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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碧色 -【折竹碎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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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2 01:48 PM
標題:
深碧色 -【折竹碎玉】《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4-19 08:54 AM 編輯
【書名】:
折竹碎玉
【作者】:
深碧色
【內容簡介】:
蕭窈記恨崔循,是因初到建鄴的一場雅集。
她遭了好一通奚落,沒忍住,扯了王四娘子的珠花,鬧得人仰馬翻。
這場鬧劇因崔循的到來戛然而止,原本在她面前高貴自矜、眼高於頂的世家閨秀們紛紛變了臉,溫柔小意得令人牙酸。
因崔氏是世家中的世家,崔循是族中最看重的嫡長公子。
他是天上月、高嶺雪,
是芝蘭玉樹中最高不可攀的那枝。
一句「公主年少輕狂」,蕭窈回宮罰跪了一宿。
頭髮花白的父皇看著她直嘆氣:「你回武陵,挑個表兄嫁了吧。」
蕭窈恨恨道:「我偏要折了他。」
*
崔循自少時起,便是世家子弟的典範,規行矩步,令聞令望。
直至遇到蕭窈。
他曾親眼見蕭窈才收了族中五郎的桃花,轉頭又拿了謝三郎的杏花,眉眼彎彎,笑得比花還要嬌豔。
胸無點墨,輕浮、嬌縱。
罰她抄再多遍經書,依舊屢教不改。
後來,仲夏風荷宴。
被下了藥的蕭窈撲在他懷中,釵斜鬢亂,杏眼迷離:「你不幫,我就另找旁人去了……」
崔循這才知道,他不喜的,只是蕭窈對旁人嬌縱而已。
#成長型釣系小公主x克己復禮逐漸瘋批世家公子
一句話簡介:高嶺之花俯首稱臣
立意:堅定自我,不改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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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2 02:17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一章
冬至這日,建鄴破天荒地落了場大雪,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寂寥無人。
馬車碾過厚厚的積雪,皇城漸近。
蕭窈還沒來得及細看窗外的情形,凜冽的寒風已捲著細碎的雪花湧入車廂,吹得書頁嘩嘩作響。
翠微連忙關了窗,回身端詳她的反應:「可是迷了眼?」
「還好,」蕭窈眼睫顫動,有氣無力道,「若是再不到,我才要悶出個好歹了。」
青禾忍笑,將被風吹開的一軸畫卷收起。
畫中繪的是上巳修褉時的雅集。茂林修竹,流觴曲水,其間的少年們衣帶當風、豐神俊秀。
書案另一側,堆放著幾冊世家族譜,也是蕭窈這些時日痛苦的來源。
蕭窈自少時起長居武陵。
雖頂著這麼個姓氏,算是皇室宗親,但她那位尊祖兒孫眾多,阿父乃宮女所生,不過是其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個,一直無人問津。
這些年,建鄴皇宮御座上的人韭菜似的,先後換了三四茬。
直到上一位小皇帝出行時墜馬身亡,世家們扒著蕭氏族譜翻了一圈,最後找上了她阿父——
手中無兵權、膝下無子,再合適不過。
水漲船高,蕭窈連帶著成了公主。
只是往前數幾年,誰都沒料到會有這麼一日。
蕭窈自出生起,並不是被當做公主教養的,尤其是在長姐過世後,就沒怎麼拿過針線、握過筆。
她起初留在武陵,只是轉眼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於情於理都沒有再賴下去的道理。
重光帝下旨召她來建鄴,一並送來的還有士族的家譜與畫像長卷,個中意味不言自明。
又因深知她的秉性,還專程撥了宮中資歷深厚的傅母教導。
從衣食住行到言談舉止,竭力想要將她塑成姿容秀美、高雅端莊的世家閨秀模樣。
如此才好挑一個如意郎君,嫁入顯赫高門。
重光帝是父心拳拳,但蕭窈從來不學無術,加之這些個世家大族盤根錯節,每日背了這家忘了那家,睡前還要被傅母抽查,頗有少時背書的痛苦之感。
車馬在皇城外停下,將過宮禁時,蕭窈終於打起精神。
只是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隨行的鐘媼趁這個間隙,帶著女史換到了她車上。
鐘媼是宮中遣來指點規矩的傅母。
蕭窈一見她,眼皮先跳了下,被翠微扶著坐正了些。
鐘媼一板一眼道:「這一路舟車勞頓,難免風塵僕僕,眼下既到了宮中,還請公主梳妝面聖。」
蕭窈這才留意到女史捧著的妝奩,欲言又止。
她自覺衣著打扮並沒什麼不妥,鐘媼這隆重的態度,倒叫她覺著自己過會兒要見的不是自己親爹,而是什麼外人。
「建鄴不比武陵,公主的言談舉止都得格外留意,以免遭人詬病。」
鐘媼說著,女史已經開了妝奩,為她重新綰髮上妝。
蕭窈再次有氣無力起來,看了眼翠微,最後還是乖乖端坐著由她們擺弄。
馬車在祈年宮外停下時,恰好妝點妥當。
蕭窈披著厚重的大氅,本就行動不便,加之天色昏暗,下車時又被寬大繁復的裙裾絆了下,驚得周遭一眾侍從連忙擁了上來。
鐘媼皺眉:「公主當仔細些才是。」
蕭窈耐性耗得所剩無幾,懶得理會,拎著衣擺快步踏過門檻,鬢上簪著的步搖勾在了一縷髮絲上。
鐘媼眉頭皺得愈緊,正要指摘,瞥見正殿出來之人時,不由得噤聲。
那人身形頎長,著朱衣,玉簪束髮。
清雋的面容彷佛精雕細琢而成,瑩潤如美玉,無一處不好。
鴉羽似的眼睫低垂著,透著幾分矜貴。
寒風攜著細雪撲面而去,他卻不見半分狼狽,步子不疾不徐,下石階的儀態亦是無可挑剔。
如竹似玉。
在鐘媼看來,士族子弟合該如此。
蕭窈卻沒什麼「見賢思齊」的心思,只是見他樣貌好,多看了兩眼。
兩人擦肩而過。
蕭窈步履未停,那人未曾抬眼打量,只微微側身避讓。
-
祈年殿內炭火燒得很足,甫一進門,衣上沾染的碎雪便開始融化。
蕭窈難得規矩地行了一禮,看向許久未曾謀面的父親。
燈火通明,將人照得一清二楚。
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禁不起操勞,他頭上的白髮更多了,眉心眼尾的溝壑紋路彷佛也深了些。
但望向她的那雙眼依舊慈愛,一如往昔。
重光帝扶著內侍起身,行至她面前,抬手比劃了下:「窈窈果然是長高了……」
他才開口說了這麼一句,便偏過頭,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蕭窈忙問:「這是怎麼了?」
常侍葛榮代為答道:「入冬後,主上受了場風寒,用藥後旁的倒是無礙,只是這咳疾始終未癒。」
「病去如抽絲。阿父身體不如從前,恢復得難免慢些,不妨事。」重光帝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擔憂,「耽擱到這時辰,窈窈應當也餓了,先用飯吧。」
說話間,宮人們已經布好宴席。
蕭窈屈膝跽坐,裙裾鋪開,金線繡紋在燈火下熠熠生輝。
佐以精緻的妝容,華貴的珠玉釵環,倒真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模樣。
重光帝看在眼裡,既欣慰,又對她這罕見的嫻靜感到驚訝:「窈窈沒有話想同阿父說嗎?」
若是從前,蕭窈打從一進殿門,就要拉著他的衣袖問東問西,又或是講這一路上如何了。
蕭窈放了食箸,幽幽道:「不是應當『食不言』嗎?」
重光帝一愣,慢慢回過味後忍俊不禁,同身側服侍的葛榮笑道:「這是怨朕著人拘束她了。」
「公主自小喜動不喜靜,宮中那些傅母卻十分嚴苛,這些日子怕是多有為難之處。」葛榮熟練地在父女之間打著圓場,又向蕭窈道,「只是主上此舉用心良苦,也是為著今後您能夠在建鄴立足啊。」
「我還以為,阿父是迫不及待想將我嫁出去,怕我那般行事討不了人家喜歡,壞了親事。」
蕭窈姿態恭敬,話卻說得堪稱大逆不道。
殿內伺候的宮人們屏息靜氣,饒是葛榮,都不由得一愣。
重光帝卻並沒動怒,只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啊……」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這個小女兒的性子。
倔的要命,更不會巧言令色,打機鋒試探,心中想什麼便要說什麼。
他自然不會為此介懷,只是愈發擔憂,生恐她將來因這性情撞得頭破血流。
「窈窈,你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重光帝嘆道,「阿父也老了,身體每況愈下,興許照看不了你幾年了,總得為你籌劃妥當才能放心。」
蕭窈來時準備了不少說辭,等著與阿父爭辯,卻悉數被他這句堵得說不出口,望著他花白的頭髮洩了氣。
眨了眨眼,輕聲道:「您該在武陵好好休養的。」
這話當初她就提過,重光帝避而不談,只道:「世家子弟眾多,其中不乏品行端正、文才出眾之輩,你盡可以慢慢看,尋個自己喜歡的……」
蕭窈還是沒忍住打岔:「若是尋不到呢?」
時下風氣使然,世家子弟頗愛熏香敷粉,近年五石散興起,更是成了不少人的心頭摯愛。
蕭窈上回來建鄴,在秦淮宴湊熱鬧時,誤打誤撞見過他們服食後行散的場面——
只著單衣,坦胸露腹者大有人在,甚至還有同樂妓攪在一起,親暱狎戲的。
她那時年少,大為驚駭,如今回想起來,仍覺得眼睛不大舒服。
重光帝噎了下,哭笑不得道:「你自小常住武陵,才識得幾個?總要一一看過,才知道。」
「給窈窈添碗蓴羹,她素愛這個。」重光帝吩咐葛榮一句,又問她,「你方才來時,已見崔循,觀之如何?」
蕭窈愣了愣,才意識到方才殿外見著的,精緻得恍若假人的青年便是崔循。
在來建鄴前,她頭一日記的便是崔氏族譜。
鐘媼著重講了崔氏這位長公子,大為推崇,奉為圭臬,以致蕭窈聽到這個名字,都能連帶著想起許多。
崔循,字琢玉。
出身名門,任太常少卿,六藝無一不通,無一不精。
與謝氏那位三郎並稱「江左雙璧」。
蕭窈捧著碗,嘗了口熱羹,慢吞吞道:「我以為,崔氏看不上我。」
倒不是她妄自菲薄。
這些時日,鐘媼曾有意無意地提醒過。
所謂姻親,須得名當戶對才好。
如崔氏這般的名門望族,必得與同樣底蘊深厚的士族結親,才算物盡其用。
若非要勉強,崔氏族中那麼些子弟,或許不介意捨個沒那麼緊要的來結親。
但崔循這般出類拔萃,他日肩負門庭的長孫,決計是不能的。
歸根結底,崔氏看不上日益衰落、傀儡似的皇室,也看不上她。
鐘媼雖未說得這樣直白,但意思,的確是這麼個意思。
重光帝啞然,過了會兒才道:「窈窈若是喜歡,阿父總能想法子,絕不叫你在親事上受委屈。」
蕭窈卻對所謂的「如意郎君」沒什麼興趣。
她抬眼看向重光帝,小心翼翼道:「阿父,我就不能如姑母那般,招贅個夫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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蓴:音同唇,植物名。蓴菜科蓴菜屬,多年生浮葉性水生草本。嫩葉可作羹湯,味鮮美。多生於池沼中。也稱為「缺盆菜」、「蓴菜」、「露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2 03:27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二章
蕭窈口中的姑母,是如今陽羨那位長公主。
她當年未曾嫁與士族,而是在陽羨招了個贅婿,傳聞還養了不少樂師伶人。
長公主為此頗受詬病,名聲不佳,蕭窈少時亦有所耳聞。
及至長姐過世,她曾因養病的緣故,在陽羨住過一年半載,才算真正了解了這位姑母。
自己過得自在、痛快,旁人如何置喙,都礙不著什麼。
不似她現在,只有背不完的士族家譜,學不完的禮儀,看不完的書。
重光帝猝不及防,碗中的羹湯灑了幾滴,邊咳邊問:「你說什麼?」
蕭窈被老父親這劇烈的咳嗽嚇到,抿了抿唇,不敢多說什麼,生怕再刺激了他。
「公主千里迢迢而來,舟車勞頓,想必是累極了,此事還是今後慢慢商議。」葛榮岔開話頭,笑道,「聖上特地令人收拾了朝暉殿,精心陳設布置,還移了幾株紅梅過去,公主見了必定喜歡。」
蕭窈會意,順著他說道:「我離家時,武陵那邊的還未見花苞。」
重光帝緩了口氣:「阿父記得,你少時就愛雪,每每遇著都要玩上整日。只可惜咱們南邊不常有這樣的大雪,難得遇上一回。」
「你如今一來,就趕上落雪,也是好兆頭。」
蕭窈點點頭,又陪著重光帝聊了許久舊事,直至夜色漸濃才離去。
-
這場難得的雪下足了三日,庭院的積雪幾近一尺。
這本該是蕭窈最喜歡的日子,若是還在武陵,早就帶著青禾出門撒歡去了。
結果來了建鄴,過得極為慘淡。
折磨了她一路的鐘媼並沒就此罷休,反而變本加厲。
鐘媼在宮中擔著內司掌司一職,不少女史皆是由她選中,一手提拔上來的,對她頗為敬重,唯命是從。
除卻每日要學的功課,蕭窈飲食起居都有女史們輪番照看,時刻指正不妥之處。
難得歇息的時候,蕭窈想在梅樹下堆個雪兔子,袖子還沒挽起來,就被女史給按了下去。
「您若想看,叫宮人們動手就是。」女史畢恭畢敬道。
蕭窈問:「我若就是想自己玩呢?」
「您千金貴體,若是為此著涼,染了風寒,奴婢們如何向掌司交代呢?」女史頓了頓,委婉提醒,「不若還是回房練字吧。」
蕭窈被噎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她的字確實寫得不怎麼樣,鐘媼前兩日看了眼,在每日的功課中又加了臨帖一項。
「字如其人。這樣的字若是叫旁人見了,是要取笑的。」鐘媼原話是這麼說的,「旁的女郎自幼讀書習字、練琴對弈,公主如今才補,合該辛苦些。」
蕭窈想了想,這話是有幾分道理,便忍了。
只是晚間用晡食,另一位女史再一次指正她喝湯的儀態不夠優雅時,蕭窈為數不多的耐性終於徹底耗盡。
第二日晨起,鐘媼來朝暉殿看她。
照例問了功課,又帶了個消息:「聖上延請了班大家,等過些時日入宮為您講學,定在午後申時……」
班家自前朝起,久負盛名。
現如今衰頹,兒郎許久未曾有過建樹,但這家的女兒卻以才學過人、柔順敬慎備受推崇。
尤其是這位班大家。若能得她稱許,在議親之時,也是頗有分量的談資。
在鐘媼看來,重光帝此舉不可謂不用心。
蕭窈卻只是茫然,咬碎了齒間的梅子糖,抬眼看向她:「誰?」
鐘媼對這位公主的不學無術已經有數,心中雖輕蔑,面上並沒表露,親自同她講了班氏的事跡。
蕭窈有一搭沒一搭聽著,面上還算乖巧。
等到鐘媼終於結束冗長的講述,另安排旁的事務去,她立時扶著桌案起身,眉眼間難掩雀躍:「知會小六了嗎?」
青禾點點頭,又有些遲疑:「咱們真要瞞著鐘媼出宮……」
「不瞞著,她能容我出去嗎?」蕭窈腳步輕快進了內室,邊換衣裳邊道,「怕是更要叫人盯著,嚴防死守了。」
說話間,已經褪去繁復華麗的宮裝,換了自武陵帶過來的輕便衣物。
高高的髮髻也被拆散,隨意繫了條髮帶。
翠微已經按著她的意思支開女史,臨出門前,將一頂帷帽扣在她頭上:「出去逛逛無妨,只不過還是謹慎些為好。」
言畢,又叮囑青禾:「小心陪著公主,不要胡鬧。早去早回。」
蕭窈手中有進出宮禁的令牌,打著朝暉殿採辦的名義出宮,並不是什麼難事。
大雪初霽,長街上雖還殘留著尚未化盡的餘雪,但市廛上的鋪面大都已經開張,也不乏走街串巷的貨郎。
街角有賣湯餅的攤子。
要一碗滾燙的羊湯,出鍋時灑一把細碎的芫荽,食辣的再添些茱萸,在這樣的冬日裡再合適不過。
還能從鄰桌的食客口中,聽些建鄴城中的新鮮事。
蕭窈額角出了層細汗,杏眼微眯,捧著碗熱湯慢慢喝著。
其實她若想要,只需吩咐一句,宮中不多時就能做出滋味比這更為鮮美的湯餅。
羊肉必定精挑細選,用羊羔身上最為鮮嫩的肉。
湯底也會更講究,添些名貴的、養生的藥材。
可她不喜歡。
因為女史們總會在旁候著,挑剔她的舉止,要吃得慢些,更為優雅些。
也無人陪她說話。
偌大的宮室安靜得彷佛落下一根針的聲音都清晰可聞,象牙食箸放下時,輕微的聲響彷佛都會令女史皺眉。
不疼不癢,卻令她喘不過氣。
半碗熱湯見底,鄰桌的行商已經從香料生意如何如何,聊到了扶風酒肆新來的胡姬身上。
說是這位胡姬容貌儂麗,舞姿婀娜動人。
以致酒肆門庭若市,不少人整日守在那裡,只為見她一面。
青禾翻出錢袋,見自家公主聽得耳朵都快豎起來了,小聲問:「女郎要去看嗎?」
蕭窈想了想:「還是先去鐵匠鋪。」
她這回出宮倒不全然是為了玩,也算有樁正事。
早先秋日裡,她進山玩時,在山石間失手折損了晏游的袖劍。
晏游雖珍愛那柄袖劍,但兩人的表親關係在這裡,倒是沒同她計較。
蕭窈卻過意不去。
因著短劍是晏游數年前在建鄴得的,她這回來時,特地帶上了短劍,想看看能否尋得那位匠人重鑄。
這家鐵匠鋪彷佛頗有些名氣,不過隨口一問,攤主已了然道:「小人知道。」
「女郎只需沿著這條街走到尾,往西拐,再走百餘步,有棵老槐樹處就是那鋪子了。」
攤主雖對她們這兩個女郎尋鐵匠鋪這事頗為驚訝,但多收了錢,還是殷勤提醒:「不過聽聞他近來被人聘去做工,十天半月都不見得回來一趟,女郎怕是未必能尋到人。」
蕭窈道了謝,壓下被風吹起一角的帷帽,慢悠悠地循路而去。
還順道買了些果脯,與青禾分食。
「建鄴的確比武陵熱鬧……」
蕭窈在喧鬧的長街上穿行,由衷感慨了句,只是話音未落,便有緊促的馬蹄聲傳來。
街上往來的百姓猶如被狂風刮倒的禾苗,紛紛向兩側避讓,有躲避不及的,下一刻就重重地挨了鞭子。
蕭窈初來乍到,還沒見過這場面。
雖及時避開,但馬蹄踏過水坑,雪水混著泥水濺了半幅裙擺。
她擰了細眉,還沒來得及發作,騎馬清道的侍衛已經趾高氣昂行過。
緊隨其後的馬車豪奢華美,描金的紋飾在日光下耀眼奪目。
周遭的百姓對此見怪不怪,竊竊私語。
「是王氏的貴人。」
「必是王六郎,他近來常去酒肆看胡姬……」
挨了一鞭子的賣菜老農艱難地爬了起來,沒顧得上看傷,對著散了一地的菜欲哭無淚。
一旁的人寬慰他:「遇著這位,沒傷筋動骨,已是好的了。」
「女郎可傷著了?」青禾手中捧著的果脯灑了半包,驚魂未定地打量蕭窈。
蕭窈目送這隊人遠去,輕聲道:「無礙。」
無怪百姓避之如虎,琅琊王氏的名頭擺出來,她阿父都得掂量掂量,不能隨性而為。
她縱然生氣,也只能在心中罵一句「晦氣」。
蕭窈沒久留,將買果脯剩的幾十錢隨手給了那老農,依舊往鐵匠鋪去。
街尾一轉,便能遠遠望見攤主口中那株大槐樹。看起來頗有些年頭,樹身足有兩人合抱粗細,冬日枝葉凋敝,卻不難想見夏日該是如何枝繁葉茂,鬱鬱蔥蔥。
鐵匠鋪冷冷清清。
木門雖並沒落鎖,但已經覆了層細塵,應是有段時日未曾有人來過。
倒真被那攤主給說中了。
蕭窈無可奈何,她離宮時還特意帶了不少金葉子,眼下卻派不上用場。
與青禾合計一番,見時辰尚早,決定去看看那位盛名在外的胡姬。
扶風酒肆所在的地界雖偏僻了些,但門庭頗為惹眼,酒旗飄飄,並不難尋。
才走近,便能聽到緊促而歡快的胡琴鈴鼓聲。
蕭窈咽下最後一口雲片糕,才撣去指尖的糖霜,忽而在這歡快的鼓點之中,聽到了「吱呀」一聲。
像是門窗倏地打開的聲響。
她循聲仰頭,恰見著身著紫袍的男人墜下,大敞的雕花窗內有身形一閃而過。
身側傳來驚叫,蕭窈垂了眼,看向幾步外倒地的男人。
他蜷縮在地,雙手緊緊捂著脖頸,可噴湧而出的鮮血卻怎麼都止不住,汨汨湧出,匯成血泊。
青禾齒關打顫,話都說不出來。
蕭窈勉強還算鎮定,但這樣血淋淋的場景近在眼前,臉色也好不到哪兒。
「郎君!郎君這是怎麼了!」有人撲上來,同身後緊跟著的護從尖叫,「快去找醫師!」
他摸了一手的血,不敢輕易挪動自家郎君,驚懼交加地責罵道:「你們這群廢物,是怎麼看護郎君的!」
定了定神,又吩咐:「將酒肆圍起來,誰都不准離開。」
蕭窈就是這麼被攔下的。
她臉色蒼白,但腦子還算清醒。
只一眼,就認出眼前這護從是今日早些時候,縱馬開道,濺濕了她半幅衣擺的王氏僕從。
而今這雪青色的衣裙上,除卻泥漬,也濺了幾滴殷紅的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2 03:38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三章
流年不利,時運不濟。
蕭窈看著滿地的血,後知後覺地想,今日決定偷溜出宮時該看看黃曆的。
先是鐵匠鋪撲了個空,轉頭來酒肆,還能撞見這等命案,實在與出門時的設想相去甚遠。
整個酒肆,連帶著出事的這條巷子,都已經被嚴加看管起來。
醫師還沒到,血泊中躺著的王氏子早已說不出話,眼瞳逐漸渙散,映著冬日稀薄的日光。
他傷得太重了。
下手之人必定有些功夫底子,用的刀也鋒利,才能這樣一刀封喉。
傷處湧出來的血浸透了上好的紫貂皮毛,一片狼藉。
蕭窈倚牆而立,微微仰頭,看向大敞著的雕花窗牖。
事發之時,她的反應快些,是在聽到窗戶聲響時抬頭的。浮光掠影似的,掃到了個黑衣男子的身形。
相貌雖未曾看真切,但心中其實有個大致輪廓。
「女郎,」青禾背對著血跡,驚駭的情緒有所緩解,開口時聲音依舊帶著些顫意,「這可如何是好?」
她初時被嚇得魂不守舍,只顧著害怕了。
稍稍平靜下來,開始為眼下的處境擔憂。
這次離宮本就是偷溜出來的,不宜張揚,若是悄無聲息地回去也就罷了,偏生撞上此事,走也走不得。
萬一真被識破身份,可就不好收場了。
「別怕,天塌不下來。」蕭窈塞了顆梅子糖給她,「縱是有什麼事,也有我在呢。」
紛雜的腳步聲傳來。
除卻緊趕慢趕,幾乎是從侍從馬上滑下來的醫師,還有許多披堅執銳的衛兵。
王氏的私兵、建鄴城中的禁軍,一同將本就已經被看守起來的酒肆圍了個水洩不通,徹底戒嚴。
哪怕是不知情的人,只消遠遠看一眼此處的陣勢,也知道必定是出了大事。
可誰能想到,王家的郎君竟當街橫死呢?
鬚髮皆白的老醫師只看一眼,便知道這位貴人已斷了氣。
只是對著那些紅了眼的護衛,還是硬著頭皮查看一番,這才顫顫巍巍地擺了擺手:「不成了。」
護衛們先是面面相覷,而後不約而同地痛哭起來。
他們隨著郎君出門,遇上這樣的事,決計逃不了罪責,縱然不死也得脫層皮。
聞訊親自帶人趕來的廷尉丞雖有準備,見此情形,也不由得出了層冷汗,頗有些不知所措:「誰人如此膽大包天?」
「郎君為賊人所害,今日在此的一干人等,誰都脫不了干係。」護衛中領頭那人跪地許久,滿身滿手都沾了血,顫聲道,「須得帶回去嚴加審問,務必查個水落石出,將那賊人千刀萬剮,以慰郎君……」
這種辦案的法子,怎麼想都不合章程。
但尋常百姓喪命是一回事,世家子喪命是另一回事,確實不能一概而論。
廷尉丞看了看目眥欲裂的護衛,又看了看已經咽氣的王六郎,再想了想朝中那位王丞相,唯唯諾諾道:「正是。」
有護衛取了白狐裘,小心翼翼地裹著屍身,抬入了那駕飾金嵌玉的馬車。
而王氏的衛兵們則開始挨個清點,準備將此處所有人都一併押解回去。
酒肆中眾人被困許久,見此頗有躁動,與衛兵爭辯起來。
蕭窈側身將青禾擋在身後,試圖講道理:「我二人只是途徑此處。你家郎君遇害,自樓上跌落時,我們就站在此處,又豈會是凶手呢?」
衛兵的手已經按在腰間的刀上,見她二人皆是身量纖纖的柔弱女郎,面色稍緩,但語氣依舊冷硬:「管事已吩咐下來,是與不是,回去一問才知。」
蕭窈衣袖下的手微微攥起。
正僵持著,酒肆門口傳來一聲慘叫。
蕭窈循聲看去,只見身著皮甲的王家衛兵手持環首刀,有殷紅的血沿著血槽滾落。而一旁地上倒了個身著粗布衣的男子,後背挨了一刀,痛呼不已。
衛兵收了刀,目光掃過驚慌失措的一眾人,厲聲道:「誰若想強行離去,便是心虛有鬼,下場有如此人。」
先前還在據理力爭的食客們被此舉駭到,猶如被扼住脖頸,不約而同噤聲。
便只剩下地上那人逐漸微弱的痛呼呻吟。
這種「殺雞儆猴」的手段確有成效,比起來挨一刀再被帶走,自己主動走便顯得沒有那麼難以接受了。
就連蕭窈,也沉默下來。
她在武陵時,與當地豪門望族打過交道,但從未見過王氏這般蠻橫的行事。
就在眾人將要被帶走之際,原本將酒肆圍得密不透風的禁軍竟讓開口子,容一輛馬車駛入。
來的這車看起來並不如王家那輛豪奢,通身未見金玉飾物,但檀香木的用料,以及矯健有力的拉車駿馬,足見也是非富即貴的人家。
廷尉丞得了消息,忙不迭上前問候:「崔少卿緣何至此?可是王六郎之事有何授意?」
「此案是廷尉的事,我不置喙。」車廂半開,有清清冷冷的聲音傳出,「此番前來是為接人。」
廷尉丞一愣:「接人?」
「族妹貪玩,今日來扶風酒肆湊熱鬧,不料竟遭逢此事……」崔少卿似是稍顯無奈地嘆了口氣,「我來接她歸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2 04:27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四章
廷尉丞原是打定主意,這事交由王家處理,自己絕不插手半分。
可偏偏崔循來了。
他話說到這份上,廷尉丞哪有不明白的道理,隨即笑道:「不知崔氏女郎在此,實在是冒犯了。」
言畢,回頭吩咐道:「快放人。」
禁軍聽命行事,而原本揮刀砍人的王氏私兵,此時也是一個字都不敢多言。
蕭窈起初並沒意識到這說的是自己。
畢竟她才到建鄴,算起來只有剛來那日,隔著一樹紅梅遠遠地瞧見崔循一面而已,談不上相識,更遑論有交情。
可崔氏的僕役卻徑直走到她面前,行了一禮:「女郎受驚了。」
蕭窈遲疑一瞬,揣著一肚子疑惑上了那輛馬車。
有幽香盈面。
時下的香料總容易顯得甜膩,這香卻不然,倒像是冬日覆雪的梅枝,暗香浮動,清冷悠長。
書案上堆放幾卷書簡,一張琴,而崔循就端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她。
他今日並未穿那身分外惹眼的緋色官服,著白衣,寬袍廣袖,鋪散的衣擺猶如素白的蓮花。
那日天色昏暗,其實看不大真切。
直至如今,蕭窈這樣近的面對崔循,才不得不承認,世人將他與謝昭並稱「雙璧」,有其道理。
面如冠玉,眸似點漆。
太過精緻的相貌難免會顯得女氣,但他通身淡漠的氣質,又恰到好處地中和了這一點,因而並不陰柔。
倒叫人覺著疏離,不好接近。
蕭窈原本要問的話都到了嘴邊,與他打了個照面後,竟晃了晃神。
「公主受驚了。」崔循似是知她想問什麼,不疾不徐道,「方才偶遇宮中內侍,他言及您受困於此,恐事態嚴重,故托了臣來解圍。」
「事急從權,冒昧之處還望公主見諒。」
蕭窈垂了眼睫,看著不成樣子的衣擺,嘆了口氣:「哪裡,是我該謝你才對。」
今日這爛攤子,算是被崔循給接下了。
至少沒有發生公主私自出宮,還被當做嫌犯扣壓審問的事情。
蕭窈自己不介意,但她那位老父親若是得知,只怕會氣得頭疼,少不得也要罰她抄幾卷經書,說不準還要扣了進出宮禁的令牌。
如今崔循以「族妹」的名頭將她撈了出來,縱使是有人提起,也是崔氏的事了。
崔循另取杯盞,倒了杯茶水,放至書案一角予她。
「勞煩公主將今日見聞告知於我,若他日王家來問,方有說辭。」
「我不知酒肆之中是何情境,只是從街巷路過時,恰逢王家郎君自樓上跌落……」
蕭窈話說到一半,捧起瓷盞,喝了口茶。
隔著輕紗看不清形容,崔循以為她是回憶起那時的情形,心生畏懼——
畢竟那樣血淋淋的場面,常人見了都會驚駭不已,何況養尊處優的公主。
然而在看見蕭窈摩挲著青瓷上的冰紋時,崔循忽而意識到,自己想岔了。
她並非恐懼,而是在猶豫。
她看到了什麼,卻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告訴他。
橫死街頭的是王家六郎,王閔。
此人庸碌無能,行事又格外荒誕,整日只知飲酒尋歡。
崔王兩家雖為世交,也有姻親關係在,但崔循與他少有往來,不過點頭之交。在得知他的死訊時,談不上傷感,只是驚詫。
畢竟不管再如何混賬,到底是王家六郎,出門向來呼奴攜婢,誰能殺他?又有誰敢殺他?
而這背後,是否有人指使?
這都是不得不需要考量的事情。
崔循先前並沒想過能從蕭窈這裡問到什麼,而如今,終於開始認真審視著這個身影纖弱的女郎。
蕭窈到建鄴後還未曾公開露面,但就如重光帝會早早地給她士族家譜、畫像,世家這邊,也都或多或少地談及過這位公主。
就連崔循那位久不問庶務的阿翁,也曾同他提過幾句。
說是聖上若有同崔氏結親的意思,家中五郎與公主年紀相仿,本就到了該議親的時候,倒也無不可。
又說聽聞那位公主相貌雖好,行事卻似是有些驕橫,五郎性情柔和,也不知是否相宜,還是得再留心看看才好。
於是這事便算是交在了崔循手上,由他這個當兄長的決斷。
年節將至,祭祖祁歲章程繁多,是太常寺最為忙碌之時。
崔循沒分心力在此事上,想的是等重光帝何時將人教好,出席世家宴飲,屆時再做考慮,卻不料竟在此處見著蕭窈。
本該在宮中隨著傅母們學詩書禮儀的公主,去了酒肆;遇上命案,非但沒有嚇得驚慌失措,反倒在猶豫要不要隱瞞……
樁樁件件,與溫婉賢淑的大家閨秀半點不沾邊。
「我……」蕭窈也意識到自己沉默太久,又低頭喝了口茶,緩緩道,「若是想問凶手,我幫不上什麼忙……只是事發之時,我曾瞥見窗後有個高瘦的黑衣身影,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故而並沒看得十分真切。」
崔循微怔,看向蕭窈的目光多了些許疑惑:「公主不怕嗎?」
「那人是為了向王郎君尋仇,得手之後,必定不敢多耽擱,又豈會將逃命的功夫浪費在我身上?」蕭窈理所當然道。
「公主怎知,他是為了尋仇?」
「若非尋仇,為何要殺他?」蕭窈滿是疑惑地看了回去,索性將路上偶遇王氏車馬的事一併講了,「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尚且如此跋扈,私下如何可以想見,八成得罪了不少人……」
這下換作崔循沉默。
他自然比蕭窈更清楚王閔的行事,也知曉她說得沒錯,
只是……不該如此口無遮攔。
但「族妹」只是托詞。蕭窈並非出身崔氏,他也並非她的師長,便沒指摘什麼,只微微頷首:「多謝公主告知此事。」
「臣已知會六安,使他駕車去幽篁居等候,約莫一炷香後,公主便可換車回宮。」
崔循將事情交代妥當,便垂了眼,打算繼續方才未曾看完的節禮章程。
蕭窈卻又打斷了他:「你認得六安?」
「六安是葛常侍的徒弟,從前常在御前侍奉,臣自然識得。」
「這樣……」
蕭窈點點頭,纖細的手指輕點著瓷盞,欲言又止。
崔循耐著性子問:「公主還有什麼吩咐?」
「你,你能不能不要同我阿父提及今日之事?」蕭窈心中明白這個要求有些過分,聲音便不自覺地越來越輕,「我並沒要你欺瞞君上的意思,只是若他未曾主動問及……」
見他皺眉,目光中似是流露出不認同的意思,蕭窈終於還是說不下去,咬了咬唇。
崔循相貌生得極好,年紀也算不上多大,可這樣皺眉的時候,卻像是某些德高望重、古板而嚴厲的夫子。
講學時手邊還要放著戒尺那種。
再跳脫的人,在他面前都會收斂幾分。
崔循臉上那點情緒轉瞬即逝,眉目舒展,平心靜氣道:「公主應當明白,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
至於究竟會不會到她阿父面前告狀,沒答應,也沒回絕。
蕭窈「哦」了聲。
她並不傻,到如今也明白眼前這位雖看起來彬彬有禮,實則算不上是個好說話的人,便沒再多費口舌。
車廂之中徹底安靜下來。
崔循看他的公文,蕭窈則捧著瓷盞,慢慢喝茶打發時間。
說是一炷香的時間就到幽篁居,實則卻格外緩慢,頗有種度日如年的滋味。
馬車終於停下時,蕭窈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放了茶盞,又極輕地道了聲謝,便起身離開。
甚至沒等青禾攙扶,扶著車壁,步履輕盈地跳了下去。
她走得也快,衣上的繫帶在風中搖曳,轉眼就換了回宮的馬車。
崔循收回目光,又瞥見書案一角的青瓷盞邊沿,依稀留下抹燕支。
是輕淡的紅,卻格外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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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支:音意同胭脂,紅色顏料。亦泛指紅色。可做為化妝品或國畫顏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2 04:35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五章
冬日的天總是暗得格外早些,回到宮中時,四下已經亮起燭火。
翠微提著盞宮燈,在朝暉殿外等候。
「怎麼在這裡等?不冷嗎?」蕭窈快步上前,覆上她提燈的手,話音帶了些撒嬌的意味,「給你帶了梅乾。那家乾果鋪子說是在建鄴開了百餘年呢,雖不知真假,但味道嘗起來彷佛是比宮裡的要好些。」
翠微向來最吃她這一套,便是有責備的話,此刻也說不出了,只含笑點了點頭:「公主若是喜歡,改日再讓人去採買。」
蕭窈想要如從前那般,挽著她走,卻被翠微輕輕拂開了。
「奴婢不冷,」翠微提著燈在前引路,提醒道,「公主仔細石階。」
蕭窈手中一空,虛虛地攥了下。
她知道,這其實是因為「於禮不合」,若是被鐘媼見著,必是要被多數落幾句的。
蕭窈離宮時,已經做好回來挨申飭的準備,這一路上也反復提醒自己多些耐性,只挨罵、不頂嘴。
但朝暉殿中的情形與設想的不同。
鐘媼並沒嚴陣以待,只等她回來就發作,四下看了一圈甚至連人影都沒見著。
蕭窈驚訝:「鐘媼沒發覺我不在嗎?」
「怎會?」翠微無奈地搖了搖頭,吩咐了侍從張羅晡食,這才講起今日事。
女史發覺她不在宮中,遍尋不著後,立刻知會了鐘媼。而鐘媼轉頭就去了祈年殿面聖。
蕭窈在暖爐旁坐了,隨手掰著顆毛栗子,倒是沒怕:「阿父召我來時,應當已經想到,我不會一直老老實實待在宮中的。」
她在武陵時,就是個坐不住的性子。時常出門閒逛跑馬,若遇著晏游他們休沐,還會一道進山去打些野味。
又豈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重光帝若是鐵了心要將她關在宮中,便不會允准朝暉殿留進出宮禁的令牌,今日得了消息,也會立時遣人將她給尋回來。
他什麼都沒做,便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別鬧出事就行……
蕭窈倒抽了口涼氣。
「這是怎麼了?」翠微連忙問。
蕭窈捂了捂臉頰,含糊不清道:「咬著舌頭了。」
一想到崔循指不定過兩日就把扶風酒肆之事捅給阿父,屆時令牌保不住,想再出宮怕是沒轍……
她就更疼了。
記掛著此事,蕭窈連晡食都沒能好好吃,飯後支開翠微,悄悄將六安叫來。
「小六,你怎麼想到請崔循幫忙的?」蕭窈帶著些許期待問,「是因他口風嚴嗎?」
「那時事態緊急,原想著回宮搬救兵,恰巧遇上崔少卿,便央求了他幫忙。」六安如實道,「若是旁人,也未必能從王氏手中要人。」
「再者崔少卿辦事向來周全,此事由他攔下,必然比落在王家好。」
道理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蕭窈翻了頁崔氏的族譜,竟發覺了處先前未曾留意的古怪,好奇道:「崔循擔著少卿一職,其父竟不在朝中任職嗎?」
當下只要出身高門,哪怕再怎麼無能,想謀個一官半職都不是難事。
畢竟擔著要職,十天半月都不到官署露面的也不是沒有。
「這……」六安壓低聲音,咳了聲。
蕭窈一見這架勢,就知道他要說些「有趣」的事情了,頓時來了興致。
「早在元平年間,崔公是在朝中領了閒職的。據傳他文才絕世,出口成章,詞賦信手拈來,能引得一時紙貴。又交遊廣泛,甚至同那些寒門庶人往來,行事放浪不羈。」
蕭窈喝著溫熱的酪漿,點評道:「這倒也沒什麼。」
時下士庶猶如雲泥,隔著天塹,她倒不覺著如何,又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問題就出在這交遊廣泛上。」六安許是從前說書聽多了,賣了個關子,這才低聲道,「後來不知怎的,他竟剃了髮,隨個不知來歷的和尚雲遊四海去了。」
蕭窈側過臉,嗆得咳嗽起來。
回想崔循那方直莊正的模樣,她很難想象,他竟會有這樣一個父親。
六安看出她的疑惑,適時解釋:「崔少卿是族中長公子,自小被崔翁帶在身邊教導,無論性情還是行事,都與其父大不相同。」
「崔翁身體不大好,族中無堪重用之人,一度蕭落過,全靠著從前的底蘊撐著。及至長公子年紀漸長,才漸漸好起來。到如今,崔氏一族的事務都是他來決斷的。」
女史們也曾為蕭窈講過崔氏,只不過其中不會有這樣不大拿的上台面的陳年舊事,但蕭窈還記得,她們提及崔循時隱隱的敬重。
女史說,這是崔氏一族寄予厚望的明珠。
到如今,蕭窈才算明白了這句話。
只是這些與她也沒多大干係,她要考慮的,只有這位「明珠」會不會到阿父面前告她一狀。
因惦記著這件事,蕭窈都沒能睡好。
子夜時分,窗外響起淅淅瀝瀝的落雨聲,輾轉反側許久,才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第二日被驚醒時,只覺腦子隱隱作痛。
庭院中隱約有不尋常的聲響傳來,蕭窈睏意未去,眼皮半耷拉著,聲音低啞:「何事?」
翠微攥了她的手,低聲道:「鐘媼要罰青禾。」
蕭窈霎時清醒過來。
她掀了錦被就要出去,還是被翠微眼疾手快按下,穿了衣裳,邊繫衣帶邊出了寢殿。
冬雨洗過庭院,地上盈著些許積水,細如牛毛的雨絲也還在飄著,一片霧氣濛濛。
朝暉殿的宮女、內侍們整整齊齊地站在那裡觀刑。
青禾一雙手被緊緊地縛在身後,跪在庭中,興許是掙扎過的緣故,衣襟有些凌亂,鬢髮被細雨打濕糊在臉側。
她素日愛美,會打扮得漂漂亮亮。
如今被這樣羞辱,漲紅了臉,恨不得埋在地上不叫任何人瞧見。
她死死地咬著下唇,一言不發,在見著蕭窈從殿中奔出來時,眼中盈了許久的淚珠霎時滾了下來。
「公主,」站在簷下的鐘媼抬手將她攔下,嚴厲的目光從頭看到腳,緩緩道,「您這副模樣,成何體統?」
蕭窈其實想過鐘媼的反應,也想過,責罵也好、多些功課也罷,她都認了。
但壓根沒想過,鐘媼竟敢繞過她對青禾用刑。
「放了青禾,」蕭窈沒留情面,摔開鐘媼的手,「誰准你們這樣對她的!」
「公主違背宮規,青禾非但沒有及時勸阻,反而隨著一起胡鬧,自然脫不了罪責。」鐘媼死死地看著她,「公主千金貴體,不能折損,可這婢子若是不罰,今後宮中可還有規矩?」
瞥了眼階下的女史,吩咐道:「罰她受二十下荊條。」
這幾位女史皆是得鐘媼看重,提拔到這個位置的,對她也唯命是從。
喚作阿竺的女史執了荊條上前,畢恭畢敬地向蕭窈行了一禮:「宮規律令在上,奴婢不得不動刑,還望公主見諒。」
言畢,手中的荊條已經抽向青禾。
鐘媼此番是鐵了心要借著責打青禾給蕭窈立規矩,只是誰都沒想到,蕭窈竟快步上前,將那荊條給擋了下來。
阿竺下手時並沒留情,也來不及收手。
荊條重重地抽在了小臂上,哪怕隔著層冬衣,也依舊疼得蕭窈倒抽了口涼氣,眼淚險些都出來了。
「公主!」翠微驚叫了聲,連忙上前查看,「是不是傷著了?」
捲起衣袖,纖細的小臂肌膚如雪,也襯得那道紅痕愈發觸目驚心。
若是下手再重些,只怕皮肉都要綻開。
翠微素來待誰都是一團和氣,說話好聲好氣的,如今也惱了:「若是公主真有個好歹,你待如何!」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後,阿竺的手都在顫抖。
但看了眼鐘媼的臉色,稍稍鎮定下來,跪地道:「奴婢並非有意為之,公主若要重責,奴婢也認了。」
鐘媼是沒落士族出身,昔年得孝惠皇后青眼入宮侍奉,這些年下來也算德高望重,頗有些名望。
前幾年,進宮的那位謝皇后待她都客客氣氣的。
若蕭窈真為此罰了她們,事情傳出去,再牽連離宮一事,名聲怕是就要爛了。
也正因此,鐘媼才敢如此有恃無恐。
翠微本就不擅言辭,想通背後的原委後,就更是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看著蕭窈手臂上的傷只覺眼酸。
蕭窈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看向庭中站著的那些侍從:「解開繩子。」
侍從們竟都沒動彈。
為首的內侍看了眼簷下的鐘媼,又看了眼狼狽的公主,似是已經得出結論,看似恭敬地垂首道:「姑姑也是為了公主好。」
他們姿態這樣溫馴,卻又誰都不肯聽她的。
不知多少道目光落在她身上,等著她的讓步,退回殿中當一個乖乖受規訓的公主。
「好。」蕭窈沒再多費口舌,大步流星進了殿內。
眾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以為她這是終於想明白,服軟了。
鐘媼勾了勾唇角,正要吩咐阿竺繼續用刑,卻只見蕭窈竟又衝了出來,看清她手中的物件後,眼瞳一縮。
蕭窈是拿了短劍出來的。
是那柄昨日想要送去重鑄,卻沒能成的短劍,它極鋒利,哪怕斷了前刃,也依舊能用。
蕭窈沒哭沒鬧,只沉默著,自己動手割斷了綁著青禾的麻繩。
青禾撲在她懷中,痛哭出聲。
兩人年紀相仿,說是主僕,更是自小一道長大的玩伴。
「別怕,」蕭窈將她臉頰黏著的額髮攏至耳後,輕聲道,「都是我不好,讓你受這樣的委屈。」
說著扶她起身,交到了翠微手中:「看看她的傷,上些藥。」
鐘媼這回沒敢再攔,見蕭窈向自己走來,竟不自覺退了兩步,脊背抵在了廊柱上。
她這些年教過許多人。
有一開始就溫順聽話的,也有初時叛逆,逐漸被拿捏著磨平棱角的,但沒有拿著刀劍的。
蕭窈平靜問道:「你昨日既去了祈年殿,如此行事,是我父皇的意思?」
鐘媼目光稍有閃爍,隨即正色道:「自然。」
蕭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收起匕首,拂袖往祈年殿去。
天上還落著毛毛細雨,雖幾不可察,但冬日的風總是要分外凜冽些,刮得人臉疼。
蕭窈沒披大氅,甚至沒撐傘。
身上是冷的,腦子卻越來越清醒。
從見著鐘媼第一面開始,她就知道彼此不是一路人,也知道鐘媼不喜歡自己。
她想的是,各退一步,維繫著面上的平衡也好。
可鐘媼想得卻是徹底拿捏她,拔去尖刺,磨平棱角,要她俯首貼耳、聽之任之。
朝暉殿中侍從的態度已經是佐證,若再不做些什麼,只怕就要成為任人魚肉的傀儡了。
她也不想再與鐘媼耗下去了,與其鈍刀子磨肉,不如掀了這攤子。
蕭窈快步走著,卻不防,路口一轉竟撞上人。
那人身量比她高,身體比她硬,觸目是緋紅的官服,蕭窈只覺頭昏目眩,踉蹌了下。
崔循下意識扶了一把,皺了皺眉。
他來過祈年殿不知多少回,路都是走熟了的,卻還是頭回遇上這樣的事。
面前這位女郎看起來頗有些狼狽,烏黑烏墨的長髮只是隨意一綰,未施脂粉,素著一張臉。
但那雙眼卻極亮。
簪星曳月,光華奪目。
明明昨日隔著帷帽輕紗,未曾見過面容,但崔循還是明瞭了她的身份。
他鬆開手,後退半步,垂眼道:「公主。」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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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2 05:35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六章
蕭窈並沒想過,再見崔循會是這樣的情形。
她無需攬鏡自照,也知道自己的形容好不到哪裡去。
而崔循依舊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模樣,衣冠楚楚,七十二骨的油紙傘遮去細雨,髮絲都沒亂。
纖長而濃密的眼睫低垂著,看她的目光帶著些說不出的意味。
也不知是嫌她這般行事有失身份,還是可憐她這樣狼狽。
到了嘴邊的「對不住」,又被蕭窈給咽了下去,只冷著臉點了點頭,沒多做寒暄。
崔循看出她這也是要去祈年殿,側身避讓,向身側撐傘的內侍吩咐:「隨公主先行。」
蕭窈腳步微頓,頭也不回道:「多謝。只不過不差這點路,這傘少卿還是自用吧。」
此處離祈年殿很近,她這一路過來,確實不差這點。
話是沒說錯,不過有些不識好歹。
內侍沒見過這位公主,卻時常去太常寺往來傳話,頗有些為崔少卿抱不平,只覺是一番好意被輕賤了。
「少卿本是好意,公主卻這般……」
話還沒說完,崔循已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既知她是公主,安敢妄言?」
內侍諾諾,噤了聲。
大多時候,崔循的脾氣都稱得上一個「好」字。
畢竟崔氏偌大一族的事務,都從他這裡過,還有與各家的往來交際,沒有為三言兩語又或雞毛蒜皮小事介懷的功夫。
自少時,崔翁就時常帶他垂釣,往往一坐就是半日,說是能磨性子。
究竟有多大用處誰也說不准,但崔循年紀漸長,也確實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從容而穩重。
倒並非喜怒不形於色。
而是沒多少能觸動情緒,令他欣喜,又或是動怒的事情。
何況蕭窈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女郎。
崔循並不會因這點冒犯氣惱,也不用旁人口出惡言奉承,非要說的話,他只覺著這位公主有些許驕縱。
想是家中慣得厲害,自小少約束,才會養成這樣的性子。
崔循晚一步來到祈年殿時,葛榮正候在殿外,見著他,立時迎上前道:「聖上眼下還有事情沒料理完,令老奴傳話,請勞少卿先在東偏殿等候。」
說著,又吩咐一旁的內侍:「給崔少卿換新茶。」
等安排妥當,葛榮才回身往正殿。
才一進門,隔著屏風,便能瞧見公主依舊站在那裡,說話時的火氣更是長了耳朵的都能聽出來。
「……若是要罰,只管沖著我來就是,何必拿青禾下手,殺雞儆猴給旁人看呢?」
蕭窈並不是為了跟重光帝哭鬧而來的,氣歸氣,話說得還算明白:「是從今往後,朝暉殿上下全都由她說了算才夠?」
重光帝聽她一股腦說完,眉頭也皺了起來。
昨日鐘媼來回稟時,他說的是公主性子並非朝夕之間能掰回來的,徐徐圖之就是。
念她勞心,還給了許多賞賜。
哪知道鐘媼的徐徐圖之,竟是從蕭窈身邊的人開刀。
重光帝豈會不知自己女兒?
蕭窈與青禾感情深厚,去哪都要帶著,有什麼東西也都分給她。若是有什麼事,蕭窈寧願自己跪半日,也絕不將錯處推到旁人身上。
自武陵到建鄴,鐘媼與蕭窈相處的時日也不算短了,但她當真不了解蕭窈的脾性。
哪怕她今日責罰的是蕭窈,打她幾戒尺,蕭窈都未必會找到祈年殿來。
能到這地步,實在談不上上心。
她並不在乎蕭窈原本性情如何,也不在乎該如何引導才好,只想拿捏公主立威。
「世上能叫我唯命是從的只有阿姊,您的話我尚且半聽半不聽,她算什麼!」
這話說得理直氣壯,重光帝不由得點了點蕭窈,失聲笑道:「你也知道自己時常陽奉陰違。」
葛榮鬆了口氣,端上備好的杏仁酪漿,向蕭窈道:「公主喝些熱飲暖暖身子,這一路過來,想必凍壞了。」
蕭窈這才終於挪到重光帝書案一側坐了,額邊打濕的碎髮散在臉側,面色蒼白,唇上也沒什麼血色。
難得透著些柔弱的可憐。
她將衣袖拉下半截,將小臂上的挨的那一下給重光帝看:「阿父這裡有藥酒嗎?」
葛榮大吃一驚,連忙吩咐內侍取藥箱來。
重光帝眉頭皺得愈緊,也徹底沉了臉色。
他不是不知道蕭窈此舉是有意為之,但那紅痕看起來觸目驚心,他只這麼一個女兒了,又豈會不心疼?
重光帝親自接了藥酒,吩咐葛榮:「去告訴鐘媼,今後公主的事情無需她插手過問。」
對於鐘媼這樣自恃資歷的人而言,此舉無疑是打在臉上的一巴掌,也是告訴宮中眾人,她不配再教導公主。
「還有朝暉殿的侍從,都換了吧。」蕭窈並沒見好就收,慢吞吞道,「我不想罰他們,卻也不想再留他們。」
葛榮看了眼重光帝的反應,會意,隨即應道:「老奴這就去辦。」
重光帝為蕭窈上了藥,倚著憑几,看她專心致志地喝熱飲,一時覺著這樣就很好,過會兒又嘆了口氣。
「過幾日班大家入宮為你講功課,她素有才名、知書達禮,應當不至於此。」重光帝語重心長道,「你也收收心,等何時學好了規矩,再出宮也不遲。」
蕭窈冰冷的手漸漸暖和起來,放了碗,認真問:「阿父真想叫我變成那些世家閨秀模樣嗎?」
「我並非說她們不好,能寫一手好字、能畫畫,還能彈琴、繡花,都厲害極了。」
「可我本不是那樣的。」
「若要我全都改了,棄了從前喜歡的,費好大功夫學那些不喜歡的……那還是我嗎?」
重光帝被這番話給問愣了。
蕭窈阿母生下她沒多久,便過身了,早些年一直是她阿姊蕭容時時陪著她,教她說話認字,教她知事懂禮。
後來蕭容也沒了。
蕭窈大病一場,在姑母陽羨長公主處修養過一年半載。
這位長公主乃是孝惠皇后所出的嫡女,行事不羈,我行我素。
她這些年始終未曾出嫁,在陽羨招了個贅婿,還養了幾個伶人。哪怕為此頗受詬病,也從未有過要改的意思。
重光帝自問是疼這個小女兒的,叫她這些年衣食無憂,隨心所欲。但也不得不承認,對她性情影響最大的人,或許是長女與陽羨長公主。
他憂心道:「那你的婚事,待如何呢?」
「我就是這般模樣,他們喜歡最好,不喜歡也罷,又有什麼干係呢?」蕭窈渾不在意道,「大不了我如姑母那般……」
「胡鬧。」重光帝打斷她。
蕭窈氣勢便弱了下來,小聲道:「等年節到了,姑母來建鄴朝拜,您先罵她胡鬧去。」
重光帝便不言語了。
瞥見書案上的奏疏,想起被撂在東偏殿許久的崔少卿,吩咐道:「傳崔循。」
定了定心神,這才向蕭窈道:「你先乖乖回去學功課。至於旁的,等阿父過些時日再想想。」
蕭窈一聽便知此事有戲,壓了壓嘴角,卻還是笑了出來:「是。」
她來時心氣不順,見著崔循時並沒想太多,只是不愛見他那副八風不動的模樣,便有些不耐煩。
眼下此行目的達成,解決了今日之事,才後知後覺想起昨日之事——
崔循手中還攥著她的把柄。
蕭窈是在出門時遇著崔循的,微微側身,稍顯心虛地喚了聲:「崔少卿。」
崔循停住腳步,看向她。
蕭窈沒什麼底氣,對上崔循的目光後又錯開視線,低頭看著地面,小聲道:「我今晨有些煩心事,衝撞了少卿,多有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她實在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來回反復的喜怒都寫在臉上。
崔循莫名有些想嘆氣,但還是客氣而疏離道:「無妨。」
重光帝此番召他來祈年殿,是為治書御史呈上來的一封奏疏。
奏疏上言及,當下世家子弟間風氣不正,成日耽於玩樂、不務正業,宜著人整肅太學,不致學宮空設。
重光帝將奏疏給了崔循:「言辭雖犀利了些,但朕看著,這想法卻是難能可貴。」
崔循看過,倒也沒避諱:「實是如此。」
「只不過整肅太學說起來容易,若要真著手去做,怕是困難重重。須得延請當世名師大儒坐鎮,更要整肅規矩約束那些世家子弟……」重光帝打量著崔循的反應,徐徐道,「崔卿可願自告奮勇?」
此事不但難辦,更要緊的是得罪人。
重光帝思來想去,最後也只能叫崔循來問,恐他推辭,便道:「若此事能成,今後每年察舉推選的名額,也可酌情劃分給太學些許。」
這樣的條件,可以說是極有分量了。
崔循衡量片刻,躬身道:「聖上有命,臣自當盡心竭力。」
重光帝道:「再有,謝三郎天資聰穎、博學廣聞,又師從松月居士,此事叫他從旁協助,想來能為你分擔些許。」
崔循垂首應下。
「那便去吧。」
重光帝靠著憑几喘了口氣,猶豫著是否要宣太醫來看看,再抬眼時,卻發現崔循竟還站在那裡,似是有話要說。
這很稀奇。
因崔循並不是那種游移不定的性子,無論問他什麼,總是對答如流,重光帝就沒見過他如現在這般明顯在猶豫的時候。
重光帝疑惑:「崔卿是還有什麼事要回稟?不必有顧忌,直言就是。」
「聖上應當已經知曉,王閔橫死之事。」
「自然。」
王家昨日那樣大張旗鼓地押了許多人回府,鬧得雞飛狗跳,轉頭還告到了重光帝這裡,要追究城中禁軍瀆職之罪。
重光帝沒應,但還是耐心安撫了王家,說是等找到行凶之人再細論。
崔王兩家本就是多年的交情,早年崔循的一位姑母嫁到了王家,也算是姻親。
如今崔循提及此事,重光帝還以為是為王家說項,只道:「王家自己攬過此事,連廷尉都插不進手,究竟如何處置,還是等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再議吧。」
崔循應了聲「是」,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書案一角的小碗上。
青玉小碗,其中還餘了些未曾飲盡的酪漿,有切得細碎的朹梅、果脯,是女郎們喜歡的熱飲。
一見便知是誰留下的。
他自己先提起王閔之事,最後卻又什麼都沒再說,行禮告退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2 07:28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七章
蕭窈來時匆忙而狼狽,離開時,無需開口,已經有內侍撐了傘將她一路送回去。
而朝暉殿這邊,也得了葛榮來傳的旨意。
蕭窈拂袖離去時,鐘媼就知道今日之事辦砸了。
但宮中人盡皆知,重光帝性情和善,行事手段綿軟,鐘媼揣度著應當不至於大動肝火,興許是罰幾個月俸祿以示懲戒。
及至聽了傳話,臉色青了又白,灰敗得厲害。
她在宮中熬了這麼些年資歷,如今卻徹底被掃了顏面,若是傳出去,今後自己的話還有多少人肯聽,可就說不準了。
「葛常侍,今日之事實是我做得不妥,但初衷也是為了公主好……」鐘媼沒了往日的游刃有餘,攥了阿竺的手,將她拉到面前來,「我只是令人責打青禾,是她,是她辦事不力,才傷了公主玉體!」
阿竺原就嚇得心神不寧,鐘媼又抓得極重,修剪得宜的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裡,疼得她眼淚都出來了。
當即也顧不得許多,連忙跪地叩首,痛哭流涕:「奴婢冤枉,奴婢也只是聽命行事啊……」
「老奴是來傳聖上旨意,不是來斷官司的。」葛榮看著眼前這場鬧劇,冷笑了聲,「誰將公主視作柔弱可欺的女郎,犯上欺主,誰就該自食惡果。」
「掌司在宮中多年,如今就知情識趣些,給自己留點體面吧。」
此事已經不是她推脫責任,就能全身而退的了,鐘媼看明白這一點,終於咬牙切齒地鬆開了阿竺。
「聖上寬仁,留了掌司的職。也望你感念皇恩,別想著做什麼文章,若他日有什麼損害公主清譽的流言蜚語傳出來……」
葛榮臉上雖笑著,目光卻並不和善,尤其配上眼下那道疤,竟顯出幾分狠厲了。
鐘媼被他道破心思,只覺遍體發寒,話都說不出來。
葛榮吩咐道:「請鐘掌司回去。」
蕭窈回到朝暉殿時,此間安安靜靜,不復晨間劍拔弩張的架勢。
鐘媼和她的親信女史們已經不見蹤影,內侍、宮女們得了旨意,回房收拾自己的衣物包裹,午前便要離開。
葛榮道:「老奴已經讓人去內史司傳了話,送些忠心得力的侍從們過來,請公主親自過目挑選。」
「還是您幫我掌掌眼吧。」蕭窈不甚在意道,「不過經此一事,想來也翻不出什麼浪了。」
鐘媼想殺雞儆猴給她立規矩時,應當沒有想到,最後自己成了那隻被殺的雞,用來警示旁人。
翠微迎上來,摸了摸她被雨水洇濕的衣袖:「我去煮薑湯……」
「這麼點細雨而已,犯不著喝什麼薑湯。」蕭窈問,「青禾呢?」
「青禾並無大礙,也上了藥,我見她疲累,便叫她先在自己房中歇下了。」翠微又看過蕭窈小臂上的傷,懊惱道,「是我反應慢了。」
「你挨這一下,總不及我來行之有效。」
蕭窈眉間微蹙,忍著疼笑道:「若是過會兒阿父再想罵我,興許叫他看看傷,就心軟了呢。」
翠微一怔:「聖上為何要如此?」
蕭窈咬了咬唇:「興許過會兒你就知道了。」
她自然是盼著不要東窗事發的,但也沒抱多大指望。
畢竟崔循此人,一看就是個恪守規矩的,今晨又被她衝撞,告狀時不添油加醋就是好的了。
然而直至午後,朝暉殿新換的侍從們都已經拜過蕭窈,有條不紊地灑掃宮室,祈年殿那邊依舊沒人來傳話。
倒是被鐘媼遣出宮的六安回來了。
他回到朝暉殿,見宮人們都成了生面孔,便知道必然是出了什麼事。
及至聽翠微講了原委,氣道:「難怪今日一早,那老婦特地叫我出宮給班家送禮,原來是排了這麼一齣大戲,要將我支開。」
六安與翠微她們不同,他當初隨著重光帝來的建鄴,從前在祈年殿侍奉,是蕭窈到了之後才到朝暉殿管事。
若今晨他在,宮人們便不會那樣由著鐘媼支使了。
「是奴才一時不察,叫公主受委屈了。」六安大為懊惱。
「不怪你。」蕭窈按了按不大舒服的嗓子,隨口道,「你既去了班家,那位可曾說自己何時來?」
六安點點頭:「明日便至。」
蕭窈坐得本就不端正,聞言,有氣無力地趴在了小几上,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六安忍笑道:「公主不必擔憂。班大家聲名極佳,奴才今日也曾見了一面,冷眼旁觀,並非那等迂腐之人。」
蕭窈信他看人的本事。
只是一想到鐘媼也大為推崇班氏,恨不得早早地將人請進宮,一同調教她,就又難免有些發怵。
-
第二日,這位傳聞中的「班大家」,班漪來了朝暉殿。
她看起來不過三十餘歲的年紀。
石青色的衣袍,通身並無金飾珠翠,只一根綰髮的玉簪,腰間繫著白玉禁步,走路的步子輕而緩。
儀態優美,目光沉靜,像是春風吹不皺的深潭水。
蕭窈不自覺的連呼吸都放輕了些,客客氣氣地問了好。
「公主不必拘謹,」班漪從袖中取出一錦盒,雙手予她,溫聲笑道,「聖上聘我為公主的女師,初次相見,我也為公主備了份薄禮。」
蕭窈愣了愣,又道了謝,這才打開那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盒子。
錦盒中,躺著一支鳳羽金釵。
樣式還算精緻,但並非什麼貴重至極的稀罕物件。
蕭窈看過,正要交由翠微收起來,班漪卻動手拿起了這根髮簪。
「這是早些年偶然得的物件,看起來平平無奇,實則內有玄機。」班漪修長的手指撫過簪身,向蕭窈展示,「公主看這裡。」
「髮簪中,可藏銀針。」
「只要按下此處機括,便可將銀針射出。」
蕭窈目瞪口呆。
她在晏家的表兄們那裡也見過不少暗器,頭回知道,竟還有這樣精緻的玩意。
更令蕭窈驚詫的是,班漪竟會將此當做禮物送她。
難道不應該是什麼孤本、名畫嗎?
班漪道:「昨日宮中內侍來時,我向他問過公主的喜好。」
六安自然不會說公主琴棋書畫都不大通,只言辭委婉地提到,公主在武陵時喜投壺、射箭。
「我雖有許多藏書、金石拓片,但思來想去,應當還是送這個最為得宜。」班漪將金簪放了回去,「是個還算精緻的小玩意,能博公主一笑就好。」
蕭窈已經笑得眉眼彎彎了。
她從來都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初見就對班漪印象極好,加之拿人手短,接下來的功課學得也都還算認真。
幾日相處下來,她也逐漸意識到,班漪的確與鐘媼不同。
鐘媼在時,若是她說錯、做錯什麼,總會擰起眉頭,一板一眼地糾正,彷佛在教一個極不成器的學生,時時刻刻等著糾她的錯處。
班漪並不會如此。
無論她問出怎樣的問題,班漪的態度始終都很隨和,不會言辭鑿鑿地否定她,而是會掰開揉碎給她講明白了。
這日,班漪講至「德容言功」。
蕭窈揉搓著書冊一角,雖未曾開口,但不認同的意思已經寫在了臉上。
班漪看得真真切切,掃過書冊上那幾行,笑問:「公主可是有何異議?」
「我,」蕭窈沉默片刻,還是沒忍住開口道,「我只是想,學這些有什麼用處呢?」
班漪這些年教過不少女郎,也答過不少聞詢,但這樣新奇的問題還是頭一遭聽到。
她倒並不以為忤,沉思片刻,緩緩道:「自古以來便是如此,既為女子修身,也為他日嫁後侍奉長輩、夫郎……」
蕭窈幾乎已經能想到她接下來如鐘媼如出一轍的說辭。
班漪卻話鋒一轉:「以公主的出身,若是低嫁,這些確也派不上什麼用場。」
就好比陽羨長公主,無論是她招的那個贅婿還是外宅養的,自然誰都不敢跟她提這些。
「可您要嫁入高門世家,那處境便如天下大多數女子一般了。」班漪嘆了口氣,問她,「公主可知,世家娶妻看重什麼?」
蕭窈心中對此有模糊的概念,但並沒答,只靜靜聽著。
「最要緊的,自然是姓氏、家世。」
婚姻結兩姓之好,是真真切切地意味著,自此之後兩家息息相關,共享所擁有的資源與承擔的風險。
故而就算是士族之間,也分三六九等。
「若是家世略差些,如有名聲也能抵上三分,或是才名,或是賢名。」班漪看著眼前這個貌美動人、卻又天真不馴的小公主,柔聲道,「您的文辭如何?」
蕭窈:「……」
阿姐文辭極好,詞賦信手拈來,可她半點都沒學到,著實沒什麼天賦。
重光帝也是清楚這一點,才著人請了班漪,想借此給她添幾分「賢名」。
「這世上,男子總有許多條路可以走,女子卻大都困於後宅之中,一生從父、從兄、從夫……」班漪合上書冊,微微笑道,「公主若有得選,也是幸事。」
蕭窈啞口無言。
心頭好似堵了團棉花,卻又沉甸甸的。
班漪被請來為蕭窈授課,是住在宮中,每旬回家一日。
到了休沐這天,她晨起陪著蕭窈臨了兩頁字,放了筆,這才告辭:「今日便不再留旁的功課了,公主也可歇息一日。」
「好,」蕭窈揉捏著手腕,起身送她出門,頗為羨慕道,「夫人慢走。」
班漪見她眼巴巴的模樣看在眼裡,想了想,停住腳步問道:「我家住處毗鄰平湖,如今梅花開得正好,正宜煮茶賞花,公主可願同去?」
蕭窈眼都亮了,連連點頭。
有班漪作保陪同,重光帝自是無不應的道理。
蕭窈這次不必喬裝打扮。
翠微還專程為她重梳髮髻,上了妝,杏眼桃腮,唇上也抹了燕支。
她肌膚本就生得雪白瑩潤,稍一裝扮,便顯得明豔動人,是個極美貌的女郎。
因要出門的緣故,翹著的嘴角就沒放下來過,眼中也盈著滿滿的笑意。
這樣鮮活而靈動的女郎總是招人喜歡,就連班漪都多看了兩眼,又覺著重光帝興許是多慮了。
這樣的樣貌,哪家兒郎能不動心呢?
班氏算不得名門望族,所住的宅院攏共二三十間屋舍,但收拾得很是雅致。白牆黛瓦,青石鋪地,精心侍弄的草木恰到好處點綴其中,相得益彰。
而在平湖另一側,是極為豪奢的一戶人家,遠遠看去院牆綿延,竟足足佔據了一整條街。
班漪循著她的目光看去,適時講解道:「那是謝家。」
謝家是真真正正的大族,蕭窈現在還記得,自己記他家族譜時眼花繚亂的痛苦,到現在也沒能背完。
印象最深的,是後來聽六安提起的軼事。
說是謝家那位三郎,也就是與崔循並稱「雙璧」的謝昭,是謝公當年流落在外的子嗣,後來才認祖歸宗。
如今是名正言順了,但當初為著此事,生出的事端並不算少。
謝夫人不悅,起初並不肯點頭應允。
但時下風氣以貌取人,謝昭生得極為出眾,自幼天資聰穎、出口成章,又得松月居士青眼收為學生,帶在身邊指點教導。
說是「芝蘭玉樹」,並不為過。
最後謝翁親自發話,認下了他,此事才終於塵埃落定。
早在來建鄴的路上,蕭窈就看過謝昭的畫像,知他相貌佳。但直至今日在渺煙亭偶遇,才知道,世上竟有生得這樣的好的人。
像志怪故事中所描摹的精怪,單憑皮相,便能蠱惑人心。
謝昭站在亭外,目光從她身上掠過,看向班漪:「不意夫人在此,昭冒昧了。」
「無妨。」
班漪不著痕跡地看了眼蕭窈,又看了眼謝昭,只覺這兩人若是湊到一處,倒也當真賞心悅目。
她稍一猶豫,笑道:「此處叫我先佔了去,便請三公子喝盞茶吧,不至空來這一遭。」
班漪雖未正經拜在松月居士門下,但曾破例受過他老人家教導,細論起來,也算得上是謝昭的師姐。
謝昭便沒推辭,進了亭中。
煮茶的水,說是取梅上積雪收攏起來,化成的雪水;而這茶,也是班家不外傳的手藝製成。
蕭窈其實並沒喝出什麼不同,但沒好意思說,只捧著茶盞小口抿著,試圖品出點高深的滋味。
她與謝昭打了個照面,彼此頷首一笑,便算是問候了。
好在謝昭並沒問她的身份。
班漪撥了撥紅泥小爐中的炭火,問道:「你那幅畫,如何了?」
「如今天寒,顏料凝澀,近來又有旁的事情要忙,便收起來沒再動筆。」謝昭似是有些無奈,「只好等開春重來。」
「聽聞聖上要你與崔少卿一道,重整學宮,的確是樁難事。」班漪了然,又開玩笑道,「不過有崔少卿在,你盡可將那些庶務都推給他,叫他為難去。」
謝昭也笑了起來:「怕是不成。琢玉這兩日在忙王閔之事,不知何時了結。」
班漪尚未開口,蕭窈已經咳了起來。
她原本已經將此事拋之腦後了。
畢竟崔循不知為何,彷佛沒在阿父那裡告她的狀,提心吊膽兩日,漸漸也就不再想了。
哪知今日竟又聽人提起。
班漪輕輕撫了撫她的背,等她順了氣,才問道:「你也知曉王家的事?」
蕭窈點點頭,好奇道:「此事竟還沒結案嗎?」
王家那樣大張旗鼓地押人回去審問,恨不得掘地三尺,竟至今沒找到凶手?
那得……多丟人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2 08:12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八章
蕭窈在宮中時,消息閉塞,許多事情無從得知。
哪怕王閔之死在整個建鄴傳得沸沸揚揚,朝暉殿中,也不會有誰到她面前說這些。
如今再提起此事,被壓下的疑惑又在心頭浮現。
那日在扶風酒肆外,王閔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她面前,這樣的場景十天半月是忘不掉的。
蕭窈還記得他脖頸上深可見骨的傷,是一刀致命。若非是有功夫在身,很難做到這樣乾淨俐落。
她看向謝昭的目光中多了些期待,寄希望能從他這裡聽來些消息。
謝昭微怔,但轉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斟酌著措辭,大略講了此事。
那日在扶風酒肆的人,無論是酒肆的僕役,還是上門喝酒的客人,統統都被王家的衛兵給帶了回去。
就連那日壓根不在酒肆的東家,也被找去審問。
能在建鄴城中開起這樣大的酒肆,背後的東家也小有名頭,與尋常官吏頗有往來,平素有什麼事花些銀錢就擺平了。
但偏偏這次出事的是王家郎君,誰都救不了他。
可這小半月下來,所有涉事之人都審了不知多少回,有過於緊張而前後說辭不一的,更是被用刑拷打。
卻依舊沒能找出真凶。
王家郎君遇刺,當街橫死,本就是有損顏面的事,唯有盡快找出凶手處以極刑,才能以儆效尤。
眼下多拖一日,街頭巷尾便要多議論一日。
高門顯貴成了升斗小民的談資,王家丟不起這個人,卻又騎虎難下。
「……王閔出事那日,琢玉曾從中帶走自家一位途經酒肆的族妹,這原也沒什麼,」謝昭頓了頓,似是對此頗為無語,「可偏偏一直未曾查明凶手,便問到了琢玉那裡。」
蕭窈眼皮一跳,低頭喝茶,擋去了半張臉。
班漪輕輕叩了叩石桌:「也是走投無路了。」
誰也不會認為,崔氏女郎會與這樁命案有什麼干係,王家此舉,無非是想將崔循也拉進這樁事裡罷了。
「你先問及此事,怎麼聽人講完,反倒不置一詞了?」班漪若有所思地打量蕭窈,總覺著她這安靜有些反常。
蕭窈正想著崔循。
不知王家人上門找他那位「族妹」時,崔循是怎麼應付的?聽謝昭的意思,他眼下在幫著查此事,也不知有沒有後悔那日幫她?
但這些想法畢竟不能宣之於口,她眨了眨眼,無辜道:「我只是好奇,誰敢對王家郎君下這樣的毒手?不過還未查明凶手,個中原委,自然也就無從得知了。」
這解釋還算說得過去,班漪也沒再問,轉而又同謝昭談起松月居士的身體近況。
饒是蕭窈這樣不學無術的,也知曉這是舉世聞名的大儒。
據說這位松月居士精通儒釋道三派,博聞廣識,門生更是遍布南北。
元平年間,適逢他來建鄴,宣帝著人請他入宮相見,曾親自於御階下相迎,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宣帝那時還曾想邀他入朝為官,只是被回絕了,說是不喜拘束。
「如今重整學宮,還是得有鴻儒坐鎮,我也只能厚顏去請師父……」謝昭玩笑道,「若是他老人家依舊不願入建鄴,討個親筆題的匾額也好。」
謝昭與他這位師父的關係顯然極好,言及時,既有作為學生的敬重,也透著幾分親厚。
他容色本就生的好,這般眉眼含笑,倒真像是畫中走出來的謫仙人。
蕭窈原是垂眸看著紅泥小爐中燒盡的碳灰,聽著聽著,目光就落在了他那張臉上。
心思歪了一瞬,想,時下將他與崔循並稱「雙璧」,恐怕除了家世,看得便是形容舉止吧。
兩人皆是一等一的相貌,但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謝昭像山林間的淙淙流淌的清溪,溫和、宜人,耐心而細緻,與他交談時極易心生如沐春風之感。
崔循則不然。
他像是高不可攀、巋然不動的山,又或是冰冷、堅硬的金石,哪怕臉上也帶著笑,卻依舊令人覺著疏離、不可親近。
蕭窈不熟悉松月居士,更不了解學宮,便想著這種無聊的事情打發時間。
班漪見她長久地看向謝昭,還以為是少女「知好色,慕少艾」,可細看,卻發現她的目光只是落在虛空之中,定定地出神。
便為她添了盞茶,輕咳了聲。
蕭窈回過神,與謝昭對視了眼,意識到自己此舉不妥,低了頭。
班漪笑問:「我家的茶如何?」
蕭窈道:「很好。」
班漪逗她:「好在何處呢?」
班氏的茶極好,曾有人出千金想買方子,卻被一口回絕。
若是旁人有幸嘗了她家的茶,總是會引經據典稱讚一番,早年,還曾有人為此寫過詩賦,將名聲傳得更遠。
「好在……」蕭窈想了想,樸實無華道,「初嘗像是微澀,回味卻又甘甜。」
班漪便掩唇笑了起來:「不錯,實是如此。」
蕭窈卻有些臉熱,小聲道:「其實是該說些風雅的,可我一時想不出來。」
「雪水煮茶也好,家傳手藝也罷,最後不過都落在這茶水上。」班漪的笑容中不摻任何輕蔑或是嘲弄,不疾不徐道,「你嘗到什麼,便是什麼,在我看來並無高下之分。」
說著,又看向謝昭:「潮生以為呢?」
「女郎此語返璞歸真。」謝昭微微一笑。
雖不清楚這是不是哄人的場面話,但蕭窈心中還是高興,畢竟漂亮話誰都愛聽。
謝昭並未久坐,喝了盞茶的功夫,與班漪閒敘幾句,便告辭離去了。
他身形高挑而清瘦,月白的寬袍廣袖隨風而動,清逸而出塵。
蕭窈光明正大地多看了幾眼。
班漪笑而不語。
她並非那等迂腐之輩,更不會時時沖著蕭窈耳提面命,要她恪守規矩,多看一眼都是錯。
畢竟重光帝請她來教導公主,無非就是為了將來的親事。
若蕭窈今日當真看中了謝昭,也沒什麼不好,說不準就願意為此收斂鋒芒了呢?
蕭窈喝了茶,又到班家蹭了頓飯,午後才要回宮的。
如今各個士族,其實大都有自家養的廚子,也有不外傳的食譜,許多菜色哪怕宮中的廚子也趕不上。
她就很喜歡班家那道櫻桃糕。
班漪看出來了,便特地叫人裝了一盒,給她帶上。
「等回到宮中,你與翠微分些嘗嘗。」蕭窈倚著迎枕,同青禾琢磨道,「不知這櫻桃醬是如何製成的,香甜可口,冬日難得能嘗到這樣的滋味……」
話音未落,馬車忽而停了下來。
青禾問:「怎麼了?」
「公主,有人攔車……」
隔著車廂,依舊能聽出六安的聲音透著些許慌亂,他在重光帝身邊伺候這麼久,尋常事本不該令他失態的。
蕭窈正要推開車窗查看,卻只聽六安彷佛鬆了口氣:「是崔家的人。」
有陌生的聲音響起:「我家郎君,請女郎移步。」
崔氏的郎君,蕭窈攏共也就見過那麼一位,無需多想,便知道這是崔循的手筆。
蕭窈眉尖微挑,倒沒怕,只是覺著稀奇。
且不提崔循為何會知道她出了宮,途經此處。
像他這樣恪守禮儀,絕不越雷池的人,按理說,是不該做出中途攔下公主這樣的事。
但他還是做了。
這就說明,崔循眼下必然是有麻煩事,不得不如此。
蕭窈並沒因這橫生的麻煩不悅,吩咐六安,聽他們的意思駕車去了幽篁居。
幽篁居裡的古琴動輒百金,尋常士族尚且難以負擔,尋常百姓更是不會踏足,故而格外清幽僻靜。
登樓遠眺,可縱覽秦淮勝景。
崔循偶爾會來此處,或是撫琴,又或者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看上半日。
木製的樓梯上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時,崔循覆上顫動不止的弦,琴聲戛然而止。
蕭窈獨自登樓,再次見到了崔循。
竹製的隔扇長窗大敞著,一旁的小爐上煮著茶,崔循坐在琴後,素白的衣擺委地,鋪散如曇花。
蕭窈從未來過此處,望見長窗外的風景時,竟不由得一愣。
但她也知道這不是繞過崔循去看風景的時候,在崔循面前幾步遠處停住了腳步,直截了當道:「少卿找我來,是為王閔之事?」
不問候,不寒暄,就這樣直愣愣地開門見山。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也將「匆促行事,多有冒犯」這樣的話捨去,頷首道:「是。」
「可那日我所見所聞,不是已經盡數告知於你了嗎?」蕭窈說完,自己也反應過來,驚詫道,「你們有懷疑的人,卻又拿不準,故而要我去辨認?」
崔循又道:「是。」
明明就在今日不久前,渺煙亭喝茶時,謝昭提到此事時說的還是並無進展,不曾想轉頭竟是如此。
蕭窈神色復雜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
「煩請公主將宮中帶來的侍從留在此處,以掩人耳目,親自隨我走一遭。」崔循已經為她安排妥當,起身道,「有勞了。」
他的話乍一聽客客氣氣,實則並沒給她留拒絕的餘地。
在蕭窈依舊猶豫不決時,崔循已經將備好的幕籬給了她,神色冷淡。
蕭窈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
畢竟這事原本跟崔循沒多大干係,也犯不著陪著王家一道折騰,只是那日撈她時一句「族妹」的托辭,愣是被牽扯其中。
思及此,蕭窈接過幕籬,扣在了髮上。
輕紗垂下,長至膝處,遮去了她大半身形。
蕭窈亦步亦趨地跟在崔循身後,從幽篁居不起眼的側門離開,上了等候在那裡許久的馬車。
車中是有些悶的,加之崔循早就看過她的相貌,蕭窈便沒什麼顧忌,撩起了輕紗。
這是上回崔循撈她時的馬車。
其中的陳設並沒多大變化,依舊是那張書案,也依舊對著不少書簡,只是原本那套青瓷茶具不見蹤影,換成了白玉的。
蕭窈跽坐著,試探著開口道:「據說此事前些時日毫無進展,這兩日,凶手是如何查到的?」
崔循並沒那個閒工夫親自過問此事,只是從廷尉那裡,調了個極擅審訊的小吏過去,叫王家人聽從他的意思,不必畫蛇添足。
這小吏復姓淳于,名涂。
是不起眼的沒落士族出身,家中窮困潦倒,幾經輾轉托了關係,求到了崔氏這裡,想要謀個官職。
這樣的小事原不必崔循過問,只是那日湊巧聽他與人爭辯,反應敏捷思路明晰,便索性將他薦到了廷尉處。
這兩年,倒也破過些案子。
淳于涂並沒用刑,只是反復與那些人交談。
據他所言,這些人不大可能參與其中,若是有這樣的謀劃,又豈會在事發之後留在那裡坐以待斃?
但這麼多雙眼,總會看到些什麼,只是他們並沒意識到罷了。
嚴刑拷打無用,只會令他們驚慌失措,情急之下杯弓蛇影,胡亂攀咬,只能細細問詢,剝繭抽絲。
若王家起初便未曾橫插一手,移交給廷尉那邊處置,興許也不必拖上這麼些時日。
但這些事情,崔循並沒提及,只言簡意賅道:「但凡行事,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蕭窈不滿於他這顯而易見的敷衍,又問:「那此人是為何要殺王閔呢?」
淳于涂得崔循提拔才有今日,自然悉數告知於他。
崔循卻沒答,抬眼看向蕭窈,一針見血道:「公主是不想指認那人?」
他還清楚地記得,上回也是在這馬車上,蕭窈理所當然地認為此人殺王閔,是為尋仇,言辭間已有偏倚。
蕭窈猝不及防地被道破心思,紅唇微動,卻又無言以對。
「公主還是不要想這些,」崔循語氣平靜,又透著些不近人情的冷淡,「您只需看一眼,是或不是。」
馬車走得是條僻靜的路,四下無人聲,只有車轍碾過青石的聲響。
蕭窈沉默了好一會兒,倒是想起另一樁事,忽而道:「少卿未曾將扶風酒肆之事,告知我阿父。」
若他如謝昭那般,是個極好說話的人,蕭窈倒不會為此驚訝。
可崔循顯然不是。
他今日越是冷淡疏離,越是凜然不可冒犯,蕭窈就越是奇怪。
崔循眼都沒抬,算是默認了此事。
蕭窈湊近了些,指尖輕輕點了點書案,又道:「少卿為何要幫我隱瞞呢?」
不該離得這樣近的。
車廂中是他慣用的冷香,如今彷佛混進絲絲縷縷的甜香,令他皺了皺眉,目光終於書案上的經書移到了蕭窈臉上。
她今日上了妝,雪膚紅唇,漆黑的眼瞳一點不錯地看著他。
崔循緩緩道:「這不正是公主所求嗎?」
蕭窈點了點頭,耳飾微微顫動。
她卻仍未挪開,反而笑了起來:「我有所求,少卿便肯應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2 08:43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九章
崔循少有啞口無言的時候。
但看著近在眼前的蕭窈,一時間,竟沒能答上來。
為何不曾將公主出現在扶風酒肆之事告知重光帝?
崔循那日自祈年殿離開時,也曾在心中問過自己。
分明只要講清原委就夠了,重光帝究竟會如何處置此事,便是他們父女之間的事情。
可鬼使神差地,他那時猶豫了,錯過最該回話的時候便不好再提及。
最後只能將其歸為一時心軟——
那日清晨,蕭窈在去祈年殿的路上撞上他時,看起來是有些狼狽可憐的;而後來殿外擦肩而過時,衣上帶著藥酒的味道,欲言又止的模樣,心思也不難猜。
這其實不算什麼大事,只是不該發生在他身上。
故而這兩日,王氏為了王閔之死找到他這裡,問及那位「族妹」時,崔循幾乎沒了耐性,只想盡快徹底了結這件事。
在他看來,蕭窈要做的是去看一眼,點個頭,而後回宮規規矩矩當她的公主。
而不是如現在這般。
離得這樣近,像是非要從他口中問出些什麼才肯罷休。
到最後,崔循也未曾回答,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中的不悅顯而易見。
蕭窈這才終於坐直身子。
但也不知是與崔循在一處的時間格外難熬,還是這條路當真有些長,她低頭數完了裙擺上繡了多少瓣花,依舊沒到該下車的時候。
百無聊賴間,只能看向車中另一個會喘氣的活人。
但崔循顯然是個喜靜不喜動的,惜字如金,專心致志地看奏疏,彷佛她不存在似的。
謝昭提過,崔循近來在為重建學宮之事費神。
他看起來確實忙碌,書案上堆著的文書比上次又多了不少。若是蕭窈來看,斷斷續續,怕是十天半月也未必能看完。
蕭窈打量得不加掩飾,崔循很快就留意到,抬眼問:「何事?」
蕭窈短暫沉默後,隨口找了個理由:「渴了。」
崔循的視線在她嫣紅的唇上停留一瞬,隨即又垂了眼,倒了盞茶給她。
早前在班大家那裡,蕭窈已經喝了不少茶。
她也不大喜歡崔循這裡茶的滋味,總覺著似是有些苦,只沾了沾唇,漫不經心地看著手中的白玉盞。
玉質極好,純淨瑩潤,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她還記著,上回崔循用的是一套青瓷茶具,那瓷也燒得極好,祈年殿重光帝用的那套彷佛都比不上。
結果才幾日的功夫,說換就換了。
如崔氏這樣的世家大族,綿延幾百年,底蘊深厚,衰頹的皇室自然難以相提並論。
就在蕭窈對著個杯子發愣時,馬車終於停下。
蕭窈舒了口氣,正欲起身,卻被崔循給攔下。
「幕籬。」
蕭窈也只惜字如金地「哦」了聲,將先前翻上去的輕紗放下,遮去了大半身形。
跟在崔循身側,她還是有所收斂。
思及如今頂的是崔氏女郎的名頭,還是將腳步放緩了些,心中雖好奇,但也未曾多看。
若非親眼所見,誰能想到王家竟還建有這樣的私牢呢?
冰冷,潮濕,深處更是昏暗得幾乎不見光亮,隱約有痛苦的呻吟聲傳來。
崔循也不曾來過此處,目光掃過,眸色晦暗。
王家的僕役恭恭敬敬地將他引到了一間石室。
淳于涂正在審人。
他面前的桌案上放著一疊用以記口供的竹紙,蠅頭小楷寫得密密麻麻,間或夾雜著圈畫。
而他對面,是個高而瘦的男子,一身黑衣,手腳扣著鎖鏈。
「小人為何要謀害郎君?」男人聲音低啞,緩緩道,「郎君若在,小人每月都有粟米、銀錢可領,他出了事,誰都逃不脫罪責。」
「石豐年,你有一個妹子。」
「年初,王六郎看中了她,留她在房中侍奉。七月酒醉,失手殺了她。」
淳于涂語調波瀾不驚,不摻任何情緒,寥寥幾句帶過了一條人命。
「是啊……」石豐年竟笑了聲,「可郎君給了我家百貫錢,百石米,還有十匹絲絹,已經抵了此事。」
「是他自以為抵了此事,」淳于涂用幾近枯乾的筆在口供上圈了一筆,冷靜道,「你還是恨他。上月初,你家中母親過世,便已經動了殺他的心思。」
常人無法理解王閔的行事,誰會在害了身邊侍從的親眷後,依舊留他在自己身側伺候呢?
給了銀錢米糧便能一筆勾銷嗎?
淳于涂只能將其歸咎於輕狂而傲慢的愚蠢。
石豐年沉默不語,淳于涂也不再執著於非要從他口中問出答案,起身向崔循見禮:「有勞長公子親自前來此地。」
這樣陰暗不堪的地界,崔循站在此處,格格不入。
「無妨。」崔循頷首問候,側身看向身側的蕭窈,「如何?」
蕭窈的記性很不錯。
早在還未踏入石室,只粗略一瞥時,心中就已經有了答案。
只是在聽了幾句審問過程後,她心中原就算不上平衡的那桿秤,愈發有了偏倚。
蕭窈本就不喜王閔,從那日長街之上,王閔的車馬壕奴濺了她半幅衣擺泥水開始,就已經對他有了成見。
如今聽了審問,知曉此人是為了自家小妹報仇,就更不願指認了。
畢竟她若是點了頭,此人就只有死路一條。
在崔循的注視之下,蕭窈知道自己不宜再沉默下去,硬著頭皮道:「我……我那日驚慌失措,本就看得不真切……一定要說的話,此人與我那日所見,並不如何相似……」
崔循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淳于涂卻是搖了搖頭,話音裡帶著些許無奈:「女郎不擅撒謊。」
他在廷尉處這幾年,手中過的案子不知有多少,察言觀色的本事自是一流。哪怕隔著幕籬看不真切,單看這位交疊在一處緊握的雙手,聽她遲疑的語調,也不難猜到了。
「我……」
蕭窈本就心虛,猝不及防被戳穿,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下意識看向了崔循。
崔循卻並未予以回應,只是向淳于涂道:「你心中既已明了,那便整理了卷宗交付王氏,餘下如何處理,便是他們自家的事情了。」
淳于涂恭敬道:「是。」
又向蕭窈道:「此人為王郎侍從,這些年為他辦事,手上也不是沒沾過血,算不得十分無辜。」
「更何況,此案若是遲遲不結,那些牽連其中的無辜百姓又要如何是好?豈非平白要遭受更多的罪。」
說了這麼些,實則皆是為了寬慰她。
蕭窈心中明瞭,情緒雖低沉,卻還是悶悶地應了聲。
崔循對此不置一詞,只提醒道:「該回去了。」
無需他提,蕭窈在此處也已經留不下去,拂袖離去。
她來時是亦步亦趨跟在崔循身後,走時,卻壓根沒等崔循,自己先出了門。
這其實於禮不合。
淳于涂沒料到崔氏還有這樣的不將長公子放在眼裡的女郎,嘴上沒說話,卻忍不住多看了眼崔循的反應。
崔循只是怔了一瞬,那張清雋的臉看不出喜怒,鴉羽似的眼睫垂下,遮去了眸中的情緒。
而後便也離開了。
自王家回幽篁居的路上,蕭窈難得安靜下來,一言不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崔循在錯金青銅爐中添了些許香料。
幽遠而沉靜的冷香漸漸沁出,驅散了私牢中那股陰潮的氣味。
他依舊在看治書御史昨日遞上的,關於重建學宮事宜的擬定奏疏,可先前的思路打斷,沒能續上,看了半路也沒翻過一頁。
馬車在幽篁居外停下時,蕭窈幾乎又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崔循也不自覺地舒了口氣。
他不喜蕭窈在側。
無論說話還是安靜,都令人不自在。
可車門才打開,便有一道清朗的聲音傳來,透著些意外之喜:「長兄今日怎會來此?」
蕭窈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
與此人打了個照面。
這是個看起來未及弱冠的少年,著青衣,相貌與崔循似有那麼幾分相仿,只是眉眼間還帶著三分未曾褪去的青澀,目光澄澈。
蕭窈出來得急,朔風迎面拂過,吹起幕籬輕紗。
少年滿臉錯愕地呆愣在原地。
白皙的面容竟漸漸紅了,尤其是耳垂,紅得厲害。
蕭窈知曉面前這人是崔氏郎君,但這種情形下,也不知該問候什麼,便只不尷不尬地笑了笑。
抬手扯下輕紗,快步進了幽篁居。
少年的目光好似繫在了她身上,直到車夫輕咳著喚了聲「五郎」,注意力才被拉回來,看向車中神色冷淡的兄長。
「長兄。」少年格外心虛,臉上的熱度猶未褪去。
少年人的心動,來得猝不及防,藏也藏不住。
崔循皺眉道:「你失儀了。」
「是,」少年低了頭,卻又忍不住問,「長兄,這位女郎是……」
「族妹」這種說辭,糊弄一下旁人還湊活,但崔韶這樣的自家人,又豈會不知?
這也不是隨意找個托辭,就能敷衍過去的。
畢竟蕭窈遲早會公開露面,年節將至,宴席頗多,興許過不了多久,兩人就會再見。
更何況,崔翁本就有過結親的心思,自不會避諱。
但崔循並不認同這樁親事。
就這幾回的往來,他不認為,這位公主適合嫁入崔氏。
崔循合上公文,平靜道:「你的書,念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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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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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2 08:54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章
蕭窈悄無聲息地去了王家一趟,來回雖半點沒耽擱,但回到宮中時還是晚了不少。
好在這回沒人借題發揮同她計較。
只翠微晚間為她梳頭時,見她似是情緒低落,便多問了句。
「許是這一日下來累著了。」蕭窈扯了扯嘴角,露出些許笑意,「今日去喝了班家的茶,還給你帶了櫻桃糕,甜而不膩,味道很好。記得吃。」
翠微含笑應了,待她歇下後,出門尋了青禾來問。
青禾大半日都跟在蕭窈身邊,看得十分清楚,知道公主前半日還是好好的,是見過那位崔少卿回來才消沉的。
但她與六安都得了蕭窈的叮囑,不准向任何人透露此事。
便塞了塊櫻桃糕給翠微,含糊過去,起身道:「我去看看殿中的茶水可換了熱的。」
蕭窈雖躺下了,卻遲遲未曾入睡。
她壓根睡不著,一閉眼,總是會想起王家那陰暗潮濕的私牢,想起石室之中那個清瘦的男人。
蕭窈記得,他叫石豐年。
也幾乎一字不落地記得,那小吏問詢時兩人之間的每一句話。
他必定是活不成了。王家不會放過他,為了挽回顏面、震懾有心之人,興許還會有更加狠辣的手段。
蕭窈曾對這樁事有過十足的興趣,但這日之後,她未曾再問過一句。
因為問也無用。
王家的地位擺在那裡,便是要將此人挫骨揚灰,也無人能置喙什麼。至於這背後的原委,又有誰在乎呢?
她什麼都改變不了,只能叫自己不要再想。
可這日,班漪去祈年殿見過重光帝,為她帶了個意料之外的消息。
「再過半月,是王家老夫人的六十壽辰,遍請士族,也給你遞了請帖。」班漪從袖中取出請帖,遞與她,「你且看看。」
請帖用的是上好的碎浪箋,製紙時摻了金屑,日光下浮光流轉,很是奪目。又用蘭香薰過,撫過,指尖彷佛都沾染了一縷蘭花香,風雅極了。
而其上,是極為端莊秀氣的字跡。
先是將蕭窈稱讚了一番,又盛情邀她赴宴。
蕭窈目光觸及王家的落款時,被勾起不願多想的記憶,沒忍住皺了皺眉。
班漪驚訝:「怎麼?你不願去?」
按理說,蕭窈這樣一個愛熱鬧的人,能有出宮的機會,應當會喜歡才對。
蕭窈撂了請帖,無可無不可道:「阿父想要我去?」
「你到建鄴已經月餘,我也教了有段時日,若是再遲遲不露面,便是露怯了。」班漪同她條分縷析,「何況年節將至,陸續也會有其他請帖遞來。聖上的意思是,王氏這回壽宴就很好。」
她已經背完了各家族譜,禮儀也說得過去,挑不出什麼錯。王氏特意遞了請帖來,還是夫人親手所書,確實不宜再推脫。
蕭窈點點頭:「既如此,那我就去。」
「我屆時也會去,不必有什麼顧慮。」班漪翻過她今晨新寫的字,頷首道,「公主只要肯用心,學什麼不錯,這字已經看得出進益了。」
蕭窈拿帕子沾了水,慢慢擦著手指:「我少時練過。」
班漪笑問:「那後來怎麼撂下了呢?」
蕭窈低聲道:「從前是我阿姐教我,後來……她不在了。」
班漪怔了怔,隨後極輕地嘆了口氣。
她對各族各家的情況了如指掌,自然知道,重光帝原本還有個女兒的,也就是蕭窈口中的「阿姐」,叫做蕭容。
早年,班漪還與這位有過一面之緣,記得是個溫婉而聰慧的女郎。
只是後來趕上天師道叛亂。
浙東各地生靈塗炭,叛軍勢頭最盛時,糾集各地民眾十余萬,一度打到建鄴。
那時,建鄴士族人心惶惶,開始將家眷遷往更為安全的京口。
蕭容就是在那時出事的。
班漪不知那時究竟是何情形,只聽人提起,有天師道信徒劫掠車隊,蕭容乘的車馬落在最後,沒能逃出來。
這樣的事情,她這樣一個外人聽到尚且唏噓不已,於至親骨肉而言,必然是痛徹心扉。
班漪一時無言,想了想,同蕭窈道:「今日天氣晴好,不若離宮看看。」
自上回見過崔循,蕭窈已經有段時日沒再出去。
一來是功課安排得滿滿當當,著實尋不到空子;二來,則是還沒徹底從那件事中緩過來,也怕再遇著什麼。
但班漪主動提及,她也沒拒絕,只是好奇:「夫人想去何處?」
「聽聞學宮已經修整得差不離,謝三雖沒請來松月居士,但也真討了幅字,製了匾額。這些時日不少文人雅士慕名前去,只為在學宮外看一眼那匾額。」
班漪娓娓道來:「我休沐那日原想去的,奈何家中有事,眼下便想假公濟私,借一借公主的光。」
無論什麼話,班大家總能說得周全、妥貼。
蕭窈知她一番好意,叫青禾去吩咐人備車馬,又向翠微道:「你也同去。來建鄴這麼些時日,還沒好好看過此處的風景呢。」
學宮建在蒼霞山下,毗鄰桃溪。
宣帝在時,曾下旨在此築學宮、立太學,費了不少物力人力,但最後也就是個勉強還能唬人的空架子。
後來歷經戰亂,世家子弟們就更是連樣子都不裝了,此處便徹底敗落。
而如今,學宮的門庭已經重修妥當。
高懸的匾額字跡蒼勁,猶如鐵畫銀鉤,入木三分,是哪怕不通書法的人也能看出來的好。
湊熱鬧的人大都趕在前幾日來過,今日竟不多。
倒是陸續有僕役進出,小心翼翼地將不知何處移栽來的梅花搬入學宮,用以點綴布置。
蕭窈原以為,班漪的「看匾額」只是托辭,卻不料她竟真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看了許久,也不知是想起什麼,神色悲喜難辨。
班漪待人接物從來都是游刃有餘,少有如現在這般,情緒外露之時。
蕭窈便沒出聲打擾。
最後還是班漪回過神,眼睫微顫,同她道:「是我失態,見笑了。」
蕭窈連忙搖了搖頭。
她雖沒開口問,但眼中的好奇卻是毫無遮掩的。
「只是想起,從前在居士那裡受教的日子。」班漪輕笑了聲,似是自嘲,又似是悵然,「我那時時常想,若自己是男子就好了……」
可她不是。
所以哪怕涉獵經史子集,學識遠勝這世上大多男子,到了年紀,卻還是要回到閨中去繡她的嫁衣,去嫁人。
這些年她教過不少女郎,講得最多的便是「德容言功」,講到自己都厭煩不已,可又能如何呢?
她頂著班氏女苦心經營多年的賢名,不能行差踏錯。
蕭窈似懂非懂地聽著,她不大會寬慰人,正猶豫著該怎麼開口,卻聽到身後傳來笑語聲。
循聲看去,不遠處停著幾輛華蓋香車。
衣著錦繡,面容嬌豔的兩位女郎下了車,被周遭的侍女簇擁而來。
班漪已收斂了情緒,只看一眼便認出來人的身份,同蕭窈輕聲道:「穿鶴氅的是謝家六娘子,盈初;白狐裘的是陸家三娘子,西菱。」
蕭窈這些日子的族譜並沒白背。班漪才提及身份,她已經從腦海裡將兩人的名姓、出身都翻了出來。
這兩位女郎都認得班漪,反應卻各不相同。
謝六娘子似是有些靦腆,只是含笑見了一禮。
陸三娘子卻顯然更外向些,上前笑道:「不意夫人竟也來此,真是巧遇!」
目光流轉,落在了蕭窈身上,試探著問:「這位女郎是……」
班漪微微一笑:「我私心想來看看學宮匾額,便邀了公主同行。」
士族皆知重光帝請了班大家入宮,教授公主。
陸西菱一見她身側這從未見過年輕貌美的女郎,便已經猜了個七八分,確準身份後,不動聲色地同謝盈初換了個眼神。
「早就聽聞公主來了建鄴,只是無緣碰面。今日一見,果然如明珠美玉,氣度高華。」
蕭窈實在不覺著自己與「氣度高華」四個字沾邊,但還記得班漪的叮囑,客客氣氣地問候後,便不再多言,只擺出端莊的笑。
班漪與她二人相熟,負責寒暄,熟稔地問起謝氏老夫人的身體。
「祖母近來身體尚好。只是三兄為學宮之事操勞,這幾日都未曾歸家,她放心不下,叫我來看看,送些衣物、茶餅點心。」謝盈初輕聲細語道。
至於陸三娘子為何來,她沒提,班漪心中明了,也沒挑破。
「勞累至此,實是不易。」班漪側了側身,「既是如此,我便不耽擱你們了,快些去吧。」
直至一行人進了學宮,身形消失不見,蕭窈彷佛還能嗅到空氣中殘存的熏香氣息,抬手蹭了蹭鼻尖。
班漪適時道:「王氏壽辰那日,就如方才這般,走個過場就好。」
重光帝格外看重她頭回露面的場合,班漪嘴上說著無妨,心中多少也是在意的。
蕭窈自己並沒覺著如何。
她是不常參加這種宴會,舉手投足的禮儀興許沒方才謝、陸兩位娘子那般賞心悅目,但並非不通人情世故。
這宴會是為了給王老夫人祝壽,無需她多做什麼,只需說兩句祝詞,而後安安靜靜當個花瓶擺件就行了。
能有什麼難的呢?
她攏了攏大氅,漫不經心道:「好。」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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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2 09:06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一章
對於即將到來的王家壽宴,重光帝特地召蕭窈來叮囑之前,先用更為實際的行動表達了自己的看重。
精美的衣物、頭面流水似的送來朝暉殿,供蕭窈挑選。
金絲銀線,珠玉琳琅。
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蕭窈這個年紀,也喜歡這些華服首飾,只是幾日接連試下來,已然從最初的積極逐漸麻木。
尤其是在妝台前一動不動坐小半個時辰,梳完髮髻、上過妝後。
侍女的手很巧,梳的髮髻精緻又好看,釵環珠翠點綴其間,賞心悅目。
但蕭窈那張明豔的臉上毫無表情。
青禾倒是一如既往地捧場,讚嘆道:「公主穿紅衣好看!屆時就這樣打扮了過去,必定是宴席上最貌美的女郎……」
「是好看,」翠微卻又有些顧忌,看向一旁的班漪,「只是若如此,會不會太過惹眼?」
班漪沉吟片刻,頷首道:「還是換那套杏色的試試吧。」
「饒了我吧。」蕭窈終於不再裝聾作啞,揉捏著發酸的脖頸,努力找藉口,「我前日答應了阿父,要去給他彈琴來著……」
蕭窈從前並沒學過琴。
是班漪來了宮中後,一一試過,發覺她在音律上還算是有些天賦,便開始每日教她樂理。
月餘下來,也能彈上一兩支簡單的曲子。
前日一同用飯時,蕭窈得意洋洋地提及此事,重光帝倍感稀奇,便叫她改日得空彈給自己聽。
蕭窈支使青禾:「取我的琴,咱們去祈年殿。」
午後的祈年殿靜謐無聲。
內侍們早就識得這位公主,無需通傳,由她進了殿內。
重光帝正批閱奏疏,見她帶著琴來,停筆笑道:「我方才還在同葛榮提起,說窈窈快該來了。」
蕭窈稍稍提起格外繁復的衣擺,在琴案後落座。
她煞有介事地撫過琴弦,輕咳了聲:「先說好,我就學了這麼兩支曲子,縱是彈得不好,阿父也不能笑我。」
重光帝頷首:「這是自然。」
蕭窈將曲譜在心中過了一遍,這才輕輕撥動琴弦。
她最先彈的是《仙翁操》,這是初學者常用來開指的曲子,也是她練得最為熟稔的。
而後是《蒹葭》中一段。
練得不熟,琴聲中有凝滯,磕絆了下,硬著頭皮彈完了。
這樣的琴聲算不得悅耳動聽,尤其是對於懂音律的人而言。
但重光帝還是頗為認可,稱許道:「很好。」
倒是蕭窈自己沒好意思,紅了紅臉:「您就哄我吧。」
「於初學者而言,能如你這般,已然不錯了。」重光帝倚著憑几,笑道,「若是你只是學這麼些時日,便能彈得高妙絕倫,叫那些練了幾十年的如何是好呢?」
蕭窈道:「可我聽班大家說,謝三郎當年在松月居士那裡學琴,便是幾日能成曲,一年造詣勝過常人十載。」
重光帝道:「謝卿是音律一道上是天縱奇才,若不然,當年如何十六歲獲封協律郎?窈窈不必與他相較。」
「阿父聽過他的琴嗎?」蕭窈一手托腮,輕輕撥動著琴弦,「我聽著班大家的琴就很好,可她說自己不如謝三郎,等哪一日我聽了謝三的琴聲,才知道何為登峰造極。」
重光帝難得見她對哪位郎君感興趣,意味深長道:「確實極好。」
蕭窈愈發好奇,正要再問,被進殿來通傳的葛榮打斷。
重光帝了然道:「他二人將碑文擬定了?」
「是,」葛榮道,「少卿與協律郎已在偏殿等候許久,奴才斗膽來問一句,是請兩位先回,還是……」
蕭窈微怔,意識到他說的是崔循與謝昭,撥弄琴弦的手倏地停住:「他們何時來的?」
葛榮解釋道:「聖上今日宣了兩位,在偏殿草擬學宮的碑文。」
蕭窈想了想。
她來時,偏殿外彷佛是候了兩個內侍。
只是她那時心中惦記著琴譜,並沒放在心上,更沒多問。
冰冷的琴弦此時顯得有些燙手。
蕭窈收回手,向重光帝抱怨:「阿父怎麼也不提醒我?」
重光帝啼笑皆非:「謝卿並非恃才傲物之人,窈窈不必為此顧慮。」
蕭窈一時間無言以對。
她早前隨班漪出宮時,在渺煙亭見過謝昭,也知道這是個溫文爾雅、通情達理的郎君。
心中介懷的,實則是另一位。
當初她私下在幽篁居見崔循時,此人身前擺著張琴,想來也是精通琴藝。方才聽了她那拙劣的琴聲,指不定心中作何想法。
「宣他二人進殿,」重光帝叩了叩桌案,「窈窈先去裡間暫避。」
若是此時出去,八成要與兩人打個照面,謝昭倒還罷了,一想到崔少卿那張臉……
蕭窈穿過簾攏進了內室。
她有多不想回憶王家石牢中的經歷,就有多不想見崔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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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光帝令兩人擬定的,是他日要鐫刻在學宮石碑上的《告學子書》,意在勉勵學子上進。
他二人才華橫溢,這麼一篇碑文算不得什麼難事。
早在蕭窈帶著琴來到祈年殿時,碑文已經草擬妥當,由崔循在做最後的修訂。
隨後響起的琴聲,一點不落地傳到了偏殿。
謝昭無事可做,就著這生澀的琴音,隨手默了篇琴譜。
崔循專心致志地謄寫碑文,恍若未聞,只是琴聲在《蒹葭》那節磕絆時,皺了皺眉。
及至受宣來了正殿,案上琴仍在,人倒是不見蹤跡。
崔循的目光掠過琴案,最終落在面前的茵毯上,將謄寫過的碑文交給內侍:「請聖上過目。」
重光帝心中明白,自己的學問稀疏平常,若是想要指點這兩位擬定的碑文,無疑是畫蛇添足。
召他們來,原也不是為此。
故而大略看過,稱讚兩句後,話鋒一轉:「朕召你們二人前來,還有一樁事。」
「元平年間,先帝曾有意召松月居士為太學祭酒,他固辭不肯受。坊間傳聞,這是因居士雅好山水,不喜拘束……」重光帝頓了頓,看向謝昭,「但朕曾聽先帝提及,是因他不滿於太學只容士族進學,而無寒門子弟。」
誰也沒料到,重光帝竟會驟然提起舊事。
崔循敏銳地從這反常之中,窺見了重光帝的深意,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看向這位已經幾近衰老的帝王。
謝昭答:「臣少時在師父身邊受教時,常聽他老人家提起,有教無類。」
重光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頷首道:「朕深以為然。」
「寒門之中亦有可塑之才,若只以出身評判,豈非與重整太學的初衷背道而馳?」重光帝緩緩道,「朕欲在學宮增設一門,允寒門中的佼佼者,入太學受教。」
寒門出身的子弟,識字念書的少之又少。
便是有家境好的,送到私塾開蒙,真正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萬中無一。
士庶之間,相隔天塹。
士族壟斷了所有的財富、官位,劃分三六九等,絕不與寒門通婚,維繫著血脈的純正;又不肯讓渡受教的機會,狠狠地斬斷了最後一線登天的長梯。
重光帝想做的,就是續上這一條險而又險的登天梯。
崔循比誰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倒沒驚慌,只是有些意外。
因這位重光帝在登基前,在外的名聲皆是平庸、溫厚。也正因此,士族才會在上一位小皇帝墜馬身亡後,請他入建鄴。
可這皇位上似是有詛咒。
蕭氏每一位帝王都不肯相安無事,安穩度日,總會有諸多是非。
「此事牽連甚廣,」崔循波瀾不驚道,「待聖上召群臣議過,臣自當聽命行事。」
謝昭則道:「聖上若有此意,臣願代為傳達,告知師父。」
兩人誰都沒明說,但個中態度的不同,就躲在內室旁聽的蕭窈都能覺察出來。
腳尖碾過茵毯上的紋路,愈發堅定了對兩人的看法。
「崔卿所言亦有道理,此事不急在一時半刻。」重光帝聲音中聽不出半分不悅,又向謝昭道,「松月居士處,就有勞謝卿了。」
言盡於此,兩人齊齊告退。
出了祈年殿,謝昭停住腳步,向崔循道:「琢玉可是有話要問?」
崔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只需到了謝翁面前,仍有話要說就夠了。」
他不在意謝昭方才如何奏對,甚至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此事問到謝翁面前,決計說不過去。
「言辭總是這般不留情面,你身邊的人如何受得住?」謝昭調侃了句,轉眼卻又沉默下來,良久,無聲地嘆了口氣,「寒門的不易,琢玉自是難以感同身受。」
他與崔循不同,並非自幼生在謝家,金尊玉貴地長大。
而是在庶民之中摸爬滾打,吃盡苦頭,僥幸得了松月居士扶持,才走到今日的。
崔循無動於衷,只平靜道:「你若能促成此事,我不會阻攔。但也不會相助。」
他向來不喜與人爭論是非對錯,留了這麼一句,便要離開。
謝昭的目光卻落在他身後:「微臣見過公主。」
他二人離開後,重光帝到了該服藥歇息的時候,蕭窈稍稍磨蹭了片刻才出來的,卻不料還是在此遇到了。
謝昭一見就道破了她的身份,並沒任何詫異。
倒是蕭窈有些驚訝,想了想,了然道:「那日在渺煙亭,你就猜到了。」
「是。」謝昭含笑道,「只是那時想著,若是道破身份,怕是會令公主不自在,便沒提及。」
他實在是個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人,好相貌,好性情,招人喜歡。
蕭窈有心想問問他當年是如何練琴的,但目光觸及一旁的崔循,臉上的笑意淡了些,只道:「聽班大家提起過,協律郎的琴很好,若將來有機會,再討教。」
「臣樂意之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2 09:50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二章
年節臨近,宗廟祭祀之事提上議程,太常寺上下忙得不可開交。
太常卿是桓氏那位老爺子。
他生平最愛飲酒、清談,十天半月也不見得能來官署一回,諸多事務實則都落在崔循肩上,由他經手決斷。
崔循分身乏術,學宮的事暫且擱置,只令工匠們先修繕布置,旁的年後再議。
相較之下,謝昭就顯得尤為清閒。
大樂署按部就班地排演祭祀所用的太樂,他只需要每日去一個時辰,旁聽排演,予以指正即可。
太常寺官署設在皇城南側,望仙門內。
每每排演之時,鐘呂聲深沉而悠長,隔著數道宮牆,依舊清晰可聞。
這聲響原是傳不到朝暉殿的。
只是這日班漪照例休沐歸家,蕭窈無所事事地闔宮閒逛,循著樂聲一路找來,才知是大樂署在為年節祭祀做準備。
內侍回了話,覷著這位公主的神色,試探道:「公主可是還有什麼吩咐?」
蕭窈遲疑片刻,秉持著「來都來了」的想法,問道:「協律郎可在?」
「在。」內侍大著膽子補了句,「公主來得正巧,這時辰,協律郎應當已經指點過樂官們,清閒下來了。」
得了這句,蕭窈便沒再猶豫,隨他進了大門。
內侍並沒說錯。
蕭窈是在排演太樂的院落外見著謝昭的,他才指點完眾人出門,要回自己的官廨去。
興許是因無需面聖的緣故,謝昭並未穿官袍,身上是竹青色的常服。烏黑如墨的長髮以同色的髮帶束著,透著幾分慵懶隨性。
見著她後,眉眼一彎,聲音溫潤:「公主是來聽琴的?」
「算是……」蕭窈輕咳了聲,期期艾艾道,「你那架叫做『觀山海』的琴,在此處嗎?」
蕭窈頗有自知之明,以她現在的水平,應當聽不出謝昭與班大家在琴上的造詣有何差別。
她更好奇的,其實是那張聞名江左的琴。
據班大家所言,那是吳郡一位斫琴大師平生最得意之作,曾有人擲千金欲求此琴,卻被一句「並非知音」給回絕了。
這位斫琴大師臨終前,將「觀山海」托付給了好友松月居士。
再後來,謝昭拜在松月居士門下。
因他在音律上天縱奇才,居士便將這琴給了他,說是如此才不辜負此琴。
「此琴置於家中,若非有何要事,不會輕易帶出門。」謝昭解釋過,語氣中添了些歉疚,「怕是讓公主失望了。」
蕭窈連忙搖頭:「是我冒昧。這樣貴重的琴,該好好收起來的。」
「官廨之中,也有昔年先帝所賜的名琴『知秋意』,公主若不嫌棄……」
謝昭並未將話說到底,只是用那雙生得極好看的桃花眼看她,眼波流轉,意思不言而喻。
蕭窈反應過來前,已經先一步點了頭:「好啊。」
謝昭在太常寺的官廨算不得多寬敞,他身上擔著的是閒職,若非遇著年節這種緊要關頭,又或是聖上傳召,也不常來此處。
但房間收拾得極為雅致。
分明沒什麼貴重的陳設,甚至沒懸掛什麼古畫書法,但一眼看去,依舊令人覺出講究。
哪怕蕭窈不大喜歡士族的行事,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在這方面確實極有天賦。
琴案上,擺著那架叫做「知秋意」的琴。
以梧桐木製成,樣式古樸,通身並無任何裝飾,只是在琴首刻有葉脈似的紋路。
「此琴取『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之意,」謝昭將茶盞放至她手邊,笑問,「公主想聽什麼?」
他撩起衣擺,在琴案後坐了,衣裳萎地,姿態優雅。
蕭窈托腮想了想:「我攏共也沒聽過多少曲子,還是你自己定吧。」
她就是個一知半解的「門外漢」,好在謝昭並沒執意要她挑,垂眸稍作思索,修長的手不疾不徐撫過琴弦。
謝昭並無蕭窈想像中的認真,他姿態閒適而隨性,游刃有餘,倒像是在品茗觀花。
琴音悠長時如溪水,自他指間流淌而出。
急切時,又如湍流傾瀉。
蕭窈端了茶盞,遲遲未曾動。
她原以為,自己只能聽出琴聲是否凝滯這樣明顯的疏漏,眼下聽了謝昭的琴,才知道真有高下之分。
雖說不清道不明,卻真真切切能夠覺察到。
一曲終了,謝昭覆弦,抬眼向她道:「這是《高山流水》。」
蕭窈點點頭,眼中是明明白白的欽佩,還帶著些許期待。
謝昭其實並不常為人撫琴。
一來,是沒那個閒情逸致;二來,則摻了些世俗的計較。
物以稀為貴,時人皆知他如此,非但沒有詬病,反倒皆以為謝郎合該如此——
若是誰都能叫他彈奏,與那些伶人樂妓又有什麼區別呢?
但謝昭今日卻並沒就此停手,想了想,又為她彈了《淮南曲》。
蕭窈從來喜動不喜靜,少有這樣專注的時候。也並沒意識到,謝昭的琴聲在這大樂署中,從來都是難得耳聞的。
官廨所在的院落外,已陸續聚了好些樂工。
「這必是協律郎的琴聲……」
「當年先帝在時,召見協律郎,我曾有幸在殿外聽過這《淮南曲》,當真是如聽仙樂,記憶猶新。」
「協律郎今日,怎的有如此雅興?」
眾人議論紛紛,正攛掇著其中一人借著請示的由頭入內一看究竟,卻只聽身後傳來質詢。
「諸位為何聚集於此?煩請讓路。」
循聲看去,只見有內侍捧著厚厚一摞公文,擰眉質問。
而他身側,則是身著朱衣,面聖回來的崔少卿。
眾人立時沒了爭辯的心思,紛紛讓路賠罪,作鳥獸散。
崔循倒是沒說什麼。
他這幾日忙得厲害,方才在祈年殿隨重光帝議事,待晚些時候歸家,族中還有許多事務亟待過問。
實在不想多費口舌。
至於這些人聚集於此的緣由……
崔循與謝昭相識數年,又豈會聽不出他的琴聲?
論資排輩,謝昭上頭還有兩位兄長,族中縱是有什麼緊要的麻煩事也輪不到他勞心費力。
大樂署的事務又算不得繁忙。
才叫他能有這樣的閒情逸致撫琴。
崔循的官廨是單獨一處院落,並不在此,但他手頭有一事要與謝昭交接,進了院門。
原本的《淮南曲》,此時已經換為《蒹葭》。
崔循腳步一頓,那道再熟悉不過,卻無論如何不該出現在此處的聲音從屋中傳來。
「為何是這個?」
蕭窈聽出他改彈《蒹葭》後,險些嗆了茶水,連忙將茶盞放得遠遠的:「那日在祈年殿,你聽到我彈的曲子了……」
謝昭莞爾。
蕭窈道:「我彈得不好,於你們而言,怕是不堪入耳。」
「昭從未這般想過。樂理本為娛情,公主自己喜歡就足夠了。」謝昭目光柔和,「何況誰人學琴,不是磕磕絆絆過來的?」
話說到一半,溫和的聲音被叩門聲打斷。
蕭窈原本就已經打算告辭,瞥見崔循後,這一念頭愈發強烈,立時起身。
只是話還沒說出口,崔循的目光已經落在她身上,問:「公主為何來此?」
「我……」蕭窈被他看得心虛,隨即又覺著自己這心虛莫名其妙,挺了挺肩,「我來向協律郎請教樂理。」
崔循神色寡淡:「是班氏不足以教授公主?」
謝昭詫然,有意無意瞥了崔循一眼。
他知曉崔循冷心冷情,但從未見過他這般,與哪個女郎過不去。
蕭窈卻顧不得這麼多,被這麼一句撩起火氣,立時瞪了回去:「是太常寺何時貼了布告,不准我踏足此地?」
「於禮不合。」崔循道。
蕭窈磨了磨牙:「少卿看不過眼,大可以去祈年殿告我一狀,叫父皇責罰我。」
她就差明著罵崔循「多管閒事」了,怕自己再多留會兒,指不定會說出什麼來,匆忙向謝昭道了聲謝,快步離開。
崔循側身,讓出門口的路。
兩人擦肩。
披帛從他低垂的手背拂過,輕柔而冰冷。
「今日誰得罪你了?」謝昭倒了盞新茶,若有所思,「還是說,你何時與公主有了舊怨?」
崔循避而不答,只道:「既清閒無事,元日宗廟祭祀的祭詞,由你來擬。」
謝昭雖才華橫溢,實則不大愛寫這等祝詞,尤其是需要再三斟酌,反復修訂的。
但崔循將這事扔給他,並沒留回絕的餘地。
謝昭輕輕叩了叩琴案,笑道:「公主來尋我,不過是想看那張『觀山海』罷了,琢玉何必介懷?」
他這話似是意有所指,又似是隨口一提。
崔循果不其然皺了眉。
但卻沒再多言,拂袖離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2 10:20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三章
看了名琴,聽了謝昭彈的曲子,蕭窈的心情原本是極好的。
但全都被崔循三言兩語給毀了。
睡了一夜,第二日同班漪提及自己去大樂署聽琴,再說起此事,依舊既莫名其妙,又隱隱生氣。
「我知自己並無名門閨秀的風姿儀態,可這與他,又有什麼干係呢?」
蕭窈咬了口班漪帶來的櫻桃糕,恰到好處的甜意在唇齒間溢開,再開口時,情緒稍稍和緩了些:「同為士族出身,謝三郎就不會如他那般……」
謝昭的態度始終是溫和、妥貼的,在他面前,彷佛什麼都不用想,做什麼都是對的。
崔循則不然。
規行矩步,嚴苛、挑剔,叫人不由得懷疑,世上究竟有誰能入得了他的眼。
班漪聽了蕭窈的講述,頗感稀奇。
她與崔氏不常往來,但這些年也見過崔循幾面,聽過許多事跡。
倒不是說崔循平易近人。
只是以他一貫的行事,縱然認為蕭窈此舉不妥,也不會出言詬病才對。
畢竟長公子日理萬機,他們崔氏族中的女郎如何,興許都不會過多關注,又為何平白要對公主指手畫腳呢?
班漪思忖片刻,開口道:「公主可知崔氏行五的那位郎君?」
蕭窈點點頭:「崔韶。」
這是崔循同父異母的庶弟。
若是沒猜錯,那日幽篁居外,她倉促撞見的那少年便是崔韶。
「早些年,崔翁便將族中之事交給長公子,自己安心頤養天年。崔公又早就不在,這些年杳無音訊……」班漪頓了頓,意味深長道,「長兄如父,五公子的親事最後應當是由他來決斷的。」
蕭窈來建鄴,就是為了議親。
眾人心照不宣,班漪沒避諱提及此事,蕭窈也沒臉紅迴避。
「我又沒同崔氏定親。八字沒一撇的事,他若看不過眼,不結親就是,何必如此?」蕭窈撇了撇嘴角,「何況,誰要嫁入他家啊?」
既提及此事,班漪索性又問:「那謝潮生如何?方才聽你提起,似是並不厭煩。」
蕭窈拭去指尖的碎屑,慢吞吞道:「謝三郎那樣的人,會有人討厭他嗎?」
但若說有多喜歡,並沒到那份上。
畢竟攏共也就見了幾面,一隻手數得過來,說過幾句話,甚至談不上有多了解。
「倒也不急。」班漪徐徐道,「明日王氏壽宴,士族子弟雲集,公主屆時大可慢慢看,說不準會有一眼相中的人。」
蕭窈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經過這些時日精挑細選,最終由班漪拍板,定下了那套杏色的宮裝。
宮中手最巧的侍女一大早來朝暉殿,為蕭窈梳了個極其精緻的髮式,珠翠點綴在雲鬢間,溫婉端莊。
珍珠耳飾垂下,光澤瑩潤。
纖腰裊裊,繫著環佩禁步,將步子壓得輕而緩。
臉上也上了妝,蛾眉橫翠,唇紅齒白。
任是誰見了,都得承認,這是個頗為貌美動人的女郎。
至於給王老夫人的壽禮,重光帝早就令人備好。
蕭窈出宮前,先去了祈年殿。
她要帶著重光帝給王家的旨意與賞賜一道過去,如此,才能顯得更為鄭重。
重光帝將自家裝扮一新的女兒從上到下打量一番,老懷甚慰,捋過斑白的鬍髯,接連說了幾個「好」字。
蕭窈眉眼一彎,笑道:「阿父若是沒別的話吩咐,我就先走了,班大家還在等著。」
「窈窈,這是你來建鄴後,頭回在士族那邊正經露面。要乖乖聽班大家的叮囑,謹言慎行,不准胡鬧。」重光帝稍稍收斂了笑意,語重心長道。
這樣鄭重其事的態度,令蕭窈的心沉下些。
她離開時沒再如往常一般隨意,屈膝行了一禮:「女兒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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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夫人的壽宴設在王氏的引仙園,佔地極為廣闊,其中築有山石林泉、亭台樓閣,花果竹柏、飛禽走獸應有盡有。
時人又稱其為「金闕」。
蕭窈先前曾隨崔循來過此處,但她那時心神不寧並沒閒情逸致,加之隔著幕籬,並沒好好看過。
以致她對王氏的印象,停留在那個昏暗而陰濕的地牢上。
如今由班漪相陪,從正門踏入引仙園,才發覺此處好山好水,一眼望去竟遠勝皇宮許多,倒真是無愧人間仙境之名。
又因老夫人六十壽辰,園中各處著意布置過,珠璣羅綺,極近豪奢。
看得人眼花繚亂。
蕭窈還記得自己的此行的任務,未曾將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表露出來,只在心中暗暗驚嘆。
她臉上端著恰到好處的笑。
這是經班大家指點過的,既不會讓人覺著冷淡疏離,又不會顯得諂媚討好。
王氏的侍從在前引路,而身後,是捧著賀禮的內侍、宮女。
這樣一行人,在今日登門祝壽的諸多客人中,也顯得尤為突出。一路走過,明裡暗裡不知有多少道目光落在蕭窈身上。
眾人都想看看武陵來的這位公主。
傳聞她在鄉野間長大,雖貌美,但無才無德,嬌縱蠻橫。
重光帝登基伊始,甚至都沒敢將人帶來建鄴,悉心教導這麼久,才終於肯放她在世家這裡露面。
在來之前,班漪面上未曾表露,但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擔憂。怕蕭窈未曾來過這樣的場合,會緊張露怯,叫人看了笑話。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喜歡這位小公主,不願這樣的事發生。
而如今,懸著的那顆心終於落回原處。
蕭窈壓根不在乎這些名滿天下的士族。
心中不認為他們有何尊貴,也不期待獲取他們的認可,故而並不會為此謹小慎微,戰戰兢兢。
她就是依重光帝的意思,來送些壽禮,再吃頓飯,就可以打道回宮了。
蕭窈來到松柏院時,裡邊也得了通傳,原本正撒嬌湊趣博老夫人高興的女眷們齊齊安靜下來。
唯有備受疼愛的王四娘子沒什麼顧忌,依偎在老夫人身側,依舊道:「可算是來了。若不是祖母壽辰,這位還不定藏頭露尾到什麼時候呢。」
在場眾人皆是擅察言觀色的,心照不宣地交換著眼神。
陸三娘子掩唇笑道:「聽聞公主這些時日,在潛心學琴。」
王四娘子冷笑了聲,正欲開口,被自家祖母瞥了一眼,這才停住。
婢女打起簾攏,請蕭窈入內。
房中溫暖如春,這時節,竟似有清清淡淡的瓜果香,很是宜人。
蕭窈繞過那十二扇的檀香木松鶴屏風,這才見著正廳的全貌。
寬敞華貴的廳堂中,已聚了不少女眷,衣香鬢影,錦繡如堆。像是春日裡滿園開得姹紫嫣紅的花,賞心悅目。
而被她們簇擁著,斜倚在正中的,是位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老夫人。
銀髮梳得一絲不亂,精神矍鑠,石青色的衣裳恰到好處襯著她雍容華貴的氣度。
因上了年紀的緣故,眼眸稍顯渾濁,但抬眼時看過來的目光卻格外利。
蕭窈不喜歡這樣的視線。
會讓她有種毫無保留的、被審視的感覺。
「恭賀老夫人六十大壽。願如南山之壽、松柏之茂,福壽綿長。」蕭窈垂了眼,「父皇感念王氏多年辛勞,於國於民,居功甚偉,也為您另備了壽禮。」
「皇恩浩蕩,王氏自當盡心竭力。」
王老夫人略抬了抬手,立時有婢女上前挪了坐席,請她與班漪落座。
「久不見你,近來可還好?」老夫人再開口時,卻是對著班漪。
「承蒙聖上信任,召我入宮教導公主,故而近來少走動,勞您記掛。」班漪笑著,不動聲色地將話題扯回蕭窈身上,「好在公主聰穎,興許再過些時日便可出師,屆時我便又清閒下來了。」
老夫人微微頷首,這才向蕭窈道:「公主初來建鄴,可還習慣?」
蕭窈低眉順眼道:「一切都好。」
「既如此,閒暇時宜多走動。宮中只一位公主,無人作伴,怕是無趣。」老夫人看向身側的四娘子,笑道,「你近來不是在與盈初她們商量著籌辦雅集?屆時記得給公主遞請帖。」
蕭窈循聲看去,與一位美貌的小娘子視線撞了個正著。
她穿著條石榴紅的衣裙,雀羽金線繡成,熠熠生輝,華美至極。
鬢髮上簪著支鳳凰銜珠釵,凰羽精緻,最難得的還是那珍珠,個個飽滿圓潤,在日光之下竟依稀泛著幽光。
光彩奪目,世所罕見。
蕭窈從沒見過這樣的珠子,倍感新奇,目光在其上多停留了一瞬。
她知曉,這是王家的四娘子,王瀅。
早在背王氏族譜時,女史們就曾同她提過,說四娘子是王家最受寵愛的女郎。
前幾日班漪也曾提起,說當初四娘子出生時,老夫人曾夢見紅霞漫天,以之為吉兆,故而將四娘子放在自己院中,親自撫養長大。
而後隱晦地提及,因整個王家千嬌百寵,四娘子性子不大好。
而如今,這位性子不大好的四娘子略抬了下巴,同她道:「祖母說得是。不過既為雅集,不說琴棋書畫樣樣齊全,至少精通其一,才不至於空坐著無所事事……」
「不知公主擅長哪一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2 10:29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四章
在場之人只要不是傻的,都能品出王四娘子尖銳的態度。
但大都是看熱鬧的想法。
誰也不想平白得罪了王瀅,畢竟這可是王氏的掌上明珠,素來眼裡揉不得沙子,睚眥必報。
班漪方才已經幫過一回,何況她已算是半個長輩,總不好摻和進這些小女郎們的事情中,欲言又止。
蕭窈迎著王瀅倨傲的視線,扯了扯唇角。
她心中想的是「誰愛來誰來」,但念及臨行前重光帝的叮囑,還是緩緩道:「我才疏學淺,琴棋書畫都談不上精通,還是等何日學出些模樣,再來叨擾娘子吧。」
王瀅冷哼了聲,示威似的,目光從在場這些女郎們臉上掃過,最後仰頭看向老夫人:「祖母聽見了,公主自己不願來的,將來可別怪我。」
「你啊……」王老夫人抬手在她眉心點了下,似是責備,可最終也沒就此多說什麼,只道,「好了,你們年紀輕輕的,也都別拘束在我這裡了。今日日光晴好,到園子裡逛逛,有什麼想玩的、想要的,只管吩咐僕役就是。」
言畢,又向班漪道:「你若無事,留下陪我說說話。」
班漪縱使是有事,如今也只能點頭。
蕭窈對上她隱隱擔憂的目光,笑了笑,示意她盡管放心,而後同眾人一道出了門。
能在老夫人院中陪著說話的女郎,皆是士族出身,且非那等家道中落之流。
她們彼此大都相熟,這些年時常往來,關係極其穩定。
王瀅自小就是這其中「眾星捧月」的對象。
她方才已經表露對蕭窈的不喜,哪怕老夫人發話,也不肯讓人參與雅集。其他人「聞弦音而知雅意」,自然也不會接納蕭窈。
一路走來,其他人簇擁著說說笑笑,蕭窈則成了那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無人理會,格格不入。
這其中有那日在學宮外見過的謝、陸兩位女郎。
謝娘子似是對她的處境心有不忍,回頭多看了兩眼,隨即被陸娘子挽著小臂拉走了。
青禾亦步亦趨跟在蕭窈身後,眼圈都快紅了:「她們怎麼能這樣?您可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蕭窈撫過絲絹扎成的花枝,輕聲道,「誰坐在皇宮那個位置上,都由她們父祖說了算,我這個半路公主,算得了什麼呢?」
蕭窈對此認知明確。
只是一時並沒想明白,自己初來乍到,王瀅對她的敵意究竟因何而起?
一行人走走停停,行過木拱廊橋,到了設宴的湖心島上。
也不知王家建這引仙園時耗費多少,竟生生引淮水支流,在其中挖出偌大一個湖泊。又這湖心的島上,築假山,建亭台軒榭,意在仿傳說中的蓬萊仙境。
此處已聚了各家前來祝壽的兒郎,博弈投壺。
王家勢大,建鄴有頭有臉的士族大都能扯上姻親關係,適逢老夫人六十大壽,廣發請帖,各家自是無不應的道理。
來之前班漪還曾打趣過,叫她趁此機會好好看看各家兒郎。
可如今放眼看去,蕭窈並沒記著任何一張臉,只覺著彷佛都差不多,一樣的寬袍廣袖、衣袂飄飄。
也不知是哪位,或是哪幾位,身上的熏香用得太過濃烈。
清風拂過,令人頭暈目眩。
青禾不著痕跡地扯了扯蕭窈的衣袖。
被眾星捧月哄了一路依舊興致缺缺的王四娘子,此時倒似是轉了性,語笑嫣然,同身側那位白衣郎君說話。
她相貌生得妍麗,不凶巴巴地鬧脾氣時,是個很好看的女郎。
蕭窈心思歪了一瞬,隨後也認出來,令她喜笑顏開的那人正是謝昭。
兩人不知聊了些什麼,謝昭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王瀅笑盈盈地回身招呼其他女郎,看架勢,是要兩兩結隊,投壺比試。
王瀅對謝昭抱有好感。這件事連蕭窈都能看出來,旁人就更是心照不宣,要麼尋自家兄弟,又或是相熟的郎君結隊,誰都不會去觸她的黴頭。
青禾勾著蕭窈的衣袖,輕輕搖晃:「公主不去嗎?」
若是不去,難免會顯得不合群;可若是去……
蕭窈正猶豫著,卻只見身著錦衣的少年到了她面前,期期艾艾問:「韶冒昧打擾,不知公主可願與我結隊投壺?」
他這回做足了準備,沒初見時那般狼狽,但耳垂還是隱隱泛紅,聲音也緊張得厲害。
蕭窈得以坐實了先前的猜測。
那日她在幽篁居外撞見的,正是崔家五郎,崔韶。
周遭眾人齊齊看過來,不知多少視線落在兩人身上。崔韶性情本就內向,如今更是肉眼可見地局促起來,清澈的眼眸中寫滿了不知所措。
他這模樣看起來有些可憐,倒像是受刑似的。蕭窈看不下去,點了點頭:「好啊。」
崔韶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眉眼間也隨之添了喜色。
所謂結隊投壺,不過是形式上翻出花樣,本質並沒什麼變化,對蕭窈而言更是易如反掌。
因旁的世家閨秀學琴練字的功夫,她都用在了玩上。
尤其早些年,幾位表兄還在建鄴時,時常教她投壺、射箭。
蕭窈如今擲百次,能中百次,依耳、貫耳等花樣不在話下,也能擲竹箭使之躍還,如此往復幾十回不斷。
第一回,眾人還當她是運氣好。
及至第二回,蕭窈閒庭信步似的隨手擲出,竹箭依舊能穿過屏障,箭箭不落空,這才意識到她當真是個中高手。
司射的僕役又算了一輪分。
「謝郎與四娘子位居榜首,崔郎與公主次之……」
有與崔韶關係親近的小郎君笑他:「阿韶,最後一輪,你可不能再拖累殿下了。」
崔韶臉又紅了。
這回不是害羞,而是窘迫。
受長兄的影響,他素日看書最多,哪怕去參加雅集文會,也不大喜歡投壺、彈棋這樣的玩樂。
方才主動邀請蕭窈,是見她獨自站在那裡,沒多想就去了,並沒料到她投壺的技藝竟這般純熟。
倒顯得他分外無用。
與最初的設想背道而馳。
「便是輸了也沒什麼妨礙,不過一局投壺罷了,有什麼要緊的?」蕭窈又投了一輪全中,回過頭看他,輕聲笑道,「不必放在心上,隨意就好。」
眼前的女郎眉目如畫,聲音悅耳,笑起來的模樣猶如春日枝頭的桃花。
崔韶只覺自己的呼吸彷佛都停了一瞬。
他抬手按了按劇烈跳動的心口,雖難以平靜,但先前那些難以宣之於口的猶疑、窘迫卻被悉數拋之腦後。
最後一輪,竟十支箭投中八支,其中還有兩支「依耳」。
王四娘子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
謝昭撫平衣袖,不疾不徐道:「可惜。」
然他那張彷佛永遠帶著笑意、八風不動的臉,實在讓人看不出任何惋惜的意味。
按理說,司射此時應該奉上彩頭,恭賀一番。但他覷著自家四娘子的臉色,實在沒敢大張旗鼓祝賀。
好在有侍女來傳了話,筵席將開,郎君與女眷們也該各自入席。
王瀅拂袖離去,走在最前,女郎們依舊簇擁著她往水榭去。
司射這才呈上彩頭,是把錯金書刀。
蕭窈看著,只覺樣式古樸,看起來彷佛有些年頭。
崔韶卻是眼前一亮:「這是前朝宮中舊物?」
「正是。」司射為難道,「因不曾料到四娘子有意結隊投壺,故而未備下合適的彩頭,只餘這麼一把金錯刀……」
蕭窈聽出司射的意思,不甚在意道:「給他就是。」
崔韶連忙推辭:「今日投壺能拔得頭籌,全仰賴公主,這彩頭自然該歸公主才是。」
「這東西真給了我,也是放在那裡積灰的命。」蕭窈沒給崔韶再客套的機會,直接將連錯刀帶錦盒塞到了他懷中,「你既喜歡,就自己留著吧。」
又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倒是崔韶抱著錦盒站在原處,定定地看著她的身影遠去。
崔循忙完手中的事務,姍姍來遲時,見著的便是自家五郎這麼一副傻樣。
「為何還不入席?」
崔韶如夢初醒地回過神,對上自家長兄審視的目光,一時間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倒是司射認得崔氏這位長公子,被他掃了眼,立時將方才的事一五一十講了。
崔循想說什麼,又暫且按下,示意他隨自己往宴廳去。
崔韶亦步亦趨跟上,試探著問道:「長兄,我想著,改日還是該還公主一份禮才是。」
崔循原不想在此處多說什麼。
但眼見崔韶不僅動心,甚至快要莫名其妙陷進去,不可自拔,他還是皺了眉,言簡意賅道:「你與公主,還是少來往為好。」
崔韶下意識道:「為何?」
「不必明知故問。」崔循瞥了他一眼。
崔韶少時,他那位放浪不羈的父親已經削了頭髮,杳無音跡。長兄如父,在他這裡並不只是一句托辭,而是的確如此。
他向來敬重這位長兄,平素的日常舉止也都有意無意地效仿,對崔循算得上是言聽計從。
而今心中雖難以認同,但婚姻大事本就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還沒膽量為此頂撞長兄,終於沉默下來。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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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2 10:38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五章
宴廳早已布置妥當,軒敞明淨,富麗堂皇。
蕭窈來得略晚了些,受著一眾注視,不疾不徐穿行其中,在那個為她預留的空位落了座。
她到底擔著公主的名頭。
哪怕沒多少人將她放在眼裡,王瀅先前更是出言擠兌,但在這種禮節上,還是無人敢明著僭越。
老夫人並未來此處,主位空置。
蕭窈居左,王瀅居右,兩人相對而坐。
只要一抬眼,就能將彼此的神情模樣看得清清楚楚。
輸了投壺後,王瀅自覺面上無光,看她的目光愈發談不上和善。
蕭窈已經大致猜了七八成,強忍著,才沒為此翻她白眼,只低頭看長案上的菜色。
珍饈美饌流水似的端到面前,不同的菜色搭配著樣式各異的器皿,擺盤精緻,賣相極佳。
蕭窈曾聽人提過,王公只一日在飲食上的花銷便逾萬錢,如今總算長了見識。
旁的女郎們閒談交際。
她一言不發,專心致志地細嚼慢咽,算著還有多久能告辭走人。
滿堂熱鬧之際,一縷琴聲傳來,婉約悠長。
眾人不約而同安靜下來,細細聽這琴音。
「應是協律郎的琴,」陸西菱與謝盈初同坐,兩人顯然關係極好,親暱道,「盈初方才還同我提過,說是謝三郎今日為老夫人祝壽,特地攜了他那張『觀山海』來呢。」
立時有人捧場:「這琴貴重,尋常可是見都難得一見。」
「到底是王氏,豈是尋常人家能相提並論的?」
蕭窈旁觀,看著她們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的,將王四娘子哄得臉上又有了笑意,一時間竟不知該感慨她們太過熟練,還是王瀅好糊弄。
「這有什麼?你們若想看,叫人借來一觀就是。」
王瀅回首吩咐了句,身側的侍女立時應下來,出門傳話。
這張琴聲名在外,在場無人不知,但曾親眼見過的並不多,聞言不由得期待雀躍,議論紛紛。
蕭窈也以為自己能沾一沾王四娘子的光,看看這聞名天下的古琴究竟有何特殊之處。
哪知過了會兒,那侍女臊眉耷眼回來,什麼都沒帶。
王瀅怔了怔,秀眉皺起:「琴呢?」
侍女深知自家娘子的脾性,小心翼翼開口道:「謝郎說,若是旁的什麼,送予女郎們把玩也無妨。只是這琴是恩師所贈,實非玩物,還望四娘子見諒……」
她已經竭盡可能將話說得委婉,但改不了謝昭回絕的本質。
王瀅不是不知這琴珍貴,只是方才一時衝動,話都放出去了,不料謝昭竟真拂了她的臉面。
凝脂般白皙的臉頰霎時紅了。
廳中鴉雀無聲,安靜得彷佛掉根針都能聽到。
「多謝四娘子一番好意,不過我等沒這個眼福罷了。」陸西菱打破這尷尬的氣氛,話鋒一轉,忽而向蕭窈道,「聽聞公主曾特地向協律郎討教琴藝,不知是否見過這琴呢?」
蕭窈口中的甜酒還沒咽下去,一臉茫然地看了回去。
既不明白這位陸六娘子為何突然禍水東引,把自己扯進這件事裡?更不明白,她去大樂署聽個琴而已,怎麼宮外的人都能一清二楚?
謝昭看起來不是那等轉頭說三道四的人。
至於崔循,雖說蕭窈看他不順眼,卻不覺得他有這個閒工夫。
蕭窈沒羞怯沒惱怒,咽了酒,反問道:「聽聞?不如陸娘子先告知於我,這是從何處聽聞的消息。」
陸西菱接下來的話都想好了,卻不料蕭窈竟壓根沒接茬,反倒是她被蕭窈這樣直愣愣的問題噎得說不出話。
皇城的高牆並非密不透風,蕭窈的行蹤也不是什麼秘密。
謝昭那日破天荒地彈了數曲,有心人稍一打聽,就知曉個中緣由,隨後便有流言蜚語傳開。
說是聖上欲與謝家結親,素來清高的謝三郎肯為公主破例,想來也是對公主有意。
只是這種流言只宜心照不宣。
哪怕王瀅必定知曉,陸西菱也不敢當著她的面說出口。
最後還是謝盈初打圓場,側身向蕭窈道:「這兩日是有些傳聞,西菱想是不經意聽誰提起過,還望公主見諒。」
她就坐在蕭窈下首,聲音輕輕柔柔,臉上帶著笑意。
對這樣的人,蕭窈是凶不起來的,語氣也放得和緩了些:「雖不知陸娘子為何有此一問,但令兄那張琴,我不曾見過。」
「兄長素來愛惜『觀山海』,便是我,也是輕易不得見的。」謝盈初試圖結束這場爭論,目光落在蕭窈佩戴的髮簪上,輕聲細語道,「這支金嵌玉蝴蝶髮簪做工精巧,式樣靈動,於公主十分相稱。」
這轉折生硬得蕭窈險些沒反應過來,乾巴巴地笑了聲。
其他女郎們倒是心照不宣,再不提什麼琴不琴的,聊起衣裳首飾來。
「要說起來,還是阿瀅這套頭面最為難得。這樣罕見的珠子,昔年東海國攏共也就那麼幾十顆,宣帝珍愛孝惠皇后,令精工良匠製了首飾予她……」
說話這人,是王氏旁支的女郎,喚作王酈。
「孝惠皇后感念王氏有功,將這套頭面送予老夫人。」王酈如數家珍道,「也就阿瀅得老夫人偏愛,少時一見喜歡上,略撒嬌兩句,便求得了。」
她口中的「宣帝」,論及輩分是蕭窈的祖父。
但蕭窈就沒見過這位祖父幾面。
僅有的印象,便是少時每逢年節隨著阿父來建鄴朝拜,那個高高在上,卻又彷佛被十二琉冠冕與厚重朝服壓得喘不過氣的老人。
至於孝惠皇后,也就是陽羨長公主的生母,在蕭窈出生之前就已經仙逝,更是見都沒見過。
蕭窈的目光落在那支鳳凰銜珠釵上,隨著垂下的珠子搖搖晃晃。
初見王瀅時,她就被這珠釵吸引,多看了兩眼。只是那時並沒料到,此物還有這樣的來頭。
「公主未曾見過這樣的珍珠嗎?怎麼自先前在祖母房中開始,就一直盯著看個不停?」王瀅抬手撫過鬢髮,頓了頓,又笑道,「也是,武陵那樣的地界,想是沒什麼好東西。」
蕭窈攏著琉璃盞的手微微收緊,只覺自己隨著班漪學了這些日子,確實是長進了——
若是在武陵那會兒,她已經把杯中的酒潑到對面這張精緻的臉上了。
宣帝那些個兒孫中,重光帝實在不算受重視的。
衣食自是無憂,但要說旁的,決計比不上建鄴這些士族驕奢的生活,她這話倒也沒說錯。
蕭窈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冷淡道:「見識短淺,四娘子見笑了。」
見她如此,王瀅心頭窩著的那股怒火倒是消散不少,同她那位族姐笑道:「倒沒那麼容易,我當時也求了祖母兩日,才得了的。」
「我還記得你喜歡極了,去哪都要帶著。那年往京口去時,走得匆忙,半路想起來這套首飾,還吵著要人回去取。」王酈含笑調侃道,「大兄實在拗不過,專程調了人回去……」
話說到一半,眼風掃到蕭窈的神色,愣了愣。
哪怕方才被當面嘲諷時,蕭窈的臉色都沒這麼難看。
王瀅斜睨著她:「公主可是身體不適?叫人找醫師……」
「我問你,」蕭窈這回沒讓王瀅說完,毫不留情打斷了她,冷聲道,「那時遷往京口的車隊曾因王氏的緣故中途停駐,便是為此嗎?」
她說話的語氣很不客氣,像是質問。
王瀅瞪大了眼,甚至沒來得及想她問的究竟是什麼,已經下意識回斥:「我王家的事情,何時輪得到旁人指手畫腳?公主隨班氏學了這麼久,便是教你這般……」
這回話又沒說完。
蕭窈杯中的酒已經迎面潑在臉上。
微甜的酒香霎時蔓延開。
王瀅自己一時竟沒能反應過來,倒是身後的侍女驚叫了聲,撲上前替她擦拭鬢髮、臉頰上的酒液。
周遭也炸開了鍋。
女郎們見過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的,但沒見過這樣動手的,何況對著的還是王氏最受寵愛的四娘子。
謝盈見蕭窈起身往王瀅案前去,想勸上一句,卻被陸西菱給拉住。
王瀅受如此羞辱,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眼圈卻是紅了:「你竟敢如此……」
「我原也想賓主盡歡,實在是,四娘子不給我這個機會。」蕭窈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不堪的王瀅,微微俯身,將那支銜珠簪從她髮上取了下來。
許是生了錯覺,珍珠奇異的光澤在日光的照射下,竟好似血色。
宴廳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僕役們半點沒敢耽擱,著急忙慌地去回了主子們。
最先來的是本就在隔壁宴飲的士族子弟們。
聽到這邊喧鬧的動靜時,王陵就已經遣人來問,及至聽了回話,更是大吃一驚。
公主因一支髮簪鬧起來,潑了四娘子酒。
這樣的消息任誰聽著都覺得離譜。
王陵稍一猶豫,看向崔循:「為表公允,還是勞琢玉隨我去看看吧。」
崔循原本已經打算告辭離席,卻不料還能有此事,王陵既開了口,他也只得應下。
宴廳這邊,王瀅已經哭得不成樣子。
她有生以來就沒受過這樣大的委屈,一見自家兄長,撲進他懷中哽咽:「二兄可要為我做主……」
王陵向來拿這個小妹沒轍,見她哭得這樣慘,又是心疼又是無措,連忙低聲安撫。
崔循的目光從進門開始,就落在了蕭窈身上。
相較而言,她看起來正常極了,妝容精緻,髮絲都沒亂,半點不似受委屈的樣子。
崔循著意看了她的眼。眼圈沒紅,也沒任何懊惱、後悔的意思,大有「我就是做了就如何」的架勢。
像是不知自己此舉究竟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旁人的提醒、勸告,在她那裡都成了耳旁風。
宴廳中其他女郎大都受了驚,臉色煞白,斷斷續續講了事情的經過,竟還真是僕役所說的那般。
陸六娘子攥著帕子,細聲道:「我們倒沒什麼,只是四娘子,實在是無妄之災。」
此事牽涉自家,王陵現下並不好多說什麼,只得又看向崔循:「琢玉,你看……」
崔循沉默片刻,緩緩道:「公主年少輕狂……」
「著人送她回宮,想來聖上自有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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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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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2 10:54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六章
不該如此的。
蕭窈心中比誰都清楚,重光帝費了多少心思鋪這條路。
她應該如阿父所期待的那樣,循規蹈矩,又或是忍氣吞聲,讓這場壽宴平穩度過。
最好是什麼都不要發生。
來此之前,蕭窈在祈年殿聽重光帝殷殷囑咐時,原本也是這樣打算的。
可兔子急了還會咬人,更何況,她本就不是什麼性情溫順的人。
在潑了王瀅一臉酒,摔了珠釵後,周遭的貴女們大都臉色煞白地避開,像是以為她受什麼刺激,撞邪了。
青禾也終於反應過來,驚慌失措上前,緊緊地抱著她的手臂,聲音都在顫抖:「公主,公主……」
便是再怎麼不經世事,青禾也知道,此事決計不能善了。
蕭窈卻並沒慌,反倒莫名有些安心。
像是一直以來懸在她頭頂那柄劍終於落下,即便是頭破血流,今後至少不必再提心吊膽。
她想到王家人會來回護王瀅,只是沒想到,崔循竟也會摻和進來。
是了。
崔王兩家本就是姻親,崔循又是崔氏掌權的長公子,說話既有分量,又能顯得無私公允。
先前那些對她愛答不理,甚至有意排擠的貴女們,興許是被嚇著了,眼下都顯得通情達理而柔弱。
你一言我一語,錯處都落在了她身上,王瀅自是清清白白。
蕭窈沒辯駁,甚至想笑。
在聽了崔循那句「公主年少輕狂」後,到底還是沒忍住,冷笑了聲,拂袖離去。
行經廊橋時,遇到了聞訊趕來的班漪。
宴廳裡的鬧劇業已傳開,王老夫人為此動怒,班漪告了罪後,急匆匆趕來尋她。
班漪無論做什麼,從來都是不慌不忙的,少有這樣情急失態的時候。
蕭窈腳步微頓,輕聲道:「這些時日,有勞夫人為我費心安排。是我不成器,對不住夫人。」
言畢,一步不停地離了這偌大的引仙園。
班漪怔了怔,見蕭窈神色有異,知眼下從她那裡怕是問不出什麼,便沒急著追趕,依舊往湖心島上去。
她擅於看人,這些時日相處下來,知曉蕭窈並非如傳言中那般蠻不講理。
王氏的僕役傳話時,將四娘子撇得乾乾淨淨,班漪卻幾乎可以斷准,這其中必定有什麼被隱瞞起來的事情。
沒走多久,迎面遇到崔循。
他的臉色看起來比平素還要寡淡三分,已經足夠叫人看出心情不佳,對於自小就被教導要「喜怒不形於色」的崔循而言,並不常見。
班漪並未側身避讓,略一猶豫,出聲攔他:「宴廳之事,想必長公子已經得知。」
崔循道:「是。」
「我為公主女師,與她朝夕相處月餘,可確準她並非那等輕狂驕縱之人……」
「可她確是沉不下心的人。」崔循打斷她。
他自然不會真以為,蕭窈見識短淺到為了支髮簪大鬧壽宴。但鬧到這樣的地步,有理也成了沒理,究竟是為什麼緣由,已經不重要。
更何況,她方才連一句辯駁都不肯講,要旁人如何?
班漪清楚明哲保身的道理,今日之後,她若是還站在蕭窈那邊,只怕同王氏這邊就沒法交代。
可眼下,卻還是忍不住又回護了句:「公主到底年少……」
崔循深深地看了班漪一眼:「你沒能教好她,也沒能護好她。」
若是改不了蕭窈的性子,今日就該時時陪著,班漪方才若在,總不至於鬧得不可收場。
班漪看著崔循遠去,啞口無言。
-
消息傳到祈年殿時,重光帝才用過藥。
葛榮跟在重光帝身邊這麼些年,也算見多識廣,又是看著蕭窈長大的,清楚這位小公主的性情。
饒是如此,聽了內侍的回稟,依舊難掩詫異。
他生怕將重光帝氣出個好歹來,著意吩咐內侍,先去傳醫師備著。
這才進殿,字斟句酌地講了王家發生的事情。
重光帝手邊的白玉碗跌落在厚厚的茵毯上,倒沒碎,只是滾了幾圈,最後停在葛榮腳邊。
「公主想必是受了委屈,才會這般失態……」葛榮躬身撿了藥碗,覷著重光帝的臉色,小心翼翼地為蕭窈解釋。
重光帝並未大發雷霆,臉上甚至並無憤怒之色,唯有濃重的疲倦。
他靠著憑几,似是被抽空全身的力氣,低聲道:「叫人吩咐下去,待公主回宮,令她去伽藍殿罰跪,靜思己過。」
伽藍殿是宣帝在時,著人在宮中建的一處佛堂,用以悼念孝惠皇后。
宣帝駕崩後,此處鮮有人去,淒清寥落,竟漸漸成了思過的去處。早幾年彷佛還出過人命,以致後宮頗多流言蜚語,說是深夜總能聽到鬼魂嗚咽。
葛榮勸道:「如今正值隆冬,天寒地凍,公主若是凍出個好歹……」
「若不重重罰她,如何能給王家一個交代?他們又如何肯善罷甘休?」重光帝虛握著的拳頭錘在憑几上,不住地咳嗽起來,「蕭褚前車之鑑,你豈不知?難道要看窈窈重蹈覆轍?」
蕭褚,是重光帝的十五弟,也是在重光帝前頭,坐在皇位上的人。
士族扶他坐上這個位置時,蕭褚不過十三歲。
起初不肯依言立后,直至自小陪他長大的小宮女溺亡,才終於鬆口,立謝氏女為后。
此事成了心上一根刺,此後幾年,他行事逐漸荒唐放縱,常與士族為難。
再後來,便是酒後出遊,墜馬而亡。
誰都知道此事蹊蹺,但誰都不會多問,就如同翻一頁書,輕飄飄地揭了過去。
蕭褚貴為天子,尚且如此。
重光帝實在不敢賭,若自己輕拿輕放,王氏會不會銜恨今日之事,對蕭窈下手。
所以就算知道這其中另有隱情,他也只能罰蕭窈,還需得是重罰。
葛榮明白重光帝的用意,親去傳了話,苦口婆心道:「聖上雖罰了公主,但此舉亦是用心良苦,還望公主能夠體諒一二。」
「伽藍殿在何處?」蕭窈態度平靜,「我跪就是。」
走了幾步,回頭向緊跟著自己的青禾道:「你就別陪我折騰了,回去歇著。」
伽藍殿本就在宮中僻靜的地界,這幾年鮮有人來,又因著那些個鬧鬼的傳聞,灑掃的宮人懈怠許多。
而今枯草橫生,角落更是遍結蛛網。
寒風鑽過縫隙的聲響,如泣如訴,叫人不寒而慄。
葛榮特地吩咐,叫人多添了炭盆,但對這彷佛四面漏風的大殿而言,實在是杯水車薪。
殿中燈架上的諸多燭火搖搖晃晃,映在地上的身影被不斷拉扯著,始終未有定型。
夜色漸濃,年久失修的木門「吱呀」著被人打開。
蕭窈跪在蒲團上並沒動彈,直到溫熱的手爐被翠微塞到手中,這才睜眼:「好好的,你怎麼來了?」
「我問過青禾,得知筵席上發生了什麼,便知道我該來的。」
翠微將提來的宮燈信手放在一旁,在蕭窈身側跪了,仰頭看向昏黃的燭火中,那尊高大的佛像。
「我知公主心中難過……」翠微輕聲道,「我也很想念女郎。」
她口中的「女郎」,是蕭容。
翠微本就是蕭容的侍女,跟在她身邊十餘年,直至蕭容死後,才來了蕭窈這裡。
也正因此,無論是蕭窈待她,還是她待蕭窈,都與眾不同。
蕭窈眼睫微顫,澀然開口:「早些年,我總是忍不住想,若我當時未曾病倒,阿姐就不必令護從急送我去京口就醫,自己與士族同行……出事時,有許多人在,興許她也能逃出來……」
這樣懊惱的想法,一度將她折磨得痛不欲生。在陽羨長公主處養了許久,才漸漸有所好轉。
翠微搖搖頭,如昔年那般告訴她:「奴婢當年奉女郎之命,送您先行。攏共也就那麼幾人,縱然是在,也改變不了什麼。」
「我那時渾渾噩噩,許多事情記不清,又自欺欺人沒敢多問……」蕭窈看向翠微,「你告訴我,阿姐身死,是否與王氏脫不了干係?」
這一日下來,無論是在引仙園宴廳與王瀅起爭執時,還是回宮後,被葛榮告知來伽藍殿罰跪時,蕭窈的態度都稱得上平靜。
直至如今,隱隱有了崩潰的前兆。
翠微將蕭窈散下的鬢髮攏至耳後,動作輕柔,像是怕將她從夢中驚醒似的,低聲道:「公主,時過境遷,多思無益。」
縱然是脫不了干係,又如何呢?
什麼都做不了,不過是徒增煩惱,倒不如一無所知。
蕭窈伏在她肩上,沒出聲,眼淚卻似斷了線的珠子,怎麼都止不住。
心中蘊了一團火,令她憤怒,又無可宣洩。
因深感無能而備受煎熬。
翠微抬手,哄孩子似的,輕輕拍著蕭窈單薄的脊背。恍惚間,想起蕭容將她交付給自己時的情形,緩緩道:「女郎若在天有靈,也會希望公主過好自己的日子,不要為她這般折磨。」
蕭容就是這樣一個人,和善、溫柔,哪怕已經過去這些年,翠微依舊能想像她說話時的語氣神態。
「公主把今日種種當做一場夢魘,明日醒來,就忘了吧。」
–
蕭窈病倒了。
寒冬臘月在年久失修的宮殿跪上一宿,生病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這一病,卻遲遲不見好。
她素來身體康健,不畏寒,下著大雪都能出去撒歡,本不該如此的。
宮中資歷最老的醫師看過,告訴重光帝,公主這是心病。
重光帝親自來朝暉殿看她,只見她整個人瘦了一圈,臉頰上的肉都沒了,下巴尖尖的,模樣可憐極了。
「再過兩日,你姑母就到建鄴。」重光帝在床榻旁坐了,嘆道,「等過了年節,你隨她去陽羨住些時日。今後要如何,都隨你。」
若是從前,能得重光帝這一句允諾,蕭窈早就高興得忘乎所以了。
可如今她臉上並沒多少喜色,捧著藥碗,輕聲問:「阿父不想我嫁世家了嗎?」
「經此一事,你以為……」重光帝無奈地搖了搖頭,到底還是沒說一句責備的話,與她玩笑道,「若不然,你還是回武陵,在那些表兄中挑個吧。」
蕭窈蒼白的臉上浮現些許笑意,濃密的眼睫如蝶翼般輕輕顫動了下:「我不。」
重光帝不願提及,翠微也盼著她忘了,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可知道就是知道,她再做不到自欺欺人。
心中那簇火澆不滅,無休無止。
總要做些什麼才能安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12:07 A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七章
蕭窈這一病,士族上下皆知。
畢竟王氏壽宴上鬧得沸沸揚揚,所有知曉這件事的人,目光也都不約而同地落在重光帝身上,想借此來看他的態度。
於他們而言,公主是否當真纏綿病榻並不要緊。
重要的是,重光帝確實為此重罰了這個備受寵愛的女兒,沒有要同士族抬槓的意思。
壽宴上的事幾經轉述,傳到各人耳中時,已經有了不同版本。
並沒幾人為此刨根究底,只當是女郎之間使性子鬧脾氣,只是這位長在武陵的公主性情嬌縱不馴,又撞上同樣如此的王四娘子,才格外嚴重些罷了。
倒是素來不摻和這些的謝昭,專程問了那日在場的謝盈初。
謝盈初那日就坐在蕭窈下首,離得近,看得真切,也聽清楚了蕭窈逼近王瀅後問的那句話。
當時情況緊急,她又受了驚嚇,一時並沒顧得上深究。
回到家後這幾日細想,起初覺著公主這話問得沒頭沒尾,後來將當年舊事翻來覆去回憶了許久,忽而想通其中關節之時,險些摔了手中的茶盞。適逢謝昭來問,她猶豫再三,還是講了自己的揣測:「那年兵荒馬亂的,我年紀輕,傅母她們護著,許多事情並不叫我看,也不令我知曉……但聖上膝下長女,確確實實是在那時沒的。」
蕭容之死與王氏究竟有多大干係,她無從得知,但公主會那般失態,絕非坊間傳聞的「嫉妒王四娘子」。
謝昭頷首:「原來是有這樣的內情。」
「說起來,那日也無怪公主失態。見面前,阿瀅心中就已經不喜她,後來更是幾次三番為難,話說得很不客氣……」
謝盈初看著這位三兄完美無瑕的臉,神色復雜地嘆了口氣,又道:「這其中,恐怕大半皆是因兄長你的緣故。」
王瀅屬意謝昭,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若是郎情妾意,兩家順理成章再結一門親事,自是皆大歡喜,可偏偏謝昭不情願。
思及前些時日的流言,謝盈初怔了怔,小心翼翼問:「兄長莫非當真心儀公主?」
謝昭反問:「有何不可嗎?」
這話像是承認,可語氣又實在談不上鄭重,叫人難以分辨究竟是戲言還是當真。
沒等謝盈初再問,他已然起身告辭:「宮中還有些事,須得去一趟。」
當初崔循將元日祭天的祝詞交由他來寫,在那之後,又陸陸續續扔了不少事情給他料理。
像是自己忙碌,便見不得旁人清閒。
謝昭來祈年殿回話時,崔循也在,正問及元日祭天時公主是否出席。
「她還病著,精力不濟,怕是未必能撐下那麼久……」重光帝一手支額,態度游移不定,自己也沒拿定主意。
壽宴之事還沒過去太久,若是此時叫蕭窈露面,無疑是將她再推到風口浪尖上,免不了會遭受挑剔責難。
只要有一點沒能做好,落在有心之人眼中,就能口誅筆伐。
可元日祭天這樣的場合若是不出席,便算是徹底放棄她了。
謝昭適時道:「臣識得一位聖手,醫術高超,如今正在建鄴。陛下若有意,可召他來入宮為公主診治。」
重光帝未置可否,只道:「謝卿有心了。」
「元日祭禮繁復,聖上若有意令公主出席,宜早做決斷。」崔循頓了頓,額外多補了句,「太常寺也好遣儀官,為公主講授祭禮章程。」
重光帝略感驚訝地看向崔循。
他並不意外謝昭會遞這個台階,卻沒料到崔循竟也會如此,實在不像他一板一眼的行事。
「朕明白。」重光帝斟酌道,「明日陽羨長公主至,她身側亦有擅醫之人,待朕問過再做決斷。」
陽羨長公主身側有個喚作屈黎的內侍,擅岐黃之術,昔年蕭窈病得渾渾噩噩,重光帝特地將她送往陽羨,便是為此。
長公主是在傍晚至皇城的。
她與重光帝並非一母所出,從來也談不上感情深厚,照例拜會後,並沒閒敘耽擱,便帶著人來了朝暉殿。
蕭窈服的藥有安眠功效,幾欲睡去,聽聞通傳後睏意去了許多,示意青禾扶自己起身:「我原以為,要明日才能見著姑母呢……」
「路上有事,耽擱了一程。」蕭斐借著燭火看清她的形容後,眼中的笑意猶未褪去,眉頭已經皺了起來,「窈窈怎麼竟真病得這般厲害!」
蕭斐人雖不在建鄴,但事情卻是發生沒多久便已得知。
只不過原以為,蕭窈的病不過是為了給士族一個交代的托詞,眼下見人清瘦至此,立時令屈黎為她診治。
「沒什麼大礙,姑母不必擔憂。」蕭窈對自己的身體多少有數,倚著迎枕,同她笑道,「不過是起初輾轉反側,想不開,才會如此,這幾日已經漸漸好轉……」
話音未落,蕭斐已經抬手捏了捏她消瘦的臉頰:「同姑母講講,王瀅那日都做了些什麼,叫你那般生氣?」
蕭斐與重光帝談不上親厚,但卻極喜歡這個小侄女,憐愛之意溢於言表。
若是出事時她在筵席之上,蕭窈怕是也未必能強撐著回宮,早就如王瀅向自家兄長哭訴那般,撲到她懷中抹眼淚去了。
而今時過境遷,那時的委屈也好,憤怒也罷,皆在這些時日咽下。
故而蕭窈能夠波瀾不驚地坦然提及那場紛爭的原委。
蕭斐攏著她纖細的手,那張幾乎未曾留下歲月痕跡的臉上浮現些許嘲諷,輕聲笑道:「經年未見,他們果然還是從前那個德行,有增無減,令人作嘔。」
「窈窈年後隨我回陽羨,不必再看他們的嘴臉。」
蕭斐的想法與重光帝不謀而合,蕭窈依舊搖了搖頭,回握她的手:「姑母,若是什麼都不做,就這樣離開,我總是不甘心……」
她寧可撞得頭破血流,也不會認輸。
蕭斐深知她的性情,想了想,並沒急於一時,轉而問屈黎:「窈窈病情如何?」
屈黎診了脈,又看過宮中醫師開的方子,斟酌道:「藥方開得沒什麼大問題,奴才略改兩劑藥,只要公主放寬心好好調理,不日便能痊癒。」
蕭窈道:「您看,我說的沒錯。」
「什麼沒錯,都瘦得快皮包骨頭了,還笑得出來。」蕭斐橫了她一眼,「這些時日好好養著,若年後依舊這般可憐見的,非得把你帶回陽羨,何日養好了再放走才好。」
蕭斐是宣帝最疼愛的女兒,孝惠皇后中宮嫡出。
最緊要的,是她外祖家乃河東裴氏,累世煊赫的閥閱門第。雖說裴氏大半折損在過江前,但積年家底擺在那裡,再怎麼驕橫的人,也不敢如輕賤蕭窈那般待她。
在得知她到了建鄴,各家的請帖更是雪花似的飛來,邀她赴宴。
蕭斐就是不耐煩這些應酬,當年才會搬去陽羨,她在這些請帖中挑挑揀揀,最後只應了謝氏設在平湖的賞梅宴。
蕭斐的住處是她少時在宮中住過的棲霞殿,與朝暉殿相距不遠。
蕭窈在朝暉殿悶了這些時日,難得主動出門,攏著狐裘來棲霞殿看自家姑母,恰見著蕭斐正對著日光翻看請帖。
「謝老夫人還算是個厚道人,昔年母后在時,曾承過她的人情。」蕭斐斜倚在窗邊,無奈笑道,「她家的酒釀得很好,我從前還想著討個方子,沒能成,只得每年厚顏要幾壇酒。拿人手短,如今便不好推辭了。」
蕭窈想了想:「平湖的梅花開得不錯。」
她素來不畏寒,總嫌裘衣累贅,手爐多餘。可興許是在伽藍殿跪了一夜的緣故,這回病後,彷佛不似從前那般耐凍。
多添了層衣裳,又披著大氅,領上的風毛遮了半張臉,看起來蒼白而纖瘦。
蕭斐道:「既如此,你也不必再在宮中悶著了,與我同去。」
蕭窈遲疑:「會不會不妥?」
「聖上又沒罰你禁足,病了這些時日,他們還有什麼不滿的?」蕭斐拿定主意,吩咐侍女,「將那套石榴紅的衣裙取出來,請公主一試。」
等蕭窈裝扮妥當,她又上下打量一番,滿意道:「我見這料子時,就想著應當襯你,果然如此。」
車馬已準備妥當。
蕭斐挽著她的手,不疾不徐道:「我倒要看看,這回誰敢欺負了你去。」
先前,蕭窈隨著班漪來過平湖賞早梅時,遠遠見過謝家門第,也曾在此處偶遇謝昭。
那時她看什麼都只覺新奇,如今故地重遊,心態已不似從前。
眾人知曉陽羨長公主與謝氏素有交情,依著往年慣例,猜到蕭斐會來,但誰也沒想到長公主竟然會將蕭窈也帶來。
經王氏一事,難道不該無地自容,在宮中靜思己過嗎?
可蕭窈就這麼來了。
神色從容,目光平和,膚如霜雪,一襲石榴紅的衣裙卻鮮豔如火,妍麗不可方物。
蕭斐帶她前去拜會謝老夫人,一路遇著賓客,蕭窈頷首問候,並不多言。
直至行經湖畔,看清亭中煮茶之人時,才稍稍變了臉色。
謝昭在此合情合理,應當應分,可崔循竟也在。
見著蕭斐後,兩人起身問候。
「祖母前兩日還問及長公主,叫人取窖藏的酒備好,待您前來。」謝昭含笑問候後,目光又落在蕭窈身上,溫聲道:「公主的身體可大好了?」
蕭窈點點頭:「好了許多,有勞記掛。」
崔循倒是什麼都沒問,兩人視線交錯一瞬,又不約而同地,只當沒看見對方。
蕭斐的視線在三人中轉了轉。
及至走出幾步後,勾了自家小侄女的衣袖,似笑非笑問她:「窈窈,崔郎與謝郎孰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11:54 A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八章
蕭斐雖貴為長公主,自小便是宮中長大的金枝玉葉,受傅母們教導,但卻並非那等溫婉賢淑的閨秀。
若非如此,她也做不出陽羨招贅,養伶人的事情。
蕭窈自問已經十分了解自家姑母的行事,但驟然被問了這麼一句,還是猝不及防,咳得臉都紅了。
時下風氣以貌取人。崔循與謝昭能並稱「雙璧」,已足以證明容止出眾,風姿卓絕。
這些年,私下倒不乏將他二人暗暗比較的。
就連宮中的侍女們,閒暇無事時,也會聊起這兩位年輕而俊秀的世家公子,回憶自己在何時曾遠遠見過一面。
蕭窈早前闔宮閒逛時,曾無意中聽過一回。
侍女們大都對謝昭的印象更好些,說他性情溫和,那雙生得極好的桃花眼中彷佛時時帶著笑意,叫人見了不由得心生歡喜。
至於崔循……
相貌自然也是頂尖的,只是他總是一副冷淡而疏離的模樣,宜遠觀,不宜親近。
蕭窈回憶起先前聽來的牆角,心思岔了一刻,回過神對上長公主似笑非笑的眼,抬手摸了摸臉頰:「姑母為何突然這麼問?」
「只是想知道,你如何看待他二人罷了。」蕭斐不疾不徐道,「你若想嫁士族,姑母自然要為你把關,好好挑一個才行。」
如今煊赫世家就那麼幾個,刨除王氏,崔、謝兩家便是最好的選擇。
蕭窈平靜道:「崔循可看不上我。」
打從一開始,在鐘媼她們口中,這位崔氏長公子就是她攀不上的「高枝」。後來,崔循又看她不順眼,想來也不會允准崔韶結親。
何況,崔五郎人雖好,但性情太過綿軟。
蕭窈這些時日思量過,並沒將崔氏放在自己的考量之中。
蕭斐奇道:「窈窈何必妄自菲薄?」
王閔之事牽扯太多,不便提及,蕭窈便將早前鐘媼的話挑挑揀揀講給她聽。
宮人敬重鐘媼,皆因她昔年得孝惠皇后青眼,資歷深厚。
蕭斐卻沒任何顧忌,冷笑道:「這老婦。若非看在母后的份上,我早就發落了她,哪會留她在宮中作威作福這麼些年,而今竟還敢這般欺你。」
蕭窈笑道:「姑母不必介懷,她如今也沒法再來我面前礙眼。」
想了想,她又將太常寺聽琴之事一併講了,皺眉道:「崔循這個人,規矩教條怕是都刻在腦子裡了,平白無故,就要挑旁人的錯處……」
再有便是王氏壽宴那日。
崔循說出那句「公主年少輕狂」時高高在上的神情語氣,令她每每想起,便忍不住磨牙。
蕭窈原以為這些已經足夠證明,哪知蕭斐聽完,臉上笑意愈濃,眼中也添了幾分戲謔。
「我知曉這位崔長公子,他對看不上的人,絕不會多費口舌。」蕭斐勾了勾唇,意味深長道,「更何況,方才離開時,他多看了你一眼。」
若是換了旁人,蕭斐或許不會多想。
可這是崔循。
克己復禮,極重規矩禮儀,絕不會行差踏錯的崔氏長公子。
蕭窈茫然:「啊?」
「當面時迴避,分別時留意……」蕭斐隨手折了細枝紅梅,替她簪在鬢髮,拖長了聲音笑道,「窈窈,他心中有鬼啊。」
此事實在超出了蕭窈的預料。
她相信自家姑母看人的眼光,但只一想,又覺著荒謬。
這種微妙的情緒令蕭窈接下來一路都心不在焉,直至見著謝老夫人,才收斂心神,含笑問候。
謝老夫人上了年紀,眼不大好,蕭窈在蕭斐的示意下走近了些,由她細細打量。
與那位王老夫人不同,她的目光平和中正,並無那種高高在上的審視之感,只是在看素未謀面的小輩。
「出落得可真好,是個賞心悅目的美人。」謝老夫人叫人將備著的見面禮取了一份送她,和藹道,「不知公主今日要來,多有怠慢,還望見諒。」
蕭窈連忙道謝。
一旁的蕭斐玩笑道:「老夫人厚此薄彼,怎麼不送我?」
「後院那幾大壇子酒,可是早早地為你備好了。」老夫人執著她的手,叮囑道,「不過酒雖好,卻不宜多飲,你如今也年紀漸長,該多留心身體才是。」
帝后駕崩後,普天之下,再沒誰會同她說這樣的話。
蕭斐含笑應了下來。
謝氏的賞梅宴每年一回,辦得也是聲勢浩大,建鄴士族赴宴者不計其數,車馬如龍。
蕭斐拜會過謝老夫人,還需得與各族女眷們寒暄。
「無趣得很,」蕭斐強打起精神又應付了一位,向蕭窈低聲道,「此處梅花開得好,叫知徽陪你去看看,不必與我在這裡受罪。」
知徽是從前宮中的舊人,跟在蕭斐身邊多年。
有她陪著,縱然有人有心要同蕭窈為難,也得好好掂量一番。
加之先前王家之事鬧得那樣大,眾人就算認出她,也都是「敬而遠之」,無人上前打擾。
於蕭窈而言,倒是樁好事。
她這些時日在朝暉殿悶了太久,起初是纏綿病榻,渾渾噩噩,後來見好,卻依舊提不起出門的興致。
如今漫無目的地在梅林中穿行,日光和熙,平湖開闊,拂面而來的清風彷佛都帶著淺淡的幽香,令人心曠神怡。
梅林的開闊處,有僕役守著煮酒的紅泥小爐,供給往來賓客,品酒賞花。
蕭窈看著新奇,想起自己姑母幾年如一日惦記著謝家的酒,便也上前要了一杯。
青瓷杯中,美酒若瓊漿玉液。
蕭窈才抿了口,抬眼間,瞥見幾個熟悉的身影。
謝盈初與那位陸六娘子似是知交好友,兩人不論何時總在一處。
而她們身後跟著的謝昭身著玉色錦袍,恰到好處地襯出他頎長的身形,銀線繡成的竹柏暗紋映著日光若水波粼粼,十分矚目。
陸西菱上回在王家時,伶牙俐齒,有意無意地將事情往她身上引。這回卻格外安靜,目光在她唇邊的青瓷杯上停留一瞬,什麼都沒說。
倒是謝盈初主動上前問候,又解釋道:「水榭之中備了筆墨,供賓客題字作畫,我依著祖母的意思,請三兄過去坐鎮……公主可要一同前去?」
「多謝娘子好意。只是我不通文墨,去了只怕也是敗興,還是不打擾你們了。」蕭窈持著杯子,莞爾道,「謝氏的酒果然很好,名不虛傳。」
謝盈初見此,便沒強求。
園中賓客大都得了消息,三五成群往水榭去,蕭窈逆向而行。
她本就不熟悉此處的道路,尤其是在這偌大的梅林之中,兜兜轉轉,最後不知怎的,竟繞到了先前那處亭子。
謝昭已經被謝盈初請走,可崔循竟還在。
他對謝昭的琴並沒什麼興趣,也不喜文會的喧鬧,打算的是喝完這盞酒,看完最後一頁公文便離開。
崔循合了牒牘,正欲起身,餘光卻瞥見一角紅裙。
蕭窈杯中的殘酒已經冷了下來,持著瓷盞的手,指尖微微泛紅。
她步入亭中,將杯子放在石桌一角,問道:「還有熱酒嗎?」
在不遠處有謝氏的僕役,無所事事地守著煮酒的小爐,可她並沒去。
青瓷盞中餘著些許殘酒,邊沿處,依稀殘存著抹唇脂。
崔循錯開視線,微微頷首:「有。」
蕭窈正要親自斟酒,卻被崔循攔了下來。
「兩種酒不同,不宜混飲。」
崔循另取了隻新的杯子,修長的手提起蓮花注碗中溫著的注壺,略略傾斜,金黃澄澈又依稀透著些青碧色的酒液緩緩淌出。
不多,只小半盞。
蕭窈皺了皺眉。
崔循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一板一眼道:「此酒性烈,不宜多飲。」
在他那裡,彷佛總有許多「不宜」的事情,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蕭窈看向他手邊的牒牘,想起一事:「聽父皇說,太常寺欲知我是否參與元日祭禮?」
崔循:「公主去或不去,章程不同,自該盡早定下。」
蕭窈點點頭,又問:「那依少卿看來,我是該去,還是不該去?」
崔循未置可否,只道:「此事該由聖上決斷。」
「父皇雖未明說,但看得出來他想要我去,只是怕禮儀疏漏,出什麼岔子。」
蕭窈不似從前那般針鋒相對,態度溫和,像是真為此事煩憂,想要問問他的意見。
崔循:「公主若去,太常寺自會撥儀官,為你講授禮儀章程。」
「這樣……」蕭窈托著腮,看著崔循那形容美好,卻永遠好似覆了霜雪的眉眼,鬼使神差地,開口問他,「那少卿可願親自教我?」
崔循原本低垂著的眼睫倏地抬起,那雙如深潭般幽深而平靜的眼中生了波瀾。
蕭窈能清楚看出他的詫異,就如牢不可破的堅冰上浮現裂痕,清晰可見,無處遁形。
但這點失態轉瞬即逝。
崔循很快就恢復了那副從容不迫的模樣,緩緩道:「聖上若有令,臣莫敢不從。」
蕭窈聽出他在避重就輕,想了想,略略傾身,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是父皇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她在梅林中轉了許久,衣襟上彷佛沾了梅花的幽香,又不盡相同。
鬢髮上那枝被長公主隨手簪上的細小紅梅並不牢固,本就搖搖欲墜,她一低頭,竟從鬢邊跌落。
在反應過來之前,崔循已經抬手,接住了那簇梅花。
修長如玉的手掌心,躺了朵豔麗如火的紅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01:03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九章
崔循的手生得極好,皙白修長,骨肉勻停,如美玉精雕細琢而成。
掌心的紋路清晰深長,是相士口中性情堅韌果決、有福之人的手相。
朔風拂過,吹落他掌心那簇梅花,也打破了兩人之間微妙的靜默。
蕭窈意外於崔循會多此一舉,就連崔循自己,其實也沒料到。
他自少時起,秉持的便是「三思而後行」,少有這種行動比腦子快的舉動。在意識到做了什麼後,一時也分辨不出心中究竟是驚訝多些,還是懊惱更多些。
但無論是何種情緒,都令他的臉色冷了三分。
崔循知曉蕭窈不喜自己,尤其是在帶她到王家辨認凶手之後,再見面,便全然沒有一點好臉色了。
她會主動去找謝昭聽琴,對他,卻只會避之不及。
眼下蕭窈的態度實在反常,崔循不明白她這轉變由何而來,依舊垂了眼睫,緩緩道:「臨近年節,臣事務繁忙,怕是未必得空。」
蕭窈就知道他會如此回答,並沒多少意外,也沒多費口舌,施施然離開了。
崔循碾過指尖,看著她鮮豔如火的身影遠去,在疏影橫斜的梅林中消失不見,這才終於收回視線。
石桌上,他斟的那盞酒原封不動地留在那裡,蕭窈並沒沾,也沒帶走。
像是一陣惱人的風,來的猝不及防,去得乾脆俐落。
亭中空落落的,寂靜無聲。
崔循起身,踩過被風吹落在地的那簇紅梅,吩咐亭外候著的僕役:「備車,回府。」
-
謝氏的賞梅宴遍邀建鄴士族,班漪會在其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只是這種場合,班漪要應付的人頗多,並不能隨性離群。
直到宴後,蕭窈待眾人走得七七八八,才來尋她。
自王氏壽宴匆匆一別,兩人再沒見過。
蕭窈病得人盡皆知,先前的功課自是學不成,班漪想過入宮探望,只是被家人給攔了下來。
這些年,班家多多少少受過王氏的恩惠。
班漪內侄如今的官職,便是受王氏舉薦,才得來的。
這種關頭她若是入宮探望蕭窈,非但會落個「忘恩負義」的名聲,甚至可能招致記恨。
故而哪怕是有師徒之誼,也只能暫且與之割席,劃清界限。
如今再見蕭窈,不由得嘆道:「公主清減了許多……」
蕭窈笑道:「已大好了,若不然,姑母也不會允准我隨她出來玩。」
她今日飲的酒多了些,白瓷般的肌膚帶著紅霞,眼睛也亮晶晶的,認真道:「前回倉促,有些話沒來得及說,這些時日想了想,還是應當再向夫人賠一句不是,辜負了你一片苦心。」
「我今後不再學那些,但在心中,依舊認為夫人是很好很好的師父。」
年少時,重光帝陸續為她換過幾位師父,再後來,鐘媼與那些女史實則也算是教導她的人。
但林林總總,皆比不上班漪。
她博學廣識,慧心獨具,卻從不清高倨傲,更不古板嚴苛。
哪怕不以師父的身份比較,也是一相識,蕭窈就會很喜歡的長輩。
班漪聽了她這一番話,頗為動容,面露愧色道:「公主謬讚了。我虛擔著公主女師的名頭,卻未能盡職盡責,只是隨波逐流的一葉扁舟罷了……」
蕭窈一怔,及至想明白這話背後的緣由,搖了搖頭:「縱是如此,也怪不著夫人。有錯的並非你我,我不會懊惱後悔,夫人更不必自責。」
世家勢大,足以遮天蔽日。
凡人如螻蟻,縱使是隨波逐流,又有什麼好苛責的呢?
蕭窈有一搭沒一搭地與班漪閒談,直至蕭斐從謝老夫人院中出來,才就此作別,一同回宮。
才到宮中,她便令人往祈年殿遞了消息,參與這回的元日祭禮。
重光帝本就有此意,只是恐蕭窈身體未好,心中不情不願,這才不欲勉強。如今見她主動提及,當即便叫葛榮親自往太常寺走一趟,傳了旨意。
太常卿沉迷清談會友,這事兜兜轉轉,依舊落到了崔循手上。
崔循言簡意賅:「依著宣帝在時,陽羨長公主參與祭禮的章程安排,若有難以決斷之處,另做商議。」
「是。」左丞應承下來,又問,「依少卿的意思,當遣誰去朝暉殿為公主講禮?」
這本不是什麼令人為難的問題,左丞不過循例一問罷了。
崔循卻為此沉默片刻,才道:「挑個深諳祭禮,口齒伶俐的去就是。」
「下官亦是如此考量,」左丞心中原就已有人選,順勢道,「不若就請協律郎去吧。」
謝昭雖非在謝氏長大,但跟隨在松月居士身側學了這麼些年,縱使是最嚴苛的人,也挑不出他儀態上的錯處。
昔年被欽點為協律郎,入太常寺後,更是對諸多祭禮爛熟於心。
很符合「深諳祭禮」這項要求。
至於「口齒伶俐」,誰都知道謝三郎能言善辯,而且極有耐性,這些年就沒同誰起過爭執。
左丞聽過這位公主大鬧王家的事跡,思來想去,都覺著還是謝昭最適合這差事。
畢竟公主曾來過太常寺聽琴,有些交情在,總不至於再因著一言不合,生出什麼事端。
左丞捫心自問,考慮得已經極盡周全,只等少卿點頭便吩咐下去。
哪知崔循並沒應,反倒抬眼看向他。
左丞沒明白這是何意,幾乎出了層冷汗,小心翼翼道:「下官此舉可是有何不妥之處?還望少卿見教。」
崔循拈著指尖,緩緩道:「協律郎是大樂署的人,自有他的職責。」
左丞啞口無言,想說些什麼,對上崔循那雙幽深的眼眸,又生生咽了下去。
謝昭名義上是大樂署的人沒錯,可太常寺忙起來,本就有各司相互借調的先例在,不算什麼稀罕事。
更何況,崔循自己都將寫祝詞等一干事宜扔給謝昭來辦!
這說辭實在站不住腳。
但就算再借他幾個膽子,左丞也不敢與崔循爭辯,只諾諾道:「少卿說的是,下官有欠考量。」
崔循不言不語,左丞只能揣度著,謹慎道:「下官無能。若不然,此事還是請少卿親自來定?」
「下去吧。」
崔循不動聲色,從他那張清雋卻冰冷的臉上看不出什麼,但至少得了這麼一句。左丞如蒙大赦,再不敢耽擱,立時退了出去。
一室寂靜,唯有案角的錯金香爐輕煙裊裊,氤氳出淺淡的梅香。
-
謝氏的酒很好,蕭窈念念不忘。
適逢又落雪,她便同陽羨長公主撒嬌討了兩壺,與翠微她們烤鹿肉、賞雪。
翠微不常沾酒,只飲了半盞,青禾倒是很喜歡。
這回沒人掃興阻攔,蕭窈想要如少時那般,在樹下堆個小老虎出來。
但這回的雪落得薄,鹽粒似的,只地面一層,最後也只能勉強團出巴掌大小的小雀,放在了窗邊。
在謝家時,蕭窈雖喜歡,並沒多飲酒。
如今在自己宮殿,沒了顧忌,加之心中高興,不知不覺就喝得多了些。
但她酒品還好,就算是醉了,也不會哭鬧叫嚷,只裹著大氅坐在那裡傻笑看雪。
翠微反應過來時已經有些晚了,連忙吩咐侍女去煮醒酒湯,哭笑不得地牽著她的手哄了許久,才總算將人勸進寢殿。
這本不是什麼大事。
蕭窈這些時日心情一直不好,能叫她高興,哪怕出格些,翠微也不認為十分不妥。
只要服了醒酒湯,明日起來身子不會難受就好。
誰也沒想到,第二日一早,太常寺的人就要來了。
蕭窈還未醒來,伏在枕上睡得正沉,流水似的長髮散了半床。
翠微挑開帷帳看了眼,又悄無聲息放下,出門向報信的六安道:「還是告訴儀官,午後再來吧。」
「怕是不成,」六安苦著臉,顫顫巍巍道,「我方才又問了,過會兒要來的是崔少卿。」
翠微腳步一頓,詫異道:「此話當真?」
六安能理解她的震驚,因為方才他從祈年殿內侍口中聽到「崔少卿」三字時,反應也沒比翠微好到哪去。
誰能想到呢?
這也不算什麼十分隆重的事,太常寺的儀官難道就一個能用的都挑不出來,要勞動崔循親自來走這一趟?
若是旁人,六安還能賠笑幾句,請他晚些時候再過來就是。
但偏偏是崔循。
六安無奈道:「姐姐還是喚醒公主,更衣梳洗吧。」
翠微短暫衡量片刻,終於還是點點頭,快步進了內室。
蕭窈昨夜喝了醒酒湯才睡的,一覺醒來,倒是不覺頭疼,只是依舊睏得厲害。將臉埋在翠微肩上,聲音綿軟:「不想起……」
翠微摸了摸她的頭髮:「小六方才傳了話,說是過會兒,太常寺那位崔少卿要親自來朝暉殿,講授祭禮事宜。」
「公主暫且忍耐忍耐,等人走了之後,再歇息好不好?」
翠微知道她素來不耐煩這些,原以為需要勸上許久才能行,卻不料蕭窈只是問了句:「你方才說,誰要來?」
翠微答:「崔少卿,崔循。」
原本睏得眼皮都不願抬的蕭窈竟坐直了,看著指尖昨日新染的蔻丹,慢吞吞地笑了聲:「好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01:34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二十章
起身梳洗、更衣、綰髮上妝……
因知曉崔循要來,翠微吩咐下去,侍女們半點沒敢耽擱,才將將在他到來之時收拾妥當。
至於朝食,自是不必想了。
「已請少卿在書房稍作等候,」翠微柔聲道,「公主先吃塊糕點,墊墊肚子,等人走後再正經用飯吧。」
蕭窈撇了撇唇,在食盒中挑了兩塊還算順眼的糕點,起身往書房去。
天色晦暗,仍有零星的雪粒飄飄灑灑。
地上積著薄薄一層,窗外她昨夜捏的那隻胖乎乎的團雀仍在,並未融化。
書房的炭爐中已經燒了炭火,帶著松木的清香,與熱汽氤氳滿室。
身著緋紅官服的崔循正在等候。
他並未落座,也未曾四下打量書房的陳設,只安安靜靜地站在原處,低眉斂目。
時值隆冬,衣物厚重,常人看起來總難免臃腫。
可他卻不然。
身形頎長,肩寬腰窄,就這麼站著時,無端令人想起挺拔的翠竹。
見到她來時,略略傾身頷首:「臣崔循,見過公主。」
他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輕慢,又不會顯得有任何諂媚討好之意。
蕭窈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依舊是那副八風不動的神情,像極了那日在謝家梅林,告訴她自己「事務繁忙」時的樣子。
「少卿不必多禮,」蕭窈抬了抬手,有意無意道,「你肯撥冗前來,是我該謝你才是。」
說完,並未給崔循回答的機會,行經他身側,笑道:「少卿請吧。」
崔循低垂著的手虛攥了下,又鬆開。
朝暉殿的書房是後來又專程布置過,供班漪為她授課的。兩張書案相距不遠,一抬眼,彼此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班漪的意思。
以便能在她不由自主走神時,及時提醒。
但在崔循看來,這樣的距離有些太近了。
近到他清楚地察覺到蕭窈身上今日格外濃重的熏香,以及絲絲縷縷幾乎微不可查的酒氣。
崔循終於抬眼看向蕭窈。
精緻的妝容也沒能遮住眉眼間的倦意,是沒睡足的模樣,加之那若有似無的酒氣,應當是宿醉才醒。
崔循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她一手托腮,柔軟衣料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如凝脂的小臂。手腕內側,有一點淡淡的小痣……
是極親近的人,才能察覺的。
崔循移開了視線,攤開竹簡,其上是些於他而言早就爛熟於心的東西。
在來之前,他已經想過。
這些章程就算掰開揉碎了講,最多也不過大半日,如果蕭窈肯認真聽,興許半日就能講完。
費不了多大功夫,親自來這一趟也無妨。
侍女恭恭敬敬地為他奉了茶,端到蕭窈面前的,則是碗乳白的酥酪。
「前兩日叫人出宮採買的杏乾、梅乾呢?」蕭窈偏過頭,向翠微笑道,「還有桃酥,一併送些過來。」
鐘媼在時,是不准她在書房吃這些的,還為此長篇大論過,說是口腹之欲不該太重。
後來換了班漪,並不介意這種細枝末節。
知她喜歡,每旬休假回來,都會專程為她帶櫻桃糕。
如今換了崔循……
翠微揣度著,這位崔少卿應當是如鐘媼那般,極重規矩之人,便不免有些猶豫。
蕭窈知她在想什麼,看向崔循:「為著少卿來,我今日連朝食都未曾用,如今只是想吃些小食,少卿應當不會介懷吧?」
她聲音綿軟,帶著些晨起的慵懶,不針鋒相對、張牙舞爪時,是有些像撒嬌的。
崔循聽得皺眉,垂著眼,只道:「公主自便。」
等到一切都如蕭窈的意,鋪紙研墨,終於能開始講授時,距崔循的預想已經過了不少時間。
崔循撫過竹簡,終於得以開口。
「元日祭禮,意在祈天、祭祖,為求新歲國祚昌平,百姓和樂……」
他聲音是悅耳動聽的,清清冷冷,如冰河初融。
但語調是波瀾不驚的。
四平八穩,無論講到什麼,彷佛都不會有任何起伏。
若是班漪來講,就算是這樣枯燥無趣的事情,依舊能講出花來。她會在其中夾雜一些陳年舊事,講得更細一些,更有耐性一些。
崔循則不然。說是講祭禮章程,就真只講這些,一字不多,像是將竹簡上的內容給她念了一遍。
崔少卿興許博學廣識,但在蕭窈看來,他實在是個無趣的人。
不適合教書,更適合去廟裡念經。
蕭窈百無聊賴地聽著,起初還能打起精神,記上幾筆,到後來已經逐漸麻木。
本就濃重的睏意卷土重來,加之書房中炭火燒得很旺,很暖和,很……宜睡覺。
蕭窈依舊托著腮,眼皮卻已經闔上了。
鬢邊的碎髮勾在臉側,濃密的眼睫如斂起的蝶翼,紅唇微抿,呼吸綿長。
幾乎是在她睡去的下一刻,崔循就已經留意到,停住了。
按在竹簡一角的手微微收緊。
他算不得十分有耐性的人,家中弟妹偶爾有事討教,能得三言兩語,都會認認真真謹記於心。
從沒哪個人敢在他面前,如蕭窈這般頑劣、懶散。
有那麼一瞬,崔循竟覺著左丞那令謝昭來講的提議頗有道理。恐怕也只有謝潮生那樣的好性子,才能對此情形淡然處之。
在這微妙的寂靜之中,蕭窈身後服侍的翠微意識到不對,傾身探看,臉色一僵。
「公主,」翠微扯了扯她的衣袖,輕聲道,「可是身體不適?」
蕭窈倏地驚醒,只覺心悸。
按著心口緩了緩,對上崔循冷淡的目光,神思回攏,才意識到當下是何處境。
翠微還在試圖為她找補:「公主昨夜未曾歇好,今晨便有不適,只是得知少卿前來,唯恐怠慢,這才勉強前來……」
「為何不適?」崔循捲起竹簡,緩緩問,「是因飲酒宿醉?」
翠微啞然,手足無措。
崔循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他本不必搶白這一句,就算看出來,只當做不知情才好,戳穿此事毫無意義,反倒多費口舌。
他將呼吸放緩了些,低聲道:「公主既然身體不適,便罷了,改日令旁人來講。」
言畢,便要起身離開。
蕭窈下意識追上去,攥了一角緋紅衣袖。
崔循吃驚,連帶著語氣也重了些:「公主這是何意?」
蕭窈知曉此舉不妥,鬆開手,輕聲道:「我又不知今日是你要來……先前問時,你說事務繁忙,脫不開身的。」
「縱是旁人,難道就能這般怠慢?」崔循原本已走到門口,只得停住腳步,同她分辯,「元日祭禮何其重要,公主應當心知肚明才對。若行差踏錯,既枉費聖上一片苦心,於你自身亦是折損。」
「王家之事,公主已嘗到苦果,為何還不肯引以為戒。」
他不提還好,一提,蕭窈的神色也冷了下來。
崔循將蕭窈的轉變看在眼裡,想起她前些時日病的那一場,原本的不悅又消散許多,將手中的書簡留下:「公主今日歇息,抽空一看即可,明日太常寺自會再遣儀官來講授。」
言下之意,也就是說他不願再管此事。
蕭窈雙手捧著那卷重重的竹簡,抬眼看他:「我今日看過,若有不明白的地方,明日問你,不成嗎?」
她仰著頭,杏眼澄澈,崔循幾乎能從中看清自己的身影,不由得後退半步,倚了門扉。
舌尖抵著齒列,喉頭微動。
崔循緩緩道:「能為公主解惑者,不獨臣一人。」
「那我若依舊要問你,少卿會厭煩嗎?」蕭窈眨了眨眼,「若是太過叨擾,我就另尋旁人。」
叨擾,自然是有的。
他還有許多事情要過問,今日來此已經破例,不宜再被牽動心神。
可若是將此事交由旁人來管……
崔循細想,並不十分放心。
旁的儀官顧忌身份,極有可能約束不了蕭窈,就如班漪那般,縱容著,最後縱容出事端。
若祭禮再出什麼岔子,不獨皇室顏面受損,太常寺上下這麼久的忙碌也會泡湯。
他這樣想著,終於還是應道:「不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05:41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二十一章
崔氏這樣的世家大族,每逢年節,總是分外繁忙。
各家各族送的年禮、前來拜會的人,還有要赴的筵席,往來交際,數不勝數。
早幾年開始,崔翁不厭其煩,便將這些悉數扔給崔循應付,自己只赴幾位老友的邀約。
飲茶清談,對弈釣魚,樂得清閒自在。
崔循則任勞任怨地接過所有,忙得不可開交。
這日午後,崔循原是要往官署去,崔翁身邊的僕役卻來傳了話,說是老爺子請他過去喝茶。
崔循官服都沒換,徑直去了別院。
日光和煦,崔翁披著件鶴氅,在湖邊的躺椅上閒坐曬太陽。
面前架著根釣竿,身旁則是煮茶的風爐。
崔循瞥了眼竹編魚簍,果不其然,其中空空如也。
他這位祖父極愛垂釣,但真到下了鉤,又不肯認真,頗有種「願者上鉤」的架勢。
崔循少時陪他老人家垂釣,往往自己釣了半簍,他那裡只零星一兩條小魚,最後還都放了回去,實在不知有何樂趣可言。
崔循徑直問:「祖父喚我來,是為何事?」
「不急,先坐。」崔翁手持芭蕉小扇,搧了搧那行將熄滅的炭火,慢悠悠道,「嘗嘗你桓伯父令人千里迢迢送來的茶。」
風爐另一側也是架躺椅,崔循卻只規規矩矩坐了。
崔翁對長孫一板一眼的樣子見怪不怪,瞥見他身上的朱衣,疑惑道:「我怎麼記著,今日該你休沐?」
崔循頷首:「是。但還有尚未料理的公務,不欲積壓,便想去一趟。」
「難為你了。」崔翁話雖這麼說,卻並沒半點要替長孫分擔的意思,只開門見山道,「此番尋你來,是為五郎的親事。」
崔循指腹撫過杯沿,沉吟道:「您先前提過,我這些時日也思量過,公主與五郎算不得良配,還是另尋世家女為妥。」
崔翁問:「為何?」
「前些時日王氏壽宴,您雖未親至,但也應當有所耳聞才是。」
崔循點到為止,並未詳提。
崔翁卻笑了起來:「女郎間的玩鬧罷了。王家那個四娘子倒是世家女,她行事如何?又何曾好到哪裡?」
話說到這份上,崔循豈有聽不出來的道理,眉頭微微皺起:「祖父為何突然屬意公主?」
「我倒想問,你對公主的成見從何而來?」崔翁打量著他,「你自小就從不與女郎們計較什麼的。」
崔循垂眼,沉默不語。
崔翁飲了口茶,這才不疾不徐道:「昨日五郎得了冊孤本,來我這裡時,特意提了王家壽宴那日的事。言辭鑿鑿,說公主必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才會那般失態。」
崔韶年紀輕,藏不住事。
他初見蕭窈那日,崔循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他那毫不遮掩的心動。
如今他巴巴地找來孤本,又專程提及這些,崔翁又怎會不明白?
「我雖未見過這位公主,但能叫五郎這般喜歡,總不壞。何不成全了他?」崔翁笑道,「若要他放著喜歡的,另娶旁的女郎,豈非也耽擱了人家?」
崔循道:「您若親自見過,便知她性情頑劣,並非賢淑之輩。」
「那又有什麼妨礙?她嫁的是五郎,將來不會是掌崔氏一族庶務的當家主母,也無需她撐門庭顏面。」崔翁愈發覺著驚奇,「琢玉,你對公主是否太過挑剔?」
崔循微怔,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只是抿了抿唇。
崔翁這話並沒說錯。
崔韶本就是家中並不如何受重視的子弟,誰都沒指望他作出什麼功績,便是吟風弄月、吃喝玩樂,也沒什麼妨礙。
他要娶誰,又何須那麼多計較?
將來需要掌管一族庶務,撐起顏面的,是他崔循的夫人。
「五郎的親事暫且不論,等過些時日,我親自見過公主再議。」
「倒是琢玉,你祖母在世時屬意桓家五娘,你未曾應。後來服喪守孝,蹉跎至今……」崔翁叩了叩小几,「如今孝期已過,斷然沒有再耽擱下去的道理,你待如何?」
自打寄予厚望的長子剃了頭髮,與個不知何處來的僧人雲遊四海,崔翁一度傷透了心,於子孫之事上倒看得淡了許多,並不強求。
只是前幾日,老友喜得一對雙生的小孫子、孫女,邀他去喝酒。看著別家子孫繞膝,一時又有些唏噓。
故而今日特地將崔循找來,想著一並催一催。
但崔循的態度實在令他無奈,提及崔韶的親事時,推三阻四,提及他自己的親事時,緘默不語。
崔翁只得自顧自道:「過了年節,便是你阿母的壽辰,屆時多邀些賓客,叫她留心相看。」
崔循神色淡淡的:「是。」
崔翁又道:「給公主遞封請帖。」
崔循飲茶的動作一頓,而後意識到,祖父是想看看蕭窈如何。若是看得過眼,興許便要聘給崔韶。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能說的都說了,崔韶本就不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祖父要親自過問這件事,便用不著他費神。
崔循放了茶盞:「祖父若是無旁的吩咐,我便往官署去了。」
崔翁原還有些閒話,見此,只得頷首:「你自忙去吧。只是勿要操勞太過,留意身體。」
「是。」崔循應了聲,緩步離去。
馬車載著他,駛離別院,前往望仙門。
當值的左丞原本與好友相約酒肆一聚,結果出門迎面撞上崔循,大驚失色。
「少卿今日前來,可是有什麼要緊之事?」
左丞知道崔循今日休沐,也知道昨日離開前,他已經將公務悉數料理妥當,還當是出了什麼大事,值得特地入宮。
「無礙,你自便就是。」
崔循並未解釋,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他今日來官署,不過是因為昨日蕭窈偏要纏著問了那一句。
他答應了,便只能前來等候。
崔循揣度著蕭窈懶散的性子,知她八成不會一早來太常寺,問過當值的內侍,果不其然。
官署無事,他難得這般清閒。
在書案前坐了片刻,想起昨日在朝暉殿書房,無意瞥見蕭窈那手字,索性鋪紙研墨,默了張帖。
崔循那位而今杳無音訊的父親在許多事情上皆不著調,但卻實在寫得一手好字,隨手寫的一頁紙,流出去都能賣上百金。
崔循自能提筆,習的便是他親手所書的字帖。
後來有心更改,耗了幾年,才逐漸成了如今的字跡。
蕭窈姍姍來遲,趕到太常寺時,已近黃昏。
此處比上回來時,似乎冷清了些。門外候著的內侍也換了人,見著她後並未多言,只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
蕭窈在來之前,還曾猶豫過,疑心崔循會不會只是隨口一應,今日壓根不在。
最後還是翠微條分縷析,才勸得她走這一趟。
崔循的官廨比謝昭所在寬敞許多,亦無太多裝飾,最為矚目的是西側的書架,足足佔了整一面牆壁。
其上分門別類放置著書籍、竹簡等物,整整齊齊,蔚為壯觀。
蕭窈看得驚嘆,只覺自己這輩子興許都看不完這些。
崔循見她來,方才擱了筆:「公主有何不解之處?」
蕭窈的視線這才落在他身上:「原是有的,不過今日姑母來看我,不懂的地方也都為我講明白了。」
這禮本就是參照宣帝時,陽羨長公主的章程擬定的,自然不會有人比她這個親歷者更為明晰。
崔循對此了然,卻又疑惑:「既如此,公主為何而來?」
蕭窈走近,將那卷竹簡放在書案上。
崔循道:「這本就是要予公主的,不必送還。」
「倒也不單單為此,」蕭窈搖搖頭,回憶著翠微的說辭,「只是我後來想,昨日之舉確實多有不妥,怠慢了少卿,還是應該當面致歉才是。」
這話雖動聽,卻實在不像蕭窈能說出來的。
崔循並沒細究,只道:「無妨。」
得了這句,蕭窈若是知情識趣些,就該起身告辭,他也可歸家處理事務。
可蕭窈並沒離開,話鋒一轉道:「其實我今日原也猶豫,想著興許不該來的。」
崔循收起字帖的手一頓:「為何?」
「我前回順路來你們這,聽了協律郎幾曲,沒兩日便彷佛傳得人盡皆知……」蕭窈嘆了口氣,「今日來尋你,若是再傳出去,豈非折損少卿清譽。」
她將話說得憂心忡忡,可眼底卻帶著笑意,實在看不出有多在乎。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公主大可不必憂心。」
蕭窈眉尖微挑。
崔循平靜道:「此處,不會有人敢拿我的事情出去說三道四。」
蕭窈噎了下。
她實在厭煩崔循這副從容不迫,游刃有餘的模樣,便又問:「少卿的意思,是協律郎不如你?」
崔循迎著她挑釁似的目光,緩緩問:「公主以為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07:32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二十二章
時下雖將崔循與謝昭並稱「雙璧」,但明眼人都知道,兩人無法等量齊觀。
謝昭是因師從松月居士,因他那一手好琴、好文才而頗負盛名。
可他到底生母不詳,縱然謝翁當年拍板,令他認祖歸宗,而今謝家明面上也無人敢輕慢,但歸根結底是個閒散公子。
而崔循不同。
崔循是崔氏的嫡長公子,母親出身吳郡陸氏,亦是南邊極煊赫的門第。
他是兩族中最為出色的子弟,肩上擔著無數期望,亦掌握著無數資源與人脈,如臂使指,莫不順從。
所以對著蕭窈不懷好意的問題,能輕飄飄地反問回去。
崔循臉上沒有任何倨傲之色,彷佛只是在陳述事實。
他總是這樣,那日在王家宴廳,說她「年少輕狂」時,亦是如此。
蕭窈衣袖下的手不覺攥緊,冷笑了聲:「我倒以為,協律郎很好。」
崔循平靜無波:「隨公主怎麼想。」
這話徹底聊不下去了。
「少卿日理萬機,事務繁忙,我便不叨擾了。」
蕭窈皮笑肉不笑地起身告辭,沒等崔循再說什麼,便拂袖離去。
青禾見她氣呼呼出來,迎上去笑道:「方才小六令人傳了話過來,說是晏小郎來了建鄴,正在祈年殿面聖。」
蕭窈怔了怔,立時換了笑臉:「晏游何時來的?先前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
晏游是她舅父收養的義子,兩人自小就常在一處玩,雖算不得有血緣關係的親表兄妹,但關係向來親厚。
及至晏游年紀漸長,因功夫出眾,在荊州桓大將軍處謀了校尉一職。
此後唯有年節,又或是晏游攢了休沐回武陵時,兩人才能見上一面。
蕭窈此番來建鄴,與荊州相距甚遠,原以為見面怕是更難,卻不料他竟也來此。
先前在崔循那裡積攢的鬱氣一掃而空,連帶著腳步都輕快許多,腰間的環佩禁步當啷作響,也沒能叫她慢下來。
蕭窈原是打算直接去祈年殿,卻不料一出太常寺的門,迎面撞上晏游。
「怎的不看路?」晏游扶了她一把,調侃道,「好在是遇著我,若是旁人,可怎麼辦?」
蕭窈踉蹌半步,仰頭打量著晏游。
與上回同遊時比,他身量彷佛又高了些許。
興許是入冬後日光不烈,原本麥色的肌膚養得白了些,依舊是劍眉星目,笑盈盈地望著她。
蕭窈才站穩,立時問他:「你怎麼突然就來了建鄴?何時到的?來之前,怎麼也不叫人傳個消息過來?」
「適逢年節,大將軍令人送年禮回建鄴,我便主動請纓領了這差事。」
「昨日傍晚才到。」
「若是叫人提前知會,豈非還要你空等幾日?倒不如留個驚喜。」
晏游一一答了,揚眉笑道:「窈窈,見著我可高興?」
「自然。」蕭窈眉眼彎彎,毫不矜持,「那你何時忙完,咱們出去玩。」
「該送的年禮、拜帖都已經送予各家,只是還有一封大將軍的親筆書信,命我務必交到崔少卿手中才行……」
晏游望向蕭窈身後的太常寺門庭,卻只見身著朱衣的青年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裡。他眯了眯眼,憑借幾年前的記憶認出這位崔氏的長公子,低頭向蕭窈道:「窈窈,你稍待片刻。」
蕭窈不喜崔循是她自己的事,並不會妨礙晏游的正事,點了點頭,側身讓路。
照理來說,送個信而已,實在費不了什麼功夫。無非就是自報家門,道明來意,再將那封書信給了崔循就是。
蕭窈已經暗暗琢磨,該去何處玩才好。
哪知崔循接了信,竟又問了許久的話,在她等得幾乎已經不耐煩時,晏游才終於得以回來。
「走吧,」蕭窈踢開腳邊的小石子,「今日天色已晚,先請你去朝暉殿用晡食。」
「好。」晏游放慢腳步,跟在她身側。
蕭窈走了幾步,好奇道:「你認得崔循?」
「早幾年,崔少卿曾去過荊州,我那時剛到大將軍帳下當差,有幸見過一面。」晏游提起,頗有些意外,「我那時不過一無名小卒,沒想到崔少卿竟也還記得。」
蕭窈追問:「他方才與你說了些什麼?」
晏游深知她的脾性,笑道:「問了些荊州軍務上的事,你怕是未必愛聽。」
蕭窈一聽便不再多問,又同他提起那柄短劍:「我先前出宮時,想過尋那鐵匠鋪子重鑄,卻沒能成……」
「本不是什麼要緊的,無須你如此掛懷。」晏游覷著蕭窈的神色,見她似是不情願,隨即改口,「改日出宮,我陪你去看看。」
蕭窈遂了心意,忍笑道:「不必改日,就明日吧。」
晏游向來對她言聽計從,無不應的道理,如今卻猶豫起來。
蕭窈疑惑:「可是還有什麼要緊事?」
「崔少卿方才提點,還有些桓氏的部將該去拜會,實是我疏忽。」晏游歉疚道,「只怕得過了年,才能得空……」
蕭窈期待落空,心雖沉了沉,但也知道事有輕重緩急:「那你還是先忙正事,何時閒下來再陪我出宮轉轉,倒也不急在這幾日。」
晏游認真道:「一定。」
-
晏游忙他的正事。蕭窈百無聊賴,抱著琴去棲霞殿,給長公主彈了自己練的琴曲。
《蒹葭》已是她練熟的曲子,較之先前,琴音再無凝澀。
陽羨長公主頗為捧場,撫掌笑道:「窈窈果然聰慧,來建鄴不過這麼些時日,已經能將曲子彈得這樣好了。」
「班門弄斧,難為您能這麼誇我。」蕭窈摸了摸臉頰,「班大家先前教我時,曾專程提過,您的琴技極佳,昔年閨中無人能出其右。」
「我不過是自少時學,加之就在宮闈,無事可做,練得久些罷了。」
蕭斐懶懶地倚著憑几,以手支額,打量著蕭窈身前的琴:「若早知你如今練琴,早前來時,該將那張焦尾琴帶來送你的。」
蕭窈搖頭:「那樣的好琴,給我也是糟蹋。」
提及琴,總是難免想起謝昭,隨口道:「姑母可曾見過協律郎那張名琴?」
「自然見過,確實是張好琴。」蕭斐來了興致,起身道,「謝三郎自矜,一時半會兒是看不成『觀山海』,不過可以帶你去看看旁的琴,興許有不遜於此的。」
蕭窈被吊起好奇心,連忙跟上:「姑母所說的,是在何處?」
蕭斐賣了個關子,一路上都沒提。
蕭窈大為期待,及至馬車停下,見著熟悉的樓閣門庭時,神情險些沒繃住,緊緊地抿了抿唇。
她曾來過幽篁居,被崔循的侍從「請」來的。
只是那時倉促,且心不在焉,並沒來得及四下打量。如今再回憶,彷佛是在其中瞥見過古琴。
蕭斐饒有興趣地打量她反應:「怎麼?窈窈來過此處?」
蕭窈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扶著青禾的手下了馬車,輕咳了聲:「姑母認得此處的主人?」
「這原是陸氏的琴樓,久負盛名。後來與崔氏結兩姓之好,陸公便將這琴樓當做壓箱底的陪嫁給了女兒,也就是如今的崔夫人。」
「我那架焦尾琴,便是崔夫人昔年所贈。」蕭斐三言兩語道明原委,又玩笑道,「若不然那樣名貴的琴,我可買不起。」
將進門,卻有梳著雙環髻的婢女阻攔。
婢女不過十來歲出頭的年紀,並不認得蕭斐,只道:「我家主人今日來看琴,閉樓一日,還望客人見諒。」
「夫人今日竟在?那倒是我的榮幸了。」蕭斐並沒惱,含笑道,「你且去通傳一句,就說阿斐在此,想見夫人一面。」
婢女雖疑惑,但還是依言上樓通傳去了。
不多時,腳步聲響起。
一老媼下樓,看清蕭斐的模樣後,行禮問候道:「不知長公主來此,多有怠慢,還請長公主海涵。」
蕭斐抬了抬手:「無妨。夫人難得出門,身體可還好?」
「勞公主掛念,夫人今日尚可,這才想著來此看看。」老媼側身請蕭斐上樓,見她身後跟著個衣著華美的女郎,遲疑道,「這是……」
蕭斐道:「是我侄女。」
老媼心中已有預料,隨即行禮:「見過公主。」
蕭窈微微頷首,跟在蕭斐身後上了樓。
她先前來此地見過崔循,知曉樓閣最上一層是布置極為精緻的雅居,可縱覽建鄴遠眺秦淮,風景極佳。
而今隔扇長窗邊坐著的,是個身著藤黃衣裙的婦人。
她看起來似有些年紀,青絲已生華髮,相貌卻依舊極美。只是病痛纏身,顯得清瘦且蒼白,叫人想起易碎的白瓷。
蕭窈很難想像,這樣柔弱的美人,能養出崔循這樣冷硬的人。
「前些時日就聽聞長公主已至建鄴,原想見一面,只是身體實在不大爭氣,一拖再拖。」崔夫人聲音輕且溫柔,「許久不見,長公主風采一如往昔啊。」
「夫人且坐著,不必起身。」蕭斐在她身側坐了,又指著蕭窈道,「這是我那不大成器的侄女,夫人還未見過,卻應當聽過。」
崔夫人目光落在蕭窈身上,抿唇一笑:「公主率真可愛,是個妙人。」
蕭窈壓根沒想過自己能跟這四個字沾上邊,知道崔夫人應是看在自家姑母的面子上才會如此,還是紅了紅臉:「夫人謬讚。」
「公主今日來此,想是要看琴的,」崔夫人吩咐婢女,「南雁,引公主下樓看看,另備些茶水點心,不可怠慢。」
蕭斐亦道:「我與夫人敘舊,你自去吧,不必拘泥。」
那喚作南雁的侍女後知後覺今日來的是何等貴人,小心翼翼上前,向蕭窈行了一禮:「公主請。」
蕭窈謝過崔夫人,隨著侍女下樓。
她在崔夫人面前時,連呼吸都不由得放輕了些,直至來到放琴的第二層,才長舒了口氣。
南雁道:「公主且慢慢看,奴婢去沏茶。」
蕭窈於此並無多少研究,打眼看去,只覺此處的琴或古樸典雅或精緻絕倫,無一不浸潤著十足底蘊。
冬日稀薄的日光下,彷佛泛著瑩潤的光。
她的目光被高處那張通體漆黑,又依稀泛著幽綠的琴所吸引,踩著僕役清掃塵灰時用的雙側木梯,想看得更真切些。
這對蕭窈本不是什麼難事,她自少時,就能靈巧地爬樹了!
如果不是不知何時出現的崔循在身後冷不丁出聲,如果不是冬日宮裝裙擺太過繁復厚重……她本不可能跌下來的。
但她確確實實摔了。
蕭窈下意識的反應是閉眼,並在心中暗罵了一句「晦氣」。
但預想之中的劇痛並未襲來,反而是耳邊傳來一聲悶哼。蕭窈小心翼翼睜眼,看到了身下近在咫尺的崔循。
他今日並未束冠,烏黑如墨的長髮在松木地板鋪散開來。
也不知是疼的,還是嫌棄她這般毛躁失儀,眉頭微微皺起,幽深的眼眸滿是不認同。
蕭窈本該起身的,瞥見他泛紅的耳垂後,愣了愣。
崔循有生以來,從未與哪個女郎這般親近過,因而也不知道,女子的身體是這樣的。
如軟玉,如溫香。
兩人幾乎是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那股曾令他困擾的幽香襲來,絲絲縷縷,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包裹起來。
蕭窈撲過來時,臉埋在他脖頸處,應是留了唇脂,黏膩,不適。
他失了往日的冷靜,態度冷硬:「公主為何總是如此?當真無人教過你,何謂穩重……」
這話不可謂不嚴厲,蕭窈卻並沒如從前那般跳腳,反而笑了聲:「少卿是極厭惡我嗎?」
溫熱的呼吸灑在頸側,崔循側了側臉,皺眉道:「起身。」
蕭窈卻抬手,冰涼的指尖落在他耳垂上,又問:「那你為何臉紅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07:46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二十三章
崔循的臉色已經不是「難看」能形容的了,得是陰雲密布,是山雨欲來。
但自少時受的教導,令他說不出什麼更刻薄的話,只是開口時聲音冷得像是隆冬臘月的冰雪:「公主自重。」
蕭窈略抬下巴,垂眼打量著他狼狽的模樣,不慌不忙道:「我坦坦蕩蕩,言行如一,並沒什麼心虛的。」
崔循聽出她暗指之意,一時氣結。
他知這種情形之下自己爭辯不過蕭窈,索性不再多言,抬手攥了她後頸的衣領,將人從懷中拎起。
不經意間,指尖觸及肌膚,只覺滑膩如凝脂。
蕭窈猝不及防,咬著唇才沒驚叫出聲。跌坐在地,卻只見崔循似是被火灼了似的,避之不及地鬆開手。
也不知心中是有多嫌棄。
蕭窈慢條斯理地打理衣襟,譏笑道:「少卿這般作態,倒好似被我輕薄了。」
「你……」崔循顧不得什麼敬稱,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最後也只是冷聲道,「不知所謂。」
蕭窈撫平衣袖上的褶皺,依舊嗆聲:「少卿既如此懂禮數,就不該悄無聲息出現在人身後,出聲驚嚇。」
崔循已經起身打理了衣裳,拂過脖頸,不著痕跡地拭去那抹唇脂。
他原不知蕭窈今日來此,是到樓下聽了僕役的轉述,方才知曉長公主在與母親敘舊。
不欲打擾,故而來此取琴。
結果一進門,就見著熟悉的身影險伶伶地踩在木梯上,身旁連個扶梯的侍從都沒有。
本意是想提醒,蕭窈聽到他聲音卻受了驚,回身時絆著自己的衣擺,就這麼摔了下來。
崔循並沒多想,下意識接了一把,而後有了方才種種。
當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垂眼看著依舊席地而坐的蕭窈,逐漸恢復平靜:「能從公主口中聽到『禮數』二字,著實讓人稀奇。」
蕭窈仰頭瞪了他一眼,眼瞳黑白分明。
崔循問:「公主還要坐到什麼時候?」
因此處放著許多琴,不宜燃炭火,故而較之閣樓要冰冷許多,地板更是觸之生寒。
蕭窈稍稍挪動,倒吸了口涼氣。
她方才已經隱約覺出不適,只是沒顧得上查看,如今稍一動彈,便意識到腳踝怕是腫了。
崔循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皺眉道:「受傷了?」
蕭窈不情不願點了點頭,只覺自己簡直倒黴透頂。
崔循這個墊在底下的人什麼事都沒有,偏偏她這麼寸,扭傷腳踝。
「勞煩少卿扶我一把,」蕭窈將手伸到了他眼下,見崔循並未動彈,改口道,「幫忙喚我的侍女上來也成。」
時下男女大防並沒那麼嚴苛,順手而為的事,原也不算什麼。
只是崔循實在不明白,她為何能在方才那樣的事後,並無半分羞澀,依舊這般坦然、理直氣壯。
正僵持著,南雁端著備好的茶水點心上樓。
一進門先看到了跌坐在地的公主,豔麗的石榴裙鋪散開來,猶如盛放的紅梅;而負手站在一側的是自家長公子,冷著臉,猶如覆了層冰雪。
南雁跟在崔夫人身側伺候,常見崔循。
在她的印象之中,這位長公子從來都是溫和從容,未曾有過失態,更不會如現在這般才對。
崔循見她愣在原地,冷聲道:「扶公主起身。」
南雁回過神,驚疑不定地放了茶點,上前扶蕭窈。
「再知會松風,令他請家中醫師來……」
「不必這麼麻煩,」蕭窈打斷崔循的吩咐,在南雁的攙扶下起身,向她道,「扶我下樓,隨行的內侍中有懂醫術的。」
南雁正要依言照辦,卻又聽長公子道:「傷勢未知,不宜貿然挪動,傳那內侍來查看。」
蕭窈反駁:「我自己的傷,自己心中有數。算不得什麼大毛病,用跌打損傷的藥酒推開即可……」
南雁站在兩人中間,左右為難,最後還是看向崔循。
「公主若真心中有數,眼下便不至於此了。」崔循瞥了眼南雁,「出門去問隨長公主來的人,誰是懂醫術的。」
南雁諾諾,扶著蕭窈在屏風隔出的內室坐了,忙不迭地下了樓。
蕭窈稍稍挪動,崔循的視線便掃了過來,倒像是她又要做什麼危險的事情一樣。
蕭窈勾了勾唇:「少卿這般,倒像是對我在意極了。」
崔循這回卻並沒被她作弄到,冷漠道:「距元日祭禮不足五日,公主可曾想過,若這傷養不好,屆時如何站上半日?」
蕭窈便不說話了。
屈黎匆匆趕來時,房中一片死寂,兩人之間的氣氛比這時節還要冷上幾分。
他在蕭窈身側單膝跪了,欲查看傷處。
略一猶豫,還是先向崔循躬身道:「還請少卿暫且回避。」
這樣的事情原本不必提醒,崔循自己就該意識到的。只是他分了心神,經內侍提醒後才反應過來,隨即離開。
隔著扇屏風,自是什麼都看不到。
崔循也沒想過要看,在窗邊站了,垂眸望向庭院中的翠竹,耳邊卻還是能清晰地聽到蕭窈的聲音。
她似是吸了口氣,小聲道:「疼……」
「還好,未曾傷及筋骨。用藥酒推開瘀處,靜養三五日,便無礙。」內侍藹聲道,「公主還是當仔細些,若不然長公主見了,豈不心疼?」
這廂正說著,蕭斐已得了消息下樓,就連崔夫人也一併前來。
「長公主,」崔循頷首問候,向自家病弱的母親迎了兩步,「母親慢些。」
崔夫人扶著他的小臂,問南雁:「好好的,公主怎麼就傷著了?」
出事時南雁壓根不在場,自然答不上來,面露難色。
崔循正要解釋,蕭窈已經搶先答了:「是我自己不小心,與旁人不相干的……」
她已穿好鞋襪,放了裙擺,由內侍攙扶著一瘸一拐地出來:「是我貪看高處那張琴,又不夠仔細,才會如此,叫夫人見笑了。」
蕭斐抬手在她額上點了下,半是縱容半是無奈:「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同少時那般毛手毛腳,叫人憂心。」
「是我不好,」蕭窈攥著她的衣袖,撒嬌道,「姑母不要同我生氣。」
崔循冷眼旁觀,發現她在長公主面前認錯認得十分順遂,軟著聲音討饒時,更是乖巧懂事。
全然看不出方才一句又一句頂回來,同他針鋒相對的架勢。
「公主說的想是綠綺琴。」崔夫人面露猶豫之色,看向身側的崔循,「若未曾記岔,這琴是你昔年所得……」
崔循看出母親的用意,低聲道:「公主既喜歡,送予她也無妨。」
蕭窈連忙搖頭:「我只是隨意看看,實在無需如此。何況,我如今能彈的只那麼幾支曲子,這樣的好琴落在我手裡也是蒙塵,還是不奪長公子所愛。」
崔夫人微怔,見她這般急切不似推辭作偽,想了想,當下便沒勉強。
「時辰不早,已打擾夫人這麼久,還是不再叨擾。」蕭斐笑道,「等年後夫人生辰,再登門拜會。」
崔夫人含笑應了。
她纏綿病榻數年,精力本就不濟,正因此,這些年世家間的往來宴飲甚少出席。
如今見蕭斐,心中雖高興,身體卻已漸漸疲累。
便向崔循道:「代我送送長公主。」
崔循頷首:「是。」
蕭窈腿腳不便,原該健婦或是內侍抱她下樓,崔循正要吩咐,卻只見她已經扶著扶欄,一級一級單腳跳了下去。
身姿輕盈,裙袂飛揚。
蕭斐扶了扶額,到底還是沒忍住笑道:「窈窈就這麼個性子,雖出格了些,但如你阿母所言,確也率真可愛。」
這話崔循不便接。
無論說是,又或不是,都不那麼妥當,便只道:「長公主請。」
蕭斐先行,不疾不徐道:「方才與夫人閒聊,聽她提及長公子的親事,請我代為參謀……不知長公子可有屬意哪家閨秀?」
操心崔循婚事的人不少,沾親帶故的長輩見了,總難免要問上兩句。蕭斐似是如她們一般,不經意間隨口問上一句,卻又似是意有所指。
崔循垂眼,掩去眸中的情緒,緩緩道:「此事自該由家中長輩決斷。」
蕭斐輕笑了聲,向出門的蕭窈道:「窈窈慢些。」
而後才回頭看崔循:「就到此吧,長公子不必再送。」
崔循依舊還是送出門外,直到回宮的馬車駛離幽篁居,這才又上樓去見崔夫人。
崔夫人已叫人另換了他平素喝的茶,小爐上煮著的水漸漸沸騰,熱汽氤氳。
崔循道:「母親若是疲憊,不若回去歇息。」
崔夫人倚著憑几,懷中放著手爐,溫聲道:「久不出門,今日出來看看風景,見見人,倒覺耳目一新。」
「母親喜歡就好。」
崔夫人飲了口藥茶,徐徐道:「那張綠綺琴,叫人收起來,等何時公主生辰,給她送去吧。」
蕭窈雖為公主,但無權無勢,士族實在無需討好她。
加之崔夫人素來愛琴,並不輕易贈予旁人。
崔循心中有些許驚訝,面上不顯,只問:「母親此舉,是看在長公主的面子上?」
「是,但也不盡然。」崔夫人對他的態度亦有些詫異,側身打量,「怎麼,你不捨得那張琴?」
崔循道:「自然不會。」
「難怪你阿翁會說,琢玉對公主有成見。」崔夫人莞爾,「若是早些年,我興許也不會喜歡這樣跳脫的女郎,只是病了這些年,倒漸漸覺著如她這般也很好。」
「鮮活、靈動,看得人心情都會好些。」
崔循道:「母親既喜歡,我便叫人記下,他日當做您給公主的生辰禮送去就是。」
「你阿翁叫人傳話時,還提了你與五郎的親事。」崔夫人嘆了口氣,「只是我常年臥病,久不見客,與各家的女眷難免生疏,那些女郎們品性如何也實在談不上了解……」
「思來想去,還是應當先問你的意思。」
崔循避而不談,只道:「五郎的親事,應當無需母親費心,祖父有意為他聘公主。」
崔夫人對此了然,卻搖頭:「我知五郎的心思,也知你祖父有意如此為之,只是歸根結底,還是要看公主情願與否。」
「我方才觀長公主之意,怕是未必能成。」
崔循微怔,抬眼看向母親:「公主已有屬意之人?」
「此等私密之事,長公主又豈會直言?」崔夫人話說到一半,意識到自己險些被繞進去,無奈道,「將五郎與公主放一放,先議你的親事。」
崔循對著母親,終於還是沒能像在崔翁面前那般沉默到底,想了想,如實道:「我未曾思量清楚。」
自年紀漸長,他性格成型,幾乎從不會說這樣的話。
崔氏門庭壓在他肩上,由他決定該往何處,所有的反復、猶疑都會招致旁人的質疑,難以服眾。
因而崔循從不露怯,也不會含糊不清,所有決斷該如何便如何。
哪怕是在自家母親面前,亦是如此。
崔夫人不由得詫異:「家世、相貌、才學、品性……議親無非是看這些,士族各家那麼些女郎,出類拔萃、各項兼有的也不是尋不到。何事令你如此為難?」
崔循的親事本不該如此為難的,只需在門當戶對的人家,選一位才貌雙全,又能掌家管事的女郎下聘即可。
當年崔老夫人在時,有意與桓氏結親,便是為此。
崔循那時沒應,眾人只當他與桓氏女郎不合眼緣,倒也沒勉強,換一姓人家即可。
可這幾年下來依舊如此。
崔夫人便是再怎麼不管事,而今也看出來,其中另有緣由了。
她憂心忡忡,問道:「是有什麼話,在我面前也無法提及嗎?」
崔循垂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緊,又轉瞬鬆開,緩緩撫平衣褶,連帶著將心緒起的那點漣漪一並按下。
崔、陸兩族的期待寄於他一人身上,由不得胡來,親事已然拖了這麼久,若是再遲遲不定,只怕會令人橫生揣測。
既已注定的事,拖延下去又有何意義?
「此事歸根結底,與其說是我娶妻,不如說是為崔氏挑選一位主母。」
「那些女郎,於我而言並沒什麼分別。」
「不若挑個合母親眼緣的,能在後宅與您作伴解悶,也好。」
這樣冷情的話,他卻能說得坦然,不像娶妻,像是給後宅添個擺件。
崔夫人不甚認同,卻也知道確實如此,猶豫不決:「琢玉當真沒有心儀的女郎?」
崔循淡淡道:「當真。」
他陪著崔夫人喝了盞茶,沒再久留,起身離開。
剩下半日見了崔氏旁支的一位長輩與與他家的兒郎,允諾會為其安排差事;又見了嫁入王氏那位姑母,聽她含淚斥責一番王郎如何荒唐,耐著性子安撫,答應會適當敲打;最後則是看了桓大將軍送來的禮單,令人籌備回禮。
等到一切忙完,用過飯,夜色已濃。
「咱們府中還是缺位主母,若不然,多少能為公子分擔些,不至於這般勞累。」松風換了臥房的香,未聽柏月答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收拾個衣裳,愣什麼呢?」
柏月一臉微妙,扯著崔循沐浴前換下的衣裳一角給他看。
素白的衣袖內側,有一抹紅。
松風訝然:「公子受傷了?」
「笨!」柏月壓低聲音,小心翼翼道,「這是女郎們用的胭脂。」
松風更為詫異了。
他在崔循身邊服侍這麼些年,自然知道,公子從來不近女色。更別說,這胭脂還是留在如此私密的地方。
柏月問:「你今日一直跟在公子身邊,可見著什麼?」
「自然沒有……」
松風下意識否認,凝神想了想,正欲開口,卻只見自家公子已經回來,連忙緊緊地閉了嘴。
崔循才沐浴過,只繫了件細麻裁製的禪衣,微微潮濕的墨髮散在身後,白玉般的臉神情格外寡淡。
兩人一看便知他心情不佳,換了個眼神,誰也沒敢多說半個字,悄無聲息退出了內室。
崔循的作息十分穩定,若非有萬不得已的事,並不會深夜處理。
每日何時睡、何時起,都有一定的時辰,很少變動。
他也習慣於睡前躺在榻上,將白日之事從頭到尾回憶一遍,好查漏補缺。
便不可避免地想起,在幽篁居中與蕭窈的事。
夜色濃稠,屋中只餘角落處一盞豆燈,微薄的光透不過重重帷幕,五感似是因此混沌,卻又彷佛更為真切。
他能清晰地回憶起蕭窈撲在他身上時綿軟的觸感,以及唇脂印在脖頸上,血脈流動彷佛因此加劇的滋味。
他那時險些動怒,氣蕭窈輕浮,不知好歹。
如今……
崔循合了眼,掐斷逐漸不著調的思緒,不再回憶,靠著默背熟稔的佛經,良久後終於睡去。
可他卻又做了個夢。
應當是在琴室,面前擺著那張綠綺琴。
身體綿軟的女郎從背後貼上來,雙手環抱著他的腰,聲音柔得幾乎能滴出水,慢吞吞地撒嬌:「是我錯了。少卿不要同我生氣……」
他整個人僵硬得厲害,喉結微動,問她:「你錯在何處?」
縱使是在夢中,她也不肯乖乖的,湊到他耳邊輕笑,耍賴道:「哪裡都錯了,還不成嗎?」
纖細的手拂過細麻禪衣,緊貼著他,緩緩下滑。
他定了定神,又問:「你想做什麼?」
「不是我想,」她幽幽嘆了口氣,溫熱的呼吸掃在頸側,「少卿,是你在想。」
他如坐針氈,又如身在烈火之中,口乾舌燥。
「為何不敢看我呢?」
耳垂一疼,隨即有細碎的吻落下,她笑得清脆,卻又好似志怪故事中的山精鬼魅。
只要回頭看一眼,便會被勾了魂魄,萬劫不復。
可通身的快感卻又這般真切,令他意亂,山動江傾。
「我真厭惡極了你這般假正經的模樣,」身後之人似是不耐,鬆開手,冷哼了聲,「無趣。」
說著,便作勢要走。
喜怒無常的性子,確實像她。
高興時彷佛有說不完的甜言蜜語,杏眼中盛著他的身形;不高興時,便翻臉不認人,牙尖嘴利,惡語相向。
崔循惱怒,緊緊地攥了她的手腕,用力將人拽到身前。
力氣大了些,身著紅裙的美人踉蹌兩步,跌坐在他懷中。
書案翻倒,琴聲錚然,蕭窈卻吃吃地笑了起來,抬手勾了他的脖頸,仰頭索吻:「這樣才好……」
她依舊塗著燕支,唇紅齒白,吐氣如蘭。
崔循不喜她的唇脂,只覺太過豔麗灼眼,尤其擦在脖頸上時,質地甚至有些膩。
可如今嘗起來,味道卻好,帶著些甜,像是可口的糕點。
他垂眼吻著蕭窈,起初生疏,只肌膚相貼。漸漸地熟稔起來,無師自通地撬開她的唇齒,纏繞、吮吸。
那股幾乎燒透肺腑的邪火終於得了緩解,如蒙甘霖。
越過這條線,像是再沒什麼顧忌,她在他懷中、在他身下。紅裙萎地,像是鮮豔盛放的花,再不會惡語相向,只予取予求。
……
崔循驚醒時,子夜剛過。
帳中一片漆黑,他卻極為清醒,按著劇烈跳動的心房,對這場旖旎而荒唐的夢感到荒謬。
他並非重慾之人,至今未曾娶妻,房中也從不曾有過侍奉的姬妾。
於士族子弟而言,出入酒肆樂坊皆是常事,有幾位相好的紅顏知己也並不稀奇。
可他從未如此。
無意於此,也不屑為之。
更何況,夢中之人還是蕭窈。
無論何種緣由來說,哪怕是有白日之事在前,依舊太過冒犯。
既於禮不合,也隱隱昭示著他的失控。
崔循靜默良久,已逐漸能看清床帳垂下的絲絛,終於喚了外間值夜的松風。
松風揉著眼,小聲問:「公子有何吩咐?」
「備水沐浴,」崔循聲音低啞,「另換床被褥。」
松風立時清醒許多,出去傳了話,待崔循起身,自去收拾床褥。
及至掀了錦被,見著一片狼藉,不由一愣。
他雖未經人事,但與院中的僕役們在一處廝混時,也聽過些許渾話,並非全然不知。
反應過來後,沒敢多說什麼,手腳麻利地將床具悉數換了。
崔循此番沐浴時,令人多添了冷水。
這樣的時節,哪怕屋中炭火充足,常人身體也禁不起這般折騰。
柏月不明所以,攥著水瓢猶豫,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勸說,被崔循冷冷瞥了眼,只得噤聲照辦。
如此頗有成效,崔循再次躺回榻上時,幾近平靜。
他並不是會被何事牽動全部心神的人,這些年早已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壓抑那些所謂的慾望。
這場荒唐的夢如輕煙,濃稠的夜色褪去,晨光漸起之時,便煙消雲散。
他從來如此,也該如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08:38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二十四章
腳踝傷得並不嚴重,對蕭窈而言,就更算不得什麼了。
畢竟她自小就不肯乖乖待在閨中,常玩鬧,年紀大些還會隨著晏游他們到山林中去玩。
磕磕碰碰總是在所難免的事情。
只是如崔循所言,元日在即,她便沒再折騰,回宮後好好歇了兩三日。
及至除夕行走無礙,夜宴前又無事可做,便在午後來了祈年殿。
這時候,只要不是什麼十萬火急的大事,重光帝自不會召見朝臣,由著他們在家中與親友相聚。
殿外當值的內侍躬身道:「聖上在同晏小郎君說話。」
若是旁的什麼人,蕭窈合該在偏殿稍待片刻,得知裡邊是晏游後卻無顧忌,沒等通傳便邁過門檻進了殿內。
重光帝見她來,笑道:「也是巧了,方才還在同阿游提起你少時的事。」
蕭窈好奇:「什麼事?」
「你少時不肯背書,躲著傅母她們藏在園子的假山裡,誰都找不著,叫也不應聲,急得你阿姐幾乎落淚。」重光帝提及舊事,笑意愈濃,「最後還是阿游找到你,一看才知道,竟是就那麼睡過去了。」
蕭窈聽到一半就知道是哪件事,面露窘色:「都過去這麼些年了,阿父還記得這樣清楚。」
重光帝笑而不語,晏游問她:「窈窈的傷可好全了?」
蕭窈點點頭:「不過扭了腳踝而已,哪算得上是傷?歇上兩日就全好了。」
重光帝原要再問些閒話,卻只見蕭窈自顧自坐了,笑得狡黠。
「阿父這時候專程將晏游叫來,若只是說一些家常話,何不晚宴時再聊呢?」蕭窈眨了眨眼,「還是有何事,不好叫我旁聽?」
重光帝無奈笑道:「何曾有什麼事情瞞你?不過是些朝政軍務上的麻煩罷了。」
蕭窈素來不愛這些,重光帝與晏游也都沒想過要她知曉,便是有什麼麻煩,他們想方設法擔著就是。
她只需要無憂無慮,吃喝玩樂就足夠了。
前幾日問及,晏游也是拿這樣的由頭一句帶過。
蕭窈那時初見晏游,心中高興,便沒顧得上許多,如今卻不再滿足於此。
「送幾碟果脯點心來。」她向內侍吩咐了句,又向重光帝道,「阿父只當我不在,該如何議事便如何。若是我當真聽不明白,又或是聽得不耐煩,自然就不聽了。」
重光帝只當蕭窈是好奇,一時心血來潮,便沒潑冷水,由著她在側旁聽。
此番叫晏游來,問得是荊州練兵事宜。
晏游因身手了得、勤勉聰穎,得桓大將軍青眼,提拔到自己帳下。
他對荊州事務,比建鄴這些官員了解百倍。
晏游將自己所知如實講後,遲疑片刻,又道:「自您登基後,有些事情大將軍不再交由我來經手……」
桓嶼於他有知遇之恩,晏游起初並不曾過多揣測,只是時日愈久,總能看出端倪,由不得不多想。
「朕明白。」重光帝嘆道,「既如此,你再留在桓氏處,也是平白蹉跎歲月,還是該另尋去處。」
晏游跽坐,身形筆直如松,坦然道:「臣聽憑聖上安排。」
蕭窈咬著杏乾聽了好一會兒,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晏游此番來建鄴,真正的緣由在這裡。
她先前從未想過這些,只顧著高興。
想著他奉桓大將軍的命令,將送給各家賀禮運來,還能順道在建鄴過個年節,正正好。
如今才明白,晏游並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思量許久做出的抉擇。
她咽下杏乾,遲疑道:「我雖不識得這位桓大將軍,但聽起來,著實不像什麼氣量寬宏之人。他會允准阿游離開嗎?」
不重用是一回事,改換門庭是另一回事。
重光帝意外於她竟能想到這點,並未責怪,緩緩道:「阿游此番留在建鄴,不必再回荊州。朕下旨告知桓嶼,他縱不悅,想也不會為這等事大眾干戈。」
只不過如此一來,晏游與桓氏的關係無可修補。今後無論在何處任職,興許都會遭受為難。
但兩害相權取其輕,迫不得已,也只能如此為之。
「臣那日到太常寺為崔少卿送信,曾得他提點。大將軍最重同袍情澤,而今建鄴桓氏舊部,在他那裡依舊說得上話。」晏游道,「這幾日,臣輪番登門造訪,應當能請得一位在其中說和,請大將軍允我離荊州。」
蕭窈怔了怔,想起那日太常寺外,崔循曾留晏游說了好一會兒話。她那時等得不耐煩,不料竟是在說此事。
沒等重光帝開口,蕭窈已忍不住問:「崔循那時便看出你的打算?」
她若不是今日硬要留在此處旁聽,只怕過個一年半載,也想不到背後有這樣的思量算計。
晏游那時也曾驚訝過,依他所言試過後,真心實意道:「崔少卿是個聰明人。」
「若能如此,自然好。」重光帝思忖許久,「經年動亂,軍戶零落。朕雖已下令善待軍戶,撫恤遺孤,卻收效甚微。如今新增的軍戶,大半皆是犯罪罰沒,以致良莠不齊。」
「禁軍之中,謊報人頭吃空餉更是常事。」
「待荊州事畢,你入禁軍,代朕重調編制,整肅軍紀。」
蕭窈在祈年殿留了許久,至日暮,這才回朝暉殿更衣,以備夜宴。
昔年宣帝在時,每逢年節,各地封王皆要來建鄴朝拜,太平時也會多帶些家眷,叫他老人家看看滿堂子孫。
及至宣帝薨逝,御座上的新帝位置從沒坐穩過,韭菜似的,七年間換了三個。
生在皇家,叔伯兄弟之間本就談不上有多少情分,其中興許還有看彼此不那麼順眼的。
漸漸的,便都開始找各種由頭不來。
叫人遞一封請安的奏疏,送些東西過來便算了事。
及至如今,除卻陽羨長公主,便只有與重光帝素來關係不錯的東陽王帶著兒女前來。
這場家宴實在算不得熱鬧,但也沒什麼拘束。
蕭窈早年來建鄴時,見過東陽王家的小女兒蕭棠,在一處玩了半日,還曾將自己帶的小山雀送了隻給她。
而今再見,蕭棠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渾然不似當年那個追在她身後,一口一個「阿姐」的玉團子。
一開口,卻還是軟糯的音調。
「阿姐送我那隻小雀,還好好地養著,只是它如今年紀大了,不好帶著來回折騰,便留在家中。」
蕭窈眉眼一彎:「我正想問你還可還記得它。」
蕭棠連忙道:「自然忘不了。這些年,一直養在我院中,按阿姐那時教的,給它準備穀粒和乾淨的水……」
她二人聚在一處,竊竊私語,一說起來便沒完。
蕭斐聽了一耳朵,側身笑問:「聊什麼呢?這麼高興。」
蕭棠與陽羨長公主不大熟悉,聞言立時坐直了,稍顯拘謹地問候了句「姑母」。
蕭窈自若地解釋道:「我曾送給阿棠隻小雀,正聊起此事呢。」
蕭斐饒有興趣:「說來聽聽。」
「那會兒尊祖尚在,諸王朝賀,宮中熱鬧極了。記不得是哪家的小郎君欺負阿棠,我路見不平,替她趕跑了那人。」蕭窈咳了聲,沒提自己險些把人推湖裡這件事,只道,「又見阿棠哭的實在可憐,就送了小雀哄她。」
蕭棠兩眼亮晶晶地看著她,連連點頭。
蕭斐失笑,調侃道:「你那時才多大,就路見不平,英雄救美了?」
見蕭窈捧了酒杯,又提醒:「你二人既如此投緣,等元日祭禮過後,可慢慢敘舊,也可一同遊玩。今夜還是少飲酒,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可是要起的。」
蕭窈聞言應了聲,便沒再沾酒。
重光帝而今身體不佳,這場家宴並未持續太久,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天還未亮,隔窗望去仍是漆黑一片,蕭窈就已經被喚醒,梳洗更衣。
她很少這時辰睡醒,眼都不大睜得開,無精打采的。
直至溫熱的帕巾覆在臉上,才稍稍緩解,睏意去了幾分。
及至穿上一層又一層繁復而厚重的禮服,再戴上髮冠時,終於徹底清醒。
借燭火看清銅鏡中的形容,幾乎有些不大能認得出來自己。
這件玄色的禮服是為祭祀所準備,其上以金線繡有日月、山川紋樣;髮冠上有金飾、珍珠、寶石等物,精緻華美至極。
蕭窈怔了片刻,扶著翠微的手起身:「這時辰,王公卿校應當已經在端門外等候了,大樂署的樂工們當在祈年殿外。」
她並非疑問,翠微只道:「公主也應當過去了。」
祈年殿位於皇城最中央,其左為宗廟,其右為社稷。而今三殿火燭齊燃,燈火通明,恍若白日。
群臣自中華門依此入宮,於宗廟外等候,列於蕭氏宗親之後。
鼓樂漸起,著袞服、戴十二琉冠冕的重光帝自祈年殿出,宗親、百官伏拜。
先祭宗廟,再祭社稷。
蕭窈這些時日已經將所有章程記得爛熟於心,行禮、敬香、奉酒,一步不錯。
與陽羨長公主不同的是,重光帝因無嗣子,也未曾從旁支過繼,奉酒一項便暫且落在了蕭窈身上。
她緩步上前,將手中的椒柏酒呈與重光帝,不疾不徐道:「初歲元祚,吉日惟良。願保茲善,千載為常。」
萬籟俱靜,女郎清脆而悅耳的聲音傳入在場每個人耳中。
崔循亦聽得清清楚楚。
太常寺曾為誰來奉酒起過爭執,不少人皆不認可公主來行此事。
一來顧忌她到底不是男子,再者,也恐這樣年輕的小娘子擔不起此等局面。
萬一生了懼意,磕絆下,豈非壞了祭禮?
崔循心中那時便不以為然,在他看來,蕭窈這樣膽大包天的女郎怕是壓根不知何為「膽怯」。
最後還是問到重光帝那裡,他拍板決定,由蕭窈來奉這杯酒。
而今她確實做得很好。
祭祀過後,入朝會正殿。
內侍宣召,群臣按品級高低依次賀拜,食祿千石的公卿們則需敬獻歲酒,祝「聖上千萬歲壽」。
及至所有禮儀行罷,賜宴酒時,已近晌午。
女眷不必列席,蕭窈終於得以鬆了口氣。
她不知那些個頭髮花白、一看就上了年紀的老頭子們受不受得住,但自己已經快被厚重的禮服與髮冠壓得喘不過氣,著意克制,才沒顯露在臉上。
重光帝入內更衣,宮人們往來擺宴,緊繃許久的朝臣得了喘息的機會。
蕭窈如蒙大赦,已迫不及待想要離去,可她與陽羨長公主同行,一路走過不少人同蕭斐問候。
她便只好慢慢等候。
蕭斐顯然是與謝氏更為親厚,見著謝翁,著意問候了他身體近況,說的話也更多些。
蕭窈百無聊賴,餘光瞥見不遠處的崔循,怔了下。
這會兒功夫是特地空出來,給群臣修整的,相熟之人大都三五成群閒談,便襯得獨自一人的崔循格外顯眼。
他神色如常,安安靜靜站在那裡,若空谷幽蘭。
似是覺察到她的目光,崔循抬眼看過來。也不知為何,神色微變,隨即又錯開視線。
蕭窈琢磨著,他興許是記起上回琴樓之事,耿耿於懷。
見姑母尚未有離開之意,她略一猶豫,往崔循處挪了兩步:「承蒙少卿指點,我今日如何?可還入得了眼?」
自蕭窈入建鄴,兩人之間的往來實不算少,但大都是私下。
而今在大殿中,在場之人不計其數,崔循規行矩步,從不會在這種場合出半分差錯。
可他卻極度不合時宜地,想起那場荒唐的夢。
此時再要避開未免過於刻意,他只得垂了眼,盡可能平靜道:「臣並未教授多少,公主應當問長公主才是。」
「姑母方才說,我很好。」蕭窈又走近一步,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笑問,「少卿怎麼這般吝嗇,誇我兩句都不肯?」
崔循喉頭微動,舌尖抵著齒列,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僵持之際,身後傳來謝昭的聲音:「見過公主。」
以謝昭協律郎的官職,按例說,是不該出現在此處的。可謝昭出身謝氏,又因一手琴聞名江左,這樣緊要的場合,總少不了他。
蕭窈的視線越過他,落在謝昭懷中那張琴上,眼前一亮,快步上前。
她下意識地抬手想要觸碰,反應過來後,又連忙小心翼翼地收回手:「這就是『觀山海』嗎?」
謝昭頷首:「正是。」
蕭窈被這張琴釣足了胃口,而今一見,也顧不得揶揄崔循,目不轉睛地打量著。
謝昭道:「今日宴罷,公主可來樂署細觀此琴。」
蕭窈有些驚訝,對上謝昭溫溫柔柔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問了句:「協律郎以為,我今日如何?」
謝昭一笑:「儀態萬方,天家氣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09:41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二十五章
謝昭就是這樣一個人。
溫文爾雅,能言善道,與他相處過的人就沒有說他不是的,也很討女郎們喜歡。
崔循清楚這一點,但從沒放在心上過。
畢竟謝昭與誰往來,又同哪個女郎交好,於他並沒任何干係。
可眼下,見蕭窈因他這短短一句話喜笑顏開,卻泛起些難以言喻的心情。
崔循能確準,無論誰來問這一句,謝昭都會是同樣的反應,偏蕭窈好似渾然不知……
蕭窈並非不知。
只是於她而言,謝昭這句稱讚究竟是否發自真心,並沒那麼重要。論跡不論心,他誇了,她開開心心受了就足夠了。
「多謝協律郎,」蕭窈的目光依舊落在他懷中那張琴上,惋惜道,「我昨日已經與從妹約好,今日怕是不得空。」
謝昭神色未改,依舊笑道:「既如此便罷了,來日方長。」
蕭窈點點頭,見陽羨長公主已經與謝翁說完話,也沒再多耽擱,同謝昭道別後便離去了。
待她遠去,謝昭這才看向崔循,稍顯疑惑:「琢玉為何看起來似是心情不佳?」
崔循不動聲色地看了回去:「是嗎?我竟不知。」
「那想是我誤會了。」謝昭指尖撫過琴弦,徐徐道,「時辰不早,也該落座了。」
元日賜宴自然豐盛,只是寒冬臘月,膳房備好飯菜送來,熱菜也只剩些許餘溫,入口不佳。
加之為防失儀,大都是略動幾筷。
酒量好的多喝幾盞熱酒罷了。
約定俗成,一向如此,重光帝也沒為難他們,走完過場便叫人散去了。
大半日下來,如崔循這般身強體健的年輕人倒是沒多大妨礙。但對於各家十天半月不去官署一回,上了年紀的老爺子而言,無異於酷刑。
崔翁在這其中算是身體尚可的,而今下御階時,雖不至顫顫巍巍,但也步履蹣跚。
崔循在側欲攙扶,被他拂開。
「不至於此。」崔翁緩緩下了御階,回頭看了眼高處的宮殿,悠悠道,「也算又過了一年。」
及至看向長孫,滿腔感慨又化作無奈:「你的親事今年必得定下。」
昨夜除夕家宴,在外的子孫悉數回了建鄴,二郎還帶著新添的一雙兒女。崔翁見了自是歡喜,再看崔循,終於還是坐不住了。
崔循也沒料到自家祖父才感慨完,話鋒一轉,就能又提起此事,亦有些無奈。
沉默片刻,只得道:「聽憑祖父安排。」
「今日見公主,並非傳聞所言不知禮數。我看著倒是進退得宜,很不錯,能聘與五郎自然是好。」崔翁想了想,又問,「只不過,公主似是與謝潮生相熟?」
崔循道:「我不知。」
崔韶雖是自家兒郎,但崔翁並不至盲目偏袒,衡量一番也不得不承認:「若謝潮生亦有此意,只怕五郎也只能落空。」
崔謝兩家世代交好,崔翁很欣賞謝昭。
復又感慨道:「如今崔氏上下,拿出來與謝潮生相較,能不落下風的,也只你一人了。」
崔循抬眼看向自家祖父。
但崔翁感慨完,也就罷了,並未就此再多說什麼。
崔翁壓根未曾考慮過,自家長孫與公主之間有任何可能。
若重光帝有意,他可以為五郎聘公主,但崔循要娶的人,應當是名門士族出身的閨秀,這其中天差地別。
崔循向來少言語,故而雖一路無話,崔翁並未覺出有什麼不對。只是將上車時瞥見他的神色,疑惑道:「你今日心情不佳?」
這已經是同日裡,第二回被這樣問了,崔循眼皮一跳。
他自然不可能如打發謝昭那般敷衍祖父,想了想,只得道:「許是昨夜未曾歇好。」
崔翁道:「既如此,回去叫醫師看看。」
崔循只得應下。
他不願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而今種種皆是因蕭窈而起——
見她時,心緒壞了些;聽祖父不斷提及她的親事時,再壞了些。
崔循心知肚明,自己不需叫醫師,倒不如回去抄幾篇經書。
只要與蕭窈徹底隔絕開,眼不見為淨,也不聽她的任何消息,便不會壞了心緒。
但此事注定不能成。
忙忙碌碌,轉眼便是正月初七,崔夫人的生辰。
蕭窈這些時日玩得倒是痛快。她與蕭棠投緣,從宮內玩到宮外,專程帶人去看了平湖的梅花、棲霞山的景致,不亦樂乎。
初七這日,與她隨著陽羨長公主一道,來崔家赴宴。
建鄴人人皆知崔夫人身體不好,這些年就沒斷過藥,縱是偶爾出席宴飲,也總是留不了多長時間便得告辭。
此番這般大張旗鼓地辦壽辰,廣發請帖,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用意。
蕭斐並不避諱,同她二人笑道:「崔翁這是終於坐不住,要為長公子定親了。」
蕭棠年紀小些,聞言只笑,並沒接這話。
蕭窈趴在車窗邊,看前邊一眾車馬,慢悠悠道:「他年紀是不小了。」
她最初背的便是崔氏家譜,若未曾記錯,崔循年紀已近二十三。
二房、三房比他小些的弟弟都已成親,有的甚至孩子都不止一個了。而今崔老夫人的孝期已過,崔氏實在沒有再令長公子蹉跎下去的道理。
「老夫人在世時,曾有意令長公子與桓氏結親。他昔年還曾去過荊州,卻不知為何沒能成。」蕭斐搭在膝上的指尖微微敲動,「窈窈以為,長公子如何?」
「古板、嚴苛,」蕭窈的目光被前邊那匹通體漆黑、四足雪白的駿馬吸引,並沒多想,脫口而出,「大多時候都很無趣。」
蕭斐眉尖微挑,端詳著蕭窈的反應,笑問:「那什麼時候有趣?」
被她戲弄得面露慍色,卻話都說不出口的時候。
蕭窈不喜崔循,卻還要幾次三番作弄,便是想看他失態。
但這點小心思是沒法宣之於口的,蕭窈再怎麼心不在焉,也終於反應過來,對上姑母意味深長的目光,訕訕笑著。
好在前頭擁堵的車馬終於挪開,轉眼到了崔家門前。
蕭窈如蒙大赦,連忙抓了蕭棠的手:「走,咱們去看看崔氏的園子。」
崔家的園子古樸雅致,雖比不得王氏的「金闕」那般大手筆,但一景一物亦十分用心,別有一番格調。
及至到了崔夫人院中,已是賓客滿堂。
女郎們的裝扮猶如爭奇鬥豔的春花,每根頭髮絲都透著精緻,蜀錦絢爛如雲霞,釵環珠翠琳琅滿目。
便是再厲害的畫師,恐怕也難以描繪。
這其中大半皆是蕭窈在王家見過的,只是那時眾人不約而同冷落著她,未曾通名姓,而今看去只覺大半面目模糊,似曾相識。
至於自她一進門,就恨恨看過來的王瀅,倒是真切無比。
崔夫人今日換了顏色鮮亮的衣裳,略施脂粉遮了病容,看起來溫婉而大方。
得了通傳,知曉陽羨長公主到時,已扶著侍女起身。
蕭斐上前攏了她的手,笑道:「夫人不必如此,快坐下歇著才好。」
崔夫人含笑應了,又叫人取了早就備好的見面禮,親手送予蕭窈、蕭棠,溫聲道:「公主與縣主能紆尊前來,是我的榮幸。」
主人家態度如何,一言一行間足以窺見。
諸位女郎中,不少人因此神情微妙起來,還有不動聲色打量王瀅反應的。
王瀅是驕橫,但還沒蠢到在崔夫人面前挑事的地步,冷笑著看了回去。
蕭斐將這些個年輕女郎們的反應看在眼裡,只覺好笑。
再看自家侄女,卻見她心思壓根不在此,謝過崔夫人後,便依舊與蕭棠一處說話。
「我身體不濟,不能久陪賓客,難免怠慢失禮。便叫人想了個有趣的遊戲,供諸位取樂。」
崔夫人抬手示意,叫侍女呈上一幅畫作,徐徐解釋。
「我曾得一套昆山玉髓雕刻而成的生肖,今晨叫人藏了幾隻於園中。至於藏玉之處,從畫中可窺一二。」
「女郎們若得閒,覺著有趣,可試著解畫一尋,權當解悶。」
「我這裡另有些不值錢的小玩意,權當彩頭。」
女郎們面面相覷,不多時,紛紛起身應和。
她們在來之前,大都已經知曉崔氏有為長公子擇妻的意思,如今聽此,難免會多思量些。
難不成崔夫人是想著以此挑選兒媳?
未免有些太過草率。
蕭窈倒是沒想這麼多。她從前並沒參與過這樣的遊戲,只覺有趣,拉著蕭棠興致勃勃地研究起那幅畫,琢磨著應去何處尋玉髓。
眼前這畫看起來平平無奇,雖說畫工精緻,景致繪得極好,卻實在不像暗藏玄機的樣子。
崔夫人並沒多留,解釋清楚後,便在陽羨長公主的陪同下去了內室。
有女郎湊到陸西菱身側,帶著些討好的意味:「西菱,你常來此,對崔氏的園子也更熟悉些,可看出什麼端倪?」
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陸西菱身上。
她只笑道:「姑母慧心,又豈是我一時半會兒能猜出來的?再者,不過遊戲罷了,咱們樂在其中便已足夠,結果如何隨緣為好。」
那女郎悻悻,不再多言。
王瀅來時雖得了家中叮囑,但對崔氏這位長公子實在沒什麼興趣,只掃了眼這畫便出了門。
陸西菱隨後跟上。
這畫實在也看不出什麼花來,屋中的女郎們陸陸續續出門,蕭窈與蕭棠同行。
蕭棠好奇:「阿姐有什麼頭緒嗎?」
「來時遠遠瞥見有亭子,與那畫上的有幾分相仿,先過去看看好了。」蕭窈說完,又念叨道,「不過總覺著,應當不會這麼簡單才是。」
蕭棠信賴她,幾乎算得上言聽計從,點頭道:「那咱們就去看看。」
蕭窈偶爾會去山林中,分辨方位的能力一向不錯,回憶片刻,很快就找到了去那涼亭的路。
但到底晚了一步。走近才發現,王瀅與陸西菱已經在了。
若在此處的是旁人,蕭窈興許還會上前客套一句,而後各自找各自的。可王瀅自是不必提,在她看來,陸西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哪怕她是崔夫人的內侄女,也改變不了這一點。
蕭窈看人講究眼緣,那日王氏宴會上,陸西菱所言所行是挑不出什麼大錯,可她一想起來便膈應,不願與之往來。
她扯了扯蕭棠的衣袖,轉頭便要離開。
王瀅卻忽而開口:「數日不見,原聽說公主大有長進,怎麼今日一看依舊如此呢?」
蕭窈停住腳步,瞪了她一眼。
王瀅不依不饒道:「我還以為,伽藍殿跪上一夜,人盡皆知,能叫公主學乖些。」
蕭窈自問脾氣不算壞,很少會遇上三言兩句就能撩撥起她火氣的人,王瀅確實有這個本事。
她本就記恨王瀅,只是今日是在崔家,不願生出事端給人添堵,這才裝聾作啞只當沒看見。
卻不知王瀅吃錯了什麼藥,抽什麼瘋,偏要如此。
「那日被潑酒,哭得梨花帶雨的,不是四娘子嗎?」蕭窈磨了磨牙,反唇相譏,「我看四娘子也不曾學乖啊。」
王瀅走近:「我有父母、兄姊、外祖家輪番寬慰安撫,珍寶流水似的送來,看一看,也就無需將那點小事放在心上了。」
「如此說來,倒真不如公主想得開。」
她生了一張極美麗的臉,可說出的話卻好似淬了毒,字字戳心。
就連蕭棠都聽出不對,隔著衣袖攥了蕭窈的手:「阿姐莫氣,千萬不可衝動……」
蕭窈攥緊的手逐漸鬆開,緊繃的身體卸了力,緩緩道:「四娘子離得這樣近,是想激得我對你動手嗎?如此一來,便又可大張旗鼓地出去宣揚,說我欺負了你?」
王瀅變了臉色。
「誰出的主意?為著謝昭,值得你這般忍辱負重。」蕭窈抬手,在她臉頰旁比劃了下,勾唇笑道,「好細嫩的臉,想挨幾巴掌呢?」
王瀅被戳破心思,下意識後退兩步,驚疑不定地望著她。
蕭窈嗤笑了聲:「王瀅,你自己樂意當蠢貨也沒什麼,別以為旁人都同你一樣。」
她看了眼亭中的陸西菱,沒再多言,徑自離開。
蕭棠緊跟在她身後,逐漸回過味來:「我就知道,先前那回必定是她們欺負了阿姐,阿姐才會失態……」
先前那事實在鬧得太大,就連蕭棠都有耳聞。
她那時便不信蕭窈會如傳言中那般不堪,而今親眼所見,立時憤憤不平起來:「她們怎能如此!」
蕭窈也曾這般,憤憤不平,氣得當場跳腳。
可如王瀅所言,跪在伽藍殿那夜多少有影響。
她興許這輩子都學不乖,卻學耐心了些,在動手之前會權衡利弊,也能咬牙忍耐下來。
她會討回這筆債,但不當是今日。
崔夫人是個很好的人,身體不佳,病懨懨的。若是為此氣出個好歹,她於心不忍,也實在賠不起。
見蕭棠仍兀自生氣,蕭窈停住腳步,勉強笑道:「她們不好,便不與她們一處玩,不值得為此氣著自己。」
「手這樣冷,還是回宴廳烤烤火,喝盞熱茶。」
蕭窈半哄半勸,叫侍女陪著她回去。
她嘴上說得輕鬆大度,心中並沒那麼快過去,不欲回房中悶著,依舊在園中閒逛。
女郎們還在興致勃勃地找玉髓。
蕭窈被壞了心情,不想再摻和,只避著人往僻靜處去。
兜兜轉轉,穿過一片梅林,竟繞到了東邊的一處山房,毗鄰湖泊,視野開闊,景色極佳。
蕭窈揣度著,這應當是誰的書房。
並沒過去打擾,見四下無人,便在湖邊尋一處山石坐了,看看湖景,看看梅花,發發呆。
山房當值的柏月遠遠見著,看了好一會兒,趁著進去收拾筆墨的功夫回稟了此事。
「湖邊不知何時來了個女郎,看得眼生得很,不知是迷了路,還是有什麼別的心思……」柏月覷著長公子的神色,斟酌道,「可要叫人去問問?」
崔循才寫罷今日的字,不疾不徐道:「如今母親生辰,女眷當赴宴,叫人請她去宴廳。」
「是。」
柏月收好字帖,收拾了筆墨,正要出去吩咐僕役依言照辦。卻發覺長公子臨窗向外看了眼後,竟愣住了。
他在山房伺候數年,見此,便知曉長公子必定認得那位女郎。
方才遠遠望過去,柏月其實不大能看清樣貌。
但那女郎垂頭喪氣的,單薄的身形看起來透著些可憐,總叫他覺得,像是在為何事難過。
他猶豫片刻,小心翼翼請示:「還要叫人趕她走嗎?」
長公子什麼都沒說,沉默良久。
柏月已經準備退出去,卻只見長公子先出了門。
行經衣桁時,似是隨手,取下了那件搭在其上的鶴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10:0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4-13 10:13 PM 編輯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二十六章
蕭窈不知自己在此處坐了多久,興許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又興許要長許多。
有那麼一瞬,她也曾想過自己該回去了。
畢竟若是長久不見蹤跡,拖到宴會開席,總是不好。
但下一刻,就掐滅了冒頭的這點想法。
眼前的湖景、梅林很好,比衣香鬢影的宴會要好得多。
她從來是個愛熱鬧的人,頭回這樣喜歡寂靜。
蕭窈折了枝紅梅把玩,自顧自地想,任性一回也沒什麼。
方才她都按捺住沒對王瀅動手了,與先前相比,豈非大有進益?她只是想在此處多坐會兒,又有何不可呢?
崔夫人設的這場遊戲必定會耗去不少時間,大家忙著找玉髓,便是去得晚些也可以此為藉口。
算不得什麼大錯。
崔夫人性情那樣好,想來是不會與她計較的。
只是迎面吹來的風有些涼,彷佛還帶著幾分湖水的潮氣。
她原不畏寒,出門時依舊沒要侍女遞來的大氅。
但自伽藍殿那夜大病一場後,身體一時半會兒並沒全然恢復,如今坐得久了,只覺手腳冰涼。
蕭窈依舊懶得動彈,袖著手,在心中罵了句王家。
想了想,又罵了句崔循。
下一刻熟悉的聲音便在身側響起:「公主為何會在此處?」
蕭窈嚇了一跳。
她實在不明白崔循為何這麼神出鬼沒,陰魂不散,每每出現都令人猝不及防。
她正欲反問,一開口卻嗆了涼風,不住地咳嗽起來。
幾近撕心裂肺,眼淚都快出來了。
正在心中咒罵崔循之際,卻只覺肩上一重,雪白而柔順的羽料垂下,遮去她大半身體。
很暖和,帶著淺淡的木香。
「此處迎風,無遮蔽,極其受涼。」崔循為她披了衣物,退後兩步提醒,「公主不宜在此久留,還是盡快回去為好。」
蕭窈漸漸止住咳,也想明白,那山房應當就是崔循的居所。
她抬手攏了攏鶴氅,抬眼看向不遠處的崔循:「我若就是想留在此處看風景,少卿要趕我走嗎?」
崔循已經習慣她不合常理的回答。
若換了平時,興許會搬出規矩禮儀,同她條分縷析。但方才來時,他也看出蕭窈情緒低落,雖不知因何而起,但也知沒有雪上加霜的道理。
他的沉默倒是令蕭窈稀奇。
她指尖繞著領上的繫帶,纏了幾圈,又緩慢鬆開,冷不丁開口道:「此處確實風大,吹得人通體發涼……」
崔循原以為,她這是自己想通,準備離開。
可蕭窈話鋒一轉,卻又道:「少卿書房在側,何不請我喝杯茶,稍坐片刻呢?」
饒是知曉她離經叛道,崔循仍是為此言吃了一驚,原本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險些失態。
望舒山房是他的居所,湖邊為書房,後側為起居院落。
這些年來,到崔家造訪的女郎不少,但從來循規蹈矩,未有誰會越過這片梅林來望舒山房。
更不會對著他問出這樣冒昧的話。
冒昧,且曖昧。
可蕭窈對他……
崔循雖未涉情事,但並非懵懂無知。
這些年,對他懷抱好感的女郎不在少數,偶遇他時總難免臉紅羞怯。別說如蕭窈這般信口胡來了,所說的每一句話彷佛都是字斟句酌,再三思量,生恐壞了自己在他嚴重的形象。
他並不認為蕭窈對自己有意。
思量再三,依舊只能將之歸於「年少輕狂」,好似不服管教的弟子,總要見縫插針挑釁一二。
越是不欲令她做什麼,她就越要故意為之。
這種時候是不該聽之任之的。
以蕭窈的性子,縱容太過,便要得寸進尺了。
可蕭窈這時抬起手,給他看了看自己泛紅的肌膚,輕聲道:「我今日心緒不佳,也凍得手腳都麻木了,少卿便寬限一回吧。」
這話倒並未扯謊,崔循能看出來,她凍得鼻尖都紅了,聲音也帶著微不可查的顫音。
一時間又有些許不悅。
縱使蕭窈身側的侍女隨意慣了,不知勸說,怎麼崔氏的僕役也能看著公主這樣在外邊逛?卻連個取暖的手爐都想不起來給。
終於,先前的思量還是未曾落到實處。
他略略頷首,似是告訴蕭窈,又似是告誡自己:「只一盞茶,公主便該回去了。」
蕭窈扶著假山石起身。
方才只是覺出四肢冰冷,真要挪動的時候,才發現身體都快凍僵了,遲鈍得很。
崔循見她眉眼都皺了起來,欲言又止,停住腳步等她。
等蕭窈跟上,這才問:「不知今日是何處招待不周,壞了公主心緒,以至如此。」
「與你家沒什麼干係,夫人人很好,伺候的僕役也細緻周到。」蕭窈原本不想多提,餘光瞥見崔循的神色,心中一動,「只是我在園中時,遇到了王四娘子……」
崔王兩家既為姻親,王瀅會隨著家中長輩來赴宴,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崔循凝神聽著,可蕭窈卻只提了這麼一句,便不再多言。
崔循只得又問:「公主有何顧忌?不妨直言。」
「原是要說的,轉念一想,又覺得不提也罷。」蕭窈迎著崔循疑惑的視線,慢吞吞道,「誰知少卿聽了,會不會再偏幫著王四娘子,說我的不是?」
崔循一聽,便知她意有所指。
但前回在王家,他並非偏幫王瀅,只是老夫人壽宴上鬧到那副情形,是蕭窈與士族站在了對立面。
究竟因何而起、誰對誰錯並不重要。
與生俱來的立場決定了,眾目睽睽之下,他只能那般論斷。
以致如今也無可解釋,蕭窈不會理解,更不會認同。
他想,蕭窈心中非但無意,應當是記恨他才對,
所以才會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踩著他的底線來試探、作弄,攪得他不得安寧……
回過神時,已經到了書房。
柏月見著長公子攜鶴氅過去尋人時,已經極近詫異,及至見他竟將那女郎帶回山房,震驚的心思更是藏都藏不住。
明知不該,卻還是沒忍住,偷偷看了女郎兩眼。
這是個生得極美麗的女郎,鶴氅下的身形纖細窈窕,雪膚烏髮、杏眼桃腮。最惹人注意的還是那雙眼,顧盼生輝,神采奕奕。
她初來乍到,不見半分羞怯,站在熏爐一側,神色自若地打量著書房中的陳設布置。
此舉是有些失禮的。
但她態度坦然,毫無顧忌,也不知是不通禮數,還是壓根不在意長公子如何看待。
柏月又不動聲色地看向自家長公子。
崔循從來規行矩步,能得他青眼的,從來都是族中那些懂禮節、知進退的兒郎,也沒人敢在他面前這般造次。
柏月想不明白這女郎有何特殊之處,只是才看過去,便對上長公子彷佛覆了霜雪的眼眸,忙不迭地埋下頭。
崔循親自動手倒了盞茶,冷淡道:「出去。」
柏月大氣都不敢出,垂首斂眉,悄無聲息地退出書房。
熏爐蒸騰而出的熱汽稍稍驅散身上的涼意,凍了許久的手隱約犯癢,蕭窈揉搓著指節,纖細的眉微微皺起。
崔循將茶盞放在書案一角:「喝了這盞茶,隨僕役回宴廳。」
他說這話的口吻近乎吩咐,不留餘地,雖還是那張冷淡的臉,但蕭窈還是敏銳地覺察到其中的不同。
蕭窈捧著茶盞,小口喝著,茶湯潤濕嫣紅的唇,也稍稍暖了肺腑。
她不說話,規規矩矩地跽坐著時,是很能唬人的,透著幾分來之不易的嫻靜。
鬢邊被風吹亂的碎髮垂下,烏黑柔軟,襯著白瓷般的肌膚愈發素淨,又隨茶湯被她吹散的熱汽微微晃動。
叫人想要上前,替她攏了這縷散髮。
崔循還記得她剛到建鄴的形容模樣,如今與之相較,似是清瘦不少。下巴尖尖的,披著鶴氅,透著幾分弱不勝衣的意味。
伽藍殿後那場大病,到底叫她吃了許多苦頭。
她這樣自小被家中嬌慣著長大的女郎,為此撞了個頭破血流,便是心中記恨他,也合情合理。
又有什麼好介懷的?
崔循無聲地嘆了口氣,提醒她:「此處距宴廳相距甚遠,待你回去,怕是未必能趕上開宴,可曾想好如何解釋?」
蕭窈眨了眨眼,將崔夫人所設的遊戲同他講了,又道:「我便只說,自己是找玉髓一時入迷,並未留意時辰。」
崔循問:「那玉髓呢?」
蕭窈「啊」了聲,試圖辯駁:「正是沒尋到,不甘心,才費了這麼多功夫啊。」
崔循便又有些想嘆氣了,稍一猶豫,開口道:「你走之時,將這個帶去。」
蕭窈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書案一角,擺著個玉製的鎮紙,是隻威風凜凜的虎,雕工精緻,栩栩如生。
而鎮紙的玉質,與崔夫人先前給眾人看過的昆山玉髓極為相似。
蕭窈想了想,疑惑道:「旁人興許不知,不會露餡,可夫人那裡又怎麼交代得過去?」
崔循道:「這遊戲,本就是我不欲母親費神應付交際,叫人設下的。玉髓原在我這裡,究竟放了哪幾隻,她並不知情。」
蕭窈既驚訝又好奇:「那那幅畫,也是你畫的?」
崔循沒想到她最先關注的竟是此事,頗有些無奈:「我倒沒那麼閒。」
蕭窈喝了茶,覷著時辰確實不早,便揣了鎮紙想要離開。
書房外卻傳來柏月稍顯緊張的問候:「五公子怎的這時候來了?」
「昨日與兄長約好,要來下棋……」崔韶疑惑的聲音響起,「怎麼,兄長是另有事情要忙嗎?」
崔循起身的動作稍頓。
他記性向來極好,昨夜睡前還曾記過,要特地留出時間等待崔韶。只是被意料之外的蕭窈攪和,一時間忘了還有此事。
蕭窈倒沒驚慌,只是貼近了些,用極輕的氣聲問:「要我到何處躲一躲嗎?還是有旁的門路,叫我離開?」
愣是問出了一種偷情將被撞破的意味。
崔循按下了這不合時宜的想法,不疾不徐道:「我今日身體不適,棋還是改日再下,阿韶自回去吧。」
蕭窈在一旁聽著,都覺得這藉口實在敷衍。
可崔韶竟半句都沒多問,隔門問候過,真依言離開了。
蕭窈:「……令弟可真是乖巧聽話。」
崔循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稍待片刻,吩咐松風送她回宴廳。
松風一看,便知這是那日幽篁居見過的公主。
但他性情比柏月穩重些,沒敢多看,也一個字都沒多問,只在前為她引路。
蕭窈回去時半點沒敢耽擱,還隨著松風抄了近路,將將趕在筵席開始時回到宴廳。
滿堂賓客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各式各樣。
陽羨長公主打破了廳中微妙的寧靜,同崔夫人笑道:「我先前便說,她貪玩得厲害,如今夫人算是見著了。」
崔夫人笑得溫柔,正要客套兩句,將此事給揭過去,卻有一打扮雍容華貴的婦人搶先一步開了口。
「公主姍姍來遲,寒冬臘月在外耗了這麼久,想必定是尋到玉髓了。」婦人笑道,「也叫我們看看,是哪隻小獸?」
蕭窈循聲看去,雖不認得她,但見她身側的王瀅,便知這應當是王氏的人。
崔夫人微怔,只是此時沒有幫著推脫的道理,只得也看向蕭窈。
崔循給她鎮紙時,蕭窈並沒十分在意,只覺無可無不可。
眼下被三言兩語架在這裡,才真切意識到,原來那套說辭縱然在大多人面前都說得過去,卻不足以應付有心之人。
「有勞記掛。」蕭窈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從袖袋中取出那隻鎮紙,托在掌心,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到崔夫人食案前,「費了些功夫尋得一隻,夫人看看可是那玉髓?」
崔夫人怔了怔,方才道:「正是。」
說著,又神色自若地吩咐侍女:「將備好的彩頭,送公主一份。」
蕭斐勾了勾唇:「既如此,也別再耽擱,還是開席吧。」
崔夫人笑道:「正是。」
自始至終,崔夫人待蕭窈的態度都很好,縱使有心之人也不會不識時務,一而再再而三地為難。
就連在座的女郎們,態度也不似從前在王家那般冷淡。
觥籌交錯間,也會玩笑兩句。
蕭窈並不在意她們態度如何,但瞥見王瀅面色不佳,自己便高興,多飲了兩杯酒。
眾人皆知崔夫人身體不佳,並未過多打擾,宴罷便陸續離去。
南雁輕聲道:「勞累半日,夫人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崔夫人卻並沒應,披了大氅,扶著她一路往望舒山房去。
「夫人若是想見長公子,何不令人請他前來?」南雁不解,勸道,「再或者,叫個轎子來,送您過去。」
崔夫人搖頭:「不過多走幾步路,我的身子骨還沒差到這份上。何況,也有些事須得慢慢想想……」
南雁見此,便閉了嘴,不再出聲打擾。
今日園中賓客繁多,熱鬧極了,可穿過梅林,望舒山房這邊仍一片寂靜,恍若與世隔絕。
柏月正纏著松風問東問西,見崔夫人親自前來,連忙止了話頭,上前問候。
崔循得了通傳,起身相迎:「母親為何親自前來?便是有什麼事,叫我去就是。」
崔夫人的目光落在房中的香爐上,眼睫微顫,由他扶著自己落座,低聲道:「只是想著,彷佛已經許久未曾來過此處看你……」
崔循知道不止於此,安安靜靜聽著。
崔夫人抬手,將南雁等人一併打發出去,緩緩問:「公主所得玉髓鎮紙,是你予她的?」
雖是疑問,但語氣已近乎篤定。
崔循一時間並沒答上來,只是疑惑自家母親從何得知。
崔夫人單看他這反應就足以明瞭,嘆了口氣:「公主走近時,衣上猶帶著你常用的熏香氣息……」
若只是見上一面,說幾句話,絕不至於衣上都沾染了氣息,一路走來仍未散去。
蕭窈姍姍來遲,這段時間都去了何處,也就不難想見了。
長子從來冷心冷情,這麼些年未見與哪位女郎有過私交,而今卻將人帶入山房……
實在令她大為震驚。
接下來的筵席,她都有些心不在焉,看一眼蕭窈便忍不住會想此事,故而筵席散後,便親自來了崔循這裡。
「你素來行事謹慎,怎可這般荒唐,將非親非故的女郎帶到此處,連彼此的聲名都不顧惜!」崔夫人心中不解,語氣也難免重了些。
在她看來,蕭窈不過是才過及笄的女郎,能有什麼錯?
可崔循不同。
他年長許多,性情沉穩,不應是那等情竇初開便什麼都不管不顧的少年,行事之前總該再三思量清楚。
崔循啞然。
沉默片刻,他並未提及是蕭窈主動要來,只道:「是我的錯。」
崔循自少時起,便從未有過任何出格之舉,是人人交口稱讚的長公子。崔夫人這些年從未因他有過任何煩憂,每每提及,只覺欣慰。
如今訓也訓過,待他認錯後便只餘無奈:「你對公主,究竟是何意?」
崔循垂眼看著已經徹底冷下來的殘茶,低聲道:「這並不重要。」
哪怕相處時常有抵觸、逃避之意,但他並不厭煩蕭窈,若非如此,絕不會令她踏足書房。
至於更深的,崔循並不願想。
思之無益的事情,實在不必費心費神。
他語焉不詳,但崔夫人還是明白過來,愈發無奈。
這一路走來山房,她想了許多,其中便有這一項。
可崔循注定娶不得公主。
他不是崔韶,要娶的夫人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崔氏一族。
崔韶心儀公主,崔翁還能打趣兩句,樂見其成。
可若是崔循要娶,怕是能引起軒然大波,崔翁也斷然不會允准。
兩廂沉默良久,崔夫人嘆道:「你心中既明瞭這個道理,今後便不應再招惹公主,妨礙她的親事。」
崔循並不多做解釋,只應道:「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10:21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二十七章
自過年後,蕭窈原本稀爛的風評倒是有所好轉。
先前王家那場風波鬧得沸沸揚揚,各式流言蜚語中,她已然是個粗鄙不堪,連半點禮數都不懂的女郎。
可元日那場祭祀,群臣皆在,她未曾有過半分差錯,完成得落落大方。
緊接著的崔氏壽宴有陽羨長公主坐鎮,無人再敢不依不饒給她使絆子,且崔夫人和善,賓主盡歡,順遂度過。
也算扳回來些。
重光帝大為欣慰,蕭窈的心情卻逐漸低落,因過了年節,長公主與蕭棠一家便不會久留建鄴,各自都該啟程回去。
蕭棠亦不捨得,求了她阿父,決定等過了上元節再回。
長公主卻是有些事務要回陽羨處理,已經令僕從們收拾行李,備好車馬,即將離開建鄴。
蕭窈知道終有一別,卻還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落,晨起該臨帖時,怎麼都提不起精神。
蕭斐來時,只見她正對著書案上的鎮紙出神。
「怎麼看起來病懨懨的?」蕭斐打量著她,調侃道,「若是不捨得姑母,不若隨我一同回陽羨吧。」
待她開口,蕭窈才回過神:「姑母不是在收拾行李嗎?」
「這些事情自有知徽她們去做,總不必我親自盯著。」蕭斐笑道,「離開建鄴前,我還有一處地方想去,你也別在這裡發呆,隨我一同去看看吧。」
蕭窈立時起身,跟上她的腳步:「姑母要去何處?」
蕭斐這回沒賣關子:「棲霞學宮。」
蕭窈大為意外,接過翠微遞來的大氅,自己動手繫了,好奇道:「姑母為何想起去此處?也是要去看松月居士題字的匾額嗎?」
她年前曾隨班漪去過一回,便是為此。
蕭斐搖頭,徐徐道:「我父昔年在時,費了許多心力令人重建學宮,寄希望以此挑選可用之才,匡扶社稷……可阻礙繁多,到最後也不過是個空殼,沒能成事。」
「再後來歷經戰火,此處徹底破敗,空置數年。」
「此番聽聞聖上令崔循、謝昭二人重整學宮,我便想再去看看,而今是何模樣。」
而今天下,士庶之別猶如雲泥。
寒門出身便是卑賤,大多人一生識不得多少字、念不得書,懵懂而生,碌碌至死,如微塵草芥。
縱有人能自泥濘之中掙脫,生根發芽,滿腹才學也依舊沒有用武之地。
或是無人舉薦,或是察舉之時被定為末等,只能擔任無足輕重的官職,終其一生也無法觸及士族所在的雲端。
而士族間彼此推選,察舉各家子弟。
哪怕再無能再庸碌的,依舊能輕而易舉地領到體面官職,十天半月不見得去官署一回,更有甚者,連自己應做什麼都毫不知情。
各家靠著聯姻將彼此之間的利益牢牢綁在一處,一手遮天。
縱使宣帝在時,所頒布的政令若是折損他們的利益,也大都難以推行。
而宣帝去後,再無人能坐穩這個位置。
孝惠皇后唯有蕭斐這麼一個女兒,她與那些個兄弟實在算不上親厚,但這些年身處陽羨,看著他們折損,偶爾也會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當初蕭褚前腳「墜馬而亡」,世家後腳迎重光帝入建鄴為帝,蕭斐曾猶豫是否令人送信到武陵勸阻。
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做。
因以她對士族的了解,若非重光帝,便是西陽王蕭槊。
此人性情與重光帝迥異,沉迷聲色犬馬,曾縱手下兵卒搶劫南下流民,以此斂財,實在不堪。
重光帝雖無雄才大略,但性情溫厚,於百姓而言自是更好些。
而今得知他承宣帝遺志,令人重建學宮,蕭斐欣慰之餘,又不由得唏噓。
若換了從前,蕭窈興許懵懵懂懂,一無所知。
但班漪入宮那段時日,明面上說是教授禮儀,為免她聽得乏味,也斷斷續續講過許多舊事。
蕭窈想了片刻,逐漸明白過來長公主為何會在離開建鄴之前,特地走這一趟。
她輕聲道:「尊祖當年,應是極為不易。」
蕭斐推開窗向外看去。
馬車自市廛中穿行而過,間或有貨郎叫賣聲傳來,熙熙攘攘,十分熱鬧。
「許多事情非朝夕之功能成,薪火未滅,便總有一線生機。」蕭斐支著額,似是同她解釋,又似是自語,「我常覺世家至此地步,內裡早就爛了,又豈能長長久久、不腐不朽?」
蕭窈想了想曾死在她面前的王閔,又想了想自班漪處聽到的諸多事跡,點點頭。
「而今各家早就不復昔年光景,說是芝蘭玉樹,可出類拔萃的子弟屈指可數。」蕭斐眼中浮現笑意,「你阿父挑崔循與謝昭來辦此事,看人的眼光倒是不錯。」
蕭窈下意識想問為何,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低頭思索。
過了會兒,方才開口道:「我與謝昭有過往來,許是因出身的緣故,他並不執於門第之見。父皇有意借重整太學的機會,叫寒門子弟也能得入學宮的機會,謝昭似乎亦有此意。」
「至於崔循,」蕭窈難得這樣認真地審視此人,遲疑片刻,方才又道,「他似士族中人,又不似……」
譬如在學宮之事上,他與謝昭的態度截然不同,是站在士族立場,不欲為寒門子弟開這扇方便之門。
也總是會挑剔她的禮儀,古板且嚴苛。
在另一方面,卻又不那麼像。
他不愛聲色犬馬,更不會如王閔那般放浪形骸;時下士人大都以清閒為貴,以恪勤不懈為鄙,身上擔著職責,實權卻在不經意間一步步下放。
可崔循不是。
他大半精力都耗在那些事務上,彷佛總有看不完的公文。
明面上只擔著太常少卿一職,手中實則攥著諸多權利,從不肯讓渡予人。
蕭斐原本只是自己心生感慨,不意蕭窈竟能說出這樣條理清晰的一番分析,頗為驚訝。及至聽完,含笑頷首:「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從前向來不在這些事情上留心,如今倒真是有長進了。」
調侃罷,這才認真道:「崔氏這位長公子,是他們之中難得清醒的人。」
「真是可惜了。」蕭斐撫過手爐上描金刻紋,斷言,「以他的能耐,若非出身崔氏,而是寒門,聖上欲為之事能輕鬆許多。」
重光帝選崔循來做此事,便是想通過讓渡權利給他,令崔氏與其他士族逐漸分割。
只是顯然,崔循尚未有此意。
馬車在學宮外停下時,已近晌午。
這些時日下來,學宮各處已然修繕妥當,閒雜人等不得入內。但蕭斐的身份擺出來,自是無人阻攔。
原以為此處唯有看守的僕役,未曾想,謝昭竟也在。
他得了通傳,出門相迎,依舊是那副衣袂飄飄的疏朗俊秀模樣,主動解釋:「學宮各處的匾額須得令擬題字,琢玉無暇抽身,我清閒無事,便先來一步。」
蕭斐道:「協律郎寫得一手好字,此事交由你來做,也正相宜。」
蕭窈看去,只見謝昭那素白的湖錦衣袖上,依稀沾了幾滴墨跡。想了想,問他:「此處所有匾額,都是你來寫嗎?」
謝昭道:「有些是琢玉來寫,還有正殿那塊,該由聖上御筆親題。」
蕭窈對此並不意外。她就知道,崔循在此事上不會當甩手掌櫃。
題字看似只是樁瑣碎的小事,但懸於各處的匾額卻另有一重分量,他日各家子弟入學宮,日日見著,總難免會提起是這是誰的手筆。
如一重無形的印跡。
「昔年學宮建成之際,我曾來此處看過,而今故地重遊別有一番滋味,合該慢慢看過。」蕭斐同她道,「窈窈既是好奇題字,去看看也成,不必陪我空耗光陰。」
蕭窈聽出姑母是想獨行,便點頭應了下來。
此處尚未收拾出來單獨的官廨,謝昭題字,是在將來學子們聽經上課的書堂。諸多書案放得整整齊齊,有些上邊放著謝昭已經題好的字,等待墨跡晾乾。
蕭窈一一看過,最後在謝昭題字的書案旁坐了,好奇道:「你的字是隨松月居士練的?我看著,似是與學宮外邊那匾額上的字跡有幾分相似。」
謝昭頷首道:「公主慧眼。」
硯台中已不剩多少,他放下筆欲研墨,寬大的衣袖卻險些蹭到墨跡。
蕭窈見硯台恰在自己手邊,索性道:「我幫你好了。」
謝昭並未推辭,眉眼一彎:「那就有勞公主了。」
蕭窈執著那塊烏金墨,又看了眼空蕩蕩的書堂,隨口道:「你為何不叫人來伺候筆墨呢?」
她前回往崔循的書房去時,已算隱蔽,還是見著兩個伺候筆墨的書童。謝昭到底是謝家子弟,按理說,身邊應當不缺伺候的人才對。
謝昭道:「我少時微末,後又拜在師父門下,這些事情早習慣自己動手,反倒不喜旁人打擾。」
解釋完意識到此話不妥,著意補了句:「不過今日能得公主相助,是幸事。」
像是生怕她誤會。
蕭窈原本並沒聽出來什麼不對,經他描補後反倒後知後覺,沒忍住笑了聲。
崔循來時,見著的便是這副情形。
蕭窈並未規規矩矩地跽坐,而是拖了個蒲團,隨意倚在書案一側,正親自動手為謝昭磨墨。
也不知是聽謝昭說了些什麼,笑得眉眼彎彎。
髮上的珠花都隨之微微顫動。
母親的警告言猶在耳,崔循看了片刻,欲轉身離開,蕭窈卻恰在這時留意到他的到來。
「少卿也來了,」蕭窈偏過頭看向他,笑問,「你要題的是哪幾塊匾?」
晌午的日光透過窗牖灑在她身上,若春花絢爛,叫人移不開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10:44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二十八章
以蕭窈與謝昭的身份,共處一室再無旁人,還是這樣親近的姿態,多少有些不妥。
但崔循心中明瞭,這倒不意味蕭窈對謝昭有什麼心思,只是她自小長在武陵,少約束,這些年散漫慣了。
在他面前如此,在謝昭面前亦如此,沒什麼分別。
兩人的視線齊齊落在他身上,此時若要再走,便顯得過於刻意。
崔循頷首,並未多言,只沉默著步入書堂。
「琢玉來得正好,我恰寫完。」
謝昭擱了筆,起身讓位,將方才題好的字放在空書案上,又向蕭窈笑道:「棲霞山澗的清溪自學宮穿過,年前叫人移了梅樹沿溪栽種,其中還有十餘株難得的綠梅,公主可要同去賞花?」
崔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蕭窈扶著書案起身,欣然應道:「好啊。」
她前回隨著班漪來時,只在外邊看過門庭,未曾入內,心中也好奇這所謂的學宮內裡是何模樣。
有謝昭引路,倒是方便不少。
她埋頭打理衣擺後,隨著謝昭出了門。
開闊而空空蕩蕩的書堂霎時安靜下來,依稀能聽見兩人的笑語聲,逐漸遠去。
松風大氣都沒敢出,恨不得當自己不存在才好。但身上擔著職責,也只得硬著頭皮上前,侍奉筆墨。
才鋪了新紙,正要研墨,卻被崔循一句輕描淡寫的「出去」給打斷了。
松風連忙應了聲「是」,屏息退出書堂,臨出門前小心翼翼看了眼公子的神色。
崔循與平素並沒什麼不同。
並未因方才之事有半分不悅,也沒遲疑耽擱,就著硯中餘墨提筆題字,依舊沉穩、游刃有餘。
松風悄無聲息地鬆了口氣。
這才是他心中長公子應有的模樣,不會被誰牽動心神,也不會為誰破例。
蕭窈對此毫無所覺,看過綠梅,又在學宮四下逛了逛。
謝昭作陪,一路上為她講解各處屋舍的用途,耐心細緻,周到體貼。
與他相處得多了,蕭窈不得不承認,謝昭格外招女郎們喜歡,也確實合情合理。
她隔窗打量所謂的棋室,隨口問:「你的棋下得如何?」
謝昭道:「建鄴之中,能贏過我的人不多。」
他並非那等自吹自擂,信口開河之人,能這麼說,便是棋藝絕佳。
「班大家從前教我時,曾提過,棋下得好的人大都天生聰敏,精於謀劃。」蕭窈指尖搭在窗櫺上,想起舊事只覺好笑,「我試著學了兩日,果然不能成,一看棋譜便犯睏,喝茶都不見得有用……」
她心性不定,耐性不足,便只隨著班漪學琴,並不在棋上跟自己過不去。
謝昭莞爾:「聰敏與否,並不只以此衡量。公主若是何時想學棋,我這些年多少有些心得,或可指點一二。」
蕭窈隨口應了,又道:「那能贏過你的人,有誰呢?」
這種問法稍顯冒犯,但她神色自若,眼眸澄澈,就當真只是好奇而已。
謝昭也並未因此不悅,如實道:「在公主識得的人中,琢玉應是其中之一。我與他對弈回數不多,但認真算起來,是輸多贏少。」
蕭窈乍一聽有些意外,想了想,又沒那麼驚訝。
無論她心中如何詬病崔循,都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十足的聰明人,彷佛只要他想,任何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出身高門,這些年順風順水。
實在是老天都格外厚待他幾分,叫人豔羨。
她看了眼幽靜的棋室,又看了眼含笑的謝昭,忽而有些感慨。
謝昭溫聲道:「公主可是還有什麼想問的?不必有什麼顧忌。」
蕭窈猶豫再三,輕聲道:「我只是在想,你早些年的日子,應當過得十分不易吧。」
謝昭怔了怔。似是沒料到,她會說出這麼一句話。
那張向來從容不迫、始終帶著笑意的臉上頭回出現旁的情緒,雖轉瞬即逝,卻也顯得生動許多。
蕭窈本就猶豫這話該不該說,只是謝昭看她的目光實在溫柔,帶著些許誘哄,彷佛說什麼都不會有錯,這才如實道來。
而今見他失態,不由得愧疚起來:「我並非有意要戳你痛楚……」
「這不是痛楚,公主不必歉疚。」
「只是在許多人眼中,那段過去實在算不得光彩,便認為我會以此為恥。要麼避而不談,要麼有意嘲諷,倒從未有人如公主這般感慨過……」謝昭頓了頓,輕聲笑道,「倒令我始料未及。」
蕭窈垂首,看著石階縫隙生出的青苔,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好在值此關頭,僕役們尋到此處。
陽羨長公主遣了侍女來尋蕭窈,說是時辰不早,該回宮去了。
另一人則是奉崔循之命傳話,向謝昭行禮道:「長公子說,太常寺有些公務須得協律郎料理,您若得空,不若同回官署。」
謝昭有些意外,他並不認為有什麼公務是非自己不可的,但崔循既遣人來問,自沒有推辭的道理。
他頷首應下,看向蕭窈。
蕭窈已隨侍女走出幾步,似是意識到還未同他告別,邊走邊回過頭道:「多謝你今日陪我閒逛,改日送你回禮。」
她並不流連,話音剛落,未等他的回答便離去了。
衣袂消失在月洞門外,轉瞬不見。
謝昭在原處站了片刻,又輕笑一聲,向那僕役道:「你家長公子在何處?領路吧。」
-
陽羨長公主一行離開建鄴時,蕭窈特地起了個大早。
她依依不捨地從宮中送到宮外,又與長公主同乘馬車,一直送到了城門,終於還是不得不分別。
臨別之際,蕭斐攏著她的手,叮囑道:「窈窈如今年紀漸長,有主見是好事,卻也不必將什麼事都攬在自己身上。須知還有你父皇、有姑母在,萬勿委屈自己。」
「若何時倦了、煩了,只管來姑母這裡。」
蕭窈聽得眼酸,卻還是笑著應下,目送一行車馬出了城門。
再然後要走的便是蕭棠,在上元節後。
依著舊例,上元節這夜重光帝應登城樓觀燈,與民同樂。
蕭窈雖打定主意要同蕭棠夜游秦淮,玩個痛快,但這等慶典不便推脫,還是得陪重光帝同去才好。
她便叫六安提前備下畫舫,蕭棠先行,自己待慶典過後再趕過去匯合。
上元慶典與元日祭禮不同,並沒那麼多規矩,要隨性許多。
用不著厚重的禮服、髮冠,也無需將章程背得爛熟於心,只需走個過場。
青禾特地翻出那套石榴紅的衣裳:「這衣裳著實襯公主,班大家也說好,只是前回要往王家去不欲張揚,才挑了那件鵝黃色的。如今是個好日子,又不必有什麼顧忌,不如就穿這件。」
這衣裳是當初內司送來的,紅裙豔麗如火,其上的金線雀羽繡紋更是奪目,在燈火的映襯下熠熠生輝。
如天際晚霞織就的霓裳仙衣。
翠微笑道:「當日便覺著好看,不曾想暮色中看,更為驚豔。」
蕭窈見了也喜歡,便換了這套紅裙。
待到重新梳髮髻、上完妝,恰到了往望仙門東樓去的時辰,陪著重光帝同登城樓。
御街燃燈萬盞,恍若白晝。
不少百姓簇擁在城樓下,等待著帝王的到來。
雖知曉相隔甚遠,怕是什麼都看不真切,卻還是樂於來湊這個熱鬧。畢竟他日提起,也是見過「天顏」的人。
重光帝憑欄而立,垂首看了百姓許久,復又抬頭,目光落在了遠處秦淮河邊,那座近百尺高的燈樓上。
除卻仲夏時分的秦淮宴,這河最熱鬧的光景便是如今的上元夜。
兩岸燈火相連,流光溢彩,猶如天河。
蕭窈原本只想走完過場,尋個合適的機會便要開溜,而今見此壯麗景象,不由得愣了許久。
重光帝遙指燈樓,同她道:「這是王氏的手筆。」
蕭窈前回在「金闕」已經大開眼界,卻依舊會被王氏的財大氣粗所震撼,只是原本那點新奇與欣喜已蕩然無存,冷笑了聲:「他家可真是富貴。」
「窈窈。」
重光帝忽而喚了她一聲,卻又不再多言,沒頭沒尾的。
蕭窈疑惑:「父皇想說什麼?」
「不急,還是改日再說。」重光帝按著心口,低低地咳了幾聲,「你不是與阿棠約好夜遊秦淮?就不必在此耗著了,還是應當玩得盡興些。」
蕭窈眉眼一彎,臨走前又勸道:「高處風寒,阿父也不要久留,還是早些回祈年殿吧。」
重光帝道:「阿父心中有數。去吧。」
在城樓上遠遠看去,只覺秦淮燈火萬千,及至近了才發現,此處當真是熱鬧極了,比之御街不遑多讓。
兩岸燈火如晝,往來行人絡繹不絕。
有腦子活絡的攤販專程來此擺攤,有賣各色吃食的,也有賣飾物、脂粉等物的,不一而足。
蕭窈晚間只吃了兩塊糕點,下了馬車後穿行其中,被濃鬱的香氣勾得飢腸轆轆。
青禾生怕被人潮擠散,緊緊地攥著她的衣袖:「小六已經在畫舫上備了吃食,說是班家特地叫人送了櫻桃糕,還有許多您喜歡的……」
蕭窈點點頭,目光落在樹下一處攤子時,不由得停住腳步。
那攤主是個上了些年紀的婦人,衣裳破舊,有幾處已經洗得幾近褪色,但收拾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齊整。
一旁的木架上,是各式各樣的面具。
大都是以木料雕刻,算不上貴重,可木匠手藝不錯,上色後也算精巧。
蕭窈挑了個半面狐狸的,扣在臉上比劃了下:「好看嗎?」
婦人見她衣著裝扮這樣精緻,便知出身不凡,小心翼翼道:「女郎這樣美貌,自是怎樣都好。」
「您難道不該是說,『這面具襯得女郎更好看』嗎?」蕭窈調侃道,「如此一來,我聽了心中高興,自然就掏錢買了。」
婦人一怔,抿唇笑了起來:「女郎說得有理。」
蕭窈扯了扯青禾的衣袖:「你也挑個喜歡的,咱們一起。」
青禾欣然應了。
待挑選妥當,將要付錢時,兩人這才想起來壓根沒帶錢袋。
蕭窈的面具都繫在臉上了,稍一猶豫,取下髮上的絹花予她:「拿這個抵好了。」
這朵絹花,買下架子上所有面具都綽綽有餘。
婦人既驚喜又惶然,再三道:「多謝貴人賞賜……」
蕭窈被她謝得手足無措,訕訕笑了聲,抓了青禾的手想要離開。哪知一轉身,險些迎面撞上一人,驚得連忙後退幾步。
這個是身著貂裘的郎君,年紀不大,相貌原本也算清秀,只是配上那不懷好意的眼神,便顯得整個人流裡流氣。
他的視線彷佛黏在蕭窈身上,自上看到下,同身側之人輕佻一笑:「我同你賭,面具下這張臉決計不差。」
蕭窈被他看得極為不適,及至聽了這句話,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你是哪家的女郎?」他勾了勾手指,調笑道,「今夜華燈宴,缺個奉酒的娘子,你且摘了面具叫小爺看看,可夠格?」
蕭窈看向他身後的侍從,眯了眯眼。
青禾卻已經按捺不住,怒斥道:「放肆!你又是哪家的浪蕩子,如此輕薄!」
他身側那人像是擎等著這句話,立時恭維道:「這可是王氏九郎。你這等小門小戶出身,縱然未曾見過九郎,總該知曉王家。」
「能叫九郎看中,是你的福氣。」
蕭窈將青禾攔在自己身後,想明白眼前之人的身份,冷笑了聲。
王家九郎,王陽。
三房的嫡子,確有行事肆無忌憚的底氣。
但令蕭窈格外在意的,是他的母親,崔氏。
也就是崔循那位嫁入王氏的姑母。
蕭窈驚怒之後,逐漸平靜下來,不疾不徐道:「方才不是問我出身哪家?那我便也告訴你,是崔氏。」
王陽一怔,隨即像是聽了什麼笑話,撫掌道:「你竟敢在我面前這般信口開河!若是編個謝氏、桓氏也就罷了,偏偏要往崔家扯。我可從來不曾見過,崔家有你這樣膽大包天的女郎。」
蕭窈道:「我不過崔氏旁支女,自然入不得王九郎的眼。」
「你倒是嘴硬,不見棺材不掉淚。」王陽玩味地打量她,稍一思量,「今日我表兄,也是崔氏長公子,亦在華燈宴上。你隨我同去,他若認得你也便罷了,若不認得,你便留下為我奉酒。」
青禾被他說得雲裡霧裡,想阻攔,卻又不敢在這種時候暴露公主的真正身份。
蕭窈並沒慌,反笑道:「好啊。」
王氏的華燈宴設在樓船之上,附近被侍衛清得乾淨,常人只可遠觀、不可近前。唯有鳳簫與琴聲不可阻攔,隨著夜風,散入尋常百姓之中。
王陽方才說得斬釘截鐵,及至真見著憑欄而立的崔循,卻沒了方才那股氣勢,規規矩矩問候:「表兄……」
崔循看了他一眼,略略頷首:「何事?」
「我方才撞見一謊稱崔氏出身的女郎,便想著,請表兄看看……」
在崔循疑惑的目光中,王陽聲音越說越輕,心中也生出些懊惱。
他那話,原本只是篤定了這女郎信口胡謅,想令她自己心虛承認,並沒真想叫自己這位表兄來斷官司。
身後跟著的女郎卻越過他,慢悠悠地走到他表兄面前,窈窕的身形透著閒散,絕不是心虛之人會有的姿態。
王陽愣住,只見那女郎連面具都沒摘,仰頭道:「阿兄,這位郎君方才攔了我,說是要我來華燈宴陪他飲酒。」
王陽已經說不出話了。
尤其是被自家表兄用那彷佛淬了冰的視線看著時。
身著紅裙的女郎偏了偏頭,又笑問:「阿兄以為如何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10:52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二十九章
崔循只覺荒唐。
哪怕是再怎麼荒謬、離奇的夢中,他也未曾想過,有朝一日蕭窈會這樣站在他面前,軟著聲音喚他「阿兄」。
雖然眼前的女郎臉上戴著半張狐狸面具,但在她施施然越過王陽走到他面前,尚未開口之時,崔循就已經認出她的身份。
只是沒料到,她會說出這麼一番話。
蕭窈問他「阿兄以為如何」,帶著些催促的意味。
崔循終於從震驚之中緩過神,避開蕭窈的視線,只看向王陽:「你又在胡鬧些什麼?」
王陽在家中天不怕地不怕,卻多少有些怵自己這位表兄,尤其是在意識到崔循彷佛動怒後。
只是他依舊難以置信,磕磕絆絆問:「她當真是崔氏的女郎?」
崔氏是他外祖家,這些年往來頻繁,家中那些女郎皆是認得的,從未見過有這麼一位。縱使是旁支,也沒有只帶一個侍女,便獨自出來閒逛的道理啊!
崔循未答,只冷冷地注視著他。
身後的侍從小心翼翼地扯了他衣袖一把,王陽心中雖不情不願,但還是低頭認錯道:「今日是我莽撞,不知女郎出身崔氏,冒昧唐突,還望見諒。」
與方才那副盛氣凌人的架勢相比,倒像是換了個人,眼神不再明目張膽地黏在她身上,話也會好好說了。
蕭窈憑欄而立,見崔循有令他離去之意,搶先一步開口道:「你那般輕侮於我,而今只輕描淡寫幾句話,便能一筆勾銷了嗎?」
王陽本就是迫於崔循在此,才想著息事寧人,卻不想她一個旁支出身的女郎竟還敢不依不饒,咬牙向崔循道:「表兄,她……」
「阿兄,」蕭窈打斷了他,勾著崔循衣袖一角,可憐巴巴道,「他方才攔著不許我離開,那些話更是說得不堪入耳……我如今想起來,難過得要命。」
崔循喉結微動。
他借著樓船燈火,看清蕭窈面具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著實沒看出有什麼「難過」的意思,不如說看戲的意味更濃些。
她就是要看,他會不會為此罰王陽。
崔循從來就不喜歡這位表弟,甚至對他那位嫁入王氏的姑母,也談不上有多少感情。只是一脈相承,彼此身上流著崔氏的血,便不可能剝離開。
他與蕭窈對視片刻,緩緩問:「你想要如何?」
若由著蕭窈自己,她必得叫人當頭套了王陽麻袋,動手狠狠敲上幾十棍才算完。
但她也清楚,崔循絕不會允准。
畢竟這是王家兒郎,論輩分又是他表弟,如何能下此重手呢?
蕭窈便道:「王郎君既是好飲酒,何不令人搬一壇酒來,請他飲盡。我看了,興許也能壓壓驚。」
崔循皺眉,王陽卻已經怒極,口不擇言道:「你算什麼東西,敢如此戲弄我!」
蕭窈正欲回罵,崔循已冷聲道:「在我面前,你尚能言行無狀至此地步,可見她也不算冤你。」
王陽噎了下,雖知曉崔循已然動怒,卻還是不甘心地爭辯道:「表兄,你要為個旁支出身的女郎,罰我不成?」
崔循並不與他多費口舌,只言簡意賅道:「她出身崔氏。」
言畢吩咐侍從取酒,吩咐道:「九郎若不肯喝完,明日便去王家知會姑母今夜之事,請她留九郎在府中閉門思過三月。」
王陽平日最愛鬥雞走狗,三日不出門便幾乎能要了命,當即便慌了。
蕭窈幸災樂禍,正想看他如何灌酒,卻只聽崔循淡淡道:「隨我來。」
樓船上賓客繁多,亦有不少備下以供賓客歇息的空房。
蕭窈隨著崔循步入一間,四下打量,只見陳設比之她的朝暉殿也不遑多讓,實在是富貴驚人。
崔循沒這個閒情逸致,徑直問:「你為何會在此處?」
「與人約了夜遊秦淮賞花燈,哪知會被你那表弟截到這裡?」蕭窈並沒落座,只道,「若是無旁的事,我便走了,再耽擱下去要遲……」
崔循卻又問道:「若今日我不在此處,你待如何?」
蕭窈著實不理解他為何有此假想,隨口道:「總有旁的法子。」
至於什麼法子,她一時半會兒說不上來,只期望崔循知情識趣些,不要再問下去。
崔循一看便知她信口胡謅,半點不曾將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只急著與人相會。
皺眉道:「你出門之時,為何不多帶些宮人?」
若換旁人來問這話,蕭窈興許會好聲好氣地解釋,她自武陵時便不喜帶許多僕役出門,沒那麼金貴,也不自在。
只是思及他與王陽的關係,沒忍住冷笑了聲:「原來今日之事,竟是我出門未曾多帶侍從的錯,不是王郎君的錯。」
崔循沉默一瞬:「我並非此意。」
蕭窈本就被王陽這個晦氣人壞了心情,連帶著看崔循也愈發不順眼起來,向他身前走了幾步。
「我倒也想問問,若今日被王陽攔在那裡的不是我,當真只是個小門小戶出身的女郎,會被他強行帶到這華燈宴上陪酒嗎?」
她離得太近,崔循退了兩步,後腰抵了榻上擺著的小几。
蕭窈不依不饒道:「若你知曉王陽的荒唐行徑,會處置他嗎?」
接踵而至的問話令崔循的心逐漸沉下去,他意識到,蕭窈當真生氣了。不是從前那般有意戲弄他,也不是方才故意作態,只為挑釁激怒王陽。
他知道如何回答能令蕭窈平息怒火,卻無法信口雌黃。
因他早就知曉王陽是何種人,除卻同自己那位姑母提過幾句,並未多做什麼。
若王陽是崔氏子弟,他必然會過問、約束、懲處,可這是王家之人,他無法越俎代庖,也不欲為此費工夫。
如今日這般罰他,已是因蕭窈而破例。
有面具遮臉,其實看不清神情,可崔循依舊能從她眼中看出清晰的嘲弄。
「哦,你不會。」
蕭窈氣道:「從前到現在,你挑剔過我多少回?你們這些個世家大族,恨不得品評我的一言一行,在背後嘲弄。既然要我循規蹈矩,為何無人約束他?」
崔循心知肚明,只是無法宣之於口。
「因為他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爛得無藥可救,卻又自以為高貴。而你……」由來已久的怒火燒得蕭窈難受,她仰頭看著崔循,幾乎是一字一句道,「崔循,我常覺你虛假。」
空蕩蕩的房間中,只有她自己的聲音。
蕭窈對崔循的反應感到無趣,想要離開。
只是才轉過身,只覺腕上一緊,從始至終像根木頭似的崔循竟有了動靜,攥著手腕將她留在原處。
蕭窈詫異,回頭瞥了他一眼。
哪怕被她方才這樣劈頭蓋臉地罵過,崔循臉上也並無羞惱之色,就連攥著她的手也依舊克制,隔著衣袖,並非觸及肌膚。
不該攔她的。
崔循知道,由著蕭窈將難聽的話說盡、發洩完,從今往後便不會再幾次三番地撩撥,能如他所期望那般互不相擾。
但身體的反應更為直觀。在他冷靜想明白之前,已經攥了她的手腕,問她:「為何?」
這些年,所有人評價他時皆少不了溢美之詞,胸懷坦蕩、光風霽月,偏偏蕭窈如此。
「何必明知故問。」蕭窈回身,兩人之間的距離又被拉近,「你所思所想,與你所言所行,不是時常不同嗎?」
崔循道:「譬如?」
「你這樣的人,會看得上王陽嗎?又看得上那些敗絮其中的世家嗎?」蕭窈無需他答,自顧自道,「可你還是同他們站在一處,禮尚往來,藏污納垢。」
「你又怎知我看不上他們?」
蕭窈下意識道:「你與他們不同……」
「可我誠然就是個虛偽無趣的人。」崔循理智回攏,鬆開緊攥著的手,徐徐道,「物以類聚,我與他們也並無多少不同。」
「你若看明白,遲早也會厭惡我。」
「還是不必在此空耗,臣遣人送公主前去赴約。」
崔循的態度實在太過平靜,如一潭死水,波瀾不驚。
蕭窈從前常看不明白崔循在想什麼,就連他那點似是而非的在意,都是陽羨長公主為她挑破的。
漸漸地,倒是能猜到幾分。
她心中想早些去見蕭棠,卻也知道若是就這麼離開,今後怕是就難了。
可崔循很重要。
陽羨長公主明裡暗裡都曾提過,而她自己知曉的越多,也就愈發能意識到這點。
蕭窈沉默片刻,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下:「你坐下。」
崔循幾欲離開,並沒動彈。
「你身量高我許多,說話總要仰頭,太累了。」
蕭窈抱怨了句,直至崔循依言落座,才又道:「我雖偶爾厭惡你的性情,卻並不蠢,你若當真與那些人沒什麼分別,如今我便不會站在這裡,更不會多說一句。」
她倚著小几,想了想,忽而笑道:「你可知初見時,我想過什麼?」
崔循微怔。
蕭窈口中的初見,應是祈年殿外,兩人相錯而過。
他那時恪守禮儀,側身避讓,並未抬眼打量這位步履匆匆、迎面而來的女郎。
蕭窈自顧自道:「我當初急著要同阿父爭辯親事,見著你時,心思岔了一瞬……那時想,此人生得這般好,若是他日我如姑母那般招贅,定要挑個這樣的才行。」
崔循神色錯愕,定定地看著她。
「少卿大人,我這般坦誠,你也當禮尚往來才是……」蕭窈摘了假面,卻依舊像極了一隻狡黠的小狐狸,忽而笑問,「你這樣看我,是想與我親近嗎?」
崔循自少時便被教導應「克己復禮」,應沉穩、喜怒不形於色,不應為外物牽動情緒。
他這些年一直做得很好。
可如今,他的喜怒哀樂好似全然被蕭窈攥在手中,會因她言辭間流露的厭惡而低落;轉瞬之間,卻又會因她這番剖白而耳熱。
他喉結微動,澀然道:「胡言亂語。」
「若非被我說中,你耳根為何紅了?」蕭窈滿臉無辜,抬手想要觸碰。
崔循只得又攏了她的手,皺眉道:「你我不應如此。」
「應當如何,不應如何,誰說了算?」蕭窈眨了眨眼,「你對那些看不上的人客氣相待、時常往來,對我卻避之不及……」
她傾身近前,看崔循逐漸後仰,以致不得不以手撐在身後,輕笑了聲:「我說你心口不一,說錯了嗎?」
兩人之間的距離幾不可見,像是那日在幽篁居,蕭窈跌在他懷中;又像是那場荒唐的夢,蕭窈伏在他身上,細細地喘息。
崔循只覺腦中那根弦幾欲斷裂,卻還是險伶伶撐住,吊住了他最後的理智。
「公主原來是重容色之人,」及至開口時,他才驟然察覺自己的聲音已啞得不像話,「你觀謝潮生時,亦有此念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11:20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三十章
崔循與謝昭算不得知交,但這些年來關係和睦,也算好友。
換而言之,崔循從沒什麼知交。
在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中,如謝昭這樣能偶爾一聚,品茶對弈的,已經算得上親近。
但這些時日,他迴避蕭窈,也連帶著不大想見謝昭。
建鄴世家子弟繁多,謝昭已是其中佼佼者。
重光帝向來看重他的才能,有意扶持;而陽羨長公主與謝家有故交,看在她的份上,謝氏也不會苛待蕭窈。
若無意外,謝昭會是蕭窈將來的夫婿。
當日在棲霞學宮,他親眼所見,兩人有說有笑,同去賞花。
那如今又算什麼?
在崔循一貫的認知中,此舉已稱得上「輕浮」。
他對著蕭窈說不出什麼難聽的話,卻也無法順水推舟、裝聾作啞,這才將謝昭拖出來問她。
蕭窈並未因此慌張,只怔了下,悶聲笑道:「背後議論旁人,怕是不好。」
崔循神色寡淡,欲起身離開。
蕭窈幽幽嘆了口氣:「少卿又當不得贅婿,還不准我肖想旁人嗎?」
「公主既明白,如今是在做什麼?」崔循頓了頓,「你當真想要效仿陽羨長公主?」
陽羨長公主是宣帝嫡出公主,母親孝惠皇后出自河東裴氏,她的出身不可謂不尊貴。
這些年受詬病,全然是因她離經叛道的行事。
雖說崔夫人與長公主算是故交,但崔循對這位實在談不上了解,也並不在意她如何。
只是見蕭窈似有此意,忍不住皺眉。
蕭窈道:「那又如何?我終歸年少,便是輕狂些,也不足為奇吧。」
崔循沒想到自己昔日那句「年少輕狂」,能被她這樣輕佻地拆解開,噎了下。
「我本就是這樣的人。王四娘子惹我不高興,就潑她酒;想看綠梅,就答應謝昭的邀約;你方才為我解圍,罰了王陽,我心中便歡喜……」
蕭窈纖細的手指撫過他腕上的血脈,感受著脈搏劇烈的跳動,又看向崔循那張隱忍克制的臉,慢悠悠問:「你呢?你如今在想什麼呢?」
崔循無法宣之於口。
肌膚相接之處,有難以言喻的酥麻蔓延開,通身的血彷佛都熱了些。他只覺嗓子啞得厲害,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她嫣紅的唇上。
如果先前那場荒唐的夢還能刻意迴避,眼下卻不得不承認,他被蕭窈勾起了隱秘的、本不該有的慾望。
可只有毫無自制力的人,才會被慾望所操控。
崔循向來鄙夷這等人,也不會放任自己如此。
他閉了閉眼,拂開蕭窈的手,冷聲提醒:「臣在想,公主若是再在此耗下去,與你有約的人是否會等得著急。」
原本旖旎的氣氛蕩然無存。
蕭窈為免過猶不及,也怕蕭棠等久了擔憂,到底還是站直了身子。
正欲出門,卻又被崔循叫住。
崔循點了點方才被她隨手撂在小几上的面具,言簡意賅道:「戴上。」
王陽雖不認得她,可今日華燈宴,總有曾見過她的人。若是被看到,怕是不好解釋。
蕭窈反應過來,將那半張狐狸面具扣在臉上,邊繫繫帶邊向崔循道:「那就勞煩『阿兄』送我下船了。」
崔循眼皮一跳。
在蕭窈再次喚他「阿兄」之時,生硬地打斷了她:「莫要如此稱呼。」
「我只是想,做戲應當做全套才好。」蕭窈嘀咕了句。
雖不明白他為何這般介意這個稱呼,但下船之時,瞥見幾乎是被僕役抬到轎上的王陽,便顧不得計較這點反常。
蕭窈幸災樂禍:「他這樣,不會是出事了吧?」
崔循瞥了眼,不言不語。
船下等候的青禾見蕭窈終於露面,也顧不得什麼儀態,連忙跑到她面前,腳下還磕絆了下:「女郎可還好?」
「不是都說了嗎?不必擔憂。」蕭窈扶了她一把,偏過頭看向崔循,「那我便走啦。」
崔循垂了眼,吩咐候在一側的松風:「你走一趟,送她赴約。」
因蕭窈戴著面具,松風起初並沒意識到這是哪位,是聽了她的聲音才反應過來的,大為震驚。
明明前幾日在學宮,自家公子彷佛已經放下。
怎麼轉眼間就又攪在一處?
但震驚歸震驚,他並不敢置喙,只得諾諾應下。
到約定的地點時,畫舫停駐許久,蕭棠已經快坐不住,將要遣人去問她的消息。
「阿姐可算是來了,」蕭棠由衷地鬆了口氣,「可是路上出什麼事耽擱了?」
蕭窈已然餓得飢腸轆轆,咬了口糕點咽下,才面不改色地扯謊:「沒什麼要緊的。路上貪看熱鬧誤了時辰,叫你這般擔憂,是我不好。」
王陽的糾纏,說了只會令蕭棠擔憂後怕;至於崔循,她說不明白,也沒必要講這些。
索性一句帶過。
蕭棠不疑有他,笑道:「阿姐無礙就好。」
畫舫徐徐,水聲潺潺,兩岸燈火如繁星,有婉轉悠揚的蕭聲散在風中。
蕭窈起起伏伏的情緒逐漸安定,酒飲得多了些,索性裹著大氅仰面躺倒。腦子空空的,什麼都不想。
蕭棠也不再顧忌儀態,學著蕭窈的模樣,在她身側躺下。片刻後,忽而嘆了口氣:「阿父說,此番回去便要為我定親了。」
蕭窈一聽,便知道她八成醉了。
她臉皮薄,若還清醒,必定無法這樣自若地提及自己的親事。
蕭窈側身看向她,笑問:「阿棠有喜歡的郎君嗎?」
蕭棠愣了好一會兒,搖搖頭:「他出身寒微,阿父不會允准。」
蕭棠已是東陽王的兒女中極受疼愛的,若非如此,東陽王此番來建鄴,也不會允她跟來。
但這種寬縱僅限於此。
婚姻大事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蕭窈並沒追問,只無聲嘆了口氣,抬手摸了摸她的鬢髮。
「阿姐呢?」蕭棠小聲問道,「你有心儀之人嗎?」
蕭窈道:「沒有。」
蕭窈若有喜歡的人,必定藏不住。
因她實在算不得是個矜持的女郎,會時常找藉口去尋他,一來二去,怕是早就人盡皆知。
她也不會藏。
待事情傳到重光帝耳中,便順理成章要告訴他,自己已經挑好夫婿,不用他老人家費心了。
可並沒有這樣的人。
而她的親事,也應當拿來換取些切實的利益才是。
-
王陽好好地來赴自家的宴,最後卻這般狼狽地被抬回去,崔循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令松風送蕭窈離開後,便又遣了人去王家,向他那位姑母講明原委。
但崔循也清楚,這事並沒那麼容易翻篇。
第二日,最先遭殃的是崔夫人。
她昨夜觀燈受寒,晨起只覺身體不適,及至見了抹淚的小姑子,聽她哭了幾句,就更覺頭昏腦漲。
「雲舒,你且先別著急著哭,將事情說明白才好。琢玉若當真有什麼不是,待他回來,我自當訓斥他。」
她含了片薄荷,勉強打起精神,從崔雲舒的哭訴中理出些頭緒後,面露驚訝:「當真如此?」
「千真萬確!」崔雲舒拈著手帕,按了按眼角,「阿陽縱有錯處,到底是我的兒子,也是他的表弟,琢玉怎能為著個不知哪來的野丫頭這般罰他!」
「阿陽昨夜吐了一宿,醫師看過,說是膽汁都要吐出來了。」
「只怕命都去了半條,若是留下什麼病根,今後要我怎麼辦……」
崔夫人撫著心口,吩咐道:「去請公子回來。」
她實在受不住這架勢,只安撫,未曾與崔雲舒爭辯,心中卻覺著古怪。
她知道崔循心中未必喜歡這個表弟,但他無論何時總能將事情做得周全,面子上的事情從不出錯,以免落人口舌。
這樣吃力不討好的舉動,實在不像他會做的。
僕役未曾去多久,便折返回話:「長公子已經回來了。」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崔雲舒又開始落淚,崔夫人扶了扶額,問他:「阿陽被灌酒,是你令人做的?」
崔循頷首:「是。」
崔夫人噎了下,疑惑道:「究竟為何?」
「我昨夜應當已經遣人到王家,將事情原委同姑母說清楚了。」
「王陽行事無狀,口出惡語,我既為兄長,理應約束。」崔循波瀾不驚道,「何況喝酒一事,也是他自己選的。」
「琢玉,你豈可聽信一面之詞,寧肯信一個外人,也不信你表弟。」崔雲舒哭訴,「分明是那賤婢蓄意勾引阿陽在前,又信口雌黃污蔑……」
一直以來,崔循待她都算敬重。
若遇著什麼事,夫家那邊不便料理的,她只需回崔氏抹抹眼淚,崔循都會辦得妥當周全。
可這回,她對上的只有冰冷的目光。
崔循淡淡道:「姑母以為,我是個分不清是非的蠢人?」
崔雲舒頭回在他這裡碰釘子,愣了愣,求助似的看向崔夫人。
崔夫人喘了口氣,只得打圓場:「琢玉……」
「母親身體不適,應當歇息,姑母還是改日再來探望為好。」崔循吩咐,「送客。」
眾人齊齊愣了一瞬。
南雁就沒見過這架勢,一時間沒敢動。
還是崔夫人身邊老資歷的傅母最先反應過來,上前扶了崔雲舒,賠笑道:「正是如此。夫人昨夜受了風寒,如今須得靜靜休息才好,您想必也哭累了,也先回去歇歇吧……」
崔雲舒走到一半,終於反應過來,漲紅了臉。
甩開傅母的手,怒氣沖沖地出了門。
崔夫人無奈:「怕是要去找你阿翁告狀了。」
崔循只道:「不該令此事擾了母親清淨,是我的疏忽。」
「你,」崔夫人一看他的反應,就知道八成也問不出什麼,便嘆道,「阿陽平素行事是混賬,但他身上到底也流著崔家的血,如此折騰他,還是過了些。」
崔循道:「祖父若要訓斥,我領受就是。」
「你姑母先前總念叨著,阿陽只是年紀輕,心性不定,待他日成親便漸漸改了……」崔夫人頭昏腦脹,隨口道,「可方才,又為親事同我訴苦許久。」
崔循聽出端倪,問道:「我怎不知,王家要為九郎定親。」
崔夫人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怔了下,面露遲疑。
崔循並未催促,只靜靜地看著她。
「我亦是方才得知,」崔夫人揉搓著指間那片薄荷,嘆了口氣,「罷了,你遲早總會知曉。」
「王家有意為九郎聘公主為妻。」
若蕭窈未曾與王氏有過結,這倒也不算什麼稀罕事,可年前才鬧得沸沸揚揚,這親事怎麼看都透著股怪異。
崔夫人覷著他的反應,隨即道:「你姑母倒是並不情願……」
崔循面色沉靜如水:「他原也不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11:32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三十一章
蕭窈是在送走蕭棠後,知曉此事的。
重光帝專程傳到她祈年殿來時,蕭窈想到上元夜裡他欲言又止,就猜到八成是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
饒是如此,在聽到王氏有意令自家九郎娶她時,還是嗆了口茶水。
她接過侍從遞來的帕子,擦了擦唇角,匪夷所思道:「他家是有什麼毛病嗎?」
想了想王陽的德行,揣度道:「又或是純粹為了噁心我?」
蕭窈斷然不可能嫁入王家,且不提王陽此人品行如何,有年前那件事在,她心中便始終扎了根刺。
拔不掉,也難以釋懷。
重光帝猜到她的反應會是如此,並不意外,只搖頭道:「窈窈放心,阿父不會應允。只是此事既與你有關,總歸還是應當令你知曉。」
蕭窈捧了杯新茶,依舊困惑:「王家是怎麼想的?」
「王相親自開口,同朕提及此事,說是先前因女郎間的誤會生出事端,實非他本意。若能結親,恰好能化干戈為玉帛,平了坊間爭議。他亦開了些條件……」重光帝頓了頓,如實道,「確實頗為動人。」
王公縱橫宦海多年,深諳利益交換。
若換了旁的皇帝,興許當場就應了。畢竟此舉既能拉攏王氏,又能從中獲利,不過是捨個女兒出去,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重光帝自問,若他如宣帝那般兒女繁多,應當也會為此猶豫。
可他只蕭窈這麼一個女兒了。
髮妻去後,他未曾照顧好長女蕭容,已常覺虧欠,又豈會再讓蕭窈受委屈?
重光帝嘆道:「只是這樁親事並沒那麼好回絕。若處理得不妥,只怕旁的人家畏於王家遷怒,你今後再要議親便難了。」
蕭窈想明白這個道理,由衷道:「果然還是為了噁心我。」
重光帝端詳著她的神色:「窈窈,謝昭如何?」
一個個的,都在問她如何看待謝昭。
蕭窈敷衍了崔循,並沒敷衍重光帝,思忖片刻後答:「我挑不出謝昭有什麼不好,只是看不明白他。」
謝昭品行脾性都很好,在他面前,彷佛說什麼、做什麼都會被包容。
蕭窈想不到他生氣的模樣,更不知他喜歡什麼、厭惡什麼。
她現下甚至已經能將崔循的性情摸得差不多,提及謝昭,卻毫無頭緒。
重光帝笑道:「終歸還是相處得少。」
蕭窈欲言又止。
她總覺著並不是因為這個緣故,但一時間,卻又不知如何反駁。
「你近來可還在練琴?」
蕭窈點點頭:「內司的樂工每日會來朝暉殿,教上一個時辰。」
重光帝道:「內司的樂工水平終歸有限,你先前既與班氏投緣,不若還是令她入宮。」
蕭窈欣然應下:「那自然好。」
內侍送來剛熬好的湯藥,酸苦的氣息在殿中蔓延。
蕭窈知道重光帝喝了藥便該歇息,她也該起身告退,只是猶豫片刻後,還是輕聲問道:「阿父希望我嫁入謝氏嗎?」
見她主動提起,重光帝也沒迴避:「朕反復斟酌過,謝昭最為合適。」
蕭窈又問:「那崔循呢?」
重光帝未曾聊到蕭窈會突然提及崔循,驚奇地看了她一眼,沉吟道:「崔琢玉也很好,只是崔翁無意。」
元日祭禮上,蕭窈曾見過這位崔翁一面,有些印象。
那是位頭髮花白,精神矍鑠的老爺子。
他並不似崔循那般總冷淡著一張臉,反倒慈眉善目的,是個看起來和藹可親的長輩。
蕭窈道:「我以為,崔氏的事如今是崔循說了算。」
「這話倒沒錯,」重光帝微微頷首,「只是婚姻大事,向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崔翁又看重長孫,自不會全然不問。」
蕭窈便不再多言,行禮後,離了祈年殿。
她這些時日常與蕭棠在一處玩,晏游則在處理桓氏那邊的麻煩,先前約好的鑄劍之事一拖再拖。
而今閒下來,蕭窈想去晏游的住處看看,卻不曾想竟收了崔氏的請帖。
請帖的落款是崔夫人。
可卻並不是誰生辰,又或是有什麼大事,只說是請她賞花喝茶。
蕭窈雖覺此事透著些奇怪,但她對崔夫人的印象很好,不疑有他,還是裝扮妥當前去赴約。
她前回曾隨陽羨長公主來此祝壽,熟悉此處路徑。
跟在引路的僕役身後走了會兒,愈發覺得不對勁,疑惑道:「這不是去夫人院中的路徑吧?」
小廝恭敬道:「主人請您到別院一敘。」
若換了從前,蕭窈並不會察覺到哪裡不對,只會想,崔夫人許是想邀她看看別院的花。
可來建鄴這些時日的經歷,不知不覺中將她遲鈍的神經磨得敏銳。
蕭窈甚至無需刻意思忖,已然問道:「你所說的『主人』,是誰?」
小廝只道:「公主一見便知。」
來都來了,總沒有現在轉身就走的道理。
蕭窈隨他繞到別院,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邊,見到了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崔翁。
這時節湖邊垂柳尚未生出嫩芽,枝幹遒勁,柳枝光禿禿的,透著幾分蕭落。旁人大都會移栽些應時的梅花,以作妝點,此處卻全然不見。
崔翁就這麼坐在蕭疏樹下,看著湖中浮餌,怡然自得地釣著魚。
蕭窈怕驚了他的魚,聲音放輕了些:「崔翁尋我來,是為了什麼事?」
崔翁朗聲笑道:「公主不必拘謹,請坐。」
蕭窈看了眼空著的兩張胡床,稍一猶豫,在距他遠些的那張坐了。
「公主會釣魚嗎?」
蕭窈「啊」了下,雖不明白他為何問這個,還是如實道:「不會。」
她這樣坐不住的性子,是難安安靜靜坐半晌,只為守著個魚竿等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上來的魚的。
倒是會在溪邊叉魚。
只是想了想,並沒好意思在他老人家面前提。
「琢玉倒是擅長。他自少時起隨我垂釣,每每總能釣上許多,從不落空。」崔翁話鋒一轉,悠悠道,「他從來如此,心無旁騖,要麼不做,要麼就做到極佳。」
蕭窈眼皮跳了下,不知這話怎麼接,只不尷不尬地笑著。
「我此番請公主來,是想著,你既用崔氏女的名頭,我這個當家翁的總不能不聞不問。」
蕭窈聽他提及崔循已隱約覺出不妙,如今更是手足無措,結結巴巴道:「是我冒昧……」
崔翁打斷了她:「不是公主的錯,是琢玉的錯。」
蕭窈愣了愣。
她便是無理取鬧,也說不出這樣的話。
最初是崔循借著「崔氏女」的名頭,將她從王閔之死的風波中撈出來,免去許多是非;再後來是上元那夜,她又借著這個名頭戲弄王陽,借崔循之手出了口惡氣。
怎麼看都是她佔了便宜。
可崔翁非但半點沒責怪她,反倒說起崔循的不是。
說話間僕役通傳,說是長公子來了。
崔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笑,又似嘆息。
蕭窈實在應付不來這種老狐狸,避開他的視線,只看向崔循。
可崔循的目光半點沒在她身上停留,向崔翁行禮道:「祖父若有什麼吩咐,還是知會我吧。」
崔翁徐徐道:「前幾日,你姑母來此哭了半晌,好不容易咬鉤的魚都被她哭沒了。我聽得心煩,卻也不能不親自過問……」
崔循認錯:「是我未能寬慰姑母,累祖父費心。」
「她本就是個糊塗的,自尋煩惱誰也攔不得,倒怪不著你。」崔翁道,「只是公主受了委屈,該叫王陽賠禮道歉也好,罰他也罷,不該含糊揭過。」
崔循靜靜聽著,在崔翁的注視之下,終於開口道:「是。」
蕭窈從見到崔翁開始,懵懵懂懂至今,終於大致明白過來。
崔翁未必在意那個嫁入王家的女兒,也不見得在意王陽這個外孫,真正令他介懷的,是崔循的行事。
崔循不該用「崔氏女」的名頭為她遮掩。
更不該偏袒她這個外人。
蕭窈臉上的不尷不尬的笑意漸漸褪去。
她早就知道,也曾坦然地親口提過,崔氏看不上自己。真到此時才發覺,多少還是會不適。
崔翁的態度稱得上和藹,並不似王家那般將蔑視擺在臉上。可專程將她請來,令她聽這番話,就是一種無言的態度。
蕭窈咬著唇,看向面前開闊的湖水,緩緩舒了口氣。
她再沒初時的拘謹,自顧自起身道:「忽而想起,還有旁的事情要做,就不在此叨擾了。」
這樣告辭的態度堪稱生硬。
崔翁不以為忤,起身相送:「今日實是老朽冒昧,還望公主見諒。」
蕭窈頷首:「您請留步。」
從別院走到崔氏門外,這漫長的一段路,足夠令她拂去那些煩躁的情緒,更為冷靜地審視今日之事。
她從前常不理解,崔循是如何養成如今的性情?
拜崔翁所賜,而今終於明白了。
她出宮時乘坐的馬車旁,停著另一架馬車,只一眼,蕭窈就認出這是崔循常乘坐的。
他今日著朱衣官服,不知是自宮中回來,而是將去官署。
蕭窈回頭,看到了不遠不近跟隨在自己身後的崔循。
她平靜問道:「少卿是要入宮?」
崔循微怔,垂眼掩去驚訝:「是。」
蕭窈道:「我的車壞了。既如此,少卿捎我一程如何?」
青禾與六安面面相覷,沒敢多言。
崔循沉默片刻,低聲道:「好。」
這一路走來緊緊攥著的手終於鬆開,他原以為經此一事,以蕭窈的脾性,再不會同他多說一句。
以致於上了車,看著近在咫尺的蕭窈,仍覺不真。
「我有些生氣。」蕭窈道。
崔循又是一愣。心口似是堵了什麼,卻又因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而不知該如何緩解。
他無法指責祖父的不是,只道:「是我之過。」
「我想了一路,還是氣,所以……」蕭窈頓了頓,傾身近前,「要做些壞事。」
她纖細的手指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襟,將他拉近了些。
溫熱的唇覆上時,崔循喉結滾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並不是那場春夢中極近纏綿的親吻,綿軟的觸感後,下唇傳來刺痛。
直至此時他才知曉,蕭窈應是有顆尖尖的虎牙。
有血滴湧出,蕭窈用舌尖嘗了嘗,微鹹的血腥氣在唇齒間蔓延開,令她有些嫌棄。
她並非懵懂無知,在話本中看過這等事的描述,而今並未體會到其上描述的魂魄為之震顫的滋味。
但她滿意崔循這張臉,也滿意他為此破碎的平靜。
崔循的手虛扶在她腰間,未曾壓近,也未曾推開。
呼吸交纏,她笑得猶如志怪故事中勾魂攝魄的狐狸精,能輕而易舉撩撥起慾念。身體上的,與心底最幽微的。
她問:「你這些年,當真未曾有過半分怨尤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11:43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三十二章
崔循從未如此狼狽過。
蕭窈這句話問得輕描淡寫,可比之肌膚相親所帶來的震顫,不遑多讓。
怨尤?
崔循想,他應當未曾有過這樣的想法。
他生在崔氏,單這一點,就已經遠遠勝過這世上大多數人。
崔氏為他提供了足夠的資源,令人豔羨的家世、用不盡的銀錢和諸多人脈;而崔翁身為他的長輩,早些年將他帶在身邊,悉心教導,傾囊相授。
因此,他也合該擔起這個身份所帶來的職責。
與那些酒囊飯袋禮尚往來,維繫著和睦的關係,以便交換利益;為族中親眷,包括已經嫁人的姑母,收拾些爛攤子。
於崔循而言,這些事務其實算不上負擔。
他並無什麼喜好,不做這些,彷佛也沒有什麼旁的事情想做。
蕭窈曾數次提過他是個無趣的人,並沒說錯。
他自少時便無閒情逸致。
謝昭雅好琴棋、書畫,王陽之流則沉溺酒色、鬥雞走狗,但無論哪一種,於他而言都沒有什麼樂趣。
所以也就談不上什麼怨尤。
但看著近在咫尺的蕭窈,感受著下唇傳來的些微痛楚,崔循又想,興許也是有的。
年前,崔翁曾特意將他召來別院談及婚事。
那時提及蕭窈,是一派溫和的長輩氣度。因崔韶尋了幾冊孤本送來討好,看出崔韶心中喜歡,便有意成全,為其聘公主為妻。
可在覺察到他行事有異後,卻這般大費周折,既給蕭窈難堪,也為規訓他。
他向來對祖父言聽計從,可這回,那句「是」答得並沒那麼順遂。
虛攏在蕭窈腰肢上的手收緊了些,崔循側過臉,避開她簪星曳月般的眼眸,低聲道:「今日事,是我之過錯,他日自當賠禮。公主縱是心有積怨,也不該如此輕慢自身。」
尋常男女至此地步,已該談婚論嫁。
可蕭窈顯然並不愛他。
崔循查過,她曾在陽羨長公主處住過許久,興許受其影響,並不在意什麼名節、男女大防。
喜歡他的容色,又記恨他帶來的麻煩,所以才會這般。
親不似親,咬不似咬。
肌膚之親所帶來的快感,並不足以抵過所有,他稍稍用力,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蕭窈沒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索然無味,在車廂另一側隨意坐了,取帕子慢慢擦拭花了的唇脂。
瞥了眼崔循唇角的傷,又有些想笑。
她很好奇,若當真有人問起這傷因何而來,他要如何解釋。
崔循端坐著,神色淡漠,猶如一尊無悲無喜的玉雕佛像,只是唇上的豔色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蕭窈看出他心緒不佳,沒再出言刺激,只是多看了幾眼。
在馬車停下之際,她自顧自起身,隨手將那帕子留下,輕飄飄提醒:「你這裡,沾了我的唇脂。」
崔循喉結微動,欲言又止。
蕭窈已拎著衣擺,輕快地下了馬車。
-
被崔翁擺了一道後,蕭窈興致不佳,原想著過兩日再出宮尋晏游,卻被告知他已離開。
重光帝令人傳話給她,「晏游須得回荊州,將事務交付妥當,再來建鄴。」
蕭窈乍聽有些擔憂,想明白其中關節後,又鬆了口氣。
若是沒有把握說服桓嶼放人,重光帝應當不會放心令他回去。這麼看來,反倒是件好事。
等交付清楚,晏游就再無約束。
屆時總會搬來建鄴,並不急在一時半刻。
令蕭窈較為惋惜的是,班漪雖有意再來宮中教她琴,卻因事務繁忙而脫不開身。
「家母臥病在床,小妹婚期將近,許多庶務須得我來照拂。」班漪難得半日空閒,遞了牌子入宮,親自同她解釋,「若非如此,我是極樂意教授公主的。」
「自然正事要緊。」蕭窈問過班老夫人的病情,又頗有自知之明道,「我那點三腳貓的琴藝,便是內司的樂工來教,也綽綽有餘了。」
班漪被她這話給逗笑了:「終歸還是有所不同。」
沉吟片刻,又道:「我聽謝潮生提及,過些時日師父將來建鄴。公主若是有意學琴,不若屆時拜會他老人家,看看是否有師徒之緣。」
蕭窈怔了怔,咬著的糕點掉了塊酥皮,才回過神:「夫人所說的,是『松月居士』嗎?」
班漪頷首:「自然。」
蕭窈從未見過這位隱士,卻早就聽過不知多少回。
早前興許還會有所懷疑,他是否會是那種沽名釣譽、有名無實的人,但在見過班漪、謝昭後,已然疑慮盡消。
能教出這樣弟子的人,絕不會是泛泛之輩。
她對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隱士極為好奇,聽得眼都亮了,卻又有些遲疑:「他老人家,能看得上我這種頑劣的弟子嗎?」
「無需妄自菲薄,」班漪認真道,「公主很好。」
蕭窈卻又忽而想起一事,疑惑道:「我記得父皇下令修整學宮之時,曾有意請居士擔任太學祭酒,坐鎮學宮。謝昭代為傳達,但居士那時並沒應下,只肯為學宮題了匾額。」
「如今是改了主意嗎?」
班漪微微一笑:「學宮肯為寒門子弟留一條門路,師父樂見其成,願為其添磚加瓦。」
蕭窈大為驚訝。
她曾在祈年殿內殿聽重光帝向崔循、謝昭提及這一想法,那時覺察出兩人態度不同,也知道自那以後,朝中爭議頗多。
為反對此事而遞到重光帝這裡奏疏摞在一起,怕是比她的身量都要高些。
蕭窈原以為此事還有得拖,怎麼也沒想到,竟忽而就成了。
如今她已經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驚訝之後便是欣喜:「真是再好不過。」
「我初聞聖上此舉時,還曾唏噓,只怕步履維艱,不意當真能成。師父必定萬分欣慰。」班漪亦十分感慨,「聽謝潮生的意思,彷佛是崔少卿鬆口,幫了他一把……」
蕭窈托腮想了會兒,心中隱約浮現個揣測,轉念卻又覺自己怕是自作多情。
如果這是崔循所說的「賠禮」,未免有些太大方了。
她並不認為自己有這樣重的分量。
只是一時半會兒見不到崔循,縱使是見了,他心中究竟如何想,恐怕也問不出來隻字片語。
蕭窈想了想,便作罷了。
她從班漪這裡得知松月居士將至的消息後,便開始勤勤懇懇練琴,免得將來真去見他老人家時,彈得不堪入耳。
轉眼冬去春來,二月垂柳抽芽,添了新綠。
松月居士堯莊至建鄴,士庶為之嘩然。
重光帝效仿昔年宣帝,禮賢下士,親下御階相迎,請其入祈年殿長談。
士族各家皆遞了請帖,他卻沒應任何一姓的邀約,見過重光帝後,便入棲霞學宮編纂修書,並不見客。
學宮未開,而今與他往來的唯有崔、謝二人。
班漪自家事務繁忙,無暇脫身,便親寫了問候的拜帖著人送去,又將蕭窈之事托付給謝昭。
重光帝自是樂見其成。
畢竟以松月居士的名望,若能拜在他門下,縱使只掛名,於世人已是求之不得事情。
為此,重光帝還專程令人灑掃棲霞山上荒廢許久的行宮,以備蕭窈居住,以免將來學琴時來回奔波。
蕭窈隨著謝昭踏入學宮,聽他提及此事後面露窘色,哭笑不得道:「若居士壓根沒看上,並不打算收我為徒,豈不是……」
謝昭放慢腳步待她跟上,溫聲道:「公主不必多慮。」
蕭窈看了眼謝昭懷中抱的那張觀山海,好奇道:「傳聞居士學生眾多,遍布天南海北,那他收徒是看重什麼呢?」
「眼緣。」
若非謝昭一臉認真,蕭窈已經要覺著他同自己開玩笑了,怔了怔,又追問道:「那你當年是如何得了居士的眼緣呢?」
謝昭道:「公主不妨猜一猜。」
蕭窈想了想謝昭少時的處境:「是如傳聞中那般嗎?你那時貧寒,日子過得很不容易,卻依舊節衣縮食念書,因此打動了居士……」
謝昭輕聲笑道:「並非如此。」
蕭窈毫無頭緒,只得道:「你總該給我些提示。」
「等將來若有合適的機會,再講與公主聽。」謝昭說著,停住腳步。
兩人身處一片桃林,只是這時節桃花尚未綻開,乾瘦的枝幹上點綴著細微的花苞,依舊透著幾分冬日的蕭條。
蕭窈透過稀疏的枝葉,見到了涼亭中對弈的人。
一側坐著位鬚髮皆白的老人,布衣木簪,神色閒適,一派仙風道骨氣質;另一側,則是有段時日未曾見過的崔循。
他今日未著官服,身上穿的是件雨過天青色的寬袍,整個人看起來如溫潤的碧玉,賞心悅目。
修長的手指拈著粒墨玉棋子,凝神看著棋局。
因心無旁騖,神色中透著冷淡,如山巔皚皚白雪。
蕭窈並未出聲打擾,隨著謝昭在旁等候。
還是老人注意到她與謝昭的到來,開口道:「這局棋,還是暫且封存吧。」
崔循回神,目光從他二人身上掃過,並未多做停留,覆子道:「是我輸了。」
言畢起身:「居士既有別事,我便不叨擾了。」
堯莊捋過長鬚,笑道:「那就改日再敘。」
崔循應下,頷首問候謝昭與她後,乾淨俐落地離去。
二月的天氣,乍暖還寒,依舊透著些許涼意。
蕭窈捏了捏袖口,忽而覺著,自己出門時還是應當聽翠微勸,穿得厚些才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3 11:55 P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三十三章
蕭窈很少會有緊張的時候。
哪怕是早前出席世家筵席,被那麼多雙眼看著、審視著,她也始終鎮定自若,我行我素。
因她未曾想過得到對方的認可,更沒想過討好,自然不會在意。
而今對著這位鬚髮皆白、仙風道骨的居士,蕭窈難得有些拘謹。
堯莊並非出身王、謝這樣的煊赫世家,而是早已敗落的末流門第,雖非庶人,實則也未曾好到哪裡。
可他博聞廣識,通曉經史子集。
早年與人清談,多有驚人語,聲名漸起;而今門下弟子遍布南北,時人皆言其有聖人遺風。
帝王折節,世家亦以禮待之,未敢輕慢。
蕭窈將局勢看得越清楚,也就愈發能理解這其中的艱難,心生欽佩。
她這些時日一直勤勤懇懇練琴,有生以來少有這般勤奮的時候,來學宮時還特地帶了常用的琴。
可堯莊並未有考較之意,請她與謝昭落座,不疾不徐道:「公主為何學琴?」
蕭窈猶豫了一瞬。想著興許應當答得高雅些,講些「高山流水」、「心嚮往之」之類的說辭。
但從謝昭手中接過一盞熱茶後,還是如實道:「居士興許不知,我自小不學無術,琴棋書畫樣樣不通。來了建鄴後,父皇為我延請班大家指點禮數,她見我在音律上還算有幾分天賦,便教我學琴。」
謝昭在側旁聽,笑而不語。
堯莊問:「那公主自己可喜歡?」
蕭窈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時常少耐性,喜動不喜靜,這是為數不多令我坐得住的事情。」
「汀音信上言及公主乃至純至性之人,誠不欺我。」堯莊拈鬚又問,「公主此刻心中所想,是何事?」
蕭窈稍顯窘迫,硬著頭皮答:「您提及班大家,我便想,若您肯收我為徒,我與班大家的輩分該如何算呢……」
堯莊微愣,隨後朗聲笑了起來。
蕭窈滿是茫然地看了看笑得鬍鬚發顫的老爺子,又看了看一旁的謝昭,只見他微笑著沖自己眨了眨眼。
於是就這麼著,松月居士未曾聽她的琴,也未曾考問樂理,只問了三句,便決定破例收下她這個徒弟。
未曾鄭重其事地舉辦什麼拜師禮,只依著慣例,要了她敬的一盞茶。
蕭窈輩分水漲船高,再見著班漪,就應當稱一聲「師姐」了。
時下最重家世,而後便是名聲。
士族間互相提攜的事跡屢見不鮮,今日你誇我家子弟一句,明日我誇你家子弟一句,或容止、或文才,皆是助力。
縱使才華橫溢,也須得有名望者推崇,才有洛陽紙貴一說。
這些年,想將自家子弟送到松月居士那裡,借此積攢名望的不計其數,但大都沒能成。
漸漸地也就歇了心思。
是以堯莊破例收公主為徒的消息傳開後,眾皆嘩然。
王瀅險些咬碎了一口銀牙,同自家祖母恨恨道:「她那樣粗鄙的人,如何配得上當松月居士的弟子!」
「你既知她粗鄙,又為何挑唆著九郎求娶她?」王老夫人拈著佛珠,眼皮都沒抬。
王瀅臉色一僵,聲音放軟了些,熟稔地攥著她的衣袖撒嬌:「祖母,此事明明是九兄自己提出來,阿翁也同意了的。」
「你阿翁想的是息事寧人。你想的是將人娶回家中,就能由著性子磋磨,覷著九郎貪慕美色,有意教唆。」王老夫人不輕不重地在她眉心戳了下,「真當祖母糊塗了不成?九郎房中新添的婢女,不是你送去的?」
王瀅抿著唇,一時無言。
「我知你自小嬌縱慣了,咽不下先前那口氣,卻也不得不同你說明白,」老夫人皺了皺眉,直截了當道,「今後別再總想著與她過不去。」
年前那會兒,還能仗著蕭窈初來乍到,起了爭執後將所有錯處都推到她身上,自有許多人應和。
可從今往後,便沒那麼容易了。
王瀅依偎在她身側,眼睫微微顫動,眼圈立時就紅了:「可謝昭……」
「謝昭若對你有意,以兩家關係,又豈會拖到今日?你怎得如此糊塗!」
到底是自小養在自己膝下的孫女,老夫人斥責過,見她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有些心軟:「各家那麼多兒郎,由著你挑,嫁過去也絕不會令你受半分委屈,何必非他不可。」
「縱然不是我,也不該是她。可她如今人都搬到棲霞行宮,又隨著居士學琴,豈非是與謝昭日日相見?」王瀅揪著手中的帕子,怎麼想都不甘心,「居士近年明明很少收徒,怎會破例……」
老夫人道:「自是投桃報李。」
王瀅不明所以抬頭,卻發覺祖母神情凝重,與其說是回答她的問題,倒更像是自言自語。
她小心翼翼道:「祖母此話何意?」
老夫人緩緩道:「聖上為那些出身卑賤的庶人大開方便之門,遂了松月的意,他自然也願意給聖上這個臉面,收公主為弟子。」
王瀅依舊不解。
老夫人便不再多言,叫人陪她去挑選布料,裁製春衫。
伺候多年的老媼見她扶額,叫人換了房中燃的香料,徐徐勸道:「四娘子終究年紀小,少不經事,他日總會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我所煩憂並非此事。」
老媼上前,替她揉按額上的穴道,疑惑道:「何事令您如此?」
老夫人闔了眼,聲音幾不可聞:「崔氏何意。」
別院湖邊,草木日漸豐茂,垂柳依依,崔翁問的也是這句。
「你此舉何意?」他看著波瀾不驚的長孫,臉上頭回沒了笑意。
「祖父所說,是允准寒門子弟入學宮一事?」
見崔翁皺眉,崔循平靜道:「寒門子弟若想得入學宮,必經重重篩選,最後也不過十人,又有什麼大礙。」
崔翁冷聲道:「你當我是那些酒囊飯袋,由著你糊弄不成?」
有些口子是不能開的,初時或許不顯,可誰也不能保證經年以後,日積月累,會是何種境況?
崔循並不辯解,只道:「學宮舉薦之權在我手上,自損不到崔氏分毫。」
若是從前,崔翁壓根不會有半分擔憂,眼下卻難安心。
只是他早已將大權交付在崔循手中,並沒為著一件事,便大張旗鼓的道理。
他灑了把魚餌,看著餌食逐漸溶解在水中,引得開春後逐漸活泛的魚群聚集,緩緩道:「這樣的事,今後不要再有了。」
崔循垂眼,一如那日般應了聲「是」。
-
行宮建在棲霞山腰,御駕經年未至,裡裡外外攏共也就剩了十餘個僕役,四下蕭條破敗,野草蔓生。
直至接了口諭,得知公主不日將搬來,這才緊趕慢趕地收拾。
修整草木、鋪路補漆、灑掃灰塵這樣的小事倒不算什麼,但山石花木這樣的造景卻非一時半刻能打理妥當的。
重光帝特意撥了人手過來,供蕭窈差遣。
蕭窈無可無不可,將事情交給翠微督辦,她自己大半時間都在學宮這邊。
諭旨昭告天下後,堯莊每日便沒閒下來過。
他忙著看寒門子弟遞來的文章,有時也會親自見人,以從中挑選第一批得以入學宮的弟子。
偶得閒暇,也會指點蕭窈的琴。
但更多時候,教她的還是謝昭。
蕭窈終於得以好好看了名琴「觀山海」,經謝昭首肯,還試著彈了支簡單的曲子。
琴自然是好琴,只是於她而言並不那麼趁手。
謝過後,她不合時宜地想起曾經在幽篁居裡見過的那張綠綺琴,盤算著叫小六想法子打聽打聽,若是沒那麼貴,買回來也不是不成。
不練琴時,蕭窈則開始為師父整理他這些年的遊記手稿。
堯莊這些年雲遊四海,見多識廣,積攢下不少書稿、字畫,原打算上了年紀不便出行時慢慢整理,也是慰藉。
卻不料臨到老得償夙願,領了太學祭酒一職,再不得閒。
見蕭窈無事,又對這些極感興趣,便將整整兩箱書稿都給了她。
堯莊的遊記中既有無限山水美景,亦有各地風土民情,甚至一些唯有當地流傳的志怪故事,極為豐富多彩。
蕭窈難得遇到看得進去的東西,樂此不疲。
但這些書稿並沒那麼好打理,且不提偶有字跡極為凌亂之處,有些特有的詞,她壓根不知是有什麼典故,又或是旁的什麼。
只好一一記下,見縫插針趁著師父空閒時詢問。
這日晌午,蕭窈照例抱著書稿來問,卻撲了個空。
分明來時日光正好,回去時走到半路,竟淅淅瀝瀝下起小雨。
春日的雨大都不會太過凶猛,她也沒著急,只將書稿揣在袖中。
途徑桃林時,見枝頭一簇花開得正好,便想順路摘回去供在書案一角賞玩,奈何身量矮了些,踮腳也沒搆得著。
「願為公主效勞。」稍顯拘謹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蕭窈回身時衣袖帶過桃枝,雨水灑了半臉,稍顯狼狽地頷首問候:「郎君怎會在此?」
崔韶慌了一瞬,結結巴巴解釋:「長兄今日來此商議上巳春禊,我想進學宮藏書樓一觀,便隨他前來,不意能在此處得見公主……」
蕭窈眨了眨彷佛濺入雨水的眼,嘟囔道:「難怪我今日來尋師父,並沒見著人,原來是你兄長來了。」
等視線清晰後,指了指遠處:「你若要去藏書樓,在那邊。」
崔韶道了聲謝,遲疑片刻,大著膽子問:「公主方才是想折這枝桃花嗎?」
蕭窈點點頭:「是。」
話音剛落,崔韶已折下新開的花枝,送到她眼前。
桃花上沾著細濛濛的雨水,粉白兩色,溫柔美麗。
蕭窈隔著花枝打量崔韶。
單論相貌,他與崔循是有那麼三分相似的,只是氣質天差地別,尤其是那雙眼。
便是殺了崔循,恐怕他也不可能這樣望著她,眼眸溫潤得猶如春雨,臉都快比桃花還要紅了。
少年人的心思當真寫在臉上。
蕭窈接過花枝,並未久留,也道了聲謝便離開了。
她未曾見到師父,原本打算往藏書樓去一趟,看看能否尋到有用的書自己查一查的。
知曉崔韶要去後,便改了主意。
溜溜達達地沿著清溪往上游去。
是回行宮的路,也會途經澄心堂。
澄心堂臨水而築,是用來清談、議事的屋舍。這時節,周遭大片杏花開得正盛,間或有花瓣落入溪中,隨水而下。
雨勢漸緊,鬢髮逐漸被細密的雨水潤濕,細密的眼睫上也沾了雨水。
蕭窈終於開始後悔沒跟書童要把傘,及至拐過小路口,瞥見撐著傘的熟悉身影,忙開口喚了句「崔少卿」。
朦朧煙雨中,青灰色的身形一頓。
崔循來學宮時,極少穿那身朱衣。
他回過身,因離得遠了些,隔著細雨更看不真切神情。
蕭窈生恐雨水打濕書稿,攏著衣袖,踩著稍顯滑膩的鵝卵石小徑趕上崔循時,終於得以喘了口氣:「借你的傘,捎我半路。」
崔循聲音清冷:「好。」
蕭窈拂去肩頭不知何時沾的一片桃花,躲在崔循傘下,聽著雨水落在油紙上的聲響,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身上。
肌膚如玉,眉眼如墨。
猶如一幅寫意山水,透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氣質。
他眼睫始終低垂著,克制守禮地落在前路上,並沒多看她一眼。
如果上回見面時只是有所預感,蕭窈這回已經可以確準,崔循是打算跟自己徹底劃清界限。
她對此並沒多意外,也談不上失落。
因崔循實在是個極近沉穩、冷靜的人,明知沒有結果的事情,他不會浪費時間、心力去做。
蕭窈也沒指望自己那點三腳貓的伎倆能糊弄他多久。
她近來忙碌,不似從前那般清閒得無事可做,索性聽之任之了。
穿過杏林便是澄心堂。
廊下站著謝昭,臂間攏著枝杏花,長身玉立。
見她來,溫聲笑道:「我見這枝杏花開得正好,恰襯你前日得的那隻青釉瓶,正要遣人送去。」
蕭窈並不同他客套,隨手接了:「師父在此處?」
「在廳中歇息。」謝昭這才看向崔循,「琢玉今日來,應是為了上巳春禊一事?」
崔循自顧自地收了傘,拂去左肩沾染的雨水,漫不經心道:「是。」
蕭窈知情識趣道:「既如此,那我先去偏廳喝茶。」
三月三上巳節,臨水祓禊的習俗由來已久,曲水流觴文會雅集亦備受推崇。
此事原用不著崔循來管。
只是適逢學宮重建,此次雅集定在棲霞山清溪,他便少不得要過問章程,確保萬無一失。
堯莊素來不問此等事宜,與其說商議,不如說是知會。
此廂才談完,已有書童匆匆來報,說是有幾位書生遞了拜帖。
「琢玉辦事周全,上巳之事,悉數聽你的安排。」堯莊看過拜帖,匆匆起身道,「我須得去見一見他們。」
謝昭有事在身,早些時候已然離開。
崔循看了眼空蕩蕩的澄心堂,收起書簡,沉默良久後又走向偏廳。
房門半掩,一片寂靜。
崔循並未入內,只以指節叩門,提醒道:「祭酒已離開。」
並未傳來預想中輕快的聲音。
崔循心有疑慮,推開房門,只見蕭窈竟不知何時已伏在書案上睡去。
先後收下的花枝隨手撂在一側。
她枕著自己的手臂,睡得彷佛很沉,濃密而纖長的眼睫低垂著,猶如斂起的蝶翼,看起來乖巧可愛。
肌膚細膩如白瓷,透著薄粉。
人面桃花相映,佐以簷下淅淅瀝瀝的細雨聲,幾乎令人生出一種歲月綿長之感。
崔循怔了片刻,終於意識到不大對,快步上前。
遲疑著,抬手試了試她額上的溫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4 09:15 A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三十四章
蕭窈這兩日是有些微不適。
這時節乍暖還寒,山間的氣候還要更冷些,尤其晨昏兩時。
她每日在行宮與學宮間往來,這幾日有時在藏書樓留得久了些,晚間回到行宮時手腳冰涼。
翠微昨夜攏著她的手念叨,「更深露重,應當多添些衣物才是。」
但她沒當回事,因嫌味道不好,熬的薑湯也沒喝。
蕭窈以為自己身強體健,畢竟從前幾年都不見得風寒一回,哪裡會因為這點小事病倒?
而如今昏昏沉沉,看眼前的崔循彷佛都有重影時,終於真切地意識到,屈黎當初所言沒錯。
伽藍殿那夜後大病一場,她的身體確實不如從前了。
加之近來為學琴、整理書稿而忙碌,不再出門玩,更沒人陪她到山林中射獵,興許力氣都弱了些……
若不然,怎麼會連杯茶水都端不起來?
「你病了。」崔循接過險些從她手中跌落的茶盞,放至一旁,「稍待片刻,我已令人傳醫師與你的侍女過來。」
他端詳著蕭窈的面容。
疑心方才見面時她就已有不適,只是那時他並沒多看,以至於令她穿著這樣單薄的衣物在半敞著門窗的偏廳又等了許久。
蕭窈臉頰紅霞愈濃,勉強睜開的杏眼水汽彌漫。她的呼吸比平日要重些,細眉皺了起來,小聲抱怨道:「渴……」
堯莊不喜僕役伺候,澄心堂這邊人手本就不多,侍奉茶水的書童方才悉數被崔循遣去傳話,眼下無人可用。
蕭窈嗓子發癢,舔了舔乾巴巴的下唇,指使崔循:「我要喝水。」
她身上難受,連帶著心情不佳。
已然想好若崔循這時候還要裝模作樣,扯什麼規矩、禮節之類的廢話,就把這半杯茶水推他衣上。
好在崔循並沒有。
他靜默片刻,穩穩地端起茶盞,送到她唇邊。
然崔長公子一看就是不會伺候人的,也不會扶她,只像根木頭一樣。
蕭窈嗆了口茶水,咳嗽起來。
崔循的手虛攏在她身後,遲疑片刻才落在實處,撫著背替她順氣。
這樣相貼的時候,他才發覺蕭窈穿得單薄,蝴蝶骨隨著蜷縮的姿態而凸顯,顯得格外脆弱。
崔循原是打定主意,再不過問蕭窈之事。
她喜歡收誰的花,將來又要嫁誰,都與他沒有任何干係。
可看著她這樣可憐的模樣,還是冷聲道:「你的侍女每日都在做什麼?連你的衣物都不上心。」
蕭窈不喜歡他這樣說話的語氣,下意識辯解:「不怪她們。」
崔循扶著她的肩背重新餵水,緩緩道:「那應當怪誰?」
蕭窈仰頭看他:「怪你。」
崔循疑惑。
「我不喜厚重冬衣,往年這時節也是這樣穿的,從不會生病。」蕭窈就著他的手喝了口水,臉頰微微鼓起。
崔循怔了怔。
蕭窈艱難咽下,乾癢的嗓子有所緩解,這才又道:「年前生的那場病,姑母身邊的醫師說,恐怕損了底子,須得悉心養個……三五年才行。」
屈黎原話說的是「一年半載」,她篡改原話,連帶著磕絆了下。
以崔循的心思應當能聽出來不對,也不該輕易信以為真,可他並沒質疑。沉默片刻後,極輕地問了句廢話:「伽藍殿很冷嗎?」
「冷啊。」蕭窈有氣無力,幾乎已經是倚在他肩上,隨口道,「荒草叢生,樑上結著蛛網,四面漏風,彷佛還有鬼哭狼嚎……」
「我膽子又小,嚇得哭了半夜,回去便病倒了。」
她眼都沒眨,半真半假地胡謅。
崔循覆在她肩上的手不自覺收緊了些,想說些什麼,最後卻還是緩緩鬆開。
「其實我漸漸想明白,父皇罰我,歸根結底是為了給王家一個交代罷了。自我潑了王瀅那盞酒開始,無論誰站在你那個位置上,都說不出半句好話……」
蕭窈其實沒想過同他說這些,一開口,卻絮絮叨叨好幾句。
她試圖理智些、大氣些,可說著說著依舊無法徹底釋懷,慢吞吞道:「歸根結底,你們才是一邊的,不偏袒我也是情理之中。」
她沒了他當靠枕,伏在書案上,病懨懨地等醫師。
崔循想了想專程把自己叫過去問話的祖父,又想了想這些時日旁敲側擊的各家士族,無奈苦笑:「你想要我如何偏袒?」
蕭窈並沒聽見這句,垂了眼睫,已經又睡過去。
崔循定定看她良久,及至廊下傳來腳步聲,這才嘆了口氣,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翠微將帶來的大氅為蕭窈披上,憂心忡忡地看著醫師診脈。
醫師徐徐道:「公主這是連日疲累,風寒入體的緣故,服幾帖藥,安心靜養幾日便會好轉。」
崔循道:「盡快開方子,令人快馬加鞭抓藥回來。」
醫師連忙應下,依言照辦。
翠微攬著昏睡中的蕭窈,正猶豫著,崔循已吩咐道:「風雨未歇,公主這般亦不便挪動,不如暫住澄心堂後的屋舍。令人將起居用具送來,小心伺候,不可怠慢。」
翠微也忙應下,懇切道:「今日之事,多謝少卿差人知會。」
崔循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們伺候公主,合該多上心些。」
語氣輕描淡寫,卻帶著些不怒自威的氣勢,翠微下意識應了聲「是」,而後才覺出些許不對。
因這申飭若由重光帝來說,自是應當應分;退一步,若是陽羨長公主在此,為蕭窈染病斥責幾句也合情合理。
可崔循不一樣。
他於蕭窈而言,全然是「外人」,並沒什麼合適的立場來說這句話。
便難免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他這樣一個知禮數、守禮節的人,不該這般輕率開口。
回過神時,崔少卿已然離開。翠微只得暫且放下心中這點訝異,吩咐青禾她們回行宮取臥具、收拾澄心堂後空置的屋舍。
服藥後,高熱有所褪去,蕭窈醒來時已是傍晚。
雨滴被風攜捲著敲打著窗櫺,天色昏黃,她看著全然陌生的屋舍愣了會兒,才算想起昏睡前種種。
「公主醒了。」翠微話音裡透著驚喜,神色卻愧疚,「我這些時日只忙著督促他們打理行宮,疏忽至此,實是不該。」
青禾懷中抱著一堆東西,進門恰聽著這句,連忙道:「是我的錯。昨日該勸著公主,將那碗薑湯喝了的……」
蕭窈還未完全清醒,也依舊提不起力氣,但見她二人如此,沒忍住笑道:「又不是什麼大病,你們一個兩個的,犯不著如此。」
為免她二人繼續反思,忙岔開話題,問青禾:「你懷中抱著些什麼?」
「是崔少卿身邊人送來的,說是些補品。」青禾將懷中堆疊的錦盒放在案上,隨手打開一盒,看清後呆愣在原處,一時竟沒能說得上話。
翠微疑惑:「怎麼了?」
青禾將錦盒捧到她面前,語氣震驚:「這樣成色的老參,須得多少銀錢才能買到?」
翠微看後,也愣住了。
青禾又打開剩下的錦盒,只見雪蓮、蟲草、鹿茸……皆是些極為名貴的補品。其中有些一看就是極為珍貴,有價無市。
蕭窈懷中抱著錦被,由衷道:「我只是風寒,不是什麼重病絕症吧?」
翠微哭笑不得,原本的震驚倒是有所緩解,令青禾將這些補品妥當收起來,復又替蕭窈將錦被掖好。
「早就聽小六提過,崔氏底蘊深厚,陸氏則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貴人家,果然如此。」青禾不由得感慨,「這麼些名貴的藥材,說送就送。」
翠微搖頭:「縱是潑天富貴,也沒有這樣送的道理。」
她想起早些時候捕捉到的異樣,沉吟片刻,柔聲問蕭窈:「公主可知曉其中緣由?」
蕭窈臥在綿軟的錦被中,遮了半張臉,只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露在外頭,無辜地眨了眨。
有些事情,她雖敢做,但不大好令翠微知曉。
譬如她和崔循之間的胡鬧。若是叫長公主知曉,左不過笑她幾句,可若翠微得知,怕是會惴惴不安。
再者,蕭窈自己也沒想到。
明明先前崔循還是一副冷淡得要命,彷佛不認識她的模樣,她自己也沒想再刻意做什麼,只是神志不清抱怨幾句……
他就送這麼些藥材過來。
見翠微還欲再問,蕭窈將錦被扯得更高了些,軟聲道:「我睏了。」
翠微無奈一笑,哄她:「已叫人熬了粥備著,還有公主一向喜歡的糕點、小菜。用過飯,再服一帖藥,才好睡覺。」
蕭窈這才鬆了口氣,欣然應下。
這場春雨斷斷續續下了兩日,蕭窈忍著苦接連喝了幾頓藥,病情才算有所起色。不再發熱,說話時的聲音雖還未恢復如常,
但沒什麼大礙。
學宮這邊住著到底不如行宮方便。
翠微見天氣放晴,便打算令人收拾物什,搬回去住。
可蕭窈沒答應。
她披著大氅在廊下閒坐,看著隨水流下的梨花,自言自語道:「過兩日便是上巳,學宮會有雅集,不止各家子弟會來,女郎們亦有聚會。」
翠微不解:「從行宮到這邊,費不了多大功夫。」
「不一樣。」蕭窈話鋒一轉,笑道,「說起來,我也有段時日未曾見過王四娘子了吧。」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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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4 09:31 A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三十五章
上巳日天朗氣清,風和日麗。
蒲柳翠綠如洗,桃杏花團錦簇,蜂蝶環繞。
蕭窈晨起忍著苦意喝了最後一帖藥,含著顆蜜餞對鏡坐了,由著翠微幫她梳妝。
身上穿的是顏色極為鮮嫩的錦繡粉裙,罩著層薄如蟬翼的輕紗,觀之如桃花,又恍若雲霞。
她相貌本就生得精緻。
平素犯懶時不耐煩用脂粉,依舊清麗動人;而今經過翠微巧手修飾,描眉畫眼,抿了唇脂,便顯得十分妍麗。
翠微又將燕支調開,取了支羊毫細筆,輕輕地在她眉心描了花鈿。
青禾捧場:「公主這般裝扮,看起來比窗外的花都要嬌豔,縱是建鄴城中的女郎都來了,也沒人比得過。」
翠微頷首認同,收起胭脂等物後,又笑道:「我原以為,公主不喜這樣的場合,怕是未必情願出席。」
蕭窈咬了口蜜餞,促狹道:「想到興許有人會因此不大高興,我便高興了。」
先前在王氏金闕,她曾見諸多女郎們眾星捧月似的簇擁著王瀅,後來種種,也足夠摸清此人的脾性好惡。
上巳雅集這樣一年一度的重要場合,王瀅不會缺席。
青禾扶她起身,細緻地打理了衣擺。
蕭窈難得在腰間佩了禁步,環佩壓著柔順的衣擺,連帶著走路的步子都收斂些,施施然,透著幾分嫻靜。
她抱著書稿往學宮官廨去時,時辰尚早,但陸陸續續已有人至此。
冷冷清清的學宮難得有這樣熱鬧的時候。
四下皆有僕役相侯,為前來赴雅集的賓客們引路,錯落的花枝間,時有笑語聲傳來。
或是稱讚風景清幽雅致,或是品評各處匾額題字。
蕭窈對學宮各處的路徑已極為熟悉,挑了條僻靜的小路,繞來知春堂。
學宮上下的官吏們雖已陸續定下,但還有許多事宜未定,學宮尚未正式開啟,他們也大都還未搬來。
倒是謝昭時常在此。
他處理公務的屋舍外刻著「知春」二字,另一側則是崔循的屋舍,刻著「玄同」。
崔循自然不在。知春堂門窗敞著,有琴聲傳出。
蕭窈在院中聽了會兒,待到曲終,這才進門:「我猜你應當在此,果然沒錯。」
謝昭待人處事堪稱八面玲瓏,誰也不得罪。
但相處得時日久了,蕭窈漸漸看出來,他實則並沒多喜歡那些宴飲,尤其是需要帶著琴去,以表重視的場合。
譬如今日。
以他如今的聲名,哪怕信手一曲,依舊能贏得交口稱讚。可眾人與其說是聽琴,不如說是為著噱頭,聽個熱鬧罷了。
沽名釣譽者興許能樂在其中,但對於真正擅琴的人而言,實在算不上什麼好的體驗。
可謝昭臉上看不到半分煩悶,修長的手覆在琴上,笑問:「怎的這時過來?」
「整理書稿時有不解之處,師父近日愈發繁忙,便叫我來問你。」蕭窈反倒有些不自在,欲蓋彌彰地咳了聲。
此舉多少奇怪了些。
畢竟前兩日謝昭還曾去探病,她那時沒想起來提此事,偏偏選在今日。
好在謝昭並未多問,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旋即道:「何處不解?」
蕭窈拿的是堯莊遊歷廣陵時記下的文稿。
她未曾去過廣陵,對其中記敘多有不解之處,但謝昭卻是生於斯、長於斯,直至後來遇到堯莊,才被他帶離此處。
故而對於文稿中記載種種,自然更為了解。
與崔循不同,謝昭若是當師父的話,應當是個極有耐性的人。
他講得細緻入微,卻並不枯燥晦澀。
蕭窈聽得入神,直到有僕役來請謝昭,才發覺時辰已經不早。
「若還有困惑之處,可隨時來問。」謝昭抱琴起身,含笑道,「眼下你我還是同去清溪。」
蕭窈點點頭,收好書稿,與謝昭一同離了知春堂。
學宮從未如此熱鬧過,門外各家車馬能排出二裡地,絡繹不絕。
蕭窈與謝昭沿溪行,一路上見他不知停了多少回與人寒暄客套,竟不見任何厭煩,儀態堪稱無可挑剔。
她與這些士族男女實在算不上有交情,大多不過一面之緣,只微笑頷首問候。
倒是不少人對蕭窈好奇。
尤其一些年紀輕的郎君,他們早就聽聞她與王四娘子那場風波,或多或少在背後議論過這位不知禮數的公主。
有些格外刻薄的,還曾拿她懸而未定的親事取笑。
如今親眼所見,才驟然發覺,她與傳聞中粗野俗氣的形象截然不同。
肌膚白皙似雪,烏髮如雲。
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一言一行從容自若,並不見半分拘謹之色,反倒是自己被她含笑注視時,恍惚間竟有幾分意動神搖。
待蕭窈離去,有人咳道:「方才公主是不是多看了我兩眼?」
相熟的好友嗤笑道:「有謝三郎在,公主看你作甚?」
那人又道:「難道全天下女郎都喜歡謝三不成?」
「可公主方才誠然並沒多看你一眼……」
幾人正調侃打趣,望見王陽,便招呼他一同喝酒:「是你素日最愛的西鳳酒。」
上元那夜,王陽被灌了一壇的便是西鳳酒,回去後肝膽都快吐出來,自那以後便再嘗不得此酒。
故而並沒接,只問:「公主何在?」
他前些時日收了家中四娘子身邊一美婢,聽她幾次三番盛讚這位武陵來的公主身形窈窕、相貌極佳,乃是一尤物,便動了心思。
他原就到了議親的年紀,父親整日醉生夢死,不過問這些。伯父王丞相思忖後同意為他說親,原以為此事必能成,奈何重光帝並沒應。
王陽原是個三心二意的,再好的美人到手裡,過不了多久便厭煩了。越是得不到,反倒愈發惦念。
今日來此想的便是必得見上蕭窈一面才行。
說來也巧,他趕上之時,謝昭也恰遇著了王瀅。
蕭窈站在梨花樹下,看著這對從兄從妹,只覺好笑。
王瀅依舊沒什麼長進,從見著她與謝昭同行開始,臉色就已經不大好看了。
到底是個聽點流言蜚語就要領著旁人排擠她、當眾給她難堪的人,今日只是神色凶狠了點,已經不易了。
至於王陽……
上元那夜已經見過,而今也不意外,只是依舊有些噁心。
王陽的目光近乎痴迷地黏在她身上,片刻後忽而驚覺:「是你!」
他的態度實在太過驚詫,就連原本正與謝昭說話的王瀅都被吸引了注意,滿是疑惑地看過來。
蕭窈眉尖微挑,並未出聲。
王陽卻愈發篤定:「上元那夜,戴狐狸面具的人是你。」
那件事實在算不得光彩,加之崔循有意遮掩,知曉來龍去脈的人並不多,譬如謝昭這樣的外人便只隱約聽了些風聲。
王瀅更為清楚些,聞言正欲追問,卻被一道清清冷冷的聲音打斷。
「時辰不早,請女郎們前往水榭赴宴。」崔循吩咐了僕役,目光落在王陽身上,平靜道,「誰教你在此大呼小叫?」
王陽立時猶如被掐了七寸,老實了。
蕭窈也沒多留,分別前笑盈盈地向謝昭道:「多謝你今日為我解惑。」
又被王瀅剜了一眼。
王陽看著她的身影遠去,愈發確準自己的判斷沒錯,再看向崔循時也多了幾分底氣:「上元那夜,那位所謂的『崔氏女郎』,實則是公主才對。」
崔循淡淡反問:「是嗎?」
「我雖未曾見過她的臉,可身形輪廓,卻是看一回便再難忘的……」
謝昭還沒來得及找藉口回避,聽他這般言之鑿鑿地解釋,彷佛壓根沒聽出來崔循話中的不悅,臉上萬年不變的笑意都深了幾分。
王陽對自己這位表兄的態度很復雜。
有敬畏。因崔循是同輩人中的佼佼者,每家的兒郎或多或少都會聽長輩念叨若得兒郎如他便再好不過,王陽更是深受其害。
也有信賴。
這些年來,他看著表兄為母親收拾了不少爛攤子,連帶著自己都有所受益,因而知曉崔循雖嚴苛,卻總是回護自家人。
以至於如今他分外後知後覺,自顧自地說了幾句,終於意識到崔循那句並非疑問,噎住了。
在聽了他那番論述後,崔循的不悅已然顯而易見,
「是我昏了頭,認錯了,」王陽只得改口,「表兄莫要同我一般見識。」
崔循道:「你如今年歲漸長,不該再胡鬧,惹是生非。」
待王陽諾諾應下,忙不迭離去,他才望向一旁看戲的謝昭。
謝昭已將事情原委猜了個七七八八,點評道:「你這位表弟,可真半點不似你。」
崔循置若罔聞,只問他:「你為何此時才至?」
因堯莊坐鎮學宮,而今各家家翁都來了不少,而今在澄心堂揮麈清談。就連崔循都不得不前去陪同,謝昭自然也該在其中。
謝昭與他並行,指尖拂過琴弦,不疾不徐解釋:「師妹整理書稿,有困惑之處相詢,不知不覺誤了時辰。」
意識到他所說的「師妹」是蕭窈後,崔循便不再多言。
兩人安安靜靜地往澄心堂去。
水榭這邊則要熱鬧許多。
因此次雅集不拘身份地位,便無固定座次,只依著個人心思決定。蕭窈猜到班漪會來,一進水榭便尋到她身邊,強忍著笑意喚了聲「師姐」。
班漪點了點她眉心,含笑應道:「窈窈也是長進了。」
蕭窈在一旁坐了,「承蒙師父不嫌棄,看在父皇和您的份上,願意收我為徒。」
時下不少人皆是如此揣測,周遭的女郎們聞言也有側耳傾聽的。
班漪搖頭,認真道:「他老人家若願意收誰為徒,必定是看中了這個人,與旁的都不相干。」
另一側的謝盈初開口道:「我聽三兄提起,公主於音律一道確有天賦,琴學得很好,能得居士青眼亦是情理之中。」
眾人知情識趣地附和。
蕭窈含笑與她們對視,最後向謝盈初舉了舉杯。
水榭之中筆墨、琴、棋、投壺等取樂的器具一應俱全,女郎們用過飯,三五成群聚在一處取樂。
班漪並未久留,蕭窈便應了謝盈初的邀約,與她們同玩「藏鉤」。
一枚小小的玉鉤攥在掌中,輾轉經幾人手,或真或假,最後由另一方來猜究竟是在誰手中。
若是行酒令、對詩文,蕭窈怕是百回也難贏一回,但這等考驗靈巧的遊戲,她卻格外擅長。
陸西菱接連猜錯,罰了三杯酒。
「西菱從前最擅猜這個,今日算是栽了。」謝盈初調侃了句,又拉著她的手細看,「我方才明明也看著,你是將玉鉤給了阿竺,手都鬆開了……是怎麼藏著的?」
「少時出去玩,跟變戲法的學了點小把戲罷了,並不難。」蕭窈說著,放慢了演示給她看。
陸西菱柔聲道:「公主見多識廣,平易近人,實非我等能及。」
「不過一場遊戲罷了,竟引得陸娘子生出這樣的感慨,倒真令我欽佩。」蕭窈捏著那枚玉鉤,陰陽了回去。
謝盈初終於覺察出氣氛的微妙,愣了愣,試圖轉移話題:「總在此處悶著也無趣,不如出去看看春光,學宮修整得比上回來時精緻多了……」
蕭窈起身應和:「好啊。」
陸西菱卻並沒動彈,神色自若道:「你們先去。我口渴,飲些茶水就來。」
待一行人離去,她飲盡杯中的殘酒,起身去尋王瀅。
王瀅憑欄而坐,聽著湖水對岸澄心堂傳來的琴音,手中那枝梨花已經被薅得不成樣。
誰都能看出來她心情不佳,就連王氏自家姊妹過來,都被懟得說不下去,旁人就更不敢招惹。
上巳這樣的日子,誰也不想自找晦氣。
陸西菱輕聲笑道:「誰惹四娘子不高興了?」
王瀅瞥她一眼,指尖重重拈過幾瓣梨花:「還能有誰。」
「無怪四娘子生氣,而今這情形,我瞧著也不成樣。」陸西菱嘆了口氣,「聽人說,她雖拜在居士門下學琴,卻常與協律郎朝夕相處……」
「名不正言不順的,算什麼呢?」
王瀅臉色愈沉:「你說這些,又有何用?」
隔水傳來的悠遠琴聲本有清心靜氣的效用,而今卻令她愈發煩躁,接連質問道:「前回在崔家,你教我效仿年前那回激她失態,卻並無用處。」
「而今她得了松月居士青眼,祖母還為此數落我一通。」
「你有閒工夫說這些,不如想些有用的法子。」
陸西菱一時失語。
「再有,別打量我不知道,你對謝昭又是什麼心思!」王瀅起身,將手中那枝破敗不堪的梨花摔在她臉上,拂袖離去。
-
澄心堂的清談持續到暮色四合,若非諸位上了年紀的老爺子身子骨實在撐不下去,怕是還能秉燭夜談。
崔循少時為攢名望,常隨著祖父參與清談。
但他實則並不愛這些,後來年歲漸長手中攥著實權,便很少再出席這種場合。
今日作陪至此,心下不勝其煩,但還是耐著性子親自將人送離。
後又折返回來取公文,打算趁著人散盡,徹底清淨後再決定去何處。
會在清溪邊見著蕭窈,全然是意外。
蕭窈隨意坐在溪畔的大石上,雲霞似的衣擺鋪散開來,再沒白日裡精緻而溫婉的架勢。她低頭碾著細碎的鵝卵石,看得不順眼了就踢到溪水中,濺起幾片水花,繡鞋被洇濕了也不在意。
微弱的月光灑在她身上,瑩潤生光。
她身側依舊沒有伺候的婢女,也不知是婢女不上心,還是她將人遣散的。
崔循無聲嘆了口氣,提醒道:「溪水涼,你的病才見起色,不應如此。」
蕭窈顯然也沒料到此時還會有人來,吃了一驚,聽出是他的聲音後,緊繃的身體才又鬆弛下來。
她踢開一粒石子,「哦」了聲。
崔循看出她心情不佳,微微皺眉:「誰又惹你了,白日不是還好?」
蕭窈慢吞吞道:「我裝的。」
見他疑惑,便又多解釋了句:「為了氣王瀅。」
崔循啞然。
他隱約知曉王四娘子對謝昭的心思,只是從沒在意過,更沒想到蕭窈今日與謝昭言笑晏晏,竟是因這樣的緣由。
「是不是很可笑?」蕭窈仰頭看了眼那抹幾不可見的彎月,嗤笑了聲,「我自己也覺得好笑……」
「我想了很久該如何是好。」
「最想做的,其實是把王瀅獨自騙開,趁著夜黑風高的時候扔到山林中去,生死有命。」
「夜裡那樣黑、那樣冷,她這般嬌弱的女郎,只怕聽到些聲響都要被嚇得魂不守舍,狼狽不堪。」
「若是當真倒黴,被蛇蟲咬一口,也是她合該如此。」
蕭窈磨了磨牙,像是已經下定決心,最後卻又悉數歸於無奈:「可我不能。」
「她若有個三長兩短,王氏不會善罷甘休,總會猜到我身上,給阿父添無窮無盡的麻煩……」
所以到最後,她也只能用這樣拙劣的手段。
其實對王瀅來說,這法子是極有用處的,畢竟從一開始,她就是因著那份嫉妒之心百般為難。
今日如此,又何嘗不是因果循環?
蕭窈起初是這樣想的,也覺著有趣,可這一日到頭,興許是白日陸陸續續飲的酒多了些,如今卻只覺無力。
崔循聽蕭窈自言自語許久,明白她為何會獨自坐在此處,一時卻也只能嘆道:「你該回去了。」
「可我鞋襪濕了,不想走動。」蕭窈偏過頭看他,「你背我好不好?」
她身上帶著淡淡的酒氣,目光也不夠清明,興許是醉了。
有些人醉了會發酒瘋,哭鬧不休,她卻只話多了些,也更愛撒嬌。
崔循喉結微動,艱難道:「不好。」
蕭窈便長長地嘆了口氣:「你們這些士族,真叫人厭煩……可我什麼都做不成,小心翼翼,畏首畏尾。」
她仰頭看稀薄的月色,身形搖搖欲墜。
崔循見此,終於還是上前扶了一把,令她倚在自己身上。
蕭窈輕輕勾著他的手腕,想起陽羨長公主那句感慨,遲疑道:「若易地而處,你觀士族門閥,何如?」
冰涼的手指覆上跳動的脈搏,令他清醒,心跳卻又不自覺地加快。
崔循沉默片刻,低聲道:「終不長久。」
這樣的話在他心中藏了不知多少年,未曾向任何人吐露隻字片語。
時下士族風氣糜爛至此,縱眼下還算繁盛,可內裡早就爛了,譬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如何長久?
他少時也曾自矜出身,後來年歲愈長,看得也就愈發明白。
終有一日山雨欲來,他所能做的,不過是竭力保全自家,讓這艘船沉得慢些罷了。
蕭窈又問:「毀於何人手?」
崔循嘆道:「兵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4 09:47 A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三十六章
蕭窈是有些醉了。
月色朦朧,她看不清崔循的神情,只覺眼前的人彷佛都有了重影,只有緊緊攥著他的手才勉強有些許實感。
至於他所說的話,也須得緩片刻,才能漸漸反應過來。
到後來,她原本就不甚清醒的腦子已經沒什麼成算,顧不得什麼王家、士族。只靠在崔循身上,同他撒嬌:「你背我回去……」
她以為崔循總會答應的。
可他卻始終並未鬆口,任她再怎麼念叨,也只道:「不應如此。」
最後還是翠微與青禾終於尋到這裡,見此情形,大驚失色地扶她起身。
崔循彷佛還冷著臉同翠微說了些什麼,語氣十分嚴厲。蕭窈記得不大清楚,只記得自己不高興,分開之時在他手腕撓了下……
日光透過窗牖,在床帳上映出海棠花窗的影子。
蕭窈抬手看自己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算不得尖利,應當不至於留下什麼傷。
崔循便是再怎麼小氣,也不至於同她一個醉鬼計較。
及至起身用過朝食,正琢磨著今日應當做些什麼,卻見青禾苦著臉捧了幾冊經書進門。
蕭窈瞥了眼最上邊那冊《南華經》,疑惑道:「我沒要這些啊……」
「是崔少卿的意思。」青禾欲哭無淚,「他昨夜說,公主的事情原不該他過問,只是如今既暫住學宮,少不得就得遵守學宮的規矩。」
蕭窈茫然:「什麼規矩?」
「不得醉酒。」
蕭窈愣了愣,想起來確實是有這麼一條。
這條規則原是為那些沉溺酒色的世家子弟準備的,為免他們來了學宮不肯專心向學,酒醉生出是非。
她那時在知春堂練琴,聽謝昭提及此事,還著意補了句:「該罰得重些才是。」
怎麼都沒料到,這火能燒到自己身上。
「少卿又說念在公主初犯的份上,便不重罰,請您清醒後抄兩卷經書即可。」青禾頓了頓,「我和翠微姐姐沒能照看好公主,也要陪抄。」
翠微還好些,她早年跟在蕭容身邊,讀過書、習過字。
青禾卻不大行。
字是都認得,但寫得歪歪扭扭,也極慢。
蕭窈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翠微已接過經書,認真道:「昨夜令公主孤身在外,實是我與青禾的疏忽。如少卿所言,若真是出什麼事,便是萬死也難贖其罪,抄經又算得了什麼。」
「怪不著你們。」蕭窈搖了搖頭,「是我想獨自坐會兒,將青禾攆走的。」
她起身道:「雖說確有此條例,但學宮尚未正經開啟,做不做數還兩說。等我跟他理論過,縱是真免不了,我替你們抄寫就是。」
她今日不耐煩打扮,穿了件半新不舊的月白衣裙,素著一張臉出門。
原是打算去知春堂練琴,順道等崔循,半路卻遇著了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建鄴、荊州兩地奔波,舟車勞頓,晏游與年節那會兒相比彷佛瘦了些,精神卻很好。一身墨色勁裝,未束冠,長髮用了根髮帶扎起,春風拂過髮絲飛揚,透著十足的少年氣。
蕭窈只怔了一瞬,隨即大步上前,笑盈盈道:「你回來了!」
「昨日回到建鄴,入宮拜見聖上回了話,卻不見你。聽聞你搬到棲霞山,便尋過來了……」晏游遲疑,「會不會擾你練琴?」
蕭窈理直氣壯:「便是太學生也有休沐日,我歇上一日自然沒什麼。」
晏游道:「既如此,帶你去玩。」
自年前就約好的事情,幾經波折,而今總算能成。
蕭窈興高采烈,沒令人備車,只向學宮僕役要了匹馬。
僕役認得蕭窈,沒敢違背,但看著她這單薄的身形,唯恐出什麼事,小心翼翼地侍立在側。
及至見她乾淨俐落地上馬,姿態堪稱閒適,不由吃了一驚。
晏游亦翻身上馬,「我原本還想著,你會不會生疏了。」
蕭窈橫了他一眼,語氣中帶著些得意:「這可是舅父在時手把手教我的,等過個三五年,才用得著問會否生疏。」
「是我問錯了。」晏游笑道,「等到了城中,買青梅飲給你賠不是。」
蕭窈其實並沒隨性地逛過這座京都。
起初偷溜出來,倒黴撞上王閔之事;再後來倒也曾隨著班漪、陽羨長公主出宮,但身後總是會跟著許多侍女,她也或多或少拘著性情。
但與晏游一起時,是什麼都不必考慮的。
晏游在「玩」這方面頗具天賦,無師自通,明明他自己先前也沒在建鄴久留,卻像是在此住了十數年的本地人。
知道何處的風景好,何處有美酒佳肴。
還帶她去看了曾經好奇過的胡姬。
異域的舞與南國迥然不同,鼓點明快,熱情張揚。
蕭窈好奇地嘗了嘗胡姬奉上的酒,燕支色的酒水,有些甜,又透著些香醇。
只是想到書案上那幾卷《南華經》,到底沒敢多喝。
一日下來,回到學宮天色已徹底暗下來。
蕭窈心中暢快,身體卻累得要命。
眼皮好似墜了鉛,睡眼朦朧,回頭學宮後心中那根弦鬆了,幾乎是從馬上滑下來的。
晏游在側扶她,見此,索性道:「不若我背你回去?」
蕭窈自年少時,就常跟在晏游身後玩鬧,東奔西跑的。那時體力不濟,累得不欲走動時,往往都是晏游背著將她送回去。
她睏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便沒說話,順勢趴在晏游背上。
晏游低低地笑了聲:「記得你少時不欲背書,躲在假山石中睡過去,最後被我找到,就是這樣背著你送回去的。」
蕭窈不肯承認,只道:「不記得了。」
「還有在荊州那年,難得下了場大雪,你崴了腳踝,最後也是我這樣背著你去尋醫師。」晏游想了想,「你那時還藏著雪,故意抖落進我衣領中。」
蕭窈想起此事就來氣,抱怨道:「誰讓你那時偏要去桓大將軍處,害得我……」
晏游忽而停下腳步。
正疑惑,只聽他客客氣氣稱呼了聲「崔少卿」。
蕭窈勉強睜眼,借著燈籠昏黃的光,看見了那張再熟悉不過的、冷淡的臉。
晏游笑道:「荊州事已畢,多謝少卿先前提點。此番倉促,改日當登門道謝……」
「不必。」崔循打斷了他,淡淡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晏游微怔。
他對這位崔少卿的性情有所了解,知他待誰都不熱切,但從不失禮節,如今這般疏遠實是有些古怪。
令他不由得反思,自己莫不是何時得罪了人。
蕭窈嗅著夜風中崔循慣用的那股淺淡熏香,稍稍清醒了些,又想起書案上的南華經,試圖與他討價還價。
可還沒開口,崔循已經擦肩而過,離開了。
他看出蕭窈有話要說,也隱約猜到她想說什麼。
只是見著她這樣乖巧地趴在晏游背上,一副全然信賴的姿態,並不那麼想聽。
其實這樣的情形,他在許久之前就曾見過。
應是恆平元年,崔家祖母尚在,尋了個冠冕堂皇的由頭,令他帶著賀禮去荊州拜會桓大將軍。
兩家世代交好,此行倒也說得過去。
但崔循心知肚明,祖母是想要促成他與桓氏女郎的親事,趁此機會見上一面,若彼此都還看得過眼,便能順理成章定下。
他對此無可無不可,心中想的更多的,實則是試探大將軍對如今朝局的看法。
及至荊州。
觥籌交錯間,大將軍與他相談甚歡,言辭間頗為讚賞。
而桓氏女郎出身高貴,雍容典雅,是再標準不過的士族閨秀,將來也會是極為合格的世家主母。
他只需回到建鄴後點頭應允,這樁親事便會順理成章地定下來,皆大歡喜。
只是將要啟程離開時,荊州落了場大雪,又多留幾日。
桓家娘子邀他出游賞雪。
在蘆雪湖邊,崔循見著了還是桓大將軍帳下親兵的晏游,與跑來荊州探望的蕭窈。
只是在那時,他還不知蕭窈是蕭窈。
年紀輕輕的女郎披著件大紅的斗篷,帶著侍女在湖邊堆雪,在冰天雪地裡玩得不亦樂乎,笑得無拘無束。
是皚皚白雪中的一抹亮色。
總會叫人多看兩眼。
只是桓娘子不喜吵鬧,道了句「聒噪」,叫人趕她離開。
荊州地界,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比不上桓氏一句話,尋常人只有避讓的份。
僕婦們領命而去,踩了她堆的雪,又令她與侍女速速離去,以免壞了貴人觀雪賞景的興致。
她彷佛爭辯了幾句,卻被僕婦推了一把,跌坐在地。
最後是晏游及時出現解圍,她喚晏游「阿兄」,而後如今日這般,伏在他肩上由他背著離開。
隔著朔風細雪,崔循其實並沒看清她的形容模樣,也並不在意,只是有那麼一瞬曾被她張揚外放的喜悅觸動。
他亦未曾想過深究她的身份。
只是回到建鄴,在祖母問及是否心儀桓娘子時,又想起那日所見,回絕了。
此後數年,崔循再未記起此事。
直至在太常寺外再見晏游,聽他自報家門,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原來自己早在許久以前就見過這位恣意張揚的公主。
而那曾經一瞬的觸動,在蕭窈有意無意的撩撥下,逐漸如藤蘿蔓生。
崔循知曉自己方才態度不妥,但驟然見此,無法不在意。
如果說他對謝昭的介懷,源自於謝昭的名正言順。既受重光帝青睞,族中又無阻力,是最有可能成為蕭窈夫婿的那個。
那麼對晏游的介懷,則因為蕭窈與他自少時起相識,情誼深厚。
他看過蕭窈全身心信賴晏游的模樣,也就愈發意識到,她待自己那點所謂的「喜歡」不值一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4 10:08 A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三十七章
崔循在學宮雖有住處,但他並不常來,更不在此留宿,玄同堂內外冷冷清清。
那夜匆匆一面,擦肩而過。
蕭窈關於抄經的質疑沒來得及問出口,接連幾日,都未曾再見過崔循。
官廨倒是這邊逐漸熱鬧。
五經博士、助教、典學、監丞等一應學官陸續搬來,昭示著學宮即將正式開啟。
蕭窈無人可辯,翠微這邊已經夜以繼日地將兩卷經書抄完。
也不知崔循那夜究竟還說了些什麼,立竿見影、卓有成效,翠微都沒往日那麼縱著她了。
見青禾也極為生疏地攥著筆,顫顫巍巍抄經,蕭窈終於看不下去,自己攬過。
手腕抄得酸疼時,就在心中暗暗罵幾句崔循。
學宮人員往來頻多,不似從前自在,蕭窈便從澄心堂搬回行宮,只每日午後來此。
謝昭身上擔著司業一職,近來已住在學宮,每日事務繁忙,卻總會留出一個時辰聽她練琴。
春日午後日光和熙,暖風吹過,依稀帶著不知名的花香,令人昏昏欲睡。
蕭窈托腮犯睏,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依舊門窗緊閉的玄同堂。
「在想什麼?」謝昭沏了盞茶予她,笑道,「昨日得的新茶,你若喜歡,改日令人送些去行宮。」
茶水的溫度恰到好處,入口微苦,逐漸回甘。
蕭窈道聲謝,隨口道:「這些時日,彷佛都不曾見崔少卿。」
「聽聞崔翁犯了舊疾,臥病在床,琢玉素來孝敬長輩,自當侍奉在側。」謝昭徐徐道,「是有什麼事尋他?我晚些時候回宮議事,可代為告知。」
蕭窈稍有遲疑,還是搖了搖頭:「並非什麼要緊事,還是不麻煩……」
謝昭這樣知情識趣的人,往往聽到此處便不會再追問。此番卻眉眼一彎,溫聲道:「你我之間,竟還這般生疏嗎?」
蕭窈原本並沒想太多,被他這麼一問,頓覺自己這話似乎確有不妥。
畢竟堯莊事務繁忙,這些時日總是謝昭教她的時候更多,算起來又是師兄妹的關係,不該如外人那般生疏才對。
蕭窈在心中暗暗反思一番,將抄經的緣由講給謝昭聽,只是隱去了她攥著崔循發酒瘋那段。
「琢玉也是……」謝昭錯愕之後,搖頭笑道,「那日上巳,賓客飲酒者不計其數,何況學宮律令尚未頒布,拿來罰你,實在有些過於嚴苛了。」
蕭窈揉捏著隱隱酸疼的手腕,不情不願道:「算了,橫豎我已經抄完。」
謝昭提議:「既如此,我此番回去可代為交給琢玉。」
蕭窈對此無可無不可,見他主動提及,便叫青禾取了抄好的經文過來。
謝昭依自己所言,回太常寺時,將這疊經文帶給了崔循。
崔循忙中抽空,才寫完給叔父的家書回信,漫不經心瞥了眼,封信的動作隨之一頓。
他認得蕭窈的字跡,也能看出來是南華經第一卷開篇。
只是沒料到會是謝昭帶給自己。
但轉念一想,蕭窈幾乎每日都會到知春堂練琴,她這個人總有說不完的話,會同謝昭提及此事也是情理之中。
論及遠近親疏,他才是又遠又疏的那個。
「琢玉對公主還是太過嚴苛,」謝昭道,「上巳日,便是多飲幾杯酒也是情有可原。」
崔循折了信封,緩緩道:「你若見過她醉後言行無狀,便不會這樣想了。」
謝昭微怔,指尖輕輕碾過衣袖,復又笑道:「上巳那日是我疏忽,若是照看好公主,也不至於此。」
「她自有侍女照看。」崔循道,「你與公主雖同拜在松月門下,算是師兄妹,卻終究男女有別,往來過密難免招致非議。」
「你縱不顧惜自身,也該為公主思量。」
「琢玉此言有理。」謝昭收斂了笑意,「待秦淮宴後,我欲煩請祖父向聖上提親。」
仲夏時節的秦淮夜宴,是建鄴士族的盛會,今年恰該謝家籌備。而今謝氏上下皆已忙碌起來,力求將此宴辦得盡善盡美。
便是有什麼事,只要不是十萬火急,大都會往後放一放。
故而謝昭此舉並無不妥。
兩人相識數年,算得上好友,這樣的大事提一句也正常。
崔循在信件封口處落下泥封,眼皮都沒抬,片刻後開口道:「隨你。」
-
蕭窈並沒將此事放在心上,依舊每日練琴、整理書稿。
也會去學宮的藏書樓逛一圈,從浩如煙海的藏書中,挑幾冊能夠看下去、不犯睏的。
謝昭帶走經文,沒再同她提過。
如果不是這日為著文稿來澄心堂討教,恰撞見崔循與堯莊議事,她怕是就徹底將此拋之腦後了。
有些時日未見,崔循清瘦了些。
素色衣袍,腰繫青玉帶鉤,眉目冷淡,愈發像是春風吹不化的冰雪。
他面前放著一疊書稿,粗略掃過看不真切內容,只能辨出這是極為便宜的竹下紙,其上字跡端正有力。
對面的堯莊卻是眉頭微皺,未開口先嘆氣。
「此人的文章你已看過,實是有真才實學者,」堯莊道,「他這樣的出身,至此地步,殊為不易。」
崔循頷首認同,卻道:「可您先前已經擬定十位得入學宮的學子,名冊也已經遞交聖上過目、首肯。」
堯莊自然知曉此事,也聽出崔循的用意,無奈道:「當真無法破例,容他入學?」
崔循平靜道:「多有不便。」
堯莊便不再多言,只是視線落在那粗劣的竹紙上時,依舊難掩惋惜之色。
他素有惜才之心,若非如此,這些年也不會收許多弟子。
「居士若無別事,我也該回去……」
見崔循對此熟視無睹,自顧自起身告辭,蕭窈沒忍住上前打岔:「只是添一人,也不成嗎?」
她聽著對話在心中猜了個大概,想了想,又補充道:「又或是不令他佔入學的名額,尋個學宮的差事,令人留下來也成。」
「能得師父看中,說不準比某些個助教還要強些。」
她倒不是信口開河。
雖說來學宮當差的人經謝昭的手篩過一輪,但時下朝中風氣使然,怕是挑遍了,也不可能湊出這麼些有真才實學的人。
其中或多或少,總有湊數的。
她帶著些期待看向崔循,只覺此事於他而言,應當並不難辦。
崔循淡淡看她一眼:「不成。」
蕭窈欲與他爭辯,被堯莊出言攔下,「莫要為難崔少卿。」
蕭窈明面上老老實實地應下來,在崔循離開之後,尋了個藉口追上他的腳步。
原想著先問問崔翁身體如何,想起那日在別院的經歷,又實在對這老狐狸沒什麼關心之意,便只問道:「先前罰我抄的經,你可看過了?」
「不曾。」崔循停住腳步,波瀾不驚道,「經文原也不必予我。只要公主長了記性,今後不再犯,便足夠了。」
蕭窈微微瞪大了眼,被噎得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見崔循要走,也顧不得兜圈子,下意識追問:「那方才之事,為何不能通融?」
「允寒門子弟入學宮,已是莫大的讓步,沒有得寸進尺的道理。公主應該明白才對。」
他似是在說此事,又似是不止如此,意有所指。
蕭窈咬了咬唇,跟在他身後,從澄心堂到了官廨玄同堂。
此處已有不少官吏,見著崔循後恭恭敬敬行禮問候,發現他身後的蕭窈後大都難掩驚訝之色。
只是覷著崔循的臉色,誰都沒敢多問半句。
兩人就這麼僵持了一路。
蕭窈愈發神色自若,倒是崔循原本平靜逐漸難以維系,進門後冷聲道:「你就當真半點不顧惜自己的名聲?」
「我若在意旁人背後如何議論,王家壽宴後,就該找條白綾吊死了。」蕭窈沒忍住翻白眼,只覺崔循今日不可理喻,「你頭一天認識我不成?」
崔循看向書案上堆積的公文,定了定心神:「你執意跟來,若還是為管越溪入學宮之事,不若去尋謝潮生,令他想辦法。」
蕭窈怔了下,這才反應過來「管越溪」便是方才他們爭論的寒門學子。她初時追上崔循確實是為此人,跟到此處,只是覺著他的態度實在奇怪罷了。
但想從崔循口中問出想要的答案實在太難了。
她覷著崔循的反應,坦誠道:「可我覺得,謝昭的話彷佛不如你的有用。」
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早先若非崔循態度鬆動,只怕到現在,學宮名冊上都不會出現任何一個寒門學子的名字。
可崔循卻無法因為這句恭維而感到愉悅,沉默片刻,反問她:「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我為何要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4 10:15 A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三十八章
崔循自然是個重利益的人。
大公無私的聖人是管不了一族事務的。無論表面看起來再怎麼光風霽月、溫潤疏朗,都改變不了內裡的本質。
這些年,崔循從未少過算計。
無論族中事務上,還是士族之間的往來上,總要審時度勢,權衡利弊,從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先前放任私心,破例為蕭窈所做的那些,才是不該有的。
若非如此,也不會引得崔翁介懷,以至明裡暗裡敲打,唯恐一發不可收拾。就連這些時日臥病在床,依舊不忘關懷他的親事。
為此,還勞動常駐京口的叔父當說客。
崔循這位叔父素來待他極好,視若己出。對於崔翁將家業交予他一事非但未曾有過任何怨言,這些年始終鼎力支持。
信上言辭懇切,望他早日成家,琴瑟和鳴,亦有人能幫他分擔些許。
崔循回信婉拒了叔父的好意,並沒打算與顧氏女郎相見,卻也知道,自己不應再有出格之舉。
他與蕭窈實非同路人,終歸是要橋歸橋、路歸路的。
故而眼下他只與蕭窈論利益,不論其他。
蕭窈被問了個猝不及防,想了想,慢吞吞道:「是該禮尚往來,不應令你吃虧。你若有什麼想要的,大可以商量……」
「我並沒有什麼想要的。」崔循生硬地打斷了她,「縱然有,你亦做不到。」
蕭窈繞到崔循面前,目不轉睛地仰頭看他:「你提都不提,又豈知我做不到呢?」
崔循眉頭微皺,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儼然一副高冷不可親近的模樣,看起來正經極了。
蕭窈向來見不得他這副模樣。
她舔了舔自己那顆尖尖的虎牙,才抬手,卻被崔循隔著衣袖攥了手腕,壓制在原處。
兩人的力氣是無法相提並論的。
哪怕蕭窈自小喜歡玩鬧,力氣在尋常女子中已經算是比較大的;哪怕崔循看起來像是個文弱書生,整日案牘勞形,那隻手彷佛只是用來提筆寫字的。
依舊能輕而易舉地,將她兩隻手併在一處鉗制著。
蕭窈掙了下,沒能掙脫,搶先倒打一耙:「少卿這是做什麼?」
崔循道:「為防公主不知輕重,只得如此。」
蕭窈的目光落在他唇角,明知故問:「我怎麼就不知輕重了?」
崔循神色愈冷。
當初馬車上,唇齒相依,蕭窈報復似的咬破了他唇角,轉眼走得乾淨俐落、毫不留戀。
他那幾日卻頗為狼狽。
縱使無人敢為此問到他面前,更無人輕佻打趣,但帶著探詢之意的目光總是在所難免,背後必然也少不了揣測。
崔循不喜私密事為人議論,更不喜蕭窈這樣輕浮、隨意的態度。
「縱你有意效仿陽羨長公主,我卻不是那等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伶人,由你肆意戲弄。」崔循將話說得愈發直白,緩緩道,「公主若還想再來學宮,便該約束自身,切勿再有離經叛道之舉。」
蕭窈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之意,下意識想要辯駁,但迎上崔循冷淡目光後,卻又如當頭澆了盆冰水,被迫冷靜下來。
她知道,崔循是有這個能耐的。
哪怕如今頂著松月居士弟子的名頭,來此地名正言順,可若崔循拿定主意不欲她踏足,總能辦成。
她與崔循之間懸殊的從來不止力氣,還有手中無形的權力。
蕭窈看向被他攥著的手腕,已經留了紅痕,想了想,將聲音放輕些:「你弄疼我了……」
與崔循往來這麼多回,蕭窈早就看出來,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
至少在她面前如此。
縱使有再多不滿,也會因她生病、難過而退讓。
所以哪怕力量懸殊,所以她對崔循也並非毫無辦法,只是格外麻煩些,也格外考驗耐性。
話音才落,崔循已鬆開她。
神色依舊不大好看,話音亦是冷冷的:「你該走了。」
蕭窈規規矩矩站好,拖長了聲音道:「那我再問一回,你當真無欲無求?」
崔循眼眸低垂,視線在她臉上稍作停留,轉瞬卻又移開:「當真。」
他像是隻油鹽不進的河蚌,掰不開、撬不動。
蕭窈揣度著形勢,頓覺一時半會兒怕是啃不下來,便沒強求,離了此處。
途經知春堂時恰撞上謝昭。
開學在即,謝昭這個學宮司業自不可能清閒。他懷中抱著幾卷名冊,猝不及防被蕭窈撞得踉蹌半步,卻還不忘扶她一把。
蕭窈揉著額角,連連道歉。
謝昭道了聲「無妨」,又笑問道:「公主這時辰過來,是有什麼要緊事?」
蕭窈稍一猶豫,三言兩語,將管越溪之事講給他聽。
「……師父有惜才之心,為此惋惜不已,我便想問問崔少卿能否通融……」蕭窈說著,一言難盡地搖了搖頭。
此事殊為不易,蕭窈原以為謝昭也有得發愁,卻只聽他開口:「我才見過此人。」
「如師父所言,他確有真才實學。寫得一手好文章,有胸懷天下之志,亦有為國為民之心。」
謝昭的讚許之情溢於言表,蕭窈很少見他這般推崇哪個人,驚訝之餘,倒是愈發覺著可惜。
心中猶自盤算該如何將此人留下。
「我告知他,此番入學名冊已定,無可更改。但學宮藏書樓尚缺整理書冊、灑掃塵灰的僕役,他若情願為之,可以此留下。」謝昭娓娓道來,「他已答應。公主也不必再為此事傷神。」
蕭窈先前的打算也是尋個旁的由頭將此人留下,只是但凡涉及官職品階的位置,皆沒那麼容易能成。
而今聽了謝昭的安排,驚訝之餘又難免遲疑:「會不會太過屈才?」
「公主可知學宮中的許多藏書,世面上鮮有抄本,尋常寒門子弟這輩子都難看上一眼……」謝昭無聲地嘆了口氣,似有物傷其類之意,轉瞬卻又笑道,「故而縱使為一僕役,也甘之如飴。」
謝昭的語氣始終很平靜,聽起來並無半分怨懟,卻莫名令人有些難受。
蕭窈垂眸想了會兒,輕聲道:「也好。」
她素來是個急性子,做什麼事情總想著能立時見效才好,可這世上有些事情,實在並非朝夕之間能夠做成的。
總要多一些耐心,慢慢來才行。
-
學宮正式開啟之日,定在五月初一。
重光帝為表重視,攜群臣駕臨棲霞山觀禮。
蕭窈雖素來不喜這些繁瑣的章程,但她既為公主,又是松月居士的弟子,自然合該出席。
時已入夏,天氣逐漸炎熱。
典儀開始時猶存著些晨間的涼氣,倒還好。只是隨著日頭推移,陽光毫無遮攔地灑下,於階下那些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而言,猶如酷刑。
隊伍最末站著的那些個寒門學子卻還好,站如松柏,神色鄭重而憧憬。
祭過社稷、聖賢後,重光帝並未令內侍代為宣旨,而是親自勉勵學子上進。
之後便是堯莊。
蕭窈擺出一副端莊從容的模樣,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群衣袂飄飄的學子。
只見其中有人面色逐漸蒼白,眼神逐漸渙散,終於還是沒能撐完全程,在崔循面無表情宣讀學宮守則之時,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周遭嘩然,亦有人驚呼出聲。
崔循平靜地瞥了眼,已有侍衛快步上前將人架走,乾淨俐落。
連帶著一旁喧鬧的學子都齊齊安靜下來,彷佛被掐了脖頸,老實極了。
蕭窈含著片冰片,饒有興趣地看向崔循,只見他始終不為所動,不疾不徐地念完了剩下的守則。
「十六條守則已刻於石碑上,立思過堂前,望諸位謹記於心。若有明知故犯者,當領責罰。」
崔循這一句,結束了持續許久的典儀。
眾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庭中學子已有不大站得住的,又不似家中時時有僕役在側,只得相互扶持著出門,暗暗叫苦不迭。
蕭窈幸災樂禍,忍笑上前向重光帝行禮問安。
重光帝一眼看出她的心思,哭笑不得道:「我這小女兒自幼頑皮,這些時日在學宮,怕是給先生添了不少麻煩。」
「聖上不必自謙。」堯莊捋著鬍鬚,笑道,「公主性情至純,在琴藝一道確有天賦,又肯勤勉練習,進益頗多。這些時日整理那些陳年書稿,也費了許多心思,是我之幸事才對。」
重光帝眼中笑意愈濃,倍感欣慰地打量蕭窈:「是大有長進了。」
御駕將回宮,蕭窈接替了葛榮的位置,欲攙扶重光帝。
重光帝輕輕推開她的小臂,朗聲笑道:「父皇還不曾虛弱至此。」
「那父皇比那些個士族兒郎強多了,」蕭窈輕嗤了聲,促狹道,「方才我看著,他們許多人怕是出門就要躺倒了。」
重光帝無奈:「窈窈方才就只顧看熱鬧了?」
蕭窈疑惑:「不然呢?」
「庭中站的,可都是建鄴士族數得上的兒郎……」重光帝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蕭窈愣了片刻,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家阿父的用意。
凝神想了想,那些個士族子弟其實各個收拾得人模人樣,衣帶當風、環佩琳琅,其中也不乏姿容秀美之輩。
只是放眼望去,實在叫人提不起興趣。
倒真不怪她挑剔,只是每日在學宮看的是謝昭那張臉,偶爾還會見著崔循……他二人能並稱「雙璧」,自然是有緣由的。
蕭窈停頓片刻,如實道:「不提也罷。」
「你啊……」重光帝失笑。
他對此倒談不上失望,畢竟心中已屬意謝昭為婿,只是見蕭窈彷佛並不熱切,這才想著試探一二。
蕭窈對此並不上心,答完,反問起他近來身體如何、用什麼藥。
重光帝一一答了,及至行至學宮門庭下,停住腳步看了片刻。復又向她道:「窈窈這些時日過得可高興?」
蕭窈點點頭。
雖說學宮遠不及京都城內那般熱鬧,但學琴、整理書稿比學規矩禮儀有趣,不必時常與那些個士族打交道,更是再好不過。
重光帝頓了頓:「再過幾日,你須得回宮一段時日。」
他原以為蕭窈會有疑惑不解,又或是因此不開心,可都沒有。她只是又點了點頭,稀鬆平常道:「好。」
重光帝道:「窈窈不問緣由嗎?」
「我知道。無非是秦淮宴罷了。」蕭窈疑惑,「阿父忘了嗎?我少時曾去過。何況今載是謝氏操持,我亦聽謝昭提過。」
想了想,又補了句:「阿父不必擔憂,我不會再生出什麼事端的。」
重光帝原該為此欣慰,卻又莫名唏噓,百感交集道:「只是倏然發覺,窈窈真的長大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4 10:21 A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三十九章
蕭窈長居武陵,來建鄴的次數屈指可數,且大都是年節。
唯一一回趕上仲夏秦淮宴,是先前那位墜馬身亡的小皇帝登基時。
彼時時局亂,阿父並沒打算帶上她,是她自作主張混入隨行的車隊,悄悄跟來的。
那年的秦淮宴由王氏做東,極盡豪奢。
蕭窈好歹也算是皇室族親,但各處用以裝飾的珊瑚樹、夜明珠,生平罕見。她如同剛進城的土包子,險些被潑天富貴迷花了眼。
兜來轉去,誤入一處庭院。
那是個看起來清幽雅致的小院,其中的賓客也都是世家子弟,但卻顯然並非是在探文論道。
庭中只著單衣、坦胸露腹的大有人在。
更有甚者,已同奉酒陪侍的侍女攪在一處,親暱狎戲。
蕭窈甫一進門就被甜膩的熏香與濃重的酒氣沖得頭暈,還沒能反應過來,被人當做王氏的侍女,拽了衣袖往懷中帶。
她那時並不知五石散,也不知這是在散藥。只嚇得什麼都顧不上,驚叫著推開那人,逃開了。
因著此事,蕭窈對士族子弟的印象一直不大好,對於這場由來已久的夜宴亦沒什麼興趣。
若換了從前,她興許會想法子推脫。
可時至今日,已明白許多事情在所難免,並不能由著性子想如何便如何。
蕭窈並沒急著回去,只先知會翠微她們,又提前向堯莊告了假。
堯莊較之先前更為繁忙。
畢竟這許多學子中,雖不乏不學無術、只知吃喝玩樂的紈絝,但也有崔韶這樣對松月居士仰慕已久的人。
先前不得見,而今總能名正言順地請教學問。
尤其剛開學這段時日,澄心堂的門檻幾乎要被踏破。
而謝昭也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既要為學宮事務忙碌不休,又需籌備自家的秦淮宴。
蕭窈自己練了幾日琴,將回京都這天,特地去了趟藏書樓。
她原想著取兩冊書就走,並沒打算久留,卻不料竟撞見一場衝突。
「一冊書而已,我難道還能為此扯謊不成?」身著錦袍的青年聲音在堂中迴蕩,興許是恰處於變聲期的緣故,顯得格外刺耳,「打量著誰都同你們這等窮酸一樣!」
蕭窈倚著扶欄,向下望了眼。
她記性尚可,依稀記得這是謝氏子弟,入學那日曾不情不願地過了謝昭一聲「三兄」。
被他奚落的則是個身著粗布麻衣的青年,高且瘦,樣貌周正。
被這樣劈頭蓋臉地罵了,此人卻未見窘迫之色,又看了一遍手中的記冊,認真道:「郎君交付的書,確實少了一冊。」
蕭窈認得他手中的記冊。
這是謝昭依堯莊之意定的規矩,藏書樓中的書若要帶離此處,須得在記冊上登記,下次來時必得如數奉還。
若有折損,則要另抄一份補上。
先前學宮未開,只蕭窈隨意出入此處,記冊前兩頁隨意一翻,皆是她的字跡。
學宮開後,為免人多手雜,便撥了專人來負責此事。
此人雙手奉上記冊,卻被謝七郎抬手掃落,冷笑著質問:「焉知不是你這賤奴記錯?又或是旁的什麼人手腳不乾淨,栽在我身上。」
周遭立時有人幫腔:「正是。」
「謝氏藏書汗牛充棟,不可勝數,豈會昧下這麼一冊?」
「你憑空誣賴學子,是何居心?」
「……」
他撿起記冊,拂去其上沾染的灰塵,張了張嘴試圖說些什麼,卻又在一邊倒的質問中沉默下來。
「去告訴學宮管事,必得攆了此人,以免留在此處礙眼。」謝暉不依不饒,吩咐自家僕役。
蕭窈托腮看了會兒,見此,終於還是沒能忍住。
「且等等,」蕭窈叩了叩扶欄,打斷了這場熱鬧大戲,「我有一事不大明白。」
堂中眾人循聲看去,見蕭窈抱著兩冊書施施然下樓,皆吃了一驚。
上巳那日後,他們大都認得蕭窈。
縱然未曾見過,也知道而今能這般光明正大出現在學宮中的女郎,除卻公主再不會有旁人。
直至蕭窈行至面前,謝暉才回過神,欲蓋彌彰地咳了聲:「公主有何見教?」
「我方才在樓上聽了個大概。」蕭窈柔聲道,「郎君與此人是有什麼過節不成?若不然,他為何要有意害郎君呢?」
謝暉愣了下,笑道:「這世上有些人天生壞種,本就存了害人之心,尤其這等卑賤出身的僕役。公主心善,卻也不該被其蒙蔽才是。」
蕭窈點點頭,卻又伸手問那僕役要了記冊。
「郎君興許未曾看過這記冊,何月何日何人借了何書,皆記得清清楚楚。」蕭窈想了想,又補了句,「雖繁瑣了些,卻是你家三兄定下的制式,為的就是少些今日這樣的爭端。」
蕭窈不疾不徐翻過幾頁,尋到了謝暉的名字:「要我念給郎君聽嗎?」
謝暉臉上的笑容稍顯勉強。
他就是再蠢,也看出來蕭窈並非只是好奇此事,而是為這僕役說話。
「巧了,缺的恰好還是記在中間這冊,前後未曾有過任何塗改的痕跡。」蕭窈指尖點了點書冊,「郎君既是謝氏子弟,自然不屑於此,興許是這些時日忙於學業,一時忘了也未可知……」
她壓下快到嘴邊的難聽話,留了個台階給他,笑道:「不若還是回去找找?」
他們能隨意為難一僕役,說攆人就攆人,卻不能隨隨便便同蕭窈過不去。有人打圓場:「公主所言有理。」
謝暉對上她含笑的眼眸,晃了晃神,隨後也道:「我令人回去看看。」
蕭窈微微頷首,將手中那兩冊書連著記冊一並遞與僕役:「幫我記下。」
原本聚攏在此看熱鬧的人逐漸散去。
蕭窈看著他端正的字跡,若有所思道:「你可是姓管?」
此人微怔,點了點頭:「正是。多謝公主施以援手,為小人解圍。」
「我聽師父提過,說你極有才華,而今在此殊為不易……」蕭窈接過他雙手奉還的書,莞爾道,「不過我信明珠縱一時蒙塵,終有得見天日之時。」
管越溪又怔了片刻,待她轉身離開才遲鈍地反應過來,低聲道:「小人自當勉勵。」
-
蕭窈在藏書樓耽誤了些時辰,及至上車,準備的冰碗已經融化大半。
翠微持著柄紫竹腰扇,疑惑道:「是有什麼意外?」
扇風徐徐,帶著些薄荷的清涼。
蕭窈舀了勺冰水,將方才遇著的事情講給她們聽。
在翠微與青禾面前,她並沒什麼顧忌,也不必端出一副溫柔端莊的模樣,講完便罵了謝暉一句「晦氣」。
翠微感慨道:「這位謝七郎與謝司業同為謝公之子,行事卻差了許多。」
「我原以為,謝氏家教算好的,」蕭窈咬著粒蓮子,頓了頓,「興許於他們而言,這些原就算不得什麼。」
庶民如草芥,便是死了也不足惜,今日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麼呢?
青禾替她剝著菱角,「我聽小六提過,謝氏那位長公子倒是素有令名,備受謝公倚重,只可惜近兩年身體彷佛不大好。」
蕭窈也曾聽班漪提及此事,沉吟片刻,忽而道:「那只怕近來是愈發不好了。」
翠微驚訝:「為何?」
蕭窈雖與謝昭多有往來,但很少聽他提過家中事宜,除卻與謝盈初見過幾面,對他那些兄弟姊妹並不了解。但她也知道,秦淮宴這樣出風頭的事情,按理說用不著謝昭費心。
畢竟謝夫人不喜謝昭,這件事幾乎人盡皆知。
「我前幾日就在想,而今學宮才開,他這樣一個從前極為清閒的人,怎麼在這種關頭兩地奔波……」蕭窈接過青禾遞來的菱角,「不過終歸是沒來由的揣測,過些時日再看,自然明瞭。」
青禾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原本平穩行駛的馬車驟然停下,冰碗中殘餘的甜水濺在蕭窈衣袖上,黏膩的觸感令她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翠微輕輕叩響車門:「何事?」
「有人搶路,」六安倒吸了口氣,停頓片刻後才又道,「彷佛是桓氏的車隊。」
蕭窈原本懶散地倚在窗邊,聞言,挑開細密的竹簾看了眼,霎時理解了六安語氣中的微妙。
這支搶先一步入城的車隊極長。
寶馬香車,隨行在側的僕役無數,濺起的煙塵之中,運著行李的車彷佛一眼望不到尾。
城門處當值的禁軍認出桓氏的車馬,殷勤上前問候,寥寥幾句後便悉數放行。
青禾在旁看了眼,不由得驚嘆:「這樣大的陣仗!」
蕭窈看著長龍似的車隊陸續駛過,輕輕拭去腕上的甜水,亦感慨道:「真是熱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4 10:34 A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四十章
桓氏此番回京的車隊實在聲勢浩大。
這日傍晚,蕭窈在夕陽餘暉中看著一輛又一輛車馬駛過,煙塵四起。緊接著,整個京都都知曉了這一消息,議論紛紛。
桓氏那位老爺子是如今的太常卿,也就是崔循的頂頭上司,生平唯愛美酒、清談。
雖擔著這一頭銜,但依他老人家的話說,皆是「俗務」。
故而不屑為之,當了個極清閒的甩手掌櫃。
蕭窈只在元日祭禮上遠遠見過他一面,興許是飲酒過多的緣故,半日下來已是顫顫巍巍的,叫人疑心下一刻就要昏過去。
但無人敢怠慢桓家。
且不說桓氏底蘊深厚,大將軍可是率數萬兵馬坐鎮荊州,誰敢輕易得罪?
六安的消息向來靈通。蕭窈歇了一夜,第二日問起時,他已經打探得清清楚楚。
「昨日入城的,是大將軍嫡出的那位長公子。他這些年長居荊州,而今適逢桓翁壽辰漸近,特帶著一雙兒女回來祝壽。」
「同行的還有其夫人,與桓二娘子。」
蕭窈早些年去荊州尋晏游時,算是與這位桓二娘子打過交道。聽六安提起她,想起當年經歷,不由得皺了皺眉。
至於桓氏這位夫人……
蕭窈繞著縷頭髮,同翠微道:「若我未曾記岔,桓氏長公子娶的是王家那位大娘子,王旖。」
翠微點點頭:「正是。」
這樁親事是真正的門當戶對、珠聯璧合,無論於桓氏還是王氏而言,頗有助益。
當年王氏嫁女排場之大,為人津津樂道許久。
蕭窈依稀記得來建鄴的路上,鐘媼曾用頗為推崇的語氣同她提過此事,只是她那時被一堆名字鬧得頭暈目眩,並沒細想過。
而今想來,這便是士族聯姻的意義所在,崔翁對崔循的期許應當亦如此。
只是不知崔循心中如何思量。與他年紀相仿的桓長公子已然兒女雙全,他的親事卻還是八字都沒一撇。
青禾替她梳篦頭髮,打量著銅鏡中的蕭窈,好奇道:「公主是有什麼顧慮?」
蕭窈回神,隨口道:「我在想,不知王家這位大娘子是否好相與?」
蕭窈已然對各家族譜熟稔,知曉王旖與王瀅乃是一母同胞的親姊妹。以她對王瀅的了解,只怕這回秦淮宴上再遇著,未必肯消停。
她並不懼怕王瀅,只是對素未謀面的王旖有所顧慮。
翠微寬慰道:「今次秦淮宴是謝氏做東,便是再怎麼囂張,想來也不會鬧出多大的事端,拂謝家顏面。」
蕭窈心中覺著未必,但多思無用,屆時也只能見招拆招了。
秦淮宴為期三日,最先遞到蕭窈這裡的請帖,是頭一夜觀燈、賞荷的風荷宴。請帖上隱隱繪著花葉暗紋,字跡清逸,有脫俗出塵之感,叫人一見難忘。
這些時日見得多了,蕭窈一眼就認出這是謝昭的字跡。
她並未提早過去,待到白日暑氣逐漸散去,暮色四合,才離宮去了擺宴的別苑。
青石鋪就的路徑兩側已點上花燈,明光相接,映出沿途夜景。
放眼望去並不見富麗氣象,卻極為雅致,能看得出來頗為一番心思。
有微風拂過,送來一段荷香。
賓客們四散著觀燈賞景,衣香鬢影,笑語不斷。
蕭窈兜兜轉轉,在一處藤蘿花架下,偶遇了謝盈初。
謝氏今日是主人家,按理說她應當在謝夫人處陪著招呼賓客才對,但謝盈初並非擅言辭之人,難免拘謹不自在。
加之並非謝夫人所出,素來也不大討這位嫡母喜歡,便沒去摻和。
她原本正對著花燈出神,看清來人是蕭窈後,莞爾一笑:「公主來了。」
蕭窈點點頭,看了眼她身側那盞蓮花燈,隨口道:「方才還在同青禾感慨,你家宴上這些花燈做得可真是精緻,上邊的題詞應當是謝昭的手筆吧。」
「公主好眼力。您若喜歡,等夜宴散去時,可帶幾盞回去……」謝盈初頓了頓,轉而笑道,「又或是叫三兄送你新的也好。」
蕭窈想了想,只道:「他近來忙得厲害,我已有些時日未曾見過。」
謝盈初道:「三兄近來忙著籌備此宴,過了這幾日,自然清閒下來。」
「學宮新開,近來事務也多不勝數,」蕭窈有意無意道,「倒真是不巧,趕在一處了。」
「阿翁原是將此宴交給長兄操持過目,哪知長兄前些時日病情加重,實在難以為繼,故而只能令三兄回家中幫忙……」
謝盈初輕輕撥弄蓮燈,看著其上清逸字跡,由衷道:「三兄做事素來盡善盡美,事必躬親,這些時日忙得不可開交,人都清減許多。」
言畢,又同她感慨:「可饒是如此,也不見得能落什麼好。」
蕭窈輕聲道:「是因謝夫人不喜他嗎?」
謝盈初面露難色。
她雖敬仰自己這位三兄,連帶著對蕭窈亦有好感,但到底循規蹈矩慣了,實在無法非議嫡母,只得敷衍過去。
蕭窈見此便沒勉強,閒談幾句後,覷著時辰差不多,結伴往設宴處去。
她先前雖來過謝家,卻並不曾正經與謝夫人打過交道,直至此時。
這是個看起來不大好相與的人。
身著石青色的衣袍,端坐在正位上,髮髻高高綰起,佩戴著套玉製的頭面首飾,在燈火下映出幽微光澤。
興許是時常皺眉的緣故,她眉心有兩道淺淺的印子。
值此盛宴,謝夫人臉上雖掛著客套的笑意,卻並不入眼,便難免顯得有些虛假。
唯有同另一側的年輕婦人說話時,神色才有所和緩。
蕭窈目光掠過那全然陌生的婦人,看清她華麗的衣裳、首飾,又瞥了眼一旁的王瀅,立時明瞭她的身份。
「原來這就是武陵來的那位公主,」王旖手中持著團扇,掩唇笑道,「早就有所耳聞,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她姿態優雅,不疾不徐。
哪怕是說著這樣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話,依舊叫人挑不出半分毛病,倒真像是稱讚。
只是王瀅輕輕嗤笑了聲,為此添了注腳。
蕭窈磨了磨牙,卻又不好發作,只看向正位上端坐著的謝夫人。
謝夫人並未多言,只吩咐婢女:「請公主入席。」
待賓客陸續到齊,僕役們捧著美酒佳肴奉上,遠處的蘆葦蕩中有婉轉悠長的笛聲響起,隨夜風四散。
「此情此景,可堪入畫。」
「今日園中布置,一景一物,細微之處亦見用心。」
「謝氏不愧詩書傳家,自是一等風流雅致……」
觥籌交錯間,賓客們熟稔地恭維客套,只是身為主人家,謝夫人的反應卻實在算不得熱切。
誇的愈多,笑得反而愈發勉強。
蕭窈抿了口酒,覷著她的臉色,才終於在這場宴會上找到些許樂趣。
「為何只聞笛聲?」王旖忽而開口打斷了眾人的恭維,向謝夫人笑道,「早就聽聞謝三郎琴藝冠絕江左,值此盛會,該請他親自彈奏一曲,才算圓滿。」
謝夫人微怔,原本不尷不尬的面色終於好轉,緩緩笑道:「阿旖說得是。」
言畢,吩咐身側老媼:「知會三郎,令他帶著那張琴來此。」
她語氣中的輕蔑並不遮掩,不似找自家三公子,倒像是在支使賤籍樂師之流。
在場之人大都知曉謝昭昔年認祖歸宗時那些牽扯,知情識趣地閉嘴,誰也沒說什麼,只是氣氛微妙起來。
謝盈初嘴唇微動,到底沒敢說什麼。
蕭窈飲盡杯中殘酒,在那老媼領命離開前,冷不丁開口道:「我觀三公子這些時日兩地奔波,既要忙於學宮事務,又得為此番籌備謝氏秦淮宴操勞,身兼數職,已恨不得一人掰成兩份用了……怎得如今又添一樁差使?」
「若嫌笛聲單調,偌大一個謝氏,總不會湊不出個樂師才對。」
誰也沒料到她會說這麼一番話,面面相覷。
在場賓客之中,亦有人知曉今朝筵席經謝昭之手安排,只是誰都不想觸謝夫人黴頭,只當不知。
蕭窈卻這樣明晃晃地挑破了。
謝夫人臉上客套的笑意逐漸褪去,王旖眉尖微挑,意味深長道:「公主知曉得這般清楚,又如此回護謝三郎……」
蕭窈不耐煩聽那些似是而非的話,打斷了她,徑直問道:「我與三公子同拜在松月居士門下,為師兄妹,不知夫人有何見教?」
王旖難得被噎得說不出話。
她這些年順風順水慣了,幾乎無人敢回嘴,更沒人會如蕭窈這般當著這麼些人口出狂言。
早前聽聞建鄴傳過來的消息,知曉小妹被公主潑酒為難時,她只覺荒謬。而今才終於意識到,蕭窈真是能做出這樣事情的人。
她沉默片刻,冷笑了聲,算是揭過此事。
眾人心照不宣地避過此事,轉而聊些衣物、釵環這樣稀鬆平常的話題。
蕭窈又飲了盞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身側忽而傳來一聲驚呼。
蕭窈垂眼看去,只見上前添酒的侍女匍匐在地,不住地請罪。而她衣衫上,則沾了半袖被失手澆上的酒水。
夏日衣衫單薄,酒水幾乎立刻洇透衣料,黏在她肌膚上。
蕭窈沒忍住皺眉,卻也沒責罵那婢女。
她本就在此處待得不耐煩,興許是暑氣尚未散盡,又興許是此處的人令她厭倦,只覺心煩意亂。
索性自顧自起身道:「我去更衣。」
來時的馬車上備有衣物,有婢女領著青禾去取,蕭窈則隨著引路的婢女去往供給賓客歇息的客房。
離了宴席,周遭沒有濃鬱的脂粉香氣,也不必再看那些裝模作樣的臉,蕭窈以為自己的心緒該慢慢平靜下來才對。
可恰恰相反。
她將衣襟稍稍扯開些,卻依舊覺著呼吸不暢。
樂聲逐漸遠去,蕭窈看著愈發偏僻的小路,意識到不對。
她按了按心口,只覺心跳愈快,裸露在外的肌膚逐漸發熱,倒似是高熱生病一般。
可並沒來得這樣快的病。
蕭窈停住腳步,打量周遭的路徑,果斷抽身往回走。
原本畢恭畢敬的婢女吃了一驚,上前想要攔她:「公主要去何處?」
蕭窈拔了鬢上一支金簪,反攥住了她的手,重重劃過。殷紅的血隨即湧出,婢女吃痛,驚叫出聲。
蕭窈卻只覺自己的力氣已不如前,若再耽擱下去,指不定會如何。
她咬著舌尖,循著燈火的方向,往最近的湖邊去。
她並非全然懵懂無知的女郎,隱約猜到自己為何會如此,一時顧不得想誰會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害她,只知自己該盡快尋個信得過的人。
如今的模樣已經不好,若是大庭廣眾之下為人所覺,恐怕難以收場。
蕭窈心中煩躁不安,毫無頭緒,幾乎要將舌尖咬破。
及至到了湖邊,望見崔循身旁常跟著的小廝時,如蒙大赦般問道:「你家公子人呢?」
松風被問得猝不及防,下意識看向停靠在一旁的畫舫。他自問算是會揣度長公子心意,但在這位公主的事情上,卻怎麼都拿不準。
正猶豫著該不該回答,卻只見這位急匆匆而來的公主已上前,對著畫舫口無遮攔地喚了聲「崔循」。
松風瞪大了眼。
艙中的崔循亦沒按捺住皺眉。
他初時聽出蕭窈的聲音,並沒打算見她,卻又不能任由她這樣胡鬧下去,終於還是起身。
只是才挑起竹簾,眼前有青綠色的衣料晃過,畫舫隨之晃動。
蕭窈竟然就這麼跳了上來!
崔循額角青筋微跳,欲責備,卻被她攥住了衣袖。
她幾乎是踉蹌著撲上前來的,崔循下意識扶了一把,觸手所及的肌膚透著不同尋常的熱度。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的不對勁。
「崔循,」蕭窈狼狽不已,猶如攥著一根救命稻草,「你須得幫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4 11:21 AM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四十一章
蕭窈的形容很不妙。
船頭懸著的花燈透出柔和的光,照出她狼狽的面容。
像塗多了燕支,紅霞從臉頰蔓延至脖頸,本應規整的衣領被扯鬆了些,露出纖細的鎖骨。
肌膚如細瓷,在燈火下分外瑩潤。
最惹人注意的還是那雙眼。
蕭窈生著雙極好看的杏眼,眼睫濃密纖長,眼瞳澄澈,亮如星辰。被她滿懷期待看著時,便是再怎麼鐵石心腸的人,總難免心軟。
可如今,這雙眼中彷佛盈著層水霧,眼尾微微泛紅。
眼波流轉間,帶著分外動人的意味。
崔循初時只以為她又在胡鬧,有意作弄人,責備的話已經到了舌尖,見此情形後愣住了。
便是再怎麼遲鈍,也意識到事出有因。
乾燥的手指扶在蕭窈腕上,感受到熱切的溫度,與異常劇烈的脈搏。
崔循錯開視線,垂眼看向船板:「可是身體不適?為何如此?」
「有人害我……」蕭窈吸了口氣。
這一路過來,蕭窈心中極為慌亂,生恐算計她的人會追上來,也怕被不熟悉的人撞見自己這副模樣。
她能覺察到自己的力氣逐漸流逝,原本的焦躁煩悶,逐漸演變為其他。
若真為不懷好意之人所見,說不準會如何。
這種慌亂的情緒,在見到崔循之後消散許多。
無論兩人有過何等過節,她對崔循又有怎樣的成見,都不得不承認,他在某些方面確實是個正人君子。
不必擔憂崔循向任何人提及此事,更不用擔憂他會以此相脅。
眼見蕭窈已經不大站得穩,崔循側身,請她進了船艙。
「今日宴上,我喝了兩三盞酒,被婢女打濕衣衫,便隨她去客房更衣……」蕭窈捋著思緒,並沒覺察到自己的聲音微微發顫,「半路覺察到不對,便逃開了。」
崔循倒了盞茶,放置她面前:「稍待片刻,我令人請醫師來……」
話音才落,還未起身,就被蕭窈攔下。
纖細柔軟的手毫無阻攔地覆在他手上,無衣料相隔,親密而曖昧。
「不是病,」蕭窈艱難地咽了口水,輕聲道,「我被人下了藥。」
崔循身形一僵。
他方才見著蕭窈眉眼盡是春情的模樣,不敢直視,心中已隱約有所懷疑。眼下聽她親口認下,心緒依舊亂做一團。
隱隱的,還帶著些怒氣。
誰敢如此對她?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肖想、圖謀她?
蕭窈此刻卻並沒心思想這麼多,她只覺難受,體內那股不知名的火逐漸蔓延開來,四肢百骸都感受不適。
體溫升高,熱得難受,觸碰到崔循時才得以稍稍緩解。
他平素面色猶如寒冰霜雪,不近人情,而今整個人也像是塊涼玉,肌膚相接時,觸感極好。
蕭窈不自覺貼近了些,幾乎整個人依偎在他懷中,十指逐漸相扣。
「崔循,」蕭窈額頭抵在他肩上,悶聲道,「你幫幫我……」
崔循脊背已經抵著船艙,退無可退,整個人僵硬得如同木頭,試圖推開蕭窈。
只是才拉開些許距離,又被她不依不饒地黏上來。
她通身好似筋骨都酥軟了,趴在他懷中,像是團綿軟的雲,輕飄飄的。
崔循目光垂落,看著她鬢上搖搖欲墜的珠花,只覺嗓子發緊,沉默片刻後低聲問:「你要我如何幫你?」
蕭窈分不清他是當真不明白,還是有意拿腔作調,一時氣結。
索性偏過頭,殷紅的唇落在他如玉般的脖頸上,沿著血脈細碎地吻著。
吐氣如蘭,溫熱的呼吸灑在頸側。
崔循伏在她腰間的手不覺收緊,卻並沒由她肆意妄為,再次分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一字一句問:「蕭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這是他頭一回稱呼她的名字。
崔循的聲音很好聽,清清冷冷,如冬雨碎玉,如今更是透著幾分凝重。
蕭窈的力氣原就比不得崔循,而今渾身酥軟,更是掙不脫。她被幾次三番的推拒攪愈發難受,便沒忍住瞪了崔循一眼,「我知道。」
她多少是有些不耐煩的。只是藥效發作,聲音綿軟,目光中亦是嗔怪之意更多,倒像調情。
言罷,又有些委屈,同他抱怨:「明明你也不是毫無反應……」
兩人貼得這樣近,幾經拉扯後,蕭窈能覺察到他身體的變化。
抵著她,存在感很強,不容忽略。
與他那張神色寡淡的臉截然不同。
蕭窈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崔循能問出一種只她在糾纏不休的意味。
「你我之間,名不正言不順,不應如此。」崔循猶如迂腐的老學究,緩緩道,「今日你由著性子放縱,焉知他日不會後悔?」
蕭窈聽得兩眼一黑,點點頭,「好。」
她喘了口氣,軟聲道:「你不幫,我另找旁人……」
說著作勢起身。
可崔循攏在她腰間的手非但沒有鬆開,反倒收得愈緊,甚至令她覺出幾分疼痛。
不欲她靠近,卻更不准她離開。
擰巴得要命。
藥效催化之下,蕭窈被折磨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徹底沒了脾氣,勉強問道:「你究竟要如何?」
崔循卻問:「你還想找誰?」
蕭窈想了想,一時沒想起來。
便沒回答,只將臉埋在他肩上,翻來覆去地念叨:「我不舒服……」
她這話並非作偽,天水碧色的衣裙如蓮葉鋪開,雙腿焦躁而難耐地絞在一處。像是離了水,被晾在岸上暴曬的魚。
這時候,再說什麼請醫師已經無濟於事。
崔循思及有人見著她這副情態,縱使是醫師,也頓覺難以接受。只恨不得將她藏起來,在他懷中,只他一人能看。
便是再怎麼克己復禮,終歸不是斷情絕慾,蕭窈再一次吻上來時,他僵了下,沒再躲避。
與上回在馬車中短暫的親吻不同,此番格外熱切,不再僅限於肌膚相貼。他嘗到了唇脂的味道,以及香香軟軟的、靈巧的舌尖。
恍若烈火燎原,理智所剩無幾。
曾經旖旎的夢成了真,他這才知道,原來現實比夢境還要完美。
「蕭窈,」他抬手摩挲著蕭窈的臉頰,舔去唇角津液,啞聲問,「我是誰?」
蕭窈被問得猝不及防,愣了愣,才慢吞吞道:「崔循。你為何……」
只是疑問還沒來得及問完,尾音就被崔循吞在口中。
他的姿態極為強勢,像是壓抑許久,終於有了傾瀉之處,最後蕭窈幾乎喘不過氣來,攥著他的衣袖嗚咽。
這樣親密的接觸非但沒有緩解,反倒加重了她的折磨。
崔循稍稍退開,額頭依舊相抵,以一種篤定的口吻開口:「蕭窈,你應嫁我。」
蕭窈茫然。
到現在,她的腦子已經算不得多清楚,更沒想到崔循會在這種時候同她談婚論嫁!
「無論你與謝潮生是否有約在先……」崔循從未想過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可他還是啞聲道,「都應嫁我。」
他與謝昭數年交情,早知對方要想蕭窈提親,無論如何都不該如此。但這番話說出口後,反倒如釋重負。
哪怕不願承認,但這就是他許久以來心中所想。
蕭窈怔怔道:「什麼有約在先?」
崔循低低地笑了聲,復又吻她。
「你應愛我,」崔循的聲音再無往日的清冷,啞得不像樣,喚著她的名字道,「只愛我。」
他實在是個學什麼都很快的聰明人,初次親吻時,生澀得要命,如今卻彷佛已經掌握了訣竅。
端詳著她的反應,拿捏輕重。
總是等她幾乎快要喘不過氣時,才稍稍退開,旋即又貼近。
蕭窈被他親得七葷八素,腦中早已是一團漿糊,顧不上想他都說了些什麼,只含糊地嗚咽應下。
船艙中鋪著層茵毯,她卻仍覺硬,只肯趴在崔循身上。
綰髮的髮簪搖搖欲墜,終於還是跌落,青絲如瀑散下,帶著幽微的香氣。
崔循抬手撫過她的鬢髮,沿著脊骨一寸寸下移,累得蕭窈戰慄不止。
「我不能……未成親……」崔循似是在對她解釋,又似是自言自語提醒自己,「此間太過倉促,若有孕……」
蕭窈聽得斷斷續續,難耐地挪動。
崔循扣在她腰上的手收緊,啞聲道:「別動。我幫你……」
他到如今這個年紀,自然不會一無所知。
但從前見那些士族兒郎攬著侍女、樂妓廝混,只覺不堪入目,甚至看著他們沉溺於情慾時的作態,隱隱感到噁心。
是以他這些年未涉情事,清心寡欲。
而今,那些所謂的冷靜、克制不復存焉。
船艙中的白瓷甕中,供著幾枝新摘的蓮花,花瓣嬌柔,猶帶水汽,因畫舫的微微晃動而戰慄。
蕭窈渾渾噩噩,分不清身在何處。
崔循一手在她裙下,又扣著後腦依舊吻她,將唇齒間溢出的嬌吟悉數咽下。親吻時不可抑制地有些凶狠,像是要將她整個人拆吃入腹,才能稍稍緩解自己無處排解的慾望。
她實在是個很不好伺候的女郎,輕了些、重了些,都要不滿皺眉。
崔循只得揣度著她的喜歡,斟酌著,慢慢侍弄。
原本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瞳如今已被情慾浸染,眼尾泛紅,聲音軟得猶如春水。令人心甘情願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青綠衣裙鋪開,如蓮葉,她整個人則如雨中菡萏,在他掌心盛放。
到最後蕭窈已然累極,伏在他懷中昏昏欲睡。
唇上的唇脂早就被他吃淨,卻依舊紅得厲害,眉眼間猶帶春情,妍麗得不可方物。
身體未曾饜足,可看著懷中的蕭窈,心中卻覺滿足。
崔循撫弄著蕭窈散下的青絲,絲絲縷縷,繞在指間,曖昧而纏綿。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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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4 11:38 A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四十二章
風送荷香,輕歌曼舞。
花燈燭火映著觥籌交錯的士族子弟,談笑不絕於耳。
有人談玄論道,評點風物,亦有人聊著近來新得的樂妓,邀人改日共賞,其樂融融。
與以往的每一回聚會沒什麼區別。
只是因為此次秦淮宴係謝氏操辦,推杯換盞間,總少不了對於長公子謝晗的恭維奉承,稱讚今日筵席何其風雅脫俗。
許是飲了酒的緣故,謝晗蒼白的臉上浮現些許血色。
他身著一襲白衣,寬袍廣袖,衣帶當風,是位極為風流俊秀的郎君。正持著酒盞,熟稔地與各家子弟寒暄客套。
只是時不時又會側過身,低低地咳嗽幾聲。
相較而言,謝昭則要清閒許多。
他並未主動與人交際,拎著壺酒,在湖邊席地而坐,對著滿湖蓮花自斟自飲。
「我前些時日得了篇古琴譜,說是失傳多年的《秋風曲》,潮生何日得空,為我辨辨真偽。」有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謝昭無須抬眼,便知曉來的是顧階。
顧氏四郎,因雅好音律,這些年與他頗有交情。
謝昭答:「隨時都可。」
「既如此,屆時我於學宮侯你。」顧階一撩衣擺,在他身側坐了,「前幾日我曾去知春堂尋你,卻只遇著公主,聽她說你近來忙得厲害,怕是不得空。」
謝昭聽他提及蕭窈,微微一笑:「秦淮宴罷,便沒我什麼事情,自然也就清閒了。」
「此番秦淮宴,是你經手籌備的?」顧階心存顧忌,雖已斷定,但語氣中仍帶著些許遲疑。
謝昭只道:「既是謝家之事,我幫些忙,也是理所應當。」
見他這般豁達,絲毫不介意功勞悉數攬在兄長身上,顧階心中那點避諱倒是隱隱成了不平,「嘖」了聲:「你家長兄可真是……一言難盡。」
謝晗實在不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
謝昭初來乍到時就已經看出這點,故而這些年安分守己,所涉之事僅限於音律、文辭這樣閒趣上,彼此相安無事。
可自重光帝令他籌辦學宮事宜開始,這種微妙的平衡就注定難以長久維繫下去。
謝昭心知肚明,笑而不語。
顧階也不再提這等掃興之事,轉而與他聊起今載斫琴進展,直至一壺酒飲盡,這才起身另尋旁人閒談。
謝昭撣著空空如也的酒壺,看向近前的僕役:「何事?」
「小人方才撞見了常跟在公主身側的婢女青禾,她正著急忙慌地私下尋人,彷佛是公主那裡有什麼意外……」商音覷著自己公子的神色,這才又道,「是否令人幫著找找?」
謝昭深諳蕭窈的行事,並沒驚詫。
以她這樣的性子,本就不可能長久坐在那裡與女眷們寒暄,四下閒逛才是常事。
他看向湖對面燈火通明的去處,蘆葦影影綽綽,不疾不徐道:「女眷那邊,可是有什麼事情?」
商音遲疑片刻,直至謝昭疑惑不解看來,這才不得不硬著頭皮答:「聽徵音提及,夫人原有意請您攜琴過去……」
此舉輕慢折辱的意味實在太過明顯,商音只略提了句,隨後又道:「是公主出言攔下,就此作罷。」
「此後,婢女斟酒時污了衣裳,公主離席更衣。可青禾說自己取了馬車上備用的衣物回來,客房卻不見人影,正急著到處找人。」
謝夫人的舉動並未令謝昭變色,只輕嗤了聲,倒是聽到蕭窈為他解圍之時怔了怔。
待聽完商音的回稟,他起身道:「既如此,叫人幫著找找。」
想了想,又額外補了句:「莫要聲張。」
謝昭雖也覺著此事有些古怪,但起初並未擔憂,直至迎面撞見形跡可疑的王陽。
同為世家子弟,往日總少不了往來,對彼此的秉性也都有所了解。
以王陽一貫行事,他此時應當同那幾個素日常在一處飲酒作樂的好友為伴,又或是同哪個冒昧的婢女廝混。
怎麼都不該出現在這樣冷清僻靜的地界。
身上猶帶酒氣,神色慌裡慌張。
謝昭不動聲色攔在他面前,笑問:「九郎這是自何處來?」
「我,」王陽本就不是什麼沉得住氣的人,磕磕絆絆道,「我四下逛逛……」
謝昭微微頷首,若無其事道:「那九郎可曾遇見公主?」
王陽瞪大了眼。
他依著王瀅的意思在一處僻靜院落等候,久等不至,終於不耐煩起來,可出來尋人撞見的卻是個滿手鮮血淋漓的婢女。
待到循著婢女所指的方向追到湖邊,遠遠見著表兄身側侍奉的僕役,立時就慌了。
他不敢上前問,四下也未曾見著人,便知道事情不成,只想著悄無聲息溜回來。卻又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謝昭。
謝昭面色如常,語氣溫和,可他到底做賊心虛。
哪怕今夜當真沒有見過蕭窈,「不曾」兩個字也說得極其沒有底氣,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不對勁。
謝昭臉上客套的笑意逐漸褪去。
上巳那日聽到的對話,已經夠猜個七七八八,謝昭幾乎可以斷定王陽對公主心懷不軌。只是沒有料到他竟膽大包天至此地步,在秦淮宴上動手腳。
王陽敷衍後,迫不及待離去。
謝昭短暫沉默片刻,吩咐商音:「再多調些人手去尋公主,切記,要口風緊的。」
「一旦有消息,速來報我。」
他平日總是一派隨和模樣,少有這樣鄭重的時候,商音隨之一凜,立時應了下來,依言照辦。
謝昭歸於謝氏近十年,自然有自己的人手,辦事也向來得力。
只是此番幾乎尋遍每一處僻靜屋舍,卻依舊未曾找到蕭窈的蹤跡。
倒是先找到了引蕭窈離席的婢女。
婢女才換下被血污了的衣裙,腕上纏著的粗布隱約有血色洇出,被強行帶到謝昭面前時驚惶不已。
謝昭問:「誰令你行此事?」
婢女匍匐在地,瑟瑟發抖,卻一個字都不肯說。
「你為何為他做事?」謝昭審視著她,「是許你金帛?還是有什麼把柄、軟肋攥在他手上?」
婢女的眼淚猶如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地面。
她在謝氏侍奉,知曉這位三公子是出了名的性情溫和,這些年從不曾苛待僕從,心中多少抱著些許希望。
可謝昭並未因她這淒慘的模樣有何動容。
見她死活不肯開口,吩咐征音:「帶她下去問話,明日告知我原委。」
月上中天,賓客陸續散去之際,商音終於來報。
「未曾見著公主。只是聽青禾姑娘的意思,是已知公主蹤跡,不必咱們再費心找尋。」
謝昭眉尖微揚:「她在何處?」
青禾未曾提及,但商音還是循著她的行蹤猜出,遲疑道:「彷佛是崔少卿的船送公主離去的……」
謝昭覆在琴弦上的手稍稍用力,輕微的疼痛令他的腦子格外清晰。
但卻什麼都沒再問,只平靜應了聲「知道了」。
-
蕭窈清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夏日炎熱而刺眼的光透過重重紗帳,映出斑駁的影子,她下意識抬手遮眼,倒吸了口涼氣。
腰彷佛有些微酸。
私密處全然陌生的感覺令她有些茫然。
蕭窈眨了眨眼,因剛睡醒而分外遲鈍的腦子費了會兒功夫,才終於記起昨夜之事。
她去風荷宴,不知被誰用下三濫的手段算計,兜兜轉轉撲到崔循船上。
再之後的記憶,其實並不是那麼清晰。
只依稀記得崔循再三推拒,最後還是被她纏得沒辦法,斷斷續續不知念叨了些什麼,最後用手幫她紓解數回……
蕭窈僵了僵,聽到腳步聲漸近時,下意識扯起薄毯將自己蒙起來。
翠微掛起紗帳,看著薄毯下縮成一團的蕭窈,無聲嘆了口氣。
昨夜之事雖未親眼所見,但單看蕭窈被送回來時的形容,也足夠猜個差不離。
當真是狼狽極了。
眉眼間多了未曾見過的柔媚之色,紅唇微微泛腫,裙下的衣物更是沾著潮氣。及至回宮後不便沐浴,擦拭之時,輕而易舉就能覺出不對。
腿根細嫩如羊脂般的肌膚上,猶自留著痕跡,紅腫未褪。
翠微看得臉熱,既羞又惱,心中不知翻來覆去將崔循罵了多少回。對於始作俑者,更是恨不得將其挫骨揚灰才好!
她一宿未睡,到如今也毫無睏意。
「叫公主受委屈了,」翠微按了按眼角,斟酌著措辭試圖安撫蕭窈,「此事……」
蕭窈悶聲道:「別提。」
她只露出一雙眼,飛快地看了眼翠微,小心翼翼道:「咱們能不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名義上雖為主僕,但在蕭窈心中,是將翠微當作姐姐一般看待的,實在沒辦法鎮定自若地同她討論此事。
若是長公主在,興許還能聊上幾句感受。
但現在她只想裝聾作啞。
翠微滿是錯愕地看著她。
蕭窈並不為此難過,也沒打算當做什麼要緊事鄭重商議,非要說的話,她只想先揪出那個背後耍陰招的東西。
「可是,」翠微沉默片刻,勉強壓下震驚,「此事就這麼算了?」
蕭窈想了想,確準自己的記憶沒錯,盡可能委婉地告訴她:「橫豎也不會有孕……」
她記得並沒到那一步。
只要沒有這個麻煩,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翠微被噎得說不出話來,總覺著不該如此,卻又拗不過蕭窈,只能暫且擱置,被蕭窈哄著回房歇息去了。
夏日炎炎,朝暉殿中一片寂靜,崔氏別院則不然。
上好的白瓷盞摔在青石地面,如碎玉跳珠,四濺開來,其中的茶水灑得一片狼藉。
崔翁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最引以為傲的長孫,開口時,聲音隱隱發顫:「你說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4 11:53 A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四十三章
崔翁近來過得還算順心如意。
換而言之,如今崔氏事務皆在崔循肩上,只要他那裡不出什麼岔子,便沒任何事情值得崔翁煩憂的。
年初雖有過意外,但好在未曾愈演愈烈。
崔翁冷眼旁觀,見他未曾再與那位公主攪和到一處,漸漸也算鬆了口氣,只想著應當盡快將親事定下來。
次子信上提及的顧氏女郎就很不錯。
改日還是應當安排見上一面。
晨起後,他依慣例練了套五禽戲。用過朝食,正琢磨著今日是去垂釣還是與老友相約飲茶時,僕役來報,說是長公子來了。
崔翁看了眼天色,眼皮莫名一跳。
崔循做事從來按部就班,很少會在這種時候來別院,他聽了回稟時,就猜到八成是有什麼特殊的事情。
心中多少有準備。
但聽到崔循一開口那句話時,還是失手摔了茶盞。
他彷佛頃刻間老了幾歲,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崔循垂眼看向衣擺上濺的水漬,恭敬道:「孫欲迎娶公主。」
崔翁那顆前不久才放下去的心霎時又被提了起來,看著一副恭謹模樣的長孫,只覺荒謬。
震驚過後,更多的則是憤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他按著心口,已然快上不來氣。
伺候的老僕見此,連忙取出隨身攜帶的藥給他服下,又小心翼翼地向崔循道:「家翁大病初癒,長公子慎言啊……」
崔循撩起衣擺,端正跪下,卻依舊不肯收回那句話。
崔翁雖一時氣急,但並非那等徹頭徹尾的糊塗人,漸漸平靜下來,也知道發怒無用。
他放緩呼吸,沉聲道:「你應知道,我斷然不可能允准此事。」
「祖父昔日欲為五郎求娶公主,足見對公主品性無異議。」崔循依舊跪著,並未起身。
「五郎如何能與你相提並論?你掌崔氏一族事務,所娶之人自然應是煊赫世家出身的閨秀。」崔翁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同他講道理,「公主品性無虞,可她能為崔氏帶來什麼?又如何能料理家中庶務,與各家士族往來?」
這些事情,本不用掰開揉碎了同崔循講,他自己心中比誰都清楚。
重光帝自小溺愛,蕭窈不願學什麼從不會勉強。
她少時連琴棋書畫都不耐煩學,無須多問,便知道決計不會有人教她管家,教她料理那些士族往來事宜。
過往十餘年,重光帝都未曾想過女兒會嫁入哪個世家大族,又豈會強迫她學這些?
崔循沉默片刻,只道:「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女郎。」
崔翁冷笑:「又何必捨近求遠?」
別的不說,顧氏那位女郎已是出了名的貌美端莊,辦事俐落,堪為一族主母。蕭窈這個初來建鄴能跟王四娘子扯頭花的人,學個三年兩載,難道就能比得上那些悉心教養十餘年的世家閨秀?
崔翁並不這麼認為。
何況以那位公主的性子,願不願學還兩說,焉知不會鬧出別的事端?
崔循卻道:「旁的女郎縱端莊嫻靜、面面俱到,非我所求。」
崔翁聽得心口隱隱抽痛,終於不得不承認,這些道理長孫不是不懂,只是鬼迷心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此時再論什麼利害並沒多大意義。
他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困惑道:「你就當真非她不可?為此不惜忤逆尊長。」
若崔循是那等從來不知輕重的紈絝也就罷了,只要別鬧著要娶什麼樂妓,便是養幾個外室也無妨,各家長輩都睜一只閉一隻眼。
可他不是。
他從來循規蹈矩,未有出格之舉,是人人稱許、堪為典範的兒郎。
正因此,崔翁才愈發不能接受。
而崔循也因這句沉默良久。
他曾反復思量過、猶疑過,也曾因此疏遠蕭窈。
崔循心中並無多少風花雪月的念想,也不愛那些恨海情天、死去活來的戲文故事,從來只覺世上事不過爾爾,並沒非誰不可。
他也以為,自己總會漸漸放下蕭窈。
直至昨夜那場意外驟然襲來,所有用來說服自己的藉口摧枯拉朽,再起不到任何效用。
他跪在這裡,並非因為昨夜事到那般地步須得負責,崔循清楚地意識到,他就是想要蕭窈嫁他而已。
他誠然可以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位端莊賢淑的世家閨秀,依舊可以平穩過上幾十年,至老至死。
崔循從前並沒覺著如何不好。
可自遇到蕭窈,卻總覺索然無味,難以接受。
「這些年來,我從未求過什麼,只此一樁,還望祖父成全。」崔循面色平靜如常,緩慢卻又篤定道,「我心意已決,絕無更改。」
老僕在旁聽得戰戰兢兢,攥著袖中的藥瓶,生恐老主人為此昏厥。
好在並沒有。
所有激烈的情緒褪去,崔翁心中所餘唯有蒼涼無奈,從前那些年省的心思終究是要還回來的。
長長地嘆了口氣:「你叔父不日歸來,屆時再議。」
他一句話暫時中止了這場爭執,也不說什麼垂釣、喝茶,扶著老僕回臥房歇息。
直到祖父離去,崔循這才起身。
他並沒什麼多餘的時間歇息,有許多事情亟待料理,回去更衣後,如往常一般往官署去。
謝昭已在他的官廨等候許久。
崔循對此並不意外。
他從不認為謝昭是那等只知空談的無用之人,秦淮宴經他之手籌備,那昨夜之事,他便不可能一無所知。
縱謝昭不來,崔循也是要去尋他的。
僕役為他們沏了茶,恭恭敬敬退下。
「昨夜是你帶走了公主。」一室寂靜中,謝昭率先開口,語氣稍顯生硬。
崔循微微頷首,反問:「你今日來此,想必是已經查明事情原委?」
縱是夏日,崔循也習慣於飲熱茶。謝昭指腹撫過杯沿,觸及蒸騰的熱汽,微微皺眉。
「那婢女喚作青萍,家貧,阿母臥病在床,還有一好賭的兄長,因此被拿捏了軟肋。」謝昭三言兩句帶過,「她受指使在酒中下藥,再引公主去芙蓉苑,餘下的便一無所知。」
至於下的什麼藥,青萍只說不知,但想到那時慌裡慌張的王陽,謝昭已然明瞭。
他打量著崔循,「琢玉身為王九郎表兄,在你看來,他有這個膽子嗎?」
聽到「表兄」二字時,崔循亦皺了皺眉。
他知道王陽肖想過蕭窈,也曾為此責罰、申飭過他,卻並未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
若不是蕭窈警覺,半路覺出不對,會如何?
只稍一想,崔循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既如此,我會查明料理。」
「此事發生在謝家地界,亦是我經手的秦淮宴,豈有讓琢玉獨自善後的道理?何況你二人終歸血脈相連……」謝昭不顧對面冷冷的目光,自顧自道:「王九郎那些荒唐事,琢玉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礙於親眷臉面,自是多有不便。」
他話音裡彷佛帶著些微譏諷,卻又好似考慮得極為周到。
杯中茶湯清澈,小葉舒展,氤氳出淺淡的香氣。
崔循神色只僵了一瞬,隨後緩緩道:「我欲娶公主。她的事情該我料理,縱有偏袒,亦只有回護她的道理。」
他徹底挑破了這層窗紙。
相較於崔翁的震驚與憤怒,謝昭顯得十分平靜,只極輕地笑了聲:「若是未記錯,數日前,我才在此處告知琢玉,欲請祖父為我提親。」
無論從何等角度來說,崔循這事做得都很不地道,何況兩人還算是好友。
崔循沉默片刻:「此事本不該以先來後到評判。何況……」
話說到一半,卻又說不下去。
他並不想拿自己與蕭窈的私密事來堵謝昭的嘴。
謝昭卻好似看出他想提什麼,平靜道:「昨夜不過一場意外。事急從權的無奈之舉,本已是錯,又何必錯上加錯?」
崔循神色原本猶帶些許窘迫,待到聽了「錯上加錯」這句,卻又冷了下來。
「我倒不知,你何時對公主情根深種。」
「你若真心喜愛,早在王公有結親之意時,就該站出來為她解圍,何故拖延至今?」崔循冷靜卻一針見血道,「你所觀望的,無非是聖上如何,是否值得與之同舟共濟。」
謝昭沒有義無反顧的資本與底氣。他擁有的一切都是籌謀得來的,所以總要思慮周全,才能下定決心。
婚事於他而言至關重要。
他厭惡王瀅行事,不願與之結親,卻又無法孤注一擲與重光帝綁定,才會拖延至今。
謝昭微訝,片刻後笑道:「琢玉知我。無怪我與你這般投緣。」
「縱無姻親,聖上依舊會倚重你。」崔循飲了口茶,意有所指地提醒,這樁親事於謝昭而言本就不是必要。
謝昭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卻又話鋒一轉:「可我心儀公主。」
他為蕭窈所觸動,自昔日學宮那一問開始。
昨日宴罷,聽徵音細細講述了宴上蕭窈如何挺身而出,當眾為他頂撞謝夫人後,他便想,興許再不會有人如此。
至於崔循帶走蕭窈後發生什麼,謝昭並不在意。於他而言,蕭窈便是再如何,都比王瀅之流好上百倍。
於是兜兜轉轉,事情又回到原處。
崔循徐徐道:「她已應我。」
謝昭卻並未因此退卻,反倒舊話重提,「琢玉與公主少往來,興許不知她脾性。情急之語,如何能當真?」
崔循捏著杯盞的手不自覺收緊了些,雖不言語,但送客的意思已經寫在臉上。
到這種地步,確實也沒什麼好說的。
謝昭起身,不疾不徐撫平衣褶:「你我二人原也不必多費口舌,歸根結底,只看公主心意如何。」
「琢玉是君子,想必不會催逼她。」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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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4 12:24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四十四章
蕭窈獨自在寢殿待了大半日。
在哄走翠微後,她終於得以徹底冷靜下來,將風荷宴上之事從頭到尾思量清楚。
誰會用這樣下作的手段來害她?
這個問題其實並沒那麼難猜。與她有仇怨到這般地步,又當真有膽量在秦淮宴下手的,數來數去,也就只有王氏。
只是究竟有誰參與其中,有待商榷罷了。
當初上巳節,蕭窈曾想過清算王瀅。
但礙於她與王瀅的舊怨人盡皆知,王瀅出事,自己總脫不了干係,故而並沒動手,只是借著謝昭擠兌她一把。
卻不料對方敢這般毫無顧忌。彷佛篤定了,就算知道是他們做的,也依舊無可奈何。
蕭窈用了些點心,又叫青禾將昨夜情境講給她聽。
青禾知曉此事干係重大,早已在心中想了不知多少回,當即事無巨細地講了,又小心翼翼道:「我初時取了衣物回來,四下找尋時,曾撞見王九郎,見他行色匆匆,頗為可疑。」
上元那夜被王陽刁難之事,青禾記得清清楚楚,知他行事荒唐,對此人全無半點好印象,故而對此印象深刻。
蕭窈正喝著涼飲,聞言,冷笑了聲。
「我對謝家別苑路徑並不熟悉,遍尋不著,遇著謝司業的僕役,便向他求助。謝司業知曉後,撥了不少人幫著一起找,只是依舊毫無所獲。」青禾頓了頓,聲音不自覺放輕了些,「後來,還是崔少卿身邊的人來遞了話,叫我與小六安排妥當,過去接人……」
她那時正驚慌失措,嚇得都快要抹眼淚了,得了消息後鬆了口氣。
待到見著那位平素冷若冰霜、十分不好親近的崔少卿抱著自家公主下船時,唯餘錯愕,結結巴巴的話都說不順暢。
好在還有六安這樣沉得住的人,上前應付。
崔循親自將蕭窈抱上馬車,淡淡瞥她一眼,吩咐了幾句,令他們送蕭窈回宮。
蕭窈那時睡得昏昏沉沉,對此毫無印象。她斜倚著迎枕,好奇道:「他說什麼?」
「崔少卿叫我們小心伺候,若公主仍有不適,應請及時請醫師看診;再有就是請您放心,此事他會查清,不日給您一個交代。」
蕭窈「哦」了聲,對此將信將疑。
她倒不認為崔循是會信口開河的人,只是此事牽扯王陽,他又能如何?有表兄弟這層關係在,血脈相連,左不過就是小懲大誡罷了。
若真要對王陽做什麼,他那位姑母豈能同意?便是崔翁,只怕也要護短。
青禾坐在腳踏旁,抬眼看她,欲言又止。
「想什麼只管說就是,難道我還會罰你不成?」蕭窈難得見她如此,失笑道,「若是擔憂,那就大可不必。」
這樣的事情落在女子身上,與天塌下來也沒多大區別,故而翠微愁得一宿沒能合眼。既怕她心中委屈,也發愁此事該如何收場。
青禾雖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也知道不好。
只是話還未說出口,先被蕭窈堵回來,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她。
「我心中並無委屈,更不會因此折磨自己,所以你們不必擔憂。」蕭窈將手中的碗給了青禾,「別乾坐在這裡發愣了,既無事,叫小六給晏游遞個消息……」
說著看了眼天色,「今日應當來不及了,叫他明日若無事,來接我。」
王氏如此行事,想是篤定了無論成或不成,她礙於名聲總不敢聲張,只能打落牙齒活血吞,咽下這悶虧。
可蕭窈從不是這樣的人。
她誠然無法大張旗鼓追究,卻也沒準備忍氣吞聲,就這樣算了。
第二日一早,六安回報,說是晏游今晨須得出城巡營,午後才能來。
蕭窈左右無事,便先去了祈年殿。
往常這時辰,重光帝已經上罷朝會、召見過朝臣問話,該在批復奏疏。甫一進門,蕭窈嗅到艾草的味道,回頭問內侍:「醫師來過?」
內侍小聲道:「是。」
「前回去學宮時,不是說病情大有氣色嗎?」蕭窈繞過屏風,打量著重光帝的氣色,問隨侍在旁的葛榮,「阿父何處不適?」
重光帝搖頭:「入夏後濕熱多雨,老毛病犯了,便宣醫師來看看罷了。」
蕭窈鬆了口氣,卻並未完全放心。
又陸續問了幾句,見不似作偽寬慰她,這才作罷。
她來時曾猶豫過,究竟要不要將風荷宴上之事告知重光帝,經此倒是歇了心思,只說些不疼不癢的閒話。
內侍送上蕭窈夏日喜歡的冰碗,碎冰乳酪鋪底,其上灑著桃乾、杏脯、朹梅切碎的細丁,清爽可口。
她執湯匙,慢悠悠地吃著。
重光帝滿是慈愛地看了會兒,緩聲道:「再過些時日是你的生辰,窈窈想如何過?」
旁的士族女郎,生辰時大都會擺一兩桌酒席,約姊妹、好友同來祝賀。如王瀅這般家世煊赫,又備受家中寵愛的,每年生辰都辦得極為熱鬧,出盡風頭。
自阿姊去後,蕭窈便不大講究這些。
從前在武陵時,有時會邀請相熟的女郎們來家中吃酒,有時也會索性出門玩,並沒一定之規。
她一手托腮,思忖片刻,興致闌珊道:「我在這裡並沒什麼好友,真遞了帖子請人來,只怕彼此都不自在。」
「我也不想生辰時還要強作笑容,與她們寒暄,還是算了。」
「若那日天氣好,叫晏游陪我射獵去;若天氣不好,就在宮中叫青禾她們陪我吃酒。」
重光帝稍一猶豫,還是頷首道:「既是你的生辰,自然依你。」
父女二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閒話,屏風外傳來內侍通傳:「回稟聖上,崔少卿於殿外求見。」
重光帝還沒說什麼,蕭窈先咳嗽起來。
她端起茶盞灌了半盞水,勉強順了氣。對上重光帝疑惑的目光,只得硬著頭皮解釋道:「有粒杏仁碎,嗆著了。」
「年紀不小,卻還是這般不當心。」重光帝無奈地搖了搖頭,吩咐她,「阿父這裡有正事商議,你先回去吧。」
蕭窈原想著進內殿躲一躲,聽此,只得行禮告退。
腳步比以往要沉重些。
她不大想見崔循。
雖說她並不似翠微那般,將所謂的「失節」看成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只是稍一想,總難免尷尬。
那夜之事,尤其是進了船艙之後的,蕭窈已然忘得七七八八,甚至連崔循那夜是怎樣的衣著打扮都不大想得起來。
印象最深的,是神魂顛倒之際切身體會到的愉悅滋味——
話本上所言彷佛是有幾分道理。
如果這只是一場春夢,於蕭窈而言再好不過。可這並不是。她總要面對崔循,還來得這樣快。
將出祈年殿時,迎面遇著崔循。
蕭窈垂眼看著地面,目不斜視,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此處。
崔循本來如往常那般側身避讓的。可他卻停住腳步,攔在蕭窈面前,平穩而不失恭敬地開口道:「見過公主。」
蕭窈避無可避,只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稍顯勉強的笑容:「崔少卿。」
她目光飄忽不定,看東看西,卻總是不肯看他。
若換了旁人,此舉興許能理解出幾分「羞澀」,但蕭窈與這詞實在八竿子打不著。她若是喜歡什麼,必定大大方方的,不會藏著掖著。
崔循眸色微沉。
昨日謝昭那番說辭言猶在耳,陰魂不散地纏著。他雖不悅,但心中也清楚,蕭窈就是這麼個性子。
如春日裡惱人的風,攜著花香拂過,吹亂鬢髮,卻又絕不肯為誰停駐。
縱然是說過的話、應允的承諾,也約束不了她。
崔循這樣克制守禮的人,是不該晾著君王,在祈年殿外盯著一位公主看的。
可他並沒能移開目光。依舊看著蕭窈,緩緩道:「臣有事宜告知,不知公主可否稍待片刻?」
「啊?」蕭窈驚訝地抬頭看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後,復又垂了眼,支支吾吾道,「好、好吧。」
崔循待她應下,這才邁過門檻。
及至視野之中的緋色衣擺消失,蕭窈鬆了口氣。
她看向一旁候著的內侍,從他臉上看到了還未藏好的訝異,心想,被崔循這樣反常嚇到的果真不止她一人。
她平心而論,那夜是出格了些、荒唐了些,但崔循也不至於在祈年殿外便要迫不及待留她說話吧?他何時這樣沉不住氣了?
內侍沒敢多言,整肅神情,小心翼翼道:「天氣炎熱,公主不若去偏殿稍作等候。」
蕭窈瞥了他一眼,壓低聲音道:「待崔少卿出來,告訴他,對不住,我臨時有事先走了。」
說完也不再看內侍的反應,做賊似的,輕手輕腳離開了祈年殿。
內侍這下子震驚得話都說不出來。
才抬袖拭去額角的汗,緊接著又出一層,向對面的同僚苦笑了聲。
崔循手中掌管的事務繁多,每回來祈年殿面聖,總是會對答許久。相較而言,今日只留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算得上罕見。
饒是如此,他依舊擔心蕭窈會等得不耐煩,因而不悅。
待到出了正殿,並未見著蕭窈的身影。
「公主有事務須得料理,不得不先行一步,還望少卿見諒。」內侍囁囁道。
崔循收回看向偏殿的目光,神色寡淡地下了台階。
內侍在祈年殿伺候許久,沒少見這位崔少卿,知他素來喜怒不形於色,今日算是長了見識,心中暗自咋舌。
正感慨著,卻只見葛常侍露面,若有所思問他:「方才發生何事?」
葛常侍的意思便是聖上的意思,他不敢隱瞞,連忙將方才所見如實講了。
葛榮聽著皺眉,折返內殿回話。
不多時,又出殿外吩咐:「去朝暉殿,傳六安來回話。」
「不必驚動公主。」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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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4 12:36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四十五章
蕭窈幾乎是從祈年殿落荒而逃。
她其實不大拿捏得準崔循特地讓自己留下是為了什麼,只是本能覺著應當不是什麼好事。
短暫猶豫後,還是果斷溜之大吉。
覷著時辰不早,她回朝暉殿更衣,換了身簡單俐落的衣裳出宮。
望仙門外那條街上大都是些食肆,晏游曾令她去過賣梅子飲的鋪面,蕭窈便約了他在那家見面。
午後天氣陰沉,隱約有落雨之象,長街上的行人較之以往要少些。
蕭窈捧著竹筒裝就的冷飲,等待晏游的到來。
然而最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輛熟悉的馬車。
蕭窈眼皮一跳,認出其上崔氏的紋章,心中已隱約浮現不祥的預感,但還是「垂死掙扎」著期盼崔循只是從此路過。
及至馬車在她面前停下,那點僥幸徹底破滅。
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挑起青竹窗簾,露出張恍若白玉雕就的臉。分明不久前才被她戲耍,放了鴿子,可崔循神情中看不出任何惱意。
漆黑的眼眸如同墨玉,視線落在她身上:「上車。」
蕭窈雖心虛,卻還是因他這命令般的語氣皺了皺眉:「我有旁的事情。」
「何事?」崔循問。
「這與少卿又有何干係?」蕭窈下意識駁斥,待到隔窗與他隔窗對視後,又抬手蹭了蹭鼻尖,語氣稍稍放輕了些,「我並非誆騙你,只是早就與晏游約好,總不能言而無信。」
「言而無信……」崔循莫名將她這話重復一遍,目光灼灼,語氣卻還算平靜,「我以為你會想知道,誰為始作俑者。」
蕭窈遲疑片刻,輕聲道:「我能猜到。」
崔循頷首,在蕭窈以為他要就此作罷時,卻又不疾不徐道:「那你也已經想好,當真要將晏小將軍牽扯其中嗎?」
蕭窈微顫,竹筒中的梅子飲泛起漣漪。
在瞞著重光帝的情況下,她能用的人不多,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如往常一般向晏游求助。
從前在武陵,無論遇著什麼麻煩,晏游都會幫她妥協善後。
不令她受半分委屈。
可建鄴不是武陵,晏游初來乍到,若為她得罪了王氏,將來在軍中興許免不了會被為難、磋磨。
晏游誠然不會有半分怨言,可她能否心安理得?
崔循輕描淡寫一句切中了她心底的顧慮,蕭窈低頭想了會兒,回頭吩咐青禾:「你在此處等候。待晏游來,告知他我另有旁的事情要做,臨時改了主意,實在對不住。改日親自同他賠禮道歉。」
青禾面露猶豫,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蕭窈已經將剩下的半杯梅子飲給她,自顧自上了馬車。
車廂中置有冰鑑,涼意沁出,清冷怡人。
崔循端坐在書案後,朱衣官服分明是妍麗的顏色,他卻依舊如冰雪堆就的玉人,清清冷冷。
將斟好的一盞茶放到她面前。
蕭窈與他相對而坐,看了眼隱約冒著熱汽的茶,並沒接。
她夏日只飲涼茶,瓜果也只吃井水浸過的,很少會沾熱食。也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麼這樣炎熱的氣候,崔循還依舊喝著熱茶。
崔循只看了眼,並未多言,只問:「你今日在此等候晏領軍,欲如何?」
「那日之事與王家脫不了干係,我猜王陽必定知情,便想著問問。」
蕭窈將「問問」二字咬得極重,顯然並不是打算平心靜氣問詢,而是另有打算。
崔循卻道:「既如此,我陪你去。」
言畢叩了叩車廂,已吩咐下去。
蕭窈點點頭,又忍不住問道:「若我要毒打他一頓,打得半死不活那種,你也不會阻攔嗎?」
蕭窈還記得前回上元節,王陽脅她去見崔循,場面鬧得並不好看,但最後也只是灌了他一壇子酒,不了了之。
歸根結底他們是一家人。
故而這次,她並沒怎麼指望崔循。
崔循垂眼飲茶,徐徐道:「不會。」
蕭窈下意識想問「為什麼」,但咬了下舌尖,還是止住了。
崔循看出她有意逃避,也看出她幾不可查的緊張,便沒開口,只在爐中添了幾粒安神的香丸。
與外界潮熱的環境不同,車廂很舒適。
清涼、乾爽,安神香逐漸從青銅爐中沁出,彌漫開來,令蕭窈原本緊張的情緒逐漸放鬆下來。
她便不再規規矩矩跽坐,抱膝坐在柔軟的茵毯上,雖低著頭,目光卻又不自覺地往崔循身上飄。
這種微妙的氣氛實在有些難熬,蕭窈只覺彷佛過了半輩子,馬車才終於停下。
「公子,人已帶到。」
車外響起的聲音有些喑啞,蕭窈見過崔循常用的僕役,並不記得其中有人是這般音調,下車時多看了眼。
這是個身著墨色勁裝的男子,眉眼深邃,身形高瘦,通身的氣質極為鋒利,叫人一看便知不可小覷。
看起來猶如一柄利劍。
而他對崔循的態度恭敬,卻並不卑微。
面前是一處看起來清幽僻靜的小院,四周靜謐無聲,應是遠離鬧市。
蕭窈從未來過此處,疑惑看向崔循。
崔循解釋:「這是我名下的宅院,偶爾會來。」
蕭窈緊跟在他身後進了門,穿花繞柳,最後在後院的一處涼亭中見著了……應是王陽的人。
那人上半截身子被套了麻袋,粗壯的麻繩繞了一圈又一圈,叫人忍不住懷疑是否還喘得過氣。
他猶如死豬一般躺在地上,華貴的衣擺上沾滿灰塵。
走得近了,能嗅到一股濃濃的酒氣,其中還夾雜著些許脂粉香,可以想見他是從何處被綁到這裡來的。
蕭窈原本的打算便是如此,看過後,頗為讚許地看了眼那黑衣男子。
只是視線隨後就被若無其事側身的崔循阻隔。
她緩步上前,不輕不重地踢了王陽一腳。
王陽原本已經掙扎得沒有力氣,驟然挨了一下,還以為是什麼利器,驚叫起來:「別殺我!」
他如同蛆蟲一般在地上蠕動,艱難地挪出幾尺,驚慌失措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我乃王氏九郎,若真有什麼好歹,家中縱然是掘地三尺也會將你們找出來,挫骨揚灰!」
聽不到任何回應,他又害怕起來,涕淚橫流:「你們到底想做什麼?若是圖錢財,我給你們就是。只要能將我好好放回去,要什麼都可以……」
他自顧自地演了全套的戲,蕭窈優哉游哉地欣賞了會兒,輕笑道:「王九郎怎麼就這麼點出息?」
王陽身形一僵,原本的哭嚎聲戛然而止。
他並未想過挾持自己的幕後主使會是個女郎,隔著層厚厚的麻袋聽不真切,只覺得聲音有幾分耳熟。
待到身上重重挨了一鞭,終於反應過來,慘叫道:「蕭窈!你是蕭窈!」
蕭窈摩挲著手中的馬鞭,這是方才隨手問車夫要的,並不趁手,但看著王陽這樣狼狽卻又覺著有趣。
崔循並未阻攔,只由著她。
蕭窈笑盈盈道:「蕭窈是誰啊?」
王陽見她不肯承認,反倒愈發篤定,才掙扎著想要坐起身,卻被一鞭子抽回去。
夏日衣衫單薄,他這樣養尊處優的郎君根本經不起磋磨。只覺傷處火辣辣得疼,若是再重些,只怕血都要洇出來了。
王陽疼得打滾,咒罵道:「蕭窈,你竟敢如此對我!你不過就是個無權無勢的公主,窮鄉僻壤出來的野丫頭,士族給聖上幾分薄面,你便以為自己能為所欲為……」
蕭窈並沒惱,也不爭辯,只是又重重地甩了他幾鞭。
王陽終於說不出話,伏在地上兀自喘氣。
他有生以來從未受過這樣的罪,到底不是什麼意志堅定,「威武不能屈」的人,吃不住皮肉之苦,終於還是哀求:「我錯了、我錯了,公主大人有大量,饒過我吧……」
「秦淮宴上,你心懷不軌時,可曾想過如今?」蕭窈揉著手腕,又踢了他一腳。
王陽已料到是這件事,沒心力抵賴,只是忙著推脫:「公主,我可什麼都沒做,此事全是四娘子她們的安排。」
蕭窈冷笑:「難道你就清清白白了?」
「我只是聽四娘子的意思,在小院中等候,旁的什麼都沒做,千真萬確……」王陽提及此事只覺冤枉,心中咒罵蕭窈之際,也罵了幾句王瀅。
他對蕭窈的確有色心,也想一親芳澤,但並沒那個膽子、也沒能耐在謝氏的秦淮宴上動手腳。
是王瀅送的那婢女明裡暗裡勸說,只要生米煮成熟飯,重光帝便是心中再怎麼不情願,也都會將公主嫁與他。
他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屆時離席等候,自有人將蕭窈送去他床榻上,聽之任之,由他擺弄。
王陽本就惦念蕭窈許久,還曾照著她找身形模樣相仿的樂妓伺候,但看著那些千依百順貼上來的樂妓,卻又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而今知曉王瀅有意動手,與其便宜了別人,倒不如自己來。
縱然事後責問,也有王瀅頂著,再不濟還有歸來探親的大娘子,又能出什麼事?
他算盤打得極好,只是沒料到蕭窈不按常理行事。
她既沒有為此惶惶不可終日,也不曾由重光帝出面責問,反倒是私下將他綁來,以致受盡皮肉之苦。
王陽疼得話都說不順暢,卻還是斷斷續續地,將所有事情都推到了王瀅身上。
蕭窈「嘖」了聲,譏笑道:「還真是兄妹情深。」
天陰欲雨,氣候潮濕。她在外間站這麼久,額上出了一層薄汗,臉頰微紅,心中多少有些不耐煩起來。
再看崔循,卻發現他面色依舊白皙,當真像是玉做的人。
「我想問的都問完了,」蕭窈走近些,「送我回去。」
崔循應了聲「好」,瞥了眼被她隨手放在石桌上的馬鞭,吩咐黑衣男子:「再抽他十鞭,晾一宿,明日送回去。」
黑衣男子沉聲應下。
蕭窈眉尖微挑,走出幾步後,促狹道:「十鞭會不會有些少?」
「慕傖的力氣比你大許多,」崔循簡短解釋一句,又道,「你若想再加些,吩咐他就是。」
蕭窈想了想:「算了。他這樣嬌貴的玉體,若真是打死了,恐怕也難辦。」
她相信崔循善後的手段,但若真鬧出人命,總是棘手。
天際烏雲翻湧,與崔循回到馬車上時,恰傳來一聲驚雷,隨後豆大的雨滴砸下來,敲打著車廂。
先前崔循為她斟的那盞茶已放涼。
蕭窈口渴,隨意地倚著書案,端起茶盞慢慢喝著。
崔循回身取出一黑漆木匣,同她道:「伸手。」
蕭窈下意識伸了手,才又問道:「做什麼?」
方才隨意拿的馬鞭並不趁手,而今白皙的掌心留有紅紅的印子,虎口被竹節磨破了層皮。
並不疼,蕭窈自己都未曾發覺。
見那木匣中放的是瓶瓶罐罐的傷藥,蕭窈扯了扯嘴角:「倒也不必……」
只是搭在書案上的手還未收回,已落在崔循掌中。
他的體溫彷佛是比常人低一些,骨節分明的手攏著她,猶如觸手生涼的玉石,無端令蕭窈回憶起前夜種種。
藥效催發,她那時只覺四肢百骸彷佛都透著熱汽,所以不依不饒地往崔循身上貼,想要汲取些許涼意……
蕭窈顫了下。
她晃神的間隙,崔循已打開一青玉瓶,其中盛著膏狀的藥脂。
他以指腹沾了些許,塗在掌心傷處,輕輕摩挲。
上藥是該如此,摩挲揉搓,才能令藥膏更好地沁入肌膚,更有療效……蕭窈在心中不斷說服自己,可肌膚相貼之處逐漸蔓延的酥麻,卻令她難以忽略。
她也發覺,崔循的手雖看起來白皙無暇,但掌心、指腹有些位置覆有薄繭,應是經年累月提筆、拉弓、練劍導致。
若不是那夜神志不清……
或許早該意識到的。
蕭窈不大習慣他這樣主動的親近,像是被逆毛捋過的小獸,通身不適。
「你……」她忍了又忍,終於還是硬著頭皮提醒,「少卿這般行事,是否不合禮數呢?」
她還是更習慣那個一板一眼,動輒便要提禮儀、規矩的崔循。
但這話蕭窈自己也說得心虛。
因她從前在車上,主動親吻崔循之時,可從來沒在意過什麼禮數。
好在崔循並沒舊事重提,只頷首道:「公主說得是。」
上完藥後,由著她抽回手。
「雖事急從權,但尚未成親,循方才冒昧了。」
他提起「成親」二字,自然得彷佛在討論今日天氣如何,晚間吃什麼飯。
蕭窈眼皮一跳,只覺得心都快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磕磕巴巴道:「什麼?」
崔循平靜地看著她:「那夜,公主應下了與我的親事。」
蕭窈花容失色。
「只是家中長輩頑固,尚需些許時日說服,才能向聖上提親。」崔循神色自若,「還望公主見諒。」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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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4 01:14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四十六章
那夜之事,蕭窈記得不大真切。
若眼前坐的是旁人,興許還會懷疑是對方是否有意誆騙自己?但偏偏是崔循。
崔循不是會信口開河的人,也從不開玩笑。
他端坐在書案後,神色自若,一副溫文爾雅模樣。但那笑意並不入眼,漆黑的眼眸沉靜如深潭。
深不見底,捉摸不透。
蕭窈與崔循對視片刻,只覺肝顫,本能地生出些抵觸。
她乾笑了聲,試圖敷衍:「怎會有這樣的事?」
「確有其事。」崔循語氣不疾不徐,卻又分外篤定。
「……我不記得了,」蕭窈看他的目光從未如此真誠過,想了想,又辯解道,「何況我那時神志不清,恐怕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縱說過什麼,又豈能當真呢?」
她越說越理直氣壯,脊背都挺直了些:「少卿是正人君子,總不該趁人之危。」
「我那時問過,你可還識得我是何人?你勾著我的脖頸,喚我的名字……」崔循頓了頓,「若說神志不清,恕我無法苟同。」
蕭窈目瞪口呆,抬手捂了捂臉。
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句話用在崔循身上也極為恰當。
明明當初幽篁居她跌在他懷中時,也沒做什麼,他已經從耳垂紅到脖頸,儼然一副生澀模樣。
到如今,竟已能從容不迫提及。
「還有,公主興許想岔了,」崔循為她添茶水,自顧自道,「我從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他這樣油鹽不進,蕭窈終於意識到此時什麼托詞都沒用。她咬了咬唇,到底沒按捺住,倒打一耙道:「縱我說了,你就要當真嗎?」
若易地而處,她斷然不會將旁人意亂情迷之下的話當真,聽過也就罷了。縱然真有意,也會等到彼此冷靜下來,問過再做打算。
而不是如崔循這般,已然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不留一絲退路。
「於公主而言,這樣的承諾,難道是隨隨便便就能給的嗎?」崔循笑意淡了些,「還是說那夜無論是誰,都一樣會應允?」
被他這樣質問時,有那麼一瞬,蕭窈只覺自己彷佛是那等負心薄情的浪蕩紈絝,莫名有些心虛。
崔循又問:「公主出爾反爾,是因心中存了旁人?」
他少有這樣咄咄逼人的時候,卻又隱約泛著些酸意,蕭窈聽著車外傳來的漂泊雨聲,欲言又止。
沒來由想起從前在陽羨時,見著姑母身邊伺候的那些個郎君。他們明面上相安無事,背地裡卻會暗暗較勁,爭風吃醋。
蕭窈無意中還曾聽過其中有人問姑母,自己是不是最得長公主歡心的?
陽羨長公主心情好時,會哄他們幾句,過後自然該如何便如何,便是將來哪天當真厭煩了,也不會有人敢拿那幾句玩笑話來問責。
但蕭窈毫不懷疑,自己若說這麼一句,再食言,崔循決計是要跟她算賬的。
話又說回來,從一開始,崔循就不會容忍她有旁的郎君才對。
蕭窈抱膝而坐,垂眼看著茵席上精緻的紋路。
初時的慌亂與窘迫褪去,逐漸冷靜下來,得以重新審視此事。
單就利益來論,與崔循結親怎麼都算不上是樁壞事,甚至可以說是筆劃算的買賣。
只是崔循的態度有些太過認真,令她本能地有些發怵。
蕭窈從前招惹崔循,是知道他克制守禮、不逾矩,故而喜歡看他隱忍的模樣。可秦淮宴那夜,似乎踩過最後的底線……
他與從前不大一樣了。
雖說不清道不明,卻令她難免猶豫。
然而這漫長的沉默落在崔循眼中,卻有了另一層意思。
他臉上最後一絲笑意也消失不見,與那雙沉沉的眼眸相稱,冷淡道:「是謝潮生?還是晏領軍?又或是旁的什麼人……」
蕭窈茫然地「啊」了聲,意識到他在問什麼後,沒忍住翻白眼,又想起姑母后院那些沒事就拈酸吃醋的郎君。
陽羨長公主對此心知肚明,偶爾還會以此為趣,蕭窈卻只覺著他們麻煩。
她磨了磨牙,強調道:「晏游是我兄長。」
崔循的臉色卻並未因此緩和,反倒又問:「那謝潮生呢?」
蕭窈噎了下。
她知道重光帝屬意謝昭,自己也認真考慮過與謝昭成親的可能,故而一時間並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沉默片刻後意識到不對勁,擰眉反駁:「你我的親事八字還沒一撇,就要審我不成?」
見她著惱,崔循終於止住接連不斷的追問。
他撫過衣袖上的雲紋,將聲音放緩許多:「你驟然知曉此事,難免措手不及,須得慢慢思量……」
「只是蕭窈,你不可應旁人的提親。」
蕭窈頭點到一半,聽到後半句險些氣笑,也顧不得他叫了自己的名字,搶白道:「那我思量什麼?想想與你的婚期定在哪天嗎?」
她瞪眼時那雙杏眼顯得分外圓潤,像隻炸毛的小獸。
哪怕張牙舞爪,也並不顯得凶惡,反倒令人想捋一把毛,又或是拎起後頸,捏捏爪子。
崔循的心思歪了一瞬,喉結微動,隨後掩飾性地低頭喝茶。
那夜蕭窈渾渾噩噩,睡醒後忘得差不多,也不大想回憶。可崔循不同。他從始至終都很清醒。
清楚地記得她的身體有多綿軟,聲音有多嬌氣。
這樣的情形亦會出現在夢中,纖毫畢現,活色生香。
微妙的氣氛持續許久,直到馬車在先前那家酒肆停下,僕役低聲回稟,打破了車中的寂靜。
蕭窈正欲起身,卻被崔循攥了手腕。
他有意控制力道,並不重,但足夠令她止步。
「不准應謝昭的提親。」崔循一字一句強調。
蕭窈頓覺莫名其妙。她與謝昭相識也有半年,並沒看出來對方有提親的意思,卻不喜崔循這樣命令的語氣,故而並沒解釋,只掰著他修長的手指,「用、不、著、你、費、心。」
兩人之間隔著張書案,拉扯間,衣袖帶過茶盞,有殘茶濺出洇濕書冊。
崔循這才鬆開她的手,正欲說些什麼,蕭窈已經拎著自己的衣擺,迫不及待下車。
先前的漂泊大雨雨勢漸小,順著車沿滾落,如斷了線的珠子。
雨聲中,傳來一聲模糊不清的「窈窈」,是晏游的聲音。
崔循望著車外朦朧煙雨,空落落的手虛攥了下。
-
蕭窈在簷下站定,拂去鬢髮沾染的雨水,聽到晏游的聲音時驚訝回頭,臉上綻開笑意:「你怎麼還在此處!」
「青禾已告知我。」晏游斜倚在窗邊,看了眼那輛緩緩駛離的馬車,才又向她笑道,「只是我想著,橫豎已經告了半日假,縱是回家去也無事可做,倒不如在此等你。」
天色因落雨顯得格外昏黃,蕭窈惋惜道:「時辰不早,該回去了,怕是去不得別處。」
晏游頷首:「我送你。」
他身量高,風雨中單手撐傘亦十分穩固,蕭窈便索性叫青禾自用傘,自己躲在了晏游傘下。
雨珠打在油紙傘面上,又迸濺開。
蕭窈看著傘沿滾落的雨水,正猶豫著,晏游已開口問:「方才那是崔氏的馬車?」
他二人之間的關係,原不該遮遮掩掩,蕭窈點了點頭:「是。」
「你令六安傳話給我,應當有事才對,為何又改了主意?」為照顧她,晏游走得比平時慢些,語氣亦十分和緩。
「只是想著,你亦有許多正事,還是不該因那點麻煩令你分神。」蕭窈垂眼看著路徑上的積水,輕跳了下,「聽阿父說,你近來在忙著整肅軍務,忙得厲害……」
與前朝相比,而今的天子六軍名存實亡。
人數本就大不如前,其中還不乏虛報人頭、吃空餉的事情,再剔除濫竽充數的老弱病殘,能用之人不過十之二三。
又因軍紀渙散,其中賭博、醉酒者不勝其數,與爛泥沒什麼分別。
重光帝將宿衛軍的爛攤子交付給晏游料理。他自接下此事,夙興夜寐,縱使應有的休沐之日,也依舊在城外駐地忙碌,這半日反倒是難得的清閒。
晏游將傘向她身側傾了些,「縱使再忙,你的事情我亦不會怠慢。」
「我知道。」蕭窈輕笑,「只是既有旁的法子,便不想令你牽涉其中。」
晏游遲疑道:「別的法子……是指崔少卿嗎?」
蕭窈腳步微頓,含糊道:「算是吧。」
而今徹底冷靜下來,再提及崔循,蕭窈心中多少有些心虛。因今日之事細數下來,可以說是她受了崔循的恩惠,轉頭卻又回絕了他的要求。
若這是樁生意,她賺大了。
只是想想臨別時崔循的反應,卻又總覺著不妙。
「窈窈,」晏游忽而喚了她一聲,「若是與崔少卿來往,會令你不高興,還是不必勉強。無論是有什麼麻煩,我總會為你掃平,用不著委屈自己……」
他到底不是蕭窈的親兄長,有重光帝在上,亦不好指點她的親事,只能這樣隱晦地提醒——
若非真心喜歡,不要委曲求全。
蕭窈怔了怔,看著被積水打濕的繡鞋,輕聲道:「我明白。」
但她也明白,世上沒有無本之利,從崔循那裡佔了便宜,總是要歸還的。
這樣的意識在看到各家送來是生辰禮時愈發鮮明。
蕭窈並沒打算廣邀賓客,大辦生辰宴,但公主生辰,各家大都會循例遞張賀帖,再送些生辰禮。
長公主也特地遣人從陽羨送了賀禮過來。
五花八門,看得人目不暇接。
蕭窈漫不經心地聽翠微給她念賀帖,挨個看過,及至聽到崔氏那漫長的禮單後,眼皮一跳,沒忍住皺了皺眉。
翠微亦感慨:「這也太貴重……」
蕭窈撫過那張綠綺琴,正猶豫間,有祈年殿的侍從來傳話,請她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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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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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4 04:00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四十七章
次日便是生辰,蕭窈與晏游約好去棲霞山射獵。
她原也打算今晚要來祈年殿用晡食,故而聽傳召時並沒多想,只當是父女間再尋常不過的一頓飯。
及至見葛榮親自在殿外相侯,神色不似往日那般自在,才覺出些許不對。
蕭窈壓低聲音問:「阿父召我來,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葛榮向來對她言聽計從,這回卻什麼都不肯透露,只道:「殿內已經備了晡食,公主請。」
蕭窈無奈,只得先進殿拜見。
食案已經擺好,其上的飯食皆是蕭窈素日喜歡的。
還有依著舊俗備下的一碗銀絲麵,熬了許久的湯底格外香醇,點綴著切得細碎的小菜,令人看了極有胃口。
蕭窈覷著重光帝的面容,並沒看出什麼異樣。
待到開口,重光帝問的也是些不疼不癢的家常話。蕭窈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只當是自己想多了,挑著細麵,慢條斯理地吃著。
這一餐用得差不多時,重光帝忽而問道:「朕這兩日聽聞王家九郎似乎出了事,窈窈可知曉?」
蕭窈攥著食箸的手僵了下,裝傻道:「什麼事?」
「彷佛是得罪了人,被毒打一頓,半死不活的。」重光帝道。
「是嗎?」蕭窈舔了舔唇,盡可能風輕雲淡道,「他家那六郎,從前不就被人尋仇,落得個橫死街頭的下場嗎?如此看來,也稱得上是『家學淵博』啊。」
這話說得有些刻薄,若換了以往,重光帝興許會嗔怪一句,如今卻只是打量著她,「此次不同。」
「王六郎出事後,王氏大費周章,恨不得掘地三尺將凶手找出來。而今,卻對此置若罔聞,並沒要追究的意思。」
蕭窈道:「許是王家並不看重王陽。」
「崔氏也未曾過問。」
蕭窈道:「自家都不管,還指望外祖家嗎?」
重光帝見她仍欲找借口,終於還是挑明:「窈窈,你還要瞞阿父到什麼時候?」
蕭窈沉默下來,看著食案上的殘羹冷炙,明白重光帝為何要等她吃完之後再提此事。
若一早提,只怕半點胃口都沒了。
「此事應是你的手筆,誰幫你的?晏游,還是……」重光帝語氣微妙,「崔循?」
蕭窈猶自反駁:「好好的,我為何對他下毒手?」
可重光帝彷佛就是在等這句,深深地看她一眼,嘆道:「是因秦淮宴時的變故吧。」
蕭窈變了臉色。
她並不打算令重光帝知曉此事,一來尷尬,二來也怕他為此傷神。可不過幾日的功夫,已經瞞不住了。
「打人不難,難的是善後。」重光帝雖叫她來問話,但心中早已有定論,「若非崔循,你與晏游行事興許瞞得過一時,卻無法令王氏偃旗息鼓。」
「王陽與崔循為表兄弟,他卻這樣幫你……」
秦淮宴那夜究竟發生什麼,六安雖心知肚明,但並不敢在重光帝面前直言,硬著頭皮回話時亦答得含糊,只敢隱晦提及。
可重光帝不是傻子。崔循這般胳膊肘往外拐,偏袒蕭窈這麼個「外人」,已是無言的佐證。
若蕭窈的阿娘、阿姊尚在,此事該她們來問,又或是陽羨長公主也可。父女之間到底有所不便。
重光帝又嘆了口氣,只道:「阿父會與崔翁詳談,促成這門親事。」
蕭窈正因東窗事發而慌亂,卻不料自家父親的話題已經跳到「親事」上,愣了愣,立時反駁道:「大可不必!」
她本就猶豫不決,對此算不上熱切。
聽重光帝的意思,彷佛還要對那位自視甚高的崔翁讓步,許以利益,便全然是抵觸了。
「阿父說的,倒像是我上趕著要嫁他家一樣。」蕭窈冷笑了聲,「我又不是非他不可。」
重光帝皺了皺眉,不甚認同。
蕭窈對此並不意外,因她阿父人雖好,但並沒那麼容易接受離經叛道的舉止。若不然從前也不會一聽她有意效仿陽羨姑母,便大驚失色。
在重光帝看來,她與崔循之間既已不清不楚,就該快些成親才好。免得有朝一日此事為人所知,壞了名聲。
歸根結底,也是為她考慮。
故而蕭窈並沒同他爭吵,只道:「阿父不必為此費神。且不說我還未曾應允崔循嫁他,縱然真嫁,也只有他退讓的份,斷然沒有要您割捨讓步的道理。」
她來時的好心情毀得七七八八,方才吃得多了些,甚至有些反胃。
重光帝卻因她這反應臉色微變,吩咐道:「請醫師為公主看看。」
蕭窈回絕:「只是吃多了,積食而已。散步消消食便沒什麼妨礙,犯不著這麼麻煩。」
說著趁機起身,「時候不早,阿父早些歇息,我出去轉轉。」
她著實不大想再同重光帝探討此事,果斷溜之大吉。
一路走回朝暉殿,胃裡沉甸甸的感覺消散許多,翠微又取了消食的朹梅。
蕭窈咬了口,被酸得臉都皺了起來,還沒來得及抱怨,卻已經有醫師過來診脈。她只覺無奈,同青禾隨口抱怨:「阿父也太小心了些。」
這醫師還是自武陵時開始照拂重光帝身體的那位,因漸漸上了年紀,平日只負責祈年殿那邊看診。
朝暉殿這邊便是有什麼,也不會勞動他。
蕭窈終於意識到不對,只是一時間想不明白為何如此。待醫師離開,她從頭到尾同翠微講了一遍,疑惑道:「阿父何意?」
翠微覷著她的臉色,輕聲提醒:「許是恐怕公主有孕。」
蕭窈面色青了又白,將那夜之事又認真回憶一遍,篤定道:「斷然不可能。」
說完又有些羞惱,「誰將此事告知阿父?」
她蹂躪著衣袖,擰眉想了好一會兒,向青禾道:「叫小六過來。」
六安一進門,還沒等她開口就已經直挺挺跪下,又俯身磕了個頭。
蕭窈難得沒叫他起來,皺眉道:「雖說父皇是主君,可你既跟在我身邊,就是我的人,不該將那些事情告訴任何人。」
「此事實非奴才所願。」六安伏在地上,聲音悶悶的,透著幾分委屈,「是聖上先覺察到不對,召了奴才過去問話,實在不敢欺君。」
蕭窈驚訝:「父皇何時召你?」
六安道:「十七那日晌午。」
蕭窈掐著指節算了算,忽而意識到,是風荷宴後自己往祈年殿去,撞見崔循那日。
那日,崔循罕見地不顧禮數,將她攔在大殿門口說話,叫她「稍待片刻」。她心慌意亂,前腳應下,後腳就跑了。
而今再想,此事辦得確實不大謹慎,明眼人都能看出兩人之間的古怪。
興許是崔循行跡匆匆,又興許是重光帝聽到外間的動靜,著人一問,意識到背後必有隱情,便傳了六安過去問話。
蕭窈猜了個差不離,一時有些懊惱。
待到打發六安出去,隨手拿了粒朹梅,被酸得一激靈,連帶著心底也顫了下。
崔循那日的反常是否有意為之?
這一想法不知不覺爬上心頭。蕭窈當時就覺著古怪,因他並不是那種沉不住氣的人,只是慌亂之下並沒想太多,匆匆略過。
酸意在唇齒間蔓延開,蕭窈摸了摸小臂,將這點懷疑暫且壓下,梳洗歇息。
第二日,蕭窈早早起身,出宮與晏游相會。
為方便山間行走,她穿了件窄袖勁裝,是極豔麗的緋色,衣擺繡著精緻的雲紋。
未著繡履,踩了雙俐落的短靴。
也未曾佩戴釵環首飾,只隨意編了幾根小辮,一並用髮帶束起。
這是她在武陵時出門常有的裝扮,來建鄴後雖添了許多衣物,但皆是些繁復的宮裝,挑來挑去,最後還是翻出壓箱底的衣物。
臨出門前,蕭窈隨口道:「改日叫內司送套這樣的衣物吧。」
翠微含笑應下,替她理了理鬢髮,柔聲道:「窈窈生辰吉樂。」
蕭窈微怔,隨後喜笑顏開地沖她擺了擺手,亦如從前那般笑道:「我出去玩。若回來得晚,必是在外邊用過飯了,不必記掛。」
宮人得了吩咐,一早就已經將她自武陵帶來的那匹栗色馬備好。
這馬是舅父在世時送她的,較之尋常駿馬身量低矮些許,性情溫順,於蕭窈這樣的女郎恰好相稱。
它一見蕭窈,便貼上來蹭了蹭她的手,姿態中滿是眷戀。
「紅棗,」蕭窈熟稔地撫摸著它的鬃毛,「這些時日是不是悶壞了?帶你去放風。」
她挑著條僻靜的路,與晏游一道溜溜達達同行,待到出城後徹底沒了拘束,才縱著紅棗馬飛奔。
道旁垂柳依依,不知名的野花開得正好。
有風拂面,衣袂飛揚。
晏游始終不遠不近地綴在她身後,含笑看著,行至棲霞山逐漸慢下來,這才驅馬跟上。
「右側這條路通往學宮,左側這條則是往後山,我聽軍中家住附近的副官提過,說是有不少野果、野味,周遭百姓荒年以此為生。」晏游打量蕭窈的裝扮,玩笑道,「你許久未曾用弓,不知是否生疏?」
蕭窈「哼」了聲:「不如來打賭?若我今日能射到獵物,便算你輸。」
「好啊。」晏游捧場,「我若是輸了,便由你差遣。」
蕭窈放慢速度,信馬由韁,沒走多遠卻遇到一處木製拒馬,橫亙在路中,擋得嚴嚴實實。
一旁不知何時搭起座簡易驛亭。
其中當值之人見著她二人,並沒動彈,只高聲呵斥:「未經允准,閒雜人等不得入山。」
蕭窈勒住韁繩,在拒馬前穩穩停下,皺眉問道:「你奉誰的令?」
衛兵的視線在他二人中間轉了轉,見並非布衣百姓,再開口時姿態放低許多:「自是學宮律令。」
蕭窈疑惑:「我怎不知?」
崔循當著所有學子念律令那日,她就站在階上聽著,並不記得其中有這麼一條。
難不成是她這些時日不在,故而不知何時添了新的?
可縱然真怕擾了清淨,只將封通往學宮那條路也就罷了,如何連後山都要一併劃歸其中?
衛兵道:「小人奉命在此當值,若放了人過去,必是要受責罰的。還望女郎不要為難。」
蕭窈從來吃軟不吃硬,不怕那些趾高氣昂的,反倒拿這種好聲好氣哀求的無計可施。猶豫片刻,回頭看向晏游:「既如此,我回學宮問問就是。」
晏游笑道:「時辰還早,不必著急。」
蕭窈調轉馬頭,循著來路折返。行至先前的分岔路口時,恰好迎面駛來一駕馬車,連忙勒著韁繩及時止住。
駕車的僕役已經認得她,恭敬道:「見過公主。」
青竹簾挑起,露出身著一襲白衣的崔循。
蕭窈一見他,便不由得想起昨日的疑惑,神色復雜。
崔循則破天荒地怔了怔。他未曾見過蕭窈這樣的裝扮,只覺如開得正盛的石榴花,豔麗奪目,生機勃勃。
待到她身後的晏游趕上時才回過神,頷首問候:「晏領軍素來忙於軍中事務,夙興夜寐,難得見你休沐。」
晏游朗聲道:「今日公主生辰,我陪她出門游玩。」
蕭窈想起方才之事,也懶得回學宮找謝昭,索性直接問他:「此處後山為何封路,不准常人進出?」
崔循眉尾微揚:「我亦不知此事。」
這倒並非虛言。學宮逐步走上正軌,曹官聚於此,尋常事務自然用不著崔循親自過問。
加之他近來忙於家中事務,本就無暇顧及這點細枝末節。
蕭窈想了想,倒也能理解,自顧自道:「那我還是回學宮問……」
崔循出聲打斷她:「不必麻煩,我隨你去看。」
蕭窈還沒來得及阻攔,崔循已然吩咐車夫照辦,她也只好將沒說出口的話咽回去。
衛兵便是想破腦袋,也未曾料到崔氏這位長公子會親自前來,當即招呼同僚將那些拒馬搬開,恭敬道:「若早知女郎與崔氏有淵源,必不會阻攔。」
至於先前那些托詞,一個字都沒提。
崔循對此並不意外,向她道:「你若一早亮明身份,他亦不會攔你。」
蕭窈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眼:「可我仍想知道,是誰在此處下的禁令,不准常人通行。」
崔循明瞭。
他並未爭辯,或是再說教什麼,幾乎言聽計從道:「我會令人查明。」
蕭窈摩挲著掌中韁繩,盤旋在心頭的疑惑揮之不去。遲疑片刻後翻身下馬,走近些,直截了當問:「那日在祈年殿外,你為何不顧禮數,也要攔我?」
崔循一襲白衣,纖塵不染,配上他那張清雋的面容,恍若超凡出塵的謫仙人,令人很難將他與籌謀算計聯繫到一起。
似是不曾察覺到她質疑的深意,他神色自若,輕聲道:「一時情急。」
清清冷冷的聲音送入耳中,蕭窈輕顫了下,掐了掌心一把令自己冷靜下來,反駁道:「我不信。」
崔循神色未見慌亂,倒似真有些不解:「那公主以為,我為何如此?」
「你……」蕭窈咬了咬牙,低聲道,「你就是想讓我父皇知曉那夜之事,如此一來,他壓根不會再考慮我與旁人的親事!」
此事猶在她抵賴之前。
崔循彷佛從一開始就猜到她不會認賬,故而將此事捅到重光帝面前,令她別無選擇,不認也得認。
若論跡不論心,此事尋不到任何證據,畢竟崔循從未親口同重光帝說過什麼。
可蕭窈不信他全然清白。
崔循就不是那等心粗氣浮之人。
對於她的揣測與指責,崔循並未分辯,只道:「公主若這樣想,臣百口莫辯。」
蕭窈被這個「百口莫辯」噎得話都說不出來,將信將疑打量著他,這才發現車中那張書案上竟擺著張琴,而非平日的公文奏疏。
想到那張生辰禮單中那張綠綺琴,她拿人手短,神色稍霽。
陽羨長公主昔日同她提過,縱有百金,也未必能購得此琴。縱然不論價錢,那張琴,也確實頗對蕭窈胃口。
在諸多賀禮之中,是她最喜歡的。
她垂了眼,知曉此事注定爭不出個所以然,也懶得糾纏。索性翻身上馬,只道:「那張綠綺琴……煩請代我謝過夫人。」
「不必見外,」崔循看了眼始終等候在側的晏游,緩緩道,「家母很喜歡公主。」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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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4 04:31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四十八章
與從前嚴苛的做派相比,崔循現下算得上和顏悅色,有求必應,叫人挑不出什麼錯。
可越是如此,蕭窈越覺著微妙。
早前為松月居士整理書稿時,蕭窈曾看他提起一種草,會分泌出香甜如蜜的汁液,吸引蜂蝶。待毫無防備的蜂蝶靠近,卻又會收緊,將它們包覆其中,逐漸蠶食。
如今的崔循,就莫名令她想起這種看起來純良無害,甚至有些誘人的異草。
她與崔循分道揚鑣,進了後山。
山間草木豐茂,陰涼宜人,清溪緩緩流淌而過,水聲潺潺,悅耳動聽。間或有蟬聲鳥鳴響起,落在耳中也並不嫌聒噪,只覺生動有趣。
隨身帶著的弓箭是蕭窈在武陵時常用的。當初鐘媼看著收拾行李,見她執意要帶此物,還曾皺眉勸阻,說是宮中並非鄉野,用不到這些物什。
蕭窈只當耳旁風,依舊叫翠微添進行李中一並帶來。
如晏游所言,她許久未曾碰過弓箭,確有生疏。頭幾箭都沒中,反倒驚動獵物,枝上梳理羽毛的小雀撲棱著翅膀飛遠,灌木叢中的灰兔亦溜得不見蹤跡。
倒是晏游的射藝依舊卓絕,拉弓引箭,空中飛過的大雁應聲而落。
蕭窈並沒氣餒,摩挲著弓箭,慢慢調整找手感。
她並非多有耐性的人,但在這件事上,卻始終未見半分厭煩。
晏游原想玩笑幾句,討論先前的賭注,但見她神情這般專注,便沒出聲打擾。
晌午時分,日光透過枝葉間隙灑下,天氣逐漸炎熱。
蕭窈眯了眯眼,遠遠地望見翠綠的蔓葉間顯眼的羽毛。她從箭囊中又抽出支羽箭,搭弓拉箭,凝神片刻倏然鬆手。
箭矢如流星,破風而出。
晏游將才摘的野果放至馬兜,撫掌道:「中了!」
野山雞應聲倒地,蕭窈雀躍:「先前的賭約我贏了。」
「自然是你贏了。」晏游撿了獵物回來,同她笑道,「這山雞鮮嫩肥美,加些菌子一並熬湯,佐以麥飯,味道必定極佳。」
半日下來原就有些餓,聽他描繪得這樣仔細,蕭窈頓時來了興致。她拭去額上細汗,俯身鞠了捧溪水,提議道:「學宮有一廚子,彷佛是謝家的僕役,廚藝極佳,便是宮中的御廚也及不上。咱們將這些帶去,請他代為料理。」
蕭窈暫居的行宮雖也有廚子,但實在比不上學宮那位,以至於她午後習琴時偶爾會提前過來,特地蹭飯。
為此,她還曾想過令行宮那邊的僕役來學學手藝。
只是士族之間講究頗多,各家有自己調香的手藝、料理的手藝,素不外傳。譬如班氏的茶聞名建鄴,有人許諾千金,卻也未曾購得製茶的方子。
也正因此,班氏的茶才愈發貴重。
逢年過節禮單上添這麼一筆,便顯得極有分量。
班漪並不自矜風雅,曾向她暗示過背後的門道。
蕭窈明瞭,故而雖動了念頭,最後還是並未冒昧與謝昭提及此事,只隔三差五來學宮用飯。
晏游對此自然無異議,收拾了弓箭、獵物,隨她一並去往學宮。
澄心堂附近的梨花早已落盡,僕役們又特地移植了許多時令花草過來,蜂蝶翩躚。其後的屋舍外搭了花架,薔薇攀爬,鮮花翠葉,看起來賞心悅目。
蕭窈曾因病在此修養過幾日,後來此處便留下來,供她偶爾在學宮歇息。
自松月居士將議事堂搬到屬官們聚集的官廨,此處便沒什麼人過來,格外清幽僻靜。
蕭窈給了片金葉子,令僕役一並同獵物送去廚下。自己在薔薇花架下閒坐,吃著山間摘來的野果,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晏游閒聊,聽他講些軍中事務。
軍中並沒多少有趣的事情,有些還是不宜講給女郎的。晏游搜腸刮肚,才勉強尋出些能當做談資的,說與她聽。
蕭窈折了朵薔薇,話鋒一轉道:「你應當已經聽聞桓氏回京之事。」
晏游微怔,隨後點了點頭:「為何想起問這個?」
「我接了桓氏的賞花請帖,過兩日要去他家做客。」蕭窈若無其事道,「此次做東的應是自荊州而來的那幾位,故而想問問你,可有什麼須得格外留意的?」
蕭窈收到請帖時並不意外。
她對這些士族的作風已十分了解,那日在城外見著桓氏家眷入京都,便知道安置妥當後必然會有這麼一場宴飲。
只是先前有秦淮宴,才拖到如今罷了。
「此番帶著家眷來京都的,是桓大將軍嫡長子,桓維。他頗受大將軍倚重,早年娶了王大娘子,後有了一對雙生子。」
晏游在大將軍帳下當差數年,也曾與這位桓長公子有過往來,故而瞭如指掌,同她講道,「桓翁早就惦記重孫,只是早前小公子年歲輕,怕舟車勞頓會有意外,故而待到年歲漸長才帶回來給他老人家看看。」
蕭窈道:「既如此,他們夫妻之間想必十分恩愛了。」
晏游有些遲疑:「長公子後宅之事,我知之甚少。只是偶爾聽旁人議論過兩句,怕是未必。」
蕭窈點點頭,又問:「此次一同回來的彷佛還有桓二娘子,但那日秦淮宴上,我卻並不曾見到她。」
晏游思忖道:「應是她那位夫婿喪期未滿。」
桓大將軍素來寵愛這個女兒,為她擇荊州士族中極為出色的袁氏兒郎為夫婿,奈何那位郎君卻是個短命的,成親未滿一年便沒了。
若依著舊例,二娘子應當在夫家守孝,但大將軍不忍女兒受苦,依舊接回自家好生養著,如今更是直接將人送回建鄴。
袁氏心中是否不滿另說,但至少在明面上,半個不字都不敢多言。
「我倒忘了此事。」蕭窈聽他講完,雖曾與二娘子有過過節,卻還是平心而論,「人死不能復生,總沒有叫人守著牌位過一輩子的道理,如此倒也挺好。」
晏游感慨:「倒是頭回見你對這些事情上心。」
「若是尋常宴席,我興許也就是去走個過場,可這回……」蕭窈頓了頓,語焉不詳笑道,「有些旁的打算。」
「可用我幫忙?」晏游問。
蕭窈搖頭:「有些賬,還是該我自己來算。」
此廂猶自閒聊,僕役已經將料理好的餐食送來。
鹿肉、魚肉炙得恰到好處,火候極佳,嫩而不柴;菜蔬以獨門特製的醯醬調製,清爽可口;至於那鍋最後送來的山菌雞湯,更是才一掀了蓋子,香氣便霎時溢出。
而隨著僕役一並來的,還有數日未見的謝昭。
他難得規規整整穿著官服,看起來清減了些,笑起來卻依舊如春風拂面,不疾不徐解釋:「因忙於庶務,今日還未曾好好用過飯食。原打算吩咐僕役置辦,恰得知公主獵得許多野味,故而厚顏跟來,還望見諒。」
蕭窈沒少蹭謝氏家廚的飯,而今這頓,也是指明了要他來做的,自然沒有回絕的道理。
何況那麼些獵物,她與晏游原也吃不完。
「司業不必見外。」她起身讓了讓,覷著謝昭素來清俊秀美面容彷佛都憔悴了些,不由得疑惑,「近來是有什麼事?怎會令你這般勞累。」
謝昭無聲嘆了口氣,似是一言難盡,最後只道:「琢玉因嫌學宮風氣散漫,添了許多考評事項。」
堯莊雖為學宮祭酒,但這種繁瑣的庶務,自然不該勞動他老人家。故而便順理成章地落在謝昭肩上。
他與屬官們輪番商議,擬了章程,卻被崔循輕描淡寫一句打回來,須得重新修改。
為此,謝昭懷疑過崔循這是挾私怨報復,轉念又覺著不至於此。因崔循從來不做這樣的事,加之他所指出的缺漏的確有其道理,便只得推翻重來。
若非蕭窈來學宮,興許依舊尋不到合適的機會見她。
蕭窈並未覺察出他千回百轉的心思,只是思及近日見崔循的情形,「嘖」了聲,「他將事情都交予你們來做,難怪自己清閒。」
「公主這些時日見過琢玉?」謝昭神色如常,彷佛隨口問及。
蕭窈夾菜的手微微停頓,「今早來棲霞山時,偶遇一面。」
謝昭便不再追問,轉而笑道:「今日公主芳辰,應取酒來才是。」
蕭窈乍一聽有些雀躍,及至想到抄的那兩卷南華經,又歇了心思,開口攔下謝昭:「算了。思過堂石碑上還刻著呢,學宮不應飲酒。」
謝昭微怔,隨後不動聲色道:「是我失於考量。」
晏游盛了碗山菌雞湯,放至她手邊,打斷兩人逐漸微妙的對話:「嘗嘗你自己射的獵物。」
蕭窈應下,才拿起湯匙,卻只聽不知何處傳來琴聲。
她學琴已有半載,先後經班漪、堯莊、謝昭指點,早已不復初時的稚嫩,亦能分出高下之別。
凝神聽了片刻,便知此人琴藝絕佳。
細論起來,不在班漪之下,甚至能與謝昭相提並論。
蕭窈詫異:「新來的學子之中,有如此擅琴之人?」
她大為好奇,甚至想循聲過去看看,究竟是誰在撫琴。
「並非新來的學子,」謝昭看向澄心堂的方位,又看了眼蕭窈,似笑非笑道,「是琢玉。」
蕭窈重新坐下,垂眼對著面前那碗雞湯,慢慢攪弄。
她未曾正經聽過崔循撫琴。雖常聽人讚許他六藝皆通,但一直以為是稀鬆平常的客套話,畢竟他的身份擺在那裡,自然少不了溢美之詞。
而今聽此琴音,才知道不負盛名。
崔循確實是一個無論何事都做得極好的人。
待到一餐用完,謝昭說是近來得見《秋風曲》曲譜,邀她同去。蕭窈看向晏游,正猶豫著,卻見極眼熟的僕役過來。
松風行過禮,恭敬道:「我家長公子請公主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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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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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4 05:16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四十九章
澄心堂中窗明几淨,白瓷淨瓶中供著幾枝蘭花,暗香浮動。
崔循坐於窗側,白衣勝雪。
日光灑下,恍若浮光躍金,勾勒出精緻的側顏。他的眉眼隨母親,細看頗為秀氣,眼睫濃密纖長,漫不經心垂下時卻又透著幾分冷淡。
鼻梁高挺,薄唇,是民間老人們說的「薄情相」。
蕭窈揣著一肚子疑惑來,原本有些許急躁,踏過門檻見著這副景象不由一愣,悄無聲息看了會兒。
她的確喜歡崔循的相貌。
從前同他說的那番話並非虛言。早在祈年殿外冬雪中初遇,不知他姓甚名誰時,就曾有意無意多看好幾眼。
其實細論起來,他與謝昭的樣貌難分高下,可身體本能的反應總是更為誠實。蕭窈不得不承認,兩人之間單論外形,她確實更喜歡崔循。
她倚門而立,待崔循覺察到她的存在,抬眼望來,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咳了聲:「你找我來什麼事?」
崔循微抬下巴,示意她落座。
蕭窈已經推了謝昭的邀約,也叫晏游先回軍營,不必特地等候自己。眼下並沒什麼要緊事,稍一猶豫,還是在書案另一側坐了。
「今晨你曾問過的後山封路之事,我令人查過,是謝七郎他們的手筆。」崔循為她斟了盞茶,「他們前些時日在山間觀景取樂,為獵戶驚擾,便叫人知會城尉,添了這道禁令。」
他語氣平靜,彷佛是在說一樁稀鬆平常的事情。
蕭窈皺了皺眉,心中難以認同,但也知道這在士族子弟為所欲為的特權、罄竹難書的惡行之中,確實不算什麼。
他們甚至還走了城尉那裡的章程,而非動用自家私兵,隨意圈地。
當底線足夠低時,這倒真算不得什麼。
「可晏游同我說,周遭百姓中,不乏靠山吃飯過活的,如此一來豈非斷了他們的生計?」蕭窈飲了口茶水,微涼、甘爽,恰到好處地解了方才炙肉的些許油膩。
她便又喝了半盞,時不時看向崔循。
「確有不妥。」崔循略略頷首,卻又不肯再說旁的。
最後還是蕭窈按捺不住,直言:「既然不妥,就不能撤了這條禁令嗎?」
她潛意識中總覺著崔循應當無所不能,再棘手的事情,於他而言都不過是幾句話的事情。
「能,但麻煩。」崔循答。
像是回絕,卻又未曾徹底把話說死,仍留了一線希望。
蕭窈下意識追問:「為何?」
「學宮本就規矩森嚴,約束繁多,他們自小驕奢淫逸慣了,若是再處處彈壓,難免適得其反。」崔循道,「何況此舉並非謝暉一人促成,牽涉其中者多不勝數……」
他條分縷析著,說得頭頭是道,蕭窈被他繞進去,幾乎就要信服了。
轉念想了想崔循從前的行事,倏然清醒過來,咬了咬唇,遲疑道:「你說的這些,分明都是托詞。」
崔循並未反駁,只平靜看她。
蕭窈愈發堅定自己的想法:「你只是不想做而已。」
崔循頷首:「公主既這般了解,想必也明瞭其中緣由。」
「你,」蕭窈一時有些氣結,轉瞬又萎靡,聲音也不由自主輕了許多,「因為此事對你並無好處……」
崔循若是當真想做,自然能成。學宮那些不成器的兒郎縱有怨言,也不過背後非議幾句,又能奈他何?
可他為何要做?
此事與他原沒什麼干係,如從前許多年一樣袖手旁觀,才是合情合理。
蕭窈咬了咬唇:「那我待回宮後,告知父皇,請他下令解決此事。」
言罷,正欲起身,卻被崔循抬手壓了衣袖。
「聖上若下令,城尉自然不敢違逆,會撤去拒馬、衛兵,可謝暉他們仍會有旁的法子達成目的,令周遭百姓不敢進山。」崔循見她杏眼微瞪,無聲嘆了口氣,「蕭窈,你明知我想聽什麼。」
他不再裝模作樣稱呼什麼「公主」。
但很少會有人這樣連名帶姓叫她。蕭窈不大習慣,只覺微妙,沉默片刻後「哦」了聲:「……你想聽我求你。」
「不是『求』。」崔循摳著字眼,只否認,卻又不說應是什麼。
蕭窈看著他那張清逸出塵的臉,想明白後,一時有些失語,過了好一會兒輕笑道:「你從前總愛答不理,還幾次三番訓斥,我還當你只嫌我輕浮……」
「崔循,」蕭窈似笑非笑,「從前我同你撒嬌時,你心中實則是喜歡的吧?」
崔循不語,鴉羽般的眼睫垂下。
蕭窈趴在手臂上,抬眼看他,杏眼圓圓的,眼眸澄澈,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笑意。
落在崔循眼中,只覺像一隻狡黠的小狐狸,叫人想抬手摸摸她的鬢髮。但他並沒動彈,只靜靜看著她。
「你可真是假正經。」蕭窈感慨了句,反手牽了他的衣袖,輕輕晃了晃,「你應知曉今日是我生辰,便幫我圓了這樁心願,權當是生辰禮可好?」
想了想,又補充道:「待何時你生辰,我定還你一份禮。」
她為他找了個很好的理由。崔循喉結微動,緩緩道:「好。」
他答應得實在太過順遂,蕭窈不由一愣,隨後由衷感慨:「好在你家世顯赫,無需做生意謀生,否則定是要賠本的。」
哪有說什麼便應什麼的?總該討價還價一番才是。
崔循微微一笑,並未解釋,漫不經心地抬手撫過古琴。琴弦顫動,音質悅耳,懂行之人一聽便知是此琴極佳。
蕭窈早前就留意到此琴,只是一直沒來得及細看,而今離得這樣近,得以看得真切。
「這是你的琴。」蕭窈指尖小心翼翼撫過琴身,感其底蘊深厚,好奇道,「它叫什麼?」
崔循道:「無名。」
蕭窈面露驚訝。
當世名琴,譬如謝昭那張「觀山海」,名聲遍及江左;先帝賜下那張「知秋意」,亦是有名有姓的前朝遺物。
她原以為崔循所用的琴,也會是那等報出名號,能引得四座皆驚之物。
崔循看出她的疑惑:「此琴是我少時偶然所得,並無琴銘。」
蕭窈問:「那你何不為它命名?」
崔循沉默片刻,只道:「並未想到合適的,擱置至今。」
樂曲寄情思,他素來寡情,無悲無喜,亦無什麼觸動。如蕭窈昔日所言,是個無趣的人。
「可你琴技極佳。」蕭窈隨口道,「能再彈支曲子聽嗎?」
若換了旁人,斷然不會這般隨意地支使他,猶如吩咐自家伶人。但崔循並未有絲毫不悅,反問:「你想聽什麼?」
蕭窈道:「隨你。」
大半日下來,她已經有些疲憊,加之方才不知不覺吃得多了些,而今漸漸地已經有些犯睏。
崔循見她無精打采,便彈了支輕柔和緩的曲子。
蕭窈托著腮,百無聊賴間想起王陽之事,輕聲問:「王九郎傷成那般模樣,你是如何向王家交代的?不會得罪王氏嗎?」
她那日並沒隱藏身份,原也想好了,若王陽回去告狀要如何應對。但如重光帝所言,王家在這件事上竟裝聾作啞,並沒深究。
思來想去,唯有崔循善後才能解釋。
「談不上得罪,九郎在王氏並沒那等分量。」崔循淡淡道,「只需令九郎自己認下,是因爭搶妓子,與人爭風吃醋動了拳腳。王家顧及顏面,自然不會大肆追查。」
蕭窈「嘶」了聲,疑惑道:「王陽如何肯認?你姑母難道看不出來不對勁?」
只需看一眼他身上的傷,就該知道絕非「拳腳相爭」能留下的痕跡。
「我既敢如此行事,自有手段令他認下,不會將你牽連其中。」崔循撥弄著琴弦,不疾不徐道,「至於個中緣由,涉及家事,你若想知道……」
蕭窈搖頭:「算了。」
她雖好奇,但聽到「家事」二字,總覺著這話題有些危險,唯恐他再提什麼親事,果斷回絕。
她其實並不厭惡與崔循相處,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觀之賞心悅目。但她並不想負責,被綁死在他身側,稍一想就如坐針氈。
好在崔循沒再催逼,一個字都沒提。
此處雖沒軟榻繡枕,但聽著輕緩的琴聲,蕭窈還是伏在書案一側,眼皮逐漸闔上,在和煦日光中睡去。
手腕垂在書案邊沿,髮絲散在肩頭,看起來柔軟極了。
這樣毫無防備的姿態,也不知是警惕心太差,還是信得過他的品性。
崔循看得入神,指下彈錯了音,這才停下。
她的住處就在澄心堂後,相距不遠;澄心堂偏殿亦有供人稍作歇息的軟榻,不過幾步路的功夫就能到。
崔循端坐片刻,抬手拖起她懸在半空的手腕,低聲道:「這般睡久了,醒來會不舒服,還是回去歇息。」
蕭窈是有些起床氣的,翠微與青禾都很清楚這點,並不會貿然喚她起身。便是真有萬不得已的時候,也會備下喜歡的糕點、果脯來哄她。
而今聽著那些道理,她只是側了側臉,徹底埋進臂彎中。
崔循無奈,挪到她身側,稍稍用了些力氣。卻見她才直起身,就又倒在他懷中,話音裡透著些不悅,抱怨道:「不要吵……」
他身形一僵,沒再動彈,像是生恐驚動暫且棲息停留的蝴蝶。
蕭窈鼻端盈著熟悉的木香,順勢在他懷中尋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沉沉睡去。
她很輕,身體柔軟,尤其是在入睡後,彷佛整個人都沒了骨頭,抱在懷中好似一團棉絮。
身量不算高,手亦小,在他掌心對比分明。
叫人不敢多用一分力氣。
崔循目光逐漸黯下,喉結微動,良久後終於還是低頭,克制地在她指尖落了一吻。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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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4 05:48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五十章
蕭窈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睜眼時,最先看見的是澄心堂雕琢古樸的海棠花窗。
天際堆疊著大片橙紅色的火燒雲,金霞漫天,輝光絢爛。
夕陽餘暉灑下,依稀可見塵埃飛舞。
她被這樣的景象迷惑,定定看了許久,直到被熟悉的聲音驚醒。
「時辰不早,該回去了。」
不知是否錯覺,崔循此時的聲音並不如往常那般清冷,反透著些許溫柔的意味。
蕭窈愣了愣,意識到自己正枕在崔循膝上後,忙不迭起身。卻又因剛睡醒,起得太急,尚未坐直便頓覺眼前一黑。
崔循扶了她一把,無聲嘆道:「慢些。」
「你……我為何會……」蕭窈扶額,對上崔循溫和的目光後,嘴上磕絆了下,一言難盡地指了指他膝頭。
「你聽琴時,不知不覺睡過去了。」崔循既不見尷尬,亦不見窘迫,神色如常道,「我原想喚你回去歇息,你不肯,反倒撲我懷中。」
這麼說起來,彷佛全是她的不是。
蕭窈紅唇微抿,艱難道:「你為何不推開……」
還未說完,便覺著這對話似曾相識,不由得沉默下來。
崔循言簡意賅道:「我非聖人。」
秦淮宴後,他對蕭窈的心思不再遮掩,早已昭然若揭。
蕭窈抱膝坐於蒲團上,難得自我反思一番,也覺著自己那般隨意在崔循身邊入睡,多少有些不妥。
但她本就散漫,心中又對崔循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信賴,便沒顧忌許多。
此時再說什麼都無用。
她將長髮攏至肩側,以手梳理,卻忽而又想起旁的,小心翼翼道:「你我這般……不曾有人來嗎?」
崔循若有所思,在她愈發緊張之際,這才又道:「未曾。」
蕭窈鬆了口氣,又站起身打理衣裳。
崔循不言語,依舊端著地跽坐著,看她撫平紅裙上的褶皺,打理腰間繫帶,目光漸沉。
此時若有人來,見此情形,少不得是要誤會的。
但澄心堂本就是僻靜之地,松月居士將議事堂改在學宮官廨處後,平日就更不會有誰來。
蕭窈打理妥當,欲蓋彌彰般咳了聲,輕聲道:「那我先走了。」
說完沒等崔循開口,已大步離開。
屋中本不該疾行,但蕭窈從沒這些忌諱,幾乎轉瞬間,豔麗如火的衣袂在房門處閃過,人影已消失不見。
崔循目送她離開,復又垂了眼,指尖碾過素白袖口,輕輕勾起一根長髮。
纖長的青絲繞在指尖,烏黑細軟,彷佛猶帶絲絲縷縷幽香。
又興許是蕭窈在膝上枕了太久,他慣用的檀香混了她身上的氣息,早已被攪得不似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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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氏這場筵席定在六月初一,是家中那對雙生子的生辰。
尋常士族小輩生辰斷然不會有這樣隆重的陣勢,但桓翁初見重孫、重孫女,只覺玉雪可愛,老懷甚慰,特地吩咐了要大辦特辦。
族中自然不敢怠慢,更是為此廣發請帖。
除卻沾親帶故的,就蕭窈這樣沒什麼干係的,也一並請了。
王瀅為此不大高興,待傅母將小娘子抱走後,忍不住向自家長姐抱怨:「阿姐為何要請蕭窈來?她與咱們兩姓又有什麼干係,來了平白壞人興致!」
婢女捧了浸著花瓣的牛乳,恭敬跪在主母面前。
「她到底是公主。若是連個請帖都不遞,才是失了氣度。」王旖纖手浸泡其中,瞥了猶自生氣的王瀅一眼,風輕雲淡道,「而今是在桓家,你怕什麼?」
被戳破心思,王瀅抿了抿唇:「阿姐見過的,她就是個蠻不講理的瘋子!」
「我叫人悄悄去看過,九郎傷得爬都爬不起來,而今起居都得婢女伺候,怕是沒個月餘都下不得床。他雖遮遮掩掩不肯說緣由,卻發賣了我先前送他那婢女,」王瀅聲音不自覺放輕了些,「那傷八成與蕭窈脫不了干係!」
秦淮宴上的安排只成了一半,蕭窈雖喝了下藥的酒,可最緊要的一環沒能成。原本該是她被送到王陽那裡,藥效發作,由著王陽擺弄。
只要事情能成,蕭窈今後便真真正正抬不起頭。
謝氏絕不會要這樣一個聲名狼藉的兒媳,她與謝昭之間,便再無可能。
奈何中途出了紕漏,蕭窈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王瀅本就心虛,也知曉她這位從兄是什麼貨色,只怕還沒挨打就會拉她墊背,故而不大想見蕭窈。
王旖一眼看出小妹的心思,待聽了她這番說辭,皺眉道:「你竟真怕了她。」
「我……」王瀅扯著繡帕欲言又止,也覺著自己這般露怯有些可笑,稍稍平復心情,「阿姐說得對,如今是在桓家,你說了算,她蕭窈又能如何?」
王旖又以清水淨手,待侍女細細擦拭去手上的水珠,端詳著新染的蔻丹:「我倒也有一事不解。」
王瀅好奇:「何事?」
「她那夜既飲了酒、中了藥,最後是如何解的?那藥一旦中了,可不是請醫用藥能治。」王旖勾了勾唇,顧忌小妹尚未出閣,到底還是未曾將話說得太過露骨,只道,「我有意令人查過,卻沒什麼眉目。」
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仔仔細細地遮掩了此事。
「阿姊的意思,是說她已非清白之身?」王瀅來了精神,想了想,卻又嘆氣道,「可那時未曾戳破,公之於眾,眼下便是知曉又能如何?」
王旖又瞥她一眼,知曉她指望不上,起身道:「罷了。此事你就別操心了,等忙過這陣子,我來。」
時辰不早,賓客陸續登門,她自然不能再留在房中只陪小妹說話,扶了扶鬢上簪著的步搖,款款起身。
王旖是王氏長女,在建鄴同輩的女郎中,向來是眾星拱月的存在。後來嫁桓氏長公子,去了荊州,亦是順風順水。
賓客盈門,見她時皆要稱讚一番。
或是說她儀容尤勝當年,為桓氏婦,治家了得;又或說她福澤深厚,嫁得佳婿,又有這樣一雙聰明伶俐的兒女。
蕭窈冷眼旁觀,見她八面玲瓏招呼各家女眷,分明數年未在建鄴,卻還是對各家境況了如指掌。
兩人曾在秦淮宴上見過一面,暗流湧動,實在算不得愉快。如今再見,王旖卻能表現得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彷佛從無齟齬,是再周到不過的主人家。
蕭窈扯了扯嘴角,寒暄著,配合她做出一副賓主盡歡的情境。
目光落在傅母懷中的小娘子身上時,眼中的笑意才真切許多。
這是個生得彷佛玉雪團子的小娘子,穿了身極為秀麗的紅裙,柔軟的頭髮扎著雙髻,簪著一對金線纏絲珠花。
眉心一點胭脂紅,倒像是觀音座下的龍女。
她這樣的年紀不諳世事,自然也不會清楚那些爭端,對上蕭窈的目光後羞澀一笑。
「小娘子真是可愛,」蕭窈真心誠意道,「望你平安順遂、無憂無慮。」
「承公主吉言。」王旖含笑謝過,吩咐婢女,「引公主去園中,仔細伺候,不可怠慢。」
這時節各色鮮花開得正好,姹紫嫣紅。
桓翁素愛花草,這一處園子雖不如王氏金闕那般富貴逼人,但奇花異草無數,曾有人遊園後寫賦,稱讚其如「瑤池仙境」。
而今賓客大都不急著入席,而是四散園中,賞玩花木。
蕭窈穿花拂柳一路走過,邊看花草,邊端詳著園中地勢,時不時問上幾句。
婢女姿態恭敬,一一答了。
蕭窈擅射獵,眼神極好,及至遠遠望見湖邊結伴賞蓮的幾位女郎,一眼就認出其中的王瀅。
她今日穿著條水紅色的羅裙,豔麗,惹眼。
蕭窈腳步微頓,看向身側的青禾。
青禾一早就得了吩咐,立時會意,踉蹌兩步半摔在了路旁的柳樹旁。
引路的婢女見此,連忙問道:「這是怎麼了?」
「心口悶,只覺上不來氣。」青禾按著胸口,一副呼吸困難的模樣,艱難道,「許是天氣炎熱……」
「素日慣得你,這般嬌貴。」蕭窈嗔了句,又向那婢女道,「今日賓客盈門,想來貴府必然備有醫師,你便扶她過去,討一貼清涼祛暑的藥吧。」
婢女面露猶豫:「那公主您……」
「我自過去就是。園中這麼些人,難道還能尋不到宴廳?」蕭窈神色自若吩咐道,「去吧。」
婢女扶起青禾,又同她指了宴廳的方位,這才離開。
待她們離開,蕭窈踢開腳邊的小石子,並沒循著婢女所指的方向過去,而是踩著青石小徑,向一旁堆就的假山而去。
此處雖是人力造景,但佔地頗廣,其上有涼亭、八角塔,可居高臨下觀園中景致。
賓客們大都在園中看花草,此處靜謐無人。
蕭窈踩著木製的階梯上了二樓,步子輕盈,聽空曠的塔中迴蕩著輕微的聲響,臉上客套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
有些許微風撫過,蕭窈倚在窗邊,垂了眼睫,看向湖邊的王瀅。
湖中睡蓮開得正好,其中不乏稀有品種,就連士族出身的女郎們亦有說不上是何名頭的。
王瀅姿態閒散地憑欄而立,灑著魚食,指點她們。
得意地享受著眾人的恭維。
蕭窈捏了捏袖袋,從中取出一支精緻而小巧的「彈弓」。
弓生於彈。在弓箭出現前,「彈弓」的用得更多些。
蕭窈少時氣力不濟,常見的弓雖能勉強拉開,卻總是顫顫巍巍的。舅父擔心她傷著自己,便先送了這支彈弓哄她,說是循序漸進才好,權當是解悶的小玩意。
彈弓取桃心木製成,堅硬無比,以生牛皮、牛筋為弦,酒蒸、捶打等數道工藝處理下來,極有韌性。
蕭窈正經練射靶前,便是拿著這支小巧的彈弓,打些細碎的小石子玩,那時的準頭就已經很好。
而其上墜著的細小穗子,還是阿姊在時親手為她編的,用的是她最喜歡的杏紅與阿姐喜歡的鵝黃兩色。
阿姐手巧,無論做什麼都很好。
只是時過經年,絲線已有些褪色,不復昔日光澤。
待到蕭窈年歲漸長後,能引弓射箭,這支彈弓便被收起來再沒用過,還是來武陵前收拾舊物才又翻出來的。
翠微問過她的意思,與常用的弓箭同收起來,一併帶來。
那時蕭窈未曾想過,竟會有用上的一日。
她從腰間繫著的香包中取出顆小石子。這是她特地挑選的,分量不輕不重,恰趁手。又隨處可見,再尋常不過。
這些時日,蕭窈曾反復想過,該如何對待王瀅?
若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該尋些春藥,也想法子給王瀅灌了,再將她同隨便不知道哪個男人丟在一處。
看如明珠般嬌貴,享受著旁人豔羨目光的王四娘子名聲盡毀,如過街老鼠般,再也抬不起頭。
可想了又想,還是算了。
她不想叫六安搜羅這樣下作的藥,從前未曾做過這樣的事,設身處地想了想,彷佛難以從中感到多少痛快。
所以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自己動手。
生辰那日在棲霞後山,除卻弓箭,她也曾用反復用這彈弓找手感。晏游還曾笑過,問她怎麼想起這麼個小玩意。
蕭窈含笑敷衍過,並沒提自己的打算。
彈弓易攜帶、不顯眼,不至於要人命,但卻足夠頭破血流,若是寸了些,也會留下些病症。
究竟會如何,蕭窈自己也說不準。
索性叫王瀅聽天由命。
她指尖繞著那已經褪色的穗子,依稀還能想起阿姐親手為她編這條穗子時專注的神態。
看著王瀅一行人起身,越走越近,緩緩拉開彈弦。
她們自假山下這條陰涼路徑通行,有笑語聲傳來。
王瀅總是走在最前,誰也越不過她,那身水紅色的衣裙在枝葉掩映之間,依舊格外顯眼。
有風拂面,吹動鬢髮,蕭窈依舊目不轉睛,算著距離,倏地鬆了手。
她未曾多留,旋即轉身,同時聽到了一聲堪稱淒厲的慘叫。
王瀅慘叫出聲時,身後跟著的女郎誰都沒反應過來。
待到見她捂著額頭,殷紅的血依舊從指縫中湧出,沿著白皙細嫩的臉頰躺下時,嚇得紛紛後退,亦有人驚叫出聲。
在後綴著的婢女衝上前時,王瀅已跌坐在地,哀哀痛叫。
婢女們嚇得面無人色,話都說不順暢,還是其中有個年長些的,勉強尋出兩分理智,吩咐:「耽擱不得,按緊傷處,速速送四娘子去醫師處。」
王瀅既是客,又是王旖的親妹妹,出了這樣大的事情,立時有人前去回話。
王旖正與從前在建鄴時閨中的朋友閒談,先是說些荊州風物。眾人皆已成親,聊著聊著,少不得又提及翁姑如何、夫婿如何、兒女如何。
她得天獨厚,無一不好,自是又受了一番恭維。
覷著時辰差不多,正要打算與眾人一道移步宴廳,婢女卻著急忙慌趕來,回了王瀅受傷之事。
王旖臉色微變,周遭立時有人關切道:「是出了什麼岔子?」
「不算什麼。」王旖的失態轉瞬即逝,向她們笑道,「我家小妹一時不慎受了傷,已吩咐醫師看顧,咱們先入席,別誤了時辰才是。」
王旖心中雖惦記王瀅,但今日是一雙兒女生辰宴,籌備許久,斷然沒有為此致使各家女眷們空等許久的道理。
她若不出現,必然會招致非議。
各家會背後議論籌備不力,自家妯娌本就酸她受桓翁重視,必然也等著看笑話。
她素來愛顏面,不肯落於人後,故而衡量之後還是遣了貼身婢女過去探看,自己落落大方帶著一雙兒女出席宴會。
酒過三巡,婢女白著一張臉來回話。
她跟在王旖身邊多年,見多了後宅中的算計,本不該這般失態的。但在醫師處看了四娘子的傷,心有餘悸,埋著頭輕聲道:「四娘子傷得厲害,已經昏過去,好不容易才勉強止了血……好在性命無虞。」
王旖先前只知她受傷,並不知是何程度,聽到「性命無虞」四字後神色一僵,難以置信看著婢女。
婢女輕輕點了點頭。
她與王瀅乃是一母同胞的親姊妹,縱不提姊妹情深,王瀅在桓氏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如何同娘家交代?
王旖終於坐不住,假托更衣,起身離席。
蕭窈與謝盈初同席,正聊著那篇《秋風曲》,餘光瞥見月白色的衣擺掃過,微微停頓。
謝盈初看了眼,輕聲為她解釋:「聽人說,四娘子早些時候受了傷,夫人想必是惦記著妹妹,放心不下。」
王瀅出事時,謝盈初並不在側,只是聽陸西菱提了一句,故而有所了解。
蕭窈訝然:「居然如此?」
謝盈初點點頭:「也是飛來橫禍。」
「是啊。」蕭窈敷衍地附和了句,便不再提及,依舊聊琴譜。
待到酒足飯飽,賓客們陸續告辭,蕭窈亦起身。
只是才出宴廳,迎面撞上帶著僕婦、婢女回來的王旖。
王旖親自看過自家小妹的傷,而今臉色已經不大好看,甚至連客套話都沒有,徑直問她:「敢問公主,宴會開始前你在何處?」
蕭窈作勢怔了怔,這才道:「園中奇花異草繁多,自是賞玩風景。」
「那公主可知,阿瀅為人所傷?」
蕭窈點點頭:「方才在宴上,聽人提過一句。」
「阿瀅說,此事係公主所為。」王旖目不轉睛盯著,試圖從她臉上看出些許破綻。
蕭窈未曾驚慌,倒像是覺著荒謬,失笑道:「與我何干?」
「我亦盼著公主清白。只是方才問過,才知為公主引路的婢女被支開,旁人也未曾見過你。故而還請公主仔仔細細多想想,自己究竟去了何處?」王旖咄咄相逼,「若是無從佐證,興許阿瀅所言便是事實呢?」
蕭窈目光從她身後跟著的健婦身上掃過,眉尖微挑:「我竟不明白,夫人這是想做什麼?」
「阿瀅傷重,此事既發生在桓家,焉能不清不楚揭過?何況若是今日若是不查明,公主就此離去,今後豈非愈發難以分辯清楚,於公主清譽亦有損害。」
王旖將話說得再怎麼冠冕堂皇,也改變不了本質。
蕭窈神色沉了下來,冷聲道:「夫人敢這般脅迫,可見是當真不將天家放在眼中了。我卻想問一句,這是桓氏的意思,還是王氏的意思?」
王旖眸光閃爍,一時語塞。
尚未離去的賓客聚集在側,原本還有人竊竊私語,聞言,不約而同靜了一瞬。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說出口就是另一回事了。
王旖咬了咬牙,避而不答,反問道:「公主這般顧左右而言他,可是心虛?今日園中賓客繁多,但凡有人能站出來為你作證,阿瀅出事時與你同在一處,我自當賠禮道歉。」
她目光掃過,隨後有人會意幫腔,作勢深思:「宴會前,彷佛的確不曾在園中見過公主……」
連帶著旁人也開始議論。
聲音並不大,但交疊在一處,像是要將她推到了懸崖邊,無路可走,坐實此事。
蕭窈冷笑了聲,正要出聲反駁,卻被打斷。那聲音清冷,算不得有多洪亮,卻霎時壓過了周遭嘈雜私語。
「彼時殿下與我共處。」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那位素來冷淡疏離的崔長公子立於階下,分明是仰望的姿態,卻依舊令人不敢輕視。
此處是女眷們聚集的宴廳。崔循立於層層台階之下,並未上前,只向臉色驟變的王旖道:「循願為殿下佐證,夫人可還有何質疑?」
賓客們從初時的震驚中緩過神,看了看階下長身玉立的崔循,又看了看一旁的蕭窈,終於意識到此言何意。
眾人屏息,臉色精彩紛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4 07:07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五十一章
在場賓客中,縱使是方才附和王旖幫腔的,心中也不見得就真認為此事係蕭窈所為。
畢竟她也不過就是個年紀輕輕的女郎,身量纖纖,哪裡就能王瀅打得頭破血流?若有真憑實據,王旖又豈會在這裡空費口舌功夫?
但兩方針鋒相對,權衡利害,自然還是該站在王旖那邊。
畢竟她們那時的確未曾見過蕭窈,倒也不算胡言。至於這污水潑在蕭窈身上,最後能否坐實,又如何收場,就與她們沒什麼干係了。
只是誰也沒想到,崔循居然會露面,插手此事。
這可是崔循,出了名的不好親近。
同為雙璧,謝昭與女郎們在雅集相逢,有時還會探討幾句文辭樂理,崔循則不然。
就未曾見過他對誰另眼相待。
以崔循的出身、相貌,原也是女郎們最為心儀的夫婿人選,這些年來愛慕者繁多,其中也有煞費苦心者,最後卻都鎩羽而歸。
眼下他卻站出來,主動挑明早前蕭窈與他同處。
不知多少道目光在他二人之間流轉,蕭窈先前存有疑點的行蹤,而今落在眾人眼中,則成了別的意味。
時下男女大防雖並不嚴苛,但平白無故,亦不會這般有意避開旁人獨處。
蕭窈一個字都沒說,但她與崔循的關係,在眾人看來已經算不得「清白」了。
而向來八面玲瓏的王旖,臉上的神情已十分勉強,任誰都能看出她的錯愕與心驚。
崔循的問話直指她,避無可避。
王旖掐著掌心,令自己盡可能鎮定下來,權衡局勢道:「長公子既如此擔保,我自信服。想來是婢女傳錯話,以致生了誤會,險些冤枉公主,實在是我的不是……」
此時的王旖顯得分外通情達理,與方才咄咄相逼的模樣判若兩人。蕭窈又冷笑了聲。在這空曠的室外,她滿是譏諷的笑聲格外明顯,令人難以忽略。
王旖抿唇,斜睨了眼。
有一身著石青衣裙的婦人硬著頭皮站出來,訕訕笑道:「夫人想是惦記著四娘子的傷,一時情急,亦是情有可原。今日原是喜事,公主便看在小壽星們的份上,體諒幾分吧。」
有她挑頭,眾人熟稔地打起圓場,倒一團和氣起來。
蕭窈眼中的嘲諷之意愈盛,看向階下站著的崔循。
寬袍廣袖,長身玉立,微風拂過衣袂飄飄,好似遺世獨立的謫仙人。神色之中並無矯揉造作的深情,只抬眼看她,目光平靜而溫和。
像是在等著她一步步走下台階,走向他。
彷佛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他總能從容解決,令她平穩落地,不至有任何折損。
眾人也都看出來他這是在等蕭窈,互相交換著眼神,只等兩人離開後,再好好琢磨一番。
可蕭窈並沒就此離開。
「夫人說是誤會,我卻仍有一事不明。」蕭窈抬眼看向王旖,迎著她驚訝的目光,不疾不徐道,「方才夫人領著些健婦、婢女氣勢洶洶過來,硬生生將我攔在這裡,意欲何為?」
「是想搜身?」
「還是要將我扣在貴府,當作犯人審問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王旖這事辦得不妥,她自己豈會不明白?只是小妹傷成那副模樣,縱然性命無虞,可她這樣一個愛美的女郎,破相與要她的命又有什麼區別?
小妹醒過來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咬死了此事與蕭窈脫不開干係,抱著她的手臂求她為自己做主。
王旖心知肚明,若今日查不出所以然,任由蕭窈離開,將來就更不能指望有何眉目。
只能當機立斷,逼蕭窈露出破綻。
成與不成,總得將此事先按在她身上,以待來日慢慢計較。
可蕭窈始終未曾鬆口,對答間不見心虛,並未露出什麼破綻。
這種不佔理的事情本就是一鼓作氣,再而衰。被崔循橫插一手後,再被蕭窈質疑,王旖也無法如先前那般強硬,只得扯了扯唇角:「公主說笑了。」
「夫人先前那般,也是同我開玩笑不成?」蕭窈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夫人若真想查明真相,自當詢問那些隨侍在側的婢女。莫非她們有誰見著我對四娘子拳腳相向?以致夫人不管不顧,恨不得將我拘起來嚴刑審問。」
王旖沉默。
她自然問過,可隨侍的婢女只說未曾覺察到任何異常,聽著慘叫聲時,四娘子已經血流不止。
「四娘子受傷,夫人心急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只是早前聽了許多,說夫人如何聰慧幹練,操持庶務又是如何信手拈來……」蕭窈有意頓了頓,忽而笑道,「今日一見,才知不過爾爾。」
她這番話,已是將王旖的臉面踩在地上,不留半分情面。
王旖自小到大聽慣了奉承,從未有人敢這般貶低她,原本蒼白的面色隱隱發青。她下意識看向周圍賓客,對上各式各樣打量視線後,又因深感羞辱而微微漲紅。
哪怕因出身而天然站在一處,她們之間就當真親密無間嗎?蕭窈並不這麼認為。也不覺得以王氏姊妹這樣倨傲、目下無塵的性子,能有多少真心相待的知交好友。
想看她們笑話的人,難道會少嗎?
蕭窈毫不懷疑,方才這些話用不了幾日就會漸漸傳開,為人議論。
王旖若是那等心胸豁達,不在意旁人如何議論的人,自不會有什麼損傷。可她顯然不是。
王氏姊妹這些年的日子過得太過順遂。做慣了囂張跋扈之事,便極容易飄飄然,總覺著人人都會任她們拿捏,乖乖讓路。
可蕭窈沒打算讓。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沒人敢上前打圓場,及至見著聞訊趕來的桓維,暗暗鬆了口氣。
桓維原本在前廳飲酒、招待賓客,聽了僕役回稟,行完一巡酒令後起身離席。
不曾想這麼會兒功夫,就鬧到這般地步。
他先問候崔循,寒暄兩句後,拾級而上。
桓維與崔循年紀相仿,略大兩歲,因他長在荊州,故而不常往來。但他對崔氏這位長公子印象極好,深知其非泛泛之輩。
至於王旖……
桓維淡淡看她一眼,嘆了口氣,向蕭窈行禮道:「拙荊衝撞殿下,多有失儀之處,還望殿下海涵。」
蕭窈頭回見桓氏這位長公子,只見他身形高大,劍眉星目。便正如晏游所言,並非那等繡花枕頭似的紈絝,一看便知應是軍中歷練過的人。
雖不知心中作何想法,但至少明面上,是挑不出半分錯的。
蕭窈微微頷首,亦嘆道:「見長公子這般,我才敢鬆口氣,不至提心吊膽。」
周遭有年輕的女郎神色一言難盡,隱隱想翻白眼。就蕭窈方才與王旖針鋒相對,乃至出言譏諷的架勢,實在叫人看不出來「提心吊膽」到哪裡了。
卻也有人正色,收起了看熱鬧的心思。
桓維道:「招待不周,實是罪過。」
蕭窈舒了口氣,道聲「無妨」,施施然下了石階。
及至走近,神色復雜地瞥了崔循一眼,原本的伶牙俐齒此刻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畢竟無論說什麼,也無法撇清兩人之間的關係。
落在旁人眼中不過欲蓋彌彰。
崔循卻是神色自若,待蕭窈行經身前,自然而然地跟上她的腳步。
走出一段路後,見他仍跟在身側,蕭窈磨了磨牙,終於還是沒忍住質問:「少卿今日之舉何意?」
崔循道:「自是為你解圍。」
這話說得坦然,有那麼一瞬,蕭窈覺著自己若是不懇切道謝,簡直像是狼心狗肺。
可她實在說不出口。
甚至隱隱有些不滿道:「你縱不來,難道王旖真能拿我如何不成?」
連她都能看出來王旖不過虛張聲勢,崔循難道會看不出來嗎?
崔循又道:「我只是想,不應令你受委屈。」
蕭窈啞然,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心中反復拉扯著,難以自洽,最後左右為難地跺了跺腳,欲拂袖離去。
崔循卻忽而問道:「與我牽扯一處,當真令你這般為難嗎?」
此時若是有賓客在側,怕是又要訝異,崔循竟會將自己的姿態放低至此,實是罕見。
蕭窈皺了皺眉,沉默片刻後輕聲道:「我只是覺得,你像是在脅迫我。」
待今日之事傳開,王旖顏面掃地的同時,人人也會議論崔循如何為她作證,必然還會有諸多揣測。
重光帝也會再找她過去問話。
蕭窈心氣不順,是知曉如此一來,自己的親事依然別無選擇,勢在必行。除非她溜之大吉,過幾日就收拾行李去陽羨投奔長公主!
她今日來桓家,原是沖著王氏姊妹,哪知陰差陽錯至此,倒像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正僵持間,卻只聽有人喚了聲「琢玉」。
蕭窈循聲看去,只見那是個峨冠博帶的士人,看起來三四十歲的年紀,姿容俊朗,細看相貌彷佛與崔循有幾分相似。
她愣了愣,崔循卻已然從容稱呼了聲「叔父」。
蕭窈隨即意識到,這是崔氏駐守京口那位子弟,叫做崔欒,輩分上來算正是崔循的三叔父。
崔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和,又帶著些許不摻惡意的好奇:「這位想來就是公主了。」
蕭窈點點頭,指尖拈著衣袖,有些不知所措。
她總不能當著崔氏長輩的面同崔循爭論,稍一遲疑,果斷道:「二位想來有話要說,我就不在此叨擾了。」
崔欒客氣道:「公主慢走。」
待蕭窈身影遠去,這才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侄子,既無奈,又有些好笑:「你阿翁信上將人說得如同『紅顏禍水』,怎麼我方才聽了兩句,倒像是琢玉你對人家女郎不依不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4 07:18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五十二章
崔循屬意別家女郎,頗為主動,甚至不依不饒。
這樣的事情若非親眼所見,任是誰來說,崔欒都不會信,還會覺著對方興許是昏了頭。
當初風荷宴後,崔翁聽了長孫堪稱大逆不道的表態,晚間就給常駐京口的崔欒寫了信。
因那時尚未徹底冷靜,信上所寫的內容並不客觀,帶著顯而易見的情緒。他老人家難以接受崔循如此行事,提及蕭窈時,幾乎要將其描述成不懷好意、蓄意圖謀的「妖女」。
崔欒看過一笑置之,但心中多少還是認同的。
畢竟平心而論,這種親事對崔氏著實談不上有何助益,於公主而言,卻是覓得靠山,餘生順遂無憂。
縱有朝一日重光帝不在,皇位更易,她依然可以高枕無憂。
直至方才有意無意聽了幾句,才意識到兩人之間的關係怕是並不如自家所揣測那般。
對此崔循並不避諱,只頷首道:「是我糾纏於她。」
至於兩人之間因何而起,早些時候,蕭窈又是如何變著花樣戲弄自己,他半句都沒提。
崔欒失笑,搖頭道:「總不會你已經向家中攤牌,欲提親,可公主還沒應下吧?」
崔循神色寡淡地垂了眼:「她總會答應的。」
蕭窈曾說過他總是心口不一,確實如此。
所以哪怕先前曾說過讓蕭窈慢慢考慮,這些時日他所做的種種,卻還是在逐漸堵死她的路,令她別無選擇。
今日之事後,在旁人口中,他的名字將會與蕭窈一起被屢屢提及。縱謝昭仍有意迎娶公主,謝翁勢必會有顧慮,不會貿然提親。
若是從前,崔循不屑於這樣的手段。
可那夜蕭窈應允了親事,踩過底線,他未曾給自己留退路,自然也不會容她改口。
這些隱秘的心思崔循未曾提及,可崔欒還是覺出些許不對,端詳著他的神色:「你若真心喜愛公主,便該依從她的意思,徐徐待之才是。」
崔循沉默片刻,低聲道:「她年紀輕,心性不定。」
崔欒從中聽出些患得患失的意味,知道這是已然徹底陷進去了,「嘶」了聲,難以想像若是崔翁得知公主不願嫁入自家,是會高興,還是憤憤不平?
「你這些年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旁的郎君情竇初開,與心儀的女郎暗送秋波時,你只忙著案牘勞形,於此道全然並無半點經驗,一時想岔倒也是情理之中……」崔欒斟酌著措辭,勸道,「但若想討得女郎歡心,還是不應太過古板。」
在此事上,崔欒確實頗有經驗。
他昔年對自家夫人朱氏一見鐘情時,朱氏已然心有所屬,是他千方百計、勤勤懇懇討得歡心,最後才抱得美人歸。
此後更是琴瑟和鳴,十餘年依舊恩愛如初。
崔欒有自知之明,昔年長兄甩手走人,崔翁有意培養崔循為接班人,他並未有過半分異議,反倒樂見其成。
他深知自己並非是能撐起一姓一族的棟樑之才,後來聽從崔循的安排駐於京口,有妻子相伴,日子過得閒適自在。
只是看崔循整日忙碌操勞,孑然一身,又多少會有些虧欠。
正因此,在看出崔循情根深種後,他並沒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勸說,反倒恨不得將自己的經驗傾囊相授。
兩人結伴同行,一樣的容色出眾、俊逸脫俗。
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只當叔侄二人是在敘舊,又或是談玄論道這樣的風雅事,任誰也想不到是在聊這些。
離了桓家後,崔欒停住腳步,坦然道:「你嬸娘身體不適,想吃清水街那家老字號的山楂糕點,我須得買些回去,就不與你同行了。」
這種事情吩咐僕役去做也是一樣,但朱氏的吩咐,崔欒從來親力親為。
崔循從前不以為然,總覺著是空耗時間,到如今已然見怪不怪,平靜道:「叔父自去就是。」
崔欒瞥他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
將離開之際又叮囑道:「你阿翁那裡,我自會幫著勸說,你也該多想想,如何令公主心甘情願應允才好。」
崔循對此並不意外,只道:「多謝叔父。」
-
蕭窈並未回自己的朝暉殿,下了馬車,徑自去往祈年殿面聖。
殿外候著的內侍恭敬行禮,低聲提醒道:「晏領軍正在殿內回話。」
蕭窈點點頭,腳步未停,熟稔地進了內殿。
隔著那架十二扇的黑漆檀木屏風,重光帝的聲音不大真切,卻依舊能令人感覺到其中的凝重。
「……朕欲收沒王氏那些多出來的奴客,填充軍戶。」
蕭窈停住腳步。
「昔年百姓流離失所,死在南渡途中者不計其數,縱得渡江,依然一飯難求,不少人為求生計只能依附士族為奴、為佃客、為部曲。」重光帝緩聲道,「他們須得向主家交租,受其差使,卻無需向朝廷繳納賦稅、服徭役。」
晏游道:「臣聽聞宣帝昔年曾為此下旨,明文規定各家可收容多少免於賦稅的僕役。只可惜令雖下,卻未曾落到實處,其中王氏尤甚。」
重光帝冷笑:「若非屢屢陽奉陰違,王家潑天富貴由何而來?」
「只是此事上,各家怕是都算不得乾淨,無非是貪多貪少的差別,若強行收沒,恐怕會引得怨聲載道。」晏游微微停頓,斟酌道,「縱使只罰王氏,也難保不會人人自危……」
蕭窈一聽便知,辦成此事的難度不遜於學宮之事,甚至難上不少。
學宮雖允准寒門子弟入學受教,可人數到底有限,究竟能否入朝為官也得過崔循那道坎,並非幾年間就能有大成效的事情。
彼時雖有人激烈抗議,卻也有人對此並不在意,無可無不可。
可收沒奴客之事就不同了。此事所帶來的影響立竿見影,是切切實實奪取他們手中的利益,便是再怎麼短視的人也能看出這點,又豈能輕易如願?
「朕需要一個合適的契機。也應安撫好各家,予以寬赦,以免他們與王家抱成一團……」重光帝早就考慮過晏游提出的這些問題,沉吟良久,嘆道,「此事亦得徐徐圖之。」
他能用的人太少,哪怕登基後這兩年已經竭力收攏,仍難免處處掣肘。
晏游深知重光帝一貫瞻前顧後的行事風格,見他似是鐵了心要促成此事,難免有些驚訝。
重光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了然道:「阿游是不是在想,朕為何一反常態?」
晏游正色道:「無論因何緣由,臣皆願為陛下馬前卒。」
「是王家欺人太甚。」重光帝自顧自道,「當初朕因窈窈壞了王氏壽宴,便罰她去跪伽藍殿,已是多有忍讓,他家卻不肯見好就收……」
風荷宴那夜之事,令重光帝難以釋懷。
他不敢想像,若非蕭窈及時察覺不對,跳出陷阱,而是真如她們所安排的那般,如今會是何等境地?
失了清白,受人奚落,卻還得忍辱嫁入王氏,後半輩子悉數毀盡。
經此一事,他若是還忍氣吞聲,無所作為,怎配為人父?他日九泉之下,又有何顏面見髮妻?
重光帝心緒起伏,說著說著,竟不可抑制地咳嗽起來,難以平息。在空蕩而靜謐的殿中迴蕩,令人揪心不已。
蕭窈攥著衣袖,只覺眼中酸澀。
葛榮端著湯藥匆匆進殿,見她駐足於此,不由得一驚:「公主怎得不進去?」
「才來,」蕭窈扯了扯唇角,「正要進去呢。」
她從葛榮手中接過托盤,繞過屏風,將藥送到了重光帝面前:「父皇是不是又沒按時用藥?還是近來太過操勞?」
重光帝意外於她的到來,無力笑道:「咳嗽幾聲而已,不妨事。」
說著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蕭窈每每喝藥前,總要拖上許久,其後還要吃些蜜餞等物去苦。可重光帝顯然是已經喝了太久的藥,如今已經如吃飯喝茶般,稀松平常。
蕭窈回頭看了眼葛榮,了然道:「葛常侍應當是來回稟桓家之事的吧。」
重光帝微訝,葛榮遲疑片刻,恭敬道:「正是。」
「既如此,還是我自己來說好了。」蕭窈在蒲團上坐了,並未隱瞞,一五一十講了今日之事。
包括王旖氣勢洶洶的為難,以及桓維的態度。
與王旖對峙時,蕭窈曾特意問過一句,她如此舉動代表的是王氏,還是桓氏?後來桓維露面,言辭間將桓氏擇了出去。
此舉確實令她鬆了一大口氣。
至少說明桓氏尚未囂張跋扈到有僭越之心,也不打算在明顯不佔理的事情上迴護王旖。
她冷靜地分析著,全然不見任何委屈,重光帝卻只覺唇齒發苦,篤定道:「朕定然會叫王氏就此給出交代。」
蕭窈點點頭,略一猶豫,又將崔循大庭廣眾下那番說辭也一併講了。
此事必然瞞不過,縱然她不提,葛榮也會告知重光帝。
重光帝本就拿不準兩人之間的關係,聽此,神色愈發復雜。倒是晏游皺了皺眉:「崔少卿此舉雖未好意,未免失之沉穩。」
崔循素來行事謹慎。正因此,無人懷疑他實則是在為蕭窈作偽證,只好奇語焉不詳提及的兩人私會。
畢竟誰都知道,崔氏這位長公子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好好的,又怎會與公主攪和在一起?甚至不顧世交,寧願當眾拂了王旖的臉面,也要站出來為她說話。
晏游不知內情,只是站在兄長的立場,直覺此舉不妥。
重光帝問道:「窈窈怎麼看?」
「他說是解圍,便算是解圍吧。」蕭窈的目光落在書案上堆疊的奏疏上,神色自若道,「阿父先前不是想我嫁入崔氏嗎?如此說來,也沒什麼不好。」
重光帝又問:「窈窈是真心想嫁他?還是方才在外聽了許多,為旁的考量?」
蕭窈垂了眼,欲言又止。
「……不急,」重光帝按著胸口,將險些溢出的咳嗽咽了回去,緩緩道,「窈窈再多想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4 07:50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五十三章
蕭窈回宮居住的時日算起來並不長,尚不足月,卻跌宕起伏。
她並不喜歡這樣的「熱鬧」,見過重光帝,隔日便又帶著翠微她們回棲霞學宮,依舊過她清閒的日子,練琴、整理書稿。
至於重光帝責問,以致王公親自代大女兒請罪一事,也是聽六安轉述。
「桓氏對此一言不發,並無迴護之意,王大娘子此番可真是落得沒臉!」六安譏笑道,「早知如此,她還不如好好待在荊州,何必大張旗鼓地回來丟人。」
王旖本就是桓氏長媳,又生了一雙兒女,自然以為地位穩固。可她那日所作所為實在出格。若是為著桓家,興許還能掰扯幾分。
可她偏偏是為著娘家的妹妹,鬧出這樣大的事端。
桓氏雖勢大,卻還沒猖狂到明目張膽踐踏皇室的地步,自然偃旗息鼓。
蕭窈看著婢女們在院中晾曬書冊,聽六安回完話,覷著時辰差不多,抱著綠綺琴出了門。
她輕車熟路地繞過三五成群的學子,挑了條僻靜小路來了知春堂。
原本還想著謝昭忙於庶務,未必在官廨,已經做好多等些時候的準備。到了發現謝昭端坐其中,視線雖看向書案上的公文,卻不知在想什麼,怔怔地出神。
待她走近後,謝昭才倏然驚覺,含笑問候:「公主回來了。」
蕭窈點點頭,隨口寒暄:「這些時日心不靜,未曾好好練琴,恐怕有些生疏了。」
謝昭一眼看出她換了新琴,端詳片刻,稱讚道:「此琴甚好。」
蕭窈不尷不尬地笑了聲。好在謝昭並未問她這琴的來歷,是附和了句「是」就含糊過去了。
她將綠綺琴置於琴案,不疾不徐調弦正音。
謝昭知曉她的喜好,親自倒了杯涼茶,放置一旁:「前幾日,師姐差人送了些新茶過來,又叫我分你些。你今日走時,記得帶上。」
蕭窈莞爾:「多謝。」
「是我該謝你才對。」謝昭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徐徐道,「秦淮宴後,盈初講了你為我解圍之事,我便一直想著應當正經謝你,只可惜未曾尋到合適的機會……」
前回蕭窈生辰,雖見了一面,但有晏游在側作陪,有些話不便多言。隨後又被崔循截去,擱置下來,直至今日才終於得以提及。
蕭窈微怔,想了會兒,才意識到他說的是謝夫人那件事。她指尖輕輕撥動琴弦,搖頭道:「我並沒做什麼要緊的,只不過說了幾句話而已,哪裡值得你這樣鄭重其事?」
「於你是幾句話,於我卻並非如此。」
謝昭依舊定定地看著她。
便是再怎麼遲鈍,蕭窈也意識到氣氛不大對勁,調琴的手頓在那裡,抬眼看向他。
「公主從前曾問過我,早些年的日子,過得是否頗為不易?我那時並未直言……」謝昭頓了頓,聲音依舊溫柔,「確實不易。有過飢寒交迫,也有過命懸一線,收到的善意寥寥無幾。若非僥幸得師父青眼,不知能否活到如今這樣的年歲,又會在何處討生活?」
「後來認祖歸宗成謝氏子弟,浮名繞身,應有盡有,卻無知音。」
便是再怎麼遲鈍,蕭窈也意識到氣氛不大對勁,調琴的手頓在那裡,抬眼看向他。
「相處時日愈久,愈知公主性情純善,心生仰慕,難以自持。」謝昭眉眼含笑,鄭重道,「故今朝冒昧相詢,不知公主可願紆尊嫁我?」
這番話不知準備了多久,行雲流水,娓娓道來。
他本就生得形貌昳麗,目光又這樣專注,儼然一片情深,任是再怎麼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難免會有些觸動。
但於蕭窈而言,心中更多的還是震驚。
她一直以為,謝昭是極為內斂、從容的人,卻不知為何他彷佛也急切起來,沒頭沒尾地說起此事。
蕭窈晃了晃神,餘光瞥見琴案上的綠綺琴,逐漸冷靜下來。
她沉默太久,反應也談不上驚喜。
謝昭神色微黯,想了想,低聲問:「公主遲疑,是因琢玉的緣故嗎?」
「是,也不是。」蕭窈遲疑,「桓家之事,你應當也有所耳聞吧?」
若謝昭早些時候求娶,她興許還會多想想,又或是問問重光帝的意思。可如今她與崔循之事正傳得沸沸揚揚,若轉頭應了謝昭的提親……
眾人的非議暫且不論,崔循會如何?
她稍一想就頭疼,只覺還是免了這些風波為好。
歸根結底,她與謝昭之間並無深厚感情。而論及利益,嫁與謝昭能帶給她的算不得太多。
「你今日……無非是因風荷宴那夜之事,」蕭窈斟酌著措辭道,「可縱使你我之間未曾更進一步,再有這樣的事情,我依然會仗義執言……又有什麼分別呢?」
她自覺話說到這般地步,就該點到為止了。
謝昭卻又忽而問道:「公主是真心喜愛琢玉嗎?又或是,形勢所迫?」
蕭窈愣住。
原本就微妙的氣氛愈發一言難盡,她抿了抿唇,正猶豫著這話該如何回答,恰有叩門聲響起。
蕭窈如蒙大赦,原想著有人登門尋謝昭,自己就能趁勢離開。抬眼看去,卻只見崔循立於門外。
蕭窈:「……」
崔循身著天青色衣衫,長身而立,清雋的面容透著幾分冷淡,彷佛神色不虞。以他與謝昭的關係,原不必叩門,卻還是抬手屈指,不輕不重地敲了敲半敞著的房門。
與其說拜訪,倒更像是無言的提醒。
謝昭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又向蕭窈道:「昭願等公主思量清楚。」
蕭窈胡亂點了點頭:「你們既有正事商議,我就不叨擾了,這琴還是改日再……」
「無事商議。」崔循打斷她,向謝昭道,「方才見過祭酒,是他有事尋你,我不過是來代為傳話罷了。」
崔循的官廨與謝昭相鄰,捎一句話原也不算什麼麻煩事,只是未曾想到,一來就聽著那麼一句。
恰切中了他心底隱秘的、不願多想的擔憂。
謝昭的失態轉瞬即逝,應了聲「好」後,便沒再耽擱,只是又向蕭窈賠了句不是。
若是以往,蕭窈興許會仍留在此處練琴,等謝昭料理完事務回來再討教。只是經此一事,不大坐得住。
及至出門,才發現崔循並未離開,也沒有進他自己的官廨,而是站在玄同堂簷下。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語氣波瀾不驚道:「隨我來。」
蕭窈頓覺自己一腳踩進陷阱。
若早知道崔循在外邊等著,還不如在知春堂多坐會兒!橫豎此時謝昭不在,空蕩蕩的只她一人。
她有些懊惱,問道:「少卿何事?有話大可直說。」
「謝潮生不在,你便不練琴了嗎?」崔循瞥了眼她懷中的綠綺琴,淡淡道,「我今日無事,若要練琴,一樣可以教你。」
蕭窈一愣。她聽過崔循的琴,知道此話不假,他的水準指點自己綽綽有餘,但這種情形實在太過詭異,便下意識搖了搖頭。
崔循不依不饒問:「為何?」
蕭窈噎了下,勉強道:「我與謝司業同拜在祭酒門下,為師兄妹,他代祭酒指點我琴藝應當應分。」
言外之意,也就是說崔循來做這件事,名不正言不順。
倒不是推諉,而是事實如此。
崔循這樣循規蹈矩、知禮節的人,本不該不清楚這個道理。可他卻不知從中聽出什麼意味,緩緩問:「他於你是師兄,我於你是外人?」
蕭窈:「……」
應當不是錯覺,崔循彷佛已經被醋醃入味,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酸意實在令她難以忽視。
有些失語,但不至於生氣。
此時學宮屬官們都已經搬來官廨,雖說崔循、謝昭這裡相對而言清淨些,但依舊有人來往。蕭窈與他僵持片刻,終於還是受不了時不時望過來的探詢視線,先一步進了玄同堂。
玄同堂中筆墨紙硯倒是一應俱全,卻並無多少裝飾,冷冷清清,與崔循極為相稱。蕭窈環視四周,發現與先前相比竟多了張琴,像是她生辰時崔循帶來學宮那張。
蕭窈原以為「教琴」是崔循的藉口,不過是有話要私下說而已,見著這張新添的琴,才意識彷佛並不是一句托詞。
她沉默片刻,欲轉身離開,卻又被崔循攔下。
「謝潮生待你別有用心,」崔循垂眼看她,「你今後,還是與他少來往為好。」
經此一事,縱然崔循不提,蕭窈也打算先適當疏遠與謝昭的關系。只是話從他口中說出,就顯得格外古怪。
「別有用心……」蕭窈重復了一遍,琢磨道,「那少卿待我,又何嘗不是別有用心?我是否也該與你少來往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4 08:16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五十四章
自家叔父那日所言,崔循聽了進去,這兩日也思量過該如何行事。只是一旦到了蕭窈面前,彷佛又被打回原形。
她口齒伶俐,又會裝傻耍賴,總是有說不完的歪理。
崔循不言不語,垂眼打量蕭窈。
她今日穿了煙紫的衣裙,外罩著層輕紗,觀之如雲霧,輕盈而不可捉摸。身形婀娜,腰肢纖細,彷佛不盈一握。
肌膚如上好的細瓷,眉目如畫,唇紅齒白。
烏髮如雲,綰了尋常的髮式,只簪了兩朵纏枝珠花,插著支白玉髮梳。耳飾也不繁復,細細的銀線垂下,墜著顆圓圓的珠子,光潔瑩潤。
方才在知春堂外,他曾隔窗見蕭窈同謝昭說話,神情專注而認真,耳飾隨著她仰頭的動作微微晃動,牽動心神。
午後和煦的日光照在兩人身上,頗有些扎眼。
他忽而意識到,蕭窈彷佛從來沒有同謝昭有過任何爭執,總是相處融洽,言笑晏晏。但與他之間,卻很少這樣心平氣和地對坐,親近地閒聊過什麼。
蕭窈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還沒來得及問,卻見崔循抬手關了門。
大片日光隔絕在外,玄同堂成了私密的空間。
蕭窈眉尖微挑,頗有些意外。
崔循走近:「在你心中,我與謝潮生一般無二?」
蕭窈下意識後退兩步,脊背抵了身後的紫檀木書架,兩人之間的距離只剩她懷中尚抱著的這張綠綺琴。
她仰頭看向崔循,沒承認,也沒否認。
崔循眼睫低垂,素來清雋的面容此時竟彷佛透著些許陰鬱,不依不饒道:「你會與他有肌膚之親?」
「若風荷宴那夜,船上之人並非我,而是謝昭,你也會要他為你紓解藥性,允諾嫁與他嗎?」
這些問題問得愈發露骨。
蕭窈意識到崔循不大對,只是見慣了他風輕雲淡、不動聲色的模樣,難免好奇他若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會作何反應。
眨了眨眼,促狹道:「若我說是,又如何呢?」
話音剛落,只覺眼前一暗。
修長的手覆了她半張臉,只有絲縷微光透過指縫,卻什麼都看不真切。
蕭窈尚未反應過來,先被唇上傳來的溫熱觸感所震驚,顫了下,險些沒能抱穩懷中的琴。
在問出這句話前,蕭窈心中有過些許揣測。
崔循說不準會惱羞成怒,又或是心灰意冷,看透她就是這種輕浮的女郎,從此撂開;再不然就是沉著臉,一字一句喚她「蕭窈」,將從前的論述拿出來說教一番。
卻唯獨沒想到,崔循也會有如此輕浮、孟浪的舉止。
眼前昏暗,旁的感受卻愈發真切。
下唇被含著,輕輕舔舐,溫熱的觸感難以言喻,酥癢逐漸蔓延。
「你……」
蕭窈甫一開口,話尚未說出來,便被趁虛而入。柔軟的舌尖像是靈巧的小蛇,沿著縫隙鑽入口中,舔了舔那顆尖尖的虎牙,又勾著她廝纏。
蕭窈不知所措地僵在原處。
當初在馬車上,她雖也趁其不備親過崔循,但僅限於唇瓣相貼,最後也只是惡狠狠地在他下唇咬了一口。
並不是這樣……的親法。
蕭窈一時間想不出合適的詞,也震驚於崔循的熟稔,被他吻得幾乎喘不上氣,想側臉避開,卻又被崔循不鬆不緊地捏了下巴。
帶著薄繭的手撫過臉頰,令她微微仰頭,繼續這個纏綿至極的親吻。
蕭窈想推開他,只是還沒動手,就被崔循看出想法。
「我得這張琴的時候,價逾百金……」崔循說話時亦不肯分開,依舊含著她的唇,故而聲音顯得格外模糊,又帶著些喑啞,「仔細摔了。」
蕭窈很不爭氣地猶豫了。
她是真心喜歡這張琴,當初在幽篁居一眼看中,若是摔壞,當真會心疼。
崔循因她這反應低低笑了聲,神色稍霽,又道:「方才的問題,你重答。」
蕭窈一時壓根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茫然而疑惑地「啊」了聲,好不容易喘的氣又被崔循吞下。
好在這回親得更為和緩些,令她的腦子不至於一團漿糊。蕭窈怔怔地想了會兒,終於意識到,崔循這是對自己方才的回答並不滿意,要她重新再答一遍。
竟愣是被他問出了一種夫子抽查課業的意味。
蕭窈沉默片刻,只覺舌尖發麻,終於投降,小指勾著他的衣袖輕輕晃了晃:「方才那話,是同你開玩笑的。」
崔循:「嗯?」
蕭窈道:「你與謝昭自然不同。」
崔循彷佛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手依舊覆在她眼上,未曾挪開。
蕭窈雖看不真切,卻能感覺到溫熱的呼吸猶在臉側,只得又道:「我與謝昭自然不曾這般親近過。至於風荷宴那夜……」
她設身處地想了想,自己那時藥效發作,到後來已然神志不清。若真遇到謝昭,恐怕也說不準會如何……
但這樣的話說出口怕是要氣死崔循。
蕭窈揣度著眼下的處境,正要胡謅兩句敷衍過去,卻又被崔循打斷。
「罷了,」崔循低啞的聲音在她耳側響起,「我只慶幸是我。」
蕭窈眨了眨眼,紅唇微抿。
纖長的眼睫如羽毛般撫過掌心,令人為之顫動。
崔循沉默良久,這才終於站直身體,挪開了一直遮在她眼前的手掌。
昏暗太久的視野忽而復明,午後的日光透過窗櫺灑下,蕭窈不由得眯了眯眼,眉頭亦微微皺起。
看不見時,其實並無多大的實感。
而今蕭窈才後知後覺地真切意識到,崔循是青天白日,在本來用來辦公的官廨中吻她許久。
實在是……
雖說崔循積威甚重,不會有人貿然推門而入,可若萬一呢?
蕭窈臉頰甚至比方才還要紅些,瞪了他一眼,難以置信質問:「你瘋了不成?」
崔循接過蕭窈懷中的琴,給了個令她失語的回答:「情難自禁。」
其實冷靜下來再想,蕭窈那句話的語氣並不認真,可他還是因此失了冷靜,心中那簇火苗彷佛頃刻間成燎原之勢,難以自制。
蕭窈被噎得說不出話,只得又瞪了他一眼。
但她眼尾泛紅,眸中水色瀲灩,便怎麼都不顯得凶,
反而更似嬌嗔。
崔循拭去她唇角殘存的一點唇脂,原本的躁動隨著呼吸漸漸平復,舊事重提:「我教你琴。」
蕭窈:「……」
哪怕看出來他情緒已然穩定,對此提議,蕭窈的態度依舊談不上積極。歸根究底,得追溯到年前,崔循為她講元日祭禮章程那事。
崔循六藝精通,博聞廣識,能力毋庸置疑。但他實在談不上是個好夫子,能將諸事講得波瀾不驚、枯燥無趣。
她那時聽得昏昏欲睡,還曾腹誹他不宜教書,更適合去廟裡念經。
短暫沉默片刻,蕭窈試圖推脫:「還是不必……」
「為何?」
蕭窈一言難盡地看了崔循一眼,提醒道:「你還記著,當初教我祭禮章程之事嗎?」
崔循的記性向來極好,何況還是與蕭窈有關。經她一提,立時想起那時的情形,甚至記得比蕭窈還要更為清晰些:「你那時宿醉才醒,聽我講禮,沒多久便睡過去了。」
蕭窈脫口而出反駁道:「是你講得太過枯燥乏味。」
崔循有些錯愕。
他雖未曾當過教書先生,但族中子弟偶爾會向他請教學問,從沒人膽大妄為到如蕭窈這般評價,一時間心情十分微妙。
他與蕭窈的年歲相差不算太多,但的確算不得同齡人。他有時會覺著蕭窈年紀輕,心性不定、膽大妄為,卻又不可抑制地被她彷佛與生俱來的鮮活與恣意所吸引。
而他在蕭窈眼中,必然是古板、無趣的存在。
蕭窈原本以為崔循要拿她「宿醉」來說事,這才下意識反駁,說完便有些後悔。
覷著崔循彷佛逐漸冷淡下來的神色,她亡羊補牢似的描補道:「而今再想,我那日確實未曾睡足,就被翠微她們強行從床榻上拉起來了……興許這個的緣故更多些。」
崔循嘆了口氣。
雖什麼都沒說,蕭窈卻莫名有些心虛,捏著他的衣袖稍稍用力:「我前些時日看了篇樂譜,還沒來得及好好練過,你幫我看看可有什麼不妥之處?」
她說的樂譜,是《秋風曲》流傳於世的殘篇。
此曲本就是出了名的難,她這些時日又疏於練琴,故而有頗多凝滯之處。
再一次彈錯時,蕭窈沒忍住看了眼崔循。
崔循在她心中大多數時候都是頗為嚴厲的形象,嚴於律己、嚴於律人,蕭窈破罐子破摔地想,崔循看過自己有多不成器,興許也就再不提教她學琴這件事了。
但崔循不曾皺眉,臉上甚至並無半分不耐煩的神色,只是先講了指法如何改進,又將方才那段重新彈了一遍給她聽。
蕭窈托腮聽著,目光落在崔循指尖,看他指法。
崔循的手生得很好,修長有力,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撥弄琴弦時透著股漫不經心的意味,閒庭信步似的,全然不似她那般生澀。
她看得出神,崔循卻只當她又覺著無趣,覆上微顫的琴弦,沉默片刻後道:「此曲本就不易彈,你今日初學能如此,已算是難得。」
蕭窈正打算再練一回,聞言,目光難掩驚訝。
崔循似是有些不自在,挪開視線,淡淡道:「繼續練吧。」
蕭窈打量著他,若有所思道:「當初我剛隨班師姐學了幾日,攜琴去祈年殿彈給父皇聽,結果不大像樣……你那時應當也在?」
她那時是揣著向阿父炫耀的心去的,結果彈完才知曉崔循與謝昭在西偏殿,尷尬不已,只覺成了「獻醜」。
崔循一聽便知她說的哪件事,頷首道:「是。」
「你那時可曾暗暗笑我?又或是挑剔我不學無術?」蕭窈輕咳了聲。
崔循道:「不曾笑你,也不曾挑剔你。」
蕭窈將信將疑:「那你那時在想什麼?」
崔循想了想。
他那時是在眷寫擬定的碑文,生澀而稚嫩的琴聲響起時,興許有因為被打擾而皺過眉,但很快就意識到撫琴的人是誰。
宮中斷沒有這樣的樂師,能在祈年殿這樣彈琴的人,唯有備受重光帝寵愛的小女兒了。
他那時已因為王閔之死與蕭窈有過往來,也早就聽人議論過,這位武陵來的公主是如何空有其表、不學無術。若是士族長大的女郎,斷然不可能到這等年紀,琴藝這般生疏的。
但他的確不曾因此譏笑蕭窈。只是有那麼一瞬間,心中曾浮現過模模糊糊的念頭:若由他來教,斷然不至於此。
只是這樣的念頭實在不著邊際,轉瞬即逝,未曾多想。
而今被蕭窈問起,崔循對此難以啟齒,才倏然意識到原來早在那時,他對蕭窈就已經隱隱有了出格的念想。
蕭窈見崔循神色復雜,卻又什麼都不肯說,被吊起胃口來。她傾身近前,滿是好奇地催促:「為何不說呢?」
崔循垂眸道:「我那時在抄錄碑文,並無什麼念想。」
蕭窈撇了撇嘴角,作勢起身。
崔循本能地攥了蕭窈的指尖,抬眼對上蕭窈帶笑的眼眸,才意識到自己又被她給拿捏了,近乎無奈地嘆了口氣。
又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指,低聲道:「只是怕宣之於口會有些冒昧。」
蕭窈抿了抿唇,意有所指道:「你方才怎麼不覺著冒昧呢?」
她一早就發現了。興許是自小所處的環境使然,有些事情崔循敢做,但要他親口說出來,彷佛比登天還難。
崔循對上她戲謔的目光,喉結微動,終於還是嘆道:「那時曾想過,若我來教你會如何?」
蕭窈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她沒了練琴的心思,順著他的話想了想,忍笑道:「我少時曾有過一位教書先生,是旁人舉薦給阿父的,說是德高望重、學富五車。可他實在又無趣又嚴厲,逼著我每日背許多書,若是第二日答不出來還要挨罰。」
「我忍了一旬,實在受不住,便避開青禾她們獨自藏了起來。」
「阿姐帶人找了許久,最後還是晏游在假山石間找到我,背我回去時天都黑了。阿父雖為此生氣罰了我,轉頭卻又辭了那教書先生……」
蕭窈從沒這樣向他講過自己少時的事情。崔循聽得入神,只是在聽到「晏游」的名字時,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你若當我的先生,必然也十分嚴苛,興許還要拿戒尺打我手掌……」蕭窈不著邊際地信口誇大,最後笑道,「興許過不了幾日,就要被我阿父辭掉了。」
崔循無奈。卻還是順著她的設想辯解:「我不會打你戒尺。」
「可你會罰我抄書。」蕭窈想起那幾卷令她手酸的南華經,終於尋到了算賬的機會,舊事重提,「上巳那日我雖醉了,可學宮尚未正經開學,如何能拿條例來罰我?」
崔循道:「酒醉傷身。」
旁的女郎並非滴酒不沾,但蕭窈心情大起大落時卻易飲酒過度,在他看來終歸傷身,還是改掉為好。
蕭窈心中雖明白這話沒錯,卻還是沒忍住道:「你像我阿父似的……」
「蕭窈。」崔循微微皺眉,語氣裡中依稀帶著些申飭的意味。
蕭窈也知道這話不妥,立時道:「是我失言。」
「我並非你師,更不是……」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崔循說不出口,只嘆道,「你我之間的年歲,並不曾相差許多。」
蕭窈「哦」了聲,難得拘謹道:「知道了。」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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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4 10:19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五十五章
立秋後,暑氣日漸褪去。
崔翁早前先是病了一場,後又因崔循的事情煩心,再沒什麼閒情逸致垂釣。這日一場秋雨後,天氣涼爽,他難得又起了興致。
只是僕役們布置妥當,才下餌食,崔欒便到了。
崔欒自回到建鄴,沒少陪著朱氏出遊、會友,但交代的「正經事」卻不見任何進展。崔翁原就打算將他叫來問話,見此,指了指一旁的空位,自顧自地落鉤。
崔欒也沒急著開口,落座後端著盞茶悠閒品著,目光落在湖面的浮漂上,彷佛當真是來看自家父親釣魚的。
父子倆相對沉默良久,最後還是崔翁淡淡瞥了他一眼,先開口道:「你這些時日想必已經與琢玉聊過了。」
「是。」崔欒嘆了口氣,悵然道,「琢玉這些年著實不易,朝中、族中這麼些事務壓在肩上,難為他了。」
「正因此,才該叫他盡快娶個出身名門的世家閨秀,能幫著分擔幾分,不至於這般操勞。」崔翁三言兩句將話頭扯到此事上,隱隱懊悔,「若早知如此,當年不該由他隨意推了與桓氏的親事。」
崔欒一哂:「兒倒以為婚姻大事不急在一時,寧可多等些年歲,也要尋個自己心儀的女郎才是。」
這話說出來,崔欒的來意已是昭然若揭。
崔翁瞪了他一眼,長鬚微顫:「你到如今這等年紀,反倒愈發不知輕重。我令你回來,是為了勸醒琢玉,不是叫你由著他胡鬧的。」
「兒早已寫信勸過,還專程問過夫人的意思,欲說和琢玉與顧娘子。」崔欒倍感無奈,嘆道,「實是他性如磐石,一旦認準的事情,旁人便是說再多,也無濟於事啊。」
他雖說得言辭懇切,崔翁卻並沒那麼好糊弄,一針見血道:「你倒是來我這當說客了!」
崔欒咳了聲,索性開門見山道:「琢玉自小跟在您身邊,是您親自看著長大的,又豈會不清楚他性情如何?當初他跪在您面前,卻依舊不肯改口,執意要娶公主時,就注定無論如何都不會變了。」
崔欒打量著崔翁的反應。見他眉頭雖皺起,但卻並未勃然動怒,就知道自家父親怕是早就想明白這點,只是不願接受,猶自掙扎罷了。
畢竟崔循是族中最為優秀的兒郎,自小到大無一處不好,人人稱讚、豔羨。身為長輩,自然是希望他能盡善盡美,不出半分差錯。
若真娶蕭窈,縱然不論能否為崔氏帶來助力,卻難免會帶累崔循被人非議,白璧微瑕。
「琢玉這些年為族中做了多少,何等不易,您亦看在眼中。」崔欒並不曾將「聲譽」看得如何重要,「他從來是個極為懂事的孩子,只求過這麼一樁,生死之外,又有什麼不能應他?」
「崔氏東山再起,琢玉居功甚偉。他無需倚仗聯姻便能做到這般地步,縱公主雖非世家大族出身,只要他心甘情願,又有多大干係?何況有時血脈都算不得什麼,聯姻也不見得就當真能同進同退……」
「您今年不是想要重孫?三媒六禮便要耗上不少時日,懷胎還得十月,若是再不盡快定下琢玉的親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抱上重孫,豈不可惜!」
崔欒先前答應崔循要為其說服崔翁,並非虛言,變著花樣將能想到的說辭悉數講了,到最後只覺口乾舌燥,又端了茶盞。
崔翁並未看他,目光望向湖面,一動不動,入定似的。
直到浮漂上下微動才終於有了動作,不疾不徐收桿,釣上來一尾頗有分量的肥魚。
自有僕役上前,將魚取下,置於魚簍之中。
崔翁這才緩緩道:「你就當真能斷定,琢玉今後不會愈發出格?」
崔欒一愣。
「咱們這位聖上並非面上看起來那般平庸無能,而公主,就更不是省油的燈。」崔翁一寸寸撫過身下蒲團,聲音愈沉,「是你小覷了此事。」
若蕭窈並非公主,哪怕只是末流士族出身的女郎,崔翁興許都不會如此猶豫。可她偏偏姓蕭!
又或者,她如大多女郎那般安分守己、三從四德,倒也罷了。
但冷眼旁觀她到建鄴後種種,尤其是崔循的轉變,崔翁輕而易舉就能辨別出來,蕭窈與這幾個字半點都不沾邊。
若由她嫁入崔氏,是無法指望能改變她多少的,只怕崔循反倒會繼續對她無底線遷就。
只一想,崔翁就隱隱頭疼。
崔欒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他從來就對朝局政務沒什麼興趣,駐守京口是崔循的意思。他甚至不需要管多少事情,繁瑣的庶務自有屬官們料理妥當,而緊要的事務又有崔循決斷,故而日子過得清閒。
饒是如此,在諸多無所事事士族子弟中,他已經勝過大半了。
而今被崔翁點破,他愣了片刻,疑惑道:「父親是指公主與王氏之間的矛盾?」
崔欒起先也想過,並沒當多大的事。因士族之間大體和睦,但並非一派和氣、毫無齟齬,或多或少總會有些摩擦,卻又都會不約而同地點到為止。
在他看來,蕭窈嫁入自家成了崔氏婦後,王氏就不應當再為難,先前那些矛盾天長日久也就慢慢揭過去了。
崔翁一眼看出自家三兒子的心思,百感交集,最後只幽幽嘆了口氣,告訴自己不必為此動氣。他閉了閉眼,心平氣和反問:「若並非王氏不肯放過公主,而是公主不肯與王氏善罷甘休,又當如何?」
「雲舒嫁入王氏,縱不提守望相助,總沒有落井下石的道理。」
「屆時琢玉會做什麼?」
崔欒被問得無言以對。他看這樁親事,就當真只是親事,並未想過這麼多。沉默片刻後遲疑道:「公主只是個年紀輕輕的女郎……」
「可琢玉會為她失了理智,不管不顧。」因上了年紀的緣故,崔翁眼皮微垂,面無表情時便顯得不大和善,「他已經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情,若再聽之任之,焉知將來會如何?」
先前王陽傷得半死不活。流言蜚語有說他這般是因與旁人爭搶妓子,動了拳腳,也有說他飲酒過多,自高處跌落才會落得如此。
崔翁一直不大看得上這個外孫,起初並沒放在心上。
只是往常遇著這等事情,縱然王氏不過問,崔雲舒總要回娘家哭上一場,既為訴苦,也為催促崔循做些什麼為她「主持公道」。可這回她卻並沒回來,甚至沒吩咐婢女遞話。
崔翁覺出不對,查探無果,便叫心腹老僕暗暗去問了女兒,最後得到了令他心驚的回答。
他曾為此大怒,一度想將崔循叫來責罵、重罰,可思來想去,最後還是作罷。甚至裝聾作啞,當作並不知情。
崔翁了解崔循,也正因此,才更清楚地意識到他的逐漸失控,知道不應再用以前的方法規訓。
年初他曾假托兒媳名義將蕭窈請來別院,拂了她的顏面,給她難堪。原本是想令蕭窈知難而退,兩人就此離心,誰知崔循轉頭就送了一份「大禮」,促成學宮收納寒門學子之事。
如今若再要計較,只會適得其反。
崔循是撐起崔氏門庭的頂樑柱,這些年崔翁從來以他為榮,卻不曾想,有朝一日竟會忌憚他。
而這一切,皆因蕭窈而起。
崔欒沉默良久。他雖不清楚究竟發生過什麼,卻也知道,崔翁不可能無緣無故將話說得這樣重。
放下空空如也的杯盞,嘆道:「您不允琢玉娶公主,他也不會另娶旁人的。」
崔翁緩緩道:「我豈會不知?」
崔欒眼皮一跳,心中直覺不大好。猶豫再三,還是斟酌道:「琢玉素來敬您。便是有什麼話,耐著性子說與他聽,想來總是能聽得進去些。」
崔翁瞥他一眼:「你擔心我會對公主動手?」
崔欒啞然。面上雖搖頭,心底卻著實有此擔憂。
因他這位父親實在也不是吃素的,若不然,豈能教出崔循?
「我不至於這般蠢。」崔翁冷笑,「他如今喜歡得正緊,公主若真有三長兩短,只怕連自己姓什麼都不認了。」
崔欒暗暗吃驚:「琢玉不至於此……」
崔翁不再多言。
他並沒要僕役代勞,親自在尖利的魚鉤上掛了蝕食,手臂輕輕一震,已帶著魚線遠遠拋出。
沒入湖面,泛起漣漪。
–
秋高氣爽,棲霞滿山蒼翠。
陽羨長公主來信,說是楓葉將紅,已備美食美酒相候,邀蕭窈共賞美景。
昔年借居長公主的溫泉別院養病時,蕭窈曾看過滿山楓葉盡染,記憶尤深。當即便寫了回信,應允下來,令前來送信的內侍帶回去交給長公主。
「收拾行李。咱們先回宮一趟面見父皇,待將回稟了此事,便啟程往陽羨去。」蕭窈一掃午後的睏倦,興致勃勃盤算,「這時節過去,恰能趕上姑母那裡的螃蟹宴、菊花酒……」
翠微見她這般高興,含笑應了:「公主想要在陽羨留多久?」
蕭窈面露猶豫。正琢磨著,卻見青禾輕手輕腳進門,不由疑惑道:「這是怎麼了?」
青禾咳了聲,聲音卻依舊很輕:「前邊傳話,說是崔少卿來了。」
蕭窈愣了愣,下意識環視四周,再三確定自己是在行宮的書房,而非學宮後,不由得有些驚訝:「他來做什麼?」
自她搬到行宮,從來沒人造訪,可以說是門可羅雀。崔循此舉便顯得格外特殊。
青禾搖搖頭,又問道:「要請人進來嗎?」
蕭窈並沒費神多想,隨口道:「興許是有什麼緊要的事,請他進來就是。」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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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4 11:30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五十六章
崔循到時,行宮外停著套好的馬車,婢女們正陸續將收拾好的箱籠等物送上車,一看便知是主人家要離開。
他不動聲色掃過,目光落在六安身上。
六安素來欽佩這位少卿大人,若不然,當初蕭窈牽扯進王閔之死被困於扶風酒肆時,也不會求到他那裡。
而今見崔循出現,雖驚訝,卻還是立時迎上前問候:「少卿來此,可是欲見公主?」
崔循頷首:「是。」
六安立時遣了婢女進去通傳。
崔循抬眼看向一旁的車馬,有意無意道:「公主若只是回宮小住,應當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才是。」
這事原也不是什麼秘密,崔循若想知道,他日稍一打聽便能明了。六安便沒隱瞞,恭敬道:「公主令我等收拾行李,欲往陽羨。」
崔循因「陽羨」二字皺了皺眉,不再多言,垂眼看向階下的青苔。
六安是極擅察言觀色的好手,哪怕對方沒再多問半句,卻還是敏銳地覺察到,崔循的心情彷佛不如來時。
他時常隨蕭窈出行,早就知道兩人之間的關係非同尋常。但眼觀鼻鼻觀心,只當做自己一無所知,並不多嘴。
好在不多時,青禾便出來傳話,請崔少卿入內詳談。
蕭窈揣度著此去少說也得大半月,衣物這樣的行李自有翠微她們收拾,書稿卻得她自己決定帶哪些。
到了陽羨興許無暇看書,但往返路上無聊至極,恰能以此打發時間。
她聽到崔循的腳步聲,餘光瞥見天青色衣袂,卻並沒抬眼,邊翻看書稿邊問:「你怎的來了?」
因在行宮不出,蕭窈穿著件半新不舊的鵝黃衣衫,長髮只用了根玉簪隨意綰起,有幾縷碎髮散下,看起來散漫極了。
崔循在書案前站定,並未回答,反倒是喚了聲她的名字。
蕭窈這才終於仰頭看他,疑惑道:「何事?」
「你我已經許久未見。」
崔循面無表情,聲音也透著股冷淡,以致蕭窈起初並沒聽出這是抱怨,愣了片刻後方才反應過來。
她抿了抿唇,學著他的模樣一本正經道:「有許久嗎?也就十來日吧……」
崔循本就有許多事務需要處理,隔三差五才能來學宮一趟,近兩回還都趕上蕭窈未曾過去,並沒見成。
今日又是如此,這才找來行宮。
崔循避過她的打趣,徑直問:「我方才在外,見僕役收拾車馬。」
蕭窈點點頭:「姑母邀我去陽羨住上一段時日,遊山玩水,賞紅楓。」
只是「住上一段時日」,而不是搬去陽羨。
崔循先是幾不可查地鬆了口氣,沉默片刻又問:「一段時日是多久?」
「說不好。」蕭窈被翠微問過,自己也在琢磨此事,漫不經心道,「興許十天半月,若是玩得高興,又或許待到年節前姑母來建鄴朝拜,再同她一起回來……」
這話像是玩笑,但以蕭窈一貫行事,卻也並非全然不可能。畢竟她本就玩心重,又與長公主性情相投。
崔循查過蕭窈的生平,知曉她曾在陽羨住過許久。於她而言,除卻重光帝,長公主興許算是最為重要的長輩了。
她性情中那點不顧世俗禮儀的散漫,興許與其脫不開關係。
再一想傳聞中長公主養著的那些「樂師」,崔循的神色便沒那麼從容自若了。
近些年關於陽羨長公主的流言蜚語已不似早年那般甚囂塵上,但仍有傳言,說她好美色,周遭侍奉之人皆是上乘容色。
而蕭窈……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蕭窈莫名其妙,辯白道:「我縱是去得久些又如何呢?父皇都不會說什麼,你要約束我不成?」
崔循確實想約束她。
譬如除卻來去途中耗的功夫,在陽羨待上一旬正好,足夠她與長公主敘舊、遊玩,而他們之間也不至於分別太久。
但誠如蕭窈所言,重光帝都未曾說什麼,他更沒資格。
故而只是在旁坐了,一言不發看她整理書冊。
蕭窈收拾得七七八八,瞥了他一眼。
只見崔循神色寡淡,分明心情不佳,卻又偏偏不曾拂袖離去,倒像是在等著她開口。
她攏起一卷竹簡,目不轉睛地盯著崔循看了片刻,解釋道:「並非是戲弄你。只是姑母行事從來隨性,興許會有旁的安排,我總不好拂她的好意……」
崔循垂眼:「你愛重長公主,旁人說什麼,自是不會放在心上。」
蕭窈噎了下,想了想又覺好笑:「你怎麼還要同我姑母比較?」
「我若今日不來,你可會遣人告知?還是不告而別,直到哪天我從旁人口中得知你已經離了建鄴?」
崔循語氣平靜,並無波瀾,但任誰都能聽出他話中的不悅。
蕭窈短暫沉默片刻後,勉強尋了個藉口:「事出突然,行李都是才開始收拾的,還沒來得及告訴旁人。」
想了想,又補了句:「這時候,我阿父興許都還不知此事。」
她雖然已經遣人提前回宮知會重光帝,但算著時辰,此時應當還未面聖,故而這句倒也算不上扯謊。
只是這說辭非但沒有令崔循的神色好轉,反倒雪上加霜。
蕭窈看著,只覺崔循真應當慶幸爹娘給了這麼一張容色出眾的臉,便是這樣,也不會叫人覺著厭煩。
眼見此事彷佛過不去,她心下嘆了口氣:「好吧。」
說著,傾身湊到崔循面前,放軟了聲音:「此事是我考慮不周,少卿大人有大量,就別計較了吧。」
崔循眼瞳微縮,錯開視線。
蕭窈無奈地磨了磨牙,只得將話題繞回最初,掐著指節算道:「我難得再去陽羨一趟,又與姑母許久未見,總沒有只住幾日的道理……最遲霜降前後,總會回來的。」
她自問態度極好,已然讓步,哪知崔循依舊無動於衷。
蕭窈瞪圓了眼,「你想要我如何」這樣的質問已然到嘴邊,卻只聽他淡淡道:「公主信用堪憂。」
令人不禁懷疑這是在暗示風荷宴那夜的「允諾」。
蕭窈實在是怕他再一本正經地提什麼親事,咬了咬唇,鬼使神差的,倒是有了安撫他的主意。
兩人之間的親熱或是因心緒起伏一時意氣用事,又或是催情藥醉酒使然,不清不楚的,與虛無縹緲的春夢沒有什麼區別。
上回在玄同堂,蕭窈雖清醒,卻始終被崔循遮著眼,雲裡霧裡。而今無比清醒地看著崔循,主動貼近,就全然是另一種感覺了。
肌膚相貼之際,她還是下意識閉上眼,親了下還沒來得及退開,就被崔循抬手扣了後頸。
帶著薄繭的手指揉捏著後頸細嫩的肌膚。他有意控制手上的力氣,並不重,卻也令她無法離開。
與上回相比,此次親得並不凶狠,沒有那種幾乎喘不上氣來的窒息感。蕭窈能夠清楚地分辨出他衣上淺淡的檀香,又彷佛隨著兩人的親近,逐漸將她整個人都包裹起來。
蕭窈喘了口氣,只覺身體發軟。連帶著想起前回的疑惑,有氣無力瞪了崔循一眼:「你對這等事,為何如此熟稔?」
崔循問:「你不清楚?」
蕭窈下意識道:「我為何會知道?」
「風荷宴那夜,你纏了我許久……」
崔循修長有力的手攏在蕭窈腰間,不容她躲避,目光從她嫣紅的唇滑落,看過白如凝脂的脖頸、因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胸口,最後落在如花瓣鋪散開來的衣裙上。
雖只是一句帶過,卻又好似什麼都說了。
那夜的記憶太過深刻,他至今仍記得,觸碰何處時蕭窈的反應會更為強烈些,也記得被取悅時,她那些破碎的喘息。
這話題有些危險,蕭窈下意識想要岔開,乾巴巴道:「我前幾日想尋前朝衛大家的山海經注,學宮藏書樓未見。師父說他曾有一冊手抄本,只可惜未曾帶來建鄴,又說原書應當藏於你家……」
崔循稍一思忖,頷首道:「明日令人送予你。」
蕭窈點點頭,正猶豫著該再問些什麼,卻只聽他忽而問道:「你時常去藏書樓?」
蕭窈滿是疑惑地看向他。
崔循也知道自己問得太過突兀,低聲解釋:「近日來學宮,聽聞你對管越溪照拂頗多。」
蕭窈:「……」
她翻了個白眼:「分明是謝暉那些個士族子弟看不慣管越溪,總是變著花樣地折騰、為難他,我看不過眼,便找了個由頭叫他幫我抄書。如此一來,他有名正言順的差使,也能靜下心好好鑽研求學,不必在那些瑣事上浪費心力。」
蕭窈自問行事坦蕩,而今說起此事也理直氣壯,只是因帶著些對謝暉等人的厭惡,便顯得有些不耐煩。
崔循抽出她髮上搖搖欲墜的玉簪,看著青絲如流水般傾洩而下,語氣微妙道:「你可憐他。」
蕭窈猝不及防,看著鋪散半身的頭髮,沒好氣道:「那也是因為他確實不易。」
崔循緘默不語。
「你怎麼這樣不講道理?」蕭窈反手攥著他的手腕,卻沒能奪回玉簪,無奈地嘆了口氣,「難不成從今往後,我不同任何男子多說一句話,才能如你的意?」
崔循喉結微動,只覺蕭窈所說的假設頗具吸引力,最好不單單是男子,如陽羨長公主這樣被她愛重的女郎也不要有。
可事實並非如此。
在蕭窈心中,有太多人、太多事比他更為重要,總是令他難以心安。
但理智告訴他,這樣的話說出來只會嚇到蕭窈。
他以指為梳,將她散開的長髮攏起,用那根白玉簪重新綰起,緩緩道:「蕭窈,早去早回。」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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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4 11:39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五十七章
崔循離開行宮時,已是日暮西垂,比他預想的時間要晚了不少。
他還有尚未處理的事務。原想著見蕭窈一面,便該回城料理,只是與她在一處時,總是不知不覺間就已經過了許久。
尤其是在知曉她即將去往陽羨後,自制力蕩然無存。
最後索性放任自流,放著正事不管,與她一起消磨時間。
馬車途徑鬧市,長街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崔循挑開竹簾看了眼,因隱約泛起的塵土氣皺了皺眉,目光不自覺落在路旁擺攤的商販身上。
那是一對年紀輕輕的夫妻。
男子正忙著收拾攤子,婦人懷中抱著襁褓,逗弄著牙牙學語的嬰兒,也會時不時看自家夫君兩眼,含笑說著什麼。
夕陽晚霞的映襯下,其樂融融。
崔循以前從不會在意這些,視線掠過,不會為此多停留半刻。而今卻莫名被這滿是凡塵煙火氣的場景吸引了目光。
這對夫妻興許在算白日賺了多少幾錢,又興許在商議晡食應當吃些什麼?
這念頭浮現在心頭時,崔循微怔。
他捻了捻指尖,猶能清楚地回憶起散開的長髮落入掌中的觸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想念蕭窈了。
這種情緒興許會一直持續,直至何時兩人成親,日日相見,才能有所緩解。
他白日為各種庶務忙碌,待到日暮,歸家就能見到她,同用晡食。晚間或是教她琴,又或是閒談對弈,無論做什麼都好……
崔循知道,此事不能操之過急,自己應當更有耐心些。可心中的設想實在太過美好,令他有些迫不及待。
想要快些將蕭窈娶回家中。
朝夕相處,耳鬢廝磨。
回到崔宅後,崔循先去了母親陸氏居住的院落。
陸氏在院中花架下乘涼,聽婢女說著些趣事。見著崔循後,又看了眼已然昏暗的天色,微訝道:「可是有什麼要事?」
崔循先問候了母親的身體,這才道:「書房中應有衛斯年所書山海經注,我想借去。」
陸氏愈發驚訝。
書房中那些金石拓片、書畫等物,皆是崔循父親昔年四處搜羅來的,後來他削了頭髮,兩袖空空離去,什麼都沒帶走。
陸氏那時傷心不已,便令人鎖了書房。
還是後來漸漸緩過來,才吩咐僕役每旬灑掃,免得壞了那些珍貴藏品。
崔循卻是從來都當自己這位父親已經死了,再沒踏入過書房半步,就連少時曾經隨他學的字跡,後來也有意無意漸漸改了。
陸氏看在眼中,雖未多問過什麼,但也知道崔循心中存有芥蒂。而今聽他來「借書」,自是驚詫不已。
她定定神,先吩咐了婢女去尋書,又疑惑道:「怎麼想起來要這冊經注?」
崔循平靜而坦然道:「公主在為堯祭酒整理書稿,有困惑處,欲借此書。」
他立於花架旁,身形俊挺如翠竹,高懸的宮燈映出深邃的面容,在夜風之中,竟依稀透著幾分溫柔的意味。
陸氏不由得一愣。
她這些年看著崔循長大,眼見他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面上越來越沉穩,心中越來越冷硬,從未想過他還會有這樣的神態。
縱然並不看好他與蕭窈的親事,一時間,卻還是百感交集。
陸氏緩緩搖著團扇,打量著他今日的裝扮,了然道:「你自學宮回來,是去見公主了。」
蕭窈並不是個細致入微的人,見著崔循,只覺他容色動人,會下意識多看兩眼。但陸氏為人母,又是世家養大的標準閨秀,自然能看出來那些微末處的心思。
她頓了頓,失笑道:「你啊……」
陸氏一直知道,崔循的親事最後必定是由崔翁拍板定下的,自己的話並沒多少分量。因此哪怕對蕭窈心存好感,知曉崔翁不喜,也勸過崔循不要再招惹公主。
那時想的是,這對他而言應當不是什麼難事,哪知過了這麼久,反倒越陷越深。故而笑完,又忍不住嘆氣。
「母親不必憂心,」崔循看出她的心思,低聲道,「我自會將親事安排妥當。」
他從來都是個極令人省心的孩子。
陸氏這些年就沒為他費心勞神過,母子之間自然並非生疏,但細論起來,興許也算不得十分親近。
崔循從不麻煩她,也並不依靠她。
陸氏隱隱意識到這點,正猶豫著是否該說些什麼,婢女已經捧著那冊山海經注回來。
崔循恭謹道:「母親服了藥,夜間起了風,還是早些回房歇息為好。」
陸氏只得點了點頭。
崔循親自接過書,轉身離去。
涼風灌入寬大的衣袖,衣袂飄飄,挺拔的身形逐漸隱沒於夜色之中。
分明有僕役挑燈引路,算是同行,可遠遠看去,卻還是叫人覺著他形單影隻的。
陸氏沉默良久,直到一旁侍立的婢女小心翼翼提醒,這才回過神,長長地嘆了口氣。
-
蕭窈雖也是當晚回宮,但攬鏡自照,看了看自己的形容,到底還是沒敢去見重光帝。
生怕被他看出什麼端倪。
沒名沒分,還要攪和在一起,這種事情對他老人家而言,恐怕沒那麼容易接受。
直到第二日,往陽羨的車馬行李都準備妥當,蕭窈才去了祈年殿。
她原以為重光帝也會如崔循那般,說些「萬事小心」、「早去早回」這樣的叮囑,但並沒有。
重光帝只是又欽點了一隊衛兵隨行,護送她去長公主處。
「陽羨有好山好水,風景絕佳,盡可以慢慢賞玩,不必急著回京都……」重光帝手邊還放著剛熬好的藥,熱汽攜著苦意彌漫,他早已對這種氣味習以為常,並無任何不適。
蕭窈揉了揉鼻尖,促狹道:「我若是許久不歸,阿父不會想念我嗎?」
重光帝微怔,隨後笑道:「若當真樂不思蜀,足見你在陽羨玩得高興,阿父又有什麼可擔憂的?有長公主在,想必也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比建鄴自在。」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蕭窈才會起過去陽羨投奔長公主的心思。
而今卻搖了搖頭:「我住上一段時日,就會回來,阿父須得好好養病,不能再為那些庶務太過操勞了。」
這樣的話不知叮囑了多少遍,重光帝總說「不妨事」,蕭窈起初信了,漸漸地卻總是難以安心。這回去陽羨,也想問長公主借屈黎一用。
她托腮看著,待重光帝用過藥,這才離開。
陽羨與武陵相隔千里之遙,往來不易,這些年蕭窈雖時常惦記著,但除卻書信往來,再沒去過陽羨。
而今自建鄴出發,兩地相距二三百里,方便許多。
馬車才離宮,蕭窈已經同翠微、青禾她們回憶昔年在陽羨養病時的舊事。
「姑母別院那處溫泉很好,山景極佳。」
「還有那個廚子,做的點心也好,甜而不膩,酥脆可口。」
「……」
青禾連連點頭附和。
蕭窈倚著迎枕,挨個數了一遍,最後不可避免地提及長公主後院那些個樂師,笑道:「他們很會誇人。」
因長公主喜歡她,所以總有人見風使舵,見著她時少不了溢美之詞,幾乎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
蕭窈自然知道他們是為了討長公主歡心。
但並不妨礙她聽得高興。
青禾噗得笑出聲,倒也想起一樁舊事,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原本平穩行駛的馬車卻停了下來。
蕭窈估摸著時辰,了然道:「是要過城門了。」
話音剛落,只聽車外傳來六安刻意壓低的聲音:「公主,長公子身邊的僕役求見。」
蕭窈怔了下,挑開窗簾,認出等候在路旁的人正是常伺候在崔循身側的松風。
他呈上黑漆描金的木匣,恭敬道:「長公子吩咐小人在此等候,將此物交給公主,另祝公主一路平安順遂。」
蕭窈這才想起,自己先前提過想要衛氏經注。
但她那時全然是局促之下沒話找話,說完也就忘了,自己都沒想起來要再向崔循討要此物。卻不想他竟真記著,專程令人送來。
「這樣……」她親手接過木匣,偏了偏頭,「代我謝過你家長公子。」
松風恭敬應下。
說話間,侍從已經向城門處的守軍出示過令牌。蕭窈放下竹簾,示意前行。
原本嘰嘰喳喳不停的車廂中倒是安靜下來。
翠微無聲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說,看向蕭窈的目光既無奈、又縱容。青禾卻是滿眼好奇,看著她膝上這精緻非常的木匣,就差催她快些打開了。
蕭窈無奈瞥了她一眼:「只是一冊書罷了。」
說著隨手打開,隨即愣住。
藏藍的書冊上,躺著一枝桂花,淡黃色的細小花瓣開得正好。隨著木匣打開,有淡淡的桂花香氣溢出,逐漸在車廂中蔓延開來。
青禾「咦」了聲,看一眼桂花,再看一眼蕭窈。
蕭窈也難掩驚訝。
她這些年其實陸續收過不少人送的花,一隻手數不過來那種,卻唯獨沒有想過,崔循竟也會折了花枝送她。
……有種鐵樹開花的微妙之感。
她輕輕拈起花枝,看了片刻,這才又看向那木匣。
匣底的錦布上,除卻一冊頗有年頭的山海經注、幾片散落的桂花,再無其他。
崔循這樣的人,果然不會提筆寫信。
像這樣放一枝花進來,隱晦地表明心意,恐怕已經算是難為他了。
見她嘴角微微翹起,青禾徹底沒了顧忌,打趣道:「這桂花與公主喜歡的衣裳很是相襯。」
青禾口中所說的衣裳,正是蕭窈昨日見崔循時身上穿的那件。
她想起昨日午後種種,摸了摸臉頰,將花枝扔回匣中,咳了聲:「我要休息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4 11:47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五十八章
宣帝膝下雖兒女眾多,但中宮嫡出只蕭斐這麼一個女兒,自是將她視作掌上明珠一般寵愛。
諸事聽之任之,還精挑細選陽羨為她的封地。
陽羨與建鄴相距不算太遠,景色極佳,是一片富饒的膏腴之地。更重要的是,駐守當地的刺史盧樵曾受裴氏恩惠,絕不會為難蕭斐,甚至會為她大開方便之門。
昔年蕭斐的出格之舉備受詬病,御史們呈上的奏疏中痛心疾首,條分縷析歷數她的惡行。也有不少老資歷的士族看不過眼,明裡暗裡向宣帝提過,希望他能約束這個女兒。
但宣帝充耳不聞。
他那時已經上了年紀,身體不濟,知曉自己無力回天,在朝局上爭不過那些綿延數百年、根基深厚的世家們。便只想護著這個最為心愛的女兒,叫她能夠稱心如意。
時過經年,宣帝薨逝十餘年,那些曾經沸沸揚揚的爭論早已成了過眼雲煙。
重光帝與陽羨長公主少有來往,對這位妹妹的言行舉止一直也算不上認同。可到如今,他再三思慮蕭窈的婚事時,竟理解了宣帝昔年所思所想。
適逢蕭窈做客陽羨,寫了封親筆書信,令人一併送去。
蕭窈對此並不知情。自年初一別,她再未見過長公主,而今時隔數年再來陽羨,滿心雀躍,只顧著高興。
大快朵頤,一道用過晡食後,同去湯泉別院賞景。
「這是年節那會兒我從謝氏討來的酒,只剩這麼一壇了。」
蕭斐披著柔順的浴衣,衣襟半敞,懶懶散散。她執著青玉盞,打量著蕭窈被熱汽熏得白裡透紅的臉頰,似笑非笑道,「原想著叫你帶些過來的,只是想了想,怕是不妥。」
蕭窈趴在池邊,飲酒後的腦子有些遲鈍,待到想明白這話的意思,乾巴巴地笑了聲:「……是不大方便。」
其實她若開口,謝昭應當會給幾分薄面,要幾壇酒並不難。只是兩人現在的關係不尷不尬的,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蕭斐輕笑了聲:「年節那會兒,我就看出來崔循待你不同。只是並沒想到,他那樣一個人,竟會半點不避諱……」
她雖長居陽羨,但並不閉目塞聽,桓氏之事發生沒多久就已經得知,既詫異又好奇。而今見著蕭窈,總算得了機會,打趣道:「窈窈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
蕭窈含著酒,起初支支吾吾並不肯提,被蕭斐換著花樣誘哄了幾句,終於還是大略提了風荷宴那夜的事情。
有些話是無法向重光帝傾訴的。
母親、長姐都已不在,身邊再無旁的長輩。青禾少不經事,翠微謹小慎微,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幾乎全是蕭窈自己拿主意。
她並未有過懼意,只是偶爾會感到茫然。
而今提及此事,也是想聽聽姑母的看法。
蕭斐原以為會聽一段少年情懷、風花雪月的故事,還專程添了盞酒,只是聽著聽著,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下來,一滴酒也沒沾。
「欺人太甚,」她磨了磨牙,冷聲道,「這樣的手段她們都用得出來,當真是半點顏面都不要了。」
蕭窈喝了口酒:「姑母不用為我生氣不平。」
說著,纖細的手指在額上比劃了下,慢吞吞道:「王瀅這裡傷得厲害。縱是家財萬貫,能請來天下名醫,也不可能恢復如初。」
自桓氏宴後,王瀅再沒出過門,也未曾在任何一場筵席露過面。她這樣一個愛出風頭的女郎,必然是破了相,難以遮掩,才會如此。
「還有王旖,」蕭窈纖長的眼睫微微顫動,似是覺著好笑,「從前都說王大娘子端莊持重,嫁入桓氏後,更是將家中庶務料理得井井有條,人人交口稱讚……經此一事,才知道想看她笑話的人比我想得還要多些。」
蕭斐撫摸著她散下的長髮,思及重光帝那封親筆書信,柔聲道:「建鄴紛擾,實在不是個好去處,你便留在陽羨,多陪陪姑母吧。」
蕭窈蹭了蹭她柔軟的掌心,順勢撒嬌:「我聽姑母的。」
-
學宮已經走上正軌,事務雖繁雜,但屬官們各司其職,也能料理得有條不紊。
蕭窈在時,崔循還會隔三差五出城,打著公務的名頭前來此處視察。自她離開後便再沒來過,只批閱公文,每隔幾日聽下屬回稟。
每日只從府邸到官廨,再從官廨回府邸。
這樣的日子明明是他從前過慣了的,而今卻只覺不適,隱隱心浮氣躁。
初時倒還好。但大半月過去,依舊不曾有蕭窈啟程回建鄴的消息,也未有隻字片語傳來,便不大按捺得住了。
就連只在山房伺候的柏月都看出端倪。
他添了茶水,輕手輕腳退出書房,私下找松風打聽:「你時時跟在公子身旁,近來是有什麼麻煩事?又或是有什麼忌諱,知會一聲,也好叫我有所準備。」
松風木著一張臉,低聲道:「公子的心思,豈是你我可以揣度的?」
「你就裝吧。」柏月冷哼道,「便是不說,我也能猜到幾分,左不過是與公主有關。」
松風緘默不語。
柏月輕輕咳了聲:「這時節,該喝些菊花茶。」
清熱敗火,疏風散熱。
松風愣了愣,明白過來後瞪他一眼:「少自作主張。若真觸怒公子,誰也幫不了你。」
柏月訕訕道:「我不過隨口一提,心中自然有分寸。」
兩人竊竊私語,誰也沒注意到夜色中的黑衣男子,直到他近前,簷下的燈火照出張深邃俊朗的臉,這才齊齊嚇了一跳。
「慕侍衛,」柏月撫了撫胸口,心有餘悸道,「你總是這樣,走路半點聲響都沒有。」
慕傖面無表情質問:「你心虛什麼?」
柏月自然不敢承認自己在背後議論公子,噎了下,還是松風反應快些,岔開話題道:「公子在房中等你,慕侍衛還是盡快去回話為好。」
慕傖微微頷首,越過二人。
崔循端坐在棋盤前。
他擅棋,但並不喜歡與旁人對弈,更多時候是自己同自己下棋。
房中一片寂靜,唯有輕微的落子聲。
慕傖的腳步放得很輕,但才進門崔循已經察覺,抬眼看向他:「陽羨那邊,有什麼消息?」
以慕傖的身手,做這種事情實在有些大材小用。
但他還是事無巨細地將所查到的事情一一回稟,從長公主辦的那場聲勢熱鬧的賞楓宴,講到公主出遊射獵,還有她與陽羨那邊的女郎們逛廟市……
慕傖的聲音毫無起伏,平鋪直敘,但還是能感受到蕭窈這些時日過得何其豐富多彩,難怪樂不思蜀。
崔循垂眼看著尚未下完的棋局,指間拈著墨玉棋子,緩緩摩挲。
若柏月在此,必然能看出來自家公子心情不佳,心中難免會掂量掂量,接下來的事情是否應當修飾得委婉些,又或是一語帶過。
可慕傖並沒這種心思。
他從來實事求是,該是什麼就是什麼,至於崔循聽了之後會作何反應,並不是他會顧慮的事情。
「兩日前,公主夜遊震澤湖,救了個落水的男子,帶回別院。」慕傖盡職盡責道,「那人是個尋常樂師,原在盧氏侍奉,應當並無歹意。」
崔循輕聲重復:「樂師?」
他素來不以門第出身評判他人,只是有陽羨長公主「珠玉在前」,容不得他不多想。
時人重相貌。如盧氏這樣的大族,家中樂師無論相貌還是氣韻都不會差。蕭窈心性良善,救人倒也說得過去,但帶回別院又是為何?會不會如陽羨長公主那般,令他侍奉?
這樣的想法一旦浮現,就再難抑制。
一直到入睡前,躺在床榻上,冷不丁地想起此事,依舊難以釋懷。
崔循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多疑,為這種毫無意義的設想空耗心神。但與此同時又開始隱隱後悔,在知道蕭窈收拾行李那日,不該輕易讓她離開建鄴的。
只要想,總有辦法將她留下。
一句「早去早回」約束不了蕭窈。哪怕纏綿親吻後一時應下,分隔兩地後翻臉不認,也不能如何。
只是那時蕭窈陷在懷中,彼此身量差得多,整個人都被他完全掌控,綿軟嬌氣,彷佛多用些力氣都能將她捏壞,故而有意收斂克制。
若眼下她在他懷中……
濃稠的夜色之中,崔循的呼吸逐漸加重,身體在不知不覺中起了反應。他閉了閉眼,有意將呼吸放緩,想要慢慢平復,卻無濟於事。
他從不是重欲之人。若不然也不會到如今這樣的年歲,身邊無侍妾,也不曾踏足煙花之地。
可他又實實在在渴求著蕭窈。
從那場春夢開始,在此後的每一次相處之中,愈演愈烈。
垂在身側的手有了動靜。他未曾做過這樣的事,生疏得很,全憑本能。不知有何技巧,也沒有耐性慢慢撫慰。因心緒不佳,只想著快些打發,力道有些重。
不得其法,依舊硬挺著,令他愈發不耐煩起來。
沉默良久,取了一方帕子。
是昔日在馬車上,蕭窈擦拭過花了的唇脂,信手撂下的。他近日整理舊物,見著此物,依舊被其上的豔色灼了眼,卻並未再束之高閣,而是置於枕下。
絲綢柔軟,輕滑,帶著些許涼意。像是蕭窈披散開來的青絲,猶帶絲絲縷縷幽香。
漸漸地,染上他的熱度。
上好的絲料逐漸洇濕、發皺。
呼吸愈發粗重,情慾漸濃,最後長長舒了口氣。
帕子已然污毀,不成樣。
一段月光透光窗櫺,灑在床帳上。崔循心緒逐漸穩定,想,還是應當將蕭窈帶回來才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4 11:55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五十九章
秋高氣爽,滿山楓葉盡染。
山房門窗大敞,有涼風習習,穿堂而過。西斜的日光映出榻上側臥的女郎。
她睡得香甜,如綢緞般光滑的長髮攏在身側,姣好的面容好似鍍著層霞光,豔麗不可方物。
身上的薄毯卻滑落大半,只餘一角猶蓋著小腹。
險伶伶的,彷佛下一刻就要徹底落地。
翠微端著醒酒湯悄無聲息進門,見此情形,又是好笑又是無奈,搖了搖頭。
陽羨長公主是個很好的長輩,待蕭窈關懷備至,予取予求。翠微十分認同這一點,唯一稍有微詞的是,長公主過於偏愛飲酒了。
別院酒窖之中幾乎搜羅了天下名酒,有香甜可口的果酒,也有塞外烈酒。長公主並沒什麼顧忌,頗有千杯不醉的架勢。
可蕭窈不然。
她酒量算不得太好,心情好時,不自覺又會多飲幾杯,一來二去就醉了。
翠微不欲掃她的興,但這樣終歸不好。再三猶豫後,還是在蕭窈醒來捧著醒酒湯下口啜飲時,開口勸道:「醉酒傷身,公主今後還是多多留心,不易過分放縱。」
蕭窈抱膝坐在榻上,看著隔扇門外的秋景,漫不經心點了點頭。
翠微一看便知這話並沒往她心上去,嘆了口氣,竟不由自主想起崔循來。當初上巳節蕭窈也曾醉酒,在學宮被崔循撞見,經他約束,此後一直有所克制……
有悵然的琴聲隨風傳入耳中。
翠微倏然驚醒,收斂了不著調的思緒,又看向蕭窈:「早些時候亭雲來過,你尚未醒,我便做主打發他先回去了。」
蕭窈也回過神,咳了聲。
翠微口中的「亭雲」,是蕭窈前夜往震澤湖遊玩時,從水中救上來的人。那時月明星稀,她正百無聊賴地垂釣,與青禾賭自己究竟能不能釣上哪怕一條小魚,抬眼間,卻瞥見了個人形。
她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也沒什麼顧忌,當即便支使船夫湊近,將這水鬼似的人撈了起來。
他那時已經只剩半口氣,昏迷不醒。披散開來的長髮如水草般黏了半張臉,滿身淌水,依稀帶著些湖水中的腥氣。
蕭窈沒來得及細看,將人在船上放平,回憶著從表兄們那裡學來的技巧,按壓胸腹。
等人斷斷續續吐了水,側身咳嗽不止時,她擦拭著手上沾染的湖水,借著明朗的月色看清面前之人的形容。
這是個生得極為儂麗的少年。
哪怕眼下狼狽至極,依舊令人為他精緻的相貌而驚嘆。劫後餘生,他臉上並無半分血色,蒼白如紙,木然的眼眸中也沒有神采,像是個毫無生氣的木偶。
只眉心那點朱砂痣添了抹豔色,更襯得他像水中鬼魅。
挑燈的青禾倒抽了口冷氣,蕭窈亦愣了片刻,這才想起來問他的姓名、來歷。
少年卻因她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怔了許久,最後眼圈都紅了,纖長的眼睫一顫,隨即有晶瑩的淚珠滾落。
實在是我見猶憐。
蕭窈見他有難言之隱,便沒逼問,只吩咐船夫靠岸。
她起初並沒打算將少年帶回別院,見他這樣可憐,原想給些金銀令他自行離開。卻不料少年才站起身,踉蹌半步又暈了過去,若非翠微眼疾手快上前扶了,險些一頭栽在她身上。
無奈之下,只得將人帶回來。
事情傳到陽羨長公主那裡。她聽聞蕭窈帶人回來,大為好奇,第二日一早來看過,隨後令人去查來龍去脈。
這樣容色姣好的少年,絕非尋常人家會有。加之蕭斐在陽羨多年,勢力根深蒂固,想要查個身世並不難。
當日就有了結果。
「那少年叫做亭雲。盧椿好男風,有人欲求他幫忙辦事,投其所好,重金買來亭雲送他。」蕭斐並未遮遮掩掩,將查到的事情悉數同蕭窈講了,不疾不徐道,「盧椿雖行事荒誕,但盧樵總要給我幾分薄面,不至於為了個庶弟翻臉。你若喜歡,只管將人留下。」
蕭窈倒不曾臉紅羞澀,只下意識道:「我留他做什麼……」
「懷璧其罪。這樣的樣貌,若無權勢依附,便是給他再多銀錢也無法立足。」蕭斐一針見血指出,又隨口道,「你留他在身邊,當個研墨奉茶的僕役就是,哪裡值得為難?」
蕭窈遲疑不定,索性叫人去問亭雲的想法。
亭雲高熱未退,強撐著病體來拜見她,說是甘願留在公主身側,為一粗使僕役。
他猶在病中,一副弱不勝衣的模樣,伏地的身軀搖搖欲墜。蕭窈看得咋舌,便先應了下來,又叫人扶他回去歇息。
這兩日,蕭窈依舊吃喝玩樂。
而今聽翠微提及,才想起問道:「他的病好了?」
翠微道:「高熱已去,只是聽醫師的意思,他身體底子本就不佳,還是須得好好養上月餘才行。」
想了想他羸弱的身形,蕭窈對此並不意外,只道:「既如此,叫他養著就是,不必拘禮來我這裡拜見。」
翠微應了聲「是」。
蕭窈慢慢喝完了這碗醒酒湯,殘存的醉意徹底褪去,對這不知何處傳來的琴聲感到好奇,起身出門。
無論謝昭還是崔循的琴技,放眼江左,都算得上最頂尖的。
蕭窈往日聽多了他二人的琴,按理說不會再有什麼能令她驚豔讚嘆,但如今這段琴音中所蘊著的悵然哀婉,卻是兩人所彈奏的琴音中不會有的。
她趿著繡履,慢悠悠穿行於花木間,循聲來到一處僻靜的小院外。
小院在園子西南角,並不起眼,毗鄰園中僕役們的居所。才踏過門檻,便能看見院中撫琴的白衣少年。
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血色,但墨髮白衣,收拾得乾淨整齊。
通身無半點裝飾,卻依舊動人。
蕭窈的目光在亭雲眉心那點紅痣稍作停留,後知後覺想起從長公主那裡得知的他的來歷。
如他這樣被刻意教養出來的少年,本就是準備送給達官貴族的「禮物」,總要學些琴棋書畫,附庸風雅。
見她來,琴聲戛然而止。
亭雲起身行禮:「小人閒暇無事,見房中留有一張舊琴,故而以此打發時間。驚擾公主,實是罪該萬死……」
石桌上那張琴並不起眼,是極為便宜那種,與蕭窈平日所見的那些名琴無法相提並論。
她看向亭雲,瞥見他單薄衣物下凸起的肩胛骨,嘆道:「起來吧,不必如此謹小慎微……你的琴彈得很好。」
亭雲飛快看了一眼,發現她說完這句,便打算離開。
他雖出身卑賤,但因著這張臉,卻也見過不少顯貴。
近的譬如那位盧大人,看起來還算是個儀表堂堂的文雅之士,聽了他的琴後,引經據典誇讚一番,但目光中的垂涎之意只令他感到噁心。
蕭窈的視線卻並不會令他有任何不適。她眼眸清亮,猶如山間一泓清泉,不摻任何污濁。
她會對他的相貌感到驚豔,就如同看到一朵開得極好的花,心生喜歡是人之常情。
但也僅限於此。
亭雲能覺察到,她對自己並無別的用意。他本該為此鬆口氣的,可見蕭窈就這麼離開,卻又隱隱不安。
若公主不肯留他在身側,又或是要將他送還給盧椿,該如何?
這種本能的不安與恐懼驅使他追上蕭窈,謹慎地拿捏著分寸,試著討好她。
蕭窈本就是個極好說話的主子。
不單單是待青禾、翠微,便是身邊旁的僕役,只要不踩到她的底線,也總是溫和而寬厚,幾乎算得上有求必應。
她聽著亭雲小心翼翼的哀求,見他因賦閒而不安,想了想,便叫翠微將一些不起眼的雜活交給他來做。
亭雲被人悉心調教,除卻琴棋書畫這樣風雅的事情,學得更多的其實是如何審時度勢,如何贏得貴人們的歡心。
他曾對此深惡痛絕,並沒想到,自己會有真心想要討好誰的時候。
公主於震澤湖救了他的命,他真心實意地想要留在她身側,受她庇護。
鋪紙研墨也好,侍奉枕席也好。
蕭窈倒沒想那麼多。
如長公主所言,她只當自己身邊多了個僕役,做著些無關痛癢的閒差,偶爾看上一眼也算賞心悅目。
而今耗費心神,令她猶豫不決的是,究竟應當何時回建鄴?
長公主安排的行程能排到下月,重光帝遣人送賞賜過來時,說的也是只管安心玩樂,不必著急。
可與此同時,她也收了來自崔循的一封信。
密封的信件拆開,最先落出來的是幾朵曬乾的桂花,原本濃鬱的香氣已經幾不可聞,反倒是信上彷佛沾染著崔循慣用的檀香。
信上並未長篇大論。
除卻一板一眼的稱呼、落款,便只有寥寥幾句,提醒她多添衣、少飲酒。最後又有一句,「秋日將盡,宜歸。」
蕭窈斜倚著書案,看著這不足半頁的信紙,甚至能想到崔循皺著眉,提筆寫信的模樣。
青禾看見那幾片抖落出來的桂花時,就已經猜到這信是誰的手筆,小聲道:「咱們要回去了嗎?」
不單單蕭窈喜歡陽羨,青禾亦如此。想到要回建鄴,一時間還有些不捨,沒忍住嘆了口氣。
蕭窈捏著信,輕輕撣了下:「……不急。」
她一直都很擅長踩著崔循的底線試探。就眼前這半頁信來看,他應當只是有些許急切,並沒到生氣的份上,再拖幾日也無妨。
退一步來說,分隔兩地,便是崔循當真為此不悅,也不能拿她如何。
大不了就是回去之後被他冷著臉斥責幾句。就以往的經驗而論,只要軟著聲音認個錯、服個軟,應當也沒什麼……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12:06 A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六十章
深秋時節,蕭窈收到了來自盧氏的請帖,邀她移步赴宴賞菊。
自到了建鄴後,她隔三差五就要收到各家請帖,林林總總,無非是誰家長輩
壽宴、四季八節時令賞花,又或是打著文會、雅集的名頭。
去得多了,漸漸也就麻木了。
盧氏是本地大族,又與陽羨長公主交情匪淺,這邀約自然不好推辭。只是她前不久才從盧縣尉手中搶了人,而今登門,多少有些微妙。
抬眼瞥見窗外修剪花枝的亭雲,輕輕嘆了口氣。
與初見時相比,亭雲的形容頗有起色。
原本蒼白的面容多了幾分血色,身形看起來雖依舊瘦弱,但不至於彷佛風一吹就要倒下,整個人都添了些生機。
他本就出眾的樣貌更顯豔麗,若非脖頸猶有喉結,倒真像是個絕色女郎。
喜愛美色是人之常情。別院伺候的僕役們,哪怕是脾性不那麼好相與的,見著亭雲時語氣都會好上幾分,不會將那些粗活、重活交給他來做。
就連向來循規蹈矩的翠微,雖認為他的出身留在蕭窈身邊多有不妥,但見他這副羸弱的模樣實在可憐,也會將多餘的點心給他。
青禾昨夜還曾試探著問過她,「會不會將亭雲一併帶回建鄴?」
蕭窈對此其實無可無不可。只是一想到崔循的做派,連她隨手照拂管越溪都要吃醋,見著亭雲還不知會如何,就覺著還是算了。
她想得入神,目光在亭雲身上多停留了會兒。
亭雲放了花剪,上前輕聲道:「公主可是有什麼吩咐?」
她曾說過,叫亭雲不必謹小慎微。但許是這些年經歷的緣故,他總是小心翼翼的,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討好,像是生怕惹她不悅。
蕭窈問道:「你有什麼惦記的親眷嗎?」
亭雲怔了怔,片刻後搖頭道:「少時隨家人南渡,途中遇劫匪,只小人僥幸活了下來。這些年孑然一身,無親無故。」
蕭窈又嘆了口氣,瞥了眼一旁的請帖,斟酌道:「過兩日,我將去盧氏赴宴……」
聽到「盧氏」二字時,亭雲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身形僵硬,望向她的目光中更是多了些祈求的意味。
「別誤會,」蕭窈連忙擺了擺手,「我並沒準備將你交給盧椿。」
她未曾詳細問過亭雲的過往,但能將他逼得跳湖求死,必然遭受許多折磨,以致於只是聽到旁人提及,就會有這樣大的反應。
蕭窈將聲音放得愈發低柔,解釋道:「盧椿應當不至於與我姑母過不去,屆時若是不問,想來也不會再打你的主意……」
亭雲鬆了口氣,還未來得及道謝,卻聽她又道:「待我離開後,你便可以安心留在此處。」
亭雲面露無措。
他攥著袖口,有些難以置信:「是小人何處做得不好,令公主不喜嗎?」
蕭窈:「……」
她向來吃軟不吃硬,本就不大擅長回絕旁人,對上亭雲這種懇切哀求的模樣,一時間更是不知該怎麼應對。
總不能說,她這是「防患於未然」,怕崔少卿再蠻不講理地吃飛醋吧!
思來想去,只得暫且道:「你沒什麼不好……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好在亭雲是再知情識趣不過的性子,並不會如崔循那般不依不饒,一定要她給出個承諾才行。
算是暫且敷衍過去。
隔日,蕭窈打起精神裝扮一番,隨自家姑母赴宴。
前些時日的賞楓宴上,蕭窈已經見過盧家的女眷們,與那位盧三娘子頗為投緣,這次赴宴還專程拿了從建鄴帶過來的新鮮式樣宮花送她。
蕭斐笑道:「我就知道你會與阿茜投緣。她性子直爽,不愛書畫女紅,閒暇時也總想著出門玩樂。」
「不止如此……」蕭窈咳了聲,「她也不喜王瀅。」
這話說起來並不光明正大,但賞楓宴上,兩人確實在背後議論了王瀅幾句。
盧茜講了自己昔年往建鄴去時,因不巧撞了衣衫顏色、式樣,被向來眼高於頂的王瀅領頭奚落的舊事,氣呼呼道:「我那時不敢與她相爭,只盼著哪天有人能治治她,令她再不能這樣神氣才好!」
說完,又忍笑道:「早前說公主潑了她一臉酒,我便想,若有朝一日得以見面,必得敬你一杯。」
蕭窈曾因此事一度聲名狼藉,不曾料到還有人這般想,含笑飲了杯酒。又與她聊起陽羨有何處取樂,頗為投契。
而今才到盧家,盧茜就已經專程在等候她了。
兩人年紀相仿,站在一處談笑,像極了鮮活而嬌豔的花朵。蕭斐便沒拘著蕭窈留在自己身邊,領她見過盧老夫人後,便放她隨盧三娘子一道到園子裡賞花遊玩去了。
盧氏的園子不算太大,卻勝在精巧。
亭台樓閣錯落有致,花樹掩映,溪水穿繞,獨具匠心。
「那是我家長兄的居所,登高遠望,風景極佳。」盧茜指了指東邊的山房,原想領著蕭窈過去看看,卻被僕役攔下。
僕役恭敬提醒:「有貴客登門造訪,恐怕不便。」
盧茜蹙眉。今日賞花宴,賓客盈門,有人造訪也是常事,只是不知哪家郎君能有這樣大的陣仗?
她欲追問,蕭窈卻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笑盈盈道:「既如此,還是不打擾為好,咱們到別去去看看也好。」
盧茜這才作罷,引著她繞過假山,往湖邊去。
一路上賓客漸漸多了起來,其中不乏先前在長公主處見過的,待她的態度大都和善親切。
蕭窈知道這是看在自家姑母的面子上,也含笑一一問候。
若是遇著面生的,盧茜也會適時為她介紹,其樂融融。
「這是我四叔母,阮氏。」盧茜看向不遠處身著紫衣的婦人,正欲再說些什麼,卻有婢女上前,說是夫人請她過去一趟。
蕭窈見她遲疑,主動笑道:「你只管去就是。」
盧茜忙道:「我見過母親就來,等我。」
蕭窈點點頭,索性在一旁亭中閒坐歇息。
涼風拂面,湖水泛起漣漪,舒適宜人。她托腮看著湖面發愣,卻只聽身後傳來聲問候:「見過公主。」
蕭窈回頭,見方才盧茜提起過的「四叔母」近在眼前。
阮氏生了張純良柔弱的面容,年紀分明也算不得多大,三十餘歲,眼角卻已有了些細紋,眉眼間更是籠著層若有似無的憂愁。
蕭窈眼皮跳了下,扯了扯嘴角,頷首問候。
她先前未曾見過阮氏,但看過盧氏的族譜,知道她是盧椿明媒正娶的夫人,一時間難免有些尷尬。
阮氏卻並沒要離開的意思,看過時不時經過的賓客,輕聲道:「綠菊在別處,妾身引公主去看看可好?」
她實在不是心機深沉,能坦然撒謊之人。
蕭窈猜出阮氏應當另有用意,但對上她憂愁的面容,心中不忍,還是起身道:「好。」
阮氏低低地道了聲謝。待到引她到了僻靜處,這才嘆道:「公主聰慧,想必已經猜到妾身來意……」
蕭窈心中已經猜到幾分,開口時卻還是難掩驚訝:「夫人是為了亭雲?」
她與阮氏素昧平生,算來算去,攏共也就這麼一樁事勉強能扯上關係。可蕭窈還是覺著震驚。
縱然是盧椿想要人,怎麼會是阮氏來呢?
阮氏因她的驚訝愈發難堪,偏過頭,手中的帕子按了按眼尾:「叫公主見笑了。只是夫君看重亭雲,失了他後,日日飲酒發怒,全無寧日……還望公主通融,將亭雲送還。」
「夫君願以旁人來換,請你隨意挑選。」
她看起來實在可憐,可說出來的話,卻令蕭窈感到荒謬,甚至險些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想要出言譏諷。
只是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阮家是沒法與盧氏這樣的大族相提並論的,這樁親事,世俗意義上算是阮氏高攀。若真起了衝突,娘家非但無法撐腰,甚至還會嫌她生事。
故而哪怕盧椿行事荒唐,她也只能忍氣吞聲,聽之任之。
蕭窈神色逐漸冷了下來,雖未譏諷,卻也並未就此應下。她撫過鬢髮,面無表情道:「勞煩夫人告知盧縣尉,我亦喜歡亭雲,難以割愛,還望見諒。」
阮氏未曾料到她這般直白而強硬,怔了怔,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蕭窈已經毫不猶豫地拂袖而去。
「時候不早,夫人還是先回去用藥,此事……再另想法子吧。」婢女輕聲勸著,分開假山垂下的藤蘿,扶著她的小臂離了此處。
原本僻靜的去處終於又安靜下來。
盧項無奈地搖了搖頭,難掩尷尬。
雖隔著假山,未曾得見,但隱約傳來的聲音已經足夠推斷出前因後果。
盧項對自己這位四叔父的行事了然於心,只是他身為小輩,並不好多說什麼,只向身側之人自嘲道:「家事荒唐,叫琢玉見笑了。」
世家大族金玉其外,但誰家都少不得會有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心照不宣略過也就罷了。
崔循眼睫低垂,看不真切眸中情緒,淡淡地道了聲「無妨」。
盧項自少時起便與他相識,這些年未曾斷過往來,早就習慣崔循這副八風不動的寡淡模樣,如今卻還是多看了兩眼。
又或者說,從崔循登門造訪開始就有的驚訝愈發強烈。
雖說確有名正言順的公務,但這種無足輕重的事情,崔循從前只一封書信過來就能解決,哪裡值得他親自來陽羨?
盧項搭在石桌上的手指輕輕叩了幾下,想到先前聽的流言蜚語,心中浮現了個自己都覺著荒謬的揣測,斟酌問道:「琢玉此番過來,是要多留幾日,還是盡快折返?」
崔循道:「有些私事要處理。」
盧項失語。
思及方才聽到那句脆生生的「難以割愛」,沒忍住又多看了崔循兩眼,依稀從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看出幾分山雨欲來的架勢。
崔循他竟當真對公主有意!公主卻在為著個孌童費心……
盧項原本還想調侃他竟有「鐵樹開花」的一天,想明白其中關節後,愣是沒敢開口。沉默良久,艱難道:「若有用我之處,不必見外。」
崔循緩緩道:「多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11:57 A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六十一章
蕭窈這日過得大體還算舒心。許是看在長公主的面子上,陽羨士族待她縱然不算十分親近,卻也都是客客氣氣的,氣氛融洽。
她在宴上與盧茜同席,相談甚歡,還約定了過些時日一同去山林間射獵。
直到晚些時候離開,與長公主同車,這才提起遇著阮氏之事。
她不知不覺中飲的酒多了些,伏在迎枕上,小聲問道:「姑母,我這般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怎會?」蕭斐神色自若,嗤笑道,「盧四算什麼?色厲內荏的東西,不過是因著同宗同源受盧樵提攜。連親自來問我都不敢,倒兜兜轉轉叫自家夫人問到你面前!無非是打量你年紀輕、面皮薄,興許就鬆口了。」
蕭窈摸著臉頰,吸了口氣:「姑母是說我臉皮厚嗎?」
「小醉鬼,」蕭斐哭笑不得,在她額上點了下,「你只管安心回去歇息,不必多想,自有我在。」
見她臉頰緋紅,又自語道:「今後還是當令人看著,不准你肆意飲酒。」
蕭窈不情不願搖頭,卻因今日梳著高髻,愈發頭暈,這才偃旗息鼓。
及至回到別院,翠微一見便忍不住嘆氣。令人服侍蕭窈寬衣歇息,自己則輕車熟路去了廚房,煮醒酒湯。
蕭窈嗅著身上沾染的酒氣,自己也嫌棄起來,向青禾道:「我要沐浴。」
此處本就有湯泉,便宜行事。
婢女們扶她到湯泉池,褪了繁復的衣裳,換了鮫紗織就的浴衣。不會被水浸透,柔順舒適。
蕭窈坐在池邊,自顧自地拆了髮髻,青絲如瀑散下,遮去纖細的身形。
青禾捧著換下的衣物,才出門,卻撞見亭雲。
「你怎麼來了?」她對亭雲頗有好感,並未斥責,只輕聲提醒道,「公主在裡間歇息,不喜旁人打擾。」
亭雲放低了聲音:「小人學過些按摩穴道的技巧,能幫酒醉之人緩解頭疼的病症,使其安心入睡,醒來也不會難受。」
青禾聽出他的意思,一時有些猶豫。
「若公主不喜,我便立時退出,絕不停留。」亭雲目光懇切,哀求道,「公主有恩於我,無以為報,只能在這些微末的事情上稍作償還,還望青禾姐姐通融……」
青禾被他看得心軟,垂首想了想:「我隨你去,只准隔著屏風問一句。」
亭雲一笑:「好。」
湯泉池中熱氣繚繞,隔著寬闊的絲絹屏風,只能影影綽綽看清伏在池邊歇息的身形,似是已然睡去。
亭雲望向蕭窈的方向,聲音低柔:「公主若是酒醉不適,小人有法子為您按摩疏解。」
蕭窈昏昏欲睡,反應了片刻才意識到這是誰的聲音。並未細想他說了什麼,只含糊道:「你放心……」
她還當亭雲是惦記著自己會不會將他交還給盧家。只是睏得厲害,沒心思細講白日之事,只一句話敷衍了。
青禾莫名其妙,亭雲卻明白過來,笑得情真意切。
人心總是得寸進尺。
亭雲從前只盼著有人能將他將盧椿手中救出去,不要再受其搓磨,生不如死;如今得償所願,他卻又希望公主能夠帶自己離開,而不是將他留在這處山間別院。
「青禾姐姐,你看,公主並不厭惡我。容我進去伺候,可好?」
被他這樣專注地哀求,青禾幾乎就要同意,只是心頭那根弦猶自繃著,令她輕易不敢點頭。
正猶豫時,卻聽外間傳來婢女們低聲驚呼。
有人踏過門檻,腳步落在木製的地板上,在空蕩蕩的殿中迴響。
青禾大為詫異,循聲望去,看清來人是誰後,臉色煞白。
亭雲不明所以,想出聲阻攔,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他自問也算見過許多士族郎君,其中不乏美名遠揚之輩,但卻從未有哪個人能同眼前這位媲美。
眼前之人一身墨色衣衫,肌骨如玉髓,清雋俊秀的面容又如冬雪,透著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冷。
最令人自慚形穢的,還是他身上那股清貴的氣質。
淡淡一眼掃過來,亭雲已下意識後退兩步,幾乎抵在了身後的屏風上,聲音微微發顫:「你、你是何人,敢擅闖……」
崔循的目光從青禾身上略過,落在那張雌雄莫辨的臉上,微微皺眉,冷聲道:「滾出去。」
亭雲錯愕,下意識看向青禾。
青禾方才再三阻攔,不肯令他越過屏風,可如今對著這位黑衣公子,卻愣是一句話都沒敢說,活像像是淋了雨的鵪鶉。
她一副東窗事發、大難臨頭的神情,低聲念叨著「完了」,拽他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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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之中水汽彌漫,隱隱混著甜膩的酒氣。
蕭窈趴在池邊,枕著小臂,被水汽洇濕的額髮黏在臉側,纖長的眼睫如棲息的蝶翼,睡得香甜。
鮫綃製成的衣裙微微浮起,像是朵盛開在水面的蓮花。
自越過屏風,崔循的目光便好似黏在她身上,一寸寸看過,始終未曾移開。
她在陽羨的日子應當過得很好。
眉眼舒展,全無半分愁緒,臉頰彷佛都多了些肉,看起來軟綿綿的,令人想要捏上一把。
她總是這樣,沒心沒肺的,十天半月也不見得會想他一回。
那句「難以割愛」言猶在耳。是遠在陽羨這些時日發生了什麼,令她對一賤奴這般愛重?
他緩步走近,矮下身,攏起蕭窈搭載池邊的手,逐漸收緊。
蕭窈吃痛,纖細的眉微微皺起,卻並未睜開眼,只含糊抱怨:「青禾……」
崔循定定地看著她,心中竟有一絲慶幸。他無法深想,若蕭窈脫口而出喚的是那賤奴的名字,自己會做些什麼。
他攥著蕭窈纖細的手,目光落在染著蔻丹的指尖,喉結微動,心中不斷翻湧的慾念促使他低下頭,細細親吻著她的指尖。
蕭窈初時並未覺出不對,只覺指尖酥癢,似有濡濕的觸感傳來。直到覺出細微的疼痛,才掙扎著睜開眼,看過去。
是夢嗎?她不大能分辨清楚。
畢竟她在陽羨的溫泉別院,而崔循,應該在百里外的建鄴才對。又怎麼毫無預兆地會出現在她面前,這樣看著她?
像是山林間凶獸進食前的目光,要將獵物吃乾抹淨。
她咬了口下唇,疼得倒抽涼氣。
崔循啞聲喚她:「蕭窈。」
蕭窈徹底清醒過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結結巴巴道:「你、你……」
「在此處見到我,就這麼驚訝嗎?」崔循緩聲問,「還是不願見我?」
表面再怎麼平靜,也掩飾不了暗流湧動。
蕭窈本能地覺出危險,想要離池邊遠些,只是才稍一動彈,就被崔循攥著手腕留了下來。
池水蕩漾,拉扯間,浴衣衣領被扯開些,露出胸前一片白膩惹眼的肌膚。
崔循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眸黯淡。
蕭窈連忙攏了攏衣襟,掌心按在心口,只覺心跳快得猶如擂鼓。她勉強拼湊出些許理智,軟聲道:「讓青禾來,我換了衣裳,再同你好好說話……」
其實該答應的。
崔循對她的情慾由來以久,風荷宴那夜她那樣主動熱切,都未曾做到最後。他古板、重儀式,怕傷了她,也怕萬一有孕,成親難免倉促,令她受委屈。
饒是如今,這一想法也未曾改變。
只是隱秘的怒火與慾念交織,唯有做些什麼,才能稍稍緩解。
攥在她腕上的手沿著光滑柔膩的小臂攀爬,在蕭窈錯愕與驚慌的目光中,落在肋下,稍一用力,將她整個人從池中撈了上來。
蕭窈跌坐在崔循懷中,身上的水立時洇濕了他的衣物,整個人無處遁逃。
到底是秋日,驟然離了湯泉,總是冷的。
若有婢女們在側,早一擁上前,替她褪下浴衣,擦拭乾淨身上沾染的水,換上舒適棉軟的衣物。
崔循此時顯然顧不得這些。修長有力的手落在她背上,沿著脊骨輕輕撫摸,似是安撫。
蕭窈的情緒卻未曾有任何緩解,反倒愈發緊張,身體好似一根繃緊的琴弦,被他輕攏慢捻,顫抖不休。
她眼尾泛紅,小聲道:「你要怎樣?」
就算沒有銅鏡在側,蕭窈也能覺察到自己如今有多狼狽,愈發不能理解,他為何做著這樣的事,看起來還能如此正經。
崔循垂眼看她:「有些話想要問你。」
蕭窈通身上下只一件單薄的浴衣,拉扯間繫帶幾近散開,衣襟鬆鬆垮垮,若不是一手緊緊攥著,此時怕是早已遮不住什麼。
她跪坐在崔循身上,又硬又硌,難受得要命。
這種情形之下,崔循竟還能一板一眼地說有話問她。
蕭窈幾欲翻臉。但審時度勢,眼下這情況自己佔盡下風,還是本能地忍了下來,只抱怨道:「一定要這樣問嗎……」
從前的崔循可是她離得近些,舉止稍稍出格些,都要被提醒「自重」的。
「眼下若是容你離開,」崔循將她黏在臉頰的碎髮攏至耳後,不疾不徐問,「蕭窈,你還肯再見我嗎?」
蕭窈咳了聲,側臉避開崔循的視線。
她設身處地想了想,誠然不可能這輩子都避著他,但至少十天半月間,應當都是要躲著的。
冰涼的指尖在泛紅發熱的臉頰流連。
蕭窈掙也掙不開,終於還是破罐子破摔認命道:「你問就是。」
她想的是「早死早超生」,崔循卻不肯令她如願。貼得愈近,嗅著她身上湧動的幽香與殘存的酒氣,低聲道:「你飲了多少酒?」
蕭窈身形僵硬,聲音亦生硬:「……沒多少。」
「撒謊。」崔循言簡意賅,覆在她背上的手沿著脊骨下移,停在尾椎骨處,不輕不重地拍了下。
他有意控制力道,並不重。
蕭窈卻還是呆呆地愣了許久。她長這麼大,被罰抄過書、打過手心,甚至罰跪過,但從沒哪個人這樣待她。
反應過來後,杏眼瞪得圓圓的,臉頰通紅,羞憤炸毛道:「你……」
只是才一開口,就被崔循打斷:「你離開盧家時,不是已經醉得須得婢女攙扶?」
蕭窈茫然地「啊」了聲,下意識道:「你也在盧家筵席上?」
自見面起,她還沒來得及問崔循為何會來陽羨。而今忽而意識到,盧茜想要帶她往長兄山房去卻被僕役阻攔時,所提及的那位「貴客」興許就是崔循。
但這點震驚並不足以令她忽略所有,緩過神又道:「我便是醉酒又如何?此處是陽羨不是學宮,你還要搬出什麼規矩來壓我、罰我抄經不成?」
她既羞又惱,便沒顧得上服軟裝乖,語氣很不好。
崔循由著她質問發洩,並不爭辯,提起鋪散的裙擺,握住了光潔纖細的小腿。
蕭窈立時啞住了。
只覺似是有冰涼的蛇纏上腿肚,緩緩爬行。她下意識想要並攏雙腿,卻因被崔循膝骨卡在其間,沒能成。
修長有力的手終於停下,指腹覆著的薄繭輕輕碾過細嫩的腿肉。雖被鮫綃遮蔽著,看不真切,但嬌嫩的肌膚必然是紅了一片。
崔循垂眼看她:「怎麼不說話了?」
此處不是密閉的馬車,也不是漆黑一片的船艙。尚未入夜,夕陽西下,隔著緊閉的窗牖依稀可見橘色霞光。
蕭窈實在無法如崔循這般神色自若,瞪了他一眼。
待她安靜下來,崔循語焉不詳道:「我方才來時,見一僕役在外,是誰?」
蕭窈暗暗翻了個白眼,知道崔循怕是老毛病發作,卻又不想令他輕易如願,只道:「別院有許多伺候的僕役,你問哪個?」
「蕭窈。」崔循眯了眯眼,帶著些威脅的意味。
蕭窈沒好氣道:「他叫亭雲。是前些時日我從震澤湖中撈出來的,見他可憐,無依無靠,便留在別院伺候。」
崔循道:「是留在別院伺候,還是留在你身邊伺候?」
蕭窈一早就知道他見著亭雲八成要亂吃飛醋,卻還是覺著不可理喻:「叫他做些修剪花木的雜活罷了。」
「那你該罰他。」崔循吻著她通紅的耳垂,冷聲道,「他方才在屏風外,有僭越之心……」
蕭窈無語:「你現在這般,才叫僭越。」
「你我之間,豈是他能相提並論的?」
蕭窈看不見崔循的神情,卻能覺出話音中的冷意,「他若敢這般碰你,便是要了他的命,也不為過。」
蕭窈皺了皺眉。
她知道以崔循的出身與手腕,想要亭雲的命便如碾死一隻蟲蟻般輕而易舉,卻依舊不喜歡他這樣輕描淡寫的態度。
崔循端詳著她的反應:「你當真『難以割愛』嗎?」
聽著他著意加重聲音強調的詞,蕭窈終於反應過來這醋意從何而來,辯解道:「我不過隨意搪塞阮氏,令她不要糾纏不休罷了!你怎麼偷聽旁人說話!」
崔循:「當真?」
蕭窈白了他一眼:「不信就算了……」
如玉般精雕細琢、骨節分明的手覆在腿心,崔循聲音喑啞,問她:「蕭窈,分別這麼久,你對我就不曾有過半分思念嗎?」
蕭窈已經說不出話了,伏在他肩上,死死地咬著唇,才將破碎的喘息咽下。
崔循實在是個學什麼都很快的聰明人。
風荷宴那夜為她紓解藥性,初時生澀,到後來卻已經對她的身體瞭如指掌,甚至比她自己都要熟稔。
蕭窈掐著他的肩,奈何通身發軟,手上也沒什麼力氣。
崔循並沒將這點輕微的疼痛放在眼裡,托著柔軟的身體,令她坐得愈近。指尖未停,目光一寸不移地落在她臉上,細細端詳著她的反應。
蕭窈只覺自己彷佛成了一團棉花,被他揉圓搓扁;又如同一片雲,輕飄飄的。
原本攏著衣襟的手不知何時已經鬆開,繫帶雖還險伶伶地繫著,但衣領已然鬆鬆垮垮,露出纖細的鎖骨、單薄圓潤的肩頭,以及大片肌膚。
因情動的緣故,原本如細瓷般瑩白的肌膚似是上了層粉釉,如春日桃花。
崔循喉結滾動,只覺唇乾舌燥,垂首親吻她。饒是如此,卻還要分神問:
「我令人送的信,可看過了?為何不回?」
蕭窈已然有些恍惚,點點頭,並沒開口。
崔循又道:「明日隨我回建鄴。」
他打著公務的名頭來陽羨,不能耽擱太久,也不放心由她獨自留下。
崔循嘆了口氣,依舊如先前那般摩挲著,低聲哄問:「陽羨當真這樣好嗎?令你樂不思蜀的,究竟是此處的景物,還是哪個人?」
「我,」蕭窈艱難地喘了口氣,同他解釋,「我應了盧娘子的邀約,過些時日自會回去。」
崔循微微頷首,卻並未就此作罷:「你既能將與我的約定置之不理,如何不能爽她的約?」
蕭窈依舊搖頭。
她眼尾緋紅,呼吸愈發急促,身體如緊繃的琴弦,顫抖著,終於還是撐不住,在他指下斷裂。
通身的力氣彷佛被抽乾,又猶如溺水,喘氣都顯得分外艱難。
崔循吻她唇角,低聲問:「舒服嗎?」
蕭窈臉燙得厲害。
她清醒地體會到了話本上所描述的滋味,無法否認,卻依舊想一頭栽進湯泉池中,不再看崔循一眼。
崔循卻不肯鬆開,順毛似的,輕輕撫摸著她散下的長髮。
被快感沖刷過的身體提不起一絲力氣,蕭窈將臉埋在崔循肩頭,緩了許久,直到心跳與脈搏漸漸緩和下來,在他脖頸咬了一口。
蕭窈自問用的力氣不算小,崔循卻對此毫無反應,又似乎是極輕地笑了聲。
他攏了她無力垂下的手,耐心十足地引著,啞聲道:「幫我。」
蕭窈好不容易褪熱的臉頰霎時又紅了。
兩人貼得這樣近,她早就留意到崔循身體的異樣,只是一直刻意忽略。而今指尖觸及,依舊下意識想要逃開,卻沒能成。
「蕭窈,蕭窈……」
崔循的聲音已經被濃重的情慾浸染,低沉、喑啞。他用這樣的聲音反復念著她名字,隨著溫熱的呼吸拂過耳側,令她頭皮發麻,指尖不可抑制地微微發顫。
蕭窈初時是覺著新奇的。
因為這種事情就像輕而易舉地將崔循操縱於股掌之中,看著他從隱忍難耐到逐漸淪陷,再不復平日的如霜似雪的模樣。
但她耐性本就一般。
時候久了,本就沒什麼力氣的手逐漸泛酸,便不免有些厭煩。若非被崔循攏著,只怕就要撂開了。
百無聊賴間,眼皮悄悄抬起,瞥了眼,又立即緊緊閉上。
……有些嚇人。
甚至可以說有點醜。與崔循清雋的相貌格格不入。叫人難以想象,這是生在他身上的物什。
再一想話本上所描述的種種,蕭窈面色微白,掙扎著想要抽回手。
「蕭窈。」崔循攥得愈緊,不容她退縮,原本清清冷冷的聲音此時已經啞得判若兩人,稍顯急切地催促,「喚我。」
蕭窈愣了愣,小聲道:「崔循?」
崔循貼近了親吻她:「喚我的字。」
他每次一板一眼地叫她,如今倒是要她親暱。蕭窈雖不明所以,卻沒心思細究,只想快些打發了歇息,便斷斷續續道:「琢玉,琢玉。」
不多時,異樣的氣味蔓延開。
掌心一片濡濕,小臂上應當應該也沾染許多,黏膩,有些惱人。
蕭窈怔怔地僵了片刻,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磨了磨牙:「……我要沐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12:05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六十二章
待到再次沐浴過,換了衣裳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
蕭窈坐在繡榻錦被上,擦拭過的長髮泛著些許潮氣,攏在肩側。燭火微微搖晃,映出她不大高興的神色。
皙白的手指叩了叩憑几,話音裡也透著十足的不情願:「才喝了醒酒湯,為何還要喝薑湯?」
要她來說,醒酒湯都大可不必。
那麼一番折騰下來,醉意早就一點不剩,清醒得很,只是看在翠微熬了許久的份上才沒回絕。
崔循接過青禾手中的白瓷小碗,從容地看了眼,如支使自家僕役一般自然地示意她退下。
青禾走了兩步才意識到不妥,回頭看向自家公主,滿臉心虛。
蕭窈恨鐵不成鋼地白了她一眼:「……去吧。」
青禾訕訕離開,房中只剩他二人。
崔循近前,將薑湯放至她手邊,在憑幾另一側落座:「為免風寒,還是喝些為好。」
這薑湯一看就知道是崔循的吩咐。
蕭窈磨牙,似笑非笑道:「我為何會風寒?」
崔循低低咳了聲:「是我失儀。」
他已然換了衣裳,是素白的錦袍,通身上下未曾佩戴任何玉石飾物。清水芙蓉,乍一看倒好似布衣出身的寒門子弟。
肌骨如白玉,長髮如墨。
通身黑白兩色,唯有眼尾依稀泛紅,猶帶三分饜足。
蕭窈多看了兩眼。
眼見崔循大有她不喝便不離開的意思,這才終於捧起碗,輕輕吹散熱汽。只是嗅到氣味,卻又忍不住皺眉,臉上寫滿了嫌棄。
她這般模樣看起來極為嬌氣。
崔循素來不喜太過嬌氣的小輩,族中再怎麼嬌生慣養的子弟,到他面前也都會有所收斂,端出一副懂事模樣。
可眼下見她如此,卻只覺心軟得一塌糊塗。
蕭窈硬著頭皮喝了半碗,便撂在一旁不肯再喝,含著粒蜜棗算賬。她梳理了來龍去脈,譴責道:「你只是在盧家筵席上,聽了我與人爭辯時的幾句閒話,便要過來不依不饒……」
崔循糾正:「你那時說的是,難以割愛。」
蕭窈一聽到這幾個字就隱隱頭疼,只得再次解釋:「我只是想搪塞阮氏。」
阮氏與盧椿會不會信她這說辭恐怕還得另說,但崔循彷佛是真信了。蕭窈坐直了些:「難不成,你當真以為我看中了亭雲,留他在身邊侍奉?」
若非如此,實在解釋不了崔循為何失態至此。
崔循避而不答,只道:「我來時見他在外,恐怕確有想來自薦枕席之意。」
蕭窈對此將信將疑。
倒不是十分信得過亭雲品行,只是眼前這位實在挑剔,但凡出現在她身邊的郎君總免不了要被醋一番。
因而這話便顯得沒那麼可靠。
她撥弄著額邊垂下的散髮,隨口道:「所以你便搶先一步自薦枕席來了?」
崔循微微皺眉。似是不喜她用這樣輕佻的態度,將他與一僕役相提並論。
蕭窈與他對視片刻,小聲嘀咕了句「假正經」,便也不再提此事。她隔窗看了眼漆黑的天色,又問:「你此番來陽羨,是與盧氏有何往來?何時返程?」
「不,」崔循目光落在她身上,「我為你來。」
蕭窈噎住了。
她原以為崔循是有正事來陽羨,只是在盧家聽了那幾句,這才來此與她算賬。卻不料原來從一開始,他就是為此事來的。
……難怪一副忍了許久,忍無可忍的架勢。
「你不是應當有許多正事要做嗎?」蕭窈氣虛。她原本拖著遲遲不回,是想著相隔兩地,崔循那麼多事情脫不開身,也不能如何。
「是。」崔循頷首,溫聲道,「我無法在此停留太久。蕭窈,你該令她們收拾行李了。」
蕭窈抗拒:「我與盧娘子有約。」
早些時候在湯泉池,她就已經同崔循提過此事,但他那時態度強硬,要她毀約。而今興許是情緒緩和,倒並未如此蠻不講理,只是看著她嘆了口氣。
蕭窈乖覺,放軟了聲音同他撒嬌:「橫豎也不差這幾日。你先回建鄴,我晚幾日再回,又有什麼妨礙?」
「我若就此離去,你當真不會再被什麼走投無路的樂師,又或是旁的哪家投緣的女郎絆住腳步?」
崔循曾同自家三叔父提過,說蕭窈「心性不定」。
兩人之間未曾定親,更不曾成親,若由著她的性子,不加約束,恐怕自己也不知會到何種地步。
蕭窈心中雖覺著這話簡直莫名其妙,一時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只好舉了一隻手做發誓狀:「我保證。」
崔循壓下她那隻纖細的手,皺眉道:「誓言豈能如此隨意?」
「……誰讓你不信我。」
崔循像是終於拗不過她,鬆口道:「待你與盧娘子出遊,便該回去,不得拖延。」
蕭窈得償所願,生恐他反悔改口,立時笑道:「那就一言為定。」
說話間更漏滴答,天色愈晚。
外間傳來翠微的輕聲提醒:「時辰不早,公主該歇息了。」
這是隱晦的逐客令。崔循會意,沒再多說什麼,起身告辭。
蕭窈也並沒有要留他的意思。畢竟以崔循的身份,想要尋個落腳地並不難,除卻盧氏,這陽羨大半士族應當都心甘情願掃榻相迎。
待他離去後,先前猶如避貓鼠一樣的青禾才終於挪了進來。
蕭窈咬了口蜜餞,疑惑道:「他又不能吃了你,怎麼就嚇成這般模樣?」
青禾時常跟在蕭窈身邊,其實沒少見這位高高在上的崔少卿。
她只覺著這位少卿大人冷冰冰的,少有情緒外露的時候,透著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意味,叫人不由自主敬而遠之。可先前在湯泉殿外,崔循的神色實在有些嚇人。
尤其是他落在亭雲身上的目光,回想起來,總是心有餘悸。
青禾在榻邊坐了,同蕭窈講了先前的情形,唏噓道:「我看著,少卿那時是真要吃了亭雲……」
真正被「吃乾抹淨」的蕭窈無話可說,只好問:「亭雲呢?」
青禾道:「他也被嚇到了,還曾小心翼翼地同我打聽崔少卿的來歷。我並沒透露,只叫他先回去歇息了。」
蕭窈點點頭,掩唇打了個哈欠,便沒再問下去。
她覷著崔循離開時的狀態,便知曉不會再有什麼麻煩,扶著憑几起身,懶懶道:「安置吧。」
-
崔循去溫泉別院時,並沒忘令人依著禮數,給陽羨長公主下了拜帖。
蕭斐收到拜帖時大為詫異。
因崔循並不是那等無所事事的紈絝,沒有遊山玩水的閒暇功夫。他這些年離開建鄴的次數屈指可數,一旦出遠門,必然是有要緊的事情才對。
緊接著,她就又意識到,崔循應當是為蕭窈而來。
「據別院僕役所言,崔少卿行色匆匆,看起來似是……」知徽斟酌著措辭,謹慎道,「不大高興。」
蕭斐心中猜了個大不離,知道此事跟自己沒什麼干係,並沒急著過去摻和,只令人看著別院動向,以防萬一有什麼意外。
知徽立時吩咐下去。
蕭斐坐直的身體又倚回藤椅,漫不經心地聽琴。
她是第二日晨起,才得知崔循昨夜何時離開的別院。
「別院消息傳來時,您已經安歇,奴才想著並非十分要緊之事,便未曾打擾。」屈黎解釋過,又道,「也遣人去盧家問過。說是崔少卿昨日方才抵達陽羨,為公務而來。」
蕭斐看過妝奩中的釵環,輕嗤了聲:「這話也就騙騙傻子了。」
且不說陽羨素來風平浪靜,便是有什麼要緊事須得當面商議,也只有盧家人去建鄴見崔循的道理,哪裡用得著他親自過來?
屈黎便笑道:「兩位長公子相識多年,想是交情匪淺。」
她挑中了支金絲纏鳳釵,目光多停留片刻,梳頭的婢女已會意,取出簪上。
蕭斐看著銅鏡,忽而嘆了口氣:「也無怪聖上為難。窈窈的親事,確實是個燙手山芋了。」
她其實沒怎麼與崔循打過交道。
因年歲差了不少,她在建鄴時,崔循雖已是同輩中佼佼者,但也僅限於此。旁人提起他,說的是崔氏那位小公子姿容如何出眾、文才如何驚豔,在她看來與那世家那些個「芝蘭玉樹」沒什麼分別。
崔循真正嶄露頭角,再度撐起崔氏時,蕭斐已遠在陽羨,時不時會聽到這位的事跡。傳言難免會有失真之處。但只需看如今崔氏勢力如何,就知道崔循絕非好拿捏的人。
他這樣的人,對什麼越是上心,就越是勢在必得。
屈黎揣度著問:「聖上是對少卿有何不滿?」
「談不上不滿,他只是不希望窈窈為了換取利益嫁入崔氏罷了。」蕭斐將這位庶兄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一時又有些感慨,「他這樣堪稱迂腐守舊的人,能這樣想,倒也是一片慈父之心了。」
屈黎知她話語中的悵然從何而來,低聲道:「此心一如先帝。」
「窈窈的處境較我當年,恐怕難上許多……」蕭斐抿了唇脂,正欲開口,卻有婢女前來通傳。
「崔少卿登門拜訪。」
按常理來說,這時辰登門並沒什麼問題。
只是離了建鄴後,蕭斐的日子從來過得懶散,並不會如當年那般早早起身。畢竟用不著給誰問安立規矩,也沒那麼多往來庶務要過問。
以致眼下還沒用朝食,崔循便來了。
蕭斐看了眼天色,吩咐道:「奉茶,請他去花廳等候。」
她並沒打算委屈自己,空著肚子待客。一來應當不是什麼緊要的事情,二來,也是有意晾著,想看看崔循的反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12:13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六十三章
知羽在長公主身側侍奉多年,從禁庭到陽羨,見過不知多少姿容出眾、風流蘊藉的士族子弟,自問也算見多識廣。
饒是如此,在見到這位崔氏的長公子時,依舊不免讚嘆。
他形表樣貌、風姿儀態正如傳聞中所言那般無可挑剔,淵渟岳峙。
既並不似有些輕狂的士人那般,趾高氣昂,幾乎要將輕慢寫在臉上;也不會如那些有意討好的客人,諂媚奉承,總想著打探些什麼。
如巋然不動的山,又或是深不見底的湖,難以觸動,不可企及。
以崔循今日地位,幾乎無人能令他等上這樣漫長的時候,從踏入花廳到長公主露面,近乎半個時辰。
但他臉上並無半分不耐煩,平靜起身問候。
蕭斐見過崔循數次,卻從未如眼下這般仔仔細細地審視過對方。她在主位落座,不疾不徐道:「多有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崔循由著她打量,神色自若道:「倉促造訪,是我多有冒昧。」
「實是令我始料未及。」蕭斐輕笑了聲,開門見山道,「不知少卿今日來我這裡,所為何事?」
崔循道:「我此番來陽羨,既為公務,也為公主。長公主是她尤為敬重的長輩,於情於理,自當拜會。」
他並不避嫌,輕描淡寫地挑明自己與蕭窈的關係非同尋常。彷佛確認了,蕭窈會將兩人之間的事情說與她聽。
蕭斐忽而明白了他真正的來意,意味深長道:「我還以為,少卿是怨我留了窈窈太久,特地登門要人來了。」
崔循垂眼:「豈敢。」
「那若是我不肯放她回建鄴,就要她長長久久留在陽羨,與我作伴呢?」蕭斐煞有介事,語氣聽起來不似玩笑。
崔循情知這是試探,眉心卻還是不易察覺地輕輕皺了下。思忖片刻,緩緩道:「聖上並非宣帝,公主與您亦有不同。」
蕭斐心知肚明,自己能有如今自在的日子,是諸多緣由促成的。有宣帝在時的一番苦心安排,有駐守陽羨多年的盧氏一族,亦有母族背後的裴氏為底氣……
可蕭窈並沒這些。
更遑論,她還招惹了崔循這個麻煩。
若一早料到會到今日這般境地,早前年節,她興許並不會向蕭窈挑破崔循那點幽微而隱秘的心思。
可偏偏陰差陽錯,覆水難收。
重光帝親筆所書的信上,言辭懇切,托她幫著參詳蕭窈的親事。說是父女之間感情再怎麼深厚,依舊有許多話不便問起,蕭窈母親、長姐皆已不在,只好勞她費心。
蕭斐記在心上,這些時日也曾明裡暗裡試探過,如今只覺恐怕白費心思。
崔循打定主意要娶蕭窈,猶如箭在弦上,誰也無法阻攔。
崔循來這一趟,等候的時辰遠比見面說話的時間長,倒真是像極了一個態度恭謹的晚輩。
又寒暄幾句,便起身告辭。
蕭斐見過他,想了半晌,這才去往別院。
蕭窈並沒出門。她睡到日上三竿,用過遲了許久的朝食後,百無聊賴地在院中曬太陽。
她抱膝窩在藤編的鞦韆中,長髮披散肩頭,有些毛躁。半張臉埋在毛茸茸的毯下,露著雙水靈靈的杏眼。
蕭斐恍惚想起她當年到陽羨養病的模樣。梳著雙鬟髻,瘦瘦小小的,像隻剛斷奶的狸奴,不哭不鬧,可憐可愛。
一晃眼的功夫,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女郎了。
蕭斐揉了揉她的鬢髮,若無其事道:「今日怎麼不出門去玩?」
「姑母就不要明知故問了。」蕭窈心知肚明,崔循來過別院的事情絕不可能瞞過自家姑母。下巴抵在膝上,輕聲道,「我在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蕭斐在一側坐了,柔聲問:「窈窈想回去嗎?」
蕭窈點了點頭:「我應當回去。」
她已經不是年少無知的小女郎,也不能再任性妄為,一時想要這個,一時又想要那個。
「過些時日,我與盧娘子進山玩過,便啟程回建鄴。」蕭窈舒了口氣,自顧自笑道,「阿茜提過,她舅父也曾在軍中歷練,教了她許多。還約好了要同我比試,看看誰的箭更準些……」
蕭斐看出她有意轉移話題,並沒戳破,只含笑聽著,時不時附和一句。
事情本該就這麼定下。
可晚些時候,卻有僕役來報,說是盧三娘子遣了婢女過來回話。
蕭窈笑道:「快請。」
她原以為是盧茜決定下來哪日一同出遊,待到見著一臉為難的婢女,便知道八成是有什麼意外,心沉了些。
「我家女郎說,實是對不住公主。原是約好了要一同出游,偏不巧,今日得知外祖母舊疾復發。她老人家上了年紀,身子骨原就算不得康健,病中思念女郎……」
婢女埋著頭,恭恭敬敬轉述盧茜的話。
蕭窈幾乎能想到盧茜著急又內疚的模樣,怔了怔,連忙道:「自然應當以老人家的身體為重。告訴你家女郎,只管過去探望侍疾,不必在意旁的。」
「今後的日子還很長,何時得空,再與她續上此約,一較高下。」
婢女又奉上帶來的賠禮,這才告退。
錦盒中是枚犀角扳指,鐫刻著山水紋。
蕭窈捧著看了許久,指尖摩挲著其上精美的紋路,良久後交給翠微。
「妥善收起來。」蕭窈嘆了口氣,興致闌珊道,「叫人一併收拾行李,準備啟程回去吧。」
翠微有些意外,旋即卻又隱隱鬆了口氣,欣然應下。
「我今晨遣人去盧家問過。崔循此番來陽羨是打著公務的名頭,原也留不了多久,過兩日便該回建鄴……」蕭斐吹開茶水氤氳的熱氣,「如此一來,窈窈興許要與他同行了。」
蕭窈對此無可無不可,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及至對上自家姑母意味深長的視線,這才驚覺這話似是在暗示什麼,垂眼想了會兒,試探著問道:「姑母的意思是,此事並非湊巧,而是崔循有意促成?」
「也興許是我疑心太過。」蕭斐吩咐屈黎,「你親自去盧家問問……」
話說到一半,頓了頓:「以盧項與他的交情,若真是做了,必然會將此事做的周全。若真想查清楚,只怕得去晉安褚氏那裡才行。」
她口中的晉安褚氏,正是盧茜外祖家。但於情於理,都沒有為此大費周章,只為了過去問一句的道理。
「不必這樣麻煩,我自有辦法。」蕭窈一句帶過,卻又道,「此番回去,想和姑母借屈黎些時日,叫他去建鄴看看父皇的病症。我每每問及,父皇總說不妨事,可這大半年下來藥從未斷過,總不見好。」
「屈黎的醫術這般好,當年能治好我的病,總是比宮中那些醫師厲害的。」
她提及此事時,帶著些許自己都不曾覺察的不安。
蕭斐眼皮一跳,不著痕跡移開視線,頷首道:「自然可以。」
蕭窈又笑道:「今歲年節,姑母可早些去建鄴。而今學宮已經重整,欣欣向榮,有祭酒他們坐鎮,寒門學子受了許多照拂。父皇每月都要親至學宮,姑母見了,想來也會十分欣慰……」
去歲離開時,蕭斐還曾特地前往尚在修繕中的學宮看過。聽她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溫聲道:「好。」
抬手理了理蕭窈稍顯凌亂的髮絲,亦笑道:「咱們年節再見。」
-
蕭窈在此處居住的時日不算太長,尚未足月,行李卻來時多上不少。有這些時日與陽羨士族往來收到的各式各樣禮物,也有給晏游、堯祭酒他們帶的特產土儀。
僕役們進進出出,忙著收拾裝車。
蕭窈百無聊賴地看了半日,又去後山湖邊垂釣。
她這樣的性子並不適合垂釣,少時試過,但就沒釣上來過哪怕一條小魚,後來索性作罷。
湖邊有棵足百年樹齡的銀杏老樹,間或有葉子被涼風吹落入湖中,泛起漣漪。
昔日自武陵往建鄴去時,也是這樣的時節,而今已有些恍如隔世。
青禾又撒了把餌食,像是生恐驚動了興許壓根不存在的魚,小聲道:「翠微姐姐叫我來問,亭雲應當如何安置?」
蕭窈回過神:「可問過他的意願?」
「說是願盡心竭力,為公主效勞。」青禾想了想,如實道,「我看著,他倒像是不放心留在別院……」
陽羨長公主與盧氏交好,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蕭窈離開後,長公主會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又或是順水推舟,任由盧椿將他帶回去?
亭雲不知這位長公主品性如何。但他在盧椿手中受盡折辱,寧願赴死,哪怕只有萬一的可能,也不敢賭。
如驚弓之鳥,只有跟在蕭窈身邊,才能帶來些許安全感。
蕭窈知道亭雲顧忌什麼,並沒叫人勸阻,只道:「既如此,容他跟著就是。待到了建鄴,叫小六為他安排……」
青禾遲疑一瞬,小心翼翼提醒道:「若崔少卿見了,恐怕會不高興。」
蕭窈揪了幾根野草,想編一隻少時常玩的草蚱蜢,一時間卻想不起來該如何下手。她擺弄許久也沒成形,興致闌珊地撂開,才終於答了青禾的憂慮,冷哼道:「我管他高不高興。」
崔循想要的與她想要的,從始至終截然不同。
若事事由他的心意,她壓根就不可能來陽羨,此時興許應當在閨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備嫁。或是繡兩針嫁衣,又或是被傅母們教導如何操持庶務、侍奉公婆、相夫教子。
縱使是對著崔循那張她極喜歡的臉,這種日子過久了,恐怕也是要厭煩的。
所以必得踩著他的底線,叫他讓步才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12:19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六十四章
陽羨通往建鄴的必經之路上,車馬駛過,煙塵漸起。
為縮短在途中耗費的時間,崔循來陽羨時並未乘車,而是騎馬疾行。松風隨行,他好些年未曾吃過這樣的苦頭,一路下來只覺彷佛去了半條命。
知曉將與公主同回建鄴時,由衷地鬆了口氣——
長公子大費周折,而今得償所願,他應當也不至於再受罪。
只是這口氣沒能松徹底。
公主對於「偶遇」這件事恍若未聞、毫無表示就算了,權當是避嫌。
可午後途徑驛站,彼此都停下來休整。公主的隨從中有個相貌出眾、面若好女的僕役,拎著銅壺換了沏茶的水,殷勤送至公主乘坐的馬車。
松風心知肚明,這就是公主救下來的那個「樂師」。他咬著肉餅,只覺噎得上不來氣,灌了兩口水才勉強咽下去。
垂眼看向地面,大氣都沒敢出。
只見那片繡著精緻暗紋的衣擺在原處停留許久,被涼風吹動拂過枯草,最後卻還是向著對面去了。
蕭窈倒是對崔循的到來毫不意外。
隔窗瞥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極為敷衍地問候:「巧遇。」
「不巧。」崔循抬眼看著她,「原本昨日就要離開陽羨,得知你今日啟程,故而特意等候。」
蕭窈「哦」了聲。
她托腮與崔循對視片刻,見他並沒就此離開的意思,回頭向青禾道:「你去用些飯吧。」
青禾求之不得,忙不迭下車,給兩人讓出獨處的空間。
崔循登車後,蕭窈才意識到他應當是換了平日常用的檀香。
他從不會如那些塗脂抹粉的士族郎君一樣,身上的香氣彷佛能熏死人,而今新換的是冷而淡的梅香,於冬日極為相襯。
素白的錦衣看似簡約,卻又繡有暗紋,光華內斂。
乍一看不顯山不露水,實則處處透著高門顯貴公子才有的風雅底蘊。
蕭窈倚著迎枕,將他從頭看到尾,並沒動彈,只指了指一旁小几上的茶具:「請自便。」
那是剛泡的茶。
白瓷壺口有熱汽氤氳,泛起清幽宜人的茶香。
崔循並沒碰。他重重拈過衣袖,目光落在往來幫忙的亭雲身上,雖已盡可能將語氣放得和緩,可開口時依舊像是質問:「你要將他帶回建鄴?」
蕭窈點點頭:「是。」
「為何?」崔循道,「你身邊應當不缺伺候的人。」
「想帶就帶了。就算多一個人的口糧,也不是養不起,又有什麼妨礙?何況……」蕭窈頓了頓,莞爾道,「他很聽話。」
「我說什麼便是什麼。」
「這樣的人,留在身邊不也是情理之中嗎?」
蕭窈仰頭看他,眉眼似笑非笑。
崔循嗅出不同尋常的意味,並未回答。
「少卿總不會要為此同我生氣吧?」蕭窈眉尖微挑,略略傾身,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先前你不是應了,許我在陽羨多留些時日嗎?偏生不巧,盧娘子外祖家有事,先前約的出遊擱置下來,便沒用上……既如此,不如就換成帶亭雲回建鄴吧。」
崔循想攏她的手,卻被躲開,只虛虛攥了輕柔綿軟的衣料。下意識皺眉道:「這不是可以隨意更改的事情。」
「那言而無信在先的人,是我嗎?」
蕭窈並未徹底躲開,任由他牽著自己的衣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教人琢磨不清下一刻會遠離還是貼近。
因早起的緣故,她今日未施脂粉,素著一張臉,唇色看起來有些淡。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依舊清澈靈動,映著他的身形,又彷佛能照見所有情緒。
崔循晃了晃神。
他知道這件事做得刻意了些。只是早先夙興夜寐處理事務,勉強挪出幾日空閒來陽羨,想的便是一定要將蕭窈帶回去。
沒有改弦更張的道理。
歸根結底,有前車之鑑,他心中信不過蕭窈的承諾,所以寧願促成這所謂的「巧合」。
盧氏那裡早已安排妥當,縱使陽羨長公主親至,也不可能問出什麼破綻。
可蕭窈並不問盧氏,只來問他。
「你眼下若是能對著我說,自己不曾在背後動過手腳,盧娘子之事當真只是巧合,我便信你。」蕭窈隔著柔軟的衣料,覆上他的手背,自顧自道,「如何?」
車外人來人往,竊竊私語,車廂中卻是一片寂靜。
崔循從不是君子,為達目的,怎樣的手段都能用。如今對上蕭窈清澈的眼,卻忽而發現,自己無法鎮定自如地對她撒謊。沉默片刻後還是認下:「是我的過錯。」
話雖這麼說,卻又不見心虛,視線不躲不避,反倒端詳著她的態度。
蕭窈輕輕吸了口氣,小聲道:「你氣死我算了。」
崔循一怔。
「你再這樣步步緊逼,等氣死我,就另喜歡旁人去……」
崔循反手攥了她行將抽離的指尖:「胡言亂語。」
「可我當真不喜歡你這般行事,強硬,不通人情。」蕭窈意有所指道,「……我只喜歡聽我話的人。」
這實在是一個明晃晃的直鉤。
不加掩飾,坦坦蕩蕩。
若是拿這樣的鉤去釣魚,便是在河邊坐到天荒地老,竹簍裡恐怕也不會多添一條魚。
而崔循從不會對哪個人俯首帖耳,言聽計從。若不然,崔翁也不會被氣得摔了心愛的那套茶具,從驚怒逐漸到嘆息不止。
但蕭窈就是這麼做了。
只不過她在這直鉤上,又添了些格外誘人的餌食,令他無法輕易回絕。
蕭窈傾身近前,金絲羽線刺繡的羅裙在茵席上鋪開,像極了羽毛精緻華美的小雀。
眼波流轉,一寸寸自他的眉眼看過,落在唇邊。
分明是引誘,卻又帶著些許無辜。
這是要他俯首稱臣的誘餌。
崔循清楚地意識到這點,卻又不可抑制地,想要咬一口。
可她卻沒什麼耐性。不過片刻功夫,等不到他的回應,眉眼間便添了幾分不耐煩,像是下一刻就要撂開不管不問。
崔循終於沒再沉默下去,喉頭微動:「你想要我如何?」
「你明知故問。」蕭窈數著他的罪狀,「今後不准言而無信、陽奉陰違,將那些算計與手段用到我身上,脅迫我……」
自風荷宴那夜後,這樣的事情不知有過多少。
蕭窈從前隱隱不適,只是不疼不癢被溫水燉著,並沒驚覺。這兩日細想下來,才陡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快被他給燉熟了。
崔循的掌控欲很強。
既是性情由來如此,這些年的經歷也加重這點。說到底,風輕雲淡、與世無爭的人,是坐不穩他這個位置的。
可蕭窈不喜被任何人操控。
「簡而言之,」她纖細的手臂勾在崔循肩上,杏黃的衣袖微微滑下,露出一段皙白如雪的肌膚,輕聲細語道:「今後你我之間,我說了算。」
食髓知味的人,是不大禁得起撩撥的。隱隱浮動的幽香令人想起許多不合時宜的畫面。
崔循閉了閉眼:「若我不答應?」
「那也沒什麼,」蕭窈輕飄飄道,「不過等回了建鄴,我就要將亭雲留在身側侍奉了,端茶送水、捏肩捶背……」
她信口胡謅著,只覺腰間一緊。
原本虛留著的距離不復存在,整個人都跌在崔循懷中,像極了那晚湯泉池邊的架勢。
而今衣著裝扮整整齊齊,蕭窈並沒驚慌失措,只輕笑道:「生氣啦?」
崔循險些要被她這副不知死活的模樣給氣笑,卻又偏偏無可奈何。
他並非良善之人,最為介懷時,一度動過殺亭雲的心思。但同時又清楚地知道,若如此,蕭窈只怕要恨透自己。
於她而言,底線是不能碰的。
扶著蕭窈的腰,令她稍稍坐直了些,嘆道:「你慣會得寸進尺。」
蕭窈坦然地點了點頭:「你又不是頭一天認識我。」
「可若是無從約束你,總是令人難安。」崔循撫平她微微蜷縮的手掌,十指逐漸交握,徐徐道,「蕭窈,回去想想你我之間的婚期定在何日。何時想好了,我便應你。」
蕭窈並沒想到此事會驟然提上議程,愣了愣:「你先前不是說,家中長輩……」
崔循打斷她:「來陽羨前,我去見了祖父。」
被崔翁叫來當說客的崔欒已然帶著妻子回了京口。耗至今日,崔翁興許終於是厭倦,又興許是知道強求無用,只嘆道:「有朝一日,你終會後悔的。」
雖近乎不吉的讖言,但到底是允准了。
也正因此,他想著快些將蕭窈帶回去。
「你起初不該招惹我的。可既招惹了,便不能再當做無事發生。」崔循目光微黯,逐字道,「應負責才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12:36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六十五章
雖不大情願,蕭窈卻也不得承認,崔循所言的確一針見血戳破了她的心思——
她享受著崔循帶來的好處,自己卻不大想負責任。
崔循扶在她腰上的手稍稍用力,想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遠些。
蕭窈卻並沒鬆手,依舊勾著他修長的脖頸,討價還價道:「不能用旁的來抵嗎?」
崔循眉尾微抬。
蕭窈貼近,在他唇角飛快地親了下,意有所指道:「這個,或者旁的什麼。」
她面色若桃花,眼眸亮晶晶的,簪星曳月。
令人想要抬手捧著她的臉頰,從那雙靈動的杏眼親吻至嫣紅的唇,再往下……
崔循用了極大的意志力,才抓著她的手腕,將人從自己身上扒了下來,正兒八經強調:「我不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的情人。」
蕭窈對視片刻,見他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便知道這回沒戲,只得悻悻收回手。
她倚回迎枕,隨手拿起方才撂在一旁的書翻看。
車馬在驛舍本是稍作歇息,用過飯、補充了乾淨的水後,便該繼續啟程。只是兩位主子湊到一起後,就再沒露過面。
兩撥人你看我我看你,愣是誰也沒敢過去催促。
還是蕭窈煞有介事地看了兩頁書後,在崔循沉默的注視下,終於裝不下去。並沒起身,只是腳尖踩著他衣擺一角,下巴微抬:「時辰不早,怕是該啟程了。少卿若是再不下車,可就說不準旁人會如何想了……」
雀羽般的衣擺之下,她未著繡履,只鬆鬆繫著雪白的足衣,隱隱可見腳踝。
崔循原本因她這輕挑的動作皺了皺眉,垂眸看了眼,卻又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蕭窈愣了愣,無師自通地體會到微妙的意味,立時又縮回裙下。抬起手中的書遮了半張臉,帶著些送客的意味輕聲催促:「還有什麼事?」
大多數時候,崔循的神色總是八風不動,落在旁人眼中看不出什麼區別。可蕭窈還是覺察到,他似是有話想說。
但不知因何緣故,卻又難以啟齒。
像是在等著她自己意識到一樣。
蕭窈很少見他如此,收起戲謔的心態凝神想了會兒,卻依舊毫無頭緒。最後只好一臉茫然地看了回去:「究竟何事?」
崔循未答,叮囑了句「仔細著涼」,便下了車。
蕭窈:「……」
直到青禾回來,馬車回到官道趕路,她才回過神,沒好氣地抱怨:「縱是有什麼事,為何不能直言?」
害得她再三思量無果,繼續想也不是,撂開也不是。
直至晚間,在下一處驛舍落腳歇息,蕭窈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一度懷疑崔循是不是故意吊自己胃口。
驛舍提前得了吩咐,知曉今日有貴客停留,特地令僕役們將裡裡外外灑掃一新,菜色也十分豐富。
青禾挨個打開食盒,擺了足有一桌菜。
蕭窈托腮看過,興致闌珊道:「我沒什麼胃口,你們不必拘著,坐下一起用飯吧。」
翠微遞過熱水浸過的帕子給她,青禾則道:「方才去廚下取飯時,我又見著了崔少卿身邊的僕役,叫做『松風』的那個。」
兩人在學宮時就打過照面,只是未曾有過往來。
蕭窈漫不經心問:「如何?」
「他主動與我搭話,說了幾句。」青禾想了想,語氣游移不定,「聽他的意思,明日彷佛是崔少卿的生辰……」
蕭窈捏著湯匙的手一頓。
青禾解釋:「他並非那等健談的人,平日不言不語的。我想著,應當不會無緣無故同我提及此事,興許是想借我之口轉告公主。」
蕭窈「哦」了聲,一言難盡地點了點頭。
她只一聽,便知道青禾的揣測沒錯,也終於明白為何崔循會那般作態。
此事得追溯到夏日她生辰之際。
那時為了要崔循幫忙約束謝暉等人,她隨口扯了由頭,說當作是送自己的生辰禮,還允諾將來要還崔循的禮。
但蕭窈實則壓根不知崔循生辰是何時何日,敷衍之後也沒想過令人去問,就這麼拋之腦後了。
若非松風覷著自家長公子心緒不佳,擅自作主,將此事透漏給青禾,只怕她想到猴年馬月也不見得能意識到是這件事。
蕭窈無語過,又忍不住笑,自言自語道:「怎麼這樣別扭。」
若換了她,早就理直氣壯知會對方,討要賀禮了。
她吹散蓴羹熱汽,暗暗盤算那兩車特產土儀,其中有一方硯台成色不錯,雖八成及不上崔循書房那方,但當作生辰禮也不算寒磣。
思忖片刻,又轉頭問翠微:「明日會在何處落腳?」
翠微向來細緻,稍一想,「應是萬流驛。」
蕭窈咬著湯匙,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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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風跟隨在崔循身邊多年,很少會不經允准,擅自行事。只是他再三掂量,體會上意,總覺著長公子應當是希望公主知曉此事的。
離家前柏月就曾同他算日子,暗暗琢磨,「公子興許是想與公主同過生辰。」
故而還是趁著去灶房時,告訴了公主身邊的婢女。
他原以為就此便算無事,哪知第二日,卻始終不見那邊有任何表示。別說什麼賀禮,甚至連句話都不曾傳過來!
崔循倒不曾說什麼,只是面無表情地翻看建鄴送來的公文,又批注了寫回信。
松風卻不由得有些替自家長公子委屈。
哪有這樣不識好歹的?推了那麼些正事,數百里過來接人,卻連一句好話都換不回來。
這時日若是在建鄴,必是賓客盈門,各家送來的賀禮怕是都能堆滿半間房!
雖說長公子往年也不曾為此高興,但總比眼下這境況要好。
因著這想法,傍晚在驛站落腳時,再見著蕭窈那邊的婢女,松風連客套的笑意都欠奉了。
垂著眼,不冷不熱道:「何事……」
話說到一半,陡然意識到不大對,一抬頭,正對上公主似笑非笑的目光。
蕭窈並沒穿繁復的宮裝衣裙,只一套簡潔俐落的勁裝,踩著雙鹿皮裁製的靴子,又被翠微叮囑繫了披風。
一看便是要出門的裝扮。
「公、公主。」松風嘴上磕絆了下,倒顧不得先前那點計較,不自覺殷勤笑道,「您是要見長公子?」
蕭窈理所當然:「不然?」
松風立時側身讓開,正欲請示,房門已經從裡間打開。
崔循身著寬鬆的細麻禪衣,墨髮半散,漆黑的眼眸映著燈火,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有兩個選擇供你挑選,」蕭窈抬手比了下,笑盈盈道,「要麼收一方成色上好的硯台,回房繼續歇息;要麼,隨我出門。」
此時天色已晚,驛舍四下掌燈,猶能聽到隱約傳來的風聲。
常人壓根不會在這時辰出門。
崔循並沒問,甚至沒怎麼猶豫,只道:「稍待。」
他折返房中披了鶴氅,隨蕭窈下樓。
守候在外的僕役連忙上前,等候吩咐,蕭窈卻只是要了他手中提著的風燈,向崔循道:「我還算擅長記方位,應當能尋到地方,不至於迷路。」
崔循微微頷首:「好。」
蕭窈循著記憶走了一段,百無聊賴,偏過頭看他:「你為何不問我要帶你去何處?」
崔循道:「你若想,自然會說的。」
蕭窈無語望了眼夜空,只見月明星稀,不似先前那般繁星滿天。還沒來得及辯解,便只聽他問:「你要帶我去何處?」
「這樣才對。」蕭窈終於滿意,邊走邊解釋,「早前我去陽羨時,也曾在此驛舍落腳。無意中聽人提起,說是這邊有一處湖泊,夜色極好,便特地來看過……」
只是青禾膽子小,雖沒說什麼,但蕭窈覺出她的不安,便沒多留。
看過就離開了。
「我那時就想著,若返程時還會途徑此處,便要帶個如我自己一般膽大的來此處,再看看。」蕭窈厚顏自誇了句,將手中的風燈挑高些,戲謔道,「我見過不少養尊處優、膽小的郎君,身量那麼高,膽子卻芝麻大點……你應當不至於怕夜黑吧?」
燭光映出崔循那張精雕細琢般無可挑剔的臉。不知是不是錯覺,他此時的神色顯得格外溫柔,漆黑的眼眸噙著笑意。好似春風拂面。
蕭窈心跳彷佛快了一拍。
挪開視線,正欲放低燈,卻被崔循接過,溫潤的聲音響起:「夜間風涼,還是我來吧。」
蕭窈沒推辭,她收回手,輕輕揉搓著冰涼的指尖,又牽著他的衣袖:「這邊。」
此處蘆葦叢生,足有一人高。雖不似夏日那般繁茂,但興許是湖水周遭氣候使然,卻也不曾乾枯。
蕭窈牽著他穿行其中。間或有枝葉從她臉頰拂過,她自己渾不在意,崔循凝神看著,抬手以衣袖替她遮擋。
他的注意全然放在蕭窈身上,直至她滿是雀躍地招呼他「快看」,這才抬眼看向周遭。
夜色中幽光點點。
這時節,竟還有不少宵燭聚集於此。流光溢彩,照出朦朧湖景,影影綽綽,美不勝收。
像是只有夢境中才會出現的場景。
似是被蕭窈與他驚擾,原本藏於蘆葦叢中的宵燭也四散開來,越來越多,幽光飛舞,猶如繁星滿天。
「崔循,」蕭窈立於其中,夜風拂過鬢髮,臉頰不知何時蹭了灰,像隻花了臉的小狐狸。自己卻毫無所覺,眉眼彎彎,回頭向他笑,「生辰安樂。」
崔循一時沒能說得出話,只抬手按了按心口。
彷佛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這無邊夜色中,如擂鼓。
他心中倏然生出個念頭。
這輩子直到老、直到死,自己應當都不會忘記這一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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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燭:螢的別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01:03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六十六章
這些年來,崔循的生辰總是熱鬧極了。
到底是崔氏的長公子,自出生起便備受矚目,後來入朝真正意義上獨當一面開始,想要與之交好、討好的人就更是多不勝數。
崔循喜靜,對打著各種名義的筵席素來談不上熱切。但他也並非孤僻到特立獨行的人,每逢此時,也總會含笑應付賓客,熟稔地與之寒暄,謝過好意。
他從未有過這樣冷清而別致的生辰。
也沒有哪一回生辰,能令他如今日這般觸動。
蕭窈並不會如那些賓客一樣,說著辭藻華麗的吉利話恭維他,道了聲「生辰安樂」,便從袖中取了隻紗囊,抓螢燭去了。
她並非精心準備為他慶生。
只是有自己喜歡的去處、想做的事,順道帶他來看而已。
可崔循還是因此感到久違的欣然。
他自少時起就被祖父教導應沉穩,經年累月下來,與其說是喜怒不形於色,倒不如說,很少有什麼能觸動他喜怒情緒的事物。
早前因王陽之事,姑母曾泣不成聲,指著罵他「薄情寡義」。崔循平靜聽了,未曾爭辯,心中亦認同此語。
他本就是這樣的人。
但與此同時,他又總是會被蕭窈身上旺盛的生命力所打動。
蕭窈與他截然不同,喜怒都很熱烈,彷佛世上再沒什麼能約束得了她。崔循時常會覺著她像極了一隻狡黠的小狐狸,有時又以為,燦如驕陽。
清霜般的月光灑下。
崔循挑著風燈,靜靜站在原處,看她忙著四下抓螢燭。夜風拂過鬢髮,如山林間的精怪,攝人心魂。
這時節,夜間總是會有些冷。
可蕭窈這麼一番折騰下來,待到心滿意足地將紗囊繫起時,額上已經出了層細汗,四肢發熱。
她下意識想要解下披風,只是指尖才觸及繫帶,就被崔循攔下。
「夜風正涼,沖了風怕是要風寒。」崔循見她神色似是不情不願,頓了頓,額外補了句,「屆時須得喝藥。」
蕭窈果然悻悻放下手。
她在湖邊大石上隨意坐了,指尖勾著紗囊繫帶,隨口道:「看,像不像一盞小燈。」
幽光映出姣好的面容,有隻螢燭似是被光亮吸引,落在了她鬢髮上,倒像是支獨特的簪花。
崔循微微頷首。
「從前在武陵時,山中多螢燭,若遇著仲夏夜月光正好,景致比這裡還要好上不少……」
崔循一向寡言少語,兩人在一處時,大都是蕭窈在說話。蕭窈自顧自地說了會兒,稍一停頓,抬眼看向他。
崔循想了想,問道:「你常去嗎?」
蕭窈搖頭:「阿父在旁的事情上雖縱著我,但山中總難免會有危險,他放心不下,只准我隨著表兄他們去玩。」
蕭窈雖散漫,但對自己的斤兩還是有數的,知曉若真出了什麼意外,自己恐怕應付不了,在這點上未曾違背過重光帝的意思。
「後來年紀漸長,他們或成家或立業,大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也就晏游與我年紀相仿,偶爾還會陪著玩鬧。」她語氣中帶著些顯而易見的懷念,但卻並不惆悵,態度坦然。
崔循垂眼:「他曾帶你看過螢燭嗎?」
蕭窈怔了怔,才意識到這個「他」指的是晏游。正要回答,又意識到這輕描淡寫一句話中所蘊含的隱隱酸意,抿了抿唇。
又是無語又是好笑。
蕭窈與晏游自幼相識,到如今十載有餘,少時更是常常在一處玩。若是這點小事都要計較,恐怕能活活醋死。
她雖未答,但答案已顯而易見。
崔循握著燈桿的手不自覺收緊,指節泛白,眼中的笑意也淡了些。只是下一刻,便覺手背一暖。
柔軟而細膩的手覆在他被夜風吹涼的手背上,小指微動,似是勾撓了下。
「你真是……」蕭窈覺出他微妙的情緒變化,想說些什麼,但轉念一想,又覺怎麼都不該在人生辰時掃興才對。
道理未必說得通。她短暫猶豫一瞬,抬手攥了崔循的衣襟,示意他俯身。
崔循尚未深思,已隨著她的動作低了頭。
蕭窈懶散著不願起身,依舊坐在大石上,只是稍稍挺直腰背,仰起頭,在他唇上親了下。
崔循猝不及防。
他就這麼怔怔地僵在原處,直到蕭窈退開些,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蕭窈鬆開他素白的衣領,輕笑道:「這個是只你才有……」
話音未落,餘下的話被他悉數吞下。
修長有力的手托著她後頸,溫熱濡濕的舌尖舔過唇齒,長驅直入,勾著她廝纏。蕭窈「唔」了聲,便再說不出什麼話。
崔循絕大多數時候都很正經,儼然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早前,蕭窈一度以為他也快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後來才知道是「假正經」。
他當真渴求索取之時,熱切得要命。
這種時候,她往往招架不住,佔據不了半點主動。
他這模樣看起來很是色氣,蕭窈被親得渾身發軟,不知何時鬆了手,指尖勾著的螢囊落在腳下的草地上。
這聲輕響稍稍喚回神智,蕭窈抬手想要將他推開些,但隻字片語都沒能說出口,就又被他擁在懷中,重新吻了上來。
夜風發涼,可體內卻像是被點了一簇火,四肢百骸因著纏綿的親吻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熱來。
與風荷宴那夜頗有些相似。
蕭窈有些無措,隨後意識到,這便是身體上的情動。
以致崔循終於鬆開時,她非但沒有因此鬆口氣,反倒隱隱覺出幾分空虛,下意識地仰頭貼近。
崔循攏在她腰上的手倏然收緊,低頭親了下,卻又一觸即分。
「你……」他聲音喑啞得不似平日,緩了緩,才勉強繼續道,「不要再勾我了。」
蕭窈委屈極了。
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只覺被倒打一耙,惡人先告狀。
但覺察到他身體的變化後,噎了下,到底還是沒敢說話。
崔循為她戴上兜帽,平復許久後,低聲問:「冷不冷?」
蕭窈搖頭,抬手揉了揉眼。
「既睏了,便回去吧。」崔循道。
蕭窈應下。撿起先前跌落在地的螢囊,解開繫帶,將先前費了好大功夫抓好的螢燭悉數放出,這才隨崔循回驛舍。
這時辰,夜色濃稠如墨,四下唯有風聲。
蕭窈素來膽大,見此情形也不曾害怕,但還是任由崔循牽著自己的手,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崔循身形高大,擋去大半冷風。
行至半途,卻好似想起什麼,回頭看向她:「可是倦了?」
蕭窈又搖了搖頭:「還好。」
兩處相距不遠,於她而言這點路實在不算什麼。
崔循似是被她這回答噎了下,沉默片刻,才又澀然道:「我背你如何?」
蕭窈微怔,隨後輕輕笑了聲。在崔循稍顯飄忽的視線注視之下,頷首道:「好啊。」
她與崔循之間用不著見外。
能省力氣,蕭窈樂得自在,並沒怎麼猶豫便輕巧地撲在了崔循背上。
崔循的身形平日看起來是那種清瘦型的,並不似軍中歷練過的將士那般健壯,但蕭窈知道,他力氣很大。而今穩穩地趴在崔循背上,才意識到他的肩彷佛也比想像中的要寬些。
托在她腿上的手,也穩如山岳。
她提著燈,下巴抵在崔循肩頭,笑問:「我重不重?」
吐氣如蘭,溫熱的呼吸掃在頸側,崔循腳步微頓,這才低聲道:「很輕。」
早前在學宮,他曾見過晏游背蕭窈回來。
她那時昏昏欲睡,衣裳還沾染著殘存的酒氣,有氣無力伏在晏游肩上,儼然一副全然信賴的姿態。
而今換作自己來,才知道她這樣輕盈、柔軟,像是一團雲。
蕭窈想的卻是另一樁事。指尖輕輕戳了戳他的臉頰,翻舊賬道:「上巳那夜,我央你背我回去,說了許久,你卻怎麼都不肯答應。」
崔循垂了眼睫,與她解釋:「於禮不合。」
蕭窈質問:「那如今難道就合了嗎?」
兩人親密至此,遠遠超出應有的限度。
崔循無聲地嘆了口氣。他的底線早被蕭窈一步步拉低,風荷宴後,所有的禮儀規矩都已經被拋之腦後。
甘之如飴,樂在其中。
想了想,只道:「你我總是要成親的。」
蕭窈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隨口問起旁的:「今日可吃壽麵了?」
崔循道:「不曾。」
白日趕路多有不便,晚間在驛舍落腳,松風辦事周全,特地吩咐廚下做了壽麵送來。只是他沒什麼胃口,連食箸都沒動。
蕭窈「噯」了聲,不解道:「是此處廚子手藝不好嗎?」
說著勸道:「既是生辰,縱然味道不佳,多少還是應當吃些,才算圓滿……」
崔循低低笑道:「好。」
蕭窈百無聊賴揪著鶴氅,想了想,又好奇道:「你這些年的生辰都是怎麼過的?必是十分熱鬧吧。」
崔循並未否認,只道:「熙熙攘攘。」
蕭窈設身處地地想了想,若是她生辰還得抽空應付那麼些算不上喜歡的賓客,不由得心有戚戚然,便沒再多問。
說話間,這段算不得長的路走到盡頭。
抬眼能望見驛舍大門懸著的兩盞燈籠,在風中晃晃悠悠,映出稍顯斑駁的「萬流」匾額。
蕭窈便戳了戳他的肩,提醒道:「該放我下來了。」
四下無人、漆黑的夜色中也就罷了,驛舍中的僕役必然還在等候,總沒有這樣回去的道理。
崔循並沒反駁,只是動作彷佛格外遲緩些,放下她後又撫了撫肩頭。
蕭窈埋頭打理衣裳。
借著逐漸微弱的燭火撫平衣擺,掩唇打哈欠,聲音中透著睏意:「是該歇息了……」
兩人前後腳進了驛舍。
守在堂中等候的翠微見著她後,鬆了口氣。上前牽了蕭窈的手,試了試溫度,發覺並不似想像中那般冰冷,才笑道:「這時辰必是睏了,已叫人備了水,梳洗過早些安置吧。」
蕭窈半垂著眼,乖巧地點了點頭。
樓梯上到一半想起崔循,回頭看了眼,只見他立在大堂中,也正看向她的方向。
僕役眾多,蕭窈沒再說什麼,只沖他笑了下,便半倚著翠微回房歇息去了。
倩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崔循這才收回視線。
松風能看出長公子情緒變化何其大,由衷鬆了口氣,又試著提議道:「公子尚未正經用過晡食,灶房火上還煨著飯菜,多少還是用些吧?」
崔循瞥他一眼,淡淡道:「令人煮碗壽麵即可。」
松風怔了怔,隨後殷勤應下,立時叫人傳話去了。
驛舍為接待貴客,裡裡外外灑掃收拾過,但與崔循在建鄴的居所自然無法相提並論,臥房顯得有些逼仄。
新換的書案依稀透著潮腐的氣息。
縱使燃了他慣用的熏香,依舊令人難以忽視。
崔循不會為此小事責備驛舍僕役,只不可避免地皺了皺眉,準備繼續寫那封因蕭窈的到來暫且擱置的回信。
叩門聲響起時,他眼皮都沒抬。
松風進門,手中捧的卻並非食盒,而是一黑漆描金的木匣,其上繪著幾竿翠竹。低聲道:「方才公主身邊的青禾姑娘送了這東西過來……」
筆尖頓住,崔循抬眼看來。
松風立時會意,將木匣送至書案前,小心翼翼打開。
「公主說,先前雖請您挑一個生辰禮。但回去後想了想,這方硯台橫豎已經叫人從那麼一大車行李中翻出來,再放回去也麻煩,便依舊送您了。」松風一板一眼地復述著。
崔循垂眼看著那方硯台。
腦海中卻能無比清晰地描繪出蕭窈說話時的語氣、神態,眉眼彎彎,帶著些狡黠的笑意。
此時蕭窈應當已經歇下,他卻很想、很想立時就見到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02:50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六十七章
離了萬流驛,距建鄴便只有一日的路程。
蕭窈昨夜未曾歇好,加之晨起趕路,上車後蓋著層薄毯昏昏欲睡。直至午後方才打起精神,同翠微翻看禮單,挑選送給各人的禮物。
這些事情翠微做的得心應手,她捧著茶盞,靜靜聽著,偶爾提一兩句。
馬車停下時,茶盞中的水隨之晃動。
駕車的僕役回稟:「是崔少卿。」
這幾日同行下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兩位主子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私下或多或少總有議論,但明面上是半點不敢表露的。
皆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翠微已然習以為常,也明白這事不應自己過問,不動聲色地帶著青禾換到了另外的車上。
馬車行駛如常時,車廂中便只餘二人。
蕭窈指尖按在書案上長長攤開的禮單上,帶著些微疑惑看對面跽坐的崔循,沒開口,只等他道明來意。
崔循輕咳了聲:「晚間便到京都。」
「我知道。」蕭窈點點頭,沒明白這樣顯而易見的事情怎麼就值得他親自來說了,她那麼多僕役又不是吃乾飯的。
崔循又問:「抵京後你去何處?」
「先回宮去見父皇,過一兩日再回學宮……」蕭窈下意識答了,隨後意識到這也是一句廢話,這種人情世故的,崔循又豈會不明白呢?
她眉尖微挑,稍一思索,拖長聲音「哦」了聲:「若是想見我,直言就是,何必找這麼些由頭呢?」
崔循被她戳破心思,未承認,卻也不曾否認。
蕭窈托著腮,對此有些難以理解:「可你我昨夜才見過。」
至今甚至不足十二個時辰。
「這幾日,必定積壓不少事務,須得料理。」崔循似是嘆了口氣,「你亦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再見面,就說不好是什麼時候了。
他先前近乎急切地想要帶蕭窈回建鄴,而今卻忽而覺得,這段路若是再長些,也沒什麼不好。
他真的有些黏人,蕭窈忍不住想。但也沒什麼不好。
崔循樣貌生得這樣好,縱使一言不發,只在旁當個花瓶,那也是叫人看一眼便覺賞心悅目的花瓶。
崔循的視線隨她落在禮單上,立時猜出這是做什麼,不疾不徐道:「擬好了嗎?」
「差不離。」蕭窈也沒什麼忌諱,漫不經心道,「又不是你們士族之間的往來,總得掂量著,分個親疏遠近、三六九等。能得我這份禮的,想來是不會同我計較的。」
崔循一眼掃過,大都是些意料之中的人。
只是在看到給晏游的東西彷佛格外多時,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看到管越溪的名字時,又頓了頓。
蕭窈有所察覺,疑惑道:「有何不妥?」
「你很看重管越溪。」崔循語氣並非疑問,而是篤定。
當初蕭窈離開建鄴前,他就曾問過管越溪之事,只是那時被她三言兩句敷衍過去,並未認真聊過此人。
如今再提,醋味淡了些。
倒是帶著些旁的意味。
蕭窈點點頭:「他代我抄了那麼多書,送些薄禮不也理所應當?更何況他沒什麼不好。」
管越溪除卻在許多人眼中算是「污點」的出身,旁的無可挑剔。
重光帝有惜才之心,前回來學宮時,曾召他前來問話。蕭窈那時人雖不在旁,但後來聽自家父皇提過,說是「對答如流、頗有見地」。
她本就幫過管越溪,看出父皇有提拔此人之意,自然照拂得更多些。
而今要等的,不過是個合適的時機。
崔循對此心照不宣,垂了眼,不再提及此事。
蕭窈在禮單上又勾了幾筆,便撂開不看,轉而翻出那本《山海經注》,向崔循道:「這些時日斷斷續續看過,有幾處不解,既你在此,便不必回去叨擾師父了。」
蕭窈並不擔憂他會不懂。崔循也不曾猶豫,坦然應下。
蕭窈問之前,先給自己添了盞茶水,以備提神。但不知是她這一年下來耐性見長,還是崔循有所長進,這次竟並沒聽睏。
雖依舊是波瀾不驚的語氣,卻會額外多講些旁的給她聽。
不知不覺中就過了許久。
馬車再度停下時,蕭窈隔窗看了眼天色,了然道:「是該過城門了?」
「城門尚未到,是偶遇了晏小將軍。」
六安刻意強調了「晏小將軍」,有意提醒。蕭窈正要推開窗的手頓了頓,看了眼書案對面的崔循,神情中除了偶遇晏游的驚訝,又有些許猶豫。
崔循注視著她,不言不語。
晏游的聲音在窗外響起:「窈窈?」
似是疑惑她為何聽了回稟,卻遲遲沒有動靜。
蕭窈知道不該再耽擱下去,推開半扇窗,向外看去。
晏游坐於馬上,身著甲胄,額髮似是被汗水浸過,臉上似是也灰撲撲的,沾著些塵土。滿是笑意的目光落於她身上,調侃道:「是睡著了?」
蕭窈欲蓋彌彰地咳了聲,乾巴巴笑道:「你怎會在此?」
「今日帶兵出營演練,回程見著一行車馬,想著興許是你自陽羨歸來,便過來看看。」晏游解釋過,又問,「這些時日玩得高興嗎?」
「自然。」蕭窈忙道,「我帶了些禮物給你,是叫人送到營中,還是你在城中的居所?」
晏游一笑:「不急。過兩日休沐,我自去取就是,也好聽你講講這些時日的趣事。」
蕭窈見他似是有要離開的意思,連忙又點了點頭,隱隱帶著些催促的意思:「你既還有要務,便自忙去吧,不必在我這裡耽擱。」
晏游若有所思,只是回望遠處的兵士,還是沒在此處多加逗留。與她道別後,一扯韁繩,掉頭而去。
蕭窈趴在窗邊,看著他的身影遠去,不經意間舒了口氣。
只是回過頭,對上沉默的崔循,又哽住了。
崔循的面色很平靜,眉目舒展,看起來風輕雲淡。在蕭窈愈發心虛之時,笑了聲:「你方才在怕什麼?」
蕭窈:「……」
她扯著膝上的薄毯,欲言又止。
「怕晏統領知曉你我之間這樣親近嗎?」崔循頓了頓,「還是說,你認為我見不得光?」
蕭窈目瞪口呆,邊搖頭邊擺手:「我並沒這個意思。」
崔循:「嗯?」
蕭窈幾乎要百口莫辯了。
她方才並沒想太多,只是本能使然,就好比她並不想重光帝知曉自己與崔循的往來有多頻繁、多密切一樣。
但她也知道自己該給崔循一個解釋,只得硬著頭皮道:「他與我阿父一樣,有些……古板。若見我與你這般親密,總難免會覺著不妥,縱然不會當面訓斥我,也少不了明裡暗裡規勸……」
「就像你從前總是叫我『自重』一樣。」
這一解釋似乎說服了崔循。只是轉眼間,他卻又道:「你我早日成親,便不會有這樣的顧慮。」
他又在明裡暗裡催促她落實「名分」。就如同前幾日,要她回去考慮婚期定在何日。
蕭窈端起茶水抿了口,沒再迴避這個問題,想了想道:「你既已徵得崔翁同意,便只管請他去向我父皇提親就是,我不會回絕,父皇也只有應允的道理。至於婚期這等事宜,三媒六禮,自然也有人算良辰吉日,又何必一定要問我?」
她自問話說到這份上,已經算清楚明晰。崔循臉上卻並不見多少喜色,反倒重復道:「你不會回絕?」
蕭窈頷首:「我擔保,不會出爾反爾。」
崔循道:「為何不是欣然應允?」
蕭窈被他給問愣了。一時間沒想好該怎麼回答,好在翠微恰過來解了此圍。
「城門將至,公主應當回宮,少卿應當也該回自家才對,」翠微態度透著些拘謹,卻還是提醒道,「不如暫且就此作別吧。」
崔循知她曾是蕭窈長姐的侍女,蕭窈素來愛重她,不能以等閒僕役視之。加之這話確實佔了道理,遂起身道:「是我叨擾了。」
他才離開,蕭窈便徹底沒了正形,向後一仰,躺回引枕。
「按這個來吧,將那套泥人也一併給謝娘子。」她指了指先前隨手撂開的禮單,「回宮整理了行李,叫人送去。」
翠微應下。正收拾書案,見那幾張寫寫畫畫過的紙,一眼就認出並非蕭窈的字跡。稍一遲疑,問道:「這幾頁紙……」
「是他畫的地形圖,」蕭窈道,「與書冊一同收起來就是。」
翠微便沒當廢紙扔掉,妥善收好:「少卿實是博聞廣識。」
蕭窈道了聲「是」,懷中抱著薄毯,在翠微以為她已經睡過去時,又冷不丁道:「他這樣一個人,幾次三番求娶,我卻還不曾積極回應……是不是有些不識好歹?」
翠微愣了愣。將她這話在心中過了兩回,搖頭道:「並不應當這樣論。更何況,公主也很好,無論配哪個郎君都是綽綽有餘,無需妄自菲薄。」
「也就你們會這樣想。」蕭窈笑了聲,看著空蕩蕩的車頂,自言自語道,「……快到年末了。」
翠微笑道:「是啊。若還能如去歲那般落場大雪,便再好不過了。」
「年末是官員考較、調任,也是評品推官的緊要關頭。」蕭窈頓了頓,「若我未曾猜錯,阿父興許也會趁此機會,將湘州任職的王將軍調回來……」
翠微聽得一頭霧水。她雖操持日常事宜頭頭是道,細致妥貼,但卻並不了解這些。聽蕭窈似是自言自語說了會兒,輕聲道:「公主為何忽而提起這些?」
「只是在想,我的確應當成親了。」蕭窈話鋒一轉。
翠微對這突兀的轉折始料未及,埋頭想了會兒,終於明白過來蕭窈的用意,欲言又止。
蕭窈只當沒看見。撐起身,趴在窗邊看長街行人往來。
臨近傍晚,走街串巷的貨郎、擺攤的商販們都已經開始收拾東西,各自回家。她瞥見一對帶著孩子的年輕夫妻,男子附耳不知說了些什麼,女子抿唇笑了起來,清麗的面容在夕陽下格外生動。
她漫不經心看了片刻。浮想聯翩,若自己嫁了崔循,此時應當是在做什麼?
待婚後,必然是無法如現在這般隨心所欲出遠門的,也無法再住在學宮,得同崔氏一大家子同住。崔夫人性情那樣好,一看便不是那等會刁難人的婆母,應當不會立規矩為難她。
白日在家中,或是料理庶務,或是隨意做些什麼打發時間。待到傍晚,崔循自官署歸來,一同用飯、安歇。
一日便這麼過了。
細究起來談不上喜歡,但為了旁的,也可以勉強接受。
只是不經意間,又忍不住惦念起初見時那個荒謬想法:
若崔循能給她當贅婿就好了。
她整日出去玩,一回家,見著他在後院等候自己。
但這種想法實在不著邊際,尤其是崔循的身份、性情擺在這裡。哪怕他現在表現得再怎麼言聽計從,蕭窈心中依舊清楚地意識到,他不可能真正對自己「俯首稱臣」。
回宮後,蕭窈徑直去了祈年殿。
原想著這時辰再怎麼樣麻煩的政務也都應該議完了才對,結果一進院門,差點撞上了迎面而來的崔翁。
頭髮花白的老爺子顯然未曾料到有人在皇城禁內這樣風風火火,猝不及防後退半步,經內侍攙扶後方才站穩,瞥了她一眼。
不得不說,跟崔循當初嫌棄她不知禮數的樣子有那麼幾分相仿。
蕭窈下意識道了句歉,轉念想起早前崔氏別院之事,又冷下臉,不鹹不淡地點了點頭,權當問候。
崔翁看在眼中,見她就要這麼繞開自己,終於還是開口道:「公主且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02:58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六十八章
蕭窈初見崔翁時,只覺這是個看起來仙風道骨的老爺子,甚至還算得上慈眉善目,便先入為主以為會好相與。
直至崔家別院再見,對他的印象一度跌到谷底。
雖說她心中明瞭崔翁為何不願自己與崔循走得太近,但被那樣誆過去,又被拂了顏面,自然不可能毫無芥蒂。
而今被他攔下,驚訝之餘,不鹹不淡問道:「何事?」
崔翁審視著蕭窈。
便是王四娘子這樣的蠻橫的女郎,到了他面前也從來都是規規矩矩、恭恭敬敬的,不敢造次,不會如她這般隨意。
因而皺眉道:「公主自陽羨歸來,想必也見過我那不成器的孫兒了。」
蕭窈「哦」了聲,便不再接話。
崔翁從她眉眼間看出幾分不耐煩,頓了頓,開門見山道:「想必琢玉已經告訴你,我應允了你二人的事情。」
蕭窈神色不變,又淡淡地「哦」了聲。
崔翁額角青筋微跳,匪夷所思道:「公主是對這樁親事有何不滿?」
要他接受自己寄予厚望的長孫喜歡公主,非她不娶,就已經夠為難的了。便是再怎麼處變不驚,也難以相信此事會是崔循「一頭熱」。
其實細論起來,若蕭窈當真不願結親,他應當高興才對。但在意識到這點時,震驚壓過理智,最先浮現在心頭。
他教出來的孫兒那樣好,一等一的樣貌、才學,無人能出其右,甚至不惜為了她忤逆尊長。
她還有什麼可挑剔的?
難道不應該欣然應允,畢恭畢敬謝過他才對!
蕭窈看著崔翁似白似青的臉色,舔了舔齒尖,微微笑道:「豈敢。」
崔翁眉心皺得愈緊,正欲開口,葛榮自殿中出來,打斷了這番對話。
「公主可算是回來了。聖上等您許久,還請快些進殿把。」葛榮躬身行禮,又向崔翁笑道,「如今天寒風冷,您也該保重身體……」
蕭窈大步邁進殿內。
月餘未見,重光帝與她離開時彷佛並沒什麼區別。
殿中依舊有著揮之不去的藥味,書案上還是堆著彷佛永遠都看不完的奏疏。重光帝披衣坐於書案後,面色蒼白,見她到來後露出笑意,臉上才多了些許血色與生機。
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蕭窈卻是心頭一跳。
她行禮後,示意內侍將坐席搬到書案旁,在重光帝身側坐了。端詳著他的氣色,搶先一步問道:「阿父近來是不是未曾歇好?」
「窈窈何時學了望聞問切的本領?都要當起醫師來了。」重光帝垂眼打量著她,「我還不曾問,你在陽羨過得如何?可曾淘氣,給你姑母惹麻煩?」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蕭窈瞥了眼書案,話鋒一轉,「更何況,姑母不是已經寫信給您了嗎?」
她熟悉陽羨長公主的字跡,一眼就認出,奏疏最下壓著的那封書信應是自家姑母的字跡。
不過因為只露了一角,看不出都寫了什麼。
重光帝微怔,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後,搖頭笑道:「偏你眼尖。」
「並沒什麼要緊事,阿父若是想知道,改日慢慢講與你聽就是。」蕭窈攥著重光帝的衣袖,一本正經道,「我這次回來,向姑母借了屈黎隨行,就是當年為我看過病、醫術極好的內侍,想著要他給您看看。」
說完,目不轉睛地盯著重光帝。
重光帝似是有些意外,隨後無奈道:「宮中這麼些醫師,何必……」
蕭窈打斷他,撒嬌道:「人我都帶來了,總不能白費功夫吧。」
重光帝似是拿她沒辦法,嘆了口氣,頷首道:「那就依你。」
「去傳屈黎進殿。」蕭窈一直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些,連帶著吩咐的語調彷佛都輕快些。
屈黎本就奉她的命令等候在祈年殿外,須臾便至,畢恭畢敬磕頭行禮後,上前為重光帝診脈。
墨色衣袖稍稍挽起,手腕搭在脈枕上。
過於消瘦的緣故,腕骨顯得格外突出,蒼白肌膚下的血脈也格外顯眼。
蕭窈不自覺地將呼吸放輕許多,定定地看著。
直至屈黎收回診脈的手指,恭敬退後,連忙問道:「如何?」
「聖上的病係沉痾舊疾,而今若想根治,怕是不成。」屈黎埋頭,看著地上鋪著的茵毯,「為今之計,也只能用藥慢慢調養,以觀後效。」
蕭窈抿了抿唇。重光帝卻渾不在意,同她笑道:「宮中的醫師也是這麼說,你又何必捨近求遠?橫豎也不缺藥材,只管養著就是。」
蕭窈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方才你在殿外遇到崔翁,可知他為何而來?」重光帝拉回她的注意。
崔翁早就當了「甩手掌櫃」,不問庶務,也就年節這等重要場合還會出席,平日輕易不會入宮。
蕭窈道:「應是為我與崔循的親事。」
重光帝頷首:「我想著,還是應當待你歸來,問過你的意願,再給崔氏一個答復。」
蕭窈平靜道:「阿父應下就是。」
先前問及此事時,蕭窈顯然還猶豫不決。重光帝這才打發她去陽羨,想著脫離建鄴的紛紛擾擾,興許能令她明白本心,想得更清楚些。
思及陽羨長公主的回信,他看著蕭窈,語重心長道:「窈窈當真已經想好?」
蕭窈道:「是。」
在崔循出現在陽羨那一刻,她已然隱隱意識到,自己注定是要同他糾纏在一起的。
恍如宿命。
這幾日趕路,哪怕馬車中布置得十分舒適,卻也免不了會疲累。尤其是在屈黎看診後,蕭窈記掛的事情總算有了著落,心力便散了。
她並未在祈年殿留太久,便回朝暉殿沐浴梳洗。
只是在回去的路上,又多問了屈黎一句:「我阿父的病,於性命無礙否?」
跟隨在肩輿一側的六安聽著這「大逆不道」的話,臉都白了。屈黎到底是跟隨在陽羨長公主身邊伺候多年的人,依舊垂首斂眉,低聲道:「公主多慮了。」
蕭窈倚回椅背,自言自語著「那就好」,由衷鬆了口氣。
-
蕭窈在宮中住了幾日,挑著在陽羨的趣事同重光帝講過後,便依舊帶著翠微她們回了棲霞行宮。
她先去拜見堯祭酒。
送上他老人家的那份禮物後,又將這些時日陸續整理好的書稿交付給他,恭謹道:「我才疏學淺,其中少不了疏漏之處,要勞煩師父您費神指正了。」
堯祭酒捋著長鬚,大略翻看一回,欣慰道:「公主做得很好。待我這幾日細看過,若有不足之處,再同你講明。」
恰有經學博士登門請示事務,蕭窈旋即起身告辭。
離了官廨,又去藏書樓。
她臨行前借了好幾冊書,路上閒暇無事時打發時間看過,趁著午後學宮弟子正上著課,輕車熟路去還書。
此時的藏書樓鮮有人來,格外寂靜。
僕役們有趁此時機偷懶打盹的,蕭窈進門看過,只瞥見了整理書架的管越溪。
管越溪是個從不偷懶的死心眼。哪怕「公主待他青眼有加」的消息四下流傳,僕役們再不敢隨意輕慢、為難,他也從不會借此牟取什麼,依舊按部就班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旁人偷懶不做的差事,若得空,也會一並處理了。
他將臂彎的書冊一一歸位後,回身見著不知何時到來的蕭窈,怔了怔,連忙垂眼問候:「見過公主。」
「都說過了,我在此處與尋常學子無異,不必拘謹。」蕭窈將懷中抱著的書交付給他,眉眼一彎,「有勞了。」
他在藏書樓當值時,那些個世家子弟從來都是頤指氣使,蕭窈身為公主,卻總是客氣有加。
管越溪雙手接過,溫聲道:「此是小人分內之事。」
他將交還的書冊登記妥當,又取出這些時日抄的書,交給蕭窈。
蕭窈在臨窗的書案旁落座,漫不經心地翻看著他眷寫、裝訂的書冊,指尖撫過清秀而工整的字跡,隨口道:「你的字很好。」
這於寒門子弟而言,殊為不易。
他們少時開蒙,想要尋用以臨摹的字帖,恐怕都得大費周章。縱然有銀錢,也未必能買到。
就如她向崔循借的那冊《山海經注》,堯祭酒這樣盛名滿天下的人,也只因昔年與崔氏有舊,才能得了一冊抄錄的版本。
管越溪執筆的手停頓。
他從前對於這樣的稱讚,總是一笑置之,而今心中明瞭公主不過隨口一提,但猶豫片刻後,還是開口道:「我少時,曾受一姓士族恩惠,得以開蒙受教。」
此話算是解釋了他的字為何練好。蕭窈愣了愣,下意識道:「是哪家?」
管越溪袖下的手微微攥緊,低聲道:「算不得高門大戶,早些年先帝在時,牽扯一樁舊案中,不復存焉。公主應當未曾聽過。」
蕭窈敏銳地覺察到他的傷感,並沒想因滿足好奇心而去揭人傷疤,點點頭,沒再問下去。
她托腮看了會兒書,漸漸地,頭越來越低,竟伏在書案上睡了過去。
管越溪立時抬頭看向她的方向。
初冬的日光透過窗櫺,猶如金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姣好的輪廓。纖長的眼睫如蝶翼,令人不由自主放輕呼吸,唯恐驚動。
蕭窈是個生得很好看的女郎。
哪怕再怎麼不近女色、如木石般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管越溪在藏書樓當差,偶然曾聽過幾個紈絝子弟以一種憧憬而輕佻的語氣在背後議論,說她今日穿著怎樣的衣裙、身形如何,若是能一親芳澤死也情願這樣的荒唐話。
他彼時對那些道貌岸然的士族公子滿心鄙夷。而今不自覺地盯著蕭窈看了許久,縱然心中未曾生出荒唐的念頭,卻也自覺失態,連帶著對自己也十分鄙夷。
他收回視線,欲起身離開,卻見涼風吹過,拂過蕭窈手邊攤開的書冊。
到底入了冬,哪怕午後日光還算和煦,若是這樣在窗邊睡上半晌,只怕也會頭疼腦熱。
管越溪在原地站了片刻,向窗邊走去。
他將腳步放得很輕,妥善合上那半扇窗牖,餘光瞥見蕭窈先前隨手撂在一旁的披風,又有些猶豫。
只是還未曾想出所以然,門口傳來的腳步聲吸引了他的視線。
那是個身著白衣的公子,形貌清雋,氣韻疏朗,與學宮一眾士族子弟相比,有鶴立雞群之感。
只是面色有些冷,抬眼望來的目光也算不得和善。
管越溪在學宮半載有餘,自然是見過這位的,正欲行禮問候,卻又恐驚擾了熟睡中的蕭窈。嘴唇微動,欲言又止。
崔循緩步近前,並未追究他的怠慢,只是抬手示意離開。
管越溪沒動彈。
他若是離開,此處便只剩崔循與公主獨處。縱然知曉這位崔少卿為人正派,並非那等好色輕浮之人,卻依舊覺著不妥。
畢竟公主未醒,萬一呢?
崔循瞥了他一眼,眉頭微微皺起,卻也怕驚醒蕭窈——
他自然知道,蕭窈多少是有些起床氣的。
正僵持間,蕭窈眼睫顫動,迷迷糊糊望向他所在的方向。
崔循鬆了口氣,矮身道:「你醒了。」
蕭窈揉眼,聲音中還帶著些許睏意:「不是做夢……你怎麼來了?」
管越溪見此,悄無聲息地退開。
「有公務來此,知你在,便過來看看。」崔循眉目舒展,抬手握著她搭在書案邊緣的指尖,稍稍用力,「怎麼在這裡睡著了?」
蕭窈想了想:「我來還書。又看了會兒書。」
崔循目光掠過那冊攤開的書,猜到是她先前吩咐管越溪抄錄的,挑剔道:「帶回去看就是,何必在此耽擱?」
蕭窈睏意未去,依舊趴著,纖眉微皺。
崔循放輕了聲音:「方才怎麼醒了?」
「夢裡聞到了熟悉的熏香……」蕭窈頓了頓,悶聲道,「都怪你。」
崔循微怔,眼中隨後有笑意浮現。
「好。」他如沐春風道,「是我的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03:06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六十九章
雖崔循說得風輕雲淡,彷佛他只是為公務而來,恰巧得知她也在學宮,故而順路來看看。但相處這麼久,蕭窈知道他的話該怎麼聽。
她猶有睏意,便沒正經坐直身體,依舊懶散地趴在書案上,枕著手臂側臉看他,徐徐道:「崔翁那日回去,是不是同你狠狠罵了我不知好歹?」
話雖這麼問,聲音中卻依稀帶著些許笑意。
睡眼惺忪的模樣落在崔循眼中,像極了一隻狸奴,令人很想摸一摸她柔軟的鬢髮。
崔循短暫猶豫片刻,也確實這麼做了。
修長的手撫過漆黑柔順的長髮,落在小巧的耳垂上,輕咳了聲:「還是以訓斥我為主。」
蕭窈好奇:「訓斥你什麼?」
崔循搖頭一笑,揉捏著她的耳垂,反問道:「你猜不到嗎?」
崔翁那日在宮中被蕭窈噎得生氣,回去後,便令人將他叫去訓了許久。既責備他在陽羨逗留,遲遲不歸,也罵他「不爭氣」,明明要什麼有什麼,卻偏偏要上趕著求這門親事。
但訓斥歸訓斥,知道他不撞南牆心不死,倒不曾說別的。
崔循便恭謹聽了,不曾辯駁。
指尖薄繭蹭過敏感的肌膚,蕭窈下意識瑟縮了下,抬手攥了他的手,軟聲道:「誰喜歡我、待我好,我便投桃報李;誰若不喜歡我,我也沒有上趕著討好的道理……」
她從來都是這樣的為人處世,縱使是對著崔翁這樣的尊長,也沒有例外。
崔循知她記著昔日別院之事,也明白這是隱晦表態,頷首道:「我明白。縱然你嫁入崔氏,也不會逼迫你去刻意討好誰。」
蕭窈得了他的表態,心滿意足。
便順勢握著他的手指,稍稍仰頭,在指尖親了下。
這是令她滿意的「獎勵」。
她今日塗了唇脂,在他白皙如玉的指尖留下淡淡的胭脂色,崔循喉結微動,眸色一黯。
只是還未動彈,蕭窈又輕聲笑道:「這裡可是藏書樓,清淨之地,不宜做旁的事情。少卿自重。」
崔循閉了閉眼,按捺下不合時宜的衝動,攥著她的手一時不察,力道重了些,白瓷般的肌膚立時浮現紅痕。
蕭窈橫了他一眼。
崔循收回手,沉默片刻後起身道:「隨我來。」
他的模樣看起來正經極了,蕭窈不明所以,還當是有什麼不便在此議論的正事,便收拾了案上攤開的書。
出門後見著侍立在外的管越溪,蕭窈腳步一頓,同他笑道:「勞你代我抄錄這些書。前幾日從陽羨回來,得了不少物什,晚些時候讓人將你那份送來。」
猜到他的反應,便又飛快說道:「不必推拒,安心受了就是。」
管越溪怔了怔,恭謹道謝。
蕭窈沒久留,說清楚後,便抱著書冊跟上崔循。
這條路徑她再熟悉不過,是通往官廨的小路,早些時候她見過堯祭酒,正是從這條路來的藏書樓。
沒多久,卻又回去了。
崔循的腳步比平日要快些。蕭窈猜到這是要去玄同堂,喘了口氣,抱怨道:「此處亦無人,便是有什麼話,在這裡說也是一樣的。」
崔循卻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好在兩處相距並不算遠,蕭窈進門後,正要催促他不要再賣關子,卻被攥著手腕抵在了緊閉的房門上。
稍顯急切的吻落下時,蕭窈愣了片刻終於反應過來,他並沒什麼要緊的正事,只是要續上藏書樓動過心思、卻無法做的事情。
懷中抱著的書冊跌落在地。
蕭窈瞪圓了眼,下意識想撿,卻被鉗制得無法動彈。
修長有力的手捧著她的臉頰,手腕被攥著按在雕花的門板上,膝蓋抵在腿間,半點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崔循含著她的下唇,聲音既喑啞又模糊,隱隱催促,「專心些。」
蕭窈有氣無力,任他長驅直入、攻城略地。被親得連氣都喘不順的時候,忽而有些後悔方才手欠撩撥那一把。
但誰能想到,他現下這樣禁不住撩撥。
特地將她拐到此處來還債。
崔循有些太喜歡肌膚相親了,被她掙扎著抗議兩回後,終於放過唇舌,卻又彷佛猶嫌不足,在她頸側流連。
齒尖輕噬,像是對待爪下的獵物。
蕭窈好不容易撈回些許理智,舔了舔唇,緊張提醒:「不准留下印跡……」
崔循頓了頓,與她額頭相抵,低聲道:「我看了黃曆。」
這轉折太過突兀,蕭窈疑惑:「什麼?」
「明歲春分,是黃道吉日。」崔循鄭重其事道,「冬日訂親,春分成親,如何?」
他本不想這般急切的。
因能看出來,蕭窈對這樁親事算不得十分熱切,畢竟成親之後,她便不能隨心所欲玩鬧,約束頗多。
可今日種種,消耗著他為數不多的耐心。
他想盡快與蕭窈訂親,名正言順,如此便不會有管越溪這樣的人暗暗覬覦,從她這裡討取憐惜與眷顧;也想快些成親,與她朝夕相對,耳鬢廝磨。
蕭窈眨了眨眼,小聲道:「好。」
如冰雪消融,崔循向來如深潭般平靜無波的眼眸泛起漣漪,如春風吹皺一湖春水。
郎豔獨絕。
蕭窈目不轉睛地看愣了。
崔循被這樣的目光觸動,復又吻她。
蕭窈今日來學宮,原是為了辦正事,結果半數時間都消磨在了崔循身上。及至傍晚回到行宮,眉眼間猶帶春情。
青禾未經人事,雖不明了,卻還是看出自家公主與平素不大一樣。彷佛更為豔麗,倒像是春日開得正好的灼灼桃花。
她多看兩眼,驚訝道:「此處是怎麼了?」
蕭窈不大自在地摸了摸脖頸,對鏡看了眼,硬著頭皮扯謊:「今日在林中閒坐,興許是被蟲子叮咬,留了印跡。」
打發過青禾,又紅著臉暗暗罵了崔循一句。
第二日晨起,對鏡敷了層粉,小心翼翼地遮去印跡,這才又往學宮去。
她琢磨了個主意,只是昨日被經學博士打斷,並沒來得及提及。今日再來,卻發覺謝昭也在。
這些時日,謝昭在學宮的時候算不得多。
究其根源是因為謝氏那位長公子,謝晗,近來愈發病重。
仲夏風荷宴時,蕭窈曾與這位謝長公子有過一面之緣,那時就看出他身體不佳,只是不願令謝昭出風頭,這才勉力支撐。前幾日問六安,得知謝翁曾親自向重光帝借過宮中御醫,也遍請江左名醫,卻始終不見有任何起色。
謝夫人素來防備謝昭,族中事務原不會令他經手半分。近來一反常態是謝翁的意思,明眼人都能猜出來,謝晗怕是積重難返,不好了。
謝氏這樣的世家大族,不會因一人之死衰頹,只是族中免不了暗流湧動。
蕭窈同他打了個照面,發覺謝昭看起來雖消瘦些,但精神很好,整個人的氣質彷佛都有了微妙的變化。
見著她後,溫柔一笑,才令她又有了熟悉之感。
「多謝公主送來的禮物,我很喜歡,盈初亦然。」謝昭溫聲道,「她托我代為謝過,說是若公主過些時日得空,邀你賞早梅。」
蕭窈欣然應下。
又向堯祭酒道:「父皇前幾日還曾同我提起,再過些時日便是年節,辭舊迎新,學宮也該有一場考教。師父何不效仿上巳時,在學宮辦一場雅集,邀各家同來熱鬧,共襄此事。」
堯祭酒雖不大喜歡與士族往來交際,但並非不通人情世故之人,聞弦音知雅意,頷首道:「不錯。」
年節前後,是循例考評官員政績、察舉品級之際。大都是走個流程,歸根結底還是看出身門第,並沒多少人正經當回事。
故而接下來,各家收到學宮的請帖時,大都也只是將其視作一場尋常雅集。看在堯祭酒的份上,紛紛應下。
只有為數不多的會特地吩咐自家子弟,緊緊皮,屆時別丟人現眼。
更多的議論放在了崔循與蕭窈訂親這件事上。
雖說在桓家宴後,已有傳言,崔長公子與公主之間關係非比尋常,但誰也不曾想到,兩人竟當真會結親。
訂親的消息傳出時,便如水如油鍋,立時炸開。
一日間傳遍建鄴。
就連一貫醉生夢死的桓翁,得知此事,竟也清醒許多,詫異道:「伯奕這老東西,莫不是年事已高,昏了頭?」
「伯奕」是崔翁的字。
桓維沒法接這話,只哭笑不得訓斥僕役:「醫師叮囑多少回,不准阿翁再飲酒,你們是如何伺候的?」
僕役們噤聲,不敢辯駁。
桓翁擺了擺手:「你同他們計較什麼?我要飲酒,他們還能阻攔不成?」
桓維嘆道:「阿翁如此,我等實在惶恐。」
「若要我滴酒不沾,活著還有什麼趣味?不如現下抬了棺木過來,將我埋了。」桓翁渾不在意,「我活到這等年歲,重孫都有了,也見過了,便是死也能瞑目。」
說完又樂道:「伯奕因他那長孫得意這麼些年,而今一看,重孫還沒影呢!」
桓維對自家祖父這副不著調的模樣已習以為常,叫人請了醫師過來,好生伺候著,這才離開。
才出門,冬日細雨淋漓,被寒風攜捲著拂面而來。
僕役連忙撐傘上前,卻見自家公子在簷下站著,似是心事重重。他伺候桓維多年,問道:「公子為何事煩憂?」
桓維回過神,緩步下了台階,低聲道:「只是在想,崔琢玉實是有魄力之人。」
當下人人議論起此事,說的皆是崔長公子糊塗,鬼迷心竅,怕是只他一人會這般感慨。
僕役猛地回過味來,死死閉了嘴,一字不敢再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03:24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七十章
建鄴是江左最為繁華的京都,總有看不完的熱鬧。
譬如哪家懸滿綾羅綢緞、擺出幾十株珊瑚鬥富,哪家兒郎又與市坊樂妓傳出一段風流韻事,又或者,哪兩姓結秦晉之好,百姓們等著大婚之時沾些光。
當年桓、王兩姓結親,送嫁的隊伍一路分飴糖當彩頭。尋常人家輕易嘗不到這樣甜的糖,不少年少小童至今都懷念那種甜滋滋的味道。
熱鬧事總是一樁壓過一樁。
卻從來沒有哪件事,能如崔循的親事這般,令士族間議論許久。
到底是崔氏的長公子,人人皆以為他挑了這麼些年,必得挑個萬中無一的才配得起這樣的門第。對他芳心暗許的士族女郎不在少數,誰也沒想到,最後落在蕭窈手中。
怎會是蕭窈呢?無論才學還是品性,哪裡及得上士族細心教養的閨秀?
不少女郎咬著牙,將緣由歸於她的容色。
畢竟再怎麼厭惡蕭窈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她出眾的樣貌,在美人如雲的京都,亦是頂尖的存在。
不過是以色侍人罷了。過些年容色不再,興許連重光帝這個依托都不在,屆時又能討到幾分好?
這樣的風言風語,多少也傳到蕭窈耳中。
青禾憤憤道:「哪有這樣酸人的!」
蕭窈攬鏡自照,摸了摸才上完妝的臉頰,輕快笑道:「你既知道是酸言酸語,何必放在心上呢?氣著自己多不劃算。」
「我便只當是誇我生得好。」
青禾「哼」了聲:「少卿明明在乎極了,必不會令她們這些等著看笑話的人如願。」
「將來的事,誰又說得準呢?」蕭窈輕描淡寫道。
人心本就易變。初時愛的死去活來,天長日久漸漸淡了,乃至反目成仇的也不是沒有。她並非質疑崔循,只是本能地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對任何人抱有這樣的期待。
青禾咬了咬唇,不好再提此事,只道:「車馬已經備好。」
蕭窈此番自行宮回來,並非是為備嫁,而是接了謝盈初的請帖,赴宴賞梅。
兩人年歲相仿,縱然拋去謝昭這層關係,聊得也算投緣。蕭窈曾看過謝氏梅林,也記得她家的美酒,欣然赴約。
這日是謝盈初的生辰,登門的女郎自然不獨蕭窈一人。
但誰也不會如上個冬日那般輕慢、排擠她,就連陸西菱,這回也徹底偃旗息鼓。
飲酒玩樂後,氣氛愈發融洽。席上有女郎調侃道:「算起來,將來西菱得稱呼公主一句『表嫂』呢。」
蕭窈手中拈著支花簽,笑而不語。
陸西菱神色如常,彷佛先前的嫌隙不復存在,端著酒盞向蕭窈笑道:「正是了。他日公主嫁入崔氏,自當多多往來親近。」
蕭窈扯了扯唇角,陪飲了一口酒。
眾人只當她是面薄難為情,笑過,轉而聊起近來時興的衣裳、飾物。
謝盈初先前多輸了幾回,罰得酒多了些,面色嫣紅,已有些許醉意。及至見著一婢女前來,卻又像當頭潑了盆冷水,立時清醒許多。
蕭窈看在眼中,猜出這應當是謝夫人身邊的人。
果不其然,婢女行禮道:「奉夫人之命,請公主移步一敘。」
「公主是來為我慶生,夫人可是有什麼要緊事?」謝盈初向來怵這位嫡母,話裡話外都透著緊張。
婢女抬頭看了她一眼:「夫人行事,自有她的道理。」
謝盈初抿了抿唇,看向蕭窈。
蕭窈不欲令她為難,撂下花簽,起身道:「我去就是。」
哪怕先前與謝夫人有過齟齬,她也不可能這樣堂而皇之地做什麼。蕭窈安撫性地沖謝盈初笑了下,隨婢女離開水榭。
時隔許久再見謝夫人,哪怕是在自家而非秦淮宴上,她依舊裝扮得精致而莊重,叫人只看一眼,便知道身份非比一般。
只是看向她的神色並不似先前那般冷淡,似是想笑,卻又透著生疏。
蕭窈開門見山道:「夫人有何事,直言就是。」
謝夫人神色復雜,沉默片刻後嘆了口氣,放低姿態道:「冒昧請公主來,是想同你借個人。」
蕭窈眉尖微挑。
「長公主身邊有一內侍,屈黎,極擅醫術,」謝夫人頓了頓,「我兒如今不大好,去信陽羨向長公主借人,才知他如今在公主身側……」
以謝氏與陽羨長公主的交情,斷然沒有不借的道理。若是從前,蕭斐必然已經直接傳消息給蕭窈,吩咐屈黎來此為謝晗看診。
可這回,蕭斐信回得雖快,卻只是叫她去向蕭窈討人。
謝夫人收到信後一度氣急,告到老夫人那裡,有意指責蕭斐輕慢倨傲。
老夫人雖也記掛長孫的病情,卻並沒失了理智,叫人將那信念了一回,沉吟道:「阿斐不是這樣的人。必是你何時行事失了分寸,得罪她,才會如此。」
謝夫人爭辯:「且不提長公主遠在陽羨,兒媳又如何會同她過不去?」
「她何其愛重這個侄女,去歲年節你應知曉,可曾與公主為難?」老夫人皺眉道,「阿斐並非狠心絕情之人,無非是想要你去向公主低頭罷了!」
謝夫人便說不出話了。
外人細究起來,恐怕也只能想到那時她與蕭窈因謝昭之事隱隱起的爭執,可她自己心知肚明。只是難以想像,蕭斐那時分明不在,又怎會猜到內情?
老夫人一看她這模樣便知必有緣由,閉了閉眼,沉聲道:「晗兒的病與你的臉面,如何選,還要想上幾日不成?」
話說到這份上,自然別無選擇。
謝夫人向蕭窈低頭道:「還望公主允准。」
蕭窈詫異極了。
既沒想到是這個緣由,也震驚於當初那樣倨傲的謝夫人會低聲下氣同自己說話。一時間沒來及多想,只道:「生死攸關的事,我自不會為難。」
謝夫人鬆了口氣,神情愈發復雜:「多謝。」
「今日晚些時候,我便令人送屈黎來貴府。」蕭窈許諾過,正欲告辭,卻見先前引路那婢女又匆匆而來。
「三郎在外,說是等候公主。」
謝夫人聽到「三郎」時,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心跳了下,對上蕭窈的目光,緩緩道:「既如此,我便不多留公主了,改日必定重禮相謝。」
無論她態度如何,蕭窈都不願在此多留,立時起身離開。
才出門,便見著長身玉立的謝昭。
「盈初放心不下,叫人知會了我。」謝昭主動同她解釋。
蕭窈對此處路徑不大熟悉,跟隨在謝昭身側,感慨道:「謝夫人平日竟這般可怖嗎?」
以至於謝盈初看她像羊入虎口。
謝昭一笑:「於盈初這樣無依無靠的女郎而言,是這樣的。」
蕭窈看了他一眼:「你不好奇謝夫人找我來,所為何事?」
「並不難猜,」謝昭抬手拂過橫亙的梅枝,自若道,「無非是為了長兄的病罷了。」
蕭窈奇道:「你如何得知?」
「今日入宮面聖時,曾於祈年殿見了從前跟在長公主身邊的內侍,應當就是那位醫術高明的屈黎吧。」謝昭道。
蕭窈早就知道謝昭是個聰明人,卻依然驚訝於他的敏銳。想了想,便又問:「那你可知,姑母為何要為難謝夫人,偏叫她在中間折騰這一通,來問我呢?」
先前在正廳,她被濃重的檀香熏得頭疼,詫異之下先一步應了。而今被冷風一吹,清醒許多,意識到其中的異樣,隨口拿來問謝昭。
其實並沒指望他能答出個所以然。
可謝昭卻停下腳步,垂眼看向她,聲音低而緩:「興許是要她為風荷宴那夜之事還債。」
蕭窈眼皮一跳。
意識到他在說什麼後,倏然抬頭,震驚道:「她……你……」
是了。青禾那夜遍尋她不著,曾求到謝昭那裡,央他幫忙。縱然崔循令人善後,可他這樣一個機敏的人,又豈會毫不知情?
謝昭微微頷首:「公主興許有所不知。我這位嫡母,與王氏那位夫人昔年曾是閨中手帕交,說是看著王大娘子長大的,並不為過。」
那樣陰私的打算,王旖自然不曾將自己的打算全盤托出,脅迫那婢女辦事,走的也是旁的路子。可謝夫人身為一家主母,是否對此全然不知?
謝昭曾令人嚴加看管那婢女,原不該有差池,可沒過多久卻莫名暴斃,她的家人也死在一場大火中,面目全非。
如果說外邊的事情是王氏的手筆,關在謝家的婢女,又是誰下的手?
他心中已有定論。
陽羨長公主實在是個極為敏銳的人,縱然手中不曾有證據,卻還是要借機敲打謝夫人。令老夫人心中有數,叫她今後不得隨意為難蕭窈。
蕭窈怔了片刻,恍然大悟:「難怪她方才那般心虛!」
謝昭道:「長公主雖疑心,可長兄到底是謝氏子,不可能見死不救,這才費心安排此事。」
蕭窈了然,覷著他的反應,遲疑道:「屈黎醫術極好。」
謝昭頷首。
蕭窈又問:「若他將你兄長治好了呢?」
她這話問得十分心虛。只覺自己用極陰暗的想法揣測了謝昭,實在不好。
好在謝昭並沒同她計較,也沒就此澄清,反笑道:「那便是命數如此。」
說話間,已能遠遠見著設宴的水榭。蕭窈道:「剩下的路我認得,自己過去就是,勞你相送至此。」
「無妨。」謝昭應了聲,待她走出兩步,卻又忽而道,「你應允琢玉,是因真心愛重他嗎?」
這話問得實在冒昧,失了分寸。
蕭窈沒回頭,也沒回答,腳步頓了頓後徑直離開。
謝昭看她背影遠去,片刻後,拂去肩上落的梅花。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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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5 03:38 PM
卷二:半壕春水一城花 第七十一章
離了謝家後,蕭窈覷著天色尚早,便打發了內侍回宮傳話,自己則帶著青禾在市廛閒逛。
她在宴上時並沒正經吃多少,被謝夫人攪合一通後又沒了胃口,在長街上轉了會兒,倒是覺出幾分餓來。
便買了些零嘴,與青禾分食。
時已入冬,有心思靈巧的商販用蜜糖熬了漿,在朹梅上裹了薄薄一層,一夜凍過之後口感極佳,又酸又甜,孩童們極喜歡此物。
蕭窈排著隊,及至跟前,要了十來粒。
油紙包著沉甸甸的,她從商販手中接過,喜笑顏開向青禾道:「快來……」
話說到一半,回頭瞥見不知何時停在身後的馬車,隔窗對上崔循那雙猶帶笑意的眼,晃了晃神。
崔循平日所乘車馬並非那等鑲金飾玉、極盡奢華的,但觀其敞闊車廂、拉車的駿馬,也知絕非尋常人家能有。
停在這裡不過片刻,已有不少視線打量。
崔循不疾不徐地學她:「快來。」
蕭窈驚訝過,上了車。
她將懷中的油紙包信手撂在崔循書案上,好奇道:「你怎知我在此處?」
「不知,」崔循為她添了盞茶,「此番實是偶遇。」
今日官署難得清閒,他原還想過,是否趁此機會去學宮一趟。卻不料回來的路上,只是隨意向車外看了眼,竟見著了乖乖排隊買零嘴的蕭窈。
以蕭窈的身份,只需遣侍女過來,百姓們便只有讓路的份,無人敢說半句。可她不厭其煩,又似是極喜歡此物,叫人只看一眼便能感受到雀躍。
他便沒打擾,靜靜等了片刻。
蕭窈吃了些甜食,此時確實有些口渴,捧著茶盞向他道:「何時是你有意為之?」
崔循笑而不語。
蕭窈橫他一眼,又點了點那包朹梅:「要嘗嘗嗎?」
「我不大喜愛甜食。」崔循並沒動,只向她解釋。
蕭窈便回頭給了青禾。
青禾自被蕭窈帶上車後,便避在車廂一角,如今只覺被崔少卿掃了眼,更是恨不得當自己不存在。
好在不多時,馬車便在幽篁居外停下。
青禾忙不迭地下了車,正欲攙扶自家公主,抬眼卻見崔循已經侍立在側,只得訕訕退開。
蕭窈含著粒朹梅,登樓後,含糊道:「我頭回來此處時,便想,在此看風景必定心曠神怡……」
只是她那時在崔循面前多少有些緊張,又不自在,並沒好好看過。而今登樓遠眺,只覺天高地闊,彷佛所有鬱結之氣都能隨之一掃而空。
「既喜歡,今後可隨時來此。」崔循撫過她被風吹起的長髮,頓了頓,有意無意道,「你身上似乎沾染了梅香。」
蕭窈微怔,同他解釋:「今日是謝娘子的生辰,邀我赴宴賞早梅,許是在林間留得久了些。」
說完又有些難以置信:「怎麼這也能察覺?」
她甚至莫名有些心虛,不知崔循是否也會發覺,自己與謝昭同行聊了許久。
轉念一想,雖說謝昭確實問了逾矩的問題,但她既沒說什麼,更沒做什麼,又有什麼好心虛的?
便挺了挺肩,理直氣壯起來。
崔循將她這點微妙的變化看在眼中,低笑了聲:「我自然熟悉你的氣息。」
這話就不大禁得起細想。
蕭窈咳了聲,努力端出一本正經的態度,同他講了謝夫人之事。
崔循在紅泥小爐中添了炭火,靜靜聽著。
蕭窈見他並無詫異之色,不由問道:「難不成你也知道謝夫人在其中動過手腳?」
她自問不算蠢笨之人。可這件事陽羨長公主猜到,謝昭知情,如今連崔循都一副了然模樣,彷佛蒙在鼓中的只她一人。
實在有些挫敗。
「你心性純善,輕易不會將人往惡處想,難以覺察也是情理之中。」崔循安慰她。
蕭窈懊惱道:「早知如此,她問我借屈黎之時不該應得那樣順遂,應多刁難刁難她才是。」
崔循道:「她自有苦果。」
蕭窈知他並非信口開河之人,垂眼想了想,小聲問:「在你看來,屈黎治不好謝晗的病?」
謝夫人只這麼一個嫡子,看得如眼珠子似的。謝公其他幾個庶子皆不成器得很,難當大任,唯有謝昭出類拔萃,她這些年牢牢把控家中要事,不准謝昭沾染半分。
謝公從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此事。
可若謝晗真有個三長兩短,謝夫人失了命根子,便是再怎麼強勢也無濟於事,只能坐看權柄旁落。
「謝潮生並非善男信女,」崔循深深看她一眼,「你對他的品性未免太過信任。」
蕭窈:「……」
她先前只是懷疑謝昭會因此失落,到崔循這裡,幾乎已經是明晃晃說謝昭要置長兄於死地了。
她一時也說不好,究竟是自己當真太過信任謝昭,還是崔循想得陰暗,只得專心致志地吃東西。
崔循的目光始終在蕭窈身上,見她臉頰鼓起,唇角沾染了些許糖漬,不由得有些意動。
自訂親後,明面上需得避嫌,原就不算多的見面機會愈發少,距上回這般獨處對坐,彷佛已經過去許久。
蕭窈才吃了粒朹梅,下一刻,便覺唇上一重。
崔循的拇指落在她唇角,撫過,迎著她驚訝的視線解釋:「此處沾了糖漬。」
相處日久,蕭窈已經能清楚辨別出崔循情動的跡象。
哪怕他面上再怎麼不動聲色,聲音再怎麼平靜,幽深的目光總叫她覺著自己要被拆吃入腹。
她心中一動,想起那些流言蜚語,問道:「你可知眼下都說我是以色事人?靠著這張臉,討了你的喜歡。」
因口中含著東西,蕭窈的聲音便顯得有些含糊,嫣紅的唇開合間,彷佛含了他的指尖。
崔循眸色愈深,言簡意賅道:「無稽之談。」
「可我卻覺著有幾分道理,」蕭窈指責道,「若不然,你為何總想著這些……」
崔循有些無奈,嘆道:「縱使要說以色事人,難道不是我以色事你?」
畢竟蕭窈曾明明白白說過,初見之時,就看中了他這張臉。
蕭窈笑了起來:「這話也有道理。」
夕陽餘暉灑下,遠處的秦淮河浮光躍金。她多看了崔循兩眼,施施然起身:「時辰不早,我該回去了。」
六安在外等候,她並沒要崔循相送,提著衣擺輕巧地下了樓。
腳步聲迴響在琴閣中,不過須臾便已遠去,彷佛全無留戀不捨之意。
崔循碾過指尖沾染的淺淡唇脂,無聲地嘆了口氣。
-
蕭窈惦記著謝家之事,待屈黎回來,親自問了他。
屈黎如實道:「謝公子的病已是回天乏術,小人能做的,也不過是用藥吊著,多撐些時日罷了。」
屈黎告知謝家時,話說得要委婉許多,但慣於往來交際的士族中人又豈會聽不出背後的深意?
謝夫人幾近昏厥。
謝公嘆息不已,卻還沒忘了叫人謝屈黎,叫他多多費心。
與之相對應的是謝昭能分給學宮的精力越來越少,再也無法如初時那般幾乎整日住在學宮,倒是與崔循越來越像。
好在諸事走上正軌,近來要忙的,唯有即將到來的雅集罷了。
蕭窈向重光帝許諾的是年後再回宮備嫁,年前依舊留在棲霞行宮,她清閒無事,見自家師父一把年紀還得這般費心,便主動替他分擔了些。
這本是她最不耐煩的庶務。
焦頭爛額、磕磕絆絆,竟也逐漸理出一套自己的章程,從中學到不少。
但依舊談不上熱衷,常常是聽完僕役回稟,就同青禾念叨:「等忙完此事,姑母、阿棠她們興許也快到建鄴了,我要清清靜靜玩上幾日才行。」
及至雅集這日,落了場薄雪。
學宮如琉璃世界,白雪映著紅梅,又添三分雅致。
蕭窈算著時辰,知重光帝御駕未至,便並沒急著去宴廳湊熱鬧,攏著大氅在湖邊的亭中賞雪。
聽到腳步聲,原以為是翠微取了手爐回來,漫不經心回頭看去,卻見著個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蕭窈與桓維有過一面之緣,對他印象很好。
那時她和王旖爭執不下,鬧得幾乎難以收場,是桓維出面止住了這場鬧劇。知王旖不佔理,便沒胡攪蠻纏護短,而是代表桓氏低頭讓步。
無論他心中作何想法,至少明面上對皇室算得上恭謹。
蕭窈便沒輕慢待他,起身笑道:「長公子若是要去宴廳,得向北邊。」
「初來乍到,想看看學宮景致,」桓維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歉疚道,「冒昧叨擾公主,煩請見諒。」
蕭窈臉上笑意未減,心中卻奇怪,總覺著對面這位看起來彷佛有些悵然。
難不成是桓家出了什麼事?以至於他今日前來赴宴都牽掛著,難以放下。
蕭窈與桓氏實在不熟,便沒多言,只道:「無妨。」
說話間,翠微去而復返。
她與桓維打了個照面後,臉色微變,蕭窈解釋道:「不必驚慌。這是桓氏的長公子。」
翠微行事謹慎,在禮數上幾乎從不出錯,屈膝行了一禮。
桓維頷首,隨後離開。
蕭窈抱著手爐坐回原位,看著桓維的背影,同翠微隨口感慨:「桓氏這位長公子,比我早前預想中的平易近人許多,與王旖的性情更是八竿子打不著,真不像是夫妻。」
「世家姻親,原也不看性情,只看門戶……」翠微頓了頓,意識到自己這話過於生硬,又描補道,「如崔少卿這般有魄力、有能耐的人,鳳毛麟角。」
蕭窈失笑道:「他若不給你些好處,都對不住你這樣誇他。」
翠微替她緊了緊大氅,柔聲道:「少卿只需對公主好就足夠了。」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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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5 03:46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七十二章
此次雅集名義上是為考教學子,不僅遍邀京都士族,就連重光帝都會御駕親臨,以彰顯重視。
尋常女眷未得至。
但班漪素有令名,兼之又是堯祭酒的弟子,蕭窈便做主遞了請帖過去,邀她來此賞景。
「勞你記掛,」班漪隨引路的僕役來了亭中,一見她便笑道,「前些時日遣人送來的那套紫砂茶具,我亦十分喜歡,正琢磨著得空該正經謝你一回才是。」
蕭窈起身相迎:「茶具是從姑母那裡得的,當日一見,便想著師姐你應當喜歡。」
「倒像是長高些許,出落得愈發標致了。」班漪握著她指尖,上下打量片刻,感慨道,「昔日聖上延請我入宮教你禮儀,彷佛一轉眼的功夫,你便當真要嫁人了。」
蕭窈回神想了想,卻只覺恍如隔世。
她拂過衣領上落的碎雪,見晶瑩的雪花須臾融化在掌心,笑道:「那時實是勞您費心了。」
兩人閒話敘舊,穿過梅林,便是早就設好的宴廳。
既有各家受邀前來的賓客,也有身著青衣的學子,列坐其中,相談甚歡。
蕭窈輕車熟路地引著班漪去往西配廳,相較而言是冷清了些,但不必應酬。臨窗而坐,既能聽到正廳的動靜,也能賞玩蒼茫一片的湖景。
少傾,御駕親臨。
原本熱鬧的正廳安靜下來,直至重光帝發話,才又有笑語聲傳來。
賓客們倒是自在如常,只是學子們沒了閒情逸致。
學宮考教自此開始。由堯祭酒做主,效仿前朝射策之舉,擬定五道題目,令學子當堂抽選後,移步東配廳以筆墨作答。
早些年,太學考教從來都只是走個過場,那時的學子隨意寫上半頁紙交上去糊弄的都有。職官們或是渾不在意,或是不敢就此置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便過了。
從未如今日這般正式過。
便是再怎麼混不吝的子弟,這種情形之下,都不由得為之緊張。
也不知是哪位,出門時竟還絆了下,惹得僕役們連忙上前攙扶。
班漪凝神聽了片刻,掩唇笑道:「我素日在建鄴,都時常聽聞各位郎君向家中抱怨,說是學宮約束頗多、學業過重。嚴師出高徒,想必這大半年下來,總要有些進益。」
蕭窈常在學宮,自然更為了解。
一邊撥弄著小爐中的炭火,一邊向班漪道:「當初入學百人,至今已去了十之二三,或是稱病,或是假托家中事務繁忙,須得回去分憂……」
哪怕明知都是托辭,但這種人,強留下也沒什麼益處,便都銷了學籍由他們去了。
「而今留下的人中,仍有半數得過且過、渾水摸魚,真正稱得上有才學的,攏共也就那麼點。」蕭窈嗤笑了聲,一針見血道,「歸根結底,縱然不學、不上進,仗著家世族蔭依舊能領官職、俸祿,又為何要委屈自己吃苦呢?」
本朝官風糜爛,歸根結底,皆是因此而起。
班漪這樣的聰明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沉默片刻,幽幽嘆了口氣:「沉痾已久,積重難返啊。」
唏噓過,又向蕭窈道:「若真能如聖上所願,令寒門子弟得以正經入朝為官,而非僅限於升斗小吏,倒是一方良藥。」
蕭窈斟了杯酒。
暖酒入喉,驅散體內殘存的寒氣,輕聲道:「只盼能順遂些。」
昔日破例入學宮的寒門子弟,皆是由堯祭酒親自看過,精挑細選。而他們的表現也確實對得起堯祭酒的信任,入學後求知若渴,廢寢忘食。
畢竟這樣的機會對他們而言來之不易,自然視若珍寶,不敢有絲毫懈怠。
「我前些時日見謝潮生,聽他提起,其中最為出類拔萃之人,喚作管越溪。」班漪笑道,「謝潮生的眼光錯不了,興許今日便是此人甲等奪魁。」
蕭窈咳了聲:「管越溪並非學宮正經弟子,乃是藏書樓一僕役,論理是不當參與其中的……」
一見她這模樣,班漪便猜出大半,了然道:「你這是想暗度陳倉。」
「確實動了些手腳,」蕭窈眨了眨眼,「只是覺得,他這樣的人在此蹉跎,實在可惜。」
射策的簽筒是蕭窈安排的。
其中的簽有意多了一支,待諸位學子抽取過,最後剩的那支便是留給管越溪的題目。
她並沒打算徇私,強行將這個魁首按在管越溪身上。屆時答卷封了名姓,一併送到正廳由重光帝他們過目,該是怎樣的名次就是怎樣的名次,公平公正。
若管越溪能一舉奪魁,嶄露頭角,自然再好不過;若當真不濟,那也是他功夫不到家,合該留下來潛心修學。
對於結果,蕭窈多少是有把握的。
畢竟管越溪的學識有目共睹,堯祭酒看重他,謝昭稱許有加,就連崔循這樣嚴苛的人,也未曾挑過他的不是。
正廳有琴聲響起,疏朗曠達,恰合了眼前這片蒼茫雪景。
是堯祭酒借謝昭那張「觀山海」,彈奏一曲。
這樣的琴音千金難求。哪怕在座皆是見多識廣的士族,此時大都屏息凝神,生恐擾了這樣風雅的仙音。
桓翁似是有了醉意,叩著案几笑道:「對酒當歌,對酒當歌啊!」
時下推崇率直任誕之風,縱酒狂歌,披髮起舞,皆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重光帝不以為忤,亦笑道:「眾卿不必拘謹。」
蕭窈不知不覺中多飲了兩盞酒,扶額聽著傳來的吟詩歌賦聲,促狹道:「師姐你說,那些學子還寫得出來嗎?」
班漪被她這刁鑽的角度問得一愣,隨後笑道:「若當真心浮氣躁,難以專心,也是修身不夠的緣故。」
宴罷,殘羹冷炙撤去,美酒換了新茶。
諸位學子的答卷也已經封了名姓,送到正廳來,請重光帝等人過目。
桓翁酒醉,看人都有重影,自然是看不得那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答卷,扶著僕役離席歇息,留桓維在此。
桓維如在座許多人一樣,明白這場雅集不會只飲酒作樂那麼簡單,重光帝親至、邀世家大族,皆是要叫這場考教令人心服口服。
但原本並沒多少人將此放在眼裡。
他們對士族子弟心中有數,縱真有不成器的,卻也有如崔韶這般家學淵博,撐得起場面的。又豈是那些卑賤出身的寒門子弟學個一年半載,就能及得上的?
在看到送來的試卷封了名姓時,先是一愣,待到翻過幾份,發覺字跡竟規規整整彷佛並無絲毫不同時,才變了臉色。
原本單憑字跡,都能認出不少子弟的,相互提攜並非難事。
桓維飲了口熱茶,看向對面始終不動如山的崔循,對上他沉靜的視線後,復又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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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窈撥弄著白瓷淨瓶中供著的那支紅梅,隨著風雪愈緊,已經聽不清正廳的低語,便索性不再理會,只與班漪閒話。
百無聊賴間,提及桓維:「桓氏這位長公子,倒是個明事理之人。」
班漪問:「何以見得?」
蕭窈便將前事一一講了。
「桓氏這位長公子常年居於荊州,我對其談不上了解。上回見,怕是還得追溯到昔年他與王大娘子議親,來建鄴之時。」班漪沉吟道,「他是大將軍最為看重的長子,能如此,倒實在難得。」
晏游在桓大將軍帳下數年,蕭窈對他的脾性有所了解,意味深長道:「正是因他的出身,我才覺得稀罕。」
她後來也曾想,興許是那日崔循說了些什麼,所以桓維才「網開一面」。可今日再見桓維,觀其態度,並不似因此緣故。
思來想去,只能當他就是這樣品性的人了。
「說到王氏……」班漪頓了頓,輕聲道,「前幾日偶然得知,王氏似有意待年後將四娘子送往湘州,又或是隨大娘子去荊州。」
蕭窈已經有段時日未曾聽聞王瀅的消息,怔了下:「為何?」
「四娘子損了樣貌,難以遮掩。」班漪點到為止。
王瀅這些年沒少自恃美貌,奚落旁的女郎,就連偶爾來一回建鄴的盧娘子都受過她的擠兌,更別說旁人了。她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落到這般地步,總疑心旁的女郎會在背後譏笑自己,連房門都不肯出。
王家便想著,先叫她離開此處,慢慢解了心結,以免抑鬱成疾。
蕭窈為此痛快過,但時過境遷,對王瀅便只餘漠然,聽過也就罷了。
酒氣熏人,睏意上湧,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陪著班漪說話,眼皮都要漸漸合上了。班漪含笑看著,放輕聲音,由她倚在榻上睡去,令婢女蓋了絨毯。
及至正廳事罷,重光帝起駕回宮,蕭窈聽著動靜方才轉醒。
此時賓客也已經陸續散去。蕭窈先向班漪道了不是,又令人傳了六安過來,問他:「此番考教奪魁的可是管越溪?」
六安低聲道:「是顧氏郎君。」
他知曉這結果並非公主所願,聲音不自覺放輕許多,混在風聲中,幾乎聽不真切。
但蕭窈還是立時清醒過來。
蕭窈明白,世上並無萬無一失之事。興許管越溪太過緊張,又或是身體不適,因而發揮失常,也是情理之中。
「此事無需急在一時,」班漪寬慰她,「管越溪既有真才實學,再過一年半載,又有何妨?」
蕭窈怔了片刻,嘆道:「也是。」
只是在親自送走班漪後,她想了又想,吩咐六安道:「去東配廳問季棠,叫他將今日諸學子所答試卷送來。」
季棠是宮中內侍,蕭窈問重光帝要了他與其他通文墨的內侍來,吩咐他們最為規整的字跡抄錄答卷,以免閱卷之人能夠通過字跡辨認出來。
不多時,六安去而復返,回道:「崔少卿先一步要走了那些答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06:12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七十三章
堯莊擔任祭酒,名義上全權掌管學宮事宜。
但他老人家主管的還是教學,諸多庶務,大都由屬官們商議、擬定,最終報到崔循那裡。
崔循真正意義上掌管著學宮,於情於理,要走這些答卷並沒什麼問題。
正猶豫間,倒是管越溪先來求見。
蕭窈猜到他為何而來,嘆了口氣,吩咐道:「請他進來。」
管越溪身著半新不舊的青衣,身形瘦削,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興許是一路過來未曾打傘的緣故,肩上已被洇濕,蒼白的臉頰被風吹紅,形容很是狼狽。
待他進屋,青禾連忙關了門,將寒風遮擋在外。
管越溪俯身長揖,低聲道:「小人無能,辜負了公主的信賴。」
他並非學宮記名學子,卻能破例參與這場考教,自然明白蕭窈的用意。原也想著必要奪魁,才能回報這份恩德。
可偏偏事與願違。
蕭窈擁著暖和的手爐,吩咐青禾斟茶給他暖暖身子,這才道:「此事於我而言,不過舉手之勞,算不得什麼。你亦不必因此沮喪自責,有真才實學在,總有嶄露頭角的一日。」
蕭窈對此結果多少是有些失落,但並不會為此遷怒管越溪。
畢竟錯過這樣好的機會,他心中必然十分煎熬,她那點不疼不癢的情緒又算得了什麼呢?
管越溪卻並未因她的態度如釋重負,反而愈發恭謹:「小人必當勉勵。」
他已然是勤勉至極的人,蕭窈每每去藏書樓,從未見他有過半分懈怠。聞言不由唏噓,心下嘆了口氣,又笑道:「我信你。只是也應保重身體才是。」
管越溪並沒落座飲茶,道了聲「叨擾」,便退下了。
蕭窈起身,看他清瘦的身影逐漸遠去,心中愈發不是滋味。覷著漸漸暗下的天色,吩咐道:「備車,明日我要去見崔循。」
她想看看那些試卷,也想問問,彼時席上究竟如何論斷,是否有何不妥之處。
原以為須得大費周章,回建鄴才能見到人,卻不料僕役回報,說是崔少卿今日並未離開學宮,而是留在了玄同堂。
蕭窈愈發訝異。
雖不明白崔循為何破天荒歇在學宮,但於她而言卻方便許多,當即便令人撐了傘,去官廨尋人。
向來冷清寂靜的玄同堂亮著燭火,影影綽綽。
蕭窈攏著厚厚的大氅,帽上的風毛幾乎遮去半張臉,松風卻還是立時認出她來,恭敬道:「見過公主。」
「我要見你家公子。」蕭窈步履未停。
她與崔循之間實在不必見外,未等松風回稟,徑直推門而入。
屋內四下燃著燈火,有風湧入,搖曳顫動。蕭窈目光掃過,落在了那扇絲絹屏風上,愣了愣。
松風結結巴巴:「……公子在更、更衣。」
蕭窈:「……」
無需松風提醒,她也能看得出來。燈火在屏風上映出崔循的身形,寬肩窄腰,雖看得並不真切,卻別有一番意趣。
蕭窈險些把自己看紅臉。
正猶豫著要不要退出去,崔循已經從屏風後繞出,猶自繫著繫帶,抬眼似笑非笑看她:「怎的此時想起來我這裡?」
他換了淺緗色的細麻禪衣,興許是出來得匆忙,衣襟還未曾攏好,露出胸前一片如玉般的肌膚。
眼眸如點漆,映著搖曳的燭火。
蕭窈只得站定了,視線游移不定,聲音也有些飄忽:「關於今日考教,有些事情想問問你……」
崔循看了眼門外昏暗的天色:「便這般急切嗎?」
應當並非錯覺,蕭窈從這平淡的聲音中聽出些許不滿。她回手關上門,咳了聲,若無其事改口:「你我有些時日未曾相見。知你在此留宿,便也想著來看看。」
崔循知道,她口中說出來的甜言蜜語不能盡信,卻還是低笑了聲。
蕭窈解了厚重的大氅,走近些問他:「你今日怎麼想起留在學宮?也不曾令人知會我……」
若非她因管越溪之事問起,怕是壓根不會知曉。但這緣由只能藏在心裡,若是當真說出來,只怕有人又要酸倒牙了。
「明日休沐。」兩人對坐,崔循借燭火打量著蕭窈明麗的面容,見她眉眼間已帶三分睏意,極輕地嘆了口氣,「管越溪就當真這樣重要?明明已倦了,卻還惦記著,要立時來我這裡問詢。」
蕭窈隨手端了茶盞,聽他主動提及「管越溪」的名字,險些嗆得說不出話。
她原本還想著先將人哄好,再徐徐問及管越溪之事,而今被一語道破,索性也不再遮掩,小聲道:「我只是不明白。明明管越溪的才學足以拔得頭籌,今日考教是有何處不足,以致居於人後。」
「我亦不明白。」崔循拭去她唇角的水漬,姿態曖昧,語氣卻微妙,「你為何寧肯費盡心思,投機取巧,也要為他搭橋鋪路。」
蕭窈怔了怔。
「你想做成何事,只需告知於我,又何必捨近求遠?」崔循低聲道,「學宮重建至今,尚不足一年,縱然要提拔寒門子弟,眼下也實在並非合適的時機……」
崔循很少會這樣長篇大論。蕭窈初時還以為他只是拈酸吃醋的老毛病又犯了,聽著聽著覺出不對,與他對視片刻,心中生出個近乎荒謬的揣測。
她攥了崔循的手腕,打斷他,難以置信道:「你做了什麼?」
對於此次考較的結果,蕭窈雖意外,但並不曾懷疑過有人在背地裡動手腳。因此事流程可以說是她一手操辦,環環相扣,自認並沒留下什麼空子。
那些個士族縱使再怎麼一手遮天,又如何會猜到她準備借此機會令管越溪揚名,橫加阻攔呢?
可若是崔循,他的確有這個能耐。
「蕭窈,」崔循喚著她的名字,盡可能放緩了聲音同她解釋,「你應知道物極必反,過猶不及的道理。若當真事成,縱然能令管越溪一時聲名大噪,可樹大招風……」
蕭窈此時聽不進這些大道理。
「你,」攥著崔循的手逐漸收緊,修剪得宜的指甲在他腕上留下印子,蕭窈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沒惡語相向,只重復道,「你做了什麼?」
崔循沉默片刻,開口道:「我令人抽去了他的答卷。」
管越溪為此自責不已,殊不知,自己從一開始就未曾真正獲得與人相比較的資格。
蕭窈難以置信:「你如何得知?」
「簽桶之中多了一支。」崔循垂了眼。自發現那一瞬,他就意識到蕭窈是要做些什麼,當即令松風吩咐下去,截斷了她後續的安排。
他若知道得更早些,興許能勸下蕭窈,又興許能做得更加天衣無縫些,令人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可事出突然,他所做之事縱使不認,只要有心去查,總能剝繭抽絲查出真相。
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故而認得很順遂。
他也知蕭窈必然會為此動怒,故而哪怕腕上傳來尖銳的痛楚,染著蔻丹的指甲幾乎已經要嵌入骨肉中,依然未曾掙脫躲避。
只面不改色地看著蕭窈,同她分辯:「若當真如你所願,管越溪今日奪魁,誠然是會聲名遠揚,入朝為官水到渠成。卻也狠狠拂了士族的顏面。」
「他們並沒你想得那樣大方。」
「若真有人銜恨,磋磨管越溪,甚至於要了他的命,你要不管不顧為他伸張嗎?」
蕭窈正欲反駁。眼睫顫動,瞥見他腕上被自己抓出的印跡,倏地回過神,驚慌失措地鬆了手。
她方才既錯愕,又驚怒,情急之下手上失了輕重。而今再看只覺觸目驚心,難以想像崔循是如何一聲不響地忍下的。
「疼嗎?」蕭窈看著彷佛洇出的血痕,一時也顧不得計較他擅自做主的事情,著急道,「你怎麼也不提醒……」
崔循道:「只要你能消氣,怎樣都好。」
他著單薄單衣,墨髮披散,清雋的面容在燈火的映襯之下竟透露著股風流意味。
燈下看美人,更添三分穠麗。
蕭窈便說不出話了。心中湧起的愧疚壓過旁的情緒,她托著崔循的手腕,輕輕吹了口氣。
倒像是安撫少不經事的小孩子。
吹一吹,便不疼了。
崔循的神色因她這有些幼稚的舉動變得溫和:「並沒什麼事情,是管越溪能為你做,而我不能的。與其在他身上空費心思,不如還是多看看我……」
低緩的聲音在這樣的雪夜之中像極了誘哄。蕭窈鼻端盈著熟悉的香氣,感受著自他身上傳來的熱度,欲言又止。
只是唇齒相依之前,心中那點別扭揮之不去,她還是問道:「若我不曾覺察,你會主動告知我此事嗎?」
崔循稍一沉默,答道:「自然。」
話音剛落,低頭吻上蕭窈的唇舌,想要以親密無間的舉止,揭過依稀存在的隔閡。
蕭窈有些佩服自己。
美色當前,被親得七葷八素,卻還是勉強尋出些理智。她攥著崔循的衣袖,爭辯道:「你撒謊。」
如果未曾覺出不對,問到他這裡,崔循並不會告知實情。她只會被蒙在鼓裡,稀裡糊塗的也就過去了。
歸根結底,崔循既不愛他出身的士族,也不會無緣無故偏袒皇室,亦或是寒門。
崔循喜愛她,是不假。
卻並不會愛屋及烏。
懷中攏著的身軀溫軟至極,她的目光卻恰恰相反。崔循指尖繞著縷長髮,低聲道:「什麼都不必想,無憂無慮,不也很好嗎?」
他有足夠的能耐與把握,為蕭窈撐起一片天地,風雨不侵。她不必為任何人、任何事煩憂,安心停駐,便再好不過了。
「可我不是養在籠中的鳥雀。」蕭窈反駁。
崔循頓了頓,斟酌道:「你應知,長公主係孝惠皇后所出,自幼養在宮中悉心教導,身後又有裴氏作倚仗,最後卻也只是別居陽羨。」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蕭窈愣了愣,才褪去的紅暈又湧上臉頰,窘迫道:「我是不如姑母那般聰慧……」
「我並非此意。」崔循微微搖頭,「只是想告訴你,時下男子困於出身,女子更甚。」
女郎們如何,是家世出身、父兄握有的權利所賦予的,從古至今大都如此。若不然,王瀅這樣的人在京都橫行跋扈,無人觸其鋒芒,難道是因她足夠聰慧不成?
長公主移居陽羨,是明白宣帝去後,自己那些兄弟沒一個靠得住的,不若尋一桃花源不問世事。
時局如何,非一己之力所能更改。
各掃門前雪罷了。
蕭窈垂眼沉默好一會兒。在崔循以為她終於想通時,跽坐起身,認真問道:「若今日你不在此處,我得以如願,令管越溪就此聲名大噪,入朝為官。再令晏游看顧,不使任何人有機會動他,如何?」
「未有千日防賊之理。」
蕭窈又問:「那若我布置一場未遂的謀殺,再令人大張旗鼓調查,能否威懾別有用心之人,令他們歇了心思?」
「有幾分可行,」崔循反問,「但若仍有人鋌而走險?」
蕭窈遲疑:「當真會有人恨他至此?」
沒有任何計劃擔得起這種質問。除非什麼都不做,才不會有紕漏。
崔循道:「若易地而處,我會如你所言行事。因管越溪的生死於我而言無足輕重,縱有萬一,用他來當一枚投石問路的棋子也無妨,還能以此為契機鏟除異己。」
可蕭窈並不是他這樣冷心冷情的人。故而才會如當下這般,啞口無言。
她跽坐許久,直到小腿隱隱泛酸,才抬頭道:「我明白了。」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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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5 06:28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七十四章
離開行宮這日落了層薄雪。
翠微原想著此番回宮備嫁,年後成親,興許再不會回此,應仔仔細細整理了行李才好。
蕭窈卻道「不必」,只令人帶了為數不多的,輕車簡從回了皇城。
興許是吸取早前鐘媼的教訓,內司這回再送傅母來時,精挑細選了溫順、有耐性的,生恐重蹈覆轍觸她黴頭。
重光帝亦下旨,復召班漪入宮,為公主備嫁。既是為了教蕭窈料理庶務,也為陪伴,令她能夠更安心些。
這場從訂親開始就備受矚目的親事,自上而下,無人敢怠慢。
皇室宗親成婚,從來由太常寺擬定章程、禮數,而太常寺之事,總要從崔循手中過一遭。以致於屬官們無不兢兢業業,精益求精,唯恐有何疏忽之處,令少卿大人不滿。
饒是如此,卻還是被挑剔數回。
呂寺丞就沒遇上過這樣為難的差事,暗暗叫苦不迭,除夕前幾日還在翻閱典籍查舊例,遇著難得來官署的謝昭時沒忍住抱怨了句。
謝昭神色自若聽罷,同他笑道:「你們在這裡沒日沒夜忙到年後,也不如托人到公主面前提一句。」
呂寺丞大為震驚,將信將疑。
謝昭道:「你若不信,那便罷了。」
呂寺丞瞻前顧後半晌,看著書案上的一疊廢紙,到底還是動了心思,令人交接事務時知會內司宮人,請她通融通融。
年節又至,陽羨長公主循例來建鄴拜會。蕭窈如先前所約,引她前往棲霞山,看看重建後的學宮究竟是何模樣。
在學宮留了足有大半日,回到朝暉殿時已近黃昏。蕭窈瞥見傅母呈上的金釵時,不由一愣:「何意?」
「這是今日交接庶務時,太常典簿所贈。老奴不敢私藏,故而請公主過目。」傅母恭謹道。
「太常典簿……」蕭窈眉尖微挑,「他托你做什麼?」
傅母一字一句復述道:「只說是,近來同為公主籌備大婚,必是十分辛苦。」
話音剛落,長公主已笑出聲。
蕭窈也隨即反應過來,捧著茶盞,哭笑不得。
「怕是當真辛苦為難,才動了心思,討饒討到你這裡。」蕭斐虛虛點了她一下,笑道,「倒也聰明。」
「既送了你,安心收下就是,你這些時日當差的確辛苦了,」蕭窈吩咐傅母一句,飲了口茶,又向青禾道,「叫六安去太常寺走一趟,告訴他,成親之時的禮節不要太過繁瑣,我嫌累,也怕屆時慌張,記岔了不好。」
這個「他」是誰,不言自喻。
青禾應下,正欲出門傳話,蕭窈又道:「且等等。」
她按著小几起身,在書案後落座。隨手取了張花箋,提筆寫了幾句,交予青禾:「將這個送去就是。」
其實與她方才吩咐的話沒什麼不同,只是要人轉述,與親筆寫下,在崔循那裡的分量全然不同。
蕭斐若有所思打量她。
蕭窈抿了抿唇,沒話找話道:「我昨日才知,六叔父今回來建鄴,阿棠未曾隨行。」
雖說昨日才得準確消息,但先前多多少少也有預想。因早些時候,蕭棠已然成親,嫁給了東陽王為她精挑細選的夫婿。
蕭窈令人送了一大車賀禮過去。
那時便知道,她八成是無法再來了。
「聽六安說,這回帶的彷佛是他家四郎,蕭霽。」蕭窈凝神想了想,「還有年紀最小的女郎,枝枝,尚不足五歲。」
蕭窈聽蕭棠提過,卻不曾見過。
蕭斐垂眼飲了口茶,笑道:「我早些年曾見過他家四郎,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你若得空,見見他也好。」
蕭窈瞥了眼小几上的繡筐,嘆了口氣:「改日吧。」
以她的身份,自是不必如尋常人家的女郎那般,自己動手繡嫁衣,內司早就安排得宜。
但依從前的慣例,不能一針不動。
哪怕只是繡上一瓣花、一支凰羽,也算是全了好意頭。
這可當真是為難她。蕭窈從來沒覺著自己的手這樣笨拙過,用來練習的帕子繡壞好幾張,依舊歪歪扭扭的。
傅母未曾苛責半句,還會挑出其中微不可察的進益出來,誇上兩句,倒是令她不得不硬著頭皮練下去。
真正見著這對兄妹,是除夕這日午後,在御園中。
蕭霽是個劍眉星目的少年,相貌未曾完全長開,猶帶青澀,身量也只比她略高些許。
蕭窈只看了眼,目光就被牽著他衣袖的小女郎所吸引,試著喚了聲「枝枝」。
小女郎著粉裙,梳雙丫髻,生得軟軟糯糯、玉雪可愛。並不怕生,鬆開自家兄長,向她張開手,軟聲道:「美人姐姐。」
「枝枝,」蕭霽糾正她,「這是公主……」
話音未落,蕭窈已經俯身將人抱了起來,含笑道:「不必見外。如阿棠一樣,喚我一聲『阿姐』便是。」
蕭霽道了聲「是」,又取出一封書信給她:「啟程前,棠姐叫我帶封信來。」
蕭窈懷中抱著蕭枝,令青禾先接了,又問:「你們這是從祈年殿來?」
「今日入宮,隨父親拜見聖上。」
蕭窈猜到,八成是自家阿父與叔父有正事商議,便打發了他到御園閒逛。故而也沒去祈年殿打擾,向蕭霽道:「既如此,我帶你們四下看看。」
逛了會兒,在湖邊亭中歇下時,枝枝的視線被她鬢髮上那支輕巧靈動的蝴蝶珠花所吸引,目不轉睛地看著。
蕭窈隨手取下,逗她開心。
「棠姐姐說起過公主姐姐,」枝枝坐在她膝上,抬手比劃了下,撒嬌道,「枝枝也想要那樣的小雀。」
蕭霽適時解釋:「枝枝很喜歡棠姐院中養著的那隻小雀,時常去看。棠姐曾告訴她,這是昔年自公主這裡得的,她便一直惦記著。」
蕭窈迎著她眼巴巴的目光,失笑道:「我表兄那裡養著些,等開春令人去問問,若還有,便送一隻給你。」
枝枝那雙杏眼立時亮了。
蕭窈才問了句「餓不餓」,抬眼間,卻發覺崔循不知何時竟也來了御園。熟悉的身影越來越近,最後停在涼亭石階下。
自行宮一別,至今已有半月。
蕭窈輕咳了聲,自顧自向蕭霽介紹道:「這是崔少卿。」
蕭霽尚未來得及開口,坐在蕭窈膝上枝枝卻「啊」了聲,恍然道:「是公主姐姐的夫婿!」
說著,甜甜地喚了聲:「姐夫。」
蕭窈:……?
崔循:?!
蕭霽忙道:「不得胡言。」
枝枝年紀小,只記得聽大人們提過此事,卻並不知還得等到成親之後才能順理成章改口。頓時有些委屈,吸了吸鼻子:「可我從前這樣,棠姐夫就會悄悄給我糖。」
蕭霽哭笑不得,想要糾正她,此情此景卻又實在並不合適,只得暫且按捺下。賠罪道:「舍妹年幼無知,還望見諒。」
枝枝愈發委屈。
蕭窈摸了摸她的鬢髮,安慰道:「無妨。」
「童言無忌。」崔循含笑問,「小女郎喜歡怎樣的糖?」
枝枝一掃陰霾,亮晶晶的眼看向他:「杏酥糖!」
蕭霽扶了扶額,欲言又止,
崔循頷首:「我記下了。」
恰有內侍來傳話,說是祈年殿議罷,請四公子與女郎移步。蕭霽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枝枝依依不捨,直到蕭窈承諾晚些時候去找她,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蕭窈一回頭,對上崔循含笑的視線,抬手摸了摸臉頰,小聲道:「你不會當真打算送糖給枝枝吧?」
「不能言而不信。」崔循話說得正經,卻帶著不容忽視的笑意。
蕭窈橫他一眼,想了想,只得叮囑道:「若當真要送,不可送太多。」
若不提醒,她真怕崔循能送去一大箱杏酥糖。
果不其然,崔循問道:「為何?」
「小孩子是不能多吃甜食的,」蕭窈舔了舔齒尖,同他解釋,「我少時嗜甜,也會纏著阿姐她們要糖,可若是吃得多了,便會牙疼。縱是請醫師來看,也不見得立時有效,總免不了要吃一番苦頭……」
崔循不喜甜食,再者,自少時起自制力就很好,無論在什麼事情上都不會毫無節制,故而未曾有過這樣的體驗。
他原本對孩童也談不上喜歡,並不會有人敢浪費他的時間講起這種微末小事,以至於在蕭窈剛提出時,竟沒能反應過來。
專心致志聽她講完少時「好了傷疤忘了疼」,惹得自家阿姐生氣的往事後,溫聲道:「我記下了。」
這只是一件小事,崔循的態度卻莫名顯得鄭重其事。蕭窈不明所以,只乾巴巴道:「那就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08:59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七十五章
每逢年節,各姓士族格外繁忙。
總有赴不完的筵席,看不完的熱鬧,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只是今年別有不同。
年後沒幾日,謝氏長公子過身。哪怕謝氏上下想盡辦法,延請名醫,不知廢了多少價值千金的珍貴藥物,也依舊沒能留住謝晗的性命。
正月裡張燈結彩的喜慶裝飾悉數撤去,觸目所及盡皆縞素。
蕭窈與謝晗從無往來,但因長公主與謝氏的交情,隨她來此上了柱香,全了禮數。
今回不曾見到謝夫人。
說是哀毀過度,自長子亡故那日,便一病不起,這才不曾露面。
濕冷的空氣中彌漫著香火與紙灰的氣息。蕭窈抬手蹭了蹭鼻尖,看向門外待客的謝昭,只見他身著粗麻孝服,正斂容同前來吊唁的賓客們說著些什麼。
賓客們待他的態度有微妙的不同,並不明顯,蕭窈卻還是立時回過味來。
從前謝昭只是個閒散公子,眾人會稱讚他的琴技、才學,卻也僅限於此。可從今往後,無謝晗的壓制與排擠,他便是謝氏這一代中的佼佼者,前途無限。
眾人對此心照不宣。
嘴上不提,言談舉止卻已經先一步顯露出來。
但蕭窈心中也明白,此事並沒那麼容易。謝氏族中少不了暗流湧動,只怕還是得過幾年,才能徹底塵埃落定。
同樣暗流湧動的,還有王氏。
元日朝會後,賜宴百官。重光帝與王公談笑間提及鎮守湘州的王儉,大為稱讚,待筵席散去之際,又笑道:「而今京都宿衛軍很不成樣子。晏游到底年輕,難以獨當一面,還是須得資歷深厚之人,才能練好兵,令朕安心。」
王公覺出不對,正欲代為推辭,重光帝卻已令侍中擬旨,召王儉歸京。
「聖上此舉何意?」王老夫人雖也想念這個常年駐守在外的小兒子,卻並不至於為此昏了頭,神色凝重道,「當真是想儉兒來整治宿衛軍?」
王公對自己弟弟的斤兩有數,心下冷笑了聲,只道:「而今管著宿衛軍的小晏統領,是個有本事的,吸納流民、嚴整軍紀,較之先前已大有起色。」
「既如此,令叔父回來接手京畿兵馬,豈不正好?」王瀅不大自在地拂過額角刻意剪出的碎髮,插嘴道,「我隨長姐去荊州就是。」
王公瞥她一眼,嘆了口氣。
「你阿父並非為此煩憂。」王老夫人扯了扯唇角,雖疼愛這個孫女,眼下卻也沒功夫同她細細解釋。只開門見山問道,「聖上是不放心我們王氏,還是更甚,想要徐徐圖之、開刀放血。」
「我亦拿不準主意,」王公言簡意賅道,「只是無論如何,五弟還是該留在湘州才是。」
哪怕王儉再怎麼不成器,整日不問庶務,只知飲酒作樂。可湘州到底有數萬兵馬,用以威懾,令人不敢輕舉妄動。
若真由他回來,無異於自斷一臂。
王老夫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垂眼思忖。
「此事旁人勸未必有用,得桓氏同聖上提及,才有分量。」王公頓了頓,問道,「阿旖與存遠之間,是有何齟齬?」
存遠,便是桓維的字。
從前他們夫妻二人遠在荊州,王公並未覺出有何不對,直至搬回建鄴暫住,才漸漸發覺,女兒與女婿之間並不似傳聞那般伉儷情深。
尤其是在與蕭窈那場爭端後,王旖顏面掃地,不單單是因她那日舉止不妥,更因夫家全無迴護之意。
王公原是隨口一問,見自家母親似是神色有異,追問道:「夫妻之間自免不了拌嘴爭執,說開就是。他二人連兒女都有了,何故至此?」
老夫人閉了閉眼,疲倦道:「我心中有數,你自去吧。」
王公見此,只得起身告退。
-
年節雖過,陽羨長公主卻並不啟程回陽羨,只道:「橫豎無事,倒不如索性待你大婚後再走,若不然回了又來,白白在路上空耗光陰。」
「何況學宮建得極好,我也想再多看看。」
蕭窈對此自是萬分欣喜。
東陽王一行也留了下來,個中緣由令人啼笑皆非。因枝枝抱著自家老父親的腿撒嬌:「棠姐姐先前在這裡同公主姐姐看燈,說是像畫一樣,阿父要走,是不是不疼枝枝……」
說著說著,都快要抹眼淚了。
東陽王立時沒了法子,只好答應,免得一路上都要被小女兒念叨「偏心」。
事情傳到蕭窈耳中時,她亦是哭笑不得,隨後叫人問過東陽王的意思,上元這日帶枝枝去觀燈。
「上元夜人多眼雜,」重光帝得知後並未阻攔,只叮囑,「多帶些人手。」
若出門的只蕭窈自己,未必會聽從,但她此次帶著枝枝這樣年紀小的女郎,怕照看不及,便帶了乳母、侍從們隨行。
滿城燈火的場景蕭窈去年已經看過,枝枝卻是頭回見,目不暇接。
長街人潮湧動,蕭窈便將枝枝抱在懷中,令她能夠看得更清楚些。
枝枝抬手圈著她的脖頸,很喜歡公主姐姐身上香香的氣息,卻又有些遲疑,依依不捨道:「阿姐若是累了,便叫旁人來抱我吧。」
蕭窈的力氣是比尋常女郎要大上些,但這麼一路走過來,小臂也開始隱隱泛酸。擔憂脫力摔了枝枝,正欲回身將她交給乳母,卻只覺懷中一輕。
「當心。」
周遭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蕭窈還是立時辨出這道聲音,抬眼看向崔循。
他稍一用力,已將枝枝接到自己懷中。
枝枝本就喜歡這個形貌俊美而清雋的公子,前些時日收到那盒滋味絕佳的杏酥糖後,就更喜歡了。
當即湊到耳邊,小聲喚道:「姐夫。」
蕭窈揉捏著手腕,並未聽清,卻只見崔循微怔,隨後竟笑了起來。一旁木架上懸著的琉璃燈流光溢彩,映著他精緻的面容,綺麗動人。
蕭窈看得愣住,待到枝枝疑惑地喚了聲「阿姐」,這才回過神,欲蓋彌彰道:「想起些雜事。」
枝枝不疑有他,坐在崔循臂彎間張望片刻,指著不遠處的攤子道:「要那個。」
那是個賣糖畫的攤子。
火上熬著琥珀色的糖漿,只需報上想要的花樣,攤主便會舀上一勺,手腕微動,糖漿落於紙上。
筆走龍蛇似的,流暢絲滑,須臾便成。
此時攤位前已經有不少人,侍從正要上前清場,被崔循淡淡掃了眼後,站在原地沒敢動彈。
市廛繁鬧,不過幾步路的功夫,彷佛就要被迎面過來的人沖散。
蕭窈下意識牽了崔循的衣袖,並未說話,不約而同地與枝枝看那攤主作畫。覺察到身側的視線後,這才偏過頭看他,問道:「幫我想想要什麼式樣。」
崔循聽不真切,微微俯身。
蕭窈墊腳,湊到他耳邊又問了一遍。
攤主捏著竹簽,將糖畫遞與客人,再抬頭,眼前一亮,只覺眼前這一家子似是畫中走出來的人物。
他在鍋中添了些糖,笑問:「小女郎想要什麼式樣?」
枝枝忙不迭道:「要一隻小雀!」
攤主立時應了,又看向蕭窈:「夫人呢?」
蕭窈:「……」
這倒真怪不得攤主誤會。她與崔循站在這裡,過路之人見了,亦有暗暗感慨「郎才女貌」的,再看懷中抱著玉雪可愛的小女郎,當真是其樂融融的一家子。
蕭窈抿了抿唇,沒說什麼,只輕輕扯了扯崔循的衣袖。
崔循失笑:「要一隻小狐狸。」
攤主凝神稍想片刻,舀起糖漿,依舊是一氣呵成。以竹簽嵌入,小心翼翼將糖畫取起,分別交付給她們。
蕭窈看著手中這隻糖畫狐狸,只見它似是在臥著睡覺,懷中抱著自己蓬鬆柔軟的尾巴,可愛極了。
她沒捨得吃,看了半晌。
待到枝枝犯睏,令侍從送她回去歇息,這才得空問崔循:「為何要這個?」
崔循透過琥珀般的糖畫看她,低聲道:「像你。」
狡黠。可愛。
蕭窈被看得臉熱,拉著崔循的衣袖往河邊僻靜無人去,明知故問翻舊賬:「今日總不是巧遇了吧。」
她帶著枝枝出門前,便隱約料到會遇到崔循。
因兩人之間能見面的次數寥寥無幾,若無今日,恐怕再見面之時,就得等到成親了。
雖說只有月餘,並不算久。
但細算起來也有幾十日。
「不是。」崔循認下。他這樣的人,若非是為見蕭窈,恐怕這輩子也不會在這樣人來人往的擁擠長街上駐足。
「哦,」蕭窈拖長聲音,「你想念我了。」
「是。」崔循頓了頓,反問,「那你呢?蕭窈,你可曾念我。」
「有那麼幾分。」蕭窈抬手比劃了下,一時有些好奇,「待到成親後,你還會這樣叫我嗎?」
早前崔循連名帶姓稱呼她時,語氣大都不怎麼好,冷得猶如寒冰,以致她偶爾會油然而生一種被夫子叫起來問話的錯覺。
到如今,崔循再不會那樣同她說話。
但蕭窈每每聽到,還有會有些許不適應,只覺太過正經。
明明她阿父、姑母,還有晏游他們,都會喚她「窈窈」,崔循卻彷佛始終沒有改口的意思。
蕭窈在狐狸耳朵尖上舔了下,好整以暇地等著他的回答。
崔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亮的聲音彷佛有些啞:「不會。」
「那你會如何叫我?」蕭窈愈發好奇,想了想,疑惑道,「是叫『夫人』嗎?」
問完自己覺著極有道理。
崔循這樣古板的人,循規蹈矩,倒也說得過去。
崔循未答,只是在她手中的糖畫咬了一角:「屆時你便知曉。」
蕭窈震驚。看著缺了一角的糖,沒忍住瞪了他一眼:「你……」
「別看它了,」崔循低頭親她,將唇齒間含著的糖送至她口中,啞聲道,「改日賠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09:10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七十六章
朝暉殿外垂柳抽出嫩芽時,蕭窈終於能繡出花枝模樣,不至於歪歪扭扭,須得仔細辨認才能看出是幾瓣牡丹。
內司將早已「萬事俱備」的嫁衣送來,請公主繡完袖口那幾瓣花。還遣了刺繡手藝最好的繡娘伺候,若有什麼不足之處,及時描補。
嫁衣鋪開時,青禾等人目瞪口呆,話都說不出來。
饒是陽羨長公主這樣見過大場面的人,竟也怔了下,指尖輕輕撫過精緻繁復的繡紋、鑲墜著的珍珠玉飾,感慨道:「實是用心了。」
說得是內司繡娘,卻又不至於此。
這樣好的珠玉,便是帝后大婚的衣裳上也未必能有,內司又能到何處取?無非是崔循差人送去的罷了。
蕭窈倒沒感慨,只是盯著衣袖上栩栩如生的花紋看了好一會兒,艱難道:「若不然還是叫繡娘們補完吧……」
她那拙劣的繡工,實在是狗尾續貂,糟蹋了這樣好看的衣裳。
「她們繡的是技法,你落針,繡的是心意。」班漪同她笑道,「個中不同,豈能相提並論?」
蕭窈便只好硬著頭皮上陣。
她此生就沒做過這樣細緻的活計,繡一瓣花,便忍不住要嫌棄半晌,費了好幾日的功夫才完成。
此時,太常寺擬定好的婚儀章程也已送來。
哪怕崔循已經依著蕭窈的意思,刪繁就簡,可許多禮儀必不可少,依舊夠她頭疼的。
班漪逐條為她細細講過。
至於成親前一夜,要教新嫁娘的某些事情,則落在了長公主身上。
蕭窈起初毫無所覺,接過姑母給的冊子時,還當是禮單之類的東西,隨手翻開掃了眼,僵在原處。
蕭斐打量著她這副模樣,笑問:「是自己看,還是我講與你聽?」
「自己看。」蕭窈聲如蚊訥。
她對此並非一無所知,私下也曾看過些被稱為「淫詞豔曲」的雜書,只是到底沒經歷過,無法如長公主這般游刃有餘。
譬如眼下。
蕭斐頷首後,又想起旁的,神色自若提醒道:「令傅母備了藥。屆時若受不住,須得用些,不可由著胡來傷了身體。」
蕭窈聽得眼皮一跳。窘迫之餘,想起那日溫泉行宮的情形,臉頰微紅。
「按例來說,今夜該叮囑你些大道理,譬如嫁過去後須得賢惠守禮,侍奉公婆,和睦妯娌,恪守世家婦的本分……」蕭斐頓了頓,嗤笑道,「但要我說,只一句,別委屈自己。」
蕭窈便也笑了起來:「姑母知道的,我並非忍氣吞聲之人。」
「那便好。」蕭斐覷著天色,起身道,「今夜該早些歇息,若不然,明日忙上大半日,恐怕累得眼皮都睜不開了。」
蕭窈應下,起身送她出門。
-
成親為昏禮,定在晚間。
但蕭窈還是一大早就被喚醒,起身梳洗,先是依禮宗廟祭告先祖,又往祈年殿拜見重光帝。
喜事臨門,重光帝今日的精神看起來要好上不少。
他從來是個慈愛而寡言的父親,時至如今,也說不出太多動情之語。只是在蕭窈規規矩矩跪拜、辭行後,溫聲道:「窈窈,今後要好好的。」
重光帝早年總是盼著蕭窈能快些長大,如那些溫婉賢淑的世家閨秀,擇一如意夫婿,相夫教子。
真到這一日卻又想,若她永遠都如少時一般天真自在才好。
故而也並未依禮訓誡,只是留蕭窈在殿內,看著她吃了碗極喜歡的杏仁酥酪。
及至回了朝暉殿,傅母們再沒讓她多吃什麼,只用些拇指大小的點心墊墊胃口,不至飢腸轆轆。
再晚些,便連茶水都不宜喝了。
嫁衣很重,鑲金飾玉的髮冠也頗有分量,蕭窈起身走了兩步,便下意識抬手捏了捏脖頸。
但人是極美的。
大紅本就襯蕭窈,便是再怎麼華麗的衣物,穿在她身上都不會喧賓奪主,只會將容色襯得愈發妍麗動人。
尤其嫁衣的衣擺鋪開時,如鳳凰振翅,翽翽其羽。
一時間,滿室俱是驚嘆與誇讚。
臨近傍晚時,儀官通傳,請公主移步登車。
蕭窈並無同胞兄弟。太常寺原本商議的是,由晏游這個表兄親自牽馬,將她送至宮門出,由崔氏的迎親隊伍將公主接回家中。
卻被崔循給駁回了。
呂寺丞揣度著他的意思,兢兢業業,終於從前朝典籍記載之中,翻出個公主夫婿入宮叩謝聖上、親自迎其離宮的舊例,重新擬定章程。
也正因此,蕭窈才出朝暉殿,便見著崔循。
除卻緋色官服,崔循平日從不穿這樣豔麗顏色的衣裳。
如今裁剪得宜的婚服恰到好處襯出他俊逸挺拔的身形,肌骨如玉,眉目如畫。
猶如春風拂面,令人不自覺沉醉其中。
蕭窈手中本該端端正正持著的團扇偏了一寸,由翠微扶著登車的間隙,多打量了崔循兩眼,一如初見那日。
崔循亦抬眼看向她。
天際布滿絢爛的雲霞,有歸巢的燕群飛過,車輪碾過青石路,緩緩駛離。
接下來的章程蕭窈早已爛熟於心,被班漪、傅母輪番提點過,心中也做好了足夠的準備。
但一大套章程下來,只覺渾身上下哪裡都是酸的。
前來觀禮的賓客多不勝數,被這麼多視線注視著,蕭窈沒敢偏過頭看崔循,恐落在旁人眼中成了「眉目傳情」。
蕭窈未曾來過崔循的臥房,百無聊賴時還曾想過,會不會也是個冷冷清清的屋舍?可真等坐在婚床上時,她已經記不起曾惦記過的事情。
若非崔氏僕役尚在,恐怕已經倒在榻上了。
崔循看出她的心思,吩咐道:「都下去吧。」
僕役們齊齊應下,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關門聲響起時,蕭窈仰面躺下,下一刻便抽了口冷氣:「這是什麼……」
身下的錦被並不綿軟,反倒分外硌人。
她卻又懶得動彈,直至被崔循勾著腰抱起來,坐在他膝上,才看清錦被下藏著的東西。
是些紅棗、花生、桂圓與蓮子。
崔循為她揉捏著酸疼的腰,問道:「便當真這樣累嗎?」
「千真萬確,」蕭窈靠在他肩上,抬手給他看了眼衣袖上的飾物,悶聲抱怨道,「你知不知道這件嫁衣有多重……」
「不大知道,」崔循頓了頓,「但可以看看。」
蕭窈初時還沒能反應過來,及至在她腰上揉捏解乏的手逐漸變了味,挑開繫帶時,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方才是在一本正經地調笑。
強打起精神,抗議道:「還不曾沐浴。」
「你沐浴過,怕是就要睡過去了。」崔循似是嘆了口氣。
蕭窈軟聲道:「我睏。」
崔循分明覺察她的意思,卻不肯放過。衣裙滑落,吻著她的唇,低聲道:「做些什麼,便不睏了。」
做些……早在風荷宴那夜便該做的事。
其實本該更貼心些的。只是按捺太久的情慾如潮水般傾瀉,令他幾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向蕭窈索求。
硬挺之物抵在腰間時,蕭窈確實清醒了些。
溫泉別院的記憶復甦,她想起那時所見的猙獰,以及一隻手彷佛都合不攏的分量,後知後覺生出些逃避的心思。
會很疼的。
那時崔循做得過了些,指尖陷入,便令她感到異樣與不適,又、又怎麼容得下那樣的東西?
但下意識的掙扎適得其反。崔循掌著她的腰肢,啞聲道:「別動。」
蕭窈沒敢再刺激他,身體卻有些僵硬,透著緊張。
崔循定了定神,心中也明白不能操之過急,若做不好足夠的準備,必然會傷到蕭窈。便稍稍起身,修長的手撫過身體,目光始終落在她臉上,端詳著她的反應。
蕭窈只覺自己在他掌中又成了一團棉花,嗚咽了聲:「太亮了……」
房中四下燃著紅燭,於崔循而言恰到好處,令他能將蕭窈所有的變化看得清清楚楚,故而初時並不肯如她所願,放下床帳。
直至又催了幾回,這才照辦。
蕭窈卻已經無暇顧及,只伏在枕上,細細地喘氣。
崔循並未給她太久歇息的時間,便又「故技重施」,只是這回卻怎麼都不肯給她痛快,反而有意吊著她,不上不下的。
恍惚間,倒像是回到風荷宴那夜,中藥之時。
蕭窈並沒覺察到自己聲音中已帶著幾分難耐,只覺難受,便攥了崔循的手,眼巴巴地看他。
「想怎樣?」崔循見她不答,傾身問,「還是什麼都不想要?」
蕭窈說不出口,從枕上仰起頭,親吻他的唇角。
她像是被誘餌蠱惑的魚,為了那點甜頭,一時便顧不得許多,咬了鉤,同意他所說的「試試」。
哪怕已經做足準備,可到動真格時,卻還是疼得厲害。
她便反悔,喃喃道:「不試了,什麼都不要……」
但此時再說這個已經晚了。
崔循最多也不過是勉強停下來,或是親吻,或是以手撫慰,待她稍稍放鬆些,便又得寸進尺。
許是過了許久,又興許並沒多久。
蕭窈呼吸凌亂,整個人像是從水中撈出來的,垂眼看向本該平坦的小腹,話都說不出來了。
崔循引著她的手,一寸寸拂過。
蕭窈幾乎要因這全然陌生而異樣的感覺瘋掉,指尖顫抖不休,胡言亂語道:「……好撐。」
崔循低低地笑了聲,俯身道:「會習慣的。」
隨著他的動作,蕭窈垂在錦被上的手倏然攥緊。
垂下的錦帳晃動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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翽翽:音同會會,擬聲詞。形容振翅高飛的聲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09:22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七十七章
蕭窈不知自己最後是何時睡去的。
只記得崔循反復哄她,先是說過會兒適應就好了,後來又說是最後一回……但無論哪個都是誆她。
初時疼得要命,後來累得要命。
風荷宴那夜她中了藥,百般廝纏,崔循愣是什麼都沒做,令她一度以為他對此事並不熱衷,如今才知錯的厲害。
平日的克制與清冷蕩然無存。
像是餓了許久的虎豹凶獸,非要將她拆吃入腹,渣都不剩才好。
她的確也從其中得了些樂趣,只是漸漸地便開始受不住,求他放自己睡覺,卻招來更狠的磋磨;被逼得急了罵他「騙子」,也是一樣的結果。
直至最後累得彷佛沒一絲力氣,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難受的,手都抬不起來,委屈地落了幾滴淚,崔循彷佛才終於回過神。
吻去眼淚,攏著她的腿洩了一回,止住了。
至於餵她水、抱她沐浴這樣的事,蕭窈昏昏沉沉,甚至分不清是夢是醒,只有氣無力地由著崔循擺弄。
第二日一早醒來時,只覺頭疼欲裂。
隔著床帳,隱約可見天光已亮。
蕭窈極想再睡,但想起傅母反復叮囑的,今日須得早起見婆母、奉茶,愣了愣,整張臉都快皺起來了。
「醒了?」搭在她腰間的手微微收緊,聲音如泠泠清泉,卻偏偏喚她,「卿卿。」
蕭窈:「……」
她實在是怕了這個極近親暱的稱呼。昨夜,崔循就是一邊折磨得她要死要活,一邊用喑啞至極的聲音反復喚她「卿卿」。
蕭窈初聽時愣了好一會兒,臉頰愈紅,試著說服崔循如旁人一樣改口喚她「窈窈」,沒能成。
崔循含著她的耳垂,同她低聲道:「有何不好?唯有我能這般喚你。」
蕭窈對此記憶猶新。而今再聽,極輕地顫了下,雖依舊對此不大習慣,到底還是沒再說什麼。
只是閉上眼,並不抬頭看他。
崔循似是笑了聲:「若還是睏,便再多睡會兒吧。」
蕭窈確實很想這麼做,最好是能一覺睡到晌午,梳洗後,便能有一桌子喜歡的菜色等著自己。但她也知道不成,撇了撇唇角:「今日晨起需得去奉茶。」
她是初來乍到的新婦,哪有讓一家子人等候的道理?
「去過,再回來補眠好了。」蕭窈嘆了口氣,想了想又覺委屈,悶聲道,「都怪你。」
崔循稍一用力,扣著纖腰將人撈了起來,令她趴在自己身上,四目相對。
大好的晨光透過床帳,照出崔循清雋至極的面容。
蕭窈試圖掙扎起身,卻又在覺察到他身體的反應時愣住了,難以置信道:「你……」
「不要動,」崔循低聲道,「緩上片刻就好。」
昨夜之事歷歷在目,蕭窈是真不敢動彈了。
她看著崔循那張平素總是冷淡至極的臉,只覺與絲被下的身體割裂至極,半晌都沒說出話,只覺臉熱。
房中一片寂靜,依稀可以聽到門外徘徊的腳步聲。
蕭窈分開紗帳看了眼窗外天色,猜出是翠微她們想要提醒起身梳洗,卻又顧忌著崔循,故而遲疑不定。
她稍一猶豫,小聲催促道:「快些。」
崔循鬆開手,由著她像避貓鼠似的躲到床尾,喚了聲「翠微」。他亦坐起身,墨髮如流水般散在肩頭,眉目如畫。
屋外候著的婢女們得了通傳,如釋重負,連忙入內伺候。
昨夜隔著紗帳,燭光幽微,蕭窈半夢半醒間話都快說不出來,並沒留意其他。直至如今被服侍更衣,才發覺身上留了許多印跡。
她肌膚本就白皙,如細瓷一般,故而那些或紅或青的痕跡便格外惹眼,叫人看起來甚至有些觸目驚心。
青禾乍一看她鎖骨上的印記,初時並沒反應過來,正滿心疑惑要問,卻被翠微扯著衣袖攔了下來。
及至褪了寢衣,見著全貌,終於後知後覺猜到些許。
立時緊緊地閉了嘴,再說不出一個字。
蕭窈自己也沒料到,垂眼看後,紅著臉瞪崔循。
崔循微怔。他並非有意為之,只是昨夜食髓知味,顛倒沉淪之際,一時便顧不得許多,以至於失了分寸。
而今再看也覺不妥:「是我的不是。」
蕭窈實在沒辦法青天白日同他探討此事,咬著唇,冷哼了聲。
崔循所居的山房是柏月管事伺候,他為人乖覺,知自家長公子何其看重這位公主夫人,對翠微等人客客氣氣的,半分不敢怠慢。
翠微伺候蕭窈更衣,又支使婢女們服侍梳洗、綰髮、上妝。
緊趕慢趕,免得請安奉茶去遲了。
蕭窈睏得厲害,坐在妝台前由人伺候梳妝時,眼皮便漸漸垂了下去,含了翠微遞過來的薄荷香片,用以提神。
崔循在一旁飲茶等候。
他從前總是忙得厲害,自晨起到晚間入睡,有各種各樣的事情要做。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這樣無所事事地看一個女郎梳妝。
可他並無半分不耐。無論是看蕭窈眼睫逐漸垂下,又倏然驚醒,還是她輕輕拍著臉頰,想要強行打起些精神,都覺著有趣極了。
「不急,」他寬慰道,「母親和藹大度,不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蕭窈咬了口點心,又就著青禾的手喝了口濃茶,起身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怠慢。」
若陸氏是那種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人,蕭窈興許不會一大早起身趕過去,只為討好婆母。
可陸氏待她一直不錯。
哪怕是看在陽羨長公主的面子上,也已經足夠了。
因身體不好常年養病,陸氏幾乎不過問家中庶務,正院大多時候都清淨得很。而今卻坐了滿堂,皆是崔氏自家女眷。
陸氏同她們之間算不得親厚,但也和睦。
畢竟她是崔氏長媳,又有崔循這個兒子,無人膽敢輕慢,上趕著討好的更是大有人在。
她只含笑聽著,時不時迎上兩句。
及至婢女通傳,陸氏抬眼看去,只見兩人著同色衣裳並肩而來。一樣出眾的好相貌,站在一處賞心悅目,當真是般配極了。
又見跨過門檻時,自己那向來目下無塵的兒子竟著意偏過頭看了眼,倒像是怕人緊張絆倒似的。
她臉上的笑意真切許多。
蕭窈並不緊張,只是一路過來,有些疲累。
但她半點都沒表露出來,在諸多視線的注視下,施施然向陸氏行禮奉茶。
陸氏看看蕭窈,又看了看崔循,由衷道了聲「好」。又親手將備好的玉鐲交給蕭窈,含笑道:「今後便是一家人了,公主不必拘謹,更不要見外,若有什麼事情只管同我提……」
陸氏是喜歡蕭窈性情的。哪怕曾因蕭窈的出身有所顧忌,但到最後,對這樁親事還是樂見其成。
她拉著蕭窈的手,叮囑完,又介紹屋中眾人。
蕭窈並不露怯,落落大方地同她們問候閒談。
陸氏飲著茶,餘光瞥見一旁的崔循似是隱隱有催促之色,怔了怔,看向蕭窈眼下被脂粉遮掩過的痕跡,輕笑了聲。
「時日還很長,便是有什麼話,今後慢慢說也好。」陸氏開口打斷了眾人的寒暄,向蕭窈笑道,「去吧。」
「謝……」蕭窈頓了頓,「謝母親教誨。」
她謹守規矩,從始至終並沒多看崔循,出門後卻發覺他的心情似是愈發愉悅。
才出院門,蕭窈刻意挺直的肩背立時塌了下來,整個人像是被抽了骨頭,無精打采。
崔循扶了她一把:「我陪你回去歇息。」
蕭窈無可無不可地應了聲。走出幾步後,又疑惑道:「你沒旁的事情要做了嗎?」
崔循:「……」
蕭窈問完才覺不妥,沉默片刻後,描補道:「我沒旁的意思。只是想著,你每日都有那麼些事務要料理……」
「再多事務,也沒有新婚當日往官署去的道理。」崔循垂眼問她,「你不願見到我嗎?」
蕭窈心知肚明他想聽什麼,但睏得眼都快睜不開,沒好氣道:「我只是睏得厲害,想回去睡覺。」
她著意咬重了「睡覺」兩個字。
崔循便問:「我並沒想做旁的,卿卿在想什麼?」
蕭窈又顫了下。
拜昨夜種種所賜,她一聽到這兩個字,就隱隱腰酸腿軟。當即閉了嘴,再不理他。
陸氏所居的正院與崔循所住的山房之間頗有一段距離,還隔著兩人曾經在此遇到過的梅林。
途經假山石時,蕭窈絆了下。尚未反應過來,便又覺身體一輕,落在了崔循懷中。
他竟就這麼將她抱了起來。
梅林以東是崔循的住所,府中之人都知道他喜靜,不會輕易踏足此處。而山房的僕役們見此,也都不約而同地低了頭,並不多做打量。
可蕭窈心中覺得這樣不好,但身體上卻又一步路都不想再多走。攥著他的衣襟,控訴道:「都怪你欺負我。」
「嗯。」崔循坦然認下,「是我不好。」
「說是這樣說,」蕭窈嘀咕,「改又不肯改……」
崔循笑了聲,並不反駁。
將蕭窈穩穩當當放在了床榻上,沒准人跟進來伺候,親自動手為她褪了鞋襪。
白嫩的腳踝上,依稀可見淡青指痕,清晰地落在兩人眼中。
崔循眸色稍黯,蕭窈愣了愣,被火灼了似的,飛快扯了絲被將自己緊緊裹了起來,活似一隻蠶蛹。
「好了,」崔循摸了摸她的鬢髮,低聲道,「今日不鬧你了。」
蕭窈將信將疑:「果真?」
崔循頷首:「果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09:29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七十八章
本朝官場風氣尤為散漫,遇著婚娶、喪葬這樣的大事,月餘不至官署都是常事。法不責眾,無人細究。
崔循從不會如此為之。
縱使是這門他尤為看重的親事,攏共也就告了幾日的假,待到陪蕭窈回門後,便依舊要回官署去忙。
蕭窈對此倒是求之不得。
倒不是她對崔循有何意見,而是怕日子再這樣過下去,身體先受不了。
這幾日,兩人幾乎是寸步不離。晚間宿在一處倒是理所應當,可白日裡,蕭窈一抬眼總能見著崔循在側。
若如此,倒也罷了。
可哪怕起初只是規規矩矩看書,到最後,也總是稀裡糊塗攪和到一處。
蕭窈實在不知該怨崔循不依不饒,還是怨自己定力不夠,但攬鏡自照時,總覺著自己累得彷佛模樣都憔悴了些。
反觀崔循,倒像是話本裡吸人精氣的狐狸精,神清氣爽,容光煥發。
「這不應當,」蕭窈有氣無力地嘀咕,「明明你年紀比我大……」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蕭窈頓覺不妙,條件反射地改口:「差得倒也算不得多。」
崔循從未在意過自己的年紀,直至遇著蕭窈。
兩人相差六歲。雖算不得多,但蕭窈是真真正正的青春年少,與她年紀相襯的是晏游、崔韶這樣的少年郎,再多不過謝昭這等。
從前蕭窈擇婿時,他曾為此介懷過,哪怕如今已然成親,依舊不願聽這些。
蕭窈知情識趣地沒再提此事。抿開唇脂,看著鏡中被脂粉修飾過的臉,滿意道:「該回去見阿父與姑母了。」
崔循放下書簡,起身道:「好。」
依著習俗,成親三日後,新娘子是要帶著夫婿回娘家探親的。
雖說返程的行李早已收拾妥當,但陽羨長公主還是又多留了幾日,待蕭窈回門後,再動身回陽羨。
故而蕭窈才進祈年殿,就見著了等待著她的父親與姑母。
她與崔循並肩行了禮,立時上前道:「我就知道,姑母會等我回來的。」
蕭斐看了眼長身玉立的崔循,執著她的手,笑道:「這是自然。」
又問:「這幾日過得可還好?一應飲食起居,可有不習慣之處?」
「一切都好。」蕭窈如實道。
就這幾日的體會,的確挑不出什麼錯處。
崔氏的廚子很好,幾乎每道菜做得都很合她的胃口;家中的僕役們恭恭敬敬,並不敢有絲毫怠慢之處;陸氏這個婆母也稱得上和藹可親,請安問候,並不為難。
就連昨日見崔翁,都算得上相安無事。
依舊是在那清幽雅致的別院,依舊是那片湖邊。早前崔翁面上一片和氣,實則綿裡藏針刺她,好叫她知難而退不要再「糾纏」崔循。
這回,他老人家一副看破紅塵的架勢。
盯著她與崔循看了片刻,嘆了口氣,樸實無華道:「好好過日子。」
只是在行將告辭時,又忽而向崔循道:「我這幾年閒來無事。早些生個孩子,我也能幫著教導一二。」
崔循未曾多言,只應承道:「好。」
蕭窈卻是當場聽愣了,直至走出別院,才終於回過神。正欲說些什麼,崔循卻先一步開口道:「孩子還是應當你我教導。」
蕭窈愈發無措。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為什麼要一本正經地探討?她實在難以理解祖孫二人的想法。
崔循將她的疑惑理解成旁的意思,解釋道:「太沉靜的性情算不得好。若是女郎,還是應當如你一般,自在些才好。」
蕭窈無言以對。
「在想什麼?」蕭斐看出蕭窈走神,輕輕捏了捏指尖,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
蕭窈倏然回過神,咬著唇,笑而不語。
「怎麼還跟姑母在這裡裝傻?」蕭斐抬手,蔥白的手指在她額上輕戳了下。見她面露窘色,這才又笑道,「罷了,罷了,且饒你一回。」
姑侄兩人之間說著些體己玩笑話,往朝暉殿去。
重光帝與崔循這邊便顯得格外生疏。
雖說名義上是岳丈、女婿,但皆不是那種說起話來口若懸河的人。
重光帝道:「窈窈自小任性慣了,人情世故上興許算不得成熟圓滑,若是有何不妥之處,琢玉你多擔待些。」
崔循應下,又道:「她很好。聖上不必憂心。」
又你來我往幾句聊過蕭窈後,便只剩相對無言。沉默片刻後,還是崔循率先挑起話頭,開口道:「聽聞王儉將軍重病,無法回京復命。」
此事得追溯到年節那會兒,重光帝借著與王公敘舊,下旨召鎮守湘州的王儉回建鄴。
王家為此明裡暗裡折騰許久,不僅托了姻親桓氏,也令其他受過自家恩惠的朝臣為此事上書。
條分縷析,力證此令不可行。
若是先前小皇帝在時,此時壓根輪不著放到朝會上相爭,王家壓根不會理會這道旨意,可今時不同往日。
晏游手中攥著宿衛軍,蕭窈嫁入崔氏。
重光帝手中的籌碼愈多,不可等閒視之。
朝中為此事爭論不休,時日久了,漸漸有人看出來桓氏並非真心為此事相爭,其他人漸漸偃旗息鼓。
重光帝又下旨意,責令王儉回京。
哪知竟鬧出這麼一齣,湘州上書陳情,說是王儉重病臥床,難以起身,回京路上舟車勞頓只怕是要半路喪命,還請聖上開恩。
奏疏是前兩日到的。
崔循足不出戶,卻還是知曉了此事。
重光帝並不意外,從書案上取了湘州送來的奏疏,令人遞與崔循:「王氏是打定主意,不肯叫王儉回建鄴。」
崔循看過,開口道:「王氏忌憚您。」
重光帝搖頭哂笑。
正欲開口,卻不可抑制地咳嗽起來,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袖,咳得撕心裂肺。
葛榮忙送了丸藥與茶水,服侍重光帝吃下,又拿捏著力道為他撫著胸口。
崔循眼皮一跳:「聖上這病由來已久,遲遲不見起色,許是醫師辦事不力?」
他雖知曉重光帝身體不佳,但上了年紀的人,總難免會有病痛,而今見此等情形,才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
若只是帝王薨,倒沒什麼可為難的。
大不了就是再從皇室宗族中尋個適宜的,坐上這個位置,興許生出的事端還會更少些。
可重光帝是蕭窈的父親。
只這一條緣由,崔循便不希望他出任何事。
「生老病死,本就非人力所能更改,又何必苛責醫師?」重光帝顯得極為豁達,笑道,「便是華佗在世,也沒有回回藥到病除的道理。」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若是旁人,興許也就一笑而過。
崔循卻道:「臣識得一位名醫,聖上若不嫌,臣願去信邀他來此,為您診治。」
重光帝想了想,頷首道:「也好。」
-
晌午時分,重聚在一處用了飯。
因惦記著長公主明日便要離開,蕭窈捨不得,便想著在宮中住上一晚。對上崔循的目光後,頓了頓,又改口道:「我想再陪姑母說會兒話,晚些時候再回府,你先回去好了……」
「無妨。恰好官署積攢許多事務,亟待料理。」崔循神色自若道,「我自去官署,待宮門落鑰前,於望仙門候你。」
蕭窈還沒再開口,他便已經離開。
「這是怕你在宮中留著,又改主意不肯回去,」蕭斐一眼看透,「嘖」了聲,「怎麼就看你看得這樣緊?」
蕭窈聽出姑母是在打趣自己,望了望天,破罐子破摔道:「許是怕我跟您跑了吧。」
蕭斐撫掌大笑。
及至傍晚,蕭窈依言往望仙門去,途中恰遇著了自祈年殿出來的晏游,結伴同行。
「父皇召你是有何要事?」蕭窈防患於未然,立時補了句,「不准瞞我。」
晏游無奈一笑,三言兩句,將王儉之事同她講了。
「若真老老實實,吩咐什麼做什麼,就不是王家人了。」蕭窈譏笑道,「他若捨得下臉面,裝瘋賣傻,便是派人去往湘州,恐怕也查不出所以然。」
晏游頷首:「聖上亦是此意。」
見蕭窈垂眼不語,他話鋒一轉,笑道:「你先前要的小雀,我已經令人送去東陽王處給小娘子。也要了幾隻送來建鄴,屆時給你。」
蕭窈立時來了精神,笑盈盈道:「多謝你惦記著。」
「記得你少時最喜歡這些小雀,」晏游看了眼已經暗下的天色,回憶道,「還曾專程做了隻小雀模樣的紙鳶,奈何怎麼都飛不起來。」
蕭窈凝神想了想:「是了。還是你幫我重新調了竹架,才得以放飛……」
你一言我一語追憶舊事,不知不覺間,已快到望仙門。
蕭窈因一樁趣事笑得眉眼彎彎,抬眼見著迎她走來的崔循,便停住腳步,向晏游道:「天色已晚,那就改日再敘。」
晏游尚未開口,崔循已至,頷首問候。
「晏統領。」
「崔少卿。」
兩人客氣得一如既往。
蕭窈自己對著晏游都不會叫表兄,更加難以想像崔循如此稱呼晏游,索性就隨他們去了。
「該回家了,」崔循隔著衣袖攥了她的手腕,眼睫低垂,「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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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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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5 10:00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七十九章
因崔循這一聲「卿卿」,蕭窈愣是沒好再多留,訕訕同晏游告別,匆匆離開。
崔循倒是不疾不徐。
及至上了車,問道:「怎麼此時倒急著回去了?」
蕭窈失語,克制著翻白眼的念頭,敲了敲書案:「我原就是要來找你的。只是半路遇著晏游,說起要給枝枝的小雀,順路聊幾句罷了。」
崔循道:「你很喜歡枝枝。」
「她生得那樣可愛,又不哭不鬧,任誰看了都會喜歡。」蕭窈理所當然道,「東陽王離開時,你不也叫人又送了糖酥過去嗎?」
崔循微微頷首,並未反駁。
他對孩子從來談不上喜歡,只是蕭枝乖覺,一口一個「姐夫」極為中聽,便樂意多予她些東西。
蕭窈托腮道:「我今日聽姑母提了王儉之事。」
崔循只「嗯」了聲,不曾接話。
蕭窈便咳了聲,追問道:「他這樣裝瘋賣傻,不肯回建鄴,有什麼好的法子轄制嗎?」
陽羨長公主提過此事後,她心中也思量過,只是想出的法子總有諸多不足,便想著問問崔循的想法。
「此事自有近侍、朝臣為聖上分憂,再不濟,亦有我在,」崔循為她添了盞茶水,「又何須你來煩憂?」
這話說得貼心極了,蕭窈一時無言以對,只好接過茶盞,專心飲茶。
馬車停下時,日暮黃昏,天色已晚。
蕭窈心不在焉地跟在崔循身側,迎面遇著一人,懶懶瞥了眼,這才認出竟是崔韶。
便站直了些,頷首問候。
她與崔韶實在算不得熟悉,大都是場面上的往來,談不上有何私交,故而如今遇著也能坦然處之。
相較而言,崔韶就顯得拘謹許多。
目光落在她身上,倒像是被灼了眼,轉瞬間便挪開。卻又不肯看崔循,支支吾吾片刻,才終於艱難地喚了聲「長嫂」。
蕭窈見此情形,後知後覺想起來,早前在學宮之時,自己彷佛是收過這位崔五郎一枝花。
神情頓時一言難盡起來。
咬著舌尖,將那點訝異咽了回去。
饒是崔循,也靜默一瞬,這才開口道:「去吧。」
崔韶點點頭,匆忙離去。
以崔韶這些年來對長兄的孺慕,本不該如此敷衍,失之恭敬的。但他年紀輕,閱歷淺,沒有辦法看到喜歡的女郎成了自己長嫂,依舊淡然處之。
明明是他先的。
他先在祖父面前袒露自己對公主的情誼,祖父並不排斥這門親事,還曾樂呵呵戲謔兩句,笑他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紀。
但這門親事被長兄給攔下。百般挑剔,說公主如何不好,不宜為世家婦。
崔韶心中並不認同,只是沒底氣爭辯,也想著長兄應當是高屋建瓴,更周全更妥貼。
可到頭來,等到的卻是他娶了公主。
這又算什麼?
雙重打擊之下,少年的心碎了一地,失魂落魄的。
看起來頗有些可憐。
蕭窈看著崔韶單薄的背影遠去,「嘶」了聲,又抬眼看向崔循,卻愣是沒從他臉上找到半分不忍。
除卻最初那短暫的沉默,崔循對此再無其他反應。
蕭窈提醒:「你這樣,五郎難保不會心生芥蒂。」
「那是他的事情,」崔循淡淡道,「我並無什麼要解釋的。」
做都做了,又有什麼好說的?低頭認錯嗎?
當日在崔翁面前,崔循東拉西扯,找些自欺欺人的理由來回絕,而今名正言順,也坦然承認自己的私心——
他就是不准任何人覬覦,打蕭窈的主意。
蕭窈噎了下,對此挑不出什麼錯,極輕地嘆了聲:「這樣不好。」
「你又在可憐旁人了。」
崔循不覺自己將崔韶這個弟弟稱為「旁人」有何不妥。
蕭窈心知他們並沒什麼兄弟情分,也未曾想過強求他演什麼兄友弟恭的戲碼。只是心中直覺,他如此行事,於人於己都不好。
但這話不知該從何說起,也怕弄巧成拙,蕭窈只好反駁道:「才沒有。」
好在崔循並未執著於此,同回山房用晡食。
夜色漸濃。
蕭窈沐浴梳洗後,換了柔軟的寢衣,任由青禾擦拭著潮濕的長髮,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內室。
「長公子在前頭書房。」青禾立時道,「方才柏月來傳了話,說是長公子尚有公務須得料理,請公主先一步歇息。」
在車上時,蕭窈就留意到崔循帶了些公文回來。
她垂眼想了會兒,待到長髮半乾,並沒安置,反而披了外衫出門。
書房四下燃著燭火,隔著屏風,依稀可見書案後端坐著的身影,似是提筆在寫些什麼。
蕭窈只瞥了眼,柏月已然知情識趣退下,並未通報打擾。
她趿著絲履,輕手輕腳地進了內室。哪知才繞過屏風,便四目相對,被他看了正著。
崔循無奈:「夜間風寒,怎麼就這樣過來了?」
「睡不著,」蕭窈踱至書案前,「便想著來看看你在做什麼。」
崔循觸及她發涼的指尖,微微皺眉,正要叫她披上一旁的鶴氅,蕭窈已看出他的打算,犯懶道:「你幫我暖暖就是。」
蕭窈才沐浴過,鬆鬆散散繫著的外衫之下,是柔軟的寢衣。長髮不曾再綰起,有幾縷散在身前,婉伸膝上。
衣擺鋪散,猶如嬌豔的花瓣。
崔循攏著她的手:「都是些無趣的事情。」
蕭窈點點頭,貼近了些,有意放軟聲音:「我還是惦記著白日之事。想聽你講講,譬如王儉這樣的事情,該如何料理?」
修長的手指摩挲著她的腕骨,崔循反問:「為何?」
「不懂的事情,便想問個明白,是人之常情。」蕭窈煞有介事笑道,「我這樣上進,求知若渴,你不該欣慰才對?」
崔循道:「我不是你的教書先生。」
「的確不是。」蕭窈不甚規矩地跽坐著。因有求於人,只好隱晦道,「先生們都知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道理,你卻不明白,只想叫我什麼都不做,等著你餵來的魚。」
崔循聽出她意有所指,便也道:「那你可知民間還有一句俚語,叫做『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當真傾囊相授,焉知徒弟不是個沒良心的,學成後便不管不顧了。」
蕭窈:「……」
她只好裝傻,撲到崔循懷中,悶聲道:「藏私不好,你不要那樣。」
崔循抬手將她抱了個滿懷,沉默片刻,終於還是嘆道:「你當真想學?」
蕭窈認真地點了點頭。
從沒人教過她這些。
宮中的傅母們會教她背士族譜系,教她行走坐臥的諸多禮儀;班漪好上許多,會循循善誘,教她一些未曾想過的道理。
但她每每對著朝局正事,依舊無從下手,難以周全。
她貼得極近,暗香湧動,看過來的眼眸清亮如水。
崔循定了定神,正色問道:「你知曉此事,如何作想?」
「乍聽姑母提及時,我想,應遣個聰慧的人去往湘州探望,總能叫王儉露出馬腳,戳破他欺君罔上。」蕭窈頓了頓,沮喪道,「可又一想,恐怕沒什麼用處……」
若當今君強臣弱,自然能以此治王儉的罪。可偏偏並非如此。這本就是個心照不宣的謊言,戳破不戳破,有何意義?
更何況湘州是王儉的地盤。
哪怕再怎麼昏聵無能,也是條地頭蛇,若真翻臉有誰能確保自己全身而退?
崔循聽她反思罷,開口道:「倒也並非全然不可行。」
蕭窈疑惑。
「卿卿,是你太過心軟。」崔循繞了縷她的長髮,緩緩道,「不必尋什麼紕漏治罪,遣使者前往湘州,令他假意投誠,見面便殺王儉。湘州無首,正宜分而化之,對外宣稱王儉病故就是。」
蕭窈只一聽便覺此事艱鉅,風險極高,下意識追問道:「誰能如此?」
崔循道:「晏統領或可一試。」
蕭窈便不說話了。
崔循笑了聲:「湘州是險地。你心有不忍,那就再想想。」
蕭窈對上他沉靜的目光,福至心靈:「你是說,讓王儉自己主動離開湘州?」
「是。」
「那要如何?」蕭窈並沒等他回答,自言自語道,「我聽人提過,王儉其人沉溺酒色,貪生怕死,極信方士之語……」
蕭窈自顧自盤算如何借此釣王儉出湘州,崔循平靜聽著,未曾打斷。
他早就知道,蕭窈是個聰穎伶俐的女郎,只是許多事情上無人點撥,也少閱歷。
若蕭窈當真是他的學生,此時想來會十分欣慰。
可眼下,卻又隱隱擔憂。
終有一日,蕭窈會不再需要他。
「如何?」蕭窈眼巴巴看著他,謹慎而期待地等候他的點評。
「算是可行,」崔循垂眼,又問道,「只是你可曾想過,此事究竟為了什麼?叫王儉離開湘州不難,但要促成最後的目的,便沒那麼簡單。」
蕭窈怔了怔,欲言又止。
她明白崔循的意思。
此舉歸根究底,是重光帝想對王氏下手。在王儉這件事上如何做文章,於最後的助益,將有天差地別。
只是完備的計劃並非一時半刻能謀定的,於她而言,還是太難了些。
「此事不宜操之過急。」崔循將她鬢邊的碎髮攏至耳後,「多些耐心,此事我教你。」
令人分外棘手的王氏,於他而言彷佛算不得難事,游刃有餘。
蕭窈定定看他,眼眸璨如星辰。
「在想什麼?」崔循喉結微動。
「在想……」蕭窈回過神,因得了想要的,便不吝嗇甜言蜜語,「少卿大人當真厲害極了。」
崔循扶著蕭窈的腰,低聲道:「少卿大人?」
蕭窈想了想,仰頭在他耳側道:「夫君。」
才說罷,便拎著衣擺想要開溜,卻又崔循攥了手腕,跌坐回他懷中。
燈影幢幢,暗香浮動。
從官署帶回的公文到底也沒看成。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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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5 10:09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八十章
蕭窈明裡暗裡質疑過崔循當先生的能力,一度腹誹,認為他教書像是念經,無趣到令人昏昏欲睡。
但哪怕是看他最不順眼的時候,也心知肚明,崔循是極有能耐的人。
無論是早前那些繁瑣至極的禮儀章程,還是如今盤根錯節的朝局勢力,在他這裡都算不得什麼麻煩。
條分縷析,抽絲剝繭。
輕描淡寫間便能梳理得井井有條。
蕭窈以為自己極了解崔循,而今聽得越多,才知道從前不過管中窺豹。
崔循能有今日地位,並不單單因他出身崔氏這樣的世家大族,更因他聰敏、堅忍、果決,乃至於冷漠無情。
哪怕相處之時,崔循有意無意遮掩,不欲令她窺見這一面。但各人性情如何,總會在行事的決斷之中有所體現,接觸得愈頻繁、愈深入,便愈發難以掩飾。
這日,蕭窈陪陸氏出門赴宴。
她從前還能由著性子,只同與自己投緣的人說說話,若是不耐煩了,便尋個由頭告辭。眼下要考慮得便多了,無論心中如何作想,都得坐在那裡同各位夫人、娘子們閒聊客套。
半日下來,臉都快笑僵了。
以至於晚間睏乏,同崔循閒談起前兩日看的史書,品評人物時便不曾多留心,脫口而出反駁道:「只以成敗論英雄,未免狹隘。你這話雖沒錯,卻也太過倨傲……」
崔循聽著這似曾相識的話,修長的手指按著書頁,鴉羽似的眼睫悄無聲息抬起。
他雖不曾開口,但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蕭窈猶如被潑了盆冷水,立時清醒過來,原本倚著書案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坐直了些。
一室寂靜,唯有燈花爆開的細微聲響。
崔循收回視線,掃了眼燭火旁盤桓的小蛾,淡淡道:「你說得不錯。」
蕭窈噎了下。
時下風氣雖推崇清談論玄,但崔循自入朝為官伊始,幾乎再不出席此等場合。蕭窈從前聽人閒話此事,只當是因他不喜熱鬧,這些時日才漸漸回過味來,是他不屑多費口舌。
這世上絕大多數,在他眼中恐怕都是不可理喻的蠢人。
蕭窈深吸口氣,下意識想要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此事注定是爭辯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歸根結底,她與崔循的性情不同,觀念亦不同,說得越多暴露的也就越多。
而今是她有求於崔循。
撒嬌賣乖,才哄得著崔循鬆口教她,若真是為此爭吵起來,今後要如何呢?
白日應酬交際的睏乏復又湧上心頭。蕭窈只覺疲倦,也懶得再多說什麼,起身離了書房。
這些時日下來,婢女們早就習慣兩人一同從前頭書房回來。
青禾正在廊下閒坐打盹。晃了晃神,這才意識到只自家公主一人,覷著蕭窈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蕭窈信手抽了綰髮的玉簪遞與她,打發道,「我要睡了。」
於蕭窈而言,這些時日並不清閒。
因擔著崔氏主母的名頭,許多事情便合該從她手中過。且不說與旁的人家往來交際事宜,只這些時日陸續所見的崔氏族中親眷,乃至各處管事的僕役,就足夠她暈頭轉向的了。
那些人自然不敢造次,卻也有心思活絡的,會想著試試她的深淺,看看是否是個好糊弄、好拿捏的。
蕭窈便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
往往是一日下來,比從前去山中射獵還要累些。
而今才沾了枕頭,便昏昏欲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倒似有冷風湧入。
蕭窈落入個再熟悉不過的懷抱。他通身泛涼,彷佛是將她當做取暖的暖爐,緊緊擁著,汲取著她身上傳來的溫度。
「你……」蕭窈並沒睜眼,只攥著他搭在自己腰間的手,含糊道,「怎麼這樣涼?」
崔循未答。
蕭窈並不是那等拌上兩句嘴,便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人,更沒準備深更半夜秉燭談心。故而只蹭了蹭崔循冰涼的指尖,小聲道:「睡吧。」
身後之人似是極輕地嘆了口氣,興許說了什麼,興許沒有。
蕭窈未曾聽清,等到再醒來時,崔循已經上朝去了。
其實按理來說,她該隨著崔循一同起身,支使著僕役們伺候梳洗、用飯,再親自送他出門。這才是一個賢良淑德的婦人應做之事。
但於蕭窈而言,晨會的時間還是太早了些。
她一次都沒能起來過。縱是醒了,也是躺在枕上看崔循更衣,睡眼惺忪地同他說上幾句話;若是醒都沒醒,便是如今日這般,無知無覺。
蕭窈如往常一樣聽了半日庶務,午後清閒無事,便去了書房。
那冊書她昨日雖已看完,但前幾日抽空往學宮去時,曾聽管越溪提及藏書樓所存那版缺了幾頁,便想著叫人抄錄一本送過去。
奈何在書房翻了許久,竟愣是沒找到昨夜留下那冊書。
蕭窈拭去額角細汗,叫了柏月來問。
向來巧舌如簧的柏月倒像是啞巴了,被她又問了一遍,這才笑道:「小人昨夜未在房中伺候,不知夫人所言是何書?若不然還是等公子回來,您親自問問……」
「我看起來很好糊弄不成?」蕭窈眉尖微挑,見柏月一副謹小慎微的模樣,又將語氣放緩了些,「你只管告訴我,我不令他知曉就是。」
柏月面露難色。
若是什麼無足輕重的小事,他絕不介意透露幾分,在夫人面前討個巧。可昨夜之事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兩位主子恐怕起了爭執,孰輕孰重,他心中還是有分寸的。
便沒再開口,只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蕭窈額角青筋一跳,情知問不出什麼,只得道:「罷了……下去吧。」
柏月立時起身,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這山房是崔循的居所,裡裡外外伺候的僕役皆篩過不知多少遍,崔循不想讓她知道的事情,哪怕是挨個問過,也難問出個所以然來。
蕭窈早該清楚這點,只是兩人婚後和睦,直至眼下才切實感受到罷了。
她在書案旁坐了,鋪紙研墨,慢慢地寫了兩張字。待到崔循回來時,便能心平氣和問他:「那冊書收到何處去了?我有用處,再借幾日來看看。」
崔循尚未更衣,身上穿的仍是那件朱衣官服,愈發襯得面如冠玉。與之不相襯的,是他手中捧著的油紙包。
蕭窈只看了眼,便認出這是清水街那家鋪子的糕點,不由一愣。
「回來時途徑此處,想起你前幾日提過這家,便叫人買了些。」崔循將糕點置於她眼前,這才答道,「不巧,那冊書我想閒暇時再看一回,便帶到官署去了。」
他神色自若道:「你要它有何用處?」
蕭窈咬了口酸甜的朹梅糕,從中品出幾分隱晦的賠禮道歉之意,便沒咄咄相逼,如實講了緣由。
「既如此,過些時日我令人送去就是,無需你多費心思。」崔循拭去蕭窈唇角一點碎屑,指尖在她臉頰流連,低聲問道,「味道好嗎?」
蕭窈點點頭,示意他自取:「可以嘗嘗。雖也是甜食,卻並不膩,朹梅酸得恰到好處……」
話音未落,崔循已低頭在她吃了一半的那塊糕點上咬了口。
他不喜甜食,故而只嘗了一點。甜意在舌尖蔓延開,頷首道:「不錯。」
以兩人之間親密的關係,同食一塊糕點倒也算不得什麼,蕭窈只愣了下,便將剩下那點又吃了。
想著喝水時,茶盞已被送至手邊。
堪稱無微不至。
「過些時日,是陸老夫人、外祖母的壽辰,」蕭窈不甚熟練地改口,向崔循道,「請帖一早就送過來,禮單我也已經叫人擬好,你得空看看,若無不妥之處便這麼備下了。屆時,你我皆應當陪母親回陸家才對……」
吳郡陸氏是崔循外祖家,關係親厚。
蕭窈雖不曾多問,但閒聊時偶然提及,也能覺出陸氏在崔循這裡的分量,是要勝過崔氏這邊大多親戚的。
故而陸老夫人壽辰,便是再怎麼事務繁忙,崔循也必然會去。
原是要商議些正事的,只是同坐一處,說著說著便難再正經下去。
新婚燕爾,大抵如此。
松風抱著疊公文來時,被攔在廊外。
柏月低咳了聲,意有所指道:「夫人在內。」
松風愣了愣:「不是才起了爭執……」
雖說昨夜隨侍在外的人誰也沒聽到爭吵的動靜,但先是夫人獨自離開,沒多久長公子又冷著臉燒了冊書,怎麼看也不像相處和睦。
「你難道沒聽過嗎?」柏月煞有介事道,「夫妻之間,從來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哪有什麼事情是過不去的?」
松風:「……」
他倒不是沒聽過這句,只是沒想到,過去得這樣快罷了!
想了想又道:「也好。」
他隨侍長公子身側,是最能覺出變化的人,譬如今日,來回話的就沒討到半點好去,眾人皆是提心吊膽的。
便如戲文所言,「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而今夫人哄好了長公子,叫他收了神通,如何不是好事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10:41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八十一章
陸老夫人壽辰這日,崔循並沒打算往官署去,卻依舊是天還未亮便醒了過來。
依著一直以來的習慣,此時便該起身。或是往書房去寫上兩張字,凝神靜氣;又或是往湖畔練劍,強身健體。
他的作息向來規律,何時睡、何時起,皆有定數。只是自成親後,便幾乎再沒按時入睡過,通常得看蕭窈何時討饒,方才作罷。
而今才要起身,卻驚動了懷中的蕭窈。
細眉微微皺起,蕭窈睡眼惺忪地看向他:「今日不是休沐嗎?」
「是。」崔循輕拍她的背安撫著,還未來得及解釋,就被蕭窈打斷。
「那就多睡些……」蕭窈又閉了眼,臉頰埋在他懷中,帶著些許抱怨的意味,「不要吵。」
她多少是有些起床氣的。
崔循對此十分了解,便沒將這句抱怨放在心上,卻也沒再入睡,只垂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女郎。
蕭窈的睡相不算太好,原本應該好好攏在枕上的長髮分外凌亂,竹青色的寢衣衣領鬆垮,露著半邊纖細的鎖骨與白膩的肌膚,猶帶昨夜歡愛留下的痕跡。
凡事過猶不及,不加自制、沉淪縱慾並不好,是顯而易見的道理。
崔循從前極看不上那些沉溺聲色之人,那時並不曾料到,自己會明知故犯、放任自流的一天。
但他也知此時不宜胡來。
便只為她攏了衣襟,以指為梳,打理著零散的長髮。
蕭窈又沉沉地睡了半個多時辰,這才起身,離了綿軟的床榻。
因今日要往陸家,少不得又要見一籮筐的親戚、世交,衣著打扮便格外鄭重些。綰了繁復的高髻,飾以珠翠,珊瑚製成的耳飾垂下,又添了抹豔色。
就連衣裳,也是近來京都時興料子花樣新裁製的。
恰到好處襯出她勻稱窈窕的身形。
陸氏一見喜歡極了,稱讚了句「容光照人」,又柔聲道:「你這樣的年紀、這樣的相貌,正當多這樣打扮才好。」
「可饒了我吧,」蕭窈同自己這位婆母日漸熟悉,湊趣道,「單是綰髮、上妝就能耗去半個多時辰,坐在妝台前一動不能動,險些又要生生熬睏了。」
她半是抱怨半是撒嬌,雖有失端莊,卻也生動極了。
陸氏眉眼一彎,輕輕拍了拍蕭窈的手背。正要執著手叫她陪自己登車,餘光瞥見一旁沉默不語的崔循,失笑道:「是我誤了,竟忘了你今日也在。」
說罷鬆了手,向蕭窈道:「隨他去吧。」
蕭窈笑著應下,與崔循同乘一車往陸家去。
陸氏是江南一帶有名的士族,論及底蘊,雖有不足之處,但若是論起家底殷實,卻是無人能及。
昔年崔、陸兩姓聯姻,便是各取所需。
只是陸家並不似王家那般張揚行事,蕭窈不曾見識過是何等富貴,但想想婆母陪嫁單子中的那座琴樓,心中也多少有數了。
來此之前,陸氏曾細細同她講過娘家親眷,蕭窈還特地溫習了陸氏族譜,故而無論見了哪位都能游刃有餘地寒暄問候。
只是在遇著陸西菱時,臉上的笑意淡了些許。
陸西菱卻笑得分外情真意切:「祖母這些時日常常惦記著,而今總算是將表嫂給盼來了,今後也該多多往來才好。」
說著,竟親暱地來挽她的小臂。
蕭窈聽到「表嫂」這個稱呼時,有意克制著,才沒冷笑出聲。見她如此,到底還是沒能配合演這齣和和美美的大戲,側身避開,皮笑肉不笑道:「三娘子安好。」
周遭眾人未曾留意這點不起眼的小事,倒是正與人說話的崔循側身看了眼,隨後向她二人走來。
陸西菱期期艾艾喚了聲:「表兄。」
崔循微微頷首,只向蕭窈道:「二舅父不在此處。既來了,便隨我去見一遭吧。」
蕭窈立時應了下來,緊跟在他身後離了宴廳。
崔循口中的二舅父喚作陸簡。今日老夫人壽辰,他未曾露面,卻也無人苛責。因他多年前出了意外,自那以後便只能以輪椅代步,再不常出現於人前。
蕭窈對此早就有所耳聞,也曾暗暗揣測過他的性情,真到見面之後才發覺,與自己先前所想截然不同。
陸簡並不沉默寡言,更不陰鬱。
這是個看起來風姿翩翩的中年男子,哪怕坐在滿地木屑的工室中,也並不顯得狼狽。見著崔循與她,這才放了斫琴的小斧,從容道:「我就知道,你是要帶人過來的。」
崔循笑了聲,眉目舒展:「自然要來見您。」
蕭窈問候過便在一旁裝乖,又聽了幾句,便意識到舅甥之間並非只是面上的客套,而是真有情分在。
這對崔循而言,稱得上罕見。
只是離了這處後即將開宴,並沒閒暇多問,只得先回宴廳各自入席。
也是不巧,右手側坐著的便是陸西菱。
今日是老夫人的壽辰,眾目睽睽之下,蕭窈也不好當真給她沒臉,多少寒暄了幾句。
哪知宴罷,戲台上開唱時,陸西菱竟端著盞酒向她而來。
「公主,」陸西菱看出她的不適,沒再叫什麼「表嫂」,只輕聲道,「從前種種是我不對,因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行差踏錯……還望你看在今後便是一家人的情分上,寬宥我的不是。」
蕭窈頓時被架了起來,騎虎難下。
她看了眼上座那位和藹親善的老夫人,又看了眼周遭三五成群或閒談、或聽戲的親戚、賓客,一針見血道:「不必到我面前說這些。我不欲多生事端,所以不必擔憂我會翻舊賬,將舊事宣揚給讓人聽。」
沒等陸西菱鬆口氣,她又道:「但我也不會諒解你。姊妹情深的戲碼我同你演不來。」
話裡話外,已經快要把「別來煩我」、「快滾」這幾個字寫在臉上。
陸西菱原以為,這位公主來建鄴這麼久,已經學會往來交際的人情世故,而今才知道並沒有。她骨子裡叛逆不馴,不耐煩掩飾時,也依舊能三言兩句將人噎得說不出話。
見周遭有人探究似的看過來,蕭窈便將神色放得和緩些,低頭飲了杯酒。再抬眼時,卻發覺陸西菱仍未離開。
她磨了磨牙,直截了當道:「何事?」
「有一樁事,思來想去還是應當告訴公主,也算是我賠禮道歉的誠意。」陸西菱原本想用此事賣個人情,被蕭窈劈頭蓋臉懟了一通後,也顧不得周全,「早些時候,我曾偶然聽到王四娘子與大娘子『閒談』,提及令姐……」
戲台上伶人唱著祝壽的曲目,餘音繞樑,周遭細語嘈雜,歡聲笑語不絕於耳。陸西菱的聲音放得極輕,幾不可聞。
可蕭窈還是清楚地聽見了。
蕭窈知道長姐的死與王氏脫不開干係,但先前只以為,是王瀅年少時任性而為,陰差陽錯釀成苦果。
故而恨王瀅,卻不至於非要她的命不可。
卻不曾想,這背後還另有隱情。
陸西菱彼時只聽了隻字片語,眼下也不敢在蕭窈面前添油加醋,如實講後,端著酒盞敬她後,便離去了。
來時的馬車上,崔循曾叮囑她不要過多飲酒。
蕭窈此時卻顧不得許多。起伏的心緒令她幾乎難以自持,唯有喝些酒,才能勉強定下心神。
「公主,」青禾上前,小心翼翼接過她手中的釉盞,「可是有何處不適?」
「我要見翠微。」蕭窈面上不曾失態,可開口時,聲音微微顫抖。
青禾吃了一驚,遲疑道:「翠微姐姐在家中……」
這是老夫人的壽宴,陸氏仍在陪母親說話,崔循也在前頭宴廳,於情於理都沒有她先獨自回去的道理。
蕭窈倚著青禾,閉了閉眼:「是了。」
許多年前的舊事,哪裡還差這半日?便是晚間回去再問翠微也是一樣的。她這樣勸說著自己,重新坐回位置上,心思卻早不在此。
王旖怎麼會與長姐扯上關系呢?
蕭窈雖年少,又病得渾渾噩噩,許多事情記得不大真切。但她知曉長姐的性情,溫柔細緻、妥貼周全,這些年就沒同誰紅過臉。
哪怕真受了委屈,也不會如她那般掀桌潑酒,只會含笑忍讓。
又豈會同出身王氏的大娘子有何齟齬?
不應當。
蕭窈下意識又想飲酒,指尖觸及冰涼的瓷盞時,忽而一頓。
她想起了桓維。
想起許久前她與王旖對峙那日,桓維在眾目睽睽之下的讓步;也想起了年前在學宮,細雪紅梅中,桓維望向她時那莫名悵然的目光。
前者,蕭窈一度以為是他為人周正持重,又看在崔循的份上,故而「幫理不幫親」;而後者,蕭窈未曾找到合適的緣由,但那不過是短暫的插曲,也沒放在心上。
而今,電光石火間,她彷佛觸及了真正的緣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10:49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八十二章
桓維仍在建鄴。
依著原本的打算,過了年節,便要攜家帶口回荊州去的。開春後天氣和暖,行李都收拾妥當,卻被桓翁給攔了下來。
桓翁自言命不久矣,情知桓大將軍不便回京,便叫桓維這個長孫留下代為送終,也免得去而復返來回折騰。
上了年紀的人言談多有避諱,桓翁任誕慣了,非但不忌憚生死之說,反催著兒孫們幫他置辦合乎心意的棺材。
此事乍傳出時,眾人大都是一笑置之,蕭窈還曾聽長公主講了些桓翁昔年趣事。誰也不曾想到,沒多久,他老人家竟真一病不起。
雖請醫用藥,依舊每況愈下。
到如今當真是「命不久矣」。
因桓、陸兩姓素有交情,今日老夫人壽辰,桓維親至祝賀,但卻並不曾留下與人取樂。宴罷,便要離開。
迎面遇著蕭窈時,他不由得一愣,旋即頷首問候。
蕭窈原是來找崔循的,也不曾料到半路遇上離席的桓維,停住腳步,默不作聲打量著他。
桓維在士族兒郎之中也算出眾,身形矯健,劍眉星目,是個俊朗的青年。蕭窈原本對他的印象很好,此時動了動唇,卻愣是沒說出一句話客套話。
桓維覺出她的不對勁,面露疑惑。
蕭窈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扯了扯唇角:「長公子這是要回去?」
「正是。」桓維覷著她的面色,「公主可是有事?」
蕭窈搖頭:「沒什麼要緊的……代我問候尊夫人一句吧。」
桓維下意識皺了皺眉。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崔循的出現打破了這微妙的氣氛。
三言兩句寒暄後,桓維離去,崔循這才向蕭窈道:「今日戲唱得不好嗎?怎麼……」
蕭窈好似並沒聽到他的聲音,目光追隨著遠去的桓維,像是釘在了他身上。
崔循握了她袖下的手,待蕭窈回神,又問了一遍。
「並沒不好,」蕭窈實則連演了什麼曲目都記不得,隨口敷衍了句,「……我飲多了酒,想回去歇息。」
見崔循似有猶豫,又道:「你若有事,只管忙就是,不必陪我。」
崔循的確有事,方才陸簡那邊的僕役過來傳話,請他再去一敘。他一聽便知,恐怕是先前有些話不便當著蕭窈的面提。
他斟酌片刻,頷首道:「我令人先送你回去。」
蕭窈點頭應下。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離了陸家。馬車上,青禾為她斟了盞醒酒的濃茶,蕭窈指尖摩挲著茶盞上的冰紋,並沒喝。
她此時此刻清醒得很,用不著醒酒。
翠微依著蕭窈出門時的叮囑,在院中曬書,見她身上沾染著酒氣步履匆匆回來,眼皮一跳。
「隨我來。」蕭窈眼中沒了一貫的笑意,輕聲道,「有些事情想問你。」
蕭窈少有這樣鄭重其事的時候。翠微不敢等閒視之,緊隨其後進了臥房,關切道:「公主在陸家時,遇著什麼意外?」
「不是我。」蕭窈扶著小幾落座,目不轉睛地看她,「當年來建鄴避禍時,長姐可曾與王旖因何事有過不合?」
翠微滿臉錯愕。
蕭窈又問:「長姐與桓維,可曾有何交情?」
有那麼一瞬,翠微動過哄騙蕭窈的念頭。
但在這句話問出後,她便知道,當年之事恐怕瞞不住了。
蕭窈不再是當初那個年少懵懂的小女郎,來到建鄴後磕磕絆絆,卻也漲了閱歷,愈發敏銳。
翠微不曾開口,但這無言的沉默已是回答。
「那時桓、王兩家縱然還未定親,應當也差不離了,以阿姐的性情,應當不會摻和其中才對,」蕭窈緊攥著手令自己冷靜下來,追問道,「當年究竟是何種情境?你若不肯說,我便親自問桓維去!」
翠微見她氣急,只得道:「女郎自是對桓維無意,是他一廂情願。」
昔年天師道信眾席捲江浙,皇室族親、士族紛紛遷回建鄴避禍,蕭容正是在那時與桓維相識的。
彼時重光帝還只是個不起眼的閒王,無權無勢,自不能與桓、王兩家相提並論。蕭容審時度勢,知曉兩家已有結親之意,對桓維的示好避之不及,從未有過半分逾矩。
「女郎曾同我說過,待到時局安穩,咱們還是要回武陵去的,不願摻和到這些士族的事情中。」翠微回憶起這些塵封舊事,神色恍惚,聲音輕如枯葉,「只是事與願違……」
誰也不曾料到會有叛賊劫掠。
更無人想到,原本休整的車隊得了消息時,王氏隨行護衛的私兵會將蕭容所乘車馬遺下,連著那些未曾跟上的僕役們一同罹難。
蕭容葬在武陵一片山清水秀的地界,有灼灼桃花,清溪環繞。只寥寥幾人知曉,其中並未安詳躺著素來溫婉秀麗的女郎,而是拼湊的屍骨。
王氏對此撇得乾淨,只說是形勢危急,自家也折了許多僕役進去,實在難以周全。
重光帝悲痛不已,卻也無可奈何,唯有恨自己無能。
彼時時局亂作一團,此事原本是會這麼稀裡糊塗過去的。
偏生蕭容有一婢女翠翹,她傷後昏迷不醒,被當做屍體棄置枯井之中,卻還留了一口氣,奄奄一息之際被救了上來。
翠翹最後還是沒能活得成,卻告訴令人前來收斂屍骨的翠微,自己一行人是被王氏護衛有意捨下的。
「他們攔了我們的路,不許跟上……」翠翹迴光返照之際,攥著她的衣袖,哭道,「是王大娘子……她恨極了女郎……」
那時帶領私兵一路護送的,是王旖的表兄。
翠翹聰明伶俐,一路隨行,看出來這位氣量狹小的王娘子因桓郎的緣故記恨自家女郎。但卻也不曾料到,王旖會心狠手辣至此。
她最後死在了翠微懷中。
翠微情知此事干係重大,未曾向任何人透露,只在回去後稟了重光帝。
重光帝在長女靈前枯坐一夜,最後什麼都沒說,也什麼都沒能做。
蕭窈那時本就在病中,眾人起初壓根不敢叫她知道蕭容的死訊,直至她自己覺出不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要阿姐來陪自己,終於還是瞞不下去。
她悲慟不已,病得人事不知,半條命都沒了。
還是長公主見她實在可憐,帶到陽羨救治,許久才漸漸養回來些。
時過經年,翠微原以為此事的真相就此湮沒在塵灰中,卻不想建鄴皇位幾經變動,陰差陽錯落在重光帝身上。
蕭窈並不願父親接過這個棘手的爛攤子,只覺武陵很好,因重光帝不肯聽她,執意要來建鄴趟這趟渾水,還曾同父親賭氣爭吵。
她氣呼呼回了自己院中,膝上放著十餘支竹箭投壺,既悶氣又委屈,向翠微抱怨:「阿父自己身體不好,怎麼就不肯在家好好修養,偏要去摻和那些事情呢?」
翠微侍立在側,不曾回答,只寬慰似的撫了撫她的鬢髮。
若那時蕭窈回頭看一眼,就會發覺,翠微面上幾無血色,拂過她髮絲的手也在輕輕顫抖。
與此時一般無二。
時隔這麼久,蕭窈曾經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終於有了解釋。
也後知後覺明白過來,為何自己當初與王瀅起衝突,潑了她一臉酒後,重光帝的反應會那樣大,破天荒罰她去跪伽藍殿。
並非惱她不知輕重,辜負自己一片苦心安排,而是怕王氏銜恨,重蹈覆轍。
蕭窈端坐著,抬手摸了摸臉頰,卻並不曾摸到眼淚。
哪怕心中百味雜陳,哀慟、憤恨諸多情緒來回拉扯,令她難過極了,卻再沒法如先前那般失聲痛哭。
「公主!」翠微撲上前,將她緊攥著的手掰開,看著滲出的血心疼不已,「此事並非您的過錯……」
這是蕭窈始終揮之不去的愧疚。無論翠微寬慰多少遍,每每思及長姐之死,她心中總忍不住想,若自己當初不曾病倒就好了,有護衛在,長姐興許便能逃出生天。
但空想與愧疚沒有半分用處。
「阿姐會原諒我的,」蕭窈垂眼看著一片狼藉的掌心,低聲道,「該死的是他們。」
是那些不懷好意的、踐踏性命如草芥的人。
至於桓維……
蕭窈對他有過的些許好感蕩然無存,一想到他,甚至想到他那一雙玉雪可愛、討人喜歡的兒女,都幾欲作嘔。
他興許不知昔年之事的真相,畢竟王氏那裡自有一套說辭,令人挑不出什麼錯處。
可他便當真全然無知無覺,並無絲毫懷疑、揣測嗎?
應當是有的吧。若不然那些幾不可查的愧疚、悵然從何而來?
只是他不願面對,不敢面對。
人死如燈滅,少年時短暫愛慕過的女郎,並不值得他毀掉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完滿的生活。
許多事情稀裡糊塗,也就過去了。
這日崔循回來得格外晚些。
柏月覷著自家公子的神色,低聲回稟道:「夫人方才念著,問您何時回來?」
崔循腳步微頓,卻並不如柏月所預料那般神色和緩。
但在下一刻,臥房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蕭窈只穿著單薄的寢衣迎了出來,甫一見面,便上前擁住了他。
崔循怔了怔,抬手回抱她,眉目舒展,聲音也不自覺低柔許多:「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蕭窈在他懷中搖了搖頭,小聲道,「只是有些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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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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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5 11:00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八十三章
又是一年秦淮宴。
依著次序,今年原該桓氏操持此宴,開春後,桓家也確實陸續準備起來。哪知待到仲夏時節,桓翁竟如他自己所言,撒手人寰。
他早早就催著子孫,選好墓地,挑了合心意的棺木。
初十這日晚間,又令老僕將家中子弟叫來。
家人見他精神尚好,還沒來得及鬆口氣,桓翁已經自顧自地交代起來後事。說是待他死後,陪葬無需費什麼金銀財物,只需將那些陳年好酒一同下葬就是。
桓公還欲寬慰,卻被挨了他老人家兩句罵,只得應下。
桓翁渾濁的視線從烏泱泱站了半屋的兒孫身上掃過,落在長孫身上。桓維連忙上前,又示意王旖也來,將牽著的一對重孫、重孫女給老爺子看。
王旖抿了抿唇,猶豫不決地垂下眼。
「罷了,」桓翁擺了擺手,並不以為忤,反笑道,「將死之人總是晦氣,別嚇著孩子們。」
桓維面色難堪,攥了祖父枯瘦的手,勉強開口道:「您是他們的曾祖,素來疼惜他們,又如何會怕?」
說著,親自招呼兒女上前問安。
桓翁看了好一會兒,忽而幽幽嘆了口氣。
桓維立時關切道:「祖父有何事吩咐?」
「我這輩子醉生夢死,應有盡有,並沒什麼不知足的……」桓翁鬆開他的手,「告訴你父親,凡事過猶不及,不若惜福,興許能長久些。」
說罷似是倦了,又不耐煩起來,趕人離開。
家中眾人習慣了他喜怒無常的性子,依言離去,並沒想到這就是最後一面。是夜,桓翁溘然長逝。
僕役們第二日晨起發覺不對,立時傳了消息。
家中早就預備著桓翁過身後的事宜,不多時,闔府上下縞素。
如此一來,原定於桓氏別院的秦淮宴自然也不便再辦。倉促之下,由王旖牽頭,挪給王氏接手操持。
王旖對這位家翁原就沒什麼感情,還曾因與蕭窈爭執之事遭了通申飭,那夜回去後,當即就令僕役用桃木水給一雙兒女沐浴,除晦氣。
又以交接秦淮宴為由,只要並非不得不出席的場合,大都避開。
府中大辦喪儀,香燭燒紙氣息揮之不去,又請了僧人超度,念經聲不絕於耳。
王旖本就不勝其擾,及至知曉幼子因此病倒,就更是焦頭爛額。
「小郎昨日去靈堂磕頭,回來後,倒像是魘著了。夜間翻來覆去,口中說著些胡話,今晨一早便發起熱……」乳母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奴婢伺候數年,盡心竭力,不敢有分毫怠慢,實是不知這古怪病症因何而起。」
王旖不耐煩聽她說這些,攏著幼子的手,催促道:「醫師呢?」
「已來看過,也開了藥。」乳母道,「說是受了驚嚇,須得慢慢調養……」
王旖並不滿意這個回答,擰眉吩咐婢女回去一趟,要王氏自家養著的醫師過來診治。
她看著滿臉通紅、喃喃自語的幼子,心疼得無以復加,親自將他抱在懷中,低聲哄著。
又貼近些,想聽聽他在說些什麼。
「鬼,」桓佑稚嫩的手忽而攥緊了她的衣襟,似是從噩夢中驚醒一般,「阿娘,有鬼……」
伺候的僕役們面面相覷,王旖花容失色,顫聲哄道:「阿佑別怕、別怕,娘親在這裡……」
桓佑卻還是哭叫不休,屋中亂作一團。
及至王家來的老醫師親至,診過脈,下的結論與先前那位一致,就連開的藥方也相差無幾。
王旖只得暫且接受,吩咐僕役們煎藥。
只是幾頓藥下去,桓佑的症狀非但沒有起色,反倒愈演愈烈。甚至連王旖這個親娘都認不出來,瑟縮著,像是嚇破了膽。
桓維身為長孫,既要堂前守靈,也得應付上門來吊唁的賓客。
這日傍晚,好不容易在百忙之中抽空探看幼子,卻發覺房中多了個鬚髮皆白的方士,總是哭鬧不休的桓佑竟安靜下來,呆呆躺在那裡。
「小郎君年紀小,三魂七魄不穩,便容易撞著些尋常人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方士捋著長鬚,從容道,「此丹雖能緩一時,可根源不解,只怕還會復發……」
他這話說得頭頭是道,桓維心存疑慮,王旖卻已信了大半。
一來王翁在世之時便篤信方士之術,昔年正是聽一方士之語闔族南渡,才避開兵禍,有了後來幾十年的顯赫。
正因這個緣故,王家人或多或少總會信些。
二來則是心中急切,便如猶如溺水之人撈著根救命稻草,自是牢牢攥著。
「是因府中操辦喪事的緣故?」王旖一時也顧不得桓維在側,自顧自道,「阿佑正是去靈堂磕過頭,回來便不對勁的……」
話裡話外,皆是說桓翁之死晦氣。
桓維深深看了她一眼,礙於幼子尚在病中,到底沒說什麼。
「非也。」方士卻搖了搖頭,掐指道,「我觀府中所置靈堂在西,可沖撞小郎君的陰氣,卻是自東而來。」
說罷,信手一指。
王旖茫然望去,透過半敞的軒窗,只見一樹石榴花開得正好,豔紅如火。
桓維問道:「東有何物?」
方士答:「莫要囿於眼前,不若看得遠些、再遠些。」
「建鄴一直往東,是京口,奴婢娘家便在此處……」乳母這幾日提心吊膽,只盼著能早些找到小郎魔怔的根源。只是話說到一半,卻被王旖身側的親信婢女打斷。
「胡謅什麼!」婢女文香呵斥道,「此處何曾輪得到你說話!」
乳母愣了愣,這才發覺兩位主子不知何時齊齊變了臉色,立時唯唯諾諾閉了嘴。
王旖本就憔悴的面容更顯蒼白,幾無血色。
乳母是在王旖誕下這對雙生子時才來伺候的,對從前諸事全然不知,文香卻是貼身侍奉十餘年,又豈會不明白個中緣由?
她躬身上前,輕輕托起王旖的手腕,輕聲道:「夫人累了,不如還是先回去歇息。」
王旖在她的提醒之下回過神,望了眼對面的桓維,隨即又挪開視線:「也好。」
她向那方士道:「我兒的病勞您費心,只要能治好,必重金酬謝。」
「夫人說笑了。我要那些個身外之物,又有何用?」方士一哂,起身告辭,「貴人們何時想出緣由,令人尋我,再籌劃化解之法罷。」
桓維原本還疑心他是那等坑蒙拐騙,想要借機從中獲利的江湖騙子,見此倒是信了幾分,親自起身送了兩步。
待人離去後,回看王旖:「你對此有何頭緒?」
「就此往東,範圍何其廣泛,猶如大海撈針,一時半會兒又哪裡能想出個所以然呢?」文香攙扶著王旖,低眉順眼道,「郎君便是看在夫人這些天日夜辛苦操勞的份上,也該容她先歇一歇才好。」
王旖的疲憊並非作偽。
桓翁的喪儀、幼子的病症令她幾乎沒有喘息的餘地,精心策劃許久,本該大出風頭的秦淮宴也沒能出席,的的確確是身心俱疲。
桓維稍作沉默,拂袖離去。
文香抬了抬手,示意乳母與其他侍奉的僕役們退出去,向著魂不守舍的王旖苦笑道:「我的夫人,方才那等情形,您怎麼能露怯呢?」
「我……」王旖姣好的面容此時竟顯出幾分扭曲的猙獰來,咬牙道,「你說得對。」
「一個早就埋黃土裡的人,又能如何?」
她勉強安慰了自己。按理來說,今夜原是要同妯娌們到一處去的,哪知睡得沉了些,著孝服出門時天色已晚。
僕役們挑燈引路,素白的經幡、喪幡在夜風中影影綽綽,恍若鬼影幢幢,又依稀有誦經聲傳來,令人不寒而慄。
王旖步子越走越慢,修剪得宜的指甲死死攥著文香的手腕,陡然間,挑燈引路的侍女竟驚叫起來。
她倏地抬頭,只見前頭竟憑空飄著幽光鬼火,又似有鬼哭之聲。
僕役們雖不敢明目張膽議論,但背地裡,小郎撞鬼以致哭鬧不止的消息早就傳開,原就人心惶惶,眼下更是嚇得亂作一團。
背後似有陰風襲來,王旖慌亂中回頭,卻見遠處樹上似有白影懸掛。
靈堂在西,她回望的自然是東,是往京口的方向,亦是蕭容昔年身死處。
王旖原本是不怕的。
除卻乍聞蕭容慘死時,做過兩日噩夢,隨後便再也沒為此費過神。她想,蕭容膽敢勾引桓維,從她手中搶人,自然該死。
她手上不曾沾過血,只是向表兄暗示兩句罷了,蕭容自己無能,怪得了誰?
退一萬步來講,有王家在,誰又能拿她如何?
可眼下她還是怕了。
興許是幼子這些時日哭鬧的病症令她心焦,興許是方士白日所言令她惶恐,又興許是……
哪怕嘴上不肯承認,心中卻還是隱隱覺察到了自家行將衰落。
所以她再沒了往日的倨傲與從容,也顧不得高門貴女的儀態,如那些卑賤的僕役一般,驚慌奔走。
最後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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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桓氏長房母子撞邪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議論紛紛。
流言一旦傳開,便注定真真假假。
就譬如蕭窈昔日與王瀅起了爭執,沒多久,士族間已經將她傳成字都不識、舉止粗俗的不堪形象。興許是「撞鬼」一事可添油加醋的地方太多,而今有關桓氏的流言蜚語還要更甚一籌。
有說是桓翁在天有靈,對其怠慢喪儀不滿,故而懲治的;也有說,恐怕是王旖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帶累無辜幼子……
就連棲霞學宮,亦有將此當作志怪故事一般議論的。
相較之下,謝昭的講述就顯得尤為客觀。他不疾不徐道:「桓翁靈柩業已下葬。我昨日登門拜訪,卻見長房請了方士驅鬼,居所貼滿黃紙符籙,桓兄為此焦頭爛額。」
說罷,打量著蕭窈:「公主以為如何?」
蕭窈今日來拜見師父,適逢謝昭在此,便同坐喝茶閒談。她吹開茶水氤氳出的熱汽,反問道:「不是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嗎?」
謝昭笑道:「公主信鬼神之說?」
「我信不信又有什麼要緊的,眼下看起來,王旖倒是信極了。」蕭窈原本只喜在夏日飲涼茶,最好是冰鎮過的,只是與崔循同住,被他半哄半逼著改了些,如今偶爾也喝些熱茶。
茶水在唇齒間回甘,她眉目舒展,看了眼天色,欲起身告辭。
謝昭卻又開口道:「我有一事不明,只好向你請教。」
蕭窈便只好又坐定:「你只管問就是,不必見外。」
「琢玉對管越溪可是有什麼成見?」謝昭指尖輕捻,解釋道,「我叔父處缺一曹官,原想薦他過去任職,卻被琢玉壓下。」
蕭窈微怔。
她近來忙碌,不常來學宮,崔循更不會同她提及,以致對此全然不知。
謝昭便道:「早些時候琢玉到學宮來時,適逢師父召集弟子論史,管越溪亦在其中。琢玉雖不曾評判,但我看著,他對管越溪所言並不認同,似是意見相左……興許是因此緣故?」
蕭窈眼皮一跳,下意識追問:「那日所議,是劉侯事跡?」
「正是。」謝昭微訝,「公主由何得知?是琢玉提及?」
蕭窈:「……不。」
崔循沒說過,但她已經能猜個差不離。
她雖不常與管越溪往來,但從前叫他為自己抄書時,偶爾會談論幾句,能覺察到兩人想法大都一致。
想來是崔循在學宮聽了學子評議,並不認同管越溪之語,結果轉頭與她閒談,被她批判一通……
難怪他當初那般冷淡。
又格外別扭。
謝昭見她一言難盡,便沒追問,只笑道:「看來公主是清楚個中緣由了。」
蕭窈卻又搖了搖頭。
崔循並非氣量狹小之人,她並不認為,他會因這點事情刻意妨礙管越溪的仕途。
這背後必然有旁的緣由。
但事有輕重緩急,王家的事情還沒完,她同晏游借了個江湖朋友,卻也同崔循借了功夫了得的暗衛。拿人手短,並不想冒著與崔循起爭執的風險,在此時問他。
蕭窈為自己的私心沉默片刻,起身道:「待過些時日,我尋個機會問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11:13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八十四章
撞邪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桓氏失了顏面,王氏也沒好到哪去。
誠然沒人膽敢把那些難聽話傳到王老夫人耳中,但她到了這把年紀,見得多了,又豈會猜不到此事會惹出怎樣的非議?
忍了兩日,見兒媳依舊沒能平息風波,索性遣了身邊的老僕前去桓家探看。
「大娘子實是病了,」老僕不敢用「瘋」這個字眼,只如實描述道,「她躲著不肯出門,除卻貼身伺候的婢女與請來的方士,誰也不見。房中遍貼符籙,一見老奴,便口口聲聲說著有鬼要害她……」
老夫人按了按眉心,斥責道:「荒唐!」
老僕心下嘆了口氣,硬著頭皮道:「老奴便只好尋了大娘子身邊的文香問話。偏這丫頭支支吾吾的,倒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不敢明說。因在桓家多有不便,故而先來回話,請您示下。」
老夫人沉了臉色,思忖片刻,吩咐道:「不能由著她這樣下去。你多帶些僕婦過去,就說是我病了,要她回家侍疾。」
王旖這模樣,哪裡是能侍疾的人?
桓家心知肚明這是個藉口,卻也情願王家接走這個燙手山芋,由著她們灌了安眠的湯藥,將人帶走。
王旖是王家小輩中頭一個女郎,縱不如後來的四娘子那般養在身側,可對於這個孫女,老夫人也並非毫無情分。
哪怕怨她不爭氣,顏面掃地,但真見著她魂不守舍的憔悴模樣,卻也不免心疼。
藥效褪去後,王旖睜眼,未在床帳上見著熟悉的符籙,不免驚慌失措。文香連忙上前餵了她一粒丹藥,低聲安撫道:「娘子莫怕。老夫人接了咱們回來,再沒什麼東西能害你……」
王旖怔了怔,循著文香指點的方向看去,這才見著一旁坐著的祖母。
她這些年橫行跋扈,便是總以為,無論惹出怎樣的禍事,家中都會為自己撐腰,沒有擺不平的禍端。當下倒像是見著救星一樣,也顧不得什麼禮數,便要赤足下床。
「按下她。」老夫人硬起心腸吩咐僕婦,責問道,「你到如今這年紀,心中也該有些成算,如何能落得這般地步?」
王旖未曾受過祖母這樣聲色俱厲的斥責,加之吃了丹藥腦子渾噩,當即愣在那裡,六神無主。
王老夫人閉了閉眼,掃了眼攙扶著她的文香:「還要我親自問你不成?」
文香情知躲不過,只好跪倒在地,膝蓋磕在堅實的木板上,卻半聲痛呼都沒敢出。深深地埋著頭,請罪道:「奴婢並非有意欺瞞,只是、只是……」
只是這件事,要如何說起呢?
文香幾乎要將下唇咬出血,最後將心一橫,顫聲道:「娘子那夜在園中撞邪,總以為,是蕭容陰魂不散,纏上她與小郎,故而才會這般失態。」
「蕭容?」老夫人重復著這個名字,念了兩回,才想起來這是重光帝那個早死的長女。她心中一沉,搭在小几上的手不由得攥緊,面上卻未曾表露,只冷聲催促,「繼續說。」
一旦開口,剩下的便沒那麼難了。
文香回憶起那樁陳年舊事,原還有借機幫自家娘子開脫的念頭,但晃了晃神,想起倉皇所見的鬼火與白影,還是一五一十講了。
此事說起來並不復雜。無非是年輕氣盛的女郎眼見中意的郎君移情別戀,嫉妒心作祟,歸咎於對方蓄意引誘,在危急關頭使了個絆子。
於王旖而言,只是輕飄飄一句話。
自有表兄鞍前馬後去辦,自己手上連一滴血都不會沾,乾乾淨淨的,從頭到尾知情者寥寥無幾。
而於蕭容,則是萬劫不復。
若非此次小郎撞邪夢魘,文香根本不會再回想此事,更不會匍匐在此,承受老夫人的怒火。
「你……」王老夫人蒼老的手青筋迸起,饒是這輩子什麼事都見過了,此時卻依舊震驚到失語,只覺荒謬。
她知曉蕭容之死,卻不知背後另有隱情。
震驚與怒火齊齊湧上心頭,一時竟不知該從何罵起。
身側侍奉的僕婦連忙上前,替她撫著心口順氣,看了眼窩在床榻一角的大娘子,止不住嘆氣道:「您千萬保重身體,大娘子當初年少,也是一時糊塗。」
「她既如此行事,為何不知會家中!」老夫人並不計較蕭容之事,只斥責王旖,「若早知底細,當初你父親又如何會點頭,叫他們那般輕易迎今上入建鄴!」
便是再怎麼托大,也沒有如此行事的道理。
文香臉色煞白,替自家娘子辯解:「今上應當並不知情……」
昔年動亂,各姓士族或多或少都折了子弟在其中。重光帝得了消息後,只是叫人收斂屍骨,並沒不依不饒討要說法。
在那之後,也再無人提過蕭容。
王旖自然不會沒事找事,將自己那點見不得光的心思告知長輩。
「不知情?」老夫人將種種事宜想過,只覺通體發寒,疑竇叢生。見王旖依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起身上前,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僕婦們死死抿了嘴,才沒驚呼出聲。
王旖被打得偏過頭去,披散的長髮糊了半張臉,滿是難以置信。
「可清醒些了?」老夫人垂眼看著她,「不管你在畏畏縮縮怕什麼,修養幾日,依舊給我回桓家去,當好你的長房夫人,別再鬧出事端惹人恥笑。」
王旖捂著臉頰,說不出話。
她的確怕極了。既怕那虛無縹緲的纏身惡鬼,也怕桓維,唯恐他會抓著自己質問,當初是不是害了蕭容的性命。
這些年,哪怕外頭都傳桓郎夫妻恩愛、琴瑟和鳴,但她自己心中比誰都清楚,究竟如何。若非生下那一雙兒女,得公婆青睞,未必保得住在外的顏面。
「你若自己沒個成算,立不起來,打量著我還能護你們一輩子不成?」老夫人再沒往日的雍容,老態畢現,沒再理會這個狼狽不堪的孫女,扶著僕婦的手步履緩慢地出了門。
午後的日光格外刺眼,令人頭暈目眩。
老夫人扶了把門框,看著自己皺紋橫生、已有斑痕的手,竟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了會兒,才長長吐了口濁氣:「秋梧,我老了。」
被喚作秋梧的老僕攙扶著她:「是大娘子不懂事,傷了您的心。」
老夫人搖頭,嘆道:「是我力不從心。」
無論是這具日漸衰老的身體,還是盛極之後的家族,都令她感到深深的疲倦與無力。
盛極必衰是自然之理,未有亙古不變者。
老僕在王家伺候幾十年,風光無限,卻從未從自家主人身上見過這等頹意。她躬著身,小心翼翼道:「您是疑心,有人蓄意設計,給大娘子下圈套?」
「是或不是,都不該掉以輕心。」老夫人緩步下了台階,強打起精神吩咐道,「送大娘子回去時,多遣些人手,查查那個方士的來路,再叫人試探看看桓家的意思……」
老僕一一應下。
仲夏過後,暑氣日益消散,秋日將至。
「王氏將王旖送回去時,添了隨侍的健婦日夜巡邏,還有自家養的醫師。」崔循在爐中添了香料,向一旁臨字的蕭窈道,「晏統領那位江湖方士朋友,恐怕不宜多留。」
蕭窈並沒抬眼,只點了點頭:「我已知會他,可以將人撤走。」
那點伎倆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能有如今的效果,她已經心滿意足,並沒指望「畢其功於一役」。
崔循便不再多言,一手支額,看著她寫至最後一筆。
蕭窈撂了筆,抬眼對上崔循平靜的視線,莫名有些心虛。便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邊,偏過頭試探道:「你就不問,我究竟想做什麼嗎?」
崔循虛攥著她泛涼的指尖,提醒道:「你是我教出來的人。」
言下之意,便是說知道她有幾斤幾兩,縱使不問也能猜個差不離。
蕭窈乍一聽這話有些不服氣,細想了想,卻又不得不承認的確如此。小指勾著崔循,問道:「那你就不怕,我將事情給辦砸了?」
「你是我教出來的,故而放心。」崔循補充道,「便是真有什麼紕漏,也有我在,所以不必有什麼顧忌,放心去做就是。」
崔循從前一直勸她「耐心些」,如今明知她想對王氏下手,卻再不提那些話。
蕭窈同他對視了好一會兒,蝶翼似的眼睫輕顫了下:「……你知道了。」
蕭窈並不曾向崔循提過長姐罹難原委。
便是乍聞真相那夜,失態至極,也只是抱了他許久,任是怎麼問,都沒有解釋自己手上的傷因何而來。
但崔循還是猜到了。
是了,他這樣一個聰明人,朝夕相處,又有什麼瞞得過的?蕭窈這些時日偶爾會夢魘,醒來時總是窩在崔循懷中,見他並未追問,還當自己睡相好了不曾嘟囔什麼。
而今才知,不過是因她不願提,崔循便只當不知罷了。
崔循低低應了聲,抬手撫過她泛紅的眼:「若是難過,哭出來也好。」
蕭窈搖了搖頭:「我從前哭得夠多了,眼淚不值錢,如今便只想看王家敗落,看他們哭。」
但她心中的確存了許多話,不知向誰說。
白日入宮見重光帝時,見他頭髮花白、老態畢現,怕提及長姐來勾起傷心事,累得阿父身體惡化,便只挑著近來聽的趣事講了,博他一笑。
及至回到家中,卻又覺心中空空蕩蕩的。
眼下被崔循這樣耐性十足地安撫、誘導著,蕭窈想了好一會兒,輕聲問道:「你可曾見過我阿姐?」
「興許……」崔循難得遲疑,片刻後搖頭,「記不得了。」
他雖與桓維年紀相仿,性情行事卻截然不同,縱使何時與蕭容有過一面之緣,也未必會放在心上。
「我阿姐是個美人,比我還要好看些,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性情溫柔,知書達禮,」蕭窈掰著指頭數著,認真道,「天底下再沒有比她好的女郎了。」
她並沒想要崔循應和什麼,自顧自說起少時種種,神情滿是眷戀。
說著說著,語氣漸漸低落:「這天下男子,沒一個配得上阿姐的,桓維又算得了什麼東西?可偏偏有人以己度人,以為誰都稀罕,那樣暗害我阿姐……」
她恨不得用最惡毒的言辭咒罵王旖,連帶著桓維一起。如果不是理智尚存,告訴她桓維還有用處,只怕早就劈頭蓋臉問到他面前了。
「士族沒一個好東西,」蕭窈罵完,對上崔循無奈的目光,改口道,「還好你同他們不一樣。」
崔循並未因此欣慰,只問道:「我與他們有何不同?」
蕭窈怔了怔:「你是想聽我誇你嗎?」
崔循啼笑皆非,將她從蒲團上抱起身:「時候不早,該歇息了。」
蕭窈熟稔地抬手勾了脖頸,在他懷中尋了個舒適的位置,小聲道:「你這樣說話,好像翠微她們……」
興許是將心中的話悉數抖落出來,蕭窈終於不再壓抑著,甚至有心思如從前那般同他玩笑。
崔循不以為忤,將人穩穩當當放在榻上:「不睏嗎?」
「我忽而想起來,你彷佛都不曾同我提過從前的事。」蕭窈答非所問。
她那雙眼生得極好,眸中映著燭火,看起來亮晶晶的,叫人輕而易舉就能看出其中的好奇與期待。
崔循寡言語,自己很少追憶舊事,更不會向旁人提及。對上她的目光後,嘆道:「你應知道,我是個無趣的人。」
他並不認為蕭窈會想聽那些。
「少時便如此嗎?」蕭窈對此將信將疑,提醒道,「前些時日母親教我下棋,曾提過,說你少時並不是這樣的性子,也常往舅父那裡去。」
早前往陸家去時,蕭窈被崔循專程領著去見過那位腿腳不便的舅父,陸簡。她難得見崔循對哪位長輩這般親近,十分好奇,便趁著對弈之時,試著問了婆母。
這一問,倒勾起陸氏的回憶,留她用飯,斷斷續續說了許久。
崔循原不是這麼個性子,全賴他那個輕狂任誕的父親,自己削髮出家逍遙自在,倒留他那樣年紀輕輕的少年被崔翁要去教養。
生生磨成了如今的性情。
陸氏曾心疼過,卻無可奈何,一晃眼也這麼些年了。
「那恐怕得是二十年前的舊事,」崔循並不似其母那般悵然,一笑置之,抽去她發上的釵環,「母親還同你說了些什麼?」
蕭窈想了想,若有所思道:「還提了些舅父的事跡。」
崔循垂了眼。
「母親說,舅父生平最愛音律,在此道上乃是天縱奇才。」蕭窈道,「你的琴便是他所授。」
在學宮頭回聽到崔循撫琴時,蕭窈便暗暗讚嘆,只是那時正別扭著,並未想起問他師承何處。
崔循道:「是。」
「還說那座琴樓原也是舅父的手筆,其中半數古琴皆是由他搜羅而來,只是後來因一張琴生出事端,傷了腿腳,便不大熱衷於此……」蕭窈湊近他,眨了眨眼。
陸氏提及此事時,寥寥幾句帶過。
蕭窈雖疑惑究竟發生何事,但見崔循彷佛也不大情願提及,便順勢躺倒在枕上,不再多言。
錦被之下有灌了熱水的湯婆子。
她信期才至,頭兩日會有些酸疼,翠微便也總會時時惦記著,備下此物,以便晚間能夠睡得安穩些。
湯婆子上罩著層柔軟的毛皮,蕭窈擁在懷中,才闔了眼醞釀睡意,修長的手落在她小腹上,力道輕而緩。
蕭窈像是被捋順毛的小獸,舒服些,便貼得離他近了些。
「卿卿,」夜色之中,崔循的聲音顯得格外低沉,「為何不曾有孕?」
蕭窈那點睡意蕩然無存。幾乎想要立時撥開他的手,勉強按捺下來,磨了磨牙:「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是我的錯。」崔循道。
蕭窈:「……」
她不大敢想崔循認下這個錯後,今後要如何改正。原本質問的氣勢立刻弱了下來,放軟了聲音,磕磕絆絆道:「這種事情,順、順其自然……」
認真說起來,她算是喜歡孩童的,像枝枝那樣,生得可愛、聰明伶俐,嘴又甜的小女郎再好不過。
但又覺著眼下並非好時候。
她無法想像自己與崔循的孩子,也沒有辦法心無旁騖地迎接一個未知生命的到來。
崔循覺出她的緊張,頓了頓,低聲道:「我明白。」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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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5 11:23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八十五章
秋高氣爽。
宿衛軍各營循例操練,只是那位向來飲食起居皆同他們一起、事必躬親的統領卻破天荒地缺席,並沒露面。
歇息間隙,營衛們大口喝水,議論起晏統領的去向。
「今晨一早,我還見統領來著,」有人信手抹去額角的汗,想了想,恍然道,「……不過那時他已經換了衣裳,像是要出門。」
「興許是要回城辦事。」
另有人揣測:「說不准是聖上召見。」
「不像,」最初說話那人搖頭,「統領穿的不是朝服,倒像是……」
他想不出什麼辭藻來形容,被催促後,索性直白道:「倒像是媒人領著相看去的!」
眾皆嘩然。
晏游身邊的親兵恰巧路過,聽著這話,不輕不重地在他腦後拍了一把:「混說什麼!」
那人縮著脖子,捂了頭,訕訕笑著。
「統領這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是該尋門親事了。」有與親兵相熟的,起哄道,「他不似我們這等寒微出身,年輕有為,又得聖上器重,便是大家閨秀也娶得!」
細論起來,真正高門士族的女郎於晏游而言算得上「高攀」。但軍中之人敬佩這位身先士卒,吃得了苦的統領,自然覺著沒他配不上的人。
親兵心中雖也這麼想,但還是板著臉催促:「既歇完了,便回去加緊操練。後日分陣演練,哪方若是輸了,可就沒有大肉和賞銀了!」
這話捏了命脈,眾人搭肩起身,一哄而散。
邊走,卻還不忘猜兩句晏統領的去處。
晏游並沒入宮面聖,也不曾回都城,甚至就在軍營不遠,幾里外的去處。
他信馬由韁,偏過頭看向一旁的蕭窈:「若有事,叫人傳一句話過來,我自回城尋你就是。怎麼親自過來了?」
「難得一日清閒。想起前些時日赴宴,偶然聽人提起宿衛軍軍紀嚴明,較之先前大有長進,索性來看看。」蕭窈撫摸著紅棗馬的柔順的鬃毛,含笑解釋。
她雖未曾入營細看,但一路過來,聽過操練時整齊劃一、聲聲震天的呼喝,便能有所體會。
晏游是個行勝於言的人。
一直以來,蕭窈從未聽他提過此處有何難處。但她接手崔氏族中庶務還曾一度焦頭爛額,想也知道,他初來乍到時何其不易,又須得耗費多少心血精力,才能整頓軍紀,樹起威信。
「我自當盡心竭力,才不負,聖上信賴。」晏游低咳了聲,另道,「依著你的意思,子虛先前離開桓家時,並未將丹藥全部帶走。想來她們也已經發覺其中蹊蹺,這些時日,王家的動作多了些……」
「子虛」便是晏游那位忘年交,的的確確是個精通丹術的方士。只不過給的丹藥並非安神之用,恰相反,是令人神思恍惚。
叫他留下丹藥,便是有意給王家留了證據。
蕭窈頷首道:「想來,這其中應有送往湘州的信件?」
「正是,」晏游只消看一眼蕭窈的反應,便知此事在她預想之中,沉吟道,「若只是王儉這個酒囊飯袋,倒不足為據,只是不知桓家態度……」
「我約了桓維,」蕭窈看了眼天色,不疾不徐道,「晚些時候去見他。」
晏游稍作沉默,應了聲「好」。
蕭窈攥著韁繩的手稍一用力,紅棗馬在溪水邊停下飲水,她向晏游問道:「我似乎還不曾告訴你,為何要這樣同王家過不去……你不問嗎?」
「你想告訴我時,自然就說了。」晏游亦停下,「更何況不管緣由,你想要做什麼,我豈有坐視不理的道理?」
他這話說得理所當然。
蕭窈怔了怔,抿唇笑道:「是了。」
也正因這個緣故,這些年來,她在晏游面前從不用想太多,更不用有任何顧忌。
「窈窈。」晏游忽而喚了她一聲。
蕭窈正為紅棗梳理著鬃毛,不解地回頭望去。
晏游頓了頓,提醒道:「衣擺濕了。」
蕭窈這才發覺月白色衣擺不知何時濺上溪水,又沾了草葉上的塵灰,看起來有些扎眼。她渾不在意,隨口道:「無妨。」
這又不是士族雲集的宴飲,也不會有人因此指指點點,議論她「失儀」。便是隨意些,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蕭窈近來少有腦子空空,什麼都不用想的時候,在此無所事事待了小半日。覷著時辰差不離,這才與晏游告別,獨自往學宮去。
她約了桓維在此相見,在那片尚未開花的梅林之中。
去歲冬日,蕭窈曾因桓維那不合時宜的悵然目光暗暗疑惑。而今「故地重遊」,桓維的惆悵較之那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心中卻唯餘厭惡,克制著才沒流露出來。
只是斟了盞酒,淡淡看他一眼。
桓維尚在孝期,著素衣,隨侍的僕役被他留在梅林之外,隻身前來。
他來時心中已有揣測,而今一見,便知自己不曾料錯,低聲道:「公主邀我,想是為了故人。」
「長公子倒是坦誠,」蕭窈扯了扯唇角,「我原以為,你興許要推三阻四一番,才肯認當年之事。」
「這些時日公主令我看到的種種,便是蠢人,也該明白了。」桓維嘆了口氣,「我既來,自然不會再自欺欺人。」
自桓翁過身後,桓家就不曾清淨過。
先是為喪儀忙得團團轉,緊隨其後的「撞邪」,更是惹得闔京議論紛紛,不獨士族間知曉此事,就連販夫走卒之間亦有議論。
流言蜚語一旦起來,便難堵住悠悠眾口,哪怕王家將大娘子送還後,她不再如先前那般瘋瘋癲癲,也依舊無濟於事。
其實在最初,桓維有能耐「防患未然」,但他選擇了冷眼旁觀。
蕭窈排演這一齣大戲,並不單單只是為了叫王旖聲名掃地,也是想借此來試試桓維的態度。
這是她最想看到的結果。
也正因此,才有了今日的邀約。
「桓翁之事,我該道一聲『節哀』才是。只是看長公子這身裝扮,倒是想起阿姐過世後,我也曾為她著孝。」蕭窈執著瓷盞,指尖撫過邊沿,淡淡道,「算起來,長公子那時應是張燈結彩,娶新婦過門……」
蕭窈當初遠在武陵,都聽人議論過桓、王兩家大婚的陣仗何其大。彼時一笑置之,怎麼也不會想到,多年後會品出另一番滋味。
她並不曾疾言厲色指責,可桓維的神色便如雪上加霜,慘白如紙。想辯解自己不知其中內情,可嘴唇動了動,卻也只低聲道:「是我對不住令姐。」
蕭窈咬了咬舌尖,咽下那些難聽的話:「你與王旖門當戶對,當初又為何偏要招惹我阿姐?你可知,她死於……」
話說到一半,蕭窈自己便先說不下去了,用力閉了閉眼。
當年蕭容罹難,屍骨是由翠微與侍衛前去收斂的,事情做得悄無聲息,不敢令蕭窈知曉半分。到後來瞞不過,婢女們也勉強安慰,說是女郎已經送回武陵好好安葬,在她生前極喜歡的去處。
蕭窈那時懵懂無知,自欺欺人不願多想,而今年歲漸長,又如何會猜不到當初慘況?只一想,就恨不得將王旖與她那表兄挫骨揚灰才好。
桓維領會她話中未盡之意,拳頭緊攥,青筋迭起:「……我知。」
蕭窈深吸了口氣,不耐煩再同他兜圈子,直截了當道:「此事沒有就此揭過的道理,我要王旖為當年之事付出代價。」
「今日邀長公子前來,便是想就此說個明白。我心中雖怨你,卻也知誰為罪魁禍首,又該向誰討債。」蕭窈目不轉睛地看著桓維,「我並不奢望你為阿姐做什麼,只盼起紛爭之際,不要因所謂的姻親關係,幫襯王氏。」
她雖厭惡桓維,但反復思量過,眼下只能分而化之。
桓維同她對視,似是想從她身上看出什麼人的影子,片刻後深深嘆了口氣,頷首道:「好。」
蕭窈得了自己想要的表態,飲盡杯中酒,起身離開。走出幾步後,卻聽身後傳來幾不可聞一句,「你不像她」。
單論相貌,姊妹之間多有相仿,以至於他初見蕭窈時險些失態;可論及性情,卻天差地別。
桓維至今都清楚地記得,當年白雪紅梅,蕭容含笑賞花的溫婉模樣。只一眼,便好似烙在他心上,過去再多年也不會褪色。
這油然而生的感慨令蕭窈停住腳步。
並未回頭,卻冷笑了聲:「是你不明白她。」
哪怕人人都說蕭容性子溫和、與世無爭,蕭窈卻清楚地知曉,若易地而處,出事的是她,阿姐也必然會拼盡全力為自己討一個公道。
無論桓維看起來再怎麼深情懷念,都改變不了,他根本不懂蕭容。
蕭窈從未認真思量過情愛,而今只覺可笑。
她對學宮的路徑爛熟於心,挑著僻靜處快步離了此處。一路清淨,不曾遇著學子、僕役,只是才出梅林,卻見著一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崔循著寬袍廣袖的青衫,長身而立,衣袂隨風。
臂彎間掛著月白色的披風,正是前不久裁製,她出門時嫌累贅,未曾聽翠微之意帶上的那件。
蕭窈腳步微頓,向他走去:「你怎麼來了?」
「恰巧有公務來學宮。聽婢女提及,你今日騎馬出門,便順道帶了衣裳過來。」崔循親手為她繫上,餘光瞥見衣擺上的污漬,問道,「一早出門,是去了何處?」
蕭窈低頭看了眼,漫不經心道:「見了晏游。紅棗在溪邊飲水時,濺上些。」
「也巧,」崔循替她繫好繫帶,這才鬆了手,「今日還有人向我問及,晏統領可曾婚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5 11:34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八十六章
蕭窈被問了個猝不及防。
倒並非答不上來,只是沒料到崔循會關心這種事情。
她搖了搖頭,好奇道:「是哪家的女郎?」
崔循道:「朱氏。」
朱氏是南邊的豪門望族,與陸氏向來交好,故而在崔循這裡也說得上話。若換了旁人,不見得敢向他問這種閒話。
「朱氏……」蕭窈凝神回憶片刻,遺憾道,「我與他家女郎們沒多少往來,雖也在筵席上打過照面,卻算不得了解。」
崔循又道:「若想擇知根知底的,或是崔氏、或是陸氏,皆有適齡的女郎。」
陸家近來在張羅陸西菱的親事。
蕭窈對此有所耳聞,聞言抽了抽嘴角,興致闌珊道:「算了吧。」
「晏游總該有自己的成算,喜歡哪個女郎,何時成親,由他自己決定就是。」蕭窈並不認為這是什麼值得費心的事,瞥了崔循一眼,「若說年紀……他尚未加冠,何必著急?」
她話中之意昭然若揭。
崔循自己成親都比常人晚了許多,早過加冠之年,晏游這又算得了什麼?
這句話成功結束了這個議題。
崔循微妙地沉默下來,牽著她的手微微用力,指尖撫過腕骨,親暱而曖昧地流連著。
兩人並肩而行,寬大的衣袖垂下,將這點親密舉動遮得嚴嚴實實。
偶遇抱著書冊的學子時,蕭窈輕輕掙了下,他卻依舊不肯鬆開。
好在學子們大都知曉崔循的性情,訕訕問候過,一句話都不曾多說,飛也似的離開了。
直至出了學宮,蕭窈還沒來得及去牽紅棗馬,就被崔循帶上了馬車。
蕭窈沒與他相爭,倚著車壁,無可奈何地解釋道:「我早就說過,我與晏游之間並無男女之情……總沒有成親後,便再不與他來往的道理。」
「我知你對他並無私情。」崔循頷首。
他了解蕭窈的性情,若她當真心儀晏游,壓根不會有自己什麼事。
蕭窈疑惑:「那你在介懷什麼?」
「蕭窈,」崔循難得又這樣喚她名姓,幾乎是一字一句問,「你當真不明白嗎?」
蕭窈眼睫微顫,片刻後含糊道:「我又沒有讀心之術。你不說,我如何明白?」
可待到崔循真要開口時,她卻又傾身近前撒嬌:「今日累極了,頭昏,不想再聽什麼正事。」
「若是要爭執,等我回去養精蓄銳,再同你吵。」
崔循看著蕭窈近在咫尺的面容,抬手攏起她鬢邊的散髮,低低地嘆了口氣。
蕭窈眨了眨眼,坐直些,仰頭親吻他微抿著的薄唇。
兩人的觀念或許有這樣那樣的不同,許多事情不能深談,不然總會暴露無遺。但在肌膚相親的情事上,卻無比契合。
只是因天生體力的差距,蕭窈大都是被動承受的那一方,少有這樣主動的時候。幾乎是在下一刻,崔循就被她撩撥起反應來。
他一手扶在蕭窈腰上,聲音因情動而透著些低啞,卻並沒立時回應。只是嘆道:「不必如此……」
溫熱的呼吸拂過頸側,嫣紅的唇落在他喉結上,令剩下的話未能說出口。
蕭窈攥著他的衣袖:「……我只是想同你親近。」
她承認,自己偶爾會用這種手段從崔循那裡換取想要的東西。可眼下並沒什麼目的,只是心中翻滾著說不出的滋味,想要為雜亂的情緒尋個出口。
崔循聽出她話音中若有似無的委屈,身體一僵,原本虛扶著蕭窈的手落在實處。骨節分明的手撫過她的脊背,安撫道:「是我說錯話。」
說罷,垂首回應蕭窈的親近。
馬車堅實、隱秘,其中依著蕭窈的喜好鋪了柔軟的茵毯,用的也是她喜歡的香料。
而從學宮到崔家的路途很長,足夠做許多事。
蕭窈初時是極主動的。壓著崔循的肩,不准他動彈,依著曾在春宮圖冊上見著的那樣,跨坐在他身上……
力度、快慢,全然由她來掌控。
看著崔循忍得額角出了層細汗,情慾染上那張素來清冷的面容,只覺心中得到了莫大的滿足。
只是漸漸地,體力不濟,便不免消極怠工起來。
崔循被磨得沒了耐性,失了克制,扣在纖腰上的手加重力氣,迫她重新吞下。
蕭窈伏在他肩上,咬著衣襟,將險些溢出的驚呼咽了回去。
她只覺自己成了江海上的一葉小舟。在風雨之中難以把持方向,只得由波濤攜卷著,起起伏伏,直至徹底沉淪其中。
漫長而激烈,透著些抵死纏綿的意味。
離開學宮之時已是暮色四合,待到馬車在臨近山房的側門停下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
蕭窈是被崔循抱下馬車的。
她埋在崔循懷中,月白色的披風將人裹得嚴嚴實實,只幾縷墨髮如流水般垂下,在秋夜涼風之中搖曳著。
僕役原本挑了燈上前相迎,見此,立時屏息壓下燈火,避讓路邊。
及至回了臥房,婢女們原想著上前接手,被崔循掃了眼後,愣是誰也沒敢說話。
最後還是崔循抱她去沐浴。
蕭窈已然昏昏欲睡,眼皮都不大抬得起來,倚在崔循懷中,提線皮影似的由著他擺弄伺候。
半夢半醒之際,聽崔循低低嘆了句:「你若總能如此乖巧……」
蕭窈迷迷糊糊蹭了蹭撫過臉頰的手,並沒反駁。
但醒來之後究竟如何,崔循與她心知肚明,只是沒到迫不得已之前,誰都不想挑破這層窗紙罷了。
在見過桓維之後不久,蕭窈再次入宮。
此時雖已秋末,天一日冷似一日,但常人只是多添兩件衣物,祈年殿中卻已經燃上炭火。
見蕭窈來,重光帝原本萎靡的精神稍有起色,吩咐內侍傳她愛吃的那幾樣點心,又道:「怎得又來了?」
蕭窈撇了撇嘴:「阿父這話,倒像是不想見我。」
「豈會?」重光帝笑了起來,「只是若頻頻回宮,興許招人非議。」
並沒出嫁女頻頻回娘家的道理。
無論世家女,亦或是從前那些個公主,無一例外。畢竟嫁出去的女兒便算是夫家的人,如此行事,倒像是有何不睦。
蕭窈對此渾不在意:「崔循尚管不著我,哪輪得到他們說什麼?」
重光帝便沒再勸。於理而言,此舉雖有不妥之處;可於情而言,他也想多看蕭窈兩眼。
蕭窈陪重光帝說了會兒逗趣的閒話。待到內侍送了點心過來,將殿中侍奉之人悉數遣出,話鋒一轉道:「阿父,餌下得差不多,到該收網的時候了。」
這些時日王家種種,重光帝悉數看在眼中。
上回蕭窈入宮時也講了自己的計劃,他那時大為驚駭,後來細想,卻也不得不承認的確可行。
雖有些風險,可這世上本無萬無一失之事。更何況時間不等人。重光帝已然真切地體會到。
他一手支額,緩緩道:「過幾日,我會下旨清查收沒王氏違令逾矩豢養的奴客、私兵……」
如此一來,本就因王旖之事驚疑不定的王氏將會徹底明白,自家與重光帝之間全無粉飾太平的可能。
狗急尚會跳牆,何況王氏這樣的大族?
他們將會面上妥協依從,實際謀劃拉攏,再從蕭氏宗親中尋一位出來,換掉御座上這位「不聽話」的帝王。
這樣的事情於士族而言,早已算不得大逆不道,反倒輕車熟路。
「收沒奴客,觸及的是整個士族的利益,沒有哪家能獨善其身。」蕭窈頓了頓,神色旋即恢復如常,「若以此大刀闊斧重罰王氏,只會令其他人心有戚戚然,與他家結黨……」
「因而需要在此之上,添一個更妥善的理由。」
蕭窈同重光帝對視了眼,緩緩道:「譬如擁兵謀反。」
早前,崔循曾與她論過釣王儉離湘州之事,又告訴她,要緊的並不是王儉,而是如何通過利用這件事最大限度達成目的。
她那時似懂非懂,是後來才真正明白這句話的。
重光帝看著小女兒那平淡的眼眸,怔了怔,只覺彷佛從她身上看出些崔循的影子。
對此原該感到欣慰,卻心中卻是悵然更多些。
他咳了一陣,開口道:「那窈窈以為,湘州該遣誰去?」
重光帝將選擇的權利交給了蕭窈。
她可以提議晏游。他在宿衛軍中有精挑細選操練出來的親兵,無需對陣,只在湘州之外埋伏,截殺王儉這個酒囊飯袋,應當無虞。
她也可以向崔循借人。京口駐軍受崔氏管轄,實則聽從崔循之意,這是眾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只要她肯開口相求,崔循也會應允。
於眼下之事而言,並沒什麼分別。
可看得再遠些,湘州數萬兵卒落於誰人之手,就大不相同了。
車廂之中,崔循因她去見晏游之事而質問的那句「當真不明白嗎」,便是因此而來。
哪怕從未就此談論過隻字片語,崔循還是從蕭窈的舉止之中,窺見了她心中的偏倚。
便如眼下。
蕭窈端正跽坐,因重光帝這句問話垂了眼。
良久後,空曠的大殿之中響起她平靜的聲音:「我問過晏游,他願赴湘州。」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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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5 11:48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八十七章
清查收沒王家奴客的旨意頒下後,一石激起千層浪。
畢竟在這件事情上,各個世家大族誰也談不上清白,重光帝今日拿王家開刀,焉知今後不會故技重施?
朝臣們驚疑不定,大殿之上倒是誰都沒立時多說什麼,你看我我看你的,面面相覷。反應更為敏銳些的,則暗暗打量崔少卿的反應。
可崔循依舊是那張八風不動的臉。
如石雕玉琢,像是天塌下來都不能令他失色。
待朝會散去,眾人未曾再如往日那般清閒取樂,相熟之人聚於一處,琢磨起此事來。
相較之下,處於風暴中心的王家竟算得上平靜。
老夫人聽完轉述,冷聲道:「我便知道,這位聖上是要與王氏不死不休的。」
「也是冤孽。」王公長嘆了口氣。
他已然得知長女與蕭容的舊事,震驚過後,破天荒地將長女訓斥一通。畢竟若能一早得知,實則算不上什麼難事。
可拖到如今,宿衛軍被整頓得像模像樣,公主嫁入崔氏。
此事便分外棘手。
只是斥責歸斥責,到頭來,還是得收拾這爛攤子。
「你倒也不必發愁。」老夫人拈著佛珠,眼眸低垂,「聖上此舉操之過急,看似佔上風,實則是給了機會。」
王公會意:「清查之事落在御史台,從劉嘉手中過,有他授意,一時半會兒決計出不了什麼結果……」
旨意是一回事,如何施行則是另一回事。
除非重光帝能將滿朝士族全換為自己的親信,不然這其中便大有文章可做,官官相護大抵如此。
大張旗鼓一番清查,最後遞上百餘人的名冊,也不是全無可能。
老夫人又道:「他既漏了破綻,便該及時下手,免去後患之憂。」
「兒亦這般作想。」王公在此之前已經試探過各家的態度,沉吟道,「只是崔琢玉擺在那裡,難免令人顧忌……」
「從前相安無事倒也罷了,今日這旨意一下,你以為他會糊塗到為了個公主,與整個士族過不去?」老夫人譏笑道,「再怎麼喜歡,錦衣玉食養著也就夠了,又豈會將手中的權利讓渡出去?」
崔循若真是這樣重情重義的脾性,便不可能走到如今。
王公頷首道:「母親說的是。」
母子之間又一番商議後,老夫人扶著僕婦自去歇息,王公則召見子弟安排諸事。又親自提筆寫了幾封書信,令人送出。
平靜的表象之下,暗流湧動。
各方心照不宣地觀望、衡量著。對於王氏的試探與拉攏,利益綁在一處牢不可分的,知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自是馬首是瞻。疏遠些的,則要謹慎許多,並不肯輕易表態。
其中最出乎意料,也令王公隱隱難安的,是桓維的態度。
這位女婿未曾應允他去信荊州,請桓大將軍配合出兵施壓的要求,只道:「不至於此。」
王公幾乎要拍案而起,雖勉強按捺下來,但說出的話不免咄咄逼人:「桓家是想置姻親於不顧,袖手旁觀?」
王公於桓維而言是岳父,是長輩。
他卻並沒依禮請罪,反問道:「您既已知當年事,如何不知因何而起?」
王旖害蕭容是因嫉恨而起,恨桓維愛慕她。
「阿旖縱有一時糊塗,可她嫁入桓氏,為你生下一雙兒女,何曾對不住你家?」王公責問道,「既如此,我倒要親自修書一封,問問大將軍如何作想!」
桓維斂眉垂眼,雖不曾開口,但「悉聽尊便」的意思已經擺在那裡。
王公修剪得宜的長鬚顫著,直至桓維告辭,都未曾再問一句。
他雖為此驚怒,但並沒打算與一小輩爭執不休,立時又寫了信,叫人快馬加鞭送去荊州。
王公了解桓大將軍這個親家的脾性,縱不說十成把握,至少也有個八、九分。當即安排起旁的事宜,只等得了回信,便要借「清君側」的名義動手。
只是誰都不曾料到,比荊州回信先到一步的,是湘州起兵謀逆。
朝堂嘩然。
王公雖有脅君之意,但奏疏未上,湘州兵馬先動,這其中的意味與所籌劃的截然不同。
以至於在面對重光帝驟然發難的責問時,他再沒能保持住素來為人稱道的從容氣度,匆忙下跪辯解告饒。
重光帝並未當即重罰,卻也不曾叫他起身。
由他跪在大殿之上,將人扣在宮中。
家中老夫人得此消息,臉色驟變:「阿儉並非輕舉妄動之人。你父親在信上如何知會他?」
「父親不曾令五叔擅自起兵,」王麒一手攥拳,迫著自己鎮定下來,「只是叫五叔看荊州動向,隨大將軍行事……」
王公清楚自己這個弟弟有幾斤幾兩,這安排原也算不得錯,是最為穩妥的選擇。
可湘州還是出了意外,攪亂了所有的布置。
是夜睡不著的大有人在,紛紛揣測此事將如何收場。而這疑惑並未持續太久,因為緊接著傳來的,便是王儉伏誅的消息。
本該在宿衛軍中操練兵卒的晏游不知何時去了湘州,「恰」趕上王儉擁兵謀逆,故而領親兵夜襲。
殺王儉,收攏湘州兵馬。
世上哪有這樣的巧合?
觀望事態的人大都回過味,意識到王家這是落入早就設計好的圈套,損兵折將,又先一步被坐實了「謀逆」之名。
如此一來,就連原本堅定不移站在王家這邊的,都不免猶豫起來。
一直告病在家躲清閒的崔翁聽罷僕役的回稟,盯著湖中枯黃的落葉看了許久,令人傳話。
崔循是在傍晚到別院的,一身朱衣官服,似是才從官署歸家。
崔翁開門見山道:「王家之事,是你的手筆?」
他雖與重光帝打交道不多,但對這位新帝的性情也算了解,說好聽些是溫和寬厚,難聽些便是優柔寡斷。
這場布局先以王氏女「撞鬼」一事打草驚蛇,再以「收沒奴客」令其自以為是,最後以雷霆之勢收束……
實在不像重光帝的行事。
不獨崔翁如此作想,旁人亦有疑慮,只是無法明著問到崔循眼前罷了。
崔循並不解釋,只道:「我算不上插手。」
從頭算到尾,蕭窈攏共也就在裝神弄鬼時問他借了幾個暗衛罷了。
後來種種,無論是領兵奔襲的晏游,還是取信王儉的方士,又或是王公那封送往湘州被替換的家書,都與他沒什麼干係。
崔翁道:「你難道毫不知情?」
崔循便不多言。
「這兩日我倒也聽了些風聲,說聖上與王氏這般過不去,是因昔年長女葬送在他家手中……」
這消息放出來,是為了安撫觀望的士族,令他們不必憂慮。
可崔翁依舊放心不下,摩挲著釣竿上的竹節:「此一時彼一時。若湘州兵馬當真自此落到聖上手中,有這樣的倚仗,誰說得準將來會如何?屆時崔氏、陸氏難道能獨善其身?」
「你喜愛公主,由著她報了親人仇怨也罷了,卻沒有萬事聽之任之的道理。」崔翁深深地看他一眼,強調道,「宿衛軍與湘州兵馬,也沒有悉數歸於皇家的道理。」
崔循站在枯黃凋敝的樹下,朱衣與殘陽一色,襯得人如美玉,卻在這蕭瑟寒風中透出幾分孤寂。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我明白。」
回到望舒山房時,蕭窈還未歸來。
婢女覷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回稟:「夫人午後出門時留了話,說是今晚未必回來用飯,請您先用,不必特地等她。」
僕役們將備好的飯食送上。
崔循卻並沒落座,更衣後,自顧自去了前頭的書房。
柏月見勢不妙,悄無聲息找了青禾,竊竊私語道:「夫人去了何處?叫人去催一催。」
青禾也壓低聲音:「我家公主的性子你難道不知?催也沒用,事情辦完自然會回來的。」
「你,」柏月氣結,「……那也沒有叫長公子這樣等候的道理。」
青禾白了他一眼,正欲反駁,議論著的蕭窈倒是恰回來了。當下也顧不得多言,連忙出門相迎。
蕭窈今日帶翠微出門,並沒要她相隨。青禾迎出去,打量著兩人的形容,驚道:「翠微姐姐的面色怎麼這樣蒼白?是何處不舒服?」
「許是累著了,你扶她歇息去。」蕭窈神色自若地安排過,瞥了眼一旁欲言又止的柏月,「何事?」
柏月垂首道:「長公子現下在書房,還未用飯。」
蕭窈便「哦」了聲,解了披風,吩咐道:「叫人將食案搬去書房,我換了衣裳就去。」
今日一番折騰,她身上除了塵灰,還沾染了些許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原想著歸家之後便要沐浴的,聽了柏月的回話,匆匆更衣淨手後,便也去了書房。
房中只燃了零星兩盞燈。
昏黃的燭光映在靜坐的崔循身上,照出精緻而清雋的面容,鴉羽似的眼睫低垂著,看不真切其中情緒。
「巧了,我回來便想著要喝一碗蓴羹。」蕭窈視線掃過食案,繞到崔循身側坐了,拽了下他的衣袖,「我從前日日在家中等你回來用飯,怎麼換你等我一回,就這樣不情不願?」
崔循偏過頭看她:「今日去了何處?」
「料理了溫剡。」這是王旖那位表兄。蕭窈聲音發冷,「我令人挑斷他的腳筋,扔到了山林中……」
她雖未動手,但從始至終,都與翠微親眼看著。
看原本風度翩翩的士族公子從咒罵到討饒,恨不得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所有錯處都推到王旖身上;也看他如死豬一般在地上拖行,泥濘滿身,粗礪的碎石劃破精美的綢緞,在他身上留下猙獰的血痕。
這樣渾身血跡的人扔到山林中,是活不過夜的,會有飛禽猛獸要了他的性命,屍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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剡:音同眼,削尖。尖銳、銳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6 12:02 A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八十八章
往前數個三兩年,蕭窈還在武陵沒心沒肺撒歡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有朝一日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縱然從始至終未曾沾上一滴血,可溫剡實實在在算是死在她手中。
換了衣物,翻來覆去洗了幾回手,那股子混著塵土的血腥氣卻彷佛揮之不去。
她貼得近了些,嗅著崔循身上清幽而沉靜的氣息,自言自語似的強調:「……可他實在該死。」
不知溫剡咽氣之前是否後悔,自己曾帶私兵攔了蕭容的車馬,將許多性命平白葬送於叛賊之中,受凌虐而死。
他做出這樣的事,卻還錦衣玉食、作威作福許多年。
如今這點報應又算得了什麼呢?
蕭窈並不後悔,也算不上懼怕,殘存的不適褪去後甚至覺出幾分安心。
這便是權力的意義所在。
不必小心翼翼、忍氣吞聲,如今別說是潑王瀅一杯酒,便是殺了溫剡,也不必去跪什麼伽藍殿賠罪。
「他是死不足惜,」崔循回握她的手,「除了溫剡,還有何想做之事?」
「還有王旖。」蕭窈指尖劃過他腕上的脈絡,輕聲道,「可我並不想立時殺她,想看看,王家是否還會如最初那般迴護這個女兒?」
而今,王家意識到大勢已去。
族中子弟跪於宮門之外請罪,試圖將起兵謀逆之事悉數推到王儉這個已死之人身上,保全其他人。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重光帝不可能為此夷滅王氏上下數百口,引得朝野上下動蕩不安,逼得狗急跳牆。
蕭窈也沒心狠手辣到要那麼些人為從前舊事陪葬,不過想借此機會重創王氏,收歸他們手中的權利、錢財。
至於王旖的性命,無需她親自動手。
她本不該明白這些事情,可到如今已經能篤定地預料,不出兩日王旖便會「暴病而亡」。
王旖一直以來張揚跋扈,所倚仗的家族,會在利益的權衡之下棄了她,推她走上死路。
崔循問她還想做什麼,蕭窈垂首想了許久,發覺自己一時半刻的確想不出個所以然,倒是這段時日以來刻意忽略的疲倦湧上心頭。
她依偎在崔循身側,有氣無力地笑了聲:「還是先用飯吧。」
因白日所見,蕭窈實則沒什麼胃口,只捏著湯匙慢慢喝了碗蓴羹。崔循也沒怎麼動食箸,配著那張清冷的臉,倒像是話本裡餐風飲露的仙人。
蕭窈托腮打量片刻,慢吞吞道:「你有話要說。」
崔循頷首:「是。」
「是怕我聽了吃不下飯嗎?」蕭窈撂下湯匙,玩笑了句。
可崔循並沒笑,抬眼看向她:「你應知道,湘州兵馬並沒那麼容易收攏妥當。而今晏游不過借著群龍無首,得以暫時鎮壓下來,可想要將其中勢力梳理清楚,收為己用,絕非一時半刻能成。」
蕭窈在他的注視之下坐直些,眉眼間的笑意褪去。
「你決意令晏游去往湘州,便注定,宿衛軍統領的位置須得讓出來。」崔循緩緩道。
蕭窈抬手按了按心口,盡可能平靜道:「晏游離開之前,已舉薦副官沈墉接替他的位置。」
沈墉便是今日為她辦事,率人劫下溫剡之人。
崔循一早就從慕愴的回稟中得知此人,也令人查過他的出身與經歷,一針見血道:「他雖有幾分能耐,卻坐不得這個位置。」
沈墉雖非寒門出身,可沈氏本就是衰頹的末流士族,在建鄴說不上什麼話,他又是旁支子弟,平日往來交好的大都是軍中人士。
別說晏游舉薦,縱然重光帝下旨,也不見得能服眾。
蕭窈問:「那你屬意誰來接替晏游的位置?」
見崔循不答,又追問道:「陸氏子弟嗎?」
她話音中不經意帶出淡淡的譏諷。見崔循皺眉,意識到自己態度多有不妥,只得解釋:「我並非對陸氏有何不滿。只是就先前所見,其中恐怕並無通曉軍中事務,能當好這個差事的人。」
時下士族以談文論道為雅,大都不屑於舞刀弄槍的軍務,微末出身世代從軍的「將種」一度成了鄙稱。唯有桓大將軍這樣出身高門,據一州之地的人物,才得敬重。
陸氏是魚米之鄉的富貴人家,不會自折身價,令子弟從軍。
若真遣個一竅不通的去接手宿衛軍,只怕不多時,又會恢復早前散漫的風氣,軍中飲酒賭博甚至於狎妓。
晏游勤勤懇懇費的心思悉數泡湯。
「無論誰去,皆有我照看過問,」崔循修長的手指扣入她指間,十指交握,清冷的聲音在夜色之中顯出幾分涼意,「卿卿,你不信我嗎?」
懸著的那把匕首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崔循先前由著她糊弄,由著晏游接手湘州,不過是在這裡等著罷了。
蕭窈紅唇微抿,一時沒能想出合適的答復。
而崔循心中已有定論,實則並不需要她的回答,淡淡道:「你想做的事情既已做完,今後不再為這些費心,不好嗎?」
「那我該做什麼?」蕭窈試圖掙開他的手,卻被攥得愈緊。終於還是沒能維繫住面上的平和,語氣生硬道,「日復一日待在後宅,料理庶務,翹首盼你歸家?」
深宅後院的婦人大都如此。又或者不論什麼情情愛愛,只將此當做一樁「仕途經濟」來經營。
可無論哪一種,都非蕭窈所期盼。
她因被崔循擺了一道而著惱,便顧不得裝乖,張牙舞爪起來。
崔循對此並不意外,反問道:「有何不好?」
「你若想要這樣賢惠的婦人擺在後宅,何必娶我?」蕭窈試圖掰開他的手指,擰眉道,「你弄疼我了。」
若是從前,崔循早就卸了力氣,眼下卻笑了聲:「難為你按捺性子這麼久……」
「是王家事了,不願再委曲求全嗎?」
挑破這層窗戶紙,真話總是要格外難聽些。
對上蕭窈錯愕而難堪的目光後,崔循心中浮過一絲懊惱,只覺如先前那般稀裡糊塗由她糊弄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但話趕話說到這裡,覆水難收。
蕭窈濃密的眼睫微微顫動,面色白了又紅,最後只道:「若要這麼說,倒也沒什麼錯。」
她歇了因宿衛軍歸屬與崔循爭吵的心思,破罐子破摔道:「少卿大人既明白我的本性,若想另擇佳婦,我絕無二話,只有退位讓賢的道理……」
「蕭窈!」崔循心中那點懊惱蕩然無存,險些被她給氣笑了,「你再胡言亂語一句試試看?」
蕭窈咬了咬唇,沉默下來。
再怎麼爭吵,有些話是不當說的。她並沒不識時務到明知崔循震怒,卻還要繼續頂撞下去的地步。
崔循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瞳,實在不明白,怎麼能有人半點理都不佔,卻還能顯得這般無辜。
泛涼的手指拂過時,蕭窈下意識閉了眼。
指尖劃過她白皙如細瓷的臉頰,在修長的脖頸流連片刻。她顫慄了下,旖旎曖昧之余,又憑空生出一種被凶獸凝視的危機感,下意識想要躲開。
崔循並沒給她這個機會。
一手扣著她的腰,指尖向下落在心口,感受著她逐漸急促的心跳,片刻後緩緩道:「你有沒有一點良心?」
哪怕已經竭盡所能,不用崔循多做什麼,蕭窈也清楚自己狐假虎威借了他的勢,故而不大禁不起這一問。
「我早提醒過,你不該招惹我的,」崔循低頭,含著她的唇輕噬,用些微的疼痛提醒她,「可既招惹了,便不要妄想用完之後,棄之如敝履。」
唇齒間溢處的嗚咽被他悉數咽下。
崔循不需要她的承諾,只是告知。
蕭窈未曾刻意蓄甲,但力氣重些,依舊在崔循背上留下抓痕,他卻好似渾然未覺,依舊不依不饒。
她白日料理了溫剡,原想著回家便要歇息的,可心緒大起大落,才與崔循針鋒相對爭吵過,又被他留在書房予取予求。
到最後已然身心俱疲。
喘了口氣,艱難道:「崔循,你混賬……」
話音未落便又被作弄得說不出話來。
最後昏昏沉沉睡去,甚至不知何時事了,又是如何回到房中去的。
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通身筋骨像是散了架,看了眼腕上刺眼的青痕,想起昨夜種種,只恨不得重新昏睡回去。
可睡是睡不成的。
翠微已在一旁相侯許久,關切道:「昨夜是怎麼了?」
她貼身伺候蕭窈,已習慣兩人之間偶爾的荒唐胡鬧,可昨夜種種,一看便知並非往常那等。
蕭窈原想著尋個藉口敷衍過去,猶豫片刻,還是三言兩語大略講了。
興許是翠微關切的目光令她難以回絕。
又興許是因此事無人傾訴,茫然之下,便想要從翠微這裡索取些許安慰。
翠微看出她平靜表象下的低落,柔聲道:「窈窈為何不願將宿衛軍交由少卿?」
「我,」蕭窈動了動唇,纖細的手指攥著錦被,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艱難道,「……我不願動輒求他。」
她若想要晏游幫忙,只需一句話便可。
可換到崔循這裡,卻總要前後思量,是否會傷及他的利益,自己又會因此虧欠多少?
崔循昨夜那句話並沒說錯,也恰到好處地戳了她的痛楚。
翠微微怔,隨後覆上她的手,低聲嘆道:「窈窈無需這樣想。」
倚靠自己的夫君,於女子而言並不是什麼罪過,以此為榮者大有人在。
「可我不能將所有希望寄托於他的喜愛之上。」蕭窈道,「我既不能確信無論發生什麼,他都會站在我這邊,也無法確信,這份喜愛永遠不會更改。」
青禾曾同她提過些「酸言酸語」,眾人議論崔循不過看重她的容色,終不長久。
蕭窈一笑置之,還曾拿到崔循面前玩笑。
可同時卻也承認,這番揣測有其道理。
她與崔循之間,本就是因蓄意引誘開始。
情愛太過虛無縹緲,所以下意識渴求攥緊些切實的東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6 08:22 A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八十九章
自「撞邪」開始,王旖大多時候都惶惶不可終日。
唯有剛從王家歸來,有老夫人給的健婦們環繞伺候,又得以戳穿方士招搖撞騙的謊言時,得到過暫時的緩解。
她那時想著,祖母總會為自己撐腰做主的。
蕭窈靠著裝神弄鬼唬她一時,卻也不過是些鬼蜮伎倆,在王家這裡又算得了什麼?總有悉數奉還的一日。
王旖刻意無視了桓維的態度,反復說服自己,直至湘州那位五叔身死的消息傳來,才無法再自欺欺人。
擔憂與惶然重新找上了她,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此時不再有鬼火與白影驚嚇她,也不再有致幻的丹藥,可她卻依舊生出一種被鬼魂注視著的錯覺。
有生以來頭一次真心後悔,後悔自己當年一念之差斷了蕭容的活路。
自家的僕役再來請她回王家時,王旖沒怎麼猶豫便應下了,只當祖母有要緊事叮囑自己,甚至沒來得及多看自己那對雙生子一眼。
只是到了後,卻不曾見到祖母。
老夫人身側侍奉多年的秋梧端了茶給她,藹聲笑道:「老夫人這幾日未曾合眼,難得睡去,老奴冒昧做主,煩請大娘子在此多等候些時辰。」
王旖頷首應下,垂了眼,吹開茶水氤氳出的水汽。
秋梧一聲不響地侍立在側,看她毫無防備地喝下茶水,無聲地嘆了口氣。一時竟不知該唏噓於大娘子這般信賴,還是感慨於她的無知無覺。
王旖平日在飲食上極為挑剔。
能輕易品出新茶、舊茶的區別,甚至連煮茶的水、火候,都能分辨出來,以至於她身邊伺候的婢女莫不小心翼翼,生恐觸了黴頭。
可如今她魂不守舍,竟直至心口傳來絞痛,喉頭腥甜,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茶水不對。
瓷盞跌落在地,碎片如跳珠般飛濺開來,茶水洇濕了精繡的華貴衣料。
王旖攥著胸口的衣襟,白皙的手背青筋凸起,對上秋梧憐憫而憂愁的目光後,臉色難看至極:「你……祖母、祖母要……」
哪怕到此地步,她依舊難以置信,踉蹌著起身要見老夫人。
「老夫人服了安神湯,已經歇下。」秋梧扶了她一把,才沒令人狼狽地跌倒在地,低聲嘆道,「大娘子,如今族中子弟猶在宮門外跪著……此事因你而起,總該給個交代,才能收拾了這爛攤子。」
身上的苦痛與心中的苦楚摻雜在一處,如花一般嬌豔的女郎閉了閉眼,淚珠潸然而下。
她並沒大喊大叫,只緊緊攥著秋梧那雙蒼老的手,喃喃道:「不……不該如此……」
家中怎能這樣棄了她呢?
明明無論做什麼,都有家中為她兜底。不過是要了蕭容一條命,這麼多年平安無事,又怎會落得如此?
秋梧是看著大娘子長大的,事至如今見她如此狼狽,也難以苛責她為家中招惹來這樣的禍事。
自小到大,王氏都是這樣無所顧忌,嬌慣著子女們長大的,如今事敗,哪裡能將錯處悉數推到一個女郎身上呢?
只是因果循環,做了錯事便應付出代價。
王旖總要明白這本該年少時學會的道理。
黑紅的毒血不可抑制地從她唇角溢出,如毒蟲蜿蜒爬過白皙嬌嫩的肌膚,顯得觸目驚心。豔麗不可方物的面容因疼痛顯得格外猙獰,眉頭皺得愈緊,直至最後咽氣,也未能再舒展開。
秋梧以帕拭去眼角的淚,還未開口,門外卻先傳來驚叫聲。
「阿姐!」王瀅顧不得地上四濺開來的碎瓷片,徑自踩過,撲到王旖身前失聲痛哭。
緊隨其後的僕婦們手足無措地辯解道:「四娘子一定要闖進來,奴婢們沒來得及攔住……」
「四娘子節哀,」秋梧吩咐道,「扶四娘子歇息去。」
王瀅甩開婢女的手:「祖母呢?」
秋梧垂眼道:「老夫人服過藥,已經歇下,四娘子還是不要驚擾為好。」
「我不信,」王瀅手上沾了長姐的血,眼底亦是通紅,「祖母她老人家向來疼我們,又怎會……」
話說到一半,已無法再說服自己,伏地泣不成聲。
秋梧長嘆了口氣,令僕婦將王瀅帶走,又硬下心腸吩咐道:「收斂屍骨,將大娘子暴病而亡的消息放出去。」
王旖身死的消息隨即傳遍建鄴。
哪怕王家自己已經找了理由,說是病故,但誰也不是傻子,不難猜到這死訊另有蹊蹺。再一想先前關於蕭容之死的傳言,心中大都有了揣測。
王氏從前那般不可一世,又是出了名的護短,而今卻淪落到「斷尾求生」的地步。
為此有唏噓感慨的,也有因此提點兒女,叫他們「緊緊皮」都收斂些,莫要憑空招惹是非的。
王旖的死訊傳到蕭窈這裡時,她正在調琴。
先前心總靜不下來,琴閒置在那裡,已經有段時日未曾碰過,先前習過的琴曲也生疏了些。
一側的博山爐中輕煙裊裊,如霧彌散。
翠微轉述了六安傳來的消息,又道:「聽聞王家正忙著請醫用藥,說是老夫人病得臥床不起,四娘子亦哀毀過度,病倒了。」
蕭窈漫不經心撥弄著琴弦,只笑了聲,再無言語。
翠微從前在蕭容身側侍奉時,雖聽她講過音律,但對此實在算不得了解。而今聽著蕭窈的琴音,卻無師自通似的從中品出些傷懷與眷戀。
低聲嘆道:「女郎若在天有靈,想來也會欣慰。」
翠微靜靜陪在蕭窈身側,待琴音停下,隔窗看了眼亮起燈火的書房,斟酌道:「這時辰,少卿想是已經回來了。」
自那夜後兩人開始冷戰。
蕭窈其實倒沒做什麼,哪怕遭了磋磨,也沒想過再要找崔循爭吵。是他自己過不去,令柏月收拾了床榻,就此在書房安置下來。
成親至今,還是兩人頭回分房而居。
蕭窈對此無可無不可,每日照舊做自己的事,婢女們知她性情好,也無需提心吊膽。
倒是崔循那裡侍奉的人不大好過。
晌午時分,柏月還特地送了盤果子和簪花討好青禾她們,請她們在夫人面前吹吹風,早日去向長公子認個錯、服個軟。
青禾吃著果子,質問道:「公主有什麼錯?」
柏月被她噎得臉都青了,唯唯諾諾道:「便是沒錯,給個台階也好……」
青禾吃人嘴短拿人手軟,雖懟了柏月一通,卻還是試著來翠微這裡問過她的意思。
翠微打量蕭窈的反應,見她不為所動,便關了窗。
翠微都在蕭窈這裡碰了個軟釘子,按理說,不會再有人主動向她提及此事。偏不知怎的,事情竟傳到陸氏那裡。
蕭窈再去請安時,被她含笑留下問話。
「琢玉何處做得不好,惹得你生氣?告訴母親,我替你訓斥他。」陸氏溫聲笑道。
蕭窈猝不及防嗆了茶水,咳幾聲,臉頰立時就紅了。
陸氏端詳著她的反應:「你應當一早就知道他是怎麼個性子,寡言少語,獨斷專行,自己拿定主意的事情便怎麼都聽不進旁人的勸告,執拗得很……」
陸氏只崔循這麼一個獨子,眼下卻毫不顧惜,快要將他貶得一無是處。
蕭窈聽出她的用意,搖搖頭:「此事倒不能全怪在他身上,我亦有做得不妥之處。」
「夫妻之間哪有從不紅臉的?慢慢磨合就是。」陸氏叮囑道,「若他當真叫你受了委屈,不必藏在心裡,只管來告訴我。」
蕭窈心下嘆了口氣,面上不動聲色,只應了聲「好」。
她不願悶在家中無所事事,便遞了帖子過去,邀班漪同去學宮。
班漪那裡的消息總是格外靈通,從後宅女眷的閒聞軼事,到朝堂之上種種,幾乎有問必答。
同她在一處煮茶閒談,再合適不過。
「謝潮生近來忙得厲害,分身乏術,學宮這邊的事宜也都顧不得了。」班漪落了一子,感慨道,「偌大一個謝氏,紛繁復雜,倒也難為他。」
蕭窈指尖拈著粒白玉棋子,游移不定。
聞言,徐徐道:「他近來應是在為宿衛軍的歸屬一事斡旋?」
與崔循吵過後,蕭窈情知宿衛軍之事上自己難以如願,一度歇了心思。卻不妨謝昭橫插一手,硬生生攪亂了崔循的安排。
而今朝中為此爭執不下,重光帝也並不著急,只由著他們較量。
班漪品著她的語氣,不由笑道:「我原還想著,你會否因此嫌謝潮生多事?眼下看起來,倒是小人之心了。」
任誰來看,恐怕都以為蕭窈會站在崔循那邊,畢竟她如今是崔氏婦,順從夫婿的意願才是情理之中。
蕭窈道:「那師姐的確想岔了。」
宿衛軍若真落到陸氏手中,只怕朝中再沒什麼人能同這兩家相爭,哪怕崔循是重光帝名義上的女婿,他也不願看到這種結果。
倒並非疑心崔循有不臣之心,只是於帝王而言,朝臣之間相互轄制,分庭抗禮,才是最為穩妥的情況。
蕭窈也清楚這個道理。
更何況才吵過,斷然不可能為此專程找到重光帝面前,叫他偏袒崔循。
蕭窈面不改色落了一子。思及陸氏,倒是想起一人來,向班漪道:「早前往陸家去時,我曾見了那位……二舅父。」
論及輩分,陸簡是崔循的舅父,自然也是她的。
蕭窈頓了頓,語氣中難掩好奇:「師姐可知道,他腿上的傷因何而來?」
無論陸氏還是崔循,都對這傷諱莫如深,她並沒強行刨根究底,只是每每思及卻止不住好奇。
班漪在杯中添了滾燙的茶水,思忖片刻,開口道:「你來問我,倒真是問對人。若不然,恐怕陸氏有些自家人都未必說得上來,更別說旁人了。」
蕭窈捧場道:「我就知道,師姐無所不知。」
班漪虛點她一下,笑了聲,隨後卻又嘆了口氣:「這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陸簡其人雅好音律,少年時最愛收集古琴,大把銀錢都耗在這上頭。」
蕭窈回想那位坐在木屑之中斫琴的男子,又想了想幽篁居中那些個古琴,點了點頭。
「若單單重金買琴,倒也算不得什麼,只是這世上並非人人都愛重金銀俗物,總有不願割愛的人家。」班漪猶豫片刻,這才又道,「偏他那時年輕氣盛,順風順水慣了,半逼半迫強奪了一張琴……」
班漪也不曾將話說得太過直白,但「強奪」二字,足以證明行事並不光彩。
蕭窈眼皮跳了下,欲言又止。
她早就了解士族子弟一貫行事作風,只是先前見陸簡風度翩翩,又是崔循罕見親近的長輩,便先入為主以為應是個端方持重的君子。
以致聽了班漪的講述,心中的滋味頓時難以言喻。
班漪見她這般,便就此打住。
哪知蕭窈落了幾子後,舊事重提道:「陸簡的腿傷,便是遭人報復留下的嗎?」
班漪道:「正是。」
到這裡,蕭窈的疑惑已經有了解釋,可她卻偏偏又問:「……那戶人家,後來怎樣了?」
班漪忽而有些後悔同蕭窈講這樁舊事,猶疑片刻,含糊道:「我亦是從旁人那裡得知此事,至於後來如何算不得了解,也不好多言。」
這是個善意的謊言。
可有些事情,原本並不一定需要回答。
陸簡是陸家嫡子,又是老夫人格外疼愛的小兒子,他被人傷得落了殘疾,陸家難道會坐視不理?
想也知道絕不可能。
班漪同她對視了眼,勸道:「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多思無益,聽過也就罷了,不必放在心上。」
蕭窈垂眼道:「我明白。」
她沒了刨根究底的勁頭。畢竟就算問清了又如何,難不成要為了那麼些年前一樁舊事過不去?
更何況,這與崔循並沒什麼干係。
他那時只怕還被崔翁帶在身邊,打著磨性子的名頭垂釣、念書,過著日復一日的無趣生活。
她一年到頭見陸簡的機會屈指可數,縱是心中別扭,忍忍也就過了。
蕭窈看著縱橫棋盤上黑白分明的棋子,意識到自己並不如想像中的那般公正無私。只要不是踩了底線的事,也學會了大被一遮,難得糊塗。
雖已做出抉擇,但興致到底不如先前那般好。
她本就不擅棋,又心不在焉,最後毫不意外地被班漪殺了個片甲不留。看著棋盤上的慘狀,幽幽嘆了口氣:「下回對弈,得再多讓我兩子才行。」
「好、好,」班漪連聲應下,邊一道分揀棋子邊打趣道,「你若認真想學棋,回去後叫長公子教你一段時日,必能突飛猛進。」
蕭窈抬手蹭了蹭鼻尖:「我這點三腳貓的功夫,倒用不著勞動他。」
適逢堯祭酒身旁侍奉的書童來請班漪,蕭窈順勢起身:「可巧,我也要去藏書樓一趟,晚些時候咱們再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6 08:35 A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九十章
蕭窈這次來學宮,原就想著要見管越溪一面。
早前為取信王儉,誆騙他領兵出湘州,蕭窈曾令晏游掉包了王公遣人送往湘州的家書,將其中「按兵不動,觀荊州動向行事」之意,換成了「京都動蕩,速領兵前來,佔先機穩定大局」。
那封字跡與王公幾乎一般無二的信,便是由管越溪親手所寫。
蕭窈將所有王公親筆所書的奏疏搜羅起來,交給管越溪,既要他仿字跡,也要他揣摩遣詞造句的習慣,力求微末之處不露破綻。
就後來種種來看,管越溪的確做到了她的要求。
若無這封緊要的書信佐證,單靠方士言語,不見得能令王儉那般輕舉妄動,徹底踩入圈套之中。
如今王家事了,塵埃落定,自然是該親自走這一趟。
藏書樓窗明几淨,開闊寬敞,哪怕已經放了炭盆,在這寂寥的冬日依舊抵不得嚴寒。
正因此,這時節來此的學子總是格外少些。
蕭窈已有許久未曾踏足此處,甫一進門,望見仍在老位置上抄書的管越溪,倒是油然而生一種熟悉感。
管越溪初時並沒意識到她的到來。
直至蕭窈站在他書案前,餘光瞥見繡著竹紋的錦製衣裙,慌忙抬眼看去。
蕭窈見他神色錯愕,不由得笑道:「怪我不請自來,倒嚇著你了。」
錯愕褪去,管越溪看起來仍顯局促,搖頭道:「是小人未能及時察覺……」
蕭窈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這般緊張:「我此次過來,是要謝你那封書信,四兩撥千斤,省去許多麻煩。」
「能為您效勞,是小人的幸事。」
蕭窈被他一口一個的「小人」念得不自在,隨手拿起案上的書冊翻看:「原就是我欠你。可有什麼想要的?待到明歲,我保你出仕如何?」
昔日自陽羨歸來時,她曾送過管越溪一套文房四寶,雖算不上十分名貴,但也非尋常人家能有的。
那時是想著,他這樣的人總有入朝為官的一日。
屆時必能用得上。
可偏偏去歲那場學宮考教被崔循橫插一手,抽去管越溪的試卷,致使他從一開始就失了公平相較的機會。
蕭窈甚至一直不曾尋到合適的時機將內裡緣由告知於他,一來二去,蹉跎至今,心中總覺虧欠。
來此之前,蕭窈反復衡量過,此時給管越溪個不大不小的官職算不得難事。至於將來能走到哪一步,便是他自己的造化。
她原以為,這應當是管越溪最為期盼之事,卻不想竟從他臉上窺見了猶豫之色。
蕭窈愣了愣,驚訝之餘又不免好奇,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問:「那你想要什麼?只要想得出來,只要我能做到,想方設法也會幫你實現。」
她知道管越溪並非那等貪得無厭的人,故而並不怕他獅子大開口,大方地給了他允諾。
管越溪也不知是想了些什麼,沉默片刻,釋然笑道:「小人素日得公主照拂良多,已是感激不盡,並不奢求其他。」
若旁人這般,蕭窈興許還得掂量一下是否欲迎還拒,但管越溪從來心口如一,並不需要多加試探。
稍一猶豫,只道:「你若何時改了主意,知會我就是。」
管越溪恭謹道:「多謝。」
蕭窈又在藏書樓逛了圈,借了兩冊書才離開。
行經梅林時,瞥見牆角那樹早梅竟已開了花苞,在一眾蒼黑遒勁的枝幹中顯得生機勃勃,不由得為之駐足。
蕭窈在那梅樹旁猶豫好一會兒,暗暗道了句「對不住」,動手折了細枝紅梅下來。
借來的書交給青禾,而那一小枝紅梅,則被她攏在袖中。
及至回到家中時,衣袖上彷佛已經浸染上淺淡的梅香。
青禾見她並未如先前那般徑直回臥房,而是往書房的方向去,「咦」了聲,隨後又掩唇笑起來。
柏月立時上前相迎,殷勤道:「裡頭才擺了食案,夫人可要一同用飯?」
蕭窈正猶豫著,柏月已經乖覺地叫人添一副碗筷。
崔循這幾日半句都沒問蕭窈的境況,山房灑掃的僕役暗暗揣度,這是長公子厭棄夫人的前兆。
但柏月還是篤定,自己這安排並不會受罰。
他能在崔循身邊伺候這麼多年,便是慣會審時度勢。
蕭窈哭笑不得地瞥他一眼,緩步踏入書房。
書房中的陳設換了些,爐中燃著的香料彷佛也有所不同,令她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崔循坐於分毫未動的食案前,幽深的眼眸映著她的身影,波瀾不驚。
蕭窈停住腳步:「母親今晨問我,可是與你起了爭執?她近來身體稍有起色,還是不要令她擔憂為好。」
聽罷她的來意,崔循神情寡淡道:「我會同母親解釋清楚。」
說是解釋,實則也只能是編個藉口敷衍過去。
這些年無論遇著怎樣的麻煩,崔循從不會向母親提及,更何況與蕭窈之間的事情是筆糊塗賬,原也說不清楚。
說話間,僕役已經送了碗碟食箸進來。
蕭窈稍一猶豫,還是秉持著「來都來了」的心態落了座。
崔循受禮儀教導,講究的是「食不言、寢不語」,用飯時大都不置一詞。蕭窈則不同,總要斷斷續續說些閒話,才能更好下飯。
從前大都是蕭窈負責講自己今日經歷,或是趣事,或是抱怨些麻煩。崔循則負責聽,偶爾應和一句。
而今相對而坐,蕭窈專心致志地低頭吃飯,房中便再無人聲。
最後還是崔循沒話找話道:「今日是去了何處?」
他雖不曾問過蕭窈的行蹤,但傍晚歸來,聽著四下寂靜無聲,便知她八成是出門未歸。而今再一看衣著裝扮,便能斷定。
「學宮。」蕭窈下意識脫口而出,咬了咬唇,慢吞吞道,「我約了班師姐煮茶敘舊,又陪她下了盤棋……輸的很慘。」
崔循眼中有些許笑意掠過。
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蕭窈已話鋒陡轉:「晚些時候,還去見了管越溪。」
那點微薄的笑意便不見了,如湖面轉瞬即逝的漣漪。
蕭窈覺察到崔循態度的轉變,卻並未因此閉嘴不言,認真道:「年末任職考教時,我欲令管越溪入朝為官。」
謝昭曾有意無意同她暗示過,崔循對管越溪心懷芥蒂,甚至有意彈壓,不肯容他出仕。
蕭窈那時多有顧忌,不便直接問到崔循這裡,只得暫且擱置。
而今有意扶持管越溪,自然得先來問個清楚。
若再被崔循擺一道,攪黃安排,兩人之間本就岌岌可危的關係雪上加霜,恐怕就不止是吵架了。
「你若想要扶持寒門子弟,我並無異議,可管越溪不成,」崔循淡淡道,「換個人選吧。」
蕭窈的心沉了下去。
「為何?」她對此百思不得其解,胡思亂想一番,厚顏問道:「總不會是因為我對他青眼有加,因而不滿?」
這話問出來,蕭窈自己都覺著是在胡言亂語。
崔循卻道:「你這樣想,也沒什麼不妥。」
「少糊弄我。」
崔循從前常拿這句話訓她,蕭窈學了一句,卻只覺這話從自己口中說出來實在沒什麼氣質。
便瞪了他一眼,又問道:「若我非要如此不可呢?」
崔循垂了眼睫,掩去眸中情緒:「那你恐怕會白費功夫。」
時至今日,蕭窈力所能及的事情遠比初到建鄴時寬泛,前車之鑑擺在那裡,任誰也不敢如王瀅昔日那般待她。
可她卻又的確拗不過崔循。
只要崔循鐵了心不肯鬆口,她便是再怎麼費盡心思,也徒勞無功。
在來此之前,蕭窈曾反復告誡過自己,不要再同崔循爭吵。可眼下對著他態度,還能不動氣的,恐怕只有聖人了。
她冷笑了聲,抽出袖中那枝小心翼翼收攏的梅花,摔在崔循身前。
紅梅落於素衣之上,豔麗灼目。
崔循愣了一瞬,隨即抬眼看向蕭窈。
蕭窈已拂袖離去。
折這枝梅花時,她其實有緩和關係的打算。
陸氏苦口婆心同她說的那些話,並沒悉數化作耳旁風,多多少少總是聽進去幾句;至於宿衛軍一事,看在崔循從前幫了她許多的份上,咬咬牙也就揭過去了。
可崔循並沒給她這個機會。
蕭窈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出了門。
柏月一見她這模樣便知不妙,心中哀嘆了聲,隨僕役們進去撤食案時,小心翼翼打量自家主子。
崔循坐於窗邊,把玩著一枝纖細紅梅。
燭火為夜風驚動,映出半張猶如精雕細琢的面容,眼眸晦明不定。
被長公子掃了一眼後,柏月匆忙低了頭,正欲隨眾人退下,卻不防他竟冷不丁問了句:「想說什麼?」
柏月只得硬著頭皮道:「您這又是何苦?」
明明心中喜歡得緊,可遞了台階,卻又不肯下……
哪有這樣行事的道理?
崔循手上失了力氣,梅枝應聲而折。
柏月顫了下,正欲請罪,聽得一句「退下」,忙不迭地離了書房。
崔循看著掌心零落的花瓣,後知後覺品出蕭窈的本意,只是欣喜尚未冒頭,先被紛至沓來的憂慮所淹沒。
欺瞞著,蕭窈會生氣離去;可若是和盤托出,情況比之現在只壞不好。
他了解蕭窈。
所以無論哪種設想之中,水落石出之際,蕭窈都不會站在他這邊。
「管越溪……」
崔循眼中有厲色劃過,指間的紅梅,也在不知不覺中碾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6 09:17 A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九十一章
誰都能看得出來,在這場與王家的拉鋸中,重光帝可以說是大獲全勝。但他並不如眾人所料想中的那般,意氣風發,躊躇滿志。
自入冬後,重光帝身體一日差似一日。
連帶著蕭窈往宮中去得也越來越頻繁。
陪重光帝說說話,聊些從前的舊事,偶爾遇著重光帝為政務費神,也能提上幾句建議分憂。
這日午後,葛榮才從祈年殿出來,得了小內侍的回稟,步履匆匆繞去後殿。
蕭窈正坐在廊下的小凳上,手中執著蒲扇,面前則是熬藥的風爐。
葛榮連忙上前勸道:「這點微末小事,哪裡用得著您親自動手?」
「阿父不是才歇下嗎?」蕭窈並未起身,垂眼看著小爐中的炭火,「左右沒旁的事情,便只當是打發時間了。」
葛榮便道:「您移步暖閣,喝些茶、用些點心,豈不更好?」
蕭窈支著額,良久無語。
葛榮知她性子執拗,便也沒喋喋不休規勸,垂手侍立在側。
「葛叔。」
蕭窈忽而喚了這個少時的稱呼。葛榮身形一震,正欲提醒她不合禮數,對上她微微泛紅的眼後,卻又怎麼都說不出口。
到如今這境地,無論重光帝說再多回「無妨」,又或是旁人幫著欺瞞,也都沒多大用處了。
於親人而言,油盡燈枯之相是看得出來的。
葛榮暗暗揣度過,公主興許早就隱隱有預感,若不然先前何必那般著急著,想要置王家於死地?
無非是怕天長日久,聖上未必能撐到那時罷了。
蕭窈抱膝而坐,身形纖瘦,衣擺上不知何時沾了碳灰,透著與身份毫不相稱的狼狽。
葛榮看著她這模樣,恍惚間倒像是回到武陵,常見她玩得花臉貓似的回家來。只是那時總是笑得眉眼彎彎,彷佛再沒什麼麻煩事能令她生出愁緒,而今卻截然不同。
「阿父可還有什麼惦念著,放心不下的事?」她聲音放得很輕,像是唯恐驚動什麼似的。
葛榮道:「聖上所盼望的,自是您能順遂無憂。」
蕭窈眼睫微顫,又望著爐火出起神來。
待到重光帝睡醒,蕭窈這才起身,帶著熬好的湯藥前往寢殿。
重光帝心中既為見到女兒而高興,與此同時,卻又深感無奈。
喝了半碗藥後,嘆道:「我這裡並不缺伺候的人,哪裡用得著你日日來此?如今天氣日益冷了,還是少折騰些……」
「我不怕冷。」蕭窈截斷了重光帝的念叨,佯裝賭氣道,「您若是再這樣催我回去,明日我就搬回宮中,仍舊住朝暉殿去。屆時離祈年殿這樣近,便怎麼來就怎麼來。」
「你啊……」重光帝被她噎得哭笑不得,「年紀漸長,性子卻還是老樣子。」
蕭窈道:「誰讓阿娘生了我這個樣子,從來如此,這輩子恐怕都改不了的。」
「你阿娘再溫柔不過,不擅與人爭辯,更不會強詞奪理。你倒好,任是什麼事都有說不完的歪理,倒還怪到她身上去了。」重光帝笑過,意識到她這是有意哄自己高興,心下嘆了口氣。
「你與琢玉,近來可還好?」
蕭窈正慢慢攪弄著碗中的湯藥,聞言,湯匙撞在了瓷碗上,在這靜默的寢殿之中顯得格外突兀。
她眨了眨眼,裝傻充愣:「阿父為何這樣問?」
陸氏知曉她與崔循爭執倒也算情理之中,畢竟同居一府,可重光帝每日居於宮中,從何得知?
「你這些時日總有些不高興,前兩日琢玉求見,卻又要找藉口避開……」重光帝嘆道,「阿父是年紀大了,但還沒老眼昏花到連自己女兒如何都毫無所覺。」
蕭窈眼見賴不過去,只得以一種不甚在意的口吻道:「也不算什麼要緊的,只不過因小事拌了幾句嘴,過幾日就好。」
重光帝將信將疑:「當真?」
「自然。」蕭窈笑道,「只是我想多晾幾日,看他哄我罷了。」
待到將一碗藥喝完,重光帝沉吟片刻,開口道:「這些時日思來想去,宿衛軍交於陸氏手中也好。」
蕭窈起身的動作一頓:「為何?」
若重光帝早有此意,大可不必拖延這些時日,由謝昭站出來較量,一開始順勢應了崔循就是。
見重光帝欲言又止,蕭窈心中倏地浮現一種揣測,臉上一直維繫的笑意僵住,一時竟顯得蒼白。
在重光帝看來,她與崔循之間的齟齬是因宿衛軍而起。
他時日無多,這皇位終有一日要落在旁人手中。所以也不欲再論什麼牽制,哪怕崔氏一家獨大,到底是她的夫家。
總好過兩人這樣不尷不尬拖下去,真生了隔閡。
這不是一個合格的帝王該做的抉擇,而是身為父親的私心。
蕭窈的面色白了又紅,掩在袖下的手緊緊攥起,勉強笑道:「沒有這樣的道理。若我與他之間需得如此才能維繫,也太沒趣了。」
她再說不出什麼俏皮話,也沒如往常那般在祈年殿多留,只得尋了個藉口告退。
才出祈年殿沒多久,倒是迎面遇著一人。
蕭窈走得急,險些直愣愣地撞上,還是經身後的青禾提醒一句,這才及時停住腳步。
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謝昭,道了聲:「對不住。」
謝昭後退半步,見禮後,又稍顯疑惑地開口道:「公主行色匆匆,可是有何要事?」
蕭窈扯了扯唇角:「算不得什麼要事。」
「若是有什麼煩心事,臣亦願為公主分憂。」謝昭從容道。
謝家這一年來暗流湧動,蕭窈偶有耳聞,知道謝昭面上不聲不響,實則從未落過下風。
她想了想,緩緩道:「我欲令管越溪入朝為官。」
謝昭對此並不意外,思忖片刻,了然道:「琢玉依舊不許?」
蕭窈頷首:「是。」
於情於理,這種私事不該向謝昭提起的。
畢竟論及親疏遠近,謝昭最多不過是她的「師兄」,可崔循卻是與她朝夕相處,再親近不過的夫婿。
只是在這件事上,崔循的態度實在太過蹊蹺,問不出個所以然。
而謝昭比她更早意識到此事。
以蕭窈現在對他的了解,謝昭不可能只問她一句便就此撂開,這麼久下來,興許會查到些自己並不知道的內情。
「你從前曾問過我,崔循對管越溪有何成見?」蕭窈端詳他,「如今換我來問你,也是這句。」
謝昭沉默片刻,卻搖頭道:「公主還是歸家問琢玉為好。」
見蕭窈皺眉,便又解釋:「此事若由我來說,未免有以疏間親的嫌疑。」
這話聽起來像是懇切回絕,又像是欲迎還拒。
蕭窈沒心思細細分辨,便瞪了他一眼:「你當真不說?那我便走了。」
謝昭眼皮一跳,無奈嘆了口氣:「公主還真是……」
他如今打交道的都是些慣會打機鋒、言辭間兜圈子的人,一時倒忘了,蕭窈從不慣著旁人如此。
不耐煩了,便要撂開手。
到底是有求於人,蕭窈蹭了蹭鼻尖,態度也放得軟和些:「沒什麼『以疏間親』的,事情原委擺開,該是什麼便是什麼。」
謝昭微微頷首,想了想,問道:「公主可知管越溪的身世?」
「我只知他是寒門出身……」蕭窈頓了頓,倒是想起一事,「從前見他字寫得好,曾問過一句,聽他提過少時曾得一姓士族好心收留,得以習字受教。」
凝神回憶片刻,又道:「我也曾問過是哪姓人家。他卻說不算什麼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後來遭逢變故,我應當不曾聽過。」
蕭窈那時雖好奇哪戶人家這般好,竟還能容許寒門子弟附學,但見管越溪推辭,想著應當是樁傷心事,便沒深究下去。
她向謝昭問道:「你如何得知?」
謝昭只道:「那戶人家姓白,的確算不得有名望的大族。」
蕭窈曾背過士族們的家譜,後來加入崔氏,更是沒少與各家往來,卻不曾聽過有這麼一姓。
眯了眯眼,疑惑道:「白家出了什麼事?又與崔循有何干係?」
謝昭斟酌片刻,這才又問道:「那公主可知,陸氏那位二爺的傷因何而起?」
「陸簡?」蕭窈隨即變了臉色。
謝昭原還擔憂此事悉數從自己這裡說出,未必能取信蕭窈,而今見此,便知她已有了解。徐徐道:「昔年,陸簡往姑蘇去時看中了白氏家傳那張琴,強行佔為己有。」
「白家子弟中有年輕氣盛者,咽不下這口氣,買凶報復。」
「陸簡雖活了下來,卻傷了腿,不能行走。」
蕭窈只覺胸口像堵了團棉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謝昭垂眼看她,短暫沉默,卻還是繼續道:「陸家為此震怒,借著彼時一樁牽連甚廣的大案,將其折入其中……白家自此零落。」
先前班漪心有不忍,恐蕭窈得知實情後難與陸家往來,故而最後還是瞞了下來,不曾徹底攤開來講。
蕭窈因私心,沒敢追問那戶人家最後如何。
直至眼下被謝昭戳破,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早在許久前,自己就已經從管越溪那裡,得知了結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6 09:47 A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九十二章
帝王身體江河日下。
於大多士族而言,倒犯不上誠惶誠恐,除卻得重光帝青眼得以提拔的,無幾人為此傷懷。
甚至有為此鬆了口氣的。
畢竟重光帝已不再是當年被迎進建鄴時,那個一無所有的閒王了,若再由著他坐大,焉知將來自家不會重蹈王氏覆轍?
還是沒了好。
如此一來,要考慮的問題便只有,誰為繼任者?
如今便如賭局開場,又該押寶下注了。
這日,崔家山房迎來一位格外特殊的客人。柏月奉了茶後,輕手輕腳退去,將房門關得嚴嚴實實。
軒敞的書房只餘兩人。
崔循目光掃過白瓷淨瓶中供著的紅梅,看向那紫衣郎君:「世子自江夏遠道而來,寒舍蓬蓽生輝。」
「經年未見,長公子風姿依舊。」蕭巍打量著他,上前道,「我此番入京,雖是為年節朝見聖上,卻也承父王之命帶了些薄禮,還望長公子不嫌棄才是。」
說罷,將隨身攜著的錦盒置於書案之上。
崔循漫不經心打開,只見其中躺著一對蟒形和田玉帶鉤,玉質瑩潤,做工精良。
便是再怎麼珍貴、價值連城的物什,崔家也不是拿不出來,只是這其中蘊含的意味,卻令他無法佯裝不知。
「這是昔年宣帝在時,所賜予江夏王之物。」崔循不動聲色道。
「長公子好眼力。」蕭巍撫掌笑道,「父王吩咐我無需多言,只需將此送上,你自然明白他的用意。」
崔循一哂。
昔年小皇帝失足墜馬,士族為誰為繼任者拉扯過一陣子。
彼時桓大將軍因與江夏王交好,又結了姻親,原是遞了消息過來,叫家中力推江夏王繼任的。
奈何桓翁他老人家對此並不積極,許是也看不過江夏王喜怒無常、殘忍不仁的行事,只意意思思提了兩句,便由著崔循牽頭定下彼時尚在武陵的重光帝。
江夏王為此意難平許久,年節的例行朝拜總是托病,從不親至。
如今是得了重光帝病得厲害、年歲不久的消息,這才遣了兒子蕭巍前來朝拜,既為探情況,也為如眼下這般,提早鋪路。
崔循了然道:「承蒙王爺看重。只是縱有萬一,此事也須得世家合議,非我一己之力所能為,恐辜負好意……」
「長公子何必自謙?王氏無用,眼下於崔氏而言,正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時機。」蕭巍並沒將他的推脫放在心上,力勸道,「那位卻還想著扶謝氏與你相爭。若事成,父王定有重謝,宿衛軍的歸屬又算得了什麼?」
見崔循垂眸不語,蕭巍只當是勸說起了效用,又笑道:「我家中有一小妹,年方二八,生得花容月貌、國色無雙,父王只覺江夏再無兒郎配得上她,要為她尋一位乘龍快婿。」
「長公子若有意,皆為姻親,豈不兩全其美?」
崔循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家中已有夫人。」
蕭巍不以為意道:「若有一日山陵崩,她又算得了什麼,便是……」
便是悄無聲息除了,只說病故,又有誰會在意?
這樣的事情在蕭巍看來實在算不得什麼,隨口就來,只是話說到一半,對上崔循那雙幽深的眼,只覺背後隱隱發涼,硬生生止住了。
「八字尚沒一撇,何必計較這些?」崔循給他遞了個台階。
蕭巍自以為明白了他的用意,咳了聲:「是我失之急切,冒進了。」
他在山房喝完一盞茶,起身告辭。
崔循送蕭巍出了門,回身時,卻瞥見遠處的假山石旁似是有一熟悉的身影。
「夫人在那裡有一會兒了……」柏月輕聲細語提醒。
崔循瞥了他一眼。
「非是小人怠慢,」柏月連忙解釋,「實是去問過,夫人並不理會。」
崔循沒什麼猶豫,從衣桁上取了鶴氅。
途經梅林時,又折了枝梅花。
此時已是黃昏,雲霞漫天。
白衣公子衣袂隨風,臂彎間攏著枝豔麗紅梅,緩步而來,像是畫中的人物。
蕭窈散漫地坐在山石,偏過頭,看他身形漸近。
許是在冷風中坐了太久,那些惶然、煩悶,令她如鯁在喉的情緒竟逐漸平復下來。
像是驚濤駭浪過後,蒼茫一片的江河。
「怎麼獨自在此?」崔循將鶴氅披在她肩上,指尖觸及脖頸處冰涼的肌膚,不由得皺了皺眉,「便是有什麼事,也不該這般輕慢自己的身體。」
蕭窈垂著的腳微微晃動,繡著翎羽的衣擺在風中鋪開,像是振翅欲飛的鳥。聽著他老生常談的說辭,偏了偏頭,輕聲道:「崔循,我心中難過……」
崔循身形一僵。
自吵架鬧別扭以來,蕭窈便再沒這樣親暱地同他撒嬌,感到熟稔的同時,卻又隱隱不安。
他攥了蕭窈的手,十指相扣:「是才從宮中回來嗎?」
她身上沾染了苦藥氣息,哪怕在此處坐了許久,依舊揮之不去。
蕭窈點了點頭。
兩人之間並不曾談過重光帝的病情。蕭窈是不敢提及、無法面對,崔循對此心照不宣,薦醫師入宮診治過,也是報喜不報憂。
見蕭窈如此,便明白她心中已然接受這個事實。
崔循不擅安慰人,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還記得從前有一回,應是母親壽辰,我在這裡閒坐,你帶著大氅來趕我離開……」蕭窈想起舊事,忽而輕笑了聲,「我卻央你帶我來書房,討了盞熱茶。」
崔循未曾料到她驟然提及此事,怔了怔,這才道:「是。」
「那如今,你再請我喝一盞熱茶吧。」蕭窈說著,便欲起身。
崔循卻將那枝紅梅放在她手中,俯下身,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蕭窈身形本就生得嬌小,落在他懷中,輕得像是片羽毛。又許是這些時日不曾好好用飯,而今著冬衣,竟與先前差不了多少。
崔循下意識將她抱得愈緊,往書房去。
房中燃著炭火,暖意襲來,僵硬的身體有所緩解。
蕭窈抱膝坐於蒲團之上,看向方才蕭巍用過的杯盞,緩緩道:「阿父今日同我提及,說是將宿衛軍給了陸氏,也沒什麼不好。」
這是兩人爭執的源頭。
崔循斟茶的手一頓,驚訝看向她。
「至於管越溪。他若在建鄴,於你、於陸氏而言總是礙眼,也需得防他懷恨舊怨,做出些什麼……」蕭窈並沒理會崔循錯愕的神情,撫過衣擺上的繡紋,自顧自道,「可我終究欠他人情。想要修書薦他去湘州,幫晏游料理些雜務,你便不要再攔了吧。」
橫亙在兩人之間的事端,在她三言兩語間,悉數有了解決。
崔循少有這般失態的時候,杯中茶水溢出,這才回過神。
崔循垂眼看向書案上被茶水洇濕的紙張,其中有他為管越溪擬定的去處。打算過幾日得空,親去陸家說服陸簡,先容管越溪入仕,過個一年半載縱是想除去此人也算不得難事。
他並不在乎管越溪的死活,原不必這樣白費周章,只是投鼠忌器,無法不在乎蕭窈。
奈何這番安排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先被截斷。
「誰向你搬弄是非?」崔循問。
蕭窈不躲不避看向他,嘆了口氣。
崔循便問不下去了。
因追根溯源,此事的確是陸簡不對在前,而陸氏當年又將事情做得太絕。
蕭窈是個惜貧憐弱的性子,他從陸簡口中得知管越溪與白家的關係時,便知道水落石出之際她會偏向誰。
如現在這般將管越溪遣去湘州,而非與他針鋒相對,要為當年舊事伸張,已是始料未及的結果。
可崔循並未因此感到慶幸。
他緩緩拭去書案上的水漬:「你應還有話要說。」
「是,」蕭窈眨了眨眼,「而今阿父身體每況愈下,我想先搬回朝暉殿,以便能夠常去探看。」
她自問已經將話說得足夠委婉,換來的卻是崔循毫不猶豫的回絕。
「我從未攔過你回宮,今後便是日日去,也不會有人敢說什麼。」崔循將洇濕的紙張隨手撂開,「又何必大費周章搬回去?」
蕭窈並不爭吵,只定定看著他。
清澈的眼眸映出他的身形輪廓,那樣近,卻又彷佛隔著千山萬水。
「若由你回了朝暉殿,將來又要去何處?陽羨、武陵,又或是湘州?」崔循一一數著,又折下紅梅細枝,為她簪在髮上,「……你終究還是厭惡了我。」
昔日上元節,王家樓船宴上。
他曾告訴過蕭窈,「物以類聚,我與他們並無多少不同。」
「你若看明白,遲早也會厭惡我。」
人生在世,無法斬斷自己出身。崔循看不上那些放浪形骸的酒囊飯袋,卻也清楚,自己並非出淤泥而不染,談不上有多乾淨。
所以當初令他瞻前顧後,想要推開蕭窈的,從不是什麼出身家世,而是從一開始就隱隱窺見的、難以長久的將來。
成親後,他總廝纏蕭窈。
是食髓知味,也是想要佔據這彷佛哄騙而來的光景。
「可縱使如此,我也不會允你離開。」崔循撫過蕭窈被朔風吹散的髮絲,低頭尋到她微涼的唇,喃喃道,「你總是應與我在一處的,生同衾,死同穴……」
「……休想與我劃清界限。」
肌膚相親時,彼此的溫度、氣息相互浸染,彷佛再也分不清彼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6 09:53 A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九十三章
蕭窈是個愛憎分明的性子。
於她而言,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從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與白家這場舊怨中,陸家無疑是錯的那方,而崔循卻還要偏幫著陸家彈壓管越溪,實在說不過去。
可面對崔循神傷的這句「你終究還是厭惡了我」,卻下意識想搖頭。
因她已逐漸明白,這世上之事難以一概而論,也難求全責備;更要緊的是,她發覺自己怨不起崔循。
這點認知幾乎令她生出些惶然。
面對近乎凶狠的親吻,蕭窈試圖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卻被崔循扣著腰,又按回懷中,一丁點躲避的餘地都不再留給她。
朝夕相處,彼此都太過了解。
修長的手在腰間游移摩挲,不多時,蕭窈已伏在他懷中細細喘氣。
她有氣無力地攥上崔循的手腕,搖了搖頭,鬢髮上斜插的細枝紅梅隨之晃動:「……我並無此意。」
原本清亮的眼中盈了一層水霧,猶如春日煙雨,纏綿旖旎。
崔循卻不為所動。
手探入她雀羽似的裙下,撩撥著。看她眼中霧氣更盛,眼尾泛紅,緩緩道:「卿卿,你實是個騙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撥他,待到用完,便想不管不顧。
因蕭窈在此事上總格外嬌氣,他從前總會做足前戲,免得惹她皺眉,這回卻像是失了耐性。
撞入時,蕭窈疼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也顧不得許多,埋在他肩上,重重咬了一口。
她自問用了十足的力氣,若非隔著層衣裳,只怕能咬出血來。崔循似是悶哼了聲,卻並不阻攔,手掌撫過她的肩背,低低地笑了聲。
他這樣一個冷靜自持、進退得宜的人,此時卻像是瘋魔了,連疼痛與歡愉都分辨不清。
兩人之間的力氣實在太過懸殊。
蕭窈掙也掙不開,被他輕而易舉鉗制手腕,並攏在身後時,先前刻意維繫的平靜蕩然無存。
語不成聲地質問:「你想、要我如何?」
「是要我承認陸家並無過錯?」
「還是裝聾作啞,只當毫不知情?」
對於她的連番質問,崔循的態度竟稱得上坦然,緩緩道:「士族藏污納垢,可蕭氏便乾乾淨淨嗎?」
問罷,從始至終定在她身上的視線終於移開:「你可知,那是誰的物件?」
蕭窈循著他的視線看去,眯了眯眼。
她出身蕭氏,自然知道這是昔年尊祖分封諸王時,所賜下的玉帶鉤。而今在世的,除卻她阿父,也就只有東陽、江夏兩王。
東陽王與重光帝素有交情,也並不是什麼有雄心壯志的人,偏安一隅,只差將「避世」二字寫在臉上。
會將此當做信物,送到崔循案上的,不做他想。
若換了從前的蕭窈,興許還得好好想想。
但幾乎是在瞥見那玉帶鉤的同一瞬,她就意識到江夏王的用意,面色微白,不由冷笑了聲。
對於這位叔父,蕭窈只見過寥寥幾面,已不大能記起他的形容相貌,卻對他喜怒無常的性情記憶尤深。
高興的時候,能輕擲千金為博一笑。
不高興時,卻又翻臉不認人,再寵愛不過的姬妾都能因彈錯曲子,而被砍了雙手。
而他最令人不齒的,還是縱私兵偽裝成山匪,劫掠南下流民。
無論是富貴商賈,還是尋常百姓,從他手中過總要剝層皮,能留下一條命已是值得慶賀的幸事。
而今重光帝尚在,他已經吐著蛇信,盯上祈年殿那個位置。
「縱不論江夏王這樣人盡皆知的惡人,便是東陽王,又或是陽羨長公主……」崔循指尖穿過她的髮絲,聲音好似蠱惑人心的妖鬼,「你便當真相信,他們這些年來從無徇私枉法之舉?」
蕭窈的思緒被他拉回,下意識反駁:「姑母不是那樣的人。」
崔循便問:「你想聽嗎?」
蕭窈靜默一瞬,磨了磨牙。
在崔循眼中,士族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可細究起來,蕭氏也不遑多讓,無非是東風壓倒西風罷了。
是以他雖厭煩那些酒囊飯袋,卻也不曾想過站在皇室那一邊。
便是倍求上進的寒門子弟,若有朝一日手中真攥了權利,又有幾人能不改初心?
天地如洪爐,萬物死生同一涂。
「我原不該同你提這些……」
崔循並未想過強迫蕭窈去面對,只要她情願,大可以在他的庇護之下無憂無慮過活。
可她偏偏不是這樣的人。
「蕭巍今日來我這裡,明日興許便會去別家拜會。江夏王對此志在必得,」崔循抬眼看她,「若由他如願,會如何?」
蕭窈想反問一句「與我何干」,可話到嘴邊,卻又怎麼都說不出口。
因她清楚地知道,若江夏王如願,這幾年種種會前功盡棄。
重光帝費心提拔、栽培的朝臣未必能得重用,艱難重建起來的學宮恐怕會再度荒廢,而如今駐守湘州的晏游,必然也會被他替換成心腹親信。
而這其中,又會有多少人死於非命?
崔循實在是太了解她的軟肋,輕而易舉便拿捏得死死的。
蕭窈聲音發冷:「你威脅我。」
「不,」崔循糾正,「只是想叫你明白,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蕭窈一怔。
「……所以別那麼快撂開,」崔循咬著她的耳垂,啞聲道,「縱是利用也好。」
恨她薄情,卻又慶幸,自己總有值得她利用之處。
散開的青絲綰不住那枝紅梅,自髮上墜落。
蕭窈下意識抬手,接了個正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6 10:07 A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九十四章
蕭巍入京的消息,由中書舍人秦彥稟到重光帝這裡。
秦彥是末流士族出身,雖有真才實學,但從前只在領了個無足輕重的閒差。
後來得重光帝看重,提拔至此。
知恩圖報,是個得用之人。
他與桓氏子弟往來時,覺察之後,立時入宮面聖。
重光帝難得一日精神尚好,也從謝昭今日遞上來的奏疏之中得知此事。他對此並不意外,也不曾因此舉中所流露的僭越之意動怒,只平靜嘆道:「終有這麼一日。」
他並非那等有雄才大略的帝王,時局爛成這樣,做不到力挽狂瀾。陰差陽錯坐到這個位置上,也唯有盡力將能做的事情都辦了。
對於江夏王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倒真是無可奈何。
「江夏王數載未曾朝見,如今令世子這般行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聽之任之,只怕他日生靈塗炭……」秦彥憂心忡忡,聽外間傳來腳步聲,這才止了話頭,垂首行禮,「見過殿下。」
這兩日陰雨連綿不休,天氣濕寒。
蕭窈解了大氅進門,拂去鬢髮上沾染的水汽,零星聽見一句,便猜到因何而起。
重光帝正要將奏疏遞與葛榮,叫秦彥一並退下,卻被蕭窈橫插一手,徑直接過奏疏。只好無奈看了她一眼,半是縱容地責備道:「越來越沒規矩了。」
蕭窈不以為意,笑道:「這些時日,我原也沒少看啊。」
重光帝臥床不起時,朝中的奏疏公文大都積壓著,無暇顧及。
蕭窈大略翻看過,剔除那些無關緊要的,自行斟酌後,再問由重光帝一手提拔上來的秦舍人與侍書御史他們。
初時磕磕絆絆,漸漸倒也上手,分擔了不少。
重光帝倚著憑几而坐,見她一目十行看過,未有驚訝之色,了然道:「你已知曉蕭巍入京。」
蕭窈輕聲道:「是。」
無論秦彥還是謝昭,得的消息都不如她快。何況蕭巍入京後除卻桓家,最先去的便是崔循的山房。
只是那日到最後,崔循也沒允她搬回朝暉殿,反倒是叫僕役們收拾物什,自己搬回了臥房。
像是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裹得嚴嚴實實。
她在家中修養了兩日,琢磨得差不離,這才來了祈年殿。
重光帝正沉吟著,秦彥卻罕見失了禮數,主動開口相詢:「殿下以為,此事當如何?」
蕭窈心中所想,與謝昭所提的意見不謀而合。只是合了奏疏,看向重光帝,尚未開口便覺眼中酸澀。
「不必避諱。」重光帝神情溫和,似乎並沒將此事與自己的生死置於一處,從容道,「我這兩日倒覺著身體有些起色,未必犯得上著急。而今議一議,只當是有備無患。」
蕭窈掐了掌心,壓下心底的酸楚,盡可能平靜道:「六叔為人與世無爭,想來未必願意與江夏王對上,淌這趟渾水。」
「但他家中子孫眾多。」
「不若便依謝昭所言,從六叔膝下擇一子過繼,及早定了儲君之位。便是將來江夏王真有歹意,名不正、言不順的,禮法上便先站不住腳。」
秦彥暗暗頷首。
重光帝卻不免猶豫:「十餘歲的少年,如何能與虎狼之輩相爭?只怕傷了性命……」
他身為兄長,遠比常人了解江夏王蕭誨的心性與行事,只覺此事頗有風險。
秦彥知曉這位聖上的脾性,時常既慶幸他宅心仁厚,卻又甚是無奈。偏有些話不該他來說,只得求助似的看向蕭窈。
「若由江夏王坐上皇位,只怕貽害百倍。兩害相權,自然應取其輕。」蕭窈在心中反復思量過,而今並不猶豫,徐徐道,「何況倒也並非是要逼迫誰,大可問問六叔的意思,興許眾多子弟之中有情願一博的。」
秦彥道:「正是此理。」
「前歲六叔來時,帶了那個叫蕭霽的孩子。我因阿棠與枝枝的緣故,與他有過往來。年紀雖不大,卻進退有度,有自己的主意……」
蕭窈頓了頓,輕聲道,「更何況,今時已不似從前那般艱難。」
秦彥聽出她話中深意,面露喜色:「公主之意,是說崔氏願站在這邊?」
過繼立儲之事,決計離不開士族的支持。
若是他們有意阻撓,明裡暗裡使絆子,便是重光帝真有此意,也未必能成。
蕭窈微微頷首,又道:「不獨如此。朝中有秦舍人你們在,湘州還有晏游,皆是助力。」
也正因此,斷然沒有棄子認輸的道理。
重光帝垂眼思忖良久,緩緩應道:「那便如你們所言。」
秦彥來時的意願達成,便沒在此久留,多打擾父女兩人。
重光帝原想打起精神,親自來寫這封送給東陽王的書信,只是尚未提筆,便被蕭窈勸下:「阿父只管說,我來寫就是。」
她並沒要內侍來伺候,自顧自磨了墨,落筆紙上。
寫幾句,待重光帝想想,又繼續。
與早前相比,蕭窈的字稱得上大有進益,工整娟秀,自有筋骨。許是與崔循相處日久,看他的字看得多了,潛移默化,細究起來竟也有三分相似。
待到一封信寫完,又取了重光帝的印璽來,穩穩當當按下。
這半日下來,重光帝臉上已有倦色。
蕭窈妥善封了書信,向葛榮道:「扶阿父歇息去吧。」
若依著往常,她會在此看上小半日奏疏,待到暮色四合,才趕在宮門落鑰前回家去。
往往時比崔循還要晚些。
但念著崔循今晨不依不饒的叮囑,稍一猶豫,還是沒再多留。
因落雨的緣故,天色格外昏黃晦暗。
六安亦步亦趨跟著,打著傘。
才出祈年殿,便遇著過來面聖的謝昭。
他而今身著朱衣官服,在這晦暗的風雨之中,倒是抹不容忽視的亮色。
蕭窈停住腳步,頷首問候過,又道:「阿父才服了藥歇下,你有何要事?」
「是為蕭巍入京之事。」謝昭嘆了口氣,面露無奈之色,「原該今日一早攜奏疏前來面聖,只是偏生不巧,家中生了些事端,以致耽擱怠慢至此……」
蕭窈點點頭:「方才議罷,已去信東陽。」
她雖沒明說重光帝用了他上書所提的建議,但這話一出,謝昭還是立時明白過來,微微笑道:「那便好。」
蕭窈正要離開,走得近了才發覺他臉頰添了道傷,不由得停住腳步。
於謝昭出色的相貌而言,這道一寸長的傷倒如白璧微瑕,叫人看了,不由得暗道一聲「可惜」。
但蕭窈更疑惑的是,他這傷由何而來?
謝昭而今是謝氏金尊玉貴的公子,行走坐臥皆有人悉心照料,哪裡會叫他身涉這般危險的境地?
蕭窈還沒想好該不該問,謝昭留意到她的目光,抬手拂過那道傷,嘆道:「見笑了。」
見他主動提及,蕭窈便再沒顧忌,輕咳了聲:「你這傷是……」
「是母親的手筆。」謝昭神色自若地摸了摸咽喉,「那金簪原是沖著此處來的,只是我及時反應過來,躲避開,便只在臉上留了一道。」
他口中的「母親」,是那位並無任何血脈關係的謝夫人。
獨子謝暉病逝後,謝夫人失了爭強好勝的底氣,悲慟之下一病不起。
自那以後,蕭窈便再沒在任何筵席之上見過謝夫人,以致如今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謝昭說的是誰。
遲疑道:「她為何如此?」
無論是昔日秦淮宴上那個端莊容肅的謝夫人,還是為了向她借屈黎而忍氣吞聲低頭,強顏歡笑的謝夫人,都很難令蕭窈將她與此事聯繫起來。
謝昭稍一猶豫,輕描淡寫道:「許是思念長兄,悲痛太過,又聽了些捕風捉影的閒言碎語,竟疑心長兄之死與我有關……」
此事倒傷不了謝昭的根本,卻也並不如他所言那般輕鬆。
畢竟謝夫人在禮法上總是他的「母親」,這樣誅心的指控難以正經澄清,無論怎麼自證,也堵不了所有人的嘴。
恐怕總會有人暗暗揣測,謝暉之死是否與他有關。
蕭窈設身處地地想了想,不由替他感到為難,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乾巴巴譴責道:「你可知此事是誰在背後指使……」
謝昭只深深看了她一眼,神情無奈。
蕭窈沉默下來。
她莫名領會了謝昭的意思,既覺著這沒來由得的揣測實在是無稽之談,但心中卻又忍不住想,崔循的確是能做出這樣事情的人。
崔循那日曾問過,「誰向你搬弄是非?」
她自然不曾將謝昭供出來,但崔循若有心,其實並不難查到她自何處得知。
退一步來說,便是真有誤會冤了謝昭,於他而言難道會有什麼損失嗎?兩人本就因宿衛軍的歸屬較勁,哪差這點。
想明白這其中的關係後,蕭窈便說不出反駁的話,欲言又止,看向謝昭的目光中添了些許愧疚。
「公主不必如此,我並不懊悔。」謝昭卻笑了起來,「便是重來一回,我仍會如此,總不能看你無知無覺地蒙在鼓中。」
話音未落,被一道清清冷冷的聲音打斷。
「卿卿。」
蕭窈偏過頭,見著不遠處的崔循。
因天色晦暗,又隔著朦朧細雨,不大能看真切他的神情。但想也知道,他心中不會如表現出來的這般平靜。
崔循淡淡瞥了眼謝昭,只向蕭窈道:「過來。」
謝昭卻關切道:「風雨路滑,公主多加小心。」
便是再怎麼遲鈍,蕭窈也覺出兩人之間暗暗較勁。
頗為無奈地看了謝昭一眼,只覺他這是因臉上這道傷,偏要當面再給崔循添堵。
謝昭垂眼,輕笑了聲。
蕭窈還沒來得及挪動,崔循已走過這段路上前,攥了她的手腕,提醒道:「該回家去了。」
「好。」
蕭窈言簡意賅,結束了這愈發微妙的氣氛。
兩人同行離宮,原本是各有內侍撐傘,崔循卻親自接了那把油紙傘。六安會意退下,兩人並肩而行。
沉默半路,崔循忽而問道:「謝潮生又同你說什麼?」
「沒什麼要緊的……」蕭窈起初敷衍一句,想了想,又將先前之事大略講了。抬眼看著崔循,徑直問道,「此事是你令人做的嗎?」
「看路。」崔循提醒後,待蕭窈越過積水,才淡淡道,「他應得的。」
蕭窈:「……」
既震驚於崔循的毫不遮掩,也難以想像,他是怎麼在三兩日的功夫狠狠擺了謝昭一道。
「謝夫人心中若無半分疑慮,便是聽了再多流言蜚語,也不會衝動行事。」崔循親手扶她上車,收了傘,「你又怎知,謝昭當真不曾做過?」
蕭窈被問得語塞。
瞥見崔循肩上被雨水洇濕一片,愣了愣,看向自己乾乾淨淨的衣裳,無聲嘆了口氣。
就此揭過此事,不再多問。
這樣的陰雨天極易惹出睏意,令人昏昏欲睡。
蕭窈上車後便抱了手爐,蓋著毛茸茸的毯子,原想著睡上一路,卻被崔循擾了清淨。
崔循握著她的手,從指尖,到指縫間的軟肉,一寸寸摩挲。
他指尖覆著的薄繭擦過細膩如凝脂的肌膚,力道很輕,卻又格外不容忽視,拂過之處彷佛隱隱泛癢。
蕭窈睏意仍在,並沒睜眼。
她手腕內側有一小痣,唯有再親近不過的人才會發覺。
崔循不知為何,極喜歡親吻此處,濡濕的舌尖舔過,令她渾身顫了下,終於還是睡不下去。
「不要,」蕭窈皺眉瞪了他一眼,控訴道,「……我很累。」
前日崔循休沐,纏了她不知多久,不知饜足,像是要將先前分居兩處之時欠的悉數補回來一樣。
饒是蕭窈並不抵觸與他親密,到最後,也倍感折磨。
抹了藥,紅腫才消。
若再來一回,只要真要像話本裡被吸去精氣的書生,半條命都要賠給他了。
崔循冷靜下來,自知那日做的太過,如今由著她指責也並無半分不悅,只低聲道:「別怕。」
被他撈起腰肢置於書案上,蕭窈很難不怕。
閉了閉眼,正要同他翻臉,卻只覺溫熱的呼吸拂過最為私密之處。喉嚨發緊,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翻過春宮,粗略看過這樣的畫,但從未想到會與崔循如此。
他怎麼能做這樣的事呢?
崔循也未曾想過,起初只是想取悅蕭窈。
但看蕭窈整個人如琴弦般顫動不休,白瓷般的肌膚覆上粉釉,情動如枝頭怒放的花,心底那點生疏的情緒便蕩然無存。
他飲了口茶水,緩聲道:「我喚你時,你卻看旁人。」
蕭窈被快感沖刷得渾渾噩噩的腦子已經遲鈍許多,想了想,才反應過來這個「旁人」指的是謝昭。
片刻失語後,顫聲道:「誰讓你那樣,頤指氣使的。」
崔循沉默片刻,握著她的腳踝,低聲道:「……我哄你。」
蕭窈被歪曲了原意,總覺著哪裡不對,卻又分不出心神反駁。
風雨如晦。
車廂之中彷佛成了與世隔絕的一片天地,可以什麼都不想,只由著自己的心意放縱、沉淪。
天荒地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6 12:21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九十五章
這場冬雨淅淅瀝瀝下了半月有餘,仍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
於富貴人家,倒算不得什麼。
有閒情雅致的,大可約上友人煮酒賞雨;便是厭煩,也可以安逸地待在燃著熏香的暖閣之中,高枕無憂。
但對於那些勉強維繫生計的窮苦百姓而言,就全然是場災難了。
與建鄴相比,浙東雨勢更甚,已成災殃。
但遞上來的奏疏大都還是例行公事,寫著些無關痛癢的閒話,須得費心翻看,才能從中搜尋到些許有用的消息。
蕭窈看得直皺眉,冷笑道:「我就知道,這些人指望不上。」
雖說早就對那些士族高官的行事有所了解,但真到此時,才能意識到他們比預想之中的還要更廢物些。
她未曾驚擾重光帝,又看過晏游處送來的書信,一併交由秦彥他們商議,先梳理出個賑災救濟的章程。
蕭窈與崔循近來皆是一同離宮。
只是這日焦頭爛額,沒顧得上時辰,愣是將他晾在那裡空等了不知多久。
直至內侍通傳,蕭窈這才如夢初醒般想起來,看了眼窗外淫雨霏霏的昏暗天色,合了公文。
在偏殿議事的朝臣見著崔循,紛紛起身問候。
崔循頷首。及至見著簾後蕭窈,這才道:「時辰不早,宮門將落鑰。不若還是先散去,縱是有什麼事,明日再議。」
蕭窈道了聲「是」,叫內侍們挑了燈,送秦彥等人離宮。
她自己則與崔循同行。
這時節的天已經冷極,加之寒風斜雨,縱然嚴嚴實實地裹著大氅,懷中抱著手爐,依舊覺著這風像是無縫不入。
才出祈年殿,只覺昏昏沉沉的腦子都被吹得清醒過來。
崔循借殿門懸著的燈火打量了眼,見她被風吹得鼻尖彷佛都紅了些,鬢髮上也沾了細密的雨水,不由得嘆了口氣。
想問何必如此折騰,但知她不喜聽這些,嘆罷,也只是將傘向她那邊更傾了些。
正要走,卻只覺衣袖一緊。
「等等,」蕭窈牽了他衣袖一角,眨了眨眼,提議道,「今夜去朝暉殿歇息好了。」
朝暉殿是蕭窈從前在宮中時的住所,後來雖嫁到崔家,此處卻一直為她留存著,並未荒置。
見崔循猶豫,她又解釋道:「就在不遠處,免了折騰。」
崔循自然知道宮中各處居所,只是覺著自己留宿在此,不大合乎禮數。但看著蕭窈眉眼間流露的倦意,還是應了下來。
滿打滿算,崔循只來過朝暉殿一回。
還得追溯到當初年節,他來為蕭窈講元日祭禮的章程,最後因蕭窈宿醉昏昏欲睡,氣得拂袖離去。
至於蕭窈的閨房,則全然一無所知。
婢女們四下點了燈,照出許久未曾有人住過的臥房。並無太多富麗堂皇的陳設,也不如士族女郎們那般花團錦簇的精緻,倒是博古架上擺著不少雜七雜八的小物件。
崔循的目光落在隻機關木鳥身上,觀其木質光澤,應是有些年頭,便向蕭窈道:「此物倒也算精巧。是你少時得的物件嗎?」
蕭窈正卸釵環耳飾,回頭看了眼,隨口道:「忘了哪一年,晏游有事爽約,後來賠禮道歉送的小玩意。」
崔循:「……」
他近來常覺對蕭窈來建鄴前知之甚少,原想借此聽她講些少時的事情,得了這麼一句後,淡淡垂了眼。
蕭窈揉捏著冰涼的耳垂,見他久久未言,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一時無奈一時想笑。
正琢磨著要怎麼岔開,崔循已上前,接過她手中的檀香木梳,梳理著才散下的長髮。
蕭窈身上的寒氣逐漸褪去,整個人也鬆散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抱怨:「你平日是怎麼忍著厭煩,同他們打交道的?」
有些話術、事跡在她看來都覺著不可理喻,著實不知,崔循這樣一個頂頂聰明的人是怎麼不厭蠢的。
崔循知她這是看奏疏看得不厭其煩,反問道:「若他們人人皆聰慧上進,於你而言,會是好事嗎?」
聰明人不易操控。
崔循雖看不上那些屍位素餐的貨色,但與謝昭這種人相比,卻還是寧願前者多些。
蕭窈沉默片刻,領會到崔循話中的意思,一時無言以對。
崔循又問:「你想做什麼?」
蕭窈三言兩語講了浙東受災之事,這回倒沒提晏游的名字,只嘆道:「便是秦彥他們籌劃得再怎麼好,一層層落實下去,指不定要打多少折扣,最後要耽誤多少性命。」
崔循指尖穿過她綢緞似的長髮:「你很看重此事。」
蕭窈道:「我若一無所知,倒可高枕而眠;可已然知曉,又豈能袖手旁觀,當個眼瞎心盲之人?」
「再有,」她微微後仰,倚在崔循身上,輕聲道,「你若不曾忘,便該知道從前也曾有過這樣一場連綿不休的大雨。那時因在夏日,災情尤甚,水患之後甚至起了場疫病……」
民不聊生,災情嚴重處,積屍盈路。
天師教便是自此大行其道。
貧寒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真染了病,斷然是沒有銀錢請醫問藥的,只有死路一條。這種時候,哪怕是隨手畫就的一紙符籙,於他們而言也是無論如何都要緊緊攥住的救命稻草。
真有僥幸生還的,便成了口口相傳的「神跡」。
信徒們逐漸聚集成眾,人愈多,膽愈壯。
自某處開始搶掠府衙、富戶,並將其生生焚死開始,壓抑太久的憤怒連帶著與日俱增的貪念,便如燎原之火,一發不可收拾。
重光帝初時還曾叫家僕設粥棚,救濟百姓,後來見時局徹底失控,便如浙東等地其他士族一般遷往建鄴。
此事之中,各姓士族或輕或重總有折損。
彼時未及弱冠之年的崔循在眾人不以為意時,就覺察形勢不對,多方遊說,拉扯起京口軍。後又與桓大將軍合力鎮壓叛眾,殺天師道教主,屍身懸於城門示眾,才漸漸平息此事。
崔氏自此真正復起。
崔循又豈會忘記?他今日在官署得了西邊來的消息,最先浮現心頭的,亦是此事。
當年那個裝神弄鬼的教主陳恩死後,信徒群龍無首,如風沙四散。但他們只是散了,而非死絕了,那些曾經哄得他們捨生忘死的邪念也不見得蕩然無存。
「我從前替師父整理書稿,見他寫過,死人多處易起疫病。若這場災殃不能及時控制,他們絕了生路,只怕有心之人稍一教唆便會故態復萌,如野草瘋長……」蕭窈長嘆了口氣,「屆時豈非又要生靈塗炭?」
潛移默化中,蕭窈琢磨事情的思路已經與他越來越像。
崔循一時竟有些欣慰,只是在聽完她唏噓的最後一句後,卻又無比真切地意識到,蕭窈與他是不一樣的。
他所忌諱的不過是麻煩,是又生事端罷了。
「你想得不錯。」崔循不動神色道,「明日再召人議事,我亦來。」
蕭窈的眼立時就亮了。
因崔循這麼說,便不是準備只在那裡當壁花聽半晌,是真會幫著做事的。
任是誰來,哪怕再怎麼銜恨崔循的,也只能質疑他的品性,而非能力。
蕭窈仰頭看著崔循,眸中映著燭火,亮晶晶的。
崔循垂眼同她對視片刻,卻忽而抬手,遮了她的眼。
「做什麼……」蕭窈軟聲抱怨。
「還有一事,」崔循看著她嫣紅的唇,暫且將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雜念拋至一旁,低聲道,「你既知浙東動蕩,這時節,流言蜚語極易瘋傳,為何不想想如何為己用?」
崔循從前不會教蕭窈這些,因知道她秉性良善,並不會喜歡他這樣本質高高在上、冷漠無情的人,多少總會掩飾些。
但如今,卻想將自己這一面剖開給她看。
絲縷微弱的燭光從指縫透過,並不足以令蕭窈看清他如今的神情,但沒來由的,竟彷佛覺出幾分忐忑來。
她眨了眨眼,蝶翼似的眼睫拂過手掌。
崔循正欲收手,卻見她摸索著抬手攥了他的衣袖,認真道:「我明白了。多謝。」
床榻上已經換了帷幔被褥等物,皆是蕭窈往日用慣了的。跌入綿軟的錦被之中時,她原以為今夜又少不了要如往常一樣廝纏許久,卻不料崔循這回竟沒做什麼,只是將她擁入懷中。
「睡吧,」他的聲音在風雨夜顯得格外低沉,卻又隱隱透著幾分溫柔,「明日還需忙。」
蕭窈這夜睡得格外沉,第二日便不免起得晚些。
才出朝暉殿,葛榮恰遣內侍遞了消息過來,說是東陽王家那位四公子來了。
蕭霽才到建鄴,便來宮中拜見重光帝。
蕭窈看著傘沿滾落的雨珠,微微頷首:「來得也巧。」
說罷,又向崔循道:「今日議事,叫他去旁聽吧。」
蕭窈未曾提及過繼立儲之事,但崔循原也不用她多說什麼,一聽便知,無可無不可道:「隨你。」
見到蕭霽是在祈年殿外。
少年人的身量便如抽芽的小樹,與上回相見時比長高不少,相貌也長開些,便如猶在雕琢中的璞玉。
彬彬有禮問候過,從袖袋中取出一物,送至蕭窈面前:「這是棠姐、枝枝叫我帶來的。」
蕭窈不由抿唇笑了起來。
他倒像是信使,每回過來都要替家中姊妹帶些書信。
枝枝年紀尚小,寫不得多少字,特地叫蕭霽帶過來的是一副畫。畫作筆觸幼稚,顏色上得生硬,甚至還有塗出邊界的,一看便是孩童的手筆。
蕭窈眯了眯眼,認出這是當初上元夜,崔循抱著枝枝同她一起買糖畫的情形。
甚至在一角,還畫了隻小雀,正是枝枝當初要的糖畫式樣。
崔循也認了出來,目光溫和許多。
蕭窈先去陪重光帝說話時,他看了蕭霽片刻,頷首道:「隨我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6 12:29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九十六章
崔循的介入,令原本艱難推進的賑災事宜順遂許多。
一來他的地位擺在那裡,一封親筆信過去,保不準比蓋了玉璽的聖旨還要好用些;二來,崔循實在是個有能耐的聰明人,極擅審時度勢,運籌帷幄。
而蕭窈每日耗在宮中的時辰也愈久,或是陪重光帝說話,或是隔著一道屏風聽朝臣們議事。
哪怕已經再熟悉不過,有時聽崔循用那清冷的聲音條分縷析,卻還是不由自主聽得入神,讚嘆於他的能耐。
同時,她也會有意觀察蕭霽的表現。
蕭棠的書信中,提過幾句這位四弟,說是他生母去得早,少時起便養在祖母膝下,雖沉默寡言了些,性情卻好。
而前回年節,東陽王帶他與枝枝來建鄴朝見。
小孩子的喜惡總是格外簡單,枝枝很是依賴蕭霽這個兄長,足見他平日待人接物不錯。
是以蕭窈並不擔憂他的性情,只憂心他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能否擔得起那些即將壓在肩上的重擔?
蕭窈對此並沒敢報以太高的期待,而蕭霽的表現,倒叫她鬆了口氣。
平日議事之時,蕭霽並不主動常說話,更不會憑空插嘴賣弄。唯有被崔循問及時,才會斟酌著謹慎回答。
得了認可,並不自驕自傲。
若是說錯什麼,被崔循否了,也不會為此羞惱。
每日眾人散後,他還會多留些時候,將白日裡積攢的問題向崔循一一請教。
總而言之,是那種教書先生會極喜歡的學生。
蕭窈看看他,再想想當初自己聽得昏昏欲睡,恨不得同崔循吵起來的模樣,頓覺自己先前的擔憂實在多餘。
但她也知道,與蕭巍這樣的虎狼之輩相比,蕭霽還是太弱了些。
正因此,哪怕士族大都已經看出來,重光帝將蕭霽自東陽接過來的用意,但面對蕭巍的拉攏,也並沒人明著回絕。
畢竟這是他們蕭家內部的事情。
只要沒到擺上明面鬧得不可開交那天,大可不必著急站隊。觀望妥當再下注,才是聰明人應做的事。
而年節前學宮這場雅集,蕭巍與蕭霽齊聚,便注定暗流湧動。
蕭窈近來忙碌,有段時日未曾來學宮拜會堯祭酒,此番過來,頭一樁事便是去見他老人家。
堯祭酒要比重光帝年長不少,鬚髮皆白,但興許是教書育人樂在其中,精神炯爍,氣色也頗為不錯。
蕭窈見此,由衷地鬆了口氣。
堯祭酒知曉重光帝臥病在床,問了兩句,打量著蕭窈的反應,不由得悵然嘆道:「聖上這幾年殊為不易,若能保重自身,才是天下萬民的福氣。」
無論坊間如何評議這位帝王,於堯莊而言,只他授意重建學宮,給予頗多厚待一事,便足已無愧。
「父皇近來安心將養,身體多少有些起色,待到冬去春來,應當還會好轉許多。」蕭窈在自家師父面前,並未遮遮掩掩打機鋒,攤開來講,「只是為防萬一,還是召了東陽王家的四郎蕭霽來建鄴,屬意他過繼承嗣。」
蕭窈頓了頓,嘆道:「這些俗務,原不該拿來擾師父的清淨……」
「你既喚我一聲『師父』,又何須見外?」堯祭酒雖避世多年,但對於這些人情世故並非一無所知,從容道,「虎狼在側,誰能獨善其身?更何況我本就蒙聖上禮待,自然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蕭窈心中原已有九成把握,得這句後,徹底放了心:「多謝師父。」
當年蕭窈有意提拔管越溪,雖被崔循橫插一手,沒能成,但擬定的那套學宮考教章程卻留了下來。
只是此番無御駕親臨,賓客便不再齊聚宴廳之中空等學子們答題,而是三五成群煮酒清談。
平日只在別院釣魚、養生的崔翁,此番也與幾位老朋友一道前來。
崔翁與堯祭酒相識多年,也算有些交情。見面後還未來得及寒暄,先瞥見陪在他身側的蕭窈,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這場雅集,來的皆是各家主君、郎君,女眷們縱然不在後宅中相夫教子,也該有閨閣間的聚會,而不是摻和到這種場合來。
再一看老友帶來的重孫,崔翁更覺鬧心。
但他自矜風度,並不會當眾吹鬍子瞪眼,蕭窈便也只當無知無覺,含笑問候了句「祖父安好」。
她是真沒往心上去。
崔翁「呵呵」笑了聲,暗暗決定,今日回去後要再將長孫叫來耳提面命一回。
顧老頭子那重孫,不過是五歲能背詩賦,就恨不得當做神童,吹捧得人盡皆知了。
崔循少時才是真正的早慧。崔翁思緒神遊,又看了眼蕭窈。
他雖算不得欣賞這位公主,細想起來也有頗多挑剔,卻也承認這是個聰明伶俐的。
將來若有了孩子,又豈會差?
崔翁猶自惦記八字還沒一撇的重孫,蕭窈卻被他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正琢磨著尋個由頭離開,只見六安快步進門回話。
蕭窈放了茶盞:「何事?」
「稟公主,」六安躬身,恭謹道,「方才江夏王世子遇著四公子,不知怎的,偏要拉他去比試……」
筵席設了投壺、彈棋等娛戲,全然是為了賓客打發時間。
可蕭巍截了蕭霽後,卻是叫僕役們在樹上懸了靶,要同他比射藝。
兩人之間年歲相差近十歲,身量更是相差許多。
蕭巍是二十餘歲的青年,身形早就長成,加之本就擅騎射,更是練得魁偉健壯;相較之下,蕭霽就顯得弱不禁風,全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
這場比試的結果毫無疑問。蕭巍特地邀各家子弟圍觀,便是打定主意,要好生羞辱一番這個堂弟。
他用的那張弓是匠人精心訂製,從木料到筋弦,用的皆是最好的材料,也極為順手。
拉弓搭箭,毫不費力地射中靶心。
立時有人撫掌道了聲「好」。
蕭巍看向一旁的蕭霽,竟將自己手中那張弓遞與他,意味不明地笑道:「該你了。」
「多謝堂兄好意,」蕭霽輕輕搖頭,「只是弟氣力不濟,拉不開這樣的強弓……」
蕭巍原想看他出醜,見此,嗤笑了聲。
有僕役送上尋常弓箭,蕭霽接過,卻又面露躊躇之色,久久未能射出這一箭。
像是張白紙,叫人輕而易舉就能看出他的心虛。
與一旁意氣風發的蕭巍對比鮮明。
無需蕭巍開口嘲弄,便有人幫腔笑道:「四公子在等什麼?而今可沒有東風!」
蕭霽臉頰微熱,閉了閉眼,終於射出這遲疑許久的一箭。
這箭非但沒有射中靶心,甚至擦靶而過,最後落在了潮濕的地面上。
「這可不成,」蕭巍不輕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下,意有所指道,「阿霽這般稚嫩,還是得伯父們好好教導啊……」
蕭霽窘迫得臉都紅了,只得低聲道:「多謝堂兄提點。」
各家子弟中有受了蕭巍拉攏,也有這些時日與他一處廝混的,此時自然只有捧場的道理。
旁的心照不宣,誰也沒準備為此幫蕭霽解圍。
蕭窈在外聽了片刻,見蕭霽這般反常,便猜到背後的緣由。原打算就此離開,可瞥見蕭巍洋洋得意的模樣,想了想,穿過月門現身。
蕭巍心中正暢快,瞥見她,不由得一愣。
他早年雖也曾見過蕭窈,但她那時不過是個黃毛丫頭,壓根沒記住過這個名義上的堂妹。而今只見這女郎身形曼妙,容色照人,不由得晃了晃神。
還是聽著周遭有人稱呼「公主」,這才意識到她的身份。
「原來是堂妹。」蕭巍挑了挑眉,姿態散漫,「莫不是怕我為難阿霽,所以特地趕來解圍?」
蕭窈微微一笑:「世子說笑了。只不過途徑此處,聽著動靜,故而來湊湊熱鬧。」
蕭巍:「哦?」
「來。」蕭窈向蕭霽眨了眨眼,示意他將手中的弓箭遞與自己,指尖輕勾弓弦試著力勁,又向蕭巍道,「我少時也曾學過射箭,世子技癢,不若與我比試一遭。」
蕭巍驚訝:「此話當真?」
他壓根沒將這麼個纖弱的女郎放在眼裡,話中的輕蔑不加掩飾。
蕭窈道:「自然。」
「你若輸了呢?」蕭巍饒有興趣地打量她,「那便罰酒三杯,如何?」
蕭窈瞥了他一眼:「世子若輸呢?」
蕭巍壓根沒想過這種可能,竟被她問得笑出聲來。
蕭窈面色不改,只道:「便將那張弓押上,如何?」
這張弓是蕭巍心愛之物,若換了旁人來,他興許還會暗暗掂量一番,眼下卻是半分都沒猶豫:「好啊。」
蕭窈懶得同他多言。
問罷,便引弦拉弓,瞄準了遠處樹下的靶子。
眾人並沒想到有這樣的熱鬧可看,聚精會神,但並沒人認為蕭窈會贏。但其中也有擅於射藝的,一看公主這架勢,便知道她定然是學過射箭。
蕭窈幾乎沒怎麼猶豫,一息之間,箭矢如流星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靶心,甚至比先前那一箭還要正些。
蕭巍臉色微變。
「這便算是平局了。」蕭窈偏了偏頭,抬眼看向他,「接下來如何比?是輪番射箭看誰先不中,還是懸銅錢,又或是射柳枝?」
她神色自若,眼眸清亮,並無有半分心虛。
蕭巍這下是真笑不出來了,虛攥了下手,一時竟猶豫起來。
他無法想像若是大庭廣眾之下輸給一個女郎,傳出去會如何?
在場沒有幾個蠢人,就連先前撫掌捧場的,此時也看出蕭巍竟露了怯,也不敢起哄攛掇。
僵持間,還是桓維出面打圓場。
「時辰不早,學子們想來也已經答得差不離,」他整個人看起來消瘦許多,向蕭窈道,「殿下若在此耽擱,恐誤了正事。」
蕭窈眼都沒抬:「那便暫且寄下。」
言罷,向蕭霽道:「隨我來,師父也想見見你。」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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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6 01:07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九十七章
蕭窈領蕭霽離了瓊芳園,偏過頭回看,只見他方才的窘迫之色已褪去,恢復了往常平和而沉靜的模樣。
她對此已有預料,嘆道:「難為你了。」
蕭霽搖頭:「有少卿指點,又有阿姐前來解圍,算不得為難。」
蕭窈捕捉到他話中字眼,倒也並不意外,只笑問:「他是如何同你講的?」
「少卿說,以蕭巍一貫愛出風頭的性情,若在學宮相遇,應當不會輕易放過。」蕭霽如是道,「叫我不必與他相爭,儘管退讓,哪怕是顯得怯懦些也無妨……」
今日之事,必然會在士族之中傳來。
蕭霽並不需要顯得有多聰慧、有魄力,因為士族想要的並不是什麼匡扶社稷的明主,而是一個聽話易操控的傀儡。
江夏王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無論蕭巍此番來建鄴拜會時姿態放得再怎麼低,又允諾了多少好處,都無法遮掩這點。
以江夏王一貫喜怒無常的行事,誰也不敢確準,將來他為帝之後會不會毀約?更何況他還有這些年養下的親兵,劫掠流民,手上沾了不知多少血,若真翻臉不認人,說不準會做出什麼事。
不安定,難以掌控。
今日事在士族之中傳開,只會愈發加深這一印象。
「他說得不假,你做得也很好。」蕭窈微微頷首,「今後若是有什麼不明白,又或是拿不準的事情,皆可拿去請教,他雖非那等和顏悅色之人,但見地總不出錯。」
「是,」蕭霽懇切道,「多謝阿姐。」
他並非蠢笨之人,自然能看出來,那位目下無塵的崔氏長公子肯費口舌指點自己這些,是看在誰的面子上。
正說著崔循,穿過一重門,倒是迎面見他向此處來。
崔循今日身著墨色衣衫,同色的大氅上以金線繡有蓮紋,愈發襯得人如白玉。只是並不似以往那般從容不迫,步履間透著些行色匆匆的意味。
蕭窈看了眼他的神色,向蕭霽道:「你自去吧。」
蕭霽應下,又向崔循問候了句,便不在此處打擾他二人。
蕭窈輕咳了聲:「原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哪值得你親自走這一趟?」
今日雖為雅集,崔循卻並沒什麼閒情逸致。
僕役急匆匆前來回稟,說是夫人在瓊芳園與蕭巍以三盞酒打賭時,他才召了學宮屬官過來問話。
屬官是個會察言觀色的,覷著崔循的反應,立時請他先忙。
崔循也沒客套,將人撂下,起身往瓊芳園來。
他心中原存了些申飭勸誡的話,但見著蕭窈後,卻又說不出口。心下嘆了口氣,問道:「你若是輸了,該如何?」
「我只看他那一箭,便知道並沒旁人吹捧得那般厲害。比之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紈絝子弟,是要好些,但論及準頭並不如我。」蕭窈信得過自己的眼力,見崔循神色仍算不得好,便笑問道,「你不信我嗎?」
她慣會強詞奪理,口齒伶俐,從不落下風。
崔循頗有些無奈:「不必與他爭一時意氣。」
在崔循眼中,蕭巍不過是秋後的螞蚱,實在無需在這種跳樑小丑身上多費心思。蕭霽只需按他的吩咐去辦,便足夠了。
可蕭窈就是看不慣蕭巍那趾高氣昂的德行。
也見不得蕭霽獨自站在那裡,忍氣吞聲,遭人奚落。
「你既對四公子寄予厚望,便不該事事都想護著他,」崔循猜到她的心思,不以為然道,「苦其心志,並無什麼不妥。」
蕭窈倚欄而立,想了想自己出現在瓊芳園時,蕭霽那雙彷佛驟然亮起來的眼,搖頭道:「不是這樣的。」
「若是力所不能及的事,我並不會貿然插手,將自己搭進去。可既然不過隨手而為,為何不幫他一把呢?」蕭窈認真道,「於大局而言並無任何影響,可於身處其中的人而言,卻並非如此。」
她自己當年初來建鄴,頗為狼狽,而今自然是能幫則幫。
但蕭窈也知道,自己與崔循觀念不同,倒也不曾想過非要令他認同自己,將心中所想說過也便罷了。
正要往堯祭酒處去,卻只覺腕上一緊。
蕭窈看向那隻骨節分明的手,疑惑道:「是還有什麼事嗎?」
崔循摩挲著腕骨,片刻後,又握著她冰涼的指尖:「陪我喝盞茶。」
這話並非問詢,也沒給她留回絕的餘地。
蕭窈只得先將領蕭霽去見堯祭酒的事情拋之腦後,由他牽著自己的手,亦步亦趨跟上。
玄同堂空置許久,因知今日崔循要來,僕役們緊趕慢趕收拾一番。
燃著炭火,熏了蘭香。
甫一進門便覺暖香撲面。
蕭窈在一側落座,看崔循親自動手煮茶,只覺他舉手投足間都透著士族特有的風雅,賞心悅目。
叫人連呼吸都不自覺放輕些,唯恐驚擾。
但她猶豫再三,還是提醒道:「這時辰,學生們的試卷應當已經答完,你當真不去看嗎?」
崔循道:「堯祭酒德高望重,由他在,出不了什麼紕漏。」
蕭窈自然清楚這個道理,不過是對著崔循似風輕雲淡又似凝重的態度,本能地想找些旁的事情岔開。
奈何崔循並沒給她這個機會。
淺淡的茶香隨水汽氤氳而出,蕭窈在外時沾染的寒氣也逐漸褪去,指尖繞著腰間的細帶,嘆道:「既有要事,還是不要不上不下吊著了。」
若在旁人面前,蕭窈倒是能沉得住氣,暗自琢磨一番。但到了崔循這裡,卻並不願費神多想,只管催他就是。
崔循將茶盞推至她手邊:「你待四公子這般盡心,可曾想過以後?」
蕭窈眼皮一跳。
「我知你信得過他的品性,眼下來看,的確無不妥之處。」崔循平靜道,「但人一旦嘗到權勢,能安守本心之人寥寥無幾,屆時又會如何?」
如今,蕭霽會感念看中他、扶持他的人,可這份感念能維繫多久?有朝一日,又會不會成為忌憚?
這些皆是不得不思慮的事。
崔循對此早有預想,只是恐蕭窈犯了惜貧憐弱的毛病,天長日久相處下來,真將蕭霽當做自己血脈相連的親弟弟一般對待,便如偏袒晏游一般偏袒他。
崔循從不會如蕭巍那等人一樣氣勢洶洶,便是提及此事,也如瓊芳園中士人談論天氣如何、學宮梅花開得如何,閒庭信步,漫不經心。
蕭窈卻還是從中品出幾分危險的意味,雙手交握,想說蕭霽未必就是那樣的人,縱有萬一,也應是許久以後的事。但同時又清楚地意識到,崔循所言有其道理。
「他……」蕭窈心情復雜,「如今江夏王虎視眈眈,阿霽已是最好的選擇。」
崔循頷首:「我並無棄他之意。」
「只是想告訴你,若有朝一日,他欲鳥盡弓藏,我斷然不會相讓。甚至會先他一步下手,行不臣之事。」崔循神色未改,像是壓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只是定定看著她,「蕭窈,屆時你又會站在誰那邊?」
蕭窈被他問得幾近錯愕,一時說不出話。
只見崔循那雙幽深的眼似是黯淡些,扯了扯唇角,並不入眼的笑中透著淡淡的嘲諷,低聲道:「我便知道。」
他似是想要起身離開,可手掌按上兩人之間那張小几,又像是被抽去氣力,坐回原處。
身形坐姿如常,可卻莫名叫人覺出些許落寞。
許是這些時日費神太過的緣故,崔循雖從未提過,甚至不曾顯露出半分疲倦,但人卻實實在在清減了些。
兩人朝夕相處,蕭窈自然更知他為災情費了多少心力,而今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側顏,心頭泛起些難言的滋味來。
垂眼抿了口茶水:「你知道什麼?」
「知你這樣的良善之人,容不下我這等亂臣賊子。」
蕭窈從未將崔循與這四字聯繫在一處,而今聽他這樣貶低自己,不由得皺緊眉頭:「你不是這樣的人。」
「你又怎知不是?」崔循坦然道,「如今你我能平和共處,不過是因著我亦不喜江夏王,請聖上過繼四公子立為儲君,借力打力,才是最好的選擇。」
「若將來四公子羽翼漸豐,欲對崔氏動手,我必不會聽之任之。」
「你應知我,並不吝惜狠辣手段,便是如法炮製昔年閔帝之事,也未可知……」
這位閔帝,便是重光帝前頭那位未及弱冠便「墜馬而亡」的小皇帝。明眼人都知道他死得蹊蹺,崔循更了解王氏當初如何設計,輕而易舉要了他的性命。
他不再避諱在蕭窈面前提及,明知她會厭惡,卻又難以克制,不知在期待些什麼。
天青色的衣角一閃而過,崔循頓了頓,以為是她拂袖離去,下一刻卻只覺唇上一熱。
蕭窈俯身在他唇上親了下,見崔循如同被扼住咽喉一般,啞口無聲時,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好,我知道了。」她跽坐於崔循身前,覆上他依舊泛著涼意的手,「不必張牙舞爪給我看,我知你並不純良,也不光風霽月……」
「有些事,我須得再想想,」溫熱而柔軟的唇貼著他,喃喃低語,「只是崔循,你也多信我幾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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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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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6 01:19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九十八章
蕭窈在玄同堂耗了不少光景,到琅開堂時,此處的考教已有結果。
內侍懷抱書卷,帶著些討好之意向她道喜:「今載奪魁者,是崔氏那位五郎。」
崔韶生在崔氏,自少時就有家中延請的先生開蒙教學,便是有什麼不解之處,也有崔循這樣的兄長可以請教。
他並非那等金玉其外,只知尋歡作樂的紈絝,這大半年來又有意迴避,幾乎是扎根學宮。
勤勤懇懇,一心向學。
能夠從中脫穎而出也不算什麼稀罕事。
蕭窈微笑頷首,又問:「另兩個呢?」
內侍稍一想,隨後道:「是盧氏的七郎,還有寒門出身的楊郎。」
蕭窈清楚記得學宮所有寒門子弟的名姓,逢年過節,總會叫人送些貼補給他們。而今一聽這姓氏,便知是常去向堯祭酒請教問題的那個,叫做楊鴻光。
她道了聲「好」,感到欣慰的同時,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管越溪。
當初雖未曾與崔循達成共識,但她並沒耽擱,一紙書信將人薦到了晏游那裡,不令他再在學宮蹉跎歲月。
崔循心知肚明,一力壓下陸氏的質疑,由著他去了。
前些時日,湘州遞上來那封井井有條陳明災情的公文,便是出自管越溪之手。
在一併送來的書信中,晏游徐徐講了近況,又謝她遣來管越溪,令自己得以緩了口氣,不必再為湘州紛繁蕪雜的庶務發愁,能專心整治軍中事務;而管越溪並沒寫太多,半頁紙,向她道謝問安。
至於這場費盡心思琢磨出來的考教,昔日雖不曾如願,而今沿用下來,能惠及旁的寒門子弟,倒也不算白費。
琅開堂中,如謝昭、桓維這樣的人年輕人已先一步散去。唯餘崔翁在內的幾位老爺子,與堯祭酒煮茶論道,談著些玄而又玄的話題。
蕭霽則端坐一旁,垂眼傾聽,承受這幾位時不時的打量與問詢。
他原以為自己在來之前已經做足了準備,先前應付蕭巍,也並不費什麼功夫。
而今才發現並非如此。
哪怕眼前這幾位不曾惡語相向,甚至稱得上和顏悅色,可那彷佛因上了年紀而逐漸渾濁的眼看過來時,卻令他生出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蕭窈的到來再次將他解救出來。
「父皇雖在病中,尚未痊癒,卻始終記掛著學宮事宜。只是怕我笨嘴拙舌,特地遣了阿霽過來,晚些時候回宮說與他聽。」蕭窈盈盈笑道,「又說先前陰雨連綿許久,如今天寒濕冷,也請諸位家君保重身體。」
眾人心照不宣,紛紛道:「勞聖上記掛。」
「天色漸晚,」崔翁攏著鶴氅起身,向堯祭酒笑道,「我等便不多叨擾,他日再敘。」
堯祭酒亦起身相送。
蕭霽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待到離了眾人,輕喚了聲「阿姐」。
蕭窈回頭打量,見他臉色稍顯蒼白,問道:「是累著了?還是有何不適之處?」
蕭霽搖頭:「方才有些話似是答得不妥。」
他一直有著超乎年紀的沉穩,並不露怯,以致常常會令人忘記這只是個未曾歷過多少事的少年。
「無妨。」
「我是知道那群老狐狸的。面上看起來與世無爭,仙風道骨,實則心眼多得很,並不怎麼好相處。」蕭窈笑道,「若只是幾句話不妥,可比我當年初來建鄴時好了不知多少倍,實在無需放在心上。」
蕭霽聽到「老狐狸」這貼切的形容時,怔了怔,待到聽完她這番笑語,先前微皺的眉眼已舒展開來。
抬手蹭了下鼻尖,欲言又止。
蕭窈疑惑:「有何不能說的?」
蕭霽如實道:「只是在想,誰若說阿姐笨嘴拙舌,我是不能認的。」
蕭窈抿唇笑了起來,瞥見遠處相侯的馬車,溫聲道:「回宮吧。」
自那場連綿近月餘的冬雨開始,因諸多事務堆積如山,蕭窈偶爾會留宿宮中,但崔循總是與她同進同出。
如今夜這般分隔還是頭一回。
但興許是午後那個如羽毛般輕飄飄的親吻起了效用,緩解了日益嚴重的患得患失,崔循並未有何異議。
只是議過事,於學宮外見著自家祖父的馬車時,心緒稍有起伏。
崔翁推開半扇車窗,見他身後除了隨侍的僕役,再沒旁人,不由得皺起眉頭。
崔循解釋道:「聖上如今身體不佳,她放心不下,也是情理之中。」
「你就偏袒她吧。」崔翁瞥他一眼,「哪有成親之後,不好好在家中相夫教子,倒為著些有的沒的大費周折的道理?」
崔循並不爭辯,只由他老人家訓斥。
但崔翁早沒了當年為了親事跟他大費口舌的心力,念叨過,也就算了。待崔循上車後,才又道:「今日在琅開堂,見著了聖上屬意的郎君。」
馬車碾過學宮門前的青石路,杯中茶水泛起漣漪。
崔循道:「祖父以為如何?」
「比江夏王強些。」崔翁深深看他一眼,「你教了他這些時日,想必看得清清楚楚,又何須問我?」
「蕭霽年紀輕,少歷練,寡決斷,卻並不是那等隨波逐流的蠢人,他日不能等閒視之。」崔循頓了頓,話鋒一轉,「但如您所言,總比江夏王繼任更為妥當。」
「他日若有萬一,我亦能應付。」
「你心中有數便好。莫要鬼迷心竅,遷就偏袒著,將自己給折進去。」崔翁一針見血提醒,「若有朝一日崔氏敗落,屆時我或已不在,可琢玉,你決計無法獨善其身。」
崔循並未反駁,只應道:「是。」
崔翁長舒了口氣,看著面前的長孫,倒是想起早些時候惦念之事,板起臉道:「顧時元今日又在念叨他那重孫。」
這話轉變得太過突然,以致連崔循都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家祖父的用意,半是失語半是無奈地「哦」了聲。
不大想接這話。
「你便準備這般敷衍?」崔翁不輕不重地放了茶盞,「若她身體有恙,便應納妾室……」
作勢威脅的話尚未說完,崔循已抬眼看來,目光實在算不得恭敬。
崔翁不由得拍了下書案。
崔循復又垂了眼,淡淡道:「是我身體有恙。」
崔翁:「……」
崔翁被噎得臉都快青了。
他老人家一把年紀還能身體康健,靠的便是修身養性,不似桓翁那般嗜酒好飲,也不會輕易動怒大悲大喜。
但每每在蕭窈相關的事情上,都能被氣得快要吹鬍子瞪眼。
「許是機緣未到。有些事情本就難以強求。」
崔循為他添了茶水,就此揭過。
-
隨年節漸近,各處張燈結彩,觸目所及皆是喜慶之色。
重光帝的身體稍有起色,陸續叫人傳了些托病在家,尋常見不到一面的老臣入宮,說是敘舊,但個中意味並不難猜。
蕭窈若在時,會在裡間旁聽這群滑不溜手的老狐狸打太極,哪怕對他們一貫的德行早有了解,偶爾還是忍不住翻白眼。
唯有崔翁的態度令她有些意外。
並未裝傻推諉,反倒是重光帝說什麼便應什麼,更無異議,像極了忠心耿耿的純臣。
蕭窈琢磨了會兒,猜到八成是崔循那裡已經知會過。
崔翁情知此事已經撇不開干係,斷然沒有首鼠兩端,他日轉投江夏王那裡的餘地,便索性來做這個擁護儲君的人。
最後那日來的是桓維。
桓翁雖去,但桓維尚有幾位叔父在,本不該輪到他,但在蕭窈的建議之下,重光帝還是召了他來祈年殿。
一來是因桓大將軍的書信必然經他之手,沒必要捨近求遠。二來,桓維的性情既不似他祖父那般心胸豁達看得開,也不如他父親那般手腕強橫,內裡實則是個優柔寡斷的人。
蕭窈漫不經心聽完,待他告退後,合了禮單往外間去。
「桓氏猶在觀望。大將軍雖有意扶持江夏王,可桓氏身處建鄴的族人多有顧忌,不敢貿然行事,」蕭窈道,「元日祭宗廟,父皇便可昭告天下,過繼阿霽,立為儲君。」
重光帝原就有此意,頷首應下。
蕭窈又道:「桓氏那裡也應令人看好。桓翁已過身,萬勿令桓維及其兒女離建鄴,回荊州,否則桓大將軍怕是無所顧忌。」
重光帝思忖片刻:「此事只怕難辦。」
縱然加強城門布防看守,又或令人在外盯梢,可偌大一個桓家,算上僕役足有上千人,又如何周全得過來?
「阿父以為,桓家其他幾房能安心由他們離開嗎?屆時若桓大將軍真有異動,他們這些在建鄴的人,性命便懸在刀尖之上。」蕭窈摩挲著手中的禮單,輕笑道,「我來辦就是。」
這些時日下來,重光帝已經漸漸習慣將事情交給她,下意識點了頭。可瞥見她似是又清減些的臉頰,嘆道:「你這般辛勞……」
「無妨。」蕭窈眉眼一彎,「只是還有一事,想求父皇應允。」
重光帝失笑道:「你只管說就是。我豈有不應之理?」
蕭窈端坐著,清冽的聲音響起,緩慢卻又堅定。
「將宿衛軍的虎符,交由我來掌管吧。」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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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4-16 01:56 PM
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九十九章
因臨近年關,除卻宮中諸多事宜,蕭窈還得顧及崔氏與各家往來交際這樣的庶務。
兩處皆不是省油的燈,便免不了多耗精力。
她自己起初並未察覺有何不妥,崔循著意吩咐,令府中廚子平日多做些補血益氣的飯食時,還一度覺著小題大做。
後來換上去歲裁製的冬衣,見腰間富餘,這才意識到自己當真在不知不覺中清瘦不少。
陽羨長公主抵建鄴這日,落了場薄雪。
蕭窈原本正在暖閣聽崔循與人議事,得了消息後,悄無聲息從後門離開,往棲霞殿去。
還是婢女抱著狐裘追上來,才想起自己沒來得及添衣。
她披著柔軟暖和的白狐裘,蓬鬆的風帽幾乎遮去半張臉,更看不清身形。
可才打了個照面,陽羨長公主眼中的笑意尚未褪去,眉頭卻已經先皺了起來。攏著她纖細的手,語重心長道:「是崔循待你不好?」
蕭窈愣了愣,哭笑不得地搖頭。
這事真怪不著崔循。
畢竟他每日要忙的事情只多不少,甚至還要抽空看著她好好吃飯。
她從前就不是個每日按時按點用飯的人。而今忙起來,或是沒胃口,或是睏得只想回臥房睡覺,隨意吃兩口點心便要撂開。
在宮中時,伺候的婢女們倒是不敢勸太多,但晚間回了家中,崔循卻並不縱著她如此。
哪怕她軟著聲音撒嬌抱怨,說自己「睏得厲害」,崔循卻依舊不為所動地同她講道理,「你每日勞心勞力,若是再不好好用飯,用不了多久身體便要垮了。屆時再想做什麼,只怕有心無力,難以為繼。」
這話有點誇大其詞的意思,但又的確是這個道理,蕭窈難得沒爭辯得過崔循,只好每日乖乖同他一處用飯。
流水似的補品多少有些效用。
這些時日累是在所難免的,但精神尚好。
「只是近來格外忙些,年節過後,想來便會清閒許多。」蕭窈回握自家姑母的手,含笑問候,「我原還想著,您興許明日才到。」
蕭斐端詳片刻,見她人雖清減些,但那雙眼依舊靈動,如含了星子般晶亮,這才放下心來。
「什麼事值得你這般操勞?」蕭斐牽著她進了棲霞殿,玩笑道,「若是士族間往來,倒不必十分費心,縱是有什麼疏漏,想來也無人敢為此同崔琢玉為難。」
棲霞殿內陳設如舊。
一早就有宮人灑掃收拾過,較之蕭斐前回離開時,只多了瓶中供著的新鮮花枝,與一壇酒。
蕭斐一眼認出瓷壇上的刻紋:「這是謝家的酒。」
「是。」蕭窈憑几而坐,解釋道,「早些時日謝翁入宮時送的,父皇而今已不應飲酒,閒置可惜,我便叫人送到這邊。」
蕭斐在陽羨時,已然知曉建鄴的暗流湧動,也聽聞重光帝召老臣們入宮之事。而今見她這般稀鬆平常提及,便知順遂,頷首道:「這便再好不過了。」
蕭窈看了看這酒,又想了想暖閣中議事的崔循。
「擇日不如撞日,」蕭斐已先一步替她做了決定,「正好開了這酒,接風洗塵。」
蕭窈已有許久未曾飲酒,既沒有閒情逸致,也沒有合適作陪的人。
畢竟若非是宴飲這等場合,崔循平日算得上滴酒不沾,找他喝酒與對牛彈琴並沒什麼分別,興許還要被告知飲酒如何傷身。
想想就算了。
以致她如今酒力倒像是退步許多,不多時,便有些頭暈。
托著腮,疑惑不解地對著杯中清酒發愣。
蕭斐一見她這模樣便止不住笑,目光觸及她纖細的小臂,及鬆鬆垮垮垂下的珍珠纏絲金釧,又忍不住嘆氣。
「窈窈近來在為何事忙碌?」蕭斐輕喚道,「可是又有誰與你為難?」
「冬雨成災……有復起苗頭……」蕭窈口齒不清地嘟囔了句,閉了閉眼,勉強理出些許頭緒,「還有江夏王與阿霽,宿衛軍中事務……」
蕭斐訝然:「窈窈何時懂這些?」
「不大久,」蕭窈眨了眨眼,「還在學。」
她最初面對這些,稱得上手足無措,一度後悔過自己少時不學無術。後來聽崔循輕描淡寫一句,「武陵無人能教你這些」,才算釋然。
其實不獨武陵,便是在士族雲集的建鄴,也沒幾人敢說自己教得了。
而崔循在此道上的確是再好不過的老師。
蕭窈聽朝臣議事聽得愈多,就愈發能分辨高下,偶爾也會為自己當初腹誹崔循應當去寺廟念經感到一絲絲愧疚。
她少時嫌枯燥,避開教書先生逃課時,並不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哪怕磕磕絆絆、焦頭爛額,卻還是想學會些什麼。
蕭斐卻因這寥寥幾字沉默下來。
良久後,抬手摸了摸她柔軟的鬢髮,輕笑道:「窈窈很厲害。」
這場雪自夜間落下,及至傍晚,屋簷上已積了層雪。青石鋪就的宮道,倒一早就被內侍清掃得乾乾淨淨。
知羽通傳過,又出門見這位著朱衣官服的少卿大人,恭敬道:「長公主請您入內。」
崔循是來接人的。
他議事過進暖閣,卻並沒如往常那般見到滿眼期待、等著問話的蕭窈,問過侍從才知,是早些時候得了陽羨長公主的消息後便已離開。
他知蕭窈與長公主感情深厚,等了許久,見天色漸晚這才過來。
甫一進門,便見著了窗邊的蕭窈。
她似是才睡醒,鬢髮上的釵環飾物皆已卸去,潑墨似的長髮隨意披散開來,甚至有些凌亂。
披著綿軟的毯子,正專心致志擺弄著手中的雪。
窗沿擺著幾隻已經捏成型,圓滾滾、憨態可掬的小雀。
知羽正要出聲提醒,餘光瞥見那位彷佛無論何時都游刃有餘的少卿竟就這麼停住腳步,猶豫片刻,悄無聲息地閉了嘴。
蕭窈是在又捏完一隻小雀,用胡麻為它點了眼,同先前那幾隻放在一處時,抬頭見著立於細雪中的崔循。
他今日身著朱衣,長身而立,愈發襯得身形如竹,肌骨如玉。
倒像極了當年初來建鄴,兩人於祈年殿外擦肩而過那日。
蕭窈趴在窗邊,目不轉睛地看了會兒,向他勾了手。
這動作並不穩重,甚至稱得上輕佻。崔循卻連眉頭都沒皺,拂去肩上細雪,進了她休憩的偏殿。
婢女捧了衣物上前伺候,卻見她搖了搖頭:「出去吧。」
蕭窈醉酒後睡了半晌,才醒不久,整個人顯得漫不經心而懶散,聲音也不似往日那般清亮。抬眼看向崔循,似笑非笑道:「少卿來服侍我。」
任是誰,也不會將崔循與「服侍」這個詞想到一處。
婢女臨出門前隱約聽了這句,險些咬了舌頭,忙不迭跨過門檻回手關了門。
崔循倒沒惱,只是神情有些無奈。
蕭窈便又問:「好不好?」
崔循喉結微動,緩步上前。
他這樣的出身,自然不曾伺候過人,許多事情做起來便難免生疏,尤其是在蕭窈彷佛打定主意要作弄他的情況下。
白淨如雪的赤足踩在朱紅官服之上,蕭窈偏頭看他,含笑催促:「冷。」
崔循閉了閉眼,按下心中那些不合時宜的雜念,為她繫襪穿鞋。
「噯,」蕭窈披著絨毯打量,調笑道,「我初見你之時,便想著他日後宅該養這樣一位。」
崔循動作一僵,攥著她腳踝的手收緊了些。
蕭窈自顧自笑道:「但若是只會這般笨手笨腳服侍人,卻叫人喜歡不起來……」
話音未落,便覺肩上一重,仰面倒在了綿軟的錦被上。
崔循欺身上前,單膝跪於床榻邊沿,抵在她腿間。鴉羽似的眼睫垂下,聲音平靜卻又有些啞:「殿下後宅養人,只是為了伺候穿衣不成?」
原本落在腳踝的手,攀上柔滑如凝脂的小腿。
蕭窈只覺被他指尖觸及的肌膚隱隱酥麻,下意識掙了下,沒掙脫。便一臉無辜看著他,提醒道:「這是棲霞殿。」
崔循沉默片刻,鬆了手:「我知。」
說罷,便似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一言不發地繼續服侍她穿衣。
因顧忌著連日勞累,時常睏得厲害,沾了枕頭不多時便能入睡,崔循已經有段時日未曾擾她,每日晚間只安靜擁她入眠。
蕭窈視線觸及他因方才那場撩撥而起的反應。想了想,在崔循為自己整理衣裙繫帶時,忽而開口道:「去朝暉殿吧。」
崔循一怔。
疑心自己會錯了她的用意。
蕭窈道:「若是不願,那便算……」
「沒有不願,」崔循為她理好腰間的環佩,「樂意之至。」
除卻武陵自少時起居住的院落,朝暉殿也算得上是蕭窈的閨房。她心中一動,決定來此處時,並沒想過某些事情在此處會別添一重意味。
崔循的目光已經像是要將她拆吃入腹,手上的動作卻還是慢條斯理,剝筍一般,褪去不久前才為她穿上的衣裙。
蕭窈愣是被他磨得有些難耐,小聲催促,只是待他無所顧忌地索求時,沒撐多久便又語不成聲地討饒。
崔循似是嘆了口氣:「是我伺候得不好嗎?」
蕭窈:「……」
怎麼有人這般小氣。
崔循又問:「殿下還想要旁人來伺候嗎?」
蕭窈被他問得肝顫,又被潮水般湧來的快感刺激得說不出話,一時倒也顧不得旁的,只搖頭。
崔循的手落在她心口,低聲笑道:「那我便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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