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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齊晏 - 愛情忒難猜 【單】 [打印本頁]

作者: mclam    時間: 2008-9-27 10:30 AM     標題: 齊晏 - 愛情忒難猜 【單】

齊晏 - 愛情忒難猜 【單】


文案

蒙於硯可是公司裏身價高漲、前途無量的一員大將;
她辜戀星卻只是總務課裏的小小打雜,黯淡無光……
雖然明白兩人的差距如此之大,
她卻管不了自己的心,偷偷愛戀著他,只想對他好,
她想用十倍的好,來換得他的喜歡,他的微笑,
如果能用一百倍的好來換得他的愛,她也願意這麼做!
蒙於硯曾玩笑地說戀星像個天使,隨時對人伸出援手,
沒想到她還真是這樣,對每個人一逕地好,
然而這些善良卻換得旁人對她的指使、差遣,
他看在眼裏,心裏對她有種幾近痛楚的憐惜;
卻也難過原來她的好、她的溫柔,並不單單只是對他……
漸漸地,情感愈陷愈深,對她也愈來愈在意,
如果不能擁有她,她的溫柔只是對他嚴酷地折磨……


男主角: 蒙於硯      
女主角: 辜戀星
作者: mclam    時間: 2008-9-27 10:31 AM

楔子

  「喂,你是阿美族的嗎?」

  辜戀星抬起臉,困惑地看著整整高她一個頭的男同學。

  「不是。」她小小聲地回答。

  「騙人!你的皮膚那麼黑,眼睛那麼大,又是從花蓮來的,還說不是阿美族!」眼睛像兩顆花生米的小男生,雙手叉著腰,一副員警盤問犯人的口氣。

  「我哪有騙人,我真的不是啊!」辜戀星臉上的表情既緊張又驚慌,小腦袋完全無法理解男同學奇怪的邏輯。

  「不說就算了,有什麼了不起!」男同學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一臉悻悻然地走了。

  剛轉進臺北念小學的辜戀星,每天起碼要應付一次諸如此類的問題。

  「你是原住民對不對?」

  「哇,你的皮膚怎麼那麼黑?是哪一族人?」

  更乾脆的就是像那位男同學一樣直接替她決定族別。

  「花蓮來的,一定是阿美族!」

  真是奇怪了,從小在花蓮出生長大的辜戀星,壓根兒都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原住民=阿美族=黑皮膚大眼睛。

  她在花蓮就讀的小學,雖然學生總數全部加起來只有五十幾個,但除了阿美族以外,還有泰雅族、魯凱族,以及客家、閩南和外省人,大家都曬得一樣黑,個個都擁有古銅色的健康肌膚,還有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在沒離開花蓮以前,她一直以為全世界的小朋友都長得跟他們差不多。

  誰知轉進臺北的明星小學以後,仿佛突然間掉進了另一個世界,她發現同學們的皮膚都好白喔,男同學們都一臉念過不少百科全書的聰明樣,個個都好會說話,而女同學們則是幾乎個個都會彈鋼琴,看起來都好秀氣優雅。

  爸媽在她小的時候就離開花蓮北上工作賺錢了,把她留給不識字的爺爺奶奶照顧,因此辜戀星根本沒有讀過「十萬個為什麼?」,鋼琴甚至連摸都沒有摸過,偏偏爸媽的虛榮心作祟,硬是把她轉進臺北的明星學校,讀這所學校的多半都是些政商名流的子女,每每聽同學提起顯赫的家世,她總要抿緊嘴唇,才能不發出土包子般的驚呼。

  她覺得自己並不笨,可是為什麼班上的同學都像天才般聰明,她的學業成績總是倒數幾名,怎麼考都考不贏同學,能拿到第一的只有跑步成績,演講、作文、繪畫比賽等等,根本沒有一樣靈光。

  唯一能令同學們驚豔的,是她擁有來自爺爺工作牧場的牧牛知識,她很知道乳牛怎麼交配、很知道怎麼幫母牛擠奶,也很會幫剛生下來的小乳牛喂……同學們一開始對她的牧牛經驗很感興趣,但新鮮感消失的速度快得好比流星劃過,她仍然無法避免地成了班上的一小塊陰影,和大多數的同學們分處在光明與黑暗的兩個不同世界。

  然後,她漸漸被一種陌生的情緒淹沒,那種情緒的名字叫——自卑。

  強烈的自卑感,讓她在明星小學裏學會用謙卑和禮讓來經營少得可憐的友誼,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漸漸變成了王子與公主的僕人——

  「辜戀星,借我二十塊錢,我今天忘了帶錢買麵包了。」借了,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親愛的星星,我喜歡吃你家隔壁那家早餐店的早餐,明天順便幫我帶一份來好不好?」好。然後,她莫名其妙必須每天帶兩份早餐上學,值得欣慰的是,她偶爾能收得到錢,而且一定比當天的早餐多,「公主」說那是給她的小費。

  「辜戀星,明天輪我當值日生,萬一我遲到了,你先幫我掃地。」起初,她幫一個同學掃地,接著變成兩個,然後是三個、四個、五個……

  「辜戀星,你跑得快,幫我去福利社買飲料!」好。她努力跑第一。

  「辜戀星,你跑得快,幫我去領躲避球!」沒問題。她一定幫班上搶到比較新的球。

  「辜戀星,你跑得快,幫我……」

  「辜戀星,你跑得快,幫我……」

  她的名字被呼喚的次數高居班上第一位,知名度遠遠超過帥哥班長,長這麼大以來,她第一次為了自己能擁有飛毛腿而感到自豪。

  人際關係的發展真是奇怪,辜戀星突然變成了班上人緣最好的學生,為了維持自己「聲名不墜」,王子與公主們不論提出什麼奇怪、過分的要求,她統統來者不拒。

  只不過,王子是王子,公主是公主,他們並不會認真地把僕人當成知心朋友,可是辜戀星卻催眠著自己,相信大家都是很需要她的,借此遺忘內心深處強烈的自卑感。

  雖然有時候,自卑這個惡獸還是會突如其來地冒出來張牙舞爪,不過隨著辜戀星漸漸地長大,也愈來愈懂得如何駕馭自卑自憐的情緒了。

  小學畢業時,老師給她「熱心助人」的評語,初中畢業時,老師給的是「謙恭和氣,溫柔善良」,高中老師在她畢業時,給了「善體人意、仁慈敦厚」的佳評,她沒上大學,所以沒有大學教授的評語。

  她以為自己會像絕大多數的平庸女子一樣,過著乏善可陳、平凡無奇的人生,至少在遇見蒙於硯以前,她一直是這麼認為……
作者: mclam    時間: 2008-9-27 10:32 AM

第一章


  炎炎的九月,大樓帷幕似的玻璃窗折射出刺眼的光,如焚的熱仿佛能將路上的車子和行人全部融進柏油路底。

  辜戀星騎著一輛貼有南方四賤客的FIDDLE摩托車,頂著就快把她曬暈的陽光,緩緩騎進「聖殿教育基金會」的停車場。

  她脫下貼有阿尼圖案的全罩式安全帽,小心察看四周,確定沒有可疑人物之後,迅速打開車廂提出兩大袋香味四溢的食物,做好預備動作,準備以跑百米的速度沖往停車場旁邊的員工餐廳。

  通常只要總公司內一有主管會議召開,沒有閻王看守的各部門小鬼就群起造反了,紛紛打進戀星的分機,請她代買下午三點的點心。

  對於工作苦悶、時間沒有自由、仰人鼻息領死薪水的上班族而言,偷偷吃一頓點心能得到異常的刺激感和快感,辜戀星深深瞭解這一點,所以在這方面她很願意小小地滿足他們一下,從來不忍心拒絕。

  往常,她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任務,從來不曾被各部門經理抓包過,只要她安全沖進餐廳「卸完貨」,就會開始一一撥分機給指名想吃點心的同事,請他們移駕員工餐廳盡情享用。

  午後三點的此刻,陽光如平日那般耀眼燦爛,停車場內很安靜,只有車子沒有人,辜戀星以為一切都在她的控制當中,她知道自己只需十秒鐘就能跑進終點——員工餐廳,成功完成任務。

  預備——跑!一秒、二秒、三秒、四秒、五秒……

  驀地,員工餐廳大門冷不防走出一個男人!辜戀星大驚失色,腳下的衝力太快了,根本來不及煞車,眼睜睜看著自己差一步就要撞倒那個男人。

  她在他面前十公分處硬是停了下來,與他駭然對望!完了完了,要被fire掉了!辜戀星嚇白了臉,腦袋瞬間變得空白,她仿佛中暑般,暈眩地抬起頭,想認一認堵她的是哪一殿閻王——

  嘩,這人好高喔!強烈的陽光照花了她的眼睛,背光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看不清是什麼表情,偏偏她兩隻手都各提著東西,不方便抬起來遮一遮陽光,只能勉強微眯著眼,傻怔怔地辨識眼前這個極有可能害她失業的男人。

  這個人是誰啊?臉部輪廓看起來挺陌生,是哪個部門的?一八○以上的男人在公司裏頭沒有幾個,她怎麼會一點見過的印象都沒有?各大部門的閻王主管沒有一個高過一七五的,倒是七矮人剛好有一組,這人難道是新進員工?

  辜戀星腦中急速亂轉,整個人笨拙地呆站著,進退兩難,心裏有說不出的委屈,決定不管他的身份,先下手為強再說。

  「求求你別打我的小報告!」她所謂下手為強就是很「俗辣」的求饒。

  男人明顯地感到錯愕,他好奇地垂眼打量她手中的兩大袋食物,忽然眸光一閃,像個剛搜到秘密的私家偵探,唇角微微揚起一道神秘的弧度。

  「我可以不打你的小報告,不過你得賄賂我。」

  戀星呆了一呆。

  令她怔呆的不是他要求賄賂這件事,而是他的聲音,在總公司曾當過一年總機的戀星,發誓從來不曾聽過比他還要好聽的聲音,該怎麼說呢?就是……

  好聽。

  「你要我怎麼賄賂你?」她被動地反問,重複了「賄賂」兩個字時,她立刻在心裏築起一道警戒的牆。

  男人用一種看透她的眼神笑望著她。

  「用你手中的食物。」他微笑,白牙閃動了一下。

  「喔。」戀星的戒心頓時消解,不由自主地傻笑了兩聲,嘲笑自己想得太多了。「沒問題呀,你想吃什麼,儘管隨便挑。」

  「那麼……我就不客氣了。」男人很自然地傾身接過她手中的兩大袋食物,側過身讓了讓。「請進。」

  男人側轉過身,半張臉從背陽的陰暗底下露出來,戀星看清了他的模樣,整個人不禁傻住了。

  好、好一個、好好看的男人!和一個外形出奇俊酷的男人如此近距離地說話,是她從未有過的經驗,一時之間,她臉上的表情和四肢都開始僵硬不自然起來。

  這男人的輪廓鮮明深刻,鼻樑高而挺,有雙勾魂攝魄的眼睛,身上穿著質感極佳的西裝,搭配顏色相稱的領帶,雖然一身白領階級的都會打扮,但棕褐色的古銅色肌膚令他看起來好像剛從海灘度假回來,散發著陽光的氣味,更像個剛認伸展台走下來的俊美男模。

  戀星完全肯定他絕對不屬於總公司裏的任何一個部門,因為他有種本地男人身上很難看得見的特殊氣質。

  她過久的注視令男人挑起濃眉,用一種不解的眼光詢問她,她這才驀然發現自己對他的觀察太渾然忘我了。

  「請進來呀,別一直站在大太陽底下曬,女孩子不是都很怕曬黑嗎?」男人坦率地看著仍呆立在原地的戀星。

  戀星的臉倏地紅起來,紅得就像葡萄酒。

  「你一定是在猜測我隸屬於哪個部門,對嗎?」男人友善的話暫時化解了戀星的尷尬。

  「是啊,沒在總公司見過你。」她匆匆介面,無措地垂下頭走進餐廳,在與男人的胸膛輕擦而過時,她忽然感到一種類似中暑般的微暈感,臉好熱,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了。

  「今天剛來報到,請多多指教。」男人帥氣十足地笑說,隨手把兩袋食物選了一張餐桌放下。

  「不敢,我只是總務部裏做些雜事的小員工,沒什麼可指教你的。」戀星看著餐桌說話,自卑又習慣性地跑了出來。

  男人忽然大跨一步在她面前站定,雙臂環胸,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不對,你的觀念不正確,在‘聖殿’這個大企業裏,任何一個人的存在都是同等重要,就算是打掃、煮飯也應該享有同等的工作尊嚴,你不能太輕視自己在公司的位置。」

  戀星被男人十足的魄力震住,他的嚴肅和認真,讓她半開玩笑的話聽起來顯得膚淺極了。

  進「聖殿」當了一年總機,接著換收發工作,最近半年才略升級做採購工作,由於學歷不高,可能永遠都只能在總務部裏頭打轉,雖然戀星打從心底還蠻喜歡做這些別人眼中的雜事,但職級、薪資狠狠矮人家一大截卻也是不爭的事實,她不想輕視自己,卻無法不在意別人對她的輕視。

  「我不願意輕視自己,但現實本來就是殘酷的呀。」她黯然地垂下眼睫。「我在‘聖殿’的位置不是不可取代,有多少人摩拳擦掌想進‘聖殿’工作,而我這個位置可有可無,一個不小心,隨時都有可能被經理當成人情送掉的,我不敢請假、不敢遲到、不敢……」她倏地住口,愕然驚覺自己竟向一個新同事抱怨她的工作壓力,這些話她從來不曾對任何人說過,怎麼會有突然想一吐為快的衝動呢?

  「不說了,好熱喔,我去把冷氣打開。」她忙亂地低下頭尋找冷氣遙控,刻意忽略男人對她的影響力。

  「天氣這麼熱,為什麼還要穿著長袖外套?」男人留意到戀星的穿著,奇怪地問。

  「喔,因為我的膚色比較黑,所以想盡辦法躲太陽,看能不能讓皮膚變白一點。」她微笑,慢慢把外套脫下。

  男人看見她麥金色的手臂,誇張地聳了聳肩。

  「你拼命躲太陽想變白,西方女人卻猛做日光浴想變黑,哈哈,這麼做不是太違反自然了嗎?」他環抱著雙臂,神情頗不以為然。

  「你沒聽過一白遮三醜嗎?」她笑笑地說。

  「我個人崇尚自然,你的膚色很健康,看起來非常自然舒服,也是西方女人最嚮往的那種膚色,以後別那麼辛苦躲太陽了,漂亮的膚色才能讓人發亮。」

  看著男人鼓勵的眼神,戀星的心底緩緩劃過一道溫暖的流星,她相信他,因為他看起來就像一個跟太陽關係親密的男人。

  「我懂你的心情。」男人忽然說。

  戀星微怔,不解地看著他。

  「剛進‘聖殿’基金會時,我也和你一樣,對工作有強烈的不安全感,害怕隨時被人取代,害怕遭人背叛。」

  男人的話讓戀星感到訝異,他在繼續先前未完的話題,然而真正令她訝異的是他話中的涵義。

  「聖殿」有幾十個部門,是排行臺灣百大企業中的大公司,其中一個部門是「基金會」,想進聖殿基金會是非常困難的事,簡而言之,這男人起碼得擁有基金會所需要的最低基本學歷——碩士,還得要有一顆聰穎敏銳的頭腦。

  也就是說,他是站在聖殿這座企業金字塔最頂端的人,而她所處的「總務部」則是最末端的位置。

  一個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用與她相同的煩惱來安慰她,真讓她難以置信,而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底層員工,居然向公司執行重大決策的高層抱怨這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羞窘得真想立刻找個地洞鑽進去。

  「真丟臉,你用不著理會我那些沒營養的抱怨。」她覺得自己好蠢,尷尬得臉上臊熱發燙起來。

  「這並不丟臉,也不是沒營養的抱怨,我很高興成為你傾吐的對象。」男人望著她的眼神真誠直率,見她窘迫不浯,更加重語氣說道:「不要對自己太沒有自信,你能當上採購人員,正說明你是一個非常能幹的人,就像我雖然精於公關交涉,但是對採購方面卻是個大外行。」

  戀星的臉因他的安慰脹得更紅了,她試著催眠自己,除非他真是一個正義凜然、耿直不阿的男人,否則只不過是個很懂得讚美禮儀,也很會說幾句輕鬆話應酬同事的男人罷了。

  謝謝你……她仍在心裏暗暗地向他道謝,目光瞥見冷氣遙控,心急地打開來,現在只有冰涼的空調能解救她渾身如焚般的灼熱。

  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塑膠袋摩擦聲,她微偏過頭,看見男人的濃眉往上輕揚,雙眼誇張地睜大著。

  「這個味道……是臭豆腐嗎?」他翻動著袋內呈紅褐色的可疑食物。

  「臭豆腐的味道獨一無二,千萬別告訴我你分辨不出來。」戀星抿著嘴笑,試著讓自己繃緊的情緒放鬆下來。

  「好幾年沒吃過臭豆腐,有點不習慣這種嗆味了。」

  男人的手從袋子裏抽出來,顯然沒有吃臭豆腐的打算。

  「好幾年?」她微愕。

  「六年前我調到三藩市分公司任職,最近申請轉調回來,剛剛才下飛機,因為飛機餐實在太難吃了,所以到現在還餓著肚子沒吃東西。」男人支著下顎,無奈地淡笑著。

  「原來是這樣。」戀星下意識地垂下目光,無法直視他迷人的笑容。「那你就吃點別的吧,裏面不只有臭豆腐,還有大腸包小腸、大腸面線和甜不辣。」

  「什麼是大腸包小腸?」男人露出噁心的表情。「怎麼會有人把大腸和小腸包在一起吃?」

  戀星忍不住被他誇張的反應逗得大笑。

  「不是啦,那其實是糯米腸包香腸,只是把名字取成大腸包小腸而已,味道還不差喔,你要不要試吃看看?」她邊說邊笑。

  男人猛搖頭,臉上的神情古怪至極。

  「大概是在外國住久了,很少有機會吃到內臟類的食物,所以忍不住有種噁心的感覺,我這個人又剛好討厭吃任何一種動物的腸子,真抱歉。」他很認真地解釋無法「試吃看看」的原因,沒辦法,只要和「腸」字有關的食物都讓他很難笑得出來,更別提還要吃它了。

  「那……甜不辣吃嗎?」

  「我看甜不辣是唯一的選擇了。」

  戀星被他無奈的表情逗笑,打開一袋甜不辣倒進碗裏。

  「喏,請吃。」她止不住地笑著。

  「你沒在心裏罵我是假老外吧?」他盯住她。

  「怎麼可能嘛!」戀星掩住嘴,笑不可抑。「人人都有不吃的東西,我何必要罵你,而且不吃內臟的人不是只有老外呀。」

  男人漾起笑意,從碗中叉起一塊甜不辣塞進嘴裏,濃眉立刻聳了聳。

  「唔,是太久沒吃了嗎?這甜不辣的醬汁居然這麼好吃?」他又陸續吃了幾塊,很認真嘗美食的表情。

  「好吃吧。」戀星又拆一包甜不辣倒進他碗裏。「這是賽門甜不辣,我們公司附近挺有名的小吃,一碗肯定不夠你吃的,喜歡吃的話就多吃一點。」

  「這是賽門甜不辣?」男人一臉驚訝的反應。「以前在公司的時候常常吃,但是那時候並不覺得有這麼好吃。」

  「人都是這樣的啊,常吃的東西不覺得好吃,一旦吃不到的時候才會驚覺它原來有多美味。」戀星聳肩淡笑。

  「是沒錯。」男人深深看她一眼,忽然沉默了下來,一口一口把碗內的食物吃光。

  他專注地吃著甜不辣,而她專注地看著他。

  戀星沒有跟陌生男人面對面吃東西的經驗,尤其這男人還有張近乎完美的臉龐,她的心臟怦怦直跳,從沒有想到一個人的外貌居然會對她產生那麼大的影響,她不想承認自己是個只重視外貌美醜的人,但是偏偏又對這男人的俊美臉孔徹底失去抵抗力。

  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與他對坐著,靜靜凝視他的感覺,讓她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甜蜜和滿足感。

  如果……他吃的是她親手做的食物……

  「這些東西是誰托你買的?」

  男人忽然出聲,打斷了戀星的遐思。

  「各部門的同事。」她羞窘地低下頭,懷疑他是否會看出她心中可笑的胡思亂想。

  「我吃掉了兩份甜不辣,你怎麼跟同事交差呢?」

  戀星認真想了想,出「任務」從來都不曾失誤過,想不到今天會出意外,她第一次要為這種意外想理由。

  「就說……甜不辣賣完嘍!」她忍不住噗哧一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意外好像平靜的海面突然躍起一隻海豚般,讓她感到突如其來的驚喜。

  「我發現你是個愛笑的女孩子。」男人也笑了。

  戀星微怔,從來沒有人說過她是個愛笑的女孩子。她不自禁地抿了抿唇,笑容悄悄斂去,滲進了淡淡的苦澀。

  「我平常其實很少笑的。」她的聲音輕如耳語。

  「你說什麼?」他沒聽清。

  「沒什麼。」她匆匆堆起笑,起身打開餐廳的大冰櫃,拿出一瓶冰涼的飲料遞給他。「請你喝麥茶,我自己做的喲,保證你會透心涼。」

  「嘩!你好像上帝派來喂飽我的天使!」男人驚奇地攤開雙手,帶著感動的表情,作勢要擁抱她。

  「哇——太誇張了吧?」戀星縮著肩驚呼大笑。

  男人並沒有真的抱住她,他打開瓶蓋,仰頭咕嚕咕嚕地一口氣喝光麥茶。

  「好喝嗎?」她很關心地問。

  男人深吸一口氣,認真地用力點點頭。

  「嗯,這是全世界最好喝的麥茶。」

  「真的?!」她開心極了。

  雖然他是她遇見過反應最誇張的男人,但是她喜歡他那種不經意的、自然而然的、不造作的誇張。

  「吃飽喝足,我該上去開會了,謝謝你的招待。」男人很紳士地微彎下腰,牽起她的手,很自然地在她手背上吻了吻。

  男人的嘴唇像一根燃燒的火柴,輕輕燙痛了戀星的手,她慌張失措地抽回來,下意識地四下張望。

  就這麼巧,她看見餐廳外站著車輛維修課的陸正輝,正睜大了雙眼看著他們。

  戀星的臉頰驀然脹紅了。

  「你是誰?我怎麼沒見過你?」陸正輝粗聲粗氣地問。

  「我也沒見過你呀。」男人神色自若地應答。

  「正輝,你太不客氣了,他是剛從三藩市分公司調回來任職的同事,他叫……」戀星頓住,轉頭看了男人一眼,她根本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蒙於硯,承蒙照顧的蒙,於歸的於,硯臺的硯,請多多指教。」

  他咬字刻意字正腔圓,清楚自我介紹完後,偏過頭對戀星說:「好久沒向人介紹自己的中文名字了,在三藩市我只有一個名字,叫Adam。」他笑了笑,輕拍她的肩,說:「我要去開會了,拜!」

  他向戀星和陸正輝揮了揮手,大步走出餐廳,轉進辦公大樓。

  戀星怔然望著蒙於硯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外,覺得自己的心仿佛是湖面上的一葉小船,飄蕩、飄蕩……

  「就算剛從外國回來也不能動手動腳的啊!」陸正輝沒好氣地嘀咕。

  戀星蹙了蹙眉,無意回答他的話。

  陸正輝靠到她身邊,低聲問:「他剛剛跟你說了些什麼?」

  「要我寫報告給你嗎?」戀星睨他一眼。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陸正輝著急地亂搖手,忙作說明。「我看你剛剛跟他說話的時候笑得好開心,想知道你是不是跟他很熟而已。」

  戀星暗暗歎口氣,她怎會感覺不到陸正輝對她的好感,但是不論他如何對她獻殷勤,她就是無法讓自己喜歡他,偏偏整個總務部的人都感覺到他對自己的好感,總是人前人後地把他們說成一對,這種玩笑開久了,明明八字都沒一撇的事,被人說得都快成真了,把她弄得苦惱不堪。

  「我們的關係只是同事而已,你好像用不著太關心我跟誰熟不熟。」她輕輕冷冷地說,目的是希望陸正輝明白她只想和他維持同事關係。

  溫厚老實的陸正輝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他不安地搓著手,在忙著收拾桌面的戀星身邊轉來轉去。

  「戀星、戀星……」

  戀星忽地轉身,把兩大袋點心塞給陸正輝。

  「這些你拿去請車輛課的人吃,偷偷地喔,就說是你請他們吃的。」

  「啊!這不是你幫人家買的嗎?」

  「沒關係,反正出了點意外……」戀星咬住唇,不太自然地朝他笑笑,快步走出餐廳大門。

  陸正輝傻傻地呆站著,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隱隱嗅到危機逼近的氣味。

  意外?什麼意外?

  戀星不會是喜歡上那個男人了吧?



  結束冗長的會議,蒙於硯推掉各部門經理為他舉辦的接風餐會,急於趕赴下一個地點,不巧出門時正好碰上下班時間,他焦急地站在車水馬龍的路口,等了大半天也等不來一輛計程車。

  「嗨,蒙於硯!」

  有人在他背上輕拍了一下,他回過頭,看見叫他的人是下午在員工餐廳喂飽他的天使,手裏抱著一頂可愛的安全帽,正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真巧,我們又見面了。」他倉卒地笑笑,算打了招呼,注意力仍集中在尋找空車上。

  「你在等計程車嗎?這時候的計程車不太好叫喔。」戀星熱心地提醒他;「是嗎?」蒙於硯疲憊地歎了口氣。

  戀星留意到他眼中充滿了憂慮和焦急,和下午談笑風生時的他判若兩人。

  「你要去什麼地方?」她輕輕問。

  「和信治癌中心醫院。」

  「喔,我知道,在北投那邊。」她小心翼翼地探詢:「你去看朋友嗎?」

  「我母親。」他簡短地答道。

  戀星微訝。她知道那家醫院只針對癌症病患治療,也就是說,蒙於硯的母親是個癌症病患。

  她深深凝視他俊挺的側臉,沒有下午的燦陽光的遮蔽,站在夕陽餘暉中的他,沉重的烏雲清晰地在他眉心浮現,她發自內心地憐惜他,因為她很瞭解那種明明心中痛苦欲死,在人前卻還要強顏歡笑的心情。

  「去‘和信’搭計程車太費時了,不如搭捷運會比較快喔。」她的聲音儘量輕柔,仿佛這樣就能不觸痛他。

  「噢,我都忘記臺北的捷運通車了。」他終於松了口氣。

  「要不要我送你去捷運站?」她從容不迫地提出邀請,心臟其實緊張得快要停止了。

  「你送我?」蒙於硯呆了呆,看見她伸手指著停在路邊的五十CC摩托車,這才恍然大悟。

  「太好了,你果然是天使,見我有難就現身拯救我。」他的雙手忘形地搭著她的雙肩,露出爽朗愉快的笑容。

  戀星頓住了呼吸,感到一陣舒暢的電流從他掌心傳進她的肌膚,漸漸朝四肢百骸擴散開來。

  「捷運站離這裏遠嗎?」蒙於硯並沒有發現她震栗的反應,逕自收回手,抬頭四下張望。

  戀星暗暗喘口氣,極力壓制激越澎湃的情緒,不想被他瞧出來。

  「不遠,過兩條馬路就到了。」她刻意活潑地笑著,揚起纖秀的指尖往右前方一指。

  蒙於硯順著她的指尖看過去,就在這時候,所有的街燈忽然一一亮了起來,柔和的燈光掩蓋了下班時刻飛揚騰起的煙塵,照亮了群車壅塞的大馬路,燦亮的夜景一瞬間出現在他眼前。

  他的心口驀地閃過一陣熟悉的悸動,多年以前,他總是在這裏停車等待,等待那輕盈似雪花的身影朝他飛奔過來。

  他無意識地怔望著眼前朦朧的燈影,思念的痛楚又開始侵襲他的心臟,他以為自己終於已經遺忘了,原來並沒有……

  「走吧。」

  戀星旋過身,長髮編成麻花辮的辮梢無意間輕刷過蒙於硯的手背,他驚忡回過神來,回頭追看她的身影,這時,他才注意到她的頭髮竟然長達腰際,梳理得光潔整齊,編成一束現在女孩子很少會編的麻花辮,看起來雖然缺乏現代感,但卻別有一種清靈秀麗的美。

  他不由自主地跟上她的步伐,與她並肩走向停在路旁的摩托車,前一刻困擾他的痛楚感莫名地被驅散了。

  戀星打開摩托車後座,取出一頂輕便型的安全帽回身交給他。

  「喏,給你。」

  「你居然還多放一頂安全帽。」他驚奇地看著她,不經意間,看見下午穿在她身上的那件薄外套,正靜靜躺在後座車廂裏。

  「有備無患呀!」她嫣然一笑,熟練地放下後座,發動引擎。

  蒙於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戴上安全帽,跨坐上車,忽然發現這輛摩托車被人高馬大的他一坐下,倒成了迷你玩具摩托車了。

  「喂喂喂,你這輛摩托車會不會解體啊?」他緊張兮兮地喊。

  「試試看嘍!如果解體,就有機會換新車了。」戀星格格地大笑著,噗地催動引擎。

  這輩子她第一次主動邀請男人上摩托車,雖然一直拼命往前坐,但蒙於硯的胸膛仍無法避免地緊靠著她的背,散發著屬於男人的體熱熨貼著她,讓她昏眩、迷亂,整個人陷溺在某種顛覆的不安和興奮裏。

  她快樂得想歡呼,不敢相信這一刻的驚喜和興奮是由她自己製造出來的。

  「我還沒問過你的名字……」蒙於硯好玩地扯了扯她的辮子。

  「辜戀星。」

  她迎著風喊。

  「戀……星……」

  他低低重複她的名字。

  「暗戀星星,這名字很好記吧?」

  她露出自我陶醉的笑容。

  兩條馬路很快就過了,戀星把車停在捷運站前,偏轉過臉,笑說:「到了。」

  「謝謝。」

  蒙於硯脫下安全帽給她,目光停駐在她臉上,眼中含著某種深意。

  「為什麼要暗戀星星呢?戀星。」他忽然說。

  戀星心口一震。

  「星星在那麼遙遠的地方,看得見卻摸不著,只能暗戀還能怎麼樣呢?」她在他的目光注視下,覺得心跳在逐漸加快。

  蒙於硯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為什麼不說和星星談戀愛呢?就算是不可能實現,也能有想像的權利啊,下次自我介紹時記得要這麼說,知道嗎?」

  戀星揚睫,望見他無比溫柔的眼神,一股暖洋洋的感覺在她心中泛漫開來,有種莫名的感動。

  「好啊,下次我會記得。」

  「請問小姐芳名?」他突然低頭探問。

  戀星呆了呆,忍不住輕笑出聲。

  「我叫戀星,和星星談戀愛,很好記喲。」她爽朗明快地配合他。

  「很好,就是這樣。」蒙於硯露出了贊許的微笑。

  戀星怔怔然地凝望著他,這男人像個魔法師,言語、微笑都有法力,點亮了她生命中的星星。

  她仿佛能在他的眼中看見滿身璀璨的自己,被燦亮柔暖的星星擁抱、包圍——
作者: mclam    時間: 2008-9-27 10:34 AM

第二章


  站在五○一號病房前,蒙於硯盯著門牌上的名字「樂靜蘭」,遲遲不敢敲門。

  巡房的護士熱心地走過來,輕手輕腳地幫他開了門,小聲地對他說:「樂小姐剛剛才睡著,你別敲門吵醒她。」

  樂小姐?蒙於硯道了謝,直覺護士對母親的稱呼很有趣,母親已經六十多歲了,竟然還稱呼她小姐。

  他腳步輕緩地走到病床前,儘管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是一看見病床上熟睡的母親時,他的心臟猛然一陣緊縮,雙眼逐漸潤濕了。

  病床上的母親整整瘦了一大圈,模樣已和他六年前離開時大不相同了,他無力地在病床前坐下,痛苦地將臉埋進掌心。

  他是獨子,自從父親在他十歲那年心臟病去世以後,他就和母親兩個人相依相伴過日子,六年前,因為一段感情的重挫,他選擇離開臺灣總公司,飛到三藩市,臨行前,母親為了不成為他的負擔,自己提議要住到養老院去,他擁有百萬年薪的身價,因此幫母親找了一個需每月付費五萬元的五星級養老院,希望借由優渥舒適的生活環境,來彌補心中無法親自照顧母親的愧欠。

  當年,為了感情的受創,他逃到天涯海角去療傷,渾然不知自己其實是將母親送進一個黃金打造的牢籠,接到母親罹患肝癌的通知後,才猛然驚覺自己對母親的殘酷。

  急於請調回臺灣,是想陪母親走完最後的人生,他不負責任地拋下母親六年,現在上天決定讓他永遠失去她,給他最嚴厲的懲罰,要讓他一生一世都憾恨痛苦。

  他捏緊拳頭抵在前額,意識到就要永永遠遠失去一個人時,才知道心中的恐懼和害怕有多麼龐大。

  忽然間,他感覺到有雙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他抬起臉,看見母親慈祥和藹地笑看著他。

  「什麼時候回來的?」

  母親聲音中的幹啞和蒼老,是他從來不曾聽見過的,他的眼眶有點發熱,喉頭哽咽,幾乎無法出聲。

  他清了清喉嚨,努力掩飾自己悲傷的情緒。

  「今天下午下飛機,先到公司報到,然後才過來的,媽,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他勉強扯出一抹微笑。

  「做化療嘛,痛苦總是會有,忍忍也就過去了,比較心疼的是會掉頭發,你看看,我最引以為傲的頭髮就快掉光了。」樂靜蘭很心疼地摸了摸頭髮,就這麼輕輕一下,一小綹頭髮就落進她的掌心。

  蒙於硯震動地看著那一綹夾有幾絲白髮的頭髮,小時候,母親總是等在校門口接他放學,晚風吹動她柔滑烏黑的秀髮,最是引人注目的焦點,而如今……

  忽然,無措的眼淚掉到他的手背上,他趕緊低下頭想偷偷拭去,卻已經來不及了。

  「傻孩子,我不是要引你哭的,呵呵呵,你是個大男人了,別這個樣子。」樂靜蘭爽朗的笑聲一點也不像重症的病人。

  「媽,對不起……」他忍著眼淚,深深自責為什麼沒有多花一點時間陪她。

  「不許說對不起,我可沒認為你有哪裡對不起我。」樂靜蘭敲了下兒子的額頭,雙眼柔和清亮地看著他。「我在養老院裏好得很,交了不少朋友,都很聊得來呀,你把一半的薪水花在那家養老院,為了不讓你賠本,我乾脆呀每天就把院裏的設施輪流著用,一會兒洗三溫暖、一會兒去健身房、一會兒唱KTV、一會兒看老電影,偶爾吃吃龍蝦喝個咖啡,這輩子都沒過過這麼舒服愜意的日子,媽媽一直都沒有機會謝謝你呢!」

  「那是一回事,我不該把媽一個人丟在養老院裏,我該多陪陪媽的。」他覺得母親那麼說是為了減輕他內心的愧疚。

  「因為媽快死了嗎?」樂靜蘭笑揉著兒子的頭髮,感覺就像逗弄一個小男孩那樣。「你呀,想法樂觀一點,生老病死是人人都要走的路,就像搭捷運一樣呀,每個人搭的班次不一樣,有人搭早了,有人搭得晚,媽只是比你早搭幾班車走,我們總是會在另一個世界相見,沒什麼好難過的。」

  「媽,我真不敢相信你會用搭捷運來比喻。」他很驚訝,因為他從不知道母親會用如此樂觀的態度來看待死亡。

  「我們養老院裏的朋友們都是這麼比喻的呀,大夥兒都約好了要在另外一個世界碰面喲。」

  「是嗎?」蒙於硯悶哼了幾聲。「媽能不能搭末班車走?不然等著跟我一起走行嗎?」

  樂靜蘭呵呵大笑,支起上身,讓蒙於硯扶著她坐好。

  「臭弟……」她低喚兒子的小名,緊緊握住他的手。

  蒙於硯的心抽痛了一下,「臭弟」是他的乳名,但是自從他上初中以後,媽就不曾再這麼叫過他了。

  「咱們母子的緣分就快用完了,在用完之前,你得答應媽幾件事。」

  「什麼事?」他的心慌慌的。

  「讓我安安穩穩地走,即使昏迷或是斷氣都別硬行搶救,留給我走的最後一刻一點尊嚴,好嗎?」樂靜蘭面容平靜地說。

  蒙於硯閉上眼,沉重地點點頭。

  「媽身上的器官可能都老化了,如果還有用的,你就幫忙捐出去,答應我。」

  他又點點頭。

  「最後一件事,媽不想做化療了……」

  「這我不能答應。」蒙於硯急忙阻止。「持續做化療最起碼還有一線生機,別就這樣輕易放棄。」

  「臭弟,做化療實在太痛苦了……」

  「媽,求你忍一忍,讓我多點時間陪陪你。」他哀懇地捧著母親的手。

  「……」樂靜蘭輕歎口氣,默默撫摸他的臉頰。

  「我已經請調回總公司了,這段時間讓我來照顧你,媽……」

  「你請調回來?」樂靜蘭微訝,不禁想起六年前逼他出走的那一個女人。「舊家已經賣掉了,你回來有地方住嗎?」

  「住在總公司樓上。」他簡單地說。「總公司上面有幾層樓是租給外籍主管的,我租下了第二十八層樓。」

  樂靜蘭點點頭,低聲問:「在三藩市有沒有交到女朋友?」

  「沒有,試過幾次,都不怎麼合得來,也就不勉強自己了。」蒙於硯聳肩,無所謂的態度。

  「不會是……柔茵造成的傷害吧?」樂靜蘭深深的看著他。

  「我早就忘記她了。」他笑著說,選一句最安全的句子來回答。

  「既然這樣,那就快點交個女朋友呀,這麼一個大帥哥交不到女朋友,真是丟臉,枉費媽生給你這一張俊俏的臉蛋。」樂靜蘭拍著他的臉取笑。

  「放心啦,交女朋友還不容易,媽想要哪一個當媳婦就告訴我,我一定追到手給你。」蒙於硯故意誇張地揚高下巴,在母親面前,他仿佛回到從前那個向母親誇耀的小男孩。

  「嘩,臭弟還是那麼臭屁!」她笑起來,捏了捏兒子的鼻尖。「有個人能照顧你呀,媽才會走得更安心。」

  蒙於硯勉強擠出微笑。

  「肚子餓嗎?這裏有些水果,要不要削來吃?」樂靜蘭忙著要起身幫兒子張羅吃的。

  「媽,你坐著別動,我來削給你吃。」

  他拿出蘋果和水果刀,低下頭熟練地削果皮。

  「削得這麼好?我的兒子還是第一次削水果給我吃呢。」樂靜蘭看著被他削成薄薄長長的蘋果皮,讚賞地說。

  蒙於硯一徑地低頭削皮,他不敢抬頭,怕母親會看見他眼底的淚。

  「媽,從今天開始,我每天都削給你吃。」

  「好哇。」

  聽見母親略帶哽咽的聲音,一顆眼淚忍不住滴下,落在他微微發顫的手背上。



  早晨八點正,太陽已全部露出臉來了。

  辜戀星依照往常的時間騎著摩托車上班,唯一有點不同的是,她不再用任何一種方式來躲避陽光了。

  公司規定的上班時間雖然是九點,但是戀星有很多瑣碎的事情要忙,諸如到茶水室充填開飲機並煮好一壺咖啡,還有到會客室換上今天的十份報紙,以及替總務部清空垃圾桶等等,所以她總是每天提早一個鐘頭到公司。

  這些瑣事雖然應該由總務部負責打理,但是總務部內有份員工輪值表,由總機小姐琳玲以及收發公文的淑紋,和負責採購的戀星輪流做。

  不過規定是規定,當琳玲和淑紋無法準時八點到公司時,戀星就必須代替她們先把工作做好,免得總務部挨刮,然而戀星幫了一次、二次、三次之後,琳玲和淑紋兩個人開始不輪值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部推給戀星去做。

  戀星天性怕事,怕被人討厭,又怕遭人排擠,因此凡事都忍下來,連一點抗議的勇氣都沒有。

  迅速做好該做的工作後,戀星一如往常,到茶水間幫自己煮了杯咖啡,如果沒有一杯香醇濃烈的咖啡滑進喉嚨,她這一天就沒有工作的精神,只有在血液中注入咖啡因,她才能啟動全身的力量工作。

  看完報紙,喝完咖啡,她看看離上班時間還早,便起身往員工餐廳走去,因為公司供應三餐,所以她想碰碰運氣,看住在總公司樓上的蒙於硯,會不會來餐廳吃早餐。

  「戀星,你今天怎麼會來吃早餐呢?」大廚貴芬姨看見她,驚奇地喊。

  公司提供的早餐都是些稀飯和豆漿類的中式早餐,所有總務部的人都知道她偏愛吃西式早餐,所以才會有此一問。

  「沒什麼,晃過來跟你聊聊天嘛。」她淡淡地笑,視線很快地在餐廳內掃描了一遍,並沒有見到想見的人,她有點失望。

  「過來,坐,我偷偷煎個蛋給你吃。」貴芬姨把她拉進廚房,拿出乎底鍋迅速煎了一個荷包蛋給她。

  戀星在整個總務部裏的人緣出奇好,幾乎沒有人不喜歡她,她也知道貴芬姨還有打掃的歐巴桑這些長輩級的同事們,對她都像對自己的女兒那般疼惜不已,當然,也是因為她曾經體貼無私地對大家付出過,才得來如此的好人緣。

  躲在廚房內,她很開心地吃著貴芬姨煎給她吃的愛心蛋。

  「喝過咖啡了?」貴芬姨笑咪咪地看著她吃。

  「喝過了。」她笑笑。

  「事情也做完了?」

  「做完了。」

  「我女兒要是有你一半乖巧聽話就好了,她呀,懶得很,房間亂得像狗窩,什麼家事都不會做,倒是使喚她男朋友比誰都強悍。」每回看見戀星,貴芬姨總是會忍不住開始抱怨起自己的女兒。

  「能使喚男人就比我能幹多啦,我天生是女傭的命,別拿來跟我比。」戀星笑著搖手。

  「別胡說,你只是太體貼人,個性太溫馴了,什麼女傭命,呸呸呸,要貴芬姨說呀,你是少奶奶命。」

  戀星吐了吐舌尖。

  什麼太體貼人、個性太溫馴啦,這些都是她訓練有素的生存之道,誰也無法瞭解,那只是她扮演的另一個角色罷了,而最真實的那一個自己,其實已快要被扼殺死了。

  「戀星在不在這裏?」

  餐廳外頭忽然有人大喊著。

  「哎呀,是那個討厭鬼柯月眉,不知道又要叫你幹什麼了?」貴芬姨厭惡地皺起眉頭。「她把自己的工作一點一點的推給你做,仗著自己十五年的年資,就欺壓你這個新人,還以為別人看不出來呀!」

  「噓,別被她聽見了。」戀星示意她別出聲,急急忙忙走出廚房。「柯姐,我在這裏,找我有什麼事嗎?」

  「今天董事長室通知要臨時召開早會,九點要記得準時廣播。」柯月眉斜瞥了她一眼,低頭去拿豆漿和燒餅當早餐。

  「好。」戀星抬眼看看時間,匆匆走出去,心裏不免嘀咕,廣播明明是淑紋的工作呀,為什麼幫了幾次以後,現在卻變成她的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也覺得今天柯月眉的目光透著古怪。

  回到座位,她立刻抽出一張便條紙預先寫好草稿,看看時間已接近九點,拿起電話按下播音鍵。

  「各位同仁早安,今天臨時召開早會,請各位同仁九點整準時到二十五樓會議廳集合,謝謝。」

  剛放下話筒,她忽然注意到桌上的小花瓶旁多了一罐鮮奶,盒身上還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短短幾句話。

  「不要每天喝咖啡,咖啡是對身體無益的東西,喝鮮奶比較好。」

  沒有稱謂也沒有署名,戀星看了半天,從字跡上大約猜到是陸正輝。

  柯月眉的座位就在她隔壁,大概已經看到陸正輝的傑作,所以剛剛看她的眼神才會那麼古怪。

  她歎了口氣,把紙條揉進垃圾桶裏。



  二十五樓的會議廳非常大,戀星坐在最後一排,臺上的人在她看起來都只有一個拇指那麼大而已。

  身材壯碩、面容威嚴的董事長,正以低沉的聲音對員工們說話,戀星微仰著臉,視線在基金會部門坐著的區域細細搜尋,並沒有很認真地聽董事長究竟說了些什麼,只斷斷續續聽見「意式咖啡」、「咖啡連鎖店」等名詞。

  沒找到蒙於硯,她有些失望地暗暗歎息。

  「戀星,鮮奶乖乖喝完了嗎?」坐在前排的陸正輝回過頭輕聲地問她。

  這句問話,招來許多疑問的眼光,大家紛紛把頭偏轉過來,好奇地看著戀星。

  「現在別問這個好不好?」戀星微嗔地低下頭,心裏很不喜歡陸正輝這麼莽撞的問話,好像他們的關係有多麼親密似的。

  陸正輝摸著頭,憨笑地轉回去。

  「厚——阿輝幹了什麼好事,快點從實招來。」坐在陸正輝身邊,同是車輛課的男同事猛戳著他的腰,低聲調笑著。

  「沒什麼啦,她老愛喝咖啡,我覺得這樣對身體不好,所以要她多喝牛奶。」他笑著解釋。

  「這麼體貼喔——」

  戀星瞥見周圍的人帶著欣羨的眼光望向她,一股重度的疲累感立即襲上來,她好氣陸正輝,為什麼要說那種讓她感到尷尬和為難的話。

  會議室的門悄悄被推開,沒有人注意到有個結實修長的身影一閃而入,在戀星旁邊的空位坐了下來。

  呵,又有人遲到了。

  戀星轉過頭看了一眼,心口猛然一窒,臉上微微發熱起來。

  是蒙於硯。

  「嗨,早安。」他先打招呼,聲音又低又沉,輕得宛如耳語。

  「不早,你遲到了。」她很小聲地回答。

  「時差還沒調回來,沒睡好,捷運人太多,不小心又下錯站,所以遲到了。」他傾過身,嘴唇幾乎靠在戀星的耳畔說。

  蒙於硯的聲音中帶著慵懶的鼻音,溫熱的氣息吹拂在她的頸側,讓她感到一陣心神恍惚,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你昨天睡在醫院?」她把手遮在唇邊,壓住聲音問。

  「嗯。」他伸直了長腿。

  「好辛苦。」她輕歎。

  蒙於硯聳肩,似有若無地笑。

  「幫我把風,讓我再睡一下下。」他再度靠向她的耳際低低地說。

  「好。」她點頭,心中又甜又喜。

  蒙於硯挪動著身體,試著找舒服的姿勢小睡,偏偏怎麼側怎麼動,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睡姿。

  「位子好窄。」他忍不住低聲抱怨。

  「是你腿太長了。」戀星忍不住笑出聲。

  陸正輝似乎聽見了她的笑聲,奇怪地回過頭,一看到不知何時坐在她身旁的蒙於硯,臉色立刻變了變。

  「你好。」蒙於硯禮貌地點頭打招呼。

  陸正輝冷著臉瞪他,沒有半點回應。

  蒙於硯察覺到了什麼,意味深長地看著戀星,攤了攤手,似乎在詢問她——「那是你的男朋友嗎?」

  在這種情況下,戀星根本無法解釋清楚,陸正輝的反應,任誰都會誤會的,她不悅地側過臉,心中隱忍著對陸正輝的憤怒。

  「……公司最新計畫的推動,將由三藩市分公司調派回來的蒙於硯副理全權負責。」

  臺上的董事長助理秘書忽然點到了蒙於硯的名字,讓戀星和陸正輝同時吃了一驚,戀星轉過臉,見蒙於硯一臉不能好好小睡一下的懊惱表情。

  「各位,一起歡迎蒙於硯先生!」

  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順著助理秘書的視線,眾人一致把目光投向會議室最後方。

  蒙於硯站起身回禮,臉上漾起無懈可擊的笑容,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穩健從容地走上台。

  「大家好,離開公司六年,再回來發現依然有許多熟面孔堅守崗位,可以想見‘聖殿’是一個非常好的工作環境,讓大家都捨不得離開。」

  蒙於硯的開場白引來台下此起彼落的笑聲。

  他微勾著唇角,繼續說道:「公司即將要成立的連鎖咖啡店部門,將我由帶領一批新同事從零出發,要在咖啡店市場趨於飽和狀態的臺灣打下一片江山,現在市場普遍不景氣,這一仗並不好打,因此希望認識我與不認識我的同事們都能願意支援配合,給我蒙於硯最大的熱情和鼓勵,謝謝大家。」

  一席簡短而精彩的發言,讓所有部門的員工都忘情地鼓著掌。

  戀星詫異、迷惑地跟著大家一起鼓掌,站在臺上的蒙於硯頗有大將之風,不亢不卑、從容不迫的神態,讓他看起來更加優雅倜儻,甚至還透著幾分玩世不恭的魅力,她昏眩地凝視著站在聚光燈下耀眼燦亮的蒙於硯,覺得他與自己之間的距離更遙遠了。

  就像分屬白天與黑夜的太陽和星星,永不會有相遇的機會。

  早會結束時,蒙於硯被各部門經理、副理團團圍住,對他感興趣的同事也逗留在現場,對他進行一番評頭論足。

  戀星是第一個走出會議室的,她心不在焉地步下階梯,心情莫名其妙地抑鬱起來,淡淡的落寞和消沉佔據了她全部的情緒。

  「原來蒙於硯是連鎖店的部門副理,你跟他是不可能的。」

  陸正輝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她抽口氣,覺得自己被重重地刺傷,腦子裏的血液都在往下沉。

  「什麼‘可能’或‘不可能’?」她的口氣微帶慍意,回頭怒視著陸正輝。「我好像從來都不曾開口說過想要跟他有什麼‘可能’,我好像也不曾說過想要跟你有什麼‘可能’,對嗎?」

  「戀星……」發覺自己說錯了話,陸正輝緊張地急紅了臉。

  「請你懂得尊重我,可以嗎?」她咬著牙說,聲音僵硬。

  「對不起,是我說錯話……」

  戀星不想再聽,她快步狂奔下樓,遠遠把他甩掉。

  你跟他是不可能的。

  這是實話呀,你生什麼氣呢?戀星在心裏狠罵自己。

  別以為人家跟你多說了幾句話,你就妄動奇怪的念頭了,人家是將要出征的大將軍,你只是「聖殿」的女僕罷了,本來就不可能呀!自卑像只蟲子在啃噬她的心臟,令她渾身顫慄的痛楚,激發了體內反叛與悲哀的因數。

  你跟他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她只能被輕視?她受夠了……



  辦公室裏刮起一陣耳語旋風,這陣旋風自然也吹到了戀星耳裏。

  「蒙於硯以前在總公司嗎?」總機小妹琳玲問道。

  「好像原來在基金會唷。」收發小姐淑紋回答。

  「真的?為什麼會調走啊?」

  「我是聽會計部的郭小姐說的,聽說是因為感情因素喔。」

  「哇,是拋棄人家還是被甩呀?」

  「據說是被甩掉的。」

  「不會吧!有人會甩掉那麼優的人,我才不信咧!」琳玲嘖嘖驚呼,一副打死都不相信的表情。

  「那女孩子好像也是基金會的人。」淑紋左右張望了一下,悄聲說:「有空我再去找郭小姐問清楚。」

  隔著一扇屏風,戀星將琳玲和淑紋愈來愈八卦的對話接收得一清二楚。

  感情因素、被甩?是什麼樣的女孩子?讓如此出眾的男人消失、躲藏、無法面對?

  她忍不住也想知道真相。



  戀星吃完了午餐,走到水果吧前拿水果,正巧遇見被幾個年輕女同事包圍住的郭小姐。

  「又要問蒙於硯!饒了我好嗎?起碼有三打以上的女孩子,問過我蒙於硯是何方神聖,累死我了啦!」

  郭小姐拿手當扇子猛扇,其實戀星看不出她有快累死的跡象,反而有種突然大受歡迎的驕矜感。

  「誰叫你是資歷最深的老大姐呀!」女孩子們討好地說。

  「我才十年而已,最資深的是總務部的柯月眉,你們怎麼不去問她?」

  「柯姐呀……她好嚴肅喔,我們不敢問。」

  「真是敗給你們了。」郭小姐轉過頭,看見了戀星,熱情地招手叫她。「戀星,你請的賬款下來了,下午記得上樓來領喔。」

  「謝謝。」戀星笑答。

  「對八卦感不感興趣,要不要湊過來聽聽啊?」郭小姐的表情像個兜售寶物的小販似的。

  戀星只是微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郭姐,快說啦,別吊人胃口了。」幾個女孩子等不及地催促。

  「哎喲,我只知道蒙於硯原來有個交往很多年的女朋友,後來被董事長的小兒子給搶走了,這段情變讓蒙於硯很難在基金會繼續待下去……」

  「為什麼?」其中一個女孩子詫異地打斷她。

  「人言可畏呀!」

  「沒那麼嚴重吧,了不起八卦個幾天就沒事啦!」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

  「你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蒙於硯的女朋友不是被搶去當正宮夫人,而是當了人家小老闆的情、人。」郭小姐說到「情人」兩個字時,特別壓低了聲音。

  女孩子們的嘴個個圈成了O型,掩不住內心的驚訝。

  戀星有種突然被雷劈打的感覺,她倉惶地轉過身,急促地走出餐廳。

  天哪,女友變成了小老闆的情人!他當時一定很痛苦吧?

  她幾乎可以切身感受到當年蒙於硯所承受的那種熱辣辣的難堪,清楚知道了事實的真相,也仿佛看見了蒙於硯滿身的傷痕。

  她明白他為什麼要逃走了。

  任誰,都會逃的。

  為什麼會有女人忍心逼他從愛情裏出逃?

  她不能明白,既然愛一個人,為什麼忍心傷害他?

  她實在無法明白……

  如果,他願意接受她,她必會用滿滿的愛將他圈緊,絕不讓他逃。
作者: mclam    時間: 2008-9-27 10:36 AM

第三章


  一走進員工餐廳用餐,窺探、好奇的眼光便不斷朝蒙於硯身上投射過來。

  他很清楚自己回到總公司後,絕對是引人注目的焦點,除了他出色的外貌,當然還包括他從前轟動一時的八卦緋聞,面對那些欣羨、仰慕、覬覦或是吃味的目光,他都一一客氣地微笑回禮,誰也不得罪。

  「……戀星跟正輝簡直是天生一對,正輝呀,什麼時候可以喝你們的喜酒?你可要動作快呀!」

  突然聽見餐廳後方提到戀星的名字,蒙於硯默默吃著晚餐,凝神傾聽。

  「沒那麼快啦,你們也知道戀星很內向害羞,有機會要幫我一把,這樣說不定就快多了。」

  蒙於硯聽見陸正輝爽氣的笑聲,感到有些詫異,他沒想到戀星跟陸正輝真的是情侶關係。

  「戀星這女孩子脾氣好、個性好,什麼事都搶著做,從沒跟人計較過,你的眼光好呀,知道她是個當老婆的好對象。」老工友說道。

  「就是啊,全公司只有戀星會幫我掃廁所,拜託,現在有哪個女孩子會願意幫歐巴桑掃廁所的,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啦!」清潔工歐巴桑用高八度的嗓音說著。

  「前陣子我住院,沒什麼人來看我,只有戀星想到我是孤家寡人,沒人照應,每天熬魚湯來給我喝,這孩子真是沒話說的好,真是讓人疼進心坎裏。」守門的老伯伯感歎地說。

  蒙於硯非常意外,他曾經對戀星開玩笑,說她像個天使,沒想到她真的就像個天使,隨時肯對有困難的人伸出援手。

  原來……她對誰都一樣……並不是只對他……

  「是啊,戀星這麼會做事,菜又燒得那麼好,哪像現在滿腦子新思想的女孩子,什麼都不會,只懂得指使男人做這個做那個的,所以一看到戀星,我就知道我媽絕對會喜歡她,這種媳婦沒得挑剔了。」

  蒙於硯聽見陸正輝得意洋洋的聲音,臉色愈來愈沉凝。

  在美國待久了,他早已習慣西方那種男人為女人服務的紳士風度,不管做家事或者是燒萊,婚姻中的男人都有負擔一半的義務,因此乍聽陸正輝話中隱含的傳統歧見,不免心生反感起來,他懷疑陸正輝要的真是「妻子」嗎?他覺得陸正輝將戀星定位在「女傭」而不是「妻子」。

  「蒙副理,回來總公司這兩天還習慣嗎?」

  一個柔軟的女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抬頭,才發現身旁的幾個空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滿了人,而且清一色是外型明亮搶眼的女孩子。

  「還可以。」他露出公式化的微笑。

  「我們都是廣告企劃部的人,我叫Angel,那位是May、Susan,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請打206分機找我們,用不著客氣喔。」

  蒙於硯努力笑得自然。這位名叫Angel的女同事自以為出言幽默,但在他聽來卻像推銷情色電話的小姐。

  「貴芬姨,結個婚大概要花多少錢呢?」

  「少說也要三、四十萬。」

  陸正輝那一桌的聲音清清楚楚傳到蒙於硯他們這桌來。

  「喂,陸正輝要結婚啦?不會是跟辜戀星吧?May吃驚地問。

  「應該是嘍,兩個人很速配呀。」Angel嬌甜地微笑著。

  蒙於硯覺得這話聽起來有些刺耳,可是嚴格來說,又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啊——又要包紅包了。」一旁的Susan秀氣地哀嚎。

  「各位請慢用,我有事先走了。」蒙於硯端著餐盤起身。

  「OK!拜拜——下次再一起吃飯嘍!」三個女孩子刻意向他眨動著長睫毛。

  蒙於硯微笑地轉身,在經過陸正輝旁邊時,淡淡地與他對望一眼,慢條斯理地把餐盤放到回收臺上。

  在步出餐廳時,他隱約聽見企劃部的那三個女孩子的聲音——

  「聽說陸正輝每天用一瓶鮮奶狂追辜戀星,果然就被他追到手了,那種柔情攻勢還真管用。」

  「那是對辜戀星有用,這招用在我身上是沒用的,每天一瓶鮮奶幹嘛,我不會自己買呀。」

  「哎喲,什麼人配什麼人嘛,陸正輝那種人會送牛奶就不錯了,當然怎麼樣也配不上你呀!」

  「說真的,陸正輝那種型的送給我,我都不要。」

  「你不要,人家辜戀星搞不好還把他當成寶呢!」

  「她那種賢妻良母型的女孩子比我們適合婚姻,好像天生下來就是要侍候人的,我才不侍候男人,更不用說還要侍候公婆了。」

  蒙於硯聽見那些女孩子對戀星的奚落和訕笑,眉眼糾結出冷峻的線條。

  戀星的溫柔成了一種悲哀,她付出太多真誠換來了眾人稱讚,但在那些「好」字背後隱藏的是怎麼樣的忍耐和酸楚?一個宛如天使般的女子,應該得到的是幸福的婚姻和深愛她的男人,怎能被當成侍候人的女僕?

  一股憐惜的情緒佔據了他的心,對戀星,他有種幾近痛楚的憐惜。



  離開公司時已經快六點了,蒙於硯快步走向捷運站售票口,打開皮夾,赫然發現皮夾內沒有零錢也沒有佰元鈔,只有幾張仟元大鈔。

  他沒有多想,抽出一張仟元大鈔就直接塞進兌幣機口,不到三秒鐘的時間,兌幣機突然發出驚天動地的嘩啦嘩啦聲,他徹底呆住,差點以為自己人在阿拉斯加賭城,中了吃角子老虎。

  呆站了好半晌,等嘩啦聲停止後,蒙於硯這才看清楚自己幹了什麼蠢事。

  兌幣機下方堆積著如一座小山般的十元銅板,他沒多加留心,竟用仟元大鈔兌了一百枚銅板,他看得整個人都傻掉了。

  「哈、哈、哈——」

  聽見身後有人發出笑聲,而且還是個女孩子,他忍不住回頭,想看看到底是誰在那裏發出風涼的笑聲。

  「居然是你!」他一回頭就愣住了。

  那個和星星談戀愛的溫柔女孩,正抱著肚子笑彎了腰。

  「你——哈哈哈——你怎麼會——」戀星笑不可抑。

  蒙於硯注視著她,她笑聲中的歡愉是那麼由衷,笑顏是那麼燦爛,有一瞬間,他被她明亮的笑靨打動,不敢相信看起來平凡的她,居然也會散發出吸引人多看一眼的魅力。

  「你不是騎車上下班的嗎?怎麼會跑來搭捷運?」他奇怪地問。

  「我的摩托車——送修了——」她仍止不住地大笑著。其實她說了謊話,她的摩托車沒有送修,想搭捷運是為了遇見他。

  「辜戀星小姐,請你有點同情心好嗎?」他雙手環胸,故意擺出正經八百的表情。「光在那裏笑,也不幫我想想辦法,好同事可不是這麼當的喔。」

  「有什麼辦法可想?只能把那些硬幣全部拿出來帶走啊。」她邊笑邊說,笑意染亮她的雙眸。

  「我該不會得背這一百個銅板去搭車吧?」他盯著那一大坨硬幣,痛苦地呻吟起來。

  「看來是非得如此了。」她仍然不住的忍笑。

  「不管,見者有份。」他拉著她的手,一齊在兌幣機前蹲下來,大手抓起一杷硬幣默數著。

  「什麼見者有份?」戀星不解。

  他把一大把硬幣堆進她的手心,臉上浮起既溫柔又邪惡的微笑。

  「五十個銅板送給你,不用謝謝我了。」他惡霸地說。

  戀星噗哧一聲,故意受寵若驚地睜大眼睛,含笑推辭著。「這怎麼好意思呢?蒙副理,您還是自己留著用吧,反正以後絕對是用得著的。」

  「這麼不給面子?」他誇張地挑高眉毛。

  戀星抿著嘴猛笑,她其實不是伶牙俐齒的人,平日也不擅長開玩笑,玩笑開到這裏已是她的極限。

  「好吧,我換走你手上的一半銅板,幫你減輕一半的重量好了。」她自告奮勇地說,一面低下頭從皮包裏拿出五佰元鈔票給他。

  蒙於硯沒有接下她的鈔票,只用一種認真的眼神端詳著她。

  「你……對人都這麼好嗎?」

  戀星愣了一愣,呼吸忽然有些淩亂。

  「我是……熱心助人,這是小學畢業時老師給我的評語喔。」她用嘲謔自己來掩飾心情。

  蒙於硯深深凝視著她,戀星雖然沒有驚人的美麗,但是蜜色的面頰襯上清秀的雙眉,自有一種動人的溫柔,那毫無任何潤飾的長髮辮,更增加了她幾分甜甜的、純淨的味道,和前女友柔茵以及廣告企劃部那三個女孩子相較,是截然不同的類型。

  「你是我遇見過的女孩子中最有資格當天使的。」他微揚起唇角,綻開一個完美無瑕的弧度。

  蒙於硯的話,讓戀星有暈眩的感覺,捷運列車呼隆隆地進站,她的一顆心隨著強勁的風漩飛揚了起來。

  「車來了,一起走吧。」他把銅板全數掃進公事包裏,火速買下一張票,拉著戀星一路沖下電扶梯,在鈴聲斷絕前驚險地鑽進車廂。

  衝力加上列車的啟動,讓戀星幾乎半倒在蒙於硯的懷裏,他細心地圈住她的肩膀穩住她,擁擠的人潮將他們緊緊靠在一起。

  戀星動也不敢動,眼睛直視著蒙於硯襯衫上的第二個扣子,他身上散發著幽然的古龍水味道,滲著淡淡的咖啡香氣,像激流般鑽進了戀星的鼻間,令她感到神魂蕩漾。

  「好香。」他嗅到她發間幽幽的暗香,忍不住低語。

  戀星驀然一驚,才意識到他說的對象是自己,不是道出她的心思。

  「我沒有擦香水,大概是洗髮精的味道吧。」她微仰起臉看他,笑得有些羞澀,蜜色的面頰浮起淡淡的玫瑰紅。

  這時,前面有人下車,空出兩個座位,蒙於硯順勢帶她坐下來。

  「什麼牌子的洗髮精?居然會有水蜜桃的味道?」他往後仰,後腦靠在椅背上,黑眸緊瞅著她的長髮辮。

  「你的鼻子不靈光,我買的是梔子花味道的洗髮精。」她笑睨著他。

  蒙於硯把頭移向她的肩,用力嗅了嗅。

  「不對,肯定是水蜜桃的味道沒錯,我現在每天在評選咖啡豆,鼻子絕對靈敏。」他閉著雙眼,低柔清晰的嗓音有著絕對的力量。

  戀星側過臉看他,他靠她很近,呼吸若有似無地吹拂著她的頸項,她嗅到一股屬於男人的體熱與氣息,帶給她意亂情迷的緊張感。

  「你的新部門到底都在做些什麼事呢?」她輕柔地問。

  「選咖啡豆、煮咖啡、喝咖啡,目前只做這些事。」他苦笑了一下,眼睛沒睜開,接著說:「我今天大約喝了三千CC的咖啡,差點沒掛掉。」

  戀星笑起來。

  「可是你一點也看不出精神亢奮的樣子。」

  「我現在最需要睡眠,實在很想好好大睡個三天三夜。」

  戀星看他的臉色確實很疲倦,明顯的睡眠嚴重不足。

  「每天跑醫院,很辛苦吧?」她小心地探問。

  蒙於硯無奈地聳了聳肩,以一個苦笑當作回答。

  「除了你,還有誰能幫忙照顧伯母?」

  「沒有,我沒有兄弟姐妹,父親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其他的親戚有的在美國,有的在加拿大,目前沒有人能幫得上我的忙。」他懶洋洋地說,聲音平淡得沒有什麼情緒。

  「可是公司才剛把一個大企劃交給你,你這樣……怎麼能吃得消?」戀星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他合著雙眼,手指按揉著太陽穴。

  「吃不消也沒辦法,人生不是每件事都能選擇的。」他有氣無力地說。

  「沒有選擇也是好的。」戀星喟歎著。「如果有太多選擇,反而容易遺失很多東西,沒有選擇最起碼有了煩惱也還單純一些。」

  蒙於硯睜開眼睛,正好接住戀星專注凝視的眼眸。

  「我隨便亂說的。」她慌亂地調開目光,有種心事被看穿的尷尬。

  「你好溫柔。」他深深看著她,像是不經意地說。

  戀星不敢抬眼看他,就連呼吸都不敢,緊張得快要窒息了。

  她知道自己沒有他想像得那麼好,她不覺得自己像天使,也不覺得自己夠溫柔,她對人好,只是不想被討厭,而她願意對他好,想用自己的優點來打動他,目的是想要他喜歡她。

  她想用十倍的好,換來他的喜歡,如果能用一百倍的好換來他的愛,她也願意這麼做。

  半晌的沉默,人來人往,上車下車,列車緩緩駛進了士林站。

  正要對蒙於硯說她要下車時,忽然感到肩膀一陣沉,原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把頭無意識地靠往她的肩上,停駐。

  要下車嗎?要吵醒他嗎?

  凝視著他的濃眉、長睫,戀星耽溺著這一刻的親密,不願被干擾。

  睡吧——

  她願意守護他,只要能給他一個寧靜平和的睡眠,她願意守護。



  站在淡水捷運站的月臺,蒙於硯和戀星兩人相視微笑了。

  「兩個人居然一路睡到淡水,真是離譜。」蒙於硯抱著雙臂,不可思議地瞪著牆上的「淡水」兩個字。

  「都是你把瞌睡蟲傳給我,我才會跟著睡著的。」戀星心虛地把責任丟給他。

  「是這樣嗎?」他挑眉,不懷好意地笑看她。

  戀星臉一紅,深怕他看出什麼來。

  「你餓了嗎?」他突然問。

  「有點。」她點頭,一顆心提了上來,期待地望著他。

  「那……」他四下張望。「既然來到淡水,乾脆到街上吃晚餐好了,順便幫我把這一仟塊的銅板花掉,減輕我的負擔。」

  戀星笑著點點頭,心跳加快。

  「好哇,這個忙我很樂意幫。」

  「不錯,好現象,愈來愈不怕生了。」蒙於硯揉揉她額前的發,相當贊許的樣子。

  「不,我很怕生,生魚片我死都不吃。」她一臉嚴肅地。

  蒙於硯呆了呆,會意過來時,立刻被她機敏的回答逗笑,他用力扯了扯她的辮子以示懲戒。

  「正好我也不吃生魚片,以後一起吃東西可以省點選擇的麻煩。」他笑說。

  以後一起吃東西……戀星甜滋滋地想。

  這是否表示蒙於硯還想跟她有續集發展?

  「有家阿給很好吃,我帶你去。」她的聲音和情緒都飛揚了起來。

  蒙於硯在戀星的引領下走進淡水老街,兩個人沿路吃了阿給、淡水魚丸湯、叉燒酥、酸梅湯,還買了老街名產當零食吃。

  蒙於硯似乎是太久沒有吃過臺灣小吃了,所以看到什麼都覺得新鮮有趣,而戀星是第一次單獨和男人逛街吃飯,她小心翼翼地記住這一切,記住他吃東西的神情、記住他無意間觸碰到她指尖的震撼、記住他蹙眉、淺笑的模樣。

  萬一將來不再有這樣的機會,她還可以用甜美的情緒去感覺這短暫的回憶,鄭重將他收藏在心裏面。

  就在晚餐之旅即將結束時,蒙於硯看了看掌心還有不算少的銅板,直呼不可思議。

  「吃了這麼多東西,一仟塊的銅板居然還花不完。」

  「因為是小吃嘛,當然很便宜呀!」戀星聳肩輕笑。

  「接下來呢,還想吃什麼?」

  「不了,再吃肚子就要爆炸了。」她睜大圓亮的眼睛,笑著說。

  「那怎麼辦呢?我可不想再把剩下的銅板背回去。」他繼續搜獵下一個目標。

  「那……要不要買個廣東粥帶去給伯母吃?」她提議完後,又略有些緊張地解釋著:「我不知道伯母是不是愛吃廣東粥,我只是想伯母是病人,所以吃粥會比較好。」

  蒙於硯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在餐廳時聽到的那些話,戀星的確不管對誰,都會付出同樣的關懷,對他的體貼,也不是因為他特別。

  「很巧,我媽正好喜歡吃廣東粥。」他淡淡地說,掉頭便朝一家賣廣東粥的小攤子走過去。

  心口為什麼煩亂起來,他也不太明白。

  買了粥,還剩下三百五十塊銅板,蒙於硯轉頭看見戀星站在旁邊的攤子前,專心挑選以手工編織成的飾品。

  他走過去,看到老闆是位顏面傷殘人士,既不招呼也不理會戀星,自顧自地埋頭看書,一副愛買不買都隨便的樣子。

  「這條好看嗎?」戀星挑起一條手鏈,轉過頭笑盈盈地問他。

  坦白說,不好看。不過蒙於硯沒真的這麼說,他只是笑了笑不表示意見,其實這些手工飾品做得並不好,粗糙、美感不夠、價錢也貴了點。

  戀星仍然決定要那條手鏈,並準備付錢。

  二這條多少錢?」他走過去搶先問老闆。

  「三百五。」老闆頭也沒抬。

  居然這麼巧!「請你點一下。」蒙於硯把剩下的三百五十元銅板付出去。

  老闆抬眼瞄到堆成一小疊的銅板,臉色僵了僵,很受傷的反應。

  「對不起。」戀星看出老闆臉色驟變,急忙從皮夾內掏出三百五十元鈔票,把那疊鋼板換回來。

  蒙於硯不解地看著她。

  「走吧。」她拉著他的手腕往外走。

  「為什麼要把銅板換回來?」他蹙著眉問。

  「付那麼大堆銅板給他,可能讓他覺得自己被侮辱了,你沒看到他剛剛的表情嗎?好像很生氣。」她看著手腕上的鏈子,吐了吐舌尖。

  「其他攤子都能收,為什麼就他會覺得自己被侮辱?這麼驕傲怎麼做生意。」他忍不住批評起來。

  「他是殘障人士嘛,跟普通人不一樣呀。」她理所當然地替那人解釋。蒙於硯不以為然,眼眸變得深沉。

  「我不覺得他跟普通人有什麼不一樣,不過是臉部受了傷而已,雖然他是顏面傷殘人士,但也不能因此踐踏別人的同情心,自尊心若這麼強,就不應該到鬧市擺攤子,搞得自己跟買東西的人都戰戰兢兢,這是何苦?既然決定面對社會大眾,就應該放下身段,把自己當成一般人,否則你剛剛所有的一切行為,每一件都會讓他認為是在羞辱他。」

  「真的嗎?」戀星扇動著長睫,愣愣地說:「我只是想幫他的忙,倒是沒想那麼多……」

  「戀星,你很善良,可是太懂得揣摩別人的心思了,這樣反而會害了別人,也會累死自己,你知道嗎?」

  蒙於硯的話說中戀星的痛處,她是不知道會不會害了別人,但快要累死自己倒是真的。

  「我的意思不知道你懂不懂?」他歎口氣。

  「懂、我懂。」她忙不迭地點頭,會對她說這種話的人,他是第一個,這樣的勸告對她而言別具意義。

  蒙於硯似笑非笑地凝視著她,想起總務部那些人口中所形容的戀星,是那麼萬中選一、不可多得的好女孩,他心中不免浮起一股深切的憂慮。

  他眼中的陸正輝是個標準東方思想的男人,看起來「仿佛」老實可靠,不過他並不認為陸正輝能給戀星真正的快樂。

  「戀星,你現在……快樂嗎?」走向捷運站的路上,他忍不住輕問。

  他暗示的是她與陸正輝之間的關係,但戀星卻會錯了意,她以為他問的是和他在一起的「現在」。

  「快樂呀,當然快樂。」戀星低下頭,內心驚喜交集。

  看見戀星滿臉喜悅幸福的表情,眉眼染上淡淡的玫瑰色,分明就是戀愛中人的反應,蒙於硯感到有些困惑,會是自己多慮了嗎?

  「我希望你的選擇是正確的。」他誠摯而含蓄地說。

  戀星雙頰酡紅,笑意在唇邊蕩漾,她偷偷揣測他話中的真意,自我解贊成特殊的、模糊的曖昧暗示。

  她當然相信自己的選擇,選擇他,選擇努力讓他喜歡她,選擇認真面對她的愛情,怕的是——這一切只是她單方面的一廂情願。

  列車進站。經過了四個站,蒙於硯在忠義站下車。

  「明天見。」

  車門關上那一瞬,兩個人揮手道別。

  戀星望著蒙於硯消失在月臺的背影,珍寶地輕撫腕上的手鏈,這鏈子,還有皮包裏那三百五十個硬幣,對她而言都代表著特殊的意義。

  她迷離恍惚地體會著心中湧動的感覺,很清楚地知道她的選擇。

  她選擇他,想要他。

  用盡一切努力,她都希望夢想成真。
作者: mclam    時間: 2008-9-27 10:38 AM

第四章


  蒙於硯忘記上一次看見日出是什麼時候了?

  晨起的初陽照著翠綠的山頭,橘紅色的陽光仿佛正努力穿透薄霧,他早已忘記晨曦是這麼美。

  「是不是沒睡好?叫你回去睡就是不聽。」

  他聽見母親虛弱的聲音,回頭笑著說:「我無所謂,媽不是也一夜沒睡好嗎?你可比我辛苦多了。」

  「那是化療的副作用,所以我才告訴你,我不想做化療呀。」樂靜蘭費力地說,經過一夜的折騰,看起來氣促人虛。

  蒙於硯再度陷入兩難的掙扎,看母親一整夜發高燒、打退燒針地迴圈煎熬,他也看得痛苦無措,恨不得所有的苦都由他來承受,但是要他答應母親不做化療,分明就是要他看著母親奔向死亡,他如何做得到。

  「我知道你狠不下這個心,可是希望你能替媽想想,與其把時間留在這裏做化療,倒不如利用時間去完成我今生尚未達成的心願。」樂靜蘭微弱而疲倦地說,眸光凝視著窗外的晨曦。

  「媽……」他的喚聲哽住,強忍著將要失去母親的那種恐懼和痛苦。

  「再說,我實在不想變得太醜,不想到了天堂遇見你爸爸的時候是個大光頭。」樂靜蘭輕笑。

  蒙於硯苦惱地擰眉低歎,望著母親的眼神是乞求的。

  「媽,不要這麼快放棄希望好嗎?」

  「主治醫師早就對我說過病情了,我知道我只剩下兩個月的生命,所以我最後的希望就在這兩個月了。」她幽幽地看住他。「孩子,你如果愛我,就該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麼。」

  蒙於硯怔望著母親憔悴凹陷的面頰,無法喘息,無法回答。

  「幫我跟醫生說,我不做化療了,好嗎?」樂靜蘭堅決地說道。

  幾下敲門聲中斷了蒙於硯的思緒,他回頭,看見護士小姐推門走進來,手中提著一隻小型購物袋。

  「樂小姐、蒙先生,有位小姐托我轉交這個東西給你們。」

  「謝謝。」蒙於硯疑惑地接過來,打開購物袋,看見裏面有罐類似保溫壺的容器,還有一盒保鮮盒。

  「是什麼東西?」樂靜蘭探頭去看。

  「不知道。」他困惑地打開來,發現保鮮盒裏頭裝的是內容豐富的三明治,而保溫壺內的是鹹粥。

  無須猜測,蒙於硯立刻就知道送這些東西來的人是誰了。

  「送東西來的人是誰?你知道嗎?」樂靜蘭好奇地問。

  「我知道,是公司的同事。」看著精緻豐富的三明治,蒙於硯唇邊的微笑緩緩漾開來。

  「同事?只是同事而已嗎?不會是女朋友吧?」樂靜蘭注視著兒子的反應,出言調侃。

  蒙於硯把餐桌挪動到病床前,拿著湯匙攪動熱騰騰的粥,慢條斯理地說:「媽,你別想太多了,人家已經名花有主了。」

  樂靜蘭壓根兒不信。

  「一個名花有主的女孩子,為什麼要幫你和你老媽做早餐?」

  「不為什麼,就因為她只是一個太熱心助人的女孩子。」他聳聳肩,很平常地說。這是事實沒錯,戀星對看守大門的管理員也動用過同等的愛心,並不是因為他特別。

  蒙於硯雖這麼想,但心裏卻湧起一股晦暗不明的感覺,有點像失望、落寞、不安……

  「這粥是費過好大一番工夫熬出來的喔。」樂靜蘭在吃了一口粥後,訝異地喊。「煮粥的高湯是用雞骨和大骨熬出來的,熬出來了以後再用生米慢火烹煮,最後再加上新鮮的小魚和飛魚卵,才能煮出這麼鮮美的味道,而且這種粥的營養價值很高,是最適合病人吃的。」

  「才吃一口就破解了,真厲害,不愧是有三十年資歷的老師傅。」蒙於硯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

  「你是真不知道還假不知道?」樂靜蘭橫他一眼。

  「什麼意思?」他不解地反問。

  「這女孩子對你很用心,她一定很喜歡你。」樂靜蘭斬釘截鐵。

  蒙於硯微愕,隨即推翻母親的斷言。

  「戀星很善良,連管理員老伯伯住院,她都天天熬粥帶到醫院給他喝,所以現在熬粥給媽喝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那不一樣,她和管理員老伯伯或許有交情,但我跟她並沒有,她連我的面都沒有見過,會熬粥給我喝,純粹是因為你的關係,她肯定喜歡你,而且喜歡得不得了,你要相信老媽。」

  「媽,你就別亂點鴛鴦譜了,她都已經是快結婚的人了,所以是不可能的,就算喜歡我,大概也只是對兄長的那種喜歡吧。」蒙於硯望著精心製作的三明治,奮力地想掙脫內心莫名湧起的情緒。

  「你喜歡她嗎?」樂靜蘭直接問兒子。

  蒙於硯微微一呆,他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他想自己應該是喜歡戀星的,可是單純的喜歡跟愛情不同,不能混為一談。

  「她是很好的女孩子,我們全公司的人多半都喜歡她,當然,我也不例外。」他避重就輕地說,不想讓母親聯想太多。

  「那就把她搶過來呀!」樂靜蘭滿眼笑意。

  「媽,你不會因為吃了一口粥就那麼喜歡她吧?」蒙於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甚至連她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就要我去搶?」

  「她長得醜嗎?」

  「不會。」

  「有柔茵那麼漂亮嗎?」

  「沒有。」他突然覺得頭部開始脹痛。「她像鄰家女孩,有她自己的味道。」

  「不醜,心地善良,懂得怎麼照顧病人,廚藝又贊,又溫柔體貼,這年頭呀,這種賢妻良母型的女孩子少之又少,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了,當然要趕緊搶來當老婆啊!」樂靜蘭理所當然地說。

  聽見這番論調,蒙於硯腦中立即浮現出陸正輝的影子,很受不了老媽的思想居然和觀念傳統的陸正輝一樣。

  「媽,我不一定要一個什麼都能幹的女人,但我要的女人一定要有思想、有智慧、有感情,要能和我心靈相通的。」

  「你要的這些,那個女孩子難道都沒有嗎?」樂靜蘭斜睨著他。

  蒙於硯怔愕住。他沒有用這麼深入的角度去分析過戀星,是因為他從沒有想過與她成為情人的可能性。

  仔細一想,戀星有她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然而他只是因為戀星選擇了陸正輝這個男人,而把她歸類成膚淺無知的那種女孩,偏偏他又提不出他們不是天生一對的理由來說服自己,與柔茵分手後,他在三藩市也曾經有過女友,談過幾次短暫的戀愛,但是對戀星卻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更不用說把她從陸正輝身邊搶走的「想法」了,在許多外在條件上,戀星的確不是他歷任女友的對手,他的女友們都有幾個共通的特點,高學歷、高收人、身材高,美麗與聰明兼具,這些戀星的確沒有一樣比得過,是不是因此他就沒想過要將她列入考慮。

  如果在他的潛意識當中真這麼想,那他其實是存在著階級和價值觀的,戀星的良好特質豈是人人都能比得上,他若也看不見戀星身上容易讓人忽略的優點,那麼真正膚淺的人是他,而不是戀星。

  「你思考的結果如何?決定去搶了嗎?」樂靜蘭一匙一匙地品嘗著鹹粥。

  「我說過,她要嫁人了,我怎麼能去破壞別人的幸福。」他輕巧地避開,心情卻已經被全部攪亂。

  「她只有跟你在一起才會幸福。」樂靜蘭仍然很堅持她的想法。

  「一碗粥的魅力竟然這麼大。」他深深吸口氣,得出一個結論。「你是不是喜歡戀星?」

  「是啊。」

  「喜歡到希望她能當你的媳婦?」他閉了閉眼睛。

  樂靜蘭笑得眯起了眼。

  「如果真能這樣,當然是最好的嘍。」

  「好,為了老媽,我就去把她搶到手。」煩亂的情緒讓他有些賭氣地說道。

  「乖兒子,你這話真中聽。」樂靜蘭慈愛地拍拍兒子的頭,歎氣似地說:「不過我並不需要你為我挑媳婦,你需要的是為自己找一個好妻子。」

  蒙於硯若有所思地低下頭,緩緩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吞咽,舌尖的味蕾頓時顆顆傾倒了。

  這是他吃過最好吃的三明治,戀星所用的材料不是普通的火腿和蛋,而是熏雞、德國火腿、蒜味起士,加上特調的沙拉醬,滋味美不可言。

  不過是一頓可以簡單隨便打發掉的早餐,戀星卻為何如此用心製作?

  忽然間,異樣的感覺湧上心頭,是不是其中蘊涵的溫柔情緒,他真的沒看見?

  樂靜蘭全程觀察著兒子的反應,唇角掛著一抹淺淺的微笑。

  確實是因為這碗粥,讓她對戀星有了好感,她絕對相信自己的直覺——這女孩對她的兒子是真心的。

  而這份真心就像她熬煮出來的粥,濃郁奧秘的滋味都藏在平凡無奇的外表底下,看似簡單,卻深邃難測。



  好幾天以來,為了連鎖咖啡店的開發案,蒙於硯幾乎快忙瘋了,除了每天早上能吃到一頓精彩豐富的早餐,其他時候通常都是以簡單的麵包和飯團果腹,草草打發掉。

  就在企劃案正進行得如火如荼時,碰巧和巴西的咖啡供應商交易談不攏,又緊急要另外尋找供應商,忙得不可開交,工作量的增加打亂了他上下班的正常時間,因此一連好幾天他都沒有機會和戀星碰面。

  戀星依然每天收到一瓶悄悄放在她桌上的鮮奶,她對陸正輝屢勸不聽之後,便把鮮奶轉送給琳玲喝,她仍每天喝自己煮的咖啡。

  因為自己從不愛喝鮮奶,因此陸正輝的好意和規勸,對她來說都只是一種負擔和壓力,這種被強迫的感覺令她心生反感,特別是陸正輝企圖改變她喜好的想法,更令她生厭。

  她也曾經將心比心過,擔心自己每天天還沒亮就起床精心研製的早餐,是不是也會令蒙於硯對她心生厭煩?

  儘管擔憂,但她還是耽溺在為他做早餐時的那種幸福和愉悅裏,她心中醞釀著浪漫的綺想,想像他會用什麼樣的表情來吃她做的早餐,她以前都不知道,為自己喜歡的人付出會是這麼幸福快樂的事。

  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夠為喜歡的人付出,就是幸福。



  天才剛亮,蒙於硯就下樓,到便利商店前等戀星。

  七點半左右,他看見戀星出現了,她依然編著整齊清爽的長髮辮,穿著薄紫色的公司制服,從捷運站方向緩步走過來。

  他雙手環臂,好整以暇地等在前方。

  當戀星看見他時,雙頰泛起微紅,難為情地笑了笑。

  「嗨,總算攔截到你了。」他緊瞅著她,笑容像初升的朝陽。

  「好工夫。」她咬唇一笑,見到他,連說話都笨拙了。

  「今天是什麼口味的三明治?」他的黑眸帶著笑。

  「我沒有孫悟空厲害,變不出七十二種三明治,所以今天又輪到你第一天吃的那一種。」她暗暗深呼吸,調整氣息。

  「包熏雞和德國火腿的那種嗎?」

  「嗯。」她提起手中的袋子,給他。

  「不管是哪一種,你做的東西都很好吃,我老媽也讚不絕口。」他真摯地說。

  「真的嗎?」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伯母喜歡就好,本來還很擔心自己班門弄斧呢。」

  蒙於硯笑了幾聲。「你們是老師傅對小師傅,各有千秋。」

  戀星甜甜地笑了。

  「那……我先走了。」

  「要不要上來看看我媽?」他低詢。

  戀星深抽一口氣。

  「方便嗎?我怕伯母不想見外人。」她知道很多重症病患都不喜歡讓人看見「病容」。

  「沒關係,我媽真的很想見見你。」他認真注視著她的表情。

  「真的!伯母真的想見我?」她難掩喜悅,很開心自己這些日子的努力得到了回應。

  「當然是真的啊,她想向你親口道謝,因為你的營養粥品,讓她的精神好很多;幸好有你,煮粥這件事我可是一點也做不來。」他苦笑,聲調中混合著歎息。

  戀星瞭解,也能體會他內心承受的痛苦。

  「走吧,我也一直很想看看伯母。」她仰頭朝他微笑。

  蒙於硯凝視著佇立在晨曦中的戀星,朝陽為她鍍上一層溫暖柔和的橙黃,她的面頰透著紅潤,而雙眸異常晶亮,他的心口猛然一縮,不知怎地,有股想要緊緊擁抱她的衝動。

  他被這個想法懾住了,已經有多少年,他不曾有過這樣的衝動?而現在,他多麼渴望一個全心全意的擁抱。

  戀星與他面對面站著,在他熱切的眸光注視下,等待,期盼。

  默默對望了一陣,戀星等不到他的進一步表示,忍不住輕輕開口。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走吧。」他連忙收斂情緒,轉過身,領她走進醫院。

  戀星有些困惑,慢慢跟在他身後,在走到病房前的這段路上,他們一句話也沒有再交談過。

  戀星惴惴不安,不明白蒙於硯為何突然沉默了下來。

  蒙於硯沒有敲門就直接帶著戀星走進病房,躺在病床上的樂靜蘭,一聽見開門的聲音,就立刻撐著上身坐起來,露出歡喜的笑容迎接他們。

  戀星見狀,急忙奔上前扶住樂靜蘭的肩。

  「伯母,您別起來,躺著就行了。」

  樂靜蘭親切地握住戀星的手,笑吟吟地打量著她。

  「原來就是你每天熬粥給我吃的?」

  「是,伯母您好,我叫辜戀星。」戀星的面頰浮起了淡淡的紅暈,如果蒙於硯的母親夠敏銳,肯定能猜出她真正的心意。

  「戀星,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就有這般好手藝,真是不容易呀。」樂靜蘭緊緊握著她的手,親切得就好像她的姑媽那樣。

  「伯母過獎了,我是因為貪吃,所以才喜歡研究食譜。」戀星不習慣接受讚美,任何人對她的讚美都會讓她臉紅耳熱。

  「你太謙虛了,我常聽於硯提起你,早就知道你是個體貼善良的好女孩子,這陣子讓你費心了,我心裏真是很過意不去。」

  「伯母千萬別這麼說,您沒有麻煩我,是我自己願意的。」戀星剛說完,耳朵更熱了。

  她承認自己願意在每天五點起床熬粥,全是為了蒙於硯才這麼做,本來還很擔心自己的一廂情願,會被蒙於硯的母親當成笑話暗地裏嘲笑,還好現在知道她不是個尖酸刻薄型的歐巴桑,而是一位氣質優雅、慈祥和藹、樂觀無比的長輩,她的不安徹底消除,也打從心底深深喜歡上她了。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得謝謝你如此費心照顧我們。」樂靜蘭輕柔委婉地對她說著。「我現在生病了,沒法子照顧於硯,看到有你能接替我來照顧他,心裏真的又開心又放心。」

  「媽,別說那些了。」蒙於硯急切地打斷母親,深怕戀星只是單純的好意卻被她誤解,說不定會讓戀星難為情。

  「你們客套話都說完了嗎?如果說完了,我就要開始享用我的早餐了。」他自顧自地從保溫盒中拈起三明治往嘴裏塞。

  樂靜蘭搖頭笑起來。

  「臭小子,你不知道女士優先嗎?」她笑駡著,探過身去,敲了下兒子的頭。

  蒙於硯差點噎住,急忙跳起來找水喝。

  戀星被他們母子之間溫馨的互動逗笑了。

  「你呀——」樂靜蘭轉向兒子,說:「人家對你這麼好,你可千萬別辜負人家,也要好好照顧人家,知道嗎?」

  戀星含羞帶笑低下頭,心臟怦怦地急跳著。

  「人家?什麼人家?」蒙於硯挑高了眉毛,似笑非笑地說:「人家已經有人照顧了,輪不到你兒子。」

  戀星聽了,一顆心急速往下沉。蒙於硯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他指的那個照顧她的人是陸正輝嗎?還是……他根本對她無心也無意照顧?她在心中迷亂地轉著念頭,默默無言地瞅著蒙於硯。

  蒙於硯分不清剛剛說那些話的動機和情緒,他和戀星怔怔對望了一會兒,突然覺得煩悶異常,逕自拿起最後一塊三明治,若有所思地咀嚼著。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沉凝了起來。

  「你們是不是該上班了?都快八點了,快走快走,免得上班遲到了。」樂靜蘭急著解圍,輕快地催促他們。

  蒙於硯提起公事包,望著母親,歎了口氣說:「媽,你自己小心,我下班以後再過來。」

  「行了、行了,快走吧!」樂靜蘭揮著手。

  「伯母再見,有時間我會再來看您。」戀星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

  「好,有時間就過來,我等你來看我唷。」她反手握住戀星,摸摸她的臉,替她撥弄額前的發,不知該如何疼愛她才好似的。

  戀星忽然覺得泫然欲泣,此刻雖然是這麼近的距離,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跟她永遠離別了。

  「戀星,我把於硯交托給你了。」樂靜蘭忽然壓低聲音,用只有戀星聽得到的音量,輕輕地對她說:「我明白你的心,你也能明白我的心的,對嗎?」

  戀星深抽一口氣,震動地凝視著樂靜蘭,眼眶慢慢地濕潤了,她點點頭,看見樂靜蘭露出一抹放心的微笑,也向她點了點頭。

  她知道此刻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真對不起,你的好意可能讓我媽誤會了。」在捷運站月臺上,蒙於硯低聲對戀星說。

  戀星不知該怎麼介面,她其實很想告訴他——你媽並沒有誤會。

  「你放心,我無意介入你的感情世界,也不會奪人所愛,陸正輝跟你很相配,我誠心誠意祝你們幸福。」

  蒙於硯的話像斧頭狠狠劈裂了她。

  陸正輝跟她很相配?!他真的這麼覺得嗎?

  「我跟陸正輝之間沒有什麼……」她急著分辯。

  「用不著不好意思,我其實已經知道了。」他攬了攬她的肩,一副好哥兒們的態度。

  戀星更加困惑了。他知道什麼?她一點也聽不懂。

  「能認識你,是我回到臺灣最高興的事,你可以把我當成無話不談的朋友,在感情上如果遇到難題,我也可以當你的軍師。」他厚實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像兄長般抱攬著她。

  戀星心中的問號得到了解答,她明白了,蒙於硯自始至終都認為與她相配的人只有陸正輝,而她充其量只能當他的「朋友」。

  原來——她自作多情得過了頭。

  「是啊,能成為你的朋友,真好。」她輕輕低喃著,仿佛自言自語。

  是啊,她外貌平凡,學識也不驚人,想和蒙於硯發展愛情的可能性幾乎是微乎其微,能成為他的朋友已是高攀了,她難道還以為這段日子的豐富早餐就因此能令他瘋狂愛上她嗎?

  「朋友是一輩子的,陸正輝將來要是欺負你,我一定幫你教訓他。」

  戀星抿緊了唇,仿佛看見自己的心一片片碎裂了。

  「我跟陸正輝真的沒什麼……」

  列車進站,轟隆轟隆的聲音截斷了她底下的話。

  「你能找到幸福,我很為你高興,真的。」他悶悶地強調,雖然言不由衷,可是每個人都有選擇伴侶的自由,他無權干涉,只能祝福。

  「幸福不是那麼容易找到的。」戀星的聲音摻著悵然。

  蒙於硯定定地望著她,眼神突然變得很複雜,他還想說些什麼,月臺上急速湧進車廂的人潮分開了他們,他們被人群推進了車廂,兩人隔開了一大段距離,遙遙對望。

  一輩子的朋友嗎?

  戀星覺得有種無法言喻的刺痛在心裏擴散開來。

  不行,她才剛剛答應伯母的交托,不能這麼快就放棄,而且,她一點也不想當他一輩子的朋友。

  戀星失神地凝視著窗外,蒙於硯在車廂另一側遙望著凝思出神的她,她眸中透出一絲挑戰的光芒,吸引住他的目光,不知怎麼的,他竟然無法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來。
作者: mclam    時間: 2008-9-27 10:39 AM

第五章


  這天下午,會議室召開例行性的主管業務簡報會議,討論的內容以蒙於硯的產品開發部所領導的連鎖咖啡店企劃為主。

  戀星在茶水間內煮好了咖啡,正準備將咖啡和點心送往商務會議廳時,看見總機小姐琳玲朝她跑過來,滿臉驚慌和興奮的表情,湊到她身旁咬耳朵。

  「戀星,淩柔茵剛剛走進來耶,而且直接往會議廳去了,哎唷,好想親眼目睹舊情人相見的場面喔,戀星,你等一下送咖啡回來,要把看見的、聽見的統統告訴我喔?」

  「淩柔茵?」戀星聽得一頭霧水。

  「你不知道?!就是蒙副理的前女友,小老闆的現任情人啊,拜託,你居然不知道現在公司裏最紅的八卦人物!」琳玲大驚小怪地喊。

  戀星猛然一震,是她!原來她叫淩柔茵。

  「她為什麼會來這裏?」她恍惚地看著琳玲,莫名地感到一陣緊張不安。

  「不只是你,大家都想知道。」琳玲滿臉期待著謎底揭曉的興奮表情。

  不安和焦慮的情緒焚燒著戀星的神經末端,她比任何人都急切地想知道淩柔茵為什麼會突然出現。

  她捧著託盤反身走向電梯,焦躁地按著上樓的鍵。

  在等待電梯的這段時間裏,她才發現整層樓都彌漫著一股詭譎的氣氛,每個人交頭接耳,偷偷議論著。

  她不住地深呼吸,腦袋一片混亂,腳步虛浮地走向商務會議廳。

  在門板上輕敲兩下,她緩緩推開門,就聽見一個沒有什麼感情和溫度的聲音,從會議廳最前方傳過來。

  「……我不喜歡米白色的色調,現在的裝潢走的是深胡桃木色系,以米白色為主的裝潢太單調了,能不能請設計師重新修正?’’室內突然安靜了下來,在座的高階主管沒有一個人介面。

  戀星在每位主管面前小心翼翼地放下咖啡和點心,她悄眼望去,看見了一個美麗明亮的女人,一頭黑緞似的長髮披瀉在肩上,身上穿著合身的淺橘色套裝,她的本能告訴自己,這個令人驚豔的美女應該就是淩柔茵了。

  「淩小姐,要重新修改設計圖恐怕有點困難。」

  戀星聽見蒙於硯的助理小崔開口說話了。她悄悄朝他的方向望過去,瞥見蒙於硯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桌面,她感到有些訝異,這麼嚴肅冷峻的蒙於硯她從來沒有見過。

  「什麼地方有困難?」淩柔茵問。

  「整體設計圖是通過公司全體員工滿意調查的,而且已經開始進行采料施工。現在要修正可能來不及了。」小崔冷靜地回答。

  「這張設計圖沒有我簽名允准,是誰決定動工的?」

  戀星發現淩柔茵的視線調向蒙於硯,眼神似乎有所期待。

  「淩小姐,這是一場誤會,因為一直到今天,我們才知道你是整個企劃的決策者……」

  「我不是問你,我在問你的上司。」淩柔茵冷冷地打斷小崔的話。

  在座的眾人都將目光投向蒙於硯,他的姿勢和表情凝然不動,沒有半點想應答的意思。

  沉默,氣氛漸形尷尬。眾人極有默契地拿起咖啡啜飲,咖啡杯盤碰撞時發出的細微聲響攪動著凝滯的空氣。

  「人事案不是已經公佈很多天了嗎?」淩柔茵的語氣咄咄逼人。「就因為咖啡豆的採購出了問題,所以小董才要我進來瞭解狀況,你們以前不知道沒有關係,不過從現在開始,整件企劃案都要經過我的同意才能進行。」

  戀星靜悄悄地將最後一杯咖啡送到淩柔茵面前,她偷偷抬眼望向蒙於硯,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完全緊繃著,黑眸盛滿了憤怒,盯著淩柔茵的目光凝著寒冰。

  「蒙副理,你不說話是表示沒有意見嗎?」淩柔茵繼續挑釁。

  蒙於硯結緊了濃眉,似乎再也忍受不下去的表情。

  「淩小姐,既然你是產品開發部的最高決策者,那麼會議交由你來主持就行了,我說不說話並不重要。」他冷冷地說完,起身面無表情地走出會議室大門。

  「蒙於硯,你給我站住!」

  一聲厲切的咆哮並沒有阻止蒙於硯加速離開的步伐,他的舉動,讓淩柔茵非常下不了臺,美麗的臉孔氣得扭曲變色,雙跟射出兩團憤怒的火球。

  留在會議廳內的各級主管故作忙碌地齟閱自己的報告,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也沒有注意到戀星提著託盤悄悄地離開了會議室。

  一走出會議廳,戀星立刻撫著心口,張嘴喘息,視線在電梯和樓梯口迅速搜尋了一遍,並沒有看見蒙於硯的影子。

  剛才會議室裏那場雷霆萬鈞的情節,把她嚇得寒毛根根直豎起來,她怎麼也想不到,舊情人見面會是這樣針鋒相對、夾霜帶雪,更無法相信淩柔茵的態度像要置蒙於硯於死地。

  連鎖咖啡店的企劃不是由蒙於硯主導的嗎?淩柔茵怎麼會突然空降下來接手?這實在是件極吊詭的事。

  蒙於硯現在一定很痛苦吧?曾經令他感情重創的前女友,如今又揮舞著戰斧企圖阻斷他的事業前途,想必此刻的他一定非常痛苦吧?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當他遭受淩柔茵的冷語攻擊時,她的心也同樣感到受辱的痛楚。

  要怎麼樣才能安慰他?她苦苦思索著。

  怎麼樣安慰他才好?



  「請問蒙副理在座位上嗎?」一下班,戀星便撥了產品開發部的分機號碼。

  「不在,他回宿捨換衣服去了。」

  「謝謝。」她掛上電話,只猶豫了一會兒,便決定到二十八樓的主管宿捨找蒙於硯。

  她想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被傷得有多重?自己有沒有替他療傷的能力?

  電梯快速地往上升,二十八樓,門打開了。

  戀星曾經聽說二十五樓以上全是外籍主管到總公司出差時安排住宿的地方,規劃裝潢得就像商務套房,負責打掃的歐巴桑說,宿捨舒適豪華的程度可媲美五星級大飯店。

  當她一走出電梯,踩著厚厚的地毯,看見走道兩側各有兩扇雕花門,牆上掛著幾幅油畫,角落有兩個骨董架,一個擺著雕塑,另一個裝飾著清香的百花合,看到這裏,她就知道歐巴桑所言不虛了。

  往走道進去,她看見第二扇雕花門旁的牌子上寫著「蒙於硯」的名字,剛想按電鈴,隱隱約約聽見壓抑的爭執聲從屋內傳出來——

  「……你到底想說什麼?請你清清楚楚說明白,不要跟我玩文字遊戲。」

  「為什麼要請調回來?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會害死我!」

  戀星怔住,無須多加猜測,就已辨別出發生爭執的兩個人是誰了。

  男人是蒙於硯,女人是淩柔茵。

  「真是可笑,我請調回來,難道還需要經過你的同意和批准嗎?我的老闆好像不是你吧。」

  「沒錯,可是你的小老闆是我的老公,自從你請調回來那一天開始,我每天都得接受他莫名其妙的質問。」

  「質問你什麼?」

  「他懷疑我會跟你舊情複燃。」

  戀星聽到這裏,一顆心提了起來,屏息等待蒙於硯的回答。

  「你會嗎?」

  這句話讓戀星的心臟猛地一縮,蒙於硯的聲音裏雖然聽不出任何起伏,但她很想看看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

  「我是不會走回頭路的。」

  她聽見淩柔茵斬釘截鐵的回答,忽然,為蒙於硯感到悲哀,更覺得好笑。

  「既然如此,你有什麼好擔心的呢?突然空降進產品開發部來壓住我、推翻我,就能因此向他證明什麼嗎?真是太可笑了!」

  「你在公司愈受重用,他就覺得威脅愈大,坦白說,他不希望在每一次的高層會議中都要見到你。」

  「所以,趁董事長到東南亞出外這段時間,他派你當打手,目的是要把我打出公司核心?」

  「坦白說,他最終的目的是要你離開聖殿。」

  戀星整個人僵呆住,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屋內沉默了好半晌,才聽見蒙於硯發出了幾聲嗤之以鼻的冷笑。

  「我犯不著為了他的嫉妒心犧牲掉我自己的前途,他如果這麼不放心你,我建議他應該造一個黃金鳥籠把你關在裏面,這樣一來,就不用擔心你會不會到處招蜂引蝶了,哈哈哈———」

  聽著蒙於硯充滿譏誚的笑聲,戀星的胸口悶脹得發痛,思緒一片淩亂。

  「他要離婚了。」

  淩柔茵淡淡的宣佈。戀星聽了一窒。

  「是嗎?恭喜你終於幹掉他老婆了,真了不起。」

  蒙於硯的笑聲愈來愈張狂,戀星蹙眉輕歎,哀淒的情緒幽幽爬上心頭。

  「硯,你能不能不要這樣!我好不容易才走到現在的地位,你能不能看在過去的情分上幫我一把,別害我這些年的努力功虧一簣。」

  柔情攻勢使出來了,戀星覺得淩柔茵簡直欺人太甚,一股無名火從胸腔燃燒起來,她擔心蒙於硯能躲得過這一招嗎?

  「實在很抱歉,要我離開聖殿成全你的幸福,這點我辦不到。」

  蒙於硯冷硬的答復讓戀星大大松了口氣。

  「硯,念在我們過去相愛一場,我希望我們即使不能當情人也能當朋友,請你離開聖殿是為你著想,若是被他想盡辦法硬逼走,你的面子會更掛不住,你能不能幫幫我,也幫幫你自己。」

  淩柔茵仍不放棄說服他。

  「你不覺得這個要求對我來說太過分了嗎?憑什麼要我為了你們離開聖殿?我們過去是曾經相愛過沒有錯,但是從你變心那一刻起,你就跟我毫無關係了,請你不要再拿過去的情分要求我為你做些什麼,過去已經過去了,坦白說,你以後能不能幸福,跟我有什麼關係?」

  蒙於硯的話幾乎令戀星想為他大聲喝彩。

  「蒙於硯,你一定會後悔的。」

  戀星感覺到淩柔茵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最後悔的是……認識你。」

  「蒙於硯……」

  「我從不認為情人當不成還能當朋友,請你走吧。」

  聽見蒙於硯下達逐客令,戀星急忙閃身躲到牆角,以插著百合的花瓶當掩護。

  淩柔茵打開房門走出來,重重帶上門,筆直地走向電梯。

  在她踏進電梯回過身按下關門鍵的一刹那,戀星看見她那張美麗的臉龐鍍上了一層寒霜,那麼的冰冷、雪白。

  戀星怔站了許久,直到心跳慢慢回到正常的頻率,才移動發僵的雙腿,準備走到蒙於硯的房門前。

  突然「喀啦」一聲,蒙於硯打開門走出來,臉色僵凝地直驅電梯門口按了下樓鍵,並沒有發現戀星就站在牆角。

  戀星還在猶豫要不要上前喚住他時,他已經迅速走進開啟的電梯門,重重撳下關門鍵了。

  她立刻搭另一部電梯追下樓,走出公司大門時,遠遠看見蒙於硯坐上了一輛計程車,往醫院反方向駛去。

  難道不是要去醫院嗎?戀星很驚訝,他不去醫院,準備去哪裡?

  她慌張地攔下一輛計程車,請司機跟住他,她很在意蒙於硯臉上的表情,心中感到不安、焦慮,擔心得一刻都坐不住。

  車停了,她急忙付錢下車,看見蒙於硯的身影消失在一幢建築物內,她抬頭,找到了一塊小小的霓虹招牌。

  是酒吧。

  她頹喪地站在霓虹燈下,心口掠過一陣顫慄的痛楚,淚水倏忽而至。

  也許,蒙於硯剛剛想對淩柔茵說的其實是——

  「我最後悔的是……愛上你。」



  什麼時候喝完最後一杯酒?什麼時候離開酒吧?怎麼回來平躺在床上?這一切蒙於硯全然不記得了。

  有人喝醉酒會哭,有人會笑,他是屬於後者,會笑的那種。

  所以,六年前遭遇情變之後,他曾經有段時間嚴重酗酒過,因為在酗酒的過程中,他體驗過不同的快樂,但是失戀的痛苦隨著時日慢慢淡去之後,酗酒時的快樂也奇怪地慢慢減少了。

  當喝醉酒不再感到快樂時,他便選擇了戒酒,再也滴酒不沾,可是今天破戒了,幾杯威士卡下肚後,極速墜落的鬱悶情緒奇異地轉換成一種莫名的快感,他開始放任自己喝下調酒師調給他喝的不同類酒,將快樂情緒飆到最高。

  用這種方式尋找快樂是他最不願意做的事,可是他卻找不到另一種方式,可以宣洩連日來積壓在心裏的多重壓力。

  母親的病、新企劃的壓力,加上淩柔茵突然出現給他荒謬可笑的「勸告」,他真的受夠了。

  他閉著眼睛仰臥在床上,腦中的意識慢慢被酒精匿去,酒精似乎是解除情緒衝突、避免焦慮擴大的一個好方法,現在的他已經感覺不到煩悶和痛苦,反而從心底升起一股奇異的快感,莫名地有種想要大笑一場的衝動。

  想到淩柔茵那種擔憂美好未來,可能會被他搗亂砸毀的表情,確實是感到很好笑,請他離開「聖殿」以確保她即將到手的正宮娘娘地位,這種請求更讓他覺得好笑至極,他果然聽見自己忍不住大笑出來的聲音了,只是在歇斯底裡地笑過以後,有種可怕的空洞感悄悄淹沒了他。

  為什麼想笑?因為淩柔茵還能強烈撼動他的心緒而覺得好笑嗎?明明早已經將她放逐到記憶的邊疆了,怎麼可能還會因為她的一席話而徹底大醉一場?

  為什麼?

  憂懼失去母親、工作的忙碌和疲憊以及淩柔茵帶給他的羞辱和憤怒,彙聚成了一道滔滔洪水,終於使他爆發開來。

  好累、好累——

  昏昏沉沉中,他模糊地感覺到有雙柔軟的手,忙碌地用冰涼的毛巾擦拭他燥熱的臉。

  他恍惚地睜開眼,發現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只隱約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

  「誰在這裏?怎麼不開燈?」他的嗓音因喝多了酒而顯得沙嗄喑啞。

  沒有聽見回答,蒙於硯差點以為是酒意作祟,讓他起了幻覺。

  他勉強支起上身,醉眼迷離地注視著側坐在他床邊,被墨色籠罩的身影,由於窗簾全部掩住,皓月隱隱透進微微的光亮,依稀辨別出坐在床前的是個長髮纖瘦的女子,雖然模樣輪廓都看不清楚,但絕對不是幻覺。

  「怎麼不說話?你是不是戀星?」他伸手過去,當觸碰到對方柔滑如緞的長髮時,整個人頓時怔愕住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醉昏了腦袋,竟瞬間迷失在指尖被喚起的熟悉觸感中。

  「你……柔茵?」他驚疑地脫口低喊,艱困地眨著眼睛,企圖想在墨色中看清楚對方的模樣。

  聽見對方倒抽一口氣,似乎受到驚動似地顫慄了一下,這種反應讓蒙於硯相信了自己的猜測。

  「你在這裏做什麼?還有什麼話沒說完的嗎?」他冷下語氣,視線緊盯著暗夜中的人影,努力想適應黑暗。

  對方依然不開口,只輕輕搖了搖頭,長髮柔柔輕晃著令人憐惜的發浪。

  一瞬間,他有個恍惚而荒謬的念頭,很想緊緊擁她入懷。

  他搖了搖昏眩脹痛的腦袋,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怎會生起六年來從未有過的念頭?雖然喝了不少酒,但還不至於神智不清到這種地步。

  「你到底想怎麼樣?」他扶著額頭,死死地瞪她,竭力不被她影響情緒。

  「對不起……」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就像憂傷的歎息。

  蒙於硯很訝異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她真的是柔茵嗎?柔茵是不輕易說對不起的女人。

  「我不是在做夢吧?」是幻覺、現實還是夢境?他已經分不清了。

  「就……當是夢吧。」她像夢囈般呢喃,很輕、很柔,帶著顫聲。

  蒙於硯呆住,思緒更加紛亂,醺醉感也更加重了。

  淩柔茵絕對不是一個軟弱無助的女人,會讓她變得如此,是因為那個男人嗎?他明白了。他和淩柔茵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否則她不會在午夜的這時候單獨出現在他房裏。即使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但憑著直覺也能感到她身上籠罩著輕愁和消沉。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在你說完那麼大段侮辱人的話以後,這句對不起表示什麼呢?」他鬱悶地喊,鬱悶中帶著憤怒,之所以會憤怒,是因為他痛恨自己竟然會對她心生憐惜。

  暗夜中,他仿佛看見她的嘴唇蠕動了一下,聽見一句輕得幾近無聲的「對不起……」

  蒙於硯震顫地看她,動也不動,任酒精在他體內恣意焚燒。

  「你跟小老闆……」他頓住,想了想,咬牙問道:「你們之間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她低垂著臉,輕緩地搖頭,默然不語,長髮半遮住她的臉頰。

  蒙於硯深深吸氣,直覺告訴他,她一定遇到了問題才來找他,那個她以為會給她幸福和快樂的男人是否傷害了她?

  在一片迷亂的憐惜情緒當中,他忘形地伸出手,撫摸她光滑柔細的長髮,指尖穿梭在她柔滑的黑髮裏,緩緩從她的後腦順滑而下,停在纖細的肩膀上輕輕握住,他感覺得出她整個身子都在顫慄著,猝然間,他無法思想地將她拉進懷裏,痛惜地緊緊擁住她,他弄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即使在以前和淩柔茵熱戀時,她也不曾像現在這樣震痛過他的神經,勾引出他內心複雜的愛憐情緒。

  她把臉頰埋進他的胸前,淚水迅速湧出眼眶,她壓抑地啜泣著,雙臂緊緊環抱住他,渾身抑止不住地顫動。

  蒙於硯無法想像此刻抱在懷裏的淩柔茵,是那麼柔順、纖細、婉約得不像六年前那個驕矜、篤定、冷靜得近乎冷酷的淩柔茵。

  他抬高她的下巴,想確認些什麼,可惜在墨色中什麼也看不見,只看見一雙被淚水浸透的眼眸,水光瀲灩、迷迷濛濛地凝視著他。

  「柔茵,你怎麼會……我不懂你……」他動情地盯著她,全身的血液都被酒精燃沸了一般。

  「對不起……」

  她仍是那句夢囈般的輕喃,似要決心奉獻般地伸臂環住他的頸項,仰起臉輕啄了他的嘴唇一下。

  一陣失控的火焰迅速燒毀蒙於硯殘存的理智,他捧高她的臉,用力地吻她柔軟的唇。

  當體內海嘯般的欲望被瘋狂喚醒的那一瞬,他在她唇齒間吸吮到一股香甜清美的味道。

  那味道,像剛剛熟透的水蜜桃。



  闃靜幽黑的屋內,彌漫、流動著纏綿擁吻的激切喘息,以及雄性動物放射出動情的麝香氣息。

  戀星聽見惡魔的聲音在她胸腔裏鼓噪著,她要他,就算是戴著淩柔茵的面具承受他的愛,她也願意。

  蒙於硯熱烈而狂亂地吻著她,雙手急切饑渴地撕扯著彼此身上的衣物,濕潤的舌尖緩緩從她頸窩一路滑下……

  醺然的暈眩感渙散了她的意識,他的吻和愛撫,將她藏在心靈深處的渴望全部釋放。

  她好幾次想像過裸體時的蒙於硯是什麼模樣,可惜現在只能隱約看見他身軀的輪廓,她小心翼翼輕撫他赤裸的胸膛,讓掌心去感覺滾燙熾熱的男性肌理,隨著她生澀的探索,他的呼吸變急促,氣息愈來愈濃重。

  「為什麼,我覺得你一點也不像你了?」

  唇齒齧咬著她的下唇,喑啞地低語:「我想看看你……」

  「不要!不要開燈!」戀星赫然抽息,下意識地曲起膝蓋,整個人驚慌地蜷進他懷裏。

  蒙於硯錯愕地怔住,他捧正她的臉,帶著審視、奇異的目光靜靜盯著她。

  原本激狂的氣氛忽然冷了下來,戀星感到不安,害怕將會前功盡棄,她咬了咬牙,開始模仿他剛剛對她做過的動作,在他身上重複施展了一遍。

  微冷的激情再度加溫了。

  戀星渾身緊繃,心悸地停止呼息,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只能軟弱地攀肘著他的肩背,眩亂地閉上眼,在他懷裏一寸寸地融化。

  「好香的水蜜桃味道——」他摩挲、嗅聞著她的頸際和鎖骨。

  彼此的融入、濃烈的喘息、全然的滿足、甜蜜又窒息的耽溺……

  戀星尚未從激情的漩渦中掙脫出來,她癱軟虛弱地摩挲著俯埋在胸前疲憊喘息的蒙於硯,希望這一刻永遠停格。

  「好香的水蜜桃味道……」

  他溺陷在她柔嫩酥胸的馨香裏,虔誠地低歎。

  戀星的神智還未拼湊回來,她微眯著雙眸,極力想看清眼前是不是有一個璀璨的星團,那麼明亮,閃爍著炫耀的光芒。
作者: mclam    時間: 2008-9-27 10:41 AM

第六章


  「戀星,你在發什麼呆?」

  柯月眉敲了敲桌面,把戀星雲遊天外許久的魂給敲了回來。

  「啊?沒什麼。」她從沉思中回過神,連忙將視線調回電腦螢幕上,猛敲了幾下[Enter]鍵,藉以掩飾方才的失神。

  「保齡球比賽的報名表和計分表你都做好了嗎?」

  糟了,只做好一半!戀星咬住嘴唇,心裏暗叫著倒楣。

  「快好了。」她悶聲地回答。

  「明天就是禮拜六了,到現在還沒做好?!」柯月眉臉色一沉。

  「對不起……」她心虛地低下頭。

  「拜託你談戀愛不要談昏了頭好不好?真受不了。」柯月眉毫不客氣地瞪著她,十分厭煩的口氣。

  戀星心虛得差點跳起來。不會的、不會的,昨夜的事不可能有人知道的,就連蒙於硯都不知道是她,柯月眉又怎會知道。

  「我哪來的對象能談戀愛呀?」她微弱地分辯,心裏悲哀地歎口氣,她對蒙於硯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苦苦的單戀」罷了。

  「談戀愛就談戀愛,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何況你不是都已經要結婚了,幹嘛還怕人知道。」柯月眉鼻哼了一聲。

  「誰要結婚?」她嚇了一跳。

  「辜戀星,你想耍我是嗎?」柯月眉忽然發火了。

  戀星大惑不解。「我真的聽不懂,你說的人是我嗎?」

  「不然你告訴我呀,除了你,還有誰打算跟陸正輝結婚?」柯月眉一副法官問話的態度。

  戀星的思緒和情緒都被柯月眉的話搞迷糊了,聽柯月眉言下之意,似乎已經接到了喜帖,上面的新郎和新娘印著陸正輝和她的名字那樣篤定!「我怎麼會知道陸正輝要跟誰結婚?反正絕對不會是跟我,你一定是弄錯了!」她很反感地駁斥,真不知道這無聊的謠言從何而起。

  「不是跟你?」這下換柯月眉滿臉疑惑,目光詭異地盯著她看。「那可就奇怪了,全公司都傳遍這個消息了說,大家都等著喝你們的喜酒了耶。」

  戀星像被突如其來地摑了一耳光,又震驚又生氣。

  到底是誰傳出這種鬼謠言的?她連跟陸正輝單獨約會都沒有過,怎麼會有他們將要結婚的謠言傳出來?而且還——全公司都傳遍了!「真是莫名其妙,我怎麼可能跟陸正輝結婚,我連他的女朋友都不是啊!」她急忙解釋。

  「是這樣嗎?你們如果沒有關係,陸正輝幹嘛那麼細心每天買鮮奶給你喝?」柯月眉斜睨著她,眼神充滿不信任。

  「那是他自己一廂情願要買的,跟我無關,就因為他每天買鮮奶給我喝,我就得嫁給他嗎?」想到接下來可能必須逢人就解釋這種空穴來風的傳言,戀星開始頭痛欲裂,煩躁得想發脾氣。

  「難不成陸正輝喜歡幫別人養老婆嗎?他又不是有病。」

  戀星被柯月眉的酸言酸語糗得太陽穴直發疼,看來她寧願相信謠言,也不相信當事人所說的真話。

  全公司都傳遍……老天哪,謠言是最可怕的,傳到後來,假的也能變真,任誰都會相信她跟陸正輝之間一定有什麼理不清的關係。

  想到這裏,戀星悚然一驚。

  全公司都傳遍?那豈不是連蒙於硯也曾聽過這個謠言了?

  「陸正輝跟你很相配,我祝你們聿福。」

  「你能找到幸福,我很為你高興。」

  天哪!難怪蒙於硯那天會對她說出這種話,原來他早已經聽過這個謠言了。

  戀星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太陽穴一陣陣抽疼,她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嚴重的污辱,胸口有股壓抑不住的怒意翻湧著。

  到底是誰……放出這個謠言?是誰那麼惡劣?

  「我不會嫁給陸正輝的,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絕對不可能。」

  戀星捏緊拳頭,立下咒誓,再柔順冷靜的個性也忍不住要火山爆發了。



  「副理,請你吃水蜜桃,是拉拉山的喔,我女朋友知道我愛吃,特地去買了一箱回來給我吃,不過我一個人實在吃不完,只好拿來請大家幫忙消化了。」

  蒙於硯的得力助手小崔,甜滋滋地向整個產品開發部門報告。

  一聽到有昂貴的水蜜桃吃,整個部門都沸騰起來,大聲歡呼著。

  整個上午都因宿醉而頭痛的蒙於硯,一聞到水蜜桃濃郁的香味時,全身的細胞都紛紛起了騷動,迷鈍的神經突然間變得異常的清醒,再度回想起昨夜意外發生的激情歡愉。

  跟他在一起的,真的是柔茵嗎?

  他非常懷疑,因為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宛如水蜜桃的香甜氣味,曾經也在戀星身上聞到過。

  戀星……有可能會是她嗎?

  當他清晨醒來,看見淩亂的被褥上只有他一個人時,他就十分懊悔沒有確認清楚「她」的身份。

  「副理,你一個早上都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在想昨天的事?」小崔捧著一顆碩大的水蜜桃,邊嗅聞著香氣邊問他。

  蒙於硯默默地看著桌上粉嫩的水蜜桃,沒有答腔,整個人陷入了迷宮中走不出來。

  小崔以為他不說話就是默認了,於是自顧自地批評起淩柔茵來。

  「她以為她是誰呀,只是小老闆的情人就有那麼大的權力,真不知道她想怎麼樣,好像不分青紅皂白,就是要把我們的努力全部推翻,神經病嘛!」

  「就是啊,設計圖是在全公司毫無異議下一致通過的,憑什麼她一句話就得全部重來,那我們這陣子的辛苦算什麼!」產品開發部裏唯一的女孩子,同樣沒好氣地接腔。

  「她如果那麼厲害,以後我們什麼事都不用做,全部丟給她一個做得了,你們沒看到她昨天是怎麼訓我的,像教訓兒子一樣,真不知道小老闆看上那個瘋女人哪一點,受不了!」小崔直接受過淩柔茵的氣,罵起她來也就不遺餘力。

  「當然是看上她的美色呀,這還用問。」負責美工設計的大江也加入陣容。

  「美色是情人的基本條件。」小崔嘖了一聲。「可是,昨天看淩柔茵齜牙咧嘴的樣子,我一點也不覺得她美,反而覺得她好像八隻爪的蜘蛛女。」

  小崔邊說邊模仿蜘蛛張牙舞爪的樣子,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蒙於硯的表情擰不出一絲笑意,他正要提醒小崔別太口無遮攔時,突然聽見有人唰地一聲用力打開辦公室大門。

  一看見門口傲然站立的身影,笑聲頓時被駭然的抽氣聲取代,時間仿佛被凍成了冰塊,僵到了極點。

  面無表情站在門口的人正是淩柔茵,她穿著粉紫色的連身短洋裝,整個人就像一朵漂亮的鬱金香,可是她的眼神卻如此憤恨,讓剛剛譏笑議論過她的人個個不寒而慄。

  「崔亞淵,你說我是八爪蜘蛛女是嗎?」淩柔茵冷冷地笑。

  小崔嚇得臉都變形了,驚慌地轉過臉向蒙於硯投去「快救我一命」的眼神。

  蒙於硯站起身想替小崔解圍,但是淩柔茵絲毫不給機會,憤然甩過頭,離去前冷冷地撂下話。

  「我會記住你們每一個人,你們等著被fire掉好了。」

  不等屬下們求救,蒙於硯立刻追出去,攔住淩柔茵。

  「柔茵,他們只是在閒聊,並不是真的對你有惡意,一個好上司就要有接受下屬批評的雅量,犯不著因為這樣就fire掉他們。」

  「為什麼我要有這種雅量?」淩柔茵怒衝衝地大吼。「我怎麼會不知道,這麼多年來在聖殿裏的每個人,都是用什麼眼光在看我,大家都在我的背後說這個說那個,骨子裏根本就瞧不起我,我怎麼會不知道,憑什麼我要一直忍受下去!」

  她一連串進出不滿的控訴,蒙於硯定定地看著她,深深吸口氣,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

  他怔了怔,有點迷惑。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沒錯,這都是我自找的,是我選擇要當人家的情人,可是我也付出代價了呀!」她把深藏在潛意識裏的話全都向他吐露出來。

  「就算被譏諷又怎麼樣呢,起碼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那些譏諷你可以當成是他們的羨慕和嫉妒。」蒙於硯若有似無地輕歎。「你如果願意比較一下,就會明白我所得到的嘲弄和譏笑比你慘多了,被人嫉妒總比被人嘲笑好,你說是嗎?這樣一來,你應該可以稍稍感到安慰了吧?」

  蒙於硯的話並沒有實際安慰到淩柔茵,反而還讓她覺得他是在反諷她。

  「你這是在怪我嗎?」她挑眉怒問,半點不領情。

  「你怎麼會變得這麼不講道理。」蒙於硯捺下性子,攤了攤手說:「隨便你要怎麼想,總之誰都不准fire掉我的人,除非先fire掉我。」

  淩柔茵冷漠地看著他的眼睛,兩人沉默對峙著。

  「別以為我做不到。」她勾唇一笑,轉身走向電梯。

  就在她旋身那一瞬,蒙於硯又聞到了幽冷的茉莉香。

  「昨天晚上是不是你跟我在一起?」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淩柔茵臉色驟變,駭然地左右張望。

  「你非要弄得人盡皆知不可嗎?」她的聲調提高,語氣也變了。「蒙於硯,讓你受人嘲笑是我對不起你,但是你犯不著抓到我的把柄就迫不及待報復我,未免太下流了!」

  蒙於硯錯愕地看著一臉冰霜的淩柔茵氣急敗壞地走進電梯,狠狠按下關門鍵,仿佛他是什麼可怕的毒蛇猛獸。

  聽她話中的語氣和涵義,似乎昨夜跟他在一起的人就是她了。

  他又聽到了那句——對不起。

  不過,昨天的那句對不起,溫柔得扯痛他的神經,但今天聽見的這句對不起,充滿了賭氣,卻不含一絲歉意。

  顯然淩柔茵對昨夜發生的事情感到十分懊悔,她的神情和態度都極力想撇清跟他之間曾經有過的關係,完全沒有昨夜那種別無所求的柔情。

  「副理、副理,怎麼樣了?你跟她談得怎麼樣了?我們不會真的被她fire掉吧?」一群人像做錯事的小孩,拼命圍在蒙於硯身邊緊張地聆聽審判。

  「如果我保得住自己,可能就保得住你們,等著看後續發展好了。」他慢條斯理地走回辦公室。

  辦公室內飄蕩著清香的水蜜桃氣味,他不自禁地發怔起來,視線緩緩落在桌上那顆熟得恰如其分的水蜜桃上。

  忽然,他想起了戀星,心口像被不知名的東西撞擊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渴望在這時候能看到戀星,突然很想看一看她的笑容。

  戀星就像一盞微微發亮的燭火,她的熱度不會燙傷他,卻會讓他感到溫暖,有她在身邊,就覺得安心。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貪戀著她親切的溫柔,貪戀著她身上令人心安的溫暖。

  她是那種會讓人慢慢上癮的女人。

  可惜,他現在要學會戒掉這個癮,因為她就要嫁人了。

  「請問戀星人在哪裡?」

  蒙於硯趴在總機琳玲的櫃檯前,柔聲低問。

  正在專心做心理測驗的琳玲抬起頭,看見問話的人是蒙於硯,緊張得張口結舌,腦筋差點轉不過來。

  「那個……誰?喔……你找戀星……她在哪裡呀?啊!我想起來了,她在男廁所。」

  「男廁所!」蒙於硯驚訝地挑起眉,懷疑不是她說錯就是他聽錯了。

  「是啊,阿桑昨天出外旅遊了,戀星是她的職務代理人。」

  蒙於硯皺起眉頭,意味深長地淺淺一笑。

  「原來是這樣,職務代理人啊——」

  琳玲在蒙於硯拖長的尾音中不安地低下頭。

  「謝謝。」

  蒙於硯道謝完,逕自往男廁所的方向走過去。

  「喂,蒙副理跟你說什麼?」淑紋探頭過來好奇地問琳玲。

  「他找戀星。」琳玲說。

  「他找戀星幹嘛?他們在公事上八竿子也打不著啊!」柯月眉插嘴說道。

  「搞不好蒙副理是要叫戀星幫他訂辦公用品,要不然就是叫戀星幫他買東西,想那麼多幹嘛!」琳玲聳聳肩說。

  「說的是,人家高高在上,我們低低在下,想都沒想過我們當中有誰高攀得上,戀星又怎麼可能高攀得起。」發現新聞沒有什麼可八卦的價值,淑紋立刻把頭縮回去。

  倒是琳玲從蒙於硯的眼中感覺到了什麼,視線忍不住朝男廁所的方向飄過去,她很好奇,有公事找戀星應該由助理來做就行了,是什麼公事必須讓蒙副理親自出馬的?



  男廁所門上掛著「清理中」的牌子。

  戀星飛快地刷洗馬桶,想用最快的速度做完這個令她尷尬臉紅的工作。

  有人在外面敲了兩下門板。

  「快好了,再等一等。」戀星一邊加快手中的動作,一邊聽見門被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不是跟你說再等一下嗎?」她不悅地轉過頭,乍見出現在她身後的人是蒙於硯時,整張臉迅速脹紅了。

  「我看你們總務部,大概只有你肯當阿桑的職務代理人吧?」蒙於硯搖頭笑望著她。

  戀星尷尬得真想奪門而出,最不想讓他看見的就是她現在的樣子。

  「別糗我了。」她勉強擠出一個不太自然的微笑。「公司規定得找到職務代理人才能准假,阿桑如果找不到職務代理人就沒辦法出外玩了,她等這一天那麼久,我總不好掃她的興。」

  蒙於硯凝視著她,她身上圍著一件防水的膠裙,手中拿著馬桶刷,看上去絕無美感可言,但她那一雙願意體貼人的眼睛,讓她的臉龐煥發出溫柔的美感,無比親切、動人。

  戀星不像一般的粉領上班族,她身上沒有尖刺,臉上總是掛著謙卑的微笑,性格脾氣像玉石般平滑,似乎沒有人能惹惱她。

  他心中溫柔地蠢動著一股異樣的情感,戀星身上所有的優點都成了令他心動的理由。

  曾經,淩柔茵像華美的煙火迷眩過他,當煙火綻放完之後,什麼也都跟著消失了,但夜空微亮的星子卻永恆地存在著。

  明明知道她已心有所屬,他還是為她心動了,老天真是開了他一個大玩笑。

  「我不是掛了‘清理中’的牌子嗎?你怎麼還是闖進來?是不是已經知道我在裏面了?」戀星微笑地問他。

  「是啊。」他不自主地回答。

  「你有事找我呀?」戀星的眸中一亮。

  蒙於硯欲言又止。如果說他只想看看她,這理由也太怪了一點,說不定會嚇到戀星。

  「要不要我幫你?」他開始卷袖子,避開回答。

  「不用,已經差不多好了。」戀星急忙阻止他。「要是讓人看見堂堂的蒙副理在刷廁所馬桶,我立刻會被炒魷魚的。」

  「怎麼可能,說不定先被炒魷魚的人是我。」

  蒙於硯大笑著,傾過身想接戀星手中的馬桶刷,她拼命閃躲不讓他抓到,就在他環住她的肩膀不讓她逃躲時,一陣淡雅的水蜜桃香鑽進他的鼻端,驀然引起他全身細胞的大震盪。

  他驚愕地凝視著她雪白的頸部,忍不住想貼近嗅聞的渴望,當他決定付諸行動確認辨識清楚時,門忽然被打了開來。

  蒙於硯和戀星雙雙轉過頭,看見陸正輝一臉錯愕地看著他們,嫉妒的火焰很快地失控焚燒起來。

  「離戀星遠一點!」陸正輝狂怒地朝他們沖過去,一把揪住蒙於硯的衣領,妒火燒得他滿臉通紅。

  「陸正輝,你在幹什麼!冷靜一點好不好!」戀星下意識地護在蒙於硯身前,用力推開陸正輝。

  陸正輝沒有提防戀星阻擋的力道,猛然後退幾步,背部撞上後面的牆,他不敢相信地看見戀星護衛著蒙於硯,眼中燃燒著兩股怒火,他氣憤得臉孔扭曲,再度朝蒙於硯揮拳沖過來。

  蒙於硯急忙將戀星往身後拉,來不及閃躲迎面而來的拳頭,因陸正輝個頭稍矮,一拳揮過來並沒有擊中蒙於硯的臉,只打中了他的下巴。

  戀星驚呼一聲,心急地檢視蒙於硯是否被陸正輝打傷了,果然看見蒙於硯的嘴角有血絲滲出來。

  「陸正輝,你簡直太過分了!」她氣得聲音發顫,對陸正輝的反感飆到最高點,她想也沒想就伸出手打了陸正輝一耳光。

  陸正輝和蒙於硯同時怔住,連戀星自己也怔住了。

  陸正輝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挨了戀星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整個人完全傻住了,根本不相信剛剛出手打他的人是戀星。

  蒙於硯的吃驚程度不亞於陸正輝,他也沒有想到戀星竟會為了他「大義滅親」,仔細一想,他發現自己有可能自作多情了.戀星的舉動或許是在教訓自家人的無禮,把他當成是被冒犯的外人罷了。

  戀星畢生沒有打過人,第一次打人就使盡全部的力氣,看到陸正輝被她打出清晰的五指掌印時,把她自己都嚇了一大跳,當所有氣憤都隨那一掌發洩完以後,反而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不知所措起來。

  「我打你是因為你太過分了,不管發生什麼事,你也不該先動手打人,先動手的人就是不對。」她先罵陸正輝一頓再說,因為打得太用力,掌心還在隱隱發疼。

  「戀星,對不起。」陸正輝急忙低聲求饒。「我本來想進來幫你的忙,可是看到你們居然在男廁所裏摟摟抱抱的,所以才會忍不住發火……」

  「你亂講,我們哪有摟摟抱抱,什麼都沒有看清楚就能亂說亂打人嗎?」戀星紅著臉分辯。

  「因為我不喜歡有人靠你太近,我會嫉妒……」

  「夠了,別說了。」戀星不耐地沉下臉,迅速打斷陸正輝那些肉麻的話,她一點也不想聽,更不想讓蒙於硯也聽見,她一直要找機會跟蒙於硯說清楚那則純屬子虛烏有的謠言。

  然而她沒有想到,他們的對話聽在蒙於硯耳裏,卻有說不出的親密感。

  「你的傷痛嗎?」戀星低柔地輕問。

  蒙於硯舔了舔嘴角,嘗到口中鹹澀的血腥味,他面無表情地搖搖頭,無法告訴她,被毆的傷不痛,可是心底有道被愛情割裂的傷口,痛不可抑。

  他忽然明白了,這種無能為力的痛楚感就是失戀。

  因為知道是失戀,所以才領悟到了愛情。

  真是悲哀。他從此要被愛情折磨,生命中從此再不會有星星了。

  「有件事我想趁這個時候說清楚。」戀星正色地說,她打定主意,要當著陸正輝和蒙於硯的面澄清那則謠言。

  就算全公司的人誤會,她都無所謂,但絕不希望蒙於硯也誤會她。

  突然一陣音樂鈴響。

  「對不起,是我的電話。」蒙於硯抱歉地從口袋裏取出電話,按下通話鍵。「喂,對,我是……什麼!好!我立刻趕過去!」

  戀星看見蒙於硯倏然驟變的臉色,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發生什麼事了?」她心慌地問。

  蒙於硯重重地呼吸,目光又驚又慟地望著她,喉結在頸子上滾動著,他努力維持聲調的平穩,很費力地擠出幾句破碎的話「我媽,腫瘤破裂,大量內出血,已經昏迷了。」
作者: mclam    時間: 2008-9-27 10:42 AM

第七章


  樂靜蘭公祭的靈堂由純白的百合和潔白的紙鶴佈置而成,簡單而莊嚴。

  負責這一切事宜的人是戀星。

  由於蒙於硯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母親沒有姐妹,父親那邊的親戚也多年不曾往來,加上蒙於硯是獨子,母親的後事只有他一個人能決定處理,雖然他已經是個冷靜也頗自製的男人,但母親的死對他造成的傷痛,還是不免讓他失了方寸,戀星因此毅然決然幫他攬下重擔,替他打理繁瑣的後事。

  樂靜蘭是基督徒,因此告別式雖然充滿哀傷卻寧靜平和,很多養老院的老朋友們都來送她,「聖殿」也有不少主管沖著蒙於硯的面子前來靈堂致意默哀。

  蒙於硯穿著一身黑西裝,臉色木然地向來人一一答禮,戀星則拜託琳玲和淑紋一道在靈堂外幫忙收奠儀和回禮,也免得自己單獨一人出現在告別式上,而遭公司主管議論。

  告別式之後,來送樂靜蘭的人都走了,只剩下蒙於硯一個人靜靜等待著火化遺體的最後儀式。

  戀星默默幫他處理完最後的瑣事,陪著他將母親的靈柩抬去火化。蒙於硯捧著母親的遺照,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語。

  戀星注意到他捧著遺照的雙手不自主地顫抖著,他是個自製力很強的男人,一定是極力壓抑著內心悲傷的情緒。

  她不停拭去紛紛落下的眼淚,朦朧淚眼中,仿佛看見照片中微笑著的樂靜蘭,輕輕地、慈愛地對她說——

  「我把於硯交托給你了。」

  「我能明白你的心,你也能明白我的心,對嗎?」

  戀星很輕很輕地點點頭,用一種她們才懂的方式。

  在等待火化的時間裏,她安靜地陪在他身邊,雖然彼此之間沒有言語,卻是心靈最相近的一刻。

  「我該怎麼謝你?」蒙於硯仰望天空,啞聲問。

  戀星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選擇安靜地陪他度過人生中最悲痛難熬的時光。

  她知道,此刻的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再多的安慰對他都是沒有意義的,他最需要的只是能有一個人靜靜地相陪。



  回到二十八樓的公司宿捨,蒙於硯委頓消沉地坐在沙發上,怔怔凝望著灑落一地的夕陽殘光。

  戀星在他身前蹲下,極溫柔地低詢:「簡單吃點東西好嗎?」

  蒙於硯好像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集中神志抬起眼看她。

  這陣子,他幾乎是麻木無感地度過每一天,分不清楚什麼時候該吃東西、什麼時候該睡覺,但是總會有一個極溫柔的聲音不滅其煩地提醒他,吃點東西好嗎?去睡個覺吧!「這半個月你已經幫我夠多忙了,早點回去休息吧。」他的聲音裏除了疲倦,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如果真的累了就會休息,你別把我當外人。」她輕輕握住他的右手。蒙於硯怔怔然地端詳著被夕陽餘暉映得酡紅的臉龐,遲緩地伸出左手輕觸她的發,他的心裏空洞得可怕,但是看著她的眼睛,似乎可以找得到力量,她溫柔的雙手,奇異地填補了他內心的空洞。

  「實在很想大哭一場,不過,又不希望讓你看見我狼狽痛哭的樣子。」他苦澀地微笑。

  「你真的會哭嗎?」她幽默地回以一笑。

  「為什麼不會?只要是人都會掉淚。」他慨歎地說。

  「我沒有看過男人哭,我以為你是屬於不會哭的那種。」他願意說話,她便和他說話,努力分散他的喪母之痛。

  「我曾經是啊。」他的視線凝止在握住自己的那雙小手,心被隱隱地觸痛。「從我懂事以後就沒有掉過眼淚,可是現在,我卻有種想要大哭一場的衝動。」壓抑許久的痛苦,自然坦白地從他口中傾出。戀星心疼地握緊他的手,眼淚竄到眼眶裏。

  「你如果願意哭那就好了。」她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情緒應該適時發洩出來,否則正常人也會崩潰的。」

  戀星的善解人意,讓蒙於硯倍覺溫馨感動。

  「我很想接受你的建議,可惜在你面前,我大概是無法辦到。」他苦笑,疲乏地靠進椅背,緩緩合上千澀的雙眼。

  「你一定很累了,先休息一下,我出去買些東西回來給你吃。」戀星輕輕鬆開他的手,站起身往外走。

  蒙於硯怔望著自己一瞬間被握住,又頓時失去溫暖的手,心臟驀然一陣抽痛,忽然悲哀地想起現實,自己愛上的她是屬於別人的。

  他的心底有股蠢蠢欲動的不甘心,為什麼她不能是他的?為什麼他最愛的人都要離開他?為什麼?

  「別走!」他跳起來大喊出聲。

  戀星訝然地回過頭,不知道為什麼,她能聽出蒙於硯聲音中進發的情感,心跳和血液在一刹那間猛烈加速。

  她心緒淩亂地與他對視,期待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蒙於硯潰堤的情感逼退了理智,失去母親的絕望和面對不屬於他的愛情,都讓他的情緒全然崩潰,強烈的不甘勾起他的報復心。

  戀星就在咫尺的距離,他可以吻她、要她,全力佔據她的身心,不放她走。

  他的冷靜和自製都不復存在了。

  戀星不曾在蒙於硯眼中見過如此狂烈的情感,此刻在他眼中清清楚楚看見的人是她,不是那天深夜的誤認,對她而言,意義截然不同。

  她抑止不住渾身細胞興奮地輕顫,下意識地朝他移去幾步。

  猛地,蒙於硯扯住她的手,將她整個人捲入懷裏,狂烈地封住她的唇,貪婪索求著柔潤紅唇中的甜美。

  他來勢洶洶的擁吻令戀星眩然欲醉,她完全無法思考,天地在她眼前不停地旋轉又旋轉,她不敢用力呼吸,怕驚醒這場如真似幻的美夢。蒙於硯的狂吻逐漸的烈,宛如烈火燎原般摧毀她的意識,她的膝蓋虛軟得撐不住自己,整個人在他懷裏漸漸融化,一陣腳步踉蹌,將他一起拖倒在沙發上。

  兩人從恍惚的激情中霎時回過神來,喘息凝視著彼此。

  蒙於硯怔忡地看著容顏酡紅,籲喘不休的戀星,遽然迸發的激情將他自己都嚇住了,神智清醒了片刻,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冒犯了她,急忙想抽身。忽然,戀星張開雙臂環住他,手指憐惜地輕撫他的髮鬢,將他緊緊圈抱在她的胸前。

  他雖然是個自製力極強的男人,但她能從他幾近歇斯底裡的狂躁反應裏,揣摩得到他內心的無助和失措,他必定很悔恨不該為了一段感情而拋下母親遠走他鄉,如今母親病逝了,留給他的是深深的自責,和一生一世的憾恨痛苦。

  他被自責壓得太深,他在自我折磨,他需要幫助。

  「生是曆劫,死如遠遊,伯母雖然離開人世,但或許她是以更輕鬆的姿態到另一個世界去,我們就當伯母是到遠方去旅行了,總有一天,我們會在另一個世界與她相見的,伯母這麼愛你,絕不會希望看你痛苦,世上有哪一個母親捨得見自己的子女自責痛苦呢?你的自責必然令她心疼,是不是應該讓伯母走得放心,才是你現在的責任呢?」

  蒙於硯貼在戀星的胸口,傾聽著從她胸懷裏傳來的柔和聲音,這段話震動了他的五臟六腑,所有激狂的、痛苦的、怨憤的情感忽然間一一得到了紓解,他深深吸口氣,一股清甜的香氣沖進鼻端,仿佛衝破了心中那道牢門,把他小心翼翼關鎖在心牢裏的悲傷和痛苦全部釋放了。

  他把自己深埋在她的懷裏,終於忍不住崩潰地哭了。



  戀星半躺在沙發上,整夜不敢驚動趴在她腿上熟睡的蒙於硯。她長久地凝望著他的睡容,靜靜地看了一整夜,看著他糾結緊蹙的眉心緩緩舒張開來,她心中便湧起難言的喜悅。

  窗外微淡薄曦輕灑在他舒眉沉睡的臉上,讓他看起來就像個無憂的大孩子。

  天亮了,她得收假回去上班了。

  她悄悄挪開自己的雙腿,極小心地不弄醒他,替他蓋妥被子後,她躡手躡腳地走進浴室漱洗。

  梳理好長髮辮,她踅進廚房,為他做了一份簡單的三明治放在餐桌上。在偷偷吻過蒙於硯以後,她輕輕打開門走出去,步履輕盈地走向電梯,按下一樓鍵。

  電梯緩緩下降時,在她心底隱隱升起莫名的喜悅。

  昨夜,與蒙於硯親密地聲息相聞、心靈相通,她殷殷期待著能與他有更多的牽系。

  她相信,在他們之間,有些不一樣的東西,正要開始……

  走進辦公室以後,她熟練地做完該做的事情,照例為自己煮一杯咖啡,悠閒地喝完以後,發現離上班的時間還早,她慢條斯理地走到員工餐廳想找貴芬姨閒聊,剛走到餐廳門口,就聽見廚房內傳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戀星該回來上班了吧?」

  「聽說她請的幾天假,都是在幫蒙副理的媽媽辦後事,是不是真的?」

  聽見貴芬姨和打掃的歐巴桑在談論自己的事,戀星不由得怔了怔,就站在門口繼續聽下去。

  「嘖,人再好,也得知道什麼該忌諱,在人家媽媽的喪禮上進進出出的,像什麼話呀!」貴芬姨扯著嗓子說。

  「那個蒙副理也真是的,堂堂一表人才,條件又那麼好,犯不著招惹戀星啊,那次在男廁所裏對戀星動手動腳,把正輝氣的,說要找人揍他一頓哩。」打掃的歐巴桑哀聲歎氣地說著。

  「我看這件事是戀星不對,真是的,正輝對她那麼好,她就是要幫人家也得顧全正輝的面子啊。」貴芬姨的語氣是尖刻的。

  戀星聽得背脊抽涼,不敢相信自己會在她們口中變成如此不堪的人。莫名其妙,簡直莫名其妙!為什麼全公司的人都認為她該嫁陸正輝,憑什麼大家都已經私下替她決定好她的終身幸福?

  究竟憑什麼!「我聽琳玲說,戀星想高攀蒙副理,本來還不信,現在看她替人家做這個做那個,也不怕大家說話,我看是八九不離十了。」貴芬姨不屑地輕哼兩聲。

  「唉,人往高處爬,公司裏多的是想高攀蒙副理的女孩子,戀星當然也會這麼想啊。」歐巴桑沒好氣地介面。

  「戀星本來不是那種虛榮的女孩子,怎麼會突然變成那個樣子呢?」貴芬姨一副錯看了人的怨歎。「正輝對她那麼好,簡直是忘恩負義嘛,變得那麼勢利,看我以後還理不理她,太教人寒心了。」

  「人總是會變的……」

  戀星氣得渾身發顫,手指冰冷,那些中傷的話,她再也聽不下去,也不想沖進去回罵些什麼,匆忙轉過身,腳步蹣跚地走回辦公室。

  那些對她的惡意中傷,她都可以不予理會,但是,她曾經為大家付出過她的熱誠,也曾經那麼無私地幫過大家的忙,可是如今卻換來一句句不堪的辱駡,回想起從前自己所做過的一切,簡直愚蠢得和呆子沒什麼兩樣。

  她確實因為熱心和勤懇贏得大家對她的喜愛,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所有對她的喜愛能在一瞬間消失殆盡,轉變成對她的惡意攻擊。

  她受夠了,受夠再跟陸正輝之間有什麼莫名的牽扯了。

  受夠了,她再也不要當討人喜歡的小白兔了。

  她真的是受夠了!



  咕——咕咕,咕——咕咕!陽光暖暖地從窗外照進來,蒙於硯仿佛聽見了鴿子的叫聲,夢寐間睜開眼,看見一隻雪白的鴿子停在窗臺上。

  是只迷路的鴿子吧?

  在剛醒的這一刻,像電腦等待開機前的時候,所有的記憶檔案尚未出現在他的世界裏。

  他深深吸口氣,眼神清醒澄明瞭,昨夜的記憶檔案也在這時候開啟了。

  昨天的他情緒完全潰堤,像個孩子似的哭倒在戀星懷裏,將備受煎熬的痛苦情緒盡情發洩出來,他從來不曾在任何一個人的面前如此失態過,即使是他的母親都沒有。

  為什麼戀星有本事剝開他外在層層的偽裝,讓他不為人知的內心毫無保留地在她眼前呈現,連他的尊嚴和羞慚都阻擋不了內心赤裸裸的表白。

  為什麼她有這種力量?為什麼她總是有辦法使他平靜、安心?為什麼她是那麼不起眼的女孩子,卻能令他動心,愛她愈來愈深?

  為什麼……她要跟陸正輝結婚?

  陸正輝一點也配不上這麼好的女孩兒,如果他介入,戀星愛上他的機會將有多大?

  他掀開被子跳下沙發,窗臺上的鴿子似乎受到驚嚇,振翅飛去。

  他微愕地看著愈飛愈遠的白鴿,心情驀然往下沉,是否意味著他的愛情……

  戀星那麼溫柔善良的女孩子,受得了驚嚇嗎?

  他頹然坐下,猜不出自己到底有多少勝算,因為他實在猜不出來,戀星對他的好,究竟有沒有愛?

  看到餐桌上做好的三明治,他的心底緩緩泛過一道暖流。

  一個人如此無微不至、體貼人微地照顧另一個人的身心,這其中若沒有愛,能辦得到嗎?

  他在餐桌前坐下,拿起切得工整漂亮的三角形三明治,看得發呆起來。門鈴聲忽然在這時候響起。

  他收回神,用手指刷了刷頭髮,把門打開了一道縫,看見站在門口的人是他的助理小崔。

  「副理……我吵醒你了嗎?」小崔看見他衣服淩亂、神色慵懶,想說的話不由自主地吞了回去。

  「沒有,有什麼事嗎?」此刻的他正陷在迷惘茫亂的情緒中,觀察力變得遲鈍,也無心去揣測他的來意。

  「嗯……」小崔欲言又止。

  「我的喪假請到今天,有什麼事不能等我明天銷假上班以後再說嗎?」他斜靠著門框,濃眉微挑。

  「不是的,副理,你聽我說……」

  蒙於硯仰高了臉,等待的表情。

  「那個……」小崔慢慢垂下頭。

  「別吞吞吐吐好嗎?快點說。」他不耐煩了。

  小崔深吸口氣,抬起頭來毫不猶豫地把想說的話,一口氣全都說了出來。

  「昨天我們部門下來一份人事公告,副理已經不再是我們的直屬上司,你已經被調職了。」

  蒙於硯整個人怔住,慢慢集中思緒去明白小崔所說的話。

  小崔接著說:「副理的辦公室裏面,除了副理的私人物品以外,其他統統都被撤走了,現在辦公室的新主人是……淩小姐。」

  蒙於硯覺得自己被重重捶了一拳。

  倒不是因為突然失去職位的打擊,而是淩柔茵竟然在他請喪假的這半個月內,神鬼不覺地踢走他,讓他沒有時間和機會應變。

  他無法想像自己從前是怎麼愛上她的?怎麼會讓自己愛上一個外貌美如天使,卻心如蛇蠍的女人?

  這段過去的感情雖然讓他跌得難堪,但逃到三藩市孤單療傷的這些年來,逝去的愛情仍然在他受創的心中絲絲縷縷的縈繞,他從未憎厭過她,偶爾,他還會想起她。

  但是,現在看來他顯然是太過多情了,淩柔茵毫不留情地斬斷情絲,甚至餘情不留地一再對他苦苦相逼。

  他實在不明白,淩柔茵為什麼要與他度過激情的那一夜?難道那一夜淩柔茵的柔情似水是他的幻覺嗎?

  「小崔,我被調職到什麼地方?」他阻止自己再去回想那一夜發生的點點滴滴。

  「稽核部……的……稽核專員。」他很小聲、很小聲的說。

  蒙於硯冷冷地勾唇一笑。

  稽核部大大遠離公司的權力核心,工作內容就是出差前往公司海內外的分處進行財務、業務稽核,一個月內有將近二十天在外地出差,留在公司的時間不超過一個禮拜。

  淩柔茵對他的安排真是用盡了心思,她以為這樣就能擊倒他嗎?當自尊受到極大的侮辱以後,他並沒有感到憤怒或絕望,反而變得出奇冷靜。

  即使他是英雄好漢林沖,到了無路可走時,也會被逼上梁山了。

  「小崔,人事公告上面有沒有蓋上董事長的印章?」

  小崔很努力地想著,然後用力點了點頭,說:「沒有,我確定沒有董事長的印章。」

  蒙於硯點點頭。

  「那就表示董事長根本不知道他們要我調職這件事,這份公文應該到小老闆那裏就直接發佈了。」

  他想淩柔茵大概低估了他在公司的分量,她若做過功課,就會知道他把三藩市分處經營得有聲有色,在董事長重用的幹部名單中,他可是排名數一數二的一級主管,董事長若知情,絕不會放任他們蹂躪他的長才。

  「我想也是,董事長安排你負責產品開發部,就是有擴展企業疆土的企圖,怎麼可能讓你去當個小小的稽核專員呢?」小崔滿臉的忿忿不平。

  蒙於硯笑了笑。

  「我猜,明天我一到稽核部報到,立刻會接到出差表。」

  小崔驚異地睜大眼睛。「副理,你沒看到人事公告也能猜得出來,真神!」

  「董事長到東南亞的行程只排了一個半月的時間,他們當然要趁老董沒回來之前把我踢走。」

  「可是我聽說董事長有可能提前回來。」

  「是嗎?」蒙於硯蹙眉沉思了一會兒,正色問:「我問你,你想跟淩柔茵還是跟我?」

  「當然跟你,誰要跟那個八爪女。」小崔毫不考慮地回答。

  「好,你還是留在原來的工作崗位,淩柔茵要怎麼做,你們都聽她的,我會私下跟你們連絡。」

  「沒問題。」小崔眼睛一亮。

  蒙於硯點點頭。

  「先回去上班吧,等我的電話。」

  「好。」小崔滿懷希望地離開了。

  蒙於硯猜想得果然沒錯,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他就接到稽核部經理親自打來的電話,通知他明天一早要跟兩個稽核人員一起搭八點的飛機到日本出差。

  好辣手的女人,一點喘息的機會都不給他。

  掛上電話以後,他開始思索對策,不想再當個被人人笑話的大傻瓜了。

  想到明天就要出差到日本半個月,他覺得有必要打個電話通知戀星這個消息,免得她突然間找不到他。

  當他撥通總務部的分機,一個女同事用冷漠得沒有高低起伏的聲音對他說:「戀星中午就請假走了,請問您是哪一位?」

  「哦,我是她的朋友,謝謝你,再見。」他疑惑地放下電話。

  請假?為什麼突然請假了呢?

  生病嗎?還是家裏有什麼事,需要她趕回去處理?

  蒙於硯突然發現,自己對戀星的瞭解竟然少之又少,她不曾對他提及過家庭狀況,也不曾留給他私人的電話或是手機號碼。

  通常都是她主動出現在他身邊,當他想找她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對她一無所知,連她的電話號碼都沒有。

  看來在明天上飛機之前,是很難聯絡得到她了。

  他失神地深深吸一口氣,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戀星請了半天假,自我放逐到北投泡溫泉、散心去了。

  當她不想被人找到,想遠離塵囂時,就會選一個地方來一次身心的放逐,這次她選了北投春天酒店,選擇這裏,是因為第二天一早,能方便搭捷運到公司為蒙於硯做早餐。

  她是個很少遲到、早退,更少請假的人,之所以要離開公司獨自一個人上山,純粹是不想被任何人找到,她想遠離荒謬透頂的工作環境,好一個人安靜地理清紊亂的思緒。

  最重要的是,因為她在公司大廳的佈告欄上貼了一份聲明稿,她知道這麼做,將會使自己成為全公司最膾炙人口的一樁八卦新聞的女主角,所以在引起討論話題的時候,她選擇避開煩擾,不過她不後悔將成為大家口中議論的焦點。

  面對感情世界,她不想再軟弱下去了。

  「總務部辦事員辜戀星聲明稿——近來公司內謠傳本人與車輛課員工陸正輝之間傳出戀情,並有結婚打算的傳聞,本人嚴正駁斥以上謠傳均屬不實,本人再度重申與陸正輝之間僅止於總務部同事之誼,任何有關戀情與結婚的傳聞純屬子虛烏有的揣測之詞,對本人的私生活造成嚴重影響,特此聲明。」

  戀星這份聲明稿,的確引起公司整棟大樓一場破天荒的大騷動,每個人都很好奇地傳誦聲明稿的內容。

  即使陸正輝臉色鐵青地扯下那份聲明稿撕得粉碎,也已阻擋不了流言以風馳電掣的速度傳遞出去了。
作者: mclam    時間: 2008-9-27 10:44 AM

第八章


  晨光中,戀星散下一頭光滑如黑緞的長髮,仔細梳理整齊。

  她舒舒服服地泡過一個豪華的溫泉浴,帶著一身醺然的情緒看了一整夜的星星,她在進行一場告別的儀式,告別昨天以前那個軟弱、凡事謙卑退讓、沒有自我的自己,從今天起,她要以一個嶄新的、醒覺的自己面對未來的人生。

  她不再勉強自己去辛苦贏取大家對她的喜愛,她只需要贏得蒙於硯對她的愛就夠了,她相信,蒙於硯至少不會傷害她的愛。

  離開飯店時,她輕盈似雪的身心,讓腳下的步伐舞動了起來,她輕快地踩過每一塊地磚,帶著喜悅的節奏,任由長髮在風中自在地飛揚。原來,釋放自己也不是那麼難,當她下定決心以後,一切都變得容易多了。

  到公司時,公司裏空無一人,她比平時更早一個小時到。

  戀星看了大廳的佈告欄一眼,發現自己貼的聲明稿不見了,不知道是被誰撕掉的,她下意識往佈告欄下方的垃圾桶看去,果然,她的聲明稿支離破碎地躺在垃圾桶裏面。

  無所謂,反正她想澄清的都澄清過了,至於是不是有人相信她,或是仍在背後批評她?對她來說都已不重要了。

  她直接坐上電梯到二十八樓,按了許久的門鈴,一直等不到蒙於硯開門。

  他忘記今天要銷假上班了嗎?門鈴響這麼久怎麼還是叫不醒?

  戀星扭動了一下鎖緊的門把,忽然發現門底下塞著一封信,她蹲下去拿出來一看,信封上只寫了一個「星」字。

  她急忙拆開來,讀著信紙上龍飛鳳舞的筆跡。

  有件事來不及告訴你,我被淩柔茵調到稽核部,今天一早就要飛往日本出差去了,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在機場等著上飛機了。

  你突然請假,我才發現真有事找你時竟是那麼困難,想打電話給你,卻發現根本沒有你的電話號碼,認識了你這麼久,也受了你這麼多照顧和幫助,我竟然連你的電話號碼都沒有要過,想來真是過分。

  這次出差大約是十八天左右就會回來,我回來以後會跟你聯絡,你如果真的有急事要找我,可以打電話到大阪分處,我可能會在那裏。

  其他還有些想對你說的話,等我回來以後再說。

  硯被調到稽核部當專員?這怎麼會!戀星不敢相信蒙於硯的職位會一連下降那麼多級,這在「聖殿」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是淩柔茵嗎?如果真是她下的命令,簡直就是欺人太甚了!她心緒亂亂的,腦袋昏昏的。

  十八天——想到將有十八天的時間看不到蒙於硯,她就整個人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還好,他留給她一封信聊慰思念之苦,雖然只是封交代去向,沒半句甜言蜜語的信,她還是把它當成珍寶,讀了一遍又一遍。

  不經意看見信封上的「星」字,再看看信末的「硯」字,她的心猛然急跳了一下,敏銳地察覺到一種不同以往的親昵感。

  「星」、「硯」,少一個字的呼喚,讓她覺得他們之間的重量改變了。

  單純的喜悅徹底將她淹沒,她把信紙壓在胸口,傻呼呼地笑了起來。



  「副理,八爪女無論如何都堅持要換掉原來通過的店面設計圖耶,不管我們提出多少理由,會損失多少錢,她一概都不接受,你說怎麼辦呢?」

  深夜,小崔打國際電話到蒙於硯在大阪下榻的飯店,隔空向他請示。蒙於硯正在飯店內品嘗著日本目前最流行的三種咖啡。

  「由她去改。」他緩緩啜飲一口咖啡。

  「可是她改出來的設計和時下的很多咖啡館太像了,根本沒有自己的風格啊!」小崔氣嚷著。

  蒙於硯淡淡一笑,淩柔茵追求流行的心態依然沒有改變,她不見得特別喜歡胡桃木色,但只要與流行時尚扯上邊的東西,她一定會喜歡。

  「沒關係,就讓她去改。」他心平氣和地說。「不過,我們原來已經裝潢一半的延吉街店面先不要停工,你們偷偷請裝潢師傅繼續完成,另外找大安路的店面進行她的設計,先應付她一陣子,盡可能減少損失。」

  「我懂,你是要讓董事長比較兩邊的優劣對嗎?」小崔立刻猜出來。

  「沒錯。」他笑了笑,繼續說:「董事長應該下個禮拜就回來了,通常他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召開主管會議聽簡報,如果沒有猜錯,他一定會注意到我,萬一他沒有留意到,你們再找機會暗示他,我已經被調職的事。」他一邊喝咖啡,一邊拿起遙控器,漫不經心地遙控著電視頻道。

  「好,我早就在等董事長回來了。」小崔的想法與蒙於硯完全一致。「對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八爪女要我們列出咖啡豆廠商的品質評量表給她,看樣子她並不信任我們臨時抽換的新廠商。」

  「沒關係,她想要什麼,你們都儘量滿足她,我知道她現在一定急於推翻我的提案,所以在評量表上,你們或許可以做點小動作,引她去注意那家跟我們談判破裂的廠商,關於那家廠商,我曾經做過一份報告呈給董事長,這件事淩柔茵不會知道,我猜她很有可能回頭跟這家廠商重新簽約,到時候,董事長如果知道了一定會追究下來。」整件咖啡連鎖店的企劃案,他花下了多少心血開發經營,無論如何都不能被淩柔茵自私的理由毀掉。

  「萬一她不這麼做呢?」小崔有點顧慮。

  「她一定會。」他很肯定地笑答。淩柔茵有多少工作能力,他很清楚,再加上她一點氣也憋不得的個性,完全是那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類型。

  「我知道了,副理明天離開大阪後要去哪一個分處?」

  「札幌,在那裏可能會待四天。」他拿起第二杯咖啡喝了一口,奶味太濃,決定放棄。

  「連北海道都跑,一定很辛苦吧?」小崔在電話那頭歎口氣。

  「也還好,很多年沒來日本,正好有機會搜集一些日本當地的咖啡文化。」他隨手翻了翻找來的書籍雜誌,內容都是與日本最流行的咖啡資訊有關。

  「這樣啊,那我就放心了,情況怎麼樣,我再跟副理聯絡嘍。」

  「嗯;拜託你們了。」

  掛斷電話以後,蒙於硯繼續品嘗第三杯咖啡,仔細記錄下三杯咖啡的口感與特殊之處。

  到日本已經七天了,他全心投入在工作裏,忙碌得只有在睡前靜下來的那一刻才會想起戀星。

  想起她時,他會很想知道她今天都做了些什麼?吃到了什麼?日本當地特殊的土產時,他會想帶回去給她吃。

  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這樣掛念過一個女人了,現在最困擾他的,是回去臺灣以後,該怎麼對戀星說——

  我已經愛上你了,你能放棄陸正輝,選擇跟我在一起嗎?

  這輩子,他不曾這麼認真地、絞盡腦汁地思考該如何向一個女孩子告白。



  自從戀星做出張貼聲明稿的事件以後,公司裏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戀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優柔寡斷、性情柔順是大家對戀星的既定印象,有事請她幫忙,她絕對義不容辭、兩肋插刀,所以根本沒有人敢相信性格像糯米般軟黏的她,竟會突然做出張貼聲明稿的驚人之舉來。

  她果斷堅毅地與陸正輝劃清關係,處理方式簡單明快,讓公司同仁們眼睛一亮,更令男同事眼睛為之一亮的,是她本來保守簡樸的外表,突然變得明亮飄逸了起來,她不再綁著麻花辮子來上班,甚至還會在蜜色的皮膚上化一點淡淡的妝,讓她的臉龐顯得明亮紅潤,整個人神采煥發。

  除了驚訝戀星突然變成了一個長髮飄逸的氣質女子之外,更令大家錯愕的是,她開始變得有原則了——

  「戀星,你今天怎麼八點五十分才來?報紙沒放、茶水沒泡、垃圾也沒清!」琳玲盯著自己快要滿出來的垃圾桶尖叫。

  「我沒有遲到啊,今天值日生不是我,你應該看看輪值表,好像是輪到你了喔。」她回以淺淺的微笑。

  琳玲頓時傻了眼,她起碼半年以上沒看過值日生輪值表,根本不知道這星期的值日生正好是她。

  「戀星,都要開早會了,你怎麼還沒有廣播,好多人還在餐廳吃東西耶,人事部主任已經下來催人了!」淑紋氣急敗壞地大叫。

  「你忘記了,我的工作是採購,廣播從來都不是我的工作,是你的喔,你還是快點去廣播,要不然被挨駡的人是你了。」她靜靜地微笑。

  淑紋整個人像被七級颶風刮過,臉色異常慘白難看。

  「辜戀星,你這幾天吃錯藥了嗎?」自恃為老前輩的柯月眉發話了。「就算要把工作分出去,也得先知會她們一下,讓她們好有心理準備才對呀!」

  「當我開始接下不屬於我的工作時,你們好像……從來都沒有問過我有沒有心理準備。」她不慍不火地回答。

  琳玲、淑紋和柯月眉三個人面面相覷,看著戀星神色自若地做自己的工作,她臉上的堅定和自信是她們陌生的,仿佛從來沒有認識過她。

  從戀星開始轉變的那一天起,整個總務部的空氣因此僵了許久,大家表面上對戀星的態度變客氣了,但是在暗地裏有意無意地冷落她。

  其他部門的同事對戀星的態度並沒有太大的改變,雖然大家撥戀星的分機,請她代買點心時,一一都吃了閉門羹,卻也沒有因此而引起排擠效應,只是戀星敏感地發覺到,每雙凝視她的眼光都是好奇、古怪的,對她的態度也都心照不宣地疏遠、客氣起來。

  若是以前的戀星,每天在這種異樣眼光的環伺下,一定會因為太在意而瘋掉,但是現在的她心境完全不同了,當她決定活得像自己時,就已不會在意旁人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她了。

  辦公室裏就像個充滿暗流的海洋,她則像快樂的魚,自在悠遊地穿梭在冷漠的、美麗的、邪惡的各色魚類中,她知道看到鯊魚時要立刻躲起來,因為再多的討好都沒用,鯊魚餓了時照樣會一口吃了她。

  選擇面對真實的自我以後,戀星並沒有因此而更快樂,但在心境上卻是豁然開朗,有過從來沒有的舒展和自在。

  她每天計算著蒙於硯回來的時間,珍寶似地捧著那封仿佛蜜釀的信,一次又一次地閱讀,心情蜜甜到不行。

  她敏感察覺到他們之間的關係已有微妙的轉變了,蒙於硯有意無意地對她釋放出強烈的情感,而她也不再是那個敢愛卻不敢表白的辜戀星了。

  她耐心等他回來,有絕對的自信,等他回來揭開那道華美而沉重的簾幕。



  剛走出中正機場,蒙於硯的手機立刻響了起來。

  「喂,副理,你回來了嗎?」小崔在電話彼端問。

  「剛下飛機,怎麼樣,有什麼狀況嗎?」他避開同行的兩個稽核人員,壓低聲音問道。

  「董事長已經知道你被調職的事了。」

  蒙於硯聽見小崔的聲音裏有藏不住的愉悅,料想自己原先的猜測完全正確了。

  「董事長怎麼說?」他低聲問。

  「他要你回公司以後立刻去找他,副理,董事長一聽見你被調離產品開發部,臉色都青了咧。」小崔欣喜若狂,興奮得不得了。

  蒙於硯終於放下心中大石,瞥見兩個稽核人員已經把行李都搬上車,不耐煩地等著他。

  「喂,同事在等我上車,有什麼事回去再說好了。」

  「副理,晚上七點我們在延吉街剛完工的新店面等你一起來慶祝喔!」

  「好,晚上見。」

  他匆匆掛斷電話,鑽進公司派來的七人座休旅車。

  車子行進中,他按下公司電話號碼,轉接到戀星的分機。

  「喂,總務部。」

  不是戀星的聲音。

  「請問辜戀星在嗎?」他懷疑地問。

  「她今天請假。」

  又請假?!「請問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他焦急地問。

  「生病吧,她請的是病假。」冷漠的聲音。

  「請問你們有沒有她家裏的電話號碼?」他開始擔心起來。

  「沒有。」

  「有沒有地址呢?」

  「沒有,你想知道的話,乾脆去問人事部好了。」

  「你幫我問問看有沒有別人知道……」

  對方不等他說完,就「啪」地一聲掛上了電話。

  蒙於硯徹底被激怒了,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人無禮地掛電話。

  他立刻再重撥一次。

  對方接起來,「喂」了一聲,是剛才那個沒有電話禮儀的「她」沒錯。

  「你叫什麼名字?」蒙於硯冷冷地問。

  「柯月眉啊,怎樣?」仗著自己是資深員工,她語帶挑釁地回答。

  「注意你說話的態度,也最好注意一下你對辜戀星的態度,如果你還想捧穩這個飯碗,就別讓我牢牢記住你。」他捺下滿腹怒火,冷冷地輕哼。

  「你憑什麼威脅我?你是誰?」柯月眉用挑戰的語氣應答。

  「我是蒙於硯,如果我請你的經理把你調來我的部門,你想結果會怎麼樣?」

  他逕自按下通話鍵結束對話,不留給她回答的餘地。

  坐在蒙於硯身旁的稽核人員都聽見了他的通話內容,忍不住好奇地追問他。

  「剛剛掛你電話的人是不是柯月眉?」

  蒙於硯懶懶地點頭,此刻他並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心中擔憂著戀星請假的真正原因。

  「柯月眉好像是小老闆的遠房表妹,在公司不做事光領薪水,占著總務部一個缺打混了十幾年,有夠好命的。」

  「聽說她最會整新人了,刻薄的老處女一個,我看她這輩子都嫁不出去。」

  「長得其貌不揚也就算了,還每天擺出一副陰陽怪氣的苦臉,有哪個男人肯要她啊!」

  「這種女人就需要好好整治一下,看她會不會變溫馴一點。」

  兩個男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起柯月眉的是非和八卦,盡情消遣她。

  蒙於硯默默看著窗外的風景,沒有心情接腔。

  他一直惦記著戀星,擔心她是不是真的病了?生什麼病?嚴不嚴重?有沒有人能照顧她?



  「醫生,我這幾天身體一直很不舒服,頭昏昏疼疼的,沒做什麼事卻覺得四肢虛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很累很累,這種症狀是感冒嗎?」

  戀星在診療室裏向內科醫生敍述自己的病情。

  「我看看。」醫生檢查她的眼睛、鼻子和喉嚨,又聽了聽她的.心跳和肺呼吸,搖了搖頭說:「看起來不像感冒,你跟那位護士小姐去做個詳細檢查比較清楚。」

  「謝謝。」

  戀星起身跟著護士小姐走到檢驗室,就在那裏等待尿液和抽血檢驗的結果。

  不多久,醫生拿著尿液的檢查報告走進來。

  「辜小姐,原來你是懷孕了,你自己都沒有留意到嗎?」醫生滿臉笑容地說。

  「懷孕……」她驚愕地睜大眼睛。

  「對啊,不過才五周左右,你的體質很敏感喔,可能整個孕期都會不舒服,食物方面最好儘量多避開生冷和油膩的東西。」

  她恍然聽著醫生的叮囑,不敢相信那晚和蒙於硯僅僅在一起一次就懷孕了!好像是真的,她在心裏默默計算著……生理期晚了,時間和「那晚」吻合,是真的沒錯,她真的懷孕了!醫生看見戀星怔呆的反應,很敏感地問了句:「你結婚了嗎?」

  「還……還沒。」她低下頭,臉上泛起紅潮。

  「喔,那就麻煩了。」醫生清了清喉嚨,見怪不怪地說:「你回去跟小孩的父親商量商量,看要不要留下小孩。」

  「要,當然要!」她迅速而且肯定地回答。

  「那是最好了。」醫生露出了微笑。「恭喜你啊,辜小姐,你最好去婦產科掛個號,看看超音波掃描,然後定期安排做產前檢查。」

  「好,謝謝。」

  走出醫院大門,戀星還無法相信自己已經懷孕的事實,她腦中搜尋著婦幼醫院的方向,雙手輕輕撫摸著平坦的腹部,這裏有另一個生命在成形,呼吸和心跳與她重疊,彼此的關係將密不可分。

  一種屬於母性的驕傲和喜悅,漸漸在她心中溫柔地蠢動了。

  她憐愛地撫摸著肚子,傻傻地微笑起來。

  「小寶貝,不知道你爸爸回來了沒有,你有沒有跟媽咪一樣想念他呢?」她情不自禁地和肚子裏的小生命開始對話了。

  她漫步在人行道上,在溫暖的陽光底下,享受這種獨特的幸福感受。

  「咦?那個女孩子好眼熟……」

  「我知道她,她是總務部的辜戀星嘛,蒙副理,你剛剛打電話找的不就是她嗎?」

  坐在車內閉眸淺睡的蒙於硯,聽見身邊兩個同事這麼說,吃了一驚,立刻睜眼望向他們所指的方向。

  沒錯,雖然頭髮放下來的模樣差點讓他認不出來,不過仔細一看,確實是戀星沒有錯。

  「麻煩你停車!」他急忙拍了拍司機的椅背。

  司機慢慢靠邊把車停下來,車還沒停妥,蒙於硯就拉開車門沖下去。

  「你們先走,別等我。」他正準備穿越馬路。

  「喂!你的行李怎麼辦?」一個同事探頭出來問。

  「隨便在公司二十八樓丟著就行了,麻煩你們!」他揮了揮手,大步朝對街奔過去。

  「搞什麼東西呀!」

  「他們兩個人很熟嗎?」

  車上的人彼此一頭霧水地對望著,莫名其妙地聳聳肩,驅車離去。

  戀星站在婦產科門口,手裏拿著超音波照片細細端詳著。

  好小,才五周而已,照片上幾乎看不見小寶寶的形體,但是她仍然忘形地盯著看,唇邊漾著發自內心的微笑,渾然沒有發覺到蒙於硯正朝她緩步走來。

  蒙於硯遠遠望著戀星,很好奇她那麼專注在看什麼東西,當他慢慢看清楚她手中拿著的是超音波照片時,整個人怔愕地停住腳步。

  婦產科,超音波照片。

  他腦中靈光一閃,明白的一瞬間,他的內心世界便開始迅速崩解了。

  這是怎麼回事?不過半個月多的時間,她就懷了陸正輝的小孩!這陣子絞盡腦汁的告白計畫頃刻間摧毀,就像被人措手不及地刮了兩個耳光,那麼感到熱辣辣的難堪。

  他輸了!完全沒有機會了!戀星小心翼翼地把超音波照片夾進記事本裏,抬起頭,赫然看見蒙於硯就站在不遠處看著她。

  「啊!是你……」她驚喜地低呼出聲,一時間不知該怎麼稱呼他才好,平時蒙副理喊慣了,不太好意思喊他的名字,更不好意思單喊一個「硯」字。

  「你回來了?怎麼會到這裏來呢?」她滿心喜悅地朝他奔過去。

  戀星臉上幸福洋溢的表情深深刺痛了蒙於硯,他的心仿佛墜人了死海,汲取不到一絲生氣。

  「怎麼了?」她注意到他晦暗的黑眸,還有他抑鬱糾結的眉峰,這張冷肅的臉孔她曾經見過,在他母親的告別儀式上。

  「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她仰著臉,憂心忡忡地看著他。「是工作嗎?還是淩柔茵又對你做了些什麼?」

  蒙於硯凝視著她的眼睛,想到她即將嫁為人妻,為人母了,心臟就像被狠狠剜了一塊,痛苦欲死!「你……懷孕了?」他試著放鬆語氣,但是一點也不成功,他全身的肌肉緊繃得像隨時會斷裂。

  「是啊。」她無限嬌羞地垂下頸子,想著該怎麼告訴他,這孩子是「那一夜」的結晶。

  她眼底藏不住的歡喜將蒙於硯一點一點地推入絕望的深淵,心臟凍結成冰。

  他頭一次感到自己彷徨無助,母親去世時有她陪著度過,而現在意識到將要從此失去她時,心情卻落寞沉重到難以負荷的程度。

  「恭喜了……那……再見……」他頹然地轉過身,僵硬地離去。

  戀星錯愕地望著他落寞沮喪的背影,渾然不知他的五臟六腑已被狂風暴雨摧殘了幾百回了。

  「等一下!」她心急如焚地追上去,情不自禁地扯住他的手臂。「你到底怎麼了?告訴我好不好?你這個樣子讓我很擔心。」

  「不要再把關懷浪費在我這個無關緊要的人身上了。」他激動地對她大聲咆哮。「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傷我很重了,這種關心對我實在太殘酷,你知不知道!是不是要我從二十層樓上跳下來摔個粉身碎骨,你才會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戀星整個人怔呆住,被蒙於硯憤怒的控訴嚇得渾身顫抖,像個受驚的孩子。

  「我傷你?我對你殘酷?」她驚慌失措,惶惑地喃喃自語著。「這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忍心傷害你?我是那麼用了心在愛你,寧可傷害自己,也絕對不捨得傷害你啊!」

  「你說什麼?」蒙於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我說……」意識到自己剛才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真情告白,戀星羞窘得雙頰酡紅了起來。

  「告訴我,我剛剛沒有聽錯你的話。」他猛然握住她的雙肩,力道大得快要捏碎她。

  「沒、沒有,你沒有聽錯,我說,我、愛、你。」她注視著他的眼眸,索性豁出去,勇敢地把愛說出來。

  當愛一說出口,戀星如釋重負,長長籲一口氣,心滿意足地笑了。

  蒙於硯被她的話深深撼動了,望著她恍如天使般的微笑,他的心情仿佛剛從地獄爬回了凡間。

  「你不是要結婚了?而且還……」他用疑惑的眼神詢問她。

  「公司謠傳我要跟陸正輝結婚,事實上根本沒有這回事,我跟陸正輝之間只有同事關係這麼單純,他單方面追求我,可是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她終於能自在坦然地在他面前解釋清楚這個無稽的謠傳了。

  「可是……你不是懷孕了嗎?」他的思緒像鑽進死胡同裏,轉不出來。

  「我是懷孕了沒錯,孩子的父親是……」她咬著唇,偷覷他的表情和反應。「你還記得……‘那一夜’嗎?在你的房間,沒有開燈,你誤以為我是淩柔茵的‘那一夜’……」

  蒙於硯呆住了,不敢相信這個急轉直下的變化,他想起那一夜狂烈的肌膚纏綿,腦中自動搜尋起那一夜所有難忘的記憶。

  如瀑布般的柔滑發絲,宛若剛剛成熟的水蜜桃香味,令他動情的溫柔——

  驀地,他將她扯進懷裏,緊緊、緊緊地環抱住她。

  「真的,是你,我怎麼會沒有想到。」他無比震驚,深深埋進她的頸窩,嗅到了柔軟長髮間淡淡的水蜜桃氣味。

  「你沒有想到的事情太多了……」戀星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傾聽他急遽的心跳,酸楚欲淚。

  「我沒想到的事真的很多,我也沒想到自己會如此瘋狂地愛上你。」他熱切地擁緊她,在她耳畔含糊地低喃。

  戀星有三秒鐘停止了呼吸,他溫柔的話、他炙熱的胞膛,都令她足以窒息。

  她的淚水溢出了眼眶,任由他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擁吻她。

  一切的努力,都值得了。
作者: mclam    時間: 2008-9-27 10:45 AM

尾聲


  官拜副理的蒙於硯一出現在稽核部時,令整個部門引起一場不小的地震,每個人紛紛交頭接耳地談論著這位無端被連降幾級,鼎鼎大名的人物。

  蒙於硯坐在小小的辦公桌前,慢條斯理地擦掉桌上的一層灰,好整以暇地整理那些從產品開發部搬過來的私人物品。

  在他還沒從箱子裏把東西搬到新位置時,就聽見辦公室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他一抬眼,看見小崔帶領著產品開發部的幾名職員,滿臉興奮之情,浩浩蕩蕩地闖進稽核部。

  「副理,那些東西都別動,我們要原封不動搬回你的辦公室。」小崔得意洋洋地指揮著大家去搬他的箱子。

  「你確定?」蒙於硯揚了揚眉,其實在看見小崔和幾名下屬臉上歡欣愉悅的表情時,他就已經猜到真相了。

  「當然確定,董事長現在人在我們部門裏等你過去,怎麼不確定?將你調回原職的公文,很快就會送到稽核部來了。」小崔笑得像分送禮物的聖誕老人。

  蒙於硯淡淡一笑,並沒有受寵若驚的反應,他轉過身,禮貌地向稽核部經理握了握手。

  「很抱歉,不能繼續與你共事了。」

  「哪裡、哪裡,蒙副理要是留在我們部門裏,那才是龍困淺灘哩!」稽核部經理呵呵笑說。

  「您太客氣了,再見。」蒙於硯笑了笑,轉身與前來迎接他的員工們一道離開了稽核部。

  「董事長有沒有說過什麼?」走出稽核部的辦公室大門,蒙於硯隨即問小崔。

  「我只知道那天開會時,董事長看到淩柔茵代表產品開發部報告企劃進度,臉色就很不好看了,他根本不管淩柔茵報告些什麼內容,直接就拍桌子要人找你過來開會,結果他一聽見你人遠在北海道札幌出差時,氣得臉都青了,當天立刻結束會議,把小老闆和淩柔茵留下來狠狠訓了一頓。」

  小崔說完,負責美工的大江介面說:「董事長似乎根本不接受淩柔茵,據說他把淩柔茵罵得很慘,還要她永遠不准踏進‘聖殿’一步,也不准小老闆在‘聖殿’內給她安插任何一個位置喔。」

  「說得好像親眼目睹一樣。」蒙於硯的心情沒有他們那麼輕鬆。

  「副理,那是你沒看見當天有多少只耳朵貼在會議廳大門上。」小崔嚷著。「董事長他們還沒走出會議廳,所說的話老早一步傳開來了。」

  「傳八卦的速度很快,怎麼工作效率就沒那麼好。」蒙於硯忍不住嘲諷,不知道為什麼,回產品開發部的這段路,他的情緒異常低落。

  「副理,你不是在同情淩柔茵吧?」小崔敏銳地看出他的心思。

  蒙於硯瞥他一眼,沒有搭話。他分不清楚心裏那種五味雜陳的情緒是不是同情,他只覺得淩柔茵所做的一切都太不聰明了。

  「副理,那種女人不值得同情啦,現在這個社會是弱肉強食的世界,你不狠一點,她就會把你吃掉,還不吐骨頭的喔。」大江十分不屑地說。

  蒙於硯在心裏低歎著,他確實不能再為淩柔茵付出些什麼了,因為現在已有一個他心愛的女人和未出世的baby等著他的付出了。

  回到產品開發部,正在辦公室內翻閱文件的董事長立即走出來握住他的手。

  「真抱歉,我有一個不成材的兒子,害你難堪了。」

  「不,董事長,您別這麼說……」他一時不知道該接什麼話才對。

  「我剛剛看了一些檔,其中很多部分都被淩柔茵修改刪除了,幸好我及時發現,要不然整個連鎖咖啡店的企劃全會被他們給搞垮。」董事長邊說邊抽出幾份檔來,指著被刪修的部分,說:「你看看他們通過的空間設計圖,根本就是直接拷貝星巴克和伊是咖啡的設計,一點自我的風格特色都沒有,而原來解約的那家咖啡豆廠商,居然還給他們找了回來,他們只知道那家報的咖啡豆價便宜,根本沒有詳細查清楚便宜的真正原因,是裏頭摻了太多變質的咖啡豆,他們兩個簡直快要氣死我了。」

  「董事長,您別太生氣,其實原來的企劃和設計,我都請小崔暗中保留下來,所以現在要導回原軌不會太困難,您只管放心好了。」他安慰著氣急敗壞的董事長,無意對小老闆和淩柔茵落井下石。

  「幸好有你,否則還真不知道要被我那外行的兒子扯多少後腿,唉!」董事長無奈地自嘲。

  蒙於硯垂下眼,淡淡一笑。

  「對了,我那不自量力的兒子要是還敢動你,你只管幫我甩他兩個耳刮子,理都不用理那個無能的蠢才!」董事長忿忿地下令。

  蒙於硯尷尬地笑了兩聲,仿佛接到皇帝賜予的尚方寶劍。

  他當然不可能真去甩小老闆兩個耳光,不過有老董的相挺和保證,相信他未來在「聖殿」的日子會平靜安穩多了。



  「董事長真是個明理的人,我想他一定對他的兒子失望透了。」在一個不知名的山谷裏,戀星倚著蒙於硯,輕輕說。

  「嗯,其實我很擔心董事長一手開創的‘聖殿’,會在小董手裏毀掉。」蒙於硯擁著她坐在平滑的巖石上,仰臉望著滿天星星。

  「我擔心淩柔茵,怕她到頭來只是一場空。」戀星輕輕歎口氣。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怨不了任何人。」他把毛毯緊緊裹在她身上。

  「其實我應該感謝她,如果不是她放棄你,我怎麼能得到此刻的幸福。」她軟軟地倚靠著他,甜蜜地看著停在一旁的休旅車,那是蒙於硯擔心她懷孕騎車太危險,特地買來接送她用的。

  「如果你沒有遇見我,是不是會接受陸正輝呢?」他把臉埋進她的頸肩,嗅聞她的發香。

  「不會。」她怕癢,格格輕笑起來,縮著肩躲開他製造出來的麻癢感覺。「我是一顆躲在黑幕裏的星星,陸正輝只會減弱我的光亮,讓我更加黯淡失色。」

  「哦,那我呢?」他捧起她的臉,認真地問。

  她的唇邊閃現了一抹可愛的微笑。

  「你……讓我發光,也讓我見到以為永不會看見的陽光。」說完,她不好意思地把頭埋進他懷中。

  蒙於硯低沉地輕笑,把她的頭緊壓在心口。

  「這麼說來,我也應該感謝淩柔茵拋棄我,讓我有機會愛上你嘍。」

  「你真的愛我嗎?」戀星仰起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不是那種故意懷孕,拿孩子要脅你的人,那一夜……你其實是把我誤認成淩柔茵,才跟我發生關係的,如果知道是我,或許你就不會……」

  「那一夜我確實誤以為你就是淩柔茵,但是就因為是你,才能深深打動我,如果真是淩柔茵本人,或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

  「是嗎?」她很疑惑,實在不相信自己有那麼大的魅力。

  「當然是。」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像懲罰她的不信任。「那天一知道你懷孕,還以為你懷的是陸正輝的孩子,當時有股衝動,只想把陸正輝亂刀砍死。」

  戀星忍不住笑了。

  「我們結婚吧!」蒙於硯突然說。

  戀星怔忡地抬起頭,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跟孩子一起嫁給我,好嗎?」他溫柔地、堅定地再問一次。

  她淚眼迷蒙地望著他,不自禁地又哭又笑起來。

  「你知道我的答案,我等這一刻很久了……」

  蒙於硯熱烈地、用力地吻住她,吻得她透不過氣來。

  四周安靜得什麼都聽不見,在他們身後那片廣大無雲的星空,默默為他們做見證。



  一束九十九朵的香檳玫瑰花束,沸騰了「聖殿」所有部門。

  插在花束當中的卡片,不避諱地寫著一行大大的字——

  「戀星,我要每個人都知道,我愛你。」署名是「蒙於硯」。

  這一天,戀星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她生平第一次,不必做任何事就能處於注意力的中央,她一整天都被同事響亮的鼓噪包圍,所有不論是基於好奇、欣羨、妒意的同事,紛紛圍繞在她身邊逼問情事。

  被人注目的感覺就像一口氣喝了好幾杯烈酒那樣,臉紅、暈眩、話也不會說、路也不會走了,她知道在所有目光的背後會有些什麼樣的議論,但她現在卻已全然不會在意了。

  蒙於硯把對她的愛化成聚光燈,讓她有了自己專屬的舞臺,她興奮又喜悅地沐浴在幸福溫暖的光亮裏,融化、蒸發。

  一個月後,「聖殿」再度因為大廳佈告欄上的一篇結婚宣言而喧騰起來——

  給聖殿各位同仁:我,蒙於硯很高興向辜戀星小姐求婚成功,謹訂元旦當天舉行婚禮,以下列有各家喜餅與飯店酒席名單,徵求各位同仁票選,另外,也請一併票選彌月禮盒,恭請各位闔第光臨。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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