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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連城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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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djack
時間:
2007-5-26 10:39 AM
標題:
連城訣
叮叮噹當兵刃相交聲中,白光閃耀,一柄柄長劍飛了起來,一柄跌入了人叢,眾婢僕登時亂作一團,一柄摔上了席面,更有一柄直插入頭頂橫樑之中。頃刻之間,卜垣、吳坎、馮坦、沉城四人手中的長劍,都被狄雲以“去劍式”絞奪脫手。
萬震山雙掌一擊,笑道:“很好,很好!戚師弟,難為你練成了‘連城劍法’!恭喜,恭喜!”聲音中卻滿是淒涼之意。
戚長髮一呆,問道:“什麼‘連城劍法’?”
萬震山道:“狄世兄這幾招,不是‘連城劍法’是什麼?坤兒、圻兒、圭兒,大夥都回來。你們狄師兄學的是戚師叔的‘連城劍法’,你們如何是他敵手?”又向戚長髮冷笑道:“師弟,你裝得真象,當真是大智若愚!‘鐵鎖橫江’,委實了不起。”
狄雲連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劍式”三路劍招,片刻之間便將萬門八弟子打得大敗虧輸,自是得意,只是勝來如此容易,心中反而糊塗了,不由得手足無措,瞧瞧師父,瞧瞧師妹,又瞧瞧師伯,不知說什麼話才好。
戚長髮走近身去,接過他手中長劍,突然間劍尖一抖,指向他的咽喉,喝道:“這些劍招,你是跟誰學的?”
狄雲大吃一驚,他本來凡事不敢瞞騙師父,但那老丐說得清清楚楚,倘若洩漏了傳劍之事,定要送了那老丐的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了重誓,決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師……師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來的。”
戚長髮喝道:“你自己想得出這般巧妙的劍招?你……你竟膽敢對我胡說八道!再不實說,我一劍要了你的小命。”手腕向前略送,劍尖刺入他咽喉數分,劍尖上已滲出鮮血。
戚芳奔了過來,抱住父親手臂,叫道:“爹!師哥跟咱們寸步不離,又有誰能教他武功了?這些劍招,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麼?”
萬震山冷笑道:“戚師弟,你何必再裝腔作勢?令愛都已說得明明白白了。‘鐵鎖橫江’的高明手段,不必使在自己師哥身上,來來來!老哥哥賀你三杯!”說著滿滿斟了兩杯酒,仰脖子先喝了一杯,說道:“做哥哥的先幹為敬!你不能不給我這個面子。”
戚長髮哼的一聲,拋劍在地,回身接過酒杯,連喝了三杯,側過了頭沉思,滿臉疑雲,喃喃說道:“奇怪,奇怪!”
萬震山道:“戚師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談談,咱們到書房中去說。”戚長髮點了點頭,萬震山攜著他手,師兄弟並肩走向書房。
萬門八弟子面面相覷。有的臉色鐵青,有的喃喃咒?。
沉城道:“我小便去!給狄雲這小子這麼一下子,嚇得我屎尿齊流。”魯坤沉臉喝道:“八師弟,你丟的醜還不夠麼?”
沉城伸了伸舌頭,匆匆離席。他走出廳門,到廁所去轉了轉,躡手躡腳地便走到書房門外,側耳傾聽。
只聽得師父的聲音說道:“戚師弟,二十年來揭不破的謎,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
聽得戚長髮的聲音道:“小弟不懂。什麼叫做真相大白。”
“那還用我多說麼?師父他老人家是怎麼死的?”
“師父失落了一本練武功的書,找來找去找不到,鬱鬱不樂,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問我?”
“是啊。這本練武的書,叫做什麼名字?”
“我怎麼知道?你問我幹什麼?”
“我卻聽師父說過,叫做‘連城訣’。”
“什麼練成、練不成的,我半點也不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什麼?”
“不如樂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什麼好笑?”
“你明明滿腹詩書,卻裝作粗魯不文。咱們同門學藝十幾年,誰還不知道誰的底?你不懂‘連城訣’三字,又怎背得出‘論語’、‘孟子’?”
“你是考較我來了,是不是?”
“拿來!”
“拿什麼來?”
“你自己知道,還裝什麼蒜?”
“我戚長髮向來就不怕你。”
沉城聽師父和師叔越吵越大聲,心中害怕起來,急奔回廳,走到魯坤身邊低聲道:“大師兄,師父跟師叔吵了起來,只怕要打架!”
魯坤一怔,站起身來道:“咱們瞧瞧去!”周圻、萬圭、孫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雲的衣袖,道:“咱們也去!”狄雲點點頭,剛走出兩步,戚芳將一柄長劍塞在他手中。狄雲一回頭,只見戚芳左手中提著兩把長劍。狄雲道:“兩把?”戚芳道:“爹沒帶兵刃!”
萬門八弟子都是臉色沉重,站在書房門外。狄雲和戚芳站得稍遠。十個人屏息凝氣,聽著書房中兩人的爭吵。
“戚師弟,師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是萬震山的聲音。
“放屁,放你媽的屁,萬師哥,你話說得明白些,師父怎麼會是我害死的?”戚長髮盛怒之下,聲音大異,變得十分嘶啞。
“師父他那本‘連城訣’,難道不是你戚師弟偷去的?”
“我知道什麼連人、連鬼的?萬師哥,你想誣賴我姓戚的,可沒這麼容易。”
“你徒兒剛才使的劍招,難道不是連城劍法?為什麼這般輕靈巧妙?”
“我徒兒生來聰明,是他自己悟出來的,連我也不會。哪裡是什麼連城劍法了?你叫蔔垣來請我,說你已練成了連城劍法,你說過這話沒有?咱們叫蔔垣來對證啊!”
門外各人的眼光一齊向蔔垣瞧去,只見他神色極是難看,顯然戚長髮的話不假。狄雲和戚芳對視了一眼,都點了點頭,心想:“蔔垣這話我也聽見過的,要想抵賴那可不成。”
只聽萬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說過這話。若不是這麼說,如何能騙得你來。戚長髮,我來問你,你說從來沒聽見過‘連城劍法’的名字,為什麼蔔垣一說我已練成連城劍法,你就巴巴的趕來?你還想賴嗎?”
“啊哈,姓萬的,你是誆我到荊州來的?”
“不錯,你將劍訣交出來,再到師父墳上磕頭謝罪。”
“為什麼要交給你?”
“哼,我是大師兄。”
房中沉寂了半晌,只聽戚長髮嘶啞的聲音道:“好,我交給你。”
門外眾人一聽到“好,我交給你”這五個字,都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狄雲和戚芳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將下去。魯坤等八人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是氣惱,又感萬分屈辱,真想不到爹爹竟會做出這等不要臉的事來。
突然之間,房中傳出萬震山長聲慘呼,極是淒厲。
萬圭驚叫:“爹!”飛腿踢開房門,搶了進去。只見萬震山倒在地下,胸口插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身邊都是鮮血。
窗子大開,兀自搖晃,戚長髮卻已不知去向。
萬圭哭叫:“爹,爹!”撲到萬震山身邊。
戚芳口中低聲也叫:“爹,爹!”身子顫抖,握住了狄雲的手。
魯坤叫道:“快,快追兇手!”和周圻、孫均諸師弟紛紛躍出窗去,大叫:“捉兇手,捉兇手啊!”
狄雲見萬門八弟子紛紛出去追趕師父,這一下變故,當真嚇得他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才好。戚芳又叫一聲:“爹爹!”身子晃了兩晃,站立不定。狄雲忙伸手扶住,一低頭,只見萬震山雙目緊閉,臉上神情猙獰可怖,想是臨死時受到極大痛苦。
狄雲不敢再看,低聲道:“師妹,咱們走不走?”戚芳尚未回答,只聽得身後一個聲音道:“你們是謀殺我師父的同犯,可不能走!”
狄雲和戚芳回過頭來,只見一柄長劍的劍尖指著戚芳後心,劍柄抓在蔔垣的手裏。狄雲大怒,待欲反唇相譏,但話到口邊,想到師父手刃師兄,那還有什麼話可說?不由得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卜垣冷冷地道:“兩位請回到自己房去,待咱們拿到戚長髮後,一起送官治罪。”狄雲道:“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跟師妹毫不相干。你們要殺要剮,找我一人便了。”蔔垣猛力推他背心,喝道:“走吧,這可不是你逞好漢的時候。”狄雲只聽得外面“捉兇手啊,捉兇手啊!”的聲音,亂成一片,心下實是說不出的羞愧難當,咬了咬牙,走向自己的房去。
戚芳哭道:“師哥,那……那怎麼得了?”狄雲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師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哪裡去了?”
狄雲坐在房中,其時距萬震山被殺已有兩個多時辰,他兀自呆呆坐在桌前,望著燒得只剩半寸的殘燭,心亂如麻。
這時追趕戚長髮的眾人都已回來了。“兇手逃出城去了,追不到啦!”“明兒咱們追到湖南去,無論如何要捉到兇手,給師父報仇!”“只怕兇手亡命江湖,再也尋他不著。”“哼!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碎屍萬段。”“明日大撒江湖帖子,要請武林英雄主持公道,共同追殺這卑鄙無恥的兇手。”“對,對!咱們把兇手的女兒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用來拜祭師父的英靈。”“不!待明天縣太爺來驗過了屍首再說。”萬門家人弟子這些紛紛議論,也早已停息了。
狄雲想叫師妹獨自逃走,但想:“她年紀輕輕一個女子,流落江湖,有誰來照顧?我帶著她一同逃走吧?不,不!這件禍事都是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強出頭,跟萬家眾師兄打架生事,萬師伯怎會疑心我師父盜了什麼‘連城劍’的劍訣?我師父是個最老實不過的好人,怎會去偷什麼劍訣?這三招劍法是那個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師父已殺了人,我這時再說出來,旁人也決不相信,就算相信了,又有什麼用?我實在罪大惡極,都是我一個人不好。我明天要當眾言明,為師父辯白。可是……可是萬師伯明明是師父殺的,師父的惡名怎能洗刷得了?不,我決不能逃走,我留著給師父抵罪,讓他們殺了我好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聽得外面屋頂上喀喇一聲輕響,一抬頭,只見一條黑影自西而東,從房頂上縱躍而過,他險些叫出“師父”來,但凝目一看,那人身形又高又瘦,決不是師父。跟著又有一人影緊接著躍過,這次更看明白那人手握單刀。
他心想:“他們是在搜尋師父麼?難道師父還在附近,並未走遠?”正思疑間,忽聽得東邊屋中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
他大吃一驚,握住劍柄,一躍而起,首先想到的便是:“他們在欺侮師妹?”跟著又聽得一聲女子的呼喊:“救命!”
這聲音似乎並非戚芳,但他關心太切,哪等得及分辨是否戚芳遇險,縱身便從窗口躍了出去,剛站上屋簷,又聽得那女子驚叫:“救命!救命!”
他循聲奔去,只見東邊樓上透出燈光,一扇窗子兀自搖動。他縱到窗邊,往裏張去,只見一個女子手足被綁,橫臥在床,兩條漢子伸出手去摸她的臉頰,另一個卻要解她衣衫。狄雲不認得這女子是誰,但見她已嚇得臉無人色,在床上滾動掙扎,大聲呼救。
他自己雖在難中,但見此情景,不能置之不理,當即連劍帶人從窗中撲將進去,挺劍刺向左邊那漢子的後心。右邊的漢子舉起一張椅子一格,左邊的漢子已拔出單刀,砍了過來。狄雲見這兩人臉上都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對眼睛,喝道:“大膽惡賊,留下命來!”刷刷刷連刺三劍。
兩條漢子不聲不響,各使單刀格打。一名漢子叫道:“呂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萬震山運氣,下次再來報仇!”雙刀齊舉,往狄雲頭上砍將過來。
狄雲見來勢兇猛,閃身避過。一條漢子飛足踢翻了桌子,燭臺摔下,房中登時黑漆一團。只聽得呼呼聲響,兩人躍出窗子,跟著乒乓連響,幾塊瓦片擲將過來。黑暗中狄雲看不清楚,而這高來高去的輕身功夫他原也不擅長,不敢追出。
他心想:“其中一個賊子姓呂,多半是呂通的一夥,是報仇來了。他們還不知萬師伯已死。”
忽聽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喲,痛死我了,我胸口有一把小刀!快給我拔出來。”狄雲吃了一驚,道:“賊人刺中了你?”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
狄雲道:“我點亮蠟燭給你瞧瞧。”那女子道:“你過來,快,快過來!”狄雲聽她說得驚慌,走近一步,道:“什麼?”
突然之間,那女子張開手臂,將他攔腰抱住,大聲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狄雲這一驚比適才更是厲害,明明見她手足都被綁住,怎地會將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想脫開她的摟抱,不料這女子死命地抱住他腰,一時之間竟然推她不開。
忽然間眼前一亮,窗口伸進兩個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晝,好幾個人同時問道:“什麼事?什麼事?”那女子叫道:“采花賊,采花賊!謀財害命啊,救命,救命!”
狄雲大急,叫道:“你……你……你怎麼不識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亂推。那女子本來抱著他腰,這時卻全力撐拒,叫道:“別碰我,別碰我!”
狄雲正待逃開,忽覺後頸中一陣冰冷,一柄長劍已架在頸中。他正待分辯,驀地裏白光一閃,只覺右掌一陣劇痛,噹啷一聲,自己手中的長劍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看,嚇得幾乎暈了過去,只見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削落,鮮血如泉水一般噴將出來,慌亂中斜眼看時,但見吳坎手持帶血長劍,站在一旁。
他只說得一聲:“你!”飛起右足便往吳坎踢去,突然間後心被人猛力一拳,一個踉蹌,撲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救命啊,采花賊啊!”只聽得魯坤的聲音說道:“將這小賊綁了!”
狄雲雖是個從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落入了人家佈置的陰毒陷阱之中。他急躍而起,翻過身來,正要向魯坤撲去,忽然見到一張蒼白的臉,卻是戚芳。
狄雲一呆,只見戚芳臉上的神色又是傷心,又是卑夷,又是憤怒。他叫道:“師妹!”戚芳突然滿臉漲得通紅,道:“你為什麼……為什麼這樣?”狄雲滿腹冤屈,這時如何說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聲,哭了出來,道:“我……我還是死了的好。”見到狄雲右手五指全被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一咬牙,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塊衣襟,走近身來,替他包紮傷口。這時她臉色卻又變得雪白。
狄雲痛得幾次便欲暈去,但強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唇出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魯坤道:“小師娘,這狗賊膽敢對你無禮,咱們定然宰了他給你出氣。”原來這女子是萬震山的小妾。她雙手掩臉,嗚嗚哭喊,說道:“他……他說了好多不三不四的話。他說你們師父已經死了,叫我跟從他。他說戚姑娘的父親殺了人,要連累到他。他……又說已得了好多金銀珠寶,發了大財,叫我立刻跟他遠走高飛,一生吃著不完……”
狄雲腦海中混亂一片,只是喃喃地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聲道:“去,去!去搜這小賊的房!”
眾人將狄雲推推拉拉,擁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後面。
萬圭卻道:“大家不可難為狄師哥,事情沒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小子是屁好人!”萬圭道:“我瞧他倒不是為非作歹之人。”周圻道:“剛才你沒親耳聽見麼?沒親眼瞧見麼?”萬圭道:“我瞧他是多飲了幾杯,不過是酒後亂性。”
這許多事紛至遝來,戚芳早已沒了主意,聽萬圭這麼替狄雲分辯,心下暗暗感激,低聲道:“萬師兄,我師哥……的確不是那樣的人。”
萬圭道:“是啊,我說他只是喝醉了酒,偷錢是一定不會的。”
說話之間,眾人已推著狄雲,來到他房中。沉城雙眼骨碌碌地在房中轉了轉,一矮身,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個重甸甸的包裹來,但聽得叮叮噹當,金屬撞擊之聲亂響。狄雲更加驚得呆了,只見沉城解開包裹,滿眼都是壓扁了的金器銀器,酒壺酒杯,不一而足,都是萬府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聲驚呼,伸手扶住了桌子。
萬圭安慰道:“戚師妹,你別驚慌,咱們慢慢想法子。”
馮坦揭起被褥,又有兩個包裹。沉城和馮坦分別解開,一包是銀錠元寶,另一包卻是女子的首飾,珠寶頂鏈、金鐲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時更無懷疑,怨憤欲絕,恨不得立時便橫劍自刎。她自幼和狄雲一同長大,心目中早便當他是日後的夫郎,哪料到這個自己一向愛重的情侶,竟會在自己遭逢橫禍之時,要和別的女人遠走高飛。難道這個妖妖嬈嬈的女子,便當真迷住了他麼?還是他害怕受爹爹連累,想獨自逃走?
魯坤大聲喝罵:“臭小賊,贓物俱在,還想抵賴麼?”左右開弓,重重打了狄雲兩記耳光。狄雲雙臂被孫均、吳坎分別抓住了,無法擋格,兩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脹起來。魯坤打出了性,一拳拳擊向他胸口。
戚芳叫道:“別打,別打,有話好說。”
周圻道:“打死這小賊,再報官!”說著也是一拳。狄雲口一張,噴出一大口鮮血來。馮坦挺劍上前,道:“將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幹壞事?”孫均提起狄雲的左臂,馮坦舉劍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聲急叫。萬圭道:“大夥瞧我面上,別難為他了,咱們立刻就送官。”
戚芳見馮坦緩緩收劍,兩行珠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向萬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滿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數著,板子著力往狄雲的後腿上打去。狄雲身子被另外兩個差役按著,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來。和他心中痛楚相比,這些擊打根本算不了什麼,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什麼。
他心中只是想:“連芳妹也當我是賊,連她也當我是賊。”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板子在落,肌膚腫了,破裂了,鮮血沾到了板子上,濺在四周地下。
狄雲在監獄的牢房中醒來時,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知時候已過了多久。漸漸地,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斷截處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笞打處的疼痛。他想翻過身來,好讓創痛處不壓在地上,突然之間,兩處肩頭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又使他暈了過去。
待得再次醒來,他首先聽到了自己聲嘶力竭的呻吟,接著感到全身各處的劇痛。可是為什麼肩頭卻痛得這麼厲害?為什麼這疼痛竟是如此的難以忍受?他只感到說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不敢低下頭去看。“難道我兩個肩膀都給人削去了嗎?”隔了一陣,忽然聽到鐵器的輕輕撞擊之聲,一低頭,只見兩條鐵鏈從自己雙肩垂了下來。他驚駭之下,側頭看時,只嚇得全身發顫。
這一顫抖,兩肩處更痛得凶了。原來這兩條鐵鏈竟是從他肩胛的琵琶骨處穿過,和他雙手的鐵鐐、腳踝上的鐵鏈鎖在了一起。穿琵琶骨,他曾聽師父說過的,那是官府對付最兇惡的江洋大盜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強,琵琶骨被鐵鏈穿過,半點功夫也使不出來了。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為什麼要這樣對付我?難道他們真的以為我是大盜?我這樣受冤枉,難道官老爺查不出麼?”
在知縣的大堂之上,他曾斷斷續續的訴說經過,但萬震山的小妾桃紅一力指證,意圖強姦的是他而不是別人。萬家八個弟子和許多家人都證實,親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紅,看到那些賊贓從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來。衙門裏的差役又都說,荊州萬家威名遠震,哪裡有什麼盜賊敢去打主意。
狄雲記得知縣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他想知縣大爺一時聽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終究會查得出來。可是,右手五根手指給削斷了,以後怎麼再能使劍?
他滿腔憤怒,滿腹悲恨,不顧疼痛地站起身來,大聲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陣酸軟,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掙扎著又想爬起,剛剛站直,腿膝酸軟,又向前摔倒了。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個聲音冷冷地說道:“給人穿了琵琶骨,一身功夫都廢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錢可真不小!”狄雲也不理說話的是誰,更不去理會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獄卒走了過來,喝道:“大呼小叫的幹什麼?還不給我閉嘴!”狄雲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見知縣大老爺,要求他伸冤。”那獄卒喝道:“你閉不閉嘴?”狄雲反而叫得更響了。
那獄卒獰笑一聲,轉身提了一隻木桶,隔著鐵欄,兜頭便將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雲只感一陣臭氣刺鼻,已不及閃避,全身登時濕透,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處破損的創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厲害。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他迷迷糊糊的發著高燒,一時喚著:“師父,師父!”一時又叫:“師妹,師妹!”接連三天之中,獄卒送了糙米飯來,他一直神智不清,沒吃過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燒終於漸漸退了。各處創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幾日那麼劇烈難忍。他記起了自己的冤屈,張口又叫:“冤枉!”但這時叫來的聲音微弱之極,只是斷斷續續地幾下呻吟。
他坐了一陣,茫然打量這間牢房,那是約莫兩丈見方的一間大石屋,牆壁都是一塊塊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塊鋪成,牆角落裏放著一隻糞桶,鼻中聞到的儘是臭氣和黴氣。
他緩緩轉過頭來,只見西首屋角之中,一對眼睛狠狠地瞪視著他。狄雲身子一顫,沒想到這牢房中居然還有別人。只見這人滿臉虯髯,頭髮長長的直垂至頸,衣衫破爛不堪,簡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銬,足上足鐐,和自己一模一樣,甚至琵琶骨中也穿著兩條鐵鏈。
狄雲心中第一個念頭竟是歡喜,嘴角邊閃過了一叢微笑,心中想:“原來世界上還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隨即轉念:“這人如此兇惡,想必真是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他是罪有應得,我卻是冤枉!”想到這裏,不禁眼淚一連串地掉了下來。
他受審被笞,琅鐺入獄,雖然吃盡了苦楚,卻一直咬緊牙關強忍,從沒流過半滴眼淚,到這時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那虯髯犯人冷笑道:“裝得真象,好本事!你是個戲子麼?”
狄雲不去理他,自管自地大聲哭喊。只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又提了一桶尿水過來。狄雲性子再硬,卻也不敢跟他頂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聲。那獄卒側頭向他打量,忽然說道:“小賊,有人瞧你來著。”
狄雲又驚又喜,忙道:“是……是誰?”那獄卒又側頭向他打量了一會,從身邊掏出一枚大鐵匙,開了外邊的鐵門。只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走過了一條長長的甬道,又是開鐵門的聲音,接著是關鐵門、鎖鐵門的聲音,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聲音,向著這邊走來。
狄雲大喜,當即躍起,腿上一軟,便要摔倒,忙靠住身旁的牆壁,這一牽動肩頭的琵琶骨,又是一陣大痛。但他滿懷欣喜,把疼痛全部忘了,大聲叫道:“師父,師妹!”他在世上只有師父和師妹兩個親人,甬道中除了獄卒之外尚有兩人,自然是師父和師妹了。
突然之間,他口中喊出一個“師”字,下面這個“父”字卻縮在喉頭,張大了嘴,閉不攏來。從鐵門中進來的,第一個是獄卒,第二個是個衣飾華麗的英俊少年,卻是萬圭,第三個便是戚芳。
她大叫:“師哥,師哥!”撲到了鐵柵欄旁。
狄雲走上一步,見到她一身綢衫,並不是從鄉間穿出來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出去。但見她雙目紅腫,只叫:“師哥,師哥,你……你……”
狄雲問道:“師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麼?”戚芳搖了搖頭,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狄雲又問:“你……你可好?住在哪裡?”戚芳抽抽噎噎地道:“我沒地方去,暫且住在萬師哥家裏……”狄雲大聲叫道:“這是害人的地方,千萬住不得,快……快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頭,輕聲道:“我……我又沒錢。萬師哥……待我很好,他這幾天……天天上衙門,花錢打點……搭救你。”
狄雲更是惱怒,大聲道:“我又沒犯罪,要他花什麼錢?將來咱們怎生還他?知縣大老爺查明了我的冤枉,自會放我出去。”
戚芳“啊”的一聲,又哭了出來,恨恨地道:“你……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為什麼要撇下我?”
狄雲一怔,登時明白了,到這時候,師妹還是以為桃紅的話是真的,相信這幾包金銀珠寶確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對戚芳又敬又愛,又憐又畏,什麼事都跟她說,什麼事都跟她商量,哪知道一遇上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絲毫沒有分別,一般的也認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盜金銀,以為自己能做這種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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