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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憤怒的香蕉 -【贅婿】《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08:56 PM     標題: 憤怒的香蕉 -【贅婿】《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蝶柔 於 2011-6-3 11:08 PM 編輯

【小說書名】:贅婿
【小說作者】:憤怒的香蕉
【作者簡介】:該作者暫未發表公告
【內容簡介】:一個受夠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頭回到了古代,進入一商賈之家最沒地位的贅婿身體后的休閑故事。家國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卻又如何能避得過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點
    最廉價數不清妒忌與羨艷
    走過了這段萬人簇擁路
    逃不過墓碑下那孤獨的長眠”——河圖《命懸一線》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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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08:59 PM

楔子 繁華過眼開一季


     嚓……砰——

    火焰燃燒著,電路啪啦啦的響,從傾倒的汽車里爬出來的時候,他的視野有些模糊。

    夜色下的、河邊的公園,城市密集的燈光在對面如火光般的搖曳著,仿佛浮在水面上的巨大城池。那片繁榮的景象與這邊公園的偏僻和孤寂形成了對照,記得公園的開發案是他在十多年前主持的。

    “是個失敗的開發啊……”

    風吹過來,他嘆了口氣,踉踉蹌蹌地朝那片迷離的水光走過去,後方的汽車陡然傳來巨大的爆炸聲,火焰升騰,熱浪從背後席卷而來,仿佛要將他淹沒下去一般,天空中傳來了直升機的聲音,隨後是一道明亮的光柱晃亮了視野,有人在高空中喊話,公園兩側追趕的車輛也已經到了,大部分是警車,各種各樣的燈光,混亂不堪。

    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血液從額頭上流下來,他伸手擦了一下,緊了緊風衣,河道兩側,氣墊船與快艇蜂擁而來,為了防止他跳水逃走。

    “真是的……我又不是什麼殺手……”

    四周,海陸空密密麻麻的包圍令他覺得有些煩悶,視線之中並不清晰了,心中明白這次或許沒有多少僥幸的可能,冷風吹過來,腦子里想起的,反倒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這是他從小長大的城市,那時候城市還沒有這麼好,站在河岸這邊,看不到整個城市輝煌如宮殿一般的繁華情景,但感覺溫暖,河岸這邊也全是土坡,一條黃土小路,由家里去學校的時候,常常騎著自行車從這里過去,跟幾個朋友。

    “我將來要把這邊建個公園,變得更漂亮,讓城市里到處都有高樓大廈,我們都住進去……”

    那時還小,去過繁榮的省會之後,立下的這個宏願。多麼意氣風發的年紀啊,此後二三十年的時間里,他如同剛剛發明石刀石斧的原始人一般,以驚人的魄力開拓進取,越過了旁人難以想象的無數驚險難關,建立起了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巨大金融帝國,有時候想想,連他自己都覺得有如夢幻。

    在別人眼中,他已經是完全不會被打倒的金融巨人,他自己也這樣認為了,然而當此時此刻重回故地,他才漸漸地明白過來,這個公園,終究是失敗了啊。

    它的初衷本來是想讓所有人都快樂的……

    失敗的開發案,後來也不是不能補救,只要投入大量的資金——對于現在的他來說,這點資金也不算什麼了——然而為什麼一直沒有做呢?還想要做的時候是因為並不寬裕,到了現在,也是因為沒有效益而刻意繞過了。現在想起來,很多東西以為是記得的,其實忘記了,很多東西以為忘記了,其實卻又記了起來……

    當初的那些朋友、伙伴、想要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期待、許過的願望走過的路。他在河堤的石凳上坐了下來,燈光晃眼,心緒復雜,伸手在身上的口袋里摸了幾下,這個時候,真的需要一根煙,雖然也戒了很久了……

    有人將煙遞了過來。

    那人穿著西裝,戴著金絲眼鏡站在旁邊,其實不用抬頭也知道是他。他將煙接過去,戴金絲眼鏡的男人便掏出了打火機,用手擋著風,替他點上。

    “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我們一起騎著自行車從這邊上學,你,我,清逸,阿康,若萍……清逸前兩年死了吧,他的葬禮我沒能去參加……”他吸了一口煙,吐出來時,冷風便立即將它吹散了,“若萍怎麼樣了?”

    “有兩個孩子了,過得還不錯。”戴眼鏡的男人坐了下來。

    “啊……你跟我說過的,我差點忘記了……”他想了想,隨後笑了起來,“她是女生中間最漂亮的,我記得我一直暗戀她,沒敢表白。”

    旁邊的男人沉默一會兒,也掏出打火機,點了一根煙︰“我知道你喜歡她,趕在你之前跟她表白過,被拒絕了……她說她喜歡的是你。”

    “這事情沒聽你說過啊……”

    “還能怎麼樣,後來都在為未來打拼,你都忘記她了,她也不可能老是等你,你沒有表白,她就嫁人了。”

    “是啊,錯過很多東西……”

    “你一向力求完美。”

    “你知道吧?到了頂點的時候……”他想了想,舉手比劃了一個高度,“到了頂點的時候,你會發現,除了一刻的成就感,其實什麼都沒有,你總是會覺得……遺憾……現在走的這條路,也許並不是當初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

    “是啊。”戴眼鏡的男人說道。

    沉默了一會兒,他看了看手上的煙,已經很短了︰“虧空那一百多個億,處理起來會很麻煩,我幾個月前就清楚了,已經做了一份預案,在我的電腦里……只是沒想過你反應會這麼激烈,公司改朝換代,的確可以把虧空轉移到一些人的頭上,輕松了很多,你把方案做些修改,盡量別波及太多的人了,畢竟大家也一起打拼了這麼久。”

    “……我。”旁邊的男人遲疑了一會兒,像是想要解釋些什麼,但終究只是說道,“抱歉。”

    “沒什麼啊,一起走到現在,總是我在前面站著,兄弟一場,也該你來試試了……這個局設得很好,公司給你,倒不了,只不過……以後拿點錢,把公園這邊真正開發好吧,我一直想做,一直以為自己記得,但是想起來的時候,又覺得不著急,總是耽擱了……”

    “我跟那邊說過,這件事情之後,你仍然可以過得很好……”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放虎歸山……”他轉過了頭,平靜的目光中帶著一種嚴厲,“你以為自己是什麼?”

    “我只要活著,就能威脅到你!”他頓了頓,將煙頭扔到地上踩滅了,“高處不勝寒,這一輩子走到這一步,已經夠了,就算要重來,我也希望無牽無掛,清清白白地重來一次,那些亂七八糟的骯髒事情,勾心斗角……如果能再來一次……”

    他笑了笑,站了起來︰“如果能再來一次,我想我會跟她表白的……”

    直升機盤旋在天空中,水面上船只疾馳,公園四周是包圍的車輛,在燈光聚焦的河堤上,站起來的男人陡然拔出了槍,對準了旁邊戴眼鏡的男子,而目睹他的動作,戴眼鏡的男人也在同時站了起來,舉起手來,朝著周圍的人揮舞著︰“不要開槍——”

    槍聲密集地響了起來,血花在他的背後綻放,好半晌,他才轉過了身,望著那具倒在血泊里的屍體,怔怔地取下了眼鏡,擦拭幾下,方才再度戴上,撿起握在屍體手上的槍。

    “說了不要開槍……沒有子彈的啊……”

    夜風中,他喃喃地說著。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09:03 PM

第一章 甦家贅婿

    他從迷迷糊糊中醒過來,看見的是白色的蚊帳,頭上隱隱作痛,不知道這是在怎樣的環境里,于是閉上眼楮想了很久,才微微嘆了口氣。

    沒有死。

    那麼,自己現在是在被軟禁著?

    掀開被子坐起來,大約是昏迷了很久,與身體之間還無法很好的協調,低頭看看,衣服的樣式怪里怪氣的,布料也很差,直到站起在房間的地板上,才發現更多無法協調的東西。

    老式的房屋、老式的床、桌椅板凳,雖然用料和做工都不錯,但整個房間都是仿古的擺設,也有看起來很棒的瓷器,但任何現代化的電子設備都不存在了。你搞什麼,唐明遠?想起那戴眼鏡的家伙,心中暗罵了一句,隨後……

    這只手也變了,自己的手……不像是自己的。

    他看了看兩只顯得蒼白的手,片刻,才在桌椅前坐下,解開身上的衣服,這具身體……沒有彈孔。開什麼玩笑?自己明明記得那麼多子彈對著自己射過來的,前前後後都有啊,難不成是做了整形手術?不對,這具身體都不是自己的,所有的特征都在表現出這個跡象,特別是在他照了銅鏡之後,看見鏡子里的那個影像,就能更加確認這一點。

    唐明遠你在搞什麼東西?他曾經是世界上最有經濟實力的人之一,能夠白手起家到那個地步,自然不會因為一些小疑惑被打倒,現代科技的支持下,只怕任何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改變了自己的身體,大範圍的徹徹底底的整形嗎?有什麼必要?目的是什麼?想讓他承認自己是另一個人,然後不再與他爭?這家伙向來優柔寡斷,為了保自己一命做出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但為什麼要安排一個這樣的房間?

    頭上纏著繃帶,還隱隱有些痛,他推開房門,明媚的陽光便**進來,令他下意識地伸手遮擋了一下,這是木制樓房的二樓上,從門口看出去,下方、遠遠僅僅是一個個鱗次櫛比的院落與園林,分布的各種樓房,甦杭風格的園林建築、池塘與山石,美輪美奐地在眼前延伸開去。

    沒有高樓大廈,看不見任何現代特征。

    他吸了一口氣,隨後吐出來。大手筆啊,唐明遠你弄這個得花多少錢才行?他看了幾眼,轉身朝一邊走,立即便有一個聲音響起來︰“姑爺你……”喔,群眾演員。

    他這時候心情不好,也沒什麼興趣跟這些人多做糾纏,前方那漂亮丫頭走過來時,他瞟了一眼,直接伸出手指了指。以前是一力建立起那般龐大金融帝國的掌權者,一旦他真的表現出那股氣勢,只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這丫鬟打扮的女人立即是一個激靈,站在了原地,吶吶說道︰“姑爺,你醒來了……”

    他從這丫鬟身邊走過去,過了幾步,才又轉回來,有些憊懶地拿起了丫鬟手上拿著的似乎是給他穿的袍子,展開之後,有些郁悶︰“這東西怎麼穿?”想想丫鬟說的似乎是江浙一帶的方言,便又換上方言︰“這怎麼穿?”

    “姑、姑爺,我幫你……”那丫鬟連忙開始替他穿那袍子,兩只眼楮疑惑地打量他。嘖,演技不錯……一邊穿,那丫鬟還朝下方喊著︰“姑爺醒來了,姑爺醒來了……”于是,更多的人,開始從各個院子里過來了。

    穿上袍子,他分開一些過來的丫鬟小子,穿過了院子,頭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最後……還是被攔回來了……

    ************************

    十天之後,他坐在走廊上看著外面天空中的煙花,嘆了口氣。

    後來還是走出去了,偌大的城市,找不到任何現代化的痕跡,任何建築、任何人,外面的山澤湖泊都告訴他這是在古代,不可能不是,就全讓他傾盡整個金融帝國的力量,也做不出這麼天衣無縫的世界,但是這麼多的演員,就不可能做到這麼完美,這不是楚門的世界,他也不是從出生以來就被關在攝影棚里的楚門。

    對于現在的身份也大概清楚了,他叫寧毅,字立恆,目前是江寧富商甦家的一名上門女婿,說起來這個身份有點不光彩,但既然是了,也沒有辦法,而即便是入贅,其中的情況,這幾天看起來,也實在有些復雜。

    甦家是江寧有名的富商之一,如今執掌甦家的大房甦伯庸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名叫甦檀兒,對于自己的這個妻子,他目前還沒有看見過,據說結婚那天甦家有一批布料出了問題,甦檀兒跑去解決,簡單來說,看得出她對這場婚姻的不認同,算是逃婚了。

    至于自己,也就是寧毅,據說爺爺那輩與如今甦家太公的關系很鐵,說好指腹為婚誰知道生出來都是男的,于是指腹為婚的約定傳下來,寧毅的家里卻因為意外沒落了,到了寧毅,父母雙亡,他雖然讀了些書,說起來是個文人,但實際上的才學怕也沒什麼,就是人老實,被甦太公看上當成了上門女婿,寧毅當初是不是願意,是不是被強迫的他現在是無法追溯了,只是對他入贅的這件事似乎也有好些人不願意,結婚那天,新娘跑了,婚禮也被要求繼續進行,然後,據說是一位也對甦檀兒有興趣的富家子弟暗中敲了他一板磚,讓他昏迷了好幾天才醒過來。

    這幾天他裝成被板磚敲了有些迷糊的樣子見過了許多甦家人,甦太公也見了一次,情況復雜,但在他來說,也是一眼就看了出來。甦太公的身體很好,如今也是甦家真正的掌權者,都說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如今甦家到甦檀兒與她的幾個兄弟也算富到第五代,但情況明顯良莠不齊,最爭氣的于經商最有天賦的,反倒是作為女兒身的甦檀兒。

    如果那些大哥二哥之類的厲害一點,如果甦檀兒不是大房的女兒,如果甦檀兒沒有經商的天賦和心情,或許一切情況就會不一樣,但現在,甦家太公明顯是將甦檀兒當成了接班人來培養,之所以選擇自己這樣的一個上門女婿,或者有幾分上代情誼在其中,但最主要的,恐怕還是看準以前的寧毅夠老實,別人輕而易舉就能壓得住。

    也是因此,他這個上門女婿的地位,其余幾房自然是不高興的,這些人以前就熱衷于給甦檀兒介紹對象,只希望某個富家公子娶走她讓她成了潑出去的水,就對這個家庭什麼威脅都沒有,誰知道甦太公抓住一個指腹為婚的約定強行找了個上門女婿過來,他自然就成了旁人的眼中釘,那天晚上被敲的一板磚,是不是旁人做的,怕還是難說得緊。

    想起上輩子的事情。

    商場暗戰,勾心斗角,他那一輩子的時間似乎都用在了這些事情上面,直到建立起巨大的商業帝國,卻還是堤防著內斗,但最後還是被自己的兄弟擺了一道,干掉了。如今再看見這些事情,不由得就覺得好笑,真的是不想再接觸這些東西了啊,何況還是這樣的小打小鬧……

    弄清楚該弄清的事情,攢點銀子,就離開吧,他這樣想著,雖然對目前的他來說對于當上門女婿也沒什麼概念,不怎麼在意這種名分上的事情,但時刻被人盯著,似乎也有些不爽。

    至于這個世界,他目前還有些弄不清楚。

    江寧,宋朝的時候將南京叫這個名字,但這又不是宋朝,這幾天來最令他疑惑的就是歷史問題,所見的史書對于歷史的記載于未來的世界似乎總有些出入,如今的這個朝代叫做武,如南宋一般定都臨安,一些歷史細節似乎在隋朝左右就開始變化,到了唐朝已經有大的出入,唐朝之後的諸侯混戰,與五代十國類似的格局接著就有武,多了一些名人與流傳的詩詞,也少了一些,譬如李白,寫了些好詩,被人稱作詩仙,但是年輕的時候就在長安跟人比劍死掉了,杜甫當了官,因為太迂腐辦砸了事情被皇帝砍了頭——這事情還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就在史書上留了一小筆。

    這個算是什麼事啊?量子力學?多重宇宙?

    這樣想著,不由得覺得很神奇。

    武朝與宋朝類似,相當繁華,但說不定也會像宋朝那樣被少數民族征服,熟知的歷史已經完全亂了,他也懶得去想這些,如今要做的就是收斂一切,對世界熟悉之後就從這個大家族中閃人,然後……做點小買賣,到處旅行一下吧,更多的事情,遇上的時候再說了。

    正想著這些事情,喧鬧的聲音也從外面的院子里響了起來,今天本是節慶,他也是剛從前面過來不久,此時想來又出了些什麼事,如此過得不久,那重生過來第一次見到的婢女小嬋一路小跑了上來,圓圓的臉蛋紅彤彤的︰“姑爺,姑爺,小姐回來了,小姐回來了。”

    自己這個妻子總是會回來,是一早就已經想到的事情,總不可能因為自己這個丈夫入贅過來,她就真的逃婚永不歸家,這十天半個月的空白期,大抵也是她為了讓自己看清楚形勢的一種警告。這位大小姐性格強勢,他是沒什麼可抱怨的,小嬋過來叫他,隨後也就拉了他下去,來到從前庭到後院的路上,遠遠看見一群人走了過來,為首的女子穿著紅色披風的身影在人群里格外顯眼,想來便是她了。

    此時環繞著女子過來的,有二房三房的幾名兄弟,也有甦家的婢女與管事,為首的女子身材高挑婀娜,瓜子臉,一頭烏黑的長發用束帶綁起,直垂到腰際,一邊笑著與人說話,一邊將大紅的披風遞給旁邊的下人,走到近處,看見寧毅與小嬋,先是微微閃過了審視的神情,隨後,卻是微微福了一身︰“相公。”

    這還不知道是不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但那甦檀兒的神情卻自然之至,仿佛全沒有她在新婚那天走掉的事情發生,就像是成婚多年的老夫老妻般走了過來,自然地挽住了寧毅的手,隨後才笑著轉向其它人︰“二哥,你一直想要的白虎皮,檀兒這次可是已經給你找到了,你再不能怪我了哦……”

    一位位的,寧毅饒有興致地看著身邊的女人與這些人說話,將一切做得面面俱到,幾乎在隨意的言辭話語間就做出了完美的暗示,讓他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隨後才一臉琴瑟相和的與寧毅轉身︰“相公,我們回去吧。”帶著三名婢女,與寧毅走向了原本的院子。

    這女人長得漂亮,完全是江南水鄉柔弱女子的氣息,方才的一番行事,雖然也有著內在的強勢,但卻將這種如書卷,如眉黛般的氣息完美地融合到了說話與行事里,在純粹客觀與專業的角度看來,寧毅也不由得有幾分欣賞,不過當這種姿態針對他而來,他就覺得有些好笑了。

    一路上又是幾句看似親昵實則保持著距離的問候,寧毅自然也淡淡地回答幾句,一路上回到院子,沒有外人看時,那甦檀兒才自然地放開了手︰“相公傷勢未愈,這幾天好好休息,有什麼事情,吩咐嬋兒就好了……”

    這個院落一共兩棟小樓房,對面二樓上還貼著大紅喜字的新房大概是甦檀兒本來的閨房,寧毅從醒過來便一直住在另一棟,從未上去過那邊,此時甦檀兒說完,又是一福身,帶著婢女回去自己的房間,寧毅倒也是笑著揮了揮手,算是告別。心中明白,未來如果要住在這里,大概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會是這樣的格局了。

    挺好的,我不踫你,你也別來煩我,如果能一直清閑,還不會被這個家族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牽涉進去,自己走不走都無所謂了。古代生活,挺悠閑。

    另一邊,甦檀兒回到了閨房。

    這是一間算不上多麼特立獨行的房間,至少相對于主人的行事與性格來說,這是一間無論從何種角度看都正常無比的少女春閨,紅紅綠綠的裝飾,各種小飾物,除了女紅少點,書多點——不過這些東西,大抵也是在正常的範圍之內的。

    今年十八歲的新婚少女在窗邊站了一會兒,解開了纏住頭發的那些發帶,看了一會兒對面樓房上坐在那兒看煙花的男子,微微嘆了口氣,隨後才關上窗戶︰“杏兒,你進來一下,娟兒,你去讓嬋兒過來。”

    不一會兒,當嬋兒進入房間時,杏兒正在忙忙碌碌地按照小姐的指示擺放著因為要布置成新房而變動的小物件,甦檀兒則正用毛巾擦臉,待她將毛巾移開,小嬋連忙走了過去,接過毛巾放回臉盆︰“小姐。”

    “姑爺這幾天怎麼樣?”

    “嗯,姑爺的傷是好了,但是對很多事情好像都很陌生,大夫說可能是因為頭上受傷,忘記了一些事情呢。”

    “忘記了事情?”

    “嗯,大夫說的。”小嬋點了點頭,“姑爺這幾天也在到處走,小嬋讓了認跟著他,聽說他也不去找誰,就在城里城外到處走到處看,好像……真的是忘記了很多事情的樣子。”

    “隨他吧,有其它的事情嗎?”

    “姑爺這幾天跑步。”

    “跑步?”

    “嗯,他早上天不亮的時候就出去,在秦淮河那邊慢慢跑,說是鍛煉身體呢,還有,他在房間里,做奇怪的事情……”小嬋雙手往前一推一縮的,小臉滿是疑惑,“趴在地上,就是這樣把自己推起來,也說是鍛煉身體,婢子覺得好奇怪。”

    想象著這個動作,主僕三人在房間里一臉問號,隨後甦檀兒才搖了搖頭︰“鍛煉身體……隨他吧,還有嗎?”

    “沒有其他事了,姑爺這幾天也跟大老爺、老爺、大少爺、二少爺他們見了面,都很和氣……嗯,姑爺對誰都很和氣,除了……對了……”

    “什麼?”

    “嬋兒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姑爺剛剛醒過來的那一天,從房間里走出來,眼神好嚇人呢……不對,也不是嚇人,就是很有……很有……”小丫鬟仰頭想著形容詞,“很有威嚴的樣子,跟大老爺差不多……好像也不一樣,但是他就看了一眼,嬋兒就連動都不敢動了,可能……可能是嬋兒看錯了……”

    小姑娘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甦檀兒想了想,隨後笑了起來,當初爺爺說要讓寧毅入贅的時候,她其實也過去看了這個人甚至派人調查了的,爺爺之所以選擇他,一來是因為上一代有指腹為婚的約定,二來也因為這個人性格實在不強,自己輕而易舉就能壓住,他家里一貧如洗,雖說是書生,但書沒讀多少,甚至連一般書生的那種孤傲之氣都沒有,哪有什麼威嚴可言了,大約是錯覺吧,被人打了,剛起來,樣子把小嬋嚇到了而已。不過……

    回想到剛才的見面與不多的幾句交談,似乎又與之前看到的那個人有些出入,自己過來挽他的手,跟他說話,還以為他會手足無措窘迫一會兒呢,誰知道他就一路雲淡風輕地過來了。

    “也好,他心里大概是明白的,這樣就行了,安安分分的,老爺已經答應了,我可以這個樣子……就這樣吧。”她嘆了口氣,“但你們幾個,要對姑爺恭敬一點,我和姑爺的事情,你們不許在外面亂跟人嚼舌根,不論如何,只要沒做出損害甦家的事情來,他都是我的相公,知道嗎?”

    有的時候會把將來想得無比美好,但是到了最後,還是要認命,特別是女人,尤其如此。她已經比一般的女人好很多了,這件事情上,暫時就……

    認命吧……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09:06 PM

第二章 詩與棋

    時間流逝。

    轉眼間,來到這個古代,已經三個月了,時間也漸漸從春天轉向盛夏。園林、假山、樓閣、院落、街道、畫舫,寧毅也漸漸熟悉了這個古代的世界,只是許多時候,總會覺得無聊。

    大概是以前忙慣了,如今沒有電腦沒有工作,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做,總會覺得手癢。甦家是樂于見到他的無聊的,畢竟之前讓他入贅,原因就是為了給甦檀兒一個留在自己家里不至于嫁出去的理由,而這個理由,最好還沒有太多的不安分。當然,總的來說,他還是在享受著這無聊的一切,每天走走逛逛,看看古代的人情風物,看看古代的仕女,腦子里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最多的還是看見某件事物就想著自己如果來做,能讓利潤提高多少倍,如何賺錢。

    老板當太久,魔怔了……他這樣笑罵自己,于是這些事情只是想想,隨後又沉澱回腦海深處。

    相對于他的悠閑,自己那個名義上的妻子甦檀兒就顯然很忙。不過,無論如何的忙,她基本上會按時的回家吃飯,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古代就有古代的好處,女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像男人那樣隨隨便便,退一步說,古代工作的節奏感也沒有現代那樣讓人喘不過去,每天背著電腦,飛機飛這飛那,隨時處理大量信息的事情,在信息流通並不迅速的時代里,產生不了這樣的工作狂人,你總能找到時間休息,因為你下達了一個命令,那邊還沒反應過來呢。

    大概是將自己當成了真正老實木訥的男人,每天坐在一起吃飯,挑起話題的也總是她,交流信息,活躍一下氣氛,寧毅也就隨口敷衍兩句,他在商場打滾那麼多年,也早已養成了隨口說話都不會讓人覺得是在敷衍的本領,比甦檀兒段數要高得多,于是每次在一起吃飯,寧毅都會想起電影《史密斯夫婦》里的兩人。

    吃飯完,如果下雨,大家多半在各自的房間里,甦檀兒看書,偶爾隨手彈彈琴,做做女紅刺繡,他就單純是看書寫字,要不就發呆,偶爾找張紙做做以前常做的商盤推演,為股市做假設之類的,隨後又覺得沒意思——除非有急事,甦檀兒也會坐了馬車出去。若是天氣好,寧毅基本是出去閑逛的,甦檀兒也會去看看城里的店鋪作坊,兩人分道揚鑣。

    名叫小嬋的婢女一直跟著他,幾個月來大概就成了專門服侍他的侍女,這也是甦檀兒的安排,看得出來小嬋有意與他搞好關系,在房間里收拾東西時總會嘮嘮叨叨地說些話、家長里短的,或者說小姐今天去了哪里哪里啊,做了什麼事情啊,對于這個小姐,看得出來她很佩服也很喜歡,甦檀兒對下人的確是很好的。而寧毅的回應,大抵也就是點頭笑笑。出門的時候這個小姑娘總是跟他在後面,有時候他也會過意不去,走得累了就在附近的茶館坐坐,吃點小點心,小姑娘也會從精致的小荷包里拿出碎銀子來付賬,讓他感覺古代的二世祖大概也就是這樣的生活。

    現代也差不多,他出門買東西都不用自己刷卡的……額,貌似已經很多年沒有真正出門買東西了。

    他最近喜歡在秦淮河邊看人下棋。

    那河邊一處並不算太熱鬧的街道,處于城郊,位置稍稍有些偏,沒有大的店鋪,路上多是些挑擔子來的小商販,行人也不算多,臨河的一棵樹下常有個老頭在那里擺棋盤,偶爾會有幾個老頭在那兒看,偶爾也會有些書生過來,旁邊有個茶攤,那一次是他與小嬋走得累了在這邊歇腳,一邊喝茶一邊就隨意看了看,下棋的兩個老頭棋藝都很高,他想著不愧是古代,隨便兩個老家伙都下得這麼好。此後就常常過來,一個老頭是固定的,對手則常換,不過看久了,大抵也是些熟人,棋藝普遍很高。

    這樣的腦力勞動,大抵也是他在這邊能找到的不多的娛樂之一了。事實上秦淮河是當時公認的最為繁華奢靡的地帶,各種畫舫妓寨成群,一到晚上便成了不夜天,他每天走著,也常常聽說一些風流韻事之類的,只不過凡事要講分寸,他既然是入贅到甦家,與這類娛樂,大抵是絕緣了。不過他上一世對各種窮奢極欲的事情就已經是閱盡了繁華,現在自然也不會有很大的興趣。

    隨後的一天,天氣有些陰,但看來下雨還早,他與小嬋去到茶攤,又是兩個老頭在下,大約下了一陣,一名家丁模樣的人往這邊過來,與一名老人說了幾句話,那老人點點頭︰“秦公,家里有急事,這局棋……”

    “眼下不分勝負,算和局如何?”

    “如此甚好……”

    兩人文縐縐地說了幾句,隨後一名老人走了,擺棋攤的老人開始收子,寧毅一口喝完了手中的茶,站了起來︰“沒得看了,小嬋付賬吧。”

    小嬋正拿出荷包,後方那老人開了口︰“這位公子最近都來觀棋,想來對此道頗有心得,可願與老朽手談一局?”沒對手了,隨便抓個人。

    “呃……”寧毅愣了愣,看看天色,“一般啦……好吧。”

    他在老人對面坐了下來,幫忙收棋的時候,自然也有“公子是何方人士”之類之類的事情,寧毅隨口回答幾句,收完棋,猜子,寧毅執白先行,他也不客氣,拿著棋子啪的放上去。

    “呃,這開局……”那老人看他一眼,隨後只是皺了皺眉,跟著下。

    如此你一子我一子的大概下了十幾手,那老人眉頭皺得更深,疑惑地開口道︰“公子的棋藝,敢問是跟何人所學?”

    “看棋譜自己琢磨的。”

    “哦,難怪……”

    這句話後,老人倒也不再多說,河邊的樹下兩人默默地對弈,小嬋坐在一邊,偶爾抬頭看看天色,她對圍棋實在不懂,只是覺得越下那老人便想得越久,一頭皺紋更深了,不時抬頭看看寧毅,或者偶爾搖搖頭,棋盤上白子聲勢浩大,黑子漸漸被殺得七零八落。

    大約一個多時辰後,老人投子認負,抬起頭來認真打量了寧毅片刻,寧毅還是那副淡淡的似乎覺得一切都很有趣的模樣︰“公子的棋力……高超,只是下棋的手段上,是否有些……”這老人斟酌著用詞,寧毅收拾著棋子,倒是笑了笑︰“下棋求勝,就像兩軍對壘,哪有手段之分?”

    “下棋乃君子之學……”

    “老人家覺得下棋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心性。”寧毅隨口說著,將棋子一顆顆地收回來,“準嗎?”

    老人愣了愣,微一沉吟,隨後倒也搖頭笑笑,伸手收拾棋子︰“倒是不怎麼準。”

    收拾好棋盤,眼看天陰欲雨,寧毅與小嬋往甦府的方向回去,一路上,小嬋看他的眼神倒是變得有些訝異,忍不住問道︰“姑爺贏了?”

    “啊,以後怕是不好再過去看棋了。”

    “為什麼啊?”

    “你看他不是覺得我是壞人了麼?”

    “下盤棋就覺得姑爺是壞人?”小姑娘回頭看了一眼,“準是因為姑爺贏了他,他生氣了……老公公氣量真小。”

    這話自然也只是隨口說說,那老人也是頗有涵養的人,自然不會為了這種事情而生氣,只是這時候的圍棋很講分寸,朋友間下棋,光明正大,點到為止,一些咄咄逼人甚至死纏爛打失了風度的手法就不會亂用,但下棋這種事情之于寧毅不過是單純的腦力博弈,再加上雙方信息量的不平衡,盡管老人也有著相當高的棋力,還是被寧毅接二連三的小手段殺得潰不成軍,也算是給寧毅的心里帶來了現代人欺負古代人的小小滿足感。

    這天回到家,甦檀兒也正從外面回來,名叫杏兒的小丫鬟正招呼著幾個人往小姐的房間搬布料,大概是新貨,花花綠綠的。眼見他們回來,樓上的娟兒倒是捧了一個大木盒下來︰“姑爺,姑爺,小姐聽說姑爺很喜歡下棋,今日上街看見了,特意買回來送給姑爺的。”實際上是別人送的禮,甦檀兒用不上,順手拿回來的,卻是個裝了圍棋的盒子。寧毅倒是嚇了一跳︰“這樣,替我謝謝娘子了。”

    “姑爺自己謝吧。”小姑娘嘻嘻一笑,又跑上樓去,寧毅搖了搖頭,端了圍棋回房,這邊又沒什麼認識的人,跟誰下呢?

    娟兒回了房間,幾個搬貨的人已經從院子里出去,她學了寧毅的聲音︰“小姐,姑爺說‘替我謝謝娘子了’。”隨後被正在看賬冊的甦檀兒順手敲了一下額頭,主僕幾人算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雖然講著尊卑,但一向也有著如同姐妹般親昵的感情,不過甦檀兒在忙碌的時候,倒也不好開太多的玩笑,看完賬冊,甦檀兒仔細看了看那些布匹,這時候嬋兒、杏兒也進來了。看見嬋兒,她倒是笑了笑︰“今天又跟著姑爺出去看下棋了?”

    “嗯。”嬋兒小腦袋搖了搖,“看不懂。”

    “圍棋我也不喜歡。”甦檀兒晃了晃腦袋,出門回家地忙了一個上午,這時候才稍稍能休息一下,順手拿起桌上擺著的一張宣紙,皺起了眉頭問嬋兒︰“這真的是姑爺寫的詩?”

    那宣紙是嬋兒早上順手拿過來的,這時探頭看了看,便即確認︰“是啊,我看見姑爺寫的,說練字呢。”

    甦檀兒又皺眉看了幾眼,方才放下來,這詩是嬋兒早上倉促拿過來的,隨後甦檀兒便準備出門,到處跑了半個上午,回來才有時間看,方才在下面的杏兒也還沒有看過,見小姐表情豐富,感興趣地過來瞧。三個丫鬟其實都有學過詩文算數,這時拿在手中,卻也將小臉皺成了包子。

    “三藕浮碧池……筏可有嬡思,露珠……濕沙壁,暮幽曉寂寂……什麼意思啊?”

    另一邊的房間里,寧毅站在桌前整理著宣紙稿,準備拿去扔掉或燒掉,他昨天練字寫了十頁,這才發現少了張,略想了想,卻是搖頭笑了起來︰“你們能看懂就怪了……”

    隨後,下起雷雨來。

    夏季的大雨來的就是猛烈,漫天聲響中,天色暗得像是到了傍晚,不過這樣的天氣里推開了窗戶,看著外面浸在大雨中的那一片園林宅邸,倒也頗有悠閑的意味,從這邊看過去,偶爾也能瞧見甦檀兒與幾個小丫鬟在對面房間里走動的情景。不一會兒,嬋兒拿著一些顏色的布料過來時,寧毅正在書桌前打開那盒圍棋看︰“姑爺,小姐說這是新進的絲綢,讓婢子給姑爺量量,做身衣服呢,姑爺看看喜歡哪種顏色吧。”

    “隨便。”

    “做新衣服可不能隨便。”小姑娘嘟嘟囔囔地說著,拿起軟尺給寧毅量了身高體長。寧毅看著外面的大雨,隨後看看身邊的小姑娘。

    “下午有事嗎?”

    “沒什麼事呢。”

    “來下棋吧。”

    “婢子不會圍棋。”

    “不下圍棋,我教你下五子棋。”

    “五子棋?”小姑娘抬頭望著他,眼中閃過迷惑的神色,沒聽說過這種棋啊……

    于是,這個向來有些安靜的小院落,到得下午,便常常能聽見有小姑娘的歡呼聲響起來了,雖然平日里還算得上安靜沉穩,但甦檀兒十八歲,她身邊的三個小丫鬟都只是十四十五歲的年紀,真遇上有趣的事情,也難免有些忘形。另一邊的房間里,甦檀兒坐在窗前看書,杏兒與娟兒兩個小丫頭正排排坐在小板凳上刺繡,偶爾聽見對面的雨聲中隱約傳來“我贏了我贏了”的歡呼聲,就免不了好奇地抬頭望望,如此重復幾次,杏兒被針扎破了手指,將指尖吮在嘴里疑惑地往那邊張望。

    “嬋兒這丫頭,怎麼了呢……”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09:09 PM

第三章 群像︰老叟、小婢與二世祖


    日子過得無聊,說好聽一點當然便是悠閑,連續下雨的時間里,跟小姑娘下下五子棋,偶爾練練毛筆字,看看古文書籍,雖然在娛樂性上與現代的小說無法相比,但他一向是耐得住這種單調的人,既然來到了古代,端著一本沒有標點符號的書看上半天,一字一句地弄清楚意思,在他來說,也算不上有多痛苦。

    當然,其它亂七八糟的事情,幾個月里,自然也有。

    新姑爺進門,又是入贅,這個年代里,一向是沒什麼地位的,甦家的情況,其實又比較復雜。如今甦家真正的掌權者是甦檀兒如今仍然在世的爺爺,一般人叫他老太公,老太公有三個親生兒子,分成了大房二房三房,對外掌權的是大房,也就是甦檀兒的父親甦伯庸,而甦伯庸又只有甦檀兒這一個女兒,偏偏甦檀兒在經商上頗有能力,直接壓倒了其余兩房的男丁,成為了這復雜關系的主因,其余兩房的男丁一向希望甦檀兒將來能嫁出去成了潑出去的水,他們就有機會在將來繼承甦家,如今來了個入贅的家伙讓他們希望破滅,平日里見到了,就算收斂著不做冷嘲熱諷,一個白眼總是少不了的。

    除了主系的這三房,甦老太公同樣也有兄弟姐妹,甦氏一族如今開枝散葉規模龐大,單是與甦檀兒攀得上堂兄表妹身份的就不下三四十,無論關系親疏好壞,對于他這個入贅姑爺,多半都稱不上熱絡——當然若是熱絡他反而很傷腦筋,單是大家大族的,每天晚上在一塊吃飯,情況就變得比較尷尬,他只能坐在一邊數綿羊,除了他的岳父、岳母、兩個姨娘以及甦檀兒,大抵不會有人跟他說話,頗為無聊,而這幾個人說話也沒什麼營養,令他更感無聊,吃個飯嘛……端回房吃多好……

    他自然不會怕這種被孤立的無聊感,曾經的閱歷足以讓他如今輕松面對一切情況,但退一步說,當然也沒人喜歡或是追求這種感覺,他如今看下圍棋看得津津有味,若有得選擇,自然還是大家一起打麻將更爽快。

    利益糾結、勾心斗角,至少暫時還沒有波及到他的身上來,當然,若是留在這里遲早總會有些風浪,但問題並不大,甦太公、甦伯庸都健在,一個家族的小大小鬧再怎樣都是有限,當然,他如今寄居甦家,眼前的第一個問題,其實是工作。

    醒來的時候是因為腦袋上被敲了一板磚,他又有些記憶喪失的樣子,許多事情都暫時擱置了,後來漸漸康復,甦家人沒對他有什麼期待,但若真的太過無所事事,當然也不好,到了最近,才有人提起他想干點什麼的問題。這問題他也不清楚,經商,到某個分店當當掌櫃、賬房——當然更有可能是當當監督之類的——這些其實很沒必要了,他也懶得再去接觸,看岳父那邊的態度,似乎是有意讓他去甦家自辦的私塾當個先生,自己也可以做做學問,畢竟他以前給人的形象就是個傻讀書的窮書生。

    這件事情提出來之後,被甦老太公暫時的否決了,說是再過段時間,讓他自己看看想干什麼,不過在寧毅看來,過段時間去當教書先生的事情,大概已經能夠確定。他跟甦老太公也有過幾次談話,大抵是老太公說說祖上的交情,敘敘家常,但老人家能夠撐起這樣一個大家族,自然也是個精明人物,大抵是看出了他最近的氣質跟以前那個書呆子有些不同,才將時間放長了一點。

    他最近當然也沒有刻意掩飾太多,非要讓自己看起來就像個傻書呆,日子還長,掩飾不是辦法,他一直用著觀光的心態來看著這一切。當然,從氣質舉止上大概能看出一部分的性格,但要就這樣確定某某人如何如何,適合經商還是適合教書,或是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那就如同下圍棋觀人品一樣,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要不作出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來,如此持續一段時間,老太公觀察得無聊了,大抵也會安排他去教書。

    挺好的。

    雖然上輩子並非什麼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但來了這里,古文總是看得懂,他以前的身份也不是什麼大儒,應該沒人對他抱太高的期待,若要教書,保守一點就是讓學生搖晃著腦袋每天背文章,也就勉強及格了,興致好的時候拿點現代知識出來忽悠人也沒什麼問題,如此住在甦家,也算是名正言順了。若是要離開,在一個人都不認識的現在,那是完全不用去想的,就算在現代,要過得好一點,都要有相當的關系,古代就尤其如此,哪怕曾經建立起那樣巨大的商業帝國,他也不會認為自己到古代拿了幾兩銀子就能“天下任我去得”,無論如何,甦家目前還是個最好的避風港。

    雨連續下了好幾天,也就在家里呆了幾天,偶爾看見對面小樓的三名主僕撐了油紙傘匆匆忙忙地出去,也能看見她們在雨里回來的身影,廊院閣樓,園林亭台,細雨瀟瀟,將白石青瓦沖刷得格外清澈,她們就從那邊過來,或湖綠或白皙或淡紅色的衣裙,這年頭的仕女才是真正有仕女氣質的,與現代經過包裝的女人不同,無論如何表演,那些女人都有著煙火或銅臭的氣息,這時候看了,才會覺得一切猶如水墨畫中一樣,她們從外面趕回來,避過了滴水的屋檐,在樓梯邊輕拍著被打濕的衣物,隨後上樓……到得天色夕暮,也有一盞盞的火光從延綿的院落間亮起來,深紅、暗紅色的光暈,有的固定了,有的游動著,黑夜間格外有著古代深宅大院的氣息。

    當然,這本就是古代的深宅大院。

    五子棋上手簡單,要精通也不難,小嬋很快就學會了並且成為大師,在此後的幾天里,寧毅再跟她下,就一直是輸多贏少的局面,並且這種娛樂以極快的速度“傳染”到了對面的小樓里,三天後的傍晚,寧毅點了油燈看書,小嬋來看了好幾次,確定他沒有吩咐方才離開,寧毅和上書卷到廊道上走動的時候,便看見下方的院廊中,少女捧著圍棋棋盤往對面小樓走的情景,隨後與杏兒娟兒進了對面一樓的房間,燈光亮起來,便能看見三人在里面下棋的情景,偶爾便有剪影指手畫腳,雀躍不已,小嬋那丫頭大概在嘰嘰喳喳地教兩位姐妹方法。倒也不由得好笑。

    這大雨的天氣持續了好些天方才停了。雖然之前跟小嬋說不好再去秦淮河邊看圍棋,但自然是一句笑言,果然,這次過去那擺棋的秦姓老者便注意到了他,打個招呼。

    不久之後,這老人與朋友下完一局,笑著沖旁邊觀戰的寧毅招手,先是將他與那對戰的朋友做一番介紹,然後自然便是寧毅與那人的互相打招呼,基本的禮數到了之後,便讓他也大概說說對方才那盤棋的看法,雖然不至于太認真,但每盤棋過後,若有妙手,棋友之間檢討或顯擺一番那也是必要的,性質也就等同于下完後說幾句“若我不這樣就不會輸……”之類的話。老人既然邀他參與,自然算是認可了他的圍棋水準,隨後便也做出了邀請。

    “寧公子可有興趣,再來對弈一局?”

    寧毅笑著點頭答應,一邊收棋子,老人一邊笑著說話。

    “這些日子下雨在家,曾與幾位好友回憶當日的那局棋,寧公子頗多妙手,發人深思。為此老朽已心癢多日,今日雨停出門,公子果然來了,哈哈……”

    雖然那一天多少有些認為寧毅的下棋方法不夠“君子”,但他畢竟也沒有把這個太放在心上,反倒作為棋手來說,陡然看見這樣新穎的下棋手法,時間越久,越在心中回憶、推演,越是有些“耿耿于懷”起來。就這樣一邊閑聊一邊下了一局,老人卻又是輸了,寧毅與他稍稍做了一番推演,再下了一局,見天色不早方才回家。

    第二天繼續過來,而沒過多久,他將來的“工作”問題,也終于定下來了。

    七月初一全家人一塊吃飯,甦老太公便問起了寧毅有關養傷的事情,隨後提起書院有一位老師即將遠行,詢問寧毅願不願意去書院任教。老人家態度和藹,但以他在家中的地位,話一出口,基本也就是定了,寧毅之前也有了心理準備,自然點頭答應下來,隨後老太公便叫來掌管家族中書院的老二甦仲堪,讓他待之前的老師離開後便代為安排。

    距離那位老師離開還有一段時間,主要消磨時間的方法還是跑去下圍棋,其余便是看書、練字、與小嬋下五子棋之類的。如此又是一個多月下來,與甦家人的關系沒什麼大的發展,跟那秦淮河邊街道上的一些人倒是熟悉了起來。

    這邊街道風景還好,綠樹成蔭,但地處稍偏,沒什麼大的商鋪,除了旁邊的茶鋪稍稍固定,早上也會有幾個賣早點或是買菜的小販過來,周圍的房屋稀稀疏疏,一些沿河而建的房屋一頭會伸出水面,如同河邊的吊腳樓一般,偶爾看見有人下到河邊洗衣取水之類的。

    秦姓的老者家境應該不錯,是頗有學問的淵博之士,見多識廣,說是古代學人迂腐,但這老人家倒並不是這樣。絕不會滿口之乎者也,也不會動輒聖人有雲,說話、見事極懂變通,但若細細咀嚼,中心卻是不離孔孟之道,這才是真正懂孔孟的人。

    孔孟之學若脫去為統治而變的那層外衣,核心的部分其實還是古人總結歸納的人生道理,哲學層面上許多東西都是放諸四海而皆準,寧毅跟這老人算是說得上話,偶爾閑聊倒也不必顧忌太多,這老人以前估計還做過官,這時老了,便每日里無聊出來擺棋攤。他家就住在附近,有個五十多歲的妻子,另外還有個大概三十多歲長得漂亮的小妾,偶爾會出來送午飯,寧毅便也見了兩面。

    老人也有些固定的棋友,大抵也都是有學問的老者,有家境殷實的,也有看來兩袖清風的,起先寧毅大都是坐在一旁看,後來便也漸漸能參與進去在檢討的時候說上幾句。自然也會有人自持身份,對他一個小輩的說法做出批評的,譬如有個姓董的老者就對他那些不擇手段的小技法做出過批評,他態度倨傲,寧毅也就懶得理他,跟這種老人家爭辯原則上的東西最沒意思。

    每日坐在那茶攤邊,自然要吃些東西喝些茶,與那茶攤的老板一家倒也熟了。小嬋無聊,偶爾會跟那茶攤老板的女兒坐在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話,最初一段時間那茶攤老板的女兒據說還有些害羞地打聽過寧毅的背景,待知道寧毅是甦家贅婿的時候才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因為看起來,寧毅算是個家境很好的貴公子,每日可以帶著個丫鬟到處走就是證明,而他能跟秦老說上話聊上天,偶爾還會說些旁人聽不懂的東西,就證明他很有學問,如果能嫁給他……可惜是個入贅的。

    下棋的時候聊天,最初的時候自然還是在和諧友好的氣氛下進行,兩個星期以後便算是熟悉了,老人或許會覺得寧毅隨口說的一些話發人深省,但當然也有覺得離經叛道的時候,這個算是風俗的不同。寧毅不拘小節,兩人便一邊下棋一邊議論一番,一個月後,便又認真地說起了有關他身份的問題。

    寧毅對于自己的身份並沒有多少掩飾,之前也有說起來,老人只是“哦”地點了點頭,那時候僅僅是當做新認識的棋友,這時候大家能聊得來,勉強算是個忘年之交後,再提起的意思自然便不一樣了。

    “你這人倒也算是不學有術的,入贅的事情……真是可惜了……”

    寧毅對于經史子集並沒有過多涉獵,死記硬背的功課不佳,不算科班出身。秦老在這方面算是個大儒,雙方接觸了這麼久,自然便看出了這一點,因而給了個“不學有術”的評價,實際上已經是很高的贊譽了,寧毅卻也是笑笑。

    “入贅也沒什麼不好的,你看我每天出來喝喝茶,下下棋,錢有小嬋給,吃住待遇都不錯,過些日子去當老師,教教一幫學生又沒什麼負擔,我這人好吃懶做,已經很不錯了。”

    話是這樣說,但這年頭贅婿的身份比一般人家正妻的身份都要低,妻子進門,過世後靈位可以擺進祠堂,贅婿連進祠堂的資格都沒有,與小妾無異,真是做什麼都被人低看幾眼,基本已經斷了一切追名逐利的道路,只能作為甦家的附屬品打拼。寧毅前世閱盡鉛華,但一般的年輕人哪有這樣的心境,秦老大抵是見他有些才學,不免為之扼腕。

    “……何況,那甦家又是商人之家,商人逐利之余,雖也好名,但是便算你有才有識,功名利祿之事,怕是終究落不到你的身上了。”

    老人說這話,自是因為他看得深入,先且不論外界對一贅婿的態度,就算寧毅真有才學,甦家也不會希望他跑去應試中了功名。當初讓他入贅過來,本就是見他是個書呆子,甦老太公是個重義之人,記著與寧毅長輩的約定,而寧毅也算是沾些文氣,但不至于是真有多博學,入贅過來甦檀兒也能壓得住,即便在寧毅的角度看來,以往的那個書呆子其實也是沾了光的,對甦家並無腹誹之意,便只是一笑置之。不過,聽得老人家議論甦家是非,坐一旁無意間聽到的小嬋倒是漲紅了臉,忍不住湊過來了。

    “老……老爺爺,姑爺到甦家之後,小姐可沒虧待過姑爺呢,小姐是很好的人,以後也不會虧待姑爺的!”

    小丫頭神情緊張,認真得一塌糊塗。她從小在甦檀兒的身邊長大,情同姐妹,這時候不見得能聽出老人說話背後的深意,只是大概知道老人家是在議論甦家的不是。一般的家庭主人跟外人交談是小丫鬟大抵沒有說話插嘴的余地,但贅婿身份特殊,有很給面子的,也有丫鬟都不屑一顧的,但小嬋跟在甦檀兒身邊,教養極好,自然不會是後者,只是緊張著小姐乃至于甦家的聲譽,也不知鼓了多大勇氣才說出這中帶著反駁意思的話來,雙手在身前握起小拳頭,緊張兮兮。

    以往小嬋總是安安靜靜地呆在旁邊,乖巧懂事,秦老倒也已經習慣了這小丫鬟的存在,這時候微微愣了愣,寧毅那邊望了小嬋幾眼,卻已經笑了出來,舉手落下一子。

    “哈哈,你這老頭,鹹吃蘿卜淡操心,這下可是得罪小嬋了吧。你這話要是在甦家傳出去,吃虧的可就是我了。”

    老人也笑了起來︰“哈哈,失言了失言了,好教小嬋姑娘知曉,老朽此言,並沒有指責甦家的意思在其中,不過妄論他人家事,的確是老朽失言了,抱歉抱歉……”

    他豁達地向小嬋道歉一番,小嬋倒也不見得生氣,只是認真,那緊張認真的表情直到與寧毅離開都沒有褪去,甚至像是更濃了幾分,一路上低著頭跟在寧毅身後,本就嬌小的身體似乎因為那沉默變得更小了一些,寧毅無奈地撇了撇嘴,回頭安慰︰“怎麼了啊?還生氣呢。”

    話還沒說完,便見小嬋肩膀一縮,小嘴一扁,眼淚如斷線珍珠一般自眼中滾落出來了。

    事情似乎挺嚴重……寧毅愣了愣,隨後放柔和了聲音︰“到底怎麼了?”

    “小嬋……”那小丫頭哽咽一聲,抬起頭望著他,“小嬋雖然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小丫鬟,可也不會拿這種事情亂嚼舌根的,姑爺你說要是話會傳開,那就是指小嬋、指小嬋……不本分……”

    小嬋聳動肩膀,哽咽更甚,寧毅望她半晌,原本以為這小丫頭一路上都為了那老頭的說話在悶悶不樂,誰知道是為了自己的那句玩笑而感到委屈,隨後也是忍不住失笑出聲。

    “姑爺……你還……咕——”

    小丫頭哽咽的話還沒說完便漏了風,卻是寧毅忽然伸出雙手,掐住她的兩邊臉頰將她的臉拉成了一張大餅,這下子輪到小丫頭愣在那兒了,兩只眼楮都瞪得圓了,如同燈籠一般,眨了兩下,寧毅放開她的臉,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了。”轉身離開。

    過得片刻,小丫頭跟了上來,一臉受到驚嚇的樣子,同時也是滿臉的彤紅色︰“姑爺、姑爺,你……”她想要聲討寧毅方才的行為。事實上這事可大可小,之前幾個月的時間里,兩人算得上是朝夕相處,偶爾小嬋幫忙他量衣服,更多的是穿衣服,身體的接觸其實是有的,但那都算得上是無意間的觸踫。

    寧毅來的這段歷史基本已經走岔了路,但武朝與宋朝其實非常類似,雖然程朱理學沒有絲毫不差的出現,然而到這時候,男女大防也已經頗多講究了。小嬋是個丫鬟,要服侍身邊的人,不可能跟一般女子那樣要求,若甦檀兒是嫁給寧毅,她作為三個丫鬟之一,以後是寧毅的侍寢小妾幾乎是可以確定的事情,那就沒什麼問題,但現在寧毅是入贅到甦家,一切其實是甦檀兒說了算。

    贅婿畢竟身份地位低下,就民間來說,普遍認為稍稍有骨氣或有堅持的男子都不會入贅,這也是因為許許多多的家庭中贅婿的地位其實與奴隸無異,多數女子的家人對于入贅的男子只當養個長工。當然,各家各戶的情況多有不同,夫妻感情若好的,或是贅婿其實有些本事的,在家里自然也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這也並不出奇。

    在甦家,甦老太公惦記著前幾輩的交情,對寧毅其實蠻照顧,家里人也就不會明著鄙視他。甦檀兒雖然曾經對這親事表示過反抗,不過這時對待寧毅的態度也算得上平和。但即便是這樣,或者以後兩人的關系再有發展,成了真的夫妻,她日後會允許寧毅跟嬋兒有親密關系的可能性也不高。雖然三個丫鬟都是從小跟著甦檀兒,甦檀兒日後做事,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放開這三個家養的小丫頭,但更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或許是將她們許配給某些忠心也比較有前途的下人,同時將她們一輩子留在甦家。

    當然這只是個隨手的惡作劇,寧毅未必會想這麼多,小丫頭自然也想不到太復雜,但就算她不生氣,畢竟還是有幾分害羞,此時面紅耳赤又氣鼓鼓地沖上來,努力歸納著足以形容寧毅這登徒子行徑的話語,最後也只是說道︰“姑爺你、你欺負人!”

    “嗯。”寧毅點點頭,聳了聳肩,“就欺負你了,你怎麼滴吧?”

    “滴吧……”嬋兒眨了眨眼楮,隨後又生起氣來,“又說嬋兒聽不懂的話……”

    “哈哈。”街道邊,寧毅有些開心地笑了起來。

    剛剛到這里時,心情其實還是蠻陰郁的,不過最近無聊了這麼久,陰郁的心情也就漸漸散開,感覺到古代就是欺負人來了,拿圍棋欺負一下老學究,現在再欺負一下小丫頭,其實蠻有趣的。

    如此一路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小嬋在身後蹦蹦跳跳地跟著說話,起先還有些害羞,然後便碎碎念碎碎念地說到其它方面的瑣事上去了,一路走到距離甦家不遠的相對繁榮的街道時,倒是有一個人陡然走過來打招呼,將兩人攔住了。

    甦家家人眾多,每日從這邊回來,也常常會遇上一些甦家人,有願意跟寧毅打招呼的,也有不屑跟他說話的,少數的時候還會遇上甦檀兒從這邊回去,因為街道旁就有一家甦氏布行。此時那男子正是從甦家的布行出來,年紀也是二十出頭,拿著一柄折扇,風流才子的模樣,遠遠的哈哈一拱手︰“寧兄,真巧。”隨後帶著兩名小廝走過來了。

    估計是以前這身體的主人認識的人,這時候寧毅卻認不出來。疑惑中目光一掃,卻見甦檀兒的馬車也停在不遠處的道旁,布行當中有一顆小腦袋晃了晃,朝這邊看一眼,旋即又跑到里面去了,那是跟著甦檀兒的杏兒,看見了寧毅與嬋兒,于是跑去叫甦檀兒出來。

    那男子笑著逐漸走近,寧毅雖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應付這種事情非常簡單,正準備笑著打招呼,身後的嬋兒拉了拉他的衣角︰“姑爺,那是大川布行的薛公子。”言語之中,微微有些心神不寧。

    寧毅反應過來,人雖然沒見過,但這人倒的確是聽過了。

    來到這個時代之後裝作失憶,對于之前自己的身份問題,打聽過一些,總歸是一段簡單的人生,但甦家人例如嬋兒杏兒說起來的時候,總有些避諱的地方,例如成親那天晚上甦檀兒跑掉的事情,他被人敲了一板磚的事情。

    但就算避諱,幾個月下來,寧毅對該知道的東西也是已經知道,當初偷偷摸摸拿板磚敲這一下的,應該就是眼前這大川布行的薛進吧,小嬋此時心神不寧,估計也是害怕寧毅生氣,做出什麼事情來反而吃了虧。

    不過寧毅哪里會把什麼復雜的表情擺到臉上,這時候之事笑著點了點頭︰“哦,薛公子嗎,你好。”

    他笑容自然,態度平和,對面的薛進倒是微微愣了愣,望望身邊的兩名跟班,隨後又笑起來︰“聽說寧兄在成親那日不慎受傷,竟然有些失憶。小弟那日原本也在,因為有事提前離開,後來抽不出空,倒是未曾前去探望,怎麼……真有失憶之事?寧兄莫非真的記不起小弟了?”

    對面,寧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帶著誠懇的、濃濃的歉意,露出賠罪的笑容︰“以前的事情,真是……呵,薛兄見諒、見諒……”

    薛進帶著復雜的目光狐疑地瞪他,這時候,對面的店門口,甦檀兒也已經皺著眉頭趕出來了。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09:11 PM

第四章 沒關系的人

    街道上行人來往,甦檀兒帶著娟兒與杏兒,寧毅帶著嬋兒,薛進則帶著兩名小廝,正在友好地交談著。

    江寧一帶經濟繁榮,織造業發達,在這方面,附近最大的三家布行分別是甦氏布行,薛家的大川布行以及作為行首的烏氏布行,薛進這次過來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跟甦檀兒談論在淮南一帶一筆生意的合作事項。不過甦檀兒這時候在甦家還只做著小部分的管理,江寧以外的大部分生意還是二叔與三叔在負責,于是讓薛進找二叔甦仲堪談這件事,而薛進則表示有熟悉人在比較好說話,幾日之後設宴與甦仲堪談生意的時候,希望甦檀兒能一起過來雲雲……話是這樣說啦。

    薛進對甦家的甦檀兒一直有意思,大家老早就知道,曾經薛家也對甦家提過親,但一來甦老太公對這薛進不怎麼喜歡,二來甦家這一代人才凋零,也不打算把甦檀兒直接嫁出去,再者雙方畢竟是生意場上的競爭對手。親事未成,成親那日甦檀兒又跑掉了,薛進抓住混亂的機會,偷偷摸摸的一板磚把寧毅給砸暈跑掉,由于沒有有力的證人,這狗屁倒灶的事情追究起來也很復雜,到最後終于還是不了了之。

    事情過了這麼久,又有甦檀兒逃婚的事情,這時候薛進又跑來找甦檀兒,自然還是不死心。盡管甦檀兒這時候已為他人婦,不可能再嫁到薛家,但甦檀兒美麗聰慧又有本事,認為自己有兩把刷子的男人就喜歡征服這樣的女人,倒是想不到看見了一路回家的寧毅,他雖然之前砸了寧毅一磚,但對這書呆子實在沒放在眼里,于是跑過來主動打招呼,準備讓寧毅憋屈一番。

    甦檀兒跟著出來自然也是因為知道薛進的想法。她對寧毅的感覺其實簡單,不討厭,而且對方已經是自己的丈夫,沒辦法了,總歸來說還是認為寧毅跟自己是綁在一起的。薛進這人沒什麼大的本事,跟甦家那幫二世祖三世祖沒什麼兩樣,她是討厭的,但無論如何,有薛家的後台,就得生意歸生意,個人好惡放一邊。

    這時候得到杏兒傳訊,甦檀兒匆匆出來,畢竟害怕寧毅書生意氣,經不起挑釁,跟對方起什麼沖突,真沖突起來到最後勢必變成甦、薛兩家的事情,她對寧毅的感情可還遠遠沒到願意拿家族利益來為了丈夫出氣的程度。可是不管也不行,這是她相公,起了沖突不管就是水性楊花,若是沖突未起,要勸解也很難拿捏。雖然這幾個月下來跟寧毅相處和諧,但男人啊,最在乎的就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彼此還不算熟悉,自己若是讓他稍稍退讓,誰知道他會不會認為自己跟薛進有點什麼,以致心生芥蒂。她希望事情能做到完美,即便寧毅是入贅過來,她也希望日後能盡量避免家宅不寧什麼的,當下一陣頭痛。

    誰知道趕出來,才發現寧毅正態度自然地跟對方討論著失憶的事情,看起來真像是連薛進這個名字都完全沒有感覺了……莫非這幾個月來,真的沒人在他面前一絲一毫的提起這件事?她有些疑惑地將話題拉開,不一會兒與那薛進告辭,帶著寧毅與幾個丫鬟上了馬車。

    “對了,中秋節秦淮賞燈,濮園詩會大家可攜家眷前往,聽說寧兄飽學,不知可會與檀兒妹子一同參加嗎?”

    眼見兩人離去,薛進在這邊笑著大聲問道,此時已是八月初,中秋將至,秦淮河上節目無數,有只許單身男人參加的,也有多是女性參加的,濮園詩會在以往名氣較大。無論在哪個年代,滿足溫飽之後附庸一下風雅總是常態,說是詩會,各種表演節目自然也多,甦檀兒往年就常常參加,這時候卻是放下了馬車的簾子︰“再說吧。”

    “嘖、再說……”望著馬車離去,薛進在這邊磨了磨牙,隨即又疑惑起來,望著旁邊的跟班︰“你們說那姓寧的到底是裝的還是真失憶了?不會裝得這麼像吧!”納悶不已。

    他原本就是想刻意的提醒寧毅“我打了你,你拿我沒轍”,甚至還故意說了“最近竟有人造謠說是小弟當日襲擊寧兄,寧兄不會相信吧?”這樣的話,就是為了讓對方生氣,誰知寧毅言語誠懇平和,也看不出半點死撐的樣子,他儼然一拳打在了空處,迷惑之余,感覺自己演了這麼久對方作為觀眾一點預期應有的反應都沒,有些難受。

    此時在那馬車當中,甦檀兒也正有些疑惑地望著對面的寧毅,這時在馬車里主要說話的是三個丫鬟,她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那薛公子多麼壞多麼無禮之類的,雖然表面上一句話也沒涉及甦檀兒,但實際聽起來,卻是在旁敲側擊地烘托著一個主題︰“小姐跟那人可沒關系哦。”寧毅偶爾也笑著插進話去。

    實際上在他的心中只是覺得這三個丫頭的行為可愛,乖巧懂事,若是現代社會,這種年紀的小丫頭不知道要任性成什麼程度,過得片刻,只聽甦檀兒問道︰“相公……真是忘了那薛進了麼?”

    寧毅點點頭︰“倒真是不記得了。”

    “但是……總聽說了吧……”

    甦檀兒疑惑地盯著他,他回頭看了一眼,兩人對望片刻︰“呃,娘子難道希望我剛才打他一頓?”

    甦檀兒望著他的眼楮眨了幾下,隨後漸漸的笑了出來,不同于之前模式化的微笑,這笑容燦爛中帶著一點放下心來的輕松感,自己這相公果然還是懂得這些人情世故的,但這樣想著,心底又微微有些失落,她不會喜歡純粹的書呆子,也不會喜歡真正有心機的人,只是如今大家還算不上熟悉,這些事情倒也看不太清楚。

    馬車駛過接近甦家大門的一座小橋,甦檀兒朝外面看了看︰“這樣的話……中秋濮園詩會,相公想去嗎?”

    “詩詞的話,不太會啊。”

    “倒也不用太會,就去看些表演,賞賞花燈而已。”

    甦檀兒說完,旁邊的娟兒拼命點頭︰“是啊是啊,姑爺,好多表演的呢。”

    杏兒在一旁附和︰“燈也很好看,而且還有漂亮的煙花……”

    “說不定綺蘭小姐也會去表演呢……”

    “聽唱歌……”

    三個丫鬟嘰嘰喳喳地說著燈會上的節目,這年頭娛樂缺乏,她們顯然對這樣的事情很期待,寧毅笑著點頭︰“嗯,如果可以的話,到時候大家一起去看看吧。”

    中秋節還有十余天才到,過了幾天,甦仲堪過來通知他,讓他去距離甦家不遠的豫山書院報到,準備開始當個悠閑的教書先生了。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09:15 PM

第五章 投河的母雞

    秋日的清晨,東方的天氣剛剛露出微微的光芒,乳白的霧氣浮動在古老的城市當中,秦淮河上畫舫緩緩行駛,掩映在一片一片的濃霧間,猶如浮于天際的玉宇瓊宮。

    深秋的濃霧中,寧毅一邊哼歌一邊沿秦淮河邊的道路奔跑著,每天早晨這樣的鍛煉項目已經固定下來,反正對他來說時間有的是,一路前行,道路兩旁磚木結構的古樸建築時多時少,各種各樣的樹木,秦淮河上畫舫漂流,偶爾看見船工或是疲倦的煙花女子出現在船頭。

    這個時間段,是江寧城新陳代謝最為有趣的一段時間,一夜的紛擾與繁華已然散盡,新的活力才剛剛開始,外面的城門已經開了,進門趕早集的菜農或小販陸陸續續地進來,去往一個個的集市,能夠遇上的人不多,但總歸都給人綠色和活力的感覺。偶爾也能看見一臉疲倦、匆匆忙忙行走路邊甚至衣冠不整的人,多半是在哪個青樓過了夜,白日有事于是趕早離開的,十拿九穩。店鋪開了小半,乞丐們還沒有起來。

    幸福往往來自于不幸福,繁華也總是來源于對比,對于見識過現代大城市的寧毅來說,江寧再繁華也不過是那麼回事。但這些事情無需較真,總歸那古樸自然的味道是真實的,生活在這里的,也總歸是一些容易滿足的人,收獲夠溫飽,便能夠笑逐顏開。

    寧毅偶爾也跟秦老談起這些事情,江寧算是很好的城池了,但實際上也是乞丐到處走,成群結隊,賣兒賣女的現象也不鮮見,當然這里富戶也多,若能將孩子賣進某個不錯的府第當了小子丫鬟,日後可不虞溫飽,算是祖上積了德。托賴秦淮河一帶煙花之地盛行,漂亮的窮苦女孩兒便也多了一道去處,將來若能學得詩文唱曲,老鴇也能經營有道的,或能賣藝不賣身成為名妓,運氣再好一點就有可能嫁入某個大宅富戶當小妾。但絕大多數運氣不好的,也只能一輩子賣身,到得年老色衰時老鴇心善,放人自由,好在這等地方多了,便能形成規矩,若能守規矩,也總能不好不壞地挨過這一世,當然這里好壞也是相對而言,老了的**若是無錢,妓寨大多也會收留著做點打雜灑掃的事情過完之後的年月,不會直接扔出去。相處久了,這點良心和福利還是有的,若不是在江寧、揚州這樣的城市,那便連這些東西都無法保證。

    也有養瘦馬的,後世揚州瘦馬天下聞名,是自明朝開始,但實際上這時也有類似的行當了,規模不大,但總歸是與煙花之地伴生的一項投資,作為瘦馬養著的女孩兒比一般賣身妓寨的女孩命好,以後有盼頭,因為她們至少能有機會學琴棋書畫詩詞唱曲,日後也更可能躋身名妓之流。

    每到汛期總會有災民過來,年景好一點就少,但總是有,若年景不好,例如每幾年就一次黃河泛濫或是其余的天災**,城里總會緊張一段時間,讓軍隊把守了城門,不許災民入城,知府召集了富商商議,實際上便是發動捐款,大家七拼八湊放粥施飯……冬日里總會凍死人,也是看年景,年景好死得少,若是不好那便不言而喻了,乞丐難過冬,如果下了雪,第二天總會看見抱在一起被凍死的,屢見不鮮。

    這些事情見得多了就會習慣,不過秦老偶爾也會說︰“這不是好年歲啊。”好年歲也是有的,武朝最初的那些年月,算得上歌舞升平,武恆帝、武惠宗雄才大略雲雲,寧毅聽了總有些頭昏,但任何朝代都會有些歌舞升平的年歲的。這時候的武朝與北宋末期非常類似,離了江南這片相對富庶的地方,好幾撥農民勢力正在造反,強人土匪絕不少見,北方由完顏氏統治的名為大遼的國家數次犯邊,犯邊就議和,犯邊就議和,前幾年簽了合約,彼此稱為兄弟之邦,當然遼兄武弟,就算簽了仍然還在打,小規模的犯邊未曾停過。

    寧毅不為這個擔心,靖康之恥還沒來呢,雖然皇帝不同如果發生了也肯定不同,皇上也還沒把首都遷到江寧來,這個國家國力還是有,如果要打,總能支撐著打下去,就算遷了都,把武朝代入南宋模式,南宋不也支撐了好長一段時間麼,金國再打來,自己應該已經過完這一輩子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可見南宋——呃,貌似不是說南宋的,寧毅心中想了想,沒什麼結果,于是拋到一邊——管它呢,反正南宋的生活的確過得去。

    他沒有拯救中華民族或是到了古代就建立什麼千秋功業的想法,早已累了,像是卸下了熱血的擔子,諸多不公諸多黑暗也早已見慣,現代社會也黑暗,就算世人悲苦,也引不起他的同情和共鳴——不是沒有,而是不夠。至于當皇帝之類的千秋功業,只能活六十年的人想著一百二十年的事情純屬幼稚。不過話說回來,另一些無聊的時候,譬如說剛剛跑完步渾身出汗站在相對僻靜的秦淮河河灣邊休息,寧毅倒也會不負責任地想些若在旁人看來會稍微積極點的事。

    譬如真要做些事情,贅婿的身份其實就很麻煩,但問題不大,這年頭商機處處。吃菜沒味精,味精的制法他多少知道,想來簡單但實際上有些復雜,不過花個一年左右的時間大抵可能量產,再集合一些新菜式、現代烹飪理念弄個美食城,多少總能賺一筆。

    這年頭沒音樂,每一個在可以無限下載各種音樂每天可以無限聽過去的世界里生活過的人多少都能想象到底有多無聊,那些青樓的表演未必好看,名妓唱歌未必好聽,可如果你完全聽不到,忽然聽一首稍微達標的自然會覺得有如天籟,如果能弄個娛樂城什麼的大有可為,歌曲啊舞蹈啊各種玩法,現代歌曲的歌詞大抵不能用,但曲調唱腔本土化一番還是沒問題的,含蓄一點的、符合這時風格的舞蹈理念,或者是抄些詩詞出來讓人唱。

    他也是無聊得久了才老想著吃喝玩樂的事情。

    至于脫離吃喝玩樂,花幾十年的時間弄出槍炮給一個工業革命打下基礎,造個反當個皇帝讓兩百年後的人可以坐上飛機什麼之類的事情,無論如何自己享受不到,想想真是太傻了,不如開美食城和娛樂城來的有意義。

    晨風微涼,他這時站在石頭壘成的河灣邊,一邊將石子往水里扔,一邊在腦子里轉著這些主意。

    其實暫時來說,這些也沒法弄。

    入贅甦家的人,開青樓基本沒想法了,可以先往後放放。甦家開布行,自己要弄家酒館,也麻煩,譬如說,可以先給甦家的布行出幾個點子,證明一下自己的價值,然後……喔,然後自己就會被發配到布行當掌櫃什麼的,再多證明一下,結果又變成上輩子一樣的職業,接著自己可以動用資金開一家酒館,在他們疑惑的目光下,告訴他們這個很有賺頭,再接下來,需要找人弄一系列的設備,開動腦筋做各種試驗,弄出流水線,而這樣做的理由,僅僅是因為自己很懷念每頓飯里放不到一克的味精,這不是蛋疼麼……

    口中輕哼著藍色的加勒比海的旋律,寧毅不禁為自己的這個想法而笑了出來。做起來可能沒這麼麻煩,但想起來就是覺得很有趣,倒不如直接買個幾百斤海帶熬了曬結晶,不過海帶好買,但如果做這方面的實驗,一方面他們會說自己浪費,另一方面,也許會有人告訴自己君子遠庖廚……

    藍色的加勒比海哼了個開頭,後面的忘記了,于是變成《兩只老虎》,哼到第二遍“兩只老虎跑得快”時,後面的道路上傳來了雞叫聲。

    “哥哥哥哥哥哥……”

    “咯咯咯咯咯咯……”

    兩種聲音,一種是女人的,一種是母雞的。回頭看看,若隱若現的霧氣中,一只母雞正在那邊的道路和樹木間沒命亂跑,隨後一名穿灰白布裙的女子也出現了,手上拿了一把菜刀,鍥而不舍的追殺那只母雞,一人一雞就在霧氣里拼命打轉,時隱時現。

    寧毅站在河邊的樹下,托著下巴看著這一幕。

    理論上來說學雞叫是要給雞以安全感,誘惑它過來,可現在母雞都被嚇成這樣了,再叫哥哥有什麼用,叫姐姐也沒用啊。

    心中如此想著,看了這人雞大戰一會兒,就在他覺得那女人身材不錯的時候,母雞陡然一轉方向,朝這邊飛奔過來了,沖過寧毅身邊,果斷投河。

    那女人也是一臉焦急地緊跟而來,原本晨霧很濃,寧毅站在一棵樹下就不怎麼起眼,那女子應該沒注意旁邊的人,眼見前方就是河岸,她一菜刀就劈了下去,這一刀很用力,女子口中還發出了“哼”的一聲,但根本沒有劈到,反倒是菜刀脫了手,嘩的飛進水里。

    寧毅被這一刀的果決氣勢嚇了一跳,隨後才發現女子的身體已經前傾出去,手臂揮舞著就要往河里掉,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喂!”伸手一抓,抓住了女子的一只手,女子一回身,另一只手下意識地抓過來,寧毅手上正要用力將她拉回來,腳下的石塊一松……

    “啊—咕—”短促的驚呼聲。

    砰——

    然後是激烈的撲水聲,撲啦啦撲啦啦,濃霧下的河面上一陣翻騰。

    寧毅上輩子水性還是不錯的,可惜水性這東西帶不過來。這具身體原本就是文弱書生,水性也不怎麼行,體質弱之前還受了傷,雖然寧毅調理了幾個月,又進行了鍛煉,但幾個月的時間提升終究有限,那女子似乎水性也不怎麼好,兩人在不算非常深的水中拼命折騰,寧毅好幾次鎮定下來想要說話都被對方拉進了水中。

    “你……咕嚕嚕……”

    “喂……咕嚕嚕咕嚕嚕……”

    “別……咕嚕嚕咕嚕嚕咕嚕嚕……”

    據說很多水性好的見義勇為者都是被慌張的溺水者連累而同歸于盡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寧毅才在幾十米外河岸邊的階梯上拖著那女人爬了上來,他渾身濕透,狼狽不堪,趴在岸邊吐了好幾口水才緩過來,然後去看被救的女人,女子已經喝飽了水暈過去,沒了動靜。

    “喂!”寧毅在那女人的臉上拍了好幾下,那女人長發如水藻,看來淒涼無比,沒有反應。

    “三藕浮碧池……你住在秦淮河邊不會水啊你……”寧毅有些無奈地嘆了幾口氣,隨後將女子的身體擺平,開始按照以前學過的步驟做急救。

    就算對方是女人,這急救也未必是什麼美差,又不是什麼泳裝美女,此時這女人身上皺巴巴的,看一頭亂發就像是傳說中溺斃的水鬼一般,狼狽不堪。寧毅心中焦急,做了連續做了幾次胸外按壓,讓她吐出好些水,然後去拍她的臉,發現仍舊沒反應,捏住對方的雙頰做起人工呼吸來。

    做了好一陣,那女子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寧毅正要俯下身去,臉上啪的一巴掌響起來,晨風中這耳光清脆無比。那女子帶著哭腔,嗓音淒涼︰“登徒子,你……咳……你干什麼……”抱住胸口拼命後退,她此時全身衣裙貼在肢體上,修長的雙腿在地上蹬著,淒涼單薄,到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感覺。

    如果這時有其他行人路過,說不定得因為這一幕將寧毅給打上一頓。

    “就知道是這樣……”寧毅偏著頭好一陣,垮下肩膀,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隨後坐到後方的路面上。兩人在河邊大眼瞪小眼好一陣,寧毅抬了抬手︰“沒事了吧?”

    女子瞪著他,不說話。

    “沒事就行了。”自顧自地做了回答,用力從地上爬起來,寧毅撇撇嘴,轉身往來的方向走去,涼風吹來,真是好冷。

    後方,那女子也是縮著身子坐在那兒,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逐漸在了道路的那頭……

    那女人真可憐,丟了母雞又折刀,一邊渾身濕透地往回走,寧毅一邊幸災樂禍地想著。這種情況下吹冷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過,想到別人更可憐,他的痛苦就稍稍減弱了一些。

    對于小事,他一向有自己豁達的方式,既然事情無法改變,也就只好用這樣的方法,暫時讓自己開心一些了。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09:17 PM

第六章 秦老

    按照寧毅之前的計劃,原本是打算在外面跑一圈之後直接去豫山書院的,此時已然全身濕透,便只好折回去換衣服。這時已經是農歷八月上旬,渾身濕透之後要一路回家感覺並不好受,身體的素質也不見得提升了多少,估計明天就得感冒,好在走出不遠,倒是遇上了認識的人,那是見過了幾面的秦老家的小妾。

    寧毅出門鍛煉,選擇的自然不會是通往鬧市的方向,他最為熟悉的,當然也是常常過來與秦老下棋的這片街道。秦老的小妾名為芸娘,三十多歲,早年也是風塵女子,不過並無煙視媚行之像,寧毅幾次見到也是她給秦老送去午飯,容止端莊大方,交談之中還能跟秦老說幾句詩文。這時候在路上遇見,那芸娘一身素衣荊釵的農婦打扮,手上提了一只藤籃,里面是些剛剛在附近地里摘下的新鮮蔬果,看見寧毅,一臉訝然。

    稍稍打過招呼之後,芸娘問起發生了什麼事情,寧毅指指不遠處的秦淮河︰“掉河里了。”那芸娘微微笑笑,隨後倒也不再多問,只是讓寧毅隨她往一旁的宅子過去︰“秋日風大,公子就這樣走回去,明日怕是要染了風寒了,寧公子既是老爺好友,勿要客氣。老爺此時也在家……哦,昨日還說起公子這幾日未去下棋呢。”

    寧毅與那秦老在附近的街道上下棋,只知道對方住在這邊,但具體在哪卻還沒有來過。這時候隨芸娘進門,便在客廳見到了正拿著一卷古簡在看的老人。他此時的神態嚴肅認真,甚至隱隱透著一股權威般的威嚴,與在河邊擺棋攤時的神態頗有不同,見有人進來,抬頭眯著眼楮看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似是有些啞然失笑的樣子,芸娘笑著走過去,還沒說話,他便點了點頭,畢竟眼下最需要做的事情是什麼的確是一目了然。

    “讓小虹準備熱水,芸娘,你去將大郎的衣服拿一套出來……哈哈,立恆小友,你這卻是怎麼回事?”

    正事安排完,老人方才大笑起來,笑聲之中有著如下棋時得了妙手一般的幸災樂禍,事實上這些時日下棋,也算得上熟稔了,平日里老人常常不客氣地叫他立恆小子,大抵是見他狼狽,才笑著稱小友,表情卻也是頗為開心。寧毅便也無奈地苦笑著,攤了攤手,畢竟對方小妾在場,他也不可能隨意地說︰“你這老頭幸災樂禍。”

    與江寧城里稱得上佔地廣闊的甦家大院相比,秦家的宅子不算大,富貴程度自然也比不上,但也能算是不錯的富裕家庭了,前前後後打理得井井有條,讓人感覺充實,充滿書香氣與生活氣的宅子,有一種讓人覺得踏實的底蘊。雖然早晨芸娘是親自出去摘取蔬果,但其實這個家里也有幾名丫鬟與下人,養得起好幾名僕人的家庭,在經濟上總歸還是不錯的。

    秦老的原配是個相當平易與和氣的婦人,以前是農婦出身,但並沒有普通農婦那種小氣或刻薄的性格,如今五十多歲的年紀,平日里操持這個家,侍弄些瓜果,方才寧毅見到芸娘摘取瓜果出來的那個廢園,便是由秦夫人領著家里人親手開墾出來,秦老本人大概也是動過手的。或許也是這樣的性情,才能將這個家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條,秦夫人與芸娘的感情也好,這樣的夫妻三人,大概算得上一夫多妻制之下的模範家庭了。

    待到寧毅洗過熱水澡,換上新衣服出來,秦夫人上下打量著他的裝扮,甚是喜歡︰“老爺,寧公子穿上這身衣衫,倒是與大郎有幾分相似。”寧毅看看那衣服,的確是年輕人的樣式,布料也新,想來是秦老兒子的衣服。老人有兩個兒子,都在外地。聽夫人這樣說,秦老點點頭,隨後才問起寧毅為何墜河,寧毅將之前發生的倒霉事情說出來,老人又是一番大笑。

    “你這小子,污人清白,真是可惡。”

    “這話就太倒打一耙了啊……”

    “哈哈……不過……倒打一耙?這句可有什麼典故麼?”

    “……”跟有學問的人說話也不好,有事沒事問典故,下棋的時候寧毅倒是笑著解釋一番,這時只道︰“說來話長。”不一會兒,那秦夫人準備好了早餐,與芸娘一同招呼著秦老與寧毅過去,席間聊起寧毅在豫山書院最初的這幾天課程感受,在秦老來說,寧毅再教書上純屬菜鳥,自然免不了笑罵幾句寧毅誤人子弟,隨後又聊到中秋節的事情上去。

    “濮園詩會麼……濮家那六船連舫,有趣倒還是蠻有趣的,不過前去之人大抵倒是無甚詩才,若說令眾多才子趨之若鶩的,終究還是潘家的止水詩會……”

    “喔,才子……很有才的那種麼?”

    “哈哈,大才小才到底怎麼看,那可難說得緊了,詩才總是有些的,每年中秋詩會,止水書院那邊總歸有幾首好詩詞出來。潘家三代翰林,若是身有才學欲求聞達的,也總是願意走走那邊的門路……”

    秦淮中秋夜,才子斗文佳人斗唱,大大小小的詩會也有許多,往往各個詩會之間也有些隱形的比斗,那個詩會當中出了好的詩作,另一個詩會又出了更好的,往往在這一夜被炒得沸沸揚揚,並且在之後數月甚至數年的時間里傳為佳話。這其中自然也有各個商戶、甚至官府之類幕後推手的炒作之功,但無論如何,秦淮河的名聲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中被烘托起來的。

    濮園詩會與止水詩會算是這一晚影響最大的幾個詩會之一,濮園詩會雖稱濮園,實際上是由六艘大船連成一艘,一整晚在秦淮河上漂流,飲酒吟詩看煙花以及河流兩旁的燈火,船上也會有各種表演。

    濮家本是富商,但商人地位低下,有錢之後想要往文人的方向靠,可惜這樣的事情不會是幾年或者十幾年就能辦到的事情,他家族甚大,這幾年倒也出過幾個有些才華的文人,比甦家稍好些,只是如今在世人眼中仍舊算不得什麼書香門第,濮園詩會在秦淮河上以盛大、奢華、熱鬧著稱,但前去參加的也多半是與濮家類似的有商賈背景或聯系的人,例如薛進例如甦檀兒,湊湊熱鬧,若有自詡文人的作作詩,另一半則是用來拉關系談生意,詩作質量良莠不齊,它是最奢華的詩會,但與最頂端的幾個詩會在文氣上卻是沒法比的。

    止水詩會則是秦淮一帶真正頂尖的才子聚會,主辦詩會的潘家是真正的書香世家,三代翰林,這一代潘明臣作為翰林學士的同時也兼禮部侍郎,他家開的詩會,向來為眾多有心求取功名的學子趨之若鶩,當然,真想要獲得參加詩會的資格,本身也得有一定的才學或者足夠的關系背景才行,除了一些早有名聲的才子能獲得邀請,每年中秋節前,也有不少才子到潘府投送名帖,送上自己的詩作以求能獲得青睞的。而在這之外,許多的青樓名妓也都以受邀參加止水詩會為榮,這與濮園詩會每年砸下重金請人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

    “既然準備了要去參加,立恆小友可有準備什麼詩作麼,潘家那邊也有幾個棋友,你若有意,倒可以去要張請柬來。”

    秦老說完,望著桌子對面的寧毅,寧毅倒是笑著搖了搖頭︰“不懂詩詞,純粹去濮園看看熱鬧。”

    他拒絕得輕描淡寫,秦老便也不好再說什麼,吃完早餐,外間日頭已高,寧毅也得告辭去往豫山書院了,待送他到門口目送他遠去之後,芸娘才在秦老身邊笑著問道︰“老爺,這寧公子莫非真不懂詩詞?”

    “小芸兒你說呢?”

    芸娘眨眨眼楮︰“騙人的?”

    “呵呵,他到底會不會,我可也是弄不明白,若是最初那幾日他這般說出來,我倒是信的。現在嘛,那就難說了。”秦老搖頭笑了笑,“我這一生閱人甚多,或沽名釣譽或真有才學的年輕人也都有見識過,真有學問的,有的依孔孟之道平和中正,謙和有禮,或也有劍走偏鋒的狂生,行事張揚,風流不羈,但倒也真有才華,每每讓人驚艷不已。可不管怎樣說來,這些也都不過是那麼一回事,但只有這寧家小子,著實讓人看不懂他的想法。”

    “初時與他下棋,覺得他劍走偏鋒,每有咄咄逼人之舉,但總也能引人思考,只以為是個性格張揚、才思敏捷的少年人,說起話來倒也是不涉太多。可下得久了,才發現他的棋路可正可奇,竟是完全不被規條所束縛,閑聊一段時間,也覺得這寧家小子雖然說話隨意,但內里卻是平和沖淡,偶有發人深省的說法,聽來新奇,其實卻也不離大道。”

    “記得前幾日說起他要去學堂教書,他隨口提過幾句,教書不是教人如何去做,應該是教人為何去做,古聖先賢著書立說,最主要的也只是說這人情世故、天地人心運行的至理,明白這些東西之後再知道該如何去做,那才是真正的讀書人。他當時說得隨意,若在那些淺薄之人聽來,怕是要扣他一個狂生的帽子,不過……道理,的確就是這個道理。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再能回到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那才是讀懂了書。嗯,他這話勿要多傳,否則怕是要給人帶來點麻煩。”

    “妾身知道的。”

    “相交時日尚短,真要下太高的結論倒也還早,不過下棋之時他也說過幾句應景的詩句,那詩句甚好,我之前卻從未聽過,若只論詩詞,說他這人不懂,呵,我倒是不信的。”

    秦老轉身往回走,芸娘跟上去︰“那寧公子為何要一直韜光養晦呢,不論如何……”

    “因此是看不懂啊,不過有一點卻是明白的。”說起這個,秦老微微皺眉,隨後又搖了搖頭,輕聲嘆息,“如小芸你說的這樣,有的年輕人,縱然身有才學,或可韜光養晦,或可刻意藏拙,能耐得住寂寞,忍一時誘惑。這也都是希望將來能有更多的成績,有朝一日魚躍龍門飛黃騰達,可是啊,任何這類的人物,他們都不可能在成名立業之前選擇入贅一商賈之家為婿。古往今來,為一贅婿者,能建功立業的有幾人?唉,他若真有大才,就真的是可惜了……”

    提及這個,秦老仍舊覺得有些惋惜,男人有功名利祿的心思或者說有野心才是正常的,以這些日子的接觸來看,哪怕這寧毅有一點野心,他也不至于入贅到商賈之家。這時候民智未開,未接受教育的人與讀過書受過教育的士人的區別是非常容易就能看出來的。先不說他是不是真的有才,單說有這種談吐氣度的人,隨便干點什麼都不至于餓死,又何必跑去入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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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09:19 PM

第七章 豫山書院

    就在秦老認為他多半有幾分才干,為著他這中入贅商賈之家的人窮志短的行為感到惋惜的時候,寧毅已經迎著清晨的日光進入豫山書院,為著一整個上午的時間陪一幫孩子學《論語》而開始做準備了。

    豫山書院並沒有開在一個叫豫山的地方,這是甦家私辦的學堂,當然也會收稍有點關系的外人,但學堂並不算大,主要是過來學的人不多,而豫山,則是甦氏老家的一座山名。

    豫山書院開在距離甦氏大宅不遠的一條街道上,不是商鋪密集的街道,因此環境還算清幽,灰瓦白牆的圍起來,一小片竹林,請某個大儒書寫的“豫山書院”的牌子掛起來,還是有幾分書香氛圍的。

    書院目前一共四十九名學員,老師七名,其中包括書院的山長甦崇華,就比例而言師資力量可謂雄厚,甦崇華本身就是甦家人,早年中過舉人,當過幾年官,可惜無甚建樹,甚至有傳言說他犯過事,另外也有兩位是高薪聘請的有過為官經驗的老者。除了老師跟學生,此外還有廚娘、雜役之類的下人數名。

    甦家對這書院是花了大功夫的,可惜或者是這些老師都不甚靠譜,或者是這幫學生恰巧都資質愚鈍,書院一直沒出什麼成績,之前培養出來的一些學生在發覺科舉無望之後大抵都進入了甦家的商鋪任職,因此這書院的性質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技術學院。若是家中真存了讓孩子走科舉當官這條路的,那麼他們多半會讓孩子在十二歲之前轉去更好的學院。

    寧毅在這里已經任教三天,甦崇華對他不錯,並不會因為他是入贅身份而刁難他什麼的,在社會上打拼許久都已經是成了精的人沒必要做這種無聊的事情。考慮到寧毅其實沒什麼才學——大家都這樣說——因此讓他執教的是剛剛啟蒙不久的十多個孩子,這群孩子一共十六名,年齡在六歲到十二歲之間,其中甚至還有兩名梳著辮子的小姑娘,都是甦家的親戚,讓她們識些字。之前的老師教完孝經,開始教論語,寧毅每天固定教導他們一個上午,下午寬松一點,禮、樂、射、御、算學之類的,主要是算學,其余全看老師的心情和能力。

    如果在更好更正規的學校,這些東西會更規範一些,也會更加細化,但豫山書院顯然沒這個條件。就寧毅來說,教授論語其實相當簡單,他固然沒辦法將論語背一遍或是說出某一句大概在什麼地方,但如果只要求會讀以及做出簡單解釋,那就真是再容易不過的一件事情,任何一個受過高中教育的現代人花點時間或許都能給《論語》做一番似是而非的解釋,當然,是用白話文。

    盡管在古代,真正的大儒研究四書五經還是相當深刻的,要高深的就特別高深,或許一個名妓寫的古文都能讓現代教授汗顏。不過,大多數讀書人沒有機會接受太過高深的教育,他們或許看完論語之後連一本孟子都找不到,但教師的最低標準很簡單,說白了,能教人識字就行,寧毅的前任就是這樣的,他教一幫孩子搖頭晃腦的讀,興之所至,會對文中的意思做一番最基本的講解,沒過一段時間,要求學生嚴格背誦或是默寫一段,這就是考試,考不出來的,打手板。

    事情很簡單嘛!寧毅並不打算修改太多,前面一個時辰,他讓一幫學生搖頭晃腦地誦讀論語——其實讀書一直不停地讀上兩個小時讓寧毅覺得很痛苦,不過反正這幫孩子都習慣了,接下來兩個小時,寧毅用前半段開始講解一篇的內容,然後旁征博引隨口亂侃,說點故事,說點實事,也算是給這幫孩子放松一下。

    這幫孩子很好教。雖然僅是區區三天的時間,寧毅已經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課堂上那股惟師惟上的感覺,眼下的這幫孩子毫無個性可言,不耍個性的孩子最可愛了,他們珍惜讀書的機會,不調皮不中二,出點小事你把人孩子屁股打腫人家也覺得理所當然的,簡直是老師的天堂,寧毅教得非常舒心,不過區區三天,每天講點經義講點故事這幫孩子就滿足得不得了,而講述這些東西,寧毅甚至都不用準備教案什麼的,隨性而走就行。

    這天開始講解論語中有關“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一段,從財富的獲得方法講到為商之道,中間夾雜一些“君子愛財取之以道”之類的說法與解釋。寧毅上輩子是干這個的,不論古文,如果單純要抒發一段感慨,足以拿到現代大學里去給博士生講課。但眼前是一群不足十二歲的孩子,隨口提幾句他便不再多說,只是例舉幾個小例子打趣一番,隨後說到濮園詩會的六船連舫,再又說到赤壁之戰,開始給一幫孩子說起赤壁的故事。

    這年頭有關三國的故事主要還是陳壽的《三國志》,寧毅沒讀過,講的是三國演義的套路,現代又經過各種文藝作品的潤色,趣味性與YY度十足,從曹操八十萬大軍南下到周瑜打黃蓋,連環船,草船借箭,一幫平日里就沒聽過多少故事的孩子滿臉都是紅撲撲的,興奮不已,不時發言︰“先生、先生,接下來呢……”說到一半這幫孩子才安靜下來,因為山長甦崇華正走到課室旁邊,背負雙手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但即便是這樣,也改變不了一幫孩子臉上那興奮的神情。

    寧毅既然已經說起來了,自然不會為了這點小事而分心,繼續一路說下去,待到接近中午時方才說完火燒連環船,甦崇華就一直在外面站著聽,也難以說清楚他到底是個怎樣的表情。寧毅說完故事,在沙盤上寫下比較喜歡的一首杜牧的《赤壁》︰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教課沒有黑板,寫起東西來很不方便,寧毅如今對教師事業有幾分熱愛之心,一邊寫一邊想自己應該“發明”塊白板什麼的,拿炭筆寫寫也比沙盤好用,他寫完之後一幫學生忙著抄在紙上。走出門外,甦崇華迎了上來,沒什麼表情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賢佷高才,對三國魏晉史竟有深入研究,方才那故事,想是取自陳壽的三國吧?”

    若是秦老在這,說不得要把寧毅罵上幾句,說他瞎掰胡謅,誤人子弟之類的。實際上真正的三國志哪有這麼精彩,譬如草船借箭一節,其實是孫權開了船出門轉悠被箭射,船身的一邊被射的箭太多,差點傾覆,于是孫權下令將船掉頭,用另一邊去承受箭矢,才讓船身取得平衡揚長而去。寧毅只看過三國演義的電視劇什麼的,甦崇華也沒看過三國志,方才在後面將寧毅說的故事當說書來聽的,聽得過癮,這時候過來贊他學識淵博,故事引人入勝。

    不過,贊幾句過後,卻也旁敲側擊地提點一番,不要對這幫學生這般客氣。如果寧毅此時已經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學究,對方大抵不會說這些,只不過他眼下看起來只是二十出頭,嘴上沒幾根毛,便需得對這幫孩子嚴厲一點,方顯師道威嚴,顯然對于寧毅上《論語》課卻講三國是不滿意的,特別是講得這麼生動,儼然茶樓說書。寧毅點頭受教,謙卑恭敬,轉過頭只當沒聽過。

    隨後甦崇華邀他在書院吃午飯。一般來說,普通的小門小戶每日都是吃兩頓,有的兩頓都吃不起,不過甦家家底雄厚,還是多加了一頓午餐的,只是不正規,有時候也用糕點代替。寧毅婉拒掉對方的邀請,一路回家換了衣服,隨後拿給小嬋,預備洗淨之後送還秦老,掉河里的事情卻沒跟她說,免得她大驚小怪找一堆藥給自己吃。寧毅在書院上課這幾天,小嬋已經不是隨時都跟著他了,上午空出來處理其它事情。

    到得下午,便又去秦淮河邊下棋。其實秦老也是個怪人,寧毅以前就覺得他多半當過官,今天早上去到對方家里,就更加篤定這一認知,那家中許多風格擺設不可能是普通人能有的,再加上談吐與眼界,這樣的人,居然每天跑到河邊擺棋攤,倒也真是奇怪。

    今天過來的時候,早已有另一名老者在這里與秦老下棋了,老者姓康,與秦老年齡相仿,家境殷實,老太爺做派,出門穿得金碧輝煌,帶兩名小廝兩名丫鬟開道,這家伙樣子嚴厲,嘴巴也比較刻薄,不過棋力甚高。每次見到寧毅批評他的棋路“簡直下流”、“毫無君子之風”、“豈可這般死纏爛打”、“小輩可惡”,一轉頭,便將這棋路吸收過來,稍稍修改之後與秦老大戰,其實秦老段數比他更高,將一種新思路吸收之後改得毫無煙火氣。

    寧毅來到這里也見過不少人,普通人、沒受過多少教育的孩子或是受過一些教育但仍舊思想僵化的人很多,要說迂腐也好敦厚也罷,眼界與思維方式的確沒有現代人那般靈活,但是到得高層,卻不比現代人差。例如秦老,口頭不說什麼,心里卻是自然而然地在消化他覺得新奇的東西,思索其中的想法與原理,這姓康的老頭則是滿口禮義廉恥仁義道德,但真下起棋來仍是心狠手黑,萬事不拘,當然,若非寧毅秦老這些人,或許也看不出他心狠的地方,他只是比秦老有差而已,比之普通人,仍舊是要高出許多的。

    秦老與幾名棋友最近時常研究寧毅的棋路,畢竟是突然看見這些新奇下法,還是有研究的價值的。寧毅對老人並沒有多少謙讓的想法,有時候不搭理康老的吹胡子瞪眼,有時候則與之說上幾句︰“你這老頭說一套做一套,不是好人。”“這步棋你敢下下去,你下下去!下下去試試看!”平日里大抵沒什麼小輩敢跟這康老頂嘴的,兩人在棋攤邊小小的吵上一場,秦老在旁邊笑上一陣,若是康老與之對局,他便說“立恆說得有道理啊”,若對手是寧毅,他便幫著一同聲討寧毅這手棋太不光明正大。

    不過即便吵起來,彼此惡意倒是沒什麼的,康老最初的確是把寧毅當做無知小輩來訓,隨後便也明白過來這家伙的確是能作為對手的人,對方也是完全自然沒把自己擺在小輩的位置上。不管怎麼樣,這康老過來之後總有一壺好茶帶來,他讓下人自己帶了茶具、帶茶葉、帶水,丫鬟便在旁邊茶攤的桌子上沖泡好。寧毅過去也不客氣,自己拿了一杯,搬張凳子坐到棋盤邊,片刻後喝一口茶︰“喔,康老要輸了。”

    老頭正在心中算棋,眉毛一挑︰“你這嘴上沒毛的小子知道什麼輸贏,喝老夫的茶還敢說這種話……哼,老夫已有妙招……”

    他舉起手要落子,寧毅輕咳一聲,老人的手立刻停住,狐疑地看了幾眼又收回來。寧毅又喝一口茶︰“這杯茶就值這麼多了……嗯,這什麼茶?”

    “孤陋寡聞的小子,真是暴殄天物,紫筍有聽過麼?”

    秦老也在那邊品茶,這時笑道︰“顧渚紫筍,好茶,只是此時當街烹煮,卻是有些可惜了,早知他今日帶此茶過來,這盤棋是該回家去下的。”

    那康老卻不在意,這時候終于想好一著,伸手落下棋子︰“茶,就是用來喝的,大家棋興正濃,又是志同道合,于是一同將這茶喝下去,這才是最重要的。茶只是死物,為取悅你我而生,你我覺得它可堪入口,它才有價值,何惜之有。”

    “康老這話說起來蠻有氣概的,像個大人物。”

    “什麼大人物,老夫……”

    “這位老夫,你輸了。”

    “呃……”

    寧毅拍拍他的肩膀,笑著站了起來,這時候秦淮河邊風景怡人,他端著茶杯走開,後方秦老已經笑著落子,康老道︰“豈可如此……”

    “哈哈,原看明公你今日帶來好茶,我本欲蒙混幾手,偷放一局,可是這番話氣概凜然,君子相交,正該如此,老朽倒也不願矯情了,哈哈哈哈……”

    康老對于自己又帶茶來又輸棋明顯不滿,但橫豎輸了,認還是認的,將寧毅叫過來大家將這局棋做了一次復盤,隨後還是康老與秦老下。期間秦老說起寧毅早晨為救人掉河里還被打了一耳光的趣事,寧毅免不了被康老幸災樂禍地嘲諷一番,之後聽這兩個老人說起最近北邊又被遼人進犯的事情。

    秋末的陽光還算明媚,但下午秦淮河上刮起風來,這局棋下完,時間也已經不早,大家各自回家。

    由于這天下午吹了半個下午的風,第二天早上起來,寧毅覺得腦袋有點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09:22 PM

第八章 呼延雷鋒

    對于目前的這副身體,寧毅並沒有多少自信,不過好歹鍛煉了幾個月,早晨起來頭有點暈也屬正常,推門吹吹風,腦袋也就清醒過來。

    此時天還未亮,整個江寧城都籠罩在黑暗的天幕下,但畢竟已近黎明,從二樓望出去,包括甦家的宅邸在內,遠遠近近的城市中,也已經有了點點浮動的燈火。附近的院落間早起的下人們在走動著,隱約的說話聲。更遠處的地方,越過了院牆,沉浸在黑暗輪廓中的一條條街道,朦朦朧朧的房舍燈光。

    對面的二層小樓中,暖黃的燈火透過窗欞透射出來,給院落中籠上一層溫馨的顏色。三個小丫鬟素來就得早起,甦檀兒則時早時晚,不過今天早上看來已經起身,那邊二樓的窗戶里映出女子身影對鏡梳妝的剪影,小丫頭的身影前後忙碌。寧毅舉步下樓時,娟兒正自廊道里走過往那邊的小樓過去,微微屈膝行禮,輕聲打招呼︰“姑爺起來啦。”

    “娟兒早。”

    隨後,樓下一個房間的窗戶推開,也露出了正在里面忙碌的嬋兒的臉︰“姑爺你別下來啦,我端水上去。”

    “呵,不用麻煩,我自己來就行。”

    甦家有大廚房,因此這兩棟小樓里不會有供烹飪的單獨廚房,但樓下的小房間里卻有燒熱水和洗漱的地方,因為冬天如果要洗澡,講究一點的話都會在浴桶下生火,這浴室就不好設在樓上。小嬋目前已經適應了寧毅早起鍛煉的習慣,這時候打算端著熱水上去,寧毅倒是已經下來了,他一個現代人,這些小節不拘,自己燒水也沒什麼,前幾天清晨起床,跑下來等燒水的時候他無聊地蹲在灶邊加柴,弄得小嬋有些手足無措,吃飯的時候甦檀兒還委婉地說︰“相公不要去做這些事。”小嬋也如同做錯事一般在旁邊低著頭,他倒只是笑笑,說不礙的。

    犯不著刻意張揚去表現自己的特立獨行,真正是犯忌諱的事情,他是不會去做的,但也無需刻意收斂將自己完全變成一個“古人”,否則自己來這里活一遭,又能有個什麼勁。

    假如大家今後真要在一起湊合許多年——假如真有當夫妻的可能,那麼這些小事情上,與其自己收斂,倒不如讓對方慢慢地去適應去了解,所以諸多無所謂的小地方,他會去表現出來,所以他不會介意自己偶爾進進廚房燒燒火。所以他會在課堂里給一幫學生講點故事講點身邊的事情,這個不改了。在話語中偶爾加幾個旁人不太懂的現代用詞,這也不用太過介意。

    在那秦家老頭面前,偶爾倒也可以說點比較前衛的觀念,哪怕稍稍有些離經叛道,沒關系。這老頭當過官,有見識,而且會想事,小節不拘。大家只是棋友,沒有利益牽扯,如那老頭所言,自己入贅商賈之家,想要在功名之類的東西上往上爬是很難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或許就是這副狀況,人家也不至于會害自己。下棋這麼久的時間以來,秦老在揣摩他,他何嘗不在揣摩對方。

    既然朋友可交,那就無所謂了。偶爾若說上兩句超前一點的認知,看對方一副深思的樣子其實也蠻滿足虛榮心的,對他來說無非瞎扯閑聊,其實這些認識眼下並非沒有,只是說法不同而已。若真正敏感的東西,他自然不會去踫。

    在樓下刷牙洗臉——這時候已經有了牙刷牙粉,只是口感確實差——隨後出了院子,通過小道往側門出去,一路上公雞已經開始打鳴,東方隱隱露出了微白的光,偶爾遇上其它院子里的丫鬟或管事,叫聲姑爺,打個招呼。

    出了甦家的院落,依舊是沿著原本的道路小跑而去,路上想想今天上課的時候該說點什麼,又想想自己知道的一些中國風的歌曲。有些歌曲他已經記不全了,或許不符合這個時代的文風,但這年頭娛樂真是太過匱乏,想想再過段時間說不定自己忘記得更多,就覺得的確有把還記得的歌曲歌詞抄下來的必要。想了一陣,又想到詩詞上,他以前讀書的時候不是什麼好學生,刻意去記的詩詞或許不多,不過後來的幾十年涉獵廣泛,不少名句還是記得的,這是不錯的資源,以後忘記了可惜。

    跑出小半,才覺得身體的確是有些問題,昨天的落水終究還是帶來了不良影響的,不過橫豎活動開了,或許跑一陣,出一陣汗是不錯的治療,于是繼續前行。

    城市中浮動著霧氣,與昨日並無二致的光景,接近昨天從水中爬上來的地方時,聽見不遠處的河面上有些響動傳來,那是落水的方位。放眼看去,依稀有一道身影在那兒晃動著,似是撐了一條小船。

    他放慢腳步,疑惑地靠近過去。小船在水上激烈地晃動,一道女子的身影撐著長長的竹竿站在船上,似乎是站不穩,就在寧毅的觀望下搖擺好久,砰的摔回船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早上那個女人,今天這女子裹一件粉紅色披風,身材高挑婀娜,挺漂亮的,就是這下摔跤和從小船中爬起來的樣子有些損氣質。

    小船晃得厲害,那女子小心翼翼地爬起來,一只手輕輕撐住船舷,抬起頭時發鬢稍有些凌亂,瞥見河邊正偏著看戲的男子身影,頓時瞪大了眼楮,有些慌亂。寧毅這才看清楚那長長的竹竿一端綁了一個網兜,上面還有些泥沙,女子小心站起來之後,手上拿了一把菜刀。

    喔,的確是昨天那把……

    披風漂亮,但有些舊了,這女子水性差,但或許稍微會撐船,居然等到早上沒人的時候才跑來撈這把菜刀,害羞麼?想來這大抵是個以往生存環境還不錯的姑娘,但眼下的環境可就有些不好。寧毅看了幾眼,得出這麼個結論,他對旁人倒不怎麼關心,然而那女子似乎有些慌張,竹竿撐了船想要靠岸,但或許是慌張,小船一直在水上打轉,她又有些站不穩,好幾次差點摔一跤。隨後……

    “阿嚏——”

    寧毅正準備走,口中打了個噴嚏,船上的女子也打了個噴嚏,砰的一下又摔回小船之中,爬起來時,有些難堪地往這邊瞪過來,寧毅也微感尷尬地撇了撇嘴︰“雞都已經淹死了,你還撈那把刀干嘛……”

    微微的沉默。

    “雞回來了……”

    “嚇?”

    寧毅原本是隨意開口,老實說,那真是個相當相當拙劣的冷笑話,但他估錯了對方的回答,河中心的話音傳來之後,寧毅也有些意外地愣了愣。

    “……雞沒死,陳家的……陳家的大嬸找回來的。”對方做了解釋。

    “……哦。”

    昨天這女子把雞追得了投了河,隨後寧毅也被拉了下去,沒能看見後續,想來那雞也厲害,撲騰一陣居然又上來了,民風倒也純樸,知道她丟了雞竟然還有送回來的。寧毅在心中贊嘆一番,片刻之後道︰“能把那個桿子遞過來嗎?”

    小船距離岸邊有一段距離,那長桿原本倒是能夠到,只不過若是要平舉過來,那女人的力氣卻是不夠了,槓桿的力道也令得小船有些危險,試了幾次,長桿一頭靠到岸邊,卻依舊浸在水底,寧毅的手夠不到,只好沿河而上,走出一段,才另外找了一根路邊的竹竿來,從岸邊伸過去,才將那女子連船一塊拉了過來。

    “謝謝這位公子了……還有昨天的事情,妾身當時剛剛醒來,做了些……”

    這女子也不是不分是非的,上了岸之後便開口道歉,同時為著昨天的事情向寧毅道歉,昨天早上被人救了卻扇人一耳光,她想著大抵是覺得窘迫。寧毅對這卻不怎麼在意,揮揮手︰“沒事的沒事的,我還得繼續跑,先走了。”

    轉過身又是一聲阿嚏,也不管那女子在身後問“公子莫非被人追趕”這種古怪的問題,一路跑遠。報恩跟報仇一樣,都是件麻煩事,先不說實際的,對方說上一通感激的言辭自己還得謙讓半天,男女之間禮儀又麻煩,何必呢,自己現在感冒了,還是跑跑步出點汗更實際。

    這條路跑過好多遍了,到得預定的地方回頭,半途中才終于發現了那女子的住所,那是一所臨河的兩層小樓,蠻別致的,臨河的那邊有小露台伸出去,頗有些居于水上的風雅氣息,但純以住所而言,恐怕有些不實用,冬天應該會比較冷。女子此時就站在小樓外的一小片菜地旁,菜地用籬笆圍起來,昨天被她追的母雞此時就在籬笆里,女子拿著菜刀猶豫了半天,方才走進去,伸手去抓那母雞,母雞瘋狂撲騰著反抗,她又狼狽地退了出來,趕緊將籬笆關好。

    這下倒是可以確定,女人的確是沒做過事的,但條件也不好,住在這種小樓當中,怕也是與秦淮河著名的娛樂事業有關的風塵女子。有的名妓之流給自己贖身之後會選擇單干,或弄個別致的院落住下,說是從良,其實還會陸續有恩客上門,仍舊是當紅的交際花,不受他人擺布之後甚至還顯得高檔許多。看她樣貌姣好,卻不知怎麼會淪落到要自己殺雞的程度。

    寧毅一邊看一邊從旁邊跑過去,女子有一次進去,這次已經抓住那雞了,然而一轉身,母雞掙扎逃走,雞毛亂飛。女子慌亂之中,那母雞已經飛出籬笆,被看不過去的寧毅過來一把抓在了手上,這次兩只翅膀被抓緊,已經不可能掙脫,那女子見又是寧毅,愣了半晌,大概又要道謝或道歉,寧毅一伸手︰“刀拿來。”

    “呃……”

    寧毅懶得跟她呃來呃去,伸手拿過菜刀,那籬笆外的地上原本就已經準備好了一只碗,寧毅只是走過去蹲下,抓住翅膀的手再捏住了母雞拼命掙扎的雞頭,讓它將脖子凸出來,隨後輕輕揮了揮刀。

    “公……這位公子……那個……君子……”

    “君子你個頭,熱水燒了嗎?”

    “……在燒。”

    “好。”

    寧毅不廢話,一刀割開母雞的喉嚨,開始將雞血放進碗里,穩穩地放干血之後,母雞也沒了多少掙扎,他將雞扔地下,刀放碗上,站了起來。

    “拿廚房去就著熱水拔毛,然後切開翻洗一下內髒,話說回來,把它做成菜該怎麼煮,你知道?”

    女子遲疑。

    “算了,找個會煮的讓人家幫幫忙,譬如那個什麼幫你把雞找回來的大嬸什麼的,殺只雞不容易,別浪費了,另外去看看大夫,你恐怕感冒了……我也感冒。先走了,不用謝謝我,我是活雷鋒……啊啾——”

    他轉過身,一路小跑,絕塵而去。後方的女子目送他離開了,才微微反應過來,皺起眉頭︰“活……雷……鋒?活?還是呼?呼雷鋒……好怪……”這世上畢竟沒有姓活的人,與之相近一點,姓呼的倒是有,女子小聲地在口中斟酌半天,覺得對方或許是少數民族,又或者姓呼延,那就是叫呼延雷鋒了,這個名字有點霸氣,或許就是這個。

    以往也算得上長袖善舞,識人頗多,不過這男子見的都是自己狼狽的一面,而且行為與說話也怪,往日的應對之辭反倒有些用不出來。她想了一會兒,畢竟寧毅已經跑掉了,也只好悻悻地提著老母雞,端了盛雞血的碗,往廚房那邊過去……

    當天上午在豫山書院上課,身體的不適感已經變得激烈起來,上完課之後回家的路上吐了一次,已經能夠確認身體情況的惡化,這次小嬋是跟在身邊的,于是回到家之後,他便被當成重病號一般的被推到二樓的床上給保護起來了。

    初到這邊時所經歷的病號生活,大概又得過上一兩天才行……

    ************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09:24 PM

第九章 未來的樣子

    傍晚時分,夕陽染紅了天氣,也將半個江寧城浸在了暖洋洋的紅霞當中,從外面回來時,甦檀兒遇上了小嬋,隨後也知道了寧毅染了風寒的事情,一邊跟小嬋詢問著大夫的說法,她一邊領著三個丫鬟朝爺爺甦愈甦太公的院子過去。

    今天有事要跟爺爺請教一下,既然知道了寧毅無甚大礙,自然便不用趕著過去看了。進了院子之後,才發現三叔甦雲方與三嫂也在,隨著在一起的還有三叔的第二個女兒,目前大家稱這小女孩為七丫頭,眼下她正在爺爺面前講故事。幾名丫鬟伺候在眾人周圍。

    “……然後啊,那個周瑜呢,就把黃蓋打了一頓了……”

    甦檀兒走過去搬了張凳子坐下,也與爺爺、三叔三嫂一同聽著女孩子的故事,說的是三國的事情,蠻有趣的。不久之後這故事說完,女孩站起來︰“二姐。”

    “小七知道講故事了,真棒,跟爹爹去酒樓聽說書了嗎?”

    “不是啊,是先生在學堂時說給我們聽的。”

    “嗯?”甦檀兒遲疑了一會兒,“哪個先生。”

    “毅哥哥啊,毅哥哥知道很多東西呢。”

    贅婿這名字雖然說出去不好聽,寄人籬下地位低下,但是在女家,基本是將贅婿當做兄弟來稱的,因此這七丫頭也只稱寧毅為兄長,而不是稱姐夫。聽她說完這個,甦檀兒微微一笑,心中卻在想著這事情的意義,旁邊三叔甦雲方說道︰“最近是在教《論語》吧?”

    七丫頭點點頭︰“嗯,《論語》,我們學到里仁了……”神情之間卻有些緊張,一般問到學業,接下來說不定就得讓她背書。

    不過這次父親倒是沒說要背書,甦雲方向甦檀兒說道︰“論語課上卻說到三國,雖然小孩子喜歡聽故事,但先生當以學識得學子敬重,旁征博引自是正道,但也需有度,檀兒你該提醒立恆一番。”

    這是很嚴厲的訓斥了,甦檀兒一時間也只好點頭稱是,旁邊的老太公卻是笑了笑︰“勿需說得這麼嚴重,區區幾日便能得學子喜愛,自也能教導他們喜愛學業,這幫孩子交給了他,便是他的事情。老三你又不知前因後果,怎知論語便與三國毫無關系,又怎知立恆沒有深意在其中,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道理早就教給你們幾兄弟知曉,勿要再在此事上指手畫腳。”

    事實上在這件事上甦檀兒多少也覺得論語課說三國有些不靠譜,但甦老太公卻是喜歡的,他無所謂寧毅的學識,事實上之前就大抵知道對方學識不高,他是從其它方面來看待這件事的。

    甦家目前情況復雜,甦家三系老大甦伯庸老二甦仲堪老三甦雲方各掌一路生意,但無論手腕資質,都還是甦伯庸佔點上風。如今老太公甦愈尚在,看起來還是兄友弟恭的局面,但再往下看,第三代卻盡是草包,唯有甦伯庸的獨女甦檀兒卻是獨秀一枝,甦愈考慮幾年,打算將家業放到甦檀兒身上,當然,這也是件大大的麻煩事。

    牝雞司晨,遇上的阻力要比普通的交接大上好幾倍,如果此時甦家的男丁中有一個勉強可堪造就的那也罷了,偏偏是沒有,而甦檀兒行事不溫不火,各種手段卻相當出眾,有大將之風,她有這個能力,也有這方面的野心。如今老太公便從甦伯庸管理的產業中劃了一些給她正式管理,算做正式考驗,這考驗並非看她的能力,而是直接讓她以父親的資源做到壓服和整合其余兩支的目的,看她能做到什麼程度。

    甦檀兒面臨的壓力暫歸一邊,寧毅原本入贅的意義,就是讓甦檀兒能夠繼續留在甦家。老太公對于與寧家祖上的關系是很看重的,因此對寧毅也照顧,甦家如今的矛盾看起來還沒有激化,甦檀兒想要壓過其他人,整合其他人,這邊不讓不就得了麼,老太公沒死,誰也別想強來。

    但如果日後矛盾真的激化,老太公本人或者不在了,這些人想要對付甦檀兒,那麼作為她入贅的相公,被人看輕的寧毅自然便是一個最好的突破口,栽點髒,找點借口搞事什麼的,那還不簡單麼。甦老太公就是看到這一點,才讓寧毅跑去教書,豫山書院多是甦家子弟在其中,若寧毅書教得好,得到這些小輩尊敬,地位便在這斗爭中超然起來,至少有一層師長光環,旁人要動他也得想想好了。

    因為這樣,寧毅能夠讓孩子們喜歡,這就是最好的,甦老太公當下又將寧毅的授課情況詢問一番,小女孩說得高興,問甦檀兒道︰“二姐,你知道先生明天會說些什麼嗎?”

    甦檀兒笑了笑︰“明天怕是沒有了,他染了風寒,今天開始在家休養,明天怕是不能去上課了呢。”

    “哦?”老太公疑惑地問起情況,甦檀兒便一五一十地照小嬋說的復述了一遍,小女孩道︰“那我可以去看毅哥哥嗎?”甦檀兒搖搖頭︰“風寒怕傳染,小七還是等你毅哥哥好了之後再去探望比較好。”

    待到三叔三嫂與小女孩離開,甦檀兒又與爺爺聊了一陣子方才回去自己的院子,去看寧毅時,寧毅正在床上喝藥,表情不爽,甦檀兒問候了幾句,原本也想說說故事的事,但見他染病,便不說了。

    甦檀兒有能力,心中也想著以女兒之身做一番事情出來,但另一方面,她也是一個非常傳統和正統的女孩子,從她雖然不喜歡婚姻卻選擇認命,嘗試與寧毅相處就能看出來,個性是有的,框架卻還是那個框架。

    她希望寧毅當先生能有威嚴而不是以一些小花樣來取悅學生,相對于有點小聰明或是小手段,她更願意寧毅是個正統的哪怕迂腐的書生,即便沒有真正高深的學識,也希望他更能貼合“正道”。當然,就目前來說,這還是一個互相了解的過程,她不會輕易下結論,但的確會慢慢的試圖在心中對自己的相公勾勒出一種形狀來。

    其實這形狀想來也是清楚的,他本身是個普通的書生,學識不高,見識也不廣,心腸還行,脾氣也還馬馬虎虎。這便是她要許之一生的良人了。

    此時倒可以耍些任性,但時間終究是有限的,有一天兩人終究還是要住到一塊去,自己要與他生出孩子。只要他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這些事情就總會發生。未來……大抵便是如此,沒什麼可變的了。心中或許還會保留一些小小的期待,但這期待到底具體會是什麼,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繼續接觸下去之後,或許會更加細致地了解這位夫君,但要說有什麼大的出入、驚喜之類的,大抵是不會的了。

    武朝景翰七年秋末,江寧城中甦家宅院當中,走出屋檐之下的清麗女子抬頭朝上方望了一眼,輕輕撫了撫耳畔的發絲,俏麗的臉上眼神仍舊明澈,帶著些許的無奈,但更多的依然是平靜的淡然,風從院子里吹過去時,那一身淡青色的清麗衣裙便在風中輕輕擺動著。這位才在名義上成為人婦不久的秀外慧中的檀兒小姐,此時是這樣看待自己的這段婚姻的……

    不過就眼下而言,這並非是在她生命中真正佔了許多重量的東西,她還有其它的一些事情要去想,要去做,普通的生活,即便偶爾顧及一下,它也會平淡地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如果一切按照理所當然的軌跡發展下去,或許幾十年後,當她某一天再度走出屋檐抬起頭的時候,會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天看見的風,如同歲月一般的將她帶去某個地方,但如今,一切都還充裕,無需去在意許多的事情。

    也就是在這種充裕得令人感覺不到的光景里,中秋節到了。

    *********************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年頭沒有特效藥,這具身體原本虛弱,沒有鍛煉多久又感冒,于是到得中秋這天,寧毅還是在房里呆著,只能拿著本古白話小說看看打發時間。

    按照寧毅以前的經驗,目前的狀況,出門在院子里轉轉還是可以的,但這是古代。醫療條件不好,一幫人的身體狀況又差,只要有人照顧,對于病情的防治還是看得很重,時值秋末天又開始轉涼,小嬋把了門口根本不許他這個不安分的病人出去,寧毅倒也理解小丫頭的苦心。

    也罷也罷,反正他也不是多麼好動的人,只是隔一段時間會打開窗戶換一次氣,即便這樣小嬋也是鼓著小臉不高興,寧毅無聊,便廢了時間跟她講解新鮮空氣對人體的好處等等。

    到得傍晚時分,寧毅加了一件衣服,隨著回來的甦檀兒等人出去赴宴,無論如何,既然只是風寒,中秋節這個大型的家宴還是要參加的。甦家上上下下從主人到管事、小廝、丫鬟、護院足有數百人,規模龐大,在主廳及幾個大院子里將一張張八仙桌擺開,熱鬧得一塌糊塗。

    寧毅在曾經自然也有過吃大規模宴席的時候,譬如每年公司尾牙都是規模浩大,但不得不說,越是現代化,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越重。如今在古代的氛圍中,即便這個家里真心對他這個贅婿很熱絡的人沒有幾個,坐在這里也也能感到一種親切的熱鬧感,外面忙忙碌碌的放鞭炮,孩子跑來跑去,人群中吆喝聲、招呼聲、閑聊聲響成一片,他便也與甦檀兒一同跟人打招呼——他其實是喜歡這種感覺的。

    夕陽還未落下,宴席已經開始上菜了,便在這熱鬧的氣氛中,火把與燈籠燃起來,天漸漸入夜,各種聲音響成一片,猜拳的、發酒瘋的、跟甦老太公這邊的主人家們過來說好話的,幾個孩子還過來念了幾首自己做的詩,嬋兒娟兒杏兒三個丫頭也高興,她們被安排在不遠處的丫鬟席上,笑著跑來跑去,嘰嘰喳喳地跟甦檀兒說話,報告些什麼,偶爾也跟寧毅說,說“姑爺姑爺她們在傳你說的故事呢……”,寧毅不過隨興在課堂上講了幾個故事,倒是已經在小輩當中傳開了,似乎還有往丫鬟小廝中傳過去的趨勢。

    嘖,缺乏娛樂的年代就這樣……

    晚宴開始得早,其實入夜不久便漸漸進入了尾聲,但當然,中秋節嘛,大家一起賞月還是保留節目,老太公會著甦伯庸跟眾人說些話,然後老太公回自己的院子,一幫甦家人都跟過去,閑聊嘮嗑什麼的,基本上都得跟甦太公說上話才行,一些年輕小輩就算要走,也必須有這個流程。而以甦伯庸為首的三兄弟,則負責哪些以管事為主的下人,紅包其實已經發了,主要盡量輪流的說些貼心話。

    老太公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但身體健康,精神也矍鑠,寧毅與甦檀兒在吃飯的時候就跟他打了招呼,這時候再過去,老太公說些“你們以後是要相互扶持的”之類的話,然後催促著感冒的寧毅快回去休息,雖然此時的寧毅看起來神色如常,只是嗓子稍微有些沙。

    如果是在現代,二十歲的身體吃不吃藥都能把感冒扛過去,毫無壓力,如今倒是被一個七十歲的老人家叮囑自己照顧身體,寧毅心中無奈。但事情既然是這樣,那也沒什麼辦法了,前幾個月的鍛煉強度不大,僅僅出于健身的習慣,因此對這具書生的體格沒起到多徹底的作用,接下來該把系統性的強化鍛煉提上日程才行。

    一路回到小樓之上,甦檀兒跟著寧毅也進了他這邊的房間,片刻沉默之後叮囑了寧毅今晚好好休息,然後稍有些為難地暗示著自己晚上還是要出去的事情,因為前幾天就跟他說了,要去參加濮園詩會。

    無論寧毅是否生病,濮園詩會甦檀兒都是一定會去的,因為對她來說,最主要的目的還是跟某些人套關系,談生意。在這個確定性上,即便寧毅不高興,乃至于大吵大鬧,恐怕都沒什麼區別。只是作為妻子的身份,在夫君感冒的時候交代這種事情感覺似乎就有些奇怪。

    不過寧毅倒是理解這事,他心中只是對著這種事情覺得有趣,自己這個小妻子一方面肯定不會放棄掉甦家的那些生意,另一方面又希望能盡量兼顧這場婚姻,哪怕在目前來說這還根本是場有名無實的婚姻,並且她還佔著主導的地位。古代的女人啊,這真是讓他覺得可愛的努力。

    稍稍欣賞一番甦檀兒努力斟酌著不想給他多余想法的表情後,寧毅笑著讓她早去早回。待到甦檀兒準備離開,叮囑嬋兒好好照顧他時,他才想起來︰“哦,不用了,讓小嬋一塊去玩玩吧,我沒什麼事了,頂多看會書就睡。”

    濮園詩會的六船連舫上表演眾多,一路上還能欣賞整個秦淮河的燈市夜景,對于此時的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場盛宴級的享受。前幾天開始小嬋就在他面前興高采烈地說這詩會有多好玩多好玩了,因為以往甦檀兒都會帶著她們三個一塊去。寧毅對嬋兒感覺很好,不願因為自己的緣故攪了小丫頭的興致,不過甦檀兒還沒有說話,嬋兒已經笑著搖起了頭︰“我不去呢,在家里陪姑爺一起看書。”

    純以感情而論,甦檀兒視三個丫鬟如妹妹一般,絕對比對現在的寧毅要深得多,但無論如何丫鬟畢竟是下人,眼下小嬋懂事,她便不用多說了。寧毅費了幾句口舌,確定沒辦法說服小嬋之後才作罷。

    兩人在二樓廊道上目送三人遠去,從這里望出去,甦家的這片宅院在視野間遠遠鋪開,一直延伸到遠處的街道、整個江寧城一片鱗次櫛比、燈火輝煌的熱烈場景,這時候如果能找個高的地方望下來,這片古代的輝煌夜景必然別有一番風味,只可能今天倒是沒辦法欣賞了。

    “姑爺,我們進去吧。”小嬋笑道,“你也給小嬋講個故事好不好?”

    “凳子搬出來就在這里講啦……”

    “那我不聽了。”小嬋一抿嘴,隨後又為難地挑了挑,“這里風大啊,進去啦……”

    “沒事的沒事的,你看,都沒風,而且我穿了這麼多……要不然再加頂帽子好了……從這里看看也很有趣的啊,就這樣說定了,凳子搬出來,給你講個……西游記……要不然西廂記的故事也行。”

    他既然這樣說了,嬋兒也只好放棄了立場,兩人搬了凳子在這小平台上坐下。這時候甦家的院子里已經沒有了之前那般熱鬧,偶爾能看見準備出門的人,遠遠的各種鞭炮鑼鼓聲、吆喝聲傳來。中秋夜雖說是陪家人過的節日,但實際上各種應酬還是很多,例如甦檀兒一般要去赴會的不在少數,燈會、酒會、詩會,各種各樣,普通人家也未必都要呆在家里,出去逛集市看舞龍舞獅猜燈謎才顯得熱鬧。

    而此時在城市各處,一個個最主要的節目也已經接近開始,有的詩會已經往外面掛出了第一首詩,然後也會有某些固定的青樓將這些詩詞選唱出來,至于最大的幾家詩會,人還在陸續趕來,甦檀兒出門的時候,舉辦止水詩會的潘府門口也是各種名人雲集,平日里與寧毅等人在河邊下棋的秦老今天也穿上了相對正式一點的衣服,在小妾芸娘的陪同下出了馬車,隨後便有人領著一大群跟班趕過來迎接︰“秦公駕臨,潘府上下蓬蓽生輝……”

    這人正是如今的潘家家主潘光彥,同時也是禮部侍郎兼翰林學士潘明臣的大兄,才學也是不凡,最擅長繪畫,尤其是仙鶴圖為其一絕,一般人都尊稱一聲鶴翁,盡管如此,對于這秦老,他仍舊是頗為尊敬。兩人年紀相仿,秦老連忙笑著還禮︰“不敢當不敢當,鶴翁你若還是這般多禮,下次我卻是不敢再來了……”

    “哈哈,秦公還是這般風趣……對了,明公也已經到了……”兩人寒暄一番,朝里面走去。

    不久之後,止水詩會開始,原本停靠在秦淮河最為熱鬧街道邊的六艘畫舫連成的大船也緩緩駛離岸邊,一首首的詩詞從各個聚會上傳出來,在城市各處傳揚,滿城燈火與笙歌中,風雅的氣息也變得愈發濃厚了起來,這個城市熱鬧的中秋夜,才開始正式進入了高潮。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09:27 PM

第十章 明月幾時有

    秦淮河上畫舫巡游,河流兩岸燈火通明,中秋夜的江寧是不關城門的,熱鬧與狂歡要持續一夜,要到第二日的清晨才會散去。此時城內的街道上都是人頭湧湧,吃完晚飯不久的時間點上,人們從各家各戶走出來,大街小巷的往以夫子廟、明遠樓一帶為中心的最為繁華的街道過來,道路上花燈如織,如同浩浩蕩蕩的不滅的流火,小販們高聲叫嚷,舞龍舞獅的隊伍走過,敲鑼打鼓,也有雜耍賣藝的表演者聚集街頭,一家家青樓妓寨中傳出招攬客人的渺渺歌聲,有時也能看見里面的舞蹈,不時有人進進出出,熱鬧非常。

    稍有名氣的青樓女子今夜都已有了去處,大廳之中偶爾還能找到座位,街道上不時會傳來某某詩會某某公子有某某新作出爐的消息,這是今晚的重頭戲之一,隨後便能聽見某間青樓之中某位名妓將這詩詞唱誦一番,隨後便又能聽到另一首佳作在某某詩會出爐的消息,才子們互相較勁,佳人們將這些才華飾上一層美麗的緋色氣息,大多數人賞著花燈、看著熱鬧,這樣的氛圍當中,便可感受魏晉遺韻,唐時風雅,也不過是如此而已。

    詩詞之道自唐時便已興盛,此時又經過了幾百年的發展,雖然寧毅與秦老閑聊時會說上幾句“大才小才難說”,那是因為他們的眼界已經沒有停留在普通的格局上。實際上此時國家的高層也已經顧慮到了詩詞無用的事實,到底當以何等標準取士是最近這百年來被反復衡量的東西,朝廷科舉時而將詩詞排除在取士標準之外,時而又拿進來,不斷權衡,反復不定。

    不過,即便上層會有這樣的考慮,但實際上此時詩詞的地位至少在整個大格局上已經達到了輝煌的位置,你若真能寫出一首好的詩詞來,那絕對是走到哪里都不會缺乏尊敬和禮遇的,風雅的氣息,這是一個時代的烙印。自唐以來,繁繁浩浩的詩詞文化已經在這里沉澱成整個社會的底蘊,文明發展史上最為閃亮的一部分,無數名作名篇如星斗恆沙,烘托成漢文明中最為重要的一環。

    此時的江寧城中,烏衣巷、夫子廟這些地方是最為熱鬧繁華的商業街,在這些地方,都有一個個商家所擺出的展示牌,各個詩會上能拿得出手的詩作陸續地聚集過來,偶爾有人大聲朗誦,也有的商家安排了會唱曲的姑娘唱上一段,街道上、附近的茶館酒樓里,一個個大大小小的聚會中,文人學子們搖頭晃腦地點評著上佳的詩作,品評著何人的詩作能傳唱最久,即便是未曾讀書的市井小民,在這樣的氣氛下也能感受到這樣的意境,與身邊之人品評議論,沾些風雅氣息。

    濮園的六船連舫早已離開岸邊,沿著河流最美麗熱鬧的一段緩緩行駛,即便是這樣,它也不是封閉的,十余艘小船前前後後地跟隨在秦淮河兩側的岸邊一路行駛,偶爾接著人去到大船上,偶爾也載了人或是傳遞了詩作出來,如同小小魚兒伴隨的水上宮殿。上船的人會將今夜所出的佳作傳上來,也會傳上來一些故事和消息,例如有的宴會上某個大人物宣布了將女兒許配給誰誰誰啊,或是哪個知名人物誇獎了詩作出色的年輕學子啊。

    濮園詩會的詩作其實還算拿得出去了,早幾年也有過跟人買詩以應付這一天的事情,但如今已經無需買詩,既然有錢,總能請到幾名真正有才華的人過來。雖然還是比不過最有名的止水詩會或是麗川詩會這些,但經過一番熱鬧的炒作,名氣還是會慢慢的起來。

    中秋節的詩會,多會以月為題,但自然不會一整晚只寫月亮,有的詩會上有限制,主人家比較強勢的,大家聊得高興,興之所至出個題目,詩會都是文人社團,也有比較針鋒相對或是暗暗較勁的,譬如止水與麗川,聽到那邊的題目之後,某人或許也會說︰“說起這個,小生倒也偶得一首……”然後表情淡定地與眾人品評一番,表面上自然要看不出存了爭斗之心才行。詩詞這東西若真是到了很高的水準,倒也的確分不出高低,但如果差得很多,那佳作拙作,還是一目了然的。

    這時候還沒到最熱烈的時候,詩會要開到凌晨,真正好的詩作不可能真是妙手偶得,每位學子多半都會準備一兩首得意之作,覺得自己的才華還不夠,沒必要在那些頂尖的人物面前獻丑的才會早早放出,而真正讓最頂尖的那批才子放出殺手 的高潮,往往要等到午夜時分才會開始,若能在今晚這個時候獲得好的口碑,積攢了名氣,往後的仕途便也能順暢許多。

    夜色在這氣氛中不斷轉濃,月上中天,城市的氣氛還在不斷變得熱烈。甦家的小小宅院里,寧毅與小嬋則已經回了房間,從這里能看的熱鬧已經看了一些,外面也開始起風了。

    外間的喧囂聲隱隱約約的還會傳到這里,主僕兩人算是開了一個小小的中秋晚會。由于對西廂記的細節記不太清,而且考慮到西廂記是教小姐偷情的,寧毅最終還是給小嬋講了段西游記。隨後小嬋也給他唱了兩個小曲,夾雜著少女跳得不是很熟練的舞蹈——據說是在某個表演上看見,然後自己學來的——甦檀兒並沒有考慮過未來將三個丫頭送人或是取悅別人的想法,因此她讓三個丫頭識字看書做刺繡以及幫忙管理使喚下人以幫忙她做事,卻沒有教她們樂器歌舞,因此唱歌之類的雖然勉強會,但舞蹈還是不會的,只是跳起來倒也顯得輕盈可愛。

    小嬋喜歡下五子棋,不過寧毅畢竟生了病,這種腦力勞動還是要避免的,小嬋唱跳完之後寧毅給她玩了個簡單魔術,拿著一顆棋子在手上消失,然後在對方頭發或者衣兜里拿出來這樣的,小丫頭看的一驚一乍,寧毅笑著告訴了她原理,小嬋笨拙重復的過程中,寧毅方才道︰“我要睡覺了,時間還早,小嬋你去濮園詩會那邊玩吧……對了,請柬就在桌子上……”

    “等姑爺睡著之後我再去。”小嬋笑著說道。

    “呵,那再給我唱首歌怎麼樣?”

    “好啊,姑爺想聽哪首?”

    這時的歌曲其實大抵都是詩詞,詞牌之類都有著固定的唱法,只是到得現代這些唱法就已經失傳了。小嬋會唱的詞曲其實也不多,兩人拿了一本詩詞選集在床邊選歌。

    “詠漁子……”

    “這個小嬋不會。”

    “憶江南這首呢?”

    “這個會唱。”小嬋興沖沖地準備唱。

    “算了,這首不喜歡。”

    “那念奴嬌姑爺想聽嗎?”

    “這首水調歌頭倒是不錯,呃……水調歌頭……”

    “這個會這個會。”

    “會唱水調歌頭?”寧毅想了想,“喔,小嬋會挺多的嘛。”

    “就唱這個嗎?”

    “呃……還是另外唱一首,也是水調歌頭……”

    寧毅閑得無聊,實際上是想起了王菲的明月幾時有,不過這年代的甦軾似乎沒把這首寫出來,他讓小嬋拿來紙筆,趴在床邊歪歪扭扭地往宣紙上寫詩,讓小嬋唱來聽,小嬋看得兩眼亮晶晶的︰“姑爺寫的嗎?”

    “喔。”寧毅想想,看小嬋一臉期待,聳了聳肩,“我寫的,給你了。快唱快唱。”

    小嬋將那詞看了一會兒,按照詞牌韻律認真地唱起來,小丫頭唱腔輕靈婉轉,雖然不甚專業,由于太認真,中途反而唱岔了一次,但意境還是很棒的,寧毅聽完後笑了笑︰“教你另外一種唱法。”

    “呀?”小嬋眨著眼楮,“另外的……唱法?”

    “嗯,我唱一句你唱一句,應該很好學……呵,主要是我想聽。”

    雖然有些疑惑,但既然能學到東西,小嬋隨即高興起來,她跟隨在寧毅身邊的時間最久,因此也已經漸漸明白這個姑爺身上常常會有些很神秘很有趣的地方,隨後在寧毅的教導下,房間之中,小嬋便照著那新奇的旋律將這首水調歌頭一句句的學起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

    “不知天上宮闕……”

    “唔,還不錯……今夕是何年。”

    “唔,還不錯……今夕是何年。”

    “……”

    “嘻,姑爺唱下一句嘛……”

    無論如何,不久之後,寧毅還是在這個時代聽到了多少有些懷念的現代歌曲。往後如果有可能,倒是可以把現代歌曲抄下來教小嬋一個人唱,或者之後找個會譜曲彈奏樂器的,把類似的曲子也給譜出來,反正自己私人聽聽就好,拿不出去登不得大雅之堂那也沒什麼。

    “覺得怎麼樣?好聽嗎?”

    “很好聽啊……”詞牌雖然有著固定唱法,但古代的這些歌曲與許多戲曲也同出一源,多是單聲音樂,就婉轉變化來說,比起現代歌曲終究是不如的,而且這首歌的韻律走的是柔和路線,相對這個時代也並沒有過分離譜,如果在這時候唱的是老鼠愛大米,小嬋估計不是被惡心死就是被嚇死,但這時候小丫頭望著他的眼神儼然已經變成了敬佩與仰慕,“姑爺還會作曲……”

    寧毅笑起來︰“這首歌自己哼哼就好,別到處亂唱,你一個小丫頭,敢亂改詞牌唱法的話,指不定會被人說不懂事的,知道了嗎?”

    “嗯。”小嬋捧著那張宣紙,用力點頭。

    “好了……晚安。”寧毅爬進被窩里,片刻後扭過頭,發現小嬋仍然坐在床邊的凳子上望著他,像是前幾天他感冒時坐在床邊守著一樣,擋下揮了揮手︰“我沒事了,出去吧。”小嬋這才反應過來,趕快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喂,桌子上的請柬拿上,要不然當心不讓你上船……”

    叫嚷一通,待到小嬋吹滅燈火拿了請柬出去關上了門,寧毅才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城市的喧鬧聲仍在隱約傳來,窗上映著的些微光芒卻也足以證明外面此時的熱鬧,他笑了笑︰“一夜魚龍舞啊……”隨後,卷入睡意當中。

    小嬋背靠著房間的木柱子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確認寧毅是真的睡著了之後方才下了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點上燈,拿出筆墨紙硯來,趴在她的桌子上將那因為是在床邊寫的而顯得字跡不漂亮的詞句又抄了一遍,小丫頭的毛筆字很小,有一股娟秀的靈氣。她將寧毅寫的字又看了幾遍,方才紅著小臉放進抽屜最底層藏了起來,儼如做賊一般。

    隨後,她走出了院子,看見道路上沒人,方才一路小跑去往大門那邊,到管事那里要了一輛馬車與一個空閑的車夫,高高興興地往濮園詩會那邊湊熱鬧去了。

    小丫頭嘛,終究還是很喜歡這種熱鬧的。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09:32 PM

第十一章 畫舫上

    時間已經接近午夜,江寧城中的熱鬧正漸漸到達最高峰的時間,馬車從甦府橫插過來,穿過了人流相對少一點的道路,接近烏衣巷的時候,速度變慢慢降下來了。

    一路而來,馬車外晃動的是無數熱鬧的火光,掀開簾子朝外面望出去,即便平日里安靜的道路上此時也是熱鬧非常,到得烏衣巷附近的商業街時,前方道路上但見人頭湧湧,馬車便根本如同陷入泥沼一般難以前行,一個舞著大龍的隊伍正敲鑼打鼓地自那邊過來,駕車的少年車夫便只好將馬車停在了旁邊。

    “小嬋姐,前面不好過了啊。”

    這少年的年齡恐怕比小嬋還要大上一兩歲,但仍舊稱她為姐。雖然看起來這幾個月小嬋不過是跟在寧毅身邊跑來跑去,但實際上這小丫頭與她的另外兩位姐妹已經在甦檀兒的手下鍛煉多年,甦檀兒今後有可能是要執掌甦家的,她手下最親信的三個丫鬟,即便是大大小小的執事,也得給些面子,這也是她一個小丫頭就能叫動馬車的原因。這名剛進入甦府不久簽了二十年賣身契的少年人多少知道她的身份,自也是對她恭恭敬敬,並且多少有些好奇地望著這名看來比他還小的少女。

    “看到啦,我就在這里下車,你回去吧。”小嬋掀開簾子出來,直接跳下了馬車,扭頭沖他一笑,隨後揮了揮手,“謝謝你啦。”

    “我、我叫東柱。”少年鼓了鼓勇氣,稍有些結巴地說出自己的名字,隨後抬頭道,“前面人太多了,我送你過去吧。”

    “東柱哥。”小嬋笑著躬身感謝,隨後又是揮手轉身,“不用啦,沒事的。”如同蝴蝶兒一般的跑去那片人潮當中,小手倒還可以看見在空中揮舞的幾下,隨後便淹沒進去,消失不見了。

    甦州城里小嬋早已來來回回地逛過許多遍,熟得很,而若不論什麼極端的情況,單論社交、辦事、處理一點小麻煩的能力,看起來單純可愛的小嬋實際上也要比那名為東柱的農村少年高出許多。更何況這等人潮匯集的地方,想來也不至于有人會為難一個出來逛街湊熱鬧的小姑娘,紈褲子弟二世祖流氓惡霸這年頭的確不少,但也不是真那麼容易就能踫上的。

    喧鬧的聲音中蹦蹦跳跳地穿過舞龍的人潮,旁邊一處青樓當中傳出渺渺靡靡的歌聲,匯集在了這沸騰的街市聲中,不一會兒,也有人舉著一張宣紙自街道那頭快速跑來︰“麗川詩會,唐煜唐公子新詩詠竹……”然後將那紙張貼在一家店鋪前的品詩榜上,周圍人頭湧湧,一個推著賣茶葉蛋和千層餅小車的老者笑著避開人群,小嬋也連忙避開那小推車,笑著往前面跟上去看熱鬧。

    略看了幾句之後,小嬋又連忙順著人流往街道那頭的河邊過去了,烏衣巷就在這條街道的不遠處,巷子比較窄,但也充滿了熱鬧的氣氛,燈火通明人頭攢動,而靠近河岸那邊,則已經能夠看見最為熱鬧的夫子廟了。

    這一片臨河的街道,是整個江寧城最為璀璨的明珠,道路上滿是精美的花燈,濮園詩會的六船連舫一整晚在秦淮河上巡游,但到得這個時候,就必定會經過這里,小嬋有參加詩會的經驗,因此直接跑到這邊來等。她找了道路旁一間由濮氏所開辦的珍玩店遞上請柬,對方便連忙叫了人去截停一艘小船,而這個時候,那艘金碧輝煌的水上龍宮,也已經遠遠的出現在秦淮河的一端,在諸多畫舫的映襯下,朝著這邊駛來了。

    河邊小小的航船不時靠近、駛離,這一艘小船隨後也在燈火掩映中輕盈離岸,劃向那河道中央駛近的那巨大連舫,船頭上小姑娘雙手手指輕輕地勾在身前,仰起頭望著逐漸靠近的畫舫,畫舫上花燈的燈光也逐漸照亮小姑娘那可愛的包包頭與微帶憧憬的小臉。音樂聲自河邊上傳揚過來,里面的又一場歌舞怕是要接近尾聲了,不過她倒也並不覺得遺憾,能夠過來玩,其實已經很好了,如果能在這里學到幾首曲子……她想起晚上姑爺喜歡聽歌的樣子……嗯,姑爺一定會很高興的。

    畫舫之中歌舞散去,隨後響起熱烈的鼓掌聲,之後有從岸邊過來的小船將幾個大詩會中出現的出色的詩句送了上來,有的還附加了某些大家的贊美與評價。詩會這東西不可能是一大幫人一直都干坐著品詩寫詩,其實從畫舫起航開始便有諸多節目,聽詞聽曲猜燈謎看風景什麼的,時時給大家以氣氛、感悟,不過到得這個時候,終究還是進入了這場盛會最關鍵的階段。因為說起來,雖然今夜的狂歡甚至會到丑時之後,也就是要過凌晨三點,但實際上子時以後,詩會便會漸漸蕭瑟了。

    最主要的理由是因為大多數的老人家,或者是身體差的中年人——詩人多半身體差——頂多也就是聚會到這個時候,過了這個時間,精神上支持不住,基本都到了回家的時候。而在文壇當中,能有一定聲名的自然還是這些人,今晚想要揚名想要得到關注,這些人的看法才是重頭戲。而當他們離開之後,剩余的才是真正才子佳人的游戲,泡妞到子時之後才能成為主題,相當于一場盛大的狎妓聚會,雖然在狎妓成風的這個年代來說,這事情也的確可以套上風雅的名字,但意義就已經沒了之前那般重要,名與美色給這個時代大多數男人來選,他們都會首先選擇揚名。

    因此到得這個時候,各種的好詩詞就已經陸續地出來了,前面其實已經傳過來最好的一些,今晚有幾首詠月的詩詞驚采絕艷,甦檀兒也抄了幾首在她面前的素白箋紙上,此時正與旁邊一名認識的烏府女眷輕聲交談著。

    她其實也是愛詩詞的,雖然本身在這方面並不擅長,但詩人在這個年代就如同現代的明星一般,哪個女孩兒的心中沒有一點點浪漫的心思。她並不擅長,因此對于詩詞便反而更加拔高的喜歡,某某才子在眾人面前揮灑文采的感覺自然也讓她心動。

    當然,這也僅僅是生活中精神追求的一部分,就跟現代眾多MM都喜歡劉德華一樣。雖然喜歡,平素里她也不會表露得太多,而且自家相公寧毅應該也不太會詩詞,從看了那首“三藕浮碧池筏可由嬡思”之後她就明明白白,況且他自己也坦白了,但這個其實也是無所謂的。

    又過了一會兒,小嬋卻也隨著一名引路的女婢過來了。

    “相公睡下了嗎?”

    “嗯,睡下了。”

    “娟兒杏兒在那里,讓她們加張墊子擠一擠怎麼樣?”

    “好的,小姐我過去了……烏三小姐好。”

    與旁邊的烏府女眷也行了禮之後,小嬋才朝著旁邊有兩個小丫頭招手的方向小跑過去,此時娟兒與杏兒同坐在一張短桌前,上面擺滿各種精美的瓜果食品,小嬋從中間坐進去,三個丫頭便嘻嘻哈哈的擠成了一團。

    不遠處,甦檀兒與那烏府女眷起身走動了一下。類似這樣的集會,一般都是男賓女眷分開,之間還有屏風隔斷,但當然並不嚴格。濮園詩會所請的並非都是雲英未嫁的大小姐,而基本是攜家眷而來的夫妻,雖然也隔了一部分,眾人稍稍守點禮節,但在旁邊走動,夫妻之間總能見面說話,甦檀兒陪那烏府女眷走到船舷邊望岸上那片燈火,對方的夫君便也走了過來。烏府做著江寧最大的布行,雙方在之前都是認識的,寒暄幾句,又聊聊有關布匹的信息,甦檀兒本想避嫌先讓他們夫妻說說貼心話,視野一段,薛進與其余幾名公子也搖著折扇過來了,他們戴著學士頭巾,換掉了商賈一般的服裝,做學子打扮,此時晚風吹來,似乎頗有幾分羽扇綸巾——喔,折扇綸巾的風範。

    薛進今晚有些出風頭,方才寫了一首詠月的詩詞,得眾人唱和,算是今晚濮園詩會最拿得出手的幾首詩之一。這時候走過來,那烏府的男子便拱了拱手,笑道︰“薛兄大才,今晚怕是要得綺蘭小姐青睞了,可喜可賀。”

    那綺蘭是這幾年秦淮一帶有數的名妓,賣藝不賣身,被稱為才貌雙絕,與濮家有些關系,因此這次才可以請得到她。她會選擇晚上喜歡的詩詞唱上幾曲,當然本身也有準備節目,但她選擇唱的幾首詩詞,往往便是詩會中某個階段最出風頭的。

    這里面操作復雜,不純粹是才華決定一切,但才華的確可以決定大多數,薛進那詩詞本身不錯,家庭背景也有,因此被當成壓軸的可能性很大,而若他在這里受到青睞,之後的數月怕是也能有親近那綺蘭小姐的機會,被邀去赴宴或是談詩論文之類,這可是很出風頭的事情,而若能進一步把那綺蘭小姐弄上手,破了她的身子收入房中,那便更能證明他的男人魅力的終極成就。

    秦淮河悠悠數百年,這類的故事每年都有,也都能在或長或短的時間里成為流行的話題,男人在這樣的話題里,自然是出盡了風頭,之後便是報出名字,人家也會羨慕你是風流才子,名頭響亮幾分。

    這時候被人誇獎,薛進自是一番謙讓,旁邊的烏府女眷也是笑道︰“薛公子的詩詞,妾身聽了也有幾分感動呢。”甦檀兒也喜歡那詩詞,開口贊美幾句。其實花花轎子人抬人,對于真熟悉的,例如這烏家女人,例如甦檀兒,都明白對方的詩詞多半是從某位名家那兒買來出風頭的。

    薛進笑得開心,又是謙讓幾句,雙方交談一番,那薛進道︰“可惜寧兄未曾前來,否則見如此盛況,必定能有佳作出世……”

    甦檀兒蹙了蹙眉。幾人在這邊看起來說得興高采烈,作為主人家的一名濮家的中年人也走了過來,這人乃是濮家家主的弟弟,名為濮陽裕,早年也曾中過舉人,本身也有些才華。他本身是走動各處招待眾人,此時笑著插入話題,問大家在說些什麼,薛進便交代一番,說甦檀兒的相公寧毅原本是準備來的,可惜正好這幾天感染風寒,甚為可惜,否則以寧毅才華之類之類的。

    “我看到是未必了,聽說那寧毅雖然讀了幾年書,卻不過是個庸才,來不來都是一樣的啦。”後方一個人開口道。

    薛進笑著回過頭︰“馮兄你可不要亂說,寧兄風采氣度,我也是見到過的,甦家千挑百找,方才選中寧兄……”

    甦檀兒的夫君寧毅無甚才華,與甦檀兒有些交情的烏府人是知道的,因此方才說話之中,雖然也有問及寧毅的身體,但並不會涉及詩文才華之類的,這時候看著對方的表演,烏家的兩人自然便也清楚了薛進的想法。薛進以前追求甦檀兒,上門提親未果,含了些怨氣耍些手段,老實說,表演是沒什麼技術含量,但效果卻不會打折扣,若是繼續這樣說下去,保不定明天這些小圈子里就會傳上一陣甦檀兒嫁個廢物的言論,那烏家女子給相公使個眼色,想讓他稍微截一下,男子倒是看到了,然而遲疑片刻,也不知在想什麼。甦檀兒一臉微笑,便要開口,從她旁邊小嬋冒了出來。

    “是啊,姑爺寫詩很厲害的啊。”她原本在與娟兒杏兒打鬧吃東西,拿著一塊糕點打算重復寧毅教她的魔術卻穿了幫,糕點也掉地上,隨後三人也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娟兒杏兒說那薛家的公子不懷好意,嬋兒想想,此時便靠過來了,“姑爺今晚還寫了詩的呢。”

    小丫頭這話一出,那邊薛進與這邊的甦檀兒都愣了愣,過得片刻,薛進才笑起來︰“哦,寧兄也有大作出世嗎?太好了,正好拿出來與大家觀摩一番。”

    他一片驚喜坦蕩的樣子,實際上心中早已笑開,那寧毅是什麼才學他早就打聽過了,讀這麼多年書,詩是能寫的,但寫出來會變成什麼樣子,那可就難說了,這時候只以為那小嬋不懂欣賞。如果之前拿情況,或許會有幾個人說句閑話,但對于其實意義不大,但如果將一首差勁的詩作真拿出來給大家“品評”了,會有什麼效果,那可就完全坐實了。

    “嗯,好啊。”小嬋點點頭,從衣服里往外掏那張折好的紙,嘴上嘮嘮叨叨的,“晚上的時候姑爺不舒服想要聽小嬋唱歌,所以小嬋就拿了詩詞書讓姑爺選一首呢。不過姑爺說那些都不太喜歡,所以就自己寫一首了,吶,就是這首,小嬋可是抄下來了……”

    那些都不太喜歡,所以就自己寫一首……口氣好大,甦檀兒與旁邊的濮陽裕都皺了皺眉,只有薛進笑得更燦爛也更誠懇了一些。小嬋說著,將箋紙交到了臉色疑慮未定的甦檀兒手上,甦檀兒望望宣紙,確定的確有字再望望小嬋,隨後才正式轉回宣紙上,嘴唇輕啟,一邊看一邊默默念著上面的字。

    念到一半時,雙唇輕啟的速度慢了下來,目光中的眼神卻是逐漸的復雜起來,終于定了一定,又望了小嬋一眼,才返回來繼續默念那紙上的詩詞,前方薛進笑著,伸長脖子探頭看了看,雖然看不到,還是很開心……

    默念有什麼用,反正你還是要拿出來給大家看的,到時候我幫你念就行了,哈!

    仿佛惡作劇成功的心情,他開心地想著。

    片刻,船身一側升起大蓬的煙火,瑰麗的光焰掩映中,甦檀兒才將那詞句遞了出來。

    “請濮陽世叔點評……”

    濮陽裕已然看出了端倪,此時點頭笑笑。對于這看來柔弱實際上不讓須眉的甦家小姐他是極喜愛的,即便家中入贅了一個無甚才學的夫婿那也是常事,反倒那薛進孟浪刻薄,讓人不喜,當下決定即便詩詞不好,也要說上幾句好話,盡量圓場。他接過詩詞,低頭看去,心中已在想著到底該用怎樣的評價。

    煙火升騰,旁人等待著他的第一句評價,薛進儒雅微笑,溫文謙恭。甦檀兒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回濮陽裕手中的紙箋上,輕輕地,咬了咬下唇。

    火焰明滅間,眸光復雜難言……

    ***************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09:58 PM

第十二章 止水詩會


    潘府龜鶴園,止水詩會也已經進入高潮。

    音樂聲響起來,一張張的箋紙在眾人手上傳來傳去,歌女輕靈的嗓音在吟唱著今晚的優秀詩作。這里的氣氛比之濮園詩會要相對嚴肅一些,因為重量級的人物也多,但各種各樣的表演仍舊能將氣氛烘托得活潑又不失古雅。

    龜鶴園是一個布局精美、古韻悠然的園林,各種山石水路、廊院亭台,此時一盞盞繪有燈謎的花燈布局期間,眾人便在園林當中擺開宴席,女人居于一邊、學子居于一邊,主人與一干有名氣地位的淵博宿老又是一邊,沒有搭建專門的舞台,然而偶爾出現在園林之間的歌舞表演確實自然非常,令人印象深刻,能夠來到這次詩會的多是名聲頗盛的頭牌之類,顯然也為此花過不少的心思。

    詩會上自然也有燈謎啊、表演啊、賞月啊之類的環節,甚至也有不少淵博大家的發言,例如作為主人的潘光彥,甚至剛開始的時候,江寧知府都來過一趟,說過一番“諸位乃國家棟梁之才”之類的話,這邊足夠說明止水詩會的地位,當然,今晚一夜狂歡,為了避免城市出現狀況,知府按例是要一直坐鎮衙門的,他也不能久留,匆匆離去了。

    詩會上的才子若有佳作,多會直接起身與眾人品評,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人送來幾首質量足夠好的詩詞,紙箋在眾人手上流傳觀看,如果那首詩真的好,或者有其它看法,便也會有人起身念誦一番,與眾人討論,潘光彥等人,自然也會做出點評。

    秦老坐于宴席的一側,他的旁邊是穿著依舊相當貴氣的康賢,也就是與寧毅斗嘴的康老,他的字是明允,因此許多人也稱他為明公。他的背景很復雜,富貴是不缺的,但就算僅以文學、儒學上的修養來說,也足夠被眾人稱一聲明公,在場的幾十名才子中也有兩三名受過他的教誨的,稱之為師,但康老這人一向嚴厲,眾人又都有些怕他,不過他今晚倒也沒有批評誰,其實今晚這止水詩會的質量,還是令他滿意的。

    此時他正低調地跟秦老在一旁談笑,其實時間到這里,一般來說,真正的好詩詞就都已經出來了,此時兩人便在議論著這些。

    “……秋分一夜停,陰魄最晶熒。好是生滄海,徐看歷杳冥。層空疑洗色,萬怪想潛形。他夕無相類,晨雞不可聽……秦公,麗川詩會李頻的這首中秋對月真可謂是才華橫溢了,雖說文無第一,但照我看,今晚怕是這首詩要最出風頭了。”

    “又是陰魂又是鬼怪,可算是劍走偏鋒,但卻給人以大氣之感,只令人思緒激蕩,並無絲毫詭譎之色。這詩有唐時遺風,李頻李德新,的確是登入大家之列了,不過明公你向來律己嚴格,止水今天其實也是有幾首好詩詞的嘛,喏,例如方才這首。”

    秦老笑著拿起一首︰“碧天如水,湛銀潢清淺,金波澄澈。疑似姮娥將寶鑑,高掛廣寒闕。林葉吟秋,簾櫳如畫,丹桂香風發。年年今夕,瘐樓此興清絕……你可不要偏心才是?

    “哈哈,你我又非評委,只是隨心賞評,哪有偏心之理。唔,這詞的確不錯……”

    “照我看來,今夜最好的兩篇,便也在這其中了。”

    秦老一向低調,今夜幾乎沒有公開作出點評,只在朋友閑聊之間說說這些,事實上,止水詩會的曹冠曹宗臣與麗川詩會的李頻李德新也的確是此時江寧最負盛名的才子之一,下方的眾人,也多在將他們兩人的詩詞做著比較,雖然說文無第一,但口頭上的氣勢總是要爭的。

    眾人品評詩作,潘光彥此時也正在笑著對曹冠說話,不一會兒,又有人送了新的詩詞進來,分成三份由眾人傳看。

    真正好的詩作,能夠登堂入室的,到這個時候基本是不會再出來,但好的仍舊還有,眾人一邊笑著議論一邊各自傳去一頁。有一頁傳到秦老與康老這邊,秦老拿起來看看,卻是笑了起來。

    “呃?如何?”康賢問道。

    “呵呵,只是沒想到濮園那邊此時還能出一首不錯的,你且看看。”

    “哦?濮園。”康老倒也是笑了起來,拿著詩作看過一遍,又看看下方的名字“薛進”,搖頭放下,“中平,可堪入眼,倒也無甚讓人新奇的。”

    這時候,下方有人嚷了起來︰“諸君,倒是想不到麗川此時還能有一首好詞,依在下看來,這首倒委實還是不錯的。”

    有認識他的人笑道︰“那就念啊。”那人點點頭,片刻之後,開始念那詩詞︰“這詞牌用的乃是水調歌頭,各位且聽︰秋宇淨如水,月鏡不安台。郁孤高處張樂,語笑脫氛埃……”

    他念到這里,忽然像是感到了什麼,扭頭看了看潘光彥等宿老大家所在的台上,一名老者此時卻已然起身,手上拿著一張箋紙,匆匆朝潘光彥那邊過去,手指彈動著那紙張,口中似乎還在念念有詞。這老者是與秦老康老也有些交情的,原本見他起身,潘光彥也已經過來,他便將箋紙放了下來,用並不算高的聲音朝周圍幾人道︰“諸位且看這首。”

    這也是水調歌頭,見台上幾人注意到其它事情,下方正在念詩詞的那人愣了愣,潘光彥反應過來,笑著朝他抬抬手,示意繼續,當下卻不去看那箋紙。待到這人念完,他回味一番,笑著點評幾句,方才拿起箋紙看起來,片刻後,卻也是口中低喃,皺起了眉頭,台下眾人乃至于女賓那邊都在望過來。

    “鶴翁,若有什麼好詩詞,便速速念了吧,這等吊人胃口,好不厚道。”

    潘光彥這人脾氣畢竟很好,作為眾人之首的曹冠笑著說道,隨後旁人也都笑了起來,氣氛一時間輕松下來,潘光彥卻也笑了笑︰“也是水調歌頭,這首詞……便念給大家聽吧︰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水調歌頭的詞文響起在庭院當中,上半闕還未念完,在座的眾人當中已經沒了任何的交談之聲。潘光彥本是文壇大儒,此時按照韻律認真地誦念著手上詩詞,念得雖不快,但貼合著詞句的意境,卻是一氣呵成。

    在座眾人本就是文辭功底深厚之人,只是聽到這里,便已然察覺到這首詞意境的空靈、大氣、悠遠。最初的發問看似簡單,此時的文壇興盛,各種詩詞不免追求繁復,窮盡變化,有的論調里還提倡,若是詠月詩,那便是連一個月字都不出現才為上佳。然而這詞句一開始便是明月幾時有這樣的提問,但配合著下一句,卻已經自然地將意境展開,再到得天上宮闕時,那詩詞意境便自然、毫不突兀地從淙淙溪流化為了高山流水,而再接下來的“我欲乘風歸去……”幾句,便直接將整個上半闕的意境化為長江大河奔流入海一般的大氣,同時竟又能空靈如許,不帶半點煙火氣息,寥寥幾句,便是令人心曠神怡的仙宮氣象。

    自唐朝以來,詩文數百年的發展,意境深遠大氣的作品也有許多,然而到得這時,諸多詩詞作品往往是走到窮盡辭工繁復變化的道路上,若能走回來,返璞歸真的大家自然也有,或簡或繁,自然各有特點。但意境能到眼前這個程度的卻是寥寥無幾,這意境隨詩詞的變化一路擴展,偏又舉重若輕,自然之至,倒是與初唐盛世之時文人那天馬行空、不羈豪放卻又能絲毫不離主題的風格相似起來了,僅是區區上闕,這首水調歌頭的大家之氣已展露無遺。潘光彥頓了一頓,抬頭望了望下方的一眾才子,方才繼續讀出下闋。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詞句朗朗上口,念完之後,潘光彥又喃喃地重復了最後一句,望著眾人,不斷小幅度地點著頭,好半晌之後,方才嘆了口氣,“……好詞啊。”這時候園林當中的眾人有人對望幾眼,有人喃喃重復著詞句,安靜異常。其實若是其它的詞句也就罷了,但這首水調歌頭卻的確有著流傳上千年都毫不褪色的魅力,在詩人詞人眼中,後世甚至有“中秋詞,自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皆廢”的評語,此時在座眾人便是以此為生,他們研究詩文幾十年,有的甚至一輩子,這時候聽了,陡然感受到的,或許就是類似這樣的氣勢。

    也是在如此的氣氛里,那邊康老伸手拿過了箋紙,先是看了一遍,緩緩點著頭。片刻之後,再去看時,卻仿似注意到了什麼,疑惑地眨了眨眼楮,“咦?”的出聲。隨後蹙眉想著什麼事情,臉上表情精彩。注意到他這般模樣,還在心中想著這詞句的秦老偏過頭去。

    “怎麼了?”

    “呵……你且看看。”

    他將箋紙遞過來,秦老拿著眯了眼楮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從明月幾時有一直到千里共嬋娟也沒有發現什麼不妥,確實是好詞,他吐了一口氣,輕輕地搖著頭,隨後也是眼楮一眯,頓了一頓。

    詞句後方自然還有幾個字,不過此時大家還在感受這些句子,方才潘光彥也還沒有注意去看。

    那箋紙左下方書有落款,赫然寫了七個字。

    ——甦府。

    ——寧毅。

    ——寧立恆。

    秦老愣了愣,隨後望了康老一眼,過了一會兒,啞然失笑。

    “哈……”

    甦府小樓之上,寧毅爬起來喝水,陡然間打了個大噴嚏,差點被嗆到。他迷迷糊糊地睡回去,把被子拉緊。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10:00 PM

第十三章 龜鶴園中

    同樣的時刻,潘府後院的房舍之中,參與表演的女子們正在一間間的房中化妝或休憩,止水詩會的園林距離她們僅一牆之隔,若是出了走廊,也可以在道口的紗簾後方看著這場聚會的進行。

    今晚能來參與這表演的,大都已是秦淮河畔有了一定名氣的女子,多半有著各自的引人之處,若是普通的詩會,她們其中的一個,也能挑起大局,但今日卻是不行。止水詩會中過來的並非都是男性,許多人都是攜伴前來,例如秦老帶了懂詩文的小妾芸娘,其余也多有人帶妻室前來,或是某一家的閨秀小姐。這樣的場合下,她們就絕對不能成為主角,甚至在表演之余坐出去吸引眼球那也是不行的。

    不過,即便只是出去表演歌舞,只要有著出色的才藝,那也足夠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了,她們這等女子嘛,若身旁只是眾多男性,那姿態便放得高一些,矜持一些。若是在這樣的場合,便安安靜靜地扮演綠葉,潤物細無聲的讓人記住。高傲和矜持只是手段,名氣才是真正最重要的東西。

    今夜到這里的名氣最高的兩名女子,大抵得算金風樓的元錦兒與引春閣的陸采采,此時在房間之中,元錦兒正捧著臉頰左右顧盼銅鏡中花了妝後的樣子,丫鬟扣兒也在旁邊看著,口中倒在與自家小姐輕笑著交談︰“小姐,你方才出去表演的時候,那曹公子可是一直朝著你這邊看呢,眼楮都沒有眨過一下哦。”

    元錦兒微笑著瞟她一眼︰“我出去表演,他們自是朝著我這邊看,有什麼奇怪的。倒是扣兒你,卻只看見了曹公子一個人,讓人好生奇怪。”

    “小姐啊,是真的嘛。”扣兒皺了一張小紅臉表示著抗議,“他目不轉楮呢!”

    “你若不是目不轉楮地看他,又怎知他目不轉楮地在看我。”元錦兒繼續笑著打趣,小丫鬟窘得嘴也撅了起來,決定不理她了,不過過得片刻,又靠了過來︰“小姐,今夜這斗詩魁首,到底誰能拿到啊。”

    元錦兒偏著頭在發鬢間嵌上一朵小花︰“文無第一,斗詩也沒有真正的標準,哪里又有什麼魁首了,你這丫頭,就是愛問這些。不過要說那幾首會被傳唱最久,倒是能看得到的。”她拿起桌上幾張書箋,“王公子的,席公子的,還有你喜歡的曹公子的這幾首,‘碧天如水,湛銀潢清淺’,呵,這首怕是最好的了,這樣你便高興了吧……還有麗川那邊的李公子,唐公子……”

    小丫鬟撅著嘴︰“誰喜歡曹公子啊。”

    “呃,討厭他?”元錦兒眼神靈動地望望她。

    “也沒有啊,不過扣兒是為小姐你著想嘛,曹公子喜歡你,你今日又是與他一同前來,若能有曹公子相助,明年的秦淮花魁,怕就要落在小姐你的身上了。而若是曹公子明年春闈高中……”

    小婢滔滔不絕地說著,元錦兒笑起來,勾了勾她的鼻子︰“知道了。”隨後拿起曹冠所書的那首詞來看。她與陸采采兩人當中,陸采采擅琵琶,她擅古箏,唱功上說起來還是她更好,這首詞她待會是要出去唱的,一邊看著一邊在心中淺唱,倒也輕輕地笑了起來,看起來倒像是被大才子追求的幸福的笑。

    其實在秦淮河上稍稍敬業的**,多半都自稱有一番坎坷身世,大部分是假的、編的,但那也只是細節上的編造,她們都有著一番坎坷身世這個概念上卻基本沒錯。到得元錦兒陸采采這等名妓之流,她們學了詩文,其實自然而然的,也會仰慕各種各樣有才學的才子,不過,盡管偶爾有名妓單純欣賞他人才華于是嫁給窮書生之類的傳為佳話,那卻也真是少數中的少數。她今日應了潘府邀請卻是同曹冠一同乘車前來,看起來已經很密切了,她心中對曹冠才華也是佩服的,但真要說是否喜歡,喜歡到扣兒說的那種樣子,卻是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對于她們來說,看起來眾星捧月,其實真能選擇的機會,本就不多。

    不過,若能稍稍避開這些想法,今夜的詩會,自己倒也的確是很有收獲的了。

    她反復地唱著那詞曲,片刻後,扣兒卻是從門口那兒過來︰“小姐小姐,似乎又有好詩詞了,我們去看看吧。”

    “哦?”她笑著放下箋紙,與扣兒一同出門,朝長廊門口紗簾那邊過去,好幾位女子都已經聚在了這邊,陸采采也已經過來,她輕聲道︰“各位姐姐,怎麼了?”隨後便也附在那紗簾邊觀看,正聽到那邊傳來“把酒問青天”的聲音,先前潘光彥已經讀了一次,這是其中一位學子的第二次吟誦了。

    詩會的氣氛倒此時其實有些奇怪,稍稍安靜了些,之前的盛況當中,大家作詩吟詩都很踴躍,言笑晏晏,這時候倒像是被某種氣場給壓制了一般。眾人仍在回味著那詩詞,隨後這些女子也弄來了一張抄了那詞的箋紙,圍在一起將全篇看了一遍,隨後又看一遍,元錦兒抬起頭,正好與陸采采的目光相觸。

    “濮園詩會的……”

    “怎麼可能……”

    “甦府,寧毅,寧立恆,這是誰呀?”

    “沒聽說過啊……”

    相對于外面那幫學子首先沉浸于詩詞當中,這邊的女子們在察覺到這詩詞的意義後首先關心的便是它到底為何人所作,幾人將那落款看了好幾遍,彼此詢問,卻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這時候外面也已經有人問道︰“大家覺得,此詞如何?”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這詞……”

    “這詞到底是何人所作?”

    一時間沒有人說出評價,倒是有人在喃喃點頭中隱隱說了“絕妙”,隨後念詩那人便又拿起來念了落款︰“甦府、寧毅、寧立恆,可有人知道此人是誰麼?”

    一陣安靜。

    “不過,此時既然姓寧,為何又是落款甦府?”

    “哪個甦府?”

    “濮園詩會,怕不是甦氏布行那個吧。”

    “這人莫非是甦府的管事師爺之流麼?”

    “之前未曾聽說此人啊……”

    眾人一時間面面相覷,議論紛紛,但對于這個名字,大家都是一頭霧水,沒人聽過。潘光彥隨後也只好叫來去外面取詩的那人,這人並非下人,而是他的半個弟子,也有些才華,聽老師問起來,方才笑著說起他知道的事情。

    “哦,這人聽說乃是甦府贅婿,數月之前方才入贅甦家,為甦府二小姐甦檀兒夫婿。有趣的是在下倒還聽到一些說法,據說這寧立恆今日染了風寒,並未到場濮園詩會,他今夜在家休養時與一小婢說出這詞,本是自娛自樂,誰知詩會之上有人說其毫無詩才,這小婢聽不過,便將這詞拿了出來……呵呵,那邊是這樣說,在下倒也是不知真偽。”

    “甦府……贅婿?”

    這話一出,不僅在場的眾人,旁邊紗簾後的女子也是面面相覷,隨後說話聲便也響了起來。

    “未曾到場?”

    “此事也太過離奇了吧……”

    “我倒是……倒是從未聽說過為一贅婿者能有此才學的……”

    “寧毅寧立恆,確實未曾聽說過啊……”

    紗簾那邊,小丫鬟扣兒疑惑地說道︰“這個不是那濮園詩會想要揚名,買來的吧?”

    每年詩會,想要買詩揚名,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其中內幕大家都知道,只是就算是買,大抵也不可能買到這種質量的詩詞,知道對方的身份之後,眾人心中大抵都有這樣的懷疑。若真是有這種才華的,又怎麼可能跑去入贅?這個時候,那邊也有人將疑惑說出了口。

    “此事怕是很難讓人信服……”

    “莫不是那甦府想要揚名,買來的詞作吧?”

    這個聲音並不大,說話那人也只是試探性的語氣,但眾人都能夠聽得到,沉默片刻之後,有人明顯便要表示同意︰“這種事情倒也……”

    眾人初時被這首詞作所感染,也未想得太多,然後隨後“贅婿”、“無名小卒”這些信息湧上來,與那詞作對比之後,卻也產生了巨大的反差,有些疑惑的念頭幾乎是不可抑制地升上來,這其中畢竟有些沉穩之人未曾說話,但今夜詩會終究還是存了許多比斗之心的,一部分人下意識地說了出來。也在這個時候,嚴厲的聲音,陡然從台上傳下︰“子興!閉嘴!”

    那說話的人名叫虞子興,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抬頭望去,卻見康老正手中拿著毛筆望著他,目光嚴肅,不怒而威,將所有人的議論都壓了下來。一時間,場內安靜成一片。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10:03 PM

本帖最後由 冰賊 於 2011-6-7 12:17 AM 編輯

第十四章 推波助瀾


    止水詩會。

    康賢陡然叱喝出聲,場內頓時安靜下來,那虞子興曾在康賢手下學習過小段時間,這時候見這向來嚴厲的老師不知為何忽然發這麼大脾氣,頓時嚇了一跳,連忙低頭拱手︰“明、明師……”

    康賢是理學大家,背景也厚,雖然弟子不多,但他的名氣在座大多數都是清清楚楚,這時候目光掃過全場又停在了虞子興的身上,看起來只是在教導弟子︰“這種話,你可是隨便說得的麼!?”

    現場片刻的沉默,康賢放下毛筆,又望了過來︰“我且問你,今日詩詞數百,若這首詞亂七八糟,不堪入目,毫無可取之處,你會如何?”

    他這話說出來,其實虞子興已經明白其中意思了,身體震了震,語氣干澀地行禮︰“弟子……弟子自然放去一邊,不去管它。”

    “那麼……你之前可曾見過這寧立恆麼?可曾認識其人,可曾聽聞其名,可曾見其樣貌,有關其人其品,之前可有甚不好的風評,穿入過你的耳中?”

    “弟子……弟子受教。”

    話說到這里,也便夠了,康賢笑了笑︰“既知其中道理,便坐下吧……諸位,今日詩會,佳作甚多,我方才便與秦公品評,例如明義這首……”他抬高了聲音,開始一首首的點評詩會上的佳作,一句句的將其中亮點說出來,他本就淵博,這時點評又刻意放開,並不吹捧,但真說起來,這些詩作也的確是上佳的,那虞子興的兩首也受到了足夠高的評價。

    這番說話花的時間甚多,到得最後,康賢才又將那水調歌頭的箋紙又放在了桌子上︰“此時……諸位再來品評一番這首水調歌頭,如何?”

    他的話說完,曹冠自座位上站了起來︰“明公當頭棒喝,弟子受教。說來慚愧,此詞確是絕妙,文采斐然,意境深遠,弟子不如遠矣,方才心中也起了攀比之心,得明公教誨方能醒悟過來。今日詩會盛況,能見得此等佳句,實是幸事。不過,諸位,在下方才倒又得了幾句,願與諸位品評一番。哈哈,雖有珠玉在前,但在場諸位皆有大才,不知道哪位願為我將此詩補齊,可不能墮了我止水詩會威名才是。”

    他這番話說完,康賢笑了起來︰“君子之風,便該如此。”眾人也都是笑了起來,場內氣氛頓時又活躍起來,有人笑道︰“宗臣,你只得幾句便敢妄言,在下可是有一首了,著為詩會挽回面子之事,當時落在我身上才是。”

    隨後便又是激烈的詩詞比拼,眾人不遠輸陣,看來比先前竟還熱烈了幾分。康賢望著這情景,笑著舉起茶杯喝茶,一旁的秦老倒也是笑了笑。

    “哈哈,秦公為何發笑?”

    “呵呵,明公此事做得可不厚道,平日里立恆小友不過贏你幾局,你倒是要把他放在火上烤。君子之風,記仇可不好。待他日再見,他少不得要找你算賬嘍。”

    話雖然這樣說,但秦老笑得開心,到只是期待著看熱鬧的樣子。原本文無第一,詩作品評本沒有標準,到了某個高度之後,人言佔很大部分,這首水調歌頭雖然真是上佳,但也不可能真讓其他所有人都“不如遠矣”,這能讓“余詞盡廢”,然而康賢區區的幾句話,卻直接坐實了一個暗示︰你們看見比不上的佳作,首先想的居然是詆毀他人的人品,這並非君子之風。

    秦淮一夜,傳出去的並非只有詩作,待到康賢在詩會上對眾人的這番訓斥傳出去,結果如何,真是可想而知了。被秦公如此說了之後,康賢笑容不改,仍舊頗為開心。

    “嘿。老夫惜其才華,助其成名,他若是見我,理當感激老夫才是。秦公,你如此想法,未免小人之心了一些。所謂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哈哈,當心胸豁達才是啊。”

    兩人在這之前並沒有親眼見過寧毅有多少才華,然而就評價來說,卻絕對不簡單,這時候對這首詞頗有驚艷,卻也有幾分了然,在這兒說笑幾句,旁邊一位老者也湊了過來︰“這寧立恆,難道便是……”他也曾去河邊與秦老下棋,跟寧毅僅僅見過一面,知道對方姓寧,這時候倒是猜了出來,而潘光彥也笑著走了過來,聽到這句話,笑道︰“這寧毅莫非與明公……”

    康賢哈哈一笑,小聲道︰“乃我與秦公、杜公小友,詩詞之事,想來不至作偽。不過此人低調,與之為友,也是君子如水之交,不涉太多,還請鶴翁代為保密,不要多過宣揚才是。”

    潘光彥恍然大悟,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

    ******************

    如果能預見到這個夜里江寧城中陸續發生的一切,不知道寧毅還會不會為了尋找現代感而找小嬋學唱歌,反正因為感冒,思緒方面總有些昏昏沉沉精神憊懶,他也從未參加過這些什麼個詩會,自然也想不到太多了。

    時間過了午夜,這個時候寧毅還在睡覺,對所有的事情都一無所知。馬車行駛在熱鬧稍稍漸褪的街道上,速度依舊很慢,街道上歡鬧的人群擁擠依舊,火光從馬車外映進來,甦檀兒望著眼前的小嬋,手上依然拿著寫了水調歌頭的那張紙,小嬋低著頭眨眼楮,不敢說話,嘴巴抿得緊緊的。

    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連她也覺得有些離奇了,到現在都有幾分摸不到頭腦的感覺。手上的這首詞到底能有多大的分量,她對于詩詞的欣賞能力到不了頂尖,初看之時雖然也是心中震撼驚艷,不能相信這居然是從小嬋手上接過來的,但後來的發展還是證明她仍舊低估了這首詞。

    能夠看到起了壞心眼的薛進後來那震驚訝然的表情的確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後來那濮陽裕以及被請來詩會的夫子們過來說話也讓她感覺到了某種很受重視的感覺。作為商賈之女,她是能明白這種重視的分量的。

    世人皆言商人逐利,地位一向處于社會的底層,雖然有錢也能解決不少問題,將地位提高一些,但是各種歧視仍然存在,每年大災小災,他們出錢出力,往往還得不了一個善名。爺爺費了大錢到學堂里,就是想讓甦家出一批文人,哪怕砸錢,至少也能進入士人之流,這種迫切的心情,她從小便是看在眼里的。

    濮陽一家也是如此,他們還算有成果,每年花了大力氣弄這濮園詩會,眼下也有了一定的成果,算是半只腳一家踏入士人的階層了,只是另外半只腳也想上去仍然有一段距離,濮園詩會一經別人提起,或許就首先想到暴發戶的氣息。從他們對于這首忽如其來的詩詞的重視,大抵可以了解到這首詞的好處,然而……有幾人居然說這詞甚至比得過曹冠、李頻等人,這又怎麼可能了。

    她的水準未到,對詩詞只是喜歡和崇拜,由于距離有點遠,便一如對偶像一般的感覺。她未嫁之時也有幾次參加過其它的詩會,見到過幾次頂尖學子當場賦詩揮斥方遒的感覺,只是覺得詩作好,那種感覺也實在令人神往。如今的曹冠、李頻這些人便是江寧士子的代表,爺爺想過家里出現一些才子,可也沒想過能出現如他們一樣的,而手上這首詞……是由小嬋拿出來的,據說還是由家里那個明明沒什麼才學的夫君作出來的,他以前明明作的是“三藕浮碧池,筏可由嬡思”這種莫名其妙的詩詞啊,現在這首,雖然是好,也不可能這樣吧,還是說……其中會有隱情。

    心中的一面由于對文人光環、曹冠、李頻這類人的崇拜而有些不踏實,但商人的一面卻依舊是清醒的,能夠大大方方一切如常地應對完意料之外的一切,直到下了船,才能在疑惑當中開始深究這一切。她望了身子仿佛縮小的一圈的小嬋片刻,倒是笑了起來︰“真是姑爺寫的?”對于小嬋,她自然是不可能有什麼疑慮的心思的。

    “嗯。”

    “那……小嬋把晚上你跟姑爺在一起的事情都說一遍好嗎?”

    “哦。”

    小嬋點點頭,隨後開始講述從她們離開之後發生的那些事情,先是說故事,西游記的具體內容自是幾句帶過了,只說是一只妖怪猴子的事情,隨後唱歌跳舞啊變戲法之類的。

    “吶吶,就是這樣變的……先把這可珠子藏在手里……”小嬋說著將那魔術重復演示一遍,原本在船上準備拿在兩位姐妹眼前炫耀就已經失敗了,這時候又失敗一次,沮喪不已,但片刻之後,還是說到了唱歌與寫詩的地方。

    “……另外一種唱法?”甦檀兒蹙眉問道。

    “嗯,很好聽的。”嬋兒點頭,隨後又小聲說道,“姑爺告訴我說,這個不要出去亂唱,要不然小嬋一個小丫頭亂改詞牌唱法,他們會說不懂事的……”

    其實別人說的或許不是不懂事,這點小嬋其實也明白,但在小姐面前自然沒什麼好隱瞞的,不久之後,在甦檀兒的要求下,小丫頭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開始以“新”唱法唱這首水調歌頭,樂聲響在馬車里,婉轉回蕩。

    待到樂聲落下,娟兒和杏兒還是有些木木的陶醉狀態︰“很好聽呢……”甦檀兒卻是靠在車廂上沉默了許久,方才開口問道︰“小嬋,你跟著姑爺最久,你覺得……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小嬋想了好一會兒︰“姑爺他、姑爺他……小嬋覺得姑爺他不像是個死讀書的書呆子,他……很風趣,有時候喜歡開玩笑,但是給人的感覺很沉穩,好像什麼事情都沒關系的樣子……但是說起話來也不像那些夫子,沒有什麼之乎者也的話,然後……呃,然後沒有了,反正,跟以前聽說的好像不太一樣……”

    甦檀兒聽完,微微地點了點頭。

    轉過前方的街道,甦府便要到了……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10:07 PM

第十五章 後知後覺

    馬車從甦府的側門進,正巧也遇上了喝酒喝到七分醉回家的二叔一行人,那邊詢問幾句甦檀兒今夜的見聞,詩會是否玩得盡興之類,甦檀兒便也神色如常地應對幾句。

    這時候諸多詩詞還在城中傳來傳去,水調歌頭自是上佳之作,但真要引起轟動或得到冠絕今夜的美名,暫時還是不可能的。止水詩會那邊康賢的那幾句訓斥還未傳出來,普通人眼中,頂尖的詩詞大抵都是相差無幾,在一般人看來,這詞固然好,但與曹冠李頻等人比起來,或許也只是相仿,或者因為這些才子以往的名氣,他們會將這水調歌頭看得稍差一點也說不定,也只有那些真正才學淵博之人,才能清晰察覺出這首詞作的雋永深遠與返璞歸真,感受到距離。

    甦仲堪今夜只是與人談生意,狎妓喝花酒之類的,他對詩詞不甚關心,有關什麼寧立恆之類的事情自然還未傳入他的耳中,叔佷二人寒暄幾句過後在道路上分開,甦檀兒主僕四人一路回到居住的小院,除了院門外的大燈籠還在亮著,院子里一片安靜,只有天上如水的月光灑下來。

    甦檀兒朝那邊二樓房間的黑暗中望了幾眼,小嬋問道︰“小姐,要去叫姑爺……”

    “不用,他已經睡了,不用吵醒他。嬋兒打點溫水上來,杏兒娟兒,你們早些睡吧……嬋兒,若還有精神,可以把姑爺說給你的故事說一遍來聽麼?”

    嬋兒笑著點頭,一旁的娟兒與杏兒也連忙舉手。

    “小姐小姐,我們不困呢。”

    “我們也想聽。”

    她沒好氣地望了兩名丫頭一眼,隨後笑道︰“那便也一起來吧。說起來,倒也好久沒聽過故事什麼的了。”

    “記得小時候小姐拿著書給我們講故事呢……”

    “是啊是啊,我還記得……”

    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隨後甦檀兒上樓,娟兒與杏兒便一同幫忙嬋兒去燒溫水,端了木盆拿了毛巾一同上去。

    遠處城市的燈火漸漸的安靜了些許,靜謐的小院之中,暖黃色的燈光浮動在二樓的窗戶里,映出了房中主僕交談與輕笑時的剪影。

    也不知過了多久,夜又變得深了許多,三名丫鬟才從房間里出來,隨後關上門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嬋兒關了門後,輕輕靠在了那門上,雙手捧著胸口,抬起頭來深深地呼吸著,仰起的純真小臉上有著復雜的神色,開心、疑惑、害怕、憧憬,種種種種。

    甦檀兒教過她很多事,因此在她的心中,自然也不會是純粹的單純,她也是有著小小心思的,只不過這小小心思總也是為了身邊喜歡的人和事著想,例如小姐,例如甦家,又或者現在還要加上個寧立恆。

    以往她就能為了甦家的事情在棋攤邊反駁秦老,這段時間與寧毅相處下來,寧毅性格淡泊,但平日里也有著風趣幽默的一面,做起事情——雖然也沒做什麼正事——又是舉重若輕萬物不絮于懷的樣子,待她又和氣,她自然也是喜歡的。

    另一方面,對于小姐不僅僅是喜歡,還有感激、報恩各種情緒在其中,總之就是非常非常喜歡的意思了。她是明白小姐以前的苦惱的,也大抵知道小姐喜歡一些什麼東西,現下既然發現姑爺不像是以前聽說的那個書呆子,自然也會考慮到他跟小姐之間的婚事,如果他們彼此喜歡,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當然最好了,她要做的也不多,讓小姐看到和知道姑爺的事情,也讓姑爺知道小姐的好——這本身也是她這種當貼身丫鬟的工作。

    她知道小姐喜歡詩,只是姑爺以前寫的那些自然沒什麼能拿出手的,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姑爺是故意開玩笑才寫那些東西。今天晚上看見姑爺作出那首水調歌頭,她雖然不淵博,但也總能覺察出這詞句的好來,儼然發現了寶貝,當下拿了詞句去濮園詩會,打算找個時間給小姐看,隨後見到薛進過來,明白其中會發現些什麼事情的她自然便順水推舟地將詞句拿了出來,無論如何,這首詞總該很好,不掉分才是。

    她只是沒想到,在那些人看來,這首詞會好到那種程度。

    若她之前就能有個準確概念,這首詞她是絕對不會那樣貿然拿出來的,如今看來,想要讓小姐看看姑爺的才氣什麼的,倒是起到了反效果——好像連小姐也給嚇到了,船上的時候有點毫無準備的樣子,于是她也覺得心虛起來。原本自己只是想準備個小驚喜,誰知道驚喜太大了,把自己也嚇到……

    唉,怎麼會這個樣子呢……

    燈火如豆點搖曳,睡意不濃的小嬋坐在桌邊,雙手托著下巴苦惱地想著,她的手上擺著的,正是寧毅寫給她的水調歌頭原稿,于是她又看了幾遍。

    姑爺啊,你有才氣就好,不用高到這個程度了吧……這些事情,小嬋明天要怎麼跟你說啊……

    果然是姑爺的錯。

    她嘟著嘴,伸出手指將那宣紙輕輕地戳了兩下。看到最後那句話時,臉色又漸漸地紅了起來。隨後才將那紙張再次小心折好,收回了抽屜底層。

    吹熄油燈,臉上越來越燙、越來越燙的小丫頭摸著黑,慢吞吞的上床睡覺去了……

    “千里共嬋娟呢……嘻……”

    *****************

    清晨時分,白色的霧氣又彌漫了江寧城,明媚的照樣正從霧氣上方升騰起來,噴薄出壯麗的晨曦。

    一覺起來,寧毅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再休息鞏固一天,明天便可以去上課,今天的時間嘛,倒是可以從護院那邊弄點木人沙袋之類的過來,這副身體長年體弱,不徹底地鍛煉一番不行了。

    管理護院那邊的管事好像是姓張,按照如今在甦家感受到的氣氛,甦老太公還算比較關照,只是要考慮如果把木人、沙袋之類的東西弄到院子里來對甦檀兒她們造成的沖擊是不是太大,自己這個文弱書生跑跑步還沒什麼,忽然說要練武功的話,估計她們會把自己當成傻子看了。

    要讓她們接受自己有些與眾不同,但也得慢慢來,這個或許有點快,他在心中無聊地權衡著這些。隨後,早餐時間坐在一起喝肉粥的過程里,覺得甦檀兒似乎一直在看他,眼神有些奇怪。

    隨意瞟了幾眼,片刻後,寧毅放下碗筷,疑惑地與妻子對望一陣︰“怎麼了?”

    “沒有。”甦檀兒微微笑笑,搖了搖頭,“只是覺得,相公早上精神很好呢。”

    “哦,病情應該已經沒什麼了,咳……嗓子好像還稍微有些干,不過今天之後肯定沒事,可以去書院了。”

    “身體沒事便好,這幾天的話,相公倒是說不定會很忙了。”

    “忙?”

    “嗯。”甦檀兒點點頭,不多做解釋,開始小口小口非常淑女地喝粥。疑惑之中,寧毅覺得她嘴角上掛著的笑容跟蒙娜麗莎的微笑有些相似……

    指的是什麼呢,書院要給我加工作麼。寧毅在腦海中推測著對方話語中可能的涵義,一直到喝完粥回房,小嬋怯生生地過來,交代了昨晚的事情之後,他才終于準確把握到了對方眼神中所蘊含的情緒。

    “對、對不起,姑爺,小嬋原本只是想……只是想給小姐看看而已,但是那個薛進實在太可惡了……”

    寧毅有些目瞪口呆地聽她說完,隨後表情倒也就平靜了下來,略想了想之後,卻是有趣地笑了出來。

    “哦,沒事,問題倒是不大。”

    見他不生氣,嬋兒高興地點頭道︰“沒錯,姑爺的才華……”砰的一下,寧毅的手指就彈到了她的額頭上。

    “誰說我有才華,以後不許這麼跟人說。”

    “……哦。”小丫頭遲疑一下,點了點頭。

    “這樣一來,今天就不出去了。”寧毅想了想,笑了起來,“看來要多病幾天才行……”

    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寧毅拿著一本話本小說走回床邊,準備裝病賴床。片刻後,又向小嬋揮了揮手,小嬋這才放下心中的忐忑,從房屋的一角搬了圍棋盒與用來下五子棋的小桌子,高興地小跑了過來……

    昨夜中秋,一些人睡得較晚,因此今天早上的多數人也起床有些遲,江寧城大概晚了半個時辰才又恢復平日的繁榮,直到過了這天中午,昨夜止水詩會上的事情夾雜著其余有關詩詞的消息才漸漸傳播得廣泛,這首水調歌頭的影響,也開始在此後幾天的時間里,于江寧城中,掀起了持續震動與波瀾,並且隨著時間的加深,不斷擴大……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10:09 PM

第十六章 聶雲竹


    中秋過後,江寧城的天氣晴朗了大概兩天,然後便開始轉陰,走在道路上,微冷的秋風卷舞起街道上的落葉,也給一度喧囂的城市,增添了幾分蕭瑟的感覺。

    當然,在大多數人看來,城市依舊是平日的樣子,秋天的樣子本就該是如此,河面上水色清清,畫舫依舊,船兒帶動了漿聲,自依依的垂柳間輕盈劃過,風將附近的落葉卷起,隨後打著旋兒飄落在水面之上,隨波光沉浮漂向遠方。城市道路間行人車馬、青衣小轎、販夫走卒形形色色,寬街窄巷、青石長階,木制的橋梁自稍窄的河道上橫跨而過,水流稍緩之處,便能看見女子在石階上漿洗衣物,閑談說笑的情景,遠遠的,茶樓飲宴,酒肆飄香。

    大多數的人,還是在忙忙碌碌地為生活而奔忙著,當然,既已習慣,那邊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了。若得閑稍停,或去茶館小坐,或在路邊暫歇,偶爾提起近日有趣的傳聞,大抵少不了前幾日中秋夜的事情,而其中,被提及頻率最高的,大抵也就是那首水調歌頭的出世,以及有關止水詩會,理學大家康賢怒斥眾人的事情了。

    起因經過結果,巧合懸念高潮。所謂戲劇性,總得滿足這些條件才行,若僅僅只是某某才子賦詩一首,技驚四座,文采風流,人們也是聽得膩了,如果再加上才女青睞,戲劇性便要增添幾分,而這水調歌頭,在這方面便做得更足了一些,人們喜歡好詩詞,也喜歡這樣的故事,幾日以來,若去青樓楚館閑坐,姑娘們出來時,少不了也要聽聽這曲“明月幾時有”,品評一番其中妙處。

    至于詞作者的信息,目前還僅在猜測當中,未有太多的可靠消息出來。

    甦府,寧毅,寧立恆。為甦府贅婿。

    止水詩會上,康賢的幾句訓斥,坐實了水調歌頭佳作的名頭,卻抹不平眾人心中的疑惑,他之前為何名聲不顯,為何有此才華,還去一商賈之家入贅為婿,最重要的是,他的這首詞,是否是買來的或是剽竊所得,幾乎是每一個談論者最為關心的事情。

    丑聞往往比好評來的更有戲劇性,人們的心中也更傾向于接受這樣的東西,文人買詩沽名釣譽的事情並非什麼奇聞,眾人每每談起,大抵都傾向于這樣的猜測。畢竟贅婿的身份是低下的,有的甚至會說這等人毫無骨氣、數典忘宗,稍有傲骨之人便不會做這樣的事。

    不過,幾日之中,倒也有說法道甦府二小姐檀兒天姿國色、溫婉大方,寧毅一見傾心,為與之長相廝守,于是甘願入贅。然而在這個大男子主義之上的年代,相信這種故事的人畢竟少之又少,社會上狎妓成風,女子的地位如貨物一般,為一女子做到這種程度,誰肯相信。而退一步說,即便相信,此人若毫無才華,那倒罷了,若真有才學還為一女子入贅,那就真是天怒人怨,枉為男兒,枉讀聖賢之書,甚至枉為世人。

    這個年代,人們更喜歡的還是男主金榜題名後回來迎娶喜愛女子這樣的童話,為一女子拋棄所有這樣的事情,人們是受不了的。

    因此幾日下來,眾人對于寧毅的猜測,反倒是以負面的看法居多,入贅本是原罪。當然如今結論尚未出現,猜測之余人們還是保持著好奇的心情在等待更靠譜的消息的出現。另一方面,若純粹對于這首水調歌頭的質量以及詞作者的才華,人們還是保持著驚嘆的,並且這種驚嘆的熱度,如今還在上升,幾日以來,眾人對它的溢美之辭,還是在不斷地增加著。這次的中秋詩詞比斗,它的評價與風頭怕是要遠遠的超過其余詩詞,這樣的情況,也已經有好幾年未有出現過了。

    秦淮河最為熱鬧的地方,便是夫子廟及貢院一帶,與之隔河相對的便是眾多青樓楚館所在之地,此時才過中午,這些地方尚未開門,不過該起床的還是已經起來了,若從下方街道走過,也能看見一些女子在樓上或倚欄獨坐,或閑聊嬉戲,內里的院牆之中,隱約有絲竹之聲,渺渺而來。

    這樣的樂聲,有的是已有藝業的女子在樓中練習,也有的是隨了青樓安排的老師學習琴曲的小姑娘。此時在金風樓的內院當中,便有一堂教授琴曲的課程已經進入尾聲,幾名年紀較小的女孩兒仍在認真彈奏著教授的曲目,布裙荊釵、衣著樸素的女先生此時正坐在前方的小桌前,拖著下巴聽著這些琴聲。

    女子的年紀其實不過二十來歲,穿著打扮雖然樸素,比之青樓中的花花綠綠大有不如,但她的樣貌卻極是初中,清麗雅致的瓜子臉,秀眉如黛,氣質也是極為出眾,此時坐在那兒靜靜地聽著琴,身影便給人一種淡淡如水墨般的感覺。比起下方學琴的這些女孩兒來說,其實要出眾得多。

    按照一般的流程,待到琴曲彈完,女子指點一番之後,今日的教學也就到這了,不過,就在女子準備收拾東西時,下方的幾名女孩子對望幾眼,其中一名女孩兒笑道︰“雲竹姐,雲竹姐,可不可以教我們唱水調歌頭?”

    “嗯?水調歌頭……”被稱為雲竹的女子愣了愣,隨後望著她們,眨了眨眼楮,大概是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要學這個,下面的女孩兒已經說了起來。

    “這幾日過來的客人都愛聽這個呢……”

    “就是中秋那夜的那首……”

    “我們也很喜歡啊。”

    女子聽到這里,已然明白過來︰“中秋?這次中秋出來的好詩詞嗎?”

    “啊?雲竹姐,你還不知道啊?”

    “這幾次有事,倒是沒顧得上注意中秋的事情了……”女子露出微笑,只是在那笑容的底層,有著些許的疲累,不過眼前的這些女孩子恐怕都未必能看得出來。

    隨後這幾名女孩子便嘰嘰喳喳地拿出了抄有那水調歌頭的小冊子,女子坐在那兒,一字一句地看著,嘴唇微動,她是真正能明白這詩詞好處的,不一會兒,神情便認真起來。下方的女孩兒便在這樣的氣氛中說著中秋那夜這詩詞的來歷。

    “……可惜,那個人入贅到別人家里了。”

    “是啊,是個贅婿……”

    “現在大家都說這首詞是買來的……”

    “不過詞真的很好啊……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下方的女孩你一言我一言地說著詩詞的來歷背景,隨後還唱了出來,她們對于音律雖然還在學,但每日里金風樓的姐姐們都在唱,學著唱出來還是沒問題的。事實上有關水調歌頭這詞牌的曲譜樓中也有,她們學了各種指法,自己也能對著彈,但終究還是有人教教最好。

    “贅婿啊……”雲竹看著那詞,聽完大家的講述後方才笑道,“這樣的話,水調歌頭的曲,幾位妹妹應該多少都會了吧?”

    “我們也照著彈了,但是有的地方彈不好……”

    “嗯,曲子學了便行,水調歌頭這曲,有幾處指法特別一點的地方,唱詞呢,其實也可以稍稍變化幾處,我帶著幾位妹妹彈奏一次,然後再為大家講解……”

    如此說著,幾名女孩子回到了琴前坐著,雲竹目光掃過一圈,將手指按上瑤琴琴弦,一個輕盈柔雅如煙黛般的笑容之後,指尖輕挑而起。

    “明月幾時有……”

    裊裊的琴音自房間里響起來,多人的演奏,絕大多數人還不熟悉的情況下,本應是有些混亂的,然而在這片琴音當中,最為明晰優美的那道琴音卻是穩穩地帶著曲調在走,雖然聲音都是一樣的大小,但那道琴音在意境上完全同化了其余的樂聲。隨後,柔美的嗓音也帶著大家的唱腔響起,若此時有精通此道的客人前來,或許便會發現,這道樂聲與唱功,竟是比之金風閣絕大多數的女子都要出色得多,甚至比之如今金風閣的頭牌元錦兒都未有絲毫遜色。

    元錦兒的聲音走的是活潑輕靈的感覺,這聲音則如流水如鈴音,讓人心中安靜閑適,樂聲如此響起時,附近的一些姑娘也往這邊過來,遠遠地聽著。待到一曲水調歌頭唱完,才有些人說道︰“是雲竹姐啊……”

    “雲竹姐的唱功還是這般好……”

    或佩服或嫉妒。過得不久,里面的課程終于也結束了,剩下的便是女孩子們自己的練習。布裙荊釵的女子手上拿著個小小包裹自房間里出來,穿過長廊,也與幾名認識的女子打了招呼,隨後去到媽媽的房間里支取授課的費用。一路離開時,卻在外面的廊道間遇上了元錦兒。

    “雲竹姐。”

    “錦兒妹妹。”

    “剛才在上面聽見雲竹姐唱歌了呢。這首水調歌頭,果真是雲竹姐來唱才最好的,錦兒總覺得自己找不到這樣的心境,唱出來也不好聽。”

    元錦兒今年十七歲,性子活潑一些,雙方寒暄幾句,她才斂去了燦爛的笑容,輕聲問道︰“雲竹姐,胡桃妹妹怎麼樣了?”

    “這些日子倒好,病情再過幾日,大抵便要痊愈了。”

    “那就好了……”元錦兒點點頭,片刻之後,看看周圍無人,方才從身上拿出一小包東西,“雲竹姐,我知你平日性情,但是胡桃妹妹既然生病,總是需要應急,這里有些錢物還望姐姐收下,姐姐當初對錦兒照顧,錦兒一直記在心里的……”

    她想要將那小袋銀錢放到對方手中,然而雲竹推辭了一番,雖然很感動,但終究沒有收下。

    “胡桃的病情的確是要好了,若不是,姐姐定不會拿此事來硬撐的。錦兒妹妹還是將錢攢下,若有一日,能為自己贖了身,方才能自由自在……”

    “我沒有姐姐那等心性呢。”兩人方才說了些窩心的話,此事眼眶都稍稍有些紅,元錦兒用手指揩了揩眼角,笑了起來,“錦兒現在這種樣子,終是打算選個男人嫁掉的,銀錢留在身邊,其實也無甚大用,何況這也不多,我還有的……”

    “若能遇上心儀的才子……”

    “錦兒才不嫁身無長物只會口舌生花之人,花言巧語也抵不了飯吃。本是為妾為婢的命,終是要找個有些錢財地位的人才嫁的,好在如今還有些名聲,要嫁也不難的……”

    這大概也算是人各有志了,兩人一路往外走,說了些貼心話兒,但最終,還是在金風樓的側門分開了,元錦兒笑著揮手,直到對方的身影在視野中消失不見,方才將手放下來。

    有些羨慕,可也有些嘆息,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

    被她稱為雲竹姐的女子名為聶雲竹,也是前幾年金風樓最受歡迎的女子之一,琴藝唱腔詩文書畫都是一絕,只不過她心性淡泊,一直都不是最紅的,以往秦淮選花魁,她也不願去參加,因此名氣始終到不了頂尖。到了兩年前,她攢夠了銀子,為自己與丫鬟胡桃贖了身,找了一處地方住下。直到如今,還有人來金風樓時會偶爾問起她來。

    其余的青樓女子,即便是給自己贖了身的,往往也會與許多恩客保持來往,與才子之流參與詩會文會之類的,然而雲竹姐不同,她幾乎跟以往的那些人都斷了聯系。青樓生活無非迎來送往,兩年未出現,她也便淡出了這一片世界,只是仍舊接下教人琴曲的工作,算是賺些生活花銷。

    只是這教琴授曲的事情賺錢終究不多,她便是不教,如今的樓中也有大把人可以勝任。她兩年前贖身之時還是剩了些銀錢的,但到得如今,卻聽說情況不太好了。主婢兩人過得一直是青樓的生活,胡桃隨懂得伺候人,但有關生活的事情或許還是不擅長的,過了這兩年的時間,銀錢大抵也耗光了,她們又只能接接青樓里的工作,最近聽說胡桃生病,兩人過得似乎也不怎麼好。元錦兒感激對方以前的照顧,于是想要拿出銀錢來幫忙,她拿得不算多,但誰知道對方終究還是沒有收下。

    女人啊,在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麼自由自在可言,青樓看來風光,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可到得最後,終究還是妾婢之命,誰還能把你一名青樓女子當成正妻來待麼。雲竹姐心性堅韌,若自己也贖了身出去,弱女子在這世上沒個依靠,又能撐到什麼時候,到最後,怕是又要回到這青樓中來了。

    她輕輕嘆息一聲,轉身往回走去……

    ********************

    離開藥鋪之時,聶雲竹點了點身上的余錢,放進最貼身的衣兜當中。

    加上當掉簪子的錢,還能用上些許時日,最令她放心的是,胡桃的病情終于是要痊愈了,這便最好了。

    兩年前離開青樓之時,兩人沒有多少單獨生活的經驗,胡桃小時候雖然過過苦日子,但在青樓多年,那也畢竟是小時候的記憶,能夠煮飯煮菜便是很好了。沒有什麼計劃的主僕兩人過了好一段沒什麼完全隨性的日子,雖然也做了些工,譬如自己來金風樓教琴曲,但一向以來仍舊是入不敷出。不過到了現在,雖然剩的銀錢不多,但只要胡桃好起來,主僕倆做些事情,還是能夠讓收支平衡了。

    拿起手上裝著寫小物件的小布包,另一只手輕輕提起包好的藥,她一路朝回家的方向走過去,低著頭,一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上的小兜里,自己與胡桃出來生活之後,在人多的地方被偷過兩次錢袋,現在想起來覺得可惜。一路離開了朱雀大街,行人漸漸沒有那麼多了,這警惕才放下來,四周依舊是些賣東西的店鋪,快要轉過街道時,前方一道身影忽然晃過了眼簾。

    咦……

    她抬起頭來,疑惑地望去,那道身影已經在不遠處的轉角邊不見了,懷著這樣的心情快走幾步,到得那路口時,她才終于看清了那邊的那道身影。

    確實是他……

    不遠處的街道邊,樣貌單薄且文氣的男子就站在幾家店鋪的前方,手上拿了一塊大木板,一邊看幾家店鋪里賣的東西,一邊有些無聊地將那木板晃來晃去,隨後點了點頭,進入了一家店鋪的大門。

    看起來,他是要買木炭的樣子。

    聶雲竹想了想,跟了上去……

    ****************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1-5-31 10:12 PM

第十七章 氣場

    自兩年前聶雲竹與胡桃主僕倆出了金風樓,雖然是如同姐妹一般的住在一起,兩人也盡量地承擔起力所能及的一些工作,但其實主僕終究還是主僕,大部分的家務還是由胡桃來承擔,聶雲竹只是做些簡單的事情。她每日里繡些漂亮的錦緞,偶爾也納些鞋底繡帕,隔幾日去金風樓教一次琴曲,如此維持這個家,當然,由于她的刺繡走的是自娛自樂的精品路線,質量是好,但費的功夫和成本也高,終究賺錢不多。

    自上個月胡桃生了重病,聶雲竹便不可避免地要承擔起這些事情來,簡單的飯菜她倒還是會做的,洗洗衣服也沒什麼——不熟練,或許不如胡桃洗得那麼干淨而已。只是中秋前幾日買了那只老母雞,想要炖了給胡桃補補身子,最後才擺了一連捅了好幾個簍子。

    抓了母雞不敢殺,後來讓母雞跑掉,一路追著跳進河里,菜刀也扔掉了,還把好心拉自己的路人給連累了。人家把自己救上來,自己醒過來之後第一反應是打了對方一耳光,然後第二天撈菜刀也正被對方看見,還幫自己殺了雞……

    平素她也是個從容淡定的女子,青樓這許多年,見過很多人,形象方面還是很看重的,誰知道這次被人看見的盡是丟臉的事情,想想也覺得窘迫。前幾日跟著胡桃一塊兒生了病,好在風寒不重,但也是過了中秋才好,想想對那位恩公自己連名字都沒能問。呼延雷鋒……呼延雷鋒也不知道對不對,誰知道今天在這里,卻又遇上了。

    聶雲竹以往也算是閱人頗多,這年輕男子大概也是二十歲出頭的樣子,看來顯得文氣,但事後想來,行事之中卻頗有些與旁人不同的地方,說話、做事都是如此,看起來淡然隨性。從他救自己,自己打他一耳光後的反應到後來幫自己殺了雞說話走人,也都是如此。聶雲竹此時跟上去,見他果然是想要買木炭的樣子,只不過當他看看木炭之後與那老板又交談了幾句,情況又有些不同起來。

    時間已近深秋,冬日將至,多數人家中都要買碳,自然也有散賣的地方,但這間店里其實是將碳一袋袋裝起來論袋賣。那男子與店主說了之後,卻是將一大袋木炭倒了在地上,拿了個布袋,蹲在那兒一根根炭條地挑選起來,能被他選上的不多,往往還要在地上劃幾下才能將某一根扔進袋子里,店主倒也不生氣,只是又好奇地詢問幾句,便去做他的事了。

    只是看了片刻,聶雲竹跟上去,在對方的側後方停了下來,彎下了腰︰“恩公?”

    “嗯?”男子扭頭看她一眼,倒也是認出了她來,“哦,是你啊,這麼巧。”手下仍舊專心地選木炭。

    這個反應和說法都有些奇怪,儒家文化到得如今發展到高峰,各種禮數應對相當復雜講究,一般男人若見個女子過來,少不得立正作揖,溫文以待,這種儒雅的氣息已經是整個社會的習慣了。然而“哦,是你啊,這麼巧”這樣隨意的說話,聶雲竹倒是第一次遇上,但卻又是自然而然的感覺。她微微愣愣,眨了眨眼楮,隨後斂起裙裾,在旁邊蹲下了。

    “恩公……”

    “呵,不過殺只雞而已,沒事的,不用叫我恩公了。”男子笑著揮揮手,隨口說道。

    “恩公莫非心中只記得殺雞,卻不記得自河中將妾身救上的事情了麼?”

    “啊……”

    對方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聶雲竹忍不住噗的笑了出來,兩人此時並排蹲在那堆木炭前,聶雲竹偏著頭看他︰“妾身的名字叫做聶雲竹。”略等了等,確定對方能記住這個名字後方才道,“恩公姓名可是叫做呼延雷鋒麼?”

    “呼、呼延雷鋒……”

    一時間,男子的表情像是微微抽搐了幾下,很是復雜,隨後才笑了出來︰“呵呵,寧毅。”他說道,“寧毅,寧立恆。”

    聽到這個名字,聶雲竹也愣住了。

    “水調歌頭……”

    “那個人叫寧毅,字立恆……”

    “甦府贅婿哦……”

    “可能是買了詩詞的沽名釣譽之輩呢……”

    金風閣中乍看那首詞時的驚艷到此時還縈繞在腦海之中,那幫女孩兒的議論頓時也閃了過去。寧毅寧立恆。原本她只是單純欣賞著詞句,還沒來得及消化這首詞本身的魅力,沒有多少跟人議論八卦的想法,因此那個名字對她來說也根本是無所謂的,想都沒去想,但到得此時,方才對她的腦海做了一次沖擊。

    她愣了半晌,隨後才反應過來︰“寧公子……買這木炭不知有何用途?”

    “嗯,用來寫字的。”寧毅敲了敲地上被塗了一層白漆的木板,隨後拿著一截粉末教細的炭條在地上寫了一個聶字,他大概是想要順手寫出剛才聽到的聶雲竹這個名字,不過聶字寫到最後一筆的時候還是頓了一頓,估計是想到就這樣寫對方的名字有點不禮貌,稍稍換了個地方,寫出“寧毅”這兩個字來。

    那字體走楷書的路子,雄渾有力,寫完最後一筆,木炭也被捏斷了。聶雲竹本人在書法上也有造詣,心中稍稍衡量,執木炭跟執毛筆的手法不同,如果是自己拿了炭條寫出來,這字體必定遠遠不如,他竟能用木炭隨手就寫成這樣,對于書法的理解怕是已卓然成家了。

    這年頭詩詞書法是一家,在書法上有高深造詣的人,也多半稱得上一代大儒,差也差不了多少,能寫出這樣字跡來的人,寫出那水調歌頭想來也無甚可疑的。聶雲竹心想著傳言果然多不可信。她哪知道寧毅的毛筆字只是可看,反倒是用粉筆、鋼筆寫各種藝術字體那才是練過的,後來有了身份地位,有心境的襯托,寫出來的字跡更是添了幾分氣勢,這時候看看那兩個字,覺得稍有退步,但總可以拿出去忽悠人了。

    練字並非一朝一夕之功,總不能讓那幫整天苦練毛筆字的學生覺得老師字體難看吧……

    “拿到課堂上,用這白板寫字,寫了可以擦掉,沙盤的話,輪廓不夠清晰,總要掃來掃去,而且沙盤是平的,學生看了也累,這個可以豎著掛。”

    “課堂……學堂?寧公子在學堂當先生麼?”

    “嗯,小學堂,教幾個笨到飛天遁地的學生看書寫字之類……”

    “呵……寧公子,這根可以不?”

    青樓楚館之中都講究如何能跟人自然相處的社交藝術,只要有準備,聶雲竹自信跟任何人都能自然交談而不會覺得窘迫。這次說得也是自然,然而這自然卻並非是因為自己,感覺上反倒是因為對方的態度,兩人挑選那些炭條,不一會兒裝滿了那個小布袋,手上也已經是黑乎乎的了。付錢的時候,寧毅為這一小袋炭條多付了十余文。

    “店家好不講理,這點碳條還要多收十幾文。”出了門,聶雲竹說道。

    “呵,打攪人家也是不好,估計還是聽說我要拿去學堂用才讓我這樣挑挑揀揀,老師的身份還是蠻好用的。”

    “公子若下次要買,倒不妨買上幾袋回家再挑選,反正家中要用,便可省下這些錢了。”

    “哈哈,下次我可不來選了,讓那幫學生自己帶些合用的去學堂便是。”

    不一會兒,兩人在秦淮河邊洗淨了雙手,一個人提著木板跟木炭,一個人著布包和藥包,一前一後地朝前走著,聶雲竹又說起掉河里被他救上來的事情,寧毅只是揮揮手,說不是什麼大事,輕描淡寫地帶過去。

    兩人偶爾交談幾句,氣氛自然得有些奇怪,兩人走出一段,走在後方一步處的聶雲竹想著那水調歌頭的意境,忽然間覺得,或許也只有此等灑脫從容之人,才能寫出如此詩詞。

    如此走出了好一段,到得一處河灣邊,寧毅方才停了下來,與之道別,不遠處的河岸邊波光恬靜,柳色青青,一家茶肆與幾個小店鋪便坐落在那兒,茶肆旁有一個小棋攤,兩個老人正在那兒安閑對弈,其中一名全身綾羅綢緞,頗為貴氣。

    她向對方行了禮道別,說過幾句話後略停了一會兒,舉步前行,對方也往前走了不遠,正是朝那茶肆棋攤方向去的,兩位老人似是與他認識,笑著說了些什麼,隱約聽見他的聲音傳來。

    “……這幾日被兩位害得好慘……今日上午,那虞子興倒是跑來找我……”

    她走了過去,最後回頭望時,男子正坐在那兒觀棋,手上拿了一杯茶輕輕喝了一口。兩人之間並沒有太多的交集,沒了報恩這個由頭,偌大的江寧,或許日後連再見的機會都不會再有了。對方說話待人似是沒有多少功利心和企圖心,這在她所見過的那些才子、名士中幾乎是僅見的,一路下來從容自然,無拘而灑脫,沒有多少繁文縟節,卻絕不給人不快的感覺,可又確確實實地保持著距離,簡直如傳聞中唐時文人的風骨一般。如今文人皆言君子,或許君子便該是如此風流氣度了。

    或許之後不會再遇到,對方也未將那些“恩情”當一回事,不過這樣的一道身影,她倒是已然記在了心里。

    寧毅寧立恆……

    聶雲竹如此想著,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作者: mu119    時間: 2011-6-3 11:19 AM

第十八章 自掛東南枝

    從中秋那夜水調歌頭被小嬋給透露了出去,這幾天的時間裡,寧毅一直窩在家裡看書裝病,無聊之時與小嬋下下五子棋什麼的,今天還是第一天出來,上午去學堂上了課,下午去取了之前讓人幫忙刷白的木板,隨後買些炭條,一路過來這邊,正好秦老與康賢兩人都在。
     
    對於詩詞這些東西,拿來用便用了,心理障礙寧毅是沒什麼的。自己知道的這些詩詞,放在現在是一種很不錯的戰略資源,如果日後閑不住了想要做點什麼事情,拿出來烘托炒作一番,加點名氣什麼的用處很大。但這個時候拿出來不過滿足些許虛榮之心,實在沒什麼意義。

    這年頭的文人才子,說話行事引經據典,若真想要博些名聲,少不了被人考校一番,這些地方的急才,便是將全唐詩全宋詞背下來都沒用,如今諸如論語、大學等幾本作品擺在他面前他倒是能用白話文解​​釋一遍,甚至還能有不少新意,但其它方面的才學肯定是沒有的。詞作拋出去未免有些早了,不過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以他的性格而言,也就無所謂地接受下來。

    在他來說,這問題也不大,走偏鋒、走正道,解決的方法千變萬化。前日蘇老太公與蘇伯庸等人倒是叫了他與蘇檀兒過去詢問一番,他隨意胡謅幾句,道這詞句不是自己寫的,誰知陰差陽錯……蘇老太公看了他好久,隨後只是笑道:“事已至此,對外可得保密才是……”老人家很精明,信與不信那就兩說了,不過自己若真是什麼大才子,蘇家的立場其實也尷尬,大家目前其實都在猜來猜去。

    當才子哪有現在當贅婿這麼舒服,不用做太多事,不用負責任,人家對你也沒有太多期待,因此毫無壓力,老太公也還關照,這種生活想要擺脫掉才是傻帽呢。好不容易休閑了幾個月,在沒有什麼大事之前,入贅的這個身份是堅決要賴定不走的。他心中如此想,自己倒也覺得有趣,只是若說給別人聽,怕是連小嬋都不肯信他。

    幾天之內,外面的流言肯定有,自己也大概能猜到是什麼樣子,倒是小嬋給他說起止水詩會的情況時,他才被康賢這個名字嚇了一跳,最後也不免啞然失笑。以前便知道這老頭不簡單,只沒想到這麼大名頭。

    休息了應該休息的幾天之後,事情被他暫時拋諸腦後,回到正常生活上來。倒是今天上午講課的時候就被人找上了豫山書院,來人是那被康老訓斥了的虞子興與其餘幾名文士,竟是跑來道歉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詩會上被康賢那樣幾句訓斥,這虞子興的文人之名其實也損得七七八八了,這真是無妄之災。不過康賢還是惜其才華,離開之時單獨找他談了一番,諄諄​​教導,他再找了時間過來道歉,一旦傳出去,便也多少能成就他些許美名,畢竟負荊請罪、知錯能改這些,也能算是美名的一種。

    那邊有圖而來,寧毅便也稍稍配合一番,演出一場惺惺相惜的戲份,至於邀請他晚上去某某舫參與學子聚會之類的,自是隨口推掉,隨後與那幾名才子什麼的道別,出來拿刷了油漆的白板。

    “子興此人,德行上還是不錯的,才學雖不屬頂尖,但也是上佳之列。”康賢如此笑著說道,“只是你那水調歌頭寫得實是太好,此詞一出,怕是此後幾年秦淮中秋,都無人好再做詠月詞了。實是想不到,你這不學無術的小子竟真有如此詩才。”

    “我都說了不懂詩詞。”寧毅喝一口茶,“年幼之時,有一衣著破爛的遊方道士從家門前經過,吟了這首詞,所以記下了,就是這樣……”

    跟蘇老太公他也是這樣說的。此時秦老大笑起來:“你這說法,怕是三歲小童也不肯相信的。”

    康賢也道:“這人就是太過憊懶,需得敲打才是……只是才子之名,看來倒是蠻好用的,方才那女子樣貌氣質皆是上佳,竟與你一路同行,相談甚歡,若能成就一番姻緣,哈哈,小子,你可得好好感激老夫一番……”

    寧毅贅婿身份,再想要泡個妞,實在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康賢也是狹促與調侃一番而已。寧毅將中秋節前救人的事情說出來,那邊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此時兩人一局已經下完。三人坐在一邊休息,秦老拿起茶杯,點了點頭,倒是對另外的事情感起興趣來:“寫字?這麼說來,你想以炭條在這白板上寫字,用於學堂之上?”

    “嗯,沙盤一次能寫的字太少,用起來也實在麻煩,終究不如這樣寫下來方便直觀。”

    就教學來說,此時上課全是以沙盤寫字,往往寫上一個字,沙盤便要推平一下,先生僅僅是對學生演示這字體寫法而已。大部分知識都是口授的情況下,要求學生在先生說話時必須聚精會神,先生說完之後,還得以自己的理解來努力記下講義,若不是特別聰明或者特別自覺的學生,想要跟得上教學的進度,其實是相當有難度的。

    當然,對於秦老康老這些人來說,這樣的教學方法延續了上千年,自然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學問是上等人的東西,想要成上等人,不想吃苦怎麼行,這裡本身便是考驗的一種。秦老拿起一根炭條在白板上劃了劃,隨後皺起眉頭。

    “沙盤柔軟,以樹枝在其上書寫,與毛筆技法相同,木炭卻很難書寫,這等改法,怕有不妥。”

    方才聶雲竹只是注意寫的字如何,淡然秦老見事的角度比較不同,僅僅兩劃,便提出了異議,作為先生的在課堂上並不以毛筆的技法寫字,這事情說起來可大可小,隨後康老也過來試了試,皺眉說道:“此事需得謹慎才行。”若寧毅是他的弟子,說不定他已然要將之罵上一頓,以當頭棒喝的嚴厲指出這事情的嚴重性。

    他們這樣的擔心,寧毅自然能夠理解,此時倒是笑了笑,蹲下去也拿了一支炭條:“問題倒是不大的,寫字本為陶冶性情,何況這些字體與毛筆字體其實也有些共通之處,若僅為記錄而用,倒也不妨放得寬一點,也算是……多一個角度。”

    他如此說完,伸手在上面寫起來,“紅酥手,黃藤酒,兩個黃鸝鳴翠柳”,這一句是楷書的模式,隨後變為隸書,“長亭外,古道邊,一行白鷺上青天”。

    這兩行寫完,字體變為宋體:“三山半落青天外。”

    宋體字到現在還沒有出現,秦老與康老對望了一眼。只是要說明這種問題,本就是有沖擊力一點的方式比較好,寧毅以前與人談生意推銷產品也都是喜歡平淡中藏著足夠沖擊力的方式,下一行轉為漂亮飄逸一點的瘦金體:“二水中分白鷺洲。”

    接下來轉草書:“西北有佳人,自掛東南枝。”

    然後斜黑體:“欲窮千里目,自掛東南枝。”

    那白板也就這麼大,如此寫完,收起炭條:“如何?”秦老與康老早已笑罵出來。

    “字倒是能入眼,詩詞真是瞎搞……”

    “有辱斯文,可惱啊……”

    “你這性子真是太過憊懶,呵呵,這些詩算是什麼東西……”

    口中是這樣說著話,但是兩人的目光卻沒有離開過那塊白色木板,口中偶爾念出來,倒也點評一番。

    “西北有佳人……真是不學無術,分明是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此歌出自漢書,再接自掛東南枝,呵呵,你莫非覺得西北對東南押韻麼……”

    “康老果真英明。”

    “你若是我的弟子,少不得要叫人拿棍棒抽你,隨手塗鴉也要波及先賢名作,欲窮千里目,還是自掛東南枝,你倒不怕王之渙化為厲鬼來找你算賬!句句都自掛東南枝,這首孔雀東南飛倒也倒霉,那東南枝可是招你惹你了。”

    “哈哈,只是有一天忽然覺得,若將詩詞如此拼湊一番,或可別有一番風味,康老莫非不覺得麼?西北有佳人,自掛東南枝。舉頭望明月,自掛東南枝。空山不見人,自掛東南枝。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自掛東南枝。人生自古誰無死,不如自掛東南枝……”

    康老搖著頭:“事涉先賢,務必嚴謹。”話語之中,有幾分好笑,倒也有幾分警醒意味在內,另一邊的秦老則在看其它的東西,這時候說了一句:“明月幾時有……”康老接道:“大抵也得自掛東南枝了……”說著笑起來。

    隨後秦老拿了炭條指了指前幾句:“同樣也是拼湊,倒是不知出處,想來卻是立恆舊作了,呵呵,紅酥手,黃藤酒……後面的接得不好,這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倒該是一句……而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好意境啊,當是另一首詩了……”

    他以炭條將這幾句圈起來,孤立開“紅酥手,黃藤酒”與“長亭外,古道邊”,略看了看,又在中間畫了一條,大抵覺得這兩句應該也不是一首,康賢也點了點頭:“該是兩首。”隨後看看寧毅。寧毅卻是有些佩服,如果是他在這種情況下看了這十二個字,或許會認識它們是一首詩詞中的句子才對,畢竟工整還是蠻工整的,詞作一般也長,足夠做這樣的一些轉折。這十二字不太好分,但眼前兩人卻是僅憑直覺,便將這兩者劃開。

    “這便該是四首詩詞了,倒不知是已有全詩,還是偶得殘句?”秦老朝寧毅這便望來,開口詢問道。
作者: mu119    時間: 2011-6-3 11:23 AM

第十九章 忠臣

    “……倒不知是已有全詩,還是偶得殘句?”

    秦淮河邊,秦老開口向寧毅詢問著,一旁,康賢倒也嘆了口氣: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便只是殘句,卻也已是登堂入室的大家氣度了……”

    寧毅看著那詩詞,隨後笑起來:“呵,殘句。”他攤攤手,“不懂詩詞……”

    “這小子不實誠,否則今日可得幾首好詩……”

    話是這樣說,但如今寫詩寫詞,作者偶得殘句是尋常事,兩人倒也不再多說,隨後談論起那書法來,這是相當專業的領域,詩詞寫出來也可以說是別人的,字卻不能說是別人早已寫上的,況且上面好幾種字體自成一氣,已然形成系統,兩人都是此道大家,自然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門道來。

    對於他們這種書法大家來說,一筆筆的漢字自有其魂魄筋骨,這些炭條寫出來的字跡或許還到不了成大家的程度,但也已經顯露出足夠的功力了。
     
    一如聶雲竹的觀感,這年月誰也不可能認為會有人在家專門練習這種筆法,能以炭條寫出這等字跡的人,書法功力自然還是往上推測的,特別是那幾種之前未有見過的字體,對於他們來說,更是有著難以言喻的價值。

    最後那看來如方塊的斜黑體或許僅僅是有新意,卻並沒有多少參考價值,只如高深一點的頑童遊戲。然而書寫那“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的宋體與瘦金體,卻實在是讓兩人覺得賞心悅目,大有門道。

    這兩種字體本來就是宋朝時方才出現的,武朝軌跡與宋朝類似,文人眾多,儒學高度發達,求新求變的過程中各種創新都有出現,而這兩種字體無疑是既具有創新而又最符合當代人審美的成果。

    超前時代一步的是天才,超前兩步,往往就變成了瘋子,這兩種字體恰恰是站在了時代的基礎上,而看來又像是由量變達成了質變,做出了完美突破的成果。寧毅寫的時候或許沒有主動想太多,頂多不過是為說明問題而給人一點驚艷而已,只是以他的思維方式來說,就算沒有主動去考慮,各種復雜的權衡也是在潛意識中就已經做完,過濾出一個最簡單的結果而已。
     
    這些文化方面的東西無所謂一味藏拙,而他最後那“不靠譜”的斜黑體,也恰到好處地能證明他平日里就愛瞎搗鼓這些看起來有趣的東西,既能保持宋體與瘦金體的那種沖擊力,又能將這種驚艷與沖擊變得自然,不至於只是一味的尖銳。

    至於隨後兩人探討書法之時,寧毅則大多時間保持沉默,只偶爾說幾句自己知道的關鍵點,這兩人是真正的大家,基本功比自己要紮實得多,自是少說多聽藏拙為上。他這些日子無聊,也在提高書法能力,偶爾聽得一兩句,也覺得大有裨益。

    若是普通才子學人之流,怕是不可能得到兩人這樣子的教導,當然,兩人若以教學的態度,大抵都是以針對性的講解說給弟子聽,普通學子聽得太多,反倒無益,只是寧毅本身的歸納、辨別、整理能力超強,對兩人這方面的淵博也只是佩服,不至於崇拜或盲從,聽聽倒是無所謂了。

    對於書法的這番議論持續了大約半個時辰,幾人偶爾拿炭條在白板之上寫寫畫畫,手上已然黑成一片,隨後到河邊洗了手。秦老與康老這時候倒不說炭筆與毛筆筆法的事情,以寧毅展現出來的水準,只是在小小書院中做些革新,已經無需他們來提點。當然,若是想要推廣出去,那必然還是有問題的。寧毅拍了拍手,隨後甩著手上的水滴,隨口說道:

    “其實木炭寫起來確實差了,過些日子倒是打算去弄些石膏,看看做幾支粉筆出來用,到時候把木板刷黑,上面的字跡是白色的,比這炭筆字要清晰,擦洗起來也簡單。”

    “石膏?”康老疑惑道,“那粉筆又是何物?”

    “將石膏以火煅燒之後,加水攪拌,然後在模具中凝結成條狀,當可以用來書寫,比起炭筆不容易模糊,手上也不至於臟成這樣。”

    武朝這時,石膏石灰早已有了,康老想了想,隨後點頭:“倒是沒錯,那石膏煅燒後,確可用於書寫……呵,此事倒不用另找他人了,你若想要,老夫可吩咐人製造一批與你便是,倒不知具體大小形狀有何要求,另外,可還有什麼要注意的。”

    康賢家大業大,寧毅是知道的,既然開了口,自然也不推辭,當下比劃一番粉筆的樣子。製作粉筆的工序本就簡單,即便沒有刻意去做,一些石灰窯中結出的硬塊也可勉強用來寫字,要說的地方倒也不多:“可以叫匠人多試幾次,或者摻點粘土之類的雜質,能盡量找個最適合書寫的配比出來就最好了。”

    “此事老夫自然省得。阿貴。”康老每日出門,兩男兩女的四名跟班總是在附近的,此時叫來旁邊一人,“寧公子的說話你也聽到了,回去之後,便將此事吩咐下去。”那人便躬身稱“是”。

    “呵呵,方才一直論字,茶倒是涼了……”

    先前三人手中拿著炭條,泡了的茶自然不好去喝,這時候時間稍晚,也沒了多少下棋的心思,幾人在那茶攤坐一會兒,康賢的丫鬟便又泡了新茶來。那白色木板還放在旁邊,話題自然也仍在字上打轉,不一會兒,秦老點評起如今一些書法大家的風格,他本身書法也是既是擅長,一路點評,信手拈來,順便將康賢的字也調侃一番,康賢便也笑罵出來:“隸書、狂草,老夫或不如你,若論正楷,你不如老夫遠甚。”

    秦老笑道:“這便是術業有專攻了,明公整日以君子之道訓人,楷書若差,未免失了信服力。只是單為訓人方便便將楷書練至如此境界的,明公可為史上第一人了……”

    如此玩笑片刻,秦老想想,轉開話鋒,“……不過,見立恆這字跡,倒是令老夫想起一人,此人倒也為我秦氏本家,頗有才華,早年在東京之時,曾以行卷投於老夫,才氣談吐都極為出眾,並且寫得一手好字,其風格章法,倒也與立恆這句'三山半落青天外'的風格類似,得顏筋柳骨之妙……只是他當年字跡尚未脫窠臼,如今倒是不知如何了。”

    寧毅眼角微微抽搐,另一邊,康賢倒笑了起來:“秦公所言,莫非是今任御史中丞的秦檜秦會之?”

    秦老點了點頭:“便是此人,早幾年遼人南下,曾將他一家擒去,不過此人也是有勇有謀,深陷虎狼之地,仍能與遼人虛與委蛇,前年,遼人攻山陽之時趁機攜家人南歸。哦……如今他已是御史中丞了麼?”

    “月前邸報之中已傳來此事。因有南歸之事跡,他如今頗受重用,特別是在危難之際仍不忘發妻。據說當時在遼國,遼人本欲將其妻扣留,兩人煞費苦心演出一場好戲,方得以同行南歸,逃亡途中被遼人發現,也是幾名忠僕拼死殿後方得逃脫,可見禦下有方……唉,也是前線戰事不利,他此等事跡,更是顯得珍貴。不過,如今朝堂之上,倒也並非一味的贊賞,對於他南歸之事,懷疑也是頗多的,認為此事可疑,怕是另有蹊蹺……”

    秦老想想,搖了搖頭:“此事也難說,不過毫無根據隨意揣測倒也並非君子所為,據老夫當日所見,此人品性端方,為人中正大氣,憂國憂民,絕非是裝出來的,今後如何,且觀其行便是。呵……說起來,會之老家也正在江寧,他今後若來,立恆倒可與之一見,說不定倒可有共同語言… …”

    寧毅眨了眨眼睛,隨後有些復雜地摸了摸鼻子,過得片刻,終是笑了出來,敷衍式的點了點頭。

    秦老與康老倒是看不出什麼不妥,康賢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望向寧毅:“不過,立恆如此才華,莫非真無半點功名之念麼?”

    純以時間說來,寧毅與兩人的來往並不算長,如同康賢所說,不過是下下棋聊聊天的如水之交,只不過這類文人嘛,大抵都有憂國憂民的念頭,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或是習得文武藝售予帝王家,都是毋庸置疑無需去討論的事情。如今看來秦老每日不過悠閑下棋,康賢也是個富貴閑人的做派,但其中必然也有復雜的緣由。

    從這些時日的接觸,到中秋的水調歌頭再到這時的文字粉筆之類,種種種種,對他們來說,寧毅有才學的事情已經無需討論了,接下來的疑問也就明確起來。如同往日秦老偶爾嘆息他為一贅婿未免可惜,其實更多的只是嘆息而並非疑問,但這時候的這次提問,意義卻並不相同。

    這一下午的對話,字裡行間,寧毅想要否認掉才子之名的意圖很明顯,看來並非是開玩笑或是隨口敷衍。世間哪有人真的沒有半點功名之念的,總該有點什麼隱情才是。而這兩人的身份都不簡單,康賢既然以這樣的態度問出這句話,實際上已是真正動了惜才之念。這已經是……打算動手幫忙的態度了。

    秋風蕭蕭瑟瑟地自河畔吹過,撫動了柳枝,秦老舉起茶杯,緩緩地吹動著杯中的茶葉,目光抬起來,顯然也在好奇著寧毅的回答。感受到話中的涵義,寧毅淡淡地搖了搖頭。

    “我知道這樣說出來或許沒人信,不過……有些事情倒的確不想去做。才子也好,名聲也好,功名也罷,不願去碰。這個……是真的。”

    “嗯?”
作者: mu119    時間: 2011-6-3 11:27 AM

第二十章 猜測
     
    “我知道這樣說出來或許沒人信,不過……有些事情倒的確不想去做。才子也好,名聲也好,功名也罷,不願去碰。這個……是真的。”
     
    寧毅語氣淡然,然而話語中蘊含的說服力毋庸置疑,他是認認真真地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沒有什麼勉強,沒有什麼苦衷,真誠而坦蕩。他此時看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曾經又是呆呆板板的文人,若是之前的那個書呆子,在秦老康老面前怕是連說話都會結巴,然而此時此刻,他一身的氣質卻絕不能讓人忽視,配上這副身形,看起來是超然灑脫,不拘於物。若這氣質是在一名四十五十的中年人身上,那便是成熟穩重,淵渟嶽峙,語擲千金,不容置疑。

    也正是這樣,他這回答才更讓兩人疑惑。對於康老這樣的人來說,能夠問出這句話來,蘊含的意義也絕不簡單,況且以如今的這種來往方式,康老也並非是與他做交易,需要他報答什麼,若是一般的人,或許會腦袋忽然傻掉為了傲氣或是什麼推辭,但寧毅又絕非這樣的愣頭青。對方的疑惑當中,寧毅有些無奈地苦笑起來。

    “呵,我也明白此事讓人疑惑,只是……”他輕輕點了點自己的額頭,“兩位或許不知道,幾個月前頭上曾經挨了一下,昏迷數日之後方才醒來。前事已然忘得七七八八,功名之事,眼下確實很難上心,至於與一幫才子流連青樓畫舫,吟詩作賦得女子青睞,也實在提不起太多的興趣。倒是學堂裡的那幫孩子,讓人覺得有趣,偶爾給他們說個故事,吵吵鬧鬧,要不然來這河邊,下棋喝茶,倒也覺得自在,腦袋裡,有意思的想法也有一些,或許可以慢慢來,如今這生活,我是滿意的,至於些許白眼,那又何必去管他。將來怎樣,到現在還想不清楚。只是明公好意,在下也確能理會。”

    他拱手一禮,點了點頭:“此事,銘記在心。”

    這段話說起來自然有真有假,只不過當然也不可能把實情說懂了給他們聽,將這等心情與腦袋被打失憶的事情掛上鉤,一推二五六反倒是最好的辦法。這理由無需再做解釋,自然合理而又不用給對方鹹吃蘿卜淡操心的多餘感,只是自己這邊出了這樣的問題而已。

    果然,這話說完,康老秦老二人都有些疑惑,寧毅便又將失憶的事情說了一遍,對方才都是一臉的恍然,康賢搖頭笑了笑:“想不到竟有此事。”只當他失憶之後,想法有些古怪。

    隨後康老也不再提起那些事情,喝了一杯茶,寧毅拿起那白板和木炭,告辭轉去豫山書院。待到那身影消失在遠處的路口,康老方才嘆了口氣:“沒想到有此一節,被那樣一打,倒打出個淡泊心性來,年輕人之中,有此等心性者,確是難得,只是那一身才華可惜了。”

    秦老笑著喝一口茶:“他如今不過二十出頭,日後變成怎樣,現在怎說得準。以他的才氣,該遇上的事情,避也是避不過的。只是看今日之事,有些事情,倒是令人擔憂……明公,立恆此人,太過務實了。”

    康賢皺起眉頭:“你這一說,事情倒也的確是如此。看他的詩詞隨手書就皆是佳句,偏對詩詞之道,卻是毫不在意,呵,明月幾時有,自掛東南枝……書法也是信手拈來,如此多種,竟也都能達到如此高度,平日里怕不過是當成消遣而已。這些事情,在他眼中竟還不如那粉筆來的有趣……”

    秦老點點頭:“務實本為好事,可若太過務實,直來直去,日後怕也有麻煩……雖然立恆此人也頗懂趨利避害之道,但畢竟年輕氣盛,有些事情上,還是頗為高傲的。他不願去敷衍那些學子的考驗,推了邀請,在你我面前,卻並不多做掩飾,大抵也是為此……”

    他想了想,隨後笑了起來:“此事無須多想了,我等不過以棋會友,操心太多,未免過分,既知其想法也就是了。今後事情會如何,且看便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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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以來,寧毅這個名字在江寧城中也算是掀起了或大或小的一些波瀾,能夠得知水調歌頭,得知這名字的人,自然也會有著各種各樣的猜測和看法,大多數的看法其實是單純的,但若隔得近些,便會漸漸的復雜起來。
     
    例如康秦二老,例如蘇家的許多人,遠親近戚啊,管事啊、下人啊之類的,若再近些,無疑便到了蘇太公、蘇伯庸這些人。然後是嬋兒娟兒杏兒,幾日以來,杏兒常用“千里共嬋娟”來打趣兩人,嬋兒算是有些心理準備了,至于娟兒真可謂躺著也中槍,每每面紅耳赤,羞得臉蛋都要燒成滾燙的小茶壺,私下里跟嬋兒抱怨:“姑爺幹嘛要寫這句啊……”

    於是這幾日,她見了寧毅都是低了頭躲著走的。

    這些人當中,心情最為復雜的,自然便是蘇檀兒了,平心而論,最讓她在意的不是夫君多有才華,或者他的性格多麼古怪,而是:她看不懂他了。

    她原本嫁給寧毅,便是因為對方簡單,自己能夠輕易地看懂這個人,即便成了親,對方入贅過來,自己便能更不受非議地參與到蘇家的事業裡去。如今這婚姻雖然還算是有名無實,但在她的心中多多少少也已經接受了對方,接下來,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了。

    誰知到得此時才發現,自己對這夫君,竟是完全看不透了。

    當然,此時這事情不過現出些端倪,夫君看來淡泊,不像是心懷鬼胎之人,蘇檀兒也是心性恬靜聰慧的女子,未必會為之慌張。只不過,處理各種店鋪事物之餘,心中所思所想,就免不了停在這件事上了,這樣的年月,便是再聰慧再獨立的女孩兒,只要嫁了人,誰又能真對自己的夫君全無所謂呢?

    這幾日依舊是忙忙碌碌地管理著蘇府在江寧的諸多綢緞布莊,閑暇之餘,叫了娟兒再去寧毅以前居住的胡同打探消息,倒是在生意當中,偶爾接觸的熟人便會問及:“那寧毅寧立恆,便是你夫婿麼?”然後將水調歌頭贊嘆一番。

    成親之後,本也該將入贅的夫婿帶來與之前認識的人見上一見的,也好坐實自己羅敷有夫的身份,談生意時能更加方便一些。不過成親之時自己耍了些性子,寧毅又被人打暈,此後便是修養的時間,到得如今,兩人的這種相處模式幾乎定型下來,只是在家中吃飯的時候有些交談。
     
    她對待寧毅的態度雖然自然,但畢竟成了親,更多幾分矜持與傲氣,因此直到現在,除了上次提出參加濮園詩會的事情,她至今還未有對寧毅做出一同出門參與某事的邀請。

    到得現在,怕是更難提出了。

    各方面打聽、蒐集有關寧毅的消息,在成親之前,其實就已經做過一次,多數是父親和爺爺叫人做的,她自己也與幾個丫鬟過去看過,並且讓嬋兒娟兒杏兒打聽過有關寧毅的風評,那時候得到的消息,不過是個簡簡單單的書呆子,才學不算高,當然,人倒也不至於完全讀書讀傻掉,否則後來想也不至於會接受蘇家的提議入贅進來。這年月,一個男人要入贅到別家,大抵也是認了命了。

    不過,這次讓娟兒過去打聽的時候,得到的消息,卻有了些許不同。

    大部分的評價,自然還是如同之前一般,寧毅在那處胡同里存在感並不強,有些人家還是娟兒強調好幾遍是住在某家某院的男子之後對方才想起來:“哦,卻是有這樣的一個人。”或者說:“那個傻書呆嘛,聽說是入贅到什麼地方去了,院子也賣掉了。”“大概自己也覺得考不了功名吧。”這樣的說法,佔了絕大多數。

    不過,卻也有兩三家傳出了這樣的說法:“哦,立恆嘛,我早知道他才學驚人,只是一向低調,性子也穩重啊,不願與人攀比。那像是那些什麼才子,胸中沒有多少墨水,就愛出風頭,這就叫滿桶水不響,半桶水晃蕩……姑娘你也是聽說了那水調歌頭才來打聽的吧……”

    “入贅,是入贅了,因為有婚約嘛,立恆那孩子是個實誠人,婚約是必定要守的……”

    “隔壁的三嬸、還有巷口的牛二伯,他們都是這樣說的,婢子給了他們每人五十文……”雖然不過是個小丫鬟,娟兒打探消息的本領卻絕對不容小覷,此時想想,有笑起來,說起自己的看法,“不過婢子覺得,他們也都是聽了那水調歌頭之後,方才這樣說的,做不得數。可惜當初教姑爺書的鄒夫子去年已經去世了,婢子倒也去打聽了一下,姑爺的師娘幾乎就不記得有姑爺這個人了,只是清楚婢子來意之後,還是說了些好話。鄒夫子的遺孀一家過得似乎不是太好,婢子自作主張送去了兩貫錢,也提了些熏肉過去,是以姑爺的名義送的。”

    “理該如此……”蘇檀兒點點頭,隨後倒也笑了起來,但伴隨而來的,依舊是濃濃的疑惑。打探消息,不見得別人說什麼自己就信什麼,雖然這次也得了些好話,但基本上的信息,還是與以前無異,不過,待到娟兒調查了另外一個方向之後,某些看來正確的猜測,才漸漸對蘇檀兒露出了輪廓。

    “姑爺去河邊下棋時認識的幾個老人家,怕是了不得呢……現在能知道得最清楚的一個,怕就是那天在止水詩會上為姑爺說話的康老爺子……”

    “嗯?”寧毅失憶之前的風評能夠得到確認,那麼如果真發生了什麼事情,便該是在失憶之後,先前寧毅跑去河邊下棋,認識了幾個棋友的事情她也知道,只是並非做什麼調查,這時候得到的消息,才委實將她嚇了一跳,自己這夫君,竟能與這等人物認識,也不知到底是運氣還是因為其它的一些什麼,而隨後反饋過來的信息,更是令她愕然。

    從止水詩會上傳出的消息,只是說了康賢乃理學大家,各方面的造詣如何如何,怎樣令人尊敬。但隱藏在其後的一些背景,其實並未經過太多的掩飾,只是不說而已,一調查,便已經調查出來了。

    康賢康明允,不光是書法大家,理學泰斗,在此同時,他的另一個身份,乃是成國公主駙馬,皇親國戚。雖說武朝對皇親國戚一向管束極嚴,駙馬不可能參與國家大事,入朝為官,然而成國公主乃是當今聖上的親姑姑,這康賢說起來,竟是當今聖上的姑父,即便只是一個富貴閑人,但這樣的身份,也當真是貴不可言了,根本不是蘇家這等商賈家庭可以企及的。

    這消息一旦揭開,初時帶來的震撼,真是難以言喻,蘇檀兒在一時間都有些懵掉,然而片刻的震撼之後,一條相對清晰的線索,也漸漸地擺在了面前。

    “姑爺他到底是怎麼跟能這種大人物交上朋友的呢,嬋兒那邊倒是說,他們不過是隨意地過去,隨意地下棋,就認識了。”娟兒疑惑著,隨後變得有些遲疑,“不過說起來,這康老爺子的身份,與姑爺的身份……呀……”

    接下來的話,娟兒不敢說出來,但也已經足夠了。經商之道,對於各種各樣的信息,每時每刻都要加以過濾,有時候某些線索看來很難讓人相信,然而當其它的線索都被過濾出去,剩餘下來的,或許就是這樣的消息。

    夫君的身份,與那康老爺子的身份……皆是贅婿嗎……

    對於蘇檀兒來說,雖然這答案在普通人看來會有些離奇,但已然是最接近核心的答案了。

    夫君……或許只是在下棋時與對方有些來往,或許也根本不知道對方的身份,然而兩人卻的確有著這樣的共同點。駙馬的身份看來尊貴,娶了公主,實際上也是入贅皇室,以對方那等才華,卻是一輩子都不能當官,不能一展胸中抱負,他見了夫君,會起惺惺相惜之念並不難理解,這樣一來,也難怪他要在止水詩會上堵截眾人口舌,為夫君揚名了……

    那水調歌頭,夫君說是什麼道士經過門前,不光爺爺不信,自己也是絕對不信的,因為小嬋肯定不會騙自己,那道士吟了一首詞,莫非還是唱出來的麼……或真是夫君妙手偶得,又或是那康老爺子所做,難說得緊,她現在倒並不是太過在意,畢竟之前心中疑惑,只覺得處處都有疑慮,現在整理出一條線來,反倒是豁然開朗,對於有些事情,倒也不甚介意了。

    夫君這人,性格其實是淡泊的,說話做事,其實也不惹人討厭,才華高低,她反倒是無所謂,低些好,他入贅過來,自己並不介意,高些也便當是意外欣喜吧。中秋那詩會,到想不到其中竟有這樣的黑幕,若真是那康賢的謀劃,說不定也是這老人家一時興起,開的玩笑。

    “看老夫教你,將你那娘子與家人嚇上一跳……”

    如此想來,並非是沒有可能,自己這夫君的性子雖是淡然,但這樣的年紀,未必就真會安於贅婿的身份,爺爺雖然不願苛待他,自己也不希望他受歧視,但贅婿的身份偶爾受些白眼,那也是避免不了的,人家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想法,這是他自己要過去的坎,便是因此想要展露一番才華,也是可以理解。

    如此說來,夫君……莫非真是想馴服自己這個不安分的小女子麼……

    有些事情決定了,那是不會改的,這是大前提,她對於招贅或是出嫁,原本是沒什麼要求的,只是終有一日,她要接受這蘇家的家業,這才是重點,而有了這個前提,自己這夫婿,便只能是入贅了。她心中如此想著,對於心中猜測的這些事情,卻是並不討厭,甚至有著一絲喜歡。

    沒有更多的可能性了,不是麼。

    於是在回家的路上,她就輕輕的、暖暖的笑了出來……

    這是很私人的笑,甚至連同在馬車中的娟兒、杏兒,都未有發覺……
作者: mu119    時間: 2011-6-3 11:33 AM

第二十一章 秋末冬初(上)
     
    九月寒露過後,天氣降溫的速度變得愈發明顯了,大雨降下的時候,江寧城中仿似霧茫茫的一片片。深秋的雨沒有夏日那般喧鬧,像是帶著冬日將臨的寒意,一絲一毫的都要滲進人的衣服裡。
     
    走過小小街巷對面的木橋時,寧毅順手拍了拍長袍上沾到的水漬。在這樣的雨天裡,長袍穿起來其實有些礙事,相對來說,自後方小跑過來的小嬋就要好得多了,雨天裡出來,她沒有穿裙子,一身帶湖綠花邊的上衣配上長褲,頭上照例是可愛的包包頭,足下淡藍色繡鞋,一身行裝輕盈無比,方才大概是落在後方買什麼東西,這時候撐著油紙傘,繞過路邊的一個個水窪,燕子似的飛過來了。

    “姑爺、姑爺,等等我啦。”

    “怎麼了?”

    “買了東西。”跑到寧毅身前,小嬋笑著拿出一本小冊子來,“剛才路過那邊的店,看見這本是新出的,姑爺可能沒看過,所以就買來了。”

    那是一本市面上新出的白話話本小說,看看名字,叫做《鬼狐奇緣》。這樣的話本小說在這時代頗為常見,遣詞造句也都比較淺顯易懂,有的是歷史傳奇,有的則是民間傳說的愛情故事,尤以各種精怪鬼魅的愛情傳說較多,一些受歡迎的在出了之後,說書人便會拿去茶樓酒館講述。寧毅這段時間看這些小說看得多,小嬋自也是記在心裡,有時候見到出了新的,便會買了帶回家。

    這類小說在娛樂性上比之現代的各種故事自有不如,但也是矮個子裡拔高個,無聊時翻翻,畢竟是古文,也能讓自己身加融合進這個時代的氣息。寧毅此時笑著接過,順手翻了翻,小嬋跟在身後一邊走一邊說話。

    “中午的時候,那個人說的話真可惡呢,小嬋真想上去罵他一頓。”

    “嗯。”

    “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就會瞎猜測,還敢在酒樓裡吹噓自己是什麼才子,這樣的人,秀才也考不上啦。”

    “嗯。”

    “姑爺啊,小嬋這可是在為你打抱不平呢,那個人在說你的壞話好不好。”

    “有什麼關系?”

    “怎麼會沒關系,這人……哼,好啦好啦,知道姑爺不在意這些庸俗之人的說法啦,可是小嬋聽了也不舒服啊,畢竟有辱姑爺的名聲呢。姑爺當時要是當場寫一首詩罵他,小嬋就拿過去直接打到他頭上!”

    “呵,他又不認識我。”寧毅將小說翻了一頁,“我坐他旁邊呢。”

    “就是這樣才生氣嘛……”

    中秋節的那場詩會,到得如今算來已近月餘,有關那水調歌頭引起的輿論,到如今一直在變化著,最初的十余天內,對這首詩詞的評價幾乎到達巔峰,關於對寧毅的好奇與議論,那段時間裡也是最多的,然後……這輿論便飛快地降下來了,開始往更深層,更特定的方向發展。

    這等輿論在市井中傳播的熱度畢竟有其時間性,對於諸多升斗小民來說,中秋過後十天左右的時間裡他們或許還會附庸風雅地關註一番詩會中發生的事情,隨後,其它的東西就會漸漸的將這熱度覆蓋,生活本身是忙碌倉促的,當這些人提起那事的頻率降下來,平日里能聽到的有關這事的議論也就少了。

    更多的贊嘆、疑問,開始集中於一批批的學人士子身上,水調歌頭這首詞的影響,還是不斷地朝周圍傳——通過這些學人士子的口耳信件,但對於寧毅的質疑與猜測,卻停留在了江寧範圍內。譬如一名身在東京的士子聽了水調歌頭,他的贊嘆不會有多少減弱,但對於寧毅具體是誰,寧毅能否寫出這首詞,他自然不會太過上心,畢竟——太遠了。

    武朝與宋朝類似,儒學到達了巔峰,文人士子在社會中比重相當大。這個相當大也是針對之前的千年而言的,即便這是有史以​​來文人最多的一個朝代,比之寧毅所在過的現代,這個比例也真是太少了。
     
    因此,僅僅不到一個月,感受到的東西便已經安靜下來——當然,如同今天中午這般,在外面吃飯時無意間聽到幾名文人不太好的質疑之聲的機會,自然也是有的。

    那日與秦老康老說了自己想法之後,康老或許覺得中秋那日的推波助瀾做得有些多餘,事後幫忙寧毅活動了一番,隨後據說有些想要來找寧毅討教的學子受到了先生的訓斥。
     
    這近月的時間,各種聚會邀請自有許多,請柬全都被寧毅無視了,而真找上門來的討教的人便只有三撥,一撥撲了個空,另外兩撥過來時,見寧毅在給孩子們講論語,首先便找話題:“嘗說半本論語治天下,今日聽寧兄講解此道,想是造詣頗深,不知XXXXX該當何解?”

    這個算是慣性思維了,見對方在說什麼便從這上面找話,對於四書之類正書,寧毅過了幾遍,還是有準備的,在現代那種知識大爆炸的時代熏陶過,哪怕隨口說上一段,掐住重點發人深省不在話下,即便劍走偏鋒,對方一時間也難以辯駁。
     
    這些人既然過來,自然也準備了其餘問題,生僻的也有,只不過以寧毅的風度氣場,即便聶雲竹這樣的女子也得被牽制著隨他而走,這幫書生又能如何,一段論語答完,其餘的問題根本沒機會提出來,寧毅應付一陣離開,旁人也只覺得他淵博或是高深莫測,事後想想,倒是大多數問題都沒能問出來。

    這樣的組團挑釁之外,其實也有私人過來的,有個叫做李頻的傢伙每天跑過來似乎是對寧毅隨口說的那些故事很感興趣,於是跑來旁聽,前幾天講完課後他倒是向寧毅提了些問題,主要是對那些故事的看法,要與寧毅討教,實際上這些問題也是句句不離論語之義。他沒有挑釁的意思,寧毅便也與他說了半個多時辰。此後對方便沒有過來了。

    在寧毅來說,只要沒有人能坐實他的不學無術,外界有關水調歌頭的懷疑,就都不可能真的變成污名,等到他需要這名氣的那天,要證實可以很簡單。隨時都能做的事情,現在卻是沒什麼必要,這樣的事情,他是不放在心上的。

    外界的置疑當中,隱隱約約也流傳著有關道士吟詩被寧毅剽竊的傳聞,信的人不多,至於是從哪裡傳出去的,自然是查不到了,不過在寧毅這裡,對這事卻是早有預期,聽過之後,只是淡然一笑置之。

    粉筆的事情,自那日說過後不到半月的時間裡康賢那邊便制出了一批,質量還相當不錯,於是由白板進化為黑板的過程,僅僅是用了十余天的時間就已經被完成,如此一來,上課​​之時倒也方便了許多。
     
    具體的成效一時間自然還看不出來,他上課的流程依舊:讀書、釋義、講故事。如此而已,倒是那幫孩子學習熱情的增長是顯而易見的。

    只是課堂上這種活潑的氣氛,怕是這個時代都不多見的情況,學生們喜歡,老師們則多是搖頭,蘇崇華又旁敲側擊地說了一回,這次寧毅跟他討論了片刻這種教學或許會有好處,他便不說了。
     
    一來寧毅如今頂個才子的名頭,有那水調歌頭的光環,他也不好管,二來,書院反正一直都沒什麼成效,再差也就這樣了,隨便他去,看看成效也好。

    上午講課,下午便走走逛逛,或依舊去秦老那邊下棋——當然也得是在不下雨的時間才行。

小嬋在大部分的時間仍然是跟著他,並且也跑來書院聽課——她挺喜歡寧毅講故事的,各種古古怪怪的故事都有,若是回去了,便可以講給兩位姐妹炫耀一番。寧毅覺得她跟隨得又緊了些可能有蘇檀兒的授意,自己寫了首水調歌頭,這樣的事情也是可想而知,他對此頗能理解,倒是並不介意。

    當然,讓他比較疑惑的是,自己這妻子或許的確是找了什麼理由來解釋自己為何寫出那首詞作。因為在最初的幾天裡,大家吃飯的時候,對方的審視目光還是挺多的。
     
    後來便轉變了,她再度專注於工作,每日馬車來來去去,用餐、說話恢復以前那樣的態度,話語之中也沒了什麼試探的意思,這倒是讓寧毅有些感興趣:她到底找到什麼理由並且接受和理解了呢……真是把握不住……

    除了與之前並無二致的這些生活,寧毅偶爾會打聽有關武功的或是內功的消息,蘇家是有一批護院的,據說有人橫練功夫很好,那也不過是現代軍隊裡硬氣功的水準,可以頭裂磚石。至於比較神奇的內功,按照他目前的聽聞,這時代應該是有,一些有名氣的大門派高手可能會,不過想要去學那可難了。

    寧毅暫時還只是開始蒐集這方面的消息——他最感興趣的也就是這個。在這個時代,當官也好、經商也好、造反也好,都不過是在現代就已經玩過了的體系,人與人之間的互動而已。唯有武功,這才有新意,如果真有機會,他真是想要接觸一下內功什麼的——只希望不像現代一樣是假的,他也不貪心,譬如原地能蹦個一丈左右就行,當然……兩丈他也不介意啦……

    想要練武功,也得有個好身體,現在就想找個大俠什麼的來教自己​​那也不怎麼靠譜,腳踏實地方為正道。於是在不下雨的清晨,每日早上的鍛煉,依舊在持續著,並且按照練出最大效果的打算將強度翻了倍。仰臥起坐、俯臥撐、長跑,前幾日經過聶雲竹所居住的房屋時,穿著樸素衣裙的女子倒是站在那兒看見了他,等到他跑近了,斂衽一禮:“寧公子。”

    寧毅一身大汗淋漓、氣喘吁籲,勉強掙扎出一個笑臉,揮了揮手,“嗨”字也沒能喊出聲來,隨後……就那樣跑過去了……

    留下聶雲竹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決定出來打招呼的呢……
作者: mu119    時間: 2011-6-4 12:20 PM

第二十二章 秋末冬初(下)

    雖然那日知道寧毅的身份之後,聶雲竹便有想過,沒了報恩之類的聯繫,這偌大的江寧城中,僅是互通姓名的兩人或許便是見不著了,不過,過得幾天之後,才發現這種想法倒也未必準確。

    那天早上醒來,聽得房屋外的道路上隱隱傳來奔跑的腳步聲,打開窗戶時,才看見寧毅的身影從視野中跑了過去。她這次才記起來,即便沒有自己連累他掉到河裡的那些事,這寧公子也是每日清晨都會在這路上跑來跑去的。

    重文輕武的年月,特別是文士當中,會這樣的鍛煉身體的人不多。初見時還以為他被人追趕,隨後才確定下來,這位各方面都與眾不同的寧公子的確是在晨鍛。並且這些時日以來奔跑的里程似在不斷增加,心中有幾分不解,更多的還是佩服。

    畢竟是清晨,當然也不可能每天都碰巧能看見對方跑過,但次數自然還是比較多的,聶雲竹在心中考慮著該不該出去跟對方打招呼,後來才覺得,自己反倒是矯情了。
     
    以往所見所識,皆是心有所圖之人,見得怕了,如今這寧公子不僅救過自己,而且那日便看清他對自己並無所圖,有些來往本該自然而然,這時想來,倒是自己想得過分。

    她在心中笑罵自己幾句,這日清晨又見對方跑過時,便自然地出來打招呼,誰知對方僅僅是揮了揮手,毫不停留地跑掉。她倒是愣了半晌,後方病情已經痊癒的丫鬟胡桃跟著出來:“那是誰啊?小姐認識麼?”隨後撇了撇嘴,“好沒禮貌……”聶雲竹卻已然輕輕笑了出來。

    呵,君子之交君子之交,這種態度,可算是把自己當成朋友來對待麼……

    寒露、霜降。立冬過後,在提高了強度的系統鍛煉下,再加上前幾月的積累,身體素質算是有了初步的改善,外表上倒是看不出來什麼,但內里至少也算是個普通人的健康身體了。

    這年月讀書人就只管讀書,食物營養也不怎麼跟得上,多數人身體比之現代宅男還差。雖說君子六藝中也有射御之類,但這在六藝當中基本也只是個口號,就跟'全面發展德智體美勞的素質教育'之類口號一個樣。寧毅的身體以往也是這個素質,二十年的體弱,半年時間能恢復過來,已然相當不錯了。

    每日清晨自秦淮河邊跑過去的時候,偶爾會與那聶雲竹打聲招呼,算是點頭之交而已。雖然之前她殺雞掉河里之類的事情都比較笨拙,不過稍稍多看見幾次倒也能知道她並非什麼天然呆——事實上從那次買木炭後一路同行的交談中就能看出來了。
     
    她衣裙一貫簡樸,但人是極漂亮的,身材也是優美高挑。偶爾是在門口與他遇上了揮揮手,笑著說聲寧公子;有時候看見她在小樓一側的廚房中,廚房的窗戶朝街道這邊撐開,她在廚房中或生火或切菜,抬頭露出一個笑容;偶爾也能看見她端著木盆去臨河的露臺那兒倒水,見到寧毅朝這邊跑過來,於是便揮手打個招呼。清晨風大,自露臺上吹過時捲起了衣裙,晨曦自她背後的地平線上照射而來,洛神凌波也似。

    一個丫鬟與她一同住在這樓裡,倒是不怎麼漂亮,身材也是矮矮的。寧毅大概能猜到,前段時間,這丫頭生過病。

    十月間與那聶雲竹才算是有了些簡單的交談,那天清晨出門時沒有喝水,又增長了奔跑的路線,返回時一身大汗、氣喘吁籲,嗓子渴得要死,便停下來與她討了杯水喝,簡單說了幾句話。第二天返回時那聶雲竹又在那兒,倒是不好直接跑過去了,停下來休息一陣,再之後,漸漸變成習慣。

    “寧公子倒也真是性情古怪,竟每日奔跑這麼長的時間,不累麼?”

    “就是累才有效果啊,跑跑步有什麼古怪的。”

    “雲竹早年曾在金風樓中……倒也見過不少文人才子,確是沒見過寧公子這樣的……”說這話時,她目光望著寧毅,只是寧毅早就猜到她有過這樣的經歷了,僅僅是對她這麼坦白有些奇怪,卻不至於露出太詫異的表情,片刻之後聶雲竹才疑惑道,“莫非公子想要投身軍旅?”

    “呵,就現在這種身體,哪裡能上得了戰場。只是百無一用是書生,鍛煉一下總有好處而已。”

    “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若讓其他人聽到,怕是要給公子添些非議了。”

    每日在這邊停留不久,聊的事情也不過區區幾句,不過時間一長,對方的身份輪廓也就漸漸清晰起來。在青樓做了些年月,隨後給自己與丫鬟贖身,買了這棟看起來很漂亮的臨河小樓。由於對普通人生活認知有限,也擺了不少烏龍等等。

    聶雲竹或許會覺得他的性格古怪,不過在寧毅看來,對方的性情實際上也是有些古怪的。估計她小時候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女,然後才被賣去了青樓,給自己贖身之後卻是不願意再走這條道路,也是如此,才弄得生活多少有些窘迫。這女子的性格該是有些執拗的成分在其中的,十月底的一天,寧毅與小嬋經過東集的菜市時,便遠遠地看見過她。

    當時菜市那邊人群擁擠,寧毅與小嬋是上去酒樓上的,遠遠地看過去時,聶雲竹跟那婢女胡桃都在,只是在人群中相隔了好幾米的距離,像是過來買菜,又像是集市的小販中有認識的人,聶雲竹依然是一身樸素打扮,頭上還包了一條有點難看的頭巾。
     
    她正蹲在一個賣雞並且也幫忙宰雞的小攤販後方,一隻手抓了隻母雞,另一隻手拿把菜刀,割了那母雞的喉嚨往地上的碗裡放血。估計是覺得惡心,腦袋往後縮得遠遠的,但手中卻是絲毫都沒有放開,血放完之後,她將那母雞扔進旁邊燒有熱水的鍋裡,滿意地站了起來,隨後,似乎還望寧毅這邊望了一眼,大抵是無意中掃過來的,也不知道有沒有看見自己。

    “姑爺,怎麼了?”

    注意到寧毅站在樓梯邊往集市那邊看,小嬋疑惑地問了一句。寧毅搖搖頭:“沒什麼,我們進去吧。”笑著轉過了身。

    這年頭大家難得吃一次雞,就算買了,基本也是拿回去自己養幾天再殺,賣了之後還會替人殺掉這類業務,估計也只有在江寧這種大城市中的集市才可能看到,還得那攤販老闆比較妙想天開才行。

    第二天坐在那河邊小樓的臺階上休息,聶雲竹問道:“昨日公子在東集看到妾身了吧?”

    “嗯,你幹嘛跑那去殺雞?”

    “住在那邊趙家的二牛跟胡桃兩情相悅。”聶雲竹笑著指指遠處的一處房屋,“他家在東集那邊賣菜,我跟胡桃過去,所以也認識了集市中的一些人,昨天過去買東西的時候,賣雞的劉嬸忙不過來,所以我就過去說:'我來幫幫手吧。'然後還真把雞給殺掉了……”

    她為此笑得開心,寧毅愣了愣,片刻後笑著搖頭:“又何必這樣。”

    這聶雲竹原本身在青樓,這樣的年紀上便能自己給自己贖了身,可見那些日子必定是深受追捧。這等女子十指不沾陽春水,在許多方面怕是比大家閨秀還要大家閨秀,贖身之後到現在,哪怕看起來生活有些磕磕絆絆,但比之普通的家庭,仍舊是要好上許多。不懂殺雞那也實在不算什麼大事,倒想不到她性格執拗至此,見到有機會,竟非要把這事給學會了。

    “能多學些東西,總是高興的。”聶雲竹望著遠方,笑著說道,片刻之後,又望向寧毅這邊,“對了,寧公子明日也在這停一停好嗎?”

    在這休息一下已然成了習慣,原本不用去說,她既然提出來,自然是有事情,寧毅問道:“什麼事?”聶雲竹笑著搖頭:“明日過來便知道了。”

    第二天寧毅過來時,聶雲竹從家中端了只碗出來,碗裡有幾只煎餅,剛剛煎出來的。

    “公子還沒吃過早點吧,這幾只餅子或可帶去嘗嘗味道。”

    寧毅一般都是跑步完畢休息夠了才去吃早餐,這時候疑惑地看她幾眼,坐在臺階上休息片刻,倒是直接吃起來:“怎麼啊?”

    聶雲竹見他這樣,笑容中也是高興,同樣在旁邊坐下:“寧公子覺得味道如何?”

    “還不錯。”寧毅點點頭。

    “那……公子覺得若拿出去賣……”

    “嗯,你打算賣煎餅……”

    聶雲竹笑了笑:“除了當初的以色娛人或者納納手帕鞋墊之外,我跟胡桃做出來看著不比人家差太多的,也就只有這個了。也是當初在金風樓的時候胡桃學過一些,會做好幾種味道的,應該還能吃……所以我們打算弄輛小推車,順便再賣點茶水之類的……”

    對於做生意之類的事情,寧毅已經沒什麼興趣可言了。當然,聶雲竹實際上也不是真的詢問他的意見,這個女人性格堅韌,看來美麗柔弱,實際上極有主見。離開青樓之後,與之前所有恩客的聯繫說斷就斷,察覺到普通生活中或許需要殺雞,忍住惡心也把這種以前避之不及的事情給學會了。到現在又想要做這種看來不怎麼符合她氣質的事情,倒是讓寧毅覺得有趣。

    十一月初,蘇家的院子裡,寧毅搬了房間,他與蘇檀兒都從已經開始變得寒冷的樓上搬到了樓下。此時冬季的寒意已深,晚上大家在蘇檀兒那邊的客廳中聚集,房間裡生起炭火,暖洋洋的。寧毅與蘇檀兒的接觸,也因此變得更加頻繁了起來……
作者: mu119    時間: 2011-6-5 11:03 PM

第二十三章 嘴賤

    從農歷十一月初開始,寒冷的天氣籠罩了江寧城,初八初九幾天,天上下起​​雪來,隨著鵝毛般的雪片,白皚皚的外衣將整座古城悄然包裹起來。

    積雪暫時還沒有厚到能阻人出門的程度,但按照往日的常例,這既然已經開始落,那麼直到明年開春,或許都會一直有了,雪片會在這長達兩到三月的時間裡斷斷續續的下。
     
    若是窮苦人家,這樣的天氣幾乎就很難出門了,有的地方,人們連過冬的衣物都沒有,大雪封山之時,便只能裹著被子整日整日地窩在炕上,冬天對於這個時代絕大多數的人來說,都不是什麼好過的日子。

    江寧這樣的大城會好一些,畢竟商業發達,家境殷實一點的人們也還不少,初雪落下的幾天裡,學堂仍舊開著,當然,住在城外的幾個學生便沒有來了,這也是常事。
     
    講課的先生那邊是有小小的一盆炭火的,學生們就只能依賴門窗多擋去一點風​​,好在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問題倒也不大,兩個女學生各有一個漂亮的暖手爐,窩在懷裡抱著。原本家里大人已經不讓她們再來學堂,但她們捨不得錯過寧毅講的故事,於是仍舊跑過來聽課。

    秦老的棋攤自天氣開始變冷自然就不擺了,寧毅倒也去了他家中幾次,當然也不可能太頻繁。不過對老人家來說,有能說得上話的人登門拜訪自然也是一件好事,倒也有一次遇上康賢,這老頭拿了幾幅古畫過來品評,讓秦老鑒了之後,蓋個印章上去。

    大雪降下之後,寧毅在蘇府的院子裡堆了一個雪人。每到夜間,整個蘇府的景色是最迷人的,從二樓朝周圍望出去,遊動在各個院落房舍間的光點溫暖瑰麗,古色古香,明明是東方的風格,那些光團又像是從漂亮的油畫中浸出來的一般,若有照相機,寧毅倒是想要俯拍幾張作為紀念。不過二樓也是風大,站得一陣,小嬋便要上來叫人了。

    這樣的晚上,終究還是坐在樓下的客廳裡烤烤火更有意思,聊聊閑話,下下棋,看看書,蘇檀兒與幾個丫鬟選選布料,做做刺繡。寧毅與蘇檀兒主僕幾人關係自然已經不錯了,坐在一起下下五子棋,喜歡八卦的杏兒偶爾講些大宅里發生的趣聞,偶爾幾個小丫頭也會爭論一番寧毅講的故事內容,狐妖跟大將軍打起來誰更兇悍啊,喜歡吃眼睛的夏侯將軍有沒有絡腮鬍啊,或者那些被殺掉的女妖精會不會很無辜啊,內容不一而足,偶爾跑過來問寧毅,讓他裁判勝負。

    蘇檀兒於是也漸漸喜歡起規則簡單的五子棋來,她每過幾天會查查賬本,一個人坐在旁邊打打算盤,三個小丫頭偶爾也會過去幫忙。若是與寧毅下棋,也會閑著說些大宅門各個親戚的趣事,簡單地透露些彼此之間的關系。

    偶爾會有夜間過來拜訪的親人,下雪之後,寧毅在學堂裡的幾個學生偶爾就會過來請安什麼的,實際上是想要套些故事來聽,純以故事性來說,蘇檀兒也喜歡聽這些東西,拿了針線坐在一旁刺繡順便聽說書。

    偶爾也會有一些兄弟姐妹過來,年輕一點的叫蘇檀兒“二姐”,多是想要做些什麼事情沒錢,過來跟她訴苦什麼的,想要訛筆銀子。蘇檀兒對這些人都不錯,這些人也知道只要有分寸,蘇檀兒就多半會給,要個一百貫的話,六十到八十貫總能拿到,只是大抵要聽蘇檀兒一番叮囑和嘮叨。拿到手的,也夠他們在秦淮河上喝上幾晚不錯的花酒了。

    這些人口中說的自是上進的藉口,但實際會怎麼樣,即便是對這些堂兄堂弟不怎麼熟悉的寧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蘇檀兒還是蠻有耐心的,不管對方找的是什麼藉口,她總是當成完全相信的樣子,順著話題說些誠誠懇懇的建議,然後叮囑對方莫要亂花錢之類。
     
    若是要稱兄長的,她的姿態也是放得極低,妹妹的形象極是乖巧,偶爾打趣幾句:“上次春風院那姑娘什麼時候才能變成我嫂子呢……”與人為善得一塌糊塗,待到人離開之後,她收起裝銀票的小盒子,依然是清麗善良的笑靨,隨後也跟寧毅說說這位堂兄堂弟以往的趣事,都是好話,自豪感伴隨著濃濃的親情洋溢而出。

    寧毅在旁邊看著這些鏡頭覺得有趣,親情或許是有的,只是他也明白了蘇家第三代無可用之人的說法所為何來。蘇檀兒的婚事稍稍拖了幾年,今年十九歲的她說起來已經是老姑娘了,然而看在寧毅眼中自然並非如此,自己這個已然開始掌握蘇家大房的妻子實際上依然是少女的樣貌與身段,說話、微笑時甚至還帶著些許青澀,但各種行動中蘊含著的分寸把握,的確是不容小覷了。

    能夠每天聚在一起,下下棋講講故事說說家常,寧毅與蘇檀兒之間的氣氛,也比每日只是吃個飯的時候自然了更多。隨後,蘇檀兒便也提出了讓寧毅偶爾與她一同出門,去一些有必要拜會的人家中拜訪的邀請。

    蘇家布匹生意做得大,其下也有不少附庸的商戶,牢靠或者不牢靠的生意夥伴,蘇檀兒偶爾出去別人家拜訪談生意,也總是有個男人跟隨著比較好。事實上年前的這些拜訪還算不上非常必要的,不過一旦過完年,兩人一同出門到家家戶戶拜年就變得很重要了。蘇檀兒此時的邀約,實際上也是希望寧毅能多少熟悉這些事情。當然,幾天之後她就能滿意地發現,寧毅至少在當個擺設方面,非常稱職。

    寧毅對這幫人做生意之類的事情興趣缺缺,旁人聊生意,他便裝模作樣的在一旁喝茶,看字畫,微笑發呆,若有打招呼找話題的,自然拿出萬精油的伎倆敷衍一番,只表現出有禮數的書呆子模樣。蘇檀兒帶著他過來,其實也只要求他能夠自然地應付掉別人的寒暄,不至於給人惡感便行。這些人與蘇府多多少少都有生意上的聯繫,知道寧毅入贅,不至於刁難於他,當然也有聽說寧毅名氣的,找個人與他談談詩文,這類隨意聊天,也並非認真考校,寧毅自然也是輕松以對。

    要拜訪的是哪一家、哪一戶,往往在前一天或者第二天在路上的時候,蘇檀兒便說說笑笑地將背景告訴了寧毅,有的是關照過蘇家的商場前輩啊,有的是如今的合作夥伴啊,或者有的是風吹兩邊倒的墻頭草啊。在這個相處模式上,她與寧毅關系融洽非常,等到出門,也會笑著跟寧毅說說此行的成果,開幾句玩笑或者小小地罵上幾句“老狐貍,什麼風都不肯透”之類。

    絕大多數的行程都是這樣無聊的事情,當然,偶爾也有例外的小插曲,譬如說十一月十四那一天的串門,就讓寧毅覺得……自己果真是無聊透頂了……

    ******************

    “……賀家兄弟做的蠶絲生意規模還是不錯的,這兩兄弟也有本事,只不過一直沒什麼定性,前次跟他們談的那批生意做完之後,這一次,聽說已經跟薛家談好了合作,今天過來,也不過盡盡禮數而已……”

    馬車之上,蘇檀兒一邊轉著手上的小珠鏈,一邊說道。寧毅點點頭。

    “這麼說,隨便敷衍一下就是了?”

    “呵呵,相公隨意敷衍一二便是。”她笑著將珠鏈待到手腕上,抬起了頭,又偏著頭伸手整理幾下腦後的發鬢,“敷衍完後,相公下午還有事?”

    “打算去城東的書鋪轉轉,找本唐時的典籍。”

    “妾身今早告辭,陪相公一起去吧。”

    “好的。”

    本身是談不成的生意,本著買賣不成仁義在的想法來拜訪一次而已,如同寧毅所說,敷衍一番也就夠了。不過,若是本該和和氣氣的敷衍過程中老有一隻蒼蠅嗡嗡嗡的叫來叫去,那也蠻殺風景的。這次下午來到賀家拜訪的並非只有蘇檀兒與寧毅,另外還有兩家商戶的人,於是賀家兄弟中的老大賀鈞,這位被蘇檀兒稱為世叔的蠶絲商人便在園林一旁的偏廳統一招待了眾人,幾個大火爐將周圍燒得暖暖的,從這裡也能一眼望見外面園林的雪景,說起話來,氣氛頗為雅緻。同樣作為主人家陪同的,還有他的兒子賀廷光。

    賀家的主事人一共有兩個,除了賀鈞,兄弟之中的老二賀鋒才是最有商才的人。蘇檀兒本只是過來打個招呼,茶會開得一陣,她便與三個丫鬟連同其餘幾人到園林賞雪,隨後倒是遇上了從那邊過來的賀鋒,從這邊望過去,幾人便在那邊說著話。偏廳中人少了一些,賀廷光便開始糾纏起寧毅的詩才來,他大概也是不相信寧毅有多少才華的,想要考考他,可惜本身才華也不多,寧毅敷衍幾句,對方在那邊唧唧呱呱唧唧呱呱的嘮叨,口中又暗示一番與大才子薛進的交情,順便說幾首薛進的新作來讓寧毅品評。

    這傢伙也是個草包……寧毅心感無聊,那邊賀廷光的父親賀鈞大概也覺得兒子在說些沒意思的話,開口幫忙原場幾句,寧毅自然也得接接話頭:“聽檀兒說賀家蠶絲生意規模令人佩服,主要是在壽州一帶吧?”

    賀鈞皺了皺眉,賀廷光卻已然笑起來:“好教世兄知曉,我家其實主要經營廬州、巢湖一帶,世兄他日若有暇出門遊玩,莫要找錯了才是……”

    寧毅愣了愣,片刻後才點點頭:“哦,原來如此……廬州跟壽州倒也不遠,生絲運過去……”

    那邊賀鈞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眉頭皺得更深:“賢侄為何忽然提起壽州?”

    “也不是啊,薛家有批作坊不是在壽州麼,那個什麼嚴大掌櫃負責的,我上次好像聽誰說……嗯,所以我以為賀府的生意會在壽州……”

    賀廷光大笑起來:“世兄不懂這些,便勿要亂說了,嚴大掌櫃明明乃是負責廬州之事,在坐幾位叔伯大抵都知道的,不信你可向幾位叔伯詢問,呵呵……”

    他這樣說,其餘兩家商鋪的人也笑起來,做出證實,寧毅笑著點點頭:“不懂這些,偶爾聽幾句零碎消息,搞錯了搞錯了……”眾人都知道他贅婿身份,對這事倒也並不覺得出奇,只是笑笑。那邊賀鈞卻是沉聲道:“不知賢侄說的這些零碎消息是從何而來。”

    寧毅看看他嚴肅的表情,也有些疑惑地想了想,隨後茫然搖頭:“我只是……偶爾聽人聊幾句天,呃……具體的並不清楚啊。呵,讓世叔見笑,經商此事,檀兒倒是懂一些,在下是不懂的,對薛家倒也沒什麼了解,倒是把廬州跟壽州給搞混了,呵呵……”

    他如此敷衍一番,其後的整個事情就變得有些古怪,賀鈞皺著眉頭似乎真在想一些重要的事情,隨後還叫了一名管事過來叮囑了幾句什麼,寧毅皺了皺眉:隨口說的,不會真猜中了吧……

    他這些天隨著蘇檀兒跑來跑去,雖然對旁人聊生意沒什麼興趣,但是心中慢慢的總能建立起一個輪廓,誰家做些什么生意,整個大局上如何去運作。這些事情,是不是刻意去想也都能或清晰或模糊地擺在他的面前,有一個可能的輪廓,這時候說起壽州,不過是隨意推開那賀廷光的話題而已,他只是從前面那些天聽到的閑聊中隱隱覺得,薛家的生意可能有變動,廬州的重心可能轉壽州。然後壽州方向,其實也有一個與賀家形成對立的蠶絲商,可能會介入進來……這些事情在他也只是模糊的輪廓,把握是沒有的,只是能敏銳地感覺到其中一絲關鍵點而已,但以結果看來,倒真是讓自己說中些什麼東西了……

    於是到得不久之後告辭出了門,寧毅與蘇檀兒跟賀鈞告辭準備上馬車的時候,那賀鋒從後方追了出來,一臉嚴肅地跟賀鈞交換了一個眼神:“世侄女請留步,關於明春的蠶絲,蘇氏在附近幾地的打算不知有沒有定下,若世侄女今日有暇,倒是有一批春蠶生意,想與侄女商議……”

    蘇檀兒回過頭,一臉疑惑,不明白為什麼忽然會有這樣的變化。背對著那邊,寧毅無聊地翻了個白眼。

    “媽的……嘴賤了……”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13 PM

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二十四章 表姐

    想要以一句話主導一場生意的走勢,即便以寧毅前世的背景,配以超強大的情報分析系統和一大群的幕僚團,那也得是在比較極端的環境下才有可能出現的商業奇蹟。而想要改變對方一個已經決定的商業決策,沒有方方面面配合的水磨工夫,那基本上也是癡人說夢。不過,眼前的情況卻並不一樣。

    寧毅能夠感受到的這些東西,固然有他敏銳的察覺在內,但這個範疇內的東西對於賀家來說,卻是他們的切身利益,寧毅能夠隨便猜到一些,他們卻可能早就已經在懷疑。或許在寧毅、蘇檀兒上門拜訪之前,這些人還在為之苦惱和猜疑著。而寧毅這時隨口的一句話,頓時便給了他們“蘇家已經了解這個情況”的信號。偏生蘇檀兒還根本沒有察覺,只是篤定了賀家的生意告吹而已。

    事情發生,寧毅一臉無奈,覺得自己這種條件反射真是多餘,做生意做到魔怔了,一輩子逃不開權衡。旁邊的蘇檀兒滿心疑惑,但事情有了轉機自是好事,隨後便又隨著進去談生意,原本打算到城東書舖買書的寧毅一時間倒也走不了了,待到傍晚時分大家一道回去,馬車之上蘇檀兒還是一臉不解。

    如此又過得幾天,臨近十二月,蘇家漸漸變得熱鬧了起來,雖是大雪紛紛,然而已近年關,在江寧附近一些城市的蘇府掌櫃都開始往江寧聚集過來,評述績效,劃定分紅,另外也有一些蘇家的堂親表戚們會趕來這裡的過年、串門,每日里府門前後進進出出,已經頗見規模。

    江寧城中的富戶眾多,每年此時這等場景並不鮮見,這幾日以來,蘇檀兒一方面忙著與賀家那邊的來往,一方面開始準備核對全年的賬目,再者還得應付許久不見的一些親人,連帶著嬋兒娟兒杏兒三個丫頭都要忙碌個不停。這天自外面回來,雪花依然在飄,府門外停了一溜的馬車,蘇檀兒自正門進去有事,便讓自己的馬車自行去了側門。此時正門正有一些家丁在搬了四五個大箱子進去,她便與杏兒在門外等著。

    蘇檀兒今天披了一身雪白狐裘,毛絨絨的領口映襯著清麗的臉頰,看起來既有幾分少女的青澀,卻又有著好幾年培養出來的自若與獨立氣息。她如今在江寧的商界也算是有些名氣了,未曾招贅成親之前,也曾有過不少著男裝的時候,卻沒有太過掩飾自己的女子身份,旁人望之不若商賈,甚至覺得該是某些書香世家的大家閨秀,往往在生意談定之後,都感覺不出太多的鋒芒,也只有一段時間後結合整個局面,才暗嘆這女子確實厲害,甚至有說法說,若她生為男兒,如今的江寧佈業行首,怕已經不是烏家了。

    在這等重男輕女的時代中,蘇檀兒的身份多有不便,但其實一班男子在與女子談生意的時候也多多少少有些不適應,或是奇怪或是輕視或是歡喜,她比旁人厲害的,大抵也是能努力將這種不便反過來變成自己的方便,自無法改變的劣勢中反找出一些可用的優勢來。這若在寧毅那邊看起來,或者也實在是惹人憐愛的掙扎。當然,旁人是感覺不到這種可憐可愛或是掙扎的。若是身在蘇府的人,多半都已經適應了這位二小姐的氣質,或是精明的片面,或是美麗的片面,或是柔弱的片面,或是在潤物細無聲中漸漸撐起蘇家大房的片面。此時見她在外面站著,不一會兒,在附近的管事便已經跑了過來。

    “你們這些人,還不快讓開,沒見二小姐回來了!”

    那管事揮著手要讓人趕緊上路,蘇檀兒笑著走了過去:“別了別了,齊叔,讓他們先進吧,都抬了一半了,再出來又得費工夫,先進去先進去……”

    她發了話,那被稱為齊叔的管事便也只好讓這些人慢慢進去,蘇檀兒這才問道:“齊叔,這些怎麼不從側門進?”

    “三老爺買回來的東西,一些大大小小的裝飾,說是過年喜慶用的,這些要放在前廳,所以看著一時半會大概不會有人過來,就讓人趕快抬進去了。對了,二小姐,宋知州大人今日到了,如今正在藏書樓那邊考驗學子才學呢……”

    “哦,知州大人來了?”

    蘇家經商日久,雖說算不了什麼書香門第,但與種種官員,自然也有各種各樣的來往,這些來往大都算不得很親密,不過與如今在申州一帶任知州的宋茂,卻是有著頗多牽扯的。蓋因如今二老爺蘇仲堪的髮妻與這宋茂原為兄妹表親,宋家出過幾個小官,蘇府在宋茂上位時也頗多經營打點,因此如今這宋茂便算得上是蘇家最鐵的靠山之一,雖然知州的影響延伸不到江寧來,但蘇府在申州一帶經商,確實是便利多多。

    另一方面,這宋茂能擔任知州之位,本身學識才是極為出眾的,這些年蘇府想要往文人方面發展,每年過年宋茂來拜訪之時,蘇老太公也往往會安排家中年輕學子聚集一次,另外再找上熟識一些夫子學究,將這些孩子的才學進度考校一番。宋茂這人以個性耿直著稱,每年才學考校好話不多,但以他的見識,說出來的的確都是最靠譜的評價了。

    有這樣的一個官場靠山,他每年過來江寧拜訪其餘官員之時,也往往透露一些與蘇家的關係,對於蘇家經商,自然又是一項好處。但宋茂的關係畢竟是與二叔那邊最好,蘇檀兒聽了之後,只是點一點頭,並沒有太過欣喜。至於考校才學什麼的,反正每年都是一樣,蘇家暫時怕是沒有出文人的命,更何況夫君在學堂也是瞎搞,以往夫子教學恨不得一整天都用上,夫君只讓人讀書一個時辰,另外的時間用來講故事,好聽倒是好聽啦,但對於才學什麼的實在難以理解會有多少好處,只希望這次不要被罵就好了。

    那邊的大箱子已經嘿咻嘿咻地搬了進去,隨後,原本留在府中的娟兒卻是氣喘吁籲地跑了出來:“小姐你可回來了。表老爺和表小姐到了,表小姐正在等你呢……哦,席掌櫃跟羅掌櫃方才也到了,似是賀家的事情也已經定下,過來報喜的……嘻,小姐,這算不算是雙喜臨門啊。”

    蘇家很多表親,但會被娟兒這樣稱呼的,估計就只有一家。蘇檀兒幼時是大房獨苗,蘇伯庸沒有兒子,對於生出唯一的這個“不帶把的”多少也有些怨氣,雖然不至於經常打罵,但忽冷忽熱自是免不了的。懂事之後作為一個女孩子的蘇檀兒孤僻過一段時間,也叛逆古怪過一段時間,與她成為了朋友的,除了後來嬋兒娟兒杏兒等三個丫頭,大概就只有當時任江寧掌櫃的表叔蘇雲松的長女了。

    蘇雲松的女兒以丹紅為名,比蘇檀兒大了半個月,幼時是活潑好動如男孩子一般的性格,漸漸長大,就漸漸變得溫婉起來。後來蘇雲松去管理外地事物,妻女也隨之離開了江寧,但每年回來,姐妹淘總會興奮地在一起敘敘舊說說將來,去年這表姐嫁了人,她的夫婿也是蘇府家布業當中的一名年輕掌櫃,過得幸福,今年就在蘇檀兒成親的時候誕下一子,倒因此沒辦法過來。此時聽娟兒說她到了,蘇檀兒高興起來:“太好了,表姐現在在哪?”

    “院子那邊,方才遇上席掌櫃、羅掌櫃,也與他們聊了一會,嬋兒也正在那邊呢。”

    蘇檀兒想了想:“好,我先過去,娟兒你跟杏兒先把這些賬簿送過去,上面的是賬房那邊的,下邊的送去老爺那裡。”跟在後方的杏兒抱了一大疊賬簿,此時蘇檀兒吩咐一番,與兩名丫頭分頭而走,她緊了緊身上的銀白狐裘,微笑著朝內院那邊過去。

    **********************

    兩個女人聚在一起會八卦些什麼大概沒有固定規律,兩個已婚不久,又多日未見的姐妹淘聚在一起,會八卦的,卻大抵是有關彼此夫婿的事情。

    穿過一個個院落、花園之間積雪的道路,還未有達到自己居住的院子,蘇檀兒便見到了暌違已久的表姐。似乎是與她那個好聽的名字對應,樣貌美麗溫婉的女子即便成婚之後,依然是一身紅衣,少許寒暄過後,問起蘇檀兒夫婿寧毅的情況來。

    “姐姐可是一早就想要見見這妹夫了呢,可惜你們成親之時車馬不便,後來也聽說了一些事情,不過……呵,怎​​麼樣,我這妹夫到底如何?”

    與這等親密之人聊起自己的夫君,又不可能客套敷衍,蘇檀兒倒也微微有些臉紅:“不好說,紅姐來時未見到立恆嗎?”

    “沒有啊,本以為該是與你一道出門了,問問小嬋又不是,方才倒是見到席君煜與羅掌櫃……”

    蘇檀兒想了想:“哦,前邊宋知州也過來了,藏書樓那裡正考校學子學識,立恆他如今也是學院的先生,大概是在那邊吧。”

    “其實前幾年,我本以為大伯會為你招贅席君煜……”表姐若有所思地說了句,見蘇檀兒蹙起眉頭,一臉疑惑不解,方才笑起來,“不說這些,對這妹夫,姐姐倒也打聽過一些消息,那水調歌頭的調子,姐姐在杭州可也聽得每日傳唱呢,本以為只是與妹夫同名同姓而已,後來才知竟是一家人… …不過老實說,到了這邊,卻聽了幾句怪話……”

    對於寧毅的評價自然不會在社會上主動傳開太多,但是有關係想要打聽,總能得到各種各樣的說法,而且以對方的身份,對於蘇檀兒與寧毅之間的相處模式,過來之後自然也能得知不少。姐妹之間感情頗深,她也是真關心蘇檀兒在這方面的想法,這時候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些,隨後道:“道聽途說不可盡信,這立恆妹夫有無才華、能力如何倒先不去說它了……只是妹妹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姐姐倒是想知道。”

    她畢竟是過來人,語氣委婉地問出這些,畢竟還是要知道蘇檀兒心中想法,才能說上些什麼。蘇檀兒沉默片刻,隨後低著頭笑了起來。

    “姐姐你也知道檀兒以前的想法,相公他……才學如何,倒真是不好說,不過他性子淡泊,若說合適,確實是最合適檀兒的夫君了。”

    表姐看她幾眼,隨後笑道:“這倒像是認命了似的……”

    “以前無聊時空想一番,自也希望將來的夫婿能文能武性子又好又能不阻我繼承家業,可這畢竟也是空想。這些日子看起來,若真能如此下去,怕也是不錯了。相公他……許是有些才能的,只是性子淡然,有時或許做些怪事,但卻並不文過飾非、遮遮掩掩,說來也是光明正大了……”

    她一邊說著著,一邊抬起了頭,漫天雪花正從天上落下來:“成親那時想起日後,心中覺得害怕,生氣,於是乾脆離開江寧,回來之時,也是咬了咬牙才下的決心。可現在想起來,若是這樣下去,卻並不會覺得為難了,想來便是如此,或有些許是認命,但的確是……不討厭的……”

    漫漫的雪花籠罩了整個蘇家大宅,紛紛揚揚地籠罩江寧城,這一片道路當中,一紅一白的兩名女子踏雪前行,沉默了片刻,隨後,溫婉的女子笑了起來,轉開嚴肅的話題。

    “這麼說,沒有商才……”

    “沒有……呃,他並不上心……”

    “沒有文才……”

    “也不會啦,不過……呵,教書胡來呢,前面的考校中有他的弟子,怕是要挨罵了……”

    “哈,這麼說……我相公贏了!”

    “……哪、哪有這樣比的啊……我才不比呢。”

    笑語之聲傳來,消融在漫天白茫茫的雪舞當中,視線劃過一片延綿的大小院落,聚集在蘇府大宅院的前方藏書樓時,取暖的火爐在周圍燒著,一場家族意義的學識考校,此時正在這裡進行到中途……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16 PM

本帖最後由 saladin2000 於 2012-3-16 11:41 PM 編輯

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二十五章 翻手為雲

    “其實將要抵達江寧之時,便已經聽人在說你的厲害了,還說檀兒你近幾日順手拿下了賀家,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簡直有鬼神莫測之能。爹爹說,賀家的貨源原本並非最重要的,但他這兩年已經跟定了薛家,還真是完全沒人能改變的局面,檀兒你如今拿下他,明春附近幾個地區貨源的調度,可是靈活了一倍不止了。”

    一路往前走,表姐一面跟蘇檀兒議論著這些事情,她本身是商人家的女兒,嫁了個夫君如今也是蘇府的掌櫃,對這些事情本就熟悉,若有緊急事情,怕是也能抵半個掌櫃用。聽她說起這個,蘇檀兒倒也笑了起來。

    “紅姐你別說這個了,我們到現在都不是非常清楚賀府當時為何要改變主意。而且賀家的事情,這幾日也還在談呢,也不知是不是完全定下了。”

    “已經定了,方才見到席君煜與羅掌櫃的時候,他們便是來報喜的。”

    說笑幾句,兩名女子進入了前方的院子。這並非是蘇檀兒與寧毅平日里居住的院落,但也僅是一牆之隔,平日里用於接待與蘇檀兒有關係的外客,偶爾有什麼緊急一點的事情,也會召集幾名管事在這邊聚集商議對策。蘇檀兒與蘇丹紅走進去時,嬋兒便在院落的客廳中一邊抱著端茶的盤子一邊與兩名掌櫃笑著說話,見蘇檀兒來了,連忙跑出來。

    過來的兩名掌櫃一老一少,老的姓羅,算是蘇家的元老了,以前蘇老太公年輕時他便在蘇氏做學徒了,後來跟過蘇伯庸,再被分過來協助蘇檀兒,為人處事老練穩重,是蘇檀兒身邊最可靠的人手之一。旁邊年輕的男子看來比蘇檀兒也大不了幾歲,樣貌文氣、英俊,一股自信內斂其中,他叫做席君煜,商場上能力極強,自在蘇府當掌櫃以來,協助蘇檀兒做成過幾筆大生意,據說烏家曾經招攬他過去,但他沒有答應。乃是蘇檀兒手底最出眾的幫手,幾乎沒有多少人會懷疑,一旦蘇檀兒站穩腳跟,這席君煜立刻便是一方的大掌櫃,毋庸置疑。

    表姐與這兩人也是熟識了,方才已經打了招呼,此時幾人倒也隨意,在客廳中坐下,席君煜從懷中拿出一份契約,便先笑著向蘇檀兒說了過來的主要事情。

    “與賀家的生意已經談妥,老實說,未想到能有這麼順利,賀家那邊也是爽快。價格上基本沿用今年舊例,不過明年生絲價格當漲,這樣算來,等於是我們這邊壓了他半成。契約已簽下,這事情就算是定了。”

    “這樣就好,席掌櫃,羅掌櫃,辛苦了。”

    席君煜笑著搖頭,一臉豁達。

    “此事倒是不敢居功,生意本就是小姐拿下的……不過話說回來,其實假如小姐當日未有登門,說不定賀家也該找我們了,原來這些日子他們已經在懷疑薛家將有動作,大概是因為小姐當日說了些什麼,因此這次才會變得這麼爽快。”

    身穿銀白狐裘的少女看著那契約,隨後也搖頭笑了笑:“此時倒是早已猜到了,只是那邊為何會忽然下了決心,實在有些奇怪。”

    那席君煜笑得開心,揮揮手又道:“其實我們這幾日也在分析薛家那邊的動作,倒是得出了一個結論。薛家要放棄廬州將重心轉往壽州的消息……呵呵,十有**是假的,他們近日的確做出了一些調整,看起來有些像,但因為不是,反倒沒有知會賀家,偏偏賀家的賀鈞做生意出了名的謹慎敏感。這些事情我知道的卻不多,羅老應當非常清楚。”

    羅掌櫃點了點頭:“卻是如此,早年賀家走得艱難,當時有一次賀家因為怕風險,推了一筆近五萬貫的生意,旁人都罵他們毫無氣魄,誰知半年之後承接下這筆生意的幾個商戶都被牽連,若是賀家當初接下,怕是早已破產。賀鈞便是這等性格,寧願少賺,也要將風險降到最低。也是因此,他們賀家如今雖不是最富的,倒的確是走得最穩的。”

    老人家說著也笑起來:“不過這次確是過於敏感了,我們若晚跟他談幾天,說不定他們將事情弄清楚,這單契約便又要告吹。”

    席君煜接道:“也是因此,談條件之時我故作不知,只是迫切地想要談妥的樣子,想來那賀鈞也是以為佔了我們便宜,心中竊喜呢。哈哈,過得幾日之後,薛家的人怕是要罵娘了。”

    這事情本就有趣,一筆生意,誰都以為自己佔了便宜,想到薛家知道這事情來龍去脈後可能有的表情,房間裡的幾人笑得開心,只是對於這事情的起因,卻依舊是混沌一片。

    說笑幾句,那羅掌櫃似是在想些什麼,笑容是最快收斂起來的。蘇檀兒感覺到這變化,笑著詢問了一句,羅掌櫃看看席君煜,又看看蘇檀兒,欲言又止,片刻後,還是微笑著開了口:“關於這次生意,昨日我倒是聽說了一件事。”

    “哦?”

    “昨日在東市的酒坊那邊遇上集素坊的劉掌櫃,與之閒聊了幾句,倒也是說起了賀府之事。”

    聽他說起集素坊劉掌櫃,蘇檀兒點了點頭:“嗯,沒錯,當日賀府他也在,只不過與興慶坊的掌櫃先走了半步,他對這事,可是知道一些什麼麼?”

    “此事說來奇怪,老朽倒不清楚是否真是如此。這劉掌櫃昨日曾言,那日小姐是與姑爺一道前去的,那日小姐去園裡賞雪之後,賀廷光對姑爺實是有些不敬,言語之中,頗多挑釁……”

    他說到這裡,蘇檀兒皺起了眉頭:“這事倒是沒注意了……”

    “呵,賀廷光在小姐面前,自是不敢造次。不過姑爺脾氣倒也好,言談得體,舉止從容,雖只是簡單幾句,那賀廷光卻未有找到什麼機會,只是後來那賀廷光一直聒噪。姑爺倒是順口說了一句話,話語之中,問及賀家生意是否是在壽州……”

    “啊……”蘇檀兒微微一愣,與表姐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坐在旁邊原是微笑旁聽的席君煜目光一凝,隨後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坐姿。

    “關於具體的話語,據說姑爺僅僅是簡單提及薛家,問及壽州之事,賀廷光當時還譏諷他絲毫不懂絲業佈業之事,自家生意不在壽州,而在廬州。其後姑爺才恍然大悟,坦言之前並不懂這些,只是隨口搞錯了。據劉掌櫃所言,那話語神情的確不似作偽,怕是隨意提及,只是他說完壽州與薛家之後,賀鈞的表情變得甚是複雜,隨後還與管事說了些什麼……若此事當真,老朽覺得姑爺的這下歪打正著,怕才是生意能做成的緣由……”

    房間裡的幾人一陣沉默,唯有旁邊抱著盤子的小嬋一臉淡定。過得片刻,席君煜緩緩開了口:“莫非是……姑爺看清楚了這些……故意的?”一邊說,一邊注意著眾人的表情。

    蘇檀兒眉頭蹙得更緊,隨後望向羅掌櫃,畢竟她與表姐與席君煜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輕人,再出色總也比不了羅老幾十年的見地。但見羅掌櫃搖了搖頭。

    “我看……應當並非如此。君煜方才也說了,薛家要以壽州代廬州的事情,本身便是假的,這已然杜絕了從旁人處得來消息的可能。而且就算是真的,整個事情也實在隱蔽,我們​​根本沒有察覺到其中不妥,也是因為賀家​​本身便在其中,對事情把握更為敏感,再加上賀鈞本身的謹慎,才會當成有這事的發生。聽說姑爺對商業本就不感興趣,這些時日陪小姐出門,也僅僅是聽些旁人的散碎言語,若要說有人能在局外僅以閒言碎語便把握住這事,還能在賀府察覺到賀鈞的想法,恰好說出那句話,這人真是……”

    他想想,搖了搖頭:“這委實令人難以置信。”

    幾人本就對商場熟悉,自然知道這種可能性有多麼的異想天開,如果一切原本就有目的性,那能做到的根本就不是人了。只是他們自然想不到,當時在那樣的場合,寧毅也不過是不負責任的隨口一句而已。又想了片刻,蘇檀兒才笑了出來:“這樣的巧合,若能多來幾次那可就好了。”

    眾人附和著笑了起來,隨後想想,自也是這樣的理解最為靠譜了。如此又聊了一會兒,再談及其餘一些事情的細節,年關統一歸帳、核對賬目之類的事情,羅老又問候了一些有關蘇雲松的情況,閒話之後才准備告辭,也在這時,娟兒踩著積雪氣喘吁籲地跑進院子來了,到得近處,還差點摔了一跤。

    看來是有急事,娟兒跑得太快,扶著門口的柱子拼命喘氣,行禮也來不及行,臉上倒是帶著笑容的,望了裡面的眾人一圈,卻是隱隱有些失望:“小、小姐……小嬋,姑爺、姑爺呢……”

    一身銀白的蘇檀兒已經笑著走出了門外,看她跑得厲害,甚至還伸手替她拍了拍後背,撫順氣息。聽得她的問題後才笑道:“怎麼了?姑爺的話……現下怕是在前面的藏書樓那邊吧,不是說宋知州他們考校文章麼,他此時該在的。”

    “沒、沒有啦……”娟兒搖頭,“娟兒剛才便是在那邊過來的,大老爺、大老爺說要叫姑爺過去呢……”

    “呃……”蘇檀兒神色一凝,“怎麼了?”

    “怕不是真的要找人挨罵了吧……”

    表姐跟過來,在後方輕聲笑道,先前在路上便聽蘇檀兒說了寧毅的教書方法,竟然花一半的時間談天說地講故事,這分明是在籠絡那幫孩子的心,自古嚴師出高徒,棍棒得孝子,如此教書,哪能有多少的成績可言。

    旁邊,娟兒用力搖著頭,湖綠布襖下的胸脯劇烈起伏著:“不是啦……不是啦……知州老爺他說、說小黑子他們有見識啊,小姐,小姐,不是啦……”

    有些事情心中早已想過好多遍,蘇檀兒此時還沒聽到小丫頭的說話,皺著眉頭在想著自己到底要不要做點什麼,要不然乾脆說他不在。過得好半晌,某些訊息才傳了過來,小丫頭正在前方拉著她,拼命搖頭。

    “呃……啊?”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17 PM

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二十六章 考校

    時間回到不久之前,蘇府的藏書樓附近火爐熊熊,氣氛嚴肅,如今整個蘇家能找到的比較有學問的人都已經聚集在這兒,其中地位最高的,自然便是今任申州知州的宋茂宋予繁,此人進士出身,在民間已經算得上是才高八斗的人物。由於知道他每年都會過來,一眾蘇氏學子也已經在先生們的督促下準備多時了。

    有錢或許買不到學問,但有錢可以買到書,因此蘇家的這棟藏書樓其實還是很大很莊嚴的,如果說蘇老太公有什麼願望,他或許會希望有朝一日蘇府成為真正的書香門第,飽學之人輩出之後,後人們能夠看見這棟藏書樓,記住曾經僅為商賈之身的他這一代所做出的努力——這個想起來也是很有莊嚴感的事情,人老了之後,往往也對這樣的事情最感興趣了。

    如今藏書樓裡前半段比較機械化的考試已經完成,無非也就是給年紀大一點的學子出一道策論題,給年紀稍小的孩子出些先賢語句,讓其做出理解和釋義。參考答案這樣的東西在這年月是絕對沒有的,沒有人能夠確定地告訴你論語的哪一句哪一句該是什麼意思,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理解,評判也屬於一種自由心證的過程。當然,只要是有見識的人,自然能從中看出許多東西來,或是先生們機械化的灌輸,或是學生們有沒有創新能力有沒有自己的想法。

    今年的這次考校,與往年有些不同。

    眼下在初步的考試之後,被叫在藏書閣中央回答宋茂問題的是一名年齡不過九歲十歲的孩童,看得出來,他如今非常緊張,語言結結巴巴,對於問題的回答,似乎也沒有多少自信,但總算還是這樣說下去了。

    “論語……雍也中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意思是……知者求萬物之變化,仁者……但是知者之所以求諸多變化,本為尋求其中萬變不離其宗的至理,而仁者不求變,其實也能以不變應萬物變化,仁者知者,本為一體……先生說……先生說,不懂知的仁者,並非是真正的仁者,不懂仁的知者,所知的也不過旁門左道。呃……有一天會吃虧的……”

    這孩子不過九歲左右,看來也是老實憨厚之輩,這時候組織言辭頗為困難,講了半天,還是用了“先生說”這樣的話,間中夾雜一些通俗的白話。若真拿出去應試,自是不登大雅之堂,但這時當然不同。宋茂今年近四十歲,看起來也是一副端正中帶幾分憨厚的樣貌,此時一邊聽,一邊點著頭。

    “荀子曾言,千舉萬變,其道一也;莊子也曾說,不離於宗,謂之天人。萬變不離其宗……確是如此。小黑子,這句話,該是先生教給你的吧?”

    聽他問起這個,那緊張的小黑子稍稍開心了一點,大抵因為答案簡單,於是點點頭:“嗯,回……回知州大人的話,先生曾說,縱橫不出方圓,萬變不離其宗。”

    “縱橫不出方圓,萬變不離其宗……有此句足矣……”宋茂點點頭,隨後笑道,“方才這知者樂水的釋義,莫非全是由你先生所說?”

    小黑子點了點頭:“先生曾隨口說過一些。學生……學生記得不是很全……”

    “你可懂?”

    孩子想想,搖搖頭,隨後又小心地點點頭:“懂……懂一點……”

    “呵呵,想來也是。”宋茂笑起來,“那麼,之前考校的這段釋義,莫非也全是你先生所說?”

    孩子點點頭,隨後又搖搖頭:“先生……先生曾說到過這裡,但……但沒有具體說這些,這是……有些是學生想的……”

    宋茂看他搖頭點頭,點頭又搖頭,隨後自己也笑著點了點頭,與周圍蘇崇華等人交換了一些意見。蘇太公本就在旁邊看著,這時自能發現情況的不一樣:“知州大人,這是……”

    “恭喜蘇世伯,此子與方才考驗過的那孩子,異日或能有一番成就。”

    “啊……”

    能得到宋茂這樣的評語可是不容易,蘇太公心中欣喜,表面上自還沒有表現出太多來,只是看著事情發展,宋茂看看四周的夫子以及學院中的幾名先生,朝蘇崇華拱了拱手:“蘇兄,這教授小黑子課業的先生,不知乃是哪位……”

    對於豫山書院的幾名先生他以往其實也有些接觸,沒有什麼可取之人,這時只是往一兩名生面孔投去了目光。蘇崇華表情有些猶豫,但看看蘇太公,還是開口道:“似乎不在此處,這小黑子與方才重明那孩子,皆是立恆弟子。”

    蘇太公微微愕然,隨後露出驚喜之色,那宋茂的神色也微微動了動,隨後翻動著之前的一些答題宣紙,讓旁邊一名老師選了選,疊出五張又看了一遍,才遞到蘇太公與蘇崇華那邊:“蘇兄看看,這些學生的答題,可是全為那一人所教?”

    蘇崇華看看名字,點點頭,宋茂這才向蘇太公解釋道:“同是一題,同為一位先生所教,學堂中上的是同樣的課程,但這五份,竟是各有不同,且皆有自己所得所悟……”

    話不用說太多,蘇太公本人雖然沒有多少學識,但聽到這裡,也已經明白對方話中含義。隨後宋茂望​​瞭望此時在周圍站著的眾人,才向蘇崇華問道:“蘇兄所言立恆,可是那水調歌頭的寧毅,寧立恆?”

    “……確是此人。”

    “此人大才,不知是誰,當請上台來與你我同座才是,怎能讓其於場下旁觀?”

    這時台上的都是些中年人、老人,寧毅應該在場才對,既然不在台上,自然是站在那群圍觀的家人、親屬中了,蘇老太公舉目朝台下望去,他眼神不太好,同時也向蘇伯庸詢問:“立恆在哪?”

    蘇伯庸其實也已經在找,當下搖了搖頭:“似是……不在這裡。”

    以往這後半段的單獨提問,往往都是那些年齡相對大一些的學子被叫出去,這次叫出去兩個孩子,雖然站在場內很是緊張,但在周圍的人看起來,這是有些學問的象徵,實在是有面子。上方交頭接耳的時候,下方正在圍觀的眾人其實也在小聲議論,跑過來看熱鬧的娟兒正逮了一個寧毅的弟子打氣:“你看黑子和重明多厲害,待會如果叫你出去問問題,你可也得好好回答,不能丟你先生的臉啊。”

    這幾個孩子常常纏著寧毅講故事,與嬋兒娟兒也熟了,這時候哭喪著臉:“可是娟兒姐,我害怕啊,上面可是知州老爺呢。”

    “知的又不是我們這個州,又不會殺你頭,你看人家多和氣。黑子他們也怕啊……反正你要是丟了臉,姐姐可不饒你……”

    話沒說完,上方的蘇伯庸已經發現了人群中的娟兒,笑呵呵地將他叫出去:“你家姑爺何在?”待到她被打發出門來找寧毅時,後方的廳堂裡宋茂已經感興趣的問起寧毅上課講故事的事情,讓小黑子當場講一個了……

    待到調整好氣息,在蘇檀兒等人的面前講這事繪聲繪色地講完,蘇檀兒幾人也已經有些愕然了。然後娟兒才向嬋兒問起來:“姑爺到底在哪呢,那邊大老爺他們還等著呢,我先前去院子裡找了找,也不在啊。”

    嬋兒也有些苦惱:“可是……姑爺好像早上就已經出去了啊……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啦……”

    ******************

    在豫山書院教了幾個月的書,對於每年年底會有一次考校的事情,寧毅自小嬋那邊有所耳聞,但以他的性格,自然也不會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在課堂中給一幫孩子講故事的時候,眾人猜疑、好笑、非議,蘇檀兒也是不解和不喜,眾人的情緒,他可以看在心裡,其實一清二楚,辯解是懶得去做的,但如果小嬋真問起他心中對這些考校的看法,他多半會隨口說句:“如果這種事情都過不去,那倒也真是不用乾了……”

    想要做的事情,如今不多,但是只要去做了,需要等待的就只是結果而已。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虛榮心自然還是有的,但虛榮心早已不是能左右他主要行為的因素。對於稍微能夠理解或者能試圖理解、並且本身也有不錯人生觀的人,例如秦老康老之類,他也可以在閒聊時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看著對方的表情心中暗爽。可若對方理解力不夠,你說點東西人家就一臉正氣地說你離經叛道,那不是找虐麼。

    今天如果寧毅在家,會不會去看那考校的過程很難說,但無論如何,他今天早上就已經出了門,也不知道整個事情的發展。最近一段時間蘇家挺忙的,他也有些事情想要去做,畢竟閒暇的時間也已經太久了,到了該找些事情來玩的時候,將來會不會成果倒是難說,但至少可以證明:他,一個現代的大老闆,在這個連味精都沒有可怕年代裡多少還是為了幸福美好的生活前景而掙扎過一段時間的。

    想起來,很像是豬一樣的掙扎場景……

    漫天的風雪降下,他一邊心中無聊地想著,一邊沿著積雪的街道朝前方路口過去。一身青衣長袍,一把紙傘,若是落於畫中,這身影配著周圍的長街落雪,倒也是有了幾分書生古韻。道路兩旁,開門營業的店鋪仍有不少,路上行人匆匆而過,一輛馬車自身邊過去,路口那裡有幾個小攤,其中一輛小推車的後方,包著難看頭巾的女子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地朝這邊望來,寧毅揮了揮手,那邊便露出一個赧然的微笑。

    聶雲竹那完全不符氣質的餅攤已經開了,寧毅早已知道地點,不過這倒是第一次閒逛過來。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18 PM

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二十七章 幾層樓的高度

    “生意還是不好……”

    風雪降下的路口,寧毅一邊吃著手上的那隻煎餅,一邊笑著開口說道。旁邊的聶雲竹望著車上沒賣完的那些餅,微微抿了抿嘴,隨後也是無奈地拍了拍手:“大雪天,沒什麼人來買啊。”

    “早就跟你說過了,讓你等到開春的時候再考慮這些,有沒有?現在吃虧了吧。”

    “好不容易想好,決定下來的事情,當然得快點做起來,要是等得幾個月,不知道人會不會變懶,到時候誰知道又是什麼心思呢。”

    “喔,我看你就是想試試出來擺小攤的感覺而已……”

    儘管聶雲竹擺攤之後寧毅並未來過這裡,但即便下雪,寧毅也都是堅持每天不停的鍛煉。每日清晨在那小樓前的台階上兩人總會說上一陣子話,如今彼此之間倒也已經隨意起來。聶雲竹餅攤生意不好,寧毅自然知道,早幾天或許安慰一番,過得一陣自也免不了打趣幾句。

    一如他所言,聶雲竹之所以擺這個小攤也並非是因為生活所迫——當然或許有一部分原因——但更多的,仍然只是讓自己適應更普通、更普通的生活方式的一種努力罷了。家中財力沒有到真正捉襟見肘的窘迫境地,至少這一段時間,她還是樂在其中的。

    “……昨天的時候看見對街那邊摔了幾個人,後來差點打起來了,說是什麼鏢局的……還有前幾天那邊店舖的招牌砸下來,差點砸到人……胡桃本來跟我一塊在這的,不過剛才二牛也過來了,我就讓他們去買些米麵,我故意說了些東西,大概要讓他們從這裡走到東市那邊去,也讓他們獨處長一些時間……”

    寧毅吃著煎餅,聶雲竹就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說最近幾天的見聞,寧毅也跟她閒聊幾句,過了好一陣,這餅攤還是沒人來光顧,寧毅笑著拍了拍身上的雪花:“這生意,收攤吧,反正你能賣得多一點的也就是早上那段時間,現在何必還一直捱著。”

    他說著拿起地上一張小板凳扔進了小車裡,聶雲竹揮了揮手:“不要啦,說不定還能賣幾個,而且這車……我推不動的,現在大雪天,每天早晚都是二牛過來推的……”

    “我能推就行了啊。”

    “寧公子……你還真不注意儀表,哪有文人才子乾這個的……”

    “哪有什麼儀表不儀表……”寧毅笑了起來,“何況前些天拜託你的事情到今天也差不多了,現在還有時間,正好去看看成果如何,如果成果不錯,說不定你這餅攤就有救了。”

    “不過是些鹹鴨蛋,你還放少了鹽……”聶雲竹撇撇嘴,笑著說一句,不過聽寧毅說起這個,便也不再反對了,到旁邊一個同是賣糕點的老婆婆那兒讓她幫忙留個話,隨後也過來與寧毅收拾東西。過得片刻,又有些高深和得意地跟寧毅說自己的道理。

    “其實啊,這些事情我跟胡桃終是不熟的,要到賣得好,能賺到錢的那一天,終究要過上好一段時間摸索適應才行,所以我想著,如果冬天做,每天做少一點,費的米麵終究少些,說不定到了開春,就能賺錢了。要是開春的時候才開始,浪費也大,得到夏天才有可能熟悉,所以就早做早好了。”

    “你懂得倒蠻多的嘛。”寧毅笑笑,“我看你是想盡快把胡桃給嫁出去才是真的吧?”

    “也是有這個考慮啦。”兩人推動小車,自一路積雪往回家的方向過去,聶雲竹輕笑著,“早些年的時候,自是想著姐妹倆相依為命,不過終究不可能這樣的。如今她既能找到自己的歸宿,我也為她高興。呵,當初她與二牛在一起時,還老想瞞著我,後來還是二牛壯著膽過來求親我才知道,她擔心我一個人沒辦法照顧自己,因此一直不肯嫁。我既然當她是妹妹,自也不能拖累她太久才是。”

    “呵呵,怕是你將來有可能與胡桃一塊嫁給二牛了……”

    聶雲竹倒並不避諱這樣的玩笑,此時抿嘴笑了笑,真像是認真的想了想,隨後搖頭道:“怕是不行,二牛性子純樸敦厚,是個好人,不過跟我說不上話。我若嫁他,早幾年怕是能相敬如賓,過幾年恐怕便得挨打罵了,到時候,反倒是胡桃最難做。”

    “落差。”寧毅點點頭。

    一路前行,穿過熱氣升騰的喧囂鬧市,居民區被積雪包圍的院牆府門,秦淮河邊銀樹冰花,畫舫樓船都靠了岸,一串串的冰凌結下來,水殿龍宮也似。行人漸漸少起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如同經營了一個燒餅攤如今收攤回家的年輕夫妻,相公該是四體不勤的書生腐儒,這種天出來幫忙還穿上漂亮的長袍,娘子則勤快而賢惠,每日經營燒餅攤賺錢貼補家用,期待著家中相公有一日高中,得一官半職,光宗耀祖……經過一條道路的時候,後方後馬車飛快地過來,車上御者揮舞著鞭子:“駕、駕……讓開、讓開……別擋道——”寧毅推了小車與聶雲竹到路邊停下,馬車過去時,那車夫還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吐了口氣,在後面開口道:“那我還對~不~起~啦~”聶雲竹低著頭,抿嘴輕笑起來。

    口中輕哼著某些亂七八糟的歌曲旋律,寧毅推起小車繼續走,聶雲竹在後方望了那背影一陣,隨後連忙跟上去,在小車一側推起來。

    “常聽寧公子一直哼的這些,不知道是什麼曲調呢。”

    “瞎唱,就跟山里人瞎唱的小調差不多。呃……民謠……”

    寧毅形容一番,聶雲竹輕笑起來:“鄉俗民謠麼,這個以前倒也學過呢……嘿,阿哥為何還不來……噗……這些倒是與寧公子的那些曲調不太一樣……”

    她壓低了聲音唱一句,那嗓音清澈如水,頗為悅耳動聽。但街上畢竟不是可以唱這些的地方,只是壓低聲音的一句,她微微的紅了臉,隨後捂著嘴笑了出來。

    寧毅點點頭,隨後看她一眼:“對了,你唱歌彈琴很厲害,是吧?”

    以往兩人交談,雖然聶雲竹自稱以色娛人,似乎沒有多少芥蒂,但寧毅自然能看出她不喜歡這些娛人的事情,也就從不提這些東西。他自到這裡,就從沒去過什麼青樓楚館,雖然多少猜到聶雲竹該是名妓之流,但的確想不到“名”到什麼程度。到此時大抵已經沒什麼關係,方才問出這句話來。聶雲竹便也點了點頭:“嗯,其實倒下過一番功夫的。”

    “這麼說……厲害?高手?”

    “噗……大概是吧……”旁人自然不可能像寧毅一樣問這種話,聶雲竹覺得有趣,笑了出來,隨後繃著笑臉,一本正經地點頭,“嗯,妾身是高手!”

    “喔,高到什麼程度?”

    那邊繃緊的笑臉瞬間破了功:“好幾層樓那麼高啦……”想起前些時日寧毅開的玩笑,聶雲竹如此回答著,“到底幹嘛啊?”

    正如此說笑,小推車也已經到了秦老門口的那段路上,倒想不到康賢今天過來,轎子剛在路邊停下,秦老也出了門,兩人在那邊投過來詫異的目光,隨後笑起來,倒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寧毅揮手朝那邊打了個招呼。康賢便朝這邊說道:“立恆這是為何?可要幫忙嗎?”他的幾個跟班眼下就在旁邊,若要幫忙,自然隨時便能過來。

    寧毅在幾米外的地方停下了車,搖了搖頭:“沒事。”隨後點了點身旁的女子:“聶雲竹……秦老、康老……我們沒事在那邊下棋……”如此介紹著。聶雲竹斂衽一禮,雙方稍稍打過招呼,寧毅問道:“康老待會也在這嗎?”

    康賢點頭:“帶來幾樣好東西,下午該是在這,立恆若有空,待會可與這聶姑娘一同過來,賞些書畫。”

    寧毅笑了起來:“呵,正巧,待會我也有些好東西帶過來,到時候一起研究一下。”

    “如此甚好。”

    待將這些話說完,寧毅便告辭,推起小車前行。直到轉過前方街道的轉角,聶雲竹方才的笑意也已經停下來了:“公子方才問音律之事……”

    “哦,我主要是在想,我這裡如果有些歌可以唱出來,你是不是能幫忙譜個琴曲什麼的。”

    聶雲竹點點頭,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應當是沒什麼問題的,至少這件事上,各種詩詞唱曲也好,公子方才說的鄉俗民謠也好,若是雲竹辦不到的,怕是整個江寧城中,也沒有幾個人能辦到了。”

    “哇,真是好幾層樓那麼高啊……”寧毅這才大概能估計到對方的層次,斜著眼睛,表示刮目相看。

    “是啊,起碼四五層樓呢,掉下來會摔死人那麼高。”

    “那就放心了。”寧毅想​​想,隨後又補充道,“不過,歌詞怕是有些怪,也只是幾個人之間隨意唱唱聽聽就好了,怕是登不得大雅之堂。你得有心理準備才好。”

    聶雲竹點頭:“嗯。”

    隨後,河邊的那棟小樓近了。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19 PM

第一集 江寧晨風第 二十八章 伽藍雨(上)
  
    將推車停在小樓一側的矮棚當中,隨後幫忙搬了些東西進去,踏足廳堂之時,寧毅不由得想起了一個詞語:登堂入室。感覺蠻邪惡的,不由得笑了笑。

    雖然兩人每日清晨都會聊上一段時間,但說起這小樓內部,寧毅這還是第一次進來。

    這棟小樓立於河邊,周圍只是有些樹木,幽靜雅緻卻沒有太多的建築,夏日或許涼爽,冬天里便顯得有些冷,縱然外牆在冬日里加了厚,一些透風處也已經被厚厚的簾子封起來,但主人家已經出門半天多,乍然進來,感覺真是比外面還要冷些,客廳房間里東西不多,但看來還算雅緻。對於客人上門,聶雲竹似乎顯得有些慌張,跑來跑去想要找些東西,但茶水本身是涼的,也沒什麼可吃的東西,最後也只是招呼寧毅坐下,搬著一個小炭爐去外面,將小推車上爐中的火移進來。

    她將小炭爐擺在房屋中央距離寧毅不遠的地方,隨後拿了個茶壺放在上面:“呃……一會就好。”

    寧毅有趣地笑了出來,這笑容令得聶雲竹微感窘迫,隨後想起來:“那些鹹鴨蛋……”跑到裡面的房間搬出來兩個壇子,放到了寧毅前方的桌上:“反正……是按照寧公子說的那樣弄的,能不能吃就不知道了。”

    她在準備弄那個餅攤的時候曾準備順便賣些茶葉蛋鹹蛋什麼的,跟寧毅說的時候,倒是讓寧毅想起了一些東西,於是委託她做了眼前這些。錢是寧毅出的,製作過程與鹹蛋差不多,只是用的是石灰水、樟木灰之類,鹽也放得沒鹹蛋多,只是說做個試驗,讓她嚴格按照比例來,此時已經過了二十余天,想來也已經看得到成果了。

    聶雲竹對這些醃製方法古怪的鹹鴨蛋本也有些興趣,但此時她更感興趣的是寧毅在路上說的那些樂曲。她只是討厭以色娛人,卻並不討厭這些藝業本身。一個能寫出水調歌頭這等詞作的人平日里哼唱的喜歡的到底是怎樣的歌曲,她平日雖然不問,但心中自然是好奇的。此時為寧毅端來一臉盆清水,一個瓷碗,隨後便搬來家中古琴,拿來筆墨紙硯,什麼都不說地坐到了圓桌對面。

    寧毅從壇中取出一隻鴨蛋扔進水里去洗,見到對方表情不由得笑了起來,點頭道:“好吧,我唱給你聽,你把歌詞抄下來,不過唱得不好聽可不許笑,這歌的名字叫做'伽藍雨'……嗯,就是這個伽藍……”

    雪花紛落,一句句的歌聲自那小樓中隱隱傳出來。

    “繁華聲,遁入空門,折煞了世人,

    夢偏冷,輾轉一生,情債又幾本。

    如你默認,生死枯等,

    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輪……

    浮圖塔,斷了幾層,斷了誰的魂,

    痛直奔,一盞殘燈,傾塌的山門。

    容我再等,歷史轉身,

    等酒香醇,等你彈,一曲古箏……”

    一聲弦響,悄然響起……

    *******************

    蘇府,藏書樓的考校已經結束了,寧毅並沒有出現。與蘇老太公等人稍稍交談之後,宋茂回到蘇府為他安排的院落當中,吩咐跟隨而來的管家宋開為他準備出門的東西和禮品。

    在他來說這次過來江寧的行程或許有點緊,特別是前面幾天,先拜訪誰後拜訪誰有些講究。腦中想著一些事情的時候,宋開又進來了:“老爺,文興少爺求見。”

    宋茂點點頭:“讓他進來吧。”

    蘇文興是蘇仲堪的兒子,蘇家第三代男丁中排行第五——這個排行自然不止包括蘇家三房,還有諸多堂兄弟——不過這蘇文興是蘇仲堪正妻親生,宋茂是他的堂舅,幼時便對他極是寵愛。此時他會過來,宋茂心中已經預料到。

    蘇家第三代沒什麼可用之才的說法流傳甚廣,但單以外表看來,今年二十三歲的蘇文興還算得上是儀表堂堂,進門之後,先給宋茂行禮請安。宋茂笑了笑,在他之前先將一些話說了出來:“文興,你今早說那沽名釣譽之徒,真的便是這寧毅寧立恆?”

    “堂舅,真是此人,他的背景,我們早已查過。二十年來,皆是籍籍無名的書呆子,什麼也不懂,若非是弄到家徒四壁,何至於要入贅我們蘇家……”

    宋茂笑道:“我看倒是不像。”

    “中秋那首水調歌頭,他在爺爺、父親他們面前,也說是一道士吟出,只是爺爺說得嚴厲,讓大家不許外傳,我們也不好在外面公開說起此事……”

    蘇文興心中鬱悶,此時在這疼愛自己的堂舅面前也是隨意,滔滔不絕地說著,宋茂笑著按了按手,隨後用虛按兩下:“此事可信與否,尚在兩可之間,他若真是沽名釣譽,竊人詩詞,堂舅自會試探一番……”

    “可是堂舅你今日在藏書樓上還那樣讚他,若是……”

    今天早上蘇文興就跟宋茂說了寧毅的事情,方才在藏書樓那裡,宋茂一開始不知道寧毅是那群孩子的老師倒好說,只是知道之後,仍然贊不絕口,蘇文興就覺得有些鬱悶,只怕純粹給對方又添了名聲,如今寧毅雖然只是贅婿身份,但他的名氣,畢竟還是要化作籌碼壓在蘇檀兒那邊的。

    看著這外甥說起這個,宋茂在心中暗暗搖了搖頭,隨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文興哪,你是接手你父親生意的,舅舅早就告訴過你,眼光要放長一些,勿要看著別人有點小名,便不服氣。如今在蘇家,你檀兒妹子的夫婿雖只是入贅,但你爺爺是不會讓人動他的。他若真有才學,你一時間拿他沒辦法,何妨借花獻佛,與之拉好關係,也好找找他到底有何弱點。而他若是沽名釣譽,那便總有一日要摔下來的,你把他捧得越高,他便摔得越狠,所以在他摔下來之前,你何不多去捧捧他呢?”

    宋茂一張國字臉,看來端方憨厚,此時語氣誠懇地說完這些,頓了一頓:“我此時尚有事情要出門,這些話,文興你且想想,自行斟酌,待到晚上,再去看看你父親母親……嗯,走了。”

    “知、知道了……”蘇文興恭謹行禮,“是外甥方才想得岔了……”

    宋茂笑笑,推門而出。

    *********************

    當宋茂從院落間走出時,另一道人影也正沿蘇府另一端的道路朝側門方向走去。

    與羅掌櫃一同過來的席君煜此時並未與那羅掌櫃一道出去,自藏書閣的那些消息傳來之後,他又與幾人聊了一會兒方才獨自告辭。蘇府的院子很大,他也不是第一次來,早已熟悉了,周圍轉了一圈,這樣的角度上,正好可以看見那邊蘇檀兒與寧毅所居住的兩棟小樓。

    大雪紛飛,他站在那兒目光嚴肅地想了一會兒,方才轉身離開,一路穿過了幾個積雪的院落,快接近側門時,才聽得一個聲音從不遠的地方傳來:“席掌櫃,真巧!”

    事實上這樣的“巧遇”早已不是第一次,席君煜的心情在今日有些煩躁,微微皺了皺眉,但還是朝那邊拱手一禮:“七少,真巧。”

    從那邊過來的是一名穿著華麗的年輕公子,手上拿了一把折扇,年齡不大,面孔倒是有些稚嫩討喜。蘇家三房的蘇文季笑著過來:“席掌櫃辛苦了,既然如此巧遇,正好今日家父在引春樓設宴,不知席掌櫃……”

    “呵呵,謝謝七少與三老爺的好意,只是君煜尚有要事在身,這宴會怕是無暇前去了。”

    “席掌櫃,你不要每次都這樣說嘛……”

    “七少又何嘗不是每次都是如此說法?”

    “那好吧。”蘇文季正了正容色,“席掌櫃,我知道你喜歡二姐。”

    席君煜定了定,隨後淡然一笑:“這倒是有些新意了。”

    “席掌櫃,你何必不承認,這等事情,家中有心人誰都能看出來了……老實說,當初我們都以為二姐會選你,當日爹爹也說:'怕是選了席君煜,那事情便麻煩了。'如今這事沒必要瞞你,大家都知道你的能力,二姐手下的生意,有一半都是你撐起來的,可最後二姐也好,大伯也好,爺爺也好都沒有選你。”

    反正已經開了口,蘇文季揮動著手上還沒有打開的折扇一股腦地說了下去:“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選那個寧毅,你別說我說得難聽,我就是在挑撥離間。這些事情我不挑撥你也會這樣想的,而且剛才在前面,那個寧毅沒在場也大出了風頭,你知不知道?爺爺會越來越看重他了,他不過是個贅婿……”

    席君煜聽著這話說下去,隨後淡然笑了笑:“七少,我知道他們如今尚未圓房,到現在都是分房而睡,看似夫妻實為陌路之人。只要他們未曾圓房,這個贅婿就是個笑話。”

    “總會圓房的!你我都知道我二姐的性格,她既然已經開始與那寧毅相處,就總會圓房的。她從小教養就好,不守婦道之事她根本不會去做,她既已接受…​​…”

    “呵,七少,你便是這樣肆無忌憚地議論你姐姐的……”

    席君煜搖了搖頭,舉步前行。後方蘇文季咬了咬牙:“怎麼談論都是這樣!席君煜你清清楚楚,姐姐早晚一定會接受他的。你這樣子根本沒可能……”

    話未說完,席君煜陡然掉過了頭,大步走了過來,他身材頎長,本就顯得高大,幾年商場打拼,陰沉著臉快步走來,風雪卷舞間,那氣勢也的確有幾分懾人。他盯著蘇文季看了一會兒,隨後冷冷一笑,搖了搖頭:“七少,別天真了……”

    席君煜常常進府商議事情,蘇文季也常常過來等,幾次“巧遇”大家都是和和氣氣說些客套話,蘇文季何曾見過一向從容淡然、成竹在胸的席君煜這種臉色。

    這時候他微微一愣,隨後開口道:“席、席掌櫃,你若來我這邊,立刻便是蘇府一地的大掌櫃,蘇家三房一切資源任你調配,你要有多少要求,只要我們能做到的,自然也一併答應你,你若能將這些資源經營好,二姐畢竟只是一個女人,將來她接手大房不成,你若要得到她,自然也有諸多辦法……我爹說你是聰明人,誰都知道你是聰明人,我們這邊有誠意,多餘的話沒必要說,你自己想想便是……”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21 PM

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二十九章 伽藍雨(下)

    “……你若來我這邊,立刻便是蘇府一地的大掌櫃,蘇家三房一切資源任你調配,你要有多少要求,只要我們能做到的,自然也一併答應你,你若能將這些資源經營好,二姐畢竟只是一個女人,將來她接手大房不成,你若要得到她,自然也有諸多辦法……我爹說你是聰明人,誰都知道你是聰明人,我們這邊有誠意,多餘的話沒必要說,你自己想想便是……”

    風雪之中響著那蘇文季的聲音,事實上早就已經準備好要向他說出來的了。在蘇家大房的幾名掌櫃中,席君煜精明強幹,一向是其中最為耀眼的一人,雖說如今在資歷上還比不過幾個老人,但他在將來能撐起蘇家半邊天的事實卻沒有多少人懷疑,甚至多數人都說,這席君煜本是讀書考狀元的料,烏家花了重金請他過去他也未曾答應,他會留在蘇家,其實只是為了這二小姐蘇檀兒而已。

    也是因此,自從蘇檀兒成親,蘇雲方與蘇文季便一直試圖接近對方,釋出好意。蘇文季這人自知本事是不行的,但一向自詡蘇無忌,禮賢下士,對有能力的人極其厚待,講究的就是“我或許無甚能力,我只要把事情放給有能力的人去做就行了”,這樣的態度也曾得到過外界不少的讚許。

    不過,此時席君煜聽完他的說話,就那樣看了他一會兒,片刻之後,手掌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下去,在蘇文季的疑惑當中,仍舊是搖頭冷笑:“七少,別天真了… …”

    “這是你最好的機會……你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摸不清對方的想法,蘇文季也被對方的態度弄得糊塗,席君煜拍在他肩膀上的手掌用力頗重,他也只好重複著這些話,片刻之後,但見席君煜嘆了口氣。

    “呵,七少,禮賢下士,寬以用人,是好事。我知道這是三老爺教你的,沒辦法管理,就不用指手畫腳,本也是個取巧的法子,可你不明白,真正能用人的人,也一定要壓得住人才行,若有一日你手下兩人意見相左,你卻連個都決斷的能力和威望都沒有,你怎麼用人!”

    看著眼前的男子,席君煜兀自覺得好笑。蘇文季想了半晌:“至少……這對你豈不反而是一件好事嗎!”

    席君煜搖了搖頭:“我席君煜,不會跟注定失敗的人站在一起。”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離開,眼見那身影大步遠去,蘇文季遲疑了好一會兒,終於意識到一點:“你生氣了!你生氣了!”

    “這句話倒還算有些進步。”席君煜淡然說著,隨後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雪花像是在空中陡然炸開一般,“醒醒吧,七少,你們鬥不過蘇檀兒,她從一開始,就沒把你們放在眼裡!”

    風雪卷舞,蘇文季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一襲墨衫的身影大步離開,片刻後,方才猛皺眉頭,按捺怒氣,雖然心中想著這麼多次接觸這似乎是第一次讓席君煜變得失控、生氣,該是有了轉機,但因為席君煜那幾句話,不爽的心情還是壓不下去,隨後,順手一拳打在了旁邊的樹幹上。

    他本身力氣不大,平日里這樣打上一拳,只是會痛而已,這時候已經做好了痛的準備,咬著牙關手在空中晃動幾下,呼的一下,整個脖子都是冰涼冰涼的,肩膀上也滿是積雪。憤怒地抬頭往上一看,眼神隨即變得錯愕,嘴巴一張,驚恐的神色眼看便要泛起……

    遠遠看去,樹下的人影將那樹打了一拳,那棵樹悠悠地搖了幾下,然後……轟——嘩——

    白綠相間的顏色將人影淹沒下去,兩隻手與一隻腳在雪堆上搖晃掙扎著。

    片刻後,那里傳來丫鬟的呼聲:“來人啊——來人啊——七少爺被雪埋住啦——”

    ********************

    “……聽青春,迎來笑聲,羨煞許多人,

    那史冊,溫柔不肯,下筆都太狠。

    煙花易冷,人事易分,

    而你在問,我是否還認真……

    千年後,累世情深,還有誰在等,

    而青史,豈能不真,魏書洛陽城。

    如你在跟,前世過門,

    染著紅塵,跟隨我,浪跡一生……”

    琴弦輕響,一聲一聲的猶如水流婉轉,女子的嗓音淺淺的,唱腔之中,有摸索,有沉思,有疑惑,她在唱法中結合了平素唱詞唱曲時的一些單音唱法,又將寧毅方才教她時的那些轉​​折保存了下來,曲調不高,綿軟悠長如醇酒一般。

    男子便在這樣的歌聲中細細碎碎地剝掉了鴨蛋的蛋殼,琥珀般的顏色隨著蛋殼落下而逐漸出現在空氣之中,在這個與宋朝類似的年代裡,松花蛋在樂聲之中第一次出現在了人的眼前,隨後被放在前方的瓷碗當中,琥珀色的蛋清當中花紋宛然。寧毅聽著聶雲竹唱出的那與原版頗有不同的《伽藍雨》,隱約間能感到一絲古韻。

    即便身處於這個時代,許多時候所見所聞的依然是簡單的生活,簡單而枯燥,平日里走在秦淮河邊,那些樓船建築並不如電視裡拍得那樣好看,道路上各種髒亂。古韻這種東西,自是一種特定的心境,如同他每晚看看蘇家院子裡的燈火,如同那日教小嬋唱的明月幾時有,如同大雨瓢潑間小樓內外的安逸,能讓他聯想到許多​​年後的時候,古韻也才會自心中出來。他畢竟是個現代人,這樣的心境,才最是沉澱了時光的氣息,如詩如酒。

    靜靜地聽完這曲子,聶雲竹也有些欲言又止。她從未曾聽過這樣的民謠俚曲,可是那些能登大雅之堂的樂曲之中,也未有如此奇怪的唱法。千年以降,樂曲一道走的都是單聲音樂的道路,即便千年以後,每一支地方戲曲追求的唱法其實都是從氣勢氣韻上下功夫,要說變化,遠不如結合了各種風格的現代音樂來得繁複,這一曲唱完,以聶雲竹的功力自然便能清楚感受到歌曲中追求的繁複變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簡單膚淺在另一方面卻又追求技巧變化複雜到極點的樂曲幾近邪道,但對她來說,確實也有著諸多的震撼和啟發。

    另一方面,歌詞卻有些過於淺白,有些地方似有拼湊嫌疑……她看看寧毅。或許是隨意,倒像是隨意說了句話,毫不經意地追求著有趣的唱詞方法,最後便拼出了這樣一首歌似的。只是即便這樣,也實在是太令人驚異了,那散碎淺白的詞句實際上也有著一些若有若無的意境,信手拈來若一個玩世不恭的遊戲。在這之前,聶雲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這樣的一首樂曲弄得有些無措,亂了心緒。

    “公子這唱法,可是平日里隨意拼湊起來的嗎?”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想來也只能是這樣了,若真是熟悉音律的,怕是編首民歌小調也絕不會變成這樣。

    “能聽嗎?”

    “奇怪,但是有趣。”聶雲竹想了想,謹慎擇詞,隨後笑道,“只不過……怕是只能平日消遣,或二三好友聚會時隨意唱唱,呃……怕是……”

    她有些不太好說,寧毅笑起來:“等不得大雅之堂,呵呵。”略頓了一頓,“不過本來也只是我喜歡而已,自己聽聽,覺得有趣。”

    寧毅行事一向隨和率意,聶雲竹早已習慣了一些,這時候見他態度,心中的那些疑惑與紛亂也已經去了,不過是首古怪些的歌曲而已,只要能唱來聽的,大抵也都是讓人心情愉悅而已。她本對音律之道鑽研極深,也有了一些需要捍衛的規則底線。但此時卻對眼前的事情不感到奇怪了,只覺得對方本該如此才是。

    “其實是好聽的。”她笑著點了點頭,“只是……以往沒有聽過這樣的詞曲,要全用新的曲譜,倒是得研究幾日……”

    寧毅笑著點頭:“呵,當然,我又不趕時間,其實能聽上一遍就覺得很好了,剛才就很好聽。”

    “公子過獎了,其實很多地方唱功發揮不出來……”聶雲竹說著,隨後望向碗裡的鴨蛋,“這鹹鴨蛋,為何成了這樣?”

    “這叫松花蛋,你起個名字叫翡翠蛋瑪瑙蛋富貴蛋什麼的也行……這一壇給你嚐嚐,這一壇我拿走了,以後賣貴一點,應該有生意,全天下應該只此一家,別無分店才對……”

    寧毅笑著將鬆花蛋介紹一番,他原本拜託聶雲竹醃製了兩壇一共五十個,這時候倒只打算拿一壇走。反正他弄這個也只是想吃,給誰賣都一樣,聶雲竹懂樂曲,以後還得拜託她譜曲呢,當是投資了。

    小小地推拒一番,隨後聶雲竹還是只得收下,又閒聊了一陣,聶雲竹從廚房找了幾根稻草繩將那小壇子綁上,寧毅提起瓦壇告辭離開,聶雲竹送他到門外,不久之後方才折回房間。

    “雨紛紛,舊故里草木深……”

    輕聲揣摩、哼著那樂曲,聶雲竹走到桌邊,看著那寫​​了歌詞的紙稿,隨後拿起碗中的松花蛋,貝齒輕啟,咬了一口,細細咀嚼間,口中還在一字一句地哼唱著那歌詞。

    從未聽過古怪詞曲,從未吃過的鴨蛋味道,這些東西湧入心中。方才寧毅在時,心倒是安靜的,此時卻不知為何變得有些亂了。

    “斑駁的城門,盤踞著老樹根,石板上迴盪的是再等……”

    “雨紛紛,舊故里草木深……”

    “城郊牧笛聲,落在那座野村,緣分落地生根……”

    “我聽聞,你始終一個人……”

    “染著紅塵,跟隨我,浪跡一生……”

    輕柔的嗓音只是淡淡地哼,腦中卻想起許多事情,想起方才兩人一同推車回來時的情景,她放下手中的松花蛋,走到門邊,輕輕開了門,風雪自外面鼓舞進來,她站在那兒朝遠方的路上望過去,那道青衣長袍的身影撐著油紙傘,在風雪中漸行漸遠,已然只剩下一個最後的模糊影像了。

    “染著紅塵……”

    心中砰砰作響,覺得自己像是站在紅塵的門口了,胸口微微起伏著,思緒如潮,時而覺得那曲詞中意境難言,時而覺得又有別的一些什麼,咚咚咚,咚咚咚,在心口拼命敲打,隨後又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

    “寧公子是正人君子,當只是隨意寫下的詞句……聶雲竹……”

    “聶雲竹聶雲竹聶雲竹……”

    遠處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風雪中了,她將那房門關上,抿了抿嘴,走回了圓桌旁坐下,確實是自己想太多了。她將手撐在臉上,側著頭看那歌詞,口中輕聲唱幾句,隨後又趴了下來,下巴擱在了交疊的雙手之上,平望過去,那咬了一口的松花蛋就放在不遠處,門外透進來的一束微光照射而來,正在那琥珀般的顏色上,漾起晶瑩的霞彩。

    她就那樣趴在那兒,怔怔地望了那晶瑩的顏色好一會兒,光線昏暗的房間裡,小女孩兒也似……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21 PM

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三十章 談笑

    馬車離開了蘇府,宋茂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面的風雪,隨後扭頭向宋開確認了一遍準備好的禮品。

    “上次買到的那顆人參……然後是求林甫同林大家寫的字……嗯,人參放中間,不起眼一點,秦師最喜歡的是字畫,這幅字他當是喜歡的……”

    宋開跟在宋茂身邊已經好些年了,為人謹慎可靠,這些早已交待的事情不可能出錯,宋茂之所以確認一次,也僅是無事可做而已。對於方才與蘇文興的那番對話,他實在是有些感慨的,這外甥能力不夠、眼界不廣的事情著實令他嘆息,不過,目前也實在是無法可想。

    當然,要從親情上說起來,宋茂與蘇家雖然走得近,但若真要說與這妹妹外甥之間有什麼骨肉相連般的親情,還是不可能的。本身在老家他與作為蘇府二夫人的堂妹也沒有太多來往,後來稍稍發跡,蘇家花了大筆錢財投資到他身上,雪中送炭他記在心裡,不過,這基本也是對於蘇太公以及蘇家而言了。

    時間流逝,如今他已經位居知州,以往蘇府算是他背後的一大助力,現在卻也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蘇家二房將來若能掌控整個蘇家,對他來說,自然有些好處,但關係其實是不大的。蘇文興與他畢竟是更近一些的親戚,若他能掌控蘇家,大家的利益牽扯也就近一些,但是以這外甥的資質,能不能管好蘇家,實際上也是在兩可之間,日後說不定反倒牽累了自己。

    而如果是那蘇檀兒掌控蘇家,那女娃兒是有能力的,更能審時度勢,自己的知州身份,對方一定會巴結上來,實際上這一股助力也不會改變。而因為自己的存在,妹妹與外甥這一支就算拿不到蘇家的管事權,但實際上也仍然會保留蘇家人的身份,有些小權力,衣食無虞,這樣一來,既能成為自己與蘇家的紐帶,或許對能力不夠的文興來說,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腦中在猶豫著要不要做這樣的選擇,當然,如今蘇太公還健在,他自然也是顧及親族關係,對妹妹外甥更親近一些。那水調歌頭的名聲他之前也聽過,當然,最近打聽一番,得到的消息卻有些蹊蹺,若真是沽名釣譽之徒,看在外甥的請求上,自己也是會順手將之揭穿的。這是晚上才需要考慮的事情,他看看禮品,搖搖頭,拋諸腦後。

    這時候見他表情,管家宋開在那邊將禮品單遞過來,隨後笑了笑:“老爺,秦公辭官已有數年,但近日聽聞北地局勢複雜,金遼紛爭頻繁,朝堂之中又有讓秦公復起之聲,老爺覺得,秦公可會復出嗎?”

    宋茂搖了搖頭,停了片刻方才說話:“怕是很難,秦師當日離去,其中情況復雜。黑水之盟,秦師一肩承下所有罪責,其實是為其他人背下黑鍋的,若是一般的事情倒還好說,不過,以最近幾年的形勢來說,怕是複起困難了……”

    武朝近百年來國力積弱,遼人一直犯邊,武朝先後兩次求和,簽訂的條約都是為人所詬病的,六十五年前的檀淵之盟喪權辱國,幾乎劃斷了武朝收回幽雲十六州的意志和可能,到六年前黑水之盟中,需要被繳納的歲幣幾乎被提高了近一倍有餘,更是在眾多愛國人士的心上狠狠地劃了一刀。

    當時遼軍南下,本任吏部尚書的秦嗣源是力主抵抗的,甚至親赴前線督戰,但後來前線幾戰失利,主和派佔了上風,決定議和之後,據說有些心灰意冷的秦嗣源又自前線星夜兼程的趕回來,接下了議和的使命。

    據說當日他走上金鑾殿時身上戰袍未脫,鬚髮皆亂,衣甲破了幾處,煙熏火燎的,手上也受了傷,看​​來極其悲壯,眾人還以為他要以死相諫,當時才繼位一年的官家連忙叫人拉住他,誰知他並不是要反對,竟是要一肩擔下議和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當時朝堂之上自然也有各種反對之聲,說他在前線督戰不利,如何還能承擔議和之責,分明是想從中作梗,破壞和議。不過稍懂一些的大抵也明白那幾場失利並非是這位一直為文官的尚書之責,這事情商議了兩天之後,上面竟真將議和的責任交給了他。

    隨後黑水之盟,零零總總的加起來,歲幣幾乎翻倍,不過考慮到武朝的狀況,遼人答應了金錢布帛不足之處,可以陶瓷、珍玩等各種物品相抵。這時候檀淵之盟已經過了一個甲子,遼國發達,對這些物品的需求也已經多了起來。和談達成之後,雖然當時官家並沒有處置他的意思,但秦嗣源心灰意冷,一力抗下了戰事失利以及議和的多項罪責,天牢關了一月之後雖被放出,但還是黯然掛冠而去,後來他連老家都未回,只稱:“此為千古罵名,無顏見家鄉父老。”便在江寧隱居。直到如今,也未被復起。

    “……怕是就算上面真讓秦師復出,以秦師心境,這幾年內……也是不會再出山了。”宋茂想著,如此搖了搖頭,車內安靜片刻,那邊的宋開想起什麼,壓低了聲音。

    “老爺,聽說秦公當年辦事能力極強,許多事情上看來不拘小節,卻從來無人敢以此事非議於他。近幾年金遼紛爭不歇,小人也聽到一些說法,說當年黑水之盟,便是考慮著當年金國日盛,多次向遼國請求貿易權未果,於是設計以大量奢侈品為餌,挑動兩國紛爭。黑水之盟前面幾年,宋金之間便有黑市貿易流通,六年前黑水之盟簽訂後,朝廷不止向遼國納貢,甚至偷偷運​​出大量瓷器珍玩,乃至於胭脂水粉流入金國,也有說法,官家將宮廷中的物件都選了一批送出。而第二年,半之……”

    宋茂皺了皺眉:“此事聽何人所說?”

    “家中四少爺曾與人議論此事,似是四少爺本人的推測……”

    “老四。”宋茂嘆了口氣,“以一國之力為籌碼挑撥,此等想法實在太過異想天開,阿回不務正業,整日里只會瞎想……但無論是真是假,勿要與他人說起。”

    “小人明白。”

    說話之間,馬車也已抵達了目的地。要說起來宋茂與秦嗣源並非是真正的師徒身份,只是秦嗣源當年管吏部,宋茂後來搭上一些關係,對方離任之後,雖然因為黑水之盟的原因有許多人不再與秦嗣源有聯繫,但只要來江寧,一向面面俱到的宋茂都會執弟子之禮過來一趟。

    在他的人生格言中,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秦嗣源的兩個兒子如今也在官場,雖然如今還在四品以下,但秦嗣源當初替一大批人背了黑鍋,有他的背景在這,異日很有可能被官家大用。特別是看最近一段時間的情況,秦嗣源過幾年被復起的可能也不是沒有。

    隱居江寧之後,秦嗣源居住的地方並不奢華,一個簡簡單單的書香院落而已,宋茂執弟子之禮送上名帖,不一會兒便被邀請了進去。隨後才發現,這裡已經有了另一名客人,這衣著華麗的老者宋茂之前未有見過,但想來身份不凡,之後秦老一番介紹,宋茂才明白對方身份。

    成國公主駙馬康賢康明允,這位老人雖不涉朝堂,但他是當今聖上的姑父,在文壇聲譽極盛,能夠與他結識,對於當官的自己,自然也是一大助益,連忙以弟子之禮參拜。

    秦老與這個弟子平日是沒有多少關係的,不過這幾年他每年都來,這時候當然也表現得親切,他本與康賢在賞些字畫,這時候便拉了適逢其會的宋茂一塊過來,宋茂一時間也是受寵若驚,不過他雖有才華,與這兩人比起來卻是差了許多,不敢亂插嘴,只是恭謹地侍立一旁,聽兩人議論交談,偶爾問及他,他才開口回答,心中想著過幾日可以去成國公主府上拜會一趟了。

    也是在這樣的氣氛當中,外面傳來腳步聲,隨後卻是秦公小妾芸娘的聲音:“他們便在書房賞畫呢,公子進去便是……呃,這是……”秦老與康賢正在研究著一副長卷,只見康賢一邊仔細看,一邊隨口說道:“倒是來了,真不知有何等物件能令老夫吃驚的……”秦老便笑了起來。隨後,但見有人推開了虛掩的房門,走了進來。

    這人想來與康、秦兩人也很熟了,只見他穿一身青色長袍,手上卻是提了一隻壇子,令得宋茂吃驚的是,來人竟只有二十歲出頭的模樣。那人進來,原本笑著想要說話,看見宋茂,也是微微愣了愣,宋茂心想這大概是康、秦二人的子侄輩,正要自我介紹,秦老已經開了口。

    “哈哈,立恆你可來了,來見見來見見,這位乃是老夫當年弟子,宋茂,宋予繁……”

    那年輕人笑著一拱手:“宋兄,幸會。”

    隨後,宋茂聽得秦老說道:“予繁,此乃我與明公小友……”他說著,“寧毅,寧立恆。”

    宋茂瞳孔微微一變,隨即露出質樸的笑容:“寧公子……莫非便是那明月幾時有的寧毅寧立恆?哈哈,久仰。”

    幾句寒暄,隨後,便見康賢與那寧毅隨意地說起話來:“方才不是說有些好東西拿來,莫非便在這壇子裡?”

    “哈哈,自然。”寧毅將那壇子隨手放到桌上,“正好宋兄也在,今日便一塊嚐嚐這松花蛋……”

    康賢微微一愣,隨後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地搖頭:“虧得老夫方才還想著是何等新奇事物,想不到是些吃食。寧毅小子,此事可並非老夫自誇,當今天下,老夫未曾吃過見過的點心菜餚可真不多,你今日怕是要出點醜了……哦,這看來像是鹹鴨蛋,雖然樣子不一樣,如此醃製出來,也無非是鹹鴨蛋,你莫非能醃出一朵花來不成……”

    寧毅笑起來:“便是醃出了一朵花來讓你看看……”

    宋茂對於甜蛋鹹蛋什麼的都沒有多大興趣,他如今位居知州,在這兩人面前也是一直拘束。此時看著幾人說笑,隨後那小妾芸娘從外面端了一盆清水,拿了幾副碗筷進來,竟也是與寧毅頗為熟稔的樣子,想著今日藏書樓所見,心中震撼不止……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22 PM

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三十一章 複雜

    從下午宋茂離開開始,蘇文興就一直在等待夜晚的到來。

    之所以有著這樣迫切的心理,並不僅僅是因為他自己,而是因為在這之前,他就已經跟幾個兄弟、死黨誇了口,言道自己舅舅過來,便一定能將那寧毅沽名釣譽的文士面孔揭穿,這也是為什麼當出現了藏書樓宋茂大贊寧毅的情況之後,蘇文興會急匆匆地跑去詢問的理由。

    “我看你舅舅不會是不想參合到這些事情裡來吧,你看他在藏書樓說的那些話……明顯一開始不知道寧毅就是老師嘛,話說出口,說別人有大才什麼的,現在收不回來了。老五,你就別唬人了……哼,真不知道那寧毅到底是做了些什麼,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你們說他以前不是什麼專業的騙子吧……”

    天已夕暮,幾名年輕男子坐在院中的涼亭中聊天,這些大抵都是蘇家二房一系的人,說起來,要不是宋茂的到來,蘇文興此時也成不了眾人的中心。平日里這幾人說是利益結合,說是同盟,實際上不過一道吃喝玩樂的朋友而已,由於有著親戚關係,自然也就走得更近一些。

    既然同在二房之下撈好處,吃喝玩樂、扮才子狎妓之餘當然也會多少憂慮一下二房將來的命運。按照比例說起來,雖然蘇檀兒一向胸有成竹的樣子,並且依靠銀彈攻勢也令得蘇家年輕一代的許多人保持了中立,但若真要比支持者,大家看好誰,終究因為蘇檀兒是女子身份,多數人還是站在了二房或三房的那邊。當然這樣的站位也不怎麼可靠,如今的蘇家第三代基本都還沒什麼地位,一旦到動真格的鬥起來,他們的數量也不過是壯壯聲勢而已。

    當然,在等待成為家中舉足輕重的一員之前,多少也能做些事情,打擊一下對手的優勢和氣焰。在這幫平日里沒事就喜歡扮成才子上青樓喝花酒的年輕人眼中,對平日里特立獨行偏偏又有了他們球也求不到的名聲,兼且是蘇檀兒夫婿的寧毅,自然怎麼看怎麼不爽。

    要是我有這個名氣,如今秦淮河上那個頭牌的房間不能進,但這傢伙竟然連青樓都不去,浪費啊,再者他的名聲根本是假的……簡直不能忍……

    但怨氣歸怨氣,平時遇上翻個白眼沒什麼,真要對其造成什麼打擊,很難。寧毅跟蘇太公等人說那詞不是自己所做時,蘇仲堪與蘇雲方都在,因此他們也聽說了,然而蘇老太公下了嚴令事情不許亂傳,誰敢明目張膽地跑出去以蘇家人的身份證明這事?悄悄的放出流言,可流言太多沒人信。在家裡也不可能跑過去“揭穿”些什麼,人家早承認了!這立場真是夠光棍,什麼都不怕,偏偏還有許多人認為他是故意低調藏拙。

    他們作為蘇家人,是不可能跑到外面去大義滅親的,家裡也不能自己來,這局就設得有些困難。這次宋茂過來,自然是個最好的時機了,堂堂知州,他完全不知道其中內情,只要在某個場合義正辭嚴地指出寧毅的沽名釣譽,老太公也不能拿不知情的他怎麼樣。而消息一傳開,自己這邊就只好“壯士斷腕”地與對方劃清界限。說不定將來去青樓時還能跟某個美人深沉一番:“我家二姐那個贅婿啊,原本我以為他是真有才學之人,誰知他……”巴拉巴拉巴拉。

    因此宋茂一到,商議過一番的眾人立即簇擁著蘇文興去說這事。宋茂以往對蘇文興也是非常寵愛,眾人看在眼裡的。說完之後蘇文興趾高氣昂地出來:“妥了。”不久之後藏書樓裡,便看見宋茂大贊寧毅的情景,眾人對著蘇文興嗤之以鼻。畢竟宋茂這人向以忠厚剛直著稱,在藏書樓讚揚那寧毅時看來也發自肺腑,這想法大概是吹了。

    “你們懂什麼,當時那寧毅不在現場,就算要說他又能說些什麼,無非是說他教書不行。我舅舅這事借花獻佛,先給他點好處,待到他回來,沒了警惕,晚宴之上,自然便能考校他一番,他就算想要推辭,也沒辦法了。”

    隨後從舅舅房間裡出來,蘇文興回想著宋茂說的話,覺得大有深意,頓時了然於胸。向著眾人解釋了這些,不過到得這傍晚時分,便又有人懷疑起來,眾人此時終究還是相信蘇文興多一點。

    “那是文興的舅舅,不過舉手之勞而已,他不幫文興幫誰?文田你少擔心了。”

    “想要揭穿他,自然得先接近他,誇讚他一番,然後到了晚間宴席上隨便問些東西,對方的底便會被揭出來。以往外面那些才子宴請那寧毅也好請教那寧毅也好,他總能隨便說點東西就推開,不就是因為彼此並不熟悉麼。此時知州大人誇獎於他,他無論如何都得做出些親近的樣子,然後才是出殺手鐧的時候。文田,知州大人的考慮,豈會像你一樣簡單!”說這些話的是蘇家男丁中排行老二的蘇文圭,樣貌稍嫌消瘦,但還算有些本事,話本小說看得多了,自比諸葛亮,遇上大小事情總會有些點子,他的話要比蘇文興的話有說服力得多,此時安靜出聲,原本有些煩躁的蘇文田便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

    “呵呵,我不是因為看見府上在傳那寧毅有多少多少才華,覺得看不過去麼。”

    “能有什麼才華,我們等都去調查過的,書呆子一個。”蘇文圭微微皺了皺眉,“照我看來,這寧毅的諸多行為,都是由二妹在背後操縱。今日晚宴大家機靈點,知州大人若是當場發問,說不定二妹便會開口圓場,或是說那寧毅身有微恙,或是搞出些什麼小意外來,知州大人不好咄咄逼人,你我便要幫忙推波助瀾幾句,讓那寧毅下不來台,總之這次揭穿他,異日在旁人面前與之劃清界限,到時方能名正言順地將二妹這局棋打下去……”

    眾人連忙點頭,議論幾句,蘇文田問道:“文興,倒不知知州大人下午究竟是去了哪裡,若是被人留下用餐,今日怕是要錯過了。”

    蘇文興搖搖頭:“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舅舅的師長之類的人物吧。”

    “那想來是些大人物了……”文田笑道,“文興,你說若有一日能帶著我等一同前去,那該有多好?若能得幾句指點……”

    “哼,文田你平日里讀書不用功,人家指點你一兩句,你就能開竅了?”

    “似豫山書院中的先生皆是庸才,我用功又有何用,那些大人物自不一樣。想我蘇文田當日一首詩詞,可是迎春樓的韶華大家都讚不絕口的。若能得那些大人物指點一二,自然便可登堂入室……”

    這蘇文田平日便有些呆,偏偏自以為有資質文采,平日里去的幾家妓寨中的女子,若不是因為他大把砸錢,怕是理都不會理他。眾人暗罵一句傻氣,倒也懶得與之辯論。片刻,一名跟班過來報告,宋茂回來了。

    “……知州大人,似是與那寧毅一同回來的,兩人像是已經認識了,相談甚歡。”

    “如此便是了。”蘇文圭站了起來,面色沉靜如水,折扇拍在了手上,“知州大人已在鋪陳前勢。否則以那寧毅的贅婿身份,兼且又是晚輩,就算真有些許才華,知州大人又何須做出此等態度。晚上的事情,想來無誤。大家……準備吧。”

    涼亭之中,那身影淡然孤傲,大有運籌帷幄,江山萬物盡在算中的感覺,眾人為之傾倒,紛紛應諾,鬥志昂揚。

    *********************

    從外面回來,寧毅自然不會知道家中正有一群人在暗暗地謀劃著針對他的算計。在秦府明白與宋茂之間的親戚關係時,他是有些吃驚的,但隨後自然也能調整過來,只是宋兄要改成宋叔而已。

    宋茂這人看來樸實實則精明,對寧毅來說,跟精明人打交道反而沒什麼壓力,特別是在某些形勢明顯的情況下。只是回到蘇府之後,另外的一些情況,還是令他稍稍覺得有些意外。

    看到他與宋茂一同歸來的蘇府人應該不多,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兩人在府門就分道揚鑣,寧毅提著那裝松花蛋的壇子一路往後院過來,不多時便見到了正在半途中等他的小嬋。小丫頭大概已經在附近的院子裡晃蕩許久,一張小臉紅撲撲的,看見他,便叫了聲“姑爺”笑著跑過來,看起來有些興奮。

    “呵,今天沒事了嗎?對了,有些東西給你……”

    小嬋與他的關係算是蘇府中最親近的一人了,見到她,松花蛋自然得給一個,壇子提起來在空中晃了晃,還沒伸手去打開,就被注意力明顯不在這個上面的小嬋張開手抱在了懷裡。她大概以為寧毅讓她幫忙拿東西呢。

    “姑爺姑爺,你聽我說啊,今天你好出風頭呢。”

    “哦。”寧毅心中有數,不怎麼驚訝,“我知道,藏書樓的考試吧,黑子他們怎麼樣?老太公要是獎勵了他們一些好東西,小嬋你說我這個當老師的,到底是分一半好呢,還是分另一半好呢……”

    “嗯嗯。”小嬋用力點頭,為寧毅出了風頭而高興,“除了藏書樓那邊,還有另外的事情啦,姑爺真厲害,一句話就幫小姐搞定了賀家那邊的生意……可惜小嬋當時跟著小姐看雪景去了,沒有看到姑爺說話時那個賀老爺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啦……今天小姐啊,表小姐啊,席掌櫃啊,聽到的時候也是吃驚得不得了哦,只有小嬋不奇怪哦……不過姑爺也真的是什麼都懂呢,太厲害了。你說,要是待會見到小姐……”

    “……”

    猶在飄舞的雪花當中,嬋兒如同小母雞一般抱著那隻恐怕她自己都沒有註意的壇子,一邊走,一邊興奮地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寧毅沉默地聽了半晌,終於嘆了口氣。

    “小嬋,到底什麼賀家的事情,可以從頭到尾地,​​再說一遍嗎……”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23 PM

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三十二章 第一步(上)

    喧囂的人聲中,火光將入夜後的蘇府點亮了,青瓦飛簷,雕廊畫棟,雪花落下,便被空氣中的熱力推開,或是融化掉了。

    今天的晚宴剛剛開始,自蘇府側面一所偏廳附近延伸開,二十六桌的規模,桌子有圓有方,人數兩百出頭,這也不過是蘇府在這個冬季的一場普通晚宴而已。其它的季節少一點,臨近年關,這也的宴會也就變得頻繁起來。

    蘇府主系的三房,諸多堂親表戚,為蘇家做事的一些元老,加上這次又各地聚集過來的一些掌櫃都已經入了席。最中央的圓桌旁自然是蘇太公、宋茂,以及與蘇太公同輩份的幾名老人,加上蘇伯庸蘇仲堪這些主家,周圍幾桌的佈局基本是有講究的,真正對於蘇家有了貢獻的人才能坐進來。譬如豫山書院的山長蘇崇華,管理一地業務的大掌櫃蘇雲松,以及其餘一些掌櫃,哪怕是三房直系,也得是真正管事的,有這等地位的人,才能坐到附近,如果席君煜被邀請過來,大抵也能坐到這裡。

    至於蘇檀兒,她如今雖然管了大房的許多事情,但畢竟女子之身,如今還沒有正名,與寧毅坐得更遠了一個桌子。兩人之間沒有多少對話,但看來神色如常,當然,各自心中倒底在想些什麼,那怕是就很難說了。

    從這一桌開始,大家落座的規矩就鬆了許多,就在稍後一點的一張方桌旁。蘇文興、蘇文圭正聚集在一塊兒,偶爾心懷鬼胎地朝這邊望過來。

    這時候的蘇檀兒與寧毅怕是無論如何想不到,這樣的一場普通宴席中,會有幾個人一直心情忽高忽低地註意著他們兩人,並且直到最後,那情緒也無法得到絲毫排解。

    “待會宋知州他們一定會過來,然後會誇獎那個寧毅,一旦宋知州說起來,大家就立刻注意,好戲要開場了。”

    對於這件事,蘇文圭自認已經看得通透,特別是在那邊最初的幾段談論中,宋茂就提到了寧毅一次,並且指他教學有方之後,這想法就更加篤定了。待到宴席開始後一刻鐘左右,各桌之間也已經開始動起來,隨後又一刻鐘,宋茂方才拿起酒杯與蘇仲堪在附近稍微走動一番。

    以宋茂的知州身份,原本坐在主席位上始終不動也是無所謂,不過他一向面面俱到,這走動一番,並非是拿著他知州的架子,而是將自己的身段如以往一般放在了蘇家親朋的位置上。這樣子一來,將周圍幾桌的招呼打完,已經算是非常給面子了,但隨後,他果然以隨意的姿態朝著蘇檀兒與寧毅這邊,眼看著便說了幾句話:“蘇家有檀兒、立恆兩人在……”

    “我過去……”蘇文興拿起一隻酒杯靠了過去,才剛剛走近,只見宋茂與蘇仲堪轉身走了,他微微愣了愣,掉頭回來。

    “怎麼了啊……”

    “不知道啊,舅舅就隨便說了幾句……”

    “以知州大人身份,本就不該多說,怕是知州大人覺得時機還不夠吧。”蘇文圭陰沉著臉想了想,“可能是要等著二妹與寧毅過去敬酒時,才好說些話做考校。”

    火光縈繞間,宴會鬧哄哄地進行下去,人影走動,小孩打鬧,酒桌上觥籌交錯,幾人心中有事,沒什麼心情吃喝玩鬧,不一會兒,蘇檀兒與寧毅起了身,他們便也拿了酒杯起來,混在人群中朝主桌那邊過去。蘇檀兒與寧毅敬完酒回來了,蘇文興與蘇文圭也疑惑地回來,望望寧毅又望望宋茂,眨眨眼睛,隨後又商議一番,不久之後,蘇檀兒與寧毅這對夫妻又起身,在不遠處與宋茂有了交談,蘇文圭推推蘇文興,蘇文興跟過去……又拿著酒杯回來……

    酒席漸散了。

    如果按照嚴格一點的規矩,老太公離開之後,其餘人才能走,不過老太公喜歡在這裡跟幾個老兄弟說說話,氣氛也熱鬧。看時間差不多,便笑著揮揮手:“有事的,吃飽了喝醉了的,便自散了、散了,呵呵……”

    原本有的孩子鬧夠了也已經開始打盹,有的人喝吐了,趴在桌子上。老太公這句話出來,氣氛就變得更自由了些,部分人離開,也有人過來這一桌與老太公等人問安,聊些有趣的事情。蘇文圭等人的臉色陰沉得一塌糊塗,蘇文興因為宋茂要過來已經誇口了好幾天了,這時則感到面子掉地上摔八瓣,如今拼也拼不起來。

    “什麼嘛,根本沒戲……”

    “你舅舅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考他些什麼……”

    “說不動你舅舅幫忙,直說不就成了嗎,出來的時候還說什麼晚上一定……”

    視野那頭,宋茂已經站了起來,似乎在笑著說什麼:“不勝酒力……”大概也要告辭,而蘇檀兒與寧毅也已經去老太公那邊打招呼。當宋茂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蘇檀兒與寧毅也開始轉身要走了。臉色漆黑的蘇文興陡然站了起來:“等等!”

    喧鬧的聲音被這話壓下去了一瞬,隨後又運轉起來,倒也有許多人注意到了他,自然不會覺得那句話是針對自己來的,門口的宋茂朝這邊看了一眼,蘇檀兒與寧毅疑惑地望過來,然後朝周圍看看,轉身繼續走。老太公偏了偏頭,看著蘇文興,眨了幾眼:“哦,文興啊,你們那邊說什麼呢?有事?”

    “我……我……唔……沒沒事……”

    他將這句話說完,悻悻地坐下。

    片刻之後,他再度站起身來,往宋茂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

    自酒宴上離開,回到房間,宋茂喝了一口宋開早已準備好的醒酒茶,隨後洗了把臉。

    喝的酒並不多,對他來說,不過是漱漱口的程度。此時的腦袋依舊是清醒的,他在桌邊坐下,拿出一本帖子放在一邊,隨後磨了磨墨,又抽出幾張宣紙來擺好,備好毛筆,手上擺出寫字的姿勢,心中斟酌著。

    今日收穫頗豐。

    原本對秦師只是例行拜訪,預期的收穫不多。似他這等為官之道,原本就是重要人物都得多拜訪,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揮具體的作用,平日的打好關係總是沒錯。對於與秦嗣源之間的師徒之情,他本未抱什麼大的期待,這事情無非就是擺在這裡的一個籌碼,日後秦嗣源復起,自然記得自己一些,若他沒了復起的機會,自己總也能與他的兩個兒子有些聯繫。這個來往的程度不算深,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今天會或多或少地進一步。

    今日在秦府之中,那寧立恆與兩位老人表現出來的隨意的確是嚇了他一跳的,看起來自然而然,又並非子侄輩之間的來往,難怪秦師介紹的時候說的是他與明公小友。心中震撼歸震撼,事情不壞,當他坦白出與蘇家,與對方的親戚關係之後,秦師對他的態度,就明顯變了一些,不再是那種純粹的普通弟子與師長之間的客套,關係有這種加深,他就很滿足了。

    而另一方面,他還認識了康賢康明允。

    宋茂想著這些,在宣紙上首先寫下幾個字:康公明允賜鑑。隨後又停了下來。過幾日要去拜會明公,他在斟酌著帖子的用詞,隨後在“賜鑑”的“賜”字下劃了一筆,在旁邊寫個道字。道鑑,這是適合對道德正人,望重學者的用法。

    這些用詞是小節,不過他此時想的也的確是這些事。至於試探寧毅是否沽名釣譽的事情,從在秦府與寧毅打過招呼之後他就打消得一干二淨了。平心而論,以他目前的地位,不至於怕秦嗣源,也不至於怕康明允,至於僅僅以布衣身份與這兩人相交的寧毅,他就更談不上怕或畏什麼的,如果真要做什麼,寧毅對他來說也只是個小人物。

    但何必呢。

    反正二房接蘇家也好,那個叫蘇檀兒的小姑娘接蘇家也好,自己能得到的都沒什麼差別,何必呢。從那個時候起,可以做的決定就已經一清二楚,寧毅這人到底是不是沽名釣譽都好,反正自己沒必要去揭穿他,那麼當然也沒必要去試探什麼了。

    至於那個一心想要讓對方丟臉的外甥……這只是小事而已,決定既然做下,他就不再放在心上了。

    片刻之後,宋開進來報告:“文興少爺求見。”他點了點頭:“讓他進來吧。”目光仍專注地停留在眼前的宣紙上,動筆寫起隨後的文字來……

    *******************

    雪風拂過,雪景下的夜色,有著幾分孤寂與寥落,遠遠的,有寺廟的鐘聲傳過來。

    遠處的宴會基本也已經散了,自二樓圍欄邊朝那邊望過去,火光似也顯得殘褪了許多,寧毅趴在那兒隨意地望著這燈影搖曳的蘇家大院,雪幕之中,一個個房間、閣樓中的燈光漾得極有意境。

    腳步聲自樓梯那邊傳來,不用去望,他也知道那是誰,這腳步聲與平素愛上來拉他下去的小嬋並不一樣,小嬋的腳步活潑許多,這腳步嫻雅而安靜— —或許說從容和安靜會顯得更加貼切一些。

    偏了偏頭,那抹銀白色的身影正從視野那頭過來。他只看見了狐裘的一角,因為身邊是一根柱子,那身影走到了柱子的那邊,便也停了下來,同樣趴在欄桿上往院落間望出去。

    兩人沉默著一同望了一會兒,若是偏頭去看,可以看見女子那美麗又猶帶青澀的側臉。不久之後,蘇檀兒才終於開了口:“相公很喜歡在這裡看景色呢。”

    “很漂亮不是嗎?”

    寧毅笑了笑。知道對於兩人來說,攤牌的時候到了。

    ……

    “相公是個怪人。”

    “嗯?”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26 PM

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三十三章 第一步(下)

    “相公是個怪人。”

    “嗯?”

    雪花在落,名為夫妻的兩人站在那柱子兩邊,看著四周延綿的院落。偏過頭去,蘇檀兒微微低了低頭,嘴角溢出一抹微笑來。

    “其實……倒也並非是相公怪了,小時候檀兒也喜歡站在這樓上看。相公發現了沒,這邊的視線是最好的。”她伸手朝遠處指出去,“吶,哪裡是爹和娘住的院子……二姨娘的……爺爺的稍微被擋了些……三叔在那邊……那個燈籠,應該是文英那幫人在走……”

    夜色下的蘇府,一個個的區域在蘇檀兒的指點下劃分得明確,也有提著燈籠走動在院落間的各個人影,蘇檀兒駕輕就熟地一一指了出來,片刻之後,稍稍想了想。

    “小時候妾身不住在這裡的,但也常常喜歡到這裡來玩,坐在這樓上看來看去,奶娘找不見我,就知道要過來這裡尋了。我在上面看見奶娘過來,就常常到裡面躲起來,嘻,每次都躲一個地方,奶娘笨笨的,我有一次換了個地方藏,她就找不見了,在外面喚了好久……”

    “奶娘每次找過來的時候,都說上面風大,或者說要吃飯了。相公或許想不到,妾身小時候身子很好,吹吹風,根本就不會生病,喜歡像男孩子一樣跑來跑去,追追打打,但是他們後來都不跟妾身玩了。至於吃飯,為什麼要吃飯呢,有時候好像感覺不到餓,問奶娘,奶娘也不知道的。呵,娘親生我的時候,爹爹說想要個男孩子繼承家業,可是生下來的是個女娃,爹爹說也好,有個大家閨秀。其實妾身也不像是個大家閨秀……”

    她仰了仰下巴笑起來,但那笑容之中沒有什麼陰影,此時的她縱然沒有多深的學問,但無論容貌行止,至少在“看起來像大家閨秀”這一項上,是毫無問題的。

    “所以後來……嗯,後來妾身可以自己選個院子的時候,就跟小嬋她們搬到這裡來了,相公可能不知道,敢搬進來那會兒,妾身是住在這邊的房間裡的,因為這邊的視線要好些。不過……後來便搬到那邊去了,相公可知道是為什麼嗎?”

    “看不到別人,別人也看不到你吧?”

    寧毅隨口答了一句,蘇檀兒沉默半晌:“相公以前……可有什麼理想抱負麼?”

    “我啊……”寧毅想了想許久以前的事情,“想砌房子。”

    “呃?”這個答案顯然令蘇檀兒有些意外,片刻之後才道,“砌房子?類似……泥瓦匠麼?”

    “哈哈。”寧毅抬頭笑了起來,“沒錯,泥瓦匠,泥木匠之類的……嗯,差不多。”

    “這倒是未曾想過了……”蘇檀兒低喃一聲,寧毅手指在欄桿上輕輕敲了幾下,隨後拿出一隻洗了的松花蛋來,隔著木柱遞了過去: “對了,給你嚐嚐。”

    “鴨蛋麼。”

    下著雪,這一處迴廊上從下方照射上來的光芒還是挺足的,但要分辨出鴨蛋蛋殼上些許不同的斑紋卻是不行了,蘇檀兒倒也不怎麼介意,拿了那鴨蛋,輕輕在欄桿上敲打幾下,伸手慢慢地剝殼,剝了幾片又停下來。

    “我……妾身小時候,其實想要當個變戲法的戲子……呵,當然是這樣想而已,家裡年年請戲班過來表演,小時候看著好神奇呵,老想著學會了也許會飛天遁地成了神仙,後來便也學到了一些,如同那日你教小嬋的一般,相公你看……”

    她在那邊伸出左手來,雪花中皓腕晶瑩,彷彿要發出光來,纖巧細長的手指上捏著她方才剝下來的幾片蛋殼,隨後手指輕輕摩挲著,散著熒光的塵埃自她的指尖如細線般往下散落,神奇而瑰麗。這大概是跟哪些戲子學到的秘方,表演完畢,她輕聲笑了出來,有些開心。

    “不過當然,爹爹和娘親都不會允我去當什麼戲子的。太小的時候,有些東西感覺不出來,漸漸的大了,妾身才發現爹娘都有些不開心。爹爹想要個男丁,但後來就算娶了兩個姨娘,還是沒能給我生出一個弟弟妹妹。有的時候,爹爹當然會……當然會覺得……”

    可能因為這話有些不好說,蘇檀兒在那邊停頓了許久,方才深吸了一口氣:“反正……從那時開始,妾身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女孩子就不能繼承家業呢,他們明明什麼都做得沒我好,就算跑去學堂學詩文算數,妾身也扮成男孩子的打扮去了……當然會被看穿,但不管怎麼樣都不出去,打也不出去罵也不出去,就一定要坐在那兒把課聽完,好在是家裡自己開的學堂,後來爺爺也發了話……所以現在小七那些丫頭能去學堂聽課,也是妾身這樣犟出來的……”

    一邊說話,她一邊緩緩剝著那蛋殼,這時候微微笑了笑,隨即才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咦”了一聲,她舉起那剝了一半的松花蛋,琥珀色的蛋清與其中的花紋映著下方的燈光透出光芒來。

    寧毅轉了個身,靠在欄桿上:“松花蛋,可以吃。”

    “嗯?”

    以前從未見過這種形象的鴨蛋,蘇檀兒想了想,隨後才將那松花蛋送到嘴邊,咬了一口,隨後回到正題上。

    “妾身知道,這些話相公或許不愛聽的,男人都不愛聽婦道人家說這些東西。妾身也從來不跟別人說,但是覺得……這些一定要說給相公聽聽,哪怕相公不喜歡……檀兒也想說,檀兒並非是獨斷專橫,跋扈霸蠻的女人。與相公相處半年,我覺得相公的性子也許能聽得下這些古古怪怪的心思,檀兒將來確實想要……想要管好蘇家,但也只是這樣的心情而已。檀兒與相公是夫妻,是有白首之約的,檀兒不希望相公也跟他們一樣,對妾身有太多芥蒂… …若是……若是……”

    她努力斟酌著詞語,寧毅笑了笑:“如果我真跑去當個泥瓦匠呢。”

    蘇檀兒想了想,笑道:“妾身也想當個耍雜耍的呢。”

    “呵,其實……”寧毅從懷中拿出一張折了的宣紙,在空中揮了幾下打開,遞給了蘇檀兒,“看看這個。”

    光線不足,那宣紙上以毛筆劃了些古怪的圖畫,然後又有這樣那樣的圖案,模模糊糊的一片,蘇檀兒微感疑惑地望了寧毅一樣,隨後拿起那圖紙,就著微光仔細看了起來……

    這宣紙之上各種物件的樣子都有些古怪,許多地方更是有些完全看不懂的線條文字,倒是與西來的波斯文、胡文有幾分類似,如此看了好一會兒,蘇檀兒才承認自己看不懂,抬起頭來:“相公這是……格物?”她或許看不懂圖紙,卻多少能猜出來這該屬於什麼範疇,家中是絲織起價的,眾多織布機之類的圖紙她自然看過,若說起來,倒是難以分清楚誰更複雜。

    這年月儒學重人文輕格物,蘇檀兒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這個平日里淡泊,諸多行為令人難解的相公居然在認真研究這些東西。事實上蘇家也有專門研究織布機改良的人才在,但基本是當成維修工來用的,匠人手藝人,在這社會的確地位低下,即便誇大一點加上格物這樣的名字,旁人也不會理解。雖然到了許多年後,所謂格物致知被理解中儒學中蘊含的側重物理學的一面,但這個時代上,真正所謂格物,的確是與這些關係不大的,他們探討事物內在的規律,是當成人生哲學的方向來探討的,若是往物理髮展,那便是奇巧淫技,為人不齒。

    不過,作為一個商人,又能理解匠人價值,蘇檀兒對於此事顯然並無成見。寧毅笑了笑:“無聊的時候做做,不知道兩三年會不會有成果……”

    蘇檀兒道:“其實,家中也有幾個老師傅,對這些事情有些心得的,不過……”她不歧視這些,但畢竟匠人地位低下,若是這個相公整天跑去跟對方聊這些,就算那幾位老人家在蘇家比較受尊敬,寧毅顯然也會受到非議,此時欲言又止,好在寧毅也搖了搖頭。

    “並不迫切,只是自己沒事時喜歡想想。”

    “倒是不知道,相公畫的這些,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寧毅頓了頓:“吃的,現在不好說。”

    他望瞭望蘇檀兒手中的物件,蘇檀兒隨後也注意到,這才反應過來,看著那隻剩下一小半的皮蛋:“莫非……這個也是相公……”

    “嗯,基本上是。”

    蘇檀兒愣了半晌,隨後才將那剩下的小半顆皮蛋放進嘴裡,緩緩咀嚼著,咽了下去。寧毅將目光望向遠處的院子,蘇檀兒雙手撐在欄桿上,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過得許久,才見她悄然笑了起來,那笑容似是有些恍然,又似是覺得自己做了些多餘的事情。

    “其實,相公早就知道檀兒過來要說些什麼,是吧?”

    片刻,寧毅點了點頭:“大概總能猜到一些。”

    “相公不是書呆子。”

    “呵……”

    “相公在學堂講故事是有深意的。”

    “那個倒的確是隨口說的。”

    蘇檀兒不理他,望著遠方,繼續說道:“水調歌頭也不是道士說的。”

    “……”

    “相公是有才學的人呢。”

    “咳,這個真沒有……”

    蘇檀兒心中認定了一些東西,此時已經自說自話了,過了一陣才偏頭望過來,這一次大概是提問:“不過,相公那天在賀府,莫非真是看穿了賀家的心思,也猜到了薛家的事情?”

    寧毅與她對望幾秒鐘:“若我說是,你信嗎?”

    “那相公便是生而知之,檀兒這些年的經驗就全然無用了……”

    蘇檀兒皺了皺鼻子,明艷地笑起來。顯然自己已經找到了答案,在這一點上,她其實還是很自信的,這種自信其實也有其根據。事實上在寧毅來說,也並非真是猜對了,他只是碰巧因為一些殘缺的信息片段而與賀家人的想法撞在了一起而已。蘇檀兒能這樣想,寧毅自然也沒必要解釋什麼。

    “相公是個怪人呢。”她如此總結著。

    “娘子也是吧。”

    “嘻。”蘇檀兒開心地笑起來,“檀兒放心了。”

    雪落無聲,綿延了整座江寧城,在這萬千擾攘的人世間,這位於笑語之聲像是在某個角落中悄然推開的馨黃窗口,被這片天地溫柔地攏在其中。

    武朝景翰七年冬季,歲月彷彿一幅雋永的畫卷,大雪之中,馨寧一片。

    *******************

    宋茂所在的院落。

    房間裡的燈火晃了晃,光影微微搖動在窗櫺上,年輕的男子已經進來請了安。房屋一側,樣貌敦厚剛直的中年男子坐在桌邊,一邊寫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對方說著些閒話,至於說的是什麼,怕是一個字都沒有進到他心中去。

    質問自己這個舅舅的事情蘇文興是不敢做的,此時也只得隨著說些話,只希望​​舅舅什麼時候能給句解答。

    不知過了過久,外面遠遠的傳來一聲鐘聲。宋茂放下了毛筆,抬起頭來,將宣紙壓好。

    “這帖子還未寫完,便回來之後再寫吧。”他笑著站起來,轉身望向了心不在焉的外甥,隨後走過去,沉默了好一陣子:“文興,你覺得,要打敗你檀兒妹子,執掌蘇家,有多難?”

    蘇文興心中存的本是寧毅的事情,但聽到這個問題,還是嚴肅地想了想:“不敢欺瞞舅舅,檀兒妹子她……的確能力出眾,若她真的執掌大房,外甥… …一點信心都沒有……”

    這話說出來有些艱難,但在舅舅面前顯然坦白才最重要,蘇文興說完,宋茂搖了搖頭,拍拍他的肩膀:“你想得太多了,有一件事你永遠不要忘記,你檀兒妹子,她只是個婦道人家。”

    “我……我明白,但是她做的事情,確實……”

    “你們啊,為何總想要去打敗她?”宋茂笑了笑,“蘇家如今總是老太公當家,即便老太公過了身,也有老太公的兄弟,縱是旁支,也有話語之權。你要想想,蘇檀兒若真的執掌蘇家,真正獨當一面的時候,她因為女子身份在外界受到的壓力才是最大的。老太公給她機會,如今讓她管理事情,但畢竟還是在你大伯的羽翼之下。你覺得,她在蘇家受到的壓力,比之她將來執掌蘇家,在外界受到的壓力,孰大孰小?”

    蘇文興一陣迷惑:“舅舅是說……”

    “你們啊,能力不需要超過她,也不需要在商場上打敗她。只要她無法平平安安地接手蘇家,吞掉你二房三房,或是直接壓過你二房三房。這,便是破局。歸根結底,她只是一個婦道人家,她的能力要高出你幾十倍,才能做到你們能做到的事情,而你們只需要維持原狀便夠了。文興,你們二房三房,會安安分分地讓她吞掉嗎?”

    蘇文興已然明白過來,此時有些興奮:“怎、怎麼可能,我等豈會坐以待斃!”這簡直是坐著就能贏的仗。

    “這道理你父親明白,你三叔也明白,但他們不會與你們明說,怕的是你們這些孩子失了鬥志。你如今既已知曉其中道理,也勿要亂傳。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全力以赴地去做,明白了嗎?”宋茂拍拍他的肩,“走吧,陪舅舅去與你父親母親敘敘舊。”

    “嗯。”蘇文興點頭,正要跟上,隨後想起來,“但是舅舅,那寧毅呢……他是檀兒妹子的夫婿,要給她搗亂的話,這豈不是最好不過的機會麼?”

    “這件事……”宋茂走到旁邊拿起已經涼了的醒酒茶喝了一口,在腦海中斟酌詞彙,能與秦嗣源、康賢這等人談笑風生的人,管他有無才學,又豈是你這等小毛頭可以易與?多年官場的經驗讓他自動過濾掉一些東西,從不想說重話,但回頭看看這外甥的樣子,想起這些年畢竟是有些真感情,他還是嘆了口氣。

    “這件事……旁人如何去做都好,我要文興你置身事外,無論那寧毅有否才學,你都要切記此事。”他頓了頓,說出這個晚上最不想說的一句話,“……免得自取其辱。”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28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三十四章 年節瑣事

    爆竹聲聲辭舊歲,總把新桃換舊符。

    氣氛熱烈,擾擾攘攘的年關,之後一直到出宵,都有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即便是以贅婿的身份,這些事情也不可能避過,年前蘇檀兒要求寧毅陪同的各種拜訪便是為這一陣子做準備,大房二房,裡親外戚,合作的商戶,各家各戶的串門互訪少不了。若是家中親戚,蘇檀兒與寧毅一同前去便是,若是出門,則大都是跟隨著蘇伯庸,畢竟蘇檀兒此時還未正式接手蘇家大房,年前只是談談生意,年後這類有像徵意味的鎮場子的初仿,還是得由蘇伯庸帶隊的。

    年關以前,來回拜訪了許多人的知州宋茂便自江寧離開。而由於宋茂的幾句美言,寧毅此時在蘇府的地位更受重視了一些。下人方面,以前自然不會有什麼僕大欺主的事情發生,但要跟他打交道的人不多,其餘的自然冷漠,這時候熱絡的僕人便多了不少,不過這事情對於寧毅來說倒原是可有可無的。

    而在主人方面,什麼三少四少五少六少的對於寧毅就明顯沒什麼好眼色了——以往都只是冷漠以待的,現在不得不警惕起來。當然他們也做不了什麼事情,因為老太公對寧毅明顯更重視了一些。有了藏書樓的那次考試,寧毅的分量明顯重了太多,蘇家人都是知道老太公的心結的,他一直希望蘇家能多少出些文人,稍稍脫去這商人身份。

    商人再有錢又如何,一旦出點事情,保不住自己,只是任那些當官的搓扁捏圓。文人就不同,只要有了功名,哪怕再寒酸總會有為自己說話的能力。武朝以武為名,原本也是以武立國的,然而開國之初出了幾次大的動亂,上面吸取了教訓,便以士大夫治天下了,如今也如同寧毅所知的宋朝一般,待士大夫極厚,重文輕武。

    寧毅既然讓老太公看到了這點希望,自然便被更加重視起來。特別是在拜年時,老太公與寧毅之間的交談明顯比旁人久了許多,旁人也都看在眼中。主要是老人家想要跟寧毅聊聊讀書啊、學堂啊之類的事情,寧毅也就隨口說些寓教於樂的道理,老太公不懂這些,他更容易接受棍棒出孝子嚴師出高徒這些,但他當慣當家人的也有個好處,對於專業人士,絕不指手畫腳,樂呵呵地聽完,也只說:“若有不聽話的,儘管管教,怎樣管教都行。”

    隨後又感嘆:“子安兄有個好孫子啊……”這裡說的是寧毅的爺爺了。

    老太公如今身體不差,精神也矍鑠,如今雖然對孫子孫女們管束不多,看來慈祥安逸、和光同塵,但對於這個家的掌握絕不含糊。如今的蘇家,沒人敢在這樣的事情上隨意觸他老人家霉頭,大年初一的這次談話之後,對於寧毅的白眼、閒話自是少不了,甚至多了許多。但想要動他,給蘇檀兒添麻煩,拆老爺子台的這種心思,怕是少之又少了。

    不過,雖然如今學堂已經休了學,偶爾遇上蘇崇華的時候,倒也能感受到對方眼中的一絲警惕,讓寧毅覺得有些好笑。

    這些只是感受到的些許變化而已,對寧毅來說,有沒有這些變化,他都未有太多的在意,層次低的人翻不起滔天巨浪來,自會翻白眼的人就算絞盡腦汁做些事情,怕也只能讓人也翻翻白眼罷了。白日里大抵跑這跑那,偶爾在一些與蘇府有合作關係的商人家中,多少知道寧毅名氣的也會叫些讀書的孩子來與寧毅“親近親近”,這也是善意的,當然對方也只是讀過幾本詩文而已,小打小鬧一番。

    從中秋傳出一首水調歌頭之後,寧毅便基本未曾出現在江寧主流的話題圈中,如今水調歌頭每日仍在唱,對他的議論,基本已是失去熱度了。若真說起來,這傢伙今年二十歲,蘇府贅婿,在那毫不起眼的豫山書院教教書,據說還弄了個什麼古怪的黑板,幾乎不與文人才子往來,這種隱士般的生活雖然奇怪,但也頂多說他是個性格古怪的人罷了。

    長袖善舞的文人才子或許成名較快,完全不擅此道的宅男型文人也是有很多的,只是類似對方這樣一詞驚豔的情況比較罕見而已。

    自從那天晚上的一席交談之後,與蘇檀兒的關係倒是拉近了許多。以往的蘇檀兒是以對待書呆子的方式來對待寧毅的,總是試圖主導局面。初步“理解”寧毅這人之後,她便放鬆了許多,兩個人都是“怪人”,這樣的認知讓她覺得很滿意,主要因為寧毅並不介意她拋頭露面做生意,偶爾跟寧毅談起一些商戶時也更加隨意了一些,有時提起一些難題,隨後跟寧毅說起她的解決方法,並且問:“相公覺得如何?”當然,更多的只是滿足她心中的交流欲表達欲。能夠理解和接受她的人終究是太少了,即便偶爾也能跟小嬋等人說說,但那與自言自語無異,能夠與寧毅這種跟生意無涉的人說說生意,對她來說,自然是一種不錯的放鬆。

    寧毅自然附和地調侃幾句,或者露出幾分讚歎的表情來。蘇檀兒便覺得心滿意足。這種表達欲與能力的高低無關,能力再高的人,偶爾也會覺得憋悶,希望心中所想至少能有個人知道,而這個人,最好還是毫不相干的。這與在郊外挖個洞,把心中秘密說完再把洞埋起來的減壓方式是一樣的。

    當然,大部分的交流還是些完全不相干的閒話,晚上回去,吃飯、講故事、下五子棋,原本覺得寧毅那些故事未免有些兒戲的蘇檀兒這時候也純粹以放鬆的心情聽起來,偶爾讓寧毅多說一段,或是下起五子棋來得意地炫耀幾句,其實下五子棋反倒是小嬋最有天賦,贏得最多。而寧毅最難纏,他若認真起來,絕不忙著贏棋,對方只要有兩顆棋子擺在一起,他便立刻去堵住,一直堵一直堵,堵到對方心中覺得憋屈,棋盤上擺了一大片之後,才趁著對方不注意的時候展開反攻。

    他這種下棋風格最是讓三個小丫頭受不了,夜晚暖洋洋的房間裡,偶爾便傳出嬋兒或是娟兒、杏兒的抗議聲:“姑爺太賴皮了。”蘇檀兒學習能力最強,同樣也不缺乏耐心,她抿著嘴與寧毅枯燥地堵來堵去,看誰熬得最久。有一次兩人把整個圍棋盤擺滿了,打了個和局,三個小丫頭在旁邊竊竊私語,說姑爺小姐是妖怪變的。這情況過得兩天之後,寧毅無奈地笑:“你我何苦這樣自相殘殺……”一臉嚴肅堵棋子的蘇檀兒終於忍不住抿嘴笑出來,隨後又是一臉笑意地將寧毅棋子堵住。

    此後兩人才多少養成些默契,彼此下棋不再用這種純考驗耐心的下法了。

    蘇檀兒偶爾問起寧毅要做的東西,寧毅也往往比劃一番:“吶,這裡要用鐵皮弄個圓筒,豎著放起來……到這邊可以倒水冷卻一下……不過要求抗強酸,我還得把硫酸,呃,也就是鏹水的濃度提高,問題是沒有抗強酸的容器我就很難提高它,而濃度不能提高的話,我也很難製造出抗強酸的容器來,這就變成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不過要製造玻璃也實在不容易……呃,你聽懂了嗎?”

    她既然要問,寧毅無所謂,隨口就說。蘇檀兒也只是隨口問問,這時候一愣一愣的:“呃……相公……到底是想要做什麼啊。”

    “哦,吃的東西,你如果要具體想的話……大概就跟鹽差不多。嗯,海帶湯,海帶湯的味道很好是吧,我們把一百斤海帶熬成湯,過濾,把水曬幹,大概可以得到很少一點點的跟鹽一樣的東西,不過純度也不高,但是放到菜裡面去的話味道會很好……嗯,就是這個。”

    “呃……海帶湯……用一百斤的海帶的精華來做菜……那能做多少菜啊?”

    “一碗菜應該沒問題。”寧毅眨眨眼,“所以說消耗太大了,我想另外用一種辦法造出來。”

    “……哦。”蘇檀兒點點頭,一隻手拖著側臉,看起來蛋疼——不,牙疼的模樣。如果隨便造點東西出來可以等同於一百斤海帶的精華,聽起來是很厲害啦,不過……海帶湯也不見得有多好吃啊……

    “相公是怪人……”最終,她還是誠實地說出了感想。

    寧毅想要做的,便是味精。

    他以前有過這方面的經驗,至少對於味精生產的現代化工業流程是明白的,但老實說,這流程毫無意義。抗強酸的容器,發酵酶,什麼育菌啊,育晶啊,冷凍啊,溫度控制啊……這些東西在千年後很簡單,在武朝,純屬癡人說夢,偏偏他除了知道最現代化的生產流程之外,就只知道味精從海帶湯中提純的歷史,這中間的跨度,最初的簡單工業製法完全不明白。如果要按部就班地造出谷氨酸鈉來,他首先得引導半個工業革命。

    當然,坐以待斃不是他的性格,味精這東西無論如何是要試試的,這幾個月他已經劃出基本流程圖,無聊時思考一下替代方式,年前他就已經在江寧的各個集市中走動,衡量一下這個世界的發展程度,甚至找到了《夢溪筆談》這類書籍研究一番。

    當然,一如他與蘇檀兒說的那樣,這也的確是無事時做著玩玩的概念,幾年內他並不期待有成果出現,自然也不會找個團隊一定要把什麼什麼東西弄出來,中間無數衍生產品的出現,意義可大可小,目前做做基礎考察就夠了。除了這些事,他在這個時代,找不到太多有趣的目標來做而已。

    當然,其它感興趣的,或者說,比之味精,他甚至更感興趣的事情,還有一樣。

    學武功。

    正月十五那天晚上與蘇檀兒等人一同出門,他便第一次的見到了傳說中真正的武林高手,雖然不像電視電影裡那麼高,但也的確,相當高了……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29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三十五章 一夜魚龍舞(一)

    爆竹連響,燈火如龍。按照武朝慣例,正月十三城中便要上燈,正月十七下,一共燃燈五日,城市舞龍舞獅,夙夜不眠,但自然以十五上元佳節最為熱鬧,雪仍未化,各個燈會、詩會又已經開始活動起來,比起中秋夜的規模猶有過之。

    這一天晚上的熱鬧並沒有中秋那晚詩會比鬥的煙火氣,更多的還是自年關以來未完的聚會氣息,如果說中秋的那個晚上人們更喜歡欣賞文人才子們的書卷氣息,更樂見於諸多偶像比拼的風采。上元一夜,人們則更加側重於自己與家人、親朋們的慶祝,吃元宵、猜燈謎、逛夜市,然後,才注意一下那些文人才子們所在的煙雨樓台。

    這種情況出現的理由是複雜的,大雪封路,過往客商行人的減少,部分遊學的學子在年前就返回了老家……各種關於詩詞的聚會還是有,但不像每年中秋那樣涇渭分明了,濮園詩會、止水詩會不在上元正式舉行,這一夜通常以麗川書院的學子表演為主,麗川其實也就是江寧的官學,若非中秋有潘府舉辦止水詩會的影響,他們那邊學子的質量該是最高的。

    當然,即便許多正式一點的詩會並不舉行,文人才子們還是有大量宴席可以去赴,交流一番年關的佳作,部分麗川的學子也會分散了來參與這些宴會,然後以自己的詩作與同學們搶搶風頭,總之,這一晚更多的,還是年關以來的喜慶氣息為主。

    入夜之後,一片繁華,亥時(晚上九點)的鐘聲敲響時,寧毅正與小嬋在朱雀大街附近的小吃攤邊吃湯圓,周圍是有著各種燈謎的花燈,將整個街市照的猶如白晝。

    晚上寧毅與蘇檀兒隨著蘇伯庸去一蘇府世交家中赴宴,基本禮數盡到之後,蘇檀兒便與寧毅告辭出來,說是小夫妻到朱雀大街這邊走走逛逛,實際上自然並非全是為此。

    蘇檀兒手下的幾名掌櫃今天晚上正在這附近的明秀樓談生意,蘇檀兒心系結果,因此在路上稍稍遊玩之後便到明秀樓對面的一家小茶樓裡找了張桌子坐下,一邊聽著茶樓裡唱戲一邊等待結果。寧毅與她聽了一會兒戲,待到名叫席君煜的年輕掌櫃過來報告初步結果,他便也起身準備到周圍走動一陣。

    “逛逛朱雀大街,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每樣嚐一點。”

    “記得給妾身也稍帶些回來。”

    蘇檀兒甜甜地笑著,如此對他說,隨後小嬋便也跟了過來,下樓的時候回頭看看,蘇檀兒已然轉成了雲淡風輕的眼神,與那年輕的掌櫃說著說。由於過年前後蘇檀兒也曾領著他到蘇家的各個店舖裡轉過,這個席掌櫃寧毅也見過幾面,有野心也有能力,只是鋒芒於外,還不夠內斂,不過也是相當出色了。這讓寧毅想起多年前自己也年輕的時候,同樣見過不少這樣的年輕人,有朋友有對手,只是到最後,讓自己最吃驚的反倒是那個一向優柔寡斷,跟在自己身後的唐明遠,如此想來,倒是有些諷刺。

    不久之後,他便與小嬋在朱雀大街附近,沿著一個個小吃攤的路線嚐過去了。道路兩旁尚有未融的積雪,秦淮河附近有風吹來,但是不冷,整條大街都是熱火朝天的感覺,舞龍舞獅,燈會雜耍,各個攤販的火爐中升騰起來的熱氣。小嬋吃不了多少東西,買了個小燈籠提在手裡,燈籠上一隻貓兒的圖案,當然,這貓的額頭上畫了個“王”字,就姑且認為是隻老虎了。

    “姑爺姑爺,那個蜜餞黃連的燈謎怎麼解?”

    “會不會是同甘共苦?”

    “姑爺姑爺,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是什麼?”

    “呵,這個不知道就很難,曹操問楊修的,謎底是絕妙好辭。”

    “姑爺,這裡有個好難的,一形一體,四支八頭。一八五八,飛泉仰流……這個是什麼啊……”

    “……我怎麼知道。”

    “原來姑爺也不知道啊……”

    “前面兩個有沒有猜對,你去問了嗎?”

    “姑爺說了就對了啊。”

    “……過來吃湯圓……吃完湯圓告訴你是個井字。”

    “哦,原來是井字。”

    對於小嬋實在發不了什麼脾氣,吃幾顆湯圓又轉戰下一攤,這一攤的五香豆倒是小嬋的最愛,買了半瓷杯慢慢吃,小燈籠晃啊晃的,不一會兒,沒頭沒腦地說道:“小姐其實很累的。”

    “嗯?”

    “剛才啊……剛才小姐在茶樓上,姑爺準備離開,其實很多事情姑爺都知道的,對吧?”

    那張小臉有些認真,寧毅想想,笑著點了點頭:“那邊談不妥的話,終究還是得你家小姐拍板,我在那邊,其實也沒什麼用,有時候反而適得其反。”

    “果然姑爺都知道……”小嬋點點頭,看寧毅幾眼,又有點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說道,“姑爺怎麼不幫小姐呢?”

    “你家小姐很厲害的,不用操心。”

    小嬋想想,隨後又笑起來:“最近小姐很開心。”

    “嗯?”

    “因為姑爺啊,以前小姐很少跟人說這麼多話……呃,也有說啦,不過不會說生意什麼的還說得很開心,還有姑爺講故事啊,下棋啊……所以小嬋想,姑爺要是願意幫幫小姐,小姐就一定會更開心了。姑爺也知道,小姐她……小姐她畢竟跟小嬋一樣都是姑娘家,出去做事,總有人說閒話,小姐嘴上不說,心里肯定有很多心事……”

    小嬋是真心為了蘇檀兒著想,鼓起很大勇氣才說這個,又怕自己未免得寸進尺越過了丫鬟的本分,讓寧毅有些不開心,不時為難地瞅瞅寧毅,隨後得到的反應,卻是整張臉被寧毅伸手“唔”的揪成了大餅。

    “嬋兒幾歲進蘇府的?”

    “世碎。”嬋兒遲疑片刻,方才嘟囔著比劃了手勢,待到寧毅放開她的臉頰轉身往前走,她才小跑著追上去,補充一句,“嬋兒是四歲被賣進來的。”

    “四歲,真小……”

    “娟兒也是,杏兒姐比我們大一歲,當時五歲。小姐那時候八歲。”小嬋對這個沒有避諱,笑得反倒有些甜,“本來那時候真是太小了,人牙子不要的,不過正巧蘇府要幾個小姑娘,小嬋就選上了,家裡本來想把哥哥賣掉的。”

    “平時倒沒聽你提起家人啊。”

    “小嬋被賣到蘇府,就是蘇府的人了嘛,哪能整天提他們呢。”小嬋低頭想了想,“其實小時候的事情小嬋也記不起太多了,就是餓。聽說本來有個弟弟的,生出來不久就被餓死了,家裡那時候本來是想要賣哥哥的,哥哥總能做點事了,後來賣了小嬋,賣二十五年,家裡得了三十五兩銀子,其實跟著小姐算是通房丫頭,這是有福分的事,多少年才不管呢。現在小嬋每年給家裡寄十兩銀子,哥哥去年成親了,還寫了信來給小嬋,說娶了鄰村最漂亮的姑娘,就是字醜……嗯,小嬋前年回去過一趟,今年三月裡也能回家看看嫂嫂……”

    許多事情是如今社會上的常態,小嬋說起來倒也沒有多少傷心的,說到後來便開心起來,隨後又有些心虛了抿了抿嘴:“姑爺……”

    寧毅笑道:“所以檀兒就像你姐姐一樣,是吧?”

    “嗯。”小姑娘連忙點頭,隨後又搖頭,“小嬋只是丫鬟,不敢這樣想的。”

    “那她也常常跟你們跟說生意上的事情,也常常跟那些掌櫃說,我就算幫她,多我一個為什麼就不一樣呢?”

    “可是、可是……姑爺就是不同嘛……”

    “呵,別多想了,你家小姐之所以能跟我說那些,也就是那是因為我不懂,我也不做生意。如果我真能幫忙,那就的確要變成在談生意了。 ”雖然在自己在蘇檀兒面前都是表現單純,但小嬋並不笨,相反非常聰明,對於她為著蘇檀兒著想的些許心機,寧毅並不在意,人之常情。此時兩人在人群中一路朝前走,寧毅笑著:“你家小姐比你想的厲害得多,如果她沒這麼厲害,那幫不幫她也沒什麼用,她趁早收手最好。雖然你當我厲害我也很高興啦,但是也不要……呃……”

    寧毅的話音止住,後方傳來小嬋:“姑爺就是很厲害啊。”的聲音,明亮的花燈燈光下,寧毅微微皺起了眉頭,疑惑地看著自己的左手,拇指外側一抹嫣紅的顏色,黏黏的還未乾,這是……血。

    哪裡沾上的……

    疑惑間回頭看了一眼,街市間燈火輝煌,人群來往,各種喧鬧的聲音絡繹不絕,朱雀大街的那頭,一條黃龍隨著鑼鼓鏘鏘鏘鏘的聲音飛舞而來,熱鬧如常的上元景色當中,幾名衙役混雜其間,似是正在尋找著什麼。

    下一刻,血光突兀地綻放而起……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30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三十六章 一夜魚龍舞(二)

    寧毅回頭後的片刻,十幾米外人群中發生的,是令得所有行人都來不及反應的突兀一幕。

    這時候街道上的行人本就眾多,數十米寬的街道雖然還不至於到摩肩接踵的程度,但各種聲音確實喧囂成一片,道路兩旁還有些孩子在跑動,偶爾往地方放個爆竹,點了就跑,令得附近的攤販行人一陣笑罵,遠處那條黃龍隨著喧天的鑼鼓聲舞過來。這樣的情況下,一般的聲音原本很難引人注意,然而忽然響起的這個聲音,卻並非是喧鬧,而是因為太過淒厲了。

    那是“啊——”的一聲慘叫,人之將死時的呼喊聲撕裂了這一片聲浪,由於正好回過了頭,寧毅眼中看見的,還有無數花燈間菁然射出的金屬冷芒,那速度實在太快,像是電風扇的扇葉一樣,在剎那間劃出了兩圈虛影,血花隨著慘叫聲高高地飛過行人的頭頂,一條斷臂沖天而起。

    混亂的聲潮,弄得清狀況與弄不清狀況的人,反應過來的與未曾反應過來的,都混合在這一刻。

    “呀啊——”

    叮叮叮~叮——

    吶喊聲,金屬交擊的聲音化為波紋朝四周霎然推開,一道黑色身影呼的旋轉在行人的頭頂上,另一道身影正吶喊著自下方衝來,失去了控制,摔飛出去,撞爆了另一側的桌子與長椅,木屑飛舞間,沖向幾米之外,轟隆隆隆——

    撞爆的煤爐,飛起的湯鍋、開水,燃燒的炭火綻放猶如開屏的孔雀,驚散的食客。黑色身影又落了回去,手中的兵器揮斬,旁邊被波及到的兩個燈籠破了,火焰的紋路延伸在空中。

    不過是短短瞬間,寧毅或許也屬於看到了卻反應不過來的人,根本弄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僅僅十幾米外手臂與鮮血飆升,隨後有人吶喊著朝出手的人衝過來,出手那人跳起也不過是兩米多高,看起來像是體操運動員撐桿跳起後的身影,黑色的衣裙交迭翻飛,下方衝過的人就被她順手轟出了數米之外,裝散無數的東西。

    這時候人群才終於是反應過來了,血光與斷臂落下,眾人大叫,小嬋還在問:“姑爺,怎麼了……”被寧毅一把抓住了肩膀拉到了身側,一名感覺不對的行人朝這邊後退過來,被寧毅一把推開。

    呼喊的聲音在夜色中炸開了,十幾米外,兵器交擊的聲音密集地響起,有人“啊——”的狂呼,氣氛熾烈肅殺,猶如戰陣上的兩軍對壘,那邊掛著的花燈本就繁密,街道上空像是掛起的蜘蛛網,不時有一盞燈爆開,或是一整條繩索帶著花燈掉下來,地面上有人被劈飛出去,一隻手已經沒了,捂著傷處慘烈嘶喊。

    江寧城中偶爾也會出現打架鬥毆,或是兩批人在街頭血拼的,鏢局、幫派、高門大戶的護院,打起來的理由各種各樣,但眼前這突如其來的情景卻不一樣,方才躍起在空中的僅僅是一名女子,而此時來圍攻她的,卻盡是三大五粗的男子,如同江湖人的藍衫短打,身上的滿是過著刀口舔血生活的肅​​殺與血腥氣,但儘管如此,這些人遇上那女子,仍然佔不了上風去。

    寧毅望著前方那混亂的場景,周圍人群逃散的速度開始加快了,小嬋雙手箍住了寧毅的腰,口中喊著:“姑爺、姑爺,打起來啦……”急得直跳,她是想要拉著寧毅離開的,但此時寧毅只是單手抓著她的肩膀將她護在身側,前方若有人跑過來要撞上,他便順手推開,人畢竟是多,那邊身影的晃動看也看不清楚,好在終究是漸漸地清場了。

    道路上散開了一個半徑十幾米的大圈,但混亂比之剛才也未有減弱,兵器、慘叫、火焰隨著掉落的花燈燃燒在道路上、孩子在遠處大哭、人群中的大喊,尋找著同伴的,也有人被推倒了努力爬起來,前方綁在一棵樹下的一匹老馬驚了,掙扎狂嘶,空氣中響起聲音:“武烈軍緝拿兇犯,閒人散開——”一個人胸口被那黑衣女子手中長劍刺穿,飛退出十幾步轟然躺倒在地。

    儘管說起來被五六人追殺還是游刃有餘的狀態,但那廝殺的場面也並非像是電視裡武俠片一般的優雅,女子手中的劍看來不過是半米多一點的長度,比匕首或是寧毅見過的軍用砍刀長,但是比一般的長劍短,看起來劍身寬一點,笨一點,估計也照顧了劈砍的耐久性。女子身形高挑,但顯得有些單薄,黑衣黑裙,面上還蒙了面紗,攻擊不多,只是叮叮噹當的格擋,小範圍的奔跑躲避。

    參與攻擊她的幾個人中有一名身高達兩米的大漢,拿著桌子甚至旁邊木棚的立柱當武器,這時候她甚至會躲得有些狼狽,但每一次出手幾乎都能有成果,她這樣長的劍,要刺穿敵人的身體並不容易,但那出劍的力道極大,單薄的身影持著劍,簡直像是合身全力地撞過去,一劍就到底,也是因此,方才被刺穿那人也是被撞飛出了十幾步才倒下。

    短短的片刻打鬥中,女子的黑色衣裙之上就已經滿是斑斑點點的血跡,絕大多數都是敵人的,但她之前很可能已經負傷了,否則寧毅的手上也不可能沾上拿點血跡。不過這時候看不出來,視野清晰之後,出現在寧毅眼前的,便是那女子拖著一名受傷敵人的頭髮不斷後退的情景,陣陣喧囂中,被拖在地上的男子不斷吶喊、揮手蹬腳想要抓住女子的手,但這樣激烈的情況下抓了幾次都沒能抓住。

    前方已經有兩名同伴衝過來,但是被他擋住了,側面的大漢掄起一張桌子就砸了過來,女子本就後退迅速,這時候手上猛地用力,雙腿一蹬,地上的男子幾乎被她拉得凌空飛了起來,女子的身體落地,翻滾,桌子幾乎從她的頭頂掠了過去,她轉了一圈又開始站起來,被拖著的男子身形也落在地下,灰塵四濺,他頭髮也被揪了一個圈,女子站起來的時候,嘩的連頭皮都被撕開,鮮血肆流。女子一腳踢在了他的背上。

    前方兩人衝來,這同伴卻陡然從地上被踢得站了起來,連忙伸手去扶,後方黑衣女子的劍尖刷的透了過去,直刺對方胸膛。

    “啊——”伸手按住同伴肩膀的男子大喊起來,飛快地後退,三個人如同夾心餅乾一般推出了十幾米,沖散了一團由花燈燃燒而引起的火焰,光芒點點中轟然倒地,女子一個空翻拔出了劍,倒在地上的男子用力推開了上方已經被刺穿的同伴:“殺了她!”他胸口已經被劍尖刺入一點,小腿在方才的飛退間被幾根竹籤刺了進去,此時鮮血淋淋,好不狼狽。

    一條梭子鏢從不遠處射來,刷的在黑衣女子的肩膀上帶出一蓬鮮血,隨後,一名手持大刀的藍衫男子也逼近過來,刀光斬舞,逼得女子不斷飛退。

    火焰要動,煙塵滾滾,馬聲長嘶,綁在不遠處樹下的老馬此時也掙脫了繩索,混亂的打鬥現場中瘋狂地衝了出去,直奔向還在吶喊猶豫,來不及奔走的人群,騷亂已經擴展出去了,眼見那老馬奔跑過一半的距離,一道光芒刷的飛了過來,在空中盪出微妙的弧線,噗的刺進了老馬的腦袋,是那黑衣女子將手中的劍當暗器射了出來。

    奔行的老馬如受雷擊,身形在空中“嚶——”的一聲,藉著慣性仍在朝前衝出幾米,隨後才轟然巨響,鮮血如泉水般的從它的頭上湧出來了。

    那邊的打鬥未有半點停歇,刀光之中,已經失去了武器的女子不斷躲閃。陡然間,那黑色的裙擺如同蓮荷般的晃了一圈,持刀揮下的男子踉蹌後退,痛苦難言,撩陰腿。而在旁邊,另一名手持雙刀的藍衫人也撲了過來,試圖將女子逼開,然而下一刻,女子只是前進。

    雙刀揮在空處,手持單刀中了一記撩陰腿的男子在明白自己成了目標的瞬間試圖揮刀躲避,然而持刀的右手陡然被夾住了,膝蓋那里傳來“咔”的一聲響,小腿被蹬斷,完全扭曲了過去,痛楚傳入腦海的那一刻,一隻白皙的手掌在眼前陡然擴大。

    黑衣女子的衣袖很長,打鬥之間,幾乎看不見她的手,直到這時,才能看見那白皙的手臂刷的從衣袖裡刺了出去,衣袖像是鞭子一樣發出震動空氣的響聲,女子握拳,指節直衝對方的眼睛。

    砰——

    波紋一般的力道隨著眼睛直接傳了進去,旁邊持雙刀的男子揮刀斬來,試圖救援,然而那一刻,女子出手如電,身形也隨之繞去了對方身後。

    啪啪啪啪啪啪——

    眼睛、鼻樑、喉結、太陽穴、脊椎、後腦,當那雙刀男斬過來時,女子早已繞去了這持著單刀的男子的身後,手掌揮著衣袖如鋼鞭般的自空中砸下,一掌拍對方在百會穴上。

    “呀啊——”

    手持雙刀的男子紅了眼睛,刀光揮舞如車輪,寧毅遠遠的看不清楚清醒,然而在他身前,乒乒乓乓乒乒乓乓的無數火花濺出來,幾秒鐘後,一柄大刀陡然自他的背後刺了出來,當著人身體倒下,身形單薄的黑衣女子站在那兒,手持大刀,鮮血滿身地朝這邊望過來。

    身高兩米的大漢抓起一張桌子就揮了過去,那女子卻已經不再躲避,單手在空中一揮,將那力道轉了九十度朝旁邊砸了出去,拖著大刀就衝了過來,大漢另一張桌子才剛剛揮舞起來,那邊已經升起了刀光。

    轟——

    那單刀男的刀本就沉重,看起來幾乎是以鬼頭刀的重量製,以女子的身形,拖在身邊看起來都有些怪異,然而此時的這道刀光,直接劈碎了那張桌子,大漢的整個胸口骨骼都被劈爆,大刀嵌在裡面,與他一同轟然飛了出去在,桌子的碎片還在空中飛舞,那女子的滿頭長發也張揚在空氣中,她已經如鬼魅般朝著老馬死去的這邊衝了過來。

    這時候整個現場就剩下兩名藍衫男子還活著,那邊小腿受傷的才剛剛爬起來不敢衝上,這邊使梭子鏢的也是從頭到尾的遊走,眼見女子衝來,那梭子鏢在空中呼嘯著瘋狂旋轉,然而女子直接與他拉近了距離,空中飛舞的彷彿雜亂的線團,兩道身影沖在一道,倒地、翻滾,女子一個轉身,跨步站起來,鮮血彷彿圍繞她的身體轉了一圈,使梭子鏢那人喉嚨已經被割開,梭子鏢的繩索落在了女子的手上,黑色的裙擺動了一下,那長長的飛鏢拖著繩子,刷的飛過了十餘米的距離,嵌進最後那名小腿受傷的倖存者的腦門裡……

    這整個打鬥過程維持的時間並不算長,區區三四分鐘,周圍的人群已經散的更開了,喧鬧的聲音也已經安靜不少,幾名衙役捕快拔出了刀遠遠的不敢過來,女子也不管他們,她此時渾身是血,走到老馬的屍體邊,濃稠的血液已經流了一地,她伸手拔出自己的劍,拿出一塊布來擦了擦,刷的一下,反手收入後背。

    寧毅與小嬋也退了不少,但此時就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整個身體都有些戰栗……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31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三十七章 一夜魚龍舞(三)

    花燈點起的火焰在街道之上一簇簇的燃燒,老馬的屍體之下,鮮血早已流淌成一個淺淺的池子,地面上鮮血、伏屍,散落的各種雜物狼藉成一片,當那黑衣女子朝著相鄰的一條街道奔去之時,幾名持刀的衙役捕快根本不敢有絲毫阻攔。

    寧毅舉步想要偷偷跟上去,這才發現小嬋正死死地抱住了他,其實兩人相差也不過是一個頭的高度,只是小嬋此時蜷著身子躲在他身側,就顯得有些矮。寧毅望過去時,小嬋也正皺著小臉望上來,她抱著​​寧毅叫了好久,拉也拉不動,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與寧毅目光碰在一起時,眼睛和嘴巴才陡然圓了,愣了一秒鐘,表情可愛,隨即陡然低下頭。

    寧毅撇了撇嘴,隨後才拍拍她的肩膀:“走了。”

    “哦。”小嬋連忙放開了手,寧毅朝那條岔路走過去,小嬋跟了幾步,清醒過來,搖了搖頭:“不對,姑爺你要去哪啊?”

    “看熱鬧……”

    “不行!”

    小嬋陡然跳了起來,揪住了寧毅的衣角:“不要啦,姑爺,那個女賊好厲害,姑爺我們去吃東西啦,小姐還在等我們呢……”

    “沒事的,我就遠遠地看……”

    “不要啦,那個女賊都已經跑掉了……”

    “哪有那麼容易……呃,她如果真跑掉了反正我也看不到啊……”

    砰的一下,小嬋從背後將寧毅抱住了,兩隻手箍得緊緊的,手上的五香豆灑了寧毅一身,腦袋在寧毅背​​後拼命搖:“不行啊,姑爺,不許去……”

    寧毅站在那兒,一時間無語問蒼天,隨後看看周圍:“小嬋,你這樣抱著我,成何體統。”

    方才情況混亂,大家都在看打鬥,寧毅將她護在身邊倒是沒多少人注意,這時候聽得寧毅說話,小嬋反應過來,身子一僵,頓時如同觸電般的放了手,但隨即還是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衣角,小臉紅撲撲的,寧毅笑了起來,伸手往小嬋頭上揉了揉,頓時將她的頭髮弄亂,一個包包頭的頭巾脫落了,半邊頭髮散成了馬尾辮,小嬋嘴巴一扁,寧毅舉步向前走去:“沒事的沒事的,就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罷了。”

    “姑爺啊……別去啦……”

    此時街道那頭又有藍衫短打的武烈軍人趕來,小丫頭拉著寧毅的衣角,亦步亦趨地跟著,神色焦急想哭,圍著包包頭的頭巾也掉了,伸手拿著,綁不上去,模樣煞是可愛。

    那黑衣女子方才打得渾身是血,若是一路奔行,肯定會引起恐慌。不過,稍稍有些混亂的情景僅僅持續了接下來的一條街,當寧毅與小嬋過去另一條街道時,行人驚惶的情景已經沒有了,顯然那女賊要么是進了周圍的店鋪宅邸,要么是很快地找了個變裝的方式。不過,經過某個茶攤時,才聽得有人也在議論方才朱雀大街那邊的打鬥。

    “……聽說那女刺客在飛燕閣行刺武烈軍的宋憲宋都尉,雖然沒成功,但可是殺了十幾人才走的,嘖嘖,血流成河啊……方才在朱雀大街那邊打了一場,現在又不見了。這等高來高去的綠林強人,哪是他們留得住的……”

    武烈軍衛戍江寧一帶,口碑算不上好,那都尉宋憲到底是何許人也普通人自然不清楚,只不過當官的有幾個好人,市井間說起來,自是大快人心的感覺。不過真要說高來高去就完全留不住那也不可能。附近的人流當​​中,偶爾看見那些藍衫短打的身影,這應該是武烈軍中最精銳的一批人了,數量不可能多,但依舊在尋找那女刺客的蹤跡,寧毅偶爾觀察一下他們尋找的路線,隨意跟著。

    小嬋這時候已經放下心來,跟在寧毅身旁偶爾小跑幾步,一邊弄她那散掉的包包頭,一邊板著臉賭氣:“姑爺找不到姑爺找不到姑爺找不到… …”

    *****************

    有關飛燕閣的刺殺,朱雀大街的打鬥,只是這個夜晚發生的小小插曲,波瀾只在一定的範圍內掀起,也只在一定層次的人群中傳播。即便武烈軍再有來頭,也不好在正月十五這樣的日子封城或封路找人。在這個新聞基本依靠口耳相傳的年代,絕大部分的人,依然在繼續著他們的活動與慶祝。

    與烏衣巷大概隔了一條街左右的舊雨樓,是由江寧首富濮家所經營的規模最大的酒樓之一,高五層,佔地面積廣大,雖說是酒樓,但是在這裡你想要的娛樂幾乎沒有找不到的。濮家自從往書香門第方面發展之後,一部分的產業也融入了高雅書香的氛圍,這棟樓是經營得最好的一處。

    整棟酒樓呈四方的口字結構,中央的天井寬大,因此並沒有照明方面的問題。其間假山亭石,奇木花卉,佈置雖小卻極是精美。若有需要,這些東西還可以移開,搭建出一個臨時的舞台。酒樓外側也有圍牆圍起來的一片房屋以及綠化的草木,從上方望下去,令人賞心悅目。酒樓之上各種充盈著書香氣息的文字書畫、名貴的屏風、用作擺設的瓷器、漆器等等等等。

    濮家在這棟樓上花了大價錢,而為這棟樓打出來的名氣也不負所望,有錢、有家世,也覺得自由有文采的人常以過來這邊宴請一次賓客為榮,類似知府大人之類的高官若是於府外宴客,也常常會選擇過來這裡。但自然,有錢才是硬道理,兩袖清風的文人便只能是受人邀請時過來。這棟樓已經算得上是金錢與風雅的最好結合了。

    今天濮家便在這裡宴請了諸多才子。畢竟此時天氣尚未回暖,河面上風大,六船連舫是不太好弄了,這次的聚會其實也類似於另一個濮園詩會。以濮家的濮陽逸為首,按照濮園詩會的規格邀請了許多人過來,不過這次倒沒什麼人帶家眷,位列秦淮四豔的綺蘭大家作陪。這兩三年來,名妓綺蘭也算得上是濮家的招牌了。

    宴會氣氛比之中秋的濮園詩會要隨意一些,但大家依然詩性頗濃,除了之前就與濮家有關係的幾名才子以及薛進之流,​​今天還有一位名氣頗大的人過來,這人在江寧年青一代常與嚴謹穩重的曹冠齊名,但性格灑脫,詩作也常常天馬行空,被人稱為有唐時遺風,他便是中秋時參與麗川詩會的才子李頻。

    李頻這人的名氣比之濮家能請到的幾人要大,但當然,都是年輕人,差距什麼的也很難衡量,旁人說起濮家,頂多因為銅臭氣息多扣幾分,看起來就比止水詩會、麗川詩會的那些才子低了幾個檔次。這次他會過來這裡赴宴,眾人其實都很奇怪,但其實能請到他主要並不是歸功於濮家的財力,而是因為這廝年前曾在豫山書院聽了寧毅幾個故事,蘇崇華與他便認識了,但誰也想不到蘇崇華的面子竟會大到這種程度,平日里宴請一番不算什麼,但上元佳節這樣的日子能將李頻請來,濮家頓時覺得面上有光。

    其餘的那些才子原本覺得李頻過來可能搶了自己的風頭,但好在李頻這人低調,今日也只是隨手作詩,雖也是好詩詞,但並不會蓋了大家的光芒,他說笑間也是進退有禮,不多時便讓人覺得自己也成了對方朋友而不是對手,與有榮焉一般。綺蘭這人有著專業的交際手腕,自然也不會親近李頻一人,相對於他旁人,反倒對這才子有些疏遠,長袖善舞間,也能很好地控制住局勢,場面熱烈,和樂融融。

    麗川詩會以及其它一些聚會中透出的詩作依然會源源不斷地匯集過來供大家品評,這邊的眾人詩興也濃,雖然詩作及不上麗川,但李頻偶爾調侃那些麗川才子幾句,旁人也就覺得那邊的才子倒也不算什麼了。宴會觥籌交錯,偶爾行酒令,品詩詞,綺蘭姑娘彈琴歌舞一曲,時間快到亥時三刻時,濮陽逸過去與李頻說話,同時與蘇崇華,過來的薛進說笑幾句。

    不一會兒,談起去年中秋的那首水調歌頭,隨後問起寧毅的事情來。濮陽逸說得隨意,但其實他早就想請寧毅過來這詩會上增增聲色,蘇崇華笑著說起寧毅在蘇家的一些事情,又談起年前宋茂的考校與誇獎,其實對於寧毅,他以前是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但現在心中警惕起來了,最主要還是怕對方搶了他這個豫山書院山長的名頭,畢竟他經營這麼多年沒有起色的書院,寧毅一來就教了批好學生出來,這對他來說,根本與打臉無異,又看見蘇太公對寧毅的器重,心中自然擔心。不過表面上,自是做出談論小輩、與有榮焉的態度。

    “假的吧,我可不信。”薛家跟蘇家一向不睦,薛進此時也不再掩飾太多,“我年前可是聽說,那水調歌頭是他聽一道士吟出來的,嘁……他竊為己用而已……”

    “哈哈,薛兄你又拿此事來說。”薛進話音落下,另一個聲音自旁邊傳來,這卻是烏家人。江寧布行三家,薛家與蘇家一向不爽,但作為行首的烏家與這兩家關係都不錯,來人是烏家的二少爺烏啟豪,與蘇檀兒、薛進都認識,過年蘇檀兒拜訪烏家時,寧毅與他也有過一面之緣,這時候笑著:“道士這說法,說出來可是沒多少人會信。”

    旁邊濮陽逸笑道:“我也是不信的,不過對這立恆老弟,我倒真是心慕已久,蘇山長,下次可得與我引薦。”

    隨後話題自寧毅這名字上移開,眾人又說笑了一陣,綺蘭表演了一曲歌舞,烏啟豪在窗戶邊往外看了一陣之後,卻是笑著轉了回來:“濮陽兄,說來真是巧了,你我方才所說之人,此時似正在樓下盤桓,蘇山長、李兄、薛兄,我上次與立恆只有一面之交,也未能確定,你們且來看看……”

    他這話語其實周圍小半個廳堂都能聽見,頓時便有人感興趣聚過來:“烏兄如此感興趣,說的到底是何人?”

    “立恆?此人莫非是……”

    這議論不多時便傳遍了整個二樓聚會大堂,內側的窗戶邊,烏啟豪與幾人站在那兒看了幾眼,伸手指去:“諸位看看,似乎便是那人,他旁邊那丫頭,不就是檀兒妹子身邊的丫鬟小嬋麼?”

    樓下天井的假山附近,寧毅與小嬋正在有些無聊地閒逛著,一片花燈之中,打量著四周……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32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三十八章 一夜魚龍舞(四)

    上元夜,舊雨樓。

    四個月前的中秋夜,水調歌頭詞作一出,驚艷江寧。甚至有人說,此作一出,接下來幾年的江寧詩會,都難有​​人再做好中秋詞。到得如今,這首明月幾時有在各個飲宴歡聚的場所中仍是每每被唱起,四個月的時間不足以沖淡這首詞帶來的震撼,甚至隨著時間的過去,只會越傳越廣,甚至東京、揚州這些地方,這首詞作也屢被傳唱,名聲愈盛。然而當時間過去,最初在江寧範圍內有關於詞作者的討論,卻漸漸被沖得淡了,太久沒有消息傳出來,就算是認為對方抄襲之類的猜測或負面評論,說得幾次,也已經沒什麼議論的心情。

    即便是上元夜,方才濮陽逸與蘇崇華等人提起寧毅,也只是小範圍的討論。如果要作為一個話題跟所有人說,那是沒什麼意思的,你要說人家是隱士、是狂生,反正人家整天教書又不鳥你,也是因此,這幾人到得窗戶邊朝外看時,大部分人還是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的。那邊的綺蘭大家方才歌舞了一場,這時候坐在那兒一邊休息一邊與幾名才子言笑晏晏,注意到這邊的情況,小聲地與身邊人詢問起來。

    整個聚會場中皆是這等情況,竊竊私語一陣之後,才有人穿過去:“似是那寧毅寧立恆此時身在樓下。”

    “作那水調歌頭的寧立恆麼?”

    “濮陽家竟連此人也請了來?”

    “那蘇家不過經營布行生意,濮陽家江寧首富,這面子怎能不給,只是……倒聽說此人沽名釣譽……”

    “他從不參與這等聚會倒是真的,不過據說談吐卻是很大氣……”

    眾人小聲議論間,綺蘭也只是笑著聽著。水調歌頭這詞她也唱了許多次了,不過這等集會,似她自然不可能將心中的好奇什麼的表露出來,只是順著旁邊人的話頭說上幾句,偶爾朝濮陽逸那邊看一眼。

    窗戶邊,蘇崇華等人已然認出了下方的寧毅,薛進笑笑:“那不是小嬋還是誰,前面就是立恆嘛。”濮陽逸倒是往蘇崇華那邊看了一眼,蘇崇華這才笑起來:“果然是立恆與小嬋那丫頭。”

    薛進探頭看了看:“不知道他們在幹嘛,叫他上來嘛。”烏啟豪道:“看樣子似是有事。”他們這樣說著,濮陽逸一時間也在思量,過得片刻,蘇崇華倒是笑道:“既然適逢其會,叫他來一趟倒也無妨了,上元夜,能有何時,無非是隨處閒逛而已……”

    蘇崇華是寧毅的頂頭上司,這樣一說,濮陽逸才有了決定,看薛進似乎想要直接叫人的樣子,連忙說道:“豈能如此,豈能如此,以寧兄弟的才學,自是由我親自去請,諸位稍待。”一旁的烏啟豪道:“我與你同去。”

    當下兩人與周圍眾人告罪一番,推門下樓,廳堂裡一時間盡是議論寧毅過來將會如何的竊竊私語聲,有關對那寧毅才學的種種猜測,到得此刻,便又再度浮了上來。薛進冷笑一番,與身邊幾個熟人說幾句話,然後微感疑惑地望望蘇崇華:這老東西搞什麼鬼……蘇崇華對他沒什麼好感,拱手回坐,與微笑旁觀的李頻交談起來……

    ********************

    “姑爺跟~丟~了!姑爺沒~找~到!”

    樓下的中庭之間,小嬋抑揚頓挫猶如唱歌一般的說著話,這聲調中多少有些幸災樂禍,但更多的還是為著寧毅找不著那女賊而放心下來。這一路過來,她的包包頭扎不好,乾脆連另一邊的綢布也扯了下來,散成兩條清麗的羊角辮,一邊走,那髮辮一晃一晃的,依舊是乖巧懂事的丫鬟形象。

    寧毅知她心事,這時笑了笑,一回頭,小嬋以為姑爺又要伸手弄亂她的頭髮,雙手輕輕扯著自己的兩條辮子連忙退後幾步,臉上抿著嘴笑得開心:“誰說我跟丟了?”

    “姑爺就是跟丟了。”

    小嬋回一句嘴又笑,寧毅翻了個白眼:“我們走著瞧。”目前朝某個方向望​​過去。

    事實上他還真沒跟丟,只是小嬋的擔心他明白,她既然以為自己跟丟了而開心,那便由得她這樣以為最好。此時這座酒樓當中一片熱鬧的氣氛,看來諸人慶祝,和樂融融,但其中的許多細節,逃不開寧毅的觀察。

    隨著武烈軍的一些人追蹤過來,按照那女賊可能逃逸的路線以及武烈軍軍人的分佈,自己與小嬋應該是一直咬在後面,落得不遠。舊樓的後方圍牆有一層積雪不正常塌落的情形,正門前方有兩名武烈軍的軍人在與酒樓的護衛交涉,此時才被允許進來,而方才寧毅與小嬋繞過半圈,注意到有一件類似雜物室或是休息室的房間似乎是被人強行打開了,寧毅特意找一名小廝說了幾句話,讓他注意到那邊的情況,這時候那小廝似乎也在有些慌張地跟一名主事說話,手上拿了些紅色的東西。

    那可能是染血的布片,可能是被換下來的整件血衣,但是遇上這類事件,在稍微弄清楚情況之前,酒樓是不好報官或是做其它方面事情的,最主要是怕大驚小怪攪了今晚的生意。先不說這里人還不清楚朱雀大街或是飛燕閣的事情,哪怕知道是刺客,只要與自己無關,讓她自行離開便是,若是衙役、軍隊被調過來,不光今晚的生意要黃掉,到最後可能還要背上乾係被敲一筆。因此暫時酒樓也只能自行調查,提高警惕。

    兩名武烈軍成員之後,又有兩名成員自門口進來。他們在註意著周圍的可疑,酒樓的管​​事也叫了幾個人過來,叮囑一番,隨後這幾名小廝打扮的人也分散開了,同樣是在不動聲色地探查著內部的不正常。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寧毅只要跟在這些人後方看著局勢,安安靜靜地當一隻好黃雀就夠了。

    自聽說氣功內功的神奇之後寧毅便一直想要見識一下,半年多了,這才見到一個看起來有真材實料的,他是絕對不肯放過的。接下來能怎麼樣還很難說,但只要有機會,辦法總能想到,隨機應變就是了。只是他未曾想到的是,待到從一樓去往二樓的途中,自詡黃雀的他倒是被兩名完全不在計算的獵人給堵住了。

    “寧兄,小嬋,真是巧遇。”從樓梯上下來,首先在轉角處跟兩人打招呼的,是有過一面之緣的烏啟豪,隨後,另一名年輕男子也是拱手打招呼:“立恆賢弟,久仰,在下濮陽逸。”這人是第一次見,但名字倒是聽過了,濮陽家的接班人。

    當下又由烏啟豪一番介紹、寒暄,寧毅這才知道上方正有另一場濮園詩會在舉行。他自是不打算去的:“抱歉抱歉,在下尚有要事,詩會倒是不便去了,兩位盛情……”客套話沒說完,烏啟豪已經親熱地挽起了他的手,擺出了幾分熱絡且豪邁的態度:“既然來了,怎能不上去坐坐,看賢弟也正要上樓,莫非樓上也有邀約?哈哈,此事倒是不妨的,耽誤些許時間,讓濮陽兄著人上去知會一聲便是,何況此時詩會當中蘇山長,李頻李德新等人都在,大家仰慕賢弟才學,賢弟若過門不入,可不是交友之道… …賢弟且去露露臉便是,若真有急事要先走,大家自會體諒,哈哈,說起來,濮陽兄也是念叨此事好久了呢……”

    烏啟豪親熱地拉了寧毅上樓,那濮陽逸則是溫文爾雅,說話得體。那詩會便在二樓一側,寧毅既然上了樓,一時間還真是推不過了,回頭看看,小嬋也是蹦蹦跳跳的有些高興,被他目光一掃,頓時抿著嘴讓表情變得含蓄了一些,眼睛純真地眨啊眨的。

    這丫頭……

    小嬋的心思一看便知。偏過頭往往那廳堂內瞧瞧,薛進的那張笑臉赫然在其中,他這半年來與秦老等人來往,自己也看了許多東西,若是小場面倒也無妨了。只是眼下卻真不是時候,回頭看看幾名藍衫武烈軍人的位置,又環顧一下樓中那幫小廝的情況,微微皺了皺眉。

    隨後,便又是各種各樣的寒暄、打招呼,座中才子數十,有印象的少沒印象的多,真認識的也就是李頻、薛進、蘇崇華等人。待到濮陽逸介紹一番,那久聞其名的名妓綺蘭也站起來與他行禮,道“久仰公子大名”之類之類,這女子十**歲的年紀,長得倒是漂亮,寧毅也只是拱手:“幸會。”

    “在下真有要事在身,今日不便久留,諸位……”

    機會稍縱即逝……雖然說這也未必能稱得上是機會,但對寧毅來說,跟這樣一幫書生聊天論詩甚至還參與這些低段數的勾心鬥角哪裡比得上武功有趣。寧毅倒也不是什麼想要突破人類極限的浪漫主義者,若真是純粹追求力量什麼的,他以前就多少了解過一些軍隊特種兵的訓練方法,要豁出去練出一身硬氣功什麼的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太多的東西他都已經見識過,這古代有的,千年之後都有,但唯一沒見過的,便是這所謂的內功。當下便直接地開口告辭,話沒說完,便有人說了起來。

    “寧公子一身才學,當日濮園詩會,一首水調歌頭驚艷四座。今日上元佳節,亦是濮陽家舉行詩會,寧公子何不再留下一首大作,也讓我等日後說起,與有榮焉哪。”

    “沒錯,寧公子若再留一大作,日後必成佳話。”

    這便算是**裸地挑戰了,寧毅微微皺眉:“改日,在下今日確實有事在身。”

    “有什麼急事,可以說出來,我等或可幫上寧兄。”

    “沒錯,君子坦蕩盪,寧兄若真有急事,但說無妨。”

    隨後便有人小聲地說出來:“這人莫非是看不起我等……”

    “太過狂妄……”

    “怕傳言是真……”

    語聲不高,但恰恰也能傳入眾人耳中,前方坐席上,綺蘭以旁觀者的身份看著這一切。她是知道濮陽家求才若渴的心理的,這寧毅的名聲從一開始便是模稜兩可,但濮陽逸仍然對其抱有希望,畢竟沽名釣譽之徒這幫二世祖中太多了,若對方真是有才,那拉攏過來便是大收穫,不過依現在的情形看來,怕是沒有這等好事了。看看寧毅的模樣,亦是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有些嘆息。

    寧毅偏過頭望瞭望窗外,兩名藍衫男子正從對面走廊經過,還沒轉回來,薛進陡然跳出來,擋住了他的視線。

    “寧兄,讓小弟來說句公道話,這樣可就是你的不對了。”薛進笑得開心,“中秋夜那首水調歌頭,足以證明寧兄你有大才,今日聚會,大家方才才說起你的名字,都是真心仰慕,贊口不絕。外間也有人說寧兄你沽名釣譽,水調歌頭只是剽竊,小弟是從來不信的。今日我等說起你你便到了,這邊是上天注定的事情,是緣分!小弟也知好詩詞絕非隨口能成,寧兄也可在此稍待片刻,待到有些靈感,隨便作一首,也不一定要水調歌頭那樣的絕妙好辭嘛。只要有一首,下次小弟在街上若再遇上有人拿此事非議寧兄,小弟絕對大耳瓜子抽他!叫上十幾二十個家丁,打他!把他抓進衙門,以毀謗他人聲名告他,叫知府大人折騰他!哈哈,如此豈不快哉!”

    薛進說得手舞足蹈,寧毅看著他表演,卻也是笑了出來。

    “總之,我等正是及時行樂的年紀,今日諸位兄長高賢在座,綺蘭大家作陪,如此盛意拳拳,能有什麼急事?若真有急事,一切損失我背了!若要道歉,小弟陪你去,負荊請罪嘛,是不是?”

    他這話說完,另一側,滿堂的竊竊私語中,也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立恆,既然大家都是這樣說,你便不要推辭了。年輕人懂得韜光養晦是好,偶爾也得露露鋒芒,今日便稍稍放開些,表現一番,如何?”

    寧毅回過頭去。

    慢條斯理的話語,正是來自蘇崇華此時一臉和煦笑容的蘇崇華,彷彿是為著豫山書院出了這樣一個小輩而高興的樣子。寧毅目光掃過,臉色陡然冷了冷,隨後,嘴角拉出一個笑弧來,那笑容看在蘇崇華眼中,竟似有幾分如同蘇太公發怒時的威嚴,又有著絲絲的詭異。蘇崇華竟完全看不出這表情是什麼意思。

    蘇崇華臉上努力維持著笑容,好在那邊薛進也繼續說了起來。

    “寧兄,你這種反應到底是何意思?老實說,近日小弟聽說有一傳言傳得沸沸揚揚,傳是你親口對蘇家長輩所言,說你那水調歌頭乃是幼時聽一遊方道士吟唱。小弟本是不信的,寧兄品性高潔,豈會如此!只是抵不住眾聲濤濤。寧兄,若真有此事,便是小弟看錯了你,你今日若真要走,便從小弟身邊過去!小弟絕不阻攔!只當認錯了你這個人!”

    他這話在邏輯倒是沒什麼可取的,只是說得義正辭嚴的模樣,寧毅真要走,第二天就要把剽竊之名給坐實了。話音落下,廳堂內有些安靜,旁人等待著寧毅的反應,濮陽逸想要解圍一番,一時間也不好說什麼。隨後,只見寧毅一轉身,便從薛進身邊走了過去,口中說的卻是淡淡一句:“也好。”

    薛進回頭正要說話,卻見寧毅直接走到旁邊一張矮幾前,拿起了毛筆。這聚會本就是詩會,筆墨紙硯隨處都有,矮幾那邊原本還有一個人坐著,一副幸災樂禍的笑臉,這時候微微僵住,寧毅將毛筆筆鋒浸入墨汁當中,停頓了一秒。

    目光穿過眾人,朝蘇崇華那邊投過去,就在蘇崇華身側不遠的桌旁,一名青衣侍女正在為空了的酒杯斟酒,天氣冷,這等侍女穿得也比較厚,但那道身影輪廓,寧毅卻隱約認出了一點。

    想不到……還真沒跟丟……

    小嬋原本聽了薛進等人的說話就有些生氣,但這時候卻是有些驚喜,跟了過來。李頻等人此時也跟了來,毛筆在墨汁中浸了兩秒鐘,朝宣紙落下:“也好,今日上元佳節,諸位既然如此盛意,小弟也不敢藏拙,獻醜!”

    目光跟隨著那侍女的背影,毛筆在紙上刷刷刷的寫起來,但畢竟不是鋼筆字,即便以狂草揮毫,寧毅寫得也不算快,李頻在旁邊看著,片刻後,幫忙將寫了的字念出來。

    “青玉案……元夕……”

    他的語氣清朗,整個廳堂內都聽得清清楚楚,又過得片刻,觀看的容色與站姿都變得正式起來,復讀道:“東風夜放……花千樹——”

    這青玉案的第一句,大氣鋪開!

    薛進、蘇崇華,瞬間變了臉色……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34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三十九章 一夜魚龍舞(五)

    東風夜放花千樹。

    舊雨樓二層廳堂,李頻清朗的聲音傳入眾人耳中,旁邊的案幾上,寧毅刷刷刷的舉筆疾書,只這第一句年出,便有許多人臉色變了些,有的凝神肅容,仔細等待下句,有的則皺起了眉頭,心頭泛起不好的感覺來。

    在座眾人之中,對於蘇崇華來說,他是更傾向於寧毅這人僅有小才的說法的。什麼水調歌頭是由一道士所作的**他自然不信,但他人在豫山書院,對於寧毅每日里的做法卻有著相當的了解,他那教書方法簡直白話到兒戲,基本經史子集或許是讀過,要說才學什麼的,實在令他難以相信。就算那日宋茂親口說過寧毅在教書上有一套,在蘇崇華看來,這也不過是取巧小道,一時或可建功,時間一長便不成體統。

    其實說起來,他對寧毅怎樣混日子過其實毫無意見,蘇老太公的打算他從一開始便清清楚楚。作為經歷過官場的人,對於亂七八糟的事情他承受能力強得很,買一首詩詞成個才子之名而已嘛,自己當年若能這樣也不會客氣,所以對寧毅的教學,他從來不發表意見。可是到了宋茂的誇獎就不同了,到了大年初一老太公找對方談教書,他所感覺到的,就是濃濃的威脅。

    寧毅以往行事低調,不與太多人來往,無懈可擊。作為蘇家一員,蘇老太公發話之後,想要在家中拆掉他的台,那幾乎也是完全不可能。但今晚這下確實是個好機會,他無意間逛到這裡來,真是推也推不掉。他只是想了想,立刻便做了決定,開口讓濮陽逸叫他上來,只要他上來了,自己作為長輩,開口讓他作一首詩,他便根本推不過去,更何況還有薛進在這裡推波助瀾,再加上周圍這麼多的文人。俗話說文人相輕,你中秋一首詞就蓋過所有人風頭,此後就什麼動靜都沒有,誰會真的服你?

    他的這種算計其實與宋茂抵達蘇府那日蘇文興等人的想法類似,都是讓旁人來揭穿他的​​底細。蘇崇華已經做好了今晚就讓寧毅身敗名裂的準備,隨後的一切,也真如他所想的那樣,眾人的竊竊私語當中,確實是不肯放他走,薛進的表演誇張,但在這裡的確恰到好處,而他的那一句話,就等若是壓垮駱駝背的最後一根稻草,落得恰到好處。

    然而如果說寧毅隨之而來的那個眼神讓他覺得意外,隨後對方那樣乾脆的動筆,就頓時讓蘇崇華心中咯噔一下,意識到了這個算計有誤,而這第一句詞句的出現,他已然明白,在他佈局到最得意的時候,被反將一軍了。

    太乾脆了。

    縱然著眼點或許不同,但他與薛進都一樣感受到了這一點,寧毅這樣從容的態度,只能證明他在這方面不會有問題。第一句詞的出現,旁人都還來不及真正揣摩它,當然,單句頂多能說無可挑剔,也不能說好或不好,然而當片刻之後李頻念出“更吹落,星如雨”時,這詞句的最初輪廓,就已然出現在眾人眼前,大氣而瑰麗的氣象,隨著這詞句的成型,鋪展開去。

    刷刷刷。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

    “玉壺光轉……”

    “一夜——魚龍舞——”

    上闋即成,蘇崇華坐在那兒,微微嘆了口氣,舉起前方的酒杯喝了一口,閉上了眼睛,知道今天晚上的想法皆成了泡影,這感覺就像是在官場上算計別人不成一樣,計算完全失誤,絕不好受。他現在實在是覺得有些看不透眼前這個小子了。而另一邊,薛進微微張著嘴,表情訝然,眨眨眼睛說不出話來。整個大廳都是一片靜寂的,有人在復讀這首詞,外面的喧鬧聲傳了進來。

    如果說中秋那首水調歌頭的是循序漸進,從平淡起手,以毫不令人感到突兀的高超手法拓開整個清逸雋永的大氣象,那麼眼前這首,便從起手就是毫不含糊的大開大闔,如同潑墨山水,狂草疾書,從一開始就用最瑰麗的筆調展開氣象。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僅此一闕,不斷提起的比喻便已將整個上元夜景描寫得淋漓盡致,彷彿將這熱鬧濃縮了數十倍,再重放在眾人眼前。

    這大廳裡的氣氛變得有些肅然,寧毅停了停,回頭看看,表面上像是在打量眾人反應,實際上,卻依然在註意那名走動的青衣侍女。方才一邊寫詞,他也一邊撇上幾眼這女子的行動,她僅僅是朝這邊疑惑地看了一眼,又是專心地走動,倒酒之類的,這時候微微側身站在一根柱子旁邊,目光斜斜地朝窗外的走廊望過去。整個大廳內,除了寧毅,大概也不會有人去注意她。

    寧毅轉回來,毛筆在硯台內轉了轉,低喃了一句:“蛾兒雪柳黃金縷……”那邊李頻沒聽清:“嗯?”見寧毅毛筆落下,隨後才明白過來。

    “蛾兒雪柳黃金縷……”

    字仍然在寫,寧毅的視線一側,那青衣侍女再度轉過身,為一個人倒酒,目光不動聲色地轉到另一邊,走廊之上,兩名藍衫男子也已經轉了過來,正往裡面瞧著。濮陽逸似是發現了這事,一名大概有些地位的與會者過去詢問、交涉,在門口小聲地說起話來,旁人正專心聽詞,自是無人理會。

    寧毅舉筆寫下下一句“笑語盈盈暗香去”。

    兩名藍衫短打的軍漢終是不敢攪這麼多文人的聚會,那邊聲音壓得也低,隨後終於轉身朝走廊那頭過去,路上還從窗戶望進來,寧毅寫完這句停了停,兩人消失在了那邊的窗口,青衣女子也沿著圓形的道路,端著酒壺往門口去了,在門口附近的桌子又給人倒酒,稍微等了等,應該是在計算著那兩人上去三樓的時間。

    “眾裡尋他千百度……”

    李頻的聲音中,寧毅從眼角注意著那女子的動靜,此時終於不動聲色地走出門外,她朝走廊那端瞧了瞧,許是藍衫漢子已經不在了,舉步將行,隨後的一句“驀然回首”剛剛響起來。那女子似是注意到了什麼,身形一停,目光朝這邊望來一眼,彷彿微微蹙著眉。驚鴻一瞥,寧毅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專心寫下這首詞的最後一句。

    最後一筆落下之後,旁邊的李頻也嘆了口氣,目光掃視周圍:“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句話完,安靜中有人嘆息出來:“好啊……”,廳堂那邊的綺蘭大家早已聽得眼中異彩漣漣,聽完這“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卻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想要說點什麼或是舉步朝這邊過來,隨即才發現這樣有些不妥,輕輕咬了咬下唇,雙手揪著手帕,扭頭朝旁邊看了看。更多的人還在咀嚼著這下闋的意境,寧毅擱下了筆,李頻將那宣紙小心地拿起來晃了晃,再仔細看了一遍方才遞給旁邊的濮陽逸,看著寧毅,目光難言地嘆了口氣,隨後退了一步,做了個揖。

    這詞句上闋極盡繁華,以令人佩服的筆鋒刻畫上元盛況,即便只是這半闕,也已經是讓人驚嘆的好詞句。然而到得下闋,竟又將一份意境自這最為繁​​華的刻畫中抽離出來,前闕入世,後闕脫俗,兩相對應之下,巨大​​的衝擊力難以言喻。在座的眾人中有人還在揣摩,有人明白過來,也只是隱隱嘆息,目光復雜。這份意境放在眼下,畢竟還是有所指的。

    當然也有幾人第一時間注意著旁人的動靜,例如薛進,便是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那邊綺蘭大家的起身。他方才說了那些話,這時候被一首詞直接打成笑柄,當然眼下沒什麼人有心思理會他,但一時間也有些憤懣難言,畢竟方才說起來是他與寧毅在對峙。片刻之後,忍不住說道:“那……那你為何要對家中長輩說什麼水調歌頭乃一道士所作?”

    寧毅擱了筆,心中計算著那青衣侍女消失在窗外的時間。他對薛進這等人原就是什麼感想都沒有,這時候聽他出聲,笑著看他一眼:“薛兄此事從何人處聽來?”

    薛進愣了愣:“雖是道聽途說,但卻是繪聲繪色,你……你到底有否說過?”

    寧毅看他幾秒鐘,眨了眨眼睛,笑起來:“說過,不過謠言止於智者,薛兄或許少聽了半句。”

    兩人對話,薛進語調稍高,但寧毅卻是淡然開口,聲音怕是傳得沒李頻那樣遠,不過這句話一出,那邊的蘇崇華也瞪了瞪眼睛,顯然想不到他竟會這樣說。薛進一臉錯愕,還沒說話,寧毅朝周圍拱了拱手:“在下確實尚有要事在身,絕非欺瞞,這就告辭了,再會。”

    這下子已經沒人敢阻攔了,有人還拱手行禮,道:“寧兄有事速去便是。”或者“無妨無妨。”

    這邊薛進瞪了瞪眼睛:“你……”話音才出,寧毅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出要說點什麼的樣子,周圍李頻、烏啟豪、濮陽逸等人都凝起神來聽著,兩秒鐘後,“那道士當日……”只聽得寧毅說道:“……吟了兩首。”

    這話沒有真的壓低聲音。寧毅一本正經地說完,點點頭轉身離去,薛進臉上一時間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小嬋原本在旁人身後默記那詞句,這時候連忙笑著跟了出去,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走廊上。

    場面一時間有些安靜,旁人暫時找不出多少話題,李頻看看那詞語,開口笑道:“此詞一出,上元詞,怕是也不太好寫了。”

    濮陽逸點了點頭,彈彈那宣紙,嘆道:“好詞……”隨後與他人傳閱起來。那邊,綺蘭扭頭望著寧毅與小嬋消失的窗戶,有些悵然地坐了下來,片刻之後,便再度笑了起來,與周圍幾人如常說話,調動起氣氛。等待著那詞句傳過來,自己要表演一番了。

    半個時辰之後,這首《青玉案》往江寧各處傳開……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35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四十章 一夜魚龍舞(六)

    女子走出院子裡的房門倒水時,前方的燈火映出了上元夜的繁華。金風樓後方的這個院子不大,但算得上精緻,若非是金風樓的幾名頭牌,大抵沒辦法住在這樣的院子裡。今日上元佳節,這樣的院子卻並非是燈火通明,其實是相當罕見的情況。

    其實這院子多數的燈火是不久前才熄掉的,已近子時,要過來探病的人其實也不多了。聶雲竹看了看,轉身回到那房間裡,小院的主人元錦兒正躺在床上望著油燈發呆,隨後沖她一笑。聶雲竹也笑了笑,放好臉盤,坐回床頭去。

    照理說,聶雲竹今晚是不該過來的,雖然每隔幾日會過來教一次琴,但她已經離開金風樓,特別是夜晚、節日,不該靠近這裡。不過這次也算是例外。今夜與胡桃一同上街賞燈,隨後遇上了與她學琴的一名金風樓女子,她正出來為染了風寒的元錦兒抓藥,聶雲竹聽了,讓胡桃過來探望一趟,得知元錦兒想見她,掐掐時間也不早了,這才自金風樓後門進來。

    元錦兒如今是金風樓的招牌,雖然是碰巧染了病,但這樣的日子想要閉門謝客還是很難,之前一直有人過來探望,確認元錦兒真是生病後,交談幾句才出去。如今被譽為江寧第一才子的曹冠也來探了兩次,他此時在外面與一群才子飲酒賦詩,聶雲竹進來時,還托元錦兒的丫鬟扣兒送進來一首,詠病中美人的,元錦兒也只好笑笑收下,讓扣兒出去答謝。

    “說起來,這曹冠,倒也的確算得上文采斐然的……妹妹怎麼樣?”

    表示姐妹倆要說說私房話,將胡桃也打發了出去之後,元錦兒才將那詩箋拿給聶雲竹看看,聶雲竹看了一遍後放下了。元錦兒也好,聶雲竹也好,見過的才子都多,這類順手寫成的詩作雖然能見才情,想要驚艷,卻是有些難了,關心的還是元錦兒的病,元錦兒笑著搖搖頭。

    “其實病倒輕,吃一兩帖藥大概便好了,只是因著這風寒,恰巧月信也到了,全身酸軟乏力,想要開口唱歌便更難。好在媽媽也應允了今日為我擋住些客人,她那邊怕是得​​焦頭爛額。”

    “媽媽心還是好的。”聶雲竹點點頭,有秩序,有寬裕,人便多少有些良心,若是其它地方,她當年怕是也贖不了這身,隨後笑起來,說些其它事:“妹妹與曹冠如何?”元錦兒最近與曹冠走得比較近,她多少是知道的。

    “能如何,才子佳人的名聲罷了,姐姐不也說麼,他畢竟是有才學的。對元錦兒來說,曹冠、李頻,又有何區別?對曹冠而言,到底是元錦兒還是陸采采,大抵也是無妨的。”

    元錦兒年紀自比聶雲竹小,平日里活力十足,開朗中夾雜的俏皮算是旁人喜歡她的最大理由,不過今天倒是顯得慵懶灰心。聶雲竹拿毛巾給她擦擦臉:“別這樣說,他既然選你而不選陸采采,自是對你更有好感的。”

    “錦兒說了,想找個有家世的,能把錦兒當豬養的,嘻,曹冠沒錢,所以不是很喜歡。”

    “若真把你養成了豬,怕是立刻得被掃地出門了。”聶雲竹拍拍她的臉,“曹冠既有才華,異日高中想是沒問題的,到時候不也的確能把錦兒你當豬養麼?”

    “天下才子多呢,便是別人口中的什麼江寧第一才子,要高中便那麼容易麼?何況家中若沒錢打點,只中進士的話,想要補個實缺也要等啊等啊等… …”元錦兒躺在那兒說著,隨後抿嘴想了想,“雲竹姐,你說,要是錦兒也給自己贖了身,與你一同去賣那松花蛋如何?”

    聶雲竹笑起來:“病傻了吧?”她偶爾過來一次,與元錦兒也有些交談,因此元錦兒此時也知道她目前弄了個燒餅車,最近又搗鼓了什麼松花蛋之類的,只是還沒見過樣子。

    元錦兒想了一會兒,傻笑:“不是啊,只是胡桃也要成親了,她成親之後,雲竹姐你也會覺得孤單吧,正好錦兒也可以來陪你,雲竹姐你把松花蛋說得那樣好,想必是穩賺的生意,錦兒也算有依靠了啊。”

    “整天想著給人當豬養,這時候卻說要去做事,想來是病糊塗了。”聶雲竹只是笑,她自然明白元錦兒此時這話做不得數,只是突發奇想而已,“又哪有穩賺的生意,我也才整天摸索,之前天天虧本呢。而且啊,怕是不好嫁人,要成老姑娘的,錦兒還是找個能把你當豬養又能疼你的大才子吧……”

    “能當女掌櫃也蠻威風啊……”元錦兒如此說說,隨後兩人聊起曹冠、李頻等才子,其實才子年年有,每年都很多,兩人也認識不少。元錦兒此時生了病又來了月事,嘴巴稍微惡毒點,聶雲竹聽得也是開心,期間倒也談到了寧毅。

    “那首水調歌頭真好啊,可惜這樣的人卻是入贅了商人家,而且這詞句還是買來的……”

    聶雲竹輕聲道:“你又不認識那寧立恆,怎知那是買的?”

    元錦兒抿著嘴笑:“雲竹姐若有興趣,倒可以去前面聽聽牆角,今日上元,那些才子一準又得說起來,懷疑那詞是買的。”

    關於寧毅的話題也就這幾句,聶雲竹沒有說自己看法的想法,元錦兒也只是隨口點評過去,過得不久說得有些累,聶雲竹拿著杯子過來讓她喝些水:“休息一下,最好是能睡上一覺。”

    元錦兒擁著被子只是不睡,外面隱約傳來熱鬧的宴會聲音。聶雲竹坐在床邊陪她,隨後將旁邊的古琴抱過來放在腿上,順手彈撥出幾個音符來,過得一陣,開口低唱出聲:“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她這嗓音輕盈柔軟,只是隨口緩緩的唱出,卻給了整個空間一份空靈的氣韻,似是將外面那嘈雜聲掩蓋了過去,元錦兒朝這邊望來,聶雲竹看她笑笑:“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雲竹姐這是何種樂曲?”

    琴音緩緩的​​響,聶雲竹笑而不答,不久之後又唱到:“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這首送別是寧毅年前交給她的第二首歌曲,聶雲竹最近都在推敲,待到一曲唱完,琴音又響了許久方才停下。

    元錦兒疑惑著:“倒像是《阮郎歸》,只是上闋第一句該是七字才對,下闋有些不同,平韻轉仄了,怎能這樣呢……只是雲竹姐的唱法真是好聽……”她想了想,瞪大眼睛,“莫非雲竹姐在研究新唱法?只是……這樣也有些……呃,該是遊戲之作吧……”

    元錦兒接觸的大多數人都只是唱匠聲匠,唯有聶雲竹已然登堂入室,或可稱師了,要改些唱法,她是有資格的,當然,真要人接受那也很難,不過這反正也不是公開發表。可即便在元錦兒聽來,好聽固然是好聽,但這唱法的確太過出奇,驚訝一陣,只當是遊戲之作,隨後才回味那歌詞中的意境。

    “雖然簡單,可這句子真是好意境,可惜並非詞作,只能稱短句了。雲竹姐的才華,錦兒真羨慕呢。”

    “非我所作……錦兒少動來動去的,好好休息吧。”

    “雲竹姐遇上意中人了麼?”

    “別胡思亂想,嫁不了的。”

    “喔,想來是哪家的姑娘了……嗯,這類短句遊戲,也像……”

    這首《送別》其實也是注意押韻的,但不尊詞牌,也不是詩作,聽來意境雖好,但也只能稱是遊戲之作。她這樣想,聶雲竹也不多做解釋,只是笑著將她塞進被子裡。也在這時,外面腳步聲響起來,卻是扣兒與胡桃。扣兒的神情有些緊張,手上拿著一張詩箋:“小姐小姐,出意外了出意外了,這次曹公子怕是又要輸了……”

    先前聶雲竹還未過來時,扣兒在床邊服侍元錦兒,主僕倆就說起過今晚的諸多詩作。以數量來說,麗川那邊的佳作自然是最多的。但以個人來說,曹冠在今夜發揮甚好,幾首佳作都為人稱道,去了濮園那邊赴宴的李頻則只是表現中庸,因此在扣兒看來,今夜的諸多詩會,怕是曹冠的名氣又要被坐實一次了。然而這一下沒頭沒腦地跑進來,顯然又出了問題。元錦兒疑惑道:“怎麼了啊?”

    “濮園那邊又有詩作過來了,這次大家都被嚇到了,外面氣氛好怪呢……”雖然這次不是六船連舫,但濮陽家的詩會在上元夜還是被稱為濮園詩會的。

    “濮陽家……又怎麼了?”雖說將來的目標是想要被人當豬養,但畢竟有過這麼久接觸,元錦兒終究還是希望曹冠名聲高的,這時候疑惑地接過那箋紙。

    旁邊的聶雲竹倒是笑了起來:“看來李頻李公子終究還是忍不住了……”濮陽家在五個月前殺匹黑馬出來已經很令人驚愕了,這次想來是一晚上都平平無奇的李頻發了飆,拿出一首佳作來震懾住了眾人。這個不出奇,李頻這人的風格一向有些劍走偏鋒,有時候卻是很讓人感到驚艷。

    聽得小姐這樣說,胡桃神色有些複雜,似乎有話不知道該不該說。扣兒拼命搖頭:“不是啊不是啊,不是李公子,是那寧毅寧立恆,他又作了一首上元詞……”

    “啊?”

    聶雲竹愣了愣,連忙也朝那箋紙上看去。旁邊扣兒已經繪聲繪色地說了起來:“外面說得好有趣呢,聽說這寧毅今天本來沒有打算去參加詩會的,只是逛街的時候被人看到,就被請上去了,一大群人還刁難他……”

    聶雲竹此時看著那箋紙上的詞作,看到一半時,已經聽不到那些雜音了。

    她與寧毅來往已經有些時日​​,他們並非因為才學而來往,但對於寧毅的才氣,聶雲竹卻是一直都聽說了的。兩人之間從不提才學詩詞什麼的,只以普通朋友身份來往,但若要說聶雲竹心中沒有期待、疑惑什麼的,自也是不可能。

    對於她來說,眼前便是她未曾見到的,寧毅的另一面。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元錦兒小聲地念出來,直到最後的那個落款:

    蘇府。

    寧毅。

    寧立恆。
聆聽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36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四十一章 一夜魚龍舞(七)

   
金風樓後方,元錦兒的房間內,扣兒正繪聲繪色地說著不久前發生在舊雨樓中的事情:

    “……然後呢,那個寧公子寫下這首詞的時候,那些人就都傻眼了,原本想要刁難他的那個薛進還問:你不是說那水調歌頭是個道士做的嘛。然後寧公子就告訴他……哈哈哈哈……寧公子說,那個道士當日……呼呼呼呼……吟了、吟了兩首……哈哈哈哈哈哈……”

    她這句話說完,躺在床上聽著的元錦兒也是陡然爆發,笑得前仰後合:“雲、雲竹姐,這人好生風趣……”

    雲竹拿著那箋紙在看,她是認識寧毅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起扣兒描繪的情景來。想起寧毅那人不拘一格的性子,倒果真是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的,也是忍俊不禁。

    扣兒其實一直是有些支持那曹冠曹公子的,這時候說故事倒是說得開心,片刻之後又變得微微有些忐忑:“小姐、聶姐姐,這首詞……真的那麼好嗎?前面曹公子他們的臉色真的很奇怪啊,小姐你以前也說詩詞比拼沒個定規的,曹公子都是最厲害的了,莫非真的比不過……”

    元錦兒笑了笑,又看了看那詩詞,與聶雲竹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後,才微微搖了搖頭:“照扣兒你說的那情況,今夜過後,江寧第一才子之名,怕是就有人要冠到那寧公子頭上去了。可惜……他是商人家的贅婿。”又皺了皺眉,“這等人物到底為何會入贅的,莫非被那蘇家逼著的不成… …”

    以前由於這贅婿的身份懷疑那寧毅詞作乃抄襲,到了這次,怕是沒什麼人再敢懷疑了,那句道士吟了兩首的戲言,自然也是沒人肯信的。元錦兒疑惑著,旁邊猶豫了很久的胡桃拉拉聶雲竹的衣袖,小聲道:“小姐,這寧公子,莫非真就是那個寧公子?”

    她聲音不大,但旁邊的元錦兒與扣兒都聽得清楚,瞪大了眼睛:“雲竹姐……認識那寧毅?”

    雲竹想了想,順手撥動了旁邊的古琴琴弦,幾聲音符跳出來,片刻後才說到:“若我說他便是方才那歌曲的作者,錦兒會怎麼想?”

    “啊……”元錦兒愣了半晌,想著那古怪卻好聽的曲子,難以將腦海中的想法找到歸宿,看看眼前的青玉案,真是純正大氣到了極點,然而那長亭外、古道邊,又委實離經叛道,不拘一格,“若真像雲竹姐說的這樣,那還真是……有些古怪了……”

    “聶姐姐,你真認識那個寧公子啊?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給我們說說嘛……”

    扣兒朝聶雲竹那邊靠過去,聶雲竹看看手中的詞作,略想了想,才微微抬起了頭,目光轉向一側的房間角落。

    是呵,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現在想想,自己也難以形容得出來,初見時自己掉進河裡將他連累下去,將自己救上來又挨了一耳光,也未曾辯解。後來相處時又是那樣的隨意,他每日早上的跑來跑去,停留下來時的些許交談。縱然早已聽說了他的才名,然而對方一舉一動間,卻並不以書生自居,每日里在意的,也都是些古古怪怪的地方。

    “不過殺隻雞而已,不用謝我了。”

    “炭筆……用來寫字的……”

    “鍛煉身體嘛……百無一用是書生。”

    “如果能學點武功什麼的……就是跑江湖的很厲害的那種……”

    “伽藍雨……等不得大雅之堂的,不過我喜歡聽。”

    “松花蛋……你要叫富貴蛋翡翠蛋都好……”

    如果與旁人說起這些,說不定會讓旁人覺得這人狂傲什麼的,但接觸之中,她只是覺得輕鬆,與其它所有的溫文才子都不一樣的輕鬆感。狂傲這種東西,總是對某樣東西非常得意的情況下才有的,她卻能感覺到,對方真的沒有對那些東西沾沾自喜,或是感到睥睨眾人,僅僅是雲淡風輕的感覺,別人喜歡的,他稱不上討厭,但也並不以之為喜。不過說起來,幾個月下來的接觸中,雖然對方未曾真的在她面前表現出文采風流的一面,作為她來說也未曾提及,但不可否認,在心中她還是有些期待的。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能夠作出此等詞作之人的才氣到底能到何種程度呢,聶雲竹心頭其實也都有著小小的期盼,縱然與寧毅那隨意灑脫的一面相處時感到輕鬆,她也更相信這或許才是對方更真實的一面,但她還是期待有一天能見識到對方那屬於文人的另一面的。

    直到此時看到這首青玉案,腦海中構畫著對方寫這詞作時的情景,眾人的奚落、阻攔、刁難,而他從容以待時那輕鬆的笑……要​​是自己當時能在那裡就好了……

    聽著扣兒的問題,看著那詞,心中忽然泛起了這樣的強烈的念頭。外間上元夜燈火如晝,他在酒樓上說有急事,不知道是什麼事,不知道他此時在哪裡,這些東西,忽然都很想知道……

    片刻後,聶雲竹將這情緒壓下去。

    ********************

    子時鐘聲敲過之後,寧毅正與小嬋在回程的路上走著,小嬋口中一遍遍念叨著那青玉案,偶爾問一句:“姑爺姑爺,什麼什麼黃金縷來著?”寧毅便回答一句。

    心情有些無聊,因為詞作寫過之後,人還是跟丟了。

    動筆寫詞的時候有想過這首詞還真是應景,特別是在他一直跟蹤著那女刺客的情況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應景了,或許是最後那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引起了女刺客的注意,當他隨後於小嬋跟了下去,在周圍轉幾圈之後才發現,那女刺客竟已完全消失在了他的跟蹤範圍。

    或許反而是因為這首貼切的詞反而敗了行跡,這倒是真的沒有想到了,不知道改成“驀然回首,那人不在燈火闌珊處”會不會好一點……他當時有些狹促地想。

    如果那女刺客真對自己產生了警惕,再執著地找下去,那就是有害無益了。事情既不成,那便乾脆放手,他與小嬋逛了一會兒之後一同轉回來,途中小嬋還在為方才的事情而興奮著,一個勁說薛進那錯愕的表情,還雙手叉腰,趾高氣昂的笑:“哼,這下子以後可沒人敢說少爺的壞話了吧。”

    寧毅笑笑:“啊,再說壞話也沒用了……”

    “為什麼啊。”

    “因為道士只吟過兩首啊。”

    “嘻嘻……”小嬋笑起來。

    無論如何,旁人說他抄詩的問題,到目前為止,算是基本解決了。

    有些事情——例如今晚——看起來只是意外,實際上未必沒有算計在其中。從一開始,寧毅覺得事情的理想解決方法也就是類似的方向。他是沒什麼潔癖的人,自己知道的詩作到了這裡,那就是一種戰略資源,以後有事,或許就可以用。只是目前並沒有什麼事情,拿來獲取些虛榮心沒什麼意思而已,小嬋既然將事情透了出來,他也沒必要去否認,可以解決的事情偏要背個罵名。

    每日里與那群才子交往,混點名氣什麼的,這種事情他是從來沒有考慮的。既然只是隨手做,事情就得簡簡單單,他將整個事情沉默了五個月,想想總有些避不過去的時候,那便可以把事情解決掉。今天他倒是真心想要追那女刺客,畢竟在他心中,才子之名真是可有可無,送上門了就隨手拿一個的性質,武功太不一樣。誰知道還會發生這樣的意外,薛進、蘇崇華等人既然把話說到那種份上,他也無所謂順水推舟了。

    這些事情的考慮或許沒這麼具體,他也沒有真的認真去籌劃過。不過以前的經歷已成習慣,遊戲時、休閒時或可放鬆,肆無忌憚一點,例如與秦老、康老、聶雲竹等人聊天;但只要感受到威脅,哪怕再小,這些看似隨意的應對,在他潛意識里或許也已經來回推敲了好幾遍甚至幾十遍,只好無聊時笑罵自己一輩子逃不開算計。

    武功一道暫時還是沒什麼希望,詩詞的事情解決了多少算有點收穫,走得一陣,小嬋忽然說道:“姑爺,小嬋不喜歡這詞……”

    “嗯?”

    “還眾裡尋他千百度……姑爺,你剛才追那女飛賊呢。”

    寧毅愣了愣,笑了出來,小嬋抿著嘴:“姑爺,我待會告訴小姐,你可就麻煩大了……”

    “嗯嗯,知道了。”寧毅點點頭,笑著朝前走。小嬋從後方跟過來:“姑爺啊,我真的要告訴小姐的啊……”

    “知道了……”

    小嬋多少是喜歡寧毅的,可是這種事情她也不可能為著寧毅瞞蘇檀兒,再者又不希望寧毅與蘇檀兒心有芥蒂,一時間在“忠心小姐”與“為了姑爺為了家庭和諧而隱瞞”兩個選項間搖擺不已,見到寧毅又是滿不在乎的樣子,覺得自己這樣苦惱竟有些多餘,恨不得撲過去咬上一口。

    “姑~爺啊……”

    “知道了知道了……詞是這樣寫,可又不是指尋她,更何況最後不是沒尋到嘛……走了走了,快一點……”

    主僕兩人在街上似乎是追追鬧鬧的時候,小茶樓中,已經談妥生意的蘇檀兒也收到了那青玉案的詞,知道了方才在濮園詩會那邊發生的一切,此時托著下巴坐在那兒,目光恬淡地望在空氣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在方桌一側的作為上,席君煜雙手的手指輕輕觸碰著,看了看那寫了詞作的紙張,目光顯得安靜,只有特別熟悉他的人,或許才能發現眼底的那一絲陰鬱。

    原本生意談妥,蘇檀兒還得等寧毅與小嬋回來,他也可以在這裡與蘇檀兒談談接下來的生意計劃,畢竟是上元夜,多少也能提及一下其它的瑣事。無論寧毅那人如何,他與蘇檀兒已經合作好幾年,有些東西沖不淡的,氣氛在他而言感覺也是不錯,不過這首詞作一來,小娟又說了聽來的傳言之後,當蘇檀兒安靜下來,他知道所有的東西都被沖得七零八落了。再說些什麼,蘇檀兒或許還會做出認真聽微笑回答的樣子,實際上已經沒有意義了。

    不一會兒,寧毅與小嬋自那邊上來,蘇檀兒笑著向他點點頭:“相公來了,如果沒有其它重要的事情,席掌櫃先回吧,今日之事,辛苦了。”

    “那麼我先告辭。”席君煜笑笑,拱手行禮,隨後又跟寧毅打過了招呼,準備下樓的時候回頭看看,只見蘇檀兒用力地抿嘴,在寧毅身前朝桌上的紙張同樣用力地指了指,眼中的笑意卻是濃濃的,像是很有默契的朋友間的動作。他與蘇檀兒也是有默契的,但那隻是在生意場上的默契,蘇檀兒這人看似柔弱溫雅,實際上許多時候認真得可怕,默契配合下做成某些生意時會感到很有成就感,但他從未見過對方這樣的笑容。

    寧毅拿起那紙箋看了看,倒也笑了起來,口中解釋著什麼,大概發現對方的衣服稍稍有些亂了,蘇檀兒笑著伸出手,替他拉了拉長袍的領口……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38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四十二章 一夜魚龍舞(八)

    馬車穿過街道往蘇府方向回去時,簾外的夜市依舊熱鬧。蘇檀兒坐在車廂裡側的座位上,低頭整理著一些紙張單據之類的東西,裝單據的小木盒就放在旁邊。少女併腿而坐的姿態顯得淑雅秀氣,當然比之三個小丫頭,又顯得成熟很多,習慣了號施令的人自有其氣質,一面整理,她一面也在與寧毅說著話。

    “……這樣子的話,明日上午還是得去爺爺那邊請個安,妾身便不出門了,相公的話,明早鍛煉之後還請儘早回來……對了,明早廚房那邊準備的是相公愛吃的粉皮……”

    今天上元,晚上其實就已經與老太公說過些話,不過有了這《青玉案》的事情,明天大抵又得去見見他,蘇檀兒說完,忍不住又笑起來。

    “相公每次都是這樣出人意料,太嚇人了。”

    這一個多月來與寧毅取得初步諒解之後她自然不再用以前的眼光來看寧毅了,但今晚這詞,還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初看時也愣了半晌,想著這古古怪怪的相公本領的底線究竟在哪。不過與寧毅碰面之後倒是沒有表現出半點受驚訝的樣子來,此時一邊整理單據一邊輕聲說話,態度安然。當然,不去看寧毅而是靜靜地整理東西的這些小動作,也是她盡量不讓自己有太多情緒波動的小方法罷了。

    如此一路回到蘇府,穿過了一個個院子,蘇檀兒還得往父親那邊去一趟,大概是為了晚上跟人談妥的一些事情,轉頭與寧毅道:“相公這時還未睡吧?”

    寧毅點點頭,蘇檀兒笑道:“待會回來,有些東西給相公。”

    “什麼啊?”

    蘇檀兒眨了眨眼睛:“賣個關子。”

    要與蘇伯庸說的事情大概不多,不一會兒,站在二樓走廊上吹風的寧毅便能遠遠地看見蘇檀兒一行人打著燈籠從那邊院子裡出來了。隔得遠了,人影顯得小,燈籠的光芒偶爾消失在矮牆樹後,隨後又從拐角處出現。比較熱鬧的大概要輸稍東邊一點的側門,午夜時分車馬都從那邊回來,燈光匯聚在那兒,隨後斑斑點點地往整個蘇府的各處移動。

    小院倒還是如往昔般安靜的,大房人丁不旺,這一片也不熱鬧,又過一會兒,蘇檀兒與三個丫頭也都回來了,下方響起輕盈的腳步聲。

    小嬋咋咋呼呼地自樓下跑過,仰頭看見寧毅,做了個瞇著眼睛的包子臉,然後跑進小房間裡燒熱水。走上樓來的蘇檀兒手上提了個包袱,輕輕地走到柱子一邊,將包袱壓在欄桿上。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她小聲卻又慢條斯理地念著,片刻後望了寧毅一眼,才笑起來,“小嬋說相公在尋一個厲害的女刺客。”

    “是啊,可惜跟丟了。”

    “那相公為什麼還寫在燈火闌珊處?”

    寧毅聳了聳肩:“有什麼辦法。詞只能這樣寫啊……總不好寫什麼,驀然回,人不見了,不押韻嘛。”女刺客跑掉了,他其實也蠻遺憾的。

    蘇檀兒輕輕捂著嘴,趴在包袱上笑得停不下來,隨後才道:“有時聽相公說些故事,便隱隱有些感覺了,相公莫非真是嚮往那些綠林任俠之事?”

    “倒不想當什麼俠客,只是對那氣功內功之類的事情覺得有趣。”寧毅倒也不掩飾,搖了搖頭,隨後指指樓下,“咻的從下面能跳到上面來,然後一拳能打穿一堵牆,聽說有人能這樣,所以覺得有趣,今天跟小嬋看見那女刺客,也很厲害,想必是真有這種本領的,突然間的力,不似普通人。”

    蘇檀兒點點頭:“妾身也聽說過。只是這幾年去外地時,由耿護院他們陪著,偶爾也聽說一些綠林強人的事情,但相公說的這些卻不多,即便真是官府緝拿住的凶人,其實也不過是些三大五粗的漢子,憑的一股蠻力狠勁,也有些天師道童之流,不過拿些符水戲法騙人,妾身學過些,因此是不信的。真說什麼內功真力,練了之後如仙人一般的,實在太少​​了,而且聽說皆要從小練起,十數年才得建功,相公如今便是找到,怕也有些晚了……”

    說到後來,她又笑起來,看著寧毅的表情,些許幸災樂禍。她是不聽道聽途說的性子,這種有趣的事情,她若機會,也是要得到確切證實才會死心,相公顯然也不會聽聽就作罷。對於那眾裡尋他千百度,只當是相公當時尋人,興之所至的聯想,不再在意,將話題轉向其它。

    “方才也聽小嬋說起,當時相公在那舊雨樓,除了薛進,崇華叔竟也在?他當時是讓相公不要推拒,展示一下才學?”

    蘇檀兒是何等人物,一聽小嬋提起當時的情景,自然便明了蘇崇華的心思,這時候從寧毅的笑容得到答案,倒也是偏過頭,無奈地笑起來,隨後回頭道:“相公的想法呢?”

    “嗯?”

    “相公若對那小書院沒興趣,妾身明日便與崇華叔談談。”蘇檀兒笑道,“相公若喜歡那小書院,妾身明日便找爺爺去談談。”

    豫山書院山長是蘇崇華,但其實一直由二叔蘇仲堪隱形地管理,在蘇家地位比較然,但一般人還是會認為是傾向二房多一點的地方。以往蘇檀兒自不會跟寧毅問起這些,但這時候如果寧毅真有興趣,她倒也有把握與寧毅一道將這裡從爺爺那邊要過來。寧毅笑著搖了搖頭:“隨便教點書就行了,麻煩事情多了受不了,你也知道我平時不喜歡什麼這樣那樣的邀約應酬。”

    蘇檀兒點點頭:“那邊與崇華叔說說了……其實說起來,崇華叔教孩子雖然不行,處理事情還是挺厲害的,他當山長,相公在那裡也悠閒。對了,這個是給相公的……”

    話說完,將拿來的包袱遞給寧毅。

    “什麼啊?”

    “一些衣帽鞋襪。”

    蘇檀兒說完,笑著轉身往樓下去了,寧毅看了看:“哦。”

    拿著包袱下樓,到桌子上打開,倒也的確是些衣服、鞋襪之類的,他拿起來看看,小嬋在外面敲了敲門,隨後捧著盛了熱水的木盆鬼鬼祟祟地進來,又將門關上:“姑爺洗臉了。呀,小姐將衣服拿給你啦?”

    “嗯。”寧毅走過去洗臉,小嬋在旁邊用手指捅捅他的背:“姑爺,姑爺,小姐有跟你提起女刺客的事情嗎?”

    “你跟小姐把什麼事情都說了?”

    “啊?沒有嗎?”

    寧毅洗了臉回過頭,見小嬋一臉暗自焦急的模樣,才笑:“說過了,你又在想什麼呢?”

    “姑爺你想啊,如果小姐不跟你說,不是代表小姐把這件事放在心裡了嗎,那小嬋就不該說了。”小嬋這時鬆了一口氣,笑了起來,“不過小嬋早就知道的,小姐才不是這樣的性子呢……不過下次姑爺你不要寫這麼讓人誤會的詞句了啦,小嬋剛才猶豫好久,就怕小姐誤會了,可是又不敢跟小姐解釋說姑爺跟那女刺客沒關係,寫詞應該也不是指她,如果解釋了,小姐反而會多想,但要是不解釋小姐反而自己想過去了怎麼辦呢,然後呢……呀……”

    小丫頭在旁邊好生糾結地唧唧呱呱唧唧呱呱,寧毅忍不住笑著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就你想得多。”

    小嬋捂著額頭:“就是的嘛,當丫鬟的要把方方面面都想到才行,小嬋很聰明的,嘻……”小丫頭今晚先是擔心寧毅跑去找那女刺客受傷,後來為著這事說與不說糾結一路,說完了之後又為著寧毅跟蘇檀兒的關係開始糾結,這時候終於放下心來,小小地自誇一句,又問道:“衣服姑爺試了嗎?”

    “沒有,明天試吧。”

    “不行,這全是小姐為姑爺做的。”

    “呃?”寧毅愣愣,看看那衣服,“布料好像幾個月前就見過……”

    “小姐幾個月前就開始做了啊。”小嬋將那件長衫展開往寧毅身上比,“去年六月的新布料啊,那時小嬋還替姑爺量尺碼呢,因為小姐說每年得給姑爺做兩套衣衫才行,不過小姐常常有事,做得也不快,斷斷續續斷斷續續的,原本說過年時給姑爺,結果前些天改了改內襯,就到上元了……”

    “做了兩三套了啊。”寧毅指指旁邊的衣櫃。

    “那是讓府裡的織娘做的啊,有一套是小嬋跟娟兒、杏兒姐做的。這套是小姐親手做的啊……對了,姑爺坐下,試試鞋子。”

    寧毅笑笑,看看那長袍,小嬋蹲在那兒給他換鞋,小聲道:“姑爺……姑爺會不會一直記著小姐在成親那天走掉了?”

    寧毅看看她:“你又在想什麼了?”

    “沒有啊,其實小嬋覺得小姐是很好的啊,雖然……雖然那次走掉對姑爺是有一點點不好啦,不過她那時候也不知道姑爺你是什麼樣的人嘛。六月的時候很忙的,雖然是那樣,她想好之後,也決定給姑爺做衣服,因為是一家人啊。她說既然她已經是姑爺的妻子,每年親手為姑爺縫做兩套衣服鞋襪總是要的,其實小姐的針工不算太好的,我跟娟兒、杏兒姐的女紅也不是很好啦,姑爺那件衣服有些地方是請織娘代工的。但小姐沒有,有時候還裝作很不經心地跟府里和店裡的織娘說事情,然後問些訣竅,因為小姐不想讓人說閒話啊,娟兒跟杏兒姐說起來讓人覺得好有趣。所以一直做了半年多,這些東西才做好……”

    寧毅笑了起來,看看那衣服,隨後看著蹲在那兒的小嬋好一會兒,伸手沒好氣地弄亂她的頭:“你就一直在我面前說你家小姐的好話吧……”

    這次小嬋倒沒有躲,抬起頭來,可愛而自信地笑:“因為小姐真的很好啊。”

    “知道了知道了……”

    “我幫姑爺把衣服收起來。”

    夜深了,片刻之後,小嬋也從房間裡離開,寧毅在房間裡看了幾頁書。起身推開窗戶時,對面的房間窗戶裡,燈火還在亮著,蘇檀兒的身影正在那兒埋頭整理單據賬冊,寫著些東西,黑影自窗戶上映出來,專注而認真。年頭年尾,正是商戶最忙的時候,這情形,大抵還要持續好一陣子……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39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四十三章 賭約

    上元過後,密集的走訪和應酬便不算太多了,周圍的一切常識開始走出年關那熱烈的氣氛裡,往平日普通的生活展過去。

    那《青玉案》傳播的度難以估量,總之幾天之後就又開始在茶樓酒館聽人議論這些了。對於寧毅,肯定他的才學並且揣摩他為何入贅的討論多了起來,這時候已經沒什麼人再說他抄詞竊詞,一部分人似乎也將“江寧第一才子”的讚譽扣到他的頭上,當然,亦有大部分人說此人脾氣古怪,恃才傲物,空枉一身才學的,標籤濃縮起來,便是所謂的狂生。

    劍走偏鋒能夠解決問題,但肯定會有副作用,不過這樣的副作用原本也是寧毅在期待的,之後旁人試探之類的事情基本上可以消停下來,他也可以安心教書,沒事研究下化工什麼的,最近他已經訂了一批瓷瓶當試管,可以用來複習一下簡單的化學反應。

    比較有趣的倒是十六那日清晨依舊出去跑步,遇上聶雲竹在小樓的門口等他,看見之後優美地斂衽一禮:“寧大才子好。”頗有才子佳人的感覺,寧毅點頭:“小妞你好。”聶雲竹瞬間紅了臉,後退半步,臉上像是要燒起來,一雙大眼睛轉來轉去,看看寧毅又立刻晃到其它地方,有點找不到歸所。

    “寧、寧公子怎能如此說……”

    “呀?你剛才說寧大才子你好……我難道不該這樣應對麼?”

    “怎能如此!寧公子應當說……​​應當說……​​說……”她站在那兒手足無措地想了半天,隨後才“噗”的一聲笑出來,“總之是太過輕薄了……”

    這個小插曲之後,聶雲竹倒也就不再提起他這大才子的身份,能夠如同往昔一般的與他聊起來了。當然,還是很感興趣地問起了昨晚詩會上的情況,諸人做派等等,得知綺蘭也在,笑著問起對方的反應:“那綺蘭姑娘據說極好詩文,可曾被寧公子的詩才折服了麼?”

    “應該會被折服吧,本公子幾層樓高的才華,她不被折服還能怎麼樣呢……你說是吧?”寧毅顧著觀察那女刺客了,根本不清楚綺​​蘭姑娘如何如何,想了想,隨口敷衍。 ~聶雲竹笑起來:“公子所言極是。”

    “我也覺得我所言極是……”寧毅笑著站起來,“走了,還有一段要跑。”

    “明日再會。”

    “明天見。”

    冬日天亮得晚,此時整片天幕還是灰濛蒙的顏色,小樓之中搖著豆點般的燈火,聶雲竹站在樓前目送他離開,眼中還蘊著濃濃的笑意。天氣猶寒,寧毅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那片青灰之中後,她望向天空,笑著吐出一口白霧,搓了搓手掌,轉身朝台階上走回去。

    今日一天,想必會是好心情。

    過幾日在街頭遇見康賢,這老頭坐了轎子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八抬大轎,加上固定的四名僕人,浩浩蕩蕩的,看見寧毅,在前面路上停下把他給截住了,康賢吩咐幾句,讓轎子在後面跟著:“斯文敗類!”

    “康老新年好……我又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了麼?”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詞好,場合用錯了,凡事留幾分餘地。狂生隱士之名,你這等年紀,就算有隱逸之心,也不該表到這個程度。”

    兩人沿著積雪未融的街道一路前行,康賢想的事情還與以前無二,不過說起這事,倒沒有了太多嚴厲的神情在其中,寧毅笑笑:“就這樣?”

    “當然不止!今日已是正月十九,新年以來十九日,你竟不來老夫府上拜會。此事,老夫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對了,年前有次經過這邊,你那紅顏知己的小攤當是擺在前方的街口,此時是換了地方,還是尚未擺出來?”

    康賢指指前方的街口,寧毅搖頭道:“老人家說話要負責任的,別說得這麼曖昧……年前也沒多少人買吃的,自然是收了攤,再擺出來,大概還要過幾日,跟新一批的松花蛋一起賣。康老為何問這個。”

    “便是為你那松花蛋……味道雖是古怪,但尚可入口,最重要是賣相好,這幾日宴客時想,若是在桌上擺上一碗只是看看也是賞心悅目。等到過幾日那聶姑娘將小攤擺出來,便讓她去我那邊送上一些。”

    寧毅點點頭:“依各人口味,也可配些醋、醬料之類的入味,讓你家中廚子試驗幾次就行,但是一次不要吃太多,太多了,身體會不舒服的。 ”

    “你那松花蛋味道也不是頂好,老夫豈會吃太多。”康賢開句玩笑,隨後拍拍他的肩膀,“我也知你家中情況復雜,不過,倒也無需在意太多,明年年關時,儘管帶你家妻子過來一趟,以你才華,又無需老夫名頭幫襯,老夫倒也有興趣看看,能讓你甘心入贅的女子,到底是何等風采,哈哈……”

    正月末,天氣在逐漸回暖,一堆堆的積雪溶成涓涓細流匯入秦淮河中。鶯飛草長的春日氣息一步步的臨近,隨後,豫山書院便也在這樣的氣氛中開了學,最初去學堂那日,遇上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寧兄,以後大家便為同僚,同在書院授課,小弟有諸多不懂之處,還請多多關照了。”

    李頻李德新,在江寧人口中說起來,這人乃是與曹冠齊名的才子。只不過曹冠作風沉穩,他則性格灑脫,因此旁人才往往將曹冠列為第一。他這樣的人,居然跑來豫山書院授課,實在令人費解,寧毅與他打個招呼,其餘倒不理會。不久之後蘇崇華過來跟他說話,才知道李頻在去年便與蘇崇華說了這事。

    “想必是被立恆才學折服,因此才想要來書院進一步討教,此人倒還是頗有誠心了。”上元之後,蘇檀兒找蘇崇華吃了頓飯,大抵是點明了寧毅對書院不感興趣的事情,因此蘇崇華最近對寧毅的態度又和氣了起來。

    李頻的年紀比寧毅大了五歲,據說已有進士功名,只是還未得實缺,他也未去汴梁各處打點,只是在江寧這邊廝混,混些名聲,也是個怪人— —當然,就算真要打點,沒有多少背景的人想要得實缺也要大費一番周折。他為人謙和樣貌也英俊,雖然家中已有妻子,但在外亦頗得女子青睞。特別是才子之名太有殺傷力,在以往蘇檀兒怕也是將李頻這個名字當成偶像來看待的,這時候倒淡定,家中說起時,笑道:“想必是被相公的風采折服了。”

    折服李頻的未必是文采,當然那兩詞作或許是一部分,但在寧毅看來,李頻更感興趣的,似乎反而是寧毅說的那些故事。他跑來豫山書院教的反而不是詩文,而是射禦、算學,這些課程都在下午,上午的時候,他便也跑到課堂上來旁聽,最初的時候,弄得一幫年紀小的學生頗為局促。

    偶爾李頻會針對寧毅說的一些東西問,這些東西在寧毅看來也是一些比較關鍵的地方。一些總結歸納出來的社會規律,窮究事物道理的研究方法,純機械的因果論。這些東西每每寧毅隨手給這幫孩子說出來,但也是不願意說得太透的東西,因為一旦透了,那就變成現代理論,變得離經叛道起來。李頻偶爾問一句,寧毅倒也隨口多說一點,但李頻或許懂,孩子們卻是不懂的,往往頗為疑惑。

    李頻大概也知道寧毅此時未必會跟他多談,因此也只是偶爾在課堂上提些問題,平日里遇上,也只與寧毅打個招呼,寒暄幾句。

    時間到二月裡,聶雲竹那邊的小車又推出去了,煎餅、皮蛋一起賣,但老實說,皮蛋賣得比較貴,目前來說,生意還不是很好,只是往康賢那邊送了一批,算是一筆進賬。這天在秦府,倒是被康賢一番奚落。

    “你那松花蛋,竟賣二十文一隻,鹹蛋再貴也不過十文,而且又是在賣煎餅的小攤上,你想,那聶姑娘的煎餅不過兩文錢,配上二十文的松花蛋,買煎餅吃的人,不會去買松花蛋,能買松花蛋做零嘴的,往往又不吃那煎餅,這等搭配,當真是胡來。”

    “呵呵,新興事物,一下子做賤價賣,以後價錢可就賣不上去了,其實如果是我來做,說不定會想辦法賣到五十文,她做那生意也不求賺得太多,所以才這樣隨意而已。”

    “哈哈,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五十文一隻,你當那是金母雞下金蛋麼,現在二十文你都難以賣得開……呵呵,不過你也不用擔心,過些時日老夫宴客之時,盡量幫你宣傳一番便是,二十文的價,還是有不少人吃得起的,到時候你可得感謝老夫,算是欠老夫一份人情……”

    康賢說得得意,其實倒也不是拿人情來要些什麼,秦老便也在旁邊附和一番,寧毅對於人情什麼的原也不是太在意,這時候無聊地撇撇嘴:“康老能幫忙,感謝了,不過你就算不幫忙,一個月的時間我也能把事情鋪開,賣個二十文給你看看,如何?”

    “哦?當真?”

    “鹹蛋都能賣十文,松花蛋賣二十文有什麼難的,只是現在沒什麼人知道而已……”寧毅聳聳肩,“誰叫我最近無聊呢……”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40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四十四章 小推車

    “賣不出去啊……”

    東方未明,聶雲竹坐在小樓前的台階上,托著下巴有些苦惱地說著。

    “前幾天也像寧公子說的那樣,去找了附近幾家酒樓的管事啦,可是他們說以前沒人吃這個,賣得也太貴了,不給放到他們櫃檯上賣。”

    這年頭畢竟生產力不足,米麵雜糧之類的食品屬於充飢的概念,價格倒便宜些,肉類蛋類便賣得有些貴,按照比例來說,如果兩文錢一隻的煎餅可以視為一塊錢人民幣,十文錢的鹹蛋便是五塊一隻,而鬆花蛋在寧毅的建議下賣到二十文,這已經接近奢侈品的意義了。在這個小康人家才偶爾吃肉吃蛋的年月裡,這類東西自然難賣。

    當然,江寧一帶富人還是很多的,以青樓而論,比較紅的姑娘,進門三貫——也就是三兩銀、三千文——歌舞彈唱三貫,上床三貫,也就是一次一共九貫​​,四千五百塊錢一次。賣身的姑娘價格再高的那是極端例外了,若是不賣身的,如元錦兒、陸采采、綺蘭,以前的聶雲竹等人,那就更加高,這個反倒沒個限定,但橫豎一大幫人等著砸錢,你若小氣,門也沒得進,進了門還小氣的,下次自然不鳥你。如同蘇檀兒的那幫兄弟每次從她手上訛個幾十兩銀子,放在普通人家已經是巨款一筆,但真要去充充闊氣,呼一班狐朋狗友,也就是一兩次的事情。

    肯花九千文找姑娘的人未必肯在路邊攤上吃二十文的松花蛋,但至少證明,這份購買力在江寧還是有的。

    想要把二十文的價錢賣出去,就得找一些附近的比較高檔的地方,出名的茶樓酒樓,讓他們幫忙寄賣。但這畢竟是新事物,你說我賣個蛋二十文一隻,幫幫忙,人家也不是做慈善的,聶雲竹以前各種才藝自然厲害,人長得漂亮又算得上才女,但這些本領自然拿不到一板一眼的談生意上來,這二十文一隻的鹹蛋寄賣,反倒沒有談成。有兩個酒樓管事根本沒怎麼跟她談,也有一個見她漂亮卻出來賣煎餅的,想要動手動腳,她便直接走掉了。

    這對於一心想要擺脫以前身份,如普通人一般努力賺錢生活的聶雲竹來說,自然也是一個打擊。不過她性子也犟,一般人若遇上這樣的事情,怕是會考慮不再賣皮蛋,但在她這裡倒是看不到這樣的打算。寧毅此時一路跑得大汗淋漓,手上拿了一隻銅板在玩,隨後笑了笑:“說起來,最近倒是跟人打了個賭,說這松花蛋一個月就能買開。 ”

    “買開?”

    “嗯,每天至少得賣上二三十個吧。”

    “……呃。”聶雲竹想了想,隨後笑起來,“我會努力賣到三十隻的啦,其實……說不定可以寄放一批到金風樓……”

    聶雲竹顯然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出這句話,她此時心中想的事情跟寧毅想的顯然不一樣。在她看來,寧毅這人性格好,又是個特立獨行幽默風趣的大才子,但與經商大抵是無涉的。他如今發明了這松花蛋,托自己幫忙賣,或許是與人誇了口,這也是人之常情,自己賣不出這麼多,他便得丟面子。若非是實在沒什麼辦法,她大概也不會再去考慮金風樓。樓裡的媽媽雖說遵守契約,未有再逼迫她什麼,但真要說是個良善人那也未必,欠了人情不好還,但無論如何,動用這樣的關係,大概也是她此時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了。

    寧毅聽她說起金風樓,微微愣了愣,隨後才明白過來:“不用這樣的。”他搖了搖頭,隨後指指那停了小推車的棚子,“今天中午早些收攤吧,把車子包裝一下,現在這樣子太簡單了,賣不出二十文。”

    “包裝?”

    “呃……便是隨意裝飾一下。”

    聶雲竹點點頭,以疑惑的目光錶示懂了……

    到得中午放學,寧毅過去市集吃飯,隨后買了各色油漆、大小毛筆、刷子往聶雲竹這邊過來,聶雲竹這才知道他要幹嘛。下午將那小車洗乾淨,寧毅用粉筆做了一番簡單構圖,揣摩一陣之後,方才搬了張矮凳坐下動筆。

    聶雲竹這時候也沒辦法幫忙,只是偶爾在旁邊蹲了看一陣,回房看見胡桃時,胡桃說道:“寧公子是想要在小車上作畫來賣松花蛋?”

    “想是如此了。”

    “可是,油漆能畫好畫麼……”

    “諸多漆器,不也是以漆作畫,寧公子……想來於此道也有所涉獵……”

    聶雲竹其實微微有些擔心,琴棋書畫乃風雅之學,寧毅畫工精不精倒是另當別論,可以他如今的名聲,在這種小推車上作畫竟然只為賣那松花蛋,若被人知曉,怕又給他惹來非議,越是畫得好,這風險怕就越大。

    另一方面,胡桃的情緒其實也不好,她最近一直在為小姐擔心著。自從元夕那天確認了與小姐來往的這位寧毅便是那第一才子,並且真有才學之後,她的擔心就在與日俱增。在她來說,固然也想早些與二牛成親,但小姐沒個歸宿,她就根本不放心。如今小姐對這人似乎有了好感,可這算是什麼事情,如同小姐說的那樣:嫁不了的。

    對方身份是一贅婿,小姐便是喜歡他,也根本不會有結果,那人才華越高,小姐怕就陷得越深,反倒喜歡不了別人,蘇家家大勢大,若對方妻子一旦知曉此事,找上門來,自己這邊可怎麼辦才好,如此想想,愈發著急了。

    中途寧毅也將聶雲竹叫出去過一次,問她這小攤該叫“聶記”還是叫“竹記”為好,聶雲竹想想,選了竹記。

    到得傍晚時分,晚霞從秦淮河彎道的一側照射過來,小車的裝飾也終於是完工了。聶雲竹過去看時,有些目瞪口呆的感覺:這畫的風格,她從未見過!

    不是畫太差,而是畫太好,太離奇。車上那畫作的構圖,是立體的。

    這年頭有了油漆,自然也能有各種漆器的圖案風格,或細膩或粗獷,但眼前的這輛小車,卻絕對是整個時代的獨一份。圖畫其實簡單,不過是幾棵竹子像徵著雨後竹林的一角,隱逸在一片霧氣當中,一側畫出了一顆皮蛋被切開四瓣的情景,倒是算不上多麼栩栩如生。 “竹記松花蛋”幾個字浮動在畫面上——然而圖畫是立體的。

    對於寧毅來說,只是簡單的手法,控製圖畫各個部分比例的不均衡來達到竹林插入視野的效果,“竹記松花蛋”這五個字配合著浮動的影子,有一種在霧氣中墜落或是飄蕩的效果,只是那隻皮蛋畫得差強人意,一時間配不出很漂亮貼切的顏色,因此只能讓它看來了盡量漂亮一點點。由於油漆混合會顯得模糊,寧毅在不同的幾樣圖案的邊緣都仔細加上了清晰的黑色線條,這樣反而更加明顯地造成衝突和立體感。這小車若是推出去,絕對能第一時間吸引住路人的眼球。而且它與主流的畫作不同,旁人只會以為是商人想出來的小道,而不會覺得是某某才子精心繪製的畫卷。

    條件有限,不過看著對方那一臉驚訝的樣子,總的來說,寧毅對成果還是滿意的。大概是想起了寧毅對音樂的古怪品味,聶雲竹道:“立恆對作畫,竟也是如此的……呃,如此的奇怪,這風格,以往雲竹從未見過,可簡直像是要從車壁上生長出來一般……”

    圖畫這種東西,如果走寫實一點的風格,第一眼的衝擊力是簡簡單單的。這與音樂的品味不同。聶雲竹簡直想要伸出手去摸那柱子,寧毅才笑著叫住她,隨後指指上方雨篷。

    “油漆未乾,可碰不得。上面的雨篷該換個樣子了,明天我會去買來。這幾天油漆未乾,你也做不了生意,呃……我們需要準備一些東西,漂亮的小碗碟,各種醬料作料、醋、豆腐,吃法多種多樣,看起來要乾淨漂亮,嗯,這是第一步……”寧毅計算著,“這些事情做完,再來解決那些酒樓頑固不化的問題……”

    接下來幾天的下午,事情按部就班地做著,漂亮的碗碟,採購各種醬料,搭配各種吃法。寧毅每日下午過來,聶雲竹也顯得高興,只是胡桃不開心,到得晚上的時候跟小姐抱怨一番:“小姐,採購那些東西根本劃不來的……”

    寧毅選擇的都是很漂亮的碗碟,在普通人眼中,實用性不大,價格也貴,雖說這些東西一半都是寧毅出錢,說是算做入股,但在胡桃看起來,這也沒什麼意義。家中的錢本就不多了,攢著點用,小姐倒還能用上好一段時間,但現在這樣,簡直就是那寧毅在想當然地亂花錢,而小姐不願意推拒,只能跟著走,到時候那寧公子不在乎浪費錢,小姐能怎麼樣,豈不把最後的身家也花掉了。

    “要胡桃說,那個寧公子才學肯定很厲害,這個是沒得說了。可他未必​​懂經商啊,咱們不過擺個小攤而已,哪有這麼多講究的,小姐,你不能陪著他胡鬧了!咱們胡鬧不起的……”

    “寧公子是有真才學的人,他既然如此自信,我自然便相信他,未到最後,胡桃你又怎知他沒有辦法?”其實聶雲竹心中也沒什麼底,不過,自然也只能對胡桃這樣說。

    “有才學的人小姐見得還多嗎?”胡桃反駁道,“才學是才學,做生意是做生意,那些有才學的人不也照樣賭錢敗家,到最後一文不名的。胡桃雖然不懂,但看得多了,大街上那麼多擺小攤的,都是這個樣子,那些大酒樓、或者青樓,根本不一樣的。小姐,那寧公子入贅商賈之家,聽說他的妻子在蘇家管事很厲害,說不定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拿小姐來當試驗……”

    “閉嘴!”聶雲竹目光一凝,打斷了她的說話。

    胡桃站在那兒抿著嘴好久,淚水自眼睛裡滾落下來了,隨後才咬咬牙,哽咽說道:“小姐你也知道的,你嫁不了寧公子的,小姐若嫁得了,那胡桃也就不說了……”

    這話說完,房間里安安靜靜的好久都沒有聲音,聶雲竹坐在床邊,倚靠著旁邊的床框,目光偶爾變動一下,過了好久,燈影搖曳一下,她才用力閉上了眼睛:“我知道的……”再睜開時,微微笑了笑。

    “胡桃你也去睡吧,不早了……”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44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四十五章 簡單手法

    油漆刷好過了幾天,諸多碗碟、醬料的事情也已經準備妥當。老實說,整輛小車現在推出去,形像上看起來是相當惹眼的,立體圖案表現的小小竹林,竹記松花蛋的五個字。能不能將鬆花蛋賣到二十文,似乎就在此一舉,當然,雖然聶雲竹在寧毅面前表現得是自信滿滿的樣子,但心中大概是不怎麼信的,寧毅心中自然明了,不過事情既然還未底定,倒也不必要解釋太多,說再多,也不如把事情做出來之後再看效果。

    接下來,如何讓幾家酒樓願意拿聶雲竹的皮蛋來寄賣,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這事情其實倒也簡單,他們不願意讓聶雲竹拿過來,讓他們主動過去拿就是,一件生意既然是壟斷,想要做開,辦法多的是。

    當天下午跟蘇崇華請了假,說最近幾天上午會晚來,讓蘇崇華安排一個人督促學生們唸書——反正最初的一個時辰也就是搖頭晃腦地讀和背,寧毅在不在問題也不大。

    二月底的江寧,真是已經到了鶯飛草長的時間了,樹枝上茸茸綠綠地抽了新芽,楊花清雅,飄飛如絮,清晨時分走在街上便能聽見鳥兒鳴囀的聲音。風中還稍稍帶著些涼意,學人才子們起來的倒也比較早,不少人會呼朋喚友,選擇在上午時分乘船暢遊秦淮,那渺渺靡靡的樂聲自遠處畫舫上飄蕩過來的時候,漫天的柳絮當中,入眼後給人的感覺,自然又是一番文墨雋永的景象。

    日光升起來的時候,寧毅走在江寧的街道上,雖然這是他第一次經歷江寧的春季,但漫天柳絮飄落之時,對於這古代氣息他還是已經見慣了。開了春,道路上行人也多起來,從各處匯集而來的客商、背著行卷的書生,偶爾也有鏢頭、武士之類的人物,三大五粗,倒不知道誰該是有真功夫的,一個胖墩墩的孩子在街邊逗狗,做鬼臉,終於把那條狗給惹惱了,汪汪汪的拼命追,噗通一下把孩子追進河裡,孩子在水中撲騰撲騰地遊出好遠,回​​過頭來做鬼臉,他娘親在不遠處看見到,插著腰在河岸邊大聲罵。

    聶雲竹的小攤便在幾條街外,今天是第一天推出來,不過早晨兩人已有交談,這時候寧毅也不是過去看那小車給人的震驚程度的,他的目的只是要去附近的酒樓看看,走到半道,倒是遇上了迎面而來的李頻,大概是準備去學堂的。

    “立恆。”同僚一月,李頻每天上午跑去聽聽故事,知道寧毅素來準備,今天這時候見他竟不是打算去學堂,微微有些疑惑,問過之後,寧毅也只回答有些事情。他既然不去上課,李頻過去豫​​山書院也沒事,問道:“可要在下幫忙嗎?”

    “呵呵,一些小事,倒是不用。”寧毅想​​想,“李兄便住在這附近?”

    “便在前方巷子裡,立恆若是有暇,不妨去寒舍小坐。”李頻笑道,“拙荊也是久仰立恆大名,早想見見了。”

    寧毅笑著婉拒一番,隨後道:“李兄既住在附近,可知這邊最好的、東西賣得最貴的酒樓茶樓有哪幾家?”

    “前方春意樓,楊絮樓,四海樓都是不錯的另外還有幾家,在那邊的街道上。在下此時倒也無事,若立恆想要去,在下倒可陪同。”

    李頻這人看來隨意灑脫,說話做事又能面面俱到,寧毅此時笑了笑:“今日倒是不必了,只隨便找一家貴的便可,李兄此時若有食慾,不妨一塊去吃個早點,小弟做東。”

    隨後兩人往那邊街道上看來最華麗的一家酒樓過去,此時還未到每天早上真正最熱鬧的時候,寧毅與李頻過去時,酒樓之中還有些空位,寧毅順手打賞了小二一錢銀子,那小二立刻殷勤起來,一路引寧毅與李頻上樓。隨後寧毅隨意點了幾樣貴的肉粥點心,李頻倒只是點了一道三鮮湯麵。

    “李兄常來這裡嗎?”倒上茶水,寧毅問道。

    李頻笑了笑:“東西比外面貴了些,但味道還是不錯的,偶爾會過來一趟。”

    “那……現在就是這春意樓每日最忙的時候了?”

    “呵,這倒不是,大概再有一刻鐘左右,這樓中便人滿為患了。”

    “嗯。”寧毅點點頭。

    對於寧毅會過來這裡的理由,李頻顯然是好奇的,不過表面上倒沒有表現出來。喝著茶水與寧毅閒聊,話題也不是他平日里看來關心的有關那些故事與論語對應的道理,而只是瑣碎小事的陳述。樓下一棵柳樹前年被砍掉引起的一場糾紛,在他口中說來也是有趣。時間逐漸過去,寧毅與李頻點的東西也上來了。酒樓中客人漸滿,喧囂一片,寧毅喝一口粥,敲了敲桌子,對方才那小二舉了手,對方立即便過來了。

    “兩位公子還有何吩咐?”

    “要兩隻松花蛋。”

    “松、松花蛋?”小二迷惘。

    “……沒有?”寧毅微感錯愕,隨後想了想,從身上掏出五六十文銅板,指指外面,“這邊過去,拐個彎,那邊街口有個賣的,車子很漂亮,買兩隻過來,配料的話……醋和醬油就行了,你這邊也有。二十文一隻,剩下的是你的,去吧。”

    他只是淡淡地說完,揮了揮手,扭頭跟李頻說起其它的事情。前世養成的那種指揮人的氣勢出來之後,小二雖然是一愣一愣的,但一時間竟有些不敢反駁,只記著了松花蛋、醋、醬油,拿著錢去了。酒樓要做大,規矩上還是不允許反對客人的這些簡單要求的,更何況這客人進來的時候給了一錢銀子呢。

    不一會兒,這小二便將鬆花蛋買了回來,大概是跟聶雲竹問了怎麼吃,問了醋和醬油的事情,甚至還貼心地拿個小碟子裝了些醋和醬油過來,寧毅分給李頻一個:“嚐嚐,新東西,如果不太習慣,可以蘸蘸醋或者蘸蘸醬油試試……其實最好的是賣相。”

    酒樓中的生意依舊熱鬧,兩人在這邊吃完皮蛋,寧毅看著那熱鬧的景象,又揮了揮手:“小二。”

    那邊便又過來了,寧毅掏出幾十文錢,看也不看他:“再去買兩顆。”回頭與李頻說話。

    那店小二有些為難,遲疑了一陣子:“公、公子,此時生意實在有些忙,走不……”

    “嗯?”寧毅的說話被打斷,瞥了他一眼,隨後偏著頭與他對望了幾秒鐘,表情倒也淡然,只是目不轉睛,隨後雙手交疊在桌上,皺眉道: “走不開?”

    “沒……小人……小人會想辦法……”

    小二拿了那些錢走了,一會兒,又將皮蛋買來,寧毅將皮蛋放在桌上,待小二離開,方才道:“不宜多吃,倒可帶去書院,給其他人常常,李兄要不要帶一顆回去?”

    李頻笑起來:“寧兄今日過來,莫非是為這松花蛋?”

    “呵,確實是。”

    “不知具體為何?”

    “沒什麼,一個小賭。”東西其實已經吃完,寧毅笑著將皮蛋塞進兜里,站起來,“李兄,走吧。”

    兩人一道下樓,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許多,寧毅與李頻交談幾句,看看那邊的幾棟酒樓:“與人約定,一個月內至少將這二十文的松花蛋每日賣出三十隻,畢竟是新東西,直接送過來,他們不肯放到櫃檯上賣。以這酒樓每日收入看來,要賄賂那些管事,三十隻松花蛋的生意,得不償失了,人家也看不起。只能反其道而行,明日僱幾個閒人,每日請他們來這裡吃頓早點,連續六七日的時間,附近幾家酒樓大概就會去拿貨,賣相還是不錯的,切一個放外面展示,二十文應該沒問題……不過,附近幾家酒樓,每日早間都有這麼忙嗎?”

    “附近商旅來往,除了冬季,這邊一向熱鬧,當是沒有問題。”李頻想了一會兒,望向寧毅,“三十隻,也不過是每日六百文的生意,以立恆此時名聲,只要能讓此松花蛋出名,隨隨便便也不止三十隻,為何如此大費周章?”

    “呵,賭約中是定下這一項的……”寧毅笑起來。其實做各種生意,往往也是在比拼人脈,以寧毅這時的名氣,要么替松花蛋寫一首詞,要么跟濮陽家的人打個招呼,松花蛋幾百文的生意,不過灑灑水,根本不用放在眼裡,但這樣一來,與康賢在酒宴上幫忙宣傳幾句又有什麼不同。康賢之所以把標准定得這麼低,也是規定了寧毅只許用些普通人的手段,稍稍花些本錢,將鬆花蛋這東西的銷路鋪開。

    這事情不過是小手段,說出來沒什麼出奇的,李頻想了好一陣子:“這事情倒也是有趣,如此說起來,僱人的事,倒可不必太麻煩,一些閒人也不太可靠,在下在這邊認識不少朋友,每日里在這附近吃早點的,讓他們表演一番,只是舉手之勞罷了,而且……自然不會出什麼破綻。”

    他看看寧毅,隨後又揮了揮手:“自不讓立恆之名洩露便是,我會叮囑一番,讓大家也絕不做多餘之事,只以普通人的章法來,如何? ”

    他是與曹冠齊名的才子,真要說附近朋友,多半也是這類人,李頻若真要運作,或許比如今寧毅的影響力還大,因此做上這樣一番保證,寧毅想了想,點頭:“如此謝過李兄了。”

    第二天早晨,小樓前方的台階邊,聶雲竹喜滋滋地跟寧毅匯報戰果:“昨天松花蛋賣出了六隻,煎餅好快就賣光了,這可是第一次把煎餅賣光呢,所以我跟胡桃今天準備多做點。而且松花蛋也是第一次賣出這麼多……”她明顯在為煎餅而高興著,看看寧毅的表情:“好的開始,只要名氣打開了,松花蛋賣出三十隻肯定沒問題的。”

    寧毅撇撇嘴,附和著笑起來。松花蛋的銷路他本就不擔心,過得三天之後,第一家酒樓便開始讓聶雲竹送松花蛋過去,李頻知會的一班朋友倒也出不了什麼破綻。只是沒想到,這一番熱心,隨後倒給聶雲竹引出了一些困擾來……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45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四十六章 舊識
  
   
清晨時分,陽光在市集的東邊漾出光芒的時候,小車也已經推倒了那固定的路口處。聶雲竹與胡桃收拾些東西,隨後提著籃子準備去送貨。她依然是一身樸素布衣,包了一塊頭巾,看來與多數婦人村姑一般的打扮,不過哪怕單論身段也掩不了那股曾經的過人氣質,若是面對面交談,自然也讓人略不過她那文雅清麗的容貌。

    昨天的時候往春意酒樓送了第一次的皮蛋,算是有了個開端,今天也還是她過去,按照寧毅的規劃,將幾種不同的配料裝在漂亮的小瓷瓶裡,然後準備好瓷碟,送去之後,取一隻皮蛋切成四瓣,拿四隻小碟,每碟倒上一點醬料,不同的風格做展示。皮蛋切開之後賣相本就不錯,配上紅色的、黑色的、白色的醬料,給人的視覺衝擊絕對是足夠的,即便這酒樓之中並未拿出最顯眼的位置做展示,昨天零零總總也賣出了十多只。

    這樣的進展讓聶雲竹有點措手不及,但假如還有第二家,每天三十隻皮蛋的計劃便基本完成了。

    同樣的晨光下,就在她提著籃子穿過街道往春意樓過去的時候,李頻正走出巷子,稍停了停。隨後去往街道另一頭的四海酒樓,一個朋友已經到了,在那裡等他:“謝兄來早了……子山呢?”

    “子山今日未與我同來,說是昨晚見一好友,待會將與其一同前來。”

    “如此甚好。”

    一切發展如常,李頻的號召力還是沒問題的,三四日以來,找了些平日在附近不同酒樓用餐的朋友,讓他們在酒樓熱鬧的時候幫忙叫小二買個松花蛋。舉手之勞而已,由於寧毅那天說過幾人便夠,他倒也沒有知會太多人,這些朋友也是比較能保密的,隨意的表演毫無問題,昨天就聽說春意樓已經將那松花蛋擺上了,也算是有了初步的成果。

    李頻對寧毅的才學是有好奇的,至於松花蛋,倒不至於太過放在心上。此時與這名為謝絳的好友會面,一番交談、上樓。等了一會兒,原本約好的另一名好友也到了,這人名叫沈邈,字子山,也是江寧有些名氣的,與他同來的還有一人,樣貌端方,儀表堂堂,二十多歲的年紀,身上卻有著相當穩重的氣質,一進門,與李頻、謝絳做了個揖。

    “德新、希深,好久不見了。”

    “燕楨!”

    李頻驚喜地站了起來,這人與他們其實也是舊識了。原本在江寧這也是與李頻、曹冠不相上下的人物。顧鴻顧燕楨,三年前進了京,據說會試高中,此後大抵是在汴梁活動,走各種門路尋找實缺,倒是想不到,此時竟從那邊回來了。

    眾人一時間大喜。

    “到底是何日到的,竟不是第一時間聯繫我等,這帳記下了。”

    “今日當在金風樓設宴,接風洗塵。”

    “罰酒!”

    “不知此去東京三載,有何見聞所得,可得仔細說說。”

    四人笑著在桌邊坐下,顧燕楨與幾人說些京城瑣事。

    “如今在東京等地,所言最多者,當屬近年來遼金兩國交惡之事,自陛下任用李相以來,整頓軍務,嚴肅軍紀,如今朝堂上下一片振奮。若是猜測不錯,少則三五數月,多則一年半載,朝廷必會抓住機會與金國結盟。一振自檀淵以來舉國的頹喪之氣,收復幽雲,指日可期!”

    自去年下半年,金國在完顏阿骨打的領導下與遼國爆發大規模衝突以來,起兵收復幽雲,一振國運一直是這些武朝士人最常討論的話題。六十年檀淵,六年前黑水,百年欺壓,如今機會終於已經到了,自當今聖上任用李綱為相以來,大力整肅軍務,如今局勢已經明明白白,一切都彷彿已經壓在了一根弦上。未來彷彿只隔了一張如薄紗般的窗戶紙,一旦挑破,便能看見大軍出雁門,直取幽雲,復唐時天朝舊貌的景觀。此時四人說起來,又是一番熱血沸騰,隨後顧燕楨也說起他這次的收穫。

    “……這次在東京,最終得欽叟大人青睞,得補一七品實缺,呵,饒州樂平縣令,七月將去上任,這還有些時日,便回來江寧,與諸位一敘……”

    他口中這欽叟大人乃是唐恪唐欽叟,在這些士人眼中也算是相當有名,便又是一番詢問,對於他得到實缺,自也是各種羨慕嫉妒恨,打趣一番,隨後方才提起一些風月雅事。顧燕楨原本在江寧算得上風流人物,頗得各種佳人的青睞,去了東京三年,自然不會沒什麼風流韻事,顧燕楨笑著說些瑣碎趣事。

    “實際上名聲、才氣,與江寧這邊也相差不多,東京女子多半高傲,那邊又是天下士子云集,想要折服她們,那可不容易,在下在東京三載,最近最紅的幾個姑娘中,李師師,在下也只與她有過一面之緣……”

    時間在話語中過去,也已經到了酒樓中最為熱鬧繁忙的時間,李頻想著是不是該叫皮蛋過來,那顧燕楨忽然停下來,拍了拍桌子,隨後與那店小二說道:“拿四隻松花蛋來。”

    店裡自然沒有,隨後顧燕楨指點一番地方,竟也是駕輕就熟。李頻一臉訝然,那顧燕楨才笑起來,小聲道:“昨日在翠屏樓與穆方兄一敘,忽然見他叫這松花蛋叫得煞有介事,在下一問,才知是德新兄拜託之事,自得牢記在心,呵……方才我說的可有錯麼?倒不知這松花蛋與德新有何關係。”

    李頻也笑起來:“倒是沒什麼關係,也是一個朋友所託,遊戲之舉,只是不能以各自名氣刻意宣揚罷了。”

    “了解。”打起賭開起玩笑來,什麼事情都有,見李頻說是遊戲之舉,顧燕楨也就不再在意,隨後又說起東京風貌。到得吃飽喝足,李頻與顧燕楨單獨聊上幾句時,李頻方才打趣道:“方才說起那些東京女子時,雁楨似有些猶豫之色,莫不是在東京吃了癟,此時不好說吧。”

    顧燕楨笑著,隨後無奈地搖搖頭:“德新明察秋毫,確是有些事情,不過與東京並無太大關係……呃,若說關係也是有……不知德新這幾年可有去過金風樓麼?”

    李頻搖頭:“金風樓去得少,回想起來,雁楨當年倒的確是常去的。呵,最近金風樓那元錦兒倒是與曹冠頗為親近,雁楨也知那曹冠乃我麗川死敵,我若去了怕是也要得閉門羹……呃,到底有何事情?”

    “三年前去東京之前,曾有一紅顏知己在金風樓中,前幾日進城,當晚便去找她,可惜……三載光陰,她如今已不在金風樓了……”顧燕楨手指敲了敲桌子,神情微微有些惆悵,“不瞞德新,在下以往風流,自認也見過許多女子,唯此女……讓在下覺得最為交心,心中最為安靜,文采氣質,完全不似風塵之人。記得三年前與她告辭之時,她說的是:'祝公子金榜題名、衣錦榮歸……'在下此次多少也算是金榜題名,衣錦榮歸了,可惜啊……早知如此,三年前她便是開口拒絕,也該為她贖身的……”

    李頻想了想:“如此說來,三年前的話……元錦兒之前乃是潘詩,嗯,聽說她的確是贖身嫁人了……”

    “怎會是潘詩。”顧燕楨不屑地挑了挑眉,“潘詩此女,不過一俗物爾,怎值得在下為之傾心。在下說的乃是雲竹姑娘,她平日素來低調,若非不肯爭名,金風樓中怎輪得到潘詩出頭……此事,只能說有緣無分而已……”

    “雲竹……這名字當年似曾聽過……”

    “當年若德新真有見她,自然便會知道她的好,此女詩文唱曲,無一不是上佳,心中所想,也與那些想要當花魁,爭風出名的女子截然不同。在下雖不清楚她的過往,但若非有一番坎坷身世,怎會落入風塵,原本以為在下倒可助其一臂之力,只是知她性格,一直未敢提起為其贖身之事。唉,現在已知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道理,可惜已然晚了……”

    “打聽她如今下落了嗎?”

    顧燕楨搖搖頭:“問了,只是那邊未給答復……呵,既然不給答復,自是嫁人了,若她只是離開金風樓,此時在江寧,當還有名聲才是。以當日情分,她也不會拒絕在下的。”

    情之為物,最令人傷感的便是這等錯過,李頻想想:“不多問問?至少知道她如今在哪。”

    “問到底又有何用,她最終到底選了何許人,在下確有好奇,可是……若能不見……”他望望李頻,笑起來,“或許不見……也有不見的好。”

    李頻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膀:“也罷,過段時間便會忘記的。”

    一群人在四海樓上談論這些事情的時候,酒樓裡過了最繁忙的時間,客人也漸漸少起來了。方才跑去買松花蛋的小二與前兩天被叫去買的幾人商量之後與管事反應了一下,那管事看看這邊儼然羽扇綸巾頗有身份的四人,揮手做出了指示,店小二出了門,穿過街道去到那邊的路口,與聶雲竹說了明天送松花蛋過去的請求,而在這之前,也有一名翠屏樓的店小二過來了,說了同樣的要求。

    第二天早晨天未亮,聶雲竹等在小樓的台階前,寧毅過來之時,喜滋滋地與他說了銷路已經擴展到三家的消息,一邊說,也一邊有些疑惑地註意著寧毅的神情。其實這市場拓開的情況對她來說有些詭異,常常有人從酒樓叫小二買松花蛋,可名氣還未打出去,怎麼會有這種情況的,或許便是他在背後做的手腳。

    如果真是這樣,她會感到佩服。不過儘管也擅長察言觀色,聶雲竹此時自然沒辦法從寧毅臉上看出除高興以外的太多內容來。其實她也高興於自己能自力更生,與寧毅商量前面醃的不夠多,中間萬一缺貨的應急措施等等。

    清晨、路口、小車、四海樓,聶雲竹挎著竹籃過來告訴小二各種搭配的時候,決定稍稍打聽一下其中內幕,在她想來,事情多半該是與寧毅脫不開干係的。

    “……小二哥,前幾日讓你過去買松花蛋的,都是些什麼人啊……我想了解一下,到底是哪些人愛吃這個。”

    “哦,皆是些有學問的呢,也有說這個叫翡翠蛋富貴蛋的,昨天小人過去無意中聽見,其中一人還是自東京回來,高中的老爺……這等人也知松花蛋之名,聶姑娘這松花蛋,莫非是自東京學過來的新奇事物麼……難怪其它地方沒有賣呢……對了對了,姑娘你看,昨日要這松花蛋的,便是那位老爺。”

    聶雲竹笑著回過頭去,那邊有兩名士人正走進來,沈邈是首先看見櫃檯上從竹籃裡拿出來的松花蛋的,心想李兄的目的倒是已經達到了,有趣地伸手捅了捅顧燕楨。顧燕楨望過來時,正見到一名圍著頭巾的村姑將用於售賣的松花蛋拿出來,也是頗感有趣地域沈邈低笑了幾句,片刻之後,口中的話還在說著,目光卻已然愣住了……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46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四十七章 往事滋味

    漂亮的碗碟從籃子裡拿出來,切開的松花蛋一角沾上調配出來的鮮紅色醬料,紅黑相對,鮮豔無比。聶雲竹正將這小碟往櫃檯上放,此時也看清楚了那邊的兩名男子,眨眨眼睛,微微露出疑惑的神情,片刻之後,似是記起了什麼,臉上收斂了笑容,微微彎了彎腰,扭過頭來,繼續將鬆花蛋往外拿。

    “那……小二哥,麻煩你了,如果有什麼醬料不夠,過去取便是……”

    顧燕楨這時已經帶著滿臉疑惑的表情走到了櫃檯旁邊,扭頭看著她做這些事,那小二大概也看出些不妥,一時間猶豫著沒有過來問顧燕楨需要些什麼。待到柔聲細語地跟小二拜託完事情,聶雲竹收拾好竹籃,方才笑著朝他點了點頭:“顧公子。”

    “雲……竹?”顧燕楨看著那些松花蛋,“你怎會……怎會出來售賣這些東西?”

    “有何不妥嗎?”聶雲竹收拾東西往外走,微微皺了皺眉,反問一句。顧燕楨跟上來,想了好一陣子,話到口邊又遲疑住,片刻後才終於吸了一口氣,撫平情緒。

    “我、我自東京回來,去金風樓找你,才知你已不在了。我問了你如今在哪,她們不肯說,只以為你得了個好歸宿,也為你高興。可你如今……怎會如此?拋頭露面地出來售賣這些東西?”

    街道上人來人往,聶雲竹低頭走著,略想了想,方才微笑道:“謝謝公子掛心,雲竹此時雖然拋頭露面,但也只是以雙手勞作賺錢,並無不妥之處。相對於以前那些生活,此心已得歸所,公子勿需擔心了……呃,尊友尚在樓中等待,公子還是盡快過去吧。”

    顧燕楨嘆口氣,苦惱地搖了搖頭:“無妨……方才那人乃是沈邈沈子山,當初也曾與你有過幾面之緣,你方才沒認出他麼……”聶雲竹低著頭,他看不見表情,隨後又笑了笑,“也是,你方才此等打扮,他也是未有認出來……”

    雲竹一直低著頭走,他也就在旁邊跟著,不知道該提什麼話題才好,只好瑣瑣碎碎地說些往事:“……猶記得那年白鷺洲頭,雲竹一曲琴音技驚四座,在下當日就曾說過……那年選花魁,本以為雲竹必能獨占鰲頭,誰知雲竹連爭奪的心思都沒有,在下方知雲竹淡泊心性……離去之時,本欲與雲竹吐露心聲,可到得後來,還是幾句簡簡單單的客套話……可我在東京之時,卻是日日都在思念你……”

    想著想著,心緒湧動,幾年的想法一次爆發了出來,最後這句話,算是豁出去了,話說完便要去挽對方的手。只是聶雲竹或許經商擺攤是新手,這方面卻早就經驗,陡然蹙眉朝旁邊挪開了步子。顧燕楨微微愣在了那兒,聶雲竹看了看他,皺著眉頭沒有說話,過得許久,終究還是露出一個微笑,斂衽一禮。

    “雲竹……姓聶。”

    “嗯?”顧燕楨遲疑片刻,隨後才道,“你……此時夫家的姓?”

    雲竹搖了搖頭:“家父便是姓聶。之前淪落風塵之地,以色娛人,雲竹不願到最後連這姓氏也賣了,因此只用了雲竹之名。當初在金風樓,這姓氏未跟旁人說過,然而如今總算贖身離去,總算能回復全名了……公子當初青睞,雲竹心感高興,此時公子還記得那些,雲竹也只有榮幸二字可說,因此公子將來若真記得有那樣一個女子,妾身也希望,那是聶雲竹,而並非是金風樓的名妓雲竹。”

    這番話她從頭到尾都是微笑著,和煦但自立,中間拿捏著距離感。顧燕楨自是能聽懂話中含義:“你……你是怪我只記得當初在風塵之中的你……可是……”

    “並無責怪,當日雲竹,的確身處風塵之中,賣藝、賣笑、以色娛人,事情是這樣,便是這樣。公子是真的關心雲竹,雲竹也是真心感激的,因此想告訴公子,如今雖是拋頭露面,但云竹心中安樂,比之當初在金風樓,不知要快活多少倍,公子勿需為雲竹擔心了。”她微微屈身一禮,“妾身還有事情,先走一步,公子請回吧。”

    還有一家酒樓的松花蛋要送,她心中想著這事。畢竟是好不容易打開的銷路,不敢去得太晚。至於顧燕楨……當初各種才子見得多,也有一些縱橫歡場自命風流,頗得女子歡心的男子,顧燕楨在這其中也算是相當出眾的,風度才學、舉止心性,都讓他能被許多的女子喜歡上,只是如今對於自己,那也只是一個印象深一點的普通男人罷了。

    記得他當年似是上京趕考去了,之後不久自己也為自己贖了身,如今能再遇上,確實有些意外。但這也僅僅是遇上了而已,以後或許還會遇上很多人,不算出奇的。

    金風樓的花魁往事,在她心中並不覺得有多少風流雅緻,也不覺得有太多可歌可頌的高雅情緒。在那些才子學人眼中,或許一場詩會一場風流韻事可以被嘖嘖稱道許久,誰又被某某名妓看上了,做了入幕之賓,甚或是得美人傾心,心甘情願地獻上了處子之身之類的,乃是男子最高最風雅也最令人羨慕的成就。可在她來說,那不過是一個女子在諸多看不見未來的日子裡,心中惴惴不安地一步步捱過去的可悲時日罷了。

    自教坊司中出來,不安地承受著成為妓女的命運,好在琴棋書畫都懂,算是給了她一個小小的機會,隨後努力向人展示著自己,努力地拿捏和學習著如何吸引他人,卻又不至於讓人想起粗俗肉慾的法子,暗示他們這樣的談詩聽琴乃高雅之事。縱然有了些名聲,仍舊心頭惴惴,害怕哪一天會突然出些意外,那些有權有勢之人真的豁出去了要將某個女子得到手,不是什麼“名妓”、“大家”可以扛得住的,各種牽制、制衡,也不敢真把自己的名聲弄得太響,成了什麼花魁,變成男人展示自己魅力的工具……

    金風樓的那些日子裡,這能保住自己身子的女人,沒有幾個。真的沒有其它價值又想三貞九烈的姑娘,哪有那麼好,被強行灌了藥的,綁起來的,各種鞭打折磨的,沒有哪個女子能扛到最後,真有勇氣自殺的也沒幾個,或者自殺不成,最終還是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也有的姑娘,便算是賣藝不賣身的頭牌,到某個時候被有權有勢的人給強行要了身子,又有誰真能給她撐腰。

    最可怕的是,那些姑娘便是一開始反抗得激烈的,不久之後,也會漸漸的適應,漸漸的麻木,漸漸的開始與人說話,漸漸的開始學會這種生活,漸漸的開始在屋簷下與其他女子述說自己遇上了怎樣怎樣的男子……那段時間裡,她每天都在害怕著那便是自己將來的寫照。或者如同極少部分的女子一般,自盡了,又或者瘋了,再無價值之後,被扔出金風樓,變成個乞丐婆,衣服也不穿的便能在街上跑,最終過了不了冬季,便變成一具腐爛的屍骨。

    顧燕楨提起往事或許很懷念,但那其中沒有她覺得懷念的事情,心頭是有些不悅的。不過,這自然也不是他的錯,如同立恆不久前說過的,有人惦記,終究是一件好事。他的想法是善意的,她便也該露出笑容面對對方,謝謝他的善意,並讓他明白這些事情。當然,他或許有些不明白自己說的歸宿的意思,便認為自己嫁了人也罷。

    一路去到翠屏樓送了松花蛋,顧燕楨一直在對街看著這些事,這才讓她微微覺得有些麻煩,但現在也是無法可想,說不了什麼。 “我在東京……日日都在思念你……”他所想的,他們所想的,或許皆是那個笑著、彈著琴、唱著曲,或者在別人的樂聲中跳著舞不斷地取悅他人的雲竹——這也不是他們的錯,她生不了氣,但眼下,也只能是覺得為難了……

    幾年以來,或也有自彈自唱自娛自樂的時日,但確實想過,從今往後,再不以這些手段和笑臉取悅旁人了。這顧燕楨,便算說起這些又怎麼樣呢,自己若不彈琴、不唱曲、不舞蹈、不再附和那些風月詩詞或者讚美某某才子文采高絕,那麼大家坐在一起,又能有幾句可談的話?不過想到這裡,卻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某個例外的情況來……

    如今想來才發現,原本做那個決定時那般堅定,可是年前立恆問起琴曲之事,自己竟是絲毫沒有往這些事情上想,而是毫不猶豫地開了“幾層樓高呢”這樣的玩笑。後來也是彈琴譜曲,好幾次他聽那伽藍雨、長亭送別時,自己與他談笑間,竟都在想著要是能在他面前展示多些便好了。想要跟他說,我其它曲子唱得更好,其它的詞曲或許比這些古怪的小曲更好聽,當他隨口說起對單調的詞樂不喜歡的時候,自己心中甚至還微微有些氣惱,有些小小的表現欲,想要說:“若是我唱起來,可不是那樣的哩。”

    心中其實已經明白,如同對方沒有在自己面前刻意地表現才子一面一般,自己也沒有表現出以往的那些技藝,可那並非因為陰影,而只是因為沒有真正談到而已,若那人真正想聽,自己也肯定會願意以這些才藝去取悅他,而完全不會覺得與之前在金風樓中類似。

    回想起前幾日胡桃跟她說的那些話,她如此想著,這樣的心情,或許已是改變不了了……

    她想著這些,抱著籃子淡淡地笑起來,一路回到路口的小攤,胡桃湊過來,以為她在為松花蛋高興。

    “小姐,這下一天可以賣出很多了吧?”

    “是啊,三十隻的任務,肯定沒問題了。”只是……事情似乎與立恆無關,因為立恆平日里,大抵是不跟這些才子往來的……她為此疑惑著……隨後扭頭看看周圍,顧燕楨似乎已經沒在跟了……

    “小姐,你在看什麼呢?”

    “呵。”她微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麼……”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47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第 四十八章 從無以弱勝強

    “……理論上來說,那種人多的酒樓,有忙不過來的情況的,三四天的時間基本就能見效,目前不算是找人,但是按照請人的工錢來算,預計一家酒樓頂多也就是兩貫,目前有四家酒樓,每天賣出六十隻到八十隻非常輕鬆。按照利潤來說,一隻松花蛋八文該是有的,半月有餘,投入也可以回本了……”

    算盤的聲音啪啪啪的響起在房間裡,寧毅口中不停,隨意進行著計算:“倒是如果市場擴展太快,之前醃製的不夠,就怕供不應求了。所以在我看來暫時倒不用考慮再把目標繼續擴大,但不管怎麼樣,新東西要打開銷路,總還是沒問題的。”

    康賢在那邊喝了口茶,挑了挑眉:“這幾日我也見到了,只是本以為你這小子到底有何妙法,卻想不到還是這招請人當托,手法實在簡單。”

    “呵呵,兵有奇正,用正不成的,才會出奇。本身是件簡單事情,能把問題解決就行,何須考慮太多。”寧毅笑了笑。

    “這倒也是。”康賢點點頭,“不過立恆這手法,到底算是正還是奇?”

    秦老在那邊笑道:“也正,也奇。若單說手法,大概要算奇,不過在這裡,沒什麼出奇的,該算是正了。”他想了想:“立恆之前所說五十文一隻,如何賣法?”

    “呵,五十文往上,那就沒邊的,賣的不止是松花蛋了。”寧毅笑了笑,“富貴蛋、翡翠蛋,我若自己有一家酒樓,弄得金碧輝煌,然後大肆渲染這蛋的象徵。若是在每一個宴席當中放上一碗,說點吉祥寓意,再沒事寫點小故事什麼的,以後大家就不是吃蛋,擺上去,為的富貴象徵而已,五十文、一百文,甚至一貫兩貫,那也只是開價罷了,若再有康老這等富貴之人在宴客時擺上幾碗,說上幾句話,自然身價更高,有錢人,也會趨之若鶩,沒什麼奇怪的。”

    “那日聽立恆說起五十文一隻,本以為又是何等驚人計策,想不到,仍是這平平無奇的說法。”康賢笑著搖了搖頭,隨後想想,“不過,想來倒也的確如此​​。”

    寧毅笑道:“這世上哪有什麼驚人計策,說到底,無非都是定下一個目標,然後解決問題而已。就如戰場之上,兵出正奇,以弱勝強,實際上哪有什麼以弱勝強,真說起來,都是以強勝弱。”

    “這等說法,倒是未曾聽過。”秦老皺了皺眉,“兵書之上,雖說用奇不如用正,提倡正道之法,避諱劍走偏鋒,可但凡兵法變化,皆是力求以弱勝強,畢竟若我強而敵弱,這兵法有或者無,也已經無多大意義了。立恆這說法,老夫不能苟同。”

    “呃,沒有這說法?”寧毅微微愣了愣。

    “確實沒有。”康賢笑了起來,“如同立恆所言,若計策皆是用來解決問題,自是敵強我弱,才有問題,我強而敵弱的情況下,何用兵法,因此兵法所載,若非軍陣之基本,則大抵都是探討以弱勢對強勢的狀況。”

    “倒也的確是這樣。”寧毅笑著點了點頭,“說法的不同,在下也只是紙上談兵而已,呵呵,見笑了。”

    “本就是紙上談兵,老夫於兵法,原也不熟……”秦老喝了口茶,似是想起些往事,笑容之後微微有些複雜,隨後道,“橫豎無事,立恆那說法究竟從何而來,倒也不妨詳述一番。”

    寧毅想了想,片刻之後,抽過來旁邊的棋盤:“原也是看法的不同,事情卻是一樣的,兵法之以弱勝強,在這裡看來,其實講究的,卻是如何將雙方的強弱掉轉而已。”

    他從對面的棋甕裡拿出十顆白棋,隨後從自己這邊拿出五顆黑棋來,然後,一份份的分割白棋:“簡單來說,敵方數量為十,我方僅有五,打是打不過的,以計策算計其分兵四份,各為一二三四,以我方五份攻其四份,將對方擊潰,我方優勢之下,損一份,餘四份,以四打三,然後以三打二,以二打一……戰局已定,以弱勝強,其實細分下來,每一次皆是以強勝弱。”

    秦老笑道:“立恆所說此事,未免太過理……”話要說完,忽然愣了愣,隨後去看那棋子,皺起眉來想寫事情。康老原本也想說這說法過分理想,真是紙上談兵,見秦老表情,也沉思起來。

    寧毅笑了笑:“太過理想,確是如此。”他伸手將白字再聚攏起來,“實際戰陣太過複雜,要得到如此的理想狀態​​確實不可能,不過,這只是見事之法,並非從一開始就能如此精確的計算。但是若從結果推回去,每一場以弱勝強,或是以強勝弱的戰爭,分割下來,皆是此等局面,不存在真正弱兵可以勝強兵的狀態,因為強與弱,本身就是由他們能否打敗、殺掉對方來決定的,這里以成敗論英雄,敵強我弱,便想辦法將對方隔開、分化、操縱,盡量讓每一次戰鬥,都在局部上以強勝弱,在細部上甚至可以劃分到每一位軍士的身上,當然,再好的將領也不可能把握全局到這種程度,但是每一支部隊,對上對手另一支部隊時,到底是勝是負,終究是有簡單把握的。”

    “商場、戰場、為人、做事,我不相信有真正以弱勝強的說法,當然,諸多看不見的因素,大概也是強弱的一部分,情報、人心、好惡,乃至運氣。目標擺在前方,路或許看不到,又或許有很多條,如何達到目標的前一步,卻可以這樣逆推回來,細分成一步步的話,或許會發現每一步都很簡單,解決問題而已,因此我是不信有什麼奇謀的。”他想想,推回那棋盤,又是自嘲地笑笑,“當然,紙上談兵,那些領兵打仗的將軍,就算不這樣想,也會很厲害,總之,是事情如何去看而已,解決不了實際問題。”

    “然細部上確是以強勝弱,從無以弱勝強之理。”秦老嘆了口氣,“立恆這說法的確淺顯,但頗合大道,兵法……確是以弱變強,而非以弱勝強,若將這兩者分清楚,那倒也是……”

    一件事擺在那裡,如何去看待其中的規律,對普通人來說,怕是沒什麼用處,但對於秦嗣源、康賢這種人,意義卻不一樣。秦老深思之時,康賢卻微微搖了搖頭。

    “此等說法,太過清醒。立恆看重那格物之學,與旁人不同,能得此領悟,確也發人深省。只是可曾想過,這等計算之間,人為何物?甚至人心、世情,這諸多事物……”

    秦嗣源這人務實,但人情世故也是清晰,只是或許有些往事困擾,他聽得寧毅這說法時,倒是有些感慨。康賢這人則比秦嗣源更加看重人情世故,首先察覺到的,便是這些。這句話說完,寧毅望了一眼那棋盤,笑著搖了搖頭,並不回答。

    他以前為人行事,走的是現代的分析體系,世事萬物,皆為數據棋子,運氣和意外,也只算作一種概率。到了一定程度,所謂奇謀其實是不存在的,無非是胃口大、胃口更大和胃口大到過分的區別。但如今不一樣,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儒學是極其中庸保守和嚴謹的學問,但其中的某一點又給人一種極端向上的希望,必須要求最大的肯定人自身的修養和努力,肯定個人的意義,肯定自反而縮,雖千萬人而吾往矣。其中的理由很複雜,但在某種程度上,這或許是儒家遏制格物,與西方那種“因為、所以”的嚴謹冰冷的邏輯體系越走越遠的理由。

    這話到這里便不能再深入了,隨後自是聊些瑣事。寧毅也隨口問起武烈軍都尉宋憲的事情,秦老康老的好奇之中,他倒也坦誠是由於元夕的事情,那康賢才笑起來:“哈哈,眾裡尋他千百度,眾裡尋他千百度,我原本只覺得立恆以此詞明志,想不到還真有個眾裡尋他千百度,不知道讓他人得知,要笑成什麼樣子……倒是立恆你竟對武人遊俠之風有興趣,這可不好,再厲害也不過十人敵、百人敵。倒不如你方才那說法,雖也有些問題,但發展下去,可為一方儒將,那才是萬人敵……對了,阿貴,你來。”

    話雖然是這樣說,但他隨後還是將名為阿貴的跟班叫了進來。這男子稱呼雖然聽來俗氣,但地位怕是不低的,只是在康賢面前恭敬而已,寧毅知道他全名叫做陸阿貴。隨後康賢問起那宋憲遇刺之事,這人想了想。

    “宋憲此人,小的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寧公子若對武藝感興趣,據說他確是身懷高深武功之人,等閒十餘人不能近身,在武烈軍中,也頗受重用,如今統帥最精銳的近衛營。只是……此人人品上風評不好,據說張揚跋扈,睚眥必報,早年綠林出身,為求功名,曾殺過不少昔日同伴。寧公子對武學感興趣,但若與其不熟,在下覺得還是盡量不要接近他,畢竟本身藝業,在江湖之上,全是忌諱。”

    “那……陸兄知道,這等有高深武藝之人,在江湖上多嗎?”

    “高深武藝,寧公子是指真能倒樹碎石的內功了,這等人真是極少的,此時各個軍旅之中,或多或少能有幾人,幾支亂軍匪軍當中,或也有此等強人。似那日刺殺宋憲的刺客,在下雖然未見,但聽說過當日之事。此人一擊未中,在飛燕閣大開殺戒,後來傷了連宋憲在內的十餘人後方才離去,傷勢仍然不重,宋憲本身便是高手,此人已是江湖上超一流的好手了,但即便如此,她到底是何許人,在下也是猜不出來。”

    他頓了頓,其實與寧毅見的次數也多,有時也聊幾句,還是有好感的,一抱拳說道:“其實……恕在下直言,高深內功,絕大多數從小練起方有作用,而先不說寧公子能否找到這樣的人,便是能找到,如今也是無用,並且……就算有用,武學一道,其實神奇的並非內功。一套再厲害的拳術,就算鍛煉練法、打法數十年,在這方面又有驚人天賦,鍛煉出來,也是無用的。此類技藝,均需在對戰殺伐中不斷磨練,對方一招攻來,應對無需細想,方才有用,然後重要的,才是快、狠、準,殺氣血氣之類氣勢,內功不過是出力之法,若只是練了這些,也是敵不過一個經歷了戰陣廝殺的老兵的。寧公子乃有大才之人,將來為官為將,均是萬人敵,何須在此事上捨本逐末?”

    無論武俠小說上寫得有多麼浪漫,但在實情上,誰會真去嚮往那種過了今天不知道有沒有明天的日子。絕大多數人還是習得文武藝售予帝王家的想法。這陸阿貴跟在康賢身邊許久,多半也是覺得寧毅不凡,為練武浪費時間可惜了。意思也簡單:你一個書生,打架的機會都沒有,沒有融會貫通的環境,練了武功也等於沒練。寧毅知道他能說出這番話用心誠懇,連忙為之感謝一番。

    之後又聊了一陣,寧毅告辭出來之後,下午陽光正好,秦淮河岸邊春光怡人。他沿著河岸散步一陣,心中仍想著武功的事情,接近聶雲竹所居住的小樓那邊時,還在這邊的河​​灣,便望見那邊一股黑色的煙柱冒了出來,簡直如同起火一般。

    他一路過去,走到小樓前方時,只見廚房之中濃煙滾滾,一道人影被淹沒在濃煙當中,拿著東西亂拍、搧風、咳嗽、時隱時現,隨後終於還是從房間裡跑了出來。

    那正是狼狽的聶雲竹,此時被熏得臉上一道一道的黑色印子,縱然是微涼的春季,此時也是滿頭大汗。手上拿了一把大蒲扇,跑到走廊上,鬱悶地回望那被煙塵包圍的廚房,大概還在想著怎麼殺進去,偏過頭時,望見前方道路上的寧毅,微微愣了愣。

    寧毅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後,聶雲竹也笑起來,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擦了擦臉頰,汗水之中,拉出一道更明顯的黑灰印記來。

    那笑容中有些赧然羞澀,但不知道為什麼,配合臉頰上的一道道黑印,卻只是讓人覺得純淨與清麗起來……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48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四十九章 春光裡

    下午時間其實還早,小車還沒有推回來,大抵是胡桃與二牛在那邊守著,聶雲竹先回來了,找了些樟木在家裡燒成灰,能見到寧毅過來,委實是感到意外的。

    松花蛋的醃製需要二十天以上的時間,以前預備做這個生意的時候,其實提前準備了好一批。當然,由於聶雲竹心中沒底,大部分的數量還是寧毅要求下加上去的,但現在看來,實際上還是少了。

    松花蛋可能供不應求的事情她有跟寧毅說了個大概,寧毅也發表了些許看法,無非是開源節流,沒什麼出奇的。解決問題的辦法本身就沒什麼出奇的,節流方面,給每個店鋪限定一下送去的數目,當然也得跟各方面協調好,說些好話。開源則沒得偷懶,速度做而已。這幾天聶雲竹都出奇的忙,當然這些忙碌她在早上的時候也不可能跟寧毅多說,只是喜滋滋地報告成績而已。

    寧毅之前讓她醃皮蛋用的是樟木灰,這時候也是每天弄些樟木回來燒,今天這些木柴比較濕,一不小心弄得滿廚房都是煙。隨後寧毅與她一同進去處理,弄了好一陣才將這煙霧驅散,爐灶裡的濕柴抽出來一部分,燃起小火慢慢燒。寧毅坐在爐灶前看著火的時候,聶雲竹在旁邊洗了臉和手,隨後拿了濕巾給寧毅讓他擦臉,毛巾遞過去時,臉頰微燙,手腕都微微有些發抖,不過除了她自己,旁人怕是看不出來。

    家中久不待客,毛巾也就只有她與胡桃的,不好拿胡桃的給寧毅用,此時也只好拿自己的了。這個舉動似乎過分曖昧了一點,心中像是揣了隻小耗子,看著寧毅隨意地擦擦,再伸手接過來。口中說些無聊的話:“立恆……剛才自哪裡過來呢?”

    “剛從秦老那邊過來。”寧毅扔進去一根柴,“本來就是跟康賢打的賭,剛才炫耀一下,嗯,很有面子。”

    “那便好了。”寧毅說起這個,聶雲竹心中也微微有些喜悅,她原本便擔心這賭約達不到,讓對方丟了面子,倒是想不到達成的速度會這麼快,“今天上午,又有一家店要送松花蛋過去,這樣就有六家了……”

    “這麼快……”寧毅想了想,“不過那條街附近,能賣得起的應該也就這幾家了吧,以後能維持這個局面,應該也差不多了……”

    如果不考慮擴大規模,純粹是按照玩的心思來的話,能夠維持這幾家酒樓的供應,應該已經是聶雲竹與胡桃的極限了。至於擴不擴大那是她的事情,寧毅不想在這上面插嘴。聶雲竹想了想,在旁邊蹲下來,笑道:

    “太快了,雲竹一下子都反應不過來,老實說,幾天前,一直擔心會誤了立恆的賭約。”

    “呵,賭約其實是小事,開玩笑一樣的,不過……能贏當然是最好,哈哈。”

    “那個老爺子是駙馬爺呢,上個月去送松花蛋之時,宅院好大,公主府。其實年前立恆介紹時我便在想是不是那人,想不到是真的。立恆也真厲害,竟能與這等人談笑風生,還能打賭玩笑。”

    這話並非奉承什麼的。不管怎麼說,康賢這等地位的人,都該是立恆的長輩才對。她以前也見過不少,這等年齡差距,彼此相見,必是執子侄弟子之禮,就算長者親切,那也是對後輩的親切而已。可是似立恆這般似乎對誰都輕鬆以對的,實在是未曾見過。其實這樣想來,自己又何嘗不是其中之一。

    “下棋認識的,大概沒有太多功利之心吧。”寧毅撥弄一下火苗,“也都是明事理的老人家,敬他學問、觀點,也就夠了……呃,你之前便聽說過他是誰?”

    “自然是聽過的,立恆介紹之前,怕是見過一次、兩次……說不定是兩次。有一年白鷺洲頭表演,明公當是過去了,只是有許多人,妾身也記不得所有……”她回憶著那些事情,隨後輕聲笑起來,“而且當時眾多年輕才子在場,胡桃啊、其他認識的姐妹啊,都只顧著看那些才子,主賓席上的大官也有人議論的,不過明公雖然有學問,可他是駙馬啊,而且又已老了,便也記不住這些了,想來明公也是記不住雲竹的……”

    “喔喔。”寧毅狹促一笑,“就顧著記那些才子了……”

    若被旁人調侃這事,聶雲竹或許會覺得不舒服,但這時並沒有類似的心情,只是微笑著:“是呢,女子當時獻藝,自是顧著記些才子。嘻,雲竹當時愛記些有錢的,當然,若詩文學問能入眼倒也更好了,著緊巴結著,每日里算著贖身的錢……”

    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隨後道:“立恆認識李頻李德新吧?”

    “認識,之前說過吧,現在在一個書院的。”

    “曹冠呢?”

    “聽說過。”

    “那……顧鴻顧燕楨?”

    她說出這個名字,注意望著寧毅的表情,寧毅想了想:“這個倒是沒聽說過……誰啊。”

    “沒,也是才子。”她低頭笑笑,“不相干的人。”

    有些事情,聶雲竹沒跟寧毅說,事實上,在她來說也不適合跟寧毅說。

    顧燕楨近幾日都去小攤那找她,說些話,人是誠懇的,但對她來說,卻委實有些困擾。特別是一些小問題也衍生而至,顧燕楨大概自胡桃那兒得知了自己還未嫁人的事情,這幾天以來,竟也幫自己拉起松花蛋的生意。今天上午的那家,並非是如立恆說的那樣在附近的街區,而是更遠一點的地方,顧燕楨用了影響力叫朋友幫忙關照的。

    這些事情她自然不好說出來,生意做開了,好意不知道怎麼推。顧燕楨那邊只認為“你想要賣松花蛋,我就幫你”,卻不知道她其實快忙不過來了,回想立恆這邊,則只說“有這幾家就夠了”,讓她覺得有些暖心,可也沒辦法問他該怎樣將這局勢控制下來。她心中本有些猜想,覺得市場的擴大可能跟立恆有關,但現在看來又不是,總不好跟他說如今另外有個男子在幫忙,這男子是她以前在青樓認識的……

    有些在乎立恆的想法,終還是不說的好,反正……做生意能做大總是好事了,如今忙碌一些,接下來大概要請人,或許就讓二牛的家里人幫幫忙也好……唉,原本沒想過能到這一步的,她原來嚮往的,或許只是那種每日守在小車邊賺賺生活的充實日子而已……

    她不說,寧毅也不可能知道這些,在他看來,松花蛋這生意對於聶雲竹來說,已經趨於飽和了,也跟李頻說過,讓他的那些朋友不用再做下去。李頻前兩天問過他一句:“立恆跟那松花蛋的攤販是何關係。”寧毅也只答是個朋友,對方便不曾再問,他也察覺不到多少不妥來。

    另一方面,前兩天顧燕楨則找李頻問過這事。那時顧燕楨心如亂麻,氣勢洶洶,李頻大概知道松花蛋小攤的主人便是顧燕楨以往喜歡的女子之後,並未將寧毅的名字說出來。他是心思縝密之人,寧毅本為蘇府贅婿,他不可能與那雲竹姑娘有什麼曖昧——當然不管有沒有,讓人知道這事總是不好,無論是實情還是謠言,都是大忌。於是只說是一朋友遊戲之舉,並且提醒顧燕楨那雲竹姑娘可能並未嫁人,顧燕楨後來向胡桃確定這點,也就不再深究了。

    其實對於寧毅來說,聶雲竹這邊的松花蛋只是些小事,每天早上跑步時聊聊天,佔用的時間也不多。這些並非是他生活的重心。

    上午的時間給孩子們上課,下午時分,他則在豫山書院附近租了個房子,如果不去秦老與聶雲竹那邊——實際上去的也少——他便在這裡開始一些化工研究,他如今擁有的是一些古文版的化工書,這些化工書對於許多現像有著記載,雖與現代化工體系的理論無涉,但至少可以給最初的研究指明方向。

    除了類似《夢溪筆談》一類的書,他做了一些基本的鐵架子,用作試管的陶瓷瓶,加熱裝置則用油燈,另外還有各種金屬的、木製的、陶製的瓶瓶罐罐,然後採購了各種能找到的化工原料。老實說如今武朝也有一些大小作坊的生意涉及化工反應,不過他目前的狀態看起來,或許更像是煉丹,而並非那些作坊技術的研究。

    前世的化學課程早已還給老師了,由於那時涉獵的產業較多,有的反應關係還能記得,但都已經不成系統,像是玩遊戲時支離破碎的科技樹。古文書上的一些化工記載可以喚起一部分的記憶,聊勝於無而已。他要有個簡單開端,目前只能是隨意的組合看反應,譬如將鏽鐵放入鏹水之中加熱,去除了鐵鏽,就將這現像在小本子上記下來。然後大概記起一些瑣碎的理論,譬如鐵生鏽是容易被氧化,這個是知道的,至於逆轉這個過程算是什麼,那就全忘了,化學式也不記得,他如今只能記起一個化學概念就往小本子上記一個,然後慢慢配。

    化學線,首先是往硫酸、硝酸這些強酸類物質的方向走,因為反應強烈,也容易被觀測,當然最重要的是小心,免得出問題把自己給搭進去。超前的技術他其實也掌握了幾個的,目前如果需要,火藥能配出來,工業酒精或者高度酒也能製,蒸餾法畢竟是簡單的,過段時間要把酒精燈弄出來,雖然酒精燈為什麼比油燈好的理由他也不清楚了,大概是無菸……許多大型化工產業的輪廓也不是不明白,但配套技術跟不上,當然也有不怎麼講究的,土法煉鋼就比較簡單,放在現代是胡來,這裡就沒問題,他大概記起來,以後有必要時再說。

    最初摸索這些化學反應總是比較無聊的,多數時候,自己也不知道燒出來的是什麼。小嬋常常跟著他,他在房間裡做試驗,小嬋便在屋簷下無聊地走來走去,偶爾也跟寧毅說:“姑爺難道是要煉丹藥麼?”小丫頭有時候幻想著姑爺會忽然飛走了,托著下巴坐在屋簷下的時候,搖晃著裙擺坐在欄桿上的時候,如此想著,聽姑爺在裡面隨口說些叫做《西遊記》或者《封神演義》的故事,便有些擔心,又有些憧憬。

    當然,姑爺大部分時間給她的感覺,還是可靠與踏實的,但對於小姑娘來說,浪漫嘛,便是這樣的東西。因此便在閒暇之時,聽著姑爺的聲音,心中小小的幻想一番,要是姑爺突然飛走了,自己一定要哭啊哭啊哭的哭很久,可要是姑爺肯帶自己走呢……心中微微地開心。又想,那姑爺也得帶小姐走才行……她坐在那兒偶爾惆悵偶爾笑笑,偷偷瞄一眼那房門,告訴自己不能再想這些事情,隨後悄悄地走進去,可愛地出現在姑爺面前:“姑爺,有小嬋可以做的事情嗎?”

    “出去。”男子戴著口罩,稱量古怪的粉塵。

    “哦……”

    小嬋灰溜溜地出去了。春光明媚,鶯飛草長,小丫鬟抱著雙膝倚在屋簷邊,仰著頭想自己的小心事,庭院盛開的稀疏野花之中,說不出的孤寂落寞。

    房間裡,寧毅看看旁邊的窗戶,微微皺眉,早就讓她小心了,如今化工體系雖然不純,但房間裡腐蝕或微毒的物質還是有的,雖說小丫頭平時辦事伶俐,但這些事情,還是不能讓她來碰。隨後開口繼續說些自己記得起來的神話,不一會兒,小丫頭也就高興起來:“姑爺姑爺,小嬋昨天跟小姐在酒樓也聽了個故事呢……”

    然後嘰嘰喳喳地開始說起來。不久之後寧毅從房間裡出來,小嬋心情也就更加高興起來,兩人聊著天,如平日一般沿著道路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姑爺也僅僅在這個房間裡的時候,是顯得有些疏離的,偶爾想起來,在夕陽餘暉中回頭衝那討厭的房子做個鬼臉。

    除了小嬋,大部分的時間,寧毅的社交生活,還是在與蘇檀兒之間展開,在目前的這個年代背景下,兩人的相處模式,其實有些古怪……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50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五十章 奇怪的相處

    自從年關過後,寧毅與蘇檀兒之間的相處模式已經變得越來越自然。當然,這裡自然的並非是這個年代“夫妻”這樣的模式,而僅僅是“兩個怪人”的相處模式而已。

    年前的攤牌之後,蘇檀兒第一次為自己的位置找到了平衡,心裡踏實之後,許許多多的事情也就輕鬆起來。以往總想費心費力地維持“家”的模式,如今不用這麼刻意了;以往總要在飯桌上主動尋找話題,權衡哪些是可以說的,哪些會是對方感興趣的,哪些又需要避諱免得引起對方的不快,談生意的感覺也似,如今自然也無需這樣,但話題倒反而多了起來,根本無需刻意去找,隨便說些什麼,也是覺得有趣。

    雖然寧毅每天早晨都會出去跑步,但夫妻兩人往往還是會在家中吃過早餐才出門,方向並不一樣,蘇檀兒坐馬車,寧毅則是輕裝步行。小嬋在這時通常面臨兩個選擇,跟小姐還是跟姑爺,當然她也可以留在家中,但其餘兩個選擇顯然更有用,跟著姑爺過去,沒什麼事做,但可以聽姑爺講課,聽些故事,每次聽姑爺隨意地說來說去,引人入勝,她就會想著姑爺真是好淵博……

    當然,最近一段時間,蘇檀兒是比較忙的,開春的時候都是這樣,於是小嬋還是跟選擇跟著小姐去,前面說過,她雖然待寧毅和蘇檀兒純真質樸,但辦起事情來卻是相當可靠,她每天負責的也並不只是貼心地服侍一下人就好了,有一次寧毅就曾見過她氣呼呼地訓人的樣子,皺著眉頭非常認真,簡直凶悍,一邊訓還一邊指出其中幾個人勾心鬥角互拉後腿的事情來:“你別以為我沒看見!”彌補的方法安排好,又說了幾句,手中揮舞著一把短尺點點點點的簡直要打人,然後才看著那短尺愣了愣,抓抓頭髮“遭了,小姐要的尺子……”一扭頭,“還不快去!”打發眾人之後,轉身噗噗噗的趕緊跑,寧毅在後面笑個不停。她是被當成管理人員來培養的,當然,這兩者也並不衝突,俱是她性子中的一部分。

    寧毅會在中午或者下午回到家,有時與小嬋一起,因為小嬋會在中午下課之前跑去找他,若小嬋沒過去,自是他一個人。蘇檀兒過了中午則多半已經回來了,有時在房間,有時在客廳,也有的時候坐在院子中的涼亭裡。娟兒與杏兒有時跟著,有時也會不見,她們也得去處理一些大房之中下人們的瑣事。

    蘇檀兒在想事情的時候喜歡咬自己的手,有時候咬拳頭,有時候輕輕的咬手指,多是無人之時才會露出的神態。有一天傍晚寧毅回來,夕陽餘暉,蘇檀兒穿著鵝黃色的裙子坐在涼亭裡看一個本子,白皙的貝齒輕輕啃噬著拇指的指尖,偶爾翻過一頁。寧毅走過去,站了一會兒正想打招呼,蘇檀兒忽然回過頭來了,依舊是咬著指尖,大大的眼睛與寧毅對望了片刻,有些懵懂無辜的感覺,隨後又轉了回去,安安靜靜地繼續看賬本。

    寧毅見她不搭理自己,聳聳肩有些無趣地走開,心想這女人真淡定,走出不遠,蘇檀兒在背後喊起來:“相公!你嚇死我了!”回過頭時,蘇檀兒正氣鼓鼓的模樣望過來,用手輕拍著心口。片刻之後,寧毅無言地攤了攤手,蘇檀兒也沒好氣地笑出來。

    從回到家,到吃完飯,晚間的消遣,到最後就寢,大家都是聚在一起,說話聊天,談這談那。有時候,寧毅會覺得蘇檀兒與以前的自己有些類似,當然面臨的具體問題會不一樣,心情、迷惘也不一樣。有時候他想,蘇檀兒面臨的問題或許比自己更嚴苛,她是個女人,如果蘇家有一個男子更聰明更有能力一點,事情會很簡單,如果她笨一點,事情也會很簡答,偏偏她處於這個夾縫間,於是就只能向前,還得不時面對因為自己女性身份而面臨的問題。

    有時候他們會在二樓的那根柱子邊“巧遇”一次。大概每隔幾天的時間,一塊看看整個蘇家大宅的風景。蘇檀兒會說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有些是不能在旁人面前說的,就算在嬋兒、娟兒她們面前說了也不好,主要是沒有意義,或者是她在生意上的一些打算,一些得意的小算計,也有家長里短,有個堂哥剛在她這裡訛了幾百兩銀子,說看見一樣好瓷器,買了價格肯定有漲,蘇檀兒笑瞇瞇的給錢,轉頭上來跟寧毅說那傢伙在外面養了女人,咬著手指說:“以後可以威脅他,要不然就告訴嫂嫂,讓嫂嫂去鬧……”

    蘇檀兒很聰明,在經商上也很有天賦,但畢竟只是十九歲的年紀,面臨的壓力,許多時候無處去訴,寧毅或許是唯一一個能夠給她以減壓空間的對象。在她看來自己說的東西,這個相公懂一部分,但未必全能搞明白,寧毅有時候也說幾句她不懂的東西,​​她就那樣聽著,這樣的時刻,就算寧毅說話用詞再古怪,說的東西再不可理解,她也不會感到稀奇。

    有件事情是比較奇特的,或許是第一次在一起聊天時給她一顆松花蛋,第二次聊完,蘇檀兒有些欲言又止,隨後問道:“相公沒帶吃的嗎? ”然後說,“下次帶點吃的吧。”

    此後給她揣點吃的,一小包糖、花生、蜜棗之類的,蘇家不差錢,提供這些東西沒什麼壓力,也有這個季節已經很難吃到的梨。有一次寧毅順手拿了一張大餅,冬末春初,天氣冷,凍得跟牛肉乾一樣。蘇檀兒也不介意,拿了在嘴邊慢慢撕,吃完了心滿意足。然後才說:“相公故意的吧。”

    到得二月,話題就更加隨意了,他們看起來像是這個時代很奇怪的朋友,一個經商,一個弄點離經叛道的小發明。有一次蘇檀兒問寧毅:“相公為何從來不去那些青樓之地,赴赴那些的邀約呢?”

    寧毅聳聳肩:“就會兩首詞,泡不到妞啊……”

    蘇檀兒在那兒想了好久才大概理解這句話,笑了出來:“用錢砸她們嘛,那些堂弟表弟啊,每次從檀兒這裡訛上幾十兩,光顧的也盡是些有名氣的。相公拿上幾百兩,再加上才名,什麼綺蘭啊、陸采采她們啊,見上幾面想是無甚問題的……對了,元夕之後,倒聽人說那綺蘭姑娘對相公頗為傾心呢,有幾日晚上,夜夜吟唱相公的青玉案,琴聲婉轉淒絕什麼的,說不定啊,相公還能跟她成什麼佳話……”

    她轉著眼睛瞥瞥寧毅,寧毅想了想,點點頭:“有這種事?那我明晚去一趟好了……人家畢竟也不容易……”

    蘇檀兒這晚吃的是蠶豆,目光冷冷地瞥他,隨後嘎吱嘎吱地咬半天,隨後哼的一笑:“那相公便帶上小嬋一塊去吧。”

    寧毅身邊不缺錢,主要因為一直可以跟小嬋要,他用的不多,蘇檀兒也未在這些事情上有什麼意見。不過就算小嬋乖巧,若寧毅真跑去招妓,小嬋會站在哪一邊可想而知,就算表面上什麼都不說,肯定也會使陰招下絆子。這時嘆一口氣:“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這女人口蜜腹劍,一點都不實誠。蠶豆還我,不許吃了!”

    蘇檀兒拿了小袋子突的退開一步,笑得像只狐狸:“檀兒經商好幾年了,從未聽過商人真有實誠的,相公便擔待吧。”

    二月就在這種對寧毅而言平平無奇的日子裡過去了,學生、聶雲竹、小嬋、蘇檀兒、化工、有時也跟秦老、康老碰個面,幾句閒談,有時從其它途徑了解一下宋憲、武烈軍的情況。他回憶那女子的武功,不過那女刺客也已在元夕之後,消失渺然。

    三月初,蘇家生意也忙,不過蘇檀兒還是空出了一天,與寧毅、三個丫鬟一塊去江寧城外郊遊。這天下午回來,去茶樓喝茶,無意間卻聽得隔壁有幾個學子打扮的人在談論松花蛋,說是如今經營那松花蛋的女子是才藝雙絕的佳人,不過只願雙手養活自己,研究出了松花蛋的製法,一位仰慕其心性,本已追求數年,此時略施小計,不到半月便為那新奇事物打開銷路云云。

    事實上如今聶雲竹雖然也忙,但要說松花蛋的名氣傳出很遠那也不可能。這時的幾人談論那“略施小計”,正是自己讓李頻幫忙找人當託的事情。心中好笑,不知道李頻怎麼為這件事跟聶雲竹扯上關係了,還追求數年什麼的,行事太不小心,這下李頻可是惹火燒身了。不過再聽片刻,才發現事情並非如此。

    “這顧鴻顧燕楨幾年前便已名揚江寧,此次自東京歸來,便是為這女子,他如今已有功名在身,對其仍一往情深,實是難得……”

    “手法用的也巧妙,不過數日時間,便以將問題解決……佳人,假以時日,必成佳話。”

    “在下卻覺得不然,那女子拋頭露面,操持這等生意,實非良配……”

    聽得一陣,才發覺這些人討論的盡是那名叫顧鴻顧燕楨的男子,回想起聶雲竹前些天似乎有些涵義的問題,倒是想到了一些事情,不由得搖頭笑笑。

    第二天天未亮,到那小樓之前時,聶雲竹正如往常一般坐在那台階上等他,見到他過來,露出一個與平日里無異的笑容,寧毅看了她一會兒,微微揉揉額頭:“最近很累?”

    “呃?”聶雲竹愣了愣,隨後,有些迷惑地搖了搖頭。

    寧毅在旁邊坐下,斟酌著詞語:“為什麼……沒跟那個顧燕楨明說一下,讓他……把事情停下來?”

    黑暗中的晨風帶著寒意,小樓前陷入一片沉默當中。片刻後,聶雲竹的聲音從旁邊傳來:“立恆……怎麼會……立恆……為什麼……問這個……”

    “呃,我就是聽說了……那個顧燕楨……”寧毅攤攤手,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我……我、我跟那顧燕楨沒關係……他們瞎說的……立恆……呃……我……”

    聶雲竹的聲音似乎有些不對,寧毅扭頭望過去,黑暗中只有一側房屋中傳來的光芒,光芒之中女子的表情似乎有些憤懣,想要強調些什麼卻又有些抓不住重點的樣子。寧毅看了半晌,覺得難以理解,緩緩地說道:“嗯,我知道了……”

    聶雲竹望了他一眼,皺著眉頭簡直是要哭出來的樣子,但隨後還是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認真地望向了寧毅,開口強調,一字一頓。

    “我跟那個顧燕楨,沒有關係。”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52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五十一章 萌芽

    “我跟那個顧燕楨,沒有關係。”

    黑暗中只有一側房屋中傳來的光芒,秦淮河水流聲隨著風聲傳過來,夜霧如山。寧毅看著她那表情,這次才朗然點頭。

    “嗯,知道了。”過得片刻,又想了想,“那你跟他到底什麼關係啊?”

    聶雲竹原本表情還帶著認真,聽了這句話,臉上表情複雜,似乎是掙扎著想要將認真的強調表情持續下去,就那樣繃了幾秒鐘,終於忍不住噗的笑出來。

    “以前在金風樓認識的人。”

    她看看寧毅,不知道為什麼,方才寧毅問起顧燕楨,她心中陡然有些緊張。不知道對方聽到了什麼話,心中是如何想的,努力去想怎樣坦白才最好。這時候卻也因為對方的這句,她再說出來時,心中竟已是一點波瀾都不帶了,雲淡風輕的如同之前大家在樓前聊天時一樣。寧毅頓了頓:“前幾天聽你說起,是很有名的才子吧?”

    “立恆沒聽過,我才覺得奇怪呢。”

    “忘了。”寧毅搖了搖頭,“那現在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啊,已經想讓二牛那邊的幾個親戚來幫忙了,但暫時還沒有想好。”聶雲竹托著下巴,也有些苦惱,“原本呢,會做的事情也不多。想要弄輛小車,賣點煎餅,證明自己不是完全無用也就罷了,對那松花蛋原也是這樣想的,也以為要賣上很久才會有人喜歡,誰知就是這麼幾天,竟然賣出這麼多去,做也做不過來了,太快了……嗯,我是很高興啦,可以後應該怎麼辦,之前真是沒想過。立恆你說呢?”

    “松花蛋……你想繼續做下去嗎?”

    “原本便不會做生意啊,所以只打算擺個小攤的……”人貴自知,聶雲竹在金風樓那麼多年,真正成功的商人也見過不少。做生意,賣東西,有利潤就有風險,有些事情不是她的心性可以輕易弄得清楚的,不過:“突然生意這麼好,擺在眼前做不了……又覺得怪可惜的……”

    “接下來事情會變得有些麻煩。”

    “嗯?”

    “松花蛋會賣得更多,你會請一些人,最初的一兩個月,銷量會擴大,特別是……在康賢也在家中宴席上宣傳一番之後,翡翠蛋、富貴蛋……供不應求,你會繼續擴大規模,新東西都是這樣……”

    寧毅拿了根樹枝,一邊隨意說著,一邊在地上畫來畫去:“這個時候你會發現自己缺乏管理經驗,本來是用一些稍微熟一點的人,譬如二牛的親戚、朋友弄成的小作坊,各種磕磕碰碰會開始出現了。然後另一邊,松花蛋開始有人仿製,三個月,差不多就可以出來了,或許還稍微早一點,如果保密嚴格,也拖不到四個月之後……”

    “松花蛋的流程本身技術含量不高,你每天拖乾柴回來燒,買石灰粉,這些事情有心人一查就能查到。現在出了點名,又是供不應求的狀態,幾個酒樓的範圍內開始傳開,說不定就已經有人盯上來了,你賣松花蛋,上面有沒洗乾淨的泥粉痕跡,對方用做鹹鴨蛋的方法做實驗,問題不大。而如果擴大規模弄個小作坊,暴露做法,也是更加簡單的事情。”

    “然後就簡單了,價格戰,會做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還會弄出一些新吃法來,二十文賣不上去,你只能降價,他們也降價,更多的人會做,到了最後,賣松花蛋也就跟賣燒餅差不多了……呃……”

    寧毅說著,扭頭望過去,聶雲竹也正托著下巴扭頭望過來,眼中似是有些笑意。寧毅撇了撇嘴,拿樹枝指她一下:“到時候,你會收到打擊。”

    聶雲竹想到的是其它的事情:“其實立恆在這些事上很厲害,是吧?”

    “嗯?哪些事?”

    “做生意。”

    寧毅沉默片刻,隨後道:“我是很會做生意的老妖怪轉生的,難道也要告訴你嗎?”

    聶雲竹抿嘴輕笑,隨後撫了撫耳畔的髮絲:“其實我一直想問,松花蛋忽然能賣出去這麼多,跟立恆有關係嗎?”

    “打了賭,總得做些事的,不好等著輸吧。”寧毅笑了起來,“最初確實是我的想法,現在看來出了點意外,弄巧成拙了,倒給你增加了負擔。早知道只是請些閒人,點到即止就好,其實因為估計到你做不了這麼多,我還特意讓康老別在駙馬府上亂做宣揚……”

    “原來真是這樣啊。”她喃喃說這,嘴角泌出一絲笑意,“立恆找了托?”

    寧毅點點頭。

    “可立恆……不是不認識顧燕楨嗎?”

    “那天早上遇上李頻,隨口提了這事,他說有幾個朋友橫豎無聊,可以幫忙,想來是些才子之類。我不認識,那顧燕楨或許就在其中吧,跟康老打賭之時約定過,不以名聲為這松花蛋做宣傳……呃,記得你第二天跟我說松花蛋賣出了六隻嗎?呵,有四隻都是我買的。”

    聶雲竹瞇了瞇眼睛,一臉恍然:“啊……我還奇怪呢​​,為什麼酒樓小二會忽然來買四隻松花蛋,立恆把推車弄好,才第一天呢,原來……呵… …”

    黎明前的夜色,天空中還有星星,聶雲竹抬頭笑了起來,許多事情,在心中豁然明朗了。

    “立恆覺得該怎麼辦呢?”

    “覺得有意思就做大,沒意思就停下來。看你覺得是不是有意思了。”

    “其實也蠻有成就感的,覺得自己很厲害。可我也知道自己是不會的,立恆……會教我嗎?”

    微微的沉默,寧毅看她一眼:“……好。”

    武朝景翰八年三月的清晨,這一句淡淡的嗓音,響起在秦淮河畔黎明前的霧氣中。隨後只是一些瑣瑣碎碎的小事,餐飲、連鎖、高度酒、產業鏈之類的亂七八糟,小樓台階前的兩人如平常般的說著話,至於說什麼,反倒不重要了。後方小樓的房間裡,名叫胡桃的侍女趴在窗戶上嘆了口氣,心中兀自為自家小姐擔憂著。

    白霧流動、散開,陽光升起來,江寧城中人群活動。我們加快它的速度,撥快太陽的軌跡,當時間接近中午時分,才放開手指。聶雲竹此時正拿著個小包裹,漫無目的地走在城市中商舖雲集的街道上,因為胡桃跟二牛目前正在守著鋪子。

    若以前幾日的習慣,她這時候會連忙趕回去想著怎麼增加松花蛋的​​產量,下午該到哪裡去買木柴,權衡哪兒的價格更便宜。但今天有些不一樣,從早晨開始,她就被一種心緒緊緊裹脅著,心中思緒翻騰,到得此時,也未有絲毫平息。

    自前些日子胡桃對她說出“小姐你嫁不了他的”以來——或許還更早,從她察覺到自己的某些心情以來——到這幾日顧燕楨的糾纏,陡然拓開的松花蛋生意與加重的負擔一同襲來,她的心緒,其實一直有些恍惚不定。但今天不是這樣,一整個上午她都很高興,心情開朗,各種陰霾一掃而空。

    遠遠的她看見一個蘇記布行的旗子,這樣的布招牌常常看見,江寧有好幾家蘇記的分鋪,以往由於寧毅的關係她都不怎麼多看,但這一次她站在路邊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看店鋪中客來客往,生意繁忙。

    腦中不時響起今天寧毅說的那些話,點頭說的那句“好”以及後來的一些。

    “……不過,只有一點你要記住,我要你記得現在到底是為什麼而決定進一步的,就算現在錢不多,你也過得很開心,你只是想有個煎餅攤,證明自己可以做成很多事情,這才是我認識的雲竹姑娘。如果將來有一天,走的太快,你要記得你現在的心情,該停就停,該退就退,不要勉強,免得到最後反倒捨本逐末,忘了自己要什麼。握不住的沙,隨手揚了它。即便回到現在這裡,你也沒有失去什麼……”

    點頭之後,立恆說的一些東西都很隨意,他拿著樹枝在地上點點畫畫,並不在意或者是駕輕就熟的樣子,“或者”做這個,“或者”做那個。唯有這段話,他說的鄭重,隨後似乎也是自嘲地笑笑,不知道是想到些什麼東西。這話聶雲竹記住了,不過她當時的心情,卻與寧毅說的不太一樣。

    有些事情、有些心情,在悄然間發生,寧毅也並不知道。事實上,昨天上午寧毅與蘇檀兒她們去郊外踏青,吃些東西,嬋兒娟兒她們放放風箏。郊遊的人多,寧毅並不知道,聶雲竹與胡桃遠遠地看到過他們。

    那時聶雲竹與胡桃聯繫到了二牛一個同鄉,然後去鄉下買鴨蛋,回來的時候,看見寧毅與蘇檀兒在那邊。這是聶雲竹第一次見到蘇檀兒,遠遠望過去,兩人在草地上說話,難以言喻的複雜感覺。早晨她與寧毅見面時心情就被低落的情緒包圍著,隨後寧毅又忽然問起顧燕楨的事情,那一瞬間她真覺得忽然被什麼東西絞住一樣。

    好在隨後這種心情便被釋放掉了,但她看見寧毅,一直想起昨天郊外的草地,想起衣著華貴又年輕美麗的蘇檀兒,不過,漸漸的另外一些情緒又湧了上來,特別是在寧毅點頭說出自己是松花蛋的幕後推手之後,這想法已經有了很久,此時才陡然變得明晰。如同外界都在說的那樣,這樣的一個人,為何會去入贅呢?

    理由且不去管它,但聶雲竹忽然想。立恆他有詩才、有商才,他過著如今每天悠閒的淡泊日子,真的每天都開心嗎?她以前對蘇府了解不多,贖身之後更是沒了消息來源,只知道蘇府很有錢,跟如今她這樣的普通百姓真是天上地下。後來寧毅因為兩首詞出了名,她卻多少聽到了一些消息,說立恆並無商才,而蘇家小姐經商很厲害,將來甚至會接管蘇家。可立恆有商才啊,他這樣的才能,卻是入贅身份,只能一直在那蘇檀兒後方藏拙的話,他會怎麼想呢?

    立恆隨意地解決了松花蛋的事情,會不會也有不甘寂寞的意思,他不能在家中出手,於是在外面,順手為之。

    於是她忽然明白了自己能做些什麼。

    也許能成為他的工具,讓立恆在自己身上證明他比那蘇檀兒更厲害,如果能到那一步……

    她在本質上還是心性嫻靜的女子。有些事情不好去想,她將小包裹抱在懷裡,輕輕咬了咬下唇,從蘇記布行的門口走過去了,過去的時候,還偏頭朝里面看了看。然後抿了抿嘴,有些孩子氣地想著:將來她的鋪子,要比這個大很多很多……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53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五十二章 伊始

    春去夏至,四月天氣進一步轉暖的時候,江寧城外進入農忙的時節。若是身處其間,整片天地給人的感覺都是盎然的活力,對於這個年歲的人來說,夏秋兩季大概是最好過的日子,沒有春日的綿軟,沒有冬日的寒冷,陽光正盛,白云如絮,一切都明媚得讓人心曠神怡。

    蘇家也忙,第一批春蠶絲到現在也已經出了,這蠶絲是一年中分量最重的一批,蘇家分佈於各地的小作坊也已經緊鑼密鼓地運作起來,雖說​​普通百姓沒什麼講究,但新貨上架,舊貨分流之類的事情還是要做的。蘇檀兒繼續著開春以來的忙碌,夜間時常忙到很晚,每隔幾晚,感覺空閒一點了,看見寧毅在對面二樓樓上,​​她便悄悄地過去,聊天,吃點水果零食— —她平時是不吃這些的——有時候她想要說些話,寧毅卻不在那兒,心中便隱隱有些失落。

    年關過來,她也注意到一些事情。有時候根據各地傳來的消息苦思下一步的想法,或是整理一些賬目,給一些地方傳來的問題做處理,會忙到很晚,杏兒會進來給她添一杯茶,嬋兒娟兒在外面下下五子棋,有時候也打個盹。但即便很晚了,她這邊臥室與客廳亮著燈,對面的小樓中,有一扇窗戶,燈也始終亮著,立恆會在那邊看看書,寫寫字。若是她這邊散了,小嬋也過去睡覺時,那燈光才會在悄然無聲中熄滅掉。

    最初以為是巧合,後來她特意留了留神,才能將事情確定,有幾天她做完了事情,故意待到很晚,然後再將燈盞吹熄,不久之後,那邊的人影也印在了窗前,吹滅油燈。

    這發現她沒有說出來,也沒有去思考對方這樣做到底是為什麼,有些事情本就無需去說去問,此後每次準備睡時,她都習慣看看對面,黑暗中,看見對面那燈光也滅下來之後,方才上床休息。覺得溫暖。

    對於寧毅來說或許也只是隨意而為的事情,他如今已經不打算接觸諸多麻煩事,也沒有什麼雄心壯志——當然,除了成為武林第一高手這樣的——但以他的性子,大家既然同住在一個院子裡,讓他看著一個多少有自己以前影子的女孩子每晚忙碌到深夜,而自己隨意安睡,終究還是覺得有些無奈的,看著對面燈光滅掉之後自己才睡下,也僅僅是針對自己的隨意作為,至於蘇檀兒那邊如何,那是她的事了,他也沒打算勸阻什麼。

    夏日既臨,秦老那邊也已經開始將棋攤擺出來,時而跟這樣那樣的人下棋,年紀都比這副身體今年二十一的寧毅要大,有些名氣的人有好幾位,當然沒有名氣普通愛棋人的更多,寧毅去年也已經認識好幾位了,今年過來問他是否那位寫水調歌頭與青玉案的才子,寧毅也只笑著點頭。

    跟李頻之間關係算是拉近了不少,中午下課,偶爾會與他去酒樓吃些東西。最主要是因為畢竟在松花蛋的事情上還算是欠了他一個人情——儘管後來有顧燕楨的事,但畢竟也不是他的錯。

    李頻這人極懂分寸,幾個月來,寧毅大抵也算是了解了這人的性格和經歷。他在早幾年也曾上京趕考,中了進士,但因為策論過於激進,得罪一位吏部大員,補不了實缺,於是就回江寧了。雖然外表謙和,但若放到千年後大概還是憤青的類型,閒聊時不說,但若論起學問來,有些想法還是掩蓋不住,一目了然。

    簡單來說,這傢伙家境殷實,精通儒學、算學,於射御之道也有些精通,君子六藝皆識,在這年代已經非常不錯了,待人接物、應對進退得體。但因為想得多,基本上討厭腐儒,喜歡實幹但又不離大道的人,想要為天地立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一時斷了門路,一般的儒生得罪了大官,不得升遷恐怕要一生鬱鬱,他也曾苦悶過一段時間,如今便振作起來,思考儒學思考武朝,思考前面的道路,算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畢竟,還年輕。

    若再過上幾十年,說不定他會變得像另一個秦嗣源,寧毅欣賞聰明人,不喜歡跟其它的一幫文人才子瞎混,但跟李頻還是能聊得一些話。當然,交友之道切忌交淺言深,李頻也有分寸,如今兩個人在書院中算是關係比較不錯的同僚,要說是好朋友或者知己什麼的,那也還早。

    當然,其實如今豫山書院中稍微年輕一點的老師也就他們兩個,而由於李頻跑來這裡,雖然沒有經過多少宣傳,但今年上半年書院中竟也多收了十幾名的學生… …這是題外話了。

    時間漸漸過去,寧毅到達江寧的日子,也已經滿了一年。若然想想,這一年裡倒也沒有經歷過太多事,小小的抄了兩首詞,出了些名氣,認識一些人,混熟起來,算是多少適應了這個時代,如今的日子仍舊一派悠閒。偶爾聽見北方金遼兩國摩擦的議論,偶爾也聽一些商戶鏢師說起外地道路不寧,處處匪寇占山為王,有幾撥比較大的如今朝廷正在圍剿之類的消息,造反這種事傳得併不廣,在如今富庶的江寧聽起來,也稍稍有些沒有實感。

    到得四月底,秧苗插完,喜慶的氣氛便也在江寧內外悄然升了起來,這倒不像是過年,主要是因為端午將至。除了五月初五那天秦淮龍舟賽,另外也有一場延續六日的盛會將乘著端午舉行。江寧一帶的青樓將會趁著這段時間舉行一場活動,決高下,選花魁。

    ***********

    如果說江寧每年的節日詩會,中秋上元大抵是屬於才子們的狂歡,五月初的這場花魁決選,則該是屬於佳人們的盛會。當然,多數的大家閨秀,或是已經嫁人的真正“佳人”們在這幾天往往不是很高興,或許是件值得深思的事情。但也無需批判,這個年代,風尚便是如此,有涉風塵的故事,更多的還是只會被人認為風雅,而並非下流骯髒。

    作為每年當中最為風雅的幾件事之一,一如中秋上元的狂歡,背後其實都會有著官府的支持。詩才無分高下,才子們之間的硝煙氣不算濃,更多是文無第一的自由心證,因此官府方面只需要維持基本秩序就行,但這次算是有著真正比賽意義的,決出四大行首,再從中決出花魁,卻需要一個盡量公正的評判人,這個立場相對公正的評判,其實便是由官府來擔當,以杜絕作弊和諸多扯皮。

    整個比賽的規矩說起來其實倒也簡單,花魁嘛,終究也是出來賺錢的,能拉人砸錢支持便行。而若細說起來則也有復雜的一面,六天的時間,江寧的青樓幾乎是放開了迎客,取消掉諸多酒水費,或是在準備好的露台上,讓自己院中的姑娘進行演出,若是喜歡的,便買花送過去,這些花,便是人氣的佐證了。這期間,其實也有諸多炒作的手法,如何調動座下看客的情緒,如何襯托出選花魁的熱烈氣氛,如何在其中加上文雅的成分,提高姑娘們的身價,譬如讓相好的才子寫詩誇讚之類……總之,全看各個青樓的手段。

    江寧十里秦淮,城內大大小小的青樓大概有六十到七十家左右,最初的三天其實只是開頭,將氣氛炒熱。這時候各個青樓都會很有默契的不斷宣傳,但演出台上最賣力的其實是那些平日里名氣不算大的女子。她們有的只是賣藝,有的賣藝也賣身,有沒有基礎,靠著這幾天的表演總能拉上不少的人氣。

    這幾日支持過她的客人她也會記住,光顧的人自覺沒多少文采或是沒多少錢,不可能得到那些有名氣的女子親睞的,自然也會選擇這些女子,譬如說蘇家的那幫堂兄弟,雖然整日里認為自己文采風流,口中多半念著想著陸采采元錦兒這些人,但其實在青樓中的相好,自然都是名氣稍低的女子,他們這幾日往蘇檀兒那邊訛錢訛得比較勤快,大抵也是為這幾天能來捧捧場,為喜歡的女子露臉。

    然後到得後三日才會是重頭戲,白日里雖然與前三天無異,但晚上會在白鷺洲附近舉行大型的聚會,知府大人以及諸多社會名流也會到場,共參此風雅盛事,按照前三天的成績,基本每個青樓會有一到兩個名額,初三那晚一共百餘名女子在此表演,選出其中十六位,初四晚上,則由十六位中選出四名行首,初五晚,才是花魁誕生的日子,這三晚能來參與盛會的大抵也是些有錢人,花魁自然也是在他們的支持下產生的。

    “……選花魁這事,每年由江寧官府操辦,那些花束,也皆是官府準備,所謂送花不過是賺個吆喝,前幾年甚至有人一送萬朵的,呵,哪有萬朵花束給他送……不過這些事情做得也漂亮,僅憑青樓,她們幹不來這個,通過官府才能熱鬧起來,買花的銀子,官府徵其兩成,每月利稅仍是照算,這兩成便是憑空得來,每年這筆銀子,便是不少……”

    秦淮河畔,中午時分,寧毅與李頻正從酒樓上下來,李頻也在笑著跟寧毅說說近日炒得沸沸揚揚的選花魁之事。今天是四月三十,花魁賽的第​​一天也已經開始了,江寧城中諸多青樓都弄得很隆重,遠遠的絲竹之聲傳來,一艘畫舫正在河面上緩緩而行,彩綢招展,一艘小船沿著秦淮河岸撐著,小船上除了艄公,竟有一位打扮漂亮的女子,忽然朝這邊招手出聲:“李公子、李公子……”卻是認出了李頻。

    “晌午天熱,兩位公子若是無事,可願去舫上喝杯茶,歇息一陣嗎?”

    寧毅有些奇怪地望望李頻,李頻看他表情,卻是笑了笑,朝小船上的姑娘拱手拒絕,那姑娘說得幾句,終於也不再勉強。待到走遠一點,寧毅笑道:“哈哈,李兄交遊廣闊嘛。”

    “之​​前去過,她便記下了。”李頻笑得也有些得意,“若方才立恆有意,我們上去坐坐,對方也得恭恭敬敬迎著,錢是不用花的,若能寫首詩讚贊某個姑娘,那邊甚至還有潤筆相贈,名氣大些的才子,對方自薦枕席也是心甘情願……”

    “以李兄才名,想必自薦之人不少吧?”

    “確是有過。不過立恆若願說出姓名,登堂入室,想是簡簡單單,呵呵,怕是沒多少女子能推拒得了的。自元夕以來,在下也與那綺蘭姑娘有過幾次見面,她對立恆可是牽掛得緊,我看若立恆願為她賦詩一首,便是一親香澤,也不無可能啊,哈哈。”

    以往李頻與寧毅倒是不常說這些,但此時開了頭,也就談笑下去。才子的詩詞因佳人而揚名,佳人也離不開才子的陪襯,每年的花魁大會,自然也少不了諸多詩詞映襯,以李頻這樣的身份,若是為某個女子寫首讚美的詩詞,立刻便能提高對方的身價。去年的四大行首分別是綺蘭、陸采采、元錦兒以及成了花魁的馮小靜,據說李頻就是站在馮小靜那邊,為其吶喊助威的才子一員。

    “說起來,其實也是意氣之爭。”李頻搖頭笑笑,“前年元夕、去年上元,止水詩會與麗川詩會難分高下,雙方弄出些火氣來,當時曹冠大出風頭,成為止水諸才子之首,他為元錦兒寫了兩首詞,止水其餘人也站在元錦兒那邊,於是……呵呵,麗川這邊一幫人便選了馮小靜。當時烏家支持的綺蘭姑娘其實才是實力最強的,但烏家是商人,想要低調,因此不曾拿錢亂砸,最後竟讓小靜得了上風,這也真是奇怪了……今年倒不會這樣,主要是立恆憑空殺出,如今大家心頭空落落的,怕是沒什麼意氣之爭。不過這也難說,若是立恆也有心儀之人,哈哈,說不定大家便要群起而攻之……”

    寧毅平日里不逛青樓,應酬都不多,李頻也是清清楚楚,說完這個笑了笑:“立恆這幾日可有打算麼?”

    “初三晚上去白鷺洲看看表演。”

    “弟妹許你去?那可得好好籌劃一番……”李頻狹促地說道。其實他如今在豫山書院授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幾乎可以算是蘇府的客卿身份,蘇家也請他去吃了幾次飯,與蘇老太公、蘇檀兒都有見過,蘇檀兒偶爾也去書院一趟,他倒也清楚蘇檀兒並非什麼惡婦。只是有些時候,女人終究是女人,此時他說的籌劃,卻是在表演過後參加哪位佳人的宴席,通常來說,你幫了哪位女子,當晚自然也有一場慶祝宴會,對方出來感謝、額外表演,這邊諸多才子滿足之下又有詩作出來,為其揚名,也為自己揚名。

    聽李頻說完這些,寧毅倒是笑著搖了搖頭:“與檀兒一塊去的。”

    李頻愣了愣,隨後反應過來:“倒也是,那幾天的表演,大家自是拿出渾身解數來,便只是看看,也是相當不錯的。”

    這次可以算是江寧水平最高的演出欣賞,早幾日寧毅與蘇檀兒在二樓欄桿邊聊天時,蘇檀兒便說了要空出時間與寧毅去看看,其實她也知道,寧毅對這種熱鬧,也是喜歡湊的。李頻倒是有些可惜,他家中有妻妾,卻也不打算帶著她們去,主要是之後的宴會,倒並不只是接近佳人而已,結交一些人,擴大交遊揚揚名氣,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兩人走了一陣,在路口去往不同的方向。寧毅沒什麼事情,一路回家,蘇檀兒與幾個丫鬟也已經回來了,嬋兒娟兒嘰嘰喳喳地說著今天在路上看見的表演以及聽說的事情,憧憬一番初三初四初五幾天的表演盛況。不過,到得傍晚的時候,卻有一封信被送進來,隨後有兩名掌櫃急匆匆的進府,在隔壁的院子與蘇檀兒商量了許久,到得晚餐之時,蘇檀兒才有些抱歉地說出看表演去不了的事情。

    “忽​​然有急事,怕是不能陪相公一道去了,相公與小嬋一塊去吧。”不久之後,又像是在樓上一般小聲笑著:“文定文方他們也有幾十兩上百兩,妾身把私房錢給小嬋,相公若見到哪個姑娘表演得好的,儘管買了花送上去便是,送多些晚上還有謝禮的宴席可吃……相公得了姑娘家的親睞之後,可不許說妾身小氣哦……”

    “奸商……”察覺出對方的某些小算計,寧毅嘆了口氣,笑出來。

    蘇檀兒笑著皺了皺鼻子:“哼!”

    在寧毅面前表現得自信滿滿,不過有一些事情,也不由得不去考慮。四月最後的這個晚上,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蘇檀兒其實有些許惆悵,她望著對面那亮著燈的房間,靜靜地想了一會兒。依舊是少女身段、少女面容的她在平日里思考時有著一份特有的成熟,眉頭微微蹙起之時也往往有著好幾年以來培養出的一股氣勢與穩重。但此時不同,雖然在想著、思考著,她的表情卻沒有多少那樣的沉重在內,只如同少女一般,思考著屬於少女的心事,有時候坐在桌邊托著下巴,伸手無聊地翻翻書頁,油燈的光芒中,那也只是屬於少女的煩惱而已。

    隨後她將小嬋叫了進來,如往常一般的笑著告訴了她初三看表演的事情,也拿出些銀票來放在了外面,對于娟兒杏兒不能去看表演,小丫頭顯得有些沮喪,當然自己能看也是高興的,掙扎許久方才說道:“小姐,讓我……換娟兒陪姑爺去吧,我和杏兒姐陪小姐你去處理作坊的事……娟兒她想看很久了呢……”

    “初四把事情處理完,初五咱們就可以一塊去看了。”蘇檀兒笑了笑,隨後伸手輕輕碰了碰嬋兒的臉頰,看看小丫頭姣好的面容,又回過了頭,望向院子那邊的窗戶,再想了一陣,方才深吸一口氣,做了某個決定。

    “小嬋,其實你喜歡姑爺吧?”

    那邊沒有回答,小嬋的身體陡然定在了那兒,隨後,眼睛慌亂又可愛地轉著,整張臉都紅了……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 08:54 P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五十三章 喜慶

    五月初三是個大晴天。

    對於寧毅來說倒並非是多麼特殊的日子,照常跑步,照常吃飯,照常上課,當然江寧城中這幾天倒也的確是非常熱鬧,在街上走走逛逛,偶然間總能看到一些青樓表演,人們津津樂道於這樣的事情,也常常說起某某姑娘得了許多的花,或是哪兩人為爭風吃醋打起來。哪怕是一件尋常的事情,到了茶館酒樓說起來也總能加上不少的彎彎道道,頗有戲劇性。

    這兩三天的時間裡,蘇檀兒的確也是有些忙,早出晚歸的,她做的事情有些保密,不過寧毅倒是隱約知道一個輪廓,大抵是跟“宮引”什麼的有關。蘇檀兒最近做的許多事都是不動聲色,但暗地裡確實是朝著這個方向去的。她想當皇商,與汴梁那邊拉上關係,並且……估計也已經找到了方向。

    這年頭的皇商也有兩種,檀淵、黑水兩次求和以來,賠償北方的布帛需求很大,皇家不會給高價,但等於是薄利多銷,與皇家拉上關係之後,那邊總也有些好處補償。另一方面,如今武朝朝廷到處收集好東西,真正的好絲綢若能賣去宮裡,這條線走通之後更是有諸多好處。蘇檀兒並非只是妄想,一邊找到關係,另一方面改良技術,尋找突破口,這次有事情的恐怕便是她暗中弄出來的那個技術小組,在一些關鍵的技術方面,商家也是保密異常,一旦有事,除了蘇檀兒、蘇伯庸,恐怕負責的掌櫃也不太好拍板。但真說忙倒是不忙的,倒也是無法放鬆罷了。

    寧毅目前也不明白蘇檀兒的全盤打算到底是什麼,畢竟只是閒聊時的一些片段推測。但自己這個年僅十九,平日里溫和有禮的妻子在這方面胃口大那倒是令人欣賞的。世上從無奇謀,胃口大、胃口更大的區別而已,這件事情一旦妥當辦成,蘇檀兒掌蘇家就再無懸念,其餘兩房恐怕還是在一些基本的搗亂、下絆子上費工夫。眼界的不一樣。

    而儘管沒什麼人能反應過來,蘇檀兒也並非在走什麼捷徑,她終究是從技術的改良上花功夫,然後再爭取機會。這事情紮紮實實,雖然或許也有運氣的成分在其中,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寧毅也只得認為這個時代的某些女人一旦做起事來,恐怕比眼下的許多男人都要務實得多。蘇檀兒今年十九歲,也不知她是從多久開始就在計劃這些的。

    對這些事,寧毅心中欣賞一番,自是不用過多理會,初一初二的白天小嬋還是陪著小姐出門的,到得初三這天,便仔細打扮了一番隨寧毅過來學堂這邊了。老實說,這兩天以來寧毅覺得小丫頭有點奇怪,好像有心事一般,昨天晚上走路的時候晃晃悠悠的,撞到樹上才清醒過來。今天偶爾也有些失神,當然,也只是少數時間如此,大部分情況下還是與平時無異,嘰嘰喳喳地跟在後面說話,中午放學與寧毅在外面吃些東西,揣一小包糖果在懷裡,但是不吃,寧毅偶爾看她,她就露出很正經的表情。

    “家里人……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呀?”

    “你這兩天,有點不對勁……如果家里人有事,能幫的終究還是要幫一下,告訴我也沒關係……”

    寧毅如此說著,小丫頭先是有點臉紅,然後才拼命搖頭。

    “沒、沒什麼啊,小嬋家里人沒事……真的沒事……”如此強調過之後才心虛地看看寧毅,“呃,那個……就是高興的,今天晚上很熱鬧地,前幾年小姐帶著去看過一次,那時小姐和我們都扮成男孩子,小姐扮得可好看了,我和娟兒就扮不好,嘻嘻……”

    寧毅撇了撇嘴,應該沒什麼事,小嬋不說,他自然沒必要追問:“那今天小嬋不扮成男裝再去嗎?”

    “啊……”小嬋今天打扮得漂亮,一身白色綴碎花的夏日衣裙,窈窕乖巧的樣子,這時候低頭看看,有些為難,“也不是一定要換裝啦,小嬋早上打扮了好久呢……”

    “那就不換了。”

    寧毅揮揮手,小嬋那緊張的表情便放下來了,伸手拉住寧毅的衣角跟在後面小跑幾步,皓腕白皙:“姑爺真好……英明神武……”

    “不學無術……”寧毅笑起來。

    時間還早,今天晚上江寧城城門是不閉的。去往白鷺洲那邊看表演的大部隊一般是在集合傍晚,那時,畫舫、花車便會一起開動,一路遊行匯集。當然,下午雖然也有人去往那邊郊遊,各種攤販、雜耍此時也會過去,晚上即便許多人進不了主會場,也會在周圍看些表演,待到會場裡的表演結束,才與畫舫花車一道回來,一路上也能欣賞到不少佳人的歌舞。

    寧毅此時倒還沒打算去白鷺洲,他也沒什麼要支持的美女,與小嬋一路往秦老擺攤的那邊過去,秦嗣源今天晚上不會去湊熱鬧,但據說康賢還是會去。

    下午的河岸邊清風吹過,楊柳微擺,水花一浪一浪地撲打著河岸。寧毅與秦老一邊下棋一邊聊天,小嬋則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裙擺下小腿踢啊踢的,繡鞋輕輕搖動著,一面看風景,一麵點頭唱歌,唱的是寧毅教給她的《明月幾時有》,輕鬆愜意的感覺,她今天沒有束那包包頭,髮絲隨風輕撫,青澀純真,但隱隱也有些長大了的感覺。

    歌聲浸在下午河畔的風裡,與風啊水啊的旋律無比契合,秦老笑道:“調子雖有些怪,但小嬋姑娘唱得可真是好聽。”小嬋便高興起來,她可是為這首歌練習好久了呢。

    時間再過去一點,接近傍晚的時候,金風樓後方的小院子裡,元錦兒正卸了妝,享受只有一點點的輕鬆時光。雖說今天晚上才輪到她的正式表演,但這幾天需要的應酬也是頗多,從早上開始,應付一位位才子、金主的拜訪,周旋於各個因彼此爭風吃醋而看對方不順眼的雄性之間,穩住局勢,控制氣氛,盡量不讓任何一個人真的生氣,讓他們互相之間有血氣,暗暗比鬥又不至於真撕破臉,對於她來說,也是很耗心力的事情。

    其實賽花會的隱形比鬥從半月前就已經開始了,這些天基本都是這樣的事。今天下午才稍稍得閒,只應付了諸如曹冠這樣比較重要客人的問候。方才在外面的舞台上彈了一曲琴,聽大家的讚譽聲,然後從容答謝,隨後回來卸妝,這段時間曹冠等人又過來看她一次,然後才稍稍得閒。接下來一直到傍晚花車開動的這段時間都是屬於她的,而她作為四大行首,金風樓的招牌,倒也不用在花車上獻藝,只要養精蓄銳,準備晚上的表演便好了。

    “今天晚上沒事的,只要保證前十六就好啦……這幾天忙來忙去,肚子餓,吃不下多少東西,媽媽還讓我少吃點,根本是想要餓死我……”

    短衣短褲——實際上也就是穿了兩件內衣——卸妝之後也沒怎麼補妝,此時頭髮也是亂的,元錦兒此時就慵懶地靠在涼床之上,白皙的粉嫩的肩頸、裸足皓腕全無防備地袒露在外面,一面說話,一面在胸前抱著一盤宴客的果子蜜餞往嘴裡塞。隨後,那果盤便被房間裡另外一人給搶去了。

    “媽媽讓你少吃些,是怕你表演之時腹脹,你要吃便吃些湯飯。這時拼命吃果子,晚上又不吃飯,表演時脹了氣怎麼辦,嘴裡的也吐出來,你都不怕噎著……”

    元錦兒原本還想去搶果盤,然而那隻手得寸進尺往她嘴巴掏過來了,她便“唔”的閉了嘴,鼓著腮幫怎麼也不張開,然後掙扎一番。那隻手沒好氣地拍拍她的臉,她爬到涼床裡面咕嘟咕嘟把東西全嚼了吃下去,隨後咳咳咳的咳了好久,捂著喉嚨:“呃……我把果核吞下去了,咳咳……”

    那隻手倒了小半杯水過來:“只許喝一口,待會吃飯。”

    “知道了,雲竹姐……啊不,雲竹哥哥。”

    房間裡的另外一人正是聶雲竹,今天的她一身黑色長袍的男裝打扮,長髮束起來,戴了學士巾,若是拿把扇子,怕也真有幾分羽扇綸巾的瀟灑風範。當然,乍看之下一些人或許會將她當成男子,但真要認,還是容易的。女扮男裝這種事不僅要化妝,要善於表演,更得有天分,聶雲竹或許化妝表演都不錯,可惜缺乏天分。

    若在以往,聶雲竹是不會輕易靠近金風樓這邊的了,但如今開始有些不太一樣,這兩個月來,松花蛋的聲音在靜靜地發展著。她在寧毅的指點下雇了一些人,後來要雇一兩名廚子的時候,也通過了元錦兒這邊,畢竟如今她能找到的一些關係也就是這邊了,現在她漸漸將自己當成一名商人——雖然平時完全不像,也沒有很複雜的跟人談生意。

    兩個月的時間,有關松花蛋雖然已經如同寧毅預測的一般打開了名氣,但生意做起來卻是沉默而低調,一些在醞釀的東西則還未有出來。聶雲竹倒是與元錦兒恢復了偶爾的來往,最主要的是元錦兒要在這次花魁賽上出些風頭,金風樓的媽媽則與她約定,若云竹能稍稍幫忙,以後她想要做些什麼事情,這邊也會盡量幫忙。

    “其實說起來,曹冠這次倒真是熱心了,比之去年,不知道要賣力多少倍,錦兒你看這些詩詞,真是用心……”

    聶雲竹笑著整理桌上的一些詩稿,那邊錦兒笑著在涼床上站了起來,僅僅穿著褻衣的她撫了撫髮絲,平日里以活潑出名的她此時看來有些嫵媚的感覺:“他啊,就是想要為去年的事情找回場子罷了。”說著話,少女的身體在床上輕輕舒展著,隨著預定的舞步緩緩擺動,纖秀的赤足隨意踢踏,在涼床上踏出輕快的足音,一個搖擺在,柔軟的身體隨著擺手而後仰,眼看要墜下去,卻又是飛快地一個轉身,髮絲舞動成圓,朝前方踏出一步,定格在那兒,然後再自然地盈盈拜倒,謝禮。

    “其實錦兒才不在乎成不成花魁呢,四大行首倒好,成了花魁,不知道得變成什麼樣子。馮小靜成花魁之後,據說有一日被指揮使程大人逼迫,差點跳樓,若非有人居中說了些話,怕是讓那程勇程大人給拔刀殺了。我啊,若成了花魁,怕是得立即找個人嫁了……”

    “那時要贖身,身價可就更高了。”

    “總有願娶的吧,花魁呢,娶回去吹牛也好啊……”

    “錦兒莫非還未找到願心甘情願嫁掉之人麼?”

    雲竹笑著問道。元錦兒皺了皺眉,隨後將嘴巴差點擰成豬嘴,走到桌邊氣呼呼地坐下,伸手要去抓果盤,又被雲竹伸手打開。

    “雲竹姐就喜歡說這些讓人氣餒的話,男人……哼,反正云竹姐總有好男人喜歡。對了,前些天我還聽說了,三月時那顧燕楨回來了,追求雲竹姐還幫雲竹姐賣松花蛋來著,可是被雲竹姐當街打了一耳光,顏面盡失……顧燕楨呢,高中了,有了官職,衣錦還鄉,還有錢,錦兒可想嫁這種男人了,雲竹姐身在福中不知福。”

    雲竹笑起來:“錦兒你也說了,男人……這樣一來我不是也一樣,找不到心甘情願嫁掉之人麼,錦兒若真願嫁,似顧燕楨一般的男子莫非真找不到?”

    “可是我不喜歡啊,說不定顧燕楨是個好男人……”元錦兒本是玩笑,這時小小的聳了聳肩,在桌角發現一顆瓜子,偷偷地剝掉扔嘴裡,“那……雲竹姐的立恆大才子呢,莫非也不願意嫁嗎?”

    雲竹拿了一件外衣扔她臉上,笑道:“這事可不許亂說,我或可不要這名節,立恆乃有家室之人,莫要污人清白。”

    “知道了,知道云竹姐你回護他。”元錦兒將衣服從臉上扒下來,嘟囔著:“今天晚上雲竹姐你不是說他也會去麼,待引薦了,錦兒便去勾引他,看看他到底是何等人物。哼哼,待到他那妻子知道了,儘管叫人來金風樓將我亂棒打死好了,錦兒跟她拼了,倒看誰打得過誰……說不定雲竹姐以後便能跟他遠走高飛、雙宿雙棲了……”

    “滿嘴瞎掰……”

    “嘻嘻。”元錦兒笑著,“話說回來,當日雲竹姐為何要打那顧燕楨啊,錦兒只是聽說了有這事,可不知道具體如何發生的。”

    聶雲竹想了想,深吸一口氣:“他原本確也是謙和君子,只是那時太過孟浪,我才打了他……他不是什麼壞人,這事,大概也難分對錯,莫再說了。”

    回想起來,三月做了決定那天,再見到顧燕楨的時候便跟他攤了牌,自然沒說寧毅什麼的,然而這次拒絕得確實非常徹底。顧燕楨大概也有些慌神,說了好些露骨的話,也問她是否有相好的什麼,到最後竟過來抓她的手,她當時下意識地扇了一耳光,後來洗了好多次手,感覺還是有些厭惡。

    當時正處街頭,行人不少,顧燕楨也有個朋友在,這一巴掌不算重,但也將他打懵了,此後未再過來糾纏。只是之前顧燕楨的宣傳太高調,後來這一巴掌的事情便也在一定範圍內傳開,想不到連錦兒也知道了,這種事情,是聶雲竹不願意看到的,她雖然有些惱那孟浪的一拉,但君子絕交,不出惡語,她此時自然也不願看這傳言加深,污了對方聲名。

    元錦兒大概明白她這想法,此時笑著點了點頭:“不過,今天晚上那顧公子也會去,雲竹姐……不,雲竹哥哥要是被他看見了怎麼辦啊?”

    雲竹笑了笑:“我一身全黑,到時只躲在暗處,誰又能真認出我來,這次去只為錦兒你助威,其他人等,皆不欲接觸。”

    “呃?那寧公子呢?”

    微微的沉默,片刻之後……

    “錦兒錯了雲竹姐饒命啊——”

    求饒聲自院子裡隱隱傳出來,夾雜著銀鈴般的笑聲,夕陽的黃色漸漸自西方泛起。

    另一邊,秦淮河畔,秦老收起了棋攤,在寧毅與小嬋的幫忙下,沒人擺件東西往回家的方向走去。秦老邀了寧毅在家吃飯,大家反正也熟了,無需推辭太多。待到晚餐吃完,秦老與他家中兩位夫人、寧毅與小嬋五人一同散步往大道那邊過去,夕陽的顏色壯麗,寧毅與秦老在前面交談,後方看來卻像是一家三代的三名女子,小嬋年紀還小,那以前作為名ji出身的二夫人芸娘說些話逗弄她,弄得小丫頭面紅耳赤的,秦家大夫人則慈祥地在一邊看著。

    鑼鼓與樂聲其實已經在街上響起來,街上不時有些隊伍經過。秦老笑著跟寧毅說話:“若見到明允,且跟他問聲好。”他今日雖不去,到得初五的龍舟賽,花魁決選,大抵還是會帶著家人去湊湊熱鬧,隨後路上有一支隊伍過來,眾人站在路邊,那是知府大人的依仗,一大批軍士隨行著,浩浩蕩盪,當先的江寧知府騎在馬上,從這邊過去時大概是看見了秦老,竟還朝這邊行了一禮,秦老此時算是庶民身份,也以禮相答,隨後倒是向寧毅偏了偏頭,笑著示意:

    “前些日子,你問那都尉宋憲,此時那武烈軍指揮使程勇,都尉宋憲,便都在這了,喏。”

    隊伍之中,騎馬行走在知府後方的兩人,無意間似乎也在朝這邊望來,程勇身材微胖,看著道路兩旁的群眾,面帶笑容。那宋憲則是目光冷峻嚴肅,頗有氣勢。寧毅笑了笑,其實前段時間打聽一番,這宋憲早已與他在街頭“遇見”過幾次,於他來說,早已認識了。不過元夕已過,再認識他長什麼樣子,也沒什麼用了。

    一行人在前方道口分開,秦老回家,寧毅則與小嬋在漫天壯麗的夕陽中朝城外走去。此時江寧城中絲竹之聲、鑼鼓鞭炮之聲已經響起來,秦淮河上畫舫上彩綢招展,排成長列,城中道路上一輛輛花車在眾人和鑼鼓的簇擁下前行,隨著火把與燈盞在城市間浩浩蕩盪地匯集,朝著這邊蔓延而來了……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2 01:02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4-6-30 07:25 AM 編輯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五十四章 震懾(上)

    砰的一聲,煙花亮起在白鷺洲附近的天空中。匯集在下方的人流裡,小嬋一邊牽著寧毅的衣角往前走一邊抬頭看,偶爾腳下被石子絆一下,腦袋便撞在寧毅的後背上。

    花魁大賽的會場說是在白鷺洲,其實是在白鷺洲與江寧之間的一處驛站附近,這一處地方背山靠水,綠地廣闊,巨大的集會場早已被圍了起來,附近的河面上樓船畫舫連成一片。隨著花車的6續抵達,外面的綠地上此時也已是人群匯集,各種小吃雜耍在草地間擺開,火光延綿間敲敲打打的非常熱鬧。

    想要進去會場中看表演其實也簡單,費用就是一朵花,進去後看見喜歡的姑娘,就能往上獻,而一朵花是一兩銀子,記一千文。儘管武朝江寧一帶富庶,對於普通人家也已經是一筆不菲的款項。這次過來的人數近萬,能進去的大概是三千人左右,其餘人大概會在會場外娛樂一番,等待比試結束,或者中途便回家睡覺。

    如果按照寧毅的眼光來解構一番,這是一個貧富差距相當大的社會,比之千年後其實要大得多。不過儘管也有人抱怨不滿,大家卻也已經習慣了太多的事情,思想中,這樣的情況才是理所當然的,有拖家帶口的,在外面熱鬧的草地、河灘上與家人一同乘涼休閒,畫上幾十文上百文算是奢侈一番,也有沒錢的,單純過來看看雜耍表演,聽著會場里傳出來的樂聲,某個姑娘得了花魁之後,也一同的歡天喜地。

    進去的三千人,大半也都不是有錢人,窮一點的才子們想要附庸一下風雅,認識一些人,也有許多咬牙掏錢不想錯過這類事情的。真正的有錢人大抵是最頂端的數百人,估計到不了一天,他們會貢獻這場盛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收入,從幾十兩、數百兩、上千兩不等,甚至也有破萬的,每每讓人津津樂道好一陣子。而在揚州、東京兩地,每回花魁比賽之時,據說盛況更是空前,還要過江寧。

    抵達之時花車都已經進去,門口那邊憑票據入場,人群熙攘,堵得厲害。寧毅與小嬋便跑去了旁邊草地之上,找個稍微空閒點的小攤吃碗豆花,看著那邊的盛況。擁擠的人群之中熟人揮手打招呼的聲音不時響起,偶爾也有偷偷想要進去的人被趕出來的,雙方罵罵桑桑,想要進去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小嬋坐在那小桌子旁邊買了豆花卻不吃,從懷裡拿幾顆梅子之類的果脯放在豆花碗裡做點綴。寧毅看得無奈。

    “這樣能吃麼?”

    “好看嘛。”小嬋說著拿勺子挖一勺帶著梅粒的豆腐腦放進嘴裡,含著慢慢回味許久,有些陶醉。寧毅對她這種一勺豆腐腦能吃出這麼久的功夫感到欽佩,無意中倒也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曾經有過一朵棉花糖能舔出一小時的歲月。不由得看著小嬋那表情笑了笑,放下調羹,看著周圍悠閒等待著。

    對於他來說,悠閒在大部分的情況下其實是一種耐心。來到武朝之後多數情況也是如此,更多的是因耐心而養成的習慣,多年培養的泰山崩於前而不動的一種定力。不過在此時喧囂的人群中,他與小嬋坐在這兒,所感受到的或許是真正的悠閒了。片刻之後,小嬋指著人群那邊:“咦,姑爺,文定少爺和文方少爺他們。”

    那邊人群裡的果然是蘇家的蘇文定蘇文方等人,同行的還有他們的幾個朋友,寧毅以前也聽過,大抵是有些小名氣的才子之類。這邊望過去時,那邊也已經看了過來,望見寧毅與小嬋,卻是微微有些尷尬。

    這些人平日里與寧毅沒什麼話題,偶爾在蘇家寒暄幾句,他們最近每回到蘇檀兒面前訛錢時寧毅倒是在的,用的理由是做各種生意,各種各樣奮向上的理由,蘇檀兒每回都嘮嘮叨叨許久,還指點一番有關做生意的訣竅和意見。儘管他們或許也明白這個堂姊妹對他們做的事情都是心知肚明,但此時遇上寧毅,終究有些尷尬。

    在蘇文定蘇文方等人來說,一方面寧毅是入贅的,另一方面他真有才華,在蘇家已經傳開了,沒人敢真的小覷他。而就算沒這事,他們也得給蘇檀兒面子,這時候大概猶豫一陣,考慮該不該過來打招呼,寧毅只是沖他們點頭笑笑,算是替他們解了煩惱,不再過來。

    隨後又看見了康賢家的儀仗,又過一陣,門口那邊終於有了余裕,人流稍減,寧毅和慢吞吞的小嬋也已經吃完豆花,往那邊過去。隨後,倒是遇上了李頻,與李頻同行的還有兩名才子,雙方互相介紹一番,小嬋也乖巧地沖他們見了禮之後,方才一同進去。

    初三這天的會場其實比較寬,畢竟一百多位姑娘的獻藝,若是在一個舞台上輪流來,要表演完都快到明天天亮了。

    參與者自圍好的門口進來,先望見的會是修飾一新的驛店、酒樓等物,多數建築是原本就有的。這裡面也提供酒水茶飯,各種休憩的場所,附近山石、水灘、圓形舞台等各處佈置都有不同,簡直像是一個主題公園。

    舞台一同設了五處,樓船水榭、茶樓舞場、河灣小樓、靠山的小棧、中央的圓形大鼓,哪位姑娘大概什麼時候會在哪邊表演也都有安排。通常順序是抓鬮的,但也有刻意的一些調整,譬如四大行或是公認比較紅的一些姑娘,表演時間都會錯開,盡量避免出現同一時間四大行在各處表演,讓人不知道去看誰的情況。

    樓船畫舫上下自然是姑娘們休憩的場所,場地周圍也有各種大大小小的棚子,同樣也是各個青樓的地盤,得到邀請才能進去與表演者見見面。周圍幾個酒樓大抵文墨飄香,比較好的詩詞會掛出來,為某某姑娘助威造勢。要往台上獻花也並非是當場往上扔,旁邊自然有人做登記。

    “此次能得顧兄青睞,四大行,渺渺姑娘想是得進無疑了。前次顧兄為渺渺姑娘所做憐幽一詩,便如佳餚珍饈,讀過之後,留香數日,顧兄詩才令人欽佩,來,敬顧兄一杯。”

    天已入夜,煙花放過了,各個舞台之上的表演其實已經開始,場地之中人群聚散,去往中意的舞台看表演。而在旁邊的文墨樓上,顧燕楨正與幾人暫作休憩。這幾人中,以顧燕楨為,主要是喜愛一位名叫駱渺渺的姑娘,這位姑娘出道不久,但名聲已經很高,追求之人眾多,這次比試中,前十六想無懸念,是爭奪四大行的熱門人選,顧燕楨前幾日為其作了幾詩詞,助其聲勢。

    這時候幾人互相吹捧幾句,過得片刻,也有一位美麗女子過來打個招呼。顧燕楨先前也曾為她寫詩,她表演已完,這時候過來答謝一番,又陪了兩杯酒。她顯然對顧燕楨也有些意思,但也知道對方如今追求駱渺渺,過得片刻自感沒什麼希望,又有其它事情要做,告辭去了。

    這文墨樓上偶爾便有媽媽桑陪著姑娘上來答謝的,也算得上熱鬧,第一波的熱絡過後,好友沈邈倒了酒過來:“讓人羨慕啊,雁楨在那兒都有佳人青睞。”

    顧燕楨笑起來:“佳人青睞又如何,我青睞的佳人,可不曾青睞於我。”

    旁邊的人還以為他說的是駱渺渺,感興趣地問起來,顧燕楨也是豁達,說起前些時日追求一女子,欲納其為妾,同去樂平,倒還被其扇了一耳光。他這事說得自然,旁人紛紛欽佩,贊其拿得起放得下。沈邈倒是知他性格,片刻後笑著過來:“你心中可不是如此說的。”

    “不如此又能如何?”顧燕楨淡然地與他碰了碰杯,一口喝完。

    “那聶姑娘喜歡的到底是何人可是知道了麼?”

    “大抵是查不出來什麼。”

    “說不定聶姑娘真是心性淡泊,不欲嫁人呢?”

    “哪有這等可能?”顧燕楨微微皺眉,壓低聲音,語轉塊,“那松花蛋之時,背後必定有人操縱可恨……可惜當日我追問德新,德新回護那人,口風一絲不漏。哼,我也是想知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而已,若真是驚才絕艷,我顧燕楨自然也是心服口服……”

    “其他人那便問不出來?”

    “你們所知,只是那人與朋友開個玩笑,打了個賭因此通過德新找人當托,還要求不能利用名聲相助,此人或也是有名的才子……唉,以雲竹心性,喜歡的自然也是此類人物。當日雲竹的婢女胡桃曾暗示我追求她家小姐,隱隱透露她家小姐似有心儀之人,但此時糾纏還不深,而且對方於她家小姐也絕不適合。後來出了那件事,她知道我與她家小姐恐已無希望,自是回護小姐,不再透露對方身份……”顧燕楨搖搖頭,“若在我想來,怕是雲竹喜歡上了什麼七老八十的老者名宿,愛慕其才華見識,倒被其沖昏了頭腦……雲竹不是勢利之人,以她那淡泊心性,卻不是沒有此等可能。”

    江寧一帶,名人眾多,若聶雲竹真喜歡上什麼有名的老頭,便算他顧燕楨有錢如今又有了官,恐怕也是毫無辦法。這類老頭多半交遊廣闊,若云竹真心許之​​,絕不是他這樣一個年輕才子可以對付得了的。此時兩人議論一番,隱隱的,酒樓另一側傳來喧鬧聲,似是有些事情正在生。

    從這邊看過去,卻是兩撥才子在互相嘲笑爭吵的摸樣,一個上樓來答謝的姑娘此時也有些忙亂,想要居中勸說沒有什麼效果,其中一名年輕人似是已經被嘲弄得面紅耳赤,頗為難堪。

    隨後自己這邊也有人笑著過來,手上拿了一張紙,說明原委:“哈哈,那姑娘乃是柳葉樓的唐靜,歌舞已畢,得到的聲名也不錯。這邊這位公子出了百朵鮮花,她便上來答謝,後來賦詩一,倒是出了醜了,呵呵,大家且看這詩算是什麼?”

    與顧燕楨在一起的多是有名的才子,學問非一般人可比,這時候將那詩作拿過來,隨後便笑了出來,那詩作果真不行,僅僅應了平仄而已,斧鑿痕跡過重,但若再差點,怕是要成打油詩了,虧這人做得出來,還想充才子。顧燕楨看了笑笑:“這等詩詞……呵,此人怕是出身商賈之家吧。”

    其實這年頭寫詩差卻附庸風雅的人很多,只是得看對地方,一些商賈寫些打油詩,固定場合也有人吹捧,但你若沒有自知之明,去到耆老名宿雲集的地方亂作,那就怪不得被笑了。這時候那人便被笑得夠嗆。顧燕楨這邊一人也笑道:“雁楨果然慧眼,此人家中經營布行,叫蘇文定,才學是沒有什麼的,對方的人當中怕是與他有宿怨,此時便讓他下不來台了。 ”

    “呵,文定,難。”顧燕楨搖搖頭,笑著看戲,“不用理會,由他們去吧。”

    那邊被人嘲弄的正是蘇文方蘇文定等人,蘇文方如今喜愛的姑娘便是那唐靜,這次攢了錢過來支持唐靜,再寫了詩,也算是自內心,可惜文采確實不夠,這時候被人揪住笑不停,不過他這邊也有才學稍高於他的,當即出來說著:“你們又能寫出什麼歪詩來。”

    那邊笑著:“自比你作得好。”

    雙方隨即開始鬥起詩詞來,只是兩過去,蘇文方這邊立即便捉襟見肘,對方那邊,有一人詩才上佳,此時僅寫了一讚美那唐靜的,立即便壓倒眾人。唐靜雖有藝業,但平日名聲不彰,對這等爭風吃醋一時間也有些處理不好。隨後也有人過來笑著跟蘇文方等人說了顧燕楨這些人的評價,並且朝顧燕楨這邊指指點點。

    顧燕楨雖不想參與這事,但這邊幾人的評價終究還是傳過去了,這事倒也平常,便在這邊看戲。那邊蘇文方蘇文定等人更是難堪,對方根本是當場以詩詞追求唐靜,偏偏他們自詡才子還沒辦法還擊。

    那邊笑道:“季問兄的詩才,豈是爾等可以企及的,便是拿到止水詩會麗川詩會上,眾人也得贊一聲好字,爾等方才不說比詩也就罷了,這等詩才也敢獻醜,我來教你寫詩吧。”

    說著,寫下一,倒也中規中矩,隨後又有人寫一,一時間群情踴躍。那陳季問詩才是不錯的,顧燕楨大概也聽過名字,看著那邊熱鬧,隨意猜想著待會會不會打起來,在這裡打起來的話多半會被趕出去。隨後,將目光轉向樓下。

    一名熟人正朝這邊酒樓過來。

    那是李頻李德新,以往兩人熟悉,但挨了聶雲竹一個耳光之後,他又去找對方問了聶雲竹背後那人的消息。方才雖說得輕描淡寫,但李頻不願意說出對方身份,甚至說:“我知你性格,此時勿再多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兩人已經決裂了。

    因此,他微微皺起了眉頭。

    與李頻一道過來的還有一名從不認識的年輕男人,雙方正在交談著什麼,兩人身後,一名穿著碎花白裙的清麗丫鬟正跟著,想是與那不認識的男子一同來的… …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2 09:07 AM

本帖最後由 saladin2000 於 2011-7-2 09:12 AM 編輯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五十五章 震懾(中)

    “……詩詞之事,不懂的話就不要在這裡裝了。這詩詞傳出去,丟了你的面子不要緊,人家還以為唐姑娘沒有眼光……”

    “沒錯,唐姑娘,這等不學無術之人,最好還是不要再多理會了。在下此言發自肺腑,對唐姑娘,我與慶亭兄等人也是仰慕多時,此時實在看不慣唐姑娘受此侮辱……”

    文墨樓頭,吵嚷喧囂,佔上上風的一方以自己的形式奚落著下風的幾人。這類爭吵從來就不是憑空而來的,事實上蘇文方蘇文定等人早與對方有怨。只是這樣的時候被人抓住把柄就委實尷尬。

    這邊話說得看似漂亮,很顧那唐靜的面子,實際上唐靜何嘗不知道對方是隨口瞎掰,要拿自己給蘇文定等人難堪,只是她如今也沒什麼名氣,對方也有身份背景,她一個小小藝伶,根本惹不起這種人,不可能撕破了臉站在蘇文方等人一邊。而對方鐵了心要給蘇文定等人難堪,她想要溫和圓場,也沒這個身份跟手腕,幾句話才出口,就也被對方巧妙地壓了回去,一時間毫無辦法。

    在場的不止是他們雙方,還有周圍圍觀的許多人,這時候誰要是真抓了狂,以後才是真丟面子。因此蘇文定本人此時雖然漲紅了臉說不出什麼話來,同行的倒還有人能強撐著說幾句:“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你這等詩詞,真覺得能高出多少來?”

    “功底高下,一看便知,如今在場這麼多位,要不要一個個問過去啊,用不用再重複一下方才那邊沈邈沈兄等人的評價?”

    “林子逸,能說出這等話來,擺明你是語無倫次,強自硬撐了,哈哈,也罷,傳出去之後,也正好證明與蘇文方蘇文定這等俗物混在一起之人到底是怎樣的貨色”

    “不服氣,那就繼續比啊,來來來,大家一起寫,寫了拿出去讓人評。蘇文定,沒話說了,還是在醞釀情緒,有什麼佳作要出來?也好也好,季問兄,我們先來,借花獻佛,待到寫完,我便幫你磨墨,如何?”

    混亂的場面,爭吵的雙方,看熱鬧的、議論的、冷眼旁觀的、談笑的,將整個文墨樓二樓點綴得氣氛熱烈。顧燕楨看著這無聊的一幕,隨後望向旁邊的樓梯,方才見到的李頻與那帶著丫鬟的男子此時也自樓梯口走了上來。他在心中想著該如何跟李頻打招呼,隨後才發現李頻與那男子稍稍停留了一陣之後,竟往爭吵的那邊過去了。

    看起來,那帶著丫鬟的男子像是與正被奚落的蘇家兄弟認識,這男子看來年輕,不過二十出頭,舉手投足間倒是有些氣度,倒不知才學如何,不過這樣的年紀,以前自己也從未見過,想來學問也是有限。只是李頻在旁邊,看來情況便要變得複雜了。

    旁邊幾人也有認識李頻的,已經與周圍眾人說起來,隨後顧燕楨也想起一件事來:“德新如今是在那名不見經傳豫山書院,這豫山書院,似乎便是那經營布行的蘇家辦的?”

    有人想了想,方才點頭:“如此說來,德新怕是與那蘇氏兄弟也認識,這下,說不定倒是會為兩人出頭?”

    “這下有好戲看了。”有人笑起來。

    李頻的學問與曹冠、顧燕楨齊名,他們都是見識過的,也相當佩服。但那陳季問才名也是不薄,以往比鬥詩詞,即便與曹冠、顧燕楨這等人也能交鋒一二,就算名頭上比不過,但若真正在文辭上鬥一番,於他來說也只是更添名氣。何況此時雙方的火氣看來都已經點上,怕是誰也不願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了面子。李頻若想以柔軟手腕化解,怕也是很難,想來一場文墨大戰一觸即發,眾人都是興奮地準備看戲。

    顧燕楨也是微笑地看著那邊,他如今心中對李頻已無好感,只覺得李頻與那等不學無術之人相交實在自甘墮落。不過對他文才畢竟還是能肯定的,想想待會他與陳季問的比斗大概也沒有太大懸念,徒然給雙方都漲些名氣而已,或許佔了更大光的只是那青樓名妓,心下一陣無聊,表面上自然不表現出來,與眾人說笑看著。

    不過,就在眾人的期待間,在這種雙方的火氣都漲到了最高點的情況下,隨後的事態發展,真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一時間,簡直讓人無法理解……

    寧毅與小嬋在會場之中走來走去,大概已經看了半個時辰的表演。

    他們本是與李頻等人一塊進來的,只是進來之後便又分開,各自尋找喜歡的節目。寧毅對這些節目有些興趣,只是實在沒什麼選擇經驗,於是選擇權便都落在了小嬋的身上,由著小丫頭的喜歡帶著他轉來轉去,看了最初的這批表演之後,又遇上單人行動的李頻,雙方聊了一陣,便決定到文墨樓上休息一陣,喝杯茶水之類的。

    在樓下時便聽到了上面的喧囂,一路上來,本也沒料到會遇上文定文方這兩人。原本大家在門口就沒怎麼打招呼,這時候就算碰面了,也可以是點點頭便罷。不過這時候不太一樣,一上樓,小嬋還在左瞧右瞧地尋找空桌子,寧毅則一眼看見了不遠處的蘇文定,主要是因為對方也正往這邊瞧過來,先是微微有些愕然,愣了半晌之後,目光才有些複雜,似乎是想要打招呼。

    他看看旁邊,覺得情況似乎有些奇怪,一眼也看不出多少來,總之與他無關也就是了。對方既然有了這樣的表情,隔得又很近,只是點頭就走怕也不太好,於是他隨意點點頭:“文定、文方,你們也在啊。”小嬋則在後方有些苦惱地說著:“姑爺,好像沒位子了。”

    “呃,堂兄……”蘇文方反應過來,在不遠處點頭道,神情似乎也有些奇怪。他與蘇文定年齡比寧毅只稍小一點,因此稱寧毅為兄。這時也不可能直接轉身下樓,寧毅也只好與李頻過去,小嬋與他們打招呼:“文方少爺,文定少爺。”寧毅看看幾張桌子上的筆墨紙硯,似還有寫好的詩詞,心想大概在以文會友,又看看旁邊站了一名方才看過似是表演的青樓姑娘,一時間自然也只能理解成寫詩泡妞之類的,當下笑了笑,隨意開口寒暄。

    “方才在下面轉了幾圈,有些累了,因此上來坐坐,真巧。哦……”他朝李頻示意一下,互相介紹,“或許見過面的,文方、文定……這位李頻……呵,不用管我們……”

    一群才子什麼的圍著一個青樓姑娘,自然是要踴躍表現突出自己,李頻此時也能看出局勢來,這時也笑道:“不用理會我們,我們自去……”話音未落,另一邊有人打起招呼來:“李頻。德新兄,在下陳季問,久仰了。”

    李頻與那陳季問之前未曾正式見過,但例如中秋詩會之類的場合也有隱形的交鋒,互相聞名,笑著拱手:“呵,原來季問兄也在,真巧。”雙方之前雖然有些劍拔弩張,但這時候稍稍停下,看起來與蘇文定蘇文方就像是一道的,與那陳季問一桌的人中有人聽了李頻的名字,當下也打個招呼,雙方便又是一陣寒暄,李頻隨意說著“諸位雅興……”之類的話,那陳季問想了一會兒,才開口笑道:“方才大家正為唐靜唐姑娘作詩賦詞,李兄既與文方兄、文定兄認識,何不也來湊個熱鬧?”

    若在旁人聽起來,這個已經是主動宣戰了,陳季問雖然知道名氣比不上李頻,但自問才學卻沒什麼低的,這才開了口。李頻雖如寧毅一般能覺察出氣氛有異,但還不太了解情況,隨口推辭,另外一位拿起了毛筆,卻因為李頻到來而一直未有寫詩的男子也已經笑著問了起來:“倒不知這位公子又是誰?蘇文定,你也不為我們介紹一下。”既然陳季問已經決定向李頻挑戰,其餘的人自然也不算什麼了。

    “他乃是……”蘇文定本想直接說名字,隨後想著還是要把蘇家擺在前面,“他乃是我二堂姐的夫婿……”

    對面笑了笑:“哦……”

    寧毅這時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微微皺眉,扭頭望向後方的樓梯,回憶著一些東西。聽得人聲詢問,扭頭過來拱了拱手,友善地跟文定、文方的這些朋友打了個招呼:“呵,在下……”

    那邊的笑聲傳過來:“呵,原來是……”

    話沒說完,愣住了。

    不久之後,新上來的兩男一女就坐在了那對峙局勢旁邊靠窗戶的座位上,帶著丫鬟的年輕男子正在朝樓下望去,臉色之間,似乎在想著什麼事情。而這邊,局勢似乎恢復了對峙,筆墨紙硯都已經準備好,方才准備以詩詞教訓蘇家兄弟的人也已經提起了毛筆,然而陳季問的筆鋒提了好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神色複雜,落不下去。

    人群中竊竊私語,朝周圍蔓延開來,方才都是肆無忌憚地看著熱鬧,許多人也都明白髮生的事,但這時,整個氣氛卻變得有些詭異,眾人彷彿都在說著什麼秘密一般。

    顧燕楨望著那邊好半天,夾了一口菜在嘴裡慢慢咀嚼著,看不懂這眼前的一幕。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作者: jldark    時間: 2011-7-3 07:08 AM

第五十六章 震懾(下)


    文人墨客,鬥詩鬥文,爭的是一口氣,即便輸人也不能輸陣,不能輸了風度。這類事情,諸如顧燕楨等人,其實是見慣了的,基本上看了個開頭,多半就能猜測到結果。

    一般情況下大家都說文無第一,詩詞稍差些,通常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當然眼下是因為陳季問的在場,在那蘇家兩兄弟也實在差得過分,因此對方一番奚落之後將筆墨紙硯推過來,蘇文定等人也不敢再下筆,免得再成笑柄。若在外面,這情況打起來都有可能,只是眼下圍觀者眾多,若在這聚會場中打架,也少不了被維持秩序的官兵給架出去,一時間漲紅了臉話都說不出來。

    當李頻上得樓來,又表現出與那蘇氏兄弟認識,這樣的情況下想要脫身怕是沒可能了。隨後陳季問擺明了提出挑戰,那內容傳來這邊之後,顧燕楨與沈邈等人便笑了起來,這一番無聊的爭吵終究變得有些意思。

    誰知道接下來那邊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原本劍拔弩張的雙方就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那對峙的局勢隨後依然在持續著,但那銳氣都像是被什麼東西無形間給壓了下去,李頻不過只打了幾個招呼,與同伴去往一邊,看來不再插手,原本想要寫詩詞的幾人竟然猶豫著無法落筆,他們的詩才顧燕楨先前也看見過了,特別是陳季問,提著毛筆心中似乎有著什麼顧慮一般,似是有了詩句,想要落筆又一直猶豫著,怎麼可能出現這樣的事情。

    這邊聽不到那邊的談話,也只能是讓一些信息慢慢傳過來,詭異的氣氛在周圍看戲的一眾才子間蔓延,竊竊私語、指指點點,蘇氏兄弟放鬆了情緒,但同樣也有寫不好決定下一步行動的感覺,在那兒對視著,又往李頻那邊望過去。

    「德新來了,竟讓那陳季問猶豫著不好下筆?何時有這樣的事情的?」顧燕楨皺著眉頭,不過他畢竟幾年未回江寧,心中也是一陣震撼。

    沈邈搖搖頭:「方纔還向德新挑釁,此時怎會下不了筆。」

    「莫非是先前覺得有一首好詞,此時才發現有一處句子未曾想好?」

    同伴如此猜測著,隨後,一個人離開了座位:「我且去看看。」

    那人繞過幾個坐席,去到竊竊私語的人群中問了問,隨後望向窗邊李頻等人的座位,這才有些恍然,隨後一路折回,笑了起來:「原來如此,並非因為德新,而是因他旁邊那人。陳季問他們這次,還真是有些倒霉……」

    「那人年輕,到底是誰?」

    「寧毅。」

    「……蘇府寧毅?寧立恆?」沈邈愣了愣,隨後啞然失笑,「呵,難怪了……能讓陳季問猶豫這許久的,原來是他,這人從不參與應酬,難怪不認識。我若過去寫詩詞想必也得為難許久,碰巧遇上他,陳季問這次為難了……」

    「是那水調歌頭、青玉案的寧立恆?我在東京也常聽到這明月幾時有的名聲,不過要到這種地步……」顧燕楨皺著眉頭,先是疑惑,隨後卻也將話語停了下來,看著對面那情景,心中咀嚼著那兩首詞作,驚疑不定。

    陳季問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將筆落了下去,與他同來的人如蒙大赦地圍過去,似乎鬆了一口氣。隨後再將那詩作拿去對方那邊,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窗戶的方向,先前那般傲氣的放言,不斷奚落的態度已然一掃而空,此時有的,也不過只剩幾句場面話而已,然後,便是稍有些緊張地等待著那邊的反應。

    寧毅坐在窗戶邊,這時候多少也已經感受到了這邊整個對峙的局勢,並不像他第一眼看到的那麼友好。不過這個與他無關,他這時的心情,也不在這上面。

    上樓的時候,外面光芒閃爍,似乎是看到了什麼東西,隨後想想,連他自己都無法確定。

    似乎只是無意間看到的一個印象,在某個心情落下的間隙,忽然回憶起來的,是元夕那晚在寫「驀然回首」時的驚鴻一瞥。老實說,那時候沒能看到女刺客的樣子,只是注意到那個眼神,這時候想起來,時間已經過去四個月,方才與李頻過來時感受到的那個畫面,連他自己都覺得無法確定。

    方才在會場中轉來轉去的時候,其實也看到了那都尉宋憲,正帶著一些親衛在與人談笑風生,也讓他回憶起了那個女刺客。今晚與元夕的某些景觀也類似,可能是因為這樣,產生的多餘心情,他在心中做出如此的判斷,不過坐下之後,還是有意無意地往下面看著,視野之間人群來往,那印象愈發稀薄下去。

    該是想錯了。

    就在他完全未曾在意酒樓間的對峙的片刻間,另一邊的陳季問也的確是為著寧立恆這個名字而猶豫著。寧毅不瞭解對方的名頭,對方卻不可能沒聽說過那水調歌頭與青玉案,這主要也是因為寧毅的劍走偏鋒,對人心和輿論算計到了極點,旁人要成才子之名,幾十幾百首的詩,每一個聚會間的張揚。但寧毅卻只是兩首,時機的巧合,中間欲揚先抑的手法,再加上那句「道士吟了兩首」的隨意與此後性格的低調,旁人頂多只能說他是隱士狂生,性格古怪,卻已經完全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而隱士這種東西,由於神秘感的存在,有些時候更讓人覺得無法把握。

    陳季問並非沒有才學,若準備一番,他確也可以與李頻等人爭爭高下,但在這時想著對方的兩首詞作,再想想自己方才預備的這首,一時間就只是不斷的斟酌。最終咬牙寫出來之後,還是無法自信,只能就這樣看著對面的反應了。

    窗戶邊,寧毅沒怎麼在意這邊的行為,李頻還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了的,陳季問寫詩之時,他便大概打聽了事情的發展,隨後回來笑著說了起來。望望陳季問在那邊複雜的臉色,這才明白了對方為什麼那樣說話,不由得啞然失笑。隨後看看蘇文定蘇文方,起身過去。

    這時那邊正將陳季問的詩作拿過來,說幾句場面話又不想惹人不快,斟酌得甚是痛苦,隨後道:「顧燕楨顧公子他們也在那邊,哼,不學無術就是不學無術,方纔的評語,可不是我一人說的」

    李頻望了望顧燕楨等人所在的地方,蘇文定等人則連忙將那詩作交給他品評,李頻拿在手中笑了笑:「方纔看來有些亂,還未與唐姑娘問好,失禮了。」這話首先還是對被冷落在旁邊的唐靜說的。

    蘇文定等人這才反應過來,先前被逼得窘迫,竟連這事也給忘掉。唐靜之前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然後忽然聽見李頻這樣的名字,甚至寧毅寧立恆,她一時間也瞪著眼睛不知道該怎麼打招呼,蘇文定又不給她介紹,一個年紀也不算大的姑娘家被冷落在一旁,甚是可憐。這時候才終於能跟李頻見禮,然後寧毅也已經過來了:「之前未與唐姑娘打招呼,真是失禮。」

    唐靜心中歡喜,連忙行禮:「小女子唐靜,見過寧公子,寧公子言重了,該是小女子先與寧公子問好才是。」

    「呵,其實說起來,先前唐姑娘是在中央的大鼓上跳舞吧?倒想不到與文方文定認識。」

    「寧公子方才也看見了小女子的表演嗎?」那唐靜的臉瞬間紅了,瞪著眼睛有些緊張。

    「自然看了,跳得很漂亮。」寧毅笑著點點頭,「德新方才也在,不是麼。」那唐靜受寵若驚:「謝謝寧公子、李公子。」隨後又看一眼蘇文定,這邊的氣氛幾乎就此化解開來,過了好一陣,方才說起以文會友的事情,寧毅看著桌上的詩作,李頻也將手中那首遞過來:「好詩,立恆看看。」回頭朝陳季問拱手行了一禮。

    寧毅笑著看完,點頭道:「嗯,好詩。」也是一禮,那邊陳季問的神色才放鬆下來,回了一禮,不說多話。

    「這首倒也是好詩。」不久之後,寧毅將蘇文定寫的那首拿出來看了看,然後遞給唐靜,「貴乎一片真心,唐姑娘還是收好它吧。」

    桌上的幾首詩詞大抵都是詠佳人的,寧毅倒是將這最差的一首遞了過去,那唐靜連忙點頭:「是。」將詩箋收進懷裡。

    這幾句輕描淡寫,旁人即便想要說些什麼,一時間竟也找不出什麼詞彙來了。

    「……貴乎一片真心?」

    顧燕楨這邊一直在看著那邊的發展,聽消息傳過來。他先前也曾笑過幾句那詩作,但在對方口中,竟一句話說成了好詩,而那唐靜也珍重地收進了懷裡,一時間覺得這樣的事情微微有些荒謬。他也是高傲之人,自恃才華,這一幕落入眼中,委實有些複雜。他回憶那兩首詞作,本覺得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不過仔細想過之後,才發現自己若要下筆,恐怕也得猶豫一番。

    對面已經沒什麼好戲可看,陳季問一時間已經失了銳氣,縱然心頭不悅,也沒什麼好作品可以拿出來證明。沈邈笑道:「德新也在,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顧燕楨搖了搖頭:「不用了,渺渺的表演快開始,我們也先下去吧,招呼回頭再打……今日之事,確實有趣。」

    文墨樓上李頻與寧毅的出現令得陳季問竟不敢下筆之事到明天會傳成怎樣怕還難說。於寧毅或許只是件小事,他這時的心情不在這上面。而對於唐靜、蘇文定等人則是一件大事,特別是唐靜,她的名氣還沒有多少,這次見到李頻和寧毅,這兩人竟還誇她舞跳得好,心情難言。

    大家在樓上聊了一陣天,小嬋要了些點心送過來時,寧毅看見宋憲的身影出現在樓下,帶著幾個兵丁似乎正在悠閒遊蕩,隨後消失在視野的另一側。他皺了皺眉,這才站起來。

    「有些事情,先下去一趟,待會上來。」

    「嗯?」小嬋正拿了顆小小的水晶包子往嘴裡送,這時候抬起頭來,拍拍手打算跟上,寧毅倒也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一起來了,你先在上面吃些東西,我馬上就回來的,待會還要一塊去看表演呢。李兄、諸位,若是有事,無需等我。」

    話說完,轉身往樓下過去。

    有些事情,總是要確定一下才心安……

    另一方面,文墨樓不遠處的一片人群當中,顧燕楨此時脫離了隊伍,有些疑惑地跟隨著前方不遠處的一名黑袍公子。那黑袍公子身材頎長單薄,拿著折扇,戴了文士巾,遠遠看去倒也頗有風度,該是很能引起女子心思的小白臉類型。這時候正一邊走,一邊左瞧右瞧的,似乎正在留意著什麼人……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3 08:49 AM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五十七章 身後、眼前

    都尉宋憲,並不是一個無能​​的人。

自從元夕的那場刺殺之後,寧毅便稍微留意了一下這個人。雖然這樣子有些像是守株待兔,難有多少結果,以他目前的身份也得不到太多精細的情報,但一些基本的信息,只要有心,總還是能夠得到的。

一如陸阿貴前次跟他說的那樣,這人性格張揚,睚眥必報,心狠手辣,但他絕不是個無能庸人。相對於武烈軍的指揮使陳勇,曾經混過江湖的宋憲或許才更像一個標準的軍人,若非如此,對方也不會將武烈軍的親衛營交予他管。

當朝重文輕武,武烈軍乃是戍衛江寧一帶的廂軍,屯居富庶之地,整體戰鬥力並不強,若要說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以親衛營為核心的幾個編隊了。宋憲在武烈軍中的地位可稱得上是一人之下,自從元夕的刺殺發生之後,他也提高了警惕,每次出門都有諸多親衛跟著。如今在這會場當中,寧毅也只能遠遠地吊著,注意周圍的情況,好在人多,也不可能有人察覺到他在跟蹤。

自己既然能這樣跟,別人便也能,假如有人也在打宋憲的主意,說不定此時便也是混跡在人群當中。他暗暗注意著這樣的情況,但人也的確多,元夕夜連那刺客的樣貌都沒看清楚,這時也得不到什麼有用的情報。宋憲帶了大概十個人,走走逛逛,對於表演似乎倒不是非常熱衷,去到河邊的舞台前時,方才分開人群,去到頂前方給達官顯貴們坐的位置上坐了下來,與其中一人交談著什麼,跟隨他的親衛便在周圍警戒著。

寧毅站在人群外圍環顧四周,然後開始回憶元夕的那些事情,一些細節,揣摩那女子的行事作風,隨後再試圖代入進去,開始想著自己如果要幹掉宋憲,大概會用些什麼辦法。這事想到一半,​​背後忽然有人拿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

“餵,這位兄台,長得高了不起啊,你此時站在這裡,擋住我的視線,你說該怎麼辦?”

寧毅此時中等身材,長得其實不算高,背後那聲音也古古怪怪的,他聽過之後,便反應過來,笑著回頭望去。只見那拿著折扇挑釁之人穿一身黑色長袍,比他只矮一個額頭,但身體但是單薄許多,仰起來的,正是聶雲竹那清麗又故作正經地臉,近處看來,隨著了男裝,但並沒有多少男子的神態,反倒顯得憨態可掬。

“兄台的理由說得這麼充分,很顯然是我的不對了。看你如此凶悍霸道,用不用交點保護費給你啊?”

聶雲竹努力板著臉,伸出手來:“好說把身上的花全交出來,本大爺便饒你一次,否則當心打得你人頭變豬頭”

對方進來常常擺攤,竟在市井間學了些這樣的話,此時霸氣外露,寧毅嘆了口氣,拿出進場的那朵花與票據放到對方手上,聶雲竹這才撲哧笑出來: “台上那霓裳姑娘唱得很好聽麼?方才聽得如此聚精會神?”

“霓裳?”寧毅扭頭看看,這才明白過來是指台上唱歌的姑娘,“呵,在想些事情,你幾時過來的?”

“逛啊逛的無意中看見你,都在你背後站好久了。”

兩人一道往不遠處送花的記錄處走去,聶雲竹也從懷中取出一朵花,與寧毅那朵一同投入旁邊的大箱子,隨後將單據遞到記錄人的前方:“兩朵金風樓的元錦兒姑娘。”

“元錦兒姑娘可還未曾上台哦。”

  “也給。”

她這樣說,對方便給記上了,寧毅笑道:“過來為那錦兒姑娘加油的麼?”

“錦兒妹子以往與我感情不錯。”聶雲竹低著頭,想了想才說道,“其實她這回的歌舞,我之前也有參與幫忙。”

兩人每日清晨見面,無話不聊,但這事之前倒沒聽她提起,這時寧毅微感疑惑:“不是說不願再接近那地方了麼?”

“媽媽想要錦兒繼續拿到四大行首的位子,跟我說若稍微幫些忙,以後也幫忙我們宣傳,我想想也就答應了。如今與媽媽談的是生意,與之前不同,因此倒也沒那麼避諱了,媽媽那人在這方面還是不錯的。”聶雲竹頓了頓,與寧毅走往一邊的途中又道,“其實想來倒是不該答應的,錦兒此時也有些名聲了,再大下去,這名氣是好是壞,倒也難說。錦兒的性格也是……咳,不說這事……”

她搖搖頭,笑道:“對了,立恆待會會去看錦兒的表演嗎?”

“四大行首,你又幫了忙,當然不能錯過的。”

“呵,錦兒其實跟我說她想認識你,畢竟是江寧最神秘的第一才子呢,到時候我便在台下指給她看……對了,不是說有個小丫鬟會跟你一塊來嗎?我方才還一直想該是誰呢。”

“在文墨樓吃東西等著,我是中途下來的。”寧毅想​​了想,“倒是差不多該過去了。”

聶雲竹笑道:“便一塊過去吧,我往錦兒那邊,正好也是同路。”

一路閒聊,兩人穿過人群,朝文墨樓那邊折回去,寧毅回頭看看宋憲的方向,想著先前那驚鴻一瞥,或許是錯覺。

同一時刻,就在兩人都未有在意的不遠處一棟小樓的屋簷下,顧燕楨正靜靜地站在那兒,目送著他們遠去。

從在人群中看見聶雲竹起,一路跟過來,花的時間很長,雖然在整個過程中,顧燕楨都疑惑於一向心性淡泊的聶雲竹到底是在找誰,但確實沒想過會看到後來的一些情景。

整個時間段他都看見聶雲竹是以漫無目的的形式穿行在人群中的,她沒有跟人約好,但對於找到對方顯然是有著期待的。這樣的一個會場,她不看表演,只是在三千多人當中悠閒地找尋著不曾約好的一個人,委實有些奇怪。顧燕楨在以往幾年,都未有見過她會有這樣的一面。

那時的雲竹與絕大多數的青樓佳人都有不同,她性喜安靜,於琴曲舞蹈、詩文唱功上都有非凡造詣,但並不張揚。相對於普通的青樓女子,她身上有一份書卷氣,那並非假裝出來的,而是真正的書卷氣。這是個真正性情閒適的女子,與她在一起時,眾人都有幾分寧馨的感覺。顧燕楨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感受到這股獨特的,但總之,他覺得自己能夠理解對方那份與眾不同的心思,因為他們兩人是相同的人。

自東京回來之後,他在那個早晨再遇聶雲竹,後來得知她為自己贖了身,卻不再與之前的人來往,雖然一開始有些失落,但仔細想來,反倒覺得她便該是這樣卓爾不群的性子,平和的表像下隱然有著自信與高傲的部分。他喜歡的便是這樣的性子,自覺以往兩人也算有情,追求一番,直到挨了那個耳光,此後的心情才變了。

這兩個月來他還在尋找著聶雲竹背後的那個男人,雖然表面上是輕描淡寫的模樣,但也因此與李頻決裂。因為李頻這人也真是不可小覷,能夠看出他心中所想,絕不透露口風,怎樣說都不行。他也因此微微亂了分寸,說了幾句狠話。其實兩個月來,偶爾打聽一番,卻連他自己也還不清楚找出背後那男人後要做些什麼。

後來得出結論,這人或許是個有名望的老頭,如果是這樣子,那也就沒辦法了。直到不久前他看到聶雲竹的一些表現。

一路上女扮男裝,聶雲竹的氣質扮得還是很像的,風度翩翩的公子形象。然後她在人群中發現了要找的那人,先是在遠處的一側探頭看了好幾眼,隨後走到那人身後,似乎想要打招呼,但又在猶豫著,等待那人回頭髮現她。這期間,顧燕楨從側面看見聶雲竹的表情,時而掙扎時而不悅,有時會露出一個笑容,有時舉起手要打過去,但又停了下來,皺起眉頭為著前方那人的發呆而微微氣惱,那表情變幻間,一身男子氣質已然去盡,偶爾嘆口氣,偶爾攤手無奈的小女兒神態……這些神情,他從未見過在對方的身上出現,以往在金風樓彈唱間,看過她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蹙眉,看過她矜持中充滿書卷氣息的寧馨微笑,但眼下的這些表情……

那男子始終未有回頭,沒有看見女子在身後的複雜可愛,直到聶雲竹終於無奈地舉起折扇打在對方肩膀上,換出一副故作正經的笑容,隨後兩人一路談笑,去那登記的桌旁獻花——那獻花竟然只是區區兩朵——再直到離開……顧燕楨難以說清楚心中有什麼感覺,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完了這一切,過了好久,一拳砸在了旁邊的樓房柱子上。

  然後“哈”的一聲,笑出來。

寧毅與聶雲竹走到文墨樓下方才分開,上方的窗戶處,小嬋正趴在窗台上看著,隨後朝他用力揮手。

“姑爺,跟你走在一起的那位黑衣公子是誰啊?”

去到樓上時,蘇文定等人已經離開了,李頻和小嬋還在等他,小嬋好奇地問道。寧毅笑著:“一個女扮男裝的傢伙,看她長得漂亮,因此調戲一番。”

“姑爺真壞”小嬋將一個點心放進嘴裡,笑得燦爛,對這話明顯不信。不久之後,三人走下文墨樓,去往人群中繼續看接下來的表演了。

不時能看見那宋憲、陳勇的身影,跟隨著的武烈軍親衛,寧毅留了一份心思,等待著或許有可能出現的變故發生……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4 12:28 AM

第五十八章  一對姐弟

    第二天早上跑步回來,晴朗的陽光已經自東方照過來,最近幾天還不算太熱,但都是好天氣,感覺還不錯。

    昨晚的花魁大賽,寧毅原本料想可能發生的刺殺並沒有出現,先前瞥見的那個目光,想來大抵是錯覺了。與小嬋在各個舞台間輾轉看看歌舞,然後便回家,一夜無事。早晨出去跑步時,到聽聶雲竹說起昨天晚上的事情。

    “昨晚與錦兒在舞台後看見立恆了,當時立恆站在靠前面一點的地方,手上拿了隻大餅在吃。錦兒笑死了,說這樣子不顧形象,哪裡像是什麼第一才子嘛,她出去跳舞的時候,你還在吃餅子,回來笑著說,若在金風樓中她舞蹈之時有位才子在座位上啃煎餅,一定會很有趣……”

    寧毅這才記起昨晚元錦兒表演排得太晚,他那時候肚子餓了,的確是拿著一隻煎餅一邊啃一邊看完全程的,笑著說了出來。

    “不過錦兒這丫頭古靈精怪,昨日既然認識你了,今晚若再被她看見,說不定出來找你搗亂,立恆你可得忍耐一下……”

    跑完步回家,蘇檀兒也已經洗漱完畢,正在等著他吃早餐:“方才文方文定來了,說是感謝相公昨日幫忙,不過這時有約,便又早早地跑掉了,真是一點誠意也無……”

    蘇檀兒一邊說一邊笑,寧毅搖搖頭:“只是遇上,沒幫什麼。”

    “相公又要謙虛了,方才娟兒杏兒出去時都聽見那些僕役們在議論,說相公昨晚不戰而屈人之兵,只是往旁邊坐一下,那陳季問便不敢下筆寫詩詞,先前高調,結果弄到氣焰全無。嘻,可惜妾身昨晚不在,沒能看到……”

    “怎麼傳這麼快……”

    蘇檀兒在那邊笑著:“還有方才文方文定說,便是相公的一句話,就讓那唐姑娘進了花魁賽前十六……”

    後面這個就算是比較神奇的一件事了,寧毅摸摸鼻子:“這可跟我沒關係。”

    老實說,真有沒有關係那倒也難說。昨晚的花魁賽中,那唐靜不是什麼熱門,她如今名氣不算大,也遠遠比不上綺蘭、陸采采這等人的長袖善舞,舞蹈和樣貌雖也不錯,但依然是帶些忐忑青澀的。

    之前可沒什麼人看好她進入前十六,然而到得後來宣布名次時,她竟然吊車尾地進了前十六,於是一片訝然。隨後有關寧毅在文墨樓頭震懾陳季問,寧毅、李頻兩人讚她舞蹈跳得“很漂亮”的事情才被一部分人紛紛議論起來——在這之前就不知道已經傳了多廣,這時候更是神乎其神。

    說旁的才子寫多少多少詩作,這寧毅竟只用五個字“跳得很漂亮”;又傳他的一句“貴乎一片真心”就能讓旁人再無法批評一首差詩。隨後也有人說起,據說就是聽了寧毅的這句“跳得很漂亮”,後來濮陽家的少爺濮陽逸竟也順手給那唐靜加了五百朵花,這才將她送入前十六。

    三千人雖然不多,隨後宣揚的也是一部分,但總之這位唐靜唐姑娘進入前十六的理由,就成了今年花魁賽第一夜中最具故事性的一件事,起承轉合一樣不差。寧毅一時間也有些無奈。

    白日里依舊是上課,江寧依然喧囂,到得傍晚再與小嬋過去那白鷺洲附近,會場中的佈置,卻已然改了。

    昨晚舞台一共五個,進去的人看表演其實也走得鬆散,但今晚已經正式了起來。這時候才能夠看出在這裡選址的巧妙,一個大舞台佈置在江岸附近前方大半都是徐徐往上的山坡,此時已經佈置了眾多座位,一側江面的樓船,不遠處的小樓,也都是佈置好的觀看點。舞台後方,一些大大小小的帳篷作為背景分佈在空地上,那是屬於各樓各人準備的地方。

    一共十六位姑娘,今晚各人會表演兩場,而在周圍的觀看席上,稍前方一點其實也劃分出了一個個的區域。觀看位置最佳的一艘樓船是專門給達官顯貴們的地方,十六個青樓也各自圈了些位置給支持者們,這些位置多半比較好。樓船,另一邊的小樓,稍靠舞台前方的空地,有的會準備宴席,就算沒有佈置桌子,也會安排一些姑娘提著美味點心遊走伺候著。

    寧毅與小嬋買的只是最普通的一朵花,大概只是坐坐中間或者後邊的席位,但問題也不大,反正小嬋懷裡也揣了不少的點心。不過,當兩人找了個視野稍好一點的散座坐下之後,才發現問題沒這麼簡單。

    先是蘇文定、蘇文方與唐靜一群人朝這邊過來,唐靜向寧毅道了謝,然後那樓中的媽媽才開始邀請寧毅到前方就坐。拒絕之後,一名之前認識的才子也經過這邊:“寧兄何不去前排就坐?”不久之後,濮陽逸也過來了,坐在一旁笑著與他交談一陣,這次倒沒有說什麼邀請的話,只是確定寧毅想要安心看戲之後便離開了。

    隨後李頻也發現了他,過來說了些話。

    李頻這次是坐過去為陸采采助威的,不過他也知寧毅性格,一旦坐了過去,便是諸多應酬,自也不做規勸。

    總之,前方那些座位間大抵都是有些名氣之人,偶爾說說,也能看見伸手指向這邊來的人,多是不多,估計又是談到了昨晚唐靜的事情。偶爾有人過來時,小嬋坐在旁邊一言不發地看著,拼命吃零食,像只饞嘴的老鼠,後來才問:“姑爺為什麼不去前面呢?”

    “你想去前面?”

    “沒有。”她甜甜一笑,“小嬋覺得這裡就好了。”

    小嬋對於這比試比寧毅要清楚,閒暇下來時,跟寧毅說起她之前跟小姐過來玩時的比賽盛況,一些有趣事情,這期間寧毅又看到那元錦兒,她應該是在表演之前出來拜謝那些支持者,就在前方徘徊,然後也朝這邊眺望了一下……理論上來說,她與寧毅還沒有在正式場合被引薦過,不算“認識”,自然也不會過來,元錦兒回去之後不久,寧毅也望見聶雲竹的身影自那邊的陰影中探出頭來,元錦兒笑著往這邊指,然後又笑著將聶雲竹拉回去。

    “寧公子。”正式開始比賽前的最後時刻,過來的也是一名熟人,這是跟在康賢身邊的陸阿貴,打過招呼之後,指了指某個方向的一艘畫舫:“老爺在那邊,看見寧公子與小嬋姑娘在這裡似有些不勝其擾,若沒有必要的應酬,倒不妨去那船上觀看。那船乃是公主府的產業,二樓之上,皆是些閒散之人,最是隨意,位置也不錯。”

    寧毅朝那邊看看,畫舫的位置的確好,二樓上也真是沒多少人,看了看小嬋,隨後笑著點點頭。兩人隨著那陸阿貴一路上到畫舫二樓,人果然是不多,聚在這裡的也都是些年輕人,一些丫鬟下人在忙碌著。陸阿貴將他與小嬋安排在一個窗口前,旁邊的茶幾上擺著各種果品事物,相對於下方的擁擠,這上面顯得有些空曠冷清,陸阿貴笑道:“若有好友,也可邀上來坐坐,地方還大。有何需要,隨意吩咐下人便可。對了,老爺在那邊。”

    康賢也有應酬,此時人在那達官顯貴聚集的主船上,中間隔了一艘畫舫,陸阿貴說話時,那邊也正望過來,笑著點頭示意。

    與寧毅小嬋為鄰,一側的窗口坐了兩名身份未知的男子,看見寧毅與小嬋上來坐下,抱拳拱手朝寧毅笑笑,隨後也朝陸阿貴說了些什麼,大概是詢問寧毅身份。小嬋偶爾看看他們,過得片刻搬著她那張椅子撲撲撲地靠到寧毅身邊來,這才安心準備看表演。

    而在寧毅那一側,相鄰的則是一對姐弟,姐姐的年紀應該比小嬋還小,估計十三四歲,但臉色卻是相當正經的小大人模樣,原本也在扭頭打量寧毅這邊,寧毅望過去時,她便自然而然地轉過了眼神看舞台,不過當寧毅轉過眼神時,那目光便又偏了過來,就好像她原本有些好奇地打算看五秒鐘的樣子,只看了四秒鐘,被寧毅發現就轉回頭,這時候卻還得光明正大補足一秒一般。姐弟中的弟弟大概十一二歲,坐在那兒好奇地左瞧瞧右瞧瞧,歌舞開始時,他拖著椅子靠了過來,像是要跟寧毅說秘密。

    “哎,你就是那個寧毅寧立恆嗎?寫水調歌頭和青玉案的寧立恆?我有幾個問題要考你哦,如果你答出來了……”

    “不是。”

    “呀?”小男孩微微一愕。

    寧毅神秘地低下頭,那手背掩在嘴邊小聲地告訴他:“我不是寧立恆。”

    “……哦。”

    小男孩愣了半晌,悻悻地拖了椅子回姐姐身邊,然後大概是在報告結果,那姐姐低頭開口,隱約是說:“他騙你的……”後面的便不知道了。

    一如陸阿貴所說的,這上面沒有什麼人會來打攪,下方表演熱烈,偶爾呼聲如雷,寧毅與小嬋一邊吃些東西一邊看。表演之間的空隙便會爆出某某人為某某姑娘獻了多少花,也有才子們做了佳作的,經一些名人看過之後,便也被念出來,以壯聲勢,樓船之上的達官顯貴們其實也有支持的女子,偶爾便能看見姑娘表演完了上去答謝的畫面,江寧一帶的主要官員,包括陳勇宋憲等人也都在上面,不過寧毅此時沒了昨晚那樣的心思,自是安心看戲。

    幾場表演完後,小嬋去到旁邊拿來一副圍棋,與寧毅在那放果品的小桌上擺開了,下方光芒變幻中,在這窗口間與寧毅下著五子棋,氣氛安逸閒適,輕鬆有趣。過得一陣,旁邊那小男孩又拖著椅子撲撲撲地過來了,拖著下巴在桌邊安靜地看棋,好一會兒方才說道:“圍棋不是這麼下的啊……”

    也就是在這樣的時間裡,一名女子走過這畫舫下方的人群,仰起頭朝主畫舫上遙望了片刻,然後再度消失在人群中。

    夜色下的河畔上,喜慶與祥和的氣氛,還在隨著夜晚氣氛的加深,歌舞的進行,不斷攀升著……
作者: mu119    時間: 2011-7-4 10:17 AM

第五十九章 殺!
     
    表演進行了大半之後,康賢方才從主樓船上下來,一路回到自家的船上。與一樓的一些人打過了招呼,隨後上樓,跟上方遇上的小輩寒暄幾句,望向畫舫一側時,才發現情況有些古怪。

    竟然有兩對人,在窗邊一面看表演,還一面下棋。

    “說來真是奇怪,為何每次見到,最為悠閒的總是你這年紀輕輕的小子,實在讓人生氣。下方眾位姑娘賣力表演,你在此分心二用,不怕被人看見罵你白瞎了這等好位子麼……”每次見到寧毅,康賢少不了要隔應幾句,待看見那棋盤時,方才疑惑道,“咦,這局棋真怪……”

    偏過頭看看另一邊的窗戶前,兩姐弟身前的棋局也是同樣古怪。姐姐那邊一臉不爽地蹙著眉頭,拿著棋子似在算計,弟弟則有些眉飛色舞的樣子:“姐姐,你要是不堵這裡的話,可就要輸了哦。”

    這樣的局面康賢可還是第一次見到,待寧毅笑著跟他說了這五子棋的規則後才恍然大悟:“你科是總能找些這樣的事情來玩。

    “過去看看那邊時,兩個孩子之間,姐姐已經輸了,見到康賢一個叫:“姑爺爺。 ”一個稱:“駙馬爺爺。 ”隨後康賢便笑著為雙方介紹。

    “看來都已經認識了,這便是你們常常問起的寧毅,寧立恆……立恆,這兩位乃是家中小輩,姐姐小佩,弟弟叫君武,一個十三歲,一個十一歲。小佩可是家中有名的才女,早就看你不服氣嘍。”

    康賢介紹得愉快,那邊兩個孩子黑了張臉,特別是姐姐,偏過頭頗為不悅。弟弟告狀道:“姑爺爺,他剛才騙我說他不是寧立恆。”

    康賢微感愕然,待到那邊說了來龍去脈,方才笑道:“你這孩子一來便要考人,自是沒好結果,以後要記得教訓……立恆也是,整日里當孩子王,倒盡想著如何消遣孩子了……呃,小佩君武,此時可還有問題要問麼,保證讓他答你。”

    那名叫小佩的姐姐扭頭道:“哼,怕人考他,自是沒有真學問才心虛,此時已有結論,不問也罷!”她說著走到一邊去收棋子。
     
    君武隨後也笑了笑:“那我也不問了,我與姐姐下棋去。”
     
    以往若下圍棋,他與姐姐對上都是有輸無贏,此時學會這五子棋后竟連贏幾局,頗為高興,對於寧毅的惡感反而不重。而那小佩對寧毅的不爽估計有一半則來自五子棋,不過她也頑強,此時繼續與弟弟下起五子棋來,想要融會貫通後在這上面直接扳回局面。

    既然有人過來說話,小嬋其實已經從座位上起來了,康賢笑著在那持子上坐下,看著那五子棋的殘局,隨意落下一子,笑道:“說起來倒也有趣,小嬋叫你姑爺,他們得叫我姑爺爺,以前有人叫我駙馬爺,現在叫駙馬爺爺,呵呵,這輩分之事,竟是加一個字便長一輩的……”

    隨後想起來,向那邊的兩個孩子示意一下,放低了聲音:“康王周雍家的兩個孩子,平日里對你可都是讚不絕口,早想見見。佩兒確是周氏才女,通詩詞文墨,諸多技藝一學便精,最厲害的卻是算學,去年家中盤賬,小丫頭沒事拿個賬本,不用算盤竟將其中數字全部算出,毫無錯處。弟弟君武資質稍微平庸,有個厲害的姐姐,平日里老被支使來支使去,呵呵,頗為有趣……”

    寧毅回望過去,那邊名叫周佩的女孩子正對著這邊,緊蹙眉頭想棋著,忍不住瞪了寧毅一眼,寧毅笑道:“看來他是找到唯一能比過姐姐的遊戲了。”

    下方的表演繼續著,康賢自然不可能一直在這裡與幾個小輩來往,下了那半局殘棋,大概弄懂五子棋是個什麼概念之後便離開了。
     
    隨後寧毅與小嬋看著表演,旁邊的姐弟倆還在一直下五子棋。那名叫周佩的女孩兒說來也怪,前幾局下不過也不說換成圍棋或者乾脆不下,而是一直下著,到最後似乎已稍稍扳回了局勢。

    一晚上的表演圓圓滿滿地到結束,隨後也是聲勢浩大地宣布了四大行首的出現,分別是前一屆的花魁馮小靜,有濮陽家支持的綺蘭,金風樓的元錦兒與名叫駱渺渺的新秀,去年作為四大行首之一的陸采采卻是落榜了。

    寧毅就是來看表演,這些名次之類的事情與他無關。總之這表演看得還算舒心,今晚的一切也都是順順利利,隨後整個場地開始散場,有的人還在應酬、拉關係,更多的人則是朝出口那邊去。
     
    寧毅與小嬋下船之後,隱約有些小混亂自門口那邊傳過來了。聽得旁人說起,大概是那邊一群支持陸采采的人心中不悅,與其他人發生了口角,產生了小規模的鬥毆。

    這類事情並不稀奇,大大小小幾乎每年都有,問題不大,維持秩序的兵丁們早已趕過去,想來不久便會被平息。主樓船那邊,諸多達官顯貴正在寒暄,其實今晚這場熱鬧與狂歡對於許多人來說還沒完,還有後的宴會要赴。
     
    康賢也正在那邊與人道別,中毅與小嬋討去時,他倒是笑著讓兩人不用忙著走:“我那船也是要回去的,待會一道走也無妨,你們倆沒駕車來,若是走回去,怕是會有些累。

    場地遠遠近近人群聚散,燈火開始從道路上往江寧城那邊延綿過去,片刻之後,這邊人群漸少,又是一場意外發生在寧毅的視野一側。或許是因為天氣有些熱,那舞台後方的一個大帳篷裡想是有人碰倒了燭火,一場火災出現在那河灘之上,將帳篷以及周圍的物品點燃了,熊熊燃燒。

    各個青樓的人自那邊跑出來,好在這一片人也以及不多了,留下的大抵是還在應酬的名士、官員、顯貴、這幫人的跟班以及士兵和極少數未走的觀眾倒也不至於發生什麼踩踏事件。有人在吩咐著:“快去救人”“許多人便朝那邊過去,寧毅想起聶雲竹,讓小嬋留在了這邊一陣子,跟著過去,途中便遇上了聶雲竹朝這邊過來至於元錦兒她得了四大行首,還要去慶功,此時在另一邊被一大群人簇擁著,不過倒也沒什麼事。

    “那是飄香院的大帳篷,與我們隔得遠呢,只是一開始聽說走水了有些嚇人。不過其實也沒燒到人,都跑出來了,只是帳篷那麼大,現在想要把火滅掉,可不容易了……”

    遠遠地河灘邊的火勢看來驚人,主要因為那個帳篷大周圍的物品也多。但真要波及太遠,其實也沒什麼可能了,這時候就是看著一群人英勇救火的盛況而已,寧毅一路返回山坡上,找到小嬋,悠閒地回頭看戲。今晚也是一切正常,這火焰造不成什麼影響,這樣一來,也就是等著回去了。

    他站在那兒如此想著,幾乎要打個呵欠一陣涼風朝這邊樸過來時,有什麼念頭卻陡然從他腦海裡劃了過去,讓他愣了半晌。

    目光望向下方的火場,又望向這邊的眾人,尋找著目標,有些線索在腦海裡變得立體起來。沒錯了……方才火焰燒起來的時候,武烈軍的指揮使陳勇叫著:“你們去救人……”他叫的不僅僅是維持秩序的衙門士兵,還有一部分的親衛,此時他們正活躍在那火場周圍……

    之所以叫他們去是因為外面眾多的人群正在離開還有那場鬥毆的意外,衙門的佈置一時半會跟不上此時在這邊的士兵不多……

    “那是飄香院的大帳篷……”雲竹是這樣說的。飄香院,先前這武烈軍的陳勇,支持的正是飄香院的頭牌姑娘,此時那姑娘……寧毅扭頭望去……那飄香院的頭牌,正站在陳勇的身邊… …所以他才會叫親衛過去……

    找不到宋憲,宋憲大概有事,人群散去時就準備離開去處理。然後起了火,韓勇吩咐親衛救火,宋憲留下了自己的一部分親衛,此時還是已經離開了……

    大風吹過來,遠處河灘上風助火勢,將那光焰陡然拔高。寧毅的臉色忽明忽暗,昨晚在人群中的時候,他有考慮過諸多計劃,如果自己要殺掉宋憲,應該如何動手。只是昨晚的格局與現在不同,今天晚上他沒有想過這些事,但現在想來,如果自己要殺掉宋憲,如果這小小的兩場意外不是巧合……

    片刻,他拉起小嬋的手,走向不遠處的康賢。小嬋滿臉通紅:“姑姑姑姑姑姑、姑爺……”

    “康老,你可有馬車備在這邊嗎?”

    “立姐有事?”

    “想起有件急事,怕是要先跟小嬋回去。”

    “好。”康賢也不多說,點了點頭,“我讓阿貴帶你們過去。”

    不久之後,插有駙馬府標誌的馬車出了會場,轉上大道。雖然此時道路兩旁回江寧的行人眾多,但官道中央還是留出了空來,讓馬車可以以中等速度前行,寧毅偶爾揮去一鞭,目光望向道路那頭的江寧城。這一片散會後的人群,前端也已經開始接近城門了……

    兩輛插有武烈軍標識的馬車駛入江寧城,一路穿行。

    此時白鷺洲那邊的比試散去不久,絕大部分的人都還未有回來江寧。時間也已經不早,若是留在江寧的,該睡的其實也已經睡了,兩輛馬車穿過或明亮或黑暗的城市街道,一路往城市另一端的城門駛去。
     
    車輪聲、馬蹄聲,嗒嗒飛舞,將或明或暗的道路迅速拋開在後方,大約行至一半。這是一段相對開闊卻安靜的道路,兩旁的店鋪都已經關了門,各種架子、垃圾、招牌,有的房間裡露出了燈光,街角掛了幾個光芒幽暗的燈籠。揮鞭的聲音響起之後的一瞬間,前方馬車的御者厲喝道:“什麼人!”

    回答在下一刻到來,如同兩道光芒衝撞在一起,在接觸的瞬間,就互相撕裂了出去!

    破壞、粉碎、解體、血光滴天——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5 01:07 AM

第六十章 風雷疾舞
  
   猶如黑暗迎面而來。

    “什麼人”喊出的瞬間,劍光就已經隨著疾衝的人影在黑暗中閃了出來。然而僅僅是一點亮光,他看不清那劍光經過了什麼地方,只是啪啪啪的三聲響,與他交錯而過。那道身影似是與前方的奔馬交錯一瞬,在馬身上借了一下力,第二下踩上車轅,已經劃過了他的身邊,然後,前方的那匹奔馬飛起來了,馬車的車輪離開地面,開始傾斜,第三聲踏在傾斜的車廂上,遠離而去。

    馬聲長嘶——

    宋憲嘩的拉開了車簾,火光劃過眼簾,收縮的瞳孔中映出前方的景象。這一瞬間,前方那輛馬車輪軸飛舞,已經傾斜在了半空中,其中一匹奔馬也已經四蹄翻飛。劍光從前方劃過了這畜生的側身,延伸過駕馭馬車的那名士兵,血光已經沖天而起,在高速的奔行下,看來就像是朝這邊迎面撲來一般,而最為前方的,還是那已經在傾斜的車體上借力的黑色身影,那身影在空中放大,雙手握劍,已經做出了全力揮砍的姿態,躍過二十餘米的距離,在馬車疾馳中,瞬間拉近

    宋憲身邊的御者已經全力拉出了刀,然而還沒能擺出適合阻擋的姿態,金屬相觸了,火星一閃,在霎時間壓回他的胸口。

    轟然巨響,人影如同砲彈般的貫穿了馬車,半個車廂碎裂飛舞在長街上。兩道身影滾落地面,迅速拉遠了與馬車的距離,其中一道女子的身影翻滾了好幾週直接站了起來,提著兵刃舉步前行,另一道人體已經被巨大的衝擊力撞得完全不成*人形,骨折肉碎,遠遠的被留在了道路上,濃稠的鮮血朝周圍蔓延下去。

    兩輛馬車還在奔行,然而馬已經驚了,最前方馬車的一匹馬甚至半個軀體都被斬開,另一匹馬也受到波及,轟然翻滾,依靠著巨大的慣性,倒下的車廂還在長街上往前方推過去,轟隆隆的推翻了白日里小販用來做生意的各種小攤、木架與殘留的垃圾,馬車的輪軸從中而斷,一隻木輪直接飛向後方,跟那車轅狠狠撞在一起,馬車還在慣性下疾馳,不斷分解散架。當兩輛馬車的影響最終停下來,留下的是長街上近百米的一片狼藉。

    解體的馬車車廂、車底、車軸、車輪,被影響到的原本就在街道上的各種木​​架、雜物,拖出在地面上的鮮血痕跡,菜葉之類的垃圾,死去的奔馬、內臟,從地上試圖爬起來的傷得或輕或重的人。

    風從長街那頭吹過來,穿一身黑色衣服的女子輕垂劍鋒,信步而行。這是夏天,夜風撫動衣袂,那身材也如普通女子般的婀娜單薄,絲毫看不出她方才幾乎在一擊之下轟碎兩輛馬車的那種剛猛。此時黑巾蒙了面,黑巾之上,望著宋憲的目光冷漠而冰冷,片刻,她用手指輕輕彈了彈劍身,那把劍便菁然長吟一聲,微微顫動著。

    前方,宋憲手持長刀站了起來,他畢竟功夫高,此時也沒怎麼受傷,只是望著這道冷漠,偏了偏頭。

    “宋憲,我上次說過了。”夜色下,嗓音清冷,附近一名丟了兵器的受傷親衛操起一根木棒啊的就衝了過來,劍鋒舞動,猶如飛快地撕裂了布帛的聲音,血線交錯飛起在空中。女子就那樣走過來。

    “我一定會殺了你的”

    “陸紅提——”

    長街上,宋憲沉聲暴喝,然後,火花迸碎,隨著猛烈的金鐵交擊聲開始亮起在街道上……

    一路奔行趕超,回到蘇家側門的時候,花的時間並不多,隨著寧毅下車,小嬋一臉的迷惘:“姑爺,怎麼了啊?”

    “小嬋你先回去,我還有些事情。”

    “呃……”

    寧毅說完話,轉身要走,小嬋陡然拉住了他的衣服:“姑、姑爺,什麼事啊……”

    對於寧毅要支開她的事情,小嬋明顯有些慌亂,寧毅回頭猶豫了一下,隨後還是拍拍她的肩膀:“放心,沒事的……聽話,我很快回來……”

    “可是、可是……”

    寧毅走向馬車,小嬋在那兒焦急一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苦惱地朝門口那邊走了幾步,待到跨進門檻,門房大叔從那邊走出來:“啊,小嬋姑娘啊,你跟姑爺回來了麼……呃,姑爺呢?”

    門房朝外面看了看,馬車已經緩緩起步。 “姑爺他、姑爺他……我也不知道……”她腦海中理不清頭緒,想起前幾天小姐說的一些話。姑爺他拋開我去見哪個狐媚子了啦……然而這也只是一時的混亂想法,她自不可能跟門房說。

    “姑爺……”

    小丫頭一轉身,又從門口跑了出去,側門外的道路前方,馬車已經開始加速了,小嬋捏了捏拳頭,拉起裙裾朝那邊追了過去。前方路口,馬車陡然放慢速度,隨後停了下來。

    一隊人馬自丁字形的路口那邊出現,飛快地奔跑過了寧毅前方的路口,這是武烈軍的十多名親衛,急匆匆地往另一端趕。

    怎麼會這麼快的……

    寧毅坐在馬車上喃喃念了一句,隨後撥轉馬頭,往那十餘人馬奔行的方向追過去。

    小嬋也看見了路口那邊奔行而過的十餘騎,然後姑爺駕著馬車跟上去了,她追到路口,臉上依然複雜而焦急,心中隱隱泛起古怪的感覺。然而寧毅的馬車已經一路疾馳,消失在了路口的那邊。

    “姑爺去幹什麼啊……”

    其實細想一下,她便否定了姑爺這時候跑去見某個青樓女子的想法,姑爺不是這樣的人,就算真是要見,也不會像現在這麼急的。可是對於這忽如其來的變故,她也實在想不通是為什麼。今天為了去看表演而精心打扮過的少女情緒低落地回到府門前,抱著雙膝坐在了台階上,偶爾扭頭看看道路一端,希望姑爺的馬車又從那邊折回來。當門房在後面喚她時,她才又站了起來。正準備轉身,一束煙花亮起在夜空中。

    那煙花升起的地方不算非常遠,但也不是什麼喜慶慶祝的煙火,那煙火的涵義她隱​​約明白一些,這時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仰著頭望向那邊,門房也走了過來。幾秒鐘後,少女喃喃說道:“炳叔,那是……出什麼事了……”

    “喔,好像是軍隊緝拿兇徒的煙火令箭,怕是又有什麼盜賊趁今晚做事了吧……缺德哦……”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刀風呼嘯,金鐵交擊的聲音猶如雨打蕉葉,響徹長街,密集而紛亂。這個夜裡,這條長街周圍遭了秧,有的店舖的們已經被轟飛的馬車碎片砸開,也有一些房間中有人居住的,先是點了燈,隨後又趕快滅了。下方的街道中,人影追逐打鬥猶如一場混亂的舞蹈,金鐵交擊在空中拉出一道道驚人的火花,有時轟然聲響,一道人體被打入街道上的雜物堆中,動彈不得,鮮血斑斑點點,流淌成片,道路之上早已陳列了幾局屍體,持刀的悍勇男子歇斯底里地大喊,將刀光揮舞得像是一張網,在迎面而來的巨大壓力下,努力求存。

    他的武功在江湖之上原本也算得一流,但此時那女子的劍法實在太過厲害。迅捷之中不失剛猛,猶如夏日中的大風雷雨,迎面撲來。他竭盡了全力抵擋仍舊左支右拙,眼前的火星斑斑點點的亂綻。時而那劍法中便出現一招極度大力的,好似風雷呼嘯,將他全力而出的長刀硬生生的砸開。

    而對方的攻擊也並不僅僅是那樣式顯得有些笨拙的劍,她時而單手持劍,時而雙手劈砍,那變換迅速而自然,令人眼花繚亂。有時候長刀才被砸開,女子的左掌已經啪的從刀光的空隙中推倒了眼前,轟他面門,刺他雙眼或者猛然摳向喉結。那皓腕白皙,五指揮動如同舞蹈,讓人難以理解這竟是如此狠毒致命的攻擊。狼狽地側身避開,劍光再度刺來,揮刀一格,女子的足尖點動地上碎裂的竹竿,也已經於無聲之中刺向他的腰肋,猶如潛伏已久的一條眼鏡蛇,這女子竟能隨時以身邊的各種物體作為武器,讓人感覺此時面對的簡直是三個四個人,而並非是區區的一名對手。

    兩輛馬車中的親衛本就只有幾名,此時已然死的死傷得傷,有傷得輕的衝過來介入兩人之間的戰局,下一刻就像是被絞肉機絞過一般被轟然吐了出去。宋憲邊打邊退,然而那女子如影隨形,竟完全無法擺脫,傷口已經一道道地出現在他的身上,在正常戰鬥發生後不久的時間裡,以驚人的速度將他的生命力逼到了極限。

    他此時也只能在不斷的吶喊中持續的揮刀,某一刻,抓起旁邊一張爛掉的木桌揮了過去,轟然巨響中,整張桌子碎成木屑飛舞,斬來的劍光陡然由剛轉柔,無聲地刺進他的手臂,又抽了出去。

    宋憲顧不得傷勢,趁著木屑還在飛舞,雙腿發力飛退,女子黑色的身影嘩然破開那漫天飛舞的物體,一絲一毫都不肯讓步地逼近,乒的一下,又是火光暴綻,宋憲身形帶血被斬飛出去,此時已是街角,馬蹄轟鳴翻滾,然後,將兩人淹沒了進去。

    乒乒、乒、乒——

    馬蹄翻飛轟然衝過,火光連續亮起在女子原本所在的位置,隨後一匹奔馬嚶然長嘶,它撞上了擋在前方的人體,昂然立起,兩隻前蹄,巨大的衝擊力下,女子的身影已經飛舞在半空中,但那道身影卻彷彿貼在了戰馬的前頸上一瞬間,刷刷的舞動了幾下,然後才隨著戰馬奔行而出,女子竟在那一瞬間單手抓住了戰馬的韁繩。

    十餘騎彷彿裹脅著那女子轟然而走,轉眼間已衝出好遠,女子的身影看起來還是被戰馬撞飛了出去,飛向側面一匹馬上的武烈軍親衛,那人揮出長刀,兩道身影溶在一起,摔飛向旁邊的地面,隨後站起來的,已經只有那黑衣女子了。劍鋒上鮮血淋淋,被她抓住的那名騎士已經成為屍體。

    另一具屍體,此時也已經落在後方道路上,那是一開始駕馭戰馬撞上女子的騎士,女子抓住韁繩飛在空中時揮出了兩劍,一劍割開他的喉嚨,一劍斬開胸口。

    兩匹沒有了主人的戰馬朝長街那頭飛奔著,其餘的十多騎將女子圍了起來,長刀出鞘,殺氣凜然,女子站在那兒,將目光望向了此時已在遠處街口的宋憲。

    宋憲滿身都是大大小小的傷口,但這時候仍然保持著戰力,並沒有受到什麼重傷或是致命傷,只是看來淒涼,他此時手持長刀,渾身是血的攤開雙手。

    “最後還是我贏了,陸紅提。”他笑了起來,“江湖?你們這些武林人士,永遠不會明白自己有多狹隘,有點小聰明,就以為自己算無遺策了?我不知道你要殺我嗎……就在你絞盡腦汁想要支開我身邊人的時候,我的背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出謀劃策,準備反過來算計你……”

    他頓了頓,昂然抬頭:“這才是真正的力量”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5 10:48 AM

第六十一章 局與勢

    馬聲嘶鳴,夜風淒厲,長街之上,噩夢般的戰鬥。

    混亂之中劃過的劍風,奔行的戰馬在高之中被斬斷了前腿,鮮血噴湧在空中,轟隆隆的翻滾在道路上,當戰馬翻滾過去,另一名親衛的面門上飚著鮮血與碎肉朝後方飛出,其餘的人奮勇衝上,鋼刀連同胸口一齊被斬裂。

    女子的身影高奔突,五六名親衛交錯阻攔,竟完全擋不住她的前進,那把稍顯笨拙的長劍在交錯的鋒芒間不斷尋找著空隙,刷刷刷的帶出了血線,隨著慘叫聲劈頭蓋臉地朝前方路徑揚過去,黑夜下女子已經渾身是血,然而在這樣的時間裡,已然挾著巨大的壓迫感將想要奔逃的宋憲逼往道路的盡頭。

    雙方的度再長街之上都快得驚人,想要阻擋女子追殺的親衛們前後左右的衝上,宋憲此時也正拔腿奔逃,一名親衛從前方陡然插入,試圖阻止下女子的追趕,下一刻,劍光自他的左肩朝右腹轟然拉下,身體如砲彈般的飛出去,鮮血如巨大的花朵般爆開。

    從兩側襲來的刀光刷的撕裂了空氣,女子一個矮身,在左側那人大腿上嘩的帶出一道血線,一個旋轉站起,抓住左側那人的後腦勺,將他的腦袋砸向右方來人的面門,順手抄起一把鋼刀朝前方扔了出去。

    宋憲此時已經奔出幾米之外,伸手抓向一匹衝來的戰馬韁繩,旋轉的鋼刀劃過他的腰肋,噗的嵌入奔馬的腿,血光之中,人與馬的身體幾乎是同時朝前方滾出,後方打鬥紛亂,才剛從地上爬起來,視野當中,女子的身影又已​​挾著劇烈的血光逼近了。

    “你他**個瘋子——”

    砰——

    火光暴綻,宋憲的身形再度被劈飛出去,後背已經直接到了牆角,周圍的親衛沒能阻止那女子哪怕一秒,才抬起頭,那古拙的劍鋒朝著他的腦袋斜劈而來。頭一偏,劍鋒在牆壁裡噗的捲出大量土石,心有餘悸的感覺還未有升起來,宋憲的目光中,女子的右拳轟然放大。

    砰的一下,腦袋裡震動起來,後腦勺砸在後方牆壁上,視野顫動,鮮血飛出,時間彷彿變慢了,然而反應不見得更快,那些衝上來的身影,打鬥的聲音在這顫抖的血色畫面裡都變得異常遙遠,女子轉過身,一劍劈開了撲上來的親衛,他下意識的舉刀,然而那目光又已經轉了回來。

    手臂揮了出去,但本該斬上女子身體的刀卻並沒有出現,斷腕著鮮血,握著刀的那截手臂飛舞在天空中,朝後方的親衛們砸過去,女子右手手肘彷彿挾著整個身體的力量轟向他的面門,黑暗放大。

    砰嗡嗡嗡嗡——

    不知道生了什麼,隨後,第三下的衝擊再度襲來,背後阻擋他的牆壁,在意識裡消失了,他飛了起來……

    馬車停在道路這一段的拐角上,寧毅過來不久,站在樹下的黑暗裡望著長街盡頭的那​​一幕。

    他並沒有看見整個打鬥的過程,只是長街上的一片狼藉,已然能說明所有的問題,兩輛馬車的殘骸,一具具的屍體、鮮血,戰馬被劈斷了腿倒在地上,掙扎的、哀鳴的,這樣的戰鬥痕跡在整條長街上延伸過去,而最為驚人的,還是最後這一段的戰鬥景象。

    宋憲原本也是加入了戰鬥的,然而那女子給人的壓力實在太過驚人,當寧毅過來時,他就已經準備逃跑了。但是跑不掉,戰馬大多受傷、選擇了步戰的親衛們幾乎是全力阻擋著那女子的追殺,戰鬥以驚人的高朝那邊延伸過去。但是依然擋不住,女子的攻擊中,鮮血的飛舞幾乎就沒有停止過,親衛當中輕傷的、重傷的……他們從周圍衝上來,甩出去,直到宋憲在長街的盡頭被追上。

    轟、轟、轟——的連續三下,然後長街那頭的整堵牆壁都在視野間轟然倒塌……一顆磚石飛舞過來,狠狠砸在一個人的頭上,變成粉末飛碎,戰鬥還在繼續著……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黑暗之中,寧毅喃喃地說著話,隨後調整者呼吸,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才是我要的……”

    有這片刻間的觀戰,已經不用再看下去了,過來支援的兵丁或許也已經快要趕到,寧毅轉過身朝馬車上走去。隨後望瞭望不遠處的一匹馬,那馬兒孤零零地站在這邊光明與黑暗交界的地方,馬上的騎士已經死了,鮮血淌下來,寧毅走過去往他懷裡摸了摸,拿出一隻放煙火的竹筒收入懷裡,隨後看看四周,長街那邊或許有零散住戶,這邊卻是沒有,該不會有人看見他在這,隨後返回馬車上,悄然轉身,奔行離去。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奈爾,就一定……要實現……”

    手指在馬車上輕而急促地敲打著,腦海中推算附近的街道,可能會有的追殺佈局,口中隨意地哼著想起來的歌,火光明明滅滅地照在他的臉上,此時在那裡浮現出來的,是與平日里絕不相同的笑容,謙和的表象之中,難以形容的野性。

    機會能有多少,不知道,變故畢竟是太多了,或者反而會引出一些麻煩來也不一定。但這時他已經確定了,他想要那樣東西,想要得到它……

    不努力一下的話,今晚怕是要睡不著覺了。

    煙火在城市的街道中升騰起來,更多的時候,還是急促的鑼聲。

    這是一個混亂的夜晚。

    當從白鷺洲回來的大部分人群進入江寧城的時候,這邊混亂的響動,已經影響了半個城池。趕來的武烈軍人、官府衙役在這邊紛忙地追趕著那在城市間奔突的女刺客,期間生了幾次交手,又是死傷數人,回城的居民們朝著這邊擴散過來的時候,女刺客大概是想要朝人潮這邊奔逃的,然而原本跟隨著陳勇的那批武烈軍精銳也從那邊抄了過來,逼得她只得去往另一邊相對安靜的城池。

    那女子應該也已經受了很重的傷,但戰鬥力依然強悍,如果不是自我感覺良好的傢伙,基本不會敢與她動手,一般的衙役也就是敲鑼打鼓地追。追捕的人畢竟是多,女子左沖右突,始終無法完全銷聲匿跡。

    今天晚上與上元那晚不同,此時這邊的城區街道上已經沒有多少人,那女子今晚也是過分執拗,不像元夕那晚,受了傷便立刻走。她在那樣的情況下豁出去幹掉宋憲,本身受傷也重,這裡已經很難給她形成理想的躲藏點。而武朝並無宵禁,雖然大部分人看見那煙火,聽見鑼鼓便只是閉門不出,但夜晚還是有些許閒人遊蕩,寧毅駕著馬車遊蕩在局勢的邊緣,反倒是佔了優勢,偶爾遇見兵丁衙役,說上幾句,或是匆匆離去,並不理會他。

    一路哼著歌,在幾個街區之間轉圈,看著遠處傳來的混亂,手指在身邊計算著看見的每一撥人可能去往的方向,整個範圍內的大概局勢,女子所在的位置與她可能選擇的方案。想要搭上關係非常困難,自己現在如果駕車過去,要與那女子遇上一次非常簡單​​,但沒有意義,如果提出想要幫​​她這種笨開端,最可能的情況是在第一時間就被她宰掉,這些事情不能自己主動,只能找到特定的環境,讓對方主動,自己才能有表露意圖的餘地。

    有關人心的計算總是相當複雜,哪怕他仍舊有一支如同前生一般的幕僚團隊,這時候也不能說有把握。眼下只有自己一個人,也只能抱著試一試的心理去做了。城市裡有幾個街區應該是比較理想的,不過,在這片刻的時間裡,他大概估錯了兩次女子奔行的方向,其中一次倒是個可以用的機會,可惜也錯過了,大概十分鐘之後,他才在偶爾傳來的變亂中看見了一個可能性。

    馬車疾奔,沿著長街繞向城市的西方,到得一個僻靜的街巷間,鑼聲急促地從遠處傳過來,隨後是打鬥的響動,女子推動著混亂,往這邊過來了,到得某個時刻,可見的混亂又再度消失。寧毅計算著時間,拿出那煙火竹筒,拔掉了蓋子,一團信號煙花沖天而起,亮在了夜空中。隨後一揮馬鞭,讓馬車高離開了這裡,去往附近的街區。

    理論上來說,那女刺客逃跑的方向在暫時已經被限定下來,只要自己能提前趕到那邊,就有可能讓自己的馬車成為一個理想的餌,或許可以有三成的把握讓她上車,然後才會有做點交易的可能……如此奔行出兩個街區,前方一隊衙役從那邊衝來,看見他時,卻陡然將他攔住了。

    糟糕……

    如果這時候遠處的打鬥還在繼續,這幫衙役便不至於理會他,但這時候拿女子的蹤跡暫時消失了,寧毅也只好停下車,讓對方搜查一番。馬車上打著駙馬府的旗幟,這幫衙役當然不至於刁難,大概查過之後,立刻說好話放行,但時間也已經過去了許多。寧毅再往前行時,那女子的位置,已然過了他預想的地方。

    意外常常會有,寧毅早就明白,但眼下出現,令他著實覺得有些可惜。已經用掉那煙火筒,自己不再有控製女子奔行方向的機會了。不久之後,女子奔跑的方向持續往東邊移動,寧毅駕車緩緩離開危險的中心區。再往那邊去,已經沒什麼意義,就算自己真能救下那女子,可能也已經避不過武烈軍人與衙役的檢查,危險與收益的比例極度傾斜,那就無所謂冒險了。

    真可惜,不知道還能不能遇上這麼厲害的傢伙……

    他如此想著,一路往蘇府方向回去,後方的混亂沉默了許久,當再一次的煙火訊號與鑼聲引起他的注意時,陡然現,那混亂的方向竟然又推了回來……

    城中偏西方向一處相對僻靜的湖岸,寧毅駕馭著馬車穿過了湖岸上的道路,一邊是靜靜的湖水、樹木,一邊是掛了燈籠的高牆大院,路上偶爾能看見一兩個行人,大概是從賽花會那邊回來的。

    馬車後方遠處,一隊武烈軍人正繞過了道路,似乎朝這邊過來,前方的岔道那頭,也有衙役正巡往這邊的岔道口。寧毅回憶著不久前那次打鬥的位置,在接近道口的路邊,將馬車不動聲色地停了下來,走下了車,伸一個懶腰。

    黑暗的湖岸邊,女子裹著一張黑布,靜靜地潛伏在樹木下草叢深邃的地方,調整著呼吸,盡量安靜地不讓自己身上的鮮血留下太多的痕跡,耐心地等待幾隊交匯而來的搜尋者過去。

    那輛馬車就在她藏身處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然後她看見那御者下了車,伸一個懶腰,朝湖邊走來,哼著古怪而悠閒地調子,低頭在草叢中尋找著什麼……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6 08:03 AM

第六十二章 餌與線

    黑暗的湖岸旁,孤零零的燈籠幽幽地映照著附近的花草樹木,女子躲在那黑暗間,看著那書生輕哼歌曲,在草叢裡翻找著,隨後捧了一塊大石頭,還輕輕拋了兩下,看來心滿意足地走回去了。  

    道路一端,武烈軍的軍人逐漸靠近,另一邊的衙役也提著燈籠巡查著湖岸,看來比那些軍人要先到一步。砰砰砰的聲音響了起來,那書生蹲在馬車旁用石頭砸動著馬車的車輪,看來是那兒出了些什麼問題,當他拋開石頭拍拍手站起來時,衙役們也已經靠近了,女子屏住了呼吸,當然,衙役們先自然是找上了那書生,他們看了看那車上的標識,對話聲傳來。

    “這位公子……是駙馬府的人?”

    “有事?”那。

    “呃……方才城內出事,我等正在緝拿兇徒。公子既非駙馬府眾人,不知為何會有此車駕……”

    看那書生的態度怕是有些來歷,幾個衙役保持著恭敬,:“兇徒?”

    此時那邊的幾位武烈軍人也已經過來,見到馬車這邊的事情,也圍了上去,但也有幾人仍在朝河邊的黑暗中望,保持著警惕,那書生回過了頭:“幾位也是嗎?”

    “武烈軍緝拿刺客,公子問的是什麼?”為的那名軍人沉穩地出聲。

    “到底出什麼事了?”

    “方才城內生刺殺,刺客該是往這邊來了,不知這位公子可有看見什麼可疑之人……另外公子若不介意,在下等大概要例行搜查一番。”

    “呵,明白,諸位請便。”那書生攤手示意,然後問,“不知可有誰遇刺了嗎?”

    “公子這是從何處回來?”

    “白鷺洲,花魁賽。在下寧立恆,倒並非駙馬府中人,只是與明公相識,因此借他車駕先行回城。明公此時應該還在後方,將乘畫舫回城,幾位職責所在,若有必要……哦,負責給在下車駕的,乃是駙馬府中執事陸阿貴,幾位可向其詢問。”

    幾名軍人自然不可能隨口就說出具體生的事情,因此只問這書生的來歷。前前後後檢查了一下馬車,待聽得那公子說完這番話,方才變得恭敬起來,那軍人行了一禮:“失禮了。

    衙役中有人說道:“寧立恆……莫非是那明月幾時有的寧立恆?”

    這人看來頗有來頭,說話之中,軍人與衙役都已對他態度大變,隨後那領頭的軍人稍稍壓低了聲音道:“方才在玄凌街口,有一刺客刺殺了都尉宋憲宋大人,數十人傷亡,刺客武藝高強,下手狠毒,如今大抵是逃到了這一片,公子切記當心,最好還是儘早回府。”

    兩撥人都有職責在身,說完一些話之後朝著一個方向過去,在那邊道口還與巡查過來的另一批人碰面,朝這邊指指點點說了些什麼,那書生對著遠方的三撥人揮了揮手,隨後,夜色中聽得他哼了一聲:“嘿,宋憲……”

    然後書生坐上馬車,開始揮動鞭子,讓那馬車往前方行駛起來。

    馬車轉過前方街口,平穩而行,寧毅掀開了車簾掛好,看著周圍明明滅滅的燈光,從花魁賽上回來的人們此時也經過了這邊,有幾名衙役朝反方向趕過去,看看馬車打開的車簾與車上的標識,便不多做理會。

    人流畢竟多了起來,這時候從花魁賽上歸來的,多半都還有點小小的背景,脫離了可疑的中心區域還要一一盤查的話,那就太過麻煩了,更何況,此時能聚起的人手也不夠,能做的事情,頂多是嚴格盤查城門離開的人而已。

    餌應該是放出去了,有沒有效果,得看運氣。按照自己的預想,那刺客當時最大的可能該是躲在了湖岸附近,不過那附近畢竟也大,他找的是自己覺得最可能的位置,四周寂靜,說話的聲音應該很容易傳出去,範圍要廣一點,魚吃餌的可能性,還是僅有三成。

    他不知道自己的車上是否已經有了另一個人,眼下也沒辦法低頭去確認,否則迎來的大概是當頭一劍,只是以目光注意一下馬車左右的道路。這一片還有人,如果對方上鉤,應該不至於在這裡下車,不過接下來,去往學堂那邊的道路就稍稍有些僻靜,道路兩旁沒人的時候,他將車放緩了,決定開口。

    “我要說幾句話,請壯士勿要太過敏感。宋憲​​為人狠毒,張揚跋扈,為求上位,不擇手段。景翰六年秋,甚至為佔人田產,在城外二月村強安罪名,害死人一家老小,此事後來弄得人盡皆知,只是沒有證據,誰也動不了他,在下早已聞其惡行,此前素來也仰慕豪邁任俠之風。壯士若信得過在下,在下願助壯士一臂之力……”

    方才的四處轉悠只是遊走於危機的邊緣,沒什麼大事,這句話的出口,才真正是一次冒險。當然,配合兩次刺殺的一些細節,再加上目前的這個局勢,他能確信風險已經被降到最低。不過,若能有什麼效果,自然也得建立在刺客上了車這僅有三成可能性的前提上。

    道路前後沒有行人,這句話說完,寧毅等待著可能出現的回應,然而過了好半晌,那回應也沒有出現。

    莫非算錯了?

    佈局不能完美的情況下,失敗是常有事情,畢竟從一開始,機會就不大,當然,也不至於因此失去什麼。時間過去,寧毅心中升起淡淡的遺憾,嘆了口氣,正打算停車望望車底,砰的一下沉悶地響起在後方。寧毅心中一個激靈,跳下馬車取了燈籠朝那邊過去,只見那刺客女子身上過了一張黑布摔在道路上,已然暈了過去。

    從一開始殺宋憲反被圍住,她豁出力量在那種局勢下將宋憲硬生生地干掉,本身也已經受了許多的傷,寧毅偷偷看時她還表現得強悍,但這一路在城市間奔突,被圍追堵截,身體自然也被逼到了極限,當忽然間被寧毅說破她的躲藏,她或許也打算陡然衝出來,但這時候再要聚力,大概就陡然暈厥過去。這女子為了一路上不至於滴下鮮血而用這布將身體裹起來,此時還是緊緊拉著。寧毅看了幾秒鐘,連忙將女子抱起來。

    之前生幾次猜錯、意外與變故,但眼下這一環上,真是完美的變局。

    從一開始,能讓這女子上車的可能性就不高,而在上車之後,如何在微妙的局勢下取得對方的信任,一步步的幫忙、鋪墊,讓她欠下人情,然後考慮談判……這些事情完成每一環每一環的機率都在降低,但眼下倒的確是最理想的結果。單純說點話就要取信對方,可控性太低了,她如今暈了過去,倒是省了接下來的許多事情,只要自己先幫她治了傷,做了事,等她醒過來自然會有更多的理性考慮現狀而減少懷疑猜忌。

    這道路距離學堂邊他所租下的小院子也已經近了,轉過前方轉角便到了門口,寧毅看看周圍的情況,隨後打開門抱著那黑衣女子進去。外間是他用作實驗的地方,里間則有個小儲存室,只是目前還沒有多少東西,原本就有床和椅子之類的在那邊,是以前的人留下的,寧毅將女子放到床上,轉身出門,稍微檢查一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痕跡,隨後返回來尋找傷藥。

    一些常用的跌打藥物,繃帶之類,由於考慮到做實驗可能受傷,原本就是準備了的,然後還拿了針線,點亮一隻瓷瓶製成的簡陋酒精燈——由於要配合聶雲竹開飲食業,他做了個小型的蒸餾器具,倒是先把少量產的酒精給制出來了——拿著推開里間的房門才邁進去一步,刷的一下,劍鋒已經冷冷地遞到了他的頸項上。

    這也醒來得太快了吧……

    寧毅拿著酒精燈一動不動,心下暗暗嘀咕著,前方那女子斜倚在牆上,持著那劍冷冷地望著他,大概馬車上的那段話終究還是起了作用,倒是沒有直接殺人的想法,片刻,問道:“你想幹什麼?”

    “傷藥。”寧毅舉了舉右手上的小包裹,緩緩放到前方的小桌子上,伸手打開。 “燈。”他說著,隨後將酒精燈也放下了,舉起雙手:“幫你治傷。”

    “我怎麼信你?”

    “自己判斷。”

    女子伸手拿起一個裝傷藥的小包嗅了嗅,望寧毅一眼,扔到旁邊,又打開一個瓷瓶看了看,還是扔到一邊,這個過程中,終於將手中的劍緩緩放下,片刻:“這魚鉤用來何用?”

    “針,幫你縫合傷口。”

    “縫合……傷口?”

    “嗯,把傷口縫起來,好得快。”

    女子古古怪怪地望了他一眼:“出去。”

    隨後又加一句:“只能在外間,你若離開,或是耍什麼花招,我立即出去殺了你”

    “我燒點熱水給你。”

    這女人應該自己帶有更好的藥物,也不好讓他來處理那些傷,寧毅點點頭退出門外,隨後笑著搖了搖頭,無論如何,第一步已經搞定了。

    “我叫寧毅,字立恆,姑娘你呢?”

    於是他保持著謙和,絮絮叨叨地開始套近乎……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6 01:32 PM

本帖最後由 linporsche 於 2011-7-6 02:58 PM 編輯

第六十三章 企圖

    “水好了……”

    夜色中,城市的各處燈火擺動,安靜切有些荒蕪的小院中,寧毅將水盆放進里屋的桌上。
    黑衣女子手中拿著一隻小藥包,她原本倚靠在床邊整理著傷口,寧毅進來,她便又拉好了衣服停下來,臉上仍舊蒙著面紗,只是身上依舊血跡處處。寧毅想了想,從旁邊的一隻櫃子裡找了找,拿出一件長袍來。

    “這裡沒放換洗的衣服,只有這件了,幹是乾淨的,你的衣服破了,晚上可以稍微換換,新的衣服,明天才能帶過來了。”

    女子冷厲地望了他一眼:“你想要去哪?”

    寧毅遲疑了一下,隨後舉起手笑道:“好吧,等你相信我,你先處理身上的傷,我在外面坐坐,多燒些水。”

    “你若想走,不管你能跑多快,我保證你出不了這院門。”

    “知道了,不會走的。”

    寧毅笑了笑,隨後又回頭從架子上拿下來一個壇子,打開,滿是濃郁的酒氣。

    “酒,但是度數太高不能喝,如果你要洗傷口,可以用這個。”

    其實裡面都是酒精,寧毅走出去關上房門。女子微微蹙眉聽著腳步聲,片刻,在燈光中拉開衣襟,被染紅的布條一層層地包括著胸口,有幾處地方布條也已經斷了。上方的肩膀到下方的小腹,肌膚上全是鮮血,有的凝結成血痂,深紅色,配合著傷口觸目驚心,身前的傷痕還算是輕的,背上、手上有一道恐怕已經傷到了筋骨,衣物拖下去的時候,凝結的血痂便再度被撕裂開來,她進抿雙唇忍耐著,不過身上大部分的傷口,此時都沒有在流血,竟是自行止住了。

    女子擰了擰水盆裡的布條,微蹙著眉頭開始擦拭身上的血跡。豆點般的燈光、古拙的劍,簡陋的房間裡擦拭著身體的女子……片刻,牆壁的另一邊,寧毅也在凳子上坐下了,目光望著房間裡的燈火,女子大概能聽到他的動作,微微頓了頓,隨後繼續擦拭傷口,將傷藥粉末往傷口敷上去。

    “這裡原本是個廢園,一般沒什麼人來,如果是以前,搜查的時候可能會搜進來,不過我已經租了,問題應該不大。隔壁是豫山書院,再過去有一小片竹林,有一條小河從那邊過,不寬。河對岸先是兩家酒樓,擴出一片三角形的居民區,裡面的巷子四通八達,如果有人要在那裡追到裡,應該不容易,旁邊有長興街、長業街,再過去的話,道路就通往南門……院子的另一邊是……”

    背靠牆壁,寧毅緩緩的開口,介紹著周圍的一切,女子在那邊靜靜地上藥,聽著,過得片刻,開口道:“你是道門弟子?”

    “嗯?”

    “外面那麼多煉丹的東西。”

    “哦,不是煉丹,我應該是儒家弟子,這些是格物。”

    “應該?”

    “應該。”

    “……為什麼會知道我在馬車下面?”

    “感覺……或者是猜的……”

    “你與宋憲有仇?”

    “沒有,聽過他的一些惡名。”

    “……不盡不實。”

    “在下以前曾經見過姑娘。”

    那邊微微的沉默:“什麼時候?”

    “今年元夕,姑娘在朱雀大街上打鬥之時,在下正在附近幾十米遠的地方看著,後來再酒樓之中,姑娘打扮成丫鬟在那邊倒酒。”

    “……我想起來了。”語音微微沉了下去,牆壁的那邊,擦拭傷口的女子緩緩停了下來,右臂一揮,啪的抓住了小桌子上的劍柄,轟然往後方刺了過去。噗的一下,土石從牆壁另一端激射而出,那劍鋒刺穿了土牆,停在寧毅的臉側,寧毅笑著偏頭看了一眼。

    “你是當日那個寫詩的書生……為什麼跟著我”

    “今日是你跟上我。”寧毅這句話說出牆,牆壁那邊的女子微微愣了愣,“不過你該明白我並無惡意了。”

    片刻,那女子將劍鋒抽了回去,放在桌子上,光芒從長劍刺出的縫隙間微微透了過去。

    “但為什麼要跟著我?你有何企圖?”

    “除了因為宋憲……在下想學武藝。”寧毅坦白說道。牆壁那邊愣了半晌,似乎為這個答案感到愕然,片刻後,聲音緩和了一些:“瞎說。”

    “是實話,在下從小心慕武學,早想知道傳說中的高深武學到底是什麼樣子……”

    “你頗有才學?”那邊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呃,這事不好自己說……”

    “那日在樓上,大家讓你寫詩,你一詩作出來,大家都沒有話說……你們這些才子,一向看不起武夫,你也是有才學的才子,也有名氣,如今說要習武,還高深武學。你們不上戰陣,不與人打鬥,只是花架子,習來何用,我不信。”

    女子淡淡地說著,倒是沒有什麼情緒在其中,只是陳述著這些話而已。寧毅想想,耳聽得城外的鐘聲隱約傳來,笑了起來:“確實是……沒什麼用。而且聽說高深武學都得從孩子練起,十多二十年,日日不綴方有成就,是這樣吧?”

    “你確已過了習武之齡。”

    “遺憾。”寧毅笑了笑,“其實……在下好格物。”

    “……格物?”

    “嗯,就是窮究萬物至理,然後推導利用,譬如說你用來清理傷口的酒精,經過了幾次的冷卻和蒸餾,目前只是很少一點的提取,但如果用來釀酒……”

    時間不早,寧毅隨意說些話,等待著時間的過去,裡面的房間裡,女子處理著身上的傷勢,偶爾心不在焉地說一句話,她身上的衣褲畢竟已經全都是鮮血,此時脫下來仍在一邊,白色的繃帶綁住了胸口,一圈圈的繞過肩膀,甚至連大腿上,右足之上都纏了幾圈,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將那長袍披在了身上,她此時拿下了面紗,蒼白的臉上神色虛弱,但依然警惕。

    過得一陣,寧毅道:“太晚了,再不回去,家里人恐怕便要找來了。在下明早再來,姑娘受了傷,早些休息。”

    寧毅等了片刻,那邊沒有回答,他熄滅了燈盞,準備往外走去,隨後又道:“對了,那酒精燈若要熄滅,從旁邊拿個罩子罩住火苗便行,若是用吹的,怕會爆炸,說完,推門出去,再輕輕關上。

    裡面的房間門被輕輕拉開了,用手輕輕拉著那長袍,女子赤足無聲地走出來,皺著眉頭望向門邊,隨後再走到門口拉開一條縫,往院子那邊看了看,寧毅已經出了院門,不一會兒,馬車行駛的聲音響起,逐漸遠去。

    院子的草叢里傳來蟲鳴的聲音,漫天星斗在這樣的夜色下眨著眼睛,女子望著馬車離去的方向皺著眉頭想了一陣子,回頭望瞭望外面的這間房間,架子上各種各樣的東西,瓶瓶罐罐,她先前醒來的時候只是從裡面瞥了一眼,因此認為是道士煉丹之所,此時才看見房間裡更多的東西。稍微空曠的地方幾張桌子排成長列,古古怪怪的鐵架子,奇怪的鐵桶、管子,讓人完全看不懂的儀器,一塊黑色木板掛在盡頭的牆壁上,白色的古怪符號,星光自窗櫺照射進來,灑在桌上的書頁與打開的宣紙本上,毛筆在筆架上哐哐噹噹的動著……

    夜風從後方木門的開口間吹進來,吹動著她原本就有些亂的頭以及稍稍有些大的長袍,長袍之下隱隱顯出了僅有繃帶包裹的身形輪廓,女子反手關上了門,一路走回里間,​​抱著她的劍與雙膝,蜷縮在床鋪角落裡睡著了……

    今晚應該不會忽然走掉……

    馬車駛向蘇家側門的路上,寧毅深吸了幾口氣,如此想著,隨後笑了起來。

    因為她沒有衣服穿……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她的傷勢,宋憲這樣的官員死掉,過不了多久,官兵就會在江寧的各處設卡,這樣的重傷下,她暫時走不出去。

    從這女人安排支使開宋憲親衛的手法來看,她也不是傻蛋,多少懂得權衡,不至於會忽然犯傻。

    要直接說出對武功感興趣這件事,尺度有些難以拿捏,最主要的是如果以後再說,難免給人以整個謀劃都是為這事​​而來的印象,這年月雖說重文輕武,但個人藝業,在社會上還是敝帚自珍的風氣居多,更何況是那樣的神功絕藝。他是過了年齡,但也不求什麼一流高手,甚至他根本就沒考慮過跑江湖或是上戰場什麼的。

    這事情,先說出來,然後以其它方面的元素盡量沖淡,反倒顯得坦坦蕩盪,只要這個坎能過,以後再提起來就是四平八穩。如果放在以後,引起對方不爽,人家真覺得欠你人情說不定也會覺得你在謀劃她而敷衍你一頓。

    明天要給人留個好印象,讓她繼續留下來……

    來到武朝這麼久,他還是第一次如此主動地去想著計劃事情,感覺倒是與以前與人談判拉訂單或者推銷創意的感覺差不多,先要讓人覺得自己誠懇。一路回家,從側門穿過小道,遠遠地望過去,住著的小院中沒有燈光,估計檀兒主僕也還沒有回來,小嬋不知道有沒有睡下。他走到院子門口時,才看見了坐在中央涼亭裡的少女。

    整齊的劉海,碎花的白裙,少女坐在那兒不知想著什麼事情,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給人以咬緊牙關的感覺,星星的光輝從天上灑下來了,照在少女專注的側臉上。寧毅看了兩秒鐘,少女眼神動了動,隨後朝這邊望過來,站了起來。

    夜風吹拂著裙擺,少女站在那兒怔怔地望過來,這不像是平日里裹著包包頭的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嬋,倒像是一個更成熟的,平日里總潛藏在背後的小嬋,這樣的感覺也持續了兩秒鐘。

    “姑……”

    第一個音節出,已經帶了些哽咽的氣息,淚珠從少女的眼中滾落而下,她舉起手去揩,陡然就已經哭了起來。

    “姑爺……”

    哭聲之中,小嬋從那邊跑了過來,直接撲進他懷裡抱住了他,幾乎將他推得往後退了一步。寧毅抱住她的後背,喃喃地嘆了口氣。

    “回來了……”

    “姑爺……你到底去哪裡了啊……”

    夜色下,哭泣的少女像是矮了一截,於是又變回以前那個小嬋了……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7 08:05 AM

第六十四章 鈴鐺明天見

叮噹叮噹的聲音,清晨時分,嬋兒娟兒往桌上擺好碗筷,盛了粥飯,隨後在檀兒的吩咐下也在旁邊坐下。清晨的光芒裡,一家五口人坐在桌邊吃早餐的情景。

昨晚蘇檀兒與娟兒杏兒也回來的比較晚,嬋兒哭過之後,與寧毅坐在涼亭裡聊了一會兒心事,抹著眼淚絮絮叨叨。小丫頭比較可憐,先是擔心寧毅拋開自己去見什麼狐媚子,然後看見外面乒乒乓乓的敲鑼,擔心姑爺會遇上什麼意外,後來又擔心起來,姑爺如果去見什麼狐媚子,沒帶上自己,身上沒錢……

“姑爺要是去了,沒錢會讓那些人瞧不起呢,其實啊,那些女人說是多好多好,都是裝出來的,她們最勢利了……”

小姑娘坐在涼亭裡一邊抹淚一邊一本正經地擔心他沒錢丟了面子,寧毅心中溫暖,安慰幾句,兩人在星光灑下的涼亭裡說幾句閒話,小嬋也終於放下了些許心事。

蘇檀兒昨天回來得晚,睡得不久,雖說這些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吃早餐的時候看起來還是有些懨懨的,只是洗過了臉,強打精神而已,娟兒與杏兒也差不多。

“昨晚回城的時候被攔住,看見出城的檢查得厲害,說是有朝廷命官遇刺,今天的花魁大賽,恐怕不能在白鷺洲那邊開了,只是眼下還不知道會怎樣安排……上午的賽龍舟……”

一面喝粥,蘇檀兒一面慣例地說些事情,寧毅搖了搖頭:“上午去睡一覺吧。”

  “呃?”蘇檀兒抬頭看他。

“你,還有娟兒杏兒也是,上午睡一覺,院子裡的事情交給嬋兒。其餘的,中午再說。”

“嗯嗯。”小嬋連忙挺起胸膛,用力點了點頭,“交給小嬋,小姐還是多休息一會吧。”

“便聽相公的。”蘇檀兒笑著點了點頭,那邊娟兒杏兒也笑得開心:“謝謝姑爺。”

“只是相公上午怕是要一個人去看龍舟賽了……”

“不去看龍舟,我去學堂那邊一趟。”

“今日不是不上課嗎?”蘇檀兒疑惑道。

“橫豎無事,昨天有些想法,今日去做些試驗,中午便回來了。”

隨後說些亂七八糟的閒事,蘇檀兒問問昨天的比賽,問問她未回之前城裡發生的事情。事實上,除卻睡眠未足的疲勞之外,蘇檀兒與娟兒杏兒的情緒也有些不高,想來那邊的技術突破再一次失敗。不過這種事本身就是常態,十次中失敗九次,等待最後那一次的成功也就夠了,想來倒也不至於太過沮喪。

早餐之後蘇檀兒與娟兒杏兒回房睡覺,寧毅告別小嬋出來,駕著駙馬府的馬車繞往市集。今天正端午,街市之上熱鬧喜氣,許多人聚往秦淮河邊去看龍舟賽,街道兩旁粽葉飄香。不過警戒的官兵也多,想來江寧府衙如今也蠻頭疼的,遇上這樣的節氣很難做出擾民太多的行動,只能提高警惕與盤查,嚴格控制出入城的人口,先將刺客困在城裡。

轉往學堂那邊的道路,行人便少了起來,但依然可以聽到鞭炮鑼鼓之聲,路上與一名認識的附近住戶打了個招呼,馬車抵達租下的院門之後,寧毅從車上拿起一隻包袱下來。一路進去院子、房間,推開里間的房門之後,才發現已然無人,他走進去看了看,注意幾個小的蛛絲馬跡,注意到昨晚關上的窗戶此時卻是打開的,隨後關門退出去。

距離地面大概三四米高的房樑上,女子裹著長袍坐在那兒,低頭看著寧毅關門的​​一幕,隨後轉身跳了下來,屬於男性的長袍在風中展開了,衣服下纏著繃帶的**,修長的雙腿在空中展開一瞬,隨後落在了地上,拉起長袍的衣襟裹住身體,依舊是白皙的小腿與裸足。她拿著長劍在旁邊的架子上敲了一下。

聽見聲音,寧毅等待幾秒鐘才再度推開門,當的一下,劍柄在裡面將門抵住了。他從開了的口子將包袱遞進去,關門時,看見女子接過包袱的皓腕與隱約如寒霜般的側臉。

“穿的衣服,吃的東西,中午和晚上的也已經準備了,只是這樣的恐怕沒什麼營養,我會想辦法弄些好的來,你現在受了傷,如果需要什麼藥物,也可以告訴我。放心,我會分開買,不會引人警惕,待會可以把你換下來的血衣,以及其它可能有麻煩的東西給我,我處理一下。”

裡面沉默了一陣子:“你會處理?”

  “略懂。”

他說著,去一邊拿起鑿子錘子之類的東西,在昨晚被長劍刺出一個縫隙的磚上敲了幾下。裡面立即傳來反應,大概是在換衣服。

  “你幹什麼”

“這個太明顯,一看就知道是利器刺的,稍微處理一下。”

敲敲打打地將缺口弄得不成形狀,隨後以煤油燒黑,打磨,再燒黑,幾次之後,他敲了敲門,隨後走入里間,在對面同樣處理一番。房間裡沒人,昨晚撕下來的染血布條等物都擺在了桌子上的包袱裡。

房樑上,女子一身淺綠色衣褲地坐在那兒,看著男子做完之後,似是檢查了一下桌上的那些染血物品。這些東西除了外衣,還有一些是貼身**之物,一時間微感慍怒,隨後卻聽得男子在下方說道:“抱歉,忘了給你買鞋,明天我會帶過來。”然後拿了那包袱轉身往外走。

  慍怒的感覺倒是褪下去了。女子在房樑上縮了縮小腿,那褲管最多只到足踝,足踝往下纖足依舊赤luo,她下意識地伸手蓋住足背,隨後又放開了,在房樑上蜷縮起身子。

外間各種實驗設備,其實就有寧毅專門砌起的火力相當足的爐子,裡面​​燒得是煤,寧毅將染血的布片與一些細細碎碎的東西扔進去,不一會兒,便燒得一干二淨,燒的時候隨口說了幾句有關外面官兵檢查的事情,此後沉默著不再說話。

安靜地在外面做自己的實驗,調配溶液,或者在黑板上啪啪啪的寫些亂七八糟的字符,瓷瓶被燒爆了一次,於是趕快收拾。外面陽光照射下來,並不是很熱,院子裡隨風擺動的野生花草,端午熱鬧的響動遠遠的傳來沒有斷過,這小院之中,安靜的氣息卻愈發明顯了。陸紅提抱著她的劍坐在床上,拿著寧毅送來的肉包子在吃,偶爾會透過那稍微弄大了一些的空隙,微微疑惑地望著這邊的古怪實驗,男子神情專注,偶爾拿著毛筆在本子上記錄著一些什麼。

過了一段時間,又有人推開了院門,細細碎碎的腳步,倒不是什麼大人,她收拾東西,再度躍上衡量,屏息凝聽。那邊傳來小姑娘的聲音:“姑爺,我過來了”

  是個小丫鬟,很開心的樣子。

“當心那邊,可能有碎瓷片,桌上的水最好也別碰。”

  “嗯嗯,知道了……”

  “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杏兒姐已經醒來了,就讓我出來找姑爺。對了對了,姑爺,我在路上買了兩個鈴鐺,你看,我把它掛在外面好不好?”

  “去掛吧。”

  “嗯。”

叮鈴的聲音清脆悅耳,偶爾傳來,小丫頭似乎是搬著椅子出去了,在門外的屋簷下掛鈴鐺。

“姑爺,我過來的時候看見街上好多兵,大家都在議論昨天的刺客呢,說她好厲害,你有沒有聽說?”

  “聽說了啊。”

“嗯?姑爺聽見怎麼說的啊?聽說是個女刺客哦,那不是跟元夕那個女賊一樣?”

“確實聽說是女刺客,過來的時候還聽見有人昨晚親眼目睹了呢,繪聲繪色的……”男子隨口說著,“說那女刺客身手高強,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手拿一把金絲大環刀,一路從朱雀街殺到長業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都尉宋憲呢,使的是一套佛門武學,叫做如來神掌,本來已臻化境,但那女子的驚天一刀更加厲害,兩人拼了一百二十招,不分勝負……”

小丫頭笑起來:“才沒有,姑爺又亂說,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那不是個方塊了嗎?”

“腰圍是指圓的那一圈,所以說起來應該是個柱子形,柱子形的女刺客拿一把金絲大環刀,多厲害。”

“金絲大環刀是什麼樣子的啊?”

“呃,可能就是家裡唐護院拿的那種,上面有幾個圈,能叮叮噹當響的……”

  “……姑爺說故事吧。”

  “哪能整天都有故事聽。”

  “哦……”

“好吧……從前,很久很久以前呢,有個書生,叫做寧采臣的,話說他考試落了榜,回到家中,接了份替人收帳的生意……”

一縷縷的光芒從瓦屋的屋頂上射進來,女子抱著她的劍,靠在房樑上坐著,看著這些光,聽外面傳來的聲音,小丫頭在院子的花草間小小地忙碌一陣,摘幾朵野花,那男子一邊做著古怪的實驗,一邊說著拿古古怪怪的故事,這個上午靜謐異常。

到得中午時分,兩人才終於要走了,大抵是說著要去看龍舟賽,要與家人去看花魁賽,外面的火焰熄滅下來,東西被一樣樣的收拾擺放好,房門打開,又關上。

  “鈴鐺真漂亮。”

  “我買的呢。”

“好吧好吧……”兩人的聲音遠去,隨後男子隨意的聲音傳來,“鈴鐺明天見。”

小丫頭也回頭說了一聲:“鈴鐺、明天見。”

院門終於關上了,馬車離去,女子靜靜地走出來,看掛在屋簷下的一對風鈴,遠出端午節熱鬧的聲音傳來時,女子想著那名叫《倩女幽魂》的光怪陸離的故事。比起那些說書人說的演藝,這個故事好聽得多了。

  結尾的還沒說完呢……

五月初五的中午時分,陸紅提站在那屋簷下吃著冷掉的肉包子,聽風鈴聲傳來,心頭淡淡地想著……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7 11:59 PM

第六十五章 遊戲光景

    “……據聞當年二月,遼國'春捺缽'節,所有的部落首領參與耶律延禧主持之'頭魚宴',當時完顏阿骨打站出來要求耶律延禧歸還阿疏一地,耶律延禧不予理會。後宴會至高圝潮,耶律延禧命令各頭領歌舞助興,完顏阿骨打也是一動不動,答曰不會。耶律延禧大怒,當場幾乎拔刀殺了那完顏阿骨打,如今完顏阿骨打正當盛年,野心勃勃,金遼兩國大戰,必是不死不休之局,我大武當居中漁利,權衡兩方局勢。照我看,一旦戰事爆發,我圝朝軍圝隊,首先當示以弱勢,隨後先取瀛洲……”

    同樣是端午節的正午,江邊的酒樓之上,顧燕楨正與幾位同伴聊著天。下方依然是各種喜慶的景象,酒樓上人來人往,幾人拿碗筷盤子在桌上擺些陣勢,議論許久。

    “想不到雁楨於軍略也有如此造詣,佩服,佩服。” 幾名同伴中,有一名乃是軍圝隊中的小官,此時拱手笑道,隨後幾人中又有人拍了拍手:“何止軍略,雁楨不僅機智過人,而且智勇雙全,據聞他此次上圝京途中曾遇上匪盜,被雁楨巧計逃脫,隨後搬來救兵將那幫匪寇一網成擒,在下聽說,委實神往啊。”

    “真有此事?”有人瞪大了眼睛。

    “呵呵,只是機緣巧合,適逢其會。”顧燕楨笑了笑,“不過,在下一直覺得,文武二者,一張一弛,當今這天下局勢,當兩者皆修,這次去了樂平,若幾年後能有成績,在下甚至想投筆從戎,效班超之志……”

    他去樂平上圝任是在七月,估計六圝月便要離開江寧了,一群人說說笑笑,又是一陣恭維。待到這小小聚會散去,各人都已離開,他坐在窗前望著外面的景像想些事情,不久,名叫小四的跟班走了上來。

    “查到了?”

    “回公子的話,昨日到今日,已查到那寧立恆的許多訊息。不過,小的過來,主要是作坊那邊有訊息了。”

    “嗯?”

    “松花蛋之事已準備妥當了。”

    “此事……”顧燕楨皺了皺眉,“原已沒有太大意義……不過也罷,且去看看。路上跟我說說那寧毅之事。”

    “是,據說這寧毅一向低調,善於韜光養晦,小的昨日調圝查他原本身世,在其原住所周圍之人皆言……”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兩個人穿過集市,拐過巷道,進入一個衛生骯圝臟的小作坊。片刻之後,顧燕楨捂了鼻子,皺著眉頭出來:“也罷,既已準備好,明日便開始投入市場,她賣二十文,這裡賣十文,我不會再來這裡,不過是些小事,讓胡老大自行看好。”

    “是,不過……公子下月便要動身去往樂平,胡老大擔心,即便是這樣,一月時間,怕是鬥不垮對方的生意。”

    “誰說一定要鬥垮她的生意?鬥垮對方生意有何用?此事無需在意,做好你的事。”

    皺了皺眉,顧燕楨朝前方走去。他家中本為地主,有錢,弄這松花蛋花費不了幾個銀子,當時也是因為想要知道聶雲竹背後之人,卻毫無頭緒,隨後遣人做些事。若聶雲竹背後真是個有名望的老頭圝子,這事情或許還有點意義,但到得此時,則變得有些多餘了。不過也罷,些許時間,也足夠讓她明白那些不切實際的自立幻想有多麼不堪一擊。

    回想小四方才所說的事情,那寧毅平素喜歡弄些亂七八糟的事物,在正經大意上,反倒有些離經叛道,據說弄些什麼粉筆黑板之類的細枝末節。哼,難怪他與李頻那等人混在一起,怕也是自以為性格不羈的狂圝妄之輩,松花蛋想來是他所做,回想起來,聶雲竹那輛車上的畫……匠氣十足,不登大雅之堂。

    後來為鋪開那松花蛋,行的也不是什麼新奇手段,僅僅是找托這等低圝劣手法。兵法之道有正有奇,這等手法在他看來實在微不足道,他想了幾種方法,比之找托,皆高明了數籌不止……不過這事現在想來也沒什麼用了,原也以為那雲竹乃是心性脫俗的女子,卻想不到,盡為這些小手法所惑,真是可笑……

    走過喧囂的街道,他心中想著這些事,想著那兩個人,雲竹,寧立恆……原以為對方心性高潔,以為對方找了什麼好人,以為真有什麼超乎自己想像的情由曲折在其中,如今想來。

    令人失望……

    一個坐井觀天卻自以為冰清玉潔的青樓名ji,一個耍些拙劣手法旁門小道卻自以為風圝流才子的商賈贅婿,想一想,真是比那些粗鄙下人間的勾搭更為可笑與不堪……

    可嘆他之前竟還被這些事情給繞了進來

    。

    如此想著,到得晚上,他便也再一次的見到了那兩人。

    一如蘇檀兒早晨預圝測的那樣,昨晚發生了那等刺殺事件,今天出城入城都是搜圝查嚴格,不可能放大隊人馬出入了。花魁賽最後一夜的表演,被改在了城東河邊的一處大校場上舉行。這裡的風景自然沒有城外那般漂亮,但臨時佈置,稍微擁擠一點,容納三千人觀看還是沒什麼問題,旁邊的河道上也可以容納畫舫停泊,畢竟這場花魁賽也關係著江寧府的一筆巨大收入,不可能隨意撤掉。

    朝圝廷命官被刺殺,對於普通百圝姓來說,是沒有多少感覺的,茶餘飯後談談或許還是拍手稱快的居多。因此就算出了這事,也攪不了眾人看表演的興致,反倒更讓人興致高昂了一點。

    下午與蘇檀兒等人駕著馬車在城內兜上一圈,見了一些有趣的小吃便吃上一次,聽見的也都是關於女刺客的說法。嬋兒與娟兒在車上拿兩個盒子上演“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的柱子與方塊大戰。

    蘇檀兒此時已然恢復精神,偶爾低頭笑著與寧毅說些事情。以往大家都有顧忌之時,在家中演出模範夫圝妻的戲碼,她是絕口不提生意的,但此時卻多是與生意有關,例如說說這次關了城門有多耽誤店裡的生意啊,預計又得少多少多少收入啊,小小的嘆息一番,實際上,自然也是玩笑居多,她雖然嘆息,卻並未將這些小事放在心中。

    寧毅則在旁邊偶爾說些不靠譜的主意,例如將四圝書五經的文字印在布匹上,再以這等布匹做成衣服,一走出去,身上全是字,款式新穎,霸氣凜然。蘇檀兒則笑著說下次給相公作一件,不過繡上四圝書五經的文字而已,麻煩一點:“相公可得真穿上出門才行啊。”寧毅自然百無禁忌,點頭答應。

    在河邊吃東西的時候,拿出筆墨來給幾人畫了幾張頭像,其實也就是線條簡單的漫畫Q版頭像。宣紙上四名女子神色誇張,但各有特點,蘇檀兒主僕四人笑過之後將寧毅批判一番,這年頭自然還是看不慣這種圖畫的,寧毅與蘇檀兒辯論一番,在嬋兒娟兒杏兒等人的抗圝議之中,決定跟蘇檀兒打賭在路邊擺攤覓知音,蘇檀兒本來說:“好啊,你擺啊。”待寧毅還真搬了凳子在路邊坐下準備寫寫畫畫的時候,又與小嬋幾人笑著將他拉回去。

    寧毅哈哈大笑:“這下算我贏了?”蘇檀兒笑得滿臉通紅:“相公老胡來,妾身丟不起這個人。”嬋兒在旁邊小聲道:“嬋兒也丟不起……”娟兒用圝力點頭,隨後這拆台的兩人都被寧毅隨手敲一下。幾人都知道寧毅性格隨和,偶爾開開這玩笑自不在意。

    從昨晚刺殺案發生起,府衙中的人便已經意識過來花魁賽不可能在城外舉行了。因此對於會場的改動從今天凌晨便已經開始進行,到得傍晚時分,寧毅與蘇檀兒等人乘著馬車過去,夕陽西下,整個會場周圍的街道、樓層都已經張燈結彩,綢緞飛舞,校場對面的道中,畫舫一艘艘的排開,雖然還未掌燈,但上面人來人往,已經熱鬧非常。

    屬於金風樓的畫舫房間裡,元錦兒正在為今圝晚的表演做準備。這個晚上四名行首爭奪花魁,每人表演三場。傍晚到出場的這段時間,通常是給其靜心休息,沒有多少人來吵的,當然,表演者也有自行安排的權力,如果真有相好之人,說不定也會被接入房間,廝守片刻。元錦兒的畫舫房間裡此時便有另一人在,不是她的丫鬟,而是女扮男裝的聶雲竹,兩人正守在窗前,望著校場那頭眾人往這邊進來的景象聊天。

    “今天晚上很重要吧?”元錦兒問聶雲竹。

    聶雲竹點點頭,似乎比元錦兒緊張:“嗯,今天晚上沒問題的話,從明天開始就有很多事情做了。”

    “我就不緊張。”元錦兒偷偷拿一塊綠豆糕咬一口,隨後被聶雲竹瞪一眼,剩下的半塊也被對方搶了去。聶雲竹將綠豆糕扔到嘴裡,用圝力嚼了,嚥下去,隨後氣鼓鼓地喝一口水:“說了別老吃這些東西”

    “可是我不緊張啊,花魁我才不想拿呢,那馮小靜要、綺蘭要、駱渺渺要,她們拿去就是了。雲竹姐你也真奇怪,要是讓你來參加這花魁賽,恐怕一點感覺都沒有,現在卻為了那點事情緊張……”

    “第一次做到這個程度嘛,當然會緊張。假如今日沒什麼意外,松花蛋的名氣或許就真的打開啦。至於以往表演,如錦兒你這樣未放在心上,自然不緊張。”

    “放心,錦兒會幫你的啦,雲竹哥哥。”元錦兒笑著,隨後又想起什麼,瞬間變臉,狠狠地瞇起了眼睛,“對了,雲竹姐,前幾天的時候,聽說松花蛋出假貨了,有人也在賣呢,想跟你搶生意,這事情怎麼辦啊……”

    “啊?”聶雲竹微微疑惑,隨後皺起眉頭,“已經有了嗎?”

    “不是吧,錦兒都這麼擔心,到處打聽了,雲竹姐你當大東家的還不知道,那我這幾天每天晚上打小人詛咒那個搶雲竹姐你生意的傢伙是在幹嘛啊……氣死我了”

    “沒有啊,這事情他原就料到了。”聶雲竹說著,微微笑了笑,“他說若有這事情他會安排,讓我不要在意,因此這幾天便未曾調圝查過,全為今圝晚的事情操心了……”

    “這麼厲害?”元錦兒瞥著眼睛不爽地看她,“哼,我倒想看看他到底能怎麼樣……”

    這話說完,她扭頭往外面看過去,在人群中略掃了幾眼,陡然精神起來,眨了眨眼睛:“呀,說曹操曹操就到了,雲竹姐,你看你看,你相好的… …啊……嗚,雲竹哥哥我錯了……”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8 10:17 PM

第六十七章 期待、賭約

有些事情若不去注意也就罷了,越是注意,想法就愈發的多起來,某些印象,也就愈發深刻。

那是個很厲害的女人。

燈火明滅晃動,舞台上樂聲流轉,氤氳輕舞。顧燕楨看著那邊的景象,對那個大概是叫做蘇檀兒的女人做了一個評價。

先前打聽了有關寧立恆的消息,自然便能知道他是一名贅婿,入贅商賈之家。先前並未對他的妻子有過太多概念,但這時看起來,才漸漸在心中有了一個輪廓,這個輪廓相當清晰,因為對方展露出來的那種形象,也的確令他印象深刻。

乍看之下,或許只是一名美麗大方的妻子與相公坐在那兒看戲的情況,一些高門大戶的大家閨秀,教養好,見識多的,也能有這樣的形象和氣質。不過引起顧燕楨注意的並非僅僅是這一點,而是這對夫妻在與其他人來往時的情景。

過來與他們說話的人,首先選擇面對的,幾乎全是那寧毅的妻子。先前有見過的那不學無術的蘇氏兄弟,乃至於其他來來往往的人,首先全是與那妻子說話的,隨後才去注意那相公。這寧立恆前日在文墨樓頭還那樣為蘇氏兄弟解過圍,他們過來時首先在意的還是那蘇檀兒,這女人的厲害,想來便可見一斑了。

在這方面顧燕楨對於自己的識人之明頗有自信,以往的許多事情,其實也多少證明了他的這種眼光。在這世道上,女人要厲害,很困難,要將這種厲害的一面內斂到眼前的這種程度,將一份看來溫柔的氣質在那強勢間融合得天衣無縫,那就更是不得不令人佩服。而看著​​那邊一片和樂融融的氣氛,顯然也是這個女人在主導著一切,一方面保持著本身的存在與旁人的重視,另一方面,也巧妙地兼顧著身邊男人的存在,不讓這人完全成為陪襯,手腕實在是高明到極點了。

這是個女人……顧燕楨想著這些。假如是這樣一個男人,成為自己的對手,取得了雲竹的芳心,自己或許就真是不得不心服口服,可相對來說,這樣強勢與優秀的女子身邊那個陪襯的男人……

他也不可能在這事上留心太久,不時的與旁邊的人說說話,鼓鼓掌之類的。第一輪的演出,四大行首都很本分,皆是發揮自己長處與特色的表演。駱渺渺的彩綢舞繽紛瑰麗,元錦兒的舞蹈靈動活潑,馮小靜的百鳥朝鳳舞依舊端莊大氣,到最後綺蘭一曲重現孔子與老子問道的古風舞蹈,墨裳寬袖,氣韻脫俗,悠然舞來,真有墨韻留香之感,也正是將她身上的那股書卷氣息發揮到最高點。

四人當中,顧燕楨其實並不是非常喜歡駱渺渺,她的歌舞繽紛瑰麗,很能給人第一眼的衝擊力,但實際上底蘊不足,比不上其餘三人的從容。當初選擇她,實際上也是因為雲竹的那事,這種五彩繽紛的舞蹈風格其實也好寫詩破題,在他來說不過是敷衍的態度。這次舞蹈完畢,原本想要揮筆寫一首詞,但不知道為什麼,看了看寧毅的那邊,最終還是沒有寫,而是叫了旁邊負責登記鮮花朵數那人,買了五百朵給那駱渺渺。

五百朵也就是五百兩銀子,對他來說也算是頗大的一筆開支了,不過由於沒寫詩詞,於是乾脆一下子給了。不久之後是謝禮的時間,有些姑娘上去做餘興表演,上方念出“顧燕楨顧公子送渺渺大家鮮花五百朵”時,他便也與周圍人拱手說些客套話,另一邊,蘇檀兒似也揮手叫了人,那松花的數字在舞台後方的大木牌上不斷翻新,一百朵以上的都會被大聲通報出來,隨後便聽得那個聲音。

“寧立恆寧公子送予綺蘭大家鮮花兩千朵”

這聲音出來,人群中便又是一陣聲浪,兩千朵花,這確實已經是令人咋舌的大手筆了,通常來說這等支持者都會等到三場舞蹈皆畢之後才出手。寧立恆這個名字聽來那有些神秘的“第一才子”,有才又闊氣,無論如何都足夠成為一時的談資,顧燕楨卻明白這是那女人的手筆,在這樣的會場上為了自己入贅的相公做出這等事,這女子溫婉外表下,還真是強勢與自信得可怕。

他想起那松花蛋的事情,自己如今也不過投入區區百兩不到,與眼前這一幕相比,那個寧立恆做的事情……真是兒戲得可笑。

正如此想著,沈邈從旁邊湊了過來,同樣往那邊望過去:“真是大手筆……燕楨方才看那邊已經看了許久,莫非對那寧毅的才學,真是感興趣起來了?若是如此,今晚的花魁宴上,真是龍爭虎鬥,有好戲看了。”

顧燕楨沉默半晌,笑了起來:“子山兄可知,那雲竹背後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不是查不……呃?”沈邈反應過來,“莫非便是那……寧毅?”

“呵,便是他。”

“他……他可是贅婿身份。”

顧燕楨似笑非笑地沉默著,沈邈笑了起來,搖搖頭。

“如此一來,若是將此事情揭發出來,豈非可以看場好戲?不知燕楨心中想法如何?”

顧燕楨看著他好一陣子,才終於嘆了一口氣:“子山兄,若將此事揭發,接下來會如何?”

“那對夫妻心中,輕則產生芥蒂,若重,想必那強勢的商**子會找上雲竹姑娘的門去,到時候……呃,看燕楨似有不願,想來還是有憐香惜玉的想法,如此豁達心胸,令人佩服。”

顧燕楨笑笑:“不瞞子山兄,原因倒​​並非如此。子山兄說得都對,輕則產生芥蒂,重則找上雲竹家門去打鬧一場,可即便如此,哪怕真鬧到最後不可開交,你我或是看了一場戲。可子山兄你說,如此我便得到那雲竹了麼?”

“呃……”

“為大事者,不拘小節,我輩行事,當不為細枝末節所惑,直面本心。這等事情,即便做下,到頭來我也得不到任何東西,反倒傳揚出去,為人詬病。吾不屑為之……”

話語雖飽含傲氣,但他此時語氣倒是謙和,沈邈沉思一番,拱手受教。顧燕楨笑著引開話題,望向那台上歌舞,議論一番,燈火迷離間,倒也望瞭望那沈邈。

沈子山,也不過一介俗物,書生意氣,難成大事……

“兩千朵,大手筆啊。”

台上那人說出寧立恆送兩千朵時,寧毅也是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眾人議論之中擺出一副跟我沒關係的態度,反正真認識他的人也不多。只是偏過頭去,濮陽逸正從那邊拱手過來,擺出一副承情的態度。

“妾身對詩文倒是懂的不多,只是她給相公面子,妾身便給她銀子,事情便是如此了。”

蘇檀兒低著頭,話語溫婉恬淡,乖巧地笑著,寧毅自然知道理由到底是為何的,此時哈哈幾句,夫妻倆此時倒不可能​​知道會場一側有個叫顧燕楨的傢伙正盯著這邊看動靜。而在舞台一側,聽得這兩千朵花的消息,元錦兒也是微微愣了愣,氣鼓鼓地瞪起了眼睛,隨後找聶雲竹告狀。

“雲竹姐,他欺負人”

“呵,明明是他娘子送的花,關他何事。”

“我才不管呢,仗著有錢欺負人……待會不幫忙賣松花蛋了。”生一會兒悶氣,又拉了蘇檀兒往更衣打扮的房間跑,“雲竹姐,我要再打扮一下,待會的舞跳得好一些,挽回顏面。”

雖然心中不打算爭那花魁了,可面子是大事,還是要爭一爭的。

不過,之前畢竟是沒打算爭那花魁,排出的表演也以本分為主,此時便算再認真,最後的結果卻也沒有多少可改變的。比試持續進行,歌舞瑰麗,風格各異,到得最後一輪結束,綺蘭一曲名為書山墨海的歌舞技壓群芳——雖然背後有濮陽家做後盾,但濮陽家如今最講名聲,綺蘭的這曲歌舞明顯下過大功夫。這曲之後,濮陽逸也終於名正言順地送上一萬五千朵鮮花,將這名在舞台上白衣飄飄的女子送上花魁位子。

有的人其實早已如蘇檀兒一般料到這結果,不過濮陽家緩了兩年才做這事,也算是極講分寸尺度的作為,能料到的,基本上也不會有太大的意見。今晚的歌舞也是好看,雖然比前兩天的時間稍短,但此後還有一場盛大的花魁宴作為餘韻,這場宴席乃是花魁賽后的慣例,由知府大人主持,四大行首作陪,酬謝近三日以來對花魁大賽有過諸多支持的眾人,四大行首們也會準備精心的舞蹈在其上表演,士林商界坐在一起,此後也往往傳為佳話。

顧燕楨一個晚上都在下意識地尋找著聶雲竹的所在,但並沒有找到,直到與那沈邈一同赴宴之時,才在那廳堂的側面無意間看見了一道身影,那身影一身僕役裝扮,大概是混在下人之中,躲在殿外的樹後像是在期待著一些什麼。對這身影太過熟悉,顧燕楨也便一眼將對方認了出來。

進入宴席之後,他才陡然明白那道身影等在外面期待的是什麼。

“想不到……雲竹姑娘竟這麼快便將生意做到這裡來了……”

沈邈微微感嘆,在這花魁宴中,原來每一桌中央,都擺放了一些剝掉了殼的松花蛋,期間花紋宛然,晶瑩剔透。這兩個月來,雖然松花蛋的生意還在不斷拓開,但聶雲竹那邊一直低調,請了些人幫忙,但除了滿足供應各個酒樓之外,便沒有多少新的動作,看來從這個晚上開始,她終於已經準備好要將生意做開了。

那個女人,若在以前要來這宴席之上,至少都會是上賓,就算不爭花魁為人低調,實際上也都有眾星捧月的感覺。而如今竟為了這等東西如僕役一般的躲在外面,看著裡面的眾人觥籌交錯,期待著這等小生意……倒不知道現在有沒有看見我……

忽然又想起今天下午的事情。他對於那松花蛋原就不怎麼上心,不到一百兩的生意,看來無聊。可此時見到那期待的神情,倒是有些啞然失笑,這還真是巧了,不知她今天費了這麼大力才做好開端,滿心歡喜的期待,明天便為他人做了嫁衣裳,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我顧燕楨不在乎這種可憐的小報復……他如此告訴自己。不過真這麼巧地碰上,還是會覺得有趣。

於是他對沈邈笑道:“這東西看來有趣,其實工序未必有多麼複雜,如今也過了幾個月了,我願與子山兄賭十兩銀子,不出半月,市場上必有此松花蛋的仿製品出現,她費了大力氣,怕最後也是為他人做嫁……商場亦如戰場,不是那麼簡單的。”

理論上來說這個賭約要勝只需等到明天,若要敗,則必然需要半個月時間的證明,兩人談笑落座,隨後便未將此事放於心頭。不過,彷彿在冥冥中有某個存在在許久以前早已掐死了這一說法,僅僅一刻鐘後,顧燕楨便有些陰沉地發現,他提前輸掉了這十兩銀子……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9 07:57 AM

第六十八章 廣告、佈局

端午之夜,秦淮河上燈火飄香,方才舉行了花魁賽的校場附近,用於舉行花魁宴的大堂內燈火通明,座無虛席。

這次的宴席大概是三四百人的規模,在知府劉大人的主持下開始,先是小小的歌舞表演,隨後四大行首以各自的方式出場、感謝、落座。這是固定的流程了,絢麗、而又正式。各種名流士人齊聚一堂,宴席落座最為前列的自然是一些真正有名氣的官員名士,隨後便是在花魁賽上有支持的商人們,例如濮陽逸、蘇檀兒這等人大概居於前列,而顧燕楨則身居中段稍後一點的位置,與沈邈的閒聊當中,偶爾望望前方的眾人,或是扭頭看看大殿外的樹叢。

不久,當與眾人打完了正式招呼之後,落座的元錦兒似乎是發現了什麼東西,笑著朝旁邊的知府大人開口時。顧燕楨也就跟著笑了起來,扭頭朝沈邈說道:“子山,看吧,好戲開始了。”

元錦兒與雲竹乃是好友,顧燕楨已隱約預料到這些東西,此時頗有算無遺策之感。果然,前方元錦兒笑著指的,正是那剝了殼之後的松花蛋:“有趣,又好看,劉大人,不知此為何物?”

劉知府以前大概沒吃過這東西,但此次宴席由他主持,前面自然也問了一二,此時笑道:“此乃松花蛋,又名富貴蛋、翡翠蛋,元姑娘你看其中花紋宛然,若松枝紋路,松風高潔,此次又是花魁宴,在座的皆是富貴之人,翡翠喻平安,正是符合此次宴席的上等菜品啊。”

官字兩個口,有了前面松花、富貴、翡翠這幾個名字,那劉知府便是一路娓娓道來,一番引申。他哪能知道旁邊這作為四大行首之一的元錦兒姑娘是個可恥的托,便是要藉他的口說出這些話來,一切順利,元錦兒心中也是高興,扭頭望望殿外。

等在那兒的聶雲竹也笑著揮了揮手,心情激動,她自然沒那個錢把知府大人也找來當托,兩個月以來在寧毅的指導下找找關係,布一個局,便是為了如今晚這般通過知府大人為松花蛋真正揚名。雖然在比賽之中對於“寧毅支持綺蘭”這種事有些不爽,但此時的元錦兒還是蠻盡力的,一個迷人笑容之後,便拿起那松花蛋:“知府大人說得有如此寓意,錦兒一定要嚐一個才是了,不知應該怎樣吃才對呢。”

簡簡單單的廣告手法,越是能讓與會眾人在這松花蛋上停留注意力的時間久,效果便越好,元錦兒維持著有關松花蛋的話題。也在此時,旁邊一名老者揮了揮手:“且慢。”

元錦兒與劉知府都愣了愣,只聽那老者說道:“不知劉大人這些松花蛋究竟從何處買來,老朽對此蛋​​製作方法略有所聞,其在製作當中,會加入石灰於其中,若比例太過,便有毒性……”

這事情實在出乎意料之外,元錦兒保持著笑容,心中則是一陣大罵,老頭真多餘,可是眼前這老人實在地位超然,她也只能陪著笑容,看下一步發現。後方坐席上,原本看著元錦兒表演的顧燕楨心中敞亮,到這時,也不由得失笑出聲:“這下可好了,有人半途拆台,這人可不好應付。”

殿外樹叢中的聶雲竹原本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微微一愕。但望見那說話老者樣貌之後,才朝殿內的寧毅望去,這時候宴會上也有人已經開始吃那松花蛋,聽聞此言全都放下筷子,只有寧毅還在旁若無人地蘸蘸醬油往嘴裡塞一片,在他身旁,妻子蘇檀兒沒好氣地將鬆花蛋搶下來。聶雲竹看得笑起來,心中微微酸楚。

殿內,那老者笑了笑。

“倒也無需太過擔心,以石灰水料理入味,諸多菜品皆有用過,只要用得適當,便能得生津開胃,甚至養生之功。只是那些菜餚皆已烹飪有時,有了章法,不虞出錯。這松花蛋卻是今年才出的新鮮事物,老朽之前也已吃過,唯研究出此方的竹記松花蛋方為正宗,為宴席佳品,可畢竟出現時日不長,聽說此時坊間已有仿製出現,老朽只是怕若仿製不得法,這蛋便非但不能養生,反倒傷身,那可就不是什麼松花、富貴、翡翠蛋了,呵呵……”

他這話說到一半,元錦兒便微微張開了嘴,後方的顧燕楨也愣住了。劉知府連忙遣人去問,隨後管事回復過來,劉知府便是哈哈大笑:“此蛋確是由竹記買來。”

老者聽聞,在那邊笑著點了點頭:“如此便無礙了。”夾起前方松花蛋放到碗裡,對面也有人笑道:“明公淵博,想不到於此吃喝之事,也有了解。”被稱為明公的老者哈哈大笑:“此事可非老朽誇口,年少之時便有為老餮之原,曾經走遍天下名山,吃各種美食,這口腹之事,老朽今日認第二,爾等可找不出第一來”

他開始吃那松花蛋,旁人便再無疑慮,知府那邊,隨即也夾起松花蛋來做個表率。他方才說了那麼多,若後來被人認為這宴席菜餚不正宗,那可大丟面子,此時自然要表示“我這宴席上不可能有假貨”,隨後還為這松花蛋多說了好幾句話。

殿內,康賢與寧毅互相交換了一個“你欠我一人情”的眼神,殿外,聶雲竹嘆了口氣,望望天空中的銀河星海,笑了起來,再往殿內看去時,寧毅正彷彿什麼事都未有做過一般的吃著東西。稍後方一點,顧燕楨皺著眉頭:“想不到他竟然已經放出此等傳言……”他自然不知道寧毅與康賢有關係,只以為這傳言放出,已經流入康賢耳中罷了。

旁邊,沈邈嘆了口氣,隨後笑起來:“雁楨,這十兩銀子,你怕是要提前輸給我了。”

這年月消息流通不算靈活,多數只是口耳相傳,但也因此,沒有太多雜音混淆眾人的聽聞。花魁宴上有關松花蛋的只是個小插曲,但此後必定會以極快的速度傳遍江寧,眾人只要說起這松花蛋,便漏不了這新聞。而有了康賢的那般說法,一時之間,恐怕也只有竹記的松花蛋能叫松花蛋,其餘的皆不能稱富貴、翡翠了,想要仿製之人的財路,短期內已然被趕盡殺絕,即便打價格戰,對竹記也造不成任何影響。

而在宴會尾聲,籍一名女子之口,便說出了城東似有一人前兩天中毒,症狀雖不嚴重,但怕是吃了假冒松花蛋的事情,這事半真半假,難以分辨。不久之後,一名聶雲竹請來的新任掌櫃誠惶誠恐地過來,表示東家擔心假冒松花蛋害人,願意獻出松花蛋正宗配比,由官府公佈給那些仿製作坊,劉知府大手一揮:“這等竊人成果,罔顧人身的惡毒作坊,予它這等好處作甚速速封了”

實際上此時在外面仿製松花蛋的作坊僅有一家,寧毅早已知道配方保不了多久,因此竹記這邊根本沒做什麼保密功夫。根本是故意讓配方流出,讓他們在端午節前便能製出松花蛋來,以配合這次的作秀。否則若日後有人吃松花蛋吃出問題,扣在竹記頭上,後果便相當麻煩。那劉知府封的是一個日進賬不到一兩的小作坊,也是小小的作秀,在這等宴席上得大家稱道。若此時仿製松花蛋的產業已然成風,想來他也不會如此雷厲風行。

到得此時,先期準備,其實也已經夠了,一切動作只待明天便行。

宴席之上,在寧毅這邊,倒是有一個小小插曲,原因在於蘇檀兒認識松花蛋。

“相公第一次送妾身吃的,便是此物呢,是相公制出來的?”

“無意間研究出來,隨手散出去了。”

“可是給某個朋友了麼?”蘇檀兒笑著,“妾身知道呢。”

“嗯?”

“李頻,還是顧燕楨……總之是這樣傳出去的吧?”

對於聽到顧燕楨這個名字,寧毅微微疑惑,蘇檀兒道:“早先曾在路上看見此物,想起那日相公拿給妾身吃的,後來打聽一番。那顧燕楨以鬆花蛋討好一青樓女子的故事已傳遍坊間,真是癡情人呢,相公成*人之美,也算一件好事……嗯,雖然相公的東西套在他人頭上總讓妾身覺得不舒服……”

蘇家不可能喜歡寧毅跑去經商,更不可能弄食肆什麼的,蘇檀兒也只以為這相公體諒家中難處,因此制出來便給了別人。當然,寧毅當時說得輕描淡寫,就算不是他所製,那也是無所謂的。寧毅對這認知有些無言,而也是顧燕楨坐在了後方遠處,若做得近了,聽蘇檀兒說起這“佳話”,不知會不會吐血。

第二天,一個在精心佈置和裝修後,有“竹記”招牌的小店,在江寧城一處不算非常熱鬧的十字路口開了張。聶雲竹請了個有口碑的大廚子,招牌菜餚是與松花蛋有關的一些吃食,例如皮蛋瘦肉粥之類的也已經試驗了出來,還有其它各種菜品,寧毅只將一些簡單理念放在其中,這年月不是人情疏離的年份,類似專業快餐式的經營不能用,反倒要給人以親切、回家的感覺為最好。而那廚子也是專業的,有本事,比之寧毅與聶雲竹的摸索,各種皮蛋菜餚的味道不知好吃了多少倍。

每日推出去販賣皮蛋的小車增加到四輛,分別以“梅蘭菊竹”為名,上面都有在顧燕楨看來匠氣十足的畫兒,每日活動在江寧各處,若能在這樣的小車上消費一定的數額,可拿到一張有趣的木牌,集齊不同花紋的四張之後,便能在總店裡享受八折九折的優惠。

而在那些幫忙販賣松花蛋的酒樓當中,此時也已經掛上了一張“竹記松花蛋”的精美木牌,以做防偽,並且配合著花魁賽上的傳言,隱形地打出口碑來。

雖然也有規劃一番,但並沒有花過太大的功夫,對寧毅來說,這些簡單安排不過隨手罷了。他的心思不在那些想要與竹記搶生意的商人上,不在那些想要與蘇檀兒爭奪權力的家人上,不在江寧城中諸多文人才子上,至於顧燕楨……他如今還不認識顧燕楨。

第二天天未亮,他一路跑去秦淮河邊,在小樓前見到了臉色紅撲撲的聶雲竹。今天開業,聶雲竹已經等了他好久了,隨後讓他舉起一隻手掌,輕咬著嘴唇做了一番努力,方才舉起她那五指修長白皙的右手,在寧毅的掌間,輕輕拍了一下,隨後有些率真地露齒一笑。

她望著同樣笑起來的寧毅,心想他或許並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但無論如何,大家在笑,那就好了。這樣的擊掌有些踰矩,不過她確實想要這樣做一次,心裡撲通撲通的跳。兩個月前,她的手被顧燕楨握了一下,隨後甩了對方一個耳光,趕到一邊去洗手,那時候的感覺很糟糕,被握了那一下的觸感讓她覺得噁心,洗也洗不掉的樣子。

她當時想著若是立恆在旁邊那邊好了,可第二天見到他,終究沒能鼓起勇氣來,到得此時,才這樣子與他的手掌碰了碰,心中覺得,彷彿做成了什麼大事一般,就像是今天要起步的店鋪,已經有了新的意義了。

寧毅對這輕輕的擊掌自然並不在意,早晨的時候,又看見了松花蛋的小車從一處道路的對面過去,想想聶雲竹的努力。不過,他此時也有其它的事情要做。

他在附近的鞋襪店挑了一雙鞋子,隨後帶著早點餐食往學堂那邊走去。

這天清晨,江寧城中,名叫蘇檀兒的女子坐上馬車,去經營她麾下已經形成相當規模的生意,城市一側,名叫聶雲竹的女子打開了小小店舖的第一扇門板,人潮當中,寧毅提著小包裹,去接觸一些真正能令他感到興趣的事物……

武朝景翰八年五月初六,彷彿是充滿朝氣和希望的城市,一切都還剛剛開始。

寧毅推開院門,聽那風鈴聲傳過來了......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9 06:25 PM

第六十九章 鈴鐺天天見

五月的天氣在江寧城中捲起陣陣的炎熱,風鈴聲慵懶傳來時,顯得有些荒僻的院子裡,碧綠的爬山虎爬滿了黃土的牆壁。野花野草在院中茂密生長著,草蜢跳出來旋又消失,蟋蟀們在磚塊與土石下發出聲音,有時蝴蝶飛來,一直鳥兒站在掛滿藤蔓的架子上梳理著羽毛,聲音鳴囀間展翅飛走,藤蔓輕晃,搖落一地金黃。

她便在那靠牆角的架子下坐著,劍便放在手邊的雜草里。時間是上午,牆壁後方傳來孩童們朗誦詩文的聲音,一陣一陣的頗為好聽。

偶爾,那個人的聲音也會傳過來:“……鄉願,德之賊也這句話的意思是……”

“……子路並不欣賞所謂隱士這樣的行為……”

“……關於這個,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個故事……”

那聲音聽起來有些隨意,沒有滿口的之乎者也,沒有太多的聖人有云,與之前見過的夫子們都有不同,讓她覺得……不太穩重。

這樣子說話不像是那幫學生們誦讀的文章那樣好聽,但她竟然也能聽得懂,偶爾他還跟那幫學子們說些故事,散漫的私塾。學子們也不怎麼靠譜,偶爾便說:“先生先生……”或者“立恆先生……”提些奇怪的問題,或者笑嘻嘻的跟師長談論故事的事情。

太沒禮數了,要是在家中那邊,這樣的孩子該被打腫手板,到太陽下站上一整天

不過,儘管那說話的聲音沒什麼為人師表的威嚴,老是說著白話也不如那幫學生朗誦般的好聽,有時候她還是會覺得,這人說話似乎是有些道理的。

早晨的時候他會過來一趟,帶來些吃的與用的東西,吃的都是能滿足一天所需的,不過若中午過來,他也會帶來一些熱的飯菜。下午時分在那房間裡做些古古怪怪的事情,偶爾會開口跟她說幾句話,她也隨口回答幾句。

並沒有正式跟他見面,因為尚且看不清這個人。他來的時候,她往往坐在房樑上冷眼看著,或者從窗戶出去,到後方的院子裡。小丫頭常常也會過來,在外面的廊院台階上坐著,與家中姑爺說些話,嘮叨些亂七八糟的見聞,她也因此聽了出來,這人家中乃是經營布行生意的。

小丫頭嘰嘰喳喳說完之後,往往便纏著他說些故事了,如同那光怪陸離的《倩女幽魂》,可惜沒有說完,或許那日與丫鬟在路上的時候便說過了。此時說著一個名為《天龍八部》的小說故事,情節隱約與如今的天下局勢有些相似,只是在那裡面,武朝被改成了宋朝。

便是在這樣的夏日午後,安靜的院子裡,名叫寧毅的男子一面做著那古怪實驗,一面說著奇怪的故事,小丫鬟坐在前方的庭院中,黑衣的女子抱著古拙長劍坐在後方的草叢裡,聽著那些武林、江湖、俠客、幫派,如同與現實世界隔開了的兩片天地。

到得傍晚時分離開,小丫鬟便慣例般的回頭說句話:“鈴鐺、明天見。”

聲音甜美,溶入從夕陽間灑下的日光幽紅當中。

自從最初的兩天過去,寧毅便未刻意地去經營些什麼了。

要讓人覺得你足夠真誠的方法有很多,最好的辦法通常是:你真的很真誠。

不是太過刻意地去想什麼,不是太過刻意地去做什麼,那女人雖然偶爾也回答幾句話,但不願意真的與他見面談一次,他也無所謂。早晨準備一天的食物,中午晚上若能過去,便盡量帶些熱飯熱菜,對方的傷勢應該是不輕的,不過反正是在避難的時間,也講究不了許多。

每日里也給她帶些用的東西,多買了一套黑色的衣裙過去用作換洗。在外間的時候偶爾說些話,告訴她如何注意用這房間裡的東西,哪些可以碰的,哪些不能亂碰,對方或許覺得他古怪,但暫時也不用解釋些什麼。

端午過去,他的生活節奏也就回到了每日上課、閒逛、做實驗的節奏裡。到得五月初十這天下午回到了家,蘇檀兒還未回來,小嬋也有事去了,院子裡空空蕩蕩的。他回到房間整理了一些東西,扭過頭時,陡然發現門口的一道人影,乍看還以為是三個丫鬟中稍高一些的杏兒,過去開門才覺得不對。

拉開門後,那女子便靜靜地站在了那兒,穿的是寧毅為她買的那一襲綠衫,與他對望著,英氣而冷然的身影與目光。

寧毅吐了口氣:“你這樣太冒險了……”

外面的官兵巡查仍舊嚴密,不管她有怎樣的目的,就這樣跟過來,實在是頂風作案。聽寧毅這樣說完,女子似乎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頭,隨後轉身離開。她似乎想要沿來路返回,準備翻過圍牆,寧毅陡然叫住了她:“等等。”隨後指了指側門的方向,“走那邊,我去駕車。”

不久之後,馬車離開蘇府側門,繞了一圈去往學堂的方向,半途當中,只聽那女子說道:“我已知你家住在哪裡……”也算是刀口舔血的人,性格謹慎,這句話說到這裡,不必再多言。馬車行至那小院側面時,夕陽下的道路上並沒有什麼人,女子掀開車簾,直接躍入那小院的圍牆之中,留下話語在旁邊悄然迴盪:“我叫陸紅提。 ”

如此一來,終於也算是認識了。

第二天過去時,那女子不再避免與寧毅見面,此後的每日當中,大抵也能瑣瑣碎碎地說些事情。又過得幾日的下午,寧毅在外間做實驗,外面天色漸黑,電閃雷鳴地下起雨來,嘩啦啦的瓢潑大雨像是要淹沒整座江寧城一般。房子在這樣的大雨下有洩漏,寧毅拿幾個桶子在里屋外屋放好接水,叮叮咚咚的聲音。小嬋今天沒有過來,寧毅坐在外間的椅子上休息一下,隨口問起武功的事。

僅僅隔了一堵牆,正坐在里屋床上透過窗戶看雨景的陸紅提笑了笑:“你聽了那些演義故事,便真想學武藝?宋朝又是什麼地方?”

寧毅“呵”的笑了笑:“不管怎麼說,總是很有趣啊。”

“有趣倒是真的有趣。”陸紅提微微沉默片刻,“可終究是演義故事,這世道……沒有什麼幾大門派,沒有多少江湖豪俠,沒有那許多溫文爾雅,江湖規矩。有的只是綠林強賊,大盜匪寇。你口中說來或許好聽,可實際上一夥亡命之徒,哪有那許多講究。若遇上貧弱之人,便下手劫了,殺了,若遇上官兵欺壓良善,遇上同樣的強賊,則是拱手放行、避之則吉……大俠,哪裡真有什麼為國為民的大俠?”

“一個都沒有?”寧毅淡淡地問道。

“……也許有幾個。”

寧毅笑了笑,轉開話題:“你在江湖上有多厲害啊?”

“聽說過幾個人,但是沒打過,其餘的……都是惡霸流氓,算什麼江湖?”她語氣中有幾分自傲,但也有些不悅,倒並非是針對寧毅來的,“打得過幾個十幾個,打不過幾十個上百個,到了軍陣之中,便什麼都不算。”

“原來你上過戰場……”

那邊頓了頓,隨後笑起來:“你真想學武藝?我的武藝?”

“呃,如果能學……”

“我若教你,你知道會如何麼?”

從前一句話,寧毅便大概知道有些不對,此時試探著問道:“你的武藝,只適合女子修習麼?”

“不是,男兒學了,或許更為厲害。”她笑了笑,說得輕鬆乾脆。

“那麼……不求成為什麼高手,雖然過了年紀,但我天資聰穎,學識淵博,能到二流不?”橫豎對方也沒什麼誠意,寧毅幻想著,胡謅幾句。

“呵。”那邊笑出來,“你若學了我的武藝,毅力不夠,半途而廢,算是你的運氣。若你真有毅力,勤練不綴,那我可以向你保證,你活不到五年之後……”

寧毅沉默半晌:“這內功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陸紅提道:“所謂內功,說來便無非是些呼吸吐納之法,一般的吐納法門,長久練來,有強身健體之效,但真正的高深內功,其呼吸之法,實則異常極端,以呼吸節奏控制人體。若讓孩童修煉,久而久之,孩童的身體便會適應這呼吸的法門,他身體本有可塑性,五臟六腑因此改變,此後便能以某些極端方式發力,能適應這發力帶來的巨大負擔……”

“然而成年人身體已然定形,想要以極端方式發力,本身損害便是極大。若你有毅力,以與你現在相違背的呼吸方式鍛煉下去,幾年之後,便會臟器移位,咳血虛弱而死。旁人只以為孩童練功便事半功倍,大人則事倍功半,實際上卻並非如此……你現在明白了,你說的那演義小說中成年之人也能練功,得到了好的功法便能成高手,盡是臆想罷了……”

外面大雨滂沱,天氣陰暗,寧毅坐在那兒愣了半晌,這才明白過來內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從小控制呼吸方式,反過來改造自己的身體與臟器。功夫從小練起,原來是因為小孩子能適應改造而已。他心中有些想法,過得片刻將本子和筆拿過來:“記下來記下來……”

感覺寧毅並沒有多少沮喪的意思,陸紅提也微微有些疑惑,不過她倒也沒有刨根問題的打算,過得片刻,覺得無聊:“現在無事,不妨說說那天龍八部後續的故事如何了?”

“盡是臆測,不說也罷……”寧毅隨口一句,那邊沉默下來,幾秒鐘過後,他哈哈笑起來,“說笑說笑,不過看起來,果然還是我這故事裡的武藝更有趣。哈哈,好吧,今天算是我贏了。我們昨天說到六脈神劍對戰如來神掌的段子……”

“……火焰刀。”片刻,陸紅提在里屋的聲音幽幽傳來,聽起來,像是含著怨念的背後靈。

寧毅將凳子搬開了一些,免得又有一劍從牆壁那邊捅過來……
作者: jldark    時間: 2011-7-10 06:47 AM

第七十章 凶殘寧立恆

    天陰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雨,江寧城門附近,守城的兵丁們嚴密檢查著進出的行人。進城的菜販們都被檢查得異常嚴格,想要出城的,就更是困難。距離宋憲遇刺已經有十幾天了,江寧城門附近,依舊是一片肅殺的情景。

    一隊兵丁自不遠處走過來時,她將身體隱入了附近的巷道。

    「……已經過了快半個月,這幾天還算是好的了,前些天連一隻蟑螂出城他們都恨不得翻過來檢查一下……有三個江洋大盜被抓,這麼說起來,也算是間接為民除害啊……接下來應該持續不了多長的時間,江寧畢竟是大城,再這樣下去,大家都會罵的,店舖裡這幾天都已經影響到生意了,朝廷命官……關老百姓什麼事,那個宋憲本來口碑就差……但無論如何,我還是覺得你這樣跑出去太冒險了……你傷怎麼樣了?」

    房間裡,寧毅一邊做著實驗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些話。陸紅提就站在距離實驗桌的不遠處,看著他混合一些溶液,然後點亮酒精燈,關於傷勢的問題,不做回答。

    「你這到底是在幹什麼?」

    當寧毅將溶液倒出來在杯子裡,再將一根生銹的鐵棒扔進去,裡面冒出絲絲煙霧的時候,她方才開口問道。

    「一些化學反應,我也不知道是在幹什麼……」

    「化學反應?」

    「我們假定世界是由一顆顆很小的原子組成,原子呢,就是……呃,譬如這張桌子,我們把它放大放大放大放大,然後也許就能看見那些最小的,一顆一顆的東西聚在一起,那些東西就是原子……有一定種類的不同的原子,這些基本原子構成天地萬物,不同的原子之間有時候會互相吸引有時互相排斥,產生……化學反應。」

    「……」

    「嗯?」

    寧毅聳聳肩,看著表情有些奇怪的陸紅提,那邊隨後笑了笑:「我不信,怎麼放大?」

    「哦,有一定的規律,給你看看最基本的。」寧毅說著從旁邊的架子上拿下來一個小盒子,從裡面拿出一片形狀不規則的琉璃片來,隨後推過來一本書冊。

    「這是市面上賣的琉璃炮燈的碎片,要找到理想的兩面凸透的不容易,不過總是可以用來看了。你看看,字跡是不是放大了?」

    此時的市面上其實已經有玻璃在賣,稱琉璃,與西方的鈉鈣玻璃大概有不同,不過透明度已經很高了。寧毅此時還沒打算研究這方面的東西,否則大概得想辦法弄個望遠鏡出來。此時顯擺一番,那女子瞇著眼睛:「水滴也能放大,可我從未見過能放得更大的。」

    「弄清楚原理,就能放大,格物就是格萬物之理嘛,哈哈……」

    「可為何你們這些讀書人格物了這麼多年,還是沒見到比水滴冰稜放得更大的?」

    「呃……」

    寧毅一時間有些啞然,那邊笑了笑:「其實照你這樣說來,你弄這什麼化學反應,莫非也是想求那點石成金之術麼?」

    「等到真能弄清楚,什麼事情都能做。有些化學反應不穩定,不穩定的若受到激發,產生高熱膨脹,那就轟的一下……就像你旁邊的架子上那包火藥,它的威力,如果能增加五倍十倍,你覺得可以拿來幹嘛?啊,對了……」寧毅說著,將那生銹的鐵棒從被子裡夾出來,拿點水沖了沖,「你看,鐵銹沒了。」

    「你煮了一遍,然後用水沖去了。」女子面無表情地說著。寧毅翻個白眼,那邊卻笑了起來。

    「你這是歪門邪道,我雖不懂,可也不信你。」

    「你若真懂,我便不跟你說了……」寧毅搖搖頭,歎道,「對了,人家武林高手都有個很拉風的外號,你的外號是什麼?」

    「陸紅提。」

    「沒外號太土氣了,你得取個拉風點的才好,否則被人家聽見你沒有外號,會被人笑話。你看那個在外面造反的方臘,自稱聖公,霸氣外露,所以他一造反,很多人就來了……我覺得這事該準備啦。要不然我們商量一下,叫做鐵拳無敵陸紅提……這個不貼切,你跑得比較快,可以叫穿林北腿,不過眼下都講為國為民什麼的,河山鐵劍陸紅提怎麼樣?是不是太霸氣了一點……還是說你想要更低調一點的,喂,出來聊聊嘛……」

    「無聊。」

    陸紅提冷冷地轉身回到裡間,順手關上門,雙手將長劍杵在地上,忍不住笑了出來。將這笑容忍了片刻之後,她才問道:「為何我當日說你不能學武,你竟半點沮喪都沒有?」

    「你沒說我不能學武啊。」寧毅大概又在調配試劑,「你是說我不能學習你的內功。」

    「嗯?你便這麼自信,有能讓你學的內功?」

    「打聽過一些這方面的事情,只是猜……內力既然是配合呼吸發力的方式,縱然有那些極端的讓人從小練起,應該也會有更多人研究成年人的發力方法才對,縱然效果比不上你那樣的,總該有些效果,這個……應該不會猜錯。」

    裡面沉默許久:「你便當真想學?以為我會教你?」

    「我不知道,要不然這樣,你教我武功,然後說個願望什麼的,只要靠譜的,我想辦法幫你辦到?」

    「商人?」

    「不是,我從沒想過要佔你便宜,不妨看做是等價交換?」

    「師門藝業,雖然不堪,也不是可以拿來與人隨意交換的。你救我一命,我本該報答你,你也可托我辦事。可我不會教你武藝,我看不出你這書生為何要學武藝。你不上戰場,也不是想以武藝與人搏命,你只是……好奇、學來玩……」她的語速漸漸快了些,「你們這些書生,開口閉口講的是萬人敵,講得是經世救民,可如今你們這麼多的讀書人,我看不出你們是怎樣救的……你是有才學的人,卻將才華浪費在這些歪門邪道上,為何不去濟世救民?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要交換,你若能為萬世開太平,我什麼東西都能換給你,如何?」

    儒學在這世道上盛行了千年,武朝更是文風鼎盛,這女人或許沒讀過什麼書,但許多道理都聽說過,心中明白。此時這番話或許並非是針對寧毅,寧毅也就笑笑:「為萬世開太平,這命題太大太籠統,你這願望,不怎麼靠譜。」

    「呵,那便一世太平。」

    「那也分武朝、天下、還是百姓太平……」

    「若讓百姓太平呢?」

    「劃不來,花這麼久的時間,費這麼大的力氣,一輩子都賠進去。我還練不成頂級高手,而要做這麼多事的話,沒時間練,恐怕二流高手都難了……」

    「呵,口氣真大,你們這些書生……口氣都大。」陸紅提在裡面笑了笑,大抵以為寧毅在開玩笑,「文武不同路,你們讀書人,我知道很多也是有本事的,本事不一樣。你沒必要學,你不上戰場,不與人搏命,沒有真正的狠辣勁,或許拿起刀來殺雞都有不忍,學了之後沒有用處,只是分了心,反倒耽誤你原本的藝業……我不覺得有必要教你。」

    「嘖,考慮一下嘛……」寧毅聳了聳肩,「而且殺雞我還是下得了手的。」

    時間還有,寧毅不急。此後將話題引開,陰天的房間裡,繼續說著那有關天龍八部的後續故事。其實陸紅提也有些鬱悶,如果今天提前說了,明天那小丫鬟過來要聽的時候,她總是要多聽一遍已經知道的內容,不過這時候還是不怎麼忍得住。

    第二天聽得門口傳來腳步聲時,也傳來了母雞的叫聲,那傢伙走到外面敲了敲門:「出來出來,給些東西你看。」陸紅提走出去,只見他手上拿了個小包裹,手上抓了只母雞,伸手指著那邊的爐子:「幫忙燒點熱水,謝謝。」顯然是要在她面前表演有殺雞的狠勁,陸紅提一時間哭笑不得,著年輕人身上有一股氣質,似乎做些什麼事情,哪怕古古怪怪,離經叛道,也讓人覺得理所當然。

    她去旁邊開動爐子燒了熱水,屋簷下的風鈴輕響間,寧毅熟練地將那母雞殺掉了,隨後去毛洗剝內臟,隨後打開那小包裹準備各種調料,先刷過一遍,然後準備拿鐵釬將那母雞串起來。

    「接到可靠的消息,再過兩天,城門那邊的佈防便會撤下來,府衙那邊也熬不住啦。不過明哨撤了以後,暗哨大概會更加嚴密。我不知道你傷勢怎麼樣了,這段時間呢,也沒辦法帶些什麼好吃的過來,今天招待你一下,以後你行走江湖,不能說我血手人屠寧立恆虧待了你……呃,最好別說我招待過你……」

    「給自己起的名號?」

    「怎麼樣?殺氣四溢吧?」

    「難聽……」

    「這隻雞可以作證,外號很貼切。」

    寧毅不跟她一般見識,將包括孜然在內的各種粉料準備好,隨後將那爐子稍稍改變一下。陸紅提說道:「我的傷勢已好五成,此時若要出去,還得冒險,若恢復完全,不走城門,對我來說也無大礙。」

    寧毅愣了愣:「這麼說……我還有一段時間的機會把武功秘籍從你嘴裡敲出來?」

    「你這人……真令人生厭。」

    「呵呵。」寧毅笑起來,不再惹她,將穿好的雞在炭火上開始烤起來,這些是竹記的大廚新弄出來的配方,不一會兒,便是香氣四溢,外面雷聲響動,眼看又要下雨。寧毅扭過頭去。

    「對了,一直不好問你,為什麼要殺宋憲?」

    那邊,陸紅提的眼神,微微地瞇了起來,像是汗毛炸起的貓,就這樣朝寧毅望了過來……
作者: jldark    時間: 2011-7-10 12:52 PM

第七十一章 呂梁

    「對了,一直不好問你,為什麼要殺宋憲?」

    對於這件事情,寧毅之前一直未有提起,到得此時稍稍有些熟稔了才問起來。那陸紅提眼神微微瞇起,窗外的天色陰沉,房間裡的碳爐上烤雞絲絲絲地往下滴油,寧立恆站在那兒無辜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考慮了片刻之後,陸紅提的目光才稍緩下來,望向一片。

    嘩的一聲,外面下起雨來,轉眼間便將整個江寧捲了進去。

    「家裡以前住在雁門關以西,呂梁山那邊。」過了好久,陸紅提才說起這句話。

    「自燕雲十六州丟失之後,胡人打草谷,每年都去那裡,殺人搶掠,沒個安生日子,十室九空,住人耕種,每年在周圍山溝裡搬來遷去,像遊魂野鬼一樣,可是老一輩說故土難離……你或許不明白生在那裡的感覺……」

    寧毅微微沉默:「歡歡喜喜汾河岸,湊湊胡胡晉中南,哭哭啼啼呂梁山,死也不過雁門關……」

    「呵。」她點頭笑了笑,「早些年,大家其實就已經在山裡過了,其實一直往南,可也挪不了多遠,年輕的人上了山,便是這數百年不絕的呂梁盜寇,大家都是漢人,武朝軍隊不來,胡人年年南下,也沒把我們當人看,年年都與胡人的部隊打起來,遇上小股的,便一擁而上,遇上大隊便趕快躲,也劫胡商,從那裡過的商人,我們都劫,漢人多少留一條命,胡人便全殺了……」

    「武朝這邊也沒將我們當自己人看,有時候有個官員過去,說是要招安,招安過幾次,總之還是跟胡人打,就是要我們賣命,什麼東西都不給。有時候就反過來說我們是匪寇,過來剿一次……」

    閃電劃過窗外,雨愈發大了,寧毅翻動著烤雞,灑些東西上去。

    「六歲的時候爹爹被胡人殺了,我隨師父學藝,行走江湖,十三歲的時候回到呂梁,娘親也已經死了,我就去了山裡,隨著師父每年打仗……俠客要為國為民?我沒想過,大家過得……不像人……」

    她微微頓了頓:「後來……前幾年,宋憲帶兵進了呂梁山,一開始說要招安,說得很好。聚集了附近幾個村子的人,圍起來,就全都殺了……遼國說呂梁盜是武朝境內的,讓武朝處理,宋憲便拿這些人頭做了戰績,給了上面討好遼國老人小孩一個不留,然後說他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匪寇……他因此升了官,山裡有些人的親族死在裡面,我認識的村子裡的人也都死了,有些人……出來找他報仇,又被殺掉,血都白流了,還有些人要出來。我不許,就只能自己來……」

    「所以我一定要殺了他,元夕的時候,一擊未中,我原本還有些把握。前些天我再去設計殺他,反倒被他設計,當時我想,這樣下去,我可能就殺不掉他了……一個人,力量終究有限……」

    「你想要學功夫,我隨著師父學了那麼些年,然後每年戰陣廝殺,不知殺了多少人,有幾次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不知道自己是已經死了還是活著。現在要殺宋憲,還是傷成這個樣子。讀書人有本事,能萬人敵,比什麼都好。何苦做這什麼血手人屠……」她說著,抿著嘴笑起來。

    寧毅在那邊想了想,還是搖頭笑:「還是堅持我的好奇心……這事再說,雞好了。」

    他說著將那烤雞取下來,用刀切開,頓時更加濃郁的香氣充滿了整個房間,再配上醬料遞過去。

    「怎麼樣?」

    「味道很好……」

    「準備推出的新品,我的手法還算是業餘的,這些配料配得好。」

    「你家中不是賣布的麼?」

    「朋友的……若有一天你能在呂梁山吃到這味道的烤雞,我便送你些東西……」

    「呵,什麼?」

    「歪門邪道嘛……什麼呼風喚雨啊,撒豆成兵啊,之類之類的……」

    「那便一言為定了?」

    「嗯。」

    房間裡隨意的對話聲被淹沒在這轟鳴的雷雨當中。江寧城另一端的一家酒樓上,李頻此時也正望著外面的雨幕,與身邊的沈邈說著話。

    「……燕楨這些天已經在開始打點準備,大概半月之內,便要離開江寧動身去饒州了。」

    「不是說七月方才動身嗎?」

    「有一段路途要走,大概是早些去,早些好,免得路上出意外耽擱……另外到了樂平之後,恐怕也得提前打點一番,也好平穩接過職務。」

    「也好。」李頻笑笑,點了點頭。

    沈邈深吸了一口氣:「前段時間,聽說你與燕楨有了一些分歧,因此過來問問,畢竟以往皆是朋友,也沒什麼大事,不希望你們都將事情放在心裡。」

    李頻想了想:「此事倒也並非是什麼分歧過節,子山好意,我全明白。只是這並非是我生他之氣,而是他本身有些心事未解。」

    沈邈皺著眉頭想了想:「原來如此……對了,德新認為燕楨此人如何?」

    「背後說這話,不太好。」

    「哈哈,無妨,他出行在即,此後怕是許多年都見不到了,他若與旁人有心結,我倒不至於擔心,但德新的為人,我一向信得過,你識人眼光也一向極準,因此確實想要知道一二。此事不過做閒聊說說,絕不傳諸三人之耳。」

    李頻想了想,搖搖頭:「並非是什麼大事,燕楨此人,你我都是相識多年,他有學識有能力有眼光,若論起來,你我與之相比,皆有不如。只是這許多年來,你可曾見過他真在什麼事情上吃過虧麼?」

    「呃,吃虧之事……其實也有數樁,不過燕楨也是豁達之人,並未將之放在心上……」

    「若我說……他從未吃虧呢?」

    「嗯?」

    「子山兄,顧鴻此人……傲氣。當然他也有具備這傲氣的理由與才華,這些年來,他對自己的要求極高,許多時候也真讓人覺得驚歎,君子之風,便當如此。只是有些時候,他的看法,有些過於極端,過分追求其目的,不過,這也難說好與不好。」

    沈邈笑著點了點頭:「德新果真識人極準,燕楨確是有這樣的偏向。前些時日還對我說,為人當直面本心,其實我是覺得有理的,他也曾說過,來日為一方縣令,他需要的,是解決眼前問題,這些事上,當冷面無私,只求目的。相對於內心慈善實則被諸多規條束縛的賢吏,他倒是寧願為一不求表象善惡只求辦事妥當之能吏,他這想法,實則令人欽佩……」

    李頻看著他頓了頓,隨後笑道:「確是如此,如今這天下,腐儒居多,辦事者卻少,燕楨若有此理念,實為百姓之福……」

    對於顧燕楨,他其實多少還是有些佩服的,有些東西隱約察覺到,自己這裡有過杜絕也就是了,若將莫須有的事拿出來做指責,那就真是過了。沈邈今天其實並非為討論而來,只是做個和事老,不過他不明白,此次事情,的確是顧燕楨那邊有了芥蒂。這芥蒂或許並非為了自己的隱瞞,而是因為那句「我知你為人」。當日顧燕楨雖然咄咄逼人,但自己或許的確不該說這句話的。

    外王而內聖,到底是這「王」重要還是「聖」重要,兩種形式方法多年來都有爭論,當然,中庸之道,本就不取極端,萬事萬物的評判其實都相當的複雜。這些年來,能吏的確比腐儒要有用得多,將來顧燕楨若證明自己確為能吏,自己也該登門為這話道歉才是……希望是這樣。

    此後話題自然便是順著沈邈而走了。兩人在酒樓上交談的同一時刻,位於幾條街道外的竹記總店內,顧燕楨正帶了一名僕從坐在座位上,安靜地品嚐著各種菜餚。旁邊的僕人身材高大,臉上一道刀疤猙獰,乃是他的心腹隨從,被喚作老六的,實際上也算是他的保鏢。近三個月來,這是他初次主動靠近與聶雲竹有關的地方,當然不是為了帶人砸店。這時候他只是安靜地等待著對方的出現。

    由於外面下雨,店裡的生意也不怎麼好,大雨之中光線也不算明亮,於是便點起了油燈,點點燈火在店內搖曳著。

    聶雲竹此時其實在店內,不過作為女性,她沒必要在這些事情上講求光明磊落的豁達。這個年代,其實也不存在多少男性與女性的光明磊落——當然在對待寧毅的事情上,她多少用了雙重標準。想起上次被對方強拉住手的事情,她不願意再出去,他拉自己手,是不該,自己反手打他,也是不該,於是就這樣安靜地等待著時間的過去。然而一直到接近傍晚的時候,前方的菜全然已經涼了,顧燕楨還是穩穩地坐在那兒,她也沒辦法了,終於還是走了出去,隔在桌子那邊,行了一禮:「顧公子。」

    顧燕楨抬起頭看她,露出一個笑容,他一向溫文爾雅,此時的笑容也的確很能給人好感,輕鬆而豁達。

    「大概還有幾日,我便要走了,去往饒州樂平上任,於是覺得,要來與你道個別。」

    聶雲竹想了想:「雲竹無別物可贈,只願公子一帆風順,官運亨通。」

    「你這說話,讓我想起三年前……」他低下頭,輕鬆地笑了笑,隨後站了起來,望著對方深吸了一口氣:「若我……若我再真心說一遍,我願娶雲竹你過門,讓雲竹你隨我一同前去樂平,你可願再仔細想一想,或者點個頭麼?」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1 07:46 AM

本帖最後由 linporsche 於 2011-7-12 01:10 AM 編輯

第七十二章 雨幕     

    夏日的雨聲嘩啦啦的下,馬車偶爾奔行而過,濺起四散的水花,路上行人匆匆。遠遠的望過去時,路口的那家店里布置著幾盞油燈,雖然光線並不會顯得非常敞亮,但由於當初花了心思,此時在昏暗的雨天裡看見,卻頗有溫暖的意境,令人看了便忍不住升起進去坐坐的念頭。

    雨幕如同簾子一般隔開了那片天地,一男一女在店內說這話,男方身後還跟了一名跟班。對話被雨聲遮蔽了,傳不過來,只是在某一刻,能看見那氣質清雅的女子搖了頭,有些抱歉地行禮,這陣對話未曾因此便結束,但總有結束的時候,過了許久,他們才將話說完,穿一身墨青長袍的公子溫文有禮地點頭與女子道別,撐起雨傘,帶著那臉上有刀疤的隨從走進雨裡。

    直到那店舖的光芒消失在後方的視野中,他沒有再回頭看,四周雨滴轟然,轉過街角,他方才開口說道:“去海慶坊。”

    傍晚的暴雨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海慶坊離這邊不遠,早年附近曾是個碼頭,商船停泊,貨物往來熱鬧。後來建了個新碼頭,這邊漸漸的卻給廢了,如今坊內髒亂,魚龍混雜,算是江寧城內最為複雜的一處區域,一兩天便會有一次鬥毆砍人的事件生,一般人家皆會告誡孩子平日莫要接近這裡。

    雖然亂,但這坊內熱鬧還是蠻熱鬧的,各種底層商販、跑江湖的,包括無錢的胡商、落魄無錢的學子、接散活的流鶯與幫派人士會選擇這裡作為居住地點。顧燕楨與老六到時,由於地勢低窪,坊內的街道早在這樣的暴雨中變作了水潭,兩側的各種店鋪酒館倒是燈火通明。他們朝里面走了一段,在看來最大的一家酒樓前收起雨傘,走了進去。

    油燈與火把的光芒之中,各種各樣的人聚集在這酒店的大堂,看來陰狠的江湖人士,手邊放著兵器,一邊吃飯喝酒一邊高談闊論,混混打扮的人在一旁與同伴眉飛色舞,偶爾打趣一下從旁邊過去的正在物色金主的女子,落魄的文士呼嚕嚕的埋頭吃飯,有的人神色張皇,一邊吃一邊警惕而神經質地左瞧右看,有人喝醉了酒吐出來,孩子在裡面打鬧。

    以顧燕楨這樣的神態氣質,與這酒樓明顯有些格格不入,才一進來便吸引了部分人的目光,不過老六目光陰沉,連帶著臉上的刀疤倒是打消了這些人繼續觀看的興趣。落單的肥羊好宰,有這樣的人跟著,則多半表示對方有所憑恃,他們走去酒店裡側的一張桌子,花了點碎銀子讓原本坐在那兒的落魄文士滾蛋了,隨後才讓小二收拾,送上新的酒飯。

    喧鬧的環境,仍舊是在安安靜靜地等待,酒飯上來之後,顧燕楨道:“六叔,坐吧,應該還要一陣子……”那老六依言坐下,卻沒有動手吃東西,過得片刻,顧燕楨道:“六叔,你有話說?”

    “只是覺得,公子上任在即,些許小事,恐怕節外生枝。”

    “上次你卻是支持的。”

    “只因上次乃是與公子前程有關的大事……”

    “於我顧燕楨來說,其實皆是小事。”顧燕楨笑了笑,望望那老六,“區別只在,做與不做,上次之事,未見得大,不過去一障礙,今次之事,也未見得小,我回江寧,大半為此事而來,縱然不完美,總得有個結果。”

    他頓了頓:“老六,你說我那些好友之中,可有幾人來過這海慶坊?”

    “……怕是不多。”

    “盡是腐儒書生,令人可笑。只以為寫幾詩便風雅無比,與幾名女子在船上打鬧,誇口暢談些國家大事便以為能讓海內清平,皆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三年前去往東京,路遇匪寇,一個個前一刻還高談闊論濟世救民,隨後慌亂不已,倒有幾個在匪寇面前還能保持鎮定的,人家一刀砍下,看見那傷口便哇哇大哭,跪地求饒。”

    他抬起一隻手到與雙眼齊平的高度:“這些純粹文人,只以為世間真實在這裡。”隨後按下去直到桌面,“卻不知所謂真實,實則在這。相對而言,那些人在文墨樓頭嘲弄對方幾句便以為佔了大便宜,有何意義?前些時日知道那人贅婿身份,沈子山只以為將對方揭,己方看些熱鬧便以為佔了大便宜,實際有何意義?就好像我今年種地,顆粒無收,看見別人也出了意外,顆粒無收,我便高興,此事……又有何意義,我豈非還是餓著肚子?”

    “我從小做事,必確定有何事是我想要的,何事是無所謂的,只要我想做之事,必定不顧一切獲取成果,便不能完美,也絕不放手,能有八成便八成,能有七成便七成。將來我若為官,也當如此,為這黎民蒼生辦事,若不完美,莫非就不去做了?”

    他敲了敲桌子:“如今天下局勢紛亂複雜,武朝基業,系若危卵,盡是文人說些太平道理,有何用處。如那東京街頭說書,說誰誰誰如何折辱遼國跋扈使節,聽者嘖嘖稱快,但若真遇遼人,還不是繞道而走,如今我朝還不是被遼人欺辱?我輩行事,當直面本心,知道自己所要何物……”

    “其實,也是我年紀尚輕,修養不夠,此次回來,預先有了太多想法慾念。我早知*子無情,只是卻未想那雲竹也是如此俗物,令我失望。若再過幾年,我當不被此等心情所乘,但今次若直接放手離開,他日想起,必成我心障,令我念頭不得通達。”他微微閉上眼睛,腦中閃過那日在街頭被扇了一耳光後的啞然與錯愕,眾多旁觀者心中的恥笑。

    “一個為斗米折腰,入贅商賈之家,反過來寫兩詩詞便以為自己成了天下有名的文士,大概還以為自己格外特立獨行,與眾不同。一個做些小小生意,便以為自己多麼風霜高潔,忘了曾經身份。皆是螻蟻般的俗人,六叔,當今世道,這哪裡是什麼大事?不過些許小事,隨手便做了,將來去樂平,再去北地,這事……又算得什麼?”

    這話說完,他將目光望向店外,兩道身影,已經在雨幕中朝這邊過來了……

    海慶坊,迎賓酒樓。

    人聲嘈雜,淒黃的燈火中,老六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站到顧燕楨的身側,顧燕楨的眼神也微微晃了一下,隨後恢復冷漠鎮定。門口那邊,兩道披著蓑衣的身影自那裡進來,環顧四周,一些人與兩人目光相觸,話音都減少了一些。長期混在這裡的人大抵都認識這兩位。小二迎上去時,比為那人矮了兩個頭,看起來像是個孩子。

    兩人的身材都是魁梧高大,穿的並非是武人的短打裝束,看起來像是漁民一般。但為那人身高兩米有餘,渾身上下也是勻稱結實,目光稍稍沉穩,另一人則看來滿臉橫肉,他比那為的稍矮,但看來如同鐵塔一般,皮膚黝黑,眼睛顯得小些,充滿戾氣。這等人在江湖上恐怕是旁人最不願惹的一種,便連跟隨著顧燕楨的老六與他們相比,也顯得孱弱。

    目光朝酒樓中望過一圈,為之人大手撥開那店小二,朝顧燕楨與老六這邊過來,旁人基本上都不怎麼看他們,只有幾名看起來是外來的武人在店門處高談闊論,此時扭頭打量兩人,那鐵塔般的漢子便站住了,瞪著眼睛望過去,這些跑江湖的武人也不示弱,雙方對望片刻,卻終究還是這些江湖人收回了目光。

    那鐵塔跟上前方的人,隨後倒又想是在酒樓中現了什麼,伸手碰了碰那比他高一個頭的大漢,指了指一邊,說幾句話,大漢點了點頭,鐵塔朝那邊走過去,這大漢則往顧燕楨這邊來,露出一個看來豪邁的笑容,一巴掌拍在顧燕楨的肩膀上。

    “顧公子,真是好久不見了。”

    他的話語沉穩,聲音卻不大,不至於讓旁邊的人聽到。顧燕楨卻是被這一下拍得身體晃了晃,咬牙穩住,淡然道:“有事請你辦。”

    “又是什麼活?”

    “與上次差不多。”

    “出了刺客,最近幾天,風聲緊。”

    “明天就會撤掉了。”

    “哈哈,所以說,你是公子哥……”

    大漢坐在那兒,顧燕楨與他的體型看來完全不成比例,此時笑笑,目光打量著周圍。顧燕楨此時也在看著那邊,只見酒樓一側,一個人撥開凳子拔腿就跑,那鐵塔幾步過去,拿起一張凳子將那人打翻在地。

    “跑?”第二下轟的下去,那張凳子就已經碎了,“老黃欠錢不還可不好”

    “見笑了,我兄弟收筆數。”大漢拏起酒杯,喝了一口。

    “你們兄弟什麼時候也放高利貸了?”

    “這是你該問的事嗎?”顧燕楨原本是笑著問那一句的,被大漢一眼望過來,頓時有些窘迫,大漢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公子哥,要講本分,不該問的,別亂問……錢沒有多少,我也不放貸,只是他既然不打算還我,原就不該跟我借的。”

    此時老六輕輕點了點顧燕楨的肩膀,顧燕楨往酒樓一側望過去,外面正有兩名衙役走過,也注意到了酒樓中的混亂。

    “我去樓上。”他如此說著,待等到大漢點頭,方才與老六朝樓梯那邊過去,到了樓梯上方,才停下來回頭看。

    酒樓當中踢打喝罵之聲不停,被打得那人也是不斷求饒想逃。這種事在海慶坊原也是司空見慣,兩名衙役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大概是不想管,但隨後看被打那人已吐得滿地鮮血,為的衙役才過去:“住手楊橫,你想打死人啊”

    兩名衙役比之那鐵塔也要矮上一個頭,或許加起來能抵他一個,但畢竟是壓抑,這邊也得給點面子。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那人奮起力氣跑到衙役身後,口中吐血:“楊二爺、二爺,我一​​定會還,我一定會還的,我已經加入鐵河幫,我堂主是譚爺,你看他面子,緩我兩天,我一定還……”

    “譚爺?我們兄弟雖沒有什麼勞什子的幫派,但就算是你們幫主見了我們也得給我們面子,你拿他的名字出來……夠嗎”

    他說著,抓起一張凳子又砸了過去,隨後還想追打,稍稍年輕的衙役陡然橫出一步攔住他,手上樸刀一拔:“你住手”那刀拔到一半便被旁邊的年長衙役按住,名叫楊橫的鐵塔壯漢看這他這動作,也停了下來:“鄭班頭,你這手下小弟,新入行的吧?”

    那年紀稍長的衙役看著他:“你再打下去,他便死了”

    “哼。”把人打傷打殘都沒什麼,若是直接死了人,終究跟誰也交代不了,楊橫笑著冷哼一聲,隨後抬起手來,“好,我楊橫是奉公守法之人,今日給鄭班頭你面子,便算他欠我錢,是我有理在先,現在也不追究了,只是你今後可得管好你這新來的小兄弟。隨便拔刀……嚇死人怎麼辦?”

    他伸出手指朝那年輕衙役的額頭無聲地點了點。後方重傷那人只道:“我一定還、我就還……”楊橫蹲下來望著他:“不用還了,當你的傷藥費吧只是以後給我記住,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混混,一種是亡命徒。你是混混,若想污錢,當去污那幫與你同樣是混混的人的錢,不該污我等兄弟的”

    話說完,轉身往為那大漢方向過去。

    年輕的衙役也已經漲紅了臉,隨後被年長的拖了出去,雨幕之下,拉扯幾步才轉身離開:“班頭,那是什麼人?”

    那班頭陰沉了臉:“楊翼、楊橫兩兄弟,沒事別去惹他們”

    “怎能讓這等人如此囂張?”

    “這兩人……是真正的亡命之徒……”那班頭深吸了一口氣,“不過他們平素不惹大事,還算有分寸,海慶坊這邊的幾個幫派都不敢惹他們,早年那楊翼曾一人殺入鐵砂幫,拖著一個堂主的腸子在街上跑了三圈,渾身殺得血淋淋的,真正的狠人……”

    “……手上有命案?”

    “誰都知道他們一定有命案,但幫派之間打鬥,一筆糊塗賬,不好管,其餘的,則沒有什麼證據。他們不會學著別人小打小鬧,這次那欠錢的賭鬼也是該死,早年賭錢,把家中女兒都輸了,這次借錢接到他們兄弟頭上,活該有此報。早些年雷班頭在的時候,曾想過要治他們,抓了楊翼,跑了楊橫,這楊翼在牢裡一直熬著,怎麼都不認罪,楊橫在外面放言,若他哥哥出了事,必殺雷班頭家小,最後……還是給他放了,不過他們也會做人,此後送了禮物去雷班頭家中道謝。再之後,沒人願意輕易惹他們……”

    年長的衙役說完這些,年輕的一時間也有些訝然,那年長衙役搖頭道:“總之,若真要做,便一次做死他們,若沒這個機會,就盡量少管,否則後患無窮。他們兄弟在很多事上也算有分寸,這才是真正的狠人,海慶坊裡,多的是混混……管管這些,不出太惹眼的大事,也就是了……”

    閃電劃過天空,兩名衙役走向前方。被拋在了後方的酒樓當中,那楊家兄弟一路走上二樓,在包廂之中與顧燕楨談起了交易來。

    古城江寧,雨幕延綿……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1 10:50 AM

第七十三章 文弱書生   

    五月將盡的時候,天氣更加熱了。不斷升高的溫度和日期將這座城池一步步的推往三伏天。若在往年,早一個月蘇檀兒大概就得搬去樓上,白日雖熱,晚上若敞開窗戶,終究還是二樓涼爽得多。不過今年她並沒有吩咐搬房間,而寧毅這邊算是隨著她動的,她沒說,寧毅無所謂,自然也不會有家丁過來幫忙,將家具遷上去。

    傍晚的時候,在客廳裡吃了飯——有時候也會搬去院子裡的小涼亭吃,五人橫豎只是算個小家子,熟悉了,氣氛好了,也不用講究太多的規矩。寧毅本身隨和,蘇檀兒在許多方面恐怕會比他更重視那些繁縟節,不過在家,她也是喜歡這般感覺的。三個丫鬟自適應了寧毅的作風之後,偶爾會說姑爺今日在學堂講的故事不好聽,這些故事,多半也是從小嬋口轉述出來的。

    天氣熱了,飯後便不會留在房間裡,大抵會出去散散步。蘇府頗大,也有自己的小園林,多數時候還是在這裡逛逛乘涼。蘇檀兒便與其餘各房的女人們說說話,聊聊天,她以往是相對嚴肅的人,每日帶著丫鬟進進出出,其餘幾房的男子多數都不能與她閒聊什麼,那些女人就更加不好親近她了,此時大概是有了婦人身份,偶爾加入些話題,旁人便說自成親之後,蘇檀兒變得更柔和了,因此多少便有些佩服寧毅。

    如今在蘇府,沒有幾個人真傻裡吧唧的給寧毅臉色。才名他有了,老太公也重視,有關花魁賽上他一去墨樓竟令得旁人不敢寫詞的事情也已經傳開,而他本身看來也隨和安分,守著學堂不涉足生意。旁人原以為成親之後蘇檀兒有了個入贅的夫婿,只會變得更加強勢,想不到兩人如今的相處融洽,有模有樣的。見了寧毅,少不了要打些招呼,寒暄幾句,如定方等人,更是有些恭敬,當然,真要說熱絡,那倒也很難,不是同一個層次上的人,也只能說看來親近而已。

    總之,到得夏天,與整個蘇府的人,多少都成了點頭之交。

    蘇檀兒總的來說還是忙碌的,不過這些事情無需寧毅去操心,她也不需求寧毅的操心。每隔幾日在二樓碰面,吃東西,些牢騷抒一下壓力,她的心態還是不錯,就是忙而已。偶爾寧毅會在傍晚散步出去,有時小嬋也一路跟來,到秦淮河邊繞一圈,若小嬋不跟,他則會去到學堂那邊的小院子,與陸紅提碰個面。

    夜晚回家之後,蘇檀兒便會讓人端來幾碗冰豆沙或是其它的冰鎮小吃,蘇府每年都有儲藏冰塊以備夏天,也只有主人們能吃到而已,蘇檀兒這邊的小院可算是待遇最好的,畢竟只有她接大房,這些吃的小嬋她們也常常不落下,與蘇檀兒寧毅一同在晚上吃這冰鎮的小吃,大概算是每日里最愜意的時候。若是其餘的府人,即便是主家,每次想要吃上一碗,都得好好斟酌一番。

    吃過之後,氣溫其實也已經降下來,偶爾閒聊,偶爾下棋,偶爾各自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直到晚上燈火漸熄,蘇檀兒房間的燈光熄滅後,寧毅也就上床睡覺,讓院子里安靜下去。

    每日早晨天未亮便開始的跑步與鍛煉從未斷過,大抵不會有太多人注意到他有這樣的習慣。跑到那處有小樓的河灣邊時,聶雲竹便坐在台階上等著他了,竹記的生意很順利,總店那邊已經開始有些明顯的熟客、回頭客了,四輛小車木牌的方式也顯得有趣,有人為了集齊四塊木牌,在城裡找過很久,這大抵也算是某種集卡式的樂趣。

    當然,目前來說,最主要的收入還不是總店與四輛小車提供的,而是竹記松花蛋仍在以高鋪開往江寧的各個酒樓。此時談這些生意已經不需要聶雲竹親自去了,她的手下已經請了不少的員工,寧毅給這些人員的運作定下了一些比較成熟的規章條例,能大大減輕掌控的負擔,籍著花魁賽上的宣傳,江寧的諸多酒樓茶肆之,都已經有了松花蛋的寄賣,而各個高消費的青樓當,如今也在打開局面,一切展迅,但平穩得驚人。

    當然,多數時間下,聶雲竹不會跟寧毅匯報有關生意的這些東西,她喜歡說的是些新鮮瑣碎的小事。店鋪開了張,每天都有新事情生,她以前沒見過的,沒聽過的,說得頗有趣味性。有時也會提起胡桃跟二牛婚事的事情,準備過段時間便與他們辦了,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依然保持著只在台階上坐著聊天的習慣,後方房間裡燈火昏黃地照出來。聶雲竹會拿個盤子泡一壺茶,也就那樣放在台階上,待寧毅過來了,喝上一小杯,說些話,看他離開,那是晨曦微露,城市便在那身影的離去時漸漸的現出輪廓來。

    由於陸紅提的關係,寧毅這個月不常去河邊下棋了,但當然也有去幾次,秦老最近在關心水患的事情,如今正值汛期,據說好幾個地方的情況告了急,有幾處河道決了堤,不知道情況會怎樣。

    “今年不是好年景啊……”老人這樣感嘆著,若康賢過來,往往也是這樣說。

    “若再這樣下去,怕是到了七月,又會有災民潮了……”

    旱災、水災、冬季冰災,有的地方還鬧匪患。如今的社會結構,很難撐過這些坎,每過幾年,常有一些災禍出現,若難民無家可歸,控制不住之時,自是往東邊汴梁、江寧、揚州這些富庶之地過來,秦老每每想想,放下棋子:“或許還會有兵禍……”

    遼金局勢看起來一觸即,當然,真要徹底動蕩起來,以月計、以年計,難說得很。倒時候,武朝無論如何會有個態度,這一次若打起來,也將關係到武朝國運,大軍未動,糧草先行,若要支撐起一次這樣大規模的徹底的戰事,對於如今的國家來說,又是一次考驗。

    “無論如何,撐著打完了,也就該好轉了。”對這事,兩位老人還是比較樂觀的,事實上,整個武朝都很樂觀。武朝的經濟農業底子還是有的,整個構架雖臃腫,但很大的一個負擔都來自北方,若北方能定,整個朝廷算是大大地鬆一口氣了,到時候要整頓要改革,都有希望和余裕。

    每天下午,在那小院裡做實驗,與陸紅提聊些事情。若涉及武學,偶爾會拿筆記下來,陸紅提便笑他一通。其實陸紅提近期也常常提他打個下手什麼的,看他設計的古古怪怪的容器和裝置,她能幫忙的倒不是什麼化學反應,而是有關製取高度酒的設備,由於竹記已經開始上軌道,他也得將高度酒釀出來了,完善之後,便弄個小作坊,作為竹記的招牌推出去。

    蒸餾造酒,對他來說並不復雜,自三月裡開始。一開始做了個小裝置,這時才開始放大和完善,這是基本技術,以後要將這些蒸餾出來的白酒做什麼變化,那不是自己的事情了,交給其他人去辦便是。陸紅提能喝酒,看來雖不粗獷,但喝得委實不慢,不過,第一杯能喝的白酒下肚之後,她還是擰起了眉頭:“這酒……好烈……”

    由於對酒感興趣,她幫忙也比較起勁,偶爾問些問題,寧毅便與她說說蒸餾啊,汽化液化之類的事情。對方仍是將他這些事情當做歪門邪道的,不過態度已然有了不少變化:“你這些事情……倒還是有些用處的……”

    “還不夠完善,勉強可用,你走的時候,大可抄上一份,不過……”

    “山里沒有多少糧食能空出來釀酒的……有時候劫了些商人,酒也是不多時便喝完了,大碗大碗的喝看起來多,你這蒸出來,便沒多少了……”陸紅提微感惆悵。

    “還是可以考慮蒸一批嘛,受了傷之後可以用來消毒,那些度數低的,沒用。”說到消毒,寧毅便頗為顯擺地胡謅著有關感染啊、細菌之類的概念,說那些肉眼都看不見的小小蟲子,成千上萬的爬進身體,有的又八隻手,有的毛茸茸,看陸紅提聽得皺起眉頭。隨後又問:“你那傷藥很好啊,看起來都不怎麼留疤,怎麼做的?”

    “一部分是因為武藝的緣故,當然你若想要,走的時候抄你一份,有幾味藥可不好找。”陸紅提看他一眼,“不過,你究竟是打算要武功秘籍呢,還是打算要配方?”

    “你不是不打算教我武功麼……咳,我得考慮一下。”

    “仍是不打算教的。”陸紅提說著,笑了起來,“你學來無用,當個先生,那幫學子都不怕你。”

    “但是他們愛戴我。”

    “你這人,是個好人……雖有些古怪,但確實是個好人。”

    “咳,你不用強調一次的。”

    時間過去,她的傷勢在漸漸變好,江寧城的暗哨應該也已經開始鬆懈,難說她什麼時候會離開:“天龍八部,該說得差不多了吧?”這幾天她問了一下進度, “想在離開前聽完它。”寧毅是明白她性格的,雖然如今看來很喜歡聽這些故事,喝著白酒吃些零食,然而一旦到了離開的時候,她絕對會果決地走掉,因為呂梁山那邊,她還有著很多的事情要做。

    寧毅上輩子是商人,但並非什麼無情之人,如今多少也是將她當成了一個有趣的朋友,能跟她吹吹有關原子分子的牛,晚上拿些東西去聊上一會兒天。日子一派悠閒,沒什麼緊張要去做的事情,沒什麼多的負擔,如此,一直到六月初四的那天傍晚。

    小嬋今晚有事,於是跟陸紅提打了招呼,晚上會帶些酒菜過來,傍晚吃完飯離開蘇府,準備在路上買些吃食。經過一段稍顯僻靜的街道時,一輛拉柴的馬車跟了上來,上面的大漢跟他打了個招呼:“餵,寧毅,寧立恆?”

    那大漢身材實在魁梧,坐在馬車上,令得寧毅仰了仰頭,心閃過一絲不對,因為在對方那眼神,閃爍的並非好意。警惕心正在翻湧而上,他還沒來得及開始思考這眼神,棒風呼嘯,從腦後襲來了。

    “弱書生……”

    夜幕降臨,陸紅提在院子裡等待著寧毅的到來,風鈴輕響著。

    待在這裡養傷的時間已經接近一個月,想起來微微有些眷戀,在以前來說,這大抵是不可想像的事情。最近這一個月的生活很有趣,不過幾天之後,她也該回呂梁了,此後……大概也沒什麼機會再來這裡了吧。

    時間漸漸過去。或許他是有事了……她心想著。這並不奇怪,雖然之前的幾次他從未失約,但眼下也已經知道他的具體身份,若有事不能過來也是正常,只是可惜今晚聽不到故事了,希望這幾天能將那故事聽完吧。

    她於是又多等了一會兒,隨後微微有些失落地走進房間,開始就著在水盆裡涼著的午的菜,吃起冷掉的饅頭來。對她來說,沒什麼可挑剔的,眼前的東西,也就是佳餚了……
作者: saladin2000    時間: 2011-7-11 10:55 AM

本帖最後由 saladin2000 於 2011-7-11 11:11 AM 編輯

第七十四章 心如猛虎(一)   

    戌時兩刻,天空晨星閃爍,江寧城外一處荒僻的河灘邊,夜風嗚咽著拂過了河邊水面上的船屋,房間裡,透出光來。

    迷迷糊糊的醒過來,意識不曾恢復真正的清醒,沒什麼光,傳入腦海的外面的聲音時強時弱,大腦正式運作起來之前,分析不清這些破碎語句的意思。

    “少喝些酒……”

    “一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今次的肉豬……”

    “子時的時候,大郎拿火把去山上等人……也該知道這些事了……”

    “訊號知道……”

    “左三圈、右三……”

    “爹爹,那肉豬……鞋子漂亮……”

    “不許亂來”

    “可是……”

    “這種肉豬……沒有五十也有三十……”

    “至少子時之前醒不過來,隨他……”

    “爹爹,這等肉豬……讓他單手……”

    “聽話……”

    腦後隱隱作痛,思維是過了好久才能凝聚起來的,難以言喻的複雜感覺。

    他已經有很久很久,未曾感受過這種赤裸裸的敵意了,即便是唐明遠的那一次,也不是這樣的敵意。

    努力回想著之前生的事情,那眼神、揮棒……是誰在做這些事情?

    蘇家人、薛家人、烏家人……應該不是,不可理喻。蘇家人目前沒必要對自己做這種事情,除非有誰想要殺掉老太公再乾掉蘇伯庸父女。薛家與烏家,同樣沒有必要對自己動手,自己有的不過是些許才名,對於同等級商人來說,這種形式的動手,通常都是最後手段,一旦做了,毫無圓轉餘地,這樣撕破了臉之後,後果就全部失控了,不該是先對自己動手……

    武烈軍?更不可能,如果是他們,不會是這樣……

    到底是誰,得罪過誰……

    他對於善意與惡意的判斷算是敏感的,若之前顯出了端倪,多半會被他察覺到,這事情……真像是突如其來。在腦海一個個地過濾著可能的人物,薛進是一個,不過那人不可能有這樣的決斷和勇氣,就算腦抽了也不可能,除此之外,想不出人來。還是說,這是隨機的綁人勒索?

    肉豬、子時……也不像。

    無論如何也判斷不出這敵意的來源,不過,眼下也不是細細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手腳都已經被綁住,這房間黑暗,隔壁的房間裡,幾個人正在吃喝東西,油燈的光隱約從牆壁的縫隙透過來,房間微微搖晃,有水流聲,是在河面上……

    腦想起暈厥前那人的影像,身高過兩米的大漢,簡直像是拳王一般,還有同夥,很難應付了……他閉上眼睛,身體微微緊繃,又放鬆一下,背後的手指一刻不停地摸索著,尋找著一切可以理由的突出物,外面的走廊上,似乎偶爾有人走過……

    莫名其妙、不可理由、他**的、想不通、為什麼、到底是誰……微微的焦慮、躁動的心情翻湧上來,摸不清絲毫頭緒對他來說是最惱火的了,隨即又被冷靜與自製按捺下去,手指不斷摸索,緩緩的、一寸寸的摸索,努力不出任何聲音來。

    系統地鍛煉了一年,再加上看見那眼神時心的不詳感覺,木棒揮來時他其實有一個微微躲避的動作,或許是因為這樣,對方會判斷錯誤時間。這或許是唯一的機會,沒有什麼可多想、多抱怨的,解決掉眼前,才能有思考的空暇,機會不一定找得到,但必須冷靜,不要急躁、不要急躁……

    時間如同下方的水流,一分一秒地推過去了,當腦後火辣辣的感覺逐漸褪去,壓抑的黑暗裡,環境變得更為安靜,周圍的情況,也更加清晰起來。對話聲喝酒吃飯的聲音,隔壁的房間裡,有兩個大人,兩個孩子,但孩子怕是也已經成年了,還有一個女人……這也許是一家子人。

    肉豬……不是第一次幹這個了。該是有命案的,那個大漢,太不好對付,不是一個重量級的,若是一般的書生看了,恐怕都要膽寒。寧毅調整著呼吸,在心分析著這些,也不知什麼時候,門口傳來輕微的響動,他微微睜開眼睛。有人在悄悄地開了鎖。

    鎖開到一半時,停了下來:“弟弟,你幹什麼?”

    “哥,那肉豬的鞋……反正他也用不著了。”

    “爹說了不許亂來,鑰匙給我”

    “哦。”

    兄弟倆的對話都壓低了聲音,隨後各自遠去。寧毅原本深吸了一口氣,此時又長長地吐了出來,手在背後的牆壁上,加快了輕微摩擦的度。

    還沒過多久,門口那邊,再度響起細碎的聲音來。

    門打開不多,身材壯碩的少年悄然擠進來,隨後輕輕哼了一聲,有些得意。他手上操著一根棒子,將手的鐵絲收進懷裡。

    少年朝牆角那邊走過去,看清楚了被綁住手腳扔在地上的書生,這書生文弱,看來還沒有他結實,簡直弱不禁風的樣子。

    城裡那幫富人,都是這樣。

    “肉豬,你要是醒來了,敢亂來,我一棒敲碎你腦袋……”那少年惡狠狠地、輕聲地說著,在旁邊等了一會兒,隨後將棒子放到一邊,蹲下來脫掉了那書生的鞋子,籍著微微的光,他喜歡地看了看,隨後背對那書生坐下來,脫掉自己的鞋——背對著對方穿鞋,這是下意識的動作了。

    第一隻鞋、第二隻鞋,又漂亮又合腳……就在他準備站起來的時候,身體後方,那道身影無聲地坐了起來,雙手在黑暗裡舒展開,繩索從他的手腕上不斷掉下來。那雙手,陡然合上。

    咔——

    腦袋轉過一個方向。

    他沒有穿鞋,就那樣無聲地推開門走出去,外面是船屋的走廊,“王”字形的構造,六間房,他被關的是客廳與廚房間的房間,沒有門,另一側的三間也只有窗戶。走廊上沒人,他悄然過去,朝客廳看了一眼,迅收回來。

    三個人,一張桌子,一盞油燈。其一個是跟他說話的大漢,另一個也是身材魁梧,如同鐵塔一般,第三人……應該是那大漢的大兒子,身高也過了一米八。

    三藕浮碧池……

    房間裡,鐵塔般的男人正在與那大漢的長子說話。

    “……大郎,叔叔告訴你,這江湖上,只有真正的狠,真正的膽大心細,才能立足。但不要以為狠就是爭勇鬥狠,真正的狠,在真正要用的時候才會拿出來,只要一次,所有人都會怕你,想當年,那姓雷的……”

    話語進不了寧毅此時的腦海,唧唧呱呱唧唧呱呱,他**的什麼亂七八糟的像個哲學家……他環顧四周,門在客廳這邊,該怎麼出去,自己出去了水性不佳,外面的水流雖然比較平緩,但聲音也大,如果被聽見,逃不遠。

    他陰沉著臉,按照原本的步子往另一側走去,廚房裡,一個胖女人正在煮菜,寧毅看看周圍、看看煙囪之類的東西,兩秒鐘後,走了進去,拿起砧板上的刀。

    女人回過頭來,下一刻,刷的一下,血漿沖天而起,如噴泉般的射進鍋裡,噝噝作響。黑影映照在牆上,菜刀不斷地劈下去。

    鮮血滲過了地板,或許會滴向下方的河流,黑影站在那灶台前,面無表情地將豬肉、煤油,各種油倒進煮沸了的鍋裡,目光轉動,不斷過濾著廚房裡的各種東西,有時候將一些紙包取下來打開,隨後又扔掉,油鍋完全沸騰的之後,他將那些滾油倒進有草繩套著的瓦罐裡。

    隨後,客廳那邊傳來聲音:“大郎,去看看你母親菜煮好沒有……”

    寧毅悄然推上廚房門,一隻手上拿了秤砣,一隻手上抓著一把剔骨用的尖刀,躲在了房門一側。腳步聲傳來,靠近了,門推開,人走進來的一瞬間,寧毅吹滅燈盞,就像是被風吹滅了一般,灶台裡的火光還在晃動出來,那年輕人微微愣了愣:“娘……”

    寧毅手上掄起秤砣,砰的一下,轟在他後腦上,那身體朝旁邊倒下去時,寧毅才將他抱住了。

    “那姓顧的這次,聽說是當了官,要去當縣令……”

    “若能讓大郎二郎跟著去當個差什麼的,或許不錯,咱們手上有他把柄……”

    “這種讀書人,也不用逼得太過……”

    房間裡,楊翼楊橫正在說著話,偶爾喝杯酒,吃顆花生,意識到大郎過去似乎有些時間了,楊橫皺了皺眉。

    “大郎怎麼還沒……”

    “娘——”這聲音陡然自廚房那邊傳了過來,淒涼而沙啞,兩人一個激靈,楊翼抄起一把弩弓,沖向裡面的走廊,而楊橫拔起鋼刀去往門外。

    “看肉豬”

    楊橫衝出房門,看河裡是不是有逃跑的人。幾秒鐘後,後方的房間裡陡然傳來楊翼的厲喝聲:“放開他——”

    楊翼衝進間走廊時,昏暗的一片,只有廚房那邊隱隱的幽光,他還沒來得及打開第二扇們查看那肉豬的動靜,他的大兒子被人推著走了出來,頭上滿是鮮血,搖搖晃晃的樣子。顯然方才被弄得稍稍清醒,眼下又被打成了這樣。

    一把染血的剔骨刀擱在了他的脖子上,被人單手拿著,稍稍有大一點的動靜就可能勾破他的喉嚨。躲在他兒子身後推著人走的,是被他綁來的肉豬,原本看來人畜無害的書生身上隱隱都是血。

    “放開他”

    楊翼牙齒欲裂,舉起弩弓沉聲喝道。

    寧毅此時的身體其實並不算矮,然而楊翼是在是​​高大,此時如同一堵牆一般的堵在了前方。兩邊都稍稍停了停,然後,聲音傳過去,並沒有楊翼的那名高亢,只是透出了深深的厭惡,簡簡單單。

    “射吧。”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12 11:55 AM

第七十五章 心如猛虎(二)
  
  江寧城郊河灣,船屋。
  
  “射吧。”
  
  “放開他!”
  
  “射啊!”
  
  “你會死的很慘!”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綁我?”
  
  “二郎他娘——”
  
  “……”
  
  “你做了什麼!”
  
  “退後。”
  
  昏暗的船屋走廊,沒有燈,廚房細微火光與客廳的油燈光芒在兩端微微的渲染著,仿佛令人窒息的對峙氣氛,巨漢,弩弓,尖刀,鮮血,仿佛奄奄一息的人質,水流從腳下浸過去。那巨漢持弩怒喝著,身上的戾氣已經完全壓抑不住的散發出來,相對而言,幾米遠處的人影與他顯得不成比例,但那只手只是靜靜地握著尖刀,勾在那喉嚨上。
  
  當巨漢的暴怒聲、威脅聲傳過去,回應的聲音也直接傳了過來,那聲音並不激烈,也並不輕佻,簡短、安靜而沉穩,像是死死地定在激流中的柱子,有時候看它似乎要被水流淹沒卷走,但下一刻水花撲開,它卻仍舊沒有絲毫變化地定在那兒。幾乎是那巨漢的每一句話語落下的瞬間,回應就立即傳來,沒有絲毫遲疑與拖泥帶水,一時間,竟將那巨漢的憤怒氣勢給壓了回去。
  
  那身影深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你把他們……怎麼了。”
  
  “你猜。”
  
  “怎麼了——”
  
  怒吼震耳欲聾,但回應也是壓在這聲浪下傳了回來,安靜而迅速的一句:“喜歡的話,多猜一次。”
  
  那巨漢的牙關顫抖著,望著那道身影,仿佛是要以眼神將對方生吞活剝了一般,然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退後一步。
  
  “我看走了眼……”
  
  “這很好。”能夠出去的路只在客廳,寧毅看著那步子,冷冷地回答一句,推著那晃晃悠悠的人質往前走了一步,隨後,對方緩緩再退一步……
  
  “如果他們沒事,就有得談。”
  
  “好。”
  
  “沒死就行。”
  
  “好。”
  
  “……否則我發誓一定殺你全家!”
  
  “好。”
  
  “我會剝了你的皮,讓你不得好死!”
  
  “好。”
  
  “寧毅寧立恆!”
  
  區區幾步的距離,幾句對話,隨意而敷衍的回答,那巨漢此時已經到了客廳門口,燈光映照在他的身側,隨著怒喝聲,他的表情仿佛抽搐般的扭曲著,顯然是為了這樣的回答感到極度的憤怒,若在往常,這等書生在路上便是遇上他都要膽寒。
  
  人質身後,原本只是謹慎地只露出一隻眼睛看著前方的書生,此時偏了偏頭,兩隻眼睛冷冷地望過來,然而片刻之後,他才知道對方並不是因為他吼出了那名字而表示什麼,那目光看著他,隨後一字一頓地說道:“……繼續退,繼續說話,別。停。下。”
  
  楊翼緩緩轉過了身,退過客廳與走廊相隔的門檻。
  
  豆點般的燈火在客廳中搖曳著,將他巨大的黑影遮向那道門,而就在門的旁邊,楊橫手持鋼刀躲在了那裡,與仍在後退的他交換了一個眼神,從聽見第一句話開始,他就沒有沖進裡面的通道,而是站在了這門邊準備應變。走廊裡,寧毅看著黑影的轉變,推著人質仍舊往前走。此時彼此都看不見對方。
  
  “誰找你們來的?”
  
  “行!有!行!規!”
  
  楊翼持著弩弓後退,將一張凳子一腳踢翻。
  
  “你一定跑不掉!”
  
  “嗯。”
  
  “這裡是城外,沒人會來救你!”
  
  “哦。”
  
  “離開這間屋子,你還是死!”
  
  “好。”
  
  “我承認看走眼,但你只是個書生,你會害怕踏錯一步……你就死了!”
  
  寧毅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那邊,冷冷地看著他,將人質轉過了一個方向。楊翼搖了搖頭。
  
  “我楊翼可以認栽只要你留我楊家有後,什麼都有得談。”
  
  燈火昏黃,房間似乎也因這對峙的氣息變得更加黑暗,門邊的楊橫緊靠著牆壁,鋼刀在握,目光警惕。旁邊,寧毅要將人質推進來了,那尖刀仍舊架著,他靜靜地看著那只握刀的手。
  
  遠處的桌邊,楊翼的表情緩了緩:“我楊翼說話算話。”
  
  腳步跨進來,微微有些變化的語調忽然響了起來:“怎麼談?”
  
  也是在這一瞬間,對峙的氣氛似乎降到了最低,牆邊,楊橫左手五指輕輕動了動,微微準備往上抬,也就在下一刻,暴喝的聲音陡然拉起來。
  
  “看棒——”
  
  “小心——”
  
  原本稍稍一低的氣氛在瞬間拔升至頂點,這是名為寧毅的書生第一次喝出聲來,燈影晃動,人影晃動,破風呼嘯,黑影轟然朝楊橫揮過來,楊橫舉刀上撩,草繩斷在空中。
  
  瓦罐旋轉飛舞著,與楊橫拉近了距離,他下意識地將手肘上舉。
  
  轟——
  
  “啊啊啊啊啊——”
  
  “你**媽的——”
  
  “射啊——”
  
  “我要殺了你——”
  
  “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扣扳機扣扳機扣扳機——”
  
  昏暗的燈影、房間,瓦罐的碎片在黑暗中轟然四射,滾油撲向楊橫的上半身,頓時間,痛呼隨著滋滋的灼燙聲響起來,楊翼瞬間抬起了弩弓,怒喝間再沒有絲毫的放鬆跡象,簡直就要立刻沖過來,寧毅推起那人質幾步就沖進房間,隨後拉著人往一側的角落退過去。
  
  整個房間裡三人的聲音響成一片,楊橫的手肘與上半身擋住了不少滾油,沒有直接轟在他的頭上,但一隻眼睛附近還是受到了影響,這是夏天,他穿的也只是單衣,此時半個身體都被那滾油淋濕,慘叫之中揮刀劈裂了旁邊的一張凳子,口中還能悍然喝罵出來,臉上身上起了水泡,猙獰得如同怪物看著似乎隨時都要撲上來,楊翼則在那邊用力地搖頭。
  
  “我現在不信你會放他——”
  
  “他不敢殺大郎!他不敢殺大郎!”
  
  “來啊,試試看,為什麼不扣扳機!”
  
  “我不會讓你出去。”
  
  “宰了他!”
  
  “過來,不管我怎麼樣,只要出問題,這把刀第一時間勾斷他的脖子……”
  
  “你今天不可能走出這扇門!”
  
  “堵住門!”
  
  “他的氣管會被撕開,血從喉嚨裡湧出來,更多的是泡沫,你的兒子當然會覺得痛,然後他就會發現自己沒辦法呼吸……”
  
  “他死你就死……”
  
  “我砍斷你的手——”
  
  “知不知道沒辦法呼吸是什麼感覺?想像一下想像一下,就像是離開水的魚,他全身都會抽搐,手腳亂動,他的脖子已經被割開,他也許還會用手去摳,然後手上身上會有更多的血更多的血,直到他完全沒有感覺,這個過程你也許可以喝一盞茶慢慢看!來啊!”
  
  “你一定會死的比他更慘!”
  
  “但他是你兒子!”
  
  房間裡的三人如同對峙的三個端點,偶爾移動一下,保持著距離。彼此的語速都極快。楊翼持著弩弓擋住門口語氣看來堅決,弩弓晃動著試圖對準寧毅的要害,面目猙獰的楊橫則火爆凶戾,寧毅安靜而快速地說話,盯著這房間裡的兩名巨漢,怒喝當中楊橫甚至還作勢欲撲,寧毅微微調整了方向,他便又退了回去。
  
  “我不會再跟你講條件,你不會放我兒子!”
  
  “他絕不敢動手!”
  
  “你們動我就動!”
  
  “今天誰都別想出去。”
  
  “看我撐得久還是你兒子撐得久……”
  
  “啊呀——”
  
  楊橫陡然暴喝一聲,揮刀似乎就要衝上來,寧毅背在後方的左手刷的拿出一樣東西,點點火星在房間裡晃動:“來啊”那是從廚房裡帶出來的一根火摺子。楊橫面目猙獰,止住步伐,口中喊道:“扔啊!”
  
  “我當然會扔。”
  
  “那就扔過來”
  
  “有種你過……”
  
  楊橫沖出一步,寧毅手一揮,他陡然止住朝後方退去,然而火摺子也沒有真的扔出去,如此重複了好幾遍,這鐵塔般的巨漢似乎是豁了出去,不斷試圖朝寧毅靠近。他也是篤定了不在最後關頭甯毅根本不敢殺人質,製造混亂與破綻,寧毅右手持刀挾著人質也在轉移著位置,不遠處楊翼持著弩弓警惕著,某一刻,楊橫與楊翼交換了一個眼神,楊橫陡然撲出來。
  
  房間裡本就緊張到了極點,三個人都是繃緊了精神,寧毅揮了揮手,楊橫再度轉移,接著又是一聲大喝,楊橫與楊翼彼此的位置交錯了一下,火摺子脫手而出,朝楊橫飛了過去。
  
  那邊楊翼的速度更快,一腳踢飛了一張凳子,火摺子被打飛出去,楊橫再無保留地沖過來,寧毅反手一抓,抓向側面柱子上的那盞油燈。下一刻,油燈沒有拉動,那燈盞竟然是釘在了柱子上的。楊橫靠近了出手抓向擱在侄子脖子上的尖刀。楊翼踢開擋路的凳子,同時發力逼近!
  
  寧毅的左手刷的操進油燈之中,裹著煤油飛濺出來。
  
  房間裡暗了一瞬,楊橫的左手悍然抓住了那把尖刀,用力拉開,下一刻,暗了的火光在甯毅與楊橫之間亮起來。
  
  轟——
  
  火焰升騰綻放朝著兩個方向撲出去!
  
  這一瞬間,寧毅籍著燈芯與煤油點燃了對方的身體,同時,點燃了自己的左手!
  
  暴綻升騰的火光中,楊橫的慘叫聲中,手卻仍舊將尖刀拉離了侄子的脖子,寧毅用力抽刀,血光飆起在火光裡,另一側,楊翼逼近了,伸出手將弩弓對了過來,寧毅放開人質,朝旁邊一沖,揮刀直劈楊橫的頭頂。
  
  “啊啊啊啊啊啊……”
  
  “呀啊——”
  
  “啊——”
  
  弩箭從寧毅背後飛了過去,楊橫身上燃起火焰的慘叫,楊翼的喊聲,寧毅奮力揮刀的聲音響在一起,人影在這片刻間交錯,光焰狂然肆虐。楊翼看緊機會,抓住兒子的肩膀往旁邊推了過去,試圖抓向寧毅時,才撲了個空,甯毅原本是往楊橫沖過去揮刀的方向,此時卻隨著他兒子一同沖了出去,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看著兄弟身上燃起火焰,頭上深深地嵌了一把尖刀,再追向甯毅與兒子那邊時,才赫然發現兩人之間竟然綁了一條繩子。
  
  那渾身是血的書生幾乎是推著兒子到了房間另一邊,隨後一轉身,右手從背後拔出一根鐵釺再度抵在了兒子的喉嚨上,目光朝這邊望過來。
  
  楊橫退後幾步,在火焰中轟然倒地。火焰不是致命傷,如果沖出去跳進河裡還不至於致命,但寧毅趁他陡然慌亂,不依不饒地在頭頂砍的一刀,卻足以致命了。
  
  誰都在算計,方才楊橫楊翼露出些許破綻,引寧毅將火摺子扔出手,若當時寧毅不是走到了油燈邊,恐怕也不會那樣輕易扔出。這房間畢竟是楊氏兄弟的,那油燈被固定了他們知道,書生卻肯定不知道。楊橫以身犯險,便是要趁著這一瞬間的遲疑悍然破局,誰知那書生在一瞬間反應竟能兇狠到這種程度,直接點燃自己的手去點對方。
  
  此時房間那頭,他仍舊是將人質勒在了身前,左手原本揪住對方的胸口,此時火焰還在熊熊燃燒,楊翼目光悲怒地轉過來時,他也冷冷地與對方對望著,燃燒的左手在人質身上拍打了幾下,隨後又在自己身上拍打,煤油沾上了他的手臂手腕,一時間無論如何都滅不掉。楊翼看著他的手在空中又揮了揮,隨後陡然握緊成拳,反手用力一揮。
  
  轟的一聲。
  
  後方原本是個黑瓦的酒罈,酒罈大,壇壁也就燒得非常厚,這一下也不知道豁出了多少力氣,一拳將那酒罈打破,估計手上也已經骨裂甚至骨折。酒液轟然間奔湧而出,他將那左手手臂在酒液中滅去火焰,滋滋作響,整只手都在微微顫抖,看起來,已然廢了。
  
  然而那冷然望過來的眼神與抵在兒子喉嚨上的持鐵釺的右手,卻連動也沒有動過,只是皺起的眉頭,微微抽搐了好幾下……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13 01:07 AM

第七十六章 心如猛虎(三)

  夜風嗚咽,楊橫的屍體在地面上燃燒著,在房間裡照出了浮動的光影。破碎的酒罈中酒液還在緩緩的流,火焰剛熄的那只手在黑暗中緩緩顫動著,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觸,即便受了這樣的傷,那書生的目光仍舊冷然而銳利,從頭到尾,沒有變過。

  “有的時候,就是這樣……”書生一字一頓,“踏錯一步,你就死了。”

  後半句這是他方才所說的話,楊翼看看周圍,瀕死卻依然被挾持的大兒子,沒了音訊的家裡人,就這樣死了的兄弟。這樣的肉票他綁過數十了,從沒遇上過這樣的事情,文弱書生、文弱書生……那目光根本就不是什麼文弱書生,他在最自詡亡命的凶徒眼中也沒看見過那種凶戾果決到極點的目光,那只還在發抖的手跟那目光混在一起,這個人不僅對敵人狠,在這時候甚至對自己都是狠辣到了極點。

  就像是他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將一隻小白兔綁回了家,僅僅是一個空隙,那只小白兔就露出了獠牙,在他完全都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便將他的家裡完完全全地肆虐了一番,當他回過頭時,只能看見滿地的血泊與小白兔那變成了血紅的眼睛。

  他磨了磨牙關:“二郎——”這喊出來的聲音響徹整個窗屋,在夜空中回蕩著,然而沒有回音,片刻後,他又喊了一聲:“他娘——”聲音穿過去,沒有回應,他紅著眼睛笑了笑,吼出最後的名字:“大郎——”手中放開了弩弓,目光凶戾地望向一旁地面上楊橫的那把鋼刀。

  “我剁碎了你……”

  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他便要往那鋼刀走過去,也在這個時候,他看見那邊的鋼釺緩緩地離開了兒子的喉嚨,失去了那只手的固定,他兒子的身體踉蹌搖晃著,或許是因為他方才那聲暴喝,他兒子的意識似乎也有了些微的清醒。視野中,那書生解開了繩子,手在空中揮了一下,將繩索放開。

  精神在瞬間,拔升到巔峰。

  那書生退後了一步,陡然間一腳用盡全力地踹在了他兒子的背上。

  火光搖曳,他的兒子在踉蹌間腳步踏踏踏踏的往這邊沖過來了,視野那頭,書生揮起手,鐵釺揚起在空中。

  “呀——”

  “啊——”

  喊聲之中,書生用盡了最大的力氣,將鐵釺擲出來,楊翼也在陡然間發力,直沖前去,一把將大郎拉向一邊,鐵釺飛舞中在他手上帶出一蓬鮮血來,書生的身影轉眼間近了,手中揮起一隻酒罈

  砰——

  楊翼躲也不躲將書生撞了出去,酒罈結結實實地砸碎在他的頭上,他刷的一把抹掉酒液,那書生已經被撞在幾米外的櫃子上,口中吐血。他此時心中只是殺意,沒有絲毫的遲疑,轟然向前,一拳揮了起來。

  書生的右手,探向身後。

  “踏錯一步,你就死了……”

  砰的一下,楊翼大概遲疑了一瞬間的揮拳轟在了空處,那書生眼中閃過一次得意的笑,幾乎是拼了命的躬起身子,隨後朝著一旁奔跑過去,他取的是門的方向。楊翼這時哪裡會讓他跑掉,揮起一隻櫃子轟然砸過去。那櫃子砸在門上散了架,書生也是踉蹌幾步轉了方向,地上那把鋼刀,距離他僅有幾步的距離了。

  酒罈呼嘯而來,轟的一下砸在了正在燃燒的楊橫的身體上,火光被酒液澆得陡然暗了一暗,書生也因為一塊碎片朝前方滾了出去,楊翼直沖而上,轉眼間已經跨過了半間房的距離,那書生也是頑強,用力爬起來,抓起身後一隻空酒罈砸過來,楊翼避也不避,直接縮短距離,左手抓向對方胸口,右手朝後方揮舞了起來。

  書生在慌亂間抓向後方的另一隻空酒罈,這一下沒抓到邊沿,他又抓過去第二下拳風呼嘯而來

  “我撕碎——”

  噗——

  他的身體在那瞬間晃了一晃,拳頭轟上對方肩膀,還是將書生打倒在了後方的地面上,跌出了一米多的距離。

  身影定在了那兒,幾秒鐘後,楊翼的身體才動了動,踉蹌朝後方走出兩步,眼神有些茫然,他的頭頂上,帶有稜角的生鐵秤砣敲碎了他的天靈蓋,如今就那樣嵌在上面。

  書生踉蹌了好幾下,方才用右手攀住旁邊的櫃子,爬了起來。

  酒罈對如今怒火攻心的楊翼沒有威脅,空酒罈也沒有,往背後探過去的那一下暗示已經讓他怒火中燒。這一下不中,死的或許就會是自己,但狹路相逢,劣勢之下,能做的只有這麼多,自己沒有更多的選擇了……

  楊翼還在搖搖晃晃地站著,寧毅深吸了一口氣,感受這反映上來的疼痛,目光冷然地走到楊橫的屍體邊,拿起那把鋼刀,在楊翼望過來的目光中,一道劈在了倒在地下的大郎的脖子上,隨後反手一道直劈楊翼頭臉。

  鮮血噗的飆射出去。

  “你們應該第一時間殺了我的……”

  他輕聲地說完這句話,第二刀、第三刀用力而連續地劈出,終於,楊翼的身體倒在了地下,他又在屋裡個人的身上補了幾刀,方才蹌踉退後,靠在了牆上,身體顫抖著,虛弱無力,:“哈……”

  恐懼和緊張感這個時候才能毫無保留地湧上來,他死過一次了,但並不代表就真的隨時可以接受再死一次,恐懼、慌忙、緊張,這些終究還是有的。即便在上一世,遇上這種狹路相逢刀刀見血的情況也不多,算計之類的東西只是盡人事,絕大部分,仍然是聽天命,幾乎是與死亡的威脅貼著走的。好在,終於還是過來這個坎了,這才能有稍許的時間,心有餘悸地慶倖一番……

  他在屋內的血泊中走動著,然後端起一個酒罈,砸在了楊橫的身體上,酒液熄滅了火焰,隨後又是一壇。房間裡的光芒,漸漸的熄滅下去……

  光又亮起來,油燈如豆點般的光,屍體、鮮血,狼藉一片的屋子,那身影坐在燈光下,旁邊是擺開的許多跌打傷藥,他用牙齒咬著繃帶的一端,右手捏住另一端用力扯了扯,已經將左手包裹了起來。

  可惜,沒有餘裕問出對方背後的是誰。

  那樣的情況下,什麼事情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他以冷靜壓抑住心頭的一切,所做的目標,原本也僅僅是以殺死對方為極限,若不能打到,至少要拖住了他們然後逃跑。後來這對兄弟的兇悍也的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自己挾持住人質的情況下,仍舊不斷的表現出強烈的侵略性來,令他根本不可能以人質為威脅進一步的打聽情況。

  有端倪的威脅好應付,可這次確實一點端倪都沒有。背後有人盯住自己,卻不知那人是誰,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這樣的情況。

  手臂上,肩膀、胸口的痛楚還在傳過來,他喝了一口酒,站起來再度環顧著整個房子,然後撿起那弩弓放在桌子上,推門而出。這是位於荒僻河床邊的房子,下方的水流看來倒是不深,一條簡陋的木制走道通往岸邊的道路,岸邊有樹林,遠遠的一座矮山,天空中晨星閃耀。

  寧毅站在那兒,望著遠山、近水,前方的樹林與背後的船屋,思索著,看了好一會兒。

  然後他回頭走去。

  房門關上,光線再度暗下來。

  子時……距離子時,還有多久呢……

  江甯城,蘇府。

  小院子的客廳裡燈光晃動著,蘇檀兒正在看書,娟兒與杏兒在一旁下著棋,房門那邊,小嬋有些無聊地跳一下,又跳一下,來來回回的,偶爾扶著柱子,往院門那邊看。若有人經過,更會在陡然間回過頭,髮絲在空中舞動一下。

  蘇檀兒喝了口茶,看著門口眼中閃過一絲狹促:“嬋兒,在看什麼呢?”

  小嬋怔了怔:“呃……小姐……沒、沒有……”

  蘇檀兒笑了笑,隨後歎一口氣。

  “不過……姑爺今日出門,確實有些晚了……”

  亥時將近,城門外的驛站裡一場送行宴到達了尾聲,顧燕楨與一幫好友道了別,隨後與隨從老六一起,朝附近的一個小莊子裡過去。

  這次去饒州他準備帶的隨從不多,幾名心腹中,也只有老六知道的事情最多,其餘的人,大概隱隱約約會猜到一些,但自然也會保密。

  他去莊子裡檢查了上路要帶的東西,一共有三輛馬車,中間的那一輛,他稍微檢查了一下,打開車簾之後,裡面根本是一個大籠子,看起來像是可以用來關囚犯。

  略看了看,他冷漠地點點頭。

  “先在新林浦附近的宅子裡呆一個月,然後動身去饒州,之後,就當她是瘋了死了,不管她。”

  隨後他又去檢查那些到了樂平要用的東西,要送的禮品,雖只是剛剛動身,但他大部分的心思,已經放在了樂平與未來的計劃上。

  至於已經做了決定的,無需多想,已經是小事了。

  “走吧,時間差不多了,去看看那楊氏兄弟有沒有將事情辦成。”

  “想是沒事的,他們兄弟倆,之前沒有失手過。”

  “任何事情,親眼見了,再說成功。”

  顧燕楨搖了搖頭:“我不做想當然之事。”

  話雖然是這樣說,但心中其實也沒什麼擔心的因素在,事情要確認只是他的習慣,確認之後,就能考慮對雲竹下手。若是這邊失了手,自己把雲竹抓來,結果怕也只是大丟面子,他最受不了那樣的嘲弄,如同在街頭的那個耳光一樣。至於接下來,一切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什麼書生、風流才子,在刀鋒之下都是一個樣子,給那女人看過,然後自己也不會再對那女人起半點憐憫,一個月後……此事便完全結束,自己去樂平,斬卻心魔,不留半點牽掛。

  一路上與老六商量著樂平的事情,給誰誰誰要送禮,送多少,要做些什麼事情取得民心。老六拿著火把走在前面,接近那山頭時,停了看來,那山上也有火把,左繞三圈右繞三圈,這邊也作出了回應,然後山頭上那火把朝後方示意一下。

  顧燕楨看著這一切,以前已經來過一次了,駕輕就熟,他要考慮的事情很多,這時也只是低頭沉思、佈線,想著一年以及幾年後的打算,或許下次走李相爺的門路比較好,想要投筆從戎,他應該不會拒絕,當然,還得在任上有兩眼的政績才行。樂平那邊,他已經有了全盤的計劃,在任三年的時間,有機會讓民生翻上幾番,此事當大刀闊斧,銳意進取,三年之後,遼金與大武之間的摩擦大概會升到最高——不可能在三年內就有結果——正是英雄建功立業之時。

  只可惜,若能再早三年,趕上或許明年興兵之初,那才是更好了。在東京三年走各種門路,浪費了時間,若將來能上位,必定要好好肅清這等庸弊。

  穿過樹林小道,過了江邊的竹林,前方水面上的屋子裡燈火朦朧,老六走在前方,他低著頭跟在後方。老實說,面對著那對兄弟的時候,他還有些不自然,這時候想著其他的事情能讓他看起來更加從容。風聲嗚咽而過,江水淙淙。靠近門邊時,某些東西提高到了最高點,但他努力不去在意,酒氣從裡面傳出來:這幫人或許在喝酒,可想而知。

  老六推開了虛掩的門,裡面“哐“的響了一下,然後乒、砰、嘶,燈火滅了,想不通這是什麼反應。

  下一刻,轟然巨響,門板在眼前的不遠處陡然碎裂了,一根粱木從裡面呼嘯著,直轟老六的面門,然後又蕩了回去,一秒鐘後,前方房屋的屋頂就在他的面前轟然垮塌,巨大的震動中,那梁木拉著房頂陷了下去。

  老六倒在了旁邊不算深的河水裡,河床中幾根倒插的箭矢從他胸口刺穿出來,濃稠的鮮血隨著河水的流淌而蕩漾,稀釋開去,前一刻還在身邊生龍活虎的護衛,已經化為一具屍體。

  一根迸碎的門板木條濺在了他的臉上,掉進河裡,所有的思緒戛然而止,顧燕楨站在那裡,呆呆地,愣了半晌。

  夜風嘶吼而過,星光下在那船屋前孤零零的,找不到歸宿的身影……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13 11:18 AM

第七十七章 心如猛虎(四)

  黑暗的、還在垮塌的船屋房間,隱約傳來的酒氣、燒焦焦氣、血腥氣,河水淙淙流淌,血化開在人影腳下的水面上,渲染開一片暗紅色的符號。顧燕楨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好半晌,腦袋才陡然偏了偏,不知道看哪裡才好。

  風刮過後方的樹林與山嶺,“嗚”的低吼聲。

  門已經被打破了,瓦片與垮塌的屋頂不斷的掉下來,藉著微微的星光,能夠看起初地面上已近乾涸的鮮血。三具屍體倒在房間裡,其中便有楊翼與楊橫兄弟,那兩名每一次見到都讓他覺得兇狠難言的巨漢,竟然就這樣死掉了,此時眼前景象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這整個船屋,都已經死掉了

  原本該是一件非常簡單的小事才對,走過山嶺樹林,他的心中沒有絲毫的波瀾,只是想著去到樂平之後的事情。他的身邊有老六跟著,去到那船屋,有那兇悍的兩兄弟,雖然是亡命之徒,但至少是站在自己這邊的,有被抓的寧立恆,也會有那楊氏兄弟的家人。

  也就在那一瞬間,老六輕輕地了推了門,那木梁轟擊出來,房頂垮塌,下方的木板震動,灰塵簌簌而落。這一瞬間,他就發現原本該存在於想像中的眾人全都死丵了。

  仿佛整片天地都壓了過來,下方鮮血漾開,四周黑暗,詭異,水、風、樹林,整片天地都在這一刻充滿了而已,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老、老六……”

  他咽了一口口水,喃喃地叫了一聲,四周的死寂似乎令得他的聲音變得格外大,然而那些箭矢從後方毫無保留地刺穿了他的身體,水中的屍體除了血還在湧,其餘就再無動靜——那看起來甚至不像是屍體,這樣的徹底的屍體血怎麼會湧得這麼快,前一刻還生龍活虎,怎麼可能忽然死得這麼徹底。

  仿佛在期待著那身體稍微動一下,他又呐呐地喊了一聲:“六叔。”

  暗紅色已經在河面上拖出暗紅色的綢緞,不可能再有回答了。顧燕楨這才茫然地轉了兩圈,開始舉步朝岸邊緩緩走過去。

  約莫走到一半的時候,他看見了樹林裡的那道人影。

  因為那人影發出了聲音,“嘔”的一下,像是在嘔吐,遠遠的只能隱約看見輪廓。那人坐在竹林當中的黑暗裡,微微躬著身子。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想要往旁邊的河水裡跑,河水並不深,然而回頭看見老六身體被箭矢洞穿的樣子,他還是沒有跳下去,快步往前方走去。竹林中的人影提著什麼東西站了起來,朝著這邊走過來了,顧燕楨聽見夜風卷起那若隱若現的古怪歌聲,旋律古怪,唱得慢,聲音不大,似乎有些虛弱,那歌聲是這樣的:

  “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我們來……做運動……”

  那身影顯出端倪來。

  星光下,寧毅,寧立恆。

  那身影看起來有些虛弱,手上纏著繃帶,斑斑點點的血跡,然而其中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勢。顧燕楨只遲疑了兩秒鐘,沿著江岸拔腿往另一側的樹林跑去。

  ……

  ……

  那老六被木梁撞進河裡的一幕發生時,寧毅已經坐在黑暗中等了很久了。

  左手與肩膀、胸口的疼痛還在翻湧而來,一次一次都更加清晰地牽動神經。他坐在那兒慢慢地咀嚼樹葉,苦味與澀味會持續地刺激味蕾與大腦,保持精神的敏銳,不過撐到子時用火把引了人過來,還是有些受不了,胃部痙攣,吐了一次。

  到得此時,看著那不認識的書生,忍不住又吐了一次,然後摘幾片樹葉塞進嘴裡,拿起身旁的弩弓,哼著因暗號帶來的讓他覺得有些荒謬的歌,走出竹林。

  那書生拔腿就跑,往另一邊的竹林奔行過去,寧毅提著弩弓不快不慢地跟著,歌詞的記憶有些亂了,但這時候也懶得用力去記,於是他這樣唱著:“抖抖腳啊……抖抖腳啊……勤做深呼吸……讓我們快快樂樂你也不會老……”

  奔跑的身影在前方絆倒了一根繩子,刷的一下,一顆小竹竿抽上來,力量不大。這是個失敗的陷阱,寧毅在心中想著,然而那書生還是惶恐地倒在了地下,寧毅看見他轉過身來,掙扎著又爬起來再要跑,竟然被同一根繩子絆了兩次,再度摔倒。

  “怎麼搞成這樣?”寧毅舉起了弩弓,對準他,隨後縮短了幾米的距離,界著星光仔細看著眼前這人的樣貌,終於確定,自己不認識:“你是誰?我最近……咳……我最近又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了?”

  那聲音有些沙啞、憊懶而虛弱,風在這一刻仿佛吹得格外大,搖晃著後方的林子,摔倒的書生恐懼地看著他,過了好久:“顧、顧鴻……顧燕楨……”

  風陡然停住,寧毅愣在了那兒,他微微張了張嘴,表情有些許錯愕。這名字他聽過,沒錯,他當然聽過可是……有些荒謬地眨眨眼睛,片刻之後,嘴巴張大了一點,然後眉頭也皺了起來,似乎翻了個白眼。他舉起持弩弓的右手擦了擦鼻下因虛弱而產生的汗水,此時的目光已經不在顧燕楨的身上,轉身如踱步一般的走了一步。地上的顧燕楨正將心情稍稍放鬆,那身影陡然回過頭來,舉起弩弓,兩步靠近,扣動了扳機。弦響

  “他媽的神經病……”

  顧燕楨根本沒能反應過來,寧毅那喃喃念叨的聲音中,他身體陡然震了一震,隨後,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洞穿了小腹的箭矢,那箭矢的桿子嵌在他身上,星光下長長地立起來,他牙關顫抖著,表情像是要哭出來,又像是完全無法理解這樣的概念,鮮血似乎在滲出來,熱辣辣的一片,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按。

  “哈……啊……哈……”

  沒有眼淚,但他看起來像是哭出來了,但聲音不大,他有些慌亂。寧毅扔開弩弓看著這一幕,然後深吸了一口氣,蹲了下去。

  “用雙手按,來,那只手也拿過來,雙手按住這裡,沒錯,沒錯,不要亂動,不要喊得太大聲,這樣都會讓你流血過多,那就救不回來了。”顧燕楨的兩隻手按在箭矢刺進去的小腹邊,阻止著出血,寧毅也將右手幫忙按了上去,話語平緩沉穩,如同哄孩子一般。顧燕楨像是在哭,一邊哭一邊看著他。

  “沒錯,就是這樣,運氣好的話,這一箭應該沒有射斷你的腸子,不要激動,不要哭,我的聲音也不大,我也很累,我們應該冷靜下來交流……那麼,你對聶雲竹動手了?”

  顧燕楨幾乎是下意識地搖頭,寧毅看著他的眼睛,隨後點頭笑了笑,事實上他此時也是面色如紙,虛汗滿面。

  “很好的開始,燕楨兄,謝謝你。那麼……除了已經死掉的,還有誰知道你來這裡?做這些事情?”

  這一次顧燕楨遲疑了許久。

  “我、我是朝廷命官……我是朝廷命官,我如果死丵了,你……”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這些話,寧毅目光漸冷,反手從背後抽出鋼刀,一刀就朝他大腿上揮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

  慘呼聲撕裂夜空,附近的河邊樹林,宿鳥驚飛。顧燕楨滿臉淚水,尿了褲子,大腿上鮮血肆流。如此過了一陣。

  “來,拿一隻手過來,也按一下這裡,按住,沒錯。我也很難過,我們應該彼此體諒……你看,燕楨兄,命官兄,接下來,我們可以重複一次剛才的問題……或者,你也可以重複一次剛才的回答……”

  火焰在那船屋間熊熊燃燒起來的時候,寧毅轉過了身走向那片樹林,已經是滿身的疲憊不堪,神經虛弱地抽痛著。

  楊氏一家、顧燕楨、老六這些人的屍體都被籠在了火焰中,到下游被發現時,不知道會被燒成什麼樣子。

  無妄之災!

  他這輩子遇上過很多的事情,好事壞事都有,年輕時有過與人搏命的時候,重傷瀕死的經歷也有過。惟獨這次,最為莫名其妙,難怪發生之前,他會連一點端倪都感受不到。方才還為這事情絞盡腦汁,想不到會是如此荒謬的緣由。

  那個顧燕楨。

  他媽的神經病

  自己在這之前甚至都不認識他。

  最討厭的就是這樣不知所謂的混混

  心中暗罵著,腦海裡還要強自打起精神來,必須要走出這段路才行,能走遠一點,儘量走遠一點。在顧燕楨說的那地方還有一兩個知情人,但這時候不可能去殺人滅口了,只能待到以後,或者拜託陸紅提幫個忙,也算是把恩情扯平掉,畢竟不是小事。

  如此想著,心中也是越來越累,眼前的路途時明時暗,時清晰時模糊,某一刻。似乎有鳥兒的鳴囀響起在耳邊,那聲音奇怪,隱約在哪裡聽過,不久之後,再努力聚起目光,前方的小路,一道人影呼嘯而來,轉眼就到了身邊,攙起了他。

  “你怎麼了!”

  這是陸紅提的聲音。

  精神一鬆,暈了過去。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13 10:00 PM

第七十八章 山居

  精神在黑暗中時而清醒,時而紊亂。
  
  隱約間,似乎是陸紅提背起了他,呼嘯地穿過山林。柔軟的觸感。
  
  “怎麼會找到我的……”
  
  “你以為我怎麼找到你家的?在你身上放了藥粉,我的小青可以跟蹤你,你若出賣我……只是這次你走得太遠……”
  
  “早知道我就不拼命了……”
  
  “什麼?”
  
  火焰燃燒著,黃色的光照亮了周圍髒亂的環境,視野上方的屋頂瓦片殘破,剝落坍圮的神像。陸紅提蹲在旁邊,飛快地解開他左手上的繃帶,隨後拿出藥物,一隻盛水的葫蘆,飛快地處理著他左臂上的燒傷,光芒映照在那聚精會神的側臉上。
  
  “我……我要筆墨紙硯,要寫封信……幫忙送去江寧城,我家裡……否則她們會開始找了,最好不要找……”
  
  “這時候你還想這些。”
  
  “有個朋友,叫聶雲竹,住在……那邊有棟兩層的小樓,她跟她丫鬟住在那裡,樣子是……要去看看,她有沒有事……”
  
  “記下了。”
  
  “有兩個人、有兩個人要殺掉,就在……就在新林浦附近的一個院子,一個叫小四……”
  
  “好人還是壞人?”
  
  “他們想劫持我那朋友……”
  
  “你事情真多。”
  
  意識又黯淡了下去,再醒來時,陸紅提拿來些筆墨,左手已經包紮好了。對方似乎不想叫醒他,只是見他醒了,才將他扶起來,毛筆放進他右手裡。
  
  “還能寫嗎?”
  
  “勉強……可以。”
  
  “之前真是小看了你……”
  
  “必須要做而已……我的左手,是不是廢了?”
  
  “不是遇上我,就真廢了。”
  
  “哦,謝謝了……”
  
  “你之前到底幹了什麼……”
  
  “……遇上個神經病。”
  
  “睡吧,等我回來。”
  
  身影呼嘯而走。
  
  這個夜晚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清楚了。掛在心頭的事情已經說了出來,隨後,疲倦感就真如排山倒海而來,推倒了一切。
  
  第二天早晨才醒過來,身上還是痛,疲倦得像是完全爬不起來,鳥兒的聲音鳴囀著,晨光自屋頂的破口處斜斜地傾瀉進來。
  
  終究還是掙扎著起來,胸口、肩膀、左手都已經換上新的繃帶,衣服也換了,原本在他身上其實是從船屋裡翻出來的一件,沒什麼血,但是大了許多。這是山林間的破廟,走出門口時,陸紅提正在前方的樹林間打拳,她穿一身黑色的裙服,晨光之中衣袂飛揚,但每一擊的使出,都充滿了戰陣上的鐵血與殺伐之氣,剛與柔的美感,拳風、掌風呼嘯。這的確不是江湖上的武藝,這是從戰陣中錘煉出來的鐵血武技。晨光同樣傾斜在樹林裡。
  
  寧毅坐在破廟前的臺階上靜靜地看著。過得一陣,陸紅提靜立收氣,目光朝這邊望來,看了他好一陣子。
  
  “好吧,我改變主意了。”
  
  “嗯?”
  
  “你看起來確實有用得著武藝的地方,而且心性也夠。”
  
  “哈。”寧毅笑起來,“這是我這些天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有一套可以給你練的,成不了一流,但成了二流,自保也就夠了。我逼問了那個小四和他的同夥,然後沿著你過來的那條路去看了看……”她搖了搖頭,露出一個笑容,“嚇我一跳。”
  
  “兔子被逼急了,咬人而已。”
  
  “你說的事情都辦了,你家裡的人昨晚很急了,那個小丫鬟急得直跳,不過她不錯,著急了也不哭,只是吩咐家中家丁做些事,去找人。我把紙條偷偷放好讓她看見,她拿著就立刻哭出來了,然後一邊哭一邊跑過去跟你妻子報平安,中間還摔了一跤。那個叫聶雲竹的姑娘也沒事,去的時候,正在睡覺。”
  
  寧毅在紙條上寫了因好友有事離家幾天的說法,紙條到了,想必小嬋她們不至於太擔心,聶雲竹無事便好,至於那小三小四的怎麼樣,那就無所謂多問了。兩人在臺階上坐一會兒,陸紅提說道:“我去給你煮些粥。”
  
  陸紅提之前大概在這破廟裡住過一段時日,有一隻破鍋,她手邊也多了個行李包裹,大概是放在江寧某處,這次便帶出來了。兩人坐在破廟裡吃完早餐,期間陸紅提說道:“武藝這東西,真學會了,有些時候就忍不住用它來解決問題。當成解決問題的辦法之後,不知不覺就有了戾氣。我們那邊只能這樣,沒有辦法,可你們不一樣,不是遇上敵人,能不動手,終究還是不動手的好,你是有學問的,心性也堅韌,我要你答應我,能明白什麼時候真該動手才行。”
  
  寧毅想了想:“我很不喜歡靠個人暴力解決問題,這個我答應你。”
  
  陸紅提點點頭:“那就好,待會開始教你。”
  
  寧毅抬了抬左手:“這樣也能學啊?而且我現在全身沒力氣,我是重傷員。”
  
  陸紅提撲哧一聲笑出來:“先教你些基本的,你心中記下,有力氣的話,紙筆記下也行,總之你也要到回去之後才能開始練習。”
  
  “要磕頭拜師嗎?”
  
  “不用了,反正教你的只是二流功夫。”陸紅提想了想,“下午的時候,接著說那天龍八部吧,最好能趁這些時日說完它。”
  
  “呵,好。”
  
  隨後的時日,兩人在那破廟裡住了下來。
  
  上午的時候,陸紅提跟他說說那二流功夫的修煉方法,偶爾比劃一番,述說各種情況,下午和晚上寧毅說說那天龍八部,或者聊聊天,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時間已經快要進三伏天,白日晚上都炎熱,蚊蟲也多,晚上的時候陸紅提拿些古怪樹葉在破廟裡驅驅蚊蟲,把寧毅驅得亂跑,笑駡幾句。
  
  若說得曖昧一點,感覺上就像是在這破廟中安了家的一貧如洗的小夫妻,東西確實沒什麼,那破鍋用來煮飯也煮菜燒水,好在第二天陸紅提出去一次,又帶了鍋碗回來,但另外除了一隻包袱,那就已然什麼都沒有了。晚上的時候陸紅提會給寧毅緩緩傷藥,左手上的,另外胸膛和肩膀上的甯毅單手也沒法弄,陸紅提對此並不在意。
  
  “山上的男人我都看過,你這不算好看的,只比一般書生結實一點罷了。”她總是一臉不屑。
  
  寧毅鍛煉一年,把自己弄得結實了一些,但還沒什麼肌肉,自然比不過真正戰陣殺伐的男子,不過感覺自己還是蠻勻稱的啊。他本想問是看過上面還是上面下面都看過,不過年代不同,這玩笑可不能亂開,否則大概會被毆打一頓,也只好在心裡認可每次看來都有些局促的對方的見多識廣。
  
  在戰場之上為人包紮上藥,與這種狀況下為人包紮上藥,大抵也是有些不同的。不過,偶爾想想,寧毅也將這想法打住了。
  
  破廟後方不遠處有一處山泉,白日裡拿葫蘆或者竹筒去打些清水來。陸紅提養有一隻綠色的小鳥,喜歡一種味道比較特殊的果實,路紅提便將那果實弄成粉末,灑在某個人身上的話,可以保持幾天時間的味道不散,若非如此,那晚上她也不可能會找出城來。
  
  第三天的時候,下起一場雷雨,小小的破廟在那瓢潑的雨中就像是隨時將沉的船兒,陸紅提摘些茂密的枝葉將破廟上方加固一番,隨後于寧毅坐在破廟唯一乾燥的角落裡聊天,聽寧毅說起故事,感覺上像是守在傾覆世界中的最後兩人。
  
  偶爾陸紅提也會跟寧毅說說呂梁山,倒並非是以訴苦的口吻說的,但若遼軍進犯,日子到底有多難,寧毅大概也能猜到一些。陸紅提如今大概是領導著呂梁盜寇的其中一支,規模或許也不算很大。她的師父也是女子,很有頭腦,但為了刺殺一遼國將領而犯險,得手之後被圍困,戰至力竭,為了不被抓住自刎而死。陸紅提不亂教武藝大抵為此。
  
  “師父人又聰明,又厲害。她武藝若不是那麼厲害,怕也不會考慮去刺殺,如果用計謀的話,或許也能殺掉,便算殺不掉,至少不會死,師父不死的話,後來帶著我們,我們大概也能活下更多的人……因此你也莫要迷信武學,你說重格物,弄清楚也就夠了,聰明人……就不要以身犯險,活著更有用的……”
  
  從生死邊緣過來的人,反倒更加重視這生死。或許也是因為師父過世之後,擔子壓到她肩上來,她因此感受到的重量,若要扛起一個小集體,不是有武勇就夠了。各種組織、協調的難度,越是敏銳的人,或許越能感受到這些,這陸紅提雖然未讀過書,但為人聰慧,她那師父或許也跟她說過,此時會講出這些,並不奇怪。
  
  於是到得第七天,陸紅提大概將武藝的修習講完,而甯毅那天龍八部還沒結尾,她發出抱怨時,寧毅才道:“我也想教你一些東西,或許對你有用,之前原本是想跟你換這武功的。”
  
  “嗯?”陸紅提眼睛一亮,“又是那些古古怪怪的門道嗎?”
  
  她之前雖然一直說寧毅那些事情是歪門邪道,但也知道寧毅這人的性格,某方面或許還是可靠的,既然能這樣自信滿滿地拿出來,對她想來有用。寧毅點點頭:“也許有一部分是,很多、很雜,之前不太清楚你那邊的狀況,我還沒能完全理清楚體系,不知道你能不能用,所以首先呢,我也會幾套武功,你也許可以參考一下。”
  
  陸紅提皺了皺眉,以為他在開玩笑,寧毅笑起來:“看看總行吧,也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呢,有沒有用你自己看著辦就行,有些東西,比如說要害啊、關節技什麼的,應該還是比較成體系的。”
  
  陸紅提吐了口氣:“……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過,反正也已經習慣了,如同分子原子化學物理什麼亂七八糟的,常常都不明白他在發什麼瘋,他想要教自己武功……顯然也是吧……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14 08:02 PM

第七十九章 他山之石(上)

  接下來的幾天,偶爾能夠看見陸紅提坐在臺階上沉思的情景。

  “反關節技呢,主要是追求在一定情況下打擊人的關節,使骨節錯位,讓人失去戰鬥力,有的是借力,有的是強行破壞,我知道你的武藝中間肯定也有很多擒拿的手法之類,所以具體的手法,你這麼厲害我肯定是班門弄斧了……這裡要說的是一些更加直接的概念,直接在手指、腳踝、手肘、膝蓋這些地方做文章,目的性也許比較強……”

  “眼疾、手快,咔,掰斷,人家踢出來的時候,不是考慮躲避或者搶攻對方的其它地方,而是接住,在腳踝上直接用力,他往哪一邊,你可以順著往哪一邊,這裡非常脆弱,只要一下,一般來說就是終身殘廢……我覺得很多武術好像在這方面做得好像是不算徹底和直接的,當然戰場上可能就不怎麼用得著,呵呵……”

  “這個是基本概念,說起來應該是簡單的,然後我們可以的具體一點的分析,手指的受力,手肘的受力,膝蓋、腳踝的受力,人身上有很多要害,我們可以列出來,譬如說人手部……這裡,呃,應該是這裡只要一刀一般來說就是流血不止,耳後這裡命……”

  最初的時候其實還是當成有趣的賣弄來聽的,戰陣之上打出來的人,一切的招法其實走的也是實用性的道路。真要說掰手指打關節這些觀念,武功當中其實也有很多,人身上的諸多要害,陸紅提也是清清楚楚。這寧毅說得簡單,你一掌過來我掰斷你手指,或者我接著反方向打你手肘,這個有什麼好說的。

  不過,隨著一步步的細緻講解,似乎有些東西開始變得不一樣。

  過分詳細過分清晰過分條理了。那些說法之中,對於人的身體一絲一毫似乎都在拿“因為、所以”的結構在分析,甚至有一些要害,真的是她以前都沒有仔細去想過的,就算會知道,與人戰鬥時也不會想著要第一時間就達成這樣或那樣的目標。

  “這些……是誰教你的啊?”

  “呃?”

  “簡直像風……以你那格物的法子來練武一樣……”

  寧毅想想,點頭笑起來他所說的其實是諸多現代格鬥技的歸納,主要是用於防身術的方面。上輩子畢竟是學過,涉獵過,什麼柔術啊、合氣道啊、泰拳啊,他到後來也不可能系統性地去學了。但除了健身的一面,基本上接觸的卻都是用於防身的大殺傷力的技巧,乃至於軍體拳,許多特種兵的技巧。他沒必要告訴陸紅提具體該怎樣去做陸紅提在這些方面太熟悉了,因此說的也都是大的概念上的分析,讓人把目的變得更加清晰。

  “對於高手來說也許都有不同的應變,但如果在普通人的層面上,眼疾、手快,反復練習,以最短的時間摧毀人身上的某幾點為目標,再配合這些二流高手的內功……想要成為真正的高手也許會很苛刻,但如果在特定環境下對上別人的士兵也許會更有效率……不追求全面或者駁雜或者渾渾噩噩,看清楚目的,做專門的鍛煉,就像手術刀一樣的戈進去……好吧,手術刀是格物上的名詞……”

  “譬如說,可以考慮以五個人或者幾個人為一組,專門研究潛入、互相接應、無聲的殺人,配合遠程觀察……並不是只有你才可以出來考慮刺殺幾個人系統配合下來,刺殺或者擾亂的效率會更高,但必須深入研究,找出規律,尋找破綻……好吧,這些想法是下一方面的了,幾天之後再來商量這個先討論武藝……”

  “我有幾套拳用處有多大我也不清楚,不過你是師父有沒有用你來鑒別一下,反正,沒用就當看看了……第一套大概就是針對這些弱點弄出來的,可惜我一隻手不太好用,也許演示不到位……”

  時間已經過去了八九天,寧毅的左手基本上也能動一下了。當然,要全部恢復,據陸紅提說大概得需要半年時間的持續醫治,應該不會留下太大的後遺症。第一套拳自然是軍體拳,這是完全沖著實用性和致命要害去的殺人拳,當然並不是說學了就一定很適用,一如反關節技,大量的練習必不可缺,而普通人就算練了,也不見得一定能以寧毅這樣的塊頭打敗諸如楊氏兄弟那種程度的對手,甯毅目前不見得會花大量的時間去鍛煉這個。不過其中猛含的東西,陸紅提自然一眼就能看出。

  “這個……該是單單追求速度跟力量的拳了,如果在一定的程度以下,確實是……很可怕。”

  “到了極致的速度跟力量,跟一流高手能不能拼一下?”

  寧毅對這個好奇,陸紅提坐在那兒笑了笑,隨後走到他身前:“你來打我。”

  “我是傷員,而且不打女人……”

  寧毅攤攤手,只是話沒說完,右手就準備一拳打出去,不過念頭一動,手上拳頭才剛剛握起準備出去,頓時間就沒有了力量,陸紅提並處兩根手指無聲地抵在他手肘上,隨後收了回去,他右拳又要打出去,隨後也不管左手受傷,同時準備發力,陸紅提的手指在他雙手上隨意點著,腿上也點了一下,裙擺微揚,足尖悄然點動了他的足踝,隨後寧毅想要張嘴拿腦袋撞過去咬過去,額頭上被輕輕推一下,嘴巴才張開一條縫,崩的合上,吃了顆豆子。

  從頭到尾,寧毅的手腳根本連抬也沒能抬起來,看起來就身體搖了幾下,這時候捂住了嘴巴,一臉鬱悶:“你這樣子不對……”

  陸紅提有些開心地笑著:“秋風未動而蟬先覺,你的格物求的是簡單的目的,可如果你還未抬手之前,氣血就已經告訴了我你要怎麼做,你就算速度再快,力量再大,又有什麼用?你今後學些武藝套路,師父也會告訴你,那些招式不是耍來玩的若我們水平相仿方才你的肩膀一動,我就開始抬手,你看見我手指動,你的身形立刻就要變,然後我也知道我這一下沒用了,也要接著變的……”

  她想了想:“但若只求速成,這套拳其實也就夠了……”

  “好吧反正我只能當二流高手……”甯毅吃了顆豆子,這時候說話還有些囫圇,這個下午研究了一下軍體拳,又說說天龍八部。到得第二天,寧毅給對方演示一套太極拳,口中念念有詞。

  “太極拳,無極而生,動靜之機陰陽之女……”

  這句話他就記得這麼一點點,不過無所謂,聽起來也已經很故弄玄虛了,說完之後趕快閉嘴,做高深莫測狀演示起來。其實他練的也不是什麼聽起來很厲害的太極套路,不過是公園裡的老公公拳老太太拳,從起式到攬雀尾到單鞭。

  這是清晨,陸紅提坐在臺階上一面吃樹林裡摘的小紅果子一邊笑。開玩笑,這是什麼拳,哪裡有這麼慢的,你怎麼打人啊……”

  寧毅左手本身也不怎麼順,這時候停下來:“閉嘴!好好看好好琢磨,不許笑……膚淺!”

  他惱羞成怒,陸紅提將一顆小果子放進嘴裡,嚴肅點頭,眼中倒還是笑,隨後從頭再來。大概到白鶴亮翅的時候,陸紅提咀嚼著東西,點了點頭,喃喃道:“這是刀盾兵的拳,只是拳意有些散啊……”

  進步搬攔捶、如封似閉、開和手、右單鞭、肘底扒……寧毅其實打得軟綿綿的姿勢也不怎麼標準,他在理念上來說自然還是走的純理性純邏輯路線,數據流統籌流的軍體拳和要害分析更合他的胃口,只是看看這拳法是否對於陸紅提有用罷了。拳打到一半的時候,陸紅提就只是皺著眉頭看了,到得打完,她坐在那兒抿著嘴:“就這麼多?”

  “嗯,我就會這些了。”寧毅攤攤手,“怎麼樣?”

  “想不通……”陸紅提語氣有些低,隨後望向一邊,仿佛自言自語,“你這拳太怪,它碎了,不該是這樣子的,這是道家的東西……我師父是個道姑,她……”

  她的師父已經掛了,也不知以前教過她什麼,但太極拳這年頭肯定是沒有的,寧毅也知道這種太極己經變了,如果說拳法分練法跟打法,這個根本連練法都不是,而且接近舞蹈。陸紅提既然能有感悟,他自然也不去干擾太多,到得中午他拿著葫蘆去打水,回來的時候就看見陸紅提在破廟前重複那太極拳,不過,從起勢到攬雀尾她都一連停了三遍。

  停一遍,重來,就變個樣子,有時候搖搖頭想一會兒,變個樣子再來。如此打完一遍已經一個多時辰,有的地方變得寧毅根本認不出來。她連續打完一遍,速度時快時慢,然而已經脫去諸多舞蹈動作,看來鐵血殺伐,裙擺舞動間,卻也有著一股特有的英氣與美感,一式搬攔捶甚至打折了旁邊的一棵小樹,出手之間破風聲疾響,這一遍打完,隨後又開始一式式的推和變化,這一次速度又慢了下來,但是變得更加多了。

  到得黃昏時刻,拳法未停,夕陽從樹隙之間穿過來,陸紅提的頭頂嫋嫋的冒出白氣。她已經快快慢慢地將拳法變了好幾次,在寧毅看來似乎每一次都很嚇人,隨後燃起篝火煮飯,飯煮好已經是晚上,寧毅還想著要不要叫她停下,陸紅提收了氣自己過來了,坐在旁邊。

  “悟通了?”

  “想不通,你這套拳有的是戰陣上用的,這個倒是好想,但另外一些不好想……”她搖搖頭,“以柔克剛,像是道家裡關於陰陽的想法,這不太像是格物裡的吧……你這些到底從哪裡學來的……”

  “呃,小時候有個道士經過我家門口……”

  陸紅提笑起來:“他吟了兩首悔……你莫糊弄我,我打聽過的,不願說便不說,若你說是你自己所想,我也只以為這世上有生而知之的天才也罷了……”

  打聽人的藝業畢竟是忌諱,陸紅提對這方面看得比較重,寧毅搖搖頭:“如果真有這樣的人,我倒真想介紹給你,不過確實沒有……嗯,確實是以柔克剛,有些很厲害的說法,你想不想聽聽?”

  於是這個晚上又拿各種關於太極拳的說法來忽悠一番,偶爾接觸到的啊,或者電視裡的啊,另外當然也有商業哲學上的,有的是瞎掰,有的太玄,商業組織層面的太過務實,寧毅倒是能有自己的一套理論,寫成論文也沒壓力,但于武學上畢竟意義不大。

  陸紅提要重現太極,可能不是一天兩天能辦到的事情了。接下來又過了兩天,如同填鴨般的灌輸一番寸勁拳、詠春拳、半步崩、截拳道之類的概念寧毅都沒練過,只是一鱗半爪地知道一些而已,譬如二字鉗羊馬怎麼站他知道一個大概姿勢,怎麼用就隨便陸紅提去想了,寸勁拳這些貼身短打的說法也是隨意信。開河,譬如說有一種拳可以這樣打,然後可以達到這種效果,怎麼達到的,管你呢,至於首重氣勢的日本劍道武士道或者是泰拳的氣勢也給說上一通。

  一方面是因為這些說起來沒有壓力,另一方面,對於寧毅來說講這個也不僅僅是為了炫耀,他對於這些東西很有興起,武學還會發展一千年,這一千年有變形有進步有倒退。到頭來,結合一個武學大師的經驗和心性,當他將這一千年的概念一股腦地送過來時,到底會變成個什麼樣子,這是他很感興趣的事情。

  他目前對陸紅提的感覺大概有三條:一、大家是朋友:二、是交易夥伴,以後或許還能拜託一些其它的事情,這就是隱形的資源:三、這是投資,他很想看看以後這事情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當然凡事不用想得這麼細緻,不過既然是朋友,他也願意提供給對方一些自己能提供的東西,特別是因為這些東西對他來說也是舉手之勞。

  原本他是打算提供一些東西用來跟陸紅提換取武功秘籍的,因此前些天,他一直在思考與組合信息,考慮到底哪些是適合對方的。就像是無事的時候去替對方管理一個公司,提供各種方案,他首先得瞭解這個公司的內情是什麼。

  於走到得幾天後的清晨,寧毅與陸紅提說道:“接下來我想要跟你討論一下呂梁山的情況,討論每年遼軍打草穀或者進犯的情況,討論你們在山裡那些村子的情況,我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但具體還不是完全清楚。然後……我會幫你制定一整套的方案和計戈,替你規劃一些展望和發展藍圖,當然會是結合你那邊實情的,可以用的。”

  陸紅提理解了好一會兒,方才看他一眼:“大概明白你在說什麼,可是……這個你也懂?”

  寧毅笑了笑:“這才是我真正擅長的東西,應該會有幫助。”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15 11:11 AM

第八十章 他山之石(下)

  晶瑩的、明澈的夜色,缺了一塊的月亮悠然地掛在天上,銀河如帶,從樹林中的空隙間望上去,這片夜空像是藍色的海。

  “……就這樣,天龍八部的故事,結束了……”

  破廟前方的林地上,篝火嗶嗶啵啵的燒著,寧毅緩緩說完了故事的最後一段,隨後聳肩笑了笑:“我把時間掐得真准。”

  陸紅提在旁邊拿著樹枝往火裡挑來挑去”沉默了許久:“後來宋朝呢?”,寧毅想想,翻個白眼:“那怎麼知道……”

  “……真沒意思的故事。”

  時間就這樣沉默下來,此時的時間已經是六月二十三的晚上,即將過午夜,到六月二十四。這將近二十天的相處之中,該說的其實大抵也都說了。陸紅提教了他能用的內功,慢慢練下去便會有成果,而寧毅則已經為陸紅提在呂梁山上好那個小小土匪窩制定了一系列的發展計劃,這是他以前的就擅長的事情,問題應當不大。

  當然,這些計劃,與教學從組織分工到戰鬥分配到合縱連橫到勾心鬥角上大抵都有涉及,但自然也不是什麼純粹夾公司的模式或者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呂粱山的這些人,其實大都是村莊式家族式的經營”要弄成機械化的規章條款那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在潛移默化中做些不動聲色的調控。

  一個相對健康和穩定的結構本身也會具有巨大的生命力和發展力,真正厲害的調控者,往往會看見一個小動作可能引起的連鎖反應。不過寧毅沒辦法親自去到呂梁山,這時候便只能為她設計幾個關鍵的節點。一旦某幾個目標能達成”也就能簡單改變手下一定的社會結構,然後順理成章地推出下一步動作。陸紅提麾下不過百十人,這一點人在簡單分工之後的許多變化寧毅還是可以預測的”陸紅提只要能確立幾條基本規矩的通過,此後都能更加健康和順理成章的領導這個小組織的發展,類似於這次大家吵吵嚷嚷要殺宋憲最終弄得她不得不自己出來的情況應該不會再發生了。

  要在幾天內十幾天內將能夠活學活用的管理課程說完真是太難了,這東西本身沒有章法,寧毅也只能講幾個關鍵的原則,然後寄望于陸紅提本身的智慧能夠活學活用。她不是笨人,本身也有著高強的武功,有高強武功的人,在這樣的地方往往有著巨大的人格魅力,問題不大。

  組織基礎的東西占了一半,另外則是如何與途徑的商人與周圍的其餘呂梁群豪打交道,擴寬這些人的生存空間,增加彼此的團結與凝聚力,以及一些應付遼人的想法與方略,等等等等。

  這部分方案和意見也是相當駁雜,寧毅考慮了很久。例如給路過自己地盤的商戶提供部分保護,賺取固定資源,影響力稍大一些的時候,可以跟周圍一些山頭的老大們聯繫協商這部分的事情,當然,資源如何收取,如何分配,如何監理”如何做到公平,這個是最重要的,寧毅也給了一些原則性的條款和監督方式,以毛筆抄成小冊子由陸紅提帶回去,將來陸紅提能夠提出這些來,若能行之有效”影響力自然又會增加。

  例如組建三到四支的精銳五人小隊,特種兵那種目的性極強的訓練方式。山林中的獵戶或盜匪有些在個人能力上很突出的,但要說分工配合等方面,目的性針對性強的訓練在山裡不可能有。由陸紅提以儘量鐵血的方式訓練這幫人,給予好的待遇,順便給小集體劃分一個特權階級,當然,必須有積極正面的原則約束,否則特權恐怕只會帶表負面影響,而如果能正確引導,這種特權也能引起其餘人的積極性。

  例如讓會說故事的老人多說說有關遼人殘暴的劇情,說一兩個英雄人物什麼的,抗胡抗遼,精忠報國,而儘量少說山精野怪狐媚傳說。甚至可以專門找一名有這等才華的人,不用刻意,只要陸紅提去簡單地說幾句,對方自然會在晚上說這類東西。簡單的輿論控制和煽動,乍看或許簡單,但有心控制之下,長期下來,便更能增加凝聚與向心力。

  能夠想到的東西,未來的一些發展,大抵都抄在了一個小本子上。出於保密的原則寧毅原本不想這樣,陸紅提識字不多,不過按照她的說法,寨子裡有個爺爺是不錯的,也很有見識,她以前很多事情都得請教對方,此時也要把本子帶回去給他看過之後才能做事。不過這原因大抵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寧毅發現,她大概把這樣的東西當成一本為呂粱量身打造的兵書,準備帶回呂粱,好幾次看見她將那小冊子看的非常珍貴的樣子。

  也罷也罷,以她的本事,應該不至於遺失了這個把自己連累進來。而十多天的時間,的確很難將所有說的東西都給融會貫通,如果能帶一本教材回去,能有一個真正信得過的人輔佐一下,這些事情也才不至於失敗。於是與她約法兩章。

  “第一,這本東西跟我沒有關係,你沒有被血手人屠招待過:第二,一定要是真正無私的人,信得過的,才能給他看看,讓他指點你,你說的那個粱爺爺他如果真的七老八十了,沒有子嗣沒有什麼勢力、私欲,應該就沒關係。當然如果你挑錯人,我想說,那跟我關係也不大,只是不久之後你的位子就可能沒有,你可能會被人陰,這個時候我就只希望,你能保住一條命,凡事莫強求,命留著,趕快跑!”

  “你這書生懂的東西,倒還真多……”

  故事說完,陸紅提大概回味和傷感了一陣,“老實講,一開始我可沒這麼想,但現在我忽然想是不是該把你劫回呂粱比較好。”

  寧毅在那邊笑了起來:,“我就會些歪門邪道,太看得起我了。老實說,這些東西具體能不能有用,我也不清楚!”

  “不是歪門邪道,我分得清楚。”這次陸紅提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說道:“你將來會去當官嗎?”

  “入贅之人,不好當官,而且我研究的這些格物,恐怕還真是旁人說的歪門邪道。”

  “對了,為我說說當日那倩女幽魂吧,那日……沒能聽到結尾。”

  “不說。”篝火旁邊,寧毅斬釘截鐵地回絕了,陸紅提在那邊愣了半晌:“為什麼啊?”

  “別死了,下次能再見,再說給你聽。”

  陸紅提想了一會兒,先是笑笑,隨後扭過頭冷哼了一聲:“睡了。”砰的躺倒在後方的草地上。

  寧毅拿著冒煙的樹葉稍稍薰了薰蚊蟲,隨後也倒下去”視野上方星河流轉。陸紅提睜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天空:“哎,你在想什麼啊?”

  “蚊香。”寧毅說道,“這幾天晚上都快給熏死了,在蘇家的時候,蚊香的味道其實也不好,現在的蚊香裡面有少量砒霜,估計對人體也有危害,我在想有沒有更好的蚊香配方,這個應該是比較簡單的,可惜我以前居然沒有涉獵,很痛苦啊,沒有好的蚊香,味精也難弄……”

  寧毅如同往常那邊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地說著他那有關格物的言辭,有的能聽獍”有的聽不懂,陸紅提躺在那邊笑笑,就這樣聽著、聽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就這樣沉沉睡去。

  無論如何,明日要走了。

  第二天早晨起來,照例是打招呼洗臉煮個粥,去打水的時候,陸紅提覺得自己臉色有點木木的,於是在水邊稍微調整了一下,回去與寧毅打了一套簡單的拳,然後兩人吃過早餐,在破廟前方臺階上坐了一會兒,沒有說話。清晨逐漸過去,到某個時刻,陸紅提終於還是站起來,去破廟裡拿了包袱背到身上,走出廟門。

  “我要回呂粱了。”她笑道,“有件事還是要告訴你。”

  “嗯?”

  寧毅的疑惑中,陸紅提笑得有點像是惡作劇一般的得意:“雖然你很喜歡武功,可你成不了一流高手了,頂多只能當二流高手。”

  這話以前就說過幾次了,寧毅嗤之以鼻:“早就說過了不是麼”我就喜歡當二流高手,知足了,沒打算當什麼一流。”

  “這是因為你昨晚不肯給我說倩女幽魂,我才告訴你的。”陸紅提笑著,朝前方走去,直到那邊一棵大樹前停下,那大樹的樹幹約有水桶粗,日光從那邊照射過來,陸紅提回過了頭,“你知道一流高手可以怎麼樣嗎?”

  這句話才說完,寧毅看見她的目光一凝,那一身衣袂揚了起來,身形如同繃緊的彈弓,轟然前推!

  轟!轟!轟!

  巨大的衝擊聲連響了三次,然後,寧毅看見她轉身回過頭來,裙擺在空中晃起一個圓圈,這一瞬間她簡直像是足不點地、淩波微步一般,後方,隨著“喀啦啦”的聲音,那顆大樹的樹冠開始傾斜、倒下,清晨的日光從那邊照耀過來,將她沐浴在陽光裡。

  “你這樣不對……”

  寧毅喃喃地說著,搖了搖頭,陸紅提仿佛在光粉之中開心地笑起來:“我要走了。”

  “等等。”

  “嗯?”

  那邊愣了愣,寧毅吐出一口氣:“我把你當成朋友。”

  “……”陸紅提望著他,等待接下來的話。

  “所以……我不會跟你去呂粱山,但如果你有了麻煩,可以來找我……所以如果有事,記得一定不要死。”

  那邊沉默了許久,方才點了點頭:“我會等著在呂粱山吃到那只烤雞的那天,你也要記得,讓你朋友把店開過來。保重。”

  “保重。”

  他看著那道身影轉身下山,逐漸在那光芒中消失,再也看不見了之後,方才伸了個懶腰,回頭看看後方的破廟,山風吹過來,過啦好久,他從懷裡拿出一本冊子隨手翻了翻,裡面記錄的是陸紅提給他留下的內功心法。

  “到最後還是讓我拿到了……”

  說這句話時未必有多少得意,他拍拍那小冊子,歎了口氣,隨後將小冊子再度放進懷裡,朝山下走去。左手仍舊是纏著繃帶的狀態,但二十天的休息與內功訓練,此時精神已經很好。不一會兒轉出小路,上了大道,江寧在望時,才發現一些事情,道路上衣衫襤褸、拖家帶口的外地人多了許多。回想一下,或許秦老康老說過的災民潮,正在往這邊過來了。

  此時這情況還不算嚴重,進城之後,感受到的也稍稍淡了些。他一路朝蘇府方向走去,看看纏了繃帶的左手,心中想著不知道該怎麼跟嬋兒她們解釋才好”經過一處街角時,一輛馬車從身旁駛過,前方陡然探出了蘇檀兒的腦袋,朝他這邊回頭看著,口中喊道:“停、停、停……”

  馬車行出十多米,停下了”蘇檀兒將他纏了繃帶的左手看得清楚,咬了咬下唇,隨後腦袋在車廂那邊隱沒片刻,似乎在說:“立恆回來了。”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另一邊,嬋兒娟兒杏兒也相繼跳下車。

  蘇檀兒拉著裙裾小跑了幾步方才慢了下來,似乎是等著身側的嬋兒娟兒跑過去,望著寧毅的左手,微微皺著眉頭,不一會兒,三個丫鬟圍在寧毅身邊為著他的左手焦急地議論說話,寧毅看著走近的蘇檀兒,有些無奈地笑起來。蘇檀兒有些複雜地舒了一口氣:“回來了?”

  “沒事了。”江寧街頭,上午陽光明媚,寧毅開了口,如此說道。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15 11:26 PM

第八十一章 等待

  淩晨,秦淮河畔,天還未亮的時候,聶雲竹從床上起來,洗漱完畢,隨後泡一壺茶,走出小樓的前門。

  陰沉的夜色籠罩著遠處的城郭與山巒,讓人看不清楚那些遠處到底有些什麼東西。她坐在樓前的臺階上想著事情,其實這些天,想的多是一件事,那原本熟悉的腳步聲,已經有二十天未曾在這裡響起來了。

  回想起來,這樣的早晨已經持續了近一年,從最初因那只雞而認識他,到後來看見他每天每天清晨的跑過去,說上了話,聊上了天。每一天的清晨,對她來說都是一段最為特殊的時間。除了下起大雨,那身影每天每天的都從這裡過,即便下雪天都無例外,她幾乎以為以後都會這樣子下去了。

  只有這二十天的時間,告訴她原來兩人的聯繫,其實也只有每天這簡簡單單的一晤。他沒有過來,她便也無法找過去,那人……畢竟是那蘇家小姐的夫婿。

  這想法令她微微有些煩惱。

  最初的幾天,只以為他有些什麼急事,或走出了遠門,或是耽誤了清晨的鍛煉時間。然而隨著時日的過去,心中就不免焦慮起來,擔心他走出了什麼事情或是意外。幾天時間裡曾經有意無意地去那蘇府附近走走,繞著那大院牆走一圈,看看有沒有什麼端倪,然而也看不出來。

  心中焦慮,又覺得自己偷偷摸摸的,真是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幹些什麼。

  這樣的擔心到最為嚴重的時候大概是數天前幾名捕快來找她。她當時在竹記總店的後院裡發呆,揣著心事,店裡小廝進來告訴她有捕快找的時候,真是一下子就懵掉了,渾渾噩噩的跑出去差點被門檻絆一下,然後聽那捕快問的問題,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顧燕楨顧燕楨又是顧燕楨……

  管他去死呢。

  ——那兩名捕快問的正是她與顧燕楨之間的情況。

  她心中幾乎就要那樣埋怨出來,但還是心不在焉地簡單說了一下之前的關係,最後兩名捕快方才說出顧燕楨離城之後被殺掉了的事情,讓她也錯愕了半晌。

  假如是在平時,她或許會為此而傷感一會兒,不過此時原就有些心事,錯愕半晌之後倒又轉了回去。世道其實不算太平,立恆不會也遇上什麼事情吧……

  直到不久之後她去那蘇府附近,望見立恆的妻子蘇檀兒與丫鬟出來上馬車,雖然神色有些急但看來也只是去處理生意,這才漸漸安下心來。不過到得第二天又想,立恆沒有出事,前面一天與他閒聊時他也不曾說過要出遠門,如今這麼久不來,可能是……不會來了?

  又覺得這等想法真是傻氣。

  近些天來多是陰沉低落複雜的思緒,不過每天早上,還是會將那壺茶泡好,坐在臺階上等著,一直等到天亮。這時候她會將情緒調整一些。

  哼”你若一直不來,我便每日都在這裡等著了!

  她儘量帶著俏皮的情緒如此想著,坐在那兒喝了一口茶,隨後晨風輕撫著,將那腳步聲帶過來了……

  時隔二十天,寧毅再度恢復了每日清晨跑步的習慣,雖然起床後在房間裡由小嬋給他手上換藥時被小嬋噙著眼淚埋怨嘮叨,昨天剛解開繃帶看見那燒傷的左手時更是讓小嬋哭了一場,但堅持鍛煉的必要性畢竟還是有的。左手的傷其實基本已經康復了。這個康復指的是可以做一些基本動作,不再痛,生活上問題也已經不大,只是拆開繃帶之後未免有些難看,如今整只手都是紅色的。前些日子在陸紅提面前吹噓自己是什麼血手人屠,想不到一語成讖,無論實際上還是外表上都給契合到,倒也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想要完全康復,整個過程需要半年的時間,也是因為陸紅提的傷藥的確好。他原本其實是做了左手廢掉的準備的,當日的那種情況下沒有更多選擇的餘地,儘管有些可惜,但能夠活下來,也沒什麼可婆婆媽媽的。如今已經是賺到了。

  傷藥的有些成分很貴重,但蘇家有錢,這個問題也不大,昨天晚上大概跟蘇家的岳父大人以及蘇老太公交代了一下“朋友有事去幫忙然後手臂燒傷”的過程,該輕描淡寫的也就輕描淡寫了,今天早上小嬋之所以不想讓他出來,主要還是害怕鍛煉會導致手臂出汗,畢竟燒傷之類的,主要也就是對這些皮膚腺體的傷害。不過甯毅如今有了陸紅提教的那內功功法,自然也沒必要停下來,只是在運動量上克制一下。

  今天的跑步,也就走到聶雲竹拿小樓前便準備停住了。

  “……,前些天出了一趟城,幫個朋友做點事情,後來出了點小意外,手上被燒傷了。不過好在找了個名醫,傷藥很神奇,大概半年的時間也就好了。”寧毅喝了一口茶,舉起纏滿繃帶的左手在空中展示著,“怎麼樣?有沒有覺得這樣挺好看的?”他自己就覺得這個造型果然很拉風。

  聶雲竹那邊淺淺地笑笑,垂下眼簾:“痛的吧?”

  “呃,現在沒什麼感覺了”當時就的確很痛。”寧毅笑了笑,“最近怎麼樣?”

  “嗯,還好,前些日子發生了件很有趣的事情,有人拿著自己雕的木牌來店裡……”

  淩晨的河灣邊,仿佛又恢復了往日一般的情景,一些家常的瑣碎的閒話。看見了寧毅,聶雲竹也便覺得自己像是放下了心來,只是回想起這些時日的狀況,總有某些地方空空落落的。待到晨曦微露,寧毅也就起身道別,聶雲竹心中猶豫著:“你……”

  “嗯?”

  “你手上受傷了,每日都要上藥,不好出汗的。為身體著想,這些日子……便不要再跑步出汗了吧。”

  她有些艱難地才說出這話來,寧毅點了點頭:“嗯,我明白,不過沒事的,簡單的鍛煉問題還是不大,不會出汗的。我最近得了個內功什麼的,隨時鍛煉,這點運動強度不出汗,哈哈,說不定過段時間就會變成武林大俠了。”

  寧毅以往也會跟她說說什麼武林之類的傳聞,如今說起這個也是開朗。聶雲竹站在那兒看著他的背影遠去,一滴涼涼的眼淚陡然自臉頰滑下,掉在身前的手背上。她微微愣了愣,隨後有些慌亂地擦一下,猛地朝前方跑去,只是跑出兩步,繡鞋又停了下來,寧毅在前方轉過了身。

  “啊,對了,酒的事情應該已經快好了,到時候我把各個部件的設計拿過來,最好找幾個能保密的鐵匠之類的分開弄。嗯,我會儘量想辦法保證規格的符合,接下來的作坊就需要保密了制酒的師傅有聯繫到了嗎?”

  聶雲竹將手絹揪在胸前呆呆地過了一會兒方才用力點頭:“嗯之前已經聯繫到了。”

  “喔,那就好。”寧毅笑了笑,隨後揮揮手,“先走了過幾天才開始上課,這兩天說可以偷偷懶中午也許去竹記那邊坐坐,呵,我懷念皮蛋瘦肉粥了。”

  聶雲竹笑著點了頭:“我等你過來。”

  心中的一絲失落,漸漸的褪去了。

  他中午會過去呢……

  心情開朗起來,其餘的事情,也大可拋諸腦後。充滿活力與希望的清晨,她準備去往總店那邊等著,這時候才又想起兩名捕快傳來的顧燕楨的死訊。那兩名捕快為何要來找自己呢,聶雲竹心中想著,她對於顧燕楨未必有多少惡感,顧燕楨那人還是有才華的,他死了,聶雲竹覺得有些可惜和傷感,不過另一方面,即便是死了,似乎也跟自己扯上關係,就讓她覺得微微有些厭惡,明明是什麼關係都沒有的一這兩種心情並不矛盾,混合在一起,過得一會兒,也就歎了口氣,逐漸淡去了。

  幾日之後城外災民漸多,有天嗥晨聶雲竹跟寧毅說起來,有個認識的人這些天在城外出了事情死掉了,這人原本是想要動身去當縣令的,頗有幾分才華,前途遠大光明,因此告訴寧毅最近時勢不太平,多注意安全。

  當時寧毅神色複雜。

  “熟人?”

  “不熟到。”

  “哦。”寧毅聳聳肩,“天妒英才,太令人遺憾了。”

  這是後話,暫不再提。

  ……………………

  時間回溯到六月初六的那天傍晚,距離那天晚上的血案過去了將近兩天的時間,幾名捕快在荒僻的河岸邊那處燒毀的船屋附近調查著,風聲呼嘯,天色也變得陰暗起來,今夜大概便會有雷雨降下。

  “這場大雨之後,怕是什麼都調查不出來了!”一名捕快的聲音在風中響徹了河岸,河流的淺灘上那處船屋此時已經被燒得徹底,當然,也有一些垮塌的殘骸,人被燒得焦黑的屍體混在其中,眼下也不知道已經被沖走了多久。

  “如果這其中真有那顧姓縣令的屍體,這事情算是怎麼回事啊?”

  “估計是那顧縣令與這邊的楊氏兄弟做什麼交易,結果被那刺客一起收拾了唄。”

  捕快一共有五名,三名普通捕快,另兩名是正副捕頭,這是江寧府中真正正式的捕頭,。五人在河邊圍著那殘骸找了一陣子,其實今早發現時就已經找出了一些線索,大概能確認當中的一具殘屍便是顧燕楨。他們這是估著可能要下雨趕過來第二次,那三十來歲的捕頭走上岸邊,在附近尋找著其它線索,不一會兒,另外那名年紀稍大身材高瘦的副捕頭也跟了過來。

  “陳頭,顧家兩名僕從的死,其餘人都說是那女刺客所為,眼下他與這楊翼楊橫一家死在這裡,結案,倒是好結了。”

  略顯高瘦的副捕頭姓徐,此時如此說著話,那捕頭則是姓陳,此時笑了笑:“知府大人也是這樣希望的吧。”

  他們今天會過來,是因為昨天早上城外發生的一起血案。顧家的兩名僕從被人擄走又扔回了屍體,當時出現在現場的,正是端午那天刺殺了宋憲的女刺客,當時顧家其餘幾名僕從是眼睜睜地看著那女刺客殺人的,此後有著縣令身份的顧燕楨也找不見,眾人才覺得是出事了,擴大範圍到這裡。

  住在這的楊翼與楊橫兄弟本身就走出了名的惡徒,住得偏僻,而且他們如果死了,官府基本上也是不管的,或許只會拍手稱快。不過那顧燕楨的案子也正好發生在這時候,有些事情就不得不查一下,在江甯地界一個縣令死了,必須給上面一個交代。

  楊翼與楊橫兄弟素來張揚跋扈,但本身也極是兇狠,江寧沒多少人會輕易惹他們,也惹不動他們。此時一調查,全家死光,想來也只有那女刺客一般的強人能夠做到,至於顧燕楨與他的僕從為何會在這裡,其理由,大概就看上面是要抹黑他還是要點亮他了,這個無所謂。

  這等事情如果單獨說起來,一個縣令在江甯地界死了,案子能不能破,江寧知府的壓力都會很大。但那女刺客伸手高強,以武亂禁,如今殺了人,也已經出城跑了。橫豎已經有了宋憲的案子,如今往上面一推,並為一案,反倒成了點綴。中午的時候眾人分析案情,知府就露出過併案的意思,他不想直接頂兩個噁心案子在這裡,不如並成一個,眼下看來,邏輯上其實還是准的,顧燕楨買了凶幹些壞事,幹到了那女刺客身上,結果與楊翼楊橫一家死在這裡,那女刺客性格兇悍,甚至還去殺了對方兩名僕從洩憤。

  “大概就是這樣結案吧。”

  陳捕頭笑了笑,如此說著,兩人在河灘上走走,那副捕頭去一邊看那可能是第一殺人現場的河岸邊的血,片刻後回過頭來,卻找不見對方的人影了,他回頭進到這邊的竹林,才看見陳捕頭此時不知為何竟然“坐”在那裡。

  他並沒有真的坐,因為後方沒有椅子,此時這樣貌沉穩的男人在竹林裡紮了個馬步擺出坐的姿勢,雙手放在膝蓋上,儼然是四平八穩坐著的樣子。就在那兒微微地側著臉,望向遠處淺灘上那房屋的殘骸,神色驚疑不定。徐副捕頭正要走過去,他陡然伸了伸手:“別過來!”

  “怎麼了?”

  風聲拂過河灘,那陳捕頭在那兒看了好久,才喃喃地開了口:“這是……好狠的人哪……”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16 10:01 PM

第八十二章 災情欲來

  “這是好狠的人哪……”已近黃昏,兩名捕頭站在那竹林邊沿的地方,過得好一陣,陳捕頭才喃喃說出這句話來。

  “怎麼了?”

  “那個人……他坐在這裡……”

  仿佛代入了某些東西,陳捕頭有些不適地深吸了一口氣,他蹲下來,從旁邊拿起一根樹枝來。這附近一小片區域基本都是竹子,眼前這樹枝顯然是從旁處折來,葉子已經微微的皺了。

  “他應該是在這裡等人過來……坐在這邊……凳子或者椅子應該已經燒了……等的時間不短,他身上受了傷,傷很重,但還是沒打算走,仍然在這裡等下去……這個時候,他可能已經殺掉楊翼楊橫一家了……”

  他如此說著,望瞭望那邊河灘的廢墟,摘下一片葉子想了想,放進嘴裡,眉頭立即皺了起來。

  “這不對,不會是那個女刺客的作風,如果真是什麼武林人士,不會受這麼重的傷……”

  另一邊的徐副捕頭也皺起了眉頭:“你是說,顧燕楨的案子是另一個人做的?”

  “很有可能,太有可能了,那個人……”陳捕頭頓了頓,“那個人因為某些事情,殺掉了楊翼楊橫一家,他……受了傷,重傷……仍然在這裡等著,然後顧燕楨主僕過來,再將顧燕楨主僕殺掉。你來看這地下……”

  陳捕頭指了指前方的林地,這邊積陳的基本都是掉落的竹葉,一些細微的東西被掩在其中,黃昏的光芒裡看得不是太清晰。

  “他在咀嚼這種樹葉,味道很苦,一直咀嚼,為什麼要這樣?因為這裡、這裡……他嘔吐了兩次,雖然吐得不多,但他走的時候沒能將這些痕跡掩蓋起來……為什麼要一直待在這裡?又為什麼會吐?為什麼嚼這種葉子?總不是什麼特別嗜好吧………”陳捕頭頓了頓,“他受了傷,而且是重傷,需要這葉子用來提神,這樣的重傷甚至導致他兩次嘔吐,他坐在這裡等,可能並不是有把握殺人,而是……非得見到來的是誰……”

  徐副捕頭看著那些咀嚼的樹葉殘留與嘔吐物:“這下節外生枝了。”

  “我也知道節外生枝了。”陳捕頭吐了。中的樹葉,隨後將手中的樹枝也扔掉,“真不想再嚼第二片……楊翼楊橫兄弟這幾年幹的是綁人的勾當,綁肉豬,有的是仇殺,有的是接受大戶的委託綁某些心儀的女子,顧燕楨晚上過來,說明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怕是委託了對方綁人……坐在這裡的這人,不知道到底是家中親人被綁架,還是他本人被綁架,因此他才非得等在這裡,等著幕後主使的出現……”

  “能殺死楊翼楊橫一家子的,怕也是個難惹的狠角色,應該不是他本人被綁架吧。”

  “太狠了……”陳捕頭歎了口氣,“殺死楊氏一家之後身受重傷,還能一直安安靜靜地在這裡等著,硬挺到幕後主謀過來,再連顧燕楨主僕都殺了的……老徐,咱們幹了這麼多年捕快了,過了手上的亡命徒,有幾個能做到這種程度的?”

  “重傷之後仍然殺了顧燕楨主僕,會不會就是那女刺客,假定一名對她而言很重要的人被綁架,楊翼楊橫以此威脅,導致她重傷,但她最後還是殺了楊氏全家。然後她藝高人膽大,在這裡等著顧燕楨主僕的出現,殺之……”

  “不失為一種推論。可第二天她出現殺死那顧家兩名僕從時,仍是生龍活虎的樣子……”陳捕頭搖了搖頭,“此人或許不會武功,但狠辣到極點,對人狠對自己也狠,豁出命去也要在這裡看過幕後主謀,因為他不願意有人在背後盯著他他卻不知道,這樣的人太可怕了……”

  “那……案情有變,接下來怎麼上報?”徐副捕頭試探著問道。

  “能怎麼上報?大人都說了那些話了,難道還要跟他說這可能是另一個案子?何況這點東西能說明什麼?難做實據。原本這場雨下來,也就什麼東西都沒了。”陳捕頭拍拍旁邊的竹子,搖了搖頭,“併案。確認事情皆是那女刺客所為,發海捕文書。這楊翼楊橫手上命案怕有十餘條,那過來委託綁人之顧燕楨,也皆不是什麼好東西。若是我家人被綁,也必殺之全家!事情未明之前,你我暗中探查一番便是。”

  諸多民間演藝故事裡,皆說某某某人剛直無私,得民間稱道的。但實際上所謂剛直也需有章法,小事情上剛直一番無所謂,但若任何時候脾氣都硬得像牛,那就根本到不了這個位子,特別是這種能讓上官挨駡挨訓,減政績考評的事情敢亂頂,第二天就別奇怪對方給你穿小鞋,這事情也只有在完全查明之後再上報才能皆大歡喜。

  陳捕頭說完,旁邊的老徐也點了點頭:“該當如此。”

  不久之後,暴雨開始降下來了。

  …………

  時間過了六月中旬,長江上游水患的影響開始顯現出來。

  寧毅回到江寧的時候,災民也陸陸續續地從西邊過來,此時還只是個開端,城市氣氛微微的緊張起來,並不明顯,不過若是有這類經驗的人,大抵也都知道將會發生些什麼事了。

  與秦老康老見個面,與李頻等人也重新見了個面,對於他左手燒傷的事情大家都表示了一番問候,問及過程時,寧毅自然也就用說給蘇家人聽的理由敷衍過去。蘇崇華原本叮囑他多休息此時日,不過總不好直接休息半年,幾天之後,他也就再次去到豫山書院中上課了。

  高度酒蒸餾的實驗基本已經敲定,沒有陸紅提在小院裡住著,寧毅也就無所謂再每日去那邊做實驗,於是下午的時候,基本是去往秦淮河邊與秦老下下棋聊聊天什麼的。他未在江寧的這段時間,基本是李頻帶他為那幫孩子上課,於是回來之後也請他吃了頓飯聊做酬謝,李頻這人與秦老康老類似,最近關心的都也是災民的事情。

  ……到如今,上游已有四地被淹,黃河更是決了堤,七月之後,災民如潮湧而來,怕是又得大閉四門了,今日糧價已在飛漲,唉,這個秋天不知又要死多少人……這個秋天大概會死很多人,已經算是大家的共識了,當然,江寧城中還看不出多少動盪的痕跡,生活日日繼續,青樓畫舫的生意仍然不錯,官員士子們夜夜笙歌的憂國憂民,倒也有些不錯的、表達憂國憂民情懷的詩句出來。

  這幾日能看見糧車在蘇府門口進出的情況,參考每次這等災情爆發的軌跡,諸多大戶已經在屯糧了。蘇檀兒也有在憂慮著,當然,憂慮的方向也有不同。

  “最近各地的生意已經在降,到七月中旬下旬城門一關,城裡估計也得閉店……得去城內城外的施粥施飯,還得捐一大批給官府,家中信鴿準備不多,若是飛出去被人打下來吃了就更麻煩,這樣的時間要雇信使請快馬出入開支就更大,幾個月的時間,怕是全要給耽誤了……”

  晚上的時候,她與寧毅在二樓走廊上說話,口中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說起這些。她最近也是蠻忙的,不過儘管都是訴苦,但精神看來卻不錯,恐怕有關皇商的事情已經有了些不錯的進展。

  六月底去到竹記總店吃東西的時候,遇上了一次元錦兒。她大概是閑來無事,跑來找她雲竹姐玩,看見寧毅過來,自告奮勇地端了碗皮蛋瘦肉粥出來,砰的一下砸在寧毅身前的桌子上,把寧毅給嚇了一跳,待看見這個似是有些眼熟的身影,才笑了起來:“小二,這麼不專業,當心被人投訴。”

  “投訴便投訴!”元錦兒雙手叉腰,吐出舌頭做個可惡的鬼臉,然後轉身朝裡面走去了。不久之後聶雲竹笑著出來,她也才跟了出來,隨聶雲竹在桌邊坐下,在那邊板著臉好一會兒,隨後道:“寧才子,給我寫首詩唄。”

  寧毅吃著皮蛋瘦肉粥,點了點頭:“好啊。”

  “啊?”

  寧毅乾脆的回答將她嚇了一跳,愣了半晌之後才道:“真的幫我寫啊?”

  “你上次幫忙松花蛋做宣傳,現在既然開了口,沒理由要拒絕你啊。”

  “哼,上次我那是幫雲竹姐。”元錦兒托著下巴想了一會兒,手指在臉頰上敲著,“可那道士不是只寫了兩首麼?”

  “這次就說是和尚寫的。”

  元錦兒忍住笑:“不過我可是會拿出去唱的哦,會說是寧立恆給我寫的哦,會說是寧立恆,專門,給我寫的哦!”

  寧毅攤了攤毛元錦兒看了他好一會兒,又看看聶雲竹:“你這人還不錯,不過我還是討厭你,雲竹姐我們走,不要他的詩,也不跟他說話!”

  她拉起聶雲竹的手就走,聶雲竹“錦兒、錦兒”的叫了幾句,終於還是讓她給硬拉走了。

  元錦兒對他的不滿寧毅早些時日就聽聶雲竹說過,大抵便是因為花魁賽上他支持了綺蘭的緣故,這事情沒辦法講理,當然也沒必要講理。

  六月底還未出三伏天,天氣炎熱,然而因為上游的汛情與災情,連帶著江寧的氣息也有些沉悶和蕭索起來。

  水情、災民、學堂裡讀書的學子,與李頻偶爾的議論,他偶爾也在關注這官府那邊的動靜,顧燕楨死後,似乎也找過李頻、找過聶雲竹打聽一些情況,竹記的生意已經很不錯了,蘇家這邊則忙著為應對災情而準備著,蘇檀兒繼續她的計劃,有一天帶了一小塊顏色非常鮮豔的巴掌大的絲綢回來,晚上偷偷拿給寧毅看:“溧不漂亮?”

  這天中午喝過粥,下午去秦淮河邊下去,遇上秦老康老都在,汛期其實已經快接近尾聲,但或許還有最後一波大潮,兩位老人最近在說著有關水患後賑災之類的事情與方法。

  “紹和在江州那邊,接下來怕是要有得忙了,賑災不同其它事情,此等急務,嗣源當多做提點才是。”康賢說的是秦嗣源的大兒子秦紹和,如今正在江州一帶為官,秦嗣源此時也點了點頭:“前兩月已遞過去幾封家書,該說的,大都已經說了,那邊的情況,基本也是從他回寄的家書中得知。”

  此時基本是秦老與康老在聊,寧毅在心中想著一些事情,過得不久,秦老問起來,他才笑道:“只是有些想法……嗯,今晚整理一下,明天拿過來看看,若然有用……呵,便送兩樣東西給秦老。”
作者: jldark    時間: 2011-7-17 02:41 PM

第八十三章 就不嫁人

    傍晚時分回去蘇府之後,寧毅拿出紙筆來,開始寫下一些有關賑災防疫的章程和條款。近些天以來,關於這些問題已經想過了許多遍,因此寫出來,倒也並不算費力。

    現代的賑災方略與古代的賑災方略自然有所不同,不能照搬。但在許多的方面監督與制約更有力,事情的先後更有條理,許多方面更有前瞻和遠見,這也是毋庸置疑的。將這些事情與武朝實際結合起來,調整一番之後才能拿來用,這其中固然有疫情防治的許多方法,另一方面,也有如何去指揮、調配、管理這些災民的一個金字塔式的結構和體系,這類的管理哲學,也正是寧毅所擅長的東西,因此便一齊寫了上去。

    要將這些個條款作出來,其中一方面或許還是因為有一定的惻隱之心。作為一個現代人,哪怕真是見慣世情黑暗,想到某幾個月裡許多的人就這樣活生生的病死或餓死,多少也是有些難受的。他不是什麼真正冷血的人,只是強大的理智往往可以看清楚許多事情而已,壓抑下許多心情而已。當然,惻隱之心,也僅僅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則是他對於其它事情的一些謀劃,那是明天要送給秦老的第二樣東西了。

    當天晚上忙忙碌碌地寫了一夜,小嬋端著冰鎮銀耳羹進來催他快點喝的時候他才停了一下,與小嬋說幾句話:「姑爺不吃的話,冰塊就要沒了呢……」

    若是以往小嬋大概不會在他聚精會神做事時打擾他,但夏日裡這冰塊實在寶貴,小嬋才會這樣有些委屈地說幾句。喝完銀耳羹之後又是全神貫注地寫,小嬋拿了針線坐在房間角落裡安安靜靜地納只鞋底,蘇檀兒也來看過一次,見他寫得安靜,便與小嬋笑笑,離開了。

    第二天早上跑步到聶雲竹的小樓前時,聶雲竹一邊喝茶,一邊說起元錦兒最近的事情。

    「錦兒其實一直提起你好久了,竟是想不到,你們倆的第一次見面,竟是昨日那等情形。呵呵,錦兒太胡鬧,立恆莫要怪她才是。」

    「哪有,挺率真的。」寧毅笑著,「她最近常去店裡?」

    「倒也不是,她哪有那樣多的空閒,我倒是偶爾去找她,最近這些日子,她的情緒似是不高。」

    「怎麼了?莫非讓綺蘭得了花魁,不開心麼?」

    元錦兒這人的性子其實不錯,因為松花蛋的事情,寧毅對她觀感挺好的,腦中開始想著幫人炒作名聲的諸多詩詞。聶雲竹那邊倒是搖了搖頭。

    「哪有,錦兒原本就不想奪那花魁,她情緒低落,大抵是看見了不久前馮小靜的事情。」

    「嗯?」

    「那幾日立恆尚在城外,或許不是很清楚,花魁賽後,武烈軍指揮使陳勇又去糾纏那馮小靜……原本以前就發生過這樣的事,當時馮小靜是花魁,被逼得差點跳樓,這次又是這樣,偏生陳勇家的夫人以為馮小靜老勾引她家夫君,結果帶著一些侍衛打了過去,將馮小靜打得到處跑,最後聽說在街邊差點打死了,如今還在臥病修養,也有傳聞說破了相瘸了腿的,現在還不清楚。馮小靜在的悅然樓告了官,這幾日又撤了訴狀,不了了之了。其中緣由不言而喻。那天錦兒似乎正好經過看見,大抵是……有些自憐之心吧。」

    「喔。」寧毅點點頭,「難怪她想要去竹記當跑堂了……她如果真去當跑堂,我覺得可以給她開兩倍薪俸,要不三倍也成,保證她不挨打。」

    聶雲竹笑起來:「虧你想得出來。」

    「哈哈,且叫她早些嫁人吧。」

    聶雲竹笑笑,微微的垂下眼簾。

    不久之後,天色亮起來,寧毅離開那小樓,聶雲竹目送他的身影遠去之後,方才輕輕歎了口氣,端起茶盤回去。胡桃正在房間裡幽怨地望著她:「小姐啊,你知不知道,再這樣下去,要是讓他家中那蘇檀兒找上來,我們也要給打死的。小姐你還說什麼君子之交,人家真誤會了,可不管這些那些呢。」

    聶雲竹望她一眼,隨後卻是開心甚至有些俏皮的笑:「好啊,讓她打死我,我若真要被打死了,他一定會過來的……」她想著,隨後又歎了口氣,將茶盤放下,「只是若真這樣……倒是讓他難做了。」

    胡桃痛心疾首:「小姐你別瘋了,男人都是那樣的,你別看他現在有多花言巧語,真讓人正妻打上門了,他才不會來呢,而且他是入贅的那蘇家小姐多厲害啊小姐啊……」

    「不許你這樣說他」聶雲竹回頭瞥了一眼,倒是沒有什麼生氣的成分在內,腦中想想自己若被打死後的情景。胡桃哭喪了一張臉,兀自擔心,不一會兒,聶雲竹深吸一口氣,回過頭來,從旁邊拿了那農婦一般的頭巾給自己包上了,走過胡桃身邊時,掐了掐丫鬟的臉。

    「胡桃你真可愛,越來越漂亮了……該嫁人啦。」

    開開心心地說了這句話,到走出房門時,方才低著頭,在心中針對某些東西有些俏皮和任性地低喃一句。

    我就不嫁人……

    上午上完課,吃過飯之後去到秦淮河邊,康賢也早已等在那裡了,對於寧毅每次拿出來的東西,他其實還蠻感興趣的,不過倒也沒想過是這樣的一份稿件。

    詩作、一些新奇有趣但未免離經叛道的觀念、粉筆、松花蛋之類的事情,無論對於秦嗣源還是康賢來說,儘管感興趣,但這些也都是些旁門小道。多數時候或許覺得寧毅頗有才華,也會覺得他若真去管理某事必不負所望,但這些都是假設,未有得到過真正的證實。但這份東西拿出來之後,這看法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此時武朝也有類似的賑災防疫條陳,然而與寧毅寫的這些也有許多不一樣,多數是以穩定為主。一旦有事情,軍隊強行鎮壓,或者讓災民自生自滅等等等等,總之是以不傷及根本為主。幾人原本還在談笑,翻開那小冊子看見標題之後才認真起來,隨後神色變得凝重,待到看完,沉默許久,康賢才讓陸阿貴去找來武朝的賑災條款,一一對比,隨後將上面的文字自衛生方面問起,寧毅也就在圍棋盤邊解釋一番。

    「疫情這些東西,往往是從衛生髒亂方面開始出現傳播的,所以首先要盡量解決有關這方面的問題……以手頭的資源上來說,管理人員往往不會夠,一個地區都是災民,一團糟,令各級官員將權力逐級下壓,在災民當中挑選出一到兩個層次的管理人員,迅速告訴他們要做的事情……」

    「目前還在夏天,尋找開闊通風的地方,迅速搭起能夠遮陽避雨的棚子,盡量保持章法,在周圍選擇合適的地點挖出坑道,建立統一的茅房,排水溝。能找到的生石灰迅速運去災區,在聚集點內外灑上、消毒,安排專人做宣傳,老鼠、死魚死蝦這些,一定不能吃一旦發現死老鼠,找地方燒燬掩埋……」

    「另外開闢一個區域,只要有任何生病的,頭疼腦熱,咳嗽痰多拉肚子什麼的,立刻送進去,分重病輕病區,一定要隔離好。我知道很多地方物質跟不上,所以這後面列了需要保證的先後順序,只要能找到布,大夫必須戴口罩,清潔水源很重要,死魚死蝦死老鼠這些是絕對不能有的……」

    「只要能維持秩序,那麼安排逐級的挑選官員,這總是人力上的事情而已,需要有人宣傳那些腐爛東西的害處,老鼠的害處,事物太髒的害處——稍微髒一點也沒辦法,只是盡量注意別進了口裡,只要能找到清潔水源,洗洗手總行,安排人宣傳朝廷的措施,有多少多少賑災糧款要來了等等等等……當然,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他們能拿到最低口糧的標準上,我朝大多數地方,應該還沒到這個程度……」

    寧毅說了一些,康賢也在那邊點點頭:「多數地方,賑災糧還是有一定儲備的,摳總能摳出一些來。」

    「那就行,保證他們不餓死,每天能拿到一兩碗粥,他們就不至於暴動,也不至於去吃那些老鼠或者死物,第一個環節不出錯,後面就能控制,若是大災再加上疫情,那就控制不了了,基本只能自生自滅,擋都擋不住……」

    「所以後面的一些人員管理和賑災糧款安排分配的手段,簡單的記錄手法,尋找一些會識字算數的人,嚴格執行這幾項程序,做出等級……勞動量應該不大,有了這些數據,事後要做追查也就簡單了。當然,秋後算賬那是一部分,最重要的還是在第一時間做出最高效率的分配。」

    「如果說上面真是一路貪官,到了紹和兄那樣的層次已經一粒糧食都那不到,那沒辦法了,誰也不可能望梅止渴。但只要有一定數量的糧食,一切就都還好說,保證不了上面,也得保證下面,抓出幾個典型,殺一儆百多殺幾個沒關係。用這個記錄方法,每天或者幾天安排一些信得過的人做查賬,我在後面已經寫了幾個查賬的關鍵點,這些點上出問題的,視情節嚴重,殺短期內能鑽了這個方法空子的人應該不多,哪怕鑽了一些,問題也不大,我們必須保證,最高的利用效率……」

    下午時間,秦淮河畔微風陣陣,寧毅侃侃而談,流暢而從容,拿起圍棋做示意圖,啪啪啪啪的演示著,前方,秦老、康老以及陸阿貴等人都在默默地看著,領會著,思考著,無人說話,氣氛顯得有些異常。旁邊的茶攤上,那茶攤老闆與他的女兒嘀咕幾聲,偶爾探頭看看,不明白這幾人又在討論些什麼東西了……

    看那寧公子擺得流暢,大概是什麼新式的棋局罷,茶鋪老闆如此想著。

    悠閒的午後,世界一如往常。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17 10:22 PM

第八十四章 兩樣東西

  一整篇的賑災防疫規條,其實每一條都是言簡意賊,寧毅一條條地說下去,指出何為重點何為次重點。秦老與康老只是聽著,偶爾小聲說幾句話,點點頭。跟著康賢過來的四名僕從之中,如陸阿貴一般的兩名男隨從也是有見識的,這時候在後方聽著,偶爾望寧毅一眼。

  待到說完,秦老與康老方才問起其中一些不解的地方,其實主要還是在衛生的一塊。這年月沒有太多講衛生的習慣,中醫範疇內也不可能叫人講衛生什麼的,雖然也有外邪入侵之類的說法,但中醫主要講些五行啊養氣啊之類的說法,於這些事情上也得不到太多的論證。對於在太過髒亂的地方容易生病的事情或者有一定的認知,但在賑災的背景下,顯然不會有太多人關心衛生什麼的。

  沒辦法從細菌方面來說明這些問題,此時也只能大致說一些外邪入侵的理論,人身體的感染證明諸多死物之中帶有致病物質啊,老鼠很髒導致鼠疫之類的啊。

  “……另外的一些方面,一旦受災,整個地區容易導致沒有規矩,沒有規矩會愈發難以管理。從他們當中選出管理人員,統一安排住的地方,統一吃喝,在統一的地方上茅房,容易給他們一種簡單的約束感和歸屬感,讓他們覺得有人在為他們而打算,於是心中安定。但實際上底層管理是從他們中間選出來的,花的力氣絕對沒有真亂起來那樣多。而只要有吃的,這就能讓人安定下來。棚屋整齊、通道整齊、四周乾淨可以更多的給予這樣的暗示和引導。

  “約束不能只用高壓,能因勢利導才是最好,更何況他們現在有時間,越閑著越想要搗亂越慌張。一層層的將事情安排下去平整周圍地面,搭建統——屋,統一的茅房,一切統一起來才能讓他們不至於爭搶,否則每天就算有兩碗粥,喝不飽他們也會想著去搶別人的。搗亂的壞規矩的就殺,不用手軟。”

  “衛生太差會導致病情大夫多少知道一些,到底有多少是因為這樣我們先不去說它。但畢竟是因素之一,我們運來石灰,讓他們灑在周圍這個也是給他們一定的事情去做。反復強調,衛生差,就會讓你們生病……因為藥物問題或許一下子解決不了,但衛生問題卻是手頭就能解決的,姿態要做出來就好像直接告訴他們你們這樣就不會生病了,宣傳越有力,他們做到之後,信心就越強,心情開朗了,不擔心了其實患病的可能也會減少。”

  “譬如說我們的眼前有一隻死老鼠我們宣傳力度不夠,有人看見了,不管它,或許什麼心情都沒有。我們宣傳力度大這個人看見了,立即去上面報告大夫過來清理走,燒掉、埋掉,姿態一做出來,就容易給人信心。至少我們知道,老鼠啊、蛇蟲啊這些東西死了、腐爛了,跟人死了腐爛了是一樣的,絕對是致病的一個因素。另一方面,病人做出隔離,才不至於引起大範圍的恐慌,大夫也要盡責一點,讓人們看見,心裡安定,哪怕有小部分人因為家人被隔離而擔心,但病情一旦傳染,這才是最可怕的,擋都擋不住,因此隔離必須有力……”

  關於衛生之類的講究,暫時也只能參加其餘各方面的理由來說明一下,能盡的力氣畢竟也只有這麼多了,如果有個長期的時間,以寧毅的風格,大概可以做一份詳細的能夠把古人嚇死的病例統籌來證明講衛生的重要。即便弄虛作假,怕也沒什麼人可以發現,但砸現在,畢竟水患後的災情已經迫在眉睫,沒必要再慢條斯理的。

  那邊聽他說完,康老歎了口氣,將手中的武朝賑災章程扔給了陸阿貴:“有立恆這本冊子,其餘的皆可扔了。一章一法、環環相扣,僅僅是一條關於茅房的問題,竟也能顧及人心、管理、衛生、約束各個方面……看這字跡,立恆竟是昨晚才趕出來的?”

  “這些日子兩位也是常說這些,在學堂之中,與一幫孩子也有說過一些,偶爾也曾與人議論,因此昨晚歸納一下,覺得或許有用。”

  “何止有用。”康賢搖了搖頭,“不說其它,只說後方這統計數據以備審查的方法,此次只要能推行下去,賑災損耗,可減三成以上,立恆此篇,乃造福萬民之策,此策一出,立恆便真要聞名天下了。”

  “這才是我真擔心的。”寧毅笑了笑:“如果真能有用,秦老可以將它寄給紹和兄,或者明公儘管分寄給有能用得到的人。我只有一個要求,不要透露是我寫的,這並非推辭,請二位理解,我說這話,非常認真。”

  寧毅上次說出這種話,也是表現他不願出仕做事的決心。然而這次的性質與上次全然不同,聽他說完,秦老與康老真正是嚴肅了起來。秦老沉吟半晌:“為何如此,這等大事,立恆竟也要置身事外?”

  康老那邊想了一會兒,望著寧毅低聲道:“立恆莫非對此世事朝堂……真的心灰意冷?有些不滿?”

  這句話說來可大可小,但顯然眼前的老人也並非有什麼惡意,眼下也只是在做著可能的推斷罷了。寧毅搖了搖頭:“實在是,不喜歡那些勾心鬥角罷了,在下……性喜悠閒,不願對上點頭哈腰,對同僚勾結算計……”他點了點那冊子,“這些已經拿出來,莫非兩位連這點要求都不能答應我?”

  康賢與秦老原本大概還會有許多的說辭”但這句話出來,堵住了話的去路。秦老歎了口氣:“立恆哪立恆,你這人……著實讓人心情複雜。以前倒還沒什麼,這冊子拿出來,你卻不願真出來做事,老夫真不知是該慶倖還是該扼腕了……”

  “還是普通人一個,偶爾有些異想天開的想法,有用的,便拿出來了。兩位便當我是那紙上談兵之趙括如何?眼高手低,我出謀劃策,旁人可做,我若自己去做,那邊未必做得好了,此時藏拙,屬有自知之明之舉……哦,其實倒也並非沒有私欲,其實也是有求於人,昨日我也說過,若然有用”便算是送秦老兩樣東西,此乃第一樣。”

  秦老與康老對望一眼:“第二樣為何物?”

  寧毅頓了頓:“一個女兒。”

  “嗯?”

  “其實眼下還只是我的一個想法,還未跟那邊說,秦老這裡若拒絕了也是正常。這女子二位其實也見過,便是那賣松花蛋的聶雲竹。有一點或許有些不敬,她曾經身在金風樓賣喜。我跟她認識是因為有天早上鍛煉時遇上她殺雞,這事秦老也知道……”

  秦嗣源是當代大儒,曾經當過禮部尚書,讓他收一個曾經身為藝妓之人為義女,或許是相當令人忌諱的,寧毅也並非是不明白,不過這時還是陸續說了下去,一些關於聶雲竹的事情。

  ““她離開青樓之後,晉不與曾經相識之人來往,不會生活,便去學,不會殺雞,也能咬著牙在市場中學會了這事,後來為證明自己能如普通人一般養活自己,甚至準備去賣煎餅。這些是讓我覺得很欣賞的地方。因此我才將松花蛋的制法教給她,後來也有了一些出謀劃策,只是如今已經到了一定的規模,會接觸的事物層次,與以前不同,我能直接幫忙的,或許不多了……”

  “明公應該更明白這些事情,日後……若有什麼大人物,或者官員之類的刁難,她能稍稍有個背景,或許才能走得更好。當然,經商而已,我可保證她不會出現利用秦老名義招搖撞騙、橫行跋扈的情況。也不好讓秦老親自收她為義女,我在想,是否讓芸姨娘出個面,看她潔身自好,因此認個乾女兒。她本身為官宦人家之女,禮數方面……”

  後面這些話說得謹慎,還沒說完,秦老在那邊笑著揮了揮手:“立恆真走過分謹慎小心了,你我相識已有年余,我秦嗣源在你眼中莫非就是個那樣勢利的世俗之人麼?”

  “身份這東西有時雖然並非自己願選的,但世俗人的眼光,許多時候也不得不去考慮。”

  秦嗣源搖搖頭:“這聶雲竹的事情,之前也聽立恆說過幾次了,以往便覺其不凡,如今更是知道她是這等潔身自好,性情高潔的奇女子,無甚卑賤之處。立恆能為一好友開。”讓芸娘收其為義女,那就太過怠慢了,我當親自收其為女,如親生女兒一般對待,寧恆無需擔心我會虧待於她,她的兩位兄長,也必會高興有此義妹的。”

  康賢在旁邊看著:“聽立恆這樣一說,老夫也動了心了,這等高潔努力的女子,當有個好身份,不妨由老夫收其為義女,如何?老夫也必不虧待於她,而且立恆方才說起生意,只要認我康賢為義父,保證她在江甯城中無人敢惹,如此豈不更好?”寧毅笑著朝他鞠了一躬:“寫過明公好意,只是明公若認其為女,她豈不是要成郡主?這身份,怕就真給明公添麻煩了……”

  ……………………

  天色臨近黃昏,康老坐了轎子離開那秦淮河彎,下午的時候幾人為著收聶雲竹為義女之事說了一陣,隨後讓陸阿貴拿來筆墨將賑災冊子抄了一份,又是議論一番,此時方才分開。

  當靠山,收義女,這事情看來敏感,但說不上非常大,眼下壓在康賢心頭的皆是與這冊子有關的事情,他在轎子上又看了一遍,將那陸阿貴叫了過來。

  “阿貴,你如今覺得,這冊子,這寧立恆……如何?”

  那邊沉吟許久,方才開口。
作者: jldark    時間: 2011-7-18 10:21 PM

第八十五章算

    「阿貴,你如今覺得,這冊子,這寧立恆……如何?」

    已近黃昏,駙馬府的轎子經過了江寧街頭,康賢問出這句話之後,陸阿貴想了好久。

    「若在以往,怕是難下決斷,只是今日見這冊子之後,小人覺得這寧立恆……或是經世之才……」

    「我覺得也是啊……」康賢歎了口氣,「僅此一冊,涉獵門類繁多,如何管理、引導、暗示,令災民本身發揮出應有效率,而並非盲目鎮壓,此乃真正的王道之學。關於這衛生的說法,也並非信口開河,他以往提起那格物之時,曾言格物之學,須先確認凡是事實皆有規律,以統籌之法記錄各種類似事件,以對比、歸納分析其內在緣由,找出客觀的因與果來,不能想當然,也不可接受怪力亂神,他今日說起這衛生之事曾多次舉例,或者也是他以格物之學得出的結論……」

    他想了想:「今夜我還得斟酌一番,考慮這冊子如何交出去,明日再跟秦公商議……此時賑災之事迫在眉睫,一旦輕鬆下來,阿貴,我要你召集能夠召集的大夫、醫官,做一次詳細的統合,對比各種病情發生時周圍的狀況,如立恆所說的這樣,瞭解衛生以及其它的許多條件對病情的影響,嚴肅記錄,一切皆需以事實為基,不可信口開河。」

    「是。」

    「水患過後,災情將起了,有些事情如今就可以去做,家中的生意在每一地能調撥人手的,皆安排人手做出觀察記錄。今年災情處處,秦公會將那本冊子發出去,我也將遞交至朝堂,總有些人用,有些人不用的,有些敷衍塞責的。著他們記錄執行情況,疫情爆發始末,詳細天數,爆發之後的情形,把這個……立恆怎麼說的來著……比例,做出來,若真能確認此等方法能阻擋疫情,幾萬人十幾萬人啊……這可是在菩薩那裡積了功德了……」

    「是。」

    「可惜他不願真出手做事。」康賢搖了搖頭,「紙上談兵,我是不太信的,至於那拿出這冊子來僅僅是為了讓秦老收那聶雲竹為義女,以讓其多少有個靠山,呵,文氣與癡氣皆有,不過,阿貴你信麼?」

    「屬下……不信。」陸阿貴想了想,「寧公子說得雖然有幾分功利,但實際上,這等章程的意義,絕不是一個商戶可比得了的。以他如今與秦公、與老爺的交情,就算有些許小事,開口拜託老爺照拂一二,也不過舉手之勞,一般的商賈之事,便是與小人說上一聲,大概也能解決,寧公子本身也並非無能之輩。以眼下這冊子的份量……小人覺得,這些事情他雖有想過,但恐怕也是拿出來表示不願出仕的托辭而已。」

    康賢笑起來:「哈哈,莫非他本身未將這小冊子看得太重?」

    「虛懷若谷之人,也是有的,寧公子原本謙和,但見事極準。若要說他將這兩件事對等來看,那就實在令人費解,便算他承了秦公的情,也該明白這本冊子的用處才對,否則,小人覺得他也不會那樣凝重地叮囑莫要說出他名字。」

    「便是這道理,但無論如何,他仍舊只願在這江寧為一贅婿。論語微子一篇中,子路曾言,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他有隱逸之心,可平時又有諸多事情在做,其言論或有偏激,但並不激憤。此時拿出這冊子來,也證明他心懷天下黎民,這想法實在令人有些不解。」

    「心憂黎民,卻不願入朝堂。老爺,會否他以前得罪過什麼上官,被不公對待過,因此對官場心灰意冷,以小人聽來,寧公子年紀雖不大,但他說起那勾心鬥角逢迎算計之類的事情時,確似有些感觸。」

    康賢點點頭:「之前未曾細查,這次你便著人仔細查查,若真是得罪了誰……那便到時候再說了。」

    「是。」

    夕陽已經在遠處變得壯麗,轎子回到駙馬府,一路進去之時,有下人通報康王家的一對兒女過來了,正在後方公主那邊玩鬧。康賢笑笑,一路進去。

    公主這樣的名詞,說起來聽起來總是讓人覺得很年輕,不過作為康賢的妻子,成國公主周萱今年其實已經五十四歲高齡了。這位公主是當今聖上的親姑姑,年輕時也頗有才華,與康賢成親之後,感情很不錯,算得上是相敬如賓。如今這位公主雖是韜光養晦,但由於康賢與其一齊打理著大量的生意,雖不涉政界,但在皇室之中,其實影響力不小。

    這對夫妻身份中立又有錢,附近同樣作為富貴閒人的幾個皇室成員也願意與他們親近,例如周雍的這對兒女周佩與周君武今日便又來了府上玩,帶著自家一幫孫子孫女在花園裡跑來跑去。他那雍容貴氣的妻子周萱便在涼亭裡笑著看著,見他過來,說一句:「官人回來了。」隨後伸手為他泡上一杯茶水,隨後,那幫孩子也咋咋呼呼的往這邊過來了。

    老實說,這幫孩子當中,康賢最喜歡的是小大人一般的周佩。這女孩確實聰明,自家的孫子孫女比不了,至於常被姐姐欺壓的周君武則比較受自己的那幾個孫子孫女歡迎,周雍這家確實有一對好兒女。這才一坐下,那邊周佩首先跑過來了。

    「駙馬爺爺駙馬爺爺。」

    口中喊得甜,這是有求於人的徵兆,當然康賢也知道她求的是什麼。這女孩非常厲害,前些天弄了一套計算糧草賑災調配的方法過來,頗有發人深省的地方,她知道康賢手下有些能人,因此拿來讓他看看,她是自信滿滿地要呈到「皇帝伯伯」那裡去的。

    「駙馬爺爺,那東西……怎麼樣了呢?」

    小姑娘笑得燦爛,康賢在這裡笑了笑,誇獎一番。

    「……這等調配方法,確實頗為發人深省,而且兼顧了開源節流之分配效率,府中幾位賬房還大讚佩兒真是神童,只做了幾處小修改,關於州縣之間的分發調配環節,有幾個小細節佩兒怕是不太清楚……」

    康賢拿出一份冊子來細細講解一番,果然只是幾個小細節的問題,待到這些講完,方才拿出另一本冊子來:「不過,爺爺今日也拿到另一份籌算記錄方式規程,與佩兒你的著眼點不同,佩兒你精通此道,且看看這個能否行得通,也給爺爺拿個主意。」

    「呃……」打扮漂亮的小郡主微微疑惑,片刻之後,頭一偏,「好啊」

    她拿起那冊子翻看起來,「後面一些。」康賢指點一聲,隨後笑著在一旁與妻子與一眾孫兒輕聲說起話來。周佩坐在涼亭一邊,皺著眉頭翻了幾頁,隨後眉頭皺得更深了,撲撲撲跑去旁邊的書房,從窗戶可以看見小少女在裡面找些紙筆寫寫畫畫之類的,全神貫注。周萱看了,扭頭問康賢:「官人,你給佩兒看了什麼?」

    「無妨,待她出來之後再說。」康賢笑著,又去與孫兒說話玩鬧,周君武倒也是有些疑惑地望望書房那邊。少女從書房出來時,拿著那冊子神情有些沮喪,她此時已經在從頭翻起了,翻過一遍,想想又翻另一遍,過了好久,方才將冊子合上放到康賢身邊:「駙馬爺爺,這是誰寫的啊?」

    康賢看著她,心中想了好一會兒,方才說道:「原本不該說,不過……佩兒你若發誓保密,我便告訴你,此時並非玩笑,佩兒你要想清楚,覺得自己能守住秘密,我方能跟你說。」

    周佩想了好一會兒,不久之後,神色有些凝重地舉起了右手。

    夕陽斜斜地垂在了東邊的城牆上,將暖黃的光灑滿這個院子,不久之後,涼亭中陡然傳出一聲低呼:「嚇?那個蠻子?」

    小君武此時正靠過來,聽姐姐這樣說,不禁疑惑地開口道:「蠻子?姐姐,那個寧立恆又幹嘛了?」自從端午以後,姐姐對那個第一才子很不感冒,稱呼對方為蠻子。

    周佩眼睛一瞪:「走開」

    「我怎麼說也是個小王爺,你不能這麼……」一幫弟弟妹妹在不遠處看著,小君武決定反抗一下,話沒說完,看見姐姐的眼睛,灰溜溜的轉身跑了。

    「哦……」

    對於寧毅來說,送給秦老康老的這兩樣東西,自然也不像是看著的那麼簡單。於災民心有惻隱,順手做件好事固然是其中理由之一,讓秦老能收聶雲竹為義女方為主體,雖然在康賢與陸阿貴看來這個付出與回報或許並不平衡,但在寧毅來說,實際上也是有著更多的考慮的。

    自從顧燕楨的事情發生,一路回來,他在注意著各種事情的變化,為聶雲竹找一個靠山,其實不僅僅是為了讓她避免今後再遇上顧燕楨那樣的人,或者是讓她在經商之上更有便利,這些考慮,也僅僅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寧毅發現有捕快已經在找李頻、聶雲竹詢問有關顧燕楨的事情。

    他與聶雲竹之間的聯繫只是每天凌晨前的一晤,除此之外並沒有見過多少面,但刑偵手法也不可小看,對方真通過聶雲竹那邊查到自己身上來的可能性也不小。退一步說,顧燕楨有打算綁架聶雲竹,說不定會準備一些東西,捕快會因此找到些蛛絲馬跡,重點地盯上聶雲竹。自己既然要做預防,就乾乾脆脆地將她的身份提一下,將捕快的調查直接掐死在這一層,這事情不僅對聶雲竹有好處,對自己也有好處。

    他想來算計甚深,已經進了骨子裡成了習慣,有危險先掐死再前一步,而即便發生最壞的事情,譬如顧燕楨死之前沒有說實話,還有人知道顧燕楨僱人綁架自己。在自己殺了對方是自衛的前提下,加上這份賑災冊子的份量,無論如何都已經是一份足夠份量的保險。

    加了保險,滿足了秦老康老救國救民的心思,為聶雲竹未來開了道,自己還能悠悠閒閒地生活下去,這自然是最好的結果,他是個商人,凡事等價交換,這個動作裡,誰都得了好處,誰也不欠誰的。挺好,救人方面也滿足了自己的惻隱之心,今年或許會少些人病死餓死,拔一毛以利天下的事情,何樂而不為。

    替聶雲竹找了個義父的事情還未有跟她提起,也不知道那邊的想法如何,大抵也得明早再跟她聊一聊了。以往只是知道對方小時候生於官宦之家,條件不錯,秦嗣源的性格好,當不會虧待她了。當然,假如她心中有陰影,自己便還得幫忙回絕秦嗣源。

    心中還在盤算著這件事。傍晚回去的時候,無意間看見小嬋在大門邊的一個小院子裡與一名男子說話,似乎有些焦急的樣子,晚飯時分見她匆匆忙忙的,一時間倒也沒往心上去。小嬋要處理一些院子裡的事情,有時候或許也著急,但都處理得很好,直到夜晚一家人坐在客廳裡聊天下棋之時,才發現有些不對,小丫頭坐在角落裡低頭納鞋底,偶爾聲音悶悶地傳過來,寧毅觀察了一會兒,叫道:「小嬋,過來一下。」

    「嗯,姑爺有事嗎?」小嬋做出開朗的聲音,低著頭過來,寧毅伸出手指往她臉上擦了擦,才發現眼角附近都已經濕了,他與蘇檀兒對望一眼,蘇檀兒放下手中的賬本,走過來看了幾眼,拉著她過去坐下:「嬋兒,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家中下午來人說,爹爹兩天前過身了……」小嬋咬著嘴唇,這才哭了出來,「我想……我想請小姐准個假,回去一趟,不過小姐最近也很忙……」

    房間裡沉默一陣。

    「這事你竟也憋著不說?我叫……呃,常總管陪你回去一趟,府中的事情你個丫鬟擔什麼心……」蘇檀兒雙手抱了抱她,隨後瞪著眼睛,語氣有些沖。

    「可是常總管也很忙的,要是關了城門我們倆回不來……」

    那常總管算是大房中職位最高的管事了,讓他陪著,算是顯示出蘇家對嬋兒的重視。當然原本不需要有這樣的規格的,但蘇檀兒與幾個丫鬟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嬋兒在府中其實管事管得也不錯,此時蘇檀兒搖了搖頭。

    「說了別想這些,嬋兒你安安心心回去,安葬叔叔,料理完事情再回來。我們情同姐妹,這麼多年,若不是最近有事,我該陪你回去一趟的。」

    「小姐……」嬋兒已經哭了起來,娟兒與杏兒此時也已經紅了眼睛聚過去。

    寧毅想了想:「那便……我陪小嬋回去一趟吧。」

    小嬋回過頭來,伸手擦著眼淚:「姑爺……」

    「小嬋也照顧我這麼久了,常總管有事,檀兒你不能去,我倒是個閒人,去一趟,也算是個態度了。如何?」

    那邊微微沉默,小嬋揩著眼淚,揩也揩不完的感覺,頗為感動:「姑爺、姑爺不能去的……姑爺手還沒好呢……」

    蘇檀兒抱著嬋兒,微笑著與寧毅對望一陣,隨後微微點了點頭,往嬋兒臉頰上碰了碰:「這樣也好,那便要辛苦相公走一趟了,且帶上耿護院隨行,如今有災民陸續過來,相公與小嬋一路之上務必小心……」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19 12:47 AM

第八十六章 輩分、稱呼

  淩晨跑出門的時候,小嬋已經回到房間悉悉索索地收拾東西了,娟兒與杏兒也已經起來幫忙。

  最近幾日鍛煉的路程都是到了聶雲竹的小樓前便停住,配合陸紅提教他的呼吸節奏,鍛煉方法,基本上不會出汗。抵達那邊時,聶雲竹已經在小樓前等著了,微黃的光芒從後方的窗戶裡透出來。

  “……小嬋的爹爹過世了,所以這幾天大概會陪著她回去家裡一趟,過了頭七,下葬了之後才能趕回來,這幾天大概不會跑過來了。”

  “我、我又不是在這裡等你……”聶雲竹這句話脫口而出,隨後卻是微微一窘,低下了頭,“呃,也有等立恆你過來說說話,不過,在這裡喝著茶,等著天亮,其實也挺有趣的,我都習慣了。”她微微笑著,隨後頓了頓:“倒是你們這時候出城,若過得幾日難民來得多了,封了城門可怎麼辦?”

  “應當沒這麼快,附近州縣水患還不算重,再遠一點到江州那邊,若要往這邊來,也得一段時間才行,真要關城門,大概得等到半個月之後或者七月末,我跟小嬋的話,加上今天也就是五天便能返回。就算真生最壞的情況,最初每日也會有軍隊護送出城施粥施飯,以蘇家的關係,我們可以跟著進來,沒有問題。”

  “嗯。”聶雲竹點了點頭,“不過畢竟過來的是災民,也怕有人鬧事或者半路搶人錢物的,你還是得當心了。”

  聽她說起這個,寧毅哈哈一笑:“沒事沒事,我現在是武林高手,江湖上人稱血手人屠,以後你就知道了,何況還有金絲大環刀的耿護衛他們跟著,問題不大。”

  他將那纏了繃帶看來很拉風的左手在空中揮舞幾下,其中一段布條飛起在空中,聶雲竹便在旁邊,順手接住了,她微微愣了愣,隨後眨眨眼睛,無聲地將寧毅的左手拉過去,替他將綁帶纏好了才放開,隨後轉了身子坐開一點。看起來自然而然,流暢地做完這一切,實際臉上已經一片滾燙,心裡撲通撲通亂跳,好在此時光線不足,寧毅大概也看不到多少,只聽見她輕聲的嘟囔傳來:“還說呢……”對他左手的受傷仍然有些埋怨的感覺。

  “呵。”寧毅笑了笑,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過得一陣,方才問道,“雲竹……以前家裡的情況是怎麼樣的?”

  “嗯?”聶雲竹瞪大眼睛望過來。

  “呵,知道有些冒昧,但是……想瞭解一下。”

  聶雲竹的臉上又是紅了紅,若在以往,在他人面前她是絕不願說起這些的,然而眼下立恆說想要瞭解一下,似乎情況就有些複雜了,她想了一會兒。

  “家中,祖籍原本在宣州,也是官宦人家,爹爹很疼我,小時候請人教我詩詞歌賦……小的時候,也被人說是才女的,不過十歲那年,爹爹犯事了……我就進了教坊司,然後……立恆想知道哪些事情啊……”

  雖說心情複雜,也不介意跟立恆坦陳這些,但話到嘴邊,也只有簡簡單單的幾句了,她問起寧毅具體想知道的事情,寧毅想了想,輕聲道:“家中……如今還有能找到的親人嗎?”

  聶雲竹搖了搖頭:“找不著了……爹和娘,聽說在配的路上都過世了,有個姨娘聽說改了嫁,也許有其它的親人……其實這幾年原也可以回宣州找找,不過……不過反正爹娘也死了……”

  低聲說到後面,已經是快要落淚的情緒。寧毅待她稍稍平緩一些,方才說道:“以前……每天推著小車過去,現在也走來走去的那個擺棋攤的老人家,雲竹應該算是認識了吧,另外一個是駙馬爺,叫做康賢,你去送過松花蛋,端午節還幫忙當了托的。”

  聶雲竹吸了吸鼻子,鼻頭微紅,這時倒是輕聲笑著點了點頭:“嗯,現在見著了還打招呼呢,秦老爺子很和氣,駙馬爺也去店裡喝過幾次粥,吃過東西。”

  “秦老爺子算是書香世家,人也好,有修養。我最近在想,他若願收你為義女,雲竹你意下如何?”

  “我……我?”聶雲竹愣了愣,瞪大眼睛,片刻之後,方有些手足無措,“這……怎麼可能……”

  “我說可以就可以。”

  “但是……立恆你當然這麼說啦”聶雲竹有些焦急,皺著眉頭,“我、我以前畢竟是在金風樓……立恆你說這話,不是讓人為難麼……”

  寧毅笑著:“人家也有這想法。”

  “怎、怎麼可能……”

  “呵,前幾日大家在一起聊天,正好說起雲竹你,我跟兩位老人家說起你學著殺雞、學著賣煎餅的事情,然後……便說到這上面來了,康駙馬爺也說想收你為義女,不過老實說,想要個郡主頭銜確實是麻煩,秦老那邊便簡單一些,老人家性子也好,他有兩個兒子,一文一武,皆在外為官,多這兩個哥哥,以後絕對沒人敢欺負你了。”

  聶雲竹坐在那兒望著他,聽他將這些說完,低下頭看不見神色:“立恆……立恆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嘖,說著說著他們就主動提出來了,關我什麼事。”寧毅攤了攤手,隨後笑起來,“不過他們其實是喜愛你的性子和風骨,我的功利心就比較重了。秦老這人呢,以前是個大官,也是犯了點事情被罷了,每天在那裡下棋,但人脈廣,影響力的話……江寧或許知道的人不多,但絕對不弱的,你又多兩個大哥,以後做點生意賣點松花蛋什麼的絕對沒人敢找碴了,大家朋友一場,我也跟著沾點便宜。老實說……我也想他們收我當義子什麼的啊,這世界上幹什麼幹得好都不如有個厲害的老爹,可大家下棋下久了,這事不怎麼靠譜,沒這個機會了……”

  聶雲竹在那邊撲哧笑了出來,似乎就那樣笑起來之後抑制不住,仰了仰頭隨後低下去。老實說,她忍不住笑出來的樣子很漂亮,低下頭之後,雙手枕在膝蓋上,額頭抵著手臂坐著笑,但笑著笑著便有些奇怪了,寧毅等了一會兒,看見她坐在那兒枕著額頭哭起來,後方油燈的光芒照亮了那掛著淚珠的些許側臉。

  寧毅吐了口氣,待她哭了一陣,方才開口:“喂,這反應可不好。”

  “我……我……我這身份……會給老人家添麻煩的……”

  “沒有麻煩。對旁人來說,若在官場上孜孜鑽營的,或許有麻煩,但對他來說,對你來說,沒有。我說沒有就沒有”就算真有人說閒話,寧毅也能編些故事,弄些炒作手法,把名聲往需要的方向引導過去。

  “這幾天我正好出城,你考慮一下。不要覺得是高攀什麼的,認了這義父便是一家人,今後他將你當女兒待,你也得做父親一般服侍他,他老了病了,你也得時常照看的。秦老的性格不錯,是個好人,因此你才選他當義父,若不是,理都不用理他。不是說……有個厲害的義父是為了與旁人證明什麼,只是……從今往後有個家而已。”

  聶雲竹坐在那兒兀自抽泣不停,寧毅舉起一隻手,想拍拍她的後背,想了想,又收回來,坐在那兒等她將情緒宣洩完。不久之後,晨曦微露了,聶雲竹才擦掉眼睛坐起來,露出一個笑容。她的哭泣並非是因為傷心,因此這笑容也是自然,只是眼皮紅了起來而已。

  不多時,寧毅準備起身回家,雙方道別走出兩步之後,聶雲竹才在背後叫住他:“那個……那個……我想到一件事情……”

  “嗯?”寧毅回過頭,女子在那邊帶著紅紅的眼圈有些赧然地笑著。

  “那個……立恆跟秦老爺子、康駙馬爺,是平輩論交的吧……”

  “嗯,平時下棋聊天,倒是沒分什麼輩分。”

  “那……若我真認秦老爺子為義父,不是要叫你立恆叔叔了麼。”她偏了偏頭,有些俏皮地想著事情,“若有一**們三人在那聊天,我過來見禮,是不是要說:‘義父好,康叔叔好,立恆叔叔好’然後你難道答雲竹侄女乖麼……我比你年紀大啊……”

  她憋著笑,一臉苦惱的樣子。寧毅微微張嘴,在那邊愣了半晌,隨後嘴角抽搐幾下,有些無奈地點點她:“找事。”轉身往前走去。

  後方那笑聲“噗”的傳來了,晨光之中,銀鈴一般的開心笑容。雖沒有朝後望,但腦海中隱約可以“看”見聶雲竹捂著嘴那俏皮而高興的神態,寧毅笑了笑,徑直前行。

  “這幾日當心些啊,別又受傷了。”

  喊聲傳過來。寧毅舉起右手朝後方搖了搖:“知道了”

  兩家人要成為一家人,不是小事。聶雲竹這邊的事情交待好,也給了她幾天的考慮的時間。接下來,便是陪著小嬋出城奔喪的事了。

  一路回到蘇府,該準備的東西也已經準備好,一輛馬車之中裝了不少東西,隨行的還有帶一把大刀,走慣江湖的耿護院,駕車的名叫東柱,是去年進到府裡的小夥子。小嬋穿一身素白的衣裙,身上也準備了黑色的緞帶,楚楚可憐的丫鬟打扮,不過哭泣大概只是在昨晚,然後應該一晚沒睡好覺,有些稍顯疲憊的黑眼圈,寧毅拍拍她的頭,她也就吸了吸鼻子,朝寧毅笑笑。

  “姑爺我沒事呢。”

  四人到期,隨後與蘇檀兒道別,大概叮囑了一番若城門關閉該怎麼辦以及讓寧毅照顧好小嬋的話之後,馬車離開了蘇府,離開江寧,往小嬋的老家,一個名叫南亭村的小山村駛去……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19 09:42 AM

第八十七章 窗戶紙

  小嬋的老家南亭村是江中附近靠近潤州的一處山村,千年之後或許不是多遠的距離,但此時山路難行,要從江寧一直到抵達那村子,算算大概會有四五個時辰的路程,這也就八到十個小時,是一個白天了。

  說起來奔喪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但實際上,各種俗氣的問題少不了。小嬋固然為著父親過世了而悲傷,然而事實上她四歲便被賣入蘇府,一兩年才回去一次,對父親的概念其實也不是非常的清晰。

  一部分算是為悲傷而悲傷著,若說起實際的問題,這次回去要帶大量的東西,拜訪這家那家,要合了各種禮數,葬禮上各種有講究的開支等等等等。再加上姑爺陪她一塊回家,這是蘇家對她的重視,總之各種要顧及的問題,不是說回去跪跪拜拜,把人埋了就行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次的回去也有一部分算得上是衣錦還鄉的意思,雖然說起來與葬禮有些格格不入。但譬如說老人家過世了,在城裡大家都攀不上的大戶人家做事還有一定地位的女兒回來了,大戶人家的姑爺也跟著過來拜拜,妾者是常管家,或者是蘇檀兒,這是對嬋兒做事情的感謝,也是一種臉面。人家說起死者,說他養了個好女兒啊,說過身之後怎麼說也是風光大葬啊,死者若仍在世的時候,追求的大概也是這類東西,當然,絕大部分時間,我們自然也無需如此憤世嫉俗,將事情說得這麼赤裸裸。

  人情世故,活一輩子,這些也都是人之常情。

  吃過早點之後離開蘇家,名叫東柱的少年在前方趕車。隨行的耿護院今年已經過了四十歲,但看來沉穩可靠,使一口九環大刀,如今是蘇家的護院頭領之一。他是從小跟著蘇伯庸出來的人,在蘇家長大,跟著蘇伯庸做事,後來也是蘇家給他主持了親事,娶的是蘇府之中地位頗高的一個丫鬟,如今有兩個兒子,對蘇家稱得上忠心耿耿。

  此時耿護院對於寧毅的態度也是相當尊敬,因為他的小兒子此時也正在豫山書院讀書,寧毅娶是那孩子的先生”上車之後與寧毅打個招呼便坐在外面,還是寧毅招呼他進來,他才坐進來說了會話,隨後又出去了,將空間留給裡面的寧毅跟小嬋。

  雖是一晚沒睡”不過小嬋此時還是挺精神的,偶爾掀起簾子看外面,跟寧毅說些話。寧毅則詳細地問問她家中情況,親戚會有些什麼人,四鄰大概有些什麼人,有些什麼長輩之類的。

  小嬋是做慣事情的人”這些人際關係怎麼弄”昨晚便已有了計算”在她心中,大概是讓姑爺在旁邊坐著不用操太多心自己辦完就行了。不過甯毅自然也不是什麼愣頭青,聊了一個時辰,大抵也就在心中劃出一個輪廓來”這幾天要幫忙小嬋感謝一些什麼人,說些什麼東西送什麼禮品之類的”心中有數,自己跟過來,畢竟不是當今擺設的。

  一路離了江寧,官道上便能看見諸多往這邊過來的行人,多數衣衫襤褸面有菜色,與寧毅下山回城時看見的差不多,倒也沒到多嚇人的程度。最初這批還算是好的,多是有親人可以投奔,據說日後真被洪水啊、疫情啊什麼的趕看來的,那才真是嚇人。小嬋明白這些事情,低聲與寧毅說一些這方面的事情。

  隨後離了官道,這類災民的行跡也漸漸燒起來,道路顛簸不定,中午的時候在路邊停一會兒,主要是讓馬兒休息。取了隨行帶著的一些點心食物與幾人吃了,千層餅之類的,這類吃食質量不錯,多少是能存放幾天的,小嬋細心帶上了許多,主要是擔心寧毅吃不慣農村裡的東西。

  上午的時候小嬋與寧毅是相對坐著的,到得再次啟程,馬車顛簸了一下,角落裡用作送禮的一些盒子翻滾下來,兩人收拾一陣,待到坐好,已然是坐到一邊去了。小嬋坐在寧毅身邊低著頭,雙手放在併攏的雙膝上,有些安靜。事實上她在想著要不要坐過去呢,可那邊有盒子……寧毅對這事倒不在意,掀起車簾往外面看了看,青山綠水,遠遠的有小村莊,不多的田地,總體還是顯得荒涼。

  “小嬋你昨晚沒睡好,晚上到了以後也許還有很多事情,車上睡一下吧,就是有點太顛了……”寧毅這樣說了,小嬋也就在那邊“嗯”,地點了點頭,閉上眼睛試圖睡覺,畢竟也是累了,心中亂想一陣,過得不久,腦袋偏過來,緩緩地擱在了寧毅的手臂上。

  山路難行,又顛了幾下,撞來撞去的也不好,寧毅側了側身體,扶著她的肩膀讓她趴在自己的腿上睡著,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寧毅看不見的地方,小嬋的眼睛睜開了,微感赧然地眨了眨,感受到寧毅拍的兩下,才緩緩地閉上。她側著身體睡在馬車座上,枕著寧毅的右腿,過得一陣,雙腿也挪了蔔來。時值盛夏,少女穿一身單薄的折色衣褲,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睡下,曲線柔和、苗條而純淨。

  她就這樣靜靜地睡了一路,快到南亭村時方才醒來,在旁邊紅著臉整理因沉睡而弄亂的髮鬢,寧毅則揉揉已經麻掉的大腿。小嬋見了,安靜地低頭靠過來,跪坐到甯毅腿邊為他按摩著。

  不一會兒抵達村莊,幾人從車上下來,接著便是諸多固定的應酬與問候。

  有關小嬋父親的葬禮,今天其實已經辦到第三天了,畢竟這是夏天,下葬耽擱不得。小嬋理論上也已經是被家中賣掉的女子,如果主家不給假也是可能的,不會等著她回來再開始辦。一進村子,便能看見前方村中大堂屋那邊搭起的棚子,而小嬋的幾名親戚與她的哥哥嫂嫂,都已經迎過來了。

  以前就聽小嬋大略介紹過她的家人,父親母親,如今父親過世,哥哥娶了鄰村最漂亮的女人當老婆,小時候有個弟弟餓死了,她被賣進蘇家等等等等。小嬋父親姓許,不過小嬋四歲就進了蘇府,並沒有正式的名字,此時其實也不冠許姓,她的哥哥則可以稱為許大郎。

  聽于小嬋在蘇府做事,眼下許家的家境不錯,在村子尚算殷實,葬禮也稱得上風光。吹打說唱,和尚道士什麼都不缺,過來的人也多,在農村地方,這就稱得上是體面了。小嬋是這風光體面的來源,她一回來,一時間便有諸多人過來寒暄,七大姑八大姨,鄉人鄰里之類的。

  倒不是勢利,民風淳樸的鄉下,大家對於在城中“富可敵國”,的大戶人家做事的小嬋也有諸多好奇。小嬋便也與這些人打招呼,介紹寧毅,隨後寧毅也過去認識一下,說些客套話,謝謝他們對小嬋一家的照顧啊,或者說說小嬋在府中管很多事,很重要,等等等等。聽說他是蘇家的姑爺,眾人便是一番驚訝,或者在旁邊說小嬋遇上好主家,或者許家命好之類的,大抵是這些〖言〗論,不一而足。畢竟作為富人家的能陪一個下人回家辦喪事,這個分量就實在夠大了,也有說小嬋當了通房丫頭,等同這寧毅的妾室,將來是少奶奶的命總之這也是好命的一部呢……

  小,嬋看來稚嫩,但其實見過眾多世面,控場啊,調和氣氛之類,都是相當擅長了。此時倒是料不到寧毅會將一系列招呼和寒暄做得這麼好,宇毅這次過來,便是嚴肅地一句話都不說,也算是家中的面子,這年月農村裡的人們只會說那是有錢人或者有身份的人,覺得理所當然。他此時應對得體,說些好話,旁人受寵若驚,便連連稱道丫頭跟了個好主家之類的。

  此後與小嬋的母親見面,喪禮進行,隨後晚宴,基本也是不算頻繁的招呼和應酬,晚上的時候小嬋則是披麻戴孝與母親跪在靈堂裡。甯毅其實是不要求一直出現的,雖然靈堂中也有一個唱戲的班子,但對他來說實在沒什麼看頭,小嬋的兄嫂早已給他安排了住的房間。不過他還走出來,與幾位村中宿老以及有頭臉的人物說了會話,替小嬋擋一些應酬之類。

  農村之中沒什麼娛樂,靈堂裡的表演、閒聊,有些人會一直挨個通宵,不過需要的應酬,到了一定程度也就差不多了。亥時方至(九點),寧毅回去房間,準備給手上換藥,梳洗睡覺,不過他回房不久,小嬋也便端著臉盆和帕子過來了。靈堂那邊的喧鬧聲傳過來,這邊院子倒還顯得安靜,小嬋換上了一身月白小衣,頭髮也有些濕,帶著微微的發香,過來如同還在江甯一般為寧毅換藥。

  “這時候跑出來不會有問題嗎?”,“沒事的,娘和哥哥嫂嫂在那邊,也不是真要守一晚上……娘也叫我過來的……”,她低著頭駕輕就熟地為寧毅拆下繃帶,聲音漸漸變得有些小,但手上動作不停。

  “村子裡的鄉親都挺不錯的。

  “……“他們才說姑爺好呢……”輕輕巧巧地說著話,如同在江甯一般提寧毅換了繃帶,洗臉洗手等等……進出幾次一切做完之後,才端了水盆出去。外面的廊院中傳來小嬋倒水的聲音,遠遠的有笑聲傳過來,寧毅走到窗邊打開窗戶,感受著夜風涼爽地吹過來時,坐回床邊時,門又打開了。

  小嬋低著頭進來,默默地關上門,望了寧毅一眼,也是緩緩地走到了床邊。一身月白小衣下,胸口微微地起伏著,手指揪著衣角,期期艾艾地咬了咬嘴唇。

  “姑、姑爺,小嬋……小嬋今晚睡在這裡,可以嗎……”

  那聲音,細得像蚊子……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19 11:58 PM

第八十八章 星星點燈

  “姑、姑爺……小嬋……小嬋今晚睡在這裡,可以嗎……”小嬋的聲音細若蚊蠅,不過氣氛安謐,在寧毅這裡,還是聽得清楚,他略略想了想。小嬋揪著衣角,窘迫地紅了臉。

  “那個……那個……哥哥嫂嫂他們……沒準備小嬋的房間,他們、他們……”她咬了咬下唇,偷看寧毅一眼,陡然間深吸了一口氣,“而且、而且小姐說了,讓小嬋服侍姑爺的……”

  “嗯?”

  小嬋那話一開始說得快,到後面又細若蚊蠅起來,小臉之上漲得通紅,身體也晃了晃,再這樣憋下去不知道會不會暈倒。寧毅微微笑了笑,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左手,那手指像是有些僵硬,又像是軟綿綿的沒有力量,亮著油燈的房間裡,少女輕輕地在床邊坐下來,略有些無措的樣子。寧毅拉著她的手,待她稍稍定下神來,方才開口說話。

  “小嬋……也願意嗎?”

  “嗯。”小嬋連忙點了點頭,望望寧毅之後又點了幾下,“姑爺……,是個好人,對小嬋好,對小姐也好,所以、所以……而且小嬋本來也是要當通房丫頭的……”

  聽得她的回答,片刻之後,寧毅笑了笑:“一輩子的事情。”

  那語聲不高,聽來也是平平淡淡的樣子,之後沒有下文,小嬋坐在那床沿上沉默了會兒,方才抬頭看他:“便、便是一輩子的事情啊………”她這句話說得理所當然,沒有多少猶豫在其中。寧毅點了點頭,隨後笑道:“那……我先去關上窗戶。”

  並方撐開的窗戶正對著那小院,偶爾聽見聲音從外面傳過來,寧毅走向那邊。朝外看了看的時間裡,小嬋坐在那兒胸口起伏著,她舉起手解開了上衣的一粒扣子,解開之後又停了下來,放下雙手故作無意地坐著,抬頭再看看寧毅之後,又舉起手去解第二顆,當寧毅轉身回來時,她已經解到第四顆了。

  這小衣本身便是適於睡覺的,樸素輕柔,扣子也不多。待到在寧毅的目光之中解開了第五顆,衣服也就打開了,露出裡面白色的繡了朵蓮荷的肚兜來。小嬋低著頭,伸手拉著外衣,低聲說了一句:“姑爺……”聲音楚楚可憐,寧毅將油燈拿了過來。

  “你睡……裡面好嗎?”

  “嗯。”小嬋點點頭,俯下身子將鞋襪脫掉了,要上床的時候,又遲疑一下,害羞地脫掉了外衣。房間裡一時間沒人說話,穿著肚兜的與月白綢褲的小嬋將衣服折好放到床腳的凳子上,低著頭爬到床鋪裡側躺下,這姿勢等於是將裸背對著寧毅,不過眼下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有些陌生,鼓起了好大的勇氣才做出這樣的事情來,肌膚之上恐怕都是粉紅粉紅的,然後翻了個身子,像是直挺挺地躺在那兒,光裸的小香肩收得窄窄的,雙手先是放在身側,然後交疊在肚兜上,再然後……有些不知道該放在哪兒好了,扭過頭去看寧毅。

  寧毅也已經脫掉了袍子,然後上了床,扭頭望過來時,小嬋的目光僵了僵,趕快轉開,心中撲通撲通跳,等待寧毅過來對她做些什麼。然後,寧毅俯身過來,伸過一隻手,拔掉了……一根發簪。

  小嬋方才有過洗漱,濕了的頭髮用一根木簪固定起來,此時忙著強忍害羞脫衣服,倒是就這樣睡下了。此時寧毅將她的髮絲散開,簪子放到外面床頭的凳子上,揮滅了油燈,隨後,同樣在旁邊睡了下去。此時房間裡有些微光,寧毅似乎躺得也有些僵,偶爾往左邊挪一下,偶爾往右邊挪一下,偶爾側過身子,過得一陣,連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嬋害羞得不行:“姑、姑爺……姑爺不要小嬋麼……”

  寧毅躺在那兒,望著蚊帳:“我剛才想到,你會懷孕的。”

  “不、不會的……小嬋一定不會在小姐之前有寶寶的,會吃藥的,吃藥就沒有了……”

  對於這一點,小嬋陡然敏感起來,撐起身子,用力搖了搖頭。寧毅歎了口氣:“擔心的就是這個……吃藥傷身體,你才十五歲……”

  “快、快十六了……”

  “嗯,那種藥吃多了,以後很麻煩,你不許吃。”寧毅說著,伸手將她拉下來,伸手擁著那嬌小的身體,然後自己又笑了出來,喃喃自語,“一輩子的事……今晚痛苦了,呵呵……”

  小嬋大概是第一次被男人這樣抱著,對她來說又是穿著肚兜接近半裸的狀態,身體僵硬,腦袋懵懵的,不過,心中想著,“我是姑爺的、我是姑爺的……”也還是漸漸放鬆下來,趴在他懷裡有些不解:“但是、但是……姑爺……”

  “啊……乾脆來聊天吧……”

  “呃?”

  “小嬋……跟爹娘,哥哥嫂嫂相處得好嗎?”

  “……其實,不知道啊。”

  “呵,怎麼說呢……”

  “小嬋一兩年也才回來一次啊,進了蘇家這麼久,加起來也不過十多天呢……不過他們畢竟是小嬋的家人……”

  “嗯,當然……小嬋會覺得他們把你賣掉不應該嗎?”

  “沒有啊,要不是賣掉小嬋,小嬋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了呢……過不下去了嘛,現在蘇家也是小嬋的家人了啊,小姐是,娟兒杏兒姐是,還有姑爺……”

  “呵呵呵……”

  “其實呢,爹爹愛喝酒,也不怎麼做事,從小嬋能寄錢回來開始,他就連地也不種了整天喜歡跟人喝酒吹牛……娘蠻勤快的,就是捨不得。小嬋帶此糕餅回來,她有時候吃一口偷偷包起來說晚上吃,其它的估計要放到發黴了。嫂嫂挺勢利,不過對哥哥還好,哥哥老想著去城裡做大事,他說自己能娶到鄰村最漂亮的姑娘,是很有本事的人……”

  “沒小嬋漂亮。”

  “嘻……”

  “人之常情,你哥哥可以當今機靈的夥計,嫂嫂可以管管帳,娘親可以當今管家的,今天在靈堂裡,她還去做些瑣碎的事情,旁人也聽她的,讓她不要過去幫忙,說明她平時做事大家都看在眼裡的。若你爹爹在世,大概可以坐堂當今掌櫃什麼的,呵……”

  “姑爺就會說好聽的,要是真有個這樣的店,不垮了才怪呢……不過小姐有時候也說一樣的話,是個人都有用,我就覺得娘親還厲害……”

  “有小嬋在就垮不了,零零總總十幾天就知道家裡人是什麼樣子,小嬋才厲害呢……”

  “那姑率不是更厲害嗎,才見了一面……”

  “我順著話頭往下說,書生嘛,就是瞎掰厲害……”

  “那我哥哥不是當不了夥計,嫂嫂也管不了帳了……”

  “呵……”

  “對了對了,姑爺,小嬋雖然四歲就被賣掉了,以前的事情記不起來,不過有個地方很有趣哦……”

  “……”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偏遠的南亭村中,大屋那邊的靈堂中還亮著火光,其餘的地方燈光都已經滅了,星星在天空中眨著眼睛,守護著這一片陷入沉睡的大地……寧毅做了個春夢。

  當然,這辜情很正常。

  這個晚上對於他與小嬋來說大抵都是一場考驗。對於寧毅來說,與十五歲快十六的少女做些什麼事情,如果只是做,那沒什麼可在意的,因為這個過程並不怎麼傷身體了,但在這今年頭,十五歲的少女無論是懷孕生孩子,還是避孕打胎,都相當傷身體,這才是令他歎息和覺得好笑的主要原因。

  小嬋是不能在蘇檀兒之前生孩子的,大戶人家規矩是這樣,因此他說起這事時,小嬋立刻為之擔心、表態,表示自己一定不會在小姐之前生寶寶。寧毅不在乎這個,但旁人都在乎,小嬋本人都在乎,那這事情就為難了。

  他不是沒有欲望的人,只是約束與理智已經在他的性格裡成為無比強大的一部分,曾經閱盡繁華,隨便找個女人發洩一番這種行為與自己動手什麼的對他來說也沒什麼兩樣。與小嬋之間的關係,沒什麼可矯情的,下了決定,自己會負起責任來,十五歲十六歲不成問題,只是在這個晚上,在蘇檀兒之前,反倒成了問題。

  兩人那樣聊著天,到得很晚才能睡去。

  小嬋早早地醒了過來,睜開眼睛時,天還未亮。

  兩人身上蓋著一床薄毯子。

  她被寧毅抱在胸口,光裸的脊背貼著寧毅的胸膛,寧毅的雙手從後方環抱過來,她也抱著寧毅的手臂。心口暖暖的。

  這個晚上對她來說,也有著特殊的意義,溫暖的感覺,歸屬的感覺,當然也有諸多羞澀與期待的感覺,可惜姑爺擔心懷孕會傷了自己的身體……

  醒過來之後,一開始也只是感受著這股溫暖,後方有什麼東西梗著,她小臉紅了紅,也忍不住想起其它的一些事情來。

  當初蘇家舉辦婚禮之時,蘇檀兒在家中已經有了一些低位,她可以不管這事,可以發脾氣煩躁,也可以在當天跑掉,但小嬋不行,她與娟兒、杏兒,其實在那時都在學習和瞭解著一些東西,有些惱人的、似懂非懂又讓人害羞的東西,作為通房丫頭是必須去瞭解的。後來她被留了下來,入贅的姑爺地位不高,小姐似乎也沒這方面的意思,她們便將這些事情壓在了心底,畢竟在小丫鬟心中,這些事情哪怕想想,也讓人覺得害羞。

  於是那些東西一直放在了心底,但後來跟著姑爺,偶爾也會想起來,知道五月份小姐說了那番話,許了自己為姑爺侍寢,之後便給自己開了臉,收了房之後,更是常常的想起來,直到此時,這些東西和想法,又忍不住的往上湧。

  臉上與身子時而滾燙時而羞澀,感受著後方的身體,姑爺也說今晚很痛苦呢……還有,自己要在小姐之前試試姑爺……呃,當時是那個嬸嬸說的……姑爺他也不好受……可這樣想會被人說是不知廉恥的淫婦……不要想了……

  黑暗中,她抿了抿嘴,蜷縮著身子,從寧毅懷中退了出來。

  披著那毯子趴在寧毅的身上,內心糾結著,咬著嘴唇,有時就像是將要哭出來一樣……

  反正我是姑爺的了……

  夜色深邃,某一刻,小丫頭輕輕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退入那薄毯當中,星光找出隱約的輪廓來,悉悉索索悉悉索索,停了片刻,隨後又是一陣動作,緩緩的、輕柔的、小心地動了起來……

  天還未亮,星星又眨起眼睛來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20 08:58 AM

第八十九章 小嬋

  夢裡很難說是看見了誰,場景的感覺有些現代,醒過來的時候,一瀉如注。

  武朝的夜晚、蚊帳,難以言喻的感覺,下身像是被包圍在柔軟的水裡。朦朦朧朧間,聽見微微咳嗽的聲音,他過了好久才能反應過來,黑暗中微微隆起的被單,小嬋的身體,然後小嬋半坐起來,掀開了毯子,隱約的光芒中,頗有些苦惱和為難地鼓著腮幫,嘴裡含著些東西,又苦惱地往下方望了一眼,像是要哭出來了。再朝寧毅的臉上看了看,喉間艱難地動了動,便又俯下了身子去。

  又是在水中……

  寧毅閉上了眼睛。身下的人兒又是小心的,緩緩的動作著。

  過得一陣,小嬋方才從薄毯中悄然鑽了出來,她看了寧毅一眼,拉上薄毯,自床邊下去。

  小丫鬟明顯也是心神忐忑,但並沒有太複雜的臉色,只是在床尾披上了衣服,扣好扣子,隨後悄然出門。不久之後門外傳來零零落落的水聲,大抵是洗臉、洗手、漱口,寧靜的夜晚,蟋蟀在草裡叫著。小嬋悄悄地推門進來,悄悄地關門、脫鞋、脫衣服、上床,躺回寧毅的懷裡,身上帶著清馨的水的氣息。

  “這樣子……不太好……”寧毅輕聲說了一句。

  “姑、姑爺……”小嬋微微縮了縮脖子,身子僵了僵。寧毅笑笑:“沒必要這樣的……”

  “可是……可是……這本來便是小嬋要做的,而且……姑爺不舒服啊……”

  小嬋輕聲說著。寧毅揉了揉她的頭:“從哪裡學的這些呢?”

  “成、成親前有幾個嬸嬸拿了圖畫來的,說是……說是……”

  做的時候或許鼓了鼓膽子,但被抓了個包,她終究沒能說下去,在寧毅懷中轉了轉身子,相對睡著,額頭抵在了寧毅的胸膛上,過了許久,才聽她說道:“姑爺……會不會覺得小嬋不懂事,說小嬋不孝?爹爹的事情……”

  寧毅笑起來:“怎麼這麼說?”

  “其實……娘和哥哥嫂嫂都以為小嬋已經跟姑爺……跟姑爺……呃,其實娘和哥哥嫂嫂說小嬋跟姑爺一間房的時候,小嬋心裡……還高興了……爹爹過世了,小嬋其實也沒覺得……很傷心……”

  她說到後來,話音低落下去。寧毅摟著她的肩頸,沉默許久。

  “我不好說,但我很高興。”

  “嗯?”小嬋眨眨眼睛。

  “小嬋四歲就進蘇家了吧?”

  “嗯。”點頭。

  “小嬋覺得蘇家更重要,覺得自己是蘇家的丫鬟,覺得……覺得我不舒服……雖然我很高興,雖然對你來說,也許有些不公平……”

  懷中的小少女聽不懂這話,抬起頭望瞭望寧毅,隨後有些苦惱地眨眼睛:“但是……本、本來就是啊,小嬋本來就……本來就要做這些事的,而且……”她貼近了一些,微微壓低了聲音,“小嬋喜歡姑爺……”

  “喜歡就好。”

  “那姑爺剛才說的……”

  “呵,沒事。”寧毅拍拍她的肩膀,過了一陣子,“不過,有些東西講究一下也沒關係,這幾天……不用這樣子了……”

  “嗯。”小嬋乖巧地點點頭,又過得一陣,“可要是……姑爺不舒服……”

  “忍一忍沒關係,你姑爺很厲害的,有毅力,要不怎麼叫寧毅呢。”

  “可小嬋不喜歡姑爺忍著……”

  “說了沒事就沒事,不許多嘴!”

  “哦。”

  沉默。隨後小嬋的聲音小小地傳出來。

  “……姑爺現在是在忍著嗎?”

  “……”寧毅睜開眼睛,無言地吐出一口氣。

  “好吧,我去洗個冷水澡。”

  “我帶姑爺去。”

  “躺下不許動!”

  “呃……”

  “……我知道在哪洗。”

  “可是……”

  “躺下睡覺!”

  非常嚴厲地批評了熱心的小嬋,寧毅穿上衣服出去,關上門後,方才在屋簷下撇了撇嘴:“小小考驗。”走出幾步,又聳聳肩,自言自語道:“這麼多風浪過來了,我怕過誰……”隨後非常豪邁地走去盡頭的房間。

  不久之後,他歎了口氣,又有些無言地走了回來,推門進了臥室。小嬋端端正正地躺在床鋪的裡側,雙手交疊在肚兜上小腹的位置,如同木乃伊一般安靜地閉上眼睛睡覺。寧毅歎了口氣:“小嬋,井在哪?沒水了,我還得去挑水。”

  小嬋仍舊在睡,閉著眼睛,過得一陣,聲音可愛地傳出來:“小嬋睡著了!”

  “……”

  寧毅愣了半晌,方才攤了攤手,怎麼會有這種集悲傷、香豔、滑稽於一體的夜晚的……

  當天晚上還是在小嬋的帶領下出去找了一條由上方井水流成的小溪流,洗了個冷水澡。當然,要說是小嬋的帶領也不怎麼靠譜,主僕兩人偷偷摸摸地出來,沒有驚動隔壁院子的耿護衛與東柱,然後籍著小嬋的記憶尋找水井,果斷撲了個空。

  小嬋回來這南亭村的時日也不多,大晚上的弄不清楚水井在哪,隨後主僕兩人又摸了黑慢慢找,找到溪流才讓寧毅洗了個澡。由於小嬋等在一旁把風,也沒什麼機會做第二次的宣洩,第二天早上起來,覺得自己可能有了黑眼圈。

  能夠從那邊再度返回房間,其實已經是一種幸運了。

  對於小嬋來說,此時或許有兩種情緒存在於她的性格裡。

  安寧的、悲傷的……四歲便被賣入蘇府的她,內心早已在蘇家安定下來。至於南亭村的這個家,旁人說起那是她的家,家的親人,她便也每年每年的寄錢回來,帶東西回來看看,關照家裡的人,叫他們爹爹、娘親、哥哥、嫂嫂,但具體的認知能有多少,或許也難說得清楚。

  近十二年的時間,總共十多天的相處時間,對於這個已經十五歲快十六歲的少女來說,對於往後自己會不會再回到這個家庭,會不會有落葉歸根之類的念頭,怕是也難說得緊。至少現在來說,恐怕是沒多少這樣的念頭的,她已經生活在蘇家,是蘇家的丫鬟,要幫蘇家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服侍小姐姑爺,這些是理所當然的要務,至於回家,在真正空閒的時候,她或許就會請個假,回來一次。心中到底能有多期待呢?估計也跟辦一件必須辦但又絲毫不緊迫的小事類似。

  如果她的心中能分成兩層,比較重要的一層必然是蘇家的,而南亭村,或許只是一些點綴了。爹爹過世了,她的傷心也並非是假的,不過,這傷心並不屬�比較重要的那一層。就仿佛她在有重要事情去做的時候聽了個小故事,覺得感慨或者覺得好笑,然後又急匆匆地跑掉了。

  這是寧毅說對她不太公平的理由,不過,這年代的許多人連同小嬋在內或許都會覺得理所當然,也只有他能明白,一個人能全心全意地想著自己的時候,這種感情有多珍貴。

  有一天,假如小嬋大了、老了,覺得生活不好,或許會想起落葉歸根這樣的詞匯,會想起如果當初跟那些家人在一起會如何。不過在寧毅來說,眼下已經不打算給她這樣的機會,一輩子這樣的詞匯,許多年後只是浮雲,眼下,還是比較好實現的。

  隨後,葬禮的第四天……

  靈堂吹唱,每日守靈,簡單應酬,其實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由於準備了一些禮單,白日裡的時候寧毅便與耿護衛、東柱一塊去拜訪鄰里,一家家的送禮,感謝他們對小嬋這一家的照料,然後聊聊天說說話,他身段平易,禮數也做得足,但帶有距離感的氣質也是有的,拜訪之後對方基本是讚譽聲一片,寧毅想著要是自己勾引村子裡的姑娘家什麼的,怕是十拿九穩了,不免有些感歎。

  “……嫂嫂今天跟哥哥說,咱們送去穆大嬸家的禮物太貴重了,還跟哥哥說都不用送這麼好的禮的,如果能拿回來一部分,貼補家用最好……不過她不好跟我講這些,哥哥愛面子,有些吞吞吐吐的,我就裝作沒聽懂……”

  晚上的時候,仍然跟小嬋一間房,小嬋便在趴床上,晃動著光裸的小腿與纖足跟他說些生的事情。

  村子裡的人都認為小嬋已經與寧毅有了關係,眼下寧毅倒也沒打算去澄清什麼。不過也只是睡覺,不幹多的事情,至於難受什麼的,也只有忍著和一個人在房間裡洗洗澡了。兩人在一起說說話的感覺挺好的,晚上的時候,寧毅將床鋪劃分一下。

  “你睡裡面,我睡外面。”然後將毯子卷成一條長繩,鋪在中間,“講個故事給你聽。”

  “嗯。”小嬋將趴著的地方往裡面挪挪。

  “很遠的山裡面呢,有一天女孩子家來了個客人,是個看起來文質彬彬正人君子的男孩,這天下了雨,要求留宿。由於女孩子家只有一鋪床,所以江湖救急,決定兩人一塊睡。反正君子坦蕩蕩嘛,對方看起來也挺正派的。中間拿根繩子隔著,女孩說如果第二天繩子亂了,你就是禽獸,根本不是正人君子。那女孩很漂亮,於是這天晚上,正人君子的男孩忍啊忍啊忍啊,第二天起來,哈哈,繩子果然沒動,得意地一抬頭,女孩啪的一巴掌扇過來了……”

  “那男孩真狡猾,肯定晚上弄亂了,又想辦法弄直了。”

  “沒有,那女孩子罵他:‘你禽獸不如’!”

  寧毅聳了聳肩,小嬋在那邊笑起來。

  第二天淩晨起來,小嬋如同八爪魚一般的附在他的背後,寧毅身子一側,覺得可能已經把少女給壓扁了,不過小嬋像是棉花糖一樣的動啊動啊動啊,從他背後擠了出來,再迷迷糊糊地爬上他的胸口,繼續沉睡著。

  那毯子早就不見了。

  第五天的下午,該要拜訪的人基本上也已經拜訪了一圈,接下來,便是再挨過兩天,等待後日辰時將棺木下葬。也是在這天下午,江寧城中,柳色青青的河灣邊,從店裡回來的聶雲竹望著不遠處擺了棋攤的老人,稍稍停留了一下,以往也打過了幾次招呼,算是認識的,這一次,老人抬頭笑笑,在那邊向她招了招手。

  她恭敬地躬了躬身子,隨後撫了撫或許有些亂得鬢,朝棋攤小跑過去,站在棋攤旁笑著與老人說了話。

  老人也笑著站起來,幾句話之後,他伸手示意了一下對面,然後朝旁邊茶攤的小妹要了一壺茶,兩人坐下之後,柳蔭之中,聊起此時正身處偏遠山區的名叫寧立恆的男子的事情。這是個好話題,可能成為父女的一老一少,也便算是真正認識了。

  棋子,落下第一顆……

  此時此刻,寧毅正站在充滿髒亂味道的大屋廚房外,嗅著那大鍋大鍋的菜肴中傳出的腥味,覺得有些牙滲。這是對於大家來說晚上最好的一道菜,因為有肉,不過,老實說真的不合他的胃口……

  他是能吃得了苦也能面不改色談笑風生地吃下這下東西的,但並不代表真喜歡吃,此時嗅了嗅這味道,面帶微笑地點頭,轉身離開,迎面的人過來,以為他對這味道很滿意。

  “他可是我們村裡菜煮的最好的人……”

  “呵呵呵呵……”

  唉,還有兩天……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22 01:49 AM

第九十章 東柱

  夜幕降臨的時候,山村甲的光芒點點的亮起來,稀稀疏疏的,池塘那邊的打穀坪上一群孩子正跑來跑去追追打打,坐在屋邊閒聊的老農手上拿著旱煙桿,偶爾敲敲身邊的青石臺階。東柱與耿護衛也在池塘邊的大樹下坐了一會兒,閒聊了一陣子。

  “……原本啊,也以為這個姑爺是傳言中那性子軟弱的樣子的,不過後來越看就越覺得不太對。書生當然也還是書生,可就得有這個樣子才對嘛,如今在江寧城,說起家中姑爺叫甯立恆的,有誰不知道。我家小子如今也在學堂念書,去年還被宋茂宋知州誇了,嘖……我老耿家從來都是目不識丁,若不是蘇家,那小子哪有讀書識字的機會,若不是姑爺,那小子又怎麼可能讓宋知州那樣的人誇獎……”

  不遠處靈堂喧鬧,耿護衛拍了拍大腿,跟名叫東柱的趕車小子說起這些事情。

  “你是不知道,姑爺那人,是真正的性子謙和,他不愛出風頭,從不與那些沽名釣譽的才子出去狎妓啊喝酒啊什麼的,對二小姐呢,也真是好。你看看跟他來往的是些什麼人,李頻李德新,這可是真正的大才子……他在課堂上上課是怎麼上的?從來不發脾氣,不說一句重話,那幫小子呢,也弄得有些沒規矩,可就是書讀得好,就算是這樣,他們比以前那些小子讀得都好……”

  “我耿烈大字不識,原本也只以為先生嚴厲,去年還被宋知州誇了,我高興啊。後來有一天那小子回來,說起課堂上的事情,我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先生脾氣好不跟你們這班小子計較,你們這班小子不能不自覺啊,吊起來狠狠打了一頓,後來姑爺還專程跟我說了一次,說不必如此。這才是大人物的氣度,以德行服人,以才學服人……”

  “以往先生嚴厲,那幫小子搖頭晃腦讀書,沒用啊。

  現在那幫小子鬧歸鬧,對這姑爺可是真的服氣,整天跟人講話就是先生說了什麼,我們先生說了什麼,哈哈,有幾次那小子還跑到我面前說這種話,嘖……想想也真是有道理。你看這次到這村裡來,拜訪這家拜訪那家時,說話做事應對進退,比之大老爺也沒什友差的。一開始也許看不出來,慢慢的就覺得,這真是有學問的好處,家中也沒幾個能比得過姑爺的……”

  耿烈這人外表豪邁兇悍,對自己人倒是謙和,說起話來一句一句的並不快。東柱坐在旁邊看起來只像是他的子侄,這時稍稍有些沉默,隨後方才說道:“聽說姑爺剛進府的時候讓人打了,是吧?”

  “嗯,薛家那個薛進,大概是趁著沒人拍了一磚……媽的,當時沒人看到,若那時讓我逮到,就算他背後是薛家,也非得打他個半死然後告官不可……不過後來姑爺也將他狠狠折辱了一番,呵呵……哦對了,那時候你應該已經進府了吧……”

  “嗯。”東柱點點頭,“剛進府中不久,聽人說起過,不過不是很清楚。不過……耿叔,既然姑爺這麼厲害,那他為何要入贅呢?”

  耿烈想了想:“這事情便有些複雜了,一來老太公與姑爺的爺爺那輩有過約定,二來呢,如今蘇家的基礎較厚”二小姐也有本事,性子強悍。不知道當初是怎麼談的,其實我們覺得比較可能的一個理由,是……呵呵,成親之前,二小姐曾經私下去看過姑爺,二小姐的樣貌、氣質都是頂好啊,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些什麼事情發生,反正,姑爺就答應了……不說二小姐,就說二小姐身邊的幾個丫頭,嬋兒多貼心,娟兒也好,杏兒那丫頭……漂亮也是漂亮,就是太潑辣……”

  三個丫鬟中,嬋兒貼心,娟兒活潑,杏兒作為大一歲的姐姐,有時候會跟人吵架什麼的。跟耿烈也為著些小問題吵過幾次,彼此倒是沒放在心上,但說起來自然也有些好笑好惱。此時說得一陣,耿烈拍拍他的肩膀。

  “二小姐跟姑爺這一對,確實是天作之合,今後的蘇家,必定是二小姐來接的,你還年輕,好好幹,往後若能當今管事……”

  如此的一番鼓勵,東柱點頭稱是。不久之後,黑夜已然降臨了,靈堂那邊人群進出,夜晚無事的農戶們聚集過來,變得更是熱鬧,時間過去,隨後又漸漸少起來,東柱偶爾會過去看看,名叫小嬋的少女在裡面,姑爺偶爾在,偶爾則不在。

  東柱是去年才進入蘇府的,對於原本身在農村的他來說,能夠進入城裡,進入這樣一個高門大戶裡做事,對於所見的一切,都有著,“很厲害、很新奇”,的感覺。

  一個個的院子,一條條的規矩,那些管事似乎什麼都懂,其餘的人,無論年紀大小,似乎也都非常的厲害,偶爾聽他們說起這個是誰,那個是誰,地位有多高,或者聽說城裡有關文人才子的傳說。總之,感覺都像是他無法企及的存在。

  常常聽府中的人說起,二小姐才是這府中最厲害的人當然,是除去幾個老爺之外的他沒什麼機會見到厲害的二小姐,不過,二小姐身邊的幾個丫鬟卻是見過了好幾次。

  那個常常帶著笑的,訓起人來也很好看的少女是嬋兒,雖然看來比他小,但見了還是得稱呼,“小嬋姐”,這個也理所當然,人家那麼厲害。叫做娟兒的呢,吩咐起事情來的時候則顯得安靜嚴肅,沒什麼表情,不怎麼笑,但生起氣來陰沉著臉就有些讓人害怕。杏兒姐吩咐事情的時候往往溫和,但偶爾跟其餘人起些摩擦的時候就很可怕,有一次看見她跟三房一個管事的爭吵些什麼,一條一條地說話,決不讓步……明明她也是丫鬟啊,居然敢跟那麼厲害的管事爭論,到最後還贏了,這事情讓東柱覺得真是厲害。

  相對來說,比較引起東柱注意的還是那小嬋姐,其實倒也沒怎麼說過話,有幾次她過來吩咐了事情就走了,不過在府中的時候,常常能看見她,偶爾見她一邊走一邊伸個懶腰,口中念念叨叨些什麼東西”偶爾看她一路小跑,偶爾又見她跟在那姑爺身邊蹦蹦跳跳的,他就覺得……小嬋姐笑的樣子真好看,當然,除此之外,倒也沒有多少其它的想法。

  中秋節的那天晚上,駕過馬車送她出去,不過也沒能說上什麼話,只是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後來她竟然還記得,府中有幾次見到,她跟自己打過招呼,而且稱呼的是“東柱哥”,這幾次他都沒能好好回答,事後就很懊惱。

  府中也有些僕役追求某某丫鬟的事情,不過這樣的事不在他的考慮之中。二小姐的三個丫鬟,在府中身份是與管事差不多的,他如今既沒有適應“追求”這樣的詞,也不會覺得自己有這個身份。當然,這次小嬋要回來的時候,分配了他來駕車,那天早上他原本想要說幾句安慰的話的,可是口拙,最終到啟程時也沒能說出來。

  到南亭村這幾天,心裡總有些空落落的,他要做的事情其實也不多,喂喂馬,保養一下馬車而已。偶爾與耿護院一塊陪著姑爺走訪各個人家。姑爺真厲害,要是自己,覺不會說那些話,聽起來簡簡單單的幾句,可感覺就是那麼理所應當,如同耿護院所說,有學問的人,被人尊敬也是應該的。

  小嬋姐會跟姑爺睡一間房,這事情本身也是應該的,他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但有些空落落的心思總是很難抑制。時間過去,天黑得深了,他再過去看時,姑爺跟小嬋都已經不在靈堂之中,於是一路回去休息的地方,經過姑爺那邊的院子時,看見裡面亮著燈。他站在外面看了一陣,姑爺的影子在窗前坐著,大概是寫字什麼的,小嬋姐的身影卻似乎不在裡面。

  轉往一旁安排給自己與耿護院住的小院,才發現馬車那邊悉悉索索的有動靜,他疑惑地過去,一身白衣素服的小嬋從裡面爬出來,手上捧著些東西,看見他時,點了點頭:“東柱哥。”

  “呃,小嬋姐……呵,我還以為是誰呢……”

  “姑爺這幾天吃的不太好,我先前來的時候準備了一些東西,拿給他吃。”小嬋點頭笑了笑,手中的是幾個耐放的餅子和乾果之類的東西,隨後遞過來一個,“東柱哥餓不餓?也吃一個吧。”

  “呃,我、我……”

  “拿著。”小嬋微笑著將那餅子放進東柱的手裡,隨後揮了揮手,“那我先回房了,東柱哥再見,明天還得麻煩你了。”

  “不、不…不麻煩……”東柱拿著那餅子,心中有很多話想說,但說不出來,就那樣看著那身影過去了那邊的院子。

  其實她看起來,並沒有平日裡那樣的笑容,身影看來有些悲傷。不過到得那房門前時,還是能看見她頓了頓,嘴角拉出一個笑弧的樣子,然後,推門進去了。

  兩人的剪影在裡面動起來,東柱手中拿著那只餅子,怔怔地看了好久,隨後小小地咬了一口。這餅子平時對他來說或許也是美味,但這時味道似乎並沒有那樣好,他只是望著對面那團光芒中的人影,體味著並不強烈但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的些許情感,懵懵懂懂的戀情,迷失在這片夏夜裡……

  “這是地妻老財做的事啊……”房間裡,寧毅感歎著,將桌上的餅子與乾果分成兩半,一半推往小嬋那邊:“吃不慣人家熱心準備的飯菜,半夜三更丫鬟拿東西過來偷偷地吃,這種行為被人知道了會怎麼樣?”

  “被人知道也沒關係啊,其實姑爺才真厲害呢,明明不喜歡吃,坐在那兒還能一直吃下去……”

  “呃,我不喜歡吃很明顯嗎?”

  “小嬋看得出來,旁人肯定看不出來的。”小嬋笑了笑,“我已經吃飽了啊,姑爺不用給我了。”

  “不管好不好吃,總之拼命塞,我也吃飽了。你既然拿過來,那就有責任一人一半消滅掉,不要浪費了。”

  “那我要小半就好了。”

  小嬋拿起餅子與果子往寧毅那邊放,寧毅搖著頭協商:“不行不行,拿過來太多了,這下我就吃虧了,我們可以按照比例來算,分成五份,小嬋你怎麼著也得分擔兩份這能成交,這顆太大了,換個小的!”

  如同談判一般的協商在桌子上緊張激烈地進行著,小嬋拿著那顆大果子,與另外兩顆小的放在一起抗議:“不能這麼算,這顆大的都抵兩顆了……”

  “那你拿出個比較靠譜的分法來啊,我覺得這幾個餅子也不是一樣大,你看,你那邊那塊很顯然比較小,對不對,這樣可不好,你故意佔便宜。”

  “姑爺要把大的放過來,就得拿兩個小的過去!”

  “我有另外一個辦法。”

  “嗯?什麼……嗚……”

  小嬋嘴巴一張,寧毅將那顆大的扔了進去:“好了,現在大的沒有了,這下就比較好分了,我們不算那顆大的……”

  “嗚,煮麼楞不酸,毋吃掉了(怎麼能不算,我吃掉了)”小嬋一邊艱難咀嚼,一邊抗議。

  “你吃掉了還怎麼算,是你吃掉的。而且你話都說不圓,還學人談判,你到底想說什麼嘖,反正聽不懂。好了,接下來我繼續分,你有權提出意見,你提出的所有意見,我都會做出參考的……”

  沒什麼事做,也只能找些無聊的事情娛樂一番,兩人就這樣拉倨一般的在房間裡分吃著東西。待到分完細細一算,小嬋才發現自己吃掉了一大半,她平素也是精明能幹的金牌小丫鬟,只是對上寧毅就沒轍,也只能嘟囔著“姑爺欺負人”,隨後脫衣服上床,睡到裡側去,決定不理他,不過不久之後寧毅睡上來,她就忍不住往中間挪一挪,握住寧毅的手了。

  這天晚上安安靜靜地過去,第二天辰時為死者下葬。原本中午晚上村裡還有飯局,不過考慮到這些日子水患的原因,災民過去江寧那邊,能早一日回城便早一日回。下葬祭拜之後,寧毅等人便與眾人告別,準備啟程了。

  巳時,天上的陽光剛剛變得有些灼熱,馬車離開南亭村,駛上了回江寧的山道。山中天氣沉悶,不久之後,遠處似有烏雲開始聚集了起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22 09:26 AM

第九十一章白眼狼

  晚上,風聲呼嘯,經過金風樓與內院相接的二樓老廊時。聽見那邊傳過來女子喝罵的聲音。

  “沒良心的東西!白眼狼~”

  這聲音是扯著嗓子在喊,聽起來像是金風樓的所有者,那個楊媽媽的聲音。只是這楊媽媽四十來歲的年紀,雖是半老徐娘,但平素打扮氣質都不錯,那副端莊淑雅的樣子,很難想像她會這樣不顧形象地亂喊的樣子。席君煜聽著,饒有興致地停下了腳步。隨後,對罵的聲音竟也傳了出來,是個女子,聲音同樣的有中氣,好聽。

  “貪得無厭的女人!螞蝗。”

  金風樓的結構有外層與內層的區別,裡面的一棟樓跟外面是連著的,內層的樓房再下去方是內院。幾個層次都開門營業,只是席君煜常喜歡在外樓宴客,這個倒沒有檔次什麼的分別,全看喜歡。此時他站在那通道前聽著裡面的話語,有人摔了東西,大概是楊媽媽。

  “犯賤!少奶奶的命……本來是少奶奶的命……你犯賤……”

  “少奶奶又怎麼樣,我不稀罕!”

  “犯賤!”

  今天中午悶熱,天色就有些不對,接近傍晚時外面開始颳風,晚上估計要下暴雨,金風樓的生意倒也不算是頂好,一名女子神色匆匆地從那邊出來,看見他,福了一身,笑道:“席公子。”這是以前便認識的,“今日宴客嗎?”

  “嗯,在外面,春曉間,快散了。”席君煜點了點頭,“裡面怎麼了?”

  卑女子面色有些猶豫:“媽媽生氣呢,唉,這事……”

  她有些欲言又止,席君煜倒不打算問下去,然後後方傳來一名蘇家掌櫃的聲音:“君煜,怎麼了,怎麼去那麼久?”他回頭說了一句:“馬上來。”然後轉身朝這女子告辭。

  今天本是與那掌櫃一同在這邊宴請賓客,已經接近尾聲,方才他只是去上個茅房。此時回來,雙方已經開始告辭,由那位掌櫃領著人離開,他只送到門口,回來結帳與善後。橫豎無事,他打發了其餘作陪的女子,僅留下比較相熟的一位,讓對方在房間裡彈些簡單的琴曲,自己則坐在這邊吃東西,想事情。

  坐在靠窗邊的位置,雖然窗戶是關上的,不過舒緩的琴音中,大風還是將那邊吵鬧的聲音帶了過來,作為點綴,有些意思。

  “若是哪位公子哥有錢人給你贖子身,我半句話都不說,還送你嫁妝,你現在就是犯賤!”

  “我犯我自己的賤!贖身的錢不夠還是怎麼的!”

  “不稀罕你這點錢!沒有我,沒有金風樓!你想要有錢?錢是怎麼來的?”

  “你就想讓我在這裡接著做,接著幫你賺錢!你就喜歡我一輩子都走不掉!”

  “放屁!白眼狼!放屁……你自己問問!你自己去問問!我楊秀紅送誰嫁人的時候不是開開心心心甘情願的!以前的思思、筱雨、麗虹、白朵兒、潘詩……白朵兒還是我撮合他們的!她們在樓裡哪一個不是紅牌!她們找了個好歸宿,那一次我不是開心心的送嫁妝!可你現在是要去幹嘛……”

  “我!喜!歡!”

  “你是被豬油蒙了心了!你在這裡是拋頭露面贖身以後還是拋頭露面,那你贖個什麼身!我就知道我不該好心,那個聶……她以前是官宦人家的子女,滿腦子不通世事……我就不該再好心讓她做事。她不通世事你也不懂啊,你以前是什麼出身!你讓豬油蒙了心了……”

  “就讓豬油蒙了心了,蒙了心我也要這樣子……”

  “我就不許你這樣!不許你這樣怎麼了!”

  “……”

  “……那個陳員外、鐵家的公子、還有那個鄭老爺,哪個不好?又不是讓你嫁個老頭子,你要有錢,當少奶奶,那去當啊!你嫁給誰我不高興?哦,他們不喜歡,曹冠、柳青狄,大才子了吧,錢少一點但也是富貴之家吧,將來若是當了官……少奶奶的命!你嫁給誰不是嫁!你將來還真不嫁人了?你看看真跑去賣那什麼蛋還有什麼人肯要你。丟臉!丟臉啊!以後他們都得說我楊秀紅教出來的女兒是怪胎!”性格古怪兩人在房間裡大聲爭吵,楊媽媽說到憤怒的時候,都是帶著憤怒的哭腔了。席君煜聽得有趣,她說曹冠、柳青狄……要走的莫非竟然是那元錦兒?這女人連續兩屆花魁賽的四大行首,想不到這次才當了兩個月,竟打算給自己贖身了。虧本生意,也難怪那楊媽媽氣成這樣,而且聽起來竟不是要嫁人,而是要自己贖身……這是自立門戶麼?又不像……

  以席君煜的身份,平素如果要捧捧這種頭牌的場,不是不行,但也的確是一筆大開銷,因此他雖然來過金風樓許多次,但與元錦兒卻沒什麼交集。只是公開場合看過她幾次歌舞,皆是活潑靈動的,倒想不到吵起架來如此潑辣,對上這楊媽媽也是半點不讓。

  “反正錢在這裡了!你要覺得不夠你就說,大不了我全拿了出來給你……”

  “你也走出去拋頭露面到底有什麼好的,還是拋頭露面給那些人看,現在至少是些文人才子!”

  “頭和臉都是自己的!”

  “一輩子都是!沒男人要你!”

  “我也不要男人!”

  那邊楊媽媽被氣得嗓子都啞了。

  “……你就算出去自立門戶,我都不會這麼氣……至少還有個少奶奶的命,至少還有個少奶奶的命……”

  元錦兒倔強地沉默。

  “……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你來了樓裡,我捧你當花魁,讓你成紅牌,你認識的都是別人想認識都認識不到的,文人才子,大官名流,也有富豪地主,我由著你任性,沒讓你張開大腿接客,你不喜歡我就不讓那些人碰你……現在你豬油蒙了心了,你要往絕路上走,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賣笑、拋頭露面……女人就是這個命!要靠自己,開什麼玩笑!你能靠自己一輩子?能當今少奶奶就最好了,別人求都求不到!你幾輩子修來的!你不喜歡?那你就去死了下輩子投胎當男人啊……女人就是這個命!都是這個命犯賤——”

  啪啪啪啪的幾聲響起在屋頂上,下一刻,暴雨轟然而至,籠罩整座城池。聲音聽不太清楚了,隱約聽見元錦兒在嚷:“那你就打死我啊……”

  席君煜推開窗戶,由於上方屋簷伸出去很長,大雨倒不至於飄進屋裡來,從這邊望過去,金風樓內層臨著秦淮河的二樓中人影閃動,兩個女人吵鬧的影子。零零碎碎的吵鬧聲隨風雨過來,倒是聽不太全了,只能大概辨認出那激烈爭吵的身影大概是屬�誰,某一刻,大概是元錦兒的身影往窗戶走去,直接推開了臨河的兩扇窗,房間裡燭影搖動。

  “你跳啊!跳河裡死了一了百了!就當沒養過你這個女兒——”

  楊秀紅的喊聲中,席君煜看見窗戶邊的那道身影二話不說爬了上去,然後半截身子自視野這邊的雨幕中探出來,縱身一躍,砰的一下,躍進下方在暴雨中開始波浪翻滾的秦淮河裡。

  “哈!”席君煜笑了笑,想不到這年頭還有這等女子。

  “小姐!”樓裡隱約傳來喊聲,又一名女子往窗口那邊過去,大概是元錦兒的丫鬟。楊媽媽也大喊了起來:“喊死啊!喊死啊!死了最好……她水性那麼好!王八淹死了都淹不死她!王八蛋!白眼狼……”

  “小,……”

  “拿上!拿上!拿上你小姐的東西……呐,賣身契,你的,你小姐的……滾!都滾!”

  楊媽媽又在摔東西,那丫鬟往地上跪平磕了幾個頭,隨後拿起東西,喊著“小姐”往外跑。

  “叫上陳師傅!撐船過去跟著!把那做死的女人給我撈上來!別讓人說我楊秀紅逼死了人!”

  夾雨之中,金風樓的一側熱鬧了起來,席君煜看著這一幕,在樓上笑了許久。不久後,他從房間裡出去,準備離開,走廊之上,倒是迎面遇上了幾個熟人,那是烏家的大少爺烏啟隆與二少爺烏啟豪。見到他們,席君煜站到走廊一邊讓兩人過去,兩人倒是一臉的驚喜。

  “哈哈,席掌櫃,真巧,你今日竟也在金風樓,可是有什麼應酬麼?”

  “方才接待四慶坊的余掌櫃,如今余掌櫃已然離開了。”

  “哦,左右無事,不妨過來一敘,今日並無要事,能夠遇上,也是緣分。”

  席君煜笑著搖了搖頭,隨後禮貌地開口拒絕:“謝過兩位公子盛情,只是君煜尚有些事情要處理,便不打擾了,下次、下次……”烏家的這兩位都是以熱情和禮賢下士著稱的,那烏啟隆以往就很欣賞席君煜,雙方在那兒說了一會兒話,終於烏家的兩兄弟還是遺憾地笑著告辭,席君煜等著他們過去,轉身朝樓外的方向走去了。

  今日這等暴雨,不利出行。算起來,那小嬋父親到個天才下葬,寧毅……大概是明天晚上回來。這邊的話,四慶坊的事情也已經差不多了,該去報告一下情況……

  他站在門口看著那驚人的暴雨,那邊跟班牽了馬車過來:“席掌櫃,接下來去哪?”

  “回……”他想了想,“蘇府。”

  馬車噠噠地駛入那片雨幕當中,沿著仍舊顯得明亮的長街往蘇府的方向過去。不久之後,不遠處河邊的街道上,另一輛屬�蘇府的馬車也駛過了雨幕,朝這邊過來,趕車的是披著蓑衣的東柱,他們終於還是在晚上回到了江寧。

  武朝的夜生活比較豐富,城池晚上一般不關門,偶爾關也關得很晚,只是最近外面聚集了災民,一路上甯毅擔心著最近晚上城門會不會早關。回來的路上也看見陰沉沉的天色,好在終於進了城門之後暴雨才降下,他將耿護衛叫進了車廂裡,然後取了蓑衣給趕車的東柱披上。經過這邊時,隱約聽見有人在喊:“小姐,……”

  他掀開側面車簾的一角看了看,臨近秦淮河的這邊也有許多的樓房,多是青樓,燈籠在屋簷下照著。不過樓中有人,街道上倒是沒什麼行人了。掀開簾子看時,一個女人似乎正從河邊兩棟木樓之間的青石階邊爬上來,她的丫鬟就拿了個小包裹在旁邊。

  這女人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掉進河裡,因為剛才開始下雨,晚上的秦淮河也是波浪翻滾,頗為危險,難得她還能爬上來,仍舊顯得遊刃有餘的樣子。只是這女子掉下去的時候穿的單薄,此時渾身都已經濕透,衣服貼在曲線玲瓏的身體上,幾乎成了半透明的,雙腿優美修長,一隻腳上的繡鞋大概在水裡掉了,纖足赤裸著。此時站在暴雨之中,這一幕委實誘惑力十足。

  對街或者附近的樓上大概有幾個人無意中看到,趕車的東柱應該也在看,那女子伸手擦了擦臉上,才注意到這一點,低頭看了看自己,隨後皺眉抬起頭:“沒看過女人啊……”

  這話語像是很潑辣地罵出來,但頗為心虛,聲音不高。話說完之後,只見她一個轉身,噗通一下又跳進河裡,轉眼間已經在那波浪之中游出好遠。

  “小姐、小姐……”丫鬟在路邊跟著,沿著河岸追了過去……

  “嘖嘖。帥妞啊……”

  寧毅心中感歎,隱約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那女子,但想像哼哼些不對,可能是以前看過某個電影明星,有類似的一幕吧。如此想著,小嬋也靠了過來:“姑爺,你在看什麼啊?”

  “呵,沒什麼。”

  “不信。”小嬋搖頭。

  “東柱應該也看到了,你去問東柱吧。”

  “呃?”小嬋一陣疑惑,過了一會兒,方才掀開前方車簾,“東柱哥、東柱哥,你們方才看到什麼了啊?”

  “什、什麼?”東柱愣了愣,隨後一陣窘迫,“沒、沒看見什麼,沒看見什麼啊……”

  “呀?”

  寧毅在車內哈哈笑了起來,小嬋迷惑地望望前方的東柱,再望望車內的寧毅,隨後悶悶地退回自己座位上:“欺負人……”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24 05:47 PM

第九十二章 警告(上)

  “四慶坊的事情,跟那邊的余掌櫃已經談妥,十月初六以前能給他們貨,以後就都沒什麼問題,我有個想法……”

  暴雨籠罩的蘇家大院,水滴如簾子般的自屋簷落下,亮著油燈的會客間裡,席君煜正在與蘇檀兒說著生意的進展情況,隨後杏兒拿了帕子過來讓他擦擦身上被雨淋濕的地方,片刻,娟兒也托了茶盤進來,將一份茶點擺在席君煜身邊的小幾上。

  “席掌櫃請用茶。”

  “麻煩娟兒了。”席君煜笑著點點頭,隨後繼續與蘇檀兒說著生意上的事,“既然四慶坊這邊已經有了起步,我想可以在袁州那邊再投入大概一萬兩左右,興建兩家印染的作坊與庫房,如此一來,以袁州為樞紐再往周圍發展,就可以十拿九穩……”

  他這話說完,等待著蘇檀兒那邊的回答,原本蘇家生意的擴張基本上也都是這樣的步驟,但此時蘇檀兒喝了一口茶,抬頭看了他一眼,聲音有些低:“袁州那邊,雖然也到了時間,但並非最近的要務,此時……過段時間再說吧。”

  蘇檀兒聲音柔和,這樣的回答也已經在席君煜的預料之中,只是那目光讓他有些看不懂。他與蘇檀兒相識時對方才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不過自從蘇檀兒開始接觸家中的生意,這幾年來,這個逐漸長成少女如今名義上已為人婦的女子總有些讓他看不懂的地方。

  當然,那也只是一點點的感覺而已。這個女人絕大部分的性格,他自認還是清楚的,包括她所承受的壓力,那樣的壓力下所付出的努力。

  早幾年,大概是從蘇檀兒十四歲接近十五歲開始,與他與其餘的幾名掌櫃一起做事,一起商量各種生意上的對策。那少女偶爾有驚人的主意,多數時候卻稍顯笨拙,想出來的點子多數不能用,被指出來的時候往往尷尬地笑笑,然後驚奇地說:“原來會這樣啊……”

  她性格柔軟謙和,對誰都很和氣,怎樣都不會發脾氣,下人做錯了事情也不惱,旁人因為她是女子身份而風言風語她也不生氣。當然有時候也會遇上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情況,畢竟也只是十幾歲的少女。那時她就不說話,臉上帶著微笑,很用力地抿著嘴,沉默以待。

  人的情緒很奇怪,沒有非常明顯的分水嶺。席君煜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何時開始決定在蘇家布行裡留下來的了。席君煜小時候家境不好,母親死得早,父親多病,而且是個酒鬼,他從小天資聰穎,本以為一直念書會有個好前程,後來去布行幫個工原也只為賺些閒散工錢貼補家用,誰知道”就一直這樣做下來了。

  聰明人幹什麼都快,席君煜是一個自信哪一行都能勝任的人,不僅僅是經商。為商久了,你會漸漸明白人性人心,在他看來,世間萬物都離不開這些東西的變化,讀書什麼的反倒是旁支了。

  只是在蘇家布行打些零工的時候他就幫忙搞定了好幾單的生意,賺到的錢也足夠家裡寬裕起來。當然那時候他還是打算再回去讀書的,後來……在蘇家留下來的原因與那個老往布行跑的少女關係有多少很難說,但肯定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這樣的。

  他想得其實也清楚,家中貧寒,真要讀書走科舉其實也很麻煩,光是送禮走各種關係都負擔不起來。而有錢的感覺其實也蠻實際的。那時的他大概給自己訂下了一條相對理想的線路,他在蘇家打工,成為掌櫃、大掌櫃,然後入贅蘇家,當蘇檀兒掌握了蘇家之後,自己則能與她平分秋色。

  當時已經在布行中嶄露頭角的他與那名不斷學習的十五歲少女配合得相當默契,蘇檀兒擺出的一些烏龍,他也能非常及時地補上漏洞。自從知道蘇伯庸與蘇檀兒想法的時候他就明白,有一天蘇檀兒會需要一個入贅的夫婿,他顯然是最理想的人選,他本身也並不介意這種事。

  無能的人總是期待身份或者這樣那樣的先天因素當然它們也的確有影響但對於真正有能力的人來說,會知道自己本身的能力其實占了很大一部分的位置。對於他來說,自信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會有嶄露頭角的機會,總能讓人重視。自己出身貧寒這個先天因素肯定是改不掉了,那麼,入贅其實也沒什麼不可接受的。

  蘇檀兒會明白自己的能力,自己也明白她的性格,這樣的默契之下,成親之後兩人也會是最理想的夥伴。一部分人在最初或許會拿贅婿的身份來說事,但沒關係,只要他的能力得到展現,旁人自然會刮目相看,一年、兩年……事實會改變一切。蘇檀兒同樣背負著枷鎖,也能咬著牙往前沖,自己有什麼不行的?

  只可惜後來的發展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蘇家肯定考慮過他。必然考慮過他。但到得最後,由老太公拍板,竟然選了那樣的一個無能書生。

  蘇家……僅僅是為了這個男人更好駕馭。

  有時候太有能力反倒成了一種缺點。他當時在心裡諷刺地想。又想著,若安排成親的是自己,檀兒必定不會在成親那日找藉口跑掉。

  心中原本很有自信,知道蘇家在考慮那寧毅之時也沒什麼擔心的,後來對方竟突然決定了寧毅,他才感到了錯愕。原本有過直接找蘇檀兒說出心中愛慕之情這樣的想法,但到那時候,才發現了一直以來這少女與旁人所保持的那種距離,曾經或許也叫過他“君煜哥”,但不久之後就成了席掌櫃,並且一直都是用著席掌櫃這樣的稱呼。

  她或許柔軟溫和,或許靈動可愛,或許也俏皮幽默,但更多的時候,這名少女其實一直都將心神的一部分置於場外旁觀著,那一部分或許仍然會覺得有趣、覺得好奇,觀看的時候會可愛地笑出來,然而就是一直都保持著旁觀和學習的態度。聰明人只要用了心,學什麼東西都是非常快,這也是席君煜一早就知道的。

  那時候他才發現,愛慕有些說不出口了,因為人家並沒有想像的那麼親切。

  他也是孤傲之人,如果跑過去說了,表像上的少女也許會無比親切無比柔和甚至無比傷心,真正在旁觀的那顆心卻絲毫未將他當一回事,這是他受不了得結果。

  後來蘇檀兒在成親之後便擺出了為人妻子的態度,這是他早就料想到的事情。身份問題原本便是蘇檀兒成親的主因。倒不知道那書生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會怎麼樣,蘇檀兒是不會在表面上給人不快的,只是那書生肯定是看不出來自己那妻子的內心到底是什麼樣子吧。

  想起來覺得有趣,覺得可憐,他們甚裡都沒有同房,後來的發展雖然有此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書生至少在學問上竟真還有些門道。但無論如何,貌合神離是肯定的,除了自己以外,不可能有人真能明白蘇檀兒。被她藏於背後的那顆心,是長久的壓力與孤獨之下迫不得已被逼出來的清醒。

  想要以女子之身執掌蘇家,受到的阻力永遠都會有,即便是哭也不會有人真的同情,即便是手下的掌櫃,在蘇伯庸的授意下幫助她,但在每一次生意的時候,還是會去考慮主家是個女人這樣的問題。就算她不斷證明自己的能力,到了四十五十歲,甚至成為武則天那樣的人物,人們仍然會去考慮她是個女人,她只能在這背後,保持一份絕對的清醒。

  想來有些冰冷,有些孤獨,有些可憐。她需要一個真正能與她相濡以沫能與她共患難的人。席君煜喜歡這樣的感覺眼下他也只能喜歡和接受現狀,事實已經發生了,抱怨無用,考慮做些什麼便是。

  他有時候會覺得蘇檀兒內心深處的那道人影有些看不清楚,她也在不斷成長著,但無論如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蘇檀兒幾乎是他教出來的,眼下的幾年,暫時還不會失控到哪裡去。

  袁州的事情,蘇檀兒已經做了決定,他只是“掌櫃”,身份,便無需多說了。在必要的時候,兩人都可以很健談,此時席君煜說著與四慶坊余掌櫃聊天時聽到的幾件趣事,然後又聯繫著最近災民的情況分析一下城內城外可能發生的事情。他知道蘇檀兒平時喜歡聽的是什麼,蘇檀兒此時端著茶杯也確實聽得入神,偶爾點點頭,追問幾句,如少女般的好奇神態這幾年來都未有變過。這畢竟是消息不怎麼靈通的年月,許多的消息的確有用,席君煜說起來,往往也都是她所不知道的。

  隨後也順口說起了有關小嬋父親喪事的事情,說說寧毅大概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事情提起也只是點到即止,暗示一下自己的存在,與寧毅的不一樣。雖然看起來有些東西並沒有進入對方的心裡,但今天晚上也許可以多聊上一陣,明天寧毅就會回來,他今天有些想法,考慮著要不要明說出來。

  也在這個時候,杏兒撐著雨傘,從院子外面小跑進來了,看起來有些開心,朝席君煜點頭笑了笑,隨後跑到蘇檀兒身邊:“姑爺和小嬋他們回來了。”

  “真的?”站在蘇檀兒身後的娟兒首先開了。,蘇檀兒也抬起頭來,臉上笑起來,卻也同時皺起了眉頭:“這樣大的雨,這麼晚趕回來?有淋到雨嗎?”

  “倒是沒有。哦,趕車的東柱淋濕了,姑爺在外面讓東柱先去洗個澡,然後吩咐了廚房準備些飯菜,他們一路趕回來,晚飯估計沒怎麼吃好。”

  “嗯。”蘇檀兒想了想,“杏兒你去讓廚房準備些姑爺喜歡吃的,然後準備一碗小米粥,我肚子也有些餓了,待會過去……另外準備一些冰鎮的銀耳羹,主要是讓耿護院和東柱吃過之後晚上消消暑,他們平時不常吃這個,你與娟兒若要,自去準備一些,我是不用了,姑爺和小嬋用晚餐之後估計也不會很想吃這個,呃,席掌櫃要嗎?”

  “我不用了,既然寧姑爺和小嬋他們已經回來,我也沒有太要緊的事情,這便告辭了。”

  席君煜神色自若地笑著,蘇檀兒那邊也點點頭。

  “既是這樣,我送送席掌櫃。”

  “不用了,雨大。”

  “沒事,而且席掌櫃方才說的有關袁州的計劃,我還想多聽些。”

  你真想聽才怪了……席君煜心中笑起來,但隨後撐起雨傘與蘇檀兒、娟兒一塊往外走的時候,口中還是將一系列的計劃與想法說了出來,無論關於袁州那邊的風土人情還是各種關節、官員的資料,都相當細緻,蘇檀兒也就一邊點頭一邊聽著。

  雨聲轟鳴,有些時候走在這些道路上,只能隱隱看見遠處院落的光,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偌大的蘇家宅邸,僅有他們三個人在這雨中走著一般。待到靠近側門,才能看見那邊仍然有奔走進出的人,無不匆匆忙忙,他的跟班也正在那邊門房裡等著。走到一處不用撐傘的院廊下時,席君煜深吸了一口氣。

  “其實,這一年多以來,蘇氏雖然看起來發展不變,但各個地方都在截留資金,這些東西我都是明明白白的。你已經在做準備了,這件事情太大,你不想說我原本也不該提的。但是……真的是太大了,如果血本無歸,那意味著什麼,你有沒有想清楚?”

  蘇檀兒停下了腳步,靜靜地望了他一眼,輕抿雙唇,沒有說話。那眼神有些複雜,像是在說抱歉不能跟你說這些,她畢竟是要總攬全域的……席君煜並不介意這個,只是搖了搖頭,歎一口氣。

  “我不知道這個想法你是什麼時候有的”或許幾年前就在想了,你想要拿宮引,你想要當皇商。這個……沒錯吧?”他望著蘇檀兒,略頓了頓。

  “早幾年或許還好一點,不過從去年開始,薛家也已經在打皇商的主意,或者烏家也已經在考慮了。你的想法,現在遇上的是最棘手的時候,這些事情,你知道了嗎?”

  雨夜之下,這幾乎是最嚴厲的警告。席君煜的考慮,是其來有自的……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24 11:31 PM

第九十三章 警告(下)

  自從澶淵之盟以來,由於每年需要交付遼國的歲幣中包含布帛一項,織造業方面要成為皇商一直都是讓人糾結的一件事。

  每年三十萬匹絹的布帛需求不是個小數目,若不是化整為零,任何一家布商都不可能吃下去。而即便化整為零,朝廷方面給出的仍舊是一個個的大數。偏偏這樣巨大數量的布帛需求,朝廷的收購卻不可能給出真正的高價,這不是當奢侈品收的,甚至給的價格往往比市面上還要低。

  每年也有一些珍品的絲綢綢緞之類的會被宮中購入,這個就是奢侈品的價格,利潤當然有,但相對於三十萬匹來說,需求量就不算大了。成為皇商肯定會有一定的特權,所以大商戶方面,有的商戶會空出餘裕來吃下有關歲幣的訂單,薄利多銷或者乾脆不考慮賺錢,以朝廷給的一些特權去發展其餘地方的生意。

  蘇家的底蘊在這方面還是稍嫌不夠的,當然承接下一小部分沒問題,但如果主動去要求,那就相當費事了。蘇家本身就有大量的生意需要維持,皇家的單子一旦接下,他們可不會管你需要時間緩衝什麼的,到時間就一定要貨,想要不影響原本已經飽和的生意供需關係,蘇家就必須提前保證足夠的供貨能力。

  也就是說,要求你得提前準備新作坊,新的原材料來源,這些生意提供不了太多的利潤,或許會帶來一定的特權,但擴充這些新作坊所花的精力,本身就會讓蘇家的擴張能力真正的到達飽和,有特權給你,你也沒力氣去擴張了。

  另一方面,如果能接下一部分歲布的生意,而你又有一種比較好的布匹,宮廷之中也會放開一部分珍貴綢緞的需求,這一小部分賺得就比較多一點。誰都想要這一部分的生意,但除了幾種全國聞名的珍稀絲綢布帛外,其餘的布商想要將自己的名貴絲綢獻上去,也都得打包一部分沒什麼賺頭的歲布份額,再加上打通各種關節的雜七雜八的費用,想純粹在這上面賺利潤,很難,也就是有餘裕的超級大商戶取得特權後將生意做得更大的手段罷了。

  汴梁一帶這樣的大布商很多,江寧雖也是織造業興盛之地,但皇商的生意基本是幾家中型的布商固定接,他們轉做這一塊,但夠風光,在布行的地位與烏、薛、蘇三家是沒什麼區別的,當然偶爾也會分攤一些下來。倒不是說總是那些中型的布商去接歲布買賣,而是成為皇商的,最後都只做到了中型,原因就在於歲布的壓力太大,利潤不高。

  要解決這樣的問題,最好的辦法其實在於技術改良。席君煜大概能感受到一些蘇檀兒在這方面做的努力,這努力做了好幾年,眼前估計也已經有了些眉目,但偏偏在現在,問題便出來了……

  “在前幾年,你若能進一步降低歲布的成本,提高效率,這生意你就算大包大攬都沒問題,當然一兩年後肯定就會有眼紅的。但問題在於去年開始,遼國與金國關係緊張了,現在一個兩個都在等著這場戰爭開始,一旦打起來,兩虎相爭,我朝必定出兵,之後肯定不會再送歲幣給遼人,這三十萬的布帛,虧只能自己吃……”

  “但如果歲幣不再有了,皇商所接的就盡是送入宮廷的綢緞,薛家跟烏家,眼下肯定已經在跟進了。我們或許可以贏過薛家,但贏不過烏家,他們在宮廷之中本就有關係,與織造府的大人們也很熟。我知道你在這幾年費了些功夫做準備,可如今這種情形,勝算已然不高了。最主要還是在歲布方面,你獻上的絲綢再好,宮裡的需求也不高,可加入歲布他們不要了,而你投入了大量新作坊,一下子就掏空掉了,可若是你不準備新作坊,假如歲布仍又一年的需求,我們怎麼辦……”

  席君煜說完這些,蘇檀兒那邊沉默許久方才說話:“歲布的題目,薛家跟烏家不也一樣難做麼?”

  “如果還有一年的歲布要求,他們是打算死撐的,不加籌碼,先將市面上的份額讓出一部分,明年或者後年出兵了,翻臉了,他們便拿著那綢緞生意,拿著皇商特權,再把市面上的份額要回來。可是你在改良織機,你在冒險,你投入太多了,若是幾年前,我當然支持你,可現在明面上未必爭得過,這已經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不如及早抽身。”他歎了口氣,“這不是你的算計錯誤,而是時機遇上了,也是沒辦法……”

  以往因為歲布的關係皇商不是什麼香饃饃,對真正有能力吞下的大商戶來說,他們就可以變得更大,但對於蘇家或是更小一點的商家來說,則是負擔甚至毒藥。偏偏就在蘇檀兒想要有動作的時候,又要打仗了,看到了希望,歲布可能會沒了,薛家和烏家也過來爭,蘇家的投入反倒成了個笑話。

  此時聽席君煜說完,蘇檀兒微微蹙眉,搖了搖頭:“席掌櫃覺得……這次打仗之後,會怎麼樣?”

  “呃?”席君煜微微愣了愣,隨後道,“打過之後……”他說到這裡,也陡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你這也……”

  “我自出生開始,歲幣就年年都在給了。”蘇檀兒放輕了聲音,“有些東西,說起來不光彩,但看起來就想是沒完沒了的事情,我當然也希望”我們能打贏遼人。可是……沒有贏過啊,六十多年前的檀淵之盟,七年前的黑水之盟,如今又多了個金國,打起來會怎麼樣呢?兩虎相爭同歸於盡,那當然好了,可真會這樣嗎?”

  蘇檀兒搖了搖頭:“人人都說遼人野蠻殘暴,金人粗鄙不文,說起我武朝來就是泱泱天朝我……我也很喜歡聽這也的故事,小時候上茶樓聽說書,總忍不住拍手大笑。可要說真是如此……我是不信的。哪裡都會有智慧之士,我們打不過他們,只能說明他們比我們強,強,就得認……”

  “會認輸的人,才能贏回來,我是個商人,輸就是輸,錢沒了就是沒了,找什麼藉口都沒用。藉口當給別人,知道他們若怎樣做,便不會輸,你才知道防著他,缺點給自己,我才能看清楚自己。席掌櫃,遼國七年前還能那樣逼著我們訂黑水之盟,金國此時便能與遼國叫陣,他們打起來的時候,就真沒人理會旁邊有個武朝在看著嗎?”

  “我如今逛茶樓酒肆,聽那人文人才子每每議論我武朝要如何坐收漁人之利,遼國金國如何野蠻粗鄙、蠢笨無腦,議論如何挑撥他們兩國如何殺紅了眼……我便是女子,若在遼國金國,也不會短視到如此地步啊。我朝被欺壓近百年,他們竟還如此開心地說著對方乃是蠢笨畜生,我們竟會被一群蠢笨畜生欺壓如此之久麼?或許也就是因為這些學人才子整天說著我武朝俠士打敗遼國蠻子的故事,我朝才會如此積弱吧……”

  她神色黯了黯:“若真打起來,最好的結果當然是他們真的兩敗俱傷,我朝再不用給任何歲幣”到那時,改良的織機總還是有用的。可還有其它結果啊,遼國贏了,興師問罪之下,我朝給遼國的歲幣還得增加,金國若贏了,他們莫非就不要歲幣了?哪有這麼好?聽說這遼金兩國的摩擦,很大一部分還是因為金國想與我大武做生意。也有可能,兩國罷戰,我武朝不僅要給遼國歲幣,還得同時給金國,可惟獨……不可能有他們給我武朝歲幣的事情發生……”

  “我也希望我朝能勝,若有一日大軍開撥,官府必定來家中要錢,爺爺和父親也已經準備好了。可若到頭來不能勝,那可,怎麼辦呢……”

  席君煜在旁邊愣了半晌,如今金遼局勢緊張,舉國上下皆言兩虎冉爭必有一傷,武朝喘息的機會到了。即便結果再差,也不會比現在的情況更差。嗯不到蘇檀兒竟是抱著這種想法的,到底該說她太悲觀還是太清醒呢。回想這女子以前的行事作風,柔軟的外表下行事風格確實極其剛硬。

  實在是……他內心微微有些顫抖……太令人欣賞了。

  但即便是這樣,在席君煜的心中,依然是抱持武朝不會變的更差的想法的。

  續良織機,以空餘出來的力量接下大量歲布的生意,降低成本沖高利潤,這的確是再堂堂正正不過的陽謀。但這樣的利潤賺不了多久的時間,一般來說,印染或者針法上的獨門秘法往往可以維持得久一些,但織機的改良,不到一兩年的時間,方法就會被傳出去,有心人就都知道了,到時候大家都改良,利潤還是會被沖下來,許多時候,費了力氣,卻往往並不討好。

  他開口正準備將這番話說出來,旁邊陡然響起了鼓掌的聲音,一道身影在走廊那邊的黑暗裡拍起巴掌來。方才蘇檀兒那番話說得認真,席君煜竟然沒有注意周圍。此時娟兒才訝然道:“姑爺,你怎麼在這。”

  那邊黑暗中的人正是寧毅,一隻手上提了把油紙傘,另一隻手上拿了兩掛看起來很土氣的山貨,熏幹的野兔什麼的。笑著朝後方示意了一下,那是停著馬車的小廣場的方向:“原本在等著吃飯,我跑到廚房去看看,正好經過這邊想起馬車上有點東西沒拿,啊,這個是小嬋的鄉親給耿護院的,就順手拿一下,是份人情,免得被整理馬車的傢伙給順手牽了羊去,然後過來,就聽見說話聲了。”

  他笑著,伸手指了指蘇檀兒:“你不對,不愛國。”

  席君煜原本是打算針對這事情說上幾句的,此時聽寧毅首先說起這句話,心中微微皺眉,這廝也是書生一名,哪怕文章做得好,與檀兒說的那種整日喜歡講武朝俠士打敗遼國蠻子故事的傢伙也沒什麼兩樣。單從邏輯上來說,蘇檀兒方才說得是極有道理的,只是與生意上的變化不能一概而論而已。

  他偏過頭去,只見旁邊的蘇檀兒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這樣笑容在顧燕楨印象裡是極其少見的,因為在隱約間,她背後的那個女子,似乎也是在笑出來,與眼前的蘇檀兒融為一體。

  她就那樣笑著,有些沒好氣地扭了扭頭,目光倒還是在寧毅身上,語氣微嗔,卻並非撤嬌,只如朋友般自然的玩笑一般:“相公啊……”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處,暴雨下的秦淮河灣,有一道身影敲響了那亮著燈光的吊腳樓的房門。聶雲竹推開門時,看見了抱著身子,全身都被雨水淋濕的元錦兒。

  她今天跳出金風樓時穿的是單薄的棉質睡衣睡褲,一路淋了大雨過來,燈火之中那衣物貼在身上,更是恍如透明,當然,在同是女性的聶雲竹眼中,這樣的狀態只是令得元錦兒更加嬌小和孱弱了一些。這位平日青春活潑的少女此時露出了一個笑容,伸手摸了摸臉上的雨水,然後低著頭用力甩了甩那一頭如水草般的長髮,水花四濺,隨後打了個哈欠。

  “啊……雲竹姐,我好厲害,差不多……呃,是一路從金風樓遊過來的就算是這樣……呵,我好想睡覺,雲竹姐你的房間在哪邊?我睡地板就行了……”

  她一隻手捂著嘴狂打呵欠,隨後咳嗽幾聲,看起來已經是困得不行的狀態,聶雲竹只是微微愣了愣,立即伸手將她抱住了:“不行,你得先洗個熱水澡……胡桃,快點燒熱水……”

  “唔……不洗澡了……水好難喝,我都快被泡成一隻饅頭了……嘻,雲竹姐你好暖和……”

  元錦兒軟在她的懷裡,雙手摟住了她的脖子,已經閉上了眼睛,嘟嘟囔囔的笑著,隨後將臉在聶雲竹肩膀的衣衫上擦了幾下,心滿意足地靠在那兒,眼看便要睡過去了。隨後,那暴雨之中又傳來聲音:“小姐、小姐……”

  同樣幾近全身濕透的扣兒抱了個小包裹,追過來了。

  不久之後,聶雲竹苦笑地看了看那個全身赤裸,在她的床上抱了她的被子兀自沉睡的女子,大概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25 08:18 PM

第九十四章 歷史與登徒子

  雨在下,馬車離開附近的街道時,掀開簾子回頭看雨夜中的那蘇家大宅,所能見到的,大概也只是側門簷下仍在亮著的兩隻燈籠而已,其餘的地方多只是黑暗的院牆輪廓,那輪廓中偶爾會有微光升起來,席君煜歎了口氣。

  “早知道你不會聽,不過……”他喃喃說了一句,臉上露出一個笑容,“那就勿以為言之不預了……”

  有關於皇商的事情,那寧毅出現後,他還是開口稍稍提了幾句。當然,由於不知道寧毅是否清楚整件事,最後說的話也有些旁敲側擊感覺,無論如何,意思應該是傳到了的。他在蘇檀兒面前能做的、該做的,總之也就是這麼多了。

  馬車自這邊離開,那邊的院子裡,寧毅也已經與蘇檀兒、娟兒兩人去往不遠處等待用餐的小院。寧毅對於宮引的事情早有些察覺,但並不是非常清楚其中關節,此時倒也沒聽見兩人對話的前半部分,無非是聽蘇檀兒說起國家情況,方才出言調侃一番。這時候蘇檀兒便笑著嗔惱道:“妾身方才說的那些,有大半明明是相公上次隨口議論的,此時倒來說妾身不愛國……相公也不是好人。”

  “語境不一樣,你不能一概而論。”寧毅在大雨中笑著瞎掰一番,娟兒在後方一路跟上去。

  出去了幾天,回來之後,感覺也與之前沒什麼多的變化,雖然與小嬋之間的感覺似是有些不同了,但晚上大家仍是一塊吃飯一塊說話,聊聊這幾天去南亭村的事情。耿護衛與東柱離開之後,寧毅與蘇檀兒等人也就撐著雨傘回自家的小院。嬋兒娟兒忙碌著燒用於漱洗的熱水,杏兒裡裡外外地做著打掃,蘇檀兒回到房間,繼續處理席君煜過來之前還在處理著的帳目。

  暴雨在院子裡幾乎匯成湧動的水流,寧毅在屋格下看了一會兒,抬頭望向對面時,蘇檀兒那邊房間的窗戶是打開的,女子的身影便在窗前的桌邊寫寫算算,倒也的確是與平日無異的景象,準備回房時,才看見娟兒站在了後方,端著一小盆熱水。

  平日裡娟兒給人的感覺其實比較文靜,但跟寧毅之間關係倒也不錯,這時候笑了笑:“姑爺今晚早些睡吧。”

  寧毅想了想:“嗯?”

  “姑爺沒回來的幾天,小姐總是睡得很晚。其實只是在清帳而已,可我跟杏兒姐也勸不到。”

  她說完,微微低頭,端著水盆往旁邊走掉了。

  “嘖!”寧毅扭頭看了看窗戶裡的那道身影,聳了聳眉,“那我也勸不到啊。”

  夜間又在房間裡看了一會兒書,大概計算著時間到午夜時分,對面的燈光還在亮著。寧毅想了想,放下書卷,吹熄燈火,上床睡覺。那邊的房間裡,蘇檀兒抬頭望過來一眼,手上還在翻動著賬冊,微微皺了皺眉。

  她托著下巴又看了一眼,目光忍不住往那黑暗的房間望過去,片刻後,又翻過一頁,隨後再伸手,將整本賬冊給合上了。

  差不多了,熄燈睡覺吧。她如此想著。

  側面的丫鬟房間裡,穿著單衣的娟兒從窗戶裡探出身子來,望望對面寧毅的窗口,再扭頭往蘇檀兒那邊的窗口望,趴在窗臺上感歎了一聲:“姑爺真厲害……”

  最後一陣悉悉索索悉悉索索的聲音過後,院子裡也已經安靜下來,唯有暴雨的聲音仍在繼續著……

  也是在這個晚上,千里之外的武朝首都東京沒有一絲烏雲,夜色明媚,仿佛透著希望的上弦月正放出冷玉般的光芒,星光點點,聚成如玉、帶一般的廣袤銀河。夜色下的城池中仍舊熱鬧,集市、青樓、大大小小的宅院中燈火仍舊通明。城中最熱鬧的禦街一直通往皇宮正門宣德門,從這裡望過去,寬廣的街道,滿城的燈光,那邊高聳的皇城也籠罩在一片燈火之中。

  皇城的門雖已經閉了,不過那邊的風貌每晚都是如此,很少有人知道,有一項極其秘密的重大事件,正在這個晚上的皇城中,悄然發生著。

  中書門下,如今朝堂之中炙手可熱的一些大臣們此時正聚集在這,李綱、童貫、吳敏、唐恪、耿南仲、張邦昌、秦檜、高俅、周椅……,當然,如今這些人的官職也是有大有小,也有各自的小團體,此時乃是一項秘密而重大議事的休息時間,三人兩人的聚在一旁,一邊喝茶休息,一邊議論著一些事情,聲音雖小,實際上心中的激動無法抑制。

  “遼人前不久遞來國書,要求再議歲幣之事,甚至願放棄歲幣,央我武朝出兵一同伐金。這事情,想必你那邊的路子他們也走了吧?”

  “確有此事,那遼使央我在上朝之時幫忙說些好話,送來諸多禮品,其中一尊香爐委實名貴,其餘的……呵,也就不過寥寥了………”

  “遼人急了,要等到他們急,真不容易啊……”

  “唇亡齒寒,我還是認為此次不當出兵,女真人如今占了上風,一旦滅遼,焉知下一個不是我武朝?”

  “這事太過危言聳聽,女真人太少,一旦滅遼,其舉國上下,可用之兵怕也不過十萬之數,還得維持局勢,豈能千里兵伐,再攻我武朝?”

  “種師道如今也是這等看法,其與人言,不當連金伐遼,此次當連遼而伐金,只因遼國與我武朝兄弟之邦已有百年,如今這金國才是虎狼之邦,另外還有鄧洵武……”

  “胡說,遠交近攻,自古如此,哪有遠攻近交的道理?此次收復燕雲指日可期,數百了啊。若能成事,我等……都將名垂青史……”

  “種師道那才是真的糊塗了……”

  “遼國氣數已盡,我等當順應天命行事…“武朝將興了。”

  “可惜童大人才離京不久……”

  “一介閹人……”

  “閉嘴!小聲些!”

  嗡嗡嗡嗡的聲音,各自議論。但無論如何,當初由童貫在明面上推動的連金伐遼提議,此時已然度過了最初的階段,進入細節商議的環節。

  真正的伏筆或許在七年前的黑水之盟就已經定下,特別是在四年前,遼國天祛帝親率七十萬大軍伐金,結果被完顏阿骨打兩萬戰士幾乎全殲于護步達岡之後,連金抗遼的呼聲在國內就一直高漲。雖然也有一部分人認為武朝不應當參與此次戰爭,或者該連遼抗金,例如西北名將種師道。

  或者樞密院執政鄧洵武也曾為此進言,大意是:“什麼,兼弱攻昧,我看正應該扶弱抑強。如今國家兵勢不振,財力匱乏,民力凋敝,這局面人人皆知,但無人敢言。我不明白:與強金為鄰,難道好於與弱遼為鄰?”高麗國王則偷偷捎話說:“遼為兄弟之國,存之可以安邊;金為虎狼之國,不可交也!”

  當然,在如今,保持這種觀念的也只是小眾了。自石敬瑭丟失燕雲十六州以來已有兩百餘年,能夠收回燕雲,這樣的誘惑是哪個皇帝都抗拒不了的。

  儘管如今察覺到危機的遼人也開始向武朝求助,甚至願意以取消歲幣為條件央求武朝與之聯手抗金。但從幾年前開始,武朝便一直派人自海路與金人聯繫,往返幾次,這一次金人派來幾名使節,終於有了相對確切的答覆,接下來也便是這邊商議好談判條件,隨後派人過去,大抵已經進入正式談妥的環節。

  這次過來的金國使節只是表達了點頭的意向,沒有一條條商議拍板的權力,這邊商議好之後,還是得派人去金國,親自與完顏打骨打面談。此時眾人還在皇城之中商議,位於禦姐附近的一家酒樓上,兩名金國使節團中的人員此時正在喝酒,其中一名是看來大概四十歲出頭的中年人,另一名則僅有二十來歲,身上都有著女真人的那種剽悍之氣,只是中年人望著外面熱鬧街道的目光有些複雜。他們兩人看來只是使節團中的隨行之人,沒什麼地位,這時也未跟著進宮,但此時對話之間,意味卻頗不尋常。

  “谷神大人此次既來,為何不乾脆現身,早日簽了那約定。如此一來,武朝揮軍北上,那些契丹狗必然左支右拙,我們這邊,也好減些負擔。”

  如果是真正通曉金國情況的人過來聽見這稱呼,大概會被“穀神”二字給嚇到。歡都之子穀神,又名完顏希尹,乃是完顏阿骨打身邊最重要的謀士之人,此人從阿骨打起兵反遼以來,諸多大事都有他的參與,不僅軍略極強,而且也是女真有名的文士。早幾年阿骨打稱帝,認為女真沒有自己的文字,讓他造一套女真文字,他仿照漢人楷書在去年將這套文字造了出來,如今已經開始推行金國境內,此時他望著外面的燈火,卻是搖了搖頭。

  “雖然我等在起兵之初就考慮過武朝的援手,但這辜乃是武朝首先提出,既是武朝有求於我等,我等自然不能表現得太過迫切。我此來中原,只為看看這武朝繁華、東京風說……這時所見,已然不虛此行了。你看這東京景象,遼國五京與之相比,仍然大有不如啊。”

  “沒裡野倒覺得太過奢靡,軟綿綿的沒半點剽悍之氣。谷神大人,其實此次跟隨過來的隊伍中有些人說,這武朝,除了奢靡之外,其餘實在無甚可取之處,他們被遼人欺壓百年,毫無建樹,我們便算與之結盟,怕也沒什麼大的益處,雖然也可吸引些許視線,但實在可有可無,便沒有他們,我女真將士也可拿下遼國,此時平白被他們分一杯羹去而已……”

  “勿要自大。”那完顏希尹皺了皺眉,“武朝居中原之地,地大物博,我女真還未出現之前,漢人便在這裡生息千年,他們這些年雖然看來被遼人欺壓,可若真是積弱到那種程度,遼人豈不早吞併了他們?哪裡還能由得他們發展至此等程度?”

  他搖了搖頭,其實日光之中,也有些不確定的成分:“我這幾年造字,專研漢人文化,越是深研,越是敬佩其底蘊之深不可測。沒裡野,便是陛下、二國政大人,說起武朝之時,也是心存敬畏,中原之國,不可小覷。一具我等聯手攻下遼國,彼此接壤,便可能成為敵人,對於你的敵人,豈能心懷輕視?”

  他說完這些,目光再度投向外面的繁華夜景。名叫沒裡野的年輕人低頭沉思著,若是旁人怕是怎樣說也不能改變他的認知想法,但眼前的谷神大人不同,他不光有著過人的武勇,軍略、智慧也是超群,他說的話,必然都是有道理的。

  如此想著,沒裡野將目光同樣投向了外面,開始思考起這些漢人到底有多厲害來。

  或許有一大……能在戰場上見到。

  他如此想著。

  屬於開封的這個夜晚,多年之後,或許會被人記起,在史書上佔有一席之地。當然,這也只是接下來許多年中發生的諸多事情的一個小小插曲,人們此時都在做著他們認為正確的事情。

  方臘以及一些義軍在武朝東南的造反影響開始廣泛波及出去了,名將童貫在提倡聯金伐遼的同時考慮著先以雷霆之勢將這些泥腿子平定然後揮軍北上,皇帝等著收復燕雲,還我河山,然後再慢慢的勵精圖治,此時身處汴粱的完顏希尹,身處抗遼前線的完顏阿骨打,都在考慮著武朝北伐會產生的助力以及今後的局勢,女真的人口、軍隊都太少了,如果拿下遼國之後,他們要怎樣才能維持住與武朝的平衡,讓自己接下來不至於被武朝吞噬……

  當然,這些事情寧毅一件都不知道。

  他正在睡覺,到得早上起了床,看暴雨已經停了,便是照例的跑步。跑步途中按照路紅提教的呼吸方法練習內功,一路去到聶雲竹的小樓前,喝杯茶,說說話。畢竟也是幾日未見了,稍稍的寒暄,兩人安靜地坐了一會兒,聶雲竹考慮著如何跟他說起自己已經跟可能變成自己義父的秦老見過面的事情,寧毅拿起茶壺給自己倒水的時候,一隻拿著茶杯的手也從後方遞了過來。

  “呐,也給我一杯吧。”

  女子的手,白皙而小巧,寧毅微微愣了愣,給那杯中倒上了,隨後回頭看看,穿著一身似乎是屬�聶雲竹的衣裙的女子坐在後方兩級的臺階上,舉起茶杯呼呼呼地吹了幾下,慢慢地喝下去。

  兩人應該是已經認識的了,聶雲竹回頭微微訝然地開口,但一時間不知道有沒有必要介紹,片刻,元錦兒將茶杯放下,咂了咂嘴,發現寧毅還在看她,嘴巴一努,瞪著眼睛,身子朝後仰了仰:“一直看著我幹嘛!”

  “哦。”寧毅眨著眼睛,點點頭,隨後轉過臉去喝茶,不再看她,過得片刻才又聳了聳肩,“昨天看見一個女人從河裡爬上來,又下大雨,全身濕透了,咳,很透的那種……應該不是你。”

  那語氣淡然無事。元錦兒瞬間瞪圓了眼睛,聶雲竹微微“嗯?”了一聲,扭頭看看她,對於元錦兒進門的那副情景她還是記得的,後來拉著她去洗澡她已經睡著了,為了不讓她染了風寒,還是自己脫掉錦兒衣服後為她擦拭的身子。

  元錦兒此時眨著眼睛與聶雲竹望了兩眼:“當然不是我啦!”隨後一拉裙擺,起身跑掉了,聶雲竹比她稍高一點,裙擺也稍長,跑到裡面時啊的一下,差點摔倒。

  聶雲竹沒好氣地笑了笑,扭頭再看寧毅,寧毅還是淡然喝茶的神態,然後瞥她一眼……又瞥她一眼……

  “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她都說不是她了!”

  “……登徒子。”

  聶雲竹拿起茶杯,將臉別過一邊……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26 09:37 PM

第九十五章 時局(上)

  聶雲竹過去江邊與秦老的認識,其實說起來倒並非是因為意外,雖然寧毅已經說了讓她認秦老為義父,她對這樣的安排也並不排斥。但就性格上來說,聶雲竹本身其實也是有主見的敢於獨立的女子,在寧毅離開的幾天裡先去見了秦老,有一部分,也是因為她想去主動結識這位可能成為她義父的老人。

  見過之後,這兩日在秦淮河邊聽對方說說甯毅有才學且特立獨行的另一面,仿佛從一個側面再次認識了這人。早晨再見寧毅,感覺也是挺好的,熟悉而又新奇的感覺。

  雖然有錦兒那丫頭過來攪局……

  大概知道聶雲竹已與秦嗣源認識的事情之後,有關認義矢的事情倒也不用寧毅多做引導了,這事情水到渠成便好,眼下也不著急。昨晚下了那樣的暴雨,今天白天天氣晴朗,下午去到河邊時,秦老正在與聶雲竹下棋。聶雲竹看他一眼,眼神靈動,卻不跟他說話,寧毅與秦老打過招呼,在旁邊坐著看。

  聶雲竹琴棋書畫各項技藝皆曉,不過她在琴藝歌舞上是大家,書畫下棋雖然也很不錯,但自然到不了秦老的這種水平,寧毅幾眼看過去,便知道秦老留了手,算是稍稍指導聶雲竹一番而已。一邊下,一邊與寧毅說起那賑災防疫手冊的事情。

  秦老已經將這本小冊子寄給了遠在江州的大兒子秦紹和,康賢那邊,據說也已經動用了關係將這冊子遞上去,隨後分發開來。當然要見成效還得一段時間。秦老跟寧毅說起這些的時候,聶雲竹便在旁邊沉默地看看他。

  對於聶雲竹來說,有關寧毅的這一面,她還是第一次見到。與寧毅相識以來,她的所見,一直都很片面。知道他有才學,可那也都是從旁人口中聽來的,每日見面,說著瑣碎小事,聽他喜歡的那些古怪的歌曲,看他畫古怪的漆畫,感覺只是真實。雖然之前也有跟她議論生意時的從容,但生意也不過是商賈小道。

  但此時給她的感覺卻不同了,這時談論的是國家大事,而且也並非是那種無知書生的誇誇其談一那些誇誇其談她曾經在金風樓中見得多了。這兩日聽秦老提起,也說立恆並非是那種無知的書生,辦起事情來必求務實穩妥,如此才是真正做大事的態度。秦淮河邊風起之時,女子在那兒聽兩人說著那些事情,想起老人對寧毅的評價,隱隱的,似也覺得有些與有榮焉的開心。

  其後的幾天,日子也就與平時無異地前行著,當然,該有的一些變化也在發生,但于寧毅的影響,倒不是很大。城內城外的災民隨著時間的過去仍在增加著。

  豫山書院附近的街道上、圍牆下,也常常能看見一些乞丐游走聚集,看來可憐,但若真要關心,那是關心不過來的,這些情景便連小嬋也已經司空見慣了。乞丐在江寧城裡從來不缺,只是眼下多了一些而已,從各地過來投奔親人的災民也不少,蘇家也有些親戚受了災,然後過來投奔的。

  因此,令城市稍稍顯得擁擠和混亂的主因還是人群驟增。官府與軍隊也加大了管束力度,城內的情況倒還不算壞。有路引有身份證明的可以進城,若沒有引條,沒有可投奔之親人的,便只能聚集在城外等待接濟。

  這幾天還能維持住秩序,城門也還沒關,不過一次寧毅路過城門看了看,城外的難民們與他回城那天想必又已經多了不少。弄了些簡單棚舍住下,混亂而惶恐的一片,各種嘈雜的喧鬧聲、哭聲,武烈軍也派了大量人手駐在城門邊,隨時準備應變,關閉城門。

  由於災民的原因,有關製造高度酒設備和作坊的計劃寧毅在思考過後還是暫時擱置了,反正設備圖紙已經做好,過了這段時間再來考慮。他如今每天早晨跑步過去那小樓,常常是看見元錦兒與聶雲竹在那兒喝茶的情景,他一來,元錦兒便拿著茶杯跑掉了。

  元錦兒離開了金風樓,這事情一時間在江寧傳得沸沸揚揚,就連寧毅也在李頻那邊聽他說起了這事,據說這位四大行首之一目前下落不明。每天早上看見她在那兒喝茶的時候,想起李頻的說法,寧毅就覺得心情複雜,據說幾個癡情人士眼下還在尋找她的蹤跡。

  這女人是打算過來跟她雲竹姐學著當老闆的。她從金風樓出來,給自己贖身花了一筆錢,但仍然剩下有不少的積蓄,如今準備全都投入竹記,這不是一筆小錢。按照她的說法,從今往後,“我就是雲竹姐的人啦”。眼下幾日她正在休息,準備過兩天再去竹記當今小掌櫃。

  剛回來的那天,李頻跟寧毅說起一件事。

  “對了,前幾日,曾有一對姐弟過來書院找你。”

  “姐弟?”

  “嗯,看來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年紀不大,但氣度不凡姐姐大概十二三歲,挺難纏的,像是故意跑來踢館,你當時不在,便把我結結實實考校了一番,呵呵,弟弟的脾性倒還好。”

  李頻說笑著,比劃,了一番那對姐弟的身高,然後說起那日考校的過程。李頻這人性子豁達,倒也不會將個孩子的玩鬧放在心上,以他的才學當然也不可能輸掉,這時候說起來,道那對姐弟頗有學識,看得出來,他也蠻欣賞的。

  寧毅看他比劃的身高,也恍然笑了出來。嗯起周佩周君武那對姐弟。不過端午的見過一面,居然還專程上門踢館,得罪女人的感覺可真不好……

  隨即,將這事拋諸腦後。

  宇毅每日固定的活動終究還是每日的上課,如今已然教完《論語》,開始講《孟子》。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如果說孔子的思想以人為本,多半說的是人的行為,孟子的思想中,便有許多是直接涉及國家與集體的。每日說起時,寧毅大抵也夾些有關國家的故事來說說。到得這天,大概說了說了幾年前的護步達岡之戰。

  有關金國的動向寧毅大概是打聽了一些,秦老與康老也常常說起來。這場戰鬥就發生在四年前,天祛帝御駕親征,七十萬大軍壓過去,完顏阿骨打以兩萬軍隊迎戰,幾乎已經做好戰死的準備,可走到頭來,兩萬軍隊卻是大勝不是慘勝,而是反過來近乎全殲天祛帝的七十萬大軍。無論這背後的理由有多複雜,這場戰鬥,都是數千年來戰爭史上的一個奇跡。

  寧毅此時只是用這種極端的例子講述一下女真人的勇猛,國家與人的關係之類,不可能跟一幫孩子說得太多。只是上完課後與李頻倒能多說幾句,聊聊對女真的看法,兩人一路去往旁邊用於辦公的房間,進去將書卷放下之後,李頻方才歎道:“之前嘗有言說,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其實這些年看來,果真是如此。只是此等戰績可以不可再,遼人終究勢大,女真人太少,這場戰事結果究竟會如何,此時還難說得緊。”

  寧毅笑了笑:“這樣不是更好嗎?街上整天都在說兩敗俱傷什麼的,各有優劣,我武朝才好從中漁利吧。”

  他這話語之中帶些調侃,李頻看了他幾眼,笑了起來:“立恆又在敷衍了……街頭巷尾,不過是想當然的理想言辭,我武朝積弱,無論將來與誰為鄰,皆非好事。反倒能成三國之勢,或可得一時喘息,當然……此話,也走過於理想。這時所成的,並非易於平衡之局,儘管積弱無力,動作總得有一些,不能坐以待斃,幽雲十六州割讓已兩百餘年,此次若真能把握時勢將其取回,籍長城天險,我朝或真可得一時喘息,再徐徐圖之……嗯。”寧毅感同身受地點點頭,等著李頻將話繼續說下去。

  不過李頻看他反應,倒是微微愣了愣,隨後苦笑起來:“立恆仍是不以為然……”他說完這句,正色起來,抱拳做了一揖,微微躬身:“事到如今,倒也無需遮掩,於這時局,一直想聽聽立恆的說法,當今局勢積弱至此,這天下,立恆覺得到底如何方有希望。”

  “嘖,”寧毅看著他,微微皺了皺眉,隨後笑道,“你這句話憋多久了……呵,問我又能有什麼用……”

  “確實已有些時日。”李頻笑起來,“之前聽立恆說過幾堂課,覺得發人深思,當時想要跟立恆聊聊這事看法,但想來也與酒樓茶館之中誇誇其談的行徑無異了,後來再反復思考寧毅的許多說法,委實是獨成一脈,有的務實之言,甚至振聾發聵。立恆於之前朝代的歷史皆有獨到看法,對時局也是熟悉,此次,倒是真心想要聽聽立恆於這時局的看法,以為共勉……你我便真當是在酒樓茶館之中誇誇其談,如何?”

  時間往前推一點,位於書院一側的走廊上,兩道孩子的身影正一前一後朝這邊過來,這是一對姐弟。姐姐周佩,弟弟周君武,各自拿了個小口袋,一邊走,一邊吃著磁糯的柔軟糕點。隨行的跟班和護衛已經被他們留在了書院門口,接近這邊課舍時,姐姐周佩將口袋掛在了腰上,擦了擦嘴,然後偏過頭看看弟弟,這傢伙還在一邊走一邊吃,於是她連續瞪了好幾眼……

  直到聽見那邊傳來的說話聲時,周君武才抬起頭來,隨後眨著眼睛愣在那兒,不明白姐姐為什麼要瞪他,姐姐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扭頭往前走去,他才連忙上去跟著:“怎、怎麼了啊……”

  原本走出來吃東西的,聽說那蠻子回來了,便被姐姐拉了往這邊來踢館。肚子還有點餓,這句話說完,他將剩下的半顆糕點放進嘴裡,疑惑地咀嚼著……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27 09:18 PM

第九十六章 時局(中)

  時間其實已經漸漸從三伏天轉出來,但天氣仍舊未有脫去暑日的炎熱,豫山書院的這間書房裡,李頻倒了兩杯茶水,遞給寧毅一杯。

  “國事天下事,有時候見多誇誇其談,又自信無比者,總覺可笑。不過許多想法,總也是從這誇誇其談中出來的,若真埋頭苦幹,從不與人議論,那也難免偏頗。景翰三年我赴京趕考,中進士及第,皇榜第十一名,可惜……當時因策論過激得罪了吏部侍郎傅英,雖中了皇榜,卻難得實缺,數月之後我心灰意冷,離開東京,輾轉回江寧。”

  李頻說起這個,隨後拿著茶杯搖頭笑了笑。

  “旁人求官,中了進士,在東京一呆數年求各種門路的也有,幾個月便走了,有時我都不願跟人說起,怕被人笑話。不過在東京的那段時間,見到那官員與官員間的利益網,心情著實複雜。東京風貌與江寧稍有不同,若去了便能感覺到,皇城所在之地,仿佛所有地方都被那感覺籠罩一般,自禦街附近你能每日看見那巍峨的宮牆,即便在見不到那皇宮的地方,你往那方向望過去,皇宮似也矗立在你眼前一般……”

  “求官的、求門路的、談論國家大事的,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茶樓酒館、各種煙花之地談論的也都是這些,到哪裡你都能看見官的影子,一方面朝氣蓬勃,另一方面,卻又幕氣沉沉,總之,大家都在乾著急,都不得要領。但日子總得過下去,我也試著走各種門路,想各種辦法,或許找那傅英的政敵之類的,能得到提攜。可到頭來,還是無甚大用,或許也只是我路子未走對,原本以為第十一位總該有些價值,可人家並不拒絕你,只是推諉,給你安排些位置,但全無實缺,人家的安排也滴水不漏,於是幾個月後,大概明白這條路暫時是走不通了。”

  “何必在人家的地方想著鑽那一點空子呢,鑽不進去的。我家境尚算不錯,若真要在東京住下等著機會,也不是無錢,倒是覺得沒有必要了,不妨趁著這段時間再安心沉澱思考。於是我離開東京,輾轉許、唐、伸、安幾州繞回江寧,當時也遇上水患,見了不少的事情,回來之後這幾年”倒也在思考,這世事何至於此……”

  他喝了口茶:“之前百年我武朝也有大小數次變法草新,失敗者多,可論及原則,總是不離富民、強兵、取士三項,若要做事,以這三者為入手,確是有道理的。然而究其根源,使我武朝軍民皆弱,取妻不得其法的根本原因到底為何,最近每每與人談論,皆在思考這等事情。

  寧毅喝口茶,隨後聳了聳肩:“這個理由……不是很簡單麼?”

  李頻原本等著他的看法,聽他這句話,微微愣了愣,隨後倒也笑了出來:“確是簡單……立恆當初所說,凡事畢有基本規則,有其根源,若能看清,或許對之後的發展把握,就能更加清晰,我覺得很有道理……其實如今看我武朝,因由也是相當清晰,誰花點心思都能看得清楚……”

  他稍稍頓了頓,拿起粉筆,在一邊的小黑板上畫出個三角形:,“我朝原本以武立國,立國之初,武力強盛,只是隨後的幾次叛亂讓太祖看清此事弊端,隨後抑武崇文,以強幹弱枝的方式治理我朝,此等方法令我朝消弭了內亂之因,一度令國民富庶,國祛延綿。可到得如今,卻也造成諸多弊端,令我朝難敵外侮,諸多的壓力之下,為保強幹仍強,卻也令得弱枝更弱,財富仍然流向尖端。武力原本便因強幹弱枝而被抑制,如今便更加虛弱,武力愈弱,外來壓力也愈大,壓力愈大,武力再愈發弱,由此形成循環,不得解說……”

  李頻吐出一口氣,看著那黑板:“若能解決商業上的問題,稍微估計一下弱枝,我朝自然有餘裕顧及武力,此為任何富民之策皆需解決的問題……若能讓武力強盛,外侮不敢侵,我朝自然也能得喘息,此為強兵之策需解決的問題。取士也是為富民、強兵、令國祛延綿……可惜,皆是空話。”

  他扔掉粉筆:“若單說一策,似是誰都有方法,便是幾策並行也毫無問題。可我朝強幹弱枝局勢已成,譬如是棵大樹,強幹未飽,稍有養分,弱枝這邊也被那強幹奪取一空。如何引導這強幹,讓其自然而然地將養分流往弱枝,這才是問題所在。立恆認為呢?”

  寧毅想了想,笑著點頭:“嗯,很有道理,而且你是在說……讓那些已成強幹的大地主、大商人一就好像我們蘇家這樣的還有那些皇親國戚啊,富貴閒人啊,把他們賺到的鋒心甘情願地拿出來,還富於民……”

  李頻笑著,並不否認:“確是有些書生意氣,不過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當然,世事皆走向前,不可能退後,世人皆言恆帝、惠宗之時我武朝興盛,國富民強,可想著後退是不可能的,問題在於如何引導它到達下一步,讓這些人心甘情願拿錢出來,不成循環,不切實際,也無甚大用,凡事皆需考慮一環環的推行流動。因此,需得有個方法,讓這些人拿錢出來,投入貧窮之所,然後必須得保證雙方皆能賺錢,然後繼續下去,生生不息,不令強幹財富減少,卻可令弱枝情況得以緩解……或許,可以考慮讓朝廷先做介入。”

  “王安石變法了……”寧毅微微皺了皺眉,喃喃低語,李頻自那邊轉過頭來:“嗯?”

  武朝沒有王安石,但是數十年前有一位名叫譚熙譚子雍的宰相也做過類似的事情,變法試圖讓朝廷介入諸多生意,以盤活經濟,寧毅笑笑:“德新此言豈非與當年譚相想法類似了麼?”

  李頻點點頭:“我確曾反復思索當年譚相變法之事,啟發甚多,當年譚相所想,或許也是如此,只是他當年未曾料到阻力之大,政令不行,下方陽奉陰違,所以國事之首,終是肅清吏治……”

  “這句話倒沒錯。”寧毅點頭,“不過辦法錯了,經濟不能這樣玩的。”

  “嗯?經濟?”

  “呃,也就是商業體系,貨物的流通。貨幣的流通,整個體系……”寧毅笑著解釋一番,“任何讓特權介入的商業體系,都不是正常的商業體系,特權在這裡,只能是毒藥,特別是朝廷、官府這樣的特權。”

  “立恆也認為不該與民爭利?”

  “不是這種原因。”寧毅搖搖頭,“你不是要有基本規則嗎?經濟的基本規則就是貪婪,商人逐利,目的只能是利,其餘的都可以含糊以待。貪婪這種東西在很多情況下是積極的,我在店裡做事,我想要買件衣服於是我努力做努力想辦法賺錢或者得到主家賞識賺更多的錢。

  這就是好的貪婪。他其實有很多辦法的,偷啊搶啊,可是那要坐牢,劃不來所以只能按照遊戲規則來辦,我做了這麼多的事情它值那麼多錢,就值那件衣服。能讓人留在遊戲規則裡的貪婪,才是好的貪婪……”

  “可朝廷不在遊戲規則裡,他們還在當著裁判,你卻讓他們加入這個遊戲,到頭來別人就都玩不下去了……”

  “前面說過,商人逐利,目的只能是利,你讓一個人看見了利,教會了貪婪,他們一回頭,看見手上有塊免死金牌,有把刀。如果我簡簡單單就可以把利益拿回去,你憑什麼讓我不去拿呢?如果真能這麼理想,那麼不也跟直接讓大地主大商人們拿錢出來一樣了嗎?”

  他稍稍一頓:“譚公變法並非因為法治不夠,人總會鑽空芋的,貪婪太強大,一旦有這種情緒,那麼他眼中除了利益就什麼都沒有了。這種情緒可以讓人很積極,它的推動力很大,可唯一的關鍵是:最好別讓有特權的存在有了這種情緒,如果這特權抑制不夠,到最後就誰都玩不下去了……”

  “只要有任何小空子可以鑽,那這法治就永遠不會有夠的時候,特權階級做生意,只能是放狼入羊群。與其考慮讓更多特權介入,不如打掉原本就已經進來的特權,或許反而會有些促進作用“……簡單來說也就是一句話,讓裁判下場玩遊戲,那這遊戲怎麼玩?要說監督,也只會讓原本簡單的事情,變得更複雜,破壞不可避免。”

  窗外,一對姐弟蹲在窗臺下的走廊上偷聽,男孩點了點姐姐的肩膀,小聲道:“姐姐姐姐,他說的是不是應該打掉我們家的生意?”

  “這蠻子……”周佩眨了眨眼睛,有些氣惱,隨後看了弟弟一眼,“不過他說的有集道理,你要好好記住想想,不可輕信,但也不可因人廢言,這樣將來才能做成大事。”

  “哦……”周君武點了點頭,隨後解開腰上的口袋,拿出一隻糯米糕來,小口小口地吃著,周佩在旁邊恨鐵不成鋼地瞪著他。

  “讓裁判下場玩遊戲……”房間裡,李頻沉默良久,隨後笑了出來,神色有些複雜,“立恆這句,確是正中那基本集則了,我若是裁判,一旦下場,那的確是……”

  他是會想事情的人,雖然未必會放棄關於經濟引導的想法,但寧毅說了這句話,他卻多少能想到其中的後果:“倒想不到我苦思幾年,立恆倒是一眼便看出其中最難解決的一點,或許,這也是立恆見事方法的不同?”

  “這畢竟是個很有趣的事情,我朝每年交予遼國數十萬歲幣,通商所賺,卻有數百萬之多。到頭來,卻還是我們占了便宜。商人之重要,商業之益處,如今不光是德新兄明白,許多人都已經明白。我朝與之前數朝都有不同,我朝並不抑商,譚公的變法,雖然有問題,但也正表示了朝廷對商業的重視,可是……”寧毅想了想,忽然道,“哦,對了,我剛才在想,那個傅英如今怎麼樣了?”

  寧毅說著商業,忽然轉到這句話,李頻也愣了愣,片刻後,陡然大笑起來:“立恆果然厲害,真是什麼事情都瞞不了你,吏部侍郎傅英今年三月因貪墨被查,上月已被大理寺判流放。待到這次水患之事過去,我大概……”他微微有些惆悵,但終究是高興的,“我大概也打算再去東京一趟,上下打點一番,看能否得補實缺。此時已等了五年,立恆莫要說我官癮太重才好。”

  寧毅也笑了起來:“既是如此,恭喜德新兄了。”

  “尚早、尚早……倒是立恆何以看出此事的?”

  “商業機密。”寧毅只是從對方表情察覺一些端倪,於是隨口問一句,此時開個玩笑。李頻在那邊搖頭笑一會兒,喝了。茶:“言歸正傳、言歸正傳,立恆既能明白其中利害,不知可有想過,若只讓朝廷引導一番,有何折中之法呢?”

  “那……玩笑之語。”

  “便是玩笑之語。”

  “好吧,反正你要去當官了,討論一下也好。”寧毅笑著點點頭,“我個人認為,哼,也沒有。”

  “何出此言?”

  “其實很簡單,讓朝廷讓儒家有意識地提升商人地位,那麼行商之風自然更加盛行,若要主動引導,而又不去干涉破壞,這是唯一的途徑……”

  這話說出來,李頻皺了皺眉:“商人地位……這事……畢竟商人重利……”

  “不在於商人重利,”寧毅喝了口茶,“國家也重利,這些年來,商業發展,商人的地位比之前幾朝也有改善。若然主動放開一點,商業必定增長,可這也是沒有可能的地方……他們不敢。”

  “誰?”

  “上面的人、朝廷、聖上、儒家……你我,或者所有人,都不敢放開……”

  窗外的走廊上,蹲在牆邊的周君武微微愣了愣:“姐姐,他又胡說八道了,我才沒不敢呢,我們家就也在做生意啊,駙馬爺爺家做得更人……”

  “閉嘴。”周佩小聲地何止他的說話,隨後想了想:“我也沒不敢……他這是激將法。”

  然後他們聽見裡面傳來寧毅微帶調侃的聲音。

  “若然放開,砰的一下,武朝、這個國家……就都沒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27 10:20 PM

第九十七章 時局(下)

  若然放開,砰的一下,武朝、這個國家一一就都沒了。

  房間裡,寧毅做了個“砰”的手勢,李頻皺起眉頭:“豈會如此?”

  寧毅沉默了一會兒:“李兄可有想過,儒家發展這數千年來,為何要一直重複商人逐利的說法嗎?”

  “聖人提倡德行,反對自私逐利行徑,豈非理所當然麼?”

  “一部分是這樣沒錯。”寧毅點點頭,“可另一部分,在於商賈之學不利於統治,三個字:不好管。一個人一輩子,你在山村之中種田,沒什麼,按照祖祖輩輩的方法去過,成親、生子,死了葬在山裡。可有一天你進了縣城,看見那些花花綠綠的,又有一天你進了省城,看見更多讓你反應不過來的東西,就好像你看見了那件衣服,你想要,你就去想辦法……貪婪哪……”

  寧毅笑了笑:“當然大部分情況下你會老老實實打工賺那買衣服的錢,可一旦你有了欲望,有空子你就總會去鑽的。李兄,你覺得到底是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老實巴交的農民好管,還是一個心中已經有了欲望的人好管?我朝數千萬子民,李兄,我朝的法治,真能管住的有多少?他們有多少人,其實就是這樣安安分分過一輩子的?商業再往前發展一步,要多出多少欲望來?”

  “這其實是一個很有趣的系統。自諸子百家開始,便有法治與德治之辯,法治之說應該能占上風,可一直以來,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再慢慢過來,你就會發現一件事:以前的法治,能管住多少蝶呵,其實多數靠自覺,民風淳樸啊,小鄉村裡自己有一套規矩就成了,若將現在的江寧放去秦朝,李兄,你覺得,以那時的律法和手段,能太太平平管住這裡多久?也許秦朝很嚴苛,可江寧聰明人太多了,可鑽的空子也太多了……”

  “儒家是個很偉大的東西,數千年的發展,李兄,商人的好處,不是直到武朝才會有人發現的,若放開了商賈,那滾滾而來的利益,肯定也不是個天才有人知道。陶朱公的例子都擺在那裡了。可為何千年以來,舉世皆抑商,其深層理由,他們看見了後果。法治能力……跟不上。”

  “我朝也是如此,意識形態。”寧毅點了點腦門,“世人越有欲望”行為越是難測,越受誘惑,越是逐利而往,有空子就鑽。我朝不抑商,有其好處,可文官貪錢武官怕死,民眾貧弱,官兵得過且過,焉知不是這甜頭帶來的些許後果?其實……至少也要占一部分原因吧。”

  李頻瞪了眼睛,在那兒愣著,此時就連“意識形態”,這種詞匯的意思都沒什麼心思去問子,只是能夠聽懂的部分,就足以讓他震撼,過得好半晌他方才說道:“立恆此言可是指那商人逐利之學,才是我武朝積弱的罪魁禍首?”

  “沒有。”寧毅喝了口茶,“絕不是這樣,這是一種發展,我朝底蘊有了,法治規條在商人發展過程中也在跟著發展,這本身是互相促進的過程,只能說,很多東西沒能配合著跟上來,這就很麻煩,太複雜……要解決如今武朝的問題”再盯著商人、貨幣這些,希望國家介入經濟”把什麼歲入翻一番翻幾番,國富民強然後解決所有問題,這個不可能。

  總不能在商業上嘗到了甜頭就死盯它一個,再發展下去,整個平衡只會更加傾斜,這太畸形了,遲早出事的……”

  寧毅搖搖頭,李頻在那邊想了好久:“那麼,立恆覺得若要尋其關竅,應當注重哪裡呢?”

  “若真要實幹,我不知道,可若只當做玩笑,不負責任的話,呵……”寧毅笑笑,“何不從儒家入手呢?”

  “儒家立恆莫非是指如今的冗員冗生?”李頻想想笑起來,“以往常與人聊,也有說過,我朝的問題根源,可能就在於這學子官員真是太多了,是個大問題,不過此事若要解決,只怕比商事更難……”

  “若我說……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呢?”

  “啊?”

  李頻眨眨眼睛,一臉迷惑。寧毅扭頭示意了一下課室的方向。

  “李兄覺得,那些學子讀了書,將來可以幹些什麼?”

  “以立恆的教法,不光教其學識,也教其見事、決斷之法,其中數名將來為一方良吏,當無間題。”

  李頻說得認真,寧毅坐在那兒忍不住笑出來,然後喝了口茶,拍拍手。李頻疑惑道:“不知立恆所想,他們能做何事?”

  “這裡面,那蘇文義大概可以當今小官,他成績不好,但性格最為跳脫,與人來往交際不錯,其餘的人,我其實將他們當成掌櫃或者夥計來教的,當然,讀了書,既然有機會當官,也大可前去試試,畢竟當官福利好……”寧毅掰著指頭算:“正傣、祿粟、職錢,春冬服、從人衣糧、茶酒,廚料、薪炭、牲畜飼料,這年月一旦當官,衣食住行,家眷從人的開銷全都國家包了,國家還會發給良田數傾。工作輕鬆,刑不上士大夫,不以言治罪,三年一磨鋤無大錯便可誰不想當官呢……”

  李頻沉默半晌:“立恆竟說,此等學生,只能當掌櫃?”

  “並非只能當,而是適合當。他們的性格多半木訥老實了,當官很難。為官之道,審時度勢與人來往最重要,若再加上有能力有抱負,方可為能吏良吏。德新知應對進退,有能力抱負,有權衡辨別的能力,可為良吏,他們多半不行,這些事情可不簡單。”

  寧毅搖搖頭:,“富民、強兵,接下來是取士。取士之道其奐專人專用便可解決,為何不能開些專業學堂?凡有技藝無需敝帚自珍,可安排人學木工,安排人學冶鐵,安排人學廚子,安排人學管理一也就是當掌櫃。最重要的是,可安排人學軍略,安排人學水利,安排人學採礦……”

  李頻明顯疑惑,不怎麼認同這個:“若能有錢讀書者,誰又願學這些?”

  “這便是問題所在了,當官多好,有機會讀書的都沖著當官去了。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可是……如今為何會有如此多的冗生冗員?古時候有機會讀書的只是一小撥人,識字的人不多,學問要傳承下去,國家需要他們來治理、千金易得一士難求,因此,這士只存在於最高的那一團,因為本身便沒多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太忙了……”

  “可如今呢?幾千年了,世事在發展譬如說世上有許多事情等著人去做,有一件是最重要的,我們首先做這一件,於是一直提倡。但現在,德新,做這件事的人已經多出來了啊,我並非指儒學,而是說為官。為何不能分出一些去做其它事情了呢?讀了書,他們就會想事,如今水患到此等地步,若能有專人去研究水利,整理一套學說,後人再繼續學習、研究,這些人若不研究其它,就專研水利,儒學只當修身養性,如今每年水患還會至於此嗎?”

  “專人專用,任何事情效率都可提高,少走許多彎路,譬如說以往織布,娘親教給女兒,那些農婦在家中弄個機器慢慢織,有快有慢,質量參差不齊,如今布行皆有作坊,聘請女工在其中做事,有人教她們如何用那機器,有何等訣竅可以更快,另外還有人在考慮織機該如何改造。一個人可以發揮以前幾個人的作用,質量統一,效率翻上好幾倍。若任何事情的效率都能翻上好幾倍,那如今的武朝,會是什麼樣子?強兵豈非也是易如反掌?”

  “當然,這也只是玩笑。其中的困難,大到你無法想像,你說儒生多了,我說能讀書之人少了,若真專人專用,那就實在太少。如你所說,家中有能力上學之人,不會去學這些商賈、匠人的學問,儒學也不會做這種如同放開其地位一般的事情。不過,既然已經飽和了,多了,這武朝若真要往前走一步,或許就只能考慮從這裡走,譬如說,漸漸烘托輿論,先將軍略、水利這等迫切的項目先做上來,抵禦外來壓力,保證民生,到大家不那麼苦的時候,更多的人可以讀書的時候,再考慮專人專用。這個不像那些呆板的強兵之策,他們的地位一上來,自然會有懂的人去想、去做的,如今其餘事情皆無地位,大家當然只能都讀書……”

  房間內外靜悄悄的,李頻低頭苦想,房間外蹲著的姐弟都托著下巴有些苦惱。寧毅拿過來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儒學是很偉大的體系,除了修身之外”它也是管人、權衡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學問,十數萬的學子,如此之多的官員,隱形層面上,全國數千萬的子民,都在它的權衡、掌控之中,特別是在我朝,冗生冗員已經明顯超出,佛家道家各種學說的衝擊,它稍稍轉變之後弄出的這個遊戲規則,不僅讓這超多的官員之間的利益聯繫得以平衡,還能不斷壯大,讓眾多學子前僕後繼地朝這上面撲來,十年寒窗苦,一朝成名天下知,近乎完美的權衡……”

  他深深了吸了一口茶香:,“我很崇拜這種學問,無論其功過,能記錄一些人以某種形式在某地生存過的東西,可稱為藝術。儒學絕對是古往今來眾多藝術中最為偉大精巧的一項,如此大的一片土地,如此多的人,以如此極端而又和諧的方式將他們統合在一種遊戲規則之下,幾千年的智慧,高山仰止……”

  他舉杯過去,在李頻的茶杯上碰了一下:“適逢其會,你我,且品嘗之吧。”

  茶香其實已然淡了,李頻還在想著,此時站起來,退後兩步,深深地鞠了一躬,寧毅只好無奈地站起來。

  “立恆所言,許多我還未能想通,不過,僅就已想通之處而言,立恆已勝我遠矣,此事當受我一拜。”

  “只是玩笑。”寧毅回了一禮,隨後笑道,“若非本朝不以言治罪,你我此時又無足輕重,都不敢跟你說的‘玩笑’,且做閒聊罷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28 11:39 PM

第九十八章 儒

   出房間的時候,寧毅歎了口氣。

   李頻還在房間裡呆著,可能是在消化那些想法,甚至可能記下一些。那也無所謂了,說出來的一些東西,便不存乎他去想,將來去推敲,那也是李頻的思想和路了。

   有些想法他說了,有些想法他沒說,如同他所說的那樣,“都是玩笑。”這並非只是一句故作姿態的避嫌的話,而是這一切,在他看來真的只是玩笑,不負責任的玩笑。

   要在眼前的這個政體裡彌補缺陷和漏洞,近乎癡人說夢。當然,若純粹去說面臨的問題,他自然也有想過,例如商業,商業在武朝不是迫切需要發展的短板,它已經是一塊長板了,而且比誰都長,以平衡發展的觀念來說,其餘的許多制度眼下已經跟不上商業的發展,再發展商業,就算能嘗到甜頭那也是畸形,對一個國家來說,這個畸形直是太危險。

   而儒學已經到了眼下這個飽和溢出的地步,若直有可能積極地往前走一步,細化分工也是一個,很好的方向,一方面合理分流溢出的教育能力,另一方面迎接接下來可能的工業革命,當然看上去很美問題在於,這就是個玩笑。

   一切的原因也就在於儒學。

   寧毅說他崇拜儒學,這不是什麼奉承話或是反話,這是發自內心的高山仰止。他以前是做慣管理的,能夠看清楚各種管理學科的優劣。一個公司幾幹人幾萬人,他可以將制度完善,將人管好,大家照著制度去做,循環建立起來,一切無事,可人生不是這麼簡單,一個國宗也絕非如此膚淺。

   儒學不是什麼孔老二的迂腐無用的學問,孔子的論語,只是教人修心養性的道理,一些人生的規律。而後來的統治者們在這樣的規律裡找出了關竅,找到了如何去制定規則,利用和引弄這此規律的方法。然後一代一代的完善、增補,若遇上了問題,就修改、微調,找出折中的方法,數千年來,每一個,朝代的頂尖人物都投入到這套統治暫學的完善中來,如同大浪淘沙……

   撕去表層看來溫和迂腐的外皮之後,這是一套真正實幹到極點的統,治系統。現代的管理哲學中,譬如一個公司,能夠培養出公司文化。讓人產生歸屬感就已經要花極大的力氣,幾平已經懸終極目標。如果說現代管理學是一套八位的計算機程序,儒學就是一整套的基因樹圖。它管的是幾幹萬的人心,而且根本讓人感覺不到,人們只會帶得理所當然。

   幾千年的發展,進化,物盡天擇適者生存,如果將漢民族作為一個整體,這幾乎就是他發展出來的其中一道基因束。即便是此後十年,任何人統治這片大地,最終都只能變化式的使用儒學,並不是說誰誰誰真的心慕漢族文化,而是不用這個模式,就只能被淘汰,在其精巧與複雜的程度上,無論歐洲君主立憲、議會制、教會統治,日本的武士道,或是印度的種姓制度等等,與儒學相比都遠有不如。

   像是一個大的蜘蛛網,你動一下,旁邊的人就會拉著你,一環扣一環層層疊疊。想要內部改良,誰也不知道要往哪裡用力,誰也不知道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達到成果,好像你一拳打在水面上,濺起再高的水花它們最後也會推回來。一個人想要改革,面臨的甚幾千萬人組成的巨網,是數千年來每個朝代每今年月最頂尖的人物智慧的集合體,一個碩大無朋的太極圖,這等若是一個人的力量想要在這樣的體系中翻個花繩。

   作為寧毅來說,他會坐在那兒思考和欣賞這樣的體制,甚至為其中的精巧絕倫感到戰慄,他將之當成一種藝術品來看,可是要讓他在其中做改革,他也不存在這樣內部革新的自信。有些朝代會有些天才絕倫的人找到其中的關鍵點,可到底那關鍵點對不對,沒多少人能有信心。北宋的王安石變法,一個天才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堅持了許多年,最後還是被反饋過來的巨大壓力壓死,秦朝的商鞍變法找對了一個關鍵點,他成功了,但作為個人的一部分,他還縣得罪了太多人,最終被五馬分屍。

   中國的哲學中有太極陰陽,用力越大,反饋回來的力量越大,想要在儒學體系中做大力改草的人多半沒有好下場。當然,有一定想法的人,可以以自己的努力在這個體系中推一下,李頻有這樣的資格,想做就去做,因此寧毅才會跟他隨口說出那此東西。

   不過在寧毅本心之中,內部改革吃力不討好,他就算再擅長勾心鬥角權力鬥爭,有現代理論支持,或者可以耍著太極拳帶動一個朝廷亂跑,但當這力量反饋回來,他也沒有自信能擋住。

   當然,何必去擋呢。如果真要做些什麼,寧毅只會考慮成為另一個遼、金,從外部將整個武朝打垮,統治體系一定要依附於人的存在,國家被打垮之後,儒學體系陷入僵化狀態,人便能趁機將想要塞進去的一些東西塞進這個體系裡,順便這個統治系統運行這麼多年產生的諸多沉冗也能一掃而空。就像是電腦系統重裝,然後……看它耳度運行起采的時候慢慢消化會變成什麼樣子……

   這是寧毅真心覺得最簡單的改革方法,當然閑的無聊,也不可能跟李頻說這個。李頻想要的是有關內真的一些手段,他便說說內部革新的看法,李頻不是那種盲從而不懂思考的人,即便自己危言聳聽,他被嚇到一次,此後自然也今漸漸消化,轉化成他自己的觀念。若將來這人真能有所建樹,寧毅大概也會在旁邊看著這一切的變化,感到有趣罷了。

   無非閒聊而已,時間只是下午,他也只朵個閒散無聊的商家贅婿。空談的話說完之後,也就拋諸腦後,一路朝書院外走去到得豫山書院門口時,看見兩匹馬車便停在外面路邊的牆角下一此踉班護衛大概在等人。雍王府的車,寧毅微微疑惑,回頭朝書院那油看了看。

   那對姐弟莫非又跑來踢館,跟自己錯過了?

   錯過就好。寧毅壞心眼地搖頭笑笑,逕自離開,他這時環沒吃午飯,準備去書院附近街道的酒樓上吃些東西,走過道路轉角時,正看見小嬋自道路那邊過來,經過路邊一棵大槐樹的樹蔭訓看貝他,便笑著揮了揮手:“姑爺。”陽光從槐樹上方照射下來。

   跟著小嬋過來的還有一名家丁,手上棒了些盒子。最近忽然進城的災民不少,雖然治安基本還好,不過蘇府還是叮囑了女眷丫鬟出門必須有人陪同,免得出事。這家丁大概是被小嬋支使著一路過來當跟班和保鏢的,此時已經看見了寧毅、小嬋便回頭說了幾句,隨後微微點頭躬身道謝,將對方打發回去。那家丁也有些受寵若驚心情好的時候,小嬋一向是最為有禮貌的,對誰都是很和氣親切的樣子。

   與此同時,寧毅方才離開的豫山書院門口,一對姐弟才鬼鬼祟祟地從那邊出來,見不到寧毅的身影,才又光明正大起來。周君武看著兩邊的街道,垮下了肩膀:“姐姐,那個寧毅很厲害啊。”

   周佩微微有些沉默,皺著眉興,過了許處才憋弟弟一眼,“我也知道很厲害。”

   “那我們還考他嗎?”

   “當然要問他。”周佩想了想,朝馬車那邊討去“不過等到準備好了再來。”

   “嗯嗯。”周君武在後面跟著,贊同地點頭“他居然能讓那個李頻都甘拜下風,太厲害了,到底有多厲害呢……不過他說的我也有些不太懂……姐姐姐姐,你懂了嗎……”

   “閉嘴。”

   “哦……可是我覺得呢……”

   姐弟倆的聲音隨著馬車的起步消失存這動的街頭,初秋的午後。白雲悠悠,另一邊的街道上,寧毅與小嬋正去往附沂的酒樓。

   這天晚上,周佩坐在康王府的花園裡發呆,周圍沒有堂燈,沒有什麼過來打擾的丫鬟。擁有郡主身份的小小少女從來喜歡在這樣幽靜的環境想想事情,她穿了長長的裙子,沐浴過後的尖發還帶著濕氣,脫了鞋襪綺靠在花園中的涼亭裡。時間接近七月半,月頭皎潔,螢火蟲在附近的花草叢中飛舞著。

   周君武今晚不在家,吃過晚飯之後跑去駙馬爺爺那兒玩,這時候同樣也在駙馬府的花園中坐著乘涼,乘著其他孩子亂跑玩,鬧的空閒,他偷偷地跟康賢複述了今天聽到的事情。

   “駙馬爺爺,那個寧毅,他說的有道理嗎?”

   康賢皺著眉頭,目光嚴肅得如同萬仗深潭,他的治學向來是以嚴肅著稱的,只是在周佩周君武這些孩子面前是另一種嚴肅,不常有這樣的目光,而除非是與秦老等人真正談起非常重要的事情,否則只是朋友之間,也不會將這種目光拿出來。

   “他……就說了這些嗎?”

   “嗯。姐姐好像聽懂了一些,不過應該也有很事不懂的……我覺得他很厲害啊,那個李頻也甘拜下風了呢。駙馬爺爺,請他來當我的老師可不可以……”

   同一時刻,蘇府。小樓的二樓廊道上,寧毅早凡忘了白天說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此時正跟蘇檀兒又嬋兒、娟兒、杏兒悠閒地坐在涼亭裡剝桔子吃。當然真要說有多悠閒那也不見得一吃完了一顆桔子蘇檀兒擦擦嘴起身:“我吃飽了,相公慢慢吃。”

   “喂,不用這麼快吧。”

   寧毅語氣隨意,不過也正是蘇檀兒頗為適應的風格,桌上的小竹筐裡桔子還有很多,蘇檀兒回過頭來歉然而無奈地一笑,“還有事情要做呢……”

   “要幫忙嗎?”

   “不用,相公吃桔子吧。”

   蘇檀兒嫣然一笑,轉身回房,她最近確實挺忙,水患將至,城門快封了,各種事情都要先做預案之類,然後抽調手頭的資金偷偷摸摸地積累準備有大動作,雖然累,但看來精神倒好,估計是皇商的事情真正有了突破了。

   一切看起來都挺順利的,就如同這生活一般……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1-7-30 11:42 PM

第九十九章 蘇檀兒的一天(上)

  中午時分,秦淮河畔的街道上分外喧囂,這是位於碼頭附近的一個街區,商鋪林立,貨物上下繁忙。掛著蘇氏布行的小商鋪後方有一個大庫房,門從側面開,便於出入,此時一整船的貨物就在從碼頭那邊運過來,貨物、搬運工人、夥計進出不停,將整個場面弄得有些擁擠。

  如今長江上游的水患各地受災嚴重,災民還在往這邊聚集過來,江寧城門一旦關閉,接下來的情況怕是持續一月兩月都有可能。城門一關,城內布行的生意肯定要受損,但貨物仍舊要準備充足,以往也有過這樣的情況,如今也只是按部就班了。

  庫房外層看起來像是一個大藥鋪,巨大的架子有陳列一些布匹盒子,也有儲存各種染料,此時一些要精心儲存的樣品還在不斷搬進來,擱在櫃檯上給掌櫃和負責這方面的夥計過目,不過這時候除了負責這邊店面和庫房的廖掌櫃,作為東家的蘇檀兒也在櫃檯裡一樣樣的看著這裡的東西。

  初秋的氣息只是剛剛脫了暑熱,天氣仍舊不見得涼爽,蘇檀兒今天是一身簡單的婦人打扮,白色的衣裙與天藍色的衣襟、袖口,不見得繁瑣,但簡潔清爽,不失大氣。旁人在店鋪內外忙碌的時候,她也在如藥鋪般的櫃檯內走動著,不時打開一個新送來的盒子看看嗅嗅,或是抽開裡面櫃子的小抽屜,看看裡面原本放著的東西,不時做出一兩個指示。

  “朱砂、茜草、明礬、馬蘭花、這是冬青這些鼠尾葉有問題看,廖掌櫃你來看看,另外那邊五倍子也發黴了,暴然只是用來對數的原料,發黴的還是要換出來,是不是因為滲水弄的,今天下午就找人把那邊弄一下……啊,杏兒,你來……”

  “大概還得一個時辰才能卸完,船不等人,叫那邊還是繼續卸。隆慶樓那邊飯菜準備得好點,要有肉,下午還有一船到,今天會很累,看子時以前能不能全卸完。茶水一定要夠,另外街口那邊買一擔涼粉來,喜歡的,喝喝解渴也行。”

  這次入庫的東西門類繁多,有許多製成染料的原料,也有已經製成的染料,蠶絲,已經成成品的布匹,乃至於織機都有。東西多,都往這邊庫房裡塞了過來,有的還得分流到其它庫房中去。搬運工、夥計們的忙碌之中,蘇檀兒與杏兒這樣的女子混在其中,卻也沒有絲毫的不協調產生,這主要也是因為蘇檀兒對這些事情也已經駕輕就熟了。

  她若是不過來,廖掌櫃大抵也能自己把這邊的事情弄清楚,不過過來一趟,這些幹活的人們的福利多半就能好些,若是時間緊任務重,有時候提前完成還能從她的手上拿到些賞錢。真到需要旁人出力的時候,她在這方面從不吝嗇。

  吩咐著杏兒去處理吃喝的事情,櫃檯裡的事情吩咐完之後,她一路出門往碼頭那邊過去,廖掌櫃與一名夥計連忙跟在後面。這條街道上也是魚龍混雜,雖然沒有舊碼頭海慶坊那般亂,但也是三教九流雲集,繁忙的生意背後也有各種的利益牽扯,幫派勢力爭來搶去。每過幾日也會大大小小地打上一架。不過蘇檀兒倒也已經熟悉了這裡的氣氛,一路前行,還幫著兩名抬箱子的夥計扶了扶箱子,兩名夥計連忙道謝時,她也只是笑笑:“沒事,快過去吧。”

  街道上人群熙攘,各種店鋪商戶,與一名行色匆匆的年輕男子擦肩而過時,蘇檀兒才陡然停下了。那男子也回頭望了一眼,他的一隻手上拉著的是原本掛在蘇檀兒腰間的粉白色香囊,此時看來柔弱的女子單手抓住香囊的另一端不肯放,下一刻,那男子猛地用力搶了香囊便要跑,被跟著廖掌櫃過來的夥計撲倒在地。

  人群一時間混亂起來,蘇檀兒的右手大概被香囊的繩子勒了一下,此時握著拳頭,眉心微蹙地看著這一幕。那年輕男子爬起來就要繼續跑,跑出兩步,陡然被迎面面來的一名大漢一拳打倒在地。

  鮮血濺出來,蘇檀兒偏過頭微微眯了眯眼睛,隨後去撿起香囊並且將夥計扶起來。低著頭將香囊掛回腰上,歎了口氣快步朝前方走去。後方的毆打還在繼續:“媽的!瞎了你的狗眼!”

  距離這裡不遠的河邊有個紮了涼棚的小茶攤,此時涼棚中便有一撥人坐著休息,為首的是一名身材乾瘦但目光有神的中年人,看見她過來,笑著起身抱了抱拳:“蘇小姐。”

  “荊五叔。”蘇檀兒笑著打了招呼,然後回頭看了看,“謝謝荊五叔,已經好久沒遇上這樣的事情了。”

  “哈哈,不知道哪裡新來的小子,招子不亮怎麼出來混,既然蘇小姐心有惻隱,這邊算了,否則得廢他一隻手。”

  “不是什麼大事,若少一隻手,往後做其他事也難……”

  這名叫荊五的中年男子乃是這碼頭區域的黑幫老大之一,與耿護院有過命的交情,也是因此蘇檀兒的事情耿護院早已知會過這邊。這邊荊五揮了揮手,那邊才停止了毆打。蘇檀兒道謝之後,一路去往碼頭邊的一艘貨船,娟兒此時便在船上拿個小本子清點著一些東西。三個丫鬟中,娟兒的心思最為冷靜縝密,因此這些細部上的事情,通常也是讓她來。

  午後白雲悠悠,一船的貨物下完之後,杏兒也已經叫了飯菜過來。搬運工、布行夥計們也就聚在河邊的那些涼棚裡吃起飯來。杏兒拿了一壺茶水走來走去,作為大丫鬟,她在蘇府的位置與廖掌櫃比也沒什麼差的,這也是象徵性的一圈。娟兒與蘇檀兒坐在不遠處的一張桌前,拿著一本小冊子在做著整理,她們準備吃的也是與其餘人差不多的食物,並不多。這年頭午餐不是定式,不過對於其餘做體力活的人來說,能多吃一頓自然更好。

  方才有人偷蘇檀兒香囊然後被那樣毆打的事情此時也已經在眾人之間傳開了,娟兒也在問:“小姐,先前有人偷你東西?”

  “嗯,被荊五爺的人打了。”蘇檀兒簡單回應,娟兒也就“哦”地點了點頭。

  在其他人那邊,話題明顯就複雜許多。

  一些搬運工們不會很清楚蘇檀兒的身份,布行中也有新夥計。

  此時在人群間竊竊私語,顯然無法理解這樣一名嬌弱的女子為何會來到這邊管這些事情,這種女人對於生意來說,明顯該是外行才對,不過話說回來,吃喝的東西準備得倒真是豐盛。

  這些疑惑細細碎碎地出現,隨後當然也會有人解釋一番。

  “我們家小姐可不簡單,你懂什麼……”

  “將來是要管整個蘇家的。”

  “弄不出來吧?你這樣的當然看不出來……”

  “別看小姐這副嬌滴滴的樣子,也不潑辣,可管起事情來就是有聲有色的……”

  “人家的厲害是藏在心裡的,她要真生起氣來,蘇家的那些少爺什麼的在她面前可連大氣都不敢喘……”

  “怎麼樣,想不到吧?做久了你就知遵小姐就是個大家閨秀,可人家想的事情比你多多了……”

  不久之後第二艘大船靠岸,眾人便又行動起來,杏兒是幫忙負責掌控全域不出問題的,她擅長這個。娟兒則又跑去船上首先清點一些貴重的東西不出問題,蘇檀兒坐在涼棚中的桌邊扭頭望望那大船,看著碼頭那邊的情況。另一側那荊五一眾手下聚集的地方,閒聊之中倒也有些人往這邊看過來,熟悉的陌生的。

  “這女人跑過來能幹什麼啊……”

  “這女人可不是凡人……”

  “媽的長得真漂亮,你說這麼漂亮的小娘皮拋頭露面做生意,太可得……”

  “少他媽廢話,人家做生意可做得比你好。”

  “看不出來。”

  “這要是能嫁給我當老婆,他媽的……嘖……哎你說她就真不嫁人了啦,女人就是要嫁人的嘛,相夫教子……”

  “你也傻啊,沒看見人家都是嫁了人的打扮了嗎?以前過來這邊,可都是打扮成男人的,不過就算打扮了,樣子也俊……”

  “嫁了?”

  “沒錯,聽說招了個贅婿,是個書生。”

  “沒骨氣的男人。”

  “人家蘇家有錢,你剛才不是說嫁給你當老婆嗎?你不入贅能娶到這樣的女人?”

  “可那是書生,入贅了被壓一頭,我就不同了……”

  “嘁,這女人那是真厲害,她厲害在心裡,就不跟你發脾氣不跟你說半句重話你也得聽她話,你就是長得壯點,還想壓人一頭……”

  碼頭內內外外異常繁忙,一家家店鋪的掌櫃、管事都會在附近看著或者乾脆過去幫手,所有這類人中,年僅十九歲的蘇檀兒大抵是最為另類惹眼的一個。年輕貌美,對人和氣,使人喜歡又使人疑惑,看來平易的身影背後,也有著難言的分寸與距離感,樣貌、家世、才能往往都能令許多人忍不住自慚形穢。

  她終究也不好拋頭露面太久,在河邊涼棚裡看了一陣後,起身朝蘇氏的店鋪那邊走去,隨後倒像是發現了什麼,皺眉笑了笑,一路小跑過街。之前她雖然平易,但總顯得沉穩,這時候才有了如少女般的模樣了。到了街道那邊,才與一名過來的行人打了個照面,那男子微微露出驚奇的臉色,隨後也就笑起來。眾人看見蘇檀兒笑著行了個禮,隨後在路邊交談著。

  從那行禮的態度和表情看起來,該是女子對丈夫或情郎的,因為那感覺,親密而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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