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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靈異故事)焚屍人 [打印本頁]

作者: wwe951951    時間: 2010-11-19 06:38 PM     標題: (靈異故事)焚屍人

一、結了仇
  一輛挺破舊的卡車,“哐當哐當”地行駛在冰天雪地里。
  太陽剛剛升起來,雪地上閃爍著刺眼的光。近處有樹,遠處也有樹,稀稀拉拉,雪野顯得光禿禿。而樹上也光禿禿,連一只烏鴉都沒有。
  駕駛室里擠四個人,一個是厲云,一個是司機,還有兩個幫忙的人。厲云的奶奶一個人躺在后面的敞篷車廂上。她的身上蓋著棉被,把腦袋蒙住了。
  中途,迎面駛來一個迎親車隊,幾輛車都掛著大紅花。車里的人隱隱約約都穿得很鮮艷。雙方擦肩而過之后,雪路又空蕩蕩了。
  厲云時不時打開車窗,朝外撒一把紙錢。
  這條柏油路多少年都沒有人修補了,像一條千瘡百孔的褲腰帶。車顛顛簸簸地行進,突然停下了,司機對厲云說:“你下去看看,她翻沒翻身。”
  厲云下了車,蹬著車輪爬上車廂,看見奶奶平躺著,她身上的藍花棉被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霜。他的心狠狠地酸了一下。
  幾個小時前,她還在床上慢慢轉過頭看了厲云一眼,無力地說:“你別看我了,快睡吧,天都快亮了。”
  可現在,她一個人躺在這冷冰冰的車廂里,想必已經凍硬了。
  寒風把厲云頭上的白色孝布刮起來,擋住了他的眼。他跳下來,爬進駕駛室,低低地說:“走吧。”
  
  火葬廠在小城南,八里。附近沒有人家。
  這是一家老火葬廠,北郊最近也開了一家新火葬廠。不過,那家新火葬廠收費比這家老火葬廠高,于是厲云選擇了這里。他是一個低薪階層,每一筆錢都要算計。另外,他家靠近城南,到這里來車費便宜些。他是自己雇的車,沒有打電話叫火葬廠派車,這樣花錢少一些。
  卡車開進了火葬廠的大門,停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前。
  司機說:“焚屍爐就在這個房子里。”
  這是一座老房子,很高大,像個廟堂。不過,它沒有廟堂那種安詳、超脫的氣質,卻有一股陰森的感覺,好像一個沒有五官的人緊緊繃著臉。
  它牆角的磚都破損了,像參差不齊的牙。有兩扇對開的鐵門,銹跡斑斑,很不周正,中間裂著一條大縫子,里面黑糊糊。鐵闩上掛著一把挺大的鎖。
  離這個焚屍房很遠的地方,有一排看起來很整齊的平房,那是辦手續是地方。
  厲云拿著死亡證明,去辦手續。
  這個房子里,排列著整容室,告別廳,停屍房,骨灰存放間,冷藏室。但是,厲云沒看見幾個工作人員。現在是正月,剛剛過完大年。
  他走進一個暖和的辦公室,那里面總共有三個人: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趴在辦公桌上,正在擺撲克算卦。他穿著一件藍大褂;一個瘦小的老頭站在一旁看。他也穿著一件藍大褂,只不過他的藍大褂瘦小些;床上坐著一個壯實的中年男人,他低頭緩慢地嗑著瓜子,也穿著一件藍大褂,他的藍大褂很髒了。
  “請問,哪位開票?”厲云問。
  那個擺撲克的小伙子抬頭看了厲云一眼,很不高興地收起了撲克,傲慢地說:“證明。”
  厲云急忙出示了死亡證明。那個小伙子看都沒看,就塞進了抽屜:“要骨灰盒嗎?”
  “要。”厲云說。
  小伙子站起來,帶厲云走進另一個房間,那里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骨灰盒。他說:“有高中低檔,便宜的幾十元,貴的幾萬元。你要哪一種?”
  厲云挑了一個榆木骨灰盒。
  回到剛才的房間,厲云交了錢,裝好火化證明,問:“誰管火化?”
  那個嗑瓜子的男人終于不嗑了,他撣撣手,說:“跟我走。”
  厲云打量了一下他。這個人很高大,要是摔跤的話,估計三個厲云都不是他對手。他的臉呈現著古銅色,濃眉,一雙大眼炯炯閃光。
  焚屍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從辦公室到焚屍房中間是一條石板甬道,有班駁的積雪,很滑。空氣太清爽了,一陣冷冷的風刮過來,厲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怪味,好像是一種燒棉花的味道。那就是死屍的味兒了。
     一路上,焚屍人沒有說一句話。厲云緊緊跟在他后面。
  在厲云眼中,這個焚屍人是個另類。
  他把一具具死屍送進焚屍爐(那死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哐當”一聲關死爐門,然后走到背后,甩開膀子往火紅的爐膛里填煤。
  焚屍爐里傳出悶悶的聲響。肌肉被燒焦:“吱……吱……吱……”筋骨在斷裂:“啪……啪……啪……”
  焚屍爐里冒出煙氣,在煙氣缭繞中,他不時地用長長的鐵鉤子伸進去,翻動屍體。
  漸漸,那些細碎的聲音終于聽不見了,只剩下大煙囪里的風把烈火抽得“呼呼”響……
  他總共焚過多少人?
  他有女人嗎?她和他做愛的時候心情是什么樣的?
  他做不做噩夢?
  他燒過他的親人嗎?
  他想沒想過,有一天,他自己也會躺進那個他十分熟悉的焚屍爐?
  
  天藍盈盈的,火葬廠里很安靜。
  來到那個焚屍房前,健壯的焚屍人掏出一把大鑰匙,捅進鎖眼,“哐!——當!——”兩扇鐵門打開了。
  他揮揮手,說:“抬進來。”
  厲云趕忙和另兩個幫忙的人爬上車,把奶奶抬下來,趔趔趄趄地走進了那個焚屍房。
  焚屍房里很空曠,很寒冷,是土地,有一些草屑。兩個焚屍爐冷冷清清地敞開著,爐口方方正正,狹小,深邃。
  焚屍人指了指一個像床一樣下面有輪子的鐵擔架,大聲說:“抬到那上面去。”
  幾個人就把厲云的奶奶放在了那上面。
  “出去吧!”焚屍人說。
  兩個幫忙的人就出去了。
  厲云的眼淚一下就流下來。他掀開奶奶的棉被,最后看了她一眼。她的臉色青白,雙眼微微睜著一條縫,眼珠毫無光澤。
  “我讓你出去!”焚屍人不耐煩了。
  厲云猛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很憤怒。厲云是個老實人,他一發脾氣,臉“呼”一下變成了紅布。
  那個焚屍人一點不回避,眼里射出凶狠的光,挑釁地和厲云對視。他是這里的主宰,沒有人可以越權。
  而厲云的奶奶是個膽小的人,非常怕事,特別是陌生的環境里。假如現在她活著,一定會把厲云推開,聲音抖抖地說:“別惹事,快出去,啊!”可是,現在她再不可能坐起來了……
  厲云慢慢把棉被放在奶奶的臉上,擦了一把淚,走了出去。
  走過焚屍人身前的時候,厲云又聞到了他身上那股燒棉花的怪味。焚屍人像鐵塔一樣戳在那里,一動不動,還在凶狠地盯著厲云。
  厲云臉上的紅已經像潮水一樣退下來,他緩和了一下語氣,小聲問那個焚屍人:“什么時候能完?”
  “排隊。”
  “就排什么隊?”
  “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他把腦袋朝側面轉了轉,眼珠卻依然盯著厲云,顯得極其傲慢。
  厲云不想跟他爭執,走出去了。他的心里很難過,似乎他把奶奶丟下了,丟給了這個空曠、冷清的大房子,丟給了這個蠻橫的焚屍人……

  接著,那個焚屍人也走了出來,他把鐵門一鎖——“當!”然后,踩著就積雪走了。厲云傻傻地望著他那髒兮兮的藍大褂,不知道他干什么離開。
  司機小聲說:“你得給他塞點錢。”
  “為什么?”
  “都得塞。要不然,你就等吧。”
  “我就不給他,看他能拖到什么時候!”
  “即使他不拖,也不會給你好好燒,連骨帶肉地倒出來……”司機繼續勸厲云。
  “那我就找他們領導去!”
  厲云是一個中學教師,他對社會的一些門道一竅不通。這時,他對這個焚屍人已經產生了一種仇恨——他竟然連死人都欺負!
  剛才,那火藥味的對視,已經使兩個人結了仇。厲云感覺到,他開始跟自己較勁了。如果讓厲云低三下四地去給他送錢,他覺得是一種侮辱。
  
  天很冷,司機跟那兩個幫忙的人坐到駕駛室里去了,厲云一個人蹲在焚屍房前。不遠處的雪地上,扔著一個很大的篩子。
  厲云帶著剛剛流過淚之后的淡淡倦意,看天。藍盈盈的天上沒有云彩。
  奶奶也有過五彩斑斓的童年,也有過如花似玉的青春。這一輩子,她一定也走過很多路,見過很多面孔,但是,她肯定沒來過這個火葬廠。她不會想到,最后,她會來到這里,來到這個陌生的大房子……
  這個焚屍人出生的時候,也一定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大眼睛,人見人愛。奶奶不可能見過這個孩子,她不會想到幾十年之后,她會落在這個人手里……
  厲云胡思亂想了好長時間,中午都過了,那個焚屍人還沒有出現。
  又有一輛車拉著屍體來了。那些家屬下了車,跟厲云一樣,匆匆忙忙去辦手續。他們好像都懂得這里的規矩。
  終于,那個焚屍人來了,他的臉上掛著笑,指揮死者的家屬把屍體抬進焚屍房,接著,他在里面把鐵門鎖上,開始工作了。
  厲云耐著性子等待。
  幾個小時之后,那鐵門“哐當”一聲打開了,焚屍人從鐵門里探出頭,對死者的家屬喊:“1號,把篩子拿過來!”
  他們成了1號!
  那幾個披麻戴孝的人立即拿了篩子跑進去。他們用篩子盛著滾燙的骨灰,跑出來,放到一片空地上。等那骨灰涼了之后,篩出幾塊骨灰,裝進骨灰盒里,開車走了。
  焚屍人又鎖上門走了,連看都不看厲云一眼。
  司機從駕駛室走出來,對厲云說:
  “你還是給他塞點錢吧!”
  “不塞!”厲云說。
  “我……”司機猶豫著說:“我在這里等的時間太長了,耽誤了別的活,你能不能加點運費?……真是不好意思。”
  厲云咬咬牙說:“我給你加。”說完,他站起身,大步朝辦公室走去。他要去討個說法。
  進了辦公室,他看見那個小伙子還在擺撲克算命,那個瘦小的老頭還在一旁看,而那個焚屍人還在床上嗑瓜子。
  厲云大聲問:“請問,你們的領導在哪個辦公室?”
  那個焚屍人連頭都沒有抬。
      那個瘦小的老頭朝厲云看了看,說:“你有什么事?”
  “我找領導。”
  “我就是這里的領導。”那老頭說。
  他就是領導?厲云一下就沒有了信心。
  “我們來得最早,排在第1號,現在天都快黑了,為什么一直不給我們燒?”
  那個老頭乜斜了那個焚屍人一眼,淡淡地問:“是嗎?”
  焚屍人這才停止了嗑瓜子,笑笑地看著厲云,厲云感到那笑里含著殺氣。他慢騰騰地說:“剛才不是已經燒完了嗎?”
  “你燒的是哪個?”
  “1號啊!”
  厲云傻了,他想了想,大聲說:“你為什么不叫我?”
  “我叫的是1號啊。”
  “你!……”
  焚屍人依然在笑:“別著急,你送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老太太。”
  “噢,老太太,她還在那里躺著呢,剛才燒的那個是老頭。我現在就去燒你的人。”說完,他又撣撣手,下了地,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那個老頭不再理睬厲云,繼續看那個小伙子算命。
  厲云跟出門,竟然沒看見那個焚屍人。
  他怎么走得這么快?
  在路上,厲云越來越感到那個焚屍人的笑不懷好意。他是在暗示自己:我已經把你奶奶燒了,把骨灰給了另一家人。你跟我過不去,那你就抱一個陌生人的骨灰回去吧……
  想到這里,厲云瘋了一樣朝焚屍房跑去!他要看看,剩下的那具屍體是不是奶奶。
  來到焚屍房前,他猛地停住了腳——晚了,那兩扇鐵門已經被他在里面鎖上了。
  他沖上去,使勁敲門:“咚咚咚!咚咚咚!——”
  焚屍人終于把鐵門打開,那張古銅色的臉露出來,喝道:“你敲什么呀?”
  “人呢?”厲云面如濺朱。
  “已經推進爐子了。”說完,焚屍人慢騰騰地把門關上了:“哐!當!——”
  厲云又傻了。
  
  厲云把骨灰裝進骨灰盒里,在懷里抱著,心情復雜極了。他不知道這盒子里是奶奶還是另一個陌生老頭。現在的科學技術還無法進行“骨灰認定”。他吃了啞巴虧。
  他把骨灰盒寄放在了火葬廠,然后上了車,沮喪地對司機說:“我們走吧。”
  司機早調好了頭。他發動著車,朝前開動了。這時候,天已經擦黑。
  那個焚屍房的門敞開著,里面一片黑糊糊,車開過去的時候,厲云看見那個焚屍人站在里面,表情怪異地看著他。
  厲云打了個冷戰。
      二、烤肉
  奶奶去世之后,厲云的心情一直很抑郁。
  爸爸得了老年癡呆,奶奶只有他這么一個孫子,遇到這樣的事全靠厲云一個人操持。處理完了奶奶的后事,他累得筋疲力盡。
  這一天,他躺在床上,咳嗽起來。
  “看你都累瘦了。你家有那么多姐妹,她們怎么不管?”老婆抱怨說。
  “我不是兒子嗎?”
  “兒子就該一個人扛起來?我不管你,累死活該。”
  厲云不說什么了。
  老婆下了地,拿來兩片止咳藥,還有一杯水,說:“吃!”
  厲云順從地吃了藥,點著了一支煙。
  老婆躺下,說:“你能不能把煙戒了?”
  “我只能少抽點。”
  “你都說多少年了?你少抽一根了嗎?”
  厲云不說話了。
  “明天,我去省城進貨,你自己去醫院看看。最近你一直都在咳嗽,你可別得什么肺炎,咱家得不起病!”
  這句話讓厲云有點惱怒,他說:“你別咒我!”
  “我是關心你!好歹不知。”
  老婆的脾氣不太好,每次她發火,厲云都不還嘴,只是一言不發地抽煙。前段時間,她下崗了,脾氣更加暴躁。當時厲云想給老婆擺個服裝攤,可是,他去幾個姊妹家借錢,卻沒有借到。她們的生活都不寬裕。最后,他從一個叫蔣東的朋友那里借到了5000元錢。
  前些年,厲云考了師范,蔣東考進了一所民政學校。畢業之后,蔣東被分配到省城殡儀館,擔任專業屍體化妝師,工資挺高。
  老婆終于有了營生干。不過,她一忙起來,說話更是粗聲大嗓。婚姻的模式一天天固定了——她越來越專橫,厲云越來越軟弱。
  不過,厲云還是很心疼老婆的,每天他下班都把飯菜做好,等她回來。
  對于厲云來說,最幸福的時光是周末。周末孩子從幼兒園回來。
  孩子有點懼怕媽媽,他對厲云很依賴。就是因為他太依賴自己了,厲云才決定把他送到幼兒園全托。
  愛是矛盾的。厲云希望孩子對他好,又怕孩子對他太好——萬一他有了什么意外,他怕孩子承受不住那種打擊。于是,他就希望孩子對他不好,自私些;另一方面,他希望天天跟孩子在一樣,又擔心他不自立,長大后不易存活,只有忍痛割愛,交給了幼兒園……
  
  老婆走了之后,家里只剩下厲云一個人。晚上,他不願意做飯,想到街上隨便吃一點。
  他來到一個夜市,這里有很多燒烤攤,烤羊肉,烤火腿,烤魚,烤蛋……他找個背靜的座位坐下來,跟老板要了幾串烤腰子,一盤泡菜,一扎啤酒。
  烤腰子很快就端上來了,“滋滋啦啦”地響,散發著一股誘人的孜然味。老板是個中年女人,她笑吟吟地說:“兄弟,慢慢吃。”
  “謝謝。”厲云說。
  他拿起一串烤腰子剛要吃,突然感覺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他抬頭看了看,有個人坐在離他幾米遠的一個位置上,正在看著他。
  他驚呆了——這個人正是那個焚屍人!
  他依然穿著那件藍大褂,那張古銅色的臉在夜市白晃晃的電燈下有幾分倦倦的陰沉。他一邊張著嘴饕餮大吃,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厲云。
  厲云不知他手里烤的是什么肉,塊很大,好像烤煳了,有的部分紅,有的部分黑。他的手很粗糙,呈現著古銅色。
  厲云似乎又聞到了一股燒棉花的味道。
  他一下沒有了胃口,避開焚屍人的目光,朝女老板招招手:“老板,結帳!”
  那個女老板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跑過來:“兄弟,你帶走呵?”
  “不,我不吃了。多少錢?”
  女老板疑惑地看著厲云,有點不自在:“兄弟,怎么了?烤得不對口味嗎?”
  “不是,我有點事。”
  他們的對話,那個焚屍人應該聽得清清楚楚。厲云沒有再看他,但是他感覺他還在盯著自己。
  “算了,這次不收你錢了……”女老板說。
  “謝謝……”厲云說完,拔腳就走。
  他回到黑洞洞的樓門口,回頭看了看——那個焚屍人沒有跟上來。
  他松了口氣,暗暗罵晦氣。
  這天晚上,他沒有吃飯。他只感到惡心。
      三、生存
  一年前,厲云在第四中學教語文。
  他這個人實際上很善良,很不精明。不知因為哪件事,他得罪了校長,校長抓住一次教師素質考核的機會,做得點手腳,把他拿下了。
  厲云一下就暈頭轉向了。
  那段時間,他四處找工作,可是,極不順利。生活還要繼續,買米買菜,買水買電,要交孩子的托費……
  走投無路,他去省城找到蔣東,想在火葬廠找個活。
  蔣東說:“現在,殡儀館的工作成了熱門職業,想進來的人都擠破了門檻。因為這里的薪水高,下崗的幾率又小。”
  “你幫幫忙。”
  “我可以幫忙,但是,你最好先跟我走一走,看看能不能適應。”
  首先,他讓厲云觀看了他為屍體整容的過程:
  那是一個很干淨的房子。蔣東用一輛滑輪床從冷藏室推出一具蒙著白布的屍體,停在房子中間,從容地掀開了蒙屍布——那是一個被車輪壓扁腦袋的女子屍體。
  厲云的心抽搐了一下。
  蔣東開始有條不紊地為她整容了。他對著死者的遺照,雙手像捏橡皮泥一樣,為死者捏弄出了一個腦袋的大致輪廓,然后往死者的顱腦里塞棉花,用針線將錯位的皮膚縫合,再貼石膏……
  厲云站在很遠的地方看。
  很快,死者就基本恢復了原貌。雖然那張假臉塗的肉色很逼真,但是怎么看都不是一張真臉。
  最后,蔣東輕輕為死者洗頭發。那長長的頭發不再柔軟,而像一根根硬撅撅的麻線……
  他對厲云說,有的屍體四肢殘缺不全,他就用肥皂做出來安上。有的家屬還要求給屍體消毒,洗澡……
  “你都是白天工作吧?”厲云問。
  “不,我一般都是在晚上工作。晚上安靜,也有靈感。”
  “太嚇人了……”
  “怎么樣,干這個行嗎?”
  “不,我干不了。”
  “那剩下的職業就是焚屍工了。”
  “看大門不行嗎?”
  “看大門的是廠長的岳父!”
  厲云只好又跟蔣東觀看了火化屍體的過程。
  省城的火葬廠的設施當然更先進,更氣派。
  幾名穿白大褂的工人推過來一輛滑輪床,那上面躺的也是一具女屍。他們把女屍抬下,放到傳送帶上,然后,按動電鈕,傳送帶啟動,女屍移向爐口。爐口和傳送帶之間,懸垂著一塊白布,用來隔擋。女屍一點點消失在那塊白布的后面。
  蔣東打開爐口觀察窗的鐵門,里面是一塊透明的耐高溫玻璃。他對厲云說:“你朝里看一看。”
  厲云湊上去,通過那個觀察窗,清楚地看到那個女屍躺在爐中。爐內已經預熱升溫。
  “我一直以為,火化是不讓看的。”
  “我們正在引進幾台最新型的火化機,有閉路電視系統,家屬不用進入火化車間,就能看到親人被火化的全過程。”
  爐內燃起了熊熊烈火。厲云看到那個女屍的頭發和衣服忽地一下就不見了,只剩下一具白花花光禿禿的裸體,很快消失在火光中……
  一個工人用鐵鉤子伸進去,翻動屍體。
  蔣東說:“女人的骨盆比較難燒,要用鐵鉤子搗碎骨架。”
  兩個人出來后,蔣東說:“怎么樣?”
  “我……再考慮考慮。”
  “其實我們本來就是一捧灰。”
      厲云像逃一樣回來了。
  他教的是語文課,天天接觸的是:“十幅歸帆風力滿。記得來時,買酒朱橋畔。遠樹平蕪空目斷,亂山惟見斜陽半。誰把新聲翻玉管?吹過滄浪,多少傷春怨!已是客懷如絮亂,畫樓人更回頭看……”
  讓他親手把畫樓上回頭凝視的女孩燒成灰,把多愁善感的作詩人燒成灰,他做不出來。他想,假如自己教的是生理課就好了,那樣也許就吃得下焚屍工這碗飯了……
  吉人天相,不久后,他在一家私立小學找到了工作,仍然教語文課。
  這天,厲云下班回家,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又撞見了那個穿藍大褂的焚屍人,他的眼睛一下就直了。
  
  四、接靈
  又是他。
  他正在一個熟食攤買東西。
  厲云卻感覺到,這個焚屍人是看見自己之后,才假裝要買東西的。他的心“怦怦怦”地跳起來,趕快進了樓門。
  焚屍人跟到了厲云家門口!
  厲云其實是個膽小的人。老婆和小孩都不在身邊,這天夜里,他感到很害怕。
  他關了燈,仔細聽窗外的動靜。盡管這是四樓,可他還是不放心——他擔心那個焚屍人突然出現在窗外。
  回想起來,這個人眼神無比冷酷、陰森。他與無數屍體打過交道,身上已經浸染了死亡的氣息。厲云后悔了,當時不該和他結仇……
  半夜時,他才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的身體朝著天花板慢慢漂浮起來,漂浮起來。伸手摸摸頭,有點燒。此時,他忽然對自己變得細心了,他細細地感受著自己的身體,開始胡思亂想……
  是不是得了心髒病?應該不會,他的心髒一直很正常。是不是得了精神病?也不會,他的家族沒有精神病史——可是,總懷疑自己是精神病的人是不是精神病呢?是不是得了哮喘病呢?不會,他只是感覺呼吸有點短而已。還有,胸好像有點痛,特別是躺下來,更明顯。
  他暗暗告戒自己——不能再抽煙了,弄不好,真的就得了肺炎!
  這天夜里,他夢見自己走在一條夜路上,突然被絆了一個跟頭。他彎腰摸了摸,竟然摸到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他打開打火機,悚然一驚:遍地都是骨灰盒!
  絆倒他的正是他奶奶的骨灰盒。他看著奶奶的黑白相片,極其驚恐。這時候,他聽見骨灰盒里傳出一個老頭低低的呻吟聲。
  厲云驚恐地問:“你是誰?”
  盒子嘶啞地說:“我找我兒子啊!”
  
  第二天早上,厲云上班去,還沒等出門,就聽到了敲門聲。
  他打開門,一下就看見了那個穿藍大褂的焚屍人!他堵在了厲云的家門口!
  這時候,天剛麻麻亮,焚屍人的臉有點陰暗。他身后還站著一個人,也穿著藍大褂,面色陰沉地看著厲云。
  “你們找誰?”厲云的聲音有些抖。
  “請問,這戶人家是不是有人死了?”焚屍人冷冰冰地問道,好像根本不認識厲云。
  厲云氣得差點一拳搗過去——但是他沒有那個膽量,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沒有。誰讓你來的?”
  那個人的態度依然冷冰冰:“你家姓厲吧?”
  “是。”
  “這里是四中家屬樓4門401房吧?”
  “是。”
  “我們是殡儀館的工作人員,剛剛接到一個電話,說你家男主人去世了,叫……”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死者叫厲云,叫我們派靈車來接屍。”
  厲云明顯感覺到這個人在找茬,他實在忍不住了,大聲說:“你們搞錯了!”
  焚屍人似乎笑了笑,說:“你別激動,也許是有人在搞鬼,你可以到派出所報案。”然后,他不太信任地歪頭朝房間里看了看,說:“……那我們走了。”
  說完,兩個人就轉身下了樓。
  厲云愣了半天,越來越憤怒。他堅信這個焚屍人在使壞,在報復自己。他決定去報案!
  走在路上,他又想到,既然焚屍人主動提醒自己去報案,那么他一定早就堵上了所有的漏洞,估計警察也查不出子午卯酉來。接著,他又想不通了:這個人是焚屍工,怎么還管拉屍體呢?火葬廠應該有明確的分工啊。
  他的腳步慢慢停下來,改變了計劃。他明顯感覺到,這個焚屍人一定還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恐怖。因此,他決定去火葬廠,找到他,好好談一次。
  他不知道談的結果是什么。也許他會和他吵上一架,甚至撕打在一起,最后驚動火葬廠主任,直至民政局……
  也許,厲云會服軟,說些好話,求他別再找麻煩……
      五、火葬廠的夜
  白天有課,厲云先去了學校。
  這一天,厲云講課心不在焉,差點出笑話。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他急匆匆離開了學校,向南郊火葬廠走去。南郊火葬廠不通公共汽車,他又舍不得打出租,干脆一路步行。
  他走進那個陰森森的火葬廠大門時,天都快黑了,大院里空蕩蕩的。他來到焚屍房前,看見那兩扇鐵門鎖著,就去了辦公的那排平房。
  平房里的走廊,很窄很長很黑很靜,只有走廊盡頭那間房子亮著黯淡的燈光。厲云十分恐懼,只想盡快走進那間有燈的房子。他穿著一雙布鞋,走在水泥地上,聲音很大:“嚓,嚓,嚓,嚓……”
  終于,他拉開了那扇門。
  里面有三張空床,卻沒有一個人!他的心一下就落空了。
  他在這間房子里站了一會兒,想出去,卻不敢。最后,他就在一張床上坐下來。
  這房間里除了三張床,還有一張舊桌子,上面放著一個登記本。厲云猜測這里是值班室,那么一會兒就應該有人來。
  他多希望這時候走進一個工作人員啊,哪怕他也穿著藍大褂。厲云會給他遞上一支煙,和他好好聊一聊,問問那個焚屍人叫什么,他的性格怎么樣,他家里什么情況……
  厲云需要了解這個可怕的人。
  等了好半天,終于走廊里傳來一陣腳步聲,很輕。
  厲云立即屏住了呼吸。他忽然想到:假如進來的是那個焚屍人怎么辦?
  門“吱呀”一聲開了,走進來另一個穿藍大褂的人。蒼白的燈光照著他的臉,也是古銅色。他看了厲云一眼,嚴厲地問:“你找誰?”
  “我找那個……焚屍工。”
  他沒有再問,走到厲云旁邊,牽起床單一角抖了抖。
  厲云立即站起來,遞上一支煙。那個人轉過頭來看了看他,擺了擺手。他的眼光剛要移開,又想起了什么,重新看了看厲云:“我好像見過你……”
  “不可能吧?”
  “有點眼熟。”
  “可能是……前些日子我奶奶去世,我來過這里。”
  他又狐疑地看了厲云一會兒,不再說什么,躺在了床上。
  “師傅,您在這里工作多久了?”
  “從建廠到現在,十一年了。”
  “我是一個教書的,我很敬佩干你們這種工作的。”
  那個人“哼”了一下,接著,乜斜了厲云一眼,問:“你認識唐大?”
  “誰?……啊,不認識。”
  “那你找他干什么?”
  “我懷疑我奶奶的骨灰搞錯了。”
  “我了解這個火葬廠,到今天為止,一共已經燒了8987具屍體,骨灰從來沒有搞錯過——隔壁就是放骨灰盒的房子。”
      “他……現在在哪兒?”
  “在焚屍房,我剛才看見了。”
  厲云走出這間房子的時候,感到走廊里比剛才更黑了。兩側有很多門,現在它們都關著。
  經過那間存放骨灰盒的房子,厲云聽到里面好像有什么動靜,不由想起了他做過的那個夢——那個老頭在奶奶的骨灰盒里對他說:我找我兒子啊!……
  他不知道其余那些房間都是放什么的,反正不是屍體,就是骨灰,再不就是花圈。
  終于,厲云來到了外面。天上有星星,很水靈。這里遠離城區,空氣很好。
  不過,廠區內氣氛陰沉,好像總有一股死人的味兒。焚屍房的大煙囪在夜幕中靜靜聳立,似乎在等待什么。四周一片死寂,到處都黑糊糊的,似乎潛藏著8987雙眼睛。
  厲云想,這個唐大現在在焚屍房干什么?他為什么不回宿舍睡覺?
  有個人影兒飄進了焚屍房。
  唐大!
  厲云點上一支煙,定了定神,走過去。那兩扇鐵門沒有關,夜里朝里面看,更加陰森。他站在門外喊了一聲:“唐大?”
  沒有人回答。
  厲云壯著膽子,朝里跨了一步,立即感覺到了四面八方的冷風。他打著了打火機,柔弱的火苗閃跳著,暗暗地照亮了這個空蕩蕩的大房子。
  里面沒有人!
  厲云一點點轉動著眼珠。
  那兩個焚屍爐,顯得更冷清,看得出來沒有一絲一毫熱量。一個爐門關著,一個爐門敞開著。
  接著,厲云的眼光落在了房子正中那個放死人的鐵擔架上,那上面竟然躺著一個人!
  那應該是一個死人,身上蓋著白色的蒙屍布。
  厲云朝著這個人,小聲問道:“是唐大嗎?……”
  那個人一動不動。
  這時候,打火機滅了,厲云一步就跳了出來。
  他驚惶地朝火葬廠大門口跑去,他要逃離這里了。可是,跑出了一段路,他越想越不甘心——如果他這樣跑了,那個焚屍人一定會變本加厲地害他!
  他停下來,躲在很遠的地方繼續看那個黑洞洞的焚屍房。
  過了好久好久,一個黑影從那個門里探出了身子,四下看了看,接著把兩扇鐵門關上了:“哐!——當!——”
  厲云睜大了眼睛。
  他准備拼一個魚死網破了。他深吸一口氣,返了回去,用力拉開那兩扇鐵門,再一次打著打火機,走進去。
  “唐大!”
  那個人還躺在鐵擔架上,一動不動,臉上蒙著白布。
  厲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走過去,猛地拉開那個蒙屍布,他驚呆了:死屍竟然是個老太太!
  他毛骨悚然地四下看了看,這個空蕩蕩的房子里再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了!
  剛才是這個老太太在關門?
  他把目光射向了那個關著的焚屍爐,接著,大步沖過去,猛地把那個爐門拉開,就看見了兩只很大的腳丫子。
  狹長的爐子里躺著一個人!
  厲云死死盯著那雙腳丫子,一動不敢動。
  那雙腳丫子微微動了動,一點點伸出來。終于,這個人的腿垂下來,踩在了地面上,而上半身還在爐子里,繼續往外伸……
  這時候,打火機的火苗跳動一下,又滅了。
  厲云雙手劇烈地顫抖著,使勁地打:“啪!啪!啪!啪!……”打火機燒的時間太長,已經燒壞了,怎么都打不著。
  這時候,一個巨大的黑影站在了厲云面前,死屍的氣息立即彌漫開來。厲云不知道他是不是那個焚屍人,甚至不知道男女,也許是8789個屍體中的一個……
  終于,巨大的黑影說話了:“出去!”
  是他!這個陰森的大房子是他的世界,他在命令厲云:出去!
  “唐大……”
  “出去!”他又說。
  厲云一步步退出了焚屍房。
  
  厲云終于想通了:
  這個焚屍人天天跟死亡打交道,也許,他的心態早已和正常人不一樣,他不可能和自己推心置腹地聊天,最后達到和解。
  他決定離開這個院子,趕八里夜路,回家。
  火葬廠的大門口高高地掛著水銀燈,燈光蒼白。厲云正快步走著,突然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大門口,叉著腿,似乎在堵截他。
  他忐忑不安地回頭看看,又朝前看看,腳步慢下來。
  那個人說話了:“干什么的!”
  “我?我來找個人……”
  厲云看清了,站在大門口的這個人還是那個焚屍人!他濃眉大眼,臉面呈古銅色,穿著藍大褂。
  “是你?”厲云說。
  “你找誰?”
  “我找你啊。”
  “你找我干什么?”
  “今早上,你不是去過我家嗎,你忘了?”
  “我沒忘。”他冷冰冰地說:“我想讓你躺著來,你不干,現在卻自己走來了。”
  “我想問你一個事。”
  “什么事?”
  “剛才,我看見你在……”
  “我在哪兒?”
  “你在焚屍房……”
  他突然笑了起來,令人毛骨悚然:“你搞錯了。我和他是兄弟,不過長的有點像而已。”然后他小聲說:“——我——是——弟。”
  那語調怪怪的,厲云到死都忘不了。
  “你不是焚屍工?”
  “——我是負責拉屍體的。”他的聲音仍然輕輕的,好像在告訴厲云一個什么秘密。
      六、生命
  老婆風風火火地回來了。
  她是坐長途車回來的,帶回了四大包衣服,每個包足有三十公斤。一進屋,她就對厲云大發脾氣,抱怨他不去車站接她……
  厲云能想到她一路上的艱難。就是換了他,要把這四大包東西從省城折騰回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晚上,他對老婆講了最近幾天發生的事。當他講到他在焚屍房看見一個人躺在焚屍爐里的時候,老婆驚叫起來。接著,她指著厲云的鼻子說:“你去那里干什么?有病啊?”
  
  焚屍人的陰影一直緊緊跟隨著厲云。
  他總懷疑他在火葬廠大門口看見的那個人其實就是那個焚屍人,他在說謊。
  厲云一天天消瘦了。他覺得,這都是那個焚屍人害的。
  這天晚上,厲云在衛生間刷牙的時候,又使勁咳嗽起來,止也止不住,最后他發現自己竟然咯了血。他怕老婆看見,扭開水龍頭,把那幾滴血沖下去了。
  他陡然變得無助起來。
  他想,明天就算是耽誤上課,也得到醫院看看去。
  是的,他和老婆的收入剛剛能維持溫飽,得不起大病。
  
  次日,天有點陰。
  下午,沒有課,厲云去了醫院。
  那個醫生很傲慢,他一眼都不看厲云的臉,匆匆檢查了一下,就說:“去照個x光。”
  半個小時后,厲云拿到了那個x光片子。
  從片子上看,他的肺部好像有一個陰影,是一個腫塊,呈分葉狀,邊緣不規則,像毛刺刺。
  他忽然感覺這個陰影就是那個焚屍人。
  他把片子拿回來,交給了那個醫生。醫生匆匆看了看,說:“你再去做個ct。”眼睛還是不看厲云。
  厲云知道,現在的醫院黑得很,你就是有個小病,他們也得讓你把他們的機器用個遍。他做個ct,老婆至少得在烈日下站三天!
  最后他還是咬咬牙,做了。
  ct結果出來之后,那個傲慢的醫生終于看了厲云一眼:“你家屬來了嗎?”

  厲云直直地盯著醫生說:“大夫,我沒有家。我怎么了?”
  那個醫生想了想,說:“你要冷靜。現在,這種病並不是不治之症。”
  “……您能說得細致一點嗎?”
  “你右肺下葉有一腫塊,屬于非小細胞肺癌。現在做手術已經晚了,需要采用超常規大劑量化療。”
  厲云低下頭,想了好半天,突然問:“我還能活多久?”
  “……這個不好說。”
  “兩個月?”他逼視著醫生。
  醫生沒有正面回答:“你不要太悲觀,還應該保持樂觀的態度,積極配合治療……”
  厲云站起來,木木地走出去。
  “哎……”醫生叫了他一聲,他根本沒聽見。
  他看到了長長的走廊,走動著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椅子上還坐著幾個面孔模糊的患者。有個患者用異常的眼光看著他。 此時,他的心好像是一片無底的空洞,又好像是一片亂麻。現在他只有一個念頭——找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坐一會兒,想一想。
  他來到外面,癱軟在一條長椅上。天上的太陽刺眼。沒有人關注他,大家都忙著出出進進。
  他感到身上沒有一絲力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站起來。
  他想起了孩子。他還小,他還在幼兒園里蹦蹦跳跳地玩耍。
  他又想到了老婆。她還在街上叫賣衣服……
  他的眼淚“嘩嘩”流下來。
  他忽然想回家。
      回到家,他一聲不響地坐在沙發上,靜靜等候老婆回來。
  今天是周二,孩子還有三天才接回來。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他沒有開燈。
  門響了,老婆回來了。她大大咧咧地進了門,看見厲云在黑暗中坐著,就說:“你怎么還不做飯?”
  “我今天……有點累。”
  老婆生氣了,一邊往屋里搬衣服一邊說:“你上課累,我賣衣服就不累!”氣咻咻地搬完衣服,她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看了厲云一眼:“你怎么了?”
  厲云的眼淚又湧上來,他壓制著心中的悲傷,低低地說:“我今天去看病了……”
  老婆預感到了什么:“怎么樣?”
  “肺炎……”厲云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
  老婆一下就坐在了沙發上:“早就讓你戒煙,你就是不聽,這下可好!一住院得花多少錢?”
  厲云站起來,走向了臥室。
  老婆沒理他,到廚房做飯去了。她把鍋碗瓢盆摔得“乒乓”響。
  過了一會兒,厲云聽不見任何聲音了,老婆慢慢走進臥室來,輕輕摸了摸厲云的腦袋,語調第一次變得溫柔了些:“別上火了,咱們治,花多少錢都得把病治好。”
  厲云控制不住了,他猛地坐起來,抱住了老婆,哭了起來:“是癌,是肺癌!……”
  老婆一下就傻住了。
  她推開厲云,愣愣地看著他,嘴唇哆嗦著,半天才說:“你別嚇我啊。”
  “真的……”
  老婆也“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哭了一會兒,厲云清醒了,他不再哭,把老婆抱過來,替她擦眼淚:“桂芬,你別哭了,噢?我們商量一下……后事吧。”
  老婆好不容易把哭止住了,她抬著淚眼一直看厲云。
  窗外一片漆黑。兩個人誰都沒有去開燈,就那樣坐著。
  “我不想讓孩子知道……”厲云說。
  老婆無語。
  “明天我就去住院,做化療。我估計我活不了幾天了,別讓孩子再見我了,他太依戀我了。你對他說,我出遠門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
  老婆又一次哭出來。
  “明天,我去醫院之前,想到幼兒園去,看他一眼……”
  “厲云,你能好的!”老婆哭得越來越厲害。
  “但願吧……”
  停了一下,他啞啞地說:“桂芬,這輩子,我對不住你,沒讓你過上一天好日子,也沒給你留下什么積蓄,以后,這孩子就靠你一個人拉扯了……”
  說完,厲云和老婆再次抱頭痛哭。
  
  第二天,厲云真的一個人去了幼兒園。
  孩子們都沒有出來。他站在欄桿外焦灼地等,反復告戒自己,不要哭出來,不要哭出來……
  終于,孩子們跑出來了。
  他的孩子是最后一個跑出來的。他穿著一條黑條絨燈籠褲,一件紅棉襖,他跑出來之后,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叫著跑向秋千。
  厲云緊緊盯著他,在心里說:孩子,這是爸爸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見你了,你怎么不看看爸爸?以后,你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在秋千前,另一個比他高的孩子和他爭搶起來。那個孩子很凶,一下就把他擠得跌坐在地上。他撇了撇嘴,終于沒有哭出來,慢慢地爬起來,躲開那個孩子,爬上了滑梯……
  厲云看著那個高一點的孩子,心中竟然充滿了仇恨。
  接著,他在雜亂的孩子中又一次找到了他的兒子,心里說:孩子,今后的日子很漫長,爸爸不能再保護你了,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兒子很快就高興起來。他在滑梯上滑下來,興奮地叫著。
  終于,鈴聲響了,厲云的心抽搐了一下。果然,一個老師拍了拍巴掌,孩子們就紛紛朝屋里跑去。
  當兒子的小紅棉襖鑽進門洞的時候,厲云的眼淚“嘩嘩”淌下來。
      七、我是弟
  厲云住進了醫院。
  老婆不想再擺攤了,要日夜服侍他。厲云不讓,他第一次變得這樣強硬:“我已經停職了,你再不賣衣服,這日子怎么過?”
  老婆不再跟厲云斗嘴。
  她白天去賣衣服,晚上來守護他。
  厲云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都知道了他的病,輪流到醫院來照看他。住院押金都是幾個姊妹湊的。
  厲云不讓她們來,他知道,她們的生活都很清苦,每天都在奔忙,他不想因為自己把幾個家庭都拖垮。
  開始的時候,姊妹們不停地哭,過了兩周之后,大家都平靜了些,每次來看望他,都說一些安慰的話。
  厲云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他迅速地消瘦下去,最后身體都不足一百斤了。他很少睡覺,大部分時間,他都是一個人躺在病房里,靜靜地想。
  時間過得很快,窗子漸漸亮了,又漸漸暗了,這就是一天。
  這間病房不朝陽,有點陰暗。牆是白色的,被褥是白色的,病號服是白色的。不過,不是很白,都有點髒。
  隔壁是水房,有水聲:“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醫生對他采用的是超常規大劑量化療,每天他都要吃大量的化療藥物,對髒器損傷很大。他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希望奇跡出現……
  一個人的時候,厲云腦海里總是浮現兩個人,一個是兒子,一個是那個焚屍人。
  每次,厲云想起那個焚屍人,心里都怵然一驚,仿佛看見他站在黑洞洞的焚屍房里,正焦躁地朝自己張望。
  他在等厲云,甚至都有點等不及了……
  晚上,老婆來了,她拉著厲云的手,默默無語。厲云突然說:“桂芬,我想囑咐一件事。”
  “你說。”
  “我要是……去了,你不要把我送到南郊那個火葬廠,好不好?”
  “你別想那么多,你能好的!”
  厲云就不說了。他想到了北郊那個火葬廠昂貴的收費。

  這天晚上,天黑了,老婆還沒來,護士也不在。厲云忽然想一個人到外面走走,他已經幾天沒出門了。
  他支撐著下了床,走出住院部,坐在花壇旁。
  花壇里的花草都枯萎著,有積雪。四周沒有人,很冷。幾只蝙蝠在空中低低地飛,它們不會叫,它們的翅膀發出“呼啦啦”的聲響。
  厲云靜靜地坐著,他的喘息越來越艱難。他感覺到他已經沒有多少機會再感受這清爽的空氣了。
  突然,他看見不遠處站著一高一矮兩個黑影,兩個人都穿著藍大褂。
  首先,他看清了那個高個子,不由打了個冷戰:是他,那個焚屍人!
  厲云想,自己是一個快死的人了,這個焚屍人像影子一樣追來了……
  那個矮個子是個老頭,厲云認識,他姓卞,在醫院停屍房里看死屍。有一次,這個老頭拿著舊茶缸來到住院部,在飲水機前接了一缸子熱水。他走了后,護士長很不滿意地對一個值班護士說:“以后不要再讓他到咱們這里來接熱水!”
  厲云僵直地把頭轉過來,想立即離開花壇,回到病房去,又怕站起來引起他的注意,就沒有動,木木地坐在那里,希望花壇枯干的花草能擋住自己。
  一高一矮兩個人在低聲交談著什么,好像是在談一筆交易,厲云聽不清。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厲云忽然意識到有個人站在他背后,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那交談聲已經聽不見了。
  他驚駭地轉過頭去,差點叫出來——站在他背后的,正是那個焚屍人!他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有幾分凶險。
  厲云的臉“呼”地一下又紅了,顫抖地叫道:“你要干什么!”
  那個人壓低聲音說:“——我——是——弟。”
  接著,他重重地坐在了厲云的身旁。兩個人坐得太近了,厲云感到了窒息。一股燒棉花的味兒沖進他的鼻孔。
  這個人抬頭朝停屍房的方向看了看,歎了口氣,說:“我是來找老卞頭的。現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有時候,好不容易接到一個火化電話,可是去了以后,人還沒死呢,白跑一趟!”
  厲云看著他,什么都說不出來。
  焚屍人收回目光,看了看厲云,說:“你不知道,北郊那個火葬廠總和我們爭搶屍源,因此,我得經常到這里來看看。”
  厲云明白他在說什么。
  他想使出全身力氣,一拳把這個焚屍人打倒——他一輩子都沒有打過人,再不打就沒有機會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連縛雞之力都沒有了,不但打不倒這個像鐵塔一樣的家伙,自己反而會跌倒在地。
  焚屍人壓低了聲音,又說:“我們每拉走一具屍體,還得給這個老卞頭150元的回扣——現在辦事都是這個樣子,沒辦法。”
  厲云的拳頭攥得緊緊的,不停地顫抖。
  這個焚屍人突然把臉貼在了厲云的臉上,輕聲問:“……你生病了?”
  厲云不說話,抖得越來越厲害。
  “老卞頭告訴我,說有個得肺癌的病人,還有一個月活頭,說的是你嗎?”他關切地問。
  “滾!滾!——”厲云終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同時,他憤怒而無助地四下張望,希望這時候有個護士走過來,把這個來自地獄的人趕走。或者,老婆走過來也行。可是,四周沒有一個人。
  那個人慢慢站了起來,說:“你別生氣了,對你的身體不好。我走了,不過,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他的話意味深長。
      這天晚上,厲云又失眠了。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
  他夢見他躺在一片荒涼的草地上,已經奄奄一息。他知道自己要完蛋了,很想看兒子一眼,看老婆一眼,可是,兒子和老婆都不在身邊。四周只有淒淒的荒草和沒完沒了的冷風。
  一條黑狗走過來,它圍著厲云的身體轉來轉去。它的肚子很空,看來很久都沒有吃食了,不停地抽動著。它的眼睛苶苶的,掛著大大的褐色的眼屎。它不停地抽動著鼻子,嗅著厲云的臉,手,腳脖子——所有露肉的地方。
  它嗅得出,這個人快不行了。它在急噪地等著他咽氣。只要他的瞳孔慢慢擴散,身體一點點僵硬,它就會張開大嘴,饕餮大吃。
  厲云呆傻地看著它。
  它避開厲云的眼睛,繼續嗅……
  
  八、兒子
  這天,老婆眼睛紅腫地來了。
  她給厲云做了一碗他最愛吃的疙瘩湯。
  “我沒把兒子送到幼兒園去,他病了……”老婆說。
  “什么病?”
  “發燒。我先是給他物理退燒,用酒精搓,不行。又去了診所,打了兩天吊針了,還是不退燒。大夫說,這孩子發燒不是感冒,是情緒性的……厲云,讓兒子來見你一面吧。”
  厲云搖了搖頭。
  老婆“嗚嗚”地哭起來:“他是想你想的。”
  厲云把頭轉向了牆壁。
  過了一會兒,她擦干了眼淚,不再提兒子,輕聲問:“醫生說,化療的效果怎么樣?”
  “還得等一段時間才能化驗呢。你回去吧,去照看孩子。”
  “你姐和你妹怎么沒來?”
  “我沒讓她們來。”
  “你別袒護她們了!人都變成這個樣子了,她們還當縮頭烏龜!明天,我找她們去!”
  “桂芬,你別鬧了。昨天,二姐還來放了二百塊錢呢。”
  “只拿錢有什么用!”
  “大姐明天就來了。你回去吧,好好照看孩子,你就對他說,只要你一退燒,爸爸就回來了……”
      九、探望
  第二天晚上,厲云的大姐、大姐夫還有二姐都來了。
  厲云盡可能顯得高興些,欺騙他們說:“我的化療效果不錯,大夫說有希望慢慢好起來。”
  沒有人說什么。厲云發現,他們的表情都很沉重,他馬上想到——他們早就到醫生那里詢問過了。
  大姐夫也是個語文老師。他回避著厲云的眼睛,說:“這種病吧,藥物治療是一方面,主要還是要在精神上戰勝自己。我們一小有個老師,七年前就檢查出了胃癌,說他活不過半年。他卻像沒事一樣,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一個人要戰勝對死亡的恐懼,說起來容易,實際上太難了。
  幾個親戚很晚才離開。病房里,又剩下厲云一個人了,另幾張病床都空著,孤寂一下就把他包圍了。
  他多希望此時兒子在身邊啊,他多希望晚上摟著他的小肉肉一起入睡啊,哪怕只有一夜!
  或者,病房里再住進一個病人來……
  醫生都下班了,護士檢查完病房也都回到了值班室。黑糊糊的樓道里沒有一點聲音。
  病房里的白色,讓想起了蒙屍布,于是他把燈關了。
  窗外沒有月亮,房子里漆黑一片。
  他的胸口疼得厲害,喘息越來越艱難,不時地咳嗽著。
  在黑暗中,他又看到了那個焚屍房,又看見了那個焚屍人。他把一具屍體推進焚屍爐,使勁地燒,還拿起一根鐵鉤子伸進去,翻動屍體,把屍體燒得更透一些……
  那個狹窄的焚屍爐,那個四面是鐵板的焚屍爐,那個固若金湯的焚屍爐,那個看一眼都喘不出氣的焚屍爐……
  他感到自己正朝它走去,越來越近。他想止住腳步,但是,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著他,他根本停不下來。
  他迷迷糊糊地閉上雙眼,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燒棉花的味兒。
  他猛地睜開眼,看見一張臉近近地貼在他的臉上!

  這是一張古銅色的臉,幾乎把他覆蓋了,一股燒棉花的味兒把他籠罩了,他無處可逃。他直直地盯著眼前這張臉,呆若木樁。
  “——我——是——哥。”這張臉輕輕地說。同時,一股腥臭的氣息沖進厲云的鼻子。
  “我知道你快完蛋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都等不及了……”
  厲云想喊,卻喊不出來。現在,他連喘息都十二分艱難。
  “你家人會把你交給我的,然后,我把那兩扇鐵門鎖上,那焚屍房里就剩下咱倆了,你就屬于我了……”
  厲云想扭過頭去,躲開這張臉,可是他做不到……
  焚屍人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了捏厲云身上的骨頭,說:“我會把你燒得很好,一點骨頭都不剩,都是灰……”
  厲云像一只案板上等待宰割的魚,嘴巴一張一合,連掙扎都不會掙扎了。現在,他只有聽的份兒。
  “在你眼里,我只是一具會干活兒的屍體。其實我很專業的,你千萬不要去北郊那個火葬廠,那里太貴了,能省點就省點。雖然他們燒的是液體燃料,我們燒的是固體燃料,但是我覺得這不是最重要的,要看燒的質量……”
  此時,厲云的耳朵變得超常靈敏,他不但能聽清對方的喘息,甚至連對方的氣流刮著鼻毛的顫動聲都聽得見……
  “我們會提供一條龍服務,把所有的事情都幫你操辦了。這些事是很麻煩的,對我們來說,卻是輕車熟路……”
  接著,他壓低了聲音:“首先,我替你開死亡證明,再到你的駐地派出所注銷戶口——是黃家崗派出所吧?然后,我讓我弟來拉你,他開車很快的,從這個醫院到我那個焚屍爐,二十五分钟就到了……”
  他的手伸進藍大褂的口袋,掏出一盒脂粉,放在厲云的鼻子前,一股古怪的濃香彌漫了整個病房:“我還會找人給你整容。人死了是很難看的,整了容就不一樣了。最后,還要給你化妝……”
      他一邊說一邊把脂粉小心地揣進了口袋。
  “另外,我還要給你找刻字師給你刻紀念幣和靈位。小字3元,大字6元,這錢得你自己出。”
  他越說越興奮,臉貼得更近了:“很多骨灰盒賣天價,說是什么什么材料造的,其實都是騙人的。我給你選一個貨真價實的。你知道骨灰存放有幾種方式嗎?我告訴你——第一是骨灰堂,就是一排排鐵架子;第二是骨灰牆,就是牆上砌的用石板封閉的格子;第三是骨灰亭,在室外;第四是骨灰林,埋在樹下;第五是深葬,存入地下室,封閉起來;第六是骨灰墓,在地下修建墳墓,地上立碑;另外,還可以把骨灰撒入大海,這個在每年春秋兩季辦手續……”
  說到這里,焚屍人突然面露凶光:“你高興得太早了,其實你別無選擇——我會像對待你奶奶一樣,把別人的骨灰給你家人領走。我要把你的骨灰留下來,留在我那個焚屍房里,這樣,你就可以日日夜夜跟我在一起了,看我怎么燒人……”
  他慢慢直起腰身,走到門口,朝黑糊糊的走廊里看了看,又回來,俯在厲云臉上,繼續說:“咱倆第一次見面,我就感覺你眼熟,就感覺你離我不遠了……”
  是的,不遠了,厲云的鼻尖都快挨到他的鼻尖了。
  他慢騰騰地伸過來粗糙的手,扒了扒厲云的眼皮,在黑暗中仔細看了半天:“快了,你別急,我看就是三五天的樣子。”
  然后,他撣撣手,站直了身子:“我也不急,我等著你。”
  說著,他慢慢地退到了門口,漸漸消失在黑暗中,留下了一句:“我還會來看你的……”
  
  十、末日
  厲云再也起不來了。
  老婆、姐姐、姐夫、妹妹、妹夫,都在床前守護著他。
  厲云艱難地喘息著,說話都斷斷續續了。
  醫生跑來了幾次。今天值班的就是給厲云診斷的那個傲慢的醫生,他不停地搖腦袋。
  厲云只能聽見自己“呼啦啦”的喘息聲,再也聽不清大家說的是什么了。
  有一件事他心里清楚,那就是,今天他沒有再吃那大劑量的化療藥。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老婆一直抓著他的手,在哭。
  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他看過的一個女作家寫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話他印象特別深:等待黑暗升起……
  他在等待黑暗升起。
  窗子外的黑暗一點點地濃厚起來,房間里的燈越來越刺眼。他驚恐地瞪著眼睛,看著淚眼婆娑的老婆。
  妹妹躲在妹夫的身后。厲云感覺到,她在無聲地哭。
  這一刻,厲云最牽掛的是還在高燒的兒子。他非常非常反悔,此時他如饑似渴地想見兒子一眼,但是,他已經有氣無力,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病房里很靜,大家都在靜靜觀察他。
  隔壁的水房依然有水在滴落:“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厲云又聞到了一股燒棉花的味道!他艱難地轉過頭去,看見病房的玻璃上,露出了一張古銅色的臉,他直愣愣地看著自己。
  厲云不知道他是哥還是弟。
  他想舉起手,示意親人趕走門外這個人。可是,他的手顫顫地動了幾下,終于沒有抬起來……
  他腦子里清楚,家里人都不認識這個穿藍大褂的人,都不知道他就是火葬廠的焚屍人,都不知道他正急切地等待把自己推進焚屍爐中……
  他們都陷入了巨大的悲傷中,根本沒有心思去注意門外站著一個人。
  厲云慢慢慢慢回過頭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握了老婆的手一下,但是,他的力氣太微弱了,老婆沒有一點感覺。
  他感到燈光越來越刺眼,氣息越來越短,心髒跳得越來越慢。
  他的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輕,飄向了另一個時空。漸漸他發覺他是朝下飛,下面是黑暗的萬丈深淵……
  但是,他感到有一只手在緊緊抓著他,那是老婆的手,在高處,在光亮刺眼的高處。
  他像一個風筝,一個朝下飛的風筝,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飛舞著,就是掙不脫那根細細的線……
  老婆一邊號啕大哭一邊對其他人叫喊著什么。
  大姐夫跑出去了。
  厲云還在定定地看著屋頂。
  接著,醫生跑進來了,護士也跑進來了。他們搬來了氧氣瓶。
  厲云的鼻子里插上了氧氣管,他又飄飄忽忽地回到了光亮刺眼的高空。
  他艱難地轉了一下眼珠,看見那張古銅色的臉還貼在房門的玻璃上,直愣愣地看著自己,他后面一片黑暗。
  他一次次從明亮的高空向黑暗的深淵墜落,又一次次從黑暗的深淵升向明亮的高空……
  凌晨三四點钟的時候,終于,他掙脫了那根緊繃繃的線,落下去,落下去,落下去……
  他不知道一直朝下墜落的是他的身體還是他的意識。
  女人的哭聲像潮水一樣湧上來。到處都是跑動聲。
      厲云想告訴他的親人:我還沒有死!可是,他已經不會再說話。
  在大家的眼里,他已經死了,他的心髒不跳了,他的呼吸也停止了,他的脈搏也沒有了。他的眼睛張著一條細細的縫,瞳孔已經放大了……
  這時候厲云才知道,一個人的呼吸、心跳、脈搏都停止之后,大腦還是有意識的。可是,他無能告訴大家這個秘密了。
  他只隱隱約約感覺到大家在號哭,在跑動。
  他知道,接著,那個焚屍人就要來了。他無能改變這一切。現在,他已經成了一具屍體,誰都不知道他的大腦還在緩緩地運轉……
  果然,一輛滑輪床推過來,兩個院工把他抬了上去,用白布把他的臉蒙上了。
  厲云呆滯地想,自己就要被交給那個姓卞的老頭了。
  哭得死去活來的老婆好像死死抓著滑輪床不放手。最終那個滑輪床還是被推走了,順著漆黑的走廊,一直推出住院部,朝住院部后面的停屍房走去。
  黎明前這個時辰,天很黑,很冷。
  從住院部到停屍房中間是一條水泥甬道,兩邊草很高,在風中抖動著。老婆在病房里嚎啕,姐姐和妹妹都在都在病房里嚎啕。
  現在,厲云真正感到了離開親人的孤獨。
  是的,親人不可能再跟他走了,前面就是停屍房了。
  兒子此時躺在家里,還在發高燒,也許他正在糊糊塗塗地做夢,夢見爸爸被兩個穿藍大褂的人綁走了,他一邊追趕一邊哭,可是,怎么都追不上,爸爸無望地回頭看了看他,終于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他哭醒了,睜眼一看,家里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心里就生出了和厲云此時一樣的孤獨感……
  
  厲云被推進了停屍房。
  兩個院工打開燈,把厲云停靠在一個位置上,然后就急匆匆地離開了。他們關門時,把燈也關了。停屍房里像冰窖一樣寒冷。
  厲云不知道這里面總共停著幾具屍體,他的心里生出了無邊無際的恐懼。他躺在停屍房里!
  他也不知道,這一縷意識還能在他的大腦中存留多久。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盼望過快點失去知覺。
  他能感到身體里的血一點點凝固,他能感覺到身體一點點僵硬。可是,那一縷意識在這具已經死亡的身體里上下游移,竄動,就是不肯消失……
  天一點點亮了,厲云能感覺到那光亮,因為他臉上的蒙屍布白晃晃的。
  “哐當”一聲,停屍房的門被打開了,有人走進來,推動了他身下的滑輪床。接著,他被抬到了一輛車上,又聽見了老婆、姐姐和妹妹的哭聲。
  那哭聲也上了車,一路顛簸,一路哭嚎……
  中途,迎面又駛來一個迎親車隊,幾輛車都掛著大紅花。車里的人隱隱約約都穿得很鮮艷……
  厲云想對老婆說話:千萬不要火化我!我還沒有死!我還有意識!可是,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那縷飄忽的魂魄不能再支配一具沉甸甸的屍體。他感到巨大的悲哀和驚恐。
      終于,車停了。
  他知道,到了。
  大姐夫去辦手續,老婆還在哭。不過,她可能是害怕了,她不再接觸厲云的手,只是坐在另一個座位上哭。
  厲云想大聲叫:別燒我!救救我!
  可是,他就像陷入了夢魇,嘴巴不聽使喚。他的屍體靜靜地躺著,像一個斷線的木偶。
  終于,有人把厲云抬起來,老婆像被剝了皮一樣哭,被什么人拉扯住了。
  厲云被放在了那個放屍體的鐵擔架上。
  “哐當”一聲,鐵門關上了,把親人的哭聲隔離了。
  厲云聽見了“呼呼”的聲音,那是焚屍爐的火已經燒起來,大煙囪里的風把火苗抽得很響。
  蒙屍布被慢慢掀開,厲云感覺到焚屍人那張古銅色的臉又湊近了他,仔細看了看。
  “我終于把你等來了。”他說。
  他食言了,他沒有給厲云化妝,推起那個鐵擔架,就朝焚屍爐送去。
  “我知道你還有一絲意識!我跟屍體打交道已經有十一年了,就像經常跟野獸打交道的人能聽懂獸語一樣,我知道人死之后很長時間內,大腦里都是有意識的。我知道你看得見我,聽得見我……”
  他把那焚屍爐打開,然后一邊朝里面推送厲云一邊說:“現在,你就要體驗到一個人被燒掉的整個過程是什么感覺了。”
  厲云被推進了狹窄的焚屍爐。
  剛才,他還隱隱約約能聽見老婆在外面的哭聲,現在他什么都聽不到了。四周都漆黑的鐵板,重千斤。
  接著,“哐當”一聲,爐門被關上了。一片漆黑。
  火苗翻騰起來,他的毛發、衣服轉瞬都消失了,他的眼珠“啪啪”爆裂,身上的肌肉“吱吱啦啦”冒起了黑煙。他的筋被燒得猛然繃緊,身體一下彈坐起來,緊緊貼在爐頂的鐵板上!慢慢地,他坍塌了,他的肌肉一點點焦糊,他的骨頭開始“畢剝”作響,一點點扭曲,扭曲……
  
  那個焚屍人終于打開了爐門,小心地把骨灰扒出來。
  那張古銅色的臉貼近骨灰,笑了起來:“我把你燒得怎么樣?”
  接著,他又捧來一堆骨灰,說:“這是一頭豬的骨灰,你老婆會把這捧骨灰抱回去。你呢,就留在我這房子里,年年歲歲看我怎么燒人——這個咱倆可是說好的。我會一直在這里工作下去。現在,我已經燒了將近8789具死屍了,我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你知道,除了這8789具屍體不算,我今后燒的第8789具屍體是誰嗎?”
作者: samsam60302    時間: 2010-11-22 01:48 PM

還有後續嗎???

還滿恐怖的  = ="
作者: akirag    時間: 2010-11-22 04:27 PM

什麼?@@  看不太懂恐怖在哪?
作者: kumamie0115    時間: 2010-11-23 05:59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hkw9105    時間: 2012-5-2 11:59 AM

不明白....看不太懂恐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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