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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更俗 -【梟臣】《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04 AM     標題: 更俗 -【梟臣】《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舞闕樓影 於 2012-11-18 12:07 AM 編輯

【小說書名】:梟臣

【小說作者】:更俗

【內容簡介】:

退伍軍人譚縱含冤而死,英魂不散,意外回到一個陌生的歷史時空中去,成為東陽府林家剛考中舉人、性格懦弱、有些給人看不起的旁支子弟林縛。

還沒來得及去實現當一個整日無事生非、溜狗養鳥、調戲年輕婦女的舉人老爺夢想,林縛就因迷戀禍國傾城的江寧名妓蘇湄給捲入一場由當今名士、地方豪強、朝中權宦、割據梟雄、東海凶盜等諸多勢力參與的爭奪逐色的漩渦中去。

不甘心做太平犬,也不甘淪落為離亂人,且看兩世為人的林縛如何從權力金字塔的最底層開始翻雲覆雨,在「哪識羅裙裡、銷魂別有香」的香艷生涯中,完成從「治世之能臣」到「亂世之梟雄」的華麗轉變。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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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06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26 PM 編輯

楔子

    某國X市,著名的華人聚居區,城市居民99%都是華人。

    天寧寺外的柏油路在路燈下灰白冷冽,還有不少站街女在附近的巷子裡徘徊,站在梧桐樹遮蔽的陰影裡,望著巷子口,盼望著那些寂寞的男人們不要給這鬼天氣破壞了興致。有錢的男人或許都去酒吧或者俱樂部裡尋花問柳去了,或者到浴場裡逍遙快活——即使不是天寧寺路給十多輛警車封鎖住,在這樣的鬼寒天氣裡,這條巷子裡的生意也清淡得很。

    兩個女人在樹下背著風抽煙,細長的女式煙煙頭在陰影下明滅,隱約映出兩張脂粉濃艷的年輕面孔,穿著紅色的長羽絨衫,露出雪白豐腴的頸脖,兩人在樹下細聲的說話:「這社會真是沒法活了,人比人氣死人,前兩個月就站你這樹下的一個臭婊子,不知道走了什麼狗屁運,跑到『曼谷皇宮』去做小姐,上回在街上遇到她,說在曼谷皇宮幫男人用嘴吸出來就收六百八,看那臭婊子的得意樣,好像去了曼谷皇宮,下面那個洞就跟鑲了金子似的……看她今晚有沒有命逃過這劫。」

    「你說那當兵的不會找當小姐的麻煩吧?」

    「殺起人來,誰顧了得那麼多?黃昏時寺店街還沒有給封鎖,我趕巧經過那裡看到熱鬧,那人的眼睛從窗簾後露出來過幾秒鐘。你看過了,保管你這輩子都忘不了,絕對是敢殺人的眼神……你說他要殺起人,還管你是不是小姐?」

    「我還是不信他會濫殺無辜,聽說他只是想在曼谷皇宮劫持警察局的那夥人,要警察局給他一個說法……」

    「誰曉得?他也是給逼急了,偏偏選擇在賣/逼的地方將那些黑皮狗劫持住——你知道為什麼嗎?」(註:某國警察與警察局所屬的治安隊隊員都穿黑色制服)

    「……」

    「那個人,聽說過來之前當過幾年兵,前段時間夜裡騎車回住處,路邊有個女孩子說她崴了腳,就好心載她去診所,給治安聯防隊揪住,說他們是在搞賣/淫嫖/娼——那女孩子就是做我們這一行的,跟治安隊有通聯,幫著治安隊在路上釣魚。當兵的死活不認——死活不認也不行,當時給拍了照的,給拘留了十五天,通知家人交了罰款。那當兵的認死理,去警察局要說法。當兵聽說是移民過來的,也只是個三等公民,你說警察局是會給三等公民說法的地方?這當兵的一發狠,大概也是候了好些天,將當時逮他的那幾個治安隊員還有牽頭的警察堵在曼谷皇宮裡……你說他會不會將那個小姐也恨上?」

    「啊?」

    「你說那些渾球也真是孬,或許弄小姐太賣力了,弄過小姐後手腳都軟了,七個人給困在裡面,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明天的新聞一定會非常精彩,老娘初中畢業就偷渡來賣,一張紙的書都沒有讀過,明天一定要賣幾份報紙來……」

    「他遞出來的紙條怎麼說來著?」又有一個站街女看生意冷清,就過來湊熱鬧,說道,「『你們不給我一個說法,我就給你們一個說法』,太鳥了,就憑他這句話,他以後來找我,我白給他日……」

    「砰!」一聲清脆的槍聲刺破寧靜而寒冷的夜,聽得這邊人心臟抽了一下。

    「開槍了,開槍了!」藏著巷子陰影裡的站街女一齊湧到巷子口,往槍聲響的地方看去,有些喜歡看熱鬧的,撒腿往槍聲響的地方跑去,接著,遠處又傳來連續的槍響,站街女們邊跑連互相問:「當兵的跟警察在槍戰嗎?日他老娘的,保佑當兵的多打死兩警察……上回老娘給個日了,完事收錢,他卻掏出警牌牌來——日他娘的,他當老娘是滬杭名菜『白斬雞』啊!打死兩狗日的,替老娘解氣!」

    跑到近處,都看到警戒線外的圍觀人群,只看到那些圍觀的華人都在對戒嚴的警察憤怒的咆哮:「為什麼要開槍,為什麼要開槍?他都將刀丟出來,你們為什麼還要開槍?就是因為他在賣/淫的地方劫持了你們警察、揭穿你們警察的臉皮嗎?」

    「三等公民就沒有人權嗎?」

    「……」趕過來的站街女都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當兵的被打死了……」有人在警察的掩護撤出曼谷皇宮,有個當地的金髮鬼佬穿著青灰色西褲,他倒是一等公民,有兩個荷槍實彈、穿著防彈服、背心印著「police」的警察貼身保護著他從裡面撤出來,他的褲擋那裡的顏色深一塊,尿身上了,他往警戒線這邊跑,連跑邊說,「第一槍是窗子外打進來,當兵的直接給打中心臟,可能打偏了,當兵的沒有死,解救人質的警察衝進去,那當兵的知道警察不會讓他活,就開始殺人,手裡空空,什麼都沒有,就掐喉管,喉管一掐脆響一聲就斷,衝進去的警察都看傻了眼,看到他連殺兩人,才回過神來要開槍,那當兵的近距離連中七八槍,又殺了兩人,才倒在地上,倒在地上後還反手掐斷一個人的喉管,衝進去的警察直到將子彈打光了,才敢停手,當兵的嚥氣時還朝衝進來解救人質的警察說:『冤有頭債有主,我不亂殺人』。他媽的,簡直就是殺星,身中數槍還徒手殺五人,一定是特種兵出身!這年頭惹誰千萬不要惹當兵的!聽說他退伍後移民過來有兩年了,手藝有些生,日,日!」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08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26 PM 編輯

卷一  山海盜
        第一章 秋水夕陽琴音渺

    冰冷的雨,白天猛烈的向大地傾洩,黃昏時才收住雨勢,還有些雨沫子飄下來。

    整個崇觀8年的秋天,江東維揚府白沙縣都擺脫不了這樣的豪雨。

    無數民宅在暴雨中坍塌,縣城街道上的積水都可以行船,九月上旬就連縣城南城牆也給暴雨沖塌一段,露出恁大醜陋的豁口。這兩天,撕開口子似的蒼天略收住雨勢,讓白沙縣稍能喘息。只是各地都有積澇,水一時半會也洩不出去,縣城外的白水河也成了懸河,大水都快到漫過河堤了;要不是北面清河鎮十幾天前先豁了口子,指不定這縣城已經給白水河水倒灌過一回了。

    救災營設在城外河堤內的墳頭山上,山是土山,十多丈高,形狀像沒有墳帽的巨墳,有個雅名叫臥眉山,沒什麼樹草,光禿禿的,縣人都習慣稱墳頭山。

    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官員,頭戴烏紗冠,身著青色團領官袍,也不顧腳下道路泥濘,朝救災營所在的墳頭山走去。

    長官親臨白沙救濟民營頓時引起一陣喧嘩,許多衣衫襤褸的災民圍上來:「董府君來了,就有指望了。」「大人不會看著大家餓死的。」「董府君是誰?原來是他。」

    青年官員正是維揚府知府董原,他素有威名,民眾尊稱他為府君。晉安府奢家叛亂橫掃東閩時,董原是東閩北部的仙霞縣主簿。叛軍來襲,原仙霞知縣孬種一個,只想著獻城投敵、保全自家的性命,董原邀集衙役縣民將知縣關起來、閉城堅守,堵住叛軍往北侵入浙西境內的道路;奢家叛軍圍城月餘見強攻不下也就解圍而去。董原後在江寧兵部尚書、東閩總督李卓帳下任職,屢立戰功。東閩奢家叛亂禍起多年也難以徹底的平定,朝廷與負責東南平叛的李卓都有了招撫奢家的心思,董原與眾人意見不投,遂離開軍營重歸文職,今年春季調入維揚府任知府。

    晴了幾天,這黃昏時天上仍有些雨沫子在飄,董原走得急,不介意這星微雨點落在臉上,白沙縣知縣丁知儒與董原在東閩的同僚高宗庭落半步跟著。

    「知儒,江寧調撥的第二批糧食何時能到?」董原問道,維揚府不只白沙一縣受災,救災賑濟所需的糧錢要從留京江寧調撥。

    本朝太祖在江寧奠定基業,舉事後以江寧為都城;太宗時為抵禦北方的東胡等異族,遷都燕京府,以江寧為留京。江寧仍保留六部、國子監、翰林學士院等中樞官僚機構的編制,名義上與燕京六部、三院等是同級別,實權卻遠遠不如。由於太祖之墓昭陵在江寧,世人又將江寧所委任的閒散官員稱為守陵官。即使如此,江寧府兩百多年來一直都是帝國南方的政治軍事及經濟的中心。

    丁知儒說道:「剛接到快馬傳信,賑災糧昨夜在江寧已經開始裝船,今天晌午就應發船,明晨應能運抵此地。」

    「好。災亡情況怎樣?」

    「境內河道多年失修,暴雨傾盆,連日來都能接到潰堤文書,這幾日雨勢雖歇,澇洪未洩,傷亡怕是不會低於萬人。怕就怕白水河跟外面的揚子江水位一時半會兒降不下去,大堤又非固若金湯——現在就怕這個……」

    董原沉默片刻,恨恨的說道:「賊,承平多年卻不知居安思危,白沙諸縣是水災,海陵、崇州等地是海潮回灌,又有海盜趁亂上岸來湊熱鬧,現在竟連崇州縣城裡的縣學都人給劫了……」說了這些煩心事,董原忍不住要在下屬跟故交面前唉聲歎氣,恨恨了甩了一下手袖,吩咐丁知儒修堤的事情,「這時修堤也是來不及,只能等到冬後——險堤多派些人手盯著,堤下的人能撤出來就先都撤出來。這邊安置不了的災民都疏散去維揚城,縣裡災後振濟的事情,你要好好合計合計,拿著章程給我……」

    「遵命。」

    董原、丁知儒、高宗庭邊議救災事宜邊往山頂走去,那邊有座亭子,可遠眺白水河。

    雖說天上還有雨星沫子飄下來,天邊卻是一片晴艷,站在山頂的亭子裡,遠望去,清秋的夕陽紅艷似滲著血一般,懸掛在一碧如洗的青空上,堤外的白水河水面寥廓,清波丹紅似染。

    這會兒,一縷裊若輕煙的琴音從渡口方向傳來,四下的喧鬧似乎為這突如其來的琴聲陡然安靜下來。

    董原循著琴音往山腳下望去,幾葉輕舟繫在堤外,中間一艘彩飾畫舫尤為顯眼,琴音似從畫舫中傳出來,渺如天籟。許多衣衫襤褸的災民都坐在石駁子河堤上聽著琴音入迷,俯看過去,小如螻蟻;也有幾艘漁舟圍著簡陋的臨時渡口,似乎專為這琴音而來。

    董原佇足聽了片刻,眉頭微皺問道:「誰在彈琴?」

    「江寧名妓蘇湄停船在這裡已經有多日了。」丁知儒稟道。

    「她不在江寧,在這裡做什麼?」董原也聽說過蘇湄的艷名,曉得她是個江寧城裡有名的歌姬,美艷又多有才藝,在江寧頗受文人墨客、達官貴人的追捧,心裡奇怪她這時候怎麼會離開江寧、出現在維揚府境。

    「杜榮返鄉為其老父辦六十大壽,邀蘇湄同行回維揚助興……」丁知儒稟道。

    聽到杜榮這名字,董原微微皺眉,鼻翼微微舒張,喘著粗氣,神色間對此人頗為不屑。

    高宗庭說道:「奢家有意歸附,除了燕京,留京這邊也有許多人替奢家活動、造勢,杜榮便是其中一人。有人檢書舉報杜榮私通海盜,李帥也坐視不管……」

    丁知儒眼神望向別處,他小小知縣可不敢妄議朝政,董原是有名的臭脾氣,跟江寧兵部尚書、東閩總督李卓也敢拍案對罵,大概是李卓賞識他的才能、即使心裡對其人不喜,也只是從眼皮子底下調走了事。

    董原冷哼一聲:「這幾年東海盜匪成災,跟奢家脫不了關係——這些年來要沒有海盜助紂為虐,李帥早就掃平了東閩,何苦行這苟且之事?」

    「只怕奢家歸附之後,更會養寇自重。」高宗庭又唉道,「我來維揚前,在江寧小住了幾日,西溪學社的士子也公開贊同奢家請降的事情,看來朝中跟李帥招撫的心思已篤定了。」

    「這些書獃子,自詡風流名士,卻只知道耍嘴皮子!」董原嘴裡十分的不客氣,語氣卻也有些無可奈何,他只是維揚知府,左右不了朝中政局,再說他就是在奢家歸降一事上跟他人意見不合,才給一腳踢到維揚來的。

    書獃子?丁知儒眼睛乜斜著看向堤外的畫堤,西溪學社哪裡只是一群耍嘴舌工夫的書獃子那麼簡單?又心想奢家歸附,封侯割地,手裡還將保留近萬精兵,再加入外圍的東海盜勢力,算是一方諸侯了,始終是朝廷東南方向的隱患;只是朝廷在北方跟東胡人的戰局吃重,朝中急欲從東南抽調精兵強將加強北方的防線,接受奢家的請降也是題中之義;當然,當中也並非沒有防李卓養兵自重的心思。最為重要的原因就是近十年來,為掃平東閩奢家的叛亂,軍資兵晌耗銀數以千萬計,使得朝中錢晌支應更加的捉襟見肘。

    丁知儒見董原眼睛看向自己,又不想接他與高宗庭的話題,便笑著說其他事:「蘇湄過白沙縣,見水患嚴重、災民可憐,從維揚回來就將船停在河堤外獻藝,縣裡有錢人可以上船聽琴聽歌戲,所得的錢物都捐給救濟災民所用;杜榮也湊興致,允諾蘇湄在白沙獻藝十日,他便捐銀千兩——這已經是第八天了……」見董原望著傳琴畫舫的方向,討好道,「府君若有聽琴的雅興,我可派人將蘇湄姑娘請上岸來以助酒興。」

    董原搖頭道:「災民遍野,我等在高堂雅室飲酒聽琴,成什麼體統?」

    丁知儒見董原神色並不堅決,說道:「我實有別的心思,望府君不要見怪;我實則想懇請府君嘉獎蘇湄的賑災義舉……」見董原沒有吭聲就掉頭跟高宗庭先下山而去,想來是接受了自己的這個委宛說法,心裡一笑:漂亮的美人兒誰不喜歡?看見一名皂衣衙差站在不遠處,招手讓他過來,一邊跟著董原往城裡走,一邊吩咐衙差去請蘇湄晚宴上陪酒助興。

    皂衣衙差是個寬眉瞇眼的矮胖漢子,他領了差遣,下山朝河堤走過來。

    原先的渡口早就給河水淹沒,江堤外用打進河灘的立柱跟平鋪的松木搭了一座簡易碼頭,這時候也有小半浸在水裡。畫舫船體高大,白水河的水位上漲之後,船舷要高過松木碼頭一大截;皂衣衙差走過來站在碼頭上都冒不出頭來。船頭的梯子收了回去,皂衣衙差看不見船頭的情形,又不想狼狽的爬上去,指著邊上一艘烏蓬船,讓船家將船撐過來;烏蓬船比碼頭高一截,又比畫舫矮一截,從烏蓬船借下腳,總比四腳並用的爬上畫舫強。

    皂衣衙差剛跳上烏蓬船頭,一個青衣小廝從船艙裡鑽進來,兩人差點撞上。皂衣衙差嚇了一跳,罵道:「做鬼啊,突然竄出來……你家那個廢物少爺死而復活,把請來的殮婆都嚇癱在床,狗日的,你還想要嚇死爺不成?」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10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27 PM 編輯

第二章 夢裡夢外驚魂

    皂衣衙差站到烏蓬船上,抬頭能看到畫舫船頭的甲板,除了四五船工懶散的坐在船頭的搭蓬下抽旱煙,看不到其他人。他不想搭理畫舫聘請的這些船工,聽見船艙裡有人斷斷續續的在調琴,他朝裡面喊道,「小蠻姑娘,小蠻姑娘,能方便請蘇小姐說話?」

    畫舫的花窗打開,露出一張白瑩如玉的小臉來,看著皂衣衙差站在烏蓬船上喊話,沒有說話,倒是個年約五十的清瘦老者從後面繞到船頭來,先看了看天,見雨收了,才問皂衣衙差:「鄭十爺尋蘇姑娘有什麼話說?」

    「傅爺擠兌我呢?」皂衣衙差拱拱手,他姓鄭、名十,別人喚他鄭十爺,他也坦然受之,眼前這清瘦老者傅青河是畫舫禮聘的護衛,蘇湄剛在這河堤外停船時,鄭十親眼看見縣裡十多名地痞流氓上船鬧事給他兩個徒弟三拳兩腳打踢下河去。這兩天縣裡都傳聞傅青河在江寧是有名的武師,原先還在江寧城還經營一家武館,因故破落了,帶著幾個徒弟在娼門寄食當了護衛。

    鄭十心想開婊子行的還真會做派,白沙縣的賤戶可沒有娼籍、樂籍之分,在他看來,蘇湄名氣再大,與縣裡文昌坊的明妓暗娼沒有什麼分別,偏偏那些當官的好這種調調,他在傅青河面前不敢托大,只說道,「府君董原大人正在縣中,對蘇小姐的義舉甚是……甚…就是那個服氣,有意辦桌宴席酬……相謝,斷不是只請蘇姑娘過去陪花酒的。」鄭十努力將丁知儒文縐縐的原話複述出來,只是下山上堤這會兒就忘掉一些,自覺得話說得乾巴巴的,臨了又加了一句將丁知儒的本意漏露出來。眼睛往艙室瞟去,花窗裡有青翠衣影飄過,卻看不見人臉,心裡想著白沙縣的頭牌紅翠過夜費喊到天也不過二兩銀子,上船聽這娘們彈彈琴唱唱小曲,倒抵睡紅翠五夜了,真是從江寧大城來的人,不簡單。

    「煩請鄭十爺稍等片刻,蘇姑娘在收拾琴具,」傅青河眉頭微蹙,又不能過分得罪本地官員,先將鄭十晾在一邊,轉頭又問站在烏蓬船頭的青衣小廝,「你家林公子身體怎樣了?」

    「身體倒是無礙了,只是整天坐在那裡發呆,像是丟了魂,也不出來見人……」青衣小廝漫不經心的回道,語氣裡對所謂的林公子也沒有十分的尊敬,還流露出些厭煩的神態來。

    傅青河笑了笑,說道:「你求鄭十爺到城裡看看有沒有能收驚的郎中,害林公子這樣,蘇姑娘也十分的過意不去……」

    「他自己要落水裡去,關蘇姑娘什麼事,這兩天還幸虧蘇姑娘幫襯……」青衣小廝說道,又問船頭幫著煎藥的船家,「藥煎好沒?」忍不住抱怨起來,「幸虧沒死,也保諾他能平平安安回去,我就算是交了差事,不然我回去少不得給剝層皮下來。」

    這三人嘴裡所說的林公子正坐在烏蓬船艙裡——船艙狹小,光線昏暗,他的臉色略有些蒼白,是二十剛出頭的青年書生。

    他是東陽府石樑縣大族林家的子弟林縛,初秋趕到留京江寧參加鄉試,放榜時雖說勉強擠入榜尾,卻也是整個江東三千參考士子裡的幸運兒。他這樣的幸遠兒,江東十一府八十六縣三年也就只有一百五十幾個。

    鄉試放榜的次日依照慣例地方上的官員要舉辦鹿鳴宴為鄉試新科舉人慶祝(因為宴席中要吟唱《詩經小雅》中的鹿鳴之詩,遂名鹿鳴宴)。這年頭風氣靡靡,鹿鳴宴也會邀三五名歌姬助興,林縛在鹿鳴宴上初識江寧名妓蘇湄就驚為天人,沉迷在蘇湄的豐潤艷色無法自拔。放榜後林縛專為蘇湄在江寧停留了半個月,蘇湄給江寧豪商杜榮請來維揚老家為他老父六十大壽私宴唱曲助興,林縛也不知分寸的雇了一葉輕舟、帶著隨從跟了過來。

    前些天夜裡想爬到烏蓬船的蓬頂上偷看蘇湄彈琴,失足落下水,等給救上來時已經停了呼吸。本來已經做了溺死鬼,想不到的是,做了一場荒誕的夢又悠悠醒了過來,將請來的殮婆嚇了半死。

    林縛坐在船艙裡,此時的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另一個、完全不應該屬於這個世界的人,有著另外一個名字:譚縱。

    船頭磕在碼頭上,輕輕的一顫,他下意識的捂緊胸口,就像夢中那粒從窗外射來的子彈還留在體內,讓他感到刺痛,感覺是如此的清晰……

    就像是一場醒來也無法擺脫的夢——夢中的自己叫譚縱,當了幾年兵退伍回家又跟著家人移民到海外,那完全是座華人城市,與國內沒有什麼分別,即使給當成三等公民也沒有什麼不習慣,在一家餐廳當幫工,還處了個相親認識的對象,要不是那天夜裡離開餐廳好心想將路上遇到那個自稱崴腳的女孩子送去醫院,也不會發生後來那麼多事情。

    譚縱未曾想到女孩子是地方治安隊放出來釣魚的鉤子,給拘留了十五天最終還要交罰款。他一開始也沒有想著要惹什麼事情,罰款交了,工作丟了,對象也飛了,比起那些在秘密任務中死去的戰友實在算不了什麼大事。偏偏他老子性子直拗暴躁,忍不下這口氣,給人拿這事譏笑了幾句吵不過就跟人動手打起來,失足從樓梯摔了下來,折了脖子,送到醫院沒扛過兩天就過世了。

    譚縱這才覺得這事要不能討個說法就對不起他失足摔死的老子,他老子會死不瞑目。

    多次申訴都沒有給搭理,譚縱這才下了狠心,候著一個機會到那家名叫曼谷皇宮的洗浴中心將當初釣魚誣陷他的那幾個治安隊員跟牽頭的警員劫持住,希望能借媒體揭穿事情真偽討要一個說法。即使早就想到等待他的會是幾年牢獄生涯,但對此時的譚縱也是值得——人窮命賤,又沒有什麼牽掛,不如活得凶狠一些。他自以為計劃周全,與警方派出的談判專家談妥條件後就將剔骨刀丟出窗外,想結束那場鬧劇,卻完全低估這些狗日的心黑狠辣,他們根本就容不得他活。趁他放棄抵抗、放鬆警惕,外面的狙擊手就開了槍,守候在門外的警察也踹門衝進去。他都不清楚有沒有將最後那個警察的喉管捏碎,身上連中了十多槍,手裡的力氣也用盡了,可能沒有殺死,狗日的,還真是有些可惜了……

    夢雖然荒誕,但是感受真實,似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活過一遭,劫持警察又中彈死去而靈魂意外的進入這個叫林縛的青年身體裡——林縛應該已經掉進白水河裡淹死了,他們救上來的是另外一個人。

    過於真實的感受叫人匪夷所思:假若身體裡是那譚縱的靈魂,偏偏又沒有抹掉林縛的記憶;假若只是一場怪誕的夢,卻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就像是換了一個腦子、換了個人——七天前,他不會水性,落下水就像秤砣一樣直往下沉;這時候要不是怕驚嚇到別人,他真想跳下水試一試水性……

    「還是煩請傅爺告訴蘇姑娘一聲,丁大人等著回信呢……」鄭十在船頭催促傅青河。

    外面的說話聲,林縛在船艙裡聽得一清二楚,心想這狗日的白沙知縣丁知儒想著討好頂頭上司要蘇湄上岸陪酒還真能找借口,跑腿的鄭十是白沙縣的刑房書吏,也十分熱衷辦好這趟差遣,在那裡不停的催促。

    過了片刻,艙外傳來一個清柔嬌膩的女子聲音:「煩鄭十爺轉告丁知縣、董府君:蘇湄在這裡停船十日獻藝乞資助捐,是當眾開口許了諾的。現在才第八日,硬是斷了今日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小女子身在賤籍,也不想輕易毀諾,還想請丁知縣、董府君多諒解——丁知縣、董府君若有雅興,蘇湄在舫中煮酒相待,或者等蘇湄兌現過了十天的諾言,再上岸向二位大人賠罪去……蘇湄寫了一張便條,請鄭十爺轉交給二位大人即可。」一番話涓滴不露的拒絕了個乾淨。

    留京江寧的守陵官以及西溪學社的那群士子雖然沒有什麼實權,嘴皮子卻實在厲害,而且敢說,朝野大小官吏都怕有話柄落在他們手裡;林縛心想維揚知府董原到白沙縣來是為視察災情,斷不能為見一個樂籍女子在白沙多滯留三天,當然也不可能登船相見。

    「那我就回稟丁知縣去了……」

    聽著船頭的腳步聲,林縛心想鄭十是知難而退了,過了片刻又聽見蘇湄在外面開口問趙能:「趙能兄弟,林公子身體恢復如何,要不要再請郎中抓兩帖藥?」

    聽著這聲音,林縛眼前浮現一張容顏清麗、風情迷人的面容來——蘇湄十四歲在江寧笈子巷開館獻藝就有清艷之名,艷名遠播的她此時還不滿十九歲——心想:要是在後世,她這樣年紀的少女還是不識世事人情、享受家人與男朋友寵愛的嬌嬌女,此時的蘇湄卻辛苦的周旋於權貴之間,勉強保持出淤泥而不染。

    此時不染,不等於永遠不染,這跟群狼眼睛都盯著一塊肥肉、這塊肥肉能暫時安全的道理一樣,難道這塊肥肉還真的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不成?

    林縛頭腦冷靜的考慮著蘇湄的事情,越發的肯定自己只是保留了身體的記憶,對蘇湄再沒有那種燒昏頭似的迷戀。心想之前的他還真是燒昏了頭的不知好歹,即使鄉試考中舉人,在林家的處境會有些好轉,也只是林家庶支子弟的身份,就算能當官,也只是地方上末等的小吏。建鄴城裡對蘇湄傾心、覬覦的達官貴人、文人墨客不曉得有多少,此次邀蘇湄到維揚來的杜榮在這些人裡都不能算個大角色,他林縛又有什麼資格搏得艷名滿江淮的蘇湄的歡心?再說,蘇湄對此次鄉試高中第一名的解元陳明轍青睞有加,只怕私下裡已有定情,完全沒有半點心思放在他林縛的身上。

    也許對蘇湄來說,等陳明轍來年去燕京會試高中仍念著她的情義娶她做小妾給世間添一段士子佳人的傳奇就已經是她最好的命運了。

    林縛既然對蘇湄沒有了迷戀,自然就能想明白他不應該跟這樣的女子有瓜葛。不管自己是林縛還是譚縱,都算是重新活了一回,可不能白白糟蹋了這個機會,林縛打定主意明日就離開白沙縣,要好好規劃一下今後的人生。

    雖然保留著身體的記憶,但是這個世界讓林縛仍然有著一種隔了層紗的疏離感跟陌生感。就算是陌生的世界,也要好好的掙扎一番,既不能像林縛那麼懦弱而渾湂的活著,也不能像譚縱掙扎在底層被魚肉而沒有反抗之力。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31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28 PM 編輯

第三章 寄客不知人已非

    「林縛少爺,」青衣小廝推門進了艙室,他手裡端著一碗藥湯,「你該喝藥了,船家一會兒就熬好粥,蘇姑娘也讓人送了半隻烏骨雞過來說是給你滋補身子,我讓船家放粥裡一起熬了,等吃過粥你就好好的休息,不再乾坐著一熬就是整夜了;好不容易逃過一劫,你再瘦脫了形回去,七夫人肯定要怨我照顧不周……」

    船艙裡窗戶緊閉,頓時給濃郁的藥味充滿。

    聽著隨從趙能一聲呼,林縛打了激靈,心裡想道:是啊,不要再想自己是林縛還是譚縱的問題了,即使有再大的不情願,自己在這個世界只能以林縛的身份活著。他下意識的將藥碗接過來,一氣的喝進肚子裡,又喝了一口茶將嘴裡的苦味漱去,這才看了趙能一眼,說道:「我知道了……」

    外面暮色漸濃,船艙裡又門戶緊閉,光線很暗,趙能拿出燭台嘴裡低聲咕噥著點了火才離開。

    鄰船又傳來一陣裊裊不絕的琴聲,距今晚開舫獻藝還有些時間,蘇湄已經在畫舫裡開始調琴了。

    林縛也無暇去聽,船艙裡掛著一柄劍,平時只作裝飾用,他取下來按了劍鞘口上的卡子,劍「鐙」的一聲彈出來,映著搖曳燭火,細細看去,劍只是普通,刃口談不上鋒利,也沒有放血的劍槽。

    林縛持劍做了幾個劈砍刺擊動作,他從來沒有用過劍,也用不慣,真要用武力殺人,感覺還不如二三十公分長的剔骨刀趁手。他這幾天有偷看傅青河教他的兩個徒弟在畫舫的船尾練武。傅青河是江寧有名的武師,看他的架式也知道這個世界並沒有所謂千人敵的傳奇武藝,格鬥搏擊的架式與他記憶中的後世相仿,實際上還不及後世的簡潔實用,林縛判斷要是自己體力能跟上的話,就算現在正面對抗傅青河的那兩個徒弟也沒有什麼問題。

    林縛用不慣劍,不過感覺到兩臂還有些力氣,體力還算不錯,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無用書生。

    他雖說是江東郡東陽府大族林家的子弟,卻只是普通的旁支子弟,父母也早亡。林縛過世的母親曾是林家家主林庭訓七姨太太顧盈袖母親的伺候丫環,也是顧盈袖的奶娘。在顧盈袖嫁給林庭訓當七姨太太之後,林縛因這層關係能受到本家的照顧,雖說不需要再像以往那麼辛苦,還是需要干力氣活維持生計——也是他考中秀才之後,才有資格從家族裡領取少量的月銀專心讀書;隨行的僕從趙能還是他赴建鄴趕考之時七姨太太顧盈袖支使過來照顧他的。

    林縛想到七夫人顧盈袖,嘴角露出一絲苦笑:顧盈袖只比他大七歲,可以說他跟顧盈袖都是他娘親一手帶大的,要不是顧盈袖家道中落給當時已經年愈五旬的林庭訓納為小妾,林縛只怕此時還會喚她盈袖姐姐。林縛第一次春夢就是顧盈袖入夢,這也讓生性懦弱又重視或者說畏懼禮法的林縛以後極怕與顧盈袖見面。另一方面,顧盈袖在嫁給林庭訓之前性子柔弱溫順,嫁給林庭訓為妾之後,性子卻變得極為堅強,甚至超越妻妾的本分強勢插手家族中的事務,這讓生性懦弱的林縛自然更覺得在顧盈袖面前抬不起頭來。

    雖說蘇湄比顧盈袖更加的明艷清麗,但也有三四分相似的地方,這大概就是林縛初見蘇湄就深陷入迷戀、無法自拔的原因吧。

    林縛微微搖頭歎息,前世的譚縱因為一個幫警察釣魚的妓女搞得飲彈身亡,這輩子的林縛又迷戀一個樂籍歌姬,這他娘的算怎麼回事啊?還不如回家勾引年輕貌美的七夫人有出息——這也只能心裡想著快活,心知在這個禮法極嚴的世界,這種事情敗露後結局會更淒慘。但是事事也無絕對,本朝太宗皇帝不是公然將兄嫂封為婕妤納入後宮?也沒見誰敢冒著砍腦袋的危險站出來說三道四。

    「我家少爺讓我多謝你家姑娘呢。」這時候外面又傳來趙能跟別人的說話聲。

    「有心感謝的話,還不如快快從眼前消失呢;真要讓一個舉人老爺給淹死,我家小姐回江寧指不定也會給人家的唾沫星子淹死……你也要多勸勸你家少爺。」是個清脆雛嫩的聲音,林宗諱聽了有前世撥打移動查詢台聽人說話的感覺,她是蘇湄的貼身侍女小蠻。小蠻對他這個只是僥倖考中舉人、家世又相當普通的人對她家小姐不知好歹的死纏爛打極為反感,看到也沒有什麼好臉色。

    十四歲的小蘿莉,實在沒有給人可愛的感受,林縛在船艙裡聽了小蠻的話搖頭微歎。

    「他考中舉人之後,脾氣就見漲了,又怎麼是我這個跟從能勸動的?」趙能在艙外無奈的說道,語氣裡倒是不掩飾內心的不滿。

    林縛聽了也只是一笑,心想趙能這是在故意說給他聽的。

    趙能是林家的家生子,他趙家三代都給林家當僕人。由於當今社會嚴格的人身依附關係,家生子更能得到主家的信任與重用,林縛在考中秀才之前,他在林家的地位遠遠比不上家生子趙能。

    趙能十四五歲就跟在林家家主林庭訓跟前聽候使喚,今年十八歲的他身材雖說瘦小了些,為人卻機敏知事,這才給七夫人顧盈袖支使過來伺候林縛趕考——趙能對這樣的安排多少有些怨言,只是不敢得罪七夫人,一路上對林縛卻不待見。

    趙能沒有想到林縛吃了狗屎運此次鄉試竟然一舉高中,考中舉人就有當官的資格,以林家的勢力,勢必能保林縛在府縣衙門當個小官吏。想到林縛以後在林家的地位又將不同,趙能的態度才稍稍轉變過來,換作往昔,絕計不會開口喚他「林縛少爺」的;當然,背地裡的怨氣並沒有消掉多少。

    林縛打定主意明天就離開白沙縣,讓蘇湄成為記憶中的過眼雲煙,心想這些天也多受她的照顧,又是送醫又是送藥,衣食用度上還頗為幫襯,總不能一聲不吭就走,再說他不能任趙能這個狗奴才再在外面指桑罵槐的嚼舌頭。林縛將劍丟在桌上,推開艙門走了出來,見蘇湄侍女小蠻小蠻正貼著畫舫船舷探出小半個身子跟趙能說話,朝她說道:「請告訴蘇姑娘一聲,林縛這些天給她添了不少麻煩,打算明天清晨就輕舟逆水回東陽,這些天也多謝她關心了……」

    「呀!」蘇湄的侍女小蠻給林縛突然走出來嚇了一跳,林縛不待蘇湄的侍女回他話,轉頭就朝趙能沉聲喝斥道,「少嚼些舌頭,死不了你!什麼叫我的脾氣見漲了?」

    一路行來,趙能還沒有給林縛這樣惡語喝斥過,突然給他訓斥,一股子邪氣直竄腦門,正要發作,卻見林縛在暮色裡盯他看的冷峻眼神跟以往大不一樣,愣了愣,心裡終是明白在外面林縛是主、他是僕,再說林縛考上舉人就不同往昔,鄉試放榜的當日林家在江寧的主事人就特別送來二十銀子花銷——趙能強壓著心頭的邪恨不發作,但是在蘇湄侍女小蠻面前給惡語喝斥的羞恥怎麼也抹不掉,脖子梗都紅了起來,定身站在那裡也不知道如何反應。

    林縛這話也夠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了,蘇湄侍女小蠻臉上也是火辣辣的燙,她總是知道自己跟趙能在背後亂嚼舌頭理虧,心裡想:這沒用的軟腳蝦什麼時候有膽教訓人來了?本來還想出口譏諷他兩句,這時候哪裡會再找沒趣?只說道:「我就告訴我家小姐知道……」

    「麻煩小蠻姑娘了……」林縛拱手作輯,看著蘇湄侍女小蠻進艙室回稟,小女孩子在進艙室前又回頭看了一眼,暮色裡白瑩如玉的小臉,稚氣未脫,烏溜溜的眼珠子像幽處閃亮的星子,肌膚白嫩,五官精緻無一處不妥,真是美人胚子一個,難怪趙能高興在這裡跟她嚼舌頭?想來她也喜歡聽趙能發洩對他的怨氣,這玩藝兒跟同仇敵愾一樣容易起共鳴。

    林縛在船頭等候回音,趙能心裡惱恨又不能袖手離開,黑著臉站在一旁也不吭聲。片刻過後,蘇湄侍女小蠻去而復回,手裡拿了只錦帕紮起的小包袱,她依著船舷對林縛說道:「今天就要開舫了,我家小姐還在沐浴更衣,不便出來跟林公子辭行,這裡有些銀錁子以備路資,希望林公子不要推遲……」她聲音嬌柔的說著話,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似乎在機械的複述蘇湄的原路,想來她是不願意讓她家小姐再資助林縛返鄉路資的。

    林縛鄉試高中之後,林家在江寧的商行掌櫃送來二十兩銀子以助行資,近一個月的揮霍,即使還有些剩餘,也在趙能手裡;這種惡僕要好好的教訓,總不能在銀錢支度上受他要挾。林縛也不虛偽客套,從接過銀子,略有些沉手,說道:「請小蠻姑娘轉告一聲,林縛謝過蘇小姐……」心裡想蘇湄不願出來辭行,自然不會是因為她正在沐浴更衣的緣故,大概是不想讓自己繼續對她心生癡想,贈送路資也是她向來對落魄文人的慷慨——林縛看著西邊天際最後一抹有如少女香唇的殘紅,心想此時的自己可不正是落魄之極的文人?

    這會兒,「得得」馬蹄聲傳來,十幾匹高頭大馬踏著河堤溜跑過來,暮色裡騎客面目看不分清。轉眼間便到近處,十多匹馬或青或黃或花,擠在渡口岸邊,蘇湄侍女小蠻眼睛尖,嬌聲喚道:「杜大官人,今日怎麼比往時早了一刻?我馬上喚人將梯子放下來。」

    「路上騎了一陣快馬,不覺間就早了片刻,」為首的中年人下了馬,邊應答蘇湄侍女小蠻,邊將馬匹交給隨從,也不等畫舫上的船工將梯子放下來,縱身跳上烏蓬船頭,他身手矯健,穿著青襟短袍,嘴唇留著短髭,下頷無須,正是江寧大商人、慶豐行的大財東杜榮,杜榮跳上船才看到林縛站在船頭,頗為驚訝的問道,「林公子今天總算是出來露面了!怎麼,也要上舫聽聽蘇姑娘的曲子?」往懷裡一摸,又攤開手說道,「沒有碎銀子送你,林公子手腳便捷,還是爬到船頂上聽曲子吧,小心別再跌進水裡去……」哈哈大笑就搭手縱身跳上畫舫。

    蘇湄為賑災在這裡停船獻藝立了個規矩,上舫錢就要十兩銀子,之後的打賞錢隨意。

    林縛考中秀才後,每月才能從族裡領六錢銀子的月錢,十兩銀子對普通人家來說絕對是筆巨資,像畫舫上的船工,辛苦一年才有三四兩銀子、三四千錢的收入。

    林縛手裡的錦帕小包袱略有些沉手,差不多有十兩銀子,他臉皮再厚,難道能拿蘇湄贈送的路資當上舫錢不成?

    蘇湄侍女小蠻跟在杜榮身後討好的說道:「杜大官人不知道,林公子剛剛說了明早就要離開白沙縣,我家姑娘送了些銀錁子給他當路資呢……」

    「蘇小姐理這麼個廢物做什麼?」

    杜榮有壓著嗓子,聲音還是清楚的傳進林縛的耳中。蘇湄侍女小蠻偏偏還回頭看了林縛一眼;趙能這時候就像是杜榮幫他解了氣似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眼跟不屑來。

    傅青河正領著兩名徒弟指揮船工將畫舫兩壁挑簷下的燈籠點起來,杜榮朝他拱了拱手,說道:「傅爺在忙……」傅青河對杜榮沒什麼好感,冷淡的點點頭算是招呼,杜榮的刻薄話他也只當作沒有聽見。

    杜榮平時接人待客都極盡豪氣,是江寧、維揚兩地有名的豪商,也許是林縛對蘇湄死纏爛打讓他心裡厭惡才會刻薄相待。

    換作以前,林縛即使生性懦弱不敢反唇相譏,也會覺得羞辱難堪,這時的他卻沒有什麼感覺,只是冷靜的盯著跳上畫舫的杜榮後背看了一眼,又看向那些個留在岸上的杜榮隨從。十多名漢子都穿著短裝便靴,腰間或刀或劍,都有武器,有人將馬系到岸柳上,有人跟近岸的船家商議到船上借地歇腳;還有個漢子蹲到水邊捧水洗臉,林縛赫然看見他的衣襟翻起來露出裡面皮甲的一角來,心裡一驚:維揚府境內還算太平,就算偶有匪患,杜榮跑過來聽著曲,護從也不需要衣不解甲、嚴陣以待吧?

    這些年來,各地匪患嚴重,商旅私募護衛,雖說與朝廷制度相違背,各地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些地方上的豪族甚至借口匪患結寨組織私兵,也不見朝廷能夠約束——杜榮畢竟還只是商人身份,十多名護從都攜帶兵刃已經違制了,再公然穿甲,真是跋扈到極點了。

    杜榮那名護衛注意到林縛看他的眼神,只是將衣襟翻下來將皮甲遮住,就轉身走向遠處。

    林縛心想外面那些關於杜榮原本是海盜、上岸後販運私鹽發家後才轉做絲稠行生意的傳聞多半是真的;他也沒有多想,船家將熬好的雞粥端來,他接過來進了船艙。

    蘇湄以江寧六大名妓魁首的身份在維揚白沙縣獻藝賑災還是很有號召力的,林縛在船艙裡陸陸續續的聽到有馬蹄車轍的聲音停在渡口,還有些人坐著輕轎而來;畫舫那邊將梯子放到岸邊,那些豪商貴客就不用從烏蓬船這邊借腳跳過去。

    天色黑了,林縛在船艙裡聽見幾個漢子上船來,掀開簾子看了一眼,趙能陪著三個陌生漢子有說有笑的坐在船頭甲板上。三名漢子帶著食盒上船來,正往外端小菜,還有兩小罈酒,看見林縛探頭,一名漢子說道:「我們掏不起上舫錢,多謝林公子借地方……一道喝一杯?」

    要是掏不起上舫錢,還想要聽蘇湄唱曲彈琴,便是挨著畫舫的幾葉輕舟上最是方便。

    林縛只當趙能擅自主張讓人上船,拱手說道:「身體初癒,不能喝酒,請尊客自便……」

    這時候岸上還有人想上船來,那漢子出頭拒絕道:「你們上來,給你們喝酒好、不喝酒好?船頭太小,坐不下多少人……」

    林縛心想:這漢子怎麼在這裡充當起主人來了?心裡雖然不高興,但不想給趙能借外人勢的機會,再說他看見其他船好像也有這樣的客人帶酒菜上船,沒有吭聲就退來船艙,隨手將艙門閂上。

    夜裡鄰船琴曲傳來,蘇湄似乎還讓她的侍女小蠻在客人面前初試稚音,聽著軟軟柔柔的曲調,林縛拿了本通史書《春秋通鑒》,也有些分心看不進去。

    雖然只能以林縛的身份活著,還是下意識的將自己當成夢裡後世的譚眾,思考問題猶是如此:除了魏晉之後的五胡亂華,近六七百年來並不是他所熟悉的歷史——沒有南北朝,也沒有隋唐,他對歷史細節也不甚熟悉,看通史書《春秋通鑒》也只知道五胡亂華是一場延續百年的大亂局,五胡亂華後一統天下的帝國是燕,燕續國僅百年,推翻燕是陳。

    歷史已經給塗改得亂七八糟,林縛也只能全盤接受。時至今日大陳王朝也已灰飛煙滅,本朝太祖元拓本為是淮南上陽的元家子弟,前朝末年亂世,時官拜江東鎮撫使的太祖皇帝元拓以江寧府為根據地成就帝業,締造了大越帝國迄今已有兩百年的時光。

    太祖元拓初稱帝時,建都江寧;為抵禦北方異族,太宗皇帝遷都到河北燕山府,更名為燕京,又以江寧為留京,時稱南京——這倒跟後世記憶裡的南京重合。

    林縛亂翻著通史書《春秋通鑒》,對這陌生的歷史一時半會也理不清楚,因為沒有公元紀年法,史書記載的帝號紀年又有些複雜,只能大致估算此時差不多相當於宋朝初年。由於經過三個陌生的皇朝統治,政治、經濟以及軍事形勢都跟他模糊記憶裡的宋朝初年迥然不同。

    也不曉得什麼時分,聽著聲音,客人們陸續離舫散去,還聽到杜榮在岸上辭別、率眾騎馬遠去的聲音。

    上船借地方聽曲的那三個漢子興致還沒有消,繼續邀趙能、船家在船頭喝酒;他們也照顧林縛,說笑聲頗小。林縛也不是壞他人興致的人,想著明天還要趕早吩咐船家放舟遠行,就解了衣裳吹滅燭火先上床休息了。

    正要入夢間,林縛聽著船艙外有些異響,警覺的坐起來,越聽越不對勁,小心貼著船艙木板門縫往外看去。一看大驚失色,只見先前上船飲酒的兩名漢子站在船頭,一人拿刀壓在趙能的脖子梗上,一人拿刀逼著船家去將纜繩解開,還有一人不知所蹤。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32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28 PM 編輯

第四章 夜寇為佳人

    天空秋月明亮,照得白水河渡口明如白晝,林縛看著黃昏時分上船借地聽曲的兩個漢拿刀將趙能跟船家劫持住,心裡大驚,下意識的閃過一個念頭:水匪劫船!心裡卻又有疑惑,他這艘烏蓬船有什麼好劫?

    烏蓬船的纜繩已經給解開,正緩慢的離開岸邊,林縛隔著門縫看到對面的那艘漁船也給解開纜繩往白水河中央飄去,藉著月色,看見糧船船頭蹲著五六個暗影,看不清楚誰是船家誰是劫匪。

    船艙里門戶緊閉,外面月光明亮,艙裡卻漆黑一片,林縛記得劍就掛在對面的壁上,小心翼翼的將衣服紮緊,默算到窗邊的距離,腦子裡盤演著在黑暗中怎樣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將劍拿到手然後從木窗翻跳到河裡去……不過從門縫裡看不到蘇湄畫舫的情形,也不清楚這次到底有多少水匪劫船,林縛耐著性子貼身站在門後,心想:也許要趁亂跳下水才是最好的選擇。

    林縛還想靜待時機,船頭那兩個漢子卻不想給他這個時間,拿刀逼著趙能的漢子臉上有道貫穿鼻子的傷疤,他問另外一個人:「你說那個軟腳蝦醒過來沒有,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言語之間倒不怕林縛醒過來。

    林縛聽了暗驚:趙能黃昏時給他訓斥了一頓,不應在外人面前再亂嚼舌頭,這兩人似乎對之前的他頗為熟悉?

    「軟腳蝦對那娘們一片癡情,發起瘋來真難預料,還是小心好……」另一個漢子臉形精瘦,瞇眼看向河岸——這時候連岸還不夠遠,蚊頭山救災營邊上就駐紮著白沙縣近百名刀弓手——董原擔任維揚知府之後,對維揚各縣刀弓手等治安力量的訓練極為重視,甚至有意訓練出一支精良的地方軍隊——精瘦漢子對白沙縣的刀弓手還頗為忌憚。再說董原素有威名,他人就在白沙縣,要是現在就驚擾起來,今夜的事情未必能成,想到這裡,他給傷疤臉遞了個眼色。

    躲在船艙裡的林縛聽他們說了這些話,心頭一驚,心道:他們意在蘇湄?

    絡腮鬍子會意笑起,胳膊彎勒住趙能脖子,沉聲威脅道:「要想不死,吃住痛不要亂叫!要是亂叫,爺一刀生剁了你!」將刀柄反過來一擊狠狠的打在趙能的太陽穴上,趙能只發出一聲悶哼,身子就軟軟的倒了下去。看絡腮鬍子將刀伸進門縫想將門閂挑開,林縛稍退半步,待門閂將給挑開時,一把抓住刀尖背,一腳踹去,將刀齊門縫處踢斷,外面那漢子措不及防,手裡拿了把斷刀跌了進來。

    那漢子陡然進入黑暗的環境裡,兩眼一抹黑;林縛卻適應了暗處的光線,出手擒住絡腮鬍子拿斷刀的手腕,兩指戟開朝他的眼睛猛戳過去。

    傷疤臉也是了得,眼睛給戳中,痛得發出殺豬似的慘叫,手腕卻從林縛的手裡掙扎開,連沖帶撞往船艙裡角跳去,兩眼窩子鮮血直流,手裡的斷刀還在,亂舞著不讓林縛逼進,朝船艙外大叫:「老彪,點子硬,我眼睛給戳瞎了,快進來救我。」

    「叫你娘的小心些,鬧這麼大動靜,驚了畫舫,趙老大要提前動手……」外面精瘦漢子沉聲喝道。

    林縛跳過去將艙門閂住,希望能阻外面精瘦漢子片刻;手裡剛將劍取下來,就聽一聲慘呼傳來,想來船家小命不保,林縛也不管其他,揮劍當刀朝艙室角里的那漢子劈去。

    那漢子眼睛給戳得流血,看不見手中斷刀長短,聽著風聲抬手就招架,擋了個空,給鋼劍硬生生的劈進他的眉骨。劍給骨頭卡住,林縛力氣不夠抽不動劍,聽著背後撞門的聲音,沒有絲毫的猶豫,撿起斷刀翻窗就跳了出去,身子扎到水裡,潛到船尾木櫓下才浮出水面換氣。

    這時候渡口上的幾艘船連同畫舫離開了河堤都有七八十米遠,驟然大亂起來,有兩艘船還起了火,眨眼之間就將河水夜色燒得通紅透亮。不斷有人被砍翻落水,一艘鷂子船有兩名弓手引箭搭弓注視著水面,林縛藏在木櫓後不敢出頭,一會兒聽見有人跳上烏蓬船來問話:「陳彪,怎麼回事?」

    「虎子失了手,軟腳蝦跳下去水去……」聽著是精瘦漢子的聲音。

    「娘的,虎子怎會失手?」

    「虎子進艙殺人,就被偷襲,我進去看,他眉上給一柄鐵劍劈中,窗子開著,人已經不見了……要不要派兩個人下水去追?」

    「軟腳蝦在水裡是個秤砣,死得更快,不要理他……快上畫舫,不能讓畫舫劃靠岸。」

    林縛此時自鼻尖下的身子都浸在水裡,哪裡有半點落水秤砣的樣子?

    這邊的動靜,也驚擾了岸上,墳頭山上的救災營到渡口次第點了許多火把,能夠看見幾十個黑影往渡口這邊奔跑,看他們手裡都拿著兵器,正是駐紮在山上的刀弓手;驚醒的災民們也漫山遍野的幫腔大叫:「董使君在,水匪竟敢來送死!」「董使君言,殺賊人賞銀子。不管官民,殺一賊人,賞銀十兩。」也有膽大的災民跟著刀弓手往渡口亂跑。

    「這煞星在白沙縣,比較棘手;你跟我一起過去,這船放火燒了,千萬不能讓船靠岸。」

    林縛聽著烏蓬船頭的說話聲,心想難道劫匪對維揚知府董原心有餘悸?接著就看見船頭兩人棄了烏蓬船跳上一艘船幫子與畫舫差不多高的三桅沙船沙大船上伸出多支帶鐵搭鉤的長竿,搭上畫舫,兩船迅速靠在一起,船頭聚集了幾十名劫匪拿著兵刃準備著衝上畫舫。

    林縛看到這情形,才確信劫匪是奔蘇湄而來,而且計劃周詳,入夜借聽曲的名義,派人從岸上潛進渡口的其他船隻,就是為了驟然發動時能將這些船隻脅裹著離開河岸,不使這些船成為岸上支援畫舫的運輸工具。那艘三帆大船大概是水匪此次的主力戰船,看上去像海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混進來停在渡口,竟然沒有引起別人的警覺,船上裡顯然藏了不少水匪精銳,這時候都派上了用場。

    渡口邊停著的七八艘船都是中小型商客船、漁船,船上的人手少,又沒有戒備,悄無聲息就陷落了。

    蘇湄畫舫上的廚娘、僕婦、侍女自不用考慮,除了傅青河師徒三人護衛外,還從江寧地方上的河幫聘請了船工、槳手十多人,不是一點防禦力量都沒有。暫時還沒有賊人混上畫舫,傅青河站在船頭,他左手拿了只圓盾、右手持短戟,正將一個試圖上船的水賊逼下水。林縛看了微微詫異,之前還以為傅青河只是個破落的普通武師——普通武師有誰會拿短戟當隨身兵器?那些個聘請來的船工、漿手在江河湖海混跡經年,也不是頭次遭遇水賊湖匪,在傅青河跟領頭頭領的指揮,拿著兵刃防備水匪跳船。

    林縛看著畫舫離岸不到三十丈的距離,畫舫又是槳船,船舷兩側各有六隻木槳,眾人操槳片刻就能靠岸,再說岸上的縣衙刀弓手還能射箭支應,要是水匪不能及時攻上畫舫,讓畫舫靠上岸與白沙縣的刀弓手匯合,反而會讓畫舫成為刀弓手追擊劫匪的快速戰船。

    水匪也早就預料到這種情況,除了三艘船頭站滿水匪的烏蓬船外,其他給拖到河中央的船都給縱了火;三桅海船上的水匪拿鐵鉤搭將畫舫鉤住之後就迅速張帆,拖住畫舫往河外側拽,林縛身子藏在水裡,看著這一切,心想他們真是計劃周密。

    烏蓬船上的火勢也大了起來,林縛身子藏在水下暫時還無憂,但也不敢輕舉妄動,人慌馬亂的,誰知道游向岸邊會不會給誤殺?

    游向畫舫?傅青河正防備水匪從水裡偷船,給誤殺的可能性更大;再說七八十名精壯水匪圍住畫舫,畫舫上加上漿手、船工還不足二十人,要是岸上的白沙縣刀弓手不能及時找來船靠過來救援,他們的命運可想而知了。

    此時的林縛雖然也有憐花惜玉的心思,還念著蘇湄待他的好處,卻不是熱血衝動就自奔死路的笨蛋。

    水匪不再拖延,三桅船頭聚了十幾張弓一起怒射,還有人將陶罐樣的東西朝畫舫船頭擲來,給擊碎卻是漫天的石灰灑將出來。趁著畫舫船頭人仰馬翻,幾十名水匪從三桅船以及其他三艘劫持的商船上跳船衝上畫舫……

    畫舫給拖離河岸差不多有近二百米,岸上才有弓手趕到渡口射箭支應,已是鞭長莫及了,也不見有誰跳下河游水來援。林縛知道畫舫大勢已去,傅青河個人武藝再高,亂戰中也難發揮多少作用,頂多殺幾個水匪洩恨,要是不識機棄船跳水,難逃一死。

    聽著烏蓬船給大火燒透的爆裂聲,林縛擔心船體很快會給燒散架,又等了片刻,待大半水匪都跳上畫舫,眾寇的注意力不在水面上,他瞅準方向,一個猛子扎到水裡,朝畫舫那邊潛去。他估計著水匪奪了畫舫後不會輕易燒燬,附在船底往下游游上一段路程再上岸更保險些。

    浮出水面換氣,沾滿黑青色水苔的畫舫船底就在眼前,林縛拿斷刀刺入船板縫裡好有個支撐點給他歇口氣。這時候一團黑影從眼前砸落,濺起來的水花讓林縛猛嗆了一口,是個人掉下來,不知生死。

    林縛將斷刀拔在手裡,猶豫著是不是要待落水者浮上水面後就立即上前補上一刀,就聽見有人在他頭頂上大呼:「傅青河死了,下艙去殺漿子手!」

    落水的是傅青河?林縛吃了一驚,他知道學武之人在亂戰中能發揮的作用有限,但是也沒有想到傅青河會這麼不抵用?一個猛子扎進水裡,藉著透進河裡的微弱火光,看著水下一團黑影不見動彈,不待他浮上水面,林縛就扯著傅青河潛往別處。

    傅青河落水的地方會吸引水匪的注意力,林縛不認為自己在水裡還能機敏的躲開強弓,夾著傅青河不知死活的身體,潛到畫舫船尾的搖櫓下才浮出水面,船尾下這處深凹進去,又有搖櫓遮著,火光照不進來,比其他地方要隱蔽許多。

    林縛正要解下腰帶將傅青河的身體綁到搖櫓上,只覺手裡的身子動了動,頭往外一偏,躲開傅青河沒多大力氣的一拳,側回頭見傅青河詫異的看著自己,大概無法置信自己竟然沒死,還順手救了他。

    得,也不用解釋,林縛小聲問道:「傅爺,你傷在哪裡……」剛才在水裡只看到他背胛有血滲出來,沒有傷到要害,這時候見他右臂給割開兩道深口子,在水面浸了一會兒,翻開的肉像白唇,左肩窩還有血不斷往外滲,都不算嚴重,不知道他其他地方有沒有受重傷。

    「水賊抬了撞木上船,胸口上給撞了一記,閉氣掉下水來。」傅青河單手勾住搖櫓,有氣無力的解釋落水的原因。

    林縛沒見過撞木是什麼東西,但是能想像,畫舫兩側長直狹小,傅青河要是想在那裡負隅頑抗,水匪抬根大木頭來直撞過去就能逼他下水。

    蘇湄的艙室在船頭,林縛跟傅青河藏在船尾,聽不見前頭的變故,只聽著船上動靜漸小,想來水匪已經控制住局面。過了片刻,不斷有屍體給人從上面拋下來,數著水聲,林縛與傅青河面面相覷,除了蘇湄跟她的侍女小蠻之外,竟是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

    白水河漲水後,水面有兩三里寬,畫舫給拖到河中央,就跟那艘匪船繫在一起,剩下的三艘商船也都給水匪縱火燒了,岸上雖然有刀弓手在河堤上奔跑著想要救援,卻束手無策。藉著火光,遙遙看見河岸上還有幾人騎著高頭大馬,不知道在東南抵禦奢家叛亂、素有威名的董原、董府君在不在裡面。

    ***********************************

    「賊他娘。」董原看著白水河裡幾艘熊熊燃燒的商船以及正往白水河口方向逃逸的海盜三桅沙船跟繫在後面的花舫,恨恨的捶著手心,這股海盜竟然就在他眼皮子劫人,如何讓他不惱火。

    「看上去像海船,可能是東海盜內寇,只怕沿著岸追不及,要不要快馬加鞭知會寧海軍鎮派水營?」在火把的映照下,白沙縣知縣丁知儒臉色有些發白,身子給風吹得發冷,給海盜在境內肆虐,他身為白沙縣主官,多少有些逃脫不了的責任。

    「指望那些草包?」董原不屑的冷哼了一聲,「三天前,崇州縣學給掠襲,崇州縣城裡就有百餘寧海鎮軍,還不是給三五十海盜殺得人抑馬翻?」

    高宗庭知道董原是極恨這些東海盜的,但是要是人在維揚府境給劫走、卻給寧海軍鎮救出,董原有什麼臉面?他說道:「區區一歌姬,也值不得府君為她星夜勞師動眾,文書明日再發不遲。」

    董原冷冷一哼,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藉著皎潔月色看著河心漸行漸遠的黑影。

    丁知儒這才知道董原也在記恨黃昏時被拒之事,要是所料不差,賊人應該是東海盜的一股,此時派人快馬加鞭行文知會寧海鎮,應該來得及在海盜船出海之前進行攔截。丁知儒當然也不會忘記董原與寧海鎮的矛盾,再說董原又是極力主張在鎮軍體系之外組建地方新軍的主要官員,他便不再說什麼,哪怕是做做樣子,他讓縣尉率領刀弓手沿岸繼續追下去;又隱約看見河裡還有人未死,想來是逃過大難落水未死的船戶,忙組織人手下水救人。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34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29 PM 編輯

第五章 船下有耳

    岸上追兵綴尾追了小半個時辰,給一條拐進白水河的河汊子擋住去路。

    看著岸上援兵給堵住前路,漸行漸遠,水面上也不見有船追來,林縛情知憑借他跟傅青河兩人的力量,絕難救下蘇湄,何況傅青河的傷也不算輕,跟傅青河說道:「你的傷要上岸處理……」

    傅青河搖了搖頭,說道:「林公子自己上岸去吧,有命回來再報林公子的大恩!」看著行速,天亮之前就會出白水河口進入揚子江,現在連這伙水匪是哪股勢力都不知道,這時候離船上岸,也就意味著對蘇湄放手不管了。

    「什麼大不大恩的,一同逃命罷了;我先幫傅爺你處理一下傷口吧,浸在水裡容易潰爛……」林縛也不說他上不上岸,讓傅青河轉過身趴在搖櫓上,好給他包裹傷口,就算自己上岸去,也讓傅青河有一戰之力,畢竟蘇湄對自己有疏財之義,不過心裡又是奇怪,心想傅青河只是畫舫上拿錢聘請來的護衛,這時候上岸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誰也不會責怪他,難怪他認為自己能從七八十名水匪眼皮子底救人?

    傅青河忍痛讓林縛將斷刀拿下來,為了分心,問林縛:「前幾天,看林公子掉水裡差些淹死?」

    「不知怎的,突然就會了……」林縛隨口解釋道,他記得小時候學游泳時,學了許久都不會浮水,給他老子狠心丟到水裡,在水裡撲騰著灌了好幾口水直到腳踩到河泥豁然間就會了——這個是譚縱的記憶,跟之前的林縛沒有絲毫的關係,想必其他人也會有這樣的體驗,他拿來搪塞傅青河的疑問,也不怕他會識破什麼。

    傅青河還以為林縛是機緣巧合才在水裡救了自己,對他沒有寄多大的希望,見他大半個身子浸在水裡替自己處理傷口甚是便利,心裡有些奇怪。

    除了他們兩個活人之外,林縛剛才還將兩具浮屍、一支短槳繫在尾櫓上,換作旁人,未必能猜到林縛的用意,傅青河經驗老到,轉眼就想明白過來:兩具浮屍不僅可以在逃生時增加水中的浮力節約體力;關鍵時刻還可以魚目混珠吸引水匪的注意力,他們從水下轉移到別處去;要是水匪亂箭射來,浮屍還是個好抵擋。

    兩具浮屍都是畫舫上的船工,就算想到這點,傅青河心想自己要利用這兩具浮屍逃生多半會有些猶豫,偏偏林縛見機快、下決定果斷。傅青河跟林縛接觸不多,心想平日看他為小姐神魂顛倒,以為是個沒鳥用的書生,想不到他在這關頭竟有這分機警與鎮定,讓人刮目相看。

    傅青河正要開口勸林縛留下來一起伺機救小姐,感覺船體頓了一下,似乎在減速。

    「這時候減速做什麼?」林縛心裡奇怪,讓傅青河附在尾櫓上休息,盡可能的讓手臂跟肩上的傷口少接觸水,他稍游開些看到前方水面一團黑影是只快槳船正逆水過來,船頭有人舉著紅燈籠在揮動,似乎打什麼信號——林縛識不得燈籠信號,游回到尾櫓下,跟傅青河說道,「前面有艘快槳船,似乎是接應……」

    過了片刻,迎面過來的那般快槳船直接跟後面的畫舫接舷,聽著腳步聲,有五六個人跳上船來,在遠處碎語,夾著浪濤聲,林縛也聽不清楚,接著就聽見這群人往船尾走來。

    「這娘們小命捏在我們手裡,杜爺直接進去勸說她,她要老實聽話,我們就恭恭敬敬的護送她去晉安……」是個低沉沙啞的聲音,聽上去讓人以為他的喉嚨給割了一刀有些漏風。

    晉安?林縛按著心裡的詫異,看了傅青河一眼,之前的林縛雖然是個閉門讀書的書獃子,卻也知道晉安府是東南叛匪奢家在東閩的老營,差不多是譚縱記憶世界裡福建省福州的位置,林縛心裡想難道這夥人是從晉安過來的?

    「蘇湄姑娘性子烈,只怕不容易屈服。她聽勸說還好,要是不聽勸說,又讓她知道事情原委,豈不是壞了二公子的好事?我還是不出面的好。不單我不出面,二公子身邊的人也不能露臉,都跟我上岸暫時留在這邊好了,免得以後遇著難堪——兩個人,二公子都看上了,還要麻煩趙老大將人帶出海,細加照顧,二公子會在海上跟趙老大演一出搶船救美的好戲。」

    前面那人已經口呼「杜爺」了,這熟悉的聲音立即讓林縛聽出說話這人就是江寧豪商杜榮,之前諸多疑惑也恍然大悟:原來是杜榮這廝在背後策劃!卻不知這個晉安二公子是誰?林縛心想這位晉安二公子若只是為了劫人,那他對蘇湄還真是癡迷,竟然費這麼大的心機跟氣力劫人,還要安排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戲!

    「換作我老趙,哪有這麼講究?扒拉開褲子戳進去弄爽她就是,保管她以後服服帖帖的!我就沒發現有雞/巴降服不了娘們…哈哈哈……」放肆的笑了起來。這個是粗魯不堪的大嗓門,林縛猜想他大概是杜榮嘴裡的趙老大,是這伙匪徒的頭目,只不過還要聽命杜榮、還有什麼晉安二公子行事。

    傅青河在林縛對面張嘴拿唇形比劃:「東海寇!」

    要怪之前的林縛是個閉門讀書不聞窗外事的書獃子,他還不能將杜榮、東海盜以及晉安二公子三者之間聯繫在一起。賊人就在他們頭頂之上的走動,傅青河一時也無法跟林縛細說杜榮跟東海盜跟晉安奢家私下勾結的傳聞。

    「二公子能跟我們粗人一樣?說起來,俺還是覺得女人越掙扎越有滋味,」這時候頭頂甲板又有一人插進來說話,「趙老大,是不是將那群肉票也趕到這裡來關著?」

    「行。都是嫩皮嫩肉的半娃子,不小心弄死一個,就少了千兒八百兩贖身銀子……拿錢放人的信用還是要講的,不然以後劫了肉票又如何能讓肉票家裡乖乖的吐出銀子來?」趙老大說道。

    林縛沒想到這伙東海寇之前就已經在別處綁了肉票打算勒索肉票家人的錢款,他耐著性子與傅青河繼續藏在尾櫓下,聽著船上海盜將肉票趕到後面的畫舫上來,哭啼聲、喝斥聲嚷嚷一片、叫疼聲,都是些年齡不大的童子、少年,接著又聽見有些人從畫舫借過上了杜榮乘坐的快槳船。

    杜榮乘坐的快槳船沒有急著離開,與畫舫、海盜船並行了一段路,林縛即使想離開上岸,也找不到好的機會。

    ************************************************

    拂曉時,眼見到了白水河口,前面就是揚子江,杜榮乘坐的快槳船才偏離河心航道,往東邊的一個河汊子口行去。這時候,前面的河口起了濃霧,隨風而來,迅速爬過遠近河面,眨眼間的工夫,拂曉晨光裡的遠岸樹草都給遮閉住,滿眼都是白濛濛的霧氣,抬頭看吊在船尾桅上的燈籠紅光也有些模糊。

    這霧來得恰是時機,昨夜有近七十人劫船,但是所謂晉安二公子的部屬都隨杜榮乘快槳船離開了,留在海盜船跟畫舫上的海盜不足三十人,大部分都在前面的三桅海船上,畫舫繫在海船後拖行,也不需要人手操漿,聽著前頭的說話聲,畫舫上只留下少數幾人看管,還都聚在船頭。

    林縛將斷刀咬在嘴裡,順著尾櫓爬上船尾頭。河上的霧越發的大,大半個船身都藏在霧裡,看不見船頭的情形,只聽見幾個海盜在前頭罵罵咧咧的說話,間有打鼾的聲音,分不清蘇湄跟她的侍女關在哪裡,倒是前艙室約是花廳的位置有些人在低聲嗚咽,想必是那些個肉票,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林縛將兩根腰帶接在一起,讓傅青河繫在腰上,提著腰帶助他也爬上船來。

    「先不忙著救人;找些吃的,再換身乾爽衣服……」林縛壓著嗓子跟傅青河小聲說。

    九月秋涼,在水裡浸了半夜,精神緊繃著還不覺得有什麼,上船來給河風一吹,瑟瑟發抖,又冷又餓;傅青河的傷也是麻煩,需要重新包紮——就算一切都準備齊當,就算傅青河沒有受傷,要在近三十個東海寇眼皮底子將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從船上救上岸,也是很困難的事情,需要好好籌劃。

    林縛不是盲目充好漢的人,但是有機會助人一臂之力,他也不會當縮頭烏龜。

    「你跟我來。」傅青河知道救人之事急不得,也清楚這伙賊人的意圖,暫時不擔心小姐在船上會受到傷害,他對畫舫熟悉,領著林縛往尾艙裡鑽。

    幾間船工、槳手日常睡覺休息的下尾艙都給海盜仔細搜索過了,凌亂不堪,還有一大片粘乎乎的血跡,可見這裡也是屠殺場。值錢的東西自然找不到,舊衣服卻散了一地,還有幾隻海盜看不上眼的麥餅散在角落裡。林縛也不管麥餅上沾有血跡,拾起來咬了一口,嚼在嘴裡就覺得血腥氣重些,遞給傅青河兩隻,讓他吃了填填肚子,又一邊換上乾衣服。這時候無法太講究,林縛還是找來幾小包鹽拿盆溶在水裡,給傅青河洗過傷口,又挑了乾淨的布幫他包紮好。

    尾艙角落裡還有一支給劈斷的矛柄,有四尺來長,林縛撿起來試了試力,柄桿子很硬,便拿斷刀將頭部削尖,轉眼間就削成一支銳利的短矛,給傅青河拿著防身。

    短矛雖然不足以破甲,但對於練武之人,這麼樣個東西在手裡足以用來殺人了。

    藏身在船下時,傅青河對林縛已經刮目相看,掂了掂手裡的短矛,見他坐在那裡仍不忘耳朵貼著艙壁聽外面的動靜,心想之前真是看走了眼,認為自己也無法做得比他更老到。

    「他們要出海,出了河口就是揚子江,江上會有行船,要是在途中能遇到大船或者船隊,我們伺機出手能成功的可能性大些……」林縛低聲跟傅青河商量。

    昨夜危急時,情勢根本就容不得他出手救蘇湄,首先念頭就是想著自己脫身上岸;現在情勢跟昨夜又有不同,傅青河也有一戰之力,仔細籌劃不是一點都沒有得手的機會。

    有機會助人脫困卻當縮頭烏龜,不是林縛的作風,再說蘇湄即使對他沒什麼男女之情,也是有疏財救急之義的。

    「是要好好籌劃!」傅青河點點頭,心想林縛能留下來助他救人,那是再好不過,看他剛才的表現,怕是要強過受了傷的自己;再琢磨他的話意,也知道他不肯冒失出手,求人幫忙當然也不能強求對方冒生命危險一搏。

    林縛將斷刀拿起來,跟傅青河說道:「傅爺你在這裡休息片刻,我潛到前面去看看,我回來時,會在船板上輕叩三聲,」站起來又說了一句,「要是有什麼變故,傅爺還是脫身要緊,救人畢竟到晉安還有機會……」

    傅青河知道林縛是說這伙東海寇會將蘇湄送到所謂的晉安二公子手裡,但是他心裡琢磨著這個晉安二公子指不定是奢家什麼重要人物,蘇湄給送到晉安,想要營救談何容易?

    傅青河還是跪直身子,手貼著船板要朝林縛拜倒,說道:「林公子此時就走,對蘇某、對小姐已是大恩了……」

    雖然知道傅青河此舉更多是激將法,林縛還是有些感動,畢竟傅青河也可以不顧蘇湄死活一走了之。林縛跪下來將傅青河扶住,責怪道:「傅爺將我當什麼人了,我先出去看看……」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35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29 PM 編輯

第六章 船行江上

    大霧瀰漫,只看得見七八步遠,前頭的海盜船正張帆前行,大霧裡也不減速。

    兩側的花窗都給人從外面拿木楔子楔死,防止肉票從裡面開窗跳水逃走;在濃霧裡,林縛摸到前頭,隱約看見船前頭的遮蓬下橫七豎八的躺著四個海盜,聽聲音只有兩個人在打鼾,也無從分辨另兩個海盜有沒有睡實;大霧遮住看不清楚前面海盜船尾甲板上的情況,但是能聽見有幾個海盜正在那裡吹噓弄女人的事情。

    林縛剛要退回來,就見躺在遮蓬下的一個海盜猛的坐起來:「誰在那裡?」

    林縛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給暴露了行蹤,屏息等海盜搜查過來殺兩人再跳進水裡脫身,聽見前艙門吱呀一聲,就聽見蘇湄的侍女小蠻在裡面說道:「我家姑娘有一箱書放在尾艙,吩咐我去拿兩本書來,還要拿其他些物什。」

    「你在裡面不要動,我幫你去看看……」那海盜說道。

    「讓她自己去取,還怕她跳水逃走不成?我們看著正主就行……」另一名海盜蜷起身子躺著正舒服,伸腳將艙門踢開,讓蘇湄侍女自己到尾艙取書去。

    「小娘們敢逃才好,抓回來給兄弟們解饞,再一刀殺了——那邊的主總不能怪我們不守信用。」右側艙室裡傳來個粗鄙的聲音。

    「你他娘的,一刀割著你的大腿,怎麼沒將你的卵子割掉?讓你有心思想娘們,叫爺心裡極不爽……」一陣哄笑傳來。

    林縛心想原來還有幾個受傷海盜在船艙裡養傷。

    尾艙有幾間,林縛先退回放在書箱的那間貨艙,聽著輕巧的腳步聲,待小蠻推門進來,猛的從後面抄住她的口鼻捂緊不讓她出聲,在她耳畔輕語道:「是我!不要出聲。」待她看清自己的臉,才鬆開手。

    小蠻驚慌未定的睜眼看著林縛,她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藏在船上,一夜的驚嚇跟委屈似乎一下子找到了洩渲口,忍住不出聲,緊緊拽住林縛胸口的衣襟,不使軟綿綿貼在他懷裡的身子跌下來,低聲哀求:「林公子,你要救救我跟小姐……」完全忘了就在昨夜眼前這男子在她眼裡還頂沒用的。

    林縛心想這妮子頂多算是剛讀初中的蘿莉,綿軟的身子貼緊在懷裡,衣裳單薄,感覺到她胸口兩團杏桃大小的綿軟,沒有長成卻是有沒有長成的滋味,見她長長的睫毛下美眸含淚欲滴,嬌美的小臉楚楚可憐,眼皮子紅腫,不曉得昨天哭了多久,看了竟是心憐、心動,讓林縛想起初中時前座的那個女孩子來。

    林縛指了指腳下,跟小蠻說道:「傅爺在下面……」告訴她傅青河就在尾下艙,是讓她心裡多生出的希望來,不至於完全成累贅。

    林縛屈指在艙壁上輕叩了三聲,傅青河一會兒拿著那支短矛進來。

    看著傅青河無羨,小蠻又是驚喜,眼淚終於忍不住的撲撲落下輕泣道:「聽外面賊人說傅伯死了,小姐差點哭暈過去,還以為全沒了指望……」這時候似乎又突然想起林縛只是個沒用的書生,羞澀的從他懷裡掙扎著站起來,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傅青河身上,「傅伯,你快去將那些賊人都殺乾淨……」

    林縛暗罵一聲:小娘們還真現實!

    「林公子救了我,」傅青河說道,「船上賊人不多,我跟林公子會伺機出手……」

    小蠻看了林縛一眼,詫異的眼神裡流露出的疑惑也太明顯:怎麼可能是他救了傅伯?

    林縛不清楚蘇湄對之前的自己有什麼看法,但是記憶中蘇湄對他還是能夠以禮相待,這小娘們卻不會掩飾,心裡想什麼心思,眼睛裡都表現出來。林縛氣苦,抓過她的手,說道:「現在不是多說話的時候,你趕緊拿了東西回去,不要讓賊人起疑心,讓蘇姑娘也放寬心……」

    小蠻猶豫了一下,小手沒有抽回來,給林縛握著,出奇的覺得平日看不上眼的無用書生也能讓她安心——驚惶、近乎絕望了一夜,任是誰出現都會讓她情不自禁的依賴,小妮子心裡不知道這其中的分別,心想自己竟然願意給他抓著手,再想到剛才貼在他身上的狼狽樣,心裡生出些羞澀,都有些不好意思抬頭看人,順從的看著他挑了幾本書冊與幾件用舊的木釵子,跟著他走出尾艙。

    林縛貼著小蠻的耳根吩咐了一些事情再讓她走回船頭去,伏在暗處看她進了前艙室,也不知道小蠻有什麼落在看守海盜眼裡,只聽著有人大聲抱怨:「賊娘的,這活不是人幹的,船板都戳穿了!不知道趙老大怎麼想,那邊能給什麼好處,能比日這兩個大小娘們更爽?」

    「廢話少說,割了你的舌頭!」又一個聲音呵斥前頭那人。

    林縛靜伏的片刻,將聽不到什麼有用的信息,就退了回來,將他看到的情形詳細說給傅青河聽。

    傅青河皺著眉頭思索,說道:「他們拿木楔子從外面將窗戶楔死,是防備裡面的人,他們沒有想到還會有其他人在船上……」他是想趁著大霧潛過去,撥開窗子將兩人先救出來,然後找機會上岸。

    傅青河的法子不大可行,林縛也不直接否定,只小聲提醒他:「蘇湄姑娘給關在前頭……」這船上幾個海盜都守在船頭,還有幾個受傷海盜就在蘇湄隔壁的船艙裡,從外面將木楔子拔出來開窗救人,很難保證不弄出些聲音來;再說悄然救出人後為免給海盜發覺需要立即下水——江上大霧雖然便於隱藏行蹤,也可以從水流大致判斷岸的方向,但是此時船已經出了白水河口進入揚子江了,這一段是揚子江的下游,江水遼闊,加上秋潮未退,江面差不多有二三十里寬,就算海盜不追下水,林縛也不覺得自己有把握帶個人安然無羨的游上岸去。他見傅青河有些急躁,又寬慰道,「船上還關著幾十個肉票,這伙海盜肯定要拿到贖身銀款之後才會真正出海前往晉安……」

    白水河口離揚子江的入海口不足三百里,要是海盜不中途耽擱,順水而下,黃昏之前就能出海,等出了海,想要救人就更難了;但是這伙海盜將幾十個肉票留在船上,想來會做完這筆買賣再走人的,那留給他們的時間就很寬裕,林縛不希望傅青河太急。

    「……」傅青河點了點,知道自己關心則亂,卻又奇怪林縛為什麼能冷靜思考,心想他對小姐如此癡迷,也許徹底亂了分寸才更合乎常理。

    林縛不管傅青河在想什麼,繼續分析道:「海盜要拿肉票童子去換贖身銀子,很可能兩隻船會分開來走,只要畫舫上的海盜少於十人,就算到時候給發現了,我們也有一搏的機會。」

    「你說的不錯。」傅青河承認林縛分析有理,感覺他就像潛藏在草叢裡的毒蛇,耐著性子等待一擊必殺的機會,真是奇怪自己以前怎麼會對這麼個人物看走了眼?

    林縛與傅青河蟄伏在尾艙等待良機,偶有兩三海盜到船尾甲板走動,也不見有人下尾艙來查看。在尾艙休息了半天,傅青河也恢復大半體力,身上的傷是個麻煩,也還能忍受,聽著船尾無人,與林縛偷偷摸了出來,才發現江上的大霧已經消散,太陽正照在當頭,兩岸草木蔥蘢。

    海盜船張帆要借風勢,沿著江心航道作S形前進,林縛看見極目遠處的江心有一座沙島浮在江面上,面積很大。此時跟夢中後世有上千年的時差,千年時光足以讓江河變道、沙積成島,心想自己所熟悉的沿海城市只怕有許多還沒有成陸吧,計算著船速跟時間,眼前這座大島還沒有出維揚府境內,不應該是記憶裡的崇明島;林縛另一方面懷疑崇明島這時候到底有沒有成陸。

    見林縛極目遠眺前方的沙島,傅青河說道:「海盜或許會在西沙島歇腳!」

    之前的林縛拿後世的標準來說要算標準的宅男,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但是死讀書也有些學識,只是缺乏變通而已。

    眼前的西沙島還是本朝立國之後才逐漸成陸的大沙洲,面積雖大,卻不穩定,近百年間不斷隨江海潮水的強弱下漲上坍變化島的形狀。

    沙島地勢低平,大半座沙島都是淺灘,抗江洪、抗海潮的能力極弱,土地肥力差,再加上近年來江海盜猖獗,還沒有人願意上西沙島耕種,迄今為止還是無人居住的荒島。一到秋天,西沙島淺灘上漫灘遍野都是開滿白花的蘆葦,也成了東海寇此時沿江入侵的一個理想落腳點跟藏身地。

    船上還有幾十個肉票要換成贖身銀子,海盜需要找個地方臨時歇腳,正如傅青河所料,海盜帆船拖曳著畫舫直奔西沙島而去。

    蘆葦又稱荻花,也就是詩經裡所述的蒹葭;看著灰白一片、與江天相接的蘆葦蕩,林縛心裡想著要是能出其不意將二女搶出藏身到蘆葦蕩裡,脫困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

    注意聽著船頭的動靜,林縛與傅青河低聲商議救人的細節。

    海盜一定會分出人手去跟肉票家人談判收贖銀然後再將肉票送上岸——清晨時林縛貼耳在關押肉票的花廳外聽了一陣子,裡面關押著三十多個的少年,也不知道這伙海盜從哪裡綁來這麼多肉票而且能確認這些肉票身上的確有油水可刮——這將是他們出手救人的絕佳時機。

    船從河汊道口進入蘆葦蕩,藏在蘆葦蕩裡的鳥群就像箭雨似的射向天空,場面異常的壯觀,林縛看著蘆葦蕩裡積著厚厚的一層鳥糞,心想荒島卻是鳥的天堂,不知道兩岸看到這邊天空下的鳥群會不會覺得異常——寧海軍鎮的水營駐地就在江南岸啊!

    進入蘆葦蕩才發現要帶著二女藏身到蘆葦蕩深處並不容易。秋季江水豐沛,西沙島近灘處淹水很深,河汊兩邊的大片蘆葦只有花頭露在水面上,只怕人下去頭不能露出水面。加上水裡水草豐茂,人進去很容易給纏住,帶著兩個不會水性的女人鑽進蘆葦蕩深處,比橫游揚子江不輕鬆。林縛與傅青河商議著還是等海盜分兵之後,只要看守畫舫的海盜少於十人,甚至可以殺人奪船,之後即使有海盜鳧水追來,他與傅青河以逸待勞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更大的可能是海盜人數也不多,還要分人守船,不知道他們的底細,不敢輕易追擊。

    船剛到蘆葦蕩深處,前頭就傳來一聲喧嘩:「賊他娘,寧海鎮的水師船,兩艘快槳船要包抄來,娘的,大家抽刀子準備幹他娘的……」

    海盜船的主桅頂上橫木設有望哨,能夠遠眺敵情,聽著前頭喧嘩,傅青河面露驚喜,官兵來救,總比他們殺人奪船清松。海盜船已經進入蘆葦蕩較深,再說短程水路,快槳船要比海盜帆船更快,這伙海盜除了硬戰一場,想一點都不傷筋骨的逃跑卻無可能。

    傅青河見過寧海鎮的水師快槳船,心想官兵再無能,兩艘快槳船至少有八九十名兵卒,干翻三十個海盜應該綽綽有餘。

    林縛皺緊的眉頭卻沒有鬆下來,他對所謂的官兵有著近乎本能的反感,腦口似乎還有子彈射中的痛感,他與傅青河先藏進尾艙裡去,怕海盜調整船上防禦撞見他們。

    他們也沒有到尾下艙去,就在一層的尾艙隔門關注著外面的局勢發展。

    海盜船拖著畫舫進的蘆葦蕩是個狹窄的汊道,海盜船防禦力強、戰具也全,要大干一戰,自然是調整兩船位置將畫舫讓到裡側,海盜船在外面封住汊道——海盜都一齊跑到前面去防禦,大敵來襲,畫舫裡只有兩個受傷嚴重影響戰力的海盜。

    「好時機!」林縛低聲輕呼,拿起短刀,與傅青河往船頭潛去。畫舫給封在河汊內側,眾海盜都在前頭帆船上嚴陣以待,寧海鎮的快槳船已經逼到近處開始射箭,前頭的海盜自然不會注意這邊,留在畫舫上的兩名受重傷海盜站在船頭正全神貫注看著前頭的戰局。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37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30 PM 編輯

第七章 官兵來攪局


    畫舫上的兩名受重傷海盜站在船頭正全神貫注看著前頭的戰局,傅青河與林縛拿眼神、手勢交流,一左一右悄然潛過去。傅青河猛然從後面鉗住一名海盜的口鼻捂緊不使其出聲,隨手毫不猶豫的一矛扎進海盜喉嚨眼,這名海盜在他大力鉗制下悶聲掙扎了一會兒斷了氣。

    傅青河本來擔心林縛處理不乾淨,他殺人的同時,一直關注著林縛那邊,準備隨時幫他一把——林縛考中秀才之後能從族中領取月銀專心讀書,這兩年養得細皮嫩肉的,怎麼看都不像習武之人;傅青河心想就算他再怎麼鎮定、冷靜,殺人也是項技術活,處理不乾淨也是常理——當他看到林縛乾淨利索的掩殺手段,都有些發愣了,甚至背脊都有些發寒了,心想這小子要是來偷襲自己,自己能不能逃出去?

    林縛將手裡的死人悄無聲息的放到甲板上,見傅青河在那裡看著自己發愣,笑著說:「跟傅爺對練,我萬萬不是對手;殺人還有些小心得,什麼時候切磋切磋?」

    見林縛這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傅青河也笑了起來,說道:「切磋武藝還行,切磋殺人就算了。」

    傅青河那股子殺人的狠勁跟手法,林縛看他也不像尋常的武師或者鏢客,只是各人都有各人的秘密,沒必要打破沙鍋問到底,轉頭看見蘇湄跟小蠻二女臉色蒼白的從艙門後探出頭來,將剛才殺人的情形看在眼裡,小蠻還誇張的拿手捂著自己的嘴巴,大概是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尖叫起來。

    「將屍體拖進去……」林縛說道。

    傅青河覺得在理,他們不能在甲板上停留,不能將屍體留在甲板留人發覺,也不能隨意將屍體丟下水,只有拖進船艙先藏起來,讓畫舫看上去一切正常,他與林縛分別拖著一具屍體進船艙。

    小蠻嚇得直往後躲——昨夜海盜劫船時,她跟蘇湄將自己關在船艙裡,聽著外面廝殺,沒有親眼看到過死人,這會兒看見林蘇二人拖著屍體進船艙,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如何不怕?

    蘇湄稍鎮靜些,像看陌生人似的看著林縛,待他拖了屍體進來,才驚醒似的往後讓了讓。

    蘇湄站在那裡有些礙道,林縛抬頭看了她一眼,視線跟她秋水深潭似的明澈眸子一接觸,竟似觸電的一怔,世間真有如此絕色的女人!

    有著之前林縛對蘇湄的記憶,但是重活過來,之前林縛的記憶給他總像是隔著一層紗、是別人東西的感覺,對蘇湄的記憶也就像是打印在紙上的美女圖片——女人的美遠遠不是冷冰冰的平面圖片所能極致展現的,蘇湄眸子裡那驚慌又極力想鎮靜的神色,誰看了都會忍不住生出保護慾望來的。

    「啊!」蘇湄意識到自己礙了道,嬌聲輕呼著又往裡讓了半步,想要幫一把手,又不敢伸手拉屍體。

    林縛就覺得小蠻是個大美人胚,但跟蘇湄比起來,還是遠遠未長成,眼前佳人膚如凝脂,白若初雪,秀直的瑤鼻下烈焰似的紅唇有著極美的曲線,精緻的五官讓人看了不無一處不妥,眸光流洩,洋溢著清媚脫俗的風情。林縛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即使圖片上也沒有看到過,心想也難怪之前那主為這娘們神魂顛倒,也難怪所謂的晉安二公子為這娘們費這麼大的氣力。

    「又發呆了,小姐就不該出來……」小蠻剛看見林縛跟傅青河在外面殺人,心裡驚怕,給血腥氣醺得幾乎喘不氣來,待看到林縛給蘇湄容顏所懾站在那裡發愣,又覺得眼前這書獃子熟悉起來,忍不住笑了一聲,也不覺得死人在眼前有多嚇人。

    給小蠻說破,林縛也有些尷尬,輕咳一聲,從死人身上割了一大塊乾布下來,跟傅青河說道:「我去外面將血跡擦乾……」昨夜廝殺過,船頭甲板上血跡斑駁,新濺的血跡還是不同,擦乾能稍加掩飾。

    蘇湄微瞪了小蠻一眼,雖然剛才在她的眼裡林縛跟以前沒什麼分別,但是她聽小蠻說林縛救了傅伯,又跟傅青河一起潛伏船上伺機救她們,這時候又為她們殺人,總不能再縱容小蠻輕慢人家。

    小蠻剛才只是順口說笑,完全沒有以前輕慢人的心思,她俏皮的吐了吐舌頭,看著傅伯有些吃力,還勇敢的跟蘇湄一起幫傅伯一起將屍體拖進船艙。

    轉眼間林縛又返回進來,他從其他船艙搜來海盜留下的兩把腰刀,手裡還抓著兩套衣裳,看見傅青河坐在地上歇力,將一把腰刀遞給他,問道:「怎麼了?」

    「沒有什麼,傷口有些崩……」傅青河坐直身子,將腰刀接過去,說道,「我們就守住這裡,聽外面聲音,海盜應該抵擋不了多久,他們給困在河汊裡也逃不出去,要防止他們殺人發洩……」

    「傅爺能確信外面的官兵是得了白沙縣的信來救蘇湄姑娘的?」林縛問道。

    傅青河驀然一驚,忙爬起身來,林縛說中他一時沒有想到的關鍵問題,催促蘇湄、小蠻二女:「快快收拾一下,先跟我們躲到尾艙去。」

    「外面官兵不是來救我們的?」小蠻給嚇了一跳,脫口問道。

    「可能是得信來營救我們的,也可能是營救後艙關押的那些童子,更可能是水師巡江撞上……」傅青河說道,又跟林縛解釋,「花廳裡關押的二十幾個十多歲的少年子,都是這伙東海盜三天前突襲崇州縣學所虜來的肉票……」這是他剛剛聽蘇湄說的。

    傅青河也是懊惱,要不是林縛提醒,差點犯下大錯,他知道朝廷的官兵如匪,風氣極壞,甚至比土匪還兇惡,這兩船水師官兵要不是得白沙縣的委託來救人,看到蘇湄二女,極可能見色起意,後果將不堪設想。

    之前的林縛得七夫人資助讀過縣學,知道能送子弟進縣學讀書的人家大多家境殷實,心裡罵了一聲:瑪勒戈壁的,這伙海盜倒是不笨,知道選擇綁架的對象,還一次綁架這麼多人,說不定背後有杜榮指點,只是缺了些運道。見傅青河要出去看情況,拉住他,說道:「去尾艙也不妥,官兵不可能不搜船。」

    躲尾艙不行,直接下水也不妥當,誰知道海盜打不過會不會跳水逃亡,誰知道官兵會不會下水追擊?在水裡帶著二女就是累贅。

    「怎麼辦才好?」傅青河一時心急,也無良策。

    「將衣服換上,先混到裡面去,」林縛指關押肉票的花廳呶呶嘴,將手裡的衣裳遞給蘇湄、小蠻,讓他們趕緊換上男裝混進肉票人群裡去,「看看形勢再說,也不定就是壞事。」

    「只能這樣,」傅青河知道林縛有急智,臨時也想不到更妥當的對策,聽著聲音,官兵已佔上風,說不定等會兒還會有海盜潰逃過來,「我到艙口看看,你們動作快些。」

    蘇湄這間船艙裡面還有小室,二女拿著衣裳進出更換出來,轉眼間變成眉清目秀的美少年,她們要往裡走去,林縛喊住她們:「等等……」

    蘇湄不明其意,看見他走到桌前將油燈上的琉璃罩子取下來,以為他貪琉璃罩子讓她藏著,焦急的說道:「不值什麼錢?」

    「一般大戶人家也用不起,」林縛笑著說,走過來,手指伸到琉璃罩子裡抹了幾下,對蘇湄說道,「不要動……」將從琉璃罩子抹下的黑灰抹她臉上,觸手才覺得她的臉頰有著說不來的嫩滑,讓人忍不住想多摸兩把。

    蘇湄這才知道林縛是要將她的臉抹黑抹髒,即使穿了男裝,她們倆也太顯眼了,見他還有心情說笑,心裡的緊張稍緩一下,不過給林縛抹了一下臉,仍有些不好意思,便說道:「我們自己來吧……」

    情急時刻也不講究什麼男女之別,再說也沒有時間給她磨蹭,林縛說道:「沒有時間了,一起動手,你們仔細著將脖子抹勻了……」臉上抹黑但不能留著脖子白膩似雪。

    蘇湄也落落大方,總不能說讓林縛幫自己抹脖子梗吧?微仰著臉,讓林縛、小蠻幫自己抹臉,她自己手沾了燈灰將脖子抹黑,接著又一起幫小蠻臉跟脖子以及會露出來的手臂都抹得黝黑。

    「如何?」蘇湄問林縛。

    林縛還是覺得蘇湄的眸子太媚,說道:「到裡面,你們記住盡量低著頭就行……我等會兒要冒充海盜推你們出去,忍著些不要叫出聲來;我還會放火燒了這裡,你們不要驚慌。」

    「啊……」蘇湄疑惑的看著林縛,不明白為什麼要燒了畫舫。

    「放心,官兵會救火的,我只是將你們的東西燒掉,不許心痛。」林縛說道。

    「誰會心痛?」蘇湄覺得林縛說得有趣,這房裡有好些她喜歡的物件,燒得當然心痛,卻也知道不燒也是給官兵搶走,偏偏林縛還不允許她心痛,想笑,又覺得現在不是笑的時候,出奇的,給他這麼打岔,也不那麼心慌了,心想他真會安撫人。

    林縛帶著二女直奔後面關押童子的花廳,一腳將上鎖的雕花格子門踹開,也不管裡面二十多個驚惶失措的少年,猛的將二女推了進去,拔出刀在門框上剁了一刀,凶狠的威脅道:「給爺老實點,伸手剁手、伸頭剁頭、伸雞/巴剁雞/巴!」

    蘇湄給林縛一把推倒在地,哪裡想到林縛還能說出這麼粗鄙不堪的話來,見他身上沾著剛才殺人的血跡,惡臉怒目的,哪還有半點書生的模樣。知道他是不想因為這些給關押的少年露出破綻,心裡還是覺得好笑,又覺得他這一把推得太大力了,手臂給他抓得都有些疼。

    林縛回到艙門,傅青河問他:「怎麼樣了?」

    「能瞞過一時。」林縛說道。

    「那就夠了。官兵是來救肉票,救一人能得賞銀一百兩。」傅青河說道。

    「賊他娘,」林縛罵了一聲,裡面三十個童子,救一人百兩賞銀,那就是三千兩銀子,三百萬錢,能抵一個大戶人家的家產了,下意識的又問了一句,「海盜贖銀要多少?」

    「看情況。少至三五百兩,多的萬兒八千兩,都有可能,海盜綁肉票之前都會踩底,不會逼迫人家傾家蕩產都交不出贖銀,當然也不會讓這些人家好受……」傅青河答道。

    「太貪!」林縛咬牙說了一句,就算平均每人平均五百兩贖銀,三十個肉票也是一萬五千兩銀子的大買賣,僅憑這不到三十個海盜就要貪這麼多錢,不是貪心是什麼?難道說幹了這一票就打算洗手不幹了?

    傅青河又問道,「我們去尾艙,還是直接藏到水裡?」他覺得林縛有急智。

    「等會兒直接跳水……」林縛說道,與傅青河先退回去,將蘇湄那間艙室點燃,趁著火頭不大,讓傅青河跟他一起將這間艙室的門窗關緊。

    傅青河不知所以,林縛也無法跟他解釋清楚,總不能跟他解釋空氣中的氧在燃燒中起的作用吧?門窗緊閉會導致室內新鮮空氣不足從而抑制火情的蔓延,等官兵過來搜艙時,突然撞開門,大量新鮮空氣驟然湧入,火勢也會陡然大起來,那就應該夠他們一陣手忙腳亂了。

    林縛跟傅青河又退回到藏海盜屍體的艙室,這兩具海盜屍體也要處理掉,以免讓官兵看出船上還藏著別人。

    林縛與傅青河將兩具屍體綁上一塊壓艙石沉入水底,整個過程中,傅青河對自己身為老江湖很是慚愧,卻又疑惑林縛如此老練的手段是從哪裡學來的,他認真觀察林縛,肌肉、筋骨以及四肢都不像是習過武的。

    身體能使技巧得到更好的發揮,但是會不會這個技巧,身體說了不算。之前的林縛不會水性,現在會了;之前的林縛沒有習過武,但不妨礙他現在殺人。跟格鬥不同,殺人純粹是一件技術活,即使林縛手無縛雞之力,一支筆、一張紙到他手裡都成為殺人的工具。當然,身體的基礎素質上去,殺人會更便利一些。林縛又不能跟傅青河解釋:之前的林縛已經淹死,他是譚縱,不過是借了林縛的身體,又保留了他的記憶。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3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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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官兵如匪

    待收拾妥當,就聽見船頭有凌亂的腳步聲傳來,想來是所剩無幾的海盜正向畫舫這邊潰散。此時不逃,更待何時?林縛與傅青河鑽出窗子就要跳水。恰好有一名海盜逃過窗外,乍看見林縛、傅青河一老一少從窗子鑽出來,愣了愣,待要大叫招呼同伴,林縛已縱身撲過去,一起滾落到水裡。林縛在水裡勾臂勒緊那海盜的下巴,刀口貼著他脖子一抹,就看著一道血線在河水裡激攪出一幅水墨山水似的血色畫捲來。

    大概也有官兵看見這邊有人落水,亂箭射來,箭在水裡沒有什麼力道,害得林縛還要潛下撿了一支箭扎海盜胸口上,再讓屍體浮上去,他與傅青河潛水繼續藏到船尾的搖櫓下。

    幸虧再沒有海盜落水裡來,自然也不會有官兵下水來追;林縛也懷疑真有海盜跳水逃跑官兵會不會有人下水來追。所謂窮寇莫追,官兵已經取得勝利,要是追擊中再有傷亡,那才是得不償失呢。

    船上散亂的打鬥聲停了,又傳來大呼小叫的救火聲,林縛知道他與傅清河暫時是安全的。想想昨夜到現在,經歷了兩次戰鬥,少說有五六十條人命就這樣沒了。

    「也許不會再節外生枝了。」傅青河注意聽著船上的動靜,也忍不住這麼安慰自己。

    「但願。」林縛笑了笑,說道。

    傅青河見林縛還能笑得起來,也跟著笑了笑,心想再不濟,蘇湄二女也可以混在肉票裡上岸,待到岸上,蘇湄再表明身份也就安然無羨了。

    這時候聽見有腳步聲到船尾外,有兩個人單獨走到船尾甲板來,林縛跟傅青河都小心翼翼的豎起耳朵來。

    「都尉……」

    林縛與傅青河都是一驚,本朝軍制,能被部屬稱為都尉者共有四類人,分別是輕車都尉、副輕車都尉、騎都尉、副騎都尉,都是軍中高級將職,寧海鎮主將、副將才加騎都尉、副騎都尉銜,分別是正四品、從四品的武將,沒想到寧海鎮水師兩艘快槳船竟然是寧海鎮主將級別的人物親自領隊?

    「嗯,傷亡點檢出來沒有?」是一個聲音低沉的中年人的聲音。

    「歿二十員,傷三十九員,斃敵三十一員,俘寇一員……這股海盜真難啃!」

    林縛心想都說官兵戰鬥力很弱,沒想到軍鎮主將率領的官兵戰力也不大抵用。不過這股海盜的確很強悍,首先這麼些人——也許更多,但也多不了多少——就敢衝去崇州縣學劫持肉票;林縛昨夜就跟一個人直接動過手,還是取巧才殺了他。

    計算戰功時,卻不管這些。

    雖然說全殲海盜,俘獲一艘海寇戰艦,解救全部的人質,但是以絕對優勢戰力戰後己方傷亡人數竟然遠超過獲級(首級)數,按照軍律非但不能計功,還要受到上司的申斥。當然了,這些年來各地鎮軍紀律渙散,戰力羸弱,能有小勝已經是不易,換作普通將領率隊出戰取得這樣的戰績,定可以寫成大大的捷報,但是此次領隊是寧海鎮主將級人物,將這樣的戰績交上去只會更難堪,說不定會給對手當成把柄攻擊一番。

    林縛許久沒有聽到那個中年將領說話,心想他大概也是為這戰績難堪吧,旁邊那人想必是他的心腹,過了片刻聽見中年將領的心腹說道:「都尉,董原一直誹謗我鎮軍戰力羸弱、軍紀不整,奏請朝廷允許地方另建新軍;這份戰報遞上去,只怕又要給他當成口實了……」

    「董原算哪根蔥,輪得到他對鎮軍指手劃腳?」中年人憤聲說道,「此番救援,我們要確保人質無羨,難免會多些傷亡。」

    「話是這麼說,但是嘴長在別人身上,特別是那些喜歡搬弄事非的文官老爺們,屁股腚子都給他們說開花——是不是將受傷人員劃掉?」

    「他們沒這麼蠢,死了二十人,怎麼可能一名傷員都沒有?再說這邊發生戰鬥,營中應該也收到敵訊,這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江這邊,我們回營時,能將傷亡瞞著不報?」中年人聲音緩了下來,聽得出他開始遲疑了,大概更擔心這麼做不夠妥當、留給政敵的破綻太大。

    「都尉……」又有一人朝船尾走來,打斷兩人的密談。

    「千虎,什麼事?」

    「啐,」來人狠啐了一口,聽聲音就能知道他一臉的憤恨,「賊他娘,崇州那群富戶把我們當冤大頭耍,東海盜開出贖身銀一共是三萬兩,我們刀口舔血死了二十弟兄,卻只有三千懸賞銀——讓我帶人去崇州,沒有一萬兩銀子,我把這些龜兒子都砍了喂王八,讓他們斷子絕孫……」

    「胡鬧,你想造反不成?」中年人沉聲喝道。

    「沒銀子,又給當成冤大頭耍,這官兵當著真沒滋味。」來人悶聲說道,話裡意思就是造反又如何。

    林縛、傅青河素知官兵驕縱,沒想到他們已經半公開的說這麼大逆不道的話。

    「好了,我心裡有數,你先下去,我跟百鳴還有事要商議……」中年人吩咐道。

    「陳將軍,活捉的那個東海寇麻煩你派人提過來,我有話要問他。」中年人的心腹在一邊說道。

    「殺了。聽著有三萬兩贖身銀,心裡氣憤,就殺了。這賊人,還嚷著說有重要事稟告。稟,稟,稟他娘的!聽到三萬兩贖身銀,老子心就冷了半截;賊娘的,他再改口說有六萬兩贖身銀,老子不是要吐血了?沒讓他說話,一刀砍下頭。現在戰報改一改了,斃賊三十二人……」來人陳千虎朝水裡吐了一口痰,就朝遠方走去。

    林縛跟傅青河心裡想還真要感謝這個陳千虎魯莽殺俘,不然蘇湄跟小蠻多半藏身不住;船尾兩人大概對陳千虎也沒有辦法,聽見他們似乎在苦笑。

    「百鳴,你說要怎麼做?」中年人問道。

    「都尉知道怎麼做,怎麼問起我來了?」那人似又不經意補了一句,「三萬兩銀,夠寧海鎮支度一年了。」

    林縛在船尾聽到這裡才知道這些官兵驕縱、膽大妄為到何等程度,他們根本就是想伸手拿這三萬兩贖身銀。

    「百鳴,捷報這麼寫,」中年人下決心道,「得線報知賊蹤跡,某親率一營精銳往襲,於西沙島西南與賊船相遇而戰,然賊船堅利,崇州發來線報有誤,賊實際人數倍於我軍,久戰不下,天時風向又利賊遠遁,悔不能盡誅,攜賊首三十二級歸營……我方的傷亡怎麼寫,你好好琢磨一下。」

    「賊船遠遁——總要七八名軍士才能讓賊船開動起來遠遁,那就挑選八個可靠的人手上去,加上實際歿沒的二十人,傷亡就要寫成歿二十八人。敵倍於我,我方戰歿二十八員,獲賊首三十二級,算是小功。即使追趕不上賊船,那也是殺得賊寇潰敗,我水師戰艦落後太多才錯失良機。」那人飛快的照著中年人的意思將計劃籌算好,「上面一直不肯撥造船的銀款,要讓他們知道賊船堅利到何等程度,物損就寫被敵摧毀快漿戰船一艘,中等損傷快槳戰船一艘……只是派出去的八個弟兄現在算戰死,日後回來身份怎麼解決?」

    「這麼好的買賣,你甘願只做一次?」中年人說道,「八個人還是太少了,我看以後還會不斷有人『歿』過去……只是我們的戰船給摧毀,似乎也會給當成說辭,追出海口我們可以『俘獲』一隻海盜船回來作為補償,你看這樣可好?」

    「都尉英明。」

    林縛牙齒咬著肉,這哪裡是官兵如匪?親耳所聽,這官兵比海盜還心狠手辣!哪有半點守土護民的覺悟?

    即使恨得牙癢癢的,林縛與傅青河藏身船下,也不敢稍有動彈驚動船上的官兵。很快,就感覺畫舫動了起來,緩緩從河汊退了出去。

    林縛與傅青河這次沒有在秋寒蕭瑟的江水裡浸泡半天,很快找機會就翻身上了船躲進尾艙裡。

    因為這伙官兵只安排了八名「被戰死」的官兵冒充東海寇駕船東逃出海,其他官兵都在後面的驅快漿船上佯裝追擊,一前一後出了海——畫舫依舊給繫在海盜帆船的尾後,留在畫舫上看守的人手更少,只有兩名換上海盜衣服的官兵。

    由於快槳船一直綴在後面假裝追擊,林縛跟傅青河也沒有機會殺人奪船。

    快槳船在後面「追擊」,顯然是要保護海盜船安全出海並找座荒島隱藏起來,得小心肉票不給其他海盜順路再給劫走了。夜裡,就在出海口外,海盜船落帆歇了一夜,水營快槳戰船也停船歇了一天。第二日清晨又再張帆東行,及至天色將黑,才在揚子江出海口外近兩百里處停靠進一座荒島南側的U字型小海灣裡。

    林縛與傅青河悄悄下了水,鳧水到海灣外側潛上岸。

    林縛與傅青河藏身在海灣左右的涯岸上,觀察暮色蒼茫的荒島,這座島曾經有人居住過,樹林邊緣還有幾座頂都給風掀掉大半的破舊草棚子,林子外也有篝火燒過的痕跡,沙灘還有斷劍折戟的反光,幾片將腐的船板散落在沙灘上,可以看出不久之前這裡曾發生過激烈的戰鬥。

    可能是東海盜日漸猖獗起來,這裡的居民就遷移出去了;也可能給海盜脅裹入伙了;也可能在不久前發生的激戰中,這裡居民受到殃及池魚之災;現在也沒有漁民落腳,也沒有海盜長駐,總之現在成了無人荒島。

    看著幾艘船都在海灣裡側下了錨碇,知道官兵會在島上過夜。

    雖然擔心蘇湄、小蠻二女可能會暴露身份,但是八九十名官兵都是在島上,也沒有下手的機會,林縛與傅青河只能按捺住心裡的焦急,等明天幾艘船離開之後,才是最好的動手時機。

    他們也不能趴在崖石上埋伏一夜,為避免留下痕跡,沿著海灘外的淺水往東走了一段路才上岸。鑽進島上的密林,找了一處乾燥的地方歇下腳來。身上還藏著幾隻干餅,給海水浸濕了,又鹹又苦,不過還能吃。

    傅青河嚼著黑乎乎的干麥餅,說道:「島上既然有過人住,那應該就有水源……」

    林縛點點頭,說道:「今夜要忍一忍,夜裡能集些露水解渴,明天官兵離開之後,應該會留下些水跟食物——讓人頭疼的事,他們可能會將船都帶走……」

    「海灣不深,藏不住船,他們不會希望讓過路海盜發現島上藏人的,船多半會給帶走,」傅青河說道,「不過救人後,我們可以扎木筏離開……」

    林縛看了看腳邊的腰刀,這刀殺人還行,砍木頭就太勉強了,想來官兵也不會給他們留趁手的工具,要趕在官兵再次上島之前扎木筏離開這裡,真是個艱巨的工程——先不管怎麼說,明天等官兵主力離開之後,將人救下來再說。他跳上一塊齊胸高的巨石上,想從林隙裡多觀察這座島嶼。

    林縛從中學地理書上知道揚子江出海口以及附近海域裡多是沙島,都是江淮水系從上游攜帶大量的泥沙積而成。跟普通的基巖島嶼能千百年基本維持穩定狀態不同,這些沙島、沙洲受江海潮水的影響極大、演變不斷。出海遇到一座沙島,也許幾十年後就不復存在,也就有了仙島飄忽不定、無處尋跡的傳說;也許會在幾百年間逐漸跟陸地相連,成為新的陸地。

    他腳下這座無名小島卻是附近海域難得的基巖島,他腳下的巨石就是明證;他們此時藏身的樹林也是明證——普通的沙島更多生長的是草、是蘆葦,就像之前西沙島連綿幾十里的蘆葦蕩;即使年代較久的沙島有天然林,也多是灌木林,哪有如此茂盛、看上去都不止百年的喬木樹林長成?

    這座荒島面積不大,剛才藏在船尾裡遠眺看見過這座島的全貌,也就四五里方圓的樣子,後世稍些大一些的住宅社區都要超過這麼大,南面的小海深算是個小型的天然避風海港,島東南的山頭看上去有近二十丈高,給密林覆蓋。

    沿岸走來,沒有看到有溪口,眼下也不是進入密林尋找水源的時機,更重要的是恢復體力,明天官兵主力會撤出去,還會留下八人看守,這八人只怕不會太弱。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38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31 PM 編輯

第九章 荒島殺戮(一)

    對荒島全無認識,也無從知道樹林裡有無蛇蟲走獸,還好夜裡星光繁燦、月色如水,夜裡樹林裡光線也不昏暗,林縛與傅青河輪流休息,卻是安靜。清晨起來集了些露水解渴,東邊一些,發現一小片蘆葦,拔起來,白生生的根嚼著甜津津的,又將剩下的兩隻給海水浸過的干餅連吞帶咽的吃進腹中……

    「他們走了。」傅青河說道。

    林縛跳上巨石,站到傅青河的身邊,往島外眺望,兩船快漿戰船以及那艘海盜帆船拖曳著畫舫已經離島有七八里遠了。

    「該我們上場了,」林縛說道。這伙寧海鎮官兵離去,島上只有八個看守在明,他們在暗,事情就輕鬆多了。他心裡想著,與傅青河略作收拾,拿起腰刀,那柄只剩下一尺刃口的斷刀他也沒有丟掉,就沿著樹林邊緣的內側往官兵歇腳的營地摸去。

    林縛與傅青河就潛伏離營地不到百米外的樹林邊緣,整個上午都蟄伏在那裡,確實只有八名看守。這八人想必是那個寧海鎮都尉身邊的親信,都是人高馬大的漢子,上午時有兩人在草棚子前空手對練,沒有太多的花架子,能看出手裡功夫不錯,其他人都或臥或坐在草棚前曬著太陽觀看,這八個人應該都是軍中精銳。

    「是個麻煩。」傅青河看到留下來看守的這八人,清晨輕鬆的神色已經沒了,神色凝重的斂著眉頭。

    「不管帶頭的官多大,返回陸地的那些人總是要先回軍營交差,然後再派人冒充海盜跟肉票家人接觸,勒索贖身銀——沒有肉票現身,贖身銀不會那麼好拿——等他們辦完這些事再回來收拾時,差不多要在十天之後,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耐著性子十天殺八個人而已……」林縛說道。

    林縛說的輕鬆,不過傅青河也不認識他是在說大話,他也認識到林縛這兩天所表現出來的急智、思維縝密以及殺人技巧是他不及的。雖然這點讓他很是奇怪,卻是無法否認的事實。林縛的表現倒讓他想起以前軍中的密營統領,那人雖然武藝不強,軍中諸將提到他卻會忍不住背脊發寒,林縛的殺人本事以及急智、縝密的思維倒跟那人有幾分相肖,甚至更為出色,可是林縛是個剛剛鄉試中舉的書生啊,他從哪裡學了這一身本事?

    夜裡藏身林中,傅青河也好奇的問起,林縛只說少年時得人點撥過,詳情不便透露——在神秘主義氾濫的時代,「幼時得異人傳授」這招太他娘好使了,見傅青河深以為然的樣子,林縛心裡也覺得再編什麼謊言解釋純屬多餘,再說他也覺得傅青河身上也藏著些不為外人知的秘密,大家都是有隱私的人,說些謊話,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直到中午時,有一人大概守在草棚邊無聊朝樹林邊緣走來,林縛指著密林深處,跟傅青河說道:「先把這個解決,看能不能將其他人引進樹林來?」

    傅青河點點頭,跟著林縛往樹林深處後。這裡往樹林深處有條小徑,想必是以前島民留下來,只是腐葉積了兩三寸厚,很久沒有人走過,勉強認出是條路——林縛與傅青河用上午的時間將附近的地形摸透。

    要不是考慮到蘇湄、小蠻的身份隨時可能暴露,林縛會讓準備工作做得更充分一些。

    林縛將斷刀丟在路上,堆了些腐葉,將刀柄露在外面,看上去像是遺失在此很久了,他與傅青河藏身樹後。來人走過來,看露出腐葉的刀柄,也沒有多想,走過去就要彎腰去撿,卻只覺脖子一緊,只來得及喝出一聲。風吹林梢簇動,他的這一聲就像給勒在嗓子裡發出來,又沉又悶,他在林子外的同夥怎麼可能聽見?沒待他進一步掙扎,脖子就猛的給大力折斷。

    勒脖子是傅青河勒的,折脖子卻是林縛折的——林縛的宗旨,能不驚動敵人多悶殺一個還是多悶殺一個的好。他伸動手在來人鼻下探了一探,確定已成屍體,跟傅青河說道:「盡可能遮掩一下,還有偷殺的機會……」他將地上的斷刀撿起來咬在嘴裡,將屍體扛在肩上就密林深處鑽。往裡走到百十米,路邊斷樹下有個給雨水沖出來的大坑,積滿了腐葉,將屍體丟了進去,又收羅了許多腐葉將屍體蓋住;傅青河依他吩咐在後面盡可能將痕跡清除掉。

    一切收拾齊當,林縛與傅青河又潛回原處。

    過了許久,留在草棚子的七個人大概覺得同夥進入林子時間有些長,一人轉過頭來張望:「肖貴這狗日的,幹什麼去了?不會卵蛋給狗叨走了、他想去追回來?」其他人都肆意的笑了起來。頭領模樣的中年人是個瘦臉漢子,他站起來,覺得有些不對勁,他踢了踢腳邊的兩個人:「你們倆去過去看看,」見兩個人爬起來就走,又喊住他們:「帶上吃飯的傢伙,每回都要提醒……」

    看著兩個人滿不在乎的提刀朝樹林這邊走來,林縛徵詢的問傅青河:「這兩人都交給傅爺了?」

    傅青河點點頭,說道:「沒問題。」

    「擺脫追兵後,到草棚來匯合……」林縛說罷,就貼著樹林邊緣往西走。

    對方已經起了疑心,他跟傅青河這次不可能悄無聲息的將兩個人都幹掉,就讓傅青河偷襲兩人吸引草棚前其他人的注意力。只要傅青河能順利解決的這兩人,又成功吸引其他人追進密林,他就有把握潛到草棚後將留下來的一兩個看守解決掉。

    林縛往西移了百十米,就聽見小路深處傳來一聲慘呼,接著就傳來激烈的兵器格鬥的聲音,就知道傅青河偷襲成功正跟另外一人纏鬥。

    草棚子前還剩下五個人聽到打鬥聲,立即拿起兵器從地上爬起來,都往樹林裡衝來,衝出幾步遠處,為首的那個瘦臉漢子伸手拽住個年輕漢子:「二狗,你留下來,小心些……」帶著其他三人鑽進樹林。

    草棚子邊只留下一個,真是好時機!林縛也顧不得傅青河那邊的狀況,瞅著留守的那人焦急的盯著打鬥聲傳來的方向,迅速繞到草棚子背後。

    草棚子是竹子搭起來的屋架子,不知道給人棄置這裡多久了,早就破舊不堪,牆跟屋頂都是茅草編的蓬子,四處漏風。林縛要弄出些響聲吸引草棚子後面那人的注意,直接從破洞裡鑽進去,蘇湄二女跟三十個肉票童子都困頓不堪的坐在裡面,也沒有給捆上。無論是海盜還是官兵的眼前,這些還未成年的肉票就像待宰割的綿羊,派條獵狗就能看住,何況外面有八個彪形大漢守著,根本就不怕他們鬧出什麼亂子來;再說荒島無船,也不怕他們能逃出升天。

    蘇湄跟小蠻看見林縛手裡拿把刀、嘴裡咬把斷刀從牆洞闖進來,自然是又驚又喜,她們昨天看到官兵換了海盜衣裳又押著船繼續出海,就知道事情正朝最壞的方向發展。雖然知道林縛跟傅青河不會輕易放充她們,但是她們也知道僅憑林縛他們兩人還無法跟八九十名官兵對抗,關鍵不知道林縛跟傅青河有沒有能成功的跟著出海:畫舫就那麼大,藏兩個人不給發現也很困難……這時候看見林縛提刀進來,也不管有沒有真正的脫離危險,心裡繃緊的那根弦是緩了下來。

    那些個肉票童子看到昨天露面的海盜突然破牆而入,有人下意識的驚叫起來。

    「媽的,叫什麼叫?再叫剁了你們!」外面留守的那人正為樹林裡的打鬥焦急,聽見草棚子裡又鬧騰起來,一肚子怒火,一腳踹開門正要進來打人洩憤,只覺得脖子梗一涼,扭頭看去,最後一眼看到一個面帶笑容的臉,還能聽見血液從血管噴射出來以及他自己手裡兵器落地的聲音。

    頭沒有割斷,但是脖子動脈的噴湧非常有力,差不多半個草棚都給血濺到,這些未見過血、給綁架六七天、一直處於驚恐中的童子給帶溫度的血液濺到後的慌亂可想而知。

    「叫什麼叫,再叫剁了你們!」林縛將滴血的刀一揮,凌厲的眼神掃過眾人,似乎下一刀真會砍下去,頓時將眾人的驚喧給止住。

    小蠻臉上給濺了血,正不知所措,見林縛又板起臉來裝海盜,忍不住嗔道:「林公子又來嚇唬人了,」看著林縛腳邊脖子還潺潺湧血的屍體,不敢走過去,卻跟身邊兩個少年說,「林大哥是來救我們的,不是海盜……」

    林縛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在小蠻心目裡從無用的廢物書生升級成為親切的林大哥了,看她們跟這些肉票一起給關押了兩天,似乎彼此間也熟絡起來,有她們幫著安撫眾人,他就收斂起來唬人的惡臉,走到牆角邊看外面的敵情。

    「我跟小蠻差點給看破身份,還是他們幾個幫忙掩飾,」蘇湄解釋她與小蠻跟這些少年熟絡的緣故,她也不喜血腥氣,卻要比小蠻勇敢得多,走到林縛的身邊,沒看到傅青河的身影,擔心的問起來,「傅伯呢?」

    林縛從草牆縫隙裡看向後面的樹林,追進樹林的四個官兵沒見返回,樹林裡也沒有打鬥聲傳來,跟蘇湄說道:「還有四個傢伙,傅爺暫時將他們引開了,」又轉頭看向那些個肉票童子,跟蘇湄說道,「你跟他們說,現在還沒有脫離危險,坐在這裡都別動。誰要是亂動,會害大家都丟了性命,我會一刀先結果了他。」說最後一句話眼神嚴厲的看向眾童子,他之所以要將看守人引到草棚子裡來殺,就是想讓追擊出去的四人在沒進草棚子之前誤以為島上只有傅青河一個敵人,不然在空曠地方,他與傅青河也不一定就能應付四名軍中好手,關鍵還要保全蘇湄二女跟這些少年。

    諸少年皆斂息聽話的不敢動彈,有個半大少年站起來問道:「林大哥需不需要我們幫忙?」

    「敢殺人嗎?」林縛問道。

    「敢!」少年回答也很果斷。

    「那你在他身上再戳兩刀。」林縛伸手將斷刀遞出去,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讓少年過去在屍體上戳兩刀,看他是不是真有殺人的膽氣。

    殺人這事說來簡單,但是真正動手殺一個人時千難萬難,更不要說這些嬌生慣養的讀書少年了。

    那少年愣了一下,哪裡想到林縛立時就要考驗他,見地上躺著的屍體心裡只犯忤,猶豫起來。林縛沒有繼續為難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在這裡幫我盯著後面的樹林,有人出來就通知我,記住不要出大聲……」

    林縛將地上的兵器撿起來,這柄兵器比較奇特,他上午跟傅青河潛藏在密林裡就注意到它,像棹刀,傅青河也跟他說這是棹刀,但是跟林縛從後世圖片上看到的棹刀有很大不同,整刀大約齊胸高,刀身跟柄對半分,刀身狹長,像是眼睛蛇頭,還有鋒利的側刃,看上去更像後世的三稜刀或者說放大版的軍刺,刀身兩側都有血槽……

    林縛打小學過散打,參軍後又學過格鬥、短兵刃近身格鬥,真正冷兵器的刀劍槍術卻沒有學過,那時學了也沒有用,誰能預料到會穿越回這個冷兵器為王的時代?直背直刃的腰刀在手裡,對林縛來說,只能是防身的兵刃,很難用來正面跟勁敵搏殺並取勝,倒是這柄棹刀讓他想起後世軍營推廣用於白刃戰的劈刺術來,用劈刺術使棹刀,倒也勉強。

    林縛還是將斷刀塞那少年,說道:「留著吧,為了自己,也為了他們,有時候必須要殺人了,沒有什麼敢不敢的,」這些少年既然都是從崇州縣學裡虜獲的,想必他平時在這群少年裡就有威望,又問道,「你叫什麼?」

    「陳恩澤。」少年接過斷刀,回答道。

    「好名字。」林縛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繼續從牆縫裡盯著外面,又問那群少年,「還有誰不怕的?」

    「我。」

    「我。」

    兩個少年聽到林縛問這話,迅速從地上爬起來,好像很後悔剛才給陳恩澤搶了先,站起來就自我介紹:「我叫胡喬冠。」「我叫胡喬中。」

    「我們是堂兄弟,我是他堂兄。」看上也只有十五六歲的胡喬冠說道。

    兩兄弟長得很像,不過胡喬冠眉間長了一粒細痣,雙眉也稍寬一些,倒也好分辯。

    還有其他少年躍躍欲試,林縛揮了下手,示意兩人幫他忙就夠。

    「你們跟過來,從外面取起沙土撒蓋在血上,能消些血腥氣,」林縛一手拿著棹刀,一手拿著腰刀出了草棚,讓胡喬冠、胡喬中兩個少年拿拆下門板抬些土進行草棚子,他剛才接近草棚時看到還有兩張弓放在外面的場地上,大概追擊傅青河的四人認為弓箭進了林子沒大用處才沒帶上,不然弓箭在他們手裡,僅憑借草棚子草披牆的防護力,只怕一箭能射幾個對穿,那時他只能帶著蘇湄、小蠻二女跟這群少年先往樹林裡鑽了。

    林縛將草棚子前的弓跟箭囊撿了起來,又指揮兩少年將沙土抬進草棚撒在血上,草棚子四壁漏風,血腥氣很快就消掉不少。

    「林大哥,有人……」一直貼牆瞭望的陳恩澤回頭警訊。

    林縛跟蘇湄湊過去,蘇湄驚喜道:「是傅伯……」

    傅青河貼著樹林邊緣疾奔,速度極快,身子縮蜷疾行跟豹子似的,很難想像五十多歲的小老頭身手這麼敏捷,真是老當益壯。等進了草棚子,林縛才發現他左前肩跟手背又各添了一道口子。

    「還有幾個人?」林縛問道。

    「還有三個,」傅青河說道,「追不到我,估計很快就會回來。」

    「傅爺真是厲害。」林縛讚道,後來追進樹林的四人都是好手,沒想到傅青河跟他們在樹林接上手,還殺了一人逃出來。

    「蠻力氣。」傅青河說道,他這是真心話,戰術都是林縛精心策劃的,才能如此順利的殺掉五人、他只負小傷,要是正面硬攻的話,在八名軍營精銳面前,傅青河才不認為自己單身匹馬有機會能贏,所以說他使的都是蠻力氣。傅青河暫時不讓蘇湄、小蠻幫他重新包紮傷口,看到牆角落裡的弓箭,說道:「好東西!」走過去將弓拿起來試了試弦力,又取三支箭,一支搭在弦上,兩支銜在嘴裡。

    林縛沒用過弓,自然也不會貿然拿弓箭用來射敵,沒有到傅青河是個用弓好手,看他只拿三支箭的自信樣子,知道接下來輕鬆了。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41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31 PM 編輯

第十章 荒島殺戮(二)

    一連給對方殺了四個弟兄,三人退回來時,又是沮喪又是憤怒,卻沒有害怕。鎮軍軍紀渙散、戰力殆敗,卻不是沒有精銳,他們是刀口血海趟過來的軍漢,對生死看得也淡,何況他們認定對方只有一人,殺他們四個弟兄不過是狡計偷襲罷了,除了憤怒之外,怎麼會害怕?對方在樹林掛了傷仗著對地形熟悉逃跑了,他們恨不得將對方喊到草棚前的空場地上單挑。

    「媽的,陳千虎那個狗雜種,搜船是他幹的活,怎麼就讓漏網之魚藏在船上?」持陌刀的大漢臉上斜著鼻子給割了一刀傷疤,甚是醜陋,罵罵咧咧的一臉憤怨。

    傅青河換了一身船工穿的舊衣裳,選擇這時機出手偷殺,也難怪給當成前天在西沙島漏網的海盜。追不到人,這三人也沒有繼續追下去,想著等大營來人再搜島不遲,這時候絕不能再給對方分而擊之的機會了。

    抵近草棚,看不見留守人的蹤跡,其他全無異樣,絡腮鬍子軍漢手持雙短矛,粗聲問道:「二狗去了哪裡?」

    「哧!」瘦臉漢子是八名看守的頭領,他看見他們留在草棚前的弓箭也都不見蹤影,覺得有些異常,「哧」聲禁言,正要伏身隱蔽,只見「噗」的一箭射來,狠狠扎進他的肩窩。

    「那畜生殺二狗!」瘦臉漢子中箭倒地大叫,持雙矛絡腮軍漢奮力將一支短矛朝射箭處擲來,再騰身躲閃,只是草棚前場地空曠,毫無遮擋,傅青河又在他們離開草棚還有四十步遠時開弓射箭,令他們進退不得。一息之間,第二支箭又冷冷射來,絡腮鬍子軍漢想拿矛撥箭,沒有撥開,只是避過要害,利箭扎進他的肋下,痛得嗷嗷直叫。最後一人見屋中藏人箭術驚人,也知轉身逃跑將背面露給對方是必死無疑,平端陌刀朝草棚衝來,二十步時,給一箭扎進胸膛,翻身倒地,濺起一陣塵土。

    林縛知道弓箭的精準要比後世的槍械差許多,誰能端把步槍在四十步的距離在幾個呼吸之間就連續射中身手敏捷的三個人,絕對要算用槍高手,沒想到傅青河在箭術上的造詣如此之高。但是這也讓他更加堅信,在這個世界上,個人的武力雖然要比後世有用一些,但也很渺少。

    草棚裡驚惶尖叫,絡腮軍漢擲來的短矛沒能夠對傅青河造成干擾,卻從一名幼童的胸口扎透又扎穿一名少年的大腿。這些嬌生慣養的縣學童子在經歷被綁架的數日驚惶之後,此時看到同伴被殺,個中刺激又豈是拿筆墨能夠描述?

    有人發愣、有人失聲驚叫,蘇湄、小蠻二女臉給燈灰抹黑,只是眼睛裡的驚惶怎麼也掩飾不住。那個給扎透胸口的童子看上去才十一二歲,那個給扎透大腿的少年也才十四五歲,臉色煞白,看著汩汩流血的大腿,沒有叫喊也沒有掙扎,眼睛裡卻是將死的驚懼。

    外面一死兩傷,有傅青河拿弓箭盯著;林縛對陳恩澤、胡喬宗、胡喬中三個少年說道:「過來幫我,還能救活一人。」讓他們將胸口給扎透的童子小心的抱起來,他從身上撕下個布條來,將底下少年的大腿用力紮緊,讓他平躺好才將短矛撥出來。從陳恩澤手裡接過斷刀,林縛將少年褲腳管齊大腿根部割下看傷口,沒有刺中股動脈真是萬幸,但大腿肌肉給紮了對透,破損面很大,流血不止最終也會失血而亡,他讓三個少年幫他找些東西將傷者的傷腳墊高,他指著胡喬宗少年腹股溝處的股動脈點說:「你按著這裡,這是腿上的血脈……」又回頭問蘇湄,「有沒有乾淨的布,包紮傷口?只要能止住血,就無大礙。」

    「我這裡的有。」縮在角落裡一個少年抽出一條乾淨的汗巾遞過來。

    林縛將少年傷腿包紮好,才拿起腰刀跟棹刀走出來。傅青河持弓站在門口,一支箭搭在弦上,一支箭咬在嘴裡,劇烈的戰鬥跟剛才三箭,讓他的傷都崩裂來,特別是肩上的刀傷,鮮血已經浸透衣服,傅青河卻夷然無懼,眼神銳利的盯著遠外。

    刀疤臉已經死透,一箭射中胸口;絡腮鬍子跟瘦臉漢子都中了箭,雖不致命,但是在傅青河持弓守在草棚前,他們也只敢臥身藏著低窪處破口大罵。

    「留他們半條命。」林縛說道,還有些話要問他們,不能現在就一殺了之,將腰刀丟在一旁,提著棹刀往前走去;傅青河持箭跟在其後。

    絡腮鬍子跟瘦臉漢子這才看清對方原來是兩個人,剛才破口大罵是想激傅青河過來跟他們纏鬥,以求一線生機,這時候知道大勢已去,便閉口不再吭聲。

    「要想活身,雙手抱住腦後勺趴著別動!」林縛喝道。

    「日你……」絡腮鬍子抓起短矛暴起變要突襲,拿矛的那隻手肩膀給一箭射穿又狠狠扎進土裡,絡腮鬍子痛嗷嗷直叫,掙扎著要站起來,林縛拿棹刀短刃一側狠狠的抽在他的頸後,抽得血肉翻飛,讓他趴在土坑裡。瘦臉漢子老實的將刀丟了出來,依林縛所言,整個身體都趴在地上,手抱著腦後。

    林縛將短矛跟刀撿過來,回頭見那些少年都走出草棚來觀戰,跟陳恩澤說道:「你過來,找東西將這兩人捆起來……」陳恩澤甚是機敏,從身邊少年討來兩根腰帶,跑過來先將瘦臉漢子綁起來。

    「應該這麼綁……」林縛將棹刀交給傅青河,親自下手,給陳恩澤示範怎麼綁人才叫結實,又讓陳恩澤學著將淹淹一息的絡腮鬍子也綁了嚴實,又遞了一把腰刀給他,說道:「殺人很簡單,他們要敢動彈,你將刀口抵著他們的脖子,輕輕的一抽就行……」見後面的胡喬中也躍躍欲試,將那支短矛踢到他腳邊:「這個給你。」

    小蠻正幫傅青河處理傷口,林縛問蘇湄:「我去海邊找鹽,你再找兩塊乾淨的布來,他們應該存有水……」

    「哪裡有鹽?他們將水跟食物都放在另一間棚子裡,要不去那裡找找?」蘇湄說道。

    「石窩子裡有鹽。」林縛說道,這伙官兵將人藏在島上不想引起過路海盜的注意就要禁火,不一定會有鹽——海灘上的石窩子在海潮退去後會有海水積下來,風涼日曬,水分蒸騰乾淨,會析出鹽粒來,林縛昨天黃昏就看到幾處鋪了一層鹽粒的石窩子。將天然鹽粉拿來溶進水裡給傷口消炎、消毒,比海水要可靠得多。

    蘇湄拿了兩塊乾淨的汗巾走過來,看著林縛趴在石窩子上拿手掃鹽粒,將汗巾遞給他裝鹽,說道:「你怎麼教這些少年人殺人?」

    「他們有選擇嗎?」林縛抬頭看了蘇湄一眼,蘇湄還沒有將臉上的燈灰洗掉,穿著船工的破舊衣裳,不過眼鼻五官精緻,秀色仍掩不住,他坐起來,拿手將鹽粒掃到汗巾上,說道,「傅爺有沒有跟你說,那伙官兵是誰領隊?」

    「我幫你拿汗巾來著,是誰?」

    「具體是誰還要審問他們才知道,應該是寧海軍鎮一二三人之列,很可能是寧海鎮水師主將……」林縛說道。

    「啊!」蘇湄也沒有想到會是如此,也有些給軍中將領的膽大妄為、驕橫枉法嚇住了,問道,「為什麼會這樣?」

    「你知道他們值多少錢嗎?」林縛回頭看了一眼草棚子前的少年,問蘇湄。

    「……」蘇湄疑惑的看著林縛。

    「東海盜開出的贖身銀是三萬兩,可惜那股東海盜沒有命拿……」林縛暗罵了一聲:不要說一噸重銀子了,換成一噸銅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林縛拿著鹽與蘇湄回到草棚前,這伙官兵在草棚子裡存在好幾桶淡水——這些淡水也是海盜船上的,也有乾糧、肉脯——足夠他們這些人飲用半個月了,林縛拿在陶罐將鹽粒溶進水裡,讓蘇湄跟他分頭幫傅青河以及那個給大腿給扎穿的少年清洗創口,再將拿浸鹽水的汗巾墊在創口包紮結實。

    時至黃昏,暮色減淡,林縛讓陳恩澤、胡喬冠、胡喬中三人領著七八個身體強壯較為勇敢的少年將兩名傷俘帶到草棚子裡看守起來,讓小蠻帶著人將乾糧、肉脯以及水分放下去,都到另一間棚子裡休息。他與傅青河以及蘇湄在外面商量事情。

    「傅爺,小蠻年紀少,恐怕她心裡藏不住事,暫時還是不讓她知道的好?」林縛蹲在地上瞇起看著夕陽,夕陽下有幾座小沙島,卻看不到陸地的影子。

    「嗯,不讓小丫頭知道。」傅青河同意林縛的意見。

    「什麼事情?」蘇湄問道,心裡奇怪:官兵冒充海盜的事情,小蠻都知道,還有什麼事情不能讓她知道?

    「白沙縣劫船,海盜是杜榮引來的。我跟林爺藏在船尾,親耳所聞,絕假不了,」傅青河憤恨的說道,「小五跟小七死不瞑目……」小五跟小七是他的兩個徒弟,他視如子侄,親眼看見他們給杜榮引來的海盜殺死,叫他心裡如何不恨?

    「傅爺還是喚我林縛吧。」

    傅青河客氣看重,林縛有些不敢承擔。

    「為什麼?杜榮為什麼要這麼做?」蘇湄很難相信這是事實,她停船留在白沙縣獻藝賑災,杜榮還闊綽的允許捐贈千金,海盜怎麼可能是他引過來的?

    「小姐還記得在江寧時,跟杜榮一起過來聽小姐彈琴的杜晉安杜公子?」傅青河問道。

    「怎麼了,他不是杜榮的族弟嗎?」蘇湄問道,想那個青年看自己的眼神,她微微蹙起眉來。

    「這個人恐怕沒那麼簡單,」傅青河將他與林縛藏身水下聽到的一些細節說給蘇湄聽,「杜榮受這位二公子之托要將小姐劫送到東閩晉安府去……」

    「傅伯說他可能是奢家的人?」蘇湄問道,東閩郡晉安府是奢家的大本營。

    「姓是假姓,名是假名,這個杜晉安十有八九是來自晉安府奢家……」傅青河說道,「最近有流言說奢家有意請降歸附,說不定這位名叫杜晉安的二公子就是奢家潛入內地秘密議和的關鍵人物。」

    「……」蘇湄無語的坐在那裡,不要說傅青河、林縛親耳聽聞此事,就算沒有親耳聽聞,事情的諸多疑點都指向杜榮,她本來就是杜榮請去維揚府杜家老宅唱家宴的,她在白沙縣停船雖然有賑災的心思,但是也只打算三四天就走,還是杜榮許下十日千金的諾口之後,才決定在白沙縣留足十日……沒有杜榮的配合,海盜也不可能這麼容易得手。

    太賊娘亂了,林縛在一旁搖頭歎氣,這位奢家二公子身負暗請降、實議和的重任,竟然有心情泡馬子!

    「那要怎麼辦才好?」蘇湄有些手足無措。

    「暫時只能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林縛看到蘇湄慌亂的模樣,有些不忍心,她雖然還是男裝打扮,臉也沒有洗淨,眼睛卻出奇的清媚,林縛也不敢多看她的眼睛,說道,「反正蘇湄姑娘回江寧後,杜榮也不會曉得蘇湄姑娘已經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他不會對蘇湄姑娘怎麼樣。這個秘密暫時就爛在肚子好了。」

    「嗯,」傅青河肯定林宗意的建議,說道,「奢家歸附只怕已是定局,杜榮背後有奢家支持扳不倒的;再說整件事本就是這個假杜晉安二公子在背後指揮,奢家歸附後,誰會願意冒著逼奢家再反的危險替小姐主持公道?」

    「那他們怎麼辦?」蘇湄回頭看了草棚一眼,她關心草棚裡二十九個少年的未來命運。

    「進去再說……」林縛拍了拍屁股站起來。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45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32 PM 編輯

第十一章 不是教你們殘忍

    「誰都有虎落平陽的時候,」林縛跟傅青河、蘇湄走進草棚子,草棚子四壁都是破洞,雖然不能生火,暮色裡光線也不昏暗,林縛看著坐在地上、雙手給捆在身後的絡腮鬍子、瘦臉漢子,臉上堆著假笑,問道,「二位仁兄就認命吧,可有什麼話跟我們說的?」正要蹲下來細問寧海鎮的內情,見旁邊絡腮鬍子臉色有些異色,疑心驟起,拿棹刀刀尖抵著瘦臉漢子喉嚨,厲聲喝斥:「趴下來!」

    瘦臉漢子毫不懷疑他稍有猶豫這一刀就會戳穿他的咽候,他雙手給捆在身後,只得撲通上身磕在泥地上趴在那裡。

    林縛見他雙手捆紮的腰帶竟然差點給他用力崩斷,心想這廝倒是好力氣,拿棹刀在他腦後重拍了一下:「找死!」

    絡腮鬍子一旁看了大叫:「有種就殺我們,這般欺侮算什麼鳥?」

    林縛斜臉看了他一眼,一笑,不理他,眼睛看著瘦臉漢子:「你也說這句話給我聽聽。」順手又在他腦後抽了一記,瘦臉漢子給抽得眼冒金星,吃痛卻不吭聲;絡腮鬍子眼睛瞪得要裂開來,也知道再說什麼豪言壯語也只是徒增屈辱。

    傅青河手抓絡腮鬍子的受傷肩頭,檢查他的捆綁,絡腮鬍子肋下與肩窩各中一箭,失了很多血,沒有力氣掙扎;只是沒想到瘦臉漢子中了一箭還有這麼大的力氣,要不是一箭先/射傷了令他束手就擒,免不了一場惡戰,剛才他那麼老實都是假相,傅青河心頭嚇了一身冷汗:要是讓瘦臉漢子逃進樹林,他們又沒船能立即離開荒島,等寧海軍鎮的官兵返回島上,就是他們的滅頂之災。

    林縛新找了一根腰帶將瘦臉漢子重新綁好,對身邊少年說道:「知道怎麼綁得更牢固嗎?」

    邊上少年都搖頭。

    「乾布不受力;醮濕了,就有韌勁,」林縛說道,見胡喬中要出去找水,喊住他,「不一定要醮水才會濕。再說綁得再牢固,都不如讓他沒有力氣掙扎來得穩妥……如何才能讓他沒有力氣掙扎?」撥出腰刀來,拿刀尖在瘦臉漢子兩臂各割開一條口子,引血流到捆住手腕的腰帶上,「放他的血,自然就讓他沒力氣……」

    蘇湄跟小蠻二女哪裡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林縛一邊說一邊教,就像書塾裡老先生耐著性子教學生練大字,一臉的閒淡,要是只看他的臉,絕對想不出他正拿著刀將瘦臉漢子的雙臂劃出兩道口子放血,她們看了頭皮發麻、背脊發寒,不忍心看,走到一邊別過臉去。草棚子裡的十名少年,也有不忍看的,想要躲開,林縛沉聲喝道:「仔細看著,他們不值得你們同情……」見將瘦臉漢子折騰得差不多,又拽著他的頭髮讓他跪著,站起來轉身對眼前這些少年一字一頓的說道,「我不是教你們殘忍,但是你們必須要學會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朋友跟家人……」

    蘇湄在旁邊聽了身子一顫,心想林公子為她們不顧自己的生命安危,數百里潛藏在船尾水中尾隨到此,從海盜、官兵手裡救出她們,怎麼能覺得他殘忍呢?要說殘忍,也是這些海盜、官兵更殘忍,更不人道,要是對他們仁慈,林公子又怎麼能成功的救出她們呢?也許為了自己,為了朋友跟家人,這些是必須的。

    蘇湄側過頭看了一眼林縛,林縛在蹙眉看著身邊的少年們,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態變化,她卻為剛才的行為感到一絲羞愧。心想以前雖然待他也不輕慢,但總覺得他的人品、才學要差明轍許多,原來他也是值得尊重的人啊。

    小蠻心裡對這些官兵恨得要命,自然高興林縛替她們出氣,所以沒有覺得林縛殘忍,只是小女孩子天生怕見血,聽到林縛這句話,心裡想:他將自己當朋友嗎?見小姐眼睛凝眸看著林縛,心裡惘然:他這麼做是為小姐呢,我只是個貼身丫環。

    傅青河略知林縛的用意,所以對他的做法很讚賞,他負手站在一旁,心裡想:侯爺在世時評點廟堂朝野人物時,說當世已沒有幾人能當得「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的評語,不知道侯爺看到眼前這個青年會有什麼評價。

    林縛哪裡知道蘇湄、小蠻心裡怎麼想,他看著眼前的這些少年,為他們將來的命運心生感慨,他見陳恩澤牙咬著嘴唇,眼睛裡噙著淚,臉上的神情又無比的堅毅,問道,「你知道你們現在的處境?」

    「他們是寧海鎮的官兵,本該殺海盜來救我們,殺了海盜卻將我們劫持到這裡,想冒充海盜從我們家人那裡勒索贖身銀……」陳恩澤說道。

    「……」林縛抬了下手,讓他暫時不要說下去,這些少年雖然沒有經歷過什麼風浪,卻不是什麼都不懂的榆木疙瘩,他轉回身,拿棹刀拍了拍瘦臉漢子的臉頰,問道:「領頭的是誰?你不用瞞我們,我們已經知道他是寧海鎮主將之一,陳千虎和一個名叫百鳴的人跟你們一樣都是他的親信,我們只要上岸,立時就能查出他的身份……」

    「呸,你們便是知道我家蕭濤遠將軍要拿這三萬兩贖身銀又如何?就憑著崇州十幾二十個商戶、土財主還想扳倒我家將軍不成?」瘦臉漢子到這時知道難逃一死,不願再跪著,啐了一口,掙扎要站起來,卻給林縛一腳踹心窩上,狠狠的摔倒在地上,他也不再裝熊,箕坐在地,聲色俱厲的說道,「不要說殺三五十人,搶三五萬兩銀子,晉安奢家起兵七年,朝廷又能奈其何,臨到頭還不是要封侯割地招撫?」

    「蕭濤遠?」林縛回頭看了傅青河一眼,他對寧海鎮軍中將領不熟悉,畢竟之前的他純粹是個足不出戶的書生。

    傅青河解釋道:「蕭濤遠是寧海鎮第二將,副騎都尉,寧海六營水師都統領……也沒有想到奢家已經跟朝廷談妥條件了。」

    林縛點點頭,眼前這人即使不是寧海軍中的高級將領,也是蕭濤遠的親信,他們應該比尋常人更早知道消息,他回頭看了蘇湄一眼,她大概知道暫時向奢家討回公道無望了。

    林縛不想讓瘦臉漢子臨死之前還呈口舌之利的囂張下去,見他還要說話,一刀拍在他臉上打斷兩顆牙齒。轉身跟陳恩澤、胡喬冠、胡喬中等少年說道:「你們覺得能放他們回去嗎?」

    「不能。」陳恩澤果決的說道,「他們拿了贖身銀,也要殺我們滅口,才不用擔心走漏風聲;要是放他們回去報訊,我等家人就會陷入危險。」

    「為何不能報官?」胡喬冠問道。

    「他們今天能冒充海盜,明天就能扯旗下海當海盜,」胡喬中說道,「我們要是報官,他們下海之前勢必會報復我們先將崇州洗劫一遍……」

    「報官?你們這些小兒真是智弱,真以為朝廷會為崇州幾個商戶、土財主的冤情逼反朝中大將!就算朝中有人替你們申冤,又能奈我家將軍何?你們要想家人平安,不如束手就擒……」瘦臉漢子凶狠的說道,可惜話沒有說完,左臉頰又給林縛拿棹刀拍了一擊:「廢話恁多!」跟傅青河、蘇湄以及陳恩澤等少年說道,「我們出去說話。」將瘦臉漢子、絡腮鬍子留在草棚子。

    「報官肯定不行,那個雖然長得兇惡,說的似乎有些道理……他們要落草為寇,一定會將崇州先搶劫一番。崇州縣衙才七八十名刀弓手,連海盜都擋不住,怎麼擋得住他們?」

    「哪等得及我們去報官?我們要是逃跑,他們再派人到島上來就知道事情敗露了。這些官兵膽大妄為,知道事情敗露還會在那裡坐以待斃嗎?」

    「我們該如何是好?」

    「也許我們真的只能束手就擒才能保全家人;只要家人不受牽連,我們現在就算死了又如何?」

    走出草棚子,陳恩澤等少年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一眉彎月從西邊海天之間升起,林縛看著這些少年,他們大多十四五歲——更年幼的十多人都安排在另一間草棚子休息了——雖說之前嬌生慣養、未經歷過波折,卻都已經到了能明事理、知是非的年齡,此次遭逢大難被海盜、官兵連續倒手劫持為肉票,驚惶未定,這時又要為家人的安危擔憂,真是為難他們了。

    傅青河皺著眉頭在想其他事情;蘇湄、小蠻也為這些少年及家人命運擔憂,她們此次已經領略到鎮軍的驕橫與膽大妄為,要是這些少年返回崇州報官,就算有人伸張正義、主持公道,蕭濤遠及其部屬怎麼可能束手就擒?寧海軍鎮下轄維揚、海陵、平江等府的軍事防衛,寧海鎮的水師又是揚子江自江寧以下流段唯一的水軍力量,蕭濤遠若率眾出海為盜,不要說崇州縣了,維揚、海陵、平江三府都會遭逢大禍。更大的可能就是朝廷為了安撫蕭濤遠對此事充耳不聞,不會有人站出來主持公道,崇州縣位於寧海鎮的防轄區內,到時候這些少年跟家人的命運可想而知了。

    「林大哥,林公子,你快想辦法幫幫他們……」小蠻眼巴巴的看著林縛。

    「林公子……」蘇湄也忍不住出聲相求。

    「傅爺覺得呢?」林縛不忍這些少年太彷徨無措,他尊重的先問傅青河的意見。

    「比較棘手,」傅青河眉頭擠成一團,他本來只想救出蘇湄、小蠻二女,這時候也不忍心對這些少年袖手不管,關鍵他知道自己也說服不了蘇湄對這些少年袖手不管,他知道要說急智眼前林縛要強他許多,說道,「林爺有什麼妥當之策,傅某願供差使……」

    「傅爺喚我林縛就可以了。」林縛再次強調,表示對傅青河的尊重,傅青河五十多歲了,他喚傅青河「傅爺」理所當然,心想自己滿打滿算,才弱冠年紀,讓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喚自己一聲「爺」,真是彆扭。

    「請林大哥救我們家人!」陳恩澤被林縛、傅青河所救,對他們的能力自然會有依賴性的信任,又知自己年少識淺,想事情一定沒有他們周全,當下就翻身跪倒在地哀求林縛;胡喬中給胡喬冠扯了一下衣袖,與其他七八名童子也一齊跪到在地哀求。

    「站起來說話,」林縛還接受不到動輒下跪哀求的一套,肅聲說道,「難不成你們跪下來我就能想到法子;難不成你們不跪,我就會袖手旁觀不成?都站起來說話。」

    陳恩澤、胡喬冠、胡喬中等少年都站了起來,一臉期待的看著林縛,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當海盜總是要比當將軍辛苦,蕭濤遠為寧海鎮第二將、副騎都尉兼六營水師都統領,可以說是位高權重,不到最後一步,他怎麼會捨得丟下現有的榮華富貴出海當海盜?我想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落草為寇的,」林縛看了傅青河一眼,問道,「傅爺你覺得呢?」

    「對,死在蕭濤遠手裡的東海盜沒有一千也沒有八百,他就算將寧海鎮的水師都拉出海當海盜,東海盜以及東海盜背後的奢家又怎麼會容他輕易在東海立足?蕭濤遠在海上只有仇人,沒有根基,落海為寇,艱難得很。再說他能有信心從旗下水師拉出多少人馬來當海盜?他絕不會輕易當海盜。」傅青河說道。

    「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吧?」林縛轉身看向陳恩澤等少年,「我們偽裝成另一股海盜將你們劫走,留下些似是而非的蛛絲馬跡。對於擔心事情敗露的蕭濤遠,首先會派人秘密盯著你們的家人,而不是倉促出海為寇。只是,在蕭濤遠在給別人扳倒之前或給調離寧海軍鎮之前,你們不能回崇州——不能露出一絲破綻讓他們察覺,在蕭濤遠放鬆警惕之前,你們甚至不能跟家人聯繫。」

    蘇湄這才知道林縛為什麼要教這些少年「殘忍」的手段,這些少年不能回崇州,不能跟家人聯繫,甚至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們還存活在世間,一旦走漏風聲,就很可能給他們、給他們家人帶去滅頂之災,如果不會一些「殘忍」的手段,他們以後要怎樣才能生存下去?

    他們中年齡最大的才十五六歲,從小嬌生慣養,突然遭到這樣的災難,也真是可憐。

    陳恩澤抬頭看著林縛,稚氣未脫的臉上,沒有多少沮喪,比他們剛才的全無頭緒,至少還有一條路可走,他問道:「只要我們永不出現,我們的家人就會沒事?」

    「世事難料,哪有萬全之策,」林縛自然不會忘掉那粒從窗外射進來的子彈,他並不為前世的選擇後悔,他凝眉看著西邊清亮如玉的眉月,心裡生出一股豪氣,拍了拍陳恩澤的肩膀,說道,「要知道,為了自己,為了家人跟朋友,我們努力去做才是最重要的;有時候雖不如意,也無遺憾。」

    傅青河長歎一聲,轉身離去,隱然是給林縛的這番話說中心事。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49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32 PM 編輯

第十二章 竹刺槍

   清晨醒來,蘇湄與小蠻在島上沒有衣服好換,依舊穿著那身破舊的船工衣裳,將臉上的燈灰洗掉。小蠻畢竟年幼,還未長成,穿著大兩號的舊衣裳,更顯得身材很瘦小,像是俊俏的少年;蘇湄那清媚無端的風情卻是這身衣裳掩飾不住的,即使許多少年聽聲音知道她與小蠻是女孩子,清晨看見她從草棚裡走出來,看著清離晨光下她千嬌百媚的容顏,甚覺耀眼。

    「啊,你們都起來了。」蘇湄稍覺睏意,剛要抬手哈欠,看見林縛跟諸少年都站在草棚子前的空場地上盯著自己看,傅青河不知道去了哪裡,她羞澀不堪的捂著紅唇,將哈欠壓下去,朝林縛這邊走來,想問傅青河去了哪裡,林縛低聲跟她說笑:「看來你臉上還是抹著燈灰好。」

    「那也要能找到燈灰才行。」蘇湄落落大方的回應林縛的玩笑話,見地上擺著十多根帶枝的毛竹,也不知道他們這是從哪裡砍來的,問道,「你們砍這些毛竹過來作什麼?做竹筏嗎?」

    「做竹筏?」林縛笑了笑,說道,「那真是浩大工程,只怕沒等我們將竹筏做成,就會有官兵回來了。」

    供三十三人安全橫渡兩三百里海面的竹筏,可真不是小工程。

    蕭濤遠拿到贖身銀之後就會派人過來將這些少年殺掉滅口;之前不殺,是因為他不能確定能拿那三萬兩贖身銀,也許給肉票家人拒絕後他可以派人過來割兩隻耳朵給肉票家人送去恐嚇一番。

    「官兵幾時會來?」蘇湄問道。

    「島上存糧只夠吃半個月的,最遲半個月應該派船過來,」林縛說道,「不管他們能不能拿到贖身銀子,也會在陸上耽擱三四天,再算上水路行程,最早也會在五六天後才能有船過來,我們這兩天還能在這裡,過幾天就鑽進林子去……現在要做些準備。」

    「準備這些?」蘇湄疑惑不解的看著地上的毛竹。

    「啊!」小蠻突然發現一聲驚叫,只看見小蠻捂著嘴飛奔跑開,蘇湄嚇了一跳,還以為發生什麼事情,轉頭看去,草棚子牆根擺放著六具屍體,就差條大褲衩就給扒得精光。這才注意到屍體身上原來的衣服都穿到陳恩澤等少年的身上。

    胡喬中個子矮小,穿著半身皮甲遮住屁股跟裙子似的,腰間拿草籐繫緊,看上去有些滑稽,陳恩澤等其他五個少年比他稍好一些,也好不到哪裡去。雖然這些衣裳陳恩澤等身材瘦弱少年穿在身上有些不合體,但是比他們之前穿的綢質或棉質長褂子要便利、更結實。

    蘇湄能理解林縛為什麼讓他們這樣,不能回崇州,不能跟家人聯繫,要生存下去,這些少年還要經歷許多的磨難。不過六具屍體給扒光丟在牆腳根,屍體上的創口各異,還有著大半的血跡,還真是考驗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她只能堅持幾呼吸的時間,也就捂著嘴跟小蠻跑到一邊去吐了。

    她們這才知道為什麼好些少年臉色蒼白的站在那裡。

    林縛將手裡的斷刀丟下,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抬頭極目遠眺湛藍的海面,後世哪裡能看到這麼清澈漂亮的海?雖然能物質條件要差些,如此優美的風景也算是補償。

    他看到蘇湄、小蠻二女在那裡一邊吐一邊看怪人似的盯著自己,笑了起來。

    「你怎麼還能笑?」二女臉色蒼白的走回來,眼睛絕不敢往牆腳根瞟,語氣倒不是責怪林縛,只是非常的奇怪,畢竟就在三四天前,眼前這人在她們眼裡還是無用、懦弱的書生。

    「大家都是劫後餘生,不笑難道還要哭?」林縛說道。

    蘇湄想想也對,不過她不明白林縛算什麼劫後餘生,他明明可以棄她們不顧的。

    「快些將屍體掩埋了,放在那裡嚇死人了。」小蠻捂著胸口,似乎提到屍體這個字眼就讓她心口難受。

    「還有用處。」林縛說道。

    小蠻不敢問這些屍體還有什麼用處,總覺得林縛回答出來會讓她跑到一邊再狂吐一次;蘇湄聽著後面有些聲音,看過去,傅青河再帶著幾名少年,又拖了十多根帶枝葉的毛竹回來。

    林縛說道:「差不多夠用了,」跟胡喬中等少年說道,「你們幫傅爺挑些粗毛竹豎六個樁子起來,將屍體綁上去……」

    小蠻有些受不住,卻跟蘇湄一樣,對林縛充滿好奇,大概也是覺得呆在林縛身邊更有安全感,才沒有拔腳逃回草棚子裡去。

    傅青河領著幾個少年去豎竹樁子,林縛坐到地上繼續削毛竹。

    蘇湄見他拿斷刀將嬰兒手臂粗細的青毛竹梢頭砍掉,只保留七八尺長的主幹,竹竿前頭削尖,就像銳利的長矛,然後將毛竹後段的竹枝削掉,差不多兩尺多長的前段還保留密集的竹枝,只是稍加修理,將向前頭叉/開的竹枝都削尖成刺,實在不明白他要做什麼,說是竹槍,但是前半截竹竿上的細密竹枝保留著做什麼?

    林縛做了兩支怪異的竹槍,然後讓一旁觀摩的陳恩澤等少年也學著動手,直到傅青河那邊豎好竹樁子將六具屍體都綁了上去,林縛才住手,讓諸少年都圍過去。

    蘇湄、小蠻不得不目視赤身裸體的屍體了,不過比剛才初見時,要好一些,至少能忍住不跑。

    「傅爺,你來?」林縛說道。

    「你不要推辭了,」傅青河知道林縛的用意,他也想看眼前這青年到底藏著多大的本事,擺了擺手,說道:「什麼事情是我傅某該做的,我不會退後的。」

    林縛走到六具給綁起來的屍體面前,按著繫在腰間的腰刀,看著身前環圍的諸少年,說道:「我不是教你們殘忍,不是教你們殺人,但是你們必須要學會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朋友跟家人。你也許覺得這個很難,心裡都渴望有傅爺這麼好的身手。不錯,習武是弱者戰勝強者的途徑之一,但是習武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夠成就的事情,我們更要知道戰勝強者最重要的,是要有挑戰強者的膽氣——我們需要有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朋友跟家人的膽氣……」

    官兵最遲半個月、最早五六天就會過來,二十九名十二歲到十六歲的瘦弱少年、兩個嬌嬌女,林縛一直在想就他跟傅青河如何才能庇護周全?非常時刻也只有行非常之法,至少要讓其中一些少年迅速成長起來,能成為他與傅青河的助力。

    林縛緩緩而道,蘇湄與傅青河站在諸少年之後聽著動容不已,沒有想到他會將一些道理說得如此淺透。

    傅青河之前暗暗觀察過林縛的肌肉、筋骨,知道他沒有習過武,所以對他能有這身的能耐非常的疑惑,此時聽他這麼講,心裡也有些感悟。他之前認為除了將這些少年帶進密林躲起來之外,這麼短的時間裡根本不可能讓這些少年教導成為助力,卻沒有想到習武的根本就在於敢直面對手的膽氣,心想真是枉在此道中浸淫了這些年,卻沒有一個門外漢看得透徹。

    「有了戰勝強者的膽氣,我們再來看看這些所謂的強者到底有多強……」林縛側過身子讓諸少年直接看著捆綁在竹樁子上的屍體,他拔出腰刀來,逐一指出致命的創口,「咽喉,扼住或切斷,便無法呼吸;這裡,這裡,都是人身上的主血脈,切斷,血流盡就死;胸腹處連接五臟六脾,刺穿即死;受要鍾擊,髒脾離位,也是重創;太陽堂,刺穿或受重擊即死……不管這些人在你們看來有多強,實際上都很脆弱,你們每一個人都有力氣給他們如此致命的創口。你們要是不信,可以來試試,看看他們這裡是不是堅若鐵石?」

    「他是死人,活人會躲,我們砍不到怎麼辦?」胡喬冠這個少年膽氣甚足,一大早跟著林縛、傅青河將林子裡的屍體搬回來,絲毫無懼。

    「潛行至背後,你有沒有膽氣將他當成死人一刀砍下去?」林縛將刀遞給少年胡喬冠,「試著潛行到背後砍一刀,他們已經是死人,咬不到你……」

    胡喬冠倒是給咬著一樣,手猛的往後一縮,其他少年都笑了起來;他才咬咬牙,從林縛手裡接過刀,做出潛行的模樣繞到屍體的背後,舉起刀,雖然面對只是一具屍體,這一刀卻如何都砍不下去……

    「為何不敢砍?」林縛斷喝道,「他們官兵當賊,抓住你們向你們的家人勒索錢財——事成還要將殺你們滅口,事敗又將禍害你們家人,為什麼不敢砍?」

    少年給林縛一聲斷喝驚散遲疑與心中的恐懼,閉眼亂刀砍下,一刀卻是砍在竹樁上,卻無一人笑他。

    陳恩澤站出來說道:「我敢砍。」走過去從胡喬冠手裡將腰刀接來狠狠的劈下屍體的肩頭,都能清楚的聽見砍中骨頭的鈍響。

    蘇湄這才知道林縛為何清晨說這六具屍體「還有用處」,心想他對這些少年真是「殘忍」,也是迫不得已的「殘忍」,再看那給綁在竹樁上的屍體,竟沒有清晨的難以忍受。

    陳恩澤之舉震動諸少年,胡喬冠從屍體肩上撥下腰刀,大聲說道:「我敢砍。」朝林縛剛才所說,一刀朝屍體的腰肋要害刺去,胡喬中等少年也都站出來,大聲說:「我敢砍!」

    林縛揮了一下手,他又不想讓這些少年變成虐屍的變態狂,他對陳恩澤等少年說道:「那裡有幾支竹槍,自以為有膽氣砍人者,去將竹槍拿來……」

    看著諸少年爭先恐後去拿竹槍,傅青河輕輕歎道:「習武未必能讓弱者變強,膽氣卻能讓弱者不弱。」在之前,只需要三五人就能將這伙少年看管住,甚至不用捆綁都無不用擔心他們會反抗,就像最開始時四名看守追進密林,只留下一人看守足已;要是現在還只有留下一人看守只怕給他們活活撕了。

    諸少年拿了竹槍過來,林縛讓拿竹槍的八名少年站到前面來,他說道:「有戰勝強者的膽氣,然後才需要戰勝強者的技巧,習武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當我們無一人應敵時,要記住,我們身邊還有夥伴——即使是普通士兵,只要訓練有素、訓練得法,又有合適的兵器,二十九人也足以將任何一名習武高手干翻掉……不信你們問傅爺。」

    傅青河苦笑道:「的確如此,雙手難敵四拳……習武之人再高明,一旦要對付多個對手,也必須講究分而擊之的策略。」他也奇怪林縛制的竹槍,為何前端要保留竹枝。

    林縛接一根竹槍過來,平端在身前,解釋道:「大家沒有習過武,直面敵人時,沒有足夠的技巧保護自己跟身邊的同伴——這竹槍看上去怪異,我們平端到身前直指前方,就能知道到前端的竹枝層密而堅韌,遮閉一身有餘,敵人的刀劍很難將堅韌的竹枝砍斷,長槍也刺不透,有四到五支竹槍,就能將敵人擋在外圍近不了身……你們四人一組,各將一具屍體當作敵人,我教你們練習圍擋刺殺。」

    傅青河聽林縛解釋,才知道竹槍槍頭留著竹枝的好處,他撿起一支未處理過的竹子,拔出刀試了試,發現除非劈砍得非常的有力迅捷,不然很難砍斷軟枝;竹節層深且密,甚至能抵擋長槍的刺入,關鍵對於初次臨戰的新手來說,竹枝茂盛,能遮擋身體,能促增膽氣,看著林縛走到後面來,忍不住讚歎:「真妙,你怎麼能想到竹子能有如此妙用?」

    「異想天開罷了,」林縛說道,「才有七八柄兵器多餘,再說他們七天之前還是書堂讀書的少年,那些個兵器又怎麼會用?心想竹刺槍更簡單些,這島上的竹質也好,竿堅實,枝軟韌,其他地方的竹子只怕不行。」

    「竹刺槍,」傅青河問道,「這兵器叫竹刺槍就好。」

    「嗯。」林縛只能點頭說是,又不能跟傅青河說竹刺槍的真正學名叫狼筅。

    文臣領兵也算是本朝一個淵源悠久的傳統,之前的林縛雖然是足不出戶的書生,也隨潮流讀了幾本兵書,林縛對此時的兵法、兵器還是有些瞭解,簡便易用、取材簡單的狼筅此時還沒有問世。

    竹刺槍的製作簡單,只要看過介紹,就能記住,但是竹刺槍的技擊方法,林縛還真不知道,他只能教諸少年拿竹刺槍練習刺、擋、叉三個簡單動作;時間有限,也只夠時間教些簡單的竹刺槍技擊。

    林縛精通短兵刃近身格鬥,只要訓練一段時間,等身體素質上升到一定的水平,拿把匕首跟傅青河對搏都有信心不敗,但是對中長兵器抓瞎,到了槍械橫行的年代,即使是特種偵察兵出任務,誰還會使用中長兵器?

    傅青河卻是個中好手,接過一根竹刺槍,適應性的揮舞了幾下,做出攔、拿、挑、據、架、叉、構、掛、纏、鏟、鏜等諸多動作來。

    林縛在旁看著,心想傅青河應該是精通槍術,再聯想到他誇張的箭術,心想他以前莫非是軍伍之人?他後來為什麼會到江寧開武館,武館破落後又來蘇湄當保鏢?每個人身上都藏著秘密,傅青河不主動說,林縛自然也不會問。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50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33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海島生存(一)

    接下來三天,傅青河鑽入島上密林探查地形、尋找水源,林縛教諸少年在竹刺槍陣裡如何加入陌刀以及腰刀等中長兵刃做簡單配合。

    八名看守,殺六俘二,林縛他們得了陌刀、棹刀、雙矛、腰刀等各式中長兵器八把;兩張強弓。兩把弓弓力都很大,林縛也只能勉強開四五下,射箭談不上什麼準頭。傅青河說他要想練弓箭,最好還是從五斗弓練起;在軍中,能用好一石強弓的,少說也能當上從九品的低級武官。

    從這八名看守所使的兵器上,也能夠想像他們都應該是寧海軍鎮的精銳,少說也是低級武官身份,不然就算是蕭濤遠的親兵,在軍營裡也沒有隨意選用兵器的自由——也許蕭濤遠真有心派一支精銳在這片海域充當海盜裡外配合謀取難以想像的暴利。

    傅青河第四天返回營地時,才發現林縛將年齡最大的十六名少年分成兩組,一組八人,四把竹刺槍、四柄中長兵刃,每組還有兩張用細竹枝編織的小盾。小盾上蒙著皮革,是從兩件破損的皮甲上割下來的,製成竹牌皮盾,雖然粗糙,有些不堪入目,卻頗為實用。

    其他年紀更小的少年都拿著約六尺長的短竹刺槍。

    傅青河回來時,一身的疲憊。島雖然不大,但是叢林深密,之前島民走出來的小徑幾乎都找不到痕跡了,他在島上走了三天,身上所受的傷也沒有痊癒,其中辛苦是可想而知的。他在草棚子前沒有看到林縛他人,陳恩澤、胡喬中、胡喬冠三個少年帶著眾人在空地練習一些簡單的隊列配合。看他們演練,雖然還談不上熟練,但是少年膽氣堅銳,倒有幾分長與短、矛與盾相結合的軍陣意味。傅青河也沒有覺得有多意外,林縛雖然看上去不像是習武的,但是這幾天在藏船潛伏、狙殺救人的過程所表現的戰術素養,傅青河也只能自歎不如,而且他教導少年懲強抗暴先練膽氣的思路跟手法,也令他大開眼界。

    六具屍體跟竹樁早已經不在,問過才知道在他回來之前,林縛讓人拖到林子深處掩埋了。九月還沒有過去,天氣乍寒還暖,屍體不宜太久暴露在空氣裡。

    「傅伯回來了……」

    傅青河回頭看見小蠻輕快的走來,林縛赤腳在走後面,褲腳挽到膝蓋,手裡拿著兩支竹槍,走過來,將竹槍丟在地上,問傅青河:「傅爺,林子裡發現水源沒有?今夜能不能撤進去?」

    傅青河看見林縛身後的兩個少年,手裡各提著幾尾白鱗大肚的海魚,不忙著說撤進林子的事情,笑著說道:「你還能教他們下海捉魚?」

    「這麼大的消耗,沒有肉食可不行。」林縛說道。

    「但是林大哥逼我們生吃魚肉。」小蠻好不容易逮到告狀的機會,靈牙利齒的就將林縛給出賣了。

    林縛心裡苦歎:這娃不曉得後世吃生魚片有多貴,現在還挑三撿四的。

    官兵離開時,留下些肉脯干,但是份量只夠八名看守吃幾天的,再說官兵也沒有打算將肉票養得肥肥胖胖,留下的乾糧跟水都很有限。傅青河進林子探查地形,教導這些少年以及想法子給他們足夠多的食物,就是林縛的責任了。不敢生火,白天也會讓人爬上前頭坡上的大樹頂放哨,怕白天有海盜船靠近;除了乾糧,只能吃些生的。海灘邊的蛤蜊等貝類很多,收集也方便,但林縛不敢讓大家生吃這個;雖然沒有芥末,生魚肉片成片蘸海鹽吃,卻是無妨,還能節約淡水。這幾天,林縛都要花大量的時間帶著少年到小海灣的淺水灘捉海魚。

    小蠻這幾天跟著大家吃生魚片也有滋有味的,看到傅青河回來,難免要撒一下嬌,林縛才想起來她終是十四歲的小女孩子,也真是難為她了。

    傅青河哈哈一笑,說道:「要不是擔心官兵,大家也能在這島上很好的生存下去……」

    林縛知道傅青河只是開玩笑,就算沒有官兵的威脅,這裡正對著揚子江的出海口,可以說是東海盜從揚子江入寇內地的主要海路,這座小島比那些沙島、沙洲更適合當海盜的落腳點,他跟傅青河帶著二三十個少年,如何能在這裡生存下來?玩魯賓遜飄流記也不是這麼玩的,最大的可能不是給路過的東海盜順手給滅了,就是給肋裹著入伙。

    不過事事無絕對,一直都有傳聞說東閩奢家跟東海盜私下勾結,要是傳言是真,這段時間東閩奢家跟朝廷請降議和,東海盜的活動自然要克制一些;林縛心想這大概是他們在小島上一連住了五天都沒有看到過路海盜的原因吧。

    不過要想在這個世界立足,還是要上岸。

    林縛可不會忘了他的舉人身份,雖然他不奢望再進一步到考中進士,但是舉人已經有當官的資格,雖然只能當個小官吏,卻是個很好的立足點。

    「傅伯回來了?」蘇湄從一間草棚子裡走過來,穿著粗布衣裳,挽著髮髻,雖然不是男裝打扮,卻難掩秀色,「林子裡有藏身的地方沒有?」

    小蠻領著兩少年往草棚子那邊走去,傅青河拿了一根竹枝,與林縛、蘇湄到場地邊蹲下,將他這三天來探查的地形,邊在沙子地上畫出來邊詳細的解說給他們兩人聽。

    草棚子背後的那條小徑是能直通島林深處,只是多年未沒有人走過,給荒島腐葉掩蓋,甚至有些路段都給灌木叢重新覆蓋,傅青河費了好一番氣力才將這條小路走通。

    整座海島南北長約五里,東西長約三里,在茫茫大海裡只能算一座極小極小的島嶼。地勢東南最高,有一處斷崖,傅青河粗略測,崖頭到下面的海灘差不多有二十五六丈高,那裡便是全島的最高點。林縛與傅青河登島時,視野給林木以及這邊的坡地遮住,沒有看到那邊斷崖。傅青河還在斷崖及背坡發現人曾經活動的痕跡,時間也相當久遠了,說明這一段時間來,到島上落腳的海盜沒有往林子深處探查過。

    就這麼一座孤島懸於海上,林密巖深,除了大量海鳥將此當作棲息地之外,沒有什麼野獸。傅青河三天裡連隻兔子都沒有看到;也沒有看到蛇鼠,也不知道是不是海鳥太多的緣故。

    傅青河沒有發現島上有泉眼之類的天然水源,在林巖深處,有座水塘,不深,蓄了些雨水,面積很小,不過也足他們三十多人飲用的了。

    「除了那處之外,其他地方倒沒有看到有水塘,也與這島地勢過於平直有關,雨水蓄不住,夏秋雨季的雨水多還好一些,春冬枯雨時節,這島上就住不了多少人……」傅青河說道,「水塘東南是一片石坡,很平整,看天氣,這兩天不會有雨,也不會太冷,我們最好今晚就撤進去。」

    林縛看著傅青河在沙灘上畫的地形圖,這座島雖然是基巖島,也有海潮淤沙成陸的部分,而且面積相當大,真正的基巖干島是島心偏東南一小部分,又高高的突起,整個地形都不利形成能積成雨水的大水塘。也難怪海盜不把這些當成固定的落腳點,在海上討生活,水源是最重要的。

    「今天就進去。」林縛說道。

    「那兩個人怎麼辦,也要帶林子裡嗎?」蘇湄問道,「能不能讓他們聽我們使喚?」

    「憑什麼能讓他們聽命?就因為不殺他們?這些是遠遠不夠的,等寧海鎮的官兵再上島來,他們有機會肯定會第一時間就出賣我們,」林縛站起來說道,「那兩個人,還能留下來嗎?」

    林縛招手讓場地裡練習簡單搏殺的諸少年都停下來,讓陳恩澤領兩人將絡腮鬍子跟瘦臉漢子都帶出來。諸少年見這邊要處置兩名俘虜,都圍了過來,就連在草棚子裡片生魚肉的小蠻也跑出來觀看。

    雖然沒有刻意折磨,缺糧少水、身上創傷也沒人幫他們包裹,三四天的時間,就讓這兩名精壯漢子有些不成人形了。林縛讓陳恩澤將這兩人帶到跟前來,問道:「你們倆人還有什麼好說?」

    「你們殺了爺爺,爺爺十八年後再來報仇。」瘦臉漢子也知道最後的時刻來了,眼前這些人不會容他們活命,勉強提起精神來說兩句豪言壯語。

    林縛暗歎真是沒有創意,跟「爺爺十八年後還是一條好漢」有什麼區別?他將絡腮鬍子跟瘦臉漢子推過去,拿刀將他們五花大綁的繩索割開,說道:「不要說什麼豪言壯語了,我跟傅爺對你們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怎麼會殺你們呢?倒是這些少年不肯讓你們活命,我們也勸不了。我現在給你們鬆綁,你們要有本事逃進林子裡等到同夥上島來,就算你們命大!」

    「……」瘦臉漢子跟絡腮鬍子都愣了愣,不明白林縛是什麼意思,待著他們看到拿著竹刺槍跟中長兵器的諸少年環圍在一邊,恍然明白過來。

    瘦臉漢子心機深沉,仍奢望有活命的機會,絡腮鬍子破口大罵:「操你祖宗十八代,要殺要剮,放馬過來就是,爺能讓這些小兒戲弄?」他與瘦臉漢子已經折磨得力氣殆盡,身上兩處傷口都開始化膿,如何能在這群少年圍殺下逃進林子裡去?他心裡也是奇怪:這些少年四五天前還是待宰的小羊羔子,短短四五天,看他們的眼神,竟似真有殺人的膽氣與決心?

    林縛才不管絡腮鬍子怎麼罵,跟陳恩澤諸少年說道:「你們兩組,各殺一人……」又撿了兩支竹槍丟到瘦臉漢子跟絡腮鬍子,說道,「你們也沒資格怨天尤人了,逃命吧。」

    傅青河將背上強弓解下拿在手裡,就算瘦臉漢子跟絡腮鬍子給折磨了四五天,又有重傷在身,但是習武之人垂死掙扎,總是有幾分力氣,他怕諸少年會吃虧,取了兩支箭在手裡,準備隨時策應,又將那些年紀較小的少年都護在身後,免得給劫持令他們投鼠忌器。

    當看到絡腮鬍子就在原地、瘦臉漢子逃到林子邊緣給兩組少年圍殺斃命,傅青河心想他們總算不再是累贅了,雖然真正的戰力還很有限,看著林縛走過來,感慨道:「兵聖在世,也不過如此。」

    「傅爺抬舉林縛了,」林縛謙虛道,又掉頭看向那些少年,跟傅青河說道,「是他們遭逢大難,比想像中要堅強……」之前的林縛倒是讀過幾本兵書,傅青河嘴裡的兵聖不是指春秋時的兵法大家孫武,而是輔佐本朝太祖開國的一位名將蘇晉元,林縛還沒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跟蘇晉元相提並論,他現在能教給這些少年的,只是些微觀的、戰術方面的東西,只是他當兵多年學來的東西加以變通罷了,真正的冷兵器戰爭是什麼樣子,也只有之前林縛記憶裡讀過的那幾本兵書給他一個大概的印象,顯然是遠遠不足以自傲的。

    那兩具屍體自有陳恩澤等少年拖到林子深處掩埋,林縛、傅青河率領諸少年準備撤離事宜。黃昏時,等傅青河率領諸少年以及蘇湄、小蠻二女鑽入山林,林縛與陳恩澤、胡喬中、胡喬冠三個少年留在最後掃尾,弄些斷枝殘椏盡可能將那進山林的小徑掩蓋住。

    那幾座草棚孤零零的矗立在樹林外的草地上,在冷寂的夕陽下,草棚子頂上的茅草給大風吹得亂飛,幾隻白色的海鳥棲息在草棚子頂上,對著夕陽呱呱而叫,彷彿這裡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54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33 PM 編輯

第十四章 海島生存(二)

    密林爬坡曲折深入約四五里許,是林縛他們新的宿營地,是山坡上一處地勢相較周圍略低的谷地,谷地南面是個豁口,下去是直接延伸到海灘的林坡地;林縛站在谷口的岩石一覽無遺的眺望遠處的大海,估算著他所站的位置也就比海面高上十五六丈。

    島山本來就低矮,林縛他們也不奢望島上能有藏人的洞穴,也幸虧這幾天一直沒有下雨,不然那幾座破草棚子也根本就不抵事;不過好運氣總有用盡的時候,林縛進入林子的當夜,就下了一場大雨。

    林縛半夜在睡夢裡給豪雨澆醒,跟大家都一起躲到高處枝葉茂密的大樹底下避雨。看著雨勢一時半會歇不了,雨水又不斷透過層層密密的枝葉滴落下來,林縛將身上的皮甲跟外套解下來,遞給蘇湄、小蠻二女,讓她們將外套披在身上,將皮甲頂著當遮棚。

    蘇湄看著林縛身上只剩下單薄的對襟短衫,要將外套還給他。

    「你們披著。這場雨一時半會停不了,整個島都要澆透,雨停了想個生個火取暖都難;你們要是生病,可沒人能照顧你們。」林縛不由分說的讓二女將外套披在身上,他擔心二女體質最弱,在無醫無藥的荒島淋雨生病,是個大麻煩;另外,林縛也擔心傅青河,傅青河受傷不輕,傷口未癒還連續幾天辛勞,實際上已經相當勞累,見他要將外套解下來讓給自己,阻止道:「關鍵時刻要靠傅爺,我身體能扛得住。」

    站在那裡等到拂曉雨勢才歇,大樹枝葉再茂密,林縛站在底下單薄的衣衫也給雨水澆透。九月清秋,說冷也不冷,但是渾水濕透,也讓林縛凍得渾身發抖,感覺上遠比直接浸在水裡要冷得多。

    雨勢一歇,陳恩澤等少年就出去尋找干樹枝,本來希望不大,待到天光大亮時,胡喬中跟一個少年跌跌撞撞的走回來,邊走邊叫道:「前面有山洞……」

    林縛本來不指望島上會有山洞,畢竟島山太矮了,二十多丈,不到九十米高的樣子。傅青河短短三天也不可能將全島地形都走一遍,這時候荒島給大雨澆透,想到找一處乾爽的地方極難,這時候聽到發現山洞,大家都相當驚喜。

    說是山洞,還不如說是石穴,就在坡地與斷崖的交接處,很淺,沿路過去都是草籐灌木。胡喬中原先認為斷崖邊會有些雨水淋不到的枯枝幹草,帶著人手腳並用的爬過去,才發現這處石洞,手掌都給荊棘劃破,也沒覺得疼。

    石洞不大,也有七八丈深,彷彿一間石廳,容納三五十人避雨不成問題,石隙裡也堆著厚厚一層枯枝腐葉,沒有給雨淋濕。這時候也顧不上生火升煙可能會招至過路海盜,大半人衣裳給雨水澆透,極需生火取暖。拿火鐮將枯枝腐葉點著,圍著熊熊明火而坐,又燒熱水吃了乾糧肉脯,林縛身體才恢復過來。

    這邊比谷地要高出三四丈多,站在洞口,可以看見昨夜才兩三畝大的小水塘積了雨水面積大了數十倍,儼然成了一座上百畝大小的島湖。只是谷口的地勢往下傾斜,攔不住積水,這時候就能聽見大水往谷外流洩的聲音,想來不需要半天工夫,眼前的湖泊就會消失,重新變成小水塘的模樣。

    聽著身後有人走來,林縛回頭看了一眼,見是蘇湄,指著谷口跟她笑著說:「那裡築道壩,將雨水蓄下來,就能徹底解決島上的水源問題——實施起來也頗為簡單,谷口樹木粗壯,相間又密,編一道竹籬勾連,內填土石,水壩就能築成,築壩同時又能將谷地挖深,所費工時也不算多……」

    「啊,林公子也知水利啊……」蘇湄問道。

    「呃……」林縛還以為這種築壩儲水的方法應該算常識性的知識,見蘇湄頗為驚訝,心想此時由於知識的傳播途徑受到時代的限制,後世再常識性的知識,在這裡也是大學問。雖然治水一事在這片土地上有著數千年的歷史,當真正精通水利的還是極少數人。

    「江寧學子都說林公子文章做得勉強,鄉試中舉也是僥倖,他們要是知道林公子急公好義的胸懷與如此經世的大才學,就絕不會這麼說了;蘇湄以往也淺薄了,特地來跟林公子請罪。」

    蘇湄說得真誠,她所言也是她真實的感受,這七八天來,林縛完全顛覆了之前給她的印象:他哪裡個懦弱無能的書生?明明是個令人敬佩的奇男子!林縛心裡卻是慚愧,笑著說:「蘇姑娘言重了。蘇姑娘對我有疏財之義,之前也不知好歹,令蘇姑娘徒添煩惱,該是我請罪才是。」

    蘇湄沒想到林縛會直言舊事,俏臉微紅,說道:「也要怨我……」也不說為什麼要怨她,心裡想他這麼說是要將舊事揭去,想起他之前的癡纏,那時候多少會覺得有些厭煩,這時候要徹底揭去,卻又有些悵然。蘇湄見林縛眼睛凝望著谷口,似乎深思其他事情,告辭退了回來,與小蠻坐在石洞角落裡,偶爾瞥看一眼洞口林縛的背影,又會忍不住拿他跟明轍相比:唉,怎麼可以有這種朝三暮四的念頭嗎?

    傅青河這幾天也真是累壞了,醒來也躺在乾草堆上養神,看到林縛與蘇湄說話的樣子,心裡琢磨著林縛這幾天對蘇湄的態度,就像在短短七八天時間裡突然突破情礙似的豁然開悟,看蘇湄的眼神再沒有之前的迷戀,而是多了幾分欣賞與尊敬的意味。說實話,這讓傅青河多少有些失望了,現在的林縛在他的眼前,比那個陳明轍要順眼一萬倍。

    雖說陳明轍號稱江東文章第一,傅青河對陳明轍卻始終看不上眼,奈何小姐喜歡他的文章。

    傅青河琢磨著是不是等脫險之後做些小手腳促成小姐跟林縛,心裡想文章寫得好壞頂個鳥用,真正的文治武功又豈是幾篇文章能寫出來的?

    大雨沒有給諸人增加太大的麻煩,還找到臨時的棲息之地。

    島中雖無走獸,海魚鳥蛋卻是豐富,林間也有金櫻子等諸多可食用的林果與田字草、苦苣菜等可食用野菜,食物、水源都不成問題;夜裡在林密葉密的谷地裡生火,也不怕火光、濃煙會吸引海上的過路船隻。

    白天都會派人到崖頭放哨眺望,林縛也是盡可能給諸少年講解一些叢林生存的知識;傅青河體健身強,休息三天都精氣完足,徹底恢復過來,一時間也只能給諸少年講解一些淺顯的技擊技巧。

    鑽進密林第六天,崖頭望哨才看到有船朝這邊駛來,這已經是林縛他們上島後的第十二天了。

    林縛與傅青河爬上崖頭眺望,船是三桅海船,跟最初那艘在白水河劫人的海盜船外形很像,只是隔得太遠也無法肯定。

    林縛立時讓人通知摘採果子、野菜的人回來。他與傅青河早就商議好,要是寧海鎮官兵這趟來的人少,他們就殺人奪船,有船離開荒島就方便得多;要是對方人多勢眾對付不了,他們就藏在林子裡不出去。

    讓蘇湄、小蠻二女跟年紀較小的十多個少年都留在谷地裡,林縛跟傅青河以及陳恩澤、胡喬中、胡喬寇等十六名少年拿著兵器、竹刺槍往樹林邊緣潛去。到現在他們還只發現只有這麼一條隱蔽的小徑能通到林子深地的谷地,也不擔心寧海鎮的官兵能繞過他們找到這裡來。

    潛到林子邊緣,看著那幾座草棚子靜靜的矗立在那裡,僅有的一些痕跡也給六天前夜間的那場豪雨沖刷得一乾二淨,風吹著草棚前空地上的飛茅亂轉。偶有一群海鳥棲足在草棚架上,忽又像箭雨一樣飛向澄澈如洗的蔚藍晴空。

    島南側的小海灣是天然的避風港,來船多半會在凹口海灣裡下錨碇停泊,林縛帶著陳恩澤跟另一個身手敏捷的少年先一步潛到凹口海灣西側的崖頭觀察敵情,讓傅青河帶著胡喬中、胡喬冠等其他少年埋伏在林中小徑的內側。

    來船完全意識不到海岬草叢中趴著人,船上人七腳八手降下帆,拿篙頂住涯石調直船頭。林縛與兩名少年一動不動的趴在草叢裡,看著船頭緩慢調整方向往海灣裡駛去;船頭最近離他們就四五丈遠,。

    草棚子前的空曠寂靜並沒有讓船上人起疑心,直到船前底衝上淺灘下錨,才有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腳跨船舷上,朝著草棚子方向大嚷起來:「龜兒子們,都出來吧,不用藏了,是你家陳爺爺來了!藏著跟他娘狗似的,連根尾巴都不露出來!以前怎麼沒有發現你們有這能耐?二狗子!在島上憋出悶蛋來沒有?有沒有挑幾個又白又嫩的屁股蛋/子洩洩火?」說著又放肆的「哈哈」大笑起來,船頭其他人也跟著放肆的大笑。未來船停實,就有兩人先滑繩跳到淺水中……

    過了片刻,也不見草棚子、樹林裡有人走出來回應,這邊才覺得有些異常,放下繩梯,又有三人下了船,五人一起拿著兵器往不見動靜的草棚子走去。

    「要不要去奪船?」陳恩澤就趴在林縛的身側,小聲的問道。

    「再等等,要有耐心,等傅爺引那五個人進了林子,我們再動手不遲。」

    船上還有兩個人在整理船帆,光著腳,腳褲管挽到膝蓋上,臉精瘦,給海風吹成紫紅色,手邊也沒有武器;只要先下船的那五人走遠,林縛有信心解決船上這兩人。他耐心的趴在草叢裡等著,看著下船的五個人走進草棚子,大概從草棚子裡發現了傅青河他們故意留下的線索,站在草棚子前商議了一會兒就朝樹林子走過去。看到那五人消失在林子的邊緣,林縛跟陳恩澤兩少年說道:「等我手勢再過來。」拿著腰刀,彎腰藏在齊腰高的草叢裡,飛快往海灣內側跑去。

    五人下船時的繩梯未收,林縛沿著繩梯飛快的爬到船頭。船上兩人在船尾收纜繩,還盯著島上樹林的邊緣看,隔著半降下的橫帆,他們根本沒有看到有人從船爬上來。

    主帆半降下來還有一人多高,擋住兩邊的視野,林縛聽著船尾兩人的說話聲,才給陳恩澤跟另一少年做手勢讓他們潛行過來。

    樹林間的打鬥驟然響起,附近樹林棲息的鳥群驚恐四逸,像箭雨似的射滿天空,滿眼都是黑壓壓的影子。

    船尾兩人才意識到出了問題,忙往船頭跑來,要將錨收起來做好萬全準備。兩人乍看見兩名少年拿刀站在船頭,轉身回船尾去拿兵器,卻不料林縛貼著主帆而藏,一人轉身就往林縛刺出來的刀口撞去,等他反應過來要收住腳,刀尖已經從他背部刺出;林縛捨了棹刀,拿腰刀貼著另一人的脖子:「要活命,老實趴下來。」拿繩索將這人摁了結實,丟下船艙關了起來。他要奪船不假,但是奪了船還需要有人會行船,不然這茫茫幾百海路夠他們折騰的,所以要留個會行船的活口。

    林間打鬥聲未息,陳恩澤與另一少年待要翻身下船去助戰,林縛攔住他們:「我們的責會是奪船並守住船……」他將棹刀拔出來拿在手裡,眼睛盯著林間戰鬥的方向。

    傅青河率領諸少年埋伏在林子裡以有備襲不備,人數又佔優勢,對付五個人是沒有問題的,就怕那些少年都初臨戰事手忙腳亂會有傷亡;不過他們就是現在趕過去助戰也來不及了。

    這會兒,從樹林裡衝出三個人來,身上都掛了彩,一人脖子還插了一支箭,這人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人剛跑出林子,就一頭栽倒在地,不再動彈。

    陳恩澤心裡一緊,沒想到最後還有兩個人能衝出樹林。緊接著就看見胡喬中、胡喬冠諸少年從林中蜂擁而出,傅青河持弓緊隨之後。讓林縛放心的,只有兩個少年的竹刺槍給削斷,沒有出現什麼傷亡。

    剩下兩人跑到草棚前才看到林縛跟兩少年站在船頭,繩梯也給收了上去,情知沒有逃上船的機會,轉身想殺一人撈本。轉身之時一人面部中箭立倒,一人給竹刺槍陣戳得千瘡百孔——也是這些少年使槍不熟練,林縛與兩少年下船時,那人還在抽搐,沒有死透。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1:56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34 PM 編輯

第十五章 清江浦

    淮安府境內的清江浦是淮水的主要出海水道之一,夏秋雨季淮水上游的洪峰湧過來,清江浦水天一片,綿延數十里,望不到盡頭。秋後過了雨季,洪波退去,清江浦就會露出其真容來——清江浦只是一連串水道相通的小湖泊群罷了,雨季被淹的淺灘此時也都成了沼澤地,兩邊的蘆葦蕩比西沙島還要壯觀。

    落日斜輝下,白色荻花在秋風裡飛舞,黃昏覓食的水鳥就像密雲樣在天空流轉。

    這是林縛在後世極少能看到的美景,的確,清江浦此時的風景絕美。

    很可惜此時的林縛卻沒有心情欣賞落日下的清江浦美景。

    誰也沒有想到唯一的活口給推下船艙時摔斷了脖子,林縛、傅青河以及諸少年無一人會行船。蕭濤遠勢必會再派人到島上來探究竟,林縛他們在島上操舟練習了五日,就硬著頭皮趁著東南風升帆下海。本來預計就一天的海路,結果在海上飄流了五天才看到陸地,也幸虧這幾天的風向未改。看見清江浦遼闊的水口,還以為就是淮水的主入海口,調直船頭進來,深入不到四五里水路,就隔淺在淺灘上,誰也沒有四五里寬的水面竟然淺到連一艘三桅帆海船都通不過。

    林縛伸篙入水,提起來看水痕,跟自己的身高比劃了一下,這水深剛好能沒掉他的頭頂。

    船隔淺在淺灘上,要麼等水漲起來,要麼有很強烈的西北風刮起借風力退出去;諸少年會水性的沒幾個,竹篙子也沒有幾支,林縛也不指望能借人力將船拖出去。

    倒是被困淺水之後,傅青河想起來這裡是清江浦,入秋之後,清江浦看上去水面很遼闊,水深卻極淺,不要說三桅海船了,即使是雙桅的小型帆船走清江浦水道也要有熟悉水路的人帶領才行。

    不過知道是淮安府境內,大家也稍安心一些,畢竟脫離寧海鎮的轄防區,即使遇到官兵,也有轉圜的餘地。

    熟悉水路的海盜跟商船都不會在秋後再走清江浦水道,自然也沒有水師戰船過來巡河,大型漁船從這裡出不了海,小漁船也不會繞到海口子邊來捕魚。船隔淺了半天,除了野鴨、水鳥,半個人影子都沒有看到;兩邊都密岑岑的蘆葦蕩,也不知道外側的淺水灘到底有多寬闊,暮色裡眼睛望不了盡頭。大家在安心的同時,卻又發愁怎麼才能出去,總不能在水中央就此安營紮寨。

    「上岸之後,除了要避開寧海鎮的轄防區之外,大家還要更名換姓,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以前的身份,」給困在水中央也一時無計,時至黃昏,再早也要等明天再想別的辦法,林縛、傅青河、蘇湄將陳恩澤、胡喬中、胡喬冠三個少年叫到一邊商議日後的安排,「要盡可能將存在的破綻都遮掩掉,我們沒有再冒一次險的機會……」

    「那我們用什麼名字好?」陳恩澤問道。

    「名字倒也無所謂,關鍵是姓氏,這麼多人,要給你們在別處入籍換個身份,需要慢慢的想辦法,」林縛捻著唇上的短髭思慮,跟傅青河說道,「要不傅爺將恩澤、喬中、喬冠他們收為義子?」

    「這怎麼當得起?要收義子,也該……」傅青河趕忙推讓,他知道在諸少年心目中,林縛比他要重要得多,要收義子也該是林縛,只是剛要提起這茬,才想起林縛也只是弱冠年紀,都沒有成家,再說林縛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廣收義子這種江湖豪強行為只怕對他有不利的影響。

    「傅爺就不要推脫了……恩澤、喬中、喬冠他們以後還要傅爺教導習武,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傅爺當得起的。」林縛說道,拍著陳恩澤的肩膀,笑著說,「你們還不快行禮?你以後就叫傅恩澤,別人要問將起來,就說都是傅家的子弟。」又肅容說道,「總有一天,你們會回崇州跟家人相聚、恢復原來身份的。」

    陳恩澤、胡喬中、胡喬冠都跪下來給傅青河行禮,傅青河心想照顧這些少年人也是他逃不脫的責任,特別是那些十二三歲的還是孩子,有家不能回,也不能跟親人相認,他就也不再推脫,受了禮,扶三個少年站起來說話:「我能教你們的東西實在有限,真正能教你們的,還是林爺……」

    「是啊,是啊,你們以後都要拜林大哥為師啊。」小蠻在一旁起哄道。

    林縛見三個少年又要行禮,揮手說道:「算了,都是劫後餘生之人,沒那麼多禮數,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我還要跟傅爺學習弓箭呢……」

    「林公子胸懷大才;蘇湄見識淺薄,都說江寧是龍盤虎踞之地,還沒有見過誰有林公子的學識精博……林公子為何不去燕京參加會試?」蘇湄問道,她奇怪林縛不抓緊時間溫書,卻有心情要跟傅伯學習弓箭。

    「參加會試考進士嗎?」林縛搖頭一笑,說道,「我自家知道自己骨頭有幾兩輕重,那麼小的機會,實在不值得去搏。」

    名門豪族的子弟即使讀書不成,想要當官還可以通過門蔭選官。

    林縛只是東陽林家的旁支子弟,想要謀出身,跟寒族子弟一樣,科舉取士是最好的出路。雖然說鄉試考中舉人就有當官的資格,但是委任多是低級官吏,想要通過科舉取士的途徑謀出身,京城會試考中進士才是鯉魚跳龍門真正的最後一躍。

    蘇湄不理解林縛為什麼要放棄進京參加會議的機會,她此時不再認為林縛肚子裡學問不夠,側著腦袋,疑惑不解的看著林縛。

    蘇湄的眸子在暮色中清媚而明亮,眼神純真別無雜質,卻有一種能攝人心魂的魔力,膚白似雪、眉目如畫,迷人的魅力跟風情不是粗布衣裳能夠完全遮掩的;林縛習慣性的摸了摸鼻子,避開蘇湄的眼神,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跟蘇湄解釋自己的打算,也怕不自覺就看著她的眼眸子入迷。

    蘇湄見林縛遲疑不語,疑惑的問道:「有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林公子難道因為這個才放棄赴京會考。」

    「這話我明白,小姐跟我解釋過:君子處世,遇治則仕,遇亂則隱——原來林大哥要當個隱士。」小蠻在一旁興奮的插嘴道,她嬌小的身子就拱在林縛的身邊,不經意間,手背在他挽起衣袖來的手臂上蹭了一下。小姑娘心裡莫名的一悸,那感覺甚是奇怪,看著他手臂上的細茸毛,情不自禁的還想再去輕觸一下,終是少女的羞澀佔了上風,不好意思的朝外讓了讓,側臉見林縛似沒有感覺,她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

    林縛哪裡知道小姑娘心裡在想什麼,就算他知道,他也不能對一個才十四歲的小女孩子動什麼歪心思。雖然在這個時代,十四五歲就出嫁為人婦的少女比比皆是,但是林縛還無法徹底的融入這個時代。

    各地軍鎮官兵驕橫、糜敗;晉安奢家叛亂七八年都不能平;北方東胡人又屢屢寇邊;江州、陝州等地天不恤民,官不恤民,不時激起民變;各地山盜水賊、匪患頻頻;帝權旁落,兩京朝臣派系林立又勢同水火——這種種都是昭示著亂世將至的跡象。

    林縛當然沒有「遇亂則隱」、「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這種名義上清高、實際上只是縮頭烏龜的心思,他咧嘴苦笑道:「我可沒有你們想的這般清高,我剛才說的就是大實話。」

    「考進士實在沒有什麼意思,」傅青河搓手笑著說,「林爺考不中倒也罷了,要是考中了,我不是要頭疼死?」

    林縛笑了起來,說道:「就是,就是,頭疼事不能讓傅爺一肩擔之。」

    會試又名春闈,春後三月在燕京舉行。要參加會議,這時候就要進京準備,除了溫習書文外,還要打點關節。考不中倒也罷了;考中進士,除了一甲三名(狀元、榜眼、探花)即授官職之外,其他二甲進士及同進士出身的人都要留在燕京進翰林學士院修造三載才會真正的授予官職……林縛萬一會試高中,除非能考中前三元,不然人就要留在燕京,這些少年就要全托給傅青河照應了。

    蘇湄心裡清楚照顧這些少年的難處,沒有身份,人數又多,但是她仍覺得林縛的個人前程要緊,說道:「思澤他們,我們辛苦一些,還是可以照顧過來,不能耽誤林公子的前程……」倒是有些怨傅伯說話過於爽直了,怎麼可以再將麻煩留給別人呢?

    傅青河哈哈一笑,也不解釋,也不點破蘇湄有些過於關心林縛的個人前程。他前半生是一介武夫,近十年來隱逸江寧,也習字讀書修身養性,終究粗淺,識不得什麼錦繡文章,但是他一生識人無數,只認為還有幾分看人的眼力。雖然之前眼拙,看輕了林縛,但是近一個月來朝夕相處、共濟扶危,傅青河便想:區區一個進士出身怎麼安下林縛的心胸?

    林縛嘴裡說是要練習弓箭,傅青河知道他從細處看出自己出身軍伍,教導諸少年之餘,也跟自己討論軍伍之事——學治軍,才是他的真正用意吧?傅青河也不認為自己在治軍上有什麼過人之處,但早年追隨在侯爺身邊,總有幾分閱歷能夠教人,他心裡想,侯爺喜歡提拔後學,要是侯爺在世看到林縛,是如獲至寶,還是深以為忌?

    傅青河想起一事,問林縛:「林縛是不是也要用個別的名字?」

    「也行,」林縛點點頭,拔出腰刀,拿刀尖在甲板上刻下「譚縱」二字,將刀插回刀鞘,說道,「若在外人面前,恩澤跟傅爺就以此稱呼我吧。」

    許多地方都兵荒馬亂的,但江東、淮上、浙西等地府縣還好,戶籍管理嚴苛。諸少年不能公開身份,也就是沒有身份的無籍之眾。這年頭,就算流民、乞丐,也是有戶籍的,多半是那些為非作歹、落草為寇之徒擔心連累家人、宗族,才更名改姓,放棄原來的身份,做無籍之眾。林縛有功名在身,要是他與無籍之眾私通的事情無意間洩露出去,不管有罪無罪,功名首先會給剝奪掉。即使要想辦法給諸少年在別處入籍換個身份,這麼多人,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做成的。小心為上,特別是諸少年就算是落流藏匿在鄉野,總也要跟外人接觸,化名就十分必要。

    至於傅青河,林縛懷疑傅青河本身就是化名。

    傅青河看著林縛刻在甲板上的兩個字,讚道:「好名字!」他卻完全不知道這個名字對眼前這個青年的意義。

    林縛極目眺望遠天殘霞,附魂重生之事,即使說出來也無人會信,他原以為在這個時代只能以林縛的身份活著,傅青河說及化名一事,他毫不猶豫的在甲板上刻下「譚縱」二字。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01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34 PM 編輯

第十六章 故人應不識


    船給困在清江浦,有幾個少年略習水性,但需留在船上照應其他人;次日,林縛與傅青河兩人鳧水上岸。

    北岸是淮安府亭湖縣,歷史上淮河多次改道,這時代也無十分精確的地圖,林縛只能大概的推算亭湖縣位於後世的連雲港跟鹽城之間。因為清江浦北岸是亭湖縣,南岸是鹽城縣,亭湖之北是新浦縣,皆隸屬於淮安府。

    北岸的蘆葦蕩差不多有二十里縱深,十月初冬,寒流襲來,雖然是在太陽升起來之後才下水,林縛、傅青河上了岸,嘴唇還是給凍得發紫。

    傅青河是習武之人,筋骨強健,不過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身體再強壯也有限度;林縛這段時間也有意識的加強自己的體質,但是好體質不是短時間就能鍛煉成的,也是給凍得夠嗆;兩人在岸上換了油紙布包裹的乾衣服,吃過乾糧,曬著太陽活動手腳才漸漸恢復過來。

    林縛與傅青河上岸計劃著弄條能夠在淺水蘆葦蕩裡穿行的小船先將大家接上岸再說。

    沿著河岸往西走了二三十里地,都沒有看到有船停在岸邊。

    淺水灘裡都是一望無垠的蘆葦蕩,水淺又無法行舟,大船小船哪裡會停在這岸邊?一直走到亭湖縣的清浦津度口才看到有合適的船隻。

    清浦津說是渡口,繁華卻如城鎮,百業鹹集,擺攤開店、過往舟船車馬、行色匆匆的旅人將這裡搞得好不熱鬧。這裡是淮安府東部的交通要道,除了往上游可以通行的清江浦水道外,還有南北向的官道在這裡交匯,亭湖縣在這裡設有水陸驛官署,又設有巡檢司衙門。

    林縛與傅青河坐在渡口的一家吃食鋪子裡,挨著窗口而坐,觀察著渡口的情形,小聲商議:「若是掏錢買船的話,落在他人眼裡怕是會起疑心……」

    渡口前有十幾個隸屬清浦津巡檢司的兵卒,打聽了一下,整個巡檢司有刀弓手八十多人,另外清浦津驛還有二十幾個驛卒。花錢僱舟還行,直接買船的話,想要別人不起疑心太難,林縛點點頭,說道:「只能等天黑了……」

    林縛與傅青河坐在店裡喝酒,果子酒,略有些澀甜,遠無法跟後世的烈性酒比,林縛跟傅青河慢慢的喝著,根本沒有什麼醉意。

    將近黃昏時,鋪子裡走進來四個漢子,三長一少,身穿長衫,卻都是精壯彪健之人,行走張望,跟尋常人有很大的區別。

    林縛與傅青河挨著窗戶而坐,可以坐窗戶看到渡口的情形,剛走進來的四個人就坐在隔壁的八仙桌上,那個年紀稍輕的黑臉漢子瞅著林縛這邊,跟同夥輕聲的說:「你說渡口不能帶刀,他們怎麼帶著刀?」

    黑臉青年說話雖然聲輕,林縛耳尖聽得分清;黑臉青年的同夥有個中年人,想來是領頭的人,他眼色嚴厲的制止黑臉青年再胡亂說話,又警惕的看林縛、傅青河一眼。

    林縛看著窗外有賣糖沙栗子的小販經過,他喊住小販,正要旁若無事的讓小販拿荷葉包一捧栗子過來,卻看到那中年人視線掃過傅青河臉時又遲疑的多看了兩眼,眼睛裡有掩飾不去的疑惑神色。

    林縛看了傅青河一眼,傅青河眉頭微蹙,朝他遞了個眼色,示意先出去再說話。林縛拿了腰刀,跟傅青河到店門口的榆木櫃檯結賬,走到官道對街。

    之前的四個漢子已經移到他們的桌子上——那張桌子挨著窗口,更適合觀察渡口的情形——那四個漢子正觀察渡口前的情形。

    林縛見傅青河若有所思,輕聲問道:「傅爺知道他們是什麼來路?」黑臉青年無意間說破他們本來是隨身帶著兵器的,只是擔心渡口盤查才將兵器藏在他處,也許他們還有同夥;再說他們怎麼看也不像普通的商旅。

    「十年前的故人,」傅青河說道,「他們卻認不得我了。」

    「哦?」林縛回想那中年人看傅青河的情形,心想傅青河十年間的變化應該挺大,他又瞥了鋪子窗裡一眼,那幾個漢子眼睛都盯著渡口的巡檢司官兵身上,看不出他們在這裡要幹什麼,見傅青河眉頭緊鎖、若有所思,大概也在想這個問題。

    「不管他們,我們先去看船。」傅青河說道。

    林縛不吭聲跟著傅青河往渡口邊走,看得出傅青河對突然出現在渡口的四個人很關心,不過他們首先要將二女跟諸少年接上岸藏匿起來,管不了太多事。

    林縛的身份牙牌沒丟,他與傅青河隨身攜帶兵器不怕盤查。

    林縛雖然是東陽林家的旁支子弟,考中秀才之後,也是七夫人顧盈袖幫著說話,本家許他歸宗。與寒族賤戶的竹木製牙牌不同,他的身份牙牌是銅質的,上面標明他的秀才身份以及他東陽石樑縣功勳望族的出身,也就有僕從跟隨及攜帶護身兵器的特權。

    這個時代,就算是想要拿著刀劍行俠仗義、遊走江湖,也是需要一個好出身的;官府對民眾持械管制雖然沒有嚴格到幾家共用一把菜刀的程度,但是普通百姓沒有特殊的身份跟證明,大眾廣庭之下拿著刀劍招搖過市,被官府發現,不給被當成盜匪緝拿才怪,稍有反抗都會格殺勿論的。

    林縛與傅青河蹲在岸邊觀察河裡的輕舟,打算夜裡下手,聽著遠處有轔轔車轍聲傳來,站起來看見有隊官兵押著四輛囚車從北面官道過來。

    官兵押著囚車過境,總是能吸引普通老百姓的興致,渡口的旅人、商販立即聚過去圍觀,林縛他們離得遠,只看見最後一輛囚車裡坐著一個穿紅襖子的女人、披頭散髮的,剛才那四個漢子也從鋪子裡走出來,雜在人群裡圍觀。

    林縛下意識的想到這四個漢子出現在這裡是要劫囚車,側臉看見傅青河神色大變,折身便往官道那邊走去,林縛也不多問,跟著傅青河後面走過去。

    等他們走近,那隊官兵正押著囚車進驛館,林縛只看清最後那輛囚車上紅襖少婦的臉,她容顏枯槁,憔悴不堪,細看去標緻的臉上給劃了兩道細口子,身上紅襖多處給刀銳割破,露出裡面發黃的棉絮來,左脅後露出一小塊肉,給初冬寒風吹得發白,只是少婦雙手給上了枷鎖,也無法伸手去遮一下。

    看情形,押解官兵要在驛館裡過夜明天才會趕路。

    先前那四個漢子已先轉身進了鋪子,傅青河神色凝重,林縛輕聲問道:「也是故人?」

    傅青河走到無人處,神色凝重的跟林縛說道:「故人遇難,傅某人不能袖手旁觀;傅某若遇不幸,小姐及諸子唯有拜託林爺了。」說著就要下拜。

    林縛伸手將傅青河攙住,說道:「事因尚不明,傅爺此時就托後事,會不會太早了?」

    「……」傅青河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傅爺當我是怕事之人?」林縛說道,「還是先見故人再說。」

    傅青河感激的按著林縛的肩膀,感激的言語也不多說,兩人折回吃食鋪子找那四個漢子。那四個漢子已經離開,跟鋪子掌櫃打聽他們離開的方向,林縛與傅青河一路往北追去。

    官道兩側皆是一望無垠的田地,往北兩里多遠有片楓樹林。秋葉染霜紅勝似火,遠遠望去,彷彿一大捧在田野裡熊熊燃燒的野火,十分的艷麗。

    那四個漢子從這個方向離開,他們要劫囚車,不會離渡口太遠,楓樹林最可能是他們的藏身之處,林縛與傅青河徑直往樹林深處走去。

    走進去百十步,突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林縛與傅青河轉過身來,十六七名穿著勁裝、拿著刀劍的漢子將他們圍在中間,食鋪子裡的那個中年人眼睛盯著傅青河,說道:「果然是你,還以為看走了眼。你當年既然苟且偷生而去,今日為何又要尾隨而來?」從他沙啞的聲音裡能夠聽出他激動的情緒。

    「暫不忙敘舊事,你們這些年都在淮上活動,子昂他們即使被官府捉拿,也應該從淮上解往兩京,囚車為何會經過此地?」傅青河問道,「你們是不是打算在這裡劫囚車?」

    淮安府是淮水的下游,與淮上相距有千里之遙。

    「救不救子昂,關你屁事,」中年人身邊一個矮壯漢子粗聲罵道,「你這個沒卵蛋的東西,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假惺惺的來裝好人?救不出子昂、四娘子,大不了一起上路,黃泉路上兄弟同行,不寂寞……」

    「你們一路尾隨囚車,為什麼路上不劫,拖到現在?」林縛不理會傅青河跟眼前這夥人的舊日恩怨,當務之急,他要搞清楚一些關鍵的問題。

    「他們是縱橫淮上的流馬寇,朝廷緝捕多年,甚至為他們這些流馬寇在淮上諸府成立專門的緝盜司衙門,」傅青河也不介意眼前這些人對自己惡言惡語,給林縛介紹他們,「如此重囚若被同夥成功劫走,押解官兵都將立斬不赦,甚至會誅牽家人——他們要是在路上動手劫囚,押解官兵會毫不猶豫先殺囚的,他們必須要等到官兵與囚車分開,才敢下手。」

    「高三虎,他是誰?」那中年人眉頭微蹙的盯著林縛,問傅青河,「你收的徒弟?」

    「譚爺對我有活命大恩,你們也不用擔心譚爺會將流馬寇的事情洩露出來。」

    「光腳不怕穿鞋的,爺怕個鳥。」矮壯漢子啐了一口,有外人在場,說話收斂了一些,沒有再提將傅青河趕走的話。

    傅青河苦笑一聲,跟林縛解釋:「高三虎是我十年前的賤名,要是故人不提,我自己都要忘掉了。」又與眼前諸人解釋,「我在江寧生活了近十年,承祖要是願意,喚我傅青河即可,就當高三虎已經在十年前死掉了……」

    「雙戟高三虎,當年軍中多了得的漢子,你也知道沒臉糟蹋這個名字!」一名左耳殘缺一半的漢子站出來憤恨不平的譏笑傅青河。

    林縛心想傅青河當年還真是惹了眾惱,眼前都是故人,沒有一個對他有好臉色,他朝眾人拱拱手,說道:「東陽譚縱見過諸位爺……」光腳不怕穿鞋的,傅青河替他掩飾真實身份,也是不希望他給牽涉太深,他便順著傅青河的意思,報了化名。

    傅青河對為首的中年人誠懇的說道:「承祖,當年事不去提他;要救子昂、四丫頭,我總能盡些微薄之力,你們要真想救人出來,不能趕我們走。」

    林縛心想矮壯漢子嘴裡的「四娘子」以及傅青河嘴裡的「四丫頭」應該是那囚車裡的紅襖少婦。他聽傅青河喚眼前這個中年人「承祖」,瞬時想起他是誰來了,秦承祖等流馬寇的海捕文書,東陽府境內也有張貼,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上去還有些儒雅氣度的中年人竟然是鼎鼎有名的流馬寇首領。

    秦承祖沉吟片刻,跟傅青河解釋說道:「淮上諸府成立緝盜司衙門之後,各府都撥銀新設一部緝盜營,專司剿滅我等馬賊,在淮上活動就日益艱難。陳韓三今年又投了官府,我們在江嶺活動,沒有及時得到消息,入秋後在江嶺給陳韓三這死狗領著三營緝盜營官兵咬了一口,兩百多兄弟,才不到五十個兄弟衝出來。淮上不能待,我們便往下遊走,子昂、四娘子領了兩兄弟進新浦城打探消息,給陳韓三率眾追來的緝盜營圍上沒能脫身……陳韓三派了親信要將他們押到江寧邀功。」說及陳韓三這個名字時,中年人咬牙切齒,恨不得要將生剝活吞了下去。

    「其他人呢?」傅青河問道,秋後有近五十人突圍出來,眼前才十六個人。

    「手足齊全的兄弟,就是你看到這些人,三黑跟吳齊在林子外守著。」中年人神色黯淡的說道。

    「才十八人,你們就想劫官驛?」傅青河眉目皺起來,問道,「你們也知道押解囚車的一隊官兵皆陳韓三所部精銳,清浦津巡檢司刀弓手有八十餘人,就駐在左近,驛館驛卒也有三十多人,你們就想劫官驛?」

    「有什麼辦法,唯有進了驛站,子昂他們才會給關押到單獨的房間裡去……離開清浦津之後,這伙官兵要走水路,乘官船前往江寧,下手的機會更渺茫。」中年人說道,從他的語氣裡能夠聽出,他還是願意跟傅青河商議救人之策的。

    清江浦出海口水深很淺,不利大船通行,從清浦津往上行,航道條件就優越得多,只要避開淺水灘,三五百石的中型舟船通行甚是便捷。從淮安府境內經過樊良湖、橫穿洪澤浦,就能進入東陽府境內,有河流再貫通到江寧府。等官兵押著囚車上了官船,想要毫髮無損的將人搶出來,那真是難於上青天。但是就他們這些人衝進驛館救人,跟送死又有什麼區別?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02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35 PM 編輯

第十七章 流馬寇


    「早知道他是沒卵/蛋的貨,秦先生跟他費這般口舌作甚?」矮壯漢子見傅青河面色凝重,以為他又想退縮,不滿的抱怨起來。

    林縛見傅青河臉色凝重的看過來要張口說話,他搶先道:「托付後事的事情,傅爺不要再提了¬……」他朝秦承祖說道,「從清浦津往東寧,水路曲折一千餘里,機會多的是,何必趕在今夜送死?」

    林縛語氣不算客氣,矮壯漢子聞言色變,想要開口罵回來,秦承祖讓他稍安勿躁,對林縛說道:「譚爺有何良策?」看了傅青河一眼,心想眼前這個叫譚縱的青年既然能對傅青河有活命之恩,想來是個厲害角色。他剛才沒有意氣用事將傅青河趕走,也是考慮他們的人手太有限,能多一名幫手則能多一分希望。

    「我們需要四艘船,三艘輕舟,一艘最好能稍大一些。搞到這些船最好不要驚動地方,秦先生能不能做到?」林縛問道,他學矮壯漢子喚秦承祖為秦先生,秦承祖即使拿著腰刀,也有幾分儒氣,完全不像是赫赫有名的馬賊頭領。

    「這個不難。道上朋友未必會扯旗子公然幫我們殺官兵,買幾艘船容易。」秦承祖說道。

    「流馬寇也販私鹽。」傅青河怕林縛不解,略加解釋一二。

    清江浦南岸海陵府諸縣是國內最大的海鹽產地之一,有官鹽,自然也有私鹽,清江浦兩岸也是江淮兩地私鹽最大的貨源地,流馬寇既然跟私鹽販子有勾結,那秦承祖他們在這裡搞幾艘船應該難度不大。

    「廢話這麼多,你到底有什麼辦法就說出來?」矮壯漢子不耐煩的問道,「爺可經不起你消遣。」他對傅青河深惡痛絕,對隨傅青河而來的林縛自然也沒有什麼好感。

    「周普,要有些耐心,」秦承祖沉聲勸告矮壯漢子周普沉住氣,又問林縛,「立時就要?」

    「我們還有人在三十里外的海口子上,先要將人接過來,還要趕在天明之前到上游去,能越快搞到船越好,」林縛說道,「若是方便,還有諸多物件麻煩秦先生準備……我們會先租艘烏蓬船下水,」抬頭看了看天,又說道,「月至中天時,我們會在渡口下去十里的河曲灣裡相候。」

    「你們有多少人?」秦承祖眼珠子發亮,他就發愁人手不足,就算離開渡口之後,押解官兵還有二十多人,又是陳韓三所部的精銳,他們才十八人,要在戰場廝殺,敵人再多一倍也不怕,就怕官兵遇襲會先將囚犯殺了。

    「人數倒也不少,只怕幫上忙的不多,倒是能搖旗吶喊,分散官兵的注意力,好方便秦先生你們下手。」林縛實話實說。

    秦承祖只當他謙虛,林縛又說道:「我與傅爺先離開,秦先生還放心?」

    「他啊,無膽鼠輩一個,有膽告密,這時候又怎是縮頭烏龜一隻?」矮壯漢子周普說道。

    傅青河朝周普抱拳苦笑說道:「多謝你還能信任我。」

    周普頭扭向一旁,不搭理他。

    當下就分頭行事,林縛與傅青河再回到渡口,從鋪子買了幾套女子衣裳,又買了一張琴看著琴做工粗糙,林縛笑著跟傅青河說:「不知道蘇湄姑娘能不能在這張琴上彈出好曲子來。」

    「在河中下手,萬一出了紕漏,官府追查下來,只怕會查出林爺你的身份啊。」傅青河說道。

    林縛輕鬆說道:「大不了落草為寇;至於林家,他們會推說我在白沙縣已遭殺害、不過是別人拿我的牙牌在亭湖冒名頂替罷了——能有多大的麻煩?」又問傅青河,「傅爺確認恩澤、喬中他們給看見也無所謂?」

    「他們寧可死,也不會向官府屈降的,」傅青河眉間帶著淡淡的傷感,說道,「不過也要防他們無意間說漏嘴,恩澤、喬中他們的事情,我們也按照之前商議的辦,無需跟他們細說的。」

    「嗯。」林縛點點頭。

    讓吃食鋪子準備了一桌菜餚跟幾壇亭湖燒露黃酒送到渡口邊,林縛與傅青河在渡口租了一艘烏蓬船。

    林縛借口說要去河中賞月,不喜外人干擾;船家能拿到一大只銀錁子當押金、林縛給的租船錢又相當可觀,甚至考慮是不是拿了押金遠走高飛,自然任他們撐著自家烏蓬船載一桌酒菜往下游而去,都沒有跟林縛要什麼字據。

    不留下字據最好,這樣林縛就算是不把船還回來,也不用擔心字據會留下給官府追查的破綻。

    淺水撐篙行舟,又順流而下,行速甚便,三刻時便行了二三十里,與困在淺水灘裡的蘇湄等人相見。傅青河沒有耽擱,只跟蘇湄單獨說了幾句話,就帶著四名身體健壯的少年撐篙前往河曲灣與秦承祖等人碰面,林縛留在船上準備,他心想傅青河十年前跟秦承祖等人分道揚鑣,蘇湄那時才是八九歲的小丫頭片子,不知道她跟秦承祖等人算不算故人。

    「又要牽累林公子涉險……」蘇湄還穿著粗布衣裳,衣袖挽起,露出晶瑩剔透脂玉似的纖腕,將一方汗巾遞給林縛擦汗。

    林縛將一大捆鐵簇箭抱上甲板,這些等會兒要搬到小船上去,還有其他物資也都要轉移走,他接過汗巾,抹了一把臉,看著月色下蘇湄嬌媚的秀美臉蛋,沒想到她真跟秦承祖他們有牽連,笑了笑,說道:「共濟扶危多日,難道要我此時棄你們而去?我怎麼可能棄你們而去?」他這話也不是隨便敷衍,落水還魂以來,即使有著之前林縛的記憶,這個時代仍給他一種隔著層紗似的疏離感,突然遇到這麼大的變故,這些天扶危求存,林縛對蘇湄、小蠻、傅青河及諸少年的親近感,要遠遠強過遠在東陽、似乎只有符號意義的林家。是蘇湄、小蠻、傅青河及諸少年讓他感覺到自己是真真實實的活在這個時代,這種感覺,這種感情,不知不覺的就在心裡漸漸萌芽。

    蘇湄俏臉微仰,凝望著林縛在月色下如墨深玄的眼眸,心間細細想著他剛才那句話,心想呆在他身邊,真叫人安心。一陣冷風吹來,蘇湄太陡然驚覺盯著人家看太久了,忙裝著無意的側過臉去,見林縛的注意力似乎都將船艙中物資搬到甲板上來的諸少年身上,才稍稍安心。

    秦承祖等人比約定時間還要早搞到船,月至中天,四艘烏蓬輕舟就悄然駛來。

    林縛站在船頭,看著秦承祖、周普等人跟著傅青河從繩梯爬上甲板,注意到秦承祖、周普等人看見蘇湄只是給她粗布衣裳無法掩飾的美貌給驚了一下,再沒有其他異態,確定他們不認識蘇湄。不過也難說,傅青河跟秦承祖等人分開是十年之前,十年之前蘇湄才是八九歲的小丫頭片子。

    秦承祖他們人沒有全部過來,傅青河擔心林縛要的那艘大船擔心會在淺水灘裡隔淺,就停在十幾里外的河曲裡,留下人看著,秦承祖、周普等十人跟著傅青河撐船過來接林縛、蘇湄、小蠻及諸少年過去。

    周普看到這裡竟然藏著這麼一艘大船,爬上船連繞著船走了一圈,回來疑惑的問傅青河:「你從哪裡搞來這艘大船?你們有這艘大船,還要我們搞什麼船?肖瞎子給我們的『大船』,都遠遠不及一半大。」

    「船太大,吃水深,我們不清楚清江浦的水路,不小心給困在這裡了,」林縛說道,「現在不是細說這個時候,有些東西要搬到烏蓬船上去……」

    船靠過來,陳恩澤諸少年就開始將大船上的必備物搬到烏蓬船上,傅青河取了一把桑木弓給秦承祖:「你試試這個。」

    「好東西!」周普搶先將桑木弓拿到手裡,拉了拉弦,拿出一支箭,朝夜空射去,只聽見「噗」的破空聲,箭就不知道射到哪裡去了,周普搓手大讚,「好弓,怕不下一石之力,你從哪裡整來這個好東西?」

    林縛早就懷疑傅青河早年出身軍旅才有一手好箭術,民間獵戶多用軟弓,沒有幾人有機會接觸到硬弓,真正的箭術高手幾乎都出身軍營,看到傅青河的「故人」周普開弓射箭的姿式,也知道他是箭術好手,愈發肯定心裡的猜測。林縛心想傅青河、秦承祖、周普等人既然都出身軍營,為何傅青河近十年來會隱居江寧,而秦承祖、周普為何又在淮上當起馬賊?

    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林縛也不是多嘴的人。

    蘇湄跟小蠻跟那些年紀少的少年們安靜的站在一邊,也不走過來跟秦承祖、周普等人相見。

    「這把弓歸我了。」周普直接宣佈這把桑木弓歸他了。

    官府對弓箭的管制最為嚴格;而且一把良弓的製作程度非常複雜,常常需要數年時間才能製成一把良弓,故而極少有八斗以上的良弓流落民間。秦承祖、周普等人流寇淮上,其他兵器都好搞,也能自制弓箭,但是很難找到良材,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制弓,自製的弓箭能當獵弓就不錯了,不會比巡檢司、縣衙的刀弓手使用的劣等長弓好多少。這等劣弓,周普怎麼會覺得夠用?傅青河將桑木弓丟過來,他搶過來就愛不釋手,細細把玩,弓身是百年老桑加老檀製成,弦是麻繩絞絲,他藉著月色,看到弓梢上雕著「寧海鎮督造」五個細字,問傅青河:「你們劫了寧海鎮的戰船?」

    也無怪周普會這麼想,他也已經看到甲板上的兩架三弓床弩。

    傅青河笑笑不解釋,說道:「這裡還有幾把弓,要是高興,都拿過去。」

    這艘三桅帆船就是最初的那艘海盜戰船,寧海鎮第二將、副騎都尉蕭濤遠讓部眾駕這艘船出海,是想培養忠實於自己的海盜勢力,自然不會太吝嗇。林縛他們奪下船後,船上竟然有兩架即使放在寧海鎮裡都是稀罕物的三弓床弩,這是他們事先沒有預料能得到的,這可是將短矛當箭矢射殺五六百步遠的利器。

    前後有十五名寧海鎮精銳死在林縛他們手裡,除了二十一把長短兵刃外,還一共獲得六張強弓,四把臂張弩,皮甲、玄甲各十二件。

    箭術非朝夕能成就,六張強弓,除了傅青河自己用一把外,其他五把弓都給秦承祖他們;四把臂張弩操作簡便,就沒有讓出去。除了五把強弓之外,林縛與傅青河也早就商量過將一些錐矛槍、陌刀等中長兵器送給秦承祖他們,這些兵器入手沉重,諸少年暫時也使不來。秦承祖他們是馬賊,在馬背上使用直背直刃的環首刀以及腰刀等中短兵器來去如風、砍殺便利,但是棄馬步戰、水戰,還是錐矛槍、陌刀、棹刀等中長兵器威力更大。另外,皮甲輕便,少年人能穿,自然也不讓;玄甲實際上就是鐵甲,一整套近五六十斤,不要說諸少年了,林縛穿上鐵甲,都無法持續活動多長時間,十二套玄甲自然都給秦承祖他們。

    計劃明後日水中搶船劫囚,還是要以秦承祖等人為主要戰力,林縛、傅青河自然要不盡餘力的先裝備他們。

    周普迫不及待的佔了一把弓、一把陌刀,他也嫌鐵甲笨重,只穿了半身甲,一臉的興奮,拍著傅青河的肩膀說道:「以前以為你是孬種,冤枉你了;沒想到你真有膽將寧海鎮的戰船給劫了!」

    傅青河依舊苦笑,他知道周普是直腸子,也沒有什麼好計較的。

    秦承祖沒有吭什麼聲,他從傅青河手裡又接過一把弓,除了看見甲板上的兩架三弓床弩外,他還看到林縛所說的這些人手到時候的確只能搖旗吶喊,他心裡奇怪傅青河與林縛帶著這一干少年來在清江浦做什麼。

    他見傅青河、林縛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他知趣的不多問什麼,雖然這些少年看上去幫了什麼忙,但是傅青河、林縛願意送給他們這批優良兵器,鑿實讓他高興。

    看著諸少年幫忙將床弩搬上烏蓬船,周普在一旁興奮的嗷嗷直叫:「賊娘的,明天截住官船直接在水上幹他娘的!」

    要是明天官船押解的官兵不增加,要是不顧忌官兵遇襲會先殺囚,有這一批好東西,秦承祖也有信心直接在河面上劫殺官船——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官兵遇襲會先殺囚,這也是他們遲遲不敢下手的原因。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06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35 PM 編輯

第十八章 寒秋水上的風情

    藉著月色,林縛、傅青河、蘇湄、小蠻及諸少年以及秦承祖、周普等人分乘四艘烏蓬輕舟,撐篙駛往二十里外的河曲。

    秦承祖他們河曲蘆葦蕩裡藏了一艘舫船,比蘇湄在白水河被劫的花舫略小一些,當然也比不上給隔淺在海口子上的三桅海船,但也有七八丈長,要比烏蓬輕舟大多了。

    「就要這船。」林縛看了極為滿意,沒想到秦承祖他們還真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搞到這樣的大船,他與傅青河、秦承祖、周普以及蘇湄、小蠻二女爬上舫船,也不耽擱時間,直接就往上遊行去。

    明天真要動手,秦承祖等人是主力,林縛寧可諸少年辛苦一些,負責起夜裡撐篙行舟的責職,也要讓秦承祖等人休息好。再說在淺水裡拿竹篙子撐船,也不是什麼難事。

    林縛與傅青河及秦承祖、周普走進船艙裡打算商議明天水道劫囚之事,林縛提議道:「要不要請蘇湄姑娘出來給大家唱一曲解解乏?」

    剛才在海船上,蘇湄、小蠻都穿著不合體的粗布衣裳,倒也沒有刻意掩飾女人身份,秦承祖他們都能看出來,這時候商議明日救人要緊,林縛突然提出要聽曲取樂,秦承祖即使念著林縛今夜已經給他們帶來這麼多的好處,他也一貫的好涵養,也情不自禁的眉頭微蹙。

    周普性子介直,得了一張良弓、一把進冰花紋路的鑌鐵陌刀、一件半身玄甲,都是有銀子買不到的好物什,關鍵他認為傅青河有膽劫寧海鎮的官船,完全顛覆了之前對他的惡感,自然看林縛也極為順眼,他向來不覺得男兒好色算什麼毛病,大咧咧的跟林縛說道:「小曲什麼時候都聽得,還是商議救人事要緊;等救出人後,我們去淮安府,淮安府的頭牌姑娘,隨林兄弟你挑……」

    門扉輕叩,蘇湄小心翼翼的提著裙幅走進來,施禮道:「蘇湄見過秦先生、周爺……」

    周普正要跟林縛允諾等救出人後帶去玩淮安城最頭牌的姑娘,看見蘇湄換了女裝進來,幽昧燭火映在她清麗明艷的美臉上,周普的眼珠子差點要掉出來,張了嘴,嚥了一口唾沫,看著小蠻也換了身儒裙跟在後面走過來,臉上稚氣未脫,眉目清麗,五官精緻,無一處不美,他看了半晌,才大歎一口氣的扭頭跟林縛說道:「你房裡藏著如此美姬、美婢,淮安府的頭牌姑娘,只怕你看不上眼,剛才的話就當我沒說……」

    小蠻朝林縛吐吐舌頭,似乎看透他心裡的想法,嬌聲說道:「林大哥心裡倒是想呢!」

    林縛苦笑,他倒是真想金屋藏嬌,只是……還是等救出人後再跟周普好好合計進淮安府找頭牌姑娘的事情。

    秦承祖拍了拍大腿,說道:「好計策,」站起來朝蘇湄施禮道,「煩請蘇湄姑娘唱一曲……」

    「咚咚咚,」又有人叩門進來,跟秦承祖稟報:「吳齊剛剛回來,正在尾船換衣服,有情報要說。」

    秦承祖與林縛等人稍等片刻,一個臉皮黝黑的漢子走進來,跟秦承祖、周普說道:「陳韓三想誘我們劫囚,我在亭湖縣北發現兩隊緝盜營的輕騎,天黑之後才離開亭湖,一道西北方向而去。」

    「陳韓三那個雜種,投了官府,什麼屎都吃得下肚。」周普恨恨的罵道。

    秦承祖冷冷一笑,說道:「他們倒是認定我們沒有從水道下手的機會!」

    的確,流馬寇是馬賊,又不是水匪,再說船行在水面上,沒有突然接近襲擊的機會,也難怪囚車進行清浦津,緝盜營就放鬆警惕了。

    林縛說道:「不管怎麼說,還是要派人盯著渡口。」

    **********************************

    亭湖縣西南,初冬的清江浦水流清淺,站在船頭能夠看著水裡的卵石灘,渦流處,翻起的細浪白如碎玉,偶爾幾隻灰白色羽毛的水鳥掠過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漣漪。

    時至午時,幾艘烏蓬漁舟在水面上隨波逐流,遠處一艘雙桅官船升帆逆流駛來,主桅橫帆上還懸掛著緝盜司衙門黑底鑲紅的標旗,十多名官兵沒精打彩的或坐或站的擠在船頭。

    雖然初冬的水流很緩,但是逆水而行,等到江寧也是五六天之後的事情。不比揚子江下游時有東海盜內侵,淮河水寨勢力經過這些年的清剿,已經平靜多了,也許偶爾會有販私鹽的船經過,倒也不擔心這些私鹽販吃了豹子膽敢挑釁官船。

    離開清浦津,上了船,將囚籠卸進船艙裡,四名重囚關在囚籠裡也都枷鎖仔細了,才投誠沒幾個月的這伙官兵就放鬆了警惕。一些人窩在船艙裡賭博,其他人都在船頭曬太陽,享受數月來難得的悠閒時光。偶爾舟船接近時,他們才會警惕的站起來以防萬一,然後這些舟船都是規規矩矩的商旅。看著商船、客船上載的財貨,倒是勾起他們曾經做馬賊的回憶來,好不容易按捺住再打家劫舍一把的心思。

    「彪頭兒,淮安府上不上岸?」一個老兵抱著一支長矛靠著船舷坐在甲板上問領頭的校尉。

    「船上都備齊了糧水,免得節外生枝,一直到江寧府都不停船……」領頭校尉說道。

    「秦承祖這群龜孫子都給殺破了膽——從新浦到亭湖兩百多里,我們在路上拖拖拉拉走了五天,也沒見他們有膽冒頭,整個亭湖縣就根本沒有發現他們的蹤跡,能有什麼節外生枝?」老兵滿不在乎的說道,「糧水不缺、肉食不缺,但是彪頭兒要考慮兄弟們小兩個月沒有發洩了。有人能熬到江寧府,只怕有人就會憋出病來了。」

    「曹胯子,四娘子可不比淮上九曲河的頭牌姑娘差,騷/勁也足,你有膽子可去找她發/洩去。」有個拿長矛蹲在船邊往河裡刺魚玩的漢子朝船艙方向擠眉弄眼擠兌老兵。

    「日,捆了她的手,還怕她下面的穴兒里長牙咬爺的雞/雞!」老兵啐了一口,「只要彪頭兒點頭,老子立馬進去日她。」

    「緝盜司衙門要過堂的匪首,能讓你們這般胡來?會讓別人如何看我淮上緝盜營的軍紀?」領頭校尉肅容說道,揮了揮手,讓手下人安分些,「到了江寧府,會在那裡住上小半個月,你們還愁找不到發洩的地方?你們就知道淮上九曲河,要知道江寧府的姑娘才真正叫名揚天下,曹胯子你小心在船上將銀子輸光了,到時候不要看著別人日娘們、自己在一旁擼管子吧!」

    「哄!日娘們也不讓曹胯子旁觀,他會戳人家姑娘屁股蛋/子的。」船頭官兵哄笑起來,覺得江寧府就在前面,精神振作起來。看著前面一艘舫船行速甚緩,舫船倒是奢華,花窗還紮著綿綢,船尾站的兩名漢子穿著青衣,腰間卻繫著腰刀,眼睛警惕的盯著他們這邊。

    船頭的官兵也立時警惕起來,領頭校尉朝船艙裡喊:「董膘子,有情況,看緊人。」船艙裡聚賭的那伙官兵也立時緊張起來,一個臉上帶疤的武官鑽出船艙,盯著前面的舫船,問船頭的校尉:「什麼來頭?」

    這會兒,只聽見一聲琴音悠然傳來,船頭這些官兵都粗鄙不知斯文的漢子,也覺得這一聲琴音就像甜水兒直沁入心底叫人舒坦,幾聲亂調彈撥,接著是個衣衣呀呀的清柔嗓音從前頭舫船傳來,嗓音初不成調,聽著卻有心裡癢處給小手撓到的舒服,竟如天籟……

    舫船行速緩慢,官船片刻就追了上去,只見舫船船頭擺著一張籐椅,一張方桌,一個穿著綢鍛袍長子的白臉富家子二腳高蹺的坐在籐椅上閉目養神。一個清秀無端的美婢站在富家子身後正沒精打采的給他捏著肩,富家子猶覺不足,還將美婢的那雙白玉似的小手拿到懷裡細細的撫摸,眼睛也不睜開,看了只叫人心裡忌恨得很;方桌前面,站著個穿清綠儒裙的少女,看她翹指揚臂、檀口輕啟,一句句讓人如癡如醉的唱曲便是從她嬌艷檀口吐出。

    初看美婢清麗無端,再看這少女,官船上的官兵頓時都覺得有些呼吸困難了,心裡都想要是江寧的頭牌有這等姿色,死在江寧都心甘情願。

    眼見要超過去,船頭的官兵一齊朝船上的兩名船工大喊:「降帆、降帆!」領頭的校尉雖然看到舫船船頭船尾各有兩名攜刀的武士,也只當是富家子聘請的護衛,沒有太當回事,心裡也下意識的認為如此絕色、如此妙若天籟的歌喉,要是不看、不聽,那真是太可惜了,也就沒有阻止眾人要求船工降帆減速。

    「滾開、滾開,什麼貨色都往前湊,不要妨礙我家公子聽曲!」畫舫船頭站著的兩個護衛卻不客氣。

    官兵都湧到船頭為舫船上唱曲的絕色少女神魂顛倒,這句話聽來尤其的刺耳,都朝舫船上的護衛瞪去:「賊娘的,從來都是爺爺叫畜生滾開,哪有畜生叫爺滾開的?」

    「你們知道我家公子是誰?」船頭武士氣勢絲毫不弱,見官兵作勢跳過來,拔出腰刀來橫在身前,看樣子稍有不對,就會毫不猶豫將刀砍出去。

    舫船武士的威脅動作更是刺激到官兵,幾個擁在船頭的兵痞子也撥出刀來威脅:「拿把刀就想充大爺,管你家龜公子是誰,爺爺現在要你們停船接受檢查,你們膽敢反抗,信不信爺爺把你們當水匪給剿殺乾淨了?」船頭官兵一起拿出兵器敲擊船舷,威脅道:「停船、停船!」這些個官兵剛剛從良不久,匪性不改,哪裡會忍受這種鳥氣!

    「陳富,退下去,」畫舫護衛還要跟官兵爭吵,一個像管家模樣的青衣老者走過來,將武士喝退,又滿臉堆笑的朝官兵們拱手,「真是對不住各位官爺,下面人生了一雙狗眼,惹各位爺生氣了……我家公子前夜起了興致,帶著幾個僕從跟歌姬游清江浦,不想驚擾各位官爺了,見諒、見諒!」

    「現在說軟話有屁用,停船接受檢查,不然爺爺一刀砍死你!」兵痞從來都是得勢不饒人,青衣老者兩三句軟話如何能將他們打發走。船頭官兵看著綢衣青年跟美婢、絕色歌姬以及貼身侍候的四名童子要退到船艙裡去,一起聒噪大喊:「出來,出來!龜兒子敢躲進去,生剁了你!」

    綢衫青年硬著頭皮走過來,從腰間摘下牙牌要遞過來,苦臉說道:「官爺,我們只是過路的良家子,絕不是什麼水匪,還各位官爺請行方便,」又吩咐青衣老者,「快去拿幾兩碎銀子給各位官爺買茶喝去。」

    「賊娘,一個銅牌子就裝大爺!」牙牌材質是這個時代甄別身份的重要特徵之一,官兵們看著富家子只是掏出個銅牙牌來,連驗他身份的心思都沒有,氣焰更加囂張起來,「幾兩碎銀子想打發叫化子,爺這裡也有幾兩碎銀子,叫那個小娘們陪爺睡一覺!」

    「各位官爺,你們說如何是好?這位姑娘,我也只花錢請來唱曲的,不陪睡覺的。」綢衫公子苦臉作揖說道。

    「爺也有錢,叫她過來給爺爺們唱幾個小曲聽聽。」

    「你個小白臉,鳥頭沒有手指粗,龜蛋沒有羊屎大,小娘們怎麼高興你弄?她要是見過爺爺的鳥,包管她賣藝又賣身!」軍漢粗鄙的大笑起來,一起嚷著要絕色歌姬到官船上去唱曲。

    「真是不可理喻!」綢衫公子臉色陡變,拂袖轉身就走,推著美婢、歌姬鑽進船艙。

    這伙官兵投官府沒幾個月,匪性不敢,哪裡肯依,大叫著「抓水寇、抓水寇!」四五個軍漢拿著兵器就要跳過來,後面人又拿鐵搭子將舫船鉤住,為首校尉見遠近沒有其他船隻,也狠心想發一筆橫財,便站在一旁,沉聲發令:「民船私藏器械,無故接舷我押囚官船,拒絕我部盤查,視同水寇,剿之!」

    「剿他娘,剿他娘!」這伙官兵越加興奮,似乎看到那絕女歌姬與清麗女婢在身下掙扎呻吟的情形,有些人怕手腳慢了,搶不到什麼好東西,連兵器也不拿,就跳了過去——舫船上的四名持刀武士也正倉皇的退到船艙裡去,更助漲了他們的囂張氣焰。

    「嗖、嗖、嗖……」五六名軍漢搶著要進船艙,他們只提防剛躲進船艙的四個武士,一腳將艙門踹開,提著長矛先刺進去,哪裡想到會有數支鐵箭迎面射來。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08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36 PM 編輯

第十九章 劫囚

    三支烏簇箭、四支無羽弩箭從艙口射來,正當艙口的五名軍漢避無可避,給狠狠射中。這一變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喧嚷的船頭頓陷沉寂之間,那些個想劫船發橫財、搶娘們的官兵都愣怔在那裡,直到那名給弩箭射穿脖子的軍漢不可置信的摀住自己的脖子,發出絕望的慘叫倒下,靜寂又驟然給打破。

    「賊他娘,敢殺官兵,你們這是造反!」有人還沒有醒悟過來,看著五名同伴無一例外的中箭倒地,心頭熱血湧起,拿起兵器搶上去,「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

    「他們是水賊鉤子!」有人醒悟過來,大叫著提醒同伴,「他們有硬弓、有弩!」普通富家子舟船護衛怎麼可能攜有強弓、勁弩這等利器?正提醒著,又是兩支利箭射出,搶在最前頭的那名官兵胸口、小腹各中一箭,抽扭了兩下就砰的倒下。

    其他官兵不敢強攻,貼在艙口兩側,又有人高叫:「窗子,窗子!從窗子進去!」招呼同伴撬窗子殺進去,花窗撬開,迎面卻是數支竹槍夾著冷冰冰的鐵矛刺來;睜開看去,拿竹槍長矛的人都是剛才在船頭站著的少年子,日,還以為是僕童,左側的船舷根本沒有閃避的地方,又麻痺大意沒有穿甲,看著三支竹槍尖頭扎進自己的胸腹。

    眨眼間的工夫,八名手下就喪命黃泉,領頭校尉氣得發瘋,但是也知強攻不行,大喊著讓人退回來,讓人進艙拿弓弩,又讓身邊人拿長矛去刺捅舫船,仍念著那兩個水滴滴的嬌媚娘們,暫時按捺住沒有下令用火攻。他就是下令用火攻也沒用,就在他讓人去取弓弩時,身後傳來異聲,回頭看去,周普嘴裡咬著短刀、手裡還拿著把陌刀正跳上船來。周普身上的衣甲滴著水,他見領頭校尉回頭驚諤看來,陰沉著臉而笑:「張彪,想不到自己有今天吧!」陌刀橫劈過去,將那領頭校尉張彪還帶著驚諤神情的臉劈成兩半。

    官兵們驟然發現十多敵人從另一側水裡爬上官船,他們擁擠在船頭想衝上舫船,腹背受敵,官船與舫船還是他們自己拿鐵搭子鉤在一起,退也沒法退。這會兒,對方又有人鑽到舫船頂蓬上拿強弓、臂張弩射箭,他們給擠在狹小的空間裡,想要跪地救饒,卻迎面一槍刺來,不消一炷香的時間,官船上及落水的近三十名官兵就給殺了個乾淨。

    林縛提著腰刀,他為了行動方便,早將綢衫下擺割掉,甲板上粘粘的都是血跡,他不介意,站在那裡跟秦承祖說話:「煩秦先生請兄弟們將屍體都收拾進船艙,再將官船拖到蘆葦蕩鑿沉,能讓官府遲幾天覺察,總是好事,之後就可以通知放哨的烏蓬船回來了……」

    林縛計劃周密,秦承祖也補充不了什麼,吩咐人如此去做;這會兒周普帶著給囚押的四個人從船艙裡鑽出來,為首的漢子給折磨得不成人形,給兩個弟兄攙住才勉強不倒,他本是有給兄弟救下、重獲新生的欣喜,待看到舫船頭站著的傅青河,臉色微變:「你個沒膽鬼過來做什麼?」

    「子昂,沒有高爺,我們救不了你。」秦承祖說道。

    「十年未見了,曹老弟還在恨我當年不告而別嗎?」傅青河走過來攙著那漢子上舫船。

    曹子昂不知道詳情,不便發作,神情彆扭的讓傅青河攙他到舫船上。

    ******************************

    將官船鑿沉在淺水灘的蘆葦蕩,水很淺,甲板以上的船艙差不多都露在水面上,將主桅砍斷,這裡的蘆葦蕩很深,要是沒有人闖進來,只怕要等春後才會給人發覺這裡有一艘官船給鑿沉。二十多具屍體給剝光了丟在船艙裡,不說那些皮甲、鎖子甲、長矛、腰刀等甲械,緝盜司的兵服、武官服有時候也是很有用的東西,甚至連官船用的橫帆都拆了下來。

    秦承祖他們這些年都是舔著刀血過活,打劫官府從來都講究一個乾淨,他們現在才發覺在林縛面前真是大巫見小巫,要不是怕時間不夠,林縛甚至想將官船的船板拆下來運走。

    這伙流馬寇大半都是傅青河的故人,他們以秦承祖、周普、吳齊以及今天劫囚救下的四人中的曹子昂、馮佩佩為首。

    夜裡,他們沒有急於轉移,就藏身在蘆葦蕩中,船艙裡一盞燭火,圍著數人,商議以後的出路。

    曹子昂給折磨得夠嗆,時不時會拚命的咳嗽一陣子,臉上有著病態的潮紅,他沒有去休息,讓人攙他進來。他已經知道此番劫船救人的經過,進來先給林縛抱拳施禮:「大恩不言謝,日後有需要子昂的地方,譚爺請言語一聲。」

    林縛站起來回禮,坐下道:「譚縱是我化名,不想私人之事牽累家族,希望秦先生、曹爺能夠理解,我是東陽石樑縣人,私下裡,大家喚我林縛便可以了……」

    「子昂在家裡時叫曹二蛋,他倒不是怕牽涉家人,他是覺得『曹二蛋』這名字太難聽,整天炫耀那兩顆卵蛋,是夠難為情的。」周普嘿然笑道。

    大家跟著哄笑,對林縛之前用化名一事,毫不介意,也知道林縛說這話的意思就是希望他的身份僅限於在座諸人知曉。

    曹子昂拿周普沒法子,咳嗽了兩聲,不理會周普,他對傅青河十年前不辭而別素有成見,只是這次為救他,傅青河也出了大力,他坐下來跟傅青河點頭示意,雖然有些僵硬,也算是將以前的恩怨揭過。

    曹子昂坐下後,問秦承祖:「我們下一步要怎麼走?」

    「回淮上,殺陳韓三!」馮佩佩毫不猶豫的搶聲道,目光堅決,似乎陳韓三站在她面前她就會撲上去咬他一口。

    淮水上游的山嶺地帶,活躍著多股馬賊,有掠襲百姓為生,也有自視清高專替天行道的。秦承祖這一夥流馬寇比較特殊,乍看上去純粹不鳥官府而已,不擾民,也不豎替天行道的旗子,十多年來流掠淮上,專與官府為敵,人數雖然不多,名氣卻極大。

    林縛現在知道陳韓三原是另一股淮上流馬賊的頭領,春暮時,陳韓三率部眾投了官府,搖身成了淮上緝盜營驍騎副尉(從六品武官)。正為陳韓三的叛投,使得淮上流馬寇跟官府的鬥爭形勢劇烈轉變,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裡,多股聞名淮上的流馬寇相繼給剿滅。陳韓三藉著其他流馬寇的頭顱,已經升任緝盜司左營統領,驍騎校尉、官居正六品武官。

    馮佩佩就是紅襖少婦四娘子,陳韓三念著同為淮上流馬寇的一分香火情,沒有讓手下人糟蹋她,在被抓的四個人中,她幾乎沒有受到什麼折磨,給從牢籠裡救出來之後,休息了一下,就恢復了幾分精神。即便如此,馮佩佩對陳韓三的恨意絲豪不消,她的丈夫、流馬寇三首領張橫江在江嶺時戰歿,如今的她年僅二十二歲,就成為寡婦。

    「陳韓三,勢必要殺,」秦承祖說道,「眼下時機不妥,不能再讓弟兄們白白犧牲了。」

    陳韓三約束部眾近兩千人,可以想像今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都會領兵在淮上諸府繼續剿滅流馬寇。要想殺他,談何容易?即使人給救了出來,擺在他們面前的境況依舊艱難,鼎盛期的兩百多弟兄給圍剿只剩下四十多人,其中半數還都是傷殘,還有那些藏在深山老林裡的家眷要接出來找地方安置……想到這些,秦承祖心裡又痛又悔又恨,咬著嘴唇說道:「現在最關緊的是要找個安穩的地方,讓兄弟們將傷養好,報仇之事,十年不晚的……」

    「現在各地都借匪患嚴峻組建新軍,哪裡有安穩地方?」曹子昂說道,「本來可以去投晉安奢家,現在又傳言說奢家要歸順朝廷,看來也投不得。」

    林縛與傅青河對望一眼,奢家二公子身負要務還不忘派人劫色,實不足待,只是有些事情,他們也不便跟秦承祖他們明言。

    「在淮上時,聽說有人要在陝州舉事,要麼我們去陝州?」周普說道。

    「老八他們都藏在新浦,從新浦去陝州,曲折數千里,從哪裡借道繞過去?」秦承祖想到難處,眉頭緊皺起來,眼角的皺紋深了許多,要只是他們這些人,去陝州方便,但是帶著二十多個老弱傷殘,要是有個不小心,就追悔莫及了。

    林縛乍聽陝州,還以為是指後世的陝西省,細思才知不是,陝州是崤山關與潼關之間的中原腹地,是晉、陝、豫三地交界之處。

    林縛細看秦承祖的神色,心想他應該是擔心陝州舉事成不了氣候又不想折了周普的銳氣。

    林縛知道自己是外人,他們議事能讓自己旁聽,已經是十分信任了,他也謹守分寸不插嘴多舌。傅青河蹙眉沉思著,見眾人唉聲歎氣束手無束,遲疑之下,終究開口說道:「不如下海!」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15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0 PM 編輯

第二十章 定策下海(一)

    「下海?」秦承祖疑惑的看著傅青河。

    周普與曹子昂輕輕哼了哼,轉過頭去不說話,也不看傅青河,那神態無疑是告訴他:你沒有資格站出來說話。

    吳齊倒是頗感興趣,他對傅青河也最和善,胳膊肘支在桌上,傾過身子來問道:「為什麼可以下海,三虎叔說來聽聽?」他還是慣稱傅青河的舊名。

    傅青河不管周普、曹子昂的臉色,說道:「我得知消息,奢家歸降已成定局,奢家會封侯割據晉安——這些年來都傳聞東海盜實為奢家縱容,勢力才得以復甦,這傳聞應該可信。奢家歸降即將成為事實,也許奢家需要向朝廷表達歸順的誠意,也許奢家會擔心將來的東海盜成尾大不掉之勢,但是奢家總不會完全的自廢武功——可以預測今後幾年,東海盜勢力會處於一個微妙的平衡之中。在此情勢下,承祖,你們人數雖少,但是要出海求一處生存的地方不會絕無可能……」

    秦承祖想到清江浦海口子上隔淺的那艘三桅帆船,他瞥看了一眼窗外,船尾那邊有兩名少年拿著竹刺槍值哨,問道:「你們也下海?」他昨夜乍看到這些少年時還以為他們幫不上忙,因為要保證背後攻擊的衝擊力,劫官船時,秦承祖、周普等人都潛下水,留在舫船上的人手有限,他沒有想到是這些少年拿著怪異竹槍竟成功阻止官兵衝進船艙,甚至還殺了六個官兵。

    「嗯,我帶他們跟你們一起下海,」傅青河看了一眼窗外的少年,點點頭說道,「林爺自有前程,我們不能耽擱他;再說我們想要出海安頓下來,岸上無人照應不行……」

    這是林縛與傅青河剛才商議好的。

    要沒有秦承祖他們,這些少年在海上生存很困難;林縛之前考慮著回東陽府或者江寧府找個地方安置他們,事實上這也很困難。

    這年頭各地兵災此起彼伏,江寧府、東陽府境內都有流民湧入,林縛剛考中舉人,收留一兩個異鄉流民當扈從、在東陽府替他們重新造籍落戶容易,也不怕有人深究,但是要同時安置這麼多的少年,就絕非他林縛一個小小舉人能做成的事。最大的可能就是讓傅青河帶著諸少年先混跡到流民之中再從長計宜——這也很危險,官府會不定期的清理境內的流民,要麼遣回原籍,要麼當地安置,諸少年的身份始終是個最大的問題。

    現在跟秦承祖他們一起出海,完全不用擔心遇到小股海盜勢力。特別是在當前,考慮到奢家歸順朝廷後會安穩一段時間,東海盜也會有所收斂,揚子江出海口以東一帶海域會相對平靜。

    秦繼祖這一系流馬寇下海之後也不會以掠襲鄉野為生,林縛更不希望這些少年淪為禍害人間的海盜,傅青河帶著諸少年與秦承祖下海去,岸上也需要有人照應,才能勉強在海上生存下來——在岸上照應之人,沒有誰比林縛更合適了!

    過幾年,等蕭濤遠調離寧海鎮,就可以讓這些少年回崇州跟家人團聚了。

    ***********************************************

    傅青河建議下海休養生息,秦承祖鎖著眉頭,難以決斷。

    曹子昂、周普、吳齊、馮佩佩等流馬寇首領都陷入思索之中。他們都清醒的認識到,他們在陸上的生存空間已經很狹窄了,下海也許是個好的選擇,隔淺在清江浦出海口的那艘三桅帆船是艘好海船,但是他們不能不考慮現實的困難:他們當慣了馬賊,十多年來一直在馬背上討生活,對他們來說,海洋是個陌生的地方。

    海上哪裡有落腳之地,如何才能在海上立足,如何避免跟別的海盜勢力起衝突,岸上人又要如何照應?這些都是必需考慮周全的。

    林縛安靜的坐在一旁,聽著浪頭輕打在船底板上以及風吹過蘆葦蕩的輕響,一輪明月高懸在鉛灰色的夜空上,從窗外潑灑進來的月輝似水,照在他的臉上。

    秦承祖瞇眼看向林縛,問道:「對了,只聽說三虎說林爺對他也有援手之義、救命之恩,還未曾聽你們細說這事呢。」

    秦承祖對林縛並不熟悉,近年來也沒有聽說東陽府石樑縣出過什麼有名的人物,但是眼前這個青年真是令他欣賞不已。這次援手,傅青河也是出了大力,但是秦承祖對傅青河有著很深的心結,心裡對傅青河的感激有些淡漠;不過他對林縛的感激卻完全不同,林縛跟他們是完完全全不相干的一個人,只因為傅青河的關係,非但不置身事外、冒著殺頭滅族的風險施以援手,他們這次能如此輕鬆救下子昂跟四娘子等人也全依賴他的奇策。

    在秦承祖這些人中,周普最是直性子,待人親熱也直接,剛才進船艙商議事情之時,他就親熱的攬著林縛的肩膀誇讚他:「我老周活了這些年,見過不少英雄人物,你絕對要算一號,秦先生別的都好,就是做事粘乎不乾脆,在我心裡,他不如你!」

    秦承祖聽了也只能苦笑不已,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善謀難斷,這些年來帶著弟兄們小心翼翼的輾轉淮上當馬賊,臨了也逃不過江嶺之禍。當年傅青河要能留下來,他甘願給傅青河當副手,但是現在不是追悔往事的時候,對未來要有個打算。

    若是普通決斷,秦承祖絕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去追問林縛的身份,但是事關四十多個生死相隨的兄弟以及近兩百家眷的存亡,秦承祖不能不將每一個細節都考慮周詳了。

    林縛笑了笑,說道:「真是不足道,我跟傅爺都是劫後餘生,談不上誰救誰,卻是這些個少年,遭遇讓人覺得甚是痛惜……」指望以後能同舟共濟,有些事情沒有必要再瞞著秦承祖等人,林縛便從蘇湄停船白沙縣賣藝賑災說起,從東海盜劫人說到官兵將諸少年繼續當肉票勒索錢財以及他與傅青河在荒島上殺官兵救人都詳細的說給秦承祖等人聽。

    周普聽得事情原委,捏拳捶桌,恨得大罵:「這群操蛋兒,都是狗/娘養的龜兒子!殺得痛快!」對林縛愈發敬重,站起來拱手說道,「我平時最看不慣讀書人,林爺真叫我佩服!」

    「不敢當,」林縛又朝秦承祖拱手致歉,「事關諸少年身家性命,事前沒能如實相告,還望秦爺見諒!」

    「小心謹慎是應該的,」秦承祖說道,他心裡也為林縛的身份震驚,「秦某萬萬沒有想到林爺原是個才學滿腹的書生子。」倒不是說舉人的身份在看他來有多金貴,只是完全沒有想到林縛剛鄉試中舉還能不顧前程、不畏生死對他們施加援手,也完全顛覆了他對讀書人的一貫看法。

    「僥倖考中罷了,不足一提。」林縛笑了笑,見秦承祖等人似乎都為他的舉人身份吃驚。

    「林爺再是能僥倖哦!」周普嘿然壞笑起來,眼睛瞅向秦承祖,說道,「秦先生十四歲就考中秀才,是河間府有名的神童,可惜到他三十歲都沒能僥倖一回,不得已才從了軍,現在當了馬賊頭子,更是不能僥倖了。」

    秦承祖搖頭苦笑;曹子昂輕捶著周普的肩窩,不讓他胡說八道,不過在知道林縛的身份以及林縛為傅青河、蘇湄以及諸少年做的這些事情之後,他對林縛也更為欽佩,也鑿實相信林縛與傅青河這次對他們施以援手沒有存什麼私心。曹子昂捂嘴咳嗽了兩聲,眼睛瞅著林縛看了一會兒,搖頭笑道:「真是想不到。」

    這一個月來,千里海疆輾轉,風吹日曬,林縛的氣質形象跟一個月前在白沙縣時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皮膚給海風吹得發黑粗糙,原來有些白胖的臉頰削瘦下來,臉部線條硬朗英俊,鼻樑挺直,眼神銳利,有著一股子勃勃驍銳之氣,怎麼看都不像他們平日素來看不起的儒生。

    秦承祖坐在旁邊恍然想起一件事來,拍著腦門跟曹子昂說道:「我們怠慢蘇姑娘了……」

    「是啊,勞煩四娘子走一趟!」曹子昂忙對四娘子馮佩佩說道。

    他們之前都把蘇湄、小蠻當成林縛的妾室、婢女,議事時自然不會通知她們過來,哪裡想到蘇湄竟是艷名滿江東的江寧名妓、傅青河也僅僅是她所禮聘的護衛?秦承祖他們是流竄淮上的流馬寇,對蘇湄的樂籍身份不會有什麼看不起,相反的,蘇湄助他們劫官船的那股子俠氣令他們欽佩。這才知道對蘇湄主僕是怠慢了,忙讓四娘子馮佩佩過去請人。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1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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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定策下海(二)

   過了片刻,蘇湄與小蠻跟著四娘子馮佩佩走船艙裡來,秦承祖、曹子昂、周普、吳齊等人都站起來拱手施禮:「承祖跟弟兄們在這裡多蘇姑娘援手之恩,之前怠慢了,真是萬萬對不住。」

    蘇湄嫣然笑道:「是我瞞著不告訴秦先生你們的,要說對不住,也是蘇湄對不住秦先生你們啊!」

    小蠻嬌羞可愛的打個哈欠,往林縛身邊湊過來,問道:「林大哥,你們在談什麼事情,都這麼晚了。」

    林縛屁股朝邊上挪了挪;小蠻打心眼裡對林縛依賴起來,年紀也小,跟林縛在一起也沒有多少男女有別的心思,也許下意識想跟他親近,就挨著他坐下來,好奇的打量著艙內的眾人,這旬月時間以來,她也經歷太多驚奇凶險了。

    「蘇姑娘也坐下來吧,」林縛說道,「也一起來籌劃下將來的打算。」

    蘇湄便與四娘子馮佩佩坐一張長凳上,大家圍著桌子繼續商議事情。

    剛才林縛很少說話,是留了些分寸,這時候與秦承祖他們坦誠相待,也將安置諸少年的希望寄托在秦承祖他們身上,說話就不再有什麼保留,說道:「秦先生你們都是不肯折腰的好漢子,我也不勸你們其他話,下海雖然艱難,但總有休養生息的機會。等寧海鎮發現肉票從島上失蹤之後,我想寧海鎮副騎都尉蕭濤就怕擔心事情會敗露,也不會馬上就鋌而走險出海為盜,但他肯定會派探子死死的盯住崇州。此時不能露出絲毫的破綻,所以恩澤等人絕不能這時候就跟家人聯絡,過些時日,也指不定蕭濤遠不多久就會給調出寧海鎮,或多或少,秦先生你們在海島立足能從崇州得到些幫助……當然,我雖然位卑身微,也請秦先生相信,能相援之處,我絕不會退縮的。」

    「旬月來,生死相依,蘇湄也無法置身事外了,要什麼地方需要蘇湄盡微薄之力,秦先生儘管吩咐。」蘇湄輕聲的說道。

    秦承祖看了看曹子昂,想聽他的意見。周普性子直,說道:「有林爺跟蘇姑娘相助,我看下海能行,」又問林縛,「揚子江外的那座小島叫什麼來著?我看我們就在那裡歇腳得了。」

    「崇州的漁民都喚那裡叫長山島。」林縛說道。

    「會不會離寧海鎮太近了?」秦承祖這時候已經給林縛說心動,既然蘇湄與林縛都開口表明不會置身事外的立場,秦承祖覺得就沒有必要繼續在出不出海這個問題搖擺不定了,但是出海之後選擇在哪裡落腳,卻要認真的考慮。

    蘇湄以後要回江寧,林縛即使回東陽府石樑縣,就在江寧北面一些,秦承祖心想日後在海島上立足休養生意要得到他們的援手,揚子江出海口外的長山島是很合適的地方。從江寧乘舟順水而下,一夜一天就能到行至出海口,出海之後再行百餘里海路就能抵達長山島;即使他們逆水而上去江寧,也不過三五天的時間。長山島是基巖島,左近的沙洲、沙島也很多,便於轉移藏匿,最大的問題還是那裡離寧海鎮的駐地太近了,才兩百里多些的距離。

    「相信寧海鎮很快就會派人去長山島查看,他們會發現那裡是座空島,秦先生你們在那之後再登島,我想寧海鎮只會將秦先生你們當成新落腳長山島的一股海盜……」說到這裡,林縛停頓了一下,問道,「秦先生知道寧海鎮水師這幾年來主動出海追剿海盜的次數是多少嗎?」

    「多少次?」秦承祖問道。

    「這兩年是一次都沒有。」林縛說道。

    「啊!怎麼會這樣?」秦承祖對江淮海疆不熟悉,只知道這幾年來東海盜勢力猖獗,時常沿揚子江、淮河侵入內地,但是也沒有想到負責揚子江下游河段以及平江、海陵兩府以東海域安全的寧海鎮水營會這麼消積,兩年來竟然一次出海征戰的記錄都沒有。

    「東閩總督李卓進入東閩平叛之時,江東、兩浙等地為數不多的鎮軍精銳都給他抽調走組建東閩行營新軍對付奢家。另外,近年來,東南諸地的軍費差不多都用在平定奢家叛亂上,各提督府、衛戍鎮的餉銀都不足額,兵備撥銀更是少得可憐,軍官將領又要貪墨——諸多原因,使得寧海鎮的水師不堪也不願出海征戰。」傅青河對這些很熟悉,解釋給秦承祖聽。

    秦承祖相信傅青河說的話,事實上,淮上諸府也有衛戍鎮軍,但是多股流馬寇縱橫淮上多年,並沒有感受到多少來自衛戍鎮軍的威脅,恰恰是朝廷下決定在江寧成立緝盜司衙門之後,淮上諸府以及江東洪澤浦西北的諸府成立地方新軍性質的緝盜營,流馬寇才逐漸在淮上失去生存空間。

    秦承祖與曹子昂、吳齊、四娘子馮佩佩交換了一下眼神,下決心道:「好,我們就去長山島!」

    ***********************************

    說定去長山島落腳之事,還有許多事情需要仔細商議。曹子昂身體不好,先去休息,林縛等人也走出船艙到甲板上活動一下手腳。

    不知何時,夜空陰雲密佈,將皎潔的圓月掩去,四下裡漆黑無光,河水反射著微弱的粼光,依稀能辨認出左近幾艘船的影子。這邊也只是船艙裡點一盞豆苗似的燭台,其他船都禁火,避免有火光引起夜行船的注意;有些微的說話聲傳來。

    寒風像是從厚重的雲層裡漏出來,從蘆葦蕩中席捲,攪出稀稀嘩嘩的響聲。

    「別是要下大雨?」周普走到林縛的身邊抬頭看了看天,什麼都看不出來。

    「恐怕會。」林縛說道,天空陰雲密集,又突然起了風,回頭看見秦承祖站在艙口跟傅青河說他們這些年來淪為流馬寇的經歷。

    江嶺之役讓秦承祖他們元氣大傷,兩百多兄弟最終只有不到四十人衝出重圍,手腳完好的都站在這裡,才二十二人。他們在穎川的寨子也隨即給陳韓三率緝盜營軍攻破,不過在江嶺之戰突破重圍之後,秦承祖就立即讓人返回山寨將近三百名多為老弱婦孺的家屬先一步撤出寨子藏匿。

    要將這麼多人接到海邊再出海,還真不是一件易事。

    林縛心裡秦承祖這股流馬寇還真是奇怪,跟他知道的匪幫、馬賊有很大的不同,傅青河、秦承祖、曹子昂、周普等人都是出身軍伍的舊識,也不知道發生怎麼的變故,讓他們分道揚鑣、落草為寇。

    「這些年,我在江寧城裡定居下來,換了身份,開過武館,收了幾個徒弟,武館破落了,經營不下去,蘇姑娘那邊缺人手,我就領著兩個徒弟過去討口飯吃,唉,沒有在白沙縣會遇到這樣的禍事!」傅青河也說起他這些年來的經歷。

    林縛總覺得傅青河有些避重就輕,看秦承祖、曹子昂、周普等人對傅青河的態度,可以推斷當年他們對傅青河都十分的依重,越是依重越是寒心啊!十年前,傅青河正值壯年,他不告而別難道僅僅是到江寧開間武館過上平淡的生活?

    秦承祖也不是能給誰糊弄的角色,哪裡肯輕信傅青河的說辭,只見他沉默著不回應傅青河的話,從艙口只有微弱的燭光透出來,林縛站了遠些,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哦……」小蠻蹲在船邊扯著邊上的蘆葦竿玩,困意泛起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蘇湄跟她說:「你先回艙裡睡去吧……」「天馬上就要亮了,我要還等著看日出呢,」小蠻說道,站起來伸了伸懶腰,要將身體裡的睡意驅除掉,走到林縛的身邊,回頭跟蘇湄說道,「林大哥說日出時,蘆葦蕩裡的鳥群飛上天空密得跟雲似的,十分的漂亮;我可不想再貪睡錯過了……」

    林縛笑了笑,天上烏雲密佈,又起了大風,哪還有日出好期待?看著蘇湄站在那邊,人在黑暗中,婷婷玉立的身影,也是十分的優美,心裡在想:傅青河跟蘇湄的關係當然不只禮聘武師這麼簡單,那蘇湄跟秦承祖他們又是什麼關係?看上去秦承祖等人都不認得蘇湄,但是林縛覺得蘇湄跟秦承祖他們應該有著淵源。細想來,十年前傅青河與秦承祖等人分道揚鑣時,蘇湄才八九歲,蘇湄即使是故人,秦承祖等人不認得也很正常。

    小蠻頗為期待的抬頭看著天空,問林縛:「林大哥,天亮時天上的雲會散吧?」

    蘇湄在那邊笑著說:「整日林大哥、林大哥的,你便認他做哥哥好了。」

    「好啊,好啊……」小蠻歡欣雀躍的叫起來,她的聲音清脆嬌柔,極富感染力,林縛聽了也情不自禁的臉上浮出笑意來,他還想等小蠻再嬌憨的撒幾聲嬌就順勢答應下來,卻不料小蠻上一刻還歡欣雀躍,不知道她突然想起什麼事情,下一刻驟然陷入沉默之中。

    拂曉前的夜晚最是昏暗,小蠻的臉背著微弱的燭光,林縛看不清小妮子的臉,見她突然沉默起來,問道:「怎麼了?」

    「小蠻怎麼有資格當林大哥的妹妹呢,」小蠻自怨自艾的說道,「會害了林大哥的前程。」

    林縛伸過手過去,輕輕按著小蠻柔軟瘦弱的肩頭,笑著說道:「我認你是妹妹就行。」

    這是個貴賤有別的時代。

    小蠻還是天真燦爛的年紀,遠比林縛記憶中的那些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子懂事得多,她總忘不了身在娼籍的雛妓身份。

    這年頭納妓為妾是風流韻事,若是取妓為妻或公然結拜兄妹那就是有礙風化了,若被人告到官府,林縛的舉人功名肯定要給剝奪掉。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17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1 PM 編輯

第二十二章 定策下海(三)

    「真是傻丫頭!」蘇湄走過來將小蠻憐惜的攬入懷中,輕笑的罵了她一聲,林縛要是循規蹈矩、頑冥不化的愚昧儒生,旬月來又怎麼能夠成為大家心裡的依賴?旬月來,林縛所做的每一件事哪個不比認個賤籍出身的女孩子做妹妹嚴重萬分?

    蘇湄不清楚自己將來的命運會如何,但是小蠻從小都在她身邊,她希望小蠻能有個好歸宿。{泡,書。吧,首。發}兄妹、兄妹,她相信只要林縛心裡認就足夠了。

    周普在一旁開玩笑說:「要不我給你當哥哥!有誰欺負你,我硬定幫你一巴掌把他拍扁了。」周普將他的大手舉起揮了揮。

    「才不要陳大叔當哥哥呢。」小蠻在蘇湄懷裡抬起頭來。

    「這一聲『陳大叔』聽得好心酸啊,敢情是嫌我又老又醜!」周普取笑道,「陳大叔到底是比不上又年輕又英俊又有本事的林大哥啊!」

    「胡說八道什麼啊?」小蠻又羞又急,想要分辯幾句;周普卻哈哈大笑著走開,不給她辯解的機會,小蠻羞急著直跺腳,不好意思再站在林縛的身邊,拉著蘇湄往船艙裡走。

    這會兒工夫,有黃豆大小的雨珠子落下來,落在臉上冰冷。

    「下雨了!」林縛摸了一把臉,這雨來勢洶洶,大家鑽到船艙裡,就聽著艙蓬頂上噼哩啪啦的響個不停,風勢也陡然大了起來,船在蘆葦蕩裡下了錨碇,給呼呼的大風吹得搖晃起來。

    「這麼大的雨,多點幾盞燈沒關係……」秦承祖想著火光在雨幕中透不遠,摸索著將船艙角落裡的兩支大燭點燃起來,大家說話也方便,船艙裡頓時明亮多了。

    風雨越猛烈,雖說船停在蘆葦蕩的淺水裡,還是搖擺得厲害。剛剛回艙休息的曹子昂這時候走了進來,給官兵折磨得傷痕纍纍的他此時額頭上又新蹭破了一塊皮,他見大家都看著自己,笑著說道:「睡得正熟,給顛到船板上磕破了頭。這大冬天,怎麼下這麼大雨?」初冬季節這樣的豪雨是很罕見,見曹子昂這麼狼狽,大家都笑了起來,曹子昂又說道,「船晃得厲害,反正也睡不下了,不如過來聽你們談事情。我們不以掠奪為生,下海雖然艱難,但是能否在海上立足,關鍵還要看岸上接應……」

    林縛點點頭,對曹子昂、秦承祖說道:「有什麼需要的,敬請吩咐……」

    秦承祖看向傅青河,雖然他對傅青河始終有芥蒂,但是他不能真的就直接吩咐林縛替他們做事,有些話還是希望傅青河來說。

    傅青河也不推遲,說道:「我跟你們出海,蘇湄身邊就沒有人照應,能否讓四丫頭委屈一下跟蘇湄去江寧?」

    四娘子馮佩佩心裡不樂意,擰過頭不看傅青河,逕直跟秦承祖說道:「我留在岸上能做什麼?」她才脫困,商議時又堅持到現在沒有休息,容顏憔悴,卻難掩秀色,她對蘇湄這趟援手相助十分感激,卻難以接受傅青河讓要她去保護蘇湄,也是下意識的對傅青河當年的不辭而別心有牴觸,心裡更不想跟大夥兒分開,即使知道出海後的生活會異常的艱苦,也想跟大家同甘苦。

    「四丫頭,你還是留在岸上吧,」秦承祖耐心勸說道,「子昂也說了,能否在海上立足,岸上接應尤為重要,我們不能將擔子都推到蘇姑娘跟林爺的身上……」

    長山島很久以前曾有漁民居住,已經荒了很久,現在可以說是完全一座荒島,多為老弱婦孺的幾百號人要在長山島上立足,若是不以掠襲為生,岸上接應尤其重要。林縛與蘇湄都答應在岸上照應,但是他跟蘇湄能夠信任的使喚人幾乎沒有。沒有足夠信任的使喚人手,信息稍一走漏,就是殺身之禍,還是需要秦承祖他們派人手跟他們回江寧去。

    四娘子還是心裡有些不願意,心想除她之外也沒有其他更合適的人手跟著蘇湄了,也不再吭聲說什麼,想到要跟大家分開,臉上還是十分的難過。

    林縛跟傅青河說道:「那些小子裡,讓恩澤跟我上岸,其他人就托付給傅爺跟秦先生大家了……」瞥眼看見站在船艙一角的周普臉色蒼白,詫異的問道,「周爺怎麼了?」

    大家這才現周普的異常,關切的看過去。周普手撐著桌角,鬱悶的說道:「不知怎的,怎麼頭暈得厲害?剛才也好好的,也許是讓船晃的。」

    秦承祖哈哈大笑,說道:「我還愁誰跟著林爺呢;這點搖晃你都吃不消,到海上風浪會更大,我看就由你周普護送林爺回江寧,其他事情,我們再慢慢部署。」大家都笑了起來,沒想到周普會暈船。

    「讓其他人留在岸上吧,出海立足說不定會有惡戰,要說戰場廝殺,你們誰能抵得過我?再說比水性,我也不比你們誰差。弟兄裡還有那麼多旱鴨子呢!」周普不滿意秦承祖的安排,嘀咕道,「我現在只是暫時有些不適應罷了,到明天就會沒事。」周普為了證明自己沒事,挺起來胸膛站直在那裡。

    ***********************************************

    風雨一直持續次日午時,比照蘆葦竿上深淺水痕,清江浦的水位漲了兩掌深。風逐浪湧,周普對風浪的「暫時不適應」讓他吃足了苦頭,風雨停息時,他已經吐得兩腳軟,再也找不到借口不留在岸上。

    入夜後,才從蘆葦蕩中撐船出來,趁著夜色,經過清浦津趕到三桅海船的隔淺處。

    無論是亭湖還是淮安,完全沒有覺察到押送囚犯的官船早就傾覆在蘆葦蕩了,押送官兵也給殺了乾淨——也許江寧緝盜司衙門遲遲等不到犯人押送來才會通知各府縣衙門派人沿水路搜尋吧?

    周普的體質是強,上午時暈吐得雙腳軟甚至走足都要人扶,風雨停息後,他在船上休息了半天,又生龍活虎的活轉過來,只是他再找不到借口堅持跟著出海去。

    看著秦承祖他們合力將數百斤重的壓艙石抬出海船,周普箕坐在烏蓬船的船頭,愛不釋手的摸著那柄剛到手才兩天的陌刀,那把桑木硬弓就擺在他的身側。吳齊眼饞的盯著陌刀、桑木弓,周普瞪了他一眼:「急著毛,烏鴉你再這般模樣,這刀跟弓我送給曹二蛋。」

    吳齊擠眉堆笑拱手說道:「你繼續摸,我不焦急。」

    林縛笑了起來,不曉得將手裡兵器丟掉就跟莊稼漢沒兩樣的吳齊為什麼有個「烏鴉」的綽號,只曉得他精通斥候察敵之術,是這股流馬寇的斥候頭子。

    周普手指愛憐的撫過陌刀刃口,站起來一狠心遞將給吳齊:「給你。」又將腳下的桑木弓踢給吳齊,臉上卻十分的心痛。

    陌刀豎起來差不多到周普眉尖,鑌鐵打造,刀身上有著冰花一樣的紋路,雪亮透寒。這麼好的兵器,周普這輩子就沒有見過幾把,但是他陪林縛上岸,即使冒充舉人老爺的近隨,也不能隨身帶這種重兵器,更不能帶強弓在身,何況陌刀跟桑木弓上還有刻有寧海軍鎮的銘文。

    吳齊才不管周普的心痛,拿著陌刀跟桑木弓,猿身爬上海船,回頭笑周普:「這是報應,前夜你們私分兵器,可有想過我在外面盯著陳韓三手下那幫龜兒子呢?再說我也只是先替你保管,指不定你啥時候不暈船能出海了,我還能賴著不還給你?」

    「你個狗日的,得了便宜還賣乖!」周普從船頭撿起一塊木炭要朝吳齊扔去,吳齊笑著躲開去。

    這些個兵器,都是林縛跟傅青河從那些寧海鎮官兵手裡奪過來的。蕭濤遠也有心在培養自己的海盜勢力,這批兵甲都極為精良,甚至還讓林縛他們得到兩架三弓床弩,有了這些利器,不能說可以以十抵百,遇到小股的海盜勢力就完全不怕會吃虧。

    將十多塊的壓艙石搬出海船,加上大雨讓清江浦的水位抬高了一些,隔淺多日的船吃力就小了許多,秦承祖再指揮人手將長竹篙子撐下水,就看見船體移動起來。

    「好了!」林縛與周普從烏蓬船爬上海船,等海船斜著往海口子行了一段距離,確定不會再隔淺,跟秦承祖、傅青河說道,「海上的辛苦,就要托付給秦先生跟傅爺你們了。」

    秦承祖他們先要沿海岸行船去新浦縣將近二十名受傷弟兄先接上船,要確定蕭濤遠派人到長山島探查過之後,他們才會去長山島落腳,差不多要立足一段時間才能考慮將家眷轉移過去。林縛、蘇湄、小蠻以及周普、四娘子馮佩佩、陳恩澤則要在這裡跟大家分別取道淮安先回江寧去。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20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1 P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冬日遲遲驚春夢

    初冬的清晨,江南岸的平江府暨陽縣籠罩著一層輕霧,四野的草木屋舍給遮掩得隱約朦朧。[泡`書`吧`超`速`首`發]..離開揚子江,從河汊子口進入東萊河水道,往南十餘里就是暨陽湖,暨陽縣城位於湖的南岸,遠遠的看去,鋸齒似的城頭與幾棵枝葉只掛著稀疏葉子的桑榆樹在霧中尤其的單薄。

    暨陽湖的北岸是寧海鎮水營的駐地,半為營城半為水寨,在水寨湖巷裡,數十艘大小不一的戰船悄然陳列,覆了一層白霜,四下裡靜悄悄的,除了偶爾幾聲清亮的雄雞打鳴刺破清晨的寂寞。

    朝廷對水師力量建設並不重視,早年鎮軍體系裡具有邊防意義的水師只有駐地在登州府的蓬萊鎮水軍,兵力滿員也只有四營兩千名軍士而已。寧海鎮最初只有步兵,近百年來,湖匪海盜勢力日益猖獗,寧海鎮才在收編太湖楊天順水寨勢力的基礎上常設水軍,也就六營編制。這些年來,各地軍鎮軍紀殆壞,軍中將領吃空餉之事屢禁不絕,寧海鎮也概莫能外,六營水師到底還有多少兵員,這些兵員還有多少人可堪出戰,也只有蕭濤遠這些水師將領心裡清楚。

    寧海鎮副騎都尉、寧海鎮水師統領蕭濤遠平時不住在營城裡,他在暨陽縣外有一處園子,離營城也近,他平時都住園子裡。

    初冬日遲,蕭濤遠醒來睜眼看著窗外透進來的青濛濛的光亮,霧氣很重,夜裡折騰得他骨頭都快散架的兩具溫熱肉體滑溜得跟軟玉似的一左一右壓著他的胸口睡得正熟,微露出來的肩頭白嫩似雪。..蕭濤遠的手在被子下面朝左手邊女人的肥滑大屁股摸過,女人在睡夢中蠕動身子,胸前兩團大肉揉得蕭濤遠肋下直叫舒服,修長雙腿也纏得蕭濤遠毛大腿更緊,蕭濤遠來了興致,勾著手指朝女人肥滿的屁股溝擠挖去,這時候「得得得」急馳的馬蹄聲踏破清晨的靜謐。

    四海不昇平,這個月來,僅平江府的沿江鎮市、草市就給海盜江匪劫了四回,作為揚子江下游及平江、海陵沿海的江防、海防負責將領,蕭濤遠也寢食難安。聽到像清晨裡鼓點似的馬蹄聲,蕭濤遠剛才興起的那些性致就像給澆了熱水的初雪,頓時消融不見,他翻身坐起來,警覺而茫然的望著窗子,不曉得又生什麼事情了。

    兩個頗有秀色的侍妾也給驚醒,頭探出錦被,疑惑的看著蕭濤遠:「生什麼事情了?」

    外間侍衛房裡的人也給馬蹄聲驚著,遠遠的聽著有人叫喊:「長山島急報!」

    長山島生了什麼事?蕭濤遠爬下床,赤足站在床踏板上,吩咐道:「快拿衣裳來。」

    兩侍妾見蕭濤遠神色嚴峻,不敢怠慢,忙下了床幫他去拿衣袍,她們光著雪白的身體,也顧不上寒冷,先伺候蕭濤遠穿好衣裳。

    蕭濤遠等不得衣襟繫好,披著敞袍就去了外間,兩侍妾這才從容的穿衣梳妝。外面人都壓著聲音說話,過了片刻,只見得「哐鐺」一聲響,不知道誰將茶杯砸到磚鋪地上砸了個粉碎,兩侍妾給嚇了一跳,眉都畫歪了,接著就聽見蕭濤遠陰沉得讓人聽了心裡只打寒顫的喝罵:「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你們探的是哪門子軍情?都他媽吃屎的!給我查,到底是哪股海盜將人劫走了,崇州那邊派人盯著……不,其他人我不放心,百鳴你親自過去,銳澤營都給你帶過去,就說加強崇州沿江巡防……這時候管他什麼調令?遇到情況,該殺就殺,不要猶豫,大不下出海……這邊事我心裡清楚,這時候誰的召見我都不會理睬的!我這就住回軍營去。千虎,你去城裡將長澤、長惠接到軍營去,其他人先不要理了!」兩侍妾對望了眼,心裡想,是誰惹惱了老爺,接下來的日子又難挨了!正愣間,房間突然給推開,蕭源遠大步走進來,去取案頭的佩刀,看了坐在梳妝桌的侍妾正驚惶茫然的看著自己,猶豫了一會兒,說道:「你們快收拾一下,不要理會那些沒用的東西……跟我住到軍營去!」

    這兩個女人本是平江府的娼妓,給蕭濤遠贖了身當侍妾,不為蕭濤遠的妻子蕭陳氏所容,蕭濤遠這才在暨陽縣城外、在軍營附近買了一處園子安置她們,這本身已經有違軍紀了,更何況將侍妾直接帶進軍營裡?

    兩侍妾聽了蕭濤遠的話更是惶然:到底生什麼事情,蕭濤遠竟然將兩個兒子跟她們都接到軍營去、做好跑路的準備?

    蕭濤遠可顧不上兩個女人的感受,他心裡也驚惶不定呢。他月前劫下肉票,除了貪圖三萬兩的贖身銀之外,更想藉機暗中在長山島扶植自己的海盜勢力,奢家能裂土封侯,憑什麼他蕭濤遠偏偏要死守著這個從四品的副騎都尉?哪裡想到這一計劃才布下第一顆棋子,就遭遇如此重挫?先期遣往長山島的十五名精銳跟那三十一個肉票竟然從長山島消失得無影無蹤。事情要是洩漏出去,無論哪一樁都是殺身滅族大禍,讓蕭濤遠心裡如何不驚惶!

    蕭濤遠聽到消息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立即出海,有多遠逃多遠,稍鎮定細思一番,如此倉促出海,實在沒有多少勝算。倉促之下,蕭濤遠根本就沒有信心會有多少水營將士跟他出海為匪,能拉出去一半人嗎?蕭濤遠想想也懸!就算能拉走一半水營力量,什麼都沒有準備,又如何在海上立足?最為關鍵的,奢家跟朝廷都已經談妥裂土封侯的條件,寧海鎮水營跟東海盜的積怨也深,奢家與東海盜都不會容他在東海立足。

    這時候一定要鎮定!這年頭膽大妄為的人也不是只有他蕭濤遠一人。雖說他蕭濤遠這次做的有些過分,但是那些個殺良冒功的、盜守自盜的、滋擾地方的將領也不見得能乾淨到哪裡去!蕭濤遠心想著:朝廷只怕也不想東南再起變數,再說長山島的那些人到底是給哪股勢力劫走暫時還不知道,總不至於是崇州那些商戶、土財主自己組織人手去救回來了,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眼下只要做好萬全準備就行,什麼都不考慮就倉促舉事實在太不明智了!

    *****************

    從淮安的清江浦出,林縛與周普先從陸路僱馬車將蘇湄、小蠻還有四娘子馮佩佩送到江寧城外,他們沒有進江寧城,雇了一艘船沿江水而下,潛到崇州境內探聽風聲。秦承祖、傅青河等人第一步要先去新浦縣將受傷的流馬寇接出來,暫時還沒有南下。

    與林縛事先所料不差,長山島人走島空,蕭濤遠並沒有鋌而走險貿然出海為盜,而是派了親信、寧海鎮水營驍騎尉陳百鳴率眾到崇州察看形勢,陳恩澤、胡喬冠等肉票少年的家人果然處在寧海鎮水營的嚴密監視之下。寧海鎮水營借江防、海防,戰船湧入崇州縣城前面的揚子江水道,看情形稍有風吹草動,陳恩澤等少年的家人都可能面臨滅頂之災。

    少年陳恩澤有家不能回,站在船頭潸然淚下。周普暗暗歎惜,對於旬月前還在家人膝前承歡的少年來說,旬月來的遭遇算得上十分艱難了,現在又有家不能回、有親不能認,還不知道會持續多久。

    望著渾濁的悠悠江水,望著天盡頭的戰船帆影,林縛心生感慨:一個王朝內憂外患到這種程度,也算是暮氣沉沉吧!但不管怎麼說,這個元氏王朝延續了兩百多年,帝國的體制還沒有崩潰,固有的慣性將推動龐大帝國繼續前行,林縛也不清楚這個帝國會拖到何時才會突然崩坍。

    林縛心想自己借屍還魂、寄存於這個時代之中,一時也看不清未來的方向,要想混下去,要想混得風生水起,現在做決斷還嫌走了些,還真是要做幾手準備呢。

    「我們先回東陽吧!」林縛說道,「這些天沒有回去,難免有些陌生了。」

    「你要是對東陽陌生,那我們怎麼辦?」周普笑道,他只當林縛說玩笑話。他既無法想像旬月前的林縛只是個足不出戶的書獃子,還無法想像借屍還魂之事。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24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1 PM 編輯

卷二  東陽豪族
         第一章 鄉野豪族

    東陽府石樑縣東的石樑河蜿蜒流長,十月下旬的清晨,剛降過初霜,岸邊麥田連綿成片,一艘烏蓬小船劃破河面拖出長長的水痕。

    清晨沒有什麼風,遠處河面上有薄薄的霧靄流轉,波平如鏡,林縛站在船頭,看著西岸那大片枝椏橫斜的梅林,他下意識的捏緊拳頭,再往前,行過梅林,就是上林村了。

    雖然在這個世界只能以林縛的身份活著,也有林縛在這個世界的記憶,但是那種隔了層紗的疏離感總是揭不去,看到上林村就在前頭,情不自禁的心緊氣浮。

    「林兄弟這是近鄉情怯,」周普披著敞衫走出來,看見林縛站在船頭遠眺梅林還下意識的捏緊拳頭,開玩笑說道,見林縛錯諤的回過頭來,忙解釋道,「這鳥屎一樣的廝文字眼,我聽曹子昂說過的,看林爺這般,覺得這四個字好使。林爺不要看曹子昂現在這樣子,當年跟秦先生都是酸不拉嘰的讀書人,落草當了馬賊還天天掉書袋。那年頭,要是能聽他嘴裡罵聲娘,都能樂乎半天——他現在還不是跟我們一個鳥樣?你能看出他跟我們有什麼不同?」

    「看不出!」林縛笑著說道,從曹子昂身上還是能看出明顯書生痕跡的,「我只是想,周爺在背後說曹爺,曹爺他們說不定也在背後說周爺你。」雇的船家在船尾搖櫓,也不怕他會聽見這邊的說話。

    「讓他們嚼舌根去,又嚼不死人。」周普沒好氣的說道。

    周普因為暈船不能隨秦承祖、傅青河他們出海,分別之前,曹子昂、吳齊他們也沒有少拿他這事說笑,周普氣苦也沒無可奈何,誰叫他平時也是一張臭嘴。

    少年陳恩澤在船頭剛將周普教他的一套拳路練習,拿著汗巾擦汗,走過來朝周普、林縛施了個禮,問周普:「師傅,我拳練得如何?」

    「一通拳打下來要大汗淋漓又酣暢淋漓才叫入門,你這還早著呢!前頭就到地方了,你將東西收拾一下,我們準備上岸去。」周普又笑著拍了拍陳恩澤的腦袋,說道,「還有啊,到了地頭,你得喊我舅舅!小心不要說漏嘴。」

    「喊舅舅、喊師傅,也不算有多少矛盾啊。舅舅就不能當師傅嗎?」陳恩澤回了句嘴,就走進船艙收拾行禮去了。

    林縛看著少年陳恩澤鑽進船艙的背影,笑了笑,其他少年都跟隨傅青河、秦承祖他們出了海,林縛只將陳恩澤帶在身邊。雖然林縛也精通近身格鬥、搏擊,但還是讓陳恩澤拜周普為師學習基本的拳腳工夫,不過想著要讓周普與陳恩澤在石樑縣編戶入籍,就讓他們冒充從冀北地區逃亡出來的舅舅跟外甥。

    近十年來,東胡人已經將戰線從渤海推到冀北了,冀北多次陷入敵手,府縣不存,百姓也流離失所、避難四方,再說冀北的方言跟官話很接近,周普與陳恩澤假稱是從冀北逃亡出來,官府是無法查驗的,只能當成流民對待。林縛再以舉人身份作保讓他們在石樑縣入籍就水到渠道了。

    周普性子爽直,勇猛乃是秦承祖、曹子昂等人所不能及的,聽秦承祖他們評價,也只有壯年的傅青河勇猛能比周普。

    作戰勇猛的周普,反而不如曹子昂等人殺氣騰騰,更加難得的是,他少年時就入軍伍,脫離軍伍又當馬賊,二十多年來征戰百多回,身上卻沒有留下什麼傷疤來,脫掉衣甲,換上粗布衣裳,常人很難將他跟赫赫有名的流馬寇聯繫起來。

    梅林過去就是上林村,上林溪在前頭一里許地外匯入石樑河。

    河汊口的水面遼闊,舟楫交錯。碼頭位於石樑河的西岸、上林溪的北岸,碼頭給舟船擠得滿滿當當,林縛他們所雇的輕舟好不容易才找了空當擠進去靠岸。碼頭堆場過去是一排青磚黑瓦的店舖,店舖街有三四百米長,店舖背後是鱗次櫛比的屋脊,不曉得藏了多少進院落,石街盡頭延伸出去一條夯土大道,那邊是石樑縣城的方向。

    各家店舖都是開張,早餐店、酒樓、醫館、藥鋪子、金銀鋪子、典當行、茶肆、貨棧、客棧,細細的數過去,竟然百多家。除了眼前的店舖街外,還能看到有巷子往裡深處延伸,街邊擺滿各式販賣攤子。店舖街、碼頭前,到處都是四鄉八里早起過來走趕集的人,也有行船商旅或在碼頭上做苦力的挑夫,也有穿紅戴綠的婦女,吆喝聲與馱馬騾驢的叫喚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船家跳上岸繫纜繩,林縛跟過去幫忙,順便將船資結算給他。周普跳上岸看著眼前的繁榮,咂嘴叫道:「這哪裡還是村子?淮上那些個府縣的縣治都沒有這般熱鬧!」跳上碼頭,才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拍著自己的嘴巴,說道,「不能再提淮上了,也要對林兄弟改口喊老爺!」

    林縛結算過船資走過來,笑著說道:「你喊著彆扭,我聽著更彆扭——等會兒要編話跟族人說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看你還是喚我林兄弟,我改口喚你周大哥,這沒什麼不妥的!」

    「我看行。」周普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下來,他雖然對林縛甚是服氣,但是張口老爺閉口老爺還真不習慣,也覺得沒必要事事都嚴格按照秦承祖制定的計劃細節來做。

    陳恩澤提著包裹也上岸來,也為上林村的繁榮吃驚,他的心思比周普要細多了,壓著聲音在林縛耳邊驚歎:「崇州縣裡的街上也就這麼熱鬧!」

    崇州成陸歷史不長,今日崇州縣城所在地兩百多年還是灘塗地,土地開墾也不充分,跟海陵、維揚、江寧、平江這些大城比起來,實在算不上繁榮;林縛笑著給周普、陳恩澤介紹起上林村的歷史來:「上林村能如此熱鬧,是有些緣故的……」

    林家在東陽府都要算大宗族,林氏宗廟就建在上林村,但是上林村的繁榮要歸功於林家上代的家主林登甫。

    林登甫出任江寧工部侍郎時,江東宣撫使司決定花大力氣疏浚石樑河,使與洪澤浦相連的石樑河成為東陽府境內溝通淮水與江水的主要水道。原先的石樑河從石樑縣城外繞過,林登甫藉著在江寧工部任職的便利,在疏浚石樑河時,巧妙的使調直後的石樑河水道經過上村林。

    石樑縣仍南北交會之地,舊時因河而興,官市之繁榮,雖遠不能跟江寧城相比,卻是東陽府城所不及的。河道調直之後,石樑縣裡的官市就逐漸沒落下去,上村林的草市(指民間自聚集形成的市集)卻借勢興起。林家又與石樑縣其他幾家大宗族聯合起來,阻止石樑縣在上村林增設巡檢司徵收市稅,草市之市稅就落入以林家為的地方豪族囊中。

    周普睜大眼睛,舌頭舔著嘴唇說道:「都說馬賊搶錢厲害,我看這些個土豪比馬賊兇猛多了,只不過他們搶錢不見血罷了!」

    「也不是不見血,」林縛說道,「草市興於交道便利之處,沒有城池、官兵保護,常被盜匪侵襲。早年上林村草市也常遇匪患,後來林家與其他幾家聯合出資召募鄉勇護衛鄉里,上林村草市的匪患就基本上杜絕了。上林村的鄉營剿了幾次匪,名聲振動東陽府,不過石樑河沿岸其他幾處草市的匪患卻更加的嚴重了……這也是我們進入東陽府境內之後在其他地方沒有看到有草市的緣故。」

    周普咂了半天嘴,實在不知道要如何評價,過了片晌才嘿然笑道:「林兄弟也是林家一份子呢,說起來這些話還真不留情面。」

    就算是之前的林縛也對林家也沒有多少感情,林縛笑道:「實事求是,在周大哥面前還有什麼好諱言的?」

    周普看著石街盡頭巡邏的一隊鄉勇,看著他們的裝備要比尋常縣上的刀弓手精良多了,又循著林縛手指的方向看見兩艘停在碼頭邊的快漿戰船,習慣性的又想要咂嘴。

    這年頭各地都不大太平,鎮軍崩壞,由各府縣所直轄的刀弓手人數有限,很難顧全地域廣闊的鄉野,地方上就募鄉勇以自保,又稱鄉兵。籌辦鄉勇的經費都有民間自籌,名義上歸各府兵馬司統領,實際上都被地方上的鄉豪所控制。

    周普這輩子走過的地方也多,見過的鄉兵、鄉勇也多,大多數地方的鄉兵都是忙時耕作、閒時操練,遇匪盜時聚集抵抗或追剿,像上林村這樣設營寨、常備五百鄉兵的鄉營很罕見。周普雖然不擅長經濟,但是養五百多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鄉勇每年要花費多少銀子,他還是清楚的,可見草市之利大到何等的程度。

    本朝定商人市稅為三十取一,官市以三十取一的比例收取市稅,另外加上稅吏盤剝以及官府對商戶的加派攤買,商戶在官市實際承擔的稅賦要遠無業高於三十取一的比例。

    草市是不被官府正式認可的民間集市,草市之所以能興起,一是處於交通便利之地,方便彙集流通各地的物產,另一方面,控制草市的鄉豪士紳抽取市稅釐金的比例大多數要低於三十比一。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受不到官府多少有力的保護,又時常遭到官匪的掠奪,民間草市還是興旺不衰。

    上林村位於石樑河與上林溪的河汊口,南北交渠,林家為的鄉豪又刻意經營,召募鄉勇護市。其他地方的草市或者十日一市,或者五日一市;繁榮些的,或者三日一市,或者間日一市,上林村渡口南北舟楫往來,縣裡縣外車馬交錯,朝夕為市,已然形成一座非普通縣城能比的熱鬧繁榮的集鎮。

    即使向商戶抽取的市稅要低於官定三十取一的比例,要募養鄉勇,額外還要以「包稅」的形式象徵性的向官府繳納部分市稅收入——即便如此,林家每年從上林村草市所得的紅利也要過林家田租數倍所得。儘管林家在東陽府也要算是排進前十的大地主,四百頃良田豐年時的田租也才四千多兩銀,除此之外,林家在石樑縣另有貨棧、作坊等謀利的營生。

    「……林……林縛!」

    林縛與周普並肩站在碼頭前為上林村渡口的繁榮熱鬧感慨,一隻長滿繭子的大手搭上他的肩膀,驚喜的叫喊起來。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28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3 PM 編輯

第二章 七夫人顧盈袖(一)

   「林……林縛!」

    林縛與周普並肩站在碼頭前為上林村渡口的繁榮熱鬧感慨,一隻長滿繭子的大手搭上他的肩膀,驚喜的叫喊起來:「…秀才!真是你啊,小五遠遠的看見你還是看花了眼,我知道你命硬,沒想到真是你回來了!」

    周普回頭看去,一個皮膚黝黑的健壯青年展開雙臂,兩手用力的抓住林縛的雙肩,激動而熱切;還有稍矮一些的青年也喜不自禁的站在一邊,激動的看著突然歸來的林縛,嘴裡念叨道:「趙能那狗日子回來說是你們在白沙縣遇到劫匪給殺死了,屍體落到水裡沒有找到。說你在白沙縣死了,他倒是有臉回來,還說了一些難聽的話。虎子哥氣不過,一拳將那狗日子的槽牙打落兩顆,虧七夫人當初那麼信任他,讓他陪你去江寧趕考。為打人這事,虎子哥給拖到宗祠給抽了二十鞭子,給趕出鄉營,小頭領也當不成……」

    「提這事做什麼,啥事能比秀才活著回來強!不,林縛不是秀才了,我們要改稱他為舉人老爺,」黝黑青年說道,又攬著林縛的肩膀,大聲朝街上的行人吆喝起來,「林秀才活著回來了,咱們的舉人老爺活著回來了!」林縛考中舉人在白沙縣遇匪身亡的事情早就傳遍鄉里,皮膚黝黑青年這吆喝,街上以及店舖裡的人都湧了過來,他們有認識林縛的,有只聽說這個名字跟這件事的,認識林縛的都上前打招呼,不認識的都圍在外面議論紛紛。

    「啊,他就是林縛啊……」「是啊,就是他,打小就是神童啊,年紀輕輕就考中舉人,以後就是老爺了……」「要是能在縣上謀個一官半職,那更是了不得,林家就是出人才啊……」「他算哪門子林家的?都出了五服,林家耕死的時候,從林家連塊棺材都沒有撈到,裹著張破草蓆下的葬。還是這小子爭氣啊,考中秀才之後,林家就讓他歸宗的……」「不是說他給個戲子瞇了心眼,在白沙縣給水匪一刀殺了嗎?怎麼沒事人似的活著回來了?」「以前白白胖胖的,現在黑了、瘦了,倒是比以前精神些,大概給水匪捉過去吃了不少苦才給放回來……」「你怎麼知道不是逃出來的?」

    林縛畢竟不是以前的林縛,對這個時代有著難以揭去的隔閡感,在上岸之前還有些情怯,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扮演著林縛,然而在幼時玩伴以及鄉鄰的熱情簇擁下,林縛的情緒也情不自禁的被感染,攬過皮膚黝黑青年跟稍矮青年的肩膀,說道:「你都說我命硬了,哪裡會這麼容易死,不過也吃了不少苦……」這兩人都是林縛的同村好友,皮膚黝黑的叫趙虎,身強體壯,粗習拳棍,成年之後就加入上林村的鄉勇,還當了小頭領;個子稍矮的青年,身體要瘦弱一些,相貌也俊秀一些,他叫林景中,他跟林縛一樣,都是林家出了五服的旁支子弟,家裡有四個姐姐,就他一個獨苗,林縛跟趙虎都習慣喚他小五,他早年跟林縛一起都在林家的義學裡讀書,幾回都沒能考取功名,家境又窮困,便絕了心思,去本家的貨棧裡學做賬房先生。

    林縛攬過趙虎的寬肩膀,問道:「你將趙能打了一頓,當不成鄉勇,現在做什麼營生?」

    「我兩膀子都是力氣,還怕沒飯吃不成?」初冬季節,趙虎還穿著單衣,將根草繩當成腰帶繫在腰間,絲毫不覺得寒意,他兩臂故意作力,讓林縛感覺到他肩頭墳起的塊狀肌肉,不讓林縛為他的生計擔心什麼。

    「打趙能那狗腳子也算不了什麼大事,關鍵虎子哥是在本家問趙能話時沒忍住下的手,七夫人都求不了情,」林景中說道,「他暫時在貨棧裡打下手,等著啥時候本家消了氣,說幾句軟話,也許能回去……」

    「求我回去還不稀罕!」趙虎滿不在乎的說道,「靠著兩膀子力氣吃飯,不需要看別人臉色,不是蠻好?」

    林縛笑了笑,林景中嘴裡的「本家」是指家主林庭訓,不要說在上林村了,就是在石樑縣、東陽府,都少有人敢當面忤逆他,趙虎當著林庭訓的面將趙能打了一頓,責罰自然是逃不了的。

    趙虎當上鄉營小頭領,除了每月二兩餉銀外,還能免去徭役,每天兩頓葷食,春秋兩套衣服,冬季還有寒衣,逢年過節還會有所表示,要是遇到盜匪來襲,作戰勇敢另有賞銀。在這個年代,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營生了,至少林景中相當羨慕他。林景中在貨棧學做賬房先生,中午就管一頓飯,每個月能拿足一兩銀子就謝天謝地了,可惜他羨慕趙虎,卻沒有趙虎如此強健的體魄。

    林景中跟林縛說道:「林縛,不要管虎子哥滿嘴不在乎,你既然回來了,那就幫他在七夫人面前多說幾句話……」

    之前的林縛生性懦弱,趙虎又有些粗線條,三個好友中,每回差不多都是年紀最小的林景中來拿主意,林縛點頭答應下來:「這是當然……」

    「說這些做什麼?」趙虎不耐煩的說道,推了林景中的瘦弱肩膀一下,「你去跟掌櫃告個假,我們先送林縛回去將房子要回來……中午再弄些酒肉,好好的吃一頓,再去將那假墳頭給扒了,去去晦氣。」

    林縛倒不知道這邊不僅幫他立了衣冠塚,他之前住的宅子也給別人佔了。他想問清楚情況,可沒等他張口,就給趙虎拖著就往人群外鑽。

    周普跟陳恩澤一直沒有插上話,拿著包裹跟在後面往村子裡走。趙虎、林景中開始沒看出來周普、陳恩澤跟林縛是一起回來的,走出人群,看他們倆還跟在後面,才問林縛:「他們倆是誰?」

    「我這次能夠僥倖還真虧了周大哥……」林縛剛要將事先編好的謊話說出來,「得、得、得」,前面一匹棗紅色大馬疾奔而來,離三五步遠才勒住韁繩,看著七夫人顧盈袖玉臉上都是怒氣,林縛還沒來得請安,一鞭子就狠狠的抽了過來。

    鞭子刮過臉頰狠狠的抽在肩膀上,林縛穿著裌襖,肩上還是火辣辣的疼。眾人都給這一變故弄傻了:林縛好好的活著回來,七夫人為啥快馬奔來當頭就一鞭子?只見顧盈袖滾也似的下了馬,拿著馬鞭對林縛又打又踢,嘴裡罵道:「活得好好的,為什麼死也不肯回來?叫你給騷狐狸精迷了心竅,真狠不得一鞭子抽醒你!你要真死了,我怎麼對得起你媽?」

    林縛驟然遇襲,對方雖然是個漂亮娘們,周普還是動作敏捷的捋起袖子想上前幫手將這娘們手裡的馬鞭搶下來,待聽到顧盈袖又哭又罵的說這一番話,他就嘿然笑著站在一邊看好戲,心裡也琢磨不透這個看上去比林縛大幾歲的漂亮娘們跟林縛什麼關係。

    林縛站在那裡任七夫人又打又踢,他雖然不是以前那個林縛,卻也能真切的感受到七夫人對他的關心。

    顧盈袖洩過了,注意到林縛身後的兩個外鄉人,也意識到剛才的舉動太沒有儀態,將鬢間的亂往耳後撩了撩,問林縛:「說吧,活得好好的,為什麼現在才肯死回來?」她清晨起來還在房裡梳妝,聽說林縛回來了,情緒激動之下,沒想到其他的,牽了一匹快馬就朝渡口這邊趕過來,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多少有些驚世駭俗了,雖然林家人都知道自己跟林縛情同姐弟,但也說不定會有人在背地裡嚼舌根子胡說八道。

    「在白沙縣遇到劫匪,落下水抱了根木頭,在水裡沒有堅持多久就昏迷過去,周大哥他們趕巧行船經過白水河口,我給救上船後還昏迷了三天,那時已經是在從海陵去亭湖的水路上了,」林縛將事先編好的謊言徐徐說出,介紹身邊的周普給七夫人顧盈袖以及趙虎、林景中認識,「周大哥也只是那艘糧船上的船工,將我留在船上照顧已經是最大限度了,我在船上昏迷了三天,醒過來也很虛弱,身邊也沒有盤纏,只能隨船到了亭湖。等糧船在亭湖卸了糧,再跟糧船回江寧,耽擱了旬月時間。前兩天在江寧遇到一個朋友,才借了盤纏僱船回來……」

    「你就沒想到讓人先捎信回來報個平安,你就不知道林家在海陵也有貨棧?到江寧後林家貨棧那裡借不到銀子?」顧盈袖責問道。

    林縛心裡想,即使之前的林縛是個很沒用的人,顧盈袖也沒有減少對他的關心啊!對顧盈袖的責問,他略有尷尬的站在那裡不吭聲。他的謊言雖然有些破綻,但是在顧盈袖她眼裡,林縛不諳世事,之前又是一味只知讀書的書獃,遭逢大難驚惶失措才是正常的。

    顧盈袖見林縛給自己問住的樣子,又憐惜的說道:「你這個傢伙,總是要讓人操心,」又朝周普斂身施禮,「這個林縛,我從小視作兄弟的,他娘是我奶娘——盈袖在這裡替我死去的奶娘謝周爺了。」

    周普在漂亮娘們面前多少有些笨拙,顧盈袖斂身施禮,他也不能伸手去扶人家,只憨憨的說道:「俺還要麻煩林兄弟呢,不用謝……」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31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4 PM 編輯

第三章 七夫人顧盈袖(二)

    周普說有事還要麻煩林縛,顧盈袖又疑惑的看了林縛一眼,她心裡也奇怪林縛怎麼將救命恩人也帶回來了,難道林縛在江寧沒有銀錢酬謝他的救命之恩,才將他帶回東陽府來?當然了,林縛就算回東陽府也沒有銀子,顧盈袖心裡想著拿筆銀子出來,畢竟人家對林縛是救命之恩,酬謝人家一筆銀子是應該的。

    林縛知道顧盈袖嫁給林庭訓為妾後,性子變得堅強潑辣,並不安心住在內宅享受榮華富貴,還攬起外宅的事務來,這些年在林家也建立了不小的威望,石樑縣裡多少知道七夫人的名頭。雖說林縛中舉之後,身份不同以往,不過周普與陳恩澤在石樑縣編戶入籍一事,顧盈袖在石樑縣遞個話求人辦事還是比林縛方便。

    就站在街頭,林縛拿事先編好的話介紹起來周普跟陳恩澤的掩護身份:「七夫人,周普大哥是冀北逃出來的難民,一家人,就他跟外甥恩澤逃出來。到淮北後,周普大哥跟恩澤就在糧船打雜工,飄泊不定,船上做雜役也甚是辛苦,我這次得周哥救命之恩,其他也不能報答,就想著能不能幫周大哥在東陽府或者江寧府安定下來……」

    顧盈袖這才仔細打量了周普兩眼,她已經不是剛出閣時的小女孩子,外宅事務接觸多了,各色人物接觸也多,頗有幾分眼力。陳恩澤跟著林縛在海島生存了旬月,穿上粗布衣裳,像個窮苦出身的孩子,加上年紀畢竟還小些,還引不起別人多少注意;周普卻大不一樣,他比林縛要矮半頭,但是肩膀要比林縛寬出半掌,顧盈袖看著他站在眼前就像一塊磐石似的,怎麼看也不像從冀北逃難出來的普通難民。

    顧盈袖知道林縛考中舉人後給兩個外鄉人擔保在石樑縣落戶不難,但是擔心這兩個外鄉人來路不明,會給林縛以後的前程留下什麼隱患,她搶著說道:「要是周爺不介意到林家當個莊客,我倒是可以做這個主的……」她為林縛的以後考慮就主動將事情攬下來,又親切的問陳恩澤,「小兄弟今年多大了,也可以到族中義學讀兩年書,以後出路能多些選擇。」

    趙虎拱了拱林景中的肩膀,讓他看周普斜背著的長包裹,裡面明明藏著兩把帶鞘的腰刀,不過他想法比顧盈袖要單純多了,周普對林縛有救命之恩,他才不管周普來歷明不明呢。

    林景中心思細一些,他聽七夫人這麼安排,知道七夫人自有安排,也站在一旁不吭聲。

    林縛想起來自己在好友及七夫人的眼裡還是個性子懦弱、不諳世事的書獃子,周普若真心想在石樑縣定居,給林家當莊客倒是不錯的選擇,只不過周普身負接應重任,跟著他回東陽只為編戶入籍,有了個可靠的身份,再去江寧跟四娘子馮佩佩匯合,行事才能更方便些。

    「恩澤今年十五了,」林縛回答七夫人的話說道,「周大哥這兩年也飄泊慣了,莊稼活也幹不慣,做莊客只怕不合適,我想著讓周大哥委屈一下,做我的隨扈!」

    顧盈袖秀眸微瞇,微訝的看著清晨初陽下的林縛,心裡想這小子回來後是怎麼了,怎麼跟以前有些不一樣?林縛十歲時就父母雙亡,從那時之後就無依無靠、獨立生活,他性子畢竟弱些,做事沒決斷,也沒有什麼承擔,今天自己替他將事情攬下來,沒想到他會直截了當的拒絕。

    顧盈袖還是有些擔心,不過沒想著要在外人面前多說什麼,只笑道:「你現在是舉人了,身邊也應該有幾個貼身的使喚人照應……先不忙著說這些,趙虎、小五,你們先送林縛跟周爺回去,將房子拿回來,老爺知道林縛回來,也會關心的。」

    顧盈袖又將馬從趙虎手裡牽回來,又回頭看了林縛一眼,比去江寧趕考前瘦了,臉也曬黑了,倒是有一股子以前沒有的英氣勃勃,心想旬月來他在外面經歷些磨難,也長大成為個男人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對他肆無忌憚的關懷了。收斂起剛才張揚的姿態,顧盈袖翻身上了馬,跟林縛說道:「趙能回來說你給劫匪殺了,貨棧也派人去白沙縣詢問過。我雖然想替你保留住老宅,但是也不能壞了族裡的規矩,你的房子,半個月前給林桂生家佔了。你既然活著回來了,那就直接去要回房子吧。我先回去了,你那邊事辦妥之後記得過來跟老爺請安,」又跟趙虎說道,「你先找個人捎個信回家,我找你娘有事要說……」就揚鞭策馬遠去。

    林縛看著顧盈袖策馬而去,心想誰能想像她出閣之前是個嬌柔的女孩子?真是要命。

    趙虎見林縛盯著顧盈袖離去的方向,壞笑著問他:「江寧那個狐狸精可有七夫人漂亮?」

    「你不怕給七夫人聽見撕爛嘴?」林景中對七夫人顧盈袖又敬又怕,說話沒有趙虎這麼隨便。

    林縛笑了笑,知道趙能活命回來要推卸責任不會有什麼好話說,大概上林村的人都知道自己給蘇湄的美色迷住了心竅,所謂眾口鑠金,林縛想辯都辯不白的,更何況他當初跟著去白沙縣就是給蘇湄迷了心竊了。

    回來就將蘇湄送到江寧城外,林縛沒有跟著進城去,也不知道蘇湄跟小蠻現在如何?才分別三五日,就有些思念了。

    認真說來,林縛在白沙縣遇匪,趙能完全沒有責任,畢竟白沙縣也是林縛堅持要跟著去的,遇到劫匪也是意外。這個年頭不是道理這麼講的,出門在外,林縛是主,趙能是僕,主家客死他鄉,僕人卻安然無羨的回來,就是天大的罪過。

    趙虎不曉得七夫人找他娘有什麼事,心想總不會是什麼壞事,在街上找了個熟人,托他帶話回去,他與林景中先陪著林縛回家去。

    *******************************

    富貴戶住村頭,貧賤戶住村尾,這似乎是此時農村社會的慣例。

    上林村也是如此,渡口邊的村頭所住都是富貴人家,最顯眼的自然是林氏本家的大宅子,佔地近三十畝,二十多進的大院落青磚灰瓦層層疊疊、鱗次櫛比。雖說林氏本家是東陽府有數的豪族,但是上林村因市而興,水陸碼頭興旺,南北交匯,鄉營寨子就在上林溪南頭,五百鄉勇給四鄉八里提供足夠的安全保障,雖然沒有城牆屏護,商戶在上林村置地建房定居的也多,林氏本宅的大宅子在渡口背後的建築群裡雖然顯眼,倒也不能算是鶴立雞群。

    周普下船來看到的店舖街只是渡口前的一條口街,沿上林溪往西走兩百多步,又有一條青磚鋪地的長巷子往上林村村頭延伸,這條街的兩側都是富貴人家建的宅院,即使小,也十分的精緻。宅子與宅子之間有相連在一起的,也要窄巷子分隔開的。

    街巷裡也有酒樓店舖,走進去,才會真正發現此地的繁榮真正不比一般的縣城差。

    林縛考取秀才就算是有功名,就算是進入地方上的士紳階層,但是他身無餘財可在村頭買地建房子,只能一直住在村尾的老宅裡。

    初秋去江寧參加鄉試,今時已是初冬寒季,離開上林村有三個月時間了。林縛隔著竹籬看著自家的院子,簷頭竟然有幾株雜草在初冬的寒風中搖曳,秋後石樑縣沒怎麼下雨,院子裡積了一層浮土,一株老梅枝椏橫斜,光禿禿的枝頭綴著未綻開的花骨粒子。

    「林秀才回來了!」院子裡一個婦人端著簸箕撿黃豆,看著林縛在趙虎、林景中等人簇擁下走過來,一臉苦相的走到竹籬邊跟林縛打招呼,也不說讓林縛走進來;兩個三四歲大的男娃穿著開襠褲,在寒風裡光著屁股瞎跑。

    林縛知道婦人看到自己為什麼一臉苦相,聽著婦人的招呼,點頭應了一聲:「蘭嬸子在撿黃豆呢?」本家既然當他給劫匪殺死了,他又沒有後人或近親繼承家產,房子收歸族產重新分給家族裡的窮戶居住是再正常不過的,但是自己活著回來,誰也不能阻止他將房子要回來,更何況他如今考中了舉人。

    雖然在上層社會裡,舉人算不上什麼,但是普通老百姓還真不敢霸佔舉人的房產。

    這三間房加個院子是林縛父母留下來的,四年前七夫人顧盈袖使人將茅草頂揭掉,覆了一層瓦,門窗也重新刷了一遍桐油,在村尾也算一棟好房子。

    這婦人一家人歡天喜地的住進來,才小半月,確信給劫匪殺死了的林縛又活生生的坐船回來,叫她如何不失望?

    「蘭嬸子,林縛既然回來了,又要麻煩你搬家呢!你放心,搬家的事情,我到村裡找幾個後生來做就行,保管中飯之前幫你將事情做好。」趙虎嘴裡說著,手抓住籬笆門就要先進去。

    林縛抓住趙虎的手,說道:「我記得你家還有兩間空房子,先借我住段時間……」轉頭問婦人,「我離開時,有些書籍留在家中,不曉得還在不在?」

    「你做什麼,房子現在不要回來?」趙虎不理解林縛的意思。

    婦人琢磨著林縛暫時不要她家搬走,心裡也不大確定,心想著孩子他爹怎麼還不回來拿個主意,歡喜還沒有半個月就要變成空,想著要搬回那間冬不能擋風、夏不能擋雨的破草房子,婦人心裡就是一陣的淒苦,見林縛問及原先房子裡書籍的去處,期期艾艾的回答道:「我也不清楚,我們搬進來時,房子裡是空的。」

    「這個要去本家問一下,」林景中說道,「說不定在學堂,既然你回來,收歸族產的東西總能要回來——本家那裡應該都有記錄……」

    「真不要回房子了?」看著林縛轉身要走,趙虎拉住他的胳臂小聲問。

    「林縛要回來住,也要在村頭買地建新房子,怎麼還能再住村尾?」林景中說道,心裡想著這三間破落房子已經不符合林縛如今的舉人身份了。

    「林縛要在縣裡謀個一官半職,就是官老爺了,應該在城裡買塊地皮建房子才是,」趙虎說道,「但是這房子還是林縛的啊!」

    林縛不理會趙虎跟林景中的猜測,跟竹籬裡的婦人說道:「我不會在上林村住幾天,跟趙虎借到房子住就行。你讓桂生叔回來之後到趙虎家來找我,我寫個文書給你們,這房子你們以後就能安心住下了……」

    趙虎、林景中又怎麼能猜中林縛的心思;林縛想著回上林村一趟,只是想使周普、陳恩澤在東陽府落戶,過後就去江寧,沒有想著要在上林村長久住下;另外,他畢竟是借屍還魂,對原先的老宅子沒有什麼留戀,看著婦人一臉的愁苦,與其將這家人趕出去留下三間空房子給風吹雨打,還不如送給這家人有個安居樂業的所在。

    婦人有些發蒙,那些知道林縛回來趕過來的鄰居都對她說道:「衛嬸,你都還不快謝謝新舉人老爺,他是要將房子送給你家住。」

    「多謝新舉人老爺……」婦人糊里糊塗的聽著大家的話就謝起林縛來。

    林縛看著左鄰右舍,這個時代便是如此,這一聲「舉人老爺」就將他跟曾經熟悉的人隔了很遠。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37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4 PM 編輯

第四章 林氏家主(一)

   林縛、周普等人走到村西頭趙虎家裡。

    趙虎在家裡為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弟妹,都陸續長大成人,老宅院才三間草房子加蓋了一間寮捨、牲口棚,不夠住一家人,所幸他在鄉營這兩年攢了些銀子,他家就緊挨著老宅新建了座院子。三間房,都是青磚瓦房,新糊的窗紙,門窗檁梁還飄著桐油的香味,房前是有個曬場,院子角落裡還有一塊菜畦跟雞鴨寮跟狗捨。趙虎養的土狗嗅著生人的味道,從院子角落裡的狗捨衝出來,朝周普、陳恩澤呲牙狂吠,給趙虎踢了一腳,悲鳴著夾起屁股貼著趙虎的腳討好。

    整間院子有半畝大小,雖然不能跟村東頭的那些個富貴人家比,新院子在村西頭也是相當打眼。剛建院子時,林縛與林景中還跟趙虎開玩笑說,就憑這房子就能討一房好媳婦。

    「虎子哥相中下林村郭老頭家的閨女紅英,你去江寧趕考,嬸子就托人去說親,那邊也有這個意思,不過月前虎子哥給趕過鄉營,那邊就反悔不談了。」林景中說起趙虎的傷心事。

    趙虎卻渾不在意,說道:「什麼叫我相中了?都是我媽瞎操心,不談拉倒,我還嫌他家閨女臉上有麻子呢。」

    林景中說到這個女孩子,林縛也見過,臉上是有幾粒白麻點,但不明顯,或者說看上去更覺得俏皮一些,雖然無法跟蘇湄、小蠻或七夫人相比,也是俊俏姑娘。

    林縛知道趙虎就嘴巴硬,輕捶了捶他的肩膀,說道:「人家姑娘對你有意思不?要不要我求七夫人幫你再找郭老頭家說親?」

    林景中也覺得林縛這趟回來跟以前有些不一樣,換作以前,林縛絕對不會主動將趙虎的事情攬自己身上,倒不是三人之間關係不好,而是林縛天生性子弱,膽小怕事,自己的事求到人家頭上都畏首畏尾的,又怎麼會將別人的事情往身上攬呢?剛才林縛在街頭拒絕七夫人安排周普舅甥兩人的好意也是以前不會發生的。林景中心裡想:也許是考上舉人,林縛也覺得自己的身份地位跟以前大不一樣,做什麼事情再沒有必要畏首畏尾、怕東怕西了;也許是旬月來的遇匪遭遇,讓他見了世面。

    趙虎想不到這麼細,聽林縛要去求七夫人給他說親事,還有些靦腆,說道:「說這些做什麼,先安置下來,找地方喝酒才是要緊,」到底想著林縛是新考中的舉人,將東廂房讓給林縛單獨住,「你睡這裡,就要麻煩周大哥還是小傢伙跟我擠西廂房了,」朝著隔壁老宅的院子裡喊,「梅子,梅子,你秀才哥回來了,暫時住我這裡,你過來幫忙收拾一下……」

    林縛說他跟周普還有陳恩澤擠西廂房就成,哪能鳩佔鵲巢。

    陳虎堅持道:「你以後就是舉人老爺了,我們再怎麼熟絡,也不能壞了規矩啊。」

    林縛心裡微微一歎,也不知道是堅持好,還不是不堅持好。

    趙虎的妹妹春梅是長相乖巧的女孩子,皮膚有些黑,從半身高院牆探頭看過來,手裡還拿著繡花布,看見林縛等人站在院子裡,欣喜的說道:「真是秀才哥回來了!我哥剛才托人捎信讓我娘去見七夫人,說是你回來了,我還不信……你要先住在我家啊?你們等著,我就過來幫你們收拾房子。」

    這會兒,院子外有人喊:「趙虎、趙虎,林秀才他人在不在這裡?」

    林縛與趙虎走到院牆前,看見遠處走來一個穿長青褂子的青年深一腳淺一腳從田畦頭走來,他看見林縛與趙虎探出頭來,遠遠的就說道:「秀才,可找到你人了,老爺聽見你回來了,請你過去一下,我從村尾追到村西頭,早知道要走這麼路就牽一匹馬出來了……」

    這青年叫顧長順,是林家家主林庭訓身邊的親信。

    「你先跟著長順去見老爺,」趙虎說道,「房間我們來收拾,周大哥也由我們來招待。」林景中說道,林縛活著回來,對上林村、對林家來說是件大事,也難怪家主聽著消息就急忙過來召他過去見面。

    「房間不要收拾了。我出來報信時,老爺還不知道林秀才決定將房子送給林桂生家住,不過老爺說了,秀才考中了舉人,怎麼也不能再住在村尾破窯房裡,南溪塬子有棟宅子空著,老爺已經讓人去收拾了,」顧長順說道,又拍了拍嘴,「瞧我,還秀才、秀才的喚你,要該稱你舉人老爺了,」嘴裡這麼說著,又朝周普拱拱手,說道,「這位就是對林秀才援手的周爺?我家老爺也請周爺過去一下,要當面相謝呢。有什麼行李,麻煩趙虎、小五直接送南溪塬子去,桂娘在那裡幫忙收拾呢。」

    林景中雖說也是林家的子弟,畢竟是旁支,又沒能考取功名,只在貨棧裡當賬房,在林家的地位不能跟林庭訓身邊的親信相比,顧長順使喚他起來也十分的順口;林景中心裡雖然有些不滿,也不會表現出來。

    換作以前,林縛一定會受寵若驚、欣喜若狂,立馬會得意忘形、屁兒顛顛的跟著顧長順趕去大宅跑到林庭訓面前去謝恩。

    在石樑縣,不知道知縣梁左任的山民村夫很多,不知道林家家主林庭訓的人卻很少。過去二十年裡,林庭訓是這片土地說一不二的主人,每回新的石樑縣知縣赴任,赴任第一件事不是詢問民生,而是遞帖子到林宅來拜謁。林縛一回來,林庭訓就要見他,還讓他搬進村頭的宅子去住,在石樑縣、在上林村、在林家,這該是多大的榮幸。

    林景中也不計較顧長順差遣他打下手的事情,跟趙虎在一旁替林縛高興:「你看看,一回來,立馬就有好事上門來——南溪塬子裡的那棟宅子,真是精緻漂亮。二公子納了小妾,打算安置在那裡,結果那女人給二少夫人趕出了上林村,那宅子就一直空著,沒想到本家能讓你住進去——本家日後肯定會對你更器重的。」

    林縛知道南溪塬子那棟宅子,雖不大,但是園子十分的精緻,他以前經過那裡,也曾幻想過何時能住進這樣的宅子此生也無憾了。然而當林庭訓拱手將這宅子送到眼前,林縛心裡完全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他平靜的看著眼前的顧長順,二十七八歲,身材削瘦,卻一臉的精明,恭恭敬敬的站在那裡,誰也不去想在自己去江寧參加鄉試之前,顧長順對他的態度不比他對林景中更客氣。

    「不用那麼麻煩,我借住趙虎家挺好,趙虎也不嫌再添三副碗筷,你等我們一會兒,這些稍收拾下,我跟你去拜見老爺。」林縛淡淡的說道。

    顧長順、林景中、趙虎三人聞言色變;周普笑了笑,拉著陳恩澤拿包裹進去收拾,這種事情,他完全插不上手。

    顧長順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完全沒有想到林縛會拒絕老爺的好意,愣在那裡都不知道要說什麼好;林景中、趙虎也不知道林縛吃錯了什麼藥。

    當著顧長順的面,林景中拚命給林縛擠眼睛,趙虎直接將林縛拉到一邊,壓著聲音:「你沒有吃錯什麼藥吧,我這狗窩,哪裡比得上南溪塬子的宅子?你是不是擔心我跟景中看了眼饞難受,你放心,我們只會替你高興!」

    「這次回來我自有打算,」林縛安慰趙虎、林景中,不打算讓林庭訓的親信顧長順聽到什麼,壓低聲音說話,「我先帶著周大哥見家主,晚些回來跟你們細說……」

    趙虎、林景中不知道林縛心裡打什麼主意,他們一向都不認為林縛自己能有什麼主見,見林縛態度堅決,心裡焦急得很,拉著他的手,要先進屋跟他將事情說清楚,免得他去見家主時說錯話,好事變成壞事。

    要改變別人對自己的印象不是一朝一夕能成,趙虎、林景中也是好心,林縛也只能無奈的笑笑,跟顧長順說道:「麻煩你在院子裡等片刻……」先跟趙虎、林景中進了房。

    進了房,見趙虎、林景中急切的想勸自己不要做傻事,林縛笑著說道:「林庭訓哪裡會無緣無故對我好?無非是看我考中舉人,還有些用處,所以給些好處,希望我以後就老老實實的做本家手裡的一粒棋子……」

    「你知道多少人巴不得給本家當棋子?」林景中焦急的勸說道,「虎子哥給鄉營趕出來,你不要看虎子哥臉上滿不在乎,心裡多少有些後悔——整個鄉營不都是本家手裡的一粒棋子?雖說中了舉能到縣裡謀個一官半職,但是沒有本家的關係幫你走動,就算你的名額報備上去,要等到猴年馬月才有實缺輪到你頭上?這兩年,我在貨棧裡做事,算是看明白了,也認了命!你說你,平時軟遢遢的,這趟回來骨子裡怎麼就清高起來了?」他轉念想到一件事情,眼睛一亮,激動的抓住林縛的肩膀,問道,「難道你想進燕京參加會試?」

    考中舉人雖然有了當官的資格,但是要報備宣撫使司衙門,候缺待補,等上幾年幸運的補了實缺,通常也只是地方上的小官小吏。舉人出身的官吏晉陞通道很窄,能在老去之前混個七品知縣,已經算是祖墳上冒青煙了。也有很多舉人混了半輩子也混不上一官半職,但是有了功名,在地方也是士紳一族,不僅有同窗、同年在官場叱吒風雲的人脈,本朝舉人本身在政治、文化以及經濟上就有許多的特權,憑借人脈與這些特權,也能混個半世富足。但是,無論當不當官,舉人都要在地方上廝混,是無法跟地方豪族對抗的,甚至絕大多數會主動托庇地方豪族門下,相互勾結。

    林縛本來就是林家人,即使以前受盡本家的冷眼,不是一切都要往前看嗎?林景中這兩年務實多了,他知道林縛就算考中舉人,想要在石樑縣立足,還是要看本家的臉色,除非林縛決心去燕京參加會試。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38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5 PM 編輯

第五章 林氏家主(二)

   顧長順想不明白林縛為何拒絕搬去南溪塬子的宅子去住,在外面發了一會兒愣,才理所當然的認為林縛這是在故作姿態,想起趙能說林縛的話,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輕蔑的想:真是得勢便猖狂的主,一點都不知分寸。

    不知道趙虎、林景中將林縛拉進屋勸說得怎麼,等了一會兒,有些不耐煩,催促道:「林少爺,我過來找你時,老爺便在書房等著呢。」

    很多事情都不能告訴趙虎、林景中,林縛自然也無法跟他們解釋自己的打算,聽著顧長順在外面催促,說道:「你們陪我一起過去見家主……」

    林庭訓只說見林縛,林景中、趙虎本不該跟著去,但是他們真怕林縛吃錯了藥在林庭訓面前亂說話,便一起去大宅。周普與陳恩澤跟在後面。

    *********************************

    先前經過時,遠遠的看過林家大宅,已是覺得氣派非凡,傲然屹立在石樑河西岸;陳恩澤也算是大戶人家子弟,這時候走到近處,才領略到百年豪族大宅的氣勢恢宏。

    大宅大門坐北朝南,門樓正中懸掛著字體蒼勁的藍底金字匾額,上書「紫琅福邸」,朱紅大門緊閉著,裝飾著獸銜大銅環,他跟著林縛從偏門進去,眼前是一條筆直往裡延伸的甬道。聽林縛在前面跟周普介紹,這條甬道寬六步、長六十八步,將林家大宅內的八棟大院、二十四棟小院從南向北的分隔在兩旁,四周都是高達近四丈的青磚厚牆將整個林家大宅圍成城堡式的建築群。

    林家在石樑縣、東陽府還有多處房產、田產。

    林縛心裡也感慨萬千,之前的記憶終究只是灰舊的照片紙,走進來,才能真正的領略一地豪族的氣派與強勢,也難怪自己剛才拒絕林庭訓的好意,連趙虎、林景中也都認為自己太不識抬舉。

    林縛心裡微歎:也正是如此,才更不能識抬舉、聽從擺佈啊!

    林庭訓平時會客的地方是大宅東北角上的賜書園,顧長順帶著眾人往裡走。經過洗塵院時,裡面傳來女孩子的嬌笑聲,林縛還在想誰在裡面嬉鬧,院門就給人從裡面撞開,一個穿著粉綠襖衫、繡花襦裙的婢女從裡面衝出來,直往他身後的周普懷裡撞過去。

    也不知道周普怎麼動作,就看見他手搭著婢女的肩上一撥,婢女在院門前打了旋,身體擺晃了兩下,竟然站住了;周普也袖手站在一邊,好像他剛剛根本就沒有碰到這婢女似的。

    「啊!」年齡尚幼的婢女見自己差點撞到人,捂嘴驚呼了一聲,漂亮的小臉漲得通紅,驚羞的要逃走。院子裡又有兩人走出來,為首的青年乜斜的看了林縛一眼,說道:「大清早吵吵嚷嚷的不讓人睡覺,原來你真沒有死!」婢女紅著臉退到青年的身後,雖然害羞,也好奇的打量林縛等人。

    白沙縣一別後就沒有再見的林家僕役趙能穿著短褂子跟在青年身後走出來,看見林縛站在甬道裡,也吃了一驚,一腳踏出門檻,一腳還在院子裡,不知道是走出來還收回腳。

    「托二公子鴻福,林縛倖免於難。」林縛見林家二少爺林續宗的語氣甚是冷淡,也淡淡的回應了一句,眼睛看也沒看趙能,心裡卻是疑惑:趙能這狗腿子怎麼跟著林家二少爺林續宗的身邊。

    林庭訓這一生妻妾七人,女兒一堆,兒子卻只有三個。長子林續文早已成家立業,在燕京擔任正五品的工部郎中,算是京中少壯派官員中的一個人物;次子林續宗沒有蔭襲官爵,留在石樑縣協助林庭訓打理家族中事務,他對嫁進林家來就變得堅強好勝的七娘顧盈袖也最看不順眼,自然對經常給顧盈袖關照的林縛沒有什麼好臉色;幼子林續熙是林庭訓五十五歲時五夫人為他所生,今年才十歲。

    林家在朝當官的子弟不多,除了林續宗外,只有林庭訓的幼弟林庭立在東陽府擔任從五品的府通判,林家更深厚的政治資源還要算百多年來積累下來的姻親關係。這個傳統一直都沒有丟,林庭訓已經成年的七個女兒,所嫁人家自然也是門當戶、非富即貴。

    林續宗站在門簷下,盯著林縛看了一會兒,心裡奇怪這軟骨頭今天在自己面前怎麼這麼鎮定了?他又朝顧長順挑了挑眉頭,很疑惑林縛活著回來就活著回來唄,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不過懶得問出口。

    顧長順倒是能看人眼色,對林續文說道:「老爺在賜書園要見林秀才,我剛剛才在村西頭將林少爺找到。」

    「哦,那我爹一定會問到白沙縣的事情,」林續宗回頭跟趙能說道,「走,你陪我也去賜書園看看。」

    林縛眉頭微蹙,還不知道林庭訓找自己要談什麼事情呢,二公子林續宗就擺明立場要給趙能撐腰,倒也不先問問他老子找自己見面是安撫還是招攬。

    顧長順心裡暗急,心想,難道二公子不知道老爺剛剛決定將南溪塬子的宅子賜給林縛了?不管在白沙縣發生了什麼事,哪怕裝模作樣安慰一下林縛,追問白沙縣事時,老爺也會偏向林縛的。二公子急著就要給趙能撐腰,可不是要壞事?

    眾人都在,顧長順只有悶聲在前面引路,他心裡也覺得奇怪:不就考上個舉人嗎,老爺有必要如此花力氣的攏絡?難道林縛還能離得開林家?

    這種場合,趙虎、林景中是完全插不上話的,他們跟在後面。趙虎心思粗糙些,林景中暗裡替林縛捏了一把汗,二公子氣勢洶洶,只怕是早就候在這裡等他們過來,林縛剛才拒絕搬進南溪塬子宅子裡,心想要是老爺認為林縛不識好歹,林縛以後的日子就難捱了。

    林景中心裡亂想著,跟著走進大宅東北角的賜書園,見賜書園一角的暖閣開著窗子,七夫人陪家主站在裡面正看著園子裡的梅樹。見七夫人也在,林景中稍安心些。

    「真是林縛回來了。」林庭訓今年六十五歲,臉頰瘦陷,顴骨高高隆起,額頭、眼角、臉頰、下巴都是皺紋,唯有一對眼珠子炯炯有神,不見老態,他看見一大堆人走進院子來,看見二兒子林續宗也跟著,只隔著亭窗跟林縛說話。目光落到周普身上,林庭訓的眼前一亮,以他的閱歷,不難看出這個漢子絕不是普通的逃難流民。

    周普來路不明,林庭訓也沒有覺得有什麼,鄉營雖然以本地子弟為主,也召募有武勇的外鄉人,至於外鄉人來路如何,林庭訓才不會管,他只管能不能為他所用、為林家所用。林庭訓也看出這年頭越來越亂了,林家這麼大的家世,要延存下去,不花心思不行啊,他本來只想讓林縛跟續宗進暖閣說話,看到周普之後就改變了主意,對周普說道:「這位就是周壯士?老夫要當面相謝周壯士在異鄉對小侄林縛施以援手呢,快請進來坐……」說著話,他人走到暖閣門口親自來迎接。

    之前的林縛對家主林庭訓又畏又怕,此時的他只是借了林縛的軀殼,能完全以另一心態看林庭訓,聽著林庭訓當著眾人的面稱他侄,林縛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心裡想道:林家勢傾東陽,家主林庭訓還真不是個簡單角色。林庭訓聽到自己活著回來就做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要召見自己,還沒有見面就先賜了豪宅,這是因為林庭訓看中他的舉人身份,對他這個人不甚看重,林庭訓認為這麼做就足以令自己感恩涕零、甘聽林家擺佈、死而後己了,自己走進園子來,也沒見林庭訓裝模作樣走到暖閣門口表示一下。林縛心想林庭訓籠絡自己的行為跟向狗丟一塊肉骨頭沒有什麼區別,但是林庭訓一眼看見周普的不凡之處,就覺得隔著窗子說話有些怠慢了。

    林縛心想自己還真是有些小看了這個時代的人,周普出身軍伍,十年來又當流馬寇縱橫淮上,那種常年於廝殺中養成的氣質是很難不留痕跡掩飾掉了。看來先來東陽府落戶入籍是正確的決定,即使林家人能看出些破綻,但是等周普在東陽入了籍,他們就會去江寧。

    林縛與周普走進暖閣,林庭訓親切的握住周普的右手,一手搭在周普的肩膀上請他進暖閣。周普虎口以及手掌上的厚繭,讓林庭訓肯定了自己的判斷,心裡想:這個人要是能召進鄉營該有多好,剛才聽盈袖說林縛這小兒要收這漢子作隨扈,這小兒又有什麼資格收這等人物!林續宗不用招呼也跟著進去,其他人都在院子裡守著。

    林庭訓也不忘親熱的搭一下林縛的肩膀,慈眉善目的笑問道:「怎麼才過來,是先去南溪塬子看過新宅子了?」

    「多謝家主厚愛,林縛在上林村隻身孤影,借趙虎家住就足夠了,實在沒有必要兩三個人住一棟空蕩蕩的大宅院。」林縛說道。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43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5 PM 編輯

第六章 林氏家主(三)

    林縛直截了當的拒絕,令林庭訓愣了一下,給他的感覺,就像給家養的一條狗丟了一塊肉骨頭竟然給狗給踢了回來,而且林縛嘴裡說「兩三個人」也是完全無視他對周普的欣賞,一定要將這兩人收為隨扈。

    林庭訓一生都是好涵養,遇事不驚,泰山崩於眼前不變色,但是林縛的拒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都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麼好。

    林續宗本來就是看林縛不順眼要過來壞事的,哪裡想到這小子不知好歹自己先拒絕南溪塬子的宅子,他就袖著手冷眼旁觀。

    顧盈袖也甚為驚訝,剛才在街頭林縛就堅持要將周普甥舅二人收為隨扈,這時候謝絕林庭訓的好意,不禁頭疼的想:這傢伙究竟要幹什麼啊?

    暖閣裡燒了地熱,對著園子的窗戶都開著,曖烘烘的完全沒有初冬的清寒。

    林縛的拒絕讓老成持重的林庭訓有些手足無措,一時沒有接下話來,暖閣裡頓時陷入冷寂得讓人心打顫的靜寂之中,氣氛頓時僵到極點。

    趙虎、林景中、顧長順、趙能這些人站在園子也能透過窗戶看到曖閣裡的情形,趙虎、林景中心裡悲鳴:林縛真是犯了愣頭青,就算不要拒絕,也不能這麼乾淨利索不給家主顏面啊,完全可以事後請七夫人幫著推脫掉。

    顧長順面無表情,反正他在趙虎已經知道林縛的意思。

    只有趙能心裡既是驚訝又是狂喜,他從白沙縣脫身回來,雖說逃了一命,但是林縛喪身白沙縣,他作為路上照應起居的隨從,總有脫不開的責任。回到石樑縣後,趙能自然極為編排林縛的不是,盡可能的推卸責任。林家也的確沒有怎麼為難趙能,特別是趙虎在林庭訓問話對趙能動了粗,激怒了林庭訓,責罰趙虎之時,趙能反而獲得了些同情,事情就輕輕的揭過去。七夫人心裡也是恨林縛給狐狸精迷了心竅斷送了自己的性命,也沒有想要怎麼去追究趙能的過失。

    趙能萬萬沒有想到林縛命會硬到這種程度,竟然兩度死而復生,大清早聽到林縛回來了,嚇得驚惶失措,特別是聽說老爺竟然要將南溪塬的宅子拿來籠絡林縛,趙能更擔心會重提白沙縣一事。那樣一來,他的一分過錯就會擴大到十分,給拖到宗祠前活活打死都有可能,這讓他如何不驚惶失措?他萬萬沒有想到林縛這趟回來會如此的不識抬舉,直接回絕了老爺的好意籠絡。

    趙能手輕輕的捂著胸口,只覺懸在嗓子眼裡的心臟總是落回到原處,但是他同時還是疑惑:林縛這小子是不是吃錯了藥?

    ********************

    周普袖手而站,看著左近這些人,他心裡也異常的疑惑。

    周普性子爽直不假,與流馬寇在一起喜歡插科打諢,在秦承祖、曹子昂這些人面前也言行舉止粗魯,但他這一輩活的驚險、曲折,什麼大風大浪沒有經歷過,眼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首先周普不明白林縛在石樑縣竟然如此的窮窘,也不明白林縛在林家的地位如此低下,心想他要不是考中舉人,地位大概也只比趙虎、林景昌這兩人略高一些,還不如顧長順、趙能這些家生子,周普更加不明白林縛在別人的眼裡會如此的不濟,他能看出七夫人、趙虎、林景中等人都真心的關心林縛,但是他們一個個的爭著要幫林縛拿主意,好像在他們的眼裡,林縛是個很沒有主見的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周普真是想不明白,他戎馬半輩子,能令他歎服的人真沒有幾個,林縛絕對要算一個。從白沙縣遇匪、藏在船中尾行至海島,與傅青河二人巧計殺死數倍於己的寧海鎮精銳,救下蘇湄二女與諸少年,又成功奪得船離開荒島,並獻奇策與他們合力劫殺官船、不傷一兵一卒的救出子昂跟四娘子——這種種事中體現出來的膽識、謀略、義勇,除了侯爺,周普還真沒有在別人身上看到過。剛才在趙虎家,趙虎、林景中在那裡生性林縛做錯事似的拚命勸他接受本家的好意時,周普真想在他們耳邊吼一嗓子:你們有什麼資格對林縛指手劃腳?

    雖然很疑惑,周普還是很聰明的選擇靜觀,他相信林縛有能力解決好這一切,不用他瞎操什麼心思,上岸前,秦承祖也找他單獨談過,岸上接應的事情要以林縛為主,他更主要是保護林縛的安全。

    林縛也正覺得頭疼呢,在白沙縣時,他就不再從前的林縛了,周普跟趙虎等人對他的感觀有著極大的落差,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但是也免不了一些小麻煩:七夫人朝他看過來,眉微蹙,美眸微瞪,無疑是暗示趕緊改口。林縛也只能裝作視而未見。

    林庭訓咳喇了好幾聲,化解剛才那會兒失神的窘迫,說道:「好,好,好……」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其他人也完全不明白給林縛直截了當的拒絕了還能「好」在哪裡,林庭訓也意識到自己「好」字說得太多,雙手搓拍著,說道,「活著回來就好,我也放心了——這個月來,你嬸子為你的事擔心不少,活著回來就好……既然你決心暫住在趙虎家,那就隨你好了。」那神情是要送客,也沒有去招攬周普的心思。

    **************************

    林縛告辭退出暖閣,趙虎、林景中都搖頭歎息,也無奈跟林縛他們離開賜書園,走到正門的門房處,後面急急有人碎步追來,喊著要林縛稍等片刻。

    林縛轉回頭見是趙虎他娘從裡面追出來,問道:「趙嬸,有什麼事情?」

    「對了,娘,七夫人一大早找你過來有什麼事情?」趙虎問道,他還想著大清早在街頭七夫人讓他捎信的事情。

    「那事等會兒再說,你別打忿,」趙虎他娘小跑過來,氣喘吁吁的,朝林縛說道,「林秀才,七夫人要你在這裡等她片刻,她有話要跟你說……」

    林縛心想大概七夫人對自己剛才的應答也很不滿意吧,這才要自己站在這裡等她過來。顧盈袖住的翠院在大宅的西北角,與賜書園相對,總是要講避諱,林縛也不能去翠園去找七夫人,就站在門房外曬著太陽等七夫人過來。

    過了片刻,七夫人顧盈袖走過來,沒理會趙虎、林景中還有趙虎他娘的請安,急沖沖的問林縛:「你是怎麼回事,南溪塬子的宅子為什麼不要?你不是說過要能住進那宅子,這輩子也就心滿意足了嗎?」

    「當時想法幼稚了些?」林縛笑著說。

    「現在想法怎麼就不幼稚了?」顧盈袖看見門房裡有門丁探頭出來,眸子看過來,也不用她說什麼,門丁的腦袋就縮了回去,七夫人跟別人說話可不是他能偷聽的。趙虎、林景他們也站到一邊,等著七夫人勸說林縛回心轉意,這會兒折回去開口求家主,說不定還能有所挽回。

    「我一回來,家主就慷慨送我一棟美宅,是不是接下來一步就要替我安排婚姻?」林縛問道。

    「這有什麼不妥?你早就該成個家了,先前還可以說是為了功名,如今你也考中舉人了,不正是要考慮成親的事情嗎?老爺替你安排個門當戶對的好姑娘有什麼不好?」顧盈袖問道。

    「我接受南溪塬子的宅子,的確也就不便拒絕家主為我安排婚事了,」林縛說道,「我只是覺得奇怪,我只不過鄉試中舉,家主需要如此熱切的對我?」

    「你以為是什麼?」顧盈袖問道。

    「盈袖姐你是知道的……」林縛說道。

    「……我知道什麼?」顧盈袖脫口而問,轉念才意識到林縛這回沒有喊她七夫人,而是像小時候那樣喊她盈袖姐,微微一怔,又有些不好意思,神情有些扭捏說道,「瞎喊什麼,輩份都不講了?」這時候又想起來林庭訓剛才開口送客時提到自己為林縛事情憂心時語氣頗重的說了「嬸子」這個詞,似乎有所指,心想:難道老傢伙又疑神疑鬼起來?心裡對林庭訓暗呸了一口,卻沒有表現在臉上。

    林縛也不知道顧盈袖心中所想,壓低了些聲音,說道:「盈袖姐你應該是知道的——梁左任知縣一直都極力推動在上林村渡口增設巡檢司,我在去江寧趕考之前就聽說文書都已經越過東陽府直接遞到宣撫使司衙門去了。我相信林家有能力再阻撓一次二次,但是上林渡增設巡檢司也是大勢所趨,與其鬧僵了下不了台,還不如主動配合換些有利林家的條件——我這個舉人說有用也沒用,說沒用也有用,本家籌劃得當,同意在上林村渡口設立巡檢司設立之後,但換我去當這個九品巡檢官,就該是本家計劃中的妥協條件吧?」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4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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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家奴也是富貴途

    顧盈袖詫異的盯著林縛看,沒想到他能準確猜出林庭訓在打什麼麼算盤,微訝的問道:「啊,這都是你自己想明白的?」轉念又說道,「你小子從來都不笨,只是性子弱了些,給土狗追了都會嚇哭,我倒是沒有想著要騙你——也沒有覺得這樣對你有什麼不好啊?」

    林縛心想以前的自己真這麼沒用?自己怎麼不記得這事?這時候倒不是追究有沒有給狗追咬嚇哭的時候,他說道:「家主賜我美宅,又安排我的婚姻大事,我想就算我當上這巡檢,大概也只能由著家主來安排巡檢司裡的人手——說起來,家主只需要我去佔這個位子,當這個傀儡,好方便上林渡、鄉營還牢牢的控制在林家的手裡。也許有些人認為即使當一粒棋子也沒有什麼不好,」林縛說到這裡,稍定了一下,放肆的看著顧盈那雪白粉嫩的玉臉,放肆的看她那雙深邃清澈跟夜空下星子的雙眸,說道,「只是,我不想當別人的棋子!」

    「啊……」顧盈袖疑惑的看著這趟回來後變得有些黑瘦但更英氣的林縛,實難想像這一番話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真是覺得林縛這趟回來跟以往大不一樣了,雖然她一向認為照顧好林縛是自己的責任,但是一時也找不出什麼話來勸他改變念頭,又覺得林縛這一番話說得豪氣十足,很些男人的氣概,但是這些年她在林家過著爾虞我詐的生活,知道現實是怎麼回事,柔聲說道,「你能有這志氣,我真替你高興,但是你也沒有必要當面就回絕,一點迴旋餘地都不留。」

    「一步軟就步步軟,家主要用我當棋子,我只要陷進去,還有資格跟家主迴旋嗎?」林縛說道。

    「話是這麼說不錯,但是你人在東陽啊!」顧盈袖說道,她知道林家在東陽府的勢力,林縛本就是林家的子弟,與其努力掙脫林庭訓的掌控,還不如耐心等上幾年,等林庭訓死掉。

    「這邊事結了,我就去江寧。」林縛說道。

    「啊,」顧盈袖微微一怔,腦子間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玉臉漲得通紅,脫口就訓斥道,「你竟然還死性不改,那騷狐狸精有什麼好,你還要為她去江寧?」話音未落,就覺得這麼說很不合適,倒像是跟江寧那個歌妓爭風吃醋似的。雖然有些失態,但是顧盈袖還是覺得很生氣,深邃而迷人的秀眸凶巴巴的盯著林縛。

    林縛摸著鼻子,不能跟顧盈袖說流馬寇及崇州少年之事,蘇湄的事情讓他百口難辯,便不說什麼,這下子就冷了場。

    顧盈袖的聲音有些大,趙虎、林景昌還有趙虎他娘站在遠處都不明所以的看過來。周普心裡想:這漂亮娘們對林縛的事還真是上心,這會兒吃起蘇姑娘的飛醋來了。

    這會兒,二公子林續宗與趙能從甬道遠處走過來,眼睛也盯著這邊看,走到一半,就折入一間院子。

    「嗯……」顧盈袖見林縛不說話,自己總不能像鬥氣的小女孩子跟他在門房前僵持下去,那太不成體統了,只輕聲說道:「我過兩天要回一趟湖堰,你有空也該去湖堰看看……」

    湖堰是顧盈袖的老家,離上林有十多里。

    「嗯。」林縛應了一聲,男女私約相見是禮法大忌,他知道顧盈袖私約相見不是因為男女之情,只是關心他、想勸他回心轉意,但也為顧盈袖的潑辣大膽驚訝,換作以前的他即使心裡會有歡喜,多半也不敢去赴約的。

    顧盈袖跟丫鬟翠兒轉身朝內宅走去,林縛與周普、趙虎等人以及趙虎他娘離開林家大宅,他們沒有注意二公子林續宗剛走進的那間院子門開了一條縫沒有闔上,一雙眼睛藏在門外盯著外面看。

    *********

    聽著裙裾拂過青磚甬道的微響,林續宗在門後負手而立,他那雙細長的眼睛微瞇著,似在想像顧盈袖往宅子深處款款而行的窈窕姿態。

    「二公子……」趙能低眉順眼的垂手站在一邊,卻暗暗打量二公子的神色,他在林家唯有依賴二公子了。

    「跟以往不一樣啊……」林續宗蹙著眉頭。

    「軟腳蝦這趟回來是跟以往大不一樣。」趙能順著二公子的口氣說。

    「我是說我爹。」

    「老爺怎麼了?軟腳蝦自己吃錯了藥不要那棟宅子……我跟在老爺身邊這幾年,可沒有見過老爺吃過這閉門羹。」

    「要真是沒用的軟腳蝦,我爹也就只會用心籠絡一回,反正日後也逃不手掌心去。你想想看,這個閉門羹要是那淫婦故意在背後唆使呢?」

    「……」趙能微微一怔,轉念說道,「什麼事都逃不過二公子的眼睛,我說這軟腳蝦這趟回來怎麼跟以往大不一樣呢!」

    林續宗眉頭皺得更深了。

    **********

    林縛等人離開林家大宅,在路上,趙虎念念不忘七夫人大清晨讓他找他娘過來的事情:「七夫人找你什麼事,你都還沒有說呢?」

    「就你急性子,離家還有幾步路?」趙虎他娘抱怨道,「這事能不能成還要問秀才呢。」

    「有我什麼事情?」林縛問道,「七夫人有什麼事要趙嬸轉告我,剛才怎麼不說?」

    「七夫人說秀才你考中舉人,以後就是老爺了,身邊不能沒有使喚人,虎子雖然性子粗糙些,但是秀才知道他心眼實沉,辦事跑腳也利索,你覺得……」

    「這怎麼成,」林縛聽出趙虎他娘的意思,連忙推脫道,「我是把趙虎當兄長的,怎麼能這麼糟蹋趙虎?」

    「那你是瞧不上虎子?」趙虎他娘反問道。

    林縛給趙虎他娘拿話堵在那裡,他沒有想到七夫人會替他考慮這麼周全,換作以前的他,只求一世富足,多半會答應下來,畢竟趙虎因為替他出氣丟了鄉營的差事。這個社會貴賤有別,沒有多少人身平等的概念,他與趙虎雖然好友,變成主僕關係,也不是難以接受的事情,便是趙虎自己也不會覺得有多少委屈。

    趙虎沒想到七夫人找他娘是說這事,有些倉促了,沒什麼思想準備,心思複雜,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林縛耐心的勸說趙虎他娘:「嬸子,你說哪裡話?你也知道我剛剛因為南溪塬宅子的事情惹了家主不大高興,趙虎他跟了我未必是好——事實上,我還正想找機會請七夫人幫趙虎言語一聲,讓趙虎回鄉營……」

    「南溪塬宅子能有多大的事,林家老爺總不能將你的舉人功名給摘掉吧?」趙虎他娘倒是個相當有主見的女人,她說道,「趙虎能回鄉營是好,但是在鄉營總沒有個給撐腰的人在,他的性子又是毛糙,萬一再說錯什麼話,做錯什麼事,還不是要給上面老爺一句話就踢出來?嬸子我今天在秀才你面前說句依老的話,看著你長大,知道你的心眼也實沉,如今有了功名在身,虎子跟著你,前程比回鄉營好。難道說你已經答應了別人?」

    「這個倒沒有……」林縛都覺得自己說話有些無力,實在找不到好的借口拒絕趙虎他娘這個請求。

    林景文在旁邊幫腔道:「我覺得這樣倒是不錯,你再去燕京趕考,也不能沒人照應。要不是我不能隨便辭去貨棧的賬房,也會厚著臉皮請你收我做隨扈呢。」林景文還是認為林縛在家主面前有了骨氣是打定主意去燕京參加會試搏更大的功名。

    林縛考中舉人,有了功名,即使不去考進士,也不去一官半職,依本朝之例也可以跟官員、世襲勳族一樣收四名隨扈養做家奴。這倒不是說本朝官員不能養更多的家奴,前任江東宣撫使朱國昌離任時,家人家眷近三千人浩浩蕩蕩的離開江寧風光無限,但是法定的家奴名額只有四人。這四人依例可以免去丁稅、徭役以及除田稅外的各種加派(考取秀才只能免去本人的丁稅、徭役)。

    趙虎他娘看中的就是這四個法定名額,初看上去,給舉人或官員或世襲勳族當家奴免去丁稅、徭役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關鍵還在於免去各種除田稅之外的加派。

    東陽府地處富饒,又絕少旱澇,夏稻秋麥,一畝熟田通常全年能有三石稻麥的收成,一戶人家能有二十畝地,閒時再去打零工,即使依例繳足丁稅、免役錢、田賦,小日子也能過得相當的寬裕,但是官府的各種加派、稅吏的盤剝以及鄉里的各種攤派,足以這麼一戶自耕農家庭活得窘迫。若是趕上年成不好,或者遇上官司,或者盜匪,隨時都可能給踢到破產的邊緣。

    如此一說,大概就能看出給舉人老爺當家奴的好處來了,丁稅、徭役雖然只能免一人,但是能幫家裡免上附加在田產的各種加派,更不用擔心會遭到稅吏的盤剝跟刁難。遇到官府有什麼減租減捐的好處,自然能優先享受,要是遇上官司,也有個依仗。

    這還是林縛老爺混得不好的情況,要是林縛混得好,在縣裡謀了一官半職,那他的隨扈自然也會有更多的好處。

    林縛心裡微歎,想想後世那些個爭著搶著給領導當秘書、當司機的行為,與眼下又有多少本質的區別?

    唯一的不好處,就是做隨扈,與奴僕相同,皆為賤籍,但是掙扎在溫飽線上的普通鄉民良賤之別並不是十分的看重。林庭訓身邊的使喚人也是家奴,但是上林村有幾個人能瞧不起他們?趙虎做隨扈入賤籍無所謂,能給他家帶去好多實惠,但是林景昌就不會願意,他雖然幾次都沒能考上功名,卻未必就死了心,入了賤籍就不能去搏功名了,不過賤籍從軍甚至擔任低級軍官都沒有絲毫的限制。

    林縛嘴裡說不收趙虎當隨扈是怕委屈了他,傷害了兄弟情義,實際上是不想將趙虎拖入更凶險的事情中來,無論是流馬寇,還是崇州少年,還是蘇湄與晉安奢家的事情,都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凶險,但是在趙虎他娘看來,林縛不收他兒子做家奴,那才是真正叫傷害了兄弟情義。

    趙虎倒無所謂,要是林縛滿口答應下來,他還會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呢。

    林縛只能攤攤手說回去再議這事,趙虎抬頭看了看太陽,給這些事一岔,都快到中午了,說道:「回去做飯也來不及,我們去渡口,秀才第一天回來,也應該擺一桌洗塵宴……」

    趙虎他娘也不問什麼,先回去了,她婦道人家,不便跟著去街上的酒樓;林縛、趙虎、林景昌還有周普、陳思澤等人往渡口方向走去。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49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6 PM 編輯

第八章 鄉情濃淡

    在上林渡的酒樓吃過酒,林縛等人往趙虎家折去,之前的林縛純粹是個書獃子,除了林家跟上林村的村民外,在石樑縣幾乎沒有什麼人脈關係,周普、陳恩澤落戶入籍之事,還要林景昌、趙虎幫著跑腿。

    趙虎在鄉營當了兩年的小頭領,開過眼界,他與林景昌都不是畏首畏尾、不知世事的山民村夫。林家控制的鄉營也時常招募一些外鄉人,落戶入籍之事,趙虎都略知一二。林景昌未能考取功名,去林家貨棧當賬房,心裡憋著一股子勁。雖然不大受本家重視,但是他花了十二分的心思跟精力進去,見識、心思比趙虎要深沉得多,在酒樓吃酒時,林景昌將如何落戶入籍、該找誰、該如何送門子錢諸事都細細說給林縛聽:「縣裡戶房的陳書辦我認識,不過周大哥離開冀北在外飄泊數年才想起要落戶入籍有些難度,大概要找一下陳縣丞,我後天要去縣裡,幫你們跑一趟……趙虎也沒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情,要不先讓趙虎帶秀才你往幾個關鍵人家走動一下?」

    林縛、周普、趙虎、林景昌等人從酒樓回到趙虎家,有人在趙虎家等候他多時了,卻是石樑縣縣學教諭盧東陽與縣主簿陳凌在衙門兩名衙役的陪同下登門造訪,上林裡的里長也在趙虎家。

    雖說林縛是在林家義學裡讀的書,不過他是在盧東陽到石樑縣擔任教諭的那一年考中秀才的,名義上要算盧東陽門下的弟子。

    看見盧東陽在趙虎家等候,林縛作揖道:「恩師怎麼在這裡?」

    「……我們過來找你,」盧東陽定睛看了林縛片刻,才說起他與縣主簿陳凌過來的緣由,「白沙縣劫案發生後,驚動了宣撫使司,案子還沒有結,不過得林家僕役趙能及白沙縣的證詞,宣撫使司確信你劫案中歿沒。午前上林裡快馬傳訊縣署,說你今日乘船返回,此事馬虎不得,梁知縣特派我跟陳凌主簿前來核實。你遇劫匪後脫身之種種遭遇,煩請跟陳主簿一一言明,縣裡需向宣撫使司行文奏明此事,我過來是做個見證……」

    「這是當然,恩師與陳主簿不來,我也打算明日去縣裡詳稟此事。」林縛回答道,請盧東陽、陳凌等人入內將精心編造好的謊言又複述了一遍。

    按說蘇湄的影響要遠遠比他這個剛中舉的舉人大多了,但是白沙縣劫案涉及蘇湄部分只需要白沙縣知會江寧府有司就行,偏偏劫案涉到一個剛及第的舉人,就要驚動江東宣撫使司,不過也僅僅是驚動而已。現在盧東陽與縣主簿親自登門核實林縛返回上林村一事,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畢竟事情驚動了宣撫使司,再出差錯,石樑縣可兜不下來。

    也許縣裡更怕林家推出一個冒名頂替的「林縛」出來,才讓與林縛見過幾面的縣學教諭盧東陽親自登門驗證。

    盧東陽與縣主簿陳凌確認林縛是其本人無誤之後,對林縛旬月來的遭遇卻不是特別的關心,略加記錄,又讓林縛自己筆錄了一份陳述,畫了押,就急著回縣裡去了。對周普援手救人一事,盧東陽跟陳凌都說縣裡要予以嘉獎,至於周普與陳恩澤甥舅二人要在石樑縣落戶入籍,此事有林縛的擔保,而且做林縛的隨扈入的是賤籍,自然沒有什麼問題。

    **************************

    夜裡吃飯沒去酒樓,就在趙虎新宅子的堂屋裡擺了一桌酒,豬臉肉、燒雞及紅燒魚以及幾樣疏菜,從酒樓買回兩罈酒,有些酸澀。本朝酒茶鹽鐵皆由官府專營,官府抽取酒稅太多,好酒異常的貴,鄉民喝酒,哪怕只是劣酒也是奢侈。

    趙虎他爹是一棍子打不出悶屁的老實人,只會擺弄莊稼活,酒桌上都沒有說兩句話,只是手指捏著酒碗的邊緣小口的抿嘴,捨不得大口的吞嚥。

    有客人在,趙虎他三個弟妹都沒有坐桌子的資格,都給趕到老宅子裡吃飯,肉食都招待林縛的,他們只能挑幾樣蔬菜下飯,還是林縛入席後夾了淺半碗肉、撕了半隻雞給他們送過去,看他們迫不及待的狼吞虎嚥,真是心酸。

    趙虎他娘這些年一直都在大宅子裡幫傭,幫著七夫人做事,見過些世面,在趙家更像一家之主,趙家有什麼事情都是趙虎他娘拿主意。按照規矩,家裡宴客,女人跟小孩子不能入席,趙氏也是守規矩的婦道人家,就站在酒桌旁緊追不捨的又提起趙虎給林縛做隨扈一事,在她看來這麼個好機會不能輕易的放棄。

    「這邊事了,我便要去江寧,不會留在東陽……」林縛說道,心知這麼長時間裡趙虎應該跟他家裡商量過做隨扈的事情,心想他應該礙著面子不願意開口求自己,即使如此,林縛還是想打算他們的念頭。

    「……」趙氏一愣,她到底是沒有問林縛不留在東陽去江寧做什麼,猶豫了片晌,都無法決定是不是也讓趙虎跟著去江寧,這跟她一開始的想法不一樣。

    這會兒,院子裡的狗叫喚起來,隱隱約約的聽見老宅子那邊有個女人聲音在喊:「趙虎侄子在不在?秀才在不在?」

    林縛不知道又有誰來找他,過了片刻,就聽見趙虎他妹妹梅子在老宅那邊招呼來人:「原來是蘭嬸跟桂生叔啊,你們來找我哥跟秀才哥做什麼?他們在隔壁院子呢,我帶你們過去。」

    院子裡的土狗叫喚著不停,不知道又給誰踢了一腳,悲鳴了一聲,嗚咽著跟著來人進了堂屋。

    林縛見是佔了他家老宅子占的林桂生夫婦,林桂生肩上搭了褡褳(中間開口,兩面裝東西的長袋子),褡鏈看上去鼓囊囊、沉甸甸的,不知道裝了什麼東西。林縛將條凳往外拉了拉,招呼林桂生坐下來:「桂生叔啊,來坐,先喝碗酒,等會兒我就寫個文書給你,趙虎跟小五都來做見證,你們以後就放心在老宅子住下吧……」

    林桂生半年沒沾葷腥,看著桌上碗裡還有淺淺的半碗肉,眼睛都冒綠光,本來是個膽小怕事的人,身子卻不由自主的往前挪,給老婆在後面猛扯了下,才驚醒似的收住腳,訕笑著:「秀才客氣哩,你現在是舉人老爺,我哪有資格坐你身邊呢?一點都沒有規矩的……」將肩上沉甸甸的褡褳捧在手裡要往前遞,小心翼翼的說道,「我也不知道老宅子值多少錢,暫時就湊到這些,秀才你給我一個准數,我過兩天籌到就給你送來,就希望你能寬容我家兩天……」

    「……」林縛微微一愣,覺得上午時應該將話說清楚了,笑著說,「我打小沒少蹭桂生叔家飯吃,桂生叔你這是跟我開玩笑吧?」

    「我哪敢跟秀才你開玩笑?我今天敲了十七八家門,真的就借到這些,我要是藏了一個銅子都不是人,你說個准數,還差多少,我過兩天一定給把錢給你補上;要不,你就將老宅子收回去?」林桂生哭喪著臉幾乎哀求起來,臉上的皺紋揪起來就像陳年榆樹根。

    林縛突然覺得心裡給什麼東西堵住,心裡也覺得異常的沉重,站起來,將林桂生手裡錢褡子接過來,壓手得很,差不多有上百斤重。

    鄉里很少用得上銀子,都是銅子,官家規定一千文錢換一兩銀,實際上銀貴銅賤,一兩銀通常能換上一千二百錢到一千四百錢,這錢褡子裡裝了上百斤銅錢,也就七八兩銀,但對本來就是族中破落戶的林桂生家來說,就是一筆天大的財富,實在難以想像他這一天說了多少好話,才借來這些錢。

    按說村尾那三間老宅房加上宅地,也值不了七八兩銀子,但是林桂生拘謹的站在那裡小心翼翼的不敢將話說滿了;他們愣是不敢相信林縛是要將宅子白白的讓給他們,他們甚至以為佔了村尾舊宅住得罪了林縛才讓林縛說那樣的話。

    林縛將鼓囊囊的錢褡子放在桌角上,他知道真將舊宅子白送給林桂生一家未必能讓他們從此就安心的住在裡面,從錢褡子裡面拿出拿細麻繩串起來的兩吊銅錢來,跟林景昌說:「小五你走一趟,去取紙筆來,也麻煩你請兩位族老過來做個見證。我願作價兩千錢將村尾老宅轉讓給林桂生一家,立下死契,永不言毀……」

    「好咧!」林景昌站起身來就走,趙虎家沒有紙筆硯墨,他得回家去取。

    「這如何是好,這如何是好……」林桂生兩口子見林縛說得乾脆利落,又讓景昌去請族老做見證,才信是真的,心知村尾舊宅兩弔錢是遠遠不止的,心想讓林縛這些銅子都收入,但是這些銅子大都是借來的,還十年都未必能還清,內心交激,又不知如何拿言語表達,嘴裡囁嚅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眼睛裡濡著淚花。

    趙虎拿來碗給林桂生倒了碗酒,等了片刻,林景昌取來紙筆硯墨並請來兩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做見證,兩個族老在路上聽林景昌說過緣由,一進屋來便誇林縛厚道不忘本,又跟林桂生夫婦說:「那宅子是吉宅,出了秀才又成了老爺,不消說兩弔錢,就是二十弔錢,都有人搶著買,舉人爺的厚道,你們心裡要記著……」林縛當下寫就賣屋及宅地契書,請族老畫押見證,讓林桂生夫妻倆將契書跟多餘的銅錢帶走。

    給這事一打岔,送走林桂生夫婦跟族老已經快到半夜,那些殘羹冷炙也都由趙虎的妹妹梅子收拾停當,林縛還想等趙虎父母去老宅後就上床休息。趙虎他娘倒是做了很大決定似的,離開前說道:「你去江寧,趙虎自然也要跟你去江寧——」那意思就是不管林縛去哪裡,她都打定主意讓兒子趙虎跟在林縛身邊做隨扈。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52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6 PM 編輯

第九章 隨扈

   見趙虎他娘倒似打定了主意,林縛習慣性的摸了摸鼻子,說道:「趙嬸,我十歲就父母雙亡,也全憑左鄰右舍照應,趙嬸你待我如子侄,不用你說,有什麼好處,我也不會忘了趙嬸你家,只是我此時能力有限,不能照顧周全……趙嬸你既然堅持如此,趙虎也不覺得委屈,那明日一起去縣裡去立文書改籍。不過,趙虎也不用隨我去江寧,梅子、澤娃、東娃都還沒有成年,還需要趙虎留下來照應。」

    趙氏自然高興,按說趙虎跟在林縛身邊是要拿月銀的,真跟著去了江寧,那些月銀就也夠自己花銷,家裡就一點都照應不上,林縛不要趙虎跟在身邊,趙虎留在家裡至少能抵兩個勞力,加上能免去各種加派,之前緊巴巴的日子能立時寬鬆起來,叫她如何不高興?

    趙氏喜滋滋的與趙虎他爹去了老宅子,林景昌也微帶酣然的離去,趙虎初不吭聲,待人散盡才質問林縛:「既然你答應我做隨扈,你要去江寧,為什麼不讓我跟著?這便宜我佔了不痛快!」

    周普坐在一邊的凳子上,笑嘻嘻的看著趙虎質問林縛,他就喜歡趙虎這種乾脆磊落的性子,就看林縛如何拿主意。

    林縛看著趙虎,心知他是值得信任的,問道:「你真要隨我去江寧?」

    「我想自己總也有些長處,哪有只佔你便宜的道理?」趙虎氣鼓鼓的說道,「再說你去江寧,身邊就不需要自己人照顧?」

    在趙虎看來,林縛肯定要用周普做隨扈的,也會讓周普隨他去江寧的,心裡覺得自己在林縛心裡的地位比不上這個外鄉人而生氣。

    「……」林縛笑了起來,說道,「我知道你有一膀子力氣,也練過拳腳,你要不要跟周爺討教一二?你也應該看得出周爺是練過兩手。」

    「來,來,不要怕仗著身強體壯欺負我年紀大,」周普知道林縛拿定主意了,笑著走過來,「我們搭一下手……」周普早年習武也學過花架子,半輩子下來,拳腳工夫已經沒有套路,只以散手跟切磋。

    趙虎這會兒以為林縛遇匪之後想收兩個有能力護衛他周全的隨扈,也沒有注意到林縛對周普的稱呼都變了,他知道周普說「搭一下手」就是過招的意思,他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說道:「那行啊……」右手捏成拳往前屈探請周普先出招。周普手腕靠過來,一翻腕子就要擒拿,動作快若閃電。趙虎嚇了一跳,他起初還以為周普就是身體壯實呢,驚疑之間想躲躲不開,手腕就給周普拿住。周普也沒有變招去鎖喉、封眼什麼的,直接用勁下壓試探,看趙虎有沒有勁,勁僵不僵。趙虎倒是有一膀子力氣,腕力也強,見周普跟他比勁,心裡高興,勁還沒有使足,卻不料周普手腕反勁一抖,捏掌為拳直接在他的胸口捶了一下。趙虎胸口挨了這一擊,連退了三四步差點跌退,胸口閉氣過了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

    趙虎這才知道自己那兩招莊稼把式根本就不是在人家眼裡,愣怔在那裡,不知道說什麼好。

    「如何?」林縛笑著問,見趙虎神情有些沮喪,說道,「你現在知道周爺不是什麼一般的從冀北逃難出來的流民了。讓周爺跟你搭一下手,可不是要挫你的銳氣——你既然堅持要跟我去江寧,有些事總歸是要讓你知道的,那也就要你守口如瓶,連景昌都不能說。」

    趙虎性子有些糙,換作別人這時候多半會有遲疑,他只問道:「還有什麼事情不能對別人說的?」這語氣聽起來就像江寧有個大坑等著他也毫不猶豫的跟林縛跳進去,與其說他的性子毛糙,還不如說他對林縛的信任極深,只說道,「我只知道你這趟回來跟以往變化很大。」

    「當然會有些變化,你不會真以為我在白沙縣遇到劫匪能這麼輕鬆的逃過一劫?今天跟盧教諭、陳主簿所說,大半是編造出來的。有些事說起來有些駭人聽聞,暫時還不說出來的好,免得大家擔心。不過你堅持要跟我們去江寧,以後總會看到些什麼、聽到些什麼,這些事,你心裡清楚就行,都不能洩漏出去。有些事情洩漏出去總是會有不小的麻煩。」林縛說道,他既然要將趙虎帶在身邊,雖然不會現在就將所有的內情都告訴他,但是一些話必須要說透,避免他不小心出紕漏。

    「這個我知道,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趙虎說道。

    「恩澤跟周爺學習拳腳工夫呢,也學刀,你也可以請周爺指點你一二。」林縛說道。

    「那周爺能收我做徒弟?」趙虎對這事倒是十分的熱衷,轉身就問周普。

    林縛也順水推舟的幫腔道:「辛苦周爺了。」

    「我會的只是小伎倆,林兄弟所學才是殺人之術,趙虎你怎麼丟西瓜撿芝麻?」周普說道。

    「什麼殺人之術?我那只是置絕地而生出來的些權變,」林縛也不想讓趙虎覺得自己有多麼大的改變,輕描淡寫的就將過去旬月發生的事情揭過去,又說道,「說起殺人之術莫過於刀兵。一人勇武,難抵十名老卒,刀兵之術,在兵不在刀。趙虎你也是曾經有過十多名手下,對刀兵之術應該略有些瞭解。這方面,周爺也是有東西可以教你的……說不定以後能搏個軍功爵。」

    做了家奴就入了賤籍,即使日後脫籍從良,其人甚至子孫數代參加科舉、進入仕途都會有嚴格的限制,然而本朝為激賞軍功,賤籍從軍積功脫籍就沒有這個限制,甚至還能搏個軍功爵光宗耀祖。

    趙虎心想既然認周普作師傅,便說他跟陳恩澤不能跟周普擠通鋪,要在西廂房地上另外鋪床才合規矩,卻給周普踹了一腳:「哪來這麼多破規矩?」

    ***************

    趙虎、周普、陳恩澤都去西廂房休息,片刻之後,呼嚕聲就傳了過來,此起彼伏,即使中間隔了兩扇門,也吵得林縛難以安睡。

    林縛本來心思就重,初冬季節,說寒冷也沒有多寒冷,窗戶打開著睡覺,看著床前月光如霜,林縛心裡琢磨著林家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提出去江寧,七夫人會很失望,但是也沒有辦法,長山島那邊耽誤不起時間的。

    ***************

    次日大清早,趙虎套騾子車送林縛、周普、陳恩澤去縣裡之前將「林縛去江寧他也會隨之去江寧」的決定跟他娘說了,趙氏倒也沒說什麼,在趙虎他們走後,她也去了林家大宅幫傭。趙氏昨天夜裡也翻來覆去的思量,趙虎留下來是好,但是指不定林縛將來會有大出息,那趙虎跟在他身邊也會有個前程,再說七夫人的意思也是希望趙虎能跟在林縛身邊。

    趙氏趕到林家大宅子,正有人在大門前套馬車,是二公子身邊的人,趙氏琢磨著二公子一早要出遠門,她小翼的從側門走進去。

    大宅子裡的人都知道二公子跟七夫人之間有疙瘩,自己是七夫人請進林家來幫傭的,趙氏平時都小心避開二公子,免得無緣無故的挨頓訓斥。

    林家對下人還算體恤,待遇也厚,本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進來幫傭的,趙氏就算性子潑辣些,也只是莊戶人家出來的村婦,卻是七夫人進了林家之後指定要她進府裡服伺,趙氏才有進大宅子幫傭的機會。

    趙氏後來才知道七夫人到底是放不下照顧林縛的心思,但是她剛進入林家,大宅子裡冷槍暗箭的爭鬥得厲害,六個夫人對她都心懷忌恨,等著她露出什麼把柄來好看笑話,她自然不能直接去照顧一個跟本家已經很疏遠的林家子弟。等林縛長成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七夫人又是風華正貌的雙十少婦,在林家的地位又不穩,自然要更加的避諱。趙氏本來就是熱心腸,在七夫人進入林家之前,就對幼時的林縛照顧有加,七夫人進入林家之後,將趙氏請到大宅來幫傭,趙氏更加熱心的將林縛當成自家子侄來照顧,別人只當趙氏面善心慈,而不會亂想到七夫人頭上去。

    「七夫人對這孩子還真是厚道,」趙氏心裡暗暗想道,在她的心目裡,林縛還就是個孩子,「可憐這孩子還真是犟脾氣,不知道七夫人這些年有多辛苦,也不說留下來幫七夫人一把,莫名其妙的想著到江寧去,難道江寧那個騷狐狸精真將他的心竅給迷住了?」

    趙氏趕到林家理事的前院,今天是看賬的日子,七夫人已經在那裡看賬,七八個賬房先生都噤若寒蟬的站在一起,有兩人臉色很難看,大概挨了訓斥。七夫人顧盈袖看見趙氏進院子,將手裡賬目丟桌上,只說了句:「我午間吃過飯再來看……」便要趙氏跟她去後面的翠院。

    趙氏將昨夜林縛處置村尾舊宅的事情說給七夫人聽。

    七夫人顧盈袖點頭說道:「林縛這趟回來倒是會做人了,我本來也想勸他不要跟趙桂生家爭什麼,在上林裡留個好名聲,比什麼都重要,沒想到他做得也恰當……他同意趙虎跟著他了?」

    「秀才倒是答應讓趙虎跟著他,不知怎麼,他想去江寧哩,沒打算留在上林渡……」趙氏說道。

    「他倒是打定主意了……」七夫人顧盈袖微蹙著眉頭,俄爾,那黛如青山的秀眉平展開來,卻微微的歎了一口氣跟趙氏說,「他也該有他的主見了,我明天去湖塘,你等他回來跟他說一聲。」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57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7 PM 編輯

第十章 石樑縣裡充強豪

    石樑河調直之後,繞經石樑縣城的老河道沒有廢棄,但是繁榮也遠不如往昔了,縣城裡的熱鬧也不如上林渡。

    清晨出來,林縛等人坐著驢車趕到縣城,已經是日上三竿了。

    有主簿陳凌的關照,到縣衙找戶房書辦為周普、陳恩澤辦理入籍以及趙虎改籍之事甚是便利。由於周普編造的家鄉已經淪陷落入東胡人的手裡,石樑縣無法行文冀北查驗周普甥舅的身份,石樑縣只能將他們當成失籍的流民處置,有林縛擔保並收為隨扈更加沒有問題。即使如此,戶房書辦還十分盡職將縣尉找來拿出十多年來累積下來一大疊海捕通緝文書拿出來跟周普、陳恩澤的相貌比對。

    秦承祖、曹子昂、周普等人的海捕文書赫然雜在其中,不過周普的那份海捕文書,周普不叫周普,而叫鑽林豹周菩,畫貌上留有髭鬚。周普隨林縛回東陽,特別將髭鬚刮了乾淨,還是有七八分相肖,不過戶房書辦與縣尉都沒有將周普往流馬寇身上去想,拿出海捕文書也只是走走過場,很快就翻了過去。

    陳恩澤有些緊張,周普倒是鎮定自若,手還隨意的搭在陳恩澤的肩上,要他無需太緊張;林縛見趙虎臉色微變,輕踢了他一腳,心知他昨天見過周普的身手,多半能將周普跟那張海捕文書聯繫起來。

    趙虎倒不是沒有膽識,給林縛輕輕一踢,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午前就走完過場,戶房書吏與縣尉都公事公辦的謝絕了林縛的宴請。都說梁左任治下苛嚴,此時可見一斑,即使在後世,林縛也沒有見政府辦事人員會拒絕別人請客吃飯的,除非日程安排滿了轉不過來。戶房書吏與縣尉對林縛暗中封送的銀錁子倒沒有拒絕,都承諾盡快將事情辦妥就派衙役親手將牙牌、身籍等送上。

    林縛沒有急著離開縣衙,又遞了拜帖求見知縣大人。

    昨天教諭盧東陽與主簿陳凌受知縣梁左任委派登門核實自己死而復返一事,這雖然是梁左任必須要立即核實的一件大事,但是也可以理解為知縣大人對他的關心,再說林縛作為這科鄉試唯一石樑縣考取功名的舉人,拜訪石樑縣的父母官梁左任或者梁左任召林縛來見是必須的。

    縣署是前衙後宅,前衙署理公務,知縣及家屬、隨扈住在後宅,門役去而復返,說梁知縣午時宴客不便相見,讓林縛下午再來。

    林縛也不覺得受到輕視,與周普、趙虎、陳思澤往城裡找吃飯的地方。

    趙虎卻有些氣惱,昨天教諭與主簿親自登門,讓他誤以為知縣梁左任對林縛十分的器重,沒想到這時候卻以「午時宴客不便相見」為由給林縛吃了個閉門羹,替林縛打抱不平的說道:「這算什麼理由,年前他剛赴任時到上林渡給林家遞拜帖時可不是這個姿態。」

    「我什麼底細,梁左任能不知道?我可沾不了林家什麼光。」林縛笑著說道,梁左任或許之前未必認識他林縛,但是在他鄉試中舉、又遇白沙縣劫案之後,梁左任又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只是林家旁支一個性子懦弱的無用子弟?還會對他有多少重視?

    「對了,周爺真是淮上流馬寇鑽林豹周菩?」趙虎念念不忘的還是這事,見街上人少,壓低聲音問,神情間倒沒有什麼懼怕,還多少有些獵喜。

    「也許是。」林縛不置可否,說道,「街上不說這事,我們先找地方吃飯。知縣大人若得空,下午還要過來再拜見一下的……」

    「小五每回來縣裡,必到一家茶酒店,想必秀才你也不清楚,我們去那家吃飯……」趙虎說道。

    「哦,什麼茶酒店,有什麼特色能讓小五留戀?」林縛問道,他還真不知道林景昌在縣裡有喜歡去的地方。

    「去了一看就知道。」趙虎故作神秘,帶著林縛、周普、陳恩澤繞過縣衙往一條窄巷子深處鑽去,穿過巷子竟然是石樑河故道進城的水關,茶酒店就在水關河道的東岸。

    是最尋常見的酒飯鋪子,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來,將驢車繫在茶酒店前的栓馬柱上,將行囊拿在手裡,看見茶酒店舖子門前站著兩名腰間佩刀的青衣漢子。前頭四個拿著扁擔的挑夫進出酒飯鋪子,他們不管;林縛、趙虎他們走近,他們就橫擋在鋪子門前:「客滿了,請找別家店用餐吧。」

    「憑什麼別人能進,我們進去人就滿了?」趙虎給人無緣無故的擋在門,心裡憋氣,哪這麼容易就給唬走,眉頭一豎,兩眼瞪著守門的這兩個漢子。

    林縛眼睛從門洞裡看進去,裡面光線很暗,不知道有什麼人物光臨這家普通之極的茶酒店,還讓兩名護衛守在門口;這兩名護衛不管其他人進出而專門攔住他們是因為他腰間繫著一把佩刀,還有一把刀腰放在包裹裡讓陳恩澤背在肩上,看上去也很明顯,畢竟周普還不是隨扈,作為平民是禁止隨身攜帶兵刃的,在石樑縣還是要小心一些。

    兩個青衣漢子聽了眼前幾人不肯離開,臉色微微色變,起了警惕,手搭在佩刀上,就要趕人。

    這兩名護衛都不像衙門裡的衙役,官話帶些外地的口音,林縛想到他剛才在縣衙遞帖子求見梁左任時門役說梁左任午時宴客,難不成梁左任先他們一步趕到這裡來宴請他的貴客?真不知道這家茶酒店有什麼特別之極,林景昌跟趙虎都喜歡這裡,連石樑縣的父母官梁左任也喜歡這裡。

    林縛可不是之前那個不敢惹事生非的主,何況他還佔著理,看著擋在門口的兩個護衛態度強硬不肯通容、手按著刀把還擺出一副威脅的姿態,心裡想著將裡面的梁左任激出來更好,厲聲說道:「你們不是此間主人,攔著不讓客人入內,是何道理?你們按著刀,還想撥刀威脅將我們趕走不成?便是本縣梁左任大人在裡面,也不敢縱容家奴如此,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林縛這一通話說得氣勢凜然;門前兩人無以應答,只當林縛是地方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畢竟真要鬧起糾紛,對方既是地頭蛇又人多勢眾不說,他們擋門在先還顯得理虧,猶豫著是不是讓他們進去。

    趙虎瞅著林縛覺得奇怪,以往每回都是他跟林景昌是搗蛋生禍的主,何時見過林縛在別人面前如此強勢,對方還是兩個腰間佩刀、威風凜凜的漢子?趙虎也不管太多,林縛態度強勢起來,他也不怕在石樑縣地面上惹事生非,便朝鋪子裡喊:「肖家娘子,你快出來,你家鋪子前怎麼多了兩隻看門狗?」

    年紀稍大些的青衣護衛還持重些,另一人卻受不住被人罵狗,眥目就要撥刀,周普一步跨過來,手搭在他的手腕使他提不勁來,沉聲喝道:「光天化日之下,誰敢撥刀?」林縛也一手按在佩刀上,眼睛緊盯著年紀稍大那人,再次沉聲喝問:「爾等何人,竟敢在石樑縣地面上放肆?」儼然當自己就是石樑縣的地頭蛇了。

    年輕護衛給周普按著手腕,使出吃奶的勁也撥不出刀來,抬腳朝周普踢去,給周普抬膝對撞了膝蓋,要不是給周普搭住手腕差點站不住,又羞又痛,臉漲得通紅。

    年長護衛多些閱歷,這時候還哪敢再將事情鬧大,鬆開握住刀柄的手,退了半步,拱手說道:「非是要攔幾位,梁左任大人便在裡間用餐……」

    「我剛縣衙遞門帖時,梁左任大人還在後宅子裡宴客……容你們在這裡胡說八道!」林縛氣勢洶洶的喝斥道,「就是梁知縣守在門口,也沒有道理阻擋我們進去吃飯。」

    「什麼事情?」這會兒走出個穿長衫的中年漢子,他雖然穿著長衫,但是看他的眼神、露出來的筋骨,也是練家子的,應該是個貼身護衛角色,而且是三人中領頭的一個。中年漢子後面有個俊俏少*婦探出頭看過來,看見趙虎,說道:「啊,原來是趙家兄弟……」忙跟中年漢子解釋趙虎的身份,「官爺,趙家兄弟是上林渡鄉營的趙頭領,也是小店的常客,怕是誤會了。」她顯然不知道趙虎半個月給踢出了上林渡鄉營。

    中年漢子打量了林縛、周普、趙虎等人幾眼,心想來人原來是上林渡鄉營的頭領,難怪氣焰如此囂張,梁左任剛剛還向大人抱怨林家尾大不掉、操持地方呢,現在就能眼見為實了,不知道是不是林家知道大人在石樑縣,故意派人過來試探的。不管怎麼說,他們無理擋門在先,前面幾人又是地頭蛇,中年漢子沉聲喝斥兩青衣護衛說道:「讓你們在門口看著,又沒有叫你們趕人……算了,你們都給我進去吧。」這句話算是給林縛、周普、趙虎等人一個台階下。

    中年漢子與兩青衣護衛進了店,這場爭執便暫時休了;林縛見不能激出梁左任,心裡有些遺憾,他們也跟著俊俏少*婦進了店。這少*婦穿著藍印花布當面料的襖子,腰間繫著圍裙,微微一收,身體勻稱合度,大約二十一二歲,白嫩的秀氣臉蛋竟是十分的嫵媚,黑鴉似的烏絲綰成偏頭髻,插著一支梅花銀釵,站在油膩膩的茶酒店門洞裡,婷婷而立,竟不覺得這女子身上有多少煙火氣。

    林縛心知道這便是趙虎嘴裡的「肖家娘子」,這般店外看上去普通得很的茶酒店,最大的特別之外大概就是肖家娘子,粗布衣裳也難掩她的嫵媚之姿,難怪林景昌會留連此處,也難怪知縣大人也選擇此處宴客。看趙虎也常過來,古往今來,男兒好美色都不是什麼需要遮遮掩掩的常理。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2:59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7 PM 編輯

第十一章 獠牙猙獰

    茶酒店果真普通,廳堂裡擺了幾張桌子,東北角近廚房有兩間拿布簾子隔開來的隔間,布簾子也只是遮住門洞的上半截,穿長衫的中年漢子與兩個青衣護衛走進其中一間。布簾子掀開,裡面坐著的人也往外看。

    石樑縣知縣梁左任正值不惑之年,白面微鬚,穿著團領便服,他正奇怪什麼人在外面鬧事喧嘩,打眼看見林縛走進來,微微一愣,想要轉回臉也來不及,林縛站在布簾子外已然拱手施禮:「還當兩隻看門狗亂吠,想不到知縣大人真在這裡,學生有禮了。」

    林縛說得尖酸刻薄,梁左任面有窘然,心裡即使有氣也撒不得。

    林縛在縣衙遞拜帖時,梁左任正邀多年好友到這邊來吃飯。這個在白沙縣劫案中死後復生的新晉舉人,梁左任知道他的底細,文章才氣一般,只不過比別人多了幾分運道,就算是林家子弟,也唯唯諾諾,不受林家的重視,他心裡自然看林縛不起。怕耽誤了與好友相聚,梁左任也就隨便找了個借口回拒了林縛的求見,哪裡想到又在這裡巧遇,偏偏好友的護衛將他們擋在門外衝撞了起來?

    「嗯……」梁左任陰沉著臉應了一聲,說道,「不用多禮了,你們也去用餐吧。」

    林縛還想去看包間裡還坐著什麼人,布簾子就已經給從裡面放了下來。

    林縛他們便在角落裡找了張方桌坐下,趙虎對這裡熟絡,站在那裡招呼那個年輕貌美的肖家娘子說道:「肖家娘子,還記得我在店裡吃的菜式?再添份冷切牛肉給我們送上來。」肖家娘子軟糯糯的聲音煞是好聽,清亮的回應:「記得咧,是不是還要溫一壺菱湖黃?」

    趙虎大馬關刀的坐了下來,頭湊到林縛耳朵,小聲的說道:「你這趟回來,跟以往大不一樣。」

    「梁左任是石樑縣父母官,我不該招惹他?」林縛問道。

    趙虎覺得林縛大異以往,心裡雖然覺得剛才甚是痛快,但是又想到若是謹小慎微的林景昌在場,大概會惶惶不安,也不知道林縛該是不該。

    林縛笑了起來,低聲說道:「『位卑則慎微,得勢便囂狂』,這是庸人心態也。我這趟在白沙縣能身還,便悟了個道理,要想『窮困潦倒之時不被人欺、飛黃騰達之日不被人嫉』,庸人心態就要不得。梁左任,我不塌他臉,他終究也看不起我;這次能佔理塌他一回臉,他便是懷恨在心,也知道我不是個能輕易惹的角色……位卑不打緊,要露出獠牙來,這與惹事生非不同。」

    「好,秦先生便說不出你這番道理……」周普聲音壓低,左手卻做誇張的做出猛拍桌子的動作,嘴角咧著笑意,愈發覺得林縛對自己的味道:果斷,有擔當,做事不拖泥帶水,看上去行事膽大妄為,心裡卻有別人不及的計較。

    趙虎一時難以理解林縛所說的道理,心裡在想林縛在白沙縣兩歷生死,與以往不同是應該的,本就不該拿老眼光看他。

    *****************

    布簾子隔開的包間裡,剛才在店門口出現的長衫中年漢子與兩個青衣護衛都站在一邊伺候,他們都是護衛。坐在梁左任對面是個二十歲出頭的俊朗青年,給布簾子擋著,他看不見林縛等人,問梁左任:「梁大人,剛才那人是誰,在你這個父母官面前也如此的囂張跋扈?」

    「是林家的子弟……」梁左任眉頭皺著說道。

    青年剛才就在聽梁左任抱怨林氏仗著世勳豪族的名份把持地方,這時候又聽到梁左任說這麼個貨色就是林家子弟,他滿臉憤忿的說道:「這也太狂妄了吧!梁大人為什麼要姑息這等猖狂小人?拖去縣衙打殺三十板子,讓他知道什麼叫不敬長官。」

    梁左任搖頭而笑,露出幾分無奈的笑容,沒有回答青年的話,轉臉朝左邊手坐著的一個中年文士說道:「今天你也看到我的處境了,哪怕是林家一個旁支子弟,也不將我這個小小知縣放在眼裡。」梁左任嘴裡這麼說著,心裡卻有些奇怪:都說這個林縛唯唯諾諾不成器,剛才鋒芒卻盛得很?

    「地方豪族勢強,總是尾大不掉的隱患啊……」一直坐在旁邊不吭聲的中年文士這時候才輕輕的歎了一聲,「我這趟遇到李督,倒要問他,為何要對奢家心軟,使各地豪強都生出妄想?」

    梁左任久居地方,不知道朝中動向,不敢妄議奢家歸降之舉,從他老友嘴裡,知道他對朝廷接受奢家歸降是十分不滿的。

    ***************

    林縛等人圍桌而坐,等菜上來,偶爾會關注的看見布簾子後的包間,剛才店門口的那點不愉快也就給熱氣騰騰的飯菜香氣給驅散。

    旁邊那桌圍坐著四個粗鄙漢子,就是在林縛他們前面進茶酒店的四人,打著補丁的長袍子,腰間拿草繩當腰帶繫著,頭上都戴著四方角的皮瓜帽子,牆壁上靠著四根長毛竹扁擔,看上去像進城攬活的挑夫,看他們身子骨也未免太結實了些。這四個挑夫眼睛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在廳堂穿梭忙碌的肖家小娘子,在那裡喝酒說笑:「石樑縣有兩個寡婦最出名,一個便是這肖家娘子。肖家在城西頭有家綢布莊子,是石樑縣裡少有的富裕人家,可惜兒子是個病癆,都病入膏肓了,說是沖喜將肖家小娘子迎娶進門。沒過十天,肖家那短命兒子就一命烏呼,這肖家便怨肖家小娘子命硬剋死他家兒子趕將出來。肖家小娘子從她父母手裡接過這家茶酒店經營,也能過活。這肖家小娘子長得可人得緊,城裡大姑娘小媳婦都長不過她漂亮;不過這不是她出名的地方。」

    「那肖家小娘子什麼地方最出名?」旁邊一人猥瑣的插話。

    「你想想看,那病癆婚後沒扛住十天就一命烏呼,想必婚後也沒有能耐人道,大家都在想肖家小娘子是不是紅丸未失……」這人說話好像是刻意的挑逗店主肖家小娘子,交頭接耳的聲音能讓半個廳堂裡的食客都聽見,其他人聽了也只是不懷好意的猥笑,肖家小娘子粉臉通紅,那雙明媚鑒人的秀眸裡有些怨氣,卻不能將客人趕出去,也愈發的添些誘人的氣質。林縛、趙虎他們也在旁邊聽著笑,可沒有什麼多餘的正義感站出來打抱不平,只是言語上調戲一下小寡婦,對市井民眾來說,真不能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情。

    「石樑縣另一個有名的寡婦是誰,難道也是紅丸未失才出名?」另一人插嘴問道。

    「這位紅丸失未失,我不知道,」那人越發的得意起來,聲音也大,「不知道你在石樑縣有沒有聽過說七夫人?」

    「上林渡的七夫人?啊,這林氏家主林庭訓可還健在啊,七夫人怎麼又成了寡婦?」

    「不要看整個東陽府沒有幾個人能比林庭訓威風,但是你見過他一面,就知道七夫人是不是在守活寡了——林庭訓十年前還生龍活虎不假,但是就在十年前那個寒冬,洪澤浦的水寨四艘大船過來打劫上林渡,林庭訓親自率鄉營追剿盜匪,水戰中不小心掉進冰水去,人雖然活了過來,聽說那玩藝兒廢了……」

    「林氏閥主不是那之後才娶了顧家閨女當七夫人,他那玩藝兒要是廢了,還娶妾做什麼?」有一個疑惑的問。

    「要是別人都懷疑你不中用,你不得找個事遮掩一下?林庭訓落水之前還娶了一房夫人,生了小公子,娶了七夫人之後,你們可見七夫人這幾年來肚子有什麼動靜?」那人見有人質疑他,聲音越發的大了起來,「再說林家六位夫人都老老實實的呆在內宅,唯有這七夫人拋頭露面插手林家的事情,要不是林庭訓心裡有鬼,能這麼縱容七夫人?說起來七夫人也真是可憐人,十年前,顧家也是世宦之族,七夫人也千金大小姐,只是七夫人在京為官的叔父、顧家老二顧悟塵不知道犯了哪門子瘋病,竟然想重議賣國大盜蘇護的案子,差點給砍了腦袋,七夫人的父母也給牽累被判流徙千里死在途中。顧家從此沒落,不過七夫人為救她的叔父,還委屈嫁給林庭訓。你們說顧家老二這個孬種,要是知道親侄女為他嫁個一個萎貨,會不會愧疚得跳河去?七夫人守了十年的活寡,說起來也奇怪,我上回遠遠看見七夫人面色潮潤,不像是久曠之身,再看看林家那些個男兒似乎都甘為她驅使,個中緣由倒不難想明白了……」

    趙虎一家受惠七夫人顧盈袖照顧頗多,趙虎也對七夫人甚是敬重,聽到這裡,他就有些按捺不住,要拍案而起教訓這幾個狂徒。林縛抓住他的手腕,微搖頭示意他坐好,眉頭微蹙的看了一眼周普,不曉得他有沒有看出異常。

    這年代,官府在普通民眾眼裡凶如猛虎,民眾怕見官是這個社會的常態。剛才自己進來朝梁左任施禮揭穿他的身份,店裡食客許多人都匆匆吃過飯離開,偏偏隔壁這四個挑夫一點不受影響,當知縣大人不存在似的越發肆無忌憚的說這些渾話,又是胡說編排東陽府的強豪林家;當真狂妄當見。那四挑夫雖然說話間也觀察他們這邊,但林縛能判斷這四人應該不是朝他們而來,難道是他們說這些諢話是說給包間裡人聽的?

    林縛心裡想包間裡除了知縣梁左任之外,到底還有誰?跟七夫人,跟顧家又是什麼關係?

    周普在桌上輕踢了林縛一腳,讓他看靠在牆上的那四根/毛竹扁擔,示意那四根/毛竹扁擔有問題。

    「夠了,舌頭根嚼爛,冒出你們這些狂貨來!」這會兒,布簾子猛然給人從裡面掀開,一個身材挺拔的青年滿臉怒氣的衝到隔壁桌前,大聲斥責。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05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7 PM 編輯

第十二章 失敗的行刺

    四個挑夫放肆的狂言亂語,隔間裡的人終是按捺不住,一個青年從裡面衝將出來,大聲喝斥四個挑夫。

    面對青年喝斥,那四人坐在那裡譏笑道:「你又是哪裡冒出來的雜種,爺坐在這裡喝酒聊天,關你屁事?」

    「刁民!」青年給氣得吐血,「需叫你們知道厲害,妖言惑眾、謗議朝廷命官者,徒千里,梁知縣便在此間,你們須臾便知道世間後悔藥難買。」

    林縛眉頭微皺,心想這青年應該不是這四人的目標,這會兒看見梁左任跟陪同一個中年文士走出來,剛才店門外的那三個護衛站在他們身後,也是一臉的怒氣;中年文士身邊還站著一個矮個子少年。林縛見那少年粉面紅唇,眼眸異常的秀氣,心裡想:莫非是個女的?

    矮個子少年也給那幾個挑夫的渾話氣惱,衝上前來就要給青年幫腔,卻不料這時候那四名挑夫突然都站起來,少年給一個挑夫拿肩膀撞了一下,「啊」的一聲嬌呼,輕盈盈的身子給撞飛朝林縛這邊衝來。

    少年收不住腳,臉朝牆壁撞去;林縛只來得及伸手拉一下。林縛腳下不穩,差點給少年帶倒,發覺手裡抓住軟綿綿的一團肉,忙挪開手扶住少年的手臂讓他站好,沒想到這少年是個雌兒裝扮的,難怪長得這麼俊俏。少女胸口給林縛抓了一把,胸口根子上生疼,也不能抱怨他抓那裡用那麼大力,再說心裡羞急大於痛楚,她知道人家也是好意情急救她,紅著臉站在那裡,心兒小鹿的亂跳,不知所措。

    別人只看見林縛將少年及時攙住避免了撞牆,沒看見他的手無意間抓實了人家的胸口,中年文士、青年及三個護衛都嚇了一身冷汗,那四個挑夫猶不解恨的嘴裡亂罵著:「梁知縣還能管小民說話放屁?爺今兒就走了,還怕你這個粉頭咬爺四個不成!」要去拿靠在牆壁上的扁擔走人。

    那青年見妹妹差點受到傷害,一股子邪火直竄上來,伸手就揪住個挑夫的衣領子,一拳朝那人臉上打過去,給那人閃了過去,沒打到臉,就聽見「嘩」的一聲,將那人的衣領子扯破。那挑夫轉身微蹲展臂朝青年抱去:「日你娘,扯老子衣裳,賠老子銀子來……」卻是一個標準的擒抱動作將青年攔腰抱住,沉身一拱,肩膀頂在青年的胸口,將青年頂出四五米遠跌坐在磚地上,那挑夫不依不撓,跳過去追著青年打,嘴裡凶叫,「日你娘,這衣裳老子還要穿著過年,叫你扯破!」三名護衛見少主被毆打,忙衝過去解困,場面頓時就亂作一團。

    另三名挑夫只耽擱了瞬息,折身朝牆角邊衝來,要拿他們靠放在這邊的扁擔。

    三名挑夫氣勢洶洶的衝過來要拿扁擔,林縛將男裝少女護在身後,毫不猶豫的抬腳朝一名挑夫側膝蓋踹去。林縛動手毫無預兆,那人躲無可躲,側膝蓋給踢中,就聽見喀嚓一聲響,想是骨頭斷了,那挑夫慘叫一聲抱膝倒地,痛得嗷嗷直叫。

    林縛一動手,周普動作更快,橫跨出去將靠牆壁放的四條扁擔都攬到懷裡。周普早懷疑這四人將兵器夾藏在扁擔中——他當流馬寇時這種事沒少做,他們無法隨身攜帶兵器就這樣矇混過關卡或帶進城——周普哪裡會讓四個刺客將兵器拿到手。

    趙虎卻是怕林縛吃虧,過去要助他,林縛已經將刀拔在手裡,又有周普在身邊,才不怕這幾個赤手空拳的刺客。那個給他狠狠踹住側膝蓋的刺客瘸腳站起來要朝他撲來,林縛揮刀直劈,將他逼退,朝趙虎大喊:「趙虎你跟恩澤去堵門,不要讓刺客走了。」趙虎彎腰抄起一張條凳折身朝門衝去,陳恩澤抓起桌上的包裹,跟著趙虎往門口跑,將包裹裡的腰刀拿出來遞給趙虎,他接過長凳守在側後。

    林縛一聲「刺客」這才將中年文士的三個護衛驚醒,他們剛將那個追打青年的挑夫摁住,這時候再無猶豫的撥出刀來架在那人的脖子拖著就往後退,青年先一步逃進隔間,三個護衛叫喊著讓梁左任與中年文士都退回隔間去;那中年護衛箭步朝林縛這邊走來,也沒有助林縛他們對付刺客的意思,只是抓過男裝少女的手臂,不由分說的將她拖走送到隔間裡去。

    三個護衛守在隔間門外,將抓住的那個挑夫摁倒在地不讓他動彈,他們不會聽林縛他們的一面之辭,他們還無法判斷這四個赤手空拳的挑夫就是刺客,更何況房子裡拿兵器除了他們就林縛與趙虎兩人,這四個挑夫形跡可疑,有挑事之嫌,但是林縛他們就沒有挑事之嫌?這時候趙虎又與陳恩澤適時的堵住出店的大門,三個護衛也難判斷哪邊是敵是友。

    茶酒店還有七八個食客,起初以為是有人鬧事,都站在一旁圍觀,這時候看見有人撥出刀來,都驚惶避讓,怕給殃及池漁。大門給陳虎拿刀堵住,這些食客一骨腦的往廚房間躲,將整個廳堂都給讓了出來。

    林縛將佩刀撥在手裡,三個刺客不敢來找他,藏有兵器的四根/毛竹扁擔都給周普踩在腳下,周普又赤手空拳,他們自然都朝周普撲去。林縛不能讓周普表現太搶眼,沒有少年累贅,雙手握刀刺劈過去替周普解圍。拳腳再好,也怕砍刀,三個刺客氣勢洶洶,林縛雙手握刀,雖說直刀的腰刀使刺劈動看上去有些彆扭,但是動作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三五刀便將三個刺客逼退,那個先給他一腳踹左腳的刺客避讓慢些,沒能避開刀鋒,肩膀窩處給刺了一刀。

    「這是什麼刀術?」周普小聲問,他壓根不將空手的三個刺手放在眼裡,只覺得林縛的刺劈動作怪異但有效。

    「亂劈流……」林縛胡說道,總不能跟周普解釋這是後世的槍刺刀用法,他故意用腰刀刺劈,只是想要讓那三個護衛覺得他是個用刀的外行。

    雖說不將這三個赤手空拳的刺客放在眼裡,但是不能表現太火,將三個刺客逼退,林縛也不緊逼上去,見三個護衛還守在隔間門口不過來幫忙,罵道:「瞎了你們的眼,要不是我們相幫,你家大人早給砍了十七八段餵狗去了!你們倒坐壁上觀來了。」

    周普腳下用力,將毛竹扁擔踩裂,也不知道這四人如何藏的,毛竹扁擔裂開,露出裡面藏著把厚背直刃的直鋒刀,寒光奪目。周普將一把直鋒刀朝隔間門口踢去:「你們看清楚,這是什麼!」

    這時守在包間門口的三名護衛才信四個挑夫是刺客,回想起來也嚇了一身冷汗。中年護衛腳尖弓起,猛的一腳踢在腳下刺客的太陽堂上,那刺客悶哼了一聲,就給踢昏過去。中年護衛讓兩名青衣護衛上前幫忙,還是守在門口免出差池。

    雖然刺客的腳拳功夫看上去也不賴,但是手裡有刀無刀有天壤之別,三個刺客抵抗片刻之後無一不是身上挨了數刀、大門被堵逃脫無望之後束手就擒,

    縣衙離這茶酒店很近,打鬥之事早給人飛快傳到縣衙,。縣尉曉得知縣梁大人在此間宴請好友,這邊打鬥剛停,他帶了十多名刀弓手滿頭大汗的跑來。趕到這裡,才知道是起圖謀不軌的刺殺,拿出枷鎖鐐銬將四名刺客綁了結實。不清楚還有沒有刺客混在食客中,也不知刺客在城裡有多少同黨,縣尉派人去通知四城城門尉對出入城人等嚴加盤查,他領著一隊刀弓手將梁左任與中年文士所在的隔間團團保護起來,又讓人將茶酒店的其他食客都趕將出去。

    林縛他們在縣尉率眾趕來之前,就將刀收了起來,那三個護衛也不跟縣尉說他們剛才相助之功。林縛見刺客就擒,而梁左任與中年文士還膽小如鼠躲在包廂裡不出來,想著站在這裡等梁左任出來多少有邀功之嫌,再說剛才在言語上有些得罪,再相見多少有些尷尬,也怕給梁左任問東問西問出破綻,便與縣尉說了聲有事要回上林渡,帶著趙虎、周普他們先離開茶酒店,心裡想:就算今日不相見,梁左任跟那中年文士總不好意思忘了他們的救命之恩。

    那三個護衛也不吭聲,畢竟之前起過衝突,又給林縛他們「看門狗」、「狗眼」的罵得很凶,看著林縛他們離開,也不過去挽留或道謝一聲。

    梁左任一介文士,哪裡見過這等凶險場面,窺見門外血流成河,三魂嚇飛掉二魂,聽著縣尉跟刀弓手在隔間外吆喝,就怕還有刺客藏在食客裡面沒給發覺,拉住要出去看情況的中年文士不讓他出去:「悟塵兄,刺客未盡,不能行險,你要在石樑縣出半點差池,我可兜不了……」將縣尉喊進來問情報:「刺客行事計劃甚密,在城中多半還有同黨,四城有沒進行封鎖嚴加盤查?也嚴加挎問疑犯,迫其交待同黨所在!」一番詢問、交待完畢,這才想林縛來,問縣尉:「林舉人與其隨扈在哪裡,快請他進來。」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11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7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攪局當然一巴掌

    「林舉人他走了,有事先出城去了,」縣尉還不知道他趕來之前發生過什麼事情,只當四個刺客都是大人好友的護衛出力拿下,見梁知縣問林縛的去向,渾不在意的說道,「縣裡人手少,林舉人身邊有個是上林渡鄉營頭目出身的隨從,出城應該不用怕刺客同黨。」

    「你怎麼就讓林舉人走了?」梁左任急著跺腳,「適才刺客扮成挑夫還是林舉人先看穿,你怎麼就讓林舉人走了?」心裡卻想走了倒好,不然開口跟林縛道謝還真是有些難為自己了。

    「剛剛那個林家子弟是個舉人?」中年文士問道。

    「這科鄉試新中的舉人,」梁左任說道,「縣裡都說他是酸腐書生一個,沒想到今日受他援手之恩……」

    「啊,他便是你說那個從白沙縣劫案生還的士子?」中年文士訝然說道,「看他模樣,倒不像酸腐書生,倒要找他當面相謝救命之恩。」

    中年文士心裡清楚那個「囂張跋扈」的林舉人對他們可不僅僅只是援手之恩:那四個刺客計劃非常周密,出言挑釁又動手追打,目前就是要引開他的三個護衛,好讓另外三人取出兵器行刺,要不是給林縛他們看破並擋了一擋,說不定就要給這四名刺客得手。

    想輕描淡寫的心思給識破,梁左任有些窘然。中年文士之子、那青年說道:「眼下還是搜查刺客同黨要緊,再說我們與林家也不能算生分……」他挨了幾下拳腳,一張俊臉此時腫脹不堪,追打他的刺客當時沒有兵刃在手,這年代想要赤手空拳的打殺一人是很耗體力跟時間的,他給護衛及時救下,挨了幾拳,倒沒有什麼大礙。青年見妹妹若有所思的想些什麼,推了推她的肩膀:「在想什麼?」

    「啊,」男裝少女倒似易受驚嚇,給輕了一推,卻嚇了一跳的叫起來,俄爾才覺察自己反應過度,紅著臉細聲說,「沒什麼,心裡還砰砰亂跳呢。」手捂著胸口,明明胸口給那人抓了還有些疼。

    ************************

    出城時,城門口多了一隊兵卒正對進商旅嚴加盤查,林縛他們倒沒有受什麼盤查,坐著驢車就出了城。

    「實在沒有想到會遇上刺客——要是我們進店之前對那兩隻看門狗客氣一些,說不定已經是知縣大人的座上嘉賓呢。」所謂驢車只是將平板拖車套驢身上,陳恩澤跟趙虎坐在前頭學著趕驢,還念著茶酒店的事情。

    「有那好事?對他們客氣還能進店?」趙虎揚鞭趕驢,回過頭來問林縛,「你說知縣梁左任的客人跟七夫人有什麼關係?」他記得刺客坐在那裡謗議七夫人才讓那個青年怒不可遏的衝出來。

    驢車上鋪了一層乾草,林縛也不講什麼斯文,躺在乾草上,手枕在腦後看著飄著悠悠白去的蔚藍天空,他心裡也正在想中年文士是誰,聽趙虎問起,隨口答道:「誰曉得,改天遇到七夫人問一問。」心想既然他們跟顧家關係不淺,日後總還會有相見的機會,又問趙虎,「你已經知道周爺是淮上鑽林豹,還願跟我去江寧?」

    周普坐在車尾,嘴裡輕哼著俚曲小調,腳蕩下來。

    趙虎坐前頭沉吟了片刻:「秀才你常說這世間黑白昏倒,官凶如匪,盜亦有益,我在鄉營時也聽過周爺的事跡,心裡可佩服得緊——再說,周爺還救了秀才你一命,我哪裡能這麼不知好歹?」

    趙虎這麼說,倒是鐵心跟他一條道走到黑,林縛笑了笑,抱膝坐了起來,對趙虎說道:「我在白沙縣遇到劫匪之遭遇,可是真真切切的將『官凶如匪』這四個演繹得傳神,恩澤也非周爺的外甥,也非姓傅,他本是崇州商戶陳家的子弟,旬月前在縣學給上岸海盜劫去當肉票。江東宣撫使司對外宣稱崇州縣學劫案與白沙縣劫案仍東海盜與洞庭水盜分而為之,那是江東宣撫使司要減輕海疆海防糜爛的責任,要湖廣分責,實則上是同一股東海盜而為……」林縛將旬月來發生的種種事情簡略的說給趙虎聽,為免趙虎覺得太過突兀,將諸多功勞推到傅青河的頭上,周普在旁聽了只當林縛生性謙恭。

    「……」趙虎哪裡想到林縛這旬月遭遇會如此離奇曲折,差點將驢車趕田溝裡去,勒住韁繩停在路側,眼睛瞪得溜圓看著林縛。

    「現如今,除了恩澤在我身邊,其他人都跟傅爺以及周爺諸兄弟出海避難——也許我將事情舉報有司,還能回上林渡享受下半輩子富貴,只是諸少年家人將陷險境,東海也將添一巨凶——我何能忍心袖手旁觀?」林縛問道。

    「既然我現在知道這事,你更沒有理由再阻我跟你去江寧。」趙虎只說了這麼一句。

    林縛手搭在他肩上,用力按了按,沒再說什麼。趙虎性子看似粗糙,實則俠義,膽氣也足,暗通流馬寇一事若給官府知悉,少說也是充軍流刑,若是換成林景昌雖不至於去官府告密,也多半不敢再跟著去江寧。

    夕陽下,驢車緩行,回到上林渡,暮色深重,碼頭外的河汊子口籠著一層淡淡的暮靄,停船歇腳的商旅以及過境的舟楫陸驛不絕,有些店家已經將燈籠懸掛出來,暮色漸深,燈籠也漸顯明亮。

    趙氏在村頭看見林縛他們乘驢車回來,告訴他七夫人明天會回湖堰老家的事情,又說道:「你們去江寧,是坐船還是乘馬?今天上林渡來了幾個販馬客,聽人家說那些馬真不錯……」

    「那去看看。」林縛說道,讓少年陳思澤趕著驢車跟趙氏回去,他與周普、趙虎前往渡口的騾馬市,路上告訴趙虎:「這些販馬客也許是淮上的弟兄所扮,我們在亭湖分手裡約好——我們過去看看……」

    騾馬市在上林溪南頭,跟上林渡鄉營挨著。乘舟過溪口,天時昏暗,遠遠看見上林渡鄉營轅門前高高挑起的幾串三燈相聯的氣死風燈飄在晚空裡就暗紅色星辰,西邊的騾馬市更暗一些,兩盞燈籠在濃烈暮色裡甚不起眼。

    販馬客跟尋常商旅不同,便是主家在入夜後也多半會跟幫傭一同睡在騾馬市的牲口圈旁,看著自家的騾馬不給別人順手牽走,這時候進騾馬市,總能找到人。

    騾馬市裡卻是比想像中要熱鬧,還沒有走進騾馬市的木柵欄圍子,就聽見裡面的喧嘩聲,林縛他們走到大門口,看見裡側角落暗沉沉的都是人影,爭吵聲不斷,雜著驢鳴馬嘶,聽不清裡面在爭吵什麼。

    看見有人從裡面出來,趙虎攔住那人問:「狗子,裡面什麼事?」

    「趙虎大哥啊,秀才爺也在?」那人藉著燈火見是林縛、趙虎,停下來解釋道,「三個外鄉人,牽了十多匹好馬來賣——你也清楚,鄉營就缺好馬,二公子知道消息,打馬就趕了過來,要將這些馬都包下來。這外鄉人只肯出售五匹劣的,說是其他馬都是江寧那邊客人約好的,要送到江寧去,不肯賣。那些馬看了真讓人眼饞,有幾匹馬,牙口、骨骼、皮色都好,留下配種也合適……」

    「你懂什麼馬?聽別人嘴裡說的吧,」趙虎打斷那人,問道,「不賣拉倒,怎麼又吵了起來?」

    「嘿嘿,」那人摸著腦袋嘿然而笑,說道,「他們想不賣,也要二公子不買才行。再說那馬真好,我就是不懂馬,聽著馬脖子嘶叫得脆亮,也知道是好馬,二公子那更看得明白啊。二公子讓那三個外鄉人說價,他願意再加價三成。你們說呢,人行千里就為求財,二公子加價三成,那三個外鄉人還不同意,可不是不識抬舉嗎?這三個外異人骨頭真賤,還真是死活不鬆口,二公子加價六成,也不行。二公子都給氣糊塗了,袖手而去,趙能那廝領了些將三個販馬客堵在裡面,今天是要他們不賣也賣!」

    「什麼叫賤骨頭?什麼叫不識抬舉?」趙虎一巴掌朝那人後腦勺扇過去,「人家不為財毀諾,在你眼裡就成賤骨頭、不識抬舉!」

    趙虎在上林渡還有些威信,那人捂著給扇疼的後腦勺,訕然笑著說:「他們不是外鄉人嗎?這年頭不欺負他們欺負誰?」又討好的問林縛,「秀才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林縛不動聲色,只說道:「進去看看再說。」他也知道聽出別人對他稱呼的變化,以前別人都喊他「秀才」,這次回來鄉里要麼喊他舉人老爺,即使以往熟絡的也會稱呼他「秀才爺」。

    二公子林續宗不在騾馬市裡,是趙能領著鄉營的二十多人將三個外鄉人堵在裡面,林縛走了過去,看見趙能正揪住一個外鄉人的領口大聲嚷嚷:「既然不賣馬,卻又牽進騾馬市來,當上林渡的人好消遣?」卻是要激怒這幾個外鄉人先動手好有更好的口實。

    林縛不管三七二十一,擠進人群裡,揪住趙能的領口,一巴掌扇過去:「你小子在這裡,找你半天了,你當我將白沙縣的事情忘了。」這一巴掌又響又沉,直接將趙能打蒙了,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響。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14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8 PM 編輯

第十四章 殺人意

    林縛擠進人群裡,扯住趙能的領子一把拖出來,一巴掌又脆又響的打在他的臉上。

    趙能看見林縛從暮色深處氣勢洶洶的衝進來就有發愣,給他這一巴掌更是直接打蒙,眼冒金星、耳朵給扇得嗡嗡的響,捂著火辣辣痛的臉直愣愣的看著林縛。

    白沙縣劫案早就傳遍上林渡,不管趙能如何為自己辯解,在外面林縛為主、趙能為僕,林縛在外下落不明,趙能獨自逃回來卻說林縛給劫匪殺死,這就是無法饒恕的過錯。這一巴掌打得趙能百口莫辯。

    那些個給趙能領過來堵外鄉人的鄉勇以及騾馬市裡圍觀的村民也發愣的站在那裡。那些個鄉勇、村民並不知道昨日林家大宅裡發生過什麼事情,他們起先都以為林縛回來林家會替林縛出面責罰趙能,等看到趙能在二公子鞍前馬後蹦躂得歡快,又都理所當然的認為林縛即使考中舉人在林家眼裡仍是個地位及不上家生子的廢物,哪裡想到這個一向膽小懦弱的林秀才會親自來找趙能的麻煩,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扇了趙能一記響亮的耳光。

    看著林縛拽住趙能的領口將他往外拖,眾鄉勇及圍觀村民看了也不便上前將林縛拉開,只有幾個平時受過趙能恩惠的鄉勇在邊上勸說:「秀才爺,趙能得罪你的事情是不是先緩一緩?他正替二公子辦事呢,二公子還在隔壁等信呢。」

    「他在替二公子辦事?他這個奴才,棄主逃生,逃回來也就罷了,竟然為了逃過責罰,在背後編排我,他有什麼資格替二公子辦事?」林縛問道,「你們倒是問一問這個奴才,他還有什麼臉替林家辦事?」

    林縛一手拽住趙能領口、一手抓住他肩窩,抓得很有技巧,趙能只覺得呼吸困難,想掙扎又生不出半點力氣來,哪裡還給自己辯解。

    其他人都愣在那裡,總不能說二公子袒護趙能吧,再說林縛最後那句話挑明這是林家內部事,他們這些小嘍嘍哪裡還敢囉嗦林家的內部事情?倒是有兩個機靈的悄悄退走去找二公子,其他人也顧不上圍逼販馬的外鄉人了。

    ************

    二公子林續宗在鄉營等著趙能將那幾匹好馬強買過來,沒想到會有人跑過來告訴他趙能給林縛在騾馬市裡揪住打了一頓,他心火直竄腦門:「他吃了豹子膽!」朝報信的人踹了一腳,罵道,「你們這些廢物,就看著趙能給個軟腳蝦欺負!」將寒衣披上,帶著兩扈從抬腳就往騾馬市而來。

    騾馬市這邊,光線昏暗,驢鳴馬嘶,一股子牛馬尿sao/味撲鼻而來,林續宗皺著鼻子,走將進去看見趙能跪在地上而林縛一腳踩在趙能的肩上,滿肚子邪火無法發洩,掄起老拳就朝林縛的臉上打過去:「你娘的吃了豹子膽,敢來鄉營惹事!」

    林續宗這一拳邪火極盛用上吃勁的,沒想到林縛閃過去,他整個人收不住手往前直衝去,林縛身子閃開時,不經意的提了一下膝,頂在林續宗的側肋上。

    林續宗衰嚎了一聲,但他整個人跌勢未止,其他人想攙他卻來不及,他一頭撞在馬棚柱子上摔倒。頭撞柱子上倒不疼,直接側脅痛得直吸氣,他自己都不明白怎麼給林縛踢上一腳,只當是湊巧,但是痛得厲害,心裡也愈發的惱火,手撐地想站起來,卻覺手撐處熱乎乎的粘稠,低頭看去一堆馬糞就在柱子邊沒有給及時清理掉……

    「二公子,你是做什麼?」林縛冷眼盯著林續宗,「二話不說,衝過來就給我一拳,想仗著本家欺人不成?我林縛哪裡得罪過你?」

    「日你先人,你娘給狗日了,老子要在這裡買馬,你他娘的過來壞事,老子不打你打誰?」林續宗發恨的拿綢袍子下擺擦手上的馬糞,恨得不顧一點廝文,見扈從過來攙他,恨罵道,「你們不把這絕戶子抓起來丟河裡去,難道看著他在這裡發瘋?」他話音未落,看見眼前寒光閃過,還沒有搞明白是怎麼回事,只覺得脖子上冰涼刺痛,已經給林縛拿刀架在脖子上了。

    「二公子,我敬你是本家少爺,剛才已經忍讓,你卻出口辱我先人,我今日便是殺了你,也不過是削去功名、流放充軍而已,」林縛一把揪住林續宗的髮髻,冷冷的說道,「我林縛做了二十年的軟腳蝦,你也看不起我。你有膽再辱罵我先人一句,你看這刀會不會再往前切三分?」

    這一刻的震撼力要遠遠強過林縛剛衝進來扇趙能巴掌那一刻,在場的鄉勇、村眾就看著給林縛殺氣騰騰的拿刀架在林續宗的脖子,一齊的退後半步,就怕林縛一衝動真將二公子給宰了。

    林續宗人高馬大,但是髮髻給林續宗拽緊,右膝跪地,膝蓋彎給林縛一腳踩住,想掙扎都掙扎不動。

    誰都沒有想到二公子指使趙能領著人強迫外鄉人賣馬眨眼間會演變這樣火爆的場面。除了林氏閥主林庭訓,二公子林續宗便是上林渡的吃人老虎,何曾見過有誰敢在上林渡忤逆過他,誰能料到會是眾人眼裡最沒有膽識的林縛凶悍無比的拿刀架在他的脖子逼他跪下。

    林續宗不信林縛敢殺他,他掙扎幾下,沒能從林縛手中掙扎,眥目yu裂,罵道:「你這個絕戶子,有種將我殺了,看你有沒有命在?看你父母會不會給畜生刨了?」林縛抓住林續宗的頭髮讓他的頭抬一抬頭,「不要急著尋死,你只要去我父母墳跪頭謝罪,我怎麼會殺你?你也不用嚇我,我膽子小,指不定手裡打顫,將你的脖子割斷掉。」

    林續宗看著林縛森冷的眼神,心頭也覺有寒意,這明明是敢殺人的眼神,而且他手裡的刀輕輕壓著自己的脖子絲毫不見顫抖,他不明白這軟腳蝦何時有了亡命氣概,但他絕不想自己的性命喪在一個失心瘋的亡命之徒手裡,脖子梗在那裡,雖然肚子快給氣炸了,還是能保持理智閉上嘴,卻也不敢輕易認錯。

    這場面鬧大了,林續宗與林縛在那裡僵持,林續宗的幾個扈從一面小心翼翼的勸林縛莫要衝動,卻暗中尋機要將林縛撲倒,將林續宗給救出來,但是周普護在林縛身後,還一手搭著二公子林續宗的肩膀,豹眼環視,哪可能給他們這些機會,這些扈從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那幾個買馬的外鄉人已然將腰刀摘下來拿在手裡。趙虎也要過去幫林縛,林縛卻朝他踹了一腳,喝罵道:「二公子將你從鄉營趕走,你還要來幫他,你不怕好心給狼再吃了。」

    趙虎身子敦實,給林縛踹中大腿外側,身子崴了一下差點沒有摔倒,也明白過來林縛什麼意思:這幾個外鄉人肯定跟周普一樣都是淮上流馬寇,那幾匹好馬也肯定不願給二公子強買過去,得罪勢不可免,還不如得罪個乾淨,抽手之後就避走江寧,也不怕二公子敢派人追殺到江寧去。

    林縛與周普抽身而走都沒多大關係,但是趙虎家人都還留在上林渡,即使有七夫人照應,還是要擔心二公子事後會報復,林縛這才一腳將趙虎踢開說這番話。

    「千萬莫傷了二公子的性命,有事好好商量,二公子剛剛也是情急說錯口,你便饒他一回。」趙虎假模假樣的說了兩句好話,轉身就離開騾馬市,朝渡口奔去,他要趕回家通知陳恩澤準備跑路。有那幾個外鄉人、有周普在林縛身邊,他們手裡還扣住林續宗,趙虎也不擔心他們會出什麼紕漏。

    坐船去北岸時,對面也有一艘船來,就聽見對面船上有人在問:「你們是不是從騾馬市那邊過來,騾馬市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林縛那畜生到底吃錯了哪門子藥?」

    趙虎聽是家主林庭訓的聲音,心想他來得好快,不知道是誰飛毛腿報信。趙虎不便再趕回去通知陳恩澤,再說船家聽到林庭訓發話就不會再聽他的,只希望陳恩澤聽到消息夠機警,主動吩咐船家靠過去,藉著月光,看見七夫人、林景昌都站在船頭,林庭訓急得直發抖。

    「我是村西頭的趙虎——林縛在騾馬市揪住趙能問為何編排他在白沙縣的事情,二公子大概聽信了別人的誤傳,跑過來要打林縛,威脅著要將林縛父母墳塋給刨了,林縛氣不過將二公子劫持在那裡,這時候正僵持不下,我正要過岸請老爺去拿主意呢!」

    「畜生,畜生!」林庭訓嘴裡大罵著,不知道他是罵林縛還是罵自己的二兒子。

    七夫人眼睛盯著趙虎看;趙虎心虛,頭轉過去。

    林景昌在那裡急著直跺腳。

    兩船一併往南岸靠去,顧長順將佩刀拿在手裡,與其他三個護衛擁簇著林庭訓上岸,七夫人稍落後一些,神色嚴厲的低聲問趙虎:「到底怎麼回事?」

    「我說的句句是實情。」趙虎在七夫人面前說謊臉漲得通紅,月光下也看不出他臉有多紅。

    七夫人卻是不信他的話,低聲說道:「你們在縣裡做下什麼好事還不夠!回來就惹這麼大禍!」

    趙虎微微一怔,心想難不成他們在縣裡識破刺客救下梁左任的事情已經傳到上林渡,見七夫人已經小步追上林庭訓,他也只能放下心裡的疑惑,先跟著去騾馬市再說。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17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8 PM 編輯

第十五章 威風凜凜

    騾馬市給兩百鄉勇團團圍了個滴水不漏,鄉營指揮林宗海得知家主渡溪而來,急忙過來見他。林宗海也只比林庭訓早片刻趕到,得信匆忙趕來,額頭的汗跡還未干,他也沒有搞清楚狀況,二公子林續宗依舊給扣在林縛手裡,那幾個賣馬的剽悍外鄉人倒幫起林縛將鄉勇擋在外面。

    人家拿刀架在二公子的脖子上,林宗海也不敢讓鄉勇強行上去搶人。

    這時騾馬市內外又多掛起十數盞氣死風燈,夜空月色也皎潔,騾馬市明亮如晝,無關人等都已給趕了出去,留在木柵欄圍子裡也只有兩隊鄉兵將林縛他們圍住,他們見林庭訓過來,讓出一條路。

    林庭訓臉上皺紋很深,眼珠子卻炯炯有神,在護衛簇擁下走到近處,盯著林縛:「你將人放開,有什麼事,跟我說,不要讓外人看笑話。」

    林縛當然不會輕易將林續宗放開,說道:「從白沙縣脫困,我隨船在亭湖有幾日停留,這位吳爺當時在亭湖販馬,我想鄉營缺馬,何不邀他販馬來上林渡?卻不料我今日去縣裡幫事,回來便聽說吳爺給趙能這畜生領著人圍逼在騾馬市裡不得脫身要強買強賣。白沙縣一事我還未跟他算賬,他又如此對待我邀來相助林家的貴賓?即使不是我邀來上林渡,林家何時又對來上林渡交易商販強賣強買?傳將出來,不是毀了上林渡草市的聲譽——這種奴才哪能對他客氣?便是他還在家主跟前聽候使喚,我也要將他拉到家主問個究竟,何況他都已經給家主打發開。我正教訓趙能時,二公子走來朝我臉面就是一拳,我險險讓開,二公子一屁股跌坐到馬糞裡羞惱成怒,又使人要將我們綁了沉河,又辱罵我亡故爹娘,又威脅要刨我家祖墳。我在白沙縣兩番歷劫生死,便明白一個道理,窮困潦倒也容不得人欺,我不再是去白沙縣之前的懦弱小兒。我也不想要如何,我是林家子弟,哪裡會自相殘殺?便是殺了二公子,我又能討什麼好?我只要二公子到我亡故父母墳謝罪就行……」

    林縛這一番話說得殺氣騰騰、威風凜凜,在場沒有人歷劫生死,何況短時間裡連續歷劫兩次,所以也無法知道一個人歷劫生死後性情會發生多大的變化,總之知道在他們眼前的林縛再不是以前那個懦弱的林秀才了。即使手無縛雞之力,也敢威風凜凜的讓林家第二號人物跪在跟前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生死威脅,這份膽識,在場也沒有人敢說自己就有。

    林庭訓瞇眼看著林縛,才真真切切的看到這趟回來的林縛脫胎換骨、不同以往,還枉自己一直琢磨他昨天為何拒絕南溪塬宅子,原來他心裡看不上那點籠絡。他這份膽識或許還可以說是失心瘋,但是他話裡環環相扣,扣住林家的根本利益跟上林渡的大義,當眾逼著自己懲罰續宗跟家生子趙能,而且他又當眾立了威風,沒想到白沙縣劫案竟讓林家出了個人物。至於他是忠心獵犬還是野心狼子,現在還真是難說啊。

    林庭訓看著家生子趙能藏著人群之後,招手讓他過來,「啪」的一巴掌扇過去,沉聲喝道:「跪下,誰人讓你在騾馬市強買強賣、壞我林家規矩?」

    趙能這才知道販馬的幾個外鄉人竟是林縛邀來,心想這幾個外鄉人剛才不是咬定那些馬是江寧客商約買的嗎?即使大家都心知肚子他是受二公子差遣,趙能也知道這時候要死撐著不能承認,不然二公子真有可能給逼著去林縛家墳上叩頭謝罪去。

    趙能不敢反抗,屈膝跪下。

    林庭訓陰沉著聲音吩咐身邊:「將他捆了先送宗祠去等候發落。」

    待人拿了繩子將趙能拖下去,林庭訓又看向林縛,似乎沒有看到林縛的刀還架在他兒子的脖子上,很是欣慰的說道:「林家正是缺少你這樣有擔當的子弟,我想你父母在九泉之下也會感到欣慰,既然你心思都在林家,事事為林家考慮,昨天為何要謝絕我的好意?這可是讓我好生失望。」

    旁邊人都冷吸了一口氣,心想老閥主還真是厲害,原來早就很看重林秀才了。

    林縛將刀遞給周普,他鬆開手,事實林續宗還在周普的控制之下。他朝已顯老態、言語裡卻猶藏機鋒的林庭訓說道:「家主看重了。古人言:『未立寸功、不受寸士』,林縛讀聖賢文章,這點道理還是明白的,我在林家未立一功,哪敢受厚賞?林縛幼時讀族中義學,長大成*人也得族中資助錢銀才能赴江寧參加鄉試,僥倖中舉,還未嘗回報家族,哪有什麼顏面去住南溪塬的宅子?」

    上林裡的村眾、林家的族眾都圍聚過來,三名族老也相繼趕來,過來照例先訓斥林縛一番,聽人解釋原委,都說趙能該罰,卻不說二公子林續宗的問題。上林裡、下林裡的其他幾家豪族聽著這邊熱鬧,雖說不能將幸災樂禍擺到臉上,也都派人過來觀望。林庭訓年老體衰,眼見沒有幾年好活,長子林續文襲了門蔭在燕京任職,幼子才是垂髫幼童,要是次子林續宗出了意外喪了性命,林家就真是熱鬧了。

    林庭訓看似在考慮林縛的話,眼角餘光瞥了自己的七夫人一眼,見她眼裡有關切之意,眉頭微微一蹙,眼見林縛此時的鎮定與深沉心機遠遠超乎自己的預料,心想續宗又怎麼甘心忍下今日之辱,這豎子日後又怎麼甘為續宗差遣?若是任他羽翼豐滿,或將成為林家的大禍。林庭訓真切的感覺自己老了,想自己正是壯年,族中出了這麼一號人物,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麼會有這樣的擔憂?但是眼下當著鄉勇族眾以及其他豪族的面也無法不公允處置此事。

    林庭訓這才皺著眉頭看向跪在地上的二兒子林續宗,說道:「你將來要做家主的,且不說林縛功名在身,就算是族中普通一員,你也要給予足夠的尊重,你太令我失望了……」轉過頭去吩咐身邊人,「將二少爺綁了也送宗祠去!」身邊人都面面相覷,人家的刀尖還抵著二公子的脖子梗呢,老爺怎麼就要他們上去綁人?

    趙虎識機快,看到林縛遞過來的眼色,忙拿了繩索走過去將二公子林續宗雙手剪綁到身後,綁了個結實,直接拉著二公子往木柵欄圍子外走去,事實上還是將二公子控制在自己的手裡。誰也不知道他已經鐵心跟隨林縛了,就連二公子林續宗也相當配合讓他將自己綁了。

    林景昌倒是能猜到一二,他猶豫了片刻,還沒有過去幫趙虎將二公子押送去宗祠。

    這邊周普也將刀還給林縛歸鞘,烏鴉吳齊與兩名冒充異鄉販馬客的流馬寇卻沒有必要跟林庭訓裝什麼姿態,依舊警惕的將刀拿在手裡,朝林縛拱手說道:「我們信林秀才才來上林渡,但今日看來,林秀才一人不足以促成這筆買賣,我們先告辭。日後若有什麼難處,捎信言語一聲……我們只牽六匹馬走,林秀才為我等之事與族人交惡,餘下十匹馬留下希望能稍減我等心中愧疚。」

    旁人嘖嘖叫奇,心想林秀才竟有這麼大的能耐結交此等豪客,要知道二公子為十多匹開價開到三千兩,人家死活不肯賣,這時候二話不說,卻將十匹馬白送給林秀才。

    林縛朝烏鴉吳齊拱了拱手,也不相留。

    林庭訓心裡一點都不糊塗,這三人說的這番話無疑是挑明跟林縛的淵源很深,這時能毫不猶豫的贈送十匹良馬,日後林縛若遇到什麼為難之處,他們也絕不會袖手旁觀,這算得上變相的威脅了。

    林庭訓也看不出這三個外鄉販馬客的根底,僅看對方販賣的馬匹以及出手的豪派,就知道對方不是好惹的角色,這些個販馬客,平時各地販馬,聚眾說不定就是馬賊。不管怎麼說,續宗強買強賣就不對了,也想不明白林縛此番劫後餘生到底有怎樣的遭遇。

    林庭訓揮了揮,示意鄉勇讓出道路,即使這三個外鄉人沒有什麼背景,上林渡也沒有理由將人家留下,看著三個外鄉人各騎一馬牽馬消失在夜色裡,只聽見「得、得、得」的馬蹄聲在迴響。

    馬蹄聲徹底的消失在夜色中,大家才回過神來,今日鬧事的主謀林縛還站在騾馬市裡呢,都不知道林氏閥主要如何收拾這個刺頭。

    林縛也不猶豫,該硬時要硬,該軟時要軟,不能讓林庭訓找到借口抓住主動,他將佩刀捧到林庭訓的面前,說道:「即使有諸多借口,林縛也難脫衝動之失,驚動家主更是不應當,即使家主不責罰林縛,林縛也無顏再做林家子弟,也無顏再留在石樑縣……家主若覺林縛罪不可恕,此刀乃林縛甘願獻上。」

    林庭訓懷疑自己真要去拿刀,會不會跟續宗一樣給這豎子挾持刀下,再說林縛雖然將刀歸鞘,周普手裡還拿著刀虎視眈眈的站在一步遠處。

    林庭訓說道:「你暫時離開上林裡也好,自逐出宗門就不需要了,你離開上林裡猶要記得:林家一日存在,你猶是林家子弟……」林縛今日乍露出來的鋒芒讓他震驚,林庭訓擔心讓林縛留在上林裡,待他羽翼豐滿無法遏制之日怕是會反噬本宗,他既然自己要離開,外面海闊天空就任他翱翔去吧,他總不會忘了自己是林家子弟。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17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9 PM 編輯

第十六章 宗祠夜火

    林氏宗祠又名春生堂。

    林氏先祖曾為高祖侍,隨高祖在江寧舉事征戰南北,立下無數功勳,後封為武功將軍,成為東陽世勳豪族。春生堂為林氏先祖致仕歸故里後建的宅子。春生堂矗立上林裡歷經百年,卻毀於一場豪雨,林氏本家才隔了四里多路,重新在擇地建了此時的林家大宅子,又在老宅的地基重建了春生堂作為林家宗祠。

    春生堂佔地約十畝,院落有七八進,除了宗祠之外,林家還將義學、居養院、安濟坊、漏澤園設在春生堂裡。

    前院宗祠東配殿內,兩壁都有四盞雁足銅燈,燈形如大雁孤足,股托起環形燈盤,燈盤裡有三支燈柱,同時點燃三支大燭,將東配殿照耀得明亮如晝。燈下人影綽綽,一聲聲竹木及肉的抽打聲與那咬爛嚼木都止不住的呻吟聲叫人心頭發寒,就像聽見指甲劃過瓷器的異響,讓人覺得週身寒毛都要豎起來。

    明燭耀照下,林庭訓臉上的褐色老人斑也愈發的明顯,二公子林續宗給五花大綁跪在冰寒的磚地上,家生長趙能則給按倒在地上抽鞭子,在冰冷的空氣裡,趙能下半身給扒了精光,三十籐鞭、鞭鞭見肉,只抽得趙能臀部、大腿血肉模糊。這付慘狀,旁邊人看了也心驚肉跳,趙能的父親,林家的老僕趙長山跪在宗祠前沒敢吭聲求情,趙能的母親也已哭暈給送了回去。

    趙能棄主隻身逃回上林又編造謊言,拖到宗祠前打死都是活該。

    雖然許多人心裡都明白今晚騾馬市之糾紛是林縛故意滋事立威,但是林縛事事佔著理,便在這個「理」前,二公子林續宗也只能跪在宗祠前認錯。

    林續宗跪在燭下,卻不掩眼中凶光,心裡恨不得將林縛碎屍萬段,他已經知道林縛自逐出宗門,又自逐出石樑縣,心裡想著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只是他這時候必須跪在宗祠前認錯,看著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趙能給一鞭鞭往死裡抽。

    林續宗心裡當然清楚他死活不死的父親是要藉機打殺他的威風,不然苦主林縛又不在此間,何需要將趙能往死裡抽?他這是藉機警告族裡那些跟他走得親近的人,他還沒有老到快嚥氣的那一步,他才是林族的家主。

    林續宗冷眼看向明燭前美艷鑒人的顧盈袖,這個他所謂的七姨娘,心裡想總有一天能將這個女人剝光掉好好蹂躪一番。

    「打了二十鞭子了……」行刑人見趙能躺在地上只剩下游絲氣息,真要實打實的再抽十鞭子,趙能的小命只怕不保,猶豫著要不要再抽下去,回頭看到家主林庭訓一眼。

    「抽!」林庭訓咬牙切齒的說道。

    「趙能有錯,有錯不致死!」林續宗跪著膝行上前,跪到父親林庭訓的跟前,說道,「不是還有十鞭子嗎?我替他挨了總行,父親,你也要念著趙能伺候了你三年,你不能真將他打死了。林縛心裡有怨氣,這也足夠了,父親你不能寒了族人的心,日後還有誰替林家效力?」

    「庭訓啊,趙能這孩子本質不壞的,留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這時候族老與其他人相上前來給趙能求情。

    「你既然甘願替趙能受刑,剩下十鞭子就由你挨好了!」林庭訓不留情面的給行刑人使了眼色,又轉回頭來看著兒子的眼睛,心說:今日不敲打你們,你們不知道誰才是林家之主。

    兩人走過來一左一右架住林續宗往配殿中間拖,還在林續宗耳畔輕語:「二公子,對不住了,你忍著點。」將嚼木給林續宗咬上,能吃住些痛。趙能淹淹一息要掙扎著去挨剩下十鞭子,卻昏死過去;林續宗挨了十鞭子,忍痛一瘸一拐的站了起來,看著他父親:「夠了沒有?」

    「總要讓你記住這個教訓,」林庭訓眼睛瞥向趴在磚塊只剩游絲氣息的家生子趙能,吩咐身邊人,「你們送他去安濟院,拿好藥給他用上……」又跟兒子林續宗說道,「你要能忍住痛,在祖宗面前,我再跟你說幾句話。」

    其他人都識機退了出去,七夫人顧盈袖心裡焦急林縛的事情,便跟林庭訓說道:「老爺,那我就先回大宅子裡了。」

    林庭訓點點頭,從他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顧盈袖就擔心林縛不清楚現在的狀況,心想他要是以為林續宗受此大辱會忍氣吞聲就大錯特錯了,也不顧林庭訓怎麼想,她急急的就先出宗祠。

    林庭訓將門輕掩上,對看著瘸腿站在那裡配殿中間的續宗,說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你有很多地方不甘心,今天這事,我希望你能忍著。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林縛這趟回來真是脫胎換骨。你也不用擔心什麼,他會離開上林,日後也不可能對你有什麼威脅……」

    「你沒有給他拿刀架脖子上當眾跟條狗似的跪著一動不能動!」林續宗陰冷冷的說道,言語上對父親林庭訓也沒有絲毫的尊敬。

    「你難道連等我死的耐性都沒有!」林庭訓氣得喘不過氣來,厲聲喝斥,「你知道林縛今天在縣裡救下誰?他有功名在身,你要輕舉妄動,給別人留下把柄,林家會給你毀掉!」

    「那就不留下把柄就是。」林續宗一瘸一拐的走出東配殿,讓守在院子裡的妻子還有僕婦扶他趴在軟榻上,他沒有回大宅子,讓人直接將他抬往上林溪南岸的一處別苑。

    ************************

    顧盈袖走出宗祠,馬車停在宗祠外。

    月色皎潔,天地間像是蒙了一層紗,看上去清光流離,遠處卻看不真切,田野裡也是一層層暗影像是暗色波濤。顧盈袖剛要坐進馬車,看見趙虎他娘趙氏站在馬車邊伺候,而不是她以前的馬車伕趙老頭。

    窺著趙氏的眼睛往馬車簾子這邊瞟,顧盈袖對貼著丫頭翠兒說道:「讓我一人在車裡安靜片刻……」踩著踏板上了車,掀起來車簾子,雖然一時適應不了漆黑的環境,還是能感覺到熟悉的男人氣息。

    顧盈袖坐下來,放好車簾子,適應了車廂裡的暗環境,才隱約的看見林縛的影子隨意的箕坐在錦榻上,說道:「你怎麼敢來……」覺得自己的聲音略大了些,趙氏跟貼身丫頭還有兩個隨侍的健婦在馬車外跟著,要是給別人知道自己馬車裡藏著男人,只怕馬上就要給拖進宗祠挨三十鞭鞭爛肉的鞭子。為了能更小聲說道,顧盈袖身子朝林縛湊過去,在黑暗中看見他的眼睛就像是在漆黑夜裡也有光澤的珠子,本來是滿腔怨憤要責問,沒來由心就軟了下來,說道,「你怎麼過來找我?你現在應該有多遠走多遠。」

    「林庭訓不會殺我。」林縛聞著從顧盈袖身上傳來好聞的香氣,在顧盈袖進入林家之後,還是第一次如此近的與她挨著,比起記憶裡,顧盈袖身上的香氣更熱烈、更誘人。

    「林庭訓不會,林續宗會。林續宗有生吞活剝你的心!」顧盈袖感覺林縛灼熱的鼻息噴到自己臉上怪怪的,臉微微側過去,「不錯,沒有林庭訓的首肯,林續宗差遣不了鄉營,但是你以為林續宗身邊就沒有其他人手?」

    「那我等著他派人來殺好了,就再送一份禮給盈袖姐你也無妨。」林縛笑著說。

    「什麼?」顧盈袖聽著林縛輕鬆的語氣,聽他言下之意,根本就不擔心林續宗暗中培養的那幾個手下,吃驚的問他,「你今天是要故意激怒林續宗?」

    「盈袖姐,你心裡是清楚的,家主最終還是要將家業傳給二公子,這時候打壓他,不過是家主戀棧不去,不願意在自己死之前就當個給架空的太上皇!」林縛說道,林族有些事,很多人都看得明白,林庭訓精力不濟、日見衰老,但是他不甘心族中大權在他死之前就早早都落給素有野心、父子間又有隔閡的二兒子林續宗,他這些年才想著讓七夫人替他拋頭露面使得局面始終在他的掌控之中——這也是二公子林續宗對顧盈袖猶為敵視的緣故。

    林庭訓一日不放權,但不代表二公子林續宗就有一天的耐心,雖然林續宗不大可能做出弒父奪權的醜事出來,但是只要將顧盈袖這顆釘子撥掉,林續宗會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有把握逼著讓他老子去當個「太上皇」。

    「你真是跟以往大不一樣啊,變成了一個膽大包天的主,」顧盈袖微歎的說道,沒想到林縛能看透其中的微妙,心想自己這些年來的苦,總算是有人知道的,她手撐著錦榻有些吃力,想坐下來,但是想到兩人離這麼近,不是正好坐到他的懷裡嗎?顧盈袖想到這個,臉有些微燙,又說道,「今天有人傳來消息說你們在縣裡惹事生非,我還想將趙虎抓過來教訓一通,真沒想到你才是那個惹事的主……」

    「怎麼了?」林縛問道。

    「你知道你在縣裡救的是誰,一聲不吭的就走了,對別人這麼大的恩情也施恩不圖報?」顧盈袖問道。

    「……」林縛咧嘴笑了笑,看著顧盈袖手撐在自己面前,有一種要將摟她入懷裡的想法,又說道,「有什麼所圖,日後從盈袖姐你這邊一起討回來說是。」

    「什麼話?別人欠你的,為什麼從我身邊討?」顧盈袖說道,又覺得這麼說有些打情罵俏的意味,耳根子微燙,正要跟他細說這事,這時候緩緩前行的馬車停了下車,聽見趙虎他娘在車前頭問:「誰?」

    顧盈袖心裡一驚,這時候要是給人發現她與林縛藏在同一乘馬車裡,絕沒有好果子吃,她手下一軟沒有撐住錦榻,人跌倒林縛的懷裡,心尖尖提到嗓子眼,只擔憂你前面到底是誰攔住她的馬車?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18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49 PM 編輯

第十七章 救人性命不敢忘

    馬車停下來,車窗簾子給風吹開一道縫隙,月光如水,灑進來落在顧盈袖潤澤如玉的美臉上,一個顆心提到嗓子眼,這當會兒要是給誰發現她與林縛同乘一輛馬車,便有一百張嘴也辯不清,二公子林續宗怨氣真盛,鐵定不會給她跟林縛活路走。

    顧盈袖跌坐在林縛的懷裡,眼睛緊盯著給夜風吹得拂動的車門簾子,強作鎮定的問道:「趙嬸,誰在前頭擋路?」

    「嬸子、七夫人,是我?」林景昌的聲音隔著車簾子傳進來。

    顧盈袖鬆了一口氣,側回身手撐住軟榻想換個姿式,卻抓到條死蛇樣的東西,隔著褲子入手還覺得溫熱,才省得自己還坐在林縛懷裡,一手撐在林縛的大腿根子上了。顧盈袖不是純情少女,當然知道手下撐住的是什麼東西,手慌閃開,身子沒有平衡好,再度朝林縛的懷裡撞去,顧盈袖手忙腳亂,手撐著林縛的胸口、滑如脂玉的臉頰擦著林縛微髭刺人的下頷,心慌亂的坐到一旁去,在馬車裡還不敢弄出一點別的動靜來,還要強裝鎮定的跟馬車前的林景昌說話:「景昌,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林縛痛得厲害呲牙咧嘴也不能放出一點異常的聲音,顧盈袖看著他臉上誇張的表情,又覺得好笑:真有那麼疼嗎?心裡羞澀,還是將注意力放在馬車外。

    林景昌走到馬車跟前,他也知道禮數,只是避免說話給其他人聽見:「七夫人要是遇到秀才,一定要他有多遠走多遠,二公子不是那麼好相與的……」

    顧盈袖看著林縛黑暗中模糊的身影,對馬車外的林景昌說道:「我知道了,我現在這樣子也不去找他……」這會兒後面有馬車過來,顧盈袖想著林庭訓等會兒從宗祠出來,要是給他遇上,都沒有借口擋他進自己的馬車,沒有時間跟林景昌在路邊說什麼,跟外面的趙虎他娘說道,「趙嬸,送我回大宅,我有些累了,想早些回去休息。」

    趙氏自然知道馬車不能在路上耽擱,在前面牽著馬往大宅方向走,顧盈袖的貼身丫鬟還有兩個隨侍的健婦,本來可以搭坐馬車,現在也只能跟著馬車走路。

    林景昌看著七夫人敷衍兩句就匆忙離去,還以為林縛這次闖的禍太大令一直都很關照林縛的林夫人也退縮了,林景昌看著夜色下的馬車背景,長歎了一聲,暗道:秀才啊秀才,你就自謀多福吧,連七夫人都幫不了你、都不敢幫你。

    **************

    林縛在想林景昌的事情,即使林景昌有些膽小,畢竟要留在上林渡,誰也不能開罪二公子,今天自己刀架在二公子的脖子上逼他當眾跪下,是個人都知道二公子對自己恨之入骨,景昌還是跑過來找七夫人想借七夫人提醒自己,心裡歎了一口氣,暗道:日後有機會共富貴吧。

    「你說你,該有多少人為你操心?」顧盈袖身子又探過去跟林縛耳語,擔心給馬車外面人聽見,不耳語不行,只是剛才跌入懷、手撐住大腿根子的曖昧,這一刻在心裡就像夜空中的皓月一般藏無可藏,怎麼也壓不住心間的綺思,身子卻又要挨在一起商議對策,咬著耳朵說這樣的話,恰如情人間的呢喃細語,顧盈袖只覺得身子有些發燙,努力使自己呼吸正常些,「真不知道你在白沙縣經歷了什麼,現在也來不及細聽你說這些。我想你應該已經打定好主意去江寧了,小五的話,你也聽見了,那就不耽擱了。你們今天晚上不要回趙虎家了,在外面藏一夜,明天我還會到湖堰來走一趟,你過來再跟我見一面。」

    「行,到前面拐角處,我悄悄下去。」林縛說道。

    「你真不關心你今天救了誰?」顧盈袖問道。

    「誰?」林縛問道。

    聽著林縛如此簡潔的問話,顧盈袖恨不得在他胸口上捶一下,說道:「我二叔年前又被朝廷重新啟用,在翰林學士院做了一段時間檢修,這次到江東來擔任巡察副使。他二十年沒回過家鄉,特意乘船走洪澤浦水道赴任,就想在石樑停幾天祭拜一下祖宗,沒想到江東會有人不歡迎他到來。」

    「我就猜他是顧悟塵!」林縛說道。

    「那你還偷偷摸摸的溜走,不讓我二叔道一聲謝?」顧盈袖嗔道,「下午時,二叔遣人來說過兩天要登門拜訪道謝,我二叔是很講禮道的人,卻料不到你今晚就要走路離開上林。」

    「他離開石樑縣都二十年未回,又怎麼知道我受盈袖姐你的照顧呢?」林縛心想顧悟塵講禮道也有限,到京城為官二十年未回,跟顧盈袖說道,「梁左任對林家子弟滿腹意見,在縣裡識破刺客之前,我跟他們有言語上的衝突,沒想到要邀功,也沒有想到要留在那裡自找不快,所以走了。」

    「不知道二少爺林續宗有多大的決心,他要是真鐵下心,只有周普跟趙虎跟著你,我不放心;明天我會跟二叔說,讓你跟他們一起去江寧——行刺之後,石樑縣會派兵護送我二叔。去了江寧之後,你還要萬事小心。」

    林縛沒有說他身邊不只有周普與趙虎兩人,心想這些事日後再說給她聽不遲。他不清楚顧悟塵給朝廷重新啟用的細節,總之顧悟塵到江東擔任按察副使,應該能讓顧盈袖在林家不受別人欺負,也難道林庭訓在騾馬市裡沒有表現出一點要收拾自己的意思,原來林庭訓也早知道午時坐在茶酒店的是顧悟塵。

    「……」林縛差點脫口問顧盈袖那個女扮男裝的女孩子是誰,無意間抓了那女孩子胸口——嗯,沒想到年紀不大,還是蠻有料的。

    「你在想什麼?」顧盈袖疑惑的看著林縛右捏著左掌邊緣走神。

    「沒什麼,」林縛說道,「有些事,我明天見你再說。」

    從宗祠到林家大宅路不長,說不了太多的話,這會兒聽見前面有馬蹄奔馳的聲音,朦朧夜色下就看見兩匹快馬直衝過來,趙氏跟兩個健婦急忙拉過馬車避讓,顧盈袖的丫鬟都嚇滾到田溝裡。看著快馬擦著馬車錯過去,驚得這邊馬驚恐嘶鳴,平時跟在顧盈袖身邊威風慣了的健婦破口大罵。

    顧盈袖也嚇了一跳,就感覺林縛輕握了一下她的手低聲說:「我下去了。」林縛趁著別人不在意,下了馬車。顧盈袖還有著手給他輕握的餘溫,心裡想:真是膽大包天了,連老娘的手都敢摸!將車窗簾子掀起一角,看著林縛像鬼一樣的貼著院牆的陰影走向遠處。

    *****************

    遠遠的看見個人影,趙虎迎過去,見是林縛,問道:「見到七夫人沒有?」

    「見到了,」林縛說道,「周爺呢?」

    「我們在這裡?」周普與吳齊藏著樹叢裡,就看見他們牽著馬走出來,馬嘴裡銜著一枚細木棍,有繩子牽在馬脖子上,這樣馬就是不會發出嘶叫。

    「今夜就走?」周普問道。

    「還要再留一天,你知道今天石樑縣那幾個刺客行刺的是誰?」林縛說道。

    「是誰?」周普問道。

    「就是刺客嘴裡所說的應該羞愧得去跳河的顧悟塵,」林縛說道,周普不知道顧家的淵源,又跟他說道,「江東按察副使、都察院左僉都御史……」

    「原來是號大人物,」周普問道,「他怎麼跟石樑縣知縣在茶酒店吃飯?」

    「這個梁左任也是素不得志之人,與顧悟塵同年中舉,成為好友,不過梁左任考進士就考了九年,這才派到石樑縣當了個知縣。顧悟塵是在去江寧赴任途中,特意走水路繞到石樑縣回家祭祖,與梁左任見面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真是熱鬧。到底是誰想要行刺他,不讓他去江寧赴任?」周普問道。

    「誰曉得?這裡面水不會淺。」林縛說道,「我們今晚找地方藏一夜,明天我去湖堰見一見這位顧大人,對我們有好處。」

    周普點點頭,認識江東按察副使絕對是件有好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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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朝在地方上設府縣,沒有明確的行省一級的概念。在州府之上,設宣撫使司執掌一地民政、設按察使司執掌一地訴獄並同時監察地方官吏、設提督府執掌一地軍事統領轄內鎮軍,地方大權分由二司一府執掌。只有個別地方,或為抵禦外族侵凌、或鎮壓民眾舉事、或平定強豪叛亂,朝廷會設置總督一職統領地方軍政大權。總督非地方常設,所委官員悉是朝廷派出的使臣,沒有固定的任期,朝廷可以隨時在地方事靖之後將使臣召回,撤消總督一職。

    按察使司,設按察使與按察副使,分別是正三品、正四品官銜。按察使司除了執掌地方訴獄之外,還作為中央都察院下派到地方的監察機構,承擔有監察地方官吏的職責,按察使通常兼都察院副都御史、按察副使通常兼任都察院僉都御史的官銜。按察副使才正四品的文職,看上去品級不高,由於擁有監察地方官吏、上奏天聽的權限,實際上卻被視為只比宣撫使、提督、按察使略差的地方大吏。

    按照林縛的理解,顧悟塵差不多等同於後世的省政法委副書記兼中紀委委員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19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51 PM 編輯

第十八章 私養寇兵

    這時下寒冬將至,深夜裡路埂、田野也早早降了霜,天空皎月如玉,照得霜地也是瑩瑩皎然。二公子林續宗趴在馬車裡的軟榻上,讓人將車簾子捲起來,他看著路兩側的霜地,遠處就是他在上林溪南岸的私園望鄉樓,望鄉樓矗立石樑河西岸,東北角上的樓簷角上懸掛著桐油紙風燈,就在夜空下的紅色暗星。

    今日之辱若是能忍,這些年來辛辛苦苦在族人裡建立的威信卻化為灰燼,叫人如何堪對?

    林續宗趴在錦榻上,無法動彈。雖說行刑人手裡留了情,也沒有給扒光屁股,林續宗還是給帶刺的鐵鞭子抽打十下,鞭鞭見血,這時候敷上藥,清涼之餘還有火辣辣的痛。那鐵鞭還是林氏先祖為高祖侍時的趁手兵器,林續宗他也不曉得這麼一件戰場用於廝殺的兵器為何了淪落為供在宗祠裡族人違返族規才會拿出來的刑器,大概吸足血的緣故,這兩支鐵鞭烏黑鐙亮,即使長時間不去碰它,也不會生銹。

    寒風裡隱隱傳來風鈴聲,叮噹作響,踏過石板街的馬蹄聲清脆的在夜色中由遠及近。

    聽著馬蹄聲響,林續宗撐起身子來望著遠處,就在園子門口,他讓人將馬車停下來,過了片刻,就看見十幾個騎馬黑影出現在視野裡。

    突然出現的騎客令馬車邊的僕役十分的緊張,林續宗嘴角掀起,露出冷冰冰的笑容,看著那十幾個騎馬面目在眼前漸漸清晰,心裡冷笑:旁人都知道我林續宗好馬,也慷慨買馬,鄉營鄉勇都是步卒,卻沒有人問我這些年添置的戰馬藏於何處?

    望鄉樓東北角有片小林子,陰影處藏著幾個人影。

    「這狗日的,果真私下養寇!」趙虎捏著拳頭,看著林續宗在望鄉樓園子北口跟十幾個騎士相會,「在鄉營時,倒是有些傳聞,只是難以置信。」

    「為使石樑縣草市皆集於上林渡,使上林渡草市之利都歸於林家,私下養寇並不能算什難以想像之事,」林縛倒認為林家私下養寇兵也合乎他之前的猜測,眼見為實,心裡自然沒有什麼好驚訝的,想他以後去江寧發展,而與秦承祖他們私下勾結,在官府眼裡一樣大惡不赦,即使大惡不赦又有何妨?不過他又略帶輕蔑的說道,「二公子雪恥的心思倒是迫切,可惜不能遂他的願,真對不住他。」

    「這兩年,上林裡有什麼事務,家主都很少出面,都是七夫人跟二公子分開來處理。二公子今天跟隻狗似的給你拿刀架在脖子上一聲不敢吭的跪在騾馬市的泥地上,他不找回場子來日後如何能服眾,更不要說去壓制七夫人?」趙虎倒是不笨,在一旁也幸災樂禍的說道。

    在林子裡潛伏了片刻,看見那十多個騎客在林續宗耳提面命一番後就潛行離去,林續宗也乘馬車在僕役的簇擁下進了園子,林縛站起來振了振積了薄霜的衣裳,說道:「林續宗私下裡藏的寇兵就算還有,大概也有限了……」他們站在林子裡裡,等潛伏更近處窺伺的吳齊回來。

    即使看見林續宗與僕役進了園子,林續宗私養的寇兵也都策馬離開,吳齊返回時也是十分的謹慎,趙虎即使眼睛盯著吳齊返回的路線,也是等到吳齊潛回到跟前十多米處才注意過腰荒草在月下給風吹動的痕跡有些異樣,讚歎道:「烏鴉爺真是好本事?」

    「捉貓偷狗的本事,不值一提。」烏鴉吳齊嘿嘿一笑,黑瘦的臉露白得耀眼的牙。

    「你也就捉貓偷狗的本事,鄉下人能有你這口好牙?」周普說道,他不忿吳齊沒有出海也不肯將陌刀跟桑木弓還他,吳齊借口周普日後要跟林縛去江寧也是出現在明處,平時隨身帶把環首腰刀已經相當顯眼,不是他平時隱身藏在暗處。

    「聽到些什麼?」林縛問吳齊。

    「他們總共大概有七八十人,都有好馬,他們不知道我們要走的方向,只是撒開來搜索。七八十人撒開的網子,帶一百人穿過去都不怕給發現,就怕白天有人會給他們通風報信露了行蹤。我們現在就去湖堰,才不怕白天會給人看過行蹤來。」

    林縛點點頭,他在湖堰給識破行蹤,他們大不了策馬遠馳,但是事情傳出去,只怕會給林續宗用來煽風點火對七夫人不利。當下就不再猶豫,藉著月色,深一腳淺一腳的穿過林子,望著鐵幕山黑漆漆的影子走過去,他們的馬就藏在山腳下的一座獵戶草寮裡,陳恩澤也先讓人接過來等候。

    ***********

    在草寮裡牽過馬,又往山上行,山腰林深處的一個山坳才是吳齊他們在東陽的真正藏身處。

    此次隨烏鴉吳齊到東陽的流馬寇共有六人,都會藏在暗處聽候林縛、周普的差使;騾馬市上,吳齊只帶兩人現身,等著林縛跟周普過去接頭,沒想到惹出這些糾紛出來。

    林縛在宗祠之外密會七夫人後得知今日在石樑縣裡所救之人仍江東按察副使顧悟塵,決定不急著離開上林裡去江寧。要是能藉著顧悟塵的東風去江寧,總比他一個得罪家族、被迫離鄉背井的舉人流落江寧強得多。

    林縛也擔心周普與陳思澤的編戶入籍會有問題,石樑縣裡有對林家巴結討好的,但是也有跟林家不對付的,林縛之所以在騾馬市對林續宗斷然發難,就是要製造「得罪林家強勢人物不得不到江寧避禍」的假象。這樣一來,石樑縣裡即使有人想挑周普、陳恩澤身籍的瑕疵,也無法找他們去對證。另外,他一個舉人離開家鄉東陽府、偏偏到江寧府求發展,總也要有一個合適的借口,總不能再跟別人說自己是為蘇湄而去。

    另一方面,林縛心裡也清楚七夫人是很希望自己能在上林渡助她一臂之力,即使自己不是以前的自己,既然佔了這具軀體,應有的擔當還是無法推脫。說起來,顧盈袖只是林庭訓推出來壓制二公子林續宗過早爭奪族權的一枚棋子,一旦林續宗的野心不能遏制,顧盈袖的處境就會相當的危險。今天這麼一折騰,打擊一下林續宗的氣焰,自然也就能壓制他的野心。

    趙虎見吳齊他們即使是尋臨時落腳地也如此謹慎,心裡十分的佩服,待走進山坳裡,看見林子裡藏著不下於六十匹良種馬,馬嘴上都套著馬嚼子,偶爾有馬噴一個響鼻,在林子卻絲毫不覺此間有異常,趙虎這才大吃一驚:「你們怎麼有辦法將這麼多馬帶進東陽?」

    「林爺跟周普又去江寧又去崇州,圈子繞了一圈又一圈,我們就直接離亭湖趕到東陽,找了這麼一處藏身地,半個多月的時間,化整為零,從淮上將這些馬都帶了過來。」吳齊頗為驕傲的說道,化整為零、隱跡藏蹤是他的拿手活,不然秦承祖也不可能讓他負責此事。

    秦承祖等雖然縱橫淮上多年,但是他們更多的是過著自耕自種的寨居生活,日子過得清貧,不比那些打家劫舍的真正馬賊寬裕,他們並無積蓄,最大的一筆財產,大概就是那僅剩下來的上百匹馬。

    海島上人都難養活,自然不能將食量是成年人十多倍的戰馬帶上島去。雖然心裡不捨,這些戰馬都要在岸上賣掉,換成銀子購買物資運往長山島,他人才能在長山島上艱難的活下去並站住腳。

    在林縛跟周普離開後,秦承祖他們在淮安府新浦縣已經將四十多匹良種戰馬出手,換成一船物資先行去長山島,但是他們在淮上還養有著一批良馬。

    六十匹可當戰馬的良種馬在當世是相當可觀的一筆財富,林續宗在騾馬市甚至願為其中十匹良種馬出三千兩銀的天價。

    吳齊領回淮上處置馬匹的才六個人,吳齊心知若與那些急需戰馬的山寨或鄉豪私下接觸售馬,最大的可能就是這些馬給這些個人吃肉不吐骨頭、吐血不吐沫子的人給強搶過去,連他們賣馬的人都會陷入險境——私下交易不行,他們更不可敢公開的到官市去售馬。

    原先是計劃將這批良種馬偷運到上林渡分批出手,然而事事總不會遵循計劃去發展。林家的貪心是一個原因,林縛跟周普他們都不會幼稚到認為林續宗真會出高價買下這些馬,林續宗私養寇兵,那些沒來路、身份不明的外鄉人在上林渡出售貨物離開上林渡被打劫的事情倒不是只發生過一起兩起;林縛在上林渡的身份跟地位還不足以讓林家壓抑住對六十匹馬的貪心、公平的進行私下交易。

    「你去挑一匹吧。」吳齊指著林間的馬跟趙虎說。

    「真的!」趙虎難以置信,東陽府一頭耕牛就要六七千錢,普通套車駝貨的馬都是耕牛的兩倍價,趙虎雖然一直都羨慕騎在馬背上威風凜凜,但是騎乘馬的價格更令他退縮,更何況這些個馳騁淮上的戰馬。

    趙虎欣喜的走進林子去挑一匹最合意的馬,林縛與周普還有吳齊找了樹根一屁股坐上,看著這些戰馬發愁,他也不能因為自己是個舉人就牽著六十匹良種馬到官市上去出售,林縛想著明天還是要跟七夫人商量這事,至少要在上林渡消化掉一批,不然都帶到江寧,目標也太大些。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24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51 PM 編輯

第十九章 車藏銀妝刀

    鐵幕山位於在上林溪與石樑河新河的東南,山不高,主峰才七十餘丈,範圍卻廣,丘陵綿延數十里。

    夜裡降過溫,從上林去湖堰的黃土路都凍上,馬車轍駛過發出吱呀的響聲。兩輛馬車,前頭那輛坐著隨侍的丫鬟、婆子,還有四名挎刀健僕騎馬在前面引路。

    這年頭強盜多如牛匪,東陽府的民風又彪悍,即使林家在東陽府聲名赫赫,也不意味著就絕對沒有三兩剪徑小賊將主意打到林家頭上。

    顧盈袖坐在後面的馬車裡,掀起車窗簾子,昨夜在馬車裡跟林縛說話太急切,心裡也慌亂,都沒有來得及問他夜裡藏身何處,看著遠處的鐵幕山在蔚藍天空背景下的青黑山脊,想著林縛當夜不離開石樑縣,多半會藏身鐵幕山中,昨夜天寒,不曉得他們身上寒衣單薄不單薄。

    很明顯,不甘受辱的林續宗在昨夜已經有所動作,雖然不知道林續宗都派出哪些人替他雪恥,但是上林渡的氛圍明顯不同往昔。顧盈袖早間坐車出門時,也有人鬼鬼祟祟的跟著,顧盈袖發恨讓人將那兩個跟蹤的人抓到眼前來抽了十鞭子、抽了血肉淋漓才將他們趕走。

    顧盈袖這時候又有些擔心了,要是林縛他們夜裡的藏身地給發現,或者在他去湖堰的路上給發現怎麼辦?心想應該讓他昨夜就當機立斷的離開東陽的,他們有快馬,一夜就能到江寧,林家勢力再大,也不敢在帝國南都的江寧惹事生非,等他去江寧後再跟二叔他們見面不遲。

    這時候擔心也沒有用,想著他這趟回來,跟以往的他截然不同,也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的窮酸儒,也不再是那個給狗追咬會哭鼻子的小男孩了,也許不用再為他擔心了。

    顧盈袖坐馬車裡心思百轉千回,冬季草木凋敝,綿延山嶺看上去有些蕭索,倒是分佈茶園的山頭蔥蘢依舊,只是顏色不比初春發芽時的鮮活。

    東陽鐵幕山茶雖然不能跟西湖龍井、太湖嚇煞人香那些名茶相比,但也是聞名周邊府縣的物產。這茶山、茶園也是石樑縣甚至東陽府境內豪族爭奪的對象,林家不爭茶園,卻憑借世勳豪族的便利與朝廷對茶葉的專賣制度,牢牢控制著茶葉販運出石樑縣的渠道。

    顧盈袖心想顧家原也是石樑縣官定茶商之一,最興盛時,每年經顧家名下的貨棧運往各地的東陽鐵幕山茶高達五萬斤,而顧家破落後,顧家族人名下的茶園、茶山雖然不少,但是沒有政治上的庇護,又喪失專賣的資格,每年所產茶葉只能以低廉價格出售給官定茶商,額外還要承擔繁重的茶稅。

    這十年來,被茶商與茶稅雙重壓迫而家破人亡的族人不知凡幾,顧盈袖看得心焦卻束手無策。雖然她現在能插手林氏族中事務,對著林氏族人指手劃腳,因為她背後站在林庭訓;一旦事情涉及到林族及族眾的利益,上上下下的眼睛都瞪得雪亮,顧盈袖知道自己若是有所偏頗幫扶顧家人,馬上就會有人迫不及待的跳出來指責她的不是。

    顧盈袖心裡想著二叔此次能重新得到朝廷的信任並獲得重任,對顧家重新振興是難得的良機。

    「前頭就是湖堰裡了!」坐在馬車前頭的趙虎他娘趙氏掀簾回頭告訴七夫人就要到湖堰裡了。顧盈袖看著前頭湖光蕩漾,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到鐵幕湖了,問趙氏:「你說秀才他們人到湖堰沒有?」

    「都日上三竿了,應該到了吧?」趙氏昨天還為林縛得罪二公子擔心,後來又聽說林縛跟趙虎昨天在縣裡識破刺客救下顧悟塵,就沒有多少擔心了。窮人本來就是命賤,要是江東按察副使都不能保住林縛跟趙虎,趙氏也不會再去抱怨命運的不公。

    馬車沿著鐵幕湖北岸繼續前遷,又行了三四里地,都能看見顧家大宅的簷角了。這棟宅子還是顧悟塵年前獲赦擔任翰林院檢討之後才歸還給顧家的,可惜顧家直系除了顧悟塵這一房外,就沒有其他繼承人了,顧盈袖的幼弟也早在十年前死於疫病,老宅差不多有十年沒有修葺,遠遠看過去,破敗不堪,東山頭的院牆還塌了一截,露出醜陋的缺口。

    顧盈袖輕輕歎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是沒有資格再對顧家事務指手劃腳的,不要說什麼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僅僅是她嫁給林庭訓為妾這事,在那些一直抱著顧家是世宦大族榮耀觀念的族人看來就是奇恥大辱。這也是顧悟塵一家悄悄返回石樑祭祖六七天後,顧盈袖才能夠回娘家的緣故。

    顧家該依靠誰才能重新振興呢,會是那個從未謀面的顧嗣元堂弟?

    顧盈袖胡思亂想著,前頭有雜亂的馬蹄聲都沒有聽見,只是感覺馬車停了下來,她掀起來車簾想問為什麼停下來,卻看見大家眼睛都盯著遠處四五百步的曠野。

    顧盈袖看過去,大吃一驚,幾匹快馬駝著人正倉皇正往村子裡逃去來,後面六七人手裡揮舞著在太陽底閃耀雪亮寒光的馬刀拍刀追趕。

    天清雲緲,人的視野也遠,顧盈袖瞬時認出前面狼狽逃跑之人正是林縛、周普還有昨天在騾馬市見到的兩個外鄉人,驟然間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林縛騎馬水平非常糟糕,在高速的奔馳中,還是在周普與另外一人左右夾持著才勉強趴在馬上沒有摔下來。

    林縛、周普跟一個外鄉人在前面三馬並馳,另一個外鄉人騎術極好,騎在馬背上,手裡拿著張弓還時不時發箭射後面的追兵,只是他騎在高速奔走的馬背上,後面追兵眼睛又盯著他,能叫他射中才叫有鬼呢。不過追兵也有效的給干擾掉,不時的要撥轉騎向躲避飛箭,不然以林縛隨時都會掉下馬的騎術,只怕早給追上了。

    這十多匹快馬往村子而來,馬蹄踏在冰土上驚如奔雷,也驚動了村子裡,只見陸陸續續的有二十多個披甲將士策馬出來,緊盯著往村口衝來的十多匹快馬嚴陣以待。

    顧悟塵昨日遇刺,驚動東陽府。要是顧悟塵在赴任途中給刺殺,東陽府知府未必會給砍頭,丟官棄職那是肯定的。東陽府知府怕石樑縣的刀弓手人手有限對顧悟塵護衛不力,接到通知後連夜從東陽府兵馬司營下調了一隊騎兵精銳過來準備護送顧悟塵去江寧。這會兒聽見外面快馬如奔雷,東陽府騎兵只當大膽的刺客聚眾襲擊村落,倉促間都披甲上馬到村口嚴陣以待。

    林縛他們跟後面追兵,手裡都有兵器,一前一後逃跑追逐,東陽府騎兵也辯不清敵我,齊刷刷的將弓箭拿在手裡,騎兵小校嘴裡大叫:「衝擊村落者,殺無赦!」其他騎兵也一併大叫,並有人射出響箭警示。

    顧盈袖手拽緊著車簾子,長指甲都戳進肉裡也不覺,眼見林縛他們就要逃進村子裡,沒想到官兵懷疑他們是演戲的刺客同黨擋住不讓他們進村。顧盈袖心裡又恨又急,忍不住要破口大罵,命令隨行四名健僕下湖堤去救人:「快去救林秀才!」

    「家主只命令我們嚴加保護七夫人的安全。」為首健僕不為顧盈袖的話所動,坐在馬背上冷眼看著湖堤下的追逐戰。

    「你們去不去救人?」顧盈袖從趙氏搶過馬鞭一鞭子朝那為首健僕抽過去,嘴裡厲聲罵道,「你們都清楚是二公子要殺林秀才。你們怕得罪二公子,難道就敢得罪我嗎?信不信我也能讓你們生不如死?」

    顧盈袖這鞭又狠又準,那人躲讓不及,給抽在臉上,哀嚎著滾下馬,卻也借鞭傷裝死躺在枯草地上不動彈;其他三名健僕都遠遠策馬避開,死活不敢下去救人。

    顧盈袖跳下馬車,朝倒地健僕身上又急又恨的踢去。那健僕卻抱住頭反趴在枯草上任顧盈袖在他身上踢打,而其他三名健僕遠遠避開卻眼帶輕蔑笑意。

    顧盈袖眼看著林縛他們在村子面前被迫停下馬來,七個追兵只有百步距離,心裡又痛又急,情知林縛這趟凶多吉少,她朝四個不肯聽她命令的健僕說道:「你們終是不肯聽我的命令……」轉身走到馬車前,掀開車簾子取出一把儀刀來。這是她平時放在刀車護身所用,也許對女人來說,隨身放把刀更大的用處是在被歹徒劫持後為保貞潔自殺所用,顧盈袖不喜歡那種短銀妝刀,馬車裡藏著跟殺人腰刀無多大區別的儀刀。

    趙氏只當七夫人發瘋了要衝下去救人,忙跳過去抱住她的腰,哭喊道:「七夫人,林秀大吉人自有天相,我們快進村子,找到顧大人求他們救人才是要緊……」她沒有看見趙虎跟林縛他們在一起,只當兒子已遭不測。

    其他三名健僕都怕顧盈袖出意外,再策馬圍過來,擋著下湖堤的路。

    「你放手,」顧盈袖冷靜的吩咐趙氏說道,「我穿著襦裙,騎馬不方便,你騎馬去村子找我二叔,就說他的救命恩人就在村外給人追殺……」

    趙氏鬆開手去牽馬,卻見顧盈袖抽出刀猛的朝還趴在地上裝死的那個健僕脖子上刺去。健僕哀嚎著摀住鮮血噴湧的脖子,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刀會是七夫人刺來,在枯草地裡翻滾了兩下,就掙扎著死去。

    「去救人,你們要是袖手看林秀才給賊人殺死,我要你們跟你們的妻兒都生不如死!」顧盈袖拿著刀口滴血的刀,平靜而殘酷的說道。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27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52 PM 編輯

第二十章 誘殺

    那個為首健僕的屍體橫臥在湖堤外側倒伏的枯草裡,鮮紅血液從脖子梗汩汩湧出,洇紅一大片枯草,顧盈袖綠襖翠裙、手裡拿著滴血的儀刀,站在洇開的血液旁,彷彿一幅觸目驚心的形象派作品。

    那騎在馬背上的三個健僕當然不曉得什麼是形象派作品,只是七夫人表達她決心的一刀強烈的衝擊著他們的心,令他們不敢再無視或質疑七夫人的話,至少這時候不敢。也來不及替趴在枯草堆上已經死透的同伴兔死狐悲,三名健僕都撥出手裡的佩刀,撥轉馬頭朝湖堤急馳而去。

    即使三名健僕心裡都清楚追殺林縛的那些流寇都是二公子派出來雪恥的,他們要在這裡將林縛救了,勢必會得罪二公子,但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得罪二公子至少暫時沒有生命之憂,也不會累及家人。

    看著三個健僕撥馬撒蹄下了湖堤,顧盈袖倒似散盡全身力氣似的跌坐在枯草堆上,也不顧濺了滿身的血跡,手撐在枯草上盯著湖堤下看。

    丫鬟、婆子們都嚇蒙了,臉色煞白的看著顧盈袖,平時都知道七夫人是個厲害的人,可誰都無法想像她今日是會如此乾淨果決的手刃不聽她命令的僕從然後強迫其他人下湖堤去救人。顧盈袖跌坐在那裡,地上冰冷,丫鬟、婆子們本要去攙她站起來,或給她遞一張秀墩才對,只是這時候大家都給怔住,連顧盈袖的貼身丫鬟也腳下生根似的不敢上前伺候。

    趙氏見七夫人殺人,心裡雖然也異常的震驚,但是她跟七夫人一樣,都關心湖堤下林縛以及到現在還沒有出現的兒子的安危,見那四個護送的健僕不肯聽七夫人的命令下去援手救命,她也恨不得殺死他們。即使心裡想,但是看到七夫人手刃一人,趙氏還是受到很強烈的衝擊;她走過去將七夫人攙起來,一起看向湖堤下的曠野。

    三個健僕策馬下了湖堤,離林縛那邊還有四五百步遠,而林縛他們進村的道路給東陽府騎兵擋住,退路已經給追上來的寇兵封堵,只能勒疆下馬,將這些賊人殺退。

    顧盈袖能看出周普跟那兩個昨天在騾馬市出現的異鄉人皆勇武,但是追擊他們的流寇有七人之多,看著林縛在勒韁時幾乎給甩下馬,顧盈袖就擔心周普跟那兩個外鄉人能不能保護林縛不受傷害支撐到這邊過去支援。

    接下來的局勢發展就遠遠超過顧盈袖的想像。

    顧盈袖就看見林縛跌下馬來,在地上打了滾又沒事人樣的站起來,朝堵住村口的東陽府騎卒大聲叫喊,這邊隔著遠,顧盈袖也聽不清楚林縛在叫喊什麼,猜想他大概是告訴堵住進村路口的騎卒正是他們昨天中午在石樑縣識破了刺客剛救了顧悟塵的命。

    東陽府騎卒不為所動,他們人手也不夠,要是對方狡計騙他們再殺一個措手不及怎麼辦?倒是看見有一人騎兵返回村裡,大概去請顧家人出來驗證。

    周普跟兩個外鄉人都下馬來,只見原先那個拿弓在後面干擾追兵的外鄉人將手裡的騎弓跟僅剩的三支箭都扔給周普,周普接過弓箭,挽弓搭箭,還有兩支箭銜在嘴裡。那個外鄉人在騎背上表現出來的箭術已經夠好,這時候見他將騎弓交給旁人,追擊的七個流寇自然也小心謹慎起來,衝到騎弓射程邊緣就翻身下了馬,牽著馬前行,他們的身子藏在馬的側後往前衝。

    周普卻不猶豫,先/射出一支箭,射中一匹馬的脖子,趁馬揚蹄痛嘶之際,又迅疾無比的射出第二支箭,扎進一名流寇的胸口。顧盈袖也見過鄉勇們表演過箭術,只覺周普的箭術上林裡鄉勇中無人能及。

    只是這時候周普手裡只剩一支箭,對方卻有六人,給她迫使著去救援的三個健僕還沒有策馬走出四五十步遠。顧盈袖知道周普一人勇武也許不畏這六個流寇,但是她擔心周普無法在人手只有對方一半時還能保護好林縛的周全。這幾個流寇即使在東陽府騎卒眼前殺人也無所謂,可見殺林縛的決心有多強。

    卻在這時,遠遠的又有馬蹄聲奔來,顧盈袖心裡一驚,難道還有流寇追來?林續宗私養的寇兵本來就遠不止七八人,站在湖堤上居高望下,看著從東北、西北兩角各有兩匹快馬朝這邊奔來,馬背上皆佩有弓袋、箭囊,顧盈袖都覺得心涼了半截,周普跟兩個外鄉人對付六名流寇都未必有十足的握住,何況來人都帶著弓箭。然而後面趕來四人在迅速接近六名流寇側後百步處就翻身下馬,從馬背拿出比騎弓長了三分之一的硬弓,正犄角的對著那六個實際上給圍困在中間的寇兵「嗖嗖嗖」攢射,大約各自射了半袋箭,那六個流寇身上各插了五六箭撲倒在地上,再也沒能起來,血流了一地。

    眼前的變局讓湖堤上、村口觀望的人都吃了一驚,那三個要趕去救援的健僕也遠遠的勒住馬,不知道是進還好退還好。

    顧盈袖倒是明白是怎麼回事,林縛擺明了這是在誘殺二公子林續宗這幾名私下豢養的寇兵,難道他昨天夜裡在馬車上會說「等著他來殺好了,再送一份禮給盈袖姐」的話。

    發生的時間很短,顧家還沒有人出現在村口指認林縛等人的身份,那隊東陽府騎卒看著林縛他們誘殺流寇的厲害手段,也情不自禁的緊張起來,自然更是嚴陣以待不讓他們接近村子。

    顧盈袖就看見林縛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笨拙的爬上馬背,跟周普還有那六個外鄉人朝這邊策馬而來。

    林縛騎馬上了湖堤,也是有些笨拙了下了馬,看見枯草地上的伏屍,似乎知道剛才在湖堤上發生什麼事似的,逕直跟顧盈袖說道:「怎麼七夫人是來見顧大人的?」

    顧盈袖恨不得在他胸口上扎一刀,剛才一顆心差點跳出嗓子眼來。林縛對枯草堆上的伏屍視而不見,顧盈袖卻要強忍住殺人後的噁心勁,強作鎮定的跟三名健僕以及丫鬟、婆子們訓話:「林家弟子遇難,誰敢袖手旁觀,他、趙能就是榜樣!回去後,你們就說他是為林秀才給賊人殺死了,他家裡人還能得族裡撫恤,知不知道?趙嬸,扶我回車裡,給冷風吹得頭疼。」

    趙嬸還是有些擔心趙虎的安危,但是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洩漏七夫人跟林縛約好在湖堰見面的事,只有先扶七夫人進馬車。

    三個健僕跟丫鬟、婆子們哪裡還敢吭聲,只將屍體抬到前面的馬車裡,將那匹無人騎的空馬繫在馬車後面。

    雖說朝廷法令要主家不得肆意對僕役動用私刑、禁止無故殺害。事實上在宗族權力橫行的鄉村,鄉豪大族無一不用私刑當成一個重要手段震懾僕役跟族人。即使私刑傷了性命,給告到官府,官府又非常公正的給這些僕役申冤,對無故打死僕役的主家也只處了三年的流放。

    今日事出緊急,有護衛之責的僕役抗命不救援主家,給主家一刀殺了就算告到官府也不過是處以罰銀罷了。

    ******

    顧家人終於出現在村口,正是昨天出現在顧悟塵身邊的中年護衛。

    聽到消息說刺客聚客奔馬來掠,楊樸為這些刺客膽大妄為震驚之餘,使東陽府派來護衛他們的騎兵到村口阻截,不能讓刺客進村禍害了顧家族人,他則留在顧悟塵的身邊,貼身護衛其安全。沒過多久東陽府騎兵派人來報說是有人自稱是顧大人的救命恩人,正給那七八個以為是刺客的人圍攻。楊樸瞬間想到昨夜在茶酒店識破刺客的林縛,他不能讓顧悟塵到村口冒險,自己趕忙到村口來。要是顧大人的救命恩人因為這邊袖手旁觀而給賊人圍殺在村口,不說內心愧疚,要是傳將出來,顧大人將成為官場上的笑柄:誰會如此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楊樸看著田地裡那七個給箭射殺的流寇,戰鬥已經在他趕來之前結束。還有三匹馬躺在地上,一匹馬已經死透,另兩匹馬中了箭,血流了很多,蹄子扒著地,鼻噴著白霧,也堪堪要死去,另有幾匹馬已經奔逃到遠處,東陽府騎兵也派出四個人分頭去捉。

    就看見林縛騎馬跟著顧盈袖的馬車後面緩緩下了湖堤,還有一隊騎士尾隨其後。

    「楊叔,」顧盈袖看見楊樸到村口來,讓趙氏將簾子掀起來,跟林縛說道,「楊叔二十年前就跟我二叔去燕京了……」

    林縛之前就聽人提起過楊樸,只是昨天相見也不認得。

    楊家在顧家為僕已經四代,楊樸在年輕時就是石樑縣武秀才,只是本朝武不如文,考中文秀才、文舉人就有功名,考中武秀才、武舉人卻要去軍隊積累軍功才會有功名。楊樸二十年前沒有想著從軍搏個功名脫離賤籍,而是陪顧悟塵去燕京參加會議,隨顧悟塵在燕京一留就是二十年。

    「林舉人,剛才真是對不住了,護衛顧大人重責在身,希望林舉人能夠體諒。」東陽府騎兵領頭的是東陽府兵馬司營下的一名雲騎副尉,從八品的武官,他也知道剛才將人拒之村外的做法很得罪人,這時候也過來賠罪。

    林縛沒有說話,後面騎在馬上的吳齊冷哼道:「大概是我等看上去形跡可疑,值不得你們信任,那就也不停留打擾了。」朝林縛抱拳說道,「林秀才,我們後會有期。」

    也不是一定要將話說得難聽,但是吳齊他們要急於脫身返回藏馬處,自然要將話說得難聽些,烏鴉吳齊跟其他五人都撥轉馬頭朝遠處馳去。楊樸跟東陽府騎兵雲騎副尉都心想這些人怎麼這麼難伺候?但是他們有錯在失,看著吳齊他們策馬遠處,都忘了要挽留他們。

    雲騎副尉看著遠去的吳齊等人,心裡還想:快馬硬弓,精擅騎術,本來就是形跡可疑啊。但是他也不會觸霉頭的說這個,這年頭哪個大族手裡沒有些私兵,心想林舉人不給氣走就好。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28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52 PM 編輯

第二十一章 移禍之計

    扮成外鄉販馬客的烏鴉爺吳齊等人策馬而去,東陽府騎兵分出好幾人去追逃散的馬,楊樸走到田地裡,看著那些給射殺的屍體,鮮血滲進冰土裡,洇開好大一灘。

    楊樸抬頭看了看遠處,心裡估算著射箭的距離以及鐵簇箭鑽入肉骨的深度,心想剛剛離開的六人,至少攜有兩張上品強弓,心想這種弓在軍隊也是極搶手的緊俏貨,沒想會已經有流落民間的。

    林縛不動聲色的跟過去,朝楊樸拱手說道:「昨天夜裡七夫人托人捎信給我,才知道昨天在茶酒店衝撞了楊叔跟顧大人,今日與家僕猶豫著要不要過來給顧大人謝罪,在路上徘徊時,遇到幾個馬客說我昨天在縣裡壞了他們好事,幾個人就來圍殺我等,一路給他們逼到這裡,還都多虧東陽府諸位兄弟在一邊替我們觀陣助威,林縛才能夠與家僕在那幾個外鄉販馬客的幫助下將賊人盡誅——那幾個離開的外鄉販馬客是林縛在亭湖時認識的。」

    楊樸昨天給顧悟塵派去見顧盈袖,知道林縛在白沙縣遇劫匪一事,聽林縛非常客氣的喚他「楊叔」,對林縛感觀好了一些。雖覺得這些外鄉販馬客身上還是有可疑之處,也沒有去細想什麼。

    顧盈袖顧盼生姿的美眸看著林縛在那裡胡說八道,地上倒著幾個人明明是二公子派人雪恥的,他卻指鹿為馬說他們是昨天刺客的同黨,他顯然也不擔心這些個流寇會復活戳穿他。要是二公子知道他派來雪恥的寇兵不僅給誘殺,還給坐實刺客同黨的罪名,他在吐血的同時,大概會更擔心官府追究刺客會追究到他頭上吧——即使林家在東陽是首屈一指的豪族,又是世勳宗族,刺殺江東按察副使這樣的罪名也足夠讓他們嚇得魂飛魄散、小心應對吧。

    顧盈袖仔細想著林縛此計的刁辣之處,林縛卻一本正經的蹲下來仔細察看地上的屍體,將流寇所用兵器遞給楊樸看:「這環首直刀上有『輕翼』二字銘文,恕林縛見識淺薄,東陽府境內,無論鎮軍,還是東陽府兵馬司、抑或諸縣刀弓營及東陽府境內在名冊上的鄉營,都沒有冠以『輕翼』旗號的……」

    楊樸看了看刀,又彎腰下來將死者的外衣掀起來,裡面穿著皮甲,皮甲邊上也烙著『輕翼』二字,他也不懷疑林縛的話,說道:「也許是哪家養的私兵……」

    給東陽府派來護衛顧悟塵的那個騎兵雲騎副尉更加聽不出林縛在胡說八道,他湊過來說道:「林舉人在何地遇到這伙刺客同夥?我即刻派人回東陽府稟明此事,請兵馬司調兵進石樑搜捕刺客同黨……」

    「我在上林渡南頭的望鄉樓左右給這些人纏上,無路可逃時,想到東陽府會派兵保護顧大人,於是朝這邊逃來……」

    那個雲騎副尉不是老兵油子,聽林縛如此說,更是心慌。

    眼前這位林舉人昨天識破刺客對按察副使有救命之恩,今天給刺客同黨報復追殺,逃到這裡來是尋求庇護,他們卻袖手旁觀,還阻擋他們逃進村子裡,要是給一狀告到兵馬司,他的前程就算是徹底的毀了。

    楊樸經驗老練些,心想:有那些個外鄉販馬客相助,林縛根本不用像兔子似的逃跑,他多半是將這些刺客同黨誘來邀功的。他並沒有急於讓雲騎副尉立馬派人將此事知會東陽府,只說道:「這事稟報我家大人之後還是先知會石樑縣……」

    那個雲騎副尉忙附聲說好,派人將這些個刺客同黨的屍體還有馬跟兵器看好。

    *********************

    顧悟塵身形削瘦,一襲青衣在寒風尤顯得身子的單薄,下頷無須,唇上有兩撇鬍子,雖說才剛四十歲,卻一臉皺紋,有幾分老態,他站在宅前眺望村口。

    先是有人稟報說昨天林舉人給刺客同黨追殺到村口外,他命楊樸速去村口與東陽府騎兵捉拿刺客同黨,勿使林舉人受刺客傷害,接著楊樸又派人回來稟報說刺客同黨全都身亡,不僅當林舉人,大小姐也坐車到了村口,他就再也坐不住,走到宅子門口來。

    離鄉二十載,世宦之族破敗成今日模樣,大哥愛女卻給比大哥活著年紀還大的糟老頭當小妾,箇中滋味,令顧悟塵心裡很不好受,這一切都是他當初年輕氣盛妄議靖北侯案所致,他大哥寄他的私信因為有議論朝政的言語也給按了個不敬的罪名判了流刑、夫婦二人與一名僕婦因疫病死在流放途中。

    看著楊樸與昨天在茶酒店裡見過面的林舉人同一輛馬車行來,馬車簾子掀起來,依車廂壁而坐的美艷少婦依稀有大嫂的模樣,顧悟塵滿眼濁淚情難自禁。

    「你看看,看到袖娘應該高興才是,你這成什麼樣子?」顧悟塵結髮妻子含淚埋怨道。

    怎麼高興得起來啊?顧悟塵心裡悲歎,族裡那幾個長輩都說袖娘給顧家的死對頭林庭訓當小妾,有辱顧家門風,一致抵制請她回來參加祭祖,自己回石樑縣已有四天,這才是第一次見到分隔二十年的親侄女,叫他如何能高興起來?族裡的這些老人還是他讓人三邀四請才勉強出來一起吃這個家宴。

    顧悟塵想著自己還是要在外當官,顧家的事情也無暇插手,盈袖日後還是要托付這些長輩關照。

    要沒有村口的變故,顧盈袖也許會哭得稀里嘩啦的,這時也眼睛給淚水充盈的下馬車來,給顧悟塵夫婦斂身施禮:「叔叔、嬸嬸,袖娘今日終是見到你們了……」

    「真苦了你,孩子。」顧悟塵將親侄女,睜眼看著,「我給困在冀北軍屯時,時常想要是死於北地,要如何才能有臉去見你爸媽?害你一個女娃在東陽吃這麼多苦。」顧悟塵說道。

    顧盈袖也是大滴的淚珠垂下來,給顧悟塵夫婦攙著進宅子,其他顧氏族人都說叔侄能相見就好。

    前面簇擁著一堆人,顧家人也正為親人相見感動,一時也顧不上林縛;林縛與周普跟在後面進了宅子。

    院子裡站著昨日在茶酒店見過的那個青年,給林縛無意抓到胸口的那個少女換了一身淺翠的少女裝束,十五六歲,比顧盈袖稍矮一些,婷婷玉立的站在臘梅前,年紀雖少,已是十分的清麗明艷,她倒是一眼就看見跟在眾人之後進院子的林縛,紅唇未語粉面已紅,低頭想裝作沒看見林縛,又情不自禁的想再看他一眼,剛一抬頭卻見林縛的眼神恰好也看過來,少女瞬時驚羞的低下頭,有著做錯事給發現的驚慌失措。

    少女大概第一個看到顧盈袖身上的血跡,她低著頭,看到顧盈袖裙幅與繡鞋上的血跡尤其的明顯,不像紅染,震驚的捂起嬌嫩的紅唇,不知道村口到底發生了什麼,她疑惑的朝林縛看過來,林縛只是對她露齒一笑。少女又是羞意湧上心頭,扭頭先跟著家人進了堂屋。

    「啊!袖娘你身上這血跡……」進堂屋後,顧氏攙著顧盈袖要讓她先入座才看到她身上的血跡,驚訝的問道。

    「不會在村口給刺客傷著了?」顧悟塵惶然問道,他對親侄女滿心愧欠,不能再看到她出什麼意外。

    「不是給刺客傷著,」顧盈袖倒是鎮定,只是這事說出來太破壞氣氛圍,還是淡淡的說道,「林秀才給刺客圍殺時,我身後幾個刁僕抗命不肯去救,給我殺了一人,裙子上的血都是那領頭刁僕身上噴濺出來的,侄女倒沒有受什麼傷……」

    堂屋裡滿滿當當一屋子人正為親人相聚的感動唏噓感慨,這瞬間聲音彷彿給什麼妖怪吃掉一聲,鴉雀無聲起來,眾人都面面相覷的看向顧盈袖,看她纖瘦略有些蒼白的美臉怎麼也不像能殺身邊僕人的女人!

    顧氏攙著顧盈袖的手臂倒想抓著一件燙手的物件似的忙丟開,丟開後才驚覺發應過大了,想要再去攙她的手臂又是異常的尷尬。

    顧悟塵這些年經歷磨難也多,雖然對親侄女在此情勢下有膽氣殺人很震驚,但是也沒有將她當成怪物,見大家當怪物似的盯著自己家的侄女,便大聲說道:「好,好,這些年來我就擔心顧家七零八落你會給人欺負。我流放軍中時,看將軍統兵,將令不行,也是抓住領頭的校官砍頭,袖娘有當將軍的威風……」

    「烈女傳裡都說巾幗不讓鬚眉了……」顧氏這才訕笑著化解她剛才丟開顧盈袖手臂的尷尬,只是她的笑容十分的勉強。

    那些個顧氏族人臉上卻表情各異,都聽說顧盈袖嫁到林家變成個厲害角色,萬萬沒有想到她對身下抗命僕役會如此的心狠手辣,擔心她會不會藉著親叔叔的勢來插手顧族振興的事務,她若是硬要插手,又該如何拒絕?

    如此一來,親人相聚的氛圍就淡了許多,顧悟塵還是極力想讓侄女的心思不到想著殺人的事情,走過來熱情的拉過林縛的胳膊進了堂屋,跟妻子顧氏介紹說:「這便是昨日救我與嗣元還有薰兒一命的林縛、林舉人……」

    「叔叔,林縛是梅娘的兒子。」顧盈袖在一旁說道。

    「啊!」顧悟塵抓著林縛的胳膊微微一怔。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37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52 PM 編輯

第二十二章 顧氏家人(一)

    顧悟塵抓著林縛的胳臂想要將他介紹給自己的妻子時,顧盈袖說林縛是梅娘之子,顧悟塵愣怔了一下。

    顧氏疑惑的問了一句:「梅娘是誰?」

    顧悟塵歎道:「大哥、大嫂受我牽累,流放西北疆時,整個顧家就梅娘跟著,一併得了疫病死於途中……」說著話,就朝林縛作揖行禮,「你也是受我牽累之人,昨日我又受你的恩惠,真是無以為報。」

    「豈敢,豈敢?顧大人折殺林縛了。」林縛忙作揖回禮,甚至頭還要壓得比顧悟塵更低一些才不算失禮。

    顧盈袖跟著顧氏以及顧悟塵的小女兒薰兒去內宅換身乾淨的衣服,楊樸與東陽府雲騎副尉將刺客同黨追殺林縛主僕卻在村口反被林縛交好的幾名外鄉販馬客相助圍殺一事稟告給顧悟塵知道。

    按察使司執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顧悟塵出任江東按察副使,不是無能之人,細聽楊樸與東陽府雲騎副尉描述,便知道與林縛交好的那幾名外鄉販馬客只怕也是強豪一類的角色,他也沒有追究下去的意思,只對楊樸說道:「派兩人拿我名刺去石樑縣裡尋梁大人,細稟此事,追捕刺客同黨事宜還是交由石樑縣來處置。我還在赴任途中,未正式就任,不便過問此事……」

    顧悟塵此次南下,其子顧嗣元及妻女隨行,除了楊樸父子跟一名冀北跟隨他回京師的軍漢充當護衛外,丫鬟、僕婦才有四人,沒有人手差遣去石樑縣報信,那個東陽府雲騎副尉自然將事情攬過去,派了兩人騎快馬前往石樑縣報信。至於顧盈袖手刃殺死刁僕一人也需由忤作驗過屍身之後再作處置,當時情勢下,顧盈袖之舉令人震驚,按當朝律卻無不妥,也無需晦隱。

    這邊事情吩咐妥當,顧悟塵問起林縛對今後前程有何打算:「昨天聽梁公左任說你是石樑縣今科鄉試唯一中舉之人,打算何時赴京師參加會試?我以為早早赴京師擇地靜讀才更有把握。嗣元外祖父是前戶部侍郎湯公諱浩信(湯浩信),也是我的座師,對青年才俊猶為賞拔,你早日赴京師,可替我捎信一封到府上報平安,你也可在湯宅借地靜讀……」顧悟塵原初只想謝過林縛昨日援手的恩情,但是知道他是當時也自己牽累死於疫病的梅娘之子,便有心將他當成自家子侄看侍,昨日他在梁左任那裡知道林縛在林家的地位不甚高,這時就有心在科舉進仕上助他一臂之力。

    「多謝顧大人好意栽培,林縛鄉試中舉名列一百三十七名,實屬僥倖才未名落孫山後,暫時並無前往京師參加會議的打算……」

    「這樣啊……」顧悟塵稍稍遲疑,他恃才甚高,別人眼裡考中舉人就是天大的了不得,他覺得鄉試一百三十七名成績只能算很勉強,昨天梁左任沒有跟他提這個,他沉吟片刻,說道,「你留在石樑縣再苦讀三年,參加下一科的會試也是好的,你年紀還輕,前程遠大,在弱冠之齡考中舉人的可不多見,我當年考中舉人去京師參加會試時比你此時還年長一歲。」

    「……」林縛本想等顧盈袖過來替他提起隨行去江寧之事,但是顧悟塵將話說到這裡,他也不再迴避,說道,「顧大人或許不知,那幾個外鄉販馬客也不是無故助我……他們本是我流落亭湖時邀來上林渡販賣馬匹的,本家二公子貪其良馬,意yu強買,我替他們解圍之時,實則已經得罪了本家,只怕東陽也無我安身之地,計劃著去江寧謀個出身……」林縛半真半假的將發生的事情說給顧悟塵聽,「非是我枉作小人,本家二公子心胸實則狹小。我雖然也是林家子弟,但是我給刺客同伴追殺,七夫人身邊那幾個刀僕抗命不救,也是知道救我等若開罪本家二公子。我現在留在東陽一日,就如坐針氈一日……」

    「……」顧悟塵倒沒有想到林縛會急於離開東陽府,愣了片晌,說道,「我們明日也將動身前往江寧,你既然不願留在東陽,隨我們去江寧也可,不過謀出身之事暫緩,爭取會試脫穎而入仕才是正途啊……」

    鄉試中舉、功名在身,讀書人便有做官的資格,但是官都是小官、小吏,晉陞的空間極為狹窄,舉人當官若能在臨老致仕之前干一任知縣,就算是祖上燒了高香。

    近十年來,舉人入仕最為成功者便是現今維揚府知府董原。董原舉人入仕六年,考績皆為優等,也不過積功升至仙霞縣九品主簿。卻是奢家在晉安舉事橫掃東閩之時,叛軍刀鋒殺到仙霞縣城下,董原聯合縣人、衙役廢知縣拒城死守立下奇功。後給江寧兵部尚書、東閩總督李卓收入麾下效用,在奢家投附一事上跟李卓意見相左,給調入江寧擔任江寧兵部郎中,才三月就又調到維揚府當知府。數年之間,當年的舉人出身九品小吏搖身一變成為從四品的一府之尊,在官場也可視為奇葩。

    所謂奇葩,自然不是正途。天下士子視京師會試為龍門最後一躍,顧悟塵自然也不例外。按例,會試高中,殿試就不可能會給刷下,成績再差也是三甲同進士出身,在翰林學士院進修三五年,外放就正八品縣丞以上的官缺。朝中有人照應,一府之尊也不過是十年八年的事情,要遠比一輩子只能當個小官吏強上太多。

    顧悟塵如此熱切,林縛想推脫又怕寒了顧悟塵的熱忱,便說去江寧後再作考慮,此時為得罪本家二公子坐立不安,留在東陽也絕無心思靜讀。

    顧悟塵之子顧嗣元站在一旁窺著林縛臉上推脫之意十分的明顯,只當他沒有什麼志氣,心想他所謂的得罪本家二公子只怕是編造出來的謊言,大概知道父親身份挾昨天援手之恩到江寧要在父親這棵大樹下好謀個肥差使。

    顧嗣元對林縛昨天在茶酒店門外態度強硬的與他家護衛爭執一事耿耿於懷,只是林縛識破刺客對他家有恩是事實,他心裡有怨言自然也要壓下。顧嗣元剛才聽楊樸描述村口激戰,聽上去很明顯有著林縛故意將刺客同黨誘到村口圍殺向顧家邀功的痕跡,這時候再觀察林縛神色,顧嗣元理所當然的將他當成一個挾恩圖報的角色,對他的感恩之心已經淡薄得很。

    按說,顧嗣元跟顧盈袖是堂姐弟,顧盈袖嫁給林庭訓為妾,林縛要喚顧盈袖嬸嬸,顧嗣元也就要比林縛長一輩,但是顧悟塵及顧家長輩在場,談話時沒有顧嗣元坐的位子,林縛既是客人又是恩公,給顧悟塵拉著手坐在堂屋正座,顧嗣元對此也很不滿。

    楊樸及楊樸之子楊釋還有另一名青衣護衛心裡無一不是這麼想,對林縛並沒有好的感觀,但是受人援手之恩又不能不報,再說他家大人對林縛也甚為熱忱,他們就算心裡有些不屑,也不敢流露出來。

    顧盈袖換了衣服出來,給顧悟塵以及顧家長輩一一請安,這些個顧家長輩之前在背後說盡顧盈袖的壞話,認為顧盈袖嫁給林庭訓為妾敗壞了顧家世宦宗族的門風,見都不屑見的,要不是顧悟塵堅持,這些個顧家長輩都不會過來露面。在知道顧盈袖剛才就在村口手刃抗命僕役之後,顧盈袖換了衣服出來請安施禮,這些個顧家長輩都條件反射的欠身站起來不敢坐著受禮。

    林縛看了,心想顧家長輩真是沒有什麼骨氣的人氣啊,也難怪顧悟塵兄弟倒下之後,顧家就迅速敗落了。

    「薰兒呢,救命恩人在這裡,她怎麼就躲起來不過來道謝?」顧悟塵就看見妻子跟侄女從後宅出來,那個整日嚷著要出門甚至女扮男裝也要跟著出門的女兒這時候卻躲著不出來見客。

    顧氏遣丫鬟跑過去後宅,過了片晌,就看見顧悟塵小女滿臉羞紅、扭扭捏捏的走到林縛面前斂身施禮,鶯聲細語的道謝:「顧君薰謝林公子昨日…昨日……之恩……」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說完這句話就驚羞的躲到她娘顧氏身後。

    見她這般模樣,林縛想不想起昨日那入手的軟彈都不可能,但是也不能當著人家父兄、族中長輩、僕役的面去窺她兩眼,林縛只能正襟危坐的跟顧悟塵在那裡說話。

    顧悟塵本沒有指望閉門讀書的林縛能知道多少經世、濟世之學,林縛雖然在他這個正四品的江東按察副使面前身份低微,但是林縛是客人,對他前又有援手之恩,顧悟塵也不能將林縛丟給其他人去應酬,再說顧悟塵今日也沒有其他事情,倒是饒有興致的以提攜後進的態度跟他討論詩文。

    林縛雖說保留著原來的記憶,只是兩個多月在詩文怠倦得很,水平都不及他到江寧應試前,更不用說在顧悟塵面前賣弄,一席話談下來弄出好幾個笑話。還好顧悟塵見他面紅耳赤,額頭滲出細汗,便不再為難,大概真知道林縛在詩書經學上的造詣有限,只囑咐他到江寧要再下苦工夫。

    顧嗣元以及楊樸等顧家人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便都知道林縛肚子貨水有限,都心想他不去京師參加會試還真是有自知之明,唯有顧盈袖心裡知道林縛在歷劫生死之後比以往要好上萬分,歷劫生死回來的林續短短三天之內所表現來的果斷、膽識、縝密以及謀略都是她所見過最優秀的男人,也只是識盡爾虞我詐的顧盈袖才知道那些個只知道詩文經學的人不值得依賴。

    周普本就不懂什麼詩文經學,站在一旁聽得昏昏yu睡,心裡也十分同情林縛:怎麼跟這酸儒討論這些,他是打心眼裡認定林縛有真才學、有本事、有真性情。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43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53 P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顧氏家人(二)

    午時,石樑縣知縣梁左任騎快馬趕來,縣尉、刑房書辦及忤作驗看過村口/交戰之地及流寇屍體,循例向林縛問詢過細節。那些個持硬弓騎快馬的外鄉販馬客按說也是官府嚴厲打壓的對象,只是地方強豪豢養私兵早已經是朝廷難以割除的毒瘤,既然沒有當面遇上,梁左任及縣尉自然都不會深究下去。

    將那些人流寇屍體身上披甲、兵器及馬匹上的特有標識都一一詳加記錄,作為追查行刺按察副使幕後真兇的重要線索,梁左任一面使書吏行文東陽府詳稟此事,一面佈置石樑縣境內搜捕刺客同黨之事。

    至於顧盈袖手刃惡僕之事,梁左任當場就結了案,處以二十兩罰銀,三日之內上交縣庫。顧盈袖使三個健僕將死者屍體用馬車回上林裡去,她只將貼身丫鬟跟趙氏留下來,說是她嬸娘挽留,要在湖堰住一夜明日再回去。

    雖說縣裡已有結案,真實的情況也會很快就傳回上林裡去,顧盈袖還是讓那幾個僕人跟婆子們回去說死者是為救林縛給刺客同黨所殺,要他們捎信給林庭訓發放撫恤給死者家人。

    ************

    林續宗在上林溪南岸的望鄉樓園子裡,才知道清晨撒出去的網給林縛藉著外鄉販馬客撕了個大窟窿。除了上林渡外,石樑河南頭的楓林渡也是林縛最有可能逃出石樑縣的地方,他昨天夜裡就派人去那裡守著。清晨時分,有四名外鄉販馬客在上林渡滋事生非,打傷了他派去守在那邊的六人。林續宗自然不屑去稟告官府,只將人手調往楓林渡去圍追,卻給對方仗著馬好腳力足逃脫了。午前聽說在一隊人馬在鐵幕山北麓發現林縛的蹤跡,除了回來一人報信,追出去的那隊人馬到午後還沒有回音。

    林續宗覺得有些不大對勁,這時候老宅那邊派人過來,告訴他老爺請他立即到北岸走一趟。

    「發生什麼事情?」林續宗問派過來報告的家人。

    「七夫人回顧家時遇到刺客,聽說那些個刺客是追殺林秀才去的,林忠救林秀才時給刺客殺死了,屍體停在宗祠內,老爺在宗祠等你馬上過去?」給派過來報信的家僕回道。

    「林秀才有沒有死,七夫人有沒有死?」林續宗只關心這個。

    「好像沒事,」報信的家僕也不清楚詳情,「那些個丫鬟、婆子都好好的,還捎信說七夫人給顧家嬸娘留在湖堰住一夜,要明天才會回來,想來沒什麼事情,倒是沒有說林秀才如何……」

    林續宗不知道林縛為何偏偏逃去湖堰顧家,心想那隊追殺林縛的人馬到現在都沒有回音,只怕是凶多吉少,林縛勾結外鄉人總是事實。林續宗不知道這伙潛到石樑縣來的外鄉販馬客到底有多少實力、有多少人,總之不會只有昨天出現在騾馬市上的三個人,他不敢再輕舉妄動,忙讓隨從備轎去上林溪北岸找他父親商量。

    **************

    寒風捲在地面上的枯葉打著旋兒,還有些浮土。

    顧盈袖捎回話說死者是為救林家子弟被殺,按舊例屍體在入葬前要停放在宗祠裡,那些回來報信的隨從、丫鬟、婆子回來後一律給林庭訓關在一座小院子裡,不使跟外人接觸。

    林續宗坐轎過來,在經過大家大宅前,就有一人小跑出來給他遞話:「三叔剛剛派人從縣裡騎快馬回來過又走了,可能縣裡是出了大事?」

    林續宗不明白縣裡能有什麼大事,讓人抬他去宗祠。

    宗祠外有人守著,讓他自己去東配殿見老爺,隨從都留在外面等候。

    昨天給鞭得血肉淋漓的屁股還沒有痂疤沒有結實,林續宗走得慌急,在轎上也坐立不安,敷了藥的傷口又裂了開來,下了轎屁股後面給血水滲透了一塊,他一言不語的跨過高高的門檻,走進院子朝東配殿走去。

    林庭訓拿著枴杖一臉鐵青坐在棺木前,看著林續宗走進來,胸口氣得急劇的喘息起來,訓斥道:「你這個孽子,等我死都來不及,你究意想做什麼?」

    「那絕戶子勾搭外鄉人,根本不將自己當成林家的一員,我能想做什麼?」林續宗見東配殿裡只有鄉營指揮林宗海跟家生子顧長順陪在父親身邊,說話就沒有顧忌,看著屋子中間停放的屍體,皺眉說道,「這惡僕竟然捨命去救那絕戶子,死就死了,有什麼可惜的?」

    「你派人去殺他,難道要他綁起雙手來給你殺?」林庭訓氣得吐血,枯瘦的身子跟彈簧似的跳起來,拿起枴杖上前就去抽林續宗,「你到底有半點腦子沒有?憤怨沖昏了你的理智,你給一個你平日看不起的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卻不自知,你有什麼資格來繼承林家家業?」

    林續宗頭一偏,肩膀上給他老子抽了一籐拐,他心裡也發恨,一把抓住枴杖猛的要從他老子手裡搶過來,恨道:「我怎麼沒資格……」他這一扯用力有些猛,林庭訓沒提防這小子敢還手,冷不丁的身子給帶著出去,一頭栽到在地,腦袋磕在青磚地上,咚的一聲響,嚇得在旁伺候的林宗海跟顧長順忙去扶他。林續宗也嚇了一跳,但是他不敢落了面子,寒著臉站起來那裡。

    林庭訓給攙起來只覺額頭火辣辣的痛,蹭破了皮,這跌摔得他眼冒金星,見林續宗袖手站在那裡還不過來扶他,更是氣得熱血沖頭、後腦勺一陣陣的發麻,指著林續宗大罵:「孽子,你快給跪下……」一句話說得氣促喘息,眼前發黑。

    林續宗情知剛才過於莽撞,雙膝一屈,跪倒在一旁挨訓。

    林庭訓讓家生子顧長順扶他坐下,喘了兩口氣,才恨其不爭氣的說道:「你只顧著你昨夜在騾馬市落了顏面,可知昨日石樑縣發生了一樁大事?」

    林續宗抬頭茫然看著他老子。

    「你啊你,你既然不知此事,為什麼昨天沒有點耐心聽我將說完?咳,咳……」林庭訓喉嚨裡嚥著濃痰咳嗽了半天,「昨天顧悟塵與梁左任在城裡相聚時,遇刺客行刺,林縛其時也在場,恰是他與那個跟他回來的外鄉人識破刺客救了顧悟塵……林縛上代人就對顧家有恩,昨日又是這般,你心裡就是對他有千般的怨恨,也要忍一時!你卻好,今日就迫不及待的派人去追殺,生怕別人不知道林家二公子的威風。人給誘殺在湖堰卻也罷了,你知不知道,給誘殺的七人都給潑上『刺客同黨』的髒水,你要如何洗脫?」角桌上放在一封書信,林庭訓拿起來扔到地上,「你拿起來看!」

    「……」林續宗愣在那裡,林家在東陽府作威作福慣了,但是他心裡清楚行刺按察副使的罪名絕不是林家能夠承擔的,他從地上將信撿起來,粗看過一遍,臉色煞白,他平日素來得意的一支奇兵,卻隨時有可能成為使林家家破人亡的馬蜂窩,關鍵這屎盆子扣頭上,想辯解都無法辯解不了。

    「你私下養的那些人,都給我遠遠的滾出東陽府,刺客案未結之前,一律不許回東陽,那些有標識的刀劍、甲具,都統統的丟到石樑河裡去,不要留下什麼把柄……」林庭訓還算鎮定,知道林縛有嫁禍的心思,但是畢竟東陽府跟石樑縣還沒有將目光移到林家頭上,現在就將屁股擦乾淨還來得及。

    林續宗一陣心痛,他花了那麼大力氣,才養了七八十號人,卻要因為這件事都離開東陽府。他更擔心這些人在外面時間長就不受他控制,這些年的大半心血就白費了。但是這些人不走不行,要是給官府追查到珠絲馬跡將禍水引到林家頭上來,想想顧家這些年的破落,就知道林家的未來下場會是什麼?

    「我一定要宰了那吃裡扒外的絕戶子!」林續宗萬萬沒有想到林續用計會如此惡毒。

    「你就嚥下這口氣,等我死了,你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我也不會從棺材裡爬出來阻擋,但是只要我還活著,你就要給我老老實實……」林庭訓說一陣子話就急著氣短接不上來,無力的擺了擺手,「什麼事情,做什麼決定,你現在都要跟宗海商議,林家現在交給你,我不放心……」站起來卻覺得頭重腳輕,抓住旁邊家生子顧長順的手,「長順,你扶我回去。」

    林續宗還想問為何林縛跟七姨娘都同時去了湖堰顧家,看見林宗海朝他擠眼暗示他不要再問這些敏感的問題刺激他老子。等林庭訓離開,林續宗才從林宗海那裡知道冷冰冰躺在宗祠配殿裡的這個家僕是因為抗命不肯救林縛給七夫人拿刀當眾殺了。

    林續宗覺得心裡寒意嗖嗖的同時,卻不得不先鎮定下來跟族兄林宗海移坐到上林溪南的望鄉樓園子商議如何化解眼前的危機。林續宗決定讓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趙能帶傷跟著他手下六七十號寇兵一起離開東陽府,他現在對趙能是信任的,總要有幾個值得信任的人同時去控制這六七十號人才能令他放心。

    驚慌忙碌了一夜,林續宗當中只換敷了一回藥,確定人都離開東陽府,已經是第二天清晨,雖然對林縛的恨意難消,但是眼下卻不得不嚥下這口氣,然而等他鬆一口氣要回房休息時,林庭訓身邊的伺候人、家生子顧長順驚惶失措的衝進園子來,寒冬天氣,跑得大汗淋淳漓,上氣不接下氣的跟他說:「二公子,老爺他……」

    「我爹他怎麼?」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45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53 PM 編輯

第二十四章 秀手殺人刀

   昨夜又吹了一宿的冷風,水池時的淺水也結了薄冰。

    天光清離,視野越過高高院牆只看見幾縷青黑色的雲橫亙在天際,公雞打著鳴,外廂房的丫鬟、婆子也紛紛起身來,聽著裡廂房沒有動靜,還以為老爺今天要多睡一會兒,躡手躡腳的洗漱,走到賜書園的月門外跟別院早起的丫鬟、婆子們小聲議論起七夫人拿刀殺死林忠的事情。

    「林忠要討二公子的好,可惜沒有眼色……」「林秀才的娘親跟著七夫人爹娘死於流放途中,二公子要對付林秀才,七夫人是肯定不會答應的。前些日子,都說林秀才死在外面,我就看見七夫人偷偷哭過幾回?」「可是說殺就殺了,七夫人一個女人家的,倒是怎麼能狠下這麼心?」「就是的,要是誰以後得罪了她,可不得給她一刀殺了?」「殺了又能怎的,才處二十兩罰銀!」「那你仔細些不要得罪七夫人好了?在林家,林忠要是抗老爺命,還不是這個結果,抗二公子的命還不是這個結果,偏偏要將七夫人當成軟柿子捏,不是自己找死?」「七夫人以前雖然厲害些,可不是這樣子的人。」「七夫人的親叔叔做了大官呢,背後有人撐腰,做事當然不一樣了!」「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仔細看清楚眼色就對了……」

    這邊胡嚼著舌頭,眼見天色亮堂起來,也不見裡廂房老爺叫喚,謹細的婆子想著老爺每天都要早起去園子裡轉一轉,今天怎麼不見動靜?將嚼舌頭的丫鬟們趕散,讓她們準備著伺候老爺起床,她拿只手爐走了進去輕輕推開裡廂房的門,看著老爺睡得正香,輕喚了兩聲,沒有見反應,走了進去,只見林庭訓眼睛乜斜的睜開,口嘴歪斜的流了一枕頭的口水,白綢衫領了都濡/濕了一片。

    「哐!」婆子手裡的銅手爐滑脫出手砸在磨石板地上,帶著火星的炭火潑了一地,驚得外廂房準備的丫鬟們心猛跳了一下,都湧過來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林庭訓中風的消息瞬時傳遍大宅,大夫人、二夫人早已經過世,如今二公子林續宗的生母三夫人是正室,四夫人、五夫人以及六夫人聞訊都從各自院中趕了過來,呼喊著倒熱水給老爺擦洗,呼喊著備轎請郎中,呼喊著要請二公子、族中長輩過來,萬一有什麼不及,還能讓老爺留下幾句話來。

    林庭訓要真是倒下來的,對林家來說無疑於頂樑柱塌下來。

    崇觀8年冬天的清晨,林家大宅裡的驚慌是可以想見的,林庭訓的幾個妻妾平時都深居簡出,哪裡能應付眼前的事情?沒有能站出來主持局面,正室只覺得心裡的天塌了,悲悲慼戚的痛哭卻成為她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林庭訓的隨從顧長順還躺在床上,他聽到眾夫人在內宅裡哀嚎,只當老爺夜裡就去了,畢竟已經是六十六歲的老人了,也許幾位夫人都沒有預防,他們這些下人倒是能看出來老爺這幾年是一年不如一年,走是遲早的事情。顧長順也沒有到內宅打探清楚,連滾帶爬的從馬棚裡牽了一匹到上林溪南岸給二公子林續宗報信,跑到望鄉樓園子,幾乎是衝進林續宗跟林宗海議事的房子,氣喘吁吁的說道:「老爺,老爺他死了!」

    「……」林續宗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壓在心頭十多年的巨頭陡然給搬掉了,他都有些手足無措了,他下意識的問顧長順,「有沒有人去湖堰給七姨娘送信?」

    「還沒有呢,我聽著內宅裡哀聲一片,就先過來給二公子你報信……」

    「你快回去,擋住人誰都不許去湖堰報信,實在不行派人將上林去湖堰的路給封了……」林續宗陡然有一種大局在握的興奮,首先想到的就是先瞞住七姨娘顧盈袖,等身後事成了定局,再通知她不遲。

    「二公子,是不是先去大宅,老爺說不定留下什麼話?」林宗海陰著臉提醒林續宗不應該如此的興奮。

    林宗海跟林縛、林景昌一樣,都是旁支的林家子弟,考中武秀才之後就得到林庭訓的重用,進了鄉營一步一步的做了當前鄉營指揮的位子,還娶了大夫人的親侄女為妻,自然與大夫人所生的大公子林續文更親近。

    雖說大公子續文襲了門蔭進國子監又在京師當官,並不意味著林庭訓過世,林族就要完全落入二公子林續宗的手裡。實際上,林續宗這幾日來處置事務,完全夠不上讓林宗海死心追隨的水淮,也讓林宗海對林族的未來起了一些憂心。

    林續宗這才省悟到自己有些太得意忘形,他演戲卻快,忙換上悲慼的神情,說道:「宗海大哥說得對,我該快去北面,看我爹留下什麼話來沒有……」

    他們趕前渡口坐船去北岸,趕著內宅派來報信的人慌手慌腳過來,林續宗才知道自己的父親中了風,已經派人去請郎中了。林續宗站在船頭愣怔片晌,抬手朝顧長順臉上狠狠的抽了一巴掌:「你這個沒良心的畜生,我爹待你如子侄,你清早卻來觸他的霉頭詛他死!」

    林宗海不去看他,站在船頭看向上林溪北岸已漸熱鬧的渡口,只是平靜的說了一句:「老爺得了癱病,我看還是派人去湖堰通知七夫人的好……」

    *******************

    林家派人從上林裡快馬跑到湖堰顧家報信,顧盈袖正陪著她嬸娘顧氏以及堂妹顧君薰在內宅用早餐,忙放下碗筷,要趙氏備好馬車就回上林裡去。

    顧家大宅雖說破落,但是佔地也廣,十二三進院子,也能看見世宦家族的氣度;顧悟塵使人清了一間院子讓林縛與周普主僕留宿下來。顧盈袖這邊匆忙備好馬車,林縛也聽到林庭訓夜裡中風的消息趕來,看著顧盈袖要上馬車,說道:「家主得了重病,我雖然得罪了二公子,也要回去探望的。」

    周普已經牽了馬跟在後面,顧盈袖微微一怔,轉念說道:「不知道上林裡亂成什麼樣子,坐車太慢,我還是騎馬回去……」吩咐趙氏、貼身丫鬟還有報信的人,「你們坐馬車跟過來……」

    顧盈袖從報信人手裡牽過馬來,跨了上去,林縛與周普也分別跨上馬,跟顧悟塵暫時告別一起出了村子。趙虎他娘趙氏這才省得七夫人也許有話私下裡跟林秀才吩咐,她拖拖拉拉的耽擱了好一會兒才坐上馬車跟七夫人的貼身丫鬟翠兒還有報信人返回上林裡。

    「慢些,慢些,馬跑得太快,不敢分心說話……」林縛要顧盈袖慢一些,他的騎術實在夠嗆,僵硬的坐在奔馳的馬背上,肌肉繃緊,就怕一不小心就給顛下馬背。

    之前的林縛性子膽怯,很少想要去深入的瞭解七夫人,也實在不明白昔日深藏在閨房裡的嬌嬌女、跟此時顧悟塵的小女顧君薰幾乎沒什麼兩樣的顧盈袖,如何堅強的在那噬血吃人的林家大宅裡存活下來,還學習這一手好騎術?

    「老爺這病是重是淺還不得而知,若是病重,你要是回去,指不定就給林續宗給扣下來……」顧盈袖放緩馬速,與林縛並肩而行,周普遠遠的吊在後面,一臉輕鬆的欣賞鐵幕山冬天的晨景。

    「我知道,」林縛說道,「我想知道,若是家主病重,甚至今後再也不能起來,盈袖姐有什麼打算?」

    「……」顧盈袖一時無語,她以前考慮這個問題,但是眼前有很大不一樣了,誰能知道林縛這趟回來會一改前貌?只低語道,「你本來可以留下來幫我的。」又覺得說這話有些暖昧不清,補說了一句,「你留下來娶妻生子,林家終會有你的一席之地。」她心裡當然清楚林縛是故意得罪二公子林續宗後要趁勢逃去江寧,她仍然不清楚林縛為什麼要去江寧,一直當他是為那個艷名滿江寧的蘇湄。

    「我必須要去江寧的,現在不能告訴盈袖姐你,不是有什麼苦衷,也不是什麼遠大的志氣,是有必須要承擔的責任!」林縛說道,見蘇盈袖臉上有些不悅,又說了一句,「也不是為蘇湄姑娘。」

    聽林縛沒來由的補說了一句,顧盈袖粉臉飛紅,罵道:「……你亂嚼什麼舌頭,我是你嬸嬸!言語輕薄,給別人聽見要拖你去宗祠割了你的舌頭。白沙縣那些事,都是趙能回來胡說八道,你也無需解釋了。」

    林縛尷尬一笑,明明之前是顧盈袖糾結著說他去江寧是為了蘇湄,他看著遠處的山脊,說道:「昨日席間看到的幾個顧家長輩似乎不足恃,盈袖姐,小輩裡還有誰能成器重振顧家的?」

    「為什麼這麼問?」

    「我助林家,只會成為林家的一枚棋子,我助顧家,總是要自由些……」林縛說道。

    「看你怎麼相助了。」顧盈袖將給風吹散的秀髮撩到耳後,看了林縛一眼,覺得這趟回來的林縛身上充滿了迷,周普的來歷也是迷,那些外鄉販馬客也是迷。

    「也許該讓趙虎留下來幫你,」林縛說道,「家主風燭殘年,患了中風即使不死也只是殘喘些日子,雖然顧大人替你撐腰,但是你要想還在林家出頭做什麼事情,你身邊更需要能夠使喚的人。」

    「……」顧盈袖斂眉思索起來,久久不吭聲;林縛招手讓周普過來。

    顧盈袖又猛的抬頭問林縛:「我昨日殺人,你怎麼看我?」

    「我有這麼不知好歹?」林縛笑著反問,見顧盈袖很認真的表情,便認真的跟她說,「我在白沙縣也殺過人,殺過不只一個兩個,不殺人就不能活,所以我這趟回來就變成這樣子。周爺也殺人。」

    「可我是女人。」顧盈袖說道,她雖然在顧家族人面前鎮定自若,心裡卻一直在糾結此事。

    「你這算什麼殺人!這世間何止是殺人,簡值就是吃人啊,不是你吃他,就是他吃你,談什麼殘忍?真的人吃人我也見過。崇觀五年,淮上大旱,到六月都滴雨未下,那一年春麥顆粒無收,人要命,就有人跟別人換嬰兒煮了吃。四丫頭遇到一個,也殺人,將嬰兒搶回來,那嬰兒餓得太久,也沒有救活……」周普面目猙獰的探過頭來,說起往事。

    周普說的事情是顧盈袖還未經歷過的苦難,她聽了臉色發白。

    「你若是同意,」林縛說道,「昨天在騾馬市看到的那種好馬——我留六十匹馬給你,再留下七個人給你,這七個人雖說不一定都有以一抵十的武勇,但是殺兩三人總是不怕的……我不是要助你,是要你幫我,我希望能幫我將他們的身份洗白,將馬換成船,換成可以揚子江航行並駛入近海的船。」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51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53 P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家族謀勢

    周普策馬朝一座山頭策馬馳去,從雙指伸進嘴裡打了個響徹山谷的呼哨,緊接著顧盈袖就聽見前頭北麓叢林背後就有馬蹄跑起來的聲音,漸行漸遠,消失在山麓間,不知所蹤,沒想到山麓裡藏有暗哨。

    顧盈袖顧盼生姿的眸子看著遠處山脊,沒有問林縛這些外鄉販馬客到底是什麼人,她心想只需將他們當無籍流民收留下來就可以了。

    地方上的強豪容留無籍流民充莊客,撥武勇充鄉營,已是各地處置無籍流民的慣例,也形成鄉豪尾大不掉之勢。

    林縛與顧盈袖策馬而行,近上林溪時,周普從後面追來。跟在周普之後,是烏鴉吳齊等七人扮成的外鄉販馬客趕著一大群良駿非凡的良馬,昨天一整天沒有露出的趙虎、陳恩澤也赫然在其中。

    「與林爺所料不差,林家果然擔不起行刺按察副使的罪名,林家小兒私養的那些馬賊,前後共有七十一人,昨天夜裡分三批都撤出了東陽,往西北而去。只怕暫時真的只能做馬賊了,倒不曉得他們在緝盜營的利齒之下能掙扎多久?」吳齊策馬過來跟林縛細說昨夜林傢俬養寇兵撤出東陽的情況,又朝七夫人抱拳施禮,說道,「吳齊見過七夫人,七夫人以後喚我烏鴉即可,我等七人以後就聽七夫人差遣了……」

    顧盈袖看了林縛一眼,朝吳齊等人說道:「成與不成,還是兩說——在這裡先諸位能信任盈袖。」

    林縛看著七夫人嬌媚無端的臉頰,看著她漂亮的眼睛,心想她還是沒有太多的信心,說道:「成與不成,還是先回上林再說。」心裡卻想:林庭訓夜裡突然中風真是一個令人意外不到的好事。

    即使在後世,中風也是疑難病症,在這個年頭,年長之人中風失去神智之後還能恢復只能算是奇跡了,最多殘喘些時日不死。

    二公子林續宗既得不到族人的信任,也無力震懾族人,甚至連鄉營都差遣不動——就算林庭訓一命嗚呼,他也未必能當上家主,畢竟二老爺林庭立會不會回來插一槓子也是未知數。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只要林庭訓還吊著一口氣,不想林續宗上位的人會更多。

    「好吧……」顧盈袖深吸了一口氣,使她誘人的胸口看上去更鼓、更挺,拉著韁繩縱馬往上林渡方向而去。

    林縛勒著韁繩跟上去,他心裡想著要七夫人能在上林渡站穩腳步,他去江寧的壓力就會小很多。

    東陽府石樑縣北臨淮安府、南臨江寧府、東臨維揚府,是四府交界之地,石樑河又一直都是溝通淮水與揚子江兩大水系的重要通道。上林渡就位於四府之地以及石樑河的咽喉上,要能在上林渡有個落腳地,北上淮安府經洪澤浦、淮水出海或者東往維揚府入揚子江或南往江寧入揚子江再出海,都很便利。

    林縛想著顧盈袖這些年拋頭露出插手林家事務,這背後都是林庭訓拿她當棋子壓制二公子林續宗的野心,顧盈袖也知道自家事,信心不足是當然的。林庭訓中風之後,顧盈袖本沒有資格在林家爭什麼,除了在上林渡的二公子林續宗外,在東陽府擔任府通判的二老爺林庭立以及在京城擔任給事中的長公子林續宗,都可能成為林家執掌大權的人,怎麼看也輪不到顧盈袖一個女流出頭。

    事事並非絕對,這資格二字並非永恆不變的,顧悟塵意外重獲朝廷恩信獲授江東按察副使高位,便是顧盈袖此時的最大依仗。

    沒有能差使的人,孤家寡人的顧盈袖即使背後有再大的依仗,也只能做到不被人欺,想要去爭奪什麼,卻是遠遠不夠的。

    張恪讓烏鴉吳齊等七人留在上林,一方面給顧盈袖增加些憑借,一方面顧盈袖在上林渡站穩腳跟之後,吳齊他們也就在上林渡站穩腳跟了。有了合適的身份,又能稍許借助林家、顧家一些資源,再援應出海的秦承祖他們才能更得力。

    *******************

    林縛他們一路騎馬速度不快,途中還耽擱了許多,到上林渡時,已經是午時了,趙氏等人也從後面駕馬趕上來。

    顧盈袖過上林溪時又重新坐上了馬車,浩浩蕩蕩的帶著十多人、六十多匹良馬進入上林渡。

    聽說七夫人帶著那些外鄉販馬客出現在上林渡,那個絕戶子林續也跟著回來,坐在外廂房等郎中診斷的二公子林續宗急得將手裡的杯子砸了出去,「哐鐺」一聲響,碎瓷濺了一片,在旁邊伺候的丫鬟、婆子們都嚇了一跳,嚇得大氣都不管粗喘一口。

    林續宗的親生母親三夫人從裡廂房走出來,責問林續宗道:「又怎麼回事?你為非將老爺嚇死才開心!」

    看著母親出來斥責,林續宗也只有寒著臉不吭聲。

    這會兒,就聽見七夫人顧盈袖悲悲慼戚的聲音大老遠就傳來:「老爺啊,我就離開一天,你就變成這樣,以後盈袖要是給別人欺負了,還有誰能給我做主哇!」大家一齊往門外看去,就看見七夫人拿手帕掩著臉、眼眸子哭得紅腫的走了進來,沒有理會在外廂房等候的眾人,只拉著三夫人的手,哽咽的問道,「姐姐,老爺怎麼樣了?」拉著三夫人就直接走到裡廂房去……

    林續宗臉都氣綠了,陰沉著臉,跟一旁的林宗海說道:「將這些都趕出上林渡去,我爹還生死不知,這貨色就帶回人耀武揚威來了——還有那絕戶子,綁到宗祠去,我爹如此,都是拜他所賜?」

    「哼!二公子真是會怨天尤人,林縛就站在這裡,你若覺得林縛有負林家,有負家主,你自己來綁,何需勞煩宗海大哥!」林縛手裡拿著一把腰刀,堵在門口,冷眼看著林續宗。

    外廂房的光線陡然暗下來,林續宗、林宗海、顧長順以及林家族老都嚇了一跳,此時他們心目中的林縛不再是以前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林秀才,而是昨天殺氣騰騰將刀架在二公子脖子上的林舉人。

    林縛堵在門口,從窗戶紙看出去,走廊上還站著好幾個彪形大漢,林宗海肚子裡大罵:哪個畜生守的宅門,讓七夫人、林縛將這些外鄉販馬客都領了進來?

    林宗海看過昨天的密信,略知二公子私養的那幾個私兵在湖堰給這些外鄉人誘殺的情形,額頭冷不丁冒汗,要是七夫人、林縛聯合起來玩逼宮要怎麼應對?他情不自禁的握緊佩刀,手心都沁出汗來。

    林縛前日夜間就在林續宗心裡留下陰影,要不是如此,林續宗也不會狗急跳牆的就派私兵去追殺林縛雪恥,看著林縛手裡拿著刀,身上的殺氣不比前日在騾馬市差,給林縛盯著,眉心都覺有些癢,一時有些喘不過氣,也不想在眾人面前弱了氣勢,想要說幾句狠話,終究沒能說出口。

    那幾個族老也怕林縛再玩騾馬市那一出,年老心臟承受力差,心想著說什麼話讓年輕人不要太衝動。

    林縛沒有時間跟林家人虛與委蛇,即使很弱小,也要亮出毒牙來,他眼睛掃過外廂房裡眾人,覺得效果還不錯,又佯怒的朝身側吳齊等人訓斥:「你們跟進來做什麼,一點規矩都不懂,以後要怎麼跟著七夫人做事?」

    吳齊、趙虎、陳恩澤等人立時退出賜書園,就留周普守在走廊裡,林縛將手裡刀交給周普,他獨自走進外廂房,說道:「我代替不了七夫人說話,諸位要覺得我有什麼錯,儘管我將綁了送到宗祠裡問訓家法!」

    林續宗求助的看向林宗海,林宗海將皮球踢了出去:「真要將七夫人逐出林家,只怕要等家主醒來;或者等二老爺從東陽府趕回來,或者各位族老一致決定該如此……即使秀才有什麼過錯,前天家主不是已有決斷?雖然秀才自逐出上林裡,但是終究是家族中人,聽到家主病危,情急趕回來探望,應該不能算錯。」

    林縛心裡聽了一笑:林宗海果然不是跟二公子穿同一條褲子的。

    林庭訓生死未卜,林續宗未能當上家主,林宗海就對鄉營擁有最大的影響力。當然,鄉營五百鄉勇,是以上林裡的子弟青年為骨幹,從而保證了對林家、對上林裡的忠誠。林宗海要做出背叛林家的事情,也休想鄉營五百鄉勇會死命的跟他。

    林縛又看向外廂房裡幾位族老,那幾個族老都說道:「秀才宅心仁厚,趕回來看家主不為過、不為過!」

    林縛笑了笑,說道:「族老繆讚了……」他心裡清楚,林續宗私養寇兵,只會令族人不安,他用計將這些寇兵都逐出東陽府,房間裡的這些人大概只有林續宗一人不爽。

    這會兒,又聽著七夫人顧盈袖在裡廂房裡質問:「老爺額頭上的傷疤是怎麼回來,不是說早起看見老爺躺床上患了病嗎?照顧老爺的婆子、丫鬟呢,是不是他們害老爺摔了跌才患病,還是顧長順那狗奴才照顧不周?」

    林宗續與顧長順面面相覷,就聽見裡廂房一個嬌嬌弱弱的聲音回答顧盈袖:「袖姐,昨天夜裡老爺找二公子說話,不知怎麼的就摔傷了,額頭磕破了回來,跟丫鬟、婆子還有長順無關!」

    林縛聽見是六夫人的聲音,六夫人直接將林庭訓得病的矛頭指向二公子林續宗,這也是能預料到,林庭訓幼子林續熙乃六夫人所生,今年才十歲,她即使性子柔弱,又怎麼會不知道林家落入林續宗之後,絕沒有她母子的好果子吃。六夫人是莊戶人家出身,漂亮得異常,嫁給林庭訓為妾時才十六歲,甚至比顧盈袖還小一歲,娘家不能給她絲毫的依仗,她這時候倒也知道要跟顧盈袖站在一起。

    林縛心裡暗笑,問林宗海:「宗海大哥,昨天夜裡發生過什麼事情?差點給二公子將髒水潑到我頭上來了!」

    這時候門外傳來通傳聲:「二老爺回來了!」

    二老爺林庭立是林庭訓的幼弟,此時在東陽府任從五品的通判,林庭訓重病在床,他知道消息自然也會從府城趕回。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5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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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江寧風月  第一章 江寧途中(一)

    夜裡下過一陣雨,清晨時天氣大寒,石樑河的黃泥土給凍實,凍得發白,跟微瀾不興的石樑河一樣冷寂,幾隻黑鴉棲枝在稀疏蕭索的枝頭,呱呱而叫,偶爾一兩片黃葉飄過。

    馬鈴聲叮噹而來,路人回頭望去,先看見石樑河裡駛來一艘官船頭,船頭豎著兩塊描金烏頭漆牌,各書描金大字「江東按察副使」、「左都僉御史顧」,每塊牌子都是三字一列,有識字的人不解的問:「左都僉是什麼官,御史顧又是什麼官?」

    河堤垂柳葉販垂枝疏落,官船拖出長長的白色水痕,左側河堤上的黃泥土路上有一隊騎兵逶迤而來,那叮噹而響的清脆馬鈴聲便是從他們中間傳來。那些人挎刀披甲的騎兵中間還有一個將青衫長擺繫在腰間的青年儒生執轡而行,與旁邊那個穿著魚鱗甲、皂衣兵服、戴著鐵兜鍪的軍官談笑風生。

    那騎馬的青衫青年正是林縛,旁邊的軍官是東陽府兵馬司派來護送按察副使顧悟塵去江寧赴任的雲騎副尉柳西林,顧悟塵一家老少及僕傭、扈從都乘船而行,周普與趙虎、陳恩澤三人都騎馬綴在騎兵的隊伍後面。

    他們昨日才離開石樑縣,雖然說離江寧才兩百里水路,但是石樑河冬天水流平穩,風力又小,船行甚慢。騎兵只能牽就官船的蝸牛速度,在河堤上緩慢而行,心裡盤算著前頭有什麼打尖落腳的地方。

    看上去顧悟塵也不焦急到江寧赴任,石樑縣行刺之事,林縛也未見顧悟塵他們再提起來,好像在他看來無關緊要。林縛也不會多嘴多舌,知道自己區區一個舉人,在正四品按察副使面前,地位實在是太低,顧悟塵即使心裡對此事另有盤算,也不會跟他商量。

    **************

    大冷天裡,騎兵背風而行,耳朵還是給從身後吹過來的寒風刮得絲絲的痛。午後凍土開融,河堤上沒怎麼有人走過的黃泥土路看上去平整,泛著水澤,跟抹了一層油似的,馬蹄踏上去一踏一個深泥窩,撥出來還「噗」的發出聲音。馬蹄還時不時的打滑,林縛騎在馬背上,要時刻提防著給甩下去。

    柳西林看著林縛騎馬十分的辛苦,說道:「林舉人,你跟我們吃這般苦做什麼?我們這些吃兵飯,這些冷的天氣,這麼爛的路都難以忍受,你倒好,主動到岸上來找苦吃。這一路馬蹄不斷打滑,要是把你掀到河裡去,怎的是好!」

    「柳將軍,你不要咒我,我真要掉水裡去,還得勞你下河來撈,」林縛笑著說道,「我是性子好動的人,在船上悶得難受,再說顧大人、顧公子他們吟詩作對,我也是煩這個,還不如跟柳將軍騎著馬胡亂吹牛痛快……」

    「林舉人你說笑了,能考上舉人功名的,東陽府三年也就十三四人,你即使比不上顧大人才學淵博,總要比那個顧公子強……」柳西林聽著林縛左一個柳將軍右一個柳將軍喚他高興,他只是從七品的雲騎副尉,本朝崇文抑武,舉人甚至都要比從七品的武官武位要高,也形成儒生素來輕視武將的風氣。林縛騎術笨拙,倒是不怕吃苦,跟他們這些吃兵飯的說話隨便,也不會文縐縐的說話,還喜歡聽他們吹噓軍營裡的渾事,柳西林與他手下兩名小校都覺得林縛十分的對他們的胃口,開玩笑跟他說,「我看林舉人是想學好騎馬,到江寧城裡好騙那些姑娘媳婦……」旁邊人聽了都笑起來。

    「……姑娘媳婦也要騙,」林縛也笑起來,說道,「這年頭兵荒馬亂,多學兩樣傍身,總比不學的強……再說『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射箭、騎馬也是六藝之列,我去江寧也是人生地不熟的,要是他人都會騎馬、射箭,偏偏我不會,豈不是要給看不起?」

    「有顧大人在,誰能看不起林舉人你……」柳西林說道,語氣裡倒不無羨慕。

    林縛笑了笑,換作別處,加左僉都御史的按察副使可以說是位高權重,江東郡的情況要特殊一些,不管有無實權,在帝國南都江寧府,品軼比顧悟塵高的官員比比皆是。再說林縛也不管別人看得起看不起,他要徹底的融入這個世界,要學的,要嘗試的事物還有很多。都說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這年代行路有諸般手段,都不如騎馬方便快速。坐船舒坦是舒坦了,速度總是太慢。在後世習慣了那種高節奏的生活,總覺得三四十里路即使坐馬車也要走上半天是很難讓人忍受的,不會騎馬怎麼行?再說若有一天暗助流馬寇在長山島立足之事東窗事發要捲鋪蓋走人,騎馬飄忽如飛也便於遠遁匿蹤。

    說起來騎馬也簡單,泥路雖然爛,但是林縛騎在馬背上也能跟柳西林等東陽府的將校談笑如風,但是馬蹄奔趹如飛時人在馬背上也要如履平地,就有些難度,臨敵時要仗著馬勢砍殺衝刺以摧其堅,更非易事。再說楊樸、楊釋父子以及顧家公子顧嗣元都把林縛當成挾恩圖報、跋扈勢利的人,對他十分冷淡,林縛留在船上也難受,還不如上岸熟悉馬性。

    吳齊等人暫時留在石樑縣幫七夫人,周普、趙虎、陳恩澤名義上都是林縛的家僕、扈從,自然也不能偷懶留在船上。

    時至午時,前頭也看不到有打尖的村舍野店,從船艙裡鑽出一個穿藍印花布襖的女人,隔著河遠遠的朝岸上喊:「柳校尉,顧大人說停船歇一個時辰,請林舉人、柳將爺上船吃飯哩……」這女人是石樑縣裡茶酒店的女掌櫃肖家娘子,喊話的聲音十分的好聽。林縛在上林渡看到美人兒小寡婦肖家娘子要跟顧家人一起去江寧時還嚇了一跳,後來才知道肖家娘子是知縣梁左任推薦給顧家跟著去江寧當廚娘的,月銀三兩,想梁左任堂堂知縣的正俸也不過此數。

    古往今來,下屬討好上司的心思從來都是一樣的,林縛心想前些日子,梁左任邀顧悟塵到肖家茶酒店裡吃飯,大概就是打這個心思吧。

    柳西林勒住馬,後面的騎兵也不用他招喚,都一齊停了下來。也不知道顧大人要停船歇息多久,柳西林讓手下都牽馬離開泥濘不堪的黃泥土路,到草陂子歇腳。

    林縛看了看前頭,這段水路他與周普回上林渡裡走過,心想不打尖,黃昏之前就應該能看到江寧城了,就算打尖也不用歇一個時辰。不知道顧悟塵在打什麼主意,林縛下馬系到岸邊的柳樹上,柳西林心裡有些怨氣,跟林縛說道:「這走走停停,兩百里水路倒要走三四天……在這裡歇腳,還不如頂一會兒餓,等前頭遇到店再停下吃上熱湯飯痛快。」

    府縣兵馬司下屬的騎兵、刀弓手,都是地方軍一系,地位、待遇遠不如被朝廷視為正規軍的鎮軍,除了捕盜緝匪之外,更多的是給官員差遣去做勞役,戰力自然就日益疲弱,成為通常所說的雜役軍,也只能負責府城、縣城裡的治安。崛起的鄉兵恰恰填補了鄉村捕盜緝匪的空缺。應該說柳西林率領過來護送顧悟塵去江寧赴任的這隊騎卒都還算精銳,顧悟塵在石樑縣被行刺後,東陽府知府不敢拿顧悟塵的安危當兒戲,但是在顧悟塵及其家人眼裡,這隊騎兵跟普通雜役兵沒什麼區別,言語上只對領頭的柳西林客氣些,連柳西林手下兩名小校這時候都沒有資格上船跟扈從一起用餐。

    「前頭遇到店,我央顧大人再停一下,讓兄弟們都能吃上熱湯飯,吃些肉菜,」林縛說道,「我先上船去,看船上能不能燒些熱湯送上岸來。」

    「多謝林舉人了,我稍後過去。」柳西林說道,覺得林縛比起其他那些眼高於頂的舉人士子要好相處多了。

    片刻後船工們撐著官船靠上岸,林縛與趙虎他們幫著將纜繩系到岸柳上,船丁在船頭忙說不敢當,林縛笑道:「有什麼不敢當?」他縱身跳上船去,先繞到船尾找肖家娘子幫忙給岸上的騎兵燒一桶菜湯,剛巧有個青年從船艙裡鑽出來,他朝林縛問道:「你在岸上耽擱什麼,等你吃飯呢。」語氣裡有些責問的意味。

    林縛沒有理會他,心想他眼睛又不是沒看到船還沒有停穩呢。

    這青年是顧盈袖的遠堂兄弟顧嗣明,也是顧悟塵在顧家血緣最近的一個侄子。顧嗣明讀過幾年書,沒能考上什麼功名,顧悟塵就決定將他帶在身上,看能不能加以栽培。除了顧嗣明之外,顧家還有個關係稍遠的子弟顧天橋也一同去江寧歷練。顧家沉淪了十年,長輩裡沒有什麼出色的人物,晚輩也給荒廢了,顧家要振興也是容易的事情。

    林縛看見肖家娘子從船艙裡探出頭,問她:「肖家娘子,有沒有燒些熱菜湯?這麼冷的天,各位兵爺在岸上吃冷干餅可不好受。」

    「不用林舉人您再吩咐哩,早就燒好了,我給你拎過來!」肖家娘子脆生生的答應道,轉身進了船艙。

    「我去幫你。」顧嗣明十分熱切的跟了進去。

    林縛心裡一笑,這傢伙當真以為梁左任將肖家娘子推薦給顧家當廚娘的,真是一點眼色都不會看,也就是顧氏盯得厲害,顧悟塵才沒敢急於提納妾的事情。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5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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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江寧途中(二)

    顧悟塵到東陽府之前還是輕車簡行,除了家人外,只有隨扈三人,丫鬟、女傭、婆子四人以及楊樸妻女兩人,雇了船先到石樑縣省親祭祖。在石樑縣遇刺客之後,顧悟塵即使還想輕車簡行,東陽府知府沈戎也不會同意,真要在顧悟塵從東陽往江寧最後兩百里的赴任路上再出什麼差池,沈戎哭都來不及。

    除了雲騎副尉柳西林率一隊精銳騎卒護衛外,這艘體積碩大的官船也是東陽府備好的,廚子、船丁都是東陽府出的差役。另外,石樑縣知縣梁左任說顧悟塵身邊缺差使人跑腳,又派了兩人跟著去江寧聽候差遣。這兩人跟廚娘肖氏一樣,錢銀都是由石樑縣那邊支度,甚至石樑縣還為這三人預付了伙食錢。

    古往今來甚至千年之後,會當官的總玩不出太出乎人意料的花樣來。

    林縛從廚娘肖氏手裡將盛滿熱騰騰菜肉湯的木桶接過來,招呼岸上的柳西林接應:「柳將軍,顧大人體恤軍爺們一路護送辛苦,這邊煮好熱騰騰的菜肉湯賞給軍爺們享用……」

    柳西林手下一名小校機靈的朝船艙那邊大聲喊:「謝顧大人體恤!」帶著兩人下了河灘,將湯桶跟一摞碗接了過去。柳西林在岸上吩咐妥當,也跳上船來,朝林縛低聲說道:「這肉湯是你私下貼錢的,怎將人情送給顧大人?」

    林縛笑道:「我能跟柳將軍相識,還不是托顧大人的人情?」

    柳西林一介武將,心想前些日在顧家村外林縛主僕被刺客同黨追殺,自己非但袖手旁觀,還阻擋他們進村避敵,換作別人心裡一定會當死仇記恨,卻不想林縛毫無芥蒂,對他們這些粗莽的軍漢也沒有絲毫看不起的意思,心裡十分的感激。

    顧悟塵在艙內陪同家人一起用餐,有女眷在,林縛、柳西林以及顧悟塵的兩個族侄顧嗣明、顧天橋都留在外艙與楊樸、楊釋父子還有另一個隨扈馬朝一起用餐。

    即使是家僕也分三六九等,顧悟塵流放充軍時,楊樸攜家帶口跟去照應,楊樸對顧家忠心耿耿二十多年自不用說,其子楊釋既是顧悟塵的護衛,也是顧悟塵的書僮;馬朝本是燕北雁鳴驛軍屯裡的一個軍漢,在顧悟塵流軍期間幾度對其有救命之恩,顧悟塵釋罪返回京師時,就替他脫了軍籍,留在身邊。

    都說宰相家奴七品官,楊樸、楊釋父子以及馬朝三人,便是石樑縣知縣梁左任也要巴結——林縛也只能自認晦氣,初見面就得罪了這三人,這會兒坐在一起吃飯,這三人也是鮮言寡語一聲不吭。

    狹窄的船艙裡,周普、趙虎、陳恩澤則跟梁左任派來的僕傭以及官船上的丁頭擠在另一桌上,菜也要差一些,不用在裡艙伺候的丫鬟、婆子又是一桌,廚子、船工以及其他雜傭都在船尾,未經召喚,輕易不能到前頭來。官船上地方不大,有諸多不便,但是一切又都井然有序,誰都謹守著自己的規矩。

    要任林縛的脾氣,他寧可跟柳西林、周普他們在岸上跟那些人粗莽軍漢一起喝菜肉湯吃炊餅,也比窩裡狹窄艙裡跟楊樸等人悶聲喝酒強,卻是顧悟塵的族侄顧嗣明有些亢奮,一個勁的吹噓他以往在江寧府見識過錦簇繁華:「林舉人,你也曾過去江寧的,有過見識,應該知道那邊的酒樓有四五層高,有錢的、嗜酒的上樓去,他們不叫上樓,叫登山;登山的多半不肯喝悶酒,可以點花牌請歌姬助興,說起歌姬,不得不說簸箕巷蘇湄,她那小曲唱得只催人心腸斷,你們若是聽過,便知道我所言是虛是實……」

    林縛心想蘇湄與小蠻大概還不知道自己今夜就能到江寧。

    「林舉人……」肖家娘子從裡艙走出來喊林縛。

    肖家娘子布衣釵裙,身上裝束不比一旁用餐的僕婦鮮麗,繫著藍印花的圍腰,將腰肢稍略一收,便有幾分的裊娜風韻,膚如初雪,鴉色秀髮挽得有些蓬散,讓她的秀臉看上去添了許多嫵媚,端的是個秀麗迷人的少*婦。

    這邊艙裡本來就悶氣,肖家娘子推開艙門,卻是讓人覺得眼前一亮,心胸豁然開闊起來。好些人都真當梁知縣真是好意將肖家娘子雇來只給顧家當廚娘的,自然就沒有太多的顧忌,都齊回頭看過去,顧嗣明這貨色更是得勁,見肖家娘子喊林縛,調笑道:「肖家娘子怎麼只找林舉人,莫不是私下燒了什麼好菜只送給他吃,好叫我們眼饞吃不得?」

    「……」肖家娘子給眾人眼睛盯著臉色微暈,秋水眼眸看向林縛。

    「顧大人有什麼事情吩咐?」林縛放在碗筷問肖家娘子,他能明白梁左任將肖家娘子雇來給顧家當廚娘的用意,言語上不會那麼隨便。

    「夫人讓我請你進去呢。」肖家娘子往門後退了一步等林縛出來。

    林縛微微一怔,不知道顧氏找自己能有什麼事情,看了肖家娘子一眼,示意要自己現在就進花廳去?看著肖家娘子會說話的眼神,林縛站起來,也不顧其他人疑惑的眼神,跟著肖家娘子往裡間的花廳走去,聞著肖家娘子身上傳來淡淡的香氣,心裡總是不明白這個年代的女人到底用什麼香粉、香水使自己聞起來這麼舒服?七夫人身上也是。

    林縛走進花廳,顧悟塵一家四口也正在用餐,顧氏看著他進來,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給林舉人添副碗筷……」

    「謝過夫人,林縛剛剛跟楊爺他們吃飽飯了,」林縛說道,這個年代的禮教雖然沒有他理解的那麼嚴厲,宴席間迴避內眷還是必要的,他眼角餘光看著顧家小姐君薰害羞的低下頭、不停的拿象牙箸撥著碗裡的米粒,視線還是落在顧夫人身前的桌上,問道,「夫人讓林縛過來,有什麼事情吩咐?」他又疑惑的看了顧悟塵一眼,看顧悟塵的表情似乎也不知道他老婆在打什麼主意。

    「倒也沒有其他什麼要緊事,」顧氏說道,「馬上就到江寧城了,就想問問林舉人進城之後有什麼打算——有落腳之地沒有?生活上可有人照料?你那三個家僕,看上去都笨手笨腳,都不像能照料人的。」

    「謝夫人關心,林縛在江寧有兩個朋友,暫時的寄身之地不愁——先進城尋間宅院住下再議前程,還要仰仗夫人跟大人的栽培,林縛從小粗衣淡飯慣了,三個隨從手腳粗笨些,也沒有不習慣的。」林縛回答道,還是抓不住顧氏話裡的重點。

    「以前是以前,現在有功名在身,怎能像以前那麼破落?再說你家兩代都對我家有恩,你要過得粗糙,豈不是讓別人說我家的不是?」顧氏慢條理絲的說道,「我們這次從京師帶來的丫鬟、婆子也夠用了,我看就讓肖家娘子照料你去。」

    「呃!」林縛下意識就錯諤的看向顧悟塵,顧悟塵也是一臉的錯諤。

    「老爺,你說妾身這麼安排妥不妥當?」顧氏笑盈盈的看著顧悟塵,「總不能讓別人說顧家不念恩情,你說對不對?」

    不管顧悟塵心裡苦不苦澀,林縛想著以後諸多事要依仗顧悟塵、依仗顧家,肖家娘子這燙手山竽絕不能接,再說他帶著美艷廚娘回江寧,還不是要給蘇湄跟小蠻看了笑話,說道:「林縛謝夫人關心,只是林縛到江寧也是寄身飄萍,不知道謀食之所,手下又是三個粗鄙不堪的漢子,哪裡敢勞肖家娘子伺候?」

    「什麼寄身飄萍不飄萍的,你不要把自己說的這麼寒酸,難道老爺還能看著你繼續寒酸下去?」顧氏笑盈盈的說道,「你也不要忙著拒絕,你也聽聽老爺是什麼意思?」

    林縛心想這姓湯的老娘們也許年輕時是個官宦家的嬌小姐,但是跟著顧悟塵過了近十年流軍的生涯,總不可能還是那個不懂世事的嬌小姐,她哪裡會輕易容忍自己的地位給一個鄉里拋頭露面的女廚娘給威脅,林縛心裡悲歎,這顧氏平時看上去溫言悅色好脾氣,得罪了她只怕是更沒有好果子吃。

    「咳……」顧悟塵咳嗽了兩聲,咳嗽聲很乾,大概能想像出他要開口勸林縛心裡很苦澀,「林縛啊,夫人也是為你考慮,你不拒絕夫人的好意……這個…這個,畢竟還是要看肖家娘子自己的意思……」

    最後這句話倒是暴露了顧悟塵真正的心意,卻見他話音未落眉頭先皺了起來,林縛心想大概他桌下子的腳背給誰踩了,林縛心裡幾乎是哀求肖家娘子了,千萬不要把自己當成燙手山竽讓他懷裡鑽,又怕肖家娘子一時給迷糊了心智,忙補說了一句:「林縛也謝顧大人好意,只是林縛連自己都養不活,哪裡還請得起肖家娘子當廚娘啊?」

    「這個倒不用你擔心,即使石樑縣不給肖家娘子月銀,也有我替你擔下這個。」顧氏不容林縛分說的堵住他的退路。

    「要是林舉人吃了奴家的飯菜當上大官,妾身到別家當廚娘還可以抬高價錢呢,」肖家娘子說著話就朝林縛斂身施禮,細聲細氣的說,「只希望林老爺不要嫌奴家的飯菜做得粗淡。」稱呼都換了。

    林縛心裡糾結,這禍水總還是潑到他頭上,就聽見顧氏在那裡自言自語:「那就這麼定下來,反正還沒有下船,包裹也沒有打散,林舉人既然在江城家有朋友能找到寄身的地方,也就不用我再操心這個了……」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3:57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55 PM 編輯

第三章 柳月兒

   從花廳退出來,林縛愁眉苦臉,沒想到攤上這事,明知道肖家娘子是燙手山竽,但是顧夫人硬要他接下來,他也丟手不得。

    林縛想著還有半碗飯沒吃飯,又繞回尾艙去,其他人都已吃完飯散走,只有周普坐在那裡等他,林縛朝他苦笑道:「攤上一件苦差事,顧夫人家防甚嚴,肖家娘子在顧家沒有容身的地,我得領她回去做廚娘……」

    「可幫忙洗衣裳?」周普沒心沒有肺的笑起來,沒人時他習慣蹲在條凳上。

    「指定要另加錢,」林縛將他剩飯碗端起來,就著殘羹冷炙吃起來,邊吃邊跟周普商量事情,「看這行程,顧家會在江寧城外的驛館住上幾天,擇個良辰吉日進城。我們總不能跟他們在驛館裡耗著,你與恩澤先騎馬去江寧,要是能找到四娘子、蘇姑娘就言語一聲。等船到驛館之後,我才能跟顧家告別,那時天應已黑,我跟趙虎進不了城,會在驛館住一宿,明日進城再跟你們匯合……」

    「成,我跟恩澤先離開……」周普點頭應道。

    林縛將桌上的殘羹冷炙跟剩下席捲下肚,有僕役進來收拾,他與周普走出船艙。

    一般僕役只能在船尾活動等候使喚,楊樸、馬朝不見蹤影,想來是進去聽候顧悟塵的吩咐,柳西林上了岸,跟他手下騎卒在一起來,林縛瞇眼看著這些個東陽府兵馬司下屬的騎卒,看上去紀律散漫,卻不似一般府軍那般暮氣沉沉,這三天來行程頗為艱苦,卻不見那些兵卒抱怨、士氣低落,林縛跟周普說道:「看上去殊為難得……」

    「這個東陽府知府沈戎頗有些名望,秦先生說起過他,」周普說道,他眼睛老辣,知道柳西林帶的這支騎兵算是紀律嚴明、頗有戰力的精銳,「秦先生說朝中有人呼籲朝廷重振地方府軍,南邊便以東陽府知府沈戎與維揚府知府董原為代表,便是緝盜司衙門,聽說也是李卓聽取董原建議後跟朝廷上奏實行的……就沈戎與董原兩人現在也喊不了多響,不過治下總應該有些成績。」

    林縛望著岸上古柳之間的騎兵身影,心想所謂沉疴難起,大越王朝行將朽木,內憂外患不絕、天災**不斷,不是一兩個忠心能臣能夠匡扶的。

    便說這府軍,乃地方各府兵馬司所屬,督糧、督稅、督漕以及官員私人所需各種力役,悉來差使,實際與雜役兵無二,戰力如何不羸弱?稍有整飭所部也只能勉強維持城裡治安,那鄉野間的盜匪縱橫,只能交給鄉兵壓制、清剿,這也造成地方強豪崛起。

    林縛這些日子也注意研究時務,知道沈戎與董原的重振府軍方略,是想收編地方鄉兵以填各府兵馬司,讓戰力較強的鄉兵替代掉原先羸弱老疲的府軍,但是各地豪強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又豈會輕易將有著私兵性質的鄉兵鄉勇交給官府控制?

    此時邊疆戰亂不休,中原民眾舉事者紛起,大股流寇也縱橫地方,若是各地官府強制收編鄉兵,勢必激化矛盾再添紛亂,這恰恰是朝廷此時不敢冒險的。

    林縛微微搖頭,即使沈戎有重振府軍的雄心壯志,尋來的這柳西林也算是將才,但是時不予他,怕是成就有限。

    「林舉人在這裡觀望什麼?」顧嗣明從後面走過來,親切搭過林縛的肩膀,說道,「林舉人,我找你商量件事情,你要答應我。」

    鄉間消息閉塞,顧嗣明不知道前些日子上林裡發生過什麼事情,只當林縛還是之前聽到的林縛,他仗著是顧悟塵關係頗近的族侄,平時裡頗不把林縛放在眼裡,林縛見他態度突然熱切起來,想不到他有什麼事情會求到自己頭上來,問道:「什麼事情?」看見肖家娘子在船艙裡探出頭看向這邊,如花玉容上有些憂色,心想莫非跟她有關。

    「我們到邊上說話,」顧嗣明攬過林縛的肩膀,拉到船舷邊,「聽說我嬸娘將肖家娘子遣給你,我與你打個商量,我到江寧後,也無人照料,能否將肖家娘子讓給我?我從石樑縣出來,身邊帶著四十兩銀子,給你一半。」

    林縛看著顧嗣明的三角細眼,年紀不大,面有臘色,尖下巴猴腮臉,還真是打起肖家梁小娘子的心思來,說道:「堂少爺,你看我像是不知好歹的人嗎?」

    「我就知道你夠意思……」顧嗣明高興了笑起來,「你不就是想去江寧之後謀個好出身嗎?你放心,我一定會替你在我叔面前多美言幾句的。」

    林縛耐心等顧嗣明將話許諾完,才笑著道:「你以為我會不知好歹的將夫人對我的恩情換你這二十兩銀子?」

    顧嗣明微微一怔,看著林縛臉上戲謔的笑容,變臉道:「你這叫知好歹!你等著著,我叔嬸是待我這個侄子親還是待你這個跟我顧家鬥了幾十年的林家子弟親!」受羞辱的拂袖而去。

    林縛微微搖頭,心想漂亮女人就是禍水。

    看著顧嗣明鑽進船艙,肖家娘子才走過來,斂身施禮,細聲細氣說道:「多謝林公子收留奴家……」

    「你既然不高興做這廚娘,為何還要上船來?」林縛不解的問道。

    「哪有什麼事情都能由得了自己?」肖家娘子憂怨道,「我給趕回娘家住,所幸還有些用處,在茶酒店幫上忙,所以爹娘兄嫂還會溫言悅色的收留——知縣大人派人送了二十兩銀子過來,說每年還會送二十兩銀子,只要我給顧家當廚娘,林公子以為我還能留在石樑縣嗎?」

    林縛微微一歎,原來月銀三兩隻是梁左任信口開河增加他在顧悟塵心目中的籌碼,這年頭二十兩銀子能買個容顏不錯的丫頭,何況逼著小寡婦給人家當小妾?想著顧悟塵將肖家小娘子納入房中之後,梁左任也無需再每年給肖家娘子娘家送銀子了。

    「肖家娘子,既然梁左任願意出這冤枉錢就讓他出這冤枉錢,」林縛說道,「這樣吧,等去江寧後,我給你再備間小院子,你跟我們四個人住也不方便,那以後平日燒飯做菜這些雜務就要麻煩你……」

    「早知道林公子是正人君子,奴家再謝林公子大義收留,洗衣做飯這些雜活都是奴家份內的事情,」肖家娘子心事落下,漂亮的臉上容光煥發,更添秀色,她猶豫了片刻,又細聲細語的說道,「奴家娘家姓柳,賤名月兒,林公子喚奴家賤名就可以了……」

    「想不到你跟柳副尉算本家呢……」林縛笑道,一千年後男女同租的也不見得有什麼,他打算專門給柳月兒準備一間院子倒不為別的,只是做給顧悟塵看的。林縛能看出顧悟塵對柳月兒的心思未斷,也知道有顧夫人在,顧悟塵今生不要想納妾,但不管怎麼說,他瓜田李下擺出一個清者自清的姿態,能讓顧悟塵心裡喜歡些,還有個念想。在江寧能依仗到顧悟塵這棵大樹,許多事情都會方便許多。

    柳月兒站在船頭跟林縛說話,這會兒工夫,許多人都曉得這漂亮的小寡婦要跟林縛去當廚娘,一個個心裡都羨慕得緊,看林縛的眼神又羨又妨。

    這會兒,北面駛過來一支船隊,船裝滿貨物吃水很深,領航的船首插著旗桿,掛著武鋒鏢局的三角旗幟,船隊也注意這邊是艘官船,將鏢旗從旗桿上降下一半以示尊重。

    為首的船頭甲板相對開闊些,站著兩列腰間挎刀的勁裝武士,煞是威風。

    周普呶嘴朝著鏢旗說道:「這便是江淮四郡最大的鏢行,不僅江寧府尹的家宅都請武鋒的武師當護院,甚至江東、兩湖等郡解往燕京的官銀、稅銀也請武鋒代運……」

    林縛笑了起來,心想周普他們多半打過武鋒鏢局的心思受過挫。江東仍是燕京漕糧的主要輸出地,但是偶爾因淮水、河水秋季決堤,造成河運淤堵,抑或大旱使河道水淺,漕糧無法及時北上,江東為免延期之責,常常以銀代糧解往京師,一趟通常都是幾十萬兩的銀錠解往京師。林縛心想周普他們膽子也真大,要是幾十萬兩的代稅銀都給劫了,斷了江東往燕京的漕路,官府能專門調上萬軍隊去圍剿他們。

    這時候鏢局護衛的船隊駛近,領航船頭甲板上站著一個錦衣青年,他大概看到這邊船頭的描金烏頭漆牌,朝這邊喊道:「船上可是江東按察副使顧大人?」

    這邊船停著,那船隊要驟然停下來卻不可能,聽著外面有人喊顧悟塵的名諱,楊樸之子楊釋鑽出船艙來看究竟。那邊船頭已經超過半個船身,那錦衣青年從船舷探出半個身子大聲招呼:「楊釋,是我,還以為你們早到江寧了呢!嗣元、君薰可也在船上?算了,我這邊船不便停下來,我們到江寧再會吧。」

    林縛心想這青年或許是顧家的世交,不然不會直呼顧家小姐的閨名。

    這錦衣青年大概也是哪個官宦子弟吧。這江寧本是眾宦雲集、富貴齊聚之地,別地知府是從四品的中層官員,江寧府尹卻是正三品的高官,與江東宣撫使、江東按察使以及江東提督平級,實際上使江寧府脫離了江東宣撫使司的統轄,其民政、刑獄、監察等事務都直接向江寧六部三院等中央機構負責。這大概也是給排擠到江寧當守陵官的失勢官員唯一能在燕京政敵面前保留一些顏面的地方。另外,江寧府的軍事守備也不歸江東提督府管轄,另設從二品的江寧守備將軍。要說鎮軍在江淮地區還有些精銳,大概也就是江寧守備將軍所轄的三萬衛戍軍。另外,江寧守備將軍通常又會加江寧兵部尚書銜,反過來對江東提督府有節制之權,通常說來也只有江寧兵部尚書兼江寧守備將軍才被視為江東群臣之首。朝野都傳聞朝廷極可能讓收附晉安奢家有功的東閩總督李卓坐鎮江寧,擔任江寧守備將軍加江寧兵部尚書銜。

    江東的官場可要比其他地方複雜多了。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4:05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55 PM 編輯

第四章 朝天湖

    周普帶著陳恩澤騎快馬先走,林縛午後沒有上岸去,就閒坐在船艙裡看書。

    不處於這個年代,不會知道書籍或者說斷文識字對普通人來說有多麼難得。

    林家下面也有家造紙作坊,一刀紙七十張,單紙價就要三百錢,抵身強體壯的趙虎在上林渡碼頭當半個月的挑夫——那些由印書行雕版印刷的書冊子更非小戶人家能狠下心解囊。林縛他們離開石樑縣,除了隨身攜帶的兩百兩銀子與四匹馬外,大概就這一木篋子的書最為值錢。

    天擦黑官船駛入朝天湖的湖口。

    林縛騎在馬上,遠遠看見江寧城在暮色下青黑色的城池輪廓與斷斷續續的青黑色的山脊融為一體,似乎就橫亙在朝天湖水天的盡頭,彷彿大越王朝的天上/人間。朝江湖中也散落著一些或大或小的沙洲,近處湖灘大片的蘆葦蕩不知何時燃起野火,給燒得焦黑一片,也可能是為防江匪藏匿估計縱火,還能看見野鴨水鳥給燒熟燒焦的屍體。

    從石樑縣過來兩百里水路滿目都是疏林田野散落幾家村舍的寂寥鄉野,大越王朝的南都名城江寧橫亙江天盡處、視野之間,心裡沒來由的湧出一股子豪氣來。

    林縛覺得自己越來越適應這個世界了,這個年代的城池再龐大壯麗、即使眼前這座擁有十五萬戶人口的江寧城,也遠遠無法跟千年之後的鋼筋混凝土森林相比,但是一旦適應了這個世界,就會覺得這個時代能出現六七十萬人口的城市真是一個奇跡。

    事實上,高祖時江寧人丁一度超越二十萬戶,太宗遷都燕京,江寧權貴富戶被勒令遷往燕京者多達六萬戶,後又遷三萬戶填雲南,如此大規模的強制遷徙導致江寧城急劇衰退,人口曾降到十萬戶以下。然後江寧作為王朝留京,集江東富庶之精華,近百年來人丁又漸漸恢復到十五萬戶左右,僅城中居住的人口就有六萬戶之多。

    林縛坐在馬上,很難想像在這個運輸主要依靠人力、畜力及水路轉輸的時代,要維持一座有著十五萬戶人口的城市要耗廢多大的心血跟氣力。

    趙虎也是初次到江寧來,騎馬跟在林縛身側,看著眼前的朝天湖,感慨道:「還以為洪澤浦就是天下第一大湖內,朝天湖倒是沒怎麼聽人說過,水面比洪澤浦要大許多啊。」

    前頭就是朝天驛,朝天湖事實上就是與揚子江直接相通的廣袤水蕩,由於水面寥廓,與江寧城北的水門相隔有近三十里,煙波浩渺,原名古天蕩,高祖定都江寧後,北方官員進京都要經過古天蕩,遂更名為朝天湖,一直延用至今。

    洪澤浦也就是千年之後的洪澤湖,整個洪澤浦的面積比眼前的朝天湖要大得多,但是洪澤浦是由一系列的小湖組成,特別是秋冬春淺時,看那些小湖的水面,的確不比眼前的朝天湖開闊,林縛笑著趙虎解釋這其中的區別。

    雖說讓趙虎跟著周普學拳腳功夫,但是林縛並不希望趙虎成為單純的武夫,有機會總是將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事情詳細的解釋給他聽,讓他多些見識。

    「事實上,這時的水面還是小的,夏秋汛期,這朝天蕩的湖面廣及百里……」林縛說道,「我們剛才午後路過的土堤,那才是朝天蕩的遙堤。」

    趙虎看著身處周圍都是田地,說道:「夏秋時朝天蕩廣及百里,那這裡不都成了水澤?為何要將江堤修那麼遠,不修在此處?」

    「夏秋時洪水兇猛啊,這兩邊的江堤越窄,給束縛在江堤裡的洪水越是兇猛,北岸江堤給沖塌了還能忍受,要是南岸給沖塌了,那可是大災難——即使要在這裡築堤,也只許築沙堤。這裡是灘田,開荒種的野田,那些個莊稼戶將糧食種在這裡,就是賭天時啊,只有在汛季來臨之前能有一季的收成,日子就寬裕多了……」林縛說道,心想不比千年後可以拿鋼筋混凝土修築堅固的江堤,這個時代,江堤多為土築,石堤雖然也相當堅固,但是代價極為高昂,為防止汛期洪水對江堤的威脅,江堤會盡可能築得寬些。到江寧段,特別為了保護南岸的江寧城不被洪水威脅,朝天湖可以說是故意留下的洪水緩衝區,朝天湖北岸除了極少數的河堤外,其他堤段就算有錢有人也都禁止用石築堤,這也是江寧北面江口遠比千年之後寥廓得多的緣故。

    「呵呵,想不到你詩文不熟,卻識河務……」穿著便袍的顧悟塵與楊樸從後面走過來,顧家小姐顧君薰又換了一身男裝就像小廝似的跟在顧悟塵的身後,暮色裡,看她躲躲閃閃的眼神甚是有趣,林西林帶著手下遠遠的綴在後面。

    「顧大人怎麼也上岸來?」林縛下馬來給顧悟塵拱手施禮。

    「進了江寧城,還有機會出來看這江天寥廓?」顧悟塵反問道,「離前頭渡口不遠,我正好活動活動筋骨,回京師近一年,筋骨倒不如流軍時硬健了。」

    林縛將馬交給趙虎牽著,他陪顧悟塵往前方渡口走去,官船還沿著近岸的水路航行。

    顧悟塵一開始在顧家舊宅與林縛談詩文經學、有意提點他時,見林縛拙於應答,只當他水平有限,便淡了這分心思,此時無意間聽他跟身邊的家僕談河務談得頭頭是道,倒覺得奇怪,心想他在科舉之前怎麼將心思放在這些經世雜術上?

    顧悟塵流軍近十載,不會故步自封的認為除詩文經學之外的一切雜術就一無是處,恰恰相反,他認為身為輔臣為君分憂,恰恰要精通經世之術,便饒有興趣的在路上與林縛談起河務來:「我對河務不甚瞭解,薰娘外祖湯公曾擔任過河道總督一職,這窄堤、寬堤以及遙堤之論,我還只從他那裡聽說過,沒想到再次聽到卻在你這裡……揚子江水患還不算嚴重,黃河水患已經危害國家根本了,對治河之術,朝中也爭議不下,你有什麼高見沒有?」

    「我這點淺薄見識哪裡敢拿出來買弄?」林縛謙虛道,「閒暇時,我倒是讀過湯公的以固堤束水沖沙之論,皆是珠玉,顧大人問我有什麼高見,我也是將湯公之語販賣給你。」

    「……」顧悟塵哈哈大笑起來,對林縛的回答甚是滿意,這才覺得眼前這青年還是有些才華,一路緩行往驛館前的渡口走過,又饒有興趣的跟林縛討論刑名、錢糧、輸供等雜術來,見林縛所知雖然算不上特別精深,卻多有涉及,見解又頗為新穎,顧悟塵才收斂起提點後進的姿態,說道:「以你之才,放之一縣也綽綽有餘;若只以舉子謀出身入仕,怕是要年過半百才能施展你的才華,」語重心長的勸說道,「我也不提倡死讀書文,然而不躍過龍門,如何能將滿腹才華示於天子輦前?」這一番話倒是言真意切。

    林縛見顧悟塵勸導自己參加會試之心不息,苦笑著說道:「林縛也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人有所專,也有其惰,這些旁門雜術讀得津津有味,偏偏聖賢文章如藥苦口……」

    「你也知道如藥苦口啊,」顧悟塵搖頭而笑,就站在這邊沉吟片刻,說道,「我倒有一建議,不知你應不應允?」

    「請顧大人言。」

    「我到江寧後總要聘請幕友助我署理公務,你若不嫌棄,既能解決你在江寧之生計,也不誤你溫書參加京城會試……」顧悟塵說道。

    「……」林縛微微一怔,沒想到顧悟塵突然提出這茬來。幕友即是幕僚,也是後世所熟悉的師爺,官員赴任,若不想給下面的佐官屬吏糊弄,又要將所轄事務幹好,就需要一支精幹的幕僚團隊替他籌謀劃策打下手,如此才不用擔心給那些佐官屬吏架空。顧悟塵到江寧來,楊樸、楊釋、馬朝三名隨扈能武不能文,無法協助顧悟塵打理具體的公務,其子顧嗣元到江寧來是進江寧國子監專心進修的,族侄顧嗣明、顧天橋此時只能當小廝或書僮使用,顧悟塵並沒有真正得心應手的助手。給顧悟塵當幕僚絕對比當個**品甚至不入流的小官小吏強得多,依仗顧悟塵所獲得的權勢也要比那些舉子入仕的小官僚威風,唯一的不好處,就是要時時跟隨在顧悟塵的身邊。

    林縛到江寧要做許多事,哪可能跟隨在顧悟塵的身邊?

    林縛心間轉過許多念頭,有個念頭甚至懷疑顧悟塵是不是還是意在柳月兒,畢竟將自己留在他身邊,甚至可以光明正大的讓自己一同住進顧府,給自己當廚娘的柳月兒自然也要住進顧府繼續給顧家當廚娘,轉念又想顧悟塵就算對柳月兒念念不忘,也不應該這麼迫切,或許是真心欣賞自己。

    真是叫人頭疼。

    「顧大人賞識令林縛無以回報,」林縛長揖說道,「只是林縛此次事實上是受本家的譏笑氣憤不過才到江寧來,個中緣由實不堪說,顧大人若有事相召,林縛當不會推辭,只是…只是……」林縛神情感傷的連著兩個「只是」,好像給本家欺負得有滿肚子的心酸,再跟顧悟塵說道,「林縛到江寧是想謀個一官半職,也只想這一官半職寄了平生,再無其他奢求了。」

    顧君薰倒是聽她娘說過林縛在林家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見他神情如此的心酸,情不自禁的受到感染,替他感到可憐起來,挽著她父親的手臂,低聲央求:「爹爹,你不要強求林公子到我家來幕友……」

    顧悟塵啞然失笑,他正是念著林縛二代對他顧家有恩而林縛又有些才華,才想著邀他去當幕僚,沒想到自己女兒嘴裡一轉就成了苦苦強迫,顧悟塵甚至不瞭解林家這段時間來發生的事情,頗為惋惜的對林縛說道:「你既然有苦衷,也早有心志,我當不會強求你——謀出身之事,我現在也不能就答應你,你進江寧安頓下來再說。」

    這邊說著話,眼見就走到了渡口。柳西林午後就派人先過來通知驛館,官船抵岸前,驛丞也備好車馬抬轎在渡口等候,林縛遠遠看過去,午後就離開的周普與陳思澤也在那裡等候,還想走過去問他們為什麼留在渡口不先進城去,暮色時周普身後的那個矮個子少年卻揚手朝他奔來:「林大哥,周叔說你跟船走在後面,還當他騙小蠻!」

    卻是十多日未見的小蠻扮成少年模樣跟周普在渡口等他。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4:06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55 PM 編輯

第四章 朝天湖

    周普帶著陳恩澤騎快馬先走,林縛午後沒有上岸去,就閒坐在船艙裡看書。

    不處於這個年代,不會知道書籍或者說斷文識字對普通人來說有多麼難得。

    林家下面也有家造紙作坊,一刀紙七十張,單紙價就要三百錢,抵身強體壯的趙虎在上林渡碼頭當半個月的挑夫——那些由印書行雕版印刷的書冊子更非小戶人家能狠下心解囊。林縛他們離開石樑縣,除了隨身攜帶的兩百兩銀子與四匹馬外,大概就這一木篋子的書最為值錢。

    天擦黑官船駛入朝天湖的湖口。

    林縛騎在馬上,遠遠看見江寧城在暮色下青黑色的城池輪廓與斷斷續續的青黑色的山脊融為一體,似乎就橫亙在朝天湖水天的盡頭,彷彿大越王朝的天上/人間。朝江湖中也散落著一些或大或小的沙洲,近處湖灘大片的蘆葦蕩不知何時燃起野火,給燒得焦黑一片,也可能是為防江匪藏匿估計縱火,還能看見野鴨水鳥給燒熟燒焦的屍體。

    從石樑縣過來兩百里水路滿目都是疏林田野散落幾家村舍的寂寥鄉野,大越王朝的南都名城江寧橫亙江天盡處、視野之間,心裡沒來由的湧出一股子豪氣來。

    林縛覺得自己越來越適應這個世界了,這個年代的城池再龐大壯麗、即使眼前這座擁有十五萬戶人口的江寧城,也遠遠無法跟千年之後的鋼筋混凝土森林相比,但是一旦適應了這個世界,就會覺得這個時代能出現六七十萬人口的城市真是一個奇跡。

    事實上,高祖時江寧人丁一度超越二十萬戶,太宗遷都燕京,江寧權貴富戶被勒令遷往燕京者多達六萬戶,後又遷三萬戶填雲南,如此大規模的強制遷徙導致江寧城急劇衰退,人口曾降到十萬戶以下。然後江寧作為王朝留京,集江東富庶之精華,近百年來人丁又漸漸恢復到十五萬戶左右,僅城中居住的人口就有六萬戶之多。

    林縛坐在馬上,很難想像在這個運輸主要依靠人力、畜力及水路轉輸的時代,要維持一座有著十五萬戶人口的城市要耗廢多大的心血跟氣力。

    趙虎也是初次到江寧來,騎馬跟在林縛身側,看著眼前的朝天湖,感慨道:「還以為洪澤浦就是天下第一大湖內,朝天湖倒是沒怎麼聽人說過,水面比洪澤浦要大許多啊。」

    前頭就是朝天驛,朝天湖事實上就是與揚子江直接相通的廣袤水蕩,由於水面寥廓,與江寧城北的水門相隔有近三十里,煙波浩渺,原名古天蕩,高祖定都江寧後,北方官員進京都要經過古天蕩,遂更名為朝天湖,一直延用至今。

    洪澤浦也就是千年之後的洪澤湖,整個洪澤浦的面積比眼前的朝天湖要大得多,但是洪澤浦是由一系列的小湖組成,特別是秋冬春淺時,看那些小湖的水面,的確不比眼前的朝天湖開闊,林縛笑著趙虎解釋這其中的區別。

    雖說讓趙虎跟著周普學拳腳功夫,但是林縛並不希望趙虎成為單純的武夫,有機會總是將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事情詳細的解釋給他聽,讓他多些見識。

    「事實上,這時的水面還是小的,夏秋汛期,這朝天蕩的湖面廣及百里……」林縛說道,「我們剛才午後路過的土堤,那才是朝天蕩的遙堤。」

    趙虎看著身處周圍都是田地,說道:「夏秋時朝天蕩廣及百里,那這裡不都成了水澤?為何要將江堤修那麼遠,不修在此處?」

    「夏秋時洪水兇猛啊,這兩邊的江堤越窄,給束縛在江堤裡的洪水越是兇猛,北岸江堤給沖塌了還能忍受,要是南岸給沖塌了,那可是大災難——即使要在這裡築堤,也只許築沙堤。這裡是灘田,開荒種的野田,那些個莊稼戶將糧食種在這裡,就是賭天時啊,只有在汛季來臨之前能有一季的收成,日子就寬裕多了……」林縛說道,心想不比千年後可以拿鋼筋混凝土修築堅固的江堤,這個時代,江堤多為土築,石堤雖然也相當堅固,但是代價極為高昂,為防止汛期洪水對江堤的威脅,江堤會盡可能築得寬些。到江寧段,特別為了保護南岸的江寧城不被洪水威脅,朝天湖可以說是故意留下的洪水緩衝區,朝天湖北岸除了極少數的河堤外,其他堤段就算有錢有人也都禁止用石築堤,這也是江寧北面江口遠比千年之後寥廓得多的緣故。

    「呵呵,想不到你詩文不熟,卻識河務……」穿著便袍的顧悟塵與楊樸從後面走過來,顧家小姐顧君薰又換了一身男裝就像小廝似的跟在顧悟塵的身後,暮色裡,看她躲躲閃閃的眼神甚是有趣,林西林帶著手下遠遠的綴在後面。

    「顧大人怎麼也上岸來?」林縛下馬來給顧悟塵拱手施禮。

    「進了江寧城,還有機會出來看這江天寥廓?」顧悟塵反問道,「離前頭渡口不遠,我正好活動活動筋骨,回京師近一年,筋骨倒不如流軍時硬健了。」

    林縛將馬交給趙虎牽著,他陪顧悟塵往前方渡口走去,官船還沿著近岸的水路航行。

    顧悟塵一開始在顧家舊宅與林縛談詩文經學、有意提點他時,見林縛拙於應答,只當他水平有限,便淡了這分心思,此時無意間聽他跟身邊的家僕談河務談得頭頭是道,倒覺得奇怪,心想他在科舉之前怎麼將心思放在這些經世雜術上?

    顧悟塵流軍近十載,不會故步自封的認為除詩文經學之外的一切雜術就一無是處,恰恰相反,他認為身為輔臣為君分憂,恰恰要精通經世之術,便饒有興趣的在路上與林縛談起河務來:「我對河務不甚瞭解,薰娘外祖湯公曾擔任過河道總督一職,這窄堤、寬堤以及遙堤之論,我還只從他那裡聽說過,沒想到再次聽到卻在你這裡……揚子江水患還不算嚴重,黃河水患已經危害國家根本了,對治河之術,朝中也爭議不下,你有什麼高見沒有?」

    「我這點淺薄見識哪裡敢拿出來買弄?」林縛謙虛道,「閒暇時,我倒是讀過湯公的以固堤束水沖沙之論,皆是珠玉,顧大人問我有什麼高見,我也是將湯公之語販賣給你。」

    「……」顧悟塵哈哈大笑起來,對林縛的回答甚是滿意,這才覺得眼前這青年還是有些才華,一路緩行往驛館前的渡口走過,又饒有興趣的跟林縛討論刑名、錢糧、輸供等雜術來,見林縛所知雖然算不上特別精深,卻多有涉及,見解又頗為新穎,顧悟塵才收斂起提點後進的姿態,說道:「以你之才,放之一縣也綽綽有餘;若只以舉子謀出身入仕,怕是要年過半百才能施展你的才華,」語重心長的勸說道,「我也不提倡死讀書文,然而不躍過龍門,如何能將滿腹才華示於天子輦前?」這一番話倒是言真意切。

    林縛見顧悟塵勸導自己參加會試之心不息,苦笑著說道:「林縛也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人有所專,也有其惰,這些旁門雜術讀得津津有味,偏偏聖賢文章如藥苦口……」

    「你也知道如藥苦口啊,」顧悟塵搖頭而笑,就站在這邊沉吟片刻,說道,「我倒有一建議,不知你應不應允?」

    「請顧大人言。」

    「我到江寧後總要聘請幕友助我署理公務,你若不嫌棄,既能解決你在江寧之生計,也不誤你溫書參加京城會試……」顧悟塵說道。

    「……」林縛微微一怔,沒想到顧悟塵突然提出這茬來。幕友即是幕僚,也是後世所熟悉的師爺,官員赴任,若不想給下面的佐官屬吏糊弄,又要將所轄事務幹好,就需要一支精幹的幕僚團隊替他籌謀劃策打下手,如此才不用擔心給那些佐官屬吏架空。顧悟塵到江寧來,楊樸、楊釋、馬朝三名隨扈能武不能文,無法協助顧悟塵打理具體的公務,其子顧嗣元到江寧來是進江寧國子監專心進修的,族侄顧嗣明、顧天橋此時只能當小廝或書僮使用,顧悟塵並沒有真正得心應手的助手。給顧悟塵當幕僚絕對比當個**品甚至不入流的小官小吏強得多,依仗顧悟塵所獲得的權勢也要比那些舉子入仕的小官僚威風,唯一的不好處,就是要時時跟隨在顧悟塵的身邊。

    林縛到江寧要做許多事,哪可能跟隨在顧悟塵的身邊?

    林縛心間轉過許多念頭,有個念頭甚至懷疑顧悟塵是不是還是意在柳月兒,畢竟將自己留在他身邊,甚至可以光明正大的讓自己一同住進顧府,給自己當廚娘的柳月兒自然也要住進顧府繼續給顧家當廚娘,轉念又想顧悟塵就算對柳月兒念念不忘,也不應該這麼迫切,或許是真心欣賞自己。

    真是叫人頭疼。

    「顧大人賞識令林縛無以回報,」林縛長揖說道,「只是林縛此次事實上是受本家的譏笑氣憤不過才到江寧來,個中緣由實不堪說,顧大人若有事相召,林縛當不會推辭,只是…只是……」林縛神情感傷的連著兩個「只是」,好像給本家欺負得有滿肚子的心酸,再跟顧悟塵說道,「林縛到江寧是想謀個一官半職,也只想這一官半職寄了平生,再無其他奢求了。」

    顧君薰倒是聽她娘說過林縛在林家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見他神情如此的心酸,情不自禁的受到感染,替他感到可憐起來,挽著她父親的手臂,低聲央求:「爹爹,你不要強求林公子到我家來幕友……」

    顧悟塵啞然失笑,他正是念著林縛二代對他顧家有恩而林縛又有些才華,才想著邀他去當幕僚,沒想到自己女兒嘴裡一轉就成了苦苦強迫,顧悟塵甚至不瞭解林家這段時間來發生的事情,頗為惋惜的對林縛說道:「你既然有苦衷,也早有心志,我當不會強求你——謀出身之事,我現在也不能就答應你,你進江寧安頓下來再說。」

    這邊說著話,眼見就走到了渡口。柳西林午後就派人先過來通知驛館,官船抵岸前,驛丞也備好車馬抬轎在渡口等候,林縛遠遠看過去,午後就離開的周普與陳思澤也在那裡等候,還想走過去問他們為什麼留在渡口不先進城去,暮色時周普身後的那個矮個子少年卻揚手朝他奔來:「林大哥,周叔說你跟船走在後面,還當他騙小蠻!」

    卻是十多日未見的小蠻扮成少年模樣跟周普在渡口等他。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4:09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56 PM 編輯

第五章 下車伊始

    小蠻興奮的朝林縛直搖手,待看到走在林縛與顧悟塵之間的顧君薰時,微微一怔,眨眼間就認出對方跟自己一樣做少年子打扮的女孩子,看她年紀要比自己大上兩三歲,看林縛的眼神卻是十分的親切,舉搖的手頓時給注了鉛似的停在那裡。

    顧君薰跟著信步走到渡口來鮮言寡語,饒有興趣的聽著林縛跟她爹爹談論時務,都是一些他哥跟楊釋他們說不出的新鮮事情,在暮色裡,她人又跟在後面,膽子不由自主的就放野了,烏溜溜的眼珠子一直盯著林縛的側臉看也不自覺——這一幕卻落在小蠻的眼裡。

    林縛看見小蠻扮了男裝到過江在渡口等自己,也十分的高興,大步過去,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一個人在這裡?」他看渡口沒有蘇湄、四娘子的身影。

    「她就是顧家薰小姐?」小蠻挽過林縛的手臂,微探過頭又看了顧君薰一眼,光潔如玉的額頭微微抬起,那秀如明玉的眸子在暮色裡定睛看著林縛,似乎在確定顧君薰的身份,又似乎只是隨口跟林縛說這麼一句話。

    顧君薰也看出在渡口等林縛的這人是個女孩子,她好奇的打量著對方,見她跟林縛這麼親近,膽小害羞的她也不好意思主動招呼對方。

    小蠻雖說白袍束髮,但她在暮色裡,五官精緻,眉眼裡有一股子怎麼也掩飾不掉、似乎是與生帶來的柔媚氣質,再拿她與扮成少年子的顧君薰一比較,俏俊之處猶甚,誰還看不出她是個雛兒所扮?

    顧悟塵朗聲笑起來朝林縛說道:「你說你在江寧有兩個朋友可投,原來是有佳人相候,難怪夫人讓肖家娘子過去給你當廚娘,你推三阻四,原來是怕佳人誤會……這個你且放心,老夫可替你作證。」

    小蠻與顧君薰兩人的成長環境截然不同:顧悟塵夫婦流放時,顧君薰與她哥哥在外祖湯浩信府上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此時依舊是不知世事的嬌柔小姐,小蠻從小就給父母給賣入妓家當雛妓,經歷、心思,都要比顧君薰成熟些,再說小蠻眉目間有一股子天然流露出來的清媚,讓她跟顧君薰都扮成少年子站在一起,個子一般高,雖說她比顧君薰還要少兩歲,卻更能看出個妙齡少女的樣子。

    林縛從顧悟塵的話裡聽出些如釋重負的意味,心裡微歎,顧悟塵對夫人也算是相敬如賓,但作為男人對美艷女子的喜歡跟追逐總是更近乎本性。

    顧悟塵自己也覺太露痕跡,輕咳嗽一聲,又說道:「這是誰家的女公子,薰娘到江寧也沒有女友,你日後到府裡來,請這位女公子帶過來陪陪薰娘……」他之前也正擔心肖家娘子給攆去給林縛當廚娘這事。一個是年輕士子精血旺盛,一個文君新寡美色誘人。雖說肖家娘子有為夫家守節的本分,但是沒有鄉約人情的約束,所謂的本分實在是淡薄的很;雖說林縛也是讀聖賢書的士子,知道君子不欺暗室的道義,但是在誘人的美色面前,這道義也是單薄得經,顧悟法想著起初兩人也許能按捺住,但時間稍一長,乾柴遇到烈火發生些什麼那不言自明,那梁左任一片心血就成全別人了,要說顧悟塵心裡不酸那是自欺欺人。待看到渡口有一個清艷的少女等候著林縛,只當這少女是林縛在江寧參加鄉試時認識的戀人,顧悟塵就放下一個心思,心想:肖家娘子給林縛當廚娘看上去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危險。

    聽父親這麼說,顧君薰也親切的跟小蠻打招呼:「這位姐姐,薰娘初來乍到,日後還要請姐姐多照料!」

    聽著顧君薰喚自己姐姐,小蠻依在林縛身側,狡黠的一笑,卻不言語。

    林縛不會在意小蠻什麼身份,但是他不在意,並不意味著別人不在意,要是自己縱容小蠻跟顧君薰結交,日後給顧家知道小蠻的真實身份,只怕今生都不要想再進顧家門。

    顧君薰是官家嬌小姐,小蠻只是簸箕巷的雛妓,現實往往是如此的殘酷。

    顧君薰期待著林縛介紹眼前這個俊俏到極點的女孩子,顧悟塵也想知道這女孩子是哪戶人家的女兒,林縛故意繞過這個話題,手輕放在小蠻的肩膀上,笑著說:「這丫頭今年才及笄……」

    「啊……」顧君薰見竟然喚一個少自己兩歲的女孩子為姐姐,臉羞得通紅,很不好意思。幾日來相處,顧悟塵知道林縛是個守禮的士子,見他手搭在小蠻的肩膀上,瞬時知道這女孩子的身份,笑了笑,便不再提讓對方跟小女結交的話,差點惹出大笑柄來。

    小蠻心思卻是極敏感的,從顧悟塵的眼間便知道林縛搭在自己的肩膀不是要跟自己親暱,只是要跟別人暗示自己的身份,她心裡陡然從歡喜變成淒冷,莫名的悲傷起來,肩膀微微一塌,從林縛手裡躲開,在暮色裡,她明如美玉的小臉有著難以掩飾的黯然。

    林縛看了心裡憐惜,這時候卻又不便就去安慰她。

    等著渡口前的驛丞聽官船上人說這邊穿便袍走路過來的中年人才是按察副使顧大人,忙折過來請安,車馬抬轎一齊備全,請顧悟塵及家人先去驛館掃塵休息,行李箱籠之類,派個人盯著驛卒以及驛館裡的雜役去做便行。

    這時候,柳月兒也拿著自己的行囊上岸來,小蠻跟周普、陳恩澤在這邊等候了小半天,早就從周普嘴裡知道這段時間來上林裡發生的事情以及他們在往江寧途中的事情,她振作著將黯然的神色收斂起來,露出明媚的笑容過去幫柳月兒拿包裹:「你就是肖家姐姐?」

    柳月兒一時沒有認出小蠻是個女孩子,見俊俏少年子上前來幫自己拿東西,嚇了一跳,待要讓開,林縛笑道:「柳姑娘不要驚怕,小蠻是我妹妹,讓她幫你拿東西無妨的……」柳月兒這才知道少年子是女孩子所扮,心時不明白都說林舉人雙親早逝,無親無故,怎麼又跑了個妹妹出來?

    暮色漸深,去江寧城還要乘過三十里的朝天湖水路,肯定趕不及在城門關閉之前抵達,夜裡也只能先借住在驛館。不用驛卒幫忙,他們有四匹好馬,將不多的行囊都駝上,林縛屈蹲下來,讓小蠻踩著自己的膝蓋側坐上馬去,他親自給小蠻牽著馬,邊走邊說些離別十多天的趣事。

    顧君薰跟她娘坐在馬車裡,微微將的車窗簾子掀開一條縫看著暮色裡林縛給小蠻牽著馬,心想林公子對這女孩子真好,又想起在茶酒店給林縛無意間給抓中胸口的一幕,心裡微歎:難道林公子都不知道抓住自己這裡嗎?自己也要忘掉這件事嗎?

    江寧之富庶,從朝天驛的館舍便能窺一二,林縛他們越過一道緩坡,站在稍高處遠望過去,朝天驛館舍鱗次櫛比,在暮色裡一時數不清有多少進院落,在更遠處還有一處建築群,那是江寧守備鎮軍在北岸的一座營城。

    為官赴任講究個良辰吉時,顧悟塵也不例外,眼見一腳就到江寧城,他還要在朝天湖北岸的驛館裡盤亙幾日,等到選擇的吉日再進江寧城正式赴任。在這期間,江東按察使司那些將成為他下屬的一些官員會循例過江來拜訪,自然也會奉上不菲的儀金。

    顧悟塵也不是脫俗之人,他脫不了俗。他堂堂朝廷正四品大員,正俸米兩百五十石,折銀年奉一百兩。雖說一百兩銀可供四五個小康家庭支度一年,但是跟隨顧悟塵到江寧的就有隨扈三人、丫鬟、婆子四人以及楊樸的妻女,到江寧後雖說有官家宅子可住,但是門子、雜役總還要再請四五人,僅這些人的月銀支度下來,一年一百兩銀子就遠遠不夠了。顧嗣明、顧天橋兩個族侄跟他到江寧來,供其吃喝住宿外,也要給些月銀開銷。要維持與正四品大員相當的生活水準,府中飲食物用也節省不得,就是一筆更龐大的開支。另外,還要招些幕僚當助手署理公務,這些錢都要自己解囊,顧悟塵他自己的年俸如何夠用?

    這個年代,若是只收受下屬與同僚的儀金,這個官員要算是清廉的,就像一千年以後的後世官員只逢年過節收禮一樣清廉。

    顧悟塵脫不了俗,所以要在驛館停下來不急著進城,先接受那些即將成為他下屬官員的拜賀。再說他進城後就要先去拜見他在江寧的上司包括江東按察使、江寧刑部尚書及左右侍郎以及江寧兵部尚書兼守備將軍及江寧都察院都御史等人以及江寧城裡住著的那幾個國公勳爵;為他兒子顧嗣元的前程,他還要主動去拜訪江寧國子監的主官。也許這些事情都在驛館裡先籌劃妥當,先去拜見誰後去拜見誰,都有一次的規矩。雖說他顧悟塵日後還是江寧城中的大鱷之一,但規矩就是規矩,誰也不能壞了。

    林縛倒是知道這些官場陋習,想著不用給顧悟塵當幕僚、明天清晨就可以告別先進江寧,不用去理會這些官場陋習,心裡也覺得甚為輕鬆。

    林縛卻是沒有想到那些即將成為顧悟塵下屬的官員的迫切心情,他隨顧家人走近驛館,就看見館舍前高高挑起的兩串氣死風燈下站些一些人看著這邊,看起來像是等著迎接顧悟塵,他們看到顧悟塵的車馬抵達驛館,都一起迎了上來。午後在石樑河相遇、武鋒鏢行護送船隊上的那個錦衣青年跟江寧慶豐行商號的大財東杜榮郝然也在迎接人群之中。

    看見杜榮竟然出現在這裡,林縛嚇了一跳,他忙抄著小蠻的腰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4:1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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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殺威風

    就是江寧慶豐行商號大財東杜榮為劫掠蘇湄獻媚晉安奢家某人暗中勾搭東海盜製造了震驚江淮的白沙縣劫案。

    雖說隨後那伙東海盜又在揚子江出海口內側的西沙島給寧海鎮副將蕭濤遠反劫掠,林縛與傅青河也歷經凶險在長山島將蘇湄等人一同救下,但是想到杜東本身就是江東豪富,白沙縣劫案又涉及剛剛裂土封侯的晉安奢家,林縛即使將蘇湄、小蠻救下,也絕不敢讓杜榮知道他與奢家勾結一事早就給他們識破。

    蘇湄安然無羨的返回江寧,勢必會讓杜榮驚亂,林縛還在亭湖縣時就跟蘇湄商議好等到江寧後雙方相交要冷淡些,免得給杜榮的眼線看出什麼破綻來。

    林縛抵達江寧,小蠻扮成少年子來迎接,蘇湄卻不敢喬裝相迎,就是怕萬一給誰看破明日有小道消息給傳遍江寧城的大街小巷,勢必引起杜榮更強烈的猜疑。

    看到身著綢衫、一臉敦厚貌似無害的杜榮竟然跟錦衣青年站在驛館前來迎接顧悟塵,林縛嚇了一跳,忙抄過小蠻的細腰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

    小蠻也嚇得魂飛魄散,哪裡想到世上有這麼巧的事情?

    林縛手還摟著小蠻的腰,稍稍用力,輕聲跟她說:「沒有什麼事情,你照常走進去就是,」又跟周普輕語了一聲,「朝顧悟塵揖禮那人就是杜榮……你拿身子遮住小蠻,我走開些吸引他的注意。」

    周普心領神會,接過林縛手裡韁繩牽馬繼續跟在幫顧家拉行李箱籠的驛卒後面往裡驛館裡,趙虎與陳思澤各牽著馬移到周普左側,唯有柳月兒不明就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只看著林縛往外側走去跟他們這邊分開有好幾步。

    林縛走到近處,那錦衣青年正站在驛館門前跟顧悟塵寒暄,杜榮謙恭的站在一旁,顧悟塵之子顧嗣元也一臉高興的站在旁邊,看上去他與這錦衣青年十分的熟紝。

    「顧叔叔,還以為你們跟嗣元兄早進了江寧城,沒想到會跟你們一起到江寧,實在高興,」那錦衣青年朝顧悟塵作揖行禮,又熱切的挽著顧嗣元的膀子,說道,「商船在途中停下有所不便,小侄心想顧叔叔也許會在朝天驛歇腳,便在渡口下了船,在這裡等候顧叔叔跟嗣元過來。我帶著家僕從中州過來,這位杜先生十分豪氣,在中州相遇知道我也往江寧來,便邀我同乘他的座船過來……」

    林縛聽著他們說話,還是不知道這錦衣青年是什麼人,心想杜榮這廝很會巴結權貴,在中州相遇就刻意討好這青年,再看這青年跟顧嗣元也十分的親熱,大概也就能猜到他屬於哪類人。

    「江寧慶豐行杜榮有幸見過顧大人。」杜榮謙恭的給顧悟塵作揖行禮報名號。

    林縛看著顧悟塵的神色有稍微的愣怔,想來他也聽說過杜榮。

    慶豐行本身就是江寧有名的大商號,再說奢家請降議和最終得到朝廷策封晉安侯,杜榮作為一個大商賈在背後表現卻相當的活躍。顧悟塵是來赴任江東按察副使的,他要是之前沒有聽說過杜榮這號人物,那才叫奇怪呢。

    「杜財東客氣了,」顧悟塵雙手虛托算是請杜榮免禮,這時候他看見林縛走到近處,喊住他,「林賢侄,來,來,來,我介紹錦生賢侄給你認識,你們年輕人同在江寧要好好交往,錦生賢侄是永昌少侯爺……」

    林縛倒沒有想到這錦衣青年竟是元氏王孫,而且是世襲永昌侯之子。

    大越王朝自高祖以下,皇族直系子孫受封即為恩封。以恩封者每一代降封一等承爵,最終降到武國將軍才世襲罔替、不再降爵。大越王朝開國兩百年多來,十三代帝,幾乎每代都分封一堆王侯公爵。幾代降爵下來,當初的親侯國公子孫降爵至武國將軍的就有數百人之多。這些王孫們大多數跟現今聖上關係疏遠,便有王孫宗子之名,受到朝廷恩惠也十分有限,不善經營者甚至都窮困潦倒。

    不過在恩封之外,還有世襲軍功封王侯爵,那些都是立國時建有軍功的高祖兄弟子侄,封爵世襲永不降等,俗稱金飯碗侯王,整個大越王朝也只有十二位金飯碗侯王。永昌侯先祖上便是高祖之弟,立國開疆之初立下汗馬功勞,其子孫世代永襲永昌侯,不降爵。

    雖說這些封爵王孫名下都有封土,但是朝廷為了限制封爵王孫宗子弄權遺害地方,雖有封土但在兩京賜建府邸使封爵王孫宗子居之,嚴禁封爵王孫宗子私去自己的封地就藩。實際也是讓這些王孫享受榮華富貴,莫要想著什麼心思弄權篡位什麼的。

    永昌侯的府邸就在江寧城中,算是江寧真正根深蒂固的貴族王孫了。

    林縛朝錦衣青年永昌侯少侯爺元錦生揖禮道:「舉子林縛見過少侯爺,」又轉朝杜榮拱了拱手,臉皮子緊繃的假笑道,「杜財東大概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到我吧?」

    驛館轅門前,兩串氣死風燈高高懸起來,將迷離夜色阻隔在十丈之外的高處,相比較兩月前在白沙縣,林縛黑一些、瘦一些,臉部線條也硬朗如刀斧刻之,眼睛在燈火下炯然有神,一襲青衫,身姿挺拔,腰間繫著一把古樸無華的佩刀。

    林縛走近來,雖然整個人的氣質形象發生很大的變化,予人劍鋒出鞘、英武堅毅的感覺,杜榮還是一眼認出他來。杜榮自認為早練成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的鎮定,但看著林縛若無其事的走過來,杜榮還是無法掩飾眼中的異色,他瞇眼盯住林縛的臉看了有幾息時間,才感慨萬千的道:「原來真是林公子——我這兩個月來眠不安寢、食之無味,後來得知蘇小姐安然無羨返回江寧,我就對林公子生還又抱有希望,謝天謝地……」他心裡琢磨著林縛跟江東按察副使顧悟塵是什麼關係。

    「還不知道杜財東對林縛竟如此的看重呢!」林縛冷言譏笑道,「杜財東以往所說的那些話,猶在林縛耳畔,只是那些話聽起來杜財東十分瞧不起人。」

    杜榮也未曾料到再次相見林縛會如此鋒芒畢露、絲毫不作掩飾的就揭開前怨舊恨,又不清楚他跟顧悟是什麼關係,愣怔在那裡,一時窘迫無以接答。

    旁邊那些過江來迎接顧悟塵的江寧按察使司的一些官員都詫異的看著眼前這青衫青年,心裡都想:慶豐行的杜榮以前狠狠的得罪過他?

    林縛朝顧悟塵以及永昌侯少侯爺元錦生作了一揖,道:「昔日在維揚府林縛給此人仗勢羞辱過,林縛雖窮困潦倒,但不短志,有此人在,恕林縛失禮先告退了……」說這話時,他手按住腰間的佩刀,令人懷疑他會不會當場就氣憤不過向杜榮拔刀子。

    這個時代,官員、儒士都喜歡佩刀當裝飾,甚至有些人腰間所繫只是飾有金銀的木刀,但是林縛腰間卻是微帶弧度的直脊長刀,雖然刀鞘樸實無華,只有零碎皮革裝飾,卻能讓人一眼看見是柄鋒刃。杜榮看著林縛手握緊刀把,心裡也嚇一跳,他那兩人在旁邊的護衛也擔心、準備隨時衝過來。

    林縛朝杜榮掃了一眼,手按著佩刀卻朝驛館內走去。

    林縛一臉憤慨的袖手而去,眾人看杜榮的眼神就藏著其他的意味:杜榮到底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使這青年誓不兩立?

    杜榮只當林縛記恨在白沙縣受過他的輕慢,反而不再猜疑白沙縣劫案背後的勾當給林縛知悉。林縛擺出這樣的姿態,令杜榮十分的被動跟尷尬,也無從解釋,畢竟他在白沙縣時確實在言語對林縛有所不尊重。

    林縛如此一鬧,顧悟塵對杜榮自然也沒有什麼印象,扭頭朝兒子顧嗣元說道:「你陪錦生好生敘舊,我先進去……」

    得惠於顧悟塵,驛丞給林縛他們也安排一進有五間雅捨的院子,待領他們過來的驛館雜役走掉之後,小蠻捂著胸口說道:「嚇死了我……」

    林縛沒有接小蠻的話,先對柳月兒說道:「柳姑娘,時間也不早了,你先回房早些休息吧,明天我們就進江寧城去……」

    柳月兒見林縛要支開自己,也沒有說什麼,斂身施了個禮,退了出去,回給她準備的雅捨休息去。

    小蠻可愛的吐了吐舌頭,這又小聲的說道:「看到你殺杜榮的威風,心裡真痛快。」

    「難道僅僅是殺他的威風?」林縛笑著問。

    「還有什麼用處?」小蠻疑惑不解的問。

    「我們在江寧幾無根基,日後如何才能將杜榮鬥垮掉?」林縛在長案後的軟蒲團上坐下來,說道,「奢家在晉安舉事之後,杜榮及其慶豐行商號才在江寧突然崛起,才短短六七年時間,即使背後有奢家支持,慶豐行商號能在今日的規模,也勢必踐踏著別人的屍體……不管明裡暗裡,杜榮在江寧的對手必不會太少,我這麼做,是要告訴杜榮的這些對手們,又有一個敢對杜榮吹鬍子瞪眼、誓不兩立的傢伙來江寧了……」還有一層用意他沒有明說出來,他剛才可是在顧悟塵及按察使司的諸官員面前跟杜榮撕臉誓不兩立,顧悟塵或許只會當他不甘受辱,但在其他人眼裡卻會當他有很強依仗才敢當著眾人的面跟杜榮誓不兩立。這些信息自然也會傳到杜榮對手的耳朵裡去,絕不會想到他在江寧只是個沒根基的舉子。

    「嘻嘻,」小蠻嬌笑起來,「你可沒有鬍子可瞪……」她高興的走到林縛身邊蹲下來,胳膊肘支在案子上,又說道,「我們回江寧後,杜榮來過簸箕巷兩回,話裡話外就在試探我們知不知道白沙縣劫案的內情。小姐擔心得很,又束手無策,都盼著你能早一天過來拿主意……現在我們就不用擔心了。」

    林縛笑了笑,朝抱刀坐在一旁的周普說道:「周爺,也許杜榮會讓人偷偷摸摸的過來打探著,你要看見,打斷對方一條腳,杜榮在驛館裡總不敢囉嗦什麼,」又跟陳恩澤說道,「那身穿錦衣者是當今永昌侯之子元春生,他與顧家公子顧嗣元關係密切,也許顧家的丫鬟知道些什麼事情,你要不急著休息,可去串門打聽打聽……」

    陳恩澤答應道:「好咧!」陳恩澤畢竟還是剛束髮的年齡,這一路在官船上,卻是跟顧家的丫鬟、婆子們處得融洽。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4:1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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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江心牢城

    朝天驛位於江寧府古棠縣龜山西南麓,來自東陽府境內的北驛道、石樑河水道以及古棠縣往塗中縣的棠塗驛道皆集於此地,驛站西南即為江寧城依為天險的朝天蕩,亦名朝天湖,林縛、顧悟塵來時停船靠岸的渡口為瓜埠古渡,正南岸正為棲霞古渡,是江寧府最主要的渡江水道之一,是以朝天驛又稱南國第一驛。朝天驛之後的龜山頭本有高祖在江寧擔任鎮撫使時的一座私宅,高祖在江寧開國後,龜山私宅擴建為行宮,太宗遷都燕京後,龜山行宮又賜建為淨覺禪寺。

    南來北往、東迎西送的文官武將以及遞用塘報邸抄之驛卒大多數都要在朝天驛換船換馬換車或落腳休息;比起建國初的嚴苛,此時的官驛更擅經營之道,便大肆允許那些個夜間無法過江的商旅留宿收取銀錢,儼然成了一家官辦客棧。

    聽著山後淨覺禪寺在夜裡傳來悠渺的鐘鳴,林縛負手站在階前。

    陳恩澤剛回來說,杜榮剛剛邀請顧嗣元與永昌小侯爺元錦生夜遊淨覺禪寺去了,楊釋以及顧悟塵的兩名族侄顧嗣明及顧天橋也受邀隨行。

    顧嗣元與元錦生是什麼關係,陳恩澤倒是從丫鬟口裡探聽出來。

    顧悟塵獲罪夫婦二人流放北疆時,其子顧嗣元及女顧君薰年齡尚幼,由顧悟塵岳父湯浩信收養。湯浩信雖然受其婿牽累,未能獲任工部尚書,但是作為朝廷正三品、膝下又唯有一女傳襲的工部侍郎,還是有能力將其外孫顧嗣元送入國子學襲其門蔭。

    本朝國子監下設太學、國子學。太學選士於府縣,勳族及才學之士都可由地方推薦入學,實際上太學只招收五百生員入學,自然都給地方勳族控制;而國子學只招三品以上及公侯以上封爵子孫、二品以上曾孫為生員。

    南北兩京皆有國子監,稍有區別處就是公侯以上封爵的子孫若要就學,唯有選擇去京師,顧嗣元與元錦生便是在燕京國子監結識。

    顧悟塵獲得江東按察副使,要將其子顧嗣元帶在身邊嚴加管束,便一起帶到江寧,可以轉入江寧國子學就讀,不會影響前程。

    元錦生要繼承永昌侯爵位,按律禁止入仕為官,他在國子學裡也是廝混日子,心裡有著其他打算,也早早結束學業返回江寧。

    如此看來,元錦生倒不是多麼重要的人物。

    本朝為限制宗子王孫為禍地方甚至威脅直系皇族的皇權統治,封爵宗子雖然地位崇高,也可從封地獲得豐厚銀錢供應享受尊榮,但是實際的權勢很有限,更是限制與地方強豪勾結。

    林縛心想著杜榮邀顧嗣元等人夜遊淨覺寺,多半能從顧嗣元等嘴裡知道自己在上林裡的一些情況以及他與顧家的真實關係。林縛倒不擔心這點,他在驛館前跟杜榮誓不兩立,主要是要引起杜榮對手的注意,杜榮總不可能跟他的對手解釋這些去。

    驛館東邊一大片院子都是開闢給商旅及進山燒香的遊客留宿,此時有絲竹聲傳來,間雜歌姬柔音。蘇湄倒是惦記著林縛該到江寧來了,今日與簸箕巷的姐妹渡江來淨覺禪寺燒香,與午後趕來的周普、陳恩澤遇上,但是她不能留下跟林縛相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卻讓小蠻扮成少年子跟在周普身邊。

    林縛想著自己寄魂在這個世界上,與蘇湄、小蠻在長山島經歷諸般事,自然也最是親近,心裡覺得只有蘇湄、小蠻才是自己在這個世界裡的親人,想著午前蘇湄也曾在此驛館停留過,心裡也有幾分思念。

    聽著輕柔跟貓似的腳步聲,林縛轉回頭,小蠻披著寒衣躡手躡腳的走過來想嚇他一下。

    「你耳朵好尖……」小蠻見林縛回過頭,驚訝的叫道,表情誇張而可愛,聲音壓得細細的。

    「在渡口時……我應該跟你道歉。」林縛說道。

    在渡口前顧悟塵熱切的說希望小蠻能在江寧給女兒顧君薰做個伴,林縛為免以後給顧家忌恨,不得已向顧悟塵暗示了小蠻的身份。小蠻十分敏感的感覺到林縛給顧悟塵做出的暗示,她當時黯然神傷的樣子,林縛很難忘掉,後世大概很難想像十四歲的天真少女會承擔這麼沉重的東西。他知道小蠻受了傷害,這時候即使想道歉安慰一下她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什麼事哦?我早忘掉了,踩著你膝蓋坐上馬背時就都忘掉了。」小蠻天真的搖著腦袋說道,笑容清澈純淨,才及笄之年的她眉眼就有著幾分秀媚,林縛心想等她長大成人,即不定又是蘇湄這般禍國殃民的美人一個。

    「你在看什麼?」小蠻站到林縛肩旁,踮腳往外看去,她的個人要比林縛矮一頭,眼睛正好給前面的院牆給擋住,她便撐住林縛的肩膀跳起來往外看,還是看不到。

    「再給你踩一回,你就把渡口前的不愉快忘掉吧;你只要知道,在我眼裡,不要說那些官小姐了,你可比那些個公主、郡主還高貴呢。」林縛屈膝半蹲,讓小蠻站到自己大腿上來。怕給杜榮或杜榮身邊發現,林縛不能帶小蠻隨便走出這間院子。

    小蠻開心的一手扶著林縛的肩膀站到他的腿上,一手撐著林縛托起的手掌,又問道:「痛不痛?我不重吧。」

    林縛這才知道小丫頭的身子異常的輕盈,看上去身子卻也不瘦,手也柔柔的,說道:「還行,你不要看一夜就行。」

    驛館建在坡地上,林縛站在台階前看著西南方向的朝天蕩,粼粼水波在視野裡鋪開,巍巍江寧城只有很淡的影子,城東頭有很淡的山脊的痕線,林縛估算著方位,心想那便是江寧群山之首的禁金山了吧。紫金山往東,則是江寧府下屬秣陵縣境內的攝山,赫赫有名的西溪書院就位於攝山西麓的西溪之畔,與江寧城東城門太平門也不過三十里路。

    ***********

    顧家人還要在驛館停留幾天,等到了選定的吉日再進江寧赴任。

    次日清晨,驛館裡有馬車可租雇,趙虎去租了輛馬車。也不用另僱車夫,林縛他們徑直將馬車拉走,等進城後將馬車送到城中指定的蔣記騾馬店歸還即可。如此倒是十分的方便,不費用頗高,租這麼一輛馬車一天需要兩百銅錢。

    林縛怕給杜榮撞見小蠻,讓小蠻陪柳月兒在院子裡就早早坐進馬車等候,他去跟顧悟塵辭過行,約好江寧城中再拜見,就牽馬、趕著馬車直奔瓜埠古渡,雇了一艘大船過江去。

    朝天蕩與江寧城以北這段的揚子江連成一片,冬季江水淺窄,從瓜埠渡到對岸攝山北麓的棲霞渡也有二十多里的水面,水面上沙洲點點。考慮到即使從棲霞渡上岸,也只是秣陵縣境內,還要往西走上近三十里才能進江寧城,林縛便讓船家直接控舟斜插朝天蕩,朝江寧城外東北的金川河口駛去。

    金川河是一段只有三四里長的水路,就進入與紫金山西北麓、江寧城以東的秣陵湖相通。秣陵湖也就是千年之後玄武湖,由於沒有給填湖造田,這個年代的玄武湖比林縛後世記憶中的要大得多,湖岸周圍足有四十餘里,位於江寧城東,比整個江寧城還要大,跟整個紫金山佔地相當。

    在進入金川河汊子口之前,林縛看見離河汊子口有近兩里遠的江水裡屹立著一座面積還算不小的江心島,江心島上建有一片青磚灰瓦建築給高牆圍住,朝天湖這一段的揚子江裡江洲較多,雖說有流民上島開僻荒田種地的,也有在島上搭個茅草棚子的,他之前到江寧來,倒沒有注意金川河汊子口外的這個江心島。

    「那裡是什麼?」林縛問在江寧土生土長的小蠻。

    「哦,那是江東按察使司衙門的金川島大牢!」小蠻說道。

    林縛的腦子有些打結,無論是之前林縛的記憶還是千年之後對古代監獄的印象,內陸地區在城外江島上建這麼大規模的監獄似乎很罕見。通常說來,無論是縣城大牢還是府獄,還是按察使司大獄還是刑部大獄或者大理寺獄,實際上都兼有看守所跟監獄的雙重性質,因為在押嫌疑犯要隨時提審押上堂,各司衙門與所屬獄牢一般不會離太遠,更不要說遠遠的建在城外的江島上,有些像千年之後的專業監獄了。

    雖說江心島偏離江水主航道,但是林縛他們這艘船是從瓜埠渡斜插過來的,江心島恰好橫亙在他們進金川河口的航道上,林縛見船家有意繞遠一些,高聲問船尾搖櫓的船家:「為什麼不貼著島過去?」

    「那邊是牢城,貼近了仔細連船帶人給押下來。」船家說道。

    「牢城!」聽船家說了這個詞,林縛倒是想起一件事來,明白按察使司為什麼要將大牢修成江島上了,這事實是南都江寧與燕京一段懸而未決的公案。

    按本朝《刑例律》規定,刑罰分笞、杖、徒、流、死五類,其中徒刑為坐監苦役,與千年之後的所謂有期徒刑相似;流刑即將囚犯放逐邊遠荒之地服苦役;一般說來,流刑比徒刑重,比死刑輕。近些年來,那些流配重囚的邊陲,如塞外、薊北、河西以及東海荒島等地,要麼經常給異族侵襲,要麼給海盜佔領。事實上再將囚犯發配到這些邊疆地區,給囚犯帶來的實際懲罰要超過《刑例律》所規定。另外,還擔心這些流配的囚犯給異族或海盜擄去增加對方的實力。鑒於這一情況,江寧刑部、江寧大理寺以及江寧按察使司三司決心改革獄制、重新釐定刑罰,提出建牢城來代替流配刑,將應流配之囚犯改投牢城關押做苦役,不再將這些囚犯流配到更危險的邊遠流放地去。

    按照林縛的理解,這應該是相當不錯的改革,但是燕京的當權派跟江寧守陵官是一直鬧彆扭的兩個對立官僚集團。燕京那派人正當勢,正當權,就覺江寧這些守陵官就應該老實些,不要當什麼攪屎棍子,堅決抵制所謂的牢城替代流配刑。牢城一事,四五年前爭議很多、很大,近兩年也沒有什麼聲音;特別是今年以後,都說奢家會投降歸附,又可以重新將那些海外荒島當成流放地使用,自然就更沒有人重提牢城之事。

    林縛還以為牢城之議早就煙消雲散了,沒想到江寧這些失勢的守陵官員不甘寂寞,即使燕京那邊得勢官僚集團強烈反對,他們倒是先鼓動江東按察使司以建新大獄的名義將牢城在江寧城外,在揚子江中江島上建了起來。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4:1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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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江寧有豪宅

    進入秣陵湖下船,可以從東城門東平門進城,也從秣陵湖武廟水門進城,有水道跟城內裡的龍藏浦相連。

    林縛他們從武廟水門進城,船駛入龍藏浦。

    趙虎與柳月兒都是初次來到江寧城,有些為眼前的江寧繁華瞠目結舌。

    「乖乖,我還以為上林裡是世間頂繁榮的地兒,倒不曉得江寧城裡裝下了多少上林裡?」比起離開驛館前,柳月兒就像放下一件心事似的人也活潑了些,睜眼看著眼前的繁華迷亂,又是詫異,又是驚喜。

    周普、趙虎、陳恩澤隨意坐在船頭,腳垂下去,小蠻倒是怕落下水去,離船舷遠遠的,林縛負手而立,看著這座即使燕京繁榮都不及的城池,有一種給捲入歷史而心渺然的錯覺。

    舟船行處的龍藏浦也就千年之後赫赫有名的秦淮河,此時的龍藏浦即使還沒有更名為秦淮河,也有後世秦淮七八成的風光,沿岸妓寨樂館酒樓茶肆以及普通宅院鱗次櫛比,臨岸騎樓一棟咬著一棟,遠遠的看不到盡頭,臨水石街上人流如織,衣紅戴綠,與這白水灰牆深紅門庭相映。便是這龍藏浦水面上,舟輯縱橫,有烏蓬輕舟,有舫樓如宇的畫舫,有船舷堪堪在水面之上的尖頭商船,有運糧的船,有運漆、運桐油、運絹布的船,也有單單載進城的客船,也有純粹是遊逛龍藏浦的遊船,將二十多丈寬的水面擠擠滿滿當當,真真切切的要比上林渡繁榮百倍。

    林縛他們清晨從瓜埠出發,橫穿朝天蕩,進城已經是午後了,江寧城裡也有些浪蕩子開始出來尋歡作樂,偶爾有經過的畫舫遊船,絲絲縷縷的絲竹唱音在滿城的喧嘩中裊裊。

    林縛他們天漢橋前的碼頭下了船,將行囊包裹都裝進馬車,柳月兒也鑽了進去,趙虎坐在車前頭駕車,林縛也坐在車頭,小蠻將車簾子掀起來,給趙虎指點道路,周普、陳思澤騎馬又各牽一馬跟在馬車後。

    柳月兒心裡還在想跟林縛他們到江寧第一天會在哪裡落腳,就感覺馬車停了下來,她詫訝的探頭要看發生了什麼事情,看見一個年輕婦人手腳麻利的跳上馬車來,就聽見小蠻招呼這女子:「馮姐姐,你怎麼過來了?」

    「小姐猜著你們該進城了,讓我先到街上來等你們,她倒是想過來,只是不方便……」

    柳月兒見這婦人容顏端秀,僕婦打扮,只當她要坐進馬車裡來,欠著身邊朝她笑了笑。那婦人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只在車門口坐下來,柳月兒卻不經意的從她的衣領裡看見她白如雪玉的脖子根部有道暗紅色的痕跡,似是一道刀疤。她只當自己看花了眼,這婦人看上去端正秀麗,脖子上怎麼可能會有傷疤?不會給夫家虐待的吧?她卻不知道坐馬車門口的這女子卻是淮上赫赫有名的女馬賊四娘子馮佩佩。

    蘇湄回江寧,就盼著林縛過來好有依賴,她讓馮佩佩早就給林縛他們選好宅子。

    宅子就在簸箕巷子背後,與蘇湄在簸箕巷頭的寓館柏園中間就隔著一戶人家。宅子原先的主人在江寧做生意破敗了,將城裡的宅子押給典當行躲回鄉下去了。

    怕留下珠絲馬腳,蘇湄沒有急著這宅子盤下來,而是等林縛他們一進城,就讓馮佩佩領他們去典當行將宅子典買過來。那宅子已經過了絕當期,典當行可以自行處理,不用擔心住下之後原主人又跑回來贖房子。

    四娘子坐在馬車門頭,從懷裡掏出一隻小錦帕包遞給林縛:「小姐讓我將這個給你……」

    林縛接過來打開一看,卻是幾塊金錁子,笑著跟四娘子馮佩佩說:「我們倒是帶了些銀子在身上……」

    官定金銀比價是一比十,實際上交易時,成色足的一兩金子差不多只能議價到九兩銀子。金子壓手,不要看那幾塊金錁子,差不多能值三百多兩銀子。柳月兒依著車廂壁,她眼睛也瞅著林縛手裡的幾塊金錁子,心想這個林舉人真是厲害,剛到江寧城就有富家小姐跑過來倒貼了,而且一出手就相送這麼大一筆錢,怎麼在石樑縣裡大家都說他是個頂沒用的酸秀才?她昨天一直在想小蠻的身份呢,這時候倒是想通了,原來是富家小姐的貼身丫鬟啊。

    柳月兒新寡之人,雖然成婚十天就當了寡婦,但是左鄰右舍就從此把她當成婦人看,以前東家長西家短的嚼舌頭會避開她,這時候卻主動拉她進去一起嚼舌頭。聽多了,柳月兒也知道石樑縣裡那些個小姐跟情郎幽會怕抓不住情人的心,又怕失了貞操日後給拋棄,就有人讓丫鬟代替自己先滿足情郎了。她心裡想林縛真是好命,有富家小姐看上他,還將貼身丫鬟先送給過來給他暖床。

    柳月兒靠著車廂壁而坐,看著林縛眼睛看著手裡的那包金錁子,心想林舉人總應該有些志氣不花女人的錢。林縛嘴角露著笑意說道:「買棟普通的宅子,需要這麼金子?」嘴裡雖然這麼說著,支出乎柳月兒意料的,手裡將金錁子重新包好塞子自己懷中去,一點推辭的意思。

    柳月兒看了都微微一怔,懷疑跟過來給林舉人當廚娘是不是個正確的決定,但是留在顧家會更難,心裡只能默默的歎一口氣。

    此時,龍藏浦拐了一道彎,河畔石街也隨之拐彎,只見一棟壯麗高聳的重樓橫亙在河對岸,對比邊上的平房,那高樓差不多有五六丈高,比他們進城時看到的武廟水門上的城樓還要巍峨壯觀。

    柳月兒在石樑縣哪裡見過如此巍巍高聳的建築,彷彿給江寧的繁榮眩花了眼,半張著嘴,問小蠻:「那是哪戶人家,莫非是江寧城裡哪家王府?」

    「哪裡是王府?」林縛回過來說,笑著道,「過河去就是東華門街,那樓便是『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的藩樓。這藩樓經營的,與你家在石樑縣城做的生意一樣,茶酒店而已,只不過規模稍大些……」

    「稍大一些啊?」柳月兒掩唇輕笑起來,「可不只規模稍大一些……」

    千年之後的摩天大廈也許都不能引起世人的驚奇,但是江寧三十六家正店之首的藩樓在周邊低矮平房建築群裡拔地而起,以「四層高、五樓相向勾連」所營造的重樓顯得異常的巍峨。

    這藩樓自然不是普通的酒樓,本朝實行茶酒專賣,由官辦制曲坊製作酒麴,才定將酒麴定量出售少數酒店釀酒。這些擁有釀酒權的酒店又稱正店,江寧城中/共擁有三十六家正店,藩樓為其首,江寧城中其他數以千計的中小酒店都要從這三十六家正店買酒後再賣。然而能豪擲萬錢上藩樓買一醉的達官貴人自然不肯喝悶酒,往往要召些歌舞姬助興,俗稱「點花牌」。

    蘇湄便成名於藩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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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興坊簸箕巷與藩樓隔水相望,簸箕巷往東有一座名為州橋的石橋勾通南北。

    到地指認過宅子之後,為避免給熟人撞見,四娘子就與扮成少年子的小蠻先行離開了。林縛他們循著四娘子所說繞到簸箕巷西邊的北薰門街找到典賣這宅子的胡記典當行。

    林縛原先只想在城裡買棟普通的宅子,但是簸箕巷名字雖不大好聽,那只是因巷尾有座簸箕形的池塘而得名,然而由於江寧官衙多集中在城東,因而位於城東的簸箕巷多為富貴人家,林縛想在城東的簛箕巷附近、靠著蘇湄寓館柏園買棟普通的宅子並不容易。

    找到典當行,林縛他們先在典當行夥計的帶領下看過宅子。

    臨巷子的街門普普通通,進大門的第一道院子很淺,這是外院。街門朝東,外院東面有一排四間背朝街巷的倒座房子,一間為門房,一間為居客廳,兩間為男僕起居房。穿過垂花門才是正院,北面三間房建得高大朝南坐落是正房,兩側各有三間廂房,南邊高大院牆與南邊人家隔開,廂房、正房以及垂花都用走廊相連,天井間置有高及人腰的荷花缸與盆花,還栽種著一棵桂花樹。穿過正房向後就是後院,有一排朝南坐落、低矮的後罩房,一般用過庫房、雜間以及丫鬟、婆子居住。

    整棟宅子再加上耳房共二十間房,無論放在什麼地方、放在什麼時代都要算豪宅了。

    林縛他們雖然將二十匹馬出售給鄉營換了三千兩銀子,但是這筆銀子是秦承祖他們的命根子,要用來購買大量必備物資運往長山島立足所用,大部分銀子都讓吳齊留在上林裡,他們此行才帶了兩百兩銀子出來。

    不比千年之後令人捉狂絕望的房價,這個年代富裕人家通常都自己在城裡買地建房,不用給房地產商剝削,又沒有這個稅那個稅,所以房價相對來說很便宜。就像柳月兒是以月銀三兩的高價給聘到顧家當廚娘的,她一年的收入三十六兩也差不多能在江寧城裡買一棟落腳的小院子。

    林縛來之前是只想花七八十兩銀子在江寧城裡買棟可以落腳的宅子,也沒有想到要買一棟豪宅。

    也難怪蘇湄特意讓四娘子拿了一小包金錁子給他,就是怕他身上銀錢不夠;這棟宅子典當行要價三百兩銀。

    長山島生死相依,以後也要相扶濟難,林縛並不介意花蘇湄的錢,再說住得近,有什麼突發事情也能及時照應到。

    折銀三百兩,折近四十萬枚銅子,即使在聚富天下的江寧城裡也算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林縛心想著昨天在朝天驛當眾跟杜榮撕破臉、誓不兩立,就是要吸引杜榮對手的注意力,要在進江寧住進個破落地方,難免給別人輕視了。

    林縛當下就跟典當行立了文書,將蘇湄相贈的那些金錁子折成銀子算給典當行,將地契、房契以及原主人的典契書等拿了回來,剛進江寧就算有了個落腳地。

    如此一來,倒不用給柳月兒另準備什麼別的宅子,直接讓她住到後院的後罩房裡,四匹馬也能放進後院的牲口棚裡去。

    林縛他們只帶了些簡單行李,許多東西都要在江寧再添置。與典當行做買賣有一點好處,典當行並非只收受貴重物品才肯典押借貸,一般家用物件能抵押,日久積累下來,絕當物件就足以讓典當行再開一間二手雜貨鋪子。林縛他們剛剛花大價錢買了一棟宅子,那些個家用物件,典當行也十分慷慨的半賣半送,準備了一車給林縛送到宅子裡。

    林縛心裡盤算還缺少一些東西,不要說趙虎他們才初次進江寧,林縛上回在江寧參加鄉試,事實上對江寧城也沒有多少熟悉,他看見巷子口有幾個漢子聚在那裡,這些都是城裡的閒漢,平時就在街尾巷頭,要是誰家差遣著去辦個事情,能拿十幾二十個銅子餬口飯吃。

    林縛早就注意巷子口的這些人,這時候走到街上,招手喊了一個衣裳打了幾個補丁但洗得乾淨的瘦臉青年過來:「我們這邊沒有人手去東市買東西,你幫我們走一趟,要多少腳錢?」

    「看你們買什麼?」

    「你識字不?」

    「識得幾個。」

    「那你等會兒,」林縛進屋寫了一張單子交給他,「你看看,把這些東西買齊送來,你要額外收多少腳錢?」

    「東西有些多,今天就要買了送回來,我一個人只怕跑不及,要再喊一個人跟我一起走,一共四十錢,」青年看了林縛一眼,又有些擔心將腳力錢喊高了,「這些東西要買齊了,我們要跑好幾個地方,你這邊也急著用……」

    「行,你先去幫我將東西買來,回來我再將腳錢結給你。」林縛遞了一枚五兩重的小銀錠給青年。

    看不到趙虎、陳恩澤他們的身影,周普拿了不知道包著什麼東西的大包裹往他自己房裡走去,柳月兒見林縛站在垂花廳前如此輕率的就將一枚小銀錠交給陌生人去買東西,等那幫閒青年前腳出了前院,忍不住走過來提醒林縛:「你怎麼不擔心他拿了銀子不回來?他半年都未必能賺得那麼多銀子。這些個幫閒漢子,石樑縣裡也有,平時掙些跑腳錢,有時候膽子野了偷盜搶劫的事也幹,跟土匪沒什麼樣,又多拉幫結派的,我們剛來江寧,他就是轉身說我們沒給他錢,也不能對他怎麼樣?」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因為對方是第一次見的陌生人,自然更加不能隨便懷疑。」林縛一本正經的說道。

    柳月兒氣結無語,心想林舉人還真是書獃子,見他臉上有些不耐煩,心想那個富家小姐到底看上他什麼了,竟然倒貼錢給他、還將丫鬟送給他玩?她告退跑到後院的罩房去,看見趙虎跟陳恩澤在那裡收拾馬,跟他說道:「趙家兄弟,你家老爺是不是讀書讀太多了?」她現在已經知道趙虎早不在上林裡鄉營,已經給林縛當了家僕。

    趙虎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情?柳月兒將剛才的事情說給趙虎聽,抱怨道:「怎麼一點防備人的心思都不懂?就算有人貼錢給他用,也經不住給人家騙啊。」

    趙虎笑了起來,也不能跟她解釋什麼事情,只摸著頭說道:「我也不知道。」

    柳月兒本就是顧悟塵的夫人硬塞過來了,就柳月兒本人也不想跟林縛過來,但是她知道留在顧家的日子會更難過,再說好新寡沒多久,也不想就給顧悟塵當小妾。顧悟塵雖然才過四十歲,但流軍期間吃了好些苦,看上去有些蒼老。

    前院,周普將一把手弩、一張硬弓還有他從吳齊那裡強要回來的陌刀都藏好在臥室裡。雖說官員及勳爵子弟的隨從可以攜帶護身兵器行走,但是弩、硬弓以及陌刀類的中長兵器卻是禁器,平時也用不上,要先藏好。

    他聽見林月在堂屋的說話,笑著走出來,問林縛:「要不要我出去在後面跟著?」

    「不用,我們人生死地不熟,走在人群會特別的明顯,不容易藏身,還是等他銀子給貪了再說,」林縛笑著說道,倒是很期待別人拿走銀子就不再回來,又問周普,「巷子口那些幫閒人裡,你看有誰像杜榮派來的?」

    「那個抱著扁擔坐在牆角根打瞌的漢子不會是普通幫閒漢子,還有那個袍子簇新卻打兩個補丁的青年也很可疑,其他人倒看不出來,看人要烏鴉過來看,祖宗三代都能看出來。」周普說道,「你怎麼不找那兩個中的一個幫你跑腳?」

    「他們多半不會落我的銀子,」林縛笑道,周普眼力就算比不上吳齊,幾十年的歷經,也不會差多少,「要是銀子給別人貪了,我們也可以揪住那兩人說他們是一夥的……」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4:21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59 PM 編輯

第九章 殺雞駭猴

    冬日天時短,中庭那棵桂樹也種了有些年頭,枝葉繁茂,林縛在屋子裡看了一會兒,天很快就黑了,他才想起來屋裡還沒有準備油燈,也沒有火燭,他在巷子口找去買東西的那個幫閒漢子到這時也沒有回來。

    好吧,不回來也好,明天才能找到事情做。

    聽著柳月兒跟趙虎在院子裡走說,林縛站起來走了出來,看著趙虎、陳恩澤手裡都提著東西剛跟柳月兒從外面回來——垂花門兩側掛了兩盞燈籠,想來是他們回來剛剛掛上的。

    「我看天都快黑了,等不及幫閒的將東西買回來,我剛剛將廚房收拾過,鍋碗瓢勺什麼的,都還能用上,我就拉著趙家兄弟還有陳兄弟買了些米菜以及油鹽醬酣回來,剛剛看你在房裡看書,就跟周爺說了聲……賬單等會兒是給你,還是給周爺?」柳月兒問道。

    「幫閒的那個人還沒有將東西買回來啊?」林縛望了一眼垂花門,那是宅子的二道門,自然不會有什麼動靜。

    「我就說啊,這些個幫閒漢子多是些游手好閒的無聊,不敢欺這邊的大戶人家,我們初來乍到的,他們可不會客氣,」柳月兒還有些抱怨林縛剛才聽不進她的勸告,這時候有些幸災樂禍,心想書獃子就是書獃子,多吃幾次虧就學聰明了,心想也多虧他收留自己,還幫自己將饞她的顧嗣明給擋回去,又說道,「飯菜什麼的,都還沒有開始動手呢,要讓林舉人餓著肚子多等一會兒,等會兒是將飯菜端你房裡來?」

    林縛哪裡會讓周普去管這些瑣碎的事情?這會兒周普出去察看周圍地形了,人不在宅子裡;林縛也不會讓趙虎跟陳恩澤將時間浪費在這上裡,他們倆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另外還有其他事情讓他們去做,他說道:「宅子這麼大,柳姑娘會比較辛苦,過兩天看能不能再請個幫傭過來,這兩天就讓趙虎跟恩澤多幫你些……我放些錢在柳姑娘你那裡,流水細賬你每個月拿給我看一下就可以了。至於飯菜,每頓要有肉食,多買些魚、雞蛋還有下水,每頓肉食要以四個人的量買。飯菜做好了,也不用單獨給我端房裡來,喊我一聲就可以了。柳姑娘要是願意,也可以跟我們一起用餐。」

    「這怎麼成,那不是一點規矩都沒有?」柳月兒聽林縛這麼吩咐,嚇了一跳,她一開始可沒有想過會替林縛管賬,想著平時趙虎、陳恩澤對周普都尊敬有加的,還以為周普會是府上的管家呢。難道不該找個信任的人管賬嗎?這書獃子,真就一點都懷疑我每個月會昧些錢下來?再說林縛每頓要肉食沒什麼,就算周普是大管家也沒有必要每頓都足量的給肉食啊,這書獃子到底會不會過日子,哪有當老爺的對隨從、下手這麼好的?一米斤只要四五錢,敞開肚子吃,一個人一天吃一斤半精米就頂天了,但是一斤肉卻要三十錢,要是四個漢子都放開肚子吃肉,這每個月的伙食就要四兩銀子,乖乖。柳月兒心裡想這書獃子真是不當家不知油鹽柴米貴,也不知道他帶了多少銀錢在身上敢這麼花,還是說他吃定那個富家小姐了?

    柳月兒想著怎麼說才能提醒眼前這位舉人老爺知道油鹽柴米貴。

    林縛當然知道放開肚子吃肉,銀錢會有些緊張,但是陳恩澤正在長身體,趙虎也要跟周普學習拳腳刀術,不吃肉,身體扛不住。

    「柳姑娘不方便跟我們一起用餐就不強求了,我們四人大老爺們,我跟恩澤、趙虎還有周爺沒有這麼多講究,菜飯都準備在一起好了,」林縛笑著說,「雖說梁知縣會按時給柳姑娘家裡送銀子,不過柳姑娘在江寧也要開銷,你每月記得從賬上支八百錢。」

    林縛讓趙虎去取十兩銀子給柳月兒,柳月兒見林縛大手大腳的,在石樑縣時聽說他在林家只是很不得意的一個旁支子弟罷了,身邊不可能有多少,這時候都有些可憐他了,心裡想:算了,替你管賬管仔細些,希望能在江寧城裡多撐一些日子,最好能撐到梁左任調離石樑縣。

    這會兒外面有人扣門,趙虎剛要將手裡的東西放下去看,外面人已經進了前院出現在垂花廳前,卻是那家賣宅子給他們的典當行的掌櫃,他下巴尖而瘦,大冷天戴著皮瓜帽,頭從垂花門後探進來,訕笑著說:「敲了半天門,沒有人應,還以為家裡沒有人,林老爺原來在家啊……」

    沒有人就不應該推門進來,更不應該一聲招呼不打就穿過前院到正院來,林縛心裡想著,果然是初來乍到得不到重視,走過去,問道:「肖掌櫃走過來有什麼事情,我記得我與典當行錢貨兩訖了……」

    林縛站到垂花門下,看見前院門口還站著兩人往裡看,林縛疑惑不解的看著典當行掌櫃,不知道他們這時候登門有什麼事情。

    「這位是我們典當行的東家肖密……」典當行掌拒介紹前院門口站著穿錦袍的中年胖子。

    那中年胖子這時候朝林縛拱拱手,抬腳走進門裡來,說道:「林舉人,肖某過來打憂,有一件難處,希望林舉人能替我分憂?」另一個青年大概是典當行的夥計,也走了進來。

    林縛心裡詫異:昨天夜裡才在江北岸的朝天驛當著眾人的面跟杜榮撒破臉、誓不兩立,消息應該沒有這麼快就傳開啊,就算這位周密及時聽到些什麼,他難道不用打探一下就急著求上門?

    聽著肖密繼續說下去,林縛才知道他完全猜錯了。

    「不知道林舉人有沒有聽說過藩樓花魁蘇湄?」肖密問道。

    「蘇花魁赫赫有名,怎麼可能沒聽說過……」林縛點點頭,不清楚跟蘇湄有什麼關係,在石樑縣幾乎人人都知道他因為貪戀蘇湄的美色差點身死江盜手裡,那都歸功於趙能逃回上林裡的宣傳,再加上他又是石樑縣今年鄉試唯一高中的舉子,他身上發生的事情自然更引人關注,但是林縛並不認為江寧會有什麼人記得自己。

    「我有個朋友十分傾慕蘇湄姑娘,今天邀我小酌時,得知典當行有一棟宅子跟蘇湄柏園相鄰,死活要我將這宅子轉讓給他,我也滿口答應下來,回來後才知道林舉人捷足先登了……」肖密站到垂花門下,眼睛往院子瞅了兩眼,開門見山的說明來意,「我那朋友十分好面子,已經宣告出來半個月後要在這宅子宴請賓朋,肖某實在難以去駁他的面子,只能過來找林舉人打個商量——典當行手裡還有另外幾棟宅子,都是福地旺宅,若是林舉人還是覺得不滿意,周密願將三百兩銀子原先不動奉還,另奉上一份謝禮。」

    林縛微抿著嘴不說話,見這胖子意態猶足的瞇眼看著自己,不知道他是吃定了自己,還是等著自己跟他討價還價,心想也不該是杜榮這麼急切請過來他們試探的,大概真是另一家開價高了他們想反悔。

    柳月兒在後面聽了氣鼓鼓的,心想:明明是他們先買下這宅子銀貨兩訖,典當行哪有再來趕他們走的道理?即使要退宅子,又哪有原價退回的道理?她擔心林縛書獃子不知道算計,躍躍yu試要上去幫他說話。

    「雖說君子有成人之美,但實不相瞞,我初到江寧就直接到永舉坊來找房子,也是慕蘇湄花魁的芳名而來,」林縛剛跟杜榮撕破臉、誓不兩立,也不知道眼前這肖密什麼底細,不想初到江寧就豎敵太多,只是溫言婉拒,「這簸箕巷宅子也不僅僅只有這一處宅子,肖老爺或許可以去其他人家門上問一問,願不願意出售宅子給貴友。」

    「按說這宅子也是我先答應給別人的,即使鋪子裡出了些小差錯,也不能任這差錯繼續下去,」肖密慢條絲理的說道,臉上的肥肉輕顫,「林舉人若有別的不便,都有提出來商量嘛!」

    見眼前這胖子擺出一副讓也是給、不讓也得讓的姿態,林縛眉頭微蹙起來,瞥見周普在前院門遞了眼色過來就又離開了,林縛知道周普有主意,他眉頭舒展開來,笑著跟典當行的東家肖密說道:「肖財東突然就上門來說這事,有些意外,能不能先坐一會兒,讓我考慮一二?」

    柳月兒走過來,站在林縛的身邊,暗中伸手扯他的衣襟,林縛回頭問她:「什麼事情?」

    「你拉我衣服有什麼事情?」林縛回頭問柳月兒。

    見林縛不能理解自己的暗示,還傻乎乎的回頭來問,柳月兒肚子差點氣炸了,心想人家都爬到你臉上來拉屎了,你還這麼好脾氣,就算是外鄉人,就算是初來乍到,也不能讓別人這麼欺負!

    肖密微微一笑,心想眼前這青年倒是識時務,他不過是個外鄉來的舉子,在江寧城一抓一大把,實在沒有什麼稀罕的,瞇眼笑著說道:「那我就等一會兒……」

    林縛吩咐柳月兒:「你去沏三碗茶過來……哦,來四碗,給肖老爺的這個隨從也沏一碗茶……」

    「水還沒燒呢,那你們就多等一會兒。」柳月兒氣鼓鼓的朝後院走去,覺得林縛太軟弱了,石樑縣裡的傳言真是一點都沒有錯。

    林縛請肖密等人去前院的賓客廳稍坐。

    前院賓客廳與門房以及僕從的居室挨著,一般說來只是客人來訪暫時等候的地方,正式的會客要迎到正院的堂院。

    肖密見能將宅子討回來,也不跟林縛計較這些禮節,到前院賓客廳看著桌椅上的灰塵還沒有來得及擦拭,便站在那裡跟林縛說道:「我就站在這裡等,你快去跟家裡人商量吧……」

    「不忙,先坐會兒。」林縛滿臉堆笑的說道。

    這一坐就坐了一炷香的時間,柳月兒燒開水將茶端過來。石樑縣產茶,林縛離開石樑縣有好茶帶在身上,看著茶盅裡泡的都是碎茶沫子,就知道柳月兒對典當行的這三人是一肚子氣,他笑而不語。

    肖密有些不耐煩了,催促道:「林舉人自己要不能做決定,請趕緊找家人商量一下,天色也不早了,我們也不能在這裡乾等下去……」

    這會兒,就聽見一聲響,院門給人從外面推開,聽見有幾個人動靜很大的進了院子。

    「又有誰找上門來了?」林縛皺起眉頭跟柳月兒說,「你去看看……」

    柳月兒走到門口看了一眼,就一臉驚惶的轉回頭:「是周爺抓了兩個人進來。」

    林縛也不管肖密他們臉上驚奇,走到庭院門,就見周普揪住兩個人的衣領子站在院子裡。是他們早就發現巷子口那兩個形跡可疑的人,周普將人揪進來,就交給趙虎跟陳恩澤將這兩人接過去摁趴在地上。

    「老爺,我回來時就看見這兩人在門口鬼鬼祟祟的探頭往裡看,莫不是要想進來偷什麼東西?」周普說道,眼睛還不忘掃過林縛身後的肖密等人一眼。

    「不像是來偷東西了,」林縛走過去將給摁在地上的那兩人臉扒過來看看,搖頭說道,回頭又問肖密,「他們是跟肖老爺的人嗎?」比起剛才的溫言悅色,他此時說話就有些冷了。

    「不是。」肖密也覺得奇怪。

    「那就好,」林縛轉回頭吩咐周普,「將他們拖到後院去,問他們是誰派來盯著這裡的——我林某人在江寧除了得罪過慶豐行商號的杜老爺外,可沒有別的仇家!他們要是不肯說,兩條腿都打斷,送到官府去,就告他們伺機行竊!」

    柳月兒哪裡想到林縛前一刻還滿臉諂笑的討好典當行的財東、就怕別人不會欺外鄉人,這一轉臉就冷酷無情要將兩個窺視門庭的漢子腿都打斷;她正發愣間,周普與趙虎、陳恩澤就如惡虎撲羊的揪住地上兩人拖去後院。他們的身影剛在月門口消失,就聽見裡面傳來拳腳擊肉及忍痛的悶哼聲,大概是周普等不及問話就先動手了,柳月兒聽得心驚肉跳的。

    「唉,明明讓他們先問話的,怎麼又先動起手來了,」林縛搖起頭來,帶著一臉歉意的轉過身來跟肖密說道,「我這三個隨從,以後都是鄉勇,在鄉下地方捕匪捉盜都凶神惡煞的,也不管這裡是江寧城,在城裡隨便打死了人要吃官司的,不能像鄉下地方可以胡作非為……哦,對了,我們剛才說到哪裡了?」

    肖密跟典當行的掌櫃面面相覷,尷尬笑道:「抓住行竊的,送到官府處置就行……私刑總是不好,打斷腿更不應該了。」

    「沒事,不就罰十兩八兩銀子的事情!難道我還容忍別人在我宅子門口探頭探腦的?」林縛嘴角掛著淺笑,一臉溫和的看著眼前這個中年胖子,「對了,肖老爺剛剛說你有一位朋友也看中這宅子,他若真有誠意,能否請他上門來談?」

    「有誠意的,有誠意的,我回去就跟他去說,讓他直接回林舉人談……」肖密看張恪笑瞇瞇的看著,背脊骨都有些發寒,才知道眼前這外鄉青年不是好惹的角色,也不清楚他剛才話裡說「在江寧只得罪過慶豐行杜老爺」是什麼意思,再也不敢表露要這宅子強買回去的意思,「那我們就先走了,剛才多有打憂。」

    「哪裡,哪裡?我們第一天到江寧就能找到落腳的地方,還多虧了貴典當行幫忙,隔行要去回禮的,今天就不留你們了……」林縛非常客氣的將典當行肖密等三人送出門去,又將前院門閂上,又跟柳月兒說道,「還要麻煩柳姑娘燒飯菜呢,等會兒會更餓了……」

    柳月兒聽著後院那裡拳拳擊肉的悶哼聲,也驚魂不定,看著林縛旁若無事的一臉鎮定,似乎根本就聽不見周普他們就在後院對那兩個鬼鬼祟祟的漢子動私刑,小心提醒道:「會不會手腳不知輕重打出問題?」

    「沒關係,他們知道分寸的,」林縛笑著說道,「我們初來乍到,下手太重的確不大合適,我過去讓他們收斂來。」

    柳月兒看林縛那躍躍yu試的神情明明是要過去也活動一下拳腿,真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心裡想:怎麼這時候看他跟縣裡傳言中很不一樣?典當行那三個人明明給他這一手殺雞駭猴給嚇跑的。

    林月兒管不了太多,先去廚房做晚飯了,林縛徑直去了後院。

    林縛並不想初到江寧就四處豎敵,但是也不想給別人當成外鄉人欺負了也不掙扎一下,反正跟杜榮昨夜在朝天驛就撕破臉了,他派來監視的人正好拿來殺雞駭猴。不過為了對典當行殺雞駭猴,對杜榮這邊就要打草驚蛇了。

    林縛走到後院,周普他們並沒有對那兩人用多過分的手段,剛才聲音大是為了嚇唬典當行的東家跟掌櫃,他走過來,看著那兩臉給抽得嘴角流血的人,說道:「我在江寧只得罪過慶豐行的杜榮,你們是不是慶豐行的人?」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4:23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59 PM 編輯

第十章 夜驚情


    林縛走到後院,伸手托起一個眼線的下巴,看著他嘴角溢出血,盯著他的眼睛問道:「我在江寧只得罪過慶豐行的杜榮,你們是不是慶豐行派來的?」

    這兩名眼線確是杜榮派來監視蘇湄在簸箕巷的寓館柏園的,看到柏園背後這棟宅子今天有人家搬進來住,順便過來看一眼,也沒有別的意思,哪知道就給周普從後面揪住,掙扎都掙扎不脫。他們更加沒想到的是,這戶人家恰好又跟慶豐行、跟大掌櫃杜榮有過節,他們想辯解都不行,就給拖到後院挨了一頓悶打。

    「公子爺,你冤枉小人了!小的真沒有什麼歹意,看過公子爺讓錢小五拿銀子去東市幫著添買物件,就眼饞幾個賞錢,才過來看看有沒有別的幫閒活可做,要有一點歹意,天打五雷轟、天生兒子沒屁/眼……」這兩個漢子剛給拖進來時嘴巴還硬,給周普、趙虎摁在院子裡悶打了一頓,就老實多了,這時候也怕林縛進來會真打斷他們的腿送官府,送官府倒沒什麼,打斷腿,這輩子就廢了,他們慌不擇言的發毒誓以證清白,也實在不清楚這戶人家到底什麼來頭,三個惡僕不管年紀大小卻都凶如虎狼,只想快點脫身,哪怕給送到官府去也比給困在這裡強,哀聲懇求道,「要沒有什麼幫閒活,公子爺就放小人走吧,早知道這樣,小的打死都不到門口亂看了,小的知道錯了,小的真不知道慶豐行,更不知道老爺您跟慶豐行有什麼過節……」

    「你當我這麼好糊弄?」林縛冷言道,「你們不肯說也就算了,他日我自有遇到杜榮的時候,」又吩咐周普道,「打一頓丟出去,下回再在巷子裡看到這兩人鬼鬼祟祟的,打斷腿不要留情面……」說完話就走開了。

    說要打斷腿,也只是言語恐嚇這兩人。

    雖然跟杜榮撕破臉、誓不兩立,但是林縛不會立即將鬥爭升級到血腥對抗的地步。慶豐行作為江寧城裡有名的商號,背後又有奢家支持,杜榮在江寧控制的潛勢力不會太弱,上回在白沙縣看到杜榮身邊那些的隨從,個個都精壯剽健,這些人平時散開來給慶豐行的商隊、船隊當護衛,集中起來就是一支不可輕視的精銳武力。現在就跟杜榮搞血腥對抗無疑是以卵擊石,所以還要巧妙的控制著對抗的烈度,既要不斷的撩撥這廝,也要避免撩拔過度以致杜榮狗急跳牆。

    周普將兩名眼線飽揍了一頓丟到巷子裡,林縛就站在宅門前看著他們一瘸一拐的離開。天時已黑,巷子裡的人家宅門前大都掛起燈籠,昏黃的光線在巷子裡浮動,也有人探頭出來看。周普下手有分寸,這兩個眼線倒是沒有受什麼重傷,不過給打時忍不住痛、哀嚎如狗,別人家也能聽見。

    柳月兒這時從垂花門後面探出頭來,問道:「沒真將人家腳打折吧?」她將手輕捂在鼓漲漲的胸口,在燈籠柔和的紅光照耀下,她臉蛋透著健康的光澤,膚光如雪,微帶紅暈,卻也有掩飾不住的擔憂,即使問出這句話,她的眼睛也有些不敢看林縛,長長的睫毛在燈光下一跳一跳的。她對林縛瞭解很少,顧氏將她硬塞給林縛她沒有反對,一是她不想得罪顧氏留在顧家,也不想真就給半百老頭顧悟塵當小妾,再個她早就聽說林縛是個性子懦弱的人,也許會安全些。眼下看來,傳聞很不可靠。此時的她,與其說擔心那兩個人給打斷腿,不如說她擔心林縛是個殘暴無情的人。給人家當幫傭,就怕遇到這樣的主家,再說柳月兒也知道自己的臉蛋實在是個惹禍的根源。

    「沒有,怎麼說我也是個讀書人,動不動打斷人家的腿幹嘛?剛才是嚇唬人的……」林縛笑道,讓趙虎將宅門關上,問柳月兒,「晚飯做好沒有,我肚子快餓癟了。」

    「嚇我一跳,剛才怎麼沒有看出你是裝的?」柳月兒鬆了一口氣,心落回原處,覺得林縛在燈籠照耀下的笑容還挺燦爛,怎麼看也不像殘暴的人,說道,「有幾樣是熟食,倒是能吃了,我再去燒個湯……」轉身要走,突然間又想起一件事來,「那個請托去買東西的幫閒漢還沒有回來?」

    聽那兩名眼線的話,那個青年叫錢小五,林縛呶呶嘴,說道:「也許去晚了,東西不好買,」又朝周普、趙虎他們哈哈大笑,「這惡僕名聲傳出來,總也要幾天時間,不焦急。」

    **********************

    用過晚餐,柳月兒將碗碟收拾回後院,四娘子就過來了。

    四娘子沒有走宅門,直接走牆脊過來的。

    林縛晚飯後跟周普他們說要給宅子取個雅致的名字,就像蘇湄的寓館園子裡有一株生長有數百年的文柏,遂名為柏園,江寧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取來筆墨,林縛在輕白如綢的宣紙上寫「集雲居」三字,交給趙虎:「有時間找人做個鎦金扁額掛在宅門上頭——要做什麼事情,得要有個名號,杜榮是慶豐行的財東,咱們要跟他鬥,氣勢不能弱了……」

    聽著院子裡異響,周普、趙虎警惕的去開門,就看見四娘子穿著一身花襖從牆脊上跳下來。

    這邊與柏園還隔著一戶人家,四娘子從牆脊走過來,輕巧得跟貓似的。

    「蘇湄小姐想見林公子,她在後園子裡,雜閒人等都給遣開了……」

    「行,我跟你走牆脊過去。」林縛也想早些見到蘇湄,有些想念,更多是以後要做什麼事情,要早日做個打算。

    「你行不行?」趙虎知道四娘子那是小巧工夫,他自己就不能在牆頭走得輕巧無聲,跟柏園還隔著一戶人家,林縛要是笨手笨腳驚動了這戶人家可不好。

    周普天黑前出去打探過,前面那宅人家是原海陵府通判留下來的宅子,老通判已經過世,嫡長子沒有多大出息,就守著鄉下幾百畝地跟這棟宅子當寓公。宅子比這邊要大許多,內裡破落,夫婦兩人帶個兒子,下人除了看門的老頭外,還有一對中年夫婦當僕人,看上去有些拮據窘迫,就走廊下掛著一支燈籠,天有些薄陰,沒有什麼光線照到牆頭上。

    林縛知道自己的搏擊、近身格鬥要恢復到原有的水平,還需要些時間,畢竟過硬的身體素質不能一蹴而就,悄無聲息的走過牆脊,對現在的林縛來說,倒沒有多大困難,他將長袍撩起繫在腰間,腳踩花壇、手搭牆脊,翻身就蹲在牆脊上,矮著身子跟貓似的,回頭朝牆下的四娘子說道:「我們過去吧……」

    四娘子有些意外,沒說什麼,跟著上了牆脊,往柏園方向走去。

    蘇湄跟小蠻在園子裡聽著牆頭有細碎跟貓踩過似的動靜,挑個燈籠走過來,小聲的喊:「林公子?」

    「是我。」林縛從牆頭跳下來,蘇湄已走到牆腳根來,小蠻提著燈籠跟在後,不提防兩人貼這麼近,進入林縛眼簾的便是那種給火光耀得晶瑩剔透的美臉,如星子鑲嵌的眼眸散發深邃而迷離的神采,便覺得這張臉美艷不可方物,這眸子異常的迷人,有幽幽的清香撲入鼻中來。

    乍看到蘇湄,林縛微微愣怔在那裡,就像突然給魅惑住一樣,忘了再說什麼;蘇湄對林縛也是日夜期盼,看著他從牆頭跳下來,看著他如此入迷的看著自己,心魂一蕩,沒提防兩人挨這麼近,給他的鼻息撲在額頭上,心裡有些迷亂。

    「噗……又看呆了!」小蠻挑著燈籠站在蘇湄後將林縛臉上的表情看了個真切,忍不住笑出聲來。

    「哦,」林縛醒過神來,才裝正經的問蘇湄,「這些日子可好?」

    「嗯。」蘇湄只覺臉微燙,細聲應道。

    「你們商量事情,我去月門口看著……」四娘子下了牆說道,她順手將燈籠從小蠻手裡拿走,讓林縛與蘇湄在黑暗處小聲說話,即使給別人不經意撞進園子,也不會發現他們。

    林縛適應黑暗光線,看見蘇湄穿著黛襦繡裙、腰圍鵝黃圍腰,娉婷玉立的望過來,與她走到亭子裡坐下,將他回石樑縣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細說給蘇湄聽。

    「你有什麼打算?」蘇湄問道。

    「要接濟長山島,在江寧就要有掩護;跟杜榮鬥,我們現在的力量還很弱小,需要積蓄力量,」林縛想了想還是沒有問十年前發生過什麼、她跟秦承祖他們是什麼關係,他將他的初步打算說出來,「我打算先在江寧建個商號,建個商號,就有名義去集結人手,等烏鴉他們過段時間在石樑縣將身份洗白之後,買商船走崇州到江寧的水路買賣,只要有了這個,有什麼貨物或者人來往崇州到長山島就方便了……商號的名號,我都想好了,『集雲社』,你覺得如何?」

    「嗯,沒有討喜字眼,不佔俗氣,我也喜歡,」蘇湄說道,「你還說要在江寧謀出身,有什麼打算?」

    「謀一官半職也只是掩護,等顧悟塵進城後,我厚著臉去求他,看按察使司裡有什麼閒差閒職能便宜沒有。」林縛說道。

    「唉,」蘇湄微歎道,「耽誤你前塵,蘇湄心裡不安……」

    「蘇姑娘,你不用這麼說,」林縛說道,「大家都說『讀得聖賢書,賣給帝王家』,在我看來啊,能謀一官半職就好,一心只鑽營仕途卻不是聰明人所為?」

    「為什麼?」蘇湄疑惑問道。

    「林大哥,小姐說你有滿腹才華,唯有仕途才能施展造福於民……」一直安靜坐在一旁的小蠻柔聲插嘴道。

    蘇湄雖覺得小蠻將她私下裡的話說出來有些不好意思,卻沒有出聲否認。

    「所謂窮者獨善其身,達者才兼濟天下——我一個潦倒書生,這時候可沒有造福於民的宏願,」林縛說道,「我生來是一葉孤萍,眼下想的只是在天地間找些依托,你與小蠻的事情,我才不會袖手旁觀。」

    「啊!」蘇湄只當林縛這句話是在表露情意,聽得心旌搖蕩,想開口婉拒,又怕傷了他的心,再說她聽到林縛將她跟小蠻當成人世間要尋找的依托,心裡也有種說不出的感動,愣怔在那裡,不知道要說什麼好,臉也有些微燙,想來耳根子都紅了,好在人在暗處,不擔心會給林縛看見。

    小蠻卻嬌呼道:「怎麼可以當著我的面說這種話,真是羞死人了?小姐是你的依托,小蠻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丫鬟。」

    「呃,」林縛這才知道蘇湄跟小蠻誤會了,他那麼說真是有感而發,他從千年之後魂穿時空而來,對這時空總有一種隔著層紗的模糊感,唯有蘇湄、小蠻,也許還有七夫人給他真實的生存在這個時空的感覺,對此時的他來說,這個真實感比什麼都很重要,沒有幾個人希望自己給夢境困住。林縛也不解釋剛才的話,越解釋越扯不清,他說道:「入不入仕,我有過思量。大越朝立國歷今已有十三代、兩百餘年,我不知道別人看法如何,在我眼裡,大越朝暮氣沉沉已積重難返,就像一具漏穿底的皮囊,很難修補了。便是這仕途官場,也是積疲、積弊甚深,不要說施展才華造福於民、救民於水火,怕只怕,一頭深陷下去誰都難以自拔……」

    「……」蘇湄藉著微弱的夜光定睛看著林縛有些模糊的側臉,想靠近過去看清楚一些,遂作罷,過了片晌說道,「我這兩年也私下攢了些銀子,除了小蠻的贖身銀外,還能剩下三千兩銀子,你都拿去……」

    「這不合適……」

    「你不要忙著拒絕……我要脫籍,這三千兩銀子也不夠,我回江寧打聽過,三千兩銀子也只夠買兩艘五桅沙船,你要辦集雲社,這兩艘船便算我寄在集雲社托你經營,」蘇湄說道,「另外,小蠻留在我身邊也不是長久之計,我這兩天就替她贖了身,你幫我照顧她……」

    「小蠻才不要離開小姐。」小蠻說道。

    「傻丫頭,你就算不在我身邊,又能隔開多遠?」蘇湄笑道。

    蘇湄是個有主見的女子,林縛便不再多說什麼。蘇湄是樂籍,雖說是賤籍,但是諸工百匠皆為賤籍,所受到的社會歧視並沒有想像中嚴重,像趙虎他娘為了生計能寬鬆些,甚至主動要趙虎入賤籍給林縛當隨從,但是小蠻身在社會地位最低微的娼籍,還是早早脫籍得好,要是她再長大一些還留在娼門,連身子清白都說不清楚。

    更深漏殘,說過事情,林縛要從牆脊返身回去,蘇湄送他到牆腳根,舉起燈籠給他照著牆頭,林縛笑道:「我會小心的,有燈光反而會讓人看見。」

    「哦,」蘇湄將燈籠收回來吹熄,只看見林縛彎腰像貓一樣的身子蹲在牆頭,四肢扶著牆頭迅速的消失在夜色裡,看著空處,心裡竟有些依依不捨。

    ********************

    從牆脊潛回院子,林縛剛要下牆頭時,看見柳月兒在正院中庭的走廊裡臉湊到他房間的窗戶往裡看,林縛疑心陡起,悄然滑下牆,潛到柳月兒身後,發聲問道:「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啊!」柳月兒哪裡會想到背後突然竄出人來,嚇得尖叫,人下意識的往旁邊驚躲,扭過頭才看見是林縛,但是她的腳踩在台階沿,腳崴的一下,身子失去重心搖搖yu墜就要往院子裡的磚地栽倒。林縛忙抓住她的手,抄腰將她扶住,柳月兒卻受驚嚇過度,抓住林縛的雙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貼在胸口,猶有驚惶的說道:「嚇死了我,你躲哪裡去了?」喘息甫定,瞬時意識到抓過來貼在胸口的是林縛的手,臉色頓時僵在那裡,又是一聲尖叫,慌忙將林縛的手丟開,轉身就要後院逃,剛走兩步,腳踝處傳來一陣斷了似的劇痛,她站立不住又要摔倒,林縛看她像是崴了腳,將她扶住。

    這會兒外面有人拍門喊:「柳姑娘,發生什麼事情?柳姑娘發生什麼事情?」

    柳月兒掙扎著扶廊柱而立,秀臉漲得通紅,眼睛也不敢看林縛,說道:「下午那個幫閒漢子置辦好東西送來,周爺他們也不曉得去了哪裡,我一個婦道人家總不能開門放人家進來,喊林公子喊了半天見聽見你回音……你快去開門讓人將東西拿進來。」

    「呃,你先坐一會兒,崴了腳不要亂動……」林縛才知誤會柳月兒,又不知道要如何解釋,無意識的看了柳月兒鼓漲漲的胸口一眼,雖說隔著寒衣,還是能感覺內裡的挺拔與飽滿,手抄過她的腰時,也能感覺那裡韌勁彈性十足。

    柳月兒低頭不敢看林縛,敏感的似能感覺到他的眼睛在自己的胸口,下意識的抬手擋在那裡,心想這便宜給佔得沒緣沒故的,心裡又羞又急,外面幫閒的青年敲門又急,急說道:「你快去開門,不然別人還以為發生什麼事呢?」

    林縛走到前院打開宅門,只見午後請去幫閒的青年給個青年女子扶著站在門口,青年滿臉淤腫,眼角裂開口子,還有血絲在往外滲,那青年女子瘦瘦弱弱的,臉色發黃,林縛記得這青年下午時說再拉個人一起跑腿的,也沒看到有別的人,問他:「你臉上是怎麼回事?」

    那青年女子要說什麼,青年卻扯了下女子的衣角,不讓她說話。

    「沒事,」那青年探頭往裡看了兩眼,又疑惑的問林縛,「剛才聽見裡面有人尖叫,公子府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柳姑娘剛崴了腳,」林縛讓他們幫著將東西都搬到前院的會客廳裡,問道,「那張單子呢,我結錢給你。」

    「讓公子爺久等了……」那青年唯唯諾諾的說道,「那張單子半道丟了,所幸小的腦子還能記得,公子爺你看看,還缺什麼東西沒有?要是還缺東西,小的立即給你置辦去,要是不缺東西,我把賬報給你。」

    都是一些零碎的東西,林縛也記不清,就那青年坐下來報賬。青年記憶真是不錯,幾十樣東西,報賬下來,分毫不差,林縛將結餘銀錢收下,數了四十枚銅子給他:「你的腳力錢。」

    「不,不,只要二十錢,」那青年惶恐退了二十錢回來,「本來要再拉個人一起跑腿的,沒找到人,只有我一個人跑下來,只能收二十錢……」

    林縛看見扶青年來的女子眼睛紅腫含淚yu滴,又看了看桌上的銅錢,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就跟這位公子爺說說,不能整天給人欺負!」那女人捂臉哭起來。

    「你今天能幫我做事,也是有緣,有什麼難處說來聽聽,能幫忙我不會旁觀的。」林縛說道

    那青年倒是怪女人多舌,拉著女人要走不肯多說,那女人卻是固執,將前因後果哭著說給林縛聽。

    那青年家裡窮,妻子又生病在床,欠別人家債,又不會別的營生,就學別人來當幫閒漢。他下午拿了林縛的一錠銀子去找人一起去東市將東西,沒想到在東市遇到債主,那債主是這附近的一個無賴,將那錠銀子搶了過去,那女人邊說邊哭:「……我家小五為我這病就借他八百錢買藥,他硬是說那錠銀子正好抵本息。我家小五念著這銀子是公子爺的,不要說都給他搶過去,就是扣八百錢都不能啊,死活要將銀子搶回來,給他們仗著人多勢眾就在街上給打成這副模樣。回到家痛得死去活來,更愁要怎麼跟公子爺說這事,我家小五是絕不會貪人家銀子的人,這比殺了他還難受,他這個沒出息的貨,竟然想了要去跳井,卻不知道怎的,那無賴到夜裡竟然將銀子還了回來——那無賴過來還了銀子,還說不准將下午發生的事情告訴公子爺,我家小五惦記著公子爺要他置辦東西的事情,讓我攙著他去東市將東西都置辦齊給公子爺送來……」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4:25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3:59 PM 編輯

第十一章 意亂情迷

    年輕女人哭訴完,受盡委屈的泣不成聲,那青年卻怪她亂說話,忍痛站起來拖他年輕女人往外走,歉意的跟林縛鞠躬說道:「婦人太呱噪,讓公子爺聽了心煩,我叫錢小五,田興坊的,公子爺以後還有什麼要幫閒的,吩咐一聲……」

    「等等,」林縛站起來,讓錢小五夫婦稍等片刻,說道,「這事皆因我而起,這些銀錢當就是傷藥錢……」從懷裡掏出一塊汗巾將桌角上一粒一兩輕重的銀錁子跟百多枚銅子都包起來遞給錢小五。

    「無功不受祿,公子爺沒有怪小五遲延扣腳力錢就感激不盡了,斷不能跟公子爺要傷藥錢。」錢小五堅持道。

    「這話倒也不錯,」林縛笑了起來,「不過我還是勸你將這錢收下——哪怕是當我借給你的,你們且放心,我斷不會計錢息的——你要養家餬口,有妻兒要照應,帶著傷病如何能行?」

    錢小五猶豫了一會兒,終是將銀錢收下,朝林縛揖過禮,夫婦兩人攙扶走出去。

    柳月兒早踮著腳過來看究竟,她站在前院廊下,等錢小五夫婦出了院子,才問林縛:「林公子,宅子裡缺人手,我的腳也崴了,看錢小五夫婦也忠厚老實,為何不請他們幫閒幾天?」

    「你也知道自己的腳崴了?」林縛笑了起來,心想杜榮應該已經回到江寧城裡了,錢小五夫婦是否忠厚老實,自然還要讓周普他們親自去確認,不急著跟柳月兒說錢小五夫婦的事情,只跟她說,「我攙你回房休息去……」

    「多謝公子,我自己能行。」柳月兒輕咬嘴唇低下頭來,避開林縛的目光,想著剛才慌亂中抓他手貼在胸口的尷尬事,心如小鹿亂撞,心裡羞澀不去,又怕他有非分之想,哪裡還敢讓他攙回房去?

    林縛比柳月兒要高過半頭,看她只是隨意的將鴉色秀色挽起來,還有亂髮垂在臉前,使膚光如雪的臉蛋看上去嫵媚精緻,頭微低著,長長挑起的眼睫毛輕顫,鼻樑秀直,輕咬的嘴唇嫣紅yu滴,有著極美的曲線,微尖的圓潤下巴微微含著,卻有幾分俏皮可愛,真是難得的美人兒。

    柳月兒扶著廊柱要跳著回房去,難免震動崴到的傷腿,痛得黛眉頻皺。

    林縛看了不忍心,說道:「你的腳不知道崴到輕重,要是不加小心容易瘸了腳……」

    柳月兒只覺腳踝如有針刺,她停下來看了林縛一眼,心裡想:給他攙著還不是要踮腳跳回去?又咬起嘴唇要往前走。

    「失禮了……」林縛告了聲罪,抄過柳月兒的腰腿將她抱起來。

    「啊!」柳月兒哪裡想到林縛會突然抱起她,掙扎著要下來,「快放我下來。」

    「我可不想找個瘸腳的廚娘,」林縛只將柳月兒托抱住,笑著說,「柳姑娘就當我是個郎中,治病療傷不避郎中的……」

    柳月兒見林縛雖說將自己托抱起來,倒也守禮的沒有將她的身子貼緊到他懷裡,也怕再掙扎會摔下來,只側過臉去,含羞的讓林縛將自己抱回房裡,心跳得越發厲害,又擔心林縛起了邪念用強,自己該要怎麼掙扎?這一想身子都微微發燙起來。

    林縛心裡只念著林月兒的腳踝傷處,將她送回房放到床上,將她鞋襪脫下來查看傷處。

    柳月兒既感覺到一個男人強有力的臂膀托抱著自己的腰腿,自己的臀部就蕩在空處,飽滿的臀側也難免會偶爾的蹭到林縛的小肚子,她又擔心林縛會趁機侵犯她而自己沒有力氣掙扎,感覺到林縛呼出的氣息在冰冷的寒夜變成白汽……林月兒給林縛抱回房裡就有些意亂神迷,等白色羅襪給林縛脫下一半,腳踝傷腳有刺痛感傳來,才驚覺的要縮回傷腳。

    「不要動……」林縛忙將柳月兒的傷腳抓實,腳踝處腫了一個包,看上去傷了不輕。

    柳月兒給林縛這一喝怔住,就像給魅惑住似的腳停在那裡,比起傷處的刺痛,她更清楚的感覺到林縛有力的拿住她的腳脖子待她不再掙扎後力道又體貼的輕柔起來,還清楚的感覺到林縛的另一手輕柔的托住她的足弓,柳月兒胳膊肘兒向後撐著床榻,頭無力的向後昂著,一隻腳屈踩在床沿上,另一隻腳在林縛手裡,她雖然看不到林縛,卻能想像林縛盯著她的腳在看:這姿式真的讓人好害羞!

    「痛不痛?」林縛拿手指在柳月兒的腳踝上揉了揉。

    「……」柳月兒情不自禁的發出一聲嬌/吟,這感覺說不上痛,又似有別的感覺在那裡,只是這一聲嬌/吟,柳月兒自己聽了都覺得過分,滿面飛紅,只細聲說道,「還好。」

    「你先躺著,我拿些傷藥來替你抹上……」

    柳月兒想說不用這麼麻煩,林縛已經起身去了正院拿傷藥去了,她這時候才摒去心裡的羞意坐起身去看傷腳,也給腫高的腳踝嚇了一跳,伸手揉了揉,覺得那裡刺痛得厲害,心裡覺得奇怪:林縛替我揉時,那感覺怎麼就好受多了?聽著林縛拿了傷藥又走到後院來,柳月兒心裡羞意正濃,不敢跟林縛對眼,忙躺下來,又覺得一個婦道人家躺在男人面前又太失體統,忙又坐起來,這一躺一坐又碰到傷腳,痛得林月兒又是嬌/吟一聲。

    「你不要亂動,」林縛走進來見柳月兒要坐起來,將傷藥放在床沿上,說道,「你躺好,我給你抹傷藥。」

    柳月兒想說自己抹就好,卻又鬼使神差的聽話躺好,只覺林縛的話有一種難以讓人拒絕的魅力,心想他也許會偷看自己即使躺下也高高聳起的胸口吧,這姿態真叫人害羞,一會兒就感覺腳踝給抹上一股清涼,卻不知道林縛身邊備下什麼傷藥,又不知道林縛身邊備著傷藥做什麼。

    「要揉按過,藥性才能沁到表裡,可能有些痛,你忍著。」林縛給柳月兒揉腳踝傷處。

    「嗯。」柳月兒應道,她自己也覺得奇怪:怎麼就這麼順從?不過能感覺到林縛的揉捏力道輕重緩急正是合適,腳踝傷腿雖說給揉到會痛,但是痛過又覺得有些意外的舒服,她想看林縛給自己揉傷腿的樣子,又是無法打消心裡的羞意,便閉著眼睛享受起林縛的揉捏來。

    「吱呀……」聽著前院宅門給推開的聲音,柳月兒迷糊了一會兒,直到聽見趙虎在正院喊林縛,才驚醒過來。

    「柳姑娘崴了腳,我在她房裡拿傷藥給抹上……」林縛走到房門口告訴前頭的趙虎一聲。

    「啊,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不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了!」柳月兒嬌怨道,這年代雖然說男女之防沒有那麼嚴重,但是讓別人知道半夜留林縛在自己的房間給自己揉傷腿,哪還有臉再去見人?何況自己還是個守節的寡婦!柳月兒掙扎著坐起來,又羞又急,推開林縛說道:「我自己可以了,林公子也早些回房休息吧。」

    林縛不知道哪裡又得罪柳月兒了,見她鬢斜發亂、粉臉暈紅、眼媚如絲,有著十足的誘惑力,落眼看她的腳踝,已經開始消腫,那只露在冰冷空氣的雪足晶瑩剔透,這年頭沒有裹腳的惡俗,這只天然雪足小巧可愛,盈盈堪握,足弓、腳背以及五隻玉粒似的腳趾頭無一處不美,真是一隻美人足,握在手裡這麼久,這時候倒有些捨不得放開了,說道:「你學我那般,再揉上片刻,睡覺時注意不要碰到,明天應該能好受了。」

    柳月兒心想這時候已經好受多了,只是趙虎、周普還有少年陳恩澤都在外面,她哪裡肯再讓林縛在自己的房裡多留片刻,說道:「知道了,謝謝林公子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撐著身子要起來將林縛推走。待林縛掩門走後,她又踮著腳過去將門閂好,重坐回床上,看著傷腳,已經消腫了,心想這書獃子怎知道這些東西?回想到剛才傷腳給揉捏時,有一種入骨的舒服,又覺得林縛待人真是溫柔,這時候才感覺兩腿/之間有些濕痕,柳月兒又不是天真無知的少女,當然知道自己剛才不知不覺間意動情移了,微微歎了一口氣,抽過被子蓋著身子,也不去管傷腳,心想著女人在世無非是求個如意郎君,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的遭遇真是淒苦,不知不覺的眼角滑過一滴淚水,滑過耳際已經冰涼……

    柳月兒胡思亂想著,迷迷糊糊的睡去。一覺醒來,天光大亮,心裡嚇了一跳,還要給林縛他們準備早飯,哪裡想到夜裡會睡這麼實?忙坐起來,看過腳踝傷處,已消了腫,還有些發紅,心裡覺得奇怪,捏了捏,只有些微痛,還能忍受。柳月兒披衫穿襪要起來去準備早飯,也不知道林縛他們等心焦沒有,這會兒聽見院子裡有人走動,接著林縛就來扣門:「柳姑娘,醒來沒有?我給你端來一碗粥,你起來喝了……腳還要不要抹藥?」

    柳月兒不曉得誰起早做了早飯,在房裡說道:「你將粥放在外面吧,我一會兒起來,腳已經好了,不用再抹藥了。」她可不敢再放林縛進房來。

    「我夜裡讓周普幫你做了一副拐仗,就放門口,你這兩天要注意傷腿不要踩地,宅子裡什麼事情我們先分擔下來。」林縛說過話就回正院去了。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4:26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4:00 PM 編輯

第十二章 江寧商號

    柳月兒洗漱過先到前面去,看見趙虎、陳恩澤大冷天裡只穿了褂子在院子裡打拳,看他們額頭上都上汗珠子,當真是一點都不畏寒,林縛與周普坐在走廊扶手上說話,見林縛膝蓋上放著一把刀身雪亮的出鞘刀,衣衫也相當單薄,柳月兒心裡想林縛早起不練字不讀書、懷裡揣把刀做什麼?

    「腳好些了嗎,枴杖還合用?我跟公子忙到半夜。」周普看見林月兒拄著拐柱走出來,笑著問。

    柳月兒還以為只是林縛讓周普幫做的,沒想到林縛也搭手到半夜,道謝:「月兒多謝公子跟周爺。」

    「多大了事!」周普不以為意的揮了揮手,「你腳傷了,這兩天就不用起早給我們準備早飯了,以後讓趙虎或者恩澤來做。」

    柳月兒詫異的看了林縛一眼,她還以為今天的早飯是周普他們做的,沒想到是林縛起了大早。她也沒有說破,只當是她跟林縛之間的秘密,這種心思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這兩天,你還是多躺著休息,不要隨意走動了。」林縛讓柳月兒回房裡去休息,昨天看到她在窗戶前探頭望自己房間裡看,多少有些疑慮難消,經過試探看來是自己多心了。

    將柳月兒遣走,林縛將昨天與蘇湄相會的事情跟周普細說了一遍,有蘇湄三千兩銀子墊底,那剩下的四十匹好馬就不用急著出手。又說過錢小五的事情,林縛要周普親自走一趟,去確認錢小五的確忠厚老實、不會是慶豐行的暗樁。

    午前,林縛帶著趙虎牽著兩匹馬去江寧吏部及江東宣撫使司衙門去投身牘,柳月兒動作不便,就讓陳恩澤留下來守著宅子。

    本朝地方官員以職權輕重分主官、佐官、屬官三類,府縣主官與佐官皆屬京派官,如知府、知縣、通判、同知、縣丞、教諭等官職,或由帝親點或由吏部選派,江寧吏部只能乾瞪眼旁觀,地方也插不上手;府縣地方屬官,則由地方宣撫使司衙門撿選。為了照顧江寧吏部衙門的顏面,江東郡所屬府縣之屬官由江寧吏部衙門與江東宣撫使司衙門共同從地方勳族入學子弟、江寧國子監監生以及有功名在身的舉人、秀才中撿選。

    事實上,江東宣撫使司與江寧吏部從帝都遷往北方後就一直在地方屬官的人事權上爭吵不休,現在已經形成慣例,江寧吏部的人事權限只局限於江寧一府十二縣地方屬官的撿選上。

    林縛要想獲任一官半職,就需要將身牘投到這兩個衙門等候撿選。

    舉人中第,功名在身,有了做官的資格,卻不一定就有官可做。江寧吏部案牘上積累的求官身牘有數百份之多,奈何江寧府一府十二縣每年的屬官缺額才聊聊數人,僧多粥少,要想獲得一官半職絕非易事。江東宣撫使司好一些,但是林縛不想離開江寧,只能在江東宣撫使司、江東按察使司以及江東提督府在江寧的直屬衙門裡謀個一官半職,那機會比將身牘投到江寧吏部還要渺茫。

    無論是江寧吏部還是江東宣撫使司衙門,林縛都沒有什麼門路,投過身牘就走。

    在江寧城裡騎不了快馬,兩個衙門走完,林縛與趙虎騎馬簸箕巷已過了午飯時間。

    林縛與趙虎牽馬進了前院,看著院子裡停了一輛馬車,心裡奇怪,看見陳恩澤出來幫他牽馬,問道:「有客人在?」心想顧悟塵一家不可能這麼快進城,再說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第一天進江寧就在這裡落腳。

    「秀才,是我……」

    林縛抬頭看見林景中陪了個中年人從賓客房裡走出來。那中年人雙手剪在身後,站在走廊前跟林縛朗聲說道:「接到上林裡的信函,還一直計算你們到江寧的日子,景中今天過來,才知道你們已經到江寧了……」

    「景中你怎麼過來了?」趙虎看見林景中,喜不自禁,熱切的走過去伸拳在他瘦弱的小身子板上打了一拳。

    「有一船貨物運來江寧,七夫人讓我隨船過來長長見識,我昨天才到江寧,」林景中說道,也虧七夫人在族中掌握實權,不然斷沒有他到江寧長見識的機會,他又問林縛,「你們到江寧後怎麼不去貨棧找夢得叔,先就在這裡置了宅子?」

    除了蘇湄、小蠻、四娘子之外,林縛在江寧城中並非沒有熟人,眼前這中年人便是熟人,他是林家在江寧貨棧的大掌櫃林夢得。

    林夢得才四十出頭,身材魁梧,闊臉濃眉,大冷天長衫外面又穿了件皮褂子。他在林族與本家的血緣關係不算近,但是他為人處世很有幾分本事,給族中做事很得林庭訓的信任,早些年脫穎而出就給派到江寧來獨擋一面。

    林縛之前到江寧參加鄉試時,起居皆由林夢得照應,鄉試中舉之後,林夢得也擅自主張支了二十兩銀給他花銷,即使不是多親近,也算是熟紝之人。

    「夢得叔,」林縛也親熱的跟林夢得打招呼,「官船走得慢,我們也是昨天才到江寧,之前在朝天驛留宿了一夜,才跟景中他錯過去。說了也巧,昨天剛到江寧,走到第一家典當行就相中這處宅子,還想著等安穩兩天再過去給夢得叔請安呢……」又問道,「哦,對了,夢得叔跟景中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不敢當,你現在是舉人老爺,」林夢得說道,瞇眼而笑,看著林縛,心想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當,這話當真是一點都不假,笑著解釋能找過來的緣故,「肖記典當行財東肖密是我們東陽老鄉,他在江寧開典當行沒幾年,今日早間我與他在東陽會館碰到,他提到過你……你前夜在朝天驛與杜榮誓不兩立一事,今日也在東陽會館傳開來,我過來見你,肖密托我為昨夜莽撞告個罪。」

    「能有多大事,」林縛哂然一笑,「不知道他跟夢得叔是朋友,不然這宅子還給他又如何?」嘴裡是毫不介意,心裡卻將肖密罵得狗血淋頭。

    這個年頭無論是外出經商也好,外出為官也好,離開故土,常常幾年得不到家鄉的音信,要是在異地遇到同鄉,聽到幾句鄉音,就會異常的親切、熱情,彼此有什麼難處,也會非常主動的為此張羅,互為援應,遂成鄉黨勢力。

    在江寧的東陽籍商人、游宦也聚於東陽會館名下,林縛還想著改日到東陽會館結識鄉黨,好給在江寧立足找些助力,卻不料來江寧第一天就差點給東陽鄉黨坑一把,林縛哪可能對肖密有好感。

    「先找自己吃飯,為了等你,我跟景中的肚子都餓癟了,」林夢得朗聲說道,「中午就隨意一些,說好後天在東陽會館為你洗塵,你從此之後要在江寧立足,東陽鄉黨,你不能不結識;喬遷之宴要另選個吉時……」

    「不敢當,夢得叔這是要折殺林縛……」林縛謙言道。

    尋了一家酒樓吃酒吃了一個時辰,林夢得還有事情,約好明日在東陽會館給林縛洗塵之後就先離開,林景中則隨林縛回簸箕巷。

    回到簸箕巷,昨天吩咐要做的扁額下午就掛到門簷下,林景中抬頭看過扁額上鎦金大字「集雲居」,進院子時跟林縛說道:「夢得叔看似熱情,實則是來試你水底的。」

    「我知道,」林縛說道,「石樑縣與江寧才相距兩三百里路,他應該能從信函往來中知道上林裡所發生的事情……他是怕我來江寧取代他的。」

    按說林夢得在林族比他要長一輩,又是林家在江寧的總負責人,一般說來,林夢得再熱忱也沒有主動來拜訪林縛的道理。

    林景中見林縛心思縝密,看來也不用自己提醒他什麼,從懷裡取出一封信函來:「七夫人讓我捎給你的信,我在江寧住三天,大後天隨船回去,你要有什麼話對七夫人說,我給你捎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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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轍軋過石街,轔轔而響。

    林夢得坐在馬車裡,背依著軟墊,眉頭微皺的看著街邊枝葉凋敗的冬樹,若有所思。

    林夢得就是在擔心林縛到江寧來頂替他的位子。

    雖說上林渡是林家的根本,但是江寧是林家最看重的外埠。雖說還不能跟慶豐行這樣的大商號相比,但是江寧林記商號掌握的現銀就超過上萬兩。

    如此位子,要是林夢得甘願讓他人頂替,那才是鬼糊了心眼;林夢得心裡很清楚,林家沒有比江寧主事更好的位置等著他。

    家主林庭訓中風殘喘延息,族中事權散於七夫人、六夫人、二老爺林庭立、二公子林續宗以及林宗海諸人的手裡。即使林夢得心裡認為七夫人沒有子嗣,很難真正的在林家站穩腳跟,但他知道七夫人在名義上掌握著林家最大的事權,指派林縛到江寧來頂替他的位子不是不可能得到族老們的支持。

    林夢得不知道林縛身上發生的這些事,更不知道林縛來江寧是他自己一力促成,七夫人對林縛厚愛是族中皆知的事情,他心裡想七夫人未將林縛留在東陽助她立足林族,而是讓林縛隨其叔顧悟塵到江寧來,其中必有深意啊。

    剛才多番試探,林夢得也確定林縛確有立足江寧的心思。

    這小子機鋒初顯,已不是數月前的怯懦豎子,他硬是要奪權,我該怎麼辦?林夢得一直給這個頭疼的問題困擾著,他甚至懷疑上林裡發生的一切都是七夫人在幕後操縱,那個女人真是厲害。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4:29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4:00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楚黨新貴

    連著五天顧悟塵都留江北岸的朝天驛館舍裡,過江造訪的官員也是絡繹不絕,先是按察使司下屬的官員,再就是東陽籍以及同年鄉試中第或會試中第的官員,與顧悟塵岳父、前工部侍郎湯浩信有淵源的官員也相繼過江到朝天驛拜會顧悟塵,倒讓正四品的按察副使顧悟塵出盡了風頭,成為江寧城街頭巷尾、茶肆酒樓交談議論的對象,都說這位正四品的按察副使赴任比前年按察使大人赴任還要風光三分。

    冬至日那天,天氣陰霾,從城門洞裡穿過的寒風呼嘯而來,林縛與林景中在天漢橋北面的一間茶肆裡飲茶,就有數名茶客圍著茶桌在高論闊議顧悟塵赴任之事。

    「這位按察副使大人,真真的娶了房好老婆,他流軍外放近十載,旁人只怕做好埋骨他鄉的準備,然而他丈人、前工部侍郎湯浩信是昔日的楚黨領袖之一,一直都給他有復起的生機。前些年,楚黨被西秦黨壓制無還手之力,朝中楚黨要麼像湯浩信告病致仕,要麼給罷黜遠赴邊陲,更淒慘的就是給鎖入大牢丟了性命,自然沒有人理會一個給流軍的小角色。去年官兵在冀北陳塘驛大敗,二十萬鎮軍逃回關內不足半數,數十萬關民被東胡人捋去,西秦人就難再獲今上的信任。今上有意重新起用楚人,只是湯浩信年事已高,復出無望,給湯浩信的親傳弟子張協進入中樞獲任副相,重拾楚黨振興之勢。張協自然也念恩師情義,怎會容楚黨袍澤淪落塞外?這位按察副使先是赦了前罪回京師當了翰林院檢討,沒兩個月就進了都察院就任僉都御史,如今放到地方就是正四品的地方大員,真切切是楚黨新貴……看著這位按察副使這幾天的做派,朝天蕩上官船往來不絕,只怕張協拜相就是幾個月之間的事情了,到時,這個按察副使大人恐怕就不再是按察副使,而是按察使大人了。」

    都說兩京之時好議朝政、指點江山,聽著茶肆裡的高談闊論,林縛心想此言不虛,林景中壓著聲音問林縛:「秀才,你說顧悟塵在石樑縣裡遇刺客會不會是西秦黨人所為?」

    「……」林縛搖頭而笑,說道,「誰知道?這種事,我們不要亂說。」

    不處廟堂之中,哪知道那潭水的深淺?再說朝中黨派攻伐又不是用常理能揣度的。朝中鄉黨勢力錯綜複雜,湯浩信與張協都是湖廣籍人,朝野唯湯浩信、張協馬首是瞻的湖廣籍官員,抱團對外,遂成楚黨。顧悟塵雖然不是湖廣籍人,但他是楚黨領袖湯浩信的女婿,自然也給當成楚黨中人,還是中堅力量。

    楚黨之外,在朝野形成勢力的還有西秦黨、浙黨等官僚勢力集團。

    眼看張協就要拜相,久居相位的西秦人陳信伯及西秦同僚就要給逐出京師。西秦人失勢後最大的出處就是到江寧來當守陵官,作為楚黨中堅勢力的新貴顧悟塵在這個時機到江寧來擔任按察副使甚至有可能進一步擔任按擦使,就給人有楚黨要趕盡殺絕的假想。

    要是朝中只有楚黨與西秦黨爭權,還能簡單的將石樑縣遇刺一事推到西秦黨的頭上,但是現在希望楚黨、西秦黨鬥得兩敗俱傷的大有人在,除非能撬開刺客的嘴,不然怎能斷定是誰指使行刺?再說刺客吐言也未必可信。

    林縛心想顧悟塵不將行刺之事放在心裡也是無奈之舉吧,怕就怕查明清相,會在朝野掀起更大的波瀾。眼下大越朝危機四伏,內憂外患頻頻,再也經不起朝中黨同伐異大折騰了。再說這些事情,離林縛還是遠了些。

    「啊……」趙虎這時候看見楊樸與顧天橋上樓來,輕聲提醒林縛看過去。

    「楊爺、天橋兄,你們怎麼在這裡?」林縛站起來招呼楊樸、顧天橋,沒想到顧悟塵還留在朝天驛,讓他們先進城來辦事。

    「林公子,原來你們也在這裡喝茶。」楊樸與顧天橋朝林縛走過來,趙虎站起來給他們讓座,他跟林景中擠一條凳。

    顧悟塵此時炙手可熱,深得顧悟塵信任的楊樸將來自然也是江寧城中的風光人物,他對林縛的印象不能算特別的好,但是林縛二代人對顧家有恩,再說顧悟塵本人對林縛相當欣賞,楊樸比少公子顧嗣元以及堂少爺顧嗣明等人知道分寸,對林縛言語上也十分客氣,走過來坐下來,跟林縛說道:「我們前天就進城了,總不能大人一家進了城就直接住進空落落的宅子,需要提前佈置一下。我跟天橋這兩天就是忙這些事情,午後剛想拉天橋到茶館來歇歇腳,沒想到遇到你們……等會兒還打算想去東陽會館打聽你們的消息呢。」

    林縛知道楊樸多半是來替顧悟塵探聽江寧城裡風議的,他沒有說破,問道:「楊爺到東陽會館找我有什麼事情?」

    「倒沒有別的事情,就想打聽你住何處,再告訴我們日後在江寧城住何處……兩邊以後要常來往的。」楊樸說道,當下說了顧府在江寧城裡的地址,就在天漢橋附近,與集雲居所在的永興坊也就隔著一條街兩里地的樣子。

    楊樸卻也沒有想到林縛剛進城就有能力在永興坊這些權貴聚集的地方購置宅子。比起西城的平民區一棟小院子只要三四十兩銀子,永興坊這邊最普通的一棟宅子也要二三百兩銀子,所幸顧悟塵一家到江寧後的住處由按察使司提供,不然一棟與正四品按察副使地位相當的宅子需一兩千銀之多,那就真有些捉襟見肘了。

    「顧大人在江寧的安身之處,我也要關心的,就麻煩楊爺帶我們先去認個地,」林縛說道,「另外,今晚上會有一些東陽籍同鄉聚到東陽會館,楊爺與天橋若是有空,請隨我一同前往,大家也好一起商議為顧大人一家赴任江寧洗塵之事……」

    今天本是林夢得為林縛在東陽會館辦洗塵宴的日子,林縛順帶邀請楊樸、顧天橋前往,有居中聯絡之意。顧悟塵日後在江寧立足,自然也要用到東陽籍鄉黨的人脈與勢力,楊樸也知道這個道理,點頭答應下來,說道:「喝過你這盞茶,我先帶你去顧府認個路,就在這附近……」

    實際上,顧悟塵到江寧赴任,自然就成為在江寧的東陽鄉黨的領袖人物,根本不用林縛居中聯絡,在江寧的東陽籍游宦客商日後都會踏破顧府的門檻,以求照應、庇護。

    從茶樓出來,林縛讓趙虎先找去東陽會館言語一聲,他拉著林景中跟著楊樸、顧天橋先去顧府認路。

    顧府位於東勝門街,左右都是深宅重院,永昌侯府、沐國公府都在附近。作為給正四品地方大員提供的宅院,自然要比集雲居氣派許多,就連楊樸一家也能住獨門院落,除了雜院,正院有六重,此處還有一處半畝大小的精緻私園,整條巷子就顧府跟其他三戶人家。除了顧悟塵從京師帶來的丫鬟、婆子以及梁左任遣來的兩名使喚人之外,廚子、馬伕等雜役,按察使司衙門都一概遣派齊全。

    林縛看著兩名使喚丫鬟都相貌清俊,身姿娉婷,年紀不大,眉眼間卻有些風流韻味,心想都說當官好,由此可見一斑,顧悟塵還未進城,就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要不然這些哪裡是正俸只有三百石的按察副使所能享受的?這其中當然也有江寧眾人討好楚黨新貴的用意在裡面。

    在顧府坐了些時間,看著天時昏晚,林縛與林景中攜同楊樸、顧天橋前往東陽會館。天氣陰霾,東陽會館也是在城外,是處私園,騎馬過去也就眨眼工夫。楊樸、顧天橋進城後,有按察使司提供的馬車可坐,他看著林景中在寒風中騎馬給凍得縮頭縮腦,而林縛衣裳更單薄些卻精神抖擻,若有所思。

    趕到東陽會館,林夢得與數人正站在街前等候,能看得見院子人頭攢動。林縛下了馬,走過去握住林夢得的手,朗聲說道:「夢得叔,你真是的,說是私宴小聚為我洗塵,卻搞出這麼大的場面,不是折殺小侄嗎?」

    楊樸聽林縛這麼說,心裡微訝,他隨顧悟塵久居異常,不知道上林裡這潭水的深淺,也萬萬沒有想不到林縛會有這大的影響力,為他辦的洗塵宴能聚集這麼大的東陽籍同鄉。

    林夢得也是有苦說不出,他擔心林縛給七夫人派人頂替他的位子,自然不會盡心幫林縛結識東陽鄉黨,所謂的洗塵宴,也只邀了一些在江寧混跡敗落的人物,但是林縛午後派趙虎過來說邀得顧悟塵的親信楊樸以及族侄顧天橋同來,甚至繞過他將消息散播出去。

    所有在江寧的東陽鄉黨此時最想巴結的是誰,無非是顧悟塵。但是堂堂按察副使正四品不是誰都能親近的,那只能先從顧悟塵身邊人做工作。顧悟塵在朝天驛滯留了五天,顧悟塵身邊那些人誰輕誰重,東陽鄉黨早就打聽了一清二楚,今晚有這麼一個結識楊樸的機會,自然不會爭先而來。

    楊樸、顧天橋卻不知道其中的曲折,當真以為這些人都是來給林縛洗塵的;林夢得難道還能跟他們解釋其中的曲折?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4:30 AM

本帖最後由 clot80718 於 2010-9-16 04:01 PM 編輯

第十四章 東陽鄉黨

    林縛身材挺拔,相貌削瘦清俊,有一股子堅毅幹練的氣質,大冷天,青色長衫裡面穿著夾祆,腰間繫著佩刀,穿著棗紅大馬,也端的有幾分氣勢。在他過來之前,周普、陳恩澤以及柳月兒都先過來,與趙虎簇擁著他下馬,將棗紅馬牽走。

    在場的東陽鄉黨看著林縛給健僕、美婢簇擁著氣度不凡,即使有些人之前聽到過林縛的相關傳聞,也覺得傳聞實在不可信,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都心想眼前這男兒如此氣度,又怎麼會是懦弱無用之人?

    林夢得也不得不承認林縛有幾分手段,二公子葉續宗在騾馬市拿刀逼得下跪一事雖然沒有外傳,林夢得也是很清楚,心裡對林縛更加警惕,邊領著林縛、楊樸等人往裡邊走,邊將身邊幾人介紹給他們認識。

    這幾人都是在江寧的東陽鄉黨中幾位傑出人物,其中以江寧府城東秣陵縣知縣王元亮聲名最為顯赫。

    王元亮寒庶出身,今年正值不惑之年。他崇觀2年考取進士,積官至江寧府秣陵縣正七品知縣。他前日渡江去朝天驛造訪顧悟塵,訪客太多,他坐下來才跟顧悟塵談了半盞茶的工夫就告辭離開,實在不清楚能給顧悟塵留下多深的印象。楚黨將興,王元亮也急於給自己打上楚黨的標籤,聽說顧悟塵的親信楊樸夜裡要到會館來,他便坐車追過來,想要跟楊樸親近一下。對於林縛,弱冠之年就能鄉試中舉,王元亮自然欣賞,但是他斷不可能專程為林縛從秣陵縣趕到城裡來赴宴。

    與王元亮在江寧地位相當的還有江寧府兵馬司左司寇參軍張玉伯,他也同樣是崇觀2年的進士。由於職權所在,張玉伯比王元亮更清楚顧悟塵在石樑縣裡遇刺之事,知道眼前林縛識破刺客對顧悟塵有救命之恩,事後又險些遭刺客同黨報復,知道林縛在顧悟塵眼裡有些地位。看著王元亮熱切與楊樸挽肩而行,張玉伯自然就親切的跟林縛挽臂寒暄。

    江寧紙商正業堂財東葉楷稍落後半步跟著,正業堂是江寧規模最大的紙行之一,兼營雕刻印書坊,所經營紙張悉數由林記貨棧供應,他的長子又娶了林庭訓的小女兒為妻,與林家關係最為親密,自然比其他人更知道眼前林縛以前是什麼底細。林夢得邀他來林縛洗塵,他不便推脫,態度卻是冷淡,這本也是林夢得的本意。

    林夢得介紹的這三人,林縛都用心記下。除了這三人外,林縛自然對肖記典行當的財東肖密印象最深。肖密擔心林縛記恨前事,更怕他將前事拿出來宣揚,壞了他在鄉黨裡的名聲,也非常熱切的出來迎接林縛,想極力彌補前事,擠到林縛身側,將一份禮單遞到林縛的手裡,親熱的說道:「林公子青年才俊,喬居江寧,與我們為伴,實屬一件幸事,肖某人與東陽鄉黨湊了一份賀儀還請林公子笑納,王知縣、張參軍都有表示……」

    林縛接禮單時掃過一眼,林夢得與肖密都送了二十兩銀作禮金,其他人的禮金自然遠沒有這麼慷慨,密密麻麻的寫了一長串,怕不下五六十人之多。王元亮與張玉伯的贈禮與他人不同,王元亮贈送一對湖筆,雖說上等湖筆就也就值兩把銀子,倒顯出一些心思來;張玉伯贈送是枚白玉珮,這時無法看實物,也不知道白玉珮價值幾何。林縛將禮單折妥塞進懷裡,朝王元亮、張玉伯等人致謝:「兩位大人如此厚愛林縛,惶恐、惶恐……」也知道今日只是洗塵宴,若無肖密積極倡議,也就沒有賀儀之說,朝肖密拱手謝道,「多勞肖財東費心了。」

    「應當的,應當的……」肖密見林縛領會到自己的好意,高興的說道。

    楊樸從懷裡掏出一枚玉板指,遞給林縛:「看你練射箭拇指生繭,這枚玉板指算是我與天橋的賀儀……」他看林縛的洗塵宴如此熱鬧,林夢得、肖密等在江寧也算是有頭面的人物為林縛鞍前馬後如此盡心,王元亮、張玉伯等身份、地位要高過林縛一截的人也無懈怠的赴宴,便想林縛能得大人賞識果真有過人之處,便有心撇開以往對林縛的成見,希望以後能走得更親近一些。

    「不敢當,不敢當……」林縛看著楊樸遞來的那枚玉板指玉澤鮮麗,顯是楊樸珍藏之物,忙推辭謝絕。

    「顧大人邀你入幕,你辭謝要自立前程;我這枚玉板指是要祝你遷居江寧來鵬程萬里,你再推辭就要寒我跟天橋的心了。」楊樸說道。

    旁人聽了林縛辭謝顧悟塵邀請入幕的事情,都微微心驚,王元亮這才認真打量林縛,心想他年紀輕輕,沒想到倒有讓顧悟塵欣賞的才學跟見識。

    林夢得聽了楊樸的話,大感不妙:楊樸故意說這些話是要替林縛在東陽鄉黨裡奠定聲望啊。但是他沒有資格在王元亮、張玉伯面前打斷楊樸的話。

    林縛便將楊樸的這枚玉板指笑納入懷,相簇擁著進了院子,由林夢得與肖密兩人將他介紹給院子裡其他東陽鄉黨。

    林縛一時也無法記住這麼多人,有了那份賀儀禮單,這些個人物可以回去慢慢琢磨,先與楊樸、王元亮、張玉伯、葉楷、肖密以及顧天橋、林夢得進了包房用餐。

    王元亮、張玉伯都自恃身份,酒過三巡就先行告退,其他人都等酒盡宴終時才相繼離去。

    林夢得酒喝得醉意熏然,腦子卻是清醒,與林縛到會館門口送楊樸、顧天橋坐車離開。林夢得心裡還想著楊樸在入席前說起林縛曾在朝天蕩前拒絕顧悟塵入幕的邀請,他心想楊樸不可能替林縛說大話,一方面為顧悟塵如此賞識林縛感到驚訝,楊樸這話確實替林縛在東陽鄉黨中間奠定了聲望,另一方面,林縛拒絕顧悟塵的入幕邀請更坐實了林夢得的猜測:林縛就是來江寧替代他的。

    林縛在上林裡有七夫人支持,在江寧又交好楚黨新貴顧家,又有功名在身,林夢得心想林縛要來爭,他實在沒有太大的把握能保住江寧主事的位子。席間看著林縛絲毫不怯場的跟諸人應酬、談笑風生,林夢得也多少有些心灰意冷、放棄不爭,多喝了些酒。這會兒出來送楊樸、顧天橋離開,給冷風一吹,腦子就立時清醒過來,心裡想:二老爺林庭立與二公子林續宗應該不願意看到江寧這邊的局面給七夫人的人控制,要不要明日就派心腹去聯絡二老爺林庭立或二公子林續宗?或有一線生機。

    「夢得叔,今天要多謝夢得叔替林縛張羅,林縛還有一事要跟夢得叔商議……」林縛看著酒喝得臉色酡然的林夢得,周普、趙虎、林景中等人站在一旁。

    林夢得心裡一驚,疑惑的看了林縛一眼,心想他難道一刻都不想再等待、現在就要攤牌嗎?這小兒也太欺人,我便是將諾大的物業都交給你管,你又能管得什麼?林夢得心裡動了氣,冷冰冰的說道:「秀才賢侄,有什麼事情,你儘管吩咐。」

    林縛只當沒有聽見林夢得話中的怨氣,說道:「林縛在上林裡無意冒犯二公子有違族規,雖說家主寬仁,林縛也自覺無顏再留在上林裡,才自逐於江寧……」

    林夢得心裡想:你這還是「無意冒犯」,那有意冒犯豈不是要一刀將二公子的腦袋割下來?林夢得甕聲說道:「這些事情,上林裡來信有提到,錯的確不在你。」

    「到江寧之後,林縛總要謀生存,但又無顏托庇家族,」林縛說道,「林縛想在江寧自立門戶,辦間商號,還要請夢得叔暗中幫襯……」

    「啊!」任是林夢得老辣幹練,這時也詫異的盯著林縛看,他萬萬沒有想到林縛到江寧來意氣張揚,竟然要自立門戶,並沒有跟他爭位子的意思。

    林縛不顧林夢得詫異,繼續說道:「除去茶與紙外,石樑縣也無其他有名物產可運銷外埠,我思來想去,在江寧辦商號,也只有先從茶、紙入手,夢得叔以為如何?」眼睛炯炯有神的盯著林夢得。

    林夢得心裡苦澀依舊。

    江寧是石樑縣茶、紙銷往江東十府的集散地,每年銷茶高達十萬斤、紙萬餘簍,占石樑縣外銷茶、紙六成以上,悉由林家壟斷轉運、分銷,林夢得他便是這壟斷買賣的主事人。換作他時,誰要想插足來分一杯羹,林夢得自然會用盡心計、用盡手段使壞,但是林縛此時佔盡強勢之後提出要自立門戶,林夢得發現自己實在沒有拒絕的借口。

    林夢得心裡終於明白林縛為何要如此意氣張揚,若是不想林縛來跟他爭江寧主事的位子,他就必須助其在江寧自立門戶。

    林縛斂起嘴角的淺笑,目光移向長街盡頭的夜色。

    這個年代能賺錢的行當差不多都由朝廷、官府或各地強豪把持,他要在江寧辦商號,貿然去跟別的商號或官營作坊競爭,勢必會遭到強力的打壓,即使出現血腥事件也實屬正常;更何況已經跟杜榮撕破臉、誓不兩立,慶豐行就是睜眼要面對的巨大威脅,可沒有給他慢慢摸索、積累經驗的時間。

    林縛必須要先從林記貨棧那裡分一杯羹來在江寧立足,至少希望他能石樑縣順利運出茶紙而商船在途中不會莫名失火或者莫名給鑿沉在河裡。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5:45 PM

第十五章 貨棧擇址

    更深漏殘,偶爾有戶人家門簷前還挑掛著燈籠,在昏黑只有稍許微明的石板長街,馬蹄聲嗒嗒而來。

    林縛與林夢得談妥條件,便離開東陽會館,猶有些酣醉,他與林景中牽馬而行。

    「景中,我要在江寧自立門戶,你留下來幫我。」

    「我在江寧人生地不熟,能幫你什麼?」林景中說道。

    「有什麼人生地不熟?」趙虎從後面攬過林景中的肩頭,「我到江寧也有些慌張,住了兩天,就發現江寧城裡人沒什麼大不了……」

    林景中默默的看著遠處抹不開的漆黑夜色,心裡想著這段時間來發生的事情。林縛在上林裡騾馬市撥刀迫使二公子林續宗下跪,林景中當時猶擔心林縛是一時衝動,今日看到林縛迫使林夢得答應暗中助他在江寧自立門戶,林景中終是知道秀才再也不是以前的秀才了。

    騾馬市衝冠拔刀,猶可說是意氣行事,今日林縛卻是借勢將林夢得逼入無法轉圜的死角,這種手段,林景中自忖即使能想到,也未必敢行險用在林夢得的身上,心想比秀才終是不及,心裡難免有些失落。

    「七夫人讓我來江寧長見識,我又怎能答應你留下來?」林景中猶豫的說道。

    「你只管答應就好,七夫人,我寫信替你去說,」林縛拍了拍林景中的肩膀,笑著說,「眼下情勢,你也應該清楚。家主一息尚存,林家還能維持當前的勢態,只是不知道家主能殘喘延息幾時……」

    「嗯,家主一旦過世,七夫人沒有子嗣,就沒有繼續掌權的名份,二老爺、六夫人他們也正是看準了這點,才放手讓七夫人管事,」林景中說道,「與其此時跟林夢得爭江寧的事權、臨到頭還是要給別人抽空,還不如索性就自立門戶……秀才,你腦子想的、眼睛看的,要比我透徹。此中道理,跟七夫人言明,七夫人也會贊同你在江寧自立門戶的。」

    林縛笑了笑,不會將顧盈袖給他私信的話說給林景中聽,只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回去就好好商議自立門戶的事情……」又按著林景中的肩膀,問他,「你在貨棧做了兩年賬房,江寧商號掌櫃你敢不敢做?」

    「有何不敢?」林景中長吸了一口氣,豪氣的說道。

    「你剛才還說在江寧人生地不熟……」趙虎取笑他道。

    「人生地不熟是逆境,逆境不更應該振作精神?」林景中笑道,他一旦下了決心,腦子就空不下來,來不及回到集雲居,便在這長街抹不開的夜裡商量起商號的事情來,「顧悟塵釋罪之後,顧家就重獲茶商的資質,但是在林家的壓制下,顧家自產以及收上來的茶只能低價通過林記貨棧銷出石樑縣,賺些微薄之利。顧家對此積怨甚深,如今顧悟塵到江寧來擔任按察副使,顧家自然更會按捺不住。但是,顧家這十年來太淒涼,即使今日能得勢,也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而且石樑縣其他強族都跟林家同氣連枝,林家明裡不再壓顧家,只要暗中使些小絆子,也足以令顧家寸步難行,顧悟塵即使就算是堂堂四品按察副使又能奈其何,林家也非朝中無人?能得七夫人與林夢得暗中允諾,我們就能助顧家將茶運出石樑,唯一頭疼的,我們跟顧家都沒有多少收茶的資本,也沒有船……七夫人跟林夢得總不可能明著讓林家的船幫我們運茶。」

    「我手裡有五千兩銀,顧家的產茶量不算大,除了收茶的本金外,還能添幾艘船……這五千兩銀要如何用,還要景中你替我好好謀劃,」林縛說道,「一天兩天也置辦不下什麼新船,七夫人那裡還有四十匹馬,可以先用馬將茶運抵江寧來分銷。」用戰馬駝貨,想想也真是糟蹋好東西。

    林景中知道林縛之前什麼家底,不要說五千兩銀,就算能拿出五千銅子來都費力,他心想林縛在江寧自立門戶也許是七夫人的授意,也許跟那些外鄉販馬客有關——那些外鄉販馬兵賣了二十匹好馬給上林裡鄉營得了三千兩銀子——他決定暫時不去管這些,說道:「那城中要有間鋪子當市口;我們以分銷為主業,運來茶貨無需進城,還需要在城外尋間貨棧寄放茶包……」

    「我想商號要有自家的貨棧,」林縛說道,「進城時,我們從金川河水路進來,覺得金川河汊子口地理便利,在那裡買地建貨棧如何?」

    林縛在江寧辦商號是為掩護,貨物轉運堆存要悉數控制自己的手裡,這才能悄無聲息的給長山島輸供物資,這貨棧是其中重要的一環,自然不能假手於人。

    「啊?」林景中眼睛看向林縛,他倒是沒有想到林縛另有企圖,心裡只是想:商號要有店、有貨棧、有船、有馬隊,這哪裡是要自立門戶,分明是要林家分庭抗禮啊。他沉吟片刻,說道,「金川河口,我來時也經過,且不說其他,那邊水面遼闊,將貨棧建在那裡,揚子江上水寇來襲怎麼辦?」

    水面越是遼闊,越是方便水寇戰船轉圜奔襲,金川河口外就是方圓百里的朝天蕩,在那裡建貨棧堆存貨物,指定會引來江匪水寇時常光顧。

    「今日夜已深,過兩天去金川河口看一看才知可行不可行……」林縛說道。

    **********************

    次日,林景中寫了一封書信使貨棧的夥計捎回上林裡去,說明留在江寧的事宜。林縛即使想寫信給七夫人,卻不敢讓林家人幫忙捎回,待吳齊他們在石樑獲得身份,自會派人到江寧來聯絡。

    邀楊樸同赴洗塵宴,確實有效用,隨後幾日,都有東陽鄉黨到宅子來造訪聯絡鄉情。第三天,林縛他們才起早去城東門外的金川河汊子口看地形。

    金川河口離江寧城東北角的牆腳根才十一二里地,中間隔著一道矮崗,看不見城牆,但待清晨的薄霧散去,卻能清晰的看見位於江寧城東北角上的譙樓飛簷。南面過去便是秣陵湖與巍峨紫金山,北面是茫茫的揚子江與朝天蕩。

    林景中身子弱畏寒,趙虎套了馬車載他,林縛與周普、陳恩澤都騎馬,出城揚鞭縱馬,甚是痛快。

    到地頭下馬來,林縛站在陡峭石岸上,眺望北面的朝天蕩,跟林景中說道:「這裡地勢開闊,交通便利,建貨棧堆棧,貨物分銷進城或轉運其他府縣,都十分的便利。如此便捷之地,卻無人敢用來建貨棧,便是畏朝天蕩水面開闊能納四面八方的水寇,」林縛說道,「所以江寧城的那些商號寧可麻煩些,也情願到南城外的龍藏浦上游建碼頭、貨棧,要麼就直接從水門進城,到城內卸貨堆棧。」

    「可惜秣陵湖被列為天子禁地,不然秣陵湖畔倒是建貨棧的好地方。」林景中坐到馬車頭感慨。

    雖說江寧有水關可進城,但是貨物從水關進城、出城都要繳納過稅釐金,經江寧轉銷他地的商船自然不會進城多承受兩次盤剝;另外也有商人為囤積居奇以求暴利,需要更大面積的貨棧長時間存放大量的貨物,顯然不高興承擔城內高昂的地租成本;再者水關以及城中河道也容不得大型舟船駛入,就有了在城外建貨棧的需求;

    從金川河水路進去七八里就是秣陵湖,秣陵湖中三島,是江寧戶部存放戶籍黃冊的禁地,本朝開國以來就對秣陵湖禁漁禁航,否則就是極佳的內湖碼頭堆棧,江匪要進秣陵湖洗劫貨棧首先考慮會不會給官兵來個甕中捉鱉。

    不能在秣陵湖畔建貨棧,江寧的商號便多選擇在龍藏浦上游建貨棧。

    龍藏浦源出江寧西南方山,抵近江寧城時,一分為二,內水從南水關進城,外水繞西城,又在西水關外匯合流入楊子江。龍藏浦在南城的三汊河口,便是成為江寧貨棧最集中的地區。雖然要多繞幾十里的水道,但就是這幾十里的內河水道以及就駐紮在河口的江寧守備將軍府水營有效的限制了江匪的侵入。

    林縛望著蒼茫江水,想想也真是悲哀,江寧為大越朝南都,天下第一名城,左近守備駐軍近三萬人,水營編制也有三千人,各種戰船百艘,這幾十年來卻始終無法擺脫江匪水寇的困擾,甚至連上游的洞庭湖水匪、下游的太湖盜、東海盜也時不時到江寧城外的漁獵一番。

    林縛長吸了一口氣,說道:「江寧城商號林立,各行各業皆有行幫鄉黨,我們說要自立門戶,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龍藏浦三汊河口那幾分地都給各家大商號分了乾淨,我們想擠進去分一杯羹,只怕其他貨棧會聯合起來壓制我們。再說龍藏浦水道這些年來受淤變淺,三桅以上的千石大船駛入就擔心被困,然後利用江水輸送貨物,船越大越省運資,現在已經很少聽說有八桅巨帆過江寧了……」

    林景中看林縛的神色,似乎心意已決,心想:給江匪水寇劫掠的情形雖說也不是每時都有發生,但是貨棧給洗劫一次,要全額賠付客商寄存的貨物,也足以令貨棧東家傾家蕩產了,而他們又沒有足夠的財力建一支像上林鄉營那樣的精銳鄉兵。再說江寧是朝廷南都,在江寧城外建私兵,自然不比在東陽那麼隨便,即使以商隊護衛的名義擁有私兵,也會有嚴格的限制。

    林景中不便直接打擊林縛的自信心,他站起來指著江心駛過的舟船問身旁趙虎:「你說那些個船裡有沒有做無本買賣的?」

    「也許吧,他們又不會將旗號豎出來,再說白天行商、夜裡打劫的船也不是絕無僅有。」趙虎說道。

    「其實不用太擔心,」林縛知道林景中擔心什麼,指著不遠處的江心島,「那裡是按察使司的大牢,島上駐有獄卒,我們若能說服顧悟塵給大牢多添加一分守備力量,甚至添兩艘戰船,此地就多一分安全。另外,我們建貨棧日後盡量不要留存價值高又易脫手的貨物……還有就是我敢肯定想在些地建貨棧的商號絕不止一家兩家,畢竟龍藏浦限制太多,要有人敢起頭,指不定會有更多的商號蜂擁而來。」

    「難說得很,」林景中猶沒有信心,但是他既然一腳踏上船,也沒有太多的顧忌,說道,「你既然選在此地,那我們就以此地籌劃……」

    這時候朝天蕩上有一艘官船漾水而來,看著船頭的鎦金烏頭牌,恰是顧悟塵所乘的官船,。

    林縛縱馬上了河堤,看著官船駛入金川河來,只見數人簇擁下,顧悟塵頭戴雙直翅黑帕紗冠,身穿曲領寬袖的四品朱紅公服,腰紗鑲金銀玉飾牛皮腰鞓,昂首挺胸的站在船頭甲板上,今日便是他正式進城赴任的良辰吉日。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5:47 PM

第十六章 夫人當家
    顧悟塵要從東華門進城,官船行至七甕橋前靠岸停泊。

    楊樸與江東按察使司、江寧戶部、江寧刑部、江寧都察院的迎接官員早就在七甕橋前等候,車馬抬轎也備好在路旁。

    林縛從金川河口騎馬隨行趕到此處,顧悟塵上了岸,在上轎前,由夫人顧湯氏幫他整理朱紅公服,他看見林縛走來,說道:「你也來了?甚好,我要先去幾個衙門,你與嗣元他們先去府裡歇下,午間一起飲酒……」

    「那我便在府裡恭候。」林縛給顧悟塵作揖行禮。

    江寧六部三院名義上與京城六部三院職權相同,顧悟塵今日正式赴任,除了江東按察使司衙門之外,江寧戶部、江寧刑部以及江寧都察院都露一下臉,遞交文書。

    林縛心裡想江寧戶部尚書、江寧刑部尚書以及江寧都察院都御史等幾位守陵大吏只怕今天都會躲起來避免跟顧悟塵相見——這些守陵官裡,官位品階都高得嚇人,但論實權甚至都不及正四品的江東按察副使顧悟塵,更何況顧悟塵是正得勢的楚黨新貴,這些個守陵官卻都是些政/治鬥爭的失敗者、犧牲品——林縛心想顧悟塵幾個冷衙門轉下來也不用多少時間。

    顧悟塵坐進四抬大轎先行進城,楊樸、馬朝以及楊釋都換了公服騎馬扈從。顧氏及顧嗣元、顧君薰兄妹則在九甕橋頭等候行李箱籠都裝上馬車後再出發直接前往位於城東天漢橋的顧府。相比在朝天驛下船時,箱籠行李又增加了不少,看來顧悟塵在朝天驛停船時收穫頗豐。

    東陽府兵馬司驍騎副尉柳西林等人護送顧悟塵一家抵達此處,也就完成此行的職責,他們要直接渡江北上,柳西林牽著馬跟林縛告別:「軍令在身,不能進城叨擾林兄了,不過他日總有相聚之時。」

    護送顧悟塵到江寧赴任這一行,柳西林只覺得林縛身上沒有讀書人的酸腐氣,膽識、豪氣都令人折服,有心結納,但是想到日後林縛在江寧,他又要回東陽,相聚的機會實在不多,惺惺相惜之餘倒有些不捨離開。

    「我給柳兄及諸位兄弟都備了份薄禮,都是江寧的特產,不值幾錢,略盡心意而已,希望柳兄及諸位兄弟不要嫌棄……」林縛讓趙虎將馬車的禮物取下來分給柳西林及諸騎兵。與顧家人的冷淡與理所當然相比,柳西林尤其覺得林縛看重他們這些粗魯軍漢,接過禮物一時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林舉人,夫人喚你過來。」

    林縛聽見有人在前頭喚他,回頭看見,前頭馬車有婆子掀簾子探頭朝他招手,便按著柳西林的肩膀說道:「柳兄北上一切小心,我便不再遠送。」

    「去吧,去吧,日後到東陽府城,一定要捎信給我……」柳西林看著前頭馬車已經動了起來,他們也要上船北渡了。

    「一定,一定。」林縛說道。

    雖然大越朝鎮軍、府軍大多數軍紀潰散、戰力羸弱,實在難以配得上軍人的身份,柳西林率領的這一小隊騎兵卻是難得的精銳,也許是東陽知府沈戎圖治新軍所取得的成效,林縛能在他們身上找到些親切而熟悉的軍營感覺。

    聽著前頭婆子又出聲催促,林縛便不再跟柳西林寒暄,輕夾馬腹,追上前頭已經緩緩而行的馬車,隔著車窗簾跟坐在馬車裡的顧氏請安:「夫人有什麼事情吩咐林縛?」

    「倒也沒有別的事情,」顧氏坐在車裡說道,「聽楊樸說,收拾新宅子時你也幫著搭過手,還沒有跟你道謝呢。」

    「那是林縛應當的。」林縛說道,他知道顧君薰也跟她娘親坐在這輛馬車裡。

    「肖家娘子做的飯菜還可口?」顧氏又開口說道。

    林縛微微一怔,心想顧夫人總是忘不了這個威脅,難不成將她硬推過來才七八天就指望她給我收入房中不成?他故作糊塗的說道:「多謝夫人關心,柳姑娘燒菜的手藝甚好。」

    顧氏只當林縛臉皮薄不好意思,她一心只想林縛將花容月貌的小寡婦收入房中,也好絕了顧悟塵的念想,同時又對將柳月兒強送來的石樑縣知縣是恨之入骨,一時也找不到其他話跟林縛寒暄,便問道:「我聽老爺說,你書文略缺,雜學博識卻顯於眾人,不知道你到江寧後打算怎麼謀出身?」

    林縛心裡卻替梁左任暗感惋惜啊,梁左任將柳月兒送到顧家是想討好顧悟塵的,哪裡想到顧家是夫人當家,而且一擊狠狠的打在顧氏的逆鱗上,林縛將心裡暗笑藏下,隔著馬車窗簾子跟顧氏說道:「林縛在江寧無親無故,遇事也無人商量,夫人問起,林縛便厚著臉皮跟夫人討個主意……」

    顧氏坐馬車裡後悔莫及,她只是隨口問一聲,沒想到林縛就打蛇隨棍上,心裡想:說是討個主意,還不是求到顧家門上來?

    顧氏冷冰冰的說道:「老爺欣賞你,有什麼事情,儘管說來,客套什麼?」

    林縛心想大概顧悟塵也受夠了這婆娘的氣,只是顧悟塵之所以能成為楚黨新貴,其才學閱歷是其次,主要還是因為他與顧氏的婚姻使他成為楚黨領袖湯浩信的女婿、副相張協的同門。他暗啐了一口,表面仍畢恭畢敬的說道:「林縛yu在江寧辦間商號分銷東陽茶紙等物產,顧家仍東陽官定的茶商,林縛想請夫人應允,顧家運出東陽的茶葉都由我在江寧商號代銷。顧家若是應允,除了按時價收購茶葉外,林縛每年還願額外再給顧家一千兩銀的干股份子錢。」

    顧氏坐在馬車裡微微一怔,沒想到林縛要在江寧辦商號,本想跟林縛說「顧家的事情要她答應做什麼」,她剛要張口,轉念想到:老爺現在是顧家最大的憑仗,為什麼她不能決定顧家的事情?轉念又去細想答應林縛這事的好處。

    本來顧悟塵在江寧為官,顧族又在數百里外的石樑縣,顧悟塵根本無暇分身去過問顧族的事務,但是讓顧家的茶葉都由林縛在江寧的商號來分銷,事情就又有不同,顧氏心想:石樑縣的事情,老爺鞭長莫及,江寧眼皮子底的事情,老爺總能過問一下。這麼一想,就覺得答應顧家運出東陽的茶葉都由林縛名下的商號負責分銷是樁好事,轉念又去琢磨林縛額外許諾的一千兩銀干股份子錢是什麼意思,想了片晌,又不大確定,便隔著車窗簾子問林縛:「按時價收購茶葉就行了,還額外提干股份子錢做什麼?」

    「大人赴任江寧,夫人及公子、小姐都是遷居福地,林縛本來備上厚禮以盡心意,只是林縛自立門戶、初辦商號,囊中有些羞澀,只能厚禮變成薄禮略盡心意,請夫人笑納……」林縛先不提干股的事情,將賀儀禮單遞給馬車前的婆子,讓她遞給車裡的顧氏。

    顧氏坐在車裡接過禮單,心頭肉一跳,心想以前看不起的林縛竟然如此的豪氣。坐在一旁的顧君薰疑惑的側過頭來,看見禮單上寫有官銀八錠、羊脂白玉珮一枚、棗紅名馬兩匹;這些賀儀稍後自然直接送到顧家。

    顧氏將禮單合下,對林縛印象突然就好了起來,心想族侄顧嗣明說林縛是個不名一文的窮酸書生,大概是心裡妒忌嚼舌頭說他壞話吧,這時心裡對顧嗣明厭惡起來,她在車裡說道:「你家二代對顧家有恩,我哪好意思收你這麼厚禮?你竟還說什麼薄禮!」

    官銀八錠就是四百兩。林縛手裡銀錢除了五千兩做商號本金外,就剩下不足千兩銀周轉,一下子送給顧家四百兩當賀儀,他心頭也在滴血,但是他曉得在江寧最大的憑仗就是顧家,這血本不下不行。雖說顧悟塵對他頗為賞識,但是奈何顧府的當家人是坐在這馬車裡的顧氏,偏偏顧家公子顧嗣元對他印象又不佳,怎能不下些大本錢?林縛猶覺得八錠官銀禮還輕,顧悟塵出任江東按察副使,真要有心貪財,下屬官員幾十兩銀還真拿不出手,八錠官銀在所有賀儀中還真算不上什麼,林縛又咬牙將此次帶到江寧來的四匹好馬中讓出賣相最好的兩匹;那枚白脂玉珮本是前些日子東寧府左司寇參軍張玉伯所贈,也就值幾兩銀子的物什,然而玉質好壞,個人主觀性很強,林縛厚著臉皮將這枚玉珮寫入這份禮單,就是要引導顧氏誤以為那是值上百兩銀的好物件——這份賀儀在顧氏眼裡也差不多有上千兩紋銀的份量。

    即使如此,顧氏猶不忘提「厚禮、薄禮」的,顯然是對那每年一千兩銀的干股份子錢念念不忘。林縛嘴角微笑,他還就怕顧氏忘了這茬不提,說道:「實不瞞夫人,我原先備下二十八錠官銀當賀儀,前日船廠那邊緊急要支付兩千兩訂銀,林縛在江寧一時又找不到其他人支借,匆忙之下,只能從給大人、夫人的賀儀中暫時支走二十錠官銀應急。這兩天手頭寬裕些,本想將賀儀再備足,轉念又想:那之前支走應急的二十錠官銀為何不能算作大人、夫人在商號的本金?林縛便私下替大人跟夫人做了主張,那二十錠官銀便算是大人、夫人在商號的入股本金。只是商號經營贏虧無時,林縛不能讓大人、夫人擔經營風險,遂決定向大人跟夫人每年支付一千兩銀作贏利……夫人不會怪林縛擅作主張吧?」

    官銀標準大錠,一錠足色五十兩。

    二十錠官錠足色一千兩銀。

    顧氏在馬車裡聽林縛將這些這本是虛無的一千兩銀說得蓮花亂燦,眉開眼笑道:「怎麼會怪你?怎麼會怪你?」

    「那我等會兒到府上,就將認股契書寫給夫人你。」林縛說道。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5:49 PM

第十七章 肥差任選

    顧嗣明掀開車簾子,瞥眼看著前頭策馬而行的林縛,隱約聽見他爽朗的笑聲,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只知道他跟坐在前頭馬車裡的嬸娘聊得談笑風生,心裡泛起一股子酸勁,又覺得奇怪:嬸娘明明看不起這酸儒,今天怎的待他這麼親熱?

    待車馬抵達天漢橋北的顧府,按察使司遣派來聽候使喚的雜役、馬伕、丫鬟、僕婦八九人都站在府門外等候著跟新主家相認,還有幾名鑼鼓手在一旁敲敲打打,吸引了一群鄰里過來圍觀新官家入住大院,好不熱鬧。顧氏與顧嗣元、顧君薰下了馬車,給新舊僕役發了紅紙封包的利市錢,顧嗣明見顧氏絲毫沒有將他當成堂少爺介紹給下人認識的意思,心裡酸溜溜的,陰著臉跟著眾人進了宅門,看見林縛跟在顧氏後面指著周普、趙虎兩個扈從幫著將行李箱籠抬下馬車,他走過去酸溜溜的說道:「林舉人這麼熱心幫忙,怎麼沒讓肖家娘子過來搭把手,許是捨不得金屋藏嬌了吧?」

    林縛看了顧嗣明一眼,心想這小子還真是不會看人的臉色啊,他帶誰來給顧家幫忙都成,就是不能帶柳月兒過來,這小子偏偏要在顧氏面前提些這茬,他笑盈盈的回答道:「我代柳姑娘多謝堂少爺關心了……」

    顧氏眉頭微蹙的看了顧嗣明一眼,越發覺得他面目可憎,心想林縛還真是好脾氣,不管怎麼說,顧嗣明都是老爺比較親的侄子,顧氏即使心裡不悅,也沒有發脾氣,只跟顧嗣明說道:「你將天橋也喊過來,我正好有事跟你們倆說……」

    「是的,嬸娘。」顧嗣明屁兒顛顛的去找正指使下人將行李箱籠往屋裡搬的顧天橋了,顧悟塵之子顧嗣元在一旁隨口問他娘:「什麼事,要將嗣明跟天橋一起喊過來?」

    「去年你爹獲朝廷恩釋,顧家也重新成為東陽府的八大茶商之一。我們在東陽時,老聽到顧家的幾個老人抱怨,說什麼就算重新成了官定的茶商,自家茶山、茶園產的茶,從茶農手裡收上來的茶,都賣不出東陽去,只能低價賣給林家貨棧……」這會兒顧嗣明拉著顧天橋過來,恭敬的站在台階下聽顧氏跟顧嗣元說茶商的事情,顧氏自顧自的說道,「他們在你爹面前抱怨了好幾回,我想想也是,也不能任讓林家這麼欺負到顧家的頭上來,我就在想,難道顧家就不能將茶葉賣給其他家的商號,非要綁死在林家身上不成?」

    「其他商號倒也有找,」顧天橋站在台階下老實的回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林家談妥的,其他商號都不接我們的茶,我們又沒有能力將茶運出東陽分銷——這次跟叔嬸到江寧來,就想在江寧找家願意將顧家茶運出東陽的商號。」

    「我看你們也不用找了,」顧氏說道,「林舉人在江寧就有一家商號……」林縛在旁邊插了一句:「敝商號集雲社……」顧氏「哦」的一聲,繼續拿吩咐的語氣跟顧嗣明、顧天橋說道:「我看日後顧家的茶就都交給集雲社好了,你們總不用擔心林舉人會壓顧家的價……」

    顧嗣明聽了顧氏這話都目瞪口呆,扭頭看向林縛,眼睛又是疑惑又敵視,問道:「林舉人只比我們早七八天進城,名下又怎麼冒出家商號來?再說顧家將茶包銷給你,跟包銷給林家又有什麼區別?」

    顧天橋雖說心裡同樣驚訝,但是他前些天跟楊樸一起跟林縛去過東陽會館,便覺得林縛在江寧頗有聲望,再說他生性也實沉,心裡雖有疑惑,也不願意站出來頂撞顧氏。

    顧嗣明的搶白,讓顧氏相當惱火,她壓著嗓子問道:「難道嗣明賢侄擔心我給林舉人騙了?還是擔心我要還林舉人兩代對顧家的恩情偏幫林舉人?」

    顧嗣明這才感覺到顧氏對他的強烈不滿,心裡有些慌,忙爭辯道:「嬸娘,嗣明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只是林縛在上林裡實在沒有什麼好名聲……顧家自有茶園就有兩千多畝,年產干茶芽近四萬斤,林縛哪有這個本錢包銷顧家的茶葉?」

    顧氏不知經濟,也不知道四萬斤茶值多少錢,她疑惑的看了林縛一眼。

    林縛站在台階上看著顧嗣明,哂然而笑,說道:「四萬斤茶官定榷價也不過兩千兩銀,堂少爺未免太小看我林縛了……」

    官定榷價是官定茶商、茶場從茶農手中收購茶葉的指導價,也是官府從中抽取茶稅的基準價,東陽鐵幕山茶官定榷價折茶每斤才五十錢,當然比實際的市價要低許多。

    顧氏心想林縛此次送給他家的賀儀就不下千兩,兩千兩銀的收茶本金絕對不在他的話下,又想到林縛每年還要額外給他家一千兩銀的份子錢,這筆錢差不多就有收茶本金的一半,心想林縛真是慷慨,兩相比較,對顧嗣明越發的看不慣,說道:「究竟能不能成,還要顧家老人說話,你不要在這裡呱噪了,」不想搭理顧嗣明,側頭吩咐顧天橋道,「天橋,你寫封信將事情細寫清楚,今天就讓人捎給石樑縣去,讓顧家老人拿主意。」

    顧嗣明猶如大冷天給敲了一盆涼水,直覺透心徹骨的冷;顧天橋老老實實的點頭答應下來:「等這邊收拾妥當,我便去寫信……」

    顧嗣元卻知道家裡大小事都由他娘做主,沒有他說話的份,他雖然看不慣林縛,卻不會在這件事上跟他娘爭執。

    林縛說道:「集雲社掌櫃下午要坐船回石樑去,我看天橋寫好的信就由他帶回石樑縣好了……」

    「這也好。」顧氏恨不得馬上摁住所有顧家的長輩點頭答應這事,林縛直接派個掌櫃回石樑縣談這件事,最合她的心意,也完全不管顧家人會怎麼想。

    林縛又說道:「集雲社要包銷顧家茶,需找個懂顧家茶的人手來幫忙,天橋兄不嫌委屈,能否到集雲社來幫忙?其他不敢承諾什麼,小小的茶鋪子掌櫃,會不會太委屈天橋兄了?」

    顧天橋他們跟著來江寧,本來就指望依托顧悟塵的關係在江寧找一份好的行當,增漲見識、閱歷,能去茶鋪子當掌櫃,對他來說,算是一步登天了,不過他沒有得意忘形,說道:「一切還是等家裡老人拿了主意後再說……」

    林縛知道顧嗣明能跟到江寧來,是因為他家與顧悟塵家血緣關係比較親近,顧天橋能跟過來,還是他本身聰明好學,處事待人都有一套,做事情很受顧家人看重,反正集雲社在江寧最缺人手,不忍將顧天橋直接拉過去。另一方面,他一點也不擔心顧家會反對,顧家好不容易抱住顧悟塵這根粗大腿,哪裡會輕易脫手?再說他讓林景中直接去湖塘跟顧家老人交涉,在茶價上會比林家有相當大的漲幅,要給顧家一個台階好下,便說道:「既然這樣,不如就辛苦天橋兄也走一趟,當面說總比信中寫的要清楚,萬一顧家長輩有什麼不明,也可以當面詢問天橋兄你。」

    顧天橋心裡想:我又知道什麼狀況?聽顧氏滿口說好,他也就答應下來:「我便走一趟,也沒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

    顧嗣明給晾在一旁不被搭理,他既有著對林縛的無名惱恨,又有著給顧氏訓斥的慌亂,又不知道該插什麼話才能挽回些局面。

    顧君薰好奇的站在一旁,聽著林縛他們三言兩語的將包銷顧家茶的事情談妥下來,她站在顧氏的側後,膽子稍大的定睛看著林縛,看他俊朗的臉上神情從容淡定,待林縛的視線無意轉過來,她便撇臉看向別人,心似小鹿亂撞,跳得厲害。

    ***********************

    顧悟塵一直到午後才從衙門回來,這邊已經談妥集雲社包銷顧家茶的事情,擺好酒席等他們回來。

    顧悟塵在內宅換下公服時,聽顧氏說起集雲社以及林縛送來那份賀儀。

    「怎麼能收他這麼重的賀儀?」顧悟塵抱怨道,「他到江寧來也不容易,他是給林家趕出來的。這禮酒席後退還給他,還再加一份回禮。」他終是念著林縛兩代人對顧家的恩情,不願貪林縛的厚禮。

    「這也是他的一分心意,總不能將他的心意推掉?」顧氏卻不捨得將林縛的賀禮退掉,說道,「那兩匹棗紅馬,嗣元看了喜歡,都已經要了過去套車,你總不能一點都不管兒子的感受?再說你多幫襯林縛些,難不成我們今天收他這份禮,以後待他的恩情會輕過這個?你這一推,彼此的情義不就淡了?」

    顧悟塵想了片刻,便不再跟老妻爭執,換了便服,走到前廳來入席坐下,將林縛喚到身邊坐下,說道:「你在江寧辦商號是好,不過也不能誤了前程……」

    「這是自然,也就商號草創之際,林縛才去花些時間打理,等一切步入正軌,林縛當然還是要求前程的。」林縛說道,不僅在顧悟塵心裡,在這個年代幾乎所有人的心裡,做官是壓要一切的,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又有言「毀家知縣、滅門知府」,做官一手握權、一手撈財,自然是這世間第一等的行當。

    「你知道就好,」顧悟塵見林縛能拎得清輕重,頗為欣慰的說道,「我今天算是到按察使司衙門正式赴任,與按察使張大人交割職轄,耽擱了時間,讓你在府中久等了。我在衙門裡簡單瞭解一下,按察使司還有一些閒差缺職,品階都不高,看你是否屬意哪個?」按察使司哪可能有多少空缺?不過顧悟塵赴任不可能不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安插人手。既然林縛不想當幕僚,而想直接謀個一官半職,顧悟塵覺得林縛值得信任,才幹也能依賴,便想著讓他在自己的職轄範圍內當個屬員,也算是間接了了用他當幕僚的心思。

    顧悟塵的話讓顧嗣明等旁邊人聽了既羨又妒,豈不是按察使司衙門裡的肥缺肥差任林縛挑選?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5:56 PM

第十八章 投桃報李

    顧悟塵在酒桌上跟林縛說按察使司所屬的閒差缺職由他任選,旁邊人聽了既羨又妒。

    按察使司掌一郡刑名按劾之事,兼具司法與監察之職,設正三品按察使一人,正四品按察副使一人,另轄兵備、提學、巡海、監軍、驛傳、屯田諸事皆設分司職官,加正五品僉事銜。

    雖說一郡之權三分按察使司、宣撫使司、提督府,事實上,按察使司對其他兩司的權力滲透相當的嚴重。如按察使司下設正五品兵備僉事,平時興學教化、修葺城池、審理訴訟,戰時則節制府縣地方兵員剿平亂事,實則給了文臣統兵之權;按察使又下設正五品監軍僉事,對提督府各鎮有監軍之權,實則是本朝以文馭武的典範。

    且不論按察使、按察副使,下設各分司正五品僉事也是位高權重,屬於京派官之列。除了這三者以及其他一些重要職官外,按察使司衙門所屬的官吏多為屬員屬吏。這些屬員屬吏,有入流的八九品小官,也有不入流的小吏,就都屬於地方撿選官的範圍。這其中有清水官,也有油水滋滋直冒的肥差遣,有時候一個小小的八九品官,權力就大得嚇人。

    顧悟塵這麼一說,如何讓別人不對林縛既羨又妒?

    雖說江東按察使司的屬員屬吏撿選由江東宣撫使司及江寧吏部共同負責,但是具體要用誰,主導權還是在按察使司那裡,唯一的前提條件就是要從宣撫使司及江寧戶部能找到此人投過去的身牘。當然了,當按察司自身對用人沒有明確的人選時,宣撫使司及江寧吏部就可以行使推薦權。

    林縛也沒有想到顧悟塵剛赴任就許下如此承諾,忙站起來長揖相謝:「多謝大人賞拔,林縛自當肝腦塗地以報大人知遇之恩……」

    「你有此才幹,我當薦你為朝廷效力,」顧悟塵滿面春風的笑著,他很高興林縛這回沒有拒絕,「你仔細想一想,不忙著今天就做決定……」他到江寧來,雖說頂著楚黨新貴的光環,要沒有合用、值得信任的人手,一樣會給別人架空。楊樸、楊釋、馬朝雖然都是值得信任的身邊人,但是他們沒有功名可晉身,只能安排做典尉等低階護衛武職,但是在按察使司衙門裡做武官是沒有前途的,掌握不了事權不說,也沒有晉陞的通道。林縛雖說只是舉子功名,晉身起步低了些,但是更方便操作,也畢竟屬於文臣班子裡人。

    ****************

    雖說有顧悟塵的允諾,林縛卻不敢大意,真就閉著眼睛挑選一個清閒差使。顧悟塵是楚黨新貴,又是堂堂正四品大員,想要做什麼,自然能隨心所yu,不用太多的顧忌;他林縛就不行,他要避免跟按察使司中下層官吏起衝突,避免成為按察使司中下層官吏群起而攻之的對象,從按察使司選擇位子就要小心謹慎。

    隨後幾天,趙虎護送林景中、顧天橋返回石樑縣談包銷顧家茶貨事宜,林縛在西城藏津橋附近找了一間鋪子買下來。鋪子後面的院子有三間正屋、四間廂房,可以住夥計、堆存茶貨。

    雖說林縛決意在東城外的金川河口建貨棧、又要買船組船隊,使集雲社成為兼顧坐行兩銷的大型商號,但是這些事情不是有銀子就能一兩天就能做成的。

    從現實角度考慮,即使順利談成包銷顧家的茶貨,在明年春後新茶上市之前,顧家手裡也只有千餘斤舊茶能運到江寧來,前期鋪再大的攤子都沒有用,還是先開間茶貨鋪子是正經。

    林景中他們離開四天就返回,林景中、顧天橋、趙虎三人風塵僕僕,林景中身子風弱,臉都瘦了一圈,趕回來茶都沒喝上一口,就拉著林縛到西城藏津橋看新買的茶貨鋪子,覺得市口、價錢都頗為滿意,跟林縛開玩笑說道:「我還當你要做甩手東家,沒想到你比我預料得要精明許多……」

    「我做不做甩手東家不要緊,你要盡快做甩手掌拒……」林縛說道,這個年代有一種惡習,那就是師傅帶徒弟,始終會留幾手,很少有人願意將行業裡的種種關竅清清楚楚的跟徒弟一下子就說透,以免師傅給徒弟搶了飯碗,再說讓徒弟多學幾年,能廉價的多使喚幾年,所以行業學徒出師的週期極長,就像林景中要是按部就班的在林記貨棧內做事,就算他是林家子弟,三十歲之前想做到普通掌櫃的可能性也很小;林縛就怕林景中在林記貨棧也學了這個惡習,壓制顧天橋及其他聘請的夥計不讓他們在集雲社裡出頭。

    「……」林景中嘿然而笑,給林縛點醒還有些尷尬,不過想想也是,林縛辦集雲社商號立志甚大,他若將心思放在小小的茶貨鋪子只會讓林縛小瞧了,說道,「我曉得哩,我也希望有人能幫我……」

    「此時才是一間茶貨鋪子,日後貨棧、船隊都辦起來,需要大量的能人熟手,」林縛按著林景中的肩膀,「還有就是金川河口貨棧的事情,也需要你幫我去跑腳。」

    「那可不是要我的麻桿腿都跑斷?」林景中咧嘴笑道,心裡絕無怨言,他在林記貨棧當了兩年賬房,自認為比他人出色,但是苦無出頭之日,這時候辛苦歸辛苦,卻絕無嫌棄。

    從江寧到東陽來回五百多里路,還要去湖堰跟顧家談包銷茶貨的事情,還要回上林跟七夫人說事情,他來回才用了四天時間,在上林裡家中就睡了半夜,臉都瘦了一圈,這其中的辛苦都是他甘願承當的,人也一頭的勁。

    林縛又跟顧天橋語重心長的說道:「天橋啊,現在還要你跟景中多學些東西,我可指望明年春後就能將這間茶貨鋪子都交給你來管……」

    顧天橋點頭說道:「謝東家了。」

    這次他跟林景中回石樑湖堰,集雲社願在林記貨棧收茶價上再提價三成,除了顧家上千斤老茶一次收走外,還為明年春後的新茶支付三百兩銀的訂金,這件事又是顧氏在背後一心想促成,至於跟林家的交涉也完全不用顧家擔心,顧家長輩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下來,甚至還派兩個人跟到江寧來當學徒。

    學徒只供吃喝,免費差遣,但是顧家要想走出限足東陽府的困境,沒有幾個堪用的族中子弟不成,所以想盡可能多派些人到江寧來學手藝長見識;這一點,林縛倒有預料,事先吩咐林景中要是顧家長罪有提起這事就爽快答應下來。

    林縛並不想將顧家限制在東陽府出不來,然後集雲社可以持續不斷的從顧家身上吸血。首先要照顧七夫人顧盈袖的心思,再一個,就算此時提價滿足了顧家的要求,時間一長也難保顧家不再滋生新的不滿。

    林縛有著千年之後的閱歷,知道一件事或者彼此的關係要維持長久,要有共同利益的基礎在才行。

    除了顧家送來兩個學徒外,趙虎這次也將他年僅十二歲的小弟趙熊帶了過來。

    林縛知道趙虎他爹娘,特別是他娘趙氏是什麼心思。莊戶人家供應子弟讀書很不容易、很費力,再說讀書博取功名也是撞大運的事情,像趙虎他弟兄三人,在義學裡讀過兩年書,就早早的給喊回家幫著種田打柴干雜活,也是莊戶人家普遍的選擇。

    二兒子趙豹已經十五歲了,給趙氏拉過去在七夫人跟前跑腳,這次趙氏就讓趙虎將小兒子帶到江寧來,比起起早貪黑給幾畝薄田綁住,到城裡學門手藝才是正經,能當上掌櫃或者師傅,對莊戶人家子弟來說,就是天大的出息。

    看著趙虎拉著他小弟趙熊在那裡吩咐事情,到江寧才半個月的趙虎吩咐起話,儼然他已經是老江寧客了,林縛啞然失笑,將趙虎、趙熊喊到身邊來:「你爹娘怎麼給你們三個兄弟起名字的,虎豹熊,整一個動物園?」

    「動物園是什麼?」趙虎聽著新名詞,疑惑的問道。

    「皇家狩獵之地長林苑飼養虎獸供王室子弟精習騎射,不是叫動物園更合適些?」林縛胡扯道,將年紀尚小卻長得虎背熊腰、只比自己矮一頭的趙熊拉到身邊,「我給你新取個名,『趙熊』中間加一個『夢』字……你年紀還小,暫時不要學什麼手藝,城裡有書塾,你再去讀兩年書,還怕你一個小傢伙能將我吃窮了?」

    「趙夢熊,這名字好,文王夢熊,立志甚遠,」林景中走過來笑著說道,「還有一樁喜事,趙虎不好意思說,我來告訴你。」

    「什麼喜事?」林縛問道。

    「你還記得下林裡郭老頭家的閨女紅英?」林景中說道,「本來郭老頭家反悔不談了,前些天又找人托七夫人說項,這親事還想接著談,就等著趙家這邊給回音呢。趙嬸氣憤郭老頭先前反悔,拖著不理。這次我跟趙虎回上林裡就住了半宿,郭老頭找個人來直接試探趙虎的意思。我們在上林裡停留時間短,又要忙著跟七夫人說事情,又要匆匆忙忙往回趕,我本來要讓趙虎再在上林裡留兩天,他不願意,說這邊缺人手……說實話,趙虎什麼心思,我也沒有搞清楚。」

    林縛哈哈大笑,說道:「誰不指望閨女能嫁個好人家?郭老頭那心思,雖說可憎,也能理解,」捏拳捶了趙虎一記,「你要對人家還有心思,就早早給個回信,過年把人接到江寧也行,拖下去你就不怕節外生枝讓人家誤以為你沒有談的心思將閨女許給別人家?」

    趙虎本來臉黑,這時臉臊得紫紅,囁嚅著說:「等……等有人回東陽,捎個信回去就是。」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6:08 PM

第十九章 茶貨行銷

    顧天橋終是跟林縛他們要生疏許多,看著他們親熱,站在一旁心裡十分羨慕,他們本來在路上都商量好讓趙虎他弟弟在茶貨鋪子當個小學徒打下手,沒有想到林縛還要供趙熊在城裡讀書,心想趙虎也不過是名扈從,林縛倒是能真心待他們,自己要是能誠心做事,想來以後也不會差。再說剛才林縛當面就要林景中不要有保留的讓他盡快上手主事這間茶貨鋪子,他就頗為感動。

    林縛看著顧天橋站在那裡若有所思,開口喚他:「天橋,你是有家室的,現在忙碌得很,年後就將嫂子跟小公子接進城來呢,你放心,我支給你的月銀,節儉些,在江寧城裡養家餬口總不成問題……」

    「天橋代雲娘、小虎謝東家了。」顧天橋說道。

    「不要這麼生分,你還是喊我林縛好了。」林縛希望顧天橋將妻兒都接到江寧來,籠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想他在江寧安家落戶後,用在石樑顧家的心思自然就會減淡。

    顧家還有千餘斤老茶,顧家特意留下來的,茶質都相當不錯,過兩天會讓吳齊他們用馬車運來,林景中他們回來趕得急,隨身只運用百斤茶貨應急,茶貨鋪子要開張,鋪子裡沒有茶可不行。

    將顧家兩個學徒還有趙虎兄弟都遣去收拾鋪子,林縛將林景中、顧天橋等人喊到屋裡商量經營的事情:「景中還跟我們回簸箕巷去住,鋪子就麻煩天橋領人守著,江寧城裡經營茶貨鋪子都是坐商,守著鋪子等客戶上門來買茶……這個經營方式要改一改。」

    「怎麼改?」林景中問道。他在林記當賬房兩年,所知道的商號運營都是「貨棧運銷、店舖坐銷」,另外還有小攤小販(行腳商人)走街穿巷的行銷。他也知道有些商號會在廟會年節時找些鑼鼓隊、舞獅隊滿城的鼓打舞鬧,宣傳商號的名聲,對茶貨鋪子來說終歸還是要守著鋪子等客人上門來,不知道還有其他方式可行。

    「這些天,我得空都去城中各處茶肆坐坐,」林縛心想受時代的限制,要將千年之後的經驗都搬到此時來,是絕然不行,但是有些經驗完全可以借鑒,「這江寧城裡有名的茶樓就有四十餘家,他們本身就兼營茶貨;那些個無名的、散落在大街小巷的茶肆不下上千家,這些茶肆對茶質不挑剔,每家每年用茶計二百斤,就需二十萬斤茶。我也找茶馬使衙門打聽過來,運抵折去分銷的,江寧城十五萬戶人家每年用茶約四十萬斤,也就是說茶肆用茶差不多要佔全城用茶的半數……」

    聽林縛這麼分析,林景中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明悟,他以前在林記貨棧做賬房時,自以為看事情想問題很深刻,這些天也一直為經營茶貨鋪子的事情絞盡腦汁,卻遠遠沒有想到要站在這個高度去看茶貨經營的問題。

    林縛的意思很明顯,守鋪坐銷的模式要改,但是茶貨鋪子不可能僱傭大量人手走街穿巷的向城中每戶人家行銷茶貨,有重點的向城中茶肆、茶樓行銷茶貨卻是可行。其他茶貨鋪子都是守鋪坐銷,這邊行銷送貨上門,自然要占很大的優勢。林景中心裡盤算著,各家茶樓、茶肆除了新茶上市時會集中備貨外,通常都是兩三月備了一次貨,也就意味著僱用一個夥計同時給五十家茶樓行銷茶貨完全沒有問題,覆蓋全江寧城也只需要二三十個夥計。

    林景中越想越興奮,說道:「如此看來,我們要多請些人手才行……」

    「這個不忙,先照這個思路慢慢去做……」林縛說道,有些事情想起來容易,做起來未必容易,其他茶商、茶貨鋪子眼看著銷量大減,不可能坐以待斃,一旦發現這邊改變了坐銷模式,他們要麼跟著轉變,要麼就聯合起來抵制這邊。就算一切都順利,他們從哪裡拿更多的茶貨去行銷?在明年新茶上市前,他們手裡只有顧家上千斤老茶,從其他茶商那裡高價囤貨,利潤就會低許多,而真正的茶源地茶園、茶山、茶田等都給各地官定茶商鄉豪們壟斷著,集雲社想要直接從茶源地買茶,除非推翻本朝的茶馬鹽鐵專賣體制。

    這個時代茶消費也是習慣罐裝飲料的千年之後難以想像的,差不多達到「君子小人無不嗜、富貴貧賤無不用」的地步,朝廷每年茶稅收入高達二百萬兩銀,佔全國每年稅賦近兩成,茶貿易絕對是跟鹽鐵貿易並存的大宗物資貿易。

    林景中想的沒有林縛那麼遠、那麼深,反而心思能用在細處。他也沒有貪心想要將全城千餘家的茶樓、茶肆所需茶貨都壟斷了,那是不可能的;就算能行,也會將全城同行都得罪乾淨。在江寧沒有站穩腳跟之前,指不定茶貨鋪子夜裡給哪家同行一把火燒了都有可能。但是他想著有這麼個思路,從藏津橋周邊做起,有顧家上千斤老茶打底,再從其他茶店調兩三千茶來,兩三個月就能將銷路打通,就不愁明年春後從顧家收購數萬斤新茶後會積壓在手裡——林景中這些天來一直擔心來年顧家四萬斤新茶銷路問題,眼見年節就要到了,再有四個月,第一批新茶就要上市了。

    顧天橋這才肯定林縛是真誠待他,換作其他茶行,斷不可能讓他知悉這些細節,他經驗尚淺,一時插不上話,就在旁邊認真聽著。

    林縛又要林景中、顧天誠注意那些精選出來的好茶寧可多耗些銀錢也要用精美包裝,這邊商議著事情,外面有喧嘩聲傳來。林縛走到中庭,看見鋪子外面有七八個拄杖端缽的乞丐圍在門前驅之不走,那兩個顧家學徒沒有應付這些事情的經驗,一人頂在鋪子門口不讓乞丐進來,一人走到裡間來匯報。

    林縛袖手不管,林景中拉著顧天橋出去應付,交涉了片刻,那七八個乞丐便散去,林景中走回來說道:「各地皆是如此,不想乞丐滋擾,就要出一筆丐捐。剛談妥價格,每月五十個銅子。出了丐捐,他們等會兒會在大門貼上葫蘆紙當罩門,以後就不用擔心群丐滋擾了……唉,這時還沒有正經開業,過兩天地痞青皮也會上門來討錢。」

    城中乞丐一點都不怕給官府抓進牢裡吃公家飯,所以乞丐比青皮地痞要難纏,便是慶豐行這樣的大商號也逃不過丐捐。每月五十錢的丐捐還算合理,圖個清淨,不然整天七八個乞丐圍在鋪子前,生意都不要想做。

    至於青皮地痞,林縛想了一下,對林景中說道:「我今天約了江寧府左司寇參軍張玉伯,你隨我過去。這江寧城中,龍藏浦北岸的緝盜治安為左司寇所轄,今日你與張玉伯見過,日後再跟左司寇下面的那些胥吏打交道會方便些……」

    趙虎領著他幼弟先回簸箕巷去,林縛帶著林景中、周普前往藩樓。

    ***********************

    約見張玉伯,倒不是擔心以後集雲社會給地方惡勢力侵擾,而是想從張玉伯那裡知道些江東按察使司的內情。

    雖說江寧兵馬司左司寇歸江寧府所轄,但張玉伯作為統領江寧地方治安部隊的文官之一,同時又需聽候按察使司兵備簽事的調遣,算是半腳踏在按察使司衙門裡。再說張玉伯從京城初到江寧時,擔任的是江東按察使司正八品知事,後才升任江寧兵馬司正七品左司寇參軍,所以他對江東按察使司內部的細情知道很多。

    雖然說,張玉伯更希望能放一任知縣,但是對按察使司卻從不敢馬虎。顧悟塵作為楚黨新貴,又是東陽人,同為東陽人的張玉伯跟秣陵知縣陳/元亮心思一樣,希望能通過顧悟塵打上楚黨標籤。

    在東陽會館參加楊樸的洗塵宴時,張玉伯就聽楊樸說起林縛拒絕顧悟塵邀其入幕的邀請,知道他是受顧悟塵器重的人。

    林縛邀請在藩樓相聚,張玉伯自然要從眾多宴請中擠出時間來。

    雖說蘇湄成名於藩樓,迄今她的花牌仍然只放在藩樓一處,林縛到江寧這些天,今晚才是首先到藩樓來。不為別的,只因藩樓宴請別人一席,加上點花牌的錢,沒有十兩銀子下不來,要不是這次專為宴請張玉伯這位在江寧算是東陽鄉黨中數一數二的人物,林縛可不敢這麼奢侈;另外還邀了林夢得作陪。

    江寧為本朝留京,帝國南都,高官顯爵如雲,一個正七品的芝麻官實在算不了什麼了,不過兵馬司左司寇相當千年之後的公安局長,在江寧城中算是實權派。林縛與林夢得先在藩樓前先碰頭,進藩樓約定坐席時也沒有怎麼給藩樓裡的夥計搭理。他們在樓前等得張玉伯過來,藩樓裡就竄出兩個穿錦衣的夥計熱情的將他們幾人領進廳院裡。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6 06:15 PM

第二十章 大牢司獄

    這「四層相高、五樓相向」的藩樓遠遠看過去就氣勢非凡。

    此時正值臘月初旬,月牙如銀色芽鉤,這藩樓,屋簷上每個瓦櫳中都點了一盞燈,燭火輝耀,遠遠望來,宛如金色飛龍在邈邈夜空中騰翔。

    走進藩樓,從正門進去,有條長長的主廊,約有百步,兩旁是三層高的廂樓,主廊簷下,儘是花枝招展的歌妓舞姬,差不多有好幾百個,都在等候酒客點其花牌。圍繞南北天井,都有飲酒的小閣子,每處過道、每處閣子,都掛著晶瑩剔透的珠簾繡額,滿目琳琅。

    「便是燕京,也沒有此等繁華的去處,」張玉伯崇觀2年在燕京生活了三年,才放到地方上任官,每想起燕京多少有些嚮往,嘴裡卻笑道,「久居江寧,樂不思蜀,聽得蘇湄小唱,雲裡霧裡忘卻是他鄉了……」他卻是忘了,江東郡才是他的家鄉,京師才是他鄉。

    「說起蘇湄小唱,林縛倒是略有體會的……」林夢得在旁邊笑道,雖然他被迫答應要暗中助林縛在江寧自立門戶,不過他始終是林縛的族中長輩,說林縛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話卻是隨意。

    「林舉人認得蘇湄小姐?」張玉伯問道。

    小唱是大越朝流行的一種清樂模式,倒可以視作大越朝的流行樂,蘇湄藝驚江寧,猶擅小唱,重起輕殺,淺酙低唱,充滿無限的柔情蜜/意,最能卸人心防。不過此時林縛只能作苦笑狀,曉得他認識蘇湄的人也只知道他在江寧參加鄉試時對蘇湄糾纏不休的糗事,實在不能算一件光彩事,「江寧鄉試時,倒是遠遠見過兩面,」林縛吱吱唔唔的應付張玉伯想揭過這個不提。

    林夢得卻不想這麼輕易的放過他,拉過藩樓裡的錦衣小廝,問道:「蘇湄小姐的花牌今晚有沒有給人點走?」

    「還在的,」那錦衣小廝說道,「我這便去幫四位爺問問蘇湄小姐得不得閒。」

    「去問吧……就說是左司寇張大人、集雲社東主林縛以及林記聚富堂貨棧林夢得恭候蘇湄小姐大駕。」林夢得知道就算蘇湄閒著,要她出來唱曲也要看她心情的,這江寧城中也沒有幾個人有面子鐵定能將蘇湄請出來唱曲助酒興,拍著錦衣小廝的肩膀讓他快去,又朝林縛笑道,「你莫要擔心,二十兩銀子的聽曲錢,我來替你掏。」

    林景中只笑著跟林縛、林夢得還有張玉伯進入雅室而坐,他也想見一見名滿江寧的蘇湄到底什麼模樣;周普身為扈從自然要寡言少語,他心裡想著林夢得跟張玉伯的面子只是不夠,林縛在這裡,蘇湄怎麼也會來的。

    林夢得跟張玉伯對請來蘇湄不抱多大期待,蘇湄將花牌放在藩樓不假,她人多半還在柏園,就算她有興趣掙這二十兩銀子的聽曲錢,今夜到藩樓買醉比他們身份地位更高的大有人在,蘇湄未必看得上這邊。他們幾人坐進小閣子,讓小廝將酒菜端來,笑說著等蘇湄一盞茶工夫,沒有回信就另點花牌陪酒助興。

    林縛請張玉伯來,是想打聽按察使司衙門的內情。張玉伯之前在東陽會館時就聽楊樸說過顧悟塵有意邀林縛入幕卻絕林縛婉拒,近來又說顧悟塵上任後在按察使司衙門內也多次在公開場合提及過林縛,大概是要為林縛入仕造勢,心裡想堂堂朝廷四品大員竟然為一個小小舉子入仕如此盡心,真是讓人羨煞,林縛要打聽按察使司的內情,他自然將所能宣之他人之耳的內情都一一說了出來。

    「我初入江寧時,坐船走金川河從武廟水關進城,在金川河口外看到按察使司大牢建在河口上的江島上,然而我從塘抄驛報裡從沒有看到有提起過江東有這處大牢的?」

    「北地凶險,流刑犯十流九亡,江寧刑部以刑罰過重請改流刑為坐監,由於江寧刑部無權設獄,便由江東按察使司在江島建牢城來關押流刑犯。此議初行不過兩年就給燕京否決了,江島大牽那裡就只作為普通的按察使司大牢來使用,按察使司在城中本來也有大牢,金川河外的大牢便只關押判過徒刑的囚徒……所以金川河外的大牢實在是個冷清得很可以的衙門,再說又是在城外江中,朝天蕩又時不時的鬧江匪。」張玉伯提起江島大牢都忍不住嘖嘖咂嘴而搖頭。

    林縛微微一笑,知道張玉伯為什麼說江島大牢是個冷清的衙門。

    本朝囚犯給判了徒刑可以拿錢贖罪,四千錢可贖徒刑一年,本朝刑律,徒刑最高五年,超過五年一律流放,也就是說二十千錢就可以免除掉所有徒刑。

    江島大牢只關押給判過徒刑的囚犯,試想一下,有錢的早拿錢洗罪,只有沒錢的窮苦人老老實實的關進大牢去坐監服苦役,獄吏獄卒從他們身上自然也撈不到什麼油水,甚至還要貼飯錢給這些窮囚。

    城裡大牢卻不同,城裡大牢主要關押待審的嫌疑犯,甚至案子的見證人也要給羈押在城裡大牢等候堂審,嫌疑犯想要日子過得舒坦一些,唯有向獄吏行賄。不要說待審疑囚了,那些個證人給獄吏勒索得傾家蕩產的也大有人在。

    「不過也難說得很,當初提議建牢城的是江寧刑部郎中楊燁,如今楊大人已經調入燕京出任刑部郎中,說不定隔段日子又會重調牢城之議,要是將江東郡的流刑犯都關押到城外江島大牢中……」說到這裡,張玉伯嘿然一笑,拍著林縛的肩膀說道,「顧大人對你這麼賞識,你就沒有必要去搏這個險,即使不能撈到城中大獄的位子,按察使司衙門的肥缺也有的是!」

    林縛也相視一笑,有著此處無聲勝有聲的意味,他心裡卻是不屑,不過也無可奈何,張玉伯仍進士出身,是為清流,這些所謂的「清流」也早給「做官只為求財」的念頭浸透到骨子裡去了。

    依本朝慣例,初次入仕從八品以上官職需進士出身及勳爵、門蔭入國子學考績獲優等者。顧悟塵承諾按察使司屬吏職位任林縛選擇,事實上也只能選擇九品及未入流的官職。

    林夢得坐在旁邊聽了半天,慢慢聽出些頭緒來,心想林縛傍顧家真是好前程,江寧城裡等著候補做官的舉人秀才以及國子監的監生不知道有多少,等到鬍子發白都沒有指望,偏偏林縛到江寧來剛投了身牘就有了戲,聽他跟張玉伯交談的口氣,似乎按察使司衙門內的官職還有他挑選的餘地?

    這年頭,民畏官、更畏酷吏,這獄吏又是諸吏中聲名最惡的。常言「雙手抱的肥肚子入獄瘦成猴」,這獄吏聲名惡不惡是一回事,卻是極有油水的一個差遣,林夢得心裡想:林縛難道要去做司獄?以後當真得罪他不得。

    林縛正是看中城外江島大牢的司獄一職,按察使司司獄是從九品的小吏,他以舉子功名入仕正是合適。

    大牢司獄本來是武職,仁宗皇帝時為恤獄慎刑,改選儒臣治府郡之獄,近百年來已經形成慣例,司獄一職只用文臣。仁宗皇帝卻是不知,儒生文臣以酷刑勒索囚犯比武職更陰狠數倍,而且花招百出。

    林縛看中此位,倒沒有想要從囚犯及囚犯家屬身上勒索巨額銀錢,他要在金川河口建貨棧,最大的困難就是河口的朝天蕩上江匪湖匪出入頻頻,他看中是江島大牢正對著金川河口,一旦獲任江島大牢司獄,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利用守備大牢的武力對河口進行警備,以護金川河口貨棧的安全——他就圖個公私兩便。

    林縛之前擔心有人來跟他爭這個位子,聽張玉伯分析,江島大牢實在是個沒有多少油水可撈、責任極重又充滿風險的差使,他便放下心,想著明天去求顧悟塵許他去江島大牢當司獄官。

    這些吃著酒說著飯,一盞茶的時間已經過去,張玉伯探頭看著簾子外,抱怨道:「蘇湄姑娘即使不來,也應給個回信……」

    林縛知道張玉伯的意思,跟林景中說:「喊個使喚人進來,讓他們將花牌盤子端上來,或者讓他們直接找幾個張大人熟悉的姑娘過來讓張大人挑選……」

    林景中剛要起身,就聽見蘇湄在門口說道:「這是要趕我出去不成?」

    張玉伯、林夢得聽見蘇湄清亮且媚的聲音,忙站起來到門口相迎:「誰會趕走蘇大家?」

    林縛這才見識到蘇湄在江寧的風光,張玉伯是江寧府兵馬司左司寇參軍、林夢得也算是江寧城中的大富商,蘇湄便是能讓張玉伯、林夢得站起來相迎的人。林縛嘴角含笑,也站起來走到張玉伯、林夢得的身後,說道:「蘇大家能賞臉過來,林縛求之不得……」就看著蘇湄羅衣飄颻而來,佩翠交擊,攘袖露出皓腕,十指纖纖,顧盼間光彩鑒人,眸光清流純美如嬰童,這還是林縛寄魂之後初次看到蘇湄盛裝打扮,看著她臉上盈盈笑意,目接之下,竟有幾分心旌搖蕩。

    蘇湄不理張玉伯、林夢得,只朝林縛啟唇輕言:「林舉人這麼看蘇湄,是不認得蘇湄了?」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0-9-17 01:15 PM

第二十一章 跋扈的風情(一)

    林縛站在張玉伯、林夢得身後,笑望著盛裝環珮的蘇湄走進雅室來,蘇湄不理會張玉伯、林夢得,逕朝林縛輕啟朱唇說道:「林舉人這麼看蘇湄,是不認得蘇湄了?白沙縣一別後,林舉人一切安好?」嫣紅嘴唇輕抿笑意,眉眼間風情無雙,真就像白沙縣別後再未相見,此地故人相見分外親熱。清麗如小妖的小蠻也輕掩笑意的走進來,朝林縛斂身施禮,輕言道:「林公子記得小蠻未曾?」

    「蘇大家、小蠻姑娘開林某玩笑呢。」林縛笑著請她們入座,看見四娘子馮佩佩跟另一個僕婦站在閣子外守候。

    蘇湄這才跟張玉伯、林夢得斂身施禮:「蘇湄見過張大人、林老爺,今日蘇湄身子微恙,洗妝多花了些時間,勞張大人、林老爺久候了,……」

    林夢得看著蘇湄、小蠻主僕對林縛滿面春風、眉眼間暗藏情意,雖說這情意也當不得真,心裡卻實在詫異,心裡想:不是都說林縛對蘇湄死纏爛打很遭厭惡嗎?聽她的口氣,今日全是因為林縛在此才會過來。這時也無暇多想,他進藩樓時提及蘇湄,本是想跟林縛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就沒有奢想過蘇湄會來,此時與張玉伯多少有些受惹若驚,只覺蘇湄坐在身側如沐春風,自然不會大煞風景提出要聽蘇湄唱曲。

    「九月時,蘇湄與林公子同在白沙縣,時逢洞庭湖匪越境,蘇湄與林公子都身遭其難。那次罹難者甚眾,蘇湄饒幸得脫,後知林公子也大難不死,便想再與林公子相見,沒想到一拖到今日……」蘇湄朱唇輕啟,道出今夜身染微恙還盛裝赴會的緣由,這話當然是說給張玉伯、林夢得聽的,她要以林縛的名義替小蠻贖身、讓林縛將小蠻留在身邊照顧,又不能讓外界覺得此事太突兀,需要刻意的聲張鋪勢。

    張玉伯身為左司寇參軍,九月「洞庭湖匪越境侵白沙縣」一案的卷宗他有看過,雖說案件有些疑點,但是只看卷宗哪有當事人口述來得驚心動魄,讓張玉伯、林夢得聽了恨不得當日是他們跟蘇湄一同遇匪今天也能得美人青睞。

    這時候守在門外的僕婦走了進來,湊到蘇湄耳畔輕聲說了幾句話,蘇湄微蹙著眉頭跟僕婦說道:「你跟他們說,蘇湄今夜有客人要陪,不敢勞他們久候……」

    「少東家也是一番誠意,再說小侯爺與王少君、顧少君的面子也輕易駁不得……」那僕婦聲音稍大些勸蘇湄,「哪怕去應酬一下也好?」又歉然的跟張玉伯說道,「真對不住張大人。」

    僕婦口中的少東家自然是藩樓之主藩鼎的獨子藩知美,是江寧城中有名的公子哥。林縛早就聽說過這人,卻沒有機會見到。蘇湄的身契便在藩樓,藩知美自然要算是蘇湄的少東家,只不過蘇湄在江寧藝名彰顯,又與江寧名流交結甚廣,藩家也不敢過分約束她,平時也能做到以禮相待。

    至於少侯爺,江寧城裡只有一個世襲侯爵永昌侯,小侯爺自然是指永昌侯之子。林縛心想這僕婦口中的顧少君若是指顧悟塵之子顧嗣元的話,這個小侯爺多半就是前些日子在朝天驛見到永昌侯次子元錦生,至於王少君是誰,就完全沒有頭緒了,江寧城中王姓的高官顯爵倒是不少。

    不管是藩樓少東家還是永昌侯小侯爺,都不是張玉伯想得罪的,他笑著說:「無妨、無妨,蘇大家直管自己方便就是……」

    林縛見蘇湄眉間蹙著猶豫,心生憐惜,目光瞥過這看似平常的僕婦一眼,手按著桌角對蘇湄說道:「不高興去應酬,就不要去應酬。」

    聽了林縛這話,蘇湄蹙著眉頭舒展開來,跟僕婦說道:「你去少東家回話,就說蘇湄今天身體不舒服,又難得遇見故人,不想過去驚擾他們了……」

    那僕婦滿臉不悅的瞪了林縛一眼,怏怏不快的走出去。她雖然是在蘇湄身邊聽候使喚,卻是藩家派去的下人。蘇湄本是藩樓的活招牌加聚寶盆,在白沙縣險些不能身還,再回到江寧,藩家就限制蘇湄再出城獻藝會友,柏園的僕婦護衛,也都是藩家加派出的。這些天來,林縛總是走屋脊到柏園跟蘇湄密會,不敢光明正大的到柏園私訪,就是怕藩家眼線看他多了會起疑心。

    林縛的態度倒是讓張玉伯、林夢得吃了一驚,更沒有想到蘇湄真會聽林縛的話留下來不理會藩學美與永昌小侯爺。林夢得倒是怕林縛給蘇湄美色迷惑亂開罪人,跟林縛說道:「說起來,藩家少主跟永昌小侯爺還有些淵源——這藩家祖上本是永昌侯府的世僕,藩鼎這一代已經脫了賤籍,甚至還娶了上一代永昌侯的九夫人之女為妻,但是僅憑著這些關係,很難說藩家能掙下並守住藩樓這麼大的產業……」

    林夢得暗示藩樓背後的主人實際上就是永昌侯府,林縛聽了微微一笑,看了蘇湄一眼,心裡想:她當初要是跟傅青河、秦承祖他們去長山島也許會簡單得多,既然都回到江寧城了,就無需再去考慮這些「假如、要是」了,難不成還怕開罪幾個紈褲公子哥不成?

    張玉伯也不想蘇湄離席,笑著說:「喝酒喝酒,蘇大家說白沙縣遇劫正驚心動魄,可不要一下子就斷了……」

    「嘖…嘖嘖……我倒要看看誰將蘇湄小姐強留這裡……」

    林縛抬頭看去,顧嗣元、元錦生與兩個錦衣青年撞進雅室來,為首的那個錦衣青年輕蔑的乜視著林縛,說道:「原來是你這個不開眼的小畜生又來糾纏蘇湄小姐……」他又換了一副惡臉,對門外的小廝訓斥道,「誰他娘眼瞎了,放這個雜種進來?將他給我丟出去。」又朝張玉伯拱拱手,說道,「張大人,知美在這裡對不住了,此人是藩樓不歡迎之人,張大人今天的宴席算是知美做東了……」

    藩知美當眾趕他桌上人,張玉伯心裡當然不悅,陰沉著臉不吭聲,壓制著心裡的怒氣不跟藩知美起衝突,除了元錦生、顧嗣元之外,他認得另一名錦衣青年就是他頂頭上司江寧府尹王學善之子王超。

    林縛坐在那裡,抬頭看著顧嗣元以及藏在眾人身後的那個僕婦,不知道他們哪個人在嚼舌頭,他慢悠悠的站起來,問道:「藩少東家,恕我耳背,你剛才稱呼我什麼?」

    「不開眼的小畜生、雜種,你還想聽幾遍?」藩知美他自己也垂涎蘇湄美色許久,只是限於他老子的嚴訓以及蘇湄本人在江寧的人望不敢伸手,但對林縛這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人不用旁人挑撥就十分的憎恨,又打眼裡瞧他不起,哪裡會留什麼口德,「你是自己走出去,還是要我將你趕出去?」

    「不勞藩少東家動手……」林縛拱拱手,從桌子檔下拿起佩刀繫在腰間,慢條理絲的整理長衫。

    張玉伯心裡歎惜,只覺心裡對林縛不住,讓他在這裡受辱。

    林夢得也是無言,打算起來也不再停留,林景中心裡替林縛難受得很。

    元錦生、顧嗣元以及王超都袖手站在一起,冷眼看著;那藏在眾人身後的僕婦嘴角冷笑著,心裡卻是十分的快意。

    小蠻心裡氣憤,玉手撐在桌上,隨時都要發作,她看不得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受別人半點侮辱,蘇湄卻按著她的手,不讓她隨便說話。

    「好了,」林縛整理過長衫,雙手放下,兩輕步走到雅室門口,還笑著朝藩知美說,「藩少東家……」藩知美還想十分豪氣、暢快的吐一個「滾」字送人,卻不料林縛翻手朝他咽喉鎖來,他驚惶之餘下意識想躲,頭只硬生生的閃開兩寸,只覺咽喉一緊,再也掙脫不開,氣都喘不出來。

    林縛單手鎖住藩知美的咽喉,一腳踹實他的腳窩,又一手揪住他的髮冠,將他的人撥轉過去朝門口跪下。旁人驟見林縛出手,元錦生、顧嗣元以及王超下意識躲出雅室,兩名本要來將林縛趕出來的小廝要衝進來救他們的少東家,卻給周普兩腳踹了大跟頭滾出老遠。

    林縛不管藩知美的哀嚎,拖著他出了雅室,一手鎖住他的咽喉,讓他在藩樓主廊的走簷前跪下,厲聲呵斥:「我仍堂堂功名舉子、世勳子弟,你一個賤僕之子,敢拿污言垢語辱我,你知道你所犯何罪?」

    旁人都不知道林縛竟如此豪烈,便是張玉伯、林夢得也嚇了不輕,忙跟著到主廊來。那些個在雅室裡飲酒取樂的達官貴人們都聞聲而出,遠遠圍觀此處,見一個青年將藩樓少主鎖喉拿住厲聲喝斥,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林縛如此喝斥,藩知美給鎖住咽喉,呼吸都困難,哪裡能回話?

    元錦生、顧嗣元以及王超等人都一時語塞,心想林縛說藩知美是賤僕之子有些不當,但是藩知美只是上等戶平身身份,言語上確實不該對有功名以及世勳子弟不敬。當然,這些都是屁話,要是藩知美身邊有十五六個壯漢保護,便是十倍的辱罵林縛,林縛告到官府也不會給受理。此時關鍵是藩知美咽喉給林縛鎖死,林縛那個惡僕手裡腰刀拔出一半,寒光閃爍,誰要上前去拉勸就得小心血濺當場。

    林縛冷眼看過周圍眾人,又轉頭來跟林夢得說道:「三叔,此賤僕子剛侮辱我林族,林縛受不了此辱,殺他的心思都有……」

    林夢得心裡嚇一跳,林縛這句話就是要將林家給綁架上了,他總不能說林族給人家罵兩句無傷大雅,只能勸說:「莫要傷了和氣……」陡然又想起林縛騾馬市拔刀迫使二公子下跪一事,心裡暗恨:這個畜生又玩這招,真是不怕凶險!卻也沒有辦法,林縛硬是將他綁到一起,他也不能洗脫乾淨,想明白就只能換種語氣,「藩少東家能認錯就行,千萬不要傷了他性命,我林家也是講事理的……」

    見林夢得如此識機,林縛轉臉看向張玉伯:「張大人,此賤僕之子言語辱我,我今天割了他的舌頭,我當何罪?」

    張玉伯臉陰晴不定,他顧忌永昌侯府以及王學善的公子以及顧悟塵的公子,卻不怕得罪藩知美,剛才也是給藩知美憋了一口惡氣,沒想到林縛當真敢在藩樓裡對藩樓少主出手,他便冷冷的回答林縛道:「藩知美對上不尊、言出不敬,你當扭送衙司懲治,私刑致傷殘,罰十千錢!藩知美若能知錯認錯,你仍當眾暴刑,剝去功名不論,坐監三年,可出十二千錢贖罪!我勸你動私刑之前,考慮一下後果。」

    「藩少東家哪裡會認錯?」林縛笑了起來,吩咐後面給嚇蒙了的林景中,「景中,你數十千錢出來,等會兒給兵馬司送去!」左手仍鎖住藩知美的咽喉,右手便要去解刀。

    藩知美喉嚨給林縛鎖死,想認錯都不能,臉色憋得紫紅,彷彿差一口氣就會死掉。這時候,藩樓的護院武士都圍了過來,隨後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傳來:「都給我滾開……老夫代這孽子給你認錯成不成?」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0-9-17 01:21 PM

第二十二章 跋扈的風情(二)

    林縛左手鎖住藩知美咽喉、右手去解刀;旁人看他的神色,絕對相信他下一刀拔出來就會將藩知美的舌頭割掉,都駭然失色,都紛紛躲讓,避免給血濺到身上。

    藩樓護院武士圍了過來要去搶救少主,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都給我滾開……」眾人回頭看見一個霜發老者從北天井穿廊走來,他將兩個要上去搶救人的武士推到一邊去,逕直走到林縛跟前,說道,「老夫代這孽子給你認錯成不成?請這位公子莫要跟藩家這孽子一般計較。」

    林縛見藩樓主人藩鼎從後院走出來,哂然一笑,說道:「藩樓主如此說,林某人便不跟他一般計較……」便當事情沒發生過似的鬆開手,將藩知美放開。

    藩知美喉結給林縛掐住快斷,捂著喉嚨跪在地上咳嗽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臉上的紫色漸消,他脖子上卻赫然留著幾個紫紅的手指,旁人看了暗暗心驚,見林縛臉上淡定得很,心裡都想這傢伙真是不怕掐死人啊,到底是什麼來頭,在藩樓竟然敢對藩樓少主行兇,這藩樓少主為何要去辱罵這人?

    事情發生的時間很短,蘇湄這才與小蠻從雅室裡走出來,朝藩鼎斂身施禮:「驚憂藩老了,少東家邀我去給小侯爺、顧少君、王少君請安,蘇湄今夜身子有些乏了,坐在林公子這間便不想動彈,沒想到竟惹惱了少東家……」她這麼說過,就拉著小蠻站到一邊,知道林縛有能力控制局面,她暫時還不能當眾表現得跟林縛過於親近。

    藩鼎眼神掃過兒子藩知美,蘇湄這麼說,藩知美也不能說什麼,只是他此時心頭有一股子邪火要朝林縛發洩,從身邊武士手裡搶過刀來,沒等他撥出刀,藩鼎一巴掌就抽了過去。

    「啪」,藩知美捂著火辣辣的臉,給他老子凶厲的眼神盯著,腦子裡的邪火才退掉,只是受到的羞辱難消,憤然轉身而站,也不離開。

    「這位公子敢問如何稱呼?」藩鼎見兒子稍能理智些,才又轉過臉盯著林縛,不管他兒子今夜犯了多大過錯,剛才給眼前這青年鎖喉以割舌威脅,自己見情勢危急被迫代子認錯,藩樓的面子已經是給落得一塌糊塗,說實話,藩鼎哪怕是老成精,心裡也有怒氣。但是有怒氣也沒有辦法撒,藩樓為江寧七十二正店之首,也就意味著後面有七十一家酒樓正店等著看藩樓的好戲。不管暗地裡男盜女娼,酒樓生意明面上一定要和氣生財,今夜在藩樓夜宴、此時又在方廊圍觀的這些人有幾個不是江寧達官顯貴?左司寇參軍又與眼前青年同行而來,藩鼎這些年來有幾分看人的眼力,這青年身邊的隨扈殺氣騰騰,刀雖才拔出兩寸,要是藩知美這刀敢撥出來,這隨扈必會搶先一刀殺來,而這青年看他握手的手也是會用刀的人,難怪自己還能命令眾武士當著眾人及左司寇參軍的面將這青年跟他的隨扈亂刀砍死不成?要是局面失控亂成一團,害幾個顯貴在藩樓丟了性命,藩家有多少顆腦袋也不夠砍。

    「不敢當,集雲社林縛,」林縛鬆開握刀的手,朝林夢得、張玉伯一指,「林某與族叔林公諱夢得及張玉伯張大人夜宴藩樓,莫名受藩樓少主辱罵,一時氣憤難抑,驚擾之處還請藩樓主多多寬囿。」

    林夢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好跟這件事洗脫干係,他只能尷尬朝藩鼎抱拳歉道:「夢得今晚打擾藩老了。」張玉伯心裡怨氣還沒有消,只朝藩鼎拱拱手。

    「東陽林家?」藩鼎倒是認識林夢得,只知道林家在江寧有一家規模不算小的貨棧,就由這林夢得主持,卻沒有聽說過集雲社,不過林縛這名字讓他聽起來熟悉,他眉頭微蹙,俄爾眼睛一睜,看著林縛,「你便是在朝天驛與慶豐行誓不兩立的舉子林縛?」

    「錯矣,林某只跟杜榮那匹夫有怨,與慶豐行卻無仇。」林縛糾正藩鼎的說法。

    旁人都想杜榮跟慶豐行商號有什麼區別?心裡都想這青年到底是什麼來頭,集雲社又是什麼商號或者鏢行,竟然敢跟慶豐行誓不兩立?有人聽說過前些天在朝天驛發生的事情,便將道聽途說來的事情說過旁人聽。有些酒客也不拿藩家當回事,議論的聲音也不小:「這林縛就是東陽林家的子弟,集雲社倒是沒有聽說過,他當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聽說跟杜榮在白沙縣鬧過不愉快,兩邊就相互看不順眼,聽說還很受新來那位按察副使顧悟塵的器重!」「敢跟杜榮叫板的,當真不會是簡單人物,那集雲社自然也不會簡單,剛才那手段也是了得。」「藩樓少主也太不知好歹,都說匹夫之怒,還血濺五步,竟是瞎了眼要去惹這號人物,當真以為這江寧的天是他藩家的小手能遮住的?」

    顧嗣元最是尷尬,他今夜還是首次跟小侯爺元錦生到藩樓來跟藩樓少主藩知美以及江寧府尹之子王超結識,不單其他人都不知道他是顧悟塵的獨子,就連藩鼎也不知道他是顧悟塵的獨子,剛才藩知美要去找林縛的麻煩,他還想袖手旁觀看出好戲,哪裡想到林縛衝冠一怒竟要割藩智美的舌頭洩憤?場面鬧成這樣,他比林夢得更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他也為剛才看到林縛那要殺人的眼神以及當時淡然姿態而暗暗心驚,心裡想這種唳氣小人當真是惹不得。

    永昌侯小侯爺元錦生始終雙手抱在胸前看著這一切,眉頭微蹙著盯住林縛看,說起來前些天在朝天驛館轅門前看到他與杜榮誓不兩立時,還以為他有顧悟塵當靠山就要不知好歹的跟杜榮鬥一鬥,看他剛才的勇毅決斷,拿父親的話說,當真要算個人物。真是後悔聽信了顧嗣元的話,也後悔剛才竟抱著跟去看好戲的心情,不知道他心裡會怎麼想,還有沒有挽回的餘地?

    江寧府尹王學善雖然對林縛的凶頑有些不屑,但也不會這時候去觸霉頭,站在一旁不吭聲。

    藩鼎瞇眼看著林縛,心裡暗想:前些天聽到有人說他在朝天驛跟杜榮誓不兩立,當時沒怎麼往心裡去,沒想到親眼看到此人還真有幾分手段,今夜之事也只能暫時揭過,不宜再給這小子再借勢立威了,剛才問他姓名真是失策,想透這一切,便當機立斷的說道:「今夜之事,錯都在孽子身上,林公子與林老弟及張大人今夜開銷,都掛在小老兒名下,改天再備薄禮登門謝罪……」

    「謝罪不敢當,」林縛見藩鼎有逐客之意,便與張玉伯說道,「張大人若還有酒興,我們另尋酒樓痛飲?」

    「好!」張玉伯以前跟林縛交好,只因聽楊樸說林縛受顧悟塵器重,他心裡只將林縛當成追名逐利、依附權勢的尋常人,剛才看他手段,當真覺得他豪勇又頗有心思,心想這種人物即使不依附權貴,也能飛黃騰達之日,倒也不顧上理站在一旁的顧悟塵獨子顧嗣元,林縛相邀別處再飲酒,他便大聲說好。

    林縛哈哈一笑,朝主廊周邊酒客抱拳行揖禮,說道:「有擾諸位酒興,林縛在這裡謝罪了。」

    眾人都說:「無妨、無妨……」看著林縛、張玉伯、林夢得等人離開藩樓。

    藩鼎心裡暗歎,這麼一來自己又枉做了逐客的小人,朝眾酒客拱手說道:「藩樓新釀了玉樓春,每桌贈送一壺,再請蘇湄在這主廊裡為諸位唱上幾曲,便當小老兒的謝罪……」

    蘇湄也只能按捺住跟林縛出去一同痛飲一夜的心思,留下來給諸人獻唱小曲,那一旁的四娘子馮佩佩這才將藏袖管裡的銀妝刀放回原處。

    安撫過酒客,藩鼎才顧得上元錦生以及府尹少公子王超,看著另一個青年眼生,問道:「這位是……」

    「藩老,小侄顧嗣元,家父是新上任的按察副使,」顧嗣元彬彬有禮的跟藩鼎說道,見藩鼎一臉詫異,這時候再不敢玩背後嚼舌頭那一套,只能無奈的據實相告,「這林縛確實頗為家父看重,在石樑縣時,曾有刺客喬裝挑夫潛伏,給林縛與其扈從識破……這林縛本是舉子出身,卻學武夫打扮,舉止又粗魯,真是有辱斯文。」還是忍不住要說林縛幾句惡言。

    顧悟塵遇刺一事,本來沒有傳開,顧悟塵也做出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江寧這邊就沒有掀起什麼波瀾來,藩鼎他還是初次聽到,暗暗心驚,心想這個楚黨新貴還真按捺得住啊,千萬不要在江寧掀起什麼驚濤駭浪才好。

    藩知美今天面子丟盡,脖子也給林縛掐得紫淤,說話都覺得喉嚨腫痛,便不再挽留顧嗣元、王超繼續飲酒,元錦生說還有別的事情忘了做;顧嗣元今夜自然是很不痛快,與府尹少公子王超都乘馬車回府。

    待顧嗣元、王超離開,藩知美言語又重新放肆起來,跟元錦生說道:「小侯爺,林縛這廝甚是可惡,隔天找人暗中做掉他……」

    「混賬,小侯爺面前有你指手劃腳的份!」藩鼎劈頭訓了兒子一聲,讓他閉嘴,跟元錦生說道,「這豎子這次只怕是想借藩樓立名揚威,應該對藩樓算不上有多深的恩怨?小侯爺想事情,不要考慮知美他怎麼想。」

    元錦生微微搖頭,說道:「我也偏信了顧嗣元的話,把他當成尋常角色來看待——敢正面挑釁杜榮的人,當真是有幾把刷子的!現在就是不知道林縛清不清楚杜榮及慶豐行的底細,藩伯你覺得呢?」

    「難說得很。要是他知道杜榮及慶豐行的底細,他在朝天驛館之前跟杜榮挑釁,說不定背後有顧悟塵的授意——朝廷即使給奢家裂土封侯,也是十分想剪掉奢家羽翼的,杜榮及慶豐行便是首先要剷除的對象,怕就怕朝廷沒有這個決心。我暗中派人打探一下。」藩鼎說道。

    「另外,集雲社是什麼,藩伯你也打聽清楚來告訴我。」元錦生說道。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0-9-17 01:35 PM

第二十三章 宋五嫂羊瞼子肉

    這藩樓所在的東華門街本是江寧城裡第一等繁華的地方,沿街店舖都挑著燈籠,華燈煥彩,將東華門街的夜輝得燦爛繁華,夜色不算晚,石板街上行人如熾,寒風吹過,倒也沒覺得有多少冷寂。

    林縛與張玉伯、林夢得到街上來另尋酒樓,張玉伯說道:「我倒知道一處酒家,林公子不要嫌哪裡破舊……」

    「怎會?」林縛笑道,他就怕張玉伯待他太生分,這時候哪怕找家路邊攤溫一壺酒喝得痛快也行。林夢得見事情已經騎虎難下,不如先痛快喝次酒再說,便跟著張玉伯往街巷子裡鑽。

    張玉伯說的那處酒家是鐵錢巷子裡的宋五嫂羊肉店,林夢得也知此處,讚道:「張大人真是會挑好地方,只怕今天是來晚了,吃不上韭黃炒羊瞼子肉了,」跟林縛介紹起來這家店招牌菜羊瞼子肉的妙處來,「每道菜要用**隻羊頭,只取眼窩子裡的嫩肉割下來炒韭黃,宋五嫂做的羊瞼子肉,馨香脆美、濟楚細膩、難盡其形容……」聽得林景中在後面直嚥口水。

    林縛笑著一同走進這不大起眼的院子,院子裡堂屋及左右廂房都改成酒閣子,燭火渾耀,還有七八名食客在院子裡喝酒,張玉伯是這裡的常客,他們走進院子,夥計跟腰間繫著鵝黃圍腰、看上去像此間女主人的中年婦女便過來招呼:「張大人好一陣子沒來小店吃羊肉了,讓小的好生惦記……」

    「這句可不能讓我家婆娘聽進,我饞宋五嫂的羊瞼子肉也罷,饞上人回家就要挨我家婆娘擀面棍了……」張玉伯雖是進士出身,但是這幾年幹的是捕盜捉姦的差事,放開懷來,說話就有市井豪氣,任意的跟猶有徐娘風韻的宋五嫂開玩笑。

    林縛也笑著跟宋五嫂作作揖:「打擾宋五嫂了。」

    男女大防的森嚴禮教是深院大宅的事情,這平民之中、市井之間卻是隨便。窮苦人家有時候過日子實在艱難,甚至說好期限將妻子典賣給人家。當然了,典買者也是無法正經娶一房媳婦的窮苦人家,典買個妻子回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之後,再將妻子還給人家。不要說典妻了,便是伴妻(幾個窮夥伴或者窮兄弟共娶一妻),這江寧城中也不罕見,只是本朝例律,典妻合法,伴妻不合法,張玉伯坐下來,跟林縛說這些市井之事。

    最拿手的韭黃炒羊瞼子肉這時候自然是沒有了,張玉伯跟林縛說這裡的悶燒羊肉也是一絕,讓宋五嫂燒五斤羊肉送上來,另點了幾個下酒的小菜,另溫了兩壺好酒。比起藩樓一席酒動輒萬錢,這邊飽食一頓三五百錢足矣。

    林夢得心想他跟張玉伯認識也有三年多了,都是東陽鄉黨,相交卻總是隔了一層,原先心裡想張玉伯是進士清流出身的文臣,自己是一身粘染銅臭味的商人,走不到一塊去是當然,此時看到張玉伯與林縛相見才兩次就如此坦蕩不遮掩,進這店之前還「張大人、林舉人、林公子」的相稱,一壺酒下去,就變成「玉伯兄、林小弟」的稱謂了,心裡暗歎:林縛要是本宗子弟該有多好,他是旁支子弟,其他族人如何肯服他上位?

    林夢得稍沉吟,跟林縛說道:「你辦集雲社也缺人手,我借四個人給你幫襯些。藩鼎老狐狸會忍氣吞聲,他要想對付誰總是會等到時機再一頭撲上去咬死對手不鬆口,暫時無需擔心他這隻老狐狸,只是藩知美公子哥脾氣,反而很難揣度……」

    「多謝三叔關心,」林縛搖頭笑道,「你沒看今夜小侯爺都一直袖手旁觀呢?藩知美有公子哥脾氣只怕難有發作的機會,我自己會小心就是。你這麼幫我,只怕二公子那邊會說不過去。」

    「二公子啊?」林夢得搖了搖頭,說道,「難……」他這是第一次跟林縛坦蕩的交換意見,在他看來,這種情勢下,林續宗還想要上位,可能性很低。

    林縛不奢望林夢得此時就能完全助他,能如此坦蕩比起之前的戒備,就是大進步。

    張玉伯聽他們在聊林族中事,坐在旁邊不插嘴,過了片刻,想起一事問道:「對了,在藩樓聽你提及集雲社,有何所指?」

    「小弟要在江寧辦間商號,取了這個俗氣名字,顧大人也有在集雲社放股子錢,景中是集雲社的主事,」林縛這才渾不在意的介紹起林景中來,之前在藩樓時,只介紹過林景中的名字,又開口問張玉伯,「玉伯兄有意思沒有?我跟玉伯兄也不說外話,希望玉伯兄日後能對集雲社稍用些心思,便算每年兩百兩銀子的股子錢。」

    林夢得心想林縛真是不簡單,這年頭一些文臣自詡清流,勒索銀子手腳極其利索,卻很少有抹下顏面直接合股做生意的,畢竟傳出去有損清譽,沒想到林縛竟然能讓顧家往集雲社裡放股子錢,卻不知道林縛走的是夫人路線、顧悟塵才半推半就的應允。

    聽得顧悟塵也投股子錢,張玉伯自然沒有什麼好猶豫再去故作清高,爽利答應道:「成……不過這股子錢,我一定要出,隔天我讓人送你府上去。」

    這個時代錢息之高是千年之後的人難以想像的,這年頭放債年息沒有100%都不好意思叫高利貸,家有餘錢放在典當行也能拿到兩到三成的年息,當然風險也要比千年之後存放銀行大得多。

    商號做賬目外人是很難清查,商號銀股(亦稱財股)有分利與定息兩種,林縛不會讓顧家與張玉伯參與商號的經營,也不會定期將商號賬目報給他們,自然給他們算定息銀股,跟放錢給典當行定期拿錢息形式差不多,只不過林縛不會要顧悟塵、張玉伯真拿本金出來。

    林縛一笑,說道:「年節將到,今年的錢利便就算了,玉伯兄也不要拿股子本金來,來回跑,麻煩得緊……」

    張玉伯笑了笑,便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也知道林縛不貪他這點本金,繼續飲酒,林縛又將集雲社包銷顧家茶貨的生意略說給張玉伯聽,總要讓他對集雲社有些別的信心。

    他們喝著酒,院子門給人從外面推走,一股風竄進來,吹得這邊布簾子晃動,聽見院子裡有人大喝:「好你個錢小五,欠你賴五爺的錢債何時來還?再不還就拿你婆娘典賣出去折錢,你那婆娘相貌可以,只是沒什麼肉,不過爺已經替你找好買家,只要你點頭應允,我們就兩清了……」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林縛放在筷子,周普掀簾往外看,果然是他們初來江寧那天找來跑腿幫閒的那個青年錢小五。這幾天剛養好傷的他正背一隻簍子冒著寒風進院子來,卻看見一個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漢子從左廂房茶室裡闖了進來,像揪小雞似的一把揪住青年錢小五,面相兇惡的逼他賣妻還債。

    宋五嫂從裡間走了出來,對那漢子說道:「賴五,兵馬司的左司寇張大人在此間飲酒,你不會收斂些!我找錢小五跑腳買羊肉去,你要討債,莫要在我院子裡討。」

    那漢子賴五聲音收斂了些,仍強硬的說道:「左司寇大人也不能擋我討債,給五嫂你面子,我不在你院子裡討債,不過錢小五你莫要出這院門……」給兩個手下丟了眼色,說道,「你們去院子門口守著,今天錢小五/不還清我的債,你們就直接去他家將他婆娘接過來。」

    張玉伯搖頭跟林縛說道:「這賴五頭姓陳,平日在西城頭放印子錢、替人收債,手下養了幾十個青皮混混,好像跟沐國公府的大管事是姨表親……」

    林縛跟周普說道:「你把陳賴五請進來,談談他欠我錢的事情……」

    張玉伯、林夢得都不知道江寧的地頭蛇欠林縛什麼錢,就看著周普走出去,搭著陳賴五的肩頭將他跟錢小五強請到這廂酒閣子來,宋五嫂也跟著走進來。

    陳賴五進了酒閣子,看見左司寇參軍張玉伯坐在桌前,涎臉說道:「張大人喚我過來有什麼吩咐,賴五馬上幫你辦妥。」

    「是我找你,」林縛放在酒杯,「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誰……前些日子,我給錢小五拿錠銀子去辦事,聽說半道給人搶了,請你過來問問這事!」

    陳賴五當初將錢小五拿的那錠銀子搶走抵債,就是後來聽手下人匯報說新搬進簸箕巷的這戶人家竟然毫無顧忌的將慶豐行的兩名眼線揪出來海扁了一頓,他不知道這戶人家的水底不敢輕易得罪,才當夜又將那錠銀子還給錢小五,以免得罪人;他這段時間也沒有再去找錢小五索債。過了這些天,看見錢小五給宋五嫂家幫閒,他當然將林縛忘到腦子,揪住錢小五迫他賣妻還債,哪裡想到會這麼巧,竟然給林縛撞上這事。

    陳賴五涎臉笑道:「公子爺,那真是誤會,再說銀子後來不是還給錢小五了,難道這畜生沒有安心給公子爺置辦東西?我拖這畜生出去扁一頓!」

    「陳賴五,究竟是怎麼回事,莫非要我將你拘到衙門才肯說?」張玉伯陰沉著臉喝問陳賴五。

    陳賴五雖是地頭蛇,終究還怕官三分,更何況兵馬司鎖拿他們這些地痞頭子跟凶神惡煞似的,張玉伯可以說是他最不敢直接得罪的人,張玉伯臉色陰沉,他腿肚子就打顫,給拘到衙門一陣殺威棍吃下來,這一個月的羊肉就白補了,還要在床上躺一冬天。他慌忙跪下求饒道:「真是誤會,當時看見錢小五手裡拿著銀子,就一頭想著他還債的事情,沒有想到錢小五是拿公子爺的銀子去辦事,差點誤了公子爺的正事。賴五真是該死,得罪了公子爺,得罪了張大人的朋友,賴五趕明一定去公子府賠禮請罪……」

    「行了,我只當你把這事給忘了,沒有拿你見官的意思,」林縛輕描淡寫的說道,「錢小五畢竟是替我辦過事的人,我不能看他給你逼著賣妻還債,他欠你多少,我今天替他還了……」

    陳賴五也當真是光棍一個,跪在地上從懷裡掏出債契,攤手給林縛看過,就當場撕了粉碎,說道:「賴五罪該萬死,哪裡敢讓公子爺還債,賴五與錢小五這債便算是兩清了,若有反悔,天打五雷轟。」

    「行了,行了,我跟張大人還要喝酒,你們還有什麼事情,出去說吧。」林縛揮手將陳賴五、錢小五等人都攆了出去。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0-9-17 01:36 PM

第二十四章 烈義家僕

    壺中酒盡已是更深漏殘,張玉伯將店主宋五嫂喊來要結賬,宋五嫂說道:「統共三百錢,賴五幫張大人結過了……」

    「我要他結賬做甚?我跟他沒這個交情,把錢還他。」張玉伯要隨行的僕人從搭褳裡數三百錢給宋五嫂付酒錢,與林縛、林夢得把臂走出酒閣子,陳賴五跟他幾個手下還守在院子裡,大概聽到張玉伯在酒閣子裡的話,臉色訕然,站在那裡想過來招呼一聲,又怕自找沒趣。

    僕人們在院子裡將馬車套好,在清寂的夜裡,馬打響鼻的聲音格外的響,林縛與張玉伯、林夢得分別坐進馬車,店裡的夥計幫忙將大門打開,才看見錢小五蹲在院子門外,身上衣衫單薄,身子抱蜷著發抖,看見這邊馬車要出院子,跑進來撲地跪下叩頭:「剛才小五暈了頭,出門才忘了要跟公子爺叩頭說聲謝,小五也不敢佔別人便宜,只要賴五爺不逼我典賣雲娘,寬限我些時日,我就是做死也會將錢還他……」

    「能有多大事,值得你在院子外守半夜?」林縛忙下車將錢小五從冰寒磚地上扶起來,攙住他胳膊,才真覺得他身上穿的真單薄,大寒夜的,夾袍子夾層裡就沒有幾兩棉花,身子冷顫得直打擺子,忙將身上的敞裘披風解下來披他身上。

    陳賴五在旁邊好不容易逮到話說,他朝錢小五瞪了一眼:「你要錢,你當我陳賴五在公子爺面前說的話是放屁?」

    「行了,」林縛說道,「小五在東市挨了你一頓打,養了幾天傷才好,這錢息就免了,他欠你的八百錢,我先替他還上,你就算兩清了,」讓林景中數八百錢給陳賴五,又對錢小五說道,「我想請你以後就專門給我跑腿辦事;另外,我家宅子缺個廚房打雜,就是給柳姑娘當幫手,活也不重,你跟你家娘子若是不嫌委屈,明早上到簸箕巷來……」又跟宋五嫂說道,「煩請五嫂給錢小五溫半壺酒、燒一斤羊肉給他帶回去。」讓林景中將酒肉錢跟宋五娘結了。

    錢小五又要下跪,林縛攙住他,說道:「你也讀過幾年書,我也是讀書的,我們之間不要有這破規矩……」看著錢小五臉上濁淚縱橫,輕歎一聲,與坐在各自馬車上等候的張玉伯、林夢得拱拱手,說道,「我們走吧。」先上了馬車,又給林景中搭了一把手,拉他上來。

    林夢得看了這一切,心裡微歎,他雖然不知道錢小五的細情,也不知道他有何才幹,想著今晚的情形,心想這錢小五還不把命賣給林縛才怪,心裡又想,籠絡人心是大部分上位者都知道的道理,但是知易行難,他還真沒有看到誰能如林縛這般做得細緻入微,便是他這個自以為看透世情的冷眼旁觀者也覺得微微動容。

    *******************

    回到集雲居,已經深夜,除了趙虎與陳恩澤還守著門,其他人都已睡下。林景中酒意難消,興奮的要拉趙虎說今夜發生的事情,林縛回房坐著,細思今晚的舉動有無不妥之處,又拿出書來看。片刻後柳月兒端了盆熱水進來:「夜裡發生什麼事情?趙家兄弟塞了幾錠銀子給我,說是要看見城中起了火,就要我領著他弟弟躲到顧家去……」

    「沒什麼事情,」林縛笑著說道,心想大概是趙虎從四娘子那裡知道今夜發生的事情又去藩樓外守了半夜,看著藩樓裡沒有什麼異動才回集雲居,心想這時候很晚了,明天再找趙虎問這事。按說自己在外面做什麼事情,要有明有暗才更方便接應,只是身邊能用的人手太少了,看著柳月兒醒來起床的樣子,將熱水盆接了過去,說道,「這些事不該是你做的,你快回去休息吧……」

    「你們男人,懶得動彈燒熱水,多半腳不洗就睡下,用不了幾天被窩臭得跟什麼似的,大冬天洗被褥子,更遭罪。」柳月兒打了哈欠,稍帶羞意的拿手掩唇,眼睛瞅著書案的書籍,她也識幾個字,心想:夜裡不讀正經的科考書,深夜倒有心思讀《大越律*獄誥》?

    「對了,你前些天不是惦記著請錢小五夫婦過來幫傭,我夜裡遇上錢小五了,請他夫婦明早過來,宅子裡有什麼事情,你先吩咐他們去做……」林縛跟柳月兒說起這事。

    「嗯。」柳月兒心裡奇怪:前些天看人家給欺負那麼慘,不同情人家,今天夜裡偶遇上就要人家夫婦過來幫傭,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她守著林縛洗臉洗腳將水端走才去睡覺。

    次日,林縛沒有早起的習慣,聽著巷子裡人家雞打頭趟鳴,窗戶紙透進來的青光還晞微得很,他心裡納悶:這簸箕巷住的都是大戶人家,怎麼還有人家養只打鳴的公雞?無論是柳月兒還是趙虎、林景中、周普、陳恩澤他們都養成聞雞而起的習慣,不過他們經過正院時都躡手躡腳的,林縛悶頭又睡了一覺,直到聽見柳月兒跟錢小五夫婦在院子裡說話,他穿衣起床。

    錢小五衣衫單薄,蜷縮著肩站在院子裡,看見林縛披衣走出房門,拉著他妻子過來請安:「公子爺,小五跟雲娘過來以後就聽候公子爺使喚……」昨天林縛給他穿的裘披風他整整齊齊的疊好捧在懷裡,遞過來,「這是公子爺的皮袍子……」

    「不是什麼好衣裳,你留著穿吧,」林縛說道,「沒有吃早飯吧?先吃過早飯,再說其他事……」讓柳月兒帶著他們先去後院吃早飯,看錢小五夫婦衣裳實在單薄,拉過趙虎,讓他趕緊去街上的估衣鋪子給錢小五夫婦買兩身厚實的棉衣來。

    林縛在院子用軟弓拉弦練力,又練了一趟刀。他倒沒有刻意的去跟周普學刀術,對他來說,學習刀術已經不需在意什麼花架子,劈刺術雖然有許多不合用的地方,但是技擊原理總是相通的,只要刀在手裡的摸熟了,就是殺人的利器。

    出了身汗,林縛走到前院,看見陳恩澤跟趙虎兄弟趙夢熊在對練拳腳。不要看趙夢熊才十二歲,比陳恩澤要小三歲多,但是個子只矮半頭,身體更健壯,力氣又大,跟趙虎練過粗淺拳腿,加上陳恩澤練拳腳的時間也不長,兩個人在院子裡對練得旗鼓相當。

    林景中蹲在一旁笑道:「趙虎他三兄弟都是霸王投胎,聽我娘她說,趙嬸養了三兄弟,專去別人家買剛下崽的母羊,拿羊奶餵他們……」

    林縛招手讓陳恩澤、趙夢熊過來休息,怕陳恩澤因打不過比自己少三歲的趙夢熊而心生沮喪,指了指自己的腦殼,跟他們說道:「恃武而勇,不過十夫之將,人真正的力量在這裡。」又跟著陳恩澤說道,「你以後每天做完功課之後,就跟著你景中哥做事……記住,事情寧可少做些,每天該做的功課不要落下。」

    「嗯。」陳恩澤點頭答應,他經歷的苦難比林景中他們能想像的要多,自然不會輕易沮喪。

    林縛笑了笑,又跟林景中說起讓他在簸箕巷附近幫趙夢熊找間私塾,這會兒,錢小五夫婦吃過早飯換了身厚實棉衣出來,站在一旁等候林縛跟林景中說完事情,柳月兒才走過來說道:「小五跟雲娘早先住在城西頭的破窯房裡,四壁漏風,後院還有房子空著,是不是……」

    真正大戶人家的後院只住丫鬟、婆子,是不會允許夫婦住進去的,林縛自然沒有那些講究,心想也許柳月兒自己害怕單身住後院,點頭答應道:「行啊,反正空著也空著,」又跟錢小五說道,「你跟雲娘先都在宅子裡幫忙,什麼跑腿的、大冬天要洗要涮的,就不要讓她們兩女的動手,你就辛苦些……你們夫婦在這裡幫忙,衣食住行不用你們擔心,另外再給你們兩夫婦每個月八百錢存著,你們看如何?」

    錢小五壯著膽子說道:「小五讀過幾年書,識得幾個粗淺字,要是公子爺跟夢熊兄弟不嫌棄,我可以抽時間教他的……」

    「哦,」林縛只知道錢小五識字、記性極好,倒沒有想到他有為人師表的自信,奇怪的問道,「你怎麼不考個功名,哪怕從府學每個月混一石米錢,也比在街上幫人跑腿強?」

    「先父是殺豬匠,」錢小五苦笑道,「先母周孺人出身更輕……」

    錢小五/不諱言他先父是殺豬匠出身,卻諱言他母的出身,林縛自然不會多舌去問,說道:「那夢熊就勞你多費心了,除識字之外,《大學》、《中庸》此類的書文少教些,不妨從《春秋通鑒》等史書先學起……除月銀之外,我另給你算師資。」

    「不敢再多要,蒙公子收留賤夫婦,小五跟雲娘下輩子做牛做馬都無以回報。」錢小五誠懇說道。

    「說這些做什麼,我出錢請你來幫閒,你盡心做事便夠了……」林縛笑著說,這時候門外有馬蹄聲傳來,行至門外就停了,不知道這時候誰找上門來,錢小五也甚是機巧,跑去開門,就看見顧悟塵的隨扈、楊樸的兒子楊釋牽馬站在門前。

    「原來是楊釋兄弟,大早趕過來有什麼事情?」林縛問道。

    「顧大人請你過去一趟,顧大人還說了,你要是沒有吃早飯,就過去一起吃。」楊釋說道。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0-9-17 02:15 PM

第二十五章 紙上談兵(一)

    林縛與周普套了馬跟著楊釋前往顧府。

    與前些日子來相比,顧家前院門房裡多了幾名穿兵服的帶刀護衛,楊釋喚來領頭的小校,跟他說道:「這是林舉人……」介紹一下,沒有多說什麼,就領著林縛往宅子裡走,周普牽著馬在前院等候。

    楊釋半道逮了個婆子問知顧悟塵人在謹園,便帶著林縛往後宅方向走,林縛才知道謹園是顧家後宅的那座小花園,顧悟塵給起了個雅致的名字。林縛從月門進謹園,幾株臘梅橫在眼前,聽見後面喚:「爹,你要看的書,我拿來還你……」

    林縛奇怪的站住腳回頭望了一眼,卻見顧君薰提著襦裙一角、露出裙下的繡鞋、花襖褲,歡快的奔跑過來,另一隻手臂彎裡還捧著幾本書。

    顧君薰看見林縛轉回頭來,才發現喊錯了人,小臉臊得通紅,沒有臉跟林縛打招呼,低下頭要搶到林縛前頭往園子,腳下給門階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書丟了一地,她好不容易扶樹椏站住,更是尷尬窘迫得不敢看林縛,臉紅得要滴出血來,耳根都是嬌艷的酡紅,她看著書就在林縛的腳下,看著林縛彎腰去撿書,她就沒有好意思湊過去撿,只鼓足勇氣細聲說道:「這些書是我爹要看的……」扭頭跑出了園子。

    林縛啞然失笑,他在千年之後從來沒有遇到這麼易害羞的女孩子,將幾本書撿起來,卻是《武學七經注》。這倒不是指寫拳腳技擊之術的著作,而前人兵法著作的合輯,本朝開國名將蘇晉書整理加以註疏,可以說是當代軍事著作的集大成者。這套書,民間書坊書肆禁印禁售,林縛想高價求一套而不得,不過顧府有這種書也不奇怪,顧悟塵十年流放軍中,對軍事兵法有興趣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沒想到顧君薰沒事會從他父親那裡借這套書看,難不成這麼害羞的女孩子還夢想著當個女將軍不成?

    楊釋從林縛手裡接過書,說道:「小姐真是不看人就亂喊……」比起往日,言語間對林縛客氣不少。

    林縛笑了笑,看著厚厚幾本《武學七經注》心裡倒有所觸動,跟著楊釋往園子裡走。

    謹園角上有座暖閣,顧悟塵與其子顧嗣元正坐在裡面用餐,顧悟塵看見林縛過來,招呼道:「來,來,來,沒用早飯就坐下來喝碗粥……」

    林縛也不生分,坐下來讓邊上侍候的婆子幫忙盛了碗玉米粥吃起來。

    「嗣元說你昨夜在藩樓請江寧兵馬司的張玉伯吃酒?」顧悟塵問道。

    「嗯,」林縛猜到顧悟塵一早喊自己過來多半是為這事,心想顧嗣元不說,顧悟塵也會從其他人嘴裡聽到這事,他說道,「張玉伯在擔任江寧府兵馬司左司寇參軍之前,曾在按察使司任過三年的知事,林縛怕跟隨大人去按察使司不知道規矩,才約張玉伯出來見面。另外,東陽鄉黨,林縛對張玉伯印象頗深,集雲社要在江寧立足,也希望能多借助張玉伯……昨天相見甚歡,離開藩樓後,還與張玉伯找了一家深巷子酒店,聽說那家酒店的羊瞼子肉是一絕,昨天卻是沒有吃到,不過悶燒羊肉卻是不錯,何時大人有閒暇,林縛請大人過去喝酒吃羊肉。」藩樓的事情自沒有必要再說,將與張玉伯的事情略說一下。

    「……」顧悟塵剛才有些擔心,聽林縛這麼說,就笑了起來,說道,「好啊,這天氣吃羊肉驅寒最是合適,你們下回再去,記得喊我。」

    顧嗣元坐在一旁見林縛輕描淡寫的硬是不提他昨夜在藩樓威脅藩樓少主惹事生非,便說道:「沒想到你倒有這閒情,我昨夜回來跟父親說過,父親還讓楊叔帶著人去東華門街出去找你……」

    林縛放下碗筷,朝顧悟塵說道:「大人如此關懷,林縛無以為報。」站起來要作揖行禮。

    「坐下吧,是我多慮了……」顧悟塵說道,讓林縛坐下繼續喝粥,便揭過此事不提。

    顧嗣元心裡鬱悶,心想父親大清早將林縛喊來,不是要警告林縛日後在江寧莫要太囂張跋扈嗎?畢竟從昨天在藩樓聽來的議論來看,此刻在江寧林縛身上已經打上了顧家的標籤。

    顧嗣元悶頭吃過早飯,他是國子學生,隨顧悟塵到江寧後,就轉入江寧國子學,來年參加國子大考成績獲優等之後,才能到衙門見事候補官缺,這時候還是要老老實實去國子學接受授業。

    「我吃完先走了。」顧嗣元放下碗筷,準備起身離開。

    「初到江寧,我看你還是多將心思放在溫書上。」顧悟塵吩咐了顧嗣元一聲就讓他離開,過了一會兒,才跟林縛說道,「還是楊樸昨夜回來告訴我,才知道嗣元昨夜是給元錦生領著去藩樓跟藩樓少主還有王府尹的公子見面,這孩子終是還不能替我分憂……」

    「大人過於擔心了,少君聰穎過人,做事也有分寸,是林縛所不及的。」林縛說道。

    「你不要說替他說好話,」顧悟塵說道,「藩樓與永昌侯府關係不同一般,你昨夜之前就有聽說過吧?」

    「嗯,」林縛點點頭,「想著以後跟藩家總不會是一路人,實在沒有必要忍氣吞聲、委曲求全,沒想到讓大人操心了……」

    林縛心想顧悟塵作為楚黨新貴到江寧來擔任按察副使,總不會單純是為了當官發財,跟江寧地頭的原有勢力不可能一直相安無事,那些個將顧悟塵送到江東按察副使位子上的楚黨官員也不會希望看到顧悟塵到江寧來跟江寧地頭蛇們和睦相處。但是,顧悟塵有顧悟塵的難處,首先楚黨在朝中還沒有完全得勢,另一個就是江寧高官顯爵遍地,便是江寧府尹也是堂堂的正三品大員,顧悟塵才四品官位很難鎮住局勢。

    顧悟塵處於兩難之間,他要在江寧站穩腳跟就要江寧地頭蛇們表面上維持一團和氣,不能一下子就將關係搞韁,要有足夠的時間容他在江寧拉幫結派,形成顧悟塵他自己的勢力圈子,但是他也要露出點獠牙讓遠在京城的楚黨官員看到他不會跟江寧地頭蛇妥協的姿態。

    偏偏顧嗣元作為顧悟塵的兒子不明白這些道理。

    至於藩樓與永昌候府有什麼勾當,永昌侯府非要藏在暗中扶持藩家有什麼用心,這個問題這時候真的不能去深究。

    顧悟塵眼睛看著鑲銀的筷子尖,心想林縛除了書文不佳外,其他地方無一處不讓人滿意。若他昨天在藩樓跟藩樓少主起衝突只是一時義憤熱血沖頭,那真的沒有什麼,只不過是一個莽青年罷了,難得是他完完全全的認得清形勢,心機沉勇也絲毫不比他人差。

    顧悟塵倒是不忌諱年輕人比他更出色、更有心機,他要想掌握江寧的局勢,靠那些庸才是成不了氣候的,顧悟塵對林縛這段時間來的表現相當的滿意,多重關係也讓他願意將林縛當成自己人看待。顧悟塵心裡想:江寧仍是大越朝的留京南都,除了正常的塘報體系傳遞軍民情況外,中樞必要有另一隻眼睛盯著江寧,只怕昨夜在藩樓發生的一切都已經給人寫成文書在發往京師的途中了,他也應該更明確的讓留在京師盯著江寧看的楚黨同僚知道:林縛是他的人。

    就算是在江寧這邊,也要讓那些地頭蛇們知道,我顧悟塵並不是好啃的骨頭,想到這裡,顧悟塵側臉看林縛,問道:「前些日子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好沒有?」

    「嗯,一直都在有考慮,考慮如何才能更用心的替大人效力,」林縛在考慮如何才能說服顧悟塵同意他去江島大牢當一名牢頭,說道,「林縛斗膽猜測大人到江寧有清揚吏治、整肅武備的宏願偉志……」

    「嗯……」顧悟塵不置可否的輕輕哼了聲,示意林縛繼續說下去。

    「吏治之事,林縛些微功名,難擠入清流之列,怕是幫不了大人多少忙;林縛今秋在白沙縣裡遇匪,算是人生一大劫,從此對這江水上的匪盜痛恨有加;說實話,林縛心裡也怨地方武備弛怠致使匪盜如此囂張,恨不能提槍縱馬蕩寇舒志。林縛不敢奢望平生能官轄兵備、監軍僉事;初到江寧時,途經金川河口看到按察使司的江島大牢,看著江島形勢,林縛竟生出一些妄想:江島大牢正當的朝天蕩百里方圓,素來是江寧藏匪納寇之地,林縛願領大牢司獄及守島典尉,庇護大牢周全,也叫江洋湖寇休想從金川河口滋擾江寧地方……也叫那熊熊一窩的三萬江寧守備大軍看著,三五百精銳如何拒匪於境外!」

    站在一旁的楊釋聽林縛如此說,眉頭挑了挑,心裡多有不屑,他與父親跟隨顧悟塵流軍十載,從小在軍營中長大,對軍事有些認識,卻不認為林縛這麼一個自以為看過幾頁兵書的儒生知道什麼是軍事。

    顧悟塵興致卻很大,說道:「來,來,來,我們就算是紙上談兵,你說說看,要如何只憑借三五百精銳就守住江島大牢,還能阻止江匪從金川河口滋擾江寧地方……」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0-9-17 02:15 PM

第二十六章 紙上談兵(二)

    林縛提及江島大牢,恰恰也說中顧悟塵的癢處。

    顧悟塵初來江寧,擔任江東按察副使,先要按部就班的在江寧站穩腳跟,才能去考慮做革故鼎新的事情。即使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說法,那也只是殺雞駭猴、小打小鬧,輕易的去傷害大部分人的利益,會遭來強力的反彈,實是智者不為;更何況顧悟塵不會忘記自己頭上還有按察使大人、還有江寧一大班子人在等著他出差錯。

    當然,顧悟塵也不是看到局面艱難就不求進取的人,到江寧赴任這些天,他也在思索找哪個不起眼的地方去打開局面。

    江島大牢最初是江寧刑部、江東按察使司聯合推動建成的牢城欲以長年坐監苦役替代流刑,建成沒過一年牢城之議就被京師中樞否決,成為江東按察使司囚押普通判處徒刑囚犯的大牢。

    七八年之前,西秦派官員正當勢,把持中樞,視江寧守陵官如無物,這幾年來江寧刑部與江東按察使司一直都在不停的奏請重開牢城,都給中樞斷然否決。所謂「三十河東、三十河西」,今日西秦派官員已經不再受到今上的信任,楚黨在中樞崛起,顧悟塵心裡想著這時候重開牢城阻力最小。

    顧悟塵倒不是簡單樂觀的人物,又知道江寧這些守陵官的為人原則實在有限得很,他們更多時間是跟燕京中樞鬧彆扭。昔時中樞反對,他們就一直不斷的奏請,說不定中樞贊同,他們就會掉轉槍頭反對了。顧悟塵覺得在他重提牢城之議前,就要做足準備,畢竟暫時還不具備重開牢城的條件。

    江東按察使司城中大牢,依托江寧府兵馬司及江寧守備軍的守備兵力,純粹的守備獄卒只有六十人;江島大牢獨懸城外,又位於江匪湖寇往來自如的朝天蕩水域之中,為保障江島大牢安全,那裡就駐紮的獄卒比城中要多一倍。

    由於江東郡有相當一部分的囚犯分散關押在各府縣大牢,只有那些判處三年以上、五年以下徒刑又無錢贖罪的囚犯才解押到江島大牢集中關押(江寧以外府縣的囚犯為了避免離鄉關押,即使家中貧困,也會極力用錢贖罪降到三年以下),種種情況,致使整個江東郡關押到江島大牢的囚犯不足百人。

    正因為關押囚犯人數有限,島上積存物資自然也有限,加上獄卒守備力量充足,雖有江匪水寇過境,絕大多數不會主動騷擾島上。

    一旦重開牢城,情況就會完全不一樣。

    重開牢城後,江東郡所有判處流刑的重罪囚犯都要集中到江島牢城來,甚至那些個已經流外邊疆的囚犯也會通過種種門路轉監到牢城來。江島牢城的在押囚犯會很快超過千人,島上的儲備物資會大增,對江匪水寇的吸引力就大增。再一個就是給判處流刑的重案犯顯然要比給判處坐監徒刑的輕微案犯更難管理,甚至很多人就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或山賊水匪的頭領,內外勾結的囚犯逃獄事件就會層出不多。

    如此一來,僅憑江島大牢現在的守備力量就會顯得很薄弱,甚至可以說漏洞百出。特別是在江寧眾人抱著看好戲心態時,顧悟塵就不能指望駐紮在城外的江寧守備軍會及時提供救援。

    江寧想看自己好戲的官員太多了,一旦自己奏請中樞重開牢城,結果致使大量流刑重犯逃離或者招來群寇襲獄,顧悟塵心想那時他能保住自己的位子就不錯了,不用奢談什麼革故鼎新了。

    奏請中樞重開牢城是一件需要異常謹慎的事情,沒有萬全把握之前,顧悟塵是不會拿自己前程冒險了,但是林縛提出要去江島大牢當這個司獄官,他的心思又活泛起來,林縛要是真有能耐,說不定就能讓重開牢城的條件具備起來。

    *****************

    聽林縛說只憑三五百精銳就能將江島大牢以及金川河口守得固若金湯,楊釋站在一旁有些不屑,顧悟塵卻饒有興趣的跟林縛討論起來。

    「按察使司是文臣衙司,雖仍有少量的直轄武力,也許只有官員身邊的護衛武卒能稱得上精銳,緝捕匪盜一般都要依賴地方上的府軍或鄉兵鄉勇,獄卒的武力就更不值得信任了,」顧悟塵說道,「你說憑借三五百精銳就能將江島大牢守得固若金湯,但是我也沒有辦法調三五百精銳給你……」

    「林縛倒是略知練兵之法,」林縛知道顧悟塵的意思,他心裡就只想要練兵的名額,「林縛可代大人前往東陽府募集子弟兵充當守獄武卒。」

    雖說提督府所轄的鎮軍是大越朝軍事力量的主體,但是本朝一直都有以文馭武的傳統傾向,在鎮軍體系之外,屢屢有文臣直接治兵的先例,像東陽府知府沈戎直接對治下的兵馬司所轄府軍進行大刀闊斧的改制就是朝廷默許的行為,這大概也是朝廷對文臣更加信任的緣故。林縛提議到東陽府募集家鄉兵,顧悟塵也沒有覺得特別的詫異,至少在他聽來,林縛是沒有什麼私心的。

    在江寧,顧悟塵是當然的東陽鄉黨領袖,林縛募集來的東陽兵勇又將直接納入按察使司轄內管制,這三五百精銳可以說是他顧悟塵的私兵。

    顧悟塵倒不是有別的野心,但是想著日後手裡有三五百家鄉兵,總要方便些,他說道:「這些不忙說,你先談談你的練兵之法……」要是可以,他日後會讓楊樸、馬朝或者楊釋直接統領這三五百家鄉兵去江島大牢當守獄兵,但是楊樸三人都沒有功名在身,武官的品階又太低了些,再說他覺得林縛還是值得信任的。

    「蘇侯《武學七經注》集先人軍事之大成,」林縛眼睛看著顧悟塵手邊的那幾本書說道,「林縛得幸讀幾篇殘章,對卒伍之法略有所悟……」便將這段時間來跟周普推敲的一些卒伍、治兵、用兵之法細細的跟顧悟塵說來。

    自古文人都有紙上談兵的嗜好,也有提韁縱馬平天下的幻想,顧悟塵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他流軍十載,比那些只會紙上談兵的文人對卒伍治兵之法有著更深刻的理解與更深入的認識,這也是他引以為自豪的地方。他原先以為林縛對兵法在大略處有些瞭解跟感悟,卻沒有想到林縛真正精通的還是小規模營伍的治兵、練兵之術,這些細處認知恰恰是那些只會紙上談兵的書生最缺乏的。林縛說來頭頭是道,令在流軍近十載的顧悟塵聞之動容,楊樸、馬朝過來催促他去衙門坐堂,只是他跟林縛談得興起,便讓楊樸與楊釋替他去衙門守著有事快馬回來稟報便是。

    顧悟塵歎道:「我還是建議你去燕京一行,你拿我書信去燕京,只要湯公與張相認可你的才華,即使鄉試不得意,你仍不用擔心在燕京沒有出路……」

    林縛笑了笑,說道:「林縛更願在江寧輔佐大人……」

    「只用你為司獄,你不覺得委屈?」顧悟塵問道,他心裡也未曾不希望林縛留下來助他,他在江寧太缺乏得心應手的助手了。在他看來,用林縛治江島大牢,重開牢城就大有希望。能成功的重開牢城並維持下去,就是本朝刑名的一次重大革新。

    「林縛想做這司獄,還存有一分私心。」林縛說道。

    「哦?」顧悟塵看著林縛。

    「林縛有意在金川河口建一貨棧……」林縛說道。

    此時不說,日後在金川河口建貨棧來,顧悟塵也能一眼看出其中的明堂來,與其到時讓顧悟塵覺得生分,還不如此時就坦誠相告。

    「呵呵,」顧悟塵對林縛的坦誠相告很滿意,再說他顧家在集雲社有銀股,要是一點都不允許林縛兼顧私事,他家以後又怎麼好意思從集雲社拿股子錢,笑著說道,「雖說文臣均以大公無私為典範,但是真正大公無私者只是戲文裡所唱,生平未有見,你只是要記住莫要因私廢公就行。」

    「林縛謹記大人的教誨。」林縛說道。

    「嗯,募集武卒之事急不得,倒是這司獄之職探囊取之,你這兩天便等我消息,」顧悟塵也自然滿滿的說道,「你去治獄,諸多事情也需抽絲剝繭緩緩圖之。你有滿腹才華,又一心為朝廷效力,不用擔心前程,董原不也是舉子出身?」

    「謝大人提拔。」林縛站起來朝顧悟塵揖禮道。

    顧悟塵留林縛一起用午餐,用過午餐,顧悟塵去衙門坐堂,林縛與周普返回集雲居。林縛沒想到說服顧悟塵讓他擔任江島大牢任司獄一職會這麼順利,細想起來,也能猜到顧悟塵有意將江島牢城當成他在江寧大刀闊斧進行革故鼎新的第一步棋。

    林縛不知道病入膏肓的大越朝還能維持多久,卻知道顧悟塵想對當下的官僚體制革故鼎新是何等的艱難,他與周普回到集雲居,牽馬進了院子,錢小五說有訪客在等候,林縛探頭一看,卻是錢小五的老債主、西城放印子錢的陳賴五涎臉站在院子裡。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0-9-17 02:18 PM

第二十七章 立竿見影

    林縛沒想到錢小五的老債主、西城放印子錢的陳賴五過來造訪他。

    「公子爺……」陳賴五腆著臉湊近過來,「前些天多有得罪,賴五今兒給公子爺賠罪來了。」

    「賴五爺客氣了,」林縛將馬交給趙夢熊牽到後院去,問錢小五知道趙虎、林景中帶著陳恩澤大早就去茶貨鋪子還沒有回來,他不是很想應酬陳賴五,但總不能將陳賴五丟給錢小五應酬,跟錢小五說道,「有沒有給賴五爺上茶?」抬腳往前院的賓客房裡走去,就想著在前院將陳賴五應付走。陳賴五這種地頭蛇輕易得罪不得,到底是他們放低姿態過來造訪,要是得罪了他們,也許不會有什麼大麻煩,但是他們使出些下作手段來,能讓人噁心死,這種人留給林景中應付最好,畢竟集雲社要在江寧城裡做生意,倒用得上陳賴五這種角色。

    「不用了,不用了,喝過茶了,」陳賴五非常客氣的說道,林縛請他坐,他也只是在椅凳上搭小半個屁股正襟危坐,「早就知道公子爺是混江龍,是一等一的頭面人物,今兒早上聽說公子爺昨天大鬧藩樓的事跡,賴五才知道還是對公子爺看走了眼。賴五雖然沒有什麼見識,但是也知道做什麼事情要跟著英雄人物屁股後面,這叫什麼來著…附…附驥之尾。這藩樓藩家賊不是個東西,做盡了刨絕戶門、踹寡婦門的壞事……」陳賴五一口氣說了藩家許多陰損話,直到錢小五端茶送過來才歇了一口氣,欠著身子跟錢小五說,「小五哥你如今是林宅的管事,哪敢勞你沏茶?」

    錢小五對逼他賣妻還債的陳賴五當然不會有什麼好臉色,將茶遞到桌上,跟林縛言語了一聲,就退了出去。

    林縛琢磨著陳賴五的來意,想起昨夜張玉伯說過陳賴五與沐國公府的管事是姨表親,沐國公與永昌侯一樣,都是江寧城裡的世襲望爵,陳賴五能在西城裡胡作非為也是依仗沐國公府的勢力。永昌侯府與沐國公府在江寧立族兩百多年,兩大家族子弟也有千人規模,這兩家子弟兩百多年來在江寧城中互通姻親的次數極少,要說這兩家背後沒有什麼齟齬,鬼都不信。林縛心裡暗自琢磨:陳賴五這個無賴地痞會是沐國公府派來試探水深淺嗎?

    林縛不動聲色的將陳賴五應付走,客客氣氣的送他出門,折回來看著桌上陳賴五過來時帶了當見面禮的幾包蜜餞,喚錢小五拿去處理。

    「丟大街上去?」錢小五問道,幾包蜜餞也就值三五十個銅子不值,錢小五覺得就算自己這個窮光蛋過來謝禮也都嫌禮輕了,陳賴五那傢伙嘴裡十分的客氣,只是這見面禮送得也太輕慢了,錢小五/不理解林縛為何要應付陳賴五這麼久的時間。

    「不,人遭恨,東西又不遭恨,」林縛笑著說,「給柳姑娘送一份去,其他的你們拿去分吃了,不要糟蹋好東西……」心裡想陳賴五要真是沐國公府派來試探深淺,那就要讓沐國公府知道自己既然一言不和拔刀相向,也能受得下這輕慢。

    ************

    陳賴五出了簸箕巷,巷子拐角外的街邊停著一輛馬車,掀開簾子來,一名穿著青衫的五旬老者探出頭來問:「如何?」

    「你沒有進去看,他對我那叫一個客氣,你也看到了,他送我出門口,那長揖真叫一個標準,」陳賴五這時候不講什麼儀態,擤著凍青的鼻頭,將鼻涕擦鞋底上,「我看這林舉子不是什麼了不得人物……」

    「呵,」老者雙手籠在袖中,笑了笑,說道,「那你惹他一惹。」

    「我有毛病去惹他?我不怕他,還怕張玉伯剝了我一層皮呢。」陳賴五搖頭,又問道,「到底是誰想試他的水底,是老公爺?」

    「這你就不要問了,」那老者說道,「你在藏津橋也收斂些,張玉伯真要將你拘了剝一層皮,你不要想我過去撈人。」說完就放下簾子,吩咐車伕駕車離開簸箕巷。

    ***********

    林縛在院子裡看了一會兒書,趙虎、林景中他們就回來了。

    林景中走進中院,看見林縛大冷天也坐在院子裡看書,說道:「恩澤留在鋪子裡。我們早上去鋪子時經過一家扁額店,想進去問問集雲社的招牌怎麼做,你猜猜怎麼著?」

    「怎麼著?」林縛笑著問,他見林景中眉飛色舞,一定是在匾額店裡遇到什麼好事了。

    「匾額店裡圍著一群人正談昨夜藩樓之事,藏津橋南的裕泰茶坊掌櫃也在那裡,知道我們家行銷茶貨,當下就要我們送幾樣茶過去試吃一下。我們此行帶過來的百斤老茶,都是顧家精心留存的,茶質自然是上佳。我們午前備了茶送過去,裕泰茶坊的東家恰也在那裡,試過茶覺得行,就讓我們在新茶上市之前,每月給他們送五十斤茶去,價也給得不錯,」林景中眉飛色舞的說道,「說實話啊,昨夜在藩樓,我是有些嚇著了,但是要是能想到能有今天立竿見影的好處,我指不定當時也會說幾句豪言壯語。我等會兒去見夢得叔,看貨棧能不能先借一千斤茶貨給我們應急……」

    等到明年新茶上市還有四個月,在這四個月裡,集雲社只能從顧家拿到一千餘斤老茶,裕泰茶坊今天一下子就要走兩成,難怪林景中這麼興奮,集雲社都還沒有正式開張呢。集雲社從顧家拿茶,即使在林記貨棧的基礎上再提價三成,普通的高沫茶,一斤也才八十錢,運到江寧銷價就是兩百錢。只要銷路通暢了,等來年新茶上市,顧家四萬茶運抵江寧,轉手就是三四千銀子的賺頭,就算折去顧悟塵、張玉伯等人銀股錢息以及別處的各種孝敬,這邊也淨落下兩千兩銀子,這是原先在林記貨棧每月拿一兩銀子月銀的林景中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林縛笑了起來,要沒有這點好處,他昨夜鎖住藩知美咽喉時何苦報出集雲社的名號?過兩天只怕大半個江寧城的人都知道集雲社跟慶豐行、跟藩樓不對付。

    林景中又問道:「對了,你說在這江寧城裡,慶豐行跟藩樓到底有多少對頭?」

    「這就要你日後仔細留意了,」林縛將適才陳賴五來造訪的事情說給林景中聽,「時下講究個中庸之道,除非能一下子將對頭搞死,不然就算心裡恨得要死,表面上還是會一團和氣的,這叫不失體統。慶豐行、藩樓在江寧城裡那些對頭們自己不想失體統,也許是不敢正面跟慶豐行、藩樓為敵,但是他們心裡卻希望有人替他們出頭噁心一下、打擊一下慶豐行、藩樓的,我們剛來江寧立足,可沒有什麼體統好失的,大不了拍拍屁股滾出江寧城去……」

    林景中想想也是,什麼都沒有的人膽子最大,真的要在江寧爭一番富貴榮華,膽子太小怎麼能成事?只是知易行難,林景中知道自己遇事卻沒有這分膽魄,以前自負得很,讀史也沒有覺得那些英雄人物有什麼了不起的,這段時間經歷這些事,終是知道就是那些個英雄人物身上不起眼的地方卻是常人遠不及的過人之處。他又想起一件事,問道,「夢得叔昨天說要借四個人手給我們,你拒絕了,等下我去見他,他要是再提起這事,我該怎麼答覆他?」

    林縛沉吟片刻,說道:「這宅子裡暫時不用什麼人,其他事情你看著辦……」

    「曉得,曉得。」林景中說道。

    在這個時代,鄉土故情是最聚凝力的一種東西,朝中做官講究鄉黨,經商遊學講究鄉黨,商號店舖講究僱傭家鄉人做活計,當兵打仗也講究鄉鄰為伍,就連落草為寇、下海為匪,也通常是聚鄉人而為之。

    商號興起百十年來,這已經是一個深入人心的傳統了。

    林景中、顧天橋、趙虎上次回去從顧家帶了兩個學徒出來,趙虎又將他弟弟帶上,就是這個道理;林縛提議從東陽招募子弟兵來充當江島大牢的守獄武卒,顧悟塵就頗為意動,也是這個道理。

    貨棧的事情馬上就要籌劃起來,這邊始終會面臨缺乏合用人手的問題。昨天林夢得主動提出借人手給這邊,是擔心林縛在江寧的安全,是借四名武夫給林縛當護衛,林縛拒絕了;林景中這時候又提起這茬,是希望從林夢得那裡借四個熟手夥計跑腿。

    林縛又跟林景中說起他過來可能去江島大牢做司獄官的事情,林景中睜大眼睛詫異的問:「怎能這麼巧?」

    「哪裡會是巧事?為了江島大牢司獄一職,我用盡了心思。」林縛笑著說。

    「對,對,」林景中恍然大悟道,「江島大牢孤懸城外,左右又無軍營庇護,正當面的朝天蕩局勢又比其他城郊之地複雜,別人想坐上這位子,也總要他的能力與做事的氣魄讓人放心才行。」

    「是啊,這個位子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坐穩妥的,況且也沒有什麼油水,」林縛說道,「事情定下來後,我要周爺跟趙虎去幫我,這邊的事情就要你多費心了。另外,也小心提防慶豐行跟藩樓的人在背地裡搞小動作。」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0-9-17 02:19 PM

第二十八章 晉安侯進奏使

    臘月十二這一天是開基節,也就是太祖登基的紀念日,意思上跟千年之後的國慶節有些相似,有些區別的就是,開基節這一天除了官府張燈結綵、官府中人有所表示之外,平民百姓卻沒有太多的熱情。

    這一天,顧家千餘斤茶抵達江寧,有七夫人、林夢得的默許,運有茶貨的商船走水路沒有碰到什麼意外,吳齊等人也隨船過來。

    當初隨吳齊扮成販馬客到上林裡的淮上流馬寇加上吳齊一共七人,這次過來四人,還有三人留在上林裡,留在七夫人顧盈袖身邊。雖說顧盈袖有顧悟塵做依仗,林庭立、林宗海、林續宗等人都不會過分的開罪她,但是也要防備小人狗急跳牆背地裡下黑手,再說七夫人顧盈袖那邊也需要使喚人。

    臘月十二這一天,天氣薄陰,吳齊他們過來時,江北已經在飄雪花,卻是江南岸今冬還未曾下過一場雪。

    「前日東陽知府沈戎乘官船抵達上林裡巡視,說是向宣撫使司奏請賞給上林裡鄉營指揮林宗海一頂雲騎副尉、正七品武官的帽子……」吳齊到江寧後才來得及喝一口茶,趕著林景中從茶貨鋪子趕回來,他說起這段時間來上林裡發生的一些事情,有些事情信裡無法詳細記述,還是要有人過來才能當面問仔細。

    「沈戎倒是一直不放棄將鄉營編入東陽府軍的努力,」林景中搖頭微歎,「這種事情他以前就做過一回……」

    「一頂正七品武官的帽子頂個屁用,」趙虎在上林裡鄉營呆過兩年,知道上林裡鄉營是什麼樣子,對沈戎的努力有些不屑,說話就有些粗魯,「上林裡鄉營五百健勇是林家每年拿近萬兩銀子養起來的,沈戎要是能每年拿出這麼多銀子,就算強制將鄉營編入兵馬司,林家又能作什麼聲?要是沈戎拿不出養兵銀子來,硬要將鄉營編入兵馬司,林家來個釜底抽薪斷了供養,那丟給沈戎的就是一個大麻煩。」

    趙虎雖然看問題不及林景中細緻,但是養兵要大把銀子這種粗淺道理卻是很懂的。

    林縛搖了搖頭,說道:「林庭訓能主事時,沈戎搞這些小動作算不了什麼,現在的問題關鍵是在林宗海——林宗海不是本宗子弟,將來不管是誰都輪不到林宗海去做林家的家主,相反的,別人當上家主甚至第一個要防範的就是林宗海;另外,上林裡鄉營是以林族子弟為骨幹,鄉勇又多是上林的子弟兵,一般說來林宗海是無法脫離林家**掌握鄉營的——怕只怕沈戎稍一示好,林宗海就奮不顧身的迎合過去……」

    「二爺對此事會是什麼態度?」林景中問道,林庭立是東陽府通判,在東陽府的地位僅次於沈戎,即使強硬的否決掉沈戎給林宗海加武官銜的行文也是可以的。

    「難說,若只是奏請給林宗海加武官銜,林庭立也很難反對——沈戎未必是要立時的將上林裡鄉營編入府軍,我看他這輕輕的一步棋只是想讓上林裡的局面變得更複雜、林家變得更四分五裂就夠了。」林縛說道,他心裡想沈戎應該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怕就怕他趁著林族內部明爭暗鬥而徐徐圖之。

    當然了,林縛這麼想倒不是替林族的將來擔憂,不管怎麼說,四分五裂的林家對他也有利的,林族越是團結的凝聚在本家的周邊,他作為旁支子弟就越是會給邊緣化,就越少能利用到林族的資源。要是林庭訓好好的能主持林家的事務,他想在七夫人與林夢得的幫助下將顧家茶貨運抵江寧那是做夢。

    「唉……」林景中輕輕的歎了一口氣,他從小給灌輸的觀念就是諸事以林族為先,想到林族黯淡不明的前程,自然有些憂慮。

    「太多考慮這些也沒有用,」林縛心想著中風在床的林庭訓就是最大的不確定因素,多慮無益,上林裡那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江寧這邊盡快打下根基才是首要,跟林景中說道,「茶貨鋪子那裡缺個車伕,我給派個人手過去,再調兩匹馬過去,人是過去駕車的,不要讓顧天橋他們覺察出有什麼異樣來……」

    「行,」林景中已經知道周普等人的身份以及林縛他們要在江寧立足的謀劃,換作他在上林裡時,自然會驚惶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到江寧後,他整個人的心境變化許多,生性謹慎的他在林縛影響下,也有了些豪烈性子,不這樣想又能如何?拿趙虎的話,他已經上了賊船,他看著林縛手指著的乾瘦跟莊戶人似的漢子,問道,「老哥貴姓啊?」

    「林五爺你是集雲社的管事,你喊我周瞎子就成。」那漢子說道,他左眼給一塊醜陋的疤痕覆蓋,乍看上去觸目驚心。

    林縛指著周瞎子的眼睛,跟林景中說道:「周瞎子左眼給箭傷了,為了掩蓋箭傷,他將左眼上下皮子都拿刀割開口子……」

    林景中聽得下面兩顆卵蛋微微的抽搐,心想這些流馬寇對自己真狠,難怪能縱橫淮上近十載。江寧城中的那些地痞跟這些真正的亡命之徒比起來,還真是太小兒科了,只是他不明白林縛將這麼一號人物放在茶貨鋪那邊當個車伕是要做什麼。

    「現在我們在江寧城就像走鋼……」林縛繼續說道,他想說「鋼絲繩」又怕林景中他們理解不了鋼絲繩是什麼東西,換了個詞,「我們要在江寧盡快打開局面,處處行險、如走懸絲,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遇到難以想像的大凶險,我將周瞎子跟兩匹快馬放在茶貨鋪子那邊,是作為一招後手以備萬一。你要不是遇到特別艱難的事情,就不要讓周瞎子做馬車伕之外的差遣……」

    周瞎子嘿然一笑:「我駕車也是一把好手。」

    林景中點點頭,覺得林縛這麼考慮是為更穩妥些,他跟林縛說道:「我就領著他過去,就說是你的遠親,性子木訥得很,不容易親近……」

    「讓周瞎子自己牽馬去茶貨鋪子,」林縛說道,「你隨我們出城去。」

    ****************

    吳齊他們這次又隨船帶了不少馬過來,策馬行在冰得堅實的泥路上,林縛抬頭看了看陰霾的天,心想不會南岸這邊也要下雪了吧?勒馬緩行,等林景中等人從背後跟上來。

    「江寧這邊茶貨鋪子算是開了起來,下一步我們要做的,就是在崇州同樣開間茶貨鋪子,這樣,從上林到江寧再到崇州的商路就算有個雛形,」林縛說道,「再往下就是要在江寧建貨棧,大宗貨物從江寧轉運崇州,在從內河轉入崇州縣城之前,船停在江心分貨,就很容易神不知鬼不覺的將所需物資運到長山島去……」

    吳齊雙腿輕夾馬腹,與周普從後面跟過來,嘻笑道:「可惜十年來沒有林爺替我們這些流馬寇籌劃,不然也不用像今日這般只能做這喪家之犬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們必須要有在江心停船分貨的借口。」林縛說道。

    「自然是船太大,怕駛入內河會隔淺,必須停在江心由小船進行分裝……」吳齊笑著說道。

    「那就要買五桅大船來跑貨,」林縛問,「總不能三桅船就說船太大怕進內河隔淺。」

    「嗯,是要五桅大船,」吳齊點點頭,又說道,「另外,崇州那邊要盡可能的用跟江寧不相關的人手,這樣就能避免在分貨時露馬腳……」

    「崇州那邊,就完全由你們去負責,」林縛說道,勒馬停在官道邊的田埂上,「我是沒有時間再往崇州走一趟的,江寧吏部已經發了文書召我明日過去問對,做了司獄官之後,江寧這邊就輕易脫不開身——崇州那邊,要麼是你烏鴉爺親自走一趟,要麼派兩個人過去打點……」

    「我還是留在江寧,林爺你更需要人手,」吳齊考慮了片刻,說道,「反正秦先生他們離崇州也近,這段時間秦先生雖然沒有派人來找我們,我想他們也應該派人在崇州上了岸,我只需要派個人去聯絡,將這一切計劃帶給秦先生他們就可以了……」

    「嗯!」林縛點點頭,他身邊只有周普、趙虎,總覺得人手不夠用,周瞎子作為一步暗棋不動,再多吳齊兩人,想做什麼事情就更寬裕一些。

    這時候,前頭上百名騎士擁著五六輛馬車過來,隊伍前頭的兩名領騎扛著兩槓朱紅錦旗。旗幟給風裹住沒有展開,也看不出馬車坐的是什麼人,看這氣勢,來頭倒是不小,林縛他們下了馬,牽馬讓到一邊給進城的人讓路。

    馬車跟騎隊行到近處,一陣北風吹來,將旗幟展開,林縛看了一驚,那旗子上寫著「晉安侯府江寧進奏使」兩列大小不一的錦繡字,想不到除了慶豐行外,奢家竟公然派人進駐江寧了。要知道朝廷策封奢家為世襲晉安侯的文書才抵達江寧沒有兩天,還沒有正式張榜對外公佈呢。

    進奏院跟後世的駐京辦性質差不多,是各郡三司衙門(宣撫使司、按擦使司、提督府)的駐京聯絡地,各郡三司衙門都在進奏院都設進奏使,負責向朝廷報告本郡軍民情報、呈遞本郡表文,朝廷有什麼詔令、文牒也由他們向本郡傳達。

    晉安侯作為本朝唯一裂土擁軍的實權封爵,地位不在各郡三司之下,自然有向進奏院派駐進奏院的權力。

    本朝在燕京、江寧兩京都設進奏院,但是江寧遠離中樞,守陵官都是失勢的人物,江寧進奏院自遷都之後就一直是空殼子,沒有哪個郡的三司衙門會吃飽了撐著往江寧派駐進奏使。

    前無古人,卻非後無來者,剛剛歸順朝廷、裂土封侯的奢家竟向江寧派駐進奏使,如何令林縛不驚訝:奢家到底想要做什麼?

    隊伍緩緩行過時,那些護衛騎士警惕的盯著路旁佩刀的林縛他們,倒是馬車裡的人一點都不在意,林縛聽著第二輛馬車裡傳來女人說話的聲音:「聽忠伯說二哥上回秘密來江寧時遇到一個漂亮的女人從此就念念不忘,倒不知道二哥做了什麼,總之挨了爹爹一頓訓;嫂嫂慫恿著二哥來江寧當進奏使,就不怕二哥再去找那個女人?」

    這聲音煞是清亮好聽,林縛眉頭卻微微蹙著。

    「男人總是貪得無厭,等你以後嫁了人就知道,我哪有心思煩心這個,他愛娶幾房就娶幾房,反正不要過來跟我爭老大的位子……」又一個聽上去語氣軟綿綿慵懶、話裡意思卻尖銳的女人聲音傳出來。

    這時候卻是車裡人想透一口氣,將車簾子掀開來往外看,露出擠挨在一起的兩張如花似玉的臉,她們想開車外的景致,卻與林縛的目光撞到一處。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0-9-17 02:26 PM

第二十九章 拔刀救人(一)

    寒風凜冽,泥路給吹得發白,官道兩旁榆柳桑棗等雜木枯枝蕭條,不時有斷枝給吹折斷下來,除了林縛他們以及晉安侯府的馬車騎隊外,還有十幾輛裝滿木炭的牛車擁擠在官道上,午後官道上行人也不少,馬車行得很慢。

    奢明月感覺行速慢下來,在車裡等得厭氣,掀起來車窗簾子來,恰看見林縛那張削瘦冷峻的臉,與他的目光接上,換裝其他女孩子,或許會驚羞的放下車簾子,奢明月只是嬌媚玉臉微微一側,避開林縛的視線,打量著路側這些個牽著高頭大馬的漢子,心裡好奇起他們的身份。這些高駿良匹在東閩晉安更罕見,這路旁的六個漢子竟然人手牽一匹,如何讓她不好奇?

    奢明月年幼時給一匹烈性子的小母馬蹶了一蹄子,她娘親心疼她就讓隨從將小馬給殺了,等她爹回來,當著僕人的面抽了她娘親兩巴掌,奢明月就知道良種駿馬在晉安是比一般東西都珍貴的東西。

    林縛看著車窗簾子掀起來,看著車簾子裡露出兩張如花似玉的臉蛋來,那少女下頷稍尖,美則美矣,只是稍有些青澀,眉眼間也有些英氣;那少婦卻是膚如雪光、圓潤玉澤,眸光流離清亮,眉眼間流轉無限風情,那鼻、那唇以及輕紅飛起的雙頰無一處不美,她乍看見林縛也看著她,那眸光一驚一閃一躲,又添了幾分嬌媚意味。林縛看了也心裡微歎:這女人好美。

    馬車緩緩行過,趙虎、林景中他們都猶有餘意的盯著馬車看,趙虎聲音嗡嗡的問:「這娘們是誰,竟比七夫人還美一分?」

    「七夫人不在這裡,小心讓她聽見,對你不待見,這女人最見不得說她不如別人漂亮。」林景中開玩笑說道,待馬車跟騎隊過去,才微帶訝異的跟林縛說道,「奢文莊策封永鎮世襲晉安侯的事情還沒有詔告天下啊,奢家就大搖大擺的派遣進奏使進駐江寧,他們想幹什麼?」

    周普、吳齊也都眉頭微蹙,有一個杜榮要對付已經夠頭疼了,沒想到奢家光明正大的派了這些人進來,而且進奏使很可能就是幕後指使白沙縣劫案的奢家二公子,這局面是越發複雜了。

    「聽上去像是奢家向朝廷投降求和,實際上大家心裡都清楚,東南這仗朝廷是無力打下去了,被迫裂土封爵招安奢家,」林縛搖頭歎息,「對於奢家來說,伺探江寧的動靜,甚至比伺探燕京的動靜更重要……」

    「你是說奢家這次歸附後其實還不會安分下來?」林景中問道。

    「朝中會放心的讓奢家永鎮晉安嗎?」林縛反問道。

    「開國兩百多年來,還沒有哪家像奢家這般裂土封侯的,儀同開府三司,權勢之重,一等親王爵都不能比,不是朝廷放不放心的問題,只是中樞要面對的麻煩不止奢家這一樁,所以要暫時安撫奢家騰開手腳來……」林景中說道,「這道理也淺顯,等騰出手腳來,中樞還是要收拾奢家的。」

    「奢家自然也是看透了朝廷的虛實,但是他們忌諱李卓,李卓與麾下數萬精兵始終留在東閩,也令他們喘不過氣來,不如暫時歸順,好讓朝廷中樞放心將李卓以及李卓麾下數萬精兵調去薊北對付東胡人,他們好守著晉安靜候時機;中樞對奢家也不可能不防備,使李卓擔任江寧兵部尚書兼江寧守備將軍坐鎮東南幾乎也成定局,聽顧悟塵說李卓的任命詔文在年前就會發下來……只是眼前不是誰來東南坐鎮的問題。」林縛微微一歎,沒有繼續說下去。

    林景中也搖頭微歎,在上林裡時,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跟朝中大事如此的關係密切。

    林縛跨上馬,這時候前頭運炭的十幾輛牛車不知怎的,突然間有一輛斜倒在官道上,數千斤木炭從車上傾洩下來,堆成黑黢黢的一堆,十幾輛牛車頓時亂成一團,將整個官道完全堵住,晉安侯府進奏使的車隊自然也給堵了嚴實,護衛騎士都擁到前頭驅趕運炭牛車。

    「不對……」吳齊拉住林縛的馬頭,讓他回頭往牛車方向看去。

    裝載滿木炭的牛車行得慢情有可緣,但是官道上還有許多散騎行人卻也慢騰騰的跟在牛車後一點不焦急就有些奇怪,林縛他們剛才的注意力一直在晉安侯進奏使的車隊上,沒有去看運炭牛車隊的異常,這時候看到這十幾輛牛車將官道堵住,才看出些異常來。

    「大家上馬……」林縛當機立斷道,奢家在東閩作亂近十載,東南不知道有多少男兒死在奢家刀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因為奢家家破人亡,雖說朝廷給奢家裂土封爵,但是恨奢家入骨、殺之而後快的人不在少數,就像維揚府知府董原就不惜跟對他有知遇之恩的東閩總督李卓絕裂也絕不肯贊同招安奢家。不管誰要在江寧東華門前刺殺晉安侯進奏使,他們六人都插不上手,關鍵他們本身就是騎馬佩刀,不避開很容易給誤傷到,林縛勒著韁繩跟周普說道,「你帶上景中,我們躲遠些……」

    「我會騎馬……」林景中想抗議,腰下一緊,瘦弱的身子給周普夾在腋下橫放在馬背上,吳齊牽過林景中的坐騎,六人騎著五匹馬牽著一匹馬朝遠處策馬而去,才走過百十步,前頭的異變就在突然間爆發了。

    林縛勒馬回頭看過去,就看見晉安侯進奏使車隊的大半護衛給吸引到前頭驅趕牛車,即將進江寧城,的確是車隊防衛最懈怠的時候,很難想像會有人就在離江寧東華門不到三里地的地方行刺,那些個散在車隊兩旁的十多人紛紛抽出刀劍朝為首那輛馬車衝過去,更令人驚訝的,更前頭擁牛車而行的十多扮成運炭客的人更是拿出強弩站上牛車朝著當前的護衛騎士攢射。晉安侯進奏使車隊頓時給殺了個措手不及,十多人連刀都沒有來得拔出來,就成了弩下亡魂,四五名刺客跳上為首的馬車,瞬間時就看見一股子鮮血從車窗飆出來。

    林縛還當刺客得手了,卻不料下一刻就有個刺客鑽出車廂在車頭大叫:「奢飛虎不在這車裡……」這刺客也甚是瞭解,跳上車廂,就朝第二輛馬車撲去尋找他們此行的刺殺目標。

    刺客們一下子慌了手腳,紛紛往剩下四輛馬車撲去。

    這會兒,就看見第二輛馬車突然間調轉車頭往林縛這邊馳來,刺客們認準目標人物就藏在這輛馬車時,都捨棄其他馬車,盯著這輛馬車追來。那名手腳最快的刺客在馬車放速狂奔之際,飛身抓住馬車後廂壁上了馬車,其他刺客有撒開腳追趕的,也有人去牽馬要騎馬追來。

    「怎麼辦?」吳齊、周普都看向林縛。

    「救人。」林縛眼睛盯著屈身上了馬車頂的刺客,馬車前頭除了駕車車伕外,還有個護衛的武士來,那武士已經撥出刀轉身要去斗那個刺客。

    「……」吳齊、周普都發愣,他們原先想暗中使個絆子阻止馬車逃跑,讓刺客順利的將奢家一名重要人物刺殺掉最合他們的心意,沒想到林縛竟然要救人。

    「奢飛虎有八成可能不在馬車裡,兩個女流之輩倒是有勇氣以身吸引刺客,不要猶豫,準備好救人。」林縛盯著馬車馳來方向,他剛才只看見姑嫂兩人從車窗露出來頭來,雖然不確定裡面還有沒有人,但是奢飛虎在進城時跟姑嫂兩人擠同一輛馬車的可能性較小,再看前面亂在一團、鬥成一團,那些個護衛反應過果然優先保護第四輛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馬車,只分了十二三騎過來追趕追逐第二輛馬車的刺客,更多的護衛跟最前頭的刺客殺在一團,那些追趕第二輛馬車的十多名刺客還沒有發應其中的異常。

    最先撲上馬車的那名刺客以命相搏,竟然不躲護衛刺向他左臂的一刀,一腳將那名護衛踹下馬車,脅下給車伕短刃刺中,他卻不緩分毫的一刀割向車伕脖子,在他撩開車簾子要殺進車廂裡去時,卻愣怔了一下。

    吳齊這時候飛身跳上馬車,一拳只打向刺客的後腦勺,林縛也奮不顧身的跳上馬車,將給吳齊打昏的刺客抱進車廂,見車廂裡果然只有兩個給嚇得玉面蒼白的佳人,回頭吩咐吳齊:「我們將人救走。」吳齊嘿然一下,堪堪將要衝進田溝裡的馬車拉住,策馬往遠處馳縱,周普他們將吳齊跟林縛的坐騎牽上,也跟在馬車後往遠處逃去。

    林景中給周普壓在馬背顛得難受,直讓他要將吃進肚的午飯都吐出來,這姿式卻能看見後面的情形,追來的十多刺客就要給十幾名護衛趕上,心想著他們只要將馬車擋住,阻止刺客片刻,就能幫助護衛將馬車裡的人救下來,林縛為何要讓吳齊駕車遠走,他們也要跟著逃跑?

    林縛將那個給吳齊打昏的刺客放下,看見車裡的美艷少婦拿出短小的銀妝刀要刺來,一手將她手裡的刀奪下來丟出車廂外,說道:「夫人多心了,我們只是路見不平相助夫人的路人罷了,夫人可莫要誤傷了好人,」又覺得這少婦心思難猜,放心不下,說道,「對不住夫人了,林縛可不想救人之時再給你們從背後刺一刀……」眼睛盯住少女,雙手快速的貼著少婦身子搜了一遍,確認她身上沒有藏別的利器。

    那少婦不清楚林縛他們的身份,給林縛那快如蛛爬的手指貼著身子搜一遍,也沒有尋常女子的扭扭捏捏,依舊警惕的盯著林縛,嘴裡說道:「只要救下我們,奢家自有厚禮相酬!」

    「可不敢貪奢家的厚禮,救下你們,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林縛嘿然笑道,又眼睛盯著少婦,將少女身上搜了一遍。

    雖然林縛的搜身非常的專業,並沒有淫邪的意味,那少女身子給男人摸過一遍,粉臉通紅的罵道:「登徒子,你竟想佔我跟嫂嫂的便宜,小心奢家將你的雙手斬了。」少婦倒是知道林縛搜身沒有淫辱她們的意思,雖然給個男人搜身也是受辱,卻能忍住不出聲。

    「小姐這麼威脅我,那只有將你們交給刺客了。」林縛放鬆坐下來,嘻笑著坐到少婦跟少女的中間,一腳踏住昏死過去的刺客胸口,任吳齊在前面縱馬前行,只是不讓兩女人看車外的情形。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0-9-17 02:47 PM

第三十章 拔刀救人(二)

    林縛他們完全不管身後的情形,過了九甕橋駕車縱馬直奔攝山而去。

    進了山,就棄了馬車,聽著後面有馬蹄聲,林縛只朝奢家姑嫂兩人說道:「刺客還在後面追趕,得罪了。」先後挾著少婦、少女兩人軟綿綿的身子放到馬背上,牽著馬往山林裡鑽,那個給打昏的刺客由吳齊放在馬背上,林景中這才給周普放開自己牽馬走,趙虎牽著三匹馬,周普跟另一名隨行的流馬寇留在最後步行掩藏行跡。

    攝山之中,林縛與周普前天剛來探過地形,他們在山林裡鑽了半炷香的時間,就將身後的追蹤馬蹄聲甩開,他們在密林中間的清溪邊停下來,將奢家姑嫂兩人放下來。

    那少婦這時候也早明白林縛他們絕不是尋常路遇不平的路人,她們家的車隊護衛有百人之多,刺客頂多才三十多人,他們救下她們姑嫂二人不往護衛那邊逃,也不往江寧城或者秣陵縣城方向逃,偏偏是越逃越荒僻,最後逃到這山裡來,心思自然叵測。清艷少婦給放下馬來,她稍遠些站在溪邊石上,稍理混亂的心緒,也知道林縛是這夥人領頭的,看著他:「你們到底要怎樣,才肯將我們救回去?」

    「你們要敢對我們怎麼樣,小心我們奢家……」奢家少女心裡發虛的補了一句。

    「夫人跟小姐真是多慮了。看我再解釋什麼也不能釋你們疑心,你們便等著吧,看我們到底有沒有歹心,」林縛嘴角漾著淺笑說道,又扭頭跟趙虎說道,「你們在這裡好生照看著這二位,我們過去將這名刺客解決掉……」便與周普、吳齊挾著刺客往另外鑽,林景中也深一腳淺一腳跟了過去。

    「奇貨可居?」林景中跟著鑽進山林深處,眼睛瞥了奢家姑嫂兩人的藏身處,疑惑的問了林縛一句。

    「你啊,平時謹慎起來啊有些膽小,這時候倒比我們還貪心,我們有資格跟奢家談奇貨可居?」林縛笑了起來,讓周普將刺客放下,對給丟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刺客說道,「這位大哥,你要是不醒過來,我們也不敢替你包紮傷口。」

    聽林縛這麼說,那剛才跟死了似的刺客就翻身坐起來,手捂著肋下的傷口,眼睛盯著林縛:「你們是什麼人?」

    「你不要問我們是什麼人,我也不問你們是什麼人,」林縛也找了塊山石坐下來,坐在刺客的前面,見那刺客三十歲左右,頷下短鬚如針刺,闊臉說道,「我想你也不忍心對兩個女流之輩下手,所以我們就順手救了下來,並不是想阻你們刺殺奢飛虎——我們跟奢飛虎可沒有什麼交情。你們一開始就盯錯了車,注定此次行刺會失敗,我們駕車縱馬往這邊逃,吸引你的同夥追過來,是希望進了山,你的同夥能藉著地形多逃出幾個人出來,你可千萬不要認為我們有什麼歹心……」

    林景中才知道林縛他們一路駕車縱馬往山裡逃的用意,說到底還是不忍心看到這些刺客都喪命奢家護衛刀下。

    「我還識得好歹,大恩不言謝,」那刺客忿恨的一拳打在山石上,「我們在溧水時看到奢飛虎坐上第一輛車,沒想到這廝會中途換車……」

    林縛看他一拳打得拳頭血肉模糊,也知道他心裡為這次失敗的行刺悔恨不已,奢飛虎有百多名精銳護衛,他們總共才三十多人,就是做好魚死網破的準備,現在誤中副車、奢飛虎應該安然無恙,他們卻不會有多少人能逃出來,而且江寧這邊會展開兵馬去搜捕他們。

    林縛也知道如何去安慰他,看著他如木石的坐在那裡,示意周普給他包紮傷口。

    這漢子肋下的刀傷不重,吳齊從背後一拳將他打昏也有分寸,周普給他包紮過傷口,林縛將隨身帶著充飢的幾塊麥餅跟些傷藥包好跟一把沒有記號的腰刀遞過去,說道:「我們便當壯士你是半途掙脫逃跑的。這攝山不大,藏不人,明天多半會有官兵來搜山……」

    「你卻是不問我們因何刺殺奢飛虎?」那漢子問道。

    「奢家這些年做的缺德事多得去了,我們管那麼多做什麼?」林縛心知此時沒有資格過深的涉入更深層次的鬥爭中去,他們手頭還有一堆麻煩等著解決,不想將太多的事情的攬到自己身上來,打斷這漢子的話,抱拳拱手,說道,「我們走了,你們多保重。」

    那漢子也知道不能奢求林縛他們太多,默然無語的看著林縛他們離開。

    ********

    林縛他們回到山溪邊,在趙虎他們看護下,奢家姑嫂二人都很安穩,沒有想著逃跑,林縛走過來,笑著說:「看來刺客是給甩掉了,我們這就護送夫人、小姐去江寧,免得夫人總是懷疑我們有什麼歹心。」

    那少婦臉美艷得緊,眉頭卻微蹙著,似是在懷疑剛才給林縛他們帶進山林深的那個刺客的行蹤,林縛又說道:「那個刺客啊,大概過兩天屍體就給山裡豺狼吃食乾淨了……」

    林縛有意讓奢家多焦急些時間,好分散城中以及奢家派出去追捕刺客的追兵,他們刻意穿過山林從攝山南麓離開,又繞過紫金山、秣陵湖,到南城的南薰門進城,直接將奢家姑嫂二人送到江東按察使司衙門裡,這時候天都已經黑了下來。

    到按察使司衙門才知道晉安侯江寧進奏使在入城之前遇刺、隨行家眷又給刺客劫走,讓江寧城裡都鬧翻了天。江東按察使司、江寧府兵馬司都派出大批的巡騎出東城搜捕刺客以及尋找奢家姑嫂兩人,江東按察使司還派人去知會江寧守備將軍府,希望派出駐軍配合搜救。

    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不單單按察副使顧悟塵天黑之後仍守在按察使司衙門,就連按察使賈鵬羽也守在衙門裡等候進一步的消息。不要看晉安府江寧進奏使才是正六品的官銜,但是擔任晉安侯江寧進奏使的是晉安侯次子奢飛虎,被劫持走的是奢飛虎的嬌妻奢宋氏跟晉安侯的愛女奢明月,東南好不容易安穩下來,要是再起兵釁,這責任是他們這些三四品的地方大員擔不下來的。

    顧悟塵得楊樸進來稟報說林縛他們在城外恰逢其會的將奢家姑嫂兩人救下來,興奮的說道:「快將他們帶進來,」又吩咐身旁的聽差,「快去稟報賈大人,就說人給我們救了回來。」他站到台階前看著林縛他們牽馬擁刀護送著奢家姑嫂兩人進來。

    風燈高挑,映得院子門亮如白晝,奢家姑嫂二人擔驚受怕的給林縛他們牽著鼻子走了半天,花容慘淡,鬢斜發亂,錦衣襦裙也給劃破多處,但是在燈火的照耀下,美色沒有稍減,又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引誘得按察使司衙門裡留守的官吏以及武卒都走出來站到走廊裡圍觀。

    林縛這才朝奢家少婦笑道:「這裡便是江東按察使司衙門,夫人一顆心可是安下來了?」看見顧悟塵走出屋子站在台階前,忙過去作揖行禮,「林縛見過顧大人。林縛午後本與隨從出東城去拜訪秣陵知縣陳/元亮大人,不曾想在東華門外遇到刺客行刺晉安侯江寧進奏使。林縛人寡力薄,其時十多名刺客一起追殺這位夫人跟這位小姐所乘的馬車,林縛不敢停留,救得人後,給刺客追殺著逃進攝山,躲過刺客又怕路上遇到官兵解釋不清楚,便索性將這位夫人跟小姐從南薰門進到按察使司衙門來,交給顧大人處置……」

    「好,好,你還沒有進按察使司就立下奇功一件。」顧悟塵高興說道,心裡想只要林縛沒將這姑嫂二人留在城外過夜,救下人來就是大功一件,要是過夜了,這姑嫂二人的身子清白問題就解釋不清楚了。

    林縛又給奢家姑嫂二人介紹顧悟塵:「顧大人是江東按察副使,夫人跟小姐有什麼委屈,盡可以找顧大人傾訴。」

    奢明月瞪了林縛一眼,滿腹的委屈卻是說不出口,她跟二嫂的身子在馬車裡給這無賴摸了一遍,這委屈又怎麼跟外人說起?他們明明能更早將她們帶進城來交到奢家人手裡,卻偏偏從南城繞了一個大圈,繞到天將黑才進城,讓她們一路上都在擔心會不會遇到別有用心的歹人、身子清白能不能保住,他這時候卻輕輕一句「怕解釋不清楚」就將這一切揭過去。

    那奢家少婦卻像將午後所發生的一切都忘在腦後了,朝顧悟塵斂身施禮,輕柔說道:「妾身奢宋氏拜見顧大人,多幸這幾位義士費心搭救,妾身與小姑明月才能安然無恙的到江寧城中來,還請顧大人快快通知我家夫君晉安侯江寧進奏使奢飛虎,好讓妾身夫君好好答謝這幾位義士……」

    「不必、不必,林某人的身牘已經在江東按察使司衙門內,雖說還沒有正式赴任,也算半隻腳踏進按察使司衙門了。今天路遇匪盜撥刀除之,實是林某份內之事……」林縛心想這娘們挺不簡單的,首先以身為餌吸引刺客的追趕,雖說在路上給他們嚇得夠嗆,到按察使司衙門裡轉眼就鎮定下來,倒是奢家小姑娘心裡還是有些怨恨不懂掩飾。

    這時候江東按察使賈鵬羽接到稟報急沖沖的從正院走過來,看到奢家姑嫂二人安然無恙的站在院子裡,鬆了一口氣的問顧悟塵:「有沒有派人去江寧府報信?」

    「聽賈大人吩咐,我這便派人去報信,」顧悟塵笑盈盈的說道,讓楊釋拿他的手牌去江寧府衙門報信,又跟林縛說道,「晉安侯少侯爺他們在江寧府衙門等候回音呢,你派個人跟楊釋一起去報信……」

    說起來直接將奢家姑嫂二人用馬車送到江寧府衙門更方便,但是奢飛虎他們在江寧府衙門等候消息,明顯是看不起按察使司的搜救力量,無論是顧悟塵還是賈鵬羽都不會主動將人送到江寧府衙門的,而是要奢飛虎以及江寧府負責搜救的官員到按察使司來接人。

    楊釋過去報信是報喜信,奢家自然要給報信之人打賞,顧悟塵才讓林縛派個人一起跟過去報信,也是要奢家跟江寧府衙門知道林縛他們才是立下大功之人。

    顧悟塵吩咐楊樸:「你快去讓人準備一間靜室,請少夫人、奢小姐稍作休息等候少侯爺他們過來……」又親熱的拉過林縛的手給賈鵬羽介紹,「這便是我前些天跟賈大人推薦的林舉子,奢家二女便是林縛與家僕全力救下……」

    林景中這才知道林縛為什麼要繞個大圈子擦著天黑才進城將人交到按察使司衙門來,除了折騰奢家外,還有就是折騰的動靜越大,越顯得他們救人的功勞之大,但是也需要一個有地位的人來替他們彰顯功勞。
作者: happyboy2006    時間: 2010-9-17 02:48 PM

第三十一章 論功待賞

    江東按察使賈鵬羽出仕之後,立功多在刑曹,但是他籍出西秦,無可避免的給打上西秦派的烙印。

    去年官兵在冀北陳塘驛給東胡人打得大敗,元氣大傷,也迫使中樞以裂土封爵的屈辱條件接受奢家的歸順,以換取東南精兵能支持北線。陳塘驛一役使得聖上對當權的西秦派官員喪盡了信心,即使西秦派領袖陳信伯還能勉強保持相位,卻也搖搖yu墜,朝中其他西秦派官員或貶或適已是七零八落,昔時盛極一時的西秦一派,眼見就要徹底的殞落了。

    賈鵬羽以諳習律令得除江東按察使司,在江東以清廉勤慎、善謀決斷而素有美名,但他知道這些成為不了他的護身符,楚黨新貴顧悟塵咄咄而來,他便想著要能順利的告老還鄉就好。

    年屆六旬的賈鵬羽,短鬚及鬢髮微有霜白,在燈火下他瞇眼看著院中站立的林縛,看著這位前些天夜鬧藩樓而名起江寧的青年,見他身材挺拔、氣度從容,雖是舉子儒士,然而按刀虎步行止有英武之姿,才弱冠之齡就是舉子出身,難怪顧悟塵力保他去做江島大牢的司獄官,心裡卻奇怪:他怎麼不去京師參加會試以搏更顯赫的功名?心裡又想:不要這顯赫功名也好,朝中朋黨攻伐,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指不定十年八年後楚黨又失勢,擠進中樞的漩渦說不定屍骸無存,還是留在地方上安穩些。

    賈鵬羽此時也只想著能安然致仕還鄉,或許過些年楚黨式微他骨頭未老還有出仕的機會,這時候卻不會無故去觸顧悟塵的霉頭,雖然他對顧悟塵力薦的人心裡有所排斥,但是親眼看林縛氣度不凡,再說林縛今日也確實立下大功勞,他更不會太冷淡,熱切的按著林縛的肩頭說道:「好,好,顧大人力薦的年輕人果然是有前途。」至於林縛從南城繞了個大圈子才將人帶進城裡來的細節,賈鵬羽才不會細究。再說林縛他們走東華門,奢家姑嫂二人多半會給江寧府兵馬司的人截走,那按察使司的功勞就顯得淡薄了,從這個角度來說,賈鵬羽也覺得林縛他們做得好。

    「林縛一切都賴兩位大人栽培。」林縛說道。

    奢明月與嫂嫂奢宋氏站在院子低眉垂眼,她們一路上都不知道林縛他們的身份,只是擔驚受怕給帶著繞城而走,這時候見江寧按察使、按察副使兩個地方大員對這個叫「林縛」的青年都親近有加,心裡更是奇怪:他到底是誰?她們過來之前也沒有聽說江寧城中有什麼林姓大族。

    這會兒,楊樸那邊備好靜室,請奢家姑嫂進去稍作休息。奢家姑嫂二人在靜室裡休息片刻,就聽見大門外有馬蹄聲傳來,衙門外守值的兵卒大聲通傳江寧府尹王學善、江寧府兵馬司左司寇參軍張玉伯等人前來,院子裡步伐雜亂,接著就聽見院子裡有熟悉的說話聲傳來,奢明月一時沒能忍住,不爭氣的哭了出來,打開門看見二哥在眾護衛簇擁下站在院子裡跟按察使司的兩位長官寒暄,哽咽著喊道:「二哥……」

    林縛靜然站在顧悟塵的身後,看著晉安侯奢文莊次子奢飛虎在江寧府尹王學善、江寧府左司寇參軍張玉伯的陪同下走了進來。

    奢飛虎雖然此行到江寧是擔任晉安侯江寧進奏使,正六品的文官,但是他此時身穿緋紅銅鉚釘鑲鋼片綿甲,腰間繫著環首鎦金嵌玄色革銅鞘佩刀,他的左手拿白布包裹起來,想來是與刺客搏鬥時受了輕傷,身後兩名侍從一人替他拿著一頂漆紅插羽銅冑、一人手裡幫著拿著齊胸高的棹刀,刀身在燈火照耀下雪亮耀眼,使奢飛虎整個人看起來殺氣騰騰,再加上他身材挺拔,臉略削瘦,濃眉大目,目光霍霍如電,十分的有賣相。

    要不是午後親眼看到他在東華門外坐視其妻、妹以身犯險替他引開大部分的刺客,林縛或許會將他當成一等一的英雄人物,這時候嘴角卻是溢著在燈火下不那麼分明的淺笑,看著他與賈鵬羽、顧悟塵在院子裡寒暄,心裡想奢飛虎即使是個人物,也不過奸雄而已。

    奢明月情緒激動的衝出來,奢飛虎之妻奢宋氏則從容淡定的扶門輕喚了一聲:「夫君,你過來了……」娉婷走到奢飛虎的身側,又十分溫順的給王學善、張玉伯等人斂身施禮。

    「敢問是哪幾位義士救了拙荊跟舍妹,飛虎自當厚禮相謝。」奢飛虎抱拳朝院子裡眾人說道。

    「不敢當,林某人不才,與家僕在東華門外適逢其會僥倖救下尊夫人跟令妹。」林縛站出來朝奢飛虎拱拱手,也沒有客氣的拒絕奢飛虎厚禮相酬,他剛才聽顧悟塵跟賈鵬羽介紹說奢明月是晉安侯奢文莊的幼女,心裡奇怪奢明月怎麼不留在晉安侯的膝前,偏偏要跟著她的兄長奢飛虎到江寧來赴任?

    「這位是?」奢飛虎目光銳利如電的望了林縛一眼,轉頭看向江寧府尹王學善時,他的眼神又變得有幾分疑惑,似乎在等在場的江寧官員替他介紹林縛的身份。

    東華門外官道上車隊跟林縛他們錯身而過時,奢飛虎坐在後面的馬車裡就有注意到身繫腰刀、牽高頭良駿的林縛他們,說實話正是林縛吸引了他以及眾護衛的注意力,反而對真正的利用運炭牛車做掩護的刺客掉以輕心。後來林縛他們從刺客手裡搶過馬車,毫不停頓的縱馬往東逃竄,奢飛虎他們直到剛才接到按察使司派人報信之前都還將林縛當成刺客的同夥,奢飛虎將身邊護衛悉數派出進攝山搜捕,又讓江寧府兵馬司以及江寧按察使司派出大量的巡騎出東城搜捕,哪裡想到林縛一行人從城南兜了大圈、兜到天黑說人是他們給救回來了。

    奢飛虎心裡窩囊,卻又不得不承認人的確是林縛他們救下來的。本來他的護衛可以將三十多個刺客都圍殺乾淨,只是一前一後的追殺進了攝山之後,反而給五六名刺客從山間逃走了。即使林縛繞了個大圈子最後將人送到按察使司來,他也只能當成這是江寧城府司之間的內部鬥爭,再說他自己心裡也清楚江寧眾人對作亂東閩近十載的奢家會有什麼態度,要不是擔心他們奢家重新起兵釁,在場的這些江寧官員說不定更盼望他在東華門外給刺客殺死。

    王學善、張玉伯都不知道要怎麼介紹林縛,賈鵬羽笑著說道:「少侯爺是少年英雄;林舉子也是少年英雄,很得顧大人的欣賞……」

    顧悟塵在旁也面帶微笑的頷首,很滿意賈鵬羽當著眾人的面說林縛說是他門下中人。

    奢飛虎還是不知道林縛究竟是誰,他卻知道一個重要的信息就是眼前這林姓青年是楚黨新貴、江東按察副使顧悟塵的親信,這又朝林縛舉拳行禮,說道:「飛虎在這裡多謝林舉子了,今日拙荊與舍妹受了驚嚇,飛虎要帶她們回館驛早早歇息,自當另擇時日到尊府酬謝……」

    「請便、請便……」林縛還是拱著手笑嘻嘻的說道,非常客氣的看著奢飛虎等人離開按察使司衙門。

    奢飛虎等人離開之後,江寧府尹王學善也沒有停留就隨之離去了,倒是左司寇參軍張玉伯還要跟按察使司匯報搜捕刺客之事留了下來。說實話,只要奢家姑嫂二人安然無恙的歸來,江寧府兵馬司以及按察使司對搜救刺客沒有多少興趣,只不過面子上的事情仍然是要進行下去。

    林縛問張玉伯才知道除了逃入攝山的五六名刺客外,其他刺客都在兵馬司的人馬趕到之前給奢家護衛悉數殺害。奢家護衛死亡也相當慘重,差不多有二十人當場死亡,重傷也有十多人。諷刺的是,刺客使用的刀槍、手弩都是晉安府所出,張玉伯猜測這些刺客也許是李卓麾下軍士不忿奢家叛亂十年一朝歸順竟然能裂土封侯才秘密組織了此次行刺,畢竟李卓所率軍隊跟奢家作戰多年,部下繳獲有晉安府出的兵器實屬正常;這一點也可以從奢飛虎並沒有抓活口追問幕後指使的打算來間接證明。

    不過除了兵馬司的巡騎外,奢飛虎也將他的護衛大半都派出去繼續搜捕刺客,想來也不願意輕易就放餘者逃生。

    林縛唏噓不已,奢飛虎除了幾十名完好不損的精銳護衛外,還有慶豐行的武力可以秘密調用,他都有些替那些刺客擔心了。當然,他也不擔心今日放走的那名刺客萬一給奢家抓住給牽涉到他的頭上來,他完全可以推得一乾二淨說那刺客逃脫後反咬一口。

    林縛在東華門當機決斷要救奢家姑嫂,可不是單純為了憐香惜玉。一是他們當時持刀牽馬,也屬於形跡可疑之徒,當時情勢也很難跟奢家護衛解釋清楚,為避免給誤傷到,只有遠遠避開。再一個他猜知奢飛虎不會在馬車裡,救下奢家姑嫂二人至少使奢家日後抹不下臉面公開針對集雲社;想著日後集雲社跟奢家在江寧的潛勢力慶豐行誓不兩立,奢家卻要將集雲社當成恩人對待,想想就有趣得緊,大概奢飛虎知道自己立誓要跟慶豐行為敵之後,心情會相當的鬱悶吧。當然,能救下奢家姑嫂二人在按察使司內部也是大功一件,林縛即將正式進入按察使司衙門當差,需要這樣功勞來撐門面;顧悟塵力排異議薦他去擔任江島大牢的司獄官也承受了相當大的壓力,如此一來,按察使司內部對他出任司獄官一事再不會有什麼異議。再一個,林縛當然也希望奢家的敵人越多越好,這樣就能減輕了集雲社以後可能會面臨的壓力,林縛這才要搶過馬車遠遁,將刺客引進攝山密林之中避免給奢家護衛兜圓殺了乾淨。

    林縛當時也猜到這些刺客可能有軍方背景,這個牽扯就深了,所以他們救人之後打死也不追問詳情,想想這些刺客也真是可憐,說不定以後還會給軍方追殺滅口,畢竟朝中主流還是希望與奢家維持眼前的關係。

    顧悟塵在廳堂裡跟張玉伯細問過江寧府兵馬司追捕刺客的事情,與賈鵬羽商議將追捕刺客之事悉盡交給江寧府兵馬司一力承當,張玉伯告辭離開之後,顧悟塵又想著將手裡幾件公務處理掉再回宅子,楊樸過來說林縛他們還在衙門裡等候,顧悟塵這才收拾準備離開衙門,走出廳堂看著林縛牽馬在廳堂前的銀杏樹下等候,問道:「怎麼不早些回去休息?」

    「東城外鬧刺客,就怕城裡也不安寧,總要看著大人回到府上,林縛才能放心離開。」林縛說道。

    「那些刺客在江寧城裡沒有那麼大膽。」顧悟塵笑著說道。

    「還是小心為好,」林縛說道,「倒不是林縛亂猜疑,石樑縣裡事,奢家也是有嫌疑的。」

    「這種沒影的事情,在外人面前就不要亂說了。」顧悟塵嘴裡雖然這麼說著,語氣卻是溫和,顯然他也有這猜疑,畢竟他作為楚黨新貴、堂堂四品地方大員給刺死在赴任途中,將使朝中的派系鬥爭立時激化起來,中樞越是混亂,奢家自然也就有利。當然了,石樑縣所遇的刺客也可能是其他派系幕後指使,因為牽涉太多,所以顧悟塵才不想細究石樑縣刺客之事。

    「林縛知道,在旁人面前絕不敢亂說話的。」林縛說道。

    「對了,明日江寧吏部召你問對之事準備如何了?」顧悟塵想林縛要正式擔任江島大牢司獄官明天還要過最後一關,想想又笑道,「你今日立下這樣功勞,想來江寧吏部明日也不敢故意刁難。」

    「林縛近日研讀律令不敢懈怠。」林縛回答道。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2:54 PM

第三十二章 夜色潛情

    雖說慶豐行商號是奢家在江寧秘密培植的勢力一事,江寧也有不少人知道,但是為了照顧朝廷的顏面以及民眾的情緒,奢飛虎一行人剛至江寧還是住進城中的驛館,也不會公開的跟杜榮以及其他慶豐行主事人見面。

    在東華門外遇刺,雖然殺了近三十名刺客,但還是給五六人逃脫,隨行護衛傷亡慘重,還不知道江寧有多少官員在背地幸災樂禍,奢飛虎心中郁苦可想而知。唯一讓他感到安慰的是妻、妹都及時救了回來,要是給劫持在城外過了夜,即使日後給救回來也將成為奢家的一樁恥辱。

    回到驛館,廳堂裡松脂燭滋滋的燃著,散出濃郁的香氣,青煙裊裊。奢明月與嫂嫂宋佳回房洗漱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再回到堂上。

    夜色已深,庭前老樹上卻有只昏鴉突兀的啞叫一兩聲,在冷寂的夜裡,聽得人心裡甚是磣得慌,

    「將老鴉趕了。」宋佳雙手提溜著襦裙,避免裙擺拖到磚地上,聽著老鴉亂叫,吩咐門口的侍衛去驅趕,她整飭妝容出來,明艷依舊,清亮的眸子在燭光映照下熠熠生輝,似乎今日所發生的事情對她沒有什麼影響。

    奢明月卻是憔悴不堪,情緒也低落,洗漱換衣回來,稍振作些。

    奢飛虎解了甲衣,換了便袍箕坐在案前的軟榻上,手上的傷還裹著白布,他正跟幕僚坐在那裡商議事情,看見妻、妹相攜而來,手撐著桌案,稍坐直身子,說道:「你們怎麼不早些歇下?」旁邊坐著的奢家幕僚是個三十歲出頭的青年儒生,穿著青袍,看著宋佳與奢明月進來,站起來輕聲招喚:「少夫人、小姐……」

    「夫君你也要早些歇下才是,你才是我們的主心骨,半點意外都出不得,手上的傷要不要緊?」宋佳坐下來,似乎半點都沒有注意到奢飛虎臉上的尷尬,又輕啟朱唇問站在一旁的青年儒生,「子檀今日也受了驚嚇吧?」

    「多謝夫人關心。」青年儒生甚是恭敬,見少夫人似乎沒有問及今天殉難的兄弟,他也就老實的站在一旁不多說話。

    「有沒有派人去打聽這林縛到底是什麼來頭?」宋佳又問道,「他們雖然跟刺客不是同路,但是救我跟明月的心思也不單純。」

    奢明月終究臉薄,聽嫂嫂說到林縛救人的心思不單純,就想到在馬車上給林縛搜身的事情,粉面微紅,都感覺有些發燙,依著她嫂嫂坐在一旁,默不吭聲。

    「慶豐行那邊又派了兩人去聯絡,」奢飛虎說道,「江寧府與江東郡三司衙門鬥得厲害,這個林縛是顧悟塵的門人,對我們的心思自然不會單純。」他倒沒有亂想到其他地方去,林縛真要貪圖他妻、妹的美色,斷不會在天黑之前安然無恙的將人送回來。

    宋佳任意的坐在案前,輕托粉腮望著堂下搖曳的燭火,回想今日所發生的種種細處,她對林縛所知甚少,到江東按察使司衙門後也只知道他是江東按察副使顧悟塵的門人、舉子功名,也許即將要到江東按察使司當個不入流的小吏,但是他任俠隨性,身上沒有半點儒生的酸氣,氣質風度完全不同於她以往所認識的男人。在馬車裡給林縛搜身時,她都做好受辱的準備,偏偏她預料錯了,她知道便是她的公公晉安侯看她的時候眼睛也燒著一團烈火。

    門外侍衛走進來稟報:「少侯爺,杜榮來了。」

    「不是讓他不要隨便走動嗎?」奢飛虎眉頭微蹙,又揮了揮手,說道,「人既然來了,快請他進來。」

    怕給驛館裡的人認出來,今夜在驛館給奢飛虎守值的又都是江寧府兵馬司的武卒,杜榮進了屋子才將罩著頭的帽兜子放下來,將遮風的黑袍子脫下來交給侍衛,給奢飛虎、宋佳還有奢明月行禮:「少侯爺、少夫人、明月小姐,今日都是杜榮罪該萬死……」

    「不關你的事情,這些刺客都是死士,防不勝防的,」奢飛虎說道,「這麼晚你過來見我,有什麼別的事情?」

    「少侯爺在東城外折損了些人手,杜榮怕少侯爺身邊使喚人不夠,而江寧城中欲對少侯爺不利的人也多,杜榮特意選了五十人給少侯爺暗中使喚,他們都是杜榮當年從晉安帶出來的子弟,絕對可靠,」杜榮說道,「還有林縛這人,杜榮覺得有必要過來跟少侯爺當面說一下,說到他就要說到白沙縣劫案……」說到這裡,杜榮稍停頓了一下,拿眼角餘光瞥了少夫人宋佳一人。

    「說吧,不就是一個沒得手的女人嘛,我至於不知分寸為這個漚氣……」宋佳在一旁冷聲說道,她心裡也奇怪今日這位林舉人跟白沙縣劫案有什麼關係。

    杜榮便從白沙縣劫案說起,將他所知道的林縛原原本本的說給奢飛虎、宋佳及奢明月知道。

    「倒是有趣的人,」宋佳倒不知道要如何去形容林縛,朱唇輕啟的說道,「杜先生說林縛最先給人的印象只是個尋常之極的儒生,與此時的林縛大相逕庭,我看也沒有什麼費解的,男人在漂亮的女人面前總是會有失水準,白沙縣劫案還不是飛虎要你做的一件蠢事?」

    杜榮早聽說少夫人是個厲害角色,這時候只能站在那裡不吭聲;奢飛虎尷尬的咳嗽了幾聲,要將尷尬掩飾過去。

    「至於林縛所說要跟慶豐行誓不兩立的話,杜先生也莫要太當真,也莫要不當真,我看多半是集雲社想借慶豐行在江寧立名。聽杜先生說集雲社就是一個空殼子,空殼子還想要在江寧立足自然很不容易,大多數人聽到集雲社這名號,轉身就忘之腦後了,要是聽說集雲社作為慶豐行的死對頭存在,這印象就深刻了,指不定慶豐行在江寧城裡的其他對頭還會主動去聯絡集雲社,」宋佳任意的坐在案前,素手托著粉腮,眸光盈盈的望著自家夫君奢飛虎軟聲細語,「這麼看來,這個林縛倒是一個既有膽識又有心計又能當機立斷的人啊,只怕心腸也不會太軟,你在按察使司衙門說過兩天要去他府再當面酬謝,我要跟你一起去。」

    「到時候再說……」奢飛虎給妻子抓住把柄,也不便拒絕她什麼要求,問杜榮,「這林縛住江寧城哪個地方?」

    「呃,」杜榮稍稍猶豫了一下,據實說道,「這林縛在江寧城裡的住處叫集雲居,在簸箕巷,與蘇湄姑娘的柏園隔著一戶人家。」

    奢飛虎眉頭一跳,忍著沒有露出什麼異樣,宋佳卻輕笑起來說道:「諾,諾,真是個敢虎口奪食的傢伙。」

    杜榮擔心的問:「會不會他們知道什麼?」

    「就算他們知道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宋佳笑道,「不就一個歌姬,便是一刀殺了,還能掀起多大的波瀾?」

    杜榮見少夫人笑盈盈的說這句話,只覺背脊絲絲的往上冒寒意。

    ********************

    將顧悟塵送回顧宅,林縛等人才牽馬穿街過巷返回簸箕巷。

    有些疲倦,回到集雲居,林縛便直接回房休息,柳月兒端茶水進來放在書案,看見書案角上放著一封信函,疑惑的問:「什麼時候送過來的書信,我還刻意吩咐錢小五不要隨便進公子的房間呢?」自從她上次給林縛從背後嚇了一回,也知道林縛不喜歡別人無故靠近他臥室,所以才特別的吩咐錢小五、雲娘夫婦沒事不要到正院來,她也只有林縛在的時候才進來,今天晚上一直到林縛他們回來,除了錢小五、雲娘夫婦跟她外,這宅子裡也沒有其他外人,這封信怎麼就會無緣無故的出現在書案上?

    林縛將信函拿過來,卻是四娘子留給他的一張便條,蘇湄要見他,四娘子又不便在這院子久等,就留下一張便條。他看著燈下柳月兒那秋水迷人的眸子裡有些疑惑,為了不使她隨便猜疑錢小五夫婦,說道:「一個朋友,不喜歡驚動人,這信是她留下的……」心裡想著大概是蘇湄聽到奢家二公子進江寧的消息了。

    「呃,」柳月兒應了一聲,又問道,「對了,以後看到這院子裡有外人,我怎麼知道是賊是公子的朋友?」

    「……」林縛輕笑起來,看著燈下眉目精緻、臉蛋迷人的柳月兒稍帶狡黠的望著自己,說道,「我這個朋友,你也見過,是剛進江寧時跟小蠻一起的馮姑娘,要是你以後在院子裡看見她,可不要再嚇到摔一跤。」

    「……」柳月兒心裡疑惑馮姑娘怎麼能不驚動別人就到院子裡來,給林縛的話提醒到又想起上回崴了腳的事情,感覺臉有些微燙,怕是又紅了起來,不好意思再留在林縛房裡,與林縛居室獨處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低聲說了聲,「我知道了……」便退了出來。她也沒有急著回後院去,便站在外面黑漆漆的走廊裡想些事情,自從給顧氏趕過來給林縛當廚娘也有月餘時間,眼見年關將至,按說廚娘是幫傭,年節可以跟主家告假回家的,只是她心裡頭提不起回石樑縣的念頭,想著留在這裡過年節卻也不錯。

    剛過來時,柳月兒心裡確實很防備林縛。

    畢竟這年頭女人拋頭露面給主家當幫傭,要是給污了清白都沒處說理去,還不如僕役給主傢俬刑致傷殘還能得些賠罰銀子,女傭給主家姦污了,官府都不受理。那些個大家族的俊俏丫鬟有幾個出嫁還是完璧之身的?有些就是肚子裡有了孩子又不被主婦所容給掃地出門才嫁人的。那些個娶媳婦困難的光棍漢能得一房漂亮媳婦又能得一筆豐厚的嫁妝,自然不會介意娶來女人是否完璧仰或已經當了便宜爹。

    柳月兒早已不是單純不諳世事的少女,當初給顧氏趕過來給林縛當廚娘,知道自己在旁人眼裡差不多就已經是林縛的女人了,一個平民小寡婦的清白與貞節從來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她心裡總有一種莫名的堅持,床頭還藏著把剪刀,可惜上回給林縛揉了半天腳、揉得意亂情迷,那把剪刀沒能發揮用處,這些天過去,她自己看到那把剪刀都覺得好笑,情緒也有些莫名的惆悵。

    看著林縛在房裡吹熄了燈,還以為他要睡覺,柳月兒也打算回後院睡下,卻不料「吱啞」一聲響林縛推門走了出來。柳月兒站在暗處好一會兒,適應了黑暗環境,能看見林縛換了短裝衣裳一副要出門的模樣;林縛卻剛剛從亮處走出來,看不見暗處的柳月兒。

    柳月兒嚇了一跳,直看到林縛要撞到她身上來,想要躲開又怕像上回那樣崴了腳,忙小聲提醒道:「公子,是我……」

    林縛收住腳,差點貼柳月兒身上去,鼻尖都蹭到她額前的劉海了,往後稍退了一步,看著她的眼睛在黑暗裡閃著些微的光澤,不知道她用什麼抹身子,靠近了她身上的香氣真是好聞,問道:「你怎麼站在外面?」

    「我…我……」柳月兒都不知道怎麼說自己在走廊裡走神的事情,都能感覺到林縛灼熱的鼻息噴在她的面上,她結結巴巴的說,「我…我不是故意要站在外面的……」突然覺得這麼解釋也不對,再說林縛明明有隱密的事要做,偏偏給無事站在走廊上發愣的自己給撞見,這段時間來就看見林縛他們做什麼事情都神神秘秘的見不得,腦子裡閃過一個嚇人的念頭,害怕的抬眼看著林縛看。

    「你害怕什麼?」林縛看出柳月兒眼睛裡有些恐懼來問道。

    「我沒…沒在怕什麼。」柳月兒氣急的說道。

    「你怕你撞到我正在做見不得人的勾當,」林縛笑了起來,指了指屋頂,「其實我只是喜歡無事到屋簷上吹吹風,要不你也來試試?」

    柳月兒知道林縛在胡說八道,又覺得剛才那念頭來得又是莫名其妙,嬌嗔道:「誰知道你是不是爬牆去偷會哪家的小媳婦大姑娘?」話出口就覺得這話太輕佻,又怕林縛打蛇隨棍子對她語出輕佻。

    「還真讓你猜到了,」林縛嘿然一笑,說道,「替我保密啊。」

    柳月兒只當林縛開玩笑,她這心思轉得也快,壯著膽子問道:「屋頂你要怎麼才能上去?」那神態好像真就相信了林縛夜深人靜這般打扮真就只是準備上屋頂吹吹風。

    柳月兒裝糊塗,林縛也裝糊塗,總不能將他要去跟蘇湄相會的事情說給柳月兒聽。

    林縛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訴柳月兒更多的事情,要是讓柳月兒知道這邊更多的事情,那日後就絕不能再將柳月兒讓給顧悟塵為妾;另外,柳月兒就住在這院子裡,林縛可以讓錢小五、雲娘夫婦不得隨意進出正院,但是他要用柳月兒為宅子裡的管事,總不能限制她出入正院,有些事情即使現在不跟她說,這麼個聰明的女人總是能看出些蛛絲馬跡來。

    要如何處置柳月兒,林縛覺得頭疼得緊,想著等他去江島大牢做司獄官之後,就將柳月兒留在這邊冷處理好了。

    柳月兒又裝糊塗的說道:「你去吹風吧,仔細莫要給凍著了,我先回去休息了……」轉身就摸黑往轉拐角迴廊走去,聽著後面異響,回頭看了一眼,就看見林縛黑黢黢的人影像猴子似的上了院牆、沿著牆脊眨眼間就消失在夜裡,她又不是不長嘴不長耳朵的笨女人,當然知道簸箕巷那頭就是江寧名姬蘇湄所住的柏園,蘇湄恰好有個貼身漂亮小丫鬟叫小蠻,卻不知道蘇湄怎麼會跟林縛夜裡私會?既然郎有情、妾有意,為什麼不能公開的約會?

    ****************

    林縛也不管柳月兒心裡想什麼,上了牆頭就貼著牆脊往柏園而來。

    蘇湄身邊人除了小蠻跟四娘子之外,其他僕婦、雜役以及前院的護院幾乎都是藩家所派,沒有一個是值得特別信任的。

    林縛翻身進了後園,要避免給其他人碰到,看著蘇湄房間還亮著燈,貼著牆腳根走到蘇湄房間窗下,還先要確認她房間裡沒有旁人。

    「要不要洗洗先睡吧,都不知道林大哥幾時能過來,」小蠻在屋裡打著哈欠說道,「說不定他今晚就不過來——要是他夜裡回來先去那個小寡婦的屋子裡呢,哪裡還可能看到馮姐姐留下的信?」

    林縛心裡暗想這嚼舌頭根大概是女人的天性,小蠻才多大的人,就在背後編排他跟柳月兒,接著就聽見蘇湄在那裡打趣小蠻:「怎麼了,心裡酸了?」

    「我是替姐姐你打抱不平好不好?」小蠻聲音稍高些說道,「你說林大哥也真是的,明知道我們的事情見不得光,還往宅子裡領這麼漂亮的女子。男人有時候給迷了心竅,做事就是不可靠。」

    林縛還不知道小丫頭心裡怨氣這麼深,他啞然失笑的拿手指輕叩了幾下窗欞,等著蘇湄打開窗戶翻身進去,屋裡卻沒有看到小蠻,問蘇湄:「小蠻呢?」

    「小妮子背後編排人又給人聽見,哪好意思出來見人?」蘇湄笑著說道,「屋裡的丫鬟都要攆到別院去了。」要林縛說話不要太小心。

    「誰說我不好意思見人了,我只是想睡覺了。」小蠻在外屋悶著聲音說道,「再說你們倆人說話,總不要我在旁邊幫著拿蠟燭吧!」

    「這死妮子,得趕緊送到你宅子裡去,都會跟我嗆聲了。」蘇湄笑道。

    林縛知道蘇湄擔心奢飛虎進江寧的事情,便將今天東華門外發生的一切都細說給蘇湄聽,蘇湄托腮聽得入神,臨最後詫異的問道:「這麼說過幾天奢飛虎還要拿著厚禮來謝你?」

    「那是當然,他硬是來謝,我也不好意思拒絕他的誠心。」林縛笑著說。

    蘇湄今天聽說晉安侯派來江寧擔任進奏使的次子在東華門外遇刺,特意讓四娘子領著扮成少年的小蠻坐車過去認人,認出晉安侯次子奢飛虎恰是今年八月杜榮領來聽她唱曲的那個化名「杜晉安」的年輕人,這倒是證實了奢飛虎就是白沙縣劫案的幕後主使,對此完全的束手無策,蘇湄心裡自然擔心得很。

    現在聽林縛細說了今天發生的種種事,不知不覺間心裡的那些擔心就煙消雲散,看著林縛燭火下線條硬朗的臉跟那炯炯有神的狹長雙眼,便覺得心安得很,想著有林縛在,大不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2:54 PM

第三十三章 提牢廳主事

    走牆脊從柏園潛回集雲居,林縛想著剛才跟柳月兒說的玩笑話,沒有急著下牆,踩著屋脊走到一處坡度稍緩的屋面躺下來,看著暗沉沉的天空想些事情,許多事情都清晰無比的湧入腦子中來,有那個千年之後前世時空的回憶,也有林縛在這個世間的記憶,紛亂而交錯,想得太多都有些頭疼了。

    雖說躲在背風的陽坡頂,夜深霜寒,還是有些冷,林縛將身上的衣服裹緊些,不忙著下房去睡覺。

    他當然不甘心還庸庸碌碌的重活這一世,但是前路也非想像中那種輕鬆。

    東陽、江寧兩府位於地處土地肥沃、市井經濟發達、士紳豪族勢力強大的江東郡,普通人生活看上去平淡而且平靜,江寧城裡每天都醉酒笙歌、繁榮異常,幾乎都完全感受不到大越朝此時的暮氣沉沉、難以救藥。

    事實上,從林縛那些淺薄的歷史知識也能知道地處揚子江中下游平原的江東郡在得到充分開發之後,即使處於一代王朝的末期亂世,經濟結構也很少遭到徹底的破壞,畢竟江東郡每年兩季的土地高產保障了民眾的生活要比北方的農民寬裕得多。

    歷來只見北方流民往南方湧,罕見南方流民往北方逃。

    大越朝的問題恰恰出現在北方,奢家勢力再強大,也給李卓死死壓制住出不了東閩,北方東胡人的勢力幾十年裡卻從渤海擴張到遼西再擴張到薊北,朝廷只能依靠燕山的險峻地形將東胡人的鐵蹄擋在燕山之外。

    陳塘驛之戰後,官兵退守燕山之險,東胡人對燕山的攻勢稍緩,調轉兵鋒遠征燕山西北的乞顏、翰黑等北方部族,作勢要將整個燕山以北區域都納入東胡人的勢力範圍,屆時將更加的尾大不掉成為中原的心腹之患。

    時不相予,歷來給帝國依為重心的西秦、晉中等北方大郡這些年蝗災、旱災三五年間或不絕,偶爾一兩年雨水充沛,也由於北方的水利設施薄弱又釀成澇災,總之沒有一年能安生過。

    奢家叛亂之後,東南稅源之地的稅賦幾乎都投入這邊的無底洞中。塘報裡沒有涉及到具體的數據,不計算其他損失,林縛從跟與顧悟塵的談話中也能估算東南戰事這些年軍資靡費不會低於三四千萬兩銀之巨。具體多少,這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進行核算,戶部跟江寧戶部甚至為此專門成立了一個衙門來核算李卓所部這些年糜耗的軍費。

    所幸鄰近東閩戰場的江東、兩浙、江西、湖廣等郡府到底是富饒之處,承擔了絕大部分的軍費也沒有感到特別的吃力,但是這些年向北方的輸供卻是停了。

    大越朝這幾年來不能依靠東南這一塊帝國最重要的稅源地,還要維持帝國的基本運轉以及北方的戰線所需要的大量物資糧錢,就只能從西秦、晉中、河北、兩川等地加倍的搜刮,苛捐重稅又兼北地連年重災,苦無生路的農民自然頻頻舉事,三秦故地幾乎是遍地狼煙,盜匪多如牛毛。

    這些事在安逸如溫柔鄉的江寧城中看不到,卻不意味著北方沒有發生,正因為北方危急,雖說朝中對奢家痛恨入骨的大有人多,也有更多的人將扭轉危機的希望寄托在奢家的歸順上。

    奢家歸順不僅可以將滯留在東閩的近十萬精兵調到北線去跟東胡作戰、鎮壓北方的農民叛亂,最關鍵的是期待奢家歸順之後東南諸郡對北方的漕糧輸供能從當前不到兩百萬石恢復到六百萬石的水平,緩解北方的財政壓力,糧食通脹壓力。

    太宗時,為體恤船工辛苦,恩許船工水手輸轉漕糧時以十二比例攜帶地方物產南北販賣,以此形成的漕路厘稅恰恰又成為朝廷近百年來的一個重要財源。中樞也希望奢家歸順後漕路大開,漕路厘稅能從當前的五十萬兩銀恢復到一百五十萬兩銀甚至更高的水平;也希望奢家歸順後,東海盜的活動能有所收斂……總之朝中對奢家歸順寄以厚望的大有人在。

    林縛兩世為人,倒是明白了一個事情,道理說起來簡單,要去做卻是千難萬難。即使奢家暫時歸順鬆開給勒緊的頸脖子給朝廷以喘息的機會,但也要有人能站出來替大越朝抓住這個機會才成。

    奢家也是看透了朝中的底細,歸順時討價還價,不僅裂土封侯,晉安府成了他奢家的私地,就連奢家麾下予以保留的一萬兩千餘私兵還要東閩郡的財政來供養;此時更是直接向留京江寧府派遣進奏使窺探東南的局勢,也是更方便奢家向東南各郡府滲透。

    前幾日聽顧悟塵說,東南各郡要補之前戰事的虧空,不願意馬上就恢復向北方輸送糧錢,而歷年以來總是以南補北,這背後的積怨也深,朝中南方兩派官員紛爭也多,西秦派是北方官員的代表,當今聖上有些起用楚黨,也是楚地處於南北之間,希望能平衡南北的利益矛盾,卻哪有那麼簡單的事情?

    林縛站在牆脊上,聽著越過屋脊的風聲,想起自己兩世為人,前世又喪命殂擊槍下,心裡輕歎了一聲,蹲身從牆頭滑下來。

    ***********************

    江寧吏部的問對性質跟千年之後的公務員考試類似,投了身牘,通過吏部問對,也就有了候補獲缺的資格,不過要等有實缺才能依次補上。

    林縛擔任江島大牢司獄官如同按察使司直點,江寧吏部的問對就是走形式,次日午後,林縛還是將打點的銀子準備妥當才趕到江寧吏部衙門。

    江寧城很大,大越朝再沒有比江寧還要龐大、繁榮的城池了,就算燕京人丁也還要比江寧少兩萬戶,但是長腳的消息卻傳得飛快。前段時間林縛在藩樓教訓藩家少主一早就在城中傳來,午後趕到江寧吏部衙門,這邊清閒官吏已經聚堆在說昨日奢家少侯爺在東華門街遇刺之事,林縛往江寧吏部衙門跑了有三回,好些官吏認得他,看著他進來,便圍過來問奢家姑嫂的容貌、身段。

    江寧吏部要比其他五部稍好一些,卻也是沒有幾個實權的清水衙門。依照慣例官吏悉數配齊,由於沒有實權,除了正俸之外,這些官員沒有額外的油水好撈,要是家大人多,在江寧城中的生活就頗為清寒。林縛甚至看到幾個小官吏公服上還打著補丁,卻是這些人見到有撈錢的機會絕不肯手軟。

    江寧吏部衙門裡每個月也處理不了幾樁人事案子,官員政績考核也完全不歸他們管,林縛獲任江島大牢司獄官已是定局,這衙門裡的大小官吏幾乎都認識他,今天看到他過來,還沒有等他參加完問對,就紛紛過來賀喜討利市錢。

    林縛準備了幾十隻禮錦囊,根據品階的不同,放入三五兩或三五錢不等的小銀錁子,便是堂堂的正三品江寧吏部左侍郎接到林縛替過去裝有三兩銀子的禮錦囊也眉開眼笑。

    「還以為三品侍郎是好大的官……」趙虎待江寧吏部侍郎拿了銀子走了壓著聲音頗為不屑的說道。

    林縛微微一笑,這江寧吏部侍郎跟燕京城裡的吏部侍郎相比,好比是得罪了領導、退居二線的失勢官員。他們一旦抹開臉來,不要說三五兩銀,就是三五錢銀子都不會縮手的。

    問對之事,比預想中還要輕鬆,即使有江寧刑部提牢廳的主事趙舒翰參與,也只是走了個過場。

    提牢廳主事趙舒翰甚至怕問住林縛,全程只用商量的口氣跟他說話,律令律例方面的問題一概迴避不問,問對結束,趙舒翰還熱情要請林縛到吏部附近的醉仙樓吃酒。

    趙舒翰是崇觀3年恩科進士,殿試第七名,列二甲第四,一進翰林院就任從七品檢討。當時可以說前程遠大,大越朝兩百多年來差不多有四分之三的輔相大臣最初入仕都是擔任從七品的翰林院檢討。奈何趙舒翰在當朝權相陳信伯草擬的奏章上指出一個小錯誤,事後又多嘴在同僚面前說了這事,給人傳到陳信伯的耳中,沒過兩天就給陳信伯踢到江寧刑部來擔任提牢廳主事。名義上江寧刑部提牢廳主事要比翰林院檢討高出半品,但是一冷一熱,天差地別,趙舒翰一家五口帶一個丫鬟一個老僕在江寧城中就靠他每年六十石的正俸過活,甚是艱難,公服裡面穿著內襖都露出磨破的袖邊。

    林縛也明白趙舒翰請喝酒的意圖,誰坐了四年的冷板凳都沒有磨掉些傲氣。趙舒翰得罪當朝輔相大臣陳信伯給貶出京城,說到底他也是沒有什麼聲望的小蝦米,就算陳信任給楚黨扳倒踢出燕京,中樞也沒有誰會記起他這條小魚來,但是他一旦搭上顧悟塵這條線情勢就可能完全改觀。

    看趙舒翰窮困潦倒,林縛自然不能讓他破費請酒,便借口說他來做東請教趙舒翰司獄之事。

    刑部提牢廳是兩京主管天下牢獄的主管衙門,只是江寧刑部完全沒有實權罷了,林縛心想趙舒翰在江寧刑部空耗了四年,說不定業務能力還有些。

    林縛請趙舒翰本是無心之舉,心想著即使不能幫他在顧悟塵面前通容,也不想寒了他的心。在醉仙樓喝酒時頗為隨意,聽趙舒翰說他這四年來在江寧無所事事,對提牢之事記錄文稿甚多,林縛午後也無其他事情,便備了禮物到趙宅造訪。

    在趙宅看到趙舒翰四年來手寫數百頁文稿從囚糧、條例、章程以及雜事等諸多方面事無粗細的將當世提牢之事說了個清楚、通徹,林縛才知道眼前這個刻意想通過自己去巴結顧悟塵的細眼瘦臉文士實實在在的有著一肚子的學問跟才情。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2:56 PM

第三十四章 人生難逢一知己

林縛相中江島大牢司獄一職後,花了些精力去研究本朝獄務。

    除了朝廷頒布的律令之外,相關方面的論著極為罕見,刊行於世的只有幾本文人入獄所寫的筆記,記述也多是從獄卒嘴裡聽來的幾樁獄司軼聞,根本就沒有系體性介紹獄務的論著。當然了,這個年代,不要說基礎理論方面的內容了,對其他行業的專業性、系統性論著都極為罕見。

    軍事方面,除了開國名將蘇晉元在兩百多年寫了一本《武學七經注》之外,兩百年來就沒有更高水平的論著出來,就好像大越朝開國兩百多年來軍事技術、作戰理論就沒有過進步。農政、水務、船政、鐵工、織訪等諸多方面的專業論著都是很罕見,即使有,也都是些有著上百年甚至幾百年歷史的古典名著了,近百年的各類技術發展成就要麼口口相傳,要麼就作為師門秘籍私相傳授,外人是絕對窺不到門徑的。

    林縛萬萬沒有想到四年前因為一件細微之事得罪權相陳信伯給一腳踢到江寧刑部冷衙門的趙舒翰利用四年坐冷板凳的時間寫下這部煌煌數百頁紙的獄務專著。

    「書稿可對林兄有益?」趙舒翰說道。

    「哦……」林縛回過神來,一時走神都忘了要跟趙舒翰說什麼。

    趙舒翰看著這位新近在江寧城裡名聲雀起的新貴,雖說只是為鄉試排名末等的舉子,但是他在城裡掀起的熱議,堪比秋季時的江寧名流人物、江東鄉試解元陳明轍了。

    如今陳明轍回鄉閉關讀書為明年的春闈準備,這位受楚黨新貴顧悟塵欣賞的舉子卻絲毫不戀進士功名,投入顧悟塵門下後,一心要在江寧求個一官半職,還積極籌備著要經營商號。

    雖說趙舒翰許多清流同僚都相當鄙視的說林縛只是個投機取巧、貪利圖財的僥倖之徒,初歷仕途就遭到悶頭打擊的趙舒翰比之四年前要務實許多,甚至也無師自通些鑽營之術。趙舒翰不會去細究林縛的人品,也不會自恃二甲第四的顯赫進士功名看林縛不起,更多的是希望能通過林縛投到顧悟塵的門下。

    至於士子恥於求財的風氣,四年來江寧城中生活清貧的趙舒翰也是輕蔑一笑,他那些同僚為勒索一二百個銅子都費勁心機、用盡手段,隨意逮到借口就抓人入獄,甚至逼迫他人家破人亡,難不成光明正大經營商號求財就成了可鄙視之人?

    趙舒翰對林縛還不熟悉,即使他對林縛沒有太深的成見,從聽來的傳聞中,也只將他當成借勢而起的人物,他對自己的文稿頗為自得,看著林縛拿起他的文稿看了大半天,臨了又手指壓著他的文稿走神了半天,忍不住出言提醒他一聲。

    「林兄若覺趙某愚稿可讀,不妨攜帶回去,過幾天再歸還我不遲。」趙舒翰也能看出林縛給他的書稿吸引,心裡也頗為得意,四年宦途得意之處也就是在這裡,看到賞識之人,心裡自然能滋生出許多好感。

    這世間許多交情之中,知己之交大概也是最能讓人興奮的一種。

    「這……」林縛腦子打著結,過了片刻才理清思路,跟趙舒翰說道,「趙兄煌煌巨著,是我林縛平生以來讀得的第一精彩文章,趙兄為何不將其刊行於世、以利世人?說句冒犯的話,比起趙兄二甲第四的進士功名,林縛認為趙兄真正的傳世功名卻是在這部文稿之上……」

    「哈哈,林兄過譽了,」趙舒翰雖然覺得林縛的話很誇張,但是給人如此誇讚,渾身上下每一處毛孔都是舒坦的,手把著林縛的胳膊,比起剛才的鑽營心思,這一刻忘情的都將他引為知己了,「林兄是豪族子弟,不知道清貧的辛苦,雖然舒翰也想將書刊行,但是上百兩銀子的刻書錢,舒翰可掏不出,林兄若真是喜歡,舒翰便化十天工夫,再抄一份書稿贈送給你……」

    「我算什麼豪族子弟?如此可好?」林縛看著四壁清寒的趙宅,說道,「趙兄將書稿委託給我刊行,我付趙兄一百兩銀子,書稿刊行之後,自當署趙兄名字,但是日後賣書所得之利就要盡歸我囊中……」

    「又不是梨園戲曲,刊行於世能有幾人會買,林兄開舒翰的玩笑呢。」趙舒翰搖頭說道。

    「這個不用趙兄管,趙兄只管答應我就是,」林縛說道,喚趙虎進來,問他袋中帶了多少銀子出來,將趙虎身上的二十兩銀子悉數給了趙舒翰,「恨不能當下就找地方拜讀此著,便不再耽擱時間再請趙兄吃酒了,餘下八十兩銀子,我回宅子後就讓人送來……」

    「怎麼敢當?」對一年正俸都沒有二十兩子的趙舒翰來說,林縛這時塞給他的二十兩子都覺得異常的壓手,哪裡敢再要另外八十兩銀子,再說刊書刻書又是一筆巨大的費用,他一時沒有想到林縛竟是認真說這些話,愣怔之餘,都不知道要如何推辭,送林縛主僕出門都還有些發蒙。

    看著林縛主僕三人騎馬離開,趙舒翰還覺得手裡二十兩銀子壓手,他根本就不敢想分文不掏的讓林縛替他刊刻書稿還能白得林縛一百兩銀子,又琢磨不出林縛有別的意圖,再說今日明明是自己有事相求於他的。

    「看你失魂似的,人家都走了半天,你還守在門口望著做什麼?」趙舒翰之妻走將過來,往暮色沉沉的巷子裡望了望,推了推她失神的夫君,「何時見過你癡情的看過別人家姑娘?」

    趙舒翰不理會妻子的玩笑話,問她:「你說我整日琢磨那些稿子,費紙費墨又換不回一文錢,別人卻說那部書稿只是替我刊行就值一百兩銀子,你信不信?」

    「你失了心瘋,還是別人失了心瘋?」趙妻說道。

    「那看來是別人失了心瘋,你看……」趙舒翰攤手給妻子看手裡那幾顆銀錁子。

    「啊……」趙妻秀眸瞪大的盯著趙舒翰手裡的銀子,愣怔了半晌,才吐了一口氣說道,「莫非他有別的事求你?」

    「我也這麼想,」趙舒翰說道,「但是他初來就跟慶豐行誓不兩立,以割舌威脅藩樓少主,救下奢家姑嫂保全其清白,他是顧悟塵門下的紅人——我一個冷衙門的小官,不要看是正七品的官,江寧府衙門前的看門小吏都敢給我臉色,我有什麼好值得他求?再說要求人,也是我去求他才對。」趙舒翰百思不得其解,將銀子交給妻子,讓她叫老僕出去買幾斤酒回來,便覺得能遇到一個賞識他書稿的知己也是痛快。

    「得了些銀子就知道吃酒,也不知道想著先給浩兒添件棉衣……」趙妻抱怨道。

    「對,對,對,先給浩兒添件棉衣,再給娘子打只銀釵子。」趙舒翰笑道。

    「我才不要什麼銀釵子,天已經黑了,要買棉衣也還要等明白才能去估衣鋪子,我倒想著有了銀子要節省著花,過幾天就是年節了,你中午喝過酒了,晚上一頓酒可以省到年節前夜讓你喝個痛快。」趙妻說道。

    「行,行……」趙舒翰看著愛妻跟他這些年也吃了好些苦,諸事便都依她。

    回屋片刻,聽著巷子裡又有馬蹄回來,趙舒翰詫異的問妻子:「該不會真將剩下的銀子都送來了吧?」聽著敲門聲,忙去開門,真是趙虎牽馬站在門前。

    「趙大人,這是我家公子允諾餘下的八十兩銀子,你清點一下,」趙虎將包銀子的小包袱遞給趙舒翰,又回身將馬背上幾個實沉沉的布袋子解下來放到院子裡來,說道,「年節將至,我家公子說這是他提前給趙大人送的年禮,都是些老家的土產,請趙大人笑納……我家公子還吩咐我去做其他事情,便不耽擱了……」

    看著趙虎騎馬離開巷子,趙舒翰手扶著門沿,百感交集,彷彿在江寧受盡了四年委屈,才真正的找到一個能賞識自己的知己。

    「瞧你這樣子!人家只是個舉人,你還是個二甲第四的進士呢,要是銀子是按察副使顧悟塵送來的,你還不得在巷子口就哭出來哇?」趙妻見夫君情緒激動,忍不住打趣他,又說道,「得,得,知道你心裡高興,你先將東西都買回屋,我喚誠伯給你打兩斤酒去,再給你買一斤鹵豬頭肉回來……」

    「快去,快去……」趙舒翰還真怕自己沒出息的在妻子面前流下淚來,催促妻子快去喊老僕去買酒菜,他情緒激盪的回到屋子裡,又覺得這麼拿林縛一百兩銀子於心不安,就算要刊行書稿,還有許多要刪改的地方,只是他之前怕費紙墨錢,有些要修改處都留在心裡,還沒有來得及動手,越想越是興奮,喊來妻子,「酒菜你們吃了,我還有事要去拜訪林舉子去……」

    「都這麼晚了,你不怕人家說你是去蹭吃喝的?」趙妻說道。

    「林舉子不會這麼想。」趙舒翰此時對林縛有著知己的信心,渾不介意的說道。

    「那讓誠伯陪你過去,天都黑了。」趙妻說道。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3:00 PM

第三十五章 雜學之論

    回到集雲社,天色已黑,林縛草草看過書稿,趙舒翰為了節約紙張,書稿寫得很滿很密,所幸趙舒翰一手小楷十分的漂亮,即使有許多塗改增刪的地方,整部書稿看得也十分的舒服。

    為預防書稿送到書坊刊印中途會出意外,林縛回到宅子就將錢小五、陳恩澤都喊到廂房裡來,要他們分頭將書稿仔細抄錄一份,讓柳月兒在他房裡多點了兩根燭;林景中事多,抄錄書稿的事情就不讓他參與。

    「分文不取刊刻此書不說,還真要另付他一百兩銀子?」林景中與林縛對坐在案前,將抄錄錢小五、陳恩澤抄錄好的幾頁書稿拿過來湊著燭火看,疑惑的問著林縛。

    「當然是真的,」林縛笑著說道,「已經讓趙虎將剩下的八十兩銀子送過去了。」

    「真是要虧死了老本。」林景中有些肉疼,一百兩銀子是很大一筆錢,能抵得上趙舒翰江寧刑部提牢廳主事五年的正俸了。

    「書稿刊刻或許會虧老本,但是趙舒翰真是好學問,提牢之事歷來都無專著,趙舒翰這部書稿卻將司獄之事說得透徹,那這部書稿對天下司獄之職便價值千金,」林縛笑了起來,「我是要去做司獄官的,付他一百兩銀子,你說應不應當?」

    「應當的,」林景中也覺得林縛去做司獄官,有這麼一部論述詳細的書稿指點,就不用給獄中老卒牽著鼻子走了,這麼說來,一百兩銀子花得真不冤,又問道,「不過,真要拿到書坊去刊刻?這可又要一大筆銀子。」

    「刻!」林縛斷然說道,「書稿刊行於世,不僅有利其他人用來治理獄事,他人也能進一步研習治獄之事,長年累月,就會有明顯的增益。不單單治獄之事,世間其他事務,莫不如此:積累經驗,著書傳世,後人再進一步研習提出增益改進,特別是這類雜學,更是需要一代代人去摸索,去總結,去創新。那些個認為祖宗之事法不能更改毫釐的頑固思想,我是沒有,你們也要不得。」

    「……」林景中視線落在燈火下的書稿上,他想得沒有林縛那麼遠,聽林縛這麼說起,倒有所思。

    柳月兒坐在案前拿著剪燈剪燭花,她以往在石樑縣裡開茶酒店,也時常聽三五文士官員坐在店裡喝酒吹噓,林縛所說的這番道理卻從來未聽人說及過,她斜坐在那裡,偷看著林縛在燈下線條鮮明的側臉、挺直的鼻樑,心裡想他臉長得真耐看,那邊抄寫書稿的錢小五覺得燭火有些暗了,喚了她一聲,她「哦」的一聲,有些心虛的挪過去幫錢小五、陳恩澤拿剪刀將燭芯挑了挑,將黑頭剪掉一下,使燭火更亮堂一些。

    這時候趙虎進來說趙舒翰過來,林縛興奮的站起來,說道:「快請他進來……」嘴裡這麼說著,又改了口,將林景中拉了起來,「景中,你也來見見這位趙大人,真是有學問的人,」跟柳月兒說,「麻煩柳姑娘跟雲娘再多準備兩個菜,趙主事這時候過來,應該還沒有用餐……」拉著林景中就直接到前院來。

    趙舒翰與老僕穿城走來時,周普正在前院教習趙虎他弟弟飛熊練習拳腳,趙虎進正院通報,他便與老僕站在前院裡看著飛熊這個半大小子藉著闇弱的燈火打拳,聽著後院馬嘶連連,心想林縛宅中藏著好幾匹良駿。

    這年頭,衡量一戶人家家底雄不雄厚,一看宅邸,二看良駿,跟千年之後先看豪車再看名車的道理相同。集雲居在簸箕巷裡只能算是一般人家,規模氣勢甚至都遠遠不如蘇湄所住的柏園,但是宅中六匹坐騎卻是一等一的良駿,添色不少,江寧城中也找不到有多少人家能一下子擁有六匹這等的高頭大馬。

    趙舒翰正細聽著後院的馬嘶聲,看著林縛跟一名青年從裡面走進出來,忙拱手說道:「書稿有多處不合我意,只是一時懶得動筆,拖延下來未曾修改,不知道林兄何時會用書稿,想著心裡不安,就連夜趕來跟林兄將謬誤處指出來……」

    「那甚好,林縛還怕打攪到趙兄呢,」林縛挽過趙舒翰臂膀,說道,「我也是有些迫不及待,也知道書稿珍貴,不容有失,回來後就找兩個家人抄錄書稿,趙兄親自過來指點,那真是再好不過,我對治獄也有諸多不解之處,也恰好能請教趙兄……」又吩咐趙虎好生照顧趙舒翰的家人。

    趙舒翰跟著林縛走進正院廂房,看著錢小五、陳恩澤都執細筆在仔細抄錄,錢小五與陳恩澤小楷字都好看,抄錄得認真。趙舒翰這才確認林縛並沒有其他企圖,而是真正的看中自己的學問,心裡百感交集。

    「這位林景中,是我族中兄弟,是我請來的集雲社管事,」林縛介紹林景中給趙舒翰認識,「趙兄書稿刊印一事,我都交給景中負責,趙兄對刻書有什麼要求,盡可以吩咐景中……」

    趙舒翰與林景中作揖行過禮,又擔憂的跟林縛說道:「雜學不顯,印書肯定是要虧錢的,我想來想去,心裡不安啊。」

    「趙兄請坐,」林縛請趙舒翰在案前坐下來,說道,「千百年來,雜學向來不是顯學,書肆盛行刊刻的,要麼是聖賢道德文章,要麼是梨園曲詞,這些事情,我看得明白,但是我要要刻趙兄的書稿,絕不是要討好趙兄還是別的什麼目的。我心裡正好有諸多不解之處,趙兄是有大學問的人,趙兄過來,我要向趙兄請教一二。」

    「大學問不敢當,有西溪學社諸家在,舒翰哪裡敢稱有學問?」趙舒翰謙虛說道。

    「那些都是做道德文章的聖賢之徒,他們做的都是顯學,都是功名學問。顯學好不好,道德文章好不好,林縛不敢妄言;『重道而輕器』也是千百年來形成的傳統,這個傳統好不好,林縛也不敢妄言,」林縛笑著說道,「歷年來,雜學對治家、治世皆有大益,卻不顯達,甚至還給顯學宗派視為yin奇巧技,受到輕視,百工諸匠在當世更是直接歸入下等戶的……這個傳統好不好,林縛也不予置評。林家為世勳宗族,卻是不諱商賈之事,雖說商賈之事也素來輕賤——倒是經營商賈之事,讓我們明白一個很淺顯的道理,我們家的商號要比別人賺到更多的錢,欺詐不是長久之事,誠信是個根本,除此之外,就是要讓我們經營的物件比別處更精緻、更耐用一些,這裡面就是雜學匠術的學問。由小及大,知微見著,林縛想富國強兵的道理其實也很簡單,道德文章對富國強兵有沒有用處,林縛說不好,但是有一點林縛很明白,雜學不顯,空談富國強兵無益。」

    趙舒翰坐在那裡,凝眉深思,雖然他這四年時間來將所有心思都放在治獄書稿上,治獄當然是雜學中的小類,但是雜學、顯學的關係,他卻沒有細思過,給林縛的話觸動很深,一時忘言。

    「種田之術輕不輕賤?在那些聖賢之徒眼裡,只怕種田之術輕賤得很,但是再是聖賢之徒也要一天飽食兩餐才有心思去讀聖賢文章,」林縛倒是圖一吐為快,平時也難找到能一吐為快的對象,跟趙舒翰滔滔不絕的說道,「江東之地富饒,一季地產兩石有餘,一年能長兩季;西秦之地貧瘠,一年只長一季,一季地產甚至不足半石——這其中到底有怎樣的學問,聖賢之徒不會費心去細究,林縛卻覺得這其中的學問比天下所有的道德之學都更值得細究。趙兄是不是覺得林縛此言大逆不道,有諱常論?」

    「錯矣,」趙舒翰神情振奮的說道,「不怕林兄笑話,舒翰雖說清寒,卻也是自視頗高之人,比起西溪學社的講學,林兄一席話,才叫舒翰領略到什麼叫大見識、大學問。」

    「不敢當,林縛只是一抒胸臆罷了,」林縛說得痛快,繼續說道,「趙兄這部書稿,我還有一事想要勞煩趙兄?」

    「請說來,舒翰無不應。」趙舒翰也覺得聽林縛說話甚是痛快。

    「我遍觀農政之書,前朝刊印過兩本,本朝初年太宗皇帝在位時刊印過一本,兩百年時間過去,卻沒有新的農書問世,難道種田之術就沒有增益?另外,以往的農書讀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後人再著農書,只能借鑒經驗,而無法借鑒研究之法,也是令人覺得缺憾之處,」林縛說道,「趙兄書稿,堪稱當世治獄之學的集大成,林縛還希望趙兄將著述此書的思路、分門別類的方法再另著一書,後人若想對趙兄的治獄之術再有增益,有方法/論著也可按圖索驥……」

    「方法/論?」趙舒翰從未聽說這個名詞。

    「嗯,對,就是方法/論,」林縛倒不介意提前將這個名詞用出來,「諸多雜學在經驗總結的基礎上,教導我們治世做事的方法,這方法從何而來,卻少人去費筆墨論述。林縛認為雜學不顯有一個原因就是雜學缺乏一個細密而合度的內在體系,如耕種、水務、河務等諸術雜學都有共通之處,這些共通之處,前人雖有論述,便是都散亂無章,缺乏一個明確而完善的體系……」

    「……」趙舒翰本是有學問之士,但是也一時難以接受太多,聽著林縛這些書,皺眉細思。

    「林縛素來沒有什麼大志向,剛才所說也不是一時或者說一兩代人能完成,」林縛說道,「林縛只是有個想法,也可以說是一個志願,要是還有此類研究雜學匠術的集大成書稿,林縛都願刊刻以行天下。即使虧折本金,林縛也願一力擔下;若能盈餘,便與書稿主人分利……」

    農政、水務、營造等雜學還頗受官府重視,即使人數稀少,每朝每代都還有學者專門研究,畢竟帝國的日常運營都離不開這些,但是其他許多行業的技術傳承卻大多數是由匠門內部師徒傳承。即使每代每行每業都有巧奪天工的能匠與能稱得上絕世藝術品的產品問世,但是這些都是經驗傳承的結晶,罕有系統xing、結構xing的研究,也使得一些堪稱藝術品的產品很難在別處、別時複雜出來,時人是很難想像千年之後工業流水線上出來的那些完美工業產品的。

    林縛的思維方式是給千年之後的現代文明熏陶過的,他要比此時的人更深刻的知道社會文明以及一個國家或者一個民族的實力真正根源於何處,不是說世間沒有利劍強弩、強兵智將,而是利劍強弩、強兵智將沒有可複製性,社會簡單的政治結構、經濟結構又很容易崩潰。

    林縛也不覺得自己兩世為人給這個世界直接帶來什麼更有用的東西,再先進的技術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都可能會失傳,再先進的制度也會由於不適應時勢而崩潰,再說這世間就沒有最先進的技術與制度一說,總覺得人應該更睿智,要更善於學習。

    林縛心裡不甘願兩世為人再庸庸碌碌的渡過,此時暗中培植勢力,主要還是為自保,也有立大功名的渴望,也需要做些其他事情。當然,這些事情眼下看上去沒有什麼明顯的好處,甚至要賠老本去做,但是他覺得做這些事情的意義並不比賺多少銀子、暗中養多少私兵或者豎立多少的人望差半分,有時候這些事都是相輔相成的。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3:01 PM

第三十六章 夫人之誤(一)

    柳月兒走進來說酒席準備好,請林縛與眾人移步過去就席,趙舒翰看著柳月兒容顏清艷,忙站起來致禮:「林夫人,舒翰多有打擾了……」

    柳月兒愣怔了片刻,頓時緋紅飛上秀頰,瞥了林縛一眼,見他臉上也是笑意,更是不好意思,想不到年節將至自己換了一身新衣裳卻鬧出這樣的誤會,雖說又是尷尬又是害羞,還是低頭小聲提醒趙舒翰:「公子此時還是單身,未曾成親,妾身只是林家的使喚女傭。」

    「呃,」趙舒翰才知道搞錯了,朝林縛笑了笑,說道,「沒想到林兄如此年少有為還未成親,倒不知何家閨秀堪入林兄眼界啊?」

    「先父母早逝,無人替林縛操持,再說林縛此時只有做事的心思,不願給男女之情牽掛了。」林縛說道。

    時人都尚早婚,十四五歲就談婚論嫁的女孩子比比皆是,即使家中捨不得,也很少有女孩子拖過十八歲才婚配的,男子只比女子稍晚一兩年,像林縛弱冠之齡還未婚娶的人是少數。之前的林縛雖然生性懦弱,卻也有犟性子,不肯迎娶尋常的農家女為妻,一心只求功名,此時的林縛兩世為人,心思更加不是旁人能懂的。先他覺得男人二十歲就娶妻還嫌早了些,再一個他也不好意思對十六七歲、尚未長成的少女下手,給現代文明熏陶過的他更欣賞女人那種長成豐澤的美麗。這麼一想,倒覺得柳月兒真是迷人,她身上那種豐澤圓潤的成熟之美,絕不是稚氣未脫的少女能及的,仔細想想,柳月兒過了年節也才二十二歲,換成千年之後的現代文明社會,她這種年齡正是青春韶華之齡,正是盡情將女性之美展示給人的時候,林縛燈下窺了秀頰輕紅的柳月兒一眼,笑著請趙舒翰移步到正廳入席用餐。

    柳月兒倒是感覺到林縛看她的一眼,臉更是紅了,眼睛只是不敢往林縛望過去;林景中、錢小五看了都笑起來,讓柳月兒更是埋頭不敢見人,唆使著錢小五的妻子雲娘去準備酒席。

    趙舒翰倒沒有多少尷尬,他看著林家上下對柳月兒頗為尊敬,而柳月兒出入廳堂又頗為隨意,心裡認定她與林縛關係不凡,大戶人家,男主不忙著娶妻卻先納妾是再正常不過的,他只當柳月兒不好意思承認,言行之間對柳月兒卻甚是恭敬,這也讓柳月兒更加的羞澀難堪,總不能解釋自己還是個守節的小寡婦吧。

    移坐就席後,林縛與趙舒翰在席間也是暢談世間的雜學匠術。

    趙舒翰出身不顯赫,沒有什麼背景,不然也不會因為些微小事得罪了人就給踢出燕京,便是如此,趙舒翰在崇觀第四的佳績,實是他有著扎扎實實的學問跟卓於常人的才華,對雜學匠術涉獵猶深。

    林景中即使沒能考取功名,也是少服氣他人,在席間聽趙舒翰旁徵博引的高談闊論,甚是歎服,一直都聽著他與林縛在那裡談論,都有些插不嘴;倒是錢小五幼年入學,聰穎過人,又混跡市井多年,頗通雜學匠術,給林縛強揪住入席,開始還有些拘束,倒後來聽了入迷,也忍不住插一兩句話。周普、吳齊雖說沒有怎麼讀過書,但是見過的世面比在座的誰都多,他們卻是知道要守拙不肯多言,但是偶爾說一兩句話,也是十分的恰當。

    一席酒,酒熱了四五回,趙舒翰這個平日酒量不大之人,心情暢快竟是喝不醉,興奮的說道:「原以為只有林兄是有大學問、大見識之人,沒想到林兄的家人隨扈見識、學問都遠卓常人,江寧城中豪宅深院無數,若論學問第一,無人能及集雲居……」

    林縛哈哈大笑,說道:「他們算是有些閱歷,不過哪及趙兄滿腹才學?還請趙兄以後時常光顧寒舍,不吝賜教……」

    「賜教不敢當,舒翰還要向林兄賜教學問,至於光顧,何需等到以後……」趙舒翰也是性情中人,暢談得痛快,不肯告辭離開,「抄錄書稿之事,我也可以幫忙的。」

    江寧刑部本是冷衙門,幾日不去坐堂都不會有人問起。

    林縛便讓柳月兒再溫些酒到廂房來,錢小五、陳恩澤繼續抄書,他與趙舒翰、林景中繼續談論雜學。

    雜學匠術本來就是包羅萬象,真是涉獵之人,不要說一夜,便是幾夜幾十夜都談論不完。林縛開始讓趙虎套車送趙舒翰老僕誠伯回去言語一聲,他這邊給趙舒翰準備了客房,林景中先扛不住去睡覺了,錢小五、陳恩澤抄書抄得困頓,也先去睡覺,林縛跟趙舒翰一談就是一夜,到天光晞微之時,他們談興還濃,沒有絲毫的睡意。柳月兒一夜都住在旁邊替他們剪燭花、溫酒、沏茶伺候,趙舒翰尿急去解溲,她也扛不住額頭一磕一磕,歪倒在林縛的身上就要睡過去,林縛輕拍過她的肩膀:「你先去睡覺吧,有什麼事情,我們自己來做……」

    柳月兒抬頭看了林縛的臉有一兩息的時間,才省起自己靠在他的肩上,不好意思的坐直身子,說道:「公子跟趙大人真是有學問的人,月兒聽得都入迷了——以前聽戲文說有隻狐狸精羨慕一名書生有學問,便化作人形給這書做婢女,每日都能聽書生跟人談論學問,月兒那時就想這隻狐狸精真是幸運。」有些不願再自稱妾身自生疏離,又怕自稱「月兒」給林縛聽了會認為自己輕佻,秀眸在燈下定睛看著林縛,有些莫名的期待。

    「你也想當這個狐狸精?」林縛笑問道。

    「狐狸精可是罵人的話……」柳月兒臉紅說道,摸了摸林縛身前的茶杯,覺得冰涼了,說道,「月兒再給公子跟趙大人沏杯釅茶,」站起來去幫林縛他們燒水沏茶去,林縛看著她行走時臀下雖給襦裙遮住,但是細腰若柳、款款風情,盤著高髻,秀頎的脖子露出些雪白的肌膚,十分的動人,心裡暗想,難怪古人都會意淫紅袖添香之事,這感覺真是不錯。

    趙舒翰解溲歸來,困意全無,說道:「外面這天光,看上去這兩天要下雪……」坐下來跟林縛繼續剛才的話題,那邊雲娘睡了醒來,頂替柳月兒去睡,林縛與趙舒翰用過早餐,才吩咐趙虎套車送趙舒翰回府休息。

    林縛送趙舒翰出前院,在門口與他惜別。

    這會兒,兩輛豪華馬車在七八名護衛的簇擁下從巷子口駛進來。林縛與趙舒翰都好奇的站在宅門前看著這幾輛馬車停在眼前,就看見晉安侯江寧進奏使、奢文莊的次子奢飛虎先掀簾下了馬車。

    「林舉子安好,飛虎過來打攪了,前夜說要登門酬謝之事,飛虎不敢忘。」奢飛虎穿了一身錦服便裝,他下車來朝林縛拱了拱量了趙舒翰一眼,卻不知道林宅今日還有比他更早的訪客。

    這會兒,宋佳、奢明月也在侍婢的攙扶下出了馬車,下車來朝林縛斂身施禮:「妾身奢宋氏與小姑明月特過來相謝林舉子前日搭救之恩……」

    林縛沒想到奢飛虎跟奢家姑嫂會這麼早過來拜訪,說道:「少侯爺客氣了,」介紹身邊的趙舒翰給奢飛虎及奢家姑嫂認識,笑道,「這位是江寧刑部主事趙大人,林縛與趙大人秉燭夜談,剛讓家人套了車送趙大人回去呢……」

    「趙舒翰趙大人……」奢飛虎不確定的問了趙舒翰一聲。

    「見過少侯爺,」趙舒翰見奢家次子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些吃驚,冷淡的回了一禮,又跟林縛說道,「不妨礙林兄會客了,舒翰就先離開了,等我回宅中一覺醒來再來找林縛暢談,林兄可不要覺得舒翰呱噪啊。」

    「林縛在宅中恭侯趙兄。」林縛說道,他先送趙舒翰上馬車,看著馬車出了巷子口,才將奢飛虎以及奢家姑嫂迎進宅子來。

    正院會客之地只有那處與趙舒翰暢談了一夜的廂房,林縛也只能將奢飛虎等人迎進會客廂房,讓雲娘將書案上的殘茶、殘酒以及書稿、紙墨都收拾起來。

    奢飛虎看了這一切心裡震驚不已,他到江寧來,杜榮給他擬了一份名單,都是在江寧失意卻有大才學的人物,這位江寧刑部提牢廳主事趙舒翰名列第三,卻想不到林縛與趙舒翰的關係已經密切秉燭夜談的地步,看來這林縛真是不能小窺啊,宋佳過來時堅持要備一份厚禮,看來比自己有先見之明,杜榮還是小看了這林縛,那份名單時竟然沒有將林縛列在其上。

    杜榮那份名單,宋佳也見過,她看著林縛與剛離去的趙舒翰都神采奕奕,想來秉燭談了一夜還正在興頭上,這也從側面說明林縛的才學到了能與趙舒翰對案坐談的地步,她看著林家女傭將:「妾身在晉安時,就聽說過趙主事的才學,卻不知道林舉子跟趙主事徹夜談論什麼……」一雙秀眸盯著雲娘手裡的書稿,十分渴望讀一讀真正江寧名士的文章。

    林縛才不會將他跟趙舒翰徹底交談的內容洩漏給奢家知道,只當沒有看懂奢飛虎之妻的眼神,笑著說:「喝酒喝茶加胡扯,不堪入少夫人耳……」示視雲娘趕緊將散亂的書稿殘頁都收拾起來。他心想奢飛虎到江寧後一定會花心思為奢家搜羅人才,趙舒翰雖然在冷衙門苦熬,卻是有真才實學之人,奢飛虎知道他的名字,一點都不讓人意外。

    宋佳倒不是輕易放棄之人,林縛不願意,不意味著她不會自取,看著腳下有一頁紙,便彎下腰來蔥蔥玉指去拾,看著紙上有兩種筆跡,雖然不知道哪種是趙舒翰所寫、哪種是林縛所寫,字跡雖然潦草,但是都行雲流水,能看出兩人在書法上都有十分的功力,宋佳才不關心書法這等末技,她細辯紙上的所書,竟然寫著幾段討論錢糧輸供的文字,雖然不清楚哪段是趙舒翰所寫,哪段是林縛所寫,幾段文字都十分的精妙,對錢糧輸供之務都有獨到的見解,盈盈笑著跟林縛說道:「妾身越是好奇了,林縛與趙主事究竟在談什麼?」

    林縛伸手要將那頁紙拿過來,感覺奢飛虎之妻手裡也用了力,再用力只怕要將紙扯破,心裡想這娘們長得美緊,怎麼這等強勢,在這裡還要將書稿搶過去不成?他也不鬆手,眼睛定睛看著宋佳那對勾魂奪魄的美眸,笑道:「少夫人真是好奇心勝啊,男人無聊夜談風月,少夫人也有興趣知道?」

    宋佳這才鬆了手,嫣然笑道:「林舉子當真有什麼不能讓外人道的不讓妾身知道,妾身便知趣不再強問了。」眼睛卻瞥向雲娘手裡那一大疊那裡面藏著怎樣的大學問,當然她心裡也清楚,將書稿搶回過遠不如將人籠絡住為奢家效力。

    林縛將書頁交給雲娘,讓她將他跟趙舒翰昨夜交談的殘稿以及趙舒翰的獄書收藏好。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3:02 PM

第三十七章 夫人之誤(二)

    柳月兒聽雲娘說宅子裡又有貴客上門,打起精神起床來,穿戴整齊,到正院來伺候,趕巧奢飛虎讓隨從將禮物送上,她不是貪財之人,但是看到檀木盤子托滿白花花的官銀錠子,心裡也嚇了一跳。

    晉安侯府還真是客氣,官銀標準的大錠子,一顆就是五十兩,一托盤十六枚八百兩,兩托盤就是一千六百兩,此外還有錦盒盛著四粒龍眼大小的瑩白珍珠,想來也值好幾百兩銀子。

    林縛瞇眼看著銀子跟珍珠就一息時間,就笑著跟奢飛虎說道:「少侯爺真是客氣了,如此厚禮叫林縛怎麼敢當?林縛要是不收,卻又是瞧不起少侯爺、少夫人跟小姐了……」吩咐站在一旁的林景中,「景中,你就勉為其難的先替我將少侯爺的厚禮收下來吧。」

    這時候,江寧恨奢家的人不在少數,但是朝中對奢家寄托希望的也不在少數,林縛也沒有必要裝清高不跟奢家來往,當初決定救下奢家姑嫂二人,就有這樣的想法,奢飛虎的這份厚禮,他當然是卻之不恭了。

    林景中還真怕林縛犯傻氣將奢飛虎的厚禮拒絕掉,心裡想前日冒險救下奢家姑嫂還真是值得,奢家姑嫂的清白總比這千多銀子跟四顆龍眼大的珍珠寶貴多了,他替林縛收入這份厚禮沒有絲毫的不心安。

    奢飛虎還以為林縛會推脫一二,他腦子裡都在想要怎麼才能勸林縛收下這份禮,哪裡想到林縛如此痛快收下,似乎就等著他們送禮上門來,他微微一怔,過了半晌才哈哈大笑:「林舉子真是痛快人,飛虎就喜歡結識痛快人……」

    宋佳這時候安分些,卻拿眼角餘光打量林縛,心想這人有才華、有膽識、有決斷,又有一般儒生沒有的厚臉皮,飛虎要是能籠絡到此人,才算是大助,只是看他這樣,可不是再多的銀子跟珠寶所能打動的,英雄人物若是滯於物也不能稱得上真正的英雄人物,到底要怎樣去籠絡他?

    奢明月今日本不想過來,只是給兄嫂強勸過來,心裡有好幾分不樂意,她坐著旁邊,臉上的笑意也僵硬,見林縛一點都拒絕的將銀子、珍珠收入,心裡想他還真是貪財的小心,這時候看見柳月兒走進來,心裡想:這女人是誰?好漂亮。

    宋佳心裡還盤算著要怎樣才能去籠絡林縛,看著神態庸懶、困意猶在的柳月兒進來,見柳月兒穿的衣裳也好,一時也誤會了柳月兒的身份,她稍欠起身子,輕問道:「宋佳過來打擾了……」

    柳月兒見少侯爺夫人跟自己自稱閨名,就知道她也是誤會自己身份,忙說道:「妾身過來聽候少夫人、小姐吩咐的……」

    宋佳才知道眼前佳人是林宅的美婢,心裡稍有不快,又暗道:林縛家藏美婢,卻又貪圖蘇湄的美色,看來天下男人再是英雄人物,好色卻是共性,心裡想著他有這個毛病卻也好辦,就怕他是潑水不進的假道學。

    柳月兒站在一旁伺候,也窺著少侯爺夫人以及奢家小姐,心想奢家小姐到底是稚氣些,少夫人真是叫漂亮,她在石樑縣城裡以及到江寧來這些天,倒沒有見過比晉安侯府少夫人更漂亮的女人了,心想也許等小蠻姑娘長大之後有這樣的容光,卻不知道那個蘇湄長得如何,想來也不會比這位少夫人差吧。

    林縛可不管女人們心裡在打什麼小算盤,他在廂房裡應付了奢飛虎及奢家姑嫂一盞茶的時間就禮送他們出去,與柳月兒折回到林景中的房中,吩咐他道:「銀子你就直接入賬,那四顆南珠給我留著,我另有用途……」

    「都說南珠有名,我今天還是首次看到南珠呢,」林景中說道,「這兩盤銀子倒是能訂一艘大船,過了年節,這買地買船要大筆的銀子,」又哈哈大笑,「我現在看到銀子都兩眼放光,真是有辱斯文啊。」

    「這銀子也是我們拿辛苦換來的,」林縛笑著說,將裝珍珠的錦盒接過來,納入懷中,又說道,「世人都說南珠好,採珠人的辛苦是誰都不會問的。奢家祖上也是靠這南珠發家的,誰能想到奢家今日竟成一地諸侯?」

    年節將至,衙門店舖都在準備著除舊迎新,年頭年尾做什麼事情都不成,就算林縛去江島大牢當司獄官的事情算定下來,也要等年節過後才會去正式赴任。林縛將珍珠錦盒放在懷裡,就與柳月兒出了林景中的屋子,回正屋去。

    柳月兒心裡惦記那四粒龍眼大小的珍珠,心想著林縛多半要把這珍珠拿去討好蘇湄,打了哈欠,一邊收拾書案上殘茶一邊問林縛還有什麼要伺候,林縛也覺得有些睏意,說道:「我小睡片刻,要是晚間趙舒翰過來,還要跟他徹夜而談……」

    「你們男人也真是的,白天好好的不談事,便要挨到夜裡,夜裡久坐會傷身子的。」柳月兒說道。

    **********************

    林縛幾日來,都與趙舒翰徹夜歡談、修訂書稿,一直到小年夜的前一夜才將書稿定妥,還取了一個《提牢獄書》的雅致書名,又讓錢小五、陳恩澤幫忙將書稿抄錄了兩份。

    「啊……真是辛苦啊,」趙舒翰體質終究不及林縛,連日來雖然不用去衙門坐堂,在斗室裡研討、修訂書稿,一旦功名,還是覺得腰酸背痛。

    「辛苦也是值得的,」林縛看著整整齊齊拿錦盒裝著的三大疊書稿,說道,「我明日就將書稿送至正業堂,要讓他們趕工,月餘時間大概就能聞到墨香書味了。」

    「呵呵,」趙舒翰也高興的笑起來,誰不想自己的數年心血有付梓問世的一刻,看著錢小五要將書稿收藏起來,他說道,「等一等,還有一處,我要修改一下。」

    錢小五不知道還有哪處要修改,便將裝書稿的盒子放下。

    趙舒翰提起筆醮了墨,就在書稿封頁自己的名字之後寫了一個「林」字,林縛忙抓住趙舒翰的手腕,說道:「趙兄你這是害我,林縛不敢得這欺世之名……」又吩咐錢小五,「快將這封頁撤掉,重寫一張來。」
    「你有什麼值得我害的?」趙舒翰笑道,提筆在三本書稿封頁上都拿小楷寫上林縛的名字,又說道,「年節前後,我有空閒工夫,會留在家中依你所說的幾點去寫獄書研究之方法/論;那書若是成稿,你的功勞更大,我若不列上你的名字,豈不是更有愧於心?」

    林縛搖頭苦笑,他之前根本沒有想到要用這種方式在世間成名,趙舒翰如此堅持,他心裡雖然有愧,但只要是人總有些貪念,便順水推舟不再推卻,留趙舒翰在宅中用過晚宴,讓趙虎套車將其送回宅。

    年節前,趙舒翰要留在家裡專心寫獄書研究方法的書稿,林縛隔日起早就拿了一部書稿拉上林景中到正業堂談刻印書稿的事情。

    在江寧專營紙業與書肆的正業堂財東葉楷也是東陽府人,與林庭訓是兒女親家。他見林縛到江寧辦集雲社商號才一個月就有聲有色,也知少年人不可欺,背後有顧悟塵撐腰的林縛更不可欺,他見林夢得都對林縛禮讓三分,林縛此時有事求上門來,自然也是客氣三分,刻書費用還打了八折,即使如此煌煌數百頁的獄書在當世都堪稱一部巨著,刻印一百本書就要二百兩銀子。

    刻印書稿,紙本印墨是一項成本,手工雕板也是一項更大的成本。

    林縛瞭解得當世雖然早有活字印刷技術問世,但無論是泥活字還是銅活字的材料都易變形,又找不到合適的印刷墨水跟泥活字或銅活字配合使印刷精美,書坊一般情況更願意在整塊的桑木板上雕板刻字。

    林縛本來對這些比較難理解,在正業堂拿了一枚銅活字蘸墨水試過,發現普通墨水很難醮到銅製成的字模上,就算正業堂試制些特殊墨水,效果也不好,他心裡想著即使改用鉛來制字模,關鍵的問題還是要找到合適的印刷墨水。

    無論是字模的材料還是墨水的材料,林縛瞭解到書坊的雕板書匠們幾百年來都有在研究。只是一般書坊的規模都有限,再說各個書坊之間又缺乏足夠的交流與溝通,很難支持進行大規模的材料篩選。

    活字印刷術雖說問世有四五百年的歷史,實用效果並不好,自然也沒有得到大規模的應用。

    這恰恰是雜學不顯的大弊端,要是有國家來支持系統性的材料篩選,何至於四五百年都不能讓活字印刷術得到大規模的應用?要是有充分的交流跟溝通,後人至少能在前人的基礎少走許多彎路;要是材料學本身有體系的理論進行指導,篩選的方向就會更明確,時間自然能縮短。

    獄書十萬餘字,光一套雕板就要三百多張。字越小越難刻,字越大,印字越費紙字;一頁雕板刻錯一字就要重新來刻,要是在刷印過程中,雕板損壞就要補刻。一般說來不趕時間印數也不多,書坊只出兩套雕板交叉印刷;要是趕時間,就會出三套或四套雕板同時印刷,即使有雕板損壞,印刷作業也不用停頓。

    兩套雕板近七百張,僅這些用到的材料、人工以及損耗就需銀一百多兩,這主要還是得益於人本成本的低廉。千年之後很難想像能將雕板雕刻得跟藝術品一樣的大匠,一天雕板六個時辰以上工錢才三十個銅子不到。

    一般說來,書稿印得越多,就越能攤薄手工雕板的成本,想當世名流所寫的梨園詞曲一版能印上千本出售,四書五經等功名書籍印數更多,畢竟天下讀書人都要用到,這些書才能將雕板成本攤薄取得盈利。

    獄書作為小類雜學,印成能售出百冊已經是超出常人想像,印成之後每本書的成本之高,自然超過常人的想像。

    「將我們這些天的心血算上,印上一百本書,每本書要售四兩銀子才能回本,」印書就要二百兩銀子,讓跟著林縛過去的林景中好一陣子心痛,在回來的馬車上,跟林縛說道:「正業堂真是貪心,葉楷嘴裡說得客套,他要真不賺我們銀子,這本書一百四五十兩銀子就能印下來……這部書還是小事情,你日後真要大規模刻印雜學書籍,這麼浪費可不成。」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3:06 PM

第三十八章 活字印刷

    要二百兩銀子去刻印《提牢獄書》,管賬的林景中心裡到底是捨不得,說實話這麼高的刻印成本,要不是嫌時間長,遠不如請人來抄錄合算;想著以後林縛還要大規模的刻印雜學書籍,林景中更是心疼。

    林縛凝眉想了一會兒,問道:「能請到熟練師傅?」

    「啊,」林景中只是隨口暗示自己刻書能省些銀錢,沒想到林縛就當真,他見林縛不像是開玩笑,也認真說道,「石樑有名的出產唯茶與紙,刻書、印書之業,東陽自然也有熟練的師傅,而且手藝比其他地方要好一些,在江寧城中的大匠、名匠也有好幾人……」他在林縛面前也沒好意思直接說正業堂的師傅十中八/九都是東陽人,用些心思可以挖過來。

    「嗯……」林縛點著頭,他倒不是考慮成立書坊的事情,他在考慮活字印刷與雕板印刷的兩者問題,四五百年來,歷代也都有活字印刷製成的書冊問世,由於技術上的不成熟,活字印刷術並沒有得到廣泛的應用,作為知道千年之後文明進程的林縛當然清楚活字印刷術才是大勢所趨。

    雕板印刷,字模都雕刻在整塊底板上,一張雕板只能印一頁書,所以每印一種書都要重新製作大量的印刷雕板,耗時耗力。

    活字印刷只需要將單獨的字模進行重新排列就可以印刷不同的書籍,只要技術成熟,就能使印刷品的成本大幅降低。

    林縛只知道後世常用的是鉛活字,字模用鉛製成,到底是純鉛還是鉛合金就不得而知,更不知道鉛活字配用何種印刷墨水才好、對紙張有沒有特別的要求,他看著林景中,問道:「有無懂活字印刷的師傅?」

    「活字印刷?」林景中微微一愣,林記貨棧也經營紙作坊,他對雕印之事略知一二,說道,「泥活字師傅倒是知道一兩個,聽說用泥燒製字模損壞起來特別塊,燒成瓷質又不蘸墨;聽說以前有人用銅塊制字模,但是銅難熔,一套字模製作下來太費時太力又費錢,普通書坊還真沒有這能力,而且銅字模也不怎麼蘸墨,傳到今世,只聽說兩京的官坊有用銅字模……」

    「應該是制字模的材料跟墨水選擇不對,也許跟印刷的紙張也有很大的關係,」林縛說道,「具體怎麼回事,你幫我找些會活字印刷的師傅過來,看能不能找到更合適的方法。事實上,要是印書量大了,印書的種類多了,銅活字也要比雕板更省時省力,這也是官家書坊為何用銅活字模的緣故……」

    「那我先找找看……」林景中點點頭將這事記在心裡。

    林縛倒是想起一事來,兩京的官營書訪都歸工部管轄,既然官營書坊一直都在用銅活字模印書,也許可以直接從江寧工部下手。

    林景中不知道林縛又在想什麼,他說道:「你前些日子跟趙主事談論雜學,我在想這刻書印書之事可不就是雜學匠術一類?我這幾天正在想東陽有沒有夠資格著書立論的大匠呢。即使銅活字,怎麼刻字模、用什麼墨水、用什麼紙,聽說都有絕竅,不過啊,這些即使是官營書坊的印書匠也純粹是靠手藝吃飯,輕易絕不肯將獨傳之秘說出來。我後來想到,既然我們能出重金購買,解決他們謀生的後顧之憂,他們未嘗不肯。只是我們重金買來的獨門手藝,卻要免費刻印出來公佈於世,這啞巴虧吃得……」說起來,林景中還是不肯做虧本的買賣。

    千年之後的專利法案保護是異常複雜的體系,林縛也只是略知一二,再說真正要推廣這種玩藝,要舉國之力、要數代工夫才可能成功,他這時候自然不會費心去想這個,只跟林景中說道:「商賈之事最忌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我能跟你說的,欲取天下之利,先要有以利天下的心思才行。刻書之事,初看是大虧本的買賣,但是我們真有這種以利天下的胸懷跟氣魄,我們以後要做什麼事情,邀聚天下名師巧匠就比別人容易幾分。另外,任何學問要研究透徹,只靠一兩人閉門造車是絕計不成的,一個人的心智再高明,也是有限度,聚集眾人的智慧進行交流與溝通,才是正途。印成書就是要將個人的智慧與經驗公佈出來好跟他人進行交流、溝通。此來也有一個直接的好處,就是我們總能比其他人更早接觸這些經驗跟智慧。早起的鳥兒有蟲子吃,商賈之利,不就是在爭一個先機嗎?若是可行,我日後還要在江寧成立一個學社——西溪學社聚集的都是做道德文章的聖賢之徒,他日,我們的集雲學社卻是要聚集研究這些淫奇巧技、匠術雜學的百工諸匠……」

    「你的野心真是不小,真要做成此事,青史可留名矣!」林景中聽林縛說這些,心裡也覺得生出幾分豪氣來。

    「說起來容易,」林縛淺笑道,「要做成此事,無非權錢勢力四字。景中你要助我,青史可不會只留我一人的名字。只是說這些還太遠,我們眼前首先將趙舒翰的這部書刻印好,再一個看看能不能找到更方便、更節約錢的印書方法,書坊之事,你若覺得時機對了,便做就是……」

    「青史留名不敢望,既然決定留在江寧,便是將此身賣給你了,」林景中笑起來說道,「你有吩咐,我當是全力去做,只是書坊刻書之事,葉楷知道定會暗中阻撓……」

    「他今日既然能昧著心賺我們幾十兩銀子,還需要擔心他日後暗中阻撓嗎?」林縛笑著問。

    「也是。」林景中琢磨著林縛所說的「權錢勢力」四字,只要比正業堂有更強的權錢勢力,何需怕他暗中阻撓?不要說以後了,就是現在,林景中也不怕葉楷敢公然跟集雲社翻臉。真要鬧起來,林景中猜想林夢得肯定也是會暗中幫他們的,他這些天越來越覺得林夢得對集雲社的事情很上心,說起來,也是林夢得覺得林縛更有大作為。

    林縛坐在馬車裡想了想,說道:「能不傷和氣更好,你看這樣可行不?你去找葉楷商議,我們要辦書坊,他正業堂可以入兩成銀股。集雲社的書坊能賺到錢,他就能分兩成銀子……」

    「……」林景中微微一怔,他從來都只聽說總號才有銀股之事,從沒有聽說過下面分號、分店還能讓人入銀股的,他想要反駁林縛,想了想,自己卻想糊塗了:為什麼分號就不能讓人入銀股?感覺腦子絞在一起,心想林縛每每有出人意料的主意,但是細想來,卻是有很大可行之處。

    林縛並不知道當世的商號銀股之舉是何人所創,他細想來,商號銀股倒是有些千年之後股份公司的結構稚形,分號也設銀股,不過是將這種稚形結構多層化。

    這麼做的好處很明顯,不影響控制力的同時,至少能緩解同業競爭的矛盾,還能聚集更多的力量。

    林景中想了想,說道:「也好,那我試著找葉楷談一談,也許要請夢得叔出下面。」

    「嗯,」林縛點點頭,又說道,「獄書還有兩部書稿,一部先留在宅中,另一部,我下午拿著去顧府走動一下。」

    *******************

    今日是小年夜,下午去顧府,林縛特意將顧天橋帶上,畢竟他與顧家是同宗。

    下午過去時,天飄起雪來,年節之前的雪被視為瑞雪,街上人看著飄雪頗為興奮,倒是混進城來的那些個流民蜷縮成牆腳根裡覺得天氣愈發寒冷難熬。

    顧天橋坐在馬車,看林縛掀起車簾子裡盯著牆腳根的流民看,說道:「街上的流民似多了起來……」

    「西秦、晉中、中州等地有逃春荒的傳統,今年好像比往年要早……」趙虎的見識要比顧天橋多些,他坐在車頭駕著馬車,回頭說道。

    林縛坐在馬車上,心想北方災荒嚴重,已經跟以往的逃春荒傳統有很大區別了,塘報裡透露的消息已經表明沿淮河一系地方官府開始組織兵力阻止流民大規模的南下,他想著去崇州找秦承祖他們聯絡的人也走了好些天,應該快返回了,也許秦承祖會招攬些斷了生計的流民上長山島,畢竟秦承祖他們在春夏之前的緝盜之戰中折損太嚴重了,真正堪稱精銳也就剩下四五十號人。

    車到顧宅,顧宅內外已經張燈結綵準備著過年節了,顧悟塵今日沒有去衙門,年節前後也少有官員會老老實實去衙門坐堂。

    顧悟塵與妻子顧氏在後園子裡賞著飄雪,顧君薰也穿著淺翠襦裙站在園子中間天真無邪的伸手去接飄雪,看見林縛與顧天橋走進來,含羞的躲到顧氏身後,也沒有從園子裡逃離開。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3:08 PM

第三十九章 黨爭避嫌

    顧悟塵看見林縛過來拜訪,高興的說道:「剛剛還說起你,你就過來了。今日小年夜,你可要留下來陪我喝兩盅……」看著林縛懷裡捧著錦盒,眉頭微豎,說道,「你人過來就行,學別人拿這些東西過來做什麼?」

    「大人,你要教訓我啊,待看清錦盒裡裝了什麼東西再教訓不遲啊。」林縛如今在顧悟塵面前說話也隨便些,笑著先將裝書稿的錦盒打開,呈給顧悟塵看,「我這些天躲在宅子裡沒有來拜見大人,可也沒有出去胡混。這些天與江寧刑部提牢廳主事趙舒翰趙大人整理了一部書稿,今日拿來特來請大人過目……」

    「哦,」顧悟塵將裝書稿的盒子接過去,三百多頁紙裝盒子裡還是有些壓手,顧君薰懂事的走過來將盒子拿在手裡,讓她爹拿著書稿看,顧悟塵初時臉上有些疑惑,一疊書稿在手裡越翻神情越凝注……

    林縛趁著顧悟塵專注看書稿之時,將裝有兩粒南珠的錦盒遞給一旁的顧氏,說道:「前些日子,晉安侯少侯爺到我宅子來,送了這玩藝兒給我,實在推脫不了,又覺得這東西留在我那裡真是沒有用處,想著快到年節了,就拿過來獻給夫人討喜……」他覺得奢飛虎應該帶著一批珍貴南珠在江寧城裡搞大派送,說不定顧家也收到禮物,他索性將這兩粒南珠的來源跟顧氏說明。

    顧氏打開錦盒一看,見是兩粒龍眼大小的瑩白南珠。她前些日子在奢家姑嫂來訪時也收到奢家贈送的兩顆南珠,她還不知道奢飛虎事實上送了四顆南珠給林縛,只覺得奢家竟然對待她家跟對待林縛是同一種規格,心裡對晉安侯府已經是相當不悅。當然她對林縛沒有絲毫的意見,偏偏聽到林縛嘴裡直接承認這只是他拿來借花獻佛,愈發覺得他真誠可信,瞇眼笑著說:「這好物什,你應該留著日後討好你家媳婦……哦,說起這事,你過年就是二十一了,還沒有定下親吧?」

    「多謝夫人關心,林縛只用心跟著大人做些事情,還無心去想這事。」林縛說道。

    「成家跟立業分不開,你們年輕人臉皮子薄,我替你把這事放在心裡就是,你莫要擔心我不負責任給你相個醜八怪媳婦回來,總要讓你看了滿意才成。」顧氏微笑著說道。

    顧氏在江寧也沒有多少可親近的人,平時接觸的人都沒有林縛來得更讓人舒心跟信任的,加上夫君顧悟塵也欣賞這青年,她自然更願意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便要將林縛的婚事攬到自己身上來。

    林縛心裡苦澀,面子上還是要裝作感激不盡的樣子,特別顧氏是長輩的口吻跟他說話,是旁人喜歡都喜歡不來的。顧悟塵給書稿分了神,也就沒有拿林縛送南珠之事說叨,聽著這邊說起林縛的親事,附和道:「林縛的確應該早成家,成家之後就能專心做事……」

    「可惜那肖家娘子是婚配過的人,不然就算是寒室出身,給林縛當正室也是合適的。」顧氏又說道,很隨意的拿話刺了顧悟塵一下,看她的規模似乎真是在琢磨誰家閨女跟林縛門當戶對呢。

    顧君薰幫她爹捧著書稿,秀眸偶爾偷窺林縛一眼,更多時間要麼盯著自己微微露出襦裙的繡鞋尖看,要麼盯著書稿看,也豎著耳朵聽她娘站在那裡嘀咕誰家的閨女。

    這段時間來,顧君薰跟她娘整日守在宅裡,江寧那裡官宦富商的家眷也時常過來拜訪,認識了不少江寧城中的小姐,聽著她娘在那裡嘀咕一些女孩子名字,她在一旁也心裡嘀咕:這些女孩子怎麼配得上林縛?卻是不好意思說出口來。

    顧悟塵果然將話題轉移到別處,指著書稿跟林縛說道:「這處真是精妙,我之前還擔心你這司獄官做不做得來,真是過慮了。你少年大才,這等的學問,天下幾人能及?這部書稿,你再讓人抄錄一份,我替你送到燕京去,張相跟薰娘外祖都會高興讀到這等的文章……」

    「書稿我已經拿去正業堂付印了,」林縛說道,「這部書稿實是趙舒翰大人的功勞,他是提攜我,硬要將我的名字署上去……」顧悟塵在江寧立足總是面臨缺人的問題,趙舒翰無論才學還是資歷還是功名,只要楚黨願意用他,哪怕立時將他提到正五品按察使司僉事的位上都不過分,那時顧悟塵在江東就可以直接用趙舒翰當助手,雖說林縛感覺到顧悟塵有些刻意迴避提趙舒翰,他還是堅持不識相的提起趙舒翰來。

    「呃,」顧悟塵輕歎一口氣,語重心長的跟林縛說道,「我在燕京時就聽說過趙舒翰,雖然當年只是些微小事,但畢竟是陳信伯親自點名踢出燕京的……陳信伯會不會離開相位,都是今上聖裁,我在江東若薦趙舒翰,反而給別人落了口實。」

    雖說顧悟塵嘴上裡不用趙舒翰是為了避免黨爭之嫌,但是更讓趙舒翰徹底淪為黨爭的犧牲品,林縛心裡替趙舒翰惋惜不已,心想顧悟塵竟沒有用趙舒翰的氣度,說話卻愈發的恭敬:「林縛唐突了……」

    「沒什麼,有些道理,你日後會明白過來的;你現在畢竟銳氣十足,這也是好事。」顧悟塵倒是一點不為趙舒翰煩惱。

    這會兒,顧嗣元走進園子裡來,看到林縛與顧遠橋也在,說道:「你們也在啊……」他臉漲紅,說話滿嘴酒氣,看來是午後喝酒到現在才歸來。

    顧悟塵蹙著眉頭,看著獨子恨鐵不成鋼的教訓道:「你去哪裡了?今天小年夜你也出去胡鬧,中飯也不回來吃,」抖著手裡的書稿嘩啦啦響,「你也只比林縛少兩歲,我何時能看到你有著書立論的時候!回書舍去,晚飯前看到你在宅子裡走動,小心我抽你一頓。」

    顧嗣元挨了一頓訓,酒醒了大半,在他老子面前不敢聲張,低頭挨訓時眼睛卻瞥了林縛一眼。

    林縛暗道苦矣,心想:顧大人要教訓兒子不拿自己出來墊背就完美了。顧嗣元對他印象本來就不佳,再給拿來橫加比較,顧嗣元能對他印象改觀才叫有鬼,林縛也不能說話,這時候說什麼錯什麼,一臉肅穆的等著顧嗣元走出園子。

    在晚飯前,林縛跟顧悟塵又談了很多治獄之事,這些天,治獄的學問他幾乎跟趙舒翰討論透徹,這時候說起來自然圓熟自然,顧悟塵說道:「書稿印出來,你拿幾本給我,賈大人那裡,我免費送他一本,看他還如何質疑你治獄的能力!」

    林縛倒覺得自己拜在顧悟塵門下,顧悟塵又一力推薦自己去治江島大牢,按察使賈鵬羽質疑自己的能力不奇怪,留在顧宅吃過晚飯,就告辭離開。

    以往顧氏收林縛的禮都是有來無往,這次林縛回去,她拿錦盒包了一隻漂亮的銀獅鎮紙給林縛,說道:「我在江寧也沒有親近的晚輩,看著你就覺得親切,也不用要拿什麼當見面禮,這隻銀獅鎮紙還是薰娘選的,說你指定喜歡……另外,你在江寧城裡也沒有別的親人,除夕夜過來吃團圓飯。」

    顧嗣明與顧天橋都要算顧氏的晚輩,當然他們是得不到這麼珍貴的禮物,林縛這才覺得這段時間討好顧氏今日算是有所回報,情切說道:「林縛自幼失牯,便覺得夫人甚是親切,心裡已經將夫人當成親人了……」又打開錦盒看了看銀獅鎮紙,朝顧君薰道謝,「多謝君薰妹妹費心了。」

    顧君薰見林縛如此親切的喚她,也知道林縛沒有別的意思,她卻是莫名的臉先紅,攪著衣角低頭輕輕「嗯」了一聲,不說其他話,見他喜歡自己挑選的銀獅鎮紙,心裡也莫名喜歡得緊。

    顧悟塵也甚是高興,說道:「我還有話跟你說,我送你到前院去……」

    林縛不知道顧悟塵還有什麼話吩咐,也就不推辭顧悟塵親自相送,顧氏跟其他人自然都不疑有他,也不相隨出去。顧天橋遠遠的跟在後面,不打攪顧悟塵跟林縛談話,他早明白在顧悟塵及顧氏的心目裡,林縛是他這個族親無法比的,不要說他了,就算顧嗣明也遠遠無法相比,看顧悟塵那樣子,只怕是恨林縛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顧悟塵說還有話要說,一直走到前院都沒有開口,林縛也不好問,趙虎、周普他們在前院準備好馬車,顧悟塵倒是打定決定似的,說道:「柳姑娘是苦命人,你要好好待她……」

    「呃,」林縛微微一怔,他當然知道顧悟塵沒有必要拿這個試探自己,還是覺得意外,只能說道,「林縛在心裡一直很敬重柳姑娘的……」

    顧悟塵按住林縛的肩膀拍了拍,說道:「除夕夜記得過來吃晚飯,我不會讓人去催你……」就站在前院月門看著林縛上馬車。

    林縛坐上馬車心思很亂,顧悟塵這麼說是徹底放棄要納柳月兒為妾的心思,在他心裡一直都沒有覺得女人有讓來讓去的道理,今日聽顧悟塵這麼一提醒,不由更深刻的感受當真不能拿千年之後的習慣去看待這個時空的男女關係。他心思亂糟糟的回到集雲居,吳齊一直守在前院,看到他們回來,就迎過來,附耳過來說道:「你猜猜誰過來了?」

    林縛見吳齊這般模樣,心裡一喜,問道:「秦先生還是子昂?」心裡想唯有秦承祖或者曹子昂親自過來才能讓吳齊如此神色。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3:20 PM

第四十章 東海狐

    「我過來了……」秦承祖從門房裡走出來,站在廊簷掛起的燈籠下看著林縛,錢小五、趙飛熊等人都給吳齊先支使到別處去了,前院沒有外人,午後積了一層薄雪,沒什麼模樣。

    相比秋後在清江浦時,秦承祖在海上生活了數月,皮膚吹黑了一些,削瘦的臉上給冷冽的寒風割開幾道乾裂的細口子,相貌看上去略顯蒼老,神色奕奕,燈下雙目炯炯有神,他穿著一襲綢衫,扮成商人模樣。

    「秦先生能來真好,」林縛也很高興秦承祖能親自過來,周普與吳齊都各有專長,讓他們偷雞摸狗、殺人放火絕對要強於他人,但是說到落子佈局,他們都不及秦承祖善謀,有些事情,林縛希望能跟秦承祖商量,走過來,關切的問道,「進城有沒有遇到麻煩?」

    「今年逃荒流民潮比往年都早,再說江寧素來昇平,我們拿假牙牌進城倒是無礙……」除了吳齊派去聯絡的人,秦承祖就帶著一名部下沿途潛行,到江寧地界後喬裝成商人進城,他說道,「從崇州到江寧的水路,我要走一下才放心……」

    「嗯,我是脫不開身,不然我也會再走一趟……」秋暮離開清江浦後,林縛與周普先將蘇湄、四娘子、小蠻送回江寧,他們沿水路從江寧到崇州走了一個來回,林縛請秦承祖等人到正院廂房去,邊走邊說,「傅先生、子昂、喬冠、喬中他們在島上還好?」

    「都好,辛苦是辛苦些,其他倒還安妥,不然我也不敢輕易離島,」秦承祖說起長山島的情況,「入冬來有過幾股東海盜從揚子江口侵入崇州、海陵,長山島不在其航線上,沒有起什麼衝突。不過我們上島之後,也不斷有海盜船接近、覬覦島上,我與子昂、青河商量都覺得忍氣吞聲立不了足、要打。上個月初旬將一股上島海盜誘殲於叢林,中旬直接將要靠近長山島的兩艘海盜船逐走,之後就安靜許多……」

    秦承祖說的容易,林縛卻能想像他們的艱辛與凶險。

    秦承祖一系人馬還剩下的精銳戰力才四五十人,老弱婦孺卻有三四百人,要在長山島立足,除了在島上生存的辛苦外,更要露出獠牙打消其他海盜勢力的覬覦與貪念。在弱肉強食的東海,沒有人會因為長山島好相與就會對長山島格外的客氣,恰恰要其他海盜勢力知道妄想吞下長山島必會付出血腥的代價才行。

    「林縛在江寧等著聽秦先生、子昂在東海重立威名……」林縛笑著說。

    「可我們在東海放出去的名號是東海狐譚縱……」秦承祖瞇眼看著林縛。

    林縛微微一愣,又哈哈笑了起來,說道:「秦先生當真好計謀,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在長山島立足,既要立威,又不能不跟東海盜接觸,豈能輕易給別人看透底細?我隨意想起的那個化名就借給秦先生你們用了,這麼看來,我更不能讓東海狐這個威名給墜了!」林縛心裡很清楚秦承祖這伙流馬寇始終是一支內聚力極強的獨立勢力,不會輕易依附別人,更不可能將今後的希望寄托他這個沒有什麼勢力的舉子身上,之所以用他的化名在長山島立名號,也許有感激他這段時間為他們盡心做事的因素,更主要的原因還是秦承祖在長山島故佈疑陣迷惑其他東海盜,又笑著問,「可是為什麼匪號要用『東海狐』?」

    秦承祖笑了起來,笑著說:「這可是青河想出來的,你有什麼不滿意的,日後去找他。」林縛的反應很讓他滿意,雖說林縛很值得人欣賞,也很值得信任,但是現在還不是想太多的時候。

    這會兒柳月兒端著茶水送到正房來,她剛才就聽錢小五說有外地來的客人過來,這會兒看見林縛回來,便沏茶端來,看著秦承祖與林縛對案坐談,周普、吳齊、趙虎、陳恩澤、林景中等人都站在一旁,也知道客人身份不凡,因為之前奢飛虎以及趙舒翰等人上門來,她可沒有從周普、吳齊眼裡看到對人有如此的敬意。

    柳月兒萬萬想不到今天過來的客人原來是個馬賊頭子,現在改行當海盜頭子了,將茶水放案上,朝秦承祖斂身施了一禮,問林縛說道:「客人過來時,宅子裡已經用過餐了,我這會兒又準備了些酒菜……」

    「好,我跟秦先生一會兒就過去,辛苦你了。」林縛說道,看著柳月兒在燈下這張千嬌百媚的臉,又想起離開顧宅前顧悟塵所說的那句話來。

    男人喜歡漂亮女人,沒有什麼好掩飾的,不過林縛心裡清楚石樑知縣梁左任將柳月兒送給顧家當廚娘是什麼意圖,讓柳月兒留在宅子裡一直都沒有別的什麼想法,今夜給顧悟塵一句話說得再看柳月兒倒有些異樣感覺來,心裡暗想:所謂心防不過如此。稍走神之際,腦子裡又閃過蘇湄清媚的嬌容來,林縛抬頭問吳齊:「秦先生過來,有沒有告訴四娘子?」

    「人不在柏園,我等會兒再去看……」吳齊說道。

    柳月兒拿著托盤站在那裡,微微喘著氣,一種感覺緊緊的拽住她柔嫩的心房:林公子與客人談秘事竟沒有避開自己!她低著頭,微微抑著心間的激動。

    秦承祖朝柳月兒微微頷首示意,又瞥眼看了她一眼看她退出去,他過來後,宅子裡什麼情況吳齊都有跟他說起,他倒是一點都不介意林縛談事不避這女子。這年代,最容易控制的恰恰是這種千嬌百媚的美艷女人,只要口嚴就行。不像有野心的男人會出賣主家換賞銀換功名換富貴,這些女子的榮華富貴與安全感只能依賴於某個男人,一旦林縛在江寧垮勢,如此美艷的柳月兒,只會引來其他人的爭先搶奪,命運又能好到哪裡去?

    酒菜準備好,林縛請秦承祖以及隨他前來的兩名部下移步用餐,周普、吳齊、林景中等人坐陪。用過餐後,林縛又與秦承祖回到廂房談起利用集雲棧作掩護給長山島輸送物資的安排來。

    「從江寧到崇州,水路曲折近四百里,歸江寧、維揚、海陵、平江四府共轄,江防區又分別屬於江寧守備將軍府下轄的燕磯水營與江東提督府下轄的寧海鎮水營所屬,除了上游的洞庭湖匪跟江口外的東海盜會時不時入境外,這一江段雖然沒有成勢力的水寇長期盤踞,但是也偶爾會有地方鄉豪勢力會進來混水摸魚,情況相當複雜。說實話,這種情況還真不如讓一家不管是官兵是江匪的勢力將這一江段霸佔下來,反正是要交買路錢,還不如只交給一家……」

    這年頭盤踞一地、有勢力的江匪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官府的角色,只要商船交過買路線,一般情況下能保障商船順利過境,就算東海盜在各自的勢力範圍之內打劫商船也有規矩,他們很清楚涸澤而漁的壞處,只有偶爾外來覓食的水寇勢力才會究凶極惡的殺人越貨,林縛知道這樣的道理,才有這樣的感慨。要說盜民,千百年來,官府可不就是一直在做強盜做的事情?只不行蒙上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罷了。

    林縛在一張簡易的江東郡地圖擺在書案上,跟秦承祖解說江寧到崇州揚子江段的形勢,地圖很簡陋,但也得來不易,林縛懷疑軍中有沒有更精準的地圖,只能勉強將意思說透。

    秦承祖他們剛剛到長山島立足,與外界接觸少;林縛作為按察副使顧悟塵的門人,本身又是舉子功名,有查閱普通塘報的資格,接觸按察使司官吏也密切,打聽江東郡的形勢要遠遠比秦承祖他們便利、細密。

    「好在林記貨棧也有在走這條水路,沿途需要打點什麼,需要買通哪些關節,大體上不會出差錯,」林縛說道,「另外,集雲社從秣陵縣拿商帖;商船武衛之事也談妥了,集雲社本金虛報兩萬兩,許向鏢行雇四十人帶刀充武衛……」

    商帖跟千年之後的企業經營牌照性質相似,商號與商社便拿到商帖才能合法行銷或坐銷商貨。

    向鏢行所雇的武衛只是將人名掛在鏢行旗下,實際上是商號、商社自有的私兵,這是半合法化的私兵,要是商隊覺得這些人手充當護衛還不當,那才要真正的向鏢行僱傭鏢師,不過規矩總是不會受到嚴格的遵守。以杜榮為首的慶豐行帶刀武衛許兩百人,林縛估計慶豐行江寧總號的護衛就有兩百人左右,將散在各地分號以及隨商隊、商船在外的護衛集中起來,絕對是一支不容小窺的精銳武力。

    商號諸多事歸宣撫使司及府縣衙門管轄,單單鏢行一事是歸按察使司管轄,監控、限制地方武備本來就按察使司的一個重要職責。

    林縛又跟秦承祖說起將在金川河口建貨棧之事,秦承祖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江島大牢司獄官一職真是恰到好處……」心想林縛安排真是妥當,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不露破綻的將人手按插進來。

    林縛笑了笑,這時候剛剛潛去柏園找四娘子的吳齊回來了說道:「四娘子她們回柏園了,蘇湄姑娘說也要見見故人……」

    林縛想了想,跟趙虎說道:「你拿我的名帖,直接去柏園,我們明天光明正大的去柏園……」柏園僕役與護院都是藩家派出的人,只身前往給撞破大不了立即逃跑只會給當成樑上之賊,人去多了容易給撞破,給撞破後不引起藩家疑心才怪,還不如明日索性光明正大的去造訪。接下來,他就將秦承祖安排在廂房裡好好休息,讓周普、吳齊跟秦承祖好好敘舊,他先回房休息。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3:22 PM

第四十一章 市井八卦

    林縛回到房中,拿簪子將豆大火苗的燭芯挑了挑,使房裡亮堂些,外面還在飄著雪,中庭的雪積了一層,給風吹打在窗紙上,簌簌的響。

    林縛拿出一張裁好的紙,拿筆蘸墨在紙上寫下「東海狐譚縱」五個細正字來,柳月兒看著林縛回房端茶過來伺候,她歪頭看著林縛在紙上寫的五個字,問道:「這是誰啊?」

    「這可是東海很厲害的海盜,現在還不出名……」林縛笑著跟柳月兒說道,「說不定以後會很有名、很有名。」

    「那他一定很聰明。」柳月兒笑著說,那淺笑盈盈的掛在嘴角上,使她在燈下看了有種俏皮的美,聰慧過人的她知道秦承祖、周普、吳齊都不是普通人物,心裡想說不定這個東海狐也是林縛的朋友。

    「哦,對了,差點忘了你想做個狐狸精來著,聽說有人喚東海狐便覺得聰明……」林縛笑了起來。

    柳月兒粉臉緋紅,心裡湧起一股羞意,所謂狐狸精的話只是前些天的胡言亂語,沒想到林縛記在心裡,沒有像以往那樣急忙躲開,她也看出林縛有跟自己聊天的意思,再說她也想跟林縛多說些話,站在那裡笑著說:「公子取笑月兒,這戲文都說狐狸是很聰明的生靈呢……」

    「這隻狐狸啊,寧死都不改的犟脾氣,真算不上聰明……」林縛自嘲道,他兩世為人還步步犯險,說到底還是心裡那種不甘,又問柳月兒,「你也能看出這宅子裡藏著凶險,你心裡怕不怕?」

    「也許月兒也是只笨狐狸,只在這宅子裡才覺得安心呢。」柳月兒壯著膽子說道,她父母兄嫂能為了每個月能從梁左任那邊白得三兩月銀,可絲毫沒有顧忌她的感受就讓她離開了石樑縣,她起初隨林縛過來,也是滿心警惕,此時的心防卻漸漸打開,當真覺得林縛跟這世間的其他男子不一樣。

    林縛抬頭看著柳月兒在燈下清離閃光的眸子,看她在眼瞼上投下陰影的彎長睫毛,便覺得真是迷人,真是個名符其實的勾人狐狸精,他將案上那張寫著字的紙拈起來慢慢的撕得粉碎,丟掉旁邊當廢紙簍的小柳條筐裡,才跟柳月兒說道:「我也是只笨狐狸,你以後就安心的將這裡當成狐狸窩吧。」

    柳月兒心思玲瓏,知道林縛這麼說她就再不用擔心給送到顧家了,雖然不知道林縛怎麼會是這東海狐譚縱,但是想著林縛將這最隱密的事情說給她聽,便是不再將她當成外人了,嫣然笑著,站在那裡望著林縛線條明俊的臉龐,林縛望過來,她的眼神又躲開,安靜的站了那一會兒,才小聲說道:「公子看書不要太晚,月兒先回房了,有什麼事情喚一聲。」

    「你去早些休息吧,我還要看會兒書……」林縛說道,看著柳月兒走出他房間,他心裡又想起秦承祖說以東海狐譚縱的名義在長山島立名號是傅青河的提議,他輕輕的歎了一口氣,這擔子還真是不輕。

    ********************

    次日,林縛便帶著秦承祖光明正大的到柏園來拜訪蘇湄。

    柏園是藩家提供蘇湄在江寧居住的私人寓館,並不是意味蘇湄就不會在柏園會客,只不過蘇湄在柏園會客能更隨自己的心意,除了平時結識的文士名流會投帖上門拜訪外,江寧平時要好的姐妹之間也會時常走動。

    雖說就是街前街後幾步路的時候,林縛與秦承祖到柏園來,還是讓趙虎套了馬車,周普、吳齊騎馬充隨扈過來。

    一夜積雪,林縛他們出來稍晚一些,街上的積雪已經給行人踐踏得沒有模樣,倒是屋簷牆脊疏枝門楣上都是白雪。

    到柏園時,恰逢另一個以才藝豐色名揚江寧的女人也在柏園,那便是在江寧與蘇湄齊名的靜齋園主人陳青青。

    「靜齋園的陳姑娘也在,林爺趕來真不湊巧,要不坐著稍等片刻?」說話的宋道婆便是那夜跟蘇湄去藩樓、在藩家少主藩知美嚼林縛舌頭的僕婦,她是藩家派到柏園的管事婆子,便是小蠻挨了她的訓,也只能到蘇湄面前嘀咕兩聲,她心裡對林縛的來訪自然不滿到極點,但是她親眼在藩樓看到林縛渾不把少東家藩知美當回事、甚至以割舌威脅藩樓主人藩鼎出來道歉,她就是滿心的怨恨也沒有半個膽子敢當面撒出來,這會兒拿陳青青當擋箭牌,想將林縛攆回去。

    「那就麻煩宋道婆去通報一聲,蘇姑娘覺得不便,林縛自當離去。」林縛不冷不淡的站在門庭前說了一句,宋道婆畢竟不敢給林縛臉色看,就進去通報了。

    林縛到江寧後沒有留戀過風月之地,靜齋園主人陳青青的名號也聽說過,與蘇湄一樣,同為樂籍中的名角,善舞,秀白樓專門給她在樓裡南天井中搭了一個蓮花棚,棚裡有銀鑄的蓮花高台,徑長五寸,常人站在銀蓮高台上轉身都擔心墜下,陳青青卻只在這蓮花台上當眾起舞。要說名氣,陳青青只怕比蘇湄還要顯三分。

    樂籍中的女子有潔身自好者,如蘇湄,蘇湄與江寧風士名流交識甚廣,卻一直都有好名聲;但是樂籍女子畢竟是受世人輕賤的一類人,在濁濁紅塵中能有堅強性格而自立畢竟是少數,找個權貴當依靠才是她們最常做的事情。陳青青十七歲時就給曾給當時的江寧守備將軍何月京從秀白樓贖去為妾,何月京在江寧建了靜齋園安置陳青青,陳青青從此就自號靜齋園主人。何月京給調去薊北任靖北輔國將軍,戰死在去年春季的陳唐驛一役中。何妻自然不會容一個樂籍女子還留在何家,去年就將陳青青從靜齋園趕了出來。陳青青給趕出來之後,一時找不到其他依靠,只得重回秀白樓入籍,得了銀子在南薰門街購了棟宅子依舊取名靜齋園,也依舊以靜齋園主人自居。

    雖說陳青青給趕出何家,但她名義上還是要算為國戰死的輔國將軍的遺孀、未亡人,江寧城裡貪戀陳青青美色的權貴大有人在,卻沒有誰會在這時候徒惹風議將陳青青納為妾室。倒是聽蘇湄說起晉安侯嫡長子,也就是元錦生的同脆兄長元錦秋近來往靜齋園走得勤,元錦秋是個標準的紈褲子弟,不大受晉安侯的待見,但他是晉安侯爵的法定繼承人,這一點就是晉安侯元歸政自己也無法改變。

    林縛另外還從巷坊間聽說當世沐國公曾銘新對這個靜齋園主人陳青青也有意思,而且市井間風傳得尤其的風風火火。

    沐國公曾銘新與晉安侯元歸政是同輩份,算是元錦秋的叔伯輩,沐國公府與晉安侯府又相互是江寧城裡的死對頭,曾銘新與元錦秋暗中爭奪的又是前輔國將軍的小妾、江寧風月場裡第一等的名角——此等超級八卦如何能不引起市井小民的關注?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陳青青在江寧的名聲比蘇湄還要彰顯三分。

    林縛就算雙手將耳朵捂起來,到江寧後聽到別人提起陳青青的名字也遠遠不止一次兩次,只是沒有見過其人,倒沒有想到陳青青今日會到柏園做客,心裡卻是奇怪:蘇湄不介意聊些其他的市井傳聞,怎麼從來沒說過沐國公曾銘新暗爭陳青青的八卦?

    林縛與秦承祖等人在柏園前院看著院子裡栽種的一株梅樹,梅枝吐著花骨朵兒,又掛了雪。宋道婆走進去通報不過十幾息的時間又折返回來,林縛抬頭看去,小蠻跟在後面走出來:「啊,林公子,你過來了,小姐說了,你過來就直接領你進去,我這就領你進去……」

    昨天趙虎過來送拜帖,就給宋道婆刁難了一回,蘇湄怕林縛與秦承祖今天又給刁難,算著到約好的時間就讓小蠻到前園子來看看,正會挨上宋道婆進去通報。

    柏園裡的雪景沒有給踐踏,其他人都在前院等候,林縛與扮成崇州大商戶的秦承祖跟著小蠻往後園子走,蘇湄與陳青青在後園子裡賞雪、賞梅,林縛這才是算第一次見到陳青青。

    與蘇湄的清媚絕塵相比,陳青青有一種入骨的別樣美艷,她坐在那裡,穿著錦襖,在戶外還披著雪白無染的白狐裘,還是能讓人覺得她的胸鼓腰柔,難怪號稱能傾倒半城江寧男子。

    「這便是蘇妹妹嘴裡說起的林舉子?」陳青青與柳月兒一般年紀,比蘇湄年長兩歲,但是在紅塵混跡多年的她看見林縛與秦承祖走進來,卻一點都不心怯,坐在鋪了錦墊的石凳上,撩眼看著林縛,嘴裡吐字卻如刀鋒利,「蘇妹妹倒是有些眼力呢,能將藩樓少主嚇得尿褲襠的角色,我看比那個什麼解元強!」眼神撇過林縛的臉,看向蘇湄問道,「對了,陳解元回鄉下閉關讀書準備明年金鑾殿一鳴驚人,該有好些日子沒跟妹妹你書信來往了吧?」又站起來揮著錦帕說道,「好了,好了,我不留下來煩人,蘇妹妹你就跟林舉子相會吧,我回靜齋了……」也不跟林縛多說什麼,喊過宋道婆,「宋嬤嬤,趕明你跟蘇妹妹到靜齋來做客,今天我就不打擾了。」

    陳青青與婢女還有宋道婆走出後園,蘇湄才面帶尷尬的跟林縛說道:「陳青青就是嘴巴不饒人,人可沒有多少壞。」

    「我知道,」林縛笑著說,「她提陳明轍不就是還怕我對你死纏爛打嗎?唉,這名聲壞了,一時半會還真難挽回。」

    唯有小蠻嘴最快:「陳解元倒是讓人帶了好幾封信來,小姐可是給他纏不過才回了一封信,那封信我也看過,真是在認認真真的談學問呢。」

    「去!胡說八道什麼。」蘇湄輕啐小蠻一口,她粉臉微紅,給秦承祖斂身施禮,「蘇湄見過秦先生……」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3:23 PM

第四十二章 唯恐天下不亂

    林縛與蘇湄剛陪秦承祖坐下交談不多久,靜齋園主人陳青青就去而復返,她的人還沒露臉,又嬌又脆的聲音就從月門那邊傳過來:「蘇妹妹,我又回來了,你看看我在街上遇到誰一同來了?想著還是這邊熱鬧,姐姐我再不想回冷清清的靜齋園去……」

    林縛將手裡的茶杯放在石桌上,轉頭看過去,只見藩知美、元錦生、王超、顧嗣元四人隨陳青青從月門那頭走過來,陳青青那張yan若入骨的臉上洋溢著幸災樂禍、看好戲的笑容,再看藩知美陰沉不豫的臉,想他多半是給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陳青青擠兌住才硬著頭皮走進柏園來。再看顧嗣元,沒想到藩樓事件發生之後,顧嗣元與藩知美、元錦生他們的關係非但沒有生分,反而走得更加親密了,想起昨日小年夜在顧宅看到顧嗣元午後喝得醉醺醺的回來,想來昨日也是他們在一起吧。

    柏園與藩樓一樣,實際上都是藩家的私產,蘇湄看著陳青青與藩知美等人走進來,也不便趕走他們,走到涼亭外,問在園子門口守哨與伺候的四娘子:「宋嬤嬤人呢,少東家跟小侯爺過來,她也不招待他們?」

    「你可不要責怪宋嬤嬤,我領他們直接進來的,大冷的融雪天,園子裡又沒有暖閣,人多還暖和些——實則也是姐姐我不想回冷清清的靜齋園去,蘇妹妹你要是怪我,那我就知趣走好了……」

    「蘇湄怎麼會怪陳姐姐,我只當宋嬤嬤怠慢了貴客呢,」蘇湄對陳青青此種xing子也頗為無奈,只得吩咐四娘子喚人再準備一套茶具、搬來椅凳出來,將陳青青、藩知美、元錦生、顧嗣元、王超等人領進賞雪的涼亭裡來。

    小蠻本來天真無邪的坐在林縛的身邊,看著林縛、秦承祖與蘇湄說集雲社的安排以及長山島的生活,看見陳青青領著藩知美等人進來打斷這邊的談話,便站到林縛身邊不說話,心裡多少有些不悅。

    藩知美與元錦生、王超、顧嗣元來找蘇湄,得知林縛與別人在柏園,不想自找不快,就要轉去別處偷閒;沒想到給陳青青撞上,給陳青青拿話擠兌住,不得不領著元錦生、王超、顧嗣元走進來。要按他的想法,既然不能派人暗中拔掉這根刺,哪肯跟林縛當面碰到?這會兒進園子來,心裡還是怕林縛這個魯莽人動粗,想讓護衛跟著進來,又怕給陳青青這隻老少通吃的sao狐狸精取笑,真是糾結得很,最終還是忍著給陳青青取笑的風險,令他兩名隨扈守在院門口,免得等會兒言語不和再給林縛欺負。

    顧嗣元想起昨天在家平白無故因為林縛挨他爹訓的事情,看到林縛心裡也沒有什麼高興的,不過半個江寧城的人都知道林縛是他爹的親信門人,他心裡再不悅,也不能表現在臉上,看到林縛還是僵硬的點點頭。

    元錦生看到林縛卻是和顏悅色的迎過來作揖施禮:「想不到林舉子有雅興在陪蘇湄姑娘賞雪,錦生過來打擾了……」

    「小侯爺客氣了,」林縛也不能拳打笑臉人,站起來與元錦生還禮,出於禮節,介紹身邊的秦承祖,「這位秦先生是我外鄉過來的朋友……」

    「錦生見過秦先生。」元錦生又給秦承祖作揖施禮。

    「不敢當,不敢當,秦某人一個行腳貨色,哪敢當小侯爺的禮?」秦承祖慌手慌腳的站起來朝元錦生作揖,又朝王超、藩知美、顧嗣元等人作揖,「秦某人見過諸少君……」看他此時縮胸塌肩,一臉諂笑,誰能想像他馳騁淮上做馬賊的風采?便是剛才他與林縛、蘇湄對坐而談時儒雅風度不弱當世名士。

    「……」小蠻看著秦承祖轉眼間就恍若兩人覺得十分有趣,抿唇而笑,嫣然若雪地裡綻開的紅梅沁人心懷。

    王超作為江寧府尹王學善的公子,對舉子出身、攀上顧悟塵門下的林縛一向是看不上眼,他本是冷眼看著元錦生跟林縛客套,待看到小蠻笑起,便覺得眼前一亮,定睛往這個小美女看去,想不到這小女孩子容貌倒絲毫不比蘇湄、陳青青差半分,只是年紀尚幼,臉上稚氣未脫。

    小蠻給王超盯住看厭煩,人往林縛身後躲了躲,避開王超的視線;小蠻也是下意識的拿手指頂了頂林縛的後腰,想要讓林縛去看王超那副令人厭惡的豬腰子臉,這親暱的動作卻落在藩知美的眼裡。

    藩知美眉頭微微一蹙,心裡暗道:難不成在白沙縣一同歷劫真讓她們對林縛這個莽夫舉子心有好感了?

    「旁人只知林舉子書文學問過人一等,然而在東華門外義援奢家姑嫂,才讓世人真真切切的知道林舉子仍文武全才之人……」元錦生坐下來還是不忘恭維林縛。

    「小侯爺過譽了,」林縛笑著說道,「林縛雖然讀過些書,卻是魯莽xing子,可當不起小侯爺這麼誇。」

    「林舉子謙虛了,林舉子若不覺錦生唐突,錦生便抖膽喚你一聲先生……」元錦生語出驚人的說道。

    聽元錦生這麼說,林縛也是微微一愣,元錦生過了年節便是弱冠之齡,只比自己年輕一歲,他下意識的看了顧嗣元一眼,心想應該是他與趙舒翰合著《提牢獄書》一事讓顧嗣元嘴快說給元錦生聽了。

    顧嗣元、王超以及藩知美在旁邊見元錦生待林縛如此之重,心裡都想:至於吧,這小子不就跟無關緊要的江寧刑部主事趙舒翰合著了一部獄書嘛?

    顧嗣元昨夜給他老子教訓,又給強迫看了幾十頁獄書,今日與元錦生他們相聚,便發牢sao的將這事說出來,卻萬萬沒有想到元錦生因為這事就尊稱林縛先生。

    陳青青知道藩樓那夜發生的衝突,只當林縛是個得勢便囂張的跋扈角色;她也知道林縛適逢其會救了晉安侯奢家姑嫂,說起來當初她給前江寧守備將軍何月京納為妾室之後,何月京給東閩總督李卓參了一本斥責其在後方對東閩戰局支持不力才給朝廷從江寧調走,後又戰死薊北陳塘驛,以致她最後給何妻趕出何家,她心裡對在東南叛亂十載的奢家沒有什麼好感,巴不得看奢家的好戲,自然對林縛救奢家姑嫂一事的感觀極冷淡;當然她對藩知美這個紈褲子弟也沒有什麼好感,抱著遊戲紅塵的心態,擠兌住藩知美進柏園來,便是想要看一場狗咬狗的好戲,哪裡想元錦生進來會對林縛如此恭敬有加?

    靜齋園主人陳青青心裡當然清楚藩樓實際是受永昌侯府控制的物業,元錦生對林縛恭敬有加,就算藩知美有滿腹怨恨,也不敢這會兒去駁元錦生的面子,她心裡卻是奇怪,這林縛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竟讓元錦生待他如此客氣?

    真正的永昌侯爵位繼承人元錦秋是元錦生的同胞兄長,與陳青青往來甚密。由於元錦秋的襲爵是法定襲爵,兄弟之間不存在殘酷的襲爵之爭,所以元錦秋雖然紈褲,但是不避諱在陳青青面前誇耀他這個自小聰明過人又給他父親、當世永昌侯元歸政寄以厚望的脆弟,耳邊聽多了,陳青青對元錦生還是略有瞭解的,甚至知道永昌侯府事實上在元錦生從燕京歸來之後就讓他協助藩鼎打理藩樓的事務。想著真是有趣了:藩樓少主藩知美對林縛恨之入骨,藩家暗地裡的主子又對林縛欣賞有加、意yu籠絡,大半個江寧城都知道林縛是顧悟塵的親信門人,偏偏顧悟塵之子跟林縛在江寧城的死對頭藩知美走得親密,這到底算什麼回事?

    便在這眾人心緒複雜、糾葛之間,元錦生跟林縛討教起獄書來。

    林縛早就知道江寧刑部主事趙舒翰讓他在獄書上署名是成名的捷徑,卻沒有想到事情會最先從顧嗣元嘴裡傳入元錦生的耳朵裡,他也愈發的感覺得元錦生結識人的目的xing極強,與其說是欣賞自己的才華,不如說他是想籠絡自己。

    林縛心裡對元錦生以及其背後的永昌侯府暗暗起了警惕,難道永昌侯府也看到朝廷暮氣沉沉、積途難返而起了別的心思?

    林縛與秦承祖對望了一眼,便與蘇湄說道:「天時不早了,今日多謝蘇湄姑娘招待,改日再登門拜訪……」站起來又朝元錦生、陳青青等人拱拱手,說道,「林縛便不再打擾小侯爺、青青小姐與蘇湄姑娘相會了。」

    陳青青到底是惹事的xing子,她說道:「小侯爺說林公子文武全才,剛才聽你們談論獄書,青青才略知林公子真有文采;不過恕青青任xing又眼拙了,林公子何以能稱文武全才,總不能拿藩樓之事說叨吧?」

    林縛眉頭一揚,冷眼睃了陳青青一眼,心想:這娘們美yan得緊,這心思怎這麼惡du,非要挑撥得藩知美跟我鬥個頭破血流不成?林縛不明白陳青青藏在怎樣的惡du心思,但看藩知美的神色,知道他已經給陳青青撩撥得xing/起。

    林縛將腰間刀取下來拿在手裡,冷淡的問陳青青:「要怎樣才能讓青青小姐相信林某人手裡真有一分本事?」他倒也不謙虛說元錦生剛才是謬讚,站在那裡就像一柄冷冽出鞘的利刃。

    林縛將腰間刀解下,藩知美那兩個守在園子門口的隨扈聽不見這邊說什麼,怕藩樓之事重演,解下刀拿在手裡不等吩咐就跑了進來。

    陳青青本要慫恿林縛跟藩知美的護衛比鬥,但是給林縛冷眼盯著,心頭竟是發虛,怕這魯莽舉子對自己言行出格,一時也不知道要如何撩撥下去。

    林縛望了蘇湄一眼,問道:「蘇湄姑娘有覺得這園子什麼礙眼的,林縛替你除掉……」按著刀鞘上的機括,鐺的一聲響,露出三寸寒光來。

    林縛這話說得殺氣騰騰,藩知美下意識的退後了兩步,元錦生、王超、顧嗣元都心裡驚駭,心想:這說得好好的,怎麼又動刀動qiang起來?難不成蘇湄說他們礙眼,林縛就要拿刀殺人嗎?

    林縛看著藩知美那兩名帶刀隨扈搶一步站到涼亭台階上,擋在他與藩知美之間,他哂然一笑,指著橫在園中石徑之上一枝嬰兒手臂粗細的老梅枝椏,跟蘇湄說道:「我看這梅枝挺礙眼的,我今日替蘇湄姑娘除去……」

    林縛撥出刀來,跨步舉刀劈斫而去,在別人眼裡只是一道寒光閃過去,待他們看清楚時,嬰兒手臂粗細的梅枝已經林縛一刀劈斷掉在石徑上,那株梅樹就像給陣風吹過,輕搖了兩下,飄下幾朵花瓣落在雪地上……

    林縛將刀歸了鞘,看了陳青青一眼:「林某人就這些絲微伎倆,」朝蘇湄作揖說道,「今日便告辭了。」便與秦承祖走了出去。

    藩知美見林縛不敢跟自己的護衛比試,看著他與秦承祖離開,再看了看石徑上的斷梅枝,冷笑道:「不過這點伎倆,便是將這滿園子的梅樹都砍光了,也就這點伎倆……」

    元錦生彎腰撿起梅枝,看著平整如割的梅枝斷口,回頭看了藩知美一眼,恨他沒有一點眼力。雖說這事還是陳青青挑撥起來,但是陳青青是他大哥追逐得緊的女人,他不便說什麼,冷聲教訓藩知美,說道:「便再多兩人保護你,林縛剛才要殺你也易如反掌!」將梅枝擲到藩知美的兩名護衛跟前,「你們兩個劈給我看看……」

    兩名護衛要顧忌藩知美的面子,卻不敢對小侯爺說謊,搖頭說道:「屬下無能。」他們都是行家裡手,當然知道林縛這一刀的力道、刀速、刀筋都堪稱一流,即使他拿的刀也好,卻絕對是一流的刀術,換成他們如此大力的劈擊,多半是枝斷刀也斷;關鍵他們誰也沒有見過這種刀術,竟然將通體狹長窄刃的腰刀劈出猛烈如火的氣勢來。剛才林縛一刀看得他們冷汗直冒,臉色有些發白,幸虧沒有主動挑釁,不怕給當場殺死都白死了。

    藩知美這才臉色蒼白不吭聲。

    陳青青當然沒有練過武,但是前江寧守備將軍何月京自誇武藝過人,常拿著一把齊下頷高的大陌刀砍樹樁給她看,還自誇如何難得。陳青青到底不知道林縛那一刀如何精妙,卻能感覺到他那一刀的氣勢比何月京不知道要強上多少,特別是林縛刀劈梅枝之前的那些話,可是真真切切的在警告園子裡的眾人,園子裡誰要讓蘇湄覺得礙眼,他這一刀會毫不猶豫劈下去。

    陳青青想著林縛離開前看她的冰冷眼神,心頭也微微發寒,心想自己真要把他的xing子撩起來,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又偷眼去看蘇湄,見她神色平靜得很,真是過於平靜,心裡想:她不應該也覺得很驚訝才是嗎?心想她與林縛之間的關係大概沒有表面看上去的那麼簡單。

    林縛走了,但是事情給這麼一攪,陳青青等人也無趣再留在柏園,各自告辭離去。

    陳青青坐車回到靜齋園,看家的婆子就過來稟報她:「國公爺今兒過來了,在你房裡等了好一會兒了……」

    「這個老不死的,要老娘逮到機會去撩撥人,差點害老娘得罪上一個煞星,」陳青青滿臉怒氣,吩咐園子裡的婆子、丫鬟,「把那老不死的趕出去……」

    「我們哪裡敢趕國公爺走?」婆子們尷尬的說道。

    「你們不敢,我去趕,曾家沒一個好種,就知道拿別人當槍使。」陳青青怒氣不消,提著襦裙大步朝後院園子走去。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3:24 PM

第四十三章 劈擊實習錄

    林縛與秦承祖坐車離開柏園回到集雲居。

    「你那一刀真是不簡單啊,一刀劈擊迅烈異常,我看長山島上能有把握擋下你這一刀的人也沒幾個,」秦承祖猶回味著林縛在柏園劈梅斷枝的那一刀,回到集雲居才問林縛,「對了,你學的是什麼刀術?拿腰刀直接劈擊的刀術,似乎很罕見。」

    「讓秦先生笑話了,我哪學過什麼刀術?」林縛笑著說,在這件事上他只能繼續扯謊要讓別人更容易接受,「我自幼喜歡讀些雜書、學些雜術,少年時得到過一本名為《劈擊實習錄》的雜錄,上面簡單說了一些練習劈擊的方法,我當時也渾不當回事,當成健體之術練習,一直以來也沒有覺得有什麼,卻是經歷長山島諸多事後才覺得有些實際的用處。回來石樑縣後還想再找那本書細細研讀,卻不知道早給我丟到那裡去了。這段時間我憑藉著模糊的記憶,整理了一些內容,不過遺漏還是很多,正要跟秦先生提起呢,讓秦先生幫著看看還有什麼不足之處……」便讓柳月兒進屋裡將他整理的那份講解劈刺術的書稿拿出來。

    「你跟豹子整日在一起,他用刀是行家,我能看出什麼不足來?」秦承祖笑了起來,他站在走廊前的台階上等著柳月兒將林縛憑記憶抄錄下來的那本《劈擊實習錄》拿過來,他心裡好奇是什麼樣的奇書讓林縛這麼個看上去文弱的書生使刀有這麼大的威力。

    秦承祖嘴裡所說的豹子是鑽林豹周普,秦承祖這一夥流馬寇裡,沒人用刀能勝過周普。

    書稿拿來,很薄,只有六七頁紙,與秦承祖尋常見到的武學冊子迥然不同,不要說招形圖錄了,連招術套路都半點不提,與其說是武學經籍,不如說是練習劈擊之法的要點記錄。

    秦承祖翻著書稿,手指點在字上,輕輕讀道:「彼未實劈,我切忌手動身搖,為敵所乘;日常需練到敵刀qiang及我身再相格還擊,使敵措不及防。劈擊須下力,創人需重,否則傷敵亦易被敵所傷。擊人需擊要害,善擊者不便要打擊準確,還需有力。多與生手練習對劈,增膽力與經驗,虛實變化皆由實劈中體驗出來,實劈經驗愈多,乘勢借力的機會愈多。基本法練勁力,虛實變化,非實劈不能精妙,花招套路無用。實劈時須採取連擊法,擊敵不閃,乘勢連擊趕打,不縱不跳,連進連退。交手既為練習也不相讓、不講情面……」

    秦承祖粗略的將手裡的書稿看完,只有六頁紙,寫滿蠅頭小楷,林林總總列了四五十條,不過三四千字,講述的根本就不是尋常意義上的武學,而是日常練習劈擊之術的注意點,甚至開宗明義的將普通武學的花招與套路斥為無用,。

    換成其他武師,說不定要跟林縛爭執一番:這算哪門子的狗屁刀術!秦承祖他們早年從軍、而後為匪,手下的工夫早就將那些最初學的無用花招、套路都焠練乾淨,自然識中這本《劈擊實習錄》直接點明技擊之術的要害,教導練習之法。

    秦承祖理解更為深刻,他是秀才出身,三十歲時才棄文從軍,之前只能說身體強健,從軍之後才在軍營裡隨大流學過幾式基本拳路跟刀法。從軍時也不用他捉刀上陣廝殺,卻是落草為寇後才認真練武。拿傳統武師的說法,他打小沒練基本功,沒有練好筋骨,拖到三十歲再苦練也鐵定是個廢物,但是秦承祖率眾落草十載,身手雖說遠遠不能跟周普、傅青河相比,七八個普通壯漢還不在他眼裡,提刀上陣廝殺也不落人後;細想起來,平時也只是苦練那些實用的技擊之術。

    秦承祖眉頭蹙著,看著坐在簷下扶廊上的周普,說道:「這劈擊術要說是刀術,卻是一門專用來殺人的凌厲刀術……練習之法似乎也不局限於用腰刀,你覺得拿用這法子練陌刀能不能成?」

    「這劈擊術必是軍中高手所創,除刀一類外,稍加改動,同樣可以拿來指導練qiang……」周普相當肯定的說道。林縛要將後世所學的劈刺術融入當世刀術之中,許多方面自然要跟周普請教,周普對這劈擊術薄薄的六七頁書稿早就熟悉透了,也拿劈擊術跟自己所掌握的技擊之術一一印證,提出許多改進的建議,這份書稿可以說是林縛與周普兩人共同制定下來的,只是給林縛假托了一個不知名先人的名義,他哪裡知道劈刺術原型恰恰後世武師借鑒諸多對戰技擊武術為軍旅所創?

    秦承祖又將書稿細看了一遍,有不解之術,便問林縛、周普,還將吳齊拉來,就在堂屋前的走廊簷下一起研究起這本《劈擊實習錄》來,越琢磨越有味道,不知不覺天都黑了下來,挑起燈籠,在燈下周普與吳齊甚至拿刀在雪地裡對劈練習起來,柳月兒兩次過來問能不能開晚飯,他們都不覺得肚子餓。

    「這劈擊術能拿去指導訓練武卒得一部精銳易如反掌……」秦承祖判斷說道,又問林縛,「我能否抄錄一份帶回長山島?」

    「那是當然,花這些工夫整理出來,可不是只為自己練習用刀方便。」林縛笑著說道。劈擊術說起來還是最基本的練兵方法,持之以恆的練習也只是提高士兵個人的持械搏擊能力,真正要將尋常兵卒操練成精銳之師,卻遠不是薄薄六七頁書稿能說透的。林縛有一些後世的經驗,但是不同的戰鬥形勢,訓練方法與戰術都有很大不同,他所記得的後世很多訓練方法與戰術都需要大幅度的調整跟修改,所幸在冷兵器小規模戰術修養上,周普能給林縛提供足夠多的經驗。想到過了年節就能正式出任江島大牢司獄官,林縛心裡還是幾分期待的,他首先可以拿江島大牢近兩百守獄武卒當成他練兵的試驗田。

    ***********************

    秦承祖到底沒有肯留在江寧過年節,只多留了一日,這邊林景中以集雲社的名義直接拿銀子買了一艘烏蓬雙桅舊貨船裝滿米面、棉布以及少量茶葉以運往崇州販賣的名義,載著秦承祖等人順江而下。

    這艘烏蓬船將直接出海,不能用僱傭來的船工,吳齊直接帶著兩名手下跟秦承祖以及護送秦承祖來江寧的一人共五個人駕舟離開江寧。

    很難想像吳齊他們離開馬背之後就如此迅速去適應舟楫生涯要吃多少苦,林縛計算著時日,秦承祖他們一切都順利,也要過了年節也能到長山島。所幸冬季海面相對平靜,不然在揚子江上都不能算大船的雙桅烏蓬舊貨船出海面臨的覆傾風險實在太大,畢竟長山島離揚子江口還有一天一夜的航程。

    秦承祖雖然從新浦縣又弄到幾艘船,但都是不利於海上航行的內河航船,甚至還有兩艘無桅槳船,連一起拖到長山島去。在茫茫大海遠程航行,不利用風力,而是用人力劃槳,一船水手累死在大海裡都有可能。這些內河船只能在近島十數里範圍內的海域航行,風浪大了還要及時回島避風;長山島現在能用來在海上遠程航行的依舊只是林縛他們最初奪下來的那艘三桅海盜船。

    雖說在江寧就有現成的船可買,但是考慮到近海特別是夏季的風浪甚大,甚至要考慮到作為戰船在海上跟其他海盜船進行對抗,林縛要求林景中哪怕先租借幾艘舊船運貨,他們購買的新船必須要有經得住夏季近海風浪摧殘的堅固,哪怕數倍的價格都不惜。

    在秣陵湖東、與秣陵湖相通的龍江湖畔有江寧工部所轄的龍江船場,是大越朝最大的官營造船基地,曾有能力營造八桅、載重高達兩萬石甚至三萬石的大型船隻。

    龍江船場不僅給官府造船,也給民間商號及私人造船,興盛時,龍江船場號稱新造的舟船楫帆能將整個十多里方圓的龍江湖都遮閉掉。

    奢家叛亂以來,朝廷肯定無意也無能力出動水營戰船從東海遠程擾襲奢家腹地,撥給龍江船場的造船經費自然就直接砍給東閩平叛軍當軍餉了。另外,這些年來東南稅糧主要用在東南戰事上,前往燕京的漕運疲軟,從最盛時的每年八百萬石漕糧驟降到三分之一不到的水平,江東、兩浙等郡就都有大量的漕船運力空閒下來,龍江船場這些年幾乎就沒有接到一單新船的訂單。也不單龍江船場,江東其他地方的官營及私人船場這些年都陷入絕境,官營船場還能苦苦堅持,私人船場主就只有卷席鋪走人。

    這些船場裡這些年總是幾艘甚至幾十艘已經造成或即將造成的新船因為賣主撤單或無力支付購船款而砸在自己手裡,林景中這段時間來一項任務就是替林縛到江寧府境內的各家官營或私人船場考察,除了要選擇將來利用海上航行的新船外,另一個主要的就是這些新船都砸在各家船場手中脫手不得,林景中也要藉機壓低購價。

    這些天顧天橋打理的茶貨鋪子拿顧家及林夢得提供的近兩千斤老茶在江寧城裡鋪銷路,林縛在藩樓替集雲社立下名頭,又有江寧府左司寇參軍張玉伯額外照應,茶貨鋪子沒有遇到其他什麼大的阻力,甚至給兵馬司巡街差役的例錢都要比其他店舖少一半,但是這些天每天的盈利也就兩把銀子,這在江寧已經算經營得相當不錯的茶貨鋪子了。

    茶貨鋪子要大規模盈利還要等明年顧家新茶上市,但是就算來年順利包銷顧家新茶,集雲社一年能落淨利最多也不過兩千兩銀子而已,就算林景中現在手裡還有近七千兩銀子可花,他哪裡又敢隨便花?

    小年夜過後幾天,江寧城大街小巷的市井之民都在為年節準備。林縛親自到趙舒翰宅中去送年禮,顧悟塵囿於黨爭不肯用趙舒翰,也使得林縛有些愧見趙舒翰。趙舒翰倒是突然放開了,也知道這事林縛替他盡心盡力了,再說他這幾年有些事也看透了,心情倒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年節前後要麼就留在宅子寫書,要麼就到集雲居來找林縛喝酒,江寧刑部衙門也甚少去。

    除夕夜那一天,林夢得也來邀請林縛除夕夜到東陽會館參加留守江寧的鄉黨聚宴,林縛先是在顧悟塵府上喝酒,再去東陽會館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回到集雲居已經是深夜凌晨,聽著鑼鼓聲響、巷民歡呼,新的一年、崇觀9年就這樣來了。

    年節,也就是後世常稱的春節,是當世民眾最重視的節日,正月頭幾天又集中好些個重要節日,正月初五迎財神、正月初八谷神節、正月十三上燈日、正月十五元宵節,一直到正月十八落燈日,年節氣氛才算消淡。江寧城裡的各處衙門恢復正常的坐堂,該出門做工的才出遠門做工,放舟趕車前往外鄉才放舟趕車前往外鄉,無論對官員還是生活安康的市井民眾來說,持續差不多二十天到一個月的漫長假期還是有結束的這一天,也是正月十八這一天,出任江東按察使司江島大牢司獄的公函正式送達林縛手中。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3:30 PM

第四十四章 新官上任

    林縛一直不習慣這個年代聞雞而起的生活,每日總要蒙頭睡到天光大亮才起床洗漱、練刀,然後再處理每日的雜務。

    十九日這天,頭遍雞打鳴後,窗紙外才透出微明的青光,林縛在睡夢中就聽見房門給嗶嗶剝剝的敲響,柳月兒在外面輕聲喚他。林縛迷迷糊糊的應了一聲,就聽見「吱啞」一聲,柳月兒推門進來,屋裡光線很暗,就看見柳月兒在那裡摸索著找火鐮點了燈。

    「什麼時辰了?」林縛欠起身子問柳月兒。

    「雞打頭遍鳴了,快到卯時了……」柳月兒端著燃著豆大火苗的燭台走過來,放在林縛床邊的角凳上,有些不敢看林縛暴露在冰寒空氣裡的結實上身,說道,「公子該起床了,今天可是你新官上任第一天。」心裡想,公子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臉也瘦,身子卻是結實得很啊。

    林縛這才想起來他今天在去江島大牢履職之前還要先到按察使司衙門應卯。

    這時代可沒有早九晚五的作息時慣,且不說鄉下人絕大多會聞雞而起,店舖、作坊裡的掌櫃、夥計也都要在天亮之前準備齊當開門迎客,官吏也需要在卯時到衙門報到,換成後世的計時法,就是要在清晨七點之前去衙門官署點名報到。

    雖說意識到這點,只是卡在腦子裡的睡意卻難消去,林縛伸手要去拿衣褲差點將角凳上的燭台碰掉。

    「公子等會兒去按察使司衙門要穿公服了,總不能午後再回換衣衫……」柳月兒想伺候林縛穿衣服,看著他打著赤膊,有些放不開,轉身將整整齊齊疊放在三角邊桌上的公服捧在手裡,先看著林縛坐在床邊將內面的襖衫穿好,才將青色公服遞給他,看他穿衣服笨手笨腳的,又忍不住上去替他整理領襟……

    林縛洗漱過,在院子裡練了一回刀,等天光稍亮一些能看清院子角落裡的景物,才用過早餐,與趙虎騎馬前往按察使司。

    在衙門口,湊巧顧悟塵也坐馬車給楊釋、馬朝等人護送著到衙門來。

    「正好,你先跟我走,等會兒賈大人過來,我帶你去見賈大人以及諸位僉事……」顧悟塵下了車,熱切的招呼林縛跟他走。

    事實上,林縛出任江島大牢司獄,只是小小的從九品文職,剛剛入流而已。按道理來說,除了按察吏賈鵬羽及諸僉事之外,林縛要先拜會衙門裡比他官階略高的照磨、經歷等官員;除了職轄僉事之外,要拜見其他正五品僉事官,也要先通報上去耐心等候召見。

    所謂扯著虎皮充大旗,雖說平時與同僚相處要謙恭平和、守著規矩,這時候顧悟塵要直接拉他去見賈鵬羽,林縛自然再不會拘泥那一套老規矩,說了聲好,跟顧悟塵往他院子裡走。

    按照老規矩,林縛初入仕,還不能直接就去江島大牢履職,到按察使司就職後,需有個見習、職事考核的過程,週期可長可短,短則三五月,長則一兩年都可能無法正式就職。

    顧悟塵想盡快上書奏請朝廷准許江東重開牢城,沒有太多的時間給賈鵬羽等人拖延,按他的心意,自然希望林縛能直接去接管江島大牢,《提牢獄書》恰好給他提供一個絕佳的借口。

    等不及正業堂將《提牢獄書》刻印出來,顧悟塵又讓人又抄錄了一本送到按察使賈鵬羽的案頭;賈鵬羽本來就不想跟顧悟塵作對,只要顧悟塵拿出理由來,他自然也撇了老規矩不阻止林縛直接去接管江島大牢,就算日後要出什麼簍子,也是顧悟塵背得多。再說江島大牢坐監關押的都是些窮鬼,能出多大的簍子?

    先隨顧悟塵拜見賈鵬羽,林縛又由楊釋帶著去拜見今日在衙門裡當值的諸僉事官。

    正五品按察僉事地位比按察使、按察副使略低,有刑部體系提拔上來的官員,有出身都察院系統的,皆是京派官,唯有國子學及進士出身的官員才得以委派。許多府鎮,為了長官統轄地方或指揮軍事作戰方便,通常會以知府官職加按察僉事銜或騎都尉將職加按察僉事銜以顯集權,比起其他官員的晉陞,按察僉事更容易給派到地方主持大局。

    林縛上回救了奢家姑嫂送來按察使司衙門,衙門裡的諸官吏都見過他,他與顧悟塵什麼關係以及他這段時間在江寧惹下的什麼事,按察使司衙門裡沒有幾人不清楚,自然不會因為林縛只是剛入流的從九品司獄官就看不起他,林縛過來拜見,都十分的客氣。

    職轄江島大牢及城中按察使司大牢以及江東各府縣大牢、獄事點視等事務的僉事官肖玄疇算林縛的頂頭上司,他混跡官場近二十年,沒有什麼背景,不過上元十二年的進士功名也使他平穩的升到正五品按察僉事的高位上,他沒有別的上進心,只想著鑽營一下去哪個富裕之地混一任知府好摟些銀子養老。

    二十年的官場生涯讓肖玄疇是十足的官油子,他知道楚黨在朝中正得勢,便花十分心思的去討好顧悟塵,平時也完全沒有架子的跟林縛、馬朝、楊樸等人稱兄道弟,先看著楊釋進房來,親熱的招呼:「楊賢侄今日怎麼有空到我房裡來?」又看著林縛進門來,忙從書案後站起來,「林縛……啊,以後你我就是同僚,我該要喚你林大人呢。」

    「大人開林縛玩笑呢,」林縛見肖玄疇臉上皮肉皆笑,但是該守的規矩他還是要守,作揖給肖玄略施禮,「職下林縛過來聽見大人吩咐。」

    「什麼吩咐不吩咐的,同僚之間不就是商議著將事情做好?」肖玄疇過來攬過林縛的肩膀,說道,「要說吩咐,我們一道去聽顧大人有什麼吩咐……」

    顧悟塵對林縛接管江島大牢有什麼期許,平時在宅子裡都細說過了,到衙門裡囑咐一番只是例行公事。

    午前,林縛就在按察使司衙門裡四處拜會,正式結識衙司同僚。中午花二十兩子在薈萃閣擺了四桌上席宴請衙司同僚及各按擦僉事私人僱請到衙門幫著署理公務的書辦、僚屬。午後林縛回按察使司衙門聽顧悟塵吩咐了些話,就由正五品按察僉事肖玄疇親自點了一隊武卒送到金川河口外的金川島就職。

    林縛到金川河口來過幾次,都只是遠遠的眺望金川島,沒有上過島。

    早春時節,江水清淺,露出水面的金川島才三里方圓。島的北面是相對較陡峭的涯岸,金川河口沒有渡口,林縛與肖玄疇出東華門到九甕橋碼頭就棄馬乘船,沿金川河往北行駛了十多里水路,才出河口進入朝天蕩上了金川島。

    江島大牢的前司獄官葛祖信與幾名獄吏以及武卒班頭看著九甕橋渡口的官船駛來,就趕到北岸的簡易碼頭等候迎接。

    也是肖玄疇怕趕不上天黑之前回城,將林縛送到島上,就急著要返回。

    按說前司獄官葛祖信應該在島上再住幾天,與林縛交接清楚了再離島。只是葛祖信卸職之後就直接回鄉養老,不用再巴結討好誰,也許還有某些人別有用心的挑撥,他與林縛只做了簡單的交接,肖玄疇上船離島,他也帶了老僕拿起早就打包好的行囊要上船。

    舉人出身的葛祖信九年前花了好些銀子補了江島大牢司獄官的缺,以為這裡是堪比按察使司城中大牢司獄的肥缺,他哪裡曾想到江寧刑部、江寧府以及江東按察使司聯合奏請的牢城之議給中樞斷然否決?幾年來送到江島大牢來坐監的都是些沒錢洗罪的窮鬼,這些窮鬼貪圖島上好歹還能兩餐吃食,打開牢門讓他們逃都不逃,又能有幾個銅子搜刮?偏偏江島大牢正對著朝天蕩,防匪防盜的守衛責任尤其的嚴重,這幾年也出了些問題,但總算是按察使司體恤這邊的難處,沒有追究罪責。

    葛祖信一肚子悔恨跟怨氣,恨不得早一天從這鬼地方離開,林縛上島後,他便是一刻都不想留,哭喪著臉求肖玄疇許他今日離島,肖玄疇體恤他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雖說心切了些,見林縛沒有什麼意見,就帶他一起坐船離島。

    林縛與趙虎站在簡陋的碼頭前,看著肖玄疇所乘的官船駛進了金川河口,才轉回身來,看著站在身後這群獄吏、班頭們,拱手說道:「今後林縛就要與諸位同舟共濟了——我初來乍到,對司獄之務不甚熟悉,大家都先按照老規矩各司其職吧,要是出了什麼問題,我逃不脫,你們也兜不下……今日天時已晚,有什麼事情明早再說。」說罷,也不管太陽正懸在半空離天黑還有好長一段時間,就徑直朝大牢正西面的高門走去。

    江島大牢雖說離江寧城才十餘里地,但是弧懸城外,如非必要,獄卒、獄吏都極少離島,也只有各衙門送囚犯過來,才有跟外界打交道的機會,這些人並不清楚這個新來的年輕上司到底是什麼來頭。

    這些個獄吏、班頭都摸不準新來上司的脾氣,也不多聲,聽新上司說一切照舊,便跟著後面回大牢去。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3:31 PM

第四十五章 暴殄珍物

    金川島以及江島大牢的地形構造,林縛早就從按察使司調閱過詳細的資料,江島大牢都建在汛期洪峰線以內,給長一百六十丈、高兩丈的磚石垣牆圍在裡面。在堅固高大的磚石垣牆外側、東西北三面還另築一道矮土牆,土牆與垣牆之間留下狹窄的空間,作為供更夫通過的更道,也是巡道。

    牆頭牆腳都鋪滿荊刺,使得整座江島大牢看上去像座城堡。

    除了監房之外,司獄廳也建在高牆之內,這也將是林縛以後在島上日常署理公務與生活起居的地方。

    位於高牆之內、監房南端的司獄廳是座由四進院落組成的建築群。前院為正式的署公場所,前院有三間正廳,班房四間,林縛就職後將在這裡日常辦公。與城中大牢不同,江島大牢的司獄官及獄吏、班頭雖無明文規定,卻因為往返城中不便,都要長期在獄中值守,中院後院便是司獄官與獄吏、班頭的住處。林縛獨自佔一間中院,其他書吏、獄吏、班頭共住後院。最後一進院子是武卒院,供守獄武卒以及雜役居住。

    司獄廳與監房之間還有一道高大的垣牆相隔,垣牆之後就是江島大牢的主體建築監房了。監房內建有一棟獄神廟、一棟拜殿、一棟廚房、二棟外監、三棟內監,此處,還建有下院,是定案各犯親屬探監之地。

    一般說來,大牢專設內監是用來關押重刑犯與惡案犯,方便加倍的戒嚴,還有一道垣牆將內監包圍在最裡層。不過牢城之議被否決之後,江島大牢關押的都是無錢贖罪的普通坐監囚犯,再加上整座江島大牢以按照兩千囚犯滿員的標準進行設計建造,現時關押的囚犯才兩百多人,所以內監房一直空著未用。

    林縛走進高牆,沒有去署理公務的前院,而是直接到他將搬進來住的中院,由於前司獄官葛祖信走得忽忙,此時的中院有些凌亂,庭下種植兩株老梅,正當梅花開放之季,枝頭的梅花都散落到地上,還給人惡狠狠的踩過幾十腳。

    林縛在司獄廳轉了一圈,又回到中院來,跟身邊的趙虎笑著說道:「看來有人並不高興我們過來……」又問跟著他們進院子的一名書吏,「倒是可惜了,高牆之中本來就沒有多少可看的景致,周書辦,你說是不是?」

    其他獄吏、班頭遵林縛吩咐各司其職去了,不過剛才跟葛祖信的交接太簡單了,這邊也怕觸了新上司霉頭,推舉書辦周師德過來小心伺候,將江島大牢一些更詳細的情況隨時介紹解釋給新上司頭。

    除坐監囚犯外,江島大牢還有吏卒雜役兩百餘人,其中可以說是吏目共有兩名書辦、五個監房班頭、一個雜役班頭,兩名守獄武卒小校;由於在江島上,囚犯生病送醫與召醫來治都不方便,另設醫官一人。

    書辦周師德是秀才出身,好不容易求得這一不入流的小吏官職,七八年來敬忠職守,倒是這江島大牢裡對獄事最熟悉之人,所以才給眾人推出來跟新上司打交道。

    周師德見林縛剛進院子就挑前司獄官的毛病,說道:「林大人多想了,昨天夜裡風大了一些,知道林大人今日要過來,葛大人特意讓人將這中院收拾了一些,人多跑得雜了……職下立即將這庭子再打掃一遍。」

    「不用麻煩別人了,」林縛打斷周師德的話,「監房開飯之前,你隨我進去點視監房……」

    周師德見林縛剛才要大家各忙各的去,他這會兒突然提出來要進監房巡視,心想這個年輕的上司看來不好伺候,反正這些天大家都不會懈怠,也不怕林縛搞突襲能看多大的問題來,說道:「待職下去取坐監名冊便領大人進去點視……」

    周師德拿著坐監名冊過來時,另一名書辦長孫庚跟今日輪休的武卒小校江進以及獄醫官孫存思都跟了過來,林縛也不說什麼,他第一次進監房點視,他們要不跟進來,倒是輕視他這個新上司了。

    在過來之前,周師德、長孫庚、江進等人的名錄,林縛都看過了,長孫庚也是秀才出身,江進與另一名守獄武卒小校曹賞都是正九品的武職。大越朝崇文抑武,不要說林縛從九品的司獄官將兩名正九品的武卒小校吃得死死的,就是林縛不在島上,也是兩名書辦周師德與長孫庚輪流主事,輪不到江進與曹賞。

    趙虎是林縛隨行帶過來的家僕,不是江島大牢裡的吏卒,按例是嚴禁走進第二道牆的。

    林縛在沒有將江島大牢的這些人完全吃住之前,自然不能先壞了規矩,讓趙虎留在院子裡先收拾他們今天要過夜的地方,他領著周師德、長孫庚、江進三人徑直往監房走去,曹賞得信就在入監房的第二道門前守候,除雜役班頭外,其他五名監房班頭都在監房裡恭候。不管他們心裡是怎麼想,臉上都十分的恭敬、溫順。

    由於囚犯遠遠沒有滿員,又不有重刑犯,五棟監房實際只用到一棟,在甲字監房裡,拿道鐵門隔成男女監,走在監房的長廊裡,雖然寒冬,監室裡的臭味還是撲鼻而來,每室或關押五六人,或關押七八人不等,雖是寒冬,監室囚床還是只鋪著草蓆,拿草氈子當被褥,囚犯所穿的冬囚衣大多破棉破絮,髒膩不堪。

    倒不是前司獄官與眾獄吏貪鄙,而大越朝所有監獄都是如此。

    坐監囚犯們對江島大牢新長官走過來都很漠視,監牢班頭點名號,才站到牢門前來應到,周師德與長孫庚則指點名冊給林縛解釋此囚所犯何罪、應囚幾年、還有幾年囚滿待出。

    這兩百多個囚犯逐一點視過,也到了監房開飯時間,林縛便站在女監前看著監房裡差役們給眾囚供飯。

    囚糧本是江島大牢一宗大開支,每年按需向宣撫使司支領,每日兩餐,用定制容量為半升的銅勺給監囚供食。以兩百坐監囚犯計,大約年需米糧四百餘石,守獄吏卒的工食銀自然另計。按說囚糧應該是江島大牢最大的一項開支,但是由於坐監遠遠未滿的緣故,但使守獄吏卒的工食銀要遠遠超過囚糧。

    周師德這些書辦、班頭每年的工食銀加上各差不多能折換十二三兩銀子,普通獄卒、雜役每年能得五六兩銀子,就算是林縛的正俸每年就只能折換十八兩雪花銀子。

    林縛嘗了一口囚飯,都是陳糧雜粟所蒸,很難下嚥。除了飯食之外,另外每餐還要給囚犯供湯一瓢。林縛拿勺舀湯喝了兩口,兩隻給抬進監房來的大木桶飄著幾葉菜,沒有丁點油星,嘗了兩口幾乎沒有什麼鹹味,林縛沒有吭什麼聲,將銅勺還給差役,讓差役給女監房的女囚們供食。

    這些都是老規矩,林縛從趙舒翰那裡對當世的獄事瞭解得相當徹底,周師德、長孫庚這些獄吏至少在他剛上任的今天是不敢花什麼花樣剋扣囚糧。

    林縛又隔著牢門看了監室裡的女囚們一眼,比起男監房裡男囚的漠視,女監房裡的四五十名女囚更是神情呆滯,蓬頭垢面,衣服破舊不堪。

    按大越律例,女子犯法除了死罪及奸罪等少數罪名需關押坐監外,其他女犯都由丈夫或親屬領回看管,這主要是為了避免女子在獄中受辱。

    江島大牢不關押死囚,女監關押的大多數是因為犯奸淫之罪給送官辦的女囚。女監除了監房班頭外,監房裡還用六個役婦婆子方便對女囚進行看管。

    林縛點視過監房,也不多說什麼,確認實坐監人數與名冊對照無誤,就出了監房,後面雜役班頭追上來問林縛要不要立時用餐,他就讓人馬上送到中院來,林縛點頭答應,當長官自然要享受一些特權,不然這些下屬也會渾身不自在。

    趙虎正將院子裡的落梅都掃進簸箕裡,見林縛負手回來,問道:「點視過了?」

    「天下牢獄都這般模樣,一時還不出什麼道道來,還要多看兩天,」林縛點點頭,初來乍到想摸清楚情況很難,他指著簸箕裡的梅瓣,說道,「這些落梅不要倒外面去,就堆在牆角邊,許是有些浮香……明日清早會有船來島上,你回城去,讓林景中撥些銀子,在金川河口雇個船工、備艘船。」

    為防止囚犯奪船逃走,島上碼頭禁止備船,林縛知道這規矩沒有什麼用,囚犯能從高牆裡逃出來,跳水游上一里多遠,就能到江南岸,何需要用船逃跑?只是這條規矩要改,還需先給按察使司呈文待批。

    金川河口沒有碼頭,島上要用船就需要十七八里的九甕橋碼頭定時派船,一個地方遠了一些,再一個林縛在島上有急事,也無法及時通知九甕橋碼頭派船,林縛想著讓林景中在一里之外的河口準備一艘船,即使夜裡要用船,點上火把揮搖幾下,也能將船調過來使用。

    這會兒,院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林縛想起雜役班頭剛才說要送餐到院子裡來的事情,只是覺得腳步輕盈不像男人走動,疑惑的回頭看過去,卻見兩名容貌秀美的少婦提著漆盒走進來,有飯菜香從漆盒裡飄出來。

    「司獄大人……」兩名少婦朝林縛斂身施禮,說道,「杜班頭讓給司獄大人送餐來。」也不用林縛多吩咐什麼,就提著餐盒走進當餐廳的西廂房裡去擺放飯菜去了。

    「來人,」林縛眉頭微豎的看著這兩名秀美少婦走進西廂房,將院門守值的差役喊進來,「將不當值的書辦、班頭都喊到我院子裡來!」

    周師德、長孫庚等人眨眼工夫就趕了過來,林縛臉色陰沉的看著他們,指著兩名秀美少*婦,問道:「她們是怎麼回事?高牆之內、女監之外,可以用僕婦嗎?」

    「大人,你誤會了,她們不是請來的僕婦……」周師德忙解釋道。

    「她們是誰?」林縛眼睛盯住周師德。

    「她們是……」周師德給林縛眼睛盯著有些發虛,硬著頭皮說道,「女囚坐監,苦役使其知悔改,這兩人是女監裡的囚犯,使喚來伺候大人算是充苦役。」

    「是這樣嗎?看來是我多想了,高牆之間斷不可壞了規矩讓女眷進來,你們誰要告假回城省親,盡可以跟我來說……」林縛眼睛掃過周師德、長孫庚及眾班頭,又問道,「那你們有沒有用女囚充苦役?」

    「我們哪敢?這都是大人你的福氣。」周師德見林縛不再追究這事,便放下心來,「那職下就不打擾大人用餐了。」

    「哦,對了,囚糧、囚衣之事,是長孫書辦負責,你留下來陪我用餐,我有事要問你。」林縛點名要長孫庚留下來,讓兩名少婦囚僕給長孫庚多準備一副碗筷後,跟其他人都先退了出去。

    待其他人都退出院子,林縛給趙虎使了眼色,說道:「你去院子裡看著,不要讓其他人靠近這屋,」將筷子放在桌上,盯住長孫庚說道,「長孫書辦,我看你剛才神情,似有話跟我說,我將其他人支開,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長孫庚臉上依舊遲疑,說道:「那兩個使喚來充苦役的女囚年青也漂亮,只當成丫鬟使喚,大人不覺得未免有些暴殄珍物了嗎?」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3:38 PM

第四十六章 治獄(一)

    大牢之中用美貌女囚充當僕婦,當然不會只是折衝苦役這麼簡單,但是眼前這個長孫庚,林縛也信不過,也不相信周師德、江進、曹賞等人就任長孫庚將這江島大牢裡的所有齷齪事都涓細不露的說他自己聽。也許長孫庚不甘同流合污,但是現在還不是自己對江島大牢究根問底的時候,林縛聽長孫庚這麼說,他心裡就有了底,但也果斷的打斷長孫庚的話,只笑著說道:「我當長孫書辦有什麼細情跟我陳述,什麼暴殮珍物不珍物的,我可沒有多大的興趣。那兩個美貌女囚,長孫書辦若是有興趣,你可以領回去一個,只要小心不要給走脫了……」

    長孫庚給林縛的話狠狠的抽了一下,蒼白的臉驟然間漲紅,好不容易按捺住心裡的怒氣,手按著桌邊子說道:「原來大人來島上求財,恕長孫庚無能奉告,打擾大人用餐了,恕職下先告退……」

    「哦,請便,」林縛說道,「等會兒,你將囚糧、囚衣的簿賬拿過來,夜靜無事我好看看,葛大人是拍拍屁股走了,我可不想葛大人留個大窟窿等著我去填。」

    「職下曉得。」長孫庚站起來就走,卻是急切了些,袖子將桌上的杯子帶落一隻,在磚地上砸了粉碎。

    在外面候著門的趙虎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拿刀推門進來,林縛笑著說:「沒什麼事情,打碎一隻杯子,你收拾一下。」

    長孫庚離去後,林縛才對趙虎說道:「江島大牢有什麼事情,剛剛離島的前司獄官葛祖信絕脫不開干係。我寫一封信,你明天帶去先找顧悟塵,唯有顧悟塵能隨便找個緣由先將葛祖信緝拿歸案。江島大牢有什麼細情從葛祖信嘴裡問不出來?但是在葛祖信嘴裡掏出實證之前,絕不能讓島上知道一點風聲,你跟周普、吳齊說一聲,我要他們這幾天辛苦一些,帶著人潛伏到金川河口監視島上,替我阻止他人暗中上島或離島……」

    **************

    長孫庚憤然離開林縛居住的中院,逕直朝前廳走去,周師德與江進從暗處走出來,笑著說:「長孫書辦與林大人把盞言歡如何?」

    「你們又遇到一個好上司!」長孫庚憤憤不平的說道。

    「嗬,長孫書辦這是說哪裡話?」周師德冷聲笑道,「這獄中女囚莫不是犯奸罪被囚,論宗法都是要浸豬籠的,偏偏值得你長孫書辦同情?不要說一個剛剛上任的從九品司獄,你以前暗中將狀紙遞到江寧府尹衙門之事,就當我們不知?」

    「你們……」長孫庚瞪眼看著周師德。

    「我們什麼,」周師德冷笑道,「你知道我們為何容你到今日?天下烏鴉俱一般黑,城中大牢不容你,將你踢到這邊來,我們倒要要看看你長孫庚能清高到何時?」

    長孫庚氣得胸口喘息,知道周師德這些人心黑手辣,不跟他們爭辯,只說道:「新上司要查囚糧、囚衣賬簿,看你們怎麼解釋去?」

    「二百多號人的苦糧寒衣能摸幾個錢,有些虧空又有什麼難解釋的?再說這裡出了窟窿,也是你長孫庚的責任。」周師德笑道,這才與江進放心離去。

    長孫庚看著給密雲籠罩、暗無天日的天空,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去前廳拿賬簿給林縛送去,心裡對這個年輕的新上司再無期待,回房後喝了幾杯苦酒,就沉沉睡下。

    在島上雖然清苦,但不用按時應卯,平日無事,從來都是想睡到幾時起床就幾時起床的,次日清晨天光大亮,長孫庚還躺在床上,聽著院子裡有人說話。

    長孫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起床披衣到院子裡,聽旁人議論,才知道新來的上司一大早就跟家僕帶著兩名差役到江邊去捉魚了。

    「開什麼玩笑?」長孫庚心裡想道,年節後天氣一直大寒,他披著裌襖出來,給風吹得直打寒顫,新上司發什麼神經去水裡捉魚?看著周師德等人也披衣起來,雖然跟周師德、江進他們有矛盾,但是新上司發神經,他們不當班的吏目還是一道趕去江邊看究竟。

    也不知道林縛從哪裡找來兩隻破網兜,趕到江邊,長孫庚只看見林縛與隨行家僕都赤腳站在淺水裡拿網兜從水裡撈魚,兩名差衙畏寒不敢下手,一人捧著林縛的烏皮官靴,一人提著一隻大木桶,長孫庚心裡想:這能兜到魚嗎?就算想吃魚,讓岸上隔三岔五送幾條過來不就行了?

    林縛看見長孫庚與周師德等人走過來,他將網兜丟給趙虎,坐在江邊的石頭上,將腳上的污泥洗淨,對長孫庚等人說道:「這江水真冷……」

    「可不是,大人你要凍著了,可是要連累我們挨上面訓斥的,趕緊穿上吧,算我們求你了,你要吃魚,讓職下跳進江裡去捕,也比你親自下水強啊!」周師德忙從差役手裡接過厚布襪與烏皮靴走到林縛身邊遞過去。

    「不試試江水溫寒,哪能叫你們先下水去?」林縛滿臉笑容,覺得腰間佩刀礙事,解下來放石頭上,又抬頭跟長孫庚說道,「米倉裡有些爛米,我拿來當魚餌灑在淺水裡,這江魚也笨,吃食都忘了我有網兜等著他們……」

    「大人英明……」長孫庚冷淡的說道,這時候大木桶裡濺出一蓬水珠來,長孫庚探頭看了一眼嚇一跳,十幾條尺把長的白花花江魚將大木桶擠得滿滿當當,心想這新上司到底是舉人出身還是打魚的出身?

    林縛穿好鞋襪,站了起來,看著不當值的吏目都趕到江邊來,將腰刀拿起來繫在腰間,說道:「新官上任總要點三把火,我也有我的新規矩……」

    長孫庚、周師德、江進等人心神一凜,不管林縛要說什麼,都肅手恭立,靜待訓示。

    「從今之後,爛米不得雜入米糧之中蒸給犯人食用,你們要吃,我無所謂,我也不想吃,」林縛便像當平時事一樣的吩咐道,「還有,每餐供囚湯水,每桶需要加油一勺、加鹽半勺、菜蔬加倍,不得剋扣。今日所捕之魚,一半供囚犯,一半供獄卒……」

    周師德、長孫庚等人都連聲應好,這又能算什麼新規矩,即使將來米糧油鹽有什麼不足,也是這個新上司跟上頭哭窮去,要宣撫使司增加定額。

    「還有一事,就是今天要辛苦諸位將眾囚都移到乙字監房去,你們每日都在甲字監房裡轉悠,都不覺得那裡惡臭難忍嗎?囚每多病,多半出於此,另外,我看倉裡草氈有多餘,就再給每囚多發一條草氈夜裡御寒……你們先去給眾囚開餐,餐後使之到院中休息,然後再換監。」

    眾人見林縛只是惘囚換監房,雖然麻煩些,所謂新規矩也沒有什麼大不了,都應好回去照辦起來,也沒有注意到林縛的家僕隨午前來島上的船離島而去。

    長孫庚午前將兩百多草氈都發給差役去準備乙字號監房,他將倉中爛米數量統計了一下,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量,這是很大的虧空。

    囚糧裡混有爛米,也不是他們的責任,而是前往宣撫使司糧大倉領囚糧時給強制搭配的,其他的也多是雜糧,這其中的差利,都是給宣撫使管大倉的倉大使貪去了,他們也無可奈何,申斥也沒有用。

    長孫庚心想林縛即使沒有徹底整頓江島大牢的心思,但他心裡總是惘囚的,將爛米去除,添油加鹽、更換監房,加一條草氈就能讓囚犯的生活得到極大的改善,但是因此形成虧空卻是頭疼的問題,他拿著賬簿到正廳去找林縛,林縛正坐在正廳裡的書案後聽周師德、江進匯報獄中武卒防守的事情。

    「有什麼事情?」林縛問長孫庚。

    長孫庚也不管周師德、江進在場,逕直將虧空報給林縛聽:「僅爛米一項,每年就要有一百多石的虧空;油鹽一項看似小事,但是真要每桶湯水加油一勺、加鹽半勺,虧空卻與米糧相當;菜蔬加倍的話,虧空再加一些……」

    「每年大約需多填一百兩銀子進去,對吧?」林縛抬頭問長孫庚。

    「……」長孫庚沒想到林縛早就將賬算得清清楚楚,心裡他拿了賬簿多半沒有睡吧,點頭說道,「差不多,葛大人在時,為彌補虧空,便獄卒用餐,也是要一比八雜進爛米的。」

    「行,我知道了,」林縛不置可否,說道,「監房應該開飯了,我們進去看看。」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3:39 PM

第四十七章 治獄(二)

    林縛他們走進監房,還是跟昨日那樣死氣沉沉,那些坐監囚犯都垂頭喪氣的各自坐在監房角落裡。空氣混濁,大概是班頭知道林縛的喜好,監房裡的惡臭氣比昨日稍淡了一些,應該有過粗略的打掃。

    獄卒將剔除掉爛米的米飯以及加足油鹽的魚菜湯拿木桶送來,經年沒嘗過油葷的囚犯們聞著香氣,像是餓了經年的饑虎,頓時都湧到牢門口來張望,眼裡放出渴望的光芒。

    周師德也知道討好林縛,拿著銅勺敲著木桶,大聲說道:「新任司獄林大人憐憫諸位,今日特立下新規矩,爛米不再入食,湯水每桶各加油一勺、加鹽半勺,今日湯中魚肉也是林大人不顧江水刺寒親自下江捕捉。餐食之後,先放爾等到院中吹風,再換去乾淨乙字監房,每天添草氈一條御寒。你等好感恩戴德,好生坐監贖罪,再有妄圖滋事甚至逃監者,必嚴罰不怠……」

    這監牢中囚犯每日所求甚微,只要有一點改善,都覺得是奢望,哪裡想到新來的司獄剛來就給他們立下這麼好的新規矩。周師德提醒他們感恩戴德,當下就有幾人在牢門前跪下,嘴裡喊:「多謝大人可憐……」在封閉的牢中,情緒的傳染是非常迅速的,有幾人跪下謝恩,眨眼間所有監室牢門前都黑壓壓的跪了一片,即使有囚犯不想跪下,也會迫於從眾的壓力跪下。

    「送餐吧……」林縛揮了揮手,吩咐獄卒給眾囚開餐。

    這牢中所囚都是「作奸犯科」之人不假,但是大越朝有拿錢贖坐監罪一說,關押在這裡的囚犯絕大多數是拿不出錢贖罪的窮苦人。他昨夜翻了一夜的名冊,這些囚犯中,有偷竊劫徑者、有奸淫婦女者、有滋事鬥毆者、有妄議朝政抗法者,不過大半囚犯卻是因為繳不起地租以抗租之罪名給送來坐監的破產農民,他們繳不起地租,自然也繳不起贖罪錢。也有像錢小五那樣借了高利貸還不起給債主揪來吃牢飯的破產市井苦民。

    這些囚犯感恩是一回事,一見開餐有好飯與魚菜湯吃,都饞得要老命,滿監房裡都是吐嚥口水的聲音,聲音之大,嚇了林縛一跳。

    林縛與眾吏目都站在監房中間的走廊裡,眾囚犯倒也次序井然,只是一餐食畢,平時覺得難入口的囚鈑,今日卻覺得遠遠不夠,囫圇吞下,腹中飢餓仍在,貪婪的看著走廊裡的裝湯飯木桶,喜歡能再添一碗。

    這會兒,獄卒將空木桶撤出去,眾囚犯才知道這一餐是結束了,就期待起下一餐來。

    林縛這才出聲說道:「這魚肉好吃,是我今日下江去捉,這時候江水是有些冷……」他這句話一說,牢門前又黑壓壓的跪到一片,他揮了揮手,不讓眾囚發出雜響,朗聲說道,「你們若想每餐都有魚肉吃,你們當中就要有人願意為眾人在這些寒冷天氣下水捕魚!你們給我推舉十人出來,第一要不怕江水寒冷的,第二不要滋事生非妄圖逃監的。尤其是第二點,你們大家都要給我記住,捉魚之時若有一人妄圖逃監,捉魚之事,從此就不再提,新規矩也盡數廢掉。推舉捉魚之人,事關大家切身利益,要記住斷不可推舉奸滑之徒……」

    「我,我,大人,小的從小都是打魚出身,也不怕江水寒冷……」

    「我,大人,小人也不怕水冷……」

    林縛雖說要眾囚推舉,但是眾囚都爭先恐後的自薦。

    誰要是長年累月的給關在幾步見方的囚室裡,要是能有機會出去透口氣,誰會在乎江水寒冷?再說捉來魚是添餐的。

    「彭,彭,彭,」監房班頭拿戒棍敲擊牢門,讓眾囚安靜些,「林大人的話,多會的工夫,你們都不聽了,老實些!」

    「先開牢門將眾囚放到院子裡去,選人之事就在院子裡進行,要他們推選出二十人出來,我們從中再嚴格挑選十個可靠的人選使用,」林縛吩咐長孫庚、周師德及眾班頭,「乙字監房,你們要抓緊時間準備起來……」

    長孫庚看著獄卒看管著眾囚老老實實的到院子裡去放風,按照舊規矩,囚犯每月逢初五、十五、二十五才許放到院子裡透氣,但是這時候沒有人會來跟林縛提醒這舊規矩。何況林縛早晨在江邊都明言他要實行他的新規矩了,只要不觸及他們吏卒的利益,他們又怎麼會觸新上司的霉頭?至於新規矩將形成的虧空,也是新上司頭疼的事情。

    長孫庚沒有其他事情,就跟著林縛到院子裡盯著眾囚推選捕魚的人手。這也是預防牢頭獄霸搞串聯,畢竟能出監房透氣對這些給經年關押的人來說是非常難得透氣的機會,可以說是一項大福利了,有時候人寧願從事苦役,也遠遠強過給長年累月關在狹小的牢房裡。

    周師德則去負責佈置乙字監房的事情,事實上,內外監共五棟監房,獄卒兩百多人,囚犯也就兩百多人,騰監換牢之事輕而易舉,只是這等簡單之事,卻從來都沒有人想起來過,只任甲字監房使用近十載,衛生狀況變得極糟糕,充滿著霉變的味道,囚犯關在其中也容易生病。

    眾囚犯哪裡經歷選舉的事情,到院子裡放風本來就興奮,推舉捕魚人也亂糟糟的,所幸有眾武卒彈壓著,吵鬧雜亂不可避免,但是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林縛就站在場院裡盯著,也沒有人這時候犯忌諱膽大妄為搞串聯,折騰了近兩個時辰,這邊推選了二十人出來,周師德那邊乙字監房也準備齊當,開始給眾囚犯換監房。

    林縛讓班頭將推選出來的二十人當獨關在兩個監室裡,又各派兩名獄卒一起住進去,在確定最終人選之前,防止這些人搞串聯。

    監房這邊開始開晚餐,林縛讓長孫庚將這二十人的名冊挑出來,拉著長孫庚、周師德以及五名監房班頭一起到司獄廳前院商議捕魚的人選。

    長孫庚、周師德等人雖然覺得放囚犯到江邊捕魚有風險,但是覺得林縛選人之法也很謹慎,再說林縛拉他們一起商議,也覺得受到重視,心裡想著才十人放出來也容易控制,不妨試一試,也十分的熱心幫著林縛選人挑人,從入獄罪名、入獄後的表現等等諸多方面考慮去挑選放心的手。

    第二天,林縛依舊親自到江邊捕魚,長孫庚、周師德再沒有眼色,也巴望著跟過來要跟林縛一起下手,他們都是儒士出身,哪裡受得到冰寒江水,在水裡站了片刻,實在受不住,連上了岸幫著林縛提簍拿靴,守獄武卒要來幫忙,林縛攔著不讓:「你們職責是衛護大牢周全,捉魚之事,跟你們不相關……」只讓兩個身強體壯的班頭在淺水裡幫他捉魚。

    長孫庚便覺得這位新上司從根本上與前任司獄有著不同,心裡只是遺憾林縛沒有徹底整頓獄事的決心。

    捉魚之後,林縛便按照名冊將二十個推選出來的囚犯一一喚到前廳來約談,最終從中挑選了因抗租逃債之罪坐監、坐監又將期滿、在獄中表現一向良好、身體還算強健的十人來。

    午後,林縛將讓獄卒將這十名囚犯都帶到他署理公務的前廳來。

    寒冬還沒有過去,這些囚犯都穿著單薄的囚衣,在林縛想表現得搶眼一些,但是數年的牢獄生活也讓他們膽顫,又怕愈了規矩,細微的動作與臉上的神色都讓他們看上去手足無措、內心惶然。

    林縛坐在書案後,沉默的看了這十人好一會兒,才說道:「你們大多還有三五月都監滿待釋,我現在很信任你們,你們也不要辜負我的信任才好。你們首先要明白,膽敢逃監者,武卒射殺不論的……你們盡心幫我捕魚,我也不會虧待你們。天寒地冰的,待會兒,給你們每人再發一套寒衣。每日下水捕魚前後,也有薑湯糖水喝了御寒。要是身子實在扛不住水寒,你們都要如實跟我說出來,不要硬撐著,牢中還有其他差事我會安排你們去做。另外,你們下水捕魚,我給你們每人每天計五個銅子的工錢,待你們出獄之日,悉數補發給你們。你們要是聽到獄中有人想滋事生非,也都可以跑來跟我來說。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今後有什麼事情,都要告訴我。在這獄中,我就是天王老子,還沒有我管不了事情,你們都聽明白了沒有?」

    長孫庚、周師德等人在旁邊聽得暗暗心驚,林縛壓根兒就不相信他們這些吏卒,挑選這十人明裡是要捕魚,也的確是要捕魚,但是也有以囚治囚的心思。說白了,這挑選出來的十名囚徒有著比一般獄卒都大的特權,他們以後還想將獄中一些事壓住欺瞞這個新上司,只怕比以往要困難萬分,他們偏偏又提不出反對的意見。

    「聽…聽…聽明白了。」眾囚膽怯雜亂的回道,沒想到除了捕魚之外,還有這麼多好處,一天五個銅子的工錢,要是在外面幫工,的確很少,但是他們是在坐監,難道還敢奢求更多?再說還不用擔心吃喝穿衣的問題,跟他們入監之前的生活,都要好上十分。

    這等好事來得太突然,這些囚犯又是驚喜又遲疑。

    「聲音大點,聽明白沒有?」林縛又大聲問道。

    「聽明白了……」這十個囚犯聲音稍壯,還是有膽怯與慌亂。

    林縛揮了揮手,吩咐長孫庚跟班頭,「給他們每人添加一件裌襖,牢房給他們準備間乾淨、寬敞的,草氈子再加一條,飯食湯水也加倍供給。今後捕魚之時,我都會到場親自監管,再抽二十弓箭手在場監備!」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3:40 PM

第四十八章 治獄(三)

    趙虎當天入夜前回到島上,在顧悟塵的親自干涉下,按察使司派出緝騎在前司獄官葛祖信回鄉路上對其實行秘密緝捕。緝騎由楊樸親自帶隊,為防止消息走漏,抓住人之後沒有回江寧城,而且跟秣陵知縣陳元亮在秣陵縣裡借了地方秘密審訊。

    不管顧悟塵還是林縛,都不想這時候從按察使司內部挖出什麼大蛀蟲來,但是林縛要徹底掌握江島大牢,手下怎麼能用不讓人放心的吏目呢?

    江島大牢的吏目獄卒必須進行大換血,這是林縛與顧悟塵取得的共識。

    楊樸帶人將前司獄葛祖信秘密緝捕;林景中聽從林縛的吩咐,這邊也秘密在金川河口安排了一艘烏蓬船,周普親自帶著兩名船工守在船上,吳齊帶著另一名流馬寇潛伏左右監視獄島。

    聽趙虎回到島上說了這些安排之後,林縛還是一切如常,他還讓趙虎回島時從城裡帶了許多網兜、魚簍子、魚叉、魚釣、魚桿等捕魚的工具來,還帶著幾簍雞鴨豬肉來補貼改善獄卒的生活。周師德、江進等人絲毫不覺得有異常,只覺得林縛這個新上司雖說有控制全局的意圖卻也不忘拉攏他們這些吏目。

    用囚犯到江邊淺水捕魚之事進行也很順利,林縛在獄島的北灘,選了一處水面有十六七丈寬、淹不過人的大腿的淺水灘,江水趟過去,淺水灘上灑爛米為餌,即使沒有漁舟,只要人不畏水寒站在淺水裡用網兜捕魚所獲也頗豐。

    選出來十個人,倒有三個人有湖裡打魚的經驗,曉得江魚在春寒料峭的節氣裡特別笨,十分盡心的帶著其他人下水捉魚,第一天就捉到四五十條、兩三百斤肥美江魚。

    當然,林縛也不會足量給囚犯供應魚肉,大概每二十個囚犯提供一條尺把長的江鯉兩餐燒魚菜湯。獄卒的伙食本來就是稍好一些,也只是添給少量江魚改善伙食,一天就都能多百十斤魚就跟附近的鄉民換蔬菜、雞蛋、豬肉、米面等東西。

    臨近江邊的郊外,魚肉應該甚賤才是,事實情況卻非如此。江寧府、秣陵縣以及江寧守備將軍府變著法的收稅,不單漁船下江下湖要繳錢,便是尋常百姓家裡有張漁網、有根釣竿給發現也要繳河捐。如此苛捐雜稅,再加上江寧城有十五萬戶丁口,便在江邊郊外,魚肉也要超過兩倍米價,運入城中,更是四倍、五倍的米價,畢竟進城除了商販要牟利之外,還交納進城過稅跟市稅。

    林縛上島之後,就看見江寧守備將軍府下轄的水營小艇每日沿河巡視多次,起早貪黑十分的盡心,他們不是戒防江匪,主要是為收河捐,以及緝拿逃河捐的漁舟與偷漁之民。

    緝拿逃捐抗稅之人,將疑犯送到城中大牢去,城中大牢可以借各種名目盤剝疑犯,自然也願意跟送疑犯來的衙門分肥。許多人因為細微小事給各衙門抓住,大多怕去大牢遭到嚴刑盤剝,都願意當場認罰走人,甚至殺人放火的兇徒只要有錢,一樣可以討價還價求脫身——千方百計的抓疑犯就成了各衙門爭肥的活。

    江寧守備將軍府本是駐軍衙門,嚴禁干擾民事,不要說揖拿抗法之徒,收河捐本來也不干他們的事情,但是如此分肥之事焉能不做?地面上的事情給各府縣衙門分割乾淨了,他們有江防河防的借口,自然將揚子江、朝天蕩、龍藏浦等江寧府及周邊的主要水系變成自己的地盤,甚至反過來將府縣衙門收河捐的隊伍從這些水面驅趕出去。數千水營戰力倒有大半分散出去做這些事情,警戒江防、河防自然成了笑話,甚至水營收河捐的小艇也常常成為江匪襲擊的對象。

    江島大牢雖然只能算從九品的衙門,但是好歹也是衙門,至少在江邊捕魚不用上稅,拿江魚到岸上跟鄉民換米、換蔬菜也不怕府縣衙門來追捐,每天要能多百十斤魚多出來,差不多能將林縛立下新規矩以來的多項虧空抵沖掉。

    才實行了三五日,長孫庚、周師德等人都覺得這個新上司治獄真有頭腦,甚至覺得有必要再多找些老實可靠的囚犯放到江邊來捕魚。要知道江寧城有十五萬戶人丁,每日要消費大量的江魚,借按察使司的名義將江魚運入城中販賣,牟利更多。

    正月二十六日,也是林縛上獄島第八日,楊樸帶著一隊武卒上島來,拿著文書宣稱明天按察副使顧悟塵要上島點視,他帶人過來是為加強獄島的武備以防意外。

    牢城之議被否之後,江島大牢似乎給人遺忘了似的,這些年來除非出了比較大的問題,平日按察使司裡就沒有什麼高級官員還記得這邊。前些天肖玄疇按察僉事送林縛前來就職,已經是兩年來到島上的最高官員了,但是肖玄疇在島上多呆一刻都嫌長;還沒有過幾天呢,按察副使就又要到島上來巡視,周師德、長孫庚、江進、曹賞等低級文武官吏,都覺得受寵若驚,給林縛支使著籌備接待之事,根本就沒有想到其他地方去。

    林縛單將楊樸迎進他在獄島獨自居住的院子裡。

    「大牢裡的諸獄吏可曾有起過疑心?」楊樸終究不大放心,不能乾淨利落的將事情解決掉,對顧悟塵在江寧立足不利,江寧城裡好些人等著看顧悟塵的好戲。

    「就這幾條小雜魚,他們會想到堂堂按察副使會親自出馬緝拿他們?」林縛笑著說道,「一切安好,只管明日拿人就是……」

    「唉,江島大牢關押都是無錢贖罪的坐監囚犯,守這獄島,可以說是最沒有油水的差事,他們倒是想著辦法來錢,」楊樸介紹起這幾天來的審訊情況,「前司獄葛祖信給我們緝拿歸案,吃不過刑,才三四天就招了口供。他們確實勾結起來,以剋扣囚糧、動手私刑相威脅,強迫那些稍有姿色犯奸罪女囚到城東曲陽鎮的妓館賣身牟利,那些個女監的看管婆子,有三人就是曲陽鎮妓館裡的鴇婆,獄吏裡也有強迫女囚侍寢之事,倒是傳言你要來江島大牢接替司獄官之後,這勾當才暫停下來,只怕想收手……」

    「他們哪裡想收手?」林縛啐了一口,心裡想強迫女囚賣身之事,倒是千百年來都不曾絕過,他說道,「我剛來頭一天,他們就派了兩個女囚來試我,想著將我拖下水才甘心。」

    女囚犯奸罪才會給判入牢坐監,罪刑再重一些,甚至會給判入官窯為妓。

    獄吏迫使女囚為妓,史不絕書,大越朝十六郡各按察使司、各府縣大牢近千所,也絕不止江島大牢一處在幹這齷齪事。換成其他地方,按察使司長官便是知道治下有這等惡行,多半也會置之不理。在尋常人的眼裡,特別是道德家的眼裡,這也許根本就算不上什麼惡行。前戶部尚書、與輔相陳信伯黨爭失利後辭官到西溪學社講學的陳西言甚至公開放言犯奸罪的女囚都應充入官窯為妓以贖其罪。

    楊樸心想顧悟塵與林縛也許只是需要一個清理江島大牢的借口罷了,嘿然一笑,說道:「為免打草驚蛇,明天先從這邊下手。」

    **********

    次日午前,算著時間顧悟塵差不多要在九甕橋碼頭乘上船,林縛與楊樸率領長孫庚、周師德、江進、曹賞及眾班頭、武卒頭目等十多人到島南邊的簡易碼頭恭候。隨楊樸過來的一隊武卒都臨時駐紮在司獄司大院內,監房也都暫時關閉起來。

    先是四艘武卒槳艇駛來,驅趕獄島南側水道的漁舟商船,臨時封閉水道,接下來顧悟塵才乘官船而來。官船上站滿穿暗紅兵服的執刀護衛武卒,顧悟塵身穿正四品朱紅官袍、長腳直角烏冠帕頭,站在船頭甚為顯眼。官船靠上碼頭,護衛武卒魚貫下船來,分四列站在碼頭上,長孫庚等人看著直覺得新上任的按察副使顧悟塵十分的威風,跟著林縛過去參拜。

    「職下金川島大牢司獄林縛率諸吏恭迎顧大人檢視……」林縛長揖施禮,請顧悟塵下船來。

    「好,好,」顧悟塵下船來,連說了幾句好,看著林縛身邊的諸吏,站在簡易在碼頭上,朗聲說道,「爾等在此守牢有八九載,有三四載,大都勞苦功高,我這邊擬了一份名單,名列其上者請站到我的左邊來……」

    長孫庚等人微微一愣,以為顧悟塵要有嘉獎,心裡都十分的喜悅,恭敬的站在一旁等候顧悟塵念名單。

    「書辦周師德、武卒小校曹賞、江進、班頭杜子騰、肖虎、陳大壯、楊黑……」

    長孫庚聽著顧悟塵念畢名單,八成獄吏、班頭、武卒頭目都給點名站到一邊去受賞,單單沒有他跟另外兩個只會老實做事的名班頭字沒有給點到,心裡忍不住有些失落,看著周師德等人得意洋洋,心裡更是意懶心灰,只想著回去好好的喝上幾杯,任這世間清濁不分、黑白。

    林縛袖手站在一旁,看著這些人臉上的神色,心裡想:下一刻的臉色變化大概會很精彩!

    「你們心裡都清楚自己勞苦功高,知道我會賞你們什麼嗎?」顧悟塵瞇著眼睛看著身前的大牢諸吏,陡然間變了臉色,指著眼前這些吏目,沉聲下令道,「將這些作奸犯科之徒給我悉數拿下……」

    周師德等人猝然不知何故,顧悟塵帶來的護衛武卒就如狼似虎似的將他們從背後捆了結實,他們想到喊冤,護衛武卒哪個管他們,拿著布糰子將他們的嘴巴一個個的塞起來,押到一邊候命。

    顧悟塵又朝林縛、楊樸說道:「你們率人將島上的守獄武卒及差役都卸了器械,關押起來逐一清查,斷不可放過一名奸徒……」

    這碼頭上的巨變令長孫庚瞠目結舌,即使沒有人上前來緝拿他,他站在那裡也不知所措。

    「長孫書辦,你在想什麼?」林縛將腰間佩刀解下來拿在手裡,看著長孫庚站在那裡發愣,說道,「眾差役與守獄武卒中有誰是這些惡徒的爪牙,你心裡最清楚不過,還不隨我進去認人?」

    「啊!」長孫庚這才知道新來的上司在按察副使的支持下要對江島大牢進行徹底的清獄,他與另兩個老實清白卻給嚇得差點掉魂的班頭緊一步慢一步跟著林縛、楊樸往大牢方向走去,一隊隨顧悟塵過來的護衛武卒跟在他們後面,長孫庚又回頭看了一眼,只看見周師德等人綁在碼頭上,顧悟塵又回到船上。

    長孫庚甚至不清楚按察副使怎麼就確認他跟另兩名班頭是清白無辜的,林縛看他臉上驚疑不定,安慰他說道:「前司獄葛祖信在回鄉的路上早就給楊典尉率人截道緝拿歸案了,諸吏中有誰涉案,有誰不涉案,按察使司這幾天都已經查得一清二楚,只是武卒與差役中誰為爪牙,葛祖信他自己也不全……」

    周師德、江進、曹賞以及眾班頭、眾武卒頭目都給一舉拿下,林縛有眾多護衛武卒,高牆之內的守獄武卒及諸雜役自然不敢生事,都老老實實的卸了兵器,給關進丙字監房等待清查,楊樸先率領一隊護衛武卒擔當起江島大牢的守衛。

    雜役與眾多武卒即使充當爪牙,也大多是被脅從,經長孫庚及兩名班頭辨認,將近二十名xing質惡劣的呈凶作惡之徒撿選出來上了枷鎖,其他人只是集中關押。那兩名班頭手下二十名差役也因為頭目清白沒有給脅從做下什麼惡事,進行簡單的問詢之後就給釋放出來,帶著惶恐不安的心情,在楊樸及眾護衛武卒的監視下給囚犯準備晚餐。
作者: clot80718    時間: 2010-9-17 03:41 PM

第四十九章 治獄(四)

    監房那邊稍為安妥,控制住局勢,聽人傳報顧悟塵已從船上移駕到司獄廳,林縛帶著長孫庚等人去前院見顧悟塵。出在二道垣牆,長孫庚見其他人拉後一些,他緊步走到林縛身側,小聲的說道:「林大人,城中大獄問題更嚴重,職下略知一二……」

    林縛停下腳步,看著長孫庚。

    長孫庚是崇觀2年考取功名的秀才,今年才三十一歲,與自己一般高矮,身材削瘦,長期在照不到多陽光的高牆內置理公務,他的臉色略有些蒼白,林縛有些不知道如何跟長孫庚解釋。

    顧悟塵到江寧是負有重任,他擔負的是楚黨托他到江東掌控局勢的重任,絕不是想來江寧擔當一個可名垂青史的廉官清吏的。要不是顧悟塵有心重開牢城之議,需要對江島大牢進行完全的控制跟改造,他是絕不會支持這邊搞出這麼大動靜進行清獄行動。

    城中大獄惡行纍纍,林縛早就從張玉伯、趙舒翰那裡聽到許多,甚至許多惡行就發生昭昭天日之下,但是城中大獄涉及到的利益鏈太多太複雜,甚至各衙門直接拿押送疑犯跟城中大牢做交易。就說江島大牢這邊,顧悟塵的意思也僅僅是將前司獄葛祖信以及諸吏目緝拿歸案,至於葛祖信交待的其他什麼問題,顧悟塵也許會私下留一份筆錄好要挾一些人,這次卻不會拿出來擴大牽連。

    要說罪惡,幾乎半個江寧城的官員都知道江寧府尹王學善有一個嗜好,那就是喜歡將女犯往奸罪方向審。旁人也許不知道王學善這是為哪般,張玉伯卻在一次酒後跟林縛點透其中的奧秘:按大越律例,女子犯奸罪,堂前施苔刑去衣就刑。

    說白了就是江寧府尹王學善喜歡看衙役們將女囚犯的褲子扒掉拿籐條將雪白屁股抽打得血肉模糊,所以千方百計的將女犯往奸罪上判。

    為了滿足王學善這個嗜好,每年在江寧府衙大堂上不堪其辱撞柱而死的女囚沒有十個也有八個,誰又能奈堂堂正三品的江寧府尹王學善何?

    「這江寧城中,滿城官員要說都拖出去砍頭,肯定有冤枉的,要是間隔一個挑著去砍頭,肯定有大把漏網的……你知道你向江寧府申斥江島大牢前司獄及諸吏迫囚為妓的狀書最終落到誰的手裡?」林縛站在老梅樹下看著長孫庚,在江東官場,長孫庚雖然是枝末小吏,卻是個「另類」,他不想長孫庚再到處碰得頭破血流,歎了口氣說道,「緝捕葛祖信時,楊典尉從他行囊中搜到你親筆具名的狀書,刑訊時葛祖信說你寫了一手好字,才將你的狀書留存一同帶回鄉下去……」

    「……」長孫庚愣在那裡,失聲無語,哪裡想到會是如此絕大的諷刺,趕情葛祖信容他至今,還是欣賞他一手好字?這世間到底是清濁、黑白不分了,只怕葛祖信心裡並沒有將迫囚為妓當成多大的惡行!林縛的話也很明白,吏治已經是一團糟了,斷不定一人熱血就能挽狂瀾的,林縛並不支持他將更大的問題捅到顧悟塵面前去,捅了也沒有用,顧悟塵只是正四品的按察副使罷了。

    ************

    更夫打更走過院子外面,已經是午夜子時,監房裡的審訊還在進行。

    至於能從周師德、江進、曹賞等人嘴裡能掏出別的什麼秘密來,林縛也不感興趣。人貴知分寸,刑訊之事,林縛也沒有讓長孫庚等人參加,而且將地方借出來,由楊樸、馬朝兩人來負責。

    司獄廳前院燈燭通明,林縛與顧悟塵對坐在案前,書案上還放著一盞燭台,喝著釅茶說話。春寒料峭,庭中梅樹枝葉給風吹得沙沙作響,僅僅是坐在室裡,還無法感覺身處於戒備森嚴的高牆之中。

    正廳裡,除了顧悟塵跟林縛之外,只有楊釋守坐在門口的桌子前。

    顧悟塵當夜沒有急著離開獄島回城去,林縛與他談了許多以囚治囚、分罪治囚、役囚籌用等思路。這些思路都是些還沒有給總結出來的監牢管理經驗,林縛也沒有按照記憶完全照搬,而是審時度勢的提出些適應形勢的監獄管理改良建議。

    有與趙舒翰合著《提牢獄書》打底,林縛提出監獄管理改良建議就更有權威性,不然在這個凡事講資歷的官場氛圍下,別人無關緊要的一句「嘴上無毛」就能輕飄飄的將他的很多努力抹殺掉。

    林縛想到這獄島之上做什麼事情,也必須要取得顧悟塵的支持,首先要取得顧悟塵的信任,但是顧悟塵再信任他,也不能無視官場的規矩,不然顧悟塵肯定更願意楊樸或者馬朝來代替他管理這江島大牢的。

    一部《提牢獄書》當真替林縛打下些可以替代資歷的基礎。

    「以囚治囚、分罪治囚,便能役囚籌用,也才符合『監囚勞役以懲其罪』的刑律精神,」林縛談他的治獄思路,也談他將在獄島實行的一些具體措施,「待天氣稍暖一下,我便差使囚犯在高牆外圍開闢一座菜園子、一座牲口圈棚。監房裡此時還有大量牢室空下來沒有用處,我想著拿一座監房試做工場,添購些織機,役使女囚勞作,囚衣也可以在獄中裁剪,還可以搞些匠作鋪子,木作、鐵作等活計,在高牆之內都能行之。細心管束,無需擔心逃監之事。我計劃著,今年之內,除米糧需從宣撫使司支領外,其他物資都盡可能的做到自足,監房修繕等工務,也完全可以役使囚犯來做。節約下來的銀錢,除了可以拿來改善吏卒生計外,若按察使司那邊需要支度,也可以調撥一二……若獄中人力還有多餘,獄島上所出之物產,可販賣到城中。我想著生產之原料,此時由集雲社來預先供給,他日所出之物產,交給集雲社來統銷折抵前款,只要獄島管束整肅不生變,想來賈大人也不會有意見。」

    顧悟塵邊聽邊點頭,他本來就不是拘泥成法之人,對現實也認識得足夠清醒。

    迫使女囚到官窯妓寨為妓之事在本朝就算不上大事,城中大牢役使囚犯給官私營作坊當苦工是司空見慣的常例,每回要修繕城牆、建造官衙等大型營造,牢中囚犯更是給大肆役使的對象,林縛yu在獄島設工場,只是在這些基礎上稍稍進了一步,顧悟塵沒有什麼不能接受。

    以後要大規模的實行牢城,坐監規模達到數千人甚至上萬人,除了看守監管之外,牢城的給養將成為最大的問題。

    囚糧、囚衣、監房修繕、獄卒吏目工食銀、刑具械具、醫藥等諸多項錢銀再加上各個環節的剋扣,平攤到每名囚犯頭上的撥銀,差不多達到每囚十兩銀子的水平,就算將來的牢城達到兩千人的關押規模,每年就要耗銀兩萬。

    按察使司諸項權力頗大,就是管不到銀子,每年能自由支用的銀子也就三四萬兩銀子。這一點比不上提督府,更比不上直接管錢糧的宣撫使司,將來別人要反對牢城之議,只拿一句話「銀子自己解決」就能將顧悟塵的退路完全堵死。

    雖說城中大牢獄吏每年盤剝囚犯所得銀錢絕不止兩萬兩銀,但是顧悟塵總不能犯眾怒讓上上下下將這銀錢吐出來用在牢城上吧?

    要是林縛提不出這些建議,顧悟塵反而覺得他不堪用,除了舉子功名之外,這也恰恰是林縛遠遠強過楊樸、馬朝、楊釋等人的地方。

    當然此時由集雲社來向獄島供給生產原料,將來獄島所出物產交給集雲社統銷,集雲社自然能從牟取利益,顧悟塵對這點很清楚,在他看來林縛畢竟是有些私心,這個也好,完全沒有私心的人才是最難控制的。再說他顧家每年也要從集雲社拿一千兩銀子,這一千兩銀子當然不會憑空生出來。

    「好,你放膽在獄島作為,只要有我一天在江寧,這獄島之上便由你來當家作主……」顧悟塵手撐著桌案,聽了林縛一席話,當真覺得獄島上沒有什麼好再吩咐他了。要說周全,林縛比自己想得更加周全,說起來心裡還有些失落。要說書文,江寧城中勝過林縛不在少數;要說濟世之學,顧悟塵還真沒有看到比林縛更出色的青年。之前林縛拿《提牢獄書》,顧悟塵多少有些覺得林縛是在拿趙舒翰當台階,如今在他心裡,趙舒翰再有濟世學問,比林縛還是有些差距的。

    「我還有個不情之請……」林縛說道。

    「你說。」顧悟塵說道。

    「治獄,監防役勞也,其中監防之責尤其為重,林縛不敢或忘。當前守獄武卒實不堪用,多用人則費銀,少用人則防不足,唯有精卒之道可行,但是獄事繁重,精卒之事,還要請大人派個人助我……」

    「哦……」顧悟塵微微一怔,沉吟片刻,指著門口守坐在桌前的楊釋,問林縛,「楊釋可不可行?」

    楊釋坐在一旁聽到這邊說起他來,忙走過來。

    「楊兄弟不覺得委屈就行。」林縛抬頭看著楊釋,說起來楊釋的父親楊樸對自己的感觀好一些,石樑縣發生的一些事使楊釋對自己一直有芥蒂,但是林縛知道自己沒有選擇人的資格。

    一般說來,大牢的獄吏差役會長期使用,但是守獄武卒說到底還是軍伍性質,名義上甚至歸按察使司兵備分司與江寧府兵馬司雙重管轄,林縛很難完全的去控制。

    再說天下本來就沒有不加保留的信任,與其給按察使司另派其他完全不知根底的武官過來,還不如讓顧悟塵直接再安插一個親信過來。林縛也明言了,他在獄島上要行精卒之道,按察使司能直接控制的兵力很有限,三五百精銳之師看上去人數不多,顧悟塵未必不想直接掌握自己的手裡。

    「楊釋你覺得呢?」顧悟塵也抬頭看向林縛。

    「謹遵大人吩咐。」楊釋說道。

    雖說跟在顧悟塵身邊實惠會更多,但他不是十分想去貪那些實惠,再說有他父親在顧悟塵使喚,有什麼實惠,也少不了他家的,他更想做些事情,而不僅僅跟在顧悟塵身前身後跑腳。

    「那好,明天你父親跟我回去,你就直接留下來,我回去之後補張調令就是,」顧悟塵決定下來,但是他也怕楊釋年輕氣盛與林縛在獄島上爭氣,至少此時他是完全信任林縛,也相信林縛遠比楊釋更能主持獄島大局,當下也直言告誡楊釋,說道,「但是你要曉得,林縛雖然只比你大一歲,學問、本事卻要強過你不少,你要好好的跟他學,不要學嗣元的犟硬脾氣。要是林縛覺得你不合適,我隨時會將你調回城中去……」

    「楊釋記住了。」楊釋點頭說道。即使對林縛印象再不佳,楊釋至少也知道林縛雖然年輕,卻是在濟世才學上有資格跟顧悟塵對案坐談的人物,這半夜坐下來,就聽著林縛在那裡滔滔不絕的說得顧悟塵連連點頭,在獄島之上,誰為主誰為輔,他這點分寸還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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