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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細說三國》(26) ------ 諸葛亮的為人 [打印本頁]

作者: alex5710    時間: 2009-2-28 12:28 AM     標題: 《細說三國》(26) ------ 諸葛亮的為人

基於許多發文質疑諸葛亮, 故用此文為武侯略為辯駁

在所有的三國人物之中,最能受到當代與後世的人崇敬的,是諸葛亮。孫權與蜀漢結盟,盟書中沒有提到後主,也沒有提到他孫權自己,卻明明白白標出了“諸葛丞相”四個字。讚揚諸葛丞相“信感陰陽,誠動天地”。

  被諸葛亮打得抬不起頭來的司馬懿,一生不曾在別人手中吃過敗仗,應該是對諸葛亮“恨之入骨”了。這位司馬懿卻在蜀漢軍隊撤退以後,視察了一番諸葛亮的營壘佈置,忍不住說出“天下奇才”四個字,表露了內心對諸葛亮的佩服。

  諸葛亮不僅有才,更重要的是他有德。劉備在臨死的時候,一面對諸葛亮親口說:“君才十倍曹丕”;一面寫給後主與魯王、梁王等幾個兒子,說“能叫人佩服的不是才,而是德。……你們應該以(諸葛)丞相為師”。字裡行間,劉備向兒子們稱許了諸葛亮的道德足以服人。

  劉備左右的兩員虎將,具有萬夫不當之勇的關羽、張飛,膂力與諸葛亮不成比例,在年齡上也比諸葛亮多出了一大截,而且關羽也念過《左氏春秋》之類的書,張飛寫字也寫得出夠資格刻在石頭上作為碑銘的雄渾的字;這兩人雖然在劉備開始對諸葛亮禮遇之時,有點兒不以為然,過不了多久便完全瞭解諸葛亮確是劉備這條大魚所需要的水。再到後來,劉備于拿下成都以後,提升諸葛亮為將軍級的軍師將軍(不再是中郎將級的軍師中郎將),又賞賜給諸葛亮以相同于賞賜關、張二人的黃金五百斤,白銀一千斤,銅錢五千萬。關羽、張飛二人一點兒不覺得劉備做得過分,也絲毫不以變成了與諸葛亮於同等地位為恥。

  而且,在關羽頗為以與馬超並列為恥之時(劉備自稱漢中王,拜關羽為右將軍,馬超為左將軍),只須諸葛亮一句安慰的話,便笑顏逐開。諸葛亮寫信給關羽,說:“馬超是一時之傑,英布、彭越之流,可以與張飛比一比,哪裡趕得上你‘鬍子’的‘絕倫逸群’呢?”諸葛亮和關羽的交情,可見已經夠得上稱關羽為“鬍子”了(筆者曾經僥倖以後輩的身份,荷蒙于右任先生賞識,卻從來不敢在於先生面前說出“鬍子”這兩個字。雖則于先生正如關羽一樣,頗以自己的美髯為樂。于先生的鬍子之美,為民國以來的第一人)。

  張飛與諸葛亮也極好,從偕同入川打劉璋的一件事上可以證明。倘若不是張飛、趙雲、諸葛亮三個人水乳交融,分工合作,怎麼會席捲川北與川南呢?

  趙雲的資格也比諸葛亮老得多,他在劉備死後隨諸葛亮北伐,服服帖帖,做了諸葛亮的部下(可惜,在建興七年——或建興六年年底——便去世了)。

  黃忠去世得更早,在定軍山之役的次一年,亦即建安二十五年。

  五虎將另一位是馬超。諸葛亮不是故意把馬超擱在一邊,而是想重用馬超也無法辦到:馬超在劉備的章武二年已經去世了!

  諸葛亮一生,所行的是一個”誠”字。他從“誠”字出發,對君上的忠是誠,真心真意地盡忠,這是忠誠。對朋友、同僚與部屬和諧共事,守信用,這也是誠,誠信。

  諸葛亮因為能誠,所以能公。公是沒有私心。能夠以誠心待人,忘記了小我,—切為對方著想,因此所有的表現,都昭昭然是一個公字。陳壽稱讚他:“開誠心,布公道”,可謂十分正確。

  諸葛亮做到了賞罰公平。因為公,所以才能平。公到了“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於是,被賞的不敢驕傲,被罰的也毫無怨恨。有時候,使得因小過而被罰的人,知道了警惕而免於再犯更大的過;這在事實上是教訓了他。古語說:“刑賞,忠厚之至。”便是這個意思。有些君王或長官,對臣民與部下完全放任,不賞不罰,造成了一種不痛不癢的姑息局面,一天一天地往下坡走。這才是不負責任,也是對臣民與部下太不“忠厚”。

  有些人批評諸葛亮治國太嚴,太喜歡用重典。“嚴”是事實。他為了挽救劉焉、劉璋所造成的姑息局面,不得不嚴。“喜歡用重典”,卻不是事實。凡是要罰二十下棍子以上,諸葛亮都要自己複判了以後,才許執行,我們怎麼可以說他喜歡打人或殺人呢?

  我說諸葛亮好,我的理由是什麼?是:他對得起劉備,對得起老百姓,對得起他的家人與朋友僚屬,也對得起他自己,無愧於生平的抱負。

  他對得起劉備,人人皆知。他對得起老百姓,有老百姓自己的反映,可以證明。在他去世的消息到達之時,各地的老百姓自動為他戴孝,戴了很久(我在1938年進了四川,見到川北很多地方的人頭纏白布。他們並不是穆斯林。有人告訴我,他們的祖先為諸葛亮戴孝戴久了,纏白布纏成習慣,不纏就會頭部受涼,因此而永遠纏下去,子孫相沿,直到今天)。

  當時,各地的老百姓,都要求給諸葛亮建築一個廟。後主的朝廷中的官僚,認為這不合於“禮秩”,不許老百姓如此做。老百姓一面紛紛在路旁設祭,一面再度向後主直接要求,至少為諸葛亮立一個廟,立在成都。後主的朝廷中的官僚,仍然不許。

  有兩名地位不太高的官吏:步乒校尉習隆,與中書郎向充,實在看不過去,就鼓起勇氣,向後主上了一個表,說:漢朝自從開始以來,功臣立廟的頗有前例。諸葛亮“德範遐邇,勳蓋季世,王室之不壞,實斯人是賴”,不應該讓他“烝嘗止於私門,廟像闕而莫立,使百姓巷祭,戎夷野祀”。

  習隆與向充,提出一個折衷的辦法:不在成都立廟,而在沔陽(漢中的沔水之陽)諸葛亮墳墓的附近立一個廟。這一個辦法,總算被後主及其朝廷中的官僚批准了。

  這些官僚與後主本人,在當時做夢也不曾料到,在今天有廟存在于成都的,不是劉備,不是後主,更不是那一群姓名早就被人忘記的官僚,而是我們所佩服的諸葛亮。

  這個廟,我去瞻禮過。老百姓稱它為“武侯祠”。我到達以後,大吃一驚。原來這“武侯祠’大門之上有一塊匾,匾上的三個大字,不是“武侯祠”,而是“昭烈廟”(劉備的廟,劉備死後諡為“昭烈皇帝”)。

  原來,將近兩千年來的劉備的廟,不被老百姓稱為劉備的廟,而成了家喻戶曉的“武侯祠”。早在唐朝的時候,昭烈廟就已經變成了武侯祠了。杜甫有一首詩說:“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錦官城,是成都。

  杜甫很同情諸葛亮之“出師未捷身先死”,認為這是“長使英雄淚滿襟”的可悲之事。

  杜甫在另一首詩裡,把諸葛亮比成伊尹、呂尚,與蕭何、曹參:“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諸葛亮自己在青年時代,不過是自比于管仲、樂毅而已)。

  他確是一位“文武兼資”的人物。陳壽卻只肯推許他的“理民之幹”,不甚欽佩他的“將略”。他是否真的不會打仗呢?是司馬懿打勝了他,還是他打勝了司馬懿?陳壽的批評,有很多人認為是曲筆(陳壽在晉朝做官,而晉朝皇帝的祖宗是司馬懿。陳壽可能懼怕惹禍,而不敢太稱讚諸葛亮的軍事才能)。

  不過,陳壽也未嘗不替諸葛亮說公道話。陳壽以為諸葛亮之所以“連年動眾,未能有克”,實在是因為;(一)“所與對敵,或值人傑”(例如司馬懿)。(二)“眾寡不侔,攻守異體”(傳說,司馬懿有兵三十萬,而諸葛亮僅有十萬。究竟是各有多少,難考;魏方在陝西、甘肅的兵,多於諸葛亮在漢中的兵,卻是很顯然的);魏方以數量較多的兵取守勢,諸葛亮以數量較少的兵取攻勢,當然是諸葛亮的處境較苦了。(三)蕭何有韓信可以推薦,管仲有王子城父可以推薦。諸葛亮找不到比得上韓信與王子城父的名將,因此而“未能有克”。

  諸葛亮所能指揮的,只是魏延、王平、高翔、吳懿、吳班,與年輕的姜維。這些人,除了魏延以外,都是難以和韓信或王子城父相比的。

  魏延倘若獲得諸葛亮准許,以一萬人經子午谷直趨長安,與諸葛亮會師潼關,說不定能夠襲取洛陽,立下不世之勳,功名超過韓信。然而這是歷史上的若干所謂if’s(假定)之一,誰也不能預言結果一定會怎麼樣。

  諸葛亮應該不應該接受魏延的建議?這也是一個所謂idle question(浪費時間的問題)。

  魏延的建議,諸葛亮有權利不接受,正如你或我倘若在當時是諸葛亮,也有權利接受或不接受。這是各人的戰略構想的問題。

  打仗的事,多多少少含有賭博性質。勝負之數,所系的因數太多。兵多、將廣、糧足的一方,可以打了再說,敗了捲土重來;正如賭本雄厚的賭徒,可以千金一擲,輸了面不改色。反過來說,兵比魏方少,將沒有魏方多,糧食更是成問題的諸葛亮的一方,實在是雖則明知有勝利可能,而仍舊不宜於輕易冒險的。

  何以說魏延的“子午穀計畫”是冒險呢?因為,長安是一個大城,堅城,魏延帶去五千名作戰之兵與五千名背糧之兵,未必能夠攻下;即使攻下了,也難免敵人不從洛陽及各地來援,對魏延部隊來一個反包圍。

  長安的守將夏侯懋,是魏國的駙馬,是紈挎子弟,是一個“不知兵”的人。誠然,誰能斷定,在夏侯懋的左右與麾下,沒有一兩位知兵的、能征慣戰的將領呢?

  我這些話,也並非“定論”。倘若魏延被諸葛亮准許帶一萬人經子午穀前往,那末,他一舉而攻下長安,與諸葛亮會師潼關,也不是全無可能的。

  話說回來,問題在於諸葛亮本錢少,而冒不起這個險。

  另一種關於諸葛亮軍事才能的批評,是說他打來打去,不敢直接向長安打,或是直接向洛陽打,而故意“捨近求遠”,打到了甘肅去,最後的一次也只是在長安西邊相當遠的武功,作“屯田”的打算。

  說這種話的人,也是忽視了諸葛亮的實力與魏方的實力不成對比。諸葛亮只能夠“捨近求遠”,先取得渭河上游的天水、南安、安定、武都、陰平等郡(他在建興六年春天第一次出祁山,獲得天水、南安、安定三個郡的官吏人民的響應。他在建興七年,又叫陳式攻下了武都與陰平)。

  諸葛亮的打算,是先把蜀漢的防守線做鞏固了再說(陰平的重要性,從其後鄧艾經由陰平而偷襲江油城的一點上,獲得證明)。諸葛亮把遠在今日甘肅的幾個郡先拿下來,是為了慢慢地擴充實力,同時解除了後顧之憂。

  自從三國時代以來,中國人在事功上與道德上,及得上諸葛亮的很少,而批評諸葛亮的人極多(自己有所成就很難,批評別人極容易)。最常見的批評,是說諸葛亮忽略了分層負責與培養人材,以至於不得不事必躬親,與身後無人繼承他的事業。

  這兩點批評,我想,倘若諸葛亮自己聽到了,也會承認批評得對。他的確是不該“親校簿書”,不該親自複判處罰打二十下棍子以上的案子。他的確也忽略了辦一個軍官學校,以造就堪比于姜維,或能力超過姜維的將才。

  諸葛亮除了虛心接受類此的批評以外,可能要加上一兩句訴苦的話。他倘若不“親校簿書”,則簿書之上的一字之差,有可能造成很大的錯誤,大到關係前方將士的生命。至於複判刑事法案件,也不過是略為看看,希望下面的法官因此而不敢“草菅人命”而已。至於辦軍官學校,或使用其他方法培養人才,他也知道這工作很緊要,只恨有心無力,抽不出時間來做(他把能省下的一點工夫,都用在教導姜維了)。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我們批評諸葛亮或任何古人,都可以,倘若我們的動機,不是為了專找出他們的缺點,而是為了避免重蹈他們的覆轍。責備賢者,是可以的,倘若我們志在做一個比他們更賢的人。否則,便是刻薄,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是自己毫無出息而對極有出息的古人吹毛求疵,自鳴得意,“無諸己而先求諸人”,不是“有諸己而後求諸人。”

  我個人佩服諸葛亮,不是佩服他打了幾次勝仗,或是佩服他做丞相做得很有成績,如“野無醉人”等等,而是佩服他“人好”,佩服他做人做得夠意思。

  我在前面已經交代過,他對得起劉備,也對得起李嚴。對於也反對過他的廖立與彭榮,他也是十分對得起的。

  廖立是武陵郡人,少年得志,在劉備自稱荊州牧之時,做了“從事”,升為長沙郡太守;轉到益州,又做巴郡太守;劉備自稱漢中王,他做了“侍中”。後主繼位.諸葛亮綜攬一切,把廖立調任為“長水校尉”。廖立很不高興,就在言語之中對劉備、關羽、丞相長史向朗、文恭、後主的侍中郭演,都批評得很厲害。蔣琬與李郃,把他的話報告給諸葛亮,諸葛亮上表給後主,說廖立“誹謗先帝,疵毀眾臣”,好比亂群之羊,建議把他削職為民,流放到不毛之地的汶山郡(四川省汶山縣、茂縣一帶)。

  諸葛亮成全他,不請後主治廖立以死罪,而從輕發落,僅僅免去他的官職,流放到汶山郡去耕田,自食其力。這是諸葛亮十分對得起廖立的地方。

  廖立也頗知好歹,心裡對諸葛亮十分感激,而且存了終有一天仍被諸葛亮重用或准許回成都的希望。諸葛亮去世的消息傳到汶山,廖立大哭。廖立說:“我永遠也不能回到華夏的文明之鄉,而要老死在這個不毛之地,與‘左衽’的番子住在一起了。”

  過了若干年,薑維有一次行軍,經過汶山,特地去拜訪了廖立一次,薑維在事後告訴人說,廖立親自率領妻子兒女耕田,身體很好,“意氣不衰,言論自若。”廖立也確是一位“可人兒”,老脾氣沒有改。所好,汶山較為偏僻,又沒有蔣琬之輩在旁邊搜集小報告的資料,他儘管在不毛之地對邊疆同胞用漢語大發牢騷,也不會再發生吃官司的事了。

  另一名被諸葛亮治罪,而心中並不怨恨諸葛亮的人,是彭羕。彭羕是廣漢郡的一個書佐,地位極低,因龐統、法正的推薦而獲得劉備破格錄用,當了益州“州政府”的“治中從事”(與今日的總務處處長或秘書處處長相類似)。此人得意忘形,目空一切,諸葛亮向劉備建議,把他外調為江陽郡的太守(江陽郡的首縣,在今日的瀘州)。這太守的位置,不算太低,而彭羕氣憤得很,竟然圖謀不軌,想唆使馬超與他一起造反。他向馬超說:“卿為其外,我為其內,天下不足定也。”馬超被他得說不出話來;事後,不敢不告發他。他立刻被官廳逮捕下獄,判了死刑。死前,他寫信給諸葛亮,承認孽由自作,不敢怨人,說諸葛亮是“當世伊呂”,希望諸葛亮好好地輔佐劉備,共成大事。他沒有什麼別的話可說,只求諸葛亮瞭解他的“本心”井非“自求菹醢,為不忠不義之鬼”,只不過一時酒醉,說出了不應該說的話而已。

  諸葛亮不曾因為彭羕寫了這麼一封悔過的信,而免他一死。原因是,唆使軍人造反的罪非廖立的譭謗之罪,或李嚴謊報軍糧不足之罪可比。

  另有一人之死,完全是由於諸葛亮的堅決主張。這個人就是劉封。劉封原是(湖南省湘陰縣東北的)羅國封君(羅侯)的兒子,姓寇,母親姓劉。劉備在徐州丟了妻子兒女;到了荊州,就收養了這位寇封,叫他改姓劉,成為劉封。那時候,劉封已經是十歲以上的大孩子了。他長成了以後,竟然膂力過人,而且學得了一身武藝,隨同張飛、趙雲等人進益州,很立了一點功勞,被劉備任命為“副軍中郎將”。其後,劉備叫他帶兵由漢中,沿著漢水,順流而下,到(湖北的西北部)上庸郡,會同孟達,夾攻劉璋的太守申耽,給了他以節制孟達部隊的全權。申耽投降以後,劉備升他為“副軍將軍”,駐紮在(陝西省安康縣西北的)西城郡。

  建安二十四年,關羽在襄陽樊城攻于禁、徐晃,叫劉封與孟達出兵相助;這兩個人竟然藉口“山郡未附”,說是抽不出兵來。後來,關羽因呂蒙偷襲江陵後方而失敗,就不敢向上庸的方向撤退,以致作了俘虜,被斬。劉備因此而十分痛恨劉封。

  不久以後,孟達降了魏方,劉封不接受孟達的勸誘。西城郡的太守申儀,也降了魏方,擊破劉封的部隊。劉封隻身逃回到成都(西城郡被魏方改稱為魏興郡,仍叫申儀做太守,駐紮洵口,洵口在洵陽縣)。

  劉封到達了成都以後,諸葛亮向劉備說,此人不可不除。據陳壽在《劉封傳》中所寫,似乎諸葛亮是為了防免劉備百歲歸天以後的後患,而不是為了治劉封不救關羽之罪。所謂後患,指的是:劉封生性“剛猛”,又比阿斗劉禪年長(大了幾歲,阿斗是在建安十二年左右才生下來的;他的母親是劉備的姨太太甘夫人)。雖則劉禪已被立為太子,難保劉封不與劉禪爭奪繼承之權。

  陳壽所記的,是不是事實?倘若諸葛亮是基於防患未然的原因而置劉封於死地,這是不足以服當世之人與後世之人的。劉封還不曾有過一絲一毫想爭繼承之權的言論或行動。大膽假定某人將來可能犯罪,而立刻就殺了這個人以防免他將來犯罪,這是最不講道理、最野蠻而殘忍的事。我不知道諸葛亮曾否做出這種事;我希望陳壽寫錯。倘若陳壽沒有寫錯,那我就不得不改變我對諸葛亮的欽佩了。

  也許,劉封之所以被賜死,只是因為他不救關羽,又先後與孟達及申儀處得不好,使得劉備失了荊州,又失了益州的上庸郡、房陵郡與西城郡。倘若諸葛亮真是為了“防患未然”而冤殺了劉封,那他就未免太對不起劉封了。以我所知,除了這一件有待查考的案子以外,諸葛亮並不曾做過對不起任何人的事。

  他一生為人忠厚。一個人是否忠厚,從他對家中的人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他對黃氏夫人很好,且無論黃氏夫人是否相貌平常。

  他對養子諸葛喬與親生子諸葛瞻,一視同仁,很細心地教育他們。諸葛喬是諸葛瑾的第二個兒子,于諸葛亮還沒有親生的兒子以前,過繼了給他。其後,諸葛瞻出世。諸葛亮仍舊以諸葛喬為嫡子、武鄉侯爵位的繼承人。這便是諸葛亮十分對得起諸葛瑾與諸葛喬之處。他不肯更改諸葛喬這個“養子”的繼承人地位,怎麼會像陳壽所寫,使出殺人辣手去幹掉劉備的養子劉封呢?

  諸葛喬於諸葛亮北伐之時,隨軍到漢中,被指定帶了五六百兵,幫助轉運軍糧,與其他達官貴人的子弟一起在山谷之中奔走吃苦。

  不幸諸葛喬在建興六年病故,年紀只有二十五歲,他留下了一個兒子,諸葛攀。諸葛攀其後做了“行護軍、翊軍將軍”。諸葛攀于諸葛瑾的大兒子諸葛恪在東吳倒楣,遭受滅族之禍以後,轉回東吳,做了“諸葛瑾之後”,延續諸葛瑾的“香火’,作為祭祀諸葛瑾的人(武鄉侯的爵位,已經改由諸葛亮的親生兒子請葛瞻繼承)。

  諸葛瞻繼承武鄉侯的爵位時才兩歲。十五個年頭以後,諸葛瞻娶了後主的女兒,成為駙馬;次年,官拜“羽林中郎將”,其後曆升至侍中、尚書僕射、軍師將軍、行都護、衛將軍,與董厥(共)平尚書事(諸葛亮去世已久,不曾見到諸葛瞻的成長與成就。諸葛亮去世之時,諸葛瞻的年紀尚幼)。諸葛瞻於三十七歲的時候,和自己的長子諸葛尚一起在綿竹對鄧艾的軍隊作戰,壯烈犧牲。

  諸葛瞻的小兒子諸葛京,因為年紀太小,不夠資格參加作戰,倖免於難。這是天佑吉人,使得諸葛亮不致絕後。諸葛京其後長大成人,在晉朝做了郿縣的縣令,調升東宮舍人,最後做到了廣州刺史。

  諸葛瑾的一支,前面已經說過,于諸葛恪滅族之後,因諸葛攀由益州回了東吳,也免於絕後。

  諸葛瑾與諸葛亮是同胞兄弟,諸葛亮是弟。另一位弟弟是諸葛均,跟隨諸葛亮到了益州,做官做到了“長水校尉”。

  他們的父親是諸葛珪,在東漢末年做過太山郡的郡丞(太守的副手)。諸葛珪早死,他們跟隨叔父諸葛玄,先到(江西)豫章郡,後到荊州南陽郡。

  諸葛玄在豫章郡為太守,時間很短。他是袁術所派的人;漢朝在長安的朝廷另外派了一個朱皓來(朱皓其後死在笮融之手;笮融為揚州刺史劉繇所破;劉繇控制不了豫章郡,朝廷又派了華歆為太守。孫策帶兵打來,華歆投降,隨孫策回江東,當孫策的上賓;過了相當時期以後,華歆去了許縣,轉入曹操的門下)。

  話說回來,諸葛玄在荊州南陽郡鄧縣,把諸葛瑾、諸葛亮、諸葛均,以及諸葛亮的“小姊”養大成人,把這位小姊嫁給了襄陽縣龐德公的兒子龐山民(當時的鄧縣縣城不在今天的河南省,而在湖北省襄陽縣之北)。

  諸葛瑾于孫權在遼東繼承了孫策以後,拜別叔父諸葛玄,奉了繼母(諸葛珪的後妻),離開鄧縣,轉往江東,經孫權的姐夫弘諮推薦,作了孫權的部下。從此,諸葛瑾一輩子忠心于孫權,不存“跳槽”、換老闆的念頭。

  諸葛亮與諸葛均,由於命運的安排,先後作了劉備的部下,與諸葛瑾天各一方,各事其主。他們三人在私底下的兄弟骨肉之情,完全不曾因“政治立場”不同而有改變,依然是休戚相關的同胞。同時,他們電絕不因為是同胞兄弟,而試圖互相勾引,使對方不忠於其主。這不是容易做到的事,而他們做到了。

  晉武帝司馬炎,叫陳壽編訂諸葛亮的文集,編成之後,陳壽呈獻給晉武帝,附上了一篇“表”。陳壽在這一篇“表”裡,暢論諸葛亮的一生如何多彩多姿,也強調了他死後樑、益二州的人民,“至今”仍十分對他懷念,“雖甘棠之詠召公,鄭人之歌子產,無以遠譬也”。

  “表”中的“至今”二字,是指的“直到晉武帝泰始十年”(西元274年),上表的一年,距離諸葛亮去世的一年(後主建興十二年,西元234年),已經有了四十個年頭。

  後來的歷史證明了諸葛亮不僅被懷念了四十年,而且已經被懷念了一千七百多年,直到我們的今天;不僅被梁、益兩州的人民懷念,也被全中國的人懷念(東漢與蜀漢只設益州,沒有梁州。梁州是魏國朝廷,把漢中即陝南等地,從益州分出來設置的)。

  陳壽在“表”裡說,諸葛亮“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身長八尺,容貌甚偉”。他不僅榮膺劉備的三顧,也深受孫權的“敬重”。到了劉備死後,後主繼位,諸葛亮綜攬軍政,“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極,科教嚴明,賞罰必信,無惡不懲,無善不顯”;辦到了“吏不容奸,人懷自厲,道不抬遺,強不侵弱”。

  這幾句“論定”諸葛亮的治績的話,是當時一般人的“公論”,陳壽並未“過甚其辭”。事實上,出於陳壽之口,更為客觀。陳壽的父親,曾經是馬謖的參軍,于馬謖戰敗以後連帶地被諸葛亮處罰。陳壽本人,也曾經為了某一件事,被諸葛亮的兒子諸葛瞻處罰過。

  後代的史論家,卻頗有批評陳壽不夠客觀,責備陳壽,說陳壽為了“私怨”而在“表”裡寫了下列幾句話:“亮才於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幹,優於將略。”

  陳壽的批評是否恰當,為另一問題。他確是並沒有為了“私怨”而作出如此的批評:他不曾為了父親的被罰,而說同時被治罪的馬謖好;也不曾為了自己被罰,而說諸葛瞻不好。

  陳壽不曾否認諸葛亮有“治戎”之長,所批評的只是諸葛亮短於“奇謀”、“將略”。

  陳壽而且找出三個理由,來解釋諸葛亮何以“連年動眾,未能有克”:第一,“所與對敵,或值人傑”(例如晉武帝的祖父司馬懿)。第二,“眾寡不侔,攻守異體”,魏方的兵多,蜀漢的兵少,彼此相差太遠,不成比例(魏有十三州部之中的八個州,一個部;蜀漢只有一個州。司馬懿的兵力,號稱有三十萬,事實上有多少,待考,比起諸葛亮的十萬應該足多到一藉以上)。諸葛亮採取攻勢,司馬懿採取守勢,攻難守易。第三,諸葛亮的才能,比得上管仲與蕭何。但是管仲找得到王子城父,蕭何找得到韓信;諸葛亮在他的同時的人之中,找不出王子城父與韓信這樣的人作為助手,因此就在功業上不能有管仲、蕭何的成就。

  陳壽的解釋,是既公平而又沒有火氣的。倘若他僅僅指出這三項諸葛亮未能在軍事上達到“龍驤虎視苞括四海”的原因,而不加什麼“奇謀為短”,“理民之幹,優於將略”的按語,後世大多數的崇拜諸葛亮的人,就不會責備陳壽對“私怨”未能忘懷。因為,既然是對手方“或值人傑”,“眾寡不侔,攻守異體”,又找不出王子城父與韓信那樣的人作為助手,諸葛亮即使有“奇謀”,也不敢輕試,即使長於“將略”,也難以實施。怎麼就可以因他之“連年動眾,未能有克”,而說他“短於奇謀與缺乏將略”呢?

  打仗的事,勝敗不系于一方,而系于雙方,單就某一方而論,統帥有將略與奇謀,未必就能夠每戰必勝;所需要的別的條件,還多得很。陳壽犯了“以成敗論英雄”的毛病。況且,諸葛亮並不曾敗。他雖則沒有來得及拿下長安,卻也達成了“以攻為守”的任務,使得蜀漢先後免于被張郃、司馬懿佔領,以延長了幾十年的生存。

  諸葛亮“以攻為守”的戰略,與現代軍事科學中的“攻勢防禦”的戰術,不謀而合。他的“將略”,非同時的若干“人傑”可比。陳壽本人,對軍事完全外行,懂不了諸葛亮的將略。

  裴松之引了一位“袁子”的話,說諸葛亮用兵“止如山,進退如風”。這一位袁子,生存於諸葛亮死後僅有數十年之時,所聽到的“口碑”很多;所說的極可能是事實。

  一個帶兵的人,能夠“止如山”,這已經是了不起了。嶽飛也做到了這一點。岳飛使得金兵感覺“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諸葛亮不僅能叫他的部隊“止如山”,又能叫他們“進退如風”。這還了得。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將領實行了閃電戰,所用的是飛機、卡車、大炮、坦克。諸葛亮到了第五次與第六次對魏戰役,才分別有了木牛與流馬。這兩種運輸工具,依然是倚仗人力,只是略為省力而已,他在頭四次的戰役中,連木牛流馬都沒有。他竟然能夠把部隊運動得“進退如風”!他不是第一流的將才是什麼?

  《三國演義》的作者把木牛流馬描寫成自動的、不用人力或獸力的運輸工具,使得許多人以為這是神話、造謠,根本不曾有過那麼一回事。其實,木牛流馬諸葛亮的的確確是發明了的。雖則並非自動的運輸工具,而只不過是略省人力的運輸工具。

  諸葛亮也設計了“八陣圖”。可惜,這“八陣圖”又被《三國演義》的作者形容成妖氣彌漫,以石頭代替兵馬的迷魂陣,神奇得叫讀者難以相信。我在幼年之時,便是不相信有過這八陣圖的一人,後來我讀唐詩,讀到“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這二十個字,才修正我的懷疑。我想,像杜甫那樣的道德君子,總不會把“道聼塗説”作為歌詠的對象吧?又過了若干年,我讀的書多了一些,才完全相信諸葛亮確是設計了“八陣圖”。不過,杜甫以為劉備在攻打東吳之時,用過這“八陣圖”,卻有點“未加深考”。

  “八陣圖”究竟是什麼呢?是八個陣勢的圖,而不是一種兼有所謂生門、死門等等八個門的陣。這一張圖,本是一種用以教導高級將領的教材或“教範”,指示了他們以八種基本陣勢,與如何於敵軍來攻之時,變化這些陣勢。

  在諸葛亮的時候,兩軍相遇,不像今天我們之雙方猛掘壕溝,蹲在裡面,互相密切注意。他們所做的,是趕緊安營紮寨。倘若雙方的距離十分相近,他們就立刻“射住陣腳”,不讓敵人來得太近(箭的有效射程,最好的也不過是一百步,亦即一百米左右)。

  成千上萬的兵,不可能擠住在一個營寨之內。一個營有五六百人,也不可能擠在一個帳篷之內。所以,雙方的營寨都很多,而每一個營寨之內的帳篷也很多。

  如何把若干營寨佈置在地勢優越的地方,保有水源與後方交通線,而且構成“箭網”,能夠於被攻之時互相援救,攻人之時迅速集中,分途前進——這便是一個在當時身為將帥的人所必須具備的“實務”才能。

  到了出擊或應戰之時,漢方于集中以後“擺開陣勢”。最簡單的是所謂“一字長蛇陣”。這長蛇陣的長處,並非如“外行人”所說,能夠“首尾相應”,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首尾相距很遠,實際上不僅不能首尾相應,而且最容易被敵人切成首尾兩段,或若干段。這一字長蛇陣的長處,是便於包抄敵人的兩翼或兩翼之中的一個翼,繞到敵人後方。西洋的軍事學家,稱這種動作為outflank,中文譯成“延伸兩翼”。

  在西洋的歷史中,希臘人有所謂“方陣”,羅馬人有所謂“分段陣”。我們中國人在春秋時代就已經有了“魚鱗陣”。魚鱗陣可說是“複式”的分段陣,以次一排的分段單位,填補前排的空隙。

  諸葛亮的“八陣”,是哪八陣?我個人研究得不夠。八陣的總原則,我們可以從《三國志·蜀書·姜維傳》中窺見一二:“初,先主留魏延鎮漢中,皆實兵諸圍,以禦外敵。敵若來攻,使不得入。及興勢之役,王平捍拒曹爽皆承此制。”興勢,在今天陝西洋縣之北二十華里,王平於後主延熙七年(西元244年)抵擋曹爽,派護軍劉敏與參軍杜祺,帶兵守住興勢,自己以主力留在洋縣之東八十華里的黃金谷,作為呼應。

  諸葛亮曾經在漢中郡首縣南鄭縣的週邊,新造了漢城與樂城兩個城,用意也是為了“實兵諸圍,以禦外敵”。他當然不至於用石頭代替兵馬。杜甫所見到的石頭,可能是劉備營壘所遺留下的殘跡。造營壘的壁,是必須用石頭作為基礎的。諸葛亮在五丈原的營壘,也留下了石頭基礎,甚至牆壁,這些石頭與牆壁,後來被司馬懿看到,司馬懿很讚賞,說諸葛亮是“天下奇才”。

  諸葛亮的才具,確是“兼資文武”。中國漢唐及其以前的讀書人,文武兼修,不曾“分途”。孔子注重禮樂,同時也教學生練習射禦。子路(仲由)是他門下的一位很會打仗的人。中國在宋朝以後,才出現了“文人不知兵”的現象。到了曾國藩操練湘軍,這種怪現象才被逐漸改變。可惜,從袁世凱創辦新軍以後,又有一些所謂“軍人”,自以為讀過了步兵操典之類,便成了專家,把所謂“文人”一概不放在眼裡。其實,步兵操典之類,文人也頗有讀得很熟而瞭解得十分透徹的。孫中山先生不曾進過職業性的軍事學校,對軍事理論卻頗有很精到的見解。在革命元勳之中,黃興、陳其美、于右任,都不曾進過軍事學校,而他們都以副元帥、都督,或總司令的身份帶過兵,打過相當成功的仗。

  諸葛亮的成就,超過了他在青年時代的願望,他在隆中抱膝長吟,自比管樂。管仲在功業上不過是扶助了齊桓公成為諸侯的盟主,在道德上卻免不了有“三歸”之玷。樂毅替燕國向齊國報仇,一舉而打下了七十幾個城鎮,然而結果卻受了奸人的讒毀,丟了官職,功敗垂成。諸葛亮在表面上沒有做到管仲的領導群倫,或樂毅的勢如破竹,卻在事實上奠定了天下三分。

  諸葛亮並且使得全中國的人心不為那不顧道義的曹氏父子所迷惑。他敢於以區區益州一個州,抵抗曹家的八州一部;而且也在他本人的公私行為上做出一個好榜樣,使得當代與後世的人不僅佩服他的行政能力與打仗技術,而且更崇敬他的為人,他的道德。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人臣”,他是一個“宗臣”,值得推為模範受人宗仰的賢臣。

  杜甫在他的另一首詩裡說:“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

  杜甫接著說:“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這兩句相當費解。一種解法是,三分割據的工作,太委屈了諸葛亮;諸葛亮的大才,好比是“威鳳一羽”,具備五德,它升入雲霄,經過千古萬古,才被人們見到一次。另一種解釋是:三分割據的功業,在諸葛亮的成就之中只不過是猶如羽毛一般的小事而已。我覺得第一種的解釋較為說得通。

  杜甫這一首“七律”的後四句是:“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運移漢祚終難複,志決身殲軍務勞。”在這四句裡面,只有一個“失”字成為問題。它不僅費解,而且不可解。倘若這“失”字是“軼”字的訛寫,我們就很容易懂了。

  杜甫的結論是:諸葛亮不是不知道漢朝的天下難以恢復,然而為了報答劉備的知遇,實踐自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諾言,所以不惜以煩勞的軍務,磨折自己的身體,以至於死。

  我個人的看法,與此稍有不同。諸葛亮似乎沒有以操勞作為他慢性自殺的手段。他並不想自殺。他只是抱了“盡人事以待天命”的態度,以“一息尚存,此志不懈”的決心,奮鬥到底。

  他始終一貫,稱得上“不負平生”四個字。這便是他不僅對得起君上、家人、僚屬、朋友,而且也十分對得起自己的地方(這與自私不同。自私的人,實際上是最對自己不起)。

  他死後成了人民所拜的神,也是極應該的。神是什麼?神是:“聰明、正直,而一者也”的超過普通人的人.

PS: 唐振常為《細說三國》所做序
黎東方先生既以九二高齡於一九九八年初逝世美國,他那寫完出齊從史前到民國的“細說中國歷史叢書”的雄偉計畫,自然中道而廢,這于黎先生的名山事業自是莫大遺憾,而對喜讀“細說中國歷史叢書”的眾多讀者來說,更感損失無窮。所幸黎先生生前已有臺灣傳記文學叢刊《細說三國》上下冊之刊行,上海人民出版社信守前約,今茲出版《細說三國》大陸版,我承命續為之序,今番拜讀黎先生兩年前寄來的這部大作,寫下這篇序文,惜不能就正于黎先生之前了。

在中國歷史長河中,三國史只不過是短短的一段。但人物多,事件多,頭緒紛繁,錯綜複雜,治這段歷史的人或如治棼理絲,或如串置散錢,能夠綜而貫之,然後考其得失,論其精要,以為後世之鑒,殊非易事。偏偏這段歷史又很熱鬧,又很有趣,吸引了後世眾多的讀者。這就形成一種現象:欲知根底,便深讀歷史;可是往往深讀而仍不明究竟,甚至是愈讀而問題愈多。陳壽的《三國志》,分寫魏蜀吳,實是不得已的辦法。正因為分而寫之,每成割裂,人物與事件不能綜貫,甚至同一事件,在不同的《志》中說法不同,讀者取捨難定。讀陳壽書,如不輔以裴松之《注》或其他材料,往往使人糊塗。此本是史書常見之事,不獨《三國志》為然。但于三國歷史,尤增人困惑者,則在古典小說名著《三國演義》之盛行。《三國演義》真真假假,大大影響了三國史,造成了讀者印象中三國史的假假真真。小說紊亂了歷史,以此為最。加上京戲舞臺上搬演三國故事最多,亦複摻假。歷史之有演義,非只《三國》一部,而《三國演義》最為深入人心,說明三國史之吸引人。三國史之吸引人,非從《三國演義》成書開始,應該追溯到講史之“說三分”。

“說三分”是民間口頭文學的一種形式,起初專門說講三國故事,以及摭而大之。陸游“夕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爭聽蔡中郎。”蔡中郎者蔡邕,東漢末人,不過這並非“三分”之主題故事政治與戰爭,而衍化成了趙五娘琵琶記的愛情專題。從陸遊此詩,一可見說書聽書的盛況,一已顯露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矛盾,當然,放翁輕輕的一筆“身後是非誰管得”,如今發展到了伊于胡底的種種怪現象,顛倒黑白,指鹿為馬,歷史被糟踐到了不成樣子,遠非放翁當年所能想像。

黎東方先生是前輩史學家,又繼承了講史說三分的民間傳統。抗日戰爭時期,他在後方各大城市多作歷史演講,講得最多的是三國故事,他是真正的“說三分”專家。當時,學生,教授,商人,市民,軍人,各階層的人都喜歡聽他講史。他所講的是歷史,不是演義。難得他多少年以後還堅持下去,儘管他或許不作口頭的講史了,卻以其治史講史所得,筆之於書,於是,我們讀到了他的“細說中國歷史叢書”已成的元、明、清、民國初年諸史,和現在這一本《細說三國》。

《細說三國》是真正的說三分。全書三十八章,第一章“合久必分”,是總綱,簡述東漢末年形勢。第二章至第三十七章,多冠以人名,由人物帶出事件,間插入事件的命題,仍歸結於人物,第三十八章“分久必合”,是收尾,寫蜀、魏、吳的滅亡,殿以劉禹錫《懷古》“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戰爭過去,人世循回,懷古念今,意氣油然。話題轉入各章中所未曾及的三國時代的制度、學術、文學、藝術、科學諸方面,約而舉之,以為結束。

讀竟全書,以為黎東方先生所寫是真實的歷史,信而有征,事皆屬實。正因他對三國史深有研究,每在敘述過程中,能指出正史之誤,對於陳壽《三國志》他不輕信,指出所記不實或各傳互為矛盾之處甚多,如諸葛亮究竟斬了馬謖與否,陳壽本人就有三個不同的說法。黎東方先生于此,提出“歷史不可深考性”,這是實事求是的說法,與胡適之先生引張載說,指出研究當於不疑處有疑,是從事之兩面去探究真實的科學原則。黎東方先生寫三國史,必然時時會意識到《三國演義》的存在與真真假假的混淆歷史,他指出了《三國演義》的以假亂真,如張飛絕非莽漢,而是寫得一手好字、善畫的文雅之人,《捉放曹》的陳宮非真實,陳宮叛曹另有原因。凡此,皆一新耳目。尤難者,黎東方先生在維護真史的基礎上,能指出野史之有可信。舉一例,孫策討黃祖,為父報仇,盧溥《江表記》引野史《吳錄》載孫策所上《表》一篇,黎東方先生以為絕妙之文,引之書中,讀後確感是佳文。黎先生細考《表》中所記從征將領,在《吳志》各傳中皆有如實記載,斷言此《表》為真。如黎先生所言:“野史包括了真實。”

其二,讀史書,往往最弄不清官制與地名。而二者一經混淆,便成混亂。《細說三國》對於官制和地理沿革,大費功力,作了認真考訂,乃得其實。如當時所謂揚州刺史,其治地並不在今之揚州,應是九江郡的壽春(安徽壽縣),轄境包括今日的安徽、江西、浙江與長江以南的江蘇,就是沒有揚州。今日的揚州,在東漢末年屬於徐州,稱為廣陵。又如,火燒赤壁實是火燒烏林。赤壁在江南,烏林在江北,赤壁之戰只是序幕,火燒大戰實在烏林。凡此,不搞清楚,必誤讀歷史。官制變化多端,更須注意時代之異。鄧廣銘先生曾有解讀古史三把鑰匙之說,信乎其言。《細說三國》隨分點染官制、地理沿革的變化,使讀者得明真相,真是一大功德。

其三,如黎東方先生所指出,中國史書多重紀傳,而紀傳體之失,在於分割事件,其結果乃成重人物而不明事件。《細說三國》儘管各章多以人物名篇,而著重寫的則是人物所做的事,沒有事件則失去了人物,因之,人與事乃相連結,索然可解。書中對事件之尤著力者,是官渡之戰與赤壁之戰。在兩次事件中,寫出了人的活動,不同性格人物的活動,所以事件與人物乃為有機構成。黎先生在他寫的人物中,也時發議論,如對曹操、劉備、諸葛亮,就發了很多議論。我以為讀者對他的議論,可以同意或不同意,要皆為其治史論人有得之見。中國史書紀傳確有佳作,史遷班書以後愈演而愈成一種套式,只是把不同姓名的人往裡面一套,以致流為履歷表,於事不明,于人不可解,實在乏味。黎東方先生以其活潑之文,論人論事,也為史書增加了幾分清新,其可取也。

是為序。

作者: 287260242    時間: 2009-2-28 11:1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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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lag125    時間: 2009-3-1 12:25 AM

感謝大大的解說 讓我對孔明兄又有更上一層的認識^^

說真的  小說把他形容的太過厲害 在現實他的政治能力真的好過軍事能力
作者: hates125    時間: 2009-3-1 01:04 AM

其實比對一下演義和正史就知道了
演義把三個人誇大的變強
就是諸葛亮,關羽和曹操
講的都跟神一樣 哈!
作者: w22503    時間: 2009-3-2 01:36 AM

正史與演義的出入確實是有差
作者: wu85727104    時間: 2009-3-2 03:1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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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bcabc0520    時間: 2009-3-2 06:40 PM

在三國時代最受後人敬重的人物恐怕就是諸葛亮了!
作者: 佐川笨蛋    時間: 2009-3-3 06:1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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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魔鬼井尻    時間: 2009-3-3 06:4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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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sdfghjkm    時間: 2009-3-7 11:18 AM

也有說諸葛亮剛愎自用 凡事都得親力而為   最終過勞死

三國誌也並非公正   作者 陳壽   的親人也是被  諸葛亮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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