到了一排灰牆黑瓦的廂房前,原來此處便是禪林寺的留齋之地了。

  顧早來此幾月,早就發覺此時有那全民經商的勢頭,就連出了家的和尚姑子也是加入了經商大潮。她聽隔壁沈娘子說過,城裡最著名的大相國寺,每月五次開放萬姓交易,很多占定好位子的竟都是寺廟的師姑,賣些繡作、花朵、珠翠、生色銷金花樣之類的東西。此禪林寺,想來也是不能免俗。

  那知客僧將楊昊顧早二人帶進了一個雅間,又合什行了個禮,便出了門,想是去叫齋菜了。

  顧早環顧了下這個房間,見中間那桌上已是鋪設了些時令果品,裝飾得竟也甚是雅致。只是一面原本雪白的南牆,上面塗滿了各色詩畫,落款各自不同。想是此時文人當道,這禪林寺便特意辟出這樣一塊牆讓那些食客即興發揮,也當算是塗鴉牆了。

  顧早粗粗看了一下,見大多不過是些歌功頌德的,沒甚意趣,正要收回眼光,突地瞧見角落裡一個落款竟是「白衣卿相柳七」,心中一動,忍不住湊了過去細看,見那是首律詩,言「攀蘿躡石落崔嵬,千萬峰中梵室開。僧向半空為世界,眼看平地起風雷。」正尋思著這個題詩的柳七是不是便是那個奉旨填詞的花間柳永,身後便覺一片暗影壓了過來,耳邊已是聽見楊昊問道:「你也是個識字的?」

  楊昊靠得近,鼻間已是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正心神蕩漾間,顧早回眸瞥他一眼,已是扭身走脫,坐在了桌邊,看著他只淡淡道:「不過是認得個名。」

  那香氣其實不過只是花皂所散。原來此時已是有那專門經營肥皂團的鋪子了,是將天然皂莢搗碎細研,加上香料花蜜等物,製成桔子大小的球狀,專供洗面沐浴之用的。那上等的花皂,雖是價格不菲,只是顧早想著自己日日裡做那庖廚之事,也不喜自己身上沾了油膩之氣,所以也是瞞著方氏偷偷買了過來用。

  楊昊見她走脫,微微有些失落,看了眼那牆上的題詩,笑道:「倒也是個胸中懷有大志的,只是筆跡偏於陰柔,只怕是難成大事的。」

  顧早看他一眼,隨口道:「那世俗的大事,這人自然是成不了的。只是此間那許多成了世俗大事的,末了也不過一堆黃土,他卻搏了個千古唱名,又有何遺憾?」

  楊昊一呆,看著她默默不語,只是那眼神卻是有些探究的意思,顧早這才驚覺自己竟是說漏了嘴,咳了聲站起來到了那門外,卻見幾個小和尚已是舉了託盤送過了菜來,擺了滿滿一桌。

  楊昊今日叫的是這禪林寺裡價最高的一桌席面。顧早過去了,見是兩個甜點,兩個乾果,八個熱菜,又仔細辨認了下食材,有核桃、松子、腰果、新鮮百合、鮑菇、山藥,香菇、冬筍、甜椒、甜豆、腐皮、青花菜、薏米、竹笙、菠菜、豆芽、菘菜、鵝膏蕈、茭首。雖都是些素菜,顏色搭配卻很是講究,看著便有賞心悅目的感覺。

  此時正午已過,顧早又爬了山路,腹中早有些饑餓,此時見了這滿桌的菜,便也拿了筷箸,朝著菜伸了過去,不過也只是品評下滋味。看那對面的楊昊,卻早已是風捲殘雲了,見顧早看向自己,只笑了下,那手上的動作卻絲毫沒有慢下來。

  顧早每樣菜都吃了點,一圈下來,心中不禁暗自贊了下,禪林寺的這素齋果然不錯,尤其是那素燕窩,襯了白菌絲、天目筍絲,又用嫩豆腐做成五六個鴿蛋的形狀,再配上寶山紫菜,入口竟是濡滑異常,齒唇甘美,心中想著這菜的做法,便有些呆呆的樣子了。

  楊昊見她停了筷箸,目光發滯,有些不明所以,正瞧著,卻又見她突然目光一閃,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竟是如春日花綻,刹時便停了手上動作,輪到他癡癡發呆了。

  顧早見他又對著自己露出了這神情,白他一眼,也不管他,自顧吃了起來,方才不過是品了下菜,此時才是為了飽腹。

  楊昊見她的吃相,雖是不似自個家中那些女眷來的文雅,只是落入他眼裡,卻是偏覺得可愛無比,微微一笑,自己也是重新舉起了筷箸,沒一會,這一桌子的菜,竟被這兩人都是給吃得精光。

  齋飯用完了,楊昊也去那大雄殿布了香火錢,實則是這齋飯錢。顧早見今日的目的既達到了,心中又惦記著自己晚間的那個麵檔,在那寺裡不過略走了下,便說要下山回城了。見楊昊還跟了自己出來,站定了腳對他正色道:「二爺不是說來此有事的嗎,只管請便。我自叫六順送我回去便可。」

  楊昊只淡淡哦了一聲,張了嘴隨口便道:「早間是想著有事的,不過此刻竟是想不起來了,還是一道回了吧。」

  顧早一呆,見他又望著自己瞧,也懶怠和他爭執,轉身便朝寺門而去。

  下山的路卻是好走了許多,待到了那山麓腳下,六順和車夫仍在那裡等,當下便上了車,一路無話回了城裡,那楊昊竟是又親自將她送到了那染院橋的小巷子口。

  顧早下了車,見他還沒要走的意思,便微微笑道:「我家俗陋窄小,自是不敢讓二爺屈就的。今日多謝二爺了,還是請儘早回吧。」

  楊昊自知今日已是到此了,心道來日方長,當下便略點了下頭,打馬正要走,巷口裡卻是出來了一個婦人,不正是那日在汴河上撒潑的顧二姐的娘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6:30 AM

第二十七章 顧早進太尉府

  方氏晃蕩出來,卻是因昨日裡多吃了幾顆顧早買來給三姐和柳棗當零嘴的蜜餞杏脯,牙齒痛了起來,熬不住才想去找那街口黃大仙廟裡的于道人要齒藥的。

  猛抬頭卻是瞧見顧早回來了,哎喲地叫喚了一聲,正待叫了她同去,轉眼卻是又瞥見了顧早身後那正坐在馬上的楊昊,呆呆地看了一眼,覺得有些面熟,指著他張了張嘴巴,說不出一句話來。

  顧早怕方氏嘴裡又渾說,急忙回身擋在了她面前,低聲問道:「娘,你怎的出來了?」

  方氏此時卻是連牙痛也忘了,只是拼命伸出脖子瞧向楊昊,突然大叫了一聲:「他不正是那日裡大花船上的那個嗎?」原來她雖是在太尉府裡做了一個多月的活,卻日日裡不過是在廚間混,別地也沒去過一步,自是認不得楊昊了。

  顧早回頭,示意楊昊快些離去,他瞧了方氏一眼,猶豫了下,終是朝顧早點了下頭,駕馬去了,那馬車也跟著咕嚕嚕走遠了。

  方氏卻仍呆呆望著那一車一馬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這才狐疑地盯著顧早問道:「你卻是如何與那人攀到了一處?」

  顧早躊躇了下,正想著該當如何對方氏說,她自己已是哦了一聲,突地喜形於色,也不說話,只是拿眼上下望著顧早,眯眯笑了起來。

  顧早全身汗毛直豎,急忙道:「娘,你休要胡思亂想。我不是對你講過要去個人家做菜嗎?那人正巧便是那家的,今日是去城外禪林寺試吃素齋的,與那人也不過是順道的。」

  方氏卻是揮了揮手,不以為然道:「二姐你個傻的啊,你道男人無端端會順道送你到家門?你娘如今雖是個不吃香的,當年也是嫩過。那人方才瞧你的眼神,我一見便是知道對你上心了。你還是快趁了現在尚有幾分顏色,莫再拿捏裝相了。這等人家,便是你再過去了做個妾的,也是前世修來的福了。」

  顧早見她說得眉飛色舞口沫橫飛的,無奈歎了口氣,轉掉了話題:「娘,你出來應是有事,趁了天色還明,快些去吧,遲了就摸黑了。」

  方氏這才想起了自己的牙齒,竟是又感覺如抽絲般酸疼了,這才捂了腮幫子,白了顧早一眼罵道:「還不都是你那買來的蜜餞惹的,無端端買這些做什麼,費了錢不說,我不過吃了兩顆,這牙就疼得恨不得拔了去。」

  顧早聽她說牙痛,也知道那是個疼起來要人命的,急忙便攙了去那黃大仙廟的于道人處,讓刮抹了下,又填塞了顆白白的看不出什麼東西的藥,倒也有些靈驗,只是收了五十個錢,卻不便宜。方氏牙不疼了,那心卻疼了起來,一路只是念念叨叨地走了回去。

  顧早回了家中,見自己買來的那一大包蜜餞竟是只剩了個底,柳棗呶了嘴指了指方氏,方氏略略有些羞赧,低聲咕噥了道:「味道甜滋滋的,吃起來竟是停不了嘴。」

  顧早啞然失笑,見天色也差不多了,便叫了全家一道收拾了傢伙,又去了那州橋夜市不提。如此過了幾日,離太尉府老夫人的壽誕還剩兩日,那巷弄口卻是又過來了一輛車,竟是蕙心再次找上了門,說是提早接了顧早過府,晚間也住那裡,好作個周全準備。

  方氏是認得蕙心的,只盯住瞧了不過一眼,便一把扯了顧早到那後面的屋子裡,關了門,手指頭便已是戳到了她的面門:「你個蹄子,明明是去太尉府裡做菜,怎的竟瞞了我這許久?那日送你回的人,自也是太尉府上的了,倒是個什麼人?」

  顧早怕被外間的蕙心聽到,急忙捂了她口道:「我的娘哎,你就消停下,那樣的人,高高在上的,也是你可以想的嗎?快住了嘴,等我回來了再好生跟你說道。」

  方氏猶有些不甘,只是蕙心在她眼裡也是不知要高出幾等的貴人,怕她等得惱了,這才沒奈何跟了顧早出來。

  三姐和柳棗跟顧早做了這許多日子,也是有些摸著門道了,此時顧早又叫了她二人過來,事無巨細,一一吩咐仔細了,這才略略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跟著蕙心出了門。

  三姐、柳棗和方氏都送她到了巷口,雖是不過三兩天的功夫,顧早也說了會覷空回來的,三姐柳棗卻都仍依依不捨,只獨獨方氏卻是恨不得她去了便就此長蹲在那門裡,再也不要回來的樣子。

  顧早與蕙心上了車,一路說下話來,也是已經明白了讓她提早兩日入府的緣由,不過是怕到時候那菜品不合,想求個穩妥,提早過一遍的意思。

  剛進了那太尉府,雖是離老夫人二十的壽誕還有兩日,卻連那外牆都已是粉白了一遍,到處張燈結綵的,看起來好不喜慶。

  因了那主客是當今的太后,顧早也不敢怠慢,進去了被安置妥在老夫人北屋邊的一間廂房後,便囑咐了蕙心不叫人來打擾,想將自己這幾日裡想出的一些零星菜品整理下,羅列個全備的名目出來。蕙心知她意思,自是應了下來,果真便沒有人來叨擾了,連那午飯都是她親自送了過來的。

  這個廂房雖是不大,陳設卻甚是雅致,獸嘴青銅香爐裡還燃了淡淡的熏香,聞著也舒服。顧早在案前坐了下來,冥思了許久,塗來改去的,終是將自己打算要做的這一桌菜品給想妥了。只是看著自己在那上等宣紙上蘸了徽墨用湖筆寫出的歪歪扭扭的字,覺得有些拿不出手,恰巧此時蕙心敲門過來送了碟橙片和白果糕過來,便叫住了問她可否會寫字。

  蕙心瞧了一眼顧早的那紙片,微微捂嘴笑了下,也不多說,自去取了筆蘸了墨,照著原來的謄寫,有遇到不識的字,顧早便一一告訴了,很快便抄好了一幅素宴菜品單子,待乾了,顧早見她那字,挺秀圓潤,自歎不如,倒是第一次起了有空須得多練練字的心思。

  兩人帶了那單子,一起到了老夫人的暖閣裡,裡面照例是熱鬧的,且比起平日,裡面多豎了道屏風,外頭站了幾個管事模樣的,其中便有見過面的盧管事,說是府裡「四司六局」相關的,特意被叫了過來聽。

  原來此時那大戶人家置辦豪華大宴,都是有個四司六局之說的。帳設司掌管各種陳設,茶酒司掌管茶湯、熱酒,安排座次,迎送等,廚司掌管烹飪,台盤司掌管杯盞碗碟的傳送之類。果子局、蜜煎局、和菜蔬局負責三種食品的供送,油燭局、香藥局和排辦局則負責燈燭、香料以及打掃等事,分工竟是細緻到了微末之處。

  蕙心將那單子拿在手上,對坐中的老夫人笑道:「此素宴名為紫氣東來宴,四點心,四乾果,四糖料,十二菜品。」

  蕙心剛說完,老夫人便已是催著往下念那具體的菜名了。蕙心溜了一眼長長的單子,一個個的念了下來道:

  「四甜點:蘋婆果糕、蘿蔔糕、松仁糕、山藥糕;四小菜:蓮子纏、素水雞、霜柿、素燒鵝;四糖料:玫瑰糖、松花糖、雪梨糖、桂花糖;十二菜品:素燕窩、佛跳牆、佛家錦囊、八寶藏珍珠、慈航普度、如意串燒、紫氣東來、纖絲白玉、綠袍萵苣卷、南山壽麵、白果獻佛,外加一個吉祥立雕。」

  蕙心念一個,老夫人便是點下頭,待聽完了,看向了顧早,笑道:「紫氣東來宴,名字聽著就是個好的,我聽那菜裡也有個這個名的,不知都是些什麼東西?」

  顧早應道:「卻是何首烏去皮了水浸後煨青梅乾,有烏髮悅顏之功效。」

  老夫人點了點頭,正待還要發問,一邊的姜氏已是忍不住插道:「那佛跳牆又是個什麼名目?卻是從來沒有聽說過。」

  顧早笑道:「此菜本是葷腥的,要取海參、鮑魚、魚翅、乾貝、魚唇、花膠、蟶子、火腿、豬肚、羊肘、蹄尖、蹄筋、雞脯、鴨脯、雞肫、鴨肫、冬菇、冬筍這十八種食材,分別煎、炒、烹、炸過後炮製成各種菜式,再一層一層地碼放在一隻大酒罎子裡,注入適量的上湯和老酒,使湯、酒、菜充分融合,再把壇口用荷葉密封起來蓋嚴,放在火上加熱,便是用火也十分講究,需選用木質實沉又不冒煙的白炭,先用武火上燒沸,後在文火上慢慢煨燉五六個小時,這才能大功告成,不過是取『壇啟葷香飄四鄰,佛聞棄禪跳牆來』之意,才這樣叫名的。」

  顧早說著,那屋子裡的人,連帶著屏風外站著的,都是咽了下口水。羅氏道:「名字聽著倒是個俏皮的,只是這既是素的,又如何做?」

  顧早道:「不過是取烤麩、香菇、竹筍、磨芋粉絲、蘿蔔,稠膏蕈,素雞、冬瓜等再配以荔浦芋頭、各種混合蔬菜,一層層鋪設了,澆淋上高湯調料上籠屜蒸成的,雖是素的,成了的話也是濃香撲鼻,絲毫不啻於那葷菜。」

  羅氏搖頭歎道:「倒是個講究的,怪道起了個這樣的別致名兒。」

  顧早看了眼老夫人,想了下便道:「貴府既然提早了兩日叫了我來,想來也是一心想把這伺候太后的素宴給做好的,左右我已經來了,閑著也是無事,明日便先照了這全宴做一遍出來,請老夫人和夫人品嘗下,若是有些不好的地,只管說了出來,我好琢磨著改進。」

  那老夫人和羅氏等的就是她這句話,見不用提點,她自己便已是說了出來,當下喜不自禁,高聲叫著屏風外的那些人須得聽顧早使喚了。顧早微微一笑,又陪著說了些話,這才告辭出來,叫了盧管事一道跟了,將所需的材料一一道給了他讓去備齊了,這才回了自己方才出來的廂房。



第二十八章 素菜佛跳牆

  冬日裡白晝短,不過才酉時,天就已經黑了。

  顧早不想再去老夫人暖閣那裡湊熱鬧,再則也是怕又撞見了這家的那叔侄倆,托說要潛心再想下明日的菜目,又到了小廚間切了半鍋子的海帶熬起了湯,讓裡面的人看住火,等著湯汁收乾,便把自己獨個關在了那廂房裡。

  屋裡已經攏了火盆子,裡面燃著上好的白焰銀炭,又點了香,熏得顧早有些昏昏欲睡。一會兒想著明日的那些菜,一會又想著方氏三姐她們此刻應是在夜市做生意了,自己此時反正也是無事,是不是過去幫下忙的好,明日一早再過來。正猶豫著,突地聽見外面珍心的聲音響了起來:「二爺,你怎到了此處?老夫人在暖閣呢。」

  珍心是被派了過來暫時伺候的,顧早放了她大假,喜得她剛剛出去溜了一大圈才回來,剛踏上遊廊的臺階,冷不丁就瞧見一個黑呼呼的人影站在院裡,嚇了一跳,再借著廊上掛的燈籠仔細一瞧,居然是府裡的那位二爺,忙帶了笑臉迎了上去。

  顧早在屋裡,聽到了珍心的這一聲,抬了燈罩便噗地吹滅了火,自己脫了鞋鑽進了錦帳裡。

  楊昊今日早得了身邊那個打探過顧早消息的小廝回報,說那家的顧二姐又進府了,晚間還被老夫人留宿在了北屋的廂房,忍不住便又去了他娘那裡送上了一架紅色大珊瑚,等盡過了孝心出來,那腳卻是不聽使喚地朝著廂房走了過來,等到了廊下,瞧見裡面燈火亮著,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只站在那裡望。冷不丁被竄出的珍心嚇了一跳,有些心虛地嗯了一聲,再瞧向那門窗,已是黑漆漆一片了,心中失落了下,也不理珍心,這才轉身走了。

  珍心見自家二爺只淡淡嗯了一聲便走了,雖是有些不解,也未放在心上,推了門進去,見黑乎乎一片,只那裡間火盆子裡的光影影綽綽照著,以為顧早已經睡著,不敢驚擾了她,只輕手輕腳地爬上了外間自己的鋪子,沒一會便呼呼睡著了。

  顧早躺在那鋪了厚厚軟緞的床上,鼻尖聞著錦帳裡掛著的香囊散出的甜津津的幽香味,耳朵聽著外間珍心的打呼磨牙聲,卻是睡不著了。心中模模糊糊閃過今日白日裡方氏說過的話,又想那人居然站在自己屋子外也不知多久了,自己竟是絲毫未覺,心中不禁有些麻亂。翻來覆去了良久,突地打了個戰,腦子一下子清醒了過來,暗罵了自己一聲糊塗,這從前的幾十年的白米飯竟都吃到狗肚子裡去了,這才覺得心裡通透了些,轉個身終是睡了過去。

  第二日早早起了床洗漱完,顧早便到了老夫人北屋的小廚間。雖被稱為小廚,裡面其實也不小,凡灶間所需都是齊備的。再一看,自己昨日列出的所需東西物件竟是全都已經齊備了,沒少一樣,就連這小廚裡原本就有的三四個媳婦婆子也都已經得了吩咐,早早在那裡等候了。心中不禁也歎了下太尉府果然是人多好做事。

  顧早過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揭開了昨晚叫燒的鍋蓋看,見原本半鍋子的海帶已經被熬得成了黃褐色,癟塌下去一大截,撈出了那些海帶,果然見到鍋底聚了一層薄薄的棕色結晶物,用筷子挑了點放進嘴裡嘗下,暗暗點了下頭。

  原來此時的調料,油、鹽、醬、豉、薑、椒、茶都已是齊備了,和後世相差無幾,只唯一沒有味精。顧早現在熬的,卻是個土法的味精。這個法子還是她從前聽自己師傅偶爾提到過的,說是味精的發明很偶然,因了日本的一位教授在她妻子不小心煮乾的海帶湯裡發現了一種湯水蒸發後留下的棕色晶體。這些晶體,嘗起來有一種難以描述但很不錯的味道,經過研究,得知主要成分是谷氨酸,這才有了後來的味精誕世。

  顧早從前聽過了,也就只當是個軼事,現在卻是想著既然是個素菜宴,若是真能提出些土法的味精出來提下鮮味倒也不錯,才仿著煮了起來的。見那些棕色晶體嘗起來果然有一股子鮮味,當下便取了個碗,將鍋底那一層都刮了出來,也有小半碗的樣子,放在了一邊待用。

  那些個媳婦婆子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只是個個都是會看眼風的,知道如今就連六嫂也被這個小娘子掃了臉面,哪裡還會多問,只各自按了顧早的吩咐做起了些準備活,顧早自己便要動手做那烤麩了。

  這烤麩便是麵筋,實是她今日那道佛跳牆的主料,據說是南朝梁武帝所創,此時是沒有的。顧早自然不敢怠慢,腦中又過了遍從前自己做過的步驟,想妥了,便開始揉那麵筋了。

  她倒了約莫五斤的麵粉在個盆子裡,加鹽和水和軟,再加水,用手反復揉搓麵團,直到滋潤了,才放在一邊醒麵,等待的空,又取了香菇、冬筍、木耳,將這些一起放入開水鍋中氽透,撈入涼水中,涼後再撈出,把水瀝乾了待用。麵團醒了約莫兩刻鐘,再倒入個大盆裡,又加涼水反復搓洗,水混了便倒出換入清水繼續揉搓,直到搓至水清了,這麵筋才算做成,最後看看手上的一團子麵筋,不過只剩一斤左右了。

  這卻是個體力活,等最後那麵筋出來,顧早兩個胳膊已經有些發酸了,略略甩了下,便讓燒了火,在鍋子裡倒了素油,將切成一塊塊的麵筋投入,炸到金黃色的時候撈了出來瀝乾油。又在原鍋裡把香油燒熱,放了蔥段薑片,煸炒出香味,烹了料酒、醬油、加了高湯、鹽、糖霜,湯調成了金黃色後,將炸好的麵筋、冬筍、香菇、木耳一道投入了湯裡,用水火麩到麵筋轉軟,才大火收汁,揀出了蔥、薑,又灑了些那棕色結晶,自己嘗了下,果然是味甜鹹香,鮮美可口。

  待烤麩涼透了,方才在另個鍋子裡熬的豆芽香菇高湯也已是妥了,顧早又將切成麻將塊的芋頭油炸了至外硬內軟的度,撈了出來,再取了個預先叫備好的寬口小罎子,鋪底炸過的芋頭,再一層烤麩,又將竹筍、粉絲、蘿蔔、素雞、冬瓜、合蕈、稠膏蕈、松蕈、鵝膏蕈等配料一層層擺放好了,往壇裡注入了素高湯,加了兩勺醋和糖,蓋上了蓋,架上了大火上汽,這才單獨拎了放到那燒了白炭的小煤爐上慢火蒸了起來,只待入味。

  這佛跳牆收拾妥當了,顧早又取了頻婆果去皮核,切細了,拌上糯米粉和研末的糖霜,加了兩勺素油,倒入了小蒸屜待蒸,此頻婆果糕;那蘿蔔糕卻是取了香米和糯米舂的粉,將蘿蔔去皮擦絲,下素油鍋略炒,再加胡椒末、蔥花、鹽少許,待蘿蔔絲半熟時撈出,拌入米粉,用水調勻了捏成圓子待炸酥;松仁山藥糕也是準備妥當了,這才做起了那些熱菜。小廚房裡四五個人從早上居然似那陀螺般地忙到了將近晚間,這一整桌的素宴才備妥了下來。

  蕙心早不知來瞧過了幾回,見終是都弄妥了,這才叫了人用食盒裝了,一一送了過去擺在了老夫人的暖閣裡。

  顧早忙了一日,此時空了下來,才覺得有些腰酸背痛。吸了那一天的油火味,肚子也早熏飽了,見菜都送了出去,飯也吃不下,慢慢便往自己那屋裡去了。用花皂洗了把面,這才覺得心神爽快了些。知道那邊過會必定會叫了自己過去,便坐了下來等。果然,不過半個時辰,珍心已是興高采烈地來叫了。

  「顧家姐姐,你那菜老夫人讓送了些給老爺和二爺,吃了都說好,老夫人一高興,叫了你過去呢,是不是要賞你?」

  顧早看了眼一臉豔羨之色的珍心,只略略笑了下,這才過去了。進去一瞧,見裡面又是一家子的女眷都在,只有那姜氏陪了老夫人坐在下首,其他的羅三娘等卻都是站著的。

  顧早見過了禮,老夫人便朝她招了招手,讓靠近些,顧早過去了,老夫人這才指著桌子上的那盤子果雕,左邊是個用麵捏出的駕雲仙女造型,右邊是隻用水果蔬菜雕砌出的彩鳳,中間層層疊了雕成各種花形的果子,最上面卻是個壽桃,笑道:「這卻是個新鮮的,可是麻姑獻壽?」

  顧早看了眼盤子道:「正是百鳥朝鳳、麻姑獻壽之意。」

  姜氏笑道:「這一盤子花花綠綠不但精巧好看,竟還把太后和老夫人您兩位都給搬了上去,果然是妙啊,只是卻吃不得了,有些可惜。」

  顧早微微笑道:「本就是個用來看的盤。」

  老夫人白了姜氏一眼,這才笑眯眯道:「就你個吃貨,這一桌子的菜還不夠你吃啊,還盯著這個。」

  屋裡眾人都笑了起來,姜氏佯裝打了下自己,這才看向顧早笑道:「你這桌子菜,確實是好,方才送了些給老爺和二爺,也都贊好,那個什麼佛跳牆,更是滋味鮮美,說是從未吃過這等味道的素菜,後日裡伺候太后的這桌壽筵,就這樣定了吧。」

  顧早見老夫人和姜氏都是滿意的樣子,心中也算是定了下來,想告退了下去,姜氏卻哪裡肯放,叫住又問了些別的菜的做法,顧早耐住了性子一一回答,好不容易等到老夫人面現了倦色叫散了去,這才脫了身出來,已是戌時末了。回了自己的屋子,見珍心已是備了沐浴用的木桶熱水,謝過了,才脫去衣服滑進了熱水裡,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這才覺得全身的疲憊都消了去。

  洗過了澡,晾乾了頭髮,收拾妥當了,見珍心坐在一邊早已是睏了,頭磕得像啄米的雞,便叫她自去外間睡了,自己也上了床。剛躺下沒一會,卻是覺得肚子這才餓了起來。她也不想再叫醒珍心了,想起小廚間裡今日還剩了些沒下的壽麵,反正離得也不遠,便起身披了衣服,拿了個燭火,繞過了睡得正熟的珍心,開了門往那小廚間走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6:45 AM

第二十九章 二爺的曖昧

  小廚間就在這廂房過去的院落盡頭拐角處。

  此時應該已是亥時末了,這院落裡的人都跟著老夫人的習慣歇得早,稍遠就黑壓壓一片,只遊廊上吊的幾盞燈籠散出昏暗的光,隨了夜風輕輕搖晃幾下。

  顧早腳上穿了軟底的繡鞋,手上執了燈,悄無聲息地沿著廊道往小廚房走去。剛拐過廊角,眼看就是小廚間了,突覺得身後一陣微風,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竟已是被一雙有力的臂膀從後緊緊攔腰攬住了,鼻間隨即聞到了股淡淡的酒味。

  顧早全身一陣毛骨悚然,手上的燈盞也噗地一聲跌落到了地上。遊廊拐角處沒有了懸掛的燈籠,燈盞撲到了地上,一下子也滅了,四周立刻黑漆漆一片。

  身後的這人明顯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顧早的後頸已是感覺到對方的臉貼了過來,毛茸茸的有些癢,霸住自己腰間的手竟也不安分地開始往上遊動了起來,閃念間,她已是隱約知道這人是誰了。

  這太尉府的每個院落,到了夜間院門都是有落鎖的,旁邊有小廝的值夜房。這麼晚了,除了那個人,此刻還會有誰會這樣肆無忌憚地闖到了老夫人的北屋院落?

  顧早怒從心頭起,抬起了右腳便狠命地踩向了那人的腳面,只恨自己沒有穿從前的高跟鞋。身後的那人並不叫痛,反而是發出了聲低低的笑。顧早更是怒了,惡向膽邊生,趁對方失神的當,已是從他懷裡扭過了身,一咬牙,抬起了右腿膝蓋便朝對方下體頂了過去。

  那人發出了一聲悶哼,似是有些痛苦的樣子,終是撒開了原本鉗住顧早的兩手,微微後退了半步。

  「二爺,這麼晚了,你不去休息,怎的還有興致跑到此處閒逛?」

  顧早稍稍壓低了聲音,看著那影影綽綽的黑影,冷冷道。

  那人正是這府上的二爺楊昊。

  卻說他這幾日天天被老夫人叫到了跟前,硬是要他灌下一盞盞的大補湯,說是怕他長期在外奔波辛勞,身體虛了,所以趁了在家要好生進補下。他雖是不以為然,只是想著也是自己老母的一番心意,所以都勉強喝了下去,卻哪裡知道這裡面還有個官司。

  原來那繡心因了不滿,暗地裡偷偷埋怨說出的話,沒幾日便是已經傳到了老夫人的耳朵裡。她雖是不信,查到了是繡心放出的話,叫了過來也狠狠訓斥了一頓,只是這心裡卻總是留了個疙瘩。想想自己的嫡孫屋裡都已是鶯鶯燕燕一大堆了,這個中年得的么兒,快到而立之年了卻還不提娶親的事,莫非真的是有難言的隱疾?當下又叫了隨伺他在外的小廝,悄悄打探了,卻說二爺在外也很少鬧過什麼風流事體,原本只信了三分的事,一下子便變成了七八分,心疼兒子,自是忍不住叫人熬了那大補的湯藥,日日裡看著他灌下去才放心。

  楊昊本就是個健壯的,日日裡又被逼著喝了那許多的大補湯,只補得差點鼻頭出血。今日晚間裡又與自己的兄長對酌了幾杯,回去了在自個屋裡子翻來覆去了半日,閉上眼睛便是想著那日裡顧二姐爬山經過自己身邊時氣喘吁吁的嬌俏模樣,哪裡還睡得著,忍不住便翻身起了床,朝著老夫人的北屋過來了,叫那守門的開門。

  守門的正昏昏欲睡,聽是自家的二爺的聲音,哪裡還多問,當下便放了進來。他便一路到了顧早的廂房前,只站在那院落裡發呆,心中盼著二姐也想著自己出來相會。等了良久,卻不見絲毫動靜,門窗裡只黑漆漆一片,這才無奈歎了口氣,正要回去,卻突地瞧見裡面似是隱隱亮起了燈火,不一會,那門便吱呀一聲開了個縫,出來了一個手握燈盞的身影,正是他此刻念想著的那人。

  心中大喜,便也不管不顧地跟了上去,等拐過了廊角,一個忍不住便趁了天黑將她攬在了自己懷裡。

  美人既入他懷中,鼻間聞到的是剛剛沐浴後的淡淡幽香,面上感到的是柔滑冰涼的青絲,手上撫觸的是柔軟綿彈的胸口,哪裡還把持的住,正心神蕩漾間,覺得自己的腳被她重重地跺了下,不過也只是隔靴搔癢,哪裡有半分疼痛,倒是覺得她這如野貓的性子十分可愛,忍不住輕笑了下。未料卻樂極生悲,這二姐轉身間竟便頂起了膝蓋,一腿子便朝自己此刻正興奮的那地方蹬了過來,只把他痛得呲牙裂嘴,口裡卻是不敢發出聲音,心中暗道這二姐竟是個心狠的。

  此刻見顧二姐又這樣問著自己,雖是口氣冷淡,只是借了那黯淡的星光,瞧見她面上雖是帶了薄怒,卻仍是掩不住那一絲慌張之意,瞧著更是楚楚,便連那痛也忘了,又呆呆望著她瞧。

  顧早見他又是如此模樣,心知那麵是吃不成了,且被他這樣一攪,早也已經沒了胃口,當下彎腰撿了自己方才跌在地上的燈盞,扭頭便朝自己廂房而去,經過他身邊時,卻是被他突地伸手攔住。

  顧早以為他又要非禮,豎起了眉頭正要甩開,卻聽見他柔聲道:「你應是腹中饑餓了吧?我晚間曾遇到你身邊伺候的那個丫頭,問了句,說是你連晚膳也沒用過就回房了。」

  顧早一怔,正琢磨著他話裡的意思,又聽見他低低笑了聲道:「我卻也是只喝了酒,吃了幾口你做的菜,現下倒也是餓了,你去做點東西,我也順道吃些。」

  顧早猶豫了下,卻見他已是拿了自己手上的燈盞,轉身朝著小廚間去了,終是暗歎了口氣,也跟了進去。

  廚間的小爐子裡那煤是整夜燜著的,顧早掏開了上面一層灰,那火便立刻又紅了起來,當下重新點了燈放在桌台,拿出了白日裡下剩的面,燒了水,將麵下到滾水裡過了撈出,再在鍋子裡下了今日用鮮菌、蘑菇,蒿熬成的高湯,又找了些剩下的筍片、菜心丟了進去,待滾了便分盛了兩碗,下了熟麵,就算做好了。

  顧早微微抬眼看了下楊昊,見那位二爺此刻卻是坐在那凳子上看著自己忙活,一副很是自在的樣子,當下將麵端到了他面前,沒好氣地說道:「二爺,麵來了,您老趁熱用。」

  楊昊一笑,站了起來,將顧早按到了自己方才坐過的凳子上,又去另搬了條在她對面坐了下來,這才拿了筷子吃了起來。

  楊昊只覺那麵竟是滑韌異常,入口滿齒鮮香,滿滿一大碗麵,沒一會就被他吃了個精光,連那湯底也喝得一滴不剩。他吃飽了,借著桌上那燈盞有些昏暗的光,瞧見對面顧早正微微低了頭在吃麵,臉上脂粉未施,秀髮不過用一隻簪子鬆鬆地綰在了腦後,就連那褥襖的領口,應是方才披衣出來沒有繫好的緣故,也是稍稍有些鬆開,心思忍不住便又有些動了起來。

  顧早抬眼,瞧見他又是那樣望了過來,目光便似要將自己吞下了肚,心中歎了口氣,將手中筷子一放,正色道:「二爺,有句話知你不愛聽,只是我也只得說了。」

  楊昊一門心思正放在她身上,也沒細聽,只隨意點了下頭。

  顧早這才看著他,一句一句道:「二爺,我知你的心思。只是我今日卻是把話挑明了。我不過是個命硬剋了夫,又被大婦趕出家門的妾,如今只憑了自己的一點微末手藝討生活的。二爺卻是出身世家,身份高貴,我雖不知二爺到底看上了我什麼,只是你我就如那雲泥之別,老夫人是萬萬容不得我的。我是沒有半分再尋夫家的意思,我勸二爺也趁早歇了那點心思,免得過後大家都不好看。」

  楊昊一怔,略張了下嘴。

  顧早卻是已經打斷了他,冷笑了下道:「二爺是想說也將我收了房作個妾的什麼,老夫人只怕愛屋及烏的也會勉強納了我嗎?我卻是要教你知道,我顧二姐雖是個低下的,今生也無意再嫁,便是果真有一日要嫁了,也絕不會再委屈了自己做人妾,便是那人抬了八抬大轎來,我也是要考慮下的。」

  楊昊呆呆瞧著火光裡顧早一張決絕冷豔的臉上那黑漆漆的眼,半日裡竟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顧早說完了,再不睬他,只低頭吃完了自己碗中的麵,朝他略略點了下頭,轉身便出了小廚間,回了自己的廂房,閉了門,經過珍心身邊時,聽她睡得正香,沒有半分愁煩的樣子,不禁微微笑了下。

  第二日顧早起了床,到了那小廚間,卻是瞧見裡面一個已經到了的婆子在那裡正收拾著碗筷鍋子,瞧見顧早來了,扯住了道:「顧家二姐,昨晚我走的時候,這裡明明都收拾乾淨的,怎的今早來了卻多出了兩副沒洗淨的碗筷?莫道是哪個嘴饞的竟是半夜裡摸過來偷吃食?」

  顧早一呆,她自己可不就是和那人半夜裡摸過來偷吃食的嗎?面上卻是淡淡的應了兩聲,那婆子嘴裡嘀咕著,也自去做活了。

  因了明日老夫人的壽誕宴是在晚間進行,顧早想著今日在這太尉府裡也是無事,更是不願再見到那人,當下便等到了老夫人起身妥當了,到暖閣前求見,說是自己家中今日還有事,左右那壽筵也已是定了,自己明日一早再來。老夫人應了下來,顧早這才謝過了,複到了廚間吩咐了那些婆子要備妥的東西後,也不用人領路,自己出了那太尉府。



第三十章 顧秀娘的婚事

  顧早出了太尉府,過鄭門的時候,街面上正是熱鬧。

  想著昨日在太尉府裡用的那塊花皂味道聞著很是喜歡,便特意繞到了那家蜜粉鋪子想著也去買塊過來,忽的瞧見前面街角坐了一個中年女人,正在那裡哀哀乞討,邊上圍了些看熱鬧的人,經過時聽見身邊的一個男子在跟同伴嘖嘖歎息道:「這秦妙冠曾是天禧年的名妓,貌美異常,連那京中的畫工都最喜歡畫她面貌的。後來確無消息了,聽說是做了個官的妾,叫當時無數人都歎可惜,不想今日竟是落到了這般田地。」說著竟笑了起來,似是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顧早聽那人如此說,忍不住便緩了腳步仔細瞧了過去,見那女子蓬頭垢面,目光呆滯,大冬天的身上的那衣服也是單薄得可憐,哪裡還有半分美人的樣子。心中不知怎地竟是起了絲兔死狐悲之意,順手將自己原本打算買花皂的錢丟到了那秦妙冠的破碗裡。秦妙冠連連磕頭稱謝,邊上方才那說話的人瞧見顧早,似是有驚豔之意,顧早厭惡此人方才那說話的腔調,連眼角都沒掃一眼便自離去了。

  待進了自家的門,方氏幾個都正在院子裡擦洗蘿蔔白菜的,瞧見她回來,三姐和柳棗都很是高興的樣子圍了過來問東問西,只那方氏臉色卻是有些怪異。顧早以為她心裡梗著前兩日的那事氣還沒消,也不以為意,走進了屋子裡想把手上的東西放下,卻瞧見屋裡探出了個與三姐年齡相仿的小姑娘的頭,望著怯生生的,很是面生。

  顧早有些吃驚,正望著那小姑娘,卻見她已是從裡屋出來了,望著顧早面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嘴裡已是叫了起來:「二堂姐。」

  顧早一怔,再仔細一瞧,那小姑娘的面臉和胡氏依稀倒是有幾分相似,心中已是了然,應是自家大伯顧大的女兒顧秀娘了,當下便也點頭笑著應了。只是這顧秀娘怎會跑到她家裡來了?

  顧早心中有些疑惑,正待問下,身後方氏已是走了過來扯住了顧早便到了院子的門外,壓低了聲音道:「二姐,這秀娘昨日裡慌慌張張跑來我家,晚間也是不願走,和三姐兩個擠了一起過夜的,我卻也不好趕她走。問她緣由,只一百個搖頭不吱聲,光掉眼淚,估摸著那家還不知她女兒到了我這裡,你說她那個娘要是尋了過來,那不是鬧翻天了。我尋思著正要去她家告訴一聲,快些將這秀娘領走。」

  顧早回頭,見秀娘正呆呆站在那裡咬著嘴唇,心知必定應是有個什麼隱情,當下穩了幾句方氏,自己複又進去,牽了秀娘的手,到了裡屋,把門關上,和她一道坐在了床邊。

  「秀娘,你跑到我家,你爹娘應是不知道的吧?」

  顧早笑著問道。

  秀娘只把頭垂著不動,顧早又問了遍,才見她微微點了下頭。

  顧早歎了口氣,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秀娘,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若是不說出來,我也幫不了你的忙,怕你爹娘心焦,少不得也只能將你送回去了。」

  秀娘身上一抖,抬起了臉,眼裡已是淚汪汪了。

  「二堂姐,我不要回去。我娘要掰斷了我的腳給我裹起來……」

  顧早一驚,急忙問了個仔細,那秀娘斷斷續續了半日,顧早才聽明白了這其中的緣由。

  原來這顧大家中就只秀娘一個女兒,別無所出,顧大被胡氏牢牢壓住,雖是心中不願,只是一時也不敢往屋裡塞個妾室什麼的,胡氏對秀娘自是寵溺異常。到了京城,更是一心想著將那女兒教養成高門大戶般的閨秀,詩書琴畫的教導娘子就不知道請了多少個。偏偏這秀娘不但生性軟弱,人前說一句話便會臉紅,學起這些東西來也是不大得力。胡氏雖是恨鐵不成鋼,見女兒學得實在辛苦,也只得由了她去,想著自己家中所幸資財還算殷實,到時陪嫁個一半過去,不怕自家女兒抬不起頭。

  這京中的達官顯貴、富室豪商選婿卻是有個慣例,那些考中了進士的人,一不問家世,二不問人品,三不問籍貫,只要考中了,就是選擇的對象。

  所以每逢貢院揭榜之日,早早就會有人出動擇婿車,到那榜單之下等候,爭相選擇新科進士做女婿,一日之中,中東床者竟是十之八九,據說還有因為去晚了招不到進士女婿而後悔。

  胡氏自家是個營商的,自是一心想著找個官家的女婿來撐個臉面,只是她家財和京中那些顯富們無法相比,自是不敢指望一等進士及第的狀元榜眼探花,就連那二甲賜進士出身的,也輪不到她家。多方打聽了下來,終是和一個賜同進士出身的胡清攀上了親。

  這胡清家原本也是揚州府的,和胡氏是個遠房的親戚。家中從前也只是有幾畝薄田的下戶人家,如今兒子中了進士,雖是個三等賜同進士出身的,那也是鯉魚躍上了龍門,自覺一家都高貴了不少。見胡氏托人上門問親,胡家兩老想著兒子如今一時也是得不到官職,還在京中等缺,這胡氏雖是粗鄙了些,但家中倒是有錢,看著那一長溜的嫁妝單子,心中便已是願意了,當下兩家便各取所需,歡歡喜喜的訂下了婚事,只等著胡清定下了官缺再把婚事辦了。

  胡清出身三等賜同進士,這「同進士」著實是個叫人尷尬的身份。好似饑腸轆轆之時,旁人端上好飯好菜,卻赫然發現盤中黏著一隻青頭蒼蠅,為肚腸計,不能不伸筷子。一伸筷子,又噁心得難受。因此,此時那清高之徒,都會將「同進士出身」當作一種不能一洗了之的難言之隱,就如同這「如夫人」,說是和夫人一樣,其實卻是大不一樣。

  這胡清是個自命有才的,自也是深以為憾,覺得自己不過是明珠蒙塵,不被賞識而已,一心只想著找個一等的美人紅袖伴讀的。得知顧秀娘不過相貌平平,又無什麼才氣,心中便已是大失所望。只是也圖著自己在京中等缺還不知要到猴年馬月的,尚需仰仗她家的錢財資助疏通,所以也就勉強應了,只日日裡拿了胡家的錢到那花街柳巷裡廝混,還作了首讚美三寸金蓮的豔詩,據說竟是在那同道文人中流傳頗廣。

  那胡氏既是攀上了個進士女婿,自是歡天喜地,雖是風聞自家這個女婿經常出入妓館,也渾不在意。原來此時文人當道,竟都是爭相以風流為榮。只是終究還是怕秀娘日後被嫌,心中有些疙瘩。前幾日也不知受了哪個婆娘的攛掇,說是如今這高貴人家的女兒都是裹腳的,讓胡氏也將秀娘的腳裹了,將來討夫婿歡心。

  這胡氏一聽,正中下懷,當下便請了裹腳婆子過來,那婆子一看秀娘,頭便是晃個不停,說女兒家的腳已是這般大了,若要裹得好看,只能將腳板掰了,將五根腳指頭連腳面一起折疊後壓入腳底,方能成三寸金蓮。

  秀娘本就害怕,待聽得那婆子這樣說,又見她拿了明礬,挽起了袖子便似要動手的樣子,早嚇得魂不附體,哭鬧不已,胡氏一時無計,這才暫時放過了她。

  那顧大雖是心疼女兒,只是長久被胡氏敲打慣了,也不敢多說,秀娘卻是越想越怕,昨日裡突地想起自家染院橋的老房子裡似是住了二伯一家,便偷偷瞞了胡氏,溜了過來。

  「二堂姐,我聽說我那同街的一個閨女,也是被擰斷了腳裹起來,最後竟是爛掉了一隻,我怕我也會爛掉……」

  秀娘說著,已是泣不成聲了。

  顧早聽完了秀娘的一番話,已是氣得不輕,暗罵這胡氏是個老糊塗,不但將女兒胡亂嫁了個風流貨色,居然還想做這樣的荒唐事。只是這秀娘畢竟是她的女兒,自己一個外人,也是說不得什麼,當下躊躇了起來。

  秀娘見顧早沉吟不語,面色已是灰敗了起來,那肩膀又抖動了起來,抓住了顧早的手哀求起來:「二堂姐,我娘要是找了過來,你想想法子幫下我……」

  顧早歎了口氣,輕輕拍了下她的手,見她著實有些可憐,只是一時又想不出什麼法子,只撫慰了幾句,這才起身出來,卻見方氏正趴在外面偷聽,方才那些話,想必都是聽了進去了。

  「二姐,這可是她家的事,你手莫要那麼長的伸過去。」待到了院子裡,方氏便已是壓低了聲音這般說道,那三姐和柳棗卻是昨晚便知道緣由的,都覺秀娘可憐,只叫顧早想個法子幫下。方氏聽了不喜,轉身便往裡去,嘴裡念道:「這便送了她回家去,免得又生事端。」

  顧早一把扯住了,笑道:「娘,伯娘糊塗,秀娘也是個可憐的,哪像我跟三姐幾個,虧得有你這樣的娘,才沒受那痛楚。你就暫且讓秀娘住在這,等伯娘找了上門再跟她說道。」

  方氏戴了高帽,心中有些舒坦,又想那胡氏的嘴臉,便是讓她著急幾日也是好的。這樣想著,那嘴上也就不提送秀娘回去的話了。

  顧早怕秀娘一人在屋裡悶,想叫她出來一道也好解悶,那秀娘卻是搖頭不肯,說是在家便是如此關在繡樓裡,早已習慣了,又怕出去被人瞧見讓胡氏抓了回去裹腳。顧早無奈,拿了個三姐做了一半的繡花繃子,讓她自己一人在屋裡打發時辰。

  那胡氏丟了女兒,急得嘴上冒泡,找了一大圈沒見,只道是被拐子拐走了,又被顧大埋怨著大鬧了一通,竟是沒有想到去染院橋找下,只急急忙忙地報了官,坐在家中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一夜沒睡。

  晚間四個擠在一起睡不下,顧早便去了外間與那方氏同睡。方氏這才想起了太尉府做菜的事,絮絮叨叨問個不停,顧早只作沒聽見,更是絲毫不提要給太后做菜的事。那方氏見她成了個悶嘴葫蘆,罵了幾句,也就消停了下去,不一會便是響起了鼾聲。

  顧早朦朦朧朧睡到不過五更就起了身,收拾了下便出了門,叫了輛車朝著鄭門去了。這時辰雖是還早,天也有些黑,只是街道上諸寺院的行者或打鐵牌,或敲木魚已經開始循門報曉了。街面上的酒店飯鋪也已是點了燭火開始沽賣粥飯點心了,一路行過來,身邊趕著去那朱雀門和州橋早市的賣貨人更是絡繹不絕。

  到了那太尉府,見大門也已是大開,門口兩個紅燈籠高高掛著,隱約瞧見裡面各色人等來往不絕,腳步匆匆,顧早自是從那走慣的耳門進去了,一直到了老夫人北屋的小廚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7:02 AM

第三十一章 壽誕之日

  顧早方才一路進來,見府裡到處都是張燈結綵了,就連這小廚間的門上也是貼了個紅底金粉的壽字。

  裡面的那幾個媳婦婆子早早便已是到了,見顧早來了,也不用吩咐便按了前次的活計各自忙碌了起來。

  顧早心知前次不過是演練,今日才是正式開鑼,自是不敢怠慢,將那雜七雜八的心思都收了起來,一心一意地備起了筵席。待那素佛跳牆上了爐子待蒸,便又做起了別的菜。蓮子纏是煮熟的蓮子肉去了皮和那綠芯,拌了薄薄的薄荷霜、糖霜,纏滿了身,焙下再等著入素油炸了;素水雞是取那上好的嫩白藕節,切成直絲狀,滾了細麵,再沾一層胡桃仁、桔餅丁,鹽椒,放在一邊,也是待時辰到了下油略略炸了便起,外面咬去酥鬆噴香,裡面卻是甜絲絲的濕藕;霜柿是那切成各色花式的柿條入了甘草膏,抹一層桔梗、薄荷、乾葛、片腦、白欖末並少許糖霜,上鍋蒸了;素燒鵝卻是取煮熟的山藥,切寸為丁,用腐皮包了加醬、老酒、糖和自己醃的菜瓜、南薑入素油煎至色紅。

  原來顧早想著太后和老夫人都是年高之人,所以做這幾道乾果碟時,都不是那大甜大膩之物,且所取食材與那配料,如甘草膏、乾葛、片腦,對年高之人都是有好處的。雖是小碟,卻也是頗用了些心思的。

  顧早正在忙著,忽的卻是聽見後面一個婆子的聲音響了起來:「小公爺,這裡恁醃臢的,您怎的到了此處?」

  顧早不待回頭,便已是知道是哪位了,又聽他故意咳嗽了下,也不理睬,只是低了頭只顧自己手上的事情。

  那楊煥前幾日都在外面廝混,只是今日他祖母壽誕到了,方在早間從那桃花洞一個相好的女道人那裡回了家。卻又聽下人提起那個顧二姐早幾日便來了府中在做菜,不禁大罵那小廝沒去通報自己。罵完了便揣著自己買來本要哄那屋裡通房的金花胭脂,興沖沖地一路朝著北屋小廚間來了。

  待進去了,瞧見顧二姐正背對著自己在灶台前忙活。本以為她聽見那婆子的叫喚和自己的故意咳聲,總是要過來見個禮的,誰知站了半日,卻見她連個眼風也沒掃過來。忍不住繞過了地上的那些菜筐簍子,湊了過去,掏出了懷裡的那一盒胭脂,打開了蓋子,送到了顧早面前笑嘻嘻道:「二姐,這是我特意到朱雀門街西的梁家鋪子買的上好胭脂,說是重絳和石榴的脂膏,我瞧了下,果然稠密潤滑的,聞著也香馥馥的,你看下。」

  顧早將手中鍋鏟一放,抬起眼皮淡淡道:「楊小公爺,我這是在為今日太后和老夫人的筵席整治席面,你這胭脂好是好,只是味道濃重了些,若是不小心抹了點到菜裡沖了味,讓太后嘗到了,那可就大不妙,小公爺自是無礙,我卻是沒你那樣的臉面。」

  楊煥一呆,縮回了手。若依他平日脾氣,屢次被這樣冷眼相待,只怕早就爆炭了起來。此刻有心放下臉擺出個架子唬下她,卻又有些捨不得,正猶豫著,顧早又已是笑眯眯開腔說道:「小公爺,蕙心今日已是傳了老夫人的話下去,說這廚間是給太后做吃的,除了幾個幫的,府裡其他人都是不能進來,免得帶進了塵土氣。小公爺若是無事,還是快些請出吧。」

  這話其實是顧早讓蕙心代為上告老夫人的,防的就是那小霸王過來尋事,此刻果然是派上了用場。楊煥討了個沒趣,有心想發下脾氣挽回點面子,見顧早已是面上帶笑,實是找不出半分刺,那些個媳婦婆子也都拿眼瞧著他,面帶驚異之色,心知再待下去也是沒甚好處,只得怏怏地去了。

  剛到了自己住的那屋子前,迎面就見他娘撲了過來罵道:「你個不知好歹的,平日裡廝混也就算了,今日竟也不知道收斂些,還不快去換了衣服到正堂迎客,想讓你爹回頭扒了你的皮不成?」

  楊煥一縮,也顧不得那許多,到了屋子裡將那盒胭脂隨手丟給那名為香杏的新好上的丫頭,換上了灑金禮袍便匆匆朝著正堂跑去了。

  顧早見那小霸王終是走了,這才微微出了口氣,只是見身邊那幾個媳婦婆子卻是對了幾下眼色,有些曖昧的意思,也不理睬,重又把心思放回了菜上,這一忙時間也過的快,等她雕好了手上最後一朵飾盤的果花,盧管事也是已經帶了人匆匆過來,說是老夫人那邊的壽堂已經熱鬧開來,可以上菜了。

  顧早前日讓老夫人姜氏試吃的盤裡並未飾以花朵,此時將手上刻成天荷樣子的花輕輕巧巧地放在了那盤佛家錦囊,其實也就是酥炸芋蓉卷的邊上,再看一眼一溜都盛放在了帶金銀稜的下面填裝有熱水的暖盆裡的熱菜,都覺妥當了,這才點頭示意可以送過去了。

  那盧管事見了這等裝飾了各種精美花形雕刻的菜,早是看直了眼,怕弄壞了,吩咐了身後跟來的人送菜時務必小心。

  顧早見他是個謹慎的,微笑著點了下頭。

  那菜既是送了出去,顧早卻是還不能走,這也是個慣例,她自是明白的。這太尉府其他地方顧早也是不願去,乾脆便只待在了廚間裡。見那幾個媳婦婆子也跟著自己忙了一天都沒好好吃過一口飯,現在又還在收拾,瞧見還有些剩下的食材,便叫個婆子到大廚間去拿些肉蛋過來,說是炒幾個菜幾個人吃下。那婆子自是歡喜去了,不一會兒便提了一大串的東西過來,面上帶了得色。

  原來今日太尉府裡大辦筵席,大廚房早去外面叫了另外好幾個大廚過來置辦,那六嫂也混在了裡面忙活,早沒了平日的獨大。這婆子過去拿菜,也沒人過問,倒是另幾個平日裡相識的說她那邊的燒了是給當今太后用的,過後的賞錢自也是要豐厚些,圍了過來都問東問西,豔羨不已。那婆子自覺有些揚眉吐氣,回來瞧著顧早,那面上自也是堆了笑。

  顧早見那婆子拎來了一塊豬肉,一片羊腿並幾個雞子,便將豬肉切成了薄片,用蛋清裹了,配了這邊剩下的筍片、木耳,香菇絲爆火炒了上盤,又將羊腿肉削下,與去了皮的荸薺圓同燒了,再熗了個邊筍,煮了口蘑煨豆腐,便叫了那幾個媳婦婆子一道過來吃,幾個人笑嘻嘻圍了過來,也不知從哪裡掏出了瓶黃精酒,你一杯我一盞的吃個好不痛快,顧早卻是滴酒未沾,不過稍稍動了幾筷子便放下了。

  那幾個婆子聽見前面隱隱約約傳來的鼓樂喧囂聲,其中一人便說太尉府為了慶賀老夫人的壽辰,特意在府第邊上的一片空地裡搭了抬子請了表演百戲的藝人,供那城裡的人觀賞同樂,想來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注、跟鬥等等都有,說得幾個人都眼巴巴的想去瞧熱鬧。顧早見廚間也是並無大事了,便都放了出去,那些個人似是腳底抹了油,飛快地便溜了,顧早一笑,正要起身收拾了這幾個殘杯剩盞,卻是瞧見珍心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笑道:「顧家姐姐,你的菜做得連太后吃了都說好,叫你過去領賞呢。」

  顧早點了下頭,淨了手,這才和珍心一道朝那正堂方向走去,卻見整個太尉府裡竟是燈火齊明,照得半個天都亮了起來,越靠近前面,便越是聽到那喧天的樂聲。

  那壽堂設在了正堂,眾多男賓也都是在那裡吃壽酒,太后、老夫人並一干女賓卻是單獨在那二堂設宴找樂子。顧早過去的時候,見二堂正廳牆壁的中間掛了個磨盤大小的金粉壽字,其上的點畫俱是由無數個小的壽字組成,數百個小壽字的字形竟無一同者,這便應是百壽圖了。邊上又掛了幅瑤池王母的繡像,人物也是栩栩如生,似是要飛了出來,下面設了個劄桌、擺了香案、點了壽燭、又有壽桃、壽糕、壽麵、香花、水果,看著富麗堂皇一片。

  二堂裡外擺了約莫十來桌的酒席,座上的女賓無不是金釵玉墜,綾羅綢緞。顧早到了二堂門外,就被等著的蕙心笑著引了進去,繞過了個紫檀大屏風,原來太后、老夫人並幾個陪坐的德高望重的誥命老夫人都在了此處。

  顧早跟了蕙心進去,只略微一眼,隱約瞧見主位之上並排坐了兩個老嫗,一個是穿了黑底金福字壽袍的太尉府老夫人,另一個想來便是當今的太后了,也不好細看,朝著那主位方向便磕了個頭。耳朵裡便聽見了一個有些蒼老卻是中氣十足的聲音響了起來:「好個俊秀的孩子,把頭抬起來讓老身瞧瞧。」

  顧早依言抬起頭,望向了座上的太后。

  太后看起來和老夫人年歲相仿,頭髮亦是有些花白了,並無過多裝飾,只在髮正中插了個金色梳蓖,目光流轉間卻是炯炯一片,似是直透人心。

  顧早只看了一眼,便又微微低下了頭。

  太后已是對身邊的老夫人笑道:「恁好的一個人,怪不得這手也如此巧。菜做得好也就罷了,桌上如此多的盤碟,她竟是每個碟子裡都刻了一朵各異的花,瞧著便是舒心。」說著便指了其中一個盤子裡問道:「這卻是什麼花?瞧著雖簡單,卻是自有番清雅。」

  顧早順著望了下,原來指的正是那盤佛家錦囊,潔白的盤子裡,炸得微黃的芋蓉卷邊上的綠色萵苣葉上放了一朵白色的狀如馬蹄的天荷,白綠黃相映,看著素雅喜人。

  顧早暗暗吸了口氣,穩住了心神,這才微笑著道:「回太后的話,這花名為天荷,又叫觀音蓮,蜀地有生,花語便是潔淨宏偉之美,最適合供在佛前得妙好容顏了。」

  太后與老夫人對望一眼,笑道:「這花還有所指之語?這倒是第一次聽見,有些奇了。」

  顧早想了下,不慌不忙道:「太后,老夫人,除了這觀音蓮,還有許多花草,也是有它自己的意思,比如,這盤子的牡丹是圓滿富貴,這白桑花是聰慧,這梅花卻是堅貞和慈愛,這桂花束是吉祥,這菊花卻是高潔長壽。我想著今日是老夫人的壽辰之慶,太后也是個福星,故而自作主張在每個盤子了刻了些代表吉祥如意的花朵,既是看著舒心,也是求個吉祥之意。」

  顧早說完,坐上的那太后和老夫人已是面上現出了笑意,站在一邊伺立的姜氏也是暗中點了下頭,心道這顧家的二姐倒是個有心計的人。

  太后呵呵笑道:「果然是個乖巧的孩子,快些起來回話吧。今日老身倒是借了這壽誕的光,吃了這樣一頓新奇的飯,若是不賞些,倒是顯得老身是個小氣的。你倒是說說想要個什麼賞賜?」

  顧早謝過了,這才站了起來,想著方才瞧見的太后桌底下露出的那一雙大腳,猶豫了下,終是咬牙說道:「太后仁慈,如此我便當真要求個恩典下來,若是不對,還請太后莫怪。」

  見太后點頭微笑,顧早心一橫,這才說道:「我這恩典,卻是代我的堂妹所求。我伯娘為了討那進士女婿的歡喜,這幾日竟是要將我堂妹的一雙天足給生生扭了裹小腳,我那堂妹嚇得魂不附體,一直嚷著尋死覓活,瞧著怪可憐的……」

  顧早話未說完,太后已是橫眉倒豎,輕輕拍了下桌子,怒道:「老身生平最恨的便是將那女子的腳無端端給裹成三寸丁了,不過都是些下作男人圖個取樂所致。你那堂妹的進士夫婿卻是叫什麼名,既是得了朝廷天恩,不去一心想著忠君報國,反倒是沉溺在這旁門左道之中,顯見的就是個心思不正的,我回去了便叫人好生敲打下。」

  顧早心中暗喜,曾聽說過這座上的太后是孤兒寡母的一路把持著朝政過來的,如今雖是還政給皇帝,說出的話應還是擲地有聲的。當下急忙將那胡清的籍貫姓名報了上去,想著就算改不了那人的風流下作性子,只是叫他被如此敲打下,多少也應能收斂,自己也算是對秀娘盡了點心。當下又鄭重謝過了,這才退了出去。

  太后這一番話,不只顧早歡喜,便是那站在一邊的姜氏也是自覺出了口悶氣。想著家中那個羅三娘的一雙小腳,行路不穩,丈夫卻偏偏喜她,說是如風吹擺柳,風情橫生,只恨不得立刻也揪了楊太尉過來同聽。見顧早出去了,想了下,便朝蕙心招了下手,低聲說了幾句。蕙心含笑應了自下去了。



第三十二章 秀娘回家

  顧早方才隨蕙心穿過宴桌之時,也並未引起眾人注意,此時那些夫人命婦們見她是從太后和太尉老夫人那主桌的紫檀屏風後繞出來的,又隱隱約約聽見了方才太后的那一番贊,一個個都停了手上的杯箸,扭頭看向顧早。

  顧早只微微低下了頭,疾步匆匆而出,出了二堂沒走幾步,就聽見身後有腳步聲,扭頭一看,是蕙心趕了上來。

  蕙心上來低聲笑道:「顧家二姐,夫人喜你今日辦的席得了體面,特意命我多給些工錢。」

  顧早笑著謝過,便跟了蕙心到那賬房去支工錢。那賬房是在外院,出了那道垂花門,沒走幾步,迎面卻是撞上了穿著一身暗紅繡緞禮服的楊昊。蕙心急忙過去見了禮,顧早跟在身後,讓到了一側,也是跟著微微福了下,只是垂了頭,面無表情。見蕙心又朝前走了,便也跟了過去。

  楊昊是代兄長剛送了個貴客返回的,這樣冷不丁碰到了顧早,心中一陣歡喜,卻見她只是低眉斂目,連個眼角也沒睃向自己,那歡喜還沒來得及升到臉上,便已是成了悵惘,只怔怔望著她那背影,直到拐了個彎消失在眼中,這才回過了神來,心中又起了深深的悔意。

  本以為自己平日裡也不過是個冷的,怎的那夜多喝了兩杯酒竟會如此一時克制不住地孟浪起來。那夜之前,本是和她還可以搭上幾句話的,如今卻是只留了個冷冰冰的背影了。

  蕙心到了賬房,拿了姜氏的印鑒支領了五錠雪花小元寶,包了起來遞過來,笑道:「夫人說是五十兩雪花銀,這五錠,每錠都是十兩的,你拿妥了。」

  此時這東京城裡,那一般富裕的殷實人家一月的生活開支也不過三萬錢以上,這一下子給了五十兩銀子,出手也算是大方了,顧早謝過了,這才收了銀子,告辭了出去,經過那大門的時候,瞧見門口那一溜通紅燈籠下還是人來人往地絡繹不絕,熱鬧非凡。

  拐過了個街角,卻是瞧見了方才那幾個媳婦婆子說到過的百戲場面,此時雖已是戌時末了,圍過來看的卻擠得人山人海,個個脖子都伸得似是被拉長了一寸,不時發出陣陣喝彩聲。

  顧早也不去湊這個熱鬧,只是想著此時正是州橋夜市最熱鬧的時候,鄭門離那也不遠,便朝著州橋去了,到了自家攤子,果然見客人很多,卻只有方氏和三姐在忙活,手忙腳亂的樣子。看見顧早過來了,三姐歡天喜地地放下了自己手上的切麵刀,自去洗那碗碟了。

  方氏也有些高興,卻又埋怨道:「秀娘那丫頭真是個麻煩的,叫她出來一道自是不願,讓獨自在家又說害怕,只得讓棗子留下陪她,她好了,只把我這裡忙得成了抽打的陀螺,方才客人多,所幸邊上劉家的小子過來幫把了手,不然豈不成了趕走客人。」

  方氏嘴裡提到的那劉家小子,便是邊上開了個粉羹鋪家的劉虎。他家恰巧也是住在染院橋的,自家有兩間屋子,人長得濃眉大眼,只是日日裡見媒人上門,卻獨獨不見做成親事,原來都是他家那個娘挑三揀四惹的。顧早一家到此設了麵檔,那劉虎也是個熱心的,時常跑來幫忙,為此沒少被他那個娘扯住了罵,說是自家還照顧不來,非得巴巴地跑去人家攤子裡摻和。顧早也曾三番兩次叫他勿要再惹他娘生氣,他卻不過只是摸頭傻笑下,仍是自顧過來。

  聽方氏如此說道,顧早朝那粉羹攤子望了眼過去,劉虎手上拿了個勺子,正站在那裡望著自己,見她望了過去,立刻便垂了頭攪著鍋子裡的羹。

  顧早搖了下頭,淨了手便開始熟練地擀麵切麵,待她將每個碗裡都澆上了大勺滑嫩鮮香汪汁包油的羊肉片,親自將大碗熱騰騰地端上了桌時,幾個老客已是笑道:「蘿蔔西施親手做的,瞧著就是不一樣,分外齊整。」顧早也是與客人打趣了幾句,那手上卻沒個停歇,幾個人一直忙到了夜市打烊,這才收拾了回去。

  第二日便是冬至前一天了。冬至在時人眼裡是個十分看重的節氣,除了過年,也就這個為大了。京中即使是窮苦人家,也要儘量為這一日置辦些新衣物,還要備辦飲食,祭祀祖先,就連官府也要休沐三天,開放集市,熱鬧得就和過年差不多。

  顧早想著既是個這麼大的節次,那秀娘離家也已是好幾日了,怕顧大胡氏夫婦當真急壞了身子也是不妙,與方氏商量了下,便說要送秀娘回去了,方氏巴不得她早些回去,哪裡會不肯,自是一口應了。

  秀娘這幾日在顧早家中,雖是夜夜裡和三姐幾個擠在一起睡的,被褥床具的也遠比不上家中用慣的,只是這幾年裡竟是頭一回找到了縮在被窩裡與女孩同講體己話的樂趣,雖則那個嬸娘瞧著自己的臉色有些陰陽怪氣的,但二姐、三姐柳棗幾個都是極好的人,怕回了要被扭腳,又怕會被胡氏責駡,哪裡肯去,顧早只一提,便又紅了眼眶子垂下了頭。

  顧早暗歎了口氣,想了下,便將她獨自扯到了裡屋,附在她耳邊悄悄說了句話,秀娘一怔,似是有些不信地顫聲問道:「二堂姐,你當真會幫我說話?」

  顧早笑道:「我又豈是會哄你的人,你自放心回去了。你娘要裹你的腳,不過也是為了你將來能討夫婿的喜,如今那個和你訂了親的人是個不喜小腳的,你娘若是知道了又怎會無端讓你受苦?」

  原來顧早方才也並未多說,只跟秀娘提了下自己會幫她向胡氏說個話,秀娘雖是有些半信半疑,只是她也是個十四五的人了,知道這樣躲著一兩日還可以,長久卻是行不通的,傳了出去只怕對名聲也是不好,當下也只能無奈勉強應了下來。

  顧早見她終是點了頭,這才收拾了下,給她戴了個三姐圖好玩買來的帷笠遮住了面,便與秀娘一道出了小巷,到了街面叫了車,一路朝著城南的潘樓東街去了。方氏本是要跟去瞧下胡氏那狼狽樣的,顧早怕她二人到時鬥了起來只添亂,好說歹說總算是勸住了她留在家中。

  因了明日是便是冬至,那潘樓東街各個店面裡進進出出置辦各色貨物的人幾乎把個不寬的街面擠得連車都無法通行了,好容易才到了秀娘家的那個布緞鋪子,雖是快正午了,居然獨獨他一家是閂了門板的。

  顧早扶了秀娘下車,拍了半日的門,才見門上鬆動了一道板子,探出了個前次見過的那夥計的頭,見是顧早,那夥計微微一愣,待認出了邊上的秀娘,嘴巴已是張得像個雞蛋狀了,轉身便一溜煙往裡去了。

  顧早和秀娘所幸都是身量苗條的,從那一塊板子的缺口中橫著擠了進去。秀娘似是有些怕,到了自家反而畏畏縮縮地跟在顧早身後,腳步遲緩,顧早微微搖了下頭,牽過了她的手。顧早剛掀開了隔斷裡外的那層布簾子,迎面便已是看到了胡氏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後面跟了一個年約五十,面色有些蠟黃的男子,想來便是秀娘的爹,顧早那從未見過的伯父顧大了。兩人臉色都是一片張皇,又帶了絲不可置信的驚喜模樣。

  那胡氏一眼便看到了藏在顧早身後的秀娘,撥開了顧早,一把將秀娘摟在了懷裡,便兒啊肉的哭了起來,雖是沒了眼淚,但那眼皮子卻是腫得厲害,想來這兩天都是沒好生過下來的。

  那胡氏力氣大,顧早被她一撥,沒個防備地差點摔倒,退了兩步才站定。那顧大自是認得顧早的,瞧在眼裡,面上帶了微微的慚色,顧早也不以為意,只是朝顧大點了點頭,叫了聲伯父,顧大嗯了聲,算是應了下來。

  秀娘本是有些怕那胡氏責打自己的,見她不過幾日不見,整張臉便似浮腫了一圈,那眼卻是眯了一圈,想是是為自己擔心所致,心中不禁有些難過,忍不住便也哭了起來。

  那胡氏抱住女兒哭了兩下,絮絮叨叨地問著這幾日都去了哪裡,待聽得是到了染院橋二嬸的家中,這才仿佛剛瞧見顧早似的瞅了一眼,又看向自家女兒問道:「秀娘,你一向都是個乖巧的,如今竟怎的如此膽大敢離了家跑去那裡,莫不是受了人挑唆?」

  秀娘急忙搖頭,胡氏卻是不信的樣子,一臉狐疑地看向了顧早。

  顧早冷哼了聲,淡淡道:「伯娘,若非你硬是要將秀娘的腳扭了裹小,她又怎的會因了害怕跑到我那裡去?如今我好心將你女兒送回家去,你倒是說我挑唆了,京中雖大,卻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顧大面上的羞慚之色漸濃,心一橫,頓了下腳,指著胡氏破口罵道:「你這賊婆娘,無端端的要給女兒裹什麼腳,如今臭名不知怎的傳了出去,竟連累女婿也大早的上門來吵鬧,叫我臉面都丟得精光,你再吱唔一聲,看我不休了你!」

  胡氏平日裡早已習慣於打壓顧大的,如今見他竟在顧早面前對自己陡然變臉,一時倒是有些愣住,加之又想起方才自家那進士准女婿過來鬧的一場,那脖子便有些無力地垂了下來。

  原來這幾日顧大胡氏夫妻見丟了女兒,只急得六神無主,又怕傳了出去萬一女兒尋回來了有損閨名,也不敢聲張太過,嚴令家裡的那幾個下人婆子把嘴閉實了,又派了人再到處尋找,連生意也沒心思做,一連關了幾天的鋪子。只今早想著是冬至前日最為熱鬧的,雖沒心思,也是強打起精神開了門,誰知生意沒做幾樁,卻見胡清氣急敗壞地闖了進來,顧大夫妻以為他知道了秀娘失蹤幾夜的消息,怕他嫌女兒丟了名節要來鬧退婚的,立時嚇得面都白了,拖住了便往裡面讓,待聽清楚了事由,才暗地裡稍稍鬆了口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7:24 AM

第三十三章 沒了鬍子的二爺

  原來太后也是個有心的,既是應了顧早,便也留了心,知道那吏部尚書也在太尉府裡吃壽宴,當下便派了個身邊的人將自己的話帶了過去。

  那尚書大人曉得太后如今雖是還了政,只是分量還是在的,又見要敲的不過是個在京等缺的今科三甲賜同進士,哪裡還放在眼裡,今日一早便派了人找到了那胡清,聲色俱厲地訓斥了一頓,說是前次恩科那崇安的柳三變本是已經及第,只是因了他不知輕重的風流豔詞上達天聽才被刷下皇榜,如今你胡清莫非也是想要效尤,不但自己流連花街做出那俗豔之詩,竟還敢嫌自己那未過門的妻子腳大,竟是逼著要生生扭了裹小,情狀令人髮指,竟連太后老人家也被驚動了,親自過問此事。

  那胡清昨夜與一幫同道文人正在甜水巷逍遙到了下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他丈人給租來的地,今早人還迷迷糊糊的,猛地被自稱是吏部尚書遣來的官員這樣噴頭教訓了一通,雖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卻也不敢得罪了拿捏著自己的吏部之人,只低了頭一個勁地認錯,又塞了點錢過去,這才送走了人,氣還沒喘過來,轉身便立馬趕到了自己老丈人的家興師問罪。

  可憐那胡氏,萬萬也想不通自己不過是給女兒裹個腳,怎的竟會傳到了當今太后的耳朵裡,還連累了自己的女婿挨訓,又驚又怕,更不敢在女婿面前提半分秀娘走失的事,只恨不能立刻將他送走。那胡清雖是來興師問罪,卻也是存了再借機伸手要錢的心,只是埋怨著不肯走,最後還是顧大怕聲響太大被鄰人聽見,給了些錢才將胡清打發走了。等胡清一走,兩人更沒力氣開鋪子了,當下便叫那家中的夥計關了門,只軟倒在屋裡的椅子上長籲短歎,心如貓抓。

  顧大見女兒突然被自家的侄女送了回來,又得知前幾日也是在她家過的,心中那塊石頭便已是落了地。想起自己兄弟早幾年去了,他這個做大伯的卻幾乎是不聞不問,心中便是有些愧疚起來,又見自家那惹出了事的婆娘不但不感激,反倒是出言傷人,再想起自己已是年近五十,卻至今只得這一個女兒,胡氏自己生不出兒子,竟還壓著他不許納妾求子,眼見著是要斷子絕孫了,新仇舊恨一下湧上心頭,當下便發作了出來。

  顧早見顧大雄風大振,胡氏被罵了也只訕訕地垂下了頭,心中暗暗好笑,又見事情既已是解決了,自己也不想多留了,便朝顧大和胡氏道了個別。

  秀娘捉住了顧早的手,一臉的依依不捨,心中只恨不得她往後都留了在自己家中。胡氏只是從鼻孔裡微微嗯了一聲,只顧大卻是到了前面櫃檯那裡挑了一匹上好的銀紅浮紋軟厚緞,塞到了顧早的手裡,也不顧邊上胡氏的擠眉弄眼,笑道:「二姐,明日冬至是趕不上做新衣了,這緞子還是好的,拿去留到過年裁了做件衣裳吧。明日便是冬至,讓你家青武到我家中一道祭拜下先祖。」

  顧早心知這樣一匹上好軟厚緞的價錢不下三四貫,見胡氏一臉心痛的模樣,心中本是不願要的,只是見顧大神情間倒是一片懇切,想了下便接了過來,笑道:「如此便多謝大伯伯母了。明日冬至祭祖所用黍羊之物,伯母便不用置辦了,我自會做了叫青武帶來。」

  那胡氏一聽顧早如此說,見顧大似是又要出言的樣子,忙不迭臉上堆了笑搶著道:「如此也好,早聽說你在州橋開了個夜檔,生意紅火,想來手藝自是不差,帶了過來也好。若是方便,上次你那裡拿過的那醃蘿蔔,滋味怪不錯的,連你大伯也說好,叫青武也順道捎些過來,他在我這裡吃了飯再走。」

  顧大歎了口氣,拂袖便出了門。顧早笑著應了下來,又撫慰了秀娘幾句,這才抱了那匹布,往家裡去了。到了家中,卻是見到青武已經回家了,明日冬至,學堂是照例要放三天假的。顧早拉住問了幾句學堂裡的事情,見青武對答說好,課業跟得上,前次評定還得了上等,師母待自己也好,見他氣色瞧來確實也不錯,心中很是歡喜。

  三姐和柳棗瞧見了顧早抱回的緞子,圍了過來又看又摸的,顧早笑道:「這是大伯送的,留著到年底給你做套新衣裳吧,想是夠的。只是還要三姐你自己動手,我的手藝卻是不行。」

  三姐雖是喜歡,卻也搖頭道:「還是留著給你做吧,姐姐你膚白,穿了這色必是好看的。」

  顧早搖頭笑道:「我都老大不小的,這等嫩的顏色,卻是穿不出了,自是給你的好。」

  方氏也湊了過來細看,想是從前未見過這樣的好料,也稱讚了幾句,這才歎道:「你顧家那兩個做大的,今日怎的竟鐵公雞拔了根毛下來,倒是少見了。」

  顧早說道:「明日冬至,大伯叫了青武到他家祭祖,也不好白拿他的東西,我已是說了那祭祖所用的黍羊等物便由我們做了叫青武捎帶過去。」

  方氏聽了此話,臉上方才還掛著的笑便是掉到了地上,哼了一聲道:「我道怎的如此好,卻原來也是一手送出一手拿進的買賣。就你也是多事,他叫青武過去也就過去了,這些年連個米粒兒也未曾漏到我家,讓青武過去吃頓飯還窮了不成,你又自個攬下這個做什麼。」

  顧早只笑了下,更不提方才送秀娘回去她家中的那點子事,只將布匹給了三姐拿進去放妥了,這才笑道:「娘,明日冬至,我們也放那一天的假,我跟三姐幾個出去買些時令的貨回來,自己一家坐下好好吃個飯。」

  方氏嗯了一聲,顧早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本想叫她也一道出去了買東西,只是又怕她到時捨不得花錢只在自己身邊嚼舌,想了下,便將昨日裡得來的那五錠銀子拿來遞給了方氏,笑道:「這是昨日裡做菜得來的錢,交你這裡了,你好生保管。」

  方氏那眼都被這雪花銀晃花了,接了過來笑眯眯道:「果然是大戶人家,出手便是不一樣,以後這樣的活計若是多做幾單,也就不用愁了。你這錢我暫且替你收了起來,日後也都是你的嫁妝本。」

  顧早見她終是不再提方才那事,這才叫了三姐青武和柳棗一道,幾個人高高興興上了大街,買了一腿子羊肉、米麵並其他一些雜七雜八的吃食貨物。顧早想著此時既有冬至要穿新衣的習俗,平日裡自己太忙也沒去想著這個,再說三姐也沒那時間去做,便又將他們三個帶到了家成衣店,給三姐買了件水紅褙子,青武的是藍色棉布夾襖,便是柳棗,也得了件紅底碎花的新棉衣,又瞧見一件赭紅色印了暗紋的襖子,顏色樣式都還可以,摸著也厚實,想著方氏一年到頭的也都是穿著那幾件舊衣,便也一道買了過來,這才滿載了回到家中。

  方氏瞧見顧早說是給自己的那件新衣,雖是嘴裡罵她糟蹋錢,心中卻也是高興的,拿了便套在身上試了下大小,見正合身。雖是對柳棗也得了件新衣有些心痛,倒也忍住了沒提,只脫了自己的小心地放了起來。

  明日雖休息了不做,今日卻仍是要出攤的,顧早幾個正忙著,突地卻是瞧見院子門口探頭探腦的有一個男人,穿了個有些破舊的直襟襖,鞋子上還沾了些泥。

  顧早正想開口問他,卻見那人面上露出了些喜色,朝著柳棗叫了聲:「棗子!」

  那柳棗自打有記憶起,今日還是第一回得了件新衣服,還是厚的冬衣,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高興,只想著多做些活來回報顧早,正低了頭在做事,耳邊聽見有人叫喚自己,抬頭瞧去,怔了下,這才站在那裡低低地叫了聲爹。

  柳棗來此將近三個月了,顧早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家人過來。見柳棗的爹既然來了,正想讓進來說話,那人卻是朝顧早訕訕地笑了下,也不進來,只招手讓柳棗出去,待她過去了,扯到了一邊也不知說了幾句什麼,柳棗便進了屋子,等出來時,手裡已是拿了一包東西,顧早一眼便認出了這是她存放工錢的帕子。

  柳棗將自己手上的那包東西給了她爹,那男人掂了下,見顧早望著自己,朝她討好地笑了下,轉身便匆匆走了。

  柳棗的爹前腳剛走,方氏已是立刻竄了過來拉住了柳棗問個緣由,原來她爹說是明日冬至家裡還缺些置辦東西的錢,正好莊子裡有順道的車,便也進城將柳棗前幾個月的工錢拿去了。

  方氏聽了,撇嘴罵道:「什麼下世的爹,那麼遠的路,只知道過來伸手要錢,我還道他要帶了你回去過節呢。」

  顧早見柳棗低了頭站在那裡,眼圈已是有些泛紅,急忙牽了過來,一邊的三姐青武看見了,也是過來安慰了幾句,柳棗這才露出了絲笑意,抹了下眼睛,又去接著做活了。

  因了明日是冬至,皇帝會在今晚由御街一路出了南熏門,前往郊外的祭壇在三更時分舉行祭天大禮,故而今日晚間,聖駕經行的幾十裡路中,到處可見臨時搭建起來的供皇帝停留休息的帷幕和達官顯貴之家的看棚,遠遠望去,整條禦街竟都是花團錦簇的。

  那州橋夜市正在御街的朱雀門一帶,故而今日晚間比起平日,竟是熱鬧了一倍還不止,望去滿眼竟都是成片的人頭了,顧早一家連那青武都出動了,還是忙得不可開交,吃麵買醃蘿蔔的人,竟是沒一會停歇的。天氣嚴寒,只是顧早熏了那大鍋子裡的熱氣,後背竟是有了汗意。

  顧早正忙著,不經意抬眼間,瞥見自己那攤子面前不遠處站了個人,既不走,也不進來吃麵。她不過溜了眼,也不在意,正低了頭,突覺得那人的眼目有些面熟,再抬眼仔細瞧去,卻是一下子有些愣住了。

  那人分明便是太尉府的楊二爺,仍是一身天青的錦袍子,腰間掛了一隻金扣鏤空雲玉佩,獨獨那臉上光溜一片,原先的大把鬍子竟是都沒了,露出了個稜角分明的下頜,瞧著也不過二十七八,比起從前,模樣倒是俊朗英氣了不少。

  楊昊見顧早終是認出了自己,心中一喜,朝她笑了下,顧早卻是已經低了頭,只顧著自己手上的活。楊昊討了個沒趣,心中想著進去,又有些猶豫著,方氏已經瞧見了他,笑容滿面地招呼了起來:「這位大爺,進來吃碗麵,我家的麵,在這一帶可是有名的,吃過的都只是說好,就連那醃蘿蔔也是比別家的要來得爽脆。」

  楊昊正愁自己邁不進腳去,見方氏招呼,當下便進去了,正巧角落裡有個人吃完了剛起身,他便插了進去坐下。

  顧早眼見著他進來了坐定,又因了燭火之下自己老娘也沒認出沒了鬍子的那人,只道他衣飾精美,正巴巴地上去給他擦桌子介紹各種面,奉承個不停,心中起了薄薄的惱意,只是也不好趕走,聽他說要腰子冬筍麵,便取了塊事先已經剖開剔去白膜筋絲的豬腰子,背面用刀界花兒,落滾水微微焯了漉起,入邊上的小油鍋子裡一炒,加了小蔥花、芫荽、蒜片、椒、薑、醬汁、醋,一烹而起,澆在了那早已放在一邊的筍湯麵碗裡,端了過去。



三十四章 相國寺淘寶

  顧早將那碗熱騰騰的腰子冬筍麵端到了楊昊面前,便自轉了身繼續忙著招呼其他客人了。

  楊昊慢慢吃著麵,心中想著得個空跟她道一句自己昨夜想了半宿的話,只是眼看著身邊吃麵的人都換了幾茬,碗裡的麵也早已連個湯底都不剩了,卻偏偏始終沒見顧早挨近過自己,也沒那膽色自己過去叫她。又見她的那個娘已經在不停用目光來回梭巡著自己了,想是嫌他占了位置妨礙做生意,估計若不是瞧他衣色光鮮,只怕就會上來趕人了。

  心知今晚是沒機會了,便無奈摸出了錢放在桌上,正要離去之時,卻瞧見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夥走到了顧早面前搭話道:「二姐,昨夜裡你起先不在,我來幫手時,你娘說你家中那門扭歪得厲害,總關不牢,過兩日等我瞅了個空,便去幫修下吧,我從前卻也是做過木匠的。」

  顧早斜斜睨了一眼方氏,知她肉痛去請木工箍修的那點錢,才故意在劉虎面前這麼提的,不過是想占個做白活的便宜罷了。方氏見顧早看了過來,似是有責備之意,板臉背過身去不說話。顧早暗歎了口氣,這才看著劉虎笑道:「你家也是日日裡忙個不停的,哪裡又會有閒工夫來修門,我問過了隔壁沈娘子,說是每日早間橋市街巷口都有木竹匠人在那裡攬活,自己過去叫個人來修下也是方便的。」

  劉虎正待再開口,耳朵裡已是聽見自己那老娘扯開了嗓子在叫回去了,猶豫了下,低聲飛快地問道:「二姐,明日裡全城市集關撲開放,卻不知你家要去哪裡遊玩?」

  那劉虎原本是想問你的,後來終是改口成了你家,只是那臉也已經是有些紅了。

  顧早微微一怔,隨即笑道:「相國寺明日裡想是熱鬧得很,三姐幾個都嚷著想去,若是得了空,應是去那裡吧。」

  劉虎面上現出喜色道:「如此正巧,我家那妹子也說要去相國寺的,家中恰有個騾子車,明日裡便作伴了一道去吧,我叫我妹子晌午飯過了便去叫你們。」

  顧早還沒來得及回話,見那劉虎已是轉身飛快走了,忍不住望著他背影輕搖了下頭。

  方才那一幕卻被一旁的楊昊盡數看在了眼裡,心中更是悶悶的,只呆呆望著顧早。顧早早見到他站在那裡望著自己了,怕惹得方氏和三姐幾個起疑心,便朝他略點了下頭,意思是催客了。楊昊無奈,只得出了她家的那麵攤子,也沒心思去別的地了,直接便回了太尉府。

  剛進自己院子,就瞧見自己身邊日前那曾打聽過顧二姐消息的小廝,因她娘在地裡做活起蹲了三下便生出了他,故而起名三蹲的,笑嘻嘻湊了過來奉承道:「二爺,姐兒都是愛俏的,你今日聽了我的把那鬍子刮去了,想必是順順當當的吧?」

  楊昊也不說話,淡淡嗯了一聲便朝自己書房去了,只剩下三蹲一人站在那裡揣摩著自家二爺鼻子裡發出的這聲嗯到底代表了什麼意思。想了半日,也不過只摸了摸頭,想那顧二姐也不過是個小寡婦,雖是水嫩了些,卻也不知自家二爺哪根筋吊上了,竟是如此上了心,自己不過一句話,便果真跑去那京裡最好的修面店把那帶了數年的滿面大鬍子都盡數剃了去,只惹得府中個個人背地裡都猜測個不停。只是方才瞧他那樣,似是不大順利。怕被吃排頭,縮了縮頭便溜了出去。

  第二日便是冬至日了,京城卻是流行選在這一日做些食物,諸如釀酒做醬等等,不過認為這日做出的這些酒醬味道特別好,且容易保存。

  顧早雖是不信這說法,只是也隨了俗,一早起身就做了一小罎子的糟油封存起來。這糟油確是個做菜的好東西,顧早從前的師傅曾自己複製過《紅樓夢》裡提過的各色菜肴,其中賈母吃的糟鵪鶉,薛姨媽給寶玉吃的自製的糟鵝掌,就都是浸於糟油中的菜。制法卻也是她師傅自己研製出來的,將八角、丁香、陳皮、官桂、小茴、淮山藥分別炒下,用紗布一股腦兒包妥了,放入一罎子黃酒中,再加適量鹽糖和香油,密閉存二到三個月便成了。

  顧早從前便喜這糟油做出的菜的口味,尤其是夏令時節,在一些自身淡鮮的菜中,諸如魚片、雞脯中稍加糟油更顯清爽,也可以將雞鴨魚肉浸泡在糟油中,數日便可用了。此時想著自己既不釀酒,也不做醬,便乾脆做了一罎子的糟油,待鹵好了,或許還可以弄個糟油麵出來賣。

  今日祭祖,那粉糕和羊肉是必備的菜品。顧早先便做起了那粉糕,卻也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三層玉帶糕,是蘇州的老口味了,其實不過是取純糯米粉,倒入那印模中,粉一層,中間一層脂油、糖霜、紅綠果、桃仁,再覆上一層粉,如此上鍋蒸了,待涼熟了切成角狀便可;羊肉因是要先供奉祖先,適宜白煮,便將那羊腿子用白水沸過一氣煮熟了,不過略略加了些鹽和堿,加堿為的是去除那膩口之味,待祭祀完畢後便可白切剽片了蘸椒鹽醬油食用。

  此時還有個冬至日裡鄰里相互贈送些飲食的習俗,所以那三層玉帶糕,顧早特意多蒸了幾扇留著送人的,果然沒一會兒,便見到隔壁的沈娘子笑嘻嘻地端了一盤子豆糖粉餃過來,說是自己家鄉的口味,特意做了送來讓嘗個鮮的,顧早接過道了謝,便也回贈了自己蒸出的那糕,沈娘子拈了一塊放入嘴裡便說又鬆又軟地好吃,笑著自去了,又有幾個平日裡相好的也陸續送了些吃食過來,顧早一一回了,眼見著快晌午了,這才下了鍋猴耳朵,加了雞絲、蛋花,香蔥,一家就著鄰里送來的那些吃食,個個吃得飽登登的。

  那三姐青武幾個一早便換上了新衣服,好容易熬到過了晌午,個個都在院子裡翹首等著劉家小妹來叫,沒一會便果然瞧見劉小妹來了,年紀比三姐略小,和柳棗差不多大,也是個嘴巴響亮的。顧早對那關撲集市倒是沒什麼大的興趣,只是想著今日街上人多,三姐的年紀在此地雖是可以嫁人的了,只是在她眼裡卻還不過孩子,剩下幾個更是小孩,怕被人拐了或走丟什麼的,所以自也是要跟去的。

  方氏本是興致淡淡,說是在家趁了空紡線織布,卻被顧早給拖了去,怕等下那劉虎若是也在,讓方氏夾在中間,也可免些不必要的尷尬。果然等看到了劉家的那騾子車,見趕車的便是劉虎自己了。

  劉虎瞧見顧早拖著方氏笑眯眯地走了過來,本是高興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失望之色,只是很快便面如常色迎了上來招呼了,大大小小胖胖瘦瘦六七個人便都坐上了劉家的那騾車,朝著大相國寺去了。

  那大相國寺是在內城保康門的邊上,州橋還要過去一些的,一路行了過來,見到處是穿了新衣的東京居民,個個面上都帶了喜氣洋洋的笑,不只是市井裡的小民,王公貴人的車馬也是走馳不歇,更是不時看到衣飾鮮麗、頭戴帷笠的大家閨秀、名門貴婦身邊帶了僕從,也都在這日邁出門檻,拋頭露面了。至於街面上那些將關撲贏來的衣服、魚肉、茶酒等物挑掛在長竹竿上向著人群炫耀的人,更是多如牛毛。

  今日出來遊玩,三姐和青武都是帶了自己零花錢的,就連柳棗,顧早也是給她預支了下月的工錢,此刻瞧著這幾個捏著手中銅板面上躍躍欲試的人,顧早忍不住搖了搖頭。

  因了街上馬多人密,騾子車比平日多花了一刻鐘的時間才到了那相國寺,劉虎去找地停歇騾子車了,顧早帶了三姐幾個先進去了。那大門一圈賣的都是些飛禽貓犬的東西,三姐幾個一見便是被吸引了目光不肯走,顧早也是興味盎然,一個個攤子地瞧過去。

  三姐卻是看中了一隻小黑狗,不過是土狗的種,只那眼珠子水汪汪肥茸茸的瞧著十分可愛,那賣的人出價五個錢撲賣。三姐見顧早只笑吟吟看著,沒有反對的意思,便拿了那賣貨郎預先備好的三個銅板,一個個在那瓦盆裡滾旋了轉,直丟了三把,都是正反不一,那小狗沒得到,卻是已經輸了十五個錢給那老闆了。見三姐還是不舍撒手的樣子,顧早便叫她再丟一把,若再輸了,便自棄了,這回卻是三個錢都擲成了背面成「渾純」,卻是贏了。三姐歡歡喜喜地抱過了那小狗,摸個不停,被方氏嘮叨說費十五錢買個這黑不拉幾的小土狗也不在意,只是想著給這小狗起什麼名字好了。

  進了二門三門,便見寬闊的場地裡搭起的彩棚連綿不絕,鋪陳著冠梳、珠翠、頭面、衣著、花朵、領抹、靴鞋、玩好等物,撲賣商販的高聲吟叫與彩棚間的戲場傳來的作樂之聲高低相和,熱鬧得不行,就連顧早都看得有些目不暇接,也忍不住去撲了面飾有葡萄卷葉的精美小銅鏡,磨得光亮可鑒,人面也喜照得清楚。

  又看見裡面有賣筆墨的,攛掇著青武也去撲下,他卻是擺出一副儒家大者的風範,說瓦盆內擲頭錢不過是投機刁滑之道,他卻不屑為之的,硬是花了幾百文才買了過來,被方氏埋怨個不停,三姐柳棗並那劉小妹也都取笑,青武卻是絲毫不為所動。顧早瞧見他那一副少年老成的酸腐樣,心中大樂,指著他笑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7:57 AM

第三十五章 薔薇水表心意

  顧早正在笑著青武那酸腐樣,突地那臉上笑就凍住了,人頭攢動大相寺裡,她已是瞧見了那位楊二爺正站在離自己不過十來步路遠地正朝她望過來,因他人高,看起來便更是惹眼。

  楊昊見顧早終是瞧見了自己,雖是見她方才還笑靨如花臉一下子便轉成了數九寒冰,還是朝她走了過來。

  顧早見這人竟真似牛皮糖般黏上了便甩脫不掉,看了眼身邊自家那幾個人,見她們都正在被邊上一個雜耍攤子吸引住了,瞧見邊上圍牆那裡有棵老酸棗樹角落裡人跡少些,想了下,便朝那裡去了,待她站定轉過身來,那楊昊也已是跟了過來站定。

  「楊二爺與我倒當真是有幾分緣,昨夜剛見過,今日不想又碰到了。」顧早看著他那新剃還留有隱隱一道鬍茬青痕的臉,淡淡說道。

  楊昊似是不懂她話裡意思,居然望著她咧嘴一笑,點頭說道:「確是有幾分緣。」

  顧早心道此人臉皮倒也是有幾分厚,當下也不多說,直視著他眼睛道:「二爺屢次找我,所為是何?」

  方才還坦然自若的楊昊,此刻聽顧早如此問,自覺那臉竟似微微有些發熱,猶豫了下,才抬眼看著顧早,慢慢說道:「那夜自聽了你那一番話後,我這幾夜裡竟是反復想著,昨夜去找你,本就是想著跟你說,只是一直都尋不到空。無意聽到你對那人講今日或許要到此處,所以大早就趕了過來在此等候。那夜我所為雖是出於本心,絕無輕慢褻瀆之意,只是也確非君子所為,唐突了你,還求勿要見怪。」

  顧早倒是未料到他竟會說出如此一番話來,不禁細細看他一眼,見他目光赤誠,倒也並非言不由衷樣子,臉色這才稍稍有些緩了下來,朝他微微一笑道:「二爺意思,我聽明白了,既是已經說明了,我自不會有甚怨責,你從此也不必再掛在心上,就當風吹過去,從此乾乾淨淨散了便是。」說完,朝他略點了下,轉身便要走了。

  那楊昊起先見顧早神色放緩,心中本已是有些歡喜,待聽見她說出了這樣一番話,那心卻又立刻空落落地懸在那裡晃了。想再說些什麼,卻是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見她要走樣子,有些焦急,一把扯住了她袖子,從自己懷裡摸出了個紅底金紋精美小盒子,塞到了顧早手上。

  顧早一眼便認出這盒子純粹是阿拉伯風格裝飾,正想開口,楊昊已是縮回了自己手,低聲說道:「這裡面是我自大食帶回的薔薇水,聞著味道並不濃烈,很是清雅,瓶子也是少見琉璃,你拿去用看,可否喜歡……」

  顧早一怔,眼睛還落在那盒子上,楊昊似是怕她拒絕,已是掉頭匆匆走掉了。待她回過神來想將東西還了,卻是只剩下他漸漸遠去一個背影了,夾雜在人流裡,瞧著卻仍是那樣顯眼。

  他口中這薔薇水,便是香水了。其時這薔薇水卻是非常珍貴,據說每年大食入供給宋室皇家也不過寥寥幾十瓶,只宮中太后和那得寵後妃以及一等貴婦才能有幸擁有,旁人便是有錢也買不到,所以當時又有「舊恩恰似薔薇水,滴在綺羅到死香」詩句,雖是借薔薇水隱喻愴然情事,卻也是道出了其香久不散去特性。

  這樣一件在時人眼裡便是用萬金也難換的東西,他竟是這樣塞了過來。顧早望著他離去方向,一時倒有些茫然起來,突地聽見劉虎聲音在自己耳邊響了起來,急忙將那個盒子胡亂藏進了袖中,心裡跳了幾下,倒是有做賊怕被人抓住似的感覺。

  原來今日大相寺外人多車多,劉虎卻是費了老大勁才找到了個空地將那騾子車停了,進去找了半日,才看見獨自站在牆邊那酸棗子樹下的顧早,這才奮力排開人群,擠了過來。

  顧早朝他笑了下,兩人便一道去了方才那個雜耍攤子,左找右找卻是不見自家人身影,正有些焦急,卻是看見前面擠了一堆人,似是又聽見了方氏聲音。

  顧早有些慌了,急忙死命擠了進去,卻是果真瞧見了自己娘在和一個撲賣黃柑販子吵了起來,急忙問過了,卻又哭笑不得。原來方氏瞧見那販子籃子裡黃柑圓溜可愛,想著撲幾個過來晚間佐盤,不想手竟是大順,不過費了十來文便已經贏了那販子籃子裡小半數。方氏來了興頭不肯撒手,那販子卻原來是指望著靠這籃子黃柑得些錢,心痛不讓撲了,兩人便這樣吵了起來,三姐青武幾個都在邊上勸著,卻哪裡勸得住方氏。

  顧早瞧見自己老娘撩起了自己衣襟下擺,裡面兜住黃柑已有十來個了,急忙拉開了方氏。方氏如今已是有幾分聽顧早,見是她來拉自己了,雖是意猶未盡,也無奈住了嘴。

  顧早瞧見那撲賣黃柑年歲有些大了,身上衣衫也是破舊,此刻苦了臉一副樣子,心中有些不忍,知道被方氏花十幾文撲走這些黃柑市值也要五六十文,當下讓三姐青武扯了方氏離開,自己丟了些錢補給了那販子,那人千恩萬謝地不停。

  方氏占得了便宜,心情大好,瞧見顧早趕了上來,也只隨口埋怨了幾句便丟開了不提,幾個人又逛了過去,買了些看中玩意,看看時辰差不多了,這才一道回了家中去。

  那劉虎本是滿心想著趁了今日和顧早拉進些距離,卻沒想一路耳朵邊裡響都是方氏那嘰裡呱啦聲音,心願自是落了空。待回了染院橋,顧早從方氏那裡拿了五六個黃柑包到了劉小妹衣襟裡,這才道了謝回了家去。

  那祭祖都是在晚間擇吉時進行。顧早用個食盒,裝妥了幾扇玉帶糕和羊腿子,並一大盆子胡氏提過的醃蘿蔔,親自送了青武到巷子外叫了輛車,目送他去了才回來,還沒歇口氣,又和三姐方氏忙著準備晚間冬至菜了,燒了個瓤小芋子、蝦圓豆腐、栗丁煨羊肉,又做了個炸雞卷,是將雞肉切成大薄塊片,用火腿絲、筍絲為餡料作卷,拖了豆粉入油炸。

  那些個黃柑三姐剝個吃了片,卻是嚷著酸,顧早便取了幾個去皮,將剩下雞肉用醃料醃下,就著馬蘭菜炒了個柑橘雞柳,最後嘗起來都說酸甜鮮口,竟是一下子便被搶光了。一家人待青武在顧大家祭祖吃飯完了回來,這才洗了睡下。

  因青武也日漸大了,所以便讓他獨自睡在了方氏原本睡外間板子上,剩下四個人卻都只能擠在裡屋裡,顧早三個仍是睡那板子床,只方氏搶著自己睡在了臨時鋪起地鋪上,沒一會便鼾聲震天了。

  顧早已是習慣了方氏那鼾聲,若是平日裡早睡了過去,此刻雖夜深人靜,卻是閉著眼睛默默數著方氏那一聲聲高低起伏鼾,無法入眠。白日裡那一瓶子薔薇水,怕被方氏三姐發現,早藏在了自己枕頭裡面,此刻想到了,忍不住伸手摸了出來,輕輕拔開塞子,略略聞了一下,立時鼻間便充塞了一股淡淡香味,聞著像是玫瑰和青蘋果混合的味道。

  地上方氏翻了身,嘴裡不知說了聲什麼夢話,顧早一驚,急忙摸索著將塞子塞回瓶口,又放回了枕頭裡,微微歎了口氣,終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第二日雖仍是那休沐日子,只是顧早一家卻已是照常又忙活了起來,這幾日正是夜市最熱鬧時候,哪裡又捨得白白歇過去了。晚間一家子人都去了夜市,照舊是忙得團團轉,就連青武也是跑前跑後腳不停歇,顧早見他白日裡雖是有些酸氣,此刻卻也仍是和從前一般,並未染上讀書人好逸惡勞毛病,心中寬慰不少。

  青武回家這幾日,白日裡無事之時便在裡屋靠小窗一張小桌子前讀書寫字,晌午過了一個時辰,顧早怕他有些餓,便端了碟蒸熱糕點進去,瞧見青武正坐在那裡認真寫著什麼,笑了下便靠了過去。青武似是聚精會神得很,直到顧早將手上那碟子放在了他一邊桌面之上才抬起頭來,似是有些驚慌地樣子,手一抖,那筆尖黑墨便已經濺到了他正在寫紙上。

  顧早隨意瞧了一眼,見上面字是工工整整蠅頭小楷,只是非常小,不及尋常四分之一大,不禁有些奇怪,湊了過去想細看下,青武卻是慌慌張張地隨手拿了本書想將自己方才寫東西遮掩起來,早被顧早拿起了那一疊紙。仔細看去見都是問答格式,瞧著倒像是從前她十分熟悉考試答題集樣子。心中起了疑慮,不禁看向了青武。

  青武臉早已是紅了一片,被顧早逼著問了半晌,才吱吱嗚嗚地道出了個中緣由,這居然是用在科舉考試中答題集。

  原來明年二月朝廷要開春試恩科,那些歷年秋試中上榜各州路舉子貢生們都早早已經到了京都待考。這些人雖是飽讀詩書多,也免不了有打著歪主意,將歷年答題集用蠅頭小楷抄下來裝訂成小本子夾帶進去就是方法之一。那些家中有錢想著作弊,自己又日日流連在京城妓館酒樓,便寧願出些錢叫人代抄。那守道堂裡雖然沒有明年應考舉子學生,只是也不乏和那京裡舉子們交遊,一來二去便有人接了這活計過來,自己抄不過來,因了平日裡和青武交好,便也分了一單給他。

  「我瞧家中你和娘幾個日日裡辛苦著,我卻是沒出半分力,抄這樣一本,便有好幾貫錢進項……」

  青武紅著臉低聲說道。

  顧早將那紙放了回去,看著青武柔聲說道:「我知你體諒家人辛苦,存心雖是好,只是這樣事情卻是萬萬不能碰。」

  青武抬頭道:「姐姐,我自己以後絕不會用。」

  顧早歎了口氣道:「我自然是信你。只是你想想,若是萬一那作弊被當場抓住,查了起來最後說是你抄出來,那你豈不是會被牽連進去?一旦和這挨了邊,只怕你讀再多書,日後也是沒有瓊林苑上榜份了。再者,你那石先生既將學堂取名守道,這其中意思你自是比我更清楚,若是被他知道了,他又會如何看你?」

  那青武被顧早一番話說得已是鼻尖冒出了汗,顧早輕輕拍了下他肩膀,笑道:「你年紀還小,家中既是送了你去讀書,自是希望你一心向學。往後得了空到家,再幫著我們做些事情,就像這幾日一樣,那便已經是你對這個家盡了力了。」

  又想起昨日大相寺裡青武那酸腐樣,顧早便又接著笑道:「青武,讀書人目除了日後黃金屋和顏如玉,更重要是從書中明白做人理。就比如昨日裡你說那撲賣是投機之道不屑為之,姐姐卻是覺得這無傷大雅,只要不沉迷其中想著靠它發家,那就是小樂趣,偶爾為之也是無妨。今日你抄這題冊,雖是個小事,在姐姐看來卻是關係重大,所以日後你萬萬不能只拘泥於書中那死板道理,而是自己要學會思考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姐姐可不希望我家弟弟日後成了一個雖是飽讀詩書,站出來卻是滿嘴子曰的書呆子。」

  青武被顧早這一番話說得面紅耳赤,連連點頭。顧早笑了下,拍了下他肩膀便自出去了。

  三日冬至休沐已畢,顧早讓青武拎了些自己做的吃食糕點帶給那石娘子,將他送走了,忙忙碌碌忽忽又已是十來天過去,離年底也沒一個月了。

  楊昊再沒有出現過,那夜裡曾聞過一次薔薇水香氣,顧早也早已記不起來了。卻偏偏這日午後,自家中又來了個太尉府人,不是別人,正是那蕙心,仍是戴了帷笠,穿一身杏黃襦襖,瞧著十分精神。



第三十六章 小公爺鬧騰

  顧早瞧見是蕙心來了,雖有些不解,也是面上帶了笑將她迎了進來。蕙心不過略坐了下,瞧見方氏不在,便稍稍壓低了聲音道:「老夫人叫我來,卻是特意要請了你過去說話。」

  顧早一怔,隨即笑問道:「老夫人可有說要說是什麼,我也好做個準備。」

  蕙心想著老夫人對自己叮囑,臉上那笑卻是有些凝住,猶豫了下,終是搖了搖頭道:「顧家二姐,實是對不住,老夫人只是命我來請你過府一趟,至於說什麼,倒是沒聽她提起。」

  顧早見她神色,便是已經知道她並非是不知道,只是不願意講罷了,那老夫人巴巴地特意派了她來請,也絕不可能只是為了叫她過去說下話。心中暗自思忖了下,自那壽誕後到此時將近半個月時間裡,自己與那太尉府已是相去甚遠,老夫人如此派了蕙心來請,卻不知所為到底是何?突地想到那一瓶子薔薇水,自己也是打了個牙戰,難道那楊二爺送自己這瓶子水被知曉了,如今要來興師問罪?轉眼一想,又覺得不大可能。只是除此之外,自己實在是想不出與那太尉府還有什麼瓜葛了。沉吟了下,便朝蕙心笑道:「還請稍坐,我換個衣服便隨了你去。」

  顧早入了裡屋,換了身乾淨衣服,收拾妥了,想了下,又從枕頭裡摸出了那個盒子,攏進了袖兜中,這才掀簾子出來,隨了蕙心坐上了太尉府馬車。

  馬車一路行來,顧早見蕙心瞧著自己神色似是有些擔憂樣子,也不以為意,反是朝她微微一笑。蕙心見她笑得坦然,心中暗歎了口氣,只盼等下她聽了老夫人那話莫要太過失態便好。

  那鄭門太尉府到了,顧早隨了蕙心又沿舊路進去,一直到了北屋老夫人日間常在暖閣前,沿路倒也沒有碰到什麼熟人,心中定了幾分。

  蕙心朝顧早一笑,自己掀簾先進去了,很快,耳邊便聽到了老夫人那有些熟悉聲音:「既是到了,便讓她進來吧。」

  顧早仍是站在那裡,直到那門簾子又被蕙心掀開,這才道了聲謝進去了。

  屋子裡籠了暖暖火盆,只是比起前幾次,裡面人少了很多,只老夫人姜氏兩個,連方才蕙心也是出去了。顧早朝著老夫人姜氏方向行了個禮,這才站定了。一眼看去,老夫人除了看著自己目光有些沉,面色倒是如常,看不出別什麼,她身邊那姜氏卻是神色有些怪異,只定定地瞧著自己。

  老夫人戴了一隻翠綠瑪瑙戒指手搭在一支紫檀拐杖上,銳利眼細細地看著顧早,卻不說話,顧早也未開口,只是面上帶了微笑,迎上了老夫人目光。

  老夫人似是一怔,隨即搖了搖頭,咳嗽了一聲,看向了姜氏,那姜氏這才仿佛回過神來,對著顧早笑道:「顧家二姐,今日特意叫了你來,倒也沒甚大事,只是有個事情,須得你自己點頭了方好辦。」

  顧早笑道:「夫人有話請講,若是我能做到,定當不會推卻。」

  姜氏看了眼老夫人一眼,這才又道:「不過就是和我那不成器的兒子有關。我那兒子,眼看著年底就要和翰林府女兒成親了,這幾日卻是突地跟我鬧了起來,他所鬧,卻是和你有關。」

  小霸王楊煥?顧早一怔,有些不解地看向姜氏。

  姜氏見她如此,眼裡閃過一絲不快,面上卻是繼續笑道:「說來我倒是萬萬也不會想到,就連老夫人也是如此。你猜我那兒子所鬧為何?」

  顧早不語,只是看著姜氏。

  姜氏暗中哼了一聲,心道看不出還是個會裝的,面上卻是笑道:「我那呆兒子,居然跟我說要納了你作妾,他方才願意娶那翰林家千金,被我責駡了一通,他這幾日倒是更起了勁,日日裡跟我吵,我實是不耐煩,這才無奈稟了老夫人,將你叫了過來,想問個你意思。若是你也點頭,待煥兒年後成了親,就將你也抬了過來。你那家子人,今後雖是不能往來,只是我府上自也會照看一二。」

  顧早聽了她起先那兩句,吃驚得厲害,待姜氏全部說完了,瞧了眼她神色,再看一眼坐在那裡仍是一語不發的老夫人,心中便已是雪亮了。她兩個應是都以為那小霸王是受了她蠱惑所以才鬧著要收了自己為妾吧?當下也不多說,只對上了姜氏眼睛,淡淡道:「原來叫了我來卻是為了這個。夫人既要問我意思,我便照直說了,貴府小公爺的妾,我是萬萬沒福氣做。」

  顧早此話一出,不只那姜氏,便是老夫人也是怔了下。

  姜氏按捺不住,鼻子裡微微冷哼了下道:「顧家二姐,你這話我卻是不明白了。我問過了煥兒身邊小廝,說他與你原來早幾個月在汴河之上便是認識。你那樣巴巴地將他扯入了水裡,不就是想勾了煥兒注意,圖不就是今日嗎?如今因了煥兒緣故,且瞧著你也是個伶俐人,也就遂了你心意罷了,我也沒嫌你那身份,過來了便也是個良妾,和那低三下四又自不同。你卻是推三阻四,說什麼沒福氣做妾,莫非竟還想著坐那正室之位?」

  顧早見她自說自話,忍不住搖了搖頭,看向了老夫人,一字一字道:「老夫人,今日你既是遣人特意叫了我來,我便把話說清楚了。當日在那汴河之上,我之所以出手,不過是看不過貴府小公爺淘氣,憐惜那小丫頭,才一時失手得罪了小公爺,此外絕無他意,若有半句謊言,甘願受那五雷轟頂。如今承蒙小公爺錯愛,我卻是自知萬萬配不上貴府小公爺,莫說是妾,便是小公爺身邊如今那些個通房丫頭,也是個個比我要強百倍,我又哪裡會妄想著什麼正室之位?還請老夫人和夫人將心一百個放下了,我家雖是粗陋了些,我卻也是個安耽知天命,絕無攀龍附鳳之心。」

  姜氏被顧早那軟中帶硬一番話給噎了下,還待再說,已是被老夫人橫了一眼,用力頓了下手中拐杖,怒道:「只怪我個個地太寵著你們了,出來竟都是丟我太尉府臉面。煥兒老大不小,整日裡惹是生非,你這做娘不好好管教,遲早一日會惹出大禍。我老婆子雖是老眼昏花了,只是這幾十年飯倒是沒有白吃,好歹還是知道些,顧家二姐卻是做得沒錯。」

  那姜氏被這樣老夫人這樣一通地不給臉子,有些訕訕地說不出話來,飛快看了一眼顧早,嘴巴微微抿起,想是因了難堪有些生氣,卻是不敢表現出來。

  顧早只是眼睛垂著地,面上淡淡沒有什麼表情。

  老夫人轉向了顧早,口氣已是稍稍有些緩了下來道:「顧家二姐,方才倒是我有些小瞧了你,如今看來你是個有自知,也有幾分骨氣。此事就此作罷,往後誰也再不許提起了,你自去吧。我家那孫子,我自會叫他老子好好看管,再不會去纏擾你。」

  顧早未料老夫人竟是如此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去了,有些意外,只是老夫人既然已是如此說了,那也是給了自己面子,當下見好就收地朝她和姜氏又行了個禮,這才轉身撩起了簾子出去,沒走幾步,卻是一眼瞧見站在十來步之外遊廊上蕙心正有些擔憂地看著自己,便朝她微微一笑。

  蕙心見她出來時面色也是如常,雖是有些不解,只是走了過來還是低聲道:「顧家二姐,老夫人命我不能在你面前露出半個口風,所以方才你問我時也沒有讓你知曉,還望勿要怪我。」

  顧早望著她,也是低聲道:「老夫人話你總是要聽,我又怎會怪你。如今已是好了,我這便回去了。」

  蕙心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吃吃地道:「小公爺不是要你做……」

  顧早低聲笑道:「小公爺位高人貴,莫說是妾,便是他身邊提鞋丫頭我也是做不來。」

  蕙心一愣,隨即噗嗤笑了出來,卻是急忙掩住了自己嘴巴,只指著她肩膀抖個不停。顧早一笑,朝她揮了揮手,自己往那舊路出去了。

  卻說那楊煥,知曉了今日自己娘會叫了顧二姐過來說那事體,正滿心歡喜地在自己院子裡逗弄著那罐子裡兩隻大頭蛐蛐,瞧著什麼都是順眼,一邊又眼巴巴地等著他娘回信,等了半日卻是沒見消息,忍不住去了東屋找他娘了。剛興沖沖踏進了院子,就瞧見碧兒撅著個嘴巴眼眶紅紅地一頭從他娘屋子裡出來,差點撞了個滿懷,這若是平日,少不了是一個腳丫踹過去,今日卻也是不計較,只讓過了自己掀開簾子進去,卻瞧見裡面丫頭都不在,只他娘一人正坐在鋪了繡墩椅子上,手上捧了個暖爐,呆呆在想著什麼。

  楊煥笑嘻嘻地湊了過去,扯住了姜氏袖子道:「娘,方才那顧二姐可應了?」

  姜氏不答,只狠狠啐了他一口,怒道:「你個不中用,那顧二姐不過是個死了夫家的寡妾,只你是油脂蒙了心才日日裡吵著讓我去給你說,如今人沒說過來,反倒是讓我在老夫人面前得了個不好,叫我那老臉都丟盡了。」

  楊煥一愣,呆呆站在那裡,面上卻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半晌才頓了腳道:「我不管,那顧二姐不來,我便不娶那勞什子翰林家的女兒,本又不是做給我的親,為何要我娶她?」

  姜氏放下了手中暖爐,戳著他額頭恨恨道:「你個混賬東西,都已是十八九的人了,竟還是如此讓我不消停。那許翰林因了學識淵博,如今已被今上擇為太子太傅了,他家女兒,別人卻是求都求不來。許給了你,難道竟是委屈了你不成?你若是個有用,我也自不用多費那些個心血了。再說那混賬話,不用你老子,我自己就先拿棍子敲斷了你腿。」

  楊煥一縮脖子,只是面上神情還是有些不服,嘴裡咕噥道:「本就是二叔的親事,怎如今非要壓到我頭上?」

  姜氏冷冷瞅了自己兒子一眼,怒道:「你再說,真當我是死人了嗎?那翰林家起先不過是和你祖母相互問個信罷了,何來親事之說?」

  楊煥見自己老娘當真是有些怒氣樣子了,心中雖是萬般不甘,也只得垂了頭喪氣地出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8:28 AM

第三十七章 除夕暖鍋

  瞧著兒子出去了,姜氏重又拿過了那暖爐貼在手上,眼睛微微地闔上,看起來竟是有幾分疲累的樣子,心中卻是不停在想著年後自家兒子要辦那大喜事該當如何才能在京裡富貴人家中搏個面子。

  說起這太尉府的喜事,卻也是有個陰差陽錯的機緣巧合。原來那老夫人見自家么兒遲遲未娶,心中不免焦躁了些,打聽到許翰林家有個年貌相當的閨秀,命喚嬌奴,貌美性好,又知書達理,便起了做給自家兒子的心思,便悄悄遣了心腹與那許夫人通了個氣,也未驚動旁人。

  那許夫人見是太尉府投來了繡球,心中也是有幾分願意,只是悄悄打聽了下,說是楊府那位二爺不但年齡老大,一介白衣沒有功名在身,且又隱隱聽聞竟是似乎有那說不得的隱疾,這才遲遲未娶親。心中便是存了個疙瘩,想著等到了老夫人大壽之日自己先去悄悄看過了人品樣貌再做決斷。

  待到了那日悄悄過去一看,見楊家那二爺竟是個滿面大鬍漢子的模樣,瞧著都可以做自家女兒爹了,心中大失所望,便想拒了這親事,一轉眼瞧見他身邊站的那個太尉府小公爺,人品樣貌風流不說,且想著日後也是必定能受了他父親的蔭封,又打聽到了也是至今未娶親,心中便活動開來了。

  那老夫人本是想著讓么兒成家,誰知叫過來一說,楊昊卻是想都未想就一口拒了。老夫人心中惱怒,本想強扭著做了親,又怕自家這個自小脾性便有些拗怪的兒子到時若是執意不願跑了,那就當真是和翰林府做親不成反做怨了,有心想到翰林夫人處收回自己的話,又有些開不了口,正為難著,那許夫人自己上門,話風裡隱隱透出了想和太尉府小公爺做親的意思,當下順水推舟,叫了姜氏過來。

  姜氏見那翰林府第世代書香,如今許翰林又被提為太子太傅,前途不可限量,且自家丈夫與那許翰林在朝中也是交好,又想著自家兒子也是個要人敲打的,娶個這樣人家的女兒做正室,哪裡有不願之理,當下便點了頭。本是想著年前就給辦了,只是雙方都是望門大家,三媒六聘禮儀一道也是不可或缺,便定了待年後再辦喜事。

  那楊煥稀裡糊塗地便給告知要娶許家閨秀為妻,卻是連個面也沒見過,哪裡又會有什麼感覺?突然想到了那屢次到不了手的顧二姐,心中抓癢難耐,仗著自己娘和祖母疼愛,便順勢提了出來說要納那二姐為妾。

  姜氏本是對顧二姐印象不錯,待聽得兒子突地放出此話,半晌才回過了味,又悄悄叫了楊煥身邊的小廝打聽,才知道小半年前兩人在那京外汴河之上便已是有過見面了,又聽說兒子被她硬是扯下了水,差點背過氣去,心中便是不喜了,只是壓不過兒子日日吵鬧,才沒奈何稟了老夫人,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本以為那顧二姐既是處心積慮,此時假意推脫下也就會應了,誰知那話卻是軟中帶硬,在老夫人面前給了自己一個沒臉。

  卻說顧早出了太尉府,回首仰望了下那高高院牆內露出的一角飛簷重脊,一直僵硬著的後背這才稍稍鬆了下來,走到那穿過鄭門汴河岸邊時,突地想起了自己還攏在袖中的薔薇水,拿了出來怔怔看了下,覺得分外沉重,想丟到那汴河水裡,只是手都抬起來了,最後還是慢慢放了下來。

  她低低歎了口氣,將那盒子又放回了袖中。

  若是哪日方便,還是還了回去好。顧早望著面前喑碧蕩漾水面,心中對著自己如此說了聲,方覺得舒坦了些,這才轉身朝著自家方向去了。回了家中,方氏早聽二姐說顧早又被太尉府叫去了,正巴巴地等著她回來,待聽說叫去不過是問個上次吃過菜的做法,大失所望。

  年底一日日近了,那小霸王果真像老夫人說過那樣再沒有出現過,他家二叔也是,顧早那微微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麵檔攤子卻是一直忙到了二十七,離除夕也就只剩三天了才收了攤子,算是結束了今年勞作。

  顧早自己粗粗算了下,這到了東京小半年功夫,自己手頭也是已經積攢了幾百兩銀子了,這些錢在此雖是仍難以買到片瓦之地,只是用作明年生意初本,想來應也是夠,如實是不行,便也少不得向方氏開口了。

  顧早想妥了,便對方氏笑道:「娘,此間離我們做生意州橋確是有些遠路,每日裡來去很不方便,且青武日漸大了,此地屋子實在窄小,我想著明年到那近些地方物色個房子,最好前面是鋪子,後面帶宅家,不只住起來舒服些,便是生意也更好做些。」

  那方氏這半年裡眼見著自己這女兒竟是樣樣拿得出手,她自己本就是個不願動腦子的人,便是動了腦子也想不出什麼妥當的招,如今這家便似早已經由顧早當了,聽她如此說,自然是不會反對,只是愁著那靠近中心的房子租價貴。

  顧早笑道:「我們又不是租那御街東西兩闕,只要比如今稍稍靠近些可以做生意就可。我自會去找可靠的牙儈,你只管自己吃喝好了就行。」說得方氏咧嘴笑個不停。

  這年底了,柳棗家人雖是仍無什麼動靜,也沒過來叫回家過年,只是按了慣例,柳棗並非是賣出,這年無論如何還是要回了家過。顧早幫著她收拾了包袱,將上次冬至買的那新棉襖也包了進去,多給了些工錢當年底獎勵,又給包了一包袱吃的東西,這才送她上了西門去那十里鎮馬車。

  柳棗依依不捨,神情裡並無萬分回家過年的歡喜,顧早千叮萬囑了叫她過完年明年便自回來,瞧她重重地點了下頭,目送載了一車人的馬車離去,這才轉回了家中。

  回了家中,雖是個賃來的舊屋,卻見方氏也是在撣灰掃塵忙著,三姐卻是拿出了冬至時顧大給的那塊料子,照了顧早身量在裁剪做衣。顧早笑道:「不是說過做給你嗎,又量我做什麼。」

  三姐嘻嘻一笑道:「姐姐自己一年到頭也沒見你穿過個新的,我卻已是去了那街上的衣鋪子,瞧妥了如今京裡最好的樣式,做了出來保你滿意。」

  顧早見三姐如此,心知也是她的一番心意,便也不再推脫,只是笑道:「如此我便等著你那巧手做出新衣了。」

  三姐歪頭瞧了顧早一眼,笑道:「姐姐也是個怪,從前裡你繡活比我都要好上幾分,如今卻是……」說著已是吃吃笑了起來。

  顧早知她說是上次她給自己做的那雙綠繡鞋,自己當時瞧著有趣,也拿了過來照著三姐並蒂蓮花樣刺了幾下,卻是歪歪扭扭地似那螃蟹爬過,當時被三姐笑了好久,當下便再也沒有摸過針線了。此時見三姐大約又是想起了那事在笑自己,也不以為意,只笑眯眯摸了下她臉一把,自己出去幫著方氏打掃了。

  第二日,顧早攜了三姐青武去那集市,門神、鍾馗、桃板、桃符、天行帖子,這些都是方氏叮囑了務必讓買的,顧早自己也是買了一大堆年貨,預備著除夕夜晚過年用。

  回了家便自己動手做了幾扇軟香糕,又將市集裡買來的乾黃艾葉泡水裡漲發了,包了五花醃肉栗子粽,個個如如嬰兒拳頭大小,提溜起一串瞧著好不可愛,下草灰鍋子裡咕嘟咕嘟煮了,粽未出鍋,屋裡便已是香氣撲鼻了。再裝了一罐子自己日前醃的橄欖脯,這才叫青武拎了送去顧大家,算是年前心意了。

  青武回來,手上也是有回禮,卻不過是罐子芥菜齏並一塊醃過的豬腿,硬硬刀都斬不下,被那方氏來回嫌棄了不知道幾次,只顧大卻是瞞著胡氏,悄悄塞了塊小碎銀給青武,說是壓歲錢,折合也有兩百錢的樣子,方氏這才閉了嘴不說話。

  舊年最後一日,京裡卻是紛紛揚揚下起了雪,至晚間地面屋頂便都積了厚厚一層,顧早童心大發,叫了青武三姐一道在那院子裡堆了個雪人,安了兩顆果子做眼,插了個細蘿蔔做嘴,瞧著肥嘟嘟也是怪可愛,方氏見了搖頭道:「人家裡逢了大雪塑都是雪獅子,只你就偏偏要和人不同,弄個什麼人樣出來。」

  顧早嘻嘻一笑,見外面實是有些冷,便扯了她進去關了門。那門早叫了人修妥了,密密地關了,屋子裡燃了有通煙道的爐子,倒也是溫暖如春。

  待天色黑了,一家四口人圍了暖爐,吃著那熱騰騰的羊肉鍋子,就著那石耳煨捶雞、醬燒鴨、荷包魚、包了各色餡料的小餃,喝著碧香米酒,說說笑笑倒也高興。連三姐撲賣得來那條子起名的小黑狗,也是在眾人腳下竄來竄去地嗚咽吃著丟下的零碎,好不快活。顧早也是喝了幾杯,那腹中便是騰騰似是火燒,面上也熱了起來。

  此時也有個除夕夜圍爐守歲的風俗,一家人聽著外面傳來隱隱爆竹轟響之聲,熬到了下半夜,三姐青武幾個便熬不住去睡了,顧早又陪了下方氏,見她也是哈欠連連,便也勸著讓睡了,自己想起那小院子的門仿佛沒有栓牢,想著去看下回來便也睡了。

  門一開,一股子冷風夾著那雪片便是迎面湧了過來,雪下得竟是更大了。顧早借著那光亮雪光到了院子門前,抖抖索索地正要閂上門,突地透過那門板上寬縫似是隱隱瞧見有個黑影正站在自家門外不遠處,嚇了一跳,稍稍開大些探出身子瞧去,卻是一下子怔住了。

  那人居然是那楊家二爺,身邊是匹不停甩著大尾巴的黑馬。瞧他肩領上,似是已經積了一層薄薄雪,也不知在此站了有多久了。



第三十八章 雪地身影

  顧早一隻手扶在那木門上,忘了關門,只是怔怔地望著仍站在雪地之中的楊昊。

  楊昊年前這段日子卻是去了淮揚處置一些年底前賬務事項,前兩日剛剛回了家中,便是聽到了小霸王要納顧二姐為妾的小道消息,雖是最後並未成事,只是這心裡卻不是個滋味。

  待除夕裡吃過了飯,又多喝了幾杯酒,有些燥熱心煩,獨個牽了馬便悄悄從邊門出了太尉府。因了除夕緣故,街面上人也稀少,打馬一陣狂奔,面上沾了不少雪片,冰涼徹骨,卻也是讓他心裡平靜了不少。

  待自己驚覺過來,才發現竟是已經到了那染院橋了,忍不住便下了馬一路牽著到了她家門前,卻見門扉緊閉,只隱隱似是聽見裡面傳來陣陣言談聲,間或夾著那顧二姐盈盈笑語,一時竟是有些癡了,站在那裡捨不得走,也不知過了多久,身邊大黑馬打了個響蹄,他方醒悟了過來。

  方才出來也只是隨意披了件毛氅,此時方覺得了些寒意,暗自嘲笑了下自己,正待悄悄離去,卻是突地瞧見那院子門開了,借了明亮雪光,居然正是那顧二姐,瞧她此刻望著自己面上的神色,也渾不似平日裡見慣的那冷淡,看起來竟也是有些錯愕。

  楊昊心中一個激蕩,忍不住便幾步到了顧早跟前,一下子便握住了她兩隻手。

  顧早剛從暖屋裡出來,那手還是熱熱的,正怔忪間,猛覺得觸手一片冰涼,微微低頭看去,才見自己雙手已是被他的手包住了。她心中一抖,想要收手出來,卻是被緊緊握住,哪裡抽得出來,耳邊又聽到他低聲說話的聲音了,微微有些暗啞:「二姐,我有些想你,忍不住便跑了過來,你莫要怪我……」

  顧早抬起頭,對上了楊昊此刻正望著自己的眼,紛飛雪花裡,看起來竟是亮閃閃的似那鏡子,直直透進了自己心裡。又瞧見他眉頭之上不知何時已是沾了幾片白簇簇雪,終是忍不住抽出了一隻手,抬起來想要為他拂去。那手堪堪伸到了他眉間,耳邊突地聽到城中皇宮方向傳來了的一陣爆竹轟響之聲,那手一抖,全身打了個寒戰,飛快地縮了回來,轉身便是猛地關上了院子的門,朝著屋子裡匆匆去了。

  顧早進了屋子,關了門,一陣暖意立刻撲面而來,閉了眼睛靠在那門後喘了兩口氣,這才用手捂了下自己臉,竟是熱得不行。

  外屋裡青武已是酣然入夢了,顧早過去給他摟了下被頭,自己卻是睡意全無,只坐在那爐子前,又加了些炭火看著,直到燒得旺旺的,才悶上了爐蓋防那煙氣出來。耳邊又聽到附近有尚在守歲的鄰人聽到宮中炮仗響起也出來放炮應和的聲音,怕那人仍是呆呆傻傻地站在那裡受凍被人瞧見,猶豫了良久,終是悄悄又出了院子,透過那木板縫隙,已是不見那一人一馬了,只剩幾個腳印子還沒被雪覆蓋住。

  顧早自覺鬆了口氣,卻又隱隱仿佛有些失落,終是回了屋子睡下,頭枕到了枕上,才突地想起方才竟是忘了歸還這瓶子薔薇水,忍不住低低歎了口氣,良久才睡了過去。這一夜做夢裡卻都仿佛喑染了那一縷玫瑰青蘋的淡淡氣味。

  第二日一早顧早卻是被自家門口炮仗聲驚醒,坐起身來一看,天光已是大亮,三姐和方氏都已經早起床了,原來自己是破天荒地睡得如此晚。急忙穿了衣服出來一看,雪已是停了,陽光卻是照得人一陣刺目。

  青武三姐兩個在門口掛了紅紅爆竹在劈劈啪啪地放,靠在門邊的方氏瞧見顧早要出來的樣子,急忙伸手攔住了道:「初一開門放爆竹,整年財門才會開,你先莫邁腳,等放過了才能出去。」

  顧早見她說得一本正經的樣子,也就站在那裡等了,等那掛鞭炮燒完了,鼻子裡已是一陣硫磺味,厚厚雪地裡也到處是紅紅鞭炮的碎衣了,下意識地往昨夜那人站過的地瞧去,哪裡還有半分蹤影留下,想起來竟像是個恍恍惚惚的夢境了。

  初一過了,到了第二日初二,方氏一大早便不時到那門邊瞧。原來初二有個出嫁女兒要回門探親的理,從前路遠也就罷了,此刻大家都住在東京城裡,顧早知道方氏應是盼著那顧大姐上門了,瞧她左等右等有些焦急的樣子,便拉了過來讓幫著洗菜,說是大姐回來自己自己也好備些菜款待,方氏這才坐在了一張矮杌子上動起手來。

  那顧大姐應也是想著自家娘家人,晌午未到便是拎了個豬頭過來了,仍是帶了她那兩個女孩珠兒釧兒,都是紅衫綠裙,瞧著十分可愛,見了方氏便是一口口姥娘,叫得方氏歡喜不已,忙不迭掏出糖果糕點,擺了滿滿一桌。三姐青武也是十分高興,和那兩個丫頭一會就玩得咯咯聲一片,方氏笑眯眯道:「珠兒,釧兒,你們過來了,可不就剩爹一人在家,怎也不一道來?」

  那年齡稍大的珠兒抬頭,還未答話,便已是被顧大姐扯住了笑道:「他整日裡嚷著做活累,便讓在家休息了,說讓我捎個話問好呢。」

  方氏聽了歡喜,上前扯了大姐,問了幾聲賣肉生意可好什麼,見大姐都應好,便是已經放下了心。顧早瞧著她,那氣色卻是比起上幾個月竟仿佛還差了些,雖穿了新衣服,臉上抹了些胭脂,瞧著紅紅,也是帶了笑,只是總有幾分勉強的意思,見方氏歡喜樣子,也不多說,只是笑著讓方氏和大姐到裡屋坐了說些娘兒倆體己的話,自己便動手整飭起了大姐帶來的那豬頭。

  洗刮乾淨了去了舌,用了三斤甜酒入水同煮,待沸了將豬頭整只下在了平日裡燒湯料的大鍋裡,添些開水浮過豬頭一寸,又下蔥三十根,八角一搓,煮到兩百餘滾的時候,再下醬料和酒各一大杯,糖少許,再用大火燒了約莫兩炷香才退出大火,改用文火細煨收乾,待湯有些膩了,便開了鍋,用筷子輕輕一捅,已是爛熟了,只聞滿屋子肉香,早把三姐和珠兒釧兒都吸引了過來站在一邊等吃,連那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顧早笑著切了一大碟子肉,瞧他們幾人搶著吃了,便又切了一碟子送去了隔壁沈娘子家,回來時將那已涼的豬耳細細切絲,和著椒末、酒、香油涼拌了,又瞧見那割出的豬舌,想了下便也批成了薄片,用五香佐料烹了,再去院角搭起的那棚子裡掏出了顆年前買來貯藏的菘菜炒了,這才叫了裡屋的方氏和大姐一道出來,全家就著燉熱酒,吃了個不早不晚的午後飯。

  吃過了飯食,那顧大姐瞧著天色也有些暗的樣子,便有些坐不住了,又略略說了些話,牽了兩個女兒便是要走了,方氏包了一袱子糕點要送出去,被顧早攔了自己拿過,將那大姐送了出去。

  走到那巷子口等車的時候,顧早瞧見那珠兒釧兒在一邊玩著方才二姐給剪的各色窗花,看了自己身邊大姐一眼,輕聲道:「大姐,你心裡有事,在娘面前瞞著便也罷了,卻是連我也不願說嗎?」

  顧大姐眼睫毛抖了下,瞧了顧早一眼,仍是勉強笑道:「哪裡又有什麼事,瞧你說的。」

  顧早見她仍是不願說樣子,也不勉強,只是低聲道:「大姐,我知你是個要強,你不願說也就罷了,只是都悶在心裡,便是活活一個人也會憋壞。哪日若是想說了,只管來找我,你須記得我是你的家人,總是會幫你。」

  顧大姐望了顧早,那嘴唇抖了起來,只是最後終是不過點了點頭。顧早暗歎了口氣,瞧見正好有輛租用車子過來,便揮手叫停了,抱了兩個侄女上去,這才和大姐道了別,目送她離去,那顧大姐坐在車上,卻是不停掀開簾子回頭看著顧早。

  顧早望著那車子拐了個彎不見了,這才轉身回去,心中卻是想著哪日裡有空了,務必要自己過去顧大姐家看看才好放心。

  東京城裡從昨日初一起便是熱鬧非凡,大街小巷裡到處有人用吃食、小物件、果子、柴炭等東西唱著叫著進行關撲,城東宋門,城西梁門,城北封丘門以及城南一帶,都搭設了彩棚,也到處有舞場和歌館,路上車馬奔馳,街上瞧見人,除了那些乞兒叫花,人人都是穿了嶄新的乾淨衣服。

  顧早年前便已是托了個信靠牙儈幫著找鋪子了,到了初三那牙儈鋪子開了門,顧早便過去了。一問,說是在那潘樓東街過去兩條道馬行街上,確是有家鋪子因了去年人今年不再續了,如今正空著,那房東托了這牙儈要承租出去,只是租金並不便宜,一年卻是要一百八十兩銀子。

  顧早聽了有些吃驚,此時諸路州萬戶以上大縣縣令那月俸也不過二十兩銀子,這樣一個鋪面卻是要一百八十兩,生生是那縣令大半年俸祿,自己去年那麵檔幾個月做下來收入也不過是略高於這個數,便有些猶豫起來。

  那牙儈瞧出了她神色,笑道:「小娘子還是頭回租賃這沿街鋪面吧?城裡這還不算價高,那舊城御街東西兩闕,只丁點大的鋪子,那價格卻也是這兩三倍高呢。你年前提過要租用過來用於開飯鋪,我便特意給你留了心,這馬行街不是最熱鬧的,你那鋪子位置也有些裡,所以才是這個價格,那些靠外的,又不止這個價錢了。但附近便是龍津橋有那集市,日日裡人流不歇,且那鋪面也是寬敞,後面帶了住家院子,用來開飯鋪正好。你那飯食滋味若是被人吃中,也是不愁沒有生意。」

  顧早想自己去年租用那州橋夜市一個檔子,一年算來也要六十兩,如今雖是貴了三倍,卻是有個固定鋪子,自家又可以搬去住,除了堂食,還可以附帶賣些打包的飯食,這樣一想,心中便是有些意動了。當下和那牙儈約了房主一道過去看鋪子,見果然和他說得相差無幾,雖是有些靠裡,所喜鋪面還可容下七八張桌子,又去後院瞧了下,雖是窄小些,卻也是三面有屋子,中間一個四方天井,還打了口水井,連那用水問題也一併解決了,心中便是有些滿意了,當下便和那屋主說定了租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8:47 AM

第三十九章 馬行街的新鋪

  顧早回了家中,跟方氏說了租鋪的事,只提一年要一百兩銀子,怕實說了嚇到她。只是這一百兩銀子也是叫她牙疼得不行,直嚷嚷這東京城裡的人都是在搶錢,一年的鋪子租金就可以買下揚州鄉下的十畝地了。牙疼完了,又覺是個光彩的事情,哪裡還肯白白漚在肚裡不說出去,沒一會,隔壁沈娘子等幾個平日裡要好的婆娘們便都知道了顧家馬上要搬到那馬行街開鋪子去做生意了,個個都過來道喜,幫著挑了個初六的黃道吉日,說是遷家最適宜的,約好了到時都一道過去幫忙,這才散了去。

  顧早第二日便如約去了那牙儈鋪子簽了文書,給付了租金。州橋麵檔去年年底已是知會了攤主,如今倒是無礙,只現在住的這房子,還沒有和胡氏提過。待牙儈鋪裡的事情完了,便在街面上買了那紮得花花綠綠十分好看的一對果脯禮盒子,提著一路到了潘樓東街顧大家的鋪子裡。

  顧大家的鋪子今日便已開門做生意了,那夥計如今認得了顧早,對她也客氣了不少,給讓進了裡屋坐著,說顧大一早逛出去了不在家中,胡氏稍後便會回來,只秀娘在家,叫了個家裡幫傭的婆子去叫。

  秀娘正在家中被逼著學詩詞,那教坊裡出來的娘子十分嚴厲,秀娘手上已是吃了幾個板子,在暗自叫苦,聽得是顧早來了,也不顧身邊那人,飛奔了出來便牽住她的手,十分高興的樣子。兩人說了幾句話,顧早想起她那個未婚夫,忍不住便問了下,秀娘卻是滿臉緋紅,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說,那胡清因了前次被吏部的人訓斥了一通,如今那官職更是遙遙無期,只是三天兩頭地過來伸手要錢,卻是絲毫沒提成親的事情。

  顧早憐惜秀娘,暗道最好永不敘用,那顧大胡氏終有一日會心生厭煩這無底洞,說不定就退了親事,那秀娘也就逃過火坑了。可是又想此時的女子,似這般已是大定了下來的,再退親,那名節只怕比當日的三姐還要損得厲害,再想嫁好也就難了。想來想去竟是兩頭都不好,只怪那顧大和胡氏是對糊塗人,白白害了自己女兒。秀娘見顧早看著自己的目光有些憐惜之色,也不明所以,只道她是為自己訂了親卻遲遲不成親而焦心,低了頭呐呐道:「二堂姐,我聽說那人不怎麼好,巴不得不要提成親的事呢……」

  顧早心中一動,正要說話,卻看見胡氏已是笑眯眯地從外間進來,便站了起來朝她問了聲好。那胡氏這兩日正算計著要去染院橋提今年房租的事情,想著無論如何要加點價錢上去,一回來聽說顧早到了,心道自己送上門了正好。只是還未開口,便已聽到顧早笑著道:「嬸娘回來的正好,我過來一來是拜年,二來是想跟嬸娘提下,那染院橋的房子今年卻是不租用了,初六便要搬到新的地方,煩請嬸娘轉告那屋主一聲。」

  胡氏一愣,還沒反應過來,耳邊已是聽到顧早又道:「那屋子的租金,我家已是付到了去歲年底的,年初的這幾日也會一一算了付清,想著一時也是難以立刻有人續租,乾脆便一併付半個月的租金,也算是表表我對那屋主的謝意了。」

  秀娘心知自己的娘當初租房子給二伯家的時候有些不厚道,此刻聽了跟著的話,已是有些羞慚了,那胡氏卻是此刻才反應了過來,待知道了顧早一家原來是要搬到離自家不遠的馬行街開飯鋪子了,雖是已強壓了心中的妒意和不快,那下巴卻也已經是耷拉到了胸口。顧早知她心中不爽快,也不以為意,只是笑著遞過預先已備好的那半個月的房租錢,又和秀娘說了幾句話,便告辭離開了。

  胡氏待顧早一走,伸出脖子瞧了兩眼那對果脯盒子,低聲咕噥了句:「不就是個做過妾的人麼?也這麼神氣給誰瞧啊?這點東西也提溜了過來,當初走年禮,生生和她那鄉下娘一個模子裡出來……」一邊說,一邊卻是提了出去。她只顧嘮叨,卻是忘了,自己早幾年也是鄉下出來的,秀娘見她提了那對果脯盒子出去,知是要拿去邊上的鋪子裡寄賣的,羞得只覺往後再也沒臉面去見顧早了。

  到了初六那日,顧早叫了輛大的平車停在那巷子口,沈娘子諸人也都過來了,一道將那家當都搬了上去,正熱熱鬧鬧地要出發去那馬行街,卻見劉虎也拿了塊自己新做好的上了漆的空招牌過來,說是添個喜慶。顧早不願白要他東西,便笑問價錢,那劉虎卻是急得面紅耳赤,只說是自己做的。顧早見他如此,怕拒了傷他臉面,想了下便也笑著接過謝了,只是暗地裡卻是偷偷給了沈娘子錢,讓轉交給那劉虎的娘。

  顧早一家到了那馬行街的鋪子,沈娘子眾人見顧家鋪面兩邊俱是些體面的頭面鋪、金紙鋪、雲梯絲鞋鋪、珠子鋪等等,開面寬敞,裡面住的地方也是齊整的,比那染院橋舊地好了不知多少,一個個都嘖嘖稱羨,說方氏有福氣,竟生了個這麼能幹的女兒,只把她樂得眼睛都笑眯到了一處,自覺也是身份高了不少,竟是開口說待收拾妥當了請眾人一道去吃酒,沈娘子等人紛紛笑著謝過。顧早卻是有些驚訝,原來自家那鐵公雞的娘要是被戴了高帽,也是可以拔下一兩根毛的。

  這人多好辦事,沒一會,整個鋪面連裡面的屋子天井都已被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搬來的那些傢伙物什也一一歸置妥了,瞧著日頭也是過晌午了,顧早便鎖了鋪面門,招呼沈娘子五六個和自家人找了個鄰街上看著還整潔的酒肆進去了,在大堂裡圍了個大桌子坐定,那點菜的小廝立刻滿面笑容地過來招呼,一一詢問要用些什麼。

  方氏方才不過是一時衝動才說了請吃飯的話,說完不久便有些惴惴的,此刻待聽了光一角子的羊羔酒就要五十文,後背已是有了些汗意了,只是酒是她說請吃的,人又已經坐定,此刻也不好改口,只得坐在那裡悶不作聲。

  沈娘子幾個與顧早一家已是處了小半年,哪會不知她的脾性,不過嘴裡故意玩笑著說今日裡要借機吃那最好的菜,實則也都揀著這店裡便宜管飽些的酒食來用,不外是些肉醋襯腸、胡餅、湯骨頭、生炒肺並一些各色餡料的包子,單份價錢不過都二十錢左右的。

  顧早瞧著方氏那汗津津的樣子,暗自好笑,心中也是感激沈娘子諸人一向來的照應,便又叫了那點菜小廝過來,自己揀著點了幾盤蔥潑兔、洗手蟹、煎鵪子、金絲肚羹,又叫了幾角子熱酒過來,這才作罷,只是那桌下的腳已是被身邊的方氏暗地裡不知踢了幾回。

  叫完了菜,不大一會兒,就見那傳菜小廝左手叉了三個菜碗,右臂從肩頭到手依次疊放了六七個碗,飛快地過來,一一擺在了桌上,動作竟是麻利異常,湯水絲毫未有灑出。顧早忍不住稱讚了句,那小廝卻是有些靦腆道:「我這卻不是最好的,那會仙樓裡還有只手可以疊放二十個碗哩。」說得顧早當下便著哪日裡總要去親自瞧下。

  眾人見酒菜上了,當下也不客氣,說說笑笑地吃到了最後,竟都是有幾醉意了,謝過了方氏和顧早,這相互扶著回去了。顧早付了飯錢,這牽了三姐和青武幾個走路回了馬行街新租來的家。那方氏雖自己並未掏腰包,卻也是心痛顧早後來叫的那幾樣菜,一路上念個不停,好在也不過就隔一條街,沒幾步便到了,見顧早只是笑眯眯地沒有搭理自己,自覺也是有些沒趣,這住了口。

  第二日顧早去衙門辦了個文書執照,不過花了十個錢。又和三姐青武一道去採辦了鋪子裡和後院家中所缺的一應傢伙。直忙碌到了初十算差不多妥當了。只見前面鋪子大堂裡擺了八張整整齊齊的桌椅,一邊靠牆擺了兩排火爐子,預備用來燉著那些個熟食的。三面牆上掛了一長溜菜牌,每個牌子下都繫了三姐親手編的紅色絲絛結,花樣各色,有那雙蝶結、如意結、團錦結、雙魚結、藻井結,看著別出心裁,甚是雅致。顧早暗歎三姐這手藝自己怕是再多長十個手指頭也是望塵莫及。

  後院一間大些用做操作間,還剩三間屋子,青武獨個一間,三姐和柳棗一間,顧早便和方氏一道了。雖都窄小得很,只是比起那染院橋卻是好了無數,方氏三姐青武個個是笑容滿面的。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樣樣已是妥當,如今就剩下個大字招牌了。牌子自然就是劉虎做的那塊,只是這飯鋪起個什麼名字,卻是叫顧早一家費了不少腦筋。

  青武讀過書,起的是些文鄒鄒的諸如靜頤洲、玉饌堂、硯逸樓等等,被顧早一一否決了,不是不好,只是著如今要吸引的客源應還是附近的市井和集市中人,名字起得太過文雅,只怕會趕跑人;方氏想的卻是些旺財、福來的,還沒說完也被一致拍死。全家正冥思苦想,三姐突地眼睛一亮道:「莫若就叫蘿蔔西施館?姐姐你本就有這綽號,州橋夜市一帶的人都知道;這裡離那也不遠,店名就這樣叫了,不但讓人知道咱家的蘿蔔好吃,可以引來老客,聽起來也是十分有趣難忘呢。」

  三姐這提議方氏幾個都是覺得好,只顧早覺得不妥,想來想去竟是想不出個妥當的別名,只好先放下了,只是讓青武寫了兩道紅紙對聯,左曰:酸甜冷熱面面俱到,右道:春夏秋冬日日滿足。這其實是顧早從前在一家飯館門口偶然看到過的,覺得十分有趣印象深刻,此時想起了,覺得用在自家這飯鋪也頗妥帖,便念了叫青武寫下。

  青武提筆唰唰幾下便成了,看起來竟也是龍飛鳳舞的十分好看,顧早誇了下他,青武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靦腆之色。此時離那元宵也沒幾日了,顧早想著就這兩日便可開門營業了。她之前已是托了沈娘子,說柳棗回了便讓帶到此處的,只是左等右等也沒見過來,特意又跑了趟染院橋的沈娘子家,也說始終沒見她回過。顧早回了馬行街想起柳棗剛來之時身上那烏青印痕,心中便有些不安起來。

  再過一日,便是方氏也問起了柳棗,顧早想了下,便去從前介紹柳棗過來的那牙儈處問過了她家地址,決定親自去那十裡鎮瞧瞧。青武卻是要到元宵後才去學堂的,也說一道要去。顧早知他擔心路有些遠,不放心自己獨自過去,瞧他如今也是個小大人的模樣了,便也笑著應了。



第四十章 十里鎮,黃河渡口

  顧早一家當日從十里鎮走水路彎彎折折地費了兩日才到東京,如今自己雇了輛馬車出了西城的東水門走陸路,卻是不過費了半日多的功夫就到了鎮上。這十里鎮雖是名為鎮,除了中心靠近河埠頭一片巴掌大的集市熱鬧些,餘下的地瞧起來也不過是個大些的村莊罷了。

  顧早和青武兩人提了從城裡鋪子買來的一大盒糖餅,一問著尋了過去,最後終是在莊子邊上的幾間黃土茅舍前停了下來,那門已是斑駁得長了苔痕,邊上兩個七八歲模樣的女孩正蹲在泥地上玩著抓石子,其中一個大些的身上穿的正是顧早冬至前買給柳棗的那件紅棉襖,只是穿在那女孩身上,有些大,此刻那衣角都拖到了地上,沾了一圈黑黑的泥巴。

  青武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顧早,卻見她只是略略皺了下眉頭,就走了過去笑問:「這裡可是柳棗的家?」那兩個女孩抬起了臉對望了一眼,其中那大些的便站了起來直著脖朝屋裡喊了幾聲,一個婦人的聲音響了起來,聽起來似是很不耐煩:「二丫又是有要飯的來嗎?不是叫你趕走了麼?還是大正月裡的嚎喪什麼?觸了黴頭……」

  話說著,顧早看到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走了出來,面皮有些蠟黃,頭髮胡亂叉在了頭頂,身上衣服也是不大齊整,只是那肚子已是挺得有些圓滾滾了,想來便是柳棗的那個後娘了。那婦人瞧見門口立著的顧早和青武二人,有些驚訝,一時倒是說不出話了。

  顧早朝她微微點了下頭:「我便是那京裡顧家的,你家柳棗年前答應了要回去幫工的,我瞧她恁久也沒回,趁了今日有空,來瞧下,若是方便就一道帶了她回去的。」那婦人聽顧早如此說道,臉色微微一變,很快地甩了下手笑:「柳棗啊,那丫頭說不願去你那裡做了,剛問了個新活,去了也就沒兩日呢。」

  顧早見她說話時一對眼珠亂轉個不停,哪裡肯信,正要再問下去,一邊的二丫已經脫口而出了:「娘胡說,姐姐明明是被賣給了牙婆。剛前天上車走的,我還瞧見姐姐在掉眼淚呢。」二丫話未說完,便已被她娘揪住耳朵哭了起來。

  顧早一驚。這小半年的時間處下來,她早就把柳棗當自家人看了,雖然來之前心中也有些惴惴的,怕這個,只是如今真聽到柳棗被賣給了那人販牙婆,心裡還是一陣涼意嗖嗖地泛了上來,正要再問個詳情,那婆娘已是一手拽了一個丫頭扭身便往屋裡走去,啪一聲,關了門。

  「姐姐,柳棗被賣了?這可怎麼辦?」青武面上也帶了幾分焦急之色,呆呆地看著顧早。顧早忍住了氣,瞧見邊上有戶人家的門口正有個婦人探出了身在瞧熱鬧,想了下,便走了過去,朝她探問起了詳情。

  那婦人平日裡就和柳家婆娘不和,正躍躍欲試地恨不能扯了顧早過來說話,見她自己來問,當下如竹筒倒豆般地講個不停,末了還貼近了顧早的耳朵壓低了聲音:「那王婆子每年這時候都會到附近這一帶收買些丫頭。若是送去了賣給那些正經人家做下人什麼的倒也罷了,再不濟,便是賣了做官妓也可,只她卻是拉了送去那河東路河北路邊的邊地,你道那裡去的還有什麼活路?不過是白白被送進私窯裡去糟蹋了。」

  此時這河東路河北路都是靠近遼國,民風彪悍,也有大量宋朝駐軍,那地偏又荒涼,三大五粗的男人對那方面的需求自然異常旺盛,卻偏偏少有官妓,因此那私窯子是遍地開花。牙人只用稍高的價錢買了那見錢眼開不顧死活的窮人家女孩,轉送到那裡,到手的好處比賣去別地是要高出了許多。那買去柳棗的王婆子做的正專門是這一條線。

  顧早大驚,恨恨地頓了下腳,轉身到了柳棗的家門,也不顧那門還關著,便是一腳踢了進去。那柳家婆娘聞聲出來,這回身後卻是跟了個男人,正是上次見過一次的柳棗的爹。柳家的正要張嘴罵,瞧見是顧早又回來了,這才怒道:「你這人好生無禮,無端端踢我家門做什麼?」

  顧早盯了她一眼,又看了下那縮在她身後的柳棗的爹,冷冷道:「你這人也是好生拎不清,那紅棉襖明明是我買給柳棗的!你卻是剝了下來給小的穿!這世上做娘的多了去了,倒是第一回見到像你這樣的!」那柳家的一下語塞,黃黃的面皮上倒是起了點可疑的紅暈,支吾了幾聲才道:「這卻是我的家事體,你一個外人跑來說東說西做什麼!」

  顧早看著那兩人冷笑:「柳棗叫過了我一聲姐姐,我把她當妹子看了。她總歸也是叫過你們幾年爹娘的,就連那虎狼都知道護著自己的幼崽,你們竟是沒有把她當女兒看。當真窮得過不下去了要將她賣了換錢,好歹也是要揀個好些的去處,如今竟是狠了心將她往那火坑裡推!你們得了那點子錢,心中當真過得安生嗎?!」

  那婆娘被顧早說得訕訕低下了頭,她身後柳棗那爹面上也是漲得通紅,看了眼自己的婆娘,這才低聲:「前日裡聽那王婆說過還要沿著北面的瓜莊一路北上再收人的,她年年都來,沿路的莊裡人都知道她,你去問下或許還有消息……」顧早恨恨的呸了他一口,轉眼瞧見那二丫已是花著一張皴裂的小臉怯怯的從簾後探出頭來,想來平日裡那個親娘也是一心著生兒子沒怎麼照看的。歎了氣,從青武手裡拿過了那盒子糖餅塞到了她懷裡,轉身出去了。

  走了幾步想了下,扭頭對青武道:「我這就往瓜莊北上去找那王婆子,總是要走官道的。你趕回去跟娘報個信,再去找沈娘子,托請沈家大叔叫幾個人也趕過來,耽誤的工錢,就說姐姐會補上的。」青武一怔,顧早知道他不放心自己獨自上路,笑道:「你自放心,姐姐會照看好自己的。且這裡又是京城沿地,你還怕我被人拐去賣了不成?柳棗跟了那婆北上,我須得快追上,萬一要是遲了追不到,那柳棗就找不回了。」

  青武雖是仍有不放心,只是也知道只能這樣了,再三叮囑了顧早要小心,這才自己匆匆往那東京方向趕去報消息。顧早出來之前也是想著可能要買下柳棗的,所以身邊帶了些銀錢。到了那熱鬧的市集之處,找了輛車子,說好了可能是要連著趕路一兩天的,那車夫見給的價錢高,哪裡有不願意的,點了頭,甩著鞭子得得地朝著瓜莊方向去了。一直到了天擦黑才到,沿途問了幾個村民,才知那王婆在此地逗留了一天,又收了兩個丫頭,今日下午才剛剛離開沿了官道北去。

  那車夫也是個豪爽的,知道了顧早此行的事由,早就對她有了幾分敬佩。此刻見顧早有些面露愁容,便道:「小娘子休要焦心,再北上便去那黃河風遙渡了,那婆子必定是要去渡河的,我這便送了你去那渡口,說不定就能追上了。」顧早大喜,謝過了那車夫,便又一沿著官道北上又行了約莫一個多時辰才到了那風遙渡。

  因天色已晚了,那渡口早已停渡,邊上也是立了幾家腳店,供那晚間渡不了河囤積過來的旅人住宿用的,顧早瞧了一圈停在腳店外的車馬,朝那店裡的人打聽,才知那王婆竟已坐了最後一班渡船過了河了,心中又急又氣,只是也沒法子,只得和那車夫在腳店裡過夜,只待明日一早擺渡過河再去追趕了。

  那腳店的被子又濕又冷,聞著還有股怪味,顧早也只得和衣躺在那裡稍稍蓋住,模模糊糊睡到半夜,竟是被凍醒了,起身一看,外面不知何時竟又下起了大雪,瞧那雪勢,竟是比年前那場還要來得大。顧早再也睡不著,乾脆在那床上坐了一夜,好不容易熬到了天色微亮,和車夫胡亂吃了些腳店裡的熱湯麵,這才連那車子一道坐了第一條渡船擺渡過了河。

  那雪紛紛揚揚下得更是大了,官道兩邊積了厚厚的雪,只中間一片被來回的車馬碾壓成了一片冰泥地,又濕又滑,騾拉起車來遲緩了不少。直將近晌午了還是沒有追到王婆子的車馬,打聽了過來卻不過都只是遲了一步。顧早心急,忍不住便催了下那車夫,車夫一發狠加緊了鞭子,那騾子卻突地滑倒在了地上,只吁吁地叫,再也站不起來了,原來竟是折了腿。顧早無奈,只好將那車夫暫時安頓在了就近的一家農戶家裡,補了些錢,讓他自己回去。又想著重新叫輛車來。

  只是這官道兩邊不過零零散散分佈了些農戶,問了個遍卻是都沒有可以用來租用的騾子,只得冒著風雪站在官道邊上,只盼能等到沈大叔一干人或是運氣好搭個車。顧早出來時身上雖是穿了厚衣服,也抵不住這樣站在風雪中,自是有冷。只是想著若是自己放棄了回去,那柳棗一輩可就真毀了,又咬著牙等了下去。

  正焦急間,終是遠遠瞧見那雪地裡隱隱似是出現了個黑點,顧早精神一振,想著若是輛馬車,無論如何一定要攔下了搭上,待稍近些,她卻已是看清那不過是匹獨快馬,而馬上似乎坐了個身披大氅的男人,這卻是搭不了的。顧早有些失望,微微垂下了頭。那馬來得很快,呼地便從她面前呼嘯而過,卷起了一陣冰泥,有幾點還飛濺到了她臉上,涼涼一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9:03 AM

第四十一章 柳棗救回

  顧早此刻也是沒力氣和旁人計較了,只顧抬起了手臂用衣袖擦了下已是凍得發紅的臉,又捂了下早已沒有知覺的雙耳,卻突地瞧見方才那大馬來了個急刹,轉眼已是回了自己跟前,又帶起一陣爛泥,濺得她裙角一片污漬。

  她抬頭望去,一下子愣住了,馬上的人,居然正是那楊二爺!只不過此刻他瞧著她,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一臉不快的樣子。

  顧早還沒反應過來,便已被那人一把扯上了馬,她不過微微掙扎了下,一件厚厚的大毛氅便已將她從頭罩住了,立時便是一陣暖意包了過來。

  顧早一顫,終是不再掙扎,也不去想那楊二爺怎會突然在此突然出現,只是回了頭有些焦急道:「柳棗被賣給了牙婆,加緊趕下便應能追到了。」

  楊昊只淡淡唔了一聲,也沒多說,只是攏了兩手抓緊馬韁,加快了馬速。顧早閉了口,只把自己縮在那毛氅裡,耳邊都是呼呼的風聲,那雪迎面打來,竟是連眼睛也睜不開了。也不知跑了多遠的路,突地覺得身下那馬放緩了速度,轉臉瞧去,竟是已經到了一個小驛站模樣的地方了,楊昊止了馬,自己翻身下去,才將顧早強行抱了下來。

  顧早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站在雪地裡只是扯了馬韁不放:「再趕下說不定便能追到了。」

  楊昊心裡掠過了一絲怒氣,只是隱忍了下來,壓低了聲音道:「我若沒有趕來,你便一直要一個人在那雪地裡站下去嗎?你自去那驛站裡暖下身子等著,我會去追那牙婆,柳棗我見過,認得她什麼樣!」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將她扯進了那驛站中。

  他的手力有些大,顧早的手腕被扯得火辣辣地痛。 驛站裡燒了爐子,一進去便是一陣熱氣襲來,裡面只一個驛卒正坐在爐子前烤火,昏昏欲睡的樣子。瞧見兩個人進來,正要開口詢問,楊昊已丟給了他一塊碎銀,那驛卒接了,立刻便在面上堆起了笑容,殷勤地給讓到了爐火邊。

  顧早被楊昊按在了那凳子上,見他轉身要朝著門口去了,急忙哎了一聲,將還披尢自己身上的那毛氅退了下來,遞了過去。

  楊昊看她一眼,默默接了過來搭在手上便出去了。顧早跟到了門口,瞧見他翻身上馬,朝著往北的方向去了,那身影漸漸成了個黑點,終是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

  顧早心頭一陣茫然,呆立了良久才回了那爐火邊坐下。她頭髮和身上沾的雪此刻都慢慢化成了水滴了下來,地上一片漬印。也不知坐了多久,全身都已是烤乾了,正瞧著那火苗發呆,突地聽見門口似是有一陣響動,心中一陣亂跳,猛地站了起來,沒走幾步,便是已經看到門被推開,柳棗正含淚帶笑地朝著自己撲了過來。

  顧早一把抱住了她,歡喜得不行,只見她身上只不過一件破棉襖,有些心痛地正要將她拉到火爐邊暖下,卻又看見另外四五個和柳棗年齡相仿的小姑娘也跟了進來,後面這才是一身是雪的楊昊低了頭進來。

  顧早正有些錯愕,那柳棗已是歡快地叫了起來道:「姐姐,她們幾個都是和我一道被賣的,方才見這大老爺要買了我回去,便都哭著求讓一併買了回去的……」

  顧早看向楊昊,見他仍只是冰了個臉,只那樣瞧著自己,心中竟是沒來由地牽了下,當下勉強一笑,將她們一個個地都叫到了爐火邊讓暖下身子,又聽說今日裡才不過各自啃了個冷硬的饃饃,便讓那那驛卒燒了些熱湯過來,就著烤熱的餅子,看著她們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柳棗自是跟自己回去的,只是這幾個小姑娘卻是讓顧早有些犯難了,送了回家必定是要被再賣一次,跟了自己回去也不現實,只是也一一問過了她們的意思,卻是沒有一個要說回家的。無奈只得看向了那楊二爺,他似是猜到了顧早的心思,淡淡道:「她們若是願意,都帶去了我家便是,太尉府也不多這幾個人。」

  去那太尉府,雖是仍逃不過伺候人的命,以後如何也只能看自己造化,只是比起被賣到私窯子卻是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如今也就這看起來是最靠譜了。顧早又問了,那幾個女孩聽說是要到京城裡的大官府上做下人,都是不停點頭。顧早暗歎了口氣,朝著楊昊道了謝,又低聲道:「多謝二爺今日對柳棗的搭救之恩,你從那牙婆手裡買來她花了多少銀錢,我自會還了你的。」

  楊昊只微微哼了一聲,並不說話。顧早不知他為何如此不快,也不想再惹他厭煩,只悄悄退到了柳棗幾個的邊上,看著她們吃東西,卻不知自己身後那楊二爺的臉色此刻更是難看了。

  待柳棗幾個都吃飽喝足了,瞧著天色也還有些亮,顧早怕家人擔心,急著想早些趕回去,便都叫了一道離去,待出了那驛站的門,才瞧見門口竟是停了輛騾車。原來那趕車的不過是被王婆子雇傭了來的,此時卻被那楊昊給雇了過來。

  顧早跟著那幾個小姑娘一道鑽進了車棚子裡去,那車夫趕了車便往渡口方向去了,楊昊騎了馬跟來。柳棗劫後餘生,又知道從今真的不用再回那個家了,心情大好,一路和顧早嘰嘰咕咕說個不停。顧早卻是有些心不在焉,不時透過車棚子那被風雪卷開的縫隙往外瞧去,見那人的肩背之上已是堆了一層雪,只是那背影卻仍是挺得筆直。忍不住一陣心煩意亂,自覺已是欠了個天大的人情,低低歎了口氣。

  一行人到了那渡口,天剛擦黑,若是平日裡還是有船可以擺渡的,只是此刻遠遠便是瞧見前面積了一大堆的行旅之人,個個都面帶焦急之色在那議論紛紛。顧早正自猜測,沒一會那車廂簾子便被掀開,瞧見楊昊露了臉道:「我午間過來還是可以擺渡,如今河面竟是已經結了冰,過不去了。」

  顧早啊了一聲,急忙下車過去查看,果然瞧見那黃河河面一片都是結了一層白冰,連那渡船都被凍住了。有那心急的行人撿了塊大石頭朝冰面砸去,冰卻是應聲而破,眾人有的搖頭歎息,有的指天罵娘,只是沒奈何都只能等下去了,只盼再過一夜等那冰面結厚了再過。

  渡口停渡,只把那岸邊的腳店生意給捧個火紅。那幾家腳店本就窄小,房間自是早沒了空,便是那堂屋裡也是橫七豎八打有了地鋪,東一堆西一堆的人和雜貨,連個落腳的地都插不進去,竟都是只能圍著火塘子過夜了。顧早回了車邊,將那幾個正探頭探腦的小丫頭都按回了車裡,這才看向了楊昊,低聲道:「莫若也在這大堂裡過一夜?只是怕委屈了你……」

  楊昊瞧了眼門裡那亂糟糟的景象,略略皺了下眉道:「我倒是無礙,只是你怎可以在此過夜?我記得此去往西幾裡地有個小山廟,還是去那裡借宿一夜,餘下待明日再說。」

  顧早望了眼腳店,又瞧了下車裡那幾個丫頭,終是點了下頭,自己複又爬上了車。車夫很快便趕了車朝西轆轤去了,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天色已是黑了下來,這才聽見楊昊在車外說了聲「到了」,那車便停了下來。

  顧早下了車,借了雪光,瞧見此地是個小山,山腳下果然光禿禿立了座不大的寺院,裹在風雪之中,瞧著竟是有些淒涼破敗之氣。又瞧向了楊昊,見他拍著山門,不一會那門便開了,一個小和尚模樣的人探出頭來,楊昊對那和尚不知說了幾句什麼,又遞過去了樣什麼東西,想來應是銀錢了,那和尚便立刻大開了門。

  顧早見楊昊轉頭朝自己點了下頭,急忙叫了車上的那幾個丫頭下來,又讓那車夫也一併將車趕了進去停在寺廟的院子裡,這才一起進去了。

  這廟裡因了小,素日裡也就這小和尚和他一個師父長期在此,所以空著的屋子還有好幾間。那和尚收了不少錢,態度自是活絡得很,殷勤地收拾了幾間屋子出來,又各自給燃上了火爐子,不一會那屋子裡便有了些暖意。顧早將柳棗幾個帶到了其中一間,安置了下來,楊昊和車夫也是各自占了一間。

  此時已是有些晚了,顧早瞧著那幾個小丫頭似是腹中饑餓的模樣,卻是都忍著沒說出來,想了下便找到那小和尚問有沒吃的東西,小和尚想了下才道:「廚間確是有幾樣米蔬,女施主若是方便自己去煮了便可。」

  顧早問了廚間方向,謝過了那小和尚,瞧他臉似是有些紅紅地快步低頭離去,微微笑了下,便自己拿了個燭火,叫了柳棗一道過來去了那廚間。

  廚間裡不過就是幾個冬筍、蘿蔔、豆腐什麼的,還有些小米。顧早叫柳棗燒起了火,自己動手煮起了飯食。取了兩個冬筍剝殼切成滾刀塊,將豆腐用鹽稍稍鹵下,入清水煮去了腐味,焯了下冬筍,這才略略加了些鹽重入湯水中煨熟了。又將蘿蔔去皮切刀入開水煮過,配了幾個青菜頭和方才的筍湯炒了下也成一盤,瞧見還有幾個蘑菇和寬粉條並一些雜菜,便燴了個口蘑粉條雜菜鍋子,又煮了一鍋子的紅豆小米飯,待聞到了飯香,這才讓柳棗去叫了那幾個丫頭和車夫一併過來吃。突地又想起了那位二爺,怕他嫌這裡人多不願過來一道就食,急忙取了幾個小盤子,連那筷子用開水一一燙過了,這才撥了些菜到小盤裡,又盛了一大碗黃燦燦的小米飯,這才找了個託盤出來,自己端著往那二爺屋裡送去。



第四十二章 山窗聽雪敲竹

  顧早進去的時候,看見那人正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的雪景,背影看起來默然一片,也不知在想什麼。當下將託盤裡的幾碟飯菜輕輕放在了桌上,又擺好了筷箸,見他已是轉過身來望著自己了,又看了眼桌上的那幾碟還騰著熱氣的飯菜。

  屋子裡火光有些暗淡,顧早也瞧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只微微笑著道:「此間飯蔬甚是簡陋,整治不出什麼好的東西,飯菜是我自己胡亂燒的,味道也只一般。只是碗筷都已燙過,還是乾淨的,二爺趁熱快用些吧。」說完不過略點了下頭便是出去了。

  顧早回了廚間,見柳棗幾個和車夫正在那裡吃飯,都贊著湯味鮮美,赤豆小米飯也香。又聽她們說起了白日裡那王婆子捧了一包的銀錢被丟在雪地裡的窘相,忍不住笑了起來,自己也過去一起略略吃了幾口。車夫疲累了一日,飽了口腹便回了自己屋子睡覺去了,顧早瞧柳棗幾個也是面帶倦色的,讓她們舀了些鍋子裡熱起來的湯水洗了下臉腳,便也打發著去睡了,只自己在廚間裡還收拾著,差不多忙完了,轉過了身正要出去,突地卻是瞧見那位楊二爺手上拿了託盤正站在門口瞧著自己,生生是被嚇了一跳,頓了下才道:「二爺用完了放在屋裡便可,我正要去收拾的,你何必自己送了過來。」

  楊昊方才分明瞧見她被自己嚇了一跳卻又不願表露的樣子,看著她面上映了那跳躍不定的燭火的光,更是襯得眼睛閃亮,似是要汪出水一般,心中那積了一整天的氣竟都是一下子消散了去,忍不住道:「我姓楊名昊,字少旻。你叫我名或字都可。」

  顧早似是沒有聽到,只接過了他手上的託盤,見上面碗碟裡的飯菜竟都是被掃光,連那湯汁也是涓滴不剩了,便順手放到了灶臺上,這才對他說道:「二爺,你白日趕路應也是辛苦……」

  她話未說完,便被楊昊出聲打斷,聽起來那聲音裡竟似有些不悅的樣子:「我姓楊名昊,字少旻。」

  顧早心道你這姓名或表字,豈是我能稱呼的?真的這般稱呼了,只怕從今便再也撇不清關係了,暗歎了口氣,這才望著他改口了道:「楊二爺,你白日裡趕路很是辛苦,這便自去歇息了吧。我再熱些湯水,等下便會送去你房裡燙下面和腳,躺下應也是舒適些。」

  楊昊見她竟是個油鹽不進的,那剛剛才下去的一口氣便又提在了胸口,半晌才悶悶道:「你方才的菜鹹了,我有些口渴,你還是燒壺茶過來吧。」說完了便轉身離去。

  顧早瞧他方才的樣子,恁大的一個人了,說話竟是如負氣的孩童般,暗自搖了下頭,只是也尋起了茶葉,翻了半日,才在一個罐子裡找到了些散茶。

  其時宋人喝茶,都是以團茶為貴,散茶為賤的。只是在此地能找到些散茶,也是運氣不錯了,瞧著不是綠茶的樣子。想起如今這雪未像後世那樣遭污染,古人都好用雪水煮茶,取其甘冽之味,之前也隱約似是瞧見這寺廟裡種了叢叢的竹子。便取了個乾淨的盆子,到了廚間外的一從翠竹之前,從那葉片之上掃了一層的淨雪下來,拿了進來放在茶壺裡燒開,又澱濾了下,順手便用慣用的手法泡出了一壺茶,托著再往那楊二爺的屋子裡去了,卻瞧見他正坐在桌邊的燭火前,正在等著自己的樣子。

  顧早按捺住自己的些許不安,腳步輕快地過去了將那壺茶放在了桌上,轉身便是要走。卻是走不動了。原拉那楊昊竟是伸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袖。

  顧早微微有些不悅,正待說話,卻已是聽見身後他低低地說了一聲:「我全無睡意,你不也是,何妨留下來與我說下話?你卻放心,我再不會冒犯你的。」

  顧早一怔,回頭看他一眼,見他已是放開了自己的衣袖,正抬眼瞧著自己,眼裡竟有些殷殷期盼的樣子,心中一軟,那一聲「不」字竟硬是說不出口。

  楊昊見顧早停了下來,面上終是露出了微微的喜色,勾了條凳子讓她坐了下來,這才翻起了兩個茶盞,倒了兩杯茶水出來,一杯讓到了顧早面前,自己也端了杯喝了一口。

  那茶水剛入口,便疑惑地看向了顧早道:「喝著竟是有些不同。」

  顧早一頓,這才想了起來時人喝茶,便是那散茶也都是習慣在鼎裡煎煮熟了才喝的,她剛才卻是一時大意,煮了水之後沸水沖泡出來。想那廟裡的茶葉也只是普通貨色,喝起來感覺不慣也是正常,便略略笑了下道:「我從前偶爾聽人提過些煮茶之法,湯欲嫩而不欲老,因湯嫩了茶味才甘,湯老則過苦。所以自己方才胡亂照了煮的,你若不慣,我再拿去煮熟了。」

  楊昊哪裡捨得讓她又跑了去煮茶,再喝了一口,便點頭道:「味道確是不錯,有些泛甘,你那法子也是可以的。」

  顧早自己也喝了一口,想是因了茶葉的緣故,入口澀次,哪裡有半分他說的那泛甘,知他不過是隨口胡謅罷了,看向他一微微一笑。

  楊昊剛才都在瞧著顧早喝茶的樣子,此刻見她望向了自己,一時竟是有些慌亂,找了個話頭便說道:「方才你煮的那蘑菇湯,吃著味道鮮美的很。」

  顧早想起他剛才在廚間裡還嫌自己的菜煮得鹹了討了茶水喝,此時卻是已經改口稱讚味道好,也不點破他,只是笑道:「菇類味道本就鮮美。我從前的祖母信佛,每逢殺生日都是在庵裡過的。我記得小時跟她過去的時候,素席上總有一道香蕈餃子。香蕈湯一大碗先上桌,素餡餃子油炸至酥脆傾入湯中,嗤啦一聲,香蕈香氣便是四溢,味道奇特,聞著卻叫人直流口水,我那時每年纏著要跟祖母過去,很大緣由都是為了這一碗的香蕈餃子呢。」

  楊昊瞧她說話之間,面上帶了回憶般的笑意,眼底裡流出一片溫柔之色,早瞧得呆了。

  顧早卻是以為他聽得入迷,一時那過去的記憶便是不絕而來,便笑著又道:「這香蕈又名冬菇,在我瞧來應是菇類裡最美味的了。我小時祖母曾砍過一棵椴樹用它生發冬菇,竟是不停地生長。祖母采了下來,以茶葉炒了,鮮嫩腴美,不可名狀;或者用幾片臘肉炒,味道就更香了;又或是再來一碗青菜湯,一碟辣腐乳,我一會兒就能吃下兩碗子的紅米飯呢。只是說起味道奇特來卻當屬一種叫乾巴菌的了,這東西看起來就像是個被踩破的馬蜂窩,顏色像半乾的牛糞,當中還夾雜了許多松毛、草莖,擇起來很費事,便是擇出來也是沒有成片的,只是像螃蟹小腿肉粗細的絲絲條條,洗淨後與肥瘦相間的豬肉青椒同炒,入口細嚼,保管你半日裡說不出話來,那味道,竟是有陳年火腿的香味,有浸白魚鯗的香味,蘇州風雞的香味,南京鴨珍肝的香味,還有松毛那清香的氣味。只是祖母去世後,我便再也沒有吃過這至美的味道了……」

  顧早說得興起,一時竟是滔滔不絕,直到了最後想起自己從前的祖母,這才黯然住了口。

  那楊昊早是聽得如癡如醉,只望著顧早不語。顧早驚覺自己竟是對著面前這人說了這許多的話,這些便是前世裡她也從未對人言及過的,一時有些恍然。也只是呆呆的著瞧著面前桌上的那一盞如豆燈火,映出了茶壺口仍飄散出的陣陣餘煙。

  屋子裡一下子靜默了下來,耳邊似乎聽到了窗外的飛雪灑在竹林裡的簌簌響聲,淅瀝蕭蕭,連翩瑟瑟,這聲韻入了耳朵,竟也是悠然一片。

  突地山窗之外又似刮過了一陣急風,隨之便是清脆的喀拉一聲,想是那竹枝本就承受了厚雪的覆蓋,哪裡還禁得住狂風摧折,便是如此斷了下去。

  那聲響在這寒夜裡聽來竟是分外的清脆,顧早一驚,這才瞧見楊昊望著自己的模樣,心中一跳,倏地站了起來,有些慌張地轉身離去,卻是又被他拉住了走不脫,只是這次改為手了。

  楊昊已是站起了身,轉到了她面前,雙手合覆住了她一隻手。她的手心因了日日裡勞作,觸摸起來並無十分地柔若無骨,卻是教他捨不得放開。

  楊昊微微低頭瞧著顧早,低聲說道:「我每年裡此時都是早已經離了京的,只是如今心裡有些牽掛著你,所以還遲遲未走。想著離去前再見你一次,今日早早便去了你家等你出來,卻是瞧見門扉緊閉,似是沒人住了的樣子,正奇怪著,恰巧見到你兄弟和幾個人又是急匆匆出城的樣子。我瞧他臉色焦急,便問了幾句,才知道你竟是昨日裡便自個跑去追那柳棗回來了。你家兄弟雖是昨夜便已找鄰人了,只是城門已是關閉叫不開,這才一大早叫了人來一起出發的。我的馬快,便讓他們歇了,自己一路過來了尋你。」

  「如今雖是太平,只是你一個孤身女子,萬一要是碰到了歹人,那該如何?就算沒有,便是像今日裡這樣子在路邊一身是冰地頂著風雪等車,我見了卻也是萬分不快的。」楊昊望著顧早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道:「二姐,往後遇到這樣的事情,你自己若是當真不願意,只管叫人通報我一聲便可,萬萬不可再像此次這般隻身上路了,記住我的話。」

  顧早抬頭,呆呆望著楊昊的眼睛,一時竟是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楊昊瞧見顧早略仰了頭,盈盈的雙目映了燭火,流光溢彩地煞是勾人心魂,一雙唇瓣濕潤潤地閃著誘惑的光澤,忍不住便伸手攬住了她的腰肢,將她輕輕貼向了自己,低頭緩緩便香了上去。

  顧早渾身戰慄,眼睛微微地闔了起來,睫毛不住抖動,臉頰已是感到了他下壓而來的陣陣熱熱的氣息。就在就要貼上的一刻,顧早的手無意觸到了他懸在腰間的那方玉佩。

  冰冷的金鑲玉價值千金,她卻是如同碰到烙鐵般的觸痛,這痛一下子從她指尖延綿到了大腦,她打了個寒戰,猛地睜開了眼睛,一下重重推開了正柔情蜜意的楊昊,轉身便是飛奔出了屋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5:00 PM

第四十三章 顧早的選擇

  楊昊眼見著自己心心念想的人已有些嬌軟的模樣,正心旌動搖間,卻又突地推開了自己走脫,哪裡肯這樣便罷休,幾個大步便已追了上去,將她攔在了門檻邊。

  「二姐,今日的我若是不把話說道清楚,決計是不會又教你走掉的。」他伸出雙臂,將她抵在了門背之上,眼睛緊緊盯著她,低聲說道:「自你上次對我說過那番話後,我便一刻也沒有忘記過。你道我至今未娶,是那種想著三妻四妾的嗎?我不過是盼著能有個可心的女子與我同心同念,共此一生罷了。如今我遇見了你,便是認定了從此再不願鬆開了。你到如今竟還不瞭解我的心嗎?」

  顧早緊緊貼在了門板之上,那早已浸染了雪夜寒意的木門幽幽地透來了一絲入骨的涼意。她低了眼睛,也不看著他,只是默不作聲。

  楊昊借了黯淡的雪光,仔細瞧著她,見她雖未再強自掙脫開自己,面上卻是沉沉的瞧不出來什麼神色,也不知她的想法,終是低低地歎了口氣:「二姐,你還是信不過我的話嗎?你若是願意,我這次回去了便立刻告訴了老夫人,叫她來去你家提親。」

  他說話的當口,一陣風嗚嗚地吹過,夾帶了大片的雪朝著二人湧了過來,顧早臉面上也沾了幾片,涼涼的透著絲冰意。

  顧早抖了一下,終於抬起了頭看著楊昊,淡淡說道:「你說這話我卻是不懂了,你我不過萍水相逢,見面也統共沒幾次,怎地如今竟是到了要提什麼親事的地步了?我何時又說過要與你結親的話了?」

  楊昊如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全身竟冰涼得比那簷廊外的風雪還要冷。呆怔了半晌才搖了搖頭,苦笑了下道:「二姐,我知你終還是信我不過。只是我卻想跟你講下我心中所想。我的父親,便是這府中已過世的老公爺,他自大中祥符年間便官至樞密使了,在朝堂之上是位高權重,只是那後院的家中卻是沒得過一刻安寧。我母親是他早年所娶的正室,先後育了我兄長和我。只是除了她,我那父親光家中便有六七位姨娘侍妾的。我自小在府中長大,日日裡見的便是我娘和那些個姨娘妾室們明爭暗鬥,這許多年,那些女人換了不知多少茬的面孔,我母親也是沒一日裡安耽過。我那些庶出的兄弟,一個個的最後不是意外便是早亡,便是我,小時也曾被人推下園中的池塘,險些喪命。後來我父親過世,這府中才終是稍稍消停了下來,只是沒幾年,待我兄長院子也添了一堆姨娘侍妾後,便又開始折騰了。所以我只願長居在京,十幾歲便跟了個信靠的府中老人到了廣州出海營商,去了大食、古邏、闍婆、占城、勃泥、麻逸,以金銀絲帛瓷器市香藥、犀象、珊瑚、琥珀、珠琲、玳瑁、瑪瑙、蘇木。我在外面,這氣才會覺得透得順些,去過的地方多了,我便更是暗自下過決心,此生要麼不娶,若是娶了,便一定要是個能與我同心到老的女子,我也必會敬她愛她,不教她似我母親那般只得將一生光陰費在後院的爭鬥之中,更不會叫我的骨血子嗣因了女人間的爭鬥而無端喪命……」

  顧早萬萬沒有想到此時竟然還能聽到有男子說只想與一個女子同心到老,不禁亦是微微地有些動容,忍不住細細瞧著他的眼睛。

  楊昊對上了她的目光,又柔聲道:「二姐,我知你心中所慮,你是怕我母親會因了你的身份橫加阻攔嗎?你自放心,我若對她稟明了心意,此生非你不娶,她再是不喜,也終是會應了的,你若不願住在府上嫌氣悶,我便帶了你一道去了淮揚廣州,那裡都有我置下的產業,你若願意,我也可以帶你出海去那異域之地遊玩,你覺得可好?」

  顧早微微搖了下頭,歎了口氣,似是說給他聽,又似是自言自語道:「我這身份,我自己並無任何輕視,只是在旁人眼中,便是一生抹消不去的污點。你母親便是拗不過最後應了,那又如何?她年事已高,我進了你家門為妻,卻拐了你不侍奉在她跟前,那便是大不孝,便是到了官府面前也是沒理。我若日日侍奉在她跟前,我須小意求好,她亦見我如鯁在喉,連你夾在中間也是為難,最後鬧得大家都不痛快。到了那時,再濃的情只怕最後也會成了雞肋,到了那時,你我又該如何?我如今自己一人,雖沒有大富大貴,卻是憑了自己的手賺飯吃,隨心所欲,不知有多快活。二爺,你若是我,你會如何選擇?」

  楊昊越是聽她講下去,那臉色便越發難看起來,到了最後,已是沉得如那裹了風雪的夜色了,猛地逼近靠了過去,沉聲問道:「你便不能為了我而入我家門嗎?」

  他的臉逼得很近,近得顧早都能感受到他撲面而來的呼吸的氣息。

  顧早睜大了眼睛,與他對視片刻,終是輕歎了口氣道:「二爺,只怕是要教你失望了。我便是只為自己著想的人,受不起你這樣的心意。」

  楊昊的呼吸變得粗重了起來,雙手鉗住了她的肩膀。

  「我不信你的話,你對柳棗也是如此重情,當真對我就沒有半分情意嗎?」他死死地盯著她,「若是真得了你這一句話,我便就此撒手,再也不會來煩擾你了。」

  顧早深深吸了口氣,對上了他黑得似是要化為夜色般的眼睛,咬著牙,一字一字道:「二爺,我顧二姐感激你今日對柳棗的救命之恩,我也感激你對我的一番錯愛,只是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想頭了。二爺並非我的良人,我也並非二爺的佳人,只求今後橋歸橋,路歸路,大家再也不用牽扯不清。」

  她的肩膀驟然感到了一陣劇痛,似是要被一陣大力掐碎似地疼痛,只得強忍住了才沒有哼出聲來。

  「我知你素來便便是個心硬的,只是未料到果真竟是硬到了這等地步!我非你的良人……」他低低地一字一字地重複著顧早的話,猛地鬆開了鉗著顧早雙肩的手,自己往後退了一步,點頭又冷笑道:「你放心,我往後自是如了你的願,再也不會去招你了。」

  顧早默默立了片刻,終是轉身朝著柳棗幾個小姑娘的屋裡走去,沒走兩步,便聽到身後他又說了一聲「等下」,有些茫然地回轉頭來,只見他已是朝自己丟了團東西過來,下意識地接住,手上立刻感到了一片暖意,原來是他那件大毛氅。

  「夜裡寒冷,你拿去加蓋在身上。」他這樣說道,只是聲音裡卻是聽不出絲毫的情緒。

  顧早低聲道了謝,轉身疾步而去,自覺腳步竟有些漂浮起來,直到進了那屋裡,身子卻是不知是否因了這夜半的徹骨寒意,竟是不可遏止地抖了起來。

  顧早輕輕爬上了床,挨著邊沿睡下,將大氅整件地攤在了幾個小姑娘並自己身上的那張棉被上,良久了卻仍是覺得冷,閉上了眼睛,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自己從前還殘存的記憶,那記憶灰暗得她一度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想起來了。

  ……她在廚房裡為客人炒菜,他在送菜的間隙湊了過來為她擦去鼻尖上的汗滴,笑嘻嘻地說:「早早,辛苦你了。以後等存夠了錢,我們自己開家私房菜館,那時你就當老闆娘,我幫你管,你每天裡只管翹起腳數錢數到手抽筋……」她對他燦爛一笑,心中充滿了甜蜜。

  只是,到了那個「以後」的時候,他卻卷了她的錢,跟另一個女人跑掉了。

  「顧早,你以為我真的會和你過一輩子?男人的話你若信了,那就慢慢等著去哭吧。你就當花錢買個教訓也好……」

  她直到死前的那一刻,記著的還是他對自己說過的那句冷冰冰的話。

  顧早低低歎了口氣,轉了個身貼近了身邊早已熟睡的柳棗,冰涼的手腳這才感覺到了一絲熱氣,終是慢慢地也睡了過去。

  第二日起來時,那雪竟仍是沒有停的跡象,路上已是積得沒過了人的半個小腿。草草喝了稀粥,一行人便冒著風雪沿著昨夜的舊路朝那渡口而去了。

  楊昊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眼睛裡也看不出什麼情緒,只是每當顧早感覺到似是來自他目光的注視而看向他時,他卻總是匆匆挪開目光瞧著別處,那臉竟似有些扭曲的樣子。顧早暗歎了口氣,待和柳棗幾個鑽進了車裡,便閉上了眼睛坐在那裡,叫自己再不想東想西地分神了。

  那渡口本就在河的窄段,又凍了將近一晝夜,等顧早一行人趕到的時候,看見早已有那按捺不住的人過河去了。冰面上被豎鋪著一道木板,下面橫放了些長枕木,就算承重不住破裂,也會有個緩衝的餘地。顧早離家已將近兩個晝夜,怕家人擔憂,早已是心急如焚,當下便下了車,也不看楊昊的臉色,自己先沿著那踏板慢慢地過去了,這才站在對岸招手叫柳棗她們一個個地過來了,最後連楊昊也牽了馬過了河,只那趕車的生怕冰面承受不了自己的騾子和車,只等在那裡不肯過來。那河邊的腳店門口正有等人租用的車子,當下便又雇了輛過來,一行人這才朝著京裡去了,晌午時分,終是入了那城北的封丘門,京城總算到了。

  城裡那雪下得也是紛紛揚揚,只是一些主道大路上的積雪都已被鏟掃得薄些了,這樣冷的天色,兩邊街面上的大小店鋪竟也是很少關門的,只不過路上行走的人縮了脖子攏著手,瞧起來有些抖抖索索罷了。

  一入京城,顧早在車上便有些坐立不安起來,幾次想著開口叫楊昊停下車來只管讓自己和柳棗回去那馬行街,只是透過車簾縫隙瞧見他似是透出些冷氣的背影,又覺不好說話,這樣躊躇著過了約莫半個時辰,便聽車前那車夫叫停了拉車的騾子,跑了過來掀開簾子對著顧早笑道:「小娘子,這位大爺說您的地兒到了,好下車嘍。」

  顧早急忙鑽出了車廂下來,又扶了柳棗出來,見前面正是那馬行街街北,沿途一溜都是金紫醫官藥鋪和小貨行時樓,離自家已是沒幾步路了,心中恨不能立刻便插了翅膀飛過去,抬腳正要走路,突地瞧見楊昊正坐在馬上那樣冷眼淡淡瞧著自己,心中又猛地似是被牽扯了下,竟隱隱泛了絲痛,想了下,朝他過去了幾步行了個禮,鄭重再次道了聲謝。

  楊昊只淡淡唔了一聲,眼睛越過了顧早頭頂,一扯馬韁繩,便已朝著鄭門方向去了,那車夫也忙不迭趕著騾子車跟了上去。

  顧早瞧著他背影漸漸離去,這才對著柳棗笑了下,牽了她就朝自家走去。還沒到門口,遠遠便已瞧見方氏正坐在門檻上東張西望,那張臉都凍成了紅紅一片,瞧見了顧早,怔了一下,隨即便跳了起來,幾步便飛奔了過來,也不顧還在街面上,扯了顧早的胳膊就是一陣亂扭。

  顧早吃痛,忍不住叫出了聲,那方氏這才鬆了手,將她扯進了鋪子裡,這才罵道:「你個蹄子,何時膽子竟是這樣大了,自己一個人竟是不聲不響地跑了出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你老子娘我可不會炒菜,如今大價錢租來的鋪子可不就沒開張就關張打水漂了!」

  顧早見她口裡雖仍是在罵,那眼裡卻是已經帶了笑,心中沒來由地一酸,那眼淚竟已是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只把方氏嚇得手忙腳亂來擦,只道是自己方才扭得重了二姐吃痛,卻哪裡想得到她此刻的心思。

  顧早不過只掉了幾顆淚,擦乾便也覺得心中通透了些,又瞧見三姐也聞聲趕了出來抱住自己和柳棗又哭又笑的,反倒去勸了幾句,這才知道青武不放心她,一早又趕去找那沈娘子家的商量出城去找她了。

  顧早心中有些愧疚,急忙要出去那染院橋叫回青武,卻被方氏一把扯住了讓自己歇息,自己拿了把傘擋雪,喜孜孜地要出去。顧早怕她心疼錢不肯雇車只兩條腿走路,平日也便罷了,如今風雪這麼大,便從身邊掏出了些錢塞過去叫坐車,瞧著她點頭應了,這才自己和三姐柳棗兩個回了後院的屋裡歇下。



第四十四章 女人家也是要靠自立的

  那雪竟是又連著下了兩日,直到元宵前的一天才終於停了下來,天色放晴。只是京裡一下子顯得冷清了些,到處都是堆積得厚厚的還沒來得及被掃開的雪,街面上也沒往日那熙熙攘攘的繁華景象了。到處有貧民被凍死餓死的消息傳來,又說官府正在著手給那些貧寒的居民發放銀錢米糧了,就連當今的皇帝,據說也為了這雪災下令停止宮中原本已定的元宵歡慶活動,不少高門大戶人家更是響應今上的旨諭,紛紛在自家門前搭棚放米舍衣。

  顧早本是打算元宵後便馬上將飯鋪開業的,只是如今看來,便是開了也沒多少生意,也不在乎遲這幾天的功夫,便又拖延了下來,想待那災情過了,京中人氣活絡過來再開業。

  青武卻是元宵後就得去那守道堂開學了,這家中飯館的大字招牌倒真成了個問題,須知在他離去之前想好寫了。一家人又商討了半日,仍是沒有結果。顧早看著方氏,突地想起了什麼,順口笑道:「實在不行,那就叫方太飯館好了,反正我瞧街上不是有醜婆婆藥鋪、彭婆婆湯餅的嗎?莫若就用了我家娘的稱呼來命名好了,叫著順口,若是做好了,娘也好有個名聲呢!」

  方氏一聽要以自己為店名,後面又尊了個太字,哪裡有不肯的理,當下便催著青武磨墨,青武瞧見顧早笑眯眯地不似在玩笑,便也果真提筆揮墨,沒幾下,四個挺拔蒼勁的大字便已是出來了。方氏雖只認得牌匾右邊的第一個方字,卻是仍站在招牌前美滋滋地左瞧右瞧欣賞了好久。

  顧早自大姐正月初二過後,心中便一直都惦念著親自去看下,想著若是等飯鋪開了業,只怕忙起來會更沒時間了,不如就趁這幾日沒事過去瞧下。知方氏有些寵愛大姐,擔心她知道了也要一道去,怕萬一瞧見了什麼不好,當場暴炭起來那卻難以收拾了,正惴惴著,沒想到跟她提起自己姐倆要去大姐家瞧瞧,方氏卻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只隨口應了幾聲,似乎在想什麼有些入神,顧早見她沒提也要跟去,已是鬆了一口氣,當下也沒在意。想起上次珠兒釧兒來自己家似是喜歡吃那些糕點,便又做了水晶糕和裹餡餅,這才用食盒提了,叫了三姐,兩人一道坐了車到了大姐所住的坊巷橋,朝人打聽了范屠戶家。也是在巷子裡拐了下,最後才找到了間帶了一層木樓的舊屋子,只是門卻是緊閉的,連門口那堆積起來的雪都沒掃掉。

  顧早三姐踩著積雪到了門前叫了幾聲,便聽咿呀一聲,露出了珠兒的頭來,那孩子似是剛哭過鼻子的樣子,瞧見是顧早和三姐來了,一下子歡喜地一路飛了進去,口裡只是不停嚷著:「娘,釧兒,二姨和小姨來啦!」

  顧早和三姐進了屋子,見裡面有些暗,地上停了架輪子車,邊上堆了幾個大的竹篾框子,並一堆屠豬割肉用的刀具什麼的。釧兒此時也已是高興地從後屋跑了出來,抱著二姐的大腿不放,只獨獨不見大姐,那范姐夫似乎也不在家,又聞到了股濃濃的藥味,問了珠兒一聲,才說娘病了正躺在樓上。

  顧早吃了一驚,急忙和三姐從那窄仄的樓梯爬了上去。樓上只一個房間,一眼便看到大姐正掙扎著要起身的樣子,床前是個小爐子,上面正咕嘟咕嘟地熬著一鍋子的湯藥。

  顧早急忙上前將大姐按回了床上,自己坐在邊上,借著小窗子前的光瞧了過去,見她面色蠟黃,躺在那裡有氣沒力的樣子,那下巴尖尖的,臉比起十幾日前瞧過的竟又似小了一圈。

  顧早一陣心酸,那三姐更是忍不住,已是趴了大姐的被子上似是在抹眼淚的樣子了。

  顧早問道:「大姐,你這是怎麼了,不過幾日不見,人竟是瞧著壞了無數!」

  顧大姐還未說話,便是一陣咳嗽,好容易緩了下來,那臉也是漲得緋紅了,勉強笑道:「不過是前幾日不小心受了些寒,這才在床上躺了幾日,吃幾副藥便好了。」

  「大姐,怎的不見姐夫?你家門口堆了恁厚的雪也不掃了去?」三姐插了嘴道。

  顧大姐聽提起了自己丈夫,那臉色更是難看,只是默默不語。

  顧早瞧了眼也跟了上樓來正呆呆站在一邊看的珠兒和釧兒,叫三姐帶了下去吃糕點。又瞧見那砂鍋子裡的湯藥已是滿了出來,溢在爐火裡嗤嗤地作響,便拿了個碗將藥汁倒了出來,餵著大姐慢慢喝了下去,待放下了碗,這才看著她說道:「大姐,我那范姐夫,到底和你是怎麼樣了,到了如今你竟還想瞞下去嗎?」

  顧大姐怔怔瞧著自己蓋著的那條被頭有些舊損了的花鳥紋暗綠被面,半晌無語,只是那眼淚卻是慢慢滾了下來。

  顧早歎了口氣,按上了她的手,柔聲道:「咱倆都是親姐妹,有什麼話要遮瞞著不敢說的?說了出來,就算我幫不上什麼忙,你心裡也總歸是好過些。」

  那顧大姐眼淚流得更是凶了,半晌才斷斷續續地把話講了出來。

  原來那范屠戶和顧大姐自遷到了東京在此落腳了操起舊業,頭兩年倒也勤勉,夫妻每日裡起早到那南熏門旁的生豬屠宰處拉了肉賣,雖是辛苦些,日子也是一天天好了起來,只是未料想到,那范屠戶手上有了幾個錢後,眼睛竟是被花街裡那數不盡的小娘給迷花了,又嫌大姐沒生出兒子,便有些不著家了,顧大姐苦口勸了幾次,見他不理不睬,也只得作罷,只想著丈夫終有日會回頭。

  只是萬沒料到到了去年,他竟是和西雞兒巷的一個娼婦對上了眼勾搭上了,日日裡繫巾穿袍地早出晚歸,連那肉攤子也撒手不管,到了最後還說要納了那娼婦入門為妾,被大姐說了幾句,乾脆便卷了家中的錢財遠遠另租了屋子和那小娘自快活去了。

  可憐顧大姐幾次找上門去,那范屠戶不是避而不見就是惡語相向,甚至揚言要休妻,顧大姐反被那小娘譏笑,沒奈何只得忍氣吞聲回了,自己帶了兩個女兒,日日裡四更便趕去屠宰場拉肉,照看著那肉攤子,街坊四鄰的都知道她家的那點事體,憐惜她婦道人家不容易,多多少少有些照顧她那攤子的生意,這才勉強過了下來。

  只是舊年年底,大姐想著兩個女孩有些念著爹,心裡也是盼著自家男人回來過年,便又去了那范屠戶住的地,沒想到竟是撲了個空,問了鄰人,才知道那一對早搬離到不知哪裡去了。顧大姐如遭雷轟,這除夕夜也是背著兩個女孩泡在眼淚水裡過的,只熬到了初二走了趟娘家,一回來便是病倒了。

  大姐說到最後,已是淚水漣漣,連那被面都被打濕了一大塊。

  顧早聽得早已是頭皮發炸,只恨不得立刻揪了那范屠戶過來做個決斷,只是他人都既已是跑到不知哪裡去了,想了下,終是道:「大姐,娘說早幾年嫁你的時候家裡境況還好,你應是有些嫁妝的,那不都在你名下嗎?那男人既不念夫妻情分,你還忍他做什麼,離便離了,你拿了自家的東西帶了女兒過活,日後若是遇到有合適的人再嫁了便是,又何必還要吊在那歪脖子樹上?」

  大姐聽了,那頭便已是垂了下來,面上帶了羞慚之色:「嫁他這七八年,我那點嫁妝賣的賣,貼的貼,如今哪裡還有半分剩下……」

  顧早歎了口氣,知事已如此,再多說也是無用,不過徒惹大姐傷心後悔罷了。又勸慰了幾句,這才下樓來,問過了稍大的珠兒,知道大姐捨不得花錢抓好藥,喝的都不過是五錢一副的藥,那病已是拖延了十來天也未見好,雖是心病也有個緣故在內,只是這等便宜的藥又哪裡頂用?當下便叫三姐留在那照看下,自己到了外面尋了家體面的藥鋪,出了診金讓那郎中過來了診治,又跟去藥店抓了幾服良藥,煎了給大姐喝了,見她又沉沉睡去,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此時天色已是有些囫圇黑了,顧早便叫三姐帶了珠兒釧兒回馬行街去,自己留了下來繼續照看大姐。到了第二日,又喝了帖藥,那顧大姐既是吐出了長久悶在心裡的話,聽得自己娘家已是搬到了馬行街租了鋪面來開飯鋪,又被顧早在一邊不停諄諄教導,心情漸漸有些好了,人瞧著便是精神了起來。

  顧早見大姐稍有些好了便一心想著去拉豬肉來賣,便問了幾聲,卻知那坊巷橋集市裡的生肉案大大小小已是不下十來家了,每日裡生意所得也不過糊口而已。想了下便問道:「大姐,你可想過改賣那熬爆熟食?」

  大姐一愣,囁囁道:「那集市裡倒是有一兩家的……」

  顧早道:「那賣生肉的既已是有了十來家,你家的生意又不過糊口,何不試著改做那熟食,我瞧著得利應更高些。且做那熟食,你又不必日日半夜起身去拉整車肉,只叫相熟的提早一日將所需的送到你家中便可。若是好了那是最好,實在不濟,大不了改回本行,也沒什大的損失。至於那姓范的,你從今後便只當他死了便是,再也不要存什麼念頭,須知女人家也是要靠自立的。」

  大姐恨恨道:「事到如今,我倒真恨不得他回來了與我和離了好呢!」想了下,又搖頭道,「你那主意,聽著倒是好,只是我卻是煮得不好,怕客人吃不中……」

  顧早笑道:「這你便放心,我自會教了你,雖不敢保證人人說好,但十個人吃了有七八個說好,那還是可行的。家中那飯鋪再遲幾日開門也不打緊的。」

  大姐見顧早如此篤定,那心便已是有心動了,自覺連那病都是去得乾乾淨淨了,一骨碌便從床上爬了起來,立時便是張羅著要去動手了,被顧早好容易勸住了讓再休息一日,這才沒奈何重又睡了下去。

  三姐昨日裡帶著珠兒釧兒回去,自是忍不住將大姐的狀況跟方氏略略提了下,那方氏又從兩外孫女的口裡得知竟是已大半年沒見過自己爹了,當場便是勃然大怒,好容易熬到了第二日,一大早便氣衝衝趕到了大姐的家,見到大姐正躺在床上正和一邊的顧早在喁喁細語,雖是瞧著仍有些虛的樣子,只是面色倒是不錯,愣下了下,上前指著大姐便是罵道:「你這沒用的,我好好的一個女兒陪了恁多的嫁妝給了那殺豬的,沒提攜到我也就罷了,怎的如今竟落到了這樣丟臉的份兒?素日裡問你也只是說好,原來竟都是哄騙著我!你給我起來,把我帶去那娼婦處,看我不拿棒子把她那家當砸個稀巴爛我就不是你老娘了!」

  那顧大姐的傷心事本是被顧早說得已是有心淡了,此刻被方氏這樣指著一陣痛駡,眼睛一紅,便又是要掉淚了。

  顧早急忙起身,壓下了方氏的手指頭,只說那男人和娼婦已是跑路尋找不著了,方氏重重頓了下腳,又罵了大姐一會,才被顧早好說歹說地給勸下了,又說自己還要在此陪大姐幾日,方氏這才沒奈何怏怏地去了。

  那大姐被方氏迎頭罵了,她也是個好強的,哪裡還躺得住,一下子起身了便是要和顧早著手做那商量好的事宜。顧早見她確是心急,也是明白,當下也不阻攔了,一道出去採買添置了幾個爐子並鍋子和所需的各色調料。因了有個試水的意思,便商量著只做幾樣燒豬頭、煨豬蹄、燒腸、五香肚來賣,數量也不多,便去了素日裡相識的一個生肉攤子上訂了明早的貨,這才回了家中,也已是晚間了。

  第二日那賣肉的不過五更便送了東西上門,顧早便也早早地教了二姐做那熟食。燒豬頭是照了前次大姐回家時的方法又炮製了一遍,待熟透了照客人意思分割成小塊待賣便可;燒腸卻是用麵粉、醋和鹽揉搓洗乾淨了大腸後,紮住了一頭,用清水入花椒、大茴煮成了九成熟時撈出瀝乾,再入鮮汁老鹵慢火煮爛的;又取豬蹄數隻去了爪,白水燒過後用酒、清醬、陳皮、紅棗、並下了另個鍋子裡燒出的蝦米熬湯一道煨爛了,起鍋前用蔥、椒再潑下;那五香肚卻是將整個豬肚用醬、黃酒、桔皮絲、花椒和茴香,同燒而成,待全都燒好了,大姐家的屋子裡已是香氣四溢了。

  顧早瞧著那時辰也已是近午了,便和大姐一道將幾個已經燃著的小爐子搬上了她家素日裡用來拉肉的輪子車,那車也早已是被重新刷洗得乾乾淨淨了,又將那幾個大鍋子連著汁水一道架好了在了爐子上加蓋,兩人這才推了帶了案板、批刀、稱並一疊乾荷葉,朝著顧大姐每日裡賣肉的集市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5:22 PM

第四十五章 飯館開業

  今日已是元宵過後的第一天了。雖說這個元宵沒了舊年那樣的熱鬧燈會,只是沿路出來,家家戶戶門口也還是能瞧見掛了不少燈籠。街面上除了各家屋頂牆頭上的雪還堆著沒化,那路上的雪大多已被鏟乾淨了,人也已是又重新多了起來。

  顧大姐家離那集市也沒幾步路,兩人到了大姐家的那攤子上擺好了東西,掀開了鍋蓋,那下面受火還冒著熱氣的滷味熟食便散出了誘人的香味,引了不少人過來,你割塊豬頭肉,我買只蹄子的不斷。大姐壓稱,顧早麻利地幫著用荷葉將稱好的東西包了,幾個鍋子裡的東西還未到晚間酉時便已是賣光了。

  大姐初試得利,雖是心中歡喜,只還不放心自己一個人做,又央顧早再幫兩日,顧早笑著應了下來。晚上二人閂牢了門躺下睡覺,大姐瞧著心情不錯,只顧早卻是有個事還覺得放不下,想了許久才對大姐道:「大姐,那姓范的以後若是都不回來了,你也能得個安生;只是萬一他哪日又來了,糾纏不清,那卻又如何?」

  顧大姐一怔,那臉上的笑便隱了下去。顧早知她一時也未想到那麼多,便道:「大姐你也勿要太過擔憂,我不過是提個醒罷了。如今雖說女人家少有先提和離的,只是那丈夫若是太過荒唐的,也不能一味只受欺淩。我想著你請人幫寫個陳詞狀,請街坊四鄰的幫你在狀上都做個見證,附上你從前的那嫁妝單子遞到府衙裡,就說你自嫁入范家,侍奉公婆到老,又將自己私財盡數貼補了家用,並無任何失德之事。只你丈夫卻是被娼婦所勾拋家棄女,全然不顧家人死活。如今遞狀也並非是要告自己的丈夫,不過是求著府衙備個案,以防那男人日後又被那娼婦唆使來無理取鬧。如此的話,日後若真的有個事出來,便鬧去衙門你也是占理的。」

  大姐聽後眼色一亮,只是又有些猶豫道:「這說起來倒的好,只是這樣遞進去能有用嗎?」

  顧早笑道:「我不過也只是如此說下,想那姓范的短期裡也不會回來的。如今那官府裡的師爺雖是無品無階,只是都隻手通天的。我且去留心下看有沒有什麼門路,若是有,便托請了那師爺一些好處,叫幫著說下話,想來問題應是不大。」

  顧大姐臉上這才露出了笑,只謝個不停,顧早笑道:「謝什麼?我又沒做什麼,不過是幫你出個主意罷了。」

  顧大姐瞧著顧早看了一會,歎了口氣道:「二姐,如今看你,竟是和從前完全兩個人了。只是你也不小了,那男人雖說十有八九是靠不住的,我便是個活樣,只你總這樣晃著也不成樣,只盼哪日裡再遇到個合適的,嫁了好生過日子,那便真是老天開眼了。」

  顧早心裡咯噔跳了一下,眼前浮現出那人的一雙眼,只隨即便搖頭笑道:「大姐,連你這樣的面貌品格都靠不住了,我還指望什麼?不如自己把日子過好了,以後讓三姐青武都有個依靠,那才是正理呢。」

  顧大姐雖是點頭,只那臉上神色總仍是有惋惜之色,顧早只笑笑,吹了燈兩人睡下不提。

  顧早又幫著大姐做了兩日,見生意確實可以,大姐比起從前也省力了不少,這才說要回去。臨行前突地又想起自己那次試過的那海帶熬煉提鮮素的法子便也教會了大姐,笑道:「不過是個土法,我自己嫌麻煩,也沒怎麼用。不過出來的那褐色東西,你待煮好滷味後撒少許入湯裡,味道較之原來確實有些不同,你若得空可以去試下。」

  那顧大姐記下了,又送了顧早回到馬行街的家裡,接回了自己兩個女兒,這才依依不捨的去了。

  顧早回了鋪子中,看看街上這人氣已經恢復得不錯了,便想著這兩日便放掛鞭炮將招牌掛上開張大吉了。只是瞧見方氏那臉色卻是有些怪異,見了自己仿佛還躲躲閃閃的,不禁有些奇怪,趁她又貓在了自己屋子,便問了三姐和柳棗,卻果真是有些又好笑又好氣了。

  原來前幾日官府裡因了大雪災,安撫災民,出了告示說京中貧下家庭和孤遺,只要本街的保長出了證明,便可憑著證明去京城元豐倉領取救濟錢和糧食,按例制,十口人家發錢兩貫、米一石,五口以下一貫、五斗。京中人大多喜好面子,覺得那麼丟臉的事,只要家裡稍微過得去的就少有去那裡領救濟錢糧的。只那方氏居然動了歪心思,也不知她怎麼做的,居然從原先染院橋的那保長處得了個條子,昨日裡穿了個破衣服便當真去了那元豐倉擠在災民中領物資了。那錢一貫和米五斗都已是到手了,卻突地被夾在中間的一個災民認出來,捅破了,說她家剛搬去了馬行街去開鋪子,如今怎地來冒領錢米。

  那方氏被當場戳穿,不但米錢都被收了回去,負責發放的軍頭司軍頭還將方氏杖責示眾,虧得那裡面有幾個等子(宋朝一種下級軍官)從前常去州橋夜市顧家的麵檔上吃麵,認了出來,代她求情了幾句,這才由杖責改為罰同等的錢糧。那方氏自己便被扣住了走不動,沒奈何托了人去家中叫了三姐過來,罰了一貫錢五斗米,這才被放了回來。

  那方氏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自覺也是沒臉見人,回來了便都躲在自己屋子裡不願出來,又怕顧早知道了,被說,千叮萬囑了三姐和柳棗不要說出去,她二人哪裡忍得住,顧早剛問了一聲便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顧早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怪不得前幾日自己跟她提起去大姐家的時候,她也是心不在焉的,想來當時滿腦子都在想那個事情去了。去了方氏屋子,見她正坐在床上,也不敢和自己對眼,歎了口氣,忍不住還是數落了她幾句,見方氏那頭垂了下去,面上帶了慚色,只是任由自己說也不還嘴。心中一軟,只最後說了聲「以後萬萬把可如此貪圖小便宜,沒得砸了自己招牌」,便也放過去了,一家人著手去備著明日的開業了。

  第二日一早,一串劈裡啪啦的鞭炮聲中,那蒙在大字招牌上的紅布被扯了下來後,「方太飯館」便正式開始營業了。這飯館因了地方不大,附近流動的人又多,除了炒菜,顧早一早便已是想好了主意,還是按著從前那快餐廳的模式操作。將各種菜色預先燒好了,盛在淺口陶罐中一排排架著溫火的小爐子上熱著,邊上按著份數明碼標價,飯在大木桶中炊熟了,一人只收一文就管飽,邊上又有一桶讓人自取的飲湯。

  顧早聽說京中的那白帆樓去年開業之時,每天對最先光顧的貴客獎賞的是一面小金牌子,過一兩個晚上就停止。她家這小飯鋪沒那實力,便也和去年州橋麵檔一樣,打出了開業前三天折價的牌子來招徠人氣。方氏、二姐和柳棗也都穿戴整齊了在那預備著客人上門,連沈娘子也過來了,說第一日幫下忙。

  未近中午飯點,方太飯館的大門口裡便飄出了陣陣誘人的香氣,顧早打出的這打折的牌子更是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飯鋪裡的幾張桌子很快便就座無虛席了。

  顧早這飯館裡的菜色大多都是些下飯的家常菜,只是雖帶了「家常」二字,每樣卻都是燒得齊齊整整,看著便透出了幾分精緻。幾排的鍋子裡,熱氣騰騰的,葷有雞脯蘿蔔圓、油絲蛋、水晶肉、鍋燒肥腸、鹵煮五香瓜兒肉、燒風魚,素有時令的清燒筍、薑醋菘、松仁豆腐、木耳豆芽、五香芹、芋煨白菜,麵點有油煎卷、茄餅,又各色雜菜蝦仁燴腐皮、筍瓤肉、醃蘿蔔等,瞧著便叫人食指大動,最前面兩個鍋子裡的,更是擺著今日開業的主打菜色:一個香蕈蒸雞,一個糟溜魚片。

  香蕈蒸雞是用那兩斤不到的皮黃腳黃的童子雞切了小塊,再取陳年黃酒的罎子,壇中放一層雞,用水發的香蕈鋪一層,再放一層雞,又一層香蕈,如此疊了,再在上面蓋幾片鹽醃火腿肉,不飛水,只倒入黃酒至二分之一滿,起鍋架上陶罐隔水大火蒸上半個時辰,到時取出開蓋,不聞酒氣,只聞香氣四溢,嘗一口,那雞肉融合了香蕈的香氣,香蕈吸足了雞肉的鮮美,鮮鹹淡潔,人間美味。

  糟溜魚片是取鮮魚去骨,削成不薄不厚的肉片,生粉蛋清漿好了用溫油拖過,下幾勺兌了顧早年前自己醃的那香糟油和高湯燒開,再加薑汁、鹽、糖霜,下魚片勾了濕粉,淋油讓湯汁明亮,最後加幾朵木耳便成。魚片潔白軟滑,木耳黝黑鮮甜,湯汁晶瑩閃亮,香糟油祛了魚腥而增了其鮮,堪稱色香味三絕的一道菜。

  這兩樣菜都是顧早從前最喜歡的家常菜,此時燒了出來,自是得心應手,擺在那裡,沒一會便被眾多食客搶食一空。

  因了飯菜都是現成的,過來吃飯的客人不用等,只是自己揀了中意的盛在小盤裡端去桌上吃了便可,一個中午下來,不知道來去了多少撥的人,不過一個多時辰,早上燒好的那些菜便都賣得差不多了,大桶裡的飯也被刮得一乾二淨,個個吃了的客人都說這方太飯館味美方便價錢也公道。

  方氏原先還有些訕訕地,怕被人認出自己,見生意大好,忙著收碟洗碗的,沒一會便把自己前兩日的那醜事全丟後腦勺了。只是便是沈娘子過來幫手了,顧早二姐柳棗也個個都忙得,透不過氣來,直到最後一個客人也打著飽嗝走了,幾個人這才坐了下來歇了口氣,面上卻都是帶了笑意。

  顧早見生意不錯,心中也自歡喜,正在幫著收拾下桌子,突地瞧見自家鋪子的門口有個小廝裝扮的在那探頭探腦,仔細看去,才認了出來便是那楊二爺身邊的三蹲。



第四十六章 花皂

  三蹲雖是眼生,顧早怕被家裡人看見了盤問起來麻煩,回頭見方氏幾個都正忙著在收拾,想了下便出了店門走到邊上,見三蹲跟了上來,這才轉身和顏悅色問道:「你來此可是有事?」

  那三蹲面上堆起了笑,突地像變戲法般地從身後拿出個描了花開牡丹的紅漆鐵皮大匣子,笑嘻嘻道:「我家二爺年前聽珍心提了句,說你在給老夫人辦壽筵住府上的時候贊了那用過的花皂。那可是京裡的老字號用艾草、柑花和那海外來的香乳混了做出供給大內的,外面鋪子裡很少見到。我家二爺特意去那作坊裡定了,這兩日才剛做好的,我不就給您送了過來?」

  顧早被三蹲的一番話提醒了,這才想起上次去太尉府住的那兩夜,因了覺得用過的那塊花皂不錯,泡沫細膩,氣味淡雅芬芳,用後又覺肌膚滑膩,確實隨口問過了珍心幾句,珍心說是夫人特地吩咐她從府庫裡領來給她用的。後來她也去過香料鋪子想買個一樣的,卻是沒有找到,只想過去也就罷了,早忘光了這回事。現在自己面前卻是突地冒出了一大盒子,不禁怔怔瞧了眼那盒子,終是搖頭道:「你還是拿回去吧,我早已不喜這味道了。」

  三蹲見顧早不接,頓了腳嚷道:「哎喲,我說您跟二爺怎麼都這麼磨嘰的兩人,讓人瞧著就牙疼。一個是今日要走了還巴巴地趕了我來送什麼花皂,一個是送到了跟前還說不要。我說您就別為難我這做下人的了,您就是借我個天大的膽,我也不敢再搬回去還給我家二爺啊。顧家二姐,您就當可憐我,行行好就收下吧,我還趕著要出城去追我家二爺呢。」

  顧早一呆,脫口而出道:「他要走了嗎?」

  三蹲瞅她一眼,搖頭歎氣道:「可不是,府裡小公爺下月就大婚了,二爺卻是連這都等不到就趕著要走了,估計下趟又得幾個月才能回來。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啊,好好的京裡不待,非要去那海上風吹雨淋的,只我這做下人的可憐,二爺去哪,我就要跟哪……」

  三蹲還在那絮絮叨叨地訴苦,顧早卻是有些恍惚,也沒細聽他在說什麼。卻見三蹲歎完了,突地又一拍自己腦袋,嘴裡念道:「去晚了要吃排頭!」,說著便將那盒子不由分說往她手裡一送。

  顧早只覺手一沉,哎了一聲,欲將盒子遞還過去,只那三蹲已是像猴子似地腳不沾地地跑遠了。

  顧早看了眼自己手中的東西,只得無奈遮遮掩掩地夾帶了回去,想趁方氏不注意藏起來。只是腳剛跨進鋪子大門,那方氏眼尖,一眼已是瞧見了她身後的東西,一把摟了過來,不由分說便已打開了蓋子,卻是聞到了一陣撲鼻的花香味。

  方氏見這匣子精美,又見裡面用油紙包了一塊塊的東西整整齊齊碼放了兩層,用手拈起一塊,抽抽鼻子湊近聞了下道:「怪香的,是什麼新式糕點嗎?」說著已是扯開了一張油紙,見那東西淡黃色的面上還凸紋印了一朵花的模樣,搖頭道:「瞧著倒精緻,只是怎地恁硬,這糕點好生奇怪。」

  顧早見她拿了便似要送嘴邊的樣子,急忙上前攔了下來,邊上的柳棗早已是笑得彎下了腰道:「老夫人,這是洗面用的皂胰子,雖是做得精緻,卻是吃不得的。」原來那柳棗自第一次叫了方氏為老夫人,見她十分受用後,便一直這樣稱呼了下來。

  方氏這才訕訕地放了回去,瞧著顧早問道:「二姐,你哪裡來的這一匣子香噴噴的皂胰子?」

  顧早胡謅了道:「我是在香料店裡訂的,方才那店裡的夥計送了過來。」

  方氏疑心道:「這般精緻的東西,價錢應是不低的吧,又一整匣子,我瞧著總有幾十塊的,你費了多少銀錢?」

  顧早上前收好了那匣子,笑道:「本來是瞧著好,也沒問價錢就讓做了,如今被你提醒,我先收起來了,哪日有空過去瞧瞧能不能退掉。」

  方氏看她一眼,搖頭道:「送都送來了,還退回去做什麼?你跟三姐都還是花樣的人,整日裡鑽在油煙中把人熏出了一身味可不好。」

  顧早未料到她竟會如此說,看了一眼,便默默放在了一邊,自去和三姐幾個一道收拾起了鋪子,待都妥當了,這才將那匣子拿了進去,順手和從前的那瓶子薔薇水一起放置了起來。

  轉眼正月已過,這方太飯館開張不久,生意便是一日好過一日,到了飯點不但裡面客人爆滿,便是特意來買了飯菜帶走的客人也不少。原來都是些附近街巷裡的居民或是同街上開鋪子做買賣的,有嫌自己生火麻煩的,見這飯館裡價錢公道,菜式又好,自然就圖個方便買了來吃。那些自己沒帶碗碟的,顧早一應讓客人帶了盤碟過去,讓下次自己送回便可,被方氏瞧見了幾次,便有些嘀咕起來,怕被順了去不送回。

  顧早笑著說道:「娘,城裡那些大酒樓的銀盤都放心讓人帶了菜拎回家招待客人充門面的,你還怕我家這些粗瓷碗碟少了嗎?」那方氏被她說得無語,留心看了幾日,見果然少有拿了碗碟不還的,這才放下了心來。

  沈娘子原先是說不過幫幾日便回去的,眼見著飯鋪生意紅火,竟是忙得抽不出身了。顧早喜她為人厚道,做事又勤快,便乾脆請了她長期幫著做下去。沈娘子原先做那焌糟為酒客換湯斟酒,所得不過都是些散錢,每月也就不過一兩貫的收入,見顧早出的價錢比原先高了許多,哪有不願意的,自是應了下來,做事也更用心了。

  這馬行街和那顧大家不過隔了幾條街,顧早一家搬到這裡轉眼已是一個多月,除了上次青武回家讓送了些吃食過去走門,胡氏隨後又過來張望了下便離去後,便少見她露面過。秀娘雖來過幾次,只每次都是不過坐了一下便匆匆回去,說是瞞著胡氏過來的。顧早憐她有那樣的未婚夫,有心挑唆她拒了婚事,只是每次話到嘴邊都咽了回去。畢竟是個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尊的時候,自己若是當真這樣勸她,且不說有多驚世駭俗,便是秀娘自己,只怕也是聽不進去的。

  這日晚間,恰是飯館裡生意最忙的時候,顧早正在後院的操作間裡給一個點菜的客人爆著羊肚絲,卻瞧見胡氏走了過來,也不嫌油煙旺盛,只站在門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似是有話要說。此時已是快三月了,天色稍稍暖將起來,那胡氏身上裹了件藕荷色的新做的夾袍,越發襯得臉如銀盤,身如滿月了。

  顧早待鍋子裡的羊肚絲爆好了裝盤,讓柳棗送了出去,這才轉身對胡氏和顏悅色地道:「伯娘今日怎的有空到了這裡?廚間油火旺盛,沒得熏了你一身味道。」

  胡氏甩了下手中的那塊花帕子,扯了顧早出來站到了天井裡青武新栽起來的一架子藤蘿下面,這才湊了過來道:「過來呢,也沒甚大的事體,不過就是跟你說下我家秀娘的事。」

  顧早笑道:「秀娘一向聽你的話,如今又有什麼事情?」

  胡氏笑眯眯道:「我家那進士女婿說是官缺快定了下來,過來催婚了呢。我查了黃曆,下月初六便是個大吉日,到了那日過了大禮,再半個月後挑個好日子,就將喜事操辦了。」

  顧早一驚,失聲道:「怎的如此快?」

  那胡氏瞧見顧早失態,以為她是心中稱羨所致,面上更是帶了得色道:「可不是嘛,我家秀娘嫁了過去,那就是個官老爺的正經夫人了,每日裡只需伺候好我家女婿便可,哪裡還要出來拋頭露面的自己刨食吃。」

  顧早也不理會她話裡的諷刺,只站在那裡有些發呆,卻又聽見胡氏道:「初六那日我家女婿會有兩個全福的親姑和那媒人一道上門送禮,我想著總要好生招待下的,聽說你這做菜的手藝還過得去,那日裡便去了我家幫下吧。」

  顧早知她想著讓自己過去做白工的,只她說話的口氣,聽著竟仿佛在施恩似的,也不大在意,只是心中卻是想著明日裡要去找秀娘說下話。

  那胡氏見炫耀過了,那日裡省下雇請廚娘銀錢的目的也達到了,便又說了幾句讓三姐到時也過去陪個場的話,這才心滿意足地去了。

  胡氏前腳剛走,方氏瞅了個空,竄到了後面拉住顧早便問起方才胡氏過來的緣由,待知道了竟是秀娘要成婚的消息,那張臉便一下子垮塌了下來,也沒說話,只自顧出去了。到了晚間睡覺的時候,顧早耳邊聽到的卻都是她翻來覆去壓得床板咯吱咯吱的聲音,這卻是方氏破天荒地頭一次失眠了。顧早知她因了秀娘要成官夫人的消息,被勾動了心事,想著自家三個女兒沒一個婚事順利,這才輾轉難眠的。剛想開口勸慰幾句,卻已經聽見了打呼的聲音。顧早在黑暗裡想了下,也自睡了過去。

  顧早第二日一早便去了顧大家,正碰到顧大穿戴整齊欲要出門,打過了招呼便進去了後院。那胡氏春風得意,見顧早來了也不在意,只說秀娘在自己屋子裡。顧早上了繡樓,見秀娘起床未久的樣子,還有些蓬頭散髮,只呆呆坐在床邊,瞧見顧早來了,那臉上才露出了一絲笑意。

  顧早坐到了她身邊,瞧了秀娘一眼,微微笑道:「你娘昨日裡來我家,說是這個月初六就要過大禮,算算日子,也沒幾日了。」

  秀娘微微歎了口氣道:「巴不得都不要到那日呢。」

  顧早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看看四下無人,忍不住附耳過去低聲道:「秀娘,你若實在不願嫁那胡清,何不與你爹娘據理力爭?雖說女兒家之事歷來便是父母之言,只是若明知那是不好的去處,還要閉了眼睛往下跳,那豈不是愚蠢至極?」

  秀娘一抖,看向了顧早,卻是遲遲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垂了頭道:「我卻是不敢,我娘若是知道了,豈不是要氣壞了,她是必定不會聽我的。」

  顧早又勸了幾句,見她仍是畏畏縮縮的樣子,心知秀娘並非那烈性女子,再說也是無用,只得暗自歎了口氣,重又露了笑臉勸慰了她幾句,這才起身離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5:3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10-13 05:38 PM 編輯

第四十七章 秀娘過大禮,三姐的桃花

  顧早回了自己家中,心中終是放不下秀娘,雖是知道那顧大素來是個無用的,只是忍不住覷空又去了秀娘家,想找顧大再說道下。只是那顧大卻似日日裡早出晚歸的,去了好幾回,才總算堵住了,瞧著邊上無人,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說了下,卻見那顧大面上露出了難色,歎了口氣道:「二侄女,我知你是為秀娘好,只是你也知道,我這家裡一貫都是那婆娘橫行霸道的,我便是說了也是無用。再者男人家自古便是要風流些的,只要不太出格,秀娘嫁過去也是個正經的官夫人,倒也不會怎麼苦了她的,你就放心吧。」

  顧早見顧大也是個一味縮脖、糊塗的,知道多說了也是無用,只得無奈回了家去。

  到了初五那日,胡氏不放心,特意又過來叮囑顧早明日一早務必過去了,顧早本是不想給她好臉色的,只是想著這終究是秀娘的終身大事,自己實在是幫不了她什麼忙,秀娘只怕眼見著是必定要嫁入胡家的,只是將這一頓過大禮的招待飯做好了,儘量讓她那未來婆家的親姑滿意離去,也算是盡了點心意,當下暗歎了口氣,點頭應了下來。

  那胡氏見她應了,這才面上堆出了笑,只是連個謝字也不說,轉身便是要走,顧早見她要離去,終是忍不住脫口而出:「伯娘,那胡清品性一般,秀娘又是個少話的,日後進了他家門,還不知要受多少委屈,你就當真放心讓自己這麼一個女兒嫁給這樣的人?」

  胡氏停住腳步,狐疑地盯了顧早一眼,有些不悅地道:「二姐,你這話說的,我那女婿是當今官家在金鑾殿前親自賜過綠袍的進士出身,眼見著又要得官職了,滿城裡多的是有那待嫁的女兒人家想要拉攏的,偏他竟是和我家做了親,這不是姻緣天定是什麼?且秀娘嫁了過去,又哪裡來的什麼委屈?我見她這兩日仿似有些悶悶不樂的,還正想著讓你過去開解下她的,你怎的竟說出這樣的話?」

  顧早搖了搖頭,不再說話,那胡氏以為她被自己問住口了,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到了第二日便是秀娘的大好日了,顧早一大早便過去了。那胡氏一心想在未來親姑母面前撐面子,那一桌飯菜竟是按著東京城裡最好的席面來置備的,四小盤燒炸,四、碗,四大碗,八熱炒,兩點一湯,菜色有燕窩、蟶乾燴羊肝、鹿筋燒魚翅、珍珠菜燴油炸蛋鴿、海參櫻桃雞、雞汁嬋白魚片,煨三筍肥鴨湯等等,這樣一桌好菜,若是從京裡那會仙樓、豐樂樓叫過來,只怕沒一二百兩銀子是拿不下來的,如今自己買了東西叫顧早燒了,再裝在租用過來的銀碟銀碗裡端上桌去,體面自不必說了,那錢也省了許多,胡氏果然是得了面子又省了腰包,打算的十分精明。

  顧早冷眼看去,那胡清家的兩個嫡親姑母吃的滿嘴流油,說出的話聽著也是個拎不清的人,只怕秀娘未來的公婆也明白不到哪裡去,心中又隱隱添了些憂慮,待這幾個人並媒婆都酒足飯飽了,那秀娘便穿了身喜慶的新衣服,被家中的一個婆子和三姐一道簇擁了過來,那兩個親姑便打開了禮盒挑了兩件金飾給秀娘戴上,嘴裡說著吉祥的話,又初定了大婚的日子,便是一個多月後的大好日、十八,這過大禮的程式才算走完了,那胡氏送走了人,這才笑眯眯地對跟著和三姐道了聲謝,讓儘管撿著桌上的菜式挑著帶回家去:「都是些精貴東西呢!」那胡氏口裡不忘這樣說著。

  顧早淡淡一笑,只略略點了下頭便攜著三姐回去了,此時也已是過了晌午,飯鋪裡吃飯的人也沒幾個了,因了今日顧早三姐不在,晌午那些菜式大多便是方氏自己上陣做的,被些嘴刁的老客叫嚷了不知道多少句的味道走樣,和沈娘子、柳棗三個人又忙得透不過氣兒,心中本就有些疙瘩,此時見顧早三姐去幫了大半日的忙,回來竟是兩手空空,連個油星子也沒撈到,心中更是不痛快,強忍著等最後一個客人也走了,這才劈裡啪啦地罵起了胡氏,又嚴令顧早往後再也不許去那胡家,見顧早笑著應了下來,這才慢慢將火壓了下去。

  那方氏正要往後院走去,突地又想起了件事,也是叫她梗著不痛快的,急忙轉身對顧早氣哼哼道:「二姐,都怪你,下的那什麼飯一文管飽的規矩,如今竟是真的就來了這樣一個人,瞧著也是人高馬大的,日日裡只是費一文錢吃飯喝白湯,趕又不好趕,瞧著真是叫人惱火。」

  顧早被她一說,隱隱約約倒是想起了似乎是有這樣一個客人,瞧著大概二十出頭的一個年輕人,每日裡都是在飯點快過去店裡人少的時候過來,費一文錢打了飯,舀碗湯端到角落裡悶頭吃了便匆匆離去的,剛想開口說,邊上的三姐已是搶著道:「姐姐,我瞧那人樣,也是個老實的,不像特意過來蹭白食的,興許人家有難處也說不定,娘也太算計了,不過就一碗飯和湯,人家也是付了一文錢的,就算虧又能虧多少?」

  方氏眼睛一瞪,正要罵三姐,顧早已是笑道:「娘,被你提起,那人我模模糊糊倒也似乎是有些印象,你暫且先忍住,待明日裡若是再來我問問便可。」

  方氏見顧早願意出頭,心中這才舒服了些,又瞪了眼三姐罵她一句「雨傘骨頭裡朝外」,這才自去後院了。

  待到了第二日,顧早留心察看,果然在飯點將過的時候又見那年輕男子進了店門,費了一文錢打了碗飯和湯,端了過去坐在角落裡便狼吞虎嚥吃了起來,不過幾口的樣子,大半碗的飯已經下肚了,仔細看一眼,見那人二十上下,身材高大,衣衫雖是有些舊,只是也整潔,又劍眉朗目的,看起來倒是個不錯的,當下也不開口,只是看著。

  那人三兩下吃完了飯,湯也喝光了,眼睛又戀戀不捨瞟了眼那飯桶,似是仍未飽足的樣子,只是終站了起來,低了頭要往外走去,顧早這才上前笑眯眯地攔住了。

  那人見是這家的女主人攔住了跟前,以為是要責備自己來佔便宜的,那臉便已是有些紅了起來,站在那裡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顧早看了下,見邊上還有些吃飯的客人望過來,方氏更是虎視眈眈的樣子,當下便將那人讓到了後屋天井,這才笑道:「這位客人,我見你長得高大健壯,方才不過只吃了一碗飯,想是還沒飽腹的,再去添一碗也是無礙的。」

  那人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女子開口說道竟是這話,瞧她神色,也不像故意諷刺的樣子,心中更是羞愧,忍不住便深深作了個揖道:「姐姐這樣說話,確是叫我無地自容了,多謝姐姐過往幾日的包涵,往後再也不敢來打攪了。」

  顧早見他說話也確是個知理的,心中更是存了幾分好感,想來他應是個有難處的,正想再問幾句,方氏已是冷不丁竄了出來,指著那年輕人便冷笑道:「好大的一個人,整日裡竟掏出個文子來白食,也不知道臊!」

  那年輕人面上漲得通紅,顧早示意聞聲過來的三姐將方氏拖了出去,這才對那人笑道:「我娘是個粗炮筒子,說話向來不知輕重,客人勿要和她一般見識,我不過是見你長得不像那不入流的,說話也不是京城口音,只恐怕是過來此處一時遇到了難處,所以才多問了幾句,你若是不願多說,我也自不會多打聽,只是往後裡吃飯儘管過來,我這飯館既是立下了這樣的規矩,就斷不會有往外趕客人的理。」

  那年輕人被顧早的一番話說得是心悅誠服,歎了口氣,這才說了些話。

  原來此人姓岳,單名一個騰,相州湯縣人,家中雖是只有幾畝薄田的下戶,但自小除了學那詩書,更酷愛習武,使得一手好弓箭,在當地縣裡也是有名的,去歲年底便被地方官將名字推薦了上去,又到京中參加今歲武舉的解試,本朝武舉雖不如文舉那樣受重視,只是若過了解試、省試和最後的殿試,那也是立刻被封官晉爵的,所以岳家父母也是高興,東拼西湊地包了盤纏給了兒子讓他入京,盼著佳音回傳。

  岳騰自小習武,心中想的便是日後能有一番作為,半個月前到了京城,找了家腳店落下了腳,每日裡不是刻苦習武就是潛心溫習策問和《武經七書》準備那八月的考試,誰知沒幾日,那包袱裡的銀錢卻被一個同行趕考的同鄉給偷了去,岳騰也是無可奈何,只得搬了借宿到寺廟裡專門開放給遊民夜間睡覺的大通鋪裡,白日裡便學那腳夫站到橋頭巷口等著出賣力氣換些銅錢,前幾日偶然經過這裡,見顧早家的飯館打出一文錢管飽的招牌,便厚了臉皮進來,只吃飯喝湯,也不敢多吃,每次只一碗稍微填下肚子便匆匆離去。

  「姐姐確是個好心的,只是我做得不當,以後萬萬也不敢再來了。」岳騰說完這一番話,已是羞愧難當,再一個深深作揖,轉身便是要走。

  顧早轉頭瞧見三姐正站在通道處探頭探腦的,面上現出幾分關心之意,又見那岳騰確實也是個人材不錯的,心中一動,便是已經有了主意,當下笑道:「所謂救急不救窮,出門在外的誰都難免有個不方便,我這裡生意還過得去,正有些忙不過來,我瞧著你力氣不錯,若是不嫌棄的話,在你武舉考之前,白日裡就留在我鋪子裡幫個活,不過外出採購拉個車搬個貨什麼的,飯管飽還發你工錢,晚間因了我家都是女流,弟弟也是半個月才回來一趟,有些不便,你便仍去住了那寺廟,你看可好?」

  那岳騰在家中也是幫著父母下地,素來不是個嬌慣的,心中已是有些願意,突然抬頭瞧見店裡那個十五六歲的俏麗丫頭正看著自己,面上一紅,哪裡敢細看,慌忙低頭應了下來。

  顧早一笑,叫他再去吃飽了飯,明日再過來上工,岳騰紅著臉出去了坐在那裡,三姐早已是給他盛好了飯,又端來了兩碟子的菜,狼吞虎嚥地吃了,這才再三謝過後,在方氏不滿的目光中離去了。

  那方氏待人一走,立刻便念了起來,顧早搖頭歎道:「娘,你真是個糊塗的,我家裡弟弟小,就幾個女人把個店,素日裡也難免會遇到個把拎不清的無賴地痞來搗亂,都靠你一人罵架,我怕你也吃虧,如今有這樣一個人高馬大武藝高強的,也能鎮得住場,且他又說進京來考武舉的,萬一要真的是中個武狀元什麼的,到時候你還怕他賴在這裡不走?只怕你就要貼過去巴結了。」

  方氏被顧早說得啞口無言,沈娘子也在一邊幫腔了幾句,她細細一想,還果真是那麼回事,這才轉怒為喜,自去收拾桌子上的那殘羹冷炙了。

  那岳騰第二日早早便過來了,本還有些擔心這飯館裡的老夫人給自己甩臉子看,不想卻是瞧見她對著自己露出笑臉,還以為她昨日不過面冷內熱,心中更是感激,做起活來也自是賣力。米店裡送來了米,他輕輕巧巧一下,便扛起來兩大袋,進進出出的,沒幾下便放後屋裡摞得整整齊齊的,方氏瞧了,這才真正有些滿意起來。

  卻說光陰似箭,轉眼便已是四月初了,天色漸暖,顧早家天井裡的那架子藤蘿也開了滿架紫色的花,爛漫一片,瞧著喜人,聞著也是清香撲鼻,青武趁空又挖了個坑,壓下個大缸子又在那裡面種了幾蓬的蓮藕,又投了十來條魚苗,此時雖未開花,卻也是淩波翠蓋,下面銀鱗翻動,瞧著十分有趣。

  顧早如今一切順遂,就只是心頭被那秀娘的婚事壓住,想起來便縱總是有些難過,離那四月十八的婚期也沒幾日了,忍不住又瞞著方氏過去瞧了下,見她家已是一片喜慶,忙著預備婚事的樣子,連那秀娘自己,也是一副閉了眼睛聽天由命的樣子,回來心中更是鬱悶。

  明日便是初八的佛誕,京城內外的各大禪院都有浴佛齋會,尤其是那城外的禪林寺,更傳聞有得道高僧親自開壇講經,送那善男信女浴佛水,風傳往年凡是有幸聽過那高僧講經,得過那浴佛水拿回家沐浴的,竟無不是心想事成,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得道的得道,所以提前一日,便早有無數的人趕到了禪林寺漏夜排隊,只等著明日一早占個好位置得見高僧法顏,分得那一瓶子心想事成水。

  那方氏自被秀娘的婚事刺激到了後,眼見著自家三個女兒都是吊在那裡沒個奔頭,心中時時不安,待從沈娘子嘴裡聽說了那高僧講經和浴佛水的靈驗,又舉了個自己大侄女生兒子的活例,哪裡還按捺得住,親自去叫了顧大姐拖了一雙兒女過來,叫停了明日的買賣,又張羅著讓顧早和三姐初七晚上都一道去那禪林寺占位。

  顧早見方氏如今丟了黃大仙,改信彌陀佛,心中暗自好笑,她哪裡信這些,再說那禪林寺也是去過一次的,只是見方氏急吼吼地必定要去,大姐也是有些心動的樣子,便叫了輛車,備了兩籃子的各種吃食,托岳騰護送了過去,自己只推說要留在家中看鋪子,三姐本也是不想去的,也不知怎的突然改口又說一道要去。

  方氏心中雖是恨不得抓了顧早過去,讓她靠近那大師也薰點佛氣過來,只是見她態度堅決,又怕去晚了搶不到好位子,想著自己多帶些水回來讓她洗下也是一樣,當下也不糾纏,叫了一家子的人,連那柳棗也沒落下,坐上了車,在岳騰的護送下朝著禪林寺去了,一路的街面上竟是遇到不少和自己同方向的車,怕都是趕往那禪林寺的,生怕去晚了,只不停地催那車夫,恨得那車夫發惱,要半路趕她下車,這才住了口。



第四十八章 楊二的稀奇東西

  卻說家中一干人等都出了去,只剩顧早一人。她便也乾脆早早地打了烊,待收拾完了鋪面和廚房,又瞧著後院裡幾間住的屋子因了平日忙碌便也沒怎麼去打理,三姐柳棗的屋子還好,因她二人素日裡都是勤快的,只青武屋子裡,桌面上一抹,手指上竟是沾了一層灰,趁了今日有空,便去灑掃了一番。

  收拾到自己屋子時,無意瞧見床底下塞滿了雜物,都是方氏平日裡捨不得扔掉卻又用不到的東西,大部分都是去年從東山村搬家時搬過來的舊棉絮、破鞋子,放著也是占地,趁了方氏此時不在,便一股腦兒都拖了出來,收拾打包起來放在一邊,打算等下放到門口去,自有那收揀破爛的人來拿。待床底空了,便用掃帚伸進去掃,卻是碰到了樣東西,彎腰看去,卻是有些發怔了,原來便是那楊二爺從前送過來的那盒子花皂和薔薇水。自己從前給藏到了床底,因了平日裡太忙,漸漸也就忘了,不想被方氏的雜物東西給頂到了床底最裡面,如今連那盒子面上都落滿了灰塵。

  顧早將盒子撈了出來,拿塊抹布將那面都擦乾淨了,這才放到了桌子上。打開那瓶子,立時便是又聞到了一股芬芳的味道,怔怔瞧了半天,終是歎了口氣,蓋上了瓶子,自顧去收拾起了屋子。待得最後將那幾間屋子抹擦乾淨,又將天井裡也掃了一遍,這才覺得渾身有些汗膩膩的不舒服,便又去燒了些熱水從頭到腳洗了個澡,換上了一件鵝黃色夾衣,這才舒服了些。

  此時天色已是有些暗了,顧早點了桌上的油燈,一眼便瞧見桌上的那瓶子薔薇水,瓶身在燈光的映照下泛出晶瑩的光,竟似有了魔力一般。顧早忍不住伸出了手去,待聞到了那一股子氤氳的味道,才發現自己已經倒出了些許抹在了耳後和手腕處。

  顧早心中突地一陣慌亂,忙不迭將那瓶子和花皂俱都塞回了床底給推到了最裡面。又聞到了自己身上的那香味,忍不住去打了盆子水,死命地擦洗著剛才塗抹過的地方,直到自己覺得已經聞不出味了,這才作罷。

  顧早閑了下來,見已經無事了,去睡又有些早,便泡了壺花茶,坐在那藤蘿架下歇涼。無意抬頭瞧見那藤蘿莖蔓蜿延屈曲,串串紫色花序懸掛在綠葉藤蔓之間,迎風搖曳,竟是一片浪漫。

  這景象讓她突地想起小時候自家祖母每年都要做的藤蘿餅。一時興起,茶也不喝了,站了起來踮起腳尖,摘了十來串含苞欲放的藤蘿花蕾,一起提了拿到廚房。再仔細回想著祖母當年的手法,學著將那包著的花蕾輕輕一提,再把花瓣一揪,俱從花蒂上揪了下來,再用手指一拈,把包在花瓣裡的花粉、花蕊露了出來,再捏著花瓣尖一抖,那花蕊和花粉全抖落了下來,這樣才把那花瓣一朵朵地放在了個大海碗裡,如此擇了一大碗,瞧著紫白相間,聞著一股淡淡的清香,已是十分賞心悅目了。

  洗好了花瓣,顧早又拌了些糖,記得當年祖母拌糖後還要醃漬差不多一個小時的,便也放在那裡等,自己順手拿了本青武屋子裡的詩經,坐在那花架下就著月光隨意翻看了起來,待時候差不多了,瞧見那花瓣醃得都有些蔫了,這才取了塊豬肥肉,切成細細的丁倒在花瓣上,拌成了餡,再用米粉包成了一個個薄薄的圓餅狀,這才上鍋子蒸。

  顧早等著那藤蘿餅熟的當,突地想起屋子裡那一堆的雜物還沒扔,便拎了過來,走到那鋪子的前門,開了幾扇門板,自己探出身子放到了鋪子門口的臺階上。抬眼瞧著街面上,因了天色有些轉暖,此時仍是人來車往地十分熱鬧。正縮回去安那最後一塊門板的時候,突地一個人從邊上的不知哪個角落裡冒出來,一下子站到了自己面前。

  顧早抬眼望去,卻是生生被嚇了一大跳,手上拿了那塊門板,只愣愣地瞧著他說不出話來。

  那人竟是太尉府的楊昊,只不過數月不見,竟又是變成了原先的大鬍子模樣。

  顧早還在怔著,楊昊已是對她露出了笑,望著她低聲道:「二姐,我方才剛剛到京,心裡惦著你,忍不住又過來了……」

  原來那楊昊正月裡隨了船去那闍婆一帶,本是想著再繞去大食、古邏,便是一年半載的也不想回來的。只是船隊出了海沒幾日,那心裡便是有些牽掛了起來,待一個多月過去了,竟是連夢裡都是那女人的樣貌,連嗔怒的樣子此刻想起來都覺得窩心,心裡便是有些後悔自己當日丟下的那重話。

  他身邊那三蹲原本就不大願意在海上吃鹹風的,如今一路跟了過來,瞧著自家二爺日日裡站在那甲板上北望,神色忽而凝重,忽而又似歡喜。他那樣猴精的人,哪裡會瞧不出緣故,便在楊昊耳邊攛掇著早日回去,說那顧家二姐本就有西施之號,如今又開店日日裡拋頭露面的,只怕打她主意的人都要排街面上了。那顧二姐就算是個貞烈的,只是再烈的女子也是經不住男人的死纏爛打,二爺若是真的過個一年半載再回去,那顧二姐說不定便早嫁人抱孩子了。

  楊昊心中本就放不下她,被三蹲這樣攛掇,心中更是後悔。待到了闍婆,幾日裡匆匆交易完畢,便讓其餘商船繼續前行,自己扯了帆加緊回來了。饒是這樣,也已經是四個月的時間過去了。今日剛剛到京,連口氣都沒喘,打發三蹲和別的人先回去了,自己也不說去哪裡,悶聲不響地便到了這馬行街,打聽到了顧家這飯鋪子的所在。

  過來時心中也是有些惴惴的,既恨不得立刻便見到那二姐,又怕見到她又給自己冷臉子。這樣一路忐忑地找到了她家,卻是瞧見門扉緊閉,心中也不知是懊惱還是慶倖,正站在一邊發呆了不知多久,突地瞧見那那裡開了幾扇門板子,二姐探出身子往門口邊上放東西。

  幾個月不見,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兒此刻就在眼前。借著街面上鋪子裡的光照,瞧見那二姐穿了個杏黃衫子,頭髮鬆鬆挽起,竟似比從前更出落得要動人些。待見她縮了回去要上那門板,心中一熱,幾步便已是竄了上去。

  顧早見到楊昊面上那激動歡喜的樣子,心中一動,手上那塊門板便是閂不上去了。半晌才回了神,淡淡道:「原來是二爺回來了。」

  楊昊見顧早冷淡,怕她立時便要翻臉趕走自己,情急之下,低聲道:「我……今日一天都沒吃飯了,你家不是飯館嗎?我來吃飯……」

  顧早見他竟掰出了這樣一句,不禁有些好笑道:「二爺這話說的,我家是飯館沒錯,只是今日裡人都去了寺廟,晚上便歇了一頓。二爺肚子餓,自去別家吃,便是那太尉府,也不會餓到你的。」

  楊昊見她說話雖仍是冷淡,只是那眼角卻是隱隱飛上了絲笑意,心裡一熱,急急忙忙說道:「我這次出去,給你帶了些稀奇東西過來,你瞧下吧。」

  顧早搖頭道:「二爺的東西,自然都是好的,只是不合我用。」

  楊昊忙道:「二姐,我知你也不喜那尋常女人愛的珠寶首飾,所以帶的不過都是些當地土人的特產。這個時節那闍婆島上臭貓果正熟,這果子生相怪異,圓圓的長滿了刺,聞著味道也怪,只是裡面那肉吃起來還不錯,我便帶了些過來,雖路上爛了不少,還有幾個好的,你吃吃看喜不喜歡;還有種黃黃的粉末,據說是占城傳入的,聞著辛辣,當地人都拿來做菜燒湯的。我想著你愛做菜,所以就帶了些回來,你瞧瞧能不能頂用。」

  楊昊說著,已是急忙從一邊的巷子裡提了個袋子過來,獻寶似地打開了送到了顧早面前。

  顧早聽他描述時,心中已經有些知道他帶來的應是榴蓮和咖哩粉了。待聞到了股熟熟悉卻又陌生的濃烈的奇異味道,便是已經肯定了。待見他拿出一大袋子的粉末便接了過來聞下,果然便是咖哩粉,心中不禁有些歡喜起來。

  楊昊拿出了自己帶來的東西,心中本還有些惴惴,怕她嫌棄東西粗陋,一直留心看她神色。待見她最後露出了笑臉,那心便是歸了位,也不說話,只笑眯眯地看著顧早。

  那榴蓮倒罷了,只是那袋子咖哩粉令顧早心中喜歡,實在是捨不得不要,正猶豫間,楊昊已是探頭了進去道:「什麼東西?我竟聞到了股糊味?」

  被他提醒,顧早這才想起自己鍋子裡還在蒸的那藤蘿餅,怕是剛才和他說話了這麼久,水都燒乾了,哎呀了一聲,攥著那袋子咖哩粉便朝裡面跑去。

  顧早慌慌張張地跑進了廚房,掀開了鍋子,也顧不得燙手拿出了那蒸籠,果然見到下面水已是燒乾了,那鍋底都被燒得發白了,藤蘿餅的外沿一圈也已是被烤得有些焦黃了,不禁有些懊惱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5:52 PM

第四十九章 二爺的初步成功

  顧早急忙往那燒乾的鍋子裡倒了一勺水,鍋底立時便嗤地一聲,往上不住冒出了白煙。又瞧著那烤得有些發黃的藤蘿餅,心中正有些懊惱,身後已是響起了楊昊的聲音:「什麼東西?做得這麼香?」

  話音未落,便見他已是用手拿了一塊餅,也不嫌燙,放到嘴裡便吃了起來,沒幾口咽下,連說好吃,又要拿第二塊時就被顧早攔住了道:「這餅要的便是個清香暄軟的味,方才有些烤焦了,哪裡什麼好吃。你便是不嫌棄要吃,也先去洗下手才好,我瞧你手方才拿了那袋子,應是有些髒的,沒得吃了肚子痛又怨我。」

  楊昊呵呵一笑道:「我在船上都是和水員同吃同住,那做飯的婆娘邋裡邋遢的瞧著就不是個乾淨的,吃了恁久飯菜,沒關係。」說著已是又拿了塊餅塞進嘴裡,這才自去院裡的水井邊打了水洗手。

  顧早將藤蘿餅都挾到了只盤子裡,自己掰了點放進嘴裡嚼下,雖是失去了想要的那暄軟口感,只是烤的時間久些,那肥肉差不多都化在了餅中,和著藤蘿花的清香,又有那面餅的焦香,吃起來竟是別有一番滋味。轉頭見那人已是坐在藤蘿架下的桌邊,便將一盤子的藤蘿餅端了過去,沒走幾步,就見他拿起了方才自己喝過的還剩些殘水的杯子便要往嘴邊送去,急忙出聲去攔,卻哪裡攔得住,那人已是咕咚一口喝光,提了茶壺又倒了一杯,再幾口喝掉,這才抬頭沖她一笑。

  顧早只得作沒看見,將手上的那盤子放到了他面前。他想是真的有些餓了,如風捲殘雲,沒幾下那盤子裡的東西便都下了他肚子。吃完了竟還抬起頭來朝著顧早笑道:「當真好吃,從來沒吃過這樣的餅,還有嗎,我肚子還沒飽。」

  顧早見他又留了亂蓬蓬一坨鬍子,面上因了海上風吹日曬的緣故也是黑成一片,只是一雙眼睛晶亮,此刻瞧著自己的樣子便像是年畫上看過的鍾馗道長,只差手上捉了個小鬼,忍不住便笑了起來。

  楊昊哪裡知道顧早的心思,還道她以為自己這麼會吃而發笑,訕訕道:「我今日急著回來,只早上吃了些點心,晌午到現在卻是都空著肚子的……」

  顧早心一軟,也不說話,轉身便回了廚房,從鍋裡舀出一大碗的冷飯,又取了個雞蛋、幾根蔥、一塊肥瘦豬肉和幾株小芸苔。瞧見晌午還剩些蝦仁下來,便也一道拿了。將雞蛋煎成了嫩嫩的荷包蛋,將豬肉細細切成臊子,拌了些調料,和蔥、蝦仁一起炒了,又將小芸苔過了下滾水撈上,再將飯粒打碎放進鍋子裡翻炒透了,這才盛了上來裝在個大盤子裡,將煎蛋、蝦仁炒肉和那小芸苔都疊圈放在飯上,最後再澆上了肉汁,這才又端了過去,放到了楊昊面前,自己就坐在了邊上另一張椅子上。

  楊昊接了筷子,埋頭便又是一陣猛吃,顧早怕他噎住了,又往那茶壺裡加了些熱水,看著他終於將最後一粒的飯撥到了嘴裡,又喝了一大杯子的水,這才直起身來。

  「你這飯真叫好吃,從前沒有見過呢,有什麼名目嗎?」楊昊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望著顧早笑道。

  顧早想起了從前那周星星的電影,如今想起來,真的是隔世了,遠得自己連晚間做夢都夢不到了。心中一陣難過,低聲道:「叉燒飯,這叫叉燒飯,還有個別名,叫做黯然銷魂飯。」

  「黯然銷魂飯?」楊昊重複了一遍,有些不解。

  「這飯極其普通,只是瞧著讓人想起些過去,竟是再也追不回的。」顧早慢慢道。

  楊昊一怔,借了藤蘿架上有些昏黃的月光,細細瞧向了顧早,悵然道:「我方才坐在這裡,瞧著你在廚間裡忙碌,竟是有種感覺,就好似你我便是那坊間的普通夫妻,我外出剛回來,你在給我做飯。我心裡這樣想著,竟是舒坦得很。只盼有一日這能成真,就只我和你,你給我生幾個孩兒,圍著我叫爹,我們簡簡單單地一起過日子,那有多好。」

  顧早的心似是被狠狠戳中,只是望著楊昊怔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昊朝著顧早伸出了手,突地又縮了回來,低聲道:「二姐,我這幾個月在海上,時時裡都在想著你,也是終於想明白了你當日在那野寺裡對我說過的話。我知你是個和別人不一樣的,別人眼裡瞧著好的,你未必瞧得上眼。那太尉府也一樣,有人爭著想進去,你卻是唯恐躲避不及。我從前太過心急了,只想著自己和你好,說了些不當的話。從今往後,我會耐了心地等你,只要你一天不想進那太尉府的門,我就一天不會來逼你,直到你哪天點頭了,我才八抬大轎地來迎你進門。」

  顧早坐在那裡,攥在一起的手已是微微有些發顫了,半晌那聲音才似含了水道:「我若是都不點頭呢?」

  楊昊目不轉睛望著顧早,歎了口氣道:「我知你心裡的疙瘩。你放心,我會等到你願意的那一天,再去稟告我母親的。她點頭最好,她若是不點頭,太尉府的楊昊不能娶你,那揚淮廣州的楊昊卻是可以自己做主的。」

  顧早抬眼,望向了楊昊那佈滿鬍髭的臉,見他一雙眼睛透出的,是她兩世裡都從未見過的誠摯和柔和,心中突的一陣酸脹,那眼眶便也跟著熱了起來。

  怕被對面的那男人瞧見,顧早吸了下鼻子,強笑道:「不過幾個月,你怎的又留了滿面的鬍子,瞧著怪礙眼的。」

  楊昊摸了摸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海上生活乏味,日日裡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張臉,我刮鬍子也嫌麻煩。」他的眼睛一亮,湊了頭過來道:「要不你給刮下?」

  顧早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我只給豬頭下鍋前刮過毛,男人的卻是沒碰過。你還是自己回去了慢慢刮吧。」

  楊昊見她終是對著自己露出了燦爛的笑臉,心中喜不自禁,那心思便又有些活絡了起來,只是怕好不容易才被勸回的心上人又要著惱他,不敢再露出心中所想,只是坐在那裡看著,心中難受。

  顧早見他突地面露異色,只略略一想,便是有些明白,心中有些惱,卻又泛起了絲甜意。猛抬頭瞧見頭頂半個月亮已上中天,外面街面上的聲音也靜了下來,這才驚覺有些晚了,站了起來便下了逐客令道:「二爺,天色也不早了,你好回去了。」

  楊昊哪裡捨得走,只坐在那裡紋絲不動,顧早又催了幾聲,見他仍在耍賴的模樣,恨聲道:「你若再不走,我便……」話未說完,自己整個人已是被那人拉進了他懷中。顧早一慌,下意識地抬手去遮擋,雙手卻是被他捉住。

  楊昊捉住了顧早的手,當下就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親吻過去。顧早的手碰到了他的鬍髭,有些癢,又有些酥,全身竟也似是麻了一般,半點力氣也沒了。

  楊昊親吻了顧早的手,怕自己再待下去便真的要做出出格的事情,這才強忍著心中亂竄的念頭,將嘴移到了她耳邊,啞聲道:「我……我該走了,你晚間自己一人在家,門一定要閂牢了……」

  顧早全身的血液都似湧到了臉上,連那出來的呼吸都帶了滾燙的熱氣,也沒聽清他在自己耳邊說什麼,只是低低嗯了一聲,那聲音竟是柔得仿佛要滴出了水。

  楊昊歎了口氣,這才戀戀不捨地到了那前面鋪子的門口,顧早也跟了出來。

  此時街面兩邊的店鋪都已是打烊了。楊昊終是邁步出了門檻,卻是仍站在那裡看著她道:「二姐,你這便上門板子吧,我瞧著你閂了門再走。」

  顧早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抬手將門板一塊塊地放了上去,待只剩最後一塊的時候,那手又突地被門外的楊昊抓住了,只聽他低聲問道:「二姐,我下次什麼時候可以來瞧你?」

  顧早心亂如麻,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猶豫了下,終是低聲道:「二爺,你方才說的那些子話,我還沒想妥,待我仔細想妥了再說吧。我家中人多,你過來被瞧見了只怕不好……」

  楊昊一呆,心中雖是有些失望,只是轉念一想,今晚比起從前,那二姐的態度卻是已經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心中已是喜出望外了,也不敢再逼迫得太狠,當下柔聲道:「我都聽你的,那邊過幾日再來瞧你。」

  顧早嗯了一聲,怕他又生什麼意外,急忙合上了最後一塊板子,這才覺得自己雙腿發軟,竟是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靠在那門板上紋絲不動。半晌,耳邊似是終於聽到了門外漸漸遠去的腳步聲,這才回了後院,草草收拾了東西,便躺回了自己床上。這一夜卻當真是腦子裡亂糟糟一片,翻來覆去,又覺得自己手上被他親過的地方竟還發癢,直到第二日天快亮了的時候,這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第五十章 顧大的金屋

  顧早睡得正朦朦朧朧,耳邊隱隱聽到哪裡傳來了一陣啪啪聲,微微睜了下眼,翻了個身便欲又要睡去,突地似是有聽到了自己老娘那直著嗓門的吼叫聲,一個激靈便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這才發現屋子裡一片光亮,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急忙翻身下床,裹了衣裳蓬頭散髮地便匆匆忙忙到了前面開了門閂,果然是方氏大姐幾個已經回來了,個個面上都帶了焦急之色,看見她露出了臉,這才露出鬆了口氣的模樣。

  方氏一邊抬腳進去,一邊不滿地看著顧早罵道:「都過晌午了,你怎的還沒起來?害我叫了半日的門,把這半條街的人都招來了,以為你遭了什麼呢。」

  顧早急忙賠著笑臉道:「都怪我,昨晚睡得遲了些,今日竟是到這時候還沒醒來。」

  方氏又嘀咕了句,這才突然轉成了笑臉,從自己手上的包袱裡摸出了三個瓶子,笑嘻嘻道:「昨夜熬了一宿,今日我擠到了最前面,才得了這幾瓶子的水。說是越前面的,佛氣沾得越多呢。你跟大姐三姐幾個一人一瓶快拿去洗頭洗澡。」

  顧大姐接了一瓶子跟寶貝似地放進了自己包袱裡,又站著和顧早閑說了兩句自己如今的滷味生意,面上帶了笑意。原來她漸漸做得有些順手後,除了原先顧早教的那幾樣,自己又多煮了些燒雞肚子的賣,有些忙不過來,如今已是叫了個人來幫手了,吃過她家滷味的,沒一個不說味道比起別家要好上幾分。

  那范屠戶自去歲年底跑路後,小半年過去了,至今仍是杳無音訊,大姐如今也只當他死在外邊了,只一心照顧自己的攤子。至於那狀子,顧早早就打聽了個有名的訟師讓寫了。那訟師本就在衙門裡有人的,平日裡除了給人立些契約,寫寫狀紙什麼,做的就是些搭橋引線的活,得了銀錢,自是順順當當地遞了進去。

  顧大姐記掛著家中的生意,不過只站了一會便拖著兩個女孩走了。方氏給一路送到了街口,這才回來,進門卻是見自己千辛萬苦得來的兩瓶子水仍被擺在桌上,二姐三姐都不大理會的樣子,心中便有些不樂意,高聲叫了正在後院的顧早和三姐道:「你這兩隻蹄子,我辛辛苦苦擠掉了一身的肉才搶來的水,你們還不快拿去,務必從頭到腳都給我抹擦一遍,不能漏了一塊肉,要把那黴氣都給我洗掉……」

  方氏只顧自己說著卻沒注意那站在門口的岳騰聽得滿臉通紅,又見顧早和三姐倆一起出來了,更是把頭低了下去,眼睛都不敢亂動。

  顧早心知自己老娘說話沒個遮攔的害臊到了人家,又看三姐一出來那眼睛便是落到了門口,心中暗自笑了下,走到桌邊拿起了兩個瓶子便道:「娘,今日便會用的,你自放心。」

  方氏這才覺得心裡舒坦了些,待看見岳騰正呆呆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樣子,正要指派他去做活,顧早已是搶著道:「岳家大哥,今日鋪子裡也沒什麼重活,你自回去吧,明日再來。」

  岳騰聞言,如釋重負,急忙行了個禮,也不敢看三姐的眼睛,轉身慌慌張張地便走了。

  方氏等那岳騰走了,這才嘀咕了一聲道:「看著倒是人模人樣的,只可惜是個愣頭。今日裡本還指望他去給我占位置的,哪知卻是站著紋絲不動地。那武舉的功名只怕是掉到他頭上也不知去揀。」

  三姐聞言不喜,張嘴反駁道:「娘,今日出去擠的都是些娘子媳婦的,你叫他一個大男人怎麼去擠。」

  方氏還想再說,卻聽見裡屋的柳棗叫了起來道:「姐姐,這是個什麼東西?看著怪模怪樣,一股沖天的臭味,聞著竟是要讓人吐了。」

  顧早心知這必定是昨晚收到的那幾個榴蓮果,自己把它們和那袋子咖哩粉一起給放在了廚間。剛才忙著洗漱,一時倒是給忘了,想是教柳棗翻了出來。過去一看,果然是那幾個榴蓮,柳棗正給扔在地上,捏著鼻子皺眉頭。

  顧早上前笑道:「這不是壞了,這是南洋的臭貓果,本就是這個味的。」

  柳棗仍是捏著鼻子搖頭,方氏和三姐也聞聲過來,都忙不迭地捏鼻子,待聽說可以吃,且是個外來的稀奇東西,方氏這才走了過去細看,又問顧早哪力來的。

  顧早一滯,便說是昨晚從一挑擔的小販子手裡撲賣來的。方氏也信以為真。顧早剖了個榴蓮,柳棗和三姐都是急忙搖頭,避之不及,只方氏捏著鼻子去吃,吃了幾口,卻是得了滋味,鬆開了鼻子說是好吃,只叫三姐和柳棗也來吃,那兩個卻是退得更後面。正熱鬧著,突地看見秀娘慌慌張張地進來,臉色發白,氣喘得厲害,看著竟像是一路跑過來的。

  顧早急忙迎了上去。秀娘一把拉住顧早的手,那眼淚已是流了下來,顫聲道:「二堂姐,我家……我爹娘正在家中打鬧得厲害,你和嬸娘快去勸下吧。」

  顧早吃了一驚,邊上正嘻嘻哈哈的方氏幾個也是停了下來,急忙都圍了過來。秀娘哽咽了幾聲,好不容易才把話說清,待聽完了原委,幾個人都是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見秀娘急得眼淚都下來了,也顧不了那麼多,讓三姐和柳棗留在了家中,顧早便和方氏一同隨了秀娘便往那潘樓東街匆匆去了。

  還沒到綢緞鋪子,便見到大門口圍了許多人,若不是那店裡的夥計死命撐著,只怕都要擠進去了。方氏力氣大,三兩下便撥開了看熱鬧的人,顧早和秀娘急忙跟了進去,那夥計這才如釋重負,趕忙將店門閉上,將那看熱鬧的一干人都關在了外面。

  顧早跨進後院,便見到地上東西已經丟得七零八落,狼藉一片。碗碟碎了一地,桌椅都翻了個,連那幾個盆栽也是被推到了地上,泥巴撒了一地。那胡氏正坐在地上直叫皇天,眼淚鼻涕抹了一臉,頭髮掉了下來,連身上的衣裳也是被扯了個口子,卻獨獨不見顧大。

  秀娘抹著眼淚,急忙上去想要扶起胡氏,卻是被胡氏一把推開,抬頭看見方氏過來,一骨碌爬了起來,拉住了方氏的衣袖,便抹著眼淚哭訴了起來:「二嬸子,你可來了,你要給我評評理啊。顧大這個老不修的,過幾日就要做老丈人了,居然還瞞著我在外面養了個小寡婦!如今還有了三個月的肚子。你說有這樣的天理嗎?我日日夜夜為他家做牛做馬,到頭來竟是落得了個這樣的下場……」

  那方氏本是存了幸災樂禍的心才來的,只是此時被胡氏這樣扯住哭訴不休,又見她鼻青臉腫的似是被揍過的樣子,竟也起了絲兔死狐悲的意思,頓了腳恨恨道:「這男人竟都是這樣靠不牢的。我家那個沒了的,從前也是個拈花惹草的。我還道你家的是個好的,沒想到竟是做得更絕。你還在這裡哭什麼,還不拿了棒子衝過去狠狠一陣敲打,看那狐狸精還怎麼笑!」

  原來在這家中,胡氏既是把了家政,見丈夫一貫被自己壓得死死,便洋洋自得了起來。平日裡便也不大留心他的行蹤。只是這半年來,那顧大越來越不著家,有時竟連夜不回,胡氏問起來便說自己是在那瓦子戲舍裡混過去的。且有時夜間,胡氏故意在顧大身邊挨挨擦擦的,他卻是只閉上眼睛推說疲累,睬都不睬。那胡氏不過四十出頭,正是虎狼之年,心中暗自惱恨,卻也是無可奈何。

  她起先也是沒有起疑,還做了那大補湯給顧大灌下去,只是這樣的次數多了,便難免有些心病。待上個月查賬時發現鋪子裡竟是少了一大筆錢,問起管賬的,說是掌櫃的拿了不讓說,這才起了疑心,暗地裡便有些留意起顧大的行蹤。

  昨日,胡氏故意在顧大面前說自己要連夜趕去禪林寺求浴佛水,暗地裡卻是偷偷拐了回來躲在巷子口。果然等到天擦黑的時候,便看見那顧大從家中出來。胡氏尾隨了過去,見他過了幾條街,又七拐八扭地進了個小巷子,到了個矮門前敲了幾下,便立時隱了進去不見人影。胡氏跟了過去想推門,卻發現門已是被死死閂住,心中便已是一陣突突亂跳,好不容易穩下神來,捉住巷口的一個人打聽了,才知道這門裡住著個三十左右的女人,只帶了個七八歲的女兒,卻是個死了丈夫好幾年的寡婦。

   那胡氏如遭雷擊,半日方才回過神來,咬了牙回到那門口,便是一陣亂踢,恨不能立刻闖了進去將那對男女捉住。只是她把腳踢得生疼,那門卻甚是牢固,紋絲不動地。沒奈何,站在門口大罵,只引來了邊上看熱鬧的,裡面卻是靜悄悄全無人聲,只恨得是牙齒都咬碎了,卻也無可奈何,經不起邊上那些看熱鬧的指指點點,只得恨恨地先回了家去,卻是一夜沒睡,只坐在那裡睜著眼睛到天亮。

  那顧大萬萬也沒想到自己金屋敗露,胡氏在那門口大鬧的時候,正縮了脖子嚇得六神無主,抬頭猛地見對面那相好的李寡婦正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眼睛似蒙了一層水霧般看著楚楚動人。又想到胡氏霸道,自己年近五旬還沒個繼承香火的子嗣,如今好不容易讓那李寡婦有了自己的血脈,心一橫,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上前便去安慰那李寡婦,對門外的胡氏置之不理。待過了半日,聽著門口似是終於歇了的樣子,乾脆也不回去了,就在那李寡婦家睡到了天亮,這才慢慢騰騰地回了家去。

  那胡氏熬了一宿,見顧大竟是遲遲不回,眼睛都恨得通紅了,熬不住便想過去的時候,這才看見顧大正慢慢悠悠地回來,哪裡還忍得住?十個指甲便已經朝他面門上抓了過去。

  顧大心中本是有些後怕,還想著回來怎生好好哄住胡氏,誰知剛進門就吃了一爪子,面上被刮出了幾道血痕,火辣辣地燒得痛,一下子怒從心頭起,抓住了胡氏的頭髮,兩人便扭打了起來。

  這顧大平日裡雖都是被胡氏敲打著過來的,只是若真的惱了,那男人家的力氣還是不小。胡氏被抓住捶了幾個拳頭,便也不敢再發狠,只是嘴巴裡那話卻是像棗子般砸了出來,指著顧大咒駡不停。顧大一時得了勢,見這胡氏也不過是個色厲內荏的,自己平日裡竟都只是白白怕了她,新仇舊恨湧上心頭,便惡狠狠放出了話,說那李寡婦已經有了顧家血脈,如今生米做成熟飯,無論如何是要接進門來的,丟下這話,也不理那胡氏,便揚長而去了。

  秀娘昨夜便是知道了這事,嚇得一夜沒睡,好不容易熬到了今日,卻又見自家爹娘這樣扭打起來,更是雙腿發軟,哭個不停,被身邊的一個婆子提醒,想起了顧早一家,這才有了方才驚慌失措去搬救兵的一幕。

  卻說那胡氏被方氏提醒,如夢初醒,轉身拿了根靠在門後的扁擔,怒氣衝衝便要出去。

  顧早又見自己的娘竟也是挽起了衣袖,摩拳擦掌地似是要一起跟了去敲打狐狸精的模樣,急忙上前攔住了兩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6:0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10-13 06:28 PM 編輯

第五十一章 婚事波瀾

  顧早攔住了那兩個,對著胡氏道:「伯娘,按理說我是後輩,這樣的事情也輪不到我插嘴。只是大伯既是做出了這樣的事,想是也沒少給那寡婦家添置過東西,你便是衝了過去砸得稀爛,也不過是砸你自家的東西,難不成你還真能將人殺了不成?若論我說,此事還需你坐下來和大伯心平氣和地論道下,看怎生解決才好。伯娘你也是個體面的人,這樣衝過去大鬧一場,不但把大伯更往那寡婦身邊推,便是讓四鄰的瞧見了,也是添了茶餘飯後的笑話。」

  胡氏被顧早這樣一說,那腳步便有些停了下來,只那方氏竟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扯了她仍是要往外去,被顧早一把拎住道:「娘,我們不過是怕伯娘吃虧才過來勸架的,如今大伯既然已是出去了,也沒我們什麼事了,讓伯娘自個好好歇息下,想想怎生處置的好。」

  說著已是拉著方氏往外走,一眼瞧見秀娘站在一邊泫然欲泣的樣子,又看向胡氏道:「伯娘,秀娘膽小,你們便是要吵吵鬧鬧,也要收斂些好。」

  胡氏現在滿腦子都被顧大和李寡婦的事情填滿,哪裡還有心思顧著秀娘,似是沒有聽到的樣子,只自己站在那裡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麼。顧早上前牽了秀娘的手,安慰了幾句,給送回了她自己的屋子,這才和方氏從後邊的小門繞了出去。

  方氏被顧早叫停住了,猶是心有不甘,一路只是不停罵著那李寡婦無恥。顧早也不知自己的娘為何眨眼間竟是和胡氏站成了統一戰線,聽得有些厭煩,忍不住正色道:「娘,你只咬牙切齒地罵那女人做什麼,這樣的事情,十之八九都是男人起的頭。便是伯娘自己,平日裡也是有那不當之處。畢竟是別人家的事情,我們去過了也就算了,你萬萬不要糊塗著去攛掇伯娘,萬一若惹出大事,別怪我到時候不救你。」

  方氏見顧早神色嚴峻,低聲咕噥了兩句,便也收了聲不響了。待兩人回到了自己鋪子裡,也已是差不多酉時,再準備晚間的生意也是來不及了,乾脆仍關了鋪子再歇一頓。

  顧早本是有些擔心那胡氏想不開又會生出什麼事情,只是過了兩三日,卻是靜悄悄地沒什麼消息。又再三嚴令方氏不准過去探問,見她雖是有些心神不寧,只是被自己看得緊,倒也果真沒過去惹什麼事,心中這才稍稍安定了下來。

  又過了幾日,離秀娘預定的成婚日子也沒幾天了。想起胡氏之前曾提起過讓三姐到時一起去女婿住處鋪房,只自己是個失寡之人,仍需避諱著些,見午間飯點過了,鋪子裡也不忙了,便悄悄叫三姐過去打聽下到底如何。三姐便拿了幾件自己趕做的給秀娘添妝用的繡活,朝潘樓東街去了。

  兩家隔得也不遠,三姐到了那綢緞鋪子,本以為裡面應已是準備起成婚當日的行頭了,沒想到屋子裡卻是冷冷清清,顧大和胡氏兩個都不在,只那夥計一個人坐在板凳上瞌睡。待找到了秀娘屋子裡,見她正獨自坐在那鏡子前,呆呆地也不知在想什麼,叫了幾聲才回過神來。

  三姐遞上自己做的繡活,正要問鋪房的事情,誰知秀娘卻是搖頭道:「如今只怕是用不到了,我娘正鬧著要退婚呢。」

  三姐吃了一驚,只是瞧著秀娘也並無十分難過的樣子,便問了幾句,這才知道了其中的原委。

  原來那胡清閒居京中侯職已有一載多,起初拿了老丈人家的銀錢吃喝玩樂,也不大上心,以為終會輪到自己補缺,哪知等了許久都是杳無音訊,加上去歲被吏部的人又給訓斥了,自知這等缺的路是走不通了,便動起了抱人大腿的心思,費盡力氣攀上了禮部的一個從二品侍郎,投到其門下。前幾個月終是得了句話,說就有個七品的禮部副承旨的官缺要下來了。

  那胡清得了信,自是喜不自禁,只是心中也明白真要得那官職,銀子開道是必不可少的。心知自己這一年多來朝老丈人家已是伸手過不知道多少回了,回回都說是疏通關係用的。起先顧家銀錢給得也痛快,只是見久沒音訊,如今也是吭吭哧哧有些不願往外掏錢了。

  心中一邊暗罵顧家摳門,一邊就打起了秀娘那嫁妝的主意,這才有了上個月遣媒人過大禮定婚期的一齣。待見到那嫁妝單子上列出的長長一串,早已經是喜得不行。雖說如今那嫁妝仍歸女方所有,只是早聽說那顧家的女兒性子溫順,若真過了自己的門,到時候要圓要扁還不是任由自己搓,心中於是恨不得立刻就把那顧秀娘娶回了家。

  這胡清正美滋滋坐等著財色官三收,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半個月前,他抱大腿的那個禮部侍郎卻是東窗事發,被一個死對頭的御史大夫在皇帝面前告了一狀,說他結黨營私,門下悄悄吸納了不少門生,有些還是前幾科綠袍進士的出身。

  太祖皇帝自立國後,思想起自己當初黃袍加身的路子,怕被手下大臣效尤,因此除了倡文抑武,還有條規矩就是所有考中的進士都是天子門生,嚴令大臣私下結黨或投拜門下。只是前些年裡皇帝年幼,都是太后在輔佐著,朝中文武大臣便難免在底下有了些小動作。如今皇帝親自執政沒多久,心中本就對此存了個疙瘩,只是沒有由頭也不好開刀,如今有人恰被推上刀口,正是中了皇帝的心意,哪裡還會手軟,當下便嚴令徹查。結果真查出了一長串的名單,雖都是些低品階的小官,有些還是待缺的,只是也足夠讓皇帝發怒了,當場便革職的革職,查辦的查辦,只唬得那朝中大臣個個都唯恐被牽連上身,哪裡還敢為別人說話。

  胡清萬萬沒想到自己抱大腿竟是抱錯了人。如今不但官職沒了指望,連那賜同進士的出身也被皇帝朱筆一勾給抹去了,當初被賜新及第進士時所得的綠袍、靴、笏也被禮部派來的人收繳了回去,當場呆若木雞,心裡痛得發狂,面上卻也只能謝主隆恩云云。待禮部的人去了,若不是身邊的小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只怕就要當場倒下了。

  胡清痛定思痛,更是恨不得立刻便將秀娘娶進門來好得那豐厚嫁妝。幾壺黃湯下肚,心中便打定了主意,想悄悄先瞞了下來,待生米做成熟飯了,那時顧家便是知道了自己如今已是白身,也是無可奈何了,自以為想妥了計策,這才趁了醉意呼呼睡去。

  只是他在那裡想得美,卻忘了自己身邊的那小廝當初也是顧家給雇來伺候的。這小廝平日裡見慣了胡清花天酒地抱著小娘吃酒快活,只自己卻等在巷口吃冷風,加上他素日裡人又小氣,便是打發了去買壺酒,一兩個銅錢也要斤斤計較,絕無油水可撈。那小廝早就心有不滿,如今見他倒黴,哪裡還忍得住,趁了胡清呼呼大睡的功夫,一溜煙便跑去向顧大胡氏報告了。

  胡氏自出了李寡婦的事,當時雖是聽了顧早的話一時忍住沒去那裡,只是那心口總是像被貓抓,一道道地透著難受,熬不住了還是拿了個棒子趕去那李寡婦的巷子,卻是目瞪口呆。原來不過半日的功夫,那李寡婦便已是人去屋空,早不知哪裡去了,裡面只剩些不值錢的破桌椅。想是顧大和自己幹完架,立刻便來此將人轉移掉了。

  那胡氏一口氣提不上來,頭悶眼花,好不容易才在邊上幾個鄰人的攙扶下回了家,躺在床上便爬不起來。待半夜裡那顧大躡手躡腳回來,一把扯住便又要拼命。那顧大雖自覺理直氣壯,只是胡氏多年積威下來,總還有些陰影,又被那李寡婦哀求著讓回來好生跟胡氏說道,心中也是知曉若是胡氏不點頭,自己收人生兒子的念頭也不過一場空,當下便放身段好言相求。哪知那胡氏竟是軟硬不吃,一定要他丟了那李寡婦,至於那肚子裡的種,更是揚言除非自己死了,否則休想冠上顧姓,只把顧大氣得七竅生煙,也不管胡氏死活,拔腿又走了。兩個人就這樣鬧了幾天,若不是昨日裡胡清身邊的小廝過來報信,胡氏幾乎都把秀娘的婚事給忘了。

  胡氏聽了那小廝的回報,大驚失色,好不容易等到了顧大回家,把事情一說,夫妻兩個也不吵了,一道心急火燎地趕去找胡清。胡清起先還想抵賴,只是見那素日裡在自己面前只會縮頭的小廝此刻正負了手站在顧大夫妻身後瞧著自己冷笑,便知被他賣了,罵了句無恥小人,沒奈何也只得承認了。

  顧大倒也罷了,這樁婚事本就不是他的主意,只那胡氏卻是如五雷轟頂,當場便軟倒在了地上直翻白眼,只嚇得顧大掐住她人中一陣折騰,這才悠悠轉醒。

  胡氏清醒了過來想再找胡清,卻哪裡還有人影,原來方才趁亂已經溜走了。夫妻倆沒奈何只得相攜先回了家,坐在那裡大眼瞪小眼地相互埋怨,早被秀娘聽了過去。

  「我娘今早丟下了句話,說要和那胡家退親,扯了我爹就匆匆出去了,如今也不知怎樣了。」秀娘輕聲說道。

  三姐望了眼比自己還小幾個月的秀娘,見她面上雖無太大傷感,只是眼睛都是腫的,想是這些日子也都不好過。她倆從小都是一塊玩大的,雖後來各自分開,但自有幾分感情在,不禁也陪著唏噓不已,又用好話細細地勸慰了許久,這才起身回了家去。

  三姐一回家中,便拉了顧早到自己屋子,一五一十地把那方才得來的話都說了出來。顧早聽得目瞪口呆,只是心中卻又隱隱為秀娘有些高興。雖說過了大禮再退婚的女兒家名聲是有礙了,只是比起嫁給胡清那種人,那又不知好了多少。當下囑咐三姐不要在方氏面前露出口風,兩人這才出了屋子。

  因了天氣漸暖,待晚間鋪子裡客人漸漸少下來時,已是戌時末了。岳騰正要回去時,正巧那送柴火的拉了一車的柴過來停在門口,不用吩咐,自己立刻便過來搬運,來回了五六趟,終是把那一車成捆的柴火都搬了進去。

  岳騰見鋪子裡活計都差不多完了,這才要告辭回去,卻被顧早叫住讓稍等下。他不明所以,只得站在門檻裡不動,沒一會,卻見她手上拿了一個綠綠的荷葉包出來,到了自己跟前遞了過來笑吟吟道:「裡面是肉蒸粉,晚上回去溫書時做個宵夜。」

  岳騰雙手接過了,不住地道謝,顧早笑道:「謝我做什麼,我倒沒這個細心,是三姐給做的,讓我遞給你。」

  岳騰臉又唰地紅了起來,眼睛偷偷往顧早後面瞟了下,卻是沒見到那人,心底微微有些失望。只是捧著這還散著熱氣的荷葉包,那心裡竟也跟著熱了起來,再三地又謝過了,這才出了鋪子。

  顧早將他送到了門口,瞧著離去了,這才轉身要進鋪子,突地卻是瞧見自家斜對面的一家油餅店門口,正站了個人定定看著自己,面上似是有些不快,再一看,不是那楊二爺還是誰。



第五十二章 藏秀娘

  顧早一個轉頭的功夫,瞧見楊昊便已是朝自己走來了。猶豫了下,扭身便往街盡頭不遠處的小巷子裡拐了進去。

  剛進巷子口沒走幾步,自己的手便已是被身後跟來的楊昊給抓住了。顧早急忙甩脫開了,瞧了四下一眼,見巷子裡沒什麼人,這才低聲抱怨道:「不是叫你不要來嗎,你這時候又來做什麼。萬一被我家人瞧見,那不是還要費些口舌解釋嗎?」

  楊昊站在她身前,低下頭看著她,歎了口氣道:「二姐,我便當真是這麼見不得光的嗎,想見你一面也要偷偷摸摸的。」

  顧早聽出他話裡那酸酸的味道,怔了一下,突然才醒悟了過來,輕呸了一口道:「你莫要胡說八道,什麼見不得光,偷偷摸摸。我又沒答應過和你什麼。且這幾日你自己雖是沒來,你身邊那三蹲每日裡卻總要在我家邊上露個頭的,你當我不知道嗎?」

  楊昊一呆,借了巷子口裡透來的隱隱約約的燈光餘暈,仔細瞧了顧早一眼,見她面上神色不像是在撒嬌的樣子,心中便是一陣黯然,忍不住道:「我想來見你,卻是怕你忙,不喜我打擾,所以才忍了這麼多天。三蹲回來卻說起你鋪子裡新來了個小後生。我本還是不信,不想方才過來卻是親眼瞧見了,你對他笑語盈盈的,你平日裡又何嘗對我有這麼好過?」

  顧早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面上的鬍髭已是沒了,只此刻瞧著自己的眼神裡透出了幾分不滿,再細看,卻又像是帶了幾分委屈。心中一陣好笑,忍不住便抿起了唇角。

  楊昊見顧早竟是笑了起來,兩個眼睛都彎成了月牙,還以為提到剛才那唇紅齒白的小後生她心中高興所致,心中一陣氣苦,恨不得狠狠立刻便將她抱進懷裡逼她就範,只是又怕她著惱,一時竟也不知該拿她如何,只得站在那裡呆呆看著。

  顧早忍不住抬手,一個手指尖便已是狠狠戳著他的額頭道:「你這人當真好笑,那岳騰不過是進京趕考武舉的外鄉客,逢了不便才在我家鋪子裡做工糊口的。我方才不過是送個三姐給他做的夜點,你卻是七七八八地跟我歪纏不清,這又算是哪門子的理?」

  顧早不過是輕輕巧巧幾句話,落在楊昊耳朵裡卻是不啻於那黃鸝鳴啼。心中一陣歡喜,便已是順勢包住了她方才用來戳自己額頭的手,拉到了自己唇邊道:「二姐,過些日子便是端午了,我想你給我做個香包,我也好隨身帶著。」

  顧早一怔,忙不迭搖頭道:「你要香包,只管向你家中開口,還怕少了你的不成?快別指望我了。」

  楊昊哪裡肯依,用自己下巴輕輕揉搓著顧早的手心,低聲道:「我只想要你做的。別人的再好我也不稀罕。」

  顧早手心被他下巴上冒出頭的鬍茬刺得發癢,抽了回來背在身後,這才正色道:「楊二爺,我實話對你說吧,我做出的針線那是萬萬見不得人的,你若當真拿去掛了,只怕會讓人笑掉大牙。」

  楊昊見顧早縮回了手,又不肯答應做香包,逼近了一步道:「你若是不給我做,我明日起就天天到你家中坐著,反正你家開飯鋪,也沒有往外趕人的道理。」

  顧早見他竟開始耍賴,自己也被他逼得已經貼在了巷子的牆邊,額頭都似是感受到了他鼻間呼出的氣息,吹動了幾根掉落下來的額髮,有些發癢。心中竟是一陣鹿撞,急忙伸出兩個手抵住了他的胸口,使勁往外推,卻哪裡推得動,無奈抬眼看著他道:「我真的做不好。」

  楊昊哪裡肯信,低下了頭,嘴唇幾乎都貼在了她耳邊道:「去年裡我陪你一道去禪林寺的時候,親眼瞧見你穿的那鞋子,鞋面上的花朵繡得都像是要招來蜂蝶,怎地如今給我繡個香包就不行了?你只要給我做了,再不好我也不會嫌棄的。」

  顧早剛想張口說那出自三姐的手,耳邊卻是聽見巷子口外傳來方氏叫喚自己的聲音,嚇得一個激靈,猛得推開了楊昊,朝外跑了兩個小步,那手卻仍是被他不依不饒地一把抓住了。

  顧早聽到方氏的聲音越來越近,嚇出了一身冷汗,情急之下胡亂點頭應了下來,這才甩了楊昊的糾纏,幾步跑到了巷子口,恰恰堵住剛尋了過來的方氏,也不讓方氏停留,一把拉住了便往自家鋪子門口拖去。

  方氏剛才明明似是瞧見巷子裡有個黑乎乎的高大人影,想仔細再看下,卻是已經被突然竄出的顧早拖了往回走,倒是嚇了一跳。她出來本就是尋顧早的,見人出來了,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只一邊走一邊埋怨道:「我方才還看見你在鋪子裡,怎的一眨眼就不見了,叫你又不應,還道你去了哪裡呢。」

  顧早笑道:「沒甚麼,只剛才竄進了只野貓,我給趕走罷了。」說著已是進了鋪子門檻,見方氏不疑有它,又忙著去收拾碗筷,這才鬆了口氣。偷偷轉回頭,瞧見那楊昊居然又站在起初的油餅店門口,正望著自己笑嘻嘻的一臉得意樣,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下也不理睬,自己進了後院去了。

  方氏自那日被顧早從顧大家拉回說了一通後,本來還指望從鄰鋪裡打聽到顧大家的最新消息。想著不過隔了兩條街,若是從前在揚州鄉下,芝麻大點的事情沒幾日便會傳得滿村皆知的,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只怕傳得更厲害了。只是沒有想到如今的這京城裡,家家戶戶竟都只似是一心在做著自己的生意,顧大家的那事情也不過起先兩日被提了下,接著便斷了消息。自己又被顧早看牢了去不成那顧大家,心中只貓抓似地難受。

  轉眼便是十七,明日便是秀娘的成婚日了。方氏此時還不知道胡氏要鬧退婚的事,人雖是在自己家中,只是那心思都飛到了幾條街之外,不住在顧早面前故意提起秀娘,又抓住三姐問鋪床的事情,三姐只推說伯父家的也沒來叫,自己一概不知。

  方氏見顧早淡淡地不大理睬自己,猛地便是往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笑道:「二姐,明日裡便是秀娘的大喜,我這做嬸娘的今日裡不去瞧瞧,那道理也說不過去。我去去便回。」說著那一隻腳已是跨出了門檻,早被顧早眼疾手快地一把攔住。方氏心中不喜,眉毛一豎,正要罵顧早,突地卻是瞧見胡氏手上牽了秀娘,急匆匆往自己家來了。

  顧早見胡氏此刻牽了秀娘到自家來,心中雖是有些疑惑,只是也知道必定是和胡清有關,急忙將她二人迎到了後院裡。那方氏雖是滿頭霧水,只是瞧見胡氏臉色難看,不過幾日不見竟像是老了幾年,還道仍是為了顧大和那寡婦的事情尋過來的,哪裡肯落後,急忙也跟了過來。

  胡氏進了後院,也不坐下,心知如今這個家裡隱隱都是顧早說了算的,當下也不看方氏,只一把抓住了顧早便道:「二姐,你可要幫幫我家秀娘。那姓胡的小子現在想賴婚,他家那兩個老不要臉的也和兒子一隻鼻孔裡出氣,竟是揚言明日裡非要上門強娶,你說這世上還有如此天理嗎?」

  顧早吃了一驚,看了秀娘一眼,見她已是臉色發白的樣子,急忙讓三姐帶去屋子裡休息,這才讓胡氏再說下去。

  原來那胡氏自知道胡清成了白身後,知道官女婿是飛掉了。胡清家本就是她的本家遠親,家底如何自是再清楚不過的,哪裡還願意將秀娘嫁了過去,也顧不得自家女兒名聲了,一心便只想著退婚去。

  只是沒想到自己和顧大幾次找去,胡清不是避而不見就是跳腳大罵,他那兩個剛剛抵京預備喝兒媳茶的爹娘,知道了自家兒子的倒黴事情,更是異口同聲地不願。被胡氏逼得緊了,便拿出那婚書揚言要去官府狀告顧家悔親。

  胡氏自知理虧,只是如今要她認了這門婚事,卻也是抵死不肯的,情急之下,便想出了個主意,這才急忙忙地拉了秀娘找上門來。

  「二姐,明日裡便是婚期了,那破落戶揚言到時候要上門強娶,秀娘自是不能待在家中,這兩日便躲在你家避下風頭。」胡氏一番口沫橫飛後,對著顧早如此說道。

  顧早微微皺起了眉頭,胡氏眼尖,以為她怕事不願,心中便是不喜道:「二姐,你素日裡不是和秀娘好嗎,如今怎的這點事體也不願出頭了?」

  顧早搖了搖頭,看著胡氏道:「伯娘,秀娘的事情,我自是會幫的。只是如今那胡清婚書在手,秀娘就算躲得過一時,又哪裡躲得過一世?便是鬧到衙門裡,只怕理虧的也是你這一邊。這兩日裡秀娘自是可以躲起來,只是也需想出解決的法子才好。那胡清不肯退婚,打的便是嫁妝的主意,既然是你要退婚在先,何不給他給銀錢?那胡清得了錢財,自然就會退婚的。」

  胡氏呸了一口道:「我先將秀娘藏起來,明日裡等那破落戶過來,抓住了大鬧一場,再去衙門裡告他騙婚,如今是上門來敲詐的。寧可把那錢送去給衙門,也不能白白便宜了這破落戶!」

  顧早見那胡氏排出了這樣的陣仗,雖是覺得不妥當,只是如今已是火燒眉毛找上了門,當之務急的便是先讓秀娘躲過明日的那一齣鬧劇。想了下便道:「伯娘,我家離你家太近,四鄰的也都知道咱兩家的關係。明日若是無事最好,萬一鬧將起來找到了這裡,那就不成事了。」

  胡氏聞言,一下子倒是沒了主意,顧早想到了個地,正要開口,冷不丁邊上那早聽得張大了嘴巴的方氏猛拍大腿道:「你家染院橋的屋子如今若是空著,過去躲兩日倒好。」

  顧早見自己的老子娘竟是難得和自己想到了一塊,也是點了下頭道:「我娘說的不錯。伯娘你家那屋子應是多年前的舊屋了,知道的人不多,那裡又多小巷子,便是有個消息退讓的也方便。不如晚間我陪了秀娘悄悄過去藏在那裡,待風頭過了再說。」

  方氏第一次被顧早贊許,心中大樂,當下便熱心地說自己也要陪著過去,倒是被一邊在聽的沈娘子給勸住了,說自己自會照應,那裡屋子小,人去多了,反而招眼,方氏這才作罷。當下幾個人便又商量了下,最後說定讓顧早和三姐今日晚間與沈娘子一道趁了天黑悄悄去那染院橋的舊屋,方氏和柳棗照舊在家。顧早又再三叮囑了方氏,讓她務必不能多嘴,見她拍著胸脯應了,這才放下了心。

  胡氏見顧早一家竟是真心幫著自己的,心中這才稍稍有些慚意,訕訕地道了聲謝,顧早還沒回話,方氏已是搶著說道:「親不親自家人的,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雖則你平日裡也不怎麼待見我家,總歸還是燒同一注香的。你家秀娘的事,我本也是不願多管的,只是如今你既然已經找上了門來求我,我總還是要幫襯著些的,免得被你背後裡戳著脊樑骨罵。」

  顧早聽自己老娘那話,起先還說得人模人樣,正有些驚訝她怎的忽然轉了性子,待聽到後半句,便已是哭笑不得了。當下也忍住了不說,只是瞧那胡氏,已是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十分尷尬的樣子,暗歎自己老娘和胡氏不愧是連襟的親妯娌,兩人竟是半斤八兩地不相上下。想來當年同住揚州東山村時,家中必定也是沒少過熱鬧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6:27 PM

第五十三章 雞飛狗跳

  幾個人商議妥當,胡氏這才稍稍放了心先行離去,說待晚間再親自過來將秀娘送去,顧早叫秀娘在後院屋子裡先藏著,自己一家也是如常做生意。待到了晚間,也不過是比平日裡略略早些打烊。姐兒兩個稍稍收拾了些鋪蓋和隨身衣物,便聽到後院小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開門一看,胡氏已經收拾了個大包袱過了來,連那顧大也在。

  顧早幾個和秀娘這才從後門與沈娘子一道悄悄出去了,待到了外面街面攔了個車,沈娘子叫胡氏夫妻也不用去了,說人多過去了反而招眼。那胡氏這才一把拉住秀娘抹了把眼淚道:「秀娘我這苦命的女兒,本還想著讓你嫁個好的,誰知竟是惹上了這樣一個貨色,也是你命裡沒那做夫人的命,待這陣子過去了,娘再給你多添些嫁妝,找個好人家……」

  秀娘被顧早和三姐陪了一下午,心情本已是好多,此時被胡氏這樣不鹹不淡的幾句,又惹得紅了眼圈。偏那一道跟了出來的方氏還不依不饒地數落著道:「如今倒知道苦了,從前到我家裡來賣弄時可不是這樣說的……」,話才起頭,便被顧早叫止住了。

  胡氏氣得不行,若是平日早發作了出來,只是眼下卻也忍了只做沒聽見,倒是顧大上來先是寬慰了秀娘幾句,又謝過了顧早幾個,這才拉回了胡氏,看著那車子去了。

  幾個人到了染院橋的舊屋,因了夜色,倒也沒怎麼引人注意,悄悄地進去打掃了下鋪好了鋪蓋,沈娘子又陪了會,這才帶上了門自己回了家去,此時聽那外面傳來的梆子聲,也是三更了,顧早三個便也自歇了。

  第二日便是十八了,沈娘子早早備妥了些吃食送來,便也去了顧早家的飯鋪子。顧早三姐和秀娘三個便只閂了門躲在屋子裡。雖則窄小,好在從前也都是住過的,倒也沒什麼不適。只是顧早瞧著秀娘坐立不安的樣子,想著找個事散下她的注意力,便叫三姐拿出昨晚帶了過來的針黹,讓她兩個坐在小窗戶邊做起了針線,自己便在一邊瞧。

  秀娘在繡個團扇面,瞧著像是滿地折枝花的紋樣。三姐卻像是在做荷包,見顧早望著自己,抬頭笑道:「端午快近了,我給姐姐做個香包,想著包面上刺些五毒的紋樣,只是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形的?」

  顧早問道:「都有些什麼形樣?」

  三姐瞧了顧早一眼,對著秀娘說笑道:「你瞧姐姐,針線活不做也就罷了,竟然連端午香包的樣子也忘了。」

  秀娘臉上露出了絲笑意,捂著嘴道:「二堂姐,端午香包的樣子很多,只是大多不外虎形、雞形、如意形、壽桃形、編幅形,取意於福、祿、壽、喜、吉祥等意思。」

  顧早這才做出恍然的樣子,隨口選了個蝙蝠形,又揀了自己從前還記得的幾個笑話說了出來,只逗得她兩人哈哈直笑,見秀娘漸漸似是忘了那糟心事,這才微微鬆了口氣。突地想起了自己前幾日裡被楊昊糾纏不放時匆忙答應下來的那個香包,心裡又一陣叫苦。

  三姐倒是在做現成的香包,那出來的東西必定也是精緻的,只是不能拿去送人。反正也是無事,不如試著自己動手做下,出來的東西若是實在見不得人,那楊二又催逼過來的話,乾脆便去街面上買個過來充過去算了。

  顧早想妥了,便也從三姐帶來的針黹盒裡挑了塊黑底的絨布,向三姐細細地問了做法,這才動起手來,不過是揀了個最簡單的菱形。細細地縫好,再翻出來,又鑲了條銀邊,自己瞧著還是不錯的,正端詳著,被三姐不過一眼,便嫌得成了掉在地上連那阿貓阿狗都不屑聞的貨色。沒奈何只得拆了又重縫一遍,又被三姐嫌棄,親自手把手地教著,一直縫到了大下午,眼睛盯得發酸,才算是出來個讓三姐勉強點頭的荷包。又學了打絡子的方法,細細地用絲線編了繩,下面的尖角處也綴了個祥雲結,垂下一擺流蘇。

  顧早自己拿在手上,左瞧右瞧十分滿意,卻不料三姐只一眼,又笑了起來道:「姐姐,你這做得也忒素淨了,黑底銀邊的不說,你何嘗見過有人用著白面的荷包?就算沒有圖紋,好歹也要繡些字什麼的上去,這樣才瞧著好看。」

  顧早被她提醒,自己也啞然失笑。縫個針線什麼的,她用點心也算勉強可以,只是說到刺繡,那就真的完全是趕鴨子上架了。瞧著外面天色已是黃昏,不知不覺這一日就這樣過去了,當下將那荷包丟在桌上,自己站起身,捶打了下腰,笑道:「我今天是不耐煩繡這個了,吃力得很。先放著再說。」

  秀娘瞧見天色,手上的動作便慢了下來,面上神色又有些怔忪不安起來。顧早知她擔心家中。別說是她這當事人,便是自己也有些牽掛。見沈娘子這時候還未回來,便讓三姐繼續留在此處陪著,自己往馬行街去了,想去探問下消息。

  顧早快到馬行街自家的門口時,遠遠便瞧見那裡正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人,急忙緊走幾步,又聽見裡面傳來了一陣劈劈啪啪的對罵聲,罵得最響的,不是別人,正是方氏,心知不妙,拼命分開眾人擠了進去,一下子目瞪口呆。

  鋪子的大堂裡客人全無,此時只亂哄哄地站了七八個人,正在那裡吵得不可開交,一邊是方氏、胡氏叉了腰大罵,身後站著顧大、柳棗和沈娘子,一邊是個穿了套喜服,頭戴插花襆頭的二十來歲的男子,應當便是胡清了。

  他身邊也是站了幾個人,除了那兩個在秀娘過大禮時顧早曾見過一面的胡家親姑,另兩個看起來和顧大胡氏年紀相仿的夫妻模樣的人,瞧著和胡清有幾分相像,想來便是他爹媽了。這幾個人也都齊齊對著方氏和胡氏在對罵。

  邊上又有個穿了黃色坎肩媒婆樣的婦人在勸架,只是費盡了口舌,哪裡勸得住,一氣之下也撒手不管,自己挪到了角落裡坐下,翹起大腳抖著看起了熱鬧。年前冬至時三姐抱來的那小黑,此時已是長得大了許多,也蹲在一邊汪汪叫地添亂。

  顧早好容易擠進了自家的門檻裡,胡氏一眼便已是看到了,不由分說地將她拉了過來,得意洋洋地道:「胡家的,你說我家侄女陪了秀娘一道躲了起來,你狗眼睛睜大了瞧瞧,這便是我侄女,她不是好生在家嗎,哪裡躲過?」

  那胡清的娘拿眼覷了下顧早,冷笑道:「你當我傻子嗎,她自然等秀娘藏好了才回來的。我家清兒的二姑昨日親眼見到你帶了秀娘到了此處,所以我們此刻才追到這的。你還是快些叫她出來自己上了轎子的好,不然搜出來被強行抬走,那就失了親家的和氣了。」

  胡氏惡狠狠瞪了一眼胡家的那二親姑,這才狠狠呸了一聲道:「你家那個兒子,這兩年裡也不知往我家討過多少銀錢,堆起來只怕有屋子那樣高,都是拿去填了那小娘的洞。只怕如今那鏖柄都要爛平了,你家便是個絕子絕孫的,還想我把女兒嫁過去,做夢呢!」

  胡清方才瞧見顧早進來,突地在這地方瞧見如此容色秀麗的女子,那好色的心性不改,一時架也忘吵了,只是盯著她瞧。待聽得她竟是秀娘的堂姐妹,心中便是可惜了起來,暗道若是有此佳人伴讀身邊,那便是做鬼也風流了。正在那流口水的當,猛聽見了胡氏罵自己的話。

  那胡氏不過是隨口謾駡的,卻不料恰恰是中了胡清的心病。原來他流連於花街柳巷,也不知道在哪裡惹來的,前幾個月那地方便覺得有些痛癢流膿起來,又不好聲張,只悄悄去那街頭遊醫處開了些野藥擦抹,卻是一直未見全好。自己心中本就有些惴惴,此時被胡氏一語道中,不禁惱羞成怒,旖念頓消,一個指頭便戳向了胡氏的面門,還沒開口罵,自己卻被胡氏一把扭住胳膊,哎呦了一聲,整個人便已經歪向了一邊,頭上插了兩朵鮮花的新郎襆頭也是掉了下來,骨碌碌地滾到了地上。方氏眼疾,一腳踩去,那兩朵石榴花也立刻被踩得稀爛。

  「哎喲,顧家賴婚在先,如今竟是要打殺我兒了,我這老命今日跟你拼了在此!」胡清身後的娘瞧見兒子吃虧,自是心痛,袖子一挽搶回了兒子,便和胡氏扭打在了一塊。胡家那兩個親姑也是不甘落後,見方氏剛才罵得最響,一道上去也纏在了一起。

  沈娘子急忙上前想拉架,卻是不知被誰一撞,後退了幾步一個墩子坐在了地上。顧早眼見場面失控,也想拉開方氏。只那方氏自到了東京,蟄伏了大半年的時間,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了件可以發威的事情,一時哪裡住得了手。反倒是顧早自己,混亂中突覺得脖頸間一陣疼痛,伸手一摸,竟是出血了,也不知被誰的指甲刮了一道深痕。

  柳棗見她脖子被劃傷,驚叫一聲便衝了過來把她拉到後面。顧早見那顧大竟還只呆呆站在那裡看著不動,心中惱怒,正要喝他去拉開扭作一團的人,卻見岳騰突然出現在門口,推開了圍著看熱鬧的人,幾步衝到了裡面,兩隻手左右開弓,便如拎小雞似地將那本扭作一團的人給分成了兩堆。

  再定睛瞧去,除了方氏勇猛,除了頭髮散落了幾根,另幾個不是面上掛彩,就是衣服被扯爛,那胡清更是被岳騰推得蹬蹬連著後退六七步,撞到了一張桌子這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想那桌上還有方才吃飯的客人喝剩下的半碗湯,那湯水此刻傾倒了下來,盡數淋到了胡清的身上,一身嶄新的喜服立刻濕了一半,滴滴答答地不停往下落水,好不狼狽。

  原來今日恰是那武舉解試報名初審的日子,岳騰前幾日便向顧早告了假的。今日去了兵部所設的報名初審所完事了後,想起昨日裡隱隱聽到的那事情,有些不放心,便特意轉回來看看。不想卻恰是遇到了這樣的一幕,立刻便出手將人拉開了。

  顧早見岳騰出現,場面終是控制住了,這才鬆了口氣,正要再趕人關店,那方氏已是瞧見顧早脖頸上被刮傷的血痕,驚叫一聲撲了過來略瞧一眼,便已是頓足大叫了起來:「我的娘哎,那些婆娘竟給你臉刮了這樣一道血痕,這次必定是要破相了!我跟這幾個婆娘拼了!」說著已是轉身又要撲上去動手的樣子。

  顧早怒道:「夠了!你休要再吵鬧了!」

  方氏一怔,扭頭見顧早滿面怒容,這才不情願地歇了下來。

  那胡清此刻也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顧早嫌惡地看了一眼,對著胡家那幾個人冷冷道:「秀娘昨日裡確是來過我家,不過只略坐了下,便從後門出去回家了,今日去了哪裡,我卻是不知了。你們一家人這樣上門打鬧,真當我們家都是死人嗎?自覺有理便去衙門告。現在都給我滾了出去,往後半步也不許踏進我家的門髒了這塊地!」

  那胡清本是確信秀娘就被藏在了此處,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強行找出抬了她回去拜堂,人若是到手,那嫁妝還不得隨後跟來?仗了自己手上有婚書,所以就雇請了樂官鼓吹,領著花擔子,又叫了當初的媒婆一道過來了。不想人未找到,反倒是鬧了這樣一場狼狽。

  又見面前這女子雖是年輕貌美,只是站在那裡說出的話卻是擲地有聲,叫他自去衙門告,偏偏他最不想的便是這一條了。一來進了衙門自家沒錢走門路,輸贏未知,二來自己剛剛被牽連受責,此時再去告狀,幾乎等於自撞南牆。

  正猶豫著,又瞧見那女子身邊站著的那年輕男人,此時兩個手正捏成了缽頭,對著自己怒目而視。他平日裡本就是個欺軟怕硬的,知道此時再鬧下去也沒什麼好果子出來,當下便叫了自己爹娘,幾個人碰頭嘀咕了幾句,這才丟下幾句「走著瞧」的場面話,一行人分開門口的人,匆匆去了。

  那媒婆今日被叫了過來,本以為可以得些禮錢,沒想到說歪了嘴巴最後竟是無人理睬自己,只得放下了腳站了起來要走,一眼瞧見那胡清方才掉落在地的那頂襆頭,雖是被踩了幾個黑印子,只是瞧著也是新的,當下便順手撈了起來,這才悻悻去了。

  顧早見人終是都走光了,到了門口做出笑臉請散了那看熱鬧的人,柳棗也過來幫著將門關了,這才轉身對著胡氏和顧大道:「伯父,伯娘,那胡清看著就是個死咬不放的人,他就算不去告你們悔婚,那婚書只要在他手上一日,秀娘就別想安生一日。你們若真的是為女兒好,還是捨些錢財早早打發了這種人的好!」

  胡氏還想反駁,已是被顧大攔住,想是也瞧見了顧早脖子上的傷處,心中有些愧疚,應了幾聲,又托囑了沈娘子回去後幫照看下秀娘,便扯了胡氏從那後門出去了。沈娘子讓顧早今晚不用趕去那裡,說自己過去陪那兩個丫頭過夜,顧早謝過了她,又瞧見岳騰還站在那裡,便也上前道了謝。岳騰嘴唇一動,似是想問什麼,只是終究沒有說出口。顧早知他應是關心三姐,只是此時自己也無心情多說,只是笑著看他離去了。

  方氏待人都走光了,驀地想起了顧早脖子上的傷處,罵了她幾句多事,便又匆匆忙忙要去後院找香油了,說是抹了不留痕,被顧早攔了下來,叫她去收拾下前面鋪子,自己往後院去了。待回了自己屋子,解開領口就著燭火照了下鏡子,見那刮擦的傷痕竟是從顎下斜斜拉到前面領口下方的肌膚,足有三寸長。方才也沒什麼大的感覺,只是此時靜了下來,倒是覺得火辣辣地有些燒著痛了。仔細想了下,依稀仿佛是那胡清的一個親姑手上留的長指甲刮到的。

  顧早歎了口氣,放下了鏡子,自己去廚房裡泡了杯溫鹽水拿到了屋子裡,又解開領口,對著鏡子強忍著痛用乾淨的棉布擦拭著的時候,柳棗突地從門口鑽了進來,壓低了聲音道:「姐姐,有位大官人托我傳個話,說在咱家後院的巷子口等你。」

  顧早手一抖,動作便重了些,嘴裡絲了一聲看向柳棗,卻見她望著自己正嘻嘻地笑,眼裡帶了一絲狡黠。

  顧早哦了一聲,只坐在那裡不動。柳棗有些急了,這才挨了過來道:「姐姐,方才家裡那小黑叼了我的鞋子鑽了出去,我去追它,就碰到了那人,就是那個從前把我從牙婆手裡買回的大官人。他現在雖是沒了鬍子,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他說你若不出去,他就自己進來。」

  顧早暗歎了口氣,只得放下手中的東西,拉好衣領,又低聲叮囑柳棗不要讓方氏知曉了,這才穩了穩心神,出了後屋的小門。

  楊昊今日逢了幾個京裡老友的邀約,推不過情面便去了。進了那大酒樓店門,見百餘步長的主廊兩邊的包廂裡燈燭輝煌,上下照耀,靠牆兩側更是聚滿了多達百人排列成行的妓女,等著客人的召喚。等他入了包廂,早見到那些個朋友個個身邊都已經坐了一兩個的妓女,摟在那裡行令飲酒地好不快活。見他進來了,今日的那主家立刻便招呼了七八個妓女過來,讓他自己挑揀。

  若在從前,這倒也沒什麼,不過過場而已,只是今日見了那一排濃妝豔抹濃香撲鼻的女子,眼前卻是突地浮現出顧二姐那笑起來彎成月牙的眼,又想起自己已經幾日沒有見到了,哪裡還有心思在這裡應酬。不過只坐了一會,便推說有事要走,被那些人灌了幾大杯子的酒,這才放了出來。

  楊昊打發了三蹲,自己一路過去那馬行街,想著遠遠看一眼便走。只是到了近前,卻見她家那大門已是關了,邊上鋪子門口還站了幾個人在議論紛紛。上前一打聽,才知道方才這裡竟是鬧了這樣一場,又聽一人在那裡感歎說還連累這顧家二姐好好的一張臉給劃破了個長口子,又驚又怒,當場便要拍門去看個究竟。

  只是想起二姐從前的態度,怕自己這樣闖了來惹她不喜,又猶豫了下。只得轉到她家後門的小巷子裡,卻又瞧見門是關著的。心中記掛著她,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正要去拍門,恰見她家門下鑽出了一條狗,那門便吱呀開了,跑出個小丫頭。仔細一瞧,正是從前裡見過的柳棗,急忙叫住了讓傳個信,見那丫頭扭身進去了,這才站在巷子裡等著。

  楊昊正等得有些心焦,突地瞧見了個身影從那門裡出來,知道是她來了,急忙迎了上去。



第五十四章 退婚了

  顧早停在離他還有幾步遠的地,輕聲道:「二爺,你怎的來了。」

  楊昊幾步已是到了她面前,低頭看向顧早。顧早又往後退了一步,卻是已經被他抓住了肩膀。

  楊昊借了月光,仔細瞧向顧早的臉,並未見到方才所聽到傷痕,以為只是訛傳,剛鬆了口氣要放開手,卻見顧早似是有些不自然地側著脖子,仿佛在躲著自己的視線,心中起疑,稍一用力,便扳了她朝向自己,這才見到她脖頸上的那道抓痕。雖是光線暗淡,但仔細瞧去,依稀還是可以見到那刮痕竟是長得入了她的衣領。

  「都怪我不好,竟沒早些來,讓你被人抓成這樣,還很痛吧?」楊昊望向顧早,又是心痛又是憐惜,「是哪個把你抓成這樣的?」

  顧早聽他後面那句話,竟似已經帶了絲怒意,急忙掙開他還抓著自己雙肩的手,往後退了兩步,這才淡淡笑道:「多些二爺關心,不過是個小傷口,剛才自己已經處置過了,幾日便會好,哪裡有這麼嬌氣。二爺你還是快些走吧,讓人瞧見了只怕明日便會有閒話出來了。」

  楊昊聽她口氣,竟是渾不在意的樣子,又見她一張口便急著趕自己走,眉頭皺得更緊了。強忍著心中怒氣道:「脖子上刮了這樣長的口子,還說不痛。我知道個醫館,有專治這外傷刮擦的藥膏,快跟我去瞧下。」說著便又要上前拉她手了。

  顧早側身避過了他的手,歎了口氣道:「二爺,我真的沒什麼,何至於要去醫館。你還是快走吧,我這便進去了。」說著已是朝自家後院的小門走去。

  楊昊並沒攔她,只是說話的聲音已是帶了絲薄怒:「你不去也罷,若是不喜我再來,我叫三蹲等下送來放你家門口,你自己拿去擦抹在傷處。至於那傷了你的人……」

  顧早聽他話裡已是帶了絲寒意,怕他真下辣手,急忙停了下來回頭低聲道:「那家人也不過是貪財罷了,等我伯父伯母自己處置好了也就無事了。你莫要把事情鬧大。」

  楊昊不答,只是淡淡嗯了一聲。隔了幾步,昏暗裡顧早也看不清他的面色,只覺透著些涼氣。猶豫了下,終是到了他面前,抬頭柔聲道:「二爺,我的傷真的不礙事,你不用擔心。」

  楊昊便是有天大的怒氣,也早被她這一聲柔軟的二爺給叫化了,心中一個酥軟,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顧早朝他點頭笑了下,轉身便進了門,一眼卻瞧見柳棗正趴在門後的牆角在偷聽。

  柳棗見被發現,笑嘻嘻吐了下舌頭便溜到前堂去了。顧早搖了搖頭,自己也去前面幫著方氏收拾。方氏一眼瞧見她脖子上的傷,心中便又不快起來,罵完了胡清一家又罵胡氏顧大沒良心,顧早只是默默由她自己在那裡嘮叨,待全都妥當,也已是半個多時辰過去了。突地想起方才楊昊說過的送藥的事,急忙到了後院開了門,果然瞧見門角裡已是多了個小盒子,便拿了起來。

  顧早到了屋子裡,打開那貼了醫館老字號的蓋子,便見到裡面白色的藥膏,聞著味道倒也馥鬱。想著終是他一片心,便洗了手挑了些抹在脖子上,果然感覺一片清涼,想來真的是個好藥。

  卻說顧大這邊回了家中,便立刻暴跳了起來,指著胡氏鼻子罵了一陣,末了跺了腳恨恨道:「我左思右想,因了那一紙婚書的緣故,女兒也不能這樣日日裡躲著不見人,且又拖累了老二一家。明日裡便去跟那胡清講明,給他筆銀子,讓銷了這婚書,一了百了!」

  胡氏一來心痛女兒,二來,這事也確實是她一手張羅的,那胡清又是她的遠親,如今鬧成了這樣,見顧大真惱了起來發了話,心中雖是心疼銀子,只是也不敢再出聲反對了,和那顧大又議定了能出的銀錢數目,這才各自歇了。胡氏見顧大雖是與自己同睡一張床,卻是背了過去只見個後腦勺,心中一會記掛著秀娘,一會心痛銀錢,一會又想起顧大在外的那個相好,不住唉聲歎氣,遲遲竟都是合不了眼。

  第二日一早,胡氏便匆匆忙忙去找那媒婆,咬著耳朵說了一陣。那媒婆見有好處可拿,只把胸脯拍得蹦蹦響,和胡氏一道去了胡清的家,剛進門,就和一個婦人打了個照面,那婦人一邊怒氣衝衝地往外走,一邊嚷著「再不交齊,便叫人把你家的東西都丟了出去。」胡氏認得這婦人,正是這屋子的房東。

  胡清在京裡的這住所還是從前胡氏給租過來的。只是如今鬧翻了,胡氏早跑去房東那那言明自己不再出錢,攛掇著她往外趕人了。那房東還差幾個月的房錢沒收到,見胡氏這樣說了,怕胡清不付房租就溜走,這段日子三天兩頭地趕去催要,卻是沒要到半個毫釐子,早氣得要命,昨日裡聽說了那胡清的爹娘也來了,一大早地便又過來討要。

  那胡清實是囊中羞澀,便也把那房東的話當水澆鴨背,抖抖便乾,只是一味拖下去。只他那爹娘覺得面上過不去,雖沒付清,剛剛也是給了些房錢,又允諾過幾日再補齊剩下的,這才打發走了那婦人。

  胡清見好不容易才送了那房東,暗歎一聲人倒黴了便是喝口水也要塞牙縫。正想著回屋裡再仔細思量下如何應對顧家,猛抬頭卻是瞧見胡氏正抱了手站在那裡瞧著自己冷笑,知道方才的事落入了她眼中。他是個極要面子的,面上不禁微微一熱,只是想到昨晚那一幕,自己不但沒撈到半分好,反而糟踐了一身新衣服,連那襆頭也丟了揀不回來,心中便又突突地冒起了火。

  那媒婆平日裡騙茶吃酒臉皮厚過三寸三,最是個會看人臉色的。瞧見這兩個人大眼對小眼地似是又要鬥了起來,急忙走到那胡清跟前,湊了過去咬起了耳朵。

  胡清看了一眼胡氏,見她正叉了手站在那裡翹起鼻子,一副不屑的樣子,想了下,便拉了媒婆進去後屋。胡氏知道他是找那對爹娘商量去了,也不阻攔,自己揀了條乾淨的凳子坐了下來。

  那媒婆沒一會便出來了,笑嘻嘻對著胡氏道:「夫人,這家人嫌你出的銀錢過少,叫出高些,他才同意還了你家的婚書,被我好說歹說,才同意要得低些。」說著已是做出了五個手指頭的動作。

  胡氏大怒,猛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罵道:「我出這個數已是到了頂了,他家竟是黑了心的要那嫁妝的五成,做他娘的白日大夢去。」

  胡清幾個正躲在壁板後面偷聽,聽那胡氏罵得難聽,忍不住便跳了出來回罵。胡氏見對方人多,怕自己吃虧,不過只罵了幾句,便也撇下那家人管自去了,只氣得那媒婆頓腳不停,又白白走了一遭。

  胡氏回了家中,那顧大又不知哪裡去了,一個人越想越氣,忍不住便又到了顧早家中,拉住方氏便訴起苦來。方氏見她來了自家,只是不停嘮叨自己的苦,對二姐的傷竟是不聞不問,心中便是不喜了起來,也不大搭理,那說出的話也是風涼話,又說家裡少了三姐,自己忙不過來,想今日裡便去叫了回來。胡氏這才住了口,瞧見顧早出來,急忙又過去把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顧早聽見那胡家竟獅子大開口的要嫁妝的一半才肯退婚,也是吃了一驚,想了下便道:「伯娘,一半你家若是覺得不願出,就找個能說的去調停下,最後出個折中的價,這事能了便早日了了吧。」

  胡氏沒奈何,只得唉聲歎氣回了家去。顧早雖聽沈娘子一早過來時說三姐和秀娘兩個都好,只是心中仍有些記掛,待忙完了午間的生意,便自己收拾了一提的吃食,正要出門去那染院橋,卻見那胡氏又已是過來了,只是這次,臉上卻是一掃之前的陰霾,露出了笑意。

  胡氏一見到顧早,拉住了便笑嘻嘻地道:「二姐,你這是要去染院橋嗎?正好我也順道一起去了,把我家秀娘接回。」

  顧早奇道:「伯娘,你這是……」

  胡氏道:「胡清方才自個跑了我家來,說是就按我起先出的那價把婚事退了。那婚書我已經拿回來了。」話剛說完,又心有不甘似地恨恨呸了一聲道:「只是可憐了我家的秀娘,白白地受了這許多委屈,又被那胡家在外詆毀名聲。那個黑了心的胡家,拿了我家的錢,我就洗了眼睛看他有命沒命花!」

  顧早聽著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腦子裡一時還有些轉不過彎來,聽胡氏還在那裡不停咒著胡清,忍不住打斷了問道:「伯娘,你早間來不是還說胡清獅子大開口的嗎,怎的一個轉身他就又自己尋了過來求和?」

  胡氏一怔,呆了半晌,這才得意洋洋道:「想來是那胡家想錢想得發了瘋,本來是想敲一筆來著,見我家強硬,也就見好就收了唄。管他這麼多做什麼。」

  顧早雖仍是覺得有些蹊蹺,那胡清瞧著就不像是這麼容易鬆口的人,只是如今既然連那婚書都已經退回了,想著秀娘終是可以擺脫她娘給做下的這樁糊塗親事,從今也不用躲躲藏藏的,心中也是高興,當下和方氏說了一聲,便與胡氏一道去了染院橋,將秀娘和二姐兩個都接了回來。

  胡氏接回了女兒,對顧早一家竟是連個謝字也不說,牽了秀娘便往自家去了。只氣得方氏差點仰倒,對著她的背影狠狠吐了口濃痰,賭咒今後再也不管這家人的事了,這才負氣進了鋪子。

  那藥膏效果確實不錯,不過一個日夜的功夫,頸脖上的口子便已是有些收了。顧早對著鏡子再次塗抹的時候,卻是突地想起了楊昊。

  這胡清突然間轉性退了婚,莫非竟是和他有關?又想起他昨晚最後那一聲裡透出的冷意,顧早的手突然一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6:39 PM

第五十五章 邀約

  此後幾天終是恢復了之前的平靜日子,胡清沒來,胡氏沒來,連那楊昊也是再沒來過。

  顧早卻是覺得自己有些心神不寧,每日裡竟似在盼著什麼,只是待一日天光暗下,那心裡的失落便似加重了一分。

  這日晚間,待鋪子裡都打烊收拾妥了,顧早猛想起自己前些天做的那個香包還丟在三姐那裡,便去了三姐屋子。進去時,見三姐還坐在燈下在納雙鞋底,一邊的柳棗因了白日裡疲累,早已是睡了過去。

  顧早一眼看去,三姐手裡的那鞋底有些大,似是合那男人的腳,只略一想,便是有些明白了,當下也坐了過去,看著三姐做鞋。

  三姐見顧早瞧著自己手上的鞋底,也不藏,只是朝她笑了下,又繼續低頭納了起來。

  顧早瞧見自己那日做的那香包還躺在針線盒裡,伸手拿了過來,把玩著自己打起來的那祥雲結,一時有些怔忪起來。

  三姐抬頭瞧了她一眼,抿嘴一笑,低聲道:「姐姐,你這香包可是給個人做的?」

  顧早心裡一跳,下意識地將手伸到了桌下,望著三姐有些尷尬地笑了下。

  三姐看了顧早一眼,微微笑道:「姐姐你就不要再瞞我了,棗子前幾日就跟我說了。那個人他雖也是太尉府裡出來的,只是瞧他行事,倒也不是個沒譜的,對姐姐你又好。我瞧你這些日子仿佛心思很重的樣子,姐姐你若是對他也有意的話,為何不跟他說清楚呢?省得自己不痛快,也折磨了別人。」

  顧早萬沒想到三姐竟是說出這樣一番話,見她一雙眼睛看著自己,猶豫了下,終是歎了口氣道:「三姐,你不知道,他人雖是好的,只是……」

  顧早沒有說下去,三姐只略一想,便是已經明白了,笑道:「姐姐,我本以為你真轉了性子,成了個爽利的人,今日才知道你底子裡原來還是和從前一樣,遇事婆媽,下不了決斷呢。」

  顧早一怔。三姐歎了口氣道:「姐姐,我若是你,我便問問自己的心,到底是不是喜歡那男人。若是不喜歡,那自不用說了。若是喜歡,別說他家不過是個太尉府,便是那天上的玉皇大帝府,我和他一起又能怎樣?便是真受些委屈,只要他心疼我,那也是心甘情願的,誰教我喜歡著他呢。」

  顧早看著三姐,見燭火裡她的面上帶了笑意,正用那烏靈靈的一雙眼睛看著自己。她平日裡總覺三姐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只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小丫頭嘴裡此時說出的話,卻真的直直入了她的心,叫她啞口無言。

  顧早見三姐收了手上那鞋底的最後一針,咬斷了線,瞧著那燈油也有些淺了下去,叮囑了她一聲早些歇息,見三姐點頭應了,自己便攥了那香包回了屋子。

  屋子裡方氏已是鼾聲如雷了,顧早躺進了自己的床,翻來覆去卻是睡不著覺,眼前總是閃著那人對著自己笑的樣子,又想起他那日在藤蘿花架下對自己說過的話,心中竟是亂成一片。

  問問自己的心,竟連三姐也知道這樣說。

  顧早捏著自己手上的那個香包,歎了口氣。

  快要端午了,此時天氣早暖和了起來。東京城裡御街兩邊的水溝近岸都種了桃、李、杏等果樹,又錯雜了各種雜花,此時遠遠望去,花團錦簇一片。街上到處都是賣桃、柳枝、葵花、蒲葉、佛道艾等東西的。方氏更是早早便指揮著開始備辦著節令的物件了,百索、艾花、香糖果子、白團、紫蘇、菖蒲、木瓜,至於粽子,更是必不可少的。

  忙完了中午的飯點,顧早一家和沈娘子便圍著個大木桶,用浸發的雪白糯米包起了各色的粽子,有那棗栗粽、荷香粽、豆沙粽、蓮子粽、松仁粽、火腿粽等等。

  因了家家端午都是要包粽子的,顧早倒也沒想著趁那節令去賣一把粽子,包了這麼多的花色,不過是想著到時候留出些送給大姐和青武學堂的石娘子家的。三姐一邊包著粽子,一邊轉說著顧早前些日子給她和秀娘說過的笑話:「有一賈官人,想吃燒鴨,卻是捨不得買,在街上鋪子裡看到油汪汪地燒鴨子怪饞人的,於是偷偷用手捋了了一把,五個手指頭沾滿鴨油,回去舔著手指吃了,被他婆娘曉得,噴了他一臉的口水罵道,你把手浸泡在水裡洗洗,咱全家不就可以喝一頓燒鴨湯了。」

  三姐說得活靈活現,只把方氏沈娘子和柳棗逗得哈哈大笑,顧早坐在正對著鋪子大門的方向,也微笑著在聽,突地瞧見門口又探出個三蹲的頭,對著自己擠眉弄眼的,心竟是跳了一下。見方氏幾個正又豎著耳朵聽三姐開始講下一個笑話,便推說有事,走了出來。

  三蹲瞧見顧早出來,從自己衣袖裡摸出個和上次那藥膏一樣的盒子,遞了過來道:「我家二爺怕上次那盒已是用光了,叫我又送了個新的來,囑咐你要一直用下去,那疤痕才會消掉。」

  顧早瞧著他手上的那盒子藥膏,猶豫了下,終是忍不住問道:「你家二爺人呢,最近有些忙吧?」

  三蹲笑嘻嘻道:「前些日子陪了大爺外出公幹,剛昨天才回來。」

  顧早哦了一聲,接過了那盒子藥膏,突地想起了那蹊蹺事,便笑問道:「三蹲,你最近可聽你家二爺提過一個名叫胡清的人?」

  顧早話音剛落,那三蹲便是笑得得意洋洋,張嘴便道:「那個胡清,過段日子只怕就要去做野人了……」只是剛說到這,卻是突地似是想起了什麼,自己捂住了嘴巴道:「瞧我這嘴,二爺吩咐過不能和你提的。」

  顧早又催問了幾句,只是三蹲那嘴這回卻是閉得如同蚌殼,任顧早再怎麼問都不肯吐一個字了。顧早無奈,只得放了他走。偏那三蹲又不肯走了,只站在那裡眼巴巴望著她道:「二爺方才還提了香包什麼的,叫我問下你,他現正在街口的橋下等著呢。」

  顧早心中一動,想了下,終是歎了口氣道:「你去跟他說下,我明日要去城外金明池邊的守道堂。有什麼話,明日裡再說吧。」

  三蹲一怔,突地面露喜色,轉身飛快去了。顧早將那盒子藥攏入袖口,這才進了鋪子。

  第二日一早,顧早便將昨日煮好的粽子每種都挑揀了幾個放入食盒,用荷葉包了一隻自己做的糟板鴨,又疊了水晶糕和茯苓糕各一扇,這才提了出去。原來明日便是端午了,顧早想著青武到那守道堂入學,石娘子一直都是照顧有加,心中感激,便趁了這節令過去送點吃食,也算是自己的一番心意。

  顧早出了街口,叫了輛車往西水門去了,遠遠便瞧見那楊昊騎了匹高頭大馬正立在城門邊,神色有些不安,似是在等人的樣子。顧早看著他,待車子靠到近前了,這才掀了簾子朝他笑了下。

  楊昊看見顧早果然來了,又對自己笑意盈盈的,面上便一下子輕鬆了不少,當下便打馬跟在了顧早那車子的身邊,出了城門一道往那金明池的方向去了。

  因了日暖花開,今日天氣又好,顧早乾脆便將自己坐的那車的簾子都打了起來。見一路過去都是三三兩兩外出遊玩的人,既有男子,也有結伴而行的仕女,個個都是頭上戴花,風流嫋娜的樣子。顧早的車子行得不快,只是她身邊不時有一些跨坐在駿馬之上的年輕女子,有的頭戴花冠,有的扮作男裝,從她身邊奔馳而過,身後追了些華冠錦袍的京中紈絝子弟,撒下一路的歡聲笑語。

  顧早瞧著有趣,想著那些女子雖是藝妓之流,只是那恣意瀟灑的模樣,便是後世的女人只怕也未必及得上,禁不住抿起了嘴,冷不丁抬眼瞧見騎在邊上的楊昊正轉臉望著自己瞧,也不避開他的目光,反倒是朝他笑了下。

  楊昊昨日裡得了三蹲的回報,聽著竟是二姐破天荒地邀約自己今日裡一道出城的意思,心中自是歡喜,只是想起她前幾次的態度,又有幾分惴惴,不知道那二姐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昨夜裡自是心焦,好容易熬到了天光,一大早便到了那西水門等。

  待見到顧早過來,對著自己最先露出的便是個笑臉,心中便已是篤定了幾分。又仔細看向她的頸間,只剩了一道淡淡的痕跡,再過些時日便應會消退,心中多日的牽掛便也是鬆了下來。此刻見她也沒躲開自己的目光,反倒是露出盈盈笑意,心中更是歡喜了起來,只恨不得立馬便趕了那車夫走路,只剩自己和二姐兩人。

  如此行了約莫半個多時辰,那金明池已是近在眼前了,楊昊終是忍不住叫停了車子,打發了那車夫回去。

  顧早下了車,見楊昊牽了馬站在那裡望著自己只是笑,想了下,終是說道:「二爺,你從前對我說過的那些話,我曾答應過待想妥了便回你。今日叫了你出來,只是想跟你說下,我已是想妥了。」



第五十六章 一吻之間

  顧早望著楊昊,輕輕巧巧如此說道。見楊昊眉頭猛地一抬,定定地看著自己,知他心中有些忐忑,微微一笑,從自己袖口裡摸出個香包,遞了過去,有些羞澀道:「你從前看到的那鞋,是我家三姐給我做的,我自己是做不出那樣的活計。這個香包確實上不了臺面,只是裡面填塞了些茼蒿、艾草,紫蘇,又有些香藥,味道聞著還是可以。你拿去應個景,只是莫要真掛出來。」

  楊昊接過了那香包,見黑色的底面上竟是用銀紅的絲線繡了個兩重心,雖針腳看起來不大齊整,只是哪裡還會注意這些,眼睛只緊緊盯著那個兩重心看了一會,抬起頭來,眼裡已是滿帶了笑意,一下便拉住了顧早的手,連說話也是語無倫次起來:「你……這是……」

  顧早任由手被他緊緊握著,面上含了笑道:「二爺,你待我好,我自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如今我家剛來東京,我弟妹年幼尚需照應,此時我並無談婚論嫁之心。再過一兩年,等我家都穩妥了下來,那時二爺如果還是有心的話,我自會嫁了你的。若是什麼時候覺得為難了,也自請便,我斷不會是那糾纏不清的人。」

  楊昊聽她說要嫁了他,心歡喜得便似要跳了出來,哪裡還會請便。只是再一想她的話,便又苦了臉低聲央求道:「二姐,你早些嫁了我,也是一樣的,你家我難道還會不幫著你照應嗎?」

  顧早看著他,輕輕搖頭道:「二爺,我生性本就不喜靠人的。若是現在就這樣嫁了你,事事都要靠你照應,別人如何看待,那還只是小事,便是我自己,心中也會時時不安。」

  楊昊呆呆望著顧早,見她眼裡雖是含了笑意,瞧著溫柔可人,只是那說出的話,竟是叫他沒法子拒絕。心中雖是萬分不舍,只是轉念一想,如今好容易才算得了她一句准信,雖是時間久了些,總比從前讓自己吊著個心不知要好多少了,又敬她的心氣,當下握著她的手,笑道:「二姐,我只是盼著你和我同心,如今得了你這樣的話,莫說一兩年,就是再長我也會照了你的意思等的。」

  顧早說了那話,自知有些叫人為難,便一直留心瞧他神色,起先明明是看他有些不願的樣子,不想到了最後竟是這樣回復,雖只是嘴頭說說,心中如何作想也未得知,只是也確是有些感動,瞧著四下近處無人,便靠了過去踮起腳尖往他臉上輕輕親了一口,這才笑道:「那就多謝二爺寬宏大量了,奴家實在是感激不盡。」

  楊昊被顧早那一口親得是魂飛魄散,又見她望著自己笑得含嬌帶俏,一顆心便止不住蕩漾了起來,也不管青天白日的,伸出手便要將她撈進自己懷裡,早被顧早閃避了去,提起方才放在地上的那個食盒轉頭笑道:「二爺,我今日裡是要去那守道堂拜望石娘子的,你自己先回去了吧。」

  楊昊瞧見後面走近了幾個遊湖的,只得按捺住,上前搶過顧早手上的食盒,吊在了馬鞍一側,這才笑道:「我與守道先生本就是舊友,去年裡不是還在他家吃過你做的蟹嗎?今日正好一道去了,也討一杯水酒喝下。」

  顧早見他定是要跟了去的,也不好趕走,只得依了他,兩人沿著池邊一路朝著山腳之下的守道堂去了。楊昊不住瞧著顧早,也不說話,只是呵呵地笑,也不避諱旁人,一隻手又已是伸了過來緊緊牽住了顧早的手。顧早見他這樣大的人了,此時竟也表現似個得了糖吃的孩子,心中一軟,便也隨他握著去了。

  從那金明池到山邊的守道堂,仍是約摸有一裡的路,只是兩人一路行來,竟是覺得倏忽便到了。到了個山坳處,拐過了不遠便是那守道堂了,顧早便停了腳步,要甩開楊昊的手,偏他仍是緊緊攥著不放,氣得顧早頓了腳道:「方才倒也罷了,都是些不認識的,到了這裡,你還是要這樣拉著我進去嗎,好歹要給我留著點顏面。」

  楊昊見她面上雖是帶了絲嗔意,只是方才因走了路的緣故,兩頰微微泛起桃紅,瞧著比那路邊的野芍藥還要嬌豔幾分,心中一動,忍不住便湊了過去低聲道:「二姐,你再親我一口,我便聽你的話放了手。」

  顧早見他竟是得寸進尺,氣得抬起另隻手便要打了過去,只是還沒挨到他衣衫,便已是被他抓住了手腕,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已是被他扯進了懷裡,那楊昊低頭便是親上了她的雙唇。

  顧早吃了一驚,想要推開他,卻是被抱得緊緊,自己竟是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感覺他的唇輕觸自己,似是鳥啄般的輕吻,心中便稍稍定了下來,想著親過了也就放了。哪知那人卻似是得了滋味,竟又探出舌尖輕輕舔著自己的雙唇,帶了微微的濕意,又有些麻癢,顧早忍不住嗯了一聲,那人卻似得了鼓勵,一下子又將舌尖探進了她的口裡,緩慢輕柔地碰觸起了她的,不停吸吮起來。

  顧早腦子裡轟轟作響,只感覺到他的吻從起先的輕柔慢慢變得激烈起來,到了最後竟是要將自己整個吞咽下腹的感覺了,全身軟得連氣都透不出來了,那人這才放開了她。

  楊昊低頭望著自己懷裡的顧早,見她眼似橫波,臉上一片豔紅,雙唇微微張著,因了自己方才的親吻還潤澤一片,泛著瑩潤的光,只覺自己已是腫脹得難受,忍不住便又將她按了過來貼近自己,低低地叫了聲她名字。

  顧早剛剛喘過了氣,便又感覺到了他的勃發,嚇了一跳,掙扎著帶了絲惱意道:「二爺,快放了我,青天白日的你就不怕被人撞見?」

  楊昊瞧著顧早確是有些著惱的樣子,怕她又要翻臉,只得鬆了力氣,顧早已是掙脫開了他的摟抱,狠狠瞪了他一眼,自顧拐過了山坳過去了。楊昊呆呆站在那裡,回味了半晌,突然牽了馬追了上去,低聲笑道:「二姐,青天白日裡不行,那什麼時候才可以?」

  顧早見這人得了三分甜頭竟是不知道收斂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也不理他,自己朝前走去。楊昊心有不甘,只是瞧著前面便是那守道堂了,不敢造次,只得咳了一聲,慢慢地也跟了上去。

  那石娘子今日里正趁了日頭在外面曬些衣服被子,遠遠看見一前一後走來了兩個人,仔細一看,認出了人,急忙迎了上來,牽住了顧早的手便笑道:「顧家二姐,你上次讓青武捎來的那一罎子糟油,我這裡幾個鄰人吃了都說好,日日裡念叨著盼你過來教下怎麼做呢,居然真的來了,快教下我,我明日裡也好去當回先生。」

  顧早笑著應了,那石娘子又轉向了楊昊,行了個禮,這才笑道:「自打去年來過一回,楊二爺就都沒再來過,我家那位時常念著呢,今日一道來了,我叫他早些散了學,一定要喝幾杯薄酒再走。」說著已是將兩人都讓了進去。

  楊昊急忙道了謝,又說了些客套話,顧早瞧他此刻早沒了方才的那無賴相,竟又是一副正兒八經的模樣,心中暗自好笑,忍不住眼睛便彎了起來,不料被那楊昊一眼瞧見,見他又是盯著自己不停瞧,怕被石娘子看出端倪,便提了那個食盒,藉故拐到後面廚房裡。

  楊昊見佳人離去,心中雖是怏怏,只是面上也不敢露了出來,只是坐在那裡,沒一會石介過來了,兩人寒暄過後,又被石介邀請去那屋後山邊的竹林裡煮茶,這才收了心思,一道去了。

  石娘子轉到廚間,見了顧早便笑道:「今日留那楊二爺喝酒,你是個會做菜的,少不得也只好麻煩你了,我便給你燒下火。」

  顧早也不推辭,應了下來。因了明日端午的緣故,瞧著她家廚房裡菜色也是備了不少,兩人商量了下,便動手要做幾個菜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7:51 PM

第五十七章 同遊

  顧早方才進來時,見石娘子家前面院子裡也跟自家一樣,壓了口大缸子,裡面種了些蓮荷,此時已是華蓋亭亭的。想來自家的那口缸子,便是青武從這學了過來的。過去瞧了下,便揀了幾張荷葉摘了下來,拿到了廚房裡去,對著石娘子道:「方才瞧見你家正浸著現成的糯米,又有荷葉,便做個荷葉糯米雞好了。」

  這荷葉糯米雞是個廣式的夜點,起源也就不過百年,此時卻是沒有這個菜色的。石娘子聽了新鮮,便多問了幾句。顧早笑道:「這不過是個點心,取的便是荷葉的清香。荷葉越嫩越好,新長的荷葉從水底伸出,朝上的一面沒有水,另一面卻剛浸在水裡,這樣的荷葉最是清香,而且大小正好。」

  石娘子笑眯眯道:「聽你說來,倒是和那粽子也差不多的理,不過一個是用艾葉,一個是用荷葉。倒也是個應景的點心。」

  顧早笑了下,取了石娘子家灶臺上已經理好的那只童子雞,斬成比雞蛋略小的塊,用鹽、老酒和一勺醬料醃了。另取乾香蕈,用水浸發了,竹筍三兩根,切成了丁,又瞧見了一碗子新摘下的翠綠的羅漢豆,便也抓了把去了皮待用。

  顧早將糯米炊熟了,用勺子打鬆,分了幾次撒入少許的鹽,又拌入香蕈、羅漢豆和筍丁。然後將洗淨的荷葉拿了,背面朝上鋪平,刷上薄薄一層香油,用糯米把雞塊包了起來捏緊,放到荷葉上。先把荷葉的底部折起,包住糯米團,再翻起左右兩邊,最後將上緣翻過來,包成了個方方的包袱,用絲線紮好了,再將這幾個成人拳頭大小的荷葉包放進了蒸籠。

  「蒸要大火蒸透,至少兩刻鐘,蒸的時間越長,糯米更糯,荷葉和雞的味道都融入了糯米裡,味道也就更好。」顧早對著石娘子笑道。

  石娘子點頭,瞧著顧早又從缸子裡抓了條鮮鯉魚,剖洗了切成小塊,用鹽醃過,略下了些糟油煮熟收出,卻下魚鱗和荊芥同煎,滾去了渣,待汁稠了,又下了些醬料調和滋味,淋在了方才的魚塊身上,這才盛了起來。

  石娘子在一旁瞧著有些不解,問道:「顧家二姐,這魚方才聽你提過名字,好似叫做帶凍薑醋魚。我卻沒見你下薑醋,這帶凍又是什麼意思?」

  顧早笑道:「魚鮮一般都是趁熱吃了才沒腥氣,只是這道魚若是夏日裡吃,卻是要用密器盛了下水井冰涼下,取出再用濃薑醋澆汁才好吃,所以才取了這麼個名字。」

  石娘子恍然道:「難怪。要不要現在吊在籃子裡下井中浸下?」

  顧早搖頭道:「現下天氣不熱,井水比外面也涼不了多少,等下待涼了自澆上濃薑醋便可。」

  石娘子點了點頭,幫著顧早一道燒了另幾道下酒的櫻桃肉、燒羊雜、又用蘑菇蓬、筍和雞湯燒了個香袋豆腐,因了是端午,便熱了雄黃酒,瞧著也差不多了,這才去屋後叫人,回來卻說那兩人要在竹林裡對飲。

  顧早笑了下,幫著石娘子將各色菜用託盤裝了讓她送去,自己卻是做著最後一個菜,是用黃芽白菜和以肉片火腿間口蘑煨妥後,盛於粗碗再上蒸籠。見蒸得差不多了,便連籠一道自己拎到了屋後,見石先生和那楊家二爺兩人正對坐在竹林裡的一張矮桌邊,已是開始喝酒了。

  楊昊一眼便是瞧見顧早手上端了個正冒著熱氣的籠子過來,怕她燙手,站了起來便要來接。顧早叫他坐了,自己將籠子放在了桌邊,掀開了籠蓋,一陣熱氣蒸騰中,只見菜汁溢出碗外,碗沿碗底皆是。

  楊昊笑問道:「這菜是怎麼一個名堂,湯水如此溢出?」

  顧早笑道:「這菜名便正是叫做一塌糊塗。」

  楊昊又瞧了眼那蒸籠裡的碗,啞然失笑。邊上那石先生已是取了湯勺先吃了一口,點頭道:「入口其味鮮糯,最妙的竟是這名字,一塌糊塗,看著果真是一塌糊塗啊。」

  邊上過來送添碗箸的石娘子笑眯眯看了眼顧早,對著自家丈夫說道:「你家不是有個侄子,前些天來我們家。我說給他做個媒,他卻說自己是個饕餮,娶妻不但要賢,那做菜手藝也需堪比京都廚娘。你侄子雖是個早幾年失妻的,只是人品樣貌都還好,在京畿外也有個莊子和田地的。我今日瞧見顧家二姐,不但樣貌出色,做菜絕妙,那心思也是巧得很,竟覺得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呢。待哪日裡方便了,你再叫你家侄子過來一趟,我也就充當個保媒的。若是真牽成了線,那可是功德一件。」

  石先生含含糊糊地應了聲,那楊昊卻是越聽越不對勁,待聽完了,那臉色已是掛了下來,抬眼看向顧早,見她已是被石娘子拖了手往屋裡去了。怕石娘子又在她面前攛掇石家侄子,心裡便是有些怪異起來,正七上八下地盯著顧早的背影,卻見她驀地回頭,朝自己笑了下。雖不過是個微笑,卻是讓他似吃了個定心丸,一下子通體舒暢起來。

  因了明日端午,所以石先生方才便已都放了學生休假,學堂裡的學生們早各自散了去,只青武因了自家姐姐過來所以還留著。顧早正要叫了青武一道過來與自己和石娘子吃飯,卻是聽見屋後石先生在叫青武過去陪客。青武瞧了眼顧早,見她笑著點了下頭,便也自己過去了竹林裡。

  那石先生從前為官時便與楊昊交好,今日逢了老友來訪,又聽他要出資助自己印刻所著的文集,心中多日以來的鬱氣一下掃盡,又見自己的得意弟子在一旁倒酒夾菜十分殷勤,心情大好,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竟是喝得上了頭,眼見著日頭漸漸西斜,酒都不知道熱了多少次。

  顧早和石娘子兩個自己草草吃了些東西,又教了她做糟油,心中想著早些回去了。不知道探頭看了多少次,卻見青武仍是被他先生拉住,似是也喝了不少的酒。怕他會醉,那心思便有些現在了面上,被楊昊瞧見了,終是尋了個藉口散了酒,這才起了身。

  顧早見這頓酒終是吃完了,別過了石娘子,便想帶著青武一道回家了。哪知那青武沒走幾步路,竟是晃晃蕩蕩地站不穩腳,朝著顧早傻傻笑了下,便咕咚一聲摔在了地上。

  顧早急忙過去拍他臉,卻哪裡還叫得醒。原來青武酒量本就不怎樣,加上方才喝的又是煮了雄黃的,幾杯下去,此時發作了起來,竟是已經倒地呼呼大睡了起來。

  石娘子呵呵笑了起來道:「他那個先生今日裡是出醜了,不但自己喝高了,竟是連學生也不放過。這酒只怕一時也醒不了的,教青武便睡在我家,待明日一早再回去過節吧。」

  顧早無奈,只得和石娘子二人將青武攙入了屋子裡安置妥當,又謝過了她,這才被送到了門口。

  楊昊和石先生在門外的小徑上道完了別,正等著顧早姐弟一道回去,卻見只有她一人出來,待問了緣由,微微笑了下。

  石娘子囑託了楊昊好生護著顧早回城裡,見他一本正經應了下來,這才扶了那走路已經有些不穩的石先生進了屋子。

  楊昊待繞過了那山坳,立刻便湊近了顧早,又想拉起她的手,被躲了過去。

  顧早橫他一眼,搖頭道:「你這人變臉當真是快,方才在石娘子面前瞧著還有個人樣,此刻卻又這般嬉皮笑臉了。」

  楊昊呵呵一笑,趁了顧早不注意,一把便抱起了她。

  顧早羞得面上飛紅,正要叫他放下自己,楊昊已是將她一送便上了馬背,笑道:「娘子午間做了這許多好菜,飽了為夫的口腹,卻是辛苦了你。為夫這就為你牽馬開路,娘子小心坐好。」

  顧早本以為他抱住了自己又是要耍賴,沒想到竟是將自己抱上了馬,有些意外,嘴上雖是罵了聲他油嘴滑舌,心中卻是有些甜蜜,那面上便帶出了微微的笑,任由他在前面牽著馬,慢慢沿著路朝金明池去了。一路瞧著景色,突地又想起了前些日子裡秀娘的事,便開聲問道:「胡清突然轉了性子願意退婚,我想來想去,應是和你脫不了干係吧?」

  楊昊轉頭瞧了顧早一眼,見她正用一雙眼睛瞧著自己,當下微微笑了下道:「也沒什麼。我不過是叫個船上的老管家去找了胡清,叫退了婚便可以帶他出洋易貨,若是本錢不夠還可暫借他些。以茶葉瓷器與南洋諸地之人交易真珠香料,回來轉手便是十倍二十倍的利錢,那胡清自也是聽說過的。如今他被貶為白身,正愁生計無門,這樣的好事送上門,他又怎會不應。」

  顧早一怔,想仔細瞧下楊昊的神色,卻見他已是回轉了頭,便嗯了一聲道:「只怕沒那麼簡單吧。我怎的那日聽三蹲說了半句,什麼胡清要去做野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楊昊見顧早問得清楚,這才無奈又回了頭看著她,淡淡道:「你是我心尖上的人,他竟然如此鬧上你家門,還連累傷了你,我又豈會饒了他?你那日裡既是為他求過情,我也不要他性命,不過是叫船上的人將他送到個南洋海上無人的荒島丟下,叫他自己跟猴子去搶食吃。」

  顧早見他說到後來,那面上已是帶了絲狠厲之色,自己倒打了個寒噤。只是又轉念一想,那胡清確實可惡,便是讓他做回魯濱遜吃些苦頭也沒什麼,當下輕笑道:「如此也好,教訓下他也沒什麼。只是過些時日的,你若還有船經過附近,還是讓人去瞧下將他撈了回吧。不過只是個無恥小人,也莫要和他計較太多了。」

  楊昊瞧著顧早笑意盈盈的臉,看了半晌,才歎了口氣道:「你若總是這般心慈手軟,今後只怕不知還要遭多少罪。也罷,既然你這樣說了,過個三五個月的,我再叫人去瞧下吧,若他還有命活著,便帶了回來。」

  顧早笑而不語,抬頭瞧見已是過了金明池,路上人也少了許多,又見天色也是有些黑了,想著他這樣牽馬走路,不知還要多久才能回城。正想著,卻見楊昊已是停了下來,一個翻身上馬便坐到了她後面,一隻手環了過來將她腰間摟住,另一手扯住馬韁,駕馬朝前飛快馳去。

  楊昊懷中坐了心愛之人,和她在馬背上說說笑笑,心裡恨不得那路再遠些,偏偏只覺得沒一會便到了。顧早遠遠瞧見了城門,便催著要他下馬,楊昊無奈,只得鬆了一直箍住她腰間的手,自己下了馬。

  顧早入了城便叫了輛車坐上,那楊昊一直將她送到了馬行街口,被顧早再三催促,這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第五十八章 太尉府裡的事

  卻說楊昊回了太尉府,剛入正門迎面便碰到了三蹲。

  那三蹲守在這裡,正是巴巴地等著楊昊回來,瞧見他過來了,遠遠地面上似是帶了春風的樣子,心中便是歡喜了起來,立刻上前搶了牽過馬,笑嘻嘻道:「二爺,今日裡可是不錯?」

  楊昊只唔了一聲,匆匆往前走去,三蹲急忙趕了上去,壓低了聲音道:「二爺,老夫人今日裡剛叫了我過去,說瞧你最近有些反常,在京裡竟是待了這麼久都沒離開,朝我探聽你的動靜呢。」

  楊昊腳步頓了下,隨即又往前走去,淡淡道:「你都說什麼了?」

  三蹲探頭過來,諂媚著笑道:「三蹲雖是笨了些,只一顆忠心還在的。我就只說二爺如今體恤老夫人年歲漸長,不忍像從前那樣常年在外,想在老夫人面前多盡些孝心。老夫人聽了很是高興,還賞了我個佛手瓜呢。」

  楊昊點了點頭,笑道:「總算你還是個知道事情的。」

  三蹲見自家二爺不過只嘴頭誇讚了句,腳下步子卻是絲毫沒慢下來,更沒別的意思了。當下又湊了過去哭了臉道:「二爺,我從前裡也曾聽府裡老夫人身邊的姐蕙心姐姐說過,屋子裡的氣味,需得有水仙的冷香,蘭花的幽香,佛手的清香三品遙相呼應,才算有意境。老夫人如今賞了我個佛手瓜,雖是湊了這其中的一品香,只我不過是個粗人,也要不了那什麼意境,這瓜卻是不頂用呢。」

  楊昊停下了腳步,轉頭看著三蹲,笑駡道:「你這臭小子,是想要賞錢吧?虧得你斗大的字不認一籮筐,倒是硬掰出了什麼三品香。也罷,瞧你昨日傳信傳得不錯,賞了你了。」說著已是摸出塊銀子,朝他丟了過去。

  三蹲一把接了過來,掂了下,忙不迭收進了腰包,瞧著自家二爺漸漸遠去的背影,這才一邊往那馬廄去,一邊笑嘻嘻對著身邊那大黑馬說道:「托了那顧家二姐的福,如今我既不用跟著二爺去海上把自己曬成鯗幹,又可以得些外快,只盼日日裡有那傳信的好事……」

  他正在那神神叨叨自己念著,冷不丁卻是撞到了個什麼人,還沒看清楚,腿上已是吃了一腳,雖是不痛,只今天裡穿的正是條新做了沒幾天的褲子,有些心痛正要罵,那撞了人的已是先罵了出來道:「瞎了你狗眼啊,竟撞到我身上!」

  三蹲聽出了這聲音,人便已是矮了一大截,急忙讓到了一邊,點頭哈腰道:「是小公爺啊,都怪我瞎了狗眼,黑燈瞎火地沒瞧見您,竟是一頭撞了過來,小公爺有沒撞到,小的給您揉揉。」說著那手已是摸了過去,卻被楊煥一把打掉,笑駡了道:「你個狗兒,又不是那滑膩膩的小娘的手,黑粗粗的還要摸小爺,滾一邊去!」

  三蹲見這小霸王轉怒為笑,暗自摸了把冷汗,縮了頭正要走,卻是突地被叫住道:「我方才好似聽你嘴裡念顧家二姐,又二爺的什麼,是那做菜的顧二姐嗎?」

  三蹲心裡暗暗叫苦,只恨不得狠打自己幾個耳光子,面上卻是不敢現出來,張嘴了便胡掐道:「哪裡來的什麼做菜的顧二姐,小的方才不過是想著自己昨日晚間去那瓦子裡看的一齣戲,戲裡那顧家二姐,長得真是油頭粉面,瞧得我回來一夜都沒睡好,今日裡還是念念不忘。方才替二爺牽馬去馬廄,想著等下趁得空了便溜出再去瞧那戲,嘴裡就忍不住念叨了下,不想竟是入了小公爺的耳。」

  三蹲說完,瞧見那小霸王只站在那裡有些發呆的樣子,知他素日裡是個風流的,以為聽自己提起那戲子竟是被勾動了心思,在想著過去一探究竟,又被嚇出了身冷汗,急忙湊了過去笑道:「小公爺,那戲子在小人眼裡是好的,在小公爺這裡卻是草泥一般。小人今日在外時,聽說那甜水巷子裡新來了些小娘,不但樣貌風流,還說什麼腳絕,歌絕,琴絕,舞絕,小公爺這樣的人物,自是要去那裡快活的。」

  楊煥方才被三蹲的話提到了,便想起了從前那求妾不成的顧二姐,忽忽竟是已經數月未見了,一時正有些怔忪,冷不丁又聽見他攛掇自己去那甜水巷,正有些心癢,一下子又想起了自己新娶沒幾月的渾家,什麼心思便都沒了,又抬起一腳踢在三蹲屁股上,也不管他了,自己低頭怏怏朝內院去了。

  楊煥從前是跟了他爹娘住在東屋的,只如今成了親,便已經自己搬到了西邊的屋裡。他到了那西屋跟前,在門口徘徊了幾下,實在是不願回去再見自家那女人的嘴臉,便拐了個彎朝著北屋去了。

  楊煥到了自家祖母屋子裡,也不用丫頭傳報,正要掀了簾子進去,卻是聽見裡面正傳來一陣哭哭啼啼聲,側耳聽去,居然正是自己的夫人,許翰林家的嬌奴。

  「……官人又說我性子善妒,容不下他屋裡的那幾個丫頭侍妾。我不過是覺著那幾個丫頭透著些狐媚子氣,怕勾帶壞了官人,才稍微管教了幾句。待日後尋了穩妥的人,自當會像親姐妹一樣看待的,只巴不得能把官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呢。他卻是不知聽了哪只狐媚子的挑唆,日日裡回來對我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昨日裡一句不合,竟是拿了個茶盞迎面砸了我的頭,淤青了一大片。他反倒不管我的死活,自己拔腿就走,昨夜一夜連上今日一天,連個音訊也無,過幾日便是我父親壽日,我怕到時還這樣烏青著臉去,母親問了起來都不好交代……祖母,婆婆,你們可要給嬌奴做主啊……」

  楊煥聽得一個頭兩個大,那火氣是咕嘟嘟往上冒,正要一腳踢了進去,耳邊卻又聽到自家祖母拐杖頓地,怒道:「煥兒這潑猴,我素日道他只是個頑皮的,今日不想竟是做出這樣的事情,竟敢將你臉打成這樣。他屋子裡那幾個,我從前瞧著就是像你說的透出些狐媚子氣,你既是做大的,要怎樣還要我老太婆教了你嗎?只要莫做太難看了便可。嬌奴孩兒,快過來給祖母瞧瞧……哎喲可憐見地,一張如花似玉的臉竟是烏青成這樣,那猴子當真下得手去,他一回來,我便叫他來給你賠罪……」

  楊煥嚇得生生把那腳縮了回去,聽見嬌奴又在裡面訴起苦來,恨得牙咬咬,卻是無可奈何,只得轉身就走,剛轉出遊廊,身後卻是聽到一聲怒喝,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竟是自己的老娘。

  那姜氏方才在老夫人屋子裡,聽著兒媳婦在不停告訴,句句裡都是說自家兒子不好,心中雖是有些不喜,只是見老夫人護著,也不好發作出來,只得忍了氣找了個藉口出來屋子,眼不見為淨。剛出屋子,卻是聽見門口那兩個丫頭說方才小公爺就站在門口,才走沒兩步,怒火一下子發了出來,幾步趕了上來便喝住了楊煥。

  楊煥見是自己娘正站在那裡怒目而視,一陣委屈,上前了兩步便嚷了起來道:「娘,你莫要聽那婆娘胡說。當初你還說給我娶的是貌美性好的,我當了真才稀裡糊塗應了下來。如今才知道她自過了門,沒裝兩日便是露出了悍婦本性,不但日日裡拘著我去原先屋裡的那幾個那裡,且一語不合就對我又撕又咬的,我若罵狠了一句,她便哭死苦活地鬧著要吊脖子。方才她說的頭上那烏青,分明是昨日裡她要上來推我,被我躲了過去,她自己收不住腳才撞到柱子上的,又關我什麼事?娘,你快去跟祖母說了,莫要信她那鬼話!」

  姜氏聽罷,冷笑了道:「你道你祖母是你真信了她的話?不過是瞧著她家那爹對你爹如今有大用處,這才裝聾作啞順著她一些罷了!」

  楊煥一愣,怒道:「我不管,娶了這樣的潑婦,教我日後怎麼過活!惹得我毛起,一紙休書休了她回家去!」

  楊煥話未說完,已是被姜氏一隻手拎住了耳朵,罵道:「你個不長進的,自己的媳婦竟是彈壓不住,還有臉面到我面前訴苦。你再多說一句,我便叫你爹拿了板子敲打。」

  楊煥哎呦叫喚了一聲,揉著被姜氏扯痛的耳朵,哭了臉道:「娘哎,我怎的恁命苦,想要的女人不願跟了我,娶了的女人卻又凶得緊。」

  姜氏雖是心疼兒子,只是也恨鐵不成鋼,恨恨道:「你爹托了人把你插進太學,是想著你能中個功名出來,如此以後便是給你排個官職也是堂堂正正挺了胸的。偏你是個沒用的,把那京裡吃喝玩樂花街柳巷的一套一套是學了個滾瓜爛熟,輪到讀書卻是榆木疙瘩一隻,考了兩年連個屁都沒放出來。那嬌娘自家三個兄弟卻都是進士出身,怪道她這樣瞧不上你,你還不給我爭氣,是要活活氣死我嗎?」

  楊煥聽他老娘又扯到了讀書上,那耳朵邊便似飛了幾隻蒼蠅,一邊嘴裡說著:「我回去好生給她陪笑臉,總成了吧?」一邊已是飛快地溜走了。

  姜氏瞧著自家兒子離去的背影,無奈搖了下頭,想起丈夫已是好幾夜沒來正屋了,那眉頭又微微蹙了起來,朝著自己東屋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8:14 PM

第五十九章 二姐幫定情

  卻說顧早這邊回了自家,飯鋪裡正是生意最好的時候。三姐跟著顧早燒了許久的菜,多少也是學了些過來,顧早不在之時,便是她來掌勺,那飯菜做出來倒也沒什麼客人抱怨味道走樣。見方氏幾個都忙得面上汗油油一片,顧早也立刻淨了手去幫忙,直到打烊了,那方氏才想起來沒見到青武回來,聽顧早說起緣由,知道那石先生也看重青武,心裡倒也有些高興。

  第二日端午,因了京城裡士大夫和普通百姓都相互邀請共度佳節,顧早一家也不過只做了個午間生意便早早將鋪子打烊了。學著京城裡的人家,把桃枝、柳枝、葵花、蒲葉、佛道艾等等東西排在門前,和粽子、五色水團、茶酒等一起供奉神靈,還用艾草紮成個小人兒釘在門上。方氏把一套套的東西都備齊了,等到顧大姐帶了兩個女兒過來,晚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又叫了岳騰也一道過來,吃了個飯,倒也是熱熱鬧鬧的很。

  這日子轉眼便是轉入八月間,離那武舉解試也沒多少時日了。顧早瞧著岳騰自己倒沒什麼,只是三姐卻是坐立不安的樣子,便乾脆放了他回去,讓安心備考。那岳騰走了倒沒什麼,只三姐卻是更心神不寧,每日裡總有段時間不知溜到哪裡去,最後就連方氏也是注意到了。她是個大老粗,每日裡不是忙著看店就是打探街面上的消息,哪裡注意過三姐平日裡的心思。此時拉住了三姐問她行蹤,三姐卻只是笑著搖頭,哪裡能問出什麼,方氏罵了她兩句不著家也就過去了,卻是盡數落在了顧早眼裡。

  顧早這日趁了有空,和三姐說好了,便提了籃吃食,一路尋問了過去,終是在那城北的普覺廟裡找到了岳騰。進去的時候,他正在使著一桿槍,舞得是銀光閃動,虎虎生風,突然瞧見顧早來了,慌忙停了下來,想要迎過來。

  顧早擺了擺手,逕自到了他面前,瞧見他一身是汗,額頭上也正淌著水,笑道:「過幾日便是解試了,在練兵刃嗎?」

  岳騰道:「解試只考弓馬,合格了再考武經七書,我方才研習著書,覺著有些睏頓,這才練了下槍的,怕長久不練會生疏了。」

  顧早點了點頭,望著他含笑道:「三姐這段時日,每日裡總是要出去下,前幾日剛被我娘罵了。」說完便瞧著他的神色。

  那岳騰的臉立刻唰得紅了,低了頭羞愧道:「三姐是到了我這裡給我送點心什麼的。是我不好,姐姐要怪就怪我吧,和三姐無關。」

  顧早看了眼岳騰,歎了口氣道:「我家三姐,人才性子都比我這個做姐姐的不知要好了多少。只是從前還在揚州的時候,因了我的緣故,才帶累她被原來從小定過親的那家人給解了約。我心中想起,時常裡都是覺著對不住她,只盼著她日後能得個好姻緣,我也算是放下條心。」

  岳騰聽著顧早說話,已是有些發怔了。

  顧早遞過了自己挎來的那個籃子,笑道:「三姐只是惜你隻身在京,所以平日裡難免對你有些照應。只是人心隔肚皮,我怕她女孩兒的這一分好心到了最後被輕看,所以教她以後都不要再來了。你以後若少些什麼,跟我說了,我自會給你送來。這籃子裡的是三姐做的米粉菜包,還有塊醬肉,已經切好了的,你拿去吃吧,我先走了。」說著已是轉身要走了,沒兩步,卻是被岳騰叫住了。

  顧早轉了過來道:「還有事嗎?」

  岳騰吭吭哧哧了半日,終是忸怩著低聲道:「姐姐瞧著我可是個穩妥人?」

  顧早心中好笑,面上卻是淡淡道:「你自是個不錯的,只是與我家三姐卻又不知有什麼干係?我娘正說這幾日要托個請媒的來瞧瞧姻緣呢。」

  岳騰臉色一變,急忙道:「我和三姐雖未言明,對她也始終以禮相待,只是心裡卻是早已認定了的,不過是想著等自己得了功名才好開口。姐姐一定要幫下我。」

  顧早兩個手握著,看著他道:「你自己開口?你家的父母呢?你怎的知道他們也是願意?」

  岳騰正色道:「姐姐放心。我爹娘都是老實忠厚的,他們知道了你家對我的厚待,三姐這樣的人才,又是我自己中意的,萬萬是不會作梗的。我從前不過是摸不准你們心思,所以才不敢開口,姐姐今日既然如此說了,我這便修書給家中托熟人帶了去,將事情稟告下,讓遣了媒人上門提親。」

  顧早這才點了點頭,笑眯眯道:「如此甚好。我便信了你了。也不急著這一時,你既是要解試了,還是先暫且安心應考吧。待考過了再說也不遲。」

  岳騰對著顧早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想了下,叫顧早等下,自己匆匆進了方室裡,不一會出來,手上已是多了個串了紅色絲絛的青色玉佩,遞了過來道:「姐姐,這是我出門時母親叫帶的,是她從前的貼身之物,怕我到了京裡一時無錢的話可以周轉下。所幸我一直藏得隱秘,上次才沒被順走,我也是捨不得當賣掉的。今日煩請姐姐拿去,代為轉交給三姐,就算是我的一分小定禮。」

  顧早不識玉佩好壞,只是也接了過來瞧下,仔細地收了起來,這才提了空籃子,笑眯眯告辭了出去。

  顧早想著三姐在家等待焦急,出了那普覺廟便往南去了。這廟地處城北邊緣,人馬來往有些稀少。顧早想叫輛車子,等了下卻是見不到影子,只得自己緊走去了。只是沒走幾步,卻是被身後冷不丁伸過來的一隻手攔住了。

  顧早嚇了一大跳,回頭瞧見是楊昊,這才回轉身,白了他一眼,恨恨道:「我的好二爺,你什麼時候走路竟也是個沒聲息的,這樣要活活嚇死人嗎?」

  顧早說完了,瞧見楊昊仍是沉了個臉,看著一副不快的樣子,便笑道:「二爺,你怎的會在此處?」

  楊昊心中本有十分不快的話,先是被顧早那一聲好二爺的嬌嗔便給叫得只剩五分了。此時見顧早又對著自己這樣蜜樣地笑,那剩下的五分便也只剩一分了,看著顧早道:「我幾次叫三蹲來約你,你都置之不理。那個岳騰這樣的偏僻處,你卻是殷勤地找了過來!」

  顧早見他氣哼哼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你一個大男人怎的如此小雞肚腸。那岳騰是叫我一聲姐姐的,日後不定就是我家裡的人了。他過幾日便是武舉的解試,我不過是來給他送些吃食的。」

  楊昊望著顧早笑起來的彎月眼,終是歎了口氣,怏怏道:「你給我定了套規矩,你家鋪子不准去,深更半夜不准找,有事我還須得讓三蹲那個小子傳信。這些個月裡,算起來竟是和你沒見過幾面。這幾日我有事想跟你說,叫三蹲去了你那裡不知幾次,你卻每次都推說忙,就是不來見我。我沒奈何今日才自己要去你鋪子裡,見你出來了,這才跟了過來的。」

  顧早見他說到最後,又是氣,又是委屈的,想起這些日子自己因了正盤算的那件事,確是忙得有些沒理會他,心中也是微微有些歉疚,想了下,便笑道:「二爺,我的好二爺,你這不是見到了嗎?什麼事這麼急著要跟我說啊?」

  楊昊怔怔瞧著顧早,從自己衣袖裡拿出個錦盒,遞了過來道:「給你的。」

  顧早不明所以,接了過來打開一看,卻見裡面居然是一串精美異常的三層珍珠項鏈,最小的珠子也有彈珠大小,按著從小到大的順次排列,陽光下,泛著淡淡的粉色光澤。

  顧早一呆,她雖對珠寶沒甚瞭解,只是這串項鏈,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急忙蓋上了盒子,遞回給他。

  楊昊卻是不接,只是默默看著她,模樣很是固執。

  顧早想了下,終是慢慢地收回了手,笑道:「謝謝你。只是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做菜時帶著豈不是沾了油氣?」

  楊昊臉上這才露出了笑,道:「黃金寶石配你都嫌俗氣了,只這珍珠倒是勉強契合。」

  顧早但笑不語。他這只怕當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了。

  楊昊看了下顧早,又歎了口氣。

  顧早奇道:「你又怎麼了?」

  楊昊這才湊近了過來,低聲道:「我幾個月沒去廣州了,如今有些事,需得親自去了那市舶司裡走一趟。明日便要動身,這幾日就是想著找到你道個別的,我完了事就立馬趕回來。」

  顧早一怔,隨即點頭對他笑道:「我知道了,你有事自當要去的。」

  楊昊本想著那顧二姐知道了自己要離京的消息,多少總會要有些不捨,哪知如今見她卻是面上淡淡的,看不出絲毫的難捨之情,心中便又是鬱悶了起來,只是朝前走著,一句話也不說。

  顧早略略一想,便已是明白了過來,暗自笑了下,靠了些過去,柔聲哄道:「二爺,你去廣州,我自然會日日裡想你的。你也須想著我,莫要被那裡的洋女人迷住了就不知道回來。」

  楊昊聽她在身邊這樣軟軟對著自己說話,這才覺得心裡甜蜜了不少,站住了腳,瞧著四下裡無人,一把拉了顧早的手央求道:「二姐,這幾個月裡我連你的面都沒見過幾次,你看我明日便要出遠門,今夜便陪了我吧。」

  楊昊說完,便瞧著顧早,見她眉頭一皺,立刻便消了那僥倖的心,又搶著道:「是陪了我去逛下夜街。」說完便拿眼巴巴地盯著顧早。

  顧早抿了嘴微微一笑,楊昊知她已是應了,立時便歡喜起來,連自己手被顧早甩脫也不惱,只是微微笑著。

  顧早好不容易哄走了那楊二爺,這才回了自己家中。三姐正在忐忑地等著,和邊上的柳棗有一句沒一句地在說話。見她回來了,疾走了幾步想迎上來,卻又突地止住了腳,轉身飛快地跑回自己屋子裡,只把柳棗看得摸不著頭腦。

  顧早跟著進了她屋子,這才摸出了那塊青玉,塞到了她的手裡,笑道:「小定禮我都給你掏了過來,以後總歸要安心了吧?」三姐羞得坐在那裡低垂了頭,面上飛紅一片,手上卻是緊緊攥著那塊玉。

  顧早把方才岳騰的話都轉給了三姐,見她又喜又羞的樣子,心中歎著小兒女談情說愛的那酸甜滋味。她卻是不想此刻太尉府裡的另一個人現在也正是巴不得天快些黑了下來,好讓他與佳人相約夜遊。



第六十章 夜遊

  夏日裡白晝長,快到酉時末了,這天才有些擦黑下來。顧早炒完了最後一鍋的菜,都送了出去,跟方氏三姐幾個說了聲有事要出去下。方氏因了她近日為了收買個酒樓的事情時常有外出,也不大在意,只說聲早些回來,便忙著招呼客人去了。

  顧早到了後院,從井裡打了水,洗了頭髮和澡,待晾乾梳好了頭,又換了身新做的夏衣,抬頭瞧見那半個月亮已是掛在了柳梢之上,正要從後院的小門出去,想了下又回了自己屋裡,從匣子裡拿出了那瓶薔薇水,往自己耳後和手腕上稍稍抹了些,這才開了門,悄悄地出去了。

  因了是夏夜,此時街面上人來車往的,竟是絲毫不亞於白日。顧早到了街口,遠遠便瞧見楊二爺正站在橋邊的一棵柳樹下不停張望,一時興起,自己便悄悄拐到了他身後,拍了下他的後背。

  楊昊轉過了身來,只一眼瞧見顧早那樣俏生生立著,便是有些發呆了。原來她今日竟是用心打扮了下的。頭上挽了個懶梳髻,斜斜插了兩朵綠翠,身上是件窄袖短襦,下著鵝黃長裙,外罩件薄薄的水綠披帛,腰間裙幅的飄帶上垂了個玉環綬,一陣夜風迎面吹來,楊昊似是聞到了一股對面她身上散來的淡淡的幽香,刹那只覺心旌動搖,只是不住看著,連話都忘了說。

  顧早見他發傻的樣子,微微有些羞赧,也不理他,自己轉身便朝著橋面去了,楊昊這才追了過來,笑著低聲問道:「你可是抹了我送你的玫瑰水了?」

  顧早瞧他一眼,含笑不語。楊昊口裡說著「真是香,讓我仔細聞聞」,那頭便已是湊了過來。

  顧早見他當街便是露出了無賴的樣子,怕被路人瞧見,側頭避過了,他卻是嬉皮笑臉地還要挨過來,正一個進,一個退地在鬧,迎面已是走來了個手跨竹籃的女孩,瞧見了他倆,便上前笑道:「大官人,今日正是立秋,何不買只楸葉花給夫人戴上?也好應個景。」

  顧早一怔,卻見楊昊已在那女孩的籃子裡看了起來,最後挑了枝下綴楸葉的並蒂花,左右端詳了下,簪到了顧早的鬢髮之上。

  顧早見那花顏色緋紅,樣似長絨,如蒲公英地散開,瞧著溫婉多姿,只是自己卻是不認得,待那賣花的女孩走了,這才笑著問道:「你給我戴的是什麼花?」

  楊昊左右端詳了下顧早,這才笑眯眯道:「空留萬古得魂在,結作雙葩合一枝。這是前朝韋莊頌過的,名字便是夜芙蓉,也叫夜合歡。」

  顧早正要笑他掉書袋,不料後面卻是被他那個夜合歡給窘住了,正要罵他一句不正經,卻見楊昊已是端正了面色,瞧著自己微微笑道:「此花相傳是娥皇女英與虞舜的精魂合二為一所化。合歡者,一支並蒂,晝開夜合,相親相愛,自古就是男女情愛的寓意。我也只盼你我如此一世,那便真的再無遺憾了。」

  顧早心中有些感動,瞧著自己和他正在那街面燈火照不到的昏暗處,便上前輕輕握了下他的手。楊昊眉頭一抬,正要順勢再捏住,顧早已是甩開了他手,笑著自己往前面人多的地去了。楊昊跟在後面,聽她笑聲似那銀鈴兒般脆亮,自己那心便似輕飄飄上了半空,只是轉念想到明日離京,又要許久才能得見,那心便又沉了下來。

  顧早平日裡因為顧著自家那飯鋪子,也是很少出來遊玩,此時心情又好,哪裡注意到自己身邊楊昊此刻忽喜忽憂的心思,只顧看著路邊各色攤點的東西,瞧著竟都覺得是好。忽然見前面有家掛著李和記的炒貨店,想起這家店裡的板栗和雞頭菱炒得在京中最是有名,連達官貴人和皇親國戚都到這裡要貨的。此時正是雞頭菱上市的時候,便也要過去買,想著帶回給方氏三姐幾個。

  顧早過去買雞頭菱,見已是用小片的新鮮荷葉包好,用紅色的小繩子繫著,聞著像是又摻了一點點的麝香。問了價錢,那夥計說是十文一包,顧早便拎了五包出來,邊上的楊昊早已經是搶著把錢付掉了,又幫著顧早拎過了那幾個荷葉包。

  顧早笑了一下,也不和他搶。兩人一路又走著往前逛,顧早開了一包,剝開個殼,見裡面白皮嫩肉的,放入嘴裡,剛吃時有些微微的苦澀,後感細膩香糯,吃完一顆,齒頰生津,竟是回味無窮。轉頭便叫楊昊也吃。

  那楊昊卻是搖頭,顧早又叫,他才有些窘地說道:「我一個大男人,當街走路吃著東西,有些難看。」

  顧早啞然失笑,自己親自剝了一顆,送到了他的嘴邊,笑眯眯看著他。楊昊這才張開了嘴,卻是趁勢一口含住了顧早的指尖。

  顧早急忙縮回了手,狠狠瞪他一眼,見他卻只是朝著自己嘿嘿一笑,哪裡有半分不好意思的樣子,也只能在心裡暗罵他一句臉皮厚了。

  楊昊吃完了一顆,覺得了些滋味,叫顧早再剝一顆餵自己,顧早不理他,只管自己吃,楊昊沒奈何,這才作罷。

  兩人一路逛了下來,竟是不知不覺一直到了裡城的梁門一帶。顧早見月已高懸,應是亥時末的時辰了,怕再不回去方氏要擔心,便轉身說要回了。

  楊昊雖是心中不願,只是見她面上帶了絲微微的疲色,心疼她白日裡都是站著多,此刻又陪了自己走這老遠的路,怕她腿腳酸痛,便叫了輛車,兩人一道坐了回到那馬行街。

  方太飯館此時已是打烊關門了,顧早出來時讓三姐給自己留了後邊小門的,便叫楊昊好回去了。他卻是充耳未聞,一直送到了她家後院小巷子裡的門口,這才停了下來。

  顧早接回了楊昊手上剩下的那幾包雞頭菱,推了門自己進去,迎面家裡的那小黑便跑了過來,見是自家主人,便停在那裡也不叫,只搖著尾巴。

  顧早站在門裡朝他微微點了下頭,正想說一路順風的告別話,那楊昊竟是跟著一腳跨了進來。

  顧早有些驚訝,剛抬頭想看他,不料他卻已是箍住她腰肢,低頭一下含住了她嘴唇,細細密密地親著。兩人方才都吃了些雞頭菱,此時這親吻裡也是帶了絲菱角那淡淡的香甜氣息。

  顧早手上的那幾個荷葉包早掉到了地上,好在是泥地,也沒發出多大響聲,只是也嚇醒了顧早。想起這是自家的後院裡,邊上過去些便是三姐和方氏幾個的屋子,雖是此刻都黑了燈的,只是也委實嚇得不輕,拿手抵住了楊昊的臉,便要將他往外推。

  那人看了她一晚上,心心念念想的就是這一刻,此時哪裡肯走,反而將她抱得更緊,挪到了藤蘿架子葉牆的後面,將她壓在了牆上,這才低頭附在她耳邊輕道:「我這一去至少要一兩個月才回……」一句話沒說完,便又是親了過來,一隻手抱住了她腰臀,將她緊緊抵向了自己。

  顧早胸口怦怦亂跳,也不敢發出聲音,怕驚出了方氏三姐,只得任由他摟住了一陣恣意愛憐,良久,才又覺得他一邊舔舐著自己耳垂,一邊壓低了聲音沙啞著道:「二姐,你叫我等你一兩年……,我只怕要等不住了……」

  顧早雙手掛在了他脖頸上,軟軟地靠著,正喘息不已。聽他如此說話,自己也覺一陣口乾舌燥。掩飾著低頭,卻是瞧見自家那小黑正蹲在面前傻傻看著,喉嚨裡低低地嗚咽作響,心中忍不住一陣好笑。

  顧早笑著抬頭看楊昊,見他正看著自己,月光下的神色看起來溫柔一片,忽覺自己心中竟也是柔情萬千,忍不住抬起手正要輕撫他的臉,卻聽自己屋子裡響起了方氏一陣乾咳的聲音。嚇得綺念頓消,一下子掙脫了楊昊的手,往後退了一步,那腳卻是不小心踢到了塊小石頭,發出了個響聲。

  顧早眼見屋子裡亮起了燈光,知道方氏已是聽到了聲音要出來看個究竟,見楊昊竟還磨磨蹭蹭的不願走的樣子,急得扯了便往門外推去。堪堪關上了門,回轉身來,瞧見那方氏已是出來了,急忙捋平了自己裙衫,叫了方氏一聲。

  方氏見顧早這麼晚還未回來,放心不下,加上屋子裡有些悶熱,所以睡得很淺,朦朧中忽聽得院子裡似乎有什麼響動,立刻便醒了過來,點了燈出來查看,見是顧早正站在那門邊,這才放下心來。又瞧她似是有些慌慌張張,罵道:「去了哪裡夜半三更才回,回來了也不進屋,杵在那裡跟見了鬼似的做什麼?」

  顧早急忙撿起方才掉地上的那幾個荷葉包,遞了過來笑道:「我約那清風樓的賣家談完了事,見街上熱鬧,就自己逛了下,不知不覺竟是這晚才回來,給你帶了幾包雞頭菱回來,你吃吃看。」

  方氏接了過來,口氣這才緩了下來,叫她關門早些睡了。顧早急忙應了下來,她這才自己回了屋子去。

  顧早擦了把額頭的汗,轉身要閂門,卻見楊昊似是還站在外邊沒走,開了門一看,他正望著自己笑得有些得意,恨恨地正要關門,卻是又被他一把捉住了手。

  顧早在裡,楊昊在外,那手卻是被他抓著不放,耳邊又聽見方氏在屋子裡叫喚自己的聲音,沒奈何只好又踮起腳親了下他的臉,低聲軟語央求了幾句,那楊昊這才放開了她手,被她推著一步三回頭地依依不捨離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8:41 PM

第六十一章 置買酒樓

  顧早洗漱了回屋躺下時,方氏已是睡著了。顧早想著方才和那楊昊的濃情蜜意,面上竟又是一陣發熱。他一去要數月不回,方才自己倒沒什麼感覺,只是此時心中竟也是隱隱有些失落。正柔腸百轉間,突地又想到他家那個太尉府,心情竟是一落千丈,也沒心思去想楊昊了,只是微微歎了口氣,翻了個身朝裡睡了。

  第二日起了身,顧早已是如常無二了,和家裡人照常忙過了晌午,這才略微收拾了下又出門去了。這次出去卻是真的有事要與人商談。

  原來自這方太飯館做得順當了起來後,顧早便將心思放在了酒樓之上。這段時日裡來,她不時出去查看城裡的各色酒樓,自己心裡也是漸漸地有了些譜。

  原來這東京城中萬業繁盛,最盛的就要數那酒樓了。舉凡白礬樓、會仙樓、和樂樓、長慶樓、狀元樓、三元樓、花月樓等等,舉不勝舉,這些酒樓大多都是建築在稠密的店鋪民宅區,故規模稍大些的,都是向空中發展,動輒幾層,尤其那白礬樓,顧早聽聞客人站在西樓第一層竟高得可以下看皇宮,結果後來被官府禁止登樓眺望。

  城中的酒樓雖是不錯,只是在牙人那裡跑了不知多少趟,卻是始終沒有看中的。一來價格不菲,二來也確實不合顧早的意。如今卻是有一家,牙人說是那主人因了經營不善,生意寡淡,便想轉手了出去。顧早前些日子過去看了下,心中覺著不錯,如今過去正是要和那主人談價錢的。

  顧早看中的這家,卻是坐落在城東東水門之畔的。這酒樓原叫清風樓,迥異於城中那些臨街而立,堂皇富麗的大酒家,依著汴河而建,裡面三兩座一層的樓閣,樓與樓之間用飛橋欄檻連接起來,四周園子雖也不大,卻是修竹夾牖,野卉噴香,佳木秀陰,瞧著倒更像是個私人宅園。

  顧早到了那牙人的鋪子,主家還沒來。那牙人一心想做成生意,便不住口地誇讚那酒樓好,又說價錢便宜,只閉口不提那地方偏遠,顧早也只是笑聽著不接話。

  沒一會那主家便來了,穿了個八寶團花綢衫,四五十歲的樣子。因了兩人之前見過一次,所以此次見面,也未多說,寒暄了幾句,便直奔正題了。

  顧早看著那人道:「你家那酒樓有些偏遠,你出的那價錢,確是偏高了。」

  那要賣酒樓的姓王,名有生,本是個外地商賈,從前也是從別人手裡將這清風樓接過來的,本想著借了這汴京餐飲寶地的繁盛再賺一把,只是幾年下來,一來這酒樓確實偏了,二來他本就不是此行當中人,所出的菜品酒水也不過是跟那城裡的大酒家模仿著走,生意自是好不起來,如今竟是多開一日,那銀子便要多打水漂一日,沒奈何這才想著轉了收手。只是牌子掛了許久,只見來看的人,真想買的卻是沒有,自己正沒了指望,那日裡卻是聽牙人說有人勉強看中,便想著這回一定要把這燙手山芋脫手了出去才好。

  王有生上次剛見買主,見對方竟然是個不過二十上下的年輕女子,心中便是有些失望,待交談了幾句,見她雖是言談間帶笑,只是那說出的話卻是隱含鋒芒,分寸不讓的,這才收起了輕視之心,認真對待了。此時又聽顧早一開口便是如此說話,便笑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這清風樓雖是坐落偏了些,只是那樓臺閣榭看著都還簇新,裡面酒樓的傢伙用具當初也都是比著城裡一等酒家備置的,這樣的價錢,若不是我如今周轉所需,還真的是捨不得出賣呢。」

  顧早聞言,微微笑道:「王大官人這話就外行了。你這清風樓地處偏遠就不用提了,我若買下,裡外必定是要重新翻一遍的。你那些傢伙用具,當初便是再好,如今幾年過去了,也早就頂不了幾個錢。我如今要買的,不過是那地和屋架子而已。這樣的價錢,委實太高,怪不得掛了許久都不曾出賣。我是真心要買的,你若再這樣想著狠咬一口,那生意就難做成了。」

  王有生被顧早說得啞口無言,咬咬牙道:「也罷,看你是真心的,我便再喊個一口價,五千兩。這便是我當初從那上家手裡買來時的價錢,低了是萬萬不能的。」

  顧早心裡盤算了下,點了點頭道:「王大官人既是讓了步,那我便也不還價了。這五千兩銀子對王大官人是九牛一毛,只是我如今手頭卻是一時拿不出這許多錢。我有個計較,說了出來,還請仔細斟酌下,若是願意,咱倆便白紙黑字立下契約,若是不願,那就當我白說。」

  王有生眉頭微微皺了下,只是瞧著對面那女子晶亮的眼睛,仍點了下頭。

  顧早笑道:「我想著先付兩千銀子,剩下的三千兩,約定了還款的數額和期限,每到日期,我便付你一筆,當然是算上利錢的,一到兩年內付清,你看如何?」

  顧早此話一出,不只那王有生,便是邊上的牙人也是有些驚訝,笑道:「我做這牽線的恁多年,今日倒是第一次聽到有小娘子這樣的買賣。

  顧早笑而不答,只是看著自己對面的那王有生。

  王有生起先也是有些驚訝,下意識地便要搖頭,只是轉念一想,自己這酒樓放著是日日賠錢,瞧著又無別的買家感興趣,今日若是丟了這買賣,下次又不知何時才能脫手。且自己如今手頭也並非急著用錢,若是按這方式成交,也就和拿那錢出去放債差不多。這樣想著,那神色便是有些舒緩起來。

  顧早留心查看他神色,見他眉頭漸漸鬆開,便知是有戲了。當下也不說話,只是坐在那裡含笑看著。

  王有生想妥了,這才稍稍點了下頭。

  那牙人眼見牙錢到手,心中大喜,更是張羅著現在便要立文書,卻被顧早叫住了,摸出份自己預先寫好的文書,對王有生笑道:「這上面有約定的還款方式以及利錢等細項內容,王大官人拿去可以細看下,若是覺得有需商榷的地方,只管提出,若是看了覺得尚妥,那便擇日再到此處正式立了文書交易。」

  那王有生也是個生意場上的老手,見顧早做事條理,心中也是滿意,當下接了過來,兩人約定了下次到此的日期,這才各自散了。

  顧早從前最大的心願,便是開一家屬於自己的私房菜館,雖是深巷小弄,卻是吸引那聞香而來的饕餮食客。從前沒有實現的夢想,如今卻眼見事成,心情不禁大好。這買賣中她看中的,正是這清風樓的花竹扶疏和簡疏雅野之氣,想著憑了自己的手藝,加上到時的一些宣傳廣告,不愁吸引不來東京城裡無數附庸風雅的文人雅士。

  晚間待鋪子裡打了烊,顧早叫攏了一家人,便把今日的事情說了下。眾人聞言,反應不一。三姐是笑著點頭,柳棗是拍手大樂,只那方氏,聽要這許多銀子,又聽是城東靠水那裡的偏遠處,便是有些不喜起來,皺了眉頭道:「二姐,不是我說你,如今守著這樣一個飯鋪,生意不知有多好,雖沒日進斗金的,那飽腹是沒問題的。你若嫌錢進得少,再去開家一樣的,本錢也不大。城裡那生意好的大酒樓,哪個不是靠在街面的。如今這買賣,我只怕是繡花被單罩蓋雞籠,瞧著好,裡面卻是空著呢。」

  顧早笑道:「娘,城中有城中的好處,那裡也有那裡的好處。城中若是這樣的地方,沒有上萬休想拿下。我既是看中了那地,心中自是有數,到時做了起來就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方氏不信,仍是嘮叨個不停,念到最後,見她被三姐柳棗圍住不停打聽那清風樓的事情,自己的話似是半分也沒進去,沒奈何也只得住了嘴。

  顧早的心思卻是已經轉到了那首付的兩千兩上面。這銀子聽起來雖是不多,只是如今她自己手頭上加起來也不過一千多兩,剩下的那缺口,卻仍是要想法子籌措的。本想著去顧大家借,只是想到近日聽過來串門的秀娘說起顧大不顧胡氏吵鬧,已是將肚子高高隆起的那李寡婦硬是安在了家中,如今日日裡沒得安寧,立刻便打消了這念頭。

  顧早心中惦記著銀錢,那面上便是難免露了出來。方氏瞧著眼裡,雖是氣她不聽自己的話,只是也有些心疼她的不易,思前想後,終是趁晚間睡覺時,咬牙將自己那私房盡數都掏了出來,氣哼哼地丟到了顧早面前。

  顧早瞧著床上堆著的銀錢,足有兩百兩之多,倒是吃了一驚,問過了才知道原來是她早些年裡顧二還在的時候的私房,加上後來進京後存起來的,一直藏著不露,如今見自己為錢犯難,竟是一股腦兒都掏了出來。心中感動,忍不住便上前抱住了方氏那碩大的身軀。

  方氏生平第一次被自家女兒這樣抱著,雖是有些不習慣,心卻是立時便軟乎起來,口裡卻是仍是嘴硬道:「你如今哄著我把私房都掏了出來,往後我便是要靠你養我的老了。」

  顧早擦了下眼睛,笑眯眯道:「娘,你放心,我日後定當讓你出門坐大轎,回家坐炕頭,吃飯也不用你動手,自有調羹送到你嘴邊。」

  方氏呸了一口道:「你這不是咒我是廢人嗎?」自己說著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看著顧早笑嘻嘻地將那銀錢都收了起來。

  第二日那顧大姐被方氏告知了消息,親自送了兩百兩銀子。連沈娘子並幾個從前在染院橋時和顧早好的嬸子們知道了,竟也是湊了兩百兩一齊送了過來。顧早知道她們素日裡賺錢也是不易,如今這樣送錢過來,真的是重比千金了,只是看著這銀錢,半晌才道:「嬸子們的情誼,我顧二姐今日是領下了。日後待那新酒樓開起來有了進項,必當加倍奉還。」

  沈娘子和那幾個街坊對望一眼,笑嘻嘻道:「你若是真看得起我們這點碎末銀子,便教我們都入你那酒樓的股。有你在,我們還只坐等著以後年年不斷分紅錢呢。」

  顧早笑道:「嬸子們看得起我,我是求之不得。日後必定不會負了你們的心意。」

  那沈娘子和另幾個街坊嬸子本就是沖著份子來的,心中開始還有些惴惴,怕顧早不願提攜,如今見她應得痛快,一個個都是喜笑顏開,七嘴八舌笑道:「有你這樣的手藝和手段,我們盼都盼不來這樣的好事呢。」

  方氏見自家女兒被人看重,心裡歡喜,早忘了自己前幾日裡的不悅,也湊了過去說笑了幾句。

  眾人正在那裡談笑言歡,突地卻是見到臨街大門口停下了幾個騎在馬上昂首挺胸的人,瞧著樣子像是宮中出來的,只是又面白無鬚,待出聲說話了,才知道竟然是皇宮小黃門裡出來的宦官。

  那為首的宦官下了馬,開口便是問道:「這裡可是有個會做菜的顧二姐?」

  方氏沈娘子一眾人本以為這些黃門宦官是走錯了地,待聽到對方一聲便叫出了顧早的名字,一個個都有些呆若木雞,不知道顧早如何竟會惹來皇城裡的人。

  顧早雖也是十分驚訝,只是瞧著那人的面色,並無什麼戾氣,便分開了眾人到了跟前,行了個禮應了。

  那宦官看了眼顧早,面上露出了笑道:「你便是顧家二姐?咱家奉了太后的金言,請顧家二姐進宮過去敘下話。」



第六十二章 入宮作菜

  那宦官此言一出,顧早倒還好,只她身後的方氏沈娘子一干人卻是愣住了。還是方氏反應得快,扯了顧早到一邊,急急問道:「二姐,你何時和皇宮裡的那位有了關係?竟瞞我瞞得這樣緊?如今叫你過去敘話,敘的又是什麼話?不會是你惹了什麼禍事吧?」

  顧早見方氏呲牙裂嘴的怪模樣,知她為自己擔心,只是和她一時也說不清楚,便壓低了聲音道:「娘,你瞧那中官,和我說話也是面上帶了笑的,若是叫了我去殺頭,哪裡還用得著帶個笑臉?娘你就放心在家,不要出去亂說就好。」

  方氏聽顧早這樣說,又見那宦官確實一臉和氣的,心就放下了大半,轉念一想,自家的女兒竟然和當今太后也相識,日後若是攀上了情,還不知道有多少好處,立刻便又心花怒放了起來。

  顧早知道自己老娘的心思,轉回頭瞧見那宦官還立著在等的樣子,便只吩咐了她幾聲安心在家,見她喜笑顏開不住點頭了,這才和三姐沈娘子幾個道了聲別,跟了那宦官出去。

  顧早上了那有大內印記的馬車,在馬行街眾人的各色議論中,一路往那皇宮去了。

  馬車到了那皇宮正門的宣德樓,拐了過去,一直沿著宮牆往北又行了段路,這才從那拱辰門進了皇宮。

  顧早一早便曾聽聞,真宗年間,官家便嫌皇宮窄小,有意擴建,只是住在宮城外的百姓商家死活不願搬遷,最後也只能作罷。發展到如今,竟聽說若逢大市,百姓的商鋪攤位有時都擠過了宣德樓門外皇家正道上所列的用來擋道的朱紅杈子。官家與百姓協商,叫退出一些,百姓就是不肯,官家對此也是無可奈何,只能不了了之。

  從前這些都不過是聽聞而已,此時跟著那宦官進了皇宮,顧早雖是低頭斂目地小心走路,只是倒也真的覺得皇宮裡視野窄小,和她從前見過的紫禁城,那真的無法比擬。倒是入了太后所居的寶祿宮,才覺得有些皇家氣派了。裡面池泉相流,文禽奇獸,怪石幽岩,嘉葩名木。想來是當今皇帝一片孝心,所以將那皇宮裡最好的地尊了給太后居住。

  那宦官並未帶了顧早直接去見太后,倒是七彎八拐地最後入了個地,那宦官說是太后寶祿宮裡的尚食處,裡面已經站了個宮人模樣的中年婦人,自稱姓李,瞧著倒像是上次在太尉府裡站在太后身邊伺候的。

  顧早也未細看,只是上前行了個禮,那李宮人已是笑道:「顧家二姐,太后近日裡飲食不振。昨日吃到那御廚房進上的菜點,突地想起了去歲在太尉府老夫人壽筵時吃過的菜,說是有些想念那個味道,我便攛掇著派人將你請了過來。」

  顧早方才一路過來,心中揣測著也正是這個理,如今聽那她這樣道來,心便已是放了下來,笑道:「能讓太后惦念我做的菜,也是我的臉面。自當用心讓太后吃得滿意。」

  那李宮人見顧早應得爽快,心中也是歡喜,上前來壓低了聲音道:「太后茹素一年,想是吃厭了宮中御廚的花樣,前個月又不小心染了熱風寒,經了調理如今身子雖是好了些,只是那胃口卻是大敗。皇上請了高僧給太后講道,那高僧說太后茹素雖是好的,只是也需量力而為,若是為了茹素壞了身子,那便失了修善的本意。太后覺著有理,如今也略吃些葷腥。」

  顧早聽她說到最後,心裡已是明白了。想是太后吃素敗壞了胃口,又加年老體弱染了病,皇帝一片孝心,請了高僧名為講道,實則不過是拐了個彎讓太后改回原來的飲食習慣罷了。想來那御廚房的見太后乍改飲食習慣,所上的菜品過於葷腥,一時讓太后又吃堵膩了也未可知。

  只略想了下,便笑道:「太后飲食不振,我若做那過於油膩的,想來也是不行。我老家本是淮揚,那裡的菜色清淡味雅,我琢磨著做幾道這樣的出來,讓太后吃吃看可否中意?」

  李宮人點頭應了,親自帶了顧早進了廚間。裡面正立了幾個人,瞧見顧早進來,面上雖是帶了些不滿的神色,只是也不敢太過,都上來招呼。

  顧早應了,這才對著那看起來是廚官的人笑道:「我不過會做些鄉野裡的小菜,太后老人家也是一時興起貪圖新鮮才召了我來,過後便要回去的。此處初來乍到,還請各位提點一二,免得鬧了笑話貽笑大方。」

  那幾個人本是擔心顧早來了會搶自己飯碗,此時聽她如此說道,那心便是放下了大半,自然紛紛點頭應了下來。

  顧早瞧了下廚間裡已有的菜色,又將自己等下要用的報了出來,便有人飛快出去置辦了。待那食材都妥當了,顧早便先動手做起了三套湯。

  所謂三套湯,其實就和川菜中的那道開水白菜中用到的「開水」差不多。只不過顧早現在要煮的,比那清湯還要高級了些,原是來自魯菜菜系的孔府家宴中用到的高湯,後來又被她自己琢磨著改良過的。

  要三隻肥雞、三隻肥鴨、三個肘子、三斤豬後腿骨分成三等份,依次在鍋裡放入一份,加蔥、薑、鹽,開鍋後撇沫兒,煮三個小時,把鍋子中所有原料撈出別用,取湯再撇去浮沫。再用一斤雞腿肉剁成茸的「紅俏」和一斤雞脯肉剁成的「白俏」,待湯加溫後分別下入二「俏」,這是就會有奇妙的現象發生,湯裡的雜質都會被那二俏吸附了過去,待湯色變得清如白水,再撈出二「俏」拍成肉餅,推入湯中再吊一小時,等二俏的鮮味全部融入湯中之後,再撈出過濾,這樣吊好的湯才是高湯中的極品。燒菜時加入,根本無需味精,成菜便是極其鮮美。

  因了這高湯熬制費事,顧早平日裡也不大用。此刻既是奉命被叫了進宮,想著普通的滋味應也是難讓太后滿意,便也不怕麻煩細細熬了起來。待熬湯的功夫,又做起了一道同樣也是費時的菜,叫做酥鯽魚。

  這酥魚是選每條一兩左右的鮮活野生小鯽魚,剖洗乾淨,取蔥白比著小鯽魚切成等長的段,再用發好的海帶下過焯一下撈出,卷成蔥段粗細的海帶卷,用長的蔥白將海帶卷兩頭捆上。取了個砂鍋子,打破兩個碗,在砂鍋子的底部鋪上一層瓷片兒。先將海帶卷在瓷片兒上碼一層,再放一層蔥段,最後把小鯽魚肚子向上頭朝鍋邊排一層後,加入黃酒、香醋、醬料、糖霜、薑片兒,放在旺火上煮,將開時撇去浮沫,然後用一個盤子壓在魚上,蓋上砂鍋蓋子,放在微火上燜三小時,把蓋子打開加入幾勺香油,繼續燜半個時辰,這才成菜。    顧早進宮之時還是晌午未到,待那一鍋子的湯熬好,那酥鯽魚快成菜之時,也已是申時末了,便動手做起了另幾道菜,海米拌香芹、絲瓜炒鮮核桃仁,糟煨茭白,都是清爽的。

  顧早先是選了幾棵芹菜,只取中間的黃嫩心部分,逐根從菜梗兩端擇去菜筋,掰成一寸的小段,按嫩和極嫩的用兩個小碟分別盛放,再拿了二十來個小海米,搓去了上面殘留的殼,放在碗裡,倒入米酒沒過海米,坐蒸鍋,開鍋上蒸籠約一刻鐘取出。又用沸水分兩次焯了嫩和極嫩的芹菜,斷生即撈上盤,加了少許糖霜和鹽拌好,最後添了兩勺那清湯待自然冷卻。

  這絲瓜原產印度,此時傳入中國還未久,算是個稀罕菜,顧早平日裡也不大見到,此時見此處有,便選了兩根瓜條直溜通體深綠的嫩絲瓜,平放在砧板上,一手按住絲瓜,一手用方才打碎剩下的破瓷片壓在絲瓜的頂端向下刮,薄薄刮去一層外皮。這法子她從前也常用,之所以棄鉋子不用而用瓷片刮,不過是要整條絲瓜去皮後還是通體碧綠,若是用鉋子,那就要連內皮也剮去露出白肉了。

  刮皮後洗淨,切滾刀,再將之前剝出浸在水裡的新鮮青核桃仁撈出控水,鍋坐火上,放油少許,待油熱了倒入鮮核桃仁兒,稍稍過油,隨即撈上控油。將炒鍋重置火上,再倒入油,熱後下絲瓜、核桃仁、薑末、老酒、鹽糖,加高湯,快速掂翻下炒鍋,隨即離火出鍋裝盤,要的便是個脆快麻利,讓這菜炒後仍是絲瓜碧綠,核桃仁兒雪白,綠白相間,十分養眼。

  那糟煨茭白要用到香糟酒。御廚裡自也是有的,顧早嘗聞了下,味道也算是地道的。便取了幾根嫩茭白,一剖為二,用刀把茭白拍碎,又往香糟酒裡加足了高湯,再加薑汁、鹽、糖,下鍋子燒開,隨即下茭白碎塊,開鍋後勾了薄芡,再開即倒入大海碗中,此時茭白碎片盡數浮在湯麵,醇香之中有清香,彌覺口爽神怡。

  顧早這幾道菜都做好了,太后身邊的那李宮人也已是踩點過來,叫兩個小宮女裝了食盒,又將顧早也一併帶了去,說是太后吩咐的。

  顧早跟了那李宮人,到了太后面前。只一眼,雖瞧著仍是面上帶了笑,只比起去年看到時似是清減了不少。也不多看,只規規矩矩地磕了頭問了安,便垂手立在一邊。

  太后瞧著自己面前這幾個菜上來,還未入口,先便已是聞到了股清香,心中便是有些滿意。待一樣樣嘗過,竟是覺得前所未有的好吃,面前那一碗香米飯盡數吃了下肚,還覺未飽,又叫再添,被邊上那李宮人給勸住了,說是太醫叮囑每餐不宜饑飽太過,這才罷了。

  顧早見太后吃得滿意,那心算是徹底放了下來。微微抬眼,見太后指著那盤子海米香芹歎道:「這菜倒是讓老身想起了自己還是女孩時,家邊那草綠堤軟的溝渠旁,就這野芹綠油油一片漫開來,蔥蘢水嫩的,輕輕一使勁,拔出一根,根鬚上還連著泥土的,抖了去放在手上,感覺就是涼涼嫩嫩的。老身那時最愛吃的就是這個了。轉眼間竟是幾十年過去,顧家二姐你這菜做的,方才這幾口卻真的像是又品到了當年的滋味了。」

  顧早笑道:「古人就有云,菜之美者,雲夢之芹。不過是這芹菜自身香美,和了那海米的鮮甜而已。」

  太后點了點頭,又指著另幾道菜道:「你這幾個菜,不但瞧著和御廚裡上來的大不相同,便是味道也是要好了許多。這小鯽魚香軟無骨,入口即化,老身還是第一次吃這樣的,這就不用說了。便是那糟茭白,老身素日裡也是吃過不少,只你這個味道,竟是鮮美了無數,不但有糟香,聞著竟還似還有清香,像是在蓮塘菇蒲之間,方才就著飯,連喝了幾大口。」

  顧早笑應道:「太后果然是個會品滋味的。我素來也愛茭白本身的那股子清香,燒制這個菜的時候,唯恐這淡淡的清香在加熱中會散去,所以既免去了先煮,又免去了煨,只是加入鮮湯中燒滾浮上便成了。」

  太后仔細看了眼顧早,笑歎道:「你這孩子,上次便知道你是個心靈手巧的,今日這幾個菜,更是合了老身的心意。你可願意留在宮裡御廚房給老身做個飯菜什麼的?定當不會虧待了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8:57 PM

第六十三章 方氏進宮

  顧早心中一跳,所幸方才就已經想過太后可能要發話留人的,看了那李宮人一眼,笑道:「太后老人家憐惜我叫留在宮裡,真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只是有一樁事,我想著還是說了出來,太后就當是聽個新鮮。我本是揚州鄉下的,從前因了家中生計,給人做過兩年妾,只是後來家主死了被遣了回,這才全家搬到了京城的。剛來時住在染院橋,那裡住的都是些和我家一樣討生活的小門小戶人家,只是個個都是熱心腸的,也不知道給了我家多少助力。剛前幾天我算著要盤下個東門邊虧損了的小酒樓,只是手頭銀錢還缺些,那些個從前的街坊嬸子們知道了,竟是湊了一包銀錢送來。他們家中男人不過都是些出賣力氣的瓦匠泥工,如此待我,真的不亞於雪裡送了炭火。我當時便應了她們都入了我那小酒樓的份子,說日後定當努力經營,不負她們此時待我的這一番心意。如今太后看中了我,那真的是天大的好事。只是我若長留在了宮裡,那小酒樓便是做不起來了,便是想著那些街坊嬸子們的心意,我也需得先去向她們告個罪才好。」

  顧早如此說話,不過是想著如今官家待民還算親厚,這樣便委婉地表示了拒絕之意。若是太后體恤,那是最好,若真的還不行,那也只能再謀了。她卻是萬萬不會想到,此刻這個坐在她面前,曾經把持了十數年朝政的鐵腕老太,當年竟也是和她有著同樣的出身。

  原來這太后名劉娥,幼時父親出征戰死沙場,其母只好帶著她投奔娘家,十四歲時便被嫁給了個銀匠作妾,不被大婦所容,只得到了京城開封擊鞀說鼓兒詞謀生。她手藝出眾,為人和善,因了機緣結識了當時還是襄王的未來真宗趙恆,兩人便私定了終身,卻遭了太宗極力反對。又不知歷了多少艱辛,十五年後,三十六歲時才最後被接入宮,最後成了真宗的皇后。

  她生性機靈聰穎,通書史,陪著真宗批閱奏摺、商討國事,處理宮內事物,她的周謹恭密,使得真宗非常信任她,這才有了後來真宗過世後她輔佐年幼的仁宗把持朝政的經歷。

  太后如今福壽齊全,也不大想起從前的那心酸過去了,只是方才被顧早的一番話竟是勾動了心思。仔細朝著顧早看去,見她站著姿容秀麗,神情嫻雅,一雙眼睛卻是透著靈氣,越看竟越覺得像是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顧早那話說完了,見太后微微點頭,並沒說話,只是看著自己的面上神色卻似有些怪異,正有些惴惴,耳邊已是聽太后歎了口氣道:「我如今久居宮裡,民間那世情竟都是有些忘了。如今聽你說來,倒也是勾起了從前的一番回想。與你也算是個投緣的,也罷,就不勉強你待在宮裡陪我這無趣的老身了。」

  顧早剛想回兩句話,邊上那李宮人已是笑了起來道:「先皇從前想擴建皇宮,百姓們不願搬遷,最後也就讓地於民了,京中百姓都贊官家仁厚。如今太后竟也是效仿了先皇,把顧家二姐讓給那些染院橋的姑媳們,傳了出去,不也是佳話一樁嗎?」

  顧早看了眼李宮人。她方才送菜過來的路上便是悄悄遞過去了一些銀錢,想著的就是等下見了太后說話時有個照應。此時見她出言,既贊了太后,也是幫了自己,當下也含笑附和了幾句。

  太后雖是知道那李宮人在揀好聽的說,只是心中也是舒服,呵呵笑了下。

  顧早這才又笑道:「御膳房裡的御廚們,自然是技藝超群的。只不過皇家的御廚們做菜講究大氣,不似我這樣沒有章法地隨興所至而已。這兩次僥倖投了太后的口味,也不過是個新鮮。太后若真看得上,我便將我的一些小菜錄譜下來留在此處,太后想吃讓御廚做了便可。」

  太后聞言點頭,又看了眼顧早笑道:「只是日後若那御廚們做不出今日的味道,我再叫人把你拎了過來也未可知。」

  顧早笑眯眯道:「這是太后對我的恩典。太后便是不來拎我,待我哪日想出了什麼新的菜式,也必定是求請太后品嘗下的,只盼太后那時候莫要嫌我臉皮厚過城牆便好。」

  顧早此言一出,只把那太后逗得笑了半日才指著她道:「看你像是個穩重的,哪知說起俏皮話來竟也是一套一套。」

  顧早笑而不語,心中慶倖了下總算是躲過了留在宮中伺候的命,又未得罪太后。只是又微微有些感慨,自己不知不覺間竟也是和那拍康熙馬屁的韋小寶差不多了。

  顧早在太后的寶祿宮中又留了兩日,每日裡都是想著法子做些新鮮的給太后吃。眼見著沒幾日就是中秋,記掛著家中和那酒樓,有心想回去了。只是見太后似乎吃出了自己做菜的滋味,每日裡有時叫自己過去陪著說話的當,也是絲毫不提讓她出宮的事,心中便暗暗有些著急,只是自己也不好開口提說離去。

  昨日顧早做了個鱧魚卷,是將魚披薄片,卷火腿條、筍條、木耳絲作筒,用胡芫紮腰入油滾了,又做了個雪梨煨羊肉,太后說是好吃,叫今日晚膳時再做。顧早細細地做了,又連著別的幾樣菜看那宮女送去了,想了下,便跟著過去,想找個空提出宮的事。

  那仁宗皇帝是個孝子,太后雖非他親身母親,卻是日日裡早晚進禮,噓寒問暖的。這幾日見太后飲食大進,精神見長,心中也是歡喜,待聽說了是新叫來的一個廚娘做的菜合了太后胃口,便有心要厚賞了留在宮中。

  此時正陪著太后身邊在說話,晚膳傳了進來,見太后留飯,便也一道吃了,果然是和自己平日裡吃的滋味有些不同,尤其是那雪梨煨羊肉,竟是第一次吃到這樣搭配的羊肉,鮮甜可口,又全無腥膻之氣。又聽太后誇讚了一番那廚娘,只最後聽說她竟是不願留在宮中,雖覺可惜,只也知道不好強迫。當下又陪了說些別的話,這才辭拜了出去。

  顧早在外站在一干宮人宦官的隊列之末,正凝神等待太后用完了膳再求見,耳邊突聽得一個宦官叫著「聖駕離宮」,這才知道裡面竟還有個當今的皇帝,心中一凜,急忙低垂下頭,跟著那些個宮人宦官跪送了,這才站起了身。方才不過一個馬虎眼,也沒看清皇帝的長相,只影影綽綽覺得是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顧早叫人通報到了太后跟前,行了禮,這才笑道:「原本不該提這茬的,只是我出來時我母親以為去了便要回的,如今三四天過去了,我怕她擔心,想請太后恩典,容我先行回家,下次再來陪太后說笑。」

  太后這幾日裡日日吃到翻新的菜,一時竟是捨不得讓她走,聞言笑道:「是老身疏忽了,這就讓人去你家知會一聲,過幾日再出去也不遲。」

  顧早心中雖是有些失望,只是面上無奈也是笑著謝過,正要退下,冷不丁又聽李宮人笑道:「太后,你老人家不是一直嚷著整日關在這宮裡悶嗎?只是鑾駕又不好隨便出宮。顧家二姐這般伶俐,她的娘想必也是差不到哪裡去,何不將她娘也請了過來,一來是陪太后說話解解悶氣,二來,顧家二姐有她娘在身邊,想必也是會更安心給太后琢磨吃食。」

  顧早聞言大驚,急忙推辭道:「萬萬不可。我母親是個鄉野村婦,說話粗鄙不堪,真到了太后面前,只怕是會衝撞了太后金體。」

  太后卻是搖頭笑道:「老身哪裡就這麼沒見過世面,會被你娘的幾句話給嚇住?如今在宮裡見多了那些日日裡過來問安的宮妃貴婦,一個個說話文雅倒是文雅,只是沒意思的很。李娘所說,很合老身心意,明日便派人將你娘接了過來吧。」

  顧早看了下李宮人,見她正笑眯眯望著自己,知她不過是想幫著自己討恩典,哪裡又知道自己那只老娘的真面目?心中真的是啞巴吃黃連了,也不敢再推辭了去,只得忐忑不安地謝過了退下。

  卻說方氏三姐幾個自顧早被帶去了宮中,便是日日裡張望著她回來。起先方氏還是有些得意,拿話在那不時過來探聽消息的鄰人面前自誇,只是幾日過去了,竟是仍不見顧早回來,也沒個消息的,便有些不安起來,沒事便往那皇宮宣德樓門前轉悠,見著裡面出來的便問顧早下落,又哪裡問得出什麼,回家便是和三姐柳棗幾個一道憂心忡忡起來。

  胡氏第一日聽街坊傳聞顧早入宮覲見太后,立時便過來探聽消息,被方氏的大話聽得又羨又妒,回家一夜都沒安生,暗歎自家時運不濟,不但女兒婚事不順,連自己也是被那李寡婦的大肚子給弄得夜夜裡撓牆。這日一大早,忍不住又過去了,知道竟是泥牛入海無消息。又見她一家面上都帶了愁色,便拿話安慰。

  她自己也覺那安慰的話說得不錯,諸如「平頭百姓的還是安生過日子好,沾惹那皇家的事,只怕是沒好果子吃」等等,落在方氏耳裡自是聽成了幸災樂禍。氣得方氏拍案而起,拿了靠在牆邊的笤帚便掃過去,胡氏大聲怪叫,三姐柳棗在一邊拉勸著。

  這裡正鬧得不可開交,方太飯鋪的門口又出現了上次來過的那個黃門宦官,身後跟了的五六個人,手上都捧了東西。

  方氏和胡氏立時便停了打鬧,立在那裡呆呆不動。那宦官見這兩個婦人粗俗不懂禮數,略皺了下眉,這才尖著嗓子說道:「顧二姐做菜甚得太后賞識,賞賜綾兩匹、絹兩匹、二十兩綿,錢兩百貫。」

  胡氏聞言,立時呆若木雞。方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只立在那裡遲疑不前,被三姐拉了一道下跪謝了恩。

  方氏眼見著那堆疊在桌上的綾羅布匹和錢,這才醒悟了過來,只喜得嘴巴不住打顫,連個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又見自家門口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個個嘴裡都嘖嘖稱羨的,更是喜形於色。還是三姐機靈,給那宦官讓座遞茶,又背著人順了些謝銀到那宦官手中。

  那宦官喝了口茶,這才不緊不慢道:「太后另有個天大的恩賞,賜顧二姐的母親入宮見駕。這就收拾下跟了咱家走吧。」

  此言一出,方氏自己就不用說,便是三姐也是呆住,更遑論那胡氏和圍觀的眾人了,個個都是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

  方氏驚訝過後,便喜得差點要飛上天了,急急忙忙去了後院,換了件自認最體面的衣衫,又仔仔細細收拾了下自己的頭面,這才在三姐和柳棗的訝異表情中跟了那宦官喜孜孜出門入宮去了。

  顧早估摸著時辰,自己娘應該已是被帶入宮見太后了,恨不得立刻便插了翅膀過去提點下她,只是沒有太后傳喚,自己也不好貿然過去,只得一邊整著手上的幾隻螃蟹,一邊心急火燎地等著。好容易等到了那叫傳膳的宮女,又得了傳喚自己的口諭,這才急急忙忙趕去了太后日常所居的那花廳。

  顧早進了屋子,轉過個屏風,一眼便看見了自家的娘,卻是當場愣得目瞪口呆。見她身上緊緊裹了件七八成新的大花綢衫,頭上插了兩朵花,兩個臉頰上居然還抹了些三姐的桃花胭脂,只是抹得不勻,便如在那鍋底上擦了兩個紅雞蛋。



第六十四章 太后賜字

  顧早哭笑不得,見她看起來眉飛色舞的,也不知道方才講了什麼。偷眼看向太后,卻見她正笑吟吟的並未見慍色,悄悄鬆了口氣,見過了禮,這才挨到了方氏身邊,輕輕扯了下她的衣袖。

  顧早是想叫她收斂著些,別不知天高地厚地胡亂講話。哪知方氏竟是轉過頭,露出個笑臉喜滋滋道:「二姐,我從前只在戲文裡聽過前朝的太后。如今見了真太后的面,才知道她老人家原來竟似那畫裡的觀音菩薩走出來一樣,沒見過這般和氣的……」

  顧早有些發窘,又扯了下方氏。這次卻是被她不悅地瞪了一眼道:「你老扯我做什麼?方才我給太后老人家講了個賈官人吃燒鴨的笑話,太后正贊我講得好呢。」

  顧早無奈,只得站在那裡閉口不言。太后已是笑呵呵道:「顧家二姐,你娘果然是個有趣的人。方才講的這笑話,我從前也未曾聽過,確是好笑。叫了她來,果真是叫對了人呢。」

  顧早略略笑了下,又謙了幾句,見方氏面上帶了得色,心中只暗暗期盼她莫要得意忘形脫了底。出醜倒是小事,這裡是皇家宮室,雖不能說是龍潭虎穴,只是也半分馬虎不得。

  那李宮人上來為太后布好了菜。今日顧早做的和前幾日又不同。因了中秋將近,那蟹素有「七尖八團蟹正肥」之說,御膳房裡新送來了幾簍子肥蟹,午膳便用蟹作了主菜。幾隻蒸蟹、蟹肉煨細丁豆腐、又綠球魚翅,薺菜瓤雞片等幾個菜。

  太后命李宮人賜了個繡墩給方氏,讓坐在下首陪著吃。顧早阻攔不得,眼睜睜看著自己娘歡天喜地地趴下去磕了個響頭,這才屁股稍稍挨邊地果真坐在了那繡墩之上。

  太后讓李宮人分了兩隻螃蟹到方氏面前的盤碟裡。方氏蘸了薑醋,剝殼掰腿,左右開弓,吃得不亦樂乎。吃到那兩隻大螯之時,一邊的李宮人正要遞給她一支開螯的銀鉗,卻見方氏已是將那大螯放進嘴裡,嘎嘣一聲便是咬裂了殼,掏出了裡面的白肉吃了下去,連那肉末也刮了出來沒剩一分,沒一會,她面前的桌上便是積了一大堆的蟹殼。只把太后看得一愣一愣,自己也忘了吃,只顧看著方氏了。

  顧早見她吃相粗陋,微微清了下嗓子。方氏不滿地橫了她一眼,喝了口熱胃的暖薑水,這才抹了下嘴,看向太后笑道:「太后賞賜的螃蟹,果然是滋味好得很,竟比我做從前吃過的那甜秫秸的蟹還要肥壯呢。」

  顧早一怔,不知道自家娘這葫蘆裡又要賣什麼藥。只是太后卻是被勾起了興致,笑問著何為甜秫秸蟹。

  方氏引的就是太后發問,立時便繪聲繪色道:「河邊上的甜秫秸紅了,馬上要打籽了,河裡的螃蟹就知道了。誰告訴它們的?是河裡的老螃蟹。螃蟹也和天上飛的那雁一樣,雁有頭雁,螃蟹也有頭蟹。它每年都在甜秫秸熟了的時候去地裡吃籽。頭蟹鬼著呢,它知道哪塊地裡的籽最著吃,就跟小螃蟹說好了,今日晚間捎帶了你們去吃。到了晚上,那頭蟹就帶著它大大小小的子子孫孫們橫排著隊直奔那甜秫秸的地啦。到了地裡頭,用大鉗子一夾,那桿就斷了,蟹子蟹孫們就是這樣吃這紅紅的甜秫秸。吃飽喝足了,下半夜再列了隊打道回府。種地的莊稼人在螃蟹去的路上用竹劈兒編成的簾子插在河沿上,再在前頭點個燈火,給螃蟹照亮。那螃蟹也追亮,認准了回家的路,就得往這走。莊稼人蹲一邊等著,等頭蟹翻過了簾子過去了不抓,從第二隻開始揀著肥壯的逮,抓起來放進蒲包裡,一會就可以逮一大包的螃蟹呢。」

  方氏說著,連顧早都聽得有些入神,太后和她身邊的那些個宮人更是津津有味,待方氏講完了,李宮人奇道:「為何單單不抓那頭蟹呢?」

  方氏咳了一聲道:「這就有個講究了。抓了頭蟹,往後可就沒人帶路了,那還怎麼抓螃蟹啊?」

  李宮人和太后點了點頭,俱是恍然大悟的樣子。太后一想,又開聲問道:「那為何偏要等那螃蟹吃過了回來才抓呢,不在它們到秫秸地裡前抓?」

  方氏得意洋洋道:「那可不成。那死囚牢裡的犯人處決前也要管個飽飯,螃蟹被抓,哪能不讓它先美美吃一頓呢。」

  方氏話音剛落,太后和那些宮人們便是都笑了起來。方氏更是得意,從方才自己那剝出的一大堆蟹殼裡翻找出個東西,舉了起來道:「太后,這蟹裡的沙囊,裡面還有個典故哩。」

  顧早一怔,心道她莫非是要講前些日子自己在家弄蟹時順口講過的那白娘子?正想著,太后已是笑著讓講。方氏又喝了口薑茶,這才開口說起了書,果然便是那白蛇。

  那白蛇傳最早還是在明末才有故事的雛形,此時的人哪裡聽過。只不過比起顧早之前講的,那方氏現在更是添油加醋:「……,許仙讓法海給蒙到廟裡去了,白蛇可急了,她得救夫君哪,就水漫金山了。法海也急了,兩人就打了起來。法海哪打得過白蛇啊,哧溜就腳底抹油跑了,白蛇就追。法海讓白蛇追得跟什麼似的,走投無路,看見個螃蟹就鑽到蟹殼裡去了。那螃蟹也是成了精,不是好惹的啊,我叫你鑽,我就把嘴一閉,叫你有進沒出……」說著,那手已是撕開了沙囊,放到自己方才喝剩的那薑茶杯裡,用水把上面的泥沙淘幾下,再把囊皮把兩邊一翻,遞到了太后面前指著道:「諾,太后您老人家瞧,這可不正是一個小和尚嗎?」

  太后湊了過來細瞧,失笑道:「可不正是個坐在椅子上的小和尚嗎?」又歎了口氣道:「這法海當真是可惡,人家兩口子好好的過著小日子,他非要去瞎摻和什麼……」

  方氏一拍大腿,應聲和道:「可不是嘛,所以被關了起來也是活該!」

  顧早見方氏和太后一唱一和,竟是津津有味沒完沒了的樣子,心中也是有些納罕。說話間,太后面前的那飯食也是已經用了不少,快到平日午歇的時辰,才被李宮人打斷了去。

  太后叫方氏陪了顧早下去,娘倆說些體己話。顧早和方氏各自謝了,這才退了下去。

  顧早帶了方氏到自己這幾日暫住的屋裡,屏退了兩個分派過來的小宮女,關上了門,低聲道:「娘,你平日裡嘴巴大些也沒什麼,如今到了太后跟前,萬萬不要那樣賣弄嘴巴了。方才不過是湊巧才投了太后的心意,再說多了,難保就有一兩句差池,萬一惹厭了這裡的貴人,那就真的沒好果子吃了。還有,若是太后再賞你座和飯食什麼的,你萬萬不能再這樣托大……」

  顧早話未說完,那方氏便白了她一眼搶著道:「你娘我活了幾十年,你當我這關節也不知道?太后叫了我進宮,要的便是個新鮮。我若是裝出個斯文樣,那豈不是掃了她老人家的興?你放心,我自不會觸黴頭,總歸會揀太后喜歡聽的話講就是了。」

  顧早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娘,萬沒想到她竟也有這樣的一番心思。正想著,那方氏已是美滋滋地扯了下自己身上的衣裳,笑問道:「二姐,你瞧我這身打扮喜慶吧?我這綢衫,平日還愁只能壓箱底,今日倒真的派上了用場,穿到了太后的面前,總算是得了些體面。」

  顧早強忍著笑搖了下頭,也懶怠說她那打扮。自己在這皇宮中本就是小心萬分了,如今身邊又多了方氏這個定時炸彈,心中只是盼著早一日出去也是好一日。

  如此又過了幾日,轉眼已是秋社了。時人都有當日蒸煮社飯,社糕,社酒,立社設祭,酬拜土神的習俗。皇宮中也是如此,當晚,後宮以曹皇后為首的一干後妃美人都齊齊聚到了太后的寶祿宮,祭拜了土神,便留了下來陪著太后吃酒賞花。那方氏照例也是被賞了個墩子坐在太后下首。

  宮裡的這一干妃子美人們,這幾日去太后處朝見問安時早就知道了方氏這號不倫不類的人物,雖心中鄙夷她的粗俗不堪,只是見太后喜歡,面上也是個個都顯出親近之意,賞賜不斷的。此時見太后被方氏的那些土笑話逗得笑口不停,一個個也都賣了力氣陪著笑,一時這花園裡嬌聲笑語不絕於耳,煞是熱鬧。

  顧早跟了送菜的宮人進上社飯社糕之時,被太后瞧見,揮了揮手叫過去了,這才笑道:「過兩日便是中秋了,老身再不好留你在這宮中給我做飯,也需回去和家人一道賞月過節。」

  顧早聞言,心中十分歡喜,只是面上也不敢太過,只稍稍露出了點笑臉,謝過了太后。又聽太后道:「你給我做了這許多日的飯菜,賞賜自是不能少的。你自己說說,想要些什麼賞賜?」

  顧早猶疑了下,正想著怎生回話,卻見方氏已是從那繡墩滾了下來跪到了地上,磕了個響頭道:「太后老人家既是要賞賜我家二姐,我這個做娘的便厚了臉皮代她求了。她前些天也不知哪根筋錯搭了,竟盤了個東水門邊的小酒樓,那裡荒天野地的,我怕日後招徠不到客人上門,那便連我投進去的那些個棺材本也要打水漂。所以我就想著能不能請太后給那酒樓賜個招牌。有了太后的墨寶,莫說不愁生意上門,便是那大鬼小鬼的也不敢近前半分哪。」

  顧早眼一亮,心中暗歎自己倒真的是小看了方氏,沒想到自己平日裡這個咋咋忽忽粗線條的娘,此時竟是打出了這樣的算盤。若是當真求來了太后的墨寶,自家那酒樓就當真是要坐等出名了。只是不知道太后會如何作想。

  太后果然一怔,只很快便指著方氏呵呵笑了起來道:「你要這賞賜倒也不錯。只是我如今已是多年不動筆了,那字寫出來哪裡能做你家的招牌?」

  顧早聽太后這般說話,以為不願,怕方氏不識好歹還要歪纏,正要謝了恩拉她一道退下,又聽太后接著說道:「也罷,我明日便讓皇兒給你家那酒樓賜個字,他的字只怕比我更金貴些。」

  顧早這邊還沒反應過來,方氏那邊便已是歡天喜地連磕了幾個響頭,謝了又謝。顧早這才醒悟過來,心中也是高興,急忙也上前謝過,這才和方氏一道退了下來。當晚二人便被送出了宮,回到家中,青武也正回了,與三姐柳棗一道看方氏在那裡炫耀這幾日得來的賞賜物件,又聽她吹噓自己在太后面前的豐功偉績,顧早也只笑眯眯在一邊聽著,全家都歡歡喜喜。

  太后那話果然頂用。回來的第二日,午時剛過,正是飯鋪裡生意最好的時候,那來過兩趟的黃門宦官又左擁右簇地出現在了顧早家的大門口,只是這次,手上那個金漆託盤裡的卻是當朝皇帝新鮮手書的「方太樓」三個賜字,左下角還印了個朱紅的皇帝私鑒。

  顧早一家和正在鋪子裡吃飯的,連同那圍了過來看熱鬧的一大幹人,紛紛跪下了迎接皇帝的賜字。那宦官又打著官腔勉勵了幾句,收了顧早遞去的喜慶錢,這才打馬回去。

  那宦官一走,顧早家飯鋪的生意也就做不成了,整條街的人幾乎都湧了過來想要瞻仰下當今官家的親筆賜字,又圍住了方氏和顧早七嘴八舌。有奉承的,有打聽內情的,也有攀交情的,差點把那條門檻都擠破了,亂哄哄了將近個把時辰,人才漸漸有些散去。

  方氏生平第一次嘗到了眾星拱月的滋味,別人是星子,她便是正中那最亮的月,意氣風發,紅光滿面,講得是手舞足蹈,唾沫橫飛,直把太后誇得是天上的神仙老母下凡,自己便正是老母身邊伺候的玉女。待人少了些,也顧不得喝口水潤潤嗓子,急急忙忙將那副紙恭恭敬敬擺在了自己屋子裡的桌案上,找了個青紗罩罩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09:56 PM

第六十五章 太尉府女眷上門

  顧早見方氏那鄭重其事的樣子,也不攔著,只尋思著哪日找人拓印了字做個新的招牌。又想著自己上次本是和那王有生約好前兩日裡就要去牙人處交割的,只自己身在皇宮出不來,現在見空了下來,青武又在家,便叫了一道去了牙人處。

  那牙人前幾日左等右等不見顧早過來,以為她反悔了,正心痛那到手的牙錢又飛了,突然見她笑吟吟地和一個少年進來說是交易,自是高興,自己陪在鋪子裡,打發了個夥計去請王有生。

  王有生前幾日拿了顧早的那文書,回去仔細研讀了幾回,見並無什麼需要增刪之處,便一心只想成交了好甩掉那招惹他心煩的清風樓。到了約定那日去了卻不見人來,也和牙人一樣以為顧早改了主意,這幾日正有些怏怏的,突見那牙鋪裡的夥計來叫,說是買家來了,立時便揣了地契文書過來。

  顧早也不提自己前幾日進宮的事情,只說家中有事耽擱了,又道了歉。那王有生自然不在意,在牙人出具的文書上簽字畫押了,輪到顧早,她卻是叫青武簽了。

  青武有些遲疑,只是敵不過顧早的堅持,只得在那文書上簽押了自己的姓名。王有生知他倆是姐弟,又見顧早也簽押作了還款的保人,且款項付清之前那地契一人存有一半,也不怕她賴了去,自然也就不計較了。又一道去了官府報備,這交易就算完成了。

  顧早心想事成,心情自是不錯。方才她之所以用青武的名字作那酒樓的交易,卻是有個考慮的。原來自她睜開眼來到此處,便只知道自己是個被李家大婦趕出門的妾。起初倒也不大在意,只是如今有時想起,自己竟是從未見過當年那賣身時所立的契約,也不知上面到底寫了什麼。問起方氏,她只說是三年之期的妾約,再多問幾句,便是直翻白眼,一概不知了。

  顧早知她不識字,當年賣她時和她那個沒見過面的短命爹估計也根本沒看過那文書,拿了錢便了事的。自己粗粗估算了日子,現今那三年之期雖應已是滿了的,只是文書不在自己手上,總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加上自己如今也並非單立的女戶,乾脆便用青武的名字置辦這酒樓,無論如何更為妥當些。又想著下次什麼若是回去了東山,一定總要拜請里正娘子幫自己去從前賣身的那戶人家裡打探個究竟才好放心。

  中秋既到,京裡的各店裡都賣新酒,大酒樓的門面彩樓更是裝飾一新,豎起雕繪了花頭的竹竿,高高懸掛著寫有「醉仙」字樣的各色錦旗。顧早一家也置辦了梨棗、栗子、葡萄、青黃相雜的橙子和橘子等各種時令水果。

  顧早此時還未見到後世那樣的月餅,只一種被稱為「月團」的菱花形面餅倒是和她熟知的月餅有些相似,也是裡面夾了各種餡料的,只是並非中秋節才有,和菊花餅、梅花餅等一樣,都是四時皆有的。趁了幾分興致,便自己用上白細面與熟豬油拌勻了摘塊擀成了餅,又將生脂油丁,胡桃仁、橙絲、瓜仁、松仁、糖霜同蒸過,加少許熟乾面拌勻了作餡料,包入餅內,放在個印花模子裡印成形,上到個平底爐裡烙熟了,自己嘗了口,香酥油甜,十分可口,便送了沈娘子些,叫帶回去分給那些老街坊們嘗下。

  晚間鋪子自是早早打烊,叫了前幾日剛考過解試正在等放成績的岳騰也一道過來,一家人坐在天井中,吃著各種吃食,賞著明月。先講論了下自家剛買的那酒樓的裝潢和開張事宜,又說起了岳騰的解試,見他信心滿滿,都是高興,末了自又是被方氏繞回了她前幾日在宮中之時的所見所聞。

  顧早背靠一張小竹椅,聽著方氏在那裡聒噪不停,偶爾也插幾句話恭維下她。正面上帶著笑,耳邊突地聽到了邊上不知哪個院落裡飄來的一陣笙竽之聲,又聽一個女伶唱道:「白兔搗藥秋複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

  那女伶的聲音柔媚,和了那笙竽,隨風送來入耳之時,竟是悠揚如同仙樂。

  顧早抬頭,瞧著天上的那一輪明月,心中念了遍「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心底裡驀地生起了一絲悲涼之意。忽又想起了那個人,此時此刻,遠離京城的他不知道是否也正抬頭望著這輪明月,遙想著千里之外的自己?抬眼間,見三姐和岳騰兩人正對上了眼神,一個含羞,一個帶情,不過只一眼便各自含笑低垂下了眼睛。

  顧早忽覺得心緒有些低落,眼睛望著那架已在結莢的藤蘿,想起他離去前那晚自己和他在此的一幕,暗自出神。

  方氏見自那歌聲響起,本在聽自己說話的幾個人都是變得心不在焉了,就只剩個柳棗還在那裡聽,心中便是不悅起來,嘀咕著道:「什麼破曲子,依依呀呀地,聽得我雞皮都掉了一地。」

  青武立刻糾正道:「娘,這是前人太白的詩句,歎的是世事變幻,人生無常……」

  「管它太白還是太黑,好好的花月夜,唱這哭喪樣的曲子,怪不吉利。」方氏立時打斷了青武的話。

  顧早見青武無可奈何的樣子,笑了下收回心思,又引著方氏回到了她方才的話題,方氏果然又高興了起來,在那裡說個不停。一家人直到月上中天,這才各自散了歇息。

  中秋過後,顧早幾乎日日都泡在東水門那裡,監督著酒樓的裝修進程。將那些荒雜的草木都拔了去,種作成片的竹林,錯列了一組定名為「叢玉」、「夾竹」、「報風」的竹木結構亭子。又在亭邊深挖了個池,雖不大,卻是種了蓮藕浮萍,裡面投了魚苗進去,在邊上結了竹杪為廬為廊,作釣魚休憩之所。

  因園子裡本就種有菊花,此時有些已是含苞打蕾了,只稍加打理了下,過一兩個月想必便會在秋風中盛放。那幾間酒樓,本是半新不舊的,顧早叫人在外牆木頭上刷了清漆,看起來也是簇新了。裡面的廳院,下設堂桌,樓與樓之間廊廡掩映,樓上是用作包廂的小閣子,俱都吊窗花竹,各垂簾幕。因了請來做工的都是沈娘子丈夫那一幫熟識的,所以個個用心,那活計做得又快又是漂亮。

  轉眼已是半個多月過去,那簇新的光漆招牌也是打造完畢。這原先清風樓裡的廚子和一些跑堂傳菜的知道了新東家,一個個地自己都過來想繼續留下做。顧早試了下那兩個廚子,見手藝還是可以,便連那些夥計都留了下來,只是少不得要新立一些規矩,如此忙忙亂亂,又是幾日過去了。

  顧早這日最後巡睃了一遍那酒樓的整葺進程,見不日就要完工,只等著挑個吉日開張了,這才滿意地回了馬行街,此時已是午後時分了。剛進門,一眼就看到胡氏正和秀娘一道坐在自己家中。雖是心中不喜胡氏,只是看見秀娘,還是十分歡喜,上前拉住了說話。

  胡氏瞧見顧早回來了,這才撇開了一直對自己愛理不理的方氏,笑嘻嘻道:「二姐,你家那新酒樓,得了當今官家的親筆題詞匾額,我聽說還未開張,那名聲便已是傳遍了半個京城,個個都在伸著脖子等開業,搶著去喝頭一杯酒水呢。」說著便是一陣嘖嘖稱羨。

  胡氏前段日子捧了些銀錢過來,說是借給她家修葺酒樓所用。顧早知她沒那麼熱心,沒說三句果然便是說要入股,被顧早婉言拒絕,有些惱羞地離去,已是好幾日沒上門了。如今見她又笑嘻嘻地挨了過來,還拉了秀娘一道,便有些提防。此時聽她開口如此說話,也只淡淡一笑,沒有搭腔。

  胡氏見顧早不理自己,也不以為意,只嘿嘿笑了兩下,這才說道:「二姐,你家那新酒樓開業了,想必是日進斗金的。這小地方就盤給了我家吧。從前被那姓胡的坑去了不少錢,如今這布的生意也不好做,日日裡在家都吃著老本,再這樣只怕就連秀娘的嫁妝本也要被啃光了。」

  秀娘見自己被胡氏抬出作擋牌,有些羞慚。顧早輕拍了下她手,笑對胡氏道:「你家不是又新開了個布莊嗎,只怕日進斗金的是伯娘家吧。這小飯鋪利錢微薄,又是個辛苦活,伯娘看得上,我本是沒有二話的,只是不巧前幾日我剛應了從前染院橋的一干媳婦嬸子們,交給她們一手打理了,還請伯娘見諒。」

  胡氏見這盤算又落了空,面露失望,只是不死心,扯住顧早還要再說,突地卻是瞧見門口停下了三四輛精緻的馬車,先是下來幾個穿紅戴綠丫頭模樣的,又攙扶下了個滿頭銀絲,面帶威嚴之相的老夫人,再是個端莊的中年婦人,手邊也扶了個嬌嬌俏俏的少婦,一個個都是珠翠滿頭,綾羅纏身的。胡氏瞧著正有些發呆,卻見那些人已是呼啦啦地簇擁著正當中的那老夫人進了門。

  方氏在太尉府做了一個多月,只有日遠遠地湊巧觀過一眼老夫人,如今也不大記得面貌了,只是還認得她身邊的那蕙心,再見這老太太的氣派,不用想也知道是誰來了。雖是有些摸不清頭腦這太尉府的女眷們為何今日齊齊到了自家,只是也急急忙忙面上帶笑地到了近前招呼,又用自己的衣袖擦抹乾淨了兩條凳子,端到了面前讓坐,卻被姜氏身邊的那年輕女子嗤鼻道:「瞧你就是個沒眼色的,誰耐煩坐你家的凳子,沒得沾了一身油膩。」

  顧早朝那女子看去,見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模樣倒也齊整,只是眉間眼角總帶了絲驕氣,生生地破壞了一張臉的美感,又見她自進來就站在姜氏身邊,只略一想,便猜想應是太尉府那小霸王的新娶的夫人。見方氏無端被她羞辱,心中有些氣不過,自己上前對著老夫人見了個禮,這才看向那女子淡淡道:「我娘眼色本確實是不大好。只湊巧前兩日剛被太后召進了宮,作陪了幾日,那禮數多多少少還是學了些回來的,如仍是有不周之處,還請小夫人見諒。」

  那發話的女子正是許嬌娘。她自嫁入太尉府,和楊煥是陰陽不調,日日裡鬧得雞飛狗跳,那楊煥動輒出去混得徹夜不歸,到老夫人和婆婆姜氏面前訴苦,起初幾次還被袒護著。只數次多了,那老夫人便是裝聾作啞起來,姜氏更是面露不喜之色,言語裡隱隱露出怪她自己無能的意思。偏她又是個好強的,這樣丟臉的事情也不好拿去娘家人面前說道,只自己心中暗自氣苦。

  前幾個月又隱隱聽府裡的下人傳言,說小公爺娶她之前就看上了個女子,本正鬧著要納為妾的,只是被那女子拒絕了這才沒奈何作罷的,打聽過來是那馬行街上開飯鋪的顧二姐,心中便是落下了根刺,恨不得親自過來一趟瞧瞧那顧二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今日知道老夫人正要去馬行街,雖是不大明白老夫人的用意,只瞧她神色凜冽,知道必定不是好事,心中便起了幸災樂禍之意,急急忙忙纏了姜氏也一道跟了過來。

  許嬌娘方一進來,便給了個方氏沒臉色,心中正有些得意,卻不料被一個女子不鹹不淡地頂了回來,話裡還隱隱指她自個才是沒禮數的那個,偏又搬出了太后這頂華蓋,壓得她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見這女子站在那裡,容貌秀色,神情從容,自己雖是華服珠翠,竟感覺硬是被她的那氣度給壓下了半個頭,那氣勢便有些弱了下去,只不甘心就這樣落了下風,正要再開口反擊,聽見邊上老夫人用手上的拐杖頓了下地,頓時閉上了口。

  老夫人瞧著顧早,這才開口,不急不緩地問道:「顧家二姐,你可知道我今日為何要找你到此?」

  方氏見老夫人口氣不善,自家女兒也是神色凝重,雖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只是怕二姐吃虧,急忙搶著道:「老夫人也是個菩薩樣的人,找我家二姐自然是有好事了。」

  顧早暗歎了口氣,心道要來的終是來了。不願方氏在那繼續陪著笑臉對人,對著三姐使了個眼色。三姐已是隱隱猜到了所為何事,急忙上前拉後了方氏幾步。顧早這才重新面上帶了微笑,對著老夫人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不知老夫人是要在這裡說,還是移尊貴步到我屋子裡去?」



第六十六章 老薑彌辣

  老夫人定睛瞧去,見她此時面上仍是那樣淡淡的,既未失了禮數,也無驚慌之色,心中也是暗暗點頭,思忖了下道:「也罷,你就隨了我進去說吧。」

  顧早笑了下,等老夫人自己拄著拐杖進了後院,這才跟了進去。那姜氏和許嬌娘正也要進去,早被蕙心輕輕攔住,笑道:「夫人,老夫人說了只和顧家二姐一人說的。」

  姜氏面上雖是有些不解,只是也住了腳步,只許嬌娘還不依地叫喚了一聲「祖母」,見老夫人似是沒聽見,連個頭都沒回,這才無奈頓了下腳,停在了外面。

  老夫人進了顧早的屋子,稍稍打量了下裡面的擺設。見除了窗邊的瓶子裡斜斜插了束桂枝,此外就乾乾淨淨,別無他物了。這才看向顧早,盯了半日,冷笑了下道:「顧家二姐,我從前倒是小瞧了你。原來不但我家的孫兒看上了你,如今連我的兒子也是一樣。我家孫兒想你作妾,被你給拒掉了,如今你倒是願意做我家兒子的妾室了嗎?」

  顧早瞧著老夫人道:「二爺可是在老夫人面前提過此事?」

  老夫人冷哼了聲,這才恨恨道:「他若是在我面前提就好了。這個不孝的兒子,虧得我素日裡最是寵他,連他屢次拒了我給他排的婚姻大事也沒強迫過,只怕委屈了他。未想他卻倒是不聲不響地給我來這一手。若不是他走之前我瞧出端倪,從三蹲那裡套出了話,只怕到如今還是被蒙在鼓裡!」

  顧早一怔。這樣的場面,她之前其實也是偶爾想過,只是如今真的身臨其境,才知道從前無論怎麼想像都是那樣的貧乏,想說些什麼,卻是覺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一直等到老夫人停了下來,這才緩緩道:「老夫人今日既是到了我家,除了這些,應還是要講別的話的。還請一併道來吧。」

  老夫人那眼銳利地盯著顧早良久,才有些突兀地點了下頭,面上神色一鬆,歎了口氣道:「顧家二姐,我知道你是個能幹利落人。你從前若沒有那做過旁人妾室的過往,是個清白之身,今日既是入了我家二郎的眼,我惜你是個作當家主母的料,說不定也就不管兩家的門第之差,閉上眼睛應了也就應了。只是如今你那過去實在是上不了臺面,我叫我如何能讓一個作過旁人妾室的女子入我家門叫我一聲娘?你這樣的一個明白人,難道還不知道自己該當如何?」

  顧早聽老夫人講完了,歎了口氣,這才低低說道:「老夫人今日願意與我獨處一室才開口講這些,已是給了我天大面子了。於情於理,我都該聽了老夫人的話才是。只是有幾句話,老夫人便是不愛聽,我也只能講了。我從前確是被賣過作妾,只是依了律條,妾之契約最多三年便是到期,我如今已是個自由身了。我自認也並非存心是那攀龍附鳳之人,與貴府的二爺相識也不過是機緣巧合。如今到了這一步,敬慕二爺為人是幾分,餘下幾分不過是為他對我的那一片心而已。這話我從前在楊二爺面前說過,如今在老夫人面前也少不得要說下。從今往後,二爺他若是掉頭不再顧我,我顧二姐再低賤,也絕不會再踏入貴府半寸的地。只是他若是不願捨我,老夫人再瞧我不上,我也不能違約捨了二爺。」

  顧早話說完了,自覺心頭的石頭終是落到了地,不禁微微長籲了口氣,看向了老夫人。

  出乎意料,老夫人竟似知道她會如此說,面上倒並無大的驚異之色,只是有些怪異地盯著她瞧了半日,這才慢條斯理從自己的衣袖中摸出了張折疊起來的紙,淡淡笑道:「顧家二姐,我如今倒是有些佩服起你的膽色。只是有句話要告訴你。這便是你當年被賣給李家時所立的契約。你仔細瞧清楚了,上面寫的是十年之期的使女,並非你自己以為的三年之妾。我倒是奇怪了,以你現在的利落幹練,從前怎的這樣被那買家和中人誆騙都不知曉?那李官人死了,你被趕出了李家,這契約卻仍是有效的。那李家的大婦如今正後悔當初不該一時考慮不周只將你趕了出去,若是連人拿去轉賣,還能多得幾個錢的。我前些日子派人快馬去了揚州,不過只想多探聽些你的底細,卻不料能從那李家人的手上買到了這賣身契。說句不好的,你的生死如今都是掌握在我的手上了。」

  顧早大驚,睜大了眼瞧著老夫人已經攤在手心的那契約,果真瞧見上面清清楚楚所列如老夫人說的那樣,又有簽字畫押,此據為憑的字樣並一個朱紅的指印,想是從前的顧二姐所畫。

  饒是顧早再鎮定,臉色也已是微微有些變了。她從前也確曾想過那顧二姐的賣身契問題,只是無論如何也是萬萬不會想到,這中間竟會生出這樣一個么蛾子。那當初的李家用三年妾婢的錢哄著簽了個十年使女的契,固然黑心,只是顧二姐自己和那爹娘,也確實是太過輕慢了,竟連契約都不看個究竟就做成了交易,想是那牙人和李家欺的便是對方是些不識字又好財的鄉下人吧。

  顧早不過只慌了一下,很快便也鎮定了下來。老夫人雖是很快便收了那契約,只是既是在她面前拿出了這東西,想是不過要拿此要挾她而已。暗歎了口氣,正要開口,卻是又吃了一驚。

  那老夫人此刻竟是拿了桌上晚間點油燈用的火摺子,開了蓋,將那紙張湊了過去點著,沒一會,那紙便成了焦黑的幾片灰燼,撲跌著落到了地上。

  顧早看著地上的那幾片灰燼,半日裡仍是沒有閃過神來,耳邊又聽見老夫人說話的聲音,這才心神一凜,抬眼望去。

  老夫人的臉上,此番竟是帶了絲微微的笑意道:「顧家二姐,我惜你是個爽利的人,也不想用這賣身契來要挾你,如今當著你的面燒了這紙,是憑了我自己的良心做事,指望你也要憑了自己良心,須得多體諒些我這做娘的心。我最後只一句話,你若是願意做妾,我也不管你從前那些個么蛾子的事情,自當也成全了自己兒子的心意。我言盡於此,你自己好自為之吧。」說著已是邁步朝外穩穩走去,不過剛出了門口,堵在通道上的蕙心便是瞧見了,飛快地過來攙住了老夫人,又回頭瞧了眼臉色有些發白的顧早,微微歎了口氣,這才扶了老夫人出去。

  老夫人重一出現在外面,那姜氏和許嬌娘便是立刻圍了上來,許嬌娘更是問長問短,又伸著脖子往裡面瞧。老夫人橫了她一眼,徑直便往外出去,那方氏點頭哈腰送到了門口,直到幾輛馬車都望不到影子了,這才匆匆忙忙趕往了後院屋裡,一腳進去瞧見了顧早,抓住便問東問西,顧早勉強應了幾句。只一邊的三姐瞧出她雖也是在笑,只臉色蒼白有些不對,急忙拉出了方氏,又帶上了門,這才拖著方氏往前走去,說是二姐精神不佳讓休息下,叫她與自己預備晚間的菜。

  那方氏雖是不滿,只是想起顧早方才那臉色確實和平日有些不同,又放心不下,摘了一會菜又過去拍門,聽裡面顧早似是賽住鼻子應了聲好,說只想歇息下,這才沒奈何又去洗菜。過了一會想想又不放心,正要再去拍門,卻見那門自己開了,顧早正站在門後,面上已是常色,只眼睛更清亮了些。

  方氏又一把扯住了顧早,不依不饒地追問。顧早想了下,歎了口氣道:「娘,方才那老夫人過來,是叫我做她府上二公子的妾。被我拒了。」

  方氏大驚,咬了半日手指頭,才終是將那太尉府二公子和從前見過的大鬍子聯繫了起來,面上先是一陣喜色,待反應了過來不對,這才頓足大呼道:「你個不知好歹的,這麼好的事情,怎的不和我商量下就自作主張拒掉了?好不容易來了個瞧得上你的人,又是那樣的出身,你竟還不知足。豈不知道便是那貴人的妾,也不知道要好過平頭百姓的妻不知多少?」

  顧早微微苦笑了下,只是不說話,反倒是一邊的三姐聽不下去,插嘴恨聲道:「娘,你莫要再提做妾的事情了,姐姐前次的事情你竟是都忘記了嗎?那家人不過是個有些錢的富戶,便也這樣容不下人,你如今又要將姐姐往那太尉府裡塞,莫非是想讓姐姐進去了便出不來?」

  方氏被說得面上發熱,只是心尤有不甘,還想再念,見顧早神色有些慘淡,終是歎了口氣,閉了口走開去廚間摘菜了。

  太尉府老夫人來訪後不過十來日,顧早家的那方太樓便是在震耳欲聾的炮仗聲中開門迎客了。這開門當日,不但被那些慕名而來的酒客食客擠得水洩不通,便是那京裡有名的白礬樓、會仙樓、玉春樓等都派了人送來了紅彩和開門利市紅包,那紅彩一條條地被懸掛在園子的大門口,瞧著好不喜慶。顧早丟了這些日子那些烏七八糟的心思,精神抖擻,和那幾個廚子一道直忙到了晚間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又親自督促著打了烊,這才滿身疲憊地和方氏三姐一道坐了預先租用過來的車子回了馬行街的家。

  顧早剛進家門,便被柳棗悄悄扯到了一邊,壓低了聲音道:「姐姐,那個楊家的二爺方才又來過了一趟,被我好不容易才打發走了,連昨日他已是來過好幾趟了,你當真就這麼避而不見?我只怕他明日便要找到那新酒樓去了。」

  顧早心中一下又是紛亂了起來,低頭沉思了下,終是歎了口氣道:「該來的終是會來。明日我在這裡等他來吧。」

  柳棗微微點了下頭,卻是突然指著顧早的身後睜大了眼睛,嘴巴張得老大。

  顧早心一跳,猛地轉過頭去,也是愣在那裡動彈不得了。

  楊昊正站在她家那鋪子的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只是那神色裡,卻似帶了絲強壓抑著的怒氣。

  顧早還未反應過來,楊昊已是大步跨了進來,一把扯住了顧早的手,便往外面拉去。顧早掙扎著想甩脫了手,卻哪裡甩得開,反倒是被他攥得更緊,幾乎是連拉帶抱地強行給拖出了門外,一把丟到了馬背上,自己也跨了上去,轉瞬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只剩下柳棗一人還呆立在那裡,半晌才拍了下額頭,急急忙忙地一邊嚷著,一邊進去報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10:56 PM

第六十七章 楊昊發怒

  那楊昊箍她箍得緊,又不說話,顧早不過略略掙扎了幾下便停住了,任由他在馬上帶著,也不知往哪個方向去,最後似是到了個宅院門前才停了下來。顧早被他橫抱下馬,又幾乎是強拖著穿過個園子,最後進了間屋子,那楊昊這才鬆開了手,一腳踢上了門,轉頭便狠狠地盯著顧早。

  顧早與他對望一眼,終是有些心虛地轉頭躲開他的視線,卻被他猛地用手托住了下顎,強迫著又看向了他。

  顧早舔了下自己有些發乾的唇,勉強笑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帶我到這做什麼?」

  楊昊不耐煩地道:「是我自己的一個園子。」這話剛說完,便又是哼了一聲道:「我昨日回來到今天,找了你不知幾次,你為何都要躲著不願見我?」

  顧早垂下了眼睛,低聲道:「這幾日我家的新酒樓開張,我有些忙……」只是話未說完,便已是被他又抬起了下巴,冷冷道:「是我母親找過了你,說了些話,你才故意這樣躲著不見我的吧?」

  顧早一怔,望了他的眼睛片刻,終是低低歎了口氣道:「二爺,你的母親,她是個好的。她說的話,其實我從前本就考慮過的,字字都沒說錯。只是後來我一時忘形……如今她過來,其實不過是提醒下我罷了。我……」

  「所以你現在就被她的幾句話給壓了,忘了你自己從前對我的許諾嗎?」楊昊突地打斷了她的話,冷聲道:「你從前答應過我,過個一到兩年,只要我的心意不變,你便會嫁我的。如今我沒變,你卻是要叫我離你遠些,往後再也不要出現在你面前嗎?」

  顧早下巴被他捏得生疼,見他把頭壓過來,又是咄咄逼人的樣子,心中驀地也是惱了起來,拍開了他手怒道:「楊昊,你母親說得並沒錯。她前次來找我,如果單是用權勢來壓我,你也知道我性子,絕不會低頭的。只是她那日說的話,字字句句我都挑不出一個錯處。我只見了一個母親的心。她是個極其明理的,做事又磊落,我若還是那樣不管不顧,就是我的不好了。她一心為你,你也還是須得體諒些她的心。」

  顧早說著,楊昊眼裡那火星子便漸漸似要飛濺了出來,咬牙冷笑著道:「她的心?你何時倒只是顧著她的心了,那我的心呢,你又置於何地?」

  顧早見他滿面怒容,臉色鐵青,自己與他相識這麼久來,倒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的表情,想是已經氣極,心中微微地有些歉疚,剛想安慰幾句,突地又想起老夫人那日燒在地上的那張紙,一咬牙,冷冷道:「二爺,從前裡說過的話,就只當是錯話吧。往後我再不會有嫁你的念頭,你也早日放下的好。」

  顧早說完那幾句話,也不管對面楊昊那手已是緊緊捏成了個拳頭,格格作響,自己低頭便繞過了他,疾步朝著門走去。只是手還未碰到那門欞,她身後的楊昊已是攔腰一把橫抱住了她,幾步走到屋子裡放置的一張床榻前,將她重重摜在了塌上。

  那塌上鋪墊了錦緞,顧早倒也不痛,抬眼看向他,見他模樣有些駭人,心中也是微微吃驚。一隻手撐住床榻坐了起來,有些惱怒地道:「楊昊,你要做什麼?」只是話未說完,自己便已是被他整個人又壓回了塌上。

  顧早掙扎著想要推開他,只是一雙手已被他按壓在了床上,身上又被壓住,只腳胡亂踢了幾下,又急又氣,正要開口,那楊昊卻已是低頭吻上了她。

  這一次哪裡還有從前的半分柔情蜜意,顧早只覺自己被他吻得生疼,好不容易透出了口氣,卻又覺得胸口一涼,他已是移到了她脖頸下,叼開了衣襟,吻上了那裡。

  顧早心頭砰砰亂跳,想推開他,偏那裡被他不停親吻舔咬,又被他幾日未刮鬍子的下頜磨蹭,只覺又麻又癢又有微微的刺痛,竟是連話也說不出來了,直到他含上那櫻桃小顆戀戀不捨,這才用盡了力氣推開了他,攏上了自己的衣襟,坐了起來對他怒目而視,又羞又氣道:「楊昊,你這是要強人所難了嗎?」

  楊昊被顧早推開,見她面帶赤霞,髮絲散亂,胸口那衣襟也是胡亂掩上,隱隱可見裡面的一片旖旎,正覺意猶未盡,被她這樣當頭一句,又被勾起了方才的心頭怒火,甩了張紙到顧早面前,怒道:「你倒是仔細看看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顧早見他神色,怒氣中又似是有嗤笑之意。疑惑著攤開了紙,不過只一眼,便是愣住了,半日裡回不過神來。

  楊昊見她如遭雷擊的樣子,冷笑著道:「你可瞧清楚了?這才是你那張賣身契,你看見燒掉的那張,不過是個仿的!」

  顧早再看一遍那上面的字,又用自己的拇指對那上面的指印,仔細瞧去,果真是一模一樣。

  楊昊見她面色蒼白,心中雖是不忍,只一想到她方才那絕情的樣子,氣便又不打一處來,冷聲道:「我瞧你平日裡也不笨,前次怎的也會被我母親蒙哄了去?這才是你那真的賣身契。」

  顧早心中刹時百轉千回,亂得不行,只怔怔盯著自己手上的那張紙,又抬頭瞧著楊昊,想說些什麼,只是張了下嘴,卻是說不出話來。

  楊昊坐到了她面前道:「我帶了三蹲去廣州,一路瞧他就是不對,待知道他跟我出去前竟已是被我母親恐嚇出了你的事情,怕你會受委屈,半路就掉頭回來了,卻沒想還是遲了一步,我母親果然已是找上了你。我一回來就想見你一面,把事情說清楚,你竟然避而不見。你道我是那麼容易被打發的人嗎?」

  顧早歎了口氣,垂下了頭。

  楊昊頓了下,又冷笑道:「你不肯見我,我便去見我母親。待得知她燒了你的賣身契換你答應不再與我糾纏,我便覺得不信了。我母親是個什麼心思的,我自然比你要知道。她又怎會做出這樣不給自己留後路的事情?」

  那楊昊說完了這話,便也不再開口,屋子裡靜得連他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了。

  「你如今待要如何?」顧早再看了眼自己手上的那張紙,抬頭看向楊昊,低聲道:「如今我的賣身契在你手上,你待要如何?」

  顧早話音剛落,那楊昊便已是面上又現了怒色,一下從塌上起來,一把奪過那張紙,嘩啦撕成了兩片,用力甩到了地上,這才怒道:「你當我是什麼人?拿了這紙過來就是為了要挾你?」

  顧早嚇了一跳,急忙搖頭道:「你莫誤會,我不是那意思。」

  楊昊低頭,盯著顧早看了半晌。顧早見他面色陰沉,也不知在想什麼,那心裡便是有些不安起來,又被他這樣盯著有些局促,正要自己也從塌上下來,卻是聽見他已是冷聲道:「二姐,你既拿了我的心,我也不管你心裡那些彎彎繞繞有多少,就算你說心裡沒我,如今也是休想再一腳將我踢開的。你回去了就等著我遣了人去提親吧。」

  顧早一下從塌上跪了起來,吃驚道:「楊昊,你當真要忤逆你母親的心意?」

  楊昊看著她冷冷道:「自我決意要娶了你,就已是在忤逆她了。這是我的事情,你無需多想。」

  顧早一窘,只是見他並非像隨口說說的樣子,心中又著急了,怕他要來真的,忍不住大聲道:「你從前應過我,不會逼迫我的。如今又怎的改了?況且我也說過,我如今還沒有成親的心思。」

  楊昊見她臉上那不加掩飾的不悅之色,心頭的怒火便又燒了起來,強壓住了才道:「從前我以為你跟我是一條心,自然是不會逼迫的。如今你改了主意,那就自當別論了。你再多說也是無用,還是回去好生準備婚事吧!」說完便掉頭而出,那門被他甩得砰砰作響,連窗櫺都抖了幾下。

  顧早又驚又怒,急忙下榻要去追他再論道,跑了幾步才發覺自己是赤腳,原來方才被他壓住糾纏間,那雙繡鞋早被自己踢掉了。揀了一隻回來,另一隻卻是不知道踢到了哪裡,心慌意亂間一時竟是找不到,正氣惱間,突見那門又被踢開,楊昊已是站在那裡冷聲道:「你還不出來,是要我再抱你出去上馬嗎?」

  顧早一腳穿了個繡鞋,另一隻腳卻是光著踩在地上,見他一雙眼睛又看了過來,掉頭不理會,自顧又俯下身去那床底查看,冷不丁卻是又被他抱了起來,穩穩放到了塌上,這才看見他手上正拎了另一隻繡鞋,蹲了下來一邊要給自己穿上,一邊嘲道:「原來你不只腦子不好,賣身時被人誆,前幾日又被人騙,連那眼睛也是不行。明明就在屏扇後面,卻硬是去床底翻找。」

  顧早惱怒,一腳便是朝他踢了過去,卻是被他一把抓住,想縮回來,卻又哪裡動得了,只覺得自己腳被他緊緊握住。見他蹲在自己面前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心中有些羞怒,卻又無可奈何,正沮喪著,卻見他另一隻手已是伸向了自己的衣襟,身子往後一縮,抬眼怒道:「你又想做什麼?」

  楊昊卻是給她拉攏了方才還沒完全對合的衣襟,又低頭給她穿上了鞋子,這才站起身來道:「過幾日成親了,你這脾性也要好好改下。雖則我也不說你,只男人都喜歡溫柔小性些的妻。」說著已是拂袖出去了。

  顧早坐在那裡,氣得動彈不得,半日才站起身來,走了幾步,瞧見地上那被撕破的紙,歎了口氣,又回來俯身撿了起來折好,這才出去了。

  出了那屋子的門,走了幾步到了個月形拱門前,這才發現這宅子並不小,面前就分了兩條甬道。看了下前面,早見不到那人的影子了,正猶豫著要往哪邊走,這才看到個老僕模樣的人過來,對著自己恭敬道:「夫人請這邊走。」

  顧早窘了下,低聲道了個謝,匆匆沿著那老僕指的方向去。剛出門,卻見楊昊已是靜靜坐在馬上,看起來正在等著自己。見她出來了,皺眉道:「怎的這麼慢,好半日才出來。」

  顧早便似沒聽到,轉頭不理,自己朝前走去,只沒幾步,那人便已是趕了上來將馬橫在路上,朝她伸出了手,見她直挺挺站在那裡不動,一個俯身便是將她又撈上了馬背。

  顧早回頭怒道:「方才也就罷了,這回又這樣,讓人瞧見了只怕又要說道了。我自己坐車回去。」

  楊昊哼了聲道:「我自己的妻,我喜歡便是,管別人那麼多做什麼。」說著已是催馬向前了。

  顧早知此時和他多說也是無用,沒奈何只得坐好了身子,由他一路直載到了自家那條街。所幸此時已是夜深,街上大多店鋪都已打烊,倒也沒什麼人看到,只自家門口卻仍是有燭火光透出來,想是在等自己回來的,急急忙忙扶著楊昊的手爬下了馬,朝著大門走了幾步,想了下,又轉頭對著他低聲道:「二爺,你說的那事,現在萬萬是不行的,莫說你母親,便是我自己……」

  顧早話未說完,楊昊已是不耐煩地皺眉道:「我已是想妥了,你只安心等我來娶你就好了。你再打旁的主意也是沒用。」說完一拉韁繩,掉馬便是離去了。

  顧早望著那一人一馬漸漸遠去,怔在那裡半日動彈不得。



第六十八章 冊封縣主,官媒提親

  那方氏從柳棗嘴裡得知顧早是被太尉府的那位給挾持走的,不但不惱,反倒是喜笑顏開地。顧早回了家門,那方氏自是免不了追根究底。顧早哪有心思應對,也不管方氏不滿,只胡亂幾句搪塞了過去。

  下來的幾日裡,本是心中有些惴惴的。只是一來並未見到什麼動靜,二來那新開的酒樓生意實在是好,滿城的食客便都似都是以在此飲酒取樂為榮,那樓上小包間的位置竟是已經被預定到了半月之後,顧早每日一去那裡便是忙得天昏地暗的,哪裡還有時間去愁煩自己那剪不斷理還亂的事情了。

  顧早心知這盛況固是借了酒樓門口高高懸掛的那匾牌,只是菜色酒水,自己也是萬萬不敢掉以輕心的。那酒水都是來自各酒鋪的上好佳釀,有那桃源酒、碧香酒、五香燒酒、山藥酒、葡萄酒、黃精酒、羊羔酒、菊花酒、金晶露曲等等,光是各種酒水的樣酒,就擺滿了櫃檯後的整整一面牆。至於菜色,除了那些個當時菜譜上有的,更是別出心裁地推出了幾套花肴。當令的便是菊肴、桂肴了。

  那菊宴的菜色有菊花肉絲、菊花魚球、菊花雞絲、菊花竹蓀湯、菊花脆肚絲、菊花魚肉餅、菊花蟹黃魚翅、菊花豆腐、菊花魚丸,糕點是脆皮菊花糕、菊花餡餅、菊花棗泥包,菊花藕片,又有菊花百合粥、菊杞地黃粥,湯飲乃菊花蜜飲、菊槐茶、菊花淩霄茶、菊花桑薄茶等等,名目繁多,佐以菊花酒;桂肴的菜色有桂花鱖魚、桂花鴨肉茄餅、桂花兔肉、桂花鹽水鴨、桂花桂花等,糕點是那桂花茯蓮糕、桂花糖藕、桂花荸薺餅、桂花核桃凍、桂花鮮栗羹,桂花桔茶等等,配的是桂花酒。多是些京城裡人第一次見到的菜色。這其中最為稱道的要算是菊花火鍋和桂花魚片火鍋了。

  這兩個火鍋,用的絕不是簡單燒的雞鴨湯,而是上好排骨吊出的高湯,鮮而不膩,一清似水。鍋子裡的料子是鱖魚片、小活蝦、豬肚、腰片、鮮蔬,什件都是去疣抽筋一燙即熟,菊花和桂花選得精,洗得淨,粉絲、饊子都用頭鍋油炸,更無那煙繚味,配以顧早自己調配出來的醬料,吃過的人無不叫好,開業沒幾日,這兩色火鍋竟儼然成了來客必點的招牌菜式了。

  更是有不少文人雅士慕名結伴到了此處,瞻仰過當今官家的親筆手書後,在那竹林水閣之中叫了一整桌的花宴,品著清酒,吟詩作對,留詞題畫,好不風雅。

  轉眼,這日便是武舉原定的解試放榜了。全國十八個州路共取七十名進入次年二月的省試。一早那岳騰便去了宣德樓前等待放榜。自他去後,那三姐眼見著就是沒心做事了,好容易到了下午時分,酒樓裡人少了些,顧早正坐在櫃檯後核帳,見到岳騰急匆匆趕了回來,面上隱隱帶了喜色。

  顧早心知應是上榜了,只看了邊上的三姐一眼,也不說話。那三姐已是霍地起立,急問道:「怎樣,中了沒有?」

  岳騰站在櫃檯面前,微微點了下頭。此時已是過秋了,他卻是額頭出了細汗,想來方才都是一路跑著過來的。三姐這才拍了拍自己胸口,長長籲出了一口氣,冷不丁看見一邊的顧早坐在那裡看著自己正微微地笑,那臉便是唰地紅了起來。

  三姐正又喜又羞之時,那方氏手上拿了塊布巾在擦那窗櫺,正從後面轉了出來,聽三姐問那中了沒中的話,這才知道原來今日是岳騰武舉放榜之日。待聽得是中了,那眼睛便直直地盯著岳騰瞧了半日不放,又飄到了一邊三姐身上,突地拍了大腿叫了起來道:「中啦?真的中啦?好,好,晚間總要給你擺個酒道個賀的,你可莫要擺起了舉人老爺的架子,翻臉不認人了。想當初你落難時,我可是好菜好飯招待過你的。」

  那岳騰被方氏一番話說得面上通紅,吃吃道:「我如今還只是中了個解試,後面還有省試和殿試,若都通過了,那才算是真的中了……」

  方氏聞言,大失所望,轉念一想,過去拍了下岳騰的肩,笑眯眯道:「也好。那這酒就先存著了,等到你最後中了的時候再擺。」

  岳騰忙不迭點頭,顧早搖了搖頭,笑道:「娘,前些天剛開張,這裡還亂得很,所以你來幫下也好。這幾日已是穩了下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如今不用你這麼辛苦著做了,你只管去家裡坐著,沒事出去逛逛就好。」

  方氏瞪了一眼道:「我在家坐著也是閑得發慌,出去逛你又嫌我會嚼舌,如今沒事擦抹下牆面的,又累不到。」

  顧早見她不聽,也只得由了她去。到了晚間,卻是自己親自下廚整了一桌的小宴,擺在方太樓中,又叫了沈娘子一干熟識的一道吃了,算是為岳騰慶賀武舉初中。

  飯畢,岳騰卻是尋了空找了顧早,說是因了離明年二月的省試還有好幾個月,自己想著先回趟老家,一來是向父母報喜,二來,便是將自己與三姐的事情稟告下,徵得同意後,待明年回來便正式上門提親了。

  顧早含笑應了。第二日那岳騰便收拾好了行囊,腳上穿了雙三姐給新做的鞋子要走了。顧早怕三姐和他有話要別,自己告別過後,便尋了個由頭叫了方氏離開,給他倆自個道別。等三姐轉回了屋裡,顧早瞧她面上雖是帶了笑,只那眼睛卻是有些發紅,想是方才依依不捨之時抹了兩把眼淚所致,怕她難為情,只當做沒看見,轉回頭繼續和身邊的胡掌櫃說話。

  這胡掌櫃從前也是清風樓的老人,年近五十,能寫會算,是個老實人,只是需要前面有人指著他去做的那種。自那清風樓關門歇業了,這胡掌櫃就賦閑在家了,前幾日剛聽舊日的人說起如今清風樓改頭換面有了新東家,生意做得紅火,那新東家待下面的人又和氣,雖條條框框比從前定得嚴苛了些,只是工錢開得也高,半個京城的人都知道那的名聲了,便老了臉皮上門也想求個位子。

  他自是不敢再望想原先掌櫃位子的,只說隨便什麼活都行。顧早和他交談幾句,見他言談和氣,會寫會算,瞧著也不像是個油滑的,正好自己也想找個人幫著打理酒樓的事,便有心留下他,過段日子若是果真可以,便讓他做回那掌櫃之職也是未嘗不可以的。

  顧早正和那胡掌櫃說著話,突然見被安排在酒樓園子大門外迎客的一個小子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用手指著外面,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外面……外面來了宮裡的人,說是太后下了什麼旨意,讓出去接……」

  顧早一驚,也顧不得說話了,急忙出去了,果然瞧見酒樓大門外新鋪的青磚大路立了幾匹高頭大門,那正坐在前馬上的,不正是和自己有過數面之緣的那黃門宦官?急忙上前恭恭敬敬給讓到了酒樓大堂,請了上座,上了茶茗,這才聽那宦官笑眯眯道:「顧家二姐,咱家這次來,是帶了太后旨意的,這就宣旨了。」

  顧早心跳如雷,心中隱隱已是猜想應是和楊昊那日臨去前丟下的話有關,心中暗自叫苦,只是沒奈何也只得跪在了早趴地上的方氏身邊,凝神細聽。

  那宦官乾咳一聲,從身邊一個小太監手上托的那金盤上取了條卷帛,展開自己先看了遍,才開聲念道:

  「奉天承運,皇太后制曰:婉娩天資,才明夙賦。閨門雍睦,蘭蕙揚芳。今者封顧門二姐為縣主,賜號安福,另賜金冊。徽章載茂,永綏後祿。欽哉!」

  那宦官聲音本就偏於尖細,此時又因了故意拉長聲調作那抑揚頓挫之腔,幾句話下來,方氏哪裡聽得清楚在說什麼,只是隱隱約約覺得是個好事。又不敢問那宦官,只看了眼顧早,悄悄湊了過去低聲問道:「方才只聽清了個你的名,說的都是啥?」

  顧早聽完了那一串饒舌的話,早已是愣在了那裡,連個謝恩都忘了說,被方氏這樣問,也只是微微搖了下頭,悶聲不語。

  那宦官見邊上聞訊而來一道下跪聽旨的酒客當中都有不少人已是面露豔羨之色了,只這跪在最前面的幾人不是傻著就是愣著,還以為是歡喜得癡呆了,提醒道:「顧家二姐,太后對你青眼有加,破格恩封你為安福縣主,這可是郡王之女才有的封號,你還不快快接旨謝恩?」

  顧早還沒怎樣,那方氏已是喜得趴在那裡不停磕頭了。顧早強壓住心中的驚異,也是伏身下去口稱謝恩了,上前雙手接過了那金冊,又封了個大喜包給了那宦官並幾個跟來的小太監,恭恭敬敬送了出去。

  那幾個黃門中人一走,顧早就被不絕於耳的恭賀聲給圍得水洩不通,她酒樓裡的一干茶飯量酒博士自是不用說,連那恰在樓裡吃酒的不少客人也是過來道喜了。方氏雙手捧金元寶似地捧著那金燦燦的冊子,雖是認不得字,也是橫看豎看個不停。只三姐看出了顧早面色不對,有些擔心地拉了一下,顧早這才勉強對她笑了下。

  這邊正亂哄哄熱鬧著,那邊竟像是商量好似的,走進了一個戴了紫色帷帽,拖裙到頸,身著紅背子的套服,衣飾華麗的中年女子,站到了大堂中間,眼睛溜了一圈裡面的各色人等,見眾人的眼光都投到了自己這裡,這才不慌不忙道:「顧家二姐的母親可在?」

  方氏正在那裡被人圍著樂呵,突聽見有人叫喚自己,忙不迭排了眾人過去,笑眯了眼應了聲。見這婦人裝束和那些來自家酒樓聚飲的貴婦人們相差無幾,偏偏卻沒有僕叢跟隨在後,倒是有些吃不準是什麼來頭了,只是盯著瞧個不停。

  方氏不認得這婦人,邊上那些久居京中的酒客們當中卻是有人識得。原來這京中皇室為使宗室與有錢有勢的人家聯姻,選定了數十名官媒人。京中那些嚴循明媒正娶戒律的名門,來往通言靠的就是這般打扮的官媒。

  那官媒見方氏盯著自己瞧,也不以為杵,只是微微一笑,從自己的抹胸裡取出張花箋紙,遞了過來道:「我是那京中楊太尉府上遣來的官媒,姓林。太尉府主事老夫人聽聞貴府女兒二姐賢德淑雅,又被當今皇太后親封為安福縣主,有意為其幼子單名昊的求親,得成佳偶。照了規矩,今日先遞上個男家的草帖,也叫個利市團圓吉帖。還望貴府看後給起個女家的草帖,我好遞還回去,再行下步定帖。」

  那方氏生平何曾見過這樣儀態周正的官媒,又聽說是要給二姐和那太尉府的公子議親,腦子裡早迷糊得成了一團粥,那林官媒說一聲,她便點個頭,待林官媒說完了,她愣了半晌,才冒出一句,有些遲疑道:「是把我家二姐說給那太尉府的做妾嗎?」

  方氏問完,那林官媒便捂了嘴輕笑下,這才道:「瞧您這位夫人說的,納妾哪裡還要勞動我上門遞貼?一頂小轎子邊門進去不就完事了。今日要議的,自然是那明媒正娶八抬大轎的正室夫人。」

  方氏這才張大了嘴巴,愣在那裡半日回不過神來。那林官媒見她沒反應,正要再催,卻瞧見邊上閃出個年輕女子,對著自己微笑著見了個禮,心中便是喝彩了一聲,暗道保過無數樁高門大戶的媒,這般周正利落的女子倒是第一次見到。正瞧著,又聽見那女子道:「林嬸子安好。我便是那顧二姐,煩請嬸子借一步說話?」

  那林官媒怔了下,便也點了下頭,跟著顧早進去了後樓她留下一間自己用的屋子,被請上了座,奉了茶,這才問道:「不知有何話要說?」

  顧早暗歎了口氣,這才猶豫著道:「林嬸子今日上門說要為我保媒,按理我也不該多問。只是那太尉府門第高深,我家實是高攀不上,還請退了這草帖回去。我在這裡多多拜謝嬸子了。」

  林官媒似是吃驚地看了她半日,這才搖頭道:「這可奇了。我做了十幾年的官媒,保的還都是王室公卿府邸的媒,今日倒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情。你既是這個態度,我也實話跟你說了吧。這樁婚事,你願意是最好,不願意也是要成的。你道我為何趕點這麼巧,那黃門的前腳剛走,我後腳就到?那太后既是下了恩指冊封了你為縣主,明裡雖是沒提這樁婚事,那暗裡就是要抬舉了你嫁入太尉府的。太后老人家是給足了你面子,你如今若是回絕了去,這豈不是掃了太后的臉面?我瞧你也是個伶俐的人,不會連這關節都想不通吧?」

  顧早心中咯噔了一下,暗恨那楊昊不知道在背後使了什麼手段,讓自己如今這般騎虎難下了。正沉吟間,只聽那門已是咯噔一下被推開,方氏手上拿了個紙,媚笑著朝那林官媒遞了過去道:「這便是我家的草帖子,方才匆匆忙忙請個會寫字的客人當場寫的,還應了送他這一桌酒呢。」

  說完又回轉頭狠狠瞪了顧早罵道:「你這蹄子,吃錯了藥?這樣的好事上門,你竟還想著往外推了去。今日你便是殺了我,我也非要把你摁進那花轎裡不可的。」

  那林官媒笑吟吟接過了納入自己抹胸裡的口袋,喝了一口方才的茶,也不看顧早一眼,被方氏送著一路出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11:12 PM

第六十九章 楊昊勸回二姐心

  那胡氏第二日便知道了顧早被冊縣主,又逢太尉府提親,要嫁作正室的消息,半日裡好不容易才消化掉了,挑揀了自己店裡最好的一匹料子過來道賀。見顧早不大理會自己,便轉向了方氏,口口聲聲地稱道個不停。

  方氏生平第一次在胡氏面前做大,說什麼都被點頭奉承,感覺甚是不錯,你一句我一語的竟又是十分投機起來了。待胡氏走後,那方氏卻是獨自犯起了愁來。

  抬頭瞧見顧早沒事人那樣的自顧在忙著,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嫁入那大戶人家,雖是個爭臉的好事。只是終歸是我家高攀了人家,別的不說,那嫁妝就讓人犯愁了。如今就這酒樓還值兩個錢……」

  顧早抬頭看了眼方氏,淡淡道:「娘,你便是拿這酒樓作了我的嫁妝,在你是壓上了全副身家,在人家那裡只怕還瞧不上眼的。這酒樓還要留著給青武三姐和你們幾個安身立命的,你莫要為了臉面打它主意。」

  方氏見自家女兒自昨日起就有些不大說話的,此刻瞧她終是開口說了個長句,便歎了口氣道:「你伯娘說如今京中嫁女兒的人家,尤其是嫁入這種官宦之家的,那嫁妝動輒都是以萬貫十萬貫計的,否則日後便是進去了,也是要叫婆家人看輕的。」

  顧早難得見到方氏愁眉不展的樣子,知道她是在為自己擔心,隨口玩笑道:「那我便去求見了太后,叫收回這縣主名號,不嫁了事。」

  方氏睜大了眼睛,呸了一口道:「你當這太后賜的名號說收就收嗎?這樣抬舉你了,你還不知好歹地去惹人眼。我雖不知理,只是看那戲裡的太后皇上,說出的話那就是鐵板釘釘。你敢打這樣的主意,是要叫我那好容易求來的那招財招牌被收了回去嗎?」

  顧早一怔。這道理她自也是知道,方才不過也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只是此時被方氏這樣提點,那心便不由自主愈發沉重了些。

  那林官媒拿了方氏給的草帖,不過兩日便用個彩色綢緞鋪的盤子裡放了個定帖送過來,上面列著男家曾祖、祖父、父親三代名諱官職,議親的男子名姓,生辰八字等等內容。方氏怕顧早一時糊塗又說些混話出來,趕了她去不讓摻和。顧早也沒心緒,索性由著她自己拉了沈娘子過來,兩人折騰得那叫一個歡實。到了個選定的日子,也同樣將定帖教那林官媒送了過去。

  那定帖交換了的不過第二日,林官媒便又是過來了,身後跟了一長溜僕役小廝模樣的,肩挑手拿的都是些嶄新的定禮。待那林官媒笑著說是合過八字了,大相相宜,乃大吉大利,子孫滿堂之屬。

  林官媒說完,身後便是閃出個身穿簇新青衣管家模樣的,對著方氏行禮過後,便指揮著那些小廝將小定之禮一一擺放了下來。方氏眼見著那珠翠首飾、金器銀件、銷金裙褶、緞匹茶餅,又有兩隻羊,並四罐裝上大花的酒樽,俱都蓋了綠銷金酒衣,就連酒擔也用紅綠緞繫上了,差點被耀花了眼。留了林官媒和一干送定禮的吃過了酒,又封了小紅包才送走了。

  那些人一走,方氏又細細看了遍那些東西,嘖嘖稱歎了幾下道:「太尉府果然是與別家不同啊。從前在那揚州之時,我見過的最好的也不過是兩幅繳擔紅,加些布匹什麼的,他家一出手卻是這般排場。」

  三姐見一邊的顧早默默不語,搖了下頭回道:「娘,你只看他家那禮送得光鮮,怎不想想你回禮時也須匹配得上?總不好就一副光禿禿回魚筷送了回去吧?」

  方氏被三姐提醒,這才想起了備回禮才是如今的頭等大事,指揮著酒樓裡的幾個夥計將東西抬到了後面,鎖進了庫房,自己便又匆匆忙忙出去了。

  顧早知她出去是又去找沈娘子一干人商量去了,知道攔不住的,也就由了她去。到了晚間,酒樓裡生意又是忙了起來,園子的門前車馬來來往往,裡面火杖通明,竹林水閣間絲竹之聲繞耳不絕。顧早查看了一遍園子,見胡掌櫃統著,迎賓跑堂點菜傳菜的各司其職,並無異狀,便到了大廚房教那幾個廚子幾道自己新出的菜色。正教著,突見廚間外一個傳菜的小子在門口探頭不停。知他礙了酒樓裡非司廚的不得擅自進入廚間的規矩,所以沒有進來。

  那小子見顧早看到了自己,急忙朝她招了下手。顧早出去了,他才苦著臉道:「掌櫃的,梅樓的雪醅閣裡有位客人,那嘴竟是刁得不行,滿桌的菜硬說沒一樣合他口味的。我辯解了兩句,他就惱了起來,拍著桌子要你去見他說道下。掌櫃的,我也知道進了這門的,那都是咱的財神,我哪敢不敬,實在是看他就是來尋釁的,氣不過才……」

  顧早思忖了下,便讓那小子接著去做事,自己洗了手,稍稍收拾了下,便往那雪醅閣裡去。到了門口,恰見個傳菜的手上端了盤荔枝雞要進去,便接了過來。

  顧早敲了兩下門,見裡面沒應,便推門進去了,只是立時便愣在了那裡。

  那客人轉回了原本對著閣子窗外幾桿竹枝的臉,沖著顧早笑了下,不是那楊昊還是誰?

  顧早站在那裡不動,面上似是罩了層薄霜。楊昊卻似是未曾注意,只笑著到了她跟前,接過她手上的那盤子荔枝雞,隨意放到了桌上,這才又過來,想要拉她的手入座,卻被顧早閃了過去。

  顧早立在那裡,面上的寒霜漸消,最後成了一絲淡淡的笑意,抬眼望著楊昊,客氣又冷淡地道:「楊二爺,方才我這裡的一個小子沒有伺候好你,惹你生氣,我來給你賠禮了。」

  楊昊只微微一怔,那手又已是朝顧早的牽了過來,這次卻是瞧准了的,握住了便沒放開,拉她到了張椅子前硬是按了下去,自己也勾了張過來坐到了她面前,這才笑嘻嘻道:「娘子息怒。為夫的不過是想見娘子一面,偏你又忙得很,只好出此下策才將你哄了過來的。」

  顧早見他湊過來的那嬉皮笑臉的樣子,又想起他那個晚上時的強橫模樣,自覺這幾日心中強壓下的鬱氣一下子便是咕嘟咕嘟往上冒了,騰得一下子站了起來便要往外走。那楊昊眼疾手快,她剛邁開了步子,便已是被他從後面緊緊攔腰抱住了。

  顧早用手死命掰他攬在自己腰腹之前的手,卻哪裡掰得開,反被他抱得更緊。心裡一酸,那原本的怒氣也不知怎的竟成了酸楚,眼淚竟是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楊昊感覺到自己身前之人停了掙扎,正竊喜著,那手背之上卻被濺了顆淚珠,這才知道她是在滴淚,慌忙鬆開了手,扶住了她肩膀轉向了自己,一邊擦著她臉上的淚,一邊心慌意亂地問道:「你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就哭了起來?」

  顧早拍開了他的手,自己低頭用手抹了把臉,沒有理他。

  楊昊怒道:「是不是你開這酒樓有人欺負了你?是哪個不長眼的,我知道了必定不會輕饒!」

  顧早抬頭,怔怔看了他半晌,終是幽幽道:「沒人欺負了我。只我自己心裡不痛快。」

  楊昊見她臉上淚痕半乾,濡濕了眼睫毛的樣子,心中又憐又愛,強忍住了才沒有伸手將她攬進自己懷裡,只低頭看著她道:「太后冊封了你,我娘也遣人來提親,你我不日就可成婚了,你有什麼不痛快的?」

  他不說還好,這樣一說,倒又是勾起了顧早心中的鬱悶之氣,恨恨道:「我從前跟你講過,便是嫁,也須得等到一兩年後才能考慮的。二爺你手眼通天的,只是你可想過我心裡作何想法?人人都羨我如今是高攀上了你家,只我自己竟是覺著被逼著強嫁了一般的。」

  楊昊微微皺起了眉,不悅道:「你何時竟是會如此自輕?你在我眼裡便是如珠如寶,你管旁人那麼多做什麼?」

  顧早瞧他一眼,微微歎了口氣道:「二爺,旁人我是不理會的。只是你的母親,她難道也是旁人嗎?你使了法子讓她現在開口叫我進門了,只是那心裡的疙瘩又怎會就此化解?不過是愈發大些罷了。我從前說過個一兩年的再談婚論嫁,一則是想等家裡都穩了,二來,實在也是有些為了這個考慮的。如今你這樣倉促地便要我嫁了過去,我……實在是心中還未準備妥當,空懸著沒底。」

  楊昊伸出手,牽了顧早的,柔聲道:「我知你心中顧慮我母親。只是你想,她若是不願,莫說兩年,便是十年也是不會輕易鬆口的,難道我和你就這樣一直拖下去嗎?」

  顧早覺著自己那手被他緊緊握著,觸手一片溫暖,心中也是微微有些熱了起來。

  楊昊眼見著她漸漸有些放鬆下來,心中暗喜,微微靠近了些又道:「我那晚上確是不好,不該對你發脾氣。只是當時見你避而不見,又說要離了我去,心中急了些才會那樣。你若是還生我氣,只管對我拳打腳踢,由你鬧到手軟腳軟再也打不動為止……」

  顧早忍不住笑了出來,輕輕呸了他一口道:「就你臉皮厚。當我三歲孩童嗎?」

  楊昊見她終是對著自己露出了笑臉,心中一鬆,那話便是衝口而出道:「二姐,這些日子我一想到你真的就快要成了我的人,從此朝暮相伴,竟是歡喜得夜夜裡睡不著覺,總在不住想你,有時半夜都恨不得爬起來過來找你。等你嫁給了我,我定會護你周全,不叫你受一點委屈。你若是願意,我便帶了你去杭州廣州,一年也只回來一兩趟便可。你若是放心不下你家這新開的酒樓,我便和你一起搬了到我自己那園子去住,定不會拘著你日日在家的。」

  顧早雖知男人情濃之時總是難免有些甜言蜜語,只是自己聽了,心中竟也是有些觸動,不禁輕輕搖了下頭。

  那楊昊見顧早似是終於接受了這婚事,雖然瞧著還是有些勉強,心中也已是大喜,從自己身上摸出個新打的精緻金釵,插進了顧早的鬢髮之中,笑吟吟道:「按了習俗,我這趟就是來相媳婦的。如今相中了,也是要插個金釵到你冠鬢的。你如今只安心在家,等我擇日來迎娶你就是。」



第七十章 妝奩

  顧早見自己老娘悶了幾日,從賬上支了些錢,最後竟也是弄出了套回定禮,紫羅匹緞、文房四寶,篋帕鞋鞍,再用原來的兩隻空酒罐,放滿清水,投入四條金魚、罐子外掛了一雙筷子兩棵蔥作「回魚筷」。雖比不過楊府送來的那些,只是也已是十分齊全了,又聽見她在自己面前不住念叨著要再去置備些珠翠鬚掠的,心中感動,勸住了她,那方氏雖是仍覺不夠,只是自覺手頭銀錢有限,這才無奈罷了,揀了個好日子讓那林官媒送了過去。

  小定禮送了過後,那方氏便又開始愁煩起嫁妝來了,叫三姐趕著幫做那四時衣裳自是不用說了,日日裡愁歎手頭沒有銀錢,置辦不出像樣的嫁妝,又聽那來得十分勤快的胡氏講,京裡一個小小的九品將仕郎將女兒嫁給個七品的知縣,僅資裝費錢就高達五萬貫,隨嫁兩百畝田尚不算在內,驚得更是連嘴巴也合不上了。

  顧早見全家為了自己這婚事弄得是焦頭爛額,心中不忍,極力勸著方氏勿要與人攀高。那方氏歎了口道:「二姐,你是個乖巧的。只是我想著你嫁那人家,又不是頭婚,若是再沒些像樣的嫁妝,只怕會愈發被輕看呢。」

  顧早笑道:「娘,他家過大禮時還會送些彩禮,我家只需自己量著力稍微置備著,到時將那些一併歸置了進去送還回去便是了。輕看不輕看的,我心中自是有數,好歹我也是個太后金冊封過的縣主,你還怕我真受什麼大委屈嗎?若你學了京裡那些為了張面皮不惜借資操辦的女家,到了最後帶累了三姐和青武,我反倒是真的心裡不安了。」

  那方氏被顧早這樣說了,才稍稍消停了些。只是沒幾日,顧早見她卻是一反常態地喜笑顏開起來,連走路也似是腳底生了風,整日不住有城中各家的店鋪往酒樓裡送來各式物件,除了那些房奩器具、匹綠紫羅的,竟還有許多珠寶首飾連帶些文房器具玩物,心中驚訝。問那些送貨的,都說是這酒樓裡的老夫人定下的。

  顧早找了方氏追問,那方氏期期艾艾了半日,被逼得緊了,竟是躲閃了出去。顧早瞧著一邊的柳棗目光閃動,似是知情的樣子,便拉住了細問,那柳棗這才湊到了她耳朵邊道:「前些天我瞧見了楊二爺身邊的那小廝過來找了老夫人。老夫人就出去了,回來後便是這樣樂呵了。」

  顧早心中已是隱隱知道了怎麼回事,拉住了方氏再問。那方氏見實是瞞不下去了,這才道:「還不是你那姑爺,那日裡找著了我出資叫給你照著京中第一流的妝奩置辦的。怕你知道了不願,這才叫我不要跟你說的。」說完又笑眯眯搖頭歎道:「這樣的男人家,我生平倒是第一回見到。小時有個游方卜卦的給你相面,說你是個有後福的。如今瞧來,可不真的是有後福嗎?竟是攤上了這樣一個打著燈籠都難尋的夫婿。」

  顧早心中霎時五味雜陳。晚間躺在床上,眼前突地閃過自己與他第一次相逢之時的景象,那時的自己,又哪裡會想得到幾番輪轉下來,到了如今,竟是要和他成那同枕共衾人了,心中又想著楊昊對自己的這一番苦心,忽而歡喜,忽而酸楚,竟是遲遲無法入睡。

  那方氏手頭有了錢財,做起事情自然就是順當了,日日裡和沈娘子一干人出去奔跑,不過半月便將那妝奩之物都一一備妥了,馬行街的那房子放不下,索性便都搬到了方太樓裡,那偌大的一個庫房裡竟也裝不下方氏置辦來的這些東西。

  床具櫥櫃子孫桶梳粧檯桌椅這些內外房用的傢伙自是不用說了,光是衣料,就有那織五彩緞袍料五匹、片金五匹、妝緞五匹、金壽字緞二匹,又有開合銷金紅兩匹,開書利市彩兩匹,畫眉天孫錦兩匹,裝了滿滿十來個箱子;四季衣裳除了那些秋夏羅衣,又有緞貂皮袍二件、細羊皮袍一件,顧早自己便是穿個十年估計也是穿不完的;又有擺紫檀格子用的青漢玉筆筒、青玉執壺、漢玉璧磬,青玉瓶、漢玉筆架、水盛,都是紫檀座的;此外小到那些象牙黃楊木梳、篦子等物件的俱是齊全,竟沒一件落下的。尤其是那裝了珠翠頭面的整整十對匣子,打開來更是閃花了人眼,計有金手鐲四對,金荷連螃蟹簪一對,金蓮花簪一對,金松靈祝壽簪一對,金鑲珊瑚項圈一圍,此外另有兩匣大小珍珠寶石,最招眼的就是一座二尺高、白玉琢成的獅子像了。

  顧早見到這滿滿一庫的豪華嫁妝,嚇得呆愣了半晌,問起那些珠翠首飾寶石,方氏說是楊昊遣人送來的。心中不安,想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到了前次去過的那園子裡,找了那看園的老僕,吩咐了幾句,這才轉了回去。

  原來楊昊前次到那方太樓裡和顧早依依惜別前,提了句說是叫她萬一有事要尋他,便去那宜秋門的宅子裡知會下那老僕便可,知她前次夜裡也沒記清楚路,特意還詳細說了遍。

  不過晌午時分,顧早遠遠便瞧見楊昊穿過酒樓園子裡的甬道走了進來,兩人對上了眼。因了大堂裡有些客人在,顧早對他微微點了下頭,自己便朝後走去,進了自己留出的那屋子。沒一會,那門便被楊昊推開,他也是閃身進來了,又順帶上了門。

  那楊昊剛一進來,立時就低聲調笑道:「娘子是想我想得慌了,才叫了我過來的嗎?」話說著,那手已是伸了過去,一把將她撈到了自己懷裡摟住,低頭便在她臉上親個不停。顧早閃了下臉,他便又調皮著往她耳朵裡吹氣,吹得顧早一陣發癢,拿手去揉耳朵,又被他一口含住來回不停叼咬,實在忍不住便吃吃笑了起來。

  楊昊見她發笑,那膽子便越發大了起來,抵了她在門邊正要再糾纏,卻聽顧早道:「我那些妝奩,我娘說是你出錢貼的。」

  楊昊只隨口嗯了一聲。顧早抓住了他在自己身上不甚老實的手,抬眼看著他,微微搖了搖頭,笑道:「你對我的心意,我領了便是。只是我家沒什麼底子,這本就是擺著的。如今突然抬進去這樣堪比貴家的妝奩,只怕你府上的人會多心,道你暗中兜裹。我這進門本就是勉強了,再為妝奩的事情起了嫌隙的話,那就失了你的美意了。」

  楊昊一愣,隨即笑道:「你急急地叫了我來,原來不過是為了這事體。我家中人雖不多,只是也少不了眼多嘴雜的。你自己雖是不在意,只是我卻不願你因為妝奩被人背後裡說三道四。你如今是太后親封的縣主,自家又新開了個名滿京城的酒樓,抬出這樣的妝奩,又有誰敢說一句閒話?這些物件錢財,也非公中的,即便我母親知道是我助了力,也是不會多說什麼。她是個最好面子的,既是開了口讓我娶了你,又哪裡會願意自家因為新婦少了妝奩被人說道?」

  顧早被他說得半晌無語。楊昊見她仍是有些猶豫的樣子,一把抱住她腰,托坐到了屋子裡的一張圓桌之上,這才笑嘻嘻道:「你若自個心裡這關難過,就想著是借你一用幫我做面子的,反正沒幾日就又都抬了還給我的。」

  顧早被他說得忍不住笑了下,楊昊見她那笑臉,突地想起自己昨夜裡做夢時與她纏綿的景象,身上一緊,低頭輕笑了道:「娘子若是真的感激,那就快快以身相許,左右我倆沒幾日就要成親了。」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將桌上原本放著的賬冊菜譜都給掃到了地上,強按顧早到了桌面上,自己也就勢壓了上去,親住了唇,一隻手也早悄悄探進了她裙底,沿著小腿一路慢慢摸索了上去。

  顧早被他連壓帶親,好容易才透出了口氣,也有些意亂情迷,突覺得自己裙下他的手已是探進褻褲邊角,猛地收緊了兩腿,嗔道:「楊昊,你……」

  楊昊那手被顧早緊緊夾住,不得前行,低低笑了聲,見自己身下她含羞帶怒的一張芙蓉面,更是血脈噴張,低頭又是狠狠噙住她雙唇,這才移到她耳邊低聲笑道:「娘子稍稍鬆開些,我方好移得出手……」

  顧早被他提醒,又聽他那話說的,仿佛倒是自己故意這樣夾住他手,又羞又窘,急忙鬆了力氣。不料那人眼裡閃過絲笑意,那手不但沒有挪出,反倒是趁了空直探進去,一下到了那嬌嫩之處。

  顧早一個激靈,下意識地用力推開他手,他卻是不依,反倒是壓她更緊,兩人都有些氣息加重,正糾纏著,耳邊突地聽到那胡掌櫃在外叩門問話道:「掌櫃的在裡面嗎?」

  顧早大驚,猛地弓起了腿,一下從桌上坐了起來,將那已被掀到大腿的裙沿攏了下去。那楊昊猝不及防,手這才被帶了出來,只是指尖已是沾了些瑩潤黏滑的細絲。兩人眼睛都是盯著他那指尖,一個是笑得不懷好意,一個是羞得滿面通紅。

  那胡掌櫃又敲了下門,顧早正要下桌,那楊昊卻得趣味,哪裡肯放了她去,不由分說又壓了下去耳語道:「不要睬他……」

  顧早耳聽到那胡掌櫃又在門口叫了聲,怕他有事,見楊昊還是糾纏不停,又羞又惱,偏又怕被門外的聽見了,哪裡還敢掙扎出聲。

  那胡掌櫃等了會,見裡面沒有人應,自言自語道:「這可奇了,方才明明瞧見是往這裡走的……」那聲音漸行漸遠,想是以為裡面沒人,自己走掉了。

  顧早終是鬆了口氣,急急忙忙拍開了楊昊的手,從桌上滑了下去,低頭整理著自己方才被他扯亂的衣衫。楊昊瞧她樣子是斷不會再任自己糾纏了,歎了口氣,靠在那桌邊怏怏地瞅著她。

  顧早理好了衣衫,又略略抿了下頭髮,自覺可以出去見人了,正要開門,冷不丁瞧見他靠在那裡望著自己的眼神,又是氣又是想笑,心中一軟,也不知怎的,便過去了站到他跟前,踮起腳尖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

  楊昊眼睛一亮,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顧早,見她含羞微微低頭,這才相信方才並非是自己聽岔了耳,一個激動便又要抱住,卻被她按住了手,笑道:「你自己方才都說了,左右沒幾日就要成親的,又何必這麼急在一時?」

  楊昊見她笑意盈盈的樣子,又想起方才她附耳說過的那話,口乾舌燥,眼睜睜地瞧著她轉身開了門出去了,半晌才長長歎了口氣。從此京中自覺度日如年盼洞房夜的,除他之外,再無第二人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3 11:55 PM

第七十一章 顧早出嫁

  那楊昊去後沒幾日便是重陽了,城裡的各個酒樓都用菊花紮縛成門洞,客人從下進進出出,方太樓自也是不例外的,進了那大門口的菊花門廊,園子裡更是處處綻放,萬齡菊、桃花菊、木香菊、金鈴菊、喜容菊,一片絢爛。

  重陽後的初十日,按了那林官媒預先遞來的消息,太尉府便是在今日要送聘禮來的。方氏緊張,早幾日便叫那胡掌櫃在園子門口出了告示,言明今日因了喜事暫停一日的營業。只是仍有不少乘興而來想要賞菊飲酒的,到了門前瞧了告示敗興而去,也有些知道今日這喜事的男女雙方是太尉府的二公子與前些日子剛被當朝太后親封為安福縣主的酒樓女掌櫃,留下要瞧熱鬧,都聚在了門口,人越聚越多,那胡掌櫃眼見著臉通道都給堵了,又不好趕人走,急得額頭都出了汗,趕忙去找顧早。

  顧早正坐在後面的屋子裡,身邊是三姐柳棗和秀娘幾個圍著正在梳妝打扮,聽見胡掌櫃這樣說道,略想了下,便叫搬出些桌椅安放在園子裡,桌上煮些茶水放些糕點糖飴,叫那些客人都進來坐著等。

  那胡掌櫃得了吩咐,笑道:「我本也是這樣想的,今日是喜事,要叫旁人也連著樂呵下的。」說完便急忙出去安排了。

  方氏今日頭髮梳得油光,身上也換了件新做的衣裳,瞧著還是頗為得體的。一早就與青武還有自己過來的胡氏到了門口等著了。那胡氏今日倒打扮得更像是主家,衣衫絢爛得叫人睜不開眼,頭上更是插滿珠釵,若非身子還算肥實,瞧著真讓人擔心那脖子要被墜歪掉。

  到了吉時,果然便瞧見了幾輛光鮮的馬車一路朝著這方向過來,後面迤邐跟了一長串挑擔抬篋的。方太樓門口的眾人都是精神一振,翹首望了過去。那胡氏更是擠到了最前面。

  方氏瞧了心頭不喜,上前一個肘子將那胡氏擦到了自己身後,這才笑眯眯站在那裡等著。

  那馬車停在了方太樓大門前的道上,車上先是下來了林官媒,再是四個婦人,俱都是插金戴銀衣著光鮮。方氏只認得一個姜氏,急急忙忙上去迎接。

  那姜氏站住了,先是看了一眼酒樓,這才對著早已經迎了上來的方氏笑吟吟道:「我早說了,你家那二姐是個能幹的呢。開了這樣的酒樓不說,如今竟是也要和我做妯娌了。往後只怕還要你家二姐多照應些我這個嫂子了。」

  那方氏還沒說話,後面的胡氏便已是擠了上來,搶著道:「我家二姐再伶俐,那也比不過大夫人你啊。」

  姜氏和她身後的那幾個本家瞧了眼胡氏,交換個眼神,這才捂住了嘴笑道:「這位是……」

  「我是二姐她伯娘,家裡開了五六個布莊,那上門的客和平日往來的都是像大夫人你這樣氣派的,在我那街一問我家,沒人不知道的。」胡氏急忙笑道。她家的布莊其實不過只兩間,只是那話一出口,眨眼就變成了五六個,翻了一番都不止。

  姜氏看了她一眼,點頭笑了幾下,這才領著人往裡面走去,胡氏一路跟在邊上點頭哈腰的,倒把個正經的主家方氏給晾在了一邊。方氏心中暗自惱怒,等進了大堂,早有那胡掌櫃和沈娘子的領了酒樓裡的一干人收拾乾淨了平日列出的桌椅,又都備齊了一應物件,分位置坐了下來沒聊幾句,那姜氏叫林官媒遞過了聘書和禮書,便說教方氏點收大禮。

  禮書上密密麻麻列了一長溜的聘禮名目,那方氏哪裡認得,不過也只略略看下作個樣罷了。那些抬了聘禮的依次進入,放在了地上,到了最後,偌大的大堂裡竟是擺得連落腳的地都沒了。除了那常備的三牲海味、魚酒京果,茶餅果子,龍鳳貼盒,禮金擔子裡竟疊了金磚十塊,銀錠一匣,彩緞六表裡,匹帛四十匹。此外那些金器首飾、珠翠團冠、四時冠花竟也另裝了一個擔子。方氏在外面那些瞧熱鬧的客人的一片嘖嘖稱歎聲中,瞥了一眼坐在一邊面有羨色的胡氏,這才覺得揚眉吐氣起來。

  姜氏咳了聲道:「這聘禮送也送到了,點也點過了,煩請親家娘叫你家二姐出來下,須得按了例請我家的全福三姑給她道些福,我今日這老夫人派下的活計才算全了。」

  方氏聞言,朝邊上那柳棗使了個眼色,柳棗立時便一溜煙地跑了進去。

  顧早見柳棗來叫了,知道外面那些禮節都是過了,如今就只等自己出去了。從個春凳上站了起來,朝正望著自己笑的三姐和秀娘點了下頭,朝著大堂去了。

  顧早到了大堂,溜了一眼坐在那裡的男家四位女眷,走到前去一一道了福,微笑著站在那裡,姜氏這才到了顧早跟前,親親熱熱地挽住了她手笑道:「二姐,想從前你到我府上的時候,還真的是做夢都沒想到咱倆會有成妯娌的一天。我這做嫂子的嘴拙人也笨,往後還要你多擔當些呢。」

  顧早急忙又朝她行了個禮,這才笑道:「我往後能叫你一聲嫂子,那是三世修來的福氣,哪裡敢讓夫人如此說話,擔待不起的倒是我呢。」

  姜氏上下打量了顧早一眼,搖頭嘖嘖道:「這樣標緻的一個人,連我瞧了都心動,莫說是我家那個小叔了,無怪乎這麼急著娶了回來不可,往後只怕要被拿捏得死死呢,你這福氣倒真是叫人羨慕啊。」

  那方氏聽不出姜氏話裡的話,還道她是真的稱讚自家女兒,笑嘻嘻道:「大夫人這話說得確是沒錯,我家二姐那自小就是村裡最出挑的,見過的沒說不好。」

  姜氏聽了,抿了嘴略略笑下。

  顧早站著巋然不動,只笑道:「夫人這話說的,真是叫我慚愧不已。前幾日我娘去廟裡給我請了個卦,說不過都是些前世的債,今世來了而已。我自忖也沒那本事拿捏誰,不過只想著帶個誠心過去,日後將婆母長輩的都伺候好了,那就是我最大的福氣了。」

  姜氏一怔,立在那裡倒是說不出話來。她身後那全福三姑見狀,急忙出來圓場道:「來來來,教我這三姑來給新嬌娘道幾個福。」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從身邊一個丫頭手上的端來的首飾盒裡拿出個金手鐲,套到了顧早手上,又揀了個金鑲玉步搖釵插到了顧早頭上,這才笑眯眯道:「有吉有慶,夫婦雙全。無災無難,永保百年。如魚似水,勝蜜糖甜,子子孫孫,永樂無極。」

  那三姑念完了祝詞,後面兩個太尉府的親眷也一道上來拉住顧早說了些好話,姜氏也是笑吟吟地道了些,這才算是結束了儀式,自然再沒顧早什麼事了,她朝眾人又行了禮,這才退了下去。

  姜氏幾個和林官媒,並那些送聘禮過來的僕從都各自被安排用了飯,這才一路給送了出去,那大婚之日也是敲定了下來,便是下個月初。

  那人都走了許久,胡氏仍是圍在那些聘禮面前看著久不離去。方氏方才聽足了別人的稱羨之聲,起先被胡氏擠到後面的那氣也早順了,只笑眯眯坐在一旁,也不趕她走。

  胡氏看夠了那些東西,見顧早出來了,上前拉住了,低聲道:「二姐,你是好命了,只我家秀娘可憐,被那胡清禍害了,如今竟是尋不到好的人家了。你往後進了那太尉府,平日裡往來的自然都是些上等人家,若是知道些青年才俊,務要給我家秀娘留個意啊。」

  顧早雖是不喜胡氏,只是見她雖則糊塗,那心總歸是向著秀娘,便也正色道:「伯娘,秀娘是我妹妹,你便是不說,我也自當會替她留意的。門第才俊什麼的有的話自是好的,只我總覺著人品才是第一位的。你往後替秀娘做親,萬萬不可再像前次那樣了。」

  胡氏被說得啞口無言,心中雖是有些不以為然,只是想著往後少不了要靠著些面前這太尉府的二夫人,面上便是露出了笑,點頭不已。顧早知她未必聽得進去,只微微一笑便也過去了。

  那婚期一日日近了,顧早自覺也是有些緊張起來,到了前幾日,有時竟是生了落跑的心思,雖則不過一閃即過的念頭,只是她那不安竟也被三姐和柳棗瞧了出來,時常拿來取笑。這日正又在說著,那相熟的黃門宦官竟又來了,只不過這次,是送來了太后親賜的添妝,竟是宮紗十匹,玉杯八件,雕紫檀長方匣六對、紅填漆菊花式捧盒二對,另一座紫檀畫琉璃五扇屏風。

  方氏大喜過望,千恩萬謝送走了那宦官,自己朝著皇宮方向又拜了幾拜,這才將這些物件都叫人小心翼翼地擺在了大堂中間,外面用個圍欄圍起來,原來是放著讓來往客人瞻仰觀賞用的。

  到了迎親的前三天,太尉府又送來了催妝花髻、銷金蓋頭、花扇、花粉盤,方氏也按了沈娘子的提點,回送羅花襆頭、綠袍、靴笏,接著便張羅起鋪房了。

  終是到了迎親的日子。那方太樓自也是歇了一日的生意,裡面卻是張燈結綵異常喜慶,從前那些染院橋的舊日街坊們都過來送嫁了。顧早被人捉住在房中妝扮了起來,點朱唇,將眉畫,耳邊一對金環墜,黑鴉鴉青絲上戴了花冠,珠翠滿頭,霞帔邊掛了寶石緊步,到了最後,自己在那銅鏡中照出來的樣子,竟也似是認不得了。

  都妝扮好了,又被叫著去那臨時設起的家堂前拜了祖宗,敬了香,叫保佑過門平安,便被關在屋裡坐等著迎親隊伍的到來了,身邊陪了兩個請來的喜娘,都是模樣周正,能說會道的,又三姐幾個在不停說笑。一直等到過了晌午的時候,耳朵邊隱隱聽到外面傳來了吱吱嗚嗚的樂聲。

  「來了來了!」柳棗立時便從凳子上蹦了起來,哧溜一下便鑽出了屋子,沒一會又顛顛地跑了回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姐姐,來了,楊二爺他騎了馬來迎親了,就在門前呢!」

  顧早那心突地亂了一個拍子,也不知是否頭上那些飾物過重,一時竟是有些站不起來了,還是身邊的喜娘和三姐扶住了起來,這才穩住了心神。沒一會,方氏和另些送嫁的便湧了過來,原來終是要出門上轎了。

  顧早被簇擁著出了屋子,過了大堂,踩著地上鋪著的紅色氊子,一路到了那大門前,遠遠便瞧見楊昊正坐在他那大馬上,也是穿了簇新的喜服,那新郎襆頭上還插了花。兩人目光遠遠接上了,那楊昊是雙目放光,咧嘴笑個不停,顧早卻是有些含羞地微微低了頭,只心中卻是定了不少。

  「申時一刻,吉時到……」那門口的「克擇官」報了時辰,茶酒司儀互念了詩詞,便不停催促著新人出門登轎了。顧早俯身上了轎,那從人卻是不肯起步,邊上的沈娘子散了預先備好的求利錢,這才起了擔。那箱奩器具便都由人抬了依次跟在後面出行。太后添妝的物件在前,餘者在後,俱都是系上了紅綢花球,連那雇來擔抬的也都是新衣新帽,瞧著喜喜慶慶,整整齊齊。這一溜長長的隊伍,真不啻是那戲文裡演過的十里紅妝。

  卻說這蜿蜒的迎親隊伍從東水門出發,過了雲騎橋,進了南門,一路經過那最熱鬧的州橋、新門,最後才到了鄭門的太尉府大門前。一路上幾乎是吸引了半個城的眼球,那嫁女的看見了,自歎不如,那娶婦的瞧見了,稱羨不已。

  轎子終是停了下來,顧早下了轎,那喜娘便過來攙扶了,見太尉府的大門口也是披紅掛彩,站滿了人。正中間一個陰陽先生拿著盛五穀豆錢彩果的花斗,向門首撒去,引來大堆的孩童在那爭著撿拾。撒了豆穀,壓了青羊、烏雞、青牛這三煞,顧早這才踏著地上的氈席,在那喜娘的左右攙扶下,跨了馬鞍,草墊和秤,這才被引進了內院南屋裡的新房,在那喜娘口中念著「坐富貴」的聲中安坐在了床上。

  顧早坐在那裡,也不知等了多久,突聽見外面起了響動,那喜娘趕忙笑道:「新郎來請新娘牽巾了。」

  顧早那心又緊了起來。微微抬眼瞧去,果然見楊昊正被一大幫子的人簇擁了進來,頭戴花勝,春風滿面的樣子。到了自己跟前站住了,從邊上人的盤子裡拿了塊彩緞,顧早手上也早被喜娘塞了一塊,兩人在那喜娘的祝詞中一道綰了個同心結,緊緊繫住,相視一笑。

  楊煥拿了這巾,掛在塊笏板上,顧早聽那喜娘的,把巾搭在手上,楊煥這才倒退著,顧早跟了他一道出了門去,這才在眾人的陪同下一道去了家廟中參拜了先祖。完了後又被牽引回了新房,那楊昊也跟了過來,原來是要對拜了。

  顧早和楊煥在那司儀的唱禮中各分先後對拜了,又被攙到了床上去,兩人相對而坐,一干鬧房的婦人孩童便用金錢彩果往床上拋撒,有幾顆豆子竟是滾進了她衣領裡,又不敢去拿,只得坐在那裡不動。撒帳完畢,那喜娘又各自剪了他兩人的一綹頭髮,用緞帶紮到了一起,原來這便是合髻了。再拿了兩個酒杯,用彩帶連在了一起,注了酒,叫楊昊和顧早各自喝了下去。飲罷,那喜娘將酒杯扔到了床底,一個仰著一個扣著,眾人瞧見了,齊聲道喜,說是大吉。

  如此鬧哄哄地都過了一遍,顧早才在那司儀的禮成聲中,被喜娘攙回了床上,又給放下了床帳,這才算是暫時得了停歇。

  顧早獨自坐在帳子裡,見楊昊被隨親的人給拖拉出去時,那頭還不住自己這邊看,忍不住微微笑了下,知他是要出去同各位親友飲宴見禮答謝了。

  眾人都出了新房,那喜娘也幫著掩上了門,自己也去了。偌大的新房裡只剩了顧早一人。枯坐了一會,終是覺得肚子有些餓了,瞧著帳圓桌上有些糕餅放著,便撩開了帳子出去,揀了些吃了下去,又覺口渴,桌上卻是沒茶水,只一壺酒擺在那裡,只得喝了幾口下去,這才回了帳子裡又坐著。

  顧早等了許久,眼見那龍鳳燭滴淚不停,楊昊卻是不見回來。自己之前喝下的那酒又有些發力起來,昏昏欲睡,想著靠在身後那被面上歇下,便和衣壓了過去,不想沒一會,竟是睡了過去。

  卻說那楊昊想著獨自正在新房中等著自己的顧早,心中恨不得立時便飛了過去,偏偏那喜宴上賓客親友眾多,滿朝文武連些皇親國戚都來了,又輪番上來勸酒,雖是擋了些去,也仍是灌下了不少,虧得酒量好才沒倒下。好容易熬到了酒宴散場,也已經是快三更了,怕顧早等得狠了,急匆匆地朝著自己屋子去了。



第七十二章 洞房花燭

  楊昊到了新房門前,叫退了那幾個仍守在門外的丫鬟家人,這才強壓住亂跳的心,深深吸了口氣,推門而入。卻見裡面靜悄悄一片,並未見到顧早迎了過來,還以為她怕羞仍躲在那帳子裡,輕笑了下,朝那紅綃帳走去,一把掀開了,卻是怔了下,見她正弓了身子側臥在床鋪中間那疊得整整齊齊的被面堆上,閉了眼睛在睡覺。

  楊昊方才在外面應酬的時候,滿心裡想的都是她,只恨不得立時便溜了過來抱住自己的心愛人。此時見她就這樣躺在自己面前,一顆心反倒是定了下來,憐她今日應是累了一天,想是睏頓不堪,怕吵醒了,反倒是輕手輕腳地過去,將她腳上的一雙紅繡鞋連襪子脫了去,這才自己輕輕上了床,與顧早相對著側躺下,借了那喜燭的光,仔細瞧著她的睡顏,越看越是愛憐,忍不住一隻手便輕輕撫上了她的紅唇,指尖立時感覺一片柔軟溫暖。

  顧早正迷迷糊糊睏頓著,突覺著渀佛有什麼東西在自己唇上遊移,擾了睡意,微微張開了眼,卻是見到楊昊正側了躺臥在自己身前,一手撐著頭,一手正在自己唇上撫觸,臉上帶了笑意凝視著自己,這才知道自己方才竟是沒等到新婚的丈夫回來便是睡了過去,有些尷尬,從那被堆上一下坐了起來。

  楊昊也隨了她起身,看著她柔聲道:「今日累到你了吧?」

  顧早搖了搖頭,嫣然一笑。

  楊昊望著她的笑顏,心中只覺愛極,此刻便是叫他捨了自己性命來換她,也是願意的。

  顧早見他只凝望著自己不語,還道他又想到那上頭去了,心中微微有些羞窘,掩飾著要下床去,嘴裡說道:「頭上這花冠怪沉的,我去拆了去。」

  她腳還未落地,手已是被楊昊拉住了,看著她笑道:「我來給你拆吧。」

  顧早一怔,只是見他含笑的一雙眼睛,便也不再堅持,只靜靜坐在床上。

  楊昊伸出手去,除去了那簪於髻前的花勝,拔去了兩邊的四蝶金步搖,再取了在後的雙鳳纏枝釵,又除去那密密壓了一圈的翠鈿花,都一一丟到了床前的烏木踏腳上。顧早只聽到叮叮噹噹的落地聲音不斷傳來,在他丟下最後一根鈿花之時,便覺自己滿頭青絲撲垂了下來,散落到了胸前。

  楊昊用手輕撫著顧早的長髮,隱隱聞到了股芬芳的花香之味,忍不住摟了一把過來,湊到了自己鼻端之下細聞。顧早微微帶羞地扯回了長髮,俱都攏到了身後。

  楊昊微微一笑,那手已是跟了過來,低聲道:「方才我倆被剪下的頭髮都纏到了一起,再不可分,從今往後,你我兩人也是要像那髮絲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可分了……」

  他口裡說著,雙手已是伸向了顧早的衣襟,慢慢地除下了那最外的霞帔和喜服,也都是丟在了地上。

  顧早身上只剩了件紅色交領夾衣,下是條綴了細密珍珠的羅沙銷金千褶裙,胸口處已是隱隱可見一片風光。突想起方氏今日舀了過來硬要自己穿上的那東西,一時倒是羞窘起來,見他那手又伸向了自己腰間,是要除去羅裙,想到等下若是這樣露在他眼前,只怕自己真要鑽到這被堆底下去了,下意識地一下便按住了他手。見他含笑望著自己,一咬牙,從床上跪了起來,那手已是攀上了楊昊的頸間,要剝去他的衣物。

  楊昊瞧著衣衫不整的顧早為自己寬衣,見她酥胸微露,若隱若現,感覺那一雙手如靈蛇般在自己身上游走,下面早已是挺了起來,見她只剝去了自己的外衣,到那褲腰之時似是猶豫了下,便要縮回手的樣子,那裡願意,一下抓住了她手,不由分說按了上去。

  顧早觸手到那堅硬之處,心跳驟然加快。楊昊見她只盯著那被她手覆蓋的地方,愈發起了逗弄的心思,猛想起她那日裡在自己耳邊應過的話,口乾舌燥,強忍了立時撲過去的心思,柔聲哄道:「娘子,你那日說過的話,現在還作數的吧……」

  顧早一下臉熱了起來,只是見他瞧著自己的眼裡滿是渴盼之色,輕輕解開了,指端梳理過他下腹那濃密捲曲的毛髮,終是捧住了那早已朝天而立的炙熱,低頭含了上去。

  楊昊被顧早如此寵愛,自覺便是立刻要炸開了般,低頭見她滿頭秀髮都散落在自己腿腹間,一片柔軟妖媚,忍不住用手攏住了。

  顧早覺他抓了自己頭髮,這才抬起頭來對他笑了下,唇邊卻是猶沾了一絲晶亮的唾絲。楊昊低頭又見自己那上面卻是殘脂染莖,想是方才她唇邊那胭脂所留,抽了口氣,猛地將顧早抱了起來放到枕上,幾下便除去了她衣衫,立時便現出了那羊脂白玉般的嬌軀,楊柳細腰,脈脈春濃,只胸口兩點櫻桃紅,竟是他生平所見最美的景象了。又見她含羞帶媚地用手護住了一片春光,微微笑了下,一手已是扯下了她那仍繫在腰間的珍珠千褶裙。

  顧早猝不及防,低聲驚叫了聲,急忙併攏了腿,只是那裙底的風光已是盡數入他眼中。只聽楊昊低聲曖昧笑了幾聲,有些惱羞,扯了條被子便將自己連頭蒙了起來。原來她那裙底裡穿的是條紅色的無檔褻褲,卻是方氏舀了過來硬要她穿上的,說是那些新嫁娘的規矩,一來是教新娘不用完全裸裎以免害羞,二來是覺那男人更喜這樣半遮半掩的情調。她卻似是忘了自家女兒並非是頭嫁娘。

  楊昊方才不過一個晃眼,依稀已是瞧見那裡露出的白馥馥鼓蓮蓮一片,又墨草叢生,哪裡還忍得住,一下掀開那被子,自己便是壓了上去,摸索著探到她那裡,感覺已是滑膩膩一片沾花上雨的,分開了她腿便猛地進入,卻突地吃了一驚,停滯了下。

  顧早正有些情動,在他進入那一霎那,卻是覺著一陣渀似初夜般的火辣辣的疼痛,悶哼了一聲,那身子便反射般地要縮了回來。偏那楊昊只是覺那花處溫緊香滑口賽蓮,竟是無法再停了,一手攬住她不堪盈握的腰肢,一手托住她圓肥突翹的臀,一下破了阻障,直衝到底。

  顧早強壓下了心中的驚駭,閉了眼睛,有些僵硬地承受著那來自她身上這男人的愛。他也似很快便從那驚異中恢復了過來,低頭一邊含住了她的唇,一邊繼續抽拽,只是比起起初時輕柔了許多。

  那楊昊忍了這麼久方得償所願,方才在顧早口中之時便是忍住了才沒洩,如今哪裡還熬得住,沒多久便盡數釋放了出來,一下竟是覺著這人間美妙至極,莫過於此了。

  顧早覺著他終是靜止了下來,這才微微張開了眼睛,卻是直對上了他的,見他眼神裡似是有驚詫,有歡喜,又有絲難以置信,自己心中更是沒底了起來,微微側過頭,想要避開他眼睛。卻是被他輕輕親了下鼻頭,又移到耳邊柔聲問道:「方才是怎麼回事?你不是……」

  顧早心中念頭亂轉,只半天也想不出個由頭來,正期期艾艾著,楊昊卻以為她是害羞不願言說這其中內由,便也不再追問,只一邊親吻著,一邊啞聲道:「二姐……」

  顧早覺他身下又是挺立起來,又見他望著自己的眸光變深,忙攏了腿搖頭,自己朝裡翻身過去。楊昊知她怕痛,只得自己忍了猛浪,一邊臂膀叫她枕了,另一手穿過她腰肢緊緊抱住了,手掌覆在了胸口,親了一口她黑鴉鴉堆在自己面前的長髮,這才說道:「明日五更便要起身拜堂,如今已近四更,先放了你過去……」

  顧早聽他嘴裡這樣說著,那手卻是動個不停,先胸口處一陣揉捏細拈,又移到身下將她方才還在身的那褻褲給褪了去,臀後只覺他頂了過來在那腿間不住挨挨擦擦,卻是軟中帶硬,硬中有軟的感覺,哪裡還睡得著,自己倒是被擾得有些心慌氣短,忍不住回頭微微蹙眉看他一眼道:「你方才不是說放過我去,這樣叫我又怎睡得過去?」

  楊昊被她嗔怪,反倒是一下將她翻身過來,眼睛溜過她瑩潤彈綿的胸口,笑嘻嘻道:「娘子說的是,你睡不著,我亦是睡不著,索性再來一次?這次定不會教你再痛……」嘴裡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壓了上去。

  顧早無奈,心知這人方才嘗了甜頭,不教他盡興,這夜只怕都沒法睡了,只這次確是沒方才那般不適,漸漸反倒是被他弄得有些暢快,忍不住亦是情動起來,緊緊抱住了楊昊的肩背。

  那楊昊眼見著身下她或蹙或顰的模樣,聽她嬌喘低吟,入他眼中落他耳中,皆是萬種風韻,千般情趣,又覺著自己那裡似是浸在裡面吐出的熱液中,甘美不可言,哪裡還止得住,一直折騰到了四更多天,直到顧早討饒了無數次,這才終是勉強放過了她。顧早倦極,被他摟住,很快便是睡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12:10 AM

第七十三章 五更拜堂

  顧早倦極睡了過去,正酣之時,耳邊似是聽到有人輕呼自己名字的聲音。她睡眠向來不深,一下便醒了過來,這才見是楊昊正彎腰站在床邊。

  楊昊見顧早雖是睜開了眼,只面上仍帶了疲色,知是自己夜裡糾纏得狠了,又沒睡幾刻鐘,坐在床稜邊撫了下她的臉,歉然笑道:「見你睡得香,本是不忍叫醒的,只是快五更了……」

  顧早被他提醒,一下從錦被下坐了起來。被端從身上滑落下來,這才驚覺自己仍是未著寸縷。望向他去,卻不知什麼時候早已穿戴整齊,那眼睛此刻正停在自己身上不住亂轉,瞧著精神十足,哪裡有半分昨夜苦戰的跡象?

  顧早面上微微一熱,急忙拉起了被子要遮住自己,卻見他微微笑了下,伸手一下將她連人帶被從床上抱了起來。

  顧早不知他的用意,還以為是又想胡鬧,正要叫放下讓穿了衣裳,他已是抱著自己入了那屏風牆後,這才瞧見裡面已經放了個注滿熱水的大木桶,正熱氣氤氳著。

  楊昊將顧早放入了熱水中,一股暖意立時包裹了過來,全身的毛孔都似張了開來。顧早滿足地歎了口氣,用手捧了把熱水潑到自己臉上,這才見他又不出去,只叉了手在胸前,立在那裡正歪著頭看著自己。昨夜雖是該做的都做過了,只現在這樣被他瞧著,仍有些窘迫,將自己微微下沉些都縮在了水裡,只露出個脖子,這才呶了嘴示意他出去。

  楊昊卻是不大聽話,不但沒走,反順手從邊上的一個朱漆泥金雕花屏風架上扯了塊用香熏過的濕巾,到了那木桶前挽起袖子,作勢便要給她擦洗起來。顧早閃避了幾下,哪裡躲得過他那祿山之爪,又被鬧了一陣,等那澡洗完,地上已是水漬一片,連他身上的衣服也是汪濕了。

  顧早被他彎身抱回了床上,拿了乾的大巾擦乾了頭髮和身子,穿妥了早放置在一邊的全套禮服,又幫著他也換了身乾的,兩人相對笑了下,這才自己坐到了梳妝鏡前。那楊昊這才開了門,叫早等在外面伺候的進來。

  顧早抬眼望去,見進來的兩個丫鬟裡,那個大些的瞧著面目普通,另一個竟是從前見過的珍心,心中有些高興,叫了聲她名字。

  珍心見顧早還記得自己,心中高興,原本還有些的一些拘謹立時便消了,和另一個名喚容彩的到了她跟前見了禮叫了「二夫人」,便上前給她梳妝起來。

  珍心比起去歲瞧時雖大了些,那性子還是和從前差不多的。只不過礙於楊昊也在邊上,才不敢多說什麼。那手卻是十分巧,和容彩一道,沒一會便幫著梳出了個高高的鸞髻,正中簪了支銜珠滴的鳳釵,邊上摟了花鈿,再要插上珠翠,卻是被顧早攔住了,這才作罷,又薄薄施了一層粉黛,點上紅唇,俱都是上好的內造香粉顏料。都收拾妥當了,抬眼瞧了楊昊一眼,見他正瞧著自己目不轉睛地,便朝他微微一笑。

  楊昊上前引了她,兩人正要出去了,突聽到身後傳出個吃驚聲,齊齊回頭望去,見容彩正呆呆立在那榻前,想是整理床鋪時見到了那點落紅。楊昊倒沒什麼,只瞧了一眼,便低頭望著顧早笑個不停,顧早卻是有些窘迫,暗怪自己粗心,竟是忘了處理昨夜沾落在榻衾之上的痕跡。正猶豫著,自己已是被楊昊拖了手,沒奈何只得跟著出去了,此時天方蒙亮,立馬便是五更了。

  顧早被楊昊牽了手,一直往外院的大堂走去。遠遠便瞧見裡面燭火通明的,見他還沒鬆自己的手,自己便暗暗抽了出來。楊昊轉頭看了眼她,朝他微微點了下頭,這才一道進去了。

  正堂裡楊太尉姜氏和眾多親戚已經按了位列就坐,只老夫人還未到。正中擺了個八仙桌,上面一架銅鏡臺,又設了果蔬香燭。知要等府中老夫人來了,朝此行拜堂禮,意味著告祭了天地和祖宗,再拜過尊長,這才算是真正入了楊家的門。

  顧早跟了楊昊,先是去向楊太尉和姜氏見禮。那楊太尉四旬年紀,面上幾綹髭鬚,身材微微發福,瞧著倒不像是個難處的樣子,姜氏今日也是一身正服,見顧早朝自己行禮,趕忙笑吟吟上前攙扶住了,又和楊昊打趣了兩句,再引了一一見過那些太尉府的親眷們。雖是個個眼裡都存了絲異色,只是面上倒都是喜慶一片,幾個姑媽姨子的都來道賀,場面倒也是沒有冷下來。

  姜氏眼睛朝著外面有些泛了魚肚白的天際瞧了下,自言自語道:「這時辰都快過了,娘怎的還沒來?這若是誤了吉時,那可是不利了……」說著便朝站在外面的碧兒叫道:「快去問問蕙心,請老夫人過來……」

  碧兒剛應了一聲,眾人便聽到外面響起個聲音道:「你道我是老糊塗了,連個時辰都會誤嗎?」

  顧早應聲望去,見門外老夫人正被蕙心繡心幾個攙扶了進來,眼睛也沒看向自己和楊昊,只直接朝著那放在大堂中間的椅子上走了過去坐下,這才看似有些不悅地看著姜氏。

  姜氏上去笑呵呵道:「都怪我,人還未老,這嘴巴就自己管不住了。不是瞧著時辰快過了,怕二弟的新媳婦著急,這才幫著急了下嗎。」

  老夫人哼了一聲,這才轉眼往向了顧早,淡淡道:「老二家的,我既是來了,你跟昊兒這就趁早去拜了堂,免得怪是我老糊塗了,誤了你的好時辰。」

  顧早見楊昊眉頭皺起欲要發話的樣子,忙上前一步朝著老夫人行了個禮,口中稱了謝,轉過了身來朝他微微丟了個眼色,楊昊一頓,見她已是朝那中堂八仙桌前走去,也只得跟了過去。

  兩人並排在那桌前地上早已放置好的團墊上跪了下去,隨了那禮儀官的唱詞拜過了堂,又相互對拜了,這才一道先到了老夫人跟前,朝她拜謝了下去。

  老夫人看著顧早,只不說話。顧早也不避她目光,只是與楊昊並排跪了,抬頭含笑望著她。

  大堂裡一下子沒了聲息,只聽到那還在燃的喜燭蠟芯爆花時的微微聲響。正沉寂著,楊昊突又朝老夫人磕了個頭,笑道:「母親在上,兒子和新媳婦給您見禮,求個賞賀。」

  那老夫人瞧了他一眼,面上似是更來氣的樣子,只終究是嗯了一聲,伸出手去。邊上早等著的蕙心忙遞過了那早備好的一對龍鳳鐲。老夫人拿了過來,朝著顧早遞了過去,淡淡道:「既是進了我家的門,從今往後自是要恪守盡禮。」

  顧早雙手接了過來,磕頭稱謝了。這才起了身,和楊昊又去再拜楊太尉夫婦和那一干親戚,眾人俱也是送了賞賀。一直到了天都大光,這拜堂之禮才算是結束。

  老夫人這才站了起來道:「你兩個今日這邊妥當了,便進宮去朝太后拜謝下。」說完便逕自出了大堂,餘下眾人也是各自被姜氏安排去了吃酒答謝,這禮儀才算是全部完成了。

  顧早跟了楊昊最後出了那堂屋,見一路他面色都不大好,想是還在有些氣惱方才自己的母親。便找了話笑道:「你家那些個親戚瞧著都還是和善。」

  楊昊冷哼了聲道:「還不是想著往後仍要靠我提攜他們家裡的那些暗路財,知你是我心頭的人,又怎會明著得罪了你?」

  顧早笑了下。那楊昊瞧見四下裡無人,便站住了腳,握了顧早的手歎道:「我從前還說絕不讓你受一點委屈。如今剛過來沒一日,就叫你這樣被我娘甩臉子,心中實是慚愧。好在我之前也跟她說過的,你暫且再忍耐幾日,等過了頭月,我倆便立時搬了出去自己單過。」

  顧早搖頭,笑道:「二爺,我又哪裡受了什麼委屈?她被你這樣忤逆,今日最後不是也還是認了我這個媳婦?你跟她說要搬出去單過,能否成行倒在其次,難道是真想這一世都叫她不喜我這個媳婦嗎?」

  楊昊一怔,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顧早微微一笑道:「我從頭至尾可沒說過要跟你搬出去住的,都是你自己在那裡自說自話。我是不會搬出的,要搬你自己去搬。」

  楊昊原來之前跟他娘提這事時,其實是被狠狠罵了一頓的,連他大哥楊太尉知道了,也是責怪了幾句,只他也不肯鬆口,這才拖到了現在的。此時知她應是體貼自己夾在中間不好做才這樣說話來寬慰,心中感動,望著她倒是說不話來。

  顧早見他面上現出感激之色,忍不住伸手刮了下他鼻子,笑道:「老人家就和孩童一樣,都須慢慢哄的。你不聽她話硬是娶了我過門,本就是不孝了,如今又要帶了我出去過,不是更教她傷心?還以為是我在背後攛掇的。她今日這樣,已經算是很給我臉子了。你倒是蹬鼻子上臉的淨往她眼裡揉沙子。往後千萬莫要再提出去單過的話,不但如此,還要想方設法哄她高興,這樣我的日子才會好過。你這樣聰明的人,怎的如今也這樣糊塗了起來?」

  那楊昊被她教訓了一頓,不但不惱,心中反而更是愛了幾分,瞧見她說話時的那俏皮樣,突想起昨夜與她的纏綿,心神一蕩,湊了過去低聲調笑道:「二爺我本是個聰明的,只自遇見了你,便是糊塗到了至今,往後只怕會更糊塗的……」

  顧早見他又現出了不正經的樣子,怕被人瞧見傳了出去,躲避著退了一步,只那楊昊卻是欺了上來,正拉拉扯扯低聲調笑間,冷不丁抬頭,瞧見前面那院牆的竹林後竟是立了個人,正咬了指頭呆怔怔地望向自己這裡。

  顧早見是楊煥站在那裡,偏楊昊還是扯了自己不放,急忙低聲說了下,楊昊這才鬆了手背在身後,轉過身有些不悅地望了過去。

  楊煥走了過來,朝著楊昊先是叫了聲二叔,又看向顧早,嘴巴張了下,竟硬是叫不出一聲嬸子,只呆呆望著。

  楊昊心中有些不悅,站到了顧早面前擋住了,這才淡淡道:「她是你新進門的嬸子,有空教你家那媳婦過來見個禮。」說完便丟下了他,拉了顧早的手,逕自入了自己南院的月亮門。顧早回了下頭,見那楊煥還是張了嘴站在那,面上竟似帶了絲委屈之色。

  兩人因了身上衣裳都是正裝的,便也沒換掉。備妥了敬上的獻禮,這才出了正門,上了早停在那裡的馬車,朝著皇宮方向去了。



第七十四章 入宮拜謝

  因了昨日便是遣人通求過,二人到了那皇宮的拱辰門,候了沒一會,便被個宮人帶著引了進去。那宮人對楊昊甚是客氣,顧早見他自己也似是熟門熟路的樣子,低聲問了句,才知他與這宮裡掌管物品出入的內東門司十分熟稔,多年前便開始供應這宮內的寶貨採買了。

  顧早隨了楊昊剛到太后的寶祿宮前,便瞧見前次見過的那李宮人從裡面出來了,相互見過了禮,李宮人恭賀了兩人幾句,便笑道:「太后知你夫妻今日要來,一早便起身了。這就隨了我進去吧。」

  楊昊顧早謝過了,這才一道隨了李宮人進去,見太后正端坐在雲紋如意交椅上。兩人急忙上前,恭恭敬敬下跪行禮如儀。

  太後面上含笑受了禮,叫賜了座位,又向顧早問了幾句閒話,待顧早一一應了,楊昊這才道:「我與內子今日能攜手朝拜在此,全仗太后功德,楊昊實是感激不盡。」

  太后搖頭笑了道:「前年老身過壽,你敬來了花線奇楠沉香,很是少見,如今也算是還你個人情罷了。且旁人的話,我也未必會管你家中這事,只二姐這孩子甚得我心,憐她從前遭遇,見你如今誠心一片,應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這才請了你母親過來,隨口給她講了下從前從你丈母那裡聽來的個話本而已,別話全無。要說感激,一是要謝你母親,沒怪老身手長竟伸到了你家中,全了我的面子;二來,也是要謝下你那丈母給老身講的好話本,正好借了個由頭用。」

  楊昊聽後,有些不解地望向了顧早,顧早只略一想,便知道太后指的必是從前方氏講過的白娘子的故事,抿嘴笑了下,也不說話。楊昊只得按下了心中疑惑,再次出言相謝。

  太后擺了擺手笑道:「這謝恩來謝恩去的也聽多了,莫若來些實在的。上次吃了你家二姐做的菜,到如今也是有段時日了。今日她人既是來了,倒不如給我做幾道好菜出來的實在。只莫要心痛我差遣你那心頭人。」

  楊昊口中忙稱不敢,顧早笑了下,立時便站起身來道:「多謝太后還惦記著我那點手藝。如今那甘菊花開得還好,我家那酒樓借了太后所賜匾額的風光,生意還可以。裡面有些菊肴還算入口,太后若是不嫌,我這便去做幾道出來,請太后品評下。」

  太后想了下,點了頭道:「淩霜不懼,花之隱者。這甘菊花自古便有入酒入菜,只不大吃得到。你既是說了,那必定是不錯的,老身這就等著口福了。」

  顧早笑著辭拜了,跟那李宮人一道也是到了上次做菜的地。裡面的人正備著晌午的菜色,見是顧早來了,急忙都過來招呼,待聽得是要給太后做幾個菊花菜,自是盡心盡力幫著,沒一會那需要的材料便都是備齊了。

  顧早去了頭上的珠釵包了髮,卷了衣袖淨了手,將那些新鮮採來的真菊和另些花朵食材的都洗淨,泡入了礬水中待淨。取了些鮮鱤魚肉,用刀刮出魚茸,再剁碎後納入碗中,加了薑蔥汁、老酒、蛋清、鹽,攪打上勁了,然後加切細的菊花末、新上市的清水荸薺末、熟瘦火腿一道拌勻,這才將菊花魚茸擠成桂圓大小的魚球,分別放入了加熱水泡漲過的紅糯米、烏米和江米中滾黏均勻,都沾上了薄薄一層米末,這才上籠蒸熟,裝盤後澆上了明芡汁,看起來色彩明快,咬一口外糯內嫩,鮮香味美。這叫菊花三色魚球。

  魚球妥當了,便是燒那菊花蟹黃魚翅了,這菜是用白菊花瓣和幹魚翅針,又海參、雞牙子肉、熟蟹黃為料的。顧早取了嫩嫩的雞牙子肉,下水稍微焯熟了放在一邊待涼,再取用堿水同發的翅針、海參,洗淨了切絲,將那熟雞脯肉也切絲了,這才在鍋子裡放了油,先將蔥薑青蒜煸炒出香味,再將海參絲、雞絲、蟹黃肉倒入,加了老酒、鹽、花椒粉、高湯,再將翅針一道放入鍋內,等湯起沸了,撇了浮沫,最後將白菊絲、胡荽撒在魚翅上,淋了幾滴香油才成。

  顧早要做的第三個菜,叫做燒雙菇菊花鮮貝,是將鮮貝拌上少許鹽、蛋清豆粉醃漬片刻,鍋子裡下油,將樸菇和大白菊花瓣下了少許高湯、鹽,炒至透熟,立即鏟入大圓盤內,用筷子夾成鳥窩狀,再在鍋子裡放入鮮湯、老酒、薑蔥汁、鹽和松蕈,燒沸片刻後用露瓢撈出松蕈,盛在鳥窩裡,等鮮貝入鍋煮至九成熟時,下水豆粉,收汁水待味道濃了,再將鮮貝鏟入鳥窩中,把鍋子裡的餘汁淋入鳥窩即成。這菜色相美觀,質地爽脆,鮮嫩可口,又有菊花清香,最是清熱平肝明目了。

  這最後一個小點心便便當多了,名為三花餃,顧早從前自己興起之時也會偶爾做了當夜間小點的。那三花可根據時令而變,從前她最喜歡的是菊花、百合花和玫瑰三種,只在這裡,因了秋末冬初,便取了便利的菊花、芙蓉和海棠各五朵,蝦肉末、蟹肉末各一些,從那礬水中將浸泡著的三花取出洗淨,下沸水燙下,撈出瀝乾後切末,再將花末與蝦肉末、蟹肉末調餡料,加醬料、高湯、鹽、香油、椒粉、蔥薑末各少許拌勻了,用邊上那廚子早擀出的面皮細細地捏成了一個個精緻小巧的餃子,蒸熟便可。

  顧早這兩菜一湯一點心做好,正是太后平日進午膳的時辰。便照了往日的規矩送去,自己也是跟了李宮人進去。

  待她進去時,楊昊已是不在了,說是趁便去那內東門司談些事務了。李宮人將這幾樣菜送到了太后面前,又照顧早之前說過的一一報上了名字。

  太后先是夾了個薄薄一層紅糯米裹著的魚球,吃了口,便是微微點了下頭,道:「果然沒有白等你半個上午。這球顏色好看,一見就被勾了胃口,咬了一口,外面有那糯米的黏滑,裡面又是嫩得像豆腐,卻又有一股子說不出的香氣……」又舀了勺蟹黃魚翅,道:「菊香濃郁,翅體酥爛,蟹肉鮮美,湯汁也是極其可口的,好。」再一眼望向了那鮮貝,忍不住笑道:「這個鳥窩更是有趣,虧你想得出來。」

  顧早見太后喜歡,便笑道:「菊花自古就有養肝血、益顏色之效,古書也記,服菊百日,身輕潤澤。這幾個菜也是普通,只不過入了菊花,吃了對身體倒是有些好處。」

  太后搖頭道:「那大菜會做的人多了去,只這樣要心思的小菜卻是難得。你能想到這些,確實不錯。」說著又夾了個三花餃子,細細地吃咽了下去,一頓飯吃得十分盡興。

  那太后這邊剛放下筷箸,外面的宮人就進來報楊昊回來求見了。太后看了一眼顧早,呵呵笑道:「果然是新婚夫妻,黏得這般緊,不過片刻便又尋了回來,生怕老身這老太婆留下你不放。」說著便讓叫進來。

  顧早被太后打趣,微微有些羞,只口裡也是應和了兩句。

  那楊昊很快便大步進來了,瞧見顧早站在那裡,臉稍稍有些紅,只微微一笑,便朝太后見了禮。

  太后看了眼這一對,歎了聲「璧人」,便從自己手上褪下了個碧玉鐲,遞給邊上的李宮人,笑著對顧早道:「你兩個新婚,老身也須得有些表示。這鐲子雖不貴重,只是也開光戴了數年的。如今給了你,不過是覺著與你也有些緣分,望你兩個好好過日子,也不枉老身厚了臉皮促了個媒。」

  顧早從那李宮人手上雙手接過,戴到了自己手上。太后又叫拿出了早先備好賜給楊老夫人的一串香珠和一件宮造的青緞貂皮裘。兩人這才一道又恭恭敬敬地跪下謝了禮。見太后要乏睡了,便雙雙退了下來。那李宮人和帶路的自也是少不了打點表了下謝意,這才出了宮去。

  兩人登上了馬車,沿著來時的路一道朝那鄭門太尉府去。楊昊問了顧早方才做的菜色,顧早一一道來了詳細做法。楊昊咽了下口水,佯裝委屈道:「娘子整日裡只挖空了心思給旁人做菜,卻從不給我做個特別的。從前吃過的都是借了別人的光,就那藤蘿餅還是順帶的。」

  顧早見他又耍無賴,懶怠理他,那楊昊卻是趁了馬車裡無人,伸手圈住了她,湊過去低聲笑道:「不給我做菜吃,晚上你就休想好好睡覺……」

  顧早失笑,想拍開他手,突地被他提醒,記起四月裡浴佛節前夜裡他帶來的那袋子咖哩粉,自己用了些,剩下的如今還被密封藏在家中,想是應還未變質,便笑道:「過兩天等你陪我回去拜門了,給你做個新鮮的,保管你沒吃過。」

  楊昊好奇,倒是忘了自己手上的動作,只一個勁追問,顧早笑而不答,被他呵癢,兩人笑鬧了下,楊昊突想起了方才太后提過的那話頭,看了顧早問道:「太后方才說你娘給她說了個什麼話本?」

  顧早一笑,把那日方氏進宮之時的事情略略說了一遍,只把楊昊笑了半日,才歎道:「你娘竟是連這都知道,實在是叫人刮目相看。我倆這婚事,她倒真是有無心插柳之功。日後定要好好孝敬於她。」

  顧早只微微笑了下,心中卻甚是貼熨。待二人到了那太尉府門前,楊昊送了她進去後說有事又要出去下。顧早送他到了自己南院的門口,瞧著他身影拐過了那幾桿翠竹,這才回了自己屋子。

  見放在一邊的太后賞賜下來的那香珠和皮裘,心中思量了下,便叫了容彩一道,朝那北屋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12:23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10-14 12:42 AM 編輯

第七十五章 婆媳交鋒

  顧早到了北屋門前,正看見蕙心出來,瞧見了顧早,她面上露出了笑,行了個禮道:「老夫人正遣了我去瞧下二夫人回來了沒,可巧你就來了。」

  顧早上前扶住了蕙心道:「你我從前雖不過幾面之交,只在我心裡,覺著你便是個親切的。見了我又何必行這些虛禮,只和從前一樣便是了。」

  蕙心搖了搖頭笑道:「二夫人看得起我,那是我的臉面。只是這禮節還是要全的。」

  顧早知她是個謹慎的,便也只笑了下,入了老夫人正在休憩的屋子。見姜氏照例在側,面上稍稍帶了些異色,想是特意等自己來也是有可能的。便恭恭敬敬見過了禮,這才奉了那些東西道:「太后特意命我轉了這香珠和皮裘給娘,說這香珠是今歲新收的賀供,戴了定神怡情,這皮裘也是宮內新造的一等貨色。剛回了府,不敢耽誤,立刻就送了過來。」

  老夫人那臉色本是有些陰,聽是太后賞賜的東西,倒也不敢怠慢,稍稍看了下,讓蕙心都收了,這才看了眼顧早,慢慢道:「我聽說過了滿月,你兩個就要自己出去單過了?」

  顧早笑了下,這才道:「都是我不好,從前沒把話說清,才讓二爺起了誤會的。如今已經說清楚了,並無這樣的念頭,只是盼著娘往後能多擔待些我這笨手笨腳不懂服侍的人呢。」

  老夫人聽得顧早這樣說,那臉色這才稍稍轉開了些,抬了眼皮望了下,說道:「我從前派了繡心去服侍過昊兒的,只她笨手笨腳,當不了用,這才叫了回來。如今見你那院子裡大些的也就容彩一個,雖是個老實人,只一個哪裡夠差遣。前些天叫昊兒從我屋子裡再挑幾個過去,他倒是只要了個珍心。那丫頭毛毛躁躁的,哪裡會服侍人。你現在既是來了,我便做個主,把蕙心送到你那屋裡去服侍你們兩個吧。」

  老夫人此話一出,屋子裡的人都是愣了下。蕙心滿臉錯愕,繡心面上又羞又妒,姜氏迅速瞟了顧早一眼,悶不作聲。

  那蕙心沒等旁人再開口,已是跪了下去央求道:「老夫人不要趕我走。我只想留在老夫人身邊伺候一輩子,哪裡也不想去。」

  老夫人看了蕙心一眼,歎道:「你這孩子就是死心眼。我如今半截身子都入到土堆裡了,你哪裡還真能服侍我一輩子?你是個忠厚的,陪了我五六年,我也想著給你尋個好出路。去他那兒,也不算是委屈你了。明日便搬去南院,往後好好服侍,有什麼委屈只管找我,現今莫要再多說什麼了。」

  蕙心無奈,只得住了口,望向了顧早。

  顧早壓了心頭起先的那驚異,見眾人都望著自己,想了下,對著老夫人道:「蕙心在這府裡已是多年,最是知道娘的。如今派到了我那裡,自然是頂好不過的事情,往後我有什麼不周的,向她討教了便是。還要多謝娘的割愛了。」

  姜氏那臉上本是有些幸災樂禍之意,見顧早這樣一句帶了過去,倒是閃了絲驚異之色。

  顧早上前扶起了又羞又愧的蕙心,這才對老夫人道:「媳婦還有個事,想著早些跟娘商量下的好。」

  老夫人嗯了一聲,瞧向她去。

  顧早笑道:「就是我娘家的那個酒樓。本來我既已出嫁,自當不用再管那裡的事情了。只是如今城裡的別人家瞧著那裡生意還過得去,在邊上竟也是要開幾家相仿的,雖都還在造,只怕過些時日就是要好的。本來也沒什麼,只我想著我家那牌子是太后親賜下的,若是往後不小心被爭了生意關張什麼的,我家不過是賠些錢,只是於太后的臉面倒是有些過不去。所以我想來想去,想著如今還是自己親自去過問下的好,也不用日日蹲在那裡,不過隔幾天去照應下便回來,待往後都穩了,我自也撒手不管了。所以先跟娘通個氣,還望娘勿要怪我出嫁了還牽著娘家不放。」

  顧早這話說完,姜氏心念一動,搖頭道:「我看不妥。從前娘叫我當了這家,是因為家中就我一個,沒人好替,所以雖是愚笨,也就一直這麼跌跌撞撞下來了。如今弟妹既是進了門,又是這樣伶俐能幹的,自當和我一道管了這個家,這才是正理,哪裡有放著夫家的事情不管,反跑去自己舊日娘家的道理?」

  顧早看向姜氏,微微一笑道:「嫂子能幹,全府上下哪個不是服服帖帖的,怎的倒拿我打起了趣兒?這家事我是萬萬當不起的,還是嫂子自已一人管了才好。」

  姜氏還要再說,已是被老夫人打斷了道:「從前怎樣,現如今便還是怎樣。哪個叫你無端端又提這管家的事情做什麼?」

  姜氏心中這才暗暗鬆了下。原來她方才說那話,也是有個思量的。這楊太尉雖是當朝二品大員,家裡的女兒又在宮中做妃,只單單靠那俸祿,哪裡供得起偌大個太尉府這般風光,十之六七倒都是靠了楊昊那充公一些鋪子的助力。從前他孤家寡人倒也罷了,如今成了家,姜氏雖是瞧不起顧早的出身,料她也不敢和自己爭這管事的權力,只銀錢出自楊昊,又知道顧早也不是任人拿捏的,總還是有點顧慮的,所以才這樣借機試探了下。

  如今見顧早回得乾脆,老夫人又站在自己這邊,這懸了起來的心才放了下來,見老夫人沉吟不語,知道最後必定也不可能真那樣死死拘了她只在家中的,何不順便賣個人情,便笑著出聲道:「娘,弟妹說的也是有理,萬一要是做不好了,那就真的是掃了太后顏面。況且如今這大戶人家女眷們出去拋頭露面的也多了去了,哪有整日拘在家中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我看弟妹也是個知情的,往後來往叫家中馬車來回接送了便是。」

  顧早見姜氏竟出口給自己說情,倒也是有些意外,抬頭瞧了她一眼,卻見她衝自己微微一笑,便也回了個笑臉。

  老夫人哼了一聲,卻是不說話。顧早知她雖是不喜,只既然未出口阻攔,便也就當是默許了,急忙上前謝過了,這才退了出去。

  楊昊晚間回來,顧早端了碗自己做的一窩絲過來,楊昊聽得自己娘竟是做主將蕙心塞到了自己房裡,明日便要過來,面上便是現出不豫之色,皺著眉頭想了下道:「我說搬了出去,你偏又攔著。不過進門第一天,她竟如此安排。你在她面前不好推脫,由我明日去說。」

  顧早見他生氣,自己心裡那微微的不快便都散發了去,假意正色道:「娘只說叫蕙心到南院裡伺候,又沒說送你床上做堆,你這般急吼吼做什麼?」

  楊昊一怔,見她眼裡雖隱隱含了笑意,面上卻是嚴肅,一時倒吃不准她的心思,怕她惱了自己,急忙湊了過去發了願道:「我心裡只你一人,往後一世都是如此,你定要信我。」

  顧早眼睛看了下他的下面,哼了一聲道:「想你也是不敢。若是你有那花花心腸,我那一手用刀的功夫可不是白練的,去皮切片任你自己選,保管麻溜不會痛。」

  楊昊假意打了個寒噤,卻見她自己邊說,邊已是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才放了條心,上前一把摟住親了口,這才苦惱了道:「那蕙心該當如何,要不要給送了回去?」

  顧早看他一眼,搖了搖頭道:「她既是被你娘開口派到這裡,你立馬便又將她送回,這不是徹底給她沒臉嗎?我和她雖是不熟,只瞧她是個有骨格的,還是讓她過來,我有機會先探探她自己口風再說吧。」

  楊昊見她如此說,這才鬆了口氣,嘿嘿笑了起來。

  顧早見他如此模樣,突想起從前過府時聽珍心提起的那檔子繡心的事,心中好笑,忍不住便搬了出來打趣著道:「從前我聽說那繡心也是過來伺候過你一段日子的,那丫頭體貌風流,我瞧著便是這府上第一流的了,你那時莫不是真的有什麼隱疾,這才幹對著美人不能下手?」

  楊昊突聽她提起繡心的事,心中咯噔了一下,待見她笑意盈盈,嘴角微微抿起,這才知是在打趣自己,佯怒道:「你這小娘子,膽子倒不小,竟敢笑本二爺做不動那活?這便狠狠教訓下你,叫你好好長個記性,往後嘴巴莫要再亂講。」說著已是如餓虎撲羊,一把橫抱起了顧早便丟到了床上,扯下紅綃帳。

  這一夜漫長的教訓卻是厲害,比起倉促的昨夜,算不得盡了幾遭高潮,風流款款,春光無限,顧早被教訓得疲累之極,這才得了安寧睡下不提。

  第二日蕙心過來,顧早早叫人給她收拾出了個屋子出來,裡面鋪陳的都是些上好的物件。蕙心放下了包袱,自己坐在床邊呆呆想了半晌,從珍心處打聽到二爺出去了,院裡只剩下個夫人在,便尋了過去。到了那正房門口,猶豫了下,終是推門進去了。



第七十六章 蕙心明志

  顧早正坐在屋子的桌案前一行行寫下回拜門時要備的各色禮品。她自己倒不是很看重,只楊昊非要把禮做足,便也隨他了。聽見身後有個輕悄的腳步聲傳來,轉過頭,便放下了手上的筆,站起身來迎了過去。

  蕙心趕在顧早過來前已是見了個禮,顧早頓了下,停在了她面前,微微笑道:「你來啦。昨晚上便叫人給你收拾出了個屋子,你瞧著若有什麼不妥當的,只管和我說。」

  蕙心聽顧早這麼說,那臉都漲紅了。原來她那屋子正是這院子裡的西屋。歷來正房為東,偏房為西,這道理她哪有不明白的,咬著嘴唇,撲通一聲已是跪了下去。

  顧早有些驚訝,急忙上前要將她扶起,蕙心卻是避開了她手,仍是直挺挺跪在那裡道:「二夫人對我的美意,我是心領了,只萬萬受不起住這樣的屋子,還請二夫人另給我換個地,便是柴房暗屋也比現在那地要強。蕙心自小被賣入這府中,有幸伺候了老夫人幾年。老夫人今日抬舉我,只是我自知卑下,絕無半分貪圖主家富貴妄想做小的心思,寧願過了歲數出府剪了頭髮做師姑去。還請二夫人體恤我。」

  顧早聽她如此說,心中便已是有數了,伸出手硬是將她從地上拖了起來,這才笑道:「今日這樣的事情,若是攤在了別人頭上,只怕歡喜都來不及了,又哪裡會像你這樣來推卻的?我知你素來就是個有見地的,又怎會委屈自己做小?你放心,那屋子你也不用搬了,只管住下去。娘既是這樣叫了你到我這裡,自是有她自己的打算,我這裡面上總是要做得過去。你我心裡有數便是了。」

  蕙心雖有些知道顧早的為人,只是自己在她嫁入太尉府的第二日便這樣被送了過來,不啻於落了她一鼻子的灰,心中自然有些惴惴的,怕她記恨。此刻聽了她這話,見她神情坦蕩可親,心中又是羞又是感激,猶豫了半晌,才低聲道:「我過來前,老夫人私下是吩咐過些話的。只是二夫人放心,我敬重你和二爺的為人,斷不會做出什麼對不住你們的事,往後自當盡心服侍。」

  顧早笑著點了下頭,見她仍有些不自在的樣子,笑道:「明日我要回門,備了些禮,只是我那字,你從前也是知道的,哪裡能見人,湊巧你過來了,還是幫我謄寫下的好。」

  蕙心瞧見她右手大拇指上還略略沾了些黑黑的墨蹟,抿嘴一笑,便過去坐在那裡攤開了灑金泥的花筏,不一會便照著顧早先前所列的那禮單抄了出來。顧早贊了幾句她的字,歎道:「我不知道都決心了幾次了,說要去練字的,竟都只是嘴巴說說,如今那字些出來還是跟螃蟹爬過一樣。」蕙心忍俊不住,笑著應了幾句。顧早見她看起來與平日終是沒大兩樣了,想是已鬆了下來,自己也才安了心。

  按了習俗,次日便是新嫁娘的回門拜望日。一大早的兩人便是起了身。楊昊收拾得快,沒一會便妥當整齊了,看起來精神奕奕,只顧早還坐在那鏡前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叫珍心在梳妝。蕙心從前也是替老夫人梳頭的,顧早知她現在應是不願在楊昊面前出現,所以那些近身服侍的事情,仍都是叫容彩和珍心兩個來做的。

  珍心正在梳著頭髮,邊上在看的楊昊突然拍了下額頭,笑道:「我這記性,那東西拿來有些時日了,只那時被你一氣,竟是忘了,現在見你梳頭,這才想了起來還在書房。」

  顧早抬眼瞧他,卻見他已是急匆匆往外出去了,等回來時,手上已是多了個瓷瓶,遞了過來笑道:「這是用梅花、木香花、金銀花、玫瑰花、玉簪花各等分,放入油中浸泡了,待極香之時,濾出油,加入蠟油熬制出的膏,拿來擦頭髮,不但潤澤,香氣宜人,頭髮也好梳些。」說著也不顧珍心在旁,自己便是拿梳子挑出了些,梳到了她髮上,惹得一邊的珍心想笑又不敢笑,只低了頭拼命裝沒看見。

  顧早那因了昨晚被他糾纏出來的睡意也早跑了,見珍心在旁,急忙奪回了他手上那梳子,自己梳了幾下道:「這東西還可以。只你一個男人家的,怎的知道這些?」

  楊昊嘿嘿一笑,大言不慚道:「我問自家香料鋪子的掌櫃哪種好,他自然給我詳細道來。」嘴裡說著,突然瞧了下顧早的臉,說了聲別動,一隻手拿了那黛青,在她眉頭上稍稍點染了兩下,又端詳了下,這才滿意地丟了回去。

  珍心瞧得是目瞪口呆,顧早怕他再這樣下去,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起身,藉口叫他去瞧下那些禮品都備妥了沒,這才打發走了他。待都收拾妥了,一道吃了早飯,這才去老夫人那裡辭別,要出發回娘家了。

  算上今日,顧早離家也不過第三天,只心中竟是覺得已是隔了許久,想到立馬就要回去,心情很是不錯,和楊昊低聲說著話,一路出了內院的門,剛拐過那影壁,冷不丁面前竟是竄出個人,噗通一聲跪倒了顧早面前,沒頭沒腦地求道:「二夫人幫我跟二爺說說情吧!」

  顧早吃了一驚,定睛瞧去,才見居然是三蹲,一時有些搞不清狀況,看向了楊昊。

  楊昊皺了眉頭看著三蹲不語,那三蹲雖是有些膽怯,只一想到自己這段時日天天在那馬房裡掃糞,如今好不容易才等到了這機會,什麼念頭便都飛了去。知道自家二爺聽這顧家二姐的,若是打動了她給自己說幾句話,說不定就能脫了這苦差事,急忙苦了臉向顧早道:「二夫人,小的從前不該在老夫人面前把你供了出來。只求你見諒,幫小的跟二爺說句話,別叫再打掃馬糞了。這日日掃糞的,弄得吃飯睡覺聞著都有股子臭烘烘的味道。本來還指望著年底前府上給配個媳婦的,這樣臭下去,哪個姐姐會願意跟著。」

  顧早這才恍然,想來是三蹲之前被老夫人威逼著說出了自己,這才引來了後面的一大堆事情,才被自家相公將他踢去了馬房。她本就對他從無怨責,此時見他那苦哈哈的樣子,也覺好笑,那臉上是便是顯了出來。

  三蹲見顧早面上帶了笑,知是有指望了,急忙又再磕了個頭,這才認真道:「小的這些日子晚間躺在那馬棚邊的屋子裡,夜夜裡想,總算是想明白個道理,若是當初牙口緊了些,現在哪裡會去掃馬糞,必定還是跑在路上給二夫人你和二爺傳信呢。」

  三蹲這話講完,連那楊昊也是忍不住笑了出來,一腳踢在他屁股上道:「照你這說,二爺我現在還是要感激你來著?」

  三蹲擠不出眼淚,只得抹了眼睛作狀道:「小的哪敢。只望二爺念著三蹲從前跟了你幾年,別再叫掃馬糞便好。」

  顧早搖了搖頭,看向了楊昊,楊昊這才道:「叫你掃幾天馬糞,不過是讓你長長記性,下次若是再這樣吃裡扒外,那就連馬糞都沒得掃了。」

  三蹲知道是叫自己回了,只還不敢確定回來做什麼,巴巴地望著楊昊。

  楊昊笑駡道:「我今日是要陪夫人回門的,你一身臭烘烘,跟了去了就是敗我門面,還不滾去洗乾淨了!」

  三蹲大喜,對著楊昊和顧早磕了幾個響頭,這才喜孜孜一溜煙跑了去。

  顧早和楊昊對視笑了下,這才繼續朝外走去,上了早備妥的馬車,一路朝著城東酒樓去了。她家前些天辦喜事想著地方要大些,便用了酒樓的地,如今也都還是在那裡等她回門。

  馬車到了城東靠近方太樓,顧早遠遠便見到大門口除了站著迎賓的那兩個相貌周正綢衣絲履的夥計,還有珠兒和釧兒也在那不停張望,想是在等自己。等馬車停下,顧早剛露出個頭,兩個女娃便是飛奔著過來,一人拉住了一隻手,往裡面拖著進去了,嘴裡還不停嚷著出聲:「二姨回門了,二姨回門了!」

  因了時辰還早,此時酒店裡客人倒也沒有。她人還沒進那大堂,便看見裡面呼啦啦湧出了方氏、顧大姐、三姐和柳棗,只青武因前幾日要了假剛回去才不在,圍住了自己問長問短,顧早含笑一一都應了。待眾人都沒話了,只方氏還扯住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這才肉痛似地道:「二姐,你這幾日沒受什麼委屈吧,我怎見你眼眶子往裡脫,都跟沒睡好似的。」

  顧早略略發窘,見三姐柳棗在邊上聽見了,面上也甚是關切的樣子,回頭又瞧見楊昊正和那些拿了禮的家人走得有些近了,巴不得她不要再問,那方氏卻是沒有眼色,仍不依不饒道:「你這蹄子,回了家還遮遮掩掩做什麼,莫不是當真受了委屈?」

  顧早胡亂搖了下頭,扯住了方氏就要往裡面走。邊上那大姐不像方氏是個老粗,瞧她一眼那神色,又看了眼後面過來的楊昊,心中已是了然,呵呵笑了下,插了話道:「娘,胡說些什麼,他倆好著呢。這話叫你女婿聽見了,日後不定就不叫你上門了。」

  方氏被大姐提醒,這才看到了正過來的楊昊,早把方才肉痛二姐的心思給丟開了,一路小跑著迎了上去,眯眯笑道:「好女婿,你可來了,這幾日我都不知道念了多少聲你跟我家二姐,總算是把你倆盼來了。親家母可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12:51 AM

第七十七章 顧早回門

  顧早見自家的娘方才還說自己嫁人受委屈,轉眼卻又對女婿露出了諂笑,有些無奈地看過去,正對上楊昊的視線。見他朝自己微微一笑,對方氏行了禮,這才道:「家母安妥,叫我帶話向你問好。」

  顧早知他不過是順了方氏口風才這樣說的。但見他此刻神情並無勉強或者不敬之意,想起那日覲見太后回來後他說過的要好生孝敬方氏的話,心中也是歡喜。只是怕方氏又說出些口沒遮攔的話,正要叫進去,顧大姐已是笑道:「新女婿上門,娘你怎的總叫人站在外面說話?」

  方氏被提醒,這才急忙將楊昊讓進了裡面。她從前本是對他十分敬畏的,如今見他竟對自己有問必答,禮數周全,態度恭敬,那點子敬畏早飛九霄雲外去了。當真是應了句話,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

  顧早聽方氏起先那話還算妥當,只越說下去,就越是出格。連他手上做什麼營生,一年進項多少都要仔細打聽,這還罷了,待又聽說他是白身,往後也並無功名之心,便咳嗽了聲,倚老賣老搖頭道:「我前段日子進宮陪了太后娘娘不少時日,說起我家青武,娘娘知道他在讀書進學,很是誇讚了幾句,說這才是正道,叫日後定當要考個進士出身才好報效官家。」

  顧早無語,見楊昊也是答不出來,只頻頻望向自己,眼裡似是有求救之意,忙站了起來笑道:「娘,進來你就只顧拉雜,還是去數點下那些帶來的禮,如今還堆在門口那呢,等下就有客人上門,攔了道可不好。」

  方氏被提醒,眼一亮,這才站起身來,歡歡喜喜去數點那帶來的回門禮了。

  顧早見楊昊似是鬆了口氣,正巧對上了他瞧過來的目光,兩人都是笑了下。

  顧大姐起了身,對他二人笑道:「今日你倆回門,自是要擺個接風酒的。你是回門的新媳婦,不能勞動你,叫這裡的大廚燒又失了我家的心意,我那手藝雖是不行,少不得也只得去賣醜了,只等下你二人莫嫌棄便好。」

  楊昊急忙道了謝,顧早本也是要去幫下,只被大姐死命給推了出來,只得作罷。

  方氏正在那裡一件件點數著東西,沈娘子和幾個前幾天一道來送過嫁的老街坊也來了,後面還跟了七八個男孩女孩,說是家中小的,知道今日有新媳婦回門,一個個都鬧著要來瞧,沒奈何才給帶了過來。

  顧早笑眯眯地一個個給發了預先就備好的裡面裝了錢的小荷包,見這麼多小孩和珠兒釧兒奔來跑去的,怕衝撞了等下上門的客人,又想起自己前幾天說要給楊昊做吃的話,一時興起,叫了胡掌櫃一問,知道從前叫他定制的東西都已是備妥了,便叫都搬到了園子後池邊的一個亭子裡,這才叫了一堆孩子都一道過去。那楊昊坐在那裡,怕方氏等下得空了又來審問自己,自然也是寸步不離跟了過去。

  到了那亭子,見到了裡面擺放著的東西,楊昊微微愣了下。倒不是沒見過烤爐什麼的,據傳宮中那官家最喜的一道菜便是炙羊,所以京中各大酒樓也都有這菜式,只這樣小巧新式的爐子,倒是頭一回見。那堆孩子見了,更是好奇圍了過去吱吱喳喳個不停。

  顧早過去看了下,見要用到的那些炭火也已被胡掌櫃叫人整整齊齊碼放在了一邊,這才拉了楊昊過去,笑道:「你不是說我不給你做吃的嗎?今日便特意做,那些小孩都是沾了你的光,這樣可滿意了?」

  楊昊見顧早邊說,一邊已是過去卷起袖子,在那狹長的烤爐肚膛裡要引火的樣子,怕她灼了手,上前道:「我來。」

  顧早回頭瞧他一眼,樂道:「你會引火?若等你引火,只怕晌午都還吃不到東西。」

  楊昊嘿嘿一笑,邊上那些孩子也都樂不可支,說笑間,卻見顧早已是引燃了火,小心地在裡面架上了些炭,待起了紅,這才將個打製成排狀的烤架放在了上面,笑道:「這炭是我叫胡掌櫃搜羅來的桃木銀炭,燒起來不但旺,還沒煙。棗木和梨木炭火也是一樣,最適合來烤東西吃了。」

  那些小孩這才知道是要烤著東西吃,都覺新鮮,興奮不已,便是連楊昊也是來了興趣,挽起了袖子過去要幫忙。

  顧早叫楊昊看好了火,自己去了廚房。裡面的廚子待聽說女掌櫃今日要在後面自己弄些新鮮的零嘴吃,自是手腳麻利地幫著準備各色東西。

  顧早將些乾的玫瑰花洗淨扯成了瓣,放入個小鍋內,加了些鹽,煎煮了一刻鐘的功夫,製成了玫瑰鹽水。方太酒樓如今因了那花肴出名,現在除了當令鮮花,那些四季乾花也有從香料鋪子採購,玫瑰花自也是有的。

  玫瑰鹽水做好放在一邊待涼,顧早又取了些熟的栗泥、蒜末、蜂蜜、花椒、鹽,並那用剩的咖哩粉一道,調成了濃濃的醬汁。這才取了幾個羊心,洗淨了切成均勻的小塊,串在了竹簽上,壘在了盤子裡。又拿了些廚房裡已經洗淨的羊肉,削成薄片,都插在了竹簽上,這才將這些東西都用個食盒一道提回了後面那亭子裡,見火已是燒得有些旺,楊昊和那些小孩都眼巴巴望著自己,便放下了食盒,笑道:「我制了兩種湯料,一個是玫瑰鹽水,專用來刷羊心的,另一個是雜醬,刷羊肉的。」

  顧早說著,已是將羊心簽架在了火上,邊烤邊用支刷子蘸玫瑰鹽水,反復塗抹在羊心上,用明火炙烤,待烤熟稍嫩了,便分給邊上那早已看得要留口水的孩子,只分到楊昊那時,早已經沒了。

  楊昊摸了摸鼻子,蹲到了顧早身邊,看著她又架上了羊肉竹簽在刷醬汁,不一會,便聞到了股撲鼻的奇異香味,又見那羊肉在吱吱地往下滴油,眼見身邊剛吃完羊心串的小娃娃又圍了過來在虎視眈眈,急忙湊到了顧早耳邊悄聲道:「這聞著比方才那個更香,等下好歹給我留串,別到我這又沒了……」

  顧早睨他一眼,笑了起來道:「這香氣都是二爺前次帶來的那袋子粉所散的,我現在能聞到也是拜了二爺所賜,自然不敢不給你留。」見他呵呵一笑有些得意的樣子,心中歎了下,可惜如今沒有土豆洋蔥什麼的,牛也不能隨意宰殺,否則倒是可以做更地道的咖喱菜。

  她烤這個也不過是起了玩心,又怕小孩吃多了上火,東西備得都不多,待那羊肉烤好,照例先分了一圈,到最後只剩了兩串,遞給了楊昊一串,另串自己正要咬,見沈娘子帶來的那小胖子幾口吞了自己手上的東西,正舔著嘴巴望著自己,笑了下,順手遞了過去。

  楊昊吃了一口,那羊肉肥嫩焦香,舌尖又品到了股前所未有的濃郁的奇異味道,正要讚歎兩句,見顧早把最後一串遞給了那個小胖子,便湊了過去,將自己手上那串喂到了她嘴邊。

  顧早見幾個稍大些的小孩和珠兒釧兒都正笑嘻嘻望著自己,急忙推開了他手,楊昊瞧了下那些小孩一眼,哈哈一笑,將顧早轉了個圈,背對著人,又將手上那肉串送了過去,顧早只得咬下了一塊,楊昊這才一口吃完了剩下的,笑道:「好吃。」又補了句道:「娘子做的,什麼都是好吃的。」

  顧大姐那桌酒整飭好了,本來按了風俗,是要岳丈或者小舅子陪著女婿吃的,只她家沒了岳丈,小舅子又不在,顧早便自己陪著楊昊吃了兩杯酒。吃過了那酒宴,便要準備著回去了。顧早自是和三姐柳棗依依不捨地話別。又叮囑了胡掌櫃幾句,說自己過幾日再來,正說著話,瞧見楊昊又被方氏扯住到了一邊不停講話,眼睛還不時瞟向自己這裡,怕她又說些不著邊際的,急忙過去打斷了,兩人這才一道被眾人送出了門,上了馬車離去。

  坐在那馬車上,顧早想起方氏方才扯了楊昊在說話的情景,便笑道:「我娘那嘴巴有時少個把門的,若她多說了什麼不當的,你莫放在心上。」

  楊昊看了她一眼,呵呵笑了起來,卻不開口。顧早見他笑得曖昧,心生好奇,追問了起來,楊昊賣足了關子,這才笑嘻嘻道:「岳母怕你不會女人家的那些小意奉承,叫我多擔待些你呢……」

  顧早意外,沒料到方氏最後說的竟是這個。見楊昊一臉得意的樣子,呸了他一口。不料他眼睛亮晶晶地,湊到了她耳邊悄聲道:「只我怎覺得岳母說得那人跟你不像呢,為夫對你倒是滿意得很……」

  顧早輕輕擰了下他耳朵,手便被他抓住,順勢又給扯進了他懷裡,兩人便相依著坐在車中。楊昊開了馬車的一扇窗,兩人一路瞧著外面的風光回到了太尉府。



第七十八章 嬌娘發雌威

  二人回了府中,一道去向老夫人回稟了。顧早見她面上淡淡的,自己禮數全了,便也退了出來。

  晚間他二人並頭躺在床上,楊昊只摟住睡在裡面的她,叫頭靠在他肩上,親了口額頭,低聲笑道:「今日丈母對你嚷的話,我其實聽見了些。前幾夜累你沒怎麼睡好,又要大早的起身,今晚我也不纏你了,便叫你好生歇息下,免得說嫁了我連個囫圇覺都睡不成。」

  顧早知他體貼自己,只想起今日方氏的大驚小怪,覺著好笑,噗嗤便笑出了聲。未料楊昊卻是翻了個身,一隻手貼到了她小腹處,輕輕揉搓了道:「二姐,你肚裡會不會已是有了我的孩兒?」

  顧早被他揉搓得發癢,推開了他手,這才瞟了他一眼道:「你想得倒美。成親不過三日,就想著我給你生孩兒了?」

  楊昊歎了口氣道:「我從前只想著把你娶了過來便好。只如今見我娘對你的臉色,才有些明白你當日拒我時的心思了。」

  顧早見他望著自己的眼睛,黑漆漆得似是能照出她的眼,心中一暖,玩心頓起,伸出兩指捏住他有些扎手的下巴頦,凶巴巴道:「二爺你可算是良心發現了。趁早放了我走,還算不晚。我抬進你家的那些嫁妝,也只要回一半便可,餘下的都歸你。」

  楊昊嘿嘿一笑,翻了個身壓上了她,抱著在床上滾了個來回,那手便已是伸進了她的貼身衣件裡。顧早拍了幾下他手道:「你方才不是還說讓我歇息的嗎,又纏上來做什麼?」

  楊昊將兩人都裹進了被子,這才正色了道:「本是想教你好生歇息的,只你提了要走,我便也顧不得憐香惜玉,總得趁你在時多使些力,好歹要給你留個一男半女的下來,日後見了孩兒的面,便也如見了我,免得你連個念想也沒。」

  他說得一本正經,顧早卻是笑得氣都要岔了。楊昊見她臉紅紅一片,彎彎的眼裡似是要汪出水,一下便是親了上去。窗外肅殺秋夜,紅綃帳底卻是軟玉溫香,春意暖暖。

  顧早沒幾日便對這府中大概情形有了數。楊太尉本就不大能在府中碰到,近來更是隱約聽說因了宋遼關係趨於緊張,白日裡更是看不到人影。姜氏心中如何作想她是不知,只面上見她卻是親親熱熱的,見了自己一口一口一個弟妹的,三天兩頭往她屋裡送東西。剩下的楊太尉的妾室,羅三娘幾個的,心中本是對這府中新娶的二夫人有些輕看的,只那日親眼見了她嫁妝,心氣先就被打下了一大半,待如今見姜氏與她好得似是蜜裡調油,她自己待人接物親和又不失氣度,府中下人背後都誇讚這太后親封的縣主二夫人,見了面上自然也是趕著客氣了。

  至於老夫人,顧早知她雖是不喜自己,好在她自恃身份,也不是那種把心思掛在嘴上的。每日裡和姜氏一道去問安之時,雖是態度淡淡的,只是也沒當著面說難聽的話。顧早本就是個豁達的,也沒指望短時期裡便叫老太太改了對自己的心思,自然不會去在意。如今唯一有些蹦躂的,倒是許嬌娘。

  許嬌娘是楊昊的侄媳婦,按了禮數,應是早來拜會顧早這嬸子的。只是過門至今,不但沒見她到南院來,便是有時在老夫人那裡碰面了,她自忖出身貴格,說話便時常夾槍帶棒,冷嘲熱諷的。有時雖也被姜氏攔著些,只是見老夫人大都是裝聾作啞的,便更不放在心上了。

  顧早知她這樣,主要還是心裡對楊煥那點子事耿耿於懷所致。雖這嬌娘也是個潑的,只在顧早眼裡不過便是個十七八歲的丫頭片子,嫁了個扶不上牆的紈絝丈夫,日後只怕有的苦楚受,哪裡還會和她多計較這些,讓自己無端添堵,便是碰見了,走路快些便是。

  這日過了晌午,顧早待蕙心從老夫人那裡回來了,便叫了連同容彩,陪著一道去方太樓。三人出了南院的門,蕙心一邊走著,一邊笑道:「方才叫我送去給老夫人的那玫瑰荸薺糕,我照了二夫人的吩咐,只說是自己琢磨著做了出來拿去孝敬的,不但細嫩帶了花香,還有清熱理氣、解鬱消積的功效。雖是沒見老夫人吃,倒也和前幾次一樣,叫留了下來。」

  顧早笑了下。她過來幾日,從蕙心那裡知道老夫人素日裡是個虛火的體質,有些脾胃不調。自己便寫了些從前做過的養生食譜,與姜氏通了氣,姜氏自是滿口稱讚,這才叫蕙心送去老夫人的廚房叫按著做了吃著慢慢調養。自己有時也是親手做些藥膳糕點什麼的,托了蕙心的名送去。這玫瑰荸薺糕便是最適合上了年紀的人用作化痰消渴的點心。

  她進門將近一個月,去了幾次方太樓。前幾次都是楊昊陪的,只今日他出去有事了,又不放心她一人去,便叫蕙心容彩一道也陪了過去。三人剛出內院,不料迎頭正碰到了楊煥和嬌娘夫妻二人進來,只一個是橫著眉,一個是豎著目的,便似一對鬥雞,身後跟著的幾個丫頭都是低垂了頭,看起來戰戰兢兢的。

  顧早怔了下,只是對這夫妻倆的事情,她是一句也不多說的,早站在了邊上等著他倆過。

  楊煥瞧見是顧早,眼裡閃過一絲喜色,腳步便是有些遲疑了,嘴巴張了下停在那裡。那嬌娘見了不喜,不鹹不淡地道:「嬸子這是要出去嗎?恰巧碰到,你給評個理做個主的也好。你家侄兒從前屋裡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如今都老實了,只個叫香杏的,翹頭擺尾的,被我賣了到甜水巷,他竟然如今還跑去那裡勾勾搭搭的,若不是被我一個巴掌打散,只怕到現在還黏在那裡捨不得走呢。要我說,你家侄兒倒真是個多情的種,什麼香的臭的紅的粉的,只要有一腿的,只怕連做夢裡都是念念不忘呢。」

  顧早聽她那話,到了後面就是在含沙射影了,正想開口,身邊蕙心已是冷笑了下道:「這話本是不該輪到我這做下人說的,只是小奶奶一開口就是沒理在先了。侄兒雖說是最親不過的,只畢竟也是隔了一層。我在老夫人身邊伺候了這許多年,倒是第一次聽說侄媳婦要嬸子給自己屋裡的這些風流事做主的。小奶奶只怕是氣糊塗了才說出這樣的話吧?」

  顧早聽蕙心口齒伶俐,微微笑了下。嬌娘被堵了口,臉色更是陰沉了些,呆了下,這才擠出句話道:「我知你是祖母跟前的紅人,只我和嬸子說話,你插什麼份來著。再說我可沒嬸子那麼好的心性,進門第一天就被往屋子裡填塞人伺候來著,人前人後的還作出副笑臉樣。」

  蕙心氣得面色一變,正要再開口,已被顧早攔下了,瞧著嬌娘淡淡道:「蕙心方才那話說的正是我的心意。侄媳婦心性高,手段好,做嬸子的也聽說過些,自歎不如,哪裡敢當做主的話。往後若是不小心有個磕磕碰碰,還望侄媳婦多看開些呢。」

  楊煥站在那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見嬌娘叉手站在那裡,雖也是個人面桃花的,只和顧早的氣定神閑一比,竟是不能入眼了,見她又要瞪出了眼珠子,心頭火氣更大了,指著她鼻子便是大罵道:「你個惡毒心腸的婆娘,香杏告訴了我,說她被你賣掉時是有了身子的,好好的一塊骨肉就這樣沒了。忍了你這許久,竟是蹬鼻子上臉了,趁早給我滾回你家去!」

  嬌娘被自己丈夫當了眾人的面罵,哪裡咽得下氣,蹦得比楊煥高了一個頭,十個指甲便又朝他臉上抓了過去,早被楊煥避了過去,那嬌娘不依不饒地扯住又廝打了起來。楊煥雖是惱怒,只遇到撒潑的嬌娘,自己又不好使出全力,一時竟是掙脫不開,臉上反倒被抓了幾道痕。身邊那幾個丫頭害怕,又不敢上前勸架,只呆呆看著。

  顧早見這兩個在外面院子便公然這樣鬧了起來,搖了搖頭,正巧看見外院的幾個聽見動靜的小廝過來,招了招手讓分開他二人,自己便朝外面去了,正看著熱鬧的蕙心和容彩也急忙跟了上去。

  三人到了門口,那三蹲早得了楊昊的吩咐套妥了兩輛馬車正等在那裡。顧早見自己車子裡寬敞,嫌三人分坐兩輛麻煩,便叫她二人也一道坐了自己那輛。

  容彩體貌本是中下,向來便無勾上爺們上枝頭的心思,做事也中規中矩地,所以前幾年,一直在南院裡待著。楊二爺要娶親,她怕像府上小公爺身邊從前的那些丫鬟侍女們一樣,被新夫人趕的趕,賣的賣,雖知道自己並無出挑之處,只怕新夫人萬一容不下,所以心中一直有些惴惴的。

  如今與這位新夫人處了半個多月,見她不但處事自若,待下人也是和善可親,心中那點不安便早消散了去。如今見她竟叫自己也上了她的馬車,心中更是歡喜,忍不住輕笑道:「我前幾日聽院子外做活的幾個姐妹背地裡說笑,說小公爺屋裡如今相貌周正些的丫頭竟是一個也沒有了,都是小奶奶親自挑揀過來的,一個賽一個地粗陋,出去了只怕要丟太尉府的臉。」

  顧早笑了下,沒說什麼,只蕙心看了下容彩笑道:「我比你虛長兩歲,往後便也都是姐妹一般,所以有個話還是要叮囑下你,可別嫌我囉嗦。如今就咱們兩個,二夫人又和氣,你方才那話就當笑話來說也是可以的。只往後出去了在外人面前,又或者是在你那些姐妹們中間 ,可不能這樣隨意拿爺們夫人們的事背地裡亂說。萬一落入了用心人的耳朵裡,說不定就是場責罰,到時不但自己受苦,只怕連二夫人都要連帶著被掃了臉面。」

  蕙心那話說到最後,雖是面上仍帶了笑,只口氣卻是有些重了。容彩驚了下,神色有些羞愧。

  顧早見她難堪,輕拍了下她手,笑道:「二爺前些天還跟我說起了你,說你是在南院裡待了幾年的,素日裡十分謹慎,全無半點行差踏錯。往後只需和從前一樣便可。」

  容彩這才鬆了口氣,急忙點了下頭。

  顧早到了方太樓,叫容彩隨意了,自己便和蕙心進去了賬房裡。胡掌櫃也是跟了過來稟報近日的事項。蕙心見狀要避開,被顧早攔了下來,反倒是將她和胡掌櫃各自引見過了。

  胡掌櫃笑道:「邊上已是有家酒樓在前幾日裡開張了。我照女掌櫃的吩咐,派了人作成客人上門。它那裡菜色不如我們,價錢與我這裡相當,好在請了絲絃樂器的班子,不少客人都是一邊吃酒一邊聽曲。」

  顧早點了點頭道:「我家在這片生意做得好,別人自然會效仿的,日後只會有更多的新酒樓出來,門面也會比我家更大。不可能一直就我家吃獨食,與其防著人家,不如想著自己怎樣一日勝過一日。」

  一直在邊上默聽的蕙心這才插道:「二夫人說得有理。照我看,這裡一有當今官家的御賜招牌,二有時新的菜式,這已是別家無可比及的贏面了。如今人家有了絲絃樂器,我家也可以請來,再加上小意經營的話,邊上便是開了再多的酒樓,也是擠不過我家的,再說往後也可增擴些門面的。」

  胡掌櫃點了點頭,贊道:「蕙心姑娘雖是第一次來,只我見你說話時的那伶俐,竟是絲毫不下我家的女掌櫃呢。」

  蕙心有些羞赧,怕顧早嫌自己多嘴,待見她看著自己只點頭笑,這才放下了心。

  她哪裡知道顧早帶她過來,心中也是有個盤算的。原來她自蕙心過來沒幾日,便是想著將她多帶過來跟胡掌櫃歷練下,往後自己若是不便過來,叫她代著理些事情也更便宜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1:15 AM

第七十九章 將別

  顧早和胡掌櫃又交代了些事情,自己對完了賬目,見錙銖不差,已是申時末了,便叫了蕙心容彩一道回去。方氏送她到門口,突地似是想起了什麼,話未說,自己先是笑了起來。

  顧早見她笑得奇怪,不明所以,正待問下,方氏已是壓低了聲音道:「前幾日我剛聽說那李寡婦給你家的那個大伯生出個兒子,他喜得什麼似的,那婆娘只怕現在心裡就跟貓抓似的吧。」說著自己便已是咯咯笑出了聲。

  顧早見方氏那幸災樂禍的樣子,想起胡氏從前的跋扈,心中也是暗歎了口氣。胡氏自顧早嫁入太尉府後,便不再攔著秀娘過來找三姐。前幾次顧早見到秀娘時,閒談之中也是聽了個她家的大概。

  原來那李寡婦自打被帶進了門,竟是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主。胡氏叫她往東,她必定不會往西,在家中事事順著胡氏來,叫她有氣也沒由頭撒。人雖看起來怯怯的,那身子卻是猛實得很,有日也不知怎的跌了一跤,那肚子竟是服服帖帖沒出半點岔子,只害得胡氏隔了壁板白白聽了一夜的動靜。如今一下生出個兒子,這家的人有喜有憂,冰火兩重天的自是不用說了。

  顧早叫方氏下次在秀娘面前收斂著些,免得秀娘見了難過。方氏自是唯唯諾諾地應了。顧早這才和蕙心容彩兩個上了馬車。

  顧早回了太尉府,照例先是去老夫人那裡問安,平日裡這時候姜氏大多也是在的,只現在卻是不見人影,又見老夫人神色瞧著雖仍是淡淡的樣子,只眼裡竟似是有隱約的愁緒暗藏。心中有些納罕,只也不好多問,站了下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顧早見楊昊不在,以為外出仍未歸,問了今日留在院裡的珍心,才知道他原來早回來了,只和楊太尉一道在大書房中,應是有事商議。

  楊昊回屋時已是掌燈時分,顧早陪他一道用了飯,留心看他,似是與往日並無什麼兩樣,也是與自己說說笑笑的,只神色間偶爾卻似有絲沉重閃過。本想開口詢問,想想又是忍住了。

  晚間楊昊去了書房,顧早尋去之時,見他正坐在桌案之後寫著什麼。瞧是她進來,停下了手上的筆,朝她招了下手。

  顧早到了他身邊,楊昊伸手撈她坐到了自己大腿之上,顧早瞄了眼面前攤開的那信,笑道:「寫給誰的呢?」

  楊昊沒答,只伸出雙手圈住了她腰身,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

  顧早回轉了頭,見他眉頭正微微鎖起,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便輕聲問道:「今日我一回來,就覺著有些不對,是出了什麼事嗎?」

  楊昊看了她半晌,終是道:「我朝先帝在澶州與遼國訂立盟約,每年向其助軍旅之費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今歲交割時辰又已是近了。」

  顧早一怔,隨即反應了過來,他口中所提的這個盟約想來便是史上的那澶淵之盟了。據她那忘得只剩下一鱗半爪了的高中歷史記憶,北宋與契丹所定的這個盟約,宋方應還是贏面要大些的。因此時一場中等規模的戰事所耗的軍費就達幾千萬以上。以這三十萬歲貢換來兩國交好,阻止了南下的契丹鐵騎和遷都,代價並不算大。她只是有些不明,這歲貢交割和太尉府裡眾人今日的反常又有何關聯?

  楊昊見她仍是有些不明,輕輕揉了下她頭髮,道出了原委,顧早這才明瞭,只那心卻也是沉重了起來。

  原來自真宗年間與契丹訂立了這盟約之後,兩國息戈止兵,邊境榷場互市貿易昌盛,河湟百姓,至今已是三十數年不識干戈了。只幾年前遼國聖宗耶律隆緒歸天,長子宗真繼位,其時不過十五歲的年紀。其母順聖元妃蕭耨斤不但自立為皇太后攝政,又重用了一干自己的親信和母家的人,遭宗真不滿,母子關係日益緊張。

  本來這只是遼國的內部紛爭,與宋朝關係不大。只如今朝內據探子回報,蕭耨斤意欲改立自己幼子為帝,而她的胞弟蕭先也是蠢蠢欲動,暗中圖謀不軌,矛頭便是直指今歲的雄州歲貢交割。蕭先可能會在兩國使者談判交割之時暗中生起事端,圖謀挑起紛爭,他好渾水摸魚從中起事。

  澶州盟約雖是換得了幾十年的安穩,只如今朝野上下武備皆廢,歌舞昇平,不知居安思危。幾年前自大夫曹瑋去後,更是再難尋到個有擔當的武將了。前些日子仁宗與臣下每日裡商議的便都是這雄州歲貢的事宜。朝野上下,竟無一人願意出頭擔當使者之職,怕殃及自己前程,更甚是性命。仁宗沒奈何,最後只得強行令楊太尉出使雄州。

  楊瑞本也是不願的,只是放眼過去,滿朝再沒比他品階更高的武職,皇帝又是親自叫了他到御書房,諄諄勉勵,寄以厚望,哪裡還敢再推脫,只得硬了頭皮接了。怕老夫人知道了擔心,一直挨到了今日,見瞞不過去了,這才提了下。

  顧早聽罷,歎道:「怪不得今日回來見娘有些愁煩之色。這確實事關重大,順利交割了不過是太尉的職責所在,若萬一不順真惹起了兩國紛爭,那不是……」她頓了下,沒再說下去。

  楊昊將她抱著面向自己坐在了他腿上,這才看著她眼睛道:「兄長明日便要啟程動身……」他說了一句,便停了下來。

  顧早見他有些猶豫,想起下午他兄弟二人在書房密談了許久,猛然驚覺了過來,有些遲疑地道:「你難道……竟也是要一道過去?」

  楊昊歎了口氣,看著顧早柔聲道:「雄州一帶的榷場互市十分繁盛,此去雖有當地官兵護衛,只魚龍混雜的也難保萬一。我有幾個熟識的皮毛商在那一帶常年遊走,江湖人面不錯,地頭也都十分熟悉,萬一有些動靜,消息傳遞也只會比官府更快。這次事關重大,不只是為保我兄長無虞,更是為免兩國因了意外而交惡……」

  顧早呆了半晌,轉頭看了下仍攤在桌案之上墨蹟已乾的信,這才勉強笑道:「我方才進來,見你在寫書信。便是叫快馬投給你提的那些人嗎?」

  楊昊雙手撫過顧早的髮,落到了她肩上,低聲道:「不過是防個萬一罷了。什麼都不會發生的。便是當真有個什麼,我和兄長也能應對的。我去了很快便會回,你莫要為我擔心。」

  顧早雙手緊緊抱住他肩背,將臉伏到他胸口,悶頭埋了一會,這才慢慢道:「我會在家等你回的,你一定要早些回。應了我……」

  楊昊不語,只將她抱起,猛地站了起來,嘩啦一聲帶翻了椅子,快步朝著臥房而去,迎面正碰到容彩手上端了個茶盤要進來,羞得滿面通紅,低頭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兩人這一晚情意綿綿,自是有那說不完道不盡的私語,直到將近三更了,這才靜悄了下來。顧早雖是有些疲累,只想到他天明便要隨了楊太尉一行北上雄州,心中便是離緒不斷,不過只淺淺眯了下眼便醒了過來,竟再也睡不著了。又怕自己翻身擾了他,黑暗裡只靜靜伏在他身邊,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初冬細雨之聲。

  顧早正睡不著,突聽身邊的楊昊輕聲道:「二姐,你在睡嗎?我睡不著,又怕擾了你……」

  顧早低低笑了聲,伸手搭在了他胸口,楊昊握住了她手,突地翻了個身道:「我肚子餓了。」

  顧早急忙要坐起來,卻被他給按壓了下去,笑道:「深更半夜的,哪裡還要你起來給我做吃食……我記得鄭門過去一點的早市邊上有個賣鴨什件湯的鋪子,從前裡偶爾吃過一次,味道很是不錯,我帶你過去吃看?」

  顧早見他說得來勁,奇道:「此刻麼?」

  楊昊笑道:「便是此刻。夜市到三更,那早市四五更就開始,這什件湯的鋪子都是通宵不打烊的。」說著已是掀了被子下床,自己去亮了燈,三兩下便是穿戴妥當,見顧早還裹著被子不願起身的樣子,上前抓住了便是一陣撓癢,顧早沒奈何,只得順了他也起了身。楊昊打量了一眼,又從箱櫃裡翻出件嵌了銀鼠毛的厚緞披風,罩在了她身上,這才拉了她手往外走去。

  他兩個都是不喜外面有人睡著值夜的,拿了個傘,提了個風燈一路出去,倒也沒驚醒什麼人。此時自是從邊門走,那門房正瞌睡著,突見自家二爺手上撐了個大油紙傘冒了出來,邊上那提燈的隱約便是夫人模樣,還以為四更出去是有了什麼急事,心中嘀咕了下,急忙給開了門。

  楊昊對著顧早笑了下,一手撐了傘,一手攬住她肩,帶著朝那早市方向而去。

  夜色沉沉,四下裡除了細雨落在屋簷瓦片之上的沙沙聲,便是遠處偶爾傳來的敲梆木魚和幾聲狗吠之音了。雨絲被風一吹,細細地斜著朝二人臉面撲了過來,楊昊急忙將傘遮擋到了顧早面前。顧早雖是感到了絲初冬的寒意,只那心裡卻是暖成一片。

  兩人走了不過一刻多鐘,便見有點了燈燭在沽賣早食的店鋪了,身邊間或走過擔了豬羊入市宰殺的,又有用太平車或驢馬駝了布袋從城外守門入城販賣的人,俱都是形色匆匆地。

  「便是那裡。」

  楊昊指了下前面,顧早抬眼瞧去,見是個巷子裡的小門面,門口正透出昏黃的燭火,映出了一片斜斜的雨絲。

  兩人抬腳進了鋪子。因了時辰還早,裡面並沒什麼客人。那守店的是個老婆子,突見外面進來了一對畫上跳下來的人似的,只顧著看,連招呼都忘了打。楊昊說了兩聲,方才回過了神,笑眯眯地去爐膛前忙活開來了。

  顧早與楊昊對坐在那矮桌之前,環顧了下四周,突生出了自己從前那州橋夜市面店的感覺,東西還未入口,心中便已是親切了幾分。再一看,這才恍然,原來楊昊口中所說的鴨什件湯便是鴨血湯。

  顧早仔細看那老婆婆的動作,見她將剪成寸斷的鴨腸和鹽醃煮熟後切成薄片的胗,並小塊的心和肝放入湯中煮,又加了條五花醃肉,待湯水變濃沸騰,將早切成小塊的血放入,俟湯水再沸,便倒入了一邊已放好蔥鹽五香粉的大碗中,鴨血湯便被端送了到了自己面前。

  顧早聞了下味道,便覺香氣撲鼻,待舀了一勺入口,只覺濃濃的湯,伴著少許的韌鴨胗、脆鴨腸、香鴨肝,和著許多豆丁大小的嫩鴨血塊,竟似順著調羹一直滑下喉嚨,嫩香鮮燙,頓時通體舒暢,全身每一個毛孔都要舒展開來。那一大碗湯,竟被她都喝了個光。抬頭看去,見楊昊正在看著自己,兩人相視一笑,又各自再叫了碗,顧早喝了一半,實在是撐不下去了,那剩下的半碗也被楊昊喝光了。

  兩人起身出了這鋪子,仍是相依著共撐把傘。楊昊笑道:「許是你在的緣故,覺著比我上次吃時味道更好。等我回來,下次就要你做給我吃,想必更是好吃。」

  顧早抬頭看了下他,微微笑道:「那老婆婆手藝很好,我做的也未必賽得過她。你若是喜歡,我自當日日做給你吃,只萬一要比不過她,你可別嘮叨我。」

  楊昊呵呵一笑,不再說話,只那手把她肩膀摟得更緊了些。

  兩人回了府中,五更仍未到,天仍是暗沉一片。一直在等門的那門房見這兩人神情,依稀猜到是出去閒逛了回來。雖是萬分不解,只得了楊昊的賞錢,喜不自禁,瞧著他倆一道進去的背影,心中只巴不得自家這二爺夜夜裡帶著夫人夜遊的好。



第八十章 方氏訓范屠

  今日因皇帝率文武大臣會一直送行到城北的景龍門,故府裡的一干人只送到了大門內,便被楊太尉叫止了。

  顧早心裡最後數點了一遍自己今早和蕙心幾個理出來的行囊。靴子厚衣毛氅等禦寒物件不用說自都是備齊的,風油龍腦跌打傷藥的也裝了一匣子,若不是楊昊攔著,笑話她這是在替他搬家,只怕還是要多出幾個包裹的。

  他兩個臨出門前已是在屋裡溫存過的,只如今站在外面,眼見著是真的要走了,心中竟又是起了絲難捨之意,只礙於邊上人多,站在一邊低聲細語了起來。

  他兩個這裡不過是悄聲別過,那邊大房裡就熱鬧了許多。姜氏、楊煥夫妻,還有那一干濃妝豔抹的妾室們,連羅三娘出的庶子也被奶娘抱了出來,齊刷刷一片地站在那裡跟楊太尉道離別。

  姜氏眼見著自己丈夫軟語安慰著眼眶發紅,眼裡只差落下淚珠兒的羅三娘,對自己卻不過一句在家好生伺候著娘的話,又瞥見遠遠站在一邊的二房那裡兩個人四目相顧的樣,心中氣苦,本生出的那點子擔心丈夫此去安危的心思也沒了,只冷了個臉站在那裡看著。

  剩下那幾個妾室知太尉昨夜便是宿在羅三娘那裡,此刻又這樣被待見,又妒又羨地自是不用說了,見姜氏冷臉站在一邊,有幾個便也退到了姜氏那裡。經過那奶娘身邊的時候,也不知怎的,那孩子便是哇得一聲大哭了起來。

  奶娘見眾人齊刷刷看向自己這裡,急忙笑道:「東哥也知道大爺今日要走,心裡難受著呢。」她本意是想誇這孩子懂事,哪知話音未落,耳邊便聽人怒斥了道:「狗嘴裡吐不出好話的糊塗東西!我兒今日是奉了皇命出去辦差的,是個喜事,你們一個個大的小的都給我收起那哭喪臉,壞了我兒的行程,我饒不了你們!」

  顧早循聲望去,見是老夫人拄了拐杖站在大房那堆人的後面,正聲色俱厲,與楊昊對視了一眼,楊昊微微笑了下。

  那奶娘見老夫人突然出現,自己又正撞在槍口上,嚇得人都矮了三分,急忙縮到了人牆後面,死命哄著那孩子,偏東哥方才也不知被誰在腿上死命扭了一把,吃痛才哭了起來的,一時哪裡哄得住,反倒是嚎得更響。

  羅三娘本正欲在太尉面前滴兩滴淚珠下來的,被老夫人一頓罵,又見她眼睛正直直地盯著自己,那眼淚也早被嚇退了,急忙擠出個笑臉退到了東哥旁邊,和奶娘一道哄著。

  楊太尉見是自己母親出來了,急忙迎了上去道:「娘,早間兒子去你那辭行過,哪裡還敢老娘再出來?外面風寒,仔細受了凍。」

  老夫人眼睛掃過了大房裡的那堆人,哼了聲道:「我老太婆若不出來,只怕這大好的事就會被攪得不成樣了。大清早的不是拉下個臉,就是哭喪著的,沒一個叫我瞧了舒心的!」

  姜氏本是暗中嗤笑那羅三娘吃癟的,只如今聽老太太這一耙子下來,連自己也是被掃到了,這才覺著自己方才那臉色擺得不是時候,怕是也落入了她眼裡,急忙正了下神情。眼睛不自覺又瞧向了顧早那裡,見她與楊昊雙雙而立的樣子,心中又是泛起了絲微微的辛酸。

  楊昊和顧早到了老夫人面前站定,她眼睛望了下兩人,這才對這楊昊微微點頭道:「你這次願意隨了你兄長出去,我心中也是安慰。你只管放了心去,助你兄長早日歸來,光我楊家門楣。我知你寶貝你這媳婦,她在家中,你也勿要掛念,我老太婆自會看牢,等你回來時不叫她少一塊肉的。」

  老夫人話說完,顧早還沒怎的,楊昊已是笑了出來,對著她行了個大禮。那楊太尉見狀,也叫了姜氏一道過來,四人鄭重又一道拜過了老夫人,見她點了下頭,這才和楊昊一道出了府邸的大門,上馬終是離去了。

  自打楊昊離了家去,顧早每日裡仍舊固定著去老夫人跟前問安。見她對自己態度雖仍是那樣淡淡的,只與她說話,十句裡慢慢倒也是能應個三兩句的了。又聽蕙心說自她屋裡的蘭心那裡打聽來,老太太那上虛火的體征也是漸漸有些調養了過來,從前時常有個牙痛額頭跳筋的,如今已是少聽見她嚷嚷了。

  自己去那方太樓,見如今三姐已是越發能幹起來,和胡掌櫃一道把那裡外都理得甚是妥當,也漸漸放下了心來,原先都是隔日裡去趟的,漸漸便改成了三四天走一趟。

  這日午後,太尉府裡與往常一樣,老太太在午休,姜氏自打楊太尉離了京,便也不大出來走動的,顧早自己悶在楊昊的書房裡撿著本字帖練了下字,寫了幾個,覺著有些氣悶,想起已是幾日沒去方太樓了,便叫了蕙心一道過去。

  兩人坐在馬車上剛近了門樓,便看見三姐和柳棗有些慌張地往外出來。見是顧早來了,面上都露出了喜色,沒等她下馬車便道:「姐姐,正要去找你呢。娘方才跑去大姐家中了。」

  顧早愣了下,又問了幾句,這才知道方才那給大姐幫工的跑過來報信,說是那跑了一年多的范屠戶剛早回了家中。方氏一聽范屠戶三字,一句話沒說到,順手操起個園子裡用來鏟草培土的鋤頭,趕了酒樓裡平日用來拉柴送米的車,便往顧大姐家中去了。等三姐和柳棗聞訊出來,她人已是不見蹤影了,怕會出個意外,兩人商量了下,便想趕去太尉府叫顧早過去,沒想到她自己恰巧來了。

  顧早聽說竟是那范屠戶回來了,心火也是突突地往上冒,皺了眉頭想了下,叫了胡掌櫃過來。那胡掌櫃方才已是知道了些事情原委的,見女掌櫃來了,早在一邊等著了。待聽說是要叫三兩個夥計一道跟她過去,急忙去排了人過來。顧早叫三姐和柳棗留下不用去,本想讓蕙心也留下的,只她不肯,說定要陪著,拗不過只得應了,這才帶了人一道匆匆趕去。

  顧早從未見過范屠戶的面,只覺著既是做殺豬販肉的營生,那人架子應是不小,又憑了從前顧大姐隻言片語裡的話,想他也是個無賴的。如今既然又晃上了門,應也是有備的,怕大姐和方氏會吃虧,一路是心急火燎的。待近了那巷子,遠遠便見顧大姐家的門口圍了不少人,耳邊又聽裡面殺豬似地有人嚎個不停,心中一緊,怕是已經鬧了起來,急忙用力分開了人群,擠了進去。待看見了,卻是大吃一驚。

  方氏手上正拎了那鋤頭,拼命要衝上前去的樣子,被大姐正給攔住了,門口的簷角下蹲了個男人,滿面污垢,身上一件衣裳已是髒得辨不出本色了。

  那蹲在地上的想必便是范屠戶了。顧早見這情景雖是有些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只見方氏和大姐並無吃虧的樣子,先便是鬆了口氣。方氏嘴裡仍不停罵著,一把推開了大姐,只那鋤頭還沒落下,范屠戶已是抱著頭沿屋角奪路去了,惹得圍觀的眾人大笑個不停。

  顧早見方氏拖了鋤頭還要追趕過去,急忙和蕙心上前抱住了,方氏蹦得老高,直著脖子嚷道:「二姐,你攔我做甚,這樣的夯貨,他還有臉回來,我今日便拼了老命結果了他!」

  方氏力氣大,顧早蕙心兩人都有些攔不住,邊上那有些發愣的大姐被叫了一聲,這才醒了過來,三人合力這才拿下了方氏手上的鋤頭,一道拉進了屋裡,卻看見珠兒釧兒在裡面早已是哭得那臉都花成一片了。

  顧早叫蕙心按了方氏坐下,自己一邊給珠兒釧兒擦淨了臉,一邊問了幾句,這才知曉了方才那鬧劇的由頭。原來范屠戶去歲自和那小娘勾搭到了一起,先是另騰租了屋子落腳,待後來怕大姐來糾纏,乾脆卷了家中細軟,與那婦人一道去了鄰縣用夫妻的名頭過日子。

  起先幾個月倒也是逍遙快活,待身邊那銀錢漸漸少了,那小娘的臉色便日漸難看,日日裡打扮得妖妖豔豔自己出去,竟又和個外地行商經過的客人勾搭上了,也是學了范屠戶的樣,卷了他剩下的資財不聲不響地跑路走了。待這范屠戶覺察到了,已是人財兩空,身無分文了。

  那范屠戶吃了大虧,這才重又想起了自己那個家。一路乞討著回了城裡,沒臉立時便回去,反倒是偷偷先到了自己從前賣肉的那地查看,一見卻是大吃一驚,見顧大姐正在那裡賣著鹵肉熟食的,客人一撥撥地不斷。百思不解,拉了個也在集市裡做生意的面生人悄悄打聽了,這才知道這顧大姐自他去後,不但沒垮塌下來,反倒是在她娘家妹子的助力下改做起了這營生,又說她那妹子如今嫁進了京城的太尉府,家裡又開了個官家親賜招牌的大酒樓,如今大姐這生意在這集市裡也算是做出名的了。

  范屠戶萬沒料到自己這一去,竟是發生了這許多的變化,又羞又愧的,哪裡還有臉露面出來,只在這附近又晃了兩三天,看著熟人便避過了臉去,撿著別人吃剩丟下的殘羹冷炙果腹。今早見到顧大姐和那幫著的又出來了,突想起自己的那兩個女兒,應是在家中的,便遮遮掩掩地一路尋著舊路過去了。

  范屠戶到了自家的門口,躲在牆角裡探頭探腦了半日,終是見到珠兒手上端了個盆子出來到門前晾曬著衣物。一年多未見,自己這女兒如今竟已是長高了許多,心中感概,忍不住便出來了,叫了聲她名字。

  那珠兒冷不丁看見個衣衫襤褸的男人跳了出來叫自己,沒認出來,嚇得手上那盆子都掉在了地上,驚叫起來,卻是引出了邊上的鄰人,以為是不懷好意的流浪漢,喊了聲便呼啦啦出來一堆的人,捉住了待要見官,突見此人有些面熟,再仔細一看,這才認出了人,珠兒拔腳便往集市裡去叫自己娘。

  顧大姐聽到竟是自己那個本當死了的丈夫又回來了,怕是來耍賴,急忙叫那幫工的去方太酒樓裡報信,自己趕了家去。她從前裡恨時都想著若是有日再見,必定要拿大棒子痛打了出去,待親眼見到范屠戶人不人鬼不鬼的,又見他躲在那裡只低頭避了自己的眼,滿面羞慚的樣子,感概萬千,那恨意竟是一下子消了,只剩下鄙夷,冷眼瞧著。

  范屠戶見是顧大姐聞訊過來了,邊上圍來的鄰人又都對自己指指點點的,有心想討饒,只嘴巴又張不開,只埋了頭站在那裡不動。

  顧大姐見他落到了如此地步,一時倒不知該拿他如何,想起集市上生意正好,方才還是叫個熟人幫看著的,自己丟下了扭頭便回去了。生意做到一半,突又見珠兒急匆匆趕了過來,說是方氏氣咻咻趕了過來。

  顧大姐這才想起自己方才叫人報訊的事,有些後悔,急急忙忙趕了回去,正看見方氏手上舉了個鋤頭,滿院子地追著范屠要鋤下去,邊上也有鄰人在幫攔著,只哪裡攔得住,急忙上前也架住了方氏,正亂成一團,顧早便是帶了人過來了。

  顧早聽完了這番原委,見方氏坐在那裡仍不停破口大駡,想了下,看著大姐道:「姐姐如今做何打算?」

  顧大姐還沒開口,那方氏已是怒道:「還有何打算?這樣黑了心的人,叫我一鋤頭鋤下去才乾淨了!便是到了官府,我也是占理!」

  顧早看向了大姐,只見她歎了口氣道:「我從前裡每次想起那人,就恨得牙根咬咬,只如今親見了這人,才覺著這樣的人便是去恨也不過是費了自己心力。他如今既是落到了這樣地步,叫了來辦了和離,從此再不要相見的好。」

  顧大姐話音剛落,就見到范屠戶竟是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下進來,便是跪在了地上,自己先是劈啪著重重打了幾個耳光,這才哀聲流了眼淚道:「大姐,從前裡你便是個頂好的人,只怪我到了京城後被迷花了眼,腦門裡進了糞,竟是做出了那樣的事情。如今我真是知錯了,我也沒臉叫你顧念從前的夫妻情分,只求你念在我那沒了的爹娘和珠兒釧兒的面上,饒了我這次,從今往後必定是要洗心革面好生過日子的。」

  方氏大怒,站了起來一腳過去,那范屠戶便是給踹到了地上,仍覺不解氣,指著他鼻頭大罵道:「我呸你個沒了的爹娘!你不提倒好,提了更叫人火大。你那死鬼爹娘在時,我家大姐哪日不是端茶送飯侍奉周到的?我當初把大姐嫁進了你家,是打聽了你人忠厚,哪想你手上有了幾個錢了,就只顧自己摟著花婆子快活,你那會怎的不念夫妻情分?」

  方氏越說越恨,見那鋤頭不知丟哪去了,瞧見牆邊上靠了個扁擔,一把操了起來朝著那范屠戶便是掃了下去。范屠戶吃痛,此時又哪裡敢再避讓,只得抱了頭由著方氏敲打。

  顧早雖是也厭惡那范屠戶,只見方氏那扁擔掃下去都是忽忽帶風的,手下確是使了力氣,怕打到了頭又出個人命啥的,正要過去阻攔,突見自己身邊那小些的釧兒已是哭了起來,上前拉著方氏的衣角道:「外祖母不要打死我爹了。爹從前裡應過我,元宵要帶我去看燈還給我買花的,我還等著呢。」

  那釧兒的話一出,幾個人便都是呆住了。顧早見邊上的珠兒也是咬了嘴唇,眼裡又泫然欲滴的,摟了過來到身邊,蕙心低聲安慰著。方氏那扁擔舉在半空,終是落不下去了,恨恨呸了范屠戶一聲,噗通丟在了地上,自己坐到了凳上。

  那范屠戶被釧兒的話給敲得心頭一震,這才模模糊糊想起早兩年自己夫妻還好時,仿佛確是曾答應過女兒這般的,只後來自己搭上了那小娘,便嫌棄大姐沒生出兒子,連帶著那兩個女兒也是不聞不問起來了。此時見釧兒竟連那早年自己說話的話還這樣牢牢記住,此時出來又為自己求情,心中羞愧至極,身上被方氏打過的地又火辣辣地突突直跳,將頭埋在了地上,竟是抬不起來了。

  顧大姐望著自己那兩個女兒,想起從前裡自己夫妻兩人雖是起早貪黑拉貨賣肉的,只丈夫未變心前也曾有過些情意的,那日子現在想來,竟有隔世般的遙遠了。

  顧早見這局面急轉直下,心中思忖再三。若是大姐和那范屠沒這兩個女兒,她必定是攛掇了叫大姐和離的,只如今兩人中間夾著了女兒,又見范屠一副悔過的樣子,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朝大姐看去,見她面上神色不定,想是也在猶豫難決。

  屋裡子除了釧兒的抽噎聲,竟是一片靜悄了。顧早正要拉出大姐商議下,突見方氏站了起來,指著范屠道:「我今日本是要鋤死你的,只看在兩個外孫女的面上,暫且饒過了你。只把這話丟在這裡,你從今兒起,死了心地和我家大姐好生過日子,要是再有個毛長的,下次我不咬下你塊肉就不是東山村裡的方婆子了!」

  顧早一愣,大姐也是抬頭望著方氏,面上神色複雜。

  方氏看著大姐,歎了口氣道:「女人家既是嫁過了人的,便也只當望著兒女過活了。他雖不是個東西,只如今見他倒也像是個悔過的樣,你自己便斟酌著辦吧。」

  那范屠聽到了方氏的話,呆愣了下,方才醒悟了過來,連滾帶爬地到了大姐跟前,扯著她裙角不住哀求。

  顧早望向大姐,見她眼裡已是有了淚光閃動,知道這清官也難斷家務事,如今如何,便只看大姐自己定奪了。見自己留下也是無用了,招了手叫了珠兒釧兒過來,與方氏一道便欲離去了。

  方氏走了幾步,猛地又停了下來回轉了頭,朝著那范屠惡狠狠道:「如今我家二女婿是太尉府出來的公子,將來那三女婿也是個武舉的狀元,你往後又起了花花腸子的我看不到,只若是再敢薄待了我家大姐一分,我叫了我女婿,捏死你便似捏個螞蟻。這話我先放在這裡,你自己給我記牢了!」

  范屠正在顧大姐面前賠小心,冷不丁被方氏這樣怒喝,嚇了個哆嗦,急忙又朝她發願賭咒。方氏見狀,這才哼了一聲,拉了珠兒釧兒往外走去。門口圍著看熱鬧的眾鄰人見方氏威武,一個個都笑了起來。方氏得意,站在那裡和人又寒暄了一陣,這才上了顧早的車。原先跟來的酒樓裡的那幾個夥計見無事了,便也都趕了方氏起先的那車跟著往回走。

  顧早想起方氏方才提到的「三女婿」,心中有些納罕,微微問了句,方氏白了她一眼道:「你真當我是瞎子了嗎?他兩個這樣眉來眼去的,我若是連這眼色也沒,如今又怎能替你看好這酒樓?」

  一邊坐著的蕙心忍俊不禁,方氏又得意了起來,繼續吹噓著道:「前幾日裡有個新來的夥計掃地,只掃眼前那塊,旮旯角落的不掃,被我看見盯住了,罰他掃了整個園子,胡掌櫃的還誇了我呢。」

  說完自己又歎了口氣道:「只那岳小哥如今去了也有些時候了,不知他那邊如何。若說這男人家的還當真靠不牢,方才便是狠狠教訓了一個。他若是一去不回了,我也不好找去敲打,我家三姐那不是又空歡喜了一場?」

  顧早想起最近見到三姐,眼裡總有些寡歡的樣子,又聽方氏這樣說,搖了搖頭道:「娘你莫在三姐面前胡說。他那會試要明年二月才開,如今離年底還有一個多月呢。且若是沒個熟人捎帶,信件也是不易傳遞。靠不靠得牢的過完年就知道了。」

  方氏聽顧早這樣說,才歇了下來,幾個人回了酒樓,顧早處置了些事情,這才與蕙心一道回了太尉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1:39 AM

第八十一章 失蹤

  轉眼離楊昊出去已是將近一個月了,年底也快到了,天色日漸嚴寒了起來。府裡前半個月裡收到了封太尉派人送回的家書,說是一路平安快到雄州了,老太太那臉色才開了些。如今眨眼已又是多半個月過去了,按理應是回程的路上了,卻是再沒什麼音訊。太尉府裡日日派了人去北城門守著,不止姜氏神色裡帶了絲焦慮,連老夫人自己也是親自入了兩趟的宮去太后那打探,卻是再沒什麼消息過來。

  顧早雖是面上雖沒現出什麼,這日問安時見老太太眼底有些慮色,反倒是勸慰了她幾句。只自己那心也是有些揪起來的。回了自己房中也沒心思練字了,悶坐了一會,覺著有些心慌氣短的累,連衣裳也懶得換,便又上了床和衣躺下想歇會,哪知很快竟是睡了過去。夢見楊昊風塵僕僕地回了家中,臉頰上又留起了髭鬚,自己歡喜著上前迎接,只那手還沒拉到,眨眼見他竟又是消失了,又驚又懼,一下驚醒了過來。卻見蕙心正彎腰在替自己蓋被子。

  蕙心見顧早醒來,低聲埋怨了道:「夫人也真是不小心。天色這麼冷,雖說屋裡攏了火盆子的,只睡覺怎的不拉個被子蓋上?萬一要是著了涼,二爺回來不是要……」她說了一半,便停住了。

  顧早坐了起來,笑了下沒說話。蕙心見了,心裡也是暗歎了口氣,笑道:「今早我去了方太樓,把你那新出的菜譜給了胡掌櫃,他說那邊都好,就你母親說好幾日沒見你去了,叫你有空也多去走動呢。」

  顧早嗯了聲,掀了被子起身下了床,笑道:「天色冷起來了,我如今竟也是學別人縮在房裡不願出去了,從前可不是這樣,真的是飽暖了便起了惰心。」

  蕙心笑了下道:「夫人若是無事,便過來跟我和容彩幾個做個針線,時辰也好打發。」

  顧早想起自己從前做給楊昊的那個香包,前幾日她在書房時無意看見還被鄭重其事地藏在案桌抽屜的一個匣子裡。眼下無事,跟蕙心幾個重新學下做個新的也好。當下便叫她幾個都搬到了自己屋裡來。

  顧早坐在那裡,看著蕙心容彩在那裡飛針走線,自己也拿了個已經繃好的花樣子,哪知沒幾針,左手食指便已經吃了一針,低頭瞧去,指頭上已是慢慢沁出了顆血珠子,突地一陣心驚肉跳。

  正此時,那門突地被推開了,珍心挾帶了一股子的冷風跑了進來,氣喘吁吁道:「二夫人……大爺來信了……」

  顧早猛地站了起來,丟下了手上那繃子便往外跑去,蕙心急忙拿了件毛氅趕了上去,待兩人進了老夫人的那屋子,見裡面一片熱鬧,連羅三娘幾個妾室的也在,個個面上都是帶了笑顏。

  顧早強壓下心頭的不安,上前正要給老夫人見禮,她已是笑容滿面地擺了手道:「今日就不必多禮了。方才總算得了老大的信,說是幸虧不辱使命,如今正在回來的路上,沒幾日就好到家了。」

  顧早聞言,心中雖是不再像之前那樣惴惴的,只不知怎的還是有些不安,見眾人個個都圍著老太太在道喜,說是此番回來定當要被皇上論功封賞什麼的,滿室一片喜氣洋洋,只得也面上露出了笑,站在那裡和眾人一道樂呵。好不容易散去了回來,蕙心留心察看了下顧早的神色,遲疑道:「夫人莫非還有心事?二爺要回來了,我怎見你還有些……」

  顧早抬眼瞧了下有些灰濛濛的天,搖頭道:「我沒甚麼心事。看著天色是要落雪了,不知道現在北邊有沒下雪,要是泥濘一片的,趕路都只怕要被耽誤。」

  蕙心捂嘴笑了下:「我還道夫人是愁煩什麼呢,原來是這個。二爺他從前經年在海上漂的,江湖上的什麼沒經歷過,這麼點天色又能耽擱多久。」

  顧早亦是笑了下,暗道自己真的是多了心了。兩人這才一道又回了屋子,幾個人說說笑笑轉眼便是天黑了。

  自打收到了楊太尉的來信,太尉府裡便是喜氣洋洋地盼著他一行人早日歸來。姜氏又著手開始備辦著過年的各項事宜,忙得便如那陀螺在轉。從前她有個本家的親戚管家在幫,如今那管家有事回了鄉,本有心想栽培自己那媳婦管事,只沒兩天,便不住有下人婆子的來自己面前訴苦,沒奈何有時也只得叫顧早幫理個事。顧早自是應了下來,只不該她管的,自是不會多管一件,姜氏這才放心不少。

  日日期盼中,這日終是等到了楊太尉一行人的歸來。府裡從上到下俱是早早到了大門等候。顧早站在姜氏身邊跟在老夫人身後,見齊刷刷一片的女人,個個打扮得都是花枝招展的,就連自己也是未能免俗,方才被蕙心幾個精心修飾過了,忍不住暗自笑了下。只想到等下便要見到闊別一個多月的楊昊,心中竟又是一陣亂跳。

  過了巳時,遠遠地便看見了被派去打探的家中一個小廝旋風似地卷了進來,撲到了老夫人面前磕頭道:「報老夫人得知——,大爺一行已經到了鄭門外,立馬便到家啦!」

  老夫人喜笑顏開道:「好,好,賞。」

  那小廝接過了賞,歡天喜地地又一溜煙地出去了。大門裡的一干人更是神色各異,一個個地翹首以待。

  約莫一刻鐘的功夫,大門外便響起了方才那小廝嘹亮的叫聲:「大爺回來啦……」

  門裡的一干人立刻都隨了老夫人,嘩啦啦地湧到了門邊。

  顧早心中突地又是一陣狂跳,那心便似要跳出了喉嚨,腳步竟是有些邁不開來,只稍微遲疑了下,便是被眾人拉到了身後。聽見門外傳來了一陣連綿的馬蹄聲,大口地吸了下氣,抬眼望去。只見楊太尉當頭正下了馬,還沒進門,便朝著老夫人跪了下去。

  老夫人歡喜得不行,嘴裡只說著好字,上前又要扶他起來,那楊瑞卻是長跪不起。

  老夫人一愣,隨即笑道:「我兒這是做甚,如今平安歸來,我心中很是寬慰,快快起來。」

  楊瑞頭也未抬,反倒更是直直磕到了地上。

  老夫人眼睛看了下他身後的那群隨從,突地面色一變,嘴唇微微抖動,指著他有些遲疑道:「昊兒安在?怎不見他與你一道回來?」

  楊瑞抬起了頭,這才低聲道:「二弟出了些小意外,還未歸來。前次怕娘知道了掛懷,所以沒在信中提及……」

  那楊瑞聲音雖輕,只眾人也是聽得清清楚楚,四下裡立刻便是鴉雀無聲,方才的喜慶之氣早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才楊瑞一行人到了門口,顧早一眼望去便沒見到楊昊的人,連隨行的三蹲也是不見了,她那腿便已有些發軟,被身邊的蕙心扶住了。此刻聽得楊太尉這樣的話,那手更是捏得死緊,連牙齒都微微顫抖了起來。

  「昊兒究竟如何?你快從實說來!」

  老夫人已是猛地頓了下手中的拐杖,厲聲喝問著道。

  楊瑞無奈,這才低聲道出了原委。原來這一行人押了三十萬的歲貢到了雄州,一路都有當地官兵護送,又有楊昊當地那些眼線提供消息,雖是遇到了幾次攪擾,只都是利落地便解決了,倒也沒出什麼大岔子。

  雄州分兩縣,北歸義縣屬遼國的涿州,南歸義縣屬宋國國境。此番歲貢交割,宋方派出了楊太尉,遼國便是力挺宗真的安北王耶律良,宗真的叔父,也是當朝唯一叫蕭耨斤有所忌憚的人物。雙方交換了國書,飲過了盟酒,再次約定永結同盟。正要告辭離去時,不料卻是發生了意外。那安北王隨行的人馬裡突然起了亂子,十之七八的兵士竟都突然反戈,利箭齊齊射向楊瑞和耶律良,原來暗中竟都是被蕭先給收買過的,剩下那些個拼死抵擋的沒幾下便都被殺死於地下。

  楊太尉大驚,叫兵士護住了耶律良便要撤退,只他帶來的這些宋兵猝不及防,又哪裡是對方那些死士鐵騎的對手,沒幾下便敗退如潮。幸而楊昊為防萬一,預先埋伏了的那些平日也是靠在刀鋒舔血的人馬衝了出來,這才與喘息過來的宋兵一道殺退了那些叛變的遼兵。只過後數點人馬,卻是發現楊昊不見了。

  「都是兒子的過錯。此次得以完成使命歸來,全仗了二弟最後時的排策,只我竟是自己歸來,沒有把二弟也一道帶回……」

  楊瑞已是眼中帶淚,伏地不起了,只他話未說完,老夫人已是一個趔趄歪了下去,被身邊的姜氏幾個七手八腳地扶住了,一隻手指著楊瑞發抖,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大哥可在現場找到二爺的……」顧早已是甩開了蕙心的手,用力推開了前面堆著的那些人,衝到了楊瑞的面前,顫聲問道,那屍首二字竟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楊瑞抬頭,見是顧早在問自己,一張臉白得便似張紙,若不是那雙眼睛還有幾分活氣,看起來便跟個鬼似的了。心中羞慚,低了頭道:「弟妹,做大哥的實在是對不住……」

  「可找到了?」

  顧早充耳未聞,只又重複了遍,聲音淩厲。

  楊瑞急忙搖頭道:「弟妹只管安心。過後並未發現二弟,想是亂中一時迷了方向也未可知,我已留了人在日夜搜檢,三蹲也在那裡,一有消息就會快馬傳來的。」

  顧早聞言,這才呼出了一口氣,立了半晌,才清晰著聲音道:「如此多些大哥了,還望多派些人手去搜檢。二爺福大,必定會平安歸來的。」說著已是掉頭便往內院而去,只剩下身後的眾人呆呆望著她漸漸離去的背影。

  蕙心追著顧早過去,見她走得又急又快,剛到了那臥房的門前,便見門啪嗒一聲被關了起來,上前輕輕推了下,已是從裡被閂住了。舉手欲要拍門,那手卻遲遲沒有落下,邊上後到的容彩和珍心有些不解,蕙心放下了手道:「夫人心中難受,還是讓她自己一個人待著吧,你們都不要吵著她了。」

  到了晚間掌燈時分,蕙心終是放心不下,自己端了吃食又到了那門前。見門仍是關著,輕輕敲下了,門便從裡面打開了,顧早已是站在了那裡。

  蕙心歎了口氣道:「夫人自己也要保重身體,二爺回來見了才會歡喜。」

  顧早面上露出了絲笑,點了下頭。

  離楊太尉回京眨眼已是過去十來日了,只太尉府上上下下卻是靜悄悄一片,連下人說話的聲音都是靜悄了許多,似是怕驚擾了旁人。

  顧早每日裡除了打聽有無來自雄州的消息,此外便一句話也沒多說了。蕙心見她雖是一日三餐沒拉下一頓,只那送進去的飯食卻是漸漸變得幾乎原樣出來,又見她那眼睛越來越大,下巴卻是越來越尖的,心中暗自著急,不免多勸了幾句,顧早便又多吃了幾口的飯。

  這日天上卻是紛紛揚揚下起了雪。蕙心進了顧早的屋子,見她正推開了窗在望著外面出神,急忙過去關上了窗子,將她按到了火爐前,這才強笑著道:「今日去了酒樓,都好著呢,你娘和三姐問起了怎的都不見你過去,我說府上臨近年底,你忙得脫不開身才沒去。」

  顧早拿手揉了下有些涼的臉,卻發現自己手也是冰成一片,笑了下,隨口道:「昨日裡老太太要打死些下人,你應當也聽說了吧?」

  蕙心一怔,隨即勉強笑道:「夫人這是聽哪個人渾說的呢,哪裡有這樣的事情。」

  顧早不語,只是望著自己面前的那堆火,有些入神。她今早出了屋子,卻是正聽見院裡在指揮著小丫頭掃雪的珍心在和容彩說著話,聽她似是有些憤憤的樣子,便留意聽了下。未想她說的卻是近日府裡的下人暗地裡在嚼舌頭,說二夫人從前便是剋死過一個官人,如今竟又是剋死了二爺云云,未想卻是傳到了老夫人耳裡,拎出了一串的人,推來諉去的,只查不到那先發話的是誰。老夫人勃然大怒,說二爺明明沒事,這些人卻在背地裡紅口白牙地咒他,一頓棍子都打死了丟出去。後來還是被姜氏給勸住了,那些人都吃了幾十下的板子,這才混了過去。

  蕙心見顧早望著火堆沉默著,自己一時也是無語,兩人正都呆著,突見容彩慌慌張張地推開了門進來,道:「夫人,太后娘娘駕臨府裡了呢,命你出去受封。」

  蕙心一驚,看向顧早,卻見她只是閃了下眼睫毛,仍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的。歎了口氣,上前輕輕又叫了聲,才見她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笑道:「太后娘娘來了?這就去了。」

  顧早這些日子雖是深居簡出的,只每日仍是梳妝,說是二爺突然回來了的話再梳妝只怕就手忙腳亂的了。蕙心見她還算整齊,只面色有些難看,本想給撲些脂粉掩蓋下,轉頭見她已是自己披了件毛氅出了屋子,急忙跟了上去。

  顧早到了大堂,見老夫人坐在下首,楊瑞姜氏正站在一側,正中的那老婦人正是太后,便上前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太后仔細打量了眼顧早,見她眼窩發暗,下巴頦尖尖,心中暗歎了口氣。看向了老夫人道:「此次歲貢交割有驚無險的,這倒罷了。又救了遼國皇帝的親叔父安北王,這才是個大功。昨日皇上接到了遼國皇帝的快馬密折,說他已是和那安北王一道捉拿了蕭先,軟禁了蕭耨斤,如今遼國內亂已是平定了下來,要與我大宋繼續那安民和好之約。」

  老夫人看起來雖是形容亦有些憔悴,只太后如此說話,便也面上露出了笑道:「這全是仰仗了皇上的英明,我兒不過是盡了身為臣民的忠義之道。」

  太后點了下頭,又看了眼顧早,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你家那小的……」聲音悄了下去會兒,又打起了精神續道,「那安北王特意說到了他,說是已經派了人在那北歸義縣搜過了,只是未見其人,想是冰天雪地地已經……」

  太后那話自己也是不忍說下去了。大堂裡靜悄一片。顧早暗中咬緊了牙,眼睛一眨不眨地只望著前方。

  太后頓了下,朝邊上站的那黃門宦官點了下頭,便見那宦官從袍袖裡抽出個黃色的帛卷,揚聲道:「楊家各人下跪聽旨。」

  老夫人急忙帶著楊瑞夫妻和顧早一道跪了下去。

  那宦官展開了黃帛道:「奉天承運皇帝制曰:美名凝祥,閨常有惠,楊門高氏勤慎宜家,賢明訓後,子有成樹良材,恩晉贈爾為一品誥命夫人;太尉楊瑞,文武兼備洱筆,金戈凝霜堪作千城,乃國之棟樑,恩恤贈爾為魯國公號;楊門顧氏,習女儀,克修婦職,留其安福縣主之號,茲以覃恩另晉贈爾為恭人,徽章載茂,永綏後祿。欽哉。」

  顧早聽完那宦官所念的聖旨,心知這皇帝和太后應也是當楊昊已去,不過是冰天雪地一時找不到屍身而已,為了安慰楊家老夫人和自己這未亡人,所以才下了這樣一道頒獎的旨意。從後面瞧見老夫人頭上插的側鳳釵上的兩顆珠子雖是在微微抖動,卻是已經和楊瑞正要躬身謝恩了,心中驀地一陣酸楚,下意識地竟是開口道:「多謝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只我家官人如今還生死未卜,我斷無臉面在此受了這樣的皇家厚恩。若是感念我家官人的微末功勞,還請收回對我的封賞,改令沿途官府再加詳細搜尋,我代夫君向太后和皇上萬分感激!」說完已是俯伏在地,磕頭不已。

  楊老夫人轉過了頭,盯著顧早看了一會,這才回過去,對著太后亦是磕了個頭道:「老身感念皇家對我楊門的恩典。只我這媳婦說得不錯,一日未見到他屍身,他便是一日未去。老身這一品誥命夫人的恩典也請太后暫且留著,待我兒回來後再請封賞。」

  那楊瑞見自己母親也是如此說了,急忙也是照樣說了一遍。姜氏心中雖是微微有些失望,面上也是不敢露出什麼,只把頭低垂了下去。

  太后沉默了下,終是歎了口氣,點頭道:「好,好。今日親眼見了這樣忠烈友孝的一門,亦是我朝之幸事了。我這便回去,叫皇上發令下去,沿途郡縣務必再細細搜查,便是挖地三尺也要得個結果出來,方不負你這樣的一番情意!」



第八十二章 回歸

  那太后又撫慰了楊老夫人幾句,便擺駕回宮了,各人也散了去。顧早回了自己的屋子,這才覺著全身的力氣都似是被抽光了,坐在了椅子上靠著便是不動了,被蕙心勸著叫到榻上去休息下。剛脫了鞋子,便見老夫人屋裡的大丫頭蘭心手上拿了個匣子過來了,蕙心急忙迎了上去。

  蘭心瞧了眼正靠在榻上的顧早,過來行了個禮,這才道:「老夫人叫我送了這匣的高麗鬚參過來,說是成了人形的,吃了最是補氣。」

  蕙心面上露出了驚喜之意,看了眼顧早,急忙代著接了過來。顧早亦是微微含笑叫這才叫蕙心送出了蘭心。

  蕙心進來,見顧早眼睛落在那匣子上面,自己過去打開了看下,歎道:「果然是支上好的老參呢。可惜……」

  顧早知她是在歎老夫人如今才方稍稍轉了些對她的態度,只可惜有些晚了的意思,也只微微笑了下。

  轉眼離太后那日去了又已是過了十來天,已是小年了。派出去聽消息的人日日裡都是耷拉著個臉回來,教這偌大太尉府裡的氣氛是一日冰過一日。那嬌娘和楊煥好不容易消停了幾天,前幾日裡又不知為了什麼吵了一架,一氣之下便要回娘家,楊煥也只是冷眼瞧著嗤之以鼻,並不阻攔,嬌娘跑去姜氏面前又告狀,反被狠狠訓了一頓,一氣之下便果真帶了丫頭回去了。只今日是小年了,這才被許夫人又用馬車給送了回來,到老夫人面前賠了不少笑臉。

  老夫人前幾日裡不小心染了些寒氣,加上心病,一下便是有些起不來了。許夫人過來的時候,顧早正坐在床尾給她揉搓著腳底。許夫人見老太太眉眼間似是有些不耐,知道自家女兒有些過了,又聽丈夫說這楊太尉因了前些日子裡的那事,如今頗受皇上禮遇,也不敢多說什麼,坐了一會便告辭了離去,姜氏給送了出去。

  顧早繼續給老太太揉捏著腳底的穴位,聽她嘴裡模模糊糊嘟囔了聲「昊兒……」,心中又一陣翻湧,手便停在了那裡。沒一會卻是聽到陣輕微的鼾聲,原來已是睡了過去,這才將她腳輕輕放回了被子,自己起身回了南院,卻是準備著年底前要回娘家走一趟了。

  顧早對著鏡子仔細裝扮了一番,換了身新的衣裳,外面罩了件緞貂的毛氅子,這才和蕙心容彩一道,上了馬車,帶著早備妥的各色年禮出發了。

  因了馬行街的那房子的租期沒幾日便要到了,方氏幾個都已經搬到了酒樓後面的幾個空屋子裡去住。又新盤下了後面的一塊地皮,打算著明年春暖之後便要起幾間屋子做定居了。

  顧早到時,見整個酒樓都是披紅掛綠到處掛了燈籠,貼了各色窗花,瞧著十分的喜慶。自己站定了腳,面上做出了笑容,這才進去了。那方氏和三姐柳棗看見了,都是大喜過望地圍了過來問長問短,青武也是放了年假在家,看見顧早也是十分歡喜,只站在一邊嘿嘿笑著。

  方氏開口便是埋怨著道:「你怎的恁久都沒來這裡看看,只派了那蕙心姑娘來來去去的。」說話著抬頭瞧了顧早一眼,便是大叫了起來道:「哎喲我的娘誒,不過這幾天沒見,怎的瘦了這許多?女婿呢,我那女婿也來了吧,叫他過來我問下,恁大的太尉府裡竟是餵不飽你吃食?」

  顧早聽他提起了楊昊,本是早就想好應對的那話一時竟是無法開口說出,倒是邊上的蕙心笑眯眯接口了道:「老夫人問我家二爺啊,二爺前些日子去了外面,本是早好回來的,誰知風雪把路給阻斷了,楞是到現在還沒回呢。」

  方氏嘀咕了句道:「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淨往那外面瞎跑什麼,眼見著明日就年底了,搞不好要我女兒一個人守夜……」

  顧早只做沒聽到,強打起精神望向了三姐幾個,見都是面上帶了笑地望著自己,心中一下也是有些燒暖了起來。

  方氏突地拍了下手,笑眯眯道:「剛前幾日收到了那岳小哥托人捎帶來的信,說是年後就要入京,一來是再去考那個武舉什麼的,二來就要遣了媒人來提親了呢,他爹娘也要一道來的。」

  顧早望向了三姐,見她雖是有些羞澀,只也大大方方地點了下頭,又聽青武說明年春也要被石先生推舉著去考那太學了,心中更是歡喜。一直留到用過了晚飯,這才有些不捨地離去。

  兩人回了太尉府,天已是黑了。先去北屋探望了下,姜氏和那剛被送回的嬌娘也在,老太太沒說兩句話就有些氣短,揮揮手叫都退了下去讓清淨下。蕙心見她這懨懨的樣子,心中難過,與蘭心一道去廚下給熬藥了,顧早便自己一人往南院行去。

  太尉府裡的屋簷廊角仍是亮著一道道的燈籠,只寒風裡不停晃動,照得地上的人影也是影影綽綽,看著竟是有些荒涼之意。

  顧早覺著了些寒意,瞧著南院就在前面了,拉緊身上的毛氅,緊走了幾步。到了那竹叢的前面,卻是突見路上立了個人,一看居然是楊煥,腳步也沒有停留地從他身邊過去了。

  「嬸……子,」顧早突聽身後楊煥叫了一聲,怔了下才悟過來是在叫自己。猶豫了下,停了腳步,回轉頭看著他。

  楊煥看起來似是有些局促,支吾了幾下,才從牙縫裡擠著道:「二叔……定當會回來的……你……」下面便是沒聲了。

  顧早有些意外,這才仔細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下道:「借你吉言。」

  楊煥見顧早對自己露出了個笑,一下便是歡喜了起來,張了嘴正要再攀談幾句,卻見她朝自己點了下頭便轉身往那月亮門去了,門裡小跑著出來個丫頭迎了上去,看著便似是從前老夫人屋裡的珍心。悵悵望著,見她兩人都進了門拐得不見了,這才怏怏地垂了頭,一路踢著石子去了。

  顧早回了屋子,被那暖氣一撲,沒一會便覺身子又是沉得似是墜了鉛,只想洗漱了上床躺著去,卻被容彩給攔住了,說是會積食。顧早見她和珍心都在盡力引自己說話,不忍拂了好意,瞧著時辰也確實早,怕這麼早睡過去了半夜裡醒來難過,便叫拿了針線過來打發時間。沒一會蕙心也是回來了,幾個人一道圍坐在了暖爐前。

  「夫人,這便是薔薇水吧?我從前聽繡心姐姐說過,這水香得很,灑幾滴在衣服上就可以香個一兩天呢。」

  珍心本是要去那櫃子前拿把剪刀的,一眼看見了放在上面的那還剩半瓶子的薔薇水, 便順手拿了下來不停翻看著。

  顧早轉頭看去,怔了一下,隨即強笑著道:「確是薔薇水。你若喜歡,便送給你了。反正放我這裡也是不大用到,這少了的多半都是它自己跑掉的。」

  珍心歡喜,正要道了謝,突見蕙心拿眼看著自己,急忙放了回去道:「這是二爺送給夫人的吧。我只隨口說說的,哪裡能叫夫人送給了我……」

  她話還沒說完,便聽蕙心又咳嗽了聲,這才想起自己從前被蕙心吩咐過了不能在夫人面前提「二爺」兩個字的,怕她聽了觸景生情。見又是說錯了話,有些窘,立在那裡不動了。

  顧早笑了下道:「確是二爺從前裡送我的。只這個也不是新的了,下回我叫他多帶幾瓶子回來,你們一人一瓶,香得出去人家光用鼻子聞就知道是我們南院裡的人……」話說著,才覺到自己鼻子已是有些發酸,怕被她幾個看出,急忙轉過了頭掩飾。

  那門此時卻是「桄榔」一聲,幾乎是被砸開的,幾個人循聲望去,見是新進南院的丫頭阿寶,就是從前與柳棗一道被楊昊從牙婆手上買回的其中一個,那手還扶在門上,上氣不接下氣的。

  蕙心眉頭微微皺起,剛想說她兩句,卻聽阿寶已是歡天喜地嚷道:「夫人,夫人,二爺回來啦……剛外面的婆子跑到了院子門口傳訊,說是二爺回來啦,正往老夫人那去呢……」

  蕙心大喜過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阿寶又在不停嚷叫,這才抬眼望向了顧早。見她立在那裡一動不動,那臉白得像紙,手卻是在微微抖動,原先拿著的那繡花繃子也早跌落在地,骨碌碌地一直滾得撞了牆才撲了在地上。

  蕙心知她心情應是太過激動,正要上前扶住,眨眼卻見她已是幾步便跑出了屋子,往外卷了而去。幾個人急忙也都呼啦啦地跟了過去。

  顧早只覺自己那心便似要爆裂開來,耳裡仿佛都能聽見自己血液流過耳壁時發出的轟隆之聲了。雖是兩腿發軟,竟也是跑得飛快,轉眼便出了南院的月亮門,剛拐過那從竹子,便看見個熟悉的人也正往自己這邊大踏步過來,猛地停了腳步,一下竟是心慌氣短,連氣都要透不出了。楊昊飛快到了近前,將她一把抱起便往裡屋而去,丟下後面站著的一群面上帶笑看熱鬧的人。

  顧早兩手死命抱住楊昊的脖子,把頭埋在他胸口,聽見他的心跳之音,眼淚無聲洶湧而出,待被楊昊抱進了屋子放在塌上,一張臉已是淚痕斑斑了。

  楊昊伸出手,輕輕觸摸著顧早的臉,突然笑道:「我現在瞧著你,竟是想起了從前裡吃過的一道你做得菜。」

  顧早止住了眼淚,抬眼望著他。

  楊昊笑道:「一塌糊塗,你這臉瞧起來不正像那道一塌糊塗的菜麼?」

  顧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伸出了手朝他胸口要狠狠捶下去,卻被他一把捉住,眼睛又反復看著她,這才歎道:「不過兩個月未見,竟是瘦的成這樣了……」

  顧早抹了下臉,坐起了身,從上到下仔細又打量了一遍楊昊,見他雖是風塵僕僕的,瞧著精神卻是不錯,一雙眼睛炯炯發亮,這才徹底放下了心,咬著牙恨恨道:「你前些日子到底是怎樣了,遲遲不回的,我還道你……」後面那幾個字卻是又咽了回去。

  楊昊也不說話,只是盯著顧早瞧,突地將她摟了過來,炙熱的唇便不斷落在她的額頭眉眼之上,正移到她唇邊之時,卻聽到房外的門被敲響,接著便是蕙心那顯見是忍住了笑意的聲音響了起來道:「二爺,夫人,老夫人那邊現正熱鬧著呢,叫你兩個一道過去。」

  楊昊似是充耳未聞,一下貼上了顧早的唇不放,有些粗糙的大手已是伸進了她胸口衣襟裡。門外沉寂了下,那敲門聲又響了起來,顧早終是忍不住雙手抵著他胸膛,稍稍往外推了一下,卻聽他「絲」地一聲,面上閃過了一絲痛楚之色。

  顧早一驚,拉近了他正待解開衣襟細看,手已是被按住了,楊昊看著她笑道:「只是個皮肉傷,差不多都好了。」

  顧早不理,強行解開了他衣襟,這才看到他胸口處有個酒盞大小的傷口,看起來本應已是結了痂的,只此時卻是有些綻裂,又滲出了些血絲。

  「是被冷箭所傷,本已是全好了的。只是怕你擔心,又想趕在大年夜前回,所以路上走得急了些,馬上顛簸了下便又綻開了,過兩日便會好的。」

  楊昊見顧早死死盯著自己那傷口,嘴唇有些發白,急忙解釋著道。

  顧早二話不說,轉身便朝門口走去,被楊昊一把拉住了。

  顧早轉頭急道:「傷口還血淋淋的,你倒還有心思在這裡磨磨蹭蹭,還不請人叫了郎中來看下……」話未說完,自己卻是突然覺著一陣反胃,急忙捂住了嘴飛奔到那痰盂前,俯身下去竟是吐了個天昏地暗,到了最後連那酸水都嘔了出來,這才稍稍舒服了些。

  楊昊大驚失色,上前不住拍著顧早的後背,突然想了起來,急忙自己去開了門,一直等在外面的蕙心和容彩這才進來了。見顧早這般狼狽的模樣,面面相覷了下,這才打水的打水,遞巾的遞巾,忙成了一團。

  顧早好不容易直起了腰身,接過了蕙心遞來的水漱了下口,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二姐,你沒事吧,怎的突然嘔得這樣厲害?」楊昊仍是放心不下,轉頭又對蕙心道,「你還是去回稟下我娘,就說二姐有些不適,我等下再過去。」又對著容彩道:「你快去請個郎中來。」

  顧早心中一動,再細細一想,算了下日子,猛地有些醒悟了過來,見蕙心容彩都是轉身要出去了,急忙叫住了。

  楊昊有些不樂道:「二姐,娘那裡我方才已去過了,遲些去也不打緊的,你身體要緊。」說著又催促她兩個起來。

  顧早又是高興又是有些惴惴的,只一時也不好說出口,站在那裡正有些猶豫,眾人突聽門口處響起個聲音,原來是一直在那和珍心一道看熱鬧的阿寶笑嘻嘻道:「夫人不會是有喜了吧?我進府之前,隔壁那個新媳婦有喜的頭兩個月,就是像夫人現在這樣嘔個不停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4 02:07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1-10-14 11:05 PM 編輯

第八十三章 雙喜臨門,尾聲

  阿寶此話一出,便似在那油鍋裡濺了一滴水下去,再也靜不下來了。蕙心和容彩雖都是到了年齡的大丫頭了,只平日也不大往這上頭想,所以起先一時是沒轉過彎來,待被阿寶提醒,這才恍然,歡喜著向顧早恭賀了起來。

  楊昊起先只是呆呆地望著顧早,待見到蕙心幾個都湧了過來向她道賀,這才反應了過來,扶住了她肩膀,小心地問道:「你……真的是有了?」

  顧早見他眼裡又是緊張,又是欣喜的,想起自己葵水遲遲未到,之前是因為心亂如麻,也沒心思想那個,如今想來,應當便是有了身孕了。只是沒被郎中確診,自己現在也不好十分肯定,一時便是答不出來,只笑了下,輕輕道:「我自己也不大確定……」

  她話雖如此,那楊昊已是眼裡放光,一下竟是手足無措起來,站在那裡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搓著自己的手,對著顧早傻笑。

  蕙心見自家二爺在人前便是這樣失態,肚中早也是笑得腸子要打彎了,強忍住了才問道:「要不要我去稟告老夫人,好叫她也歡喜下?」

  楊昊自是點頭,只顧早有些猶豫,攔住了道:「還不是很靠譜的事,這樣張揚出去了不好,還是瞧過了郎中再說也不遲。二爺身上的傷口要緊,還是先……」

  她話未說完,便聽到外面已經傳來了聲音道:「好不容易回了家中,我那裡不過只磕了個頭便火急火燎地往這裡趕,當真有什麼金貴的寶貝勾了你的魂不成?」

  顧早循聲望去,見老夫人竟是起了身,被蘭心幾個丫頭扶住了,和姜氏嬌娘一道正顫巍巍地過來,急忙上前見了禮要讓座,卻見老夫人兩眼直勾勾盯著自己的腹部,後面又出來了一個人,就是這幾日裡早晚都過府中來給老夫人勘病的醫官院裡的張大夫。

  顧早一愣,待看見珍心正笑嘻嘻地站在那群人的後面,心中已是明白了。想是方才被她聽到了個話頭,嘴快的人哪裡還忍得住,應是一溜煙跑去北屋那裡報喜訊,這才引來了老太太一干人的。

  老夫人看了一會,這才抬起了眼,對著張大夫笑道:「煩請給我媳婦瞧下。」

  張大夫呵呵一笑,叫顧早坐到了桌案之後,自己亦是坐了下來,一手指端輕輕搭在顧早右手脈搏之上,一手拈著下頜的山羊鬚,微微閉上了眼睛。

  滿室靜悄,顧早自己雖有十之七八的把握,只也仍還是有些緊張,抬眼瞧向楊昊,見他更是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張大夫。

  「圓滑流利,如盤走珠,老夫可以斷定,此必定是為喜脈,應是二月有餘,三月不到。」

  半晌,那張大夫終於睜開了眼,搖頭晃腦道。

  他此話一出,顧早自己不過是微微鬆了口氣,屋內的其他人卻都是神色各異。楊昊歡喜至極,一下便是到了顧早身邊,也不避諱這許多人,握住了她手便笑了起來;蕙心幾個自然也是喜笑顏開的;老夫人撐著拐杖,雖是沒說什麼,只眼裡也是閃過了一絲喜色,微微點了下頭;那姜氏卻是橫了一眼自己身邊的嬌娘,想是怪她入門得還要早些,如今竟還沒有動靜,嬌娘自是不滿,只今日才方被自己母親送了回來,也不敢怎樣,只有些恨恨地低了頭,心中暗罵了句:「你家那兒子與我統共也沒同房過幾次,叫我自個怎生有孕?」

  張大夫搭完了脈收了手,又加了句道:「只脈象稍嫌羸弱,有那氣血不足之相。」

  他話一出口,屋子裡方才已是鬆泛下來的氣氛立刻便又凝重了起來,楊昊面上那笑一下子凍住了,小心問道:「內子前些時日確是憂思過甚,張大人可有調理之法?」

  張大夫呵呵一笑道:「不必驚慌。我給開個養胎之方,照著吃些時日,平日出入往來注意些,不可跌跤碰撞便可。」

  他話音剛落,早有蕙心去捧了筆墨過來,張大夫揮毫落筆,幾下便是寫好了方子,又叮囑了些平日的注意事宜,這才被老夫人叫人厚賞著送了出去。

  老夫人瞧著兒子滿臉都是巴不得自己這些人也退散了去的樣子,暗歎了口氣,吩咐了蕙心幾個往後要多留心照料,這才帶了人要離去。楊昊急忙上去相送,沒走兩步,被老夫人一個回頭罵了句道:「沒出息的東西!我老太婆再不走,只怕你就要嫌我沒眼色了。」

  楊昊嘿嘿一笑,這才停了腳步,看著那一干人都離去了,蕙心幾個也是各自退了下去,順手給帶上了門,這才轉過了身,凝望著仍坐在案桌之後的顧早。

  顧早朝他溫柔一笑,便要站起身來。楊昊已是一個箭步到了她面前扶住了。

  顧早搖頭道:「哪裡就那麼金貴了,我自己心中有數。」

  「小心些總歸是沒錯的,方才那大夫的話你也是聽見了。我抱你到塌上躺著歇會去。」

  楊昊嘴裡說著,已是將顧早橫抱了起來到榻邊,輕輕放了下去,這才自己坐在她身邊握了她手輕輕揉著,看著她笑個不停。

  顧早搖了搖頭,眼睛突落到他胸口,這才想起那裡的傷口還未處理,急忙便要坐起來,卻是被他一把按住了笑道:「只是綻了口子而已。我書房裡有藥,拿了你幫我敷上些便可。驚動了我娘,只怕她又要鬧得雞飛狗跳的不得安生。」話說完,見顧早仍是不放心的樣子,拉她手到自己唇邊親了下,這才笑道:「我如今快要做爹的人了,又豈會不知輕重?」

  暖帳紅爐,顧早幫著楊昊脫了衣裳,用方才送進來的熱水給他淨了風塵,新換了裡衣,叫躺在塌上,又另擰了乾淨的布巾,一邊輕輕擦去傷處的污痕、小心地敷抹上藥粉,一邊聽他講著前些日子的遭遇。

  原來那日一片混亂中他中了箭傷,身下的馬匹亦是被傷,發了狂性胡亂衝了出去。他本是一直俯在馬背之上,終因體力不支被甩下了馬,一個人冰天雪地裡躺了許久,所幸被一個歸家的獵戶所救,這才知道自己竟已是被帶入了契丹境內。

  所幸此地雖歸遼國已近百年,只當地百姓暗地裡都還是以中原子民自居,將他救回了家藏匿起來。那箭傷雖是深,所幸並未淬毒,半個月便慢慢有些恢復了過來。只那獵戶打聽到外面官府在搜檢一個宋國人,形貌與楊昊十分相似,還以為是要抓去不利的,又藏匿了些日子。

  那楊昊只待自己傷勢有些好轉,便是心急火燎地要回,哪裡還藏得住。將身上的所掛玉佩悄悄留下給了那獵戶作答謝之禮,自己趁了夜色便悄悄往南經由榷場潛回了宋境,到了那南歸義鎮,看到城門邊到處貼滿了尋找自己的官府告示,這才知道那遼國叛亂已平。

  當地官員接了東京發下的搜人急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眼見著恁多日子過去卻是音訊全無,正急著,突見他自己回了,大喜過望,立時便安排了快馬隨行,楊昊這才不分晝夜一路疾馳地回了東京。

  顧早聽完了他這番經歷,長長地歎了口氣,爬著跪到了他身邊,將自己的臉挨了過去貼到了他的臉頰之上,這才閉了眼睛喃喃道:「往後你若再出遠門,我也必定要跟著你去的……」

  楊昊不語,只是伸出手臂將她攬緊了,唇已是印上了她的,兩人纏綿了一會,都已是有些面紅耳心跳如雷了。

  顧早抓住了楊昊探進自己衣襟裡的手,跪坐了起來,氣喘著搖頭道:「你身上的傷還未癒,我這些日子怕也是不能了……」

  楊昊望著她,見她因為被自己不停吸吮而泛了玫瑰色澤的雙唇上還沾了一縷散落下來的髮絲,眼若汪汪秋水的,又跪在自己身邊不住搖頭說不,只覺自己那欲望更是緊迫了。好容易壓抑住了,長長籲了口氣,低聲央求道:「我只抱住你睡便好,再不動你。你若不信,就拿繩子捆了我手。」

  顧早見他強忍的模樣,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忍不住調皮地拿手隔了一層裡衣輕輕彈了下他那硬處,聽他抽了口氣,這才俯到他耳邊低聲戲謔道:「看在你不要命也要趕回家的份上,我怎忍心叫它這樣憋著?就當一吻賞英雄……」

  楊昊用肘微微撐起身子,見她伏了下去,舌尖沿著他下腹一路向下,柔軟的唇舌終是輕輕貼上了那裡卷住,瞬間心旌蕩漾,暢美無比,只願兩人情濃繾惓,天長地久。

  次年四月,京中牡丹正盛。

  東水門邊沿著汴河一帶,建了大大小小不下十座的庭園式酒樓,只生意最興隆的,自然還是那家最早起頭的方太樓。

  今日這方太樓卻不是一般的熱鬧,大門外的地上就已經鋪出了長長的紅氈,高朋滿座,進進出出熱鬧非凡。門口每經過一輛馬車,騎過一匹馬,邊上聞風早聚集而來的乞丐們便蜂擁著圍了上去朝客人伸出了手乞討。

  遠遠地又幾輛馬車過來了,最前面的那輛邊上跟了幾個家人模樣的,有個眼尖的乞丐便已是叫了出來道:「那是太尉府的車子。聽說這太尉府裡的楊二爺是今日這酒樓做親人家的女婿。這外面的女婿是太尉府的二爺,裡面那個正做親的是今科聖上欽點的武狀元,酒樓老夫人想必是個活菩薩般的,才有這等福氣哪。大傢伙等車子來了,都使把勁叫喚,必定不會少給的。」

  他話音剛落,其餘乞丐便都來了精神,一個個瞪大了眼睛蓄勢待發。

  馬車叮鈴鈴地漸漸近了,眾乞丐正要圍了上去,突見裡面笑吟吟出來了頭簪紫色牡丹,身著鵝黃衣的妙齡女子,身後跟了個小丫頭,兩人手裡都拿了食盒和個錢匣子。

  那些乞丐何嘗見過如此容豔的女子,一個個看呆了。

  那女子走近了乞丐,笑道:「今日我家老夫人嫁女在此辦喜宴,最是心善,叫我給你們一人兩個新出蒸爐的棗泥包,再一吊子的錢。煩請諸位大哥大叔們行個方便讓個道。」說完便與身後的那丫頭一道派分起了東西。

  眾乞丐得了吃食又有錢拿,見這女子笑語盈盈的,並未因了自己卑下而有輕看的樣子,心中感激,一個個也學那些官人的樣子作揖道謝,慢慢散了去了。

  「蕙心姐姐!」

  那女子見乞丐們都散了,正要和那小丫頭一道進去,突聽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頭一看,面上露出了笑,急忙迎了上去道:「三蹲啊。二爺和夫人在車裡吧?」

  那三蹲還沒回答,車門便已是開了,楊昊先是跳了下來,再是扶了顧早的手,小心翼翼地抱了她下來。

  蕙心對此早已是見慣了,倒是她身後的柳棗看得有些發呆,偷偷扯了下蕙心的衣角,低聲道:「那楊二爺平日裡對姐姐都是這般的嗎?」

  蕙心捂嘴笑了下,也不答話,急忙朝著顧早迎了上去,牽住了她另一手,笑道:「夫人如今都快八個月了,身子沉重,便是不來,老夫人也不會怪你。」

  顧早微微笑了下道:「今日是三姐出嫁的大喜日子,我這做姐姐的怎能不來?且如今多走動走動,日後也方便些。」

  蕙心搖頭笑道:「我只聽說那有了身子的要好生歇著養,倒沒聽說過要多走動。就夫人那新鮮話多,二爺都慣著你來。」

  顧早看了眼身邊的楊昊,見他神色坦然,微微笑了下。幾個人又站在那裡說了會話,一道進去了。

  她幾個進去了,那大門口方才到了的另一輛車子裡,有個二十六七的男人卻是瞧著蕙心漸漸離去的背影,一時有些發怔。

  「攻玉,你這是看什麼呢?」邊上那婦人見他發怔,叫了聲道。卻是那石娘子。原來今日石先生夫妻亦在受邀之列,只石先生有事來不了,正巧他那侄兒在,便叫自己侄兒護送了石娘子過來吃酒,待完事了再送回去的。

  石攻玉聽自己嬸娘叫喚,這才回過了神兒,急忙搖頭,便要扶了石娘子下車。那石娘子早順著他眼風望過去,見他眼睛落在了顧早身邊的那黃衫女子,心道自己這一向眼高的侄兒莫非今日撞見了能叫他上心的人兒?想起從前自己還起過給他和顧早牽線的心思,暗自笑了下,便已是暗暗尋思待有機會定要尋顧早問下那女子的底細。

  三姐的新房,就在酒樓後新起的那屋子裡。原來岳騰雖新中了武舉狀元,只也買不起京中的房,她家一來有空屋子,而來那方氏也捨不得小女兒亦是離了自己身邊,便叫二人婚後仍是住在這裡。那岳騰也不是個迂腐的人,和自家父母商量過了,便去謝過了方氏。

  顧早進去新房時,見她正端坐在帳子裡,身邊陪了柳棗秀娘幾個。三姐看見顧早進來,急忙站起身來便要過來迎接,被顧早笑著給叫住了,自己到了她身邊,仔細端詳了下,見她妝容美麗,眼裡帶了羞澀又歡喜的笑,突地想起了自己剛到這裡,去河邊找她,她從那草叢裡鑽出來時的情景,心中一陣溫暖,握了她手,玩笑著道:「當年東山村裡的丫頭片子,如今眨眼竟是要做狀元夫人了。姐姐心中真是歡喜。」

  三姐微微低了頭,面頰泛出了淡淡的粉色。顧早見她害羞,拍了下她肩,想起楊昊還等在外面,正要出去了,卻見三姐突然抬起了頭,看著顧早道:「姐姐,從前在東山村裡,我便是做夢也未想到自己有一日會到了東京,更未想到會結識了岳郎與他共結連理。我們家有今日,都是因了你的緣故。姐姐你不知道,我心中是何等感激。」

  顧早未料到三姐會說出這樣的話,心中也是有些感動,柔聲道:「姐姐也不過是盡人事知天命而已。你的今日,那都是你自己掙來的福氣,難不成這岳小哥的武狀元還是我幫著去拉弓射箭考來的?」

  顧早說完,幾個人便都已是笑了起來。又聽三姐說那岳騰在殿試之時,因文采也是裴然,被皇上所喜,當庭便授官侍衛親軍殿前司同正將的官職。只他自己私下裡卻是不大樂意,說是更想去地方歷練。

  顧早笑道:「想從地方做到京官不容易,想從京官到地方那還不簡單。叫他先老實做個任滿,下次委派時向皇上陳明心意。皇上見有這樣肯實幹的臣子,只怕會更歡喜。」

  三姐聽顧早如此說,神色中亦是帶了絲驕傲。幾個人又閒聊了下,顧早這才出了新房,卻見楊昊果真還在那裡等著自己出來,略微抿嘴一笑。

  今日這喜宴有個名目,叫做花開富貴牡丹宴。之所以用牡丹入宴,一是牡丹花齡長久,壽逾百年,用作壽宴,祝福健康長壽;而用作婚宴,則寓意富貴吉祥,美滿幸福。二也是正巧趕了這牡丹花開的時令,酒樓裡新出的牡丹宴風頭正勁。故蕙心一提這主意,立時便人人叫好。

  牡丹宴主菜乃是牡丹燕菜。相傳是女皇武則天巡遊洛陽之時,吃膩了山珍海味,命御廚上道素菜,既不許用肉類做原料,又要口味獨特,真的是難壞了御廚。後來在田地裡看到又粗又長的蘿蔔,靈機一動,便買了幾根回來,洗淨並切成細絲,拌上綠豆粉,上籠蒸透,再澆上高湯呈到女皇面前。女皇吃後龍顏大悅,遂按菜的形狀賜名「燕菜」。而今與牡丹聯名一道入菜,更是錦上添花了。

  主材便是個大蘿蔔,洗淨去皮,切成細絲,清水浸泡片刻除去生辣味擠乾後,拌入綠豆粉,與蘿蔔絲拌勻,粉面以不厚為宜,上籠蒸半刻鐘取出備用。再將魷魚絲、香蕈絲、火腿絲、雞脯絲、筍絲適量放入大海碗內,放上之前的蘿蔔絲,再上籠蒸透,翻扣在大煲中。如此這主菜已差不多,只那牡丹花卻仍是要費一番功夫。卻是用雞子取蛋黃打勻了,加少許麵粉和櫻桃汁,倒入預先刻好的花模中,蒸成蛋黃糕,再用鮮蝦仁製成蝦餃,放在小碟內,把蛋黃糕從中間切開,成片小心插在蝦餃上蒸片刻,如此才成牡丹花。最後將預先燒好的上好高湯加各色調料燒沸澆淋在擺好的牡丹燕菜上即成。此道菜的牡丹花是手工製成,只宴席上的其餘各菜皆都是由新鮮採取的牡丹花瓣入菜製成。國色天香雞、黃金牡丹蝦、牡丹爆兔丁、牡丹燉鹿肉、花好月圓羹等,飲的也是牡丹花酒。

  顧早如今八個月大的身子,肚子看起來卻似是十月懷胎的模樣了。瞧見自己伯娘胡氏坐在那女席裡,別人家身後站著的最多是個丫頭,只她卻跟了那李寡婦,叫站在一邊,頤指氣使的,一會叫端茶,一會叫遞巾,想是在人前顯耀自己大婦的威風。那李寡婦倒也確是個好脾氣的,站在那裡只笑眯眯的,叫做什麼便是什麼,看起來絲毫不惱的樣子,只不知她心裡作何想。看得顧早是暗自搖頭不已。略坐了下,覺著身子又沉了起來,便尋了穿紅戴綠風頭正健的方氏告了聲,和楊昊一道離去。

  轉眼到了六月,京中早已是萬花爛漫,芍藥、棣棠、木香各色名花紛紛上市,賣花人用馬頭竹籃鋪排著,歌叫之聲,清奇悅耳。晴簾靜院,曉幕高樓,宿酒未醒,好夢初覺,又是一日新初始。

  太尉府裡的松竹南院,此時卻是忙成一片。外屋裡聚了一堆的人,都在屏息等候著。原來顧早半夜時分便是提早發動了起來,幸而府裡那一應備用物件都早早備齊,幾個接生了幾十年的穩婆也早都請了過來住在府中了,雖是忙,倒也沒亂成一團。

  顧早已是痛了半夜,怕外面的楊昊聽見了驚慌,只是死命咬住了那軟木塞抵著痛,低聲呻吟。只那壓抑的痛楚聲還是傳了出來,落入楊昊耳裡,若不是被姜氏攔著,只怕就要闖了進去。

  東方破曉之時,眾人突聽裡面傳出個嬰兒呱呱的啼哭之聲,一下都是面露喜色,聽見那穩婆喊道:「恭喜夫人,生個千金,金玉滿堂!」

  門口眾人面色都是一滯,唯獨楊昊神色一鬆,抹了把額頭淋淋的汗,抬腳便要闖進去,又被姜氏給攔住了道:「哎喲我的二弟,哪有剛生完娃娃就進產房的男人家!」

  兩人正僵持著,突聽裡面又響起了呱呱之音,那穩婆用比方才更響的聲音嚷了起來道:「哎喲,又出來一個,是個公子,恭喜夫人,兒女成對,好事成雙!」

  眾人一愣,隨即便是一個個都喜笑顏開,早有那被老夫人派來聽訊的婆子一溜煙地爭相跑去報喜,怕遲了被別人搶得報喜銀。

  楊昊這回倒是傻呆呆地愣在了門口,被姜氏給推拉出了屋子外面,桄榔一聲關了門,站那裡半晌才回過神來。抬頭卻見老夫人已是被人簇擁著趕了過來,剛想上前見禮,哪知她卻是連眼角也不睃他一下,徑直便笑呵呵地推門進去了。楊昊討了個沒趣,摸了摸鼻子,豎著耳朵聽這裡面的響動,心知此時是見不著自己的愛妻和那一雙嬌兒了,沒奈何只得獨個怏怏地去了。

  到了滿月的洗兒會,太尉府裡自是熱鬧非凡,金銀犀角美玉為禮,親戚朋友相聚一堂,煎了一大盆子的熱香湯,丟進去各色果子、銅錢和蔥蒜,又用幾丈長的彩布纏繞了來圍盆。邊上的人用釵子攪動盆子裡的水,撒進去的紅棗有些就直立了起來,婦人們紛紛搶著撈起來吃了,說是生兒的徵兆,一時嘻嘻哈哈地正熱鬧著,見後堂裡湧出了一堆人,原來是今日的主家抱了孩子來要洗兒。

  那些個女人們見到了繈褓裡的兩個娃娃,一個個地交口稱讚。不但玉雪可愛,更是長得一模一樣,竟是辨不出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弟弟了。

  老夫人受了大堆的好話,也是笑呵呵個不停,只是怕孩子嬌嫩受不得鬧,這才叫請來的落髮婆子用布巾蘸了香湯,往兩孩子額頭上抹了下便作洗過,又小心地落了胎髮。這才命人將孩子抱了回去,對著眾多來賓一一道謝留飯,一直熱鬧到了掌燈時分才散了去。

  八月時節,天氣熱了起來,顧早在屋裡,坐在那搖床邊上凝視著自己的一雙兒女。見那大些的喜姐睡夢裡還把小手握成一團放在嘴邊不停咂吮,那小些的慶哥倒是老老實實地攤手攤腳躺著,都是粉拳嫩腿的,心中越看越愛,正要將喜姐的手從嘴邊輕輕撥開,自己已是被個人叢身後抱住了,不用看便也知道是楊昊了。

  也不回頭,只低聲笑道:「你瞧這兩個,怎的姐姐倒比弟弟更好動了些。從前滿月抱出去落髮時,我聽奶娘說那慶哥老老實實一直眯了眼在睡覺,只喜姐倒是圓睜了個眼動來動去的,被人一逗就笑,惹得人家都以為那喜姐是男娃,慶哥才是女娃……」

  楊昊將顧早抱了起來坐到自己腿上,下巴抵著她肩膀也一道看著那兩孩子,笑道:「喜姐活潑了才好,等她大些,我就教她騎了我肩上一道去看花燈。都跟別人家的女兒那樣斯斯文文,豈不是少了很多樂趣?」

  顧早搖頭道:「只怕她往後被你寵成個野丫頭呢。」

  楊昊呵呵一笑道:「野丫頭才好,看哪個小子敢拐跑她!」

  顧早白了他一眼,從他膝蓋上站起身來,自己伸了個懶腰,摸了摸腰上的肉,歎了口氣道:「月子裡整日裡吃了睡,睡了吃的,連屋子都不許走出去一步,身上長出的肉如今都是消不回去了……」

  楊昊抬眼,望見她胸口鼓脹,因了天色熱,人又都在屋裡,穿得單薄了些,隱隱可見雪膩酥香一片,一把又摟了回來便埋頭上去,深深聞了下道:「長肉才好,甜津津的真香……」

  顧早失笑,兩人正拉扯著,突聽耳邊響起了個嘹亮的哭聲,回頭一看,那慶哥不知什麼時候已是醒了過來,正閉著眼睛哇哇地哭個不停,把喜姐也是帶得一道嚎了起來,好不熱鬧。

  顧早急忙一把推開了楊昊,自己到了搖床前哄著。楊昊長長歎了口氣。他這兒子似是與自己有仇,每次總是在他纏住他娘要略解相思時哭鬧起來。呆愣了半晌,終是到了門口一把開了門,對著外面的奶娘叫道:「從今起把慶哥帶出去睡!」

  奶娘瞧了裡面的顧早一眼,低聲道:「只是夫人說過要隨了她自己睡……」

  楊昊大怒:「我乃一家之主,這個聽我的!」

  --------- 全文完 ---------



惡搞番外

  俺叫楊煥,自號楊一恨。因俺生平最有一樁恨事,恨得俺是銷魂一片,卻是自歎命運多舛,回天無力。(作者嗤鼻:你小子就裝13吧,看你能掰出些啥名堂。)

  這一恨便是恨俺攤上了一個名為清歌的後娘。(作者驚起:啥?關我P事!)

  各位看官,這世上的娘,分那親娘和後娘(當然那認來的乾娘不算)。親娘就不用說了,俺自己家裡蹲著的那位,雖是常常為與那些在俺爹面前賣弄風騷勾他晚節不保的一干宅院女人們鬥得是無暇顧俺,但時常也會揪俺兩下耳朵,噴俺一些口水的,俺明白那就叫親娘的打是親,罵是愛。

  只你這後娘,是俺爹欺負了你,還是俺上輩子哪裡得罪了你啊,為啥活生生地把俺一個本有無限向上發展空間的大宋朝楊衙內硬是給編派成了一個不學無術欺男霸女的小霸王……俺冤啊,真的冤啊。只歎包大人現在還蹲在他廬州老家伺候爹娘,否則俺就真的要一紙訴狀把你這個黑心的女人給告到包大人那,叫你也嘗一嘗狗頭鍘的滋味~~~(作者怒駡:你敢要老娘的命?PS.對你那爹沒興趣,你家二叔還差不多~~)

  俺楊煥入太學時牢牢記住了先生的教導,寫論文要擺事實講道理。俺堅決貫徹,所以這裡也要擺下事實,講下道理,讓各位看官給俺評評理,可憐我那脆弱的幼小心靈哪~~~~(作者驚奇:噫,乃太學裡的先生也是穿越?)

  先說俺的出場。俺知道後媽你口水肌肉悶騷猛男,類似于俺叔那類型的,俺承認俺是奔放了些,活潑了些,只也架不住你這樣的給俺抹黑哪。描寫俺外貌時,說俺清秀也就算了,馬馬虎虎接受,(其實俺是玉樹臨風型,作者是個睜眼瞎),幹嘛(四聲)又給加了句眼泛桃花啊?你哪裡看出俺泛桃花啦?再說俺就是泛桃花,俺也不會泛到你這個大嬸身上,你幹嘛這麼跟俺有仇啊?可憐俺這原本潛力無限小青年,剛出場就被俺那個親叔給死死壓下了一頭,預兆著俺悲摧的人生舞臺徐徐揭開了它的序幕……(作者陰惻惻:你敢叫我大嬸,惹毛了我,猥瑣你到底~~~)

  再說那個賣油果子的女娃娃,叫啥……啥來著,就那個後來見了俺就跟見了鬼似的丫頭片子。俺楊煥喜好的是那萬種風情識情知趣的女人,對幼齒是沒興趣滴,那日被阻在那水上,實在是無聊了,這才想要逗著玩的,不過是叫那小丫頭上俺的大花船唱個小曲啥的解解悶,又不會吃了她,竟然敢咬我。俺是怒從心頭起,這才一時失控將那小丫頭在水裡摁了幾下的,哪裡真想要她小命啊。

  好吧,俺承認俺確實是做得過了些,俺是個小人,可是後娘你也要考慮俺自小到大的生活環境呐,俺就是個小霸王,後娘你又沒教過俺做人的道理啥的。~~~俺如今知錯了,俺懺悔,沉痛懺悔~~,那啥佛說的啥放下了宰人的刀,都能成仙兒成佛的,俺又沒殺人,後娘你就憑了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連個悔過自新的機會都不給,從此把俺打入了十八層地獄,俺的小心肝啊哇涼哇涼~~(作者冷笑:好吧,就算你這次PASS了,那大相國寺重陽菊會裡你調戲女人害人家差點羞憤而死還被人給告到了金鑾殿讓你爹給你擦屁股一腳踢你到你叔那又是怎麼說的?)

  哎喲,那更是冤啊。俺真的沒幹啥,那天不過是見那小娘子臉上有髒汙,上去想把那髒東西抹掉,俺學雷鋒做好事……呃,得得,俺還是實話說吧,俺確實是看那小娘子長得還過得去,忍不住手發癢了就過去摸了兩把臉蛋,只是兩把臉蛋。誰知那小娘子回去了就要鬧上吊,起哦,真是沒勁!朱熹老人家現在還不知道躲哪瞌睡呢,至於嗎你說至於嗎,不就被摸了下臉蛋,還尋死覓活的差點送了小命,白白又給俺多添了頂輕浮的大帽子……(作者噴口水:叫你手賤!你丫的還輕浮,下流無恥還差不多!)

  啥?後媽你說俺下流無恥?你要說俺風流無敵還好,只這下流無恥,俺是打死也不能接受的,這,這也相差得太大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永遠也成不了那啥比翼鳥連理枝的嘛。(作者驚奇:喲,說你不學無術還真冤枉了你哪,連這鳥啊枝啊的都曉得,白大人地下有知,想必也是深感欣慰。)

  去,去,別插嘴。說到風流,俺倒真的是要誇下自己了。這又不是俺自個的錯,是這萬惡的舊社會把俺這個原本的純情男給浸染成了那樣啊。誰叫俺爹他上樑不正,當朝那些個才子文豪蘇東坡之流又給俺起了光輝的表率作用,俺這下樑若是太直了,那豈不是愧對先祖?且俺自小又是無敵正太一枚,在那女人堆裡滾大的呢,風流些也是在所難免。(作者鄙夷:你當自己賈寶玉啊~~)

  話說俺閱遍花叢,從那東雞兒巷、西雞兒巷到甜水巷、就連那上清宮、醴泉觀、景德寺前桃花洞裡的花花草草們都沒落下過,宴堂深軒、芙蓉帳暖,灼朔芳香、星眼暈眉,俺卻是深深地茫然了,空虛了,悲哀了,找不到人生方向了。直到那日,那一日俺終於在那碧波之上見到了俺尋了千百遍的人,雖然俺被她給扯進了水裡差點做了只綠毛龜,只是俺竟從此對她念念不忘,日也想來夜也想……(作者望天:你就一小受!)

  俺想啊想啊,結果想得被結了婚,可是新娘不是她。老母雞眨眼間變成鴨,心上人成了俺親嬸媽……直到那一刻,俺才深刻地明白了俺的叔,親叔,他就一整個披著羊皮使陰招吃悶食的大尾巴狼~~哎喲俺的後娘誒,俺知道你不待見俺,誰叫俺憋死了也長不出俺叔那樣的一臉渣鬍,可你也不能這樣埋汰俺啊,叫俺被結婚俺也認了,你為啥還要給俺安排了個河東吼?(作者奸笑:就是讓你不好過~~)

  嬌娘美啊,美嬌娘。俺的婚後生活看官們也都是見到了,一個字,「慘」,兩個字,「杯具」,三個字,「俺想shi」,無數個傷心的夜裡,俺思考到天明,路卻不知在何方……(作者冷笑:自己沒用還怪我,不是個東西……)

  那誰誰說過,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後娘你自己也背地裡悄悄埋怨過,作者一思考,讀者就發笑;如今俺楊煥好不容易思考一把,你幹嘛也發笑?你還有同情心嗎你?(作者無奈:你哪只眼看到我笑你啦?我笑那牆上兩隻蒼蠅打架好不好?)

  俺楊煥經過漫長如陣痛般的思考,終於明白了個深刻的道理:俺叔之所以活得滋潤,那是因為他老婆好。俺聽說後娘你慣使你那金手指的大能,俺楊煥求求你,俺叫你美女,把俺家那只河東獅給教化得好些吧~~~~~o(>_<)o~~~~~,後娘你要是不管,俺就天天去纏俺那嬸子,去聽南院的牆根,去挖俺叔的牆角……(作者惡寒:你惡不惡啊……,果然是個無賴。行,行,怕了你了。說吧,你要咋樣的嬌娘?)

  俺的要求也不高,簡稱楊三條。第一條,要有專業技能(俺老婆要向俺嬸子看齊,不會做菜,隨便別的啥也行,總之要有一項);第二條,嘿嘿,最好對那身體妙處十分瞭解(俺前面都說了俺就好那知情識趣兒的);第三條麼,讓俺想想……,對啦,男人風流是潮流,俺趕潮流時不能吃醋妒忌撒潑無理取鬧,更不能趕俺身邊的大小花花丫頭……(作者冷笑:剛才楊一恨,現在楊三條,書沒讀進去,么蛾子倒不少。拎出個大棒槌:我敲死你個綠油油的大毛龜……)

  後娘乃傾國傾城閉月羞花蕙心紈質玉潔松貞冰魂雪魄冰壺秋月鶴立雞群呼助人為樂功德無量萬古千秋外加永垂不朽……(作者求饒:饒了我吧,我還想好好活下去碼字兒呢……行行,我就給你個符合你楊三條的許嬌娘……)

  真滴?哎喲喂俺的親娘,你就是俺親娘啊,俺耐你……撲倒撲倒……(作者側身避過,笑成了一朵燦爛白蓮花兒:你往後後悔了,可不要又來煩我。)

  放心放心,俺楊煥從不知道後悔倆字咋寫。你只要讓俺家嬌娘具備了這楊三條,從今起,滿懷信心期待俺的全新幸福生活!!!

  總結陳述:你個呆頭鵝霸王豬,不坑你還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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