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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齊晏 -【王者天下之四】東妃 [打印本頁]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7-13 04:06 AM     標題: 齊晏 -【王者天下之四】東妃

本帖最後由 澄澄澄 於 2010-7-13 06:37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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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金呈霓原本只是個小小的官家千金,過著簡單的生活,
卻不知何故,傳出了她的容貌酷似已逝皇后的傳言,
皇后仙逝未久,是龍紀皇朝永始帝極心愛的女人,
當這傳聞傳進永始帝耳裡後,她被迫入宮,成了嬪妃,
倘若能因容貌酷似已逝的皇后而受寵,倒也就罷了,
怎料永始帝一見到她便怒斥傳聞不實,而後更冷落了她,
從此,她獨居冷宮整整三年,未曾再見龍顏一面,
直至某次出席宮宴,遇見了天鳳皇朝的二皇子楚安題,
他們不間斷地通信,情意在一來一往的信件中慢慢滋生,
為了能擁有她,即便要與天下人為敵,他也在所不惜……
【出版日期】2010/4/8
【出版社名稱】狗屋
【書系及編號】花蝶 1344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7-13 04:06 AM

楔子

  金呈霓驚怯不安地行走在靜寂的宮宛長街上,撒銀絲的華麗裙擺輕輕拖過潔淨的青磚地。

  兩旁矗立著高聳厚重的宮牆,她望不見掩沒在宮牆後的重重殿闕和層層宮院,在她的眼前只能看見一道狹窄的藍天。

  空寂的宮牆間迴盪著她的腳步聲,每一步都令她心驚膽跳,她的身子不由得微微哆嗦著,不知道是怎樣的命運等在她的前方。

  兩旁高高的宮牆沉重地壓迫著她,她的髮鬢都被冷汗濕透了。

  不知何處襲來一股陰涼的風,讓她心底掠過一陣又一陣的寒顫。

  她不該在這裡的,這本不是她該來的地方。

  「霓嬪,皇上已在寢殿等候多時了,請緊行幾步。」面無表情的老宮女在她身後低聲催促。

  陌生的長街,陌生的稱謂,讓她不安的心更張惶失措。

  這裡是龍紀皇朝的皇宮內苑,而她,金呈霓,只是小小的官家千金,父親金延齡是驪州七品知縣。論理,她根本沒有資格出現在皇宮內苑。

  然而,就在三日前,一紙聖旨送到了驪州知縣衙門,長居深閨的金呈霓莫名其妙地受封為嬪,更在措手不及間,就被宮轎接進了皇宮,準備朝見天顏。

  一夕間突然成了天子妃嬪,原因竟只是為了一個未經證實的傳聞——她的容貌酷似已仙逝兩年的明顯皇后。

  生性害羞文靜的金呈霓一向很少見外人,十六歲那年和綢緞商趙家長子訂親之後,個性保守的她更加安分守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生活範圍只限於自己的閨房小院,除了親人,外人根本沒有機會見得到她,她苦思良久,也不知道因何會傳出她的容貌酷似明顯皇后這樣的傳聞?

  誰見過明顯皇后,又同時見到了她,甚至還能有機會見皇上?

  事情發生得太快,她連好好細思傳聞從何而來的機會都沒有。

  走出宮宛長街,前方是一片濃密綠蔭,其中有條由漢白玉鋪成的甬道,甬道兩旁擺滿了盆栽,滿目奼紫嫣紅。

  在老宮女的催促下,她踩上了漢白玉甬道,驀然一股抑鬱的力量朝她掩蓋上來,明明週遭綠意盎然,飄著陣陣淡雅的清香,但她卻有種即將走入夢魘的驚惶之感。

  她勉強自己挪動腳步,慢慢走向殿前的月台,視線朝上望去,只見大殿簷下懸著一塊匾額,書著三個金字:無極殿。

  這是一座富麗的宮殿,宮殿內等著她的是龍紀皇朝的第六代國君——永始皇帝。

  她的身份已從小小的官家千金躍升為尊貴無比的宮嬪,然而她並沒有受寵若驚的喜悅,只感覺到心裡空空蕩蕩的,空得教她心慌。

  老宮女拿著絲絹替她擦拭汗濕的髮鬢,眼神冷淡漠然,金呈霓看著她毫無表情的臉,一句鼓勵或安慰的話都沒有,更覺自己孤單無助。

  一名老太監匆匆走來,低聲罵道:「怎麼這樣慢慢吞吞的?皇上等急了,你可吃罪得起?!」

  「梁公公,不是我想誤事,你自個兒先瞧瞧吧。」

  老宮女聳了聳眉尖,視線刻意在金呈霓臉上溜一圈。

  老太監盯住了金呈霓的臉,剎那間瞪圓了雙眼,駭異不已。

  金呈霓看著他們臉上惶惑的古怪神情,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心中掠過。

  「紫瑛,你沒弄錯人吧?」老太監疑懼地看著老宮女。

  「怎麼會有錯?她正是驪州知縣金延齡之女,金呈霓。」

  「酷似明顯皇后總要有個七、八分像才對呀,怎麼會……」

  老太監心裡發慌,舌頭都打了結。

  老宮女紫瑛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我已經盡量將她打扮得像明顯皇后了,偏偏皇上急著見她,我連讓她臨時抱佛腳的時間都沒有。沒辦法,眼下這個時候,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老太監臉色發僵,似乎拿不定主意卻又無計可施,見金呈霓臉色蒼白,纖瘦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發抖,忍不住覺得她可憐。

  「霓嬪,皇上近來脾氣暴躁得很,你回話可要小心著,要是觸怒了皇上,誰也保不住你的小命。」

  老太監緊皺眉頭,低聲囑咐她。

  金呈霓輕輕點頭,胃部隱隱絞痛起來,她的雙手摀住胃,相信自己的臉色此時必然十分慘白難看。

  「跟我進來吧。」老太監轉身領她入殿。

  一進殿,金呈霓就看見大殿正中的寶座上坐著一個清瘦的男人,臉頰凹陷,神色滄桑而無力。

  「霓嬪叩見皇上。」

  她倉皇低下頭,隨著老太監恭恭敬敬地跪拜。

  寶座上的男人便是永始皇帝了,她沒料想到,永始皇帝的年紀竟然與父親相仿,甚至還要更老一些。

  「跪到朕的跟前來。」

  永始帝的嗓音低沉乾啞,有些微顫。

  金呈霓往前膝行幾步,把頭埋得更低,胃部痙攣得更加厲害。

  「把頭抬高,讓朕看清楚你。」

  金呈霓緩緩抬頭,但仍垂著眸,目光不敢與永始帝相對,白皙的額頭滲出了薄薄的汗水。

  周圍鴉雀無聲,靜得駭人。

  汗水從金呈霓的頰畔緩緩滑下,她只感覺到有雙炯炯的眼睛如針般刺著她,她僵直地跪著不敢稍動,全身的皮膚都收緊了。

  「你們竟敢連手欺騙朕!」

  永始帝的怒喝聲就像一聲暴雷轟向了金呈霓,她弄不清楚怎麼回事,嚇得俯身叩首,匍匐地面,渾身大汗淋漓。

  「說!潘年甫和你家是什麼關係,竟敢拿你酷似皇后來誆駕!」

  永始帝起身走下寶座,暴怒大吼。

  潘年甫?誆駕?金呈霓拚命搖著頭,驚駭得腦袋一片空白。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明顯皇后是何等尊貴之人,霓嬪能神似皇后幾分就已是天大的福氣了!」

  梁公公連忙跪下,替金呈霓求情。

  「神似!朕就瞧不出有幾分神似!隨便找個女人穿上皇后的衣服就可以說神似嗎?潘年甫的眼睛不是瞎了就是居心叵測!」

  永始帝在殿中大步地走來走去,咻咻地喘著氣。

  「潘大人年紀大了,老眼昏花,許是看走了眼。」梁公公連忙說道。

  「看走了眼?」永始帝冷哼幾聲。「朕是過度思念皇后了,才會如此輕易受騙上當,竟然會相信潘年甫的鬼話!皇后美得像白玉雕就的仙女,她是那般獨一無二,朕怎麼會相信這世上有人酷似皇后,朕怎麼會相信!」

  他的冷笑聲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金呈霓以額觸地,不敢妄動。

  她原只是一個小小的官府千金,從未受過特別的禮儀調教,沒機會見什麼世面,突然之間讓她見到了九五之尊的帝王,久居深閨的她全然沒有應對的能力,一連串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就像蜘蛛網似地纏繞住她,她害怕得想逃跑,然而愈掙扎蛛網就纏得愈緊,她愈感到無法逃脫。

  永始帝大步走到金呈霓面前,目光冰寒地瞪著她的背心,腳尖幾乎踩上她的手指頭。

  她嚇得寒毛豎立,無法動彈。

  「你的容貌倘若當真和皇后極為酷似,朕說不定會留下你,但你明明不像皇后卻還謊稱酷似皇后,這分明是褻瀆了皇后,你可知罪?!」

  金呈霓聞言又驚又怕,不知該如何回話,恐懼和慌亂強烈襲擊著她,她只感覺到貼身小衣都被冷汗濕透了。

  「梁度,把她送去慎刑司,嚴加審問!」永始帝嫌惡地怒道。

  「皇上息怒!霓嬪不曾見過皇后娘娘,酷似皇后娘娘的謠言是潘大人傳出來的,霓嬪無辜。」梁公公忙為金呈霓求情。「皇上常言皇后是無瑕的仙女,向來慈悲為懷,奴才斗膽,皇后若知道霓嬪之事,想必會寬容對待,不會怪罪於她。」梁公公低聲進言。

  他是服侍永始帝三十年的老奴,知道該用何種方法讓永始帝恢復理智冷靜,也許能救得金呈霓一命。

  梁公公的一番話果然奏效,永始帝怒容漸收,仰頭閉目,低低長歎一聲。

  「算了,把她帶走,朕不想看見她!」

  梁公公微微鬆口氣,小心探問:「不知皇上想如何處置她?」

  永始帝靜默無語地站了片刻,陰鬱古怪的目光彷彿落在遙遙天際。

  「東施效顰,見了更加憎厭!奪去她的封號,把她放到宜香宮去,眼不見為淨!」

  金呈霓渾身簌簌發抖,此時的她,尚不明白永始帝所謂的「眼不見為淨」是什麼樣的下場……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7-13 04:07 AM

第一章

  艷陽高照,驕陽如火。

  酷熱的正午,灼人的烈日下,一列馬車車隊在滿天瀰漫的黃塵中緩緩西行著。

  這一年是閏八月,此時正是午未時分,下過雨的地被火熱毒辣的太陽一曬,熱氣反蒸上來,馬車裡熱得就像蒸籠似的。

  如此酷熱的氣候,將初次來到龍紀皇朝國界的楚安題蒸烤得幾乎要發狂了。

  「思泰,還有多久才到龍紀皇朝?」

  馬車內的楚安題已經脫得只剩下一件黑綢褲,赤裸的胸膛上佈滿了汗水,即便如此,來自北國天鳳皇朝,習慣了涼爽氣候的他,仍然抵擋不住火似的悶熱。

  「殿下,大約入夜以前可以到得了。」駕著馬車的侍衛葛思泰回道。

  「入夜……」楚安題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聲。「天還沒黑,我就已經被烤成人干了。」

  「殿下要記得多喝水,免得中暑!龍紀皇朝地處偏南,大半時間都是又悶又濕又熱的,此時又是八月盛暑,正是龍紀皇朝一年中最熱的時候。」

  葛思泰一邊喊,一邊提起身旁的陶壺不停地朝馬的身上灑水。

  「永始帝還真會選時候出生。」

  楚安題苦笑了笑,拎起裝滿水的皮囊用力灌進幾口水,然後把剩餘的水從臉上澆下。

  清涼的水沖刷過他俊挺漂亮的五官,從下顎順流而下,滑過優雅堅實的肩臂,再往下溜過胸口,幾道細流在他的胸腹間蜿蜒而行,然後在下腹處匯聚,慢慢地隱沒在黑綢褲內。

  用光了一個皮囊的水,瘋狂的酷熱還是一樣煎熬著他,毒熱的太陽依舊像火熱的岩漿般無情地流瀉下來。

  他忽然很想念皇宮裡母后養著睡蓮的水池,渴望跳進去讓清涼的水淹沒他。

  再過兩日就是永始帝的四十二歲壽宴了,他的母后是永始帝的姑姑,論輩分,他和永始帝算是表兄弟關係,為了兩國交好,往年父王都是命大哥楚安彌親自送賀禮,但是今年他主動要求接下這個差使,主要是因為大嫂才剛小產失子不久,心情抑鬱,他希望大哥不要在這種時候離開大嫂遠赴鄰國,所以願意替大哥跑一趟龍紀皇朝。

  一來,他從未到過龍紀皇朝,想藉這個機會出宮遊歷一些時日;二來,也想順便見一見遠嫁到龍紀皇朝的姊姊。

  「殿下,前面有一大片烏雲,等會兒應該還會下場大雨,下完雨後就會涼爽多了!」葛思泰高喊道。

  楚安題已經熱得腦袋發昏,懶洋洋地背靠在車板上,微瞇雙眸遙望前方。

  遠處一大片玉田米上方籠罩著烏雲,而這裡卻仍是烈日灼灼,真是一幕奇景。

  「烏雲濃密,這場雨恐怕不小。」

  雖然楚安題從來沒有喜歡過雨天,但此時此刻,就算前方是場暴雨,和會把人烤成焦炭的太陽比起來也絕對可愛得多了。

  滿天的烏雲快速地遊走著,一絲涼風習習地吹過來。

  「殿下,雨來了!」葛思泰驚喜地大喊。

  楚安題精神一振,飛快鑽出馬車,抬頭仰望,只見大團大團的烏雲從天際滾來,遮天蔽日。

  接著,一道閃電劃過,瞬息間大雨便傾盆而至,天地立刻被淹沒在簾一樣的雨幕中。

  楚安題大聲歡呼著,盡情接受這場暴雨的洗禮。

  「殿下,這場大雨會不會把壽禮給打壞了?」

  大雨如注,澆得人睜不開眼睛,葛思泰開始擔心起那一車車貴重的壽禮。

  楚安題縱聲笑道:「打壞了就打壞了,反正現在也走不出這場大雨,壽禮非打壞不可,既然已經是事實,就不用浪費力氣操心了。況且永始帝是我的表哥,還不至於會跟我計較這些吧!」

  這可是他頭一回被傾盆暴雨猛烈狂灑的經驗,配合著電閃雷鳴,感覺十分驚心動魄,暴雨擊打在身上雖然難受卻又覺得痛快不已。

  「幸虧皇太后沒看見殿下這副模樣,要不然可要心疼壞了!」葛思泰喊道。

  楚安題仰天大笑大喊:「所以我才想藉這個機會溜出來喘口氣啊!」

  「殿下——」在他們身後護衛著壽禮的戎衛們,在滂沱大雨中大聲呼喊著。「殿下,這場暴雨又快又急,快把道路變成大泥坑了,咱們得快走,免得人馬陷進泥濘就走不動了!」

  葛思泰接著說道:「殿下,雨勢實在太大了,殿下不如先到公主府上避一避雨,等明日再進皇宮吧!」

  「本王正有此意。」楚安題把額前的濕發往後一攏,笑問:「思泰,你知道公主府在何處嗎?」

  「知道,屬下接太子去過幾回了,路熟得很!」

  「好,那你就帶路吧!」

  「是!」

  水霧瀰漫,天地一片昏暗,一列馬車車隊在暴雨中策馬急行。

  ☆☆☆   ☆☆☆    ☆☆☆

  大雨剛停歇,空氣清爽宜人,帶著絲絲清涼之意。

  楚安第聽說最鍾愛的小弟到了,立即丟下手中的書卷,無比欣喜地飛奔到了前殿。

  一進殿,就看見站在殿中高大俊美的男子,年輕挺拔的身軀被雨水淋得濕透,黑髮束在腦後,髮梢仍在滴著水,而隨意套在他身上的白綢衣和黑綢褲就像第二層皮膚般貼在他優雅纖瘦的身體上,勾勒出他結實精瘦的肌肉。

  如此出色的外貌再加上引人遐思的修長身材,把一旁的婢女們迷得一個個臉紅心跳,神思蕩漾。

  「安題?」

  安第有些意外地打量他,這副模樣的弟弟她可從沒見過。

  安題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甜美的邪氣。

  「不過才一年多未見,姊就不認識我了嗎?」

  安第粲然笑起來,飛奔過去圈住他的頸項,在他頰畔重重一吻。

  「一年多不見,姊姊想死你了!」

  才剛親完他一口,隨後便伸手在他臉頰上重重一捏。

  「我也想死你了!」

  安題開心地雙臂大張,用力將她抱進懷裡,攬著她兜圈子,惹得安第尖叫連連。

  「放手放手,我剛有身孕呢!」安第又笑又喘地拍打著他。

  「身孕?!」安題驚嚇住,立刻把她放下來,彎腰看著她的肚子,發現她的小腹果真微微隆起,急忙對著她肚裡的孩子拚命道歉。「小寶貝沒被我嚇著吧?我是小舅舅,可不是壞人喔,我只是在跟你娘鬧著玩的!」

  一旁的婢女們忍不住掩口偷笑。

  安第笑盈盈地瞅著他,抽出懷中絲絹輕輕擦拭落在他前額的一綹濕發,搖頭歎道:「你呀,怎麼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

  「姊不知道,我這趟路簡直可以說是火裡來、水裡去,刺激又驚險呢!」

  他的表情變得格外生動,笑容像明亮的日光綻放在臉上般。

  「往年都是雨季過後才接大暑,今年正好是閏八月,雨季和熱季接在一起,碰巧就把你整慘了。」安第抿著嘴輕笑。

  安題大笑兩聲。「也不算太慘,我還不是一樣活蹦亂跳的。」

  話剛說完,他就立刻打了一個噴嚏。

  「這個時節最容易生病了,你可得給我好好的,別弄病了身子給我添麻煩。」安第有些責怪和心疼的口吻,她轉臉吩咐婢女。「丁香、茉莉,去準備熱水給二殿下沐浴淨身。對了,把熱水送到解語院來。」

  說罷,便伸手拉著安題走出前殿,轉進廊下。

  「姊夫不在府裡嗎?」安題遊目四顧。

  安第輕歎口氣,說道:「永始帝剛封沐嵐為安南督都,過些時日便要出兵南蒙,所以他正忙著調兵遣將,已經好幾日不在家了。」

  「為什麼要出兵南蒙?難道南蒙來犯?」安題微訝。

  「沒有,是永始帝見南蒙皇帝昏庸無能,國勢積弱已久,便想出兵吞滅南蒙,好擴張龍紀皇朝的版圖。」安第說著,語底漸漸有了怒意。「曼武表哥真是年紀愈大野心也愈大了,而且性格愈來愈傲慢專制。他一生事事都要傚法咱們父王,但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當了幾十年的皇帝,沒有一件足以拿來誇口的好政績。這幾年不知道是不是愈老愈糊塗了,竟異想天開,計劃出兵吞滅鄰國,開拓疆土,好讓自己在龍紀皇朝史上留下個好名聲。當沐嵐接到出兵的聖旨後,臉色難看了好幾日。」

  「姊夫出兵後你怎麼辦?」安題詫異地喊道。「你不是才剛有了身孕,難道曼武表哥不知道?姊夫推不掉嗎?」

  「他要是推得掉,我也不用如此煩惱了。」安第黯然一笑。

  安題急忙問:「你跟父王說了嗎?」

  「還沒有。」安第搖頭,微微歎息。「近幾年來曼武表哥的性情喜怒無常,暴躁易怒,就算跟父王提了,恐怕對他也不見得有用。」

  安題並未見過這位龍紀皇朝的皇帝表哥,只知道他對父王和母后極為恭敬,對遠嫁到龍紀皇朝的姊姊也關懷備至,時時噓寒問暖,因此對他的印象還算不錯,沒想到從姊姊安第口中聽到的竟不是這麼回事。

  「來,快進來吧。」安第牽著他的手走進一座小跨院。「我的解語院雖不比你在皇宮的寢殿豪華舒適,不過十分清幽寧靜,你難得來一趟,就在這兒多住幾日陪陪我,別那麼快回去。」

  「你要我住多久都行。」安題深深凝視著她,忍不住輕聲問:「姊,你是不是很寂寞?」

  安第怔了怔,淡然一笑道:「我不是寂寞,只是很想念你們,很想念未嫁以前在宮裡和親人們相處的時光。」

  「想念我們就回天鳳皇朝小住,父王和母后也很想念你。」

  「那不一樣。」安第悵然片刻,隨即拉他走進內室,讓他在一張籐編的躺椅上坐下,笑說:「來,姊姊親自幫你把頭髮洗乾淨。」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張高腳木槽搬過來,然後取下他束髮的棉繩,讓他把頭仰靠在木槽的邊緣。

  丁香和茉莉兩名婢女陸續提來了熱水,將木槽盛滿。

  「記得我小時候很不愛洗頭,最後都要鬧到你來幫我洗我才肯就範。」

  安題閉眼輕笑,烏黑的長髮在熱水中慢慢漂散開來。

  「你記得就好,你小時候實在是個磨人精。」

  安第用一把大木梳仔細地替他梳理長髮,小心而嫻熟地洗淨他的髮絲。

  她和安題雖然只相差四歲,但她總是無微不至地照顧他,他是她最疼愛的弟弟。

  「等我不磨人了,你卻嫁人了。」他撇了撇嘴。

  安第被他逗得笑出聲來,忽然想起了什麼,正色問道:「對了,今年怎麼會是你來?往年不都是大哥來的嗎?這回派你來是父王還是母后的意思?」

  「都不是,是我自己的意思。因為大嫂小產失子,一直鬱鬱寡歡,我覺得大哥還是多陪陪大嫂為好,所以就來了。」安題聳聳肩,攤手一笑。

  「大嫂小產失子?!」安第吃驚得倒抽一口氣。「那是大哥的第一個孩子呀,怎麼會這樣?這……實在太令人傷心了。」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腹中的孩子,心中無限悲憫。

  「宮裡上下確實是一片愁雲慘霧,尤其大哥是太子,雖然失去嫡長子的打擊對父王和母后還不算太大,但對皇祖母來說可就不一樣了,皇祖母憂心之餘竟把腦筋動到我頭上來,要父王和母后為我物色王妃了。」

  安第聞言,噗哧一笑,用指尖刮了刮他高挺的鼻樑,打趣道:「好極了,總算輪到你要成親了!」

  「要和誰成親?影子都不知道在哪裡?」

  他並不排斥婚姻,若能有個像大嫂那般溫柔完美的女子,他也會很願意成親,可惜,他至今尚未發現自己身邊有這樣的女子存在。

  「著什麼急,皇祖母自會替你找來公侯千金任你挑選,你看中了誰,就悄悄地告訴皇祖母,像大哥挑選太子妃那樣簡單,要成親有什麼難的?」她一邊為他擦乾濕發,一邊笑說。

  安題微揚唇角。「大哥成親是不難,那是因為大嫂的家世背景和姿容才情都是萬中選一,幾乎是完美無瑕的,所以大哥根本連挑都不用挑,一見便鍾情了,我就不知道有沒有大哥那樣的好運氣了。」

  「娶妻是關係一輩子的事,記得,寧缺勿濫。」

  她語音低柔,意味深長。

  安題心念一動,睜開眼,看見她唇角掛著一縷溫暖明亮的微笑。

  「寧缺勿濫。」他笑起來,明白了。「所以,五年前你才會自作主張,獨自飛奔到龍紀皇朝嫁給姊夫,正是因為他是你心目中認定的萬中選一、完美無瑕的好男人嗎?」

  安第笑低了頭,緩緩為他束起發,然後輕拍他起身。「熱水放好了,你快去泡泡澡,舒緩一下吧。」

  安題起身,走入屏風後,脫下衣服跨進澡盆裡,水溫剛好,他舒服地閉上眼。

  「我去給你準備晚膳,洗好了以後到前殿來。」安第囑咐完,輕輕打開房門,離去前微一躊躇,側首望著屏風,問道:「安題,父王有沒有讓你帶話給我?」

  「沒有,他要是知道你有了身孕,一定會開心死了。」

  安第難掩失落的神情,掩上門緩步離去。

  自從她任性地決定自己的終身之後,父王就沒有隻字片語給她了。

  他是否仍在生她的氣?是否仍不原諒她?

  ☆☆☆    ☆☆☆    ☆☆☆

  龍紀皇朝皇宮大殿內正進行著一場盛大的御宴,為永始帝四十二歲慶壽,永始帝坐在上首御座,文武百官濟濟一堂。

  當楚安第和楚安題一雙俊美的姊弟帶著天鳳皇朝禮單出現在大殿上時,更加歡聲如沸。

  這對姊弟的容貌本就生得出色,此時兩人身上都穿著一式一樣的羅衣錦服,用金絲銀線織就著流雲繁花,透出貴不可言的皇家氣息。

  鹹寧帝的子女們自幼在他嚴格的言行調教之下,氣質脫俗出眾,和永始帝的皇子女們比起來,更加顯出天潢貴冑的氣度。

  「天鳳皇朝鹹寧帝送獻壽禮!」禮官打開禮單唱念。「無量壽佛九龕、太平經一部、金字經一部、神仙永樂圖一幅、金鑲珠石陳設九十九件、各色金絲錦緞九十九件、鳳髓香九十九斤……」

  來自天鳳皇朝的壽禮讓永始帝高興得合不攏嘴,滿臉暢快得意的笑容。

  安第和安題被安排在永始帝身旁下首的位子,自從安第嫁到龍紀皇朝後,永始帝時常有機會見到她,倒是安題這個小表弟他連一面都沒有見過,便拉著他的手細細打量,不停地問長問短,許是心情特別好,還極力地邀他在皇宮住下,接受他的盛情款待。

  安題不好直接拒絕,只好點頭答應在皇宮內住下幾日。

  就在永始帝轉身忙著接受親王大臣們的壽禮時,安第輕輕扯了下安題的衣袖,壓低聲音說:「瞧見沒有?往年父王的壽宴都沒有這般奢華。」

  「我早就注意到了。」安題低聲答。

  他看見宮殿修葺一新,全部用金粉朱漆粉飾過,顯得極為富麗華貴,金碧輝煌,窗欞上鑲嵌著數不清的「壽」字和「福」字,數百盞綵燈將大殿裝點得喜氣洋洋,甚至比去年父王的五十壽宴還要豪奢不少。

  「三個月前曼武表哥邀我進宮賞花燈時,還沒有見到後面那座三層樓的戲台呢!他命沐嵐帶兵侵略南蒙,自己在宮裡卻這樣極盡享樂,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安第以手絹掩口低語,神色有些憂慮。

  安題慢慢啜飲杯中美酒,沉吟片刻後,便低聲說道:「我先在皇宮裡住幾日,暗中觀察曼武表哥。」

  安第點點頭,拈帕輕拭被汗濡濕的額發。

  此時正是晌午時分,暑氣正盛,雖然大殿兩旁有數十個宮女齊搖羽扇為賓客們搧風,仍是令人感到燠熱難耐。

  懷有身孕的安第更加畏熱了,對滿桌珍饈沒有半點胃口。

  「安題,大殿人太多了,悶得我頭昏,有些喘不過氣來,你陪我出去走走,找個蔭涼清靜的地方吹吹風。」她終於受不住了。

  「好。」

  安題立刻起身扶她,向永始帝暫且告退。

  一走出大殿,一股熱氣便烘烘地撲面而來。

  「這裡比天鳳皇朝濕熱太多了,把人熱得忍不住都要暴躁起來。」安題扶著安第的手慢慢踱向後殿。

  「論氣候,天鳳皇朝確實比這裡舒適些。」安第淺淺微笑。正說著,耳畔聽見了琴瑟竽笛、鐘磬鼓鈸的吹奏聲,她立刻帶著安題繞進曲折蜿蜒的長廊,避開正要開戲的戲台。「我現在頭好疼,聽不得這些聲音。」

  「那咱們就走遠一點,找個安靜的園子坐一坐。你還好嗎?要不要乾脆先回府去?」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走。

  「不要緊,我出來透透氣就好了,現在已經很難有機會可以跟你多說一會兒話了。」

  安第笑著握緊他的手,就像幼年時一樣,他們兄妹三人不管走到哪兒,總是會這樣手牽著手走。

  長廊勾欄旁站著五名少女,清一色都是宮妃的打扮,一見到安題,俱都臉紅羞澀地避開來,躲到了長廊外,待他們走過,才又回到長廊內說笑。

  不知是誰聲音大了些,只聽見她驚奇地喊道——

  「他們怎能牽著手啊!」

  安題揚了揚眉,與安第互望一眼。

  在天鳳皇朝的皇宮內,他們兄妹三人的親密行為是人人都看慣了的,但是到了這裡,卻令她們吃驚疑惑,竊竊私語起來,語氣中甚至蘊藏了幾分不屑。

  「她們都是新進的宮嬪,大概是曼武表哥上個月選秀後留下來的。」安第解開他的疑惑。

  「宮嬪?這麼多?」安題微微驚訝。

  安第驟然輕笑起來。

  「據我所知,曼武表哥每三年選秀一回,每回留下五到十名宮嬪。安題,曼武表哥可不是父王吶!」

  安題有些怔愣。雖然史書上也讀過帝王后宮嬪妃如雲,但由於他的父王后宮冷清,形同虛設,打從他有記憶起,父王的後宮根本就沒有嬪妃了,而能與父王並肩而行的女子唯有母后而已,此時見了永始帝的少女宮嬪們,才真正證實了史書上所載非假。

  「對了,我記得前面轉角處有個錦鯉池,那兒有座後園,僻靜涼爽,咱們就去那裡吧。」安第揚手朝前方一指。

  安題順著她蔥白的指尖望去,卻一眼望到長廊的盡頭,不經意瞥見盡頭處一排花樹下站著一名纖瘦女子,他微怔,不禁駐足凝望著她。

  那女子臉上未施脂粉,面容清麗,蒼白若素,雙眉細緻柔長,籠著一層化不開的輕愁,一雙秋水瀲灩般的眼眸遙望著宮殿某一處出神。她的身形孱弱單薄,一身月白紗緞的宮裝,素白得沒有任何裝飾,在灼灼耀目的陽光下,她整個人彷彿一抹裊裊的輕煙白霧,別有一種靜謐柔美的氣息。

  安第察覺到了安題的異樣,順著他的目光,才發現了他正注視著一名女子。

  那女子身姿楚楚,神情憂傷落寞,像一朵將要凋零的夕顏花,怔然失神地望著宮殿飛簷,對他們兩人的凝望渾然未覺。

  「瞧她的服色裝束,看樣子是失寵於曼武表哥的宮妃,正所謂紅顏未老恩先斷,皇帝嬪妃往往都是這般的命運。」安第深深歎息。

  「失寵?」安題微愕,眉心輕蹙,迷惑地看了她一眼。「因何失寵?」

  「膩煩了、喜新厭舊了,任何原因都有可能,誰知道呢?」安第苦笑了笑。

  「怎可如此!」

  安題眸光一沉,極為不悅。

  安第輕輕歎息了一聲。

  「安題,曼武表哥不是父王,龍紀皇朝的後宮也和天鳳皇朝的後宮大不相同,父王從來不給任何女人分掉他對母后寵愛的機會,但是在這裡,失寵於曼武表哥的宮嬪絕不會只有她一個。你才剛到這裡,要學著習慣你所看見的。」

  安題神思怔忡,無言地凝望著那女子清瘦單薄的身形,她眉端的輕愁和眼底的淒楚輕輕觸動了他的心思,心口忍不住拂過一絲憐惜。

  那女子緩緩垂首,側轉過臉來,驀然接住了他深深凝視的目光。

  剎那間,他的思緒空白了片刻,而她驚怯不安地急急轉身逃開。

  安第用手肘撞了撞呆怔的他。「別胡思亂想了,走吧。」

  安題恍然點點頭,神情看似平靜,其實心湖已慢慢漾開一圈圈的漣漪……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7-13 04:08 AM

第二章

  金呈霓氣喘吁吁地奔回宜香宮,心口怦怦跳著。

  她以為今日宮裡所有的人都會在大殿前為皇上賀壽,所以大著膽子離開宜香宮,想悄悄地出去走動走動,她猜想正午時分應該都忙著用膳,不會有人注意到她,沒想到還是給人撞見了。

  想起那男子凝視她的目光,禁不住一陣心慌意亂,好半晌都無法使自己的心跳平靜下來。

  不知道那一對衣飾華貴的一男一女是誰?她從未見過那般高貴美麗、氣質出眾的玉人兒,他們會是誰呢?

  瞧那一身裝束和氣度,難道是永始帝的子女?

  可是除非他們的母親是美麗高貴得如天人般的女子,否則,她不相信永始帝能生得出那樣絕俊出色的子女來。

  她有些恍惚地倒了杯涼茶一口飲盡,氣息不定。

  「阿霓!阿霓!你剛剛去哪兒了?我叫了你半天!」

  相鄰的右屋傳來了急切的叫喊聲,金呈霓定了定神,走到相鄰的牆面,在靠牆角落裡的一張木椅上坐下來,輕聲回答:「太妃,我只是溜出去走了一會兒。」

  「是不是叫人看見了,所以你才一路跑著回來?被誰瞧見了?沒事吧?」那乾啞蒼老的嗓音中充滿了擔憂。

  「不知道那人是誰,看不出身份來,不過應該不會有事。」

  金呈霓怔望著斑駁的牆面,低聲回答。

  「怎會看不出身份?我不是教過你該怎麼以服色來辨別身份嗎?石青緞底繡龍紋的便是王爺,赭紅緞底繡龍鳳紋的便是皇子女,藏青色繡仙鶴麒麟的便是文武官,其它像宮女太監你自然分辨得出來了,這麼簡單的事,怎還會說看不出身份呢?笨死了!」康太妃罵道。

  「那人的衣飾和太妃平時教我看的都不一樣。」金呈霓仔細回想著。「他們穿的是暗金花底的緞袍,身上都繡有龍鳳紋,奇怪的是那男子身上配戴著許多瓔珞寶石的飾品,我從沒見過有男人配戴那麼多的寶石,而那些寶石翡翠在他身上看起來又不奇怪。」

  其實在這個皇宮裡,她見過的人根本也沒有幾個,除了只見過一次面便摧毀她人生的永始皇帝以外,最常見的人就是每日為她送來膳食的小太監,還有偶爾好心過來探望她的梁公公。

  除了這些人以外,與她最相熟的便是隔壁宮院這位瘋瘋癲癲的康太妃了。

  「暗金花底繡龍鳳紋……配戴瓔珞翡翠寶石……」康太妃忽然低呼一聲。「我知道了,那是天鳳皇朝的人!」

  「天鳳皇朝?!」金呈霓也吃了一驚。

  天鳳皇朝國勢強盛,領土版圖是龍紀皇朝的好幾倍大,天鳳皇朝的人民遠比龍紀皇朝的百姓富裕安康,那是許多人所心羨嚮往的國度,難怪那對玉人兒的風姿氣度看起來就是不同。

  「幸好你遇見的是外人,他們不會識得你。」康太妃說道。

  金呈霓淒楚地一笑。其實就算遇見的不是外人,在這個皇宮裡識得她的也不見得有幾人。

  回想起三年前,她一身釵環被拔除卸淨,丟棄在這座蕭索沉悶的宜香宮時,她整整痛哭了幾日夜,哀悼著自己已一腳跨入墳墓等死的悲慘命運。

  當時只覺得生無可戀了,沒想到,在鄰屋還有一個比她命運更悲慘的康太妃。

  剛開始,只要她一哭,康太妃就發瘋地叫罵,詛天咒地;她若不哭,康太妃就會正常些。

  後來因為害怕聽康太妃的咒罵聲,她便壓抑著自己不要哭。

  她們被囚的這座宮院陰森破敗,四壁灰泥剝落,砌牆的青磚都裸露出來了。剛被關進宜香宮時,她既驚懼又惶恐,就像將一個活生生的人丟進墳墓裡等死的那種恐怖,所以當她知道鄰屋有康太妃時,心中的恐懼感消減了些。

  雖然康太妃瘋癲,但至少是個可以陪她說話的活人。

  康太妃的病時好時壞,有時瘋得厲害,有時聽她說話又條理分明,甚至還會說些勸慰她的話,要她想開一些。

  在一日復一日的孤清夜裡,她們兩人靠著牆說話,互吐心事,她慢慢得知康太妃是永始帝的父親孝喜帝的妃子,在一場宮變之後,孝喜帝被軟禁,而她則被童皇后囚入了宜香宮。

  聽康太妃說,宜香宮囚過許多后妃,最後都發瘋而死,沒有人活著走出宜香宮。

  她聽得遍體生寒,徹底對自己的未來感到絕望。

  在徹頭徹尾的絕望之後,她的心緒反倒平靜下來了。

  在毫無希望的人生裡,她唯有一個奢求,就是不想瘋癲而死。

  這唯一的奢求便成為她生活的重心,而心慈的梁公公因此成為了她的貴人。

  宜香宮被認為是皇宮中最不祥之地,是一個連太監、宮女們都不願意靠近的地方,但是梁公公並不迷信這些。

  他憐憫康太妃的遭遇,同情她的處境,偶爾會帶些衣物和吃食過來,時時照應接濟她們。

  她不想像康太妃一樣終日陷溺在過去的仇恨裡,天天咒罵人,為了不讓自己因為整日無事可做便胡思亂想、怨天尤人,她悄悄懇求梁公公給她找些書來,唯有讀書才能使她平靜。

  此後,梁公公每回來探望她,就會帶來幾本皇子女們幼年讀過的舊書給她,她每日總是伏案看書到深夜,藉此忘記痛苦,忘記折磨她心靈的怨與怒。

  在這樣苦悶淒清的日子過了整整一年之後,梁公公見她性格膽怯又乖巧聽話,相信她做不來什麼出格的事,便悄悄地給她的柵門換上可以活動的假鎖,讓她能夠走出宮院透透氣。

  然而,像她這樣的待遇,便是瘋癲的康太妃永遠不可能得到的。

  梁公公就算再憐憫康太妃,也不敢把瘋癲的她放出去,而據說永始帝曾有意將她放出冷宮,最後也都因為害怕瘋癲的她為亂驚嚇後宮而作罷。

  見康太妃如此遭遇,她便時時刻刻警惕自己,儘管長夜淒清寂寥,人生痛苦無望,她都絕對不要因此而瘋狂,不要讓自己成為另一個康太妃。

  「阿霓,你聽,在唱戲文呢!」康太妃驚奇地大喊著。

  金呈霓也聽見了遠處傳來悠揚的笙管簫笛聲。

  隔著牆的兩個人靜靜地傾聽著,聽那戲文中唱道——

  「海南荔枝味尤甘,楊娘娘偏喜啖。采時連葉包,緘封貯小竹籃。獻來曉夜不停驂,一路裡怕耽,望一站也麼奔一站!」

  這戲文中說的是盛寵的楊貴妃因愛吃海南產的鮮荔枝,卻因為海南路途遙遠,荔枝過了七日香味便滅,因此整得人仰馬翻的情態。

  金呈霓聽了並未有多深切的感受,但是康太妃卻低泣了起來。

  「我若能得皇上一日這般的寵愛,便是死也甘願。」

  康太妃說著,更加痛哭不止。

  金呈霓輕輕歎息,這樣的痛泣她再熟悉不過了。

  和康太妃相處三年,自然清楚她的遭遇,她雖是孝喜帝的妃子,但孝喜帝卻從不曾寵愛過她,以至於連個能保她性命和地位的皇子女都沒有,只能任憑憎厭她的皇后欺辱。

  然而,反觀自己的遭遇和命運,不是更可笑可憐嗎?

  永始帝一句「眼不見為淨」,就決定了她囚入冷宮的命運。

  她和康太妃不同之處在於她對永始帝只有厭惡而沒有一絲情感,她並不在乎有沒有聖寵和君恩,所以那類君妃間纏綿的戲文並不能打動她。

  她知道康太妃至少還得哭上大半天才會停,便起身走到屋內唯一的一張矮桌前,拿起看了一半的《梓人傳》繼續讀。

  遠方的笙簫聲、纏綿悱惻的戲文、康太妃的抽泣聲,都彷彿與她無關。

  ☆☆☆    ☆☆☆    ☆☆☆

  安題很不喜歡龍紀皇朝的皇宮。

  他並不是不喜歡皇宮的建築,而是不喜歡這個皇宮裡的「人」。

  永始帝已經連著幾日以款待他為由大擺盛宴了,皇宮裡興建的戲台日日演得淋漓,唱得酣暢。

  雖然他也欣賞這些歌舞百戲,但是對於永始帝過分慇勤的款待、多如繁花般令人眼花撩亂的眾妃嬪,以及整天圍繞在他身旁談吐無味的皇子公主們,都讓他應付得萬分疲憊而且漸感不耐。

  「宰相每商量,大國使還朝多賜賞,早是俺夫妻悒怏,小家兒出外也搖裝,尚兀自渭城衰柳助淒涼,共那灞橋流水添惆悵。偏您不斷腸,想娘娘那一天愁都撮在琵琶上。」

  此時戲台上正上演著《漢宮秋》昭君出塞一節,台下的眾宮嬪與皇子公主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評說著——

  「這漢朝的皇帝真是沒用,為保皇位竟犧牲自己的妃子,實在太殘酷了。」

  「聽說北方異族住的是草木稀少的不毛之地,成日風沙滾滾,被漢朝皇帝拋棄的王昭君真是可憐啊!」

  「聽說蠻族人都穿獸皮吃生肉,騎馬都不上鞍的呢!」

  「老天爺,真是野蠻人!」

  「我若是那個被送去和親的妃子,一定會發瘋的!」

  坐在廊下忍受著悶熱的楚安題,一聽見這些無知的議論,再也忍不住低頭笑出聲來。

  永始帝的皇五子正好坐在安題的身旁,聽見他的笑聲,便問道:「二殿下,你笑什麼?什麼事那麼好笑?」

  「沒什麼。」他搖搖頭,目光淡淡落在永始帝的臉上,意有所指地說:「我只是很好奇,沒有人是王昭君,誰會知道王昭君對自己的命運是感到痛苦或者根本就是慶幸呢?嫁給蠻王當王妃,說不定會比當漢王的妃子快樂。」

  想當年,他的母后不也正是被永始帝當成獻禮送給他的父皇嗎?有誰知道他的母后如今會是最幸福的女人。

  「二殿下的說法真是有趣。」另一旁的皇四子陪笑著。

  「遠離自己的家鄉,到了蠻荒未開化之地,這是任何女子都無法感到快樂的事,二殿下,你太不瞭解女人了。」

  三公主笑靨婀娜,斜睨他一眼。

  安題淺淺一笑,不以為然地說:「我的母后不也遠離家鄉嫁到異國嗎?但如今她已把異國當成自己的家鄉了。」

  永始帝並沒有聽出安題話中的隱意,撫著下巴笑道:「七皇姑已是天鳳皇朝的皇后,當然會把天鳳皇朝當自己的家鄉。安題表弟尚未成親,怎會懂得女人的心思呢?朕的妃子可沒有人願意嫁到蠻邦的。」

  安題笑而不語,視線從那些衣裙繽紛、精心打扮過的妃嬪臉上淡掃而過。

  他注意到,那日在花樹下見到女子並不在其中。

  看來那女子真像姊姊說的,是失寵於永始帝的妃子。

  他若有所思地從冰鎮著水果的瓷盆裡拈起一塊冰放進口中消暑。

  這些打扮得華麗奪目,唯恐落於人後的宮嬪們,對她們毫無所悉的國度擺出一副輕視的態度,無知得令他反感。

  他愈坐愈覺得索然無味,便站起身告退。

  「安題表弟怎不多坐一會兒?」永始帝慇勤喚道。

  「表哥見諒,我已熱出一身汗,回去換了衣袍再來。」他找了個借口退席。

  永始帝微微頷首。「好,那就快去快回吧。」

  安題轉身大步離開,天氣悶熱得讓他受不了,他邊走邊解開領扣,走到梧桐樹下才覺得稍稍涼爽一點。

  午後的陽光很慵懶,熱得連鳥都躲在梧桐樹上乘涼,懶得飛了。

  他並沒有直接回到永始帝安排給他住的居所,只是沒有目的地閒閒漫走。

  穿過一道垂花拱門,轉過一道山石,他隱約聽見淅瀝瀝的水流聲,再往前走,便看見兩塊山石的夾縫間湧出一道水泉,他走過去彎腰掬水洗臉,見到翠綠茂盛的野草雜樹叢中開著幾株嬌小柔弱的七里香,雪白的花瓣、馥郁的香氣,讓他的心一動,想起了佇立在花樹下怔怔出神的女子。

  這幾日,他已經不經意想起她好多回了,她淒楚憂傷的眼眸就像尖銳的鉤子鉤痛著他的心口。

  她明明就在這個皇宮裡,但是為何在任何宴席上都見不到她的影子?

  失寵的嬪妃。

  這幾個字讓他悶悶不樂的牽掛了好幾日。

  他抬起頭來,看見天藍得好似一片平靜的海,遠處的戲台前花團錦簇,搬演著虛虛實實的宮廷大戲,而她,一抹如輕煙薄霧的女子,在何處?

  他有意尋找她,於是刻意挑僻靜的路走,走了大半日,在經過一片枯萎的花木叢後,便看見一座年久失修的院落,杳無人跡,甚為淒涼寂靜。

  穿過重重樹影,他看清楚了那宮院正面的兩扇殿門前各裝上柵門,柵門上還掛著一道重鎖,形式與監牢無異,殿門上雖懸有一塊匾,但因為字跡斑駁模糊,看不清楚寫著什麼字。

  他很驚訝在龍紀皇朝的後宮裡竟然會有一座像監牢一般的宮院。

  他慢慢從殘破的宮院前走過,意外看見院落一角開著月季花,月季花旁並無雜草,像是有人特別整理過,而另一個角落有一口淺淺的小井,井口旁的木桶是濕的,看起來像才剛剛有人打過水。

  就在他四處打量時,聽見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他側轉過身來,就看見了他正在尋找的女子,那女子乍然看見他,驚怯不安地呆站著,慌張的神情宛若一池被撥亂了的靜水。

  「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一時間太驚喜,便衝著她笑喊。

  「找我?」金呈霓不安地左右張望,又驚又怕,不敢看他。「那日我無意衝撞你……我只是在那兒站一站而已……」

  「你沒有衝撞我,別害怕。」

  他柔聲說著,像安撫一隻受驚的小兔子。

  安題的溫柔並沒有化開金呈霓緊繃的情緒,她明顯焦躁不安,雙手不停扭著手中的書冊。

  「那你為什麼找我?」她既驚慌又害怕,滿腦子開始胡思亂想,語無倫次地說道:「是不是因為你擔心你們說了什麼話不該讓我聽見?或者不該讓我看見了你們?你放心,我那日只是一個人站在那兒發呆,我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我只是這個宮裡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我連你們是誰都不知道,你用不著擔心我會去揭穿什麼,我不會的、我不會的!」

  安題呆愕住,半晌,才從她的話中弄清楚她誤解了什麼,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誤會了。」他忙解釋。「你看到的人是我的姊姊,我們兩人是姊弟,並不是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害怕被你揭穿,你不必那麼害怕。」

  「既然如此,你……你找我幹什麼?」

  他的解釋讓金呈霓更加困惑,眉眼之間的憂懼更深。

  安題深吸口氣,緩緩一吐。

  「沒什麼,我只是想知道你好不好?」

  金呈霓原來不敢直視他,始終一直垂著眼,卻因他這句話而迅速地抬起眸,目光錯愕地凝滯在他的臉上。

  「你還好嗎?」他的嗓音低沉且溫柔。

  金呈霓木木呆呆地站著,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對她而言還只是一個陌生人,卻為何對她付出如此關懷?

  這三年來,她不曾聽過比他這句更真摯的話語,像是忽然之間有人明白了她這三年以來所受的種種苦楚,感動之情沸騰也似地在她的心頭翻滾,她心中的澎湃洶湧終於難以遏止,猝然間淚水湧上來,晶瑩的淚珠成串成串地滾落,流了滿臉滿腮。

  「別哭、別哭!你是不是受到了什麼委屈?你試著告訴我,我來幫你好嗎?」

  安題被她的眼淚嚇住,手足無措地看著她。

  金呈霓知道自己失態了,但是她難以克制內心刺骨的酸楚,低頭用雙手蒙住臉,泣不成聲,原本握在手中的書冊滑落了也不自知。

  安題替她拾起掉落的書冊,被她痛苦絕望的哭泣震懾住了,他無從想像她究竟受了多大的委屈?

  「阿霓,你在跟誰說話?阿霓!」

  康太妃在她的屋裡叫喊著,金呈霓驟然從迷亂中清醒,立刻想到要是讓康太妃知道她單獨和來自天鳳皇朝的陌生男子說話,一旦她瘋癲起來胡言亂語,她便沒有命了。

  倉卒間,她忘形地扯住安題的衣袖,將他拉到宮院後方,直到聽不見康太妃的喊聲後,才紅著臉鬆開手,遠遠地站開來。

  「那屋裡的人是誰?」

  安題詫異地問道,一邊打量著掉滿殘枝落葉的後院。

  「那是康太妃。」

  金呈霓順了一口氣,迅速擦乾臉上的淚水,雖然聲音中仍帶著一絲哽咽,但激動的情緒已經慢慢平復了下來。

  「太妃?是前朝孝喜帝的嬪妃嗎?」安題驚奇地揚起眉。

  金呈霓默默地點頭,飛快地抬眸看他一眼,又羞怯地別開去。

  那日驚鴻一瞥,並沒有機會細看他,此時才發現這個男人不論外貌或氣質都足以傾倒眾生。

  「為何她被鎖住,而你卻可以自由行動?」他提出困惑。

  「我也被鎖了一年,後來梁公公才幫我鬆了鎖,讓我可以在宮院附近走走,但是我得小心不能讓人發現,否則就會害了梁公公。」她頓了頓,低聲說:「康太妃犯了瘋病,所以梁公公不敢鬆她的鎖。」

  「原來是這樣。」安題低頭看了眼書冊的封面,微訝地問:「《考工記》?這是你讀的書嗎?」

  金呈霓臉色微紅,從他手中接過書冊,囁嚅地說道:「讀著玩兒的。」

  「這是記載齊國百工之事,你怎會有興趣?」

  他以為女子愛讀的是一些風花雪月、傷春悲秋的詩詞。

  金呈霓淡淡苦笑。「我原是沒有興趣的,但是……別無選擇。誰知細讀之後,竟慢慢讀出了興趣來。」

  安題深深看她一眼。

  「姊姊說你是失寵於永始帝的嬪妃,你是嗎?」他小心地問道。

  「可以這麼說吧。」

  金呈霓羞怯苦澀地一笑,沒有再多作解釋。

  其實,她並未受寵過,又何來失寵之說呢?

  「你當真住在這個地方?」

  他注意到樹下的石桌和石椅上很少有落葉,看似時常有人坐過。

  「我和康太妃都住在這裡。」待情緒平靜下來之後,她開始意識到自己不該與他有太多接觸。「這裡是不祥之地,而你是皇上請來的貴客,不應在此逗留太久,請你快些走吧。」

  「你知道我是誰?」他微訝。

  「你是天鳳皇朝的人,對嗎?」她只知道這麼多。

  「我叫楚安題,方才聽康太妃喊你阿霓,你的名字叫阿霓?」他溫和地笑問。

  金呈霓低頭不語,莫名地紅了臉,只覺一顆心怦怦地跳得很凶。

  她的理智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該再與他繼續說話下去,但是他那一雙明亮開朗、真摯坦誠的黑瞳中流動著對她深深的憐惜,讓他看起來那麼親切溫柔,情不自禁地就想拿他當親人般依戀,這個想法令她震驚,她甚至還不知道他是誰。

  安題抬起頭打量四周,輕輕搖頭說道:「這個宮院已經很殘舊了,實在不適合再住人,你和康太妃不能再繼續住在這裡,我會跟皇上提起這件事,希望他可以將你們安置到好一點的住所去。」

  「不、不用!」金呈霓驚恐地搖頭。「不能讓皇上知道我見過你,我和康太妃是有罪宮嬪,至死是不能離開宜香宮的!」

  「有罪?」他深深蹙眉。「你們有什麼罪?為什麼至死都不能離開?」

  金呈霓怔愕住。是啊,她們有什麼罪?她們有什麼罪?

  「自古以來皇上就有生殺大權,何用多問緣由。」她清冷地一笑。

  「你放心,我會救你。」他不假思索地喊。

  她渾身一震,身子縮了縮,怯怯地道:「我想皇上不會願意外人干涉他的家務事,多謝楚公子關懷,我得回去了,萬萬不能讓人看見我在宮外走動。公子,也請你快離開這裡,請你快離開吧!」

  「不用擔心,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相信我。」他堅定地再說一次。

  金呈霓微怔,心中一陣切切的感動,淡淡的紅暈飛上了面頰。

  「多謝公子一片好心,可惜沒有人可以左右得了皇上,公子救不了我的。」

  她悵然一歎,眼中有空茫的沉靜和深深的寂寥。

  安題淡笑不語。

  當他決定要救她時,就會用盡一切力量救她。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7-13 04:08 AM

第三章

  「如何能救得了冷宮嬪妃?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陪著丈夫進宮面聖的安第,在永始帝單獨召見沐嵐時,轉過來看看弟弟,姊弟兩人單獨坐在蔭涼的樹蔭底下說話,當她聽完了安題敘述他見到阿霓和康太妃的過程後,愕然地盯住安題的眼睛,神情不可思議。

  「你若看見那個阿霓和康太妃住的地方,也一定會想救她們。」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雪白寬大的薄絲衫,領口大敞,露出一片胸膛。只有姊弟兩人時,他總是隨意一些。

  「這裡畢竟是龍紀皇朝,我們怎麼說都是外人,再不忍心也不好插手管曼武表哥後宮的事啊!」

  安第輕搖手中的白紈扇,無奈地說道。

  「我也知道不該管,但是你知道嗎?那座殘破的宮院每一扇門都上了鎖,簡直就跟監牢沒兩樣。聽阿霓說,她和康太妃至死都不能離開那座宮院,這樣關鎖住一個女子的人生,不覺得太殘酷了嗎?」他按捺不住怒意。

  安第見他神情有著不平不忍,知道他認真起來便不會輕易罷休。

  「這件事別由你開口,讓我找個機會跟曼武表哥提吧,千萬不能讓他知道你私底下見過他的妃子,否則……阿霓便難以活命了。」她輕輕歎了口氣。

  安題鬆了口氣,笑說:「我正是擔心由我來跟曼武表哥提反倒更害了她,所以才跟你說這件事,你肯幫我就好了。」

  安第笑睨他一眼。「我雖然可以跟曼武表哥提一提,但他肯不肯理我還很難說,我不保證能幫得了忙。」

  「先試一試吧,萬一曼武表哥不當一回事,那我就去求母后開口。」

  他已經下定決心非救她不可,任何能動用的力量他都要試。

  安第微愕地看著他,有片刻的沉默。

  「安題,你是否太認真了?」她意味深長地說道:「為了曼武表哥失寵的嬪妃去求母后,你覺得母后會怎麼想?」

  「母后會明白我是在救一個垂死邊緣的女子。」他朗朗一笑。

  「不,母后想的絕對不會這麼簡單。」安第平靜地搖搖頭。「母后會以為你喜歡上她,然後,母后所考慮的事情就會變得相當複雜了。她會開始擔憂要不要為了幫你而跟曼武表哥翻臉,要煩惱你的婚事該怎麼處理,還要應付嚴厲的皇祖母,接下來還會有更多更多讓她煩惱不完的大小瑣事。」

  安題訝然,眼神若有所思地望著落在青石板上快樂跳躍的麻雀。

  「安題,你不會是因為對她動了心,所以才想救她的吧?」

  安第用手中的紈扇輕拍了下他的肩膀,疑惑地盯住他。

  「我同情她、憐憫她,對她的感覺就像看見一隻被關在牢籠裡奄奄待斃的小鹿或小白兔,一心只想把她救出來,只是這樣而已。」

  他分析自己的心情,而這樣的心情究竟與動心差別在哪裡?他其實也分不清。

  「安題,我希望你對她的感覺就保持在同情和憐憫就好,真的不能再多了,你一定要答應我。」她正色地對他說。

  「好,我答應你。」

  他點頭,笑著保證。

  安第謹慎地瞧著他,仍覺不放心。「勾勾手指,我才信。」

  安題大笑起來。

  「你不是十二歲,我也不是八歲了,還玩什麼勾手指?你真不相信我?」

  「就是不相信!快點勾手指,不然這個忙我不幫!」她假意恫嚇他。

  「好吧。」他無奈地伸出尾指,用力勾住她柔細的小指。「這樣總行了吧?」

  安第終於放心地笑了笑。

  「歷朝歷代像阿霓這樣命運悲慘的宮嬪何止千萬,不過她們都沒有阿霓命好,她遇見了你,命運要改寫了。」

  安題的神情有一瞬間的凝滯,旋即笑了笑,牽起她的手,說:「我帶你去那裡走一走,你也要親眼見過阿霓,到時候才好應付曼武表哥。」

  「不會太遠吧?我怕沐嵐要回府時找不到我。」

  「不多遠,去去就回來了,很快。」他拉著她的手往外走。

  「別太急,你忘了我有身孕嗎?不能走這麼快呀!」她緊張地提起裙擺。

  「唉,那就只能這樣了!」

  他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快步走出去。

  沿路看見他們的太監、宮女們一個個驚愕得合不攏嘴。

  「用不著急成這樣吧?」

  安第攀住他的肩臂,好笑地看著他。

  「我是讓你省點力氣,以表達我對你的感謝。」他一路走得飛快。

  「最好是這樣啦……」她格格笑不停。

  安題滿懷輕鬆的心情,突然覺得一路上吹來的風也變得宜人清新起來了。

  ☆☆☆    ☆☆☆    ☆☆☆

  窗外一聲鳥叫聲將發呆的金呈霓喚回了神。

  她深吸口氣,低頭一看,才發現手中捧著碗筷已有好半天了,卻才只吃了幾口,其它大半都還沒有動。

  平日的膳食總是一碗殘羹加幾個硬饅頭,然而今天不同,多了一隻雞腿,但是看著那隻雞腿,她卻沒有太大的胃口。

  「阿霓,真不得了了,這兩日咱們的膳食真闊氣,昨天有魚,今天有一隻肥大的雞腿吶!」隔壁的康太妃大驚小怪地嚷嚷著。

  「大概是皇上過壽吧,所以也給咱們加菜了。」

  她淡淡地說,一邊放下碗筷,把未動的殘羹和雞腿擱在一旁。

  「曼武那個臭小子真是愈來愈懂得享樂了,接連幾天笛笙簫管都沒斷過,從前那個姓童的臭婆娘還沒死的時候,他哪裡敢這樣天天尋歡作樂呀!」康太妃喋喋不休地罵道。

  只要提起「從前」,康太妃積鬱已久的怨氣就會爆發,那些被她咒罵的人名,金呈霓都是聽慣了的,她只由著康太妃去罵,自己默默地收拾東西,然後一分一秒地等待著黃昏的來臨。

  每天早晨,小太監會固定把她和康太妃一天的膳食送來,接下來的時間,偶爾會有為了抄快捷方式才路過這裡的宮女、太監們,而日落之後,是所有的宮女、太監們最忙碌的時候,也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能悄悄打開門鎖,走到屋外散散步,吹一吹晚風。

  每天日落以後、天黑之前的這段時間,是她盼望了整整一天後才能得來的短暫幸福時光。

  ☆☆☆    ☆☆☆    ☆☆☆

  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相信我。

  那位來自天鳳皇朝的楚安題對她說的這句話,一直在她腦中縈繞迴盪著。

  她並不在乎這句話最後的結局,她所感動的是說這句話的人心中那一份真摯心意。

  他正在努力給她希望,儘管她內心明白這個希望十分渺茫。

  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她忍不住閉著眼睛微笑起來。

  那日,她聽著他親切關懷的聲音,望著他溫柔和善的微笑,積累在她心頭的憂傷和絕望突然找到了出口,她就像受盡委屈的孩子猛然間看見了至親的親人一般,將自己心中的鬱悶和委屈全部無保留地傾洩而出。

  楚安題,他是一個那麼好的男人,好到讓她願用餘生來祈求上蒼保佑他一生平安幸福。

  「就是這裡嗎?我的天哪,真不敢相信這裡頭住著人。」

  她聽見外頭有女子的說話聲,微微屏息,不知道那女子是誰?不過白天這裡偶爾會有人經過,她想應是普通的宮婢。

  「不是『住』,是『關』著。」一個男子的聲音低低地糾正。

  金呈霓驀然驚跳起身,那男子的聲音是她熟悉的,是楚安題!

  「什麼人在外頭吵?若不是送東西來的就快點滾開,少站在那兒看笑話!」

  康太妃也聽見了他們的說話聲,便高聲怒罵起來。

  金呈霓心急地衝到門前,忙亂地把門打開一道縫,微微探出臉,見楚安題帶著一個女子前來,那女子正是她那日在花樹下也見過的。

  「我是天鳳皇朝安第公主,無意間經過此處,並無冒犯之意。」

  安第的聲音輕柔,帶著一絲歉然。

  金呈霓聽她自稱安第公主,旋即驚愕地望了安題一眼,有無數念頭在心中紛亂纏繞。

  她是公主,是他的姊姊,那他是?

  「天鳳皇朝安第公主?你是鹹寧帝和常善公主的女兒?」

  康太妃猛然把門打開,透過上了鎖的柵門看著安第和安題,語氣中有幾分懷疑的冷意。

  安題和安第忽然看見一個衣衫簡樸的老太太出現在柵門後,驚愕地呆住。

  「你知道我的父王和母后?」姊弟兩人悄然對望。

  康太妃冷冷一笑。

  「龍紀皇朝七公主嫁給天鳳皇朝鹹寧帝不到一年時間便封後,這是何等大事,我豈會不知?天鳳皇朝只有一帝一後,而你自稱公主,自然就是鹹寧帝和七公主的女兒了。」她的目光轉向安題,狐疑地盯著他。「你呢?你又是誰?」

  「我叫楚安題,天鳳皇朝的二皇子。」他有禮地回答。

  金呈霓常聽康太妃提起過這些名字,萬沒想到這一對姊弟竟然就是天鳳皇朝的公主和皇子,而在她知道楚安題的真實身份時,她的身子微微一震,突然像有火苗燙痛了她的心口。

  「這位公主的容貌長得極像七公主,看來你們的身份是不假。」康太妃的目光緊緊盯在他們的臉上。「你們是皇帝的座上賓才是,怎麼會走到這個荒僻的宮院來?無意間經過?我可不信!這座宜香宮可不是能無意間經過的地方。」

  安第笑了笑,道:「我們真的是路經這裡,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才停步,若因此打擾了娘娘清靜,還請多多包涵,我們會立刻離開。」

  康太妃靜默了片刻,忽然長歎一聲。

  「我是你們母后皇兄的妃子,認真說起來,和你們也算攀了一點親。宜香宮好久沒有人來探訪了,可惜我被幽囚在此,無法接待你們。」

  安題忍不住開口問:「娘娘既是孝喜帝的妃子,身份等同於曼武表哥的母妃,曼武表哥怎能將娘娘幽禁在此,卻不盡一點孝道呢?」

  金呈霓倒抽一口氣,心中暗叫不妙。

  果然,康太妃發出了震耳的怒罵聲。

  「還不是因為那個姓童的臭婆娘,從小對曼武處處管束,凶狠嚴厲,讓他自小就怕她怕個半死,連她死了,屍首都化為白骨了,他還在怕著她吶!」

  康太妃的聲音陡然變得淒厲起來,接著開始破口大罵,愈罵愈毒,愈罵愈凶,似乎根本忘了他們兩個人的存在。

  安第和安題面面相覷,他們很少聽見有人用如此惡毒的言語咒罵人。

  金呈霓尷尬地低著頭扭絞手指。「太妃的瘋病又犯了,她總是時好時壞的,你們……別介意。」

  「所以才要在柵門上上鎖關住她嗎?」安第奇怪地問道。

  金呈霓不安地搖搖頭。「我的門上原也是上著鎖的,沒有皇上的旨意,誰都不能踏出宜香宮半步。」

  「不過梁公公幫她松鎖,讓她可以行動自由。」安題幫她解釋。「梁公公是曼武表哥身邊的首領太監,姊姊應該有印象吧?」

  安第微一凝神,已明白了過來。

  她深深地看了金呈霓一眼,柔聲問:「既然你的屋子沒上鎖,能不能請我們進去坐坐?」

  金呈霓有些猶豫,歉然道:「屋子裡實在簡陋,你們身份尊貴,我怕失了待客的禮數——」

  「我只說幾句話就走。」

  安第打斷她,淺淺一笑。

  金呈霓輕輕吁一口氣,把鎖從柵門上提起來,推開柵門後側身讓了讓。

  安第跨進屋,安題隨後走進去,在經過金呈霓身旁時,低下頭柔聲對她說道:「我們正在想辦法讓你離開這裡。」

  金呈霓深深低首,心頭暖烘烘地熱了起來。

  空蕩蕩的屋內四壁蕭索,除了一桌、一椅、一床和一個衣櫃以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金呈霓見他們姊弟兩人站在破敗的屋子裡,看起來是那麼的突兀和不相襯,她更覺得自慚形穢,羞窘得不敢抬頭看他們臉上的表情。

  她急忙把門關上,接著把屋子裡唯一的一張椅子搬過來給安第坐。

  「我剛有身孕,身子容易累些,就不客氣了。」安第笑著坐下來。「對了,我因為有身孕,要禁喝茶,所以你就不用張羅了。」

  安第的禮貌和教養化解了一點金呈霓的羞窘和尷尬,她總算放心地笑了笑。

  鄰屋的康太妃仍然罵聲不絕,不停地在重複著她自己罵過的話,完全陷在過往的怨憤中。

  「你這裡整理得很乾淨。」

  安第淡然環視屋內,含笑說道。

  「因為……沒有什麼可整理的。」金呈霓微微一窘。

  「說得也是。」安第輕笑出聲。

  「你就吃這些東西嗎?」安題看見桌上擺著兩碗幾乎沒有動用的冷飯殘羹,不禁深深蹙起眉。

  金呈霓默默點頭,她始終側著身子,並不直視他,也不直接與他說話。

  安題注意到桌案上還有一迭對折起來的宣紙,好奇地打開來看,發現那些紙上全用工筆繪著各式宅第建築物的內部構造,有儀門、廳堂、樓房、露台等等,樑柱之間的結構和用料都仔仔細細地畫得一清二楚。

  「這些都是你畫的?」他驚詫地問道。

  金呈霓倏然抬頭,見他拿著自己繪製的建築圖樣,迅速地脹紅了臉,情急地上前一步,想從他手上把圖樣搶下來。

  「告訴我,這真的是你畫的嗎?」

  他一手按住她的肩膀,神情像發現了什麼偉大畫作那般驚喜。

  金呈霓被他一手固定在面前,目光所及之處是他衣領大敞露出的一片胸膛,她從未與男子如此親近過,渾身的血液彷彿一下子全湧上了臉,只覺得腦袋裡轟轟亂響,血流的聲音震天動地。

  「阿霓,你能畫出這些建築圖樣很了不起,你知道嗎?」

  安題沒有察覺她的異樣,仍在驚喜不已地讚美著她。

  金呈霓緩緩抬頭,看見他整齊雪白如編貝般的牙齒閃著光亮,看起來好耀眼,她的眸光往上一抬,目光和他碰上,她渾身立刻泛起一陣顫慄,臉蛋霎時間脹得通紅。

  她極快地垂下眼簾,氣息急促,眼睫毛顫動得好厲害。

  「你怎麼了?你的臉好紅好燙!」

  他輕輕抬起她滾燙的臉頰,終於發現她不太對勁了。

  金呈霓的目光一觸及他的眼、他的唇、他微微裸露的胸膛,臉色立刻又紅得不可收拾。

  「姊,你過來看看她是不是病了?」他緊張地喊著。

  安第一眼就看出金呈霓是怎麼回事,忍不住掩口笑個不停。

  「你笑什麼?」

  安題挑了挑眉,奇怪地看著安第。

  「沒什麼。」她起身走向安題,把他的手從金呈霓肩上拉開,然後替他一顆一顆扣好如流雲般潔白的襟口,笑了笑,說:「她很快就好了。」

  安題帶著迷惑不解的眼神看了看金呈霓,只見她的頭垂得很低很低,雙手緊緊將那一迭圖樣抱在胸前,慢慢地愈站愈遠。

  安第笑著走近她,好奇地將她懷中的圖樣接過來看,立刻驚訝地發出讚歎聲。

  「難怪安題要吃驚,阿霓,倘若不知是你所繪,我真會以為是哪一個能工巧匠的手筆呢!」

  金呈霓吶吶片刻,終於小聲說道:「這只是閒來無事所畫的,不過是用來打發長日寂寥。」

  「即便是打發時間才畫的,也是相當了不起,這樣的建築結構可不是一般人畫得出來的!」

  安題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對她的讚美毫不保留。

  「殿下過獎了。」

  金呈霓臉上泛起羞澀的潮紅,聲如蚊蚋。

  「阿霓,這些建築結構是你未進宮以前就已經會的嗎?」他好奇地追問著。

  「不是,我是被幽禁在這裡以後,才慢慢從書裡讀來的。」她輕聲說道。

  「你被幽禁在這裡多久了?」安第柔聲問。

  「三年。」她苦澀地一笑。

  「為什麼?你為什麼被幽禁?是否觸怒了聖顏?」安第又問。

  金呈霓默然怔忡,不知該從何解釋起。

  安第見她良久不出聲,便溫柔地握住她的手。

  「阿霓,安題想救你,所以把我找了來,我也覺得凋零枯萎在冷宮中不是你應有的命運,你能告訴我更多一些關於你的事情嗎?好讓我知道該想什麼辦法才能幫你離開這裡。」

  「我……」她的雙唇微動,幽幽道:「我姓金,名字叫呈霓,進呈的呈,霓裳的霓,今年二十歲。我的父親是驪州知縣,底下還有兩個妹妹。」

  提到親人,金呈霓的心像被無形的手給擰痛了,不禁潸然淚下。

  「你後來進宮選秀女,被皇上選中了是嗎?」

  安第凝眸於她,猜測道。

  金呈霓緩緩搖頭,茫然說道:「我只是七品縣令之女,並沒有選秀女的資格,而且當時我已訂了親,有未婚夫了。可是忽然有一天,宮裡頭來了聖旨,我無端端地被封為霓嬪,打聽之下才知道,聽說有人告訴皇上,我的容貌酷似已仙逝的皇后,所以皇上才急切地接我入宮。」

  姊弟兩人默默地對望一眼,神色有些難以置信。

  金呈霓接著說道:「沒想到我進宮之後,皇上一見了我便怒斥我欺騙他,說我根本一點都不像皇后,我實在百口莫辯,就這樣被關進了宜香宮。」

  「是遭人陷害的嗎?」安題說出他的疑慮。

  「也許是,我聽見皇上說起了一個名字,叫潘年甫,不知道此人是誰,但絕對與他脫不了關係。」她悠悠長長地歎息。「可惜我已無法知道真相,與爹娘和妹妹們也都斷了音訊,不知道他們如今是否安好?」

  「要知道他們的近況也不難,你放心,我會派人到驪州幫你打聽打聽。」安第微笑地安慰她。

  「多謝公主。」

  金呈霓眼眶微紅,淒然一笑。

  「這種幽禁嬪妃的理由簡直太荒謬了!」安題按捺不住心中的驚怒。「像皇后又如何,不像皇后又如何?真不敢相信曼武表哥會因為這種不可思議的理由幽禁你三年,實在是不可理喻!」

  「確實不可理喻。」安第想起自己的丈夫即將奉旨出兵攻打南蒙國,也不由得氣憤了起來。「曼武表哥這幾年的所作所為已經漸漸失去身為一國之君該有的模樣,幾與昏君無異了。」

  也許是待在清冷無情的宜香宮太久了,久到讓金呈霓失去了希望,此刻面對如此溫暖的人情和真情摯意的關懷時,竟禁不住心酸地落著淚,鬱結了三年的苦悶終於在此時得以一點一滴地散去。

  「不要傷心,以後你不會再傷心了。」

  安題伸手握了握她纖瘦的肩,凝視她的目光飽含憐惜。

  安第心念一動,思忖片刻,便輕聲問道:「阿霓,你是否一入宮後就立刻被皇上幽禁到這裡來?」

  金呈霓深深頷首。

  「皇上不曾召你侍寢?」安第謹慎地猜測著。

  她含羞地緩緩搖頭。

  「這就難怪了……」安第嫣然一笑。

  難怪安題一與她靠近,她就驚怯嬌羞,看見安題的裸胸就滿面通紅,似要發暈,原來仍是個未經人事的處子。

  「難怪什麼?」安題不解地揚起眉。

  安第抿嘴一笑。「阿霓根本就還算不上是曼武表哥的嬪妃。」

  「那不是正好?讓曼武表哥放阿霓回家嫁人,驪州不是已有你的未婚夫嗎?」安題微笑說道。

  金呈霓眉心一蹙,神情怔凝,眼神複雜而深邃。

  「驪州人人都知道我被皇上接進宮,我的未婚夫怎麼可能還等著我?其實只要能脫離此地,能不能再嫁人我都不在意。」

  「既然你算不上是曼武表哥的嬪妃,又是曼武表哥不想見到的人,那麼要幫你脫離此地就不算是太難的事了。」安第倒有十足的把握。

  「當真嗎?」金呈霓沒想過自己絕望的人生可以再度燃起希望。

  「阿霓,這圖樣能給我嗎?」安第指著她畫的圖樣問道。

  「這些只是草圖,還沒有經過精細計算的,公主要去也沒用。」

  「你不用管,我自然會有用處。」安第輕柔一笑。

  金呈霓神色迷惑地點點頭。

  「對了,是梁公公為你松的鎖嗎?」安第又問了次。

  「公主請千萬不要向皇上提起,梁公公是好人,我不想害了他!」金呈霓緊張地連忙搖手。

  安第笑一笑。「你放心,我不會害他,我只是在找幫手啊!」

  金呈霓仍有些不安。

  窗外天光漸漸暗了下來,安第站起身,盈盈笑道:「天色不早,怕我的丈夫尋我不著,我得先走了。」

  金呈霓點點頭,把門悄悄開啟一道縫,確定屋外沒有人後才慢慢將門打開來。

  安題扶住安第的手肘,離去前微笑安慰金呈霓。

  「阿霓,你等我的好消息。」

  金呈霓咬著唇,輕輕頷首,心頭暖暖的,幾欲落淚。

  她倚靠在門旁,怔然望著他們離去,看著他們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朦朧溫暖的夕陽裡。

  她沒有進屋,一直坐在門前吹著清涼的晚風,直到黑夜像一張毯子般朝她覆蓋上來。

  這一夜,她睡得很香甜,作了一個整整三年來都沒有作過的好夢……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7-13 04:09 AM

第四章

  晨起,金呈霓隔著柵門接進小太監送來的膳食,還有小太監幫她打的一盆清水,開始過她的一天。

  她用清水梳洗過自己,然後捧著那一碗不知內容有些什麼的殘羹喝了一口,除了鹹味,根本嘗不出其它的味道。

  這三年來,吃東西對她而言只是為了不饑不餓,早已不是為了口腹之慾了。

  就在她拿起干冷的饅頭正要送進口中時,聽見有人輕輕叩著柵門,叩了三聲便停住。

  她狐疑地打開門,竟看見楚安題站在柵門外微笑看著她,她一時感到慌亂驚喜,沒有想到才只隔一日就又再度看見了他。

  「你、你怎麼又來了!」

  她緊張得呼息不順,暗暗擔心著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頭髮梳理乾淨。

  「我送東西來給你吃。」

  昨天他看過她是怎麼把柵門上的鎖提起來的,便依樣畫葫蘆,逕自把鎖提起來,接著把柵門推開,拎著食籃走進屋。

  金呈霓不安地探身出去打量屋外。

  「你放心,沒有人看見我走過來。」

  安題把桌上的那一碗殘羹和硬饅頭推到一旁,然後把他帶來的食籃打開,一一將食籃內的飯菜拿出來。

  金呈霓望著滿桌熱騰騰的飯菜,心中充滿了感動,她已經有太久沒有看過這麼豐盛精緻的菜餚了。

  「快坐下來,我陪你吃。」

  安題把她拉到桌子前,讓她坐下。

  她呆呆看著色香味俱全的菜色,忍不住吞嚥著口水,儘管饞得很,但是仍拘謹地坐著,不好意思動筷子。

  「我不是帶來讓你用眼睛看的。」安題好笑地盯著她。「你瘦得像紙片一樣,應該好好地補一補。」

  「謝謝你。」金呈霓清瘦蒼白的臉色漾起了薄暈。

  「謝我幹什麼,快點吃才是真的謝我。」他耐心地催促著。

  金呈霓慢慢動起筷子,挾了一塊燜肉送入口中細細咀嚼,神情莊重,好似那塊肉是舉世無雙的美食。

  安題用一種奇特的目光凝視著她,在漫長的三年幽禁之後,儘管處境如此不堪,她卻依然還能保持從容不迫的神態,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辦到的,雖然她並沒有多麼驚人的美貌,素淨的臉上也沒有半點胭脂,但是她行動舉止間的那分文雅細緻和羞澀靦腆,讓她看起來就像一輪初升的明月,透著柔美的光華。

  金呈霓清了清喉嚨,期期艾艾地說道:「這麼多我吃不了,拿一些過去給康太妃吃好嗎?她比我更久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了。」

  安題溫柔地一笑。「當然好啊!」

  金呈霓忙端起一盤油燜香菇,先撥開一半放到另一盤菜裡,騰出來的空間,她就用來裝酒燜肉、陳皮雞絲、蟹黃冬筍、醋溜魚,直到堆成了一座小山才罷手。

  「我去去就回來。」

  她端著菜起身走出去,走到康太妃門前輕拍柵門喊道:「太妃,開開門,別吃那饅頭了,這兒有更好吃的菜。」

  康太妃打開門,驚訝地看著她。

  「瞧,有魚,還有香菇,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吃的。」金呈霓透過柵門把那盤小山也似的菜小心翼翼地遞給她。

  康太妃接過去,怔怔地看著。

  「這是那對姊弟送來的對嗎?」她平靜地低問。

  「太妃怎麼知道?」

  金呈霓咬了咬唇,很擔心康太妃發現楚安題此刻就在她的屋裡。

  康太妃冷笑。「除了他們,這座皇宮裡還有誰不把皇帝的旨意當回事的?」

  「太妃,你快吃吧,我先回去了,免得叫人看見。」她匆忙轉身想走。

  「阿霓!」康太妃喊她。

  金呈霓回眸望了她一眼。

  康太妃靜靜地看著她,壓低聲音說道:「這是你的機會,你要把握機會離開這裡。」

  金呈霓怔了怔,飛快地點點頭,快步回到她的屋裡。

  一進屋,她看見安題正站在木櫥前,興味盎然地從裡面取出書冊來翻閱。

  那個陳舊的木櫥是用來擺放衣物的,但因為她根本沒有幾件衣衫可以放,所以幾乎都用來擺放書冊。

  「你讀的書還真雜,居然還有風水和勘輿方面的書。」

  他一本一本地看著書名,不可思議地說道。

  「這些書都是梁公公找來給我看的,都是些人家讀過的舊書,不過能有書讀就好,我沒什麼好挑剔,總比每天無事可做強,也不知道梁公公是從哪兒弄來的呢。」

  她又坐下來,慢條斯理地吃著飯菜。

  「無非就是從御書樓裡弄出來的,這些書旁邊的註解很多。」

  「是啊,這也是舊書的好處,對我來說真是受用無窮。」

  她點頭,眼底有著淺淺的笑意。

  安題把書冊放好,轉過身溫和地看著她。

  「阿霓,昨晚我們找過梁公公了。」

  金呈霓一愕,緊張地問道:「為何要找梁公公?」

  「因為姊姊要梁公公把你繪的這些建築圖樣交給皇上,想先引起皇上的注意,等過兩日後,找機會再在皇上面前藉你所繪的圖樣當引子,假裝她的府裡正要重新修葺,想借用你的長才,這麼一來,可以更加引起皇上對你的興趣和好感,說不定因此可以恢復你的封號,等你一恢復封號,那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安題斜靠在木櫃前,笑著對她說。

  「恢復我的封號?」她怔住。

  「你不是『霓嬪』嗎?」他含笑問道。

  「是。」她的心底暗暗發涼。

  她是「霓嬪」,但這不是她心甘情願要當的,她根本不喜歡這個封號,為什麼要恢復它?

  安題見她面容蒼白,不發一語,便靠上前,溫言安慰著。

  「阿霓,姊姊說,冷宮裡的嬪妃除非重新獲得皇上的寵愛,否則永遠也踏不出冷宮,所以想要讓你離開這裡,唯有讓皇上喜歡你,恢復你的封號,這樣你才能自由。」

  金呈霓倏然抬眸看他,晶亮的黑瞳中有深切的憂傷似水流過。

  「恢復封號只是讓我的身子自由,我可以天天吃好吃的東西,天天穿漂亮的衣裳,但是……」她忍不住心頭一陣陣劇烈的痛楚,聲音抖顫。「我的心不可能自由,就算離開了宜香宮,我不是依然還在監牢裡嗎?」

  安題被她的話震懾住,也為了她的哀傷而感到沮喪,甚至懷疑起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

  「如果皇宮是一座監牢,好與壞都得在這裡度過,那麼不管怎樣,能讓皇上喜歡總比讓皇上憎厭要好多了,不是嗎?」他笨拙地安慰著她。

  金呈霓微微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她不知道自己能夠對他說什麼?他一心一意想幫她,是因為他這個人溫厚善良,見不得人受苦,而她本應對他的援手心存感激,但是當她得知必須贏得永始帝的喜愛,恢復嬪妃封號,方能得到自由時,心口不禁漫過一陣冷冷的寒意,那終生再也無望的寒意漸漸浸到骨髓裡去。

  「你好像不開心?」

  安題柔聲問,總覺得她眉心微蹙著痛楚,含水的眼睛裡隱藏著憂鬱,唇角閃動著強顏歡笑的無奈。

  金呈霓心緒紛亂,聽著他溫暖而關切的聲音,心頭一陣隱痛,分不清五味雜陳是什麼感受?

  他能夠幫她到這種程度,對她來說已是極大的恩惠,他是來自天鳳皇朝的二皇子,在這裡作客幾日便要離去了,從此她的命運如何也不再與他有關,她仍然得在這個牢籠裡耗盡她的一生,重新回到那種心如枯井的日子,然而,他在她生命中出現的這一剎那,再也無法使她平靜了。

  「殿下……」她低喚,這兩個字是她用以提醒自己,不可再貪戀他的溫柔。「非我不識抬舉,只是若要恢復我的封號方能離開這裡,那麼我情願不要,寧可在這冷宮靜靜度完此生。」

  安題大為驚愕。

  「為什麼?」

  當他問出口時,一個念頭陡然從心跳的間隙中閃過。

  「因為……」她垂眸,聲音淡薄如霧。「我不需要皇上喜歡我。」

  安題怔住,不知道何以心跳和血液都在一剎那間加速。

  「你不要他喜歡,是因為你……討厭他?」他相信自己的猜測沒有錯。

  「被一個討厭的男人喜歡,比每天吃冷飯殘羹還要令人作嘔,我寧可不要。」她的語氣冷淡漠然。

  「曼武表哥的年紀足足大你兩倍有餘,他又如此待你,你自然難以喜歡他了。」

  安題輕輕笑起來,他覺得把話說得如此直白的金呈霓無比的可愛。

  金呈霓強迫自己不去看他動人心魂的笑,低垂螓首,淡然說道:「承蒙公主和殿下關愛,阿霓感懷在心,關於我的事,就請公主和殿下不用再奔忙了。」

  安題深深凝視她,極力克制心動的漣漪,謹記著姊姊安第要求他應允的事——我希望你對她的感覺就保持在同情和憐憫就好,真的不能再多了……

  他多希望自己可以帶她離開這個牢籠,但是她龍紀皇朝冷宮嬪妃的身份和他天鳳皇朝二皇子的身份中間還夾著一個永始帝,他不能為了一時的衝動而不顧一切後果。

  「很抱歉我不能再幫你更多。」他感到很沮喪。

  「殿下溫厚純良,能與殿下結識是我最大的福氣,我已不敢奢求太多了。」

  她低低歎息,笑容憂傷而無奈。

  他深感歉意,輕聲說:「總還會有辦法的,你不要過於絕望。」

  金呈霓微微一笑。能得到這樣的男人真切的關懷,能為這樣的男人心動一次,已是她此生最大的奢侈了。

  ☆☆☆    ☆☆☆    ☆☆☆

  永始帝的目光在平攤於御案的建築圖樣上定住良久。

  這些圖樣梁公公已經在兩日前就呈給永始帝了,但是一直到今日他才認真地看了看。

  梁公公侍立一旁,心中暗喜,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神色。

  「你說這是宜香宮裡那個罪嬪畫的?」永始帝幾乎已經忘了金呈霓的存在。

  「是,正是她,罪嬪金呈霓。」梁公公清楚地說出她的名字。

  「金呈霓……她叫金呈霓?」永始帝不自覺地低喃著這個陌生的名字。「她已經被關在宜香宮三年了嗎?」

  「回皇上的話,罪嬪金呈霓已在宜香宮三年了。」梁公公又特意說了一次她的名字。

  「這些圖樣確實是她親手所繪嗎?」永始帝有些懷疑。

  「是,是奴才親自從她屋裡取出來的。」梁公公不疾不徐地說道。「她是一個頗富才情的女子,性情溫柔乖巧,在宜香宮裡總是安安靜靜地畫這些東西,奴才瞧著有趣,便取了來進呈皇上御覽。」

  「這些建築圖樣出自一個女子之手,確實是件有趣的事。」永始帝翻看了一會兒後,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但承歡侍宴、生子固寵才是一個妃嬪應該學會的事,一個女子會畫這些東西有什麼用?」

  說著,把那迭圖樣推至一旁。

  「皇上,她或許也想承歡侍宴、生子固寵,只可惜命中無福呀!」梁公公唏噓一歎。

  「朕連她的長相都記不清了。」永始帝蹙眉深思,到底已過了三年的光陰,對於當年所發生的事早已遺忘了許多,那一分怒氣也早已消減了。「朕倒想見一見她了,把她帶來見朕吧。」

  梁公公聞言,大喜過望。

  ☆☆☆    ☆☆☆    ☆☆☆

  當梁公公火速帶著一群宮女飛奔到宜香宮傳旨準備以前,便已暗中派人去通知了楚安題。

  金呈霓一見梁公公傳旨她見駕時,一顆心便直墜谷底,心中有千百萬個不願,可是儘管她心中百般不情願,宮女們還是不容抗拒地將她梳洗打扮起來。

  梳洗、更衣、上妝、綰髻,這一切忙亂的情景和三年前迎她入宮時沒有什麼不同,差別在於她的心情。

  三年前的她驚恐怯懼,害怕得幾乎死去,而此時經過幽囚了三年的她,早已經淡定許多。

  宮嬪最慘的命運她都已經受過了,還有什麼可驚懼害怕的?

  梁公公不斷地在她耳旁叮囑著,要她如何如何討皇上歡心,她沒有一句聽得進去,滿腦子只想著如何讓皇上看不上眼。

  到無極殿的路她仍有記憶,只是甬道兩旁開的花已不是當年那一朵了。

  她腳步平穩地走進無極殿,恭謹地朝見永始帝,她的平靜、她的淡然、她無懈可擊的妝容,都令永始帝眼前一亮。

  「你是金呈霓?」永始帝怔然站起身。

  眼前朝見他的女子遍身璀璨,光艷照人,他不敢相信竟是和三年前畏畏縮縮、容光黯然的女子是同一個人。

  金呈霓淡漠不語,垂首斂眸,她已經打定主意要招永始帝的厭棄,即便會觸怒他也在所不惜。

  「皇上問你話呢,你倒是回話呀!」一旁的梁公公急了。

  「梁度,你退到一旁,朕來問話就行。」永始帝擺了擺手。

  「奴才遵旨。」

  梁公公擔憂地看了金呈霓一眼,然後躬身退開。

  「你起來回話。」

  永始帝負手而立,仔細地看著她。

  「謝皇上。」

  她站起身,目光淡淡地垂視地面。

  永始帝從御案上拿起那一迭建築圖樣,走到她身前。

  「這些都是你親手繪的嗎?」

  她斜斜掃一眼,簡短地答道:「是。」

  永始帝端詳著她,含笑道:「這是在宜香宮裡磨出來的脾氣嗎?和從前真不像是同一個人了。」

  金呈霓心中隱隱有些反感,他竟能用這樣輕鬆的語氣說出那樣殘酷的話來!她抬眸清冷地瞥他一眼,唇角的冷笑含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恨意。

  她討厭極了這個男人,厭惡極了這座無極殿,迫不及待想離開這裡,便選了絕對會激怒他的話,含笑說出口——

  「皇上若在宜香宮內住個幾日,怕也會變得不像同一個人了。」

  永始帝的臉色果然驟變,一旁的梁公公則驚駭得大氣不敢喘一聲。

  三年來所受的苦楚終於得到了一絲報復的快感,金呈霓心底的笑意愈來愈濃,幾乎快要從唇角流露出來了。

  「說話如此不得體,一點天家禮數都沒有,腦袋怕是有問題了!」永始帝的臉上滿是勃發的怒意。

  金呈霓深吸一口氣,想到了被逼瘋的康太妃,心中更覺悲涼。既然他覺得她腦袋有問題,她不如就裝瘋賣傻吧!

  「我也覺得我快瘋了呢,皇上還是快送我回宜香宮去吧,我待在那兒比待在這裡舒服多了。」她的語調淡漠而厭倦。

  「滾!滾回去!」

  永始帝遏止不住怒氣,極怒之下將手中那一迭圖樣朝她臉上摔過去。

  金呈霓驚嚇住,愣在當場。

  梁公公驟然跪下,驚慌地喊道:「皇上,她並沒有瘋,她好端端的——」

  「住口!」永始帝怒喝。「梁度,你為何這般維護她?」

  「皇上息怒,奴才並沒有維護她……」

  此時,一名小太監戰戰兢兢地站在殿門口稟道:「皇上,安第公主和二殿下求見!」

  永始帝胸口起伏不定,氣得臉色鐵青,還未決定要不要見安第和安題時,就已經看見姊弟兩人跨進殿門了。

  安題早已知道永始帝宣召金呈霓見駕,所以見她在殿中並無意外之色,只是平時見她是素顏簡髻,而此時的她刻意裝扮過,一身櫻色留仙裙,清靈之中不失華貴莊重,一時間讓他看怔住。

  「皇上,這是怎麼回事?」

  安第注意到金呈霓的眉眼間像凝霜聚雪般冷然,而她所繪的建築圖樣灑了一地,心中暗暗驚詫。

  「梁度,把她帶回宜香宮去!」

  永始帝瞪著梁公公,低聲喝道。

  「是!」梁公公急忙起身將金呈霓帶出殿。

  臨走時,金呈霓悄然斜睨安題一眼,唇角隱含一絲微笑,神情有著塵埃落定的輕鬆。

  「你們姊弟兩人怎麼一起來了?」

  永始帝平息怒氣,轉身坐下。

  「方纔那女子是誰?怎麼會把皇上氣成這樣?」

  安第無法回答他們姊弟兩人正是為了金呈霓而來,便只好顧左右而言他。

  「她是冷宮罪嬪。」他喝口茶潤一潤喉。「朕本有意將她放出冷宮,沒想到她不斷無禮衝撞朕,想來是在冷宮待久了,神智已經不清了。」

  「神智不清?」安題不悅地蹙眉。「她看起來不像啊!」

  永始帝冷哼一聲。

  「一個會說出叫朕快送她回宜香宮去,宜香宮比朕這兒舒服這種話的女人,還不叫神智不清嗎?」

  安題愕然,轉眸與安第對視一眼。金呈霓會對永始帝說出這種話,分明是將離開冷宮的希望親手斬斷,不留後路了。

  安第不解金呈霓為何會這麼做,疑惑地用眼神詢問安題。

  安題默默搖頭。他只知道金呈霓厭惡永始帝,不願承歡,卻不知道其實真正的原因出在他身上。

  雖然大好機會被金呈霓自己搞砸了,但安第仍想救金呈霓,見撒落一地的圖樣,便心生一計。

  「皇上,這些是什麼?」她彎腰拾起圖樣,故意裝作初次觀看,驚歎連連。「這些亭台樓閣的結構都畫得好精細啊,是宮匠畫的嗎?」

  「不是,是剛才你們見到的罪嬪畫的。」永始帝沒好氣地說道。

  「什麼?她竟能畫出這般精細的結構圖?」安第故作吃驚。「想不到皇上的嬪妃裡臥虎藏龍呢!」

  「瞧這上頭的用料計算相當仔細,可不像是神智不清的人能畫得出來的東西。」安題偷覷永始帝的表情,見他的神色果然平和了許多。

  「朕確實也覺得驚奇,或許在冷宮待久了,脾性變得古怪了些吧。」

  永始帝淡淡一笑,氣已消了大半。

  「皇上竟讓才情如此出眾的女子埋沒在冷宮裡,也難怪她會怨皇上了。」安第笑吟吟地說道。

  「對於這個女子,朕實在沒有瞭解過呢。」

  永始帝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靜靜地思索了一晌。

  安題看得出來永始帝已有些浮動了,也許正盤算著讓金呈霓離開冷宮吧,或許正準備召幸她也說不定……當這個念頭從他的腦海中閃過時,他的心口驟然有些發緊,忽然希望永始帝永遠都不要注意到她。

  「皇上,我倒有個不情之請。」安第的語氣十分客氣。

  「表妹有什麼要求就說,客氣什麼呢!」永始帝親熱地一笑。

  安第當真不客氣地說了起來。「我的府邸正要撥出一塊地興蓋庭園,我瞧表哥這位嬪妃繪製的圖樣與我心意極合,想請她幫我設計一下庭園,不知道表哥肯不肯把人借我用一用?」

  安第的要求極為突兀,安題暗暗看了永始帝一眼。

  「借你用一用?怎麼借?」永始帝滿面疑惑地問。

  「所以說是不情之請了,因為要把她借出宮,暫時住在我的府裡,等她設計完我的庭園,我就把她還給表哥。」安第恬然笑說。

  永始帝怔了怔。

  「為何非要她不可?宮裡還有許多宮匠——」

  「卻沒有宮匠是女子呀!」安第不給他任何猶豫的機會。「沐嵐近日就要帶兵離家了,我找來的宮匠若是男子,豈不是諸多不便?」

  「朕明白了。」永始帝了然微笑,並沒有思考多久,極為和氣地對她說道:「朕同意你的請求,明日便命梁公公將她送往府上去。」

  安題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

  「多謝表哥。」

  安第神色舒展,輕盈地一笑。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7-13 04:09 AM

第五章

  當金呈霓坐上鑾轎緩緩離開宜香宮時,她恍然像在作夢一般。

  臨行之時,她雖然安慰康太妃自己只是暫時離開,過些時日便會回來,但是康太妃卻只是不斷地搖頭,不斷地重複著一句話——

  「你不會再回來了,離開宜香宮的人便不會再回來了……不會再回來了!」

  「太妃,不是皇上復我妃位,我只是去安第公主的府上住幾日。」

  然而不論她如何解釋,康太妃依然不斷重複著那一句。

  「你不會再回來了、你不會回來了……」

  上了鑾轎,回眸見康太妃趴在柵門上望著她揮手,她的心微微地抽痛著,隱約有種不安的預感。

  「梁公公,我不在這幾日,求你多多照看太妃。」她低聲懇求著步行在鑾轎旁的梁公公。

  梁公公長歎一聲,算是應允了,但是仍邊搖頭邊責備地說:「我不知道你究竟心裡是怎麼想的,好不容易皇上肯見你了,你竟然在皇上面前瘋言瘋語,這不是辜負人家安第公主對你的一片好心嗎?你怎麼就不像其它嬪妃那樣聰明呢?不對,你是聰明人做糊塗事。」

  金呈霓默默地沒有反駁。

  其實她做的事究竟聰明或是糊塗,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明白,她的心情旁人是無法體會知曉的。

  女人和男人不同,當女人的心有了所屬,便會拚死為心愛的人保護自己的清白,不容許任何男子玷污。

  此刻的她便是這樣的心情,她滿心滿眼只有楚安題,要再讓她委身任何一個男人已不可能了。

  即便她此生都無法成為楚安題的女人,但她也要小心守護這一份感情不受傷害。

  「其實你只要謹言慎行,要得皇上寵幸並非難事,你怎麼就這麼糊塗,葬送自己的生路呢?」梁公公仍在為她惋惜。

  「皇上要多少女人都有,並不差我這一個。」她淡然地說道。

  「你若真心對待皇上,皇上也並非是個無情之人。老奴侍候皇上多年,沒有人比老奴更清楚皇上了。」梁公公輕輕歎口氣。

  金呈霓心底暗暗冷笑,語氣冰涼。「皇上的無情,有誰比我的體會和感受更為深刻的?」

  「當年潘大人存心陷害你一家,謊稱你的容貌酷似明顯皇后,才會讓皇上一時失去理性。任何事情只要牽扯上明顯皇后,皇上就會辨不清是非黑白了。」梁公公的歎息中充滿無奈。

  聽見「潘大人存心陷害」一句,金呈霓的心像被一隻巨大的鐵掌緊緊地攫住,幾乎無法呼息。

  「潘大人為何與我家結仇?公公知道他為何要陷害我?」她咬著牙問。

  梁公公驀地一言不發了。

  往常只要她問及此事,梁公公總是敷衍過去,一點口風都不露,這回說漏了嘴,讓她確定了她之所以入宮確實是潘年甫所害。

  「公公,求你告訴我,我爹娘如今怎麼樣了?他們可安好?」

  金呈霓憂心如焚,急切地追問。

  「我不知道,你別問了。」梁公公長歎一聲。「你只要知道潘大人被皇上降官職,貶到惠州就行了,其它的就別問了。」

  「皇上懲辦了潘大人,肯定也懲處了我爹,對嗎?」金呈霓的心涼到谷底。

  「你爹是正直的好官,可惜就是太正直了,為人總是圓滑一些的好。」梁公公意味深長地說道。

  金呈霓心中已瞭然,必定是父親得罪了潘年甫,潘年甫便陷害她入宮,而後兩人都遭皇上懲辦。

  她不明白的是,父親究竟是如何得罪了潘年甫,要讓他用這樣玉石俱焚的手段報復他?

  鑾轎緩緩抬出了宮門。

  金呈霓看見整個藍天在她眼前愈來愈寬,愈來愈高。

  她的心境終於輕鬆了些許,離開皇宮,離開宜香宮,雖然也許只是一場稍縱即逝的美夢,但是這場美夢裡會有她思念到心疼的男人,就算短暫夢醒了,已足夠讓她此生回味無窮。

  ☆☆☆    ☆☆☆    ☆☆☆

  陽光灼灼,燦爛如鎏金。

  安第帶著金呈霓來到一處涼爽的院落。

  「這解語院原是給安題準備的,不過他既然被皇上留在皇宮了,這兒就剛好留給你。」

  安第笑盈盈地說道,進屋後便推開一扇長窗,讓屋內明亮一些。

  金呈霓微微有些侷促,一身飄逸清雅的裝束,裊裊婷婷,彷彿一朵在微風中輕顫的白花。

  「別站著,坐下說話。」

  安第牽了她的手來到長窗前坐下,一邊示意婢女送上茶點來。

  「多謝公主。」

  金呈霓愈加低頭,聲細如蚊。

  「在這兒別彆扭,自在一些,你我輩分相當,不用如此恭謹,我瞧你那日在皇上面前的神態就好極了。」安第輕輕笑道。

  金呈霓怔了怔,忍不住莞爾一笑。

  「我那日全無禮數,可把皇上氣壞了,怎麼會好。」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當然好啊!」安第揚眉笑道。「他給你吃那麼多苦頭,你氣他一氣也沒什麼。」

  金呈霓打從心底不想談論永始帝,沉默須臾,靦腆低問:「公主,不知殿下會在皇宮裡住多久?

  「皇宮那麼悶的地方,他應該忍受不了多久,如果皇祖母想他了,一聲召喚,他就得立刻飛回天鳳皇朝去了。」安第低低一笑。

  婢女丁香送來了茶點。

  茶香裊裊,金呈霓的眼神有些恍惚。

  「阿霓,你該知道你是我向皇上借來的,過陣子我還是得把你還給皇上。」安第和婉地對她說。

  金呈霓頷首道:「我知道。」

  「你的事原不與我相干,但是既然遇上了也算有緣,我想知道你心中究竟是怎麼想的?因為你似乎並不想離開宜香宮?」安第深深注視著她。

  金呈霓勉強一笑。「我的身心如果都已被禁錮在皇宮裡,那麼留不留在宜香宮便不是那麼重要的事了。」

  安第凝神細思,了然微笑。

  「離不離開宜香宮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離開皇宮,這才是你心中真正所想的,對嗎?」

  金呈霓長睫輕顫,屏息問道:「公主,我能離開皇宮嗎?」

  安第無奈搖頭。「除非有皇上的旨意,否則就算是廢除封號的妃子也得老死在皇宮裡。只要是皇帝的女人,一進皇宮就永遠出不去了。」

  金呈霓神色漸漸黯然,唇角含著一絲苦澀的微笑。

  「我不是皇帝的女人。」她冷淡地說。

  「聖旨上有你的名字,即使有名無實,你也是皇帝的女人,自欺欺人是無用的。」安第靜靜看著她。

  「康太妃說,天鳳皇朝只有一帝一後,鹹寧帝沒有後宮嬪妃,康太妃時常很羨慕地說,天鳳皇朝的後宮沒有那麼多可憐的女人。」

  金呈霓的眼神迷濛而幽暗,凝視著窗台外的幾株翠竹。

  「我父王原來也有四名妃子的,不過立我母親為後之後,便將四名妃子放出宮去另行改嫁了。」

  安第笑著捧起香茶啜飲一口。

  「所以,把妃子放出宮另行改嫁也並非不可能的事,對嗎?」

  她目光怔然,停留在安第柔美的面龐上。

  安第搖頭歎道:「你別忘了,你是龍紀皇朝的人,而普天之下像我父王那種不把約束規矩當回事的皇帝實在少之又少,你若總是懷抱這些渺茫的希望,只會讓自己更加痛苦難受。」

  金呈霓的神情怔忡,看不出喜悲,默默地啜飲杯中清茶。

  「公主,殿下他……還會到這兒來嗎?」她低聲呢喃。

  「你若是在這兒,他便不能常來了。」

  「怎麼不能?」她愕然瞠目。

  「要避嫌啊!」安第以眼神示意她看看窗外。「瞧,那兒不是站著兩個眼線嗎?你的一舉一動皇上都會知道。」

  「那是梁公公留下來侍候我的。」她相信梁公公不會陷害她。

  「美其名是『侍候』,其實是『監視』。皇帝怎麼會放心他的女人到處跑呢?要把嬪妃看得緊緊的,才不會發生穢亂宮廷的事。」安第托腮笑道。

  金呈霓愣住,倉皇調開目光,看似靜定,其實心跳狂亂。

  「阿霓,要不要讓我猜猜你不想離開宜香宮的真正原因?」安第偏頭笑睨著她。

  金呈霓驀然紅了臉,慌忙搖頭。「不要,公主不要猜!」

  安第掩唇輕笑,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悄悄放在她的手心。

  「這是什麼?」

  金呈霓茫然地凝視著錦囊,錦囊上振翅欲飛的雁鳥是用金絲線繡成的,繡工不但精緻而且奢華。

  「有人給你的,仔細收好。」安第低柔地說道。

  金呈霓恍然明白了,她的心頭急跳,雙手珍重地把錦囊收好,神色如醉。

  安第狀若漫不經心地說道:「有件事我還沒有告訴你,其實,安題今天一早已經動身回天鳳皇朝了。」

  金呈霓震驚,整個人僵傻住。

  安第見她傷心茫然的情態,心頭已然雪亮了。

  「為什麼……走得那麼急?」

  她彷彿聽見自己的心慢慢碎裂的聲音,絕望得要哽咽,他竟然就這樣走了!

  「因為皇祖母正準備給安題選王妃,所以急著叫他回去。」

  安第略微遲疑,還是選擇對她說了。

  「王妃……」她聞言呆滯住。

  「安題已經二十二歲,早該娶王妃了。」

  安第的目光深邃而柔和,把她的難過絕望和隱密的真情都看在眼底。

  金呈霓茫茫然地無話可說,她試圖讓自己波動的情緒平靜下來,卻無能為力,眼淚終於忍不住浮上了眼眶。

  「瞧,人的命運就是這樣,很多都是不可抗拒的,你自己也要想開一些。」

  安第很同情憐憫她無依無靠的感情,只是感情這種事不是外人可以幫得上忙的,也只能溫言安慰她。

  「多謝公主關心。」她的眼神微微渙散。「殿下要娶王妃了,我很為他開心,真心希望他能得到幸福。」

  金呈霓的微笑淒楚,聲音哀涼得如冬日霜雪……

  ☆☆☆    ☆☆☆    ☆☆☆

  茶已涼,日已斜。

  她怔怔地坐在窗前,無助地整理自己破碎的心,不知安第何時離開。

  許久許久以後,她才想起緊緊握在手心裡的錦囊,慢慢地打開來,看見裡面有一條雪白的絹帕,上頭疑有墨漬。

  她心一跳,取出絹帕攤開來看,見絹帕上短短寫著數行字,沒有署名,沒有寫給什麼人,但是從那短短幾行文字中,她知道是安題寫給她的。

  臨走前,我應該先告訴你我要走了,但是表哥一直纏住我,要我帶走一堆回禮,皇祖母的催促又如戰鼓催人,只好不辭而別了。當你看信時,應該已在姊姊府裡,你在姊姊府裡能住幾日就住幾日,既然走出監牢了就別急著回去。我已決定把你的事情告知母后,或許母后能勸得動表哥讓你自由,耐心等我的好消息。保重,勿念。

  短短的幾行字,金呈霓反反覆覆地看過一遍又一遍,神情悵然又迷惘。

  信中語意懇切,但是她並沒有感受到他對她有何特殊情意,不知道對他而言,她算是什麼人呢?

  ☆☆☆    ☆☆☆    ☆☆☆

  楚安題才回到天鳳皇朝第二日,皇太后就已迫不及待要他相看王妃了。

  這日,建在蓬萊池上的飛羽殿無比熱鬧,處處細樂聲喧,殿上懸著水晶風燈,池上漂著荷花燈,上下爭輝,水天煥彩。

  殿中懸著珠簾繡幔,後方坐著皇太后和端容皇貴太妃,鹹寧皇后應天禹坐在她們身旁,而楚安題則坐在他的母后身側。

  六名出身王侯公卿的大家閨秀娉婷裊娜地列站著,總管太監海信一一報著家世姓名以及年歲。

  這六名千金少女俱是皇太后和端容皇貴太妃千挑萬選過的,現在要的是讓楚安題從中選出一個當王妃。

  對於皇太后和端容太妃兩位整日無事忙,只等著含飴弄孫的老人家來說,孫兒的婚配可是一等一的大事。

  「安題,你可要看仔細了,有中意的沒有?」皇太后慈愛地望著孫兒。

  「皇祖母,孫兒看是看清楚了,不過給孫兒多一點時間考慮考慮,讓她們先歇著去吧。」

  楚安題此刻的心裡被太多的事情滿滿佔據了,實在對於選王妃提不起多大的興致。

  「你得考慮多久?皇祖母可沒有時間慢慢等你呀!」

  皇太后一揚手,海信總管便領著那六名千金少女步出飛羽殿。

  安題淺淺一笑,道:「要從六個女子裡挑出一個來當王妃,當然要慎重考慮了,等我想清楚了以後再告訴皇祖母。」

  「瞧啊,一聽就是敷衍的口氣。」端容太妃笑歎。「怎麼,她們六個你都沒有特別看中意的嗎?」

  「她們都很好,不過,孫兒沒有特別看中意的。」他坦白說。

  「那就選一妃二妾,選三個出來總是容易多了吧?」皇太后笑道。

  「一妃二妾,我可應付不來。」安題為難地蹙起了眉。

  「你又不是你父王,肯定應付得來,不試試怎麼知道?」端容太妃呵呵一笑。

  「想娶妾呀,那得先過我這一關再說。」

  聽到了不順耳的話,容顏依舊美麗動人的應天禹忍不住挑起了眉。

  「那慘了,母后這關難過,我看娶妻的事還是先擱著吧!」安題乘機閃避這個暫時還不在他盤算內的事情。

  「你們母子兩個一搭一唱是怎麼回事?」

  皇太后變了臉,怒氣橫生。

  「啊,有件事我忘記跟皇祖母說了!姊姊有喜了!」安題急忙轉移話題。

  「安第有喜了!」應天禹喜不自禁地嚷起來。

  「這真是喜事啊!」

  皇太后和端容太妃也滿臉喜色,歡喜不已。

  「是啊,姊說已有孕三個月了。」

  安題暗吁一口氣,慶幸成功轉移焦點。

  「這可是天大的喜事,為什麼安第沒有派人來報喜訊?」應天禹微嗔。

  安題攤攤手。「我不是來報喜訊了嗎?」

  皇太后高興得滿面春風,端容太妃也笑得合不攏嘴。

  「天禹,等安第的胎氣穩定了以後,讓元狩派人把她接回宮裡來,她在咱們身邊生孩子能安心些。」皇太后笑吟吟地囑咐。

  「皇祖母,我怕姊不會願意回宮裡來。」安題覷準時機說道。

  「這是為什麼?」皇太后奇怪地瞠眸。

  「因為曼武表哥派姊夫出征南蒙,這幾日就要發兵,我想姊姊不會願意離開姊夫太遠的。」安題低聲解釋。

  「出兵南蒙?」端容太妃驚訝不已。

  「為什麼要出兵南蒙?」應天禹眉心隱隱含怒。「安第懷著孩子,怎麼能讓沐嵐帶兵出去,萬一沐嵐出了事該怎麼辦?」

  「去叫那個皇帝收回成命!」皇太后沉下臉色,輕蔑地哼了聲。「在本宮的孫女有身孕時,還敢叫本宮的孫婿帶兵出戰,真是太不懂事了!」

  應天禹漫應了聲,她察覺到有些事情不太對勁。

  「曼武為什麼叫沐嵐出兵南蒙?龍紀皇朝和南蒙不是和平相處的嗎?」她連忙問安題。「你去了龍紀皇朝這麼多日,可曾發覺什麼異樣?」

  他略一思索,便道:「姊姊常出入龍紀皇朝的皇宮,她倒是看出了曼武表哥的不對勁,她說曼武表哥年紀愈大,野心也愈大了,性格變得既傲慢又好大喜功,而且幾乎天天縱情聲色。」

  應天禹微愕,低頭沉思。

  「一國之君如此德行,看來龍紀皇朝已露敗相了。」皇太后冷冷地說。

  應天禹聞言,神色有些憂慮,畢竟龍紀皇朝是她的娘家。

  「安題,你還發現什麼地方不對勁的嗎?」她肅然問道。

  「母后記不記得康太妃?」他順勢提起。

  「記得,她是我皇兄的妃子,幼年時曾見過幾面,後來被童皇后逼瘋了,聽說幽禁在冷宮裡。」

  她奇怪地看著他。「你怎麼突然問起她的事情?」

  「我無意間見到了康太妃,還看見曼武表哥的一個嬪妃也被幽禁在冷宮裡,那宮院殘敗不堪,像監牢一樣。」他咬牙說道。

  「安題,你怎麼會到冷宮那種地方去?」皇太后皺起了眉頭。

  「我和姊姊在皇宮裡閒走,無意間路過的。」他淡淡解釋。

  「你提起冷宮,必然有你的用意,你想說什麼?」應天禹用目光梭巡他。

  他默然片刻,正色說道:「我想請母后勸曼武表哥放她們出冷宮,並且好好善待她們。」

  皇太后蹙一蹙眉。「怎好要你母后去說這種事?」

  「突然要我跟曼武說這些話,總要原因和理由。」

  應天禹見安題如此認真莊重的模樣,心中略略起疑。

  安題溫和一笑,說道:「她們都是可憐不幸的女子,我只是很同情她們的遭遇。母后,父王不是就說過,他不希望後宮再有悲劇發生,所以天鳳皇朝只要一個皇后,他的孩子只要一個母親。我們都知道該如何去愛我們的親人,所以,天鳳皇朝的後宮才能一片寧靜祥和,當我見到龍紀皇朝的冷宮時,我實在難以忍受有人會那麼殘酷地對待一個女子。」

  皇太后和端容太妃默默地對視一眼。在她們年輕時爭寵奪愛的那個當年,彼此也曾互相纏鬥,滿手血腥過,如今年華老去,回想起那一段回憶,對她們來說都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前塵往事。

  應天禹溫柔地凝視著安題,唇角含笑,她深深懂得她的三個孩子,他們的性情在元狩和她的教養之下,都是溫厚善良而且懂得慈悲的。

  「我明白了,若有機會,我會勸勸曼武。」她頷首同意。

  安題雙眸一亮,笑道:「多謝母后。」

  有母后的一句話,金呈霓的處境相信可以得到很大的改善,他希望她至少可以不用再過著被幽禁起來的生活,過一過像正常人的日子。

  應天禹忽然長長一歎。想起曼武,想起龍紀皇朝,不免憂心忡忡。

  「母后不必太過憂慮。」安題瞭解她的傷感,突地,有道暗影從他心底閃過。「有件事也許母后要提醒曼武表哥多加留意。」

  「哪一件?」應天禹微微一震。

  「我發現曼武表哥的五個皇子之間相處不睦,如果曼武表哥再不立太子,恐怕他們會因為爭奪皇位而大起干戈,特別是皇三子和皇五子,他們眼中的殺氣和野心都最重。」他提出了這陣子待在龍紀皇朝皇宮裡的觀察。

  應天禹怔怔地,眉心漸漸擰了起來。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7-13 04:10 AM

第六章

  金呈霓捧著剛繪好的園林草圖來到安第的房門前,正要伸手敲門時,隱約聽見了房內細微的啜泣聲。

  她悄悄退開兩步,慢慢把手收回來,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公主因何事落淚哭泣?

  正在進退兩難時,婢女丁香正好從屋內走出來。

  「丁香,公主怎麼了?」她輕聲問。

  「駙馬今早已經率兵出發了,公主執意要去送他,但駙馬不准,兩個人吵了一架。」

  丁香說著,重重歎了口氣。

  金呈霓咬著唇,心口泛起一絲又一絲的酸楚,她完全可以體會瞭解安第與駙馬分離的那種痛苦。

  「公主這會兒已經沒事了,你進去吧,我有事先到廚房去忙了。」

  丁香點點頭,轉身便離開。

  金呈霓輕輕推門走進去,見安第淚痕未乾,容顏蒼白地倚在窗前。

  「公主有身孕,千萬要保重身子。」

  金呈霓輕聲勸慰,目光落在她深鎖的眉尖。

  安第轉頭看見她,勉強露出笑容。

  「我知道。」她幽幽歎了口氣。「也許是有了身孕的關係,滿腦子總是胡思亂想的。」

  金呈霓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

  「你手上拿著什麼?」安第探頭看了一眼。

  「這是我昨晚先畫好的一張園林設計草圖,不知道合不合公主心意,請公主先過目。」她把草圖雙手呈上。

  「這麼快就畫好了,讓我看看。」

  安第打起精神,從她手中接過草圖。

  「公主,這一處可以植喬松十數株,修竹百餘竿。」金呈霓站在安第身旁,一面指著她繪的圖樣解釋給她聽。「這裡的橋道可以用白石鋪成,還有這裡,假山前可以蓋一座亭台,下雨時就會有飛泉落在簷間,這邊呢可以臨水築榭,夜裡便會映出新月如鉤。」

  「你的設計好有意境,好美。」

  安第驚奇地看著她,由衷讚佩。

  金呈霓羞澀地笑笑。「我還會好好想想該怎麼讓公主在這座園林裡體會四季,最好的園林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我找你當真是找對了。」

  安第眉心舒展,溫柔地微笑。

  「我只是報答公主為我所做的一切。」她真心地說。

  安第輕淺地一笑,悄聲說道:「這些草圖你不用急著畫完,畫得愈慢愈好,假裝永遠畫不完都行,否則,皇上派來盯你的眼線回報上去,你馬上就會被皇上接回宮了。」

  金呈霓微微一驚,忙欠身點頭。

  「對了,安題又有信給你。」安第起身從櫃子裡取出一個雀鳥的錦囊來。

  金呈霓的臉飛起一抹紅霞,她接過錦囊,水亮的眼眸惶然低垂了下來。

  她沒有想到安題竟會給她寫第二次信。

  「我沒有偷看,仔細把錦囊藏好。」安第小聲說道。

  「多謝公主。」

  金呈霓把錦囊暗暗收起,極力維持著矜持。

  「回去看信吧,還等什麼?」安第忍不住笑出聲。

  金呈霓的臉更紅了,低著頭轉身就走。

  「阿霓,回信就放進錦囊裡,我派人幫你送過去給他。」

  金呈霓頰畔的那抹嫣紅更加嬌艷了。

  回房後,她飛快地取出錦囊裡的絹帕,看見上面依然沒有署名,那龍飛鳳舞的字跡一句句都挑動著她的心。

  我已回到天鳳皇朝,關於你和康太妃的事,我已稟明母后,母后應允會勸皇上將你和康太妃從冷宮放出,這對你來說應該是好消息吧?你感到歡喜開心嗎?

  回到天鳳皇朝已三日,心情不知因何總是浮躁不安,或許等你真正離開冷宮後我方能安心吧。

  這封信讓她的心跳得飛快,他對她訴說了他浮躁不安的心情,而他的浮躁不安是為了她,她看著看著,眼中有隱約的淚花。

  信的最末兩句,讓她連日來的焦慮不安和無眠長夜都得到了甜蜜的報償。

  她是否該回信?回了信,是否會讓他看清楚了她的心情?

  她猶豫了很久很久,直到激動的情緒恢復平靜時,這才提筆寫下淡淡的幾句話——駙馬已率兵出征,公主深受別離之苦,滿腹憂傷,但願駙馬平安歸來。

  她把簡短的信放回錦囊裡,連同自己的魂魄悄悄地交回給公主,然後把安題的信收進繡著雁鳥的錦囊中,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

  ☆☆☆    ☆☆☆    ☆☆☆

  日子變得更加明媚燦爛了。

  她每天畫著一張永遠完成不了的草圖,卻非常認真地替安第腹中的孩子繡一些小衣服和小鞋襪。

  五天之後,安題的信又來了。

  父王和母后得知姊夫已率兵出征,大為震怒,已決定質問表哥此事。

  目前為了皇祖母為我選王妃之故,我暫時無法抽身離開,在我解決掉此事以前,請代我照看姊姊,不勝感謝。

  你來信中只提公主與駙馬,卻未曾提及你的近況,你好嗎?心中甚為掛念。

  這幾日發現幾本有意思的書,覺得你應該會感興趣,有機會帶去給你。保重。

  她咀嚼著信中的字字句句,像咀嚼著一顆甜美的果實。

  知道他在關心自己的姊姊時,仍掛念著她,這對她的意義已是不同,而且他對她提起了選王妃的事,用的是「解決掉此事」這樣的字眼,讓她的心情得到了極大的安慰。

  她慢慢可以感覺得到,在安題的字裡行間隱隱流動著對她的在乎之情,如果把這樣的在乎解釋為情意,不知道可不可以?

  她含著羞澀的笑容提筆回信,更加刻意地把自己的感情隱藏起來,甚至加進了一些若有似無的試探。

  自駙馬帶兵攻打南蒙後,公主終日落寞寡歡,為了公主腹中胎兒的健康著想,我雖盡己所能地勸慰她寬心,然而畢竟是個外人,比不上親人的陪伴。

  我為公主繪製的園林草圖已完成,近日便會回到宜香宮,聽聞殿下正選王妃成婚,由衷恭賀殿下大喜,無法親赴婚宴,實感遺憾,祝殿下幸福。

  她無法預測安題下一封回信會是什麼內容,也許會讓她的愛情生,也許會讓她的愛情死,不管怎麼,她至少能得到一個答案。

  ☆☆☆    ☆☆☆    ☆☆☆

  午後,下起一場大雷雨。

  金呈霓捧著幾件剛繡好的嬰兒襁褓來到安第的屋內,安第剛好沐浴完,正斜躺在橫榻上看書,見她進來,便略略坐起身。

  「公主,我繡了幾件襁褓,你看看喜不喜歡?」

  金呈霓把繡了瑞獸圖樣的襁褓送到她面前,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阿霓,你的手真巧,多虧了你,我孩子的衣衫鞋襪統統都有了。」

  安第是個連針線都不會拿的嬌嬌公主,對她是心悅誠服。

  「只要公主喜歡就好,繡這些都是很簡單的。」

  她從小到大就窩在閨房裡拿繡線,這可是她的拿手絕活。

  安第含笑打量著她。

  「阿霓,你現在的氣色健康紅潤,比在宜香宮時好太多了。」

  「公主給我吃了一大堆補品,我的氣色自然好了。」金呈霓嫣然一笑。

  「我的補品或許補你的身子有效,但有人的信卻是用來補你的心的。」

  安第伸指在她的心口點了點,抿嘴輕笑著。

  金呈霓微紅著臉,羞赧地問道:「公主,我始終不明白,為何公主肯幫忙傳信?這原是不能被允許的。」

  「只要兩情相悅,我便樂意當紅娘。」安第笑說。

  「可是……」她咬著唇,囁嚅地說:「我畢竟是永始皇帝的嬪妃……」

  「我當然知道。」安第握住她的手,不以為然地說:「其實不管你的身份是誰,重要的是安題喜不喜歡你。他若喜歡你,你的身份是誰一點都不重要。」

  他們兄妹三人自小在皇宮裡都是跟小貓、小狗、小鳥、小鹿這些可愛的寵物一塊兒長大的,他們都愛極了這些不會說話卻溫馴乖巧的小寵物,她本希望安題對金呈霓的關愛只是就像他對待那些小寵物的關愛一樣,可是在安題接二連三給金呈霓寫信之後,她慢慢發現自己的想法錯了。

  安題對金呈霓的感情絕對不只像對待小寵物那麼單純,而這些信帶給金呈霓的改變是那麼明顯,她相信金呈霓慢慢煥發出激情的面容是安題的情意點燃的,她也曾有過刻骨愛戀的人,怎會看不出這些刻意隱藏的幽微情意?她慢慢確信他們兩人已彼此心屬了。

  「話雖如此,恐怕也只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她對安題的心意並沒有太大的把握,她害怕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自作多情。

  「安題喜歡你,所以關心你,你不要妄自菲薄。他若在乎身份問題,便不會特意到冷宮去找你,也不會托我想辦法救你了。」

  安第的聲音極輕,卻是充滿著肯定。

  她本就是一個不受禮教束縛的性子,若是能讓安題開心,就算要她去摘天上的明月,她也會去想辦法。

  金呈霓的身份在她眼裡根本算不得什麼阻礙,不過安題雖然自小在親人的寵愛之中長大,但也不代表他就可以為所欲為,他若真對金呈霓認真了,只怕仍有山一般高的阻礙難過。

  「公主,我害怕的是……」她欲言又止。

  「你怕什麼?怕自己受到傷害嗎?」

  「不,我害怕他受到傷害。」

  冷宮三年,讓她對自己的命運早已不抱任何期待,也不會再為自己的未來感到畏懼害怕了,就像一個曾經受過重傷的人,對人生自有另一番體悟。

  她擔心的並不是自己,而是安題,她害怕他會因為自己而受到任何傷害,那才是她真正害怕見到的。

  「你放心,他沒有你想的那般脆弱。」安第瞭解她的心情,溫言安慰。「不要因為害怕玫瑰的刺會刺傷手就不敢去嗅聞它的香氣,你若愛上了安題,就要為他勇敢一些,好嗎?」

  金呈霓凝眸看她,深深頷首。

  「父王在安題二十歲那年封他為東王。」安第認真地看著她說。「天鳳皇朝版圖龐大,幅員遼闊,東海上一塊島國距離遙遠,不易掌握,所以父王早有意將東海上一塊島國封地分封給安題,等他成婚之後便交由他統治。」

  「東海上的島國?」金呈霓愕然。「聽起來就是很遙遠的地方。」

  「是,那裡非常遠,如果安題可以帶你去那裡,你才是真正自由吧。」安第意味深長地笑著。

  東海島國?金呈霓咬著唇,心底漫過如水一般的溫柔。

  安第低下頭,輕撫襁褓上精細別緻的繡圖,含笑說道:「手工這般精巧,你有空也教教我怎麼繡這些東西吧。」

  「好啊!」

  她微笑點頭,拿起一旁的紈扇替安第驅散雨後的悶熱。

  「對了,阿霓,我派人到驪州查探你父親的下落,有些消息了。」

  安第放下了手中的襁褓,正色地對她說。

  金呈霓微驚,急切地問道:「他們都還安好嗎?」

  安第搖搖頭。

  「聽說你父親在三年前就被皇上削掉官職,帶著妻女離開驪州了。」

  金呈霓心一沉。「知道他們離開驪州後去了哪裡嗎?」

  「聽說他們去了摩州落腳。」安第似有些難言之隱,她輕輕握住她的手,柔聲說:「你聽了可別太傷心,聽說你爹娘因為貧困交加,陸續病死了,而你的兩個妹妹則是下落不明。」

  「我爹娘死了?」

  痛楚如針一般重重紮在她的心口,她的臉色頓時慘白。

  安第握了握她冰涼的手指,輕聲安慰。

  「打探回來的消息雖是如此,但也不一定是真的,或許有錯。」

  金呈霓整個人像被凍住了一般,手中的紈扇頹然滑落在地,她木無表情,靜靜地落著淚。

  安第拾起紈扇,從一旁拈起絹帕遞給她拭淚。

  「阿霓,我記得你曾說當年陷害你一家的人姓潘,那人叫潘年甫對嗎?」

  金呈霓木然地點點頭。

  「潘年甫原是正三品中書令大臣,但是在你爹被削官以後,他也被貶到惠州當個從六品的下州司馬了。」安第有些疑惑。「一個人要陷害一個人,必定有其前因後果,不然不會為了陷害一個人而賠上自己的前途。」

  金呈霓靜靜地聽著,神情若有所思。

  安第徐徐說道:「從打聽來的消息裡才知道,你爹曾經審過一件案子,這件案子的主謀就是潘年甫的獨生子,不管潘年甫如何賄賂你爹,你爹就是不肯買帳,後來他的兒子受不了牢獄之苦而病死在牢裡,於是潘年甫便陷害了你一家,讓你也嘗到了被囚禁的苦楚。」

  金呈霓眼神恍惚,神色蕭索哀戚。

  你爹是正直的好官,可惜就是太正直了,為人總是圓滑一些的好。

  她想起梁公公的話,不禁悲涼地一歎。

  「我爹做的是正確的事,但也為了他的正直付出了可悲的代價,我雖然因此吃了苦,但我一點都不怪他,潘年甫的兒子是罪有應得。」

  安第冷冷一笑。「潘年甫對皇上的性情簡直瞭若指掌,才知道利用皇上對皇后的依戀來陷害你。」

  「看不出皇上是如此多情的人。」她冷漠地說。

  「據說明顯皇后不但艷麗非常,而且端莊賢慧,溫良恭儉,在後宮裡很得人心,皇上也很以得到這個皇后為榮,常常大擺宮宴,把皇后當寶物一般的炫耀。當皇后還在時,皇上都還算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可是當皇后一病逝,他整個人就變了個樣子了。」

  安第輕輕唏噓,有些感歎。

  金呈霓靜默著沒有接口。

  永始帝帶給她的除了痛苦就是折磨,除了悲傷就是絕望,他對明顯皇后的寵愛根本無法激起她的半點同情心,對他的感覺就只有憎厭而已。

  外頭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聽見婢女丁香低喊道:「公主,梁公公來了。」

  金呈霓怔了怔,不安地看了安第一眼。

  「請他進來。」

  安第坐起身子,以眼神示意她不要慌亂。

  梁公公微彎著腰走進來,頭髮衣衫都濕漉漉的。

  「奴才見過公主。」他抽出懷中的帕子擦拭身上的雨水。

  金呈霓連忙去斟一杯熱茶過來。

  「這麼大雨,梁公公有事派底下的人來就行了,怎麼還親自跑一趟?」安第疑惑地看著他。

  「有要緊事奴才得親口告訴霓嬪。」

  雖然金呈霓在進宜香宮後就被廢去封號,但梁公公總還是以霓嬪稱呼她,除了同情以外,也是他在皇宮裡多年培養出來的智慧。

  天威難測,誰知道冷宮裡的嬪妃會不會有朝一日變成鳳凰?

  「公公,什麼事這麼要緊?」金呈霓的不安更加深了。

  「康太妃歿了。」梁公公重重歎口氣。

  「怎麼會……」

  金呈霓瞠大了雙眸,禁不住顫抖著。

  「她打破瓷碗,用瓷片割破自己的喉嚨,早晨小太監送膳食過去時,她的身子早已冰涼了。」

  他的聲音啞澀,充滿了傷感。

  金呈霓驀然回想起在她離開宜香宮前,康太妃在柵門後朝她笑著揮手的模樣,那笑容竟是與她訣別了。

  「因為我離開,所以太妃才死了。」

  今日一連兩次聽聞死訊,讓金呈霓的情緒潰堤,驟然大哭出聲。

  「阿霓,這是康太妃選擇解脫的方式,你要想想,她現在反倒輕鬆自在了不是嗎?」安第安撫著激動哭泣的金呈霓。

  「公主,我要回去送送她。」她霍然站起身。

  安第扯住她,情急地喊:「阿霓,你一回去要再出來就難了,你想清楚!」

  梁公公滿臉狐疑地看了安第一眼。

  「可是康太妃一個人孤伶伶地走,實在很可憐。」金呈霓哽咽落淚。「康太妃人生最後三年是和我一起度過的,我若不送她一程,心中實在難安。」

  安第無奈地望著她,低低長歎一聲。

  梁公公深吸口氣,說道:「奴才這回前來,其實也是傳皇上口諭的。皇上聽聞康太妃已歿,便想起霓嬪出宮時日過久,命奴才來傳話,要霓嬪即刻回宮,如此一來,正好可以送一送康太妃了。」

  金呈霓微微一震,暗暗心驚。

  安第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淡淡地說:「阿霓畫的園林草圖我還不十分滿意,你去回皇上,就說我的意思,讓阿霓晚些時日再回宮。」

  梁公公十分為難地皺起眉頭。

  「這……奴才恐怕不敢回話,因為皇上的意思是『即刻』,鑾轎已經在公主府外頭候著了。」

  「這麼突然?此時外頭還下著大雨呢,皇上怎麼會突然迫不及待想見阿霓?」安第心裡大啟疑竇。

  「這……奴才就不知道了。」梁公公眼中有著些許憂色。「自從那日奴才將那一迭圖樣呈給皇上以後,皇上對奴才就疏冷了許多,今日只是突然命奴才來傳話,什麼也沒有多說。」

  「梁公公,不好意思連累了你。」金呈霓歉然地望著他。

  安第聽著,心中越發感到不安。

  「阿霓,你到房裡去看看自己可曾丟失了什麼東西?」她匆匆地說道。

  金呈霓心頭猛然一沉,惶惶然地轉身飛奔出去。

  梁公公的神情頗為不解。

  「梁公公,你若害了阿霓,對你也沒有好處。」

  安第沉住氣,怒視著他。

  梁公公張口結舌。「奴才怎會害她?」

  「那兩個小太監難道不是你派人監視著阿霓的?」安第冷冷地說道。

  「他們兩個確實是奴才帶出來的,不過奴才並沒有要他們監視霓嬪,他們也從來沒有跟奴才回報過霓嬪什麼事。」梁公公焦急地解釋。

  安第久久不語,心底閃過幾絲疑慮。

  片刻,金呈霓腳步凌亂地奔了回來,臉色蒼白地低喊——

  「公主,我的錦囊不見了!」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7-13 04:11 AM

第七章
                               
  無極殿。

  金呈霓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梁公公跪在她身後,而永始帝怒不可遏地在她身前來回踱步,有如一頭狂暴焦躁的野獸。

  這場景和三年前她初次入宮時一模一樣,唯有一點不同,永始帝手上多了一個錦囊。而她,已不再像三年前那樣受驚過度了。

  「你和安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永始帝額上青筋暴起,重重喘著粗氣。

  金呈霓抬眸,眼底藏著若有似無的笑。

  她和安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樣的問話,竟讓她的心底泛起了一陣甜蜜。

  「我們沒有開始過。」

  金呈霓不驚不懼地回答,冷冷地用她冰冷如刀刃的眸光凌遲著永始帝那張令她厭惡的臉。

  安題給她的信,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她反覆背誦過的,安題在信中提及的人、事、物,那些字句被永始帝看見了,他將會如何震怒?和安題會怎樣翻臉?她自己又將會承受何種後果?她都是相當清醒而自知的。

  三年前,永始帝怒斥她欺君,她就落得幽禁冷宮的下場,此次和天鳳皇朝二皇子的私信被他看見,他會如何懲處她?她如何猜不出來。

  冷宮三年,讓她學會了忘記恐懼,學會了習慣絕望,在回到皇宮的這一路上,她早已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了。

  「錦囊裡的這些信明明就是楚安題寫給你的,信證據確鑿,你還想抵賴?」永始帝捏著手中的錦囊,用力扯出錦囊中幾條寫著字跡的絹帕,大聲怒罵著。

  「我沒有抵賴,皇上所問的問題,我心中多麼希望會是真的,可惜並不是。」

  她此時倒很慶幸安題是用絹帕寫信給她,否則被永始帝這麼用力撕扯,只怕早已粉身碎骨了。

  「從這些信裡就可以看出你們早已私通了,連安第都是知情的,甚至梁度都背叛朕,和你們是一丘之貉!真沒想到楚安題才到宮裡沒多久就和你私通上,幹出這些不知羞恥的事後,竟還想叫他母后勸朕放你出宜香宮,她是朕的七皇姑又怎麼樣?她是天鳳皇朝的正宮皇后又怎麼樣?朕就非聽她的話不可嗎?」他一腳踹在她的肩上。

  金呈霓痛楚地倒在地,松綰著的髻軟軟垂了下來,烏黑的髮絲披在肩背上。

  「『父王和母后得知姊夫已率兵出征,大為震怒,已決定質問表哥此事。』,他們憑什麼質問我?他是天鳳皇朝的天子,朕難道不是龍紀皇朝的天子嗎?憑什麼朕要派誰領兵掛帥還要他們的同意?憑什麼他們可以在朕的面前耀武揚威!」

  永始帝念著信中的文字恨聲罵道,甚至把那些絹帕摔在地上,用腳忿恨地狂踩著,整個人幾乎失去理智。

  金呈霓冷眼看著他激憤的樣子,心痛著那些被他踩在地的絹帕。

  「你們所有的人都背叛朕!一個一個都背叛朕!」

  永始帝在殿中狂亂疾走,嘴裡怒罵不休。

  「朕為什麼要沐嵐領兵掛帥?因為朕的皇子們沒有一個肯上戰場,每一個都跟朕作對……」

  金呈霓趁他不注意,把那些被他踩髒的絹帕飛快拾起來藏進懷裡。

  「還有你!」他猛然轉身狂怒地指著她,臉色又青又白。「一個欺君的冷宮罪嬪,也膽敢背著朕和男人私通!朕召見你時,你存心激怒朕,說朕的無極殿沒有你的宜香宮舒服,看來你是一心妄想當楚安題的王妃了!朕是天子,他只是個東王,朕就那般不如他嗎?竟連你都敢瞧不起朕!」

  猝然間,他重重扇了金呈霓兩個耳光,眼中閃過冰冷的殺意。

  金呈霓撫著火辣辣的面頰,耳際一片轟鳴,只依稀聽見他冷聲喝道——

  「既然宜香宮才是你覺得最舒服的地方,那你就回到那裡去!來人,把她拖出去,賜死!」

  金呈霓像被突然之間抽走了魂魄,無力地被人拖出了無極殿。

  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宜香宮的,待醒過神時,她已經回到住了三年的地方,桌上擺著一幅白綾,雪白得幾乎刺痛她的眼睛。

  賜死。她想起來了。果然唯有死路一條。

  門口站著陌生的太監,似乎在等著她死,就像勾魂的黑白無常,只要她一死,就能回去覆命。

  想起了隔壁的康太妃,她恍恍然地走過去,看見她的屋內置放著一副薄薄的棺木,康太妃就睡在那裡頭。

  「太妃,你說我出去就不會再回來了,可我真的回來了,回來陪你了。」她靜靜地望著棺木,無聲無息地落淚。「你說宜香宮是個不祥的地方,任何人進來了都出不去,這裡真的是不祥,你我都逃不過這樣的命運。」

  「快著點,我們還要回去向皇上覆命!」太監無情地催促。

  「太妃,我很快就來陪你了,你等等我,別讓我一個人走。」

  金呈霓淒然地一笑,慢慢退出去,回到自己屋裡。

  當真正面對死亡時,她心中深深的遺憾蓋過了內心的恐懼。

  她將帶著無法再見安題一面的遺憾死去,她將帶著無法明白安題真正心意的遺憾死去,她甚至遺憾自己沒擁有過他一次的親吻和擁抱,她唯一擁有的只有懷中那些絹帕。

  她苦澀地笑起來。

  也好,她不是什麼都沒有,有這些絹帕陪著自己死,至少可以少一點點遺憾了。

  她雙手顫抖地捧起白綾,緩緩踩上桌子,把白綾拋上了屋樑。

  「安題,今生與你無緣,但求來生……」

  ☆☆☆    ☆☆☆    ☆☆☆

  眼前是無邊無際的漆黑。

  金呈霓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四周好似有很多很多的人,但她都看不見,也聽不見。

  「太妃……你在嗎……」

  金呈霓沒有感覺到害怕,只是慌張。

  沒有人影,也沒有人回答。

  她每走一步,都害怕踩空,害怕墜入無垠深淵。

  這是死亡的感覺嗎?周圍是一片黑暗,徹底的虛空,她辨不清方向,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回去,快往回走,別再來了。」

  她驀然聽見康太妃的聲音在她耳旁悄悄地說。

  「太妃!」

  金呈霓傷心地大喊,猛然一陣強烈的心悸,接著有道白霧出現在黑暗中,白霧漸亮,成了一道刺眼的光影,那光影將她吸了進去,她的身子像飄了出去似的輕盈……

  ☆☆☆    ☆☆☆    ☆☆☆

  驟然間,眼前一片耀眼明亮,金呈霓狠狠地深吸口氣,胸腔突然劇痛了起來,每吸一口氣都痛得像要窒息。

  「老天保佑,你活過來了!」

  她聽見安題驚喜的喊聲,接著,看見了一雙有如晨星般光芒閃爍的眼眸,那是安題的眼睛,只是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過。

  她活過來了?她難以相信。難道死去的人也會作夢?她想開口說話,但是喉嚨卻痛得發不出聲音來。

  「阿霓,沒事了、沒事了!」

  她聽見安第的柔嗓啜泣哽咽著。

  安第也在這裡?她的神智慢慢恢復,意識慢慢清醒,當她看見安題用雙臂環抱著自己,唇邊漾著明亮璀璨的真心笑容時,不管這一刻她是生是死,都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幸好把你救活了。」

  安題用被子將她裹緊,聲音中難掩狂喜。

  她想開口說話,但是喉頭似火燒般乾啞,她凝神細看,發現周圍懸掛著七彩帳幔,並不是宜香宮,而是一個陌生的地方,除了安題和安第圍在她身旁,隱約感覺到屋內還有別人在。

  「天鳳皇朝的後宮管不夠,七皇姑還要管到朕的後宮來,雖然龍紀皇朝後位虛懸,但後宮的事還輪不到七皇姑來管!」

  金呈霓聽到這個聲音,心頭不由得一震。她難艱地側轉過頭,看見臉色灰敗的永始帝正與一身黑衣裝束的美麗婦人說話。

  「你的後宮亂七八糟,本宮可沒那個興趣管,但是對於本宮的女婿,總有權利過問一下吧?」被永始帝稱作七皇姑的女子正是應天禹。

  自從安題接到金呈霓的信,得知沐嵐已奉命出兵時,她氣得忍無可忍,便喬裝跟著安題來到龍紀皇朝見永始帝,沒想到剛一進宮,安題就從梁公公處得知金呈霓已被永始帝賜死在宜香宮。

  安題急奔到宜香宮去,看見金呈霓已經懸樑,但見她身體仍有微溫,立刻將她解下來,救回了她一縷香魂,然而也因此大大激怒了永始帝。

  「沐嵐是朕的臣子,朕需要他為朕帶兵打仗,他就應該聽命於朕,何錯之有?」永始帝冷冷地說道。

  「你至少應該顧慮一下安第!她有三個月身孕,又是你的表妹,在這種時候你怎麼能叫沐嵐離開她?」應天禹怒聲責問。

  「七皇姑,你這不是為難我嗎?當我朝需要用兵時,將領怎麼能因為妻兒而把國家大事丟著不顧?」永始帝沒好氣地回。

  「國家大事?」應天禹冷哼一聲。「我倒是想問問你,你出兵南蒙幹什麼?南蒙年年向你進貢,兩國友好多年,現在人家當家的病了,你就乘虛而入跑去打人家,這說得過去嗎?」

  「我這麼做也是為了龍紀皇朝,難道我想讓龍紀皇朝強盛起來,七皇姑不高興嗎?」永始帝臉色越發難看。

  「持強凌弱,這可不是一個好國君的德行,我看了就有氣,怎麼高興得起來!」應天禹毫不客氣地罵道。

  「七皇姑如今是天鳳皇朝的皇后,不應干涉我龍紀皇朝的國事,七皇姑若再多言,別怪我無禮了!」

  永始帝惱羞成怒,臉色氣得鐵青。

  安第聞言,咬著牙怒視永始帝。「倘若沐嵐有個三長兩短,那你就休要怪我父王無禮了!」

  應天禹錯愕地看了安第一眼。這句話已形同挑釁,從原本的「家事」演變到「國事」了。

  「安第,你別忘了,你嫁的丈夫是龍紀皇朝的安南督都,不要總是以天鳳皇朝公主的姿態跟我說話。」永始帝眼神冰寒地瞪著安第。

  安第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冷冷地說道:「曼武表哥,我嫁的人叫沐嵐,不叫龍紀皇朝。」

  「你說這話是想與我翻臉了?」永始帝的臉色青白不定。

  安第默默望了應天禹一眼。

  應天禹瞭解女兒恐懼失去丈夫的心情,只是淡然一笑,沒有責怪她的意思。

  「曼武,用不著這麼急著翻臉,咱們是一家人,我現在就好言相勸。」應天禹平心靜氣地說。「南蒙一直都沒有失禮於你,也沒有招惹你,希望你能停止攻打南蒙,不要留給人欺凌弱小的罵名。」

  「欺凌弱小?」永始帝冷笑兩聲。「我不欺人,人便欺我,只有讓自己強大了,人人才會俯首稱臣。」

  「想要人人俯首稱臣,用的可不是蠻力而已。」安題冷冷地插口說道。

  永始帝怒不可遏,伸手指著安題和金呈霓罵道:「七皇姑,安題招惹我的嬪妃,你認為我該怎麼做呢?這便是天鳳皇朝皇室的教養嗎?」

  安題再也隱忍不住,昂著頭,站起身來與他怒目相向。

  「曼武表哥,金呈霓只是一個被你丟棄在冷宮的女人,她對你來說根本可有可無,如果她是你心愛的女人,我絕對不會招惹!」

  「這是什麼話?」永始帝驟然大笑。「我的嬪妃我要丟棄還是寵愛是我的自由,她是我的嬪妃、我的人,你與她私通竟還敢如此理直氣壯!」

  應天禹深深蹙眉,端詳著剛從鬼門關被救回來、臉色雪白如紙的金呈霓。

  雖然安題從未對她提起過金呈霓,但是打從他一進宮就追問她的消息,隨後心急如焚地搶救她的性命,見她活過來時臉上那一份難以言喻的感動和喜悅,她如何看不出來這兩人之間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但是金呈霓畢竟是永始帝的嬪妃,不管怎麼說都是安題理虧。

  金呈霓難以忍受他對安題的譏諷,撐起虛軟的身子啞聲辯駁著。「我……我不是你的人……我也沒有與殿下私通……」

  「你還敢狡辯!」永始帝瞠目怒視她。

  「我的身子是清白的……我從來都不是你的人……而且,我已經被你賜死……死過一回了我不再是你的嬪妃!」

  金呈霓神色虛弱,身子瑟瑟發抖,但聲音卻如堅石般冷硬。

  「朕之所以賜死你,是因為你私通安題在前,這是罪證確鑿的!身為朕的嬪妃,朕要叫你再死一回,你也不能抗旨!」永始帝完全漠視她的驚愕與焦灼。

  安題的目光始終愛憐地留戀在金呈霓的身上,他也完全漠視永始帝的無情和震怒,不論他再怎麼強調金呈霓是他的嬪妃,他都全然無動於衷。

  「安題……」應天禹輕聲喚他。「表哥說的私通是怎麼回事?若是真的,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認為私通就私通吧,難道他丟棄不要的女人,我拾來疼愛都不行嗎?」

  他與金呈霓四目相望,眸中柔情繾綣,傳遞著狂熱與甜蜜的情火。

  安題這話雖有幾分賭氣,但也沒有半點錯處。

  「名分上她是你表哥的嬪妃呀!」應天禹無奈一歎。

  「當初金呈霓早已經訂過親了,表哥一道聖旨下去,就搶了人家的妻子,搶來了看不順眼就關進冷宮三年,見有人關心她了就要她死,死一遍不夠還要她死兩遍,難道自稱『朕』的人就可以如此胡作非為嗎?」

  安題滿含鄙夷的語氣,看都不看永始帝一眼。

  他剛把話說完,一旁的安第大感快意,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金呈霓只覺得心跳得厲害,滿滿的感動在她的心裡迅速膨脹起來,像暖暖的海浪一波一波地輕拍她的心房。

  永始帝整個人已經氣得發怔了。

  「今日七皇姑一家是專程來討伐我的嗎?」

  安第咬著唇,冷眼不語。

  應天禹則是無奈地深吸一口氣,安題和金呈霓之間的關係確實是令她頭疼極了,就算她想成全他們,卻也得顧及永始帝的尊嚴問題。

  「曼武,這些事我們可以好好商量——」

  「這算商量嗎?」永始帝語氣森然地打斷她。「你們究竟想要我怎麼樣?直接說吧!」

  「那我就說了。」安題勾唇一笑。「金呈霓我要帶走。」

  應天禹驚愕地瞥他一眼,已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了。

  「可以。」永始帝冷冷一笑。「你可以帶走她的屍首。」

  金呈霓屏住呼息,怔愕地望著安題。

  「她已是我的王妃,你若敢動她,你我就此為敵!」

  安題的臉色沉靜如水,嗓音寒冷似冰。

  永始帝神色遽變,陰沉地瞪視著他。

  金呈霓的雙眸素來清冷淡然,此時卻因安題的一句「她已是我的王妃」而燃起灼熱的火,熠熠地閃爍著。

  「安題,你可想仔細了,要她當王妃這話可不是隨意說說的。」應天禹萬分驚詫地說道。

  「當然。從此刻起,她就是東妃,我的王妃!」安題堅定地再次強調。

  金呈霓緊緊咬著唇,眼角滾出激動的淚水。

  「七皇姑,這分明是威脅,看來咱們已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了!」

  永始帝雙拳緊握,語氣發狠了起來。

  應天禹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兩個孩子,沒想到一個肯翻臉,一個要為敵,她不禁伸手揉了揉額際,只覺腦袋一陣昏眩。

  「曼武,其實你對這個嬪妃並不看重,你那麼輕易就可以決定要關她還是要殺她,可見你根本絲毫不在乎她這個人。既然如此,安題是你的表弟,他喜歡金呈霓,你把金呈霓讓給他又有何不可?」

  「我不會成全背叛我的人!」永始帝咬著牙說道。

  應天禹的眉心輕輕蹙起,快要沉不住氣。「你之所以不肯讓安題如願,不過是為了你的面子問題——」

  「七皇姑,我的面子就是龍紀皇朝的面子!」他大聲怒吼。

  「曼武,你簡直是不可理喻!」應天禹的忍耐已到了極限。「我現在鄭重告訴你,你最好發出退兵詔書,把沐嵐召回來。還有,金呈霓已被你賜死,你就讓她跟安題離開,否則,我就讓你知道什麼叫威脅!」

  「如果我不肯呢?」

  永始帝怒視著他們,目眥欲裂。

  「如果你不肯,那就等著跟元狩兵戎相見吧!」應天禹淡淡地丟下一句話。「我們走吧!」

  安題伸臂抱起金呈霓,與應天禹和安第大步踏出無極殿。

  「來人!」永始帝重聲喝道。

  一列御前侍衛迅速將他們包圍住。

  安題緩緩回眸,語氣平和地說道:「表哥,別做傻事,你的大軍可都在南蒙,要是父王派兵來了,你的龍椅只怕保不住。」

  永始帝臉色慘白地怔站著,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離開無極殿而無能為力。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7-13 04:11 AM

第八章

  深夜裡,窗外竹影映入紗窗,月光淡灑。

  應天禹和楚安第並頭睡下,自從安第出嫁以後,母女兩人已許久沒有這樣睡在一起了,兩人有一肚子說不完的話。

  「明日和母后一起回去好嗎?你現在有身孕,把你留在這裡母后實在不放心。」應天禹輕撫著她的發。

  「可是……」她憂慮地咬著唇。「我擔心沐嵐……」

  「今天母后對曼武撂下了那句威脅,他若忌憚你父王,就會讓沐嵐退兵,你不必太擔心。」

  以她對曼武的瞭解,他對元狩是相當敬畏的,他就是再衝動、再失去理智,也不敢與天鳳皇朝為敵。

  「可這裡是我和沐嵐的家……」

  「難道天鳳皇朝就不是你的家了嗎?」應天禹輕斥。「你知不知道皇祖母、太妃都很想你?還有你的父王,他更掛念你。」

  「父王不生我的氣了嗎?」安第依偎在她的懷裡輕歎。

  「他怎會生你的氣?」應天禹憐惜地瞧著她。「你父王是如何疼愛你,你會不知道嗎?怎還會問這樣的話?」

  「我給父王寫信去,父王從不回我隻字片語,他那樣疏冷我,我心裡好難受……」

  安第閉眸,眼角隱隱含淚。

  應天禹輕輕笑歎著。

  「你父王是因為太愛你了,因為深愛,所以不捨,你當年不顧一切嫁給沐嵐的舉動確實是太傷你父王的心。其實你父王只是不捨你離開他,也不習慣你離開他,你小時候玩的木偶,他都一直還留著,偶爾想你時就拿出來看一看。」

  「真的嗎?」

  安第咬著唇,眼前朦朧了起來。

  「你還記不記得在你小時候曾經用水晶和珊瑚串成兩條手環,你說一條要給父王,一條要給你自己戴,你還說永永遠遠都不和父王分開。但是你長大了,終究是離開他嫁人了,可是你給他的手環,他始終都沒有拿下來過,他是那麼地愛你,母后都要吃醋了,你可知道?」

  應天禹溫柔地拍撫著她,就像她幼年時拍撫著她入睡的手勢。

  安第嗚咽起來,緊緊抱住她,眼裡湧出了淚。

  「你忘了在你幼年時都是如何跟你父王撒嬌的嗎?」應天禹微笑著替她擦乾淚水。

  「沒有,我沒忘記……」她哭著搖頭。

  「你現在有孩子了,你有多愛你的孩子,就一定能明白父王和母后對你的愛有多深。」應天禹歎息地說道。「現在願意和母后回去了嗎?」

  「願意。」

  安第深深點頭,把臉埋進她的懷裡。

  「你最好願意,不然母后可就少了一個幫手。」

  「我知道,是為了安題對吧?」安第完全明白。

  「你們姊弟兩個真是給我找麻煩。」應天禹深深歎了口氣。「當年你自己跑到龍紀皇朝來嫁人,你皇祖母整整氣了大半年,現在安題又自己選了他的王妃,這個王妃的人選啊,只怕又會把你皇祖母給氣壞了。」

  安第輕笑道:「母后,阿霓的家世雖然平凡,身份又棘手,不過她頗有才情,性情溫柔婉約,模樣又楚楚可憐的,要討皇祖母喜歡應該不難,而且過了今晚,皇祖母不想接納她也不行了。」

  「你當年就是使這種招數的嗎?」應天禹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

  「才不是呢,沐嵐把我吃得死死的,我什麼招數都使不來!」安第笑得有些頑皮。

  「不過,你這招用在安題身上說不定是白費的。」應天禹苦笑了笑。

  「為什麼?」

  「因為安題太像你的父王了,空有一身好武藝卻不懂得如何打敗敵人。」

  安第聽得茫然。「母后此話怎講?」

  應天禹挑眉淺笑。「安題永遠不知道少女們為何被他迷得神魂顛倒,白白浪費我生給他的那一副好皮囊。」

  安第怔了怔,忽然想起那一天在宜香宮時,金呈霓被他迷得幾乎暈厥的模樣,禁不住大笑了起來。

  ☆☆☆    ☆☆☆    ☆☆☆

  在金呈霓的房中,此時就正上演著香艷的戲碼。

  安題渾身脫得只剩下一件薄薄的中衣和黑綢褲,大片胸膛赤裸著,要不是金呈霓介意,他根本就熱得想把最後一件上衣給脫掉。

  靜謐的深夜、兩人獨處的居室、一張床、一個衣衫凌亂的半裸男子,全都構成一幅曖昧的圖畫。

  雖然金呈霓已經嘗過一次安題帶給她神魂顛倒的魔力,但是眼前這樣的場景更加勾誘人,更加令她昏眩。

  「夜深了,殿下應該離開我的房間才對。」

  金呈霓臉紅心跳,緊張得像根幾乎要繃斷的弦。

  「姊姊說,既然你已經是我的王妃,我們就可以共睡一房,用不著避嫌了。」

  安題微微一笑,盡情欣賞著她火紅的小臉。

  他真的在欣賞,單純的欣賞,毫無雜念的欣賞。

  「但是……你只是口頭說說而已……我們並沒有經過任何儀式……」

  她囁嚅著,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你是說成婚大典嗎?」安題笑了笑,托腮看著她。「相信我,我絕對不是隨口說說而已,等回到天鳳皇朝以後,我們就可以成婚了。」

  「殿下,你的皇祖母不是為你挑選了王妃嗎?」在他的凝視下,她覺得腦子都快融化了。「如今你選擇了我,倘若皇祖母不肯接納我,那該怎麼辦?」

  她怯怯地低下頭,避開他炙人的凝眸。

  「我已經跟皇祖母坦承心裡已經有你了,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會解決這件事嗎?」他露出神秘中滿含得意的神情。

  金呈霓萬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回答她。

  心裡已經有你了。

  這是她聽過最接近感情告白的話。

  「你是何時……心裡有我的?」

  她的心湖不斷波蕩,令她整個人暈眩不已。

  「何時?」安題認真深思。「我不知道,你是一點一滴進到我的心裡,當我忽然發現時,我的心中已經滿滿有你了。」

  金呈霓怔怔然聽著,感動得落下淚來。

  她霎時感動的神情令他的心悸動不已,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輕將她冰涼的手包覆在掌心裡。

  「當我收到你最後一封信時,我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劈裂開的痛苦。」他坦誠地說道。「你給我的信都很簡單冷淡,最後一封信竟然恭賀我選王妃的事,甚至還祝我幸福,我當時看完信急死了,恨不得立刻飛來找你把話問清楚。」

  她深深抽氣,覺得自己快被這一份溫暖甜蜜的感動給淹沒了,也好後悔當時寫了這封信這樣折磨了他。

  「我擅自決定娶你為王妃,沒有徵詢你的意思,你會不會不願意?」

  他忽然感到很不安,俯身靠近她,神情無比認真地問道。

  金呈霓拚命地搖頭,淚水隨之飛落。

  他的心重重一沉。「你真的不願意?」

  「不是……」她幾乎是出於本能地搖著頭,用含淚的聲音反覆地說道:「我願意……我願意我當然願意……」

  「太好了!」

  他跳起來,用力地抱住她,將她纖瘦的、嬌小的身子緊緊擁在懷裡。

  金呈霓埋首在他結實的臂彎中,感覺到他熾熱的體溫和狂烈的心跳,從此,這個男人的一切都是屬於她的,她終於不用再患得患失了。

  「其實,我一直很擔心你只是對我心存感激,並沒有任何情意。」他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幸好這不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幸好你也是真心喜歡我。」

  兩人目光一撞,情火驟燃。

  金呈霓的眼裡亮起一片熾烈的火光,猛地打開閉鎖已久的閘門,從不對人說的話滔滔不絕,傾瀉而出——

  「你這樣的男人,怎能不令人心動?」

  她癡迷地凝望他的俊臉和他燦亮無邪的瞳眸。

  「我若是沒有遇見你,只怕如今仍在宜香宮裡,到老到死都離不開那裡。我曾以為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孤獨的生、孤獨的死,生命一點意義都沒有,直到遇見了你,我不再這麼想了。

  「因為,當我想著你時,不管是何時何地,不管是白天還是深夜,你都會一直陪伴著我,只要我想你,你便來了。我打從心底感激老天的安排,如果沒有遇見你,我的人生將如何荒蕪。」

  她的字字句句都震動著安題的心,他失神地注視著她,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吻住她的紅唇。

  「還好,還好你沒有死,如果你死了,我就永遠聽不見你的真心話了……」

  他輕輕吻啄她的唇,在她唇邊細細低吟。

  「是啊,還好我活過來了,我不再有遺憾了……」

  她被他吻得腦袋發昏,但她喜歡這種發昏的感覺,即使會在他的懷中昏厥死去,她也心甘情願。

  ☆☆☆    ☆☆☆    ☆☆☆

  鹹寧帝元狩迎風立於天鳳皇朝的含光門前,氣宇非凡,尊貴優雅,一身帝冕龍袍,胸前一圈紫色的瓔珞寶石,歲月只淡淡在他身上拂過一絲痕跡,讓他的臉上更增添幾許成熟的魅力。

  幾輛馬車緩緩在含光門前停下來。

  楚安題分別將應天禹、楚安第和金呈霓一一牽下馬車。

  「你們回來了。」元狩笑望著他們四個人。

  楚安第一看見元狩,便朝著他飛奔而去,撲到他的身上緊緊抱住他。

  「父王,我回來了!」

  她未開口,淚先落了下來。

  「乖,我的小仙女終於回來了。」

  元狩微微一笑,俯首在她額上輕輕吻著。

  「皇上今日不忙嗎?竟然親自到含光門迎接我們?」

  應天禹走近元狩身側,盈盈一笑。

  「皇后離開太久,讓我太思念了。」

  元狩微微淺笑,伸手便去牽她。

  「貧嘴!」應天禹笑睨他一眼。

  「父王。」安題牽著金呈霓上前行過禮。「她就是金呈霓。」

  元狩抬眸,凝神細看她,溫和地一笑。

  「金呈霓叩見皇上。」

  她顫顫地行禮,元狩帝名時常耳聞,今日一見竟使她非常緊張。

  「金呈霓?」元狩淺淺含笑道:「霓這個字極好。練練峰上雪,纖纖雲表霓。就是因為你,安題的皇祖母吵鬧了好幾日呢。」

  金呈霓臉色微紅,不敢答話。

  「父王,皇祖母還是想不開嗎?」安題淡淡蹙眉。

  「你的皇祖母這輩子都還沒有想開過吧?」元狩笑著反問。

  安第掩口輕笑。「這可怎麼辦好?安題都已經決定娶阿霓了。」

  「那還能怎麼辦?大不了學你來個溜之大吉,到時候天高皇祖母遠,那些嘮叨也聽不見了。」安題無奈一歎。

  「我是我,你可別學我!」安第微窘地瞅著他。「你可是皇祖母心上的一塊肉呢,你溜之大吉了,可想過皇祖母的心要疼死了嗎?」

  安題苦惱地歎口氣。「難不成真要聽皇祖母的話,娶個一妃兩妾嗎?」

  「你敢!」

  應天禹和楚安第齜牙咧嘴地恐嚇他。

  金呈霓先是被她們的反應逗笑,然後又有些憂心忡忡起來。

  元狩淡淡開口。「東海島國本來就是打算分封給你的領地,你若要逃到那裡,你皇祖母也拿你沒辦法。」

  「說得也是。」應天禹輕笑了笑。「不過,一想到你得去那麼遠的地方,我心裡也很不捨呀!」

  「並不是去了就不回來,我每隔一段時間就下旨要他回來上朝,你不就可以看見他了?」元狩笑著說。

  「你這是在整他,我還是會心疼。」應天禹嗔視他一眼。

  「如果把安題留下來,整天被他皇祖母嘮嘮叨叨,要他娶這個娶那個,可就得換阿霓心疼了。」

  元狩挑眉看向金呈霓。

  安第捂著嘴笑得彎下了腰來。

  「哎,這可怎麼好?安題要娶阿霓搞出這麼多人心疼了!」

  金呈霓被他們一來一往的說笑也惹得忍俊不禁,她喜歡他們之間親密而且自然的觸碰,從他們的笑容裡,她可以感動地發現,他們彼此之間非常的相愛,和她印象中兄弟鬩牆、爭權奪勢的皇室大不相同。

  安題注意到金呈霓始終含羞帶笑,呆站著沉思不語,擔心她會胡思亂想,便正色地說道:「反正,不管皇祖母怎麼反對,我都已決定娶阿霓為妃,在東海島國上的東王,只會有一個東妃。

  元狩垂眸凝視著應天禹,默默相視微笑。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7-13 04:12 AM

終曲

  黃昏的淡紫色暮靄中,有一艘巨大的樓船平穩地駛向東方。

  「安題,東海島國有多遠呢?」

  樓船甲板上,金呈霓倚靠在他的胸前,遙望著一望無際的海洋。

  海面上霧氣瀰漫,讓人分不清究竟是幻是真,是夢還是醒。

  「不知道還有多遠,帶你到陌生的地方去,你會害怕嗎?」他有力的臂膀環繞著她的肩。

  金呈霓微笑著搖頭。

  「只要跟你在一起,什麼地方都是人間仙境。」

  即便眼前是幻境,是一場夢,她的人生都不再空虛,不再孤獨無依,因為她最愛的男人會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


  【全書完】


  編註:

  (一)別錯過【王者天下】之一——花蝶128l《臣皇》。

  (二)別錯過【王者天下】之二——花蝶1293《密後》。

  (三)別錯過【王者天下】之三——花蝶1317《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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