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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畫七 -【被渣後和前夫破鏡重圓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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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3-30 02:50 PM
標題:
畫七 -【被渣後和前夫破鏡重圓了】《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4-11 03:32 PM 編輯
【書名】:
被渣後和前夫破鏡重圓了
【作者】:
畫七
【內容簡介】:
這年冬末,溫禾安失權被廢,流放歸墟。
她出生天都頂級世家,也曾是言笑間攪動風雲的人物,眾人皆說,她這次身敗名裂,名利皆失,全栽在一個「情」字上。
溫禾安早前與人成過一次婚,對方家世實力容貌皆在頂尖之列,聲名赫赫,雙方結契,是為家族間的強強結合,無關情愛。
這段婚姻後來結束的也格外平靜。
真正令她「意亂情迷」的,是東州王庭留在天都的一名質子。他溫柔清雋,靜謐安寧,卻在最關鍵的時候,籠絡她的附庸,聯合她的強勁對手,將致命的奪權證據甩在她身上,自己則借勢青雲直上,瀟灑抽身。
一切塵埃落定時,溫禾安看著浪掀千里的歸墟結界,以為自己已經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
時值隆冬,歲暮天寒。
溫禾安包裹得嚴嚴實實,拎著藥回到自己的小破屋,發現屋外破天荒的守著兩三名白衣畫仙,垂眉順目,無聲對她頷首,熟悉得令人心驚。
推門而進。
看到了陸嶼然。
即便是在強者滿地亂走的九重天天都,陸嶼然的名字也如郢中白雪,獨然出眾。
他是被寄予厚望的帝嗣,百戰榜巔峰所屬,意氣鋒芒,無可阻擋,真正的無暇白璧,絕代天驕。
今時今日,如果能在他身上挑出唯一的污點,那污點就是溫禾安。
作為昔日和溫禾安強強聯姻的前道侶。
「今日我來,是想問問。」
大雪天,陸嶼然華裾鶴氅,立於破敗窗前,儂豔的眉眼被雪色映得微懨,語調還和以前一樣討厭:「經此一事,能不能徹底治好你眼盲的毛病?」
「……?」
「能的話。」
他回眸,於十幾步之外看她,冷淡霜意從懶散垂落的睫毛下溢出來:「要不要跟著我。」
「殺回去。」
閱讀指南:
1,女主視角:我以為前對象不遠萬里趕來,是要落井下石嘲笑人,誰知是來雪中送炭的。男主視角:從前,我覺得我的聯姻對象聰慧冷靜,實力不俗,做夫妻不成,但確實算個可堪匹敵的對手,沒想到她是個眼光奇差的戀愛腦!!
2,雙強,甜文。
一句話簡介:女主她超強,超美,超颯。
立意:愛使人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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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3-30 09:57 PM
第一章
歸墟,海中無底之谷,眾水匯聚之處。
正月十五,九州闔家團圓,歡聚一堂的時節,歸墟卻處處死寂,天穹上,別說高懸的滿月了,連一絲星光也尋不見。
雨季籠罩這裡已經有段時間了,日日烏雲狂捲,風驟雨急,動靜大的時候,結界看上去像一層薄透了的紙,在怒嘯的海浪下搖搖顫顫,岌岌可危。
今日更甚。
小鎮南邊的一間醫館,十來個人拉著椅子圍著火堆取暖,歪七豎八坐成一圈。鄰里們耷拉著眼皮被火氣熏烤得昏昏欲睡,只有少數兩三個,一邊用鐵鉗撥弄著火堆,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
倏的,醫館外的木階上傳來「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有人來了。
「稀奇事。這樣的天,居然還有人出門。」最靠近門邊位置的是個頭髮俐俐落落盤起來的嬸子,此時很詫異地嘀咕了句。
醫館的主人思索了一會,起身開門之前壓低聲音:「是她。」
他捋捋花白的鬍鬚,朝鎮子某個方向努努嘴,示意:「從天都來的那位。」
其餘人互相看看,眼裡神色各有不同。
原因無他,這位人物自打來的那日起,就成了歸墟住民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歸墟人不多,從橋東到橋西,加起來不過千餘口人家,大家都知根知底。當然,因為獨特的地理位置,也經常會有在外面過不下去的人千方百計潛進來躲避仇殺,但進來之後,莫不是裝低做小,竭力泯然於眾,閉口不提從前。
自然沒什麼好議論的。
但「這位」不同,聽說,她是天都溫家的人,落魄之前,名聲大得能掀天,押她過來的都是穿著仙金甲胄的兵士。
那等陣仗,他們哪裡見過。
醫館的主人將門推開半面,留半面擋風,但那一剎那,還是被夜風刮得眯起了眼。他抬手,垂下的袖口遮住半張臉,去看這位夜半突然到訪的「不速客」。
三九天,門外的人裹了件棉襖子,這東西穿誰身上都一樣,臃腫浮胖,可恰又襯得門外之人露出來的那張臉精緻,寡白。
杏眼桃腮,雪膚烏髮,芙蓉面頰。那是天生的五官骨相,清靈活秀得像顆露水,汩汩往外冒著靈氣。
反正,一看就知道不是歸墟這破爛地方能養出來的乾淨人物。
溫禾安一眼不都往門裡面看,她只兀自垂眼,將手中的小半塊靈石塞到醫館主人手裡,說:「拿三副止血的藥。」
能聽得出聲音刻意調整過了,壓得又低又清,乍一聽,有種雌雄莫辨的質感,神秘得不得了。
醫館主人已經被這皮相震撼過一次。他是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對眼前攝人的美貌沒什麼興趣,相反,不知是因為聽多了鄰里間的傳言,還是自身直覺發出了警告,他每次都能在她身上嗅到淡淡的危險氣息。
所以他壓根不好奇,不多問。
收了靈石,他掂了掂,點頭塞進袖袍裡,也不請她進門,就讓她在門外吹冷風,自己則轉身回到屋裡的藥櫃前,拿了三包草藥末用張揉皺的紙草草包起來,再從門栓縫裡遞給外面的人。
收了東西,溫禾安迅速離開。
「天都人都這樣?」那嬸子抻長了脖子往窗戶方向看去,說:「怎麼感覺屁股後頭有人追一樣?」
……
溫禾安確實感覺有人在遠遠跟著自己,並且不斷拉近距離,從未時到現在,小半天了。
她被封了修為,但對殺意的感知還在。
朔風呼嘯,溫禾安額前鬢邊的碎髮皆被吹開,她一路疾行,路越走越偏,最後一扭頭,拐進上山的岔路。
果然都跟上來了。
鎮子坐落在歸墟最南邊,因為太靠近結界,本就沒什麼人,溫禾安進的這座山又位於鎮子最邊上,踩在山道上,除了狂烈的風聲,甚至還能聽到滔天海浪拍打結界引起的輕微震動。
別說人,就連野獸都跑得沒剩幾隻,整座山潛伏在黑夜中,像個倒扣著的密閉罐子。
溫禾安手心攢著袖片,走得太遠,她能清楚感覺到自己體力在飛快流失,額心的汗層層冒出來,又次次被風吹乾,喉嚨吸風吸得尤為乾澀,呼吸也跟著變得急促。
這些身體的變化樣樣都在無聲昭明,她現在是個孱弱的凡人。
像身後那樣的,若是在從前,她隨手一招能解決十個。
可惜今時不同往日。
她提速跑起來,感覺耳邊風聲呼呼,海浪聲越來越近,黑色的樹影如同密密仄仄的陰雲在眼角餘光中掠過。突然的動作讓身後的人意識到自己已經暴露,當即縱身飛躍,迅速逼近。
不過眨眼間,兩者間的距離只隔十幾步。
修士與凡人的差距便是如此之大。
「你倒是給自己找了個僻靜的埋骨地。」這次截殺溫禾安的只有三個,他們一身夜行衣,蒙著面,只露出一雙眼睛,為首的那個聲音粗嘎,十分冷漠:「省了我們後面收拾局面的功夫。」
自知躲不過去,溫禾安停下奔逃的步伐,手掌撐在百年榕樹的樹身上,抖顫著吐出憋在胸腔裡的氣息。天氣太冷,搭在乾裂樹皮上的手指很快凍得發紅發紫,小腿到膝蓋的範圍木成一片,失去知覺。
緩了一會,她「呵」地笑一聲,半直起身,撩起眼皮去看那三人。
有一類人,身居高位久了,即使落得山窮水盡的地步,也能在氣勢上壓人一頭,眼前女子儼然就在此列。
適才說話的那個危險地眯了眯眼,這一眼居然叫他有種被針紮過毛孔的悚然感。
做殺手的,天生懸著膽,最恐遲則生變。
因而下一刻,他率先抽刀,欺身而止,一刀破空,徑直斬向她頸側。
修士出招時,大多帶著氣機鎖定,凡人別說逃離,就連挪動身體都艱難,只能睜大眼睛引頸受戮。
而就在長刀落下來的前一瞬,溫禾安僵直的手指陡然板著樹幹,猛的發力,愣是在千鈞一髮之際將自己身體挪移半圈,那刀沒砍在致命的喉頸,而是橫挑著沒入她的左臂之中。
棉襖子被斬成飄飛的絮狀,裡頭鮮血噴湧而出。
螳臂當車,無用之舉,三位殺手腦海中皆閃過這個念頭。
哪知變故在下一刻發生。
先是他們腳下踩著的枯葉斷枝發出嘎吱的清脆響聲,下面土地像一根被幾人重量壓得斷裂的乾柴,拉著他們往下陷。三人在一剎那的驚詫之後迅速變臉,想飛身往天上去,而就在這時候,半空中突然交織出一張紅絲巨網,朝他們兜頭而來。
「底下有埋伏。」三人中的一個在身體陷下去的時候猛的開腔,因為太過驚訝,尾調直接破音:「這怎麼可能!」
他們徹底把腳下的東西踩斷了,天上的網壓著他們直直往下墜,直墜坑底。這坑不大,但挖得深,底下一半插著削得鋒利的木枝,一半遍布嶙峋的石子,像兩排森森豎起的猙獰獠牙。
這是一個陷阱!
三人已經算是反應及時,但再及時,也只來得及用靈氣護住頭與軀幹。這樣一滾,其中一人的手掌直接被木刺貫穿,發出抑制不住的痛嘶,另外兩個摔在石塊上,手肘與膝蓋均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和擦傷。
他們顧不得這些,眼仁震縮著,齊齊抬頭看向坑口。
夜色極濃,溫禾安沒去管鮮血直湧的左臂,伸手在附近摸索,半晌,摸出一個熄滅的火把,又從懷裡掏出個做得簡易的火折子,將火把點燃,舉起來,照向坑底。
「抬頭。」她說話,終於露出本身的音色,清得透骨。
「頭兒。動不了。」早在掉坑的第一時間,三人立馬就動用靈力想要脫困,但發現做不到,遍尋一圈,發現蹊蹺在壓住他們的銀網上。網像漁網,線細又密,上面的紅調不是染的色,而是一種流動的力量。
那一剎那,坑底三人的腦海裡同時浮現流光鏡上那人言之鑿鑿說的話。
「她修為被廢,舉目無依,現在與凡人無異,你們不需動用任何殺器,一刀就能要她的命。」
「事成之後,三十萬靈石,一分不少打到你們在靈莊的名冊上去。」
全是放屁!
「不。」一直沒出聲的老三死死盯著坑邊居高臨下站著的人,修士看得更遠更清晰,更何況溫禾安也沒特意遮掩,她舉著火把,左臂還在流血,但那血並沒有洇入地面,而是自發拈成一根根細小的血線,流進網裡。
另一個也看出來了:「不是靈力攻擊,是陣法。」
陷阱是早就布置好的,鮮血是陣引。
他們是被她故意引過來的。
她若是有靈力,若是有修為,憑著能在天都混得風生水起的能力,能生生挨那一刀?能在這和他們墨跡這麼久?
原以為他們一路從未時跟到深夜,已經足夠謹慎,結果還是輕敵中計了。
「眼力不錯。」
失血漸多,溫禾安臉色越見蒼白,腦子裡有種輕微的眩暈感,她很仔細地辨認坑底三個人的眉眼,與記憶中的人物形象進行比對,可惜沒有能成功匹配的,「我沒見過你們。」
「說吧。誰派來的。」
「溫三,還是江召?」
底下三人眼神陰鬱,俱不吭聲。
他們不是什麼大人物豢養的死士,只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現在事情敗露,錢也沒拿到,如果及時招供能保住性命,那他們必定毫不猶豫。
可問題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流光鏡後面到底是哪尊大佛,見他們時,那人罩得比他們來殺人時還嚴實。
溫禾安一看他們臉色,就知道大概是怎麼回事了。
心裡當即有了決定。
不必再浪費時間。
越耗,自己流的血越多。
她從袖口拿出先前在醫館開的那幾副藥以及一個小巧的黑色水晶瓶,瓶子半透明,能從外面看到裡面的小半瓶液體,晃動起來時,有種莫測的危險。
「看來從你們這問不出什麼,我要失望了。」
見她俐落拔開瓶塞,將瓶口朝坑中的他們傾斜而下,其中一個慌亂起來,胡喊一通:「我說,是江召,江召!」
喊歸這樣喊,但很顯而易見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江召是誰。
即便如此,乍然聽到「江召」這個名字,溫禾安眼底仍是一瞬間聚起陰霾,臉色更冷,像不堪重負的冰面,突然承受重擊,崩開一條裂隙。
她左臂受傷,捏著瓶子的右手卻很穩,往下傾倒時一點不抖。
面對這種不知名液體,下面三個都展開了防禦,可那黑色的水滴落下來,直接洞穿了防禦。
下一刻。
像燒紅的鐵水灌入人的骨骼,那三人睜大眼睛,連叫喊聲都沒出口,手腳筋攣,身上的皮好像被人揉紙一樣團起來,迅速乾癟著癱軟在那張網裡。
「說得不錯。」溫禾安抬眼看了看霧沉沉的天色,手指抖了抖從醫館拿來的止血藥藥包,將粉末倒在手心裡,摁上左臂的傷口:「這裡確實僻靜,適合做埋骨地。」
溫禾安沒錢,買的藥不是最好的,該有的止血效果是有,但會刺激傷口。是以這藥才上上去,她就閉著眼,身體抵著腳下樹根,壓抑地嘶了一聲。
冷風呼嘯,她小心地拉緊被刀砍破的棉襖刀口,等終於止住血之後,才撿起被隨意卡在樹岔間的火把,貓著腰摸進了那個深坑。
坑底三人已經被吞噬血肉,成了被骨骼和皮撐起來的乾屍,歪七扭八地橫放著,骨相猙獰。
溫禾安找出了那把適才絞傷自己左臂的刀,用刀尖在他們身上搜刮,很快找到了三塊腰牌。那是靈莊腰牌獨有的材質,雖然早有預料,可捏著那三塊腰牌,她仍是皺眉,感到自己近期是太過於倒黴了。
靈莊的生意遍布九州,為了最大程度保護客人的財富,每位客人在動用腰牌取出錢財時,得先將腰牌貼近面頰,腰牌會自動識別氣息,識別成功才能拿取自由。
但現在,人已經變成幾顆骷髏頭,就更別提什麼氣息了。
溫禾安嘆了一口氣,將三塊沒用的腰牌丟到一邊,轉動刀尖在他們衣裳表面上探取,最終找到了一枚玉佩,一個香囊,以及一個細長頸藥瓶。
玉佩底子沒有多乾淨細膩,雕工也很是一言難盡,正面看不出雕的什麼題材,背面挖了好大一塊,很明顯不是大師手藝,反而很像門外漢操刀打發時間的玩意。
香囊更別提,氣味沖鼻,戴在身上估計是為了必要時候遮蓋血腥味。
溫禾安放在手心裡掂了掂,估計這兩東西最多值個三文錢。
話雖如此,她還是從其中一人身上扯了塊布下來,將玉佩和香囊丟上去,目光隨後落在那個藥瓶上。
晃了晃瓶子,裡頭傳來藥丸碰撞的聲音,不多,就幾顆。
她思忖一會,拔開瓶塞,瓶口滾出三四顆圓滾滾的褐色藥丸,沒有什麼奇怪的氣味,瓶子上也沒有標識,溫禾安摸不清這藥的功效作用,不敢亂用。
她將注意力放到瓶子身上。
這東西還不錯,放在歸墟市集上去賣能賣個五六塊靈石,但考慮到這邊本地居民不認這種花架子貨,而那些逃命躲債的,更不會為一個瓶子掏錢,她估算了一番,覺得可能要打個對折出售。
沒辦法,她等不起,她很缺錢。
溫禾安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會有這麼貧窮的一天。
在原地轉了一圈,確定洞穴裡沒有什麼遺漏的東西,她拎著褪去顏色的蛛網和玉佩香囊,走出這個無比簡陋直接的陷阱,待上到地面,她手一鬆,掌心中的火把骨碌碌沿途滾下去。
洞穴裡霎時躥起半人高的火勢,而後越演越烈,那火像是要燒到上面來,細細簇擁著,將溫禾安的面頰勾勒出一圈光團——她長得漂亮,且並不清疏冷淡,高高在上叫人有距離感,現下被火光一襯,眼仁純澈,竟有種溫暖無害之意。
如果忽略她之前這一系列行雲流水的舉動的話,這種形容便尤為貼切了。
溫禾安靜靜看了一會火光,裹緊了自己的襖子,轉身下山,一步一步往自己「家」走。
在荒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黑下山,她竟還有閒心分心,從袖子裡將先前對付那三個殺手的黑琉璃瓶拿出來,放在掌心裡翻來覆去地掂著。
實際湊近了看,那瓶子不是琉璃,只是有琉璃的光澤,那是一種世家大族用的仙金。
甭管歸墟那些人傳她傳得如何邪乎,可事實是,現在將她渾身上下摸個乾淨,恐怕唯有這個瓶子,還能證明她曾經確實「身份不凡」,能與世人眼中的龐然大物溫家扯上干係。
溫禾安晃晃瓶子,皺眉:「沒了……」
一共也只有一瓶子的量,但今日這三個,已經是她遇見的第三波刺殺了。不管是哪家勢力要置他於死地,得不到確切的答復,必然會再次行動,而她保命的手段幾乎已經用完了。
能活到現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歸墟獨特的地理環境,一些人不好大張旗鼓請陰官擺渡親自現身。
而即便是這樣,以殘廢之軀面對成群的殺手,也無異於在死神的鐮刀下游走,勝算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沒了瓶中之物,今天用過的陷阱也沒用了,若是這時候再來一批奉命來的刺客,她只能把他們往溺海邊引了。
真要是走到了那一步,就是傳說中的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了。
溫禾安兩手疊在袖子裡,慢吞吞嘆了口氣。
天太冷了,這具身體太弱了,曾經的「相好」和死對頭又太陰魂不散了,這一切都讓人心情很不好。她得想點開心的事。
明天她要起早一些,將裝藥的玉瓶賣了,還有那塊玉佩與香囊——如今生活不易,蚊子再小也是肉。
賣了這些東西得來的錢,她存一半,剩下的一半約莫得花在醫館裡。今天胳膊被砍了一刀,光是敷止血藥還不夠,若不及時處理,會化膿,引發高熱,好在上次她買的藥還剩一副,今晚可以湊合湊合。
約莫半個時辰後,溫禾安從後山的一條小道翻出來,她腳步很輕,穿著臃腫的衣服,身姿卻像貓一樣悄無聲息。
她給自己選的「家」在最角落,方圓兩三里,除她之外,統共只有三戶人家,說句不好聽的,人死在家裡一個月兩個月的,都沒人能知道。
溫禾安不敢立刻回家,她在數十米的地方找了個遮擋物將自己藏起來,盯著那座在風中搖搖欲墜的小茅草房看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確定裡面沒有別的情況,才慢吞吞推門進去。
屋裡一片漆黑死寂。
她彎腰在小木櫃裡找了根蠟燭,點燃了照明,又給自己燒了鍋水,煎上藥,等水燒得差不多了,堅持拖著不太清醒的腦子和身子去洗了個涼意刺骨的澡。
收拾完一切,她端起灶上那碗黑乎乎苦得要人命的藥一飲而盡,再面無表情給自己傷口換藥。
最後熄燈,潦草地鑽進棉被裡睡覺。
棉被是乾淨柔軟的,湊近了還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草藥香,只是厚度不夠,應對這樣極端的天氣,明顯是力不從心。溫禾安一上床,就用被子蒙住了頭,可即便如此,還是反復從睡夢中被凍醒。
渾身上下,每一根頭髮絲都在哆嗦。
後半夜,溫禾安猛的掀開被子坐起來,她垂著眼,睫毛安靜地垂下,幾近燃盡的燭火盡職盡責地照向她,將透明眼窩處照出一團明顯的陰翳,這與她臉上的乾淨氣質尤為不符。
她深深吸了口氣,腦子裡只剩兩個念頭。
——歸墟不能再待了,她得找到辦法出去,除非她真的決定躺著等死了。
還有就是。
——她一定要殺了江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3-30 10:20 PM
第二章
溫禾安來到歸墟多久,有關她與天都的傳言便傳了多久。嚴格來說,除了一些極盡誇大離譜的,其餘言論,並不全是空穴來風。
她姓溫,家中排行第二。
而今四極荒廢,九州分裂,部落氏族,宗教門派分布各地,各自為王,黎明疾苦,戰亂不休。然這些都是小打小鬧,凡提起真正的龐然大物,眾人心中皆有數,無非是以溺海縱橫兩線為分割的那三家。
位於溺海東南的北冥巫山,西北的東州王庭,以及東北方的天都溫家。
溫禾安的溫,便是天都溫家的「溫」。
流放歸墟之前,溫禾安也是九州之內令人津津樂道的人物,她出身頂級世家,顯赫已極,卻並不是庸庸碌碌,靠家族蔭蔽那類。
大名鼎鼎的「天都雙姝」,她便是其中之一。
這不僅只是個名號,相反,溫禾安在溫家手握實權,出事之前,天都外十五城,全都歸她管轄。光是修為達到第八感以上,自願歸入她麾下的強者,就多達數百。
更遑論,五年前,天都與巫山突然宣布聯姻,溫禾安與巫山「帝嗣」陸嶼然結為道侶,同時接管天都內城近衛司。這無疑將她的聲望推至巔峰,在名聲與議論度上,甚至一度超過了溫家那位同樣優秀奪目的三姑娘。
可惜,再如何輝煌耀眼,也是從前的事了。
現在的溫禾安,落魄到靠變賣殺手們的家當過生活,大冬天的修為盡失,冷得擠在一床木板上全身打顫,悲慘得叫人難以置信。
這是事實。
來到歸墟之後,溫禾安反思過許多次,自己究竟是怎麼將這樣一手牌打得稀碎的。
凡為世家,莫不野心勃勃,親情總是淡薄,她與溫家互相利用,這麼多年,只要不觸及底線,關係很是穩定。至於被她得罪過的仇敵,倒是不少,可既然都能得罪,就證明他們沒有那個本事拉她下水。
想來想去,還是怨溫禾安自己,她養蛇自噬,竟將江召留在了身邊。
她現在一閉上眼,眼前就會自動轉變情景,回到一個半月之前的天都。
溫家家主在九境巔峰停留多年,直至九月下旬,終於找到了踏入聖人境的契機。
要知道,整個九州的聖人境才有多少,掰著手指頭都數得出來,溫家僅有三位,每多一個聖者,都象徵著家族實力又更上一層樓,這件事自然成為了整個溫家的重中之重,其他事情都要為這件事讓步。
為了這個,天都內外城悄無聲息開啟了戒嚴狀態,溫禾安和溫三作為溫家最有前程的後輩,負責此次守衛工作。
按理說,內外城的勢力攏於溫禾安手中的較多,該是她負責內外城守衛,嚴守天都,可這次她收到的命令是貼身守衛家主閉關所在的通靈塔。
她接收這調令的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一旦出了什麼事,這責任就是自己的。
且家主是在一片腥風浪雨的氣氛中閉的關。
彼時,天都內外不知怎麼突然傳起了將立少家主的言論,且局面愈演愈烈,溫禾安起初不以為意,誰知家主閉關前,竟親口對她與溫三說,待他出關,便有意隱退,將封少家主,昭告九州,穩固人心。
說溫禾安與溫三皆是家族的棟樑之材,少家主之位不論落到誰身上,都希望她們表姐妹之間關係和睦如初,一個務必寬和待下,一個務必勤勉侍上。
他說寬和待下時,看著溫三,說勤勉侍上時,看著溫禾安,其中意思,已經明顯得不能再明顯。
溫禾安倒是沒有憤怒失落,只是覺得奇怪,非常奇怪。
就算再給她一個腦子,她也不覺得溫家會在這個時候選少家主出來。溫家對帝位思之如狂,這麼多年,因為陸嶼然的「帝嗣」之名慪到要死,他們會甘心就這樣定下少家主之位,而不是取得帝位之後,將真正的「帝嗣」之名冠到未來接班人身上?
話雖如此,溫禾安還是將手邊能推的事都推了,專心負責這件事,可修士閉關,動輒三五年,在這期間,她不可能全程守在通靈塔,其餘什麼事都撂下不管。
她於是在通靈塔下設下個巨大的陣法,抽調了數十名八境以上強者和三位九境強者日夜守護,但他們只在外圍待命,一旦預備強行進入陣法中心,便會被攔下,同時通知她。
被予以特權,能真正出入陣法,直達通靈塔的人,只有一位。
江召。
可眾所周知,這位王庭質子修為只有七境,難以突破,是一顆擺在明面上被廢棄的棋子,若不是因為與溫禾安的風月之事,世人都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人存在。
而要突破一個即將踏入聖人境強者閉關時產生的屏障,並且做到中途打斷,傷害到本人,至少得是八境巔峰的修為。
簡而言之,江召沒這個本事。
但事實就是,在法陣沒有任何破損,被強闖的跡象下,通靈塔仍舊出了意外。有人闖入了通靈塔,擾亂了家主閉關的進程,並且險些造成實質性的傷害,最後關頭被及時趕來的溫三出手制止了。
滑稽的是,人沒捉到。
等溫禾安回到天都,只有在堂下受審的份。
森嚴的古殿中,有人高聲喊她早有預謀,只因家主定下了溫三少主溫流光為少家主,她心生嫉妒,於是精心籌劃了這一場事件,大家眾說紛紜,她跪在堂下,一句也沒為自己辯解。
其實她能說的有很多,她是有多沒腦子,會在自己負責的事件裡行凶,她能從這裡面得到半分好處嗎。
更何況。
家主死了,少家主之位就輪到她了?
可她更知道,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是無用之舉,只會平添自己的狼狽。
因為她沒辦法解釋為什麼明明是自己布置的陣法,自己挑選的心腹,自己確認過的每項細節,怎麼還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腦子一片亂,只知道一條:陣法到現在都是好的,證明從始至終,只有被自己允許的人進去過。
也就是江召。
他到底怎麼做到的,她不得而知,可她親眼所見,在溫家數百雙眼睛之下,在溫禾安的外祖母親自出面,問及溫禾安可有允許其他人進入大陣時,她這位明明知曉一切內情的的「情人」臉色凜如霜,說了句:「二少主究竟應允幾人入陣,江召不知。」
這一句,直接判了她的死刑。
溫禾安不是傻子,她立刻意識到,江召和溫三合伙了。
一切籌謀,就是為了今日。
溫禾安被定罪時,她的外祖母,也就是溫流光的祖母精神矍鑠,雙目炯炯,如是說:「你說自己沒有行事動機,可你無法自證清白,即便蓄意謀害,大逆不道是假,可辦事不力是真。」
「去歸墟,好好反省吧。」
溫禾安就是這樣被剪除一切翅羽,押來了歸墟。
多年籌謀,付諸東流。
到現在,能不能活著,都得看她在絕境中生存的心態與本事。
溫禾安都能想像那些昔日的舊相識,在聽到這件事後,都是如何在被背後嗤笑與評論的。知情的說她為情亂智,色膽包天,不知情的說她糊塗短視,自毀前程,最後來句總結,說因果輪迴,她活該。
她想了想後面不知道還會來幾波的暗殺,以及日漸拮據的日子,靠在冷冰冰的牆面上,無聲崩潰了好一會,半晌,又默默恢復過來,拉過棉被,原樣蓋回自己頭頂。
先睡覺。
明天還有正事要做。
活著就還有希望,活著,未來總有機會將今日所受一切悉數奉還。
翌日清晨,大霧彌天。溫禾安端著竹筒杯,走出自己砌得十分敷衍的土籬笆牆,到那頭小溪的石板子上洗漱,水面結了冰,她用竹筒杯底部去敲開,舀一勺水覆在臉上。
人和靈魂一起清醒了。
回去的路上,溫禾安看見鄰居家的雞出籠了,公雞圍著她繞了一圈,聲音倒是嘹亮,只是尾巴上掛了霜,還結了淩,走動的時候像吊著幾條廉價流蘇。
她一邊拉拉笨重的衣領,把臉藏進去,一邊笑。
好在昨晚上了藥,今天胳膊只是痛,但並沒有發熱,人的精神不錯,在出門前往集市變賣那幾樣東西前,她給自己又換了次藥,準備賣完東西後再隨意買點東西當早膳。
帶上門準備出去,發現自己的牆根底下放著個紙團,打開一看,是個糖餅和豆團,早就冷了,拿在手上硬邦邦的,像石頭。
溫禾安愣了一下。
她有鄰居,而且是個好心鄰居。
溫禾安第一次發現家附近突兀出現小零食,吃食之類的東西時,是不敢留,也不敢吃的——落到這個境地了,還不小心點,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後面發現,自己這個鄰居可能就是典型的熱心腸,小膽子。可能是關於她的傳言多而離譜,所以他們也不敢露面,不敢交談,只做些默默無聞的善舉。
溫禾安折回去,把手裡的餅和團放到屋裡,想,今天要是賣得還不錯的話,她就帶個糖葫蘆回來。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家好像有個小孩。
歸墟東西邊都有集市,離得更近一點的是西市,但溫禾安卻繞道遠行,去了東邊,足足走了一個半時辰。她不是第一次在集市上賣貨了,只潦草地將布往地上一鋪,東西擺上,有喜歡的就談價,磨價,整個過程很是簡單速度。
溫禾安自己捏了個泥面具,往臉上一擺,很有故弄玄虛的唬人氣勢,加之歸墟魚龍混雜,眾人都心有顧忌,怕踢到鐵板,所以並沒有人來找事。
裝藥的瓶子很快賣出去了。
比預想的多了半顆靈石。
至於香囊和玉佩,因為價格夠低,也很快被人買走。
早早收攤,溫禾安轉道去吃了碗肉餅湯,買了根糖葫蘆,又去昨日那家醫館提了幾副藥。此時天色已經不早了,她卻沒著急回家,反而悄悄遁入後山,踏著條泥濘小路,到了歸墟邊上。
歸墟臨海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有結界,那結界只擋海,不擋人。
今天天氣不好,狂風呼嘯,海浪掀天,溫禾安見到黑沉沉的浪一陣接一陣掀上來,越來越高,最後怒捲成噬人的漩渦,完全將整個結界包裹住,歸墟也在此時陷入渾然的黑暗中。
一種震懾心靈的危險漫然爬上溫禾安的心頭。
她在結界內,不擔心自己被海水吞沒,此時皺著眉打量結界外的駭人畫面,越看,心裡就越煩悶。
歸墟外是溺海的一道分支,位置十分特別。
溫禾安的諸多仇敵想殺她而後快,可都不曾親自前來,才讓她利用各種拙劣的陣法和計策脫身,活到今日,也都歸咎於這份特別。
而今九州被溺海以「十」字形狀分為四塊廣袤的地域,歸墟只是其中極小的一塊,居於西南一隅,和四地相比,宛如滄海一粟,可特殊便特殊在,這裡有一道溺海分支,它則被完全包裹進去。
眾所周知,溺海之內危機四伏,波瀾湧動的海面下,光怪陸離之事頻發。它遇強則強,遇弱則弱,一旦闖入,十人九亡,甚至不乏許多開啟了第八感,乃至跨入九境的強者喪生其中。
總之,只要進了溺海,甭管身份貴賤,天賦高低,一切手段都不頂用,這時候能不能活著,只看一樣。
——你的運氣夠不夠。
不到萬不得已,誰敢去賭這個?
唯有一些被追殺纏身,退一步便是死路的,被逼得沒有辦法了,咬咬牙,心一橫,會跳進溺海涉水進入歸墟。其中九成九都會死在海裡,唯有極少數的人,能僥幸覓得生機。
但也從此和外界失去了聯繫。
因為歸墟沒有陰官,沒有陰官擺渡,誰也別想安然無恙從溺海出去,除非還想再試一試自己的運氣。
當世許多世家都與陰官姜氏達成長期合作,支付巨額擺渡金,以便出入溺海,溫禾安當日就是被溫家仙衛和一個小陰官押進歸墟的。
誠然,沒有冠冕堂皇的藉口,外面的人是不方便進來。
可裡面的人更不好出去。
如今整個九州都知道溫禾安被困在歸墟,她多待一日,便多一日的風險,時間越長越危險。要命的是,經歷前後三次截殺,她手中的底牌已經用完,再來一次,她真的只能跳進溺海和人拼運氣了。
可親眼目睹結界外溺海掀天掀地的真實模樣。
溫禾安捏著糖葫蘆的木籤子轉了圈,深深吸一口氣。
倒黴成這樣,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身上還有「運氣」這種東西。
就說句最現實的,她如今修為被封,又不通水性,就算在溺海裡一路暢通,她該怎麼用這幅身軀淌過一片海?
更遑論她身上還有傷。
溫禾安抿著唇,眼底明明暗暗,在原地站了好一會,慢慢朝著來時的方向回去了。
溺海裡不安穩,現在才未時末,歸墟的天就已經黑透了。
回家路上,溫禾安時不時用手敲敲臉上的泥面具,發出邦邦的沉悶聲響,沿途隨意一瞥,發現各家各戶都亮起了燈,因為彼此間頗有間距,從高處看,就像用一根歪扭扭的線穿起來的發光珠子。
溫禾安走下山坡,才準備推開自己的土籬笆院子,倏然,停下了一切動作。
她屏住呼吸,靜立在原地,乾裂的泥面具下,乾乾淨淨一張臉斂去所有神色,轉變為臨危不懼的機警與冷靜,眼神乍見清冷,烏黑瞳孔裡像鋪開一層薄薄浮冰。
她沒了修為,不再有百米內外毫釐皆知的五感,但她天生對自己的地盤分外留意,此時往東南角一看便知,這間院子進過外人了。
地面上腳印有兩三道交疊,落腳都不重,依稀能辨出不同。
這是外來者沒有打算刻意遮掩的意思。
現在跑嗎?
來不及了。
人已經堂而皇之進了屋,歸墟總共巴掌大的地方,她卯足了勁跑,能跑到哪去?她難道不要這個「家」了?她能去哪裡?誰會收留她?
溫禾安又在風口站了一會,看裡頭仍沒有動靜,也不見伏殺之兆,一截指腹當即不著聲色摁住袖口,無意識摩挲幾下,心中多少有些懊惱。
若是早知變化來得如此之快,今日在溺海邊,她就應該冒險早做準備,也不至於現在如此被動。
屋裡人遲遲不見行動,這意思很明確了,不是高高在上到想要索取親自將喉管送上門的乖順獵物,便是以這樣不容置喙卻不斷施加壓迫的手段,想與她展開一場和談。
極其高調的上位者姿態。
從前,溫禾安也做過這樣的惡人,擺過這樣的姿態,不曾想今日輪到自己,還當真是,因果報應,風水輪流轉。
溫禾安眼睫抖動,睫毛根部很快掛上霧珠,她不動聲色,將所有能用得上的東西全部藏在右邊袖口裡,還有一排銀針,別在腰際,必要時一扭身,就能順勢而發,取人要害。
做完這一切,她順勢推門而入。
沉重的木門掛在土籬笆牆邊,稍微施加一點力道就嘎嘎吱吱作響,聲音尖銳高昂得像在即興奏一首曲子。
溫禾安滿懷警惕,渾身豎起刺,誰知一抬眸,只見自家院子裡點了兩捧燭火,唯一的一間小屋門半遮半掩,裡頭也曳動流淌著亮光,一道身影透過破敗的窗,若有似無地映出一點。
院門裡,守著三名白衣畫仙。
他們長身玉立,滿披皎光,袖子長得像滿溢的雲,直直垂到地面上來,日月星辰的虛影便以這樣的姿態圍在幾人的袖片上打轉。
畫仙。
北冥巫山的人?
幾名畫仙在見到溫禾安後,均無聲稽首,眉目肅靜,以表尊重。
其中兩個,還越看越眼熟。
饒是溫禾安在踏進這扇門前,腦子裡已經閃過數百數千種敵家尋仇的畫面,但在見到這一幕時,腦袋裡也罕見的一懵,覺得自己好像一步踏進太虛幻境中,動作多少有些遲疑了。
什麼意思。
這是,
陸嶼然來歸墟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3-30 10:39 PM
第三章
電光石火間,溫禾安原本強自沉下來的心漸漸高懸,思緒一時紛亂如麻。
她其實不是很願意相信,陸嶼然會來這種地方。
但如果真的是他。
她一邊跨過自家土砌的門檻,同時將房門推開半面,一邊在心裡無望調侃,那就真叫禍不單行。
陸嶼然現身,若是要取她性命,以她現在的狀態,根本無從抵抗。
她不會有好下場。
門一推開,就有風嗚咽灌進來,發出嚎啕的尖嘯。
溫禾安摒棄雜念,收拾好情緒,抬眼在屋裡掃了一圈,目光先在離門最近的兩位仙侍身上頓了頓,隨後無聲落在窗前那道身影上。
只一眼,就叫她唇畔平直的弧度不自覺一路往下壓。
僥幸心理旋即煙消雲散。
「二少主,數年不見,別來無恙。」最先出聲的,是倚在牆邊的一道黑影,溫禾安方才忽略了他,現在一開口,那道黑影以飛快的速度聚攏,凝成實形,是個扎著黑色長馬尾的少年。
他看了看溫禾安,饒有興致地點點她的臉,問:「這又是什麼新出的花樣?」
他說別來無恙,可溫禾安印象中並沒有見過這個人。
溫禾安沉默須臾,轉頭看向門外,夜色茫茫,遠處的山脊輪廓都化作猙獰鬼影,黑暗中,還不知道潛伏了巫山的多少精銳。
像是也覺得不太舒服,她不動聲色取下臉上的泥巴面具,倒扣在那張尚顯工整的四方桌上,指節敲出兩下「篤篤」的聲響,十分客氣禮貌地回答少年的問題:「不是新花樣,是我自己用土燒製成的,歸墟將我傳得人比鬼惡,戴上面具,好做買賣。」
「用的是門外一裡處小碼頭下的濕泥,我在那架了個小土窯,運氣好的話,應該還沒塌。你若是有興趣,可以自己動手,記得注意火候。」
那少年在心裡嘖嘖兩聲,心想,這種得意時高調得近乎狂妄,失意時也能保持不卑不亢不崩潰的素養,難怪是溫禾安呢。
一直面朝窗戶站著的身影像被這兩聲驚動,轉過身來。
金相玉質,風骨難拓。
溫禾安透過屋裡的一點燭光,與這人對視,神色盡斂:「我今非昔比,不論是誰,此時想取我的性命都易如反掌,帝嗣何至於大費周折,率眾親至。」
兩人面對面站著,她不由捏了捏拳,生出一種真正的危機感。
這是來自勢均力敵對手的威脅。
因為清楚對方的手段,更知眼前之人絕非善茬。
陸嶼然掃了她兩眼。
因身居高位,掌生殺之權太久,這位帝嗣天然給人種不可高攀的清貴氣質,長相上也是如此。明滅燭火與黑夜交際,他簡單披件雪色大氅,長眉入鬢,瞳仁呈深邃的琥珀色,只是不知才幹了什麼,此時眼皮往下一耷,襯出一種睏倦懶散的懨懨之色。
危險之意因而散去小半。
「我來歸墟,你覺得很意外。」他開口同溫禾安說了第一句話,聲音清得透骨,提不起很大精神一樣。
溫禾安沒法不意外。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這些年樹敵不少,有些極端的情況,她不是沒有設想過。
比如溫三和江召或許會來到歸墟。
這兩人爭對她聯手合作,大獲全勝,自然會覺得如果讓她繼續活著,總歸是個隱患,因此不是沒有心急,妄自行動的可能。
只是溫家情況復雜,溫三聯合外黨排除異己,族中高層不可能沒有一個察覺,默許不過是證據確鑿,兼之權衡利弊後的態度。這個時候,溫三要做的是全盤接手她的權力,造勢鞏固自己的地位,而不是逞一時之快,冒著可能會被指同族相殘,不留餘地的風險,執意要她的性命。
至於江召。
溫禾安回想起那日情景,依舊滿心陰霾。
他一個留在天都的王庭質子,好不容易翻身出頭,這個時候,應該回王庭向他的父親與族老證明自己的能力。
事實證明,她的猜想十分正確。
只是陸嶼然的到來,到底出人意料。
闊別三年,這還是他們頭一次再見。
「確實。」像是知道躲不過去,她倚著桌椅一角,卸了力,動動唇,坦誠道:「我可能覺得,我們之間的仇沒有深到要你跋山涉水,遣使陰官擺渡,親自動手的程度。」
這話說得還挺含蓄了。
實際上,她甚至覺得自己和陸嶼然沒什麼仇。
五年前,兩人因雙方家族決策,強強聯姻,中間固然有過一段彼此試探,彼此防備、博弈的不溫馨時光,但都無傷大雅,沒整出大事來,最後也好聚好散了。
這還有什麼仇呢。
她說這話,陸嶼然本尊若有所思,不太想搭話的樣子,倒是那位一身黑衣的少年擺了擺手,糾正說:「二少主,此言差矣。你與江召的事收著點還好說,大家都點到為止不戳破,只是你不知,自從你爭權落敗,而今整個九州莫不在傳你因男人失去理智——據我所知,你和陸嶼然,好似還沒正式解契呢。」
這人說話並不咄咄逼人,甚至隱隱有看戲的笑意,溫禾安卻一下啞然收聲。
她望向陸嶼然。
他比她高了一頭,儀容簡單,只如此往屋裡隨意一站,密匝的風都似乎偃旗息鼓,這人不論是一本正經的,還是懶散隨意的,都給人很強的壓迫感。
不可否認,這種感覺的源頭,有一部分來自大家世族中長輩們的耳提面命。
巫山陸嶼然,天賦出眾,絕然超群,出生時天有異象,引得巫山千年來不曾有過動靜的神殿突然夜綻流光,璀然生輝,自出生之日起即被冠以「帝嗣」之名,北冥巫族對他寄予深厚期許,希望他成為第二位統一九州,領巫族再登無上之巔的帝主。
從小到大,此人在年輕一輩中的實力,聲望,名氣都以一騎絕塵的姿態遙遙領先。
每次提起他,其他同輩之人或羨慕,或唏噓。
而出生在其他兩家的少年天驕們,凡想到他,就只剩忌憚。
無比忌憚。
他是世人眼中真正的無暇白璧,絕代天驕,今時今日,如果能在他身上挑出唯一的污點,那污點便是溫禾安。
就如這人說的,他們還未正式解契。
思及此,溫禾安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除了溫三與江召,巫山只怕也對她恨之入骨,恨不能除之後快——帝嗣陸嶼然怎麼能有個名聲不乾淨,且還不能把自己摘乾淨,而今失權被廢的道侶。
想清楚這層。
她的臉色一時間不太好看。
靜默一會,溫禾安像在斟酌語句,半晌,皺眉對陸嶼然道:「旁人不了解內情,你清楚。三年前,你我皆無心維繫這段關係,約定自此各自自由,互不相干,待尋個合適的時機,再商議解契之事。」
言下之意是,他們斷絕關係在先,她與江召的事在後。
陸嶼然掀了下眼,並不否認。
居然還有這樣的內情,黑衣少年明顯來了興致,他看著溫禾安,用手一抹眼睛:「話也不能這樣說,各自自由,與鬧得滿城風雨,叫人平白看笑話,那是兩回事。二少主自己想想,是不是?」
溫禾安掀了下唇,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是。
各自自由,那是兩人旗鼓相當時的約定,可一旦勢均力敵的局勢被破壞,強者便不需要對弱者有交代。
世上之事,莫不如此。
至於解契,敢問還有比此時更好的時機嗎?敢問有比殺了她更直截了當的方式嗎?
她一死,消息傳出去,外面的流言蜚語也就散了——誰會成天扒著死人的事不放。
溫禾安掃了一圈屋裡屋外,覺得自己是怎麼都躲不過今日的必死之局了,於是輕微一哂,將手裡的糖葫蘆和幾副綁扎得嚴嚴實實的藥放到桌面上,又轉身去灶台上燒了壺水。
屋裡一時陷入死寂中,誰也沒有再說話,直到小半壺水沸騰,骨碌碌冒起氣泡,那聲音擾破寧靜,像一種帶催促意味的提醒。
借著轉身燒水的間隙,溫禾安手指狀似不經意觸上自己腰間,飛快以指腹的力道取出三根銀針,貼在掌心中。只是可惜修士從來重修為,疏忽其他方面,致使她對陣法與暗術並不精通,全力以赴,僅能發揮五六成威力而已。
溫禾安在等,等誰先開口,亦或者,誰先動手。
引頸受戮,乖乖受死不是她的行事準則——那兔子急了還知道蹬蹬腿呢。
陸嶼然忙起來分身乏術,今日一趟,是為解決私人恩怨,對他來說已算破例,絕不會在小小的歸墟耽誤太長時間。
果真不出意料。
陸嶼然看她在一爐滾水前忙忙碌碌,但半晌沒別的動作,就知道自己是別指望在這喝到一杯熱水。
他不欲再耗下去,當即以手肘靠在窗邊,支起身體,神色看起來還是不太好,說了第二句話:「我今日來。」
「是想問問。」
他這會是正兒八經看向溫禾安,好像先前第一句只是敘舊,可說可不說,而接下來要說的事真切困擾他許久,是此行的重中之重:「經此一事,能不能徹底治好你眼盲的毛病?」
陸嶼然的音色質感偏清,說正事時像昆吾山巔的積雪,叫人生不起什麼反抗的心,此刻倒沒擺巫山帝嗣的架子,尾調起得偏長,緩慢,恰如其時地洩露出疑惑意味來。
「……?」
溫禾安真真切切愣了下,靜默半晌,扯了扯嘴角,頗覺荒唐。
她站直身體,小小的臉從肥胖到有些離譜的襖子裡完全剝離出來,盯著陸嶼然看一會,大概因為覺得沒有任何和談餘地,乾脆恢復本來面目,眼部線條冷而鋒利,話也不客氣:「你千里迢迢從巫山來到歸墟,是為了落井下石奚落人?」
「帝嗣,沒必要吧?」
他們又不是什麼琴瑟和鳴,感情甚篤的夫妻,住在一起那兩年,彼此算計提防,過得雞飛狗跳。陸嶼然一沒在她身上投入錢財,二沒注入感情,而今成王敗寇要她性命也就罷了,至於小心眼到這份上?
陸嶼然跟著皺皺眉。
這世上令他刮目相看的對手不多,昔日的溫禾安算一個。
判定一個人究竟如何,世家子弟自有一套準則,在陸嶼然這,無非三樣,實力,家世,與心智。
他自認不是善類,結契的頭兩年,和溫禾安鬥得最上火的時候,兩人荒唐到在院子裡大開結界交手,如此糾纏兩年,誰都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想再浪費時間,這才約定暗中結束這段關係。
她的實力與狡猾程度,他切身領教過。
也算不負天都雙姝之名。
只是,這眼光是不是太差了?
兩年前,他第一次通過結契之約感受到一些情況時,就已經有消息靈通之輩在他耳邊告知一些消息了。
按理說。
既然約定了互不相干,人家天都貴女如何另覓良緣,風流快活,他管不著。
可他還是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留在天都為質的王庭公子,修為停滯,僅到七境,餘生都沒有能突破的可能。
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男人,可做好和溫禾安日日心眼對心眼,被坑得骨頭都不剩的心理準備了沒有。
誰承想,被坑得渣都不剩的不是那男人,而是溫禾安自己。
尤記得剛得到消息的那日,商淮特意遣了個紙人,幸災樂禍地晃到他跟前實時播報,一開始,他聽得心不在焉,到後面,卻將手中密函丟到一邊,問:「這是她做的?」
派人刺殺閉關衝擊聖者境的家主,被人當場逮住不說,底下人一受刑,還就全都招供了。
比話本裡胡編亂造的劇情都來得更為戲劇荒誕。
「溫家內部是這麼對外說的。」商淮聳聳肩,說:「證據確鑿,處理已經出來了。這件事,溫家不會再查了。」
「怎麼說,你此刻內心是不是極其不是滋味?」他搖頭晃腦地感嘆:「你看啊,你們好歹夫妻同床共枕兩三載,卻連句稍微有用點的消息都問不出來,人家一個七境的半吊子,可叫溫禾安連致命把柄都甘願暴露了。」
當時是個什麼心情,陸嶼然記不太清了,他最後只回了兩句話。
「若真是溫禾安做的,那她腦子壞了。」
商淮饒有興味地追問:「若不是呢?」
「不是?」陸嶼然撿起先前被丟開的密函,眼瞼一垂,頗為無情地丟下評判:「那就是她眼睛壞了。」
看男人的眼光差成這樣,不是眼睛壞了是什麼?
陸嶼然掀眼,見她因為這太過直接的譏嘲,眼裡冒出點點星火。這一抹活色躍上蒼白的臉頰,如畫卷上添上了最有神韻的一筆,將本就精緻的五官點得鮮靈。
很顯然,被一個男人拉下台,淪落至此這件事,令她覺得分外……恥辱。
也確實恥辱。
自打溫禾安推門進來,舉止言行都顯得從容,好像連生死都已坦然。
但曾經的較量他腦子裡還有印象。
陸嶼然掃了掃她垂於身側,虛虛握住的拳。
可以想見,只要他上前兩步,有動手的跡象,那他這位看似被逼到山窮水盡的道侶身上,就會天女散花一樣撒出各種花樣,銀針,袖箭和成群的毒蠍子。
如此看來,性格沒變,腦子也暫時湊合能用。
聰明人從來都能從已有頹勢中汲取教訓,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話也往往一點即通,不需要過多闡述。
陸嶼然不欲與她爭辯落井下石這個話題,每年春節,是他身體損耗最大的時候,這回也不例外。因為動用過第八感沒多久,現在闔著眼,都還是能感覺到眼仁突突跳動。
他屈指搭在眉心上,懨懨之色更重,索性直接截斷話頭:「若能。」
他與她相隔十幾步,中間像是一條分水嶺,涇渭分明,唯有說這話時,他想要仔細看清溫禾安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於是將才打搭上去的修長手指放下,露出鴉色的睫毛,聲線寒霜帶雪:
「要不要跟著我。」
「殺回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3-31 07:41 AM
第四章
這話落下,屋內院外宛若同時失聲,鴉雀俱靜,溫禾安唇上下碰了碰,卻沒吐出字音來,肉眼可見的驚訝。
那種感覺該如何形容呢,像沉水的人往湖底落,只待最後一口水順著鼻腔與喉嚨嗆進肺腑,一切塵埃落定,卻突然被雙手拽上去,告訴她你可能還有救。
她撐在桌面上的手用了點力,水嫩的指頭溢出青紅色澤。
腦中飛快轉動。
「你來,不是為了殺我?」須臾,溫禾安聽見自己這樣問,聲音頗輕,似是不解。
陸嶼然睨了她一眼,看穿了她因那個提議霎那間湧上的動容與躍躍欲試,靠回原位,不緊不慢反問:「你如今的狀態,誰不能殺你?」
「……」
自以為的落井下石變作雪中送炭,溫禾安方才的惱怒如觸角般倏地收回去,偃旗息鼓,她想了想,先將手裡的銀針悄悄撤去,大而明澈的杏眼冰雪初融,露出笑意,大大方方,乾乾淨淨。
似乎方才的緊繃,敵意和對峙全不存在。
怎麼看都是騙別人,而不是被騙的那個。
抱胸環伺的商淮嘖嘖稱嘆。
陸嶼然不為所動。他和溫禾安那段聯姻,滿地雞毛,別的消息沒得到,對女人倒是了解不少。
她似有千張面孔,精緻的妝容一上,釵環滿鬢,紅唇嬌豔,往高台一坐,鵠峙鸞停,貴女風姿無雙,愣是能壓得手底下一眾能人異士,龍虎猛將別無二話,當夜,又能滿散著髮,睜著溜圓的眼,素面朝天的因為一些資源歸屬和他爭論。
甚至打鬥。
溫禾安轉身,將咕嚕嚕鳴了半天的水壺提著放至一邊,遲疑一會,為表自己的態度,又取出個乾淨的竹筒杯,將沸水倒進去,推向陸嶼然那邊,分外自然地說:「原本想買點茶葉,但太貴了,我身上錢不多,就沒買成。」
話說得那叫一個從容自若,從富貴權勢之巔跌落泥濘土裡,還能有如此心態,未見半分自輕自憐,商淮都有點佩服她了。
不僅如此,溫禾安還將屋裡唯一一張寬竹椅拽著遞給陸嶼然了。
「巫山不做賠本買賣,帝嗣這回大發善心救人,有什麼條件,坐下慢慢說?」
商淮環視一圈,沒找到第二把椅子,他長腿下的影子水一樣流動,瞬息挪移般閃到溫禾安身邊,饒有興致地道:「我聽陸嶼然說二少主從前很是聰慧,不如你猜猜?」
得知自己處境不復危險,溫禾安變得格外好說話,她這會都有心情仔細觀察這突然蹦出來的話多少年,甚至在聽到「從前聰慧」 這樣的字眼時,唇邊的笑意依舊不變。
她瞥向一看都壓根懶得和少年搭腔的陸嶼然,問:「他能聽?」
「不能。」陸嶼然掀掀眼,言簡意賅。
那少年一聽,本還笑盈盈的臉色倏然變了,他意識到什麼,猛然變臉,像某種受到刺激的貓科動物,影子在腳下弓出滿弦的弧度,獠牙森森:「陸嶼然,你卸磨殺驢?!」
溫禾安頓了頓,和兩人拉開了點距離。
「吵不吵?」
陸嶼然五指搭在竹椅椅背上,竹子是老竹子,有年份了,泛出一種油黃色,襯得男子指骨修長,勻稱。話音落下,卻見這幾段骨節同時發力,皮肉下青筋與脈絡浮現,某一瞬間,幾近能感受到它們跳動的弧度。
「出去。」
強勢到不容置喙的力量遏制住了少年。
頗有大動干戈跡象的商淮氣勢被戳了個洞,他的影子凝固了,身體也滯住了,腿倒是能動,只不過明顯聽的是別人的號令,此時一拐一拐的,以一種被風乾乾屍的僵硬姿勢走出了這件狹小房間。
順便還給合上了門。
聲音咬牙切齒:「陸嶼然!你有求於我叫我上歸墟時,可不是這個態度,我好心好意,你——」
下一刻,連聲音也徹底消匿了。
溫禾安緩慢眨眼,完全充當木頭人,不多看,不多問,也不催他,全然是副安然看戲,洗耳恭聽的模樣,當然,還異常的能屈能伸。
竹椅經過陸嶼然那麼一折騰,已經骨架支離,勉強維持個形狀,反正是坐不了人。
現在的狀況是,陸嶼然靠在窗邊,溫禾安抵著牆,一個臉被燭火照出半張,一個則完全浸潤在黑暗裡。
陸嶼然開門見山問她:「塘沽計劃,你知道多少?」
溫禾安臉上笑容淡卻一分。
怎麼說呢,早在陸嶼然開口說出要不要跟他回去那句話時,她就將自己當成了一件商品細細審視過了。如今她修為盡封,失去家族庇護,仇家漫天,且個個不好惹,可以說是個毫無價值的拖油瓶。
這個時候說要帶她走,別說陸嶼然和她是完全不對付的「假道侶」,就算是真的,她都不信。
如果自己身上還藏有些別的什麼,能叫陸嶼然看得上,且叫他慎重得連心腹也趕出去的,就只剩這一件了。
不意外,在情理之中。
可就是有種還沒出虎穴,就得知自己要跨龍潭的復雜滋味。
大概,這就是命不好吧。
溫禾安沉默好一會,在心中斟酌言語,不知該怎樣說起這件事才合適。陸嶼然左邊手肘靠在窗框邊,不催促,只是偶爾掃一眼窗外,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動作。
越沉寂,屋裡無形的壓迫感便越重,最後幾近凝成刀影,寒芒凜冽,切膚刺骨。
好半晌,溫禾安輕輕吐出一口氣,又伸手揉了揉眉心,看向他,聲音凝重:「你如果是要問這個,我勸你別抱太大期待。」
聽罷,陸嶼然眉頭皺得更緊,居高臨下瞥她,烏髮雪裘,唇色近於寡白。
甫一對視,溫禾安先愣了下,只見他兩枚烏黑眼瞳中有血色散出,溢往眼白,乍一看,顏色濃得像朱砂,觸目驚心糾纏出好幾條,叫人不敢直視。
——這是靈力耗損太過嚴重的徵兆。
她內心凜然正色。
她雖對自己這樁比雜草都雜的姻緣只是頭疼,不曾有分毫動心,可陸嶼然的實力她知道。
世人稱他為帝嗣,固然有巫山極力造勢,神殿為他綻出異彩的緣故,但他自身實力,才是真正能征服人心的重中之重。
誰人不知,巫山陸嶼然十二歲便破開六境,大放異彩後閉關踏進生長期,百歲之後出關,出關第一戰,徑直橫掃了整個九州百戰榜。
逼得那屆名門世家的核心苗子全部收手,其中就包括東州王庭那位素有佳譽的無雙公子,以及同樣收到家族傳音罷手回程的溫流光與溫禾安。
如今九州紛亂,東州,王庭與天都三分天下,各自為王,試問,誰對帝位沒有覬覦之心?他們門下的頂尖傳人,可以輸給哪怕名不經傳的一個小散修,也不能在明面上有任何一點不如陸嶼然。
她其實和陸嶼然交過手,半真半假,只是雙方礙於道侶身份,各自保留底牌,有所收斂。
這並不妨礙她的認知。
此人實力深不可測。
究竟出了什麼事,能讓不可一世的巫山後裔透支成這樣,巫山還不得發瘋?
溫禾安朝前走了兩步,將窗關上,又走回桌邊,彎著腰將搖曳的火燭熄滅了,整間小屋陷入純粹的黑暗中。
她覺得自己有一點好,就是不管什麼時候,好奇心都不重,不該問的,絕對不問。
她在腦海中兀自將這事琢磨了兩遍,覺出點不同來。
就今時今日的形勢而言,她身陷歸墟,無法脫身,時間一長,唯有死路一條。陸嶼然不同,他自身有實力,手下有人,有權,就算將天砸個窟窿出來,還有巫山在背後撐腰,既然都已經知道有塘沽計劃這回事了,徹查清楚,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說得直白一點,他不是非得救她。
溫禾安認命地低嘆一聲,說:「雖然知道得不多,但帝嗣放心,只要能出歸墟,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想了想,她覺得可能還有所遺漏,接道:「若還有什麼為難之事,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可以一並說出。」
反正,他此時提出來的要求,她只得全盤接收。
這人一聲聲「帝嗣」客客氣氣,儼然一副早忘了三年前是如何和自己針尖對麥芒鬥智鬥勇的模樣。
陸嶼然此時狀態不好,懶得拆穿,他垂眼平復眼內的異樣,聲線清冷,言簡意賅:「想出歸墟,兩個條件。」
「有關塘沽計劃的消息,不論多少,不論真假,我要你毫無保留,和盤托出。另外,徹查塘沽計劃期間,你跟我們一起行動。」
這是正常的要求,畢竟陸嶼然親自來一趟歸墟,若是被她隨意敷衍打發,或是借刀殺人,好一通時間花下去,不僅沒弄清塘沽計劃的真相,說不準還要陷入更深的麻煩中。
那比溫禾安盲目信任男人更愚蠢。
溫禾安頷首,表示理解,無聲等他說第二條。
陸嶼然卻好半晌沒有說話,像是忘了後面的半茬,直到眼睛裡的血絲盡數收斂,恢復原樣,他才緩慢抬眼,半倚的身體站直,朝房門的位置走去,儼然已經是要離開的姿態。
少了個條件。
溫禾安也沒傻到上趕著去提醒,她抬頭,視線隨著他的動作默默轉個圈。
陸嶼然在與她擦身時停下動作,他生得高,溫禾安得仰著張臉看他,此時垂眼一掃,能將她全部細微的表情收於眼底。
她裹著身腫大的棉襖子禦寒,看不出身量的變化,但臉顯而易見比印象中小了一圈,眼神倒是沒變,一直很有靈氣。
離得太近,他身上甘洌的青竹香沖淡了屋裡的藥味。
「還有。」陸嶼然說這話時,聲音有些低,像是刻意的,每一個字都往她耳朵裡鑽:「勸你和江召斷乾淨。」
「我的隊伍裡,容不下一個會因男女之情影響自己判斷的人。」
這就是第二個條件?
提及江召,溫禾安下意識就想皺眉,愣是忍住了,她點點頭,示意自己都知道。
陸嶼然抬腳跨出門檻,她匆匆誒了一聲,引得他駐足側身,再次看過來。
溫禾安小跑幾步過來,因為左臂有傷,動作並不連貫,在這種情勢下提出要求,她難得有些底氣不足,說出來的話也變得慢吞吞:「我可以跟你徹查塘沽計劃,但我有自己的仇敵和自己的事,你——」
陸嶼然掃了她一圈,於捲雲狂風中丟下一句:「想做什麼,憑你本事。我沒閒心阻攔你,更不會幫你。」
聽起來相當無情。
但已經是溫禾安此時此刻能想到的最通情達理的話了。
她抽抽氣轉了轉自己不靈活的左臂,彎彎眼睛,朝陸嶼然露出一個大概是兩人自相識以來最為真誠友好的笑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3-31 08:36 AM
第五章
歸墟天氣變幻無常,溫禾安出門一看,發現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院外無聲守候的幾位畫仙手上提著線條流暢的燈盞,燈是宮燈,樣子十分精巧,手把纖長,除裡面一點燈芯散發出橘黃色暖光外,燈身的線條均呈水墨色,關竅銜接異常流暢。
顯而易見,出自於巫山畫仙巧奪天工的手藝。
得益於這點火光,黑暗天幕上的變化無處遁形,此時白雪如飄絮,洋洋灑灑沁入歸墟的凍土。
屋裡飄著沉重的藥味與新鮮血腥氣,陸嶼然不喜那種感覺,索性隨手拉了張畫仙畫出的太師椅坐下,風雪之中,他眼瞼微垂,一手自然垂在身側,一手搭在膝頭,氣質清絕,翩然若仙。
商淮在十步之外蹲著,睫毛和髮冠上落滿了雪,嘴巴還是發不出聲音,看向他的眼神像是要殺人。
陸嶼然對這一幕已經熟悉到可以全然無視的程度,他越過商淮,與溫禾安短暫對視,微一頷首:「你有一刻鐘收拾東西,時間一到,準時回程。」
溫禾安點頭,一扎身回了自己的破敗小茅屋。
她其實沒什麼東西要收拾,當初被押來歸墟,溫家可以說沒留半點情面,不僅搜沒了她靈器裡存著的天材地寶,就連堆在靈莊名冊下的凡俗錢財也沒有留下一星半點。
才來時,她兩手空空,摸遍全身,只有一塊沒用的腰牌,拿去當了十顆靈石,這才有了這間屋子,不至於凍死餓死。
溫禾安撩開屋裡那一面布簾子,裡面擺著一張床,晾掛著衣物,陸嶼然在某方面挺有素養,這裡沒被外人踏足過。
她在原地沉思,先將衣物取下,疊起來塞進包袱裡,再撬開床頭的暗櫃,從裡面捧出一個小匣子,撩開上頭的銅色小鎖。
盒子裡裝著六顆靈石,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對昔日的溫禾安來說,別說六顆,就是堆成山,也是不起眼的俗物,不會看第二眼,對而今的溫禾安來說,卻是賴以生存的命根子。
雖然跟陸嶼然離開後,情況可能會改善許多。
她將五塊靈石塞進包裹,留一塊在掌心裡,而後拎著不大不小的包袱掀簾出去,路過外面那張四方桌時停下腳步。
一串糖葫蘆橫在桌面上。
她將糖葫蘆一並拿著出去。
外面風雪朔天,畫仙們提燈而立,目不斜視。陸嶼然無聲無息坐在椅子上,不抬眼,也不說話,周身像是隔開一個屏障,雪色都繞他而行,一身黑衣的商淮已經成了一身白,視線逐漸和緩,有講和的跡象。
各人都沉浸在各人的世界裡。
溫禾安想了想,拍了拍為首畫仙的手臂,她力道輕得很,那人卻猝不及防,手裡燈直接晃了三晃。轉身一看,見昔日女主人朝自己攤開手掌,同時用手指比劃了下,客客氣氣地打商量:「請問,你身上有碎銀嗎?能否用靈石換一點?」
靈石在外面值錢,一塊抵百金,但在歸墟,不如銀子來得實在。
畫仙第一反應是去看陸嶼然的臉色,但陸嶼然好像沒聽到,姿勢動都不帶動一下,他心下了然,這大概是要他自己做主的意思。
自打溫禾安落難,關於她與江召的風月流言滿九州飛遍,他們作為公子的親信下屬,無不覺得荒謬,驚怒。
——按照他們的想法,不管出於什麼情由,哪怕此人再有用,公子都不該來救她。
只是公子的決定向來不容人置喙,他們不得不一路涉水,抵達歸墟。
方才見溫禾安時,他們幾人還能勉強保持禮節,露個笑容,自打知道她要一起行動之後,嘴角的弧度是怎麼也拉不上去了。
畫仙不是第一次見溫禾安,她與公子結契之後,有兩年時間,就住在巫山之內。昔日溫家女,何等高傲孤決,意之所向,無數人俯首為臣,任憑差遣。
那雙眼睛,只看天上,不看地上。
哪是現在這種語調與姿態。
只是再如何,伸手不打笑臉人,且公子既然叫她同行,日後就是半個同伴。畫仙權衡一會,不欲浪費時間,從袖子裡取出一顆元寶銀錠遞給她,沒收她的靈石,語氣生硬:「只有這個,請你湊合。」
溫禾安看了他一眼,還挺開心:「不湊合,多謝。」
她捏著糖葫蘆和銀錠,腳步都踏出院子了,不知想到什麼,折返回來,徑直走到陸嶼然身邊,不管他是真聽不見還是假不想聽,彎身說:「我有個鄰居,幫了我許多,這院子當初能砌起來,都虧了他們暗中幫忙。既然等下就走,走之前,我給他們悄悄送些東西,不欠人情。」
說完,也不指望等他回答,邁步出了院子,被襖子裹得臃腫的身影先在地面拉長,而後徹底消失。
清苦的藥氣從身邊消散。
另一邊,商淮終於認命洩氣,雙手僵硬,舉手投降時,渾身骨節都還嘎吱嘎吱鬧著響,齊齊抗議這種慘無人道的做法。
陸嶼然看了他兩眼,解開了禁制。
商淮渾身一鬆,那種深陷泥濘,漿水沒頂的感覺終於消失,他靠在畫仙弄出的另一張寬椅後背上,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牙齒,恨不得舉起手給他鼓兩下掌:「既要奴役我當陰官擺渡,又趁我轉修陰官,暫封靈力的時候欺負人。陸嶼然,可真有你的。」
「你那點靈力,封與不封,有什麼區別?」陸嶼然對他的指控不以為意。
他盯著溫禾安離去的方向,不知是因為太過疲累還是太過專注,眼睛微微眯起來,尾部線條在燈火中被拉得細長鋒利,弧度像帶刺的刃。
「……」商淮從胸腔裡悶出一聲笑來,他長了張娃娃臉,高馬尾一綁,少年氣十足,此時說:「我要是你,我說話就會注意點。整支隊伍現在可只有我一個陰官,你掂量掂量,小心我撂挑子不幹。」
陸嶼然懶得理他,可臉上的表情,明顯寫著一句話:大可試試看誰運氣好,誰能游過歸墟外那片溺海。
商淮頓時沒話說,他發現陸嶼然最近情緒很怪,陰晴不定,讓人捉摸不透。
可能和發生在春節的刺殺有關。
想到這,他收斂笑意,轉過臉對他說:「說真的,你現在這種狀態,應該立即回巫山休養。他們刺殺一次不成,未必不會來第二次,我不懂你為什麼非得來這一趟。」
「就算你覺得能從溫禾安這得到一些線索,派幾個人來就是。她如今落難,心氣全無,不會放棄這個離開歸墟的機會。」
陸嶼然半仰著臉,不置可否,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反而終於來了點興致似的,用手指漫不經心點了點溫禾安消失的黑暗處:「今日見到人了?有什麼感覺?」
商淮嘀咕:「沒什麼特別的……跟想像中倒確實不一樣。來之前我覺得像這般出身的天之驕女,乍逢巨變,不說就此一蹶不振,也該陰鬱消沉段時日,但你看她,好似覺得也沒什麼?」
這心理接受能力是不是也太好了。
好到,越琢磨越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
他接著說:「性格看起來還不錯,算好說話?」
聽到這裡,陸嶼然勾了勾唇,像忍俊不禁,眼神裡卻沒什麼笑意,他在太師椅上緩了一會,如今站起來,又在紛揚白雪中半蹲下來,指了指面前的泥巴圍欄。
「如果我記得不錯,她奪權被廢押來歸墟才兩月不到。沒有修為,也沒錢財,柵欄,籬笆,土房子,屋裡的桌,杯,床,都需自己動手,要洗衣做飯,又要和歸墟見錢眼開的殺手們鬥智鬥勇,還有閒心買糖葫蘆,做面具。」
他這麼一說,如撥雲見霧,商淮霎時知道自己覺得哪裡不對了:「是啊!她一個被天都當頂級苗子培養起來的少主,說修為不凡,天資過人我倒是信,可砌牆,砍柴,做陷阱,溫家會教這些?」
其實要深究起來,何止這些。
正常人經歷這樣一齣事情,是不是該問問接下來的計劃,再不濟,也得問問出了歸墟,他們下一站去哪吧。
可溫禾安愣是一字沒提。
陸嶼然再次用手遮了下眼睛,琢磨著商淮先前提出的建議,這回真笑了:「派人來找……出了歸墟,別說聽到真話,他們連她的影子都摸不著。」
「這就是你們之前鬧成那樣,怎麼都合不來的原因?兩個都渾身謎團。」商淮皺眉嘀咕:「這次刺殺的事,我們從別處著手,抽絲剝繭,不是沒有辦法跟進。她表現得如此神秘,真要帶上她?」
商淮覺得陸嶼然在這件事情上很是矛盾,不似往日作風,可要說他是顧念昔日道侶之情,那他肯定不信。
一個另尋新歡,一個無動於衷。
如果鬧成這樣還能叫有情,那這麼多年,他的眼睛算是白長了。
不然就是,溫禾安身上隱藏的秘密足以令陸嶼然做出不得不偏向她的抉擇。
而他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再猶豫動搖。
事實果真如此。
陸嶼然蹲了一會,緩緩站起身,只對商淮丟出一句:「後面多留個心眼,離她遠點。」
不欲在這方面多說,他拂開手背上淺淺一層落雪,說:「收拾一下,準備回程。」
溫禾安捏著糖葫蘆和一錠銀元寶向西走出小半里地,她的鄰居膽子小,做好事都默默無聞,總選在半夜。人家既不想現身,不論出於何種目的,她都不好前去打擾。
想了想,溫禾安逮了隻準備回籠的雞。
雞鄰居養的,膘肥體壯,天不亮被放出來,天黑了才歸籠,現在正是回籠的時間。
若是到時間了不回去,小半個時辰後,它們的主人便會沿路來找。
溫禾安算了算時辰,動作麻利地將這隻蘆葦雞的腳用細細的繩線綁在一塊形狀奇怪的石頭上。雞脫離大部隊,很快焦躁起來,咯咯咯地扯開嗓子叫,翅膀劃船一樣用力撲騰,抖落好幾根毛。
她想了個辦法,用樹枝在石頭邊上挖了個不大不小的坑,將那錠銀元寶丟了進去,再用泥土堆出一個尖尖的鼓包。糖葫蘆在手裡裡順著動作轉了一圈,竹簽子插在鼓包上,像田地裡身材滾圓的稻草人。
形成格外奇異的一幕。
不管怎麼說,能第一時間被人注意到就好。
溫禾安沒有多留,很快轉身往回走。
這場夜雪下得大,只是一時間難以在地面覆出白色,一落下就融成了水,結成了冰,坑窪不平的積水潭裡全是絮狀的堆砌物,她走得深一腳淺一腳。
天氣太冷,呼出的白汽在眼前繚繞,她揣著雙手,抬頭看了看暗沉沉的天。
就要離開歸墟了。
不論後路如何,至少當下,她永遠銘記少時的困境,感念每一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善意。
溫禾安回到破敗小院時,發現院裡燈全滅了,一行人整裝待發站在院門前,準備啟程。她朝幾人笑著點點頭,也不在乎他們的反應,徑直推門入內,將自己收拾好的包袱拿著挎在肩上。
「都收拾好了,現在走?」
她跟在隊伍末端,看向隱沒在黑暗山林間的崎嶇小路,遲疑地道:「這些天,外界聯繫買通了幾波歸墟住民對我動手,我怕暗地裡還有探子監視,離開的動靜最好小一點。」
意思是能走路就走路。
除非陸嶼然能接受自己再一次莫名陷入狗血的情感旋渦中。
在這方面,溫禾安特有自知之明,刻意出聲提醒,免得事後再扯上說不清的冤債。
陸嶼然果真停下,問:「哪邊人少?」
溫禾安指了指前天自己勘察的方向:「這邊近,人少,大約四里山路,不動用術法靈力的情況下要走一個時辰,出了山就是歸墟結界,適合起舟擺渡。」
陸嶼然從未輕視過她的能力,聞言只是頷首,示意她指路,沒覺得有什麼,倒是商淮,盯著她看了好幾眼,眼神中很有些打量好奇意味。
連起舟擺渡的條件都勘察過了,顯然,她將歸墟的結界都摸遍了,在為隨時離開做準備。
這也說明了,她有自己的計劃,只是還沒來得及實施。
從鎮尾步入山林,再繞到歸墟結界後,這一路上,礙於某種滯澀的氣氛,誰都沒有說話,溫禾安反而是一行人中臉色最輕鬆的一位。
實際上,她腦子裡的想法很多,好的壞的蜂擁而至。
陸嶼然來撈她這件事太出人意料,她自認接受能力不弱,但一路上也總在遲疑,覺得是不是自己太想脫困了而幻想出來的畫面。
她將塘沽計劃這四個字在心裡嚼了又嚼,有一些問題想問,但看陸嶼然的臉色,又咽回去,決定等出去後找個合適的時機再開口。
走到結界邊上時,雪已經將樹木梢頭落白。隆冬時節,萬物凋敝,樹枝朝天,光禿禿只剩一層皸裂翹開的皮,此時被銀白點綴,大片大片排著,齊整得像地裡冒出頭的白菜秧苗。
借著畫仙手中燈盞的亮光,依稀可以看見結界外的景象。
風聲嘯動,巨浪滔天,數個百層樓高的漩渦逐漸聚攏,在某一瞬「轟」地合成一個,像一隻巨大的吞噬一切光線的眼球,隔空與他們對視。
溫禾安眼神在另外六位身上轉了轉,排除陸嶼然與畫仙,落在商淮身上。
頂級世家與陰官一族的合作只多不少,對他們的一些特性也算了解。
極端天氣下,陰官擺渡的難度會隨之增加。
說得直白一點。
如果遇上道行不深的,他們有在海上翻船的可能。
溫禾安起先並不擔心,陸嶼然做事是出了名的雷霆手段,不按常理出牌,可同時因為他極其嚴苛的要求和標準,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是不靠譜的。
直到一隻竹筏出現在湧動不休的海面上。
竹筏不大,看著只能剛剛容納六七人的樣子,周圍點綴一圈靈光,在巨洞般的幽深中格外單薄可憐,宛若薄紙糊成,不堪一擊,下一刻就會被颶風與大浪撕碎,吞噬,骸骨無存。
溫禾安隱晦地瞅瞅身邊幾人的臉色,陸嶼然不知道是因為受傷,還是不得不為塘沽計劃而親自來撈她一把這件事,反正臉色從一開始就不怎麼好,至於那幾名畫仙,見到這一幕,俱是一臉慎重與麻木。
種種跡象,無一不在說明一件事。
這位陰官,是位新手。
他們真有翻船的可能。
陸嶼然在腦仁脹痛的間隙中抬眼一瞥,就見這位落魄的貴女慢吞吞收了唇邊的零星弧度,錯身不惹眼地走到他身側,站定了。
兩人一下靠得特別近。
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扯住他雲錦般柔軟半垂的衣袖,只肖一側首,呼吸間掠起的白霧霜色都能交纏在一起。
陸嶼然天然抗拒這種距離,當即垂首,側目,兩人視線在空中交匯。
「知道你不喜歡別人靠得這麼近。我沒忘。」
溫禾安不笑的時候,眼睛特別大,瞳仁溜圓烏黑,直直與人對視時,格外澄澈,靈氣四溢。
大概是覺得自己初來乍到,不宜與隊伍中的任何一個人產生糾葛矛盾,她聲音很輕,坦率提醒:「我現在靈力被封,凡人之軀。」
「我不會鳧水。」
她的五官與臉頰都半埋在腫大的衣領裡,膚色比雪還白,臉上坦白無疑地寫著一行字,大概意思是:如果現在就要死在溺海裡,還不如不來救她,說不定她自己可以撲棱著再活一段時日。
溫禾安無疑是陸嶼然接觸過的最為復雜的女子。
這個人翻臉,和示弱時,有著顛覆性的變化。
就像現在。
她呈現出來的,就是一種全然沒有攻擊性的無害,很容易讓人卸下心防。
他之所以提醒商淮等人注意和溫禾安保持距離,就是有這方面的顧慮。
這是陸嶼然早在三四年前就發現的一件事。
她特別擅長展露出自己想讓別人看到的一面,從而引導他們忘卻一些既定的事實。
比如溫禾安這個名字,自帶的高危險性。
沒人能真正透過她笑起來甜得不行的臉和剔透的眼睛,看清她此刻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東西。
像是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記憶,陸嶼然冷然撇開視線,朝她身上丟了個防溺水的水靈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3-31 09:43 AM
第六章
有了水靈罩,溫禾安識趣地和陸嶼然拉開距離,站在一邊觀察起商淮來。
陰官在整個九州之內是極為特殊的存在,說起來,這和如今九州的地理位置有關。
廣袤遼闊的土地,被兩條巨龍舒展身軀一樣的黑色海面由上而下完全貫穿,海面下隱藏著無窮盡的危險,想要平安通行,只能寄希望於陰官一族獨有的擺渡之法。
在九州,所有黑色海洋都意味著不詳,它們只有一個統一的名字,叫溺海。
九州被這縱橫的兩條溺海主支分割成「十」字,時間一長,便由此自然而然順著溺海橫陳的方向分為四塊。
其中三大塊各自誕生了無數宗族,世家,門派,又被最為強盛的一家所統轄威懾,這就是鼎鼎有名的三大家,即巫山,王庭與天都。
剩下一塊無人為首的地方,處於九州「十」字的左下角,也就是以歸墟為中心的方圓數萬里地域。
這裡足足佔據了整片大陸近五分之一的面積,卻依舊混亂無序,群龍無首,很大一個緣由是這裡分布著一條溺海分支。
它比橫亙了無數年,已經趨於穩定的兩條主支更為危險,在數百年前海面暴漲,擴張千里,吞沒了不少村落與小宗門,像顆深深埋下的不穩定炸藥,令真正有實力的世家心有忌憚,不敢冒險扎根涉足。
溺海的危險,可見一斑。
所有人都躲著溺海走,唯有陰官不同,他們的大本營就建立在「十」字中心,兩條溺海主支的正交匯處,神秘程度與巫山神殿有得一拼。
陰官本身也有別於常人,他們往往一脈相承,世世代代不涉及九州紛爭,從生來就只做擺渡這一件事,很少從外界汲取新鮮血液。
除非有誰獲得了陰官家家主的認可,同時暫停原有修行,專心轉修擺渡之道,短則八九月,長則三年五載,才算勉強入門。
因此除了陰官家本家,基本無人入此行。
但也不是沒有例外。
就像眼前這個。
溫禾安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轉修陰官之道的,回想他先前在自己院子裡的舉動,想來身份不低,不知道怎麼捨得轉修他法的。
畢竟陰官除了有錢,可以說沒有別的好處。而一般能有天賦獲得陰官家主認可的,修其他什麼都好,真要賺錢,做哪一行不比陰官精彩有趣。
在她無聲的注視下,商淮沒一會就收手,面朝他們轉過來,同時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們可以上竹筏了。
陰官擺渡,一看操作是否熟練,二看天氣是否晴朗。
顯然這兩樣都和他們沒什麼關係。
溫禾安在原地沉默一會,如果不是時機不適合,她甚至很想問一句,他們來時也如此簡陋嗎?
畫仙不知是麻木了,還是知道現在別無選擇,在陸嶼然的無聲頷首下往前幾步,以手為筆,調動某種玄妙的力量,在腳下形成一道獨木橋,直直延伸進濃鬱黑暗中,最終停頓在那隻搖搖晃晃的木筏前。
溫禾安跟在陸嶼然後面踏上了獨木橋,這橋的質感很真,踩上去會發出嘎吱的不堪重負聲。
走了沒一會,前面的畫仙停了下來,他們往兩邊站,露出中間一條道。為首的那個將手裡提著的燈盞無聲拍碎,而後伸手,要將從袖中拿出的金屬令牌貼在結界上。
溫禾安被溫家人押進歸墟時也經歷過這樣一道結界,這結界只針對溺海,不針對人,所以結界好破除,人進出相對自由,很多世家令牌裡蘊藏的力量就足以將其破開。
「我來。」
畫仙的動作被一道靈光中斷,溫禾安循聲扭頭,看向陸嶼然。
他長得高,芙蓉冠上覆了星星點點的雪,襯得這人低眉時氣質更為清絕。
陸嶼然長得好,這毋容置疑,溫禾安自己也清楚,只是現在他給人的感覺,和三年前又不太一樣。
從前,陸嶼然和巫山同樣神秘,神龍見首不見尾,外界將他傳得紅塵不染,神乎其神,實際上,要是逮著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這位天之驕子也會放下身段,聊紅塵軼事,天圓地方。
那種時候,在他身上是感覺不到距離感的。
所以也算是好說話。
現在則不然,冷淡懨色刻進每個動作,每道聲線中,溫禾安在腦海中搜尋半天,有些摸不准這位帝嗣究竟是性格大變樣。
還是心情已經壞到極致了。
想到後面這種可能,溫禾安將自己的領子拎起來一些,臉往下埋進小半,露出雙眼睛,跟著他的方向轉動。
陸嶼然沿著中間小道朝前走到頭,眼皮微掀,手掌徑直貼上半空中那道無形的阻隔。
「嗡!」
手指指節與透明結界相衝撞的一剎那,無聲氣浪橫鋪數百里,將外圍風浪捲得更為迅猛,來勢洶洶,兩種力量於無人處對峙,鬥得如火如荼,好似這場無緣無故的較量非得分個勝負。
商淮看了看這邊的架勢,再看看在風浪之上岌岌可危,像是隨時要散架的竹筏,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了。
這是在幹什麼?
放著現成的令牌不用,非要自己親自出手搞這麼大一齣陣仗?
這不是在為難一個學藝不精的陰官嗎?
其實在陸嶼然手掌貼上去一會,結界就自動開了,只是他的目的顯然不是這個,或者說不僅僅是這個,所以動作沒有停。
終於在某一刻,結界呈水波狀在掌面晃起來,陸嶼然五指收攏,像是在一張寫滿名字的白紙上強行抹除兩行痕跡,動作很穩,極其強硬,不容置喙。
做完這一切,他收手,什麼話都沒有,第一個跨過結界,視滔天大浪與嚎啕風雪於無物,閃身立於竹筏之上。
溫禾安瞅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三名畫仙緊跟陸嶼然的步伐,紛紛躍上竹筏,商淮看向溫禾安,下巴側向竹筏的方向示意,問:「二少主嚇到了?不敢上?」
溫禾安好脾氣地搖頭:「怎麼會?」
兩人一前一後往竹筏的方向走去,走的過程中,商淮又說:「和巫山合作的陰官有不少,但這次救你是陸嶼然的意思,族中並不知情,只能臨時拉我過來湊合。」
溫禾安想也是這樣。
巫山到現在沒派人來殺她都算仁慈了,怎麼可能救她。
這樣一對比,陸嶼然當真顯得無比善良。
一出結界,溫禾安差點被迎面而來的颶風吹跑,這個時候,修士與凡人之間身體的差別就格外明顯。她在原地穩了穩,借力一股勁踩上竹筏,因為海面晃動得厲害,以至於她一度覺得自己一腳一邊,踩進了下陷程度不一的沼澤泥濘中。
商淮最後上來,他是陰官,在自己的竹筏上最為自如,輕盈得像抹煙。
竹筏接上所有人之後,朝著歸墟相反的方向浮去,商淮手中握著根長長的竹節撐桿,顏色青翠欲滴,輕輕鬆鬆往海面一撥,竹筏就插上了翅膀一樣,載著他們往深海中前進一大截。
與此同時,竹筏範圍內好像有個透明的罩子,將他們都罩住,將海面上驚心動魄的動靜隔絕在外。
竹筏上卻依舊死寂一片。
巫山的人太有規矩,陸嶼然不說話,就沒人吭聲。
溫禾安自覺綴在竹筏最後一角,所有人看不見的地方,她才淡了笑,擰起眉頭自己想事情。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太多,也太雜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有多久,就回神了。
他們腳下踩著的竹筏速度慢了下來。
同時察覺到的還有陸嶼然,他看向商淮,問:「怎麼回事?」
商淮當然是最先發現不對勁的,因為自己手裡的撐桿突然撐不下去了。
他起先還覺得是自己太緊張了產生的錯覺,不信邪,緊接著又往海面連著劃拉了幾下,這次撐桿被攪住的感覺更明顯了。
商淮腦門上開始冒汗了。
「海底有東西纏上來了!」話音落下,竹筏徹底被巨力扯住,開始在海面上打轉,罩住竹筏的透明結界罩也出了問題,它開始明滅不定地閃爍,不穩定得像是要隨時炸開的琉璃瓶。
陰官的靈罩一滅,竹筏立刻就會失去在海面平安行駛的資格,溺海會將他們認成闖入者,不可預知的危險都將蜂擁而至。
見狀,溫禾安越過幾名畫仙,疾步上前,走到陸嶼然身邊,低聲說:「他沒適應過來,用了自身的靈力。」
這是大部分才入門的陰官都會犯的錯誤。
陰官擺渡,用的不是靈力,而是另一種由靈力轉換而成的力量,陰官內部將它命名為「匿」,與溺同音。正是這種力量,才能護人在瞬息萬變的溺海縱橫通行。
有時候,陰官因為緊張,或是長久不擺渡,技藝生疏的情況下,會不自覺地用上靈力。
哪怕只是無意間洩露出來的一點,也會造成大麻煩。
這意味著他們腳下的竹筏會盡數虛化潰散,需要陰官在極短的時間內重新凝聚,而在這期間,竹筏上的所有人都會陷入溺海的攻擊中。
她話中的意思,陸嶼然自然也明白。
他目光似刀鋒,透過黯淡虛浮下來的結界看向四周怒湧的海面,問商淮:「需要多久?」
說話間,商淮臉上終於沒有笑容了,竹筏底下的起伏越來越大,耳邊出現了高低不一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聲,彷彿下一刻就要散架。
他太陽穴止不住跳動,手背上青筋迭起,在越來越明顯的海浪拍打聲中扭頭喊著回:「一刻鐘、給我一刻鐘!」
重新凝實竹筏,以他如今的水平,一刻鐘都算勉強的。
幾名畫仙訓練有素,周身浸染光暈,隨時準備對抗溺海中的東西,商淮手忙腳亂地到處補救,陸嶼然巋然不動。
作為竹筏上唯一的凡人,溫禾安不得已隨著腳下的起伏顛簸不斷調整落腳的位置,時不時無奈地擺個金雞獨立,看看天,又看看海面,在心裡無聲嘆氣。
她說什麼來著。
她的運氣是真的很不好。
沒過一會,竹筏上的匿氣被那一縷靈氣攪得烏煙瘴氣,像個生氣的瓦罐,潰敗著裂開,下一刻,船上的人被怒湧的海浪高高拍起。
肅風撲面,風嘯頃刻間直抵。
他們並沒有沉入海底,在被拋下的時候被一層充斥著彈力的巨網兜住,溫禾安迅速爬起來,在黑漆漆的環境中用手摸了摸代替竹筏墊在腳下的東西。
是靈力交織成的網,鋪得很細密,摸著很像兩張漁網交疊起來,橫在先前竹筏的位置,給他們充當一個落腳地。
如此簡單直接,無疑是陸嶼然的手筆。
她視覺受限,但聽覺更為敏銳,近到自己的心跳,遠到浪潮聲中一陣陣細微的,翅膀摩擦的聲音都異常清晰。
那種摩擦聲像刀刃鋸木頭,悶悶的無孔不入。
她聽了一會,很快意識到——海裡有什麼東西成群結隊地出來了。
溫禾安摸出銀針和匕首,放手裡捏著。
她的身邊,巫山的三位畫仙全都動了,畫仙和巫醫一樣,是巫山獨有的脈系,出手時星光燦燦。
借著這點光,溫禾安紙終於看清了發出那種振翅聲響的真面目。
那是一種模樣奇特的魚,它們通體呈現深邃的幽藍色,嘴是魚的樣子,不大,可長了兩排齊整整交錯相互的牙齒,血淋淋掛著肉絲,魚腹處生了一雙透明的翅膀,不間歇地發出「嗡嗡」聲。
溫禾安只掃了一眼,視線就被漫天蔽野的魚尾擋住了。
這種魚,靠一尾形似芭蕉葉的碩大魚尾攻擊人,而且數量越來越多,從海底下湧上來,宛如嗅到食物的鬣狗,源源不斷。
「轟!」
漁網的左側,那群飛魚的正後方,無端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那不是天然形成,而是由海底的不知名存在出手攪合製造出來的。
這下是腹背受敵。
溫禾安不由皺眉,很顯然,沒了陰官匿氣的庇護,他們現在完全暴露在溺海所有未知存在的視線中,這片海域太神秘陰暗了,多少年來,死在裡面的人不計其數。
就這麼短短一眨眼的時間,那漩渦越捲越大,他們身下的透明網開始不受控制地朝那邊湧動。
陸嶼然十指倏然一握,龐大渾厚的靈力順著勻稱的指節遍布整張靈網,網面頓時光芒大作,定定地鋪在原地,任那漩渦再狂攪怒嘯,也沒挪動分毫。
做完這些,他看向三名對付飛魚群逐漸吃力的畫仙:「盯緊漩渦裡的東西。」
說完,他垂眼,反身抽刀,腳踩著網面一躍而上,就在所有人以為他將發揮屬於巫山帝嗣極端的戰鬥破壞力時,他摒卻了靈力,只依靠純粹的手腕力量,將手中長刀逆轉,重重落在那面由飛魚群組成的巨型牆面上,滋啦一聲,由上而下將牆面貫穿到底。
滾熱鮮血迸濺而出。
陸嶼然反手扯過自己的大氅,眼也不眨往跟前一擋,隨後扯下,長刀雪色中,他的睫毛被染照出碎金色澤。
溫禾安鬆了一口氣。
九境強者大戰時能鬧出什麼陣勢她再清楚不過,但溺海這地方太邪門了,哪怕是三大世家裡的聖者來了,能避都得避著走,她還挺擔心陸嶼然會收不住手。
真把這片區域裡的東西都驚動了,就太棘手了。
只依靠純粹的身體力量,陸嶼然周旋遊走在飛魚群中,他的攻擊手法凌厲,比幾年前更甚,永遠乾脆俐落,一擊斃命,閃身而過的地方,無一例外炸開緋色血霧。
好在,靈網裡熟悉的竹筏在商淮心無旁騖的操作下逐漸現出輪廓。
溫禾安走過去,問他:「還要多久?」
「馬上。」商淮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如釋重負,提起的肩膀眼看著鬆懈下去:「準備叫陸嶼然和畫仙收手了,我……」
他握著手裡的竹撐,嗓子裡的一口氣就這樣不上不下的卡住。
溫禾安心頭一涼,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怎麼了?」
商淮動了動唇,一瞬間簡直有種想對溺海破口大罵的衝動。
他手中匿氣聚攏,手掌因為用力,青筋凸起,可竹撐愣是半插在海水中,一動不動。他用力,纏在竹撐上的力道也跟著增強,他不用力,底下那道纏力倒是變得很小,可竹撐依舊拔不出來。
他本來以為是竹撐被纏住劃不動,是因為竹筏潰散了,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這回事。
海面下有東西纏住了竹撐。
一時間,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從竹筏潰散到現在,危險都在海面上,可大家心知肚明,最致命的東西都靜靜蟄伏在海面下。
「現在怎麼辦?」溫禾安飛快掃了眼戰場,問:「撐桿不能再換一根嗎?」
就像竹筏一樣。
商淮搖頭:「陰官擺渡,靠的就是一根撐桿。」
溫禾安在原地定了定,商淮認命地扶額,準備叫陸嶼然,哪知她擰緊眉,面不改色地將自己左臂上纏著的綁帶扯緊,說:「我下去吧。」
商淮一愣,旋即不可置信,懷疑自己聽錯了:「下哪?這可是溺海?」
他覺得這姑娘怕是忘記了自己修為被封死的事。
「現在現在只有我能下去。」溫禾安說話的時候,一邊檢查自己的匕首,左右一翻,寒光凜冽,這種情況下,語氣和思路出人意料的鎮定縝密:「陸嶼然下去,飛魚群馬上能把我們生吞活剝,而且他九境,溺海遇強則強,誰知道會驚動什麼。」
他是巫山帝嗣,實力有目共睹,沒那麼容易死。
自己就不一定了。
想到這,她眼皮往上一掀,看向商淮:「陰官不能離開擺渡工具,你下去,這竹筏也得跟著消散,再聚起來,又得多久?」
最主要的是,下面的東西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其他人下去少不了一番糾纏,但她如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只需要潛下去將纏住撐桿的東西割斷就行。
她毫無修士氣息,是最不容易引起海底其他東西注意的人,至少短時間內,最大的危險隱患是被淹死。
但她身上有個水靈罩。
形勢就是這樣,越拖越不妙。
商淮見溫禾安二話不說就搆著靈網往下潛,純黑色髮絲在靈罩中飄起來,連著誒了兩聲,少年氣十足的一張臉因為各種情緒堆積而擰起來,焦急問:「你怎麼上來?」
「沒有多深。」溫禾安還有心情笑一下:「我能爬上來。」
商淮緊張又忐忑地乾站在成型的竹筏上等,溫禾安整個人完全沒入溺海的一瞬,不知道是因為心虛,還是怎麼,他清楚地感覺到陸嶼然往這邊看了一眼。
以他對陸嶼然的了解。
那眼神絕對稱不上友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3-31 09:56 AM
第七章
溺海下面究竟藏著什麼,是什麼模樣,大概每個人都曾經表示過好奇,至今市面上仍然流轉著許多書籍,圍繞著溺海展開各種千奇百怪的想象。
好奇歸好奇。
溫禾安從未想過,自己真有切實領會的一天。
海水呈深黑色,宛若濃墨汁,她沒入水面之後,水靈罩上柔美的湛藍色澤就是唯一的光源,勉強能照亮周身一兩米的距離。
下來之後,她浮在水層中等了等,發現確實和自己設想的一樣,沒有任何東西衝過來攻擊,海面下的存在顯然對一個沒有靈力修為的人興致缺缺,不屑出手。
她眨眨眼睛,還沒有將那股勁鬆下去,就察覺到了溺海和別處不一樣的點。
水靈罩將海水都隔開了,她飄在海水裡,和飄在天上是一個感覺,但這地方太冷了。
歸墟正值隆冬,天寒地凍,海水冰冷再正常不過,可水靈罩有保暖的效用,自從陸嶼然給她丟了這個圈之後,她連風都覺得是暖的,恍若春至。
可以想像溺海中的溫度低到怎樣恐怖的程度了。
溫禾安大概知道為什麼沒東西對自己感興趣了,如果現在下海的真的只是個凡人,根本不用等它們出手,她就算不淹死,也會冷死。
她警惕地往四周掃了掃,周圍幽靜又空曠,靜謐到有種不正常的詭異感,海面下所有應該出現的生物通通沒有,魚群,珊瑚,海草全無蹤影,那種感覺像是,這塊地方已經有主,並且被清掃過一遍。
溫禾安在原地轉了兩圈,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標。
為了看得更清楚,她飄近了點。
那裡飄著一顆碩大的海草,枝繁葉茂,身軀隨著海水起伏而舒展時,視覺衝擊很強,如果它是正常海草的顏色,那麼看上去會更像一顆柔韌蓬鬆的綠色雲團,可它是黑色,所以一眼看上去,是一大團糅雜的頭髮。
數量多得能輕易絞殺一個人。
看到本尊,溫禾安心裡那種不好的預感又咕嚕嚕往上冒。
她一邊苦笑,一邊用匕首俐落地斬斷了外圍的「髮絲」。
一把黑色的黏膩海草靜靜躺在她掌心中。
商淮的描述是準確的,她沒有靈力,所以這個巨無霸也沒有靈力。
溫禾安盯著手裡的東西若有所思,半晌,她從邊緣開始動作。
她耍得一手好匕首,薄薄兩面刃邊割起東西來堪稱神速,再加上她做事的時候格外安靜,貓踮著肉墊一樣悄無聲息,沒有一會,就看到了那根上下攪動試探的撐桿。
她沒有猶豫,對著那團將東西纏住的草切了兩刀。
大部分海草應聲而斷,只有淺薄一層還頑強地覆著。
但這個時候,海草也反應過來了。
只見觸手一樣的海草倏地全部展開,如果它是個人,現在的狀態應該是捏著拳頭怒目而視,溫禾安其實沒做從始至終不被發現,毫髮無損的打算,她不是盲目天真的性格。
她飛快瞥向撐桿,它現在已經開始鬆動,只需要再補一刀,這次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海草哪裡會給她這個機會。
它是方圓十餘里的霸主,感知能力是弱了點,但不代表沒有實力,哪怕不用靈力,只靠自己的軀幹,也能完全不費力地將人連皮帶肉,和著骨頭都碾碎成末。
它憤怒地纏住了溫禾安。
水靈罩只能防水,沒有防禦效果,原本是圓圓的一個球狀,現在被巨力一扯就癟了,披在溫禾安身上,像件乾巴巴的衣服。
她第一感覺是窒息,匕首已經被扯住了。
第二感覺就是冷,透入骨髓的冷。
溫禾安被巨力扯著和這棵巨大蓬鬆的海草對視,真的是對視,因為無數根海草像兩邊退,退到最後,露出一隻眼睛。
再見多識廣,波瀾不驚的人這會也不由愣住,而後悚然。
溺海裡究竟都是些什麼東西!
為什麼草能長眼睛。
溫禾安也怔了一下,和海草龐大的體積相比,這隻眼睛顯得很小,尺寸正常,但很顯然不是人的眼睛,它長著很長的睫毛,眼形狹長,周圍一圈綴著細細密密的棕色絨毛。
如果她沒看錯。
這是……馬的眼睛。
一顆草,怎麼會有馬的眼睛?
這太荒唐怪誕了。
溫禾安不知想到些什麼,忍不住想去擦自己的臉頰,但下一刻,手腕就被束縛住了。
那隻眼睛冷冰冰看著她在越來越多海草的束縛下臉龐脹紅,呼吸困難,修長的脖頸往上仰起,上面甚至凸出了青色的經絡,因為冷和缺氧,女子嫣紅的唇血色全失,呈現出一種瀕臨死亡的碎裂詭異感。
它的用意其實很好理解。
因為憤怒,所以要親眼看著敢冒犯它的螻蟻被自己絞死。
溫禾安能聽到自己身體被擠壓的聲音,嘎吱嘎吱,聽起來像骨頭擠壓碰撞的聲音,最要命的是,她被砍傷的左臂再次負傷,疼得鑽心,繃帶估計都已經染紅。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在那顆眼睛距離她最近的時候,扭著身體用手肘猛地撞了下腰間的暗扣,只見淌著毒液的銀針從厚大的襖子裡迸發出來,徑直扎在那隻眼睛裡。
海草霎時間狂湧。
溫禾安得到喘息機會,冷著臉揮動匕首一鼓作氣將少量纏在撐桿上的海草全部斬斷,好在上面的商淮時時刻刻都在多方面試探,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這邊束縛一減,那根撐桿立馬「嗖」地拔了出去。
溫禾安又嘆了口氣,轉頭就往海面跑。
她現在算是底牌都用完了,那針,本來是打算用來對付陸嶼然和那些源源不斷被派來的殺手的,現在也沒了。
在海裡,她再能跑,能跑得過海草?
就這會兒,她已經能聽到後面越來越近,恐怖無比的動靜。
溫禾安冷靜地說服自己。
撐桿上去,竹筏重新撐起結界,那些東西不會再繼續攻擊上面的人了,能抽身的都抽身了。
陸嶼然不會真袖手旁觀,冷眼看戲吧?
這種想法才閃過,就見整片海域都亮了起來,一根接一根靈柱以萬鈞之力猛貫下來,落入海裡速度也不減,冰棱錐子般鋒芒四溢,落在海面上像著火了一樣,照得眼前亮堂堂。
溫禾安扭頭一看,後面追來的海草被其中兩根靈柱釘住,通身爆發出繚天的黑氣。
與此同時,一根靈力交織成的藤蔓潛下來,啪嗒一聲,鎖住了溫禾安的靈罩,將她飛快往上拉。
她眨了下眼,握著匕首的力道稍卸,這才終於慢吞吞呼出一口氣。
「怎麼樣?沒事吧沒事吧?」
溫禾安才爬上去,就聽到商淮一疊聲的問候,她擺擺手,疊起腿坐在竹筏上,全身的力氣都流失了,顧不及回答商淮,艱難扭頭四顧找陸嶼然。
在竹筏最側邊看到了人。
剛才他混戰在飛魚群裡,沾了一身的血,現在垂著眼將血跡斑斑的大氅往海面上丟,而後接過畫仙遞來的手帕,一根根擦乾淨手指,他是冷白膚色,動作又重,很快手背就泛起大片的紅。
顯而易見。
這人潔癖犯了。
溫禾安也不意外,見海面還是亮燎燎一片,沖他打了個停止的手勢,摁著被勒得火辣辣的喉嚨說:「別和它們動手了,溺海很古怪,先離開這裡吧。」
陸嶼然知道她什麼意思,他深吸了口氣強行壓下眼底深處的陰翳,暫時罷手,朝這邊走過來。
溫禾安坐著緩了一會,看向商淮,生死關頭走一遭,可以說是無妄之災,現在也沒出口指責,反而挺好脾氣地搖頭,翹翹唇回答他剛才的話:「都解決了,沒事。」
商淮神色復雜地清了清嗓子。
真的不是他閱歷太少,是溫禾安這個人太、太獨特了。
就這樣相處的時候,她脾氣特別好,話語和性格都很軟和,看著覺得極其容易拿捏,可關鍵時候下決定卻特別快,毫不拖泥帶水,十分靠譜。
溺海都說下就下。
膽子大得嚇人。
只有這個時候,你才能恍然大悟一樣記起她從前的身份,想起眼前這個總笑眯眯沒有半點距離感的姑娘是溫家二少主,名號在九州那叫一個響當當,攪風弄雨的事跡不計其數。
這一齣下來,他算是明白,為什麼連陸嶼然都拿不下她了。
商淮還想關心下溫禾安,問問溺海下的情況,但見到陸嶼然腳步停在身側,不由得摸摸鼻子,自覺地將話語咽回去。
可能是下面太冷,這會回到海面上,各種感覺後知後覺地鬧騰起來,又冷,又痛,被纏出血的手腕和肘部還有點癢,溫禾安感覺眼前一片霧濛濛,伸手一抹,發現睫毛上都結冰了。
她將睫毛上的冰珠子一顆顆摘下來,翻身站起來,站在原地伸手搓搓臉,又搓搓鼻子,最後捂住紅通通的耳朵。
睫毛上的冰融化,襯得她眼睛濕漉,臉和鼻子冷熱交替,一搓,漫出較深的紅,顏色像夏季成熟的漿果。
溫禾安又在原地蹦了幾下,朝掌心哈了口氣,對陸嶼然說:「下面太冷了,我感覺鼻子要凍掉了。」
商淮頗為心虛地平地起了一堆火。
陸嶼然冷飄飄看了他一眼,將溫禾安身上不成樣子的水靈罩撤下,他確實不太喜歡和人離得太近,特別對象還是眼前這個,於是隔空動動手指,在她身上套了一層輕薄的火蘊。
溫禾安舒服得眯了眯眼睛。
「下面什麼東西?」陸嶼然皺眉看向她,聲音微沉,伸手點了點她的左臂,問:「誰的血?」
「我的。」
他這樣一問,溫禾安也沒什麼避諱,將自己的左臂從襖子裡剝出來,見原本齊齊整整的繃帶被海草那一壓,變得七歪八扭,傷口顯然崩裂並且加深了,血跡深深洇透,還在汩汩往外冒。
「沒事,處理一下就好。」溫禾安伸手搆了搆自己帶來的包袱,從裡面翻出一包在歸墟醫館開的藥和紗布,迎著商淮的震驚眼神,她接過陸嶼然遞來的手帕,迅速將紗布揭開,擦乾淨血,然後上藥。
傷口猙獰,在雪白的肌膚上尤為觸目驚心。
深得能看見裡面的骨頭。
溫禾安用一側小犬牙叼著繃帶,將傷口纏上幾圈,略顯笨拙地打了個結,這個時候,她方才臉上揉出的一點血色已經全部消失了。
她接著回答上面陸嶼然的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黑色的巨型海草,但長了一隻眼睛。」
「還很有原則,你不用靈力,它也不用。」
她大概描述了下面的情形,娓娓道來,也不誇大,眼神透澈清亮得可以輕鬆通過任何嚴厲的審查。
如果不是陸嶼然了解她。
毫不誇張,就竹筏上坐著的這幾個,有一個算一個,不到三天,全都得被她帶跑偏。
陸嶼然往下一瞥,是女子烏黑的髮頂,被蹭得稍亂,看起來依舊柔軟。
想方才,她乾脆利索地潛入溺海,他最後看到的,也是半截純黑的髮絲。
他默然半晌,翻出一塊靈莊腰牌,倒扣著摁在溫禾安身側,言簡意賅:「收著。」
意思不言而喻。
溫禾安微愣,轉念一想,確實又是帝嗣的一貫作風,旋即搖頭:「不用——」
她倒不是來刻意推脫,以退為進這一套。
主要是。
今日這麼一齣,完全是為了她自己。
她想活著。
以身犯險,潛下溺海不過是再三權衡思慮下的最佳選擇而已。
陸嶼然掀了掀眼看她,冷淡瞳色中意思十分明顯。
溫禾安似乎都能聽到他在說。
——以你今時今日的落魄程度,確定不要?
犀利,直白,直戳肺腑。
她一下就清醒了。
溫禾安伸手將腰牌勾到自己掌心裡,因為才上了藥不方便,將腰牌塞進包袱裡的動作格外慢吞吞,舌頭一捲,一頓,聲音也慢慢的,像卡住了臨時斟酌言辭一樣:「多謝帝嗣,等我日後混得好一點了,再還你。」
「加倍還。」
陸嶼然今日湧動了不少靈力,頭和眼眶內爬出陣陣難以言喻的痛楚,見溫禾安傷包扎好了,東西也收了,不想再多說話,意欲回到竹筏最邊上閉眼靜站,再理一理刺殺案的線索。
腳步才動,又頓住。
「若我是你。」
他背對溫禾安站著,不知是不是出於威懾某人的目的,一字一頓,聲線比落雪還涼:「今日被丟下溺海的,會是學藝不精的陰官。」
商淮將撐桿劃得飛快,竹筏像縷煙般飄起來。
溫禾安忍不住笑了一下。
商淮有意想反駁陸嶼然,好半天愣是沒找到話,他身上好像有種不怕死的精神,等終於組織好言辭,還真想去和陸嶼然比劃比劃,揚高了聲音喊:「我這不是——」
溫禾安就坐在商淮邊上,這會轉過頭,又沖他笑了一下,還悄悄比了個「你真勇敢」的手勢,她捧著畫仙送過來的熱水杯一口一口地抿,想了想,本著安全到岸的心理,還是開口勸:「我勸你,現在還是別和他說話。」
「你看不出來嗎,他的心情大概很差。」
商淮順著溫禾安的話想到正月裡的那次刺殺,和事後巫醫的診斷,想想陸嶼然現在承受的痛楚,若是換做他,可能會直接發狂,可不只是心情不好這麼簡單了。
他小聲嘀咕一聲:「也是,誰遇到這種事心情能好。」
不殺人都不錯了。
「嗯?」溫禾安歪了下頭,視線落在畫仙畫出的茶盞上,很漫不經心地順著他的話問:「遇到什麼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3-31 11:13 AM
第八章
竹筏一起,遮風避浪,溺海中遍數不盡的秘密都被薄如蟬翼的結界隔絕在外,半個時辰前的兵荒馬亂逐漸平息。
溫禾安盤膝坐著,姿態放鬆,專心致志地抱著茶盞研究盞身振翅欲飛的禽鳥圖案,因為離得近,熱氣上湧,在她睫毛前形成一層淺霧。待半杯熱茶入喉,身體暖和起來,她還找畫仙要了點茶葉泡著,順手給商淮也準備了一盞。
說實話,很難有人在這種自然又鬆弛的氛圍中保守初心。
商淮起先還滿臉深沉搖頭,不上她笑吟吟的套,但和溫禾安你一句我一句地聊過幾句後,憋不住開始往外吐真話。
談天是一門博大的文化,光是一人問,一人答,話頂多聊到十句,就要中止,所以要注意節奏。若一人對一人滿懷好奇,另一人卻毫無波瀾,不為所動,這話也進行不下去。
好在,商淮對溫禾安的好奇到了抓心撓肝的程度。
這讓他們品茶的時間變得非常有意思。
「溫家把你的靈器都收走了,一樣沒留?」商淮回想著溫禾安這一天黃土朝天,雙手空空連件像樣的護身靈器都拿不出來的情狀,半是遲疑半是不可置信地問。
要是換個情緒波動大的,現在該連連冷笑了,溫禾安不。她嫌茶盞燙,把它放下來稍稍晾一下,甩甩被焐得紅紅的指尖,眉目稍彎,搖搖頭,回答的語氣堪稱和風細雨:「也不全是。溫家給的東西收回了,我自己的積蓄還在,只是來之前他們搜身,不准我帶任何東西,我就找個地方藏起來了。」
商淮不由挺直背脊,哪怕知道世家大族裡許多陰私齟齬,能做主的那些人都沒什麼人情味,但此時乍一聽,還是為這無恥程度驚了驚。
這麼多年,溫禾安作為溫家的風雲人物,不知道為家族做了多少事,光是他有所耳聞的,就有好幾樁棘手麻煩得任何人都覺得無從下手的。
結果給出的東西居然全部收回了。
而且是在修為被廢,流放歸墟的前提下。
商淮年紀本就不大,臉又格外顯小,表示驚訝的時候挑挑眉,連聲音都有種少年人獨有的直率:「連靈石都不留?」
「是啊。」溫禾安拍了下袖子上蹭上的灰,自我調侃:「沒想到吧?」
商淮不由脫口而出:「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他們來之前,可是得到了消息,歸墟因為溫禾安的到來變得不太平,其中一些窮凶極惡之徒,都要錢不要命,再一看溫禾安左手的砍傷,有腦子的人都能猜出發生了什麼事。
溫禾安動作輕頓住,眼前閃過一段段畫面,半晌才搭腔。
她語速溫溫吞吞的,音色清脆,臉上表情沒有明顯變化,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剛開始進歸墟的時候,沒有修為,又沒有錢,有一段時間,自然是很不習慣。」
其實何止,她才被廢去修為,身體最是虛弱,滴水成冰的季節,連棲身之所都沒有。
身邊無一可信之人。
最為難捱的是心理的落差,仇恨野草般滋長,心中有百般不甘,卻不得不困囿在殘酷現實中。
「好在,沒過多久,第一批來暗殺我的刺客就到了。」溫禾安眼睛圓,稍微一彎,自然流瀉出笑意,她還饒有興致地壓著手指掰給他看:「除了靈莊的玉牌,他們身上還有三件收納靈器,我拿去賣了十兩銀子,買下了那個屋子,短時間內不用再擔心溫飽問題。」
喔。她一提,商淮立馬想起了那個房頂蓋著茅草,在風雪中搖搖欲墜,讓人無所適從的小屋。
不過他震驚的另有其事:「三件收納靈器,賣十兩?」
這價格低得,再翻個百倍都不止。
二少主是不是不食人間煙火,根本不懂市場行情啊。
溫禾安迎著他狐疑的眼神,像是回到那個時候,又想嘆息:「基本的價格我知道,但歸墟的情況和外面不同,城鎮與鄉野裡原住民凡人居多,他們不需要這個,少數從溺海外逃亡進去的本身又不缺。我當時缺錢,等不了多久,賣了就賣了。」
「那些錢,購置完一些東西之後沒剩下多少,為了節省開支,我開始上山,打獵,種菜。」
並且布置陷阱。
好在那屋子後面就連著深山,方便,不引人注目。
她掰著第二根手指說:「沒過多久,我遇到第二次暗殺,搜出來十幾顆靈石,拿去買了藥,身上總算富裕些了。」
「至少不至於餓死了。」
可她不敢亂花,連床厚被子都猶猶豫豫,捨不得加,因為不知道後面會面臨什麼,如果受傷嚴重,要吃藥,接骨,甚至雇人照料幫忙,這都不便宜。
她布置陷阱也需要一些工具。
處處都要錢。
「第三次沒找到什麼,還受了傷。」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臂:「就是這個。」
商淮聽得默了默,眼神很是復雜,溫禾安說得簡短,一帶而過,但其中的凶險非常人所能想像。
毫不誇張的說,他現在有種溫家已經完全放棄溫禾安,誠心要置她於死地的感覺。
「你呢?」溫禾安覷見他一言難盡的神色,眼神在他手中的撐桿上飄一圈,說得委婉溫和:「很久沒有在溺海擺渡了?」
商淮握著撐桿的手都不由得緊了緊。
說實話,他很少有在外人面前這麼丟人的時候。
要是溫禾安直接問他的出身,他可能還有點警惕心,可作為他擺渡的受害者和平亂者,她問個怎麼回事,合情合理。
「我不是陰官本家的人。」商淮目視前方,竭力用鎮定的口吻挽救自己風雨飄搖的形象:「我姓商,單名一個淮,家中排行第六。」
商。
溫禾安在腦海中搜尋了一圈,找出兩三家跟商字沾邊的。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商淮提醒:「天懸商家。」
溫禾安這下是真表現出驚訝了,她本來是伸手去搆茶盞的,聽到這句,手又伸回來,扭頭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天懸?」
九州大陸,廣袤無邊,光怪陸離,蘊藏著諸多詭秘之事以及種族。
有一些廣為人知,像陰官家,巫山的巫醫,畫仙,折紙族,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不面向大眾,卻在各大世家名流中擁有不凡聲評與地位的。
天懸商家就是其中較為出名的一個。
商家有個絕技,他們在修為達到一定程度時,目光所致,能看透人內心隱藏最深,永遠難以忘懷的一段往事。
修為越高,能看到的越多。
這種本事太過駭人聽聞,即便是聖人也不敢保證自己永遠身在坦蕩日光下,時時清正,因此基本沒人敢和他們家族交朋友,倒是有挺多人找他們家做生意,據說,靈莊就一直想拉商家入伙。
溫禾安摩挲著杯沿,若有所思。
商淮一見她這樣,眼皮跳了跳,忍無可忍地壓低聲音說:「你們別一聽天懸就都這種表情,我年齡比陸嶼然還小,家族傳承沒那麼容易接受。」
他尤為悲憤地道:「我現在最多只能看看七境,而且我們家看人看緣分,看時機,不是想看就能看。」
天知道,出生到現在,他看人記憶的次數雙手都能數得過來,而且每次都是稀裡糊塗的情況下發生的,看的東西也沒個屁用。
為此付出的代價卻極為慘重。
——除了陸嶼然,他幾乎沒能交成一個朋友。
陸嶼然還是個臭屁脾氣,一言不合就封人的嘴,害得他滿腔話都沒人說,越長大越痛苦。
溫禾安這才笑笑,放下心的樣子。商淮見狀,又一股腦和她抱怨,說自己在這方面的天賦不好,毫無危險性,而且他嘴很牢,就算真看到什麼也不會說。
他說完,溫禾安抬眼,又問:「你生在天懸家,怎麼去修了陰官擺渡法?」
商淮划了划撐桿,想也沒想,脫口而出:「我喜歡。我想上陰官本家看看。」
陰官本家除了自己人,幾乎不對外大開門庭。
除非陰官擺渡的本領得到陰官本家長老們的認可。
溫禾安想想他們現在的竹筏,剛剛出的狀況,對此保持緘默。
「你父親也同意?」
商淮立刻閉嘴,陷入詭異的沉默。
當然不同意。
為了這事,差點沒打斷他的腿,導致他不得不上巫山找陸嶼然打秋風,從此備受嫌棄。
茶過一盞,商淮看了看溫禾安,大概覺得時機差不多了,還是沒忍住,問出了自己最好奇的問題:「那三波殺手,你是怎麼對付的?」
修士真要對付凡人,連運氣都沒有發揮作用的餘地。
溫禾安想了一會:「可能是他們太輕敵了。」
不管是溫三還是江召,找殺手的時候肯定都強調過暗殺對象是個被廢且受過罰的凡人,這導致他們打心眼裡就覺得這件事就是從天上掉銀子,自然毫不遲疑,來的時候也毫無準備。
事實證明。
他們太小看溫禾安了。
「被帶上歸墟前,我偷偷用瓶子裝了點溺海的水。」
商淮目光一凜,溺海的水,是布置很多陣法的必需材料。
兩人一時間都沒再說話,竹筏在海面上如履平地,眼前茶香裊然。
「你還要不要茶?我給你續一杯?」溫禾安起身,將自己的茶盞放在畫仙憑空起筆落成的八仙桌上,隨口問商淮。
商淮卻撇撇嘴,示意她看身後:「我才說什麼來著,不用我說,他自己很快就會找你說正事的。」
溫禾安轉頭過去看,陸嶼然正朝這邊走過來,緩帶輕裘,芙蓉冠沾了血,他乾脆摘了髮冠,隨意找了條黑色綢帶將墨髮綁住,整個人看起來有種和平時不一樣的糜豔。
精神看上去比剛才稍微好了一點。
「勞煩再給你們公子畫個杯子出來。」她把頭轉回來,對身側盡職盡責的畫仙頷首示意。
經過沉船一事,整個竹筏上的人對她的態度都改變不少,至少不再橫眉冷對了。
畫仙畫出了個格外精緻繁美的杯盞,恭敬地用雙手奉在桌上。
溫禾安給陸嶼然倒上茶,推到他手邊,說:「條件簡陋,您將就將就。」
畫仙見這架勢,很快畫了兩把凳子出來,擺在兩人面前。
陸嶼然拽了一把坐下,溫禾安也坐下來,從鼻子裡發出低低的滿意喟嘆。
「我差不多做好心理準備了,你說吧。」
溺海不辨日夜,竹筏上的光也不敢開得太亮,溫禾安透過沉沉的一點亮去看他的側臉,頭疼地揉揉太陽穴,和商淮聊天時的純稚輕鬆消失殆盡:「你受傷,是不是和塘沽計劃有關?」
「不是受傷。」陸嶼然脊骨貼離椅背,身體往前一傾,側首,將右邊衣袖一掀,露出一段勁瘦腕骨。
筋骨勻稱,稍微一握,力量感驀然迸發,上面一顆蠕動的鮮紅點痣也隨之暴露無遺。
那顆痣只有綠豆大,明明深深藏匿在人的血肉中,此刻卻像倉皇失措的蟲,一縮一頓,蠕動著躥逃,只是被明確圈禁了地盤,只能在手腕邊上狂亂扭動。
溫禾安湊近,盯著它看了半天,眼仁微顫,遲疑著小聲確認:「這是、枯紅蠱?」
陸嶼然眼皮薄,頷首時帶著種鋒利的冷感。
枯紅蠱是一種陰毒又無聊的東西,往往是修士才入門,膽子不大又記恨仇家想給個教訓的時候才用,只要能熬過去,它並不會給被下蠱者造成什麼難以承受的後果。蠱蟲吸血作亂十日,身上紅色漸濃漸深,等到十日後顏色最豔時便會自行從人體脫落,段段碎裂而亡。
由此命名枯紅。
但是這東西一旦落蠱,會給人帶來極致的痛苦,不少中蠱之人剛開始時冷汗涔涔,神色恍惚,中期暈厥抽搐,精神失常,再到後期徹底癲狂,幾欲自絕,根本無藥可解,只能死等。
溫禾安能認出這蠱,是因為昔日下屬曾被它暗算過一次。
那十日,整座庭院慘嚎聲不絕於耳,枯紅脫落後,這事被中蠱之人引為終身恥辱,一提就急眼跳腳。
中枯紅期間,能不動最好不動,任何動作都會加劇疼痛,特別是後期。
看陸嶼然手上這枯紅蠱的顏色,絕對是後期了。
溫禾安動作停在原地,想想他遠隔千里來歸墟,前後兩次大幅度動用靈力,不由覺得,這雪中送炭的情誼確確實實來得令人感動。
陸嶼然看著她半撐著身體湊過來,兩綹髮絲從耳側滑下來,垂絲花一樣覆蓋在他的手腕上,半晌沒有動作,不由皺眉。
本來就痛。
現在還被她掃得發癢。
時隔三年,身體變得本能抵抗這種距離,陸嶼然抵著椅子往後退了退,在溫禾安開口前簡短地交代了事情始末:「是截殺,正月初六。全是死士,對面出動了兩位九境,五位八境。」
溫禾安沉吟,瞥向他已經覆下來的衣袖,道:「失敗後,他們對你下了枯紅,因為知道巫山有巫醫坐鎮,別的毒與蠱對你造成不了傷害。」
「這不重要。」
陸嶼然打斷她,與她對視,深邃的瞳仁裡印著她純真如梔子的臉,一字一句道:「他們選擇動手的那天,我虛弱至極,戰力發揮不足三成,同時出動兩位九境,證明他們知道這個消息,想要一擊斃命。而問題是,當時知道我狀態的人,整個巫山也數不出幾名。」
溫禾安微怔。
這證明從來戒嚴的巫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滲入了。
「溫禾安。」陸嶼然慢條斯理從椅子上站起來,彎腰傾向她,又在一定的距離停住,連名帶姓地喊她,難以想像的壓迫感和危機感一時摧腰折骨,呼嘯而來:「你現在要不要告訴我,『塘沽計劃』,究竟是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 12:01 AM
第九章
此話才落,須臾間,萬籟俱寂。
陸嶼然現身歸墟的那刻,溫禾安就設想過現在這一幕。
她細細琢磨著他方才那兩段話,把自己垂落的髮絲挽回耳側,半晌,身子後撤,坐回藤椅上,腦海裡千頭萬緒,最後唇齒一抵:「五年前,天都決定與巫山聯姻,長老們怎麼說服你的?我記得,當時你才從虛土之地出來,聽到消息後就回了巫山,總不會是回去興高采烈籌備結契大典的。」
陸嶼然正月初六中的枯紅,今日正是第十日,疼痛在盛極後轉衰,逐漸趨於平息,那種擾得人心神不寧,難以忍受的感覺總算紆解。
順著溫禾安的話,他想起五年前那個並不愉快的盛夏。
被神殿選中的陸嶼然從出生之日起就是整個巫山的重中之重,擁有極高的話語權,在很多事上說一不二,婚事身不由己,大概是他人生中跌過最大的一個跟頭。
這件事,以他的性格,能認下?
可也就是這件事,家主乃至長老們的態度之強硬,竟容不得他說拒絕的話。
世家行事,莫不奉行個有利可圖。
這次聯姻帶來的誘惑前所未有,令整個巫山難以拒絕。
陸嶼然生在世家,受世家牽絆,沒法全然不管不顧地翻臉。
他掀掀眼皮,聲線中帶點沒睡醒一樣的啞:「我有得選?」
溫禾安作為當事人之一,深知整件事情有多復雜,枝葉交連,牽一髮而動全身。
她頓了頓,溫聲說:「十餘年前,天都與王庭在一處古跡先後發現了有關帝源和遺旨的線索,他們先是相互試探,交換,發現仍有缺漏,無奈之下想到了巫山的神殿,那才是帝主真正遺留下來的東西。若這線索仍有缺漏,神殿一定最關鍵最重要的一環。」
千年前,帝主因妖骸之亂隕落,九州從此分裂無主,王庭,天都與巫山各自雄踞一域,莫不靜伺時機,對帝位虎視眈眈,卻因為一則有依有據的傳言按捺野心足足上千年。
據說,帝主曾以大手段和神通,留下一道帝源與天授之旨,它們會自行在後世之人中擇主,被選中的那個人將成為新的九州之主。
迄今為止,帝主在世人心中仍有難以企及的威望,他仁慈,心性堅毅,常懷悲憫之心,時時以黎明蒼生為首。他認定的人,就是九州所有人認定的人,一定會是最合適的繼任者,必將名正言順平定這爭亂不休,讓人叫苦不迭的混戰局面。
三大世家都曾是帝主的左膀右臂,得力幹將,可隨著時間更迭,老一輩的長者逝去,子女陸續接位,有些東西也在無形之中悄然轉變。他們久居高位,掌無數人生死,除了身為帝主本家的巫山還保有某種情懷,其餘兩家,心中早沒有敬畏之心了。
按兵不動,不是因為多有耐心,而是沒有辦法。
亂世中誰都可以舉旗為王,民心歸附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三大家相互牽制,一家若敢貿然出手,另外兩家必然群起而攻之。
屆時,三家之爭變兩家,自家淪為犧牲品,徒為他人做嫁衣。
只是千年的時間當真太漫長,再擅長蟄伏的猛獸也有耐心消耗殆盡的一日,這突然出現的線索算是打破了僵持不定的局面。
自打陸嶼然出生,神殿異動後,另外兩家嘴上不說,心中焦慮。
巫山本就是帝族,這個被帝主挑中的孩子必然天資過人,巫山還有他們都沒有的神殿,裡面不知蘊藏了怎樣的玄機,這使王庭與天都百年來交互甚密,但疏遠巫山,大有情況不對,立刻聯手的局勢。
現在不同了,巫山有神殿沒錯,但他們也有巫山沒有的線索。
三家都有機會。
「天都和王庭聯繫了巫山,提議三方合作,信息交換,悟到什麼程度,之後能不能成事,大家各憑本事。」溫禾安彎腰將溫度降得剛好的茶盞捧起來,潤了潤唇:「嫌隙過多的人,特別是世家,是合作不起來的。」
畢竟嘴皮一張,誰知道你說的人話還是鬼話。
誰不想死對頭多摔摔,最好能摔個頭破血流。
看那群死士刺殺失敗,仍要拖著重傷垂死的身軀給陸嶼然中枯紅就能窺見這群人的心理。
「為了促成這次合作,王庭和天都互相交換了質子。」
說到這,溫禾安微不可見地皺眉,江召就是王庭派來,留在天都內城的質子之一,「而為了關係破冰,表達合作的決心與誠意,溫家主動提出要與巫山帝嗣聯姻。」
說白了,他們對神殿的興趣最大。
而與神殿關聯最深的,就是陸嶼然。
陸嶼然從小被作為帝嗣培養,言行舉止,行事作風,歷練修行,無不是最嚴規格。成為新任九州之主,是他此生唯一,也是最重要的目標。涉及帝主之事,別人說什麼都行,唯獨他沒有拒絕的權利。
即便這事細想就知道不對。
「結契之後,你我目的應當都是用盡方法接觸對方,搜尋細枝末節,得到關於帝源和天授之旨的線索。」
可以想見,那場盛大的結契大典,唯有各懷鬼胎一詞可以形容。
於此同時,陸嶼然眉心很快糾了一下,枯紅蠱顏色濃到極致,透膚而出,才接觸到空氣,就寸寸斷裂,墜落在竹筏表面,化作塵煙消散。
他盯著枯紅蠱消散的位置看了會兒,神情難以分辨:「接著說。」
溫禾安低低嘆息,坦白道:「我的任務比你多,要更棘手一點。」
她定了定神,將當年始末娓娓道來:「天都與巫山聯姻,背地裡卻和王庭暗地裡制定了『塘沽計劃』,各自派出不少精銳遷出本家,另選隱秘地點立址。昔年帝主一統九州,定都塘沽,塘沽計劃,意在奪取帝位,也為鏟除任何有威脅之人。」
「不顧一切殺死陸嶼然,排在塘沽計劃第一條。」
半明半暗的光線中,陸嶼然含糊地低笑了聲。
「說說它的細節。」
「他們人數多少,遷出本家後,在哪立址。巫山上,你認識的人裡,有多少是悄悄滲入進來的。」
「我不知道。」溫禾安搖頭,怕他不信,語氣誠懇:「你剛問我這件事的時候,我就說了,這件事我知道得不多。」
「我聽過幾道聲音,你若是有懷疑的人,可以帶我去辨認。」她想了想,又道:「還有兩個人,我依稀記得模樣,這個需要你到地方了找個畫師來,我繪畫水平不行。」
說罷,她抬眼看他,很是大方自然:「這個你也知道。」
「至於他們的老巢,我沒法確認,不過曾聽他們提及幾個地名。」溫禾安食指蘸著茶水,頭微低,在桌面上寫出字來,「蜀州,安項,蕉城,還有雲封之濱。」
她將最後幾個字上圈起來,四下水痕漉漉。
雲封之濱,是東州王庭的主城。
陸嶼然頷首,示意自己都聽到了:「除了我,塘沽計劃還對什麼感興趣。神殿?」
「誰不對神殿感興趣。」
「解決你,或是摸清神殿肯定排在首位,不過除此之外,我想他們也很樂意看見巫山出點事情。」
溫禾安就事分析:「巫山千年世家,長盛不衰,又是曾經的帝族,對外一直十分神秘,時時戒嚴,外人即便竭盡全力,見縫插針,也沒有那個本事滲透多深。刺殺的事,先從身邊人開始查吧。」
「全部關押了。」
陸嶼然脊骨抵了下椅背,站起身:「還有別的要說嗎?」
溫禾安遲疑地搖頭:「時間太急,我暫時只能想到這麼多。」
他站在桌前,身姿挺拔,桌子邊上,溫禾安才讓他將就的茶正溫著,畫仙的功力深厚,畫出來的杯盞顏色豐富,諸多繁美元素結合在一起也不突兀,在溢出的濛濛水汽中流光溢彩。
陸嶼然從始至終沒有伸手碰它。
他在原地停頓了一息,轉身將溫禾安方才那句話重復。
「不顧一切殺死陸嶼然。」
因為眼皮薄,瞳色清,他聲音稍一低,就給人種風雪撲面的錯覺:「這就是你後面突然轉性,胡攪蠻纏,打破結契之日制定的一切規則,任意模糊距離的原因?」
獲取他的信任,得知他的行蹤。
為塘沽計劃出力。
溫禾安眼睛睜圓,罕見噎了一下。
「溫禾安。」
「知道你聰明。」陸嶼然也沒等她回答,他手掌撐在桌面上,不急不緩地開口,多少帶著點警告的意思:「但同樣的手段,不要對我用第二次了。」
說罷,他面無表情將結界破開,商淮見他們談完話,賊裡賊氣地朝他招手。
陸嶼然走過去,腳步還沒落,就聽他問:「怎麼樣,我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枯紅解了嗎?」
「剛解。」
「臉色是好看一些了。」商淮左右看看,舒了口氣:「問出點什麼來了嗎?」
陸嶼然食指摁了摁眉心:「和想的差不多。」
幾個地點是意料之外的收獲。
商淮的聲音頓時低了三個度,他劃著撐桿,不太滿意地嘀咕:「早知道不來了……當時我和你說,你不聽,封我的嘴,現在好,算是白忙活。」
陸嶼然皺皺眉,看向純黑的海面。
他對自己說。
徹查塘沽計劃的需要也好,曾經可能有過的那麼一點微薄情愫作祟也好,就出手這麼一次。
這次之後,尋個機會解契,從此恩怨兩訖,情仇兩斷。
他們是同類人,但絕不是同路人。
商淮還在說些什麼,陸嶼然伸手握了下他手中的撐桿,說得格外平靜:「我沒和你開玩笑。這次再出問題,你自己跳下去解決。」
商淮一臉不可置信,想想他平時還真說什麼就做什麼的鬼性格,臉色幾經變換,最終屈辱地保持了安靜。
伸手不見五指的溺海上,兩葉扁舟毫無察覺地擦身而過,一個出歸墟,一個進歸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 12:14 AM
第十章
自最近的渡口進入溺海,漂行不到三個時辰,就到了歸墟。
闖入者一行人七八個,竹筏一停,迅捷有序地跳下竹筏。他們皆以面巾遮蔽口鼻,著一身外面宗門裡十分普遍流行的雪色長衫,頭頂統一銀簪別髮,若不是身上俐落肅殺的氣勢太過突出,看著就像是不小心闖進歸墟的哪家外門弟子。
「少主。」其中一個恭敬彎腰,沉聲請示:「是走訪街里還是直接搜?」
被他稱為少主的人沒裹面巾,暴露出精緻蒼白的五官,純黑衣裳下的身軀過分清瘦,此時眉心一皺,那種大病初癒的陰沉悶鬱之色愈濃:「搜。」
「分開行動。」
這就是沒有挨家挨戶耐心問詢的意思。
聞言,七八人紛紛頷首抱拳,身體一躍,輕盈地朝四面散開,墜入歸墟濃深夜色中。
陰官也不想多留,選擇跟著其中一個走了。
江召站在原地,盯著前方一截從半空中延伸出來的枯枝看了會,安靜垂在身側的手掌驀的捏緊,復又鬆開。
又要見面了。
不知溫禾安看到現在的他,心中會是何等滋味。
大概是溫禾安這個天都來人名聲太過響亮,大半個歸墟都知道這麼個人,剛開始倒有些抱有不軌之心的人暗中跟蹤過她,但她太謹慎了,滑不溜啾,往山裡一繞,一拐,再抬眼,死活都找不到人了。
她總是在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時間出現。
江召沒有等待太長時間。
鎮上一個老郎中知道她屋子在哪,他前來給她處理過傷口。
現在被王庭的人架著彎刀往脖子上一橫,頓時兩股顫顫,牙關咯吱咯吱抖著合不攏,為首的那個拎著他,像拎著小雞仔一樣躍到了江召身邊,道:「少主,人找到了。」
老郎中內心叫苦不迭,早知道那個天都來人修為全無了還能引得這樣的人物前來歸墟,他就不貪那點錢,鬼使神差來這裡為她包扎了。
江召掃了他一眼,頷首,聲音冷漠:「帶路吧。」
老郎中又抖一下。
跟在江召身邊待命的侍從提劍的手緊了緊,見到這一幕,心裡怎麼都不是滋味。
他家公子從前並不是這樣的。
他再是溫和謙遜不過,如雪中瓊枝,紅塵不染,見到這樣的情形,怎麼也會溫聲叫一聲老人家,讓人麻煩他帶路,承諾並不傷人。哪像現在,渾身陰冷陰冷,看人的時候宛若被毒蛇盯上。
他憤懣難平。
天都那位二少主,真是好手段。
活該被廢,淪落到這種地方受苦。
這就是報應!
小半個城鎮因為他們的到來燈火通明,一條筆直的火光路徑直穿過山林,亮到溫禾安那道孤零零的籬笆牆外,遠遠看去,像一條掙動的火龍。
江召平靜地審視著這座破敗不堪的小院,他想,天都金尊玉貴,手握重權的二少主,應當從未住過這種地方。
她那麼在意身份。
這種生活比殺了她還難受吧。
江召側臉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眼底各種情緒翻湧,半晌,他抬抬手,侍從們訓練有素地將整座院子圍起來,堵死了任何從裡突破的可能。做完這些,他抬腳,一推木門,踏入一片枯黃的院落。
四周靜悄悄。
見到他,溫禾安會是什麼表情?
憎惡,憤怒,還是冷然麻木。
等江召走到房門前時,臉上已經隱隱陰沉下來,他一路走過來,沒有遮掩氣息和腳步,溫禾安這麼警覺的一個人,不可能毫無察覺。
他將門推開。
毫無阻礙。
入目是擦得乾淨但是缺了隻腿,底下找了塊磨石板墊著的四方桌,桌邊擺著兩把小竹凳,旁邊牆上插著根釘子,釘子上掛著個沒拆的藥包,再往裡面是一片布做的簾子。
簾後空間不大,只有一張床。
處處都是生活氣息,桌上甚至擺著杯冷茶,唯獨不見人。
江召眼底遍布陰霾,站在原地捏了捏拳,轉身出門,吩咐侍從,聲線繃得緊而低,風雨欲來:「再去搜。」
他招招手,有人將老郎中押到他跟前。
「抬頭。」
話音落下,侍從將拽住老郎中的頭髮,將他生拽著面朝江召,江召強硬抵著他的下巴,看他涕淚橫流,手足無措到只記得求饒,輕聲問:「幾月幾日,什麼時候來替她換的藥?」
老郎中眼皮被淚水燙得生疼,這話雖輕,卻如驚雷入耳,他哆哆嗦嗦,就差舉手投降,見他問起這事,都不需要再補充,就自己顫著唇倒豆子一樣交代了:「是……是元月一日,大約是正午,她前一日到我那裡處理了傷口,換了藥,當時和我說,若是第二日正午她還沒來,就提著藥箱來這裡找她,她付我雙倍診、診金。」
說到後面,他牙齒不經然咬到了舌頭,磕了一下。
「受的什麼傷?」
老郎中飛快看他一眼,嘴被嚇得烏青,腸子都悔青了:「是,是內傷,肺腑被氣浪震到了。此外,她後肩有個被木枝貫穿的血洞,因為沒及時換藥,發炎紅腫了,引發起了高熱。」
江召沉默了一息,神情莫測。
出身世家的人,見的東西多了,有些拙劣的把戲,一眼就看穿了。
他抵著老郎中下頜的力道變重,逐漸讓人不能承受,洞悉一切般問:「坐地起價收了?收了多少銀子?十兩,還是二十兩?」
郎中就開始抖。
江召手指溫度冰冷,微妙鬆開,往下,這次精準卡在他的脖頸上,老郎中這下抖都抖不起來了,一邊侍從抬頭,欲言又止,才要拱手說話,就見他家公子輕飄飄睃來一眼。
他如芒在背,所有話都咽回去。
只聽咔嚓一聲,老郎中大睜著眼睛,滑落到地上,氣息全無。
江召仔仔細細擦乾淨手,從始至終看都沒看地面上的人一眼。
四散的侍從不愧是在王庭做事的,思路縝密,效率極高,等在鎮上,山上都摸過一邊後,順著地上的腳印痕跡找到了溫禾安的鄰居。
那鄰居老實巴交,找雞的時候找到了銀子和糖葫蘆,遲疑地帶回家,小兒子歡天喜地,飯都少吃了一碗,等著將肚子留給那串已經結上了冰渣渣的糖葫蘆,讒得哇哇起跳,口水直流。
江召等人破門而入的時候,他正轉著手中的木簽,準備咬下第一口。
卻見父母抱著他,將他護在身後,自己則跪下來嚇得連聲懇求。
問他們,他們也不敢說實話,因為不知道眼前這些人和天都來的那個是敵是友,他們就是太心軟,老是亂散發善心,沒想因此惹來滔天之禍,一時間慌亂無措,只一個勁地撇清關係。
江召耐心已經不剩多少。
漫天喧鬧中,那小孩看看左,又看看右,哇的一聲哭出聲,嚎得含糊不清:「我阿爹阿娘做的都是好事,他們給、給我們鄰居送了好吃的,因為她經常受傷,還把灶台砌在外面,根本生不起來火……」
小胖子被江召突然掃過來的眼神嚇得哽了一下,打了個響亮的嗝。
江召走近,他仔細端詳眼前的矮胖小冬瓜,見他眼裡燒著兩朵亮亮的小火苗,手裡捏著根掛冰棱子的糖葫蘆,大有他敢欺負人就撲上來咬人的氣勢。
他在原地靜了靜,說:「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我不傷害你們。」
小孩肉眼可見鬆了一口氣,高高腆起的肚子癟回去,想了想,接著說:「阿爹阿娘平時不和她說話,我也不去找她玩,她今天綁了我們的雞,阿爹去找的時候,發現她給我們留了銀子,還給我買了糖葫蘆。」
他舉了舉手中的糖葫蘆,證明自己有證據。
江召看向那根糖葫蘆,臉上依舊平靜,看不出什麼情緒波動,他側首問侍從:「查到了嗎?」
「沒。」侍從搖頭,低聲稟報:「都找過了,沒有人,現在大家還在搜山。少主,她是不是離開歸墟了?」
「嗯。」江召說著轉身,朝外走,聲音冷透了:「我去查結界。」
要是有人離開歸墟,結界上都會留下氣息。
一查便知。
朝前走了幾步,江召卻又回過身來,那對才如釋重負癱軟在地的夫婦一口氣還沒放下就又提起來,滿臉淒然,小胖子才要把他們扶起來,見他又來了,止住動作。
「伸手。」江召說。
小胖子吸吸鼻子,滿是遲疑地攤開手掌,沒全攤,就露出半個肉乎乎的掌心,江召在他掌心中放了五塊銀錠,道:「買你的糖葫蘆。」
小胖子手掌心一縮,把手裡的糖葫蘆往後藏。
家裡不富裕,爹娘都攢著錢,生怕哪天外面的亂就到歸墟來了,糖葫蘆這種小零嘴,他很久都沒吃過了。
江召與他對視,將那根糖葫蘆從小孩手裡掰了出來。
門後,小胖子的乾嚎聲振聾發聵。
一刻鐘後,江召出現在歸墟結界前,褪下氅衣,將手套取下,連著糖葫蘆一同遞給侍從,修長五指貼上結界,靈流暴動。
結界光華燦燦,繁花綻放又墜落成灰,江召掌心中光團明滅起伏,像是在有節奏地呼吸,然而時間越久,他的臉色就越難看,收手而立時,眼瞳顏色沉到極點。
「少主。」侍從迎上來。
「痕跡被人刻意抹去了。」江召轉身望向溺海,眼神幽寂,似乎要透過這片海域,揪出每一條進出的擺渡舟。
侍從提醒:「少主,我們不能再耽擱時間了,要不要先回去?家主晚點還有任務交給少主。」
「嗯。」
江召又站了一會,身形一閃,站到了擺渡舟上:「回吧。」
侍從在身後忐忑難安。
跟著公子來歸墟的時候,他以為公子定然是要親自折辱溫禾安,再不然就是徹底了結她,永絕後患,可為什麼……他看向了自己手裡的糖葫蘆,因為在雪地裡插了一會,竹簽根部被染濕,又被小孩子拿在手裡很久,糖漬順著掉下來,捏在手裡的觸感黏到叫人頭皮發麻。
公子拿這做什麼。
他不會——還對那個玩弄人心的女人存有幻想吧?
他難不成忘了那段被傷到心如死灰,宛若枯骨走獸的日子,都是怎麼咬牙捱過來的嗎?
侍從想想如今公子的冷戾性格,話幾次滾到嘴邊,最後還是只能壓回心底,無奈又憤憤地嘆息。
竹筏抵達岸口的時候,溫禾安正蜷在凳子上,攏著衣領,裹著臉犯睏。
這麼多天,她在歸墟精神就沒放鬆過,睡覺都不安穩,總覺得一抬眼,床邊就站著個殺手。現在乍到相對安全的環境,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頭一挨椅背,眼皮就重下來了。
「二少主。」商淮篤篤地敲了敲她的椅背,聲音稍高:「咱們到地方了。」
溫禾安一下醒了,她向四周看了看,發現靈舟靠岸,到的是個小渡口,船和人卻都挺多,熙熙攘攘,往來穿行。
「不好意思。」溫禾安從椅子上起來,朝商淮和陸嶼然彎眼笑,聲音裡帶點輕微鼻音:「前幾天有點忙,沒怎麼睡。我們到哪了?」
她捂唇打了個哈欠,鼻子紅紅的,抬眼看了看天穹,見天光湛湛,亮若碎金,和歸墟時時狂風暴雨,天幕沉黑的情形大相徑庭,心中這才有種真出了那個鬼地方的落實感。
商淮揮袖散去竹筏,聞言不由得道:「你猜猜?」
怎麼總喜歡叫人猜。
溫禾安往四周看看,見人流如織,街市繁盛,兩街內府宅密布,鱗次櫛比,高門大院銅環深深,琉璃瓦的光澤耀眼奪目,是個暫時沒有發生動亂的城池。
這在亂世中尤為難得。
說明這座城池要麼隸屬有名望的宗門,要麼被世家牢握,或是有實力的人已經在此自立為王,帶兵駐守。
「不是三大家的主城。」
溫禾安扭頭看身側不說話的帝嗣,耷拉著眼皮問:「從關押的那些人嘴裡審出來的地點?」
商淮這會也有切實的真感了。
隊伍裡來了個聰明人。
終於有能跟陸嶼然接得上話的人了。
「嗯。」
枯紅解開後,陸嶼然身上那種提不起精神的懨懨色褪去不少,與生俱來的清貴之色無所遮擋,愈加明晰,聲線更清:「蘿州。」
他不是優柔寡斷的性格,尤其擅長快刀斬亂麻,什麼事都不例外。
這次出手,曾經的事,不論好壞,在他這裡,已經徹底了結了。
他和溫禾安現在頂了天,就是合作關係。
她能配合,那最好,她要不配合,就自尋出路去,看看還有誰能頂得下溫家和王庭的壓力保她。
「我在此地有府宅,你進去收拾一下,換身衣裳。」
陸嶼然視線從她那件與臉格外不搭的厚重棉衣上略過,修長指骨隨意點了點左街深處若隱若現的宅院:「晚上跟我出去見畫師。」
溫禾安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又有些遲疑,走近一點低聲問:「塘沽計劃的線索指向這?城裡?」
「在外島。」陸嶼然言簡意賅,態度不溫不淡:「這兩天先住城裡,等個人。」
像困擾許久的難題終於得到抑制與解決,這位帝嗣渾身清爽,恢復到了能夠溝通的狀態。
至少現在看上去,心情還算穩定。
溫禾安站在原地想了想,考慮到之後隊伍的和諧關係,覺得還是想要為自己辯解幾句。擔心昔日的事被隊伍裡另外一個豎著耳朵滿臉高深莫測的商淮聽見,她離陸嶼然更近了些,斟酌著開口:「陸嶼然。」
陸嶼然垂眼看過來,看著近在咫尺的人,示意她說。
她壓低聲音說:「三年前,咱們固然有相互利用,逢場作戲的時候,但我情非得已洩露出去的東西都是虛晃一槍,以你的修為與狀態,他們根本傷不了你。」
話音落下,便剩死一般的寂靜。
相互利用。
陸嶼然靜靜看著她,唇角弧度平直,明明原本還皺著的眉舒展開,眼神卻冷如堆雪,也沒開口說話的意思。
溫禾安敏銳的感知到。
這個解釋並沒有說服這位帝嗣,並且有火上澆油的反向效用。
他又變得難以溝通的樣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 08:38 PM
第十一章
陸嶼然最後還是沒對此發表任何意見,他斂著眼,往深紅銅環門邊一倚,睫毛鴉黑,意興闌珊。
臨了,好像覺得多沒意思似的,只朝仰長了脖子趕上來的商淮說:「我出去一趟,你聯繫人。」
他冷淡地瞥了眼滿臉純稚真誠的溫禾安,道:「給她講下情況。」
商淮點頭。
他轉身就走。
溫禾安看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她一直覺得自己做人不說滴水不漏,但至少也是審時知趣,因為見過人生百種情狀,在揣度人心,與人相處方面格外有一套。這半年來,不知究竟哪裡出了問題,頻頻出現意外。
只不過,她也從來沒看透過陸嶼然。
三名畫仙跟著陸嶼然一起消失了,只留下溫禾安與商淮兩個,商淮上前將宅門推開,捏了個除塵術,邊對溫禾安介紹:「蘿州離歸墟不遠,不在三大家的屬地,這邊最大的勢力是九洞十窟,但處於零星散碎狀態,所以很多有點小能力的人都在這扎根自立。」
聽到九洞十窟時,溫禾安神色一動,扭頭看他。
商淮接著說:「這邊和三大家遠隔萬里,我之前也不了解,知道要來這裡後才叫人查了這邊的情況。現任蘿州城主三年前奪城成功,自立為王,三年裡治理還算花了心思,這才有了方才熱鬧的街市。」
說到這裡,他攤攤手:「不過,今日這樣,可能明日就變天了。而今九州這破破爛爛,戰亂無休的局勢,你也知道。」
庭院的真面目在眼前展露,他下巴動了動,朝溫禾安示意:「諾,看看,感覺如何?」
院子很大,看得出先前被人精心照料養護過,這個時節,院子裡寒梅怒放,後院軒窗下叢叢芭蕉狹長的葉尖舒展,顏色介於青與黃之間,牆底放著十幾盆盆栽,裡面栽種著不同種類的花草,枯枝桀驁,張牙舞爪,只待來年春綻出光華。
古色古韻,極具雅興。
有淡淡的生活氣息,人一踏進來就覺得舒服。
「很好看。」
溫禾安左右看了看,問:「我住哪間?」
商淮指了指左側單獨闢出來的一間小院子,說:「陸嶼然讓人給你準備了衣裳和必需品,院子雇了個管家,每天早上會來一趟,你有什麼需要的,吩咐他就是。」
他頓了頓,又道:「直接找陸嶼然和我也行。」
溫禾安點頭道謝,見他說話時一直在看手中的四方鏡,一副等著聯繫人的樣子,略一思忖,溫聲道:「那我先回房了,有什麼事,你隨時叫我。」
商淮朝她點點頭。
單獨闢開的院子不算大,勝在什麼都不缺,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除了湢室,還有個小廚房,而院外,一扇半人高的木門隔絕了所有視線。
溫禾安推開房門,見到凳子上放著兩套衣裳,妝奩盒裡添置了胭脂水粉,口脂也好幾盒,銅鏡擦得鋥亮。
桌上有茶具和一面四方鏡,四方鏡是新的,裡面一個聯絡人都沒有。
溫禾安避著受傷的左臂,洗了個澡出來,將新衣裳換上,絞乾頭髮,坐在梳妝桌前,將銅鏡拿在手上,仔仔細細觀察自己的臉。
她認真審視自己的時候什麼表情也沒有,顯出幾分冷漠來。
跟姑娘們平時上妝時的情形不同,她不看自己的五官,銅鏡貼得很近,近到全部鏡面都只照向左側臉頰,眼下到下巴的那段距離。
肌膚柔嫩,瓷白似玉。
任何細微的瑕疵都找不出來。
溫禾安還是不放心,手指緩慢撫過臉頰,態度謹慎的好像上面會突然碎開幾道縫隙,像瓷瓶不小心被磕碎一樣。直到確認的確沒有出現異樣,她才將脊背往椅背上一貼,把銅鏡送回桌面,凝著擺在上面的胭脂眉粉出神。
臉上暫時沒事,可以先放一邊。
當務之急,是捋清目前的形式,想想之後的路該怎麼走。
她覺得有點悶,索性推開椅子起身,站到窗前,將窗子支起來。一片芭蕉葉原本被擋在窗外,現在沒了阻力,躍進窗裡,葉身凝著的一捧露珠立刻往下墜,發出雨點打傘面的啪嗒聲。
她雙手捧著腮趴在窗邊。
溫家是回不去了。
當時溫家家主出事,她被押回主城待審時,一眾長老辯得面紅耳赤,極力陳情,要殺她平憤,最後她的外祖母保她一命,要她手無寸鐵,以凡人之軀前往歸墟贖罪。
並不曾定下歸期。
說白了,如果陸嶼然不來,如果她一直找不到出路,死在歸墟,只是遲早的事。
刺殺家主的事究竟是真是假,是誰做局陷害,溫家不會不知道,他們根本無心去查,草草定罪,不過是在她與溫流光之間做出了選擇。
不。
他們從始至終支持的就是溫流光,溫禾安手下天賦異稟的年輕人佔多數,而真正掌著溫家話語權的那群長老們,十個裡有九個站在溫流光的陣營。
溫禾安十一歲才被接回溫家,她的母親是曾經為了追求愛情叛出家族的少主,家族已經將她除名,生下溫禾安之後,她與溫禾安的父親徹底決裂,鬱鬱而終。
誰也沒要溫禾安。
她尚在襁褓中,就在陰差陽錯中流落在戰亂連連的州城中。
後來因為溫禾安外祖母的一時憐憫之心,她改頭換面,更換身份,以嫡系主支的身份留在了溫家。因為吃過苦,所以更明白自己想要抓住什麼,她修煉格外努力,做任何事都保持一顆七竅玲瓏心,一步一步往上爬。
溫家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別人怕疼,怕苦,怕為難,她不怕。
她充當了溫家手中一把鋒利的刃,刃過必飲血。
隨著她名聲滔天,羽翼漸豐,溫家人卻在她身上發現了一個致命缺點。
她沒有家族榮譽感與歸屬感,做不到真正的為家族赴湯蹈火,為家族去生去死。
她聰明,聽話,指哪打哪,什麼棘手的事都能接手,不過是因為需要借力家族讓自己站得更高,過得更好。
她和自嬰孩時就被諸多長老傾盡心力教養出來的溫流光不同,她被帶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自己的思維和分辨能力,她做不成一個提線傀儡。
溫禾安是個外人。
養不熟的外人。
從前,她和溫流光都還小,溫家樂得溫家出現兩個天賦驚人的後輩,可現在她們大了,明爭暗鬥,雙方派系針鋒相對,水火不容,見面對視都冒火星子,她們根本不可能握手言和。
溫家需要做出選擇。
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這選擇不可能是溫禾安。
等溫流光得知自己派出的殺手不是失蹤就是兜兜轉轉找不到人,會讓親信去一趟歸墟,得知她在歸墟人間蒸發,必定不會就此作罷。本著斬草除根,永絕後患的原則,江召說不定也會出手。
溫禾安翻開綴著雪白毛邊的衣袖,垂眸看自己的手腕。
她的靈絡被封死了,三位長老一起動的手。
也就是說,想要解除封印,同樣需要三名九境強者同時動手起陣,破除封印。
九境強者不是地裡的大白菜,許多七八境的都能佔座城池為王,開宗立派了,而且哪有九境強者願意得罪兩大家來幫一個無依無靠的廢人。
陸嶼然倒是可以調集九境,可他能來撈她都是出人意料的仁慈了,以現在這種局勢,指望他出手,無異於白日做夢。
只能再想辦法。
溫禾安倚在窗邊想了一下午,直到金烏直墜,華燈初上,庭院裡不知何時燈盞齊明,過目之處,皆是亮澄澄明汪汪一片。
她抬頭看看天邊碩大的圓月,算了算時間。
沒多久,陸嶼然出現在窗底下,他意思意思伸手敲敲那道小木門,凜聲道:「溫禾安,下來。」
話音才落,見溫禾安從窗邊探出半個身體,眉眼彎彎,朝他揮了揮手:「這就來。」
她原本都跨出門了,想了想,又折回來抓起了那面嶄新的四方鏡。
正月晚風拂面仍帶著潮濕的寒氣,溫禾安打開木門,見到月色下站著陸嶼然和商淮,大大方方迎上去,捏著袖擺笑:「謝謝費心,衣服很好看,我很喜歡。」
商淮不由得又嘖了一聲。
他之前真以為三大家的少主們,要麼就是陸嶼然這種臉冷骨頭硬實力強,傲得難以想像的,要麼就是王庭江無雙那種渾身上下長一千個心眼,背地裡要人命的,再麼也得是溫流光那種動不動殺人的瘋女人。
反正都不會太正常。
相比之下。
溫禾安這性格真的太招人喜歡了。
他開始有點好奇溫家的教育方法了。
「說什麼謝。」商淮說:「走,陸嶼然今晚請咱們吃飯,一邊吃,一邊談正事。」
溫禾安去看陸嶼然,發現他低頭審視般在自己新換的衣裳上瞥了瞥,她含笑站定,落落大方給他看,還攏了攏自己的毛領圓邊,露出張未施粉黛的臉。
「是不錯。」他下了定論。
溫禾安頓覺奇異,因為陸嶼然現在的語調不冷,話說得稀疏平常,也不對她突然寒聲甩臉色了,對她和對商淮的態度趨於一致。
這是已經接納自己這個臨時隊友了?
他們去了當地頗有名氣的酒樓,要了個最大的雅間,雅間被一道山水屏風闢成兩面空間,一張架在榻上的桌子四四方方,屏風後是書桌,筆墨紙硯齊全。
「你們忙自己的。」商淮在桌前坐定,骨頭一鬆,招來守在外面待命的侍從,說:「有不少菜都要時間等,你們畫完就差不多了。」
溫禾安接過酒樓侍從遞過來的溫熱手巾,擦乾淨手指,又執墨研磨,頭也不抬地問陸嶼然:「畫師什麼時候到?」
恰在這時,卻聽叩門聲響,陸嶼然抬抬眼,道:「來了。」
儒雅男子帶著個小童急匆匆地進門,大冬天的,還未來得及拭去額上的汗,就先朝陸嶼然躬身下拜,語氣誠惶誠恐:「拜見公子,公子恕罪,荀某來晚了。」
來人約莫而立之年,蓄著長髯,長著張方正的國字臉,因為讀書人的緣故,身上有種翩翩從容的氣度,解釋道:「剛才路上出了點岔子,耽擱了不少時間。」他哪裡敢讓帝嗣等人吶。
陸嶼然不關心他遇見了什麼,當下抬抬手:「起來,別動不動又跪又拜,先做正事。」
男子早知道這次來是要做什麼,當即又是一拱手,這才直起腰,勉強斂了斂氣息,帶著小童走到桌前。抬眼一看,見一鮮妍清靈的女子側邊兩步,裙擺漾動著,為他們讓出了位置。
荀豁一怔,思考著出現在陸嶼然身邊的女子,他是不是也得行個禮再說,這樣一想,他伏案桌前的動作僵住,握著筆的手也不太自然了。
溫禾安卻先說話了:「出什麼岔子了?」
字正腔圓,聲音清脆,乾乾淨淨帶著笑意。
荀豁由衷地嘆出一口氣,礙於陸嶼然在場,沒敢嘆得太大聲,邊提筆蘸墨,邊連連搖首:「西街突然出現了動亂,被城內駐兵圍住了,不知道出了什麼情況,但願……」
他停住不說了。
溫禾安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笑意微不可見斂了斂弧度,荀豁將經過特殊沁製後製成的雪白卷軸鋪開,看向她,低聲說:「請姑娘描述,荀某做足準備了。」
「好。」她回神,在書桌邊站著,眼睛微閉,將回憶裡人物畫面口述出來:「具體年歲我不清楚,人看著約莫中年模樣,眯縫眼,駝峰鼻,嘴唇深紫色,上面有三道皸裂……」
話還沒說完,就見荀豁懸了筆。
外間的商淮自顧自拉了張凳子坐在他們對面,看著這一幕,悠悠嘆息一聲,對陸嶼然說:「你說她會不會被荀豁逼瘋。」
陸嶼然拿著四方鏡查看裡面的消息,聞言眼皮微掀,視線在溫禾安身上停了一瞬,道:「你以為她是你?」
「你究竟怎麼回事?」商淮環胸氣極而笑:「我沒惹你吧?你騙我去歸墟的事我還沒和你計較呢。」
「就為這個,我年都沒過好。」
陸嶼然眼也不抬:「靈莊劃過來的錢你沒收?」
四方鏡啟動後,靈光閃爍不停,他還能一心兩用嘲諷商淮:「你那兩月不練,半路就翻船的技術,我以為你會不好意思收。」
「……」
商淮哽了哽,咬牙道:「行,你忙你的,我閉嘴,我不說話了。」
算他倒黴,生在天懸家,就只能交到這麼個朋友。
溫禾安很快知道商淮為什麼那樣問了。這個叫荀豁的畫師好像不止一次為巫山做事,沒落筆時還好好的,一但入畫了,要求就格外細緻繁多,在她第三次重復細節,而他皺眉細問:「皺紋在什麼位置,有幾根,佝僂的程度呢?那顆黑痣長在唇邊,左邊還是右邊,有多大?」
溫禾安忍不住撫了下額心。
好在她記性不錯,有些細節,她反復回憶,都能給出準確的回答,一些實在記不起來的細微之處也沒辦法,只能略過。
一個時辰後,三張畫像恭恭敬敬地擺上了陸嶼然跟前架起的小几。
陸嶼然將畫像遞給溫禾安,問:「跟你見到的一樣嗎?」
「像。」溫禾安細細打量,肯定道:「基本一樣。」
陸嶼然將畫像捲起來,交給門外守著的畫仙,只丟出一句話:「讓人臨摹了,查。」
畫仙捧著畫像退出房內。
荀豁事情辦完,從畫中世界抽離,面對陸嶼然,又恢復了拘謹畏懼的態度,半刻都不敢多留,帶著小童子一溜煙地退下了。
見閒雜人都出去了,商淮將桌子敲得響噹噹的,道:「來吃飯了。」
「二少主,這次沾你的光,我們已經很久沒吃過熱飯菜了。」商淮擺擺手,菜一道接一道擺上桌,還有女使乖覺地收拾好紙筆,擦去墨漬,又添了張梨木椅。
溫禾安提著裙擺落座,聞言表示理解:「我上歸墟以前,也是一隔許久才會解解饞。」
他們三個人,點了五道菜和兩盞糕點,都是酒樓嘗鮮的招牌,擺盤樣樣精緻玲瓏,但分量很少,正好夠他們的份。
誰知中途商淮舀湯時手掌不小心撞了下陸嶼然,他抑制不住皺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溫禾安和商淮齊齊看向他。
商淮意識到什麼,無語至極,他給自己夾了筷魚肉,恨恨道:「你就這麼過一輩子吧,我看誰能受得了你。」
他看向溫禾安,問:「他以前也這樣?」
溫禾安好笑地點頭:「對,比現在還嚴重點。」
陸嶼然正在四方鏡上撥動的手指微不可見頓住,半截削瘦指骨壓在桌面上,眼皮往上壓出兩道褶皺:「沒別的話聊了?」
商淮挑出魚骨,率先換了話題:「我覺得這家的糕點不怎麼樣。」
說話時,溫禾安正愁眉苦臉地咬下最後一口翠玉豆糕,她將太過馥鬱的濃香咽下去,含糊應和:「五味杏酪鵝也不好吃,好像沒中和好,有點膩。」
「以後讓陸嶼然做。」商淮三言兩句將自家陣營的底細都抖出來:「他做葷食很有一手。」
溫禾安很是驚訝,沒想到陸嶼然還有這項技藝。
她撐著兩腮歇了口氣,在燈下看那個據說廚藝了得的帝嗣。他正低著頭看四方鏡,對外人的詫異恍若未覺,毫不在意,分明坐在最熱鬧的人間煙火味裡,這種氣息卻好似與他分毫不沾。
溫禾安突然想到什麼,她拿出自己的四方鏡,先遞給商淮,道:「商公子要不要留一道氣息,方便後頭隨時聯繫。」
本身給她準備新的四方鏡,也是這個用意。
商淮很爽快地在四方鏡裡面輸入了一道靈力,看了看空白的界面,挑挑眉,很是意外:「我是第一個?」
「是呢。」她大方地直視他,唇瓣弧度微微往上一翹:「我才拿到手,還沒開始用呢。」
說罷,溫禾安接回四方鏡,想了想,還是遞給陸嶼然,問:「帝嗣要不要也存一個?」
一般來說,沒有公事上的交涉,尋常人很難有那個面子能和陸嶼然用四方鏡聯繫上。
但再怎麼說。
她該表示的還是要表示。
陸嶼然單手壓著那片單薄的鏡面,掌面下溫度冰涼,溫禾安和商淮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話,你一句我一句有來有回。
溫禾安很愛笑。
什麼情況下都笑得出來,配上那張柔婉靈秀的臉,純甜似蜜,天然有種滌蕩所有低落情緒的本事。
陸嶼然不是沒有自我剖白過——就算他曾經對溫禾安動過心,也絕對談不上多喜歡。
兩個全然對立的世家,兩個同樣危險的人。
他們骨子裡清醒無比,都明白自己的身份。
重重陰謀下的家族聯姻,沒能嚴防死守到底,就已經足夠瘋狂了。
偶爾情緒作祟,他確實記得三四年前的數個深夜,自己回到巫山時,榻上水流般鋪開的烏髮。
她霸佔大半張床,睡得無知無覺,又或者說,聽到了動靜,但一點自覺都沒有,佔據的地盤分毫不讓。
他只好冷著臉去推她:「溫禾安,別裝。會不會往裡挪點?」
溫禾安眼睫柔軟得像一團鵝絨,幾經顫動,但不理人。
他只好壓著一身火氣和冷意,傾身將人捲了丟到裡邊,甚至還要因此和已經養足精神的人去外面院子裡開始一場「床榻爭奪戰」,外面的石桌石凳全部碎為齏粉,三兩天就要換一回。
每當那個時候。
他就真心實意覺得困惑,究竟都是哪些人在說她脾氣好。
可叫人意外的是。
明明外面數不勝數的地方可以歇身,帝嗣回到巫山的次數仍是越來越多。
陸嶼然第一次知道,再難改的習慣,被人一通亂七八糟,無所顧忌地攪和,也能有所改變。
同一張榻上躺久了,在某個深夜,他也能再自然不過地強勢禁錮住某個不安分墜進懷裡的身軀,讓她不至於隨心所欲到橫躺著入眠。
這些記憶,在這兩年裡各式各樣的事裡黯淡,灰敗,很多已經模糊不清,陸嶼然刻意回想都想不起來。
他甚至可以接受溫禾安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了。
到這種份上。
他確認當初那棵萌出的嫩芽因為長久曬不到陽光,得不到雨露滋養而徹底枯死腐爛。
誰能想到,隨著再次和溫禾安說話,接觸,那些舊得只剩層灰的回憶裡好像突然爬出一隻柔軟的觸角,小心翼翼地探頭,纏上來。
被他冷淡絕然甩開後,會沉寂一段時間,而後故態復萌。
然而這算什麼。
在溫禾安眼中,連逢場作戲都屬於敷衍。
他再有一次這樣的念頭,都該自我唾棄。
陸嶼然抵著那面四方鏡推回去,手指沒動,靈力也沒動,平靜回絕她:「有事聯繫畫仙,我不愛看四方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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湢:音同必,浴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 10:37 PM
第十二章
溫禾安不覺得意外,她拿回四方鏡,放在桌邊,用一面乾淨手帕墊著。
商淮不太能吃辣,但又偏好這一口,嘴唇被刺激得彤紅,吃到後面一直在灌水,同時招呼在外間伺候的女使結賬。
糕點一籠三個,因為陸嶼然早早撂下筷子,那籠翠玉豆糕還剩一塊無人問津,看得溫禾安很是發愁。
商淮拿陸嶼然的靈莊腰牌爽快地劃賬,一轉頭準備起身回去了,但見溫禾安用牛油紙將翠玉豆糕包起來,捏在掌心裡,再用手指去勾四方鏡上繫著的紅繫帶,悠悠地在半空晃。
陸嶼然也看她,商淮有些詫異:「不是說不好吃嗎?」
「哦,這個。」溫禾安跟著起身,聞言回:「我怕晚上起來會餓,留著墊肚子。」
她這麼一說,商淮就想到個難題。他自己還好,對日子要求不高,得過且過就行,平時很有閒心逸致照顧下自己的味蕾,但陸嶼然做起正事來是出了名的嚴苛要求高,不僅為難自己,還很為難別人,溫禾安後面跟著他們奔波,這一日三餐該怎麼解決。
天天啃乾糧大餅?聽著也太淒涼了。
溫禾安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唇角微一上翹:「你們不用考慮我,忙自己的就行,我自己準備自己需要的東西。」
說話間,他們走出酒樓。
蘿州這三年發展得尤為不錯,百姓生活安穩,因為修士不少,所以夜裡宵禁形同虛設,每晚人頭攢動。唯有今日,行人寥寥,少有幾個都縮著脖子揣著手,面有戚色,眼裡透露著某種莫大的畏懼。
九州平民百姓的生活就是這樣的,稍有動蕩,就開始止不住惶恐,如驚弓之鳥,隨時準備舉家逃難。
此般情形,大家司空見慣,無有動容之色。
溫禾安沉默注視荒涼的街道,他們住的地方在城東,毗鄰城主府,夜間巡查與守備力量相對較多,許多住在這邊的大戶人家都派小廝出來查探,靜觀其變。
而街道上,紅綢與彩帶隨處繫掛著,還沒來得及完全撤下。前天是正月十五,人間團圓,這裡舉辦了許多有趣的活動,十分熱鬧,現在仍留餘韻。
她很快收回目光,目不斜視朝前走,輕聲問:「我們會在城裡待幾天?」
商淮看向真正能做決定的人,使了個疑問的眼色。
「很快。」陸嶼然滿身清貴,與一個慌裡慌張的小廝錯身而過,與此地格格不入的感覺格外明顯,他道:「順利的話,羅青山明天就到。」
羅青山?
溫禾安覺得這名字尤為耳熟,可霎那間去想,卻搜不出印象,她將這名字細細咀嚼一遍,記在心裡,準備等回去後再仔細想想。
一路走到宅門前,溫禾安問他們:「明天有我的事嗎?」
「沒。」
陸嶼然肘邊抵著門,卻不進去,言簡意賅:「別殺人,別放火,別給我惹事,想幹什麼都行。」
他看了看被溫禾安勾著線直晃悠的四方鏡,回想起來,這人以前才是真沒什麼看四方鏡的習慣,又添了句:「有事商淮會聯繫你。」
他說話的時候,溫禾安聽得很是耐心,視線安靜落在他唇上。
好似一根沾了水的羽毛濕漉漉抵上來。
陸嶼然微怔,頓時覺得自己有病。
他不想說話了,眼也不抬地徑直朝南院去,經過商淮時停了下,道:「跟我過來。」
南院也是座單獨闢開的小院,離溫禾安的院子最遠。
可能是特意按主人心意收拾出來的,布置擺設很是簡潔素淨,書房裡紫檀書架上陳書數百卷,窗邊放置著幾捧小盆栽,不知是怎麼侍弄的,愣是在這個時節抽出了花苞,含羞欲放。
陸嶼然將手裡的四方鏡往桌面上一丟,在書桌後坐下,問商淮:「動亂是怎麼回事?」
當時知道要來蘿州,商淮自告奮勇主動查蘿州城的情況,終於如願找陸嶼然要走了好幾位畫仙,叫他們窮盡想像構建世間一切極致情形,酣暢淋漓過了把眼癮。
「就知道你要問這個。」
商淮毫不意外,他聳聳肩,自己給自己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沉吟了一會,還是先把情況說了:「蘿州前幾年隸屬於一個叫落星宗的宗門,為尋求庇護,每年都要上交大量的錢財食物,本身又常年鬧飢荒,時日一長,城裡走的走,死的死,沒剩多少人留下。」
「後來落星宗被另一個宗門吞沒,蘿州失去庇護,處於無主狀態,直到三年前發生變故,一個叫趙巍的人帶兵攻了進來,佔城為王,自立為禪王。」
說著,他從袖子裡拿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摁到桌面上推過去,示意:「趙巍這個人也很有意思,你看看。」
陸嶼然將紙攤開,一眼掃下來,蹙眉:「王庭的人?」
商淮糾正他:「曾經是,出來自立就不一定了。」
「他修為在八境,實力不算強,攻佔蘿州時下屬表現出來的實力倒是不俗,我懷疑他背後有人。」提到王庭,商淮聲音沉了沉:「蘿州情況比前些年好了不少,加之地廣,成了不少人眼中的香餑餑。」
「蘿州今年收成好,糧倉充實,被噩魘家看上了,想要強搶,提出了許多無理要求,趙巍不同意,雙方的兵發生了衝突。」
商淮舔了下乾裂的唇,聲音凝重:「蘿州估計保不住了。」
挺難得的。
一座亂世中無有倚仗的城池,被治理得這樣欣欣向榮。
可惜……
陸嶼然凝著面前那張折出四道痕的紙,看不出在想什麼,隔了好一會,倏然開口:「讓他們退走。」
商淮攤攤手,臉上滿是那種「我就說吧」的表情,他站起來,彎著背手掌撐在桌面上,無奈地說:「我覺得你得考慮下族中的意見,這不是一次兩次了,為了沒有利益的事得罪別家,族中已經頗有微詞,長老們會認為你還不夠冷靜。」
「直接下令。」
陸嶼然做了決定,果真就不會再有一絲一毫的遲疑,他道:「誰有意見,讓他們來找我。」
商淮不由得扶額。
「別說我沒提醒你,現在巫山和另外兩家的關係可不融洽,自從他們拿到了有關帝源和天授旨的線索,就開始大肆吞併城池,囤積靈石,籠絡各族各家。現在為了區區一個蘿州,你將噩魘家往外推,可就推到他們的陣營裡去了。」
巫山那些長老們知道,不得氣得跳起來。
倒不是噩魘家有多重要,重要到巫山得罪不起,而是因為做這事的人是陸嶼然。
陸嶼然是帝嗣,不論何時,不論何事,都得保持絕對完美與清醒。
他是集整個巫山之力培養和雕刻出來的精美珍寶,理應白璧無瑕,所做任何決定,都該在理智思考,權衡利弊之後。
王座之下,莫不白骨累累。
他若是沒有堅韌不侵的心性,欲成大事而做出的正確取捨,如何使九州稱臣。
「你做好事,又不留名。」
商淮裝得一腔有模有樣的憂鬱:「外面提起你,不是能打就是神秘,接觸過的還說你冷酷無情,你說不然你也學江無雙,裝也裝出一副慈悲心腸來,好拉攏拉攏人。」
陸嶼然嗤笑一聲,冷瞥著他,道:「我做什麼好事?」
「我只想將塘沽計劃老巢徹底端掉,但凡有點眼力的,都不會這個時候來擋我的道。」
切。
別人也不知道你來了啊。
商淮自顧自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陸嶼然這個人,從頭到腳,哪哪都硬,你可能只有將他人從裡面剖開了,才能窺見一點柔軟的東西,但也是這一點東西,讓太過完美冰冷的帝嗣看起來是活的。
「好,你嘴硬,你說什麼是什麼。」
他嘀咕著:「反正到時候也不是我被關禁閉。」
陸嶼然毫無溫度地瞥了他一眼。
溫禾安回到自己的院裡,將四方鏡和牛油紙包著的翠玉豆糕放在立櫃上,彎腰摸索著點了燈,又給自己燒了壺水準備泡茶喝。
這間屋的布置很是精巧,臥房被屏風隔開,裡面布置成一間小小的書室,書桌上,筆墨紙硯齊全。
等水燒開,她捧著茶盞站在窗前,看窗下幾條掛著橘色燈盞的交叉小路,看了會,覺得有些累,搬了把椅子過來,曲腿坐著。
沒多久,掌心就被燙紅了。
溫禾安將茶盞放在窗下架著的小木几上,食指摩挲著大片緋紅的肌膚,定定看了半晌,而後皺眉。
現在的身體太弱了。
在真正的風雨面前,聰明的伎倆毫無作用,只是自取其辱。
溫禾安忍不住摸了下臉頰,總覺得好像會隨時摸到一些什麼,可能總是懸心,所以一想起來就要確認後才能勉強安心。
江召和溫流光不是省油的燈,他們背後的天都和王庭更不是。
個人與世家對抗,無疑是螳臂當車,更何況她修為還被封著,身上傷都沒好全,有心無力。
溫禾安又在風口站了一會,直到迷了眼,抬手揉了揉,才終於下了某個決定。
她展袖坐到書桌前,鋪紙,研墨,落筆,最後折進信封中封好。
修為的事她想辦法去談判周旋,可這段時間,她也不能稀裡糊塗,滿心焦灼卻無計可施地混過去。
巫山畫仙的點畫術,天下聞名。
若是能學一些,用作防身也不錯,至少下次再遇到同樣的境況,不至於如此被動。
只是看能不能和陸嶼然商量一下,不知道他究竟是個怎樣的態度。
溫禾安放下筆,惆悵地用手指揉了揉眉心,極輕地嘆息。
說實話,她從未看懂過陸嶼然這個人。
和他帝嗣的名號一樣,陸嶼然身上自帶一種蒼雪般的孤高清傲。
數萬里巫山之內,他不論走到哪,面對誰,永遠都高居雲巔,族內那樣多的年輕人,無一人敢上前與他攀談,偶有眼神上的交流,對方也很快俯身恭敬行禮。
他也不在意,我行我素,生殺予奪。
溫禾安自己的事也忙,天都一堆棘手的事全壓在她手裡,他們之間相敬如冰,遵守著結契之日那個列了許多條條框框,顯得格外幼稚的規矩,井水不犯河水。
但就跟陸嶼然先前說的一樣。
她確實,曾因一些原因,不得已纏過他一段時間。
起先,陸嶼然連個眼神都沒給她。
那也是極其不短的一段時間鬥智鬥勇的接觸之後,陸嶼然這個人,才露出自己稍微有些不一樣的一面。
她哪一天稍微多接近他一點,第二天必定在正事上遇到各種岔子,來自巫山刻意的敲打找茬,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誰的手筆。
她累得連打坐都盤不起身體,只想倒在床上昏天暗地睡一覺的時候,他非不讓她如願,又是推她,又是掰著她,直到她氣得將兩條腿都擱在他身上,他才倏地安靜了。
她一連兩三天不回巫山,一回去,就見他臉冷得比第一次見時還明顯,居高臨下睨她,問她夜不歸宿有沒有意思。
說實話,陸嶼然的脾氣真不怎麼好。
明明悄無聲息結束關係也是他先她一步提的,說的時候一臉公事公辦的漫不經心,她思忖一會後應下來,他邊在文書上敲上象徵帝嗣的章,靜了又靜,抬眼看她,說:「溫禾安,再有為敵的時候,我絕不收手。」
她一連好幾天都在琢磨那個絕然的語氣,想,明明自己答應解除關係的時候也沒遲疑讓人久等。
怎麼就又惹到他了。
那個時候,誰能想到,他還會來歸墟撈她一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 11:02 PM
第十三章
翌日,晨光熹微。溫禾安心裡有事,早早的起來了,洗漱完之後準備將宅院逛一圈,還沒動作,就聽見院外有叩門聲。
她想到商淮和自己說起府上請了個管家,每天早上會過來一趟。
溫禾安出去開門,發現今天天氣不好,霧深露重,濛濛水汽順著開門的動作齊湧到眼前,五步之外,連人臉都看不清。
院門外候著個年近六旬的老者,頭髮花白,用一支削得尖尖的竹簪一絲不苟固定起來,面龐消瘦,顴骨高聳,衣裳洗得很乾淨,見到溫禾安,立即拱手,本就佝僂的腰彎得更下:「老朽王丘,問姑娘安。」
溫禾安十分自然地單手扶起他,輕聲說:「不必多禮。」
王丘沉默寡言,他有很多年在東街做管家的經歷,見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主人家需要什麼樣的服務。高官貴族重規矩,修士相對好說話,但更需要提心,而且他們會有許多古怪的要求。
「姑娘可用過早膳了沒?」
今天霧重,加之王丘年齡大了,眼睛有些看不見,他只能隱約瞧見眼前女子一個輪廓,只覺靈氣逼人,當即垂眼沒敢再看,聲音恭敬:「第一次見姑娘,不知姑娘口味 ,商公子叫我來問問姑娘,好請個廚子回府做菜。」
溫禾安怔了下,失笑,而後擺手:「不用,住兩天而已,請什麼廚子。」
「早膳我準備出門去吃,順便逛逛蘿州。」
說到這,溫禾安將院外的木門合上,一副就此出門的模樣,王丘趕忙說:「咱們這條街出去就有許多早餐鋪,再走遠些就是酒樓,這個時間,有些還沒開門,不過睛景樓開得早,他們的早膳做得精巧,姑娘或可嘗嘗。」
溫禾安頷首道好,想了想,朝一直等候的王丘提出疑問:「請問老伯,蘿州可有珍寶閣?在哪裡?」
想來她不是第一個提出這等問題的人,王丘回得不假思索:「有。有一個,在西街。」
說到這,王丘嚴肅的面孔抽動兩下,接著道:「前幾年蘿州貧瘠,大家食不果腹,每年要死許多人,這裡又靠近溺海,修士大人們都不愛來,覺得晦氣,這兩年在禪王的帶領下將日子過好了,珍寶閣才開進來。不過聽大家說,珍寶閣裡賣的東西還是不多,都是些稀疏平常的,跟別的州城裡開的珍寶閣沒法比。」
「無妨,我隨便看看。」
王丘欲言又止地提醒:「姑娘,昨夜西街動亂,聽說今早還圍著兵呢,那邊危險,能不去還是不去的好。」
溫禾安微微一怔,而後恍神朝他笑了下,應了個好。
王丘一看她就沒聽進去,但這個年代就是這樣的。沒本事的日日躲著災難走,仍覺時時提心吊膽,生怕哪天不明不白就死在了哪家兵的刀下,有本事的年輕人初生牛犢不怕虎,提著股勁,哪兒都敢闖,惹了事還有背後的人擦屁股。
本就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溫禾安將庭院逛了一遍,發現這座院子佔地不小,踩著古木鋪就的拱橋往前院走時,像走一段雲繚霧繞的仙宮地階,商淮和陸嶼然住在另一邊,這個時間靜得一點鳥雀聲響都聽不見,連窗戶都閉得死死的。
看來都還沒醒。
天氣不好,這個點出門的人都是各宅院出來採買的小廝,個個目不斜視,徑直奔著街市去了。
走出這條街,眼前開闊,果真見到了許多支起的早餐鋪子,賣什麼的都有,百味羹,頭羹,鹿脯,胡餅,蒸糕,各色各樣的肉臊撈麵,粥飯點心,除此外,還有當季鮮果,香糖果子,是最早窺見一天煙火的地方。
溫禾安走到樹下,要了碗熟膾麵。
樹下架了張桌子,因為用了不少年,桌面有些不平,但擦得很乾淨。
她吃麵的時候不唆,而是將麵攪起來繞在筷子上,再一口一口地吃,樣子很文靜。
麵的分量不少。
支攤的老板以為她吃不完,結果她愣是都吃完了,放下筷子的時候,如釋重負地嘆氣。
他看看這姑娘身上掛著的四方鏡。
這年頭修士不缺衣食,但對平民百姓來說,食物是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
很難得見到一個愛惜糧食的年輕人。
付完錢,溫禾安往西街走,這碗麵吃得她發撐,感覺中午都不用再吃東西。
從東街繞到西街,天漸漸發亮,霧氣飛速收斂回攏,街上人也多起來。
溫禾安注意到,出來的大多是身強力壯,頭腦聰慧的年輕人。他們不遠不近地綴在西街外沿,相互聚在一起低聲交流情況,好在得到確切消息的第一時間趕回家去,叫家中老人婦孺立刻出城逃難。
珍寶閣開在很顯眼的位置,不必刻意找,一眼就能被那三個純金鑿出的大字晃到眼睛,再挪不開視線。
裡面沒什麼人,掌櫃抄著手在裡面撥弄算盤,時不時抬眼看一看外面的熱鬧。
推門進去之前,溫禾安將隨身帶著的幕籬戴上了,兩層細紗將臉遮得嚴實,只露出一雙用眉粉沾著水刻意描長過的狹長眼睛。
立刻有侍者將她迎進,珍寶閣還是一貫的奢糜作風,地磚綴金,牆掛靈流壁畫,碩大的明珠被供於立柱上,四散皎白的光,入目之處,一派溢彩流光,交映生輝。
侍從還未說什麼,便聽溫禾安說:「不必跟著,我自己看看。」
侍者看向掌櫃,掌櫃不動聲色地點點頭,下巴隨著動作疊出一層肉。
珍寶閣開在蘿州,顧客只有兩種,一是當地的望族名門,這些人包括家中子女的臉他都記得牢牢的,剩下便是從別地路過蘿州,需要補給的修士,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上來就直奔目標,不用他們聒噪地介紹。
一看這遮面的做派,熟稔的語氣,就知是後者。
他們買東西最為乾脆。
溫禾安以前經常代表溫家和珍寶閣進行交易,大批量走貨,很多時候,她都是直接與珍寶閣的那幾位直接聯繫,大手一揮,那叫人瞠目結舌的駭人數字便劃進了珍寶閣,所以她從來不知道,原來每件貨品旁邊都擺著價格標識。
囊中羞澀,她掂了掂自己帶來的靈石,找的東西都再三對比後才拿在手裡。
海藻粉,珍珠粉,兩張薄如蟬翼的蟬獸皮,一桿描眉上妝的細尖筆。
掌櫃隨意掃過去,眯得只剩條縫的眼睛在溫禾安的面紗上停了一會,心裡嘀咕。
全是女子用在臉上的東西。
這是臉毀了,想用靈物挽救?
溫禾安對掌櫃疑惑的眼神熟視無睹,她將靈石放在桌面上付賬,與掌櫃直直對視,淡然問:「你們這有螺音陣嗎?
掌櫃深深看了她一眼,這回眼神不太一樣了,半晌,甕聲甕氣地開口告知:「有。不知你要傳什麼東西?」
溫禾安從袖子裡捏出一紙密封信,聲音很是鎮定,好像同樣的事已經做過無數回,她道:「給人加急送一封信。」
珍寶閣的螺音陣,不論是送東西還是送信,都又準又快,保密程度極高,知道它存在的人並不多。
也當然,價格不菲。
「螺音陣送信,三千靈石一次。」掌櫃自己可能也覺得這個價格貴,刻意強調:「任何州城的珍寶閣都是這個價。」
溫禾安心想,還好自己那天接了陸嶼然的靈莊腰牌,不然現在連信都送不出。
「我知道規矩。」她聲音刻意放緩,朝身材圓潤的掌櫃點點頭:「帶路吧。」
掌櫃起身示意溫禾安跟自己上樓,連著往上走過兩道懸梯,拐進一個緊閉的房間。
房間很大,像是同時打通了三四間才有現在的規模,地底鋪著長毛絨毯,沒有桌子,也沒凳子,一眼看過去,視線無所遮攔。
螺音陣布置在房中間,四周被陣法的餘光襯得瀅白,毯上的長絨毛被吹得無端拂動。陣法是普通的陣法,只能說構建此陣的人心思靈巧,為了叫他們用此陣時有放心的,不被窺伺的感覺,特意費不少的氣力在陣法之上構建出個巨大的海螺,送信之人將信件親自送進海螺內部,能親眼看見它就此消失。
同樣,等信件抵達送指定地點後。
前來取信之人要和珍寶閣的人對上信息,才能將手伸進螺音陣親自領取密信。
從頭到尾,不會有任何人接觸到信件。
掌櫃在門外守著,他也知道一擲千金的修士都有這樣那樣的忌諱,乾脆背過身不看,免得被找茬說不清楚。
溫禾安走到螺音陣前,垂眸看自己手裡的信箋,信裡寫了什麼外面看不出,外封唯一映入眼簾的是個用朱砂描摹點綴的圖案,像團被鮮血染就的蒲公英。
她盯著那個圖案看了好一會,勾了勾唇,將信件丟進了海螺裡。
從珍寶閣出來後,溫禾安又到別的地方逛了逛,慢悠悠回去的時候,手裡還拿著份詳細的蘿州地圖。
她帶著一天的收獲回屋,將東西都堆到桌上,自己則往小竹躺椅上一躺,沒骨頭一樣地放鬆下來,閉著眼休息。
也沒能歇多久,想想桌上還等著自己搗鼓的一堆東西,只得又撫著額頭坐起來,認命起身。
溫禾安將地圖清出來放到屏風後的小書桌上,把在珍寶閣買的東西一一拆開,看了看,將燈燭點燃了置於桌面,而後扭身出去打了盆水淨手,用帕子擦乾。
忙完這一切,她臉色凝重起來,坐到了桌前。
蟬獸渾身上下,唯有一張皮最為柔軟,輕薄,乾透的時候宛若花生那層皮,好像能被人的呼吸隨意吹起,所以捏住它的時候,人得格外小心,控制力道。但若是泡在水裡,只肖一息,它就會像飽吸了湯汁,由內而外舒展開來。
如果兩張疊在一起,不論是視覺上,還是觸感上,都像極了人的肌膚。
溫禾安將兩張沁了水的蟬獸皮捏起來,對著銅鏡貼在了自己臉上,約莫過了半刻鐘,蟬獸皮就在她的五官輪廓上形成了一個固定的輪廓。
她伸手摸了摸,確定硬度差不多了,將蟬獸皮從臉上取下。
只見先前平而薄的一張皮,現在有了起伏,兩個眼眶,一段翹起的鼻梁,兩側微微鼓起的臉頰與飽滿的唇,已經初步打了個美人坯子出來。
這種事情她做得順手,動作間無一絲滯澀,好似同樣的事情已經做過許多回,閉著眼睛都能完成。
溫禾安將它拿著放在燈下仔仔細細觀摩,確認各種細節沒什麼問題,這才又坐回凳子上,拿起了那桿描眉上妝的專用細頭筆。
正如她自己說的,她畫技不行,可她有一手絕妙的女子描妝技藝。
她在自己原有的骨相上,用一桿筆與幾種色彩,畫了張惟妙惟肖的美人面貌來。
即便還缺了雙眼睛,可眼形已經定下,溫婉柔和,可以想見,一旦溫禾安將它貼到自己臉上,必定是漣漣一汪春水,唇瓣點俏嫣紅,處處透著種少女的馥鬱色澤。
一張同樣美麗,卻和溫禾安截然不同的臉。
溫禾安做了不少張與自己的臉一模一樣的蟬獸面皮,這還是第一次做不一樣的,於是看得格外細緻,提筆描了又描,直到左看右看挑不出任何毛病了,才將它細心地放在書桌上,用一摞書堆著藏起來。
再過兩天就乾得差不多了。
她想到自己的左臉,不由抿唇。
雖然現在還沒有出現症狀,但不管怎麼說,有備無患。那樣的變化一旦出現,她跟在陸嶼然身邊,和待在溫家一樣危險。
但此時,也沒別的地方可以容身。
只能用老辦法,做瞞一時是一時的打算。
短暫了卻了樁心事,溫禾安伸了個懶腰,往窗外一看,才發現天已經黑了。
逛了半天,坐了半天,此時一歇下來,睏意便止不住往眼皮上沖,她抱著衣裳去隔間沐浴,絞乾頭髮後連飯都沒吃就往床榻上倒。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明明屋裡備了很厚的被褥,溫禾安還是覺得冷,冷過之後又熱,她將被子掀開又拉上,反復數次。
倏地在某一刻,她臉頰發燙,手腳皆不能動彈。
溫禾安渾身如被冰水潑過,一下子睜開眼睛,兩瓣瞳仁貓一樣的顫縮。
那種要命的熟悉感覺又湧上來了。
好像發了高燒,左側臉頰越來越燙,驚心的灼痛感一波波往喉嚨上湧,好像被人用燒紅的鐵絲貼在臉上,毫無間隙。要命的是,除了臉頰上的疼痛,她渾身不受控制,動作變得格外遲緩。
溫禾安揪住手邊的褥子,咬牙硬抗,竭力壓下喉嚨裡難以抑制,幾近溢出的壓抑痛呼。
她嘗試著坐起來,發現一動,渾身的骨頭都發出難以承受的嘎吱嘎吱聲,在深深夜色中,有種骨頭成精,正嘗試著走路的詭異之感。
冷汗一顆顆順著臉頰滑落,懸在下巴上。
溫禾安在驚痛和渾渾噩噩的恍惚中,想,為什麼這次發作時間又縮短了。
……明明距離上次發作,還不到四個月。
終於走到桌邊,她抓過銅鏡,連燭火都來不及點,借著從大開的窗間溜進來的一縷月光,慌亂去看自己左臉。
她很少有這樣不鎮定的時候。
直到銅鏡前的肌膚上突兀出現一道熟悉的交叉狀碎裂痕跡,很奇怪,明明是人的肌膚,卻出現瓷器打碎一樣的狀態,光是這樣看著,總有種好似它會隨時掉下一片的悚然驚異。
溫禾安手指洩力,鬆開銅鏡,人靠在桌邊,垂著頭看不出表情,整個人陷入月光在地面上打出的深深陰翳中。
恰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叩門聲,一連三下,見無人回應,在原地遲疑地停了停,原本應該就此打住,但好像有什麼分外要緊的事,在短暫沉默後腳步又迫近,往房門前來。
「……溫禾安?」
是商淮的聲音。
真是要命。
溫禾安胡亂抹了把臉,轉身踉蹌著往屏風後轉,因為步調太快,身體完全適應不了,她在書桌前跌了一跤,手背撞在書桌一角,發出哐當的悶悶聲響。
忽視身體上的疼痛,她無聲扣住那面被書堆藏住的蟬皮,心下微鬆一口氣。
蟬皮重新變得柔軟,真正與人皮般無二的觸感,只是還有點濕,沒有完全乾透,五官在黑暗中依舊生動精緻,宛若活物。
溫禾安鬆了一口氣,將它往臉上貼,嚴絲合縫地罩住。
「商淮?」
她聲音有點啞,頓了頓之後輕咳一聲,聲音柔軟下來,語調再是自然不過:「怎麼了?」
「外面出了點事。」商淮說:「你醒了的話,就出來一趟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10:16 AM
第十四章
商淮將話帶到,也不多留,一霎就如足尖沾水似的,連樓梯都不下,徑直一甩手,手掌撐著欄桿落葉一樣飄了下去。
溫禾安就著方才摔倒的姿勢跌坐了會,半晌,才撫著書桌邊緣站起來。蟬獸皮一覆著上臉,就牢牢吸附住,此時乍然換了張面貌,相較於她自己,更有一份綿綿柔意,只是眼神還未轉變過來,清沉沉的,含著股消散不去的涼意。
臉頰上的驟烈的灼痛漸漸平息,可並未全然消散,時不時就有針紮一樣的尖銳痛感傳來,骨頭裡不配合的生澀感仍舊揮之不去。
溫禾安早已習慣,只覺麻木,她撫著額心,不一會兒,強行調整心緒,垂睫在屋裡走動。先將橫得亂七八糟,睡前來不及收拾的脂粉,眉粉,顏料與上妝的工具逐一收拾乾淨,又彎腰把推翻的書一本本拾起,行走的動作終於看不出頓挫的異常。
她點亮火燭,在銅鏡前看自己的臉,半晌,對鏡展顏,五官倏然活靈生動起來,只是經不住細細琢磨,仍不夠自然。
她深深吸了口氣,幾次調整自己的神情,直到毫無破綻,才起身整理衣袖,面無表情推門出去。
出去才知夜已深了,更深闌靜,月明星稀。
腳步踏出幾步,發現垂掛在腰間的四方鏡發出了柔和的光澤,溫禾安拿起來一看,發現商淮在一個半時辰前給自己發過消息,但自己睡著了錯過了消息,他這才親自過來傳個信。
四方鏡設計得很是精妙,鏡面採用了獨特的材料,觸感與平素上妝時用的並不一致,指頭點上去後,鏡面會隨著力道輕重而微陷下去,光芒旋即亮起來。
溫禾安看到商淮給自己發的消息。
一共發了四條。
最上面的那句無關緊要。
【二少主,城東吃飯,來不來?】
隔了不久,他又發來一條。
【羅青山到了,陸嶼然叫你來認認人。】
最後兩條格外簡潔,簡潔得不像商淮發出的消息。
【人呢?】
【出來一趟。】
溫禾安能想到自己等會頂著這張臉出現時會收獲怎樣詫異狐疑的眼神,因為早就準備好了天衣無縫的說辭,打了好幾十回腹稿,她並不很擔心,若說心中還有一點惴惴,全因摸不透陸嶼然的想法。
即便是當年關係最為和諧的時候,她也無時不在心裡提醒自己,這是個極其危險的人。
極其強勁的對手。
從來不按常理出牌。
她還真怕他查到點什麼。
前院書院裡燈火通明,商淮手掌落在八仙椅上,左腳換右腳地換著支撐身體。他的四方鏡不在自己身上掛著,而在陸嶼然面前的桌上隨意撂著。
「我說不然你就放下身段,去溫禾安的四方鏡裡留一道氣息唄,又不費事。」
商淮料想話也帶到了,那邊人也快來了,就沒自己的四方鏡什麼事了,嘖的一聲鬆開椅子,將四方鏡勾過來繫上,說:「反正人你都救了。」
陸嶼然恍若未聞,他緊鎖著眉,食指在桌面上鋪平的畫像上摁了下,側臉輪廓在燈下越發不近人情,銳意難擋。
羅青山才到,此時在屋裡站得筆直,不露聲色,不敢如商淮這樣口無遮攔。從巫山上下來的人,甭管什麼身份地位和性格,面對帝嗣,總懷揣著種天然的敬畏,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屋裡一時靜下來,商淮早習慣了這種氛圍,陸嶼然聽不見他的誠懇建議,他也索性懶得再說,自顧自點開四方鏡上下滑動,耐心回復每一個人的消息。
只是可惜,就算是在四方鏡上,也沒什麼想和他攀談的人。
就在商淮收回四方鏡時,書房外傳開腳步聲與細軟的衣擺摩擦聲,幾人神情各異,朝門外看去。
溫禾安走了進來,她是陡然從睡夢中驚醒,又飛速經過一陣兵荒馬亂,開口時話語裡蓄著濃重的鼻音,叫人毫不懷疑她真是穿過夜風匆匆趕到這裡的,連睏意都沒消散:「怎麼了?」
陸嶼然原本已經抵著那張畫像,準備等她一到就讓給她自己拿去看,此時隨意一瞥那張全然陌生的臉,也罕見的頓住動作,須臾皺眉,問:「你又在搞什麼?」
商淮一看,挑挑眉,發出「呵」的一聲。
「什麼?」溫禾安順著他們的視線摸了摸自己的臉,後知後覺一樣輕輕喔了一聲,說:「這是用蟬獸皮製成的臉,我自己描的妝。」
她坦然說:「我懷疑,自己這張臉很快就不能用了。」
陸嶼然不為所動地審視她,他對她新的五官全然沒有興趣,注意力都凝在她的眼睛上,那是唯一可能在她身上找到些許破綻的地方。
溫禾安說鬼話和她給人下套一樣很有一套,她說的話往往半真,半假,因為有真實的部分,所以你怎麼看她,她都不心虛。
那雙眼睛即使化成狐狸一樣的狹長豔麗,也依舊難掩澄澈內裡。
實際呢,剝開面上淺薄的那層,才發現,她不是澄澈到透明的溪水,而是溪水下滑不溜啾的一尾魚。
還是最狡猾的那條。
沒有幾十年知根知底的鑽研琢磨,別想著能在溪流裡徒手捉住這條魚。
如果是從前,三年前,陸嶼然說不定會追根問底,可如今,凡是跟溫禾安有關的事,只要不惹到他頭上,他都不想深究。
「來得正好。」
陸嶼然收回視線,示意她自己看桌面上的畫像:「你的猜測成真了。」
他身子往前傾,瞳色極沉,一字一頓道:「江召下令,以王庭之名,在各州城張榜懸賞你。」
溫禾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一句話沒說,上前幾步抄起那張自榜上悄無聲息揭下的畫像,從字到圖,仔細看過,指節本就僵硬,現下因為用力泛出一種烏青色。
她捏著這張畫像在椅子上坐下,心臟跳得幾欲炸開,眼中怒焰無聲翻湧,好半晌,問:「什麼時候的事?」
陸嶼然掃了羅青山一眼,後者立即直了直脊背,心領神會,拱手溫聲解釋情況:「就在幾個時辰前。我酉時抵達蘿州,到的時候,從渡口下來一群人,二話沒說,直接張貼告示。」
「估計不出一日,此事將在九州傳遍。」
溫禾安從來沒出過這麼大的風頭。
她舌尖緊緊抵著尖齒,看了看羅青山,一副被氣到完全沒有任何說話欲望的樣子。這倒是稀奇,這兩天接觸下來,商淮還是第一次見她失態,而引得她露出如此大的情緒波動的人,恰恰是害她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
現在還要趕盡殺絕。
商淮是個愛看熱鬧的人,但情感上的熱鬧,他一般不看,只是溫禾安和江召這段關係太過撲朔迷離,精彩到他明明作為陸嶼然的好友,都忍不住心生好奇之心。
印象裡。
江召這個人,受了溫禾安很多恩惠。
因為有她,他在天都才能挺直腰板說話,才能慢慢讓修為爬到七境,說實話,如果不發生這臨陣倒戈的一齣,溫禾安和溫流光之間,誰勝誰負,猶未可知。
天都未來掌權者道侶的身份,難道不比王庭一個注定被江無雙死死踩在腳下的公子來得瀟灑風光?他總不會覺得自己借此回到王庭,就有希望和江無雙爭風頭吧?
普通人都能算明白這筆賬。
這個江召,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陸嶼然沒去看溫禾安的表情,心中仍然有種說不清的情緒燒起來。
溫禾安很快冷靜下來,她猜測陸嶼然將她喊過來說這件事的打算,遲疑著開口:「塘沽計劃還需要我跟進嗎?」
王庭張榜,勢必會引來各種來路不明的人追殺,而陸嶼然此時卻形單影隻深入塘沽計劃的腹地,想將他們一網打盡。換句話說,溫禾安的存在會給他帶來數不盡的麻煩。
即便有臉上這張皮遮掩,但未必就沒有暴露的可能,陸嶼然救她這件事若是被巫山知道,又不知會掀起怎樣的風波。
溫禾安不習慣當人累贅,臉上的印記現在發作,一個人獨來獨往,暴露的風險會更小。
只是接下來免不得要東躲西藏一段時間,真要露了破綻,突圍也會更難一些。
一室沉默。
「畫像我交給帝嗣了,知道的消息也都和盤托出了,你若是覺得麻煩,就此分道揚鑣亦可。」
溫禾安溫聲:「帝嗣此次出手相助,我銘記在心,日後若有報答的機會,我必不推辭。」
這就說起辭別的官方話來。
陸嶼然將商淮勾畫了一下午的外島計劃啪的合上,他看向溫禾安,臉部線條流暢鋒利,唇畔弧度好似帶點玫瑰上的尖刺:「懸賞令上三令五申,務必要將你活捉帶回王庭,你說,我若是親自將你帶到江召面前,他該是何等神情?」
話明明是沖著溫禾安來的,卻連商淮都左右看看,被冷得噤聲了。
溫禾安噎了噎,覺得他此時發火也是人之常情,畢竟隨著她被通緝這樣一齣驚天波瀾在九州掀起,陸嶼然這位昔日道侶也免不得被波及,誰接二連三遇見這種無妄之災能忍住不動氣。
「那就還是按照之前的計劃前往外島。」
她看著他,肩頭微鬆,語氣放緩了,打商量莫名其妙和哄人似的:「外島的地圖我今天下午看過了,反正已經起來了,等會回去再看一遍,晚上有什麼事,你讓商淮再給我發消息,可以嗎?」
又是這樣。
陸嶼然不由得想起三四年前,她最開始接近他的時候,碰了不少軟釘子,但她很有耐心,暗劍明刀和軟釘子都能給她磨平。
為什麼她在外面,在自己這有成千上萬種攪風雨,又平干戈的本事,卻會被區區一個江召絆得如此慘烈,聰明才智好似全無作用。
陸嶼然深深對她對視,發現她給自己畫的這張臉太柔美,那雙常年溫婉冷靜的眼睛配合著而今狐狸般的眼尾,時間長了,竟給人種無端含情的感覺。
他別過頭,無聲攏了攏指節。
溫禾安於是起身,準備回屋,經過羅青山的時候停住腳步。
她之前一直覺得羅青山這個名字耳熟,可因為忙著做面具,留給她思考的時間並不多,方才一進來,意識到多了個人,可他又是拱手又是彎腰,她被懸賞令的事情一刺激,沒能第一時間看清他的模樣。
直到現在,她看清了他的長相。
心中悄無聲息掀起風浪。
溫禾安將面部表情控制得很好,落落大方地朝羅青山點點頭,跨過門檻沿著來路出去了。
冬末的黑暗能吞噬一切,溫禾安起先還慢吞吞地走著,後面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眼前出現紅漆曲廊,才扶著一根漆柱停下來。
她在曲廊下的長椅上坐下來,雙足洩力地半垂著,髮絲被朔風吹得直往眼前掃也不去管。
她見過羅青山的畫像。
早在五年前,她就叫人調查過羅青山,不,她調查的不是羅青山,而是巫山的巫醫。
這麼多年,她和溫流光鬥得如火如荼,一旦相見就是針尖對麥芒,死不收手,好幾次因為鬧出的事態太過嚴重都驚動外祖母與長老團,不是沒有為此受過罰。
她不是急吼吼耐不住等待的性格,不是不會虛與委蛇,冷臉含笑。她知道自己在溫家是外人,凡事要以大局為重,實際上,她對刁難自己多次,每次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長老都能做到時時溫聲細語,不失禮節。
誰都行,唯獨溫流光不行。
十二歲是溫禾安生命的轉折點。
她十二歲回到了溫家,十二歲遇見了溫流光。
溫流光天生雙感,是溫家用以對抗陸嶼然的希望,是溫家所有人幾乎捧在掌心裡供起來的寶貝,她在天都可以橫著走,除了在修煉這塊由不了自己心意,其餘任何事,皆可隨心所欲。
她在溫家橫行霸道慣了,乍然間來了個比自己大半歲不到的「姐姐」,說是死去三叔三嬸的孩子,各方面待遇都比肩自己,祖母甚至親自教導她,她偏偏還展現出很好的悟性與天賦,日日努力。
小半年不到的時間,族中便流言紛紛,大有溫禾安要取代自己位置的架勢。
溫流光哪裡受過這種氣,她面無表情聽完族中的議論,回去後就調動了父母的近衛,四五位七八境強者悄無聲息從溫家擄走了溫禾安。他們把她帶到足夠遠的地方,晝夜兼程足足走了三四日,確信無人會追查至此之後要將她殺死。
她確實差一點點就死了。
等外祖母趕來的時候,她已經昏過去,奄奄一息,回去後就立刻開始出現痙攣,抽搐,高熱不退,嘔吐不止,休克驚厥等深度中毒症狀,當時溫家請了最有名的醫師,勉強將她從生死線上拉回來。
醫師說,她中的是至毒杜鵑連理,這種毒叫她前前後後在床上躺了五個月才逐漸好轉。
期間長老們來看過溫禾安,溫流光的父母也來過,他們端著長輩的架子,高高在上地問候,溫禾安依舊靠著床笑得甜滋滋,一派孩童好哄的稚氣。她知道不能和溫流光鬧翻,她沒有父母,沒有心腹,沒有拿喬的資本。
忍一回就算了,反正她也沒死,再狠的毒再難捱也都捱過去了。
只是溫禾安沒有想到,杜鵑連理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此後每隔一年,她都會出現中毒症狀,中的都不是普通毒,發作起來痛不欲生,最難過的時候她只能盯著床頂看,五臟六腑都被擠壓了打碎了再碾過般抽搐不止。
好了之後,她去就演武場找溫流光打架,發狠地打,打到精疲力竭,渾身骨頭都難以動彈。
她壓在溫流光身上,狠狠捏她的下巴,用那種能將她下巴捏到脫臼的力氣,看溫流光暴怒,要將她撕碎般掙動起來,她又用膝蓋摁住她的雙手,去扯她頭髮,眼裡燃燒著熊熊的火焰,問她:「你究竟給我下了幾種毒?!」
溫流光怒罵,怨毒地看她,被這樣屈辱的姿勢刺激到,迸發出靈流將溫禾安掀開,又被她撲過來再扭打到一起,嘴裡仍不乾淨:「一個不知從哪來的野種,也配我用毒?!」
每次打完,溫禾安就要被關禁閉。
族裡一直希望她能和溫流光和睦相處——那當然了,她每每身不由己命懸一線時,誰也不曾來看一眼,無助與疼痛也不在他們身上。
又過了十幾年,溫禾安不找溫流光打架了,因為除了那些毒,她的身體逐漸出現一些要命的,絕對不能被人發現的變化。
她出現了妖化的跡象。
她的左臉會像碎瓷片一樣裂開,露出的花紋宛若小樹的枝丫。
妖化這個詞,在這個九州境內都屬於禁詞,隨意一提就叫人噤若寒蟬,汗毛倒立,連想都不細想。
昔日帝主,就是為了徹底平息妖骸之亂而逝去的。
妖化之禍,是殃及眾生的滔天之禍。
起先溫禾安妖化的症狀不重,十年發作一次,每次發作的時候,她就不出門了。只是後來事情越來越多,症狀又往往來得突然,事先不會有什麼預兆,於是她慢慢練習女子化妝之術,自己試過無數種材料充作面具,最後發現用蟬獸之皮最為逼真靈動。
隨著溫禾安境界提升,躋身九境,她身上妖化的症狀隨之加重,發作時間一縮再縮,從十年到一年,再到半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修為被封的緣故,這次竟然只維持了四個月。
這麼多年,溫禾安小心翼翼地守著這個秘密,誰也不曾透露。
她常服出行,重金禮聘,暗訪各地名醫,什麼解毒的方法,只要不要命,都曾試過。
無數聲名遠揚的醫師們都訝異而無奈地搖頭,說此生從未見潛伏如此之長,毒性如此之烈,且發作時齊齊運作的毒法,他們對此鑽研不足,放眼天下,或許唯有巫山巫醫一脈可嘗試破除。
巫山巫醫,神秘之至,長年生活在族內,非有要事,不會踏出巫山半步。
溫禾安派出去數波人,皆無功而返,最後只帶回一幅男子畫像。
男子叫羅青山,是當今巫醫一脈醫術最高明的青年翹楚,被指派在帝嗣陸嶼然手下做事,負責保證帝嗣身體康健無虞。
所以當日截殺陸嶼然的人寧願冒死下枯紅,也不下毒。
冷風一吹,溫禾安眼睛微眯,時間彷彿又回到五年前,畫面一幀幀在眼前晃過。
那日,她與一臉冰寒戾氣的溫流光站在天都大殿之下,外祖母高坐上首,神情莫測,問她們兩個,誰願與前往巫山,與帝嗣陸嶼然結契,探取神殿機密。
溫禾安對神殿機密不感興趣。
但她在原地靜默過後,仍然踏出一步,仰著頭,露出張再溫婉靈秀不過的臉,平靜道:「我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11:04 AM
第十五章
遠隔蘿州數萬里的天都,風韜雨晦,暴雨如注,主城城主府上氣氛比外面天氣還要極端。
十數人齊刷刷站著,脊背快被無形的氣浪壓折,他們偶然間彼此眼神交流一瞬,臉上都看不出異樣,瞳仁裡叫苦不迭的意思卻很明顯,滿室噤若寒蟬。
壓力來源正俯身在書案案頭,捧著一卷竹簡,玉指纖纖,丹寇嬌豔,露出的半面側臉神情難辨,而案頭邊,一人半跪著呈上張畫像,已保持這種姿勢足足一刻鐘。
不知過了多久,溫流光將竹簡合起,交給身後侍立的心腹,這才施恩似的抬眼,鳳目自帶灼熱的侵略之意,眼神長久停頓在溫禾安的畫像上,好像在隔空和真人對視。
溫流光出生溫家,天生雙感,自從記事以來,便如眾星捧月,為所欲為。族中長輩寵溺她,寄濃重期許於她,將畢生絕學傾囊相授,她除了和巫山與王庭打交道的時候需要謹慎小心些,其餘時候可以在天都內外十五城橫著走。
如此順風順水的人生,按理說她不該有什麼遺憾。
可溫流光偏偏有。
世人皆知天都雙姝,除了她溫流光以外,還有溫二少主溫禾安。
這是溫流光一直想不通的事,族中上下都說溫禾安是三叔三嬸的孩子,可長老們每每提及這件事,皆緘口不言,看那晦氣的表情,明顯不是那麼回事。那麼,一個不知從哪來的野種,佔溫家嫡系之名,用最好的資源成長起來,生生奪走她一半風頭,到底憑什麼,她怎麼配?
還有。
她的命怎麼那麼硬呢。
溫流光嘆氣,接過那幅畫像甩在桌上,看向捧著它出現的人。那人在手中重量一鬆時就立馬跪下,頭抵著地面,後背冷汗涔涔,有心想要求饒贖罪,可溫流光不開口,他喉嚨哽著,連個氣音都不敢冒。
「為了把她拉下來,我花了不少時間。」
溫流光聲音有點悶,好像熬狠了,輕得叫人毛骨悚然:「一個廢人,安排三次刺殺都沒解決,還叫她逃出來了?」
跪著的人不由仰起臉,卑微至極地為自己謀取一線生機:「少主,想上歸墟必須請到陰官,屬下不敢驚動族裡,只好輾轉聯繫上歸墟的殺手,讓他們暗中出手,他們……」
他閉了下眼,喉嚨上下動了動:「他們太大意了。」
「是你太無能了。」
溫流光眼皮都沒動,她回了這麼一句,問身邊侍從:「什麼時候張的榜?張榜至今可有傳來什麼消息?」
侍從將所有情況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恭恭敬敬地回:「江召公子昨夜下的令,聽說是親自去了趟歸墟後做的決定。至今還沒人提供有效線索。」
恰在這時,門外傳來通傳聲:「少主,王庭的江召公子到了。」
還真是說什麼,來什麼。
溫流光掃了掃桌面上的畫像,眸光閃爍,她將堆在跟前的竹簡往前一推,脊背抵在椅子上,饒有興味地撫了撫自己編成辮子的長髮,朝外無謂地擺手示意讓他進來。
侍從弓腰掀開珠簾,發出輕微的脆玉一樣的清響。
江召大步流星走進來,他帶著一身未散涼意,毛氅柔順純黑,髮絲和睫毛都被雨珠打濕,五官清俊至極,偏偏氣質沉鬱,將那份謫仙般的翩然生硬推翻。
溫流光起先對江召這個人印象很差,不屑至極。
溫禾安是她究極一生想要扳倒的對手,與陸嶼然結契也就罷了,畢竟陸嶼然自身實力擺在明面上,容不得別人說什麼,可江召又是什麼東西,溫禾安到底是怎麼看上他的。
質子的身份,有缺陷的修為,除了張清雋的臉,其餘可謂一無是處。
溫流光一度真心實意覺得不解,溫禾安是找不到別的男人了嗎。
然而人就是種善變的東西,江召安安分分待在溫禾安身邊,充當個毫無抱負,無害而柔軟的附庸物時,溫流光覺得無趣,可當這人陡然撕下虛假的真心面具,知情識趣地答應與她合作,並積極為自己盡可能爭取利益後,她又對這個人又有點刮目相看了。
溫流光掃了掃畫像,漫不經心道:「說張榜就張榜,看來你如今在王庭的權利不小。」
「不過你這決定下得是不是過於草率了。」
她施施然端坐,輕飄飄看江召時唇角上翹:「再怎麼說,溫禾安也是溫家的人,別家把手伸進自家,溫家的長老們大概會覺得不愉快。」
「因而我今日才來這一趟。」
江召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他垂著眼,睫毛在眼窩下投下濃鬱陰影,上來便直入正題,沒什麼多餘的話:「你祖母將溫禾安囚在歸墟,執意要留她一條命,如今她脫困而出,蟄伏在暗,若是一朝恢復修為,頭一個對付的就是你我。」
提到溫禾安,溫流光臉上的笑消失了。她和溫禾安不同,天生習慣用氣息壓人,善於無形中讓人崩潰,此時雙手交疊,收住所有表情,冷冷道:「你在歸墟待了多久,不過一兩個時辰,焉知溫禾安是脫困而出,而非被傷了殘了,被飢餓難耐的野獸分食了?」
「我親眼見她修為被封,沒有數位九境強者相助,絕無破封的可能。她昔日下屬,厲害的被我接管,收攬,不安分的被敲打,關押,放逐,修為在境的沒有一個騰得開手去救她——至於別家,冒著得罪你我兩家的風險,去救個廢人?」
說到後面,她的語氣已然變得譏嘲,顯然不相信這種可能。
江召皺眉與她對視,不動聲色觀察她細微的表情變化:「我去查了歸墟結界,上面有道被人強行抹去的空白印記,就在近期。你覺得還可能會是誰?」
溫流光撐著案桌站起來。
江召繼續道:「抹去蹤跡,證明他們害怕被人發現,要麼實力不強,要麼人數不多。三少主知道我是什麼意思,現在是最合適張貼懸賞的時機,動作夠快的話還來得及。」
溫流光嘴角扯了扯,眼神中閃動一種惡劣的探究:「發現蹤跡直接殺掉豈不更好,何必活捉?」
江召貼於衣服側邊的手指僵住,迎著她的視線,喉嚨微動:「她尚欠我一筆債,債不還,焉能死。」
「想來溫家長輩並不希望姐妹相殘的事情發生,既如此,這個惡人,不若江某來當。」
「當然。」江召說:「若是三少主覺得放虎歸山並不會自噬惡果,未來也不會因她輾轉難安,今日就當江召沒有來過。」
兩人距離在咫尺間,溫流光臉上風雨欲來,她率先挪開視線,手一擺招來心腹,長辮隨之晃動:「傳下去,天都重金懸賞,活捉溫禾安。」
心腹無聲頷首,恭敬地退出內屋。
江召看著這一幕,心不知該往下一沉還是略往上浮——溫禾安不在溫流光手裡。
「江召。」溫流光的臉色並沒有緩解,她身段高挑,卻只到江召胸口,只是頂級九境的氣勢壓下來,任何東西都在這股氣勢下微若塵埃,她瞳色偏淺,裡面好像藏著兩顆致命的獠牙,傾身上前一字一頓道:「我不知道溫禾安從前都是怎麼縱容你放肆的,這次看在你對我還算有幫助的份上就算了。」
「我討厭別人用這種語氣威脅我。」
「今日就算是江無雙親自來,也不敢這麼和我說話。」
貼上來的氣息陰冷至極,和溫禾安身上那種恬淡安寧截然不同,江召厭惡地垂眼,面無表情地說了幾句客套話,轉身就離開了天都。
溫流光又坐回案桌前,偶然間一掃還跪得端端正正的下屬,無所謂地一掀眼皮,定下死刑:「拉下去,極刑處死。」
那下屬猛的抬頭,滿臉灰敗,觸及她冷涔涔的眼神,最終如骨頭折盡一樣癱軟在地,連求饒都不敢。
四裡的主城主事們互相看看,都沒吭聲。
溫禾安走後,陸嶼然不欲多待,跟著起身。走到桌邊的時候,冷不期掃到那張橫著罩在桌面的畫像,他停在原地看了看,須臾,指節往桌邊一敲,沉悶一聲響後,畫像捲著邊蜷起來,無火自燃,很快化為灰燼,洋洋灑灑往下落,像下了一場小範圍的灰屑雨。
空氣中彌散著一股焦糊味。
陸嶼然回了自己小院的書房,商淮和羅青山不遠不近地綴在身後。
他們有段時間沒見,如今聚到一起,一個熱情四溢,憋著滿肚子話,一個文質彬彬有問必答,場面一時打得火熱。
「我們明早就要動身去外島,你遠道而來,今夜你是先歇息,還是要去找陸嶼然?」走到岔路口,商淮指了指黑暗中的某處,示意那是為羅青山準備的廂房。
羅青山搖搖頭,聲線清潤:「我先去面見公子。當日公子命讓我留下協助宿大人審查初六的刺殺案,出了這樣的事,我本就擔心,後來你在四方鏡上和我說公子中了枯紅還四處奔波,這些日子我日夜懸心,你瞧。」
他指了指自己眼下烏青的兩團,苦笑:「沒好好合過眼。」
商淮一臉我早知道是這樣的表情,他伸了伸懶腰,道:「瞧你們談事一時半會也完事不了,我先去吧,說幾句就走。」
羅青山一口答應。
兩人推開院門,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好似知道有人要來,商淮輕咳一聲,屈指叩了叩書房的門。
「進來。」
商淮進門,發現兩位畫仙侍立兩側,陸嶼然站在窗前,入目是深邃純然的濃黑色澤,過了一會,他收回視線,下了決定,吩咐畫仙:「通知宿澄,讓他將天縱隊調過來。」
商淮鬆了一口氣:「我正要和你說呢,你就自己想通了。鬼知道塘沽計劃究竟有多少人,萬一我們運氣好,一找就找到了老巢,對面刷拉跳出來五六個九境,我們豈不傻眼了,也不能就靠你一個人出手。」
「其實說實話。」靜了靜,商淮挑白了自己來的真實用意:「你也查驗過了,溫禾安和你說的大概是實話,發生今晚這一齣,我們若是不帶她,麻煩會小很多。」
陸嶼然不說話。
商淮說的是實話,縱使他之前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服自己,說服身邊人去歸墟救溫禾安,可現在目的達成,就目前的形勢來分析,他確實不該再管她。
說好了只此一次。
溫禾安不是那種不知情識趣的人,別人還沒開口,她自己就將辭別的話抬上了桌。陸嶼然只是不由得想,若是他前腳一走,溫禾安後腳就被人抓著帶到江召面前,那個男人……如今該如何得意,會怎樣對待她。
他心頭梗著的無名火幾乎不受控制。
他一面譏嘲自己將溫禾安想得太過不堪風雨,她渾身都是保護自己的刺,絕境中都不缺手段,通緝令還沒出,面具就先整上了,別人想抓到她,哪有那麼容易。一面又止不住想,那畢竟是溫禾安喜歡的男子,他陸嶼然從沒被她喜歡過,哪知她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子,萬一被灌了迷魂湯,自投羅網也未為可知。
商淮哪知道陸嶼然在想些什麼,他見陸嶼然不說話,又知他平素極有主見,不說話就是拒絕,當即愁眉苦臉地背著手在屋裡走一圈:「我現在擔心的是,王庭和天都猜到是我們帶走了溫禾安,繼而順藤摸瓜……現在的局勢太亂了。」
自打帝源和天授旨的線索出現後,這種混亂就徹底沸開了,一發不可收拾。
「不會。」陸嶼然言簡意賅:「他們絕不會這麼想。」
「怎麼說?」
「就算我不計較溫禾安的事。」
陸嶼然見四方鏡亮了下,滑開查看,旋即丟回原地:「我為什麼救溫禾安,救她能給我帶來怎樣的好處?此時雪中送炭,意在讓她殺掉溫流光,重新上位,上位後呢?三家鼎立相爭數千年,積怨已久,又都意在帝位之爭,我現在扶持她,真到了那日,她會主動放棄?會捨棄家族?」
溫禾安又不是傻子。
他在她身上無利可圖。
商淮被說得一愣,止不住狐疑去看他,眼裡的疑問直白地透出來:那我們究竟圖什麼?
「她身上秘密不少,這兩天你多盯著點。」陸嶼然隨意找了個藉口出來。
商淮出去了,屋裡短暫恢復寧靜,陸嶼然在書桌前站了一會,四方鏡上的字在眼前似乎糊了一層霧,怎麼都看不進去。
一整年下來,他心煩意亂的次數加起來都沒有這兩天來得多。
他最終皺眉,無聲妥協了似的,食指在眼窩前抵了抵,招來畫仙,冽聲吩咐:「讓人查查溫禾安的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11:27 AM
第十六章
溫禾安先前睡過一覺,驚醒後再也睡不著了,索性坐在書桌前翻看外島的地圖,眼睛酸了就往窗外看一看,用手捧住芭蕉葉的捲邊,像是在雙雙握手似的。
她倒是挺會苦中作樂,自我開解,情緒一直以來都頗為穩定,很少有大起伏的時刻,今夜算是例外了。溫流光與她仇怨頗深,沒有轉圜的餘地,這一局裡她做了勝者,會如何得意忘形,趕盡殺絕都不足為奇,只是江召——
溫禾安還是第一次被上演一齣如此徹底的恩將仇報,自己成了別人往上攀升的踏板石,這個別人還是昔日「枕邊人」。
在她少不更事,因為極限修煉數次生死垂危時,她的外祖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敲打過她,她的母親因情出賣家族,葬送了自己的人生,禍及子女,叫她牢牢記得,無論如何不能重蹈覆轍。
等自身強大到一定程度,真正叱咤風雲時,要什麼樣的男人得不到,將他們當個玩物解解乏就好。
數十年吃苦用功,可不是拿來砸在這等事情上的。
實際上,不需要外人過多強調,溫禾安對男女之事看得極為透徹。她在溫家看似風光無限,其實接手的都是亂糟糟的盤子,稍一不慎,就會迎來長老團的抨擊,溫流光在明處與她鬥得要死要活,她自身還藏著妖化的秘密,一旦洩露,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試問,這種情況下,誰能有心思放在男女之情上?
這麼多年來,自她身上傳出的風月之事也就兩段。
她與陸嶼然之事是陰差陽錯,家族之間各有算盤才促成,三年裡全無真心,即便她因為想接近巫醫而努力和他打好關係,但最後仍是連朋友也沒做成,至於這後一段,說來就更一言難盡。
三年前,溫禾安回到天都,遇見了江召。
她不是第一次見到江召,天都繁茂至極,大街上隨意找找,十個裡有三個都實力不俗,質子的生活本就不好過,他當時修為停滯不前,連七境都不到,性格又溫柔恬淡,人人都欺負到頭上來。
他因為身邊侍從命懸一線求到她府上來,捏著一條與她當時在查事情的線索來談條件。小公子面如冠玉,翩翩若仙,骨子裡有著傲勁,又不得不因為現實低頭,臉色蒼白,一剎那間露出的神情,讓溫禾安一怔,恍覺遇見故人。
溫禾安的條件沒那麼好談,但她仍幫了他。
不止一次。
在日漸相處中,江召和她之間的距離越拉越近,少年青澀,第一次拉她手時睫毛亂顫,手心全是汗,看她的眼神有種小心翼翼的倔強,生怕她拒絕。
溫禾安知道他在想什麼,知道他想要擺脫困境,知道他想要不被人欺辱,這些對她來說都不是難事。
她最終認真看著江召,權衡之後,把話剖白了說:「我喜歡聰明乖巧的男人,清醒自若,不捲入爭端,不自作主張,不貪求無度,永遠不要給我惹麻煩。」
江召就這樣跟在溫禾安身邊,他果真乖順,聰明,不論她在外捲入幾方勢力的爭奪中,外面聽到風聲的一些示好,拐彎抹角地往他手裡塞東西,全被他笑著原樣推回去。
他就在府上烹茶奏曲,後面還去研究了佛經,在溫禾安頭疼時替她緩解,端是一個與世無爭,被精心養起來的貴公子形象。
溫禾安承認,她是沒時間和江召長時間接觸,忙起來時晝夜不分,星奔川騖夜行萬里,連闔眼的時間都沒有,哪還想得起他。可她並沒有虧待江召,該給的都給了,她本就不是會為難人的性格,只要不涉及正事,脾氣很軟,說什麼都笑吟吟地應。
印象中,她和江召唯一一次鬧過的不開心,是江召問她什麼時候與陸嶼然解契。
說起陸嶼然,說起巫山那神秘到連人影都摸不著的巫醫,溫禾安就頭疼。
只要她妖化的症狀一日不消,還需要巫醫解毒,那她和陸嶼然勢必還有再見面的時候,她費盡心思和陸嶼然套近乎,用時一兩年,全部心力都耗進去,好不容易能說上兩句話了,現在去提解契。
她隔空都能想像陸嶼然的臉色。
她開始覺得江召有點得寸進尺了。
除了這件事,她和江召之間大體還算是愉快,所以她有段時間很是想不明白,江召究竟是因為什麼事對她心懷不滿,不滿到要和溫流光聯手,還是他原本就是溫流光陣營中的一員。
如果是後者,那她還真對他刮目相看,這一年多來的演技竟毫無破綻。
但事到如今,也不必深究原因了。
注定一生的生死仇敵罷了。
溫禾安將地圖放到一邊,估算珍寶閣那邊的信大約幾日能送到,做完這些,她揉了揉眼睛,在夜風中趴在書桌上眯了會。
再醒來的時候,四方鏡正在眼前閃爍著柔白的光。
她扭頭看了看天色,原來天才將亮,霧色遮蔽視線,芭蕉葉上的綠被露珠滋養一夜,嬌豔欲流,鳥雀撲棱翅膀的聲音與嘰啾聲同時傳來。
睡醒便乍見這生機勃勃的一幕,溫禾安心情轉好,她伸了個懶腰,抓過四方鏡點開,上面果真飄著兩條消息。
【二少主,我們辰時三刻出發前往外島。】
【你若收拾好了便出來,先吃早點。】
溫禾安將四方鏡放到一邊,洗漱潔面,又換了身衣裳,開始收拾自己的小包裹,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都往裡面塞,她昨天在蘿州採買的傷藥,做蟬皮的工具,換洗衣裳,最後又從書桌架上拿了兩罐新添置的茶。
確認沒有遺漏後,才將包袱往陸嶼然給的令牌裡一放,用手指圈著四方鏡上的線繩往妝奩盒前一坐,對著銅鏡看自己的臉。
蟬獸皮用海藻粉一抹,自然無比,就算貼近了看,也不會覺得違和。
她踩著樓梯下去,果真見到商淮和羅青山,這兩人在花圃邊尋了個石桌,拉著兩名畫仙圍坐著喝茶,見到動靜,齊刷刷往這邊看。
商淮懶懶地朝她揮了揮手:「二少主。」
溫禾安朝他笑笑,落落大方走上前,餘光裡瞧見羅青山眉目俊秀,也跟著噙笑,看著便是副溫文爾雅,意氣瀟灑的端方君子樣,她左右看了看,沒立即與羅青山攀談,而是問:「陸嶼然呢?」
商淮手指點在四方鏡上,嘴巴往南邊一諾:「在上面日理萬機呢,我現在喊他。他不和我們喝茶,嫌浪費時間,幼稚。」
「等著吧,這就來。」
發完消息,他把四方鏡放到一邊,看樣子完全習慣了陸嶼然這種德行。
他想了想日後不知要共事多久,知根知底有利於後續配合,再者陸嶼然只說她秘密不少,沒讓他提防對付,說明暫時還是可堪依靠,腦子裡如是一轉,他將手掌搭在羅青山的臂膀上,拍了拍,揚聲:「昨日事出突然,還未來得及同你介紹,這位便是叫我們在此地等了兩日的人,來自巫山,名喚羅青山。」
這話說得羅青山直將他的手掀下去,他朝溫禾安拱手,很是和氣:「早聽說過二少主聲名,只可惜今日才得一見。」
溫禾安眼眸微彎,話說得自如:「早不是什麼二少主了,羅公子喚我本名即可。」
「前兩日我聽這名字就覺得熟悉,一直想不起來,今日再見,才記起來是誰。」頓了頓,她又翹起唇畔:「巫醫之名聲名遠揚,只是我們一直只聽其名,難見其人,導致真見到人的時候,反而不識。」
羅青山一啞,感覺和想像中的很有些出入,他疑惑地朝商淮投去一眼,沒得到理會,只因商淮開始介紹另外兩位畫仙:「戴單邊耳墜的是余念,不戴耳墜的是蘇幕,他們畫仙著裝打扮常年一樣,日日一身白,興致來了還遮個幕籬,生怕被人認出來,但這都不礙事,你看耳墜認人不會錯。」
余念先朝溫禾安點點頭,他們這兩天常常碰面,哪裡會不認識,只是不怎麼說話罷了:「我和蘇幕的眼睛,鼻子,嘴巴,有哪一處是一樣的嗎?你怎麼就只記得我的耳墜?」
說罷,他摸了摸備受商淮關注的那顆單珠耳墜。
商淮聳聳肩還要說什麼,就見陸嶼然已經下來了,溫禾安跟著轉過身去看,敏銳的察覺在場除了商淮和自己,羅青山和兩名畫仙立刻拘束起來,余念和蘇幕自行站到陸嶼然身側,充當門神似的,衣袖都垂得筆直。
羅青山朝陸嶼然躬身:「公子。」
商淮早就習慣了,從巫山上下來的人都是這樣的,你說多少遍也沒用想。
陸嶼然也能感受到氣氛的凝滯,他恍若未覺,只掃了掃商淮,因為許久不說話,乍然開口,聲音沉清:「不是要用早膳?」
商淮轉而看向溫禾安,無聲問她想吃些什麼。
「不必了。」溫禾安睫尾微翹,擺手道:「我準備了吃的,都在令牌裡放著,查正事要緊,大家不必在這事上遷就我。」
這群人裡,也只有她現在離不開一日三餐,五穀雜糧。
陸嶼然聽她這麼說,可有可無地頷首,也沒覺得她會將自己餓死。本來沒什麼,直至視線偶然從她臉上劃過,不由得在原地駐足,沉腰往她眼下一瞥,問:「你夜裡做賊去了?」
溫禾安順著他的視線撫了撫自己眼下半圈,立刻就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無奈地道:「我現在才是人人喊打的賊,哪還有心思半夜去當賊。夜裡睡不著,想事情,熬的。」
別的時候也沒見她睡不著。
江召一插手,立刻就睡不著了。
平時看她挺能控制情緒的,遇上江召,就被牽著鼻子走了?
陸嶼然心裡那種癢癢的感覺又上來了,他胸膛起伏一下,似乎低低笑了聲,只是沒什麼溫度,他直起身:「走吧。」
溫禾安從不懷疑陸嶼然的能力,他真要做什麼事,必定安排得天衣無縫,叫人看不出一絲破綻。果不其然,一出宅門,就見外邊街道上靜候著好幾輛牛車,還有幾個孔武有力的護衛,衣衫上刺著個醒目的家族族徽,看起來是蘿州本地的家族。
他們一見陸嶼然,皆無聲抱拳,隨時聽候差遣。
溫禾安早先看過外島的地形圖,那日出門買東西的時候也旁敲側擊問過城中人,此刻一看這陣仗,便先反應過來:「你都給我們安排好身份了?採春茶的,還是收靈獸皮子的?」
「了解蘿州嗎?」陸嶼然先一步鑽進牛車中,溫禾安緊隨其後,男人低緩的嗓音順著風傳進耳朵裡:「蘿州三十二家,家家富貴,其中城東杜氏以採買藥材,開設醫館佔有一席之地。」
「杜家傳有家訓,每當家中子女成年,就要跟隨族裡商隊出發,採購藥材,經此一遭不出差池,方可逐步接手家中生意。」
溫禾安若有所感,不錯眼地看向他。
牛車裡的空間比外面看上去大,布置得舒適,內壁用牛皮紙包著,地面上鋪著綿密柔軟的絨毯,一側熏著香,滿室都是淡淡的梔子香。
牛車上刻了加速的陣法,從州城到外島,只需要半個時辰,很是便捷。
陸嶼然獨自坐了一面,溫禾安就挑了他對面坐,他曲著指節搭在窗邊,道:「杜家三郎,五娘開了春就成年了,去歲家裡長輩就在為這事張羅準備,好幾戶外島上的人家都得到了消息,如今都翹首以盼候著。」
溫禾安一聽就懂了,但許是從未遇到過這種情形,她微微睜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確認:「杜三郎與五娘,兄妹?」
陸嶼然聽不出情緒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眼皮一掀:「外島有上千戶人家,人不少,可人員固定,鄰里間彼此熟悉,雞毛蒜皮的事都能傳遍一個村頭。我們若不做掩飾,白天進去,晚上身份就能被摸個底朝天。」
他說的這些,溫禾安怎能不知,她略一沉吟:「杜家那邊,你都安排好了?」
陸嶼然看著她,那意思很明顯。
「有關外島的口徑,是你麾下侍從審出來的?」
溫禾安好奇心不重,分寸感又不輕,很多事她先前都沒問。
她到底是溫家人,而今再落魄,只要還有回去的打算,就不能肆無忌憚打聽巫山的事,只是現在真捲入這份冒險中來了,先前沒問的東西,就不得不問清楚。
「怎麼會?」
陸嶼然直截了當地回:「我腦子尚算正常,不會被任何人臨死前丟出的一句話遛到數萬里之外的窮鄉僻壤來。」
溫禾安聽得好笑,她覺得陸嶼然很有意思,有些時候說出的話透著種陰陽怪氣的嘲諷,跟平時高高在上,塵埃不染的樣子很是不一樣,有種……與眾不同的反差。
「我親自提審了他們。」
陸嶼然見她眼裡笑吟吟的,沒當回事,凜聲提醒:「用了離魂術。」
溫禾安臉色微凝,心中倒也不意外。離魂術是九境強者方能施展的術法,極其殘忍,搜魂奪魄,輪迴不再,經由此法搜出來的東西和被人嘴裡說出來的不一樣,嘴巴會騙人,魂魄與記憶不會,所以一定是真的。
外島上絕對有和塘沽計劃扯上關聯的存在。
「沒事,我做好準備了。」她整整袖擺,溫聲說:「你接著說,杜五娘名喚什麼,性格如何?」
杜五娘名喚杜音遙,正是及笄之年,綺年玉貌,青春爛漫,喜歡一切絢爛的,花朵樣式的衣裙與別出心裁的鈴鐺耳飾,是個被家人呵護著嬌寵起來,不諳世事的天真女郎。
想要什麼東西都不管不顧,認為在這個年齡,撒嬌仍可解決一切人生難題。
誇張到什麼程度呢,他們一共三頭牛車,前兩頭載著人與銀兩,後面一頭什麼也不放,專給五娘堆疊起了各色裙子,褥子。
溫禾安聽完,沉寂半晌,覺得這實在是個棘手的難題。
她悄然將車簾掀開一看,見崎嶇的山道上,有不少這個時節套上牛車,從州城中趕往外島收購皮毛,藥草和春茶的商隊,他們混跡其中,絲毫沒有令人起疑的地方。
放下車簾,她低頭沉思,索性將陸嶼然那日給的腰牌拿出來,目的明確地在裡面翻找起來。先是一面銅鏡,再是篦子,鉛粉,青黛和幾盒香粉,又是王管家叫自家夫人置辦的女子手帕,纏花披袖和銀球軟靴。
陸嶼然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搭著手好整以暇地望著。
溫禾安將銅鏡放在另一面長椅上,自己則半蹲下身擺弄那些堆在一起的瓶瓶罐罐,裙擺如同花瓣般疊在絨毯上。她用三五根七彩緞帶纏上柔軟的髮絲,將它們用篦子梳得齊齊整整,綰成個嬌俏的隨雲髻,用手指沾上口脂,均勻塗抹在飽滿柔軟的唇瓣上。
再點了點花粉在雙頰上,漸次暈染。
甜滋滋的沁人香氣開始在車內飄蕩。
「我只能盡力試一試。」她起身,色澤鮮豔的唇翕張,聲色變得清甜:「殺人放火,拷打審訊乃至千里流亡我倒是都幹過,這樣的嘗試還是頭一回。」
「總感覺有些別扭。」
溫禾安低低嘆息,當著陸嶼然的面將開了雙面的刃片塞進袖裡的隔層中,那雪亮的色澤從陸嶼然眼底滑過,緊接著是一根軟鞭,髮絲般貼上她的腰身,被垂地的披帛遮得嚴嚴實實。
她嘗試著動了動左臂,發現只要不做大動作,已經沒有痛感了。
溫禾安安安靜靜坐回陸嶼然對面,眼瞳靈動如點星,問:「像不像。」
她頓了頓,試探著喊他:「阿兄?」
陸嶼然霎時回神,若不是親眼見眼前這少女袖裡藏刀,腰上藏鞭,不知哪裡興許還揣著瓶毒,他險些要被神乎其神的描妝技巧和這雙烏溜溜宛若晨露般坦蕩無邪的眼睛騙過去。
可他現在只想笑。
冥冥之中,又覺得自己很是危險。
陸嶼然見過溫禾安很多面不同的模樣,她殺人於千里外,血濺百尺;她拍案而起,威儀萬千;她的全然熱情,偶爾的迷糊,以及滿腔冷酷。
他很想知道,重重面具下,哪個才是真正的溫禾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12:05 PM
第十七章
牛車停了下來,外邊傳來車軲轆陸陸續續的碾轉聲,溫禾安與陸嶼然彼此對視一眼,均保持靜默,直到有護衛在外高聲恭請:「公子,姑娘,我們到了。」
溫禾安這才彎身掀開車簾掃了眼四周地貌,隨即站起來,素手撥開幔簾,踩著外面護衛架在地上的杌凳,拎著裙擺走下去,搶在陸嶼然前頭,顯得興致沖沖。
商淮和羅青山兩人原本就穿得不張揚,於是沒換衣裳,倒是畫仙余念與蘇幕終於把常年不變的雪色長袍褪下,換上了絳紫與鴉青,五官的迥異立刻變得明顯,不需要再用耳墜分辨。
「怎麼回事?」
溫禾安用手遮了遮頭頂的日光,跺跺腳,兔毛軟靴上綴著的銀鈴鐺跟著叮咚錯落的響,聲音清甜的帶著絲抱怨,如噀玉噴珠:「前頭不是還有路嗎?怎麼就停了?」
出來之後,她才發現,這是一處被山谷環圍的狹長小道,他們和前後的車隊大約五六支隊伍都堵在這裡,不知為何都沒有再往前行。護衛是自己人,見四周商隊裡都有人三三兩兩看過來,慌忙解釋:「外島在深山裡,過了這截路,前頭的都不好走,全是碎石子,牛車上非常顛簸,從前我們商隊到這就會停下來徒步穿行。」
溫禾安看似伸手遮日光,實則從指頭的縫隙裡觀察山谷的情形,看了一會,她洩氣了,扭頭問護衛:「還有多長的路?」
「不遠。」護衛生怕她鬧事似的:「步行只需一刻鐘。」
溫禾安看著這一幕,再不動聲色看看後面佇立的另幾名護衛,儘管他們並不說話,氣勢平平,可眼神裡的勁不同,心裡大概有了數。
他們這支隊伍裡,大概只有這個護衛是真的杜家人,且和杜五娘接觸過,只是現在不知被施了什麼法,看她儼然就像看杜五娘,沒意識到主家換了人,所以種種反應都極其真實。
「罷了,走就走吧。」
溫禾安踢著腳下的碎石子,滿捧杏花織緞的披帛從臂彎裡垂到地上,柔軟得像雲彩:「這是我與阿兄頭一回出來為家裡做事,不能出半點岔子,你們都打起精神來。」
話雖如此,在場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整支隊伍裡,看上去最沒精神的,大概就是眼前這位小娘子了。
這句話,也不知是對護衛隊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
護衛大聲應是。
商淮和羅青山才要來找他們兩,猝不及防見到這一幕。
羅青山看著她大變活人似的,眉心點砂,純真爛漫,連小女郎的嬌俏口吻都煞有其事,下巴都驚得掉下來,商淮反應快,用手淡定地將他張開的嘴捂回去,低聲說:「我知道你們巫醫足不出戶,沒怎麼見過外頭的世面,這位二少主本就不一般,你想想她從前解決的那些人與事,心中就有數了。別大驚小怪的,小心露餡啊。」
末了,他還加了句:「畢竟是陸嶼然曾經的道侶。」
說完這話,自己一頓,感覺有點怪。
羅青山倒是被這一句話說得豁然醒悟,當即將臉上外顯的神色斂回去,陸嶼然在巫山地位非同一般,能讓長老們點頭認可的道侶,可想而知不是一般人。
旁邊商隊有挺著大肚腩的管事見到這一幕,啼笑皆非地搖搖頭,和身邊人說:「看,杜家五娘和三郎,聽說是他們家裡最受寵愛的孩子,還沒來外島,家裡人就已經在上面買了個空宅子,缺些什麼都安置好了。」
身邊人一聽,連連搖頭。
這山裡上好的藥材基本都在村民們家裡兜著,你得挨家挨戶去問,去試探,去和其他商隊比價,水深得很。若是認為來年做成了生意,就成了你的固定客戶,那就真是太天真了。
商人之間,利字當頭,哪來的那麼多情誼可說。
兩個連路都不願走的嬌氣孩子,能做成生意才奇怪了。從前覺得杜家家訓十分古怪,現在看到是這番樣子,又覺得沒什麼奇怪,後輩確實需要好生操練一番方能成器。
溫禾安和陸嶼然走在前面,商淮,羅青山與畫仙稍後,護衛們墊後,任勞任怨地趕著牛車,時不時掃開車軲轆碾不過去的硬石子。
「你看出來了嗎?」溫禾安將毛領往上一拉,遮住唇鼻,臂上披帛被她纏著在懷裡捧著,免得被後面的石頭掛住,聲音細細的:「方才的山道,是個簡易的窺探陣,進去的人都能被布陣者發現。」
「嗯。」
陸嶼然看了看,替她將掉下的一段披帛撈起來,抓在手裡,看這反應,儼然是個時常個妹妹收拾爛攤子的好兄長,他側了下頭,冷聲說:「只是看上去簡易。山裡村民排外,害怕外面流寇遊兵趁其不備混進去對他們不利,就算簡易陣法被人發現了,也沒什麼說不通的。」
溫禾安頓時明瞭,眼神分外天真,話語細得像含糊囈語:「什麼實力?」
「九境傀儡陣。」
陸嶼然「呵」了聲,忍著和人靠近的那種不適,將披帛塞進她的懷裡,鴉黑的眼睫冷然往下垂:「看來我們要找的人就在裡面。」
溫禾安目光微爍,她想得多,陸嶼然和巫山現在是不顧一切要將塘沽計劃連根拔起了,塘沽計劃裡匯聚的都是精銳,如此一來,王庭和天都實力必定有所損傷。表面的和平撕碎之後,三方關係會更為難以捉摸,他們的視線會被轉移。
她有了暗中蟄伏布置的時間。
不知道這次,溫流光和江召會被派以怎樣的任務呢。
陸嶼然一時也不知在想什麼,兩人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倒是後面幾個,在商淮的帶動下逐漸活躍起來。
羅青山是商淮為數不多的,勉強稱得上朋友的人,起初羅青山也是躲著商淮跑,架不住兩人在陸嶼然身邊碰面的時候太多了,總要共事,不能不說話。
他是巫山之中最溫雋的少年,性情溫和,不會拒絕人,特別是熱情似火的,後面心中的秘密被商淮看穿了,也沒什麼躲的必要了,於是認命的熱絡起來。
「溫家二少主的事,巫山長老們不知道吧?」商淮問。
羅青山搖頭:「巫山山澤全是公子的人,都被下了封口令,知道消息的沒有一個敢說,我都是路上才知道的。長老們還在盤查上次刺殺的事,巫山內部震怒,已經開始反制天都和王庭了。」
自從商淮作為陸嶼然唯一的好朋友現身後,天懸家就依附了巫山,兩族族內的配合對接,都歸他來。
商淮摸了摸下巴,問:「巫山也開始對江無雙和溫流光實施暗殺了?」
「當然不是。」羅青山道:「奪了三座城回來。」
三大家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湧動,誰都不敢表面宣戰,他們刺殺陸嶼然都不會用本家的地點和人手,而是暗自整出個塘沽計劃,就是為了計劃敗露的時候,不至於直接開戰。
商淮聞言一喜,他對奪城很有熱情。巫山至今還沿用著昔日帝主頒行的一些政令,加之陸嶼然管控嚴格,那些落於戰火中的城池一旦被巫山接管,就會大面積修整屋院,恢復街肆,種植靈稻,秋天一看,滿目都是沉甸甸的稻穗,滿足感油然而生。
只是巫山自身領地龐大,接管城池同時也是接管其中數以萬計的流民,是個大工程,巫山的長老們對此一直興致缺缺,不太熱衷。
也可能他們的興趣都在培養陸嶼然身上。
羅青山又提出新問題,如果不是突兀甩個結界出來會暴露,他都得甩個結界出來才能放心說接下來的話。他將商淮拉住,等前面陸嶼然,溫禾安和畫仙都往前走了,才壓低聲音謹慎地問:「公子對這位二少主如何?是怎樣的態度?她若是與我搭話,我該如何回?」
按理說,陸嶼然的態度就是他們的態度,但陸嶼然性格就那樣,對誰都同一個看不太順眼的樣,所以他該如何對待隊伍裡的這位?把她當二少主恭敬相待,還是當階下囚視而不見?
幾次莫名其妙後商淮已經理解了羅青山這種思維,當下拍了拍他的肩:「你放鬆點,別總緊繃繃的,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就當她是普通的隊友,戰友,她問你什麼,能答的就答,不能答的就打哈哈。不過人家比我們有分寸多了,一般不會做讓自己難堪,別人也難堪的事。」
說罷,他將羅青山上下看了個遍,十分好奇地道:「不過,你們怎麼也叫她二少主,從前也這樣?」
羅青山露出一種「不然該叫什麼」的眼神。
商淮十分耐人尋味地道:「其實我一直很好奇,按理說,二少主是你們公子的道侶,巫山上下不該叫喚她、夫人麼?」
羅青山立馬睜大了眼睛,他想去捂商淮的嘴。
但是晚了。
只見商淮和他同時張嘴,卻只發出了「吶吶」的氣音,前方百米處,陸嶼然回頭,眼神跟淬了冰一樣,輕飄飄地掃過來。
只這一眼,羅青山便如遭重擊,懊惱上了商淮的當,垂下頭去。
商淮不敢置信地回瞪陸嶼然,眼睛裡冒著火光,裡面質問的意思幾乎透出字來:我說什麼了?我說什麼了!!
他說什麼了就又要被封嘴。
陸嶼然這個人,腦袋裡是不是進水了!
他沒法反抗,在半空中捏著拳頭捶了三下,盯著陸嶼然的背景恨得牙癢癢。
溫禾安跟著看過去,凡人五感有限,他們距離隔得遠,是以方才那段話並沒有聽到,此時眨著眼睛問:「怎麼了?」
「沒什麼。」陸嶼然面無表情地指了指前方出現的座座青山,幢幢房屋,雲淡風輕道:「到了。」
杜家兩位小輩出門這樣的大事,家中長輩早在年前就將一切能想到的都安排好了。
他們提前買下一座空院子,略加修繕,又往裡添置了許多可能用到的東西,護衛在前頭帶路,引著溫禾安一行人往山林深處的村落裡走。天氣原本還好,晴空萬里,誰知就在他們踏進山路的那一霎開始,烏雲遮蔽住日光,天穹上隱隱傳來悶雷聲,明明才到正午,天就已經完全黑了。
這墨色狂湧的一幕,讓溫禾安有了種回到了歸墟的壓抑錯覺,她不喜地壓了壓眉頭。
就在他們踏進小院那一刻,「嘩啦」,像是再也兜不住一滴水的袋子轟然炸開,暴雨傾盆落下,一切的聲響都淹沒在這場聲勢浩大的風雨中。
溫禾安與陸嶼然並肩去看沁潤在雨中的群山,感覺四面包圍之勢像一個巨大的碗扣,將這天地都強留下了。
「確實是個隱蔽的地方。」
她凝視著下成簾幕的雨,在商淮的連聲催促下挑選和收拾自己住的屋子去了,留下一句:「大雨中行動太惹眼——看來我們今夜可以睡個好覺了。」
陸嶼然回眸,見她拎著自己裙擺往後面長線的廊下小跑而去,鈴鐺聲躍進雨點裡,因為懷裡抱著一捧鮮豔的綢緞,乍一看,就像擁了顆花球。
他平靜地收回視線,在原地站了半晌。
山裡的房屋和別的地方很不一樣,分上下兩層,像極了筒子樓,只是屋頂呈尖拱形,四四方方,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勝在面積大,房屋多,修葺後有種不一般的古韻。
護衛們住在一層,餘下幾人都住在二樓,護衛們用半個下午將牛車上的東西卸下,裝進院子裡,溫禾安和頗有怨氣的商淮在行頭裡轉了轉,各自計數,對這次「杜家」帶的現銀有了個大概了解,各自回房去了。
戌時,陸嶼然將忐忑難安了一整個下午的羅青山召進了自己房間。
羅青山朝陸嶼然躬身行禮,聲音珍重:「公子。」
陸嶼然應了聲,瞥了瞥他兩袖空空的手,問:「你的藥箱呢?」
羅青山頓時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都飛走了,他立刻回神,眼神隨之嚴肅起來,擔憂地問:「公子身體不適?」
「不是。」
話音落下後,這次陸嶼然有段時間沒說話,他背對書架站著,身段挺拔,儀容高潔,霜雪不侵,看得羅青山心裡一陣咯噔,七上八下。
陸嶼然最終轉過身,背靠書架,長腿微屈,冷白指節抵著書架某一層,用了些力,因為決定在心中盤桓久了,說出來的時候,臉色沒有變化,聲音仍是四平八穩的淡:「引雪蠱,帶來了沒?」
羅青山心頭微驚,眉頭不由自主皺起:「帶了。」
他一頓,霎時明白了陸嶼然這是要用蠱的意思,忍不住憂心忡忡地勸:「臣雖有製蠱之力,確保蠱蟲不會給公子身體帶來危害,可凡事多而不益。」
「公子,您用過三次了。」羅青山提醒。
引雪蠱是羅青山製出的蠱蟲,此蠱比不得別的蠱,沒有什麼奇詭難辨的用處,效力微薄。當初研製出來,本意是為了破除幻境,摒棄旁雜,留一線清明,是羅青山閒時搗鼓出來的小玩意,說白了只有點強壓情緒的作用。
三年半前,陸嶼然問他心緒難寧有什麼辦法時,他才記起這麼個小玩意,給了陸嶼然。
誰知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這再下蠱,都第四次了。
陸嶼然堪稱整個巫山心性最為堅韌之人,羅青山自小跟著他,從未見他被什麼事情困擾過,刀口劍尖都能面不改色橫掃而過,羅青山不由囁嚅詢問:「公子道心出了問題?」
「跟道心沒關係。」
陸嶼然垂下睫,朝他伸手,骨節寸寸勻稱透白:「放心,我有分寸。」
這是他無需過問的意思。
羅青山頓時只好在心中嘆息,沒法違抗陸嶼然的意思,最終還是從腰牌中取出引雪蠱,交到他手中:「引雪蠱效力用一次便小一次,第四次能有多少效果臣也不清楚。」
「沒事。」
陸嶼然眼也沒抬一下,掌心一翻,以手指為刃,在手腕上劃出一道殷紅的血痕,蠱蟲嗅血而生,蟄伏進肌膚裡。
他同時朝羅青山擺擺手,示意他出去。
一片寂靜中,陸嶼然伸手捏了捏鼻脊骨。
他承認,自己對溫禾安或多或少都有些別於常人的意思。
不管是三年前,還是今時今日。
但這有什麼不正常?
溫禾安如此特別,對她好奇的何止自己一個?商淮和羅青山,哪個見到她不說她和別人不一樣?
這都沒所謂,陸嶼然自認不是個不敢承認,先踏出一步就要死要活的懦夫。
但溫禾安終究是要回溫家的,她和溫流光之間早晚有一場生死廝殺,那是天都內部的事。她回去之後,與他,與巫山之間,亦是水火不容的仇敵關係,他總不能助紂為虐,一條道走到底吧?
何況她自己從來很清楚自己的目的,腳步絕不因任何人而駐留。
再者。
三年前,那番冷酷絕情的話,是她親口說的沒錯吧?
門外傳來兩段小聲小氣說話的聲音,其中一道最熟悉不過,清清脆脆藏著笑。陸嶼然靠桌聽了會,原本不打算理會,最後鬼使神差的,愣是推開了門,看向樓梯處。
溫禾安拆了髮髻,黑髮如瀑,垂到腰際,卸了脂粉釵環,頂著張素面朝天的蟬皮,仍有種乾淨得不能再乾淨的氣質,她與羅青山面對面站著,兩人手裡都拿著四方鏡。
看樣子,她是想找羅青山在四方鏡裡留個氣息,方便聯繫。
見陸嶼然一身清冷站在門口倚著,沒個笑臉,也不說話,溫禾安倒是習以為常,朝他擺擺手,笑著指了指四方鏡,問:「帝嗣,真不留個氣息?我怕到時候會在山裡走散。」
陸嶼然想了想這個地方,她現在這種狀況,太容易遇見危險了。
他也不想再拿商淮那個花裡胡哨的四方鏡用了。
他走過去,羅青山識趣地給他讓個位置,溫禾安將自己的四方鏡遞給他。
卻見這人沒有輸入氣息,手指在四方鏡上連著點了好幾下,而後五指在半空中一撥,一握,裡面僅有的那道屬於商淮的氣息就被毫不留情地逼了出來。
他這才垂著眼,將自己的氣息注入四方鏡,排在裡面亮堂堂的第一位。
隔壁房裡,商淮拍桌而起,發出一聲要和陸嶼然拼命的慘嚎。
溫禾安一副早知道會是這樣的情形,她接過四方鏡,遞給羅青山,眼神專注,這時才有點真正的緊張感。
羅青山見陸嶼然沒說話,跟著輸入了自己的氣息。
她總算鬆了一口氣,決定晚點問問他關於臉上毒的事。
但是現在,她端起旁邊的木盆,往樓梯處走,陸嶼然問她:「幹什麼去?」
「準備洗漱完休息了。」她指了指盆裡的篦子,溫聲回答。
陸嶼然沒說什麼,站在原地沒有挪動的趨勢,溫禾安朝他笑了笑,將四方鏡勾在手指上,掃了掃商淮的房間,好脾氣地道:「等他氣消了,我再來讓他添一道。」
說罷,她下樓,滿頭青絲都跟著晃動,等到了樓下略顯簡陋的湢室,陸嶼然冷然瞧了半刻,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想法,朝那邊甩出個隔絕一切視線的結界。
做完這些,他掀開衣袖,露出青筋隱現,力感昭然的手腕,上面蠱蟲隱入皮肉的印記很清晰。
他冷靜地想。
這東西。
是不是已經完全失效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12:35 PM
第十八章
洗漱完後,溫禾安擦著透濕的長髮回到自己房間,她住在商淮與羅青山旁邊,與陸嶼然的房間斜對著,偶然可以透過窗櫺,看到那邊房裡一道朦朧的挺拔身影。
溫禾安思忖了會,將窗子掩上,外面雨下得極大,噼裡啪啦不間斷地傳入耳朵裡,她順手摸走銅鏡,將四方鏡一道丟到柔軟的被褥裡,自己跟著掀開被角,在背後墊了個軟枕半靠著。
她先還是放鬆的姿勢,甫一撈過銅鏡,小心揭開臉上的面具,看著那道已經褪去灼紅,可裂隙卻依舊清晰的枝丫狀裂痕,臉色便不由自主的變得凝重了。
都說久病成醫,這麼多年來,溫禾安請過無數名醫,只是都不敢如實相告,每次對外說辭是好幾種毒輪番發作,解過一次又復發別的毒,至於臉上的裂痕,只能在溝通時旁敲側擊問一問,均無所獲。
與此同時,她自己閒暇無事時便抽空看各種醫書,多晦澀難懂的都能啃得下,所以在醫術這塊,不至於一無所知。
但這裂痕實在太,太駭人聽聞了。
按理說,人的肌膚若是皸裂,自然會露出皮下的血肉,一片模糊潰爛,溫禾安的臉卻全無這種跡象,就算是盯著銅鏡細細地看,也看不到裂隙下的血肉組織,那種感覺就好像那塊肌膚根本不是人所有的,而是一塊瓷片,被人拿東西敲碎了而已。
這九州大地上是沒有妖的。
古往今來,這片廣袤土地上人族稱尊,山裡海裡各種靈獸橫行,它們也能動用靈力,有些平和,有些殘暴,全憑本能做事,到底沒有人族的智慧。人族與靈獸有過廝殺,也有過和平,總的來說,他們互相尊重,秋水不犯,涇渭分明。
人有時候氣極了,會罵前來村莊搗亂偷家禽果腹的靈獸為「妖」,這是當不得真的戲言。
真正的妖,出現在千年前。
那起先只是具骸骨,深埋地底不知多少年,醒來時去就近的城鎮覓食,殺害了不少人,最後引得一名八境強者出面,一路追殺,它最終遁入一片連綿山脈中沒了蹤跡。那個時候,它還很弱小,給自己的骷髏架上披了條長布,乍一看,旁人都以為這是個修習旁門左道,導致神志不清的邪修,這件事還一度讓名門正派言辭激烈的作為警醒故事敲打門下弟子。
誰都想不到後面會發生那樣滔天的禍事。
這具骸骨在深山中沉澱數十年,戰力突飛猛進,它學習能力極高,吃了不少誤入山林的人,漸漸竟有了人族的知識與智慧。等時候差不多了,它在自己的身體裡塞入稻草,填得鼓鼓囊囊,撿了人類的大花緞子,面紗面罩子,往身上一裹,毫無畏懼地進了人族的州城。
當時帝主一統九州,城池繁盛,蒸蒸日上。
骸骨在這個時候出山,就如同引發了一場瘟疫,凡是與它接觸過,說過話的,身體都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變化。人的軀體出現了靈獸的特徵,有人的身體長出了豹子的斑紋,有人的頭髮變成了海草,有人長出了狼的利爪和虎的尖齒,還有的人臉成了一幅畫,畫上無數人在走動。
被影響到的人在短短數十天內失去所有理智,跟隨著那具遊蕩在人海中的骸骨,吞噬同類,撕碎人族,敵我不分。
他們一傳十,十傳百,等掌權者們發現時,這些東西早已泛濫成海,漫無邊際,無從下手。
這些東西有了正式的名字,被稱為妖。
即便當年人族傾巢而出,攜手同心,用盡一切手段抵禦妖,也依舊被逼得幾度退走,丟棄城池,人心惶惶。帝主仁慈,念及被傳染人數眾多,災禍前所未有,只勒令醫師傾全力想辦法解決,給他們一條生路,哪知就是如此,錯過了反擊良機。
妖有吞噬同族的能力,大食小,不斷壯大自身,這種能力在後期成長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程度。
因而還沒等醫師們研究出個所以然來,人族就先撐不住了,帝主終於下令,處死一切發現的妖族,他們的屍骸染紅了土地,成千上萬具丟棄進海裡,被用特殊的陣法封死。
帝主最終以折盡壽命的代價,將妖化之源的骸骨粉碎了封進妖骸之地,又將數十萬妖化之人殺絕,通通壓進海底,非有匿氣在身者,海上不得通行。
那海,就是至今橫貫九州,環繞歸墟的溺海。
九州由此分裂,戰亂千年有餘。
溫禾安第一次出現妖化徵兆時,距離中毒已有數十年。
妖骸之亂人盡皆知,她剛開始撫著臉上出現的裂紋,第一次接觸這樣的事,有一整個下午都是慌張無措的,後來發現自己並沒有出現思想上的混亂,與自己接觸的人也無甚變化,懸高的心才稍微安一些。
妖化的同時還伴隨著中毒跡象,熬過去了,印記就消了,臉上乾乾淨淨毫無瑕疵,她便知道,這大概是一種又是一種前所未見的至毒。
這毒發作頻繁,每次發作時伴有尖銳的痛感,持續幾個時辰,裂痕則需五六日才消,在這期間,她需要一直戴著蟬皮面具。
可以想見,這毒一旦被人發現,就將衍變成整個九州大陸的大事件,甭管她是什麼身份,再來十個溫家也保不住她,誰也不會聽她說這不是妖化,不會傳染他人,她也沒有喪失神智這種聽著就像是詭辯的話。
寧錯殺一千,也不放一人,這是大家對妖化的堅決態度。
溫禾安將面具又戴回臉上,抓起四方鏡,如今裡面只有兩道氣息,陸嶼然的排在第一,氣息橫亙盤踞著,和他人一樣,強勢清冷,存在感強得叫人無法忽視。然而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羅青山身上。
她現在和這支隊伍的關系十分微妙。
這微妙在於她和陸嶼然昔日是仇敵,後變道侶,又成彼此人生中秋毫不犯的過客,現在她落難被搭救,加入他們的隊伍,看似是同一陣線,卻不能全然交付信任,未來是敵是友,猶未可知。
這種情況下,想要問到自己想知道的東西,難度不小,未免引起陸嶼然的懷疑,只能先套近乎,慢慢來。
好在能接觸到羅青山,已經抵上了她從前好幾年的努力。
不急在這一日兩日。
溫禾安最終還是將四方鏡丟到一邊,想著明日面對面交談會更循序漸進一些,思及此,她在榻上翻個身,很快睡著了。
溫禾安睡得早,起得也是最早的。醫師自古靈力欠缺,身體並不強健,在養生方面總是格外注意,於是天不亮,羅青山也爬起來了。
兩個人俱是一臉睡眼惺忪的樣子,在院門前相遇了。
羅青山看了看灰濛濛的天,又轉頭看了看溫禾安,懷疑自己仍在夢中。
這位昨夜險些引發商淮與陸嶼然看似是決一死戰,實則只可能是單方面虐殺慘案的天都二少主未著長裙,穿了條略寬的褲子,青絲編成髮辮,一邊一綹,顏色繽紛的彩綢順著編在裡面,雖是如此打扮,少女的活力卻分毫未減,似乎要順著靈動的眼睛滿溢出來。
他不由得恍惚,因緣巧合,天都的溫流光他見過,一出手就是百屍橫陳,血流不盡,真正的殺人不眨眼,但據說溫禾安在風頭最盛時,可是能壓她一頭,就,就這副無害女郎模樣?
再如何訝異,骨子裡的教養還是讓他下意識彬彬行了個禮,問:「二少主,你這是要上哪去?」
溫禾安背著手,同樣詫異地看他,坦蕩笑道:「準備晨跑,順便觀察觀察周邊情況,你呢?」
羅青山這下知道她這身衣裳是為什麼準備的了,他看了看院外還沒乾透的泥濘路,道:「我、也是。」
既然都是一個隊伍的人,碰到一起就碰到一起了,特意避讓的話,反而顯得多餘矯情。
兩人找了條被大樹遮蔽,相對乾爽點的小路,順著小路直上山腰又繞回來,大概有六七里的樣子。
他們晨跑的習慣都是一樣的,安安靜靜不說話,一時間只能聽見腳步和呼吸聲。
直到溫禾安在山裡遇見七八個結伴來挖藥材的孩子,這幫孩子離得近,但看上去關係不太好,明顯分為兩個幫派。
一邊看上去是趁著大人還在睡覺偷跑出來的,蓑衣雨具都披著,個個手裡都挎著籃子,養得還算是精細,此刻站前頭的那個很是憤怒,瞪著眼看另一個:「都怪你,忽悠我們起個大早來挖松靈,結果根本沒有!你騙人!」
其他幾個跟著他氣勢洶洶地喊:「死騙子。」
「我再也不讓阿娘給你們送飯送菜了!」
「我再也不讓阿爹送你們去醫館了,看病秧子聞央怎麼辦,我阿爹說,沒人給他解毒,他就要死了。」
「我,我再也不讓我阿兄去給你們修屋頂了。」
孩子們七嘴八舌,家人昔日的施捨現在好似成了在伙伴們炫耀的資本。
這群五六個孩子說完,還沒見另外三個給自己道歉呢,倒是先見到了靠在樹下的溫禾安,她一副被他們說的話氣著了的樣子,臉腮通紅,拳頭都捏住了,一臉你們怎麼能這麼欺負人呢的神情。
前頭那個小孩怔了怔,很難為情地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梗著脖子凶人:「看什麼看,你聽不懂嗎,我們被他們騙了!」
說到後面半句,這小孩都快破音了:「我們一整晚都沒睡,還沒挖到松靈。」
「那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家。」
溫禾安才一口氣跑完半圈,鬢邊的髮都濕了,半彎著腰喘息著,眼睛卻圓溜溜睜著,裡頭燃燒著怒火:「你們怎麼能這麼說呢?你們不是好伙伴嗎?」
小孩頓時炸了鍋:「誰和他們是好伙伴,他們父母都死了,靠村裡養大的,我們才不是。」
「是、是,聞梁還老是糊弄我們,他狡猾!」有個小蘿蔔頭指著對面最為沉默寡言的小孩,激動得都開始口吃了:「他老騙人。」
溫禾安眼睫顫動,好像一句話也沒聽進去:「胡說,我看你們才騙人。你們以多欺少,勝之不武。」
這下小孩子的怒火全部都攻向了她,吵到人耳朵一片嗡鳴:「你是外鄉人,你什麼都不懂。」
最後是個半大的孩子拉住了他們,他哼了老響亮一聲,頗為自傲地道:「沒事,他們是外鄉人,進來收藥材的,我們回去告訴阿爹阿娘,不將藥材賣給他們。」
他一副要將溫禾安牢牢記下的樣子,帶著六七名小孩從眼前晃過去,溫禾安不在意這種小孩之間的放狠話,她只是偏偏腦袋,看向剩下那三個一直被罵的小孩。
他們沒戴蓑衣,鞋上全是泥巴,因為需要來回在樹枝草叢中穿梭,臉上濕漉漉的,糊著冰冷的蜘蛛網,不知名的蟲卵,只剩眼睛還眨巴眨巴的。
兩個男孩,一個女孩,年長些的是哥哥,應該是孩子們口中的聞梁,面對突然站出來幫他們說話的溫禾安,也擰著臉滿臉警惕。
躲在最後面的女孩子應該就是中毒的聞央,看上去怯怯的,臉格外白,但是很瘦,像具骷髏架子。
溫禾安朝他們靠近一步,聞梁立刻拉著另外兩個倒退了兩步,眼睛和黑葡萄一樣,確實比同齡的孩子更成熟些。
他拉著弟弟妹妹要走。
溫禾安半蹲下來,看了看聞央隱隱發烏的唇色,眉心微挑:「你中了烏蘇?」
聞央還沒來得及說話,倒是聞梁一下停住了,轉身看向她,也不說話,就這麼看著,好像在說:你怎麼知道。
溫禾安這麼多年有關毒的醫書也不是白看的。
一邊的羅青山尚未反應過來,就見她已自顧自變戲法一樣唱了一齣戲,此刻被烏蘇的名稱拉回神思,那神情,別提多震驚了,他不由自主地道:「二、五娘還會解毒?」
「自然。」她朝羅青山狡黠地眨眼,隨意捏了個人物出來:「阿叔教過我。我們杜家子女,怎能對醫術毫無涉獵。」
聞梁終於開口,眼中全是謹慎,聲線尚帶著半大孩子的青澀:「你能解這個毒?」
溫禾安與他對視,道:「我自然能。但是現在,你先將弟弟妹妹帶回去,她今日淋了雨,不能解毒,你明日可以來找我,我住在東村村頭第一戶,門口有兩尊爛了鼻子的石獅子守著,你知道的對不對?」
聞梁無聲點頭,最後看她一眼,拉著弟弟妹妹,和猴子一樣晃入山林裡,眨眼沒了蹤影。
回去的路上,羅青山還是滿腦子的問號,他覺得自己於這塊真不是個聰明人,若是自家公子來,必然一眼看穿溫禾安的所思所想。
溫禾安似乎能看透他在想什麼,同他解釋:「非是我要插手村子裡的官司,只是我們初入山鎮,與這裡頭的人又有利益糾葛,大人們都是混了多少年的人精,見我們年輕,第一次出門,許多情況根本不會如實相告。若是問得太細,又恐暴露。」
她嫣然勾笑,很是不以為意地問:「羅公子可知道,找什麼人了解消息最為快速精細嗎?」
羅青山道:「珍寶閣內有個情報司,可買消息。」
「那是於公事上。」溫禾安說:「於私事小事上,城內找流民乞丐,城郊找這種孩子。他們在戰亂中失去父母親人,想要活下來,就得對這村子周邊瞭若指掌,知道許多尋常大人都不知道的事。」
羅青山頓時茅塞頓開,道:「那方才、二少主說今日淋了雨,不能解毒,是何用意?」
他是巫山的巫醫,舉世聞名,在醫術毒術上造詣高得可怕,烏蘇這樣的毒在旁人看來或許棘手,他卻沒有顧忌。
溫禾安對他格外有耐心,整支隊伍裡,她只對羅青山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耐性:「小孩身體弱,淋了雨,沒緩過來就解毒,解完毒後身體會格外虛弱,可能要生場大病。他們這樣的情況,若是生病,負擔會很重。」
「再者,給那聰明的孩子一晚上思考的時間,我不想急慌慌的聽他說一堆謊話。」
說實話,羅青山未曾設想過這麼多,他的身份有時比陸嶼然還吃香,就算偶然出手,也只解毒,救人,患者後續的問題,那就通通不歸他管了。
這位二少主,給他一種到任何地方都能迅速融入,毫不違和的感覺。
她竟還會解毒。
想到這,羅青山又開口,這次帶著驚嘆的語氣:「二少主日理萬機,竟還精通毒術。」
「自身興趣,遠談不上精通,不敢在羅公子面前班門弄斧。」溫禾安看著他,眼睛都彎起來:「日後若有時間,可否同公子研討切磋?巫山的製毒之術,我聞名已久,始終未得一見。」
羅青山朝她拱拱手:「自然可以。」
說話間,他們已下了山腰,那座宅院出現在視線中,羅青山毫無所覺地低聲道:「第一日就能有所收獲,我們很少有這樣的運氣。」
聞言,溫禾安笑意持續蔓延,直佔滿眼底,更顯靈氣逼人:「是,我也很少有這樣的運氣。」
今天是她這兩年裡運氣最好的一天了。
回到院子後,溫禾安發現人都出去了,屋裡空落落的,倒是商淮給羅青山發了條消息。
【我們出去了解下情況,回來交流。】
羅青山回他:【好。】
溫禾安雖知道烏蘇解毒之法,可手裡所需藥材,羅青山便提前打了招呼,回自己房間裡準備東西去了。
滿院都是不食人間五穀的修士,溫禾安卻是個需要填飽肚子的凡人,修為一日不恢復,她就一日得給自己備好乾糧。
原本她打算和昨夜一樣熱一熱包裹裡的饟餅,沾著熱水充飢,可在院門口架起的鐵鍋下,卻發現了一捧才掐下來,鮮嫩水靈的菜心,油鹽都擱旁邊放著,顯而易見是護衛準備炒個小菜時突然被陸嶼然帶走了。
溫禾安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故。
誠然她吃過許多苦,可從未下過廚,在歸墟時倒是架了人生第一口鍋,也是用來熱各種乾糧。
所以在眼前的鍋開始從鍋中心冒出半人高的大火時,溫禾安極其少見的怔在了原地,茫然不明所以。
最先反應過來的,卻是一邊拉著椅子,磕著瓜子,便時不時掃一眼觀察他們的鄰家大娘。她見到這一幕,頓時什麼也顧不上了,將瓜子一丟,抄起院裡的掃把就衝了進來,同時高聲喊著些什麼。
溫禾安被她用蠻力一拉,在原地轉了兩個圈,木頭一樣杵在院子正中間,臉上描著三抹黑。
羅青山急急下樓的時候,院子裡濃煙滾滾,他瞠目結舌。
陸嶼然和商淮眼看著要到家了,發現身邊衝出三五位頭頂包著汗巾的嬸子,腳底生油般一拐彎,進了自己家的院子。
陸嶼然臉色一寒,商淮腦袋上頂著兩個問號,均不約而同加快了步伐。
走近了,便能聽到一道陌生的嗓音:「……你還在這愣著做什麼,想將眉毛也燒掉嗎,快站出去,你阿兄已經回來了。」
溫禾安這輩子沒遇見過這樣的情形。
她在原地定了定,想想待會外面那幾個可能會露出的神情,這回是真覺得有些丟人了。
她一邊用杜五娘的身份從此在村裡被坐實也不錯這樣的念頭安慰自己,一邊在幾位大娘的注視下急急提著炭黑的裙擺,匆匆朝院外奔,聲音羞赧欲哭:「阿兄——」
見此情形,商淮眼睛連忙一跳,他飛快審視溫禾安臉上被煙熏出的小花臉,被炭和水和在一起攪合出來的黑色污漬,覺得完蛋。
陸嶼然的潔癖和他任何人不得近身的毛病一樣嚴重。
陸嶼然尚來不及反應,和溫禾安分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抗拒人接近的表現愈演愈烈,這兩年好了不少,記憶中有許多東西也逐漸淡忘,但在這一刻,她奔向他的姿態,卻精準的與記憶中某一段重合。
他發覺自己今時今日,甚至都還記得那時是怎樣的心情。
陸嶼然眼皮倏地往上一掀,喉結微動,在商淮震驚的眼神中自然地掌住她的手臂,動作微滯,旋即鬆開,聲音微沉:「怎麼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01:46 PM
第十九章
半個時辰後,杜五娘和村裡小孩爭長短和燒了灶台的事在整個村裡傳開來,來的第一日便一戰成名,成為所有收藥材的商隊裡最出名的一個。
溫禾安亦步亦趨地跟在陸嶼然身後,偶爾從他肩膀後探出半張臉,他正送走鄰家的花嬸。
花嬸身段豐腴,嗓音洪亮,她拎著自家的掃把往籬笆外走,邊絮絮說:「……小娘子在家既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便不要嘗試這等危險事,做兄長的也得盡看護之責。我們村四面都是山,冬末山上都是枯柴,這火一起,燒便燒一片,我們村不是第一回出這種事了,上次那鄭家,如果不是有松靈護著,那一屋子人都要燒沒了!」
溫禾安神色微動。
她沒忘記,方才那群小孩,也是因為松靈吵起來的。
陸嶼然人生頭一遭當這樣的指責,他頓了頓,受住了:「是,多謝嬸子幫忙。五娘是這樣的性子,我日後會好生管束,不叫她再碰這些東西了。」
花嬸這才伸長脖子回了自己家。
院門一關,溫禾安鼓起的兩腮收回去,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編成小綹垂在耳邊的五彩髮辮,感受四面八方熟人投來的難以形容的視線,第一反應是要回屋去洗個澡,收拾收拾一身,轉念一想還有正事要說,還是在院裡搬了把竹椅坐下了。
她將今早上的情況撿了點說了,又起身打了盆水,將手帕洗乾淨了擦手和臉,問他們今天出去有什麼收獲。
話語條理清晰,除了眼睛裡還嵌著絲窘迫,其餘已經看不出任何異常。
陸嶼然低頭瞥了眼自己的手,明顯能感覺到皮肉下蠱蟲蟄伏的弧度,只是有些猝不及防的瞬間,他仍會被回憶和某縷難以言喻的情緒牽著鼻子走。
這對他來說,顯然不是件可以欣然接受的好事。
陸嶼然不露聲色強勢壓下所有思緒,皺眉道:「山裡村民人口固定,除了每年固定時段來收藥材和皮毛的商隊,常年不與外界互通,不接收任何外來流民,哪怕是孩子。深山裡有個宗門,宗門的消息村民從不對外說,每年來往的商隊都瞞住,他們極其敬畏信任那個宗門。」
宗門?
溫禾安抬眼,也跟著皺眉,覺出不對:「既是宗門,為何如此神秘?他們排斥外人,是不是跟這個宗門有關?」
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宗門和奪城自立的修士,他們每日倒下無數,每日又冒出無數,不是那些已矗立了有些年頭的大宗門,基本都無人問津,很快衰敗,難成氣候。
因此宗門一旦建成,首要任務就是汲取新鮮血液,招攬人才,有些宗門為了一些靈根優秀的弟子,甚至會大打出手,她還沒聽說過有籍籍無名的宗門會畫地為牢將自己圈起來的。
不收外人,這村裡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年輕孩子們有靈根的能有幾個?天賦異稟的又有幾個?
長此以往,宗門如何傳承,修煉資源從何而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陸嶼然淡聲道:「多的問不出來,山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貿然上山恐打草驚蛇,等明日你那邊有消息了再做決斷。」
護衛才將剛才噴火,被燒得炭黑的鍋拎到河邊刷了半天,現在抗回來放到了灶台上,商淮背著手過去轉了圈,看了看,評判道:「還好,還能用。」
陸嶼然惜字如金,說的每句話都是濃縮過後的,商淮等了一會,見他不打算再開口的樣子,從善如流地補充:「這次出去,我們還聽說了些別的。這片村莊之前是漁村,周邊不是山,是河流,村子像個被河流圍起來的小島嶼,才有了外島之名。大約一百年前吧,這裡發生了一場大地動,河流沒了,變成了四面聳立的高山,山勢險峻,連綿不斷。」
溫禾安問:「百年前?宗門也是百年前來的嗎?」
商淮攤攤手:「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我們連觀察帶套話才得出的結論,再具體的,就得看明天那孩子怎麼說了。」
說著,他掂掂那鍋,看向溫禾安,好笑地問:「還沒問你呢二少主,這是做什麼?也是你計劃中的一環?」
溫禾安捂了捂臉,嘆息似的聲音從指縫間流瀉出來:「……這個不是。」
她頓了頓,沒等商淮接著說,又很自覺地道:「我不會再靠近灶台了。」
該說的都說了,溫禾安不想留在原地面對那口被刷得鋥亮的鍋,她藉口回房裡收拾一番,目不斜視地往樓上去了。
她一走,商淮就憋不住笑了,他從前覺得這位二少主果斷歸果斷,識趣也識趣,到底還是危險,肚子裡指不定憋著什麼壞水。
不怪他這麼想,實在是溫家溫流光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瘋子,能和瘋子纏鬥這麼久的,溫禾安肯定也不是什麼好人,搞不好和江無雙撞款,是個笑裡藏刀的蔫壞東西。
但實際上這位二少主,怎麼說呢,她不標榜自己是個好人,你和她說話,能說的她都說,還都是真話,就是給人一種……很難形容的真實感。
這麼想著,他看向羅青山,挑眉問:「你有什麼發現沒?」
羅青山搖頭,天知道,他早晨起那麼早,當真就是為了每日的晨跑,若要問起收獲,大概只有晨跑途中發現的幾株草藥。但經驗告訴他,這話若是說出來,必然會迎來商淮的嗤笑,那種否認他智商的嗤笑。
這個時候,門口一位護衛提著幾捧鮮嫩的菜苔,兩隻綁了翅膀和腳的麻鴨,還有兩把打成麻花結的小蔥,前腳追後腳地進了門,他朝屋裡的幾位一拱手,將手裡的東西都堆到了鍋邊。
商淮興致勃勃,反正閒來無事,隊伍裡氣氛也好,就想展示一番廚藝。
他一邊招手讓護衛想方法去鄰居地裡再買點辣椒,一邊轉身用那種很是憤憤難平的眼神譴責陸嶼然:「我從前怎麼沒發現,你不讓人碰的毛病,還分男女呢?」
陸嶼然看向他,眼瞳在陽光下更顯得深邃:「那麼多雙眼睛都看著,我推開?」
在陸嶼然接住溫禾安的時候,商淮心裡是有種詫異感的,這種詫異感讓他不由得往另一種從未設想過的角度去想事情,比如,陸嶼然是不是對溫禾安留有舊情,可再一想——他們從前也沒有過感情啊!
別人或許不了解陸嶼然,但多年好友,商淮了解他,這人的原則無法撼動,權衡利弊時同樣冷酷,未來會不會被兒女情長絆住他不確定,但是肯定不會被對家絆住,這點毋庸置疑。
這樣一想,商淮眼裡某種疑慮就如同被陽光曬化的雪般消散無形了,他說了句好像也是,然後就轉身開始專心鑽研柴米油鹽醬醋那些瓶瓶罐罐去了。
陸嶼然上樓,看了眼溫禾安緊閉的房門,推門進了自己屋。
半個時辰後,溫禾安被一股十分誘人的食物香氣吸引得推開了窗戶,她探頭往下看了又看,最後忍不住推門下樓,見到一樓桌上擺著一個大銅鍋,銅鍋裡燉著剁成塊的鴨,湯汁骨碌碌鼓著。
商淮這時候走過來,將小碗裡的蔥花往鍋裡一倒。
溫禾安人都精神了。
商淮見她一臉高深莫測,腳步也不挪,就守在桌邊,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來的,他隨意指了指上面,道:「喊陸嶼然下來吃飯。」
溫禾安打開四方鏡,點進最前面那道氣息裡,手指敲動。
【喊你下來吃飯了。】
想了想,她垂眼,又道:
【鴨子燉蘿蔔。】
陸嶼然原本是想一口回絕的,【不用】兩個字都已經打出去了,半晌,又將四方鏡滑回掌心中,推門下去了。
甫一到樓下,就見溫禾安將凳子都擺正了,飯都提前盛了,熱騰騰在桌面上擺著,做完這些,她也沒消停,亦步亦趨跟在……商淮身後?
他在炒小菜,她就在身邊站著,連接盆水都跟著,像根黏合起來的尾巴。
陸嶼然神情難測地看了會,在她再一次跟著商淮打轉時走過去,問 :「溫禾安,你幹嘛呢?」
溫禾安這才看到他,隔著一層煙火色,她眼睛比平時更亮:「馬上快好了,這是最後一道菜,你去坐著等吧。」
不知道的,還以為現在掌勺的是她。
陸嶼然也不想在這吹冷風,他微不可見頷首,朝外走了幾步,見溫禾安還在一邊守著,忍不住皺眉,折返回來:「你在這待著幹嘛?」
溫禾安看了看商淮,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好像瞬時跨越百年的時間,與記憶最深處的影子重合,重合到她踏入這個場景中,吸一吸滿屋的飯菜香,就從心裡覺得溫暖。
毛孔都飄飄然的溫暖。
「我看他。」她想了想,又道:「學做菜。」
陸嶼然居高臨下瞥著她,不知道商淮有什麼好看的,菜又有什麼好學的,難不成日後還需要天都二少主親自下廚不成。
好在這時候,商淮的最後一道菜也出鍋了。
幾個人圍著四方桌坐下,溫禾安和陸嶼然坐在對面,中間隔著一層霧濛濛的熱氣。
溫禾安吃飯很安靜,很明顯可以看出來,比起酒樓和平時家族中的美味佳肴,精巧糕點,她更喜歡這種家常菜,大鍋亂燉。
商淮是那種不能吃辣又非得頓頓要辣的人,今天的燉鴨裡就放了不少辣椒,溫禾安眼裡被不斷升騰的熱氣燜得濕漉漉,唇瓣色澤愈深,開口就是對商淮的誇讚:「好吃。」
她笑吟吟地看向商淮,好像覺得好吃還不夠形容,又肯定道:「特別好吃。」
她的誇獎太真心了,商淮起先還覺得能受得住,連著幾次後就有點不好意思了,連連擺手說:「二少主過讚了,我是閒時無趣自己擺弄的愛好,比不上溫家名廚們的手藝。」
「那是你沒吃過溫家的飯。」溫禾安道:「很多都是冷菜上桌,吃個樣子,畢竟誰都不會真動筷,就那樣全都浪費了。」
商淮不由得好奇:「你經常吃冷菜?」
「這些年不怎麼吃了。」溫禾安沉吟了會,仍是笑:「小時候和溫流光打架,被封修為關禁閉的時候吃得多。」
羅青山正和燉鴨翅作鬥爭,百忙之中抽出嘴問:「你也會被關禁閉?溫流光和你一起?」
不管怎麼說,外人對天都雙姝或多或少還是好奇的。
飯桌上的氣氛總是比別的時候和諧,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說話的時候,陸嶼然沉默的聽著,並不說話,只是偶爾一抬頭,視線會從溫禾安的臉上劃過。
「不啊。」卻聽溫禾安否認,她夾了塊燉爛的蘿蔔,眼睛都沒抬:「她不關。」
商淮和羅青山頓時好奇了:「為什麼?」
兩人打架,怎麼還只關一個。
「家主和長老們更喜歡她。」
商淮噎了一下,對面羅青山也眼裡全是疑問,他們看了看溫禾安,又想起溫流光,不解之意簡直是要從眼睛裡溢出來,陸嶼然都跟著皺眉,「為什麼?」
溫禾安見他們這樣,反而笑起來,她用筷子撥了撥被湯汁沁潤的米飯,有些話說出口時,她自己好似意識不到會有什麼石破天驚的後果:「她是溫家嫡系,是孫女,我是被驅逐的一支,是外孫女嘛,有偏愛很正常。」
一時四下俱靜。
陸嶼然掀眼,他放下筷子,看著溫禾安,聲音輕得很:「什麼?」
「你們早晚也會從溫流光嘴裡知道,還不如我親自說。畢竟她一氣極,就總拿我的出身說事。」
溫禾安姿態自然從容,好像拿溫流光很沒辦法似的,就這樣將溫家死死藏了近百年的秘密娓娓道來:「我不是溫流光三叔父叔母的孩子,這是溫家給我安排的身份。聯姻前巫山肯定也派人查過我,只是估計誰也不會往百年前查——畢竟那會我才十歲。」
說罷,她又沖他們笑,埋頭啃蘿蔔:「你們記得幫我保守秘密,這事目前為止,除了溫家三四位長輩,還沒人知道呢。」
商淮和羅青山吃不下東西了。
這秘密有點大,還有點突然,需要腦子轉動。
「對了,今天下午是不是沒事?」溫禾安看向陸嶼然,輕聲道:「我想回蘿州城一趟。」
兩相對視,各有考量。
溫禾安知道,陸嶼然能猜到她要去做些什麼事,既然如此,還不如大大方方說出來,以他萬事不犯自己頭上來都懶得管的性格,想必不會在意。
果真,陸嶼然很快挪開視線,他頷首:「去吧。注意安全。」
溫禾安笑眯眯地點頭。
溫禾安出門後,商淮才從震驚中稍微回過神來,他問陸嶼然:「她幹什麼去?」
陸嶼然把玩著四方鏡站起來,不明白為什麼堂堂天懸家的公子,這些年跟在他身邊晃悠,居然越晃悠越不愛動腦子,他抵著眉心,忍耐地道:「商淮,你知道溫禾安修為還在時,能隨意將你的頭擰下來當球踢嗎。」
商淮:「……?」
他掃了掃陸嶼然跟前擺著的碗筷,心頭一陣火起,都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這個才吃了別人東西就嘴裡吐刀子的狗東西!!!
陸嶼然看向他,不知是對他說還是對自己說:「你覺得,這種修為被縛,處處受限的日子,她會這樣一直坐以待斃?」
商淮眼皮一跳,了然:「她是出去解除封印的?也就是說今夜回來,她的修為就恢復九境了?」
「沒那麼快。」陸嶼然轉身上樓:「九境沒那麼好找。」
未時,一輛牛車悄無聲息停在了蘿州,珍寶閣附近的街道上,溫禾安下車,吩咐護衛在原地等候,自己則翻出準備好的幕籬往臉上一遮。
守在珍寶閣裡的還是那個膀大腰圓的掌櫃,只是裡面的守衛悉數換人了。他們站得筆直,穿的明明都是普通守衛身上的盔甲,無形中流露出的氣勢卻叫人膽戰心驚,掌櫃每次掃向他們,都想掏出帕子擦擦頭上的汗。
直到熟悉的身影推門而進,掌櫃一下子搓著手飛奔上前,往前一搭手,一邊俯首將溫禾安引往樓上,一邊低聲道:「貴人快請上來,我們娘子昨夜就到了,一直等著貴人呢。」
守衛們無形的氣機鎖定了整座珍寶閣。
溫禾安朝掌櫃頷首,由著掌櫃在前面帶路,一路轉到三層懸梯,逐漸不聞人聲,再過一處紅漆小角,就到了一間裝扮素雅的雅間。雅間外守著兩位女郎,見到溫禾安後彎身禮拜。
溫禾安在門口站了會,推門而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02:06 PM
第二十章
珍寶閣三樓之上的雅間全由隔音的晶磚鋪就,內嵌靈珠,香球,四面設有立櫃,立櫃上擺著形狀各異的白瓷,技藝精湛,巧奪天工,最中間一尊菩薩手中垂落的披帛如水如綢,處處細節皆給人寧靜平和之感。
雅間視線開闊,推門進去便是一面窗,窗下擺著張黃梨木案桌,案桌上鋪著嶄新的,未曾動用過的筆墨紙硯。除此之外,偌大的桌面空無一物。
顯然,自打這家珍寶閣開設以來,這間雅間不曾動用過。
屋內沒有布置珠簾與屏風,因此溫禾安一踏進來,便在桌前看到了故人。
聽到動靜,俯首案桌的人抬起頭,看向溫禾安。
這是個長相溫柔似水的女子,挽了個半定半散的髮髻,雲鬢霧鬢,一身連珠團花月白錦紋的裙衫,外罩層輕紗,眼波流轉,秋水盈盈,顧盼生輝。
隔著一層幕籬與陌生的蟬獸皮囊,她仍在細細地看溫禾安,尤其是她描得與先前截然不同的眼睛,半晌,在她眼中捕捉到一線熟悉情緒,凝聲道:「果真是你。」
她起身,抬手示意案桌對面擺上的八仙凳,道:「二少主,請坐下談。」
女郎們適時進來烹茶伺候,復又欠身出門,將門合得嚴嚴實實。
溫禾安不置可否,她朝林十鳶頷首,拉開凳椅從容自若坐下,雙手交疊置於膝上,未看滾熱的茶水一眼,話音很淡,仍是從前那般姿態,好像專程趕來敘舊:「你以為會是誰?」
林十鳶聞言莞爾,溫聲道:「轉念一想後就不覺得是別人了。那個符文,我只給二少主一人看過。」
「只是有些難以置信。」
她唇角微掀,話音一轉,仍叫人如沐春風:「天都與王庭同時發出通緝令,二少主這個風口出面,風險不小。」
「形勢所迫。」
溫禾安掀開自己的幕籬,露出一張叫林十鳶全然陌生的假面,她不關注別人如何看自己,只是她談判時,向來習慣於觀察他們的細微表情變化。
她伸手觸了觸茶盞試探溫度,眼睫微顫,輕嘆一聲,好像知道林十鳶要說什麼一樣,分析:「現在將我抓了送給溫流光或江召,對你而言,沒有太大的好處。」
林十鳶臉上笑意不散,也不應這話,反而憶起往昔:「這二十年間,我三次鄭重請二少主入局,想要達成合作,二少主三次拒絕我。坦白說,這是我迄今為止談過最失敗的交易,如今想起,仍叫人覺得挫敗不已。」
這話的意思真要深究下去,大概只有一種意思:你大權在握時我幾次三番想促成合作,你全當玩笑,置之不理,如今四面險境,身受追殺,自身難保,又有什麼資格再與我談往日的合作。
溫禾安面色並無變化,她這人好像在什麼處境下都自有種泰然自若的姿態,無視挖苦,也不沉湎吹捧,時時事事都有自己的考量,當即只是頷首,脊背微靠在背椅上:「天都內外三十三座仙山,十五州城,人員交繫,錯綜復雜,我身在這鍋亂粥之中,尚且自縛手足,怎會再想去淌林家的渾水。」
她與林十鳶對視,心中想法無意隱瞞:「林家內部派系鬥爭,比之天都也不遑多讓吧。」
林十鳶眉心微動,並不辯駁。
溫禾安與林十鳶交情不算深,但也不淺。論名聲,論實力,林家自然比不上三大世家,可財富之名卻遍傳九州,九州修士人手一塊的靈莊腰牌是他們的,開遍所有繁華州城的珍寶閣,也是他們的。
當年溫禾安掌管內外十五城時,林家出面找來談增開珍寶閣事宜的,就是眼前這位林家大小姐。
溫禾安對她印象頗深。
林十鳶是現今林家家主第一個孩子,她出生時家主與夫人感情決裂,對這孩子也無甚感情。擁著潑天財富,他隨性風流,在外有數不盡的紅顏知己,漸漸的,帶了不少孩子回家。
林十鳶有十幾個親緣淡漠的弟弟妹妹。
她從小展現出了不凡的經商天賦,靈莊與珍寶閣的數次改良方案裡都可見她的手筆,只是人都偏心,比起這個只有才能卻沒有父女感情的大女兒,林家家主更喜歡與自己有八分相似的小兒子。
隨著孩子們日益長大,開始爭權奪勢,林家家主暗中為小兒子保駕護航,及至十年前,他將林家最大的財富來源一分為二,分別交給了自己的大女兒與小兒子。
林淮負責靈莊,林十鳶負責珍寶閣。
剩下的子女們不甘心,想盡辦法謀取財富,上躥下跳,鬧出不少笑話。忽有一日,他們中的三四個以各種離奇的方式死去,剩下五六個一夜之間全瘋,只餘下一個安分守己的,見勢不對緊忙領了自己的那點東西分府別住,和主家再不往來。
這般風雨齊至的手段,出自林十鳶。
在了解內情的人看來,這番動作,多少帶著憤懣不滿的意思。
誰都知道,靈莊與珍寶閣雖都是林家聲名赫赫的產業,可性質全然不同,幾乎所有的修士都會選擇將大部分身家存在靈莊,因為獨特的氣息識別功能,可以防賊惦記,至今無有取代之物,就算一成不變也能獨佔鰲頭。
珍寶閣則不然,各大州城,賣修士所需物品的地方數不勝數,若不思進取,不做改變,甚至不需要十年二十年,就能被雨後春筍般的後起之秀取代。
林十鳶不是個如表面那般不爭不搶,人淡如煙的性情,她從沒打算將自己費心改進,幾度拖到身體昏厥的靈莊拱手讓給自己的弟弟。
所以她想和溫禾安合作。
只是被拒絕了三次。
她抿了口茶,含笑問:「二少主現在改變主意了?」
「沒有,但形勢所迫。」
她算了算時間,手掌搭上冰涼的桌面,無意如此來回試探,平鋪直敘地說明來意:「林大小姐,來聊聊吧。從林家本家到蘿州,傳送陣都得走一個時辰,若是沒有合作的心思,你自然不會理會。」
林十鳶朝她伸出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二少主請講。」
「我修為被封,需要三名九境強者解開禁制。」溫禾安稍稍傾身,迫近她,聲音分明字字冷靜,卻字字充滿誘惑:「事成之後,我欠你一個條件,天都會助你做你一直想做的事。」
「被天都放棄的人,想重新回去獲得支持,這並不容易。」林十鳶不客氣地道:「或者說,幾乎沒有這個機會。」
「怎會沒有?」
「溫流光得勢,陷害我,追殺我,多年糾葛,我與她之間唯有死亡可泯仇怨。她若死了,你猜溫家會如何做?」
林十鳶臉色微變。
溫禾安站起來,面朝闔緊的窗戶,伸手攏了攏自己的毛邊衣領,像被風吹到一樣,低聲咳了幾聲,眼睛卻仍澄亮明淨,叫人覺得水洗一樣的舒服:「我十二歲修行,十八歲連推四境,閉關數十年,出關後破入九境,九州戰力榜排行從未跌下前五,溫家失去溫流光,便只有我。」
「天都年輕人數以萬計,唯有我可以對抗陸嶼然與江無雙。」
「他們別無選擇。」
溫禾安是那種若是時間充裕,能和對方磨到茶過幾盞,笑吟吟只聽不說話,可若是時間不夠,便大刀闊斧,力求快刀斬亂麻的做派。此時將手撐在桌面上,指骨因為承受力道立刻變幻色澤,乾脆利索地下了一計猛藥:「若你還下不定決心,我就再告訴你一個消息。」
林十鳶眯起眼睛。
「你弟弟林淮,在幾月前投奔了溫流光。」她在林十鳶目光一凝,幾乎脫口而出「不可能」時,伸出食指點在唇上,止住她的話音:「確實,三世家不會插手林家的爛攤子,就如我這二十年裡三次拒絕你一樣,可你弟弟這次砸了重金——他允諾給出靈莊兩成利潤。」
林十鳶徹底維持不住臉上神情,拍案而起,眸光極冷。
「這些年,你一直想和我合作而不是找溫流光與江無雙,想必也有你的考量。」溫禾安道:「我不貪心,對靈莊與珍寶閣的利潤沒什麼興趣,你自己想想,要不要和我合作。」
林十鳶又緩緩坐回椅子裡,撕開了對外表現出的溫柔一角,點了點太陽穴,忍了再忍,仍是忍不住罵了聲:「林淮那種蠢貨!」
她吐出一口氣來,與溫禾安對視:「一條繩上的螞蚱,不合作能如何。」
溫禾安不意外她的選擇,朝她友好地一笑。
林十鳶既然來了,就證明在來之前,她心中已經做好了決定,溫禾安說的這段話,不過是增強她合作的決心。
這一點,兩人心知肚明。
「三名九境我短時間內湊不到。」林十鳶坦白說:「你如今身份敏感,不是心腹,我不敢喊過來。」
和溫禾安合作,意味著一旦暴露,就有被王庭與天都同時針對的風險,她身上也有壓力。
溫禾安並不意外:「現在能找來的,有幾個?」
「兩個。」林十鳶摸出四方鏡:「我會再想辦法。」
「不必了。」溫禾安沉吟,從袖子裡拿出一封信,推到她手邊,道:「你們珍寶閣的螺音陣我不敢用,這封信麻煩你交給天都內城守衛首領月流。」
「我知道她。」林十鳶盯著她看了一會,怕她還不知道內情,斟酌著說:「自你失勢後,溫流光接管了你所有下屬,這個月流,不一定還能用。」
「可以。她是九境,平時和我接觸不多,天都都說我們關係不和,溫流光想招攬她,不會為難她,你叫人將信送給她,她自然知道怎麼回事。」
只是從天都走個來回,中間要跨過溺海,怎麼都得半個月的時間。
林十鳶見狀收了信,又上上下下將她看了遍,問:「你現在住在蘿州?要不要給你闢個安全點的院子住,我再暗中調些守衛過來。」
溫禾安搖搖頭:「不了,我有地方住。」
林十鳶十分好奇:「既然你的心腹都還在天都守著,那究竟是誰救的你?我聽人說張榜之後,各地都扣了好些人,畫像全部傳到了天都和王庭,可看沒一個是你,溫流光氣得發了好一陣瘋。」
溫禾安只是笑,沒一點跟著動怒的樣子。
林家生意做得大,林十鳶膽識過人,十餘歲就獨身一人上了談判桌,至今閱人無數,溫禾安是她遇見過的,脾氣最好的九境。
別人和她交談,總是忍不住多說一點話。
「留下來用晚膳吧,我讓女郎們備菜,蘿州的珍寶閣開了也有兩年了,我還是第一次來。」林十鳶將頭髮撥到耳邊,準備揮手示意門外守著的下屬。
對自己的合作伙伴,還是能提供大助力的,溫禾安起先也沒準備推辭,只是突然不知想起了什麼,她勾住自己的四方鏡,溫聲道:「等等,我問一下。」
林十鳶靜在原地,不明所以。
世間眾生芸芸,人無完人,陸嶼然其他都好,最大的毛病,大概就是有點兒口是心非。他平時對誰都是一副你愛上哪涼快就上哪涼快的樣子,但你要真那麼做了,回去之後,必定面對他好幾天的冷臉,或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挑刺。
溫禾安對此深有體會,她摩挲著四方鏡,斟酌著發了兩條消息。
【晚上有飯吃嗎?】
【我在城裡吃了再回?】
陸嶼然恰好在看四方鏡,他看了看昏黑的天色,垂眸,修長的手指微動,回得很快。
【不行。】
【回來吃,商淮做飯。】
果然。
溫禾安把四方鏡掛回去,朝林十鳶擺了擺手,低聲道:「今天就不了,我回去還有事。」
「除了你,我還和另一方有合作,現在是兩邊欠債。」迎著林十鳶若有所思的眼神,溫禾安微不可聞地嘆息:「我先回去吧。你將你那邊的兩位九境調到蘿州來,記得注意抹除痕跡,後面有事我們隨時在四方鏡裡聯繫。」
溫禾安讓林十鳶在四方鏡裡輸入了氣息,自己推門下樓,出了珍寶閣。
另一條街不起眼的角落裡,牛車一動不動地守著,見她回來了,護衛先一步為她掀開車簾,調轉車頭,加速陣運行,飛一樣地朝外島奔去。
是日,王庭的主城,雲封之濱下了冬末最後一場暴雪,千里冰封。
江召被召了回來。
垂地的珠簾被一隻大手撥開,王庭之主摒棄左右,龍行虎步地踏進來,江召低睫垂首,表示順從:「見過父親。」
「起來吧。」王庭之主頭戴靈冠,在高位上坐下,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自己這位生來有瑕疵,被派往天都為質十數年的兒子,目光幽深,似要看透人心,聲音裡滿帶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嚴:「阿召,族裡現在有緊急任務交給你。」
江召料到這位和自己擁有血緣之親的人只會在這種時候召見自己,聲音平靜:「但聽父親吩咐。」
「事關天授旨與帝源消息,你即刻動身,帶著族中十位執事與長老前往蘿州,蕉城。族中已經傳消息給無雙,他會直接出關趕往這兩地,你帶著人與他會面,到了那邊,一切聽你兄長決斷,務必全力助他。」
江召毫無波瀾,輕聲應:「是。」
王庭之主眯了眯眼,眉頭皺成難以紆解的「川」字:「而今,天都與巫山都得到了消息。不出意外,巫山陸嶼然與天都溫流光都已經趕往這兩地,你叫無雙務必注意,尤其是陸嶼然。」
在聽到「陸嶼然」這個名字時,江召死水般的眼瞳乍然破冰,他五指微動,喉結滾動,鼻腔裡的涼氣似乎灌進肺裡。
和溫禾安在一起兩年。
這個名字帶來的強勁壓迫感,無一日不在折磨著他,幾乎叫人無法喘息。
回到江家,這個名字仍如魔咒,連王庭之主都一再提及。
好似一道此生都跨不過去的坎。
「既到了那邊,外島上你也去看看,到了那邊,我另有任務交給你。」
王庭之主頓了頓,看向他,意味深長地敲打:「阿召,在這世上,唯有權勢與家族才是你立足的根本。你現在年輕,為了誰要死要活都自有一股衝勁,但是,沒有立足之本,你就算將自己剖開,將心挖出來捧在哪位小娘子跟前,她亦不會多看一眼,對不對?」
江召眼裡冰晶迸裂,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04:08 PM
第二十一章
陸嶼然放下四方鏡,叩了叩隔壁的門,將在榻上灘成軟泥在四方鏡裡到處找人聊天的商淮拎起來去做飯,商淮不服,斜著眼瞥他:「你怎麼不去?」
廚藝那麼好,幾年都不露一手,老藏著掖著使喚別人。
陸嶼然避而不答,伸手指了指隔壁,冷淡拋出條件:「我讓羅青山陪你聊天。」
這招跟點了商淮死穴一樣,他先矜持了會,方慢悠悠爬起來,整了整自己的衣袖,開腔:「我不想聽他說什麼藥材,什麼毒,你讓他說點正常人能聽懂的東西。」
陸嶼然沒理他,不知道聽見沒有。
兩人走出房門,正巧羅青山正捧著一個竹筐從房裡出來,竹筐裡鋪著晾得半乾的草藥,他見到陸嶼然急忙想行禮,還沒往下拜呢,就被喊停了:「起來。」
商淮過來和他勾肩搭背,用了點力,將他勒得踉蹌一下,急忙將竹篩裡的藥草護住了,他低聲跟商淮嘀咕:「別這樣毛手毛腳,這是明早要用來解毒的草藥,就這麼一份,碎了又得重新配製——」
「行了,你快放回去吧。」
商淮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情很是愉悅:「我跟你家公子打了個商量,從現在到天黑下來,這段時間你歸我了。」
羅青山看向陸嶼然,見他家公子擺擺手,示意他跟著去,心裡一默,旋即認命地朝商淮打了個自己等會就下來的手勢,抱著一筐草藥回自己房間了。
陸嶼然沒管他們,他起身去了書房,招來了畫仙。
余念才從外面回來,一側耳墜閃著鑽光,隨著動作輕微晃動,因為褪下了畫仙一貫純白的衣衫,仙氣也跟著少了幾分,此時無聲垂首,對著陸嶼然行禮。
陸嶼然問:「查出什麼了?」
中午那頓蘿蔔燉鴨讓溫禾安吐出了一番無人知道的秘辛,出乎了陸嶼然的意料。
當年,巫山給自家帝嗣定下道侶的流程走得瑣碎而細致,可以說那段時間,溫禾安這個人都被從裡到外翻了個底朝天,但乾淨就是乾淨,父母雖在同一場戰役中離世,沒能陪伴她多久,可她仍是正兒八經的天都嫡系根苗,頗受重視,實力莫測。
天都遮掩得好,這事連溫流光都不知道,再者,誰也不會去查百年前的事,去查個沉默寡言的孩子。
「公子,臣將昔年調查二少主的資料都調出來看了一遍。發現二少主和溫流光確實少年時就不和,大的爭執都被溫家悄無聲息壓下來,一些小的卻連天都內城都有所耳聞,只是大家都一笑了之,以為是一山不容二虎。」所以連當年的長老們都未深究。
「別的臣還在查。」
陸嶼然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頷首,問:「還有呢?」
余念收到了兩道命令,其一是調查溫禾安的真實身份,另一則是溫禾安的臉。
說實話,這兩樣都不好查,時間跨度太長,且又瑣碎,只能從浩如煙海的日常中做出對比——二少主還不和人長時間親近接觸。
叫人無從下手。
余念在心中將話語組織了遍,方道:「二少主的臉並無異常,但在探查的過程中,臣發現二少主早年曾有中毒跡象,且不止一次。」
陸嶼然抬眸,頓了頓,問:「毒?」
「是。」余念一口氣和盤托出:「天都有名的醫師都被請入主城為二少主解毒,第一次是杜鵑連理,當時陣勢很大,據在場醫師說,當時二少主命懸一線,年齡又小,險些沒救回來。」
須臾,陸嶼然朝他擺擺手:「知道了。接著查。」
余念原本都準備告退了,突然想到一件事,步子在原地踟躇一霎,開口道:「長老們已收到公子讓噩魘族退離蘿州的命令,無有異議,但家主傳來消息,說這程結束之後,不論成敗,塘沽計劃當交由族中出手,公子不必為這等事束縛手腳,親身犯險。」
陸嶼然眼神無有波瀾,側臉冷然:「壓著。」
余念霎時噤若寒蟬,拱手退出書房。
陸嶼然抓起四方鏡看了看,溫禾安那邊沒隔多久就發來了消息,一個「好」字,算算時間,應該再有半個時辰就回了。
四方鏡每次一開,雲流般的消息頓時往上湧,很多都是族裡亂七八糟的瑣事,他每次都積上很長一段時間再看,因為族裡年輕人雞飛狗跳的日常和他沒有關係,只要他出現,再歡樂的氣氛都會立刻凝滯結冰。
半刻鐘之後,陸嶼然將四方鏡往桌面上倒扣著一摁,皺著眉下了樓。
商淮在做飯,羅青山搬了張椅子坐在院外的灶台邊聽他談天說地。
此時天色已然轉黑,山裡的夜又深邃又寒冷,畫仙蘇幕只是被菜香吸引著出來轉了一圈,就被商淮逮住,開始原地作畫,畫各式各樣的燈盞,圍著灶台擺一圈,照得這片地域亮若白晝。
陸嶼然悄無聲息出現的時候,蘇幕正被商淮蠱惑著畫螢火蟲,羅青山已經被迫跟著商淮的節奏東扯西扯,將平時一個月的話都說盡了,此時滿臉麻木,說著說著就開始嘆息。
生在天懸家的小公子,神姿飛揚,意氣瀟灑,生來就是愛與人交談的性格,偏偏誰都躲著他走,陸嶼然又根本不帶搭理他,憋了滿腔的話在心裡,現在話匣子打開一個缺口頓時就沒完沒了了。
「……哪天勸你家公子下廚小試身手,他做菜比我好吃。」商淮將鍋一燜,撒上各種香料,勾人心魄的食物香氣頓時飄散,一系列動作熟練無比。
羅青山和蘇幕都用一種「你怕是瘋了吧」的眼神看他。
「不過大概也難,他只在心情很不好,或是心情很好的時候才會屈尊紆貴自己動手。」商淮攤了攤手,認真回憶:「我只吃過三次,其中一次他心情不好,做出的東西我還不敢多吃,可惜了。」
連個香味都不曾聞到的羅青山與蘇幕不太想理他了。
最先察覺到陸嶼然到來的是羅青山,他從椅子上起身,道:「公子。」
蘇幕停止了畫螢火蟲的動作。
陸嶼然好像只是心血來潮想要來圍觀一下,他佇立在幽邃的黑暗中,道:「你們繼續。」
三人裡有兩個已經有點繼續不下去了,商淮只是很奇怪地看了陸嶼然一眼,一邊蹲身查看火候,一邊伸長脖子往外看:「你問問溫禾安什麼時候到啊,菜這會端上桌怕冷了。」
陸嶼然沒動,只道:「快了。」
三人見他真的不再說話,又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試探地瞎扯,陸嶼然說是讓他們繼續,但他們說的話好似一句都不過耳,他在原地看群山嶙峋的輪廓,突然開口:「羅青山。」
羅青山立馬嚴陣以待:「公子。」
他轉過頭來,問:「杜鵑連理是什麼?」
涉及自己掌控的領域,羅青山面色凝重,無有遲疑地回:「公子,這是種毒,毒性非常霸道。名字叫杜鵑連理,其實說的是人中此毒之後除了驚厥,高熱,痙攣抽搐等症狀外,還有個顯著特徵,中毒之人會因為高熱不退而在全身憋出紫紅色印記,一塊接著一塊,宛若杜鵑開時連綿不絕。」
陸嶼然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還和從前一樣,在場無一人能摸透他的心思。
不多時,牛車停在了院外,溫禾安和護衛一前一後走進來,虧了蘇幕畫的那十幾盞燈,將她的神色變化照得格外清晰。
先還是垂頭沉思著想事情,眉目清淨,後被濃鬱的湯汁香氣吸引,眼睛旋即彎著,唇瓣往上翹起,她圍著那口灶和商淮轉了兩圈,深吸一口氣,問:「鍋裡煮的什麼啊?」
她毫不吝嗇地誇:「好香,聞著就好吃。」
商淮給她一頓接一頓誇得飄飄然,從未見過她這樣捧場的,且不論是自己看還是細想,這誇讚都來得格外真心實意,叫人難以抗拒,他也跟著笑起來:「護衛今日上山捉的山雞,三隻,就等二少主回來開鍋了。」
溫禾安哇了一聲,肩頭一鬆,卸下滿腔心事般小跑著去水井邊洗手了。
洗完手,她見陸嶼然還站著不動,繞到他跟前,還記得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問:「你怎麼不動?」
陸嶼然這才施施然和她一起往屋裡走:「等久了,腳麻。」
「……」
這熟悉,又確實久違了的語調。
幾個人坐在桌前吃飯,經過這兩頓後,溫禾安對商淮的手藝很是推崇,她本身就有那種就算不刻意親近都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的氣質,現在潛意識一表達親近,對象還是商淮,場面一時變得不太好收拾。
商淮極少遇見一個句句有回應的伙伴。
直到陸嶼然再次放下筷子,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響,他看向商淮:「沒完了是吧?」
商淮撇撇嘴。
溫禾安無辜地左右看看,兩邊都笑,表示自己堅決不參與他們內部的爭鬥。
商淮做飯分量不少,吃完飯後,溫禾安發現自己有些吃撐了,她繞著一樓走了好幾圈,最後定定神,問羅青山:「羅公子有夜跑的習慣嗎?」
羅青山連連搖頭,擺手,對這項活動敬而遠之。
商淮倒是挺感興趣,才要開口,卻見蘇幕捏著四方鏡神色凝重地走到陸嶼然身邊,同時吸引了屋裡所有人的注意。
蘇幕見陸嶼然沒有表示,只得硬著頭皮小聲道:「公子,最新得到的消息,溫流光與江無雙已到蕉城,幕一大人得了長老們的命令,半刻鐘前也抵達了蕉城。」
「除了我們,另兩家也都派人進了蘿州,現在正和蘿州城主趙巍交涉,商談建造觀測台之事。」
「公子。」蘇幕欲言又止,聲音低得含糊:「族中有信,事關天授旨與帝源,叫公子放下手中任何事情,即刻趕赴蕉城。」決不能讓溫流光與江無雙搶佔先機。
余念此時也上來,稟報道:「公子,宿澄大人帶著天縱隊到蘿州了。」
陸嶼然神色莫測,溫禾安將這些消息聽了個七七八八,但她決定假裝沒有聽到。天授旨與帝源她不感興趣,溫流光她倒是想尋仇,可現在也不是時候,在自身實力受限的時候想太多就是徒增煩惱。
她還是決定去夜跑。
誰知才拉起衣裳上的毛領,腳步沒踏出兩步,就見陸嶼然對這一大堆突發事件不置一詞,倒是隔空望過來,道:「你若執意要摸黑去踩捕獸籠,我也沒話說,記得帶把刀,沿路還能做個記號,護衛們好去撈人。」
溫禾安腳步停住了。
商淮發現陸嶼然對溫禾安還挺上心的,若是換做他們,別說這種提醒了,他們就算在四方鏡嚎叫到死,他都不帶皺下眉動下手指的。
他不知是在寬慰溫禾安,還是為陸嶼然變相說話:「別放心上,別放心上,他對誰都這樣。」
溫禾安嘟囔了聲,將毛領拉回原位,嘆息說:「我知道。」
她另闢蹊徑,開始在一樓繞著走大圈,商淮看了一會,拉開凳子遞給陸嶼然,自己也抓了把坐下,挑眉問:「怎麼說?我們現在就走?」
「大晚上,走哪去。」
說完,陸嶼然吩咐蘇幕:「叫人散布我才出關,明日上午抵達蕉城的消息。」
「上午?」商淮問:「你今夜留在這裡?」
「藏了上千年,天授旨真要出來,也不在這一兩日之間。」陸嶼然說:「等明日,我了解完這邊情況再走。」
溫禾安走完了一圈,開始第二圈,剛好繞到他們身後,見這幾個毫無避諱自己的意思,覺得自己是不是該表示些什麼,她想了想,稍喘著氣說:「你們去忙別的事也行,幾個孩子那邊的消息我問完了在四方鏡上聯繫你們。」
「別的我有心無力,你們得留幾個護衛在這。」
陸嶼然掃了她一眼,和才出歸墟的蒼白樣子不太一樣,她現在臉上有了血色,本就長得好看,現在笑吟吟地背手站在燈下,別提多有靈氣。
好像她沒受過任何磋磨,從小到大就被人如珠似玉捧著養成這樣似的。
天都到底會不會保護核心苗子。
陷害別人的時候一手接一手,結果別人陷害他們,滿肚子陰謀詭計都不會轉動了,任由別人得手?杜鵑連理這樣的東西竟然說下就能下。
陸嶼然回神,眉心稍壓,他頷首:「後面幾天需要麻煩你,我大概會被拖住,抽不開身。」
說話間,溫禾安已經繞到另一邊去了,聞言在原地點點頭,毛領隨著她的動作晃動,襯得她的臉也透著種毛絨絨的溫暖之意。
陸嶼然一頓,很快別過頭。
走完幾圈後,溫禾安覺得好點了,端著竹盆去湢室洗浴,出來的時候,其餘人都各有各的事做,在椅子上四散開,頗有種燒燈續晝,徹夜不眠的架勢。
唯有陸嶼然滿身自在,準備上樓,聽到動靜,停在原地等她,好像有話要說。
溫禾安才將絞乾的髮絲梳直,烏髮雪肌,青絲如瀑,剛好也要上樓回房間。
她現在沒有修士的體魄,學不來他們那種做起事來不要命的精神。
陸嶼然聲線低沉:「事情談成了?」
溫禾安一開始就沒想著能瞞住他,先前說要出門的時候坦蕩,現在答得也坦蕩:「本來就沒什麼好談的,板上釘釘的事,不然我也不會去。」
「還差幾個?」
一階樓梯本身就那麼點地方,陸嶼然身形高大,率先走在前面,溫禾安就踩著他後面一階慢騰騰地走,聽到這話,睫毛微動,她當然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有點可惜地道:「差一個。」
「其實也能猜到,同時調動三名九境不是簡單的事,我覺得自己還挺能靜得下心的,但還是覺得有點遺憾……偏偏就差一點。」
有點著急和不甘。
沒人想長久居於困境中,特別只差在臨門一腳上。
溫禾安的視線落在陸嶼然挺拔的背影上,心裡那點可惜的感覺簡直化為實質,撓得人心癢癢,她腳步停了停,把這種感覺壓下去,低聲說:「偏偏身邊還擺著個現成的九境。」
還是巔峰戰力無限迫近聖者的頂級九境。
陸嶼然也跟著停下腳步,他轉身,身體立在樓梯拐彎處打出的陰影中,五官影影綽綽,並不明晰。
他知道。
溫禾安若是親口有求於他,想必就是這一件事。
這是往日再有分寸的人也抵抗不住的誘惑。
他確實不想拒絕她,但仍然沒法答應她。
救下她已是破例,因為涉及塘沽計劃,還算是情有可原,可以為自己辯駁兩句,但助她恢復修為的性質全然不一樣。她現在是溫禾安,恢復修為之後就是天都二少主,在這個節骨眼上,她會站在代表溫家利益的一方。
他可以無聲默認她去找人談交易,聯繫昔日下屬,不阻撓,不警告,不暗中使絆子,但做這件事的人不能是他。
溫禾安卻出乎他的意料,她踩上了一階台階,離他更近,髮絲的清幽香氣像梔子花盛放在眼前,她垂著眼說:「但我向來不擅長得寸進尺,帝嗣雪中送炭,已叫我欠下個大人情,你雖未說,可人情不能白受,總有一日是要還的。一道人情我尚能承受,再近一步,就不是我說了能算的了。」
說的是日後兩家對戰,巫山與天都因為天授旨和帝源真正刀戈相向時。
「所以就算了,我還是再等等吧。」
如此對望,陸嶼然甚至能看清她瞳仁裡自己縮小的倒影。
須臾,他扯了下唇角。
諾。
這番話,和三年前何其相似。
這就是溫禾安,她對對手,從一開始就劃了界限,分得明明白白,行為再逾越放肆,情感上都不會有任何動搖。
陸嶼然是她的對手,是命定的宿敵。
別人不是。
江召不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04:29 PM
第二十二章
翌日天不亮,溫禾安起來晨跑,耷拉著眼皮靠在院門口的木門邊等了會兒,不多時,羅青山火急火燎地扶著頭頂玉冠下來,見到溫禾安頗為不好意思:「我今日起晚了,才看到四方鏡的消息,讓二少主久等了。」
溫禾安搖搖頭,掩唇打了個哈欠,聲音細又含糊:「沒等多久,我也還睏著。」
他們從門口出發,走的還是昨天那條曲折蜿蜒的山路,好在這邊平時走的人不少,硬生生闢開一條道,直抵半山腰,路上沒有什麼叫人猝不及防的捕獸夾。
昨天他們晨跑時還各想各的,都不怎麼說話,自打吃了兩頓飯,又或者說溫禾安主動對他們透露連溫流光都不知道的秘密後,這個隊伍的關係就在無形之中變化了一點,至少彼此都不那樣藏著掖著,不敢深交了。
溫禾安和羅青山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
談的儼然都是商淮口中狗都不想聽的醫師範疇的內容。
「……雪盞性寒,發作起來用冰晶壓制,豈不加重症狀?為何能解毒?」溫禾安是個好問的學生,這些年,為了解決臉上的碎裂痕跡,她結結實實啃了不少醫書,談論起醫師之道來條條有理,一聽就知她不是專門找話說的門外漢。
羅青山這麼多年都在陸嶼然手下做事,外族都因為知道他的存在而停止下毒伎倆,實際上,在毒這方面,有沒有他都一樣,更多時候,他只負責為陸嶼然處理棘手的傷勢。
而在陸嶼然身邊,他的同僚們,要麼沉默寡言,要麼就跟商淮似的喋喋不休,但無一例外,誰都聽不懂他的毒與蠱。
因此羅青山為溫禾安解釋時極盡耐心:「雪盞由至寒之物研製而成,毒性深入肺腑,常理來說,該用火晶滲入,以萬物生生相剋的道理來治,可冰火兩重極致,若用火晶,肺腑承受不住。只得鋌而走險,將一種毒性推到極致,方能用極陽輔材逼出。」
他又道:「所以中了雪盞的人裡,有七成都熬不過極致之寒,毒還未排出便生生由裡而外凍死了。這些年,我一直在調配新的解毒之法,已有些眉目,只是還未能顧得周全,還需要些日子。」
溫禾安彎彎眉眼,點頭:「原來是這樣。」
她真是心意地感慨:「不愧是名動九州的巫醫,公子醫術超然,叫人敬佩。」
雪盞是溫禾安中的第二種毒,時隔多年,她仍清楚的記得當時的情形。
雪盞發作時,她躺在榻上,被褥疊了一層又一層,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卻依舊感受到一種要將靈魂凍碎的極致寒冷。醫師們在帷幔後看著她蒼白的,被凍得和雕塑一樣,連最簡單的眨眼動作都做不出來的臉交頭接耳,女侍們端著盆熱水,時不時就要上前擦擦她被冰霜覆蓋的睫毛,再用水蘸蘸她烏紫的唇。
溫禾安不想死,但她想活著好像就是比旁人要艱難痛苦許多。
毒解時,醫師們如釋重負,說她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跡。
羅青山被她誇得連連擺手,他昨晚得了自家公子在四方鏡裡的傳信,說溫禾安問任何有關毒的事情都可如實相告,事後和他回稟,因此他現在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並沒有要不要回答的糾結。
溫禾安也意識到了這種態度上的轉變,背後必定有一人的授意,她喘著氣往回跑,心裡多少有些無奈。
和陸嶼然走得太近就這點尤其叫人煩惱,時時刻刻都要繃著神經和他鬥智鬥勇,她都已經做得這樣小心了,還是會引起懷疑。
但她問的都是過去的事,也不怕。
溫禾安接著問他:「公子可知道有種毒,一旦下了,中毒之人時隔多年,會數毒並發。」
羅青山開始皺眉:「數毒並發?」
溫禾安的心稍微提起來一點,卻仍像交流別人的事一樣低聲道:「就如雪盞發作過後,再過三五年,又會出現鴉翎的中毒症狀。」
頓了頓,她補充:「在這期間,中毒之人不存在再次被人下毒的情況。」
羅青山沒想太久就搖了頭,徐徐道:「從未聽說過這等情況,雪盞與鴉翎毒性不輕,兩種毒無法在一人體內和平共存,數年不發。二少主也是精通此道之人,應該知道,毒之所以稱毒,叫人聞風喪膽,是因為一但下毒成功,就立刻會出現相應症狀。」
能用上毒的,莫不希望中毒之人立刻暴斃而亡,誰會希望仇家還慢慢悠悠活個三五年呢。
遲則生變,小孩都知道。
溫禾安心裡有些失望,但這好像才是真實的,正常的,因為這些是數千年來無數驚才絕豔的醫師奠定下來的常識,如果不是溫禾安的親身經歷,她根本不會對此表示質疑。
「不過凡事定義不可太過絕對,具體的毒,還得親眼見了患者方能下診斷。」
羅青山較為好奇:「二少主,世間當真有這種毒?」
溫禾安眼神微凝,她溫聲道:「我也是先前聽人說的,他說的倒是信誓旦旦,我平素對毒有所鑽研,也是頭一回聽這種離奇事,因此記到現在,至於真假,時隔多年,而今也無從分辨了。」
旋即不動聲色岔開話題,又聊了幾句,說話間,院門已經出現在眼前。
「嗯?」
溫禾安停下腳步,這會天色才透出濛濛亮,正是霜寒露重的時候,門口卻已經站了兩個孩子,在這種天裡,他們穿得堪稱單薄,宛若枯枝殘葉,在晨霧中無聲瑟縮。
她加快步伐,幾步走上前,額心透出一層薄薄的汗,呼吸還未完全平復,她半彎著身,問露出一張嚴肅小臉的孩子:「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她還記得,這成熟一些的孩子叫聞梁,生了病的那個叫聞央。
聞梁只看了她一眼,他自己外面裹了件陳舊的襖子,臉和手都凍得通紅,倒是不抖,此時將自己的襖子掀開一角。
溫禾安這才看見他的舊襖之下,緊緊貼著張被體溫焐熱的女孩臉蛋,她迷迷糊糊的,靠在自家阿兄身上,還沒睡醒。
「你說的。」聞梁看著她,道:「早上解毒。」
溫禾安因為這一幕怔了下,一些回憶如潮水般湧進腦海裡,她在原地站了站,才伸手去牽小孩,語氣很是柔軟:「是我說的,但你可以等天亮了再來,這樣不會那麼冷。」
「既然來了,為什麼不敲門,傻站著做什麼。」
溫禾安將他們拉進院子裡,又用四方鏡聯繫了陸嶼然和商淮,自己轉身準備自己和兩個小孩的早膳。說是早膳,其實就是她帶來的乾糧,因為需要長期存放,注定不會柔軟。
陸嶼然和商淮接到消息後就下了樓,一下樓,就見溫禾安與兩個小孩面對面坐在四方桌前,三個人手裡都抓著一個巴掌大的枯黃饟餅,外加一碗熱水。咬餅之前,都不約而同地蘸蘸熱水,看著又可憐又好笑。
陸嶼然現在看到溫禾安,就想到昨晚上的情形,索性閉眼靜站在一邊,等他們吃完說正事。
聞梁一心想著解開妹妹身上的毒,吃了幾口就放下了餅,聞央一看哥哥這樣,也略顯拘束地停下了動作,溫禾安見狀看向羅青山:「羅公子,現在能開始嗎?」
羅青山點點頭,聞梁就將妹妹從座位上牽起來,後者明顯是被提前提醒過,她鬆開自己阿兄的手,抓住羅青山的衣角。
四五歲的孩子,正是惹人疼的時候,聞央吸吸鼻子,道:「阿叔,我保證,我不會哭的。」
羅青山將她抱起來,帶到身後隔間裡,解毒需要用到的工具以及藥材都已經提前準備好了,他溫聲說:「阿叔也和你保證,你不會疼的。」
溫禾安安撫明顯有些焦急不安的聞梁:「放心,過不了一個時辰,你妹妹就能活蹦亂跳走出這個院子,從今以後再也不會發作。」
「我們這麼多人都在呢,沒必要騙你。」
商淮附和著點點頭,倒是很想不通一個問題:「話說,誰給你妹妹下的毒?」
且不論良心上能不能過得去,誰會閒得沒事給個弱不禁風的孩子下毒。
聞梁抿了抿唇:「我母親。」
商淮很是震驚,一時連義憤填膺要罵人的話都咽回去了,溫禾安和羅青山昨日就大概知道這出現在小孩子身上的烏蘇是怎麼回事了,此時解釋道:「民間一直流傳著一種解毒方式,許多人覺得,女子若是不慎中毒,生下孩子,毒便會轉到自己孩子身上。」
「有些毒,確實可以通過這種方式轉移。」
商淮從未聽說過這種說法,他撫了撫自己的鼻脊,安靜地不吭聲了。
溫禾安與聞梁對視,小孩的眼睛很大,這種大是因為身體太瘦,餓出來的,她輕聲道:「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你妹妹解毒需要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將你知道的事都告訴我們可以嗎?」
說完,她將饟餅重新遞給聞梁,沖他笑,語氣溫柔:「你吃,邊吃邊說。」
陸嶼然和商淮就很不擅長和小孩子打交道,他們更擅長將刀架在人的脖子上逼問出真話來,這種搬著凳子聽一六七歲小孩講事情的經歷還是人生頭一遭,好在這小孩不怯場,說話很有條理,不難理解。
「……外島只有一個宗門,不過我們都不以宗門稱呼,大家都喚它為山神。」
商淮聽到這,發出了「哈」的一聲笑,被陸嶼然一個眼神掃了回去。
聞梁接著說:「宗門是從前的舊宗門,聽村裡阿奶說,這宗門裡的人都在百年前的地動裡死完了,現在山裡的山神是在他們死後一兩年裡搬進來的,就用了舊宗門的地盤,沒有再擴建。」
「宗門裡有多少人?村裡有人見過他們的模樣嗎?」溫禾安問。
聞梁思索了會,搖搖頭:「山神們不多,也很少下山來,村裡的阿叔們往深山打獵時會遇見,回來時總是滿載而歸,阿叔們說是因為山神帶來了好運。」
他往臉上比劃了下:「我有一次上山見到了,山神穿著雪白的衣裳,臉上罩著面具,銀色的,很好看,腰帶上有個小圖案,他發現了我,還給了我一顆松果,讓我快些下山去,山上獸多,不安全。」
話說到這裡,有些進行不下去了。
陸嶼然放在桌邊的四方鏡一直在閃爍,他掃了一眼,大概知道都是些什麼事,沒有點開看。但緊接著,余念與蘇幕同時得到了什麼消息,匆匆到了他身邊,滿臉焦急難耐,最後商淮都「呵」了聲,深感稀奇地翻出了自己的四方鏡。
他點進去一看,臉色微變,看向陸嶼然,無聲對視。
溫禾安也能猜到個大概,她抬眼,看向陸嶼然,道:「你們去吧,這裡交給我。」
「你們自己和羅公子聯繫,告訴他地址,讓他解完毒之後再走。」
陸嶼然沒再說什麼,他站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清聲道:「護衛是從巫山調過來的,我都留在這裡,有事不必逞能,先保自己周全。」
溫禾安點點頭,沒看到商淮那種離奇震撼中又帶點憤怒的神情,感覺在帝嗣手裡當差的待遇還真不錯。
這話聽著就叫人身心舒泰,她若真是他下屬,必定對他忠心耿耿。
陸嶼然一行人借著天色未明,迅速出了外島,趕向蕉城。
蕉城毗鄰蘿州,修士碎空而行僅需半刻鐘,一出外島,商淮臉色就凝重下來,點開四方鏡在陸嶼然眼前晃了晃,介紹情況:「昨夜幕一代替你和他們一起定下了今日開啟探墟鏡的時間,誰知溫流光與江無雙猜到你被事情絆住了腳,臨時改了時間,現在要強行開啟探墟鏡。」
又是這種伎倆。
陸嶼然眼中暈開一片濃深墨色,情緒內斂至極,聲音冷淡,帶著點好似沒睡醒的沙啞:「幕一還能拖多久?」
「才回了消息。」商淮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能撐到我們到。」
陸嶼然問:「王庭和天都此次隨行人員都有誰?幾個九境?」
「溫流光身邊有五位九境,江無雙身邊四個,八境大概有四五十,將整個蕉城圍了個七七八八。這還是明處給出的人數,暗地裡究竟來了多少,尚不得而知。」
商淮嘶了聲,有些訝異:「這麼多年,根據他們兩家給出的線索追查天授旨和帝源蹤跡的行動不下十次了吧,還是頭一次有這樣大的陣仗,難不成這次是真的?」
五年前陸嶼然與溫禾安的聯姻,在某種程度上確實促成了三家的合作。
天都與王庭將自家得到的線索如實告知了巫山,與此同時,巫山也容許他們的人進了一次神殿。
至於三方能參透多少,就全靠各自的緣分與實力了。
這次之所有有如此大規模的行動,也是因為王庭與天都掌握的線索第一次給出了明確的提示,徑直指向了蕉城與蘿州。
這兩個地方在短短兩日內成了整個九州目光的聚集點。
「跟你說件事。」
商淮動了動唇,開合好幾次,覺得還是提前說一聲更為穩妥保險:「聽說這次,江召也來了,這兩天就跟在江無雙身邊。」
「咱們二少主落敗後,他借此回到江家,地位好像還挺高的。」
陸嶼然鴉黑的睫毛往上一掀,一字未說,眼神漸冷,如浸風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04:48 PM
第二十三章
蕉城,二月末的天乍暖還寒,清晨朝雲靉靆,四下皆是茫茫霧色。
蕉城與蘿州毗鄰,面朝溺海與歸墟,位置尷尬,多年來兢兢業業顧好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十分低調,幾近查無此城。按理說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早晨,攤販走卒們該佔據東西兩街吆喝買賣去了,各家酒樓還靜悄悄的在準備早膳,不敢驚擾客人們的美夢。
而此時此刻,東西兩街行人寥寥,偶有一二,也很快捂著唇鼻神色慌張地晃過去了,倒是原本該寂寥無人的酒樓裡此時坐滿了人,個個桌上都擺著熱茶提神——實際並不需要這些東西,他們光一眺望不遠處古城入口處的場景就振奮不已,交頭接耳難有睏意。
古城從前是個秘境的入口,後來秘境之靈消散,整個秘境都塌了,只剩個古城牆還經久屹立,一並遺留下來的還有面探墟鏡。
這面鏡子只有巴掌大,日晷一樣被高高供在塊半人高的石柱台面上,面朝溺海,無數個年頭的風雨都沒能侵蝕它,數位九境強者前來,也未能收服它,於是被當個徹頭徹尾的觀賞物放著,無人問津。
昨日與今日,大概是它現世以來最出風頭的時刻。
「如何?是真起衝突了嗎?」酒樓裡有人捏著四方鏡張望,與鄰座低語:「這三家若是打起來,整個蕉城豈不都難逃一劫?你我還看什麼熱鬧,趁早逃命的要緊。」
領座好友摁下他的肩膀,頗為淡然:「慌什麼,他們為探墟鏡而來,自然不會這時候出手,且三家相爭這麼多年,平時頂多是長老執事們打得臉紅脖子粗,你見哪回是那幾位真正對上的。」
那幾位說的是誰,酒樓裡其他人心裡都跟明鏡似的。
三大世家中最出色的人物,如今均已破入九境,那等速度與展現出來的戰力,令同齡一輩深感絕望。
「他們連九州戰力榜都不同時登。」
這也是在座諸位都知道的事,其實三家本不必如此,各自家族的天驕實力相差不多,就算有輸有贏,輸者更為勤勉,贏者也當以此自勉,沒什麼丟人的。
輸贏也影響不到帝位歸屬。
只是誰叫在三家都雄心勃勃欲爭帝位時,出了個意外呢。
「話說起來,天都三少主和王庭少主都現身了,帝嗣呢?」有人壓低聲音提起這個意外,望著數十里外兩方對峙一方的局面,眉毛往上挑:「帝嗣怎麼一直沒出面?」
「聽說才閉關出來,應該快到了。」
聽得此話,酒樓裡來自五湖四海的散修與門派世家的年輕人隱晦對視,面面相覷,其中一人揉著太陽穴低聲喃喃,說出了大家的心聲:「還閉關啊……帝嗣如今的修為,是不是快接近聖者境了?」
這話聽著就叫人覺得喉嚨發癢,一陣絕望。
此時,有近窗的人連著拍了幾下桌,低聲道:「快看,是不是要打起來了!」
探墟境前,幕一帶人朝前一步攔住溫流光和江無雙,自己都能感受到太陽穴跳動的節奏,他頂著牛入泥潭的滯澀壓迫感,硬著頭皮沉聲道:「兩位少主,這樣將我們巫山當槍使,用完就丟,不好吧?」
「滾開。」
溫流光俏面含霜,她從侍從擺著的太師椅上站起來,眉心緊蹙,垂著眼將護手褪下,丟到椅子上,聲音中已顯不耐:「幕一,我不管你主子在幹什麼,我時間寶貴,等一夜已是極限。你一再帶人阻攔,是想今日顏面無存被人抬下去嗎?」
幕一聲音緊繃,寸步不敢讓:「三少主,是天都與王庭言而無信在先。」
江無雙坐在另一邊,他著一身玄甲,甲片無需日光滋潤,無一時不爍動著粼粼波光,偶有磷光透出一塊圓弧形的斑點,照到男子的眉眼間,便如魚躍江面,寸金點點,別一般的瀟灑倜儻,翩翩風度。
只是再看他身側那柄寒意難擋的劍,這等惑人的表象便難免消減幾分。
見溫流光心情不好地站起來發難,江無雙只得停止看戲似的旁觀,從椅子上起身。
他很講禮數,與溫流光動輒便動手,一句廢話都不想和人講的性格恰恰相反,他不出劍的時候,很喜歡笑著和人講道理:「幕一,言而無信可不能這樣用。」
「你我三方約定同啟探墟鏡,你家公子臨時缺席,我們體諒,等了一夜,今日午時我等臨時有事,想提前開啟探墟鏡,巫山也該體諒才是。」
江無雙置身事外,像在勸架:「且也非不給你們留席位,這次巫山九境也來了不少,你有時間在這為你家公子拖延時間,不若再費些力,替他將探墟鏡看了?」
幕一暗自咬牙。
沒人會想同時對上溫流光與江無雙,江無雙一張嘴,白的能翻成黑的,溫流光在一邊虎視眈眈,說理不通直接就要出手,他一時啞然,心中唯有苦笑。
誰也不知道這次用探墟鏡能看到什麼,但這是王庭與天都自從得到兩句關於天授旨與帝源的箴言後第一次出現明確的提示,他進去能頂什麼用?難不成天授旨會看上他?
江無雙心知肚明,故意這樣說,一肚子壞水。
今日這一齣,說白了,還是溫流光與江無雙不想讓陸嶼然同觀探墟鏡。
他是生來被神殿選中的人,他看到的東西只會比另外兩個更多。
「該說的我已經說了。」溫流光雙手靈韻驟增,九境氣息橫掃而開,逐漸增強,壓得人神魂難以動彈,「打狗看主人的面子我也給了。」
幕一面色分外凝重,他也是九境,可到了這等境界,九境與九境之間亦有難以逾越的鴻溝,他必然不如溫流光。
「嗯?」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江無雙臉上笑意微斂,他和溫流光幾乎同時看向虛空中的某一處。後者狠狠皺眉,略感煩躁地甩掉了自己手中的靈蘊,重重轟在不遠處的地面上,炸出一聲震天的響動。
陸嶼然到了。
「來得還真及時。」
江無雙被這一摔摔得揉了揉耳朵,扭頭對溫流光說:「你脾氣放緩些,別老這樣暴躁。」
溫流光理都不理他,她抬眼看向半空中出現的空間裂隙,幾道人影正逐漸露出清晰的輪廓。
當首一人戴靈冠,著一襲雪青色織金錦長袍,袍身潔淨,雙袖錦面上有遊鱗,祥雲的彩繡,外罩一面同色鶴氅,腳蹬雙紋靈履,眉目冷淡如玉枝瓊雪,清貴之色無需贅述,眨眼間已撲面而至。
他不動作時,看起來並沒什麼凜天的氣勢,反倒很像錦玉堆裡養出來的貴公子。
偏偏叫人忌憚到死。
商淮最先開口,他掃掃左右情形,又見幕一終於大舒一口氣,隨著巫山眾人對陸嶼然無聲拱手做禮,沖江無雙笑了下:「還沒到呢,路上就聽說這邊有天大的熱鬧,我們來得不算晚吧?」
從前這幾個聚在一起,商淮都是負責和江無雙假笑對假笑的那個。
反正他誰也不怕,什麼都敢說,好幾次將溫流光膈應得臉色如烏雲遮頂,江無雙當場表演笑容消失。
「看來巫山已經將姍姍來遲刻在骨子裡了。」
溫流光從不承認陸嶼然的帝嗣稱謂,她轉了個面,朝向探墟鏡,不欲耽誤時間在和商淮這種一天到晚吊兒郎當的人爭論口舌上,道:「來了就開始吧。」
江無雙聞言拎劍起身,示意自己沒意見。
兩人及身邊下屬,從侍都動了,浩浩蕩蕩往前挪了一截,在臨開啟歸墟鏡時齊齊止住,等著陸嶼然就位。
無數隱晦的,忌憚的視線鋪天蓋朝他覆蓋而來。
陸嶼然從出現到現在未置一詞,他和這幾位碰面時向來惜字如金,沒什麼可說的,但可能是因為商淮路上的善意提醒,或是溫流光與江無雙方才的咄咄逼人,他的心情比平時更差。
他朝前走去,巫山幾位九境與諸多八境都簇擁上來,以他為絕對中心朝探墟鏡的方向走去。
一息之後,探墟鏡近在咫尺,溫流光與江無雙都已經收斂神色,手都伸出來準備摁在流光四溢的鏡面上了,陸嶼然倏地停下腳步。
他正停在江無雙身邊,此時揭下手套遞給身後畫仙,漫不經心一側首,漆黑深邃的眼瞳精準落在江無雙身側之人身上。
百步內,氣氛凜然冰封。
陸嶼然聲音不重,很像心血來潮的隨口一問,壓迫感卻如刺骨寒刃直入肌膚:「江召?」
王庭之人莫不變色,就連江無雙也是此時才恍然回神,想起這兩人之間還有這樣一段前塵舊事。
不是世人善忘,只是當日溫禾安與陸嶼然聯姻九州皆知,兩人對頭變道侶,果真沒過兩年就分開了,溫禾安另尋新歡,巫山那邊也無有反應,顯然陸嶼然並不在乎這件事。
直到現在,大家才意識到,他先前不予理會可能是沒空閒,沒時機,畢竟這事怎麼說——無關在不在乎,畢竟是丟臉了,這對帝嗣陸嶼然來說,怕是人生中頭一個污點。
江召一直坐在江無雙身邊,擁著一襲黑衣,身形瘦削單薄,氣質沉鬱,完全不關注先前的一團鬧劇,直到陸嶼然出現,他才靜靜抬眼,觀察著這位一出場便擷取了所有目光的天之驕子。
從相貌,到舉手投足間的細節,再到他天生習慣被簇擁,冰魂玉魄般漠然一切的氣質。
陸嶼然對這種注視習以為常,直到現在,才真正給了他一個眼神。
無人知道,連溫禾安都不知道,這不是他與這位只出現在傳聞中的帝嗣第一次接觸了,只不過現在是第一次面對面交鋒。
江召有一瞬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他手指微攏,不卑不亢與陸嶼然對視,在這一刻用最為嚴苛的要求審視自己,務使每一個表情,細節,聲線都冷靜,恰到好處,不落下乘:「巫山公子來晚了。」
商淮當初為了看陸嶼然的笑話,是見過江召畫像的。
當年畫像裡的公子也能稱得上溫潤清秀,他當時看了許久,也挺能理解溫禾安的,陸嶼然相貌太盛,鋒芒太過,那大葷大素吃多了,想換種截然不同的類型嘗嘗也無可厚非,結果現在乍一看,覺得自己受騙了。
站在江無雙身後的男子一身全黑,肌膚蒼白,唇色寡淡,五官倒是沒有變化,細看依舊叫人覺得驚豔,但眼神與氣質都極為陰悶,像大病初癒,好幾個月不見天日了一樣。
他有點搞不懂了。
他們二少主,好這一口啊?
陸嶼然沒說話,他只是往前又走了一步,這一步之下,氣息威壓宛如山呼海嘯,無聲捲湧起千層,在場十幾位九境目光同時一凜,無數八境同時悶哼,而處於氣息中心的江召眼神一暗,無聲捏緊了指骨。
他頂著這千鈞的重量,脊骨幾近要被折斷,卻依舊不曾低眉半分。
天下人皆說陸嶼然和溫禾安乃被迫聯姻,他對她沒有半點男女之情,連溫禾安自己都這樣說,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那幾件事,他險些信以為真。
瞧。
若不在乎,這種抑制不住的憤怒算什麼呢。探墟鏡可是事關天授旨,在江無雙和溫流光眼裡排在首位,其他任何事都要靠邊站,跟這種事相比,丟人算什麼。
陸嶼然踏出了第二步,江無雙臉上的笑掛不住了,他眼皮接連跳了兩下,朝前一擋,氣息同樣全開,他低聲喝:「陸嶼然。」
溫流光在一邊皺眉。
實際上,她現在只想早入探墟鏡一探究竟,昔日溫禾安引起的血雨腥風,最好一點都別晃到她眼前來,但在巫山和王庭發生衝突時,她肯定是要站在江無雙這邊的。
她心裡很煩,但還是踏出一步,緊擰著眉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陸嶼然無視一切,踏出第三步。
這一下,除了江無雙與溫流光,九境都齊齊變色,無聲退遠,江召眼瞳顏色變得極其幽深,喉結上下滾動著,拳頭捏了再捏,那些堪稱屈辱的回憶如沸水般在腦海中炸開,炸得他頭皮都發麻。
曾經他天生有缺,他只有七境,他不堪一擊,但現在——
江無雙的聲音在識海中響起,帶著警告意味:「江召,你想現在暴露嗎?還是覺得你能與陸嶼然硬拼戰力。」
江召閉了閉眼,身體裡紊亂的靈流偃旗息鼓。
「陸嶼然!」
江無雙皺眉,溫文爾雅的面具徹底掛不上了,此時百米之內的氣息如颶風碾碎一切,那種程度連他都覺得有些難以抵御,他甚至拔劍出了半鞘,一字一句地警告:「你是想在此地開戰嗎?」
這麼多年,三家的核心苗子大多維持著王不見王的准則,從未真正動過手分過勝負。
陸嶼然視線在他臉上掃了圈,眼仁漆黑,聲音冷然:「你要打?」
這是你若不讓,那便悉聽尊便的意思。
江無雙眼神微凝。
陸嶼然擁有帝嗣之名,巔峰戰力一直成謎,但從未有人質疑過他的實力,一旦交手,且是在探墟鏡面前,平手還好,若是輸了,族裡多年造勢悉數付諸流水。
商淮見勢不對,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他沖陸嶼然擠眉弄眼,低聲說:「跟他們計較什麼,先進探墟鏡要緊,正事要緊。」
他眼皮都快暗示得抽筋了,只希望陸嶼然能看明白自己眼裡的意思:你跟他們打什麼?!一對二,還是這種時候!!打贏了都要被族裡關禁閉啊!真犯不著。
陸嶼然緩然收回視線。
自打溫禾安離開巫山,另尋新歡的消息傳開後,他聽到江召名字的次數不在少數,可能那時因為有蠱蟲壓制,他除了偶然一哂,沒覺得有什麼,這次再見溫禾安,再想到江召,心裡就有點躁。
今天見到真人,除了躁,還多了點尖銳的,難以言明的惱意。
溫禾安究竟喜歡他什麼?
她到底長沒長眼睛。
她怎麼想的?
……
溫禾安現在要頂著張假臉,在小破庭院裡就著熱水啃饟餅,江召倒是能高坐上首,好一副小人得志,受人追捧的場面。
陸嶼然腳步停在原地,沒有再近一步,也沒有再看江召一眼,須臾,他稍一頷首,好像真聽進去了幾個字,調轉步伐,徑直朝探墟鏡去了。
一場驟然將至的腥風血雨止於無形之中。
商淮連同其他人一起,緩緩鬆了口氣,然這氣還未徹底鬆下來,就見狂暴的雷霆籠罩了以江召為中心,方圓數百米的距離,一道雷弧躍動,幾乎擦著江無雙的臉頰重擊在江召身上。
眾人的心頭同時閃過一個念頭。
——巫山雷術。
江無雙反應極快,徒手拽著雷弧尾端想將它甩下,可為時已晚。
陸嶼然出手,從來沒有失手的時候。
就在他拽住雷弧的同一時間,江召朝後連退三步,捂著胸膛深深喘了口氣,寡白的臉上湧現出豔紅血澤,鮮血幾乎抑制不住地從口鼻處湧出,他止不住地咳,伸手去抹,接了滿手溫熱黏膩。
見狀,江無雙拔劍出鞘,劍鳴聲錚然響徹於天地間,他看向站在探墟鏡前的陸嶼然,身上甲胄泛出滔天靈光:「看來你今日就沒打算和平相處。」
商淮環胸涼涼地接了句:「江無雙,你確定要現在拔劍?」
溫流光這時候出聲:「江無雙,算了。」
她說:「探墟鏡要緊。」
對溫流光來說,江召受傷,跟她沒丁點關係,傷的又不是她溫家的人和面子,如果不是場合和地點不太對,她甚至很樂意觀看這齣兩虎相爭的戲碼。
溫流光的心思,江無雙焉能不知,然而此時此刻,他只得捏著鼻子咽下這口氣,順著這個台階走下來。
他面沉如水,看了眼陸嶼然,拔劍收手時仍覺晦氣。
感覺見鬼了。
平時眼睛長在雲頂上,不管附庸還是對手,看都不看一眼,辦完自己的事拔腳就走的「帝嗣」,今天不知為什麼,「瘋」得和溫流光很有一脈相承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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靉靆:音同愛帶,雲多而昏暗的樣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05:04 PM
第二十四章
三人的手同時貼在探墟鏡一角,強橫的靈流注入,探墟鏡鏡面上出現紙張沁了水後呈現出來的波紋狀畫面,刺目的白芒將他們包裹,數十步內光華燦燦,宛若下了場無有實形的煙花雨。
侍從上來扶江召,聲音裡壓著十足的怒意:「公子。」
江召指骨透白,冷得像冰,他執著手帕將唇邊的血面無表情擦乾淨,盯著帕子上的一片猩紅,感受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鄙夷,幸災樂禍,看戲的戲謔譏嘲……
江召太熟悉這種視線了,他從前性格淡,凡事都不計較,隨他們怎麼看,自己只想將自己的日子過好,和溫禾安在一起後,他只在乎她的想法,對別人的說法通通置之不理。
此時此刻,直面這一幕,他卻覺得無比刺眼,刺眼到他眼底止不住升騰起陰戾之氣。
江召緩緩深吸口氣,從喉嚨裡湧上來的仍是深重甜膩的血腥氣,他將染血的帕子緊壓在手裡,啞聲道:「我們先回。」
轉身間的一抬眼,卻見不遠處商淮環胸從上到下打量他,眼神中倒是不見輕視,只是分外不解。
不解為什麼溫禾安竟看上了他。
江召平靜地與他對視,帶著兩三個侍從閃身離開了原地,回到王庭在蕉城定下的下榻之處。
「公子,我立刻去喚醫師來。」
王庭一擲千金,將蕉城城南的一座酒樓清了出來,江召的房間在三樓,屋內僻靜寬敞,軒窗下種了許多綠植,有幾盆金橘喜氣洋洋掛了滿枝,生趣盎然,可惜江召而今對這些東西連個眼神都不肯給。
「回來。」江召兀自站到屏風前,聲音輕得叫人心尖發顫:「請什麼醫師,還嫌不夠丟人嗎?」
侍從看了看他,張張嘴,心中又難過起來。
屋裡一時陷入死寂。
江召朝他擺手,短聲吩咐:「出去。」
侍從替他合上了房門。
眼前的屏風上繡著林莽深處,山水之間,因為繡娘技藝足夠精妙,其上花草葳蕤,蔥蔚洇潤,蛺蝶振翅的細節均栩栩如生,江召卻只是低頭看自己的虎口。
陸嶼然隨手甩出那一擊,不僅震了他的肺腑,還將他的虎口撕裂,深可見骨。
江召拋開腰牌,從裡面找了靈露,灑在傷口上,疼痛感旋即襲來,他只是冷眼看著,好像五感皆失,此刻漠然注視的,是無關之人的身軀。
他想起剛剛那道雷擊之術。
那一擊快到離奇,江無雙的動作也不慢,在他擋下一部分攻擊的情況下,抵達他身上的力道依舊可怕,如果他仍是七境,那他當時就已經重傷昏厥,倒地不起了。
而即便他現在脫離了七境……
江召垂睫再次看向自己的掌心,攏了攏手指,想。
九境與九境之間,差距果真存在,且來得比低境界來得更為直觀顯著。
因為有江無雙遮掩,他的真實境界應當沒有暴露,就算是陸嶼然本人,也只會覺得江無雙替他承受了很大一部分,不會往下深究。他接下來還有許多事要做,他要用生命輔佐江無雙,要初步接手塘沽計劃,要在王庭內部噬人的權力漩渦中保持清醒。
每一件,都讓他無比反感厭惡,放在從前,多想一陣都會止不住乾嘔。
江召眸色漸深,食指帶血,拂過屏風上那隻振翅的蛺蝶,心緒一沉再沉——溫禾安還是沒有找到。
每天那麼多消息和畫像傳到手邊,沒有一個是她。
她到底在什麼地方。
究竟誰帶走了她。
……
喉嚨裡鑽出抑制不住的癢意,江召扭頭咳了兩聲,又直起身,手指落在屏風上,聲音輕得離奇,褪去陰寒之意,低得像嘆息似的囈語:「你不是也答應了,可以好好在一起嗎。」
江召從小就明瞭自己的身份,在盤根錯節,利益至上的陰暗世家,一個靈根有缺憾,注定不能達到九境的孩子,生來就是棄子,如果不是和天都有合作需求,要交換質子展現誠意,他或許早就悄無聲息死在雲封之濱了。
後來在天都的生活也沒有變好,時有刁難,時遇驚險,但無有性命之憂,總的來說,馬馬虎虎過得去。
多年經歷塑成了他恬淡溫和的性格,沒有太強的好勝心,沒有物欲上很高的要求,閒時捧詩聽雨,竹林裡烹茶待友,遇見溫禾安之後,這種生活仍在繼續。
塵世紛爭如洪流當頭,溫禾安偶爾疲累,會來這裡歇歇腳,累得像個冒雨前來避難的小孩。
江召溫柔地接納她。
她在外手段凌厲,外人評價褒貶不一,可江召知道她是個心地柔軟的女子,至少在他們那方僻靜悠閒的院子裡時是那樣。她常捧著熱茶靠在躺椅上,腿上搭條小薄毯,笑吟吟的,說什麼都應好,偶爾有不應的事,也不說話,就慢吞吞抿茶不吭聲,半點擺架子的壓迫感都沒有。
他們的「家」,更像兩個人的避難所。
江召知道這世上高位之人都是如何對待自己身邊風月之事的,連正兒八經的提及都覺丟人,對待玩物般生殺予奪,全憑喜好的態度,溫禾安卻不這樣。
有時候他去內城找她,見她偶有好友相聚,他們揶揄,打趣,也是試探,他一顆心微懸,擔憂地看她,卻見她只是坐著聽他們說話,將所有調侃話語招盤全收,並不辯駁。
那種態度,像是默認了,也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
頭一次動心的小公子慌張失措,竭力壓制著心裡升起來的,叫人眩暈的美妙悸動。
大抵世間無人能免俗,所有先踏足情、愛的人都要嘗一遭患得患失,自我懷疑,日漸自卑的滋味,他開始晝夜不分勤勉修煉,但因為生來的缺陷,一直在七境停留,每次嘗試突破時如遭凌遲,痛不欲生。
一次被溫禾安看見了,她蹲下身,抽掉他覆眼的綢緞,看著他雙目淌下的血痕,與他對視,皺眉:「不行的話,就算了吧?」
她好像在心疼他。
江召當時視力受損,聽到這話,仍要竭力睜眼觀察她的神情,她皺眉的樣子,不認同又有點無可奈何的語氣,他心頭一頓,即便知道她喜歡不貪求的人,也仍是鬼使神差地道了一句:「能不能……我們好好在一起。」
就像現在這樣,不論什麼家族,什麼修為,什麼流言蜚語,他們兩個始終在一起,一直。
溫禾安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說,她嘆息:「不是一直在一起嗎?」
溫禾安答應了。
自那之後,溫文爾雅的王庭公子可以為了她赴死。
他在溫禾安身邊的時間長了,長到傳入了王庭的都城內,他父親的耳裡,王庭給他傳來密信,提出條件,允諾他權勢,地位,財富,以及修為可以破至八境的可能,溫流光再三與他私下交涉,亦許了無數好處。
江召面不改色地拒絕了所有東西。
家族,親緣,修為,他都不要。
他已經有二少主了。
江召變得貪心了,他知道這犯了溫禾安的忌諱,她一開始就將這點說明白了,可他控制不住。
帝嗣之名,九州皆知,在剛和溫禾安在一起時,江召就知道了他們之間的事,他並不在意,也不曾對這位天之驕子有過半分好奇,那樣恣意張揚,注定成就大氣候的人生,與他根本打不著干係。
他只想過好眼前的日子。
直到後面事情發生在眼前,江召才嗡然一懵,他開始在溫禾安耳邊說起解契之事。她與陸嶼然之間的關係本就名存實亡,天下共知,他們早晚是要解契的,她既然答應和他好好在一起了,為了他們的以後,這個結契,也該提上日程了。
溫禾安沒有答應,她說陸嶼然太過危險,她不能為這種事情同他周旋。
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這個解釋。
溫禾安遇事只解釋一遍,再親近的人都不破例,他連著幾次要求,她的態度便驀的淡了,不常來,也不常回他的消息。
江召被困在那座院子裡,木然無措,覺得自己沒錯,不肯低頭,卻又日日都等著她過來,她不來,他就枯坐一整夜,明月般清和的人迅速消瘦下去。
侍從看得心疼,每次勸他,他也不聽,較勁一樣熬著,熬的不是溫禾安,而是自己。
他瘋了一樣去打探關於陸嶼然的消息,得知他超然的地位,生屠百戰榜,人人忌憚的實力,除此之外,他性格成謎,交際圈成謎,不常出現在大家的視線中,他連消息都打聽不到。
溫禾安依舊沒有來。
好像要和他徹底斷掉一樣。
去年初秋,江召生了一場大病,臥床五六日,不省人事,醒來的時候,溫禾安正坐在床前。她臉色也不好,眼下掛著烏青,平時最為靈氣的臉那日笑起來都有些不自然,她招來醫師,聲音也啞,問他身體該如何調理為好。
他們和從前一樣相處,從前一樣說話。
江召卻知道,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了,在溫禾安起身準備走的時候,他撐著身體坐起來,去拉她的衣袖,漂亮的眼睛被藥氣熏紅了,他在挽留她,又是在抱著最後一點希冀問她:「你有考慮過我們之後的事嗎?」
他問一次,只問這一次。
她說有,他就認了,之後陸嶼然的事,他不問了,也不催了。
溫禾安卻在原地站了會,轉過頭來時,他還看到了她眼睛裡的紅血絲,她一向將情緒藏得很好,那會眼裡卻全是深重的,將人壓得無法喘息的深晦疲憊,那好像是一種厭倦了的態度。
她連名帶姓喚他,毫不留情地一字一句道:「江召,天都絕不會容許王庭質子進門。」
她說完便走。
江召生的那場病幾乎要了他的命。
等他恢復過後,一切都不一樣了,他變得格外沉默,眼神冷酷,他壓下了王庭的書信,開始與溫流光接觸,他主動聯繫溫禾安,又變回從前那個識趣聽話,萬事不爭的質子。
溫禾安忘了那天的事,他也沒有再提。
天都不會接納王庭質子。
如果她失去天都的身份,如果他不再是質子呢。
說白了,就是還是要看身份,要看實力,要看權勢,那他就不顧一切去爭,去算,去奪。
溫流光和他組了個天衣無縫的局,溫流光以為溫禾安會全然相信他,只要他配合,立刻就能扳倒溫禾安,他只默然聽著,心中何其悲哀地哂笑,從前滿心圍著她轉時不曾發現的細節,如今又如凌遲的刀剜下來——溫禾安看似好說話,其實對誰都有戒心,他也不例外。
溫禾安並不會相信他,她只相信自己。
果真。
她唯獨允許他進出陣法,因為他實力只有七境,溫家家主衝擊聖者產生的屏障唯有九境可以破入,他有心無力,就算進去了,也連根汗毛都傷不到閉關的家主,所以在進去之前,他找王庭要了秘法,以大幅度燃燒壽數拔高修為的秘法,將實力強行提至九境。
為此。
他可能活不過三十載。
他將自己賣給骯髒的,無一日不散發著腥臭,他曾經做夢都想逃離,切斷一切關係的王庭了。
溫禾安位高權重時沒有選擇和他在一起,這次名利皆失,跌入泥沼,她無有選擇。
門外,侍從小心的敲門聲打斷了江召的思緒:「公子,外島的人來了。」
江召又點了點屏風上蝴蝶的翅膀,而後收手,覆袖,冷聲道:「讓他進來。」
身著銀甲的男子肅目推門而入,他恭恭敬敬朝江召拱手,未有遲疑寒暄,徑直匯報手中事宜:「公子,外島之事一切準備就緒,傀陣徐家的人已經在山裡安置兩月有餘,這些時日外島天氣正好,隨時可以起傀,而今全聽公子一聲令下。」
江召在書桌前靜立,似在深思。
回到江家後,他漸漸接手了一些絕密任務,蜘蛛網般復雜,看似密切相連又毫無頭緒,有時候甚至摸不清一些任務到底都在搞什麼,他作為執行者,也只能在接手過程中連蒙帶猜窺得一點真相。
就如同這個和塘沽計劃扯上點關係的外島。
居然在百年前就開始布局了。
江召問:「外島現在有多少人?」
銀甲男子這才抬頭,露出一張冷毅的國字臉,他想了想,事無巨細地交代了:「徐家來的人有一個九境,五個八境,他們家天賦最好的都在這了,剩下的人都是我們的,四位九境,十五位八境,七境有五十多位。」
「島上情況怎麼樣?」江召頷首,又問:「有無外人察覺?」
「一切正常,沒有可疑之人。」那人頓了頓,又道:「不過每年這個時段,都有城內家族組成商隊進山,同村民們採買皮子和藥材,這次才過十五,他們就來了。」
「多少人?」
「十五支商隊,大概有兩百餘人,屬下排查過,都是尋常商隊,沒有混雜其他人進來,不足為懼。」
江召敲敲桌面,很快下了決定:「如今三家齊聚蕉城,我不想看到太大的鬧局吸引別人視線,先將這些人從山裡驅逐吧。」
下屬抱拳:「是,屬下這就去安排。」
江召朝他擺擺手,眼神淡漠地提醒:「用地動,記得善後。」
下屬無聲頷首,退出門外。
探墟鏡前,商淮從天剛亮等到天黑,再到燈火齊明,繁星漫天。
這期間,其他三家的人木頭人一樣規規整整站在原地等候。他大概是全場唯一一個有所動作的活人,坐著,又站起來,和幕一交談,發現幕一扭扭捏捏的也不敢太搭理他,頓覺無趣,最後拿著四方鏡把玩。
子夜高天。
探墟鏡前站著的三人終於動了,諸位木頭人眼前一亮,紛紛抖落肩頭的露水迎上去,商淮精神一震,朝陸嶼然走過去,問:「怎麼樣?發現什麼了?」
陸嶼然稍一點頭,將腰間雲紋腰牌取下丟給身側同樣翹首以盼的幕一,聲音帶著點種久未說話,驟然開口的微啞:「去下令調集巫山所屬,讓他們在蘿州州城等候命令。」
「還有,我要見蘿州城城主趙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05:26 PM
第二十五章
商淮意識到事態可能和想像中有出入,他收起四方鏡,不動聲色瞥向天都與王庭那邊的動靜,發現那兩邊也是亂糟糟一團,於是壓低聲音問:「看到什麼了?」
陸嶼然垂落的衣袖被夜裡狂風吹得向上翻捲,他腳步朝前不停,吐出兩個冷冽的字眼:「溺海。」
巫山在蕉城的下榻之處是城中一座酒樓。
如果說王庭出行清空酒樓是糜爛成風,故做排場,巫山則更誇張,此時連門前都圍著穿甲執戟的守衛,用商淮從前的話來說,就是巫山裡的人跟患了病似的,他們有一個算一個,都不喜歡跟外界接觸,走到哪裡都弄得神秘兮兮。
陸嶼然率先跨過門檻,身後商淮與一眾長老執事跟著,十幾雙眼睛圍著他一個人轉,他皺皺眉,三言兩句撿著探墟鏡裡的情況說了。
探墟鏡並不如往常似的單獨給提示,實際上,他們三人同時看到了「溺海」兩個字眼,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得知這一情況,在場漫開竊竊私語,有長老已經打開了四方鏡,即刻傳信回了本家。
商淮抓著四方鏡翻來覆去地把玩,跟著皺眉,他看了看陸嶼然的臉色,有點不確定地道:「溺海……指的是什麼?」
溺海這個詞,在九州太特殊了。
只要一提起,就一定會有人想到千年前的妖骸之亂,溺海裡埋的東西別人或許不知道,但在門派世家間並不是秘密,但凡有點底蘊的家族建址都避著溺海走。
九州被兩條溺海一分為四,那兩條溺海主支十分穩定,從未出過動亂,於是王庭,巫山與天都各佔一塊,唯獨還剩個擁有著溺海分支的歸墟無人問津,無人稱雄,處於十分尷尬的位置。
而今溺海這個詞出現在帝位爭奪中,三家一時之間都做不了決定,他們都有腦子,那個位置誰都想爭是不假,但作為昔日跟隨帝主親身參與了那一戰的家族,他們更不敢讓昔日劫難重演一回。
事情有點難辦。
今夜注定是個難眠之夜。
商淮兀自想了想,還沒想出個好的方法來,就見門外有個巫山術士快步走近,抱拳肅聲道:「公子,蘿州城城主答應見面了,不過屬下去的時候,同時遇到了王庭和天都的人。」
陸嶼然頷首,並不覺得意外,他起身朝外走,身形才動,又想到什麼,回頭拿上了自己的四方鏡。
商淮若有所思,問:「你見趙巍做什麼?」
陸嶼然依舊是話不超過三句的德行:「談談條件。」
陸嶼然只帶了商淮和幕一去蘿州城主府,城主府今夜燈壁輝煌,從上到下齊齊戒嚴,無數身著甲胄的親兵正陸續趕來,將城主府圍得和鐵桶一樣,大有一種和談不攏就直接血拼到底的意思。
幕一看得直皺眉頭,他沒商淮的膽子,不敢和陸嶼然搭話,此時只得在商淮耳邊表達自己的疑惑:「這個趙巍什麼來頭?他難不成覺得自己這點兵能抗衡三家?」
他神色十分豐富:「聽說他本人只有八境。」
不說別的,就三家現在齊聚蕉城的九境,隨便拎一個出來,今夜就能血洗城主府,這點兵當真不夠看的。
很快,幕一的疑問就得到了回復,只見城主府內,溫流光身邊的一位執事被人好聲好氣請了出來,趙巍則在裡面扮紅臉,聲音裡餘怒未消:「天都若真有能耐,不若今夜就血洗城主府。帝主生前最是寬和仁善,今日也叫天授旨和他殘留的意識看看,如今意在帝位的,都是些什麼人。」
那位天都執事臉上的怒意戛然而止,他被身邊的人拉了拉,竟就這樣忍氣吞聲回去了。
見狀,商淮對幕一道:「看看諾,有這一句話傳揚出去,短時間內沒人敢動他。」
畢竟誰也拿不准,天授旨是不是真在看著他們的表現決定擇誰為主,哪怕無所顧忌如溫流光,出手前也得掂量掂量。
陸嶼然早料到有這麼一場,連眼皮都未掀一下,他解下鶴氅交給畫仙,言簡意賅:「去通報。」
趙巍第一次見傳聞中的帝嗣。
因為一些特別的原因,他昔日特意調查過陸嶼然,此時一邊親自迎出來,一邊忍不住細緻地觀察他,那觀察中帶著點輕微的審視意味,嘴上倒是客客氣氣的,不見方才對付天都使臣時的暴躁:「見過帝嗣。」
「請起。」
趙巍人到中年,身材較為圓潤,鼻頭紅腫凸起,兩隻眼睛看人時總是習慣性地眯起,透出種略顯滑稽的和善,實在不像是不通情理之人,他搓了搓手,在陸嶼然開口前道:「帝嗣駕臨之前,天都少主也派人來說過溺海的事,若是帝嗣也打著想接管蘿州的主意,就不必開這個口了。」
「如今三家爭權,蘿州無意捲入任何紛爭,城中好不容易發展至今,百姓生存不易,才有起色,不該淪為權鬥的犧牲品。」
趙巍說話時,陸嶼然靜靜地看著他,瞳仁深邃,趙巍說著說著,就在這種目光中稍低了聲音,神情嚴肅起來:「需要的時候,三家爭取蘿州,不需要了,便隨意丟棄踐踏,視人命為草芥——」
「趙城主。」陸嶼然打斷他,嗓音冷冽:「我不取城。」
趙巍驚疑不定地止住話音。
兩人都坐著,一個渾身緊繃,一個鬆弛自若,彷彿身份轉換,由客成主,陸嶼然道:「巫山想在蘿州建一座溺海觀測台。」
不是打著接手蘿州的幌子奪城……
趙巍定定神,接著明瞭,能把蘿州發展成今日局面,他是聰明人,思忖半晌,凝聲開口:「帝嗣準備將觀測台建在哪?建成之後預備如何觀測?需不需要人下海,需要多少人下海?凡人還是修士。」
陸嶼然直言:「我來,正是要與趙城主商議具體事宜。」
趙巍嘴唇上下動了動,鬍鬚顫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在開始談話之前雙手撐在桌面前與陸嶼然對視,確認:「帝嗣當日解蘿州與噩魘家之圍,避免戰火波及蘿州百姓,趙某領這個情,也信帝嗣非溫流光等蔑視生死之輩,是吧?」
他的話語中對溫流光很有些敵意,剛開始面對天都來使,態度也稱不得好。
陸嶼然無意為自己立任何賢名,他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只是敲了敲桌面,就事論事道:「我相信,與巫山合作,會是蘿州城當下最好的選擇。」
趙巍在原地擰緊眉心站了半刻,一揮衣袖,吩咐左右親兵:「去取紙筆來。」
「帝嗣,請詳談。」
外島之上的庭院裡,羅青山為聞央逼出烏蘇毒素後便匆匆地抓著藥箱從屋裡出來,聞梁像兔子一樣,一聽這動靜,立馬躥了進去,而羅青山則朝溫禾安頷首:「二少主,我需寸步不離地跟著公子,這邊只能先麻煩你了。」
「好。」
溫禾安拿了支筆在紙上圈圈畫畫,聞言抬頭沖他道:「你去吧,這邊不用擔心,我會照料好。」
「對了。」她臨時喊住羅青山,眼眸剔透:「羅公子身上可有迷魂草?能否給我一些?」
迷魂草對凡人有迷魂之用,對修士無用,大多用來審問凡人,使他們迷迷糊糊間說出真話,且效用溫和,對身體無害。
羅青山留下一摞迷魂草,腳底著火一般走了。
溫禾安放下筆,推開房門進去,見聞梁小小的身軀半跪半趴在床沿邊,拉著聞央的手不放,瘦黑的臉上又焦急又擔憂,溫禾安伸手探了探聞央的額頭,輕聲安慰他:「才解完毒是這樣的,都要睡一會才能醒,放心,嗯?」
「我知道。」聞梁抿著唇,怕吵醒妹妹,甕聲甕氣地道:「之前每次醫師為她壓制毒發,她都要睡會。」
「這次之後,她真的能好嗎?」小孩認真地確認,好像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從今以後,再也不會復發了?」
溫禾安蹲下身,看著他的眼睛,笑著道:「真的,方才那位很厲害,他說沒事,就一定沒事。」
「但是你妹妹還需要睡一會,我們出去等她好不好?」她捏了捏聞梁的手,道:「等她醒了,我送你們回家。」
吃過苦的小孩總是格外聽話,一旦確信人沒有壞心便立刻卸下防備,言聽計從。
溫禾安坐在桌前細捋聞梁給出的訊息。
深山裡那個住著「山神」的宗門對山裡村民們也保持著神秘的面紗,對外更是查無此人,佇立深山幾十年,蘿州城城裡人一聽,均是滿頭霧水,聽聞梁說,這是因為山神能力有限,明確表示過只庇佑山裡村民。
他們這些年確實從各種險峻山勢,猛獸嘴裡救下了不少人。
所以村民們極度排外。
外島漸漸成為了一個與外界脫節,只有商隊們還惦記的地方。村民們不覺得有任何不好,他們極為尊敬推崇山神們,用供奉神明的規格去供奉他們,將他們的話奉為聖旨,而山神們欣然接受這種待遇,並且給出了反饋。
也就是村民們口中的松靈。
松是群山之魂,山神們給的松靈是個雪球一樣的珠子,用晨起結露的蛛絲掛著,垂在山間的樹枝上,誰若是找到了,誰便是受山神庇佑的人,這顆珠子放在家中,能為人擋去一災。但若是誰想用不正當手段從別人手中強奪松靈,也會遭到反噬。
因為這個規則,這麼多年來,村民們沒為松靈發生過不好的事。
人人家中都有松靈,但沒有誰會嫌多,都放在家裡供著,恨不得點柱香奉起來。
聞梁還說,山神隔段時間便會為村民們潔淨泉水,降下甘霖,飲用之後神清氣爽,疲憊全消,每到那個時候,他們便會朝山頂的方向稽首,感謝他們在亂世之中降下的庇佑。
溫禾安一開始就知道外島邪門,現在是越聽越邪門。
他們到底想幹什麼?那兩家真有這樣的好心,一邊謀劃各種截殺陸嶼然的計劃,一邊還能有閒心逸致天天做好事,花大力氣給山民們賜福?
溫禾安一個字都不信。
她在紙上勾勾畫畫,直覺這事不能再拖,她沒看出這個地方有很針對陸嶼然,但看出來山裡的「山神們」,大概意在山民們。她初來乍到,短時間內根本融不進這裡,現在當務之急是大概確認深山裡「山神們」的人數,以及確認他們就是王庭和天都抽出組成「塘沽計劃」的精銳,在保證不驚動他們的前提下將他們活捉。
巫山這次也來了人,若是能一鍋端,管他什麼陰謀詭計都會在無形中消散。
如此一來,她的任務也算完成了。
溫禾安托腮想了想,最後伸手招來陸嶼然留下的守衛,守衛們都得了命令,對她十分恭敬,無有不從。
她將羅青山留下的迷魂草交給他們,覆耳細聲吩咐:「帶著我們帶來的東西,去和村民們談談藥材交易,趁其不備取迷魂草,記得只和經常出入深山狩獵的男子談,記得注意分寸,只需問他們一個問題。」
「山裡的山神,究竟有多少。」
她拿出四方鏡,讓為首的守衛輸入氣息,看了看天色,溫聲商量:「不論什麼答案,問到一個立刻告訴我,可以嗎?」
守衛臉色當即有點繃不住,連聲道不敢。
溫禾安將七名守衛都派了出去,還剩三四位在院子裡守著,她想了想,想起之前入山的陣法,將剩下兩個招來:「你們去檢查來前的山門以及下游山道,看看有沒有布陣的痕跡,也和他們一樣,一旦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兩個護衛抱拳領命。
院裡只剩下一個護衛,溫禾安一看,發現是那個真正的杜家護衛,修為不高。
溫禾安再次將整件事在腦中過了一遍,過到一半,發現四方鏡亮了,她點進去,發現不是護衛的消息,是商淮。
【二少主,你那邊還好吧?】
她頓了頓,手指微動,有些遲疑:
【都好。你們不忙嗎?】
三方匯聚,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怎麼商淮看起來那麼閒?
商淮回得很快:
【陸嶼然還在探墟鏡裡探著,我們在充當木頭人等著。】
溫禾安想了想那個場面,不由莞爾,她發現商淮真的很有意思,除了找不到人說話這點煩惱外,每天都很歡樂。她看了看紙筆上畫的交叉線,思忖一會,回他:
【我問到了點東西,等到晚上差不多就有眉目了,有結果了隨時發給你。】
【好。】
這個時候四方鏡又來了一條消息,溫禾安點進去看,發現是林十鳶。
這幾天林十鳶和她斷斷續續有在聊些事情,今天特意找來,是來提醒她的。
【溫流光和江召都到了,在蕉城。聽說探墟鏡給出的消息跟溺海有關,他們肯定不會在兩條溺海主支上動手,比鄰歸墟的州城一共就幾個,我聽下面人稟報說,天都已經計劃奪城了。】
【你藏嚴實一點,能不出門就不要出門了,別被發現了。】
溫禾安擰緊眉,想了想,慢吞吞在四方鏡上比劃:
【知道了。】
她接著問:【珍寶閣的兩位九境什麼時候能到?月流呢?】
林十鳶好像在思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消息隔了好一會才回:【現在蕉城蘿州聚集的九境八境太多了,我不敢太明目張膽,他們還需要兩三天才能到。】
【月流那邊已經聯繫上了,她接了信,立刻甩了手裡的事趕過來了,但因為找不到靠譜的陰官擺渡,只能繞遠路,預計還需要半個月。】
溫禾安盯著那兩行字,看了許久,而後吸了一口氣。
急不來。
有辦法總比沒辦法好,至少整件事都在緩慢推進中,有進展就是好事。
隔了一會,她回:【好,等你那邊兩位到了,我過去一趟。】
林十鳶很快回了她一個好字。
就當溫禾安要退出四方鏡時,只見無聊的商淮又發了條消息過來。
【陸嶼然這幾天估計有得忙,等回去,我給你們做飯吃。】
溫禾安視線落在後面幾個字上,她看了看,給他畫了一個可可愛愛的笑臉和兩個字。
【好呀!】
商淮心滿意足地放下了四方鏡,他下廚和聊天的愛好在溫禾安這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回應與肯定,越發興致勃勃。
兩個時辰後,聞央醒來了,兩個小孩惦記家裡的孩子,怕他們擔心,說什麼也要先回去。
溫禾安理解他們的心情,挨個摸摸他們的腦袋,起身給他們裝了一些饟餅與易保存的點心,再偷偷摸了三顆銀錠放進去,打結成了個小包袱,掛在聞梁的肩膀上。
她讓護衛送兩個孩子回去。
從天黑到深夜,足足三個時辰,她陸陸續續收到了護衛們的消息,村民們一開始根本不說,提起山神就警惕無比,眼神恍若要將人生吞活剝,等迷魂草在眼前晃過,溫禾安交代的問題一問,才被撬動了牙關,迷迷瞪瞪答話。
結合十幾位村民回答的情況,溫禾安大概能判定深山裡具體的人數。
另外,村子周邊確實有陣法的痕跡。
夜裡,送聞梁聞央回去的護衛大著頭回來了,他對溫禾安道:「姑娘,那個孩子剛解了毒,又執意要回去,路上吹了山風,現在發高熱了。」
溫禾安聞言從椅子上起身,看了看外面黑沉的天色,找了些自己在歸墟抓的藥踏進夜色中:「走吧,我剛好也有事要問問小家伙。」
她又道:「讓他們都回來吧。」
護衛啊了一聲,給在外將回的護衛發了條消息,告訴他們自己和姑娘外出了,讓他們回來後在院裡待命。
幾個孩子的家在村子深處,接近深山,十分偏僻,夜裡可能還有豺狼野獸,所以竹樓下一層空著,燃著熊熊的火光,還灑了雄黃驅蛇。
屋子不大,家徒四壁,但勝在十分整潔乾淨,幾個孩子擠在一張床上,床邊放著水和毛巾,見她來了,拘謹又不知所措,訥訥喊人,叫她阿姐。
溫禾安一一應了,溫聲細語地問過聞央的狀況,又餵她吃了藥,讓他們放心:「她沒什麼大礙,燒一會就退了,明日就又能和你們一起上山找松靈了。」
說罷,她下了竹樓,朝聞梁招招手。
聞梁噠噠跑下來,走到她跟前,臉龐漲得有點紅,謝謝的話卡在喉嚨裡不知從哪裡說起,哪知下一刻,懷中就被她塞了紙與筆,他不明所以,聽她彎著眼睛說:「你若想謝我,不若拿出些實際行動來。今日你說你曾在山上看到過山神,他們的腰帶上還繡著小圖案,你仔細想想,能將圖案畫出來嗎?」
聞梁點點頭,抓著筆畫給她看。
畫完,溫禾安拿在火堆前仔細端詳,眼神漸漸凝重。
這個圖案,她在與塘沽計劃的人接頭時曾看到過。
絕不可能有錯。
回去時,聞梁堅持要送他們出岔路,走出一段路,踏進山腰處,溫禾安才要將人趕回去,就發覺了不對,腳下的地面開始輕微震顫。起先響動還不明顯,不過須臾,便已是地動山搖,塵土分滾,樹木倒塌,護衛一愣,失聲驚呼:「是地動!」
溫禾安反應極快,她拽著聞梁躲開一棵轟然倒下的巨木,抬眼間見護衛被山邊滾動的半大石子砸到了後腦,舉目四望,許多野獸從山裡奔出來不顧一切往外躥逃。
她當機立斷,將聞梁推進兩方巨石間十數米間隔形成的天然山洞中,又從袖中抽出寒光迸發的刃片,眸色清寒,輕巧穩住身體平衡,斬了幾頭眼睛發亮,毫無理智的鬣狗,再將身高八尺,一身蠻肉,生死難料的護衛拖進洞中。
手心與額心都出了汗。
「別出來。」她對聞梁擺手,自己守在前方,打算等獸潮與地動過去再回去看看情況。
哪知下一刻,山壁上無數石子如洪流崩散流動,她只得往回退,沒一會,卻聽耳邊不斷傳來「轟隆」巨響,地面下不斷抖動,聲音振聾發聵,山洞發生了難以預測的變化。
隨著各種叫人驚心動魄的動靜,在溫禾安猛然抬睫的一瞬間,兩塊巨石倒塌,封死了唯一的出口。
留下內部狹小的,僅能容納六七人的深黑空間。
溫禾安定了定神,臉色不太好看,她看不見聞梁,只能喘著氣摸瞎問:「你們村裡經常地動嗎?」
「有時會。」
聞梁到底年齡小,再鎮定的性格這時候也有些憋不住,冒出段鼻音:「我沒帶松靈,若是家裡有松靈,山神便會庇佑,地動與獸潮不會傷害我們。」
溫禾安捏著刃邊沉默了,她去摸護衛的身體,手指觸到他口鼻邊,發現那一下砸得他進氣多,出氣少。
地動仍在繼續,山洞支撐不了多久,至多一個時辰,他們便會窒息而亡。
溫禾安當機立斷扯下掛在腰上的四方鏡,四方鏡還有點亮光,但光芒閃爍,明暗不定,這是他們所處之地靈流不穩定的緣故。
這不是地動,這是驅逐,是警告。
不管是地動,還是聲勢浩大的靈流催使,都會造成所在地靈流紊亂,四方鏡消息傳遞受阻或者滯後。
她現在給院子裡的護衛發消息,消息可能直接發不過去,他們今早才高價買了個松靈仔細研究,聞梁說的話若是真的,或許院子裡的人根本沒有受到地動影響,裡面的人會認為她還在小孩家裡談事情。
溫禾安在陸嶼然和商淮的氣息間猶豫了下,手指很快點進了第二道框中。
她算著四方鏡最多能發出去的字數,給商淮發了消息。
【已確認『山神』是塘沽計劃執行者,找到九境傀陣師布陣痕跡,疑似徐家人,初步估計山裡人數多達百位,其中有九境強者,開啟了第八感洗滌與賜福。】
【他們今夜開始驅逐外人,或將開始新行動。】
【恐打草驚蛇,巫山之人可於明日一早進山,為保萬無一失,九境多多益善。】
溫禾安頓了頓,就著最後一點微弱的靈光,手指飛快撥動,很是無奈:
【我遇到了點麻煩,不知道巫山現在,還有沒有得空的人手,能來山裡撈我們一把。】
蘿州州城,陸嶼然從城主府走出來,商淮一看,收起四方鏡,迎上去道:「剛得到消息,天都和王庭都已經開始和陰官本家聯繫了,對付溺海,尋常人沒辦法,陰官本家把握會高點。」
他聲音裡有點復雜的期待:「你看現在怎麼辦?我們要和那邊聯繫嗎?」
陸嶼然聲音冷淡:「別白費功夫,他們再多長兩條舌頭,都說不動陰官家家主。」
商淮嘆息一聲,問:「我們現在去哪?你跟趙巍談妥了沒?」
「去城南,觀測台建在那。」
商淮點點頭,還沒說話,就見四方鏡連著亮了幾下,他原本還納悶,想著這是什麼人,大半夜的還能想起找他說話,一點進去,臉上表情就變了。
他驚疑不定地將四方鏡遞給陸嶼然,示意他看上面的內容。
陸嶼然眼神頓在溫禾安發來的最後一行字上,鴉黑的睫毛保持半垂的弧度,原本鬆鬆勾著四方鏡的力道加重,眼底寸寸結霜。
商淮琢磨著這個意思,道:「我去吧。你今夜走不開,長老們都在等著,觀測台的位置也需要你來定,我反正一身輕鬆,來回走一趟,也不耽誤——」
「我去。」
陸嶼然說話間,已經率先一步原地劈開一道空間裂隙,聲音冷透了:「讓長老們先散了,我明早給他們個交代。」
也跟著他數度經歷生死險境,但從未有過這種待遇的商淮心裡很不是滋味地跟著踏進了裂隙裡。
看得出來,陸嶼然現在心情不算好。
從蘿州到外島需要半刻鐘,在這期間,陸嶼然捏著商淮的四方鏡看了好幾遍,商淮也沒敢觸他黴頭讓他還,須臾,陸嶼然拿出了自己的四方鏡,嗤然一笑,聲調微啞。
商淮湊上去一看。
上面一片空白。
他往上攏了攏自己的大氅,一路上沒敢怎麼說話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07:23 PM
第二十六章
狹小的山洞裡,溫禾安緊皺著眉,她半蹲下來,裙擺和披帛盡數覆落在山石地面上,隔一段時間,就要伸手去探探護衛的鼻息。
她從陸嶼然之前給的靈玉裡翻到了一些瓶瓶罐罐,可山洞黢黑一片,看不清上面的標識,她不敢貿然給護衛服用,最後只得摸索著拿了根山參,扯下參鬚捏開護衛的下巴,讓他含在嘴裡。
沒有明顯的好轉,但好在氣息沒有再變弱,算是暫時穩定住了。
做完這些,溫禾安伸手探了探警惕地縮在角落裡的聞梁,小孩明顯縮了一下。
相較於同齡人,他這不哭不鬧不暈厥的反應已經尤為優秀。
「我看到你用刀了。」聞梁在黑暗中抬眼看向她,睫毛亂抖,顯然心裡並不平靜,聲音才出口就散了,若不是洞裡太狹小安靜,溫禾安險些沒能聽到。
他抱著自己的胳膊,發出驚疑又篤定的氣音:「你和阿嬸們說的不一樣,你不是杜家五娘。」
溫禾安靜靜聽著,直到他說完,才輕聲回他:「我若不是五娘,誰是?」
聞梁喉嚨乾澀,捏緊手指。他的意思是,眼前之人不是阿叔阿嬸還有那些前來收藥材的商人們嘴裡的那個不諳世事,在父母庇佑下長大,遇上點山石需要步行都會驚慌失措的杜五娘。
他從小聰明,亂世之中只有聰明的孩子才能艱難帶著弟弟妹妹們活下來,他常聽大人們唏噓,聽外面來的商人們搖頭感嘆,說外面的城池世道更亂。在長期的耳濡目染下,他的印象中,外島因為山神們的存在而更和諧寧靜。
只有在這裡,他們有長大成人的希望。
先前她說能替聞央解毒,不需要付高昂的診金,只要他回答一些問題。
聞梁不明白她想做什麼,商人總是會想各種各樣的辦法,想從他們手裡買到最頂級的藥材,其中就有這種套話,不過先前那些人是用什麼糖人,餅乾和果子換取消息,而她是其中最大方無害的一個。
她開出了個聞梁沒法拒絕的條件。
但是現在,他後知後覺有點害怕了,他看著這個從出現至今一直很溫柔,甚至會默默給他的包袱裡塞銀子的女子,牙關微鬆:「你們不是來買藥材的,你們是要對山神下手嗎?要抓走他們?」
溫禾安有一瞬間不知該怎麼回答,她在權勢泥沼中孤身博弈太久,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樣和小孩溝通過了。
「等下會有人來救我們,這樣的話,一個字都不要說,嗯?」
她貼近了點,相信小孩能明白她話中的意思,聲音有種溫婉平和的力量:「這世上沒有神,我不知道山裡那群神仙們是什麼來歷,他們究竟對村民們有什麼企圖,最終會不會傷害你們,但是我可以和你保證,我們沒有任何一點傷害無辜之人的想法。」
聞梁懂了,溫禾安身上的氣質和她所做的事情,叫人根本生不出一絲懷疑之意。
溫禾安溫聲細語和他說話,她從陸嶼然給的靈玉裡找到了一團很有趣的東西,手指捻著一頭牽出一根長絲線來,她朝聞梁伸出手,聲音隱帶笑意:「手伸出來。」
聞梁試探地將手放進她的掌心,甫一觸上去,就被她反手抓住了指頭,緊接著一根漁線纏上了指頭,溫禾安道:「今日你是為了送我才被捲進來的的,這樣,你帶上這個,如果哪一日遇到了困難,而我恰在同一座州城,它會帶你找到我。只要不是捅破天,喪良心的事,我都幫你平了。」
說完,她將線在他手指上打了個結,神奇的是,結打完後,聞梁手指上的線頭突然消失了,只有彎曲的時候,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溫禾安給自己的手指頭上也綁了一根。
聞梁後知後覺地反駁:「才不是……你是聽說聞央發熱了才來的。」
溫禾安只是笑,她索性也跟聞梁一樣將脊背貼著堅硬的山石,肩頭微懈,好一會兒都沒人說話。時間在靜寂中被拉得格外長,長到叫人心驚,特別是一抬頭,看到巨石頂上一絲光亮也透不進來,無形中窒息的感覺能將人逼瘋。
溫禾安潤了潤乾澀的唇,半晌,輕聲和聞梁說話:「你對你妹妹很好。」
聞梁有些不解,側頭回她,一字一句十分認真:「她是我妹妹。」
做兄長的,自然要保護弟弟,疼惜妹妹。
溫禾安視線在斜方一顆凸出的石頭上定定停了一會,良久,無聲勾了勾唇。
「放心。」她聲音有點啞了,仍不動聲色安慰著聞梁,否則小孩一哭,她真不知道該怎麼哄,「會有人來救我們——」
最後一個字尚停在唇舌間,沒有出口,就聽外面一聲「咔嚓」脆響,下一刻,夜色流轉,山風猛灌,山石外三兩團火把的躍動光點映入眼簾。
商淮的聲音傳來:「二少主?」
溫禾安拉著聞梁站起來,鬆了口氣,朝洞外給出回應,蕩出悠長的回音:「是這裡。」
得到回應後,有人舉著火把進來了,溫禾安眼睛乍然見光,不由伸手擋了擋,放下後才看清眼前情形。
她看著低眉避開山石的陸嶼然,眉眼間的驚訝藏都沒能藏住。
商淮舉著火把往前走了兩步,陸嶼然站在離溫禾安不遠的地方,在熾熱的光亮下不溫不淡地看她,發現她沒受傷後就移開視線,倒是前者問了句:「沒事吧?我們沒來晚吧?」
「我沒事。」溫禾安指了指邊上昏迷不醒的護衛,道:「他出了點事,被地動中的石子砸了腦袋,後腦上有淤血,需要醫師看一看。」
商淮朝後方招了招手,很快,外面又進來兩個寒甲護衛,循著商淮的吩咐,將倒在地上的那個小心利索地抬了出去,先一步消失在夜色中。
聞梁脫險後第一時間朝溫禾安行了個禮,擔心家裡的弟弟妹妹,腳下冒火一般地沿著崎嶇山路幾個晃蕩,期間還在空中徒手抓了根藤蔓借力,隨便越過了山坎和溪流,很快成為米粒大小的殘點。
三人出了山洞,溫禾安這才垂著眼收刃入鞘,藏回袖子裡,她看了看四周樹木斷折,河流開裂,山石堆得遍地,野獸屍骸處處可見的情形,抿抿唇,若有所思地問:「你們來時,看到村裡的屋院了嗎?可有受地動影響?」
商淮舉著的火把朝她跟前一晃:「我們看到你的消息就趕來了,陸嶼然原地劈開的空間裂隙,哪還管什麼村莊不村莊,直接奔著山上來了。我連火把都是在山路上撿的。」
溫禾安聞言頓了頓,不知道是巫山對合作伙伴太過關心在意,還是自己在這方面確實有不足,這樣一對比下來,她對昔日下屬的態度不免有些涼薄。
她還有頭一次有這種感覺。
至少,在三家齊聚爭先機的關頭,沒有人能中途叫走她。
溫禾安向來奉行用實際行動給予反饋與回報,言語致謝是最無用也最輕巧的東西,如是一想,她朝前兩三步,追上了陸嶼然,聲音像被夜風洗滌過一樣怡人:「山裡地動,幾天內可能會接連發生好幾次,村民們擁有松靈,他們不怕,不會因為這個大驚失色,倉皇逃命,可那些上外島做買賣的商家必定嚇得不輕,估計天一亮就會離開外島。」
「商隊都是由蘿州本地望族組建而成的,如今三家聚集在歸墟附近的州城中,隨之而來看熱鬧的人也是數不勝數,若這些商隊同時出事,恐引發外界關注,所以山裡的人會想用這一招將我們都趕出去。」
「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想做什麼,但種種線索推斷下來,肯定不是好事,到了這種時候,巫山還是先下手為強好。」
陸嶼然左手覆上右手手背,指尖抵了抵腕骨,聲音比浩蕩山風更凜兩分:「知道。」
「明日一早,巫山會接管這片地域。」
溫禾安把自己能做的能管的事說完,就不再插手後續了,陸嶼然自有一套做事的體系,再棘手的事都游刃有餘。
陸嶼然聲音裡的冷意,她有些感覺,但她沒覺得有什麼。
這種時候抽身出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將心比心,誰遇到這樣的事,都不會開心。
這樣想著,就見陸嶼然停下腳步,一道空間裂隙開在三人面前,溫禾安疑惑地看過去,問:「去哪?」
陸嶼然長身立於風中,袖袍微動,示意她過來,道:「去蘿州。」
溫禾安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旋即擰起眉,朝他搖頭,低聲道:「蘿州如今全是你們的人,我是新面孔,身份也不合適,我在山裡住一夜,明早再——」
明早她去找林十鳶要一座院子住。
「還在山裡住。」
陸嶼然眼仁呈深黑色,如暈染濃墨,語調很淡,但細聽之下,又分明帶了譏嘲之意:「還想再被關一回,是吧?」
溫禾安與他對視,最終輕聲嘆息,無奈地妥協。
一百個試圖接近陸嶼然的人,大概有九十九個會被他的武力手段和冷若冰霜,水火不侵的態度嚇走,剩下的一個,也得在這種玫瑰帶刺的調調中折戟而返。
她走進空間裂隙,商淮把火把熄了丟在了附近山頭,也跟著閃身擠進來。
一路上沒人說話,連商淮都在某種氣勢的震懾下閉了嘴,溫禾安想了想,看向陸嶼然,溫聲問:「你怎麼來了?」
聲音裡仍有驚訝的意味。
說完,她想了想,覺得這樣問有點不妥,容易讓人生氣,又認真補充說:「你若是忙,不必親自過來,我和商淮公子說了,派個得閒的來就可以,不是很大的事。」
「等會回去,巫山的長老們不會為難你吧?」
陸嶼然靠在紊亂的靈流邊上,冷淡懶散,連眼都沒抬下,話不知聽進去了幾句,待她說完,他才若有似無地頷首,聲音微啞:「嗯。我閒,我愛多管閒事。」
這話說的。
商淮立馬捏了捏鼻子,又握拳置於唇邊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
溫禾安看到了他急促抖動著示意的睫毛,想了想,也沒說話了。
在空間裂隙即將停下來之前,她動作輕微地動了動左手,動作不影響,只是經不起細看,一看就會察覺出不自然。
陸嶼然餘光瞥到這一幕,視線頓了頓,半晌,薄唇微動,問她:「跟誰動手了?」
「沒有動手。」
溫禾安搖頭:「山裡躥出來不少野獸,我用了刃,可能有點扯到了,但傷口沒裂開,等會上點藥就行。」
話音落下,空間裂隙停下來,溫禾安略往外掃了兩眼,發現是先前住過的庭院,院子裡空掛著幾盞燈,一個人影也瞧不見,並不是想像中三堂會審般的巫山聚集之地。
她頓覺自在許多。
陸嶼然徑直朝正堂走,腳步不帶停留,同時朝商淮丟出命令:「把宿澄調過來。」
商淮下意識問了句:「現在啊?」
「不然,將你留在這?」
陸嶼然腳步一停,薄而鋒利的眼尾微向下斂,眸色清冷至極,忍了忍,還是吐出了一兩分真實心境:「恰好,都不用四方鏡,你兩可以面對面閒聊到天亮。」
商淮立馬噤聲,掏出四方鏡開始找人。
溫禾安莫名覺得這一幕有點眼熟,但她沒有探究精神,不想觸陸嶼然黴頭,於是安安靜靜跟在後面走,乾脆不吭聲。
等到了正堂,她瞅瞅天色時辰,準備說一聲,自己先回房歇息了。
陸嶼然卻敲敲桌面,問她:「用晚膳了沒?」
溫禾安搖搖頭,才要說不用麻煩,商淮見勢,猶疑地開口:「我去隨便弄些吃的給你墊墊?」
院裡好幾天沒人了,管家不會採購太多食材,這大晚上的,找也沒處找去。
溫禾安下意識就要拒絕,抬眼卻見陸嶼然面無表情抓著遮風大氅搭在臂彎裡,轉身出了門檻:「我去。」
她在原地站了站,慢慢眨了下眼睛,懷疑自己聽錯了,跟商淮確認:「他去做什麼?」
商淮鬼鬼祟祟看窗外,一邊飛快給予肯定回答,並且告知具體情況:「陸嶼然只在心情極度愉悅或者心情極度惡劣的情況下會下廚,就……算是宣洩情緒?放心,沒毒,能吃,很好吃,就是他臉色不會太好看,能不能吃得下全看你有沒有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定力。」
他急匆匆朝溫禾安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先走了,這種氛圍他真的吃不消,走前還欲言又止想要提醒她:「今晚這情況,你看……」
說到一半,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我看出來了。」反倒是溫禾安先反應過來,她溫柔地點頭:「他好像有點生我的氣。」
商淮覺得也說不準,感覺各方面都有原因。
歸根結底。
怪探墟鏡的事太擾人了。
商淮趁著夜色翻牆走了,溫禾安在桌子前坐下,托著腮想事情,沒過一會,陸嶼然端著碗肉臊麵走了進來,往她跟前一放:「只有麵了,湊合一下。」
「已經很好了。」麵都到跟前了,再要拒絕就沒意思了,她接過筷子,還沒吃呢,就下意識誇了句:「好香。」
吃下第一口的時候,溫禾安的眼睛亮了起來,她下意識扭頭要誇他化腐朽為神奇的手藝,見他一臉無所動容的樣子,便省過這道流程,轉過身全心全意享受美食。
她安靜挑麵吃的時候,陸嶼然隨意挑了張椅子坐著,眼睛微闔,閉目養神,兩人都不說話。
直到她放下筷子,悄無聲息將碗筷放到廚房的水槽裡洗乾淨,再將手擦乾,這才靜悄悄地又折返回來,在陸嶼然不遠處找了張椅子坐下,裙擺漾動,香風襲來。
他無聲睜開眼。
「沒想到我能吃到帝嗣親自下廚做的東西。」溫禾安吃了他的東西,笑起來格外真誠:「有些受寵若驚。」
陸嶼然眼神在她臉上停留了一會,相比於這張蟬獸面具,他還是更習慣看她自己的臉。
她今夜行為有些急進了,夜裡出門,只帶個凡間的護衛,若是真的出事,根本等不及他過去。
可他又無比清楚導致這一切的源頭是什麼。
九境修為全封,淪為凡人,瞻前顧後,隱匿行跡,遇事只能尋求外人救援,換做神仙來了心裡都得有落差。
臉上再淡然,再如何言笑晏晏。
誰心裡能好過。
陸嶼然默然,半晌,他將四方鏡拿出來,丟在跟前的小几上,壓了脾氣說:「溫禾安,你覺得真遇到事情,找商淮是最有效的方式?他會丟下手頭一切事情來找你?」
他瞳仁裡映襯著拉長了的燈影,冷白的眼皮下覆著團陰影:「憑什麼,憑他給你做了兩頓飯的交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08:38 PM
第二十七章
門扉大敞,夜風穿堂而過,聲調清冽的兩句話後,溫禾安怔了怔。
她看著陸嶼然,明白了他一晚上情緒結冰的症結在哪。
陸嶼然對外強勢淡漠,幾近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對內會稍微軟和一些,只是能得到他認可,被劃為「自己人」的,大概只有商淮和曾經的她。
商淮是性格使然,精力充沛,熱情無限,記吃不記打,至於溫禾安呢,深究原因,大概是沾了「道侶」這個身份的光,多少有些特殊。
隨著這份特殊一齊到來的,還有陸嶼然一些稱不上問題的小毛病。
這是溫禾安在三四年前就發現的事。
她與陸嶼然涇渭分明,秋水不犯時還好,後面因為她單方面鍥而不捨,又幾次與他同破秘境,關係拉近了些,才一日一日窺出那些藏得極深的習慣,喜好,和不知從何時起越發明顯的佔有欲。
商淮和她對陸嶼然而言是自己人,相應的,對他們而言,陸嶼然也得是值得信賴的朋友,是第一時間應該想起的存在。
他從前就很不喜歡溫禾安跟後面結交的,且並不多靠譜的朋友表示任何一點親近與在意。
有一次她和徐家少主談論陣法之事,忘了時間,推了和陸嶼然事先說好的晚膳,回去時找不見人,順著侍從的話去書房外等。
等了不知道多久,門終於被人從裡推開,烏泱泱一群執事乃至長老面色寡白地走出來,神情萎靡,其中一位老者深重的長嘆聲叫溫禾安記了好幾天。
他們蜂湧出來,溫禾安提腳邁步進去。
進去一看,陸嶼然果真是副八方不動,喜怒不顯的模樣。
他生氣也和常人有很大不同,最開始的表現為不理人,隨便你說什麼,他如清冷謫仙般捧著書卷或竹簡站在桌前,正對窗牖,他冷他的,但你不能不理他。
溫禾安好幾次都是自己忙自己的事,四方鏡拿起來又放下,直到某一刻,發現他摁下了手裡的竹簡,抬眼直直看過來。
琥珀色的瞳孔又清又冷,隱有怒意。
當日他說的那些話,與今日這兩句,幾近能重疊在一起。
溫禾安神思回攏,她與陸嶼然對視,解釋道:「探墟鏡事關重大,你今夜定然抽不開手,我不想因為這事拖累你的進程。且商淮在你身邊做事,我的消息他會通知你,當時時間緊迫,我覺得他會更關注四方鏡的消息。」
陸嶼然胸膛不由顫動了下,他掃向自己的四方鏡,眼底神色莫名:「溫禾安,說話講點證據。」
「你哪次找我,我沒回你?」
究竟誰不回誰。
溫禾安靜默了會,而後抬眼看他,眼神認真:「我知道了。下次再有這種情況,我先通知你。」
陸嶼然摩挲著手腕處蠱蟲的位置,力道極重,很快就泛出猖獗的猩紅色,半晌,他頷首,稍坐直身體,問她:「蘿州如今戒嚴,三家的人擠在一起,遍地亂走,你那兩位救兵,什麼時候能到?」
「兩天後。」溫禾安也正想和他說這件事:「我到時候要出去一趟。」
陸嶼然不由皺眉。
溫禾安準備起身回房,想了想,還是端端正正坐著,垂眸輕聲反駁他之前那句話:「帝嗣,我與你不一樣,我在溫家時,尚且有人會丟下手邊事回應我,為唾手可得的名與利,為時不待人的表功機會,如今我身敗名裂,縱然身死道消,也不會有人真心實意嘆一句可惜,遑論丟下一切來救我。」
「我沒法為巫山做事,巫山不會信我,也容不下我。」
她慢慢將垂在臉頰一側的髮絲撥弄回去,聲音還是溫和的,不見淒切:「我不想從此丟名棄姓,受八方追殺,溫流光與江召的仇我還記著,做不到清酒一壺恩怨兩訖。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有許多心願未了,我需要回去爭那個位置。」
所以陸嶼然,別將她當什麼自己人了。
溫禾安從來都不是。
四年前是別有用心,刻意為之的接近,而今是蒙人之恩,身不由己。
陸嶼然何其聰明,焉能聽不懂她話中的意思,不過是外島事情一了,大家一拍兩散,各奔前程。他現在的關心,好意,都得不到任何回報。
說起來,今天還算她有良心,至少比起上回無緣無故,僅是心血來潮就糾纏不清的算計,這次還有心提醒一聲。
溫禾安拿回自己的四方鏡,渾然不覺自己說過什麼似的,也不尷尬,她甚至還朝陸嶼然笑:「我明日一天都不出門,等你們的好消息。」
陸嶼然在椅子上坐了會,半晌,睫毛冷垂,挑開袖片,露出手腕下蠱蟲虯動的紋理,頗感荒唐地一哂。
他今夜一路上在想什麼。
他竟然真有一瞬間有了破罐子破摔,再幫她最後一把的念頭。
瘋了嗎。
第二日一早,天方亮,商淮和幕一等人準時出現在外島高空之上,他們到的時候,陸嶼然已經站了不知多久了。
不是他們自吹,巫山是三家之中唯一還講點良心的世家,這不,幕一帶著幾位九境開始布置結界,將深山內的宗門和村落房屋,山道嚴實地遮掩起來,防止被接下來的戰鬥波及。
商淮琢磨著陸嶼然怎麼也該消氣了,轉過去一瞥他的神情,果真恢復正常了。他心底略鬆,朝深山裡示意,眼裡躍動著一片躍躍欲試的神采:「我倒想看看,這些神秘兮兮,只會用陰損招數龜縮著害人的『精銳們』,實力究竟如何。」
「他們的九境,莫不會都是些沒開啟第八感的九境吧。」說罷,商淮挑了挑眉,想起溫禾安給自己發的消息,自顧自又補充:「喔,好像有一個開啟了第八感,開的是潔淨?」
九州上,修士們境界從一至九,聖者為至尊,歷來都有一重境界一重天的說法,特別是七境之後,差距如雲泥,難以借助外力彌補填平,大多數以八境反殺九境的傳言都是引人送死的陷阱。
唯有一種情況特殊。
修士到了八境之後,有百分之一的機率叩開體內一道門扉,覺醒一種能力,往往天賦越高,可供選擇的能力越多。
有幸能有這一機遇的人,十個裡面十個都對戰鬥方面的能力心馳神往,他們若是找到了契合自己的能力,運用得當,便擁有了這種越境殺人的特殊可能。
如今九州大地上早早成名的各家家主,他們的第八感同樣出名,如巫山家主的「天詰」,以天問責,開啟時囊括方圓百里,天穹上血流汩汩,異象連連,宛若末日,死在這一招手下的強者不知幾何。再如溫家真正的掌權者,溫禾安的外祖母,她的第八感是大名鼎鼎的「水鏈」,開啟時大雨滂沱,凡是雨淌過的地方,便凝成一根水鏈,速度迅疾,生生不息,攜萬鈞之力將人貫穿,在數百年前叫人聞風喪膽,而今時隔久遠,提起來仍有餘威。
只有歪打正著,無有選擇的人才會捏著鼻子認下「潔淨」這種聊勝有無的東西。
這種人不堪一擊。
「不過說起來……」商淮摸摸下巴,很是好奇地問陸嶼然:「你知道溫禾安的第八感是什麼嗎?」
陸嶼然冷漠地吐字:「不知道。」
不知道是正常的。
老一輩人在九州上叱咤已久,第八感早不是什麼秘密了,現在很多年輕人都卡在第八感的門檻,短時間內踏不進來,所以反而是早早跨出這一步的領頭的幾個遮遮掩掩,把自己的第八感瞞得一個比一個死。
唯一一個歪打正著暴露了的是江無雙,據推測,他的第八感是「生機之箭」,能擷取整片地域的植物生機搭成一支寸長小箭,一箭之下,九境非死即傷。
殺傷力之強,讓這事當時在各家族很是轟動了一會兒。
商淮不由看向陸嶼然,這位也很厲害,聽說在面臨那次截殺,生死一線時都沒動第八感,不知道是什麼大範圍無差別攻擊,動輒要人性命的大殺器,他有生之年能不能安然無恙站著觀賞一回。
在他沉思間,幕一回來了,他朝陸嶼然拱手,肅聲:「公子,都準備妥當了。」
「嗯。」陸嶼然看了眼天色,朝他們擺擺手,袖袍微垂,道:「動手。辰時之前結束,我還有事。」
從夜裡開始,他手邊四方鏡的動靜就沒停過,點進去都是巫山長老們千篇一律,涕泗橫流的勸誡引導。
這要是在前幾天,四方鏡就是個擺設,他壓根不會點進去看一眼。
巫山真正的精銳們在頃刻間包圍了整片深山,山裡的老「神仙們」很快有了反應。
將明未明的夜幕之上,長風獵獵而動,無數盞明燈升起,照得天地亮如白晝,陰暗中一切無所遁形,七八道身影出現在巫山眾人面前,皆覆著金屬鐵面,將五官嚴嚴包裹,只露出雙眼睛,死氣沉沉。
為首之人環伺四周,見出路全被封死,眼皮接連跳動,他沉聲問當頭迎上的幕一,聲音粗嘎,開腔時磨出那種被濃痰包裹的砂礫之意:「敢問爾等是哪家的人,奉的誰的命令。」
「都這會了,還裝?裝神弄鬼上癮了?」
幕一抽刀,激出鏗然之聲,他反身自胸膛前橫斬,刀面在眼前閃出雪白一線,九境威壓如山岳凌空,大開大闔全無保留地傾瀉而至,牽制眼前強敵之時,同時逼得底下幾十上百的七八境僵在原地。
他閉目大笑,隨刀影而至:「研究這麼久塘沽計劃,連我的面貌都不認得嗎?」
那面具之下人影五官頓時冷硬,他飛身應戰,動唇俾睨:「找死!」
不過片刻功夫,深山裡就已是一片刀光劍影,山崩石裂,陸嶼然沒加入戰局,他居高臨下審視這番局面,眼神波瀾不驚,沒過一會,皺眉道:「沒看到傀陣師。」
「人數也少了。」
商淮也在飛快清點人數,很是納悶:「他們昨夜察覺到不對,連夜撤了一部分人?」
「不會啊。」他接著道:「他們個個不怕死,死都想從你身上咬一口肉下來,要是察覺山裡出了意外,還和我們有關,不該連夜撤離,該連夜加緊動手,殺一個算一個才對。」
「就算衡量實力後覺得不敵,也沒有只撤一部分走的道理,剩下這部分留著幹嘛?專門留給我們的?」
陸嶼然不置一詞,冷然袖手旁觀,他在看這些人的攻擊手段是否能和記憶中的片段重合。
戰況起先還呈一邊倒的局勢,發生轉變是在幕一和天縱隊先後拿住對方的八境,九境領頭人物時,只聽他們齊齊發出嘶啞淒惶的笑,口鼻腐爛,七竅生膿,不過喘息的功夫,就絕了氣息。
幕一被這變故驚得瞳仁一沉,他用刀尖挑開手下之人的面罩,發現金屬之下,皮肉翻捲,白骨森森,已是五官不辨,連男女都看不出來。
他將面罩掀了三丈遠,扭頭朝向陸嶼然:「公子,是毒。」
「不是毒。」陸嶼然冷聲糾正:「是傀線。」
在場還剩一個九境,他撐的時間長一點,和這裡眾多視死如歸,宛若懷揣凌雲之志,能為這遠大志向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人不同,他在這剎那間迸發出了尤為強烈的求生欲望。
他捂著唇咯血,身形飛速移動,同時丟出了自己的第八感「萬象」,阻擋敵人追擊的步伐。
眾生萬象,紛至沓來。
他感覺自己體內所有骨骼,經絡乃至心肺都被一根細細的傀線勾住了,對面在千萬里之遙,一念之下這山裡將伏屍百具,而現在那人正勾勾手指,要輕描淡寫拂去他的生機。
沒一會,他飛速後退的步伐止住了,一隻手不知何時伸出來,帶著凌厲之風,竟然徒手撕裂了「萬象」之境,而後重擊在他的脊柱處。他即刻如折翼的鳥往山石處直墜,鮮血狂湧,內裡已是一團揉皺的紙,離破碎僅有一線。
這九境還未來得及咽氣,眼珠徒勞地瞪著,喉嚨裡「呵呵」地冒出血沫,陸嶼然眼也不眨,抽了幕一的刀在自己掌心劃了一道猙獰血口,而後強硬地捏住他的下巴,以一種不容置喙的姿態將自己的血灌進了這人的喉嚨。
商淮大吃一驚,還未來得及開口勸阻,就見陸嶼然從這位瀕死九境的頭頂拈出根銀灰色傀線。
傀線還在扭動,它不怕靈力,但很怕陸嶼然手上的血,扭了沒一會,就徹底被血沁透,如日光融雪,萬般不甘地化了。
陸嶼然冷著臉將它往地面上一甩,立刻接過幕一遞來的手帕擦淨手指,沾惹了多骯髒的東西一樣。
「你倒是先止止血……」商淮皺眉欲言又止,一副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好的樣子:「你這才多久——」
「留個活口,往日對付我的人不止這些。」陸嶼然置若罔聞,他看向癱如軟泥昏厥過去的九境,道:「將他帶回巫山,等我們結束這邊的事,請你父親過來看一看。」
商淮的父親,也就是天懸家現任家主,擁有家族秘技,有窺人過往之能。
商淮點頭。
陸嶼然闔了下眼,吩咐幕一:「搜山。任何信箋,書簡乃至廢紙全都搜集起來,發現異常,及時回稟。」
「不要輕舉妄動,不要無故傷民。」
這次山裡畢竟有三位九境,巫山的人也有損失,幕一已經接近十年沒受傷了,這次都折了條手。
山裡處處都是血和屍體,腥臭氣十里飄散。
商淮一邊搖頭嘖嘖稱嘆王庭和天都的鐵碗手段,一邊掏出四方鏡回人的消息。
溫禾安半個時辰前給他發了條:【你們動手了嗎?】
商淮回她:
【解決了。】
【人沒逮全,跑了大半,不知道聽了風聲還是他們內部趕巧計劃有變。】
【這次收獲還不錯,我們捉了個活口。】
他正兒八經地科普:【這還是我們第二次捉到活的,不枉辛苦這幾天,我已經滿意了。等回去後跟你細說。】
溫禾安沒揪著他問很細緻的問題,她頓了頓,發了條:
【沒受傷吧?羅公子方才來給我換藥了,你們沒帶醫師?】
商淮想了想,在收起四方鏡之前回了條消息過去:
【我沒事,陸嶼然受了點小傷。】
一棵蒼天古樹邊,陸嶼然背靠樹幹,發現自己的四方鏡閃了閃,他原本懶得動彈,只垂眼看了看,半晌,還是撈起來抓在手裡點開掃了一眼。
難得。
溫禾安給他發了兩條消息。
【你沒事吧?】
隔了一會見他沒回,又發了一條。
【我讓羅公子趕去外島了。】
陸嶼然眉頭微挑,問她:【他來幹什麼?】
這次她回得很快。
【商淮說你受傷了。】
【我有點擔心。】
陸嶼然盯著後面幾個字看了一會,無聲捏了捏掌心中的四方鏡,喉結微動。
這叫什麼。
打個巴掌給顆棗?
昨夜說的話,他還沒忘,她自己就先忘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09:21 PM
第二十八章
山裡霧氣重,天光破曉時仍是雲裡霧裡一片,巫山的人結束戰鬥後開始快速打掃戰局,數百里內,只餘長風呼嘯,松林搖顫,血腥氣不多時就被盡數滌蕩。
陸嶼然收起四方鏡,和商淮一起走進被所謂「山神」佔據的舊宗門遺址。
宗門坐落在山林深處,傍著口天然泉眼,水木明瑟,泓崢蕭瑟,反倒是佇立百年的山門巨石被歲月侵蝕,表面坑坑窪窪。山裡落花與枯葉積落,無人料理,長久下來就形成了黑色的垢,垢上還掛著帶霜的蜘蛛網。
商淮踩著長青苔的階面直搖頭:「真該讓山民們都來看看,他們奉若神明的,究竟是何等牛鬼蛇神。」
陸嶼然看著山門,山門前原先寫了字,後來被一道攻擊磨平了半邊,而今需得停下腳步,仔仔細細看過,方能從一筆一畫中窺見原本面目。
他道:「霞。」
商淮若有所思:「被他們佔據的山門,名字裡有個霞字?」
陸嶼然追查塘沽計劃,對百年前王庭與誰家起過的糾紛沒有興趣,僅看了一會,就收回目光,接著往偌大的宗門廢墟走。據村民們說,這裡百年前不止有山,還有片汪洋湖泊,這座宗門枕山襟海,佔地卻不廣,僅有三座小山頭,布置得倒是各有特色。
沒多久,幕一走上前,和陸嶼然稟報具體情況:「公子,我們清算過了,山裡共有三位九境,八境十餘人,不過……除了方才那個開啟了第八感的九境,剩下兩個都是強行用藥物提上去的,半吊子修為,根基不穩,因而羸弱,難成氣候。」
這次來捉拿他們的,可是由陸嶼然直接轄領的天縱隊,個個天資卓絕,戰力不菲,即便是跟另兩家的死士硬碰硬,也是半點不虛。面對這等殘枝斷葉,即便只來了三五個,也能在短短一個時辰之內掌控局勢。
幕一折了的那條手現在被靈力包裹著,已恢復了個雛形,他將手裡一疊搜尋來的資料遞過來:「這是我們從裡面找出來的,還有些是藏書閣裡的藏書,屬下讓人原樣不動搬進腰牌裡了。」
陸嶼然接過那疊紙隨意掃了幾眼,看不出失望與否,倒是商淮凝聲開腔:「其實早能想到,這也不是第一次跟他們打交道了,只是上次難得抓了個活口,所以我們都將這當成他們最後的大本營了,其實照我看,就以王庭那學老鼠日日刨洞的秉性,不能將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
「溫禾安不是也說,她印象裡有好幾個地名。」
「而且我們這次還有個活口,還是個開啟了第八感的九境呢。」商淮挑挑眉,語氣上揚:「你們發現沒,這個九境跟之前捉到的不一樣,他有求生欲,想逃呢,這還是頭一遭。」
「等回去,我就傳信給我父親,想活著的人情緒會比一心求死之人波動大,也更容易看出東西來。」
說到這,他悄悄摸摸朝陸嶼然使眼色,低聲道:「平了這件事,等會長老們念經,你也好交代一點。」
只是家主那邊,可能瞞不過。
陸嶼然沒說什麼,他捏著手裡的紙張,凜聲道:「這邊的動靜瞞不過王庭的人,接下來的明爭暗鬥少不了,溺海觀測台的事可能會出岔子,記得多加防範。」
幕一和商淮都斂了笑意點頭。
陸嶼然轉身往山下走,商淮問:「我們現在去哪?」
「去給交代。」陸嶼然頎長身影溶於山間茫茫雲色之中,音線更顯得淡漠:「和羅青山說不用來了,讓他轉道去酒樓。」
王庭所在的酒樓與外島所隔不過數百里,而今氣氛凝滯,江召深夜被急急喚醒,一直到現在,不好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
在他對面坐著個面如白紙,搖搖欲墜的傀陣師,如今不過一個喘息的功夫,已是連吐三口血,上氣不接下氣,江召隨手披了件外裳,長髮用根綢帶隨便繫著,面容清雋似玉,氣質陰鬱入骨。
某一刻,江召隨意將玉牌往跟前桌面一丟,一字一句開口問:「咳完了沒?能好好回話了嗎?」
話音落下,幾位直愣愣站著的傀陣師眼裡立刻泛出怒意,有的不動聲色捏緊了拳,但俱是敢怒不敢言。受傷最重,兩股顫顫,不得不坐在椅子上的年輕人聞言仰首,閉眼,深深呼吸,平復體內逆行的靈氣,硬憋著喉嚨裡的癢意與江召對視,聲線虛弱:「八境以下的傀絲我都切斷了,生機斷絕,無一活口。」
「九境呢?」江召踱近了些,瞳色深深:「我問的是整個外島。」
「也斷了。」傀陣師喉嚨滾動,道:「正因為他們死了,我才會受到如此深的反噬,同時控制三個九境,哪怕他們自願種入傀絲,我、咳,這種程度,也已超過了我的極限。」
今早發生的事,可謂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如今想來,算是他們命大。
探墟鏡上有關溺海的提示來得突兀,江召臨時決定抽調一部分外島的精銳,並且將徐家傀陣師也全召了出來,不過才隔了一日,就出了這樣的事。
「山裡村民呢?都還在嗎?」江召問身邊侍從。
侍從忙不迭點頭,確認過後道:「公子放心,巫山設置了結界,他們都在。」
江召聞言,閉目靜思。
外島上被一鍋端的那些人死了就行,死人不會說話,雖說折了幾個九境,其中還有個開了第八感的,損失不小,但在可以承受的範圍。最重要的計劃沒被破壞就行。
但是。
陸嶼然才到蘿州,巫山的人為什麼會那麼快發現外島的端倪,是上次刺殺失敗後他整頓巫山拔除的暗釘透了口風,還是……有曾經參與過塘沽計劃的人在幫他。
江召又想起了溫禾安。
他沒覺得陸嶼然會是那個對溫禾安伸出援手的人,似他們這樣的人,動心又如何,喜歡又如何,終究比不上自身利益,冷酷分析事情時別說昔日道侶了,就是至親,也可輕易捨棄,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他們最知道如何及時止損。
陸嶼然明明在意溫禾安,當年不也冷眼看她另尋新歡了,不就是明白他們之間絕無可能,長久拖著只會成為自身的負累,成為他稱帝之路的絆腳石嗎。
當年能毅然決然捨下,而今時隔三載,物是人非,他反而能做出決定來救了?
江召不信。
理智條條有理,情緒卻不受控制。
他就是忍不住想,如果真是這樣呢——
不能再等了。
什麼塘沽計劃,什麼探墟鏡,天授旨,和他有什麼關係,對他而言,現在最要緊的事是找到溫禾安。
這也是他提前將本該寸步不離守在外島的徐家人往外調的原因。
江召曲著指節長舒出一口氣,他擺擺手,示意侍從將醫師帶進來,給坐在椅子上起身都難的徐家少家主看診。
醫師是從王庭帶來的,此時一看江召眼色就明白了,他佝著腰將藥箱擺在地上,搭手給徐遠思看診,沒一會就道:「徐公子這是傀絲齊斷,反噬太重導致的靈力紊亂逆行,臣開服藥,靜養兩日就能恢復。」
「一日。」江召打斷他,他一身月白長衫,繫得鬆垮,燭火映襯下,金相玉質,溫潤翩翩,只是話語落在眾人耳裡,如閻羅般叫人不寒而慄,他看著徐遠思,眼瞳偏淡,「我給你一日時間,找最好的醫師,用最好的藥。」
「明日這個時間。」他從袖子裡拿出一面精緻的四方鏡,右下角還深深刻著溫禾安的名字,這是那場轟然鬧劇後他拿到的唯一關於她的東西,道:「拿出你的看家本事,起陣,尋人。」
在場的徐家人額心冒出青筋。
欺人太甚!
其中一個實在忍不住,貿然出聲:「六公子,我們少主的模樣你也看見了,如此——」
江召眼神輕飄飄掃向他。
「住嘴。」
徐遠思截斷手下的話,他唇色發白,感覺自己虛脫到離死只有一步之遙,他壓住不由自主顫抖的手,回答江召:「我話先說明白,起傀陣雖是徐家絕技,可憑一面四方鏡能定的位置並不精細。」
他彎腰驟烈地咳,半晌,才咽下血沫,接著道:「我只能給你一個大概範圍,在兩三座城池之間。」
江召看著他,態度強硬,不容置喙:「一座。」
兩兩對視,江召絲毫不避讓,他聲音更低一點:「徐少主,我不是在和你打商量。」
他這是赤、裸裸的威脅,是不得不服從的命令,是下位者對上位者不得不低下的頭顱。
好像在嘲諷。
徐遠思,沒想到吧,你也有這一天。
半晌,徐遠思別過頭,齒關緊咬,聲音嘶啞:「我盡量。」
江召直起身,盯著那面四方鏡看了許久,修長手指緩緩握緊,想起溫禾安,有種不知該如何,好似如何都是錯的復雜感情。他只知道一定,一定要盡快找到她,真到了那麼一天,卻不知該怎樣面對。
克制自己摒去這些思緒,他負手招來門外銀甲衛,道:「你們回外島,不要再進那座舊山門,一切計劃照舊。我不想再聽到任何意料之外的情況了。」
銀甲衛抱拳領命。
徐遠思無聲凝視這一幕,一口血幾乎凝在喉嚨裡,哪止溫禾安看走眼了,世上凡輕視過江召的都看走眼了。
誰能想到他能有這種本事。
他而今在王庭的地位,可能也就在江無雙之下了。
不知道溫禾安能不能躲過去。
巫山聚集的酒樓周圍連腳步聲都是靜悄悄的,風也不敢放肆,長老和執事們在這裡等了整夜,徹夜難眠,而今才終於等到真正能做主的人回來。
見陸嶼然回來,他們齊聲道:「公子。」
陸嶼然腳步不停,才出過手,他一身凜冽之氣並未完全散去,而今平等地壓在每一個人身上,叫人略一抬眼,都覺惶惶難安。長老們憋了滿肚子的疑問,大道理都暫時壓下去了。
「接著說。」
陸嶼然在書桌前站定,手底壓著一疊泛黃的紙張,銀冠堆雪,淵清玉絜,掃向在四方鏡裡個個慷慨激昂,現在卻緘口不言,齊齊等他開口的執事們,道:「王庭和天都從昨夜到現在,都做了什麼。」
他引起一個頭,很快便有人接茬:「聽說王庭和天都那邊都在積極接洽陰官本家,但目前還沒得到回應,除此外,蕉城城主答應了天都和王庭的條件,目前兩家已經接手了蕉城。」
「江無雙和溫流光與公子的想法一樣,已經決意修建溺海觀測台,王庭的建在蕉城城南,天都建在城東。如今兩家都在和珍寶閣接洽,要用最好的材料修建觀測台,以保證後期使用一切順利。」
珍寶閣。
陸嶼然無聲將這幾個字眼念了遍,想起離這不遠處,那個據說今天一天都不出門,專程等他們消息的人。
「我們也派人去和珍寶閣聯繫了,他們少當家給出的統一說法是三座觀測台,如果都要用最為堅固的流弦沙建造,蘿州與蕉城兩座珍寶閣的儲量根本不夠,得從別的地方調貨,調貨需要時間。」
說到這,說話的長老鬍子一翹。
這等說辭的意思再明顯不過,甭管儲量夠不夠,反正對三家都統一說不夠,誰想早點建成,誰就得出高價。
商人逐利,真是一如既往的招人煩。
「公子,我們要不要再派人去接觸,聽珍寶閣的管事說,林十鳶今夜會親自來一趟。」有執事如是斟酌著問。
「不必。」
陸嶼然頓了頓,道:「這件事我來解決。」
長老們左右互相看看,陸嶼然見狀掀眼居高臨下平靜瞥向他們,好似在說: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有長老梗著一口氣從昨晚憋到現在,大有種今日頂著如山的壓力也要勸誡他的凜然就死架勢,正要硬著頭皮踏出一步,卻被一位鬍鬚花白的穩重長老不動聲色拉住了。
後者沖他搖搖頭。
見到這一幕,已經做好要聽一番繁雜道理的商淮深感意外,有些難以置信。
長老們紛紛散去,陸嶼然熟視無睹,轉身上了三樓,回到自己的書房。
沒過一會,商淮朝裡叩了叩門,道:「羅青山來了,聽說你受傷了,死活要見你。」
陸嶼然倚在窗邊就著姍姍來遲的日光翻看手裡的一摞紙張。
這些人死的時候乾脆利索,平時做事也很有意思。
這摞紙上記錄的並不是雜七雜八的瑣事,相反,裡面白紙黑字記載的計劃縝密,大有可為,有時候看得他都忍不住挑下眉,也不為別的,只因上面寫的,都是已經在他身上用過的陰損招數。
關於之後的計劃,是一字都沒提及。
「讓他進來。」陸嶼然將那疊紙漫不經心丟到一邊。
羅青山火急火燎提著藥箱進來了,他已經從商淮嘴裡得知了大概的狀況,才踏進門,身體還在謙謙有禮地行禮,眼神已經飄到了陸嶼然隨意用白綢一裹的手掌上去了。
對修士而言,流些血是最不值一提的傷,可陸嶼然此時情況與別時不一樣,他的血也和常人不一樣,羅青山不免有些緊張。
他二話沒說就挑開藥箱上的暗鎖,道:「我替公子重新包扎。」
「不急。」陸嶼然倏的開口:「我還有件事要請教你。」
羅青山被他的「請教」二字驚得脊背發寒,他到底不敢如商淮那樣放肆,當下屏息:「願為公子解惑。」
陸嶼然站在窗牖邊,背對日光,斑點狀的光落在他衣袖上,像流動的水紋,此時,他正將這捧水撩開,露出其下勁瘦的腕骨,及腕骨之下形狀明晰的經絡肌理。
羅青山凝神一看,不由啞然。
前段時間種下的引雪蠱一動不動,半點起伏也無。
他急急用醫師的素線將蠱蟲引出來,發現它已成了顆石頭,枯敗黯淡,表面死灰一片。
「什麼意思。」
陸嶼然望著這一幕,好似遇見了一生中最大的難題,他在原地定了一會,故作鎮定,食指搭在脹痛的眼窩上,沉聲問:「失效了?」
羅青山也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他默然片刻,猶疑不定地回:「公子這是第四次用引雪蠱了,蠱蟲汲取完自己能汲取的情緒,就失了生機……」
就像人拿著一隻陶碗盛水,碗只有那樣大,注定只能盛一碗的水,再多就不是碗能裝得下的了。
他躊躇半晌,細思後覺得自己為了帝嗣的身體,仍要堅持自己的觀點:「公子,恕屬下直言,若心緒起伏至蠱蟲難控,您是否考慮閉關掃平心魔。」
陸嶼然站在原地,看起來還是那般樣子,甚至有些鬆弛,只是眼尾弧度漸漸朝下壓,壓得極冷,冷到羅青山想要為自己的冒昧告罪,他卻只是盯著長腳壁櫃上一隻花瓶看了會,並無動作。
心魔。
陸嶼然敲著桌面,心中一時難得又躁又亂,下意識用指骨去碾蠱蟲待過的位置,想到溫禾安的臉,只覺棘手至極。
他情願是自己生了心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10:43 PM
第二十九章
書房裡陷入一片難言的死寂,陸嶼然不發話,羅青山自然不敢再說什麼,屏息為他取下手掌上的白綢。
掌心那道當中被鋒利刃邊橫劃而過的傷口上裹著層靈力,堵了大半的血,但仍有細小血線見縫插針地滲出來。
呈現出極為招搖的猩紅色澤。
羅青山見狀立刻蹙眉,不敢大意,將特製的藥粉灑在掌面上,出於醫者本能,禁不住道:「公子,您才從那邊出來,這段時間不能再流血了。」
他見陸嶼然仍是副冷淡不以為意的樣子,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操碎:「即便是有特殊情況,公子也該第一時間喚我過來上藥。」
陸嶼然回他寥寥兩字:「知道。」
等傷口重新包紮好,羅青山就要告退,抬眸間見陸嶼然正看過來,濃黑睫毛微垂,下了封口死令:「蠱蟲的事爛在心裡,一個字都不准透露。」
羅青山就知道會是這樣,他在心裡重重嘆氣,恭謹應了個是,關門出去了。
陸嶼然踱步到壁櫃前,眼前正擺著兩個細長頸描花白瓷花瓶,花瓶裡插著幾枝才從枝頭剪下的墨梅和冬珊瑚,別有生趣。
溫禾安以前喜歡擺弄這些,只是她不講究文雅,更喜歡生命力蓬勃,開起來一團接一團的花材,小黃香,勤娘子,月丹,蓬萊紫,更甚至狗尾草都能玩出花樣。
陸嶼然是捏著鼻子認下的這門婚事,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不受控制的軌跡,他對任何突然出現在自己領域內的事物都抱有反感之心,何況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同樣能攪得九州風起雲湧的敵人。
這意味著他要在多如牛毛的繁雜瑣事中抽身和她周旋,要時時容忍身邊存在一個威脅性極強的人,你明知這人別有目的,明知她笑靨如蜜心藏劇毒,卻不得不重復著鬥智鬥勇,見招拆招的無聊步驟。
他一天都難以忍受。
後來溫禾安離開巫山,回到天都,他又嘗到這種難以忍受的滋味,不過因為有心克制,所以情緒不重,總覺得皺皺眉斷了就斷了。
在最開始聽到一些有關溫禾安和江召的風言風語時,他找羅青山拿了引雪蠱。
從此世界驟然清淨。
之後應對任何一件事,他照舊從容自若,游刃有餘。
陸嶼然從未想過自己會面對這樣的局面。
沒一會,商淮叩門進來,他臉色有些一言難盡,難得語塞詞窮,看向陸嶼然,低聲說:「你出去一趟吧——阿叔來了。」
能讓商淮在陸嶼然面前規規矩矩叫阿叔的,這世間僅有一個。
陸嶼然回身看向商淮,後者攤攤手,道:「我沒收到任何消息,突然來的,半刻鐘前到了酒樓,聽說你在處理探墟鏡的事情,壓下了想要通報的人,說等你有時間再見。」
他想想覺得不對,還是覺得要上來告訴陸嶼然一聲。
同時心中腹誹,難怪那群老古董引而不發,今早上居然破天荒的一句廢話都沒說,原來是早知這個情況,找了最佳說客來。
商淮有些擔心地看向陸嶼然。
陸嶼然薄唇一抿,問:「在哪?」
「二樓的廂房。」
陸嶼然頷首,轉身就走。
商淮怎麼敢薄待這位本身就十分了不得的長輩,他一來,就忙叫人收拾出了最好的廂房,一應器具擺設,應有盡有,處處都透著奢雅之風。
陸嶼然步下階梯,在雅間前看到兩名守衛,他們甫一見到他,立刻躬身,一撩衣袍,雙手貼於胸前,行了個莫大的禮數:「見過公子。」
商淮跟在後面,遠遠看到這一幕仍覺不可思議,但涉及陸嶼然的家事,他也不好吭聲,就靠在一邊,找屬下要了兩個橘子靠在廊下剝皮。
陸嶼然無聲凝視他們,眼瞳如點墨,半晌,衣袖拂動,清聲:「起來。」
於此同時,房門被人從裡推開,又有侍從慌忙將陸嶼然往裡引:「公子快請進。」
陸嶼然頷首跨過門檻,裡頭就有人肅整衣冠,滿面鄭重地展袖朝他半弓下身,沉聲道:「臣見過公子。」
陸嶼然伸手托住他,力道似有萬鈞之重,重到他覺得難以承受,他喉嚨上下滑動,一聲「父親」已到唇舌間,又強壓下去,開口時聲音透出微啞:「起來。」
行禮的人這才聽從命令起身,抬頭,在窗牖邊透出的一團日光下展露真實面容。
現任巫山家主是陸嶼然的親伯父,他的父親是巫山的大長老,年少成名,堅韌勇毅,一生將巫山重責擔在肩上,人到這個年紀,朋友們無一不羨慕他命好。說他少年時一把彎刀行遍九州,難逢敵手,巫山因他們兄弟而更顯輝煌榮耀,一生功績難以述盡,成婚後,他的孩子成為了巫山千年來最為珍稀的瑰寶。
陸允生得周正,劍眉,圓目,鼻脊高挺,一路風塵僕僕,此刻裝束仍是一絲不苟,塵埃不染。
他看著陸嶼然,眼裡無有父子親情,唯有恭敬,嚴肅,好像在看整個巫山最為璀璨的希望,最為傑出的精美作品。
陸嶼然鬆開手,習慣了這種情形,他指骨微攏,問:「您怎麼來了。」
「族裡給公子發的急信被公子壓住,家主擔憂。」陸允直言不諱:「加之探墟鏡事件,終於給出了天授旨的線索,臣該來一趟。」
陸嶼然緘默。
與至親面面相對,所隔不過幾丈,卻以君臣之禮相稱,這該是天下最滑稽的事。
而這種情形,從他出生時就存在了,百年來無不如此。
陸嶼然閉了下眼,冷靜一瞬,道:「探墟鏡之事,我有分寸。族裡若認為我做法不妥,可換人接手。」
陸允垂目:「不敢。」
這便是巫山對陸嶼然的培養方式,自他出生,神殿為他綻放萬丈光芒那日起,在所有巫山之人眼中,他勢必成為第二個帝主,一統九州,為此,他也當如帝主,有極高的眼界,過人的實力,果決的手段和敏銳的判斷能力。
他百歲閉關出來後,大權在握,命令不容置喙。
直到今日,巫山對他的所有期望都已成真,只是偶爾有時候,還是希望他真穩重些,冷酷些。
就如這次。
別的事巫山都能任他發揮,事關天授旨和帝源,不容半點差池。
陸允斟酌了番,在靜默中開口:「公子年後遇刺之事,族裡審得差不多了,毒瘤都已揪出,剩下的事可交由天縱隊負責。多年來,公子被多方針對,如此以身犯險,孤軍深入,到底不妥,族裡一直擔心公子安危。」
他又道:「眼下探墟鏡擬出『溺海』二字,為重中之重,公子當辨疾緩。」
說來說去,是對他那日深入外島,險些錯過探墟鏡開啟之事存有微詞。
這話若是長老們,哪怕是家主來說,陸嶼然都不會任由說教,可此時此刻,他唯有沉默,而後平心靜氣道:「我知道。」
陸允聞言終於欣慰地舒展眉心。
好似成功規勸君王改變了主意的賢臣良將。
父子兩相對無話,半晌,陸允看向他:「公子身體恢復了嗎?」
陸嶼然頷首:「差不多了。」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通傳,是找陸嶼然的,大概是修建觀測台哪方面出了岔子,需要他拿主意。
陸嶼然看向陸允,後者微一退步,示意他忙正事要緊。
在他轉身之際,陸允卻叫住他:「嶼然。」
陸嶼然倏的停住腳步。
然而那句稱呼好像是耳邊錯亂的幻覺,他側首回望,只見陸允鄭重其事地朝他一揖禮,聲音沉重:「公子是巫山所有年輕人的楷模,身上承載著巫山千年來的希冀,是臣夫婦此生最大的驕傲。望公子砥礪前行,堅定初心,萬事慎重。」
陸嶼然跨出門檻。
他出來的時候,商淮橘子正剝到最後一瓣,見狀往嘴裡一丟,也不敢和他靠得太近,直綴在他身後,眼皮直跳:「怎麼了?沒說什麼吧?」
「沒。」陸嶼然面色沒有變化,他步下階梯,聲音裡丁點波動也聽不見:「叫負責建造觀測台的人來見我。」
商淮在心裡嘆息。
就知道是這樣。
照他說,巫山培養陸嶼然,都不像是培養帝主了,那簡直是在塑造一個神仙,無情無欲,什麼時候都要保持絕對的冷靜理智,陸嶼然的自控力強成那樣,他們有時還覺得不滿意。
一覺得他心緒不靜,受外界干擾影響了,就立馬來苦口婆心,來勸誡,來敲打。
特別是讓陸嶼然的父母來。
他們一來,陸嶼然身上那點來之不易的人氣就散了,隨後幾天,都沉湎在書房裡處理各項難纏的事,要麼就是直接閉關,出來後修為更讓人絕望。
也沒辦法,誰叫他是陸嶼然呢。
夜裡,商淮和幕一拿著一疊從深山裡搜出來的東西準備去院落找溫禾安,前者還特意問了陸嶼然:「要不一起去?」
陸嶼然搖頭,他俯身在案桌前研究一張叫人掃一掃就眼花繚亂的地圖,冷聲吐字:「不了。」
他很冷靜地想。
不能再接近溫禾安了。
他們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路要走。
反正從始至終,她沒對他有過什麼感情,唯有過的,只是處心積慮的哄騙。
「真不去?」商淮有些納悶地看了看天色,低聲提醒:「你不是還要和她說珍寶閣的事嗎。」
陸嶼然頓了頓,最終道:「我明早去。」
冬末春初,蘿州今夜氣溫驟降,不知何時竟飄起了鵝毛大雪,雪下一夜不停,辰時已飄滿了街頭巷尾,各宅院府門上都積了深深一層,推開窗門一望,入目皆是剔透晶瑩的景象。
徐遠思和屬下就在這樣惡劣的彷彿要將人吞噬的天氣中布起了傀陣。
他捏著溫禾安的四方鏡,擲入交織成霜的傀線中。
江召裹著純黑大氅,氅衣直垂到腳踝,手裡揣著個暖爐,唇色蒼白,烏髮如瀑,他站在遍地風雪中凝視著傀陣,到底是心緒緊張,垂於一側的手掌鬆了又緊。
他已經很少有這樣的時候。
溫禾安到底在哪。
若是孤立無援,不該還找不到人,王庭與天都同時張榜的影響力,絕不會有人懷疑。
他怕得到一個答案。
傀陣徐家與天懸,陰官,巫醫都算九州之上的異類,這些家族各有各的獨到之處,常人往往接觸不到,可在某些事上,他們往往能發揮大作用。
傀線是種難纏的東西,不僅能成陣,還是最有效的控制人的手段。一旦你讓一名傀陣師在體內種下傀絲,除非修為遠高於他,否則生死都懸於那根線上,任人宰割。
徐遠思五指纏滿傀線,傀線像雪白的刃光,時不時便閃過寒芒。
他操控著地面上的陣法,隨著時間推移,光芒如織,五臟六腑都像顛倒了的,揉碎了似的疼痛難當,他開始重重喘息,鼻血從下巴上滴在雪地裡,腳下瞬間轉變了顏色。
再這樣耗下去,他早晚被江召耗死。
徐遠思內心暗罵了句髒話,在昏厥之前終於推到了那個答案。
他抓著那塊四方鏡往眼前一看。
「……蘿、州。」他一字一頓念出來,因為太過震驚,連要命的眩暈感都壓下去了。
江召臉色已是陰雲密布,手中捧的金絲暖爐墜地,滾進雪堆裡,某種愈發真實的可能在心裡翻滾,幾乎是在折磨著他繃成一線的神經。
天下怎會有如此之巧的事情。
侍從擔心地扶住他。
他陰晴不定地站了片刻,冷靜下來,聲音中的偏執之意難以遮掩,他也沒打算遮掩:「將消息懸示蘿州,帶著畫像挨家挨戶上門,審問。不、不論年齡,不論相貌,凡有與修士混跡,卻身無靈力者,通通羈押,所有後果王庭一力承擔。」
說罷,他盯著侍從的眼睛,一字一句壓低了聲音道:「記住,重點排查各宅院,哪怕是隸屬巫山,有侍衛守護的。」
侍從順從地點頭,領命下去了。
江召想,如果真是陸嶼然救了溫禾安,他也不會明目張膽,他沒法和巫山交代,所以即便兩家對峙,陸嶼然也不會親自出面翻臉。
他也絕不會讓她恢復修為——縱虎歸山的事,誰都不會做。
但是他們、江召重重一闔眼,拳頭都要捏出血來。
他們究竟是如何又混在一起的。
天突然降溫,溫禾安難得在被窩裡多眯了段時間,而後起來洗漱。她將窗子關上,坐在銅鏡前揭開了臉上的面皮,柔嫩細膩的肌膚上,那道宛若描畫樹枝分叉的裂隙仍舊沒有消退,靜靜地橫亙著,情緒激動時會有點灼熱的感覺,其他時候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溫禾安沒有辦法對付它,只能讓它自己消失。
昨夜商淮來過,和她說了外島的事。
最開始去到外島,發現裡面有傀陣師手筆的時候,她就想到了徐家。如果徐家在王庭手中聽候差遣,並且這次恰好機緣巧合從外島逃脫了,她就不得不開始考慮一種情況。
徐家起陣尋人的本事,不是一般的高強。
江召若是讓九境傀陣師起陣,可能找不到從前處於巔峰實力的她,但找如今的她,不成一點問題。
一旦確定她在蘿州。
江召勢必會想到陸嶼然與巫山之間的關係,料定他不會出面,必然會再次張榜拿人。
容貌,年齡,聲音,這些都可以偽裝,他們拿人的唯一准則會是什麼。
修為。
只會是修為。
這個對她來說確實難辦,因為修為和靈力沒法捏造。
想到這,溫禾安拿起四方鏡想找商淮問一下情況,想了想,想起商淮昨天說今早陸嶼然會過來一趟,還是放下了。
溫禾安想得更多。
半個月時間太長,局勢風雲變幻,外島的事一解決,蘿州這邊的溺海觀測台最終到底會不會建,巫山的人會不會突然離開,離開之後她該如何自保,這都是要仔細思量的問題。
溫禾安坐著沉思了段時間,最終捏起那張蟬獸皮將臉覆蓋住,心中有了計較。
巳時,天光大亮,滿地霜白。
陸嶼然和商淮一前一後從空間裂隙裡踏出來,先禮貌性地敲了敲溫禾安的院門,發現沒人,在院子裡轉了半圈才發現她在後院軒窗下的芭蕉叢下。
商淮走近了,先看到兩隻奇形怪狀立著的雪墩墩,再看溫禾安自己也蹲著,頸邊圍著一圈毛茸茸的圍脖,她聽到動靜仰著頭看過來,瞳仁漆黑靈動,隱帶笑意。
「要一起嗎?」她拍了拍身邊雪人光溜溜的腦袋,商淮這才看清楚原來堆的是個人。
他擺擺手,說自己怕冷,又指了指身邊眉眼比這滿地積雪還冷的陸嶼然,朝溫禾安眨眼示意,道:「是不是還沒用早膳,我給你從酒樓帶了點東西,先給你熱著。你們先聊。」
溫禾安笑吟吟地朝他擺手,真心實意地道:「謝謝。」
商淮走了。
陸嶼然在
原地站了半晌,而後也跟著半蹲下來,指尖垂進小半人高的積雪中,聲音又清又淡,和去歸墟救她的那天很像:「兩個時辰前,江召懸榜,王庭的人滿城拿畫像找人,凡是沒有戶籍,外來且沒有靈力的都被格外留意,押住了,最遲明天,就會查到這。」
溫禾安眨了眨眼睛,慢騰騰點頭:「我想到了。」
陸嶼然指尖微動,在雪面上掃出一道輕微痕跡。
她還是真挺了解江召的。
「觀測台的事,巫山缺個和珍寶閣合作的人,你和林十鳶要是要見面的話,可以將這事談了。」
溫禾安水晶般晶瑩剔透的眼睛落在他身上,半晌,輕聲道:「多謝。」
她需要一個出行的身份,而這個身份只需要驗證一次靈力,便能保至少一個月的安寧。
「各取所需罷了。」
陸嶼然不再說話了,他屈膝半蹲著,描金袖邊與純白衣擺都垂落下來,成為泱泱素色中唯一搶眼的色澤,溫禾安連著看了他兩三眼,感覺他整個人處於漠然又疲憊的狀態。
跟從前和她生氣的樣子也不一樣。
溫禾安並不說話,不妄圖以嘰嘰喳喳的動靜打擾開導他,她悄無聲息在一邊的小花圃裡找了支刺玫,折下枝幹,捏在手裡又折返回來。緊接著用手團了點雪在手裡捏形狀,因為掌握不了分寸,老出差錯。
小半個時辰,才捏出朵稍微像點樣子的雪花,遞到他眼前。
陸嶼然看了半天。
一根頂著刺玫枝幹與硬刺,花瓣卻又雪捏成的冰刺玫,這個時節還沒有長出綠葉,顯得有點禿。刺還是老的,又枯又乾。
陸嶼然不接,眼皮朝上掀又覆落,很久之後,才伸出手指觸了觸花瓣,啞著聲音問:「為什麼又是這個。」
他從前生氣,溫禾安也用同樣的醜醜的冰刺玫在他眼前晃,美名其曰「賠罪」。
溫禾安嘆息,如實道:「因為我只會這個。」
陸嶼然頓了頓,漆黑眼仁落在她臉上,問:「還給誰捏了這個?」
溫禾安訝異地啊了一聲,想起他異於常人的習慣,笑得彎起眼睛,溫聲說:「只給你捏過。」
陸嶼然這才接過那朵不太好看的冰雪花,捏在手裡轉動,依舊是冷冷的不好接近的樣子,但至少願意開口說話了。
溫禾安很是好奇地問他:「被巫山本家的事煩的?」
同為三家掌過權的人物,她挺了解那種狀態。
陸嶼然冷然不語。
溫禾安繼續去拍她的雪人:「不然就是被過重的期待壓的。」
陸嶼然喉嚨微動:「你被壓過?」
「沒有。」溫禾安覺得手冷,這會老老實實將手揣進懷裡,道:「我只會被壓力壓。」
「我反而想要別人對我有點期待,但很少,只有我外祖母會對我有要求。」
陸嶼然問:「這也是你決意回溫家的原因之一?」
溫禾安欣賞自己雪人的動作僵了僵,想了一會,頷首:「算是吧。她對我還挺好的。」
說著,她好像完成了什麼艱鉅任務一樣站起來,準備去看商淮給自己帶的早膳,呼出的霧氣在眼前,襯得她的身影又虛幻又模糊,像面鏡子,脆弱得誰都可以來打破。
陸嶼然捏著那枝花,眼底看不出神情,凝聲道:「溫禾安,你明日若是出去,會很危險。」
意思是。
出了這扇門。
他不會再管。
「這個我也猜到了。」溫禾安臉上笑意凝了凝,她學著商淮的樣子,無奈地攤攤手,一雙眼睛在雪色裡圓而清澈,有一種坦誠的美麗:「但沒有辦法,人總是要為昔日的選擇付出應有的代價。」
但她會拼盡一切活著,而後反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11:17 PM
第三十章
商淮給溫禾安帶了酒樓的糕點,酥香軟嫩,她墊著帕子吃,一咬,唇齒留香,酥皮和點心上的芝麻粒跟著直往下掉。
商淮懶洋洋放鬆筋骨癱在厚重的太師椅上,腦袋放空,給她介紹:「這叫炸棗圈,聽說是酒樓裡糕點師傅的獨門絕技,蘿州城的達官顯貴想吃,都得天不亮就喚上小廝排隊,脆得很,一碰就掉酥。」
「是好吃,我要是有時間,也願意天天為它排隊。」
溫禾安吃東西和辦正事一樣認真,吃完,她擦乾淨手指,用茶水漱口,餘光一掃商淮癱成軟泥的樣子,禁不住笑,聲音裡藏著絲滿足的輕嘆:「在陸嶼然手下幹活,也這樣辛苦嗎?」
「什麼叫也這樣辛苦。」商淮稍微精神了點,他將雙手搭在太師椅把手上,指了指自己烏青的眼圈,有氣無力地道:「這種程度還算是好的,你不知道他對我們都是什麼要求,我敢說三家裡沒有比我們更苦的。」
他上下掃了掃溫禾安,換了種說法:「在你手下辦事的人,不管怎麼說,總能看到個笑臉吧?」
「我們稍有不慎,十天半個月看到的都是立地結霜的臉。」商淮長長嘆息一聲:「真是命苦!」
溫禾安這下真有點忍不住笑,商淮長籲短嘆地起身,撈了自己無人問津的四方鏡就要走,走之前還是遲疑地停下來,伸個懶腰後道:「現在局勢復雜,你——還是盡量小心點。」
難得碰到一個陸嶼然不反感,脾氣又好,還不避諱天懸家名號,願意和他聊天的人。
就這樣死了當真叫人惋惜。
溫禾安知道他話中表達著怎樣的意思,她托腮朝他笑,溫溫柔柔點頭:「好,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商淮劈開空間裂隙回了巫山酒樓。
今日管家沒來,來的是管家的娘子。
鄭二娘挎著個竹籃子,籃子裡裝著幾樣吃食,原本一絲不苟梳著婦人髮髻,因為奔跑中的顛簸變得有些鬆散,唯一像樣的銀釵都半滑出來,被她一把摁回去。
直至關上門,她仍是心魂未定,一顆心砰砰的快要從胸膛裡跳出來。
坐在院子石桌邊安靜看信紙的小娘子看過來,眉眼清淨,毫不見慌亂,管家娘子連忙走上前行禮,被一雙纖細柔夷扶起來。
她扭頭看看後面合上的門,彷彿後面有洪水猛獸在追趕,倒是仍記得先自我通報家門:「見過姑娘,請姑娘恕罪,奴的夫郎這兩日病倒了,起不來身,又惦念著這院子每日早晨至正午需要人來收拾一趟,便要奴來照看一兩日。」
「我昨夜聽說了這事。」溫禾安示意她將竹籃放在石桌上,聲音溫和:「鄭二娘?」
「是,正是。」鄭二娘忙不迭應聲,扯扯身上的衣裳,好看上去更規整一些。
溫禾安問她:「你跑什麼?外頭發生什麼事了。」
鄭二娘早聽夫郎王丘說起過這座宅子的主人,聽說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房產置辦著當好玩一樣,好幾年前就買了這座宅子,時不時有幾人來住一段時間,面孔各不相同。裡頭這位姑娘是近些時日才來,聽說也有了不得的神通,只是從不發怒,不以強者自居壓人,好說話得很。
如是想著,她定定神,將外頭情況如實告知:「姑娘不知道,這幾日我們蘿州是大出了風頭,從前聽都未聽說過的一些大人物盡往這跑,今日一早不知出了怎樣的事,有好些白衣修士大人捏著畫像逐一破門,任是什麼高門大院也照闖不誤,大門後門都堵著,任誰要是敢反抗,直接扣押了帶走。」
「就連我們這等在蘿州生活了一輩子的糙婦人,也得查戶籍,有左鄰右舍互相證明才能算數。」鄭二娘一想到方才的畫面仍心驚不已,用袖子擦擦腦門上的汗,道:「如今先從城北開始,一條條街地查,別的道也有人,只要看到形色匆匆的,立刻就上來了,我方才過來走的是小道,都險些被人逮住。」
溫禾安有點不開心地擰擰眉,問她:「我們這也得查?」
鄭二娘覺得這反應太正常了,都是名聲不菲的大人物,誰能樂意自己被扣著查,別說他們了,就是自己這等螻蟻般的存在心裡也窩著點氣性呢,可這話她倒不敢附和,含糊著回:「……大約是要的,照他們的架勢,明早就得查到這兒了。」
跟陸嶼然給出的時間相差不大,也就是說,王庭的人最早深夜,最遲明日清晨就要查到這兒。
鄭二娘後怕完,又陷入另一重憂愁中,覺得心與肝都揪到了一起,喃喃自語:「但願不會發生戰亂……不然叫我們這樣的人,可怎麼活得下去。」夫郎病倒了,一家人連跑都跑不及,只能等死。
溫禾安原本才拿起四方鏡,聞言又放下,看著惴惴不安的鄭二娘道:「不會的,他們只是找人,不會開戰,別擔心。」
鄭二娘不由得一怔,還未回過神來,又聽她道:「真的。」
看著眼前端坐的女子,鄭二娘突然有種莫名的感覺。
這世道亂如麻,修士與凡人雲泥有別,他們少有正眼,少有寬慰,即便是有,也是教養所致,為博名聲,全是敷衍。可她所說這兩句,卻叫人感到一種真心,一種同樣經歷過戰亂與苦難,知道生存不易,因而能真切共鳴的真心。
鄭二娘搖搖頭,心中覺得很是奇怪,但得到這樣兩句篤定的話,心到底安定不少,幹活又恢復從前的風火勁。
溫禾安拿起了四方鏡,林十鳶早上找了她,現在又開始發消息。
【我這邊兩位九境已經到了,剛到。】
【現在這種情況,你真要出門?】
溫禾安盯著前一句話看了半晌,這在上下動動手指回她:
【出。】
那邊林十鳶像在守著她的消息,她一吭聲,那邊只隔了一會,就立馬發來了長串消息,語句縝密,想必斟酌許久了。
【二少主,我們雖有口頭合約,可這次兵行險招,我醜話先說在前頭,你若是沒能瞞住王庭的人,我會當場撇清一切關係,也沒法從王庭手下救下你。】
溫禾安通情達理地回:
【應該的。】
林十鳶也不知是噎了噎還是舒了口氣,緊接著問:
【你打算如何做?】
溫禾安從書桌上摸來了紙筆,又用手巾將石桌擦得乾乾淨淨,光可鑑人,才將紙筆鋪上。每次遇見什麼棘手的,一時間難以下定決心的事,她都習慣在紙上描畫一陣,但拜她糟糕的畫技所賜,沒人能看懂那團扭曲的墨漬線條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描了描,最後收筆,回復林十鳶:
【我亥時三刻到珍寶閣,和你談溺海觀測台的事,你安排我和兩位九境見個面,到時詳談。】
林十鳶收到消息,盯著「溺海觀測台」的字眼看了又看,有些不可置信,溺海觀測台是三家要考慮的事,跟溫禾安有什麼關係,她現在還在被兩家通緝,險境都沒脫除,還想著什麼觀測台呢。
林十鳶猶疑不定,在桌前踱步走了幾圈,半晌後,凝神回了她一個好字。
天色漸晚,華燈初上,滿城火樹銀花。
外面的喧鬧越逼越近,溫禾安給自己重新補了下妝,施朱粉,貼花子,備上幕籬,走到院門前。
院門前備了輛車,她回身望朱紅漆門上吊著的銅環,視線再拉遠些,一道男子身影無聲無息出現,抱著劍,凝著眉,隨風而動的寬袖擺邊上繡著座古老之門,但凡有些眼力的都能認出這代表巫山。
這是奉陸嶼然命令守著這座宅院的天縱隊副使,名叫宿澄。
溫禾安有些意外,她問:「你家公子讓你一起去?」
宿澄朝她略一拱手,將話盡職盡責帶到:「我負責護送我巫山與珍寶閣洽談合作之人前往,只充門面,不出手。」
算是給她個狐假虎威的門面架子,當然,若是被戳穿了,那就看她自身的造化了。
溫禾安彎腰進了車廂,朝他頷首:「勞煩了。」
他們的宅子在整條街最深處,出去的路唯有一條,直通珍寶閣。
溫禾安在車裡閉目細思。
宿澄和護衛都有修為,前者氣質看著就不一般,身上帶有巫山象徵,他們一路的行蹤瞞不過滿城暗哨,一定會傳到一街之隔的王庭搜尋隊耳中,他們要找的恰是她這樣蹊蹺的人,但不會讓些蝦兵蟹將貿然上前,怕驚擾了她再次逃走,他們也根本沒法和宿澄對峙,所以他們一定會第一時間通知江召。
在此之前,他們會將珍寶閣圍住。
意味著她到珍寶閣後,會有接近一刻鐘的時間,足夠她去見兩位九境,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同樣意味著,溫禾安待會要在江召眼前來一齣瞞天過海的大戲。
她倒是不擔心別的,只要證明自己不是溫禾安,江召不可能在珍寶閣強行扣人。他不知內情,不會徹底與巫山撕破臉皮,何況這時候,王庭和珍寶閣也還在談合作。
她也不擔心會被江召看出端倪,江召能有幾分了解她呢,她與他相處時的真實狀態還不如在陸嶼然面前袒露的多,她唯一擔心的,只是自己可能會有一瞬間洩露的情緒。
她討厭被反咬一口。
討厭這種時時刻刻,每件事都在提醒你,稍不小心就會性命不保的感覺。
溫禾安用指尖摁著太陽穴轉了兩圈緩解悶痛。
四面絕路,處處受限中尋到唯一一條生路,哪怕是演出來的,都不算投機取巧,就如昨日和陸嶼然所說的那樣,她必須付出應有的代價。
車軲轆碾過青石磚路,略有顛簸,很快到了珍寶閣門前,溫禾安彎腰下了馬車,同早就等候在一側的掌櫃打了招呼,在侍從的指引下上了三樓。
林十鳶在裡面等了一會了,她見到溫禾安,什麼閒話都來不及說,徑直推開一座暗門。暗門後是兩條長桌,桌邊分別站著人,一男一女,他們朝林十鳶與溫禾安點頭。
「你到底是什麼想法,快點說,他們怕是快來了。」作為純粹的商人,林十鳶很是不喜這種提心吊膽的感覺,有種身體被懸在熱油鍋上灼燒,隨時要掉下的後怕之感。
如果不是林淮給她帶來的如鯁在喉的感覺更為強烈,她根本不打算和這些世家扯上任何利益糾葛。
溫禾安知道事情緊急,她深吸口氣,別的話一句沒說,直接朝兩位九境道:「請兩位幫個忙,借些靈給我。」
林十鳶眼神有些茫然。
她本身修為不高,也就堪堪維持在勉強能看的七境,借靈是什麼東西,她聽都沒聽過。
不止是她,就是那兩位九境臉上也閃過一線愣怔,還是右邊那位女子率先從腦海裡搜到這種說法,她驀的變了臉色,看向溫禾安,聲音裡是說不出的凝重:「你可想好了,強行借靈對我們影響不大,可對你來說後果難以想像,它會直接影響到第八感!」
「若是第八感還未開啟的,就徹底與它絕緣了。」
溫禾安搖搖頭,平靜地坦白:「我已經叩開了第八感。」
雖然早知道這幫人遙遙領先同人太多,乍一聽他們親口承認,對其他九境而言,心裡還怪梗的,挺不是滋味。
叩開第八感的九境和普通九境,差距可太大了。
女子頓了頓,還是道:「就算如此,它也會對已經叩開的第八感有影響,如果是極端狂暴的第八感——」可能嚴重到近兩年都沒法動用,動用後還能不能有從前的攻勢都不好說。
除了對第八感的壓制,借靈也會損傷身體本身——傷及肺腑算不上,吃點苦痛吐點血是免不了的。
一般來說,修士就算是死,都不會想著去打借靈的念頭。
也因此這種東西連許多九境都未曾聽聞。
她說的事,溫禾安都考慮過,以至於現在可以心平氣和地搖頭答:「沒事,我算過,不會有很大影響,這種程度可以接受。」
「至於身體上的損傷,等結束之後,我借個醫師來瞧瞧。」
她道:「時間不多,麻煩兩位了。」
女子見她全部都想明白透徹了,也不扭捏,畢竟這也不關她的事,問:「借多少?」
溫禾安伸出手示意:「借兩道能發揮出八境秘術的靈力。」
林十鳶帶來的這兩位九境是她的心腹,很是靠譜,當即將兩團靈流包裹的氣浪聚在掌心中,伸在半空中遞給她,皎潔的光亮襯得她眼睛水一樣溫潤,卻又無比堅韌。
溫禾安吸了口氣,伸手去接那個光團。以凡人身軀硬接八境靈力不是件簡單輕鬆的事,她的手才觸上光團表面,手指表面就被灼紅了,很快起了層水泡,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額心慢慢有細密汗珠滲出來。
氣氛壓抑凝重。
但她一聲不吭接下了,歇也沒歇,就去接第二團。
片刻後,溫禾安收手而立,她臉色有些白,偏偏唇色鮮豔,眉眼舒展時,給人種弱質纖纖的感覺,真正見過溫禾安本人的人根本不會覺得她們是同一人。
林十鳶看著溫禾安完全足夠以假亂真的面具,有點想向她買個配方。
但現在顯然不是時候。
林十鳶朝兩位九境使了個眼色,意思這邊不需要他們再出面了,現在立刻退下,免得捲入等會的驚天紛爭中。
「去旁邊的雅間聊吧,茶水已經讓女使們奉上了。」林十鳶朝溫禾安道。
「好。」
兩人轉道去沒有密室的雅間,雅間的布置高雅莊重,處處講究而不鋪張奢華,一看就是為上等賓客布置的,林十鳶示意她坐。溫禾安將頭上擋面的幕籬摘了,放在手邊,自己坐在林十鳶對面,將羊皮護手戴上。
這個時候,下面已經傳來阻攔聲和威脅聲了。
林十鳶心裡有些沒底,可溫禾安沒表現出來,她看上去氣定神閒,還有心情喝茶。
「你想找我談什麼。」林十鳶雙手交疊,緊盯著溫禾安,問:「你不會想插手溺海觀測台的事吧?」
溫禾安但笑不語,朝她輕輕搖頭。
「你直說吧。」
溫禾安輕輕嘆一口氣,她是代表溫家,代表自己談過許多次合作,這還是第一次代表巫山和別人談合作,心情一時有些復雜,感覺人生果真兜兜轉轉,很是奇妙:「我想問問你,若想讓你將建造第一座溺海觀測台所需的流弦沙賣給巫山,需要開出什麼價。」
林十鳶眼神微沉,因為太過吃驚,她張張唇,聲音卻不大:「什麼?」
溫禾安看著她,沒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林十鳶腦子裡思緒齊飛,她立馬得出個結論:「你,救你的人是巫山——」
巫山的誰?
巫山之中,和她有過關係的,還能有誰。
林十鳶眼神有所變化,對她來說,自己和溫禾安的合作多少有點不得已的意思,畢竟未來的事誰也說不定,但若是溫禾安還和陸嶼然聯手了,她的勝算無疑拉高一截。
只是想來,陸嶼然現在也在觀望,所以不曾出手為她揭開封印。
沒等林十鳶想明白,打鬧聲已經從樓下到了雅間前,溫禾安和她同時抬頭,下一刻,雅間門被人用刀柄抵著粗暴推開。
溫禾安以為會看到江召。
但居然不是。
來的是江召身邊最親近的侍從,叫山榮,一路陪著江召從王庭到天都為質。當初就是因為他生命垂危,江召才不得已求到了她面前。
十幾個七八境的王庭銀甲衛在山榮的帶領下執刀闖了進來,暗處甚至有一道九境氣息在半空中徘徊。
宿澄站在一邊,手摁在劍柄上,到底形單影隻。溫禾安知道,他只是做做樣子,不會真和王庭的人打起來。
除非臨時得到了陸嶼然的命令。
林十鳶見到這種亂象,眼皮跳了跳,她當即站起來,問:「怎麼回事?!」
「見過珍寶閣少當家,在下王庭山榮,現今奉命搜尋王庭榜上通緝者,方才聽屬下稟報有疑似溫禾安的女子進入珍寶閣,事出從急,得罪之處請少當家海涵,望少家主行個方便。」這話山榮已經說得很熟了,話是對著林十鳶說的,眼睛卻是盯著溫禾安看的。
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底下侍從通知了他,他不敢輕慢,急忙去找江召。
但江召正在與江無雙以及一眾長老商議正事,誰也不敢打擾,山榮擔心遲則生變,自己帶了人過來。
是不是溫禾安,他看一眼就知道。
這個女人化成灰他都認得。
這一天裡,需要他帶人親自去辨認的,至少有十次了。
一些追著三家步伐前來看戲的修士,特別是有些體面的,根本不配合下面小嘍囉的查驗,明明有靈力有修為,都在最後才用出來,以此表示隱晦的不滿。
這一來二去的,人還沒捉到,人先得罪不少。
其實方才,在下面見到巫山的人一臉散漫,一副看傻子似的「你真要如此挑釁」的神情時,他心裡就有些麻木了,若他們真護著溫禾安,早就出手阻攔了,才不是半推半就要把「率先過界」的帽子扣在王庭頭上。
此時再一見和林十鳶相對而坐,黛眉緊擰的女子,心中失望已到五分。
林十鳶不是很能接受這個說法,有些隱怒又壓下去:「王庭做事總要講個時機吧,這是珍寶閣的私密雅間,我們在談事情呢。」
兩家都是大家,談的自然是機密,且很可能是關於流弦沙的事。
「是山榮莽撞了。」山榮便認罪,邊不卑不亢朝溫禾安頷首,道:「事情緣由,想必巫山皆有所耳聞,請姑娘行個方便,證實之後,山榮必不糾纏,立即退走,改日當向巫山賠禮致歉。」
溫禾安緩緩起身,周身環佩作響,眼尾一挑,盛氣凌人之色幾近像火一樣燒起來,「我若說不呢。」
就知道是這樣。
涉及臉面的事,巫山能對王庭輕易妥協才怪了。
山榮朝左右做了個手勢,他面色凜然,道:「我家公子有令,若有不配合者,不論身份,都請回酒樓。」
他頓了頓,平心靜氣地道:「姑娘能代表巫山,自然不是毫無修為的凡人,對吧。」
溫禾安無動於衷,沒有半點要證明的意思。
山榮不由眯了眯眼睛,一邊深感棘手,一邊擺手示意侍從將溫禾安「請」出去,就在銀甲衛們離她僅有三步時,她才真正冷下臉,露出種你們竟真敢動手的惱怒之色。
只見她素手在半空中猛的一握,頭上釵環琳琅相撞,靈流從身邊驟然橫掃。
八境以下的王庭銀甲衛俱是悶哼,半蹲半跪下來。
眨眼間,山榮餘光一掃,見她一隻腳蹬著桌邊連轉三圈,裙擺跟開出朵鎏金花般逼近,另一道攻擊如靈蛇般從她指尖迸發,激射在山榮身上。山榮身上的盔甲大有來路,生受了這一道。
林十鳶及時拉住了溫禾安,可能是怕事態再發展下去不受控制,殃及珍寶閣,又像是才堪堪反應過來,她將幾張白紙推向溫禾安手邊,輕聲道:「五娘,看在我的面上,就到此為止吧。」
山榮輕咳一聲,如今人也看了,修為也驗過了,眼前的女人連攻擊的招數都和溫禾安八竿子打不著邊,他冒昧在先,挨這一下也是白挨,總不能真打起來。
公子如今在族裡也很不容易。
思及此,他不欲多留,示意銀甲衛撤出雅間,他則欠身,沉聲道:「今日有令在身,多有叨擾,既已驗過,山榮不再多留,告辭。」
說罷,收刀罷手,出門時還替她們將門關上了。
一路下了珍寶閣,朔朔風雪迎面撲來,像終於逮到活人便死不撒手的鬼,山榮面無表情在原地站了會,問身邊銀甲衛:「這就是住在城東宅子裡,由巫山護衛守著的那位?」
侍從回:「對。」
「將那座宅子劃掉。以後不用再登門驗了。」再上門,就真只能打起來了。
銀甲衛立馬應聲。
山榮在雪中走了一會,想起林十鳶那聲十分熟稔的「五娘」,又道:「我接著去別的地方查,等公子出來,你告訴公子,巫山已經找人和珍寶閣少閣主談上了,找的還是熟人。」
珍寶閣中所有的隱晦的氣息隨著山榮的離開而消失,在這期間,溫禾安坐回椅子上,手裡捧著女使送上的熱茶,得益於那兩張蟬獸面具遮掩,她表現出來的臉色沒有原本的虛弱。
但實際上。
溫禾安感覺自己渾身的骨頭,經絡與關節都被那兩團借來的,且已經用出去的靈氣敲碎了,連捧個茶盞,渾身都不住的在抖,只是這種動靜都被收納進華麗寬大的衣裳裡,不對外展露。
……和毒發時的痛苦不相上下。
林十鳶同樣不敢大意,凝神感應半晌,收到了九境的傳信,這才扭頭對她道:「都走了。」
溫禾安緩緩呼出一口氣,手中杯盞掉在地面上,應聲而碎,下一刻,喉間鮮血隨著不受控的咳嗽一齊湧上來。她遲滯地略一傾身,伸手去捂,溫熱血色從指縫間淌下,林十鳶連著誒了兩聲,把早就準備好,一直團在掌心中的兩條手帕遞上去。
不知道為什麼。
林十鳶現在覺得,半個月之後,那位大出風頭的王庭六公子與方才那位,都應該會蠻慘的。
如是想著,她起身,道:「我去找人請醫師。」
她的手被一股輕柔的力道摁下了,溫禾安慢慢擦乾淨唇邊的血漬,瞳色清淨,朝她搖頭:「請了容易暴露,這事你別費心了,珍寶閣不必再做什麼。」
來的是山榮,效果會比她預想中的更好。
至少這段時間,她都可以安心養病,安心等待了。
「那你這傷……」林十鳶頗為遲疑。
「我惜命,不會平白逞能。」
說完,溫禾安又忍不住咳了幾聲,她取下繫在自己腰上的四方鏡,道:「我試試看,能不能借個醫師來。」
她點開四方鏡,本來下意識地想找商淮,天懸家的公子雖然愛看熱鬧,但待人熱忱,幫一些小忙是壓根不帶拒絕的。字都寫了一半了,不知怎麼想到那日答應陸嶼然的話,她頓了頓,又一個個將字抹乾淨,無奈地點進最前面那道氣息中。
她有點不知道怎麼面對陸嶼然。
結契鬧得最厲害的那年,她也沒哪一次跟現在一樣,在他面前,時時落魄,幾次求助。
現在關係倒是有所緩和,但——誰會喜歡在昔日對手面前屢屢展現出失敗而糟糕的一面。
溫禾安一嘆息,就有點想咳,她定定神,因為翻湧不休的痛楚,指節滑動得很是僵硬。
【王庭的人走了,借你吉言,勉強蒙混過關。不出差錯的話,短時間內不會有不好的消息了。】
【如果羅公子有空的話,能不能請他到珍寶閣來一趟。】
她手指在鏡面上懸滯了會,又補充了一條。
【我付診金。】
消息發完,她鬆開四方鏡,趴在桌面上闔眼休息。
巫山酒樓裡,陸嶼然原本將四方鏡取下來丟到了一邊,自己則用了半個晚上的時間敲定完了所有觀測台動工時的結構與注意事項,負責這事的兩名執事出門之時,眼裡都閃著崇拜又敬佩的光芒。
送走這批人。
陸嶼然靠在窗邊,身姿與外面雪色幾近融為一體,神情難以捉摸。
商淮自己倒是給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他時不時就打開四方鏡看一眼,沒消息的時候還好,喝喝茶,翻翻書,再抬眼看看陸嶼然,四方鏡要是開始閃,他就皺一下眉。
「宿澄通知我了。王庭的人圍住珍寶閣了。」商淮左腳搭著右腳,在屋裡播報。
播報完,書房裡就徹底安靜了。
陸嶼然覺得自己回到了十幾天前,他才出神殿,正虛弱時遇到截殺,被種下枯紅蠱,在日復一日難以忍受的疼痛中得知了溫流光幾次聯繫歸墟殺手對溫禾安下手的事。
他起先尚還冷靜。
因為那個時候,他已經能做到很久不去想溫禾安這個人了。
死就死了。
死了跟他有什麼關係,他難不成還會同情一個用各種手段接近自己,欺騙自己的別有用心之人?
可人在得知另一個人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總會記起她微末的,哪怕是臨時起意展露出的一點好,而忽略她所有讓人牙癢癢的壞。
那個會給他捏冰花,做滾燈,在除夕之夜竭盡認真地給自己,也給他在眉心描歪歪扭扭的爆竹圖樣,說他們兩個人照樣能將年過得熱熱鬧鬧,睡起覺來要獨佔一整張床,頭髮非要越界纏在他頸側和手指上的溫禾安,可能再也沒有了。
這樣一想,陸嶼然就尤其不舒服,不舒服的程度甚至超過了枯紅蠱發作的程度。
他開始被動搖。
就像現在。
一想到江召要把溫禾安帶走,不管是囚,還是殺,甚至只要江召這個人和溫禾安列在一起,他就由衷的不舒服,不能接受。
即使昨日才有人對他說過,要牢記自己的身份與使命,時時自省,不負族人們的殷切期盼。
陸嶼然啞了半晌,手指搭在窗牖邊,眼神透過沉沉雪夜,透過無數高門深院,凝視珍寶閣的方向。
「現在什麼狀況?」他問商淮。
商淮心神不寧的時候喜歡搖凳子,這時候晃晃凳腳,直搖頭:「不知道,宿澄怎麼跟啞巴一樣,聲都不吭。」
陸嶼然的四方鏡連著亮了三下。
他將它撈回來,點進去看,眼神驟然沉冷,二話不說就往外走,同時下了命令:「讓羅青山跟上來。」
羅青山才睡下,被商淮一把揪了起來,本來老大的不滿,一聽是陸嶼然的命令,頓時睡意全無,提著藥箱匆匆跑進了雪夜中。
商淮眉梢高興地往上挑挑,一邊覺得這二少主有點東西啊,這種死路都能闖過去,修為不好使了,但腦子真聰明,一邊給她發消息:【我們馬上就到。】
為了做戲做全套,表達對王庭做法的不滿意,珍寶閣有位九境開了結界,摒棄外界一切探查,誰也別想再突然帶兵衝進來。
所以溫禾安在看到商淮發過來的消息後,將四方鏡揣進袖子裡,自己走到珍寶閣門口等人。
她沒什麼力氣,頭昏腦漲,曲腿靠在珍寶閣一側枇杷樹的樹幹上,雪仍在簌簌地下,誓要將天地間落得只剩單調的純白色才肯收手。她將頭埋進大氅裡,呼出的氣息破碎滾熱。
陸嶼然到得很快,空間裂隙直接停在跟前。
溫禾安沒想到他會來,怕自己又咳出血,囫圇咽下口甜腥氣,方朝他笑了下,有點辜負托付的不好意思:「我自己的事辦完了,你的還沒。等我緩會,再去給你磨磨。」
陸嶼然並不答話,他緩慢走近,周身氣勢比風雪更泠。
商淮在十米開外就開始恭喜,大聲嚷嚷:「不得了二少主,看來恢復巔峰指日可待了。」
溫禾安還真接了這份喜意,嘴角微翹,只是一說話胸腔肺腑就跟著悶疼,她只能小聲些:「那我不跟你客氣,就提前收下了。」
陸嶼然這時候已經離她很近了,隱隱迫近他平時所能接受的極限,他掃過溫禾安蒼白無比的雙頰,褪去羊皮護手後滿是水泡的手,豔糜得像抹了血的唇瓣,最後與她燒得漫出紅血絲的眼睛對視,問:「怎麼發燒了?」
「手又怎麼了?」
溫禾安這回是真忍不住嘆息了,她坦白道:「說實話,有點慘。」
「我借靈了。」
陸嶼然所有動作驟停。
他眸色本就深,呈現出一種極深邃的黑,此時視線也在那兩個字下凝結,好一會,喉結才滑動了下。
他直起身,鴉青色的睫毛濃密,天生有種不近人情的冷感,這種特質在此時更甚,開口時聲音凝霜,微啞:「去把樓裡的兩位九境弄下來。」
宿澄進去叫人了。
商淮有點摸不清他的想法,但直覺陸嶼然現在有點危險。不知道這兩位在聊什麼,怎麼還能給他大半夜的聊出火氣來了。
羅青山提著藥箱,躊躇不已,不知是原地等候命令的好,還是知情識趣自己上前的好。
「溫禾安。」陸嶼然解開肩上繫著的鶴氅,將它隨意丟棄在雪地裡,偌大的結界與他的身軀為中心擴散出去,前所未有的九境威壓肆無忌憚朝外擴散,壟斷,同樣帶著不容抗拒的凌冽之意。
他眼瞳冷淡至極,一字一句道:「給我個承諾。你此生絕不無故殺害任何巫山子民。」
溫禾安回身看匯聚在腳下淡金色的靈光,難得怔然,張了張唇:「我不會無故殺害任何人。」
陸嶼然頷首,不知是對她感到服氣還是對自己感到服氣,一個字都不想多說,他垂下眼,指了指地上已經成型的金色靈陣,道:「進去。」
其實不用溫禾安有所動作,金色靈陣已經自動擴開,將她的身影完全籠罩。
陸嶼然轉身面向被喊下來的兩位九境,他們彼此面面相覷,在頂級九境死亡般的氣息威壓之下幾乎是屏息著踏進那座金色靈陣中。
誰都知道。
這是解除九境封印的靈陣。
商淮震驚得無以復加,這是他第一次見陸嶼然如此出格,感覺自己好像踏在雲霧之中,沒有實感,他伸手摁了摁自己額心,定了定,在他褪下手套之前開口:「陸嶼然,你——」
陸嶼然眼皮微掀:「我有分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2 11:44 PM
第三十一章
溫禾安站在金色靈陣中心,眼前是雀躍浮動的氣浪,張狂肆意的鎏金色澤佔據了所有視線,這讓她看不到外面三位九境的存在。
她承受過修為被封的痛苦,那時具體是什麼情狀,她記不太清了。現在想起來,腦海中只有鋪天蓋地的暈厥感,攪得肺腑顛來倒去,艱難睜開眼睛,也只能看到眼前的地面,一片黏稠的,似乎永不止歇的血色窪地。
比起身體上的痛苦,那種多年來努力積攢,好不容易攢下的一切東西都被輕而易舉奪走,連修為也不能倖免,明明深刻的情緒在四肢百骸發酵翻湧,卻根本無濟於事的感覺更為錐心刺骨。
因為被沉重的鐵鏈一壓,她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而現在,金光從靈陣外沿漫進來,接近她,往上升時,炸出一蓬蓬沒有溫度的火花,天女散花般鑽進她的身體裡,覆在被鎖住的經脈上,如文火煮冰。整個過程沒有丁點痛苦,舒適是唯一的感覺,連繃了很久的神經都得到了最為細緻的安撫,漸漸鬆弛下來。
那日失去的東西,都在隨著這種變化回來。
溫禾安握了下手掌,她不是個會在困境中莫名樂觀的人,在她原有的設想中,有很多種突發的狀況,可能會發生更加糟糕的,不好的事情,為此她做足了心理準備。
她知道,能從歸墟出來,能有恢復如初的機會,哪怕等待的時間稍微長一點,也已是莫大的幸運。
不是每個人走錯了路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因而今日這一齣,她始料未及。
最為焦灼的時候,她不是沒有想過找陸嶼然。
只是人得有分寸,將心比心,她自己也不喜歡得寸進尺的人,再則就是,雙方利益衝突,她許不出天大的好處,陸嶼然不可能給巫山平白招回個敵人,他不會幫她。
但這確實是陸嶼然第二次幫她了。
溫禾安在陣中想了好一會,感覺往哪方面想都有問題,她很少欠下這樣龐大的難以還清的人情債,細細思量了很久,也還是有點不知如何償還。
整個珍寶閣外圍都被偌大的結界包裹住了,外面的人探不進來,樓裡的人也出不來,在場除了個金光燦燦的靈陣和兩棵盛滿了雪,枯黃葉片上還掛著冰棱的枇杷樹,就只剩下神情不一的三個人。
商淮眉心緊皺,羅青山抱著藥箱發呆,林十鳶若有所思地撥弄自己手腕上掛著的碧玉鐲子。
直到某一刻,法陣停止,處於靈陣外圍負責解封的三人前後踏出來。隸屬珍寶閣,在林十鳶手下做事的一男一女均是沉默,表情收拾得十分到位,只是一雙眼睛偶爾在陸嶼然身上停留時閃著熠熠光亮,露出藏都藏不住的好奇之色。
巫山帝嗣親自下場給天都二少主解開封印。
這意味著什麼。
巫山和溫禾安已經達成某種共識了嗎?那等溫禾安順利回到天都,三家鼎立的局勢豈不是會有所改變?
如果不是,那就更令人尋味了。
陸嶼然去歸墟救下溫禾安,幫她解除封印,如果都是個人行為……極其荒謬,經不住深想。
靈陣中心終於傳來動靜,在場諸位都暫時摒除雜念,朝陣心方向抬眼看去。
腳步聲漸漸靠近,輕緩得像落葉沙沙墜地的聲響,一隻手拂開淡金色的靈力光點,緊接著,一張如畫般的女子嬌靨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溫禾安站定時,九境氣息如蕩漾水紋,以她為中心緩慢擴開。
其實九州修士們之中一直流傳著某種說法,修士的氣息在某種時刻最能反應出自身的性格。陸嶼然方才洩露出的氣息就呈現出碾壓一切的姿態,幾近硬摁著人的脊骨驅使著臣服,很符合巫山帝嗣的身份與冷淡性情。
溫禾安的氣息卻很溫和,像涵蓋了所有風浪,波瀾的江河,也像秋風,已有涼意,但依舊有輕盈和煦的時候。這股氣息擴散的速度不快,侵佔性和破壞性都不強,但愣是在頃刻間直接壓住珍寶閣那兩位九境。
他們再次屏住呼吸。
連丁點反抗的心都生不起。
同時又很好奇,這幾位同齡人中的領頭羊平時深藏不露,真正出手時的場面不是他們能靠近看的,只有偶然間這樣的場合,陸嶼然結陣,溫禾安解封時才能從他們隱隱不受控的氣息中稍微窺出點實力。
壓過他們,那股氣息並未就此停歇,而是在眾人凜然變色的注視下與陸嶼然分庭抗禮,各踞一邊。
這種情狀只出現了短暫一剎,沒等其他幾個看個明白,兩人的氣息倏然收了個乾淨。
溫禾安伸手一握,袖片無風而動,將腳下靈陣散去,她朝林十鳶和珍寶閣的兩位九境頷首,姿態一如既往的安然恬淡:「今日多謝兩位出手相助,日後若有機會,自當相報。」
她與林十鳶對視,朝她笑了下:「珍寶閣的條件,我都記下了,不會忘。你放心。」
恢復前與恢復後,這般性情和說話方式,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林十鳶半握的拳頓時鬆開,她回溫禾安一個笑,這次更自然真心一些:「我自然信得過二少主。」
說罷,她又朝陸嶼然落落大方道:「今夜事多,我就不留帝嗣了,改日帝嗣若得空上我珍寶閣一敘,珍寶閣上下必定掃榻相迎。」
實際上,倒不是他們沒事談了,畢竟巫山還有流弦沙的事要和珍寶閣合作,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現在該將空閒騰出來交給誰。
林十鳶帶著兩位九境回了珍寶閣,宿澄已經盡職盡責撤退了,羅青山揣著藥箱,估摸著溫禾安身體的損傷已經被修為解封修復得差不多了,一時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倒是商淮經歷過初時的震撼過後先反應過來,他朝溫禾安擺擺手,道:「看來我是一語成真了。」
溫禾安走近,聞言也回他:「看來方才那個祝福,我接得十分準時。」
她停在陸嶼然面前,後者自打她從靈陣中出來就沒說過話,只在她出來時略略抬眼掃了一下就收回了視線,他展露出冷淡倨傲的神色時,有種不緊不慢綴在人群最外圍,卻根本不打算溶進來的獨特氣質。
陸嶼然人就是這樣,做了天大的好事也只掀眼看看,不邀功,也不提條件,如果不是稍有點在意的人或事,他甚至能轉身就走。
溫禾安輕聲問:「你不急著回巫山酒樓吧?」
陸嶼然與她對視,能窺見一兩分她的想法,他將掌心中的四方鏡翻了一面,道:「暫時沒那麼急。」
商淮感覺自己可能是和另外兩家打交道打得有些神經失常了,明知他們現在四個人裡有兩個九境巔峰鎮場,還總覺得在這種空曠地方會隨時被窺伺。
他見這兩位,尤其是溫禾安有話想談,且可能一時半會收不了場的樣子,索性提議:「先回去吧,回去說。管家來的時候是不是帶了菜,我回去做飯,聚一聚,慶祝二少主恢復修為。」
溫禾安扭頭看陸嶼然,見他沒有反對,臉上綻出笑意,真心實意地附和:「慶不慶祝都是次要,但你若說你要親自出手,我可就不推辭了。」
商淮眉眼舒展了。
哦。
恢復修為的溫禾安還和先前一樣可愛,沒擺別扭的架子,這就行。
幾人踏著夜景雪色回到宅院裡,門一關,陸嶼然和溫禾安進了正堂,商淮拎著打哈欠的羅青山進了小廚房。
溫禾安先將自己的幕籬摘了,給自己和陸嶼然都倒了杯茶,擱置在椅子邊上,嫩芽的清香霎時四散開。陸嶼然注意到隨著修為的恢復,她手上的燎泡都已經平復下去,沒留下任何疤痕,他收回視線,手腕微曲,道:「道謝的話都免了。」
「借靈你都敢用,挺豁得出去的。」他頓了頓,眼皮往下壓出道褶,語氣到此時才算有了波動:「也挺不拿自己命當命。」
「不得已的權宜之計,若不如此,他們幾天查一回,我也想不到別的更好的辦法。」溫禾安認認真真望著他,不止眼仁乾淨,聲音也乾淨:「道謝的話你不想聽,我就不說了。」
她理了理思緒,溫聲道:「商淮昨夜和我說,塘沽計劃由你查,後續怕會被誘敵深入,恐中計,巫山不想你涉險其中,情願將這顆毒瘤再久留會,慢慢搜尋線索拔除。你若是放心,這件事我來接手,不論我這邊什麼情況,耗時多久,回不回溫家,我都替你查清楚。」
「方才情況突然,沒能說太清楚,你若是擔心,我現在可以給你個更分明的承諾。」她一字一頓道:「我此生絕不因一己私欲主動傷害任何巫山子民,若有主動來犯者,我亦會酌情考慮,盡量留其性命。」
陸嶼然沉默,隨後啞笑了聲。
不管是出手之前已經考慮到了結果,還是真一時頭腦發熱,對他來說,做了就是做了,沒什麼好呼天喊地,暗自懊悔惱怒的。正如溫禾安所說,人總要為自己的某個行為或決定付出代價,這決定以後若是真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滔天災禍,他也認。
只是。
從溫禾安恢復修為的那一霎起,兩人之間的距離就遙遙隔開了,像方才的氣息對撞,分明兩人都有意收斂了,可甫一出現,就擺明了是無形對立的死局。
吃完這頓飯,溫禾安就會搬出去。
她若要查塘沽計劃,可能還有幾句正事上的音信,若以後不查了,就跟這幾年一樣,自有她的逍遙地,半個字音都不會主動和他聯繫。
她要忙著拉垮溫流光,要和天都內部斡旋,或許日後要參與到帝位爭奪中來,與他成為殘酷戰場上刀刃相見的敵手。她若真還記著這回的人情,可能會在日後他混得落魄不堪時稍微搭一把手,若不記,也沒什麼辦法。
這樣一想。
這頓慶功飯,與散伙飯沒什麼兩樣。
唯一的好事大概是,他應該不會再為有關溫禾安的事再心緒不寧了,畢竟,所有猶豫的事最終都做了,能幫的都幫了。
做到這份上,就算昔日溫禾安對他是真情流露,他都沒什麼對不起的了。
更何況她還不是。
溫禾安又道:「流弦沙的事,我去與林十鳶談,她知道如今是個什麼形勢,會答應我們的。」
她不知道陸嶼然是怎樣想的,她提出來的都是目前他需要,且自己能做得到的,太空大的東西她沒法許,許了也是白許,平白引人發笑,反對不起他今日出手解困的情誼。
陸嶼然聽罷,終於掀了掀眼,略一頷首:「塘沽計劃不必了,流弦沙的事隨你方便。」
溫禾安想了想,還想再問什麼,但見他眼睫微垂,眼皮下積著一汪由燭火映照出的陰影,睏倦又懶散的樣子,自發歇了音,想了想,起身說:「我去廚房幫忙。」
廚房裡,商淮在說,羅青山在聽,沒有睡著是因為狹小的屋裡架起炭火烤的鹿腿正滋滋滴油,表皮金黃酥脆,香氣惑人至極。
溫禾安輕手輕腳搬了把椅子進來,商淮和羅青山齊齊看向她,兩人聊天的話題還沒轉過彎來,羅青山下意識接話:「……所以他們還真指望陰官本家會派人來三州幫他們探看溺海啊?」
羅青山問他:「是不是很異想天開?」
一向最平靜,只關心醫師範疇之內的食物的羅青山都不免咋舌:「都是誰去送信的啊?江無雙和溫流光到底開出了什麼條件,認為能說動陰官家家主?」
羅青山聳聳肩,看向一邊靜靜聽著的溫禾安,饒有興味地問:「二少主在陰官家碰過壁嗎?」
溫禾安正兒八經想了一會,反問:「有誰是沒在他們身上碰過壁的嗎?」
商淮深以為然,點頭以示認同,倒是羅青山開始笑,笑完了,方輕聲解釋:「你們加起來碰的壁,都沒商淮一個人碰得多。」
溫禾安來了點精神。
但羅青山接收到商淮警告的目光,沒再接著往下說了。
商淮和溫禾安之間倒是沒出現什麼的間隙隔閡。對他來說,她恢復修為與不恢復都一樣,只要她不突然搖身一變,變成溫流光那種瘋得人神共憤的樣子,他都能和她和平共處。哪怕她以後和陸嶼然鬧翻了,他也能憑借相識一場,若無其事向她要杯酒喝。
「二少主,你去叫陸嶼然來吧。鹿腿炙邊炙邊吃才美味,不好挪地方,羅青山,你架張桌子過來,我這還有點肉脯要擺上。」
溫禾安聞言拉開椅子起身,但沒即刻轉身,她遲疑了會,低聲問商淮:「陸嶼然出手幫我的事,若是被巫山知道,會如何?」
她頓了頓,皺眉說得更具體:「他會受罰嗎。」
商淮手裡動作一停,轉過身來,隔了好一會,才沉聲道:「當然。」
溫禾安呼吸微輕。
「不是身體上的刑法,他是巫山的珍寶,他們捨不得叫他受傷。」商淮也拿不準,遲疑地道:「關禁閉吧。」
溫禾安點點頭,穿過覆雪的長廊,來到正堂,陸嶼然靠在椅子上,閉目沉思,腰間繫著的四方鏡連著閃了幾下,他看也不看。
直到腳步停在自己身邊,他才睜眼。
「飯好了,去廚房吃吧。」溫禾安輕聲說:「炙鹿腿,商淮調了花蜜和香料,特別香。」
兩人一路都沒說話。
隨著修為的恢復,以及方才商淮說的兩句話,溫禾安心中一團早已燃過又不得不暫歇的火抑制不住地又騰起高溫,二月風雪不斷,那團火卻轉瞬即燃,越燒越旺。
燒得她難得連眼前金黃色的鹿肉都吃得不太高興。
陸嶼然終於開口,問她:「你後面什麼打算?」
「是啊。」商淮看熱鬧不嫌事大,接道:「什麼時候和溫流光打起來?打之前提醒我們一聲,我和羅青山提前準備準備,也去見見世面。」
羅青山連忙放下手中的肉脯,擺手表明自己的立場:「我不去。」
陸嶼然對這齣鬧劇置若罔聞,深邃的瞳仁裡沉沉凝著對面溫禾安顯然心不在焉的神情,他默了默,聲線更冷一截:「溫禾安,你別告訴我,為了對付溫流光,你要和江召握手言和。」
商淮被肉嗆住,連著咳了好幾聲,灌了好幾口水,那口氣才順利咽下去。他認真分析如今情勢,覺得很有可能,一面看著陸嶼然糟糕至極的臉色,扭頭看溫禾安:「不至於吧……」
溫禾安徹底吃不下去了。
「你們怎麼會這樣想。」
她尤為不解,放下筷子,用帕子擦手,商淮認識她大概也有十來天了,還是第一次從她的眼睛裡看到凜然的,摧倒一切的殺意:「一般情況下,我確實不太愛和別人計較,但脾氣應該也沒好到這種程度。」
商淮從前顧忌她修為被封,沒好意思在傷口上撒鹽,現在她修為恢復,或許馬上要和他們的隊伍告別,此時徹底沒了限制,脫口而出:「外面都這麼傳,你一直特別喜……嗯,縱容他。」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當初究竟怎麼想的,那麼要命的事,你怎麼會交給他全權負責。」
商淮每說一個字,陸嶼然臉色就更糟糕一點。
他每次想起這件事,只覺得荒謬。
到底是多喜歡。
才能信任一個王庭質子信任到可以將生命交付。
飄著柴火香的靜寂廚房裡,溫禾安掩了掩慍色漸濃的眼瞳,輕聲道:「沒有。」
幾個人都看向她。
她輕輕舒了口氣,手掌撐在桌面上站起來,這個動作之下,一切與溫柔相關的氣質通通褪去,連聲音也跟著冷下去,睫毛顫動時像之前從枇杷樹梢頭飄落的雪片:「我也很好奇,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陣法明明沒有損傷,家主還是被傷到了。
自己究竟是為什麼,會跌在如此拙劣甚至漏洞百出的一個計謀身上。
她抿了下唇,轉身看向王庭酒樓的方向,眼睛黑白分明,殺意如蘆葦,風乍吹泛起一片:「既然怎麼都想不通,那就當面問問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4 10:51 AM
第三十二章
夜闌人靜,燈燭輝煌。
結束王庭內部的討論,江召面無神情地步下樓階,將手中東西遞給身邊從侍,問的第一句話便是:「人找到沒有?」
別人不敢搖這個頭,山榮只得挺身而出,他低聲通報情況:「暫時還沒有。公子,屬下今日帶著人去逐一搜查,城裡普通人家倒還好說,都還乖覺,但——那些聞風而來的修士們,特別是散修,無有約束,生性不羈,他們並不配合。」
如今的蘿州與蕉城,就像一鍋燒開了的水,什麼餡的餃子餛飩都往下跳,生生要往中間擠。
雖說江召下的這個命令必然會得罪人,可如今這個關頭,三家哪裡願意平白得罪人?那日趙巍拒絕天都接手蘿州的話就是一頂巨大的帽子,連溫流光都對此心有顧忌,選擇了退讓,江無雙和王庭內城肯定有同樣的擔憂。
山榮不敢揣度他的神情,硬著頭皮說:「方才屬下進門,遇見了大公子身邊的蕭粟,他讓屬下將人全調回來。」
實際上,蕭粟的原話更不客氣一點。
「一整日了。」江召輕輕說了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在他的原有設想中,真正能給他動手的,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一點發現也沒有?」
山榮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
怎會沒有發現?發現可太多了。
有些修士眼見他們找人,不配合就算了,還伙同身邊人一起唱戲,在大街上倉促地奔走,待侍衛們風風火火從城南步去城北追,發現綺羅裙,滿頭釵環之下,是個滿面鬍鬚的大漢。意識到被戲耍,還來不及惱羞成怒拿人,那邊街頭又傳來聲女子的尖叫……
一日下來,不說那些銀甲衛們,就連山榮自己,也是身心俱疲,累得夠嗆。
江召該也想到了這些,他眼底森寒,接著下樓,腳步聲輕,聲音更輕:「罷了。去將徐遠思找過來。」
徐遠思出現時,滿臉虛弱慘淡,半點脾氣也沒有了。他毫不懷疑,如果不是自己平時注重健體,以傀陣師羸弱的體魄,早已經死在的江召慘無人道的折磨之下了。
他木著臉問:「你又要做什麼?」
江召道:「再看,溫禾安還在不在蘿州?」
徐遠思深深吸了口氣,將手裡那塊跟了溫禾安許久的四方鏡翻過來,手指一動,數十根傀線霎時張開,將鏡面倒懸,他沉聲說:「我只能給你兩種回答,在,或不在。若是不在,我沒辦法再起陣尋人,死都做不到。」
誰也不曾想到。
被傀線吊起來的四方鏡竟給出了第三種回答。
隨著傀線的注入,又有之前的尋人陣做依托,四方鏡上原本有字慢慢浮現,從霧濛濛的不顯到逐漸清晰,就像被人掀開了遮擋的面紗,仔細一看,赫然是「蘿州」二字。
看著這一幕,徐遠思不假思索道:「還在——」
話音未落,就見那兩個字還沒徹底顯現出來,就如霧裡看花般隱退,飛速消失,與此同時,四方鏡上的傀線齊齊寸斷,好似被人當眾橫切一刀,斷口齊整。
徐遠思虛弱至極的身體再遭重擊,他脊背徹底彎下去,胸膛重重起伏,連著喘息了好幾聲才緩過勁來。
江召眼仁微眯,被這突然的變故惹得聲音沉涼如水:「怎麼回事?」
徐遠思一時疼得半個字音都吭不出來,江召沒耐心再等,示意山榮喚醫師。醫師也住在酒樓裡,隨時待命,聽到傳喚立馬小跑過來,匆匆忙忙一搭脈,眼皮一跳。
他給徐遠思服了顆療傷丹藥,用手掌順著他後背引導暴亂的靈力流下去,過了好一會,徐遠思顫著手掌擦去因為反沖而湧出的鼻血,聲音嘶啞:「是反噬。」
江召居高臨下凝著他。
徐遠思受了傷,但心頭卻莫名湧出一種巨大的震撼,震撼中又夾雜著些難以言明的暢快,他慢慢直起身,看著江召,道:「我徐家傀陣師起陣尋人,對方修為需在我之下,否則便會遭到反噬。」
江召身形驀的僵住,聲音終起波瀾:「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徐遠思這些天憋著的一股邪火正沒出發,此刻撕了道口子,為了刺激江召,他甚至穩住了自己呼吸,一字一句好心地解釋:「今日早晨我起陣尋人成功,因為溫禾安的修為在我之下,現在不行,因為她的修為在我之上了。」
一時間,江召身邊只有風聲呼嘯和體內血液逆流的聲音。
徐遠思是九境傀陣師,不論真實戰力如何,終究是九境,能壓他一頭的,必然也是九境。
溫禾安修為恢復了。
江召狠狠閉了下眼,他於此時生出種莫大的空洞之感,那是明顯感覺到計劃被滿盤打亂,最重要的東西終究要從身邊消失的可怕感覺。惶惶之感更勝過當初在院子裡枯坐,苦等溫禾安而她根本沒想著回來的那段時日。
三位九境。
三位九境。
試問,短短十日,在小小的蘿州,在她昔日忠心下屬皆被控制的前提下,在王庭和天都都張榜懸賞的情況下,還有誰會出手,還有誰能出手。
除了陸嶼然,還能有誰呢。
江召呼吸停了一瞬,隨後終於出聲,嗓音難得低啞,帶著嘶意:「將溫禾安恢復修為的事轉述巫山。」
這事不可能是巫山做的,巫山一定會出面。
山榮應了聲是,又忐忑問:「公子,要通知天都三少主嗎?」
「不。」江召一絲猶豫也沒:「她若有心,自然能知道消息,若無心,等親自見到,受傷流血時自然就會知道。」
想到這,他譏嘲地笑,掌心攥得極緊:「後面幾天,我與溫流光,也不知是誰會先出意外。」
他拂袖回了自己房間。
徐遠思手掌撐在膝蓋上,在原地冷眼看笑話,看過之後又皺眉,想了很久。
還得再看看。
再看看接下來的情勢做選擇。
他只有一次選擇的機會,稍有不慎就屍首分家。
蘿州深深街巷處的宅院裡,溫禾安一時間沉默,她大概能想像到外面傳成了什麼樣子。
凡是曾經輝煌過,又因某種原因落魄下去的人總要在世人嘴裡被活剮下一層皮來論做談資,若能與愛恨糾葛扯上干係,那就更奪人眼球,為此,他們不吝於將各種揣度與想象添加其中。
在她自己沒有得到確切答復之前,她也不知該如何說起。
商淮很是興奮,當即問:「所以你這是要去——」
溫禾頓了頓,安心平氣和地回他:「去證實一個猜測。」
「或者殺一個人。」
商淮覺得恢復修為的溫禾安,怎麼說呢,表現得再如何溫柔都有種淡淡的危險感,但很矛盾的是,此時此刻你又能很明顯的感覺到,因為某種原因和共同經歷,她這種危險並不會針對你,你被容納進她的特殊小地域,是特別的存在。
所以明明是兩句殺意彌漫,切膚透骨的話,他聽著只覺得,是不是所有叩開第八感的九境說話都這麼淡然瀟灑有魄力。
「殺誰?」商淮問:「江召啊?」
「我能不能去——算了,我怕枉死當場,拖著殘軀回來後再被扣上巫山與溫禾安聯手對王庭少主出手的帽子,那我回去還得在我老子手裡再死一次。」
溫禾安和羅青山都笑了。
商淮看熱鬧的天性刻在骨子裡,想了想還是不死心,扭頭看向陸嶼然:「你有沒有興趣看看江召的慘狀,不然一起?」
陸嶼然去的話,他們不加入戰局,在旁圍觀,除非聖者境親自來,不然應該沒誰會發覺。
「去不了。」
陸嶼然心情稍微好了點,他靠在椅背上,身軀修長,半放鬆狀態下稍一動作,仍像一張半張的弓弦,有種隨時蓄力直取人要害的鋒芒感,此時眼皮微落,抓著四方鏡看了眼,覺得很是有趣:「家主的消息發到我這來了。」
商淮頓時沒心思插科打諢了,他偏頭湊過去一看,眼神和臉色同時凝重下來,道:「怎麼會這麼快。」
溫禾安抿直了唇:「江召知道了。」
這也是她昔日答應他請求時看中的一點,他很聰明,反應速度很快,也正因為如此,溫禾安才會逐漸的讓他去辦一些事,於是有了這場報應。
她不欲多說,朝陸嶼然頷首,抓著幕籬轉身就要出門,腳步都邁出一步了,不知想到什麼,回頭又看向他,說話時神情格外認真:「雖然我現在還沒完全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是怎麼傳的,但還是要先澄清一句——我不是一個會把致命弱點交給別人,讓別人肆意操縱自己生死的人。」
說到這,她掃了掃陸嶼然的四方鏡,想到商淮那句「關禁閉」,一種被人救還要拖累人的感覺壓不住,從心底漫出來,漫得她語調裡都能聽出一點不開心的意思:「我不想讓你認為,你兩次出手,甚至連累自身救下的,是個迫不及待自己往坑裡跳的蠢貨。」
陸嶼然與她對視,指尖有點輕微的麻,半晌,他似有似無頷首,丟下句意味難明的:「知道了。」
她修為被封時,他還會開口提醒兩句,讓她掂量掂量形勢,而今她完全恢復,他頓時沒什麼好說的了。
溫禾安自有一套不弱於他的行事准則,眼光修為與腦子都屬一流,即便在這龍虎盤踞的蘿州城,也能成為蹲守暗夜,狙殺敵人的那個。
他最終挪開視線:「蘿州城的情形你知道,速戰速決。」
有些沒必要緬懷的曾經,就別多費口舌了。
「好。」溫禾安的背影靈巧地消散在夜色之中。
她走了沒多久,吃飽喝足的羅青山見商淮不錯眼地看著陸嶼然,知道他們有話要說,且不是自己適合聽的,也提著藥箱慢吞吞地告辭了。
等人走得只剩兩個,商淮憋了一晚上的話藏不住了,他先是道:「你完蛋了。家主這次不會輕易放過你的,阿叔……大長老那邊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會怎麼說你。」
陸嶼然冷淡地嗯了一聲,沒別的反應。
關禁閉對他而言如家常便飯,那些或失望或譴責或施加壓力的話語,聽得多了,厭煩了,也沒那麼難捱。
商淮斜眼瞅瞅他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臉,說了第二句:「陸嶼然你說你,可真夠能忍的。你別不承認,我都看出來了,你是不是喜歡溫禾安。」
陸嶼然驀的掀眼,下意識想回他一句「你別犯病」,然而話沒出口,手掌就禁不住微微握了一下。
見他沉默,商淮眼中的震驚之色越來越濃,半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大難臨頭般捂了捂自己的額頭,溢出一聲壓低了的哀嚎:「我就知道——無緣無故,你怎可能如此反常,屢屢破例。」
他深感棘手,嘶了一聲:「那你準備怎麼辦。」
「能有什麼怎麼辦。」
陸嶼然手指撥了撥四方鏡下的流蘇穗,像是想過很多次這個問題,搭話時漫不經心的,好像有些事還未言明,已成定局:「我在巫山,溫禾安回天都。」
商淮覺得這才是他的性格,下意識又覺得還是難以置信,他要是能做到如此理智,今夜不也會做出如此決定,他默了默,問:「那溫禾安,她——」
她知道嗎。
陸嶼然不至於……應該不至於在一個人暗戳戳整單相思吧??
商淮眼睛不由睜大了點。
「問完了嗎?」
陸嶼然清色瞳仁裡映出他作死的臉,膚色冷白,聲音也冷,大有種「你有完沒完」的意思:「她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商淮納悶了,溫禾安不知道他還能理解,作為唯一的當事人,陸嶼然說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和溫禾安的從前,是陸嶼然最不愛提的。
商淮曾經很多次旁敲側擊地問,要不就是被略過,要不就是直接被封口,陸嶼然好像對此厭惡至極,說一句都不樂意。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主動說起。
「結契頭兩年,巫山神殿前,她曾等了我很長時間,拉著我過了除夕。兩次都是。」
商淮啞然。
別人或許不知道每至除夕,對陸嶼然意味著什麼,他會是怎樣的狀態,可作為他唯一的朋友,商淮知道。
正因為知道,所以他霎時又捂住額頭,沒話講了。
陸嶼然喉結微動,聲音冷清:「她給我兩次,我如今還她。」
來歸墟前,他篤定如此便能兩清。
如今,越攪越亂,他自己心裡也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這究竟算什麼,是受那兩年情緒影響太深,是因為總想起那些事而對她屢屢心軟,還是……真的喜歡,如果是喜歡,喜歡到什麼程度了,現在斬斷是否能夠及時抽身。
就算抽身了。
沒了引雪蠱——他還能淡定自若地聽溫禾安再和別人在一起的消息嗎。
陸嶼然抬睫,抓著四方鏡出門,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一個字:「走了。」
自打知道溫禾安恢復的消息,江召想過,或許不出兩三日,便會傳來她襲擊溫流光的消息。
但沒想過竟來得這麼快。
且她不是沖著溫流光來,而是沖著自己來的。
深夜,鵝毛大雪停一陣,歇一陣,朔風狂卷,江召接到江無雙的命令,帶著三位執事,一位長老前往珍寶閣和林十鳶夜談。
林十鳶起先拒絕了,說自己今夜才到,精神不濟,不如改日再約,還是江無雙親自聯繫,說江召手下惹了事,今夜一定要見見,叫江召親自賠罪,那邊才無可奈何地應了。
既是賠罪,不好叫人久等,江召掐著時間出了酒樓。
豈知這夜路越走越長,抬眼望去是熟悉的街道,燈火和珍寶閣尖尖的塔尖標志,獨樹一幟,但走起來恍若沒有盡頭。
「唰!」鶴髮童顏的長老飲了點酒,他酒量好,無傷大雅,但受麻痺的神經還是遲鈍了些許,而今夜風一吹,他第一個意識到不對,即刻展開了手中的困山扇。
他眯著眼睛,眼皮和鼻頭呈現深紅色,朝半空中某個方向望去:「閣下既有膽來困我王庭之人,何故沒膽現身,背地裡使陰招算什麼本事。」
江召身形單薄,立在雪地裡,不錯愕,也不驚慌,只是靜靜看著這一幕,眼瞳裡雪色深深。
那長老看向的方向有片裹著雪的修長竹葉飄下來,這葉片悠悠蕩蕩,久不落地,好不容易落地,驚起無數漣漪,這漣漪生得詭異,好像他們腳下踩著的不是街道,而是寧靜深邃的水面。
「結界。」江召嘴唇微動:「漣漪結界。」
漣漪結界隔生息,止干戈,一般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將要出手,未免失控下將城池夷為平地而特意設置的大型結界,一上來就甩出這個結界,證明來人沒想善了。
山榮立刻抽刀,警惕地四望。
溫禾安出現在無邊街道的盡頭,她隨意裹了件氅衣,氅衣直垂到腳踝,裡頭穿了件小襖,脖子上圍了一圈毛絨絨的圍脖。經歷如此兵荒馬亂的一天,再一淋雪,她臉上的妝略花了些,可她不在意,此地其他人也不在意。
他們只看到了一雙清靈的眼睛。
山榮認出了她,他遲疑在原地,跟江召道:「公子,是巫山的人。我們今日搜查珍寶閣時遇見了她,好像是八境修為——」
他覺得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膽子大得上了天,就算心有不忿,也該拉上巫山其他人來,孤身一人將他們三位七境,兩位九境拉入結界,說得好聽點叫心氣高,天真不諳世事,說得難聽點,也未免太沒自知之明了。
江召只是盯著來人看,似乎要透過最外面的皮囊,剝什麼水果表皮一樣,將她內裡的骨骼和肌理都看個明白,來尋找他最為熟悉的氣息。
倒是身邊一個執事聞言,嗤然冷哼,枯瘦如柴的指間夾著薄片似的柳葉鏢,齊齊整整五片,佔據了右手五根手指。他食指與中指一樣長,兩片柳葉鏢上下相疊,最為銳利,寒光凜冽。
他猛地一眯眼,口出妄言:「好一條巫山豢養的攔路狗,還不滾開!」
言罷,五指往空中一揚,柳葉鏢迸發,朝著溫禾安的眼,肩,肘,膝蓋破空激射而來。
錚鳴聲尖銳。
溫禾安輕巧側首,她有一百種方法止住這柳葉鏢,令它懸空,或是掉在地上,可她偏偏都沒用。她在柳葉鏢近在眼前時倏地騰空,腳尖輕盈借著其中一片的力輕鬆抵住,她用手指夾住另一片,在指間轉了圈,而後擲出,叫它原路而返,徑直一刀穿喉而過。
另外三片則被她用氅衣稍一擋,一揚,分別釘在那執事的雙膝與左眼中。
淒厲嘶啞的痛呼在夜空中響徹,溫禾安腳尖抵著的那片被她隨意一踢,踢進了執事僅存的右眼中。
她聲音微有些低,有點不高興:「別吵。」
先開口出狂言的執事徹底捂著眼睛昏厥過去,生死難料。
血蜿蜒著流了一路,像條追逐嬉戲的小蛇,夜風一吹,血往眼前一湧,那位長老的酒意徹底散了。
一招之間,隨手廢掉一名成名已久的八境,這究竟是什麼實力。
普通九境都很勉強吧。
山榮聲音發啞:「公子,是不是巫山、」是不是巫山藏拙,之前怎麼從未提過這等人。
江召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他胸膛急促地伏動,一字一句咬牙打斷他們,字字陰寒:「閉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4 11:25 AM
第三十三章
漣漪結界將人帶進去後,短短幾息內擴得極大。它能將裡面的打鬥與聲音擋下,但此刻結界內毫無聲息,連聲壓抑的咳嗽也聽不見。
江召認出了溫禾安。
實際上,從他被引入結界的那一刻,心就半沉下來,有膽色半路攔截王庭少主的人不多,而動手之前先丟結界怕誤傷凡人的舉動又恰是溫禾安刻在骨子裡的習慣。
江召深深吸了口氣,吸進去的全是雪中的冷冽,吐出來的氣息卻滾熱,好像有火在肺腑中過了一趟。
「溫禾安。」
他視線一動不動地落在溫禾安身上,眼皮略往下垂,聲音很低,但足夠清晰,一字一句落入在場諸位的耳朵裡,有種冷玉的質感:「既然來了,何故用面具做遮掩。」
一石激起千層浪。
山榮難以置信,捏著刀柄的手立刻繃得死緊,看向溫禾安的眼神幾近凝成冰錐。
那名生生醒酒的長老驚疑不定,手中蓄積起龐大的靈流,眼神莫測,太陽穴都繃出條條蛇一般的青筋,隨時準備暴起出手。
溫禾安順勢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若無其事放下手指,她看向江召,眼睛依舊乾淨,水晶般透徹純淨,質疑與怒火都只佔據了其中一部分。她好似在看一個將死之人。
江召想過很多次,那件事後他與溫禾安再見面的情形。他知道,她必然怨他,恨他,憎他,但她若是被找到,所有手段都用過一遍仍無濟於事,大概會暫時屈服,選擇跟他虛與委蛇。
她與他這般自棄的人不一樣,身上總有堅韌的生機。也因此,她時常給人種奇怪的感覺,這芸芸眾生中,她分明已至雲巔,有能力決無數人生死,自己卻仍如藤蔓,還在汲取著砂礫中微薄的水分竭力生長。
她很想活著。
直至一個時辰前,他知道溫禾安修為恢復的事,就明白自己的所有算盤都被打亂,但他仍舊會想,或者說,仍舊情願她上來便動怒出手,冷聲質問他,而非這樣的平靜。好像他這個人,自那日之後在她眼中便如死水,連她半分情緒都攪動不了。
溫禾安步步走近,隨著她走動,結界中風雪止歇,半懸在空中不動,無形的風暴在她身後十尺處開始醞釀,聲勢浩大,如山岳壓頂,威勢迫人,她凝著江召的眉眼,唇瓣微動:「我今天有兩個問題要問你。」
她出現後,江召眼中沉沉陰鬱之色散去不少。他下意識記得,她喜歡乾淨雋永,俗世無爭的少年。
「我一直想不通,我親自布下的陣法,親自定下的陣心,所有九境入內都會引發警戒,那個傷了家主又逃走的九境,究竟是誰?」
溫禾安說這話時,看起來是真疑惑,「唯一被允許出入自由的人是你,可你不是生來有疾,僅七境而已麼?」
話音落下時,她稍一側首,身後風暴已經完全成形,凝成一隻巨大的冰雪眼,眼球美麗,卻遍布死氣,帶著恐怖的滅頂氣息,只待她素手一揚,便會轟然砸落,湮滅一切。
王庭另外兩位執事和長老見狀眼仁均是收縮,如臨大敵,特別是兩位八境執事,暗暗叫苦,心中震顫不已,方才那位執事的死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恐懼。
長老也不太冷靜,他雖是個長老,但不在江無雙手裡辦事,而是被指派到江召手下,可見戰力並不如何高,至少他很有自知之明,無法與那等被當做真正家族繼承人培養起來的苗子爭鋒。
動起手來,不出半個時辰,他們可能全要死在這。
長老從袖子裡拿出了流星散,毫不猶豫地一扯,發現流星散光芒只亮了一下,就徑直啞火了,再掏出四方鏡來看,消息根本發不出來。
他後背汗毛悚然倒豎。
江召不答,冷靜問她:「第二個呢。」
問他為什麼要背叛,什麼時候開始籌劃,他們之間為什麼走到了現在這一步。
哪知。
溫禾安問他:「我很想知道,這個計劃究竟是溫流光與你主謀的,還是——溫家本身也參與其中。」
江召眼裡的一絲微光如灰燼熄滅,他略帶嘲諷地扯了扯嘴角,烏黑眼仁裡寒潮密布,好像執意要和她作對一樣,一字一頓,不知是在和誰較勁:「我不知道。」
溫禾安看了他一會,若有似無地點點頭:「從前沒看出來你還是塊倔骨頭。」
「今日打斷你渾身骨頭,是不是能讓你吐出一句實話?」
話音落下,身後橫亙的冰晶眼球輕輕一眨,眼瞳裡迸射出萬丈光線,霎時風雲湧動,鋪天蓋地席捲,如流星般墜擲,朝以江召為中心的五人轟然襲去。
炸裂般的聲響旋即傳來。
「放肆!」
「一喪家之奴,膽敢在州城之內,對我王庭公子重臣使用九境術法攻擊。」
與此同時,溫禾安的身影宛若鬼魅,闖入冰雪眼中如過無人之境,她攏著氅衣,下巴微尖,身影看上去纖細易折,卻偏偏蓄積了極為狂暴的靈力,是風雷雨雪中掌控生死,毋庸置疑的王者。
她踩著腳底冰晶,連著翻轉數下,長髮散落,像柔滑的黑緞帶繞過肩與背,手指正要取向江召咽喉,卻見山榮,執事與九境長老都奮不顧死撲上來,他們跟前,有靈力巨錐,凰鳥與刀光同時反擊。
溫禾安閃身錯開,嘴角微抿,看得出來,江召而今在王庭身份不低,這讓她有些好奇。王庭已有江無雙,絕無可能再換個人培養,那這被厭棄多年,如今重回王庭又頗受重用的六公子,到底在負責怎樣隱秘又重大的任務。
她眼珠轉動,看向衝在最前面的兩位執事,他們年紀不小了,均是副道骨仙風的打扮,寬袖鼓動起來像是要隨風而去。
溫禾安伸手抓住了那截袖片,借著這麼一點力,她順勢而上,身姿韌如游魚,那些暴漲的,凶戾靈氣在她的手掌下止步不前。她則伸手一挑,一折,便擰了那人半隻右臂,整面袖片沁在入汩汩血泊中。
「什、」
那執事才發出一個字節,眼珠在眼眶裡亂轉,似乎不明白兩人之間為何差距如此之大,話在喉嚨裡卡出泣血之音,眼前就是一晃。他的半截殘肢被溫禾安徐徐握著,打斷骨頭尚連著筋,此刻被她欺身而上,那隻素白手掌沒骨頭一樣,只不過那麼輕輕一敲,他的眉骨,雙肩,雙膝與脊梁骨竟齊齊斷裂。
「你說話太猖獗了。」餘光裡,溫禾安的臉在他眼前很近的地方,聲音很輕,她似乎也很不喜歡這樣血腥的場面,皺眉漠然出聲:「我一不喜喪家之詞,二不認這奴字。」
執事在她手中如棉花一樣倒下了。
結界內陷入死一樣的靜謐中。
誠然,曾經無人敢看輕溫禾安,她也是被奉在神龕上低眉看眾生的其中一員,是最頂尖的天驕,只是自打她落敗被廢後,曾經的輝煌到底散了,蒙在眾人心上的光輝也消磨如煙。
長老心頭大凜,他看著溫禾安,記憶中有關這位的訊息如雲流般重新復甦。
溫禾安做事高調,手段高調,唯獨殺人揚名之道遠遠不如溫流光。很少有人看到她正兒八經出手,她的出名都是和溫流光明爭暗鬥中叫人警惕起來的。
三家中鼎鼎有名的幾位,江無雙天生劍骨,劍道無雙,溫流光天生雙感,意味著能有兩個第八感,聞者莫不變色,不敢輕覷,陸嶼然更不必多說,「帝嗣」之名足以說明一切。
唯有溫禾安,她具體戰力成謎,第八感成謎,就連作戰時慣用的手法都成謎。
她本身就是個巨大的謎團。
這次出手能看出來,她對靈力的掌控之道妙到毫釐,動輒取人性命,近身作戰同樣沒有弱點,對折骨之道好像格外精通。
就在這時,江召看向山榮,壓低聲音:「用煙術。」
山榮連連點頭,鄭重其事地將一個煙筒模樣,半個手掌大小的東西從袖子裡拿出來,他才注入靈力,溫禾安就看了過來。
「不是一直要抓我?」溫禾安像看什麼笑話一樣,她出手迅疾如閃電,手臂間披帛橫擊,如長槍破空,先一擊重重破入山榮肋骨,披帛懷有生命,蛇一樣在血肉裡攪動,要將他提起來,提到眼前來。
「今日我不請自來,你們叫什麼人?求什麼救?」
山榮看著眼前的女子,牙齒咬得咯咯咬碎掉,他不知從哪裡迸發出的一股氣力,手指顫抖著,愣是將靈力注入煙筒中。
一朵無根之花炸上雲霄,高高綻放於天幕之上,連漣漪結界都沒能擋住。
剩下的長老意識到有了援兵,精神一振,施展萬般術法朝溫禾安攻去。
溫禾安眼神漸寒。
這求救信號被王庭之人看見,由江無雙領頭,不到半刻鐘便會趕到,她不欲再說,要速戰速決。
披帛勒住了山榮的咽喉,越纏越緊,任他青筋暴突,眼球外翻,滿臉漲紫仍無動無衷,他死命去掰那段綢帶,餘光看向四周。長老的攻勢被擋住了,執事的攻勢也被擋住了。
公子……
公子在身後,他的修為不能暴露。
山榮竭力睜著眼睛,面容猙獰扭曲,他卻從喉嚨裡生硬擠出不成語調的字音,字字含恨:「你……你哪知公子為你做了什麼。你對、公子哪有半、半分真心。」最後幾字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聲調顫得難以形容。
溫禾安記得他,算起來,他的命還是她救的。
果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跟在江召身邊的人,都如此忘恩負義,顛倒黑白。
就在山榮將要咽氣時,江召從他身後一步朝前,手掌伸出,靈氣噴薄而出,將那段披帛生生捏碎,散亂的布片往下掉,像下了場匆匆忙忙的雨。
他不看任何人,只看溫禾安,恨不得穿過她的眼睛,看進她的心裡:「夠了!」
溫禾安先前問的第一個問題,江召用實際行動給了她回答。
九境氣息呈圓弧形蕩開,在溫禾安的注視下將他與山榮包裹其中,山榮與生死一線中劫後餘生,捂著喉嚨咳得撕心裂肺。
溫禾安眯了下眼睛,盯著江召手掌上屬於九境的靈蘊看了許久,微微扯了扯嘴角,極盡嘲諷:「原來是這樣。」
她問江召:「早就算好了?」
江召膚色本就白,此時更甚,血色褪得乾淨,眼尾肌膚顯得極其薄弱,捅破這層王庭瞞了許久的窗戶紙後他也無所謂。
他不再看溫禾安,反而垂眼看地面,看那層虛幻的,泡沫一樣隨著主人心情變幻的漣漪結界:「溫禾安,你還記得,那日因為解契之事不歡而散後,我們有多長時間沒有見面嗎?」
說話間,溫禾安已經手起刀落,飛速解決了最後一名執事,匕首在她指間閃爍明珠的光,她眼底冷淡,對江召的問題不甚在意。
她每日想的事情夠多了。
臉上的妖化,身上的毒,溫流光的針對,長老的壓制,稍有不慎就會落入無底深崖,她沒有一刻敢鬆懈,好好活著對她來說都是件困難的事。
江召從未連名帶姓叫過溫禾安,不太熟悉時他叫的是二少主,後來貪心多求時在心中徘徊無數遍,羞澀又無所適從地喊她安安,今日才知,其實溫禾安根本不在意他叫她什麼,她只在意你喊她究竟要說什麼。
「我若是不去找你呢。」江召非要在這種事上糾纏到底:「你是不是打算就此斷了?」
「是。」
溫禾安皺眉揮開長老,掀得他一個縱身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她停下腳步,迎向他的目光不避不閃,語氣比他更為不解:「我對你不夠好嗎?還要如何?」
「當初在一起時,我說的話你難道沒有聽清?」
江召不由閉了下眼睛,他知道,溫禾安脾氣好,很少生氣,但在她生氣時,其實是沒法溝通的。她在這方面向來是又敏感又遲鈍,根本不知道你口口聲聲問的,究竟都是什麼意思,藏著多少在意。
他和溫禾安有那麼多美好的回憶,她明明也對他有所回應。
溫禾安今日沒打算放過他,那長老一時間自顧無暇,她直接無視從遠方破空而來的聲音,身體騰轉來到他身側,一步邁出,卻被他扼住手腕。
她反身一擰,骨頭碎裂的清脆聲音旋即而來,江召卻沒打算鬆手,兩人面對面離得極近,他看著她漂亮的眼睛,問出此刻最在意的話:「你和陸嶼然在一起。」
他緊盯著她任何一絲表情不放,無視疼痛,重復著輕聲問:「是嗎?」
他提起陸嶼然,溫禾安更不開心地皺眉。
江召從她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他睫毛胡亂地顫動了幾下,心緒紊亂不已,手上血流不止。
他原本想,若是能叩開第八感,他要多祈求些歲月,溫家的面目早晚會隨著真相不斷揭露而展現,溫禾安最終會理解他,他們仍然能過上從前那樣安然愜意,聽雨煮茶的日子。
可此時此刻,他心中湧動出一種深入骨血的恐懼——如果就在這段時間,陸嶼然和溫禾安日日相處,她對情愛本就沒那麼開竅,如果有出手相助的恩情一壓,她答應了。
溫禾安抬眼一掃,望見以江無雙為首的王庭之人就在眼底,甚至已經能聽到他們義憤填膺呼喊的餘音。
她甩開江召,抓著他的衣襟重砸在地上,他也不還手,好像決意不對她出手一樣,被砸得悶哼也只是扭頭一咳,溫禾安在他耳邊道:「這是第一次,下次,命留著等我來拿。」
江召恍若未聞,他冰冷的手指搭上她的手,用了點力,溫熱血跡蜿蜒在兩人的手背上,他忍了忍,呼吸灼熱,垂著眼艱澀又難堪地道:「我不是……當真計較你們從前。」
不是非要她那個時候解契。
他喉結滾動著:「你們的結契之印、」
話未說完,王庭眾人已飛身到眼前,溫禾安推開他,閃身幾個起躍消失在視線盡頭。
江召餘下的半截話音消散在風中:「……結契之印有問題。」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場感情,起先如春風,後泛如山火。溫禾安很期望家的溫馨,在家裡和在外面不同,總會卸下所有沉重的負擔,變得懶懶的,呆呆的,特別好逗弄,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他總有情難自已的時候。
他生澀地主動。
抱她,親她的臉頰,他時刻都想和她在一起。起先沒有問題,直到有一次,他嘗試著想更進一步,他想觸碰她的神識,那一步像是越入了雷池,巫山頂級雷術通過他與溫禾安的結契之印,如天罰般從天而降,轟在他的神識中。
自那之後,他才驚覺陸嶼然這個人,可能和他想像中極其不一樣。
剛開始只是這一下,再過一段時日,連擁抱和牽手都不行了。
何其屈辱。
難以啟齒。
溫禾安回了宅院,屋裡靜悄悄的沒人,她甚至來不及處理髒污的衣物和手,先抓住一面銅鏡放在跟前,旋即撕下臉頰上覆著的蟬皮面具,上面的妝花了,她掃都沒掃一眼,只緊緊盯著左下角的肌膚。
她嘶了聲。
裂隙還在,且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動用了大量靈力,左臉那塊灼燒般的刺痛越來越驟烈,她手指忍不住觸上去,感應到了火的溫度,那片肌膚滾熱,燙得有些麻木,好像不再屬於自己。
她捏著銅鏡,眸光不斷閃爍。
是從丟出風雪眼那道攻勢時隱隱開始的,跟靈力有關係?是不是被封印太久,才一解封就大動干戈,會引起妖化現象的加重?
溫禾安不由得頭疼。
在這方面,她這麼多年也沒摸出什麼規律來,疼的時候只能硬挨,至於後面會發生什麼,她也不知道,只能任憑它隨性發展。
羅青山去而復返,在底下院門外叩門,仰著頭道:「二少主,你有空下來一趟沒?」
溫禾安在屋裡站了一會,往面具往臉上一套,擦乾淨暈花的妝,隨意又描了描,往窗子外探頭:「等我一會,就下來。」
羅青山將話帶到,聽到答復後就走了。
溫禾安知道應該是出了什麼事,她沒好意思耽擱,拿著四方鏡就出了院子前往南側陸嶼然住的小樓。
三人都在一樓,但都沒說話,陸嶼然在書櫃前孑然站著,商淮則垂眼不斷翻看自己的四方鏡,羅青山抱著自己的藥箱閉目在思索藥方,氣氛有些一言難盡。
溫禾安跨進門檻,見狀頓了頓,眼皮跳了下,問:「怎麼了?」
「我才聽羅青山說你回來了還不信,結果還真是,速度真快。」大概是她此時模樣有些狼狽,經不起細看,商淮不由問她:「怎麼樣?我聽現在外面王庭鬧翻了天,天都駐地也是燈火齊明,你這是——真殺了?」
「沒。」溫禾安搖搖頭,滿身肅殺之氣面對他們有所軟化,溫聲回:「但是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商淮見她看向陸嶼然,連連給她使眼色,聲音壓得只剩一線,連努嘴帶解釋:「才關禁閉回來……大長老恰巧在巫山酒樓,他們布置的禁閉室跟外面不一樣,時間差很多。」
「他每次出來,都要沒人氣一段時間,對什麼都興致缺缺,和勘破紅塵一樣。」
巫山禁閉室在商淮心中一向是最邪門的東西,進去了不是受難,感覺更像修佛,出來後感覺就是六根清淨,即刻將要羽化登仙。
商淮說話時,陸嶼然已然轉過身,視線落在他臉上,眉目間情緒確實極淡,壓迫感因此更強。
商淮立刻繞開了這個話題,和溫禾安說起這次喊她來的要緊事:「是這樣,宿澄負責看守我們這座院子,半個時辰前發現個小姑娘眼淚巴巴地出現在門口,說要找個姐姐,因為哭得太厲害了話都沒說清楚,後面見宿澄沒反應,又說要找五娘……宿澄沒去過外島,哪知什麼五娘,便沒有搭理她,她自己也乖,頃刻後拽著手裡的線顛顛地往王庭的駐地跑。」
「我回來後得知有這情況,心想是不是與你有關,就叫宿澄去將人找回來——他才回我,人已經找到了,現在就帶回來。」
溫禾安立即想起來這麼一件事,回:「是,我給聞梁繫了因果線。但怎麼會是小姑娘。」
「等來了再問吧。」
他們說話時,陸嶼然一直就這麼聽著,半點沒有插話的興致,好一會,漆黑的眼仁落在溫禾安沁了滿手血還沒來得及擦的手背上,伸手點了點,像很久沒說話了,嗓音有些啞:「受傷了?」
溫禾安順著他的視線往下望,記起他嚴苛至極,半點塵埃都看不得的脾性,在牆角處取下潔白的帕子,沾著水緩緩擦拭,輕聲道:「沒有。江召的血。」
陸嶼然被這名字刺得稍微來了點精神,他在腦海中想了想畫面,瞥了瞥她光潔如初的手背,眉梢微動,眼皮往下壓,點了點頭,聲音有點冷:「喔。」
「你們見面打架,還得先握個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4 12:00 PM
第三十四章
溫禾安遲疑了下,道:「不是握手,我折了他的腕骨。」
想到這,她有點擔心:「江無雙帶人過去了,今日王庭陣勢不小,溫流光也會得到消息,會不會影響到這邊?」
「今日之後,我找地方搬出去吧。」她看向陸嶼然,神情尤為認真:「巫山知道了,也能鬆一口氣,不會太為難你和商淮。」
陸嶼然烏黑的睫毛半懸半落,凝在原地。
果然。
他頓了半晌,指尖抵了抵喉嚨,好像還沒徹底從禁閉室中緩過來:「現在整個蘿州,找不出沒住人的地方。」
「林十鳶應該有辦法,我讓她幫我留意一下。」
陸嶼然輕輕嗯了聲,沒再說什麼,垂眼道:「你想好了就行。」
他更沒興致說話了。
溫禾安左邊灼燒疼痛感越來越難以忍受,疼得發癢,她心裡輕嘶了聲,很想伸手去抓,隔了一會,換了隻腳撐在地面上,又生出種不顧一切要將臉埋進外面半尺高雪地裡的衝動。
越來越難忍了。
溫禾安慢慢垂下頭,借由髮絲遮掩自己可能有瞬間不受控制的神態,沒過一會,她扭頭朝門外看了一眼。
宿澄還沒來,外面小孩的事也沒問清楚。
現在走,太反常了,別人倒沒什麼,她怕引起陸嶼然的注意。
溫禾安手指安安靜靜蜷在掌心中,偶爾忍不住緊一緊,餘光掃向羅青山時,覺得眼熱又棘手。明明燒的是臉頰,她卻覺得額頭也跟著滾熱,盯著腳尖冒出些渾渾噩噩不著調的念頭。
從前千難萬難都想著見巫山巫醫一面,為此連天天圍著陸嶼然轉的蠢辦法都想了,結果愣是兩年都沒見到一面。現在是見到了,還漸漸熟悉起來,但依舊沒用,羅青山說沒聽說過數毒病發的案例,她也沒辦法將妖化的症狀開誠布公擺出來。
這種永遠被同一個問題困在死胡同找不到出路的感覺太糟糕了。
溫禾安不想在這種越想越暴躁的事情上糾纏,她定了定神,乾脆強迫自己思量接下來的計劃。也就是這時候,院門口傳來動靜,有人大步穿過大門走了進來,其中還夾雜著似有似無的哽聲。
商淮和羅青山同時抬眼朝外面看,溫禾安僵了會,直到宿澄邁步進來,才抬起臉看過去。
宿澄是扛著小姑娘進來的,進來就將人放下了,而後如釋重負地嘆氣,炸開的頭皮這才恢復下來。
他真的最怕和孩子打交道。
溫禾安和羅青山同時認出了那個叫聞央的小女孩,她身上的烏蘇毒已經解了,臉色不再死白一片,但樣子比當初在外島上還要狼狽。辮子散了,鞋也丟了,這麼冷的天赤腳在雪地上跑,腳指頭磨爛了又被凍僵,烏青烏青,臉上眼淚形成了白色的霜狀痕。
她小心翼翼繃著手裡的線,像懷揣著救命的寶貝,朦朧淚眼轉動,在屋裡掃了掃,徑直跑向溫禾安。
屋子裡響起一聲抑制不住的孩童泣聲:「阿姐。」
溫禾安蹲下身,下意識接住她,臉頰被小孩淚水糊了滿臉,她拍了拍她的後背,溫聲問:「怎麼了?」
聞央身體本就不好,憋著一口氣撐到現在,見到要找的人後身體跟被抽走骨頭似的軟下去,一頓一頓抽泣著道:「阿姐,你能不能去救救我阿兄,還有村裡的阿叔阿嬸——」
哭到最後,身體都在抖。
溫禾安在混沌中尋得一絲清明,她先應了聲好,又道:「別急,我們都在,你慢慢說。村裡發生什麼事了?」
說完,她抬頭,和陸嶼然,商淮兩人挨個對視,都能看出些彼此眼中的詫異。外島這個地方,他們並未涉入多深,當初意識到「山神們」可能要在裡面搗鼓些不好的東西,他們就先一步動手將那些裝神弄鬼的人都拿下了。
按理說,王庭發現計劃敗露後,會徹底放棄這個據點,以免被再次伏擊。
那裡難道又出什麼事了?
聞央抹乾眼淚,知道現在再怕也不能耽誤事情,她包著眼淚,吸著鼻子,哪怕已經竭力說得清楚,仍顯得斷斷續續:「村裡從昨日夜裡開始下、下暴雨,進村跟大家採買藥材的商隊都被地動嚇走了,我們……我們沒事做,就都在家裡休息。」
「阿兄自那天送阿姐回來後一直心神不寧,他、他冒雨在山裡跑了好多趟,回來後和我們說……說他覺得會發生不好的事情。今天傍晚,阿兄搬了好多東西出來,還有阿姐之前塞給我們的三塊銀子,說聯繫了牛車在外面等,要出去避一段時間,等天氣晴了再回來。」
說到這,她眼睛睜大了,不自覺用袖子去擦磨得要破皮的眼皮:「我們才到山道邊,還沒能出來,就聽村裡發出很大一聲打雷的聲音。」她凍成兩根蘿蔔的手在溫禾安跟前比劃,磕磕絆絆描述那個場景。
天塌地陷,拔地搖山,聲勢比之過去浩大不止百倍。
這一次,村民們滿心依賴信任的松靈果並沒有發揮作用,房屋在山崩中全線崩塌,天上下的雨不像是雨,而像銀色的流動的線,泛著詭異的流光。
聞梁帶著弟弟妹妹們拔腿就跑,然而人卯足了勁也就兩條腿,如何在這般災禍下比速度,他們被重重摔到在地,眼見山道就在眼前,而山村快沉入深淵,聞梁當機立斷,爆發出一股力量,將離得最近的聞央夾起來,推進山道,同時解下自己手指上無形的絲線,不由分說綁到妹妹的手指上,聲音嘶啞:「走!外面有車,上車,跟著線走!」
聞央嚇懵了,她轉身去看村莊,只看見了滿天的雨,下不盡的銀雨,哪裡還有兄長的身影。
她跟著線跑,跑到這裡等了很久,拽著線不知所措,後來溫禾安伏擊江召,她受到線的指引,又朝王庭的方向跑。
直到這時候,才見到了溫禾安。
商淮皺眉:「地動?」
「不會是真的地動。」溫禾安深深吸了口氣,她指尖也有點抖,只好攏進袖子裡藏起來,「能瞬間淹沒百座山脈,我們這邊不會沒有一點影響。」
她緩緩吐出口氣,眼前閃過聞梁亮閃閃的眼睛還有那日抓著掃帚撲進來滅火的花嬸,輕聲下了決定:「我去看看吧。」
陸嶼然不置可否,以指為刃,在門前開了道空間裂隙,對商淮道:「讓幕一等著,我們半個時辰不回,讓他直接帶著天縱隊過去。」
商淮也是這個想法,這小姑娘確實是熟面孔,但保不齊被村裡什麼人做了手腳,要將他們騙去外島。
這種動蕩時節,小心為上最好。
聞央扭動著要一起去,溫禾安半蹲著身和她對視,輕聲拒絕後跟她講道理:「那邊太危險了,地動時的樣子你也看見了。」
「我讓人帶你去擦擦臉,換身衣裳,你若是睡不著就坐在這裡,等我們回來。我回來後,第一時間和你說那邊的情況,好不好?」
兩人離得很近,聞央能看到溫禾安漂亮眼睛裡的紅血絲。
她點點頭,噙著淚安靜下來。
溫禾安起身,走到陸嶼然跟前,兩人對視一眼,心中各自有數。
從蘿州到外島用空間裂隙大概需要一刻鐘,這一刻鐘裡,溫禾安努力集中思緒想外島上發生的事,左臉的灼燒一刻不歇,她的唇變得尤其乾,她說話前,不由得抿了下,聲音略低:「是原本撤出去的那些人回來了?」
商淮不知從哪裡摸出柄劍,取代了四方鏡在掌心裡掂來掂去,聞言露出那種滿街攆老鼠的晦氣表情,道:「但是他們回來有什麼用?人都死絕了,他們不但不警醒著趕緊跑,反而要殺村民洩憤?我有點搞不懂他們腦子在想什麼。」
陸嶼然提醒他:「只是地動,也不一定就是殺了。」
「還有。」他停了一會,語調偏淡,不急不緩:「說不定他們本意就在那些村民呢。」
溫禾安被陸嶼然那句話勾得抬起了頭,她低聲問,不知是在問他,還是問自己:「如果意在那些村民——那是準備做什麼呢。」
商淮不由嘀咕:「大費周折要那些村民?他們能做什麼?總不能是拉去做苦力……這得不償失吧?」
除非心理扭曲有問題,不然修士也不會拿凡人出氣,浪費時間又得不了好處。
「看看就知道了。」陸嶼然恰好一低眸,視線落在溫禾安臉上。他知道這是張假皮,它本身輕薄如蟬翼,有五官的輪廓,但顏色是透明的,貼在肌膚上,透出的是本身肌膚的顏色。
他看了一會,發現她頻頻舔唇,多久沒喝水了一樣,唇上翹起了點皮,左腳和右腳過一會就換姿勢,臉色唰白,左邊臉頰有一塊地方卻是潤紅的,眼睛裡暈著一點潮意,看上去狀態一塌糊塗。
這種模樣,一般是受傷了。
「溫禾安。」
他想到什麼,不太確定,危險地掀了掀眼:「江無雙帶著王庭長老對你出手了?」
溫禾安搖頭,再好的演技也有點撐不住了,她撓著自己掌心,勉強朝他笑一下:「沒有。我想事情,有點出神。」
從前也是。
對著他,她這張嘴,吐不出兩句真話。
她不樂意說,陸嶼然也不多問,他們這樣的,哪個不是懷揣著滿身秘密,他自己不朝外袒露,自然也懶得去窺伺別人。
隔了一會,陸嶼然垂著眼,開口:「 之前給你的靈玉裡有療傷靈液。」
「你自己看著來。」
商淮摸著下巴想嘖一聲,才出個音呢,就見他冷然望了過來,眼仁漆黑,威壓無聲流轉,清傲孑然,高不可攀,但這無聲警告的樣子,真就,怎麼看怎麼都有點惱羞成怒的意味。
他真是做夢都沒想到,陸嶼然居然也有這種時候。
商淮看得嘖嘖稱嘆。
溫禾安低低地嗯了一聲,又不自覺舔了下唇,感覺自己就是個渾身散發著熱氣的火球,已經熊熊燒了起來,皮肉都要一塊塊綻開。思緒混沌中,她一瞬間又生出種和幾個時辰前陸嶼然為她解封印時滑過的念頭。
陸嶼然對她是不是,特別一點。
……比商淮他們好像要好一點。
但這念頭轉眼就被打散了。
原因無他,三年前,他們相處的模式就是這樣。
陸嶼然對外人正眼不給一個,傲得不行,從不愛半點和熱鬧沾邊的活動,私下裡褪去帝嗣的名號,倒是經常口不對心,有時候還愛生氣,但他同樣很細緻。
即便前一刻還冷著臉擺著譜,掃掃你的臉色,覺得不對,也會皺著眉問你怎麼回事,然後丟過來一瓶即便是放在天都本家也千金難求的巫醫秘液。
她還記得有一次,她犯了頭疼,天天夜裡都不得安生,想著反正睡不著,索性半夜爬起來處理公事。
一連兩三天,第四天她披衣起身的時候,陸嶼然煩不勝煩地睜開眼睛,捏著她手腕,瞳色很清,帶點明顯的惱意:「你又上哪去?還睡不睡了。」
溫禾安半坐在他懷裡,微一嘆息,伸手碾了碾太陽穴,坦誠道:「我頭疼。」
陸嶼然湊近看了看她無辜的眼睛和不太好的臉色,清醒了,又有點不開心:「幾天了?」
「好幾天。」
溫禾安爬起來,朝他道:「可能是上次秘境裡不小心撞的,沒事。你睡吧,我去外面,不吵你。」
「你怎麼不說?」
陸嶼然皺眉,跟著起身,隨手披了件外衫,直接往外走,聲音透著還未完全清醒的啞意:「……誰還睡得著。」
沒過多久,他取來了巫醫珍藏釀就的百花水,放在溫禾安的案桌上。
溫禾安那時候就有點不太確定,覺得自己在帝嗣心裡是不是也算有點特別。
誰知兩日後。
陸嶼然跟她提了秘密結束道侶關係,他緊盯著她,與她對視,一字一句道,她現在就可以回天都了。
自那之後,溫禾安再也不敢相信自己在這方面的不靠譜感覺。
……
空間裂隙停在外島,溫禾安回神,跟在他們身後走出來,被眼前的景象刺得眯了下眼睛。
滿目瘡痍,斷壁殘垣。
值得一提的是,視線中一個人也沒有,一具軀體都找不到,好似所有村民都在雨裡融化,不翼而飛。
這場蓄謀已久的行動已經接近尾聲,絕大多數房屋,山道,梯田與山崖都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摧折,視線中只餘最後兩戶人家還在下沉的邊緣。
溫禾安踩著腳下攔腰折斷的樹幹,幾個飛掠上前,陸嶼然同時也到了。
真正離近了才發現,這幾座房屋呈現出種詭異至極的狀態。
一顆小小的松果狀的果實被當做聖物,通常被供在村民們的家中,此刻皆懸在半空中,天上還一刻不歇地下著雨,但這雨落在尖尖的屋簷上,就變作了銀色的蜿蜒長線。
看起來像是這些線生生提起了房屋,它會在某一刻轟然下墜,將屋裡的一切都碾為齏粉。
「傀線。」溫禾安一眼認了出來,深感棘手:「怎麼辦,強行斬斷?」
商淮也到了,他一看這情形,尤其是如此之多的傀線,霎時頭都大了:「這麼多傀線,得扯到什麼時候?靈力奈何不了傀線,傀陣師又不在我們跟前,打都沒處打去。」
說話間,最後三間房屋已經卡在下懸邊緣,它果真齊齊斷裂了。
就在他們眼前。
溫禾安俏臉一寒,九境氣息勉力強行擴開,才要動作,手腕就被陸嶼然伸手不緊不慢扯了下,他側首,自滔天風雨中看過來,語調透著徹骨的清寒:「我來。」
聽得這話,商淮眼皮頓時一跳,只覺大事不好。
下一刻,雪白劍光自他懷中抱著的劍鞘中展露無匹鋒芒,清越錚鳴響在耳畔,隨後是猩紅的血線,從陸嶼然的右臂傷口中暢快飈出來。
商淮下意識偏頭,手背還是沾到了點,他顧不得這些,睜大眼看著陸嶼然,心頭焦急如焚。
羅青山耳提命面那麼久,說白了這位根本沒聽進去一句。
溫禾安原本躲過了,豈料朔風猛撲,六七點血點灑在她唇角與臉頰。
她不在意,一心盯著傀線暴漲的戰局,隨時準備出手,站了一會發現,陸嶼然完全壓制了局面。
與此同時,有一點清甜順著唇漫進齒關,體內燃燒不歇,即便是服用巫山百花水也壓不下的灼熱感竟被這幾股清涼之意生生壓下。
一直在燒的火焰小了好幾圈,最終偃旗息鼓,回攏進左臉那片區域。
一切恢復正常。
溫禾安怔住,眼睛睜圓,十根手指尖都麻了,尤覺不可置信。呆了半晌,她才後知後覺伸出手拭了拭自己的唇,原本溫熱的血已經不見了。
她重重碾了下,放在眼前看,只能看出一點紅色的印記。
溫禾安轉身看向已經一步踏回山崖之上,單手將飲血的劍精準拋入劍鞘,眉尖凝著點不散戾氣的陸嶼然。
商淮眉頭皺得和苦瓜一樣迎上去,用身體擋住他屢屢自傷的臂膀。
溫禾安意識到。
血。
是陸嶼然的血。
——能緩解妖化,還是能解至毒?
這難道就是……被巫山神殿生而賜予的特殊能力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4 03:13 PM
第三十五章
沒了傀線的拽扯,最後那三座房屋急墜而下,要墜個屍骨無存,臨到半空,被強悍凝實的靈力托住。
此時天空一半鉛灰,一半濃墨,沒了傀線,雨依舊下得狂亂,雷蛇狂舞,原本的山道裡,房屋樑木橫豎交疊,四分五裂,泥塵飛舞。被托住的房屋緩緩下行,像被柔軟雲層簇擁,十分直白地給人種生機難覓的詭譎感。
溫禾安腦子裡百轉千回,實際只過了短短一霎,再看陸嶼然時,下意識抿了下乾裂的唇。
她默默跟在兩人身後閃身到落在一塊尚算平整的山地上,陸嶼然先她一步,隨意拽著根白綢往手臂上一壓,用靈力草草壓住,但鮮血還是慢慢浸潤進綢緞裡,看得商淮眼皮直跳。
他自己不甚在意,徑直推開了嘎吱作響直掉屑的木門。
見狀,溫禾安步子拐了個彎,進了另一家查看。
山裡村民有條件的建的是磚房瓦房,困難點的是泥坯房,泥裡還混點草桿,哪經得住這樣一搖一扯,即使現在被陸嶼然的靈力團團裹住,也是原形畢露,破敗不堪了。
其餘再沒有什麼好看的。
屋裡一個人也沒,一絲聲音也聽不見。
溫禾安轉了一圈,而後踏出屋門,陸嶼然也已經出來了,兩人視線在半空中對視,她搖搖頭,道:「沒人。」
另一邊,商淮也攤攤手搖頭。
兩人一時都擰起眉,半晌,溫禾安瞥向陸嶼然的傷口,再看看商淮焦灼的表情,先開口:「先回去吧。回去再說,這裡也找不到什麼線索了。」
她開了空間裂隙。
空間裂隙中,溫禾安垂著眼,身體上的疼痛一掃而空,腦海中卻一時雜亂如麻,她甚至有點不確定陸嶼然這突然一劍究竟是情急之下想保住屋裡人性命,還是……他已經看出了什麼,在故意試探自己。
百年來的冷然旁觀,她無比明晰一件事。
捲入帝位爭奪中的人,表面如何光風霽月,君子謙謙,內裡都已經被扭曲成魔,被執念驅使著不擇手段,不顧民生。凡人修士皆如螻蟻,而坑殺螻蟻,他們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如果是試探……面對明顯不對的情況,她需要做出正常的反應,疑惑,探究,繼而沉思。
溫禾安抬眼,視線在陸嶼然身上掃了兩三圈,唇角抿直又放鬆,低聲問他:「你能壓制傀線?」
傀陣徐家與巫山巫醫,天懸商家一樣,也是九州之上特殊的一族。放在平時,他們家的成員,不論有多天賦異稟,哪怕到了九境,也並不會得到同齡人的格外重視,另眼相待。
傀線難纏,但傀陣師好解決得很。就傀陣師那病懨懨,恨不得比巫山巫醫還弱的體格,劍鞘刀柄隨意一碰,都不必動真格,人就弱不禁風地捂著胸咳得撕心裂肺了,戰場上面對面對上,實在不足為慮。
他們真正的大用場往往在暗處。
若是提前勘探,暗中準備,傀線布置在陡峭的山澗,湍急的河流,高聳的樹幹上,一根接一根,細如蛛絲,如飄雨,不發作則已,一旦發作起來,傀絲結成各種各樣的陣法,進可橫推千軍,退可守城固若金湯,很不好對付。
靈力一時之間只能纏住它們,短時間內起不到壓制性的效果。
陸嶼然方才卻做到了。
聽到這話,商淮心中咯噔一下,誠然,今日這等情形若是換做自己,他也不可避免會感到好奇,不好奇才奇怪。道理都知道,可陣營使然,他還是有點緊張。
不知陸嶼然要如何搪塞,又不知搪塞的話能不能瞞得過溫禾安。
腦子裡才天人交戰,就聽到一道清冽之聲。
「嗯。」
陸嶼然不避諱,甚至連睫毛都沒動一下,他垂著眼保持同一姿態看裂隙外癲亂躁動的靈流,很不喜歡這種事情一再變復雜,脫離掌控的感覺。被她的聲線引了引,略一頷首,眉眼還保持著思索事情的冷淡,聲音輕而緩:「我的血。」
商淮幾乎跳起來,呼吸都停了。
——他真的服了。
溫禾安也怔了下,她低聲重復了遍:「你的血……」
他的血,既能壓制傀線,也能解毒,裡面究竟藏著怎樣的玄機。
她視線拐了個彎,落在陸嶼然的手臂上,說:「血還沒止住。」
陸嶼然瞥了一眼:「通知羅青山了。」
空間裂隙最終停在了熟悉的院落了,他們甫一出現,就見到了急急迎上來,已經著急到魂不守舍的羅青山。他見到陸嶼然,二話沒說就挑開了醫藥箱,商淮朝溫禾安點點頭示意,原地丟出了個結界。
也有人在苦苦熬著等溫禾安,她的腿被聞央抱住了。
小孩原本已經止住了哭,此時扭頭見只有他們幾個,而無山裡其他人,眼睛又要淌出淚來。
溫禾安彎腰摸了摸她的髮頂,想了想,並沒有給她編製個美好幻夢,而是認真與她對視,道:「不是好消息,但也不是你想的最壞的那個結果。這件事很復雜,我們還需要再捋捋思路和線索,才能決定接下來要怎麼做。」
聞央眼睛腫得不行,此時又開始發紅。
溫禾安又捏捏她的手,聲音更低:「先跟二娘去歇息吧?現在把自己熬壞了也不起作用,先養好精神,我們明日可能還需要問你一些事情。顧好自己,才能有餘力去幫你阿兄他們,是不是?」
去外島之前,溫禾安就意識到不對,讓商淮通知了管家王丘,他的娘子鄭二娘答應可以來照顧一段時日。
溫禾安話說得平靜,不哄她,也不編織美好謊言騙她,而以實情相告。
她再清楚不過。
生活在飢荒與戰亂中的孩子,和蜜罐子裡長大的孩子不一樣。他們實際比一些大人都敏銳,什麼都懂,也更知道什麼時候最該做什麼,哭泣和折磨自己恰恰是最無用的舉動。
果真,聞央不再執著,她點點頭,低聲道:「謝謝阿姐。」
鄭二娘過來牽她的手,她乖乖地跟著她走,同時又低喃道:「謝謝阿嬸。」
溫禾安在原地站了一會,見結界中一時半會沒有結束的趨勢,料想等陸嶼然包扎好傷口,必然是個無眠夜。
外島的事太詭異了,他們需要重新理一遍思緒。
借著這段時間,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出去前用過的銅鏡就擺在四方桌上,溫禾安點燃燭火,揭下蟬獸的皮放在一邊。
她肌膚柔滑潔白,似晶瑩美玉,骨相也無可挑剔,唯獨能挑出的瑕疵只是那道樹枝舒展般的交叉印記。隨著方才的驟烈灼熱感被陸嶼然的血陰差陽錯壓下去,此時再看,這印記比之前淡了一圈,不湊近細看都不太能看得出。
是要消散的前兆。
每回這毒發作,印記都會保留五六日消散,這次不知是不是跟修為被封有關,印記停留的時間已超過了這個時間,卻遲遲不見消散跡象。溫禾安昨日還在不安發愁。
她在妝奩盒前定住,捏緊了銅鏡,一顆心罕見不平靜地砰砰跳起來,眼裡神彩漸明,一個念頭抑制不住地升起來。
如果陸嶼然的血真能解毒。
那是不是……這次消散,就是徹底消散了。
哪怕並不是會提前將所有事情往好處想的性格,溫禾安也仍忍不住屏住呼吸,片刻後,迫使自己實際一點。
正如杜鵑連理和雪盞挨過去後,又出了個妖化,她沒法斷定自己體內究竟有多少種要命的東西。
只是好在,只要是毒,現在她都已經知道了最為有效的解毒方法。
那種懸心吊膽,日日睜眼就擔心明日會死在毒發症狀中的焦躁,終於暫緩,她得以有一段喘息的時間。
心頭重石落地的同時,溫禾安又在腦子裡將方才的情形細細過了一遍,眉頭皺起來,很快意識到一件事。
如果僅是方才的程度,對他們這樣的修士來說連傷都算不上,為何能讓天懸家的公子與最為鼎鼎有名的巫醫如臨大敵,緊張得不行?包扎傷口不是什麼大事,為何還要丟個結界?
還有一個細節,溫禾安看得分明——陸嶼然自傷斷傀線後,用白綢裹覆,其上施了層靈力,九境術法產生的靈力可以在片刻間促使斷肢再生,殘骨續接,可直到回來,陸嶼然傷口仍有血往外淌。
由此可以窺出,對他而言,流血絕非小事,可能面臨血流不止,或是其他難以預測的危險。
不是可以隨意寄予,無償回報的東西。
偏偏,她日後可能隨時因為這個有求於他。
溫禾安不是不會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相反,很多時候她得心應手,但這種讓自己處於完全劣勢,從前糾纏不清,現在有恩未償,日後還要相求的情況,她長這樣大,也是頭一次遇見。
一時之間,凝神靜思,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
沒等她想出個具體的章程,商淮就在四方鏡上給她發了消息:【二少主,你已經回屋了嗎?】
溫禾安手指點住四方鏡:【我現在下去。】
扣住四方鏡,她將妝面上花的地方都擦了重新描,將散落的髮絲也撥回耳邊,這才打開房門,一路下樓,推開柵欄,朝陸嶼然的小樓走去。
羅青山才給陸嶼然上了藥粉,臉色已經不是凝重二字可以形容。他當然知道這位的脾性和行事作風,一慣毫不顧忌,最愛劍走偏鋒,他不以為然的事,你再如何說都無濟於事,他不會給你丁點回應。
其實他不太敢在陸嶼然跟前說話。
可事關帝嗣的血液,他不得不再次提醒:「公子,距離除夕還沒過去多久,您不能再流血了。簍榆粉一月內只能用三次,三次之後見效很慢,若是血流不止,就太麻煩了。」
陸嶼然瞥了窗外一眼,這次好像真當回事了,慢悠悠地應:「聽見了。」
羅青山心中長籲短嘆,識趣地閉了嘴。
至於商淮,他在搬椅子,將五張太師椅圍成半個扇形,彼此距離都挨得很近。
等架好椅子,他又轉身去拿了幾碟瓜子花生,牛乳糖,還有各類肉脯,果仁,杏乾,葡萄乾,烤過的銀杏仁等擺著,齊齊整整碼在畫仙按他的要求畫出來的長幾上,乍一看,有種遲來的春節氣息。
溫禾安進來時,商淮正看著最邊上一張椅子思索,覺得陸嶼然肯定接受不了這種距離,於是唰的伸手,生生抽出一長段距離,她腳步在原地停住,看著眼前的陣仗,有些懷疑自己來錯了地方。
「是有怎樣的活動嗎?」她問。
商淮朝她擺手,滿意地看著自己擺弄出來的成果:「倒不是,這樣好看。這樣的椅子規整擺成兩排,我老有種聽長老院訓話的感覺,如坐針氈,瘆得慌。這樣邊吃邊談,說話時還能看見對方表情,好得很。」
溫禾安從善如流地頷首,尊重這位天懸家時時刻刻擁有無數自我想法的小公子的意見。
羅青山不算純粹的只聽命於陸嶼然的人,更何況他是巫醫,對動腦子這塊並不擅長,於是自動迴避,提著藥箱回了自己的房間。
屋裡剩下溫禾安,陸嶼然,商淮,幕一和宿澄,後面兩人是天縱隊的正副指揮使,他們只聽陸嶼然調遣。
陸嶼然先選了被商淮遠遠拉開距離的那張椅子,幕一和宿澄不敢坐近,面不改色選了另一邊的兩個,商淮扎佔了中間,溫禾安自然而然坐到了陸嶼然身邊。
「今日的事。」
開始正事之前,商淮斂去玩笑神色,難得正經靠譜起來,他壓低聲音對溫禾安說:「和二少主的身世一樣,在巫山屬於絕密,世間知曉此事者不過十指之數,現在坐著的就佔了一半,萬望二少主保密。」
溫禾安點頭,眼睛彎起來,給自己做了個封口的動作,道:「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短暫一番熱鬧之後,氣氛凝滯下來,溫禾安問陸嶼然:「外島這次發生的變故,你看出什麼來了嗎?」
這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戲碼同樣出乎陸嶼然的意料,他從前堅定不移,認為這爛透了的塘沽計劃僅針對他與巫山,可山裡的村民們和這沒有半分關係,仍被這張處心積慮的網攏進了正中,生死不明。
陸嶼然朝畫仙要了紙筆來,因為商議對象是一點就通,曾經十分默契的溫禾安,而不是問題一個比一個多,到頭來仍是一問三不知的商淮,他來了點興致,點墨執筆,寥寥幾筆將歸墟附近三城的地圖畫了出來。
「自那日圍殺之事敗露後,巫山精銳齊出,發現他們就此銷聲匿跡,為了保全核心成員,許多為他們做過事的人,在我們拿人之前就已經因傀線引體而亡了。他們短時間之內沒打算再出手。」
陸嶼然將外島圈起來,寫下一行字:「傀陣師想引線布置將整個外島千餘人全部活著帶走,即便是九境巔峰修為,也需要提前布置至少兩個月。」
溫禾安心領神會:「對付你和謀奪外島的事是分開進行的。也就是說,他們的目標不僅僅是你和巫山。」
商淮已經聽得捂住了額頭,他現在一聽到塘沽計劃四個字,就覺得腦仁都嗡嗡地鬧,疼得不行。
「有蟄伏數十年的本事,能殺人卻只要活人。」陸嶼然停筆,皺眉:「需要用到活人的手段,無一例外,都在禁術裡躺著,很邪。」
溫禾安點頭,想起一件事,問:「你的血能克制傀線,掌控傀線的傀陣師能感應到嗎?」
陸嶼然搖頭,簡單解釋:「在傀師眼中,傀線斷裂意味著被附體的人與物已毀,任務達成。」
「我覺得松靈有問題。」
溫禾安簡明扼要說出自己的推測:「如果能兩個月就將人帶走,他們不會在外島上耗這麼久,陪著玩什麼山神與村民的遊戲。村民日日供著松靈,出事時松靈全部懸起來吊在半空,裡面應當有玄機,或者說,塘沽計劃想要的,不只是活人本身,這些人還都需要滿足別的條件。」
「我明天去外島將那三戶人家的松靈拿回來,看看能不能有什麼發現。」
溫禾安嘆息了聲,偏頭,與陸嶼然對視,眼睛乾淨溜圓,輕聲說:「我現在懷疑,徐家是不是已經站隊王庭了。」
徐家向來很受許多有心奪城,有「大志向」的家族青睞,橄欖枝一根接一根地往他們跟前拋。
然徐家主家在遠古巨陣「千金粟」的庇佑中一直保持中立,任外界鬥個死去活來,一概置之不理。唯有少數的旁系不受約束,心懷抱負,自以為學成後遠走,為錢,為權,為志向投靠各路人馬,饒是如此,他們也是各家的座上賓。
但能做到今日這一步的,不太像是旁支,更像是主家的人出手,還不止一個。
陸嶼然知道她什麼意思,他脊背微松,此刻伸直:「商淮的父親明日到,我會親自提審那日外島捉到的活口。」
溫禾安撫了撫額,低喃:「他們帶走那麼多活人,又涉及禁術,該不會立刻處理。」
但願她還有救下他們的機會。
別的話只有聽的份,但說起禁術裡的邪門法子,商淮倒是精神一振,他插話進來:「我知道幾個和活人相關的禁術,這些法子隨意一看都覺得離譜,可偏偏有人真就相信,還如數奉行,在九州掀起數不清的風浪。 」
溫禾安對這一塊尤其留意,他一說,她就止住話音,朝他看過去,一副虛心請教的樣子。
這反倒讓商淮很不好意思,他咳了聲,接著說:「我知道醫師裡有用活人做藥引的,講究的是出生時辰,陰陽之氣,下手時專找這些人。之前翻九州奇聞錄時,我還看到有人專門收集活人的『氣』,說到第九境後,能增加叩開第八感的機會,當時傳言一出,很多九境修士都偷偷摸摸跟著一起,州城之中無頭案驟增,後面證實這方法是謠傳。還有——有些極度復雜困難的陣法,需要用到活人壓陣,而且得是滿足七情之欲的人。」
溫禾安點點頭,她眸光閃爍,輕聲道:「我平時忙,天都禁術都放在藏書閣中,需要驗證身份牌,來去太麻煩,所以知道得少。商公子說的這些,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之前犯了事,被罰去藏書閣掃地三月,術法修行的秘笈晦澀難懂,死都啃不動,我就看這些,看得多了,自然而然就知道得比人多一點。」商淮可來了勁。
陸嶼然的視線掃過這個被套進籠子裡還不自知的小傻瓜,旋即落到溫禾安身上。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她對一樣東西的探究欲強得連在自己面前都不掩飾。
她身邊還有什麼和禁術相關的人?
商淮有些飄飄然:「我天生對這些奇聞異事感興趣,不然怎麼晃來晃去,淨在巫山晃悠了。九州秘事,一半在巫山。」
他看向溫禾安,誘惑似的意有所指:「巫山巫醫一派的代表羅青山,不必多說,修行戰鬥受了傷,隨叫隨到,解百毒,製百蠱。畫仙和折紙一派,各有神通。除此外,巫山還有最絢爛的夜景,最神秘的神殿,連結契之印都是迄今為止程序最繁瑣,最有利於道侶之間增進感情的。」
溫禾安下意識問了句:「結契之印還有簡單與復雜之分?」
陸嶼然也看過來。
商淮看著這明顯沒覺得不對的兩人,挑了下眉毛:「你們不知道?」
陸嶼然想看他能編出什麼花來,溫禾安很配合,她搖搖頭。
「巫山本家一系成婚,都會在新人手中下契,這種契和外面只做表面功夫的契有很大差別。若是一方上心,就能漸漸感應到另一方的情況。如果相隔異地,靈力磅礴到一定程度的人,還能通過契約出手對付另一邊出現的一些情況。」
說到後面,他頓了下。
相隔異地嘛。
防的自然是些試圖糾纏自己道侶的。
你也不能指望它有什麼通天徹地的威能。
也因此,這個結契之印傳久了,在巫山一眾人嘴裡,成了聽起來花裡胡哨,實則沒什麼用的雞肋之物——哪怕捉個姦,還得有九境修為。
陸嶼然倏的抬眼,睫毛似乎根根沁了水,沉黑深鬱,問:「什麼意思。」
他臉色淬冰了一樣,指尖在椅手上連點了兩下,一字一頓道:「什麼叫一方對另一方上心。」
商淮心想難道我解釋得還不夠清楚,他看了看陸嶼然寒霜遍布的臉,半是遲疑半是輕聲:「結契之印,看的自然是雙方感情。若是不喜歡,不上心,不時時想著,自然不會觸動契約。」
陸嶼然餘光裡是溫禾安懵懵懂懂,不明所以的臉,她手裡捏著顆乾桂圓,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
他從喉嚨裡啞笑了聲,垂了垂眼。
真行。
他可真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4 05:38 PM
第三十六章
如商淮所說,今夜確實不是個太平夜。
離王庭酒樓不超過三里之地,溫禾安撤走,漣漪結界沒了支撐,像個巨大的泡沫被戳破。
江召扶著牆壁站起來,用靈力包裹住折斷的手腕,江無雙步入這片地域,大步流星走到他身邊,看著地面上橫陳的三具屍體,不復往日清和儒雅的模樣,眼神冷酷:「誰?」
說話時,他手裡那柄流光熠熠的劍止不住地在劍鞘中嗡鳴,它感應到了現場戰鬥的痕跡,那是屬於強敵的氣息。
江召知道不可能瞞得過,答:「溫禾安。」
江無雙眯了下眼睛。
比起天生雙感的溫流光,實際上,溫禾安更讓他忌憚,但現在他有件更忌憚的事,他沉聲問:「溫禾安歸順巫山了?」
像被尖刺猛的扎了一下,江召眼仁定在原地,半晌,他面無表情甩了甩自己接好骨的手,冷聲否認:「不可能,除非她永遠不想回溫家了,而且巫山不會接納這種危險人物。」
江無雙擺手,示意跟來的人處理那三位執事的屍體,他居高臨下瞥向江召,篤定道:「你暴露了自己的修為。」
江召嗯了聲。
事情已經發生,江無雙不再多說,他將劍柄往下一壓,朝巷口處出去,回王庭所在酒樓:「你跟我過來。」
發生這種事,王庭酒樓附近戒嚴,銀甲衛現身,將酒樓圍得和鐵桶似的,刀刃在黑夜中也閃著粼粼的光。
江無雙揮退了所有人,江召眼中漠然一片,跟他進了書房。
兩兄弟面對面站著,身量差不多,眉眼也有幾分相似,卻沒半句無關緊要的話可說。
江無雙面帶點笑,將皮手套的拉扣扯下,不輕不重甩在桌面上,天生劍骨讓他在此刻很有壓迫感,輕鬆的語調,字句卻相當強勢,不容置喙:「之後這一個月,你不必再露面了,不要出現在溫禾安面前。她恢復修為,卻無幫手,獨木難支,不會隻身進入王庭尋仇。」
「我已經讓人將此處的消息告知溫流光。她才是最該著急的人。」江無雙唇往上翹,露出一種要看一場精彩戲的興味表情:「讓她們兩姐妹去鬥。」
江召下意識皺眉。
他現在一想到溫禾安和陸嶼然在一起相處就覺得渾身汗毛倒豎。
一個月下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江無雙將這一幕收入眼底,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家會出個罕見的痴情種,怕影響接下來的計劃,他不得不浪費口舌再提醒:「溫家的局勢父親和你分析過,我也和你說過不止一遍。不管她們鬥得如何,最終被定下作為繼承者的,一定得是溫流光。」
江無雙掃過他還未完全恢復好的手,像是已經完全將他所做之事看穿了,一字一句說得耐人尋味:「若不是當初你一意孤行,提前安排,溫禾安說不定早死了,哪有東山再起,一見面便斷你手骨的機會,是不是?」
「你生來帶疾,原本此生無望九境,如今強行衝破,雖然影響了壽數,卻不是無可挽回。若是能夠成功叩開第八感,再好生休養穩固,失去的生命力能回來一部分,未來仍大有可為。」
江無雙壓根不關心江召身邊的一堆破事,耐下性子說這些,是為了將他磨成一把最趁手的刃,叫他認清形勢,別在關鍵時候犯渾:「你養護身體所需的那些東西,除了王庭,還有哪家能供得起?」
話至尾聲,他一字一句提醒:「江召,父親說你是所有兄弟中最聰慧的,如今什麼形勢,要女人還是要命,你自己選一個。」
江召眸光沉下來。
又是這種敲打,也不知道換個花樣話術。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被溫禾安刺激到了,明白了權勢的好處,還是想清楚要回歸家族,為家族效力,為自己爭一爭。殊不知他原本咬牙狠心用不正規的秘笈飛速衝擊九境,根本不為其他任何,只是為了帶走溫禾安。
待他叩開第八感。
溫禾安脫離天都,他脫離王庭,九州之大,任他們逍遙,在哪都能過上和從前一樣悠閒自在的日子。
現在預想全亂了。
他和溫禾安連話都說不上,她也決計不會再信他一個字。
她這一恢復,一出手,和溫流光之間無形的戰役再次擺在明面上……江召不敢斷定自己的猜測一定準確,但他心知肚明,溫家對溫禾安來說,不是歸宿,是龍潭虎穴。
她這麼多年汲汲營營,為溫家做事,竭盡所能,不想辜負自己祖母的期望。
但同是祖母,溫家那位老祖宗,對溫流光可比對溫禾安好得多。
她對溫禾安,根本不如表現出來的那樣慈愛。
更甚至,她不知為了溫流光,暗中操手做過多少對溫禾安不利的事。
江召捏了捏拳,只得將心中焦灼之感深深壓下,朝著這方面想,溫禾安和溫流光對上也好,對上了,天都不可能毫無反應,他再從中使點絆子,溫禾安那樣聰明,她終究能看清溫家的真面目。
也只好如此。
他沉寂一會,啞聲頷首:「知道。」
江無雙滿意地收回視線,負手問起族裡最重視的一件事:「那些村民如何了?」
「我讓徐家布了陣,人都在裡面關著,等到月末,會陸續運回雲封之濱。」
「月末。」
江無雙念著這兩個字眼,眼睛微眯,改了意思:「挪到月初。月初,九州風雲和父親的誕辰會同時在雲封之濱召開,族裡已經在擴建房屋和靈境了,那個時候人多,需要往雲封之濱運的東西也多,不容易引人注目。」
江召應下,江無雙擺擺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天都鐵騎盤踞的酒樓裡,正發生一場浩劫。
溫流光得知了溫禾安恢復修為,截殺江召的事,整個三樓噤如寒蟬,女官們低著頭屏息著退出來,手指烏青,腿腳虛浮。屬於溫流光派系的長老們與祭司們也得到了消息,半夜匆匆起身,都往這兒來。
她的廂房連著打通了三四堵牆,空曠清幽,案桌高高架著,兩三米長,堆了數不清的案卷,竹簡,後面放著的不是椅子,是張美人榻。
她現在心情極其糟糕,將跟前竹簡往前一推,徹底撂了筆,以手肘撐著頭,遠山眉擰起,肩頭和脊背顯得懶散。五六個長老攜清風廣袖,聞訊而來,此刻都露出那種頗覺棘手的深思神情,無人出聲。
一片靜謐。
「有什麼說什麼。」溫流光放下遮眼的手,居高臨下看他們,聲音拔高了些:「都杵在我這當啞巴?」
幾名長老異口同聲說不敢,站在最前面的那個略一思忖,不輕不緩地撫了撫自己長而稠密的鬍鬚,往前一步,遲疑著試探:「少主是如何想的?」
溫流光嘴角勾出個上翹的弧度,視線有如實質,落在人身上,像利刃壓迫肌膚,能感受到刺痛,她反問:「我該如何想?」
那長老噎了噎,鬍子跟著翹了下。
好在這麼多年下來,他已經摸清了溫流光的脾性,索性就著這話,將心中想法娓娓道來:「依臣下的意思,少主何必再與她較勁。眼下探墟鏡第一次給出有關天授旨的消息,另兩家窮追不捨,虎視眈眈,隨時都會發生爭鬥角逐,這才是我們眼下全力以赴要做的。」
他話音甫落,後面幾位長老紛紛點頭,很是讚同。
這也正是他們的意思。
溫流光臉上弧度越大,聲音卻越見冷意,她將茶盞蓋往桌面上隨手一丟,近乎逼視他們:「你覺得是誰和誰較勁?她恢復修為,頭一件做的事是報復江召,難不成會忘了我?」
她站起來,赤足走在絨毯上,眼尾彎起銳利逼人的小鉤子,聲音裡夾雜著不以為然的哼笑之意:「當初事發,好不容易逮住她致命的漏洞,族中卻非要留她性命,美名其曰給她贖罪的機會,眼下可好,機會不就當真來了。」
「你們難道都沒和她打過交道?」
她繞到那位長老身邊,上下看了遍,挑挑眉:「兩三年前被削掉半個腦袋的難道不是你?你覺得她是個肯與我相安無事的善茬?還是覺得她溫禾安肯安於現狀,就此不爭不搶,隱於市井?」
被削掉過半個腦袋的長老面露無奈之色,他斟酌了會,謹慎回:「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天都大局已定,事事以少主為尊,溫禾安若是有腦子,她不會與少主作對——」
「你未免太天真。」溫流光轉身打斷他,目光灼熱:「她為何不會想著要將我取而代之?就算如今安分守己,不跳出來搗亂,難道真涉及天授旨時,也能做到滿不在乎?」
她露出一種別白日做夢的神情,一字一句篤信說:「族裡在我和她之間搖擺不定了近百年,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饒是如此,也忍不下心取她性命。如今她絕處逢生,若是再做出一番什麼事,族中難道不會再度動搖?」
長老霎時無言以對,在心裡唉聲嘆氣。
別的事還好說,唯獨在溫禾安的事情上,溫流光就跟炸了刺的刺蝟,提都不能提。
兩個人爭強鬥勝近百年,對彼此的排斥和警惕刻進了骨子裡。
而且因為天生雙感的原因,溫流光的脾氣不好,很不穩定,時時有弒殺的衝動。
族裡都順著她。
也不知這種情況,在她順利叩開第二道第八感時會不會有所好轉。
思及此,長老也只好提氣問:「少主準備如何做?」
「我沒耐心再與她糾鬥百年了。」
溫流光確實已經有了主意,她的人生從出生開始就注定錦繡坦蕩,與溫禾安糾纏如此之久,成了她心中最大的污點,她停下腳步,道:「不等她主動現身了,直接設套拿人吧。」
「溫禾安的好幾個下屬,自被我們拿住之後一直不老實,小動作頻頻,對她忠心耿耿,把這些人提到蘿州來。」
她危險地挑了下眼,格外冷漠:「若是她來,請君入甕就算成功。若她不來,正好將這些人清理掉,留著也是無用,也讓想跟著溫禾安做事的人想想清楚,這樣淒涼的下場,這樣涼薄的主家,值不值得他們跟隨。」
溫流光決定了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長老們不再說什麼,很快有祭司開始執行她的命令,三五人手中的流光鏡一直在亮。
從三樓下來後。
先前第一個說話的長老拉了拉另一名同僚的袖子,不動聲色使了個眼色,低聲說:「這裡的事,通知族裡一聲。」
昨夜話說到一半,陸嶼然不知為何臉色凜若冰霜,好像遇見了多難以接受的事,壓著脊背捏著鼻脊,五根手指虛攏,往臉上一遮,只露出兩團藏於陰翳下的眼皮。
沒一會,他身上的四方鏡亮起,他拽開椅子,丟下句:「我有事回去一趟,別等我。」
這場小議會沒了主心骨,自然進行不下去。
商淮打著哈欠回去了,幕一和宿澄閃身不見,倒是溫禾安一直沒走,就坐在原地,先是沉思,將近來發生的許多事在腦子裡順了一遍又一遍,全部有些眉目後抓住了先前陸嶼然用過的紙筆。
修士沒到聖者境,除非是打坐或閉關,否則也需要適當的補充睡眠,特別是戰鬥過後。
溫禾安身體睏倦,精神卻很活躍,依舊在想一些復雜的事。
恢復修為只是第一步,後面要做的事會一件比一件復雜。
王庭,巫山,天都,哪一家對她而言都很危險,都有置她於死地的可能。其中巫山可以暫放一放,江召與溫流光那邊隨時有迅猛反擊的可能,需要她繃緊心神,嚴陣以待。
而且。
溫禾安認認真真在外島上圈出一道圈,眼神不再溫和,而透出一種雪泉冷玉似的質感。
如果說先前探查外島之事是為了還陸嶼然恩情,可今日出事之後,知道此事涉及邪術,她一定得查下去。
這些年她待在溫家,外祖母不喜歡她看這些,因為知道溫禾安一直以來在查什麼,積蓄力量又是想做什麼,可這對他們那等大人物來說,此舉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與精力。
因為他們不該在乎螻蟻的生死。
但溫禾安在乎。
她想要救出外島上那些人,那是足足上千條鮮活的生命。
她比那些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人更明白,如今的世道,這些純樸的,沒什麼大能力,又沒什麼壞心眼的人想要活著,得付出多大的努力。
溫禾安手邊的四方鏡亮了一下,在燭火下光如螢塵,她拿起來看了眼,發現是林十鳶回消息了。
她原本想等白天親自去一趟珍寶閣將流弦沙的事情談妥,可得知了陸嶼然血液的秘密,想了想,決定今晚盡可能將這事談下來。
手指在四方鏡上面一劃,便看到了她自己發出去的一條消息,很長,足有七八行字,能拿來當條件的都扯出來了。
林十鳶先回了條:【……】
被她開出的數目嚇到了。
林十鳶直接報出了別家開的價,好讓她醒醒:【天都報了三百萬,王庭三百三十萬,你和我說,讓我兩百萬優先考慮巫山?】
像是知道溫禾安要說什麼,在她開口之前,她就先噼裡啪啦先發制人發了一場段過來:【是你和我合作,又不是巫山和我合作。流弦沙現在就是要靠搶的,建造第二,第三座觀測台所需的數量已經在籌備了,但至少比第一座晚三四日建成,這三四日能看到什麼,是不是會窺得先機,那就不好說了,拿三百萬買個機會,可一點不虧。】
溫禾安覺得血虧。
她心平氣和地講道理:【你可能對天授旨不是很了解,它給消息向來都是一截一截,給出一段後三五十年不動彈也是正常,我看這次也是,多三天少三天不會有任何影響。】
【觀測台建好,也不是立刻就能有所發現。】
溫禾安畢竟也是曾經帝位爭奪中的預備役,對此十分熟悉。
但她都是奉命行事,對帝位本身不感興趣,相比這個,她更在乎自己臉上的毒究竟什麼時候能解,禁術的事什麼時候能再查出線索。
林十鳶也回得很快,顯然是在另一面時時等著和她掰扯這個事情,畢竟如果可以,她肯定更想選擇自己的合作伙伴,而不是仇敵溫流光和王庭的人:【這就不是我該考慮的問題了。】
【我是商人,商人有商人的規矩,我不能放著大好的機會不賺錢。】
溫禾安回她:【我從前和你談過流弦沙的價,這個量的成本也就十萬不到,你翻了二十倍,還不賺?】
林十鳶:【今時不同往日。】
溫禾安瞅著這幾個字看了半晌,嘆息一聲,一字一句回她:【好吧,二百三十萬,這是我的誠意,不能再加了,你若不答應,我去繞遠路找金雲溪談。】
九州的金錢命脈被幾家控了大半,其中珍寶閣和金雲溪是同類競爭關係,金雲溪靠著四方鏡一戰成名,在商場中愣生生殺出一條血路來,是林十鳶的死對頭。
林十鳶深深吸了口氣:【你故意的!你用激將法!】
溫禾安不回,和其他另外幾個一樣,她當然不想捨近求遠,也不是只有這一件事要做,當即問:【如何?可以的話早上就開始運沙,巫山的人會跟你聯繫。】
林十鳶陷入兩難的糾結之中,半晌,狠狠心一咬牙:【你最好能早點回到溫家,我還等著收拾林淮。】
溫禾安滿意了:【當然。】
林十鳶對這件事情仍有微詞:【你代表巫山來談,用的是他們的錢又不是自己的錢,你扣那樣緊做什麼?】
同樣是合作伙伴,怎麼還只偏向一頭呢。
溫禾安已經扣下了四方鏡,見狀,認認真真地回她,叫人難以反駁:【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呢。】
她摩挲著四方鏡,心中百轉千回,最後也沒再發什麼消息。
她沒讓林十鳶給她找新的府宅。
她改變主意了。
事關妖化,在陸嶼然沒親口攆她出去的前提下,她打算再圍著陸嶼然轉一段時間,盡力打好關係。
日後若真的再有需要,即便沒交易好談,至少還有人情能扯一扯。
好在,她現在和陸嶼然之間的相處狀態很自然,很舒服,沒事的時候聚在一起聊聊,有事的時候各自忙各自的。
就和在巫山上的那兩年一樣。
溫禾安將案几上擺著的果乾推到一邊,自己在這裡待了整夜,直至燭火燃盡,天色濛濛亮起,她才有點撐不住趴在桌面上睡了會。
直到商淮下來,將她驚醒。
商淮是下來拿東西的,見到溫禾安,也是一愣,他下意識看外面天色,再看溫禾安跟前鋪了滿面的紙,很是不可置信地問:「你一夜都在這?」
「是啊。」
溫禾安才醒,鬢髮微亂,眼尾彎起,她朝緊隨其後下來的陸嶼然也笑著打了個招呼,掩唇打了個哈欠,手臂懶洋洋地撐在案几上起身,聲音裡還蓄著鼻音:「沒弄清事情始末,心裡不踏實,睡不著。」
躺下倒頭就睡到天亮的商淮滿臉欲言又止,朝她比了個手勢,誠心說:「你厲害。」
「三家的少主果真不是人當的,你們是都有這種一日不想事情就不踏實的毛病嗎。」
溫禾安還真想了想,給出了回答:「我和陸嶼然會嚴重一些,江無雙我不知道,但溫流光沒有。」
「這個我知道。」商淮嘟囔著說:「溫流光嘛,想不通的事就直接逮人都殺了,她自然睡得香。」
陸嶼然也是一晚沒闔眼,他無視了溫禾安遞來的笑容,但在聽到這樣熟稔的,再自然不過的話時,腳步仍忍不住在原地停了一下。
托商淮的福。
那些困擾他多時,時不時跑出來作祟,有意控制,卻總不聽使喚,一會晴一會雨,在聽到江召名字時,還總有種被刺到的酸苦滋味,在昨夜之後,終於有了個統一的名稱。
喜歡。
他喜歡溫禾安。
由來已久,從三年前就開始了。
而且被商淮說中了,他這還是單方面的,不為人知,不曾見過光的隱晦情愫,溫禾安毫不知情,也……不曾給出絲毫回應。
他甚至還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感知到溫禾安與別人接觸,自己驀然撐住桌沿,眼睫倏地一顫,巫山雷術就順著結契之印,順著他手腕上洇現凸起的經絡,蔓延萬里之遙轟然落下時的反應。
跟炸毛的貓,有何區別。
陸嶼然眼尾因為一點懶散的懨色變得稠豔,不願再深究回想。
他懶得和任何人說話。
特別是溫禾安。
她今天就要走了。
利用完了就丟,這人一慣的瀟灑作風,根本不會想要轉身回顧。
溫禾安卻捏著四方鏡朝他走過去,在他恰好能接受外人駐足的距離停下來,拽著四方鏡上的流蘇穗子晃了晃。
她眼睛裡蒙著一層霧濛濛的水汽,這讓她看上去甚至有點好欺負的乖巧,細語輕聲:「流弦沙的事我和林十鳶談好了,二百三十萬,現在就可以送貨。」
陸嶼然知道她效率一向高,他點了點眉心,看向商淮:「你去。」
商淮沒想到一早上可以聽到這麼好的消息,頓時精神一振,對她投以震撼和欽佩的目光。
他往外走,都已經踏出門檻了,又退回來,盯著溫禾安看了會,問:「二少主,你真要搬走?你院裡的小樓,需要叫二娘收一收嗎?」
陸嶼然看向溫禾安,眼神冷冷清清,像點零星的餘燼。
她臉頰睡得有點紅,被盯住後凝了下,抬睫與陸嶼然對視,對自己的出爾反爾很不好意思,她眨了下眼,說話聲音輕了一度:「林十鳶說暫時找不到獨座的府宅,我想著……如果不麻煩的話,能不能再待段時間。」
四下俱靜。
商淮也看向陸嶼然。
他仍是副冷酷到沒有人氣的模樣,瞳仁烏黑深邃,流轉間慢慢有了點溫度。
隔了會,他挪開視線,嗯了一聲,說:「不算麻煩。」
「都隨你。」
溫禾安又朝他笑,她主動道:「我今日去外島再看看,將剩下的松靈找回來,再仔細問問聞央有沒有從前忽略遺漏的細節,時間可能會比較長,中午不必等我。」
她說得流暢自如,可能自己也沒意識到什麼。
可時光好像回到了三年前,在巫山的日子。
陸嶼然腳步徹底停住,溫禾安的話像是打開了某種回憶與習慣,他頓了頓,睫毛從根部滯住,薄唇一壓,緩聲道:「商淮的父親到了,我要親自提審外島上捉住的那個,晚間要再去一趟觀測台建址之地監察。」
也比較忙。
他本來就很忙。
溫禾安也忙,從前兩人吃飯都是各自騰出時間湊到一起的。
溫禾安點點頭,幾步下了樓梯,攏著桌子上那些被寫過字的紙就匆匆忙忙要出門去。
陸嶼然盯著她身影看了一會,在她要踏出門檻時終於皺了皺眉,薄唇微動:「溫禾安。」
溫禾安回身看他。
帝嗣還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俯視著一切,他的骨相太優越,總顯得倨傲又清冷,此時壓著稠密的眼睫,難得露出一種不自然的,自己和自己生氣的神態。
大概是因為當初問過很多次,唇齒開合間都有了天然的記憶,此時不需要過多掌控,淡淡的話音脫口而出:
「今晚還能不能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4 06:00 PM
第三十七章
經歷過地動的外島被雨沁了一夜,已經不成樣子,山裡野獸死了大半,血水潤進泥水中,腳踩在被泡鬆的地面上,深一腳淺一腳都是坑。
松靈遺落在那三座房屋裡,一時看不見蹤跡,溫禾安只得走進去細細翻看,找了半天,總算將三個都找齊。
他們之前曾在村民手中高價收過一個松靈,拿在手裡盤玩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稀奇,溫禾安此時將這三個往掌心中一掂,微愣,而後被氣得笑了聲。
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那日他們高價收的,是個假貨,能查出名堂才怪。
順利拿到幾顆松靈,她在離開之前,又在四處轉了轉,還真找到了些別的東西。
被掩埋的外島成了泥濘,蛛絲,土木磚瓦以及傀線的糾纏之地,傀線絕大多數是白色的,那種月光般的銀色,掬一捧在手中,閃閃發亮。她卻在一棵最是粗壯,但被攔腰折斷,只剩個參差木墩的樹邊找到了三根顏色不一的傀線。
因為太過纖薄,哪怕顏色鮮豔,也並不起眼。
她用手勾起來,捏在手裡,一時猶疑不定,總覺得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
她將傀線兩頭理好,收進袖中。
等確定找不到有用的線索之後,溫禾安原地撕開了一道空間裂隙,回了府宅。
府宅裡人都各自忙去了,溫禾安恢復實力,幕一和宿澄也跟著回到正軌,不用再日夜守著這裡。是以整座宅院空蕩蕩的,放眼望去,連個人影都沒,倒是有兩隻尾巴黃白的貓堂而皇之地從後院矮牆上跳了進來,旁若無人地打鬧。
溫禾安看了一會,姿態嫻熟地半彎著腰撓了撓其中一個的下巴,起身往東苑去了。
因為要照顧聞央,鄭二娘也同安置在了院裡,住得隔他們有些距離,彼此吵鬧不到彼此,若不是特意繞路,雙方都碰不著面。東苑還有個小側門可供進出,更好方便鄭二娘出門採買。
溫禾安去的時候,鄭二娘正牽著聞央,將才買來的許多食材分門別類,要放到前面幾個院裡的廚房去。
聞央精神還是不好,但她生了張乖巧的臉,仰人鼻息,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嘴甜得很,只一夜時間,就叫鄭二娘對這個孩子又是唏噓又是憐惜,出去採買都帶著。
此時此刻,這一老一少都在忙碌,手裡動作不停,嘴巴也不停,絮絮說悄悄話一般,相處得很是融洽。
溫禾安靠在門檻邊看了好一會,看得久了,唇畔一扯,視線都有點恍惚。此時若來一陣鄉里的炊煙,她甚至能透過這千瘡百孔,要爛透了的百年時間,撥雲見月,尋到記憶中鐫刻最深的情景。
和眼前這幕,差不了太多。
可記憶未浸進去,眼皮前卻只是血,跳動的迸出來的血珠,流了滿地,還有一具徹底被抽乾的軀體。老人雪白的鬢髮在漏風的破屋中像濺起的蓬草,顫巍巍飄動幾下,沒了聲息。耳邊是不停歇的喧囂聲,驚呼聲,和少年壓抑的,從指間溢出來,痛苦得像野獸一樣的呼聲。
「誒——姑娘。」
鄭二娘手裡拿著個竹篩,竹篩上用牛油紙包著各種生肉,新鮮的好似還冒著熱氣。她轉身,看到溫禾安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後方,頓時三魂七魄都要衝破胸膛跳出喉嚨,此刻認出人仍是驚魂未定,定一定後,問:「姑娘怎麼來了?」
溫禾安被這一聲喚得回神,她下意識握了握手掌,力道不輕,指骨直接透出白色,眉目中一點輕微的痛楚之色因這一打岔舒展開,她隔空點了點小丫頭的額心,若無其事道:「我來問她點事。」
聞央心心念念都是自己的阿兄,聞言,不必鄭二娘在身後推,她自己先邁著腿噠噠噠跑過來,溫禾安見廚房裡擺了幾張小凳,索性抽過兩張,自己和聞央就這樣一高一低坐著。
其實想問的問題,溫禾安那日都問過聞梁了,但為了嚴謹起見,她還是要再問一遍,就怕哪裡有出入或是對不上的地方。他們誤打誤撞扯入邪術的大局之中,掌握的線索本就不多,一個對不上就會影響判斷。
她著重問的有幾個,一是那些裝神弄鬼的山神是什麼時候來的,二是松靈是什麼時候出現的,為山民們賜下美名其曰帶有神力的山泉,最早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不著急,你好好想。」溫禾安伸手將她散下一綹的細軟髮絲拈到麻花辮後:「盡可能給我準確的答復,若是不確定的事,要跟我說清楚。」
聞央坐著冥思苦想。
她有點緊張,怕記錯,怕因為這個紕漏救不了阿兄們。
等了半晌,她給出了篤定的答案,比那日聞梁說的還要細致些:「阿爺阿奶們說,之前山裡是有修士的,建了個小門派,叫……海、霞門,但是根本沒有弟子入門,村裡人也不信他們,因為、因為有幾個仙長還親自劈柴,挑水,種菜。」
沒有一點高人風範。
「是在八九十年前,他們就突然沒人下山過了。」聞央仰著臉說:「是村裡太奶說的,她九十多了,我們村就她一個知道從前山裡的事,總是當做故事講給我們聽。」
那日聞梁說的是百年前。
大概就在這個時間段了。
至於松靈和山泉,都是近十年內才開始的。
問完這些,溫禾安戴著幕籬去了趟街上。如今的蘿州城熱鬧得堪比三家的主城,街上戴幕籬,鐵面的比比皆是,人群息壤間魚龍混雜,因此多了很多駐兵,她徑直走到珍寶閣前,推開了門。
吃了一次虧後,林十鳶調了很多私衛在門口,擋不住如今蘿州城修士眾多,又只有這一座珍寶閣面面俱到,生意火爆得不行,這可把那胖掌櫃忙壞了。
蓋因這進來的人,他一個也不認得,一個也惹不起,尤其林十鳶親自到了,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
眼見溫禾安進來,他急忙繞過來,低聲問:「姑娘前來,是要採買東西,還是要見我們少當家。」
溫禾安是來買東西的,蟬獸皮用了這麼些天,是時候要換新的了,但就在說話間,已經有一波五六個人橫衝直撞進門來,避也不避,直接撞上了她的肩。
那是個壯漢,身高八尺,領著獸頭銅環長刀,說話時刀就倒豎著橫在地面上,拖出劃拉的聲線,像用細鋸子在割線。
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撞了人,眼若銅鈴,聲音洪亮,和同伴說話的聲響能叫方圓百米都聽得清清楚楚:「這下好,溫禾安修為一恢復,王庭和天都都消停了,人都不來了,畫像也不貼了。」
他從鼻子裡重重怒哼了聲,一副很是忍無可忍的樣子,用刀尖轉向自己,誇張地「哈」了聲,道:「我堂堂男兒頂天立地,憑這身形嗓音還不夠證明自己的身份,要如何證明?脫下褲子證明嗎?」
此話一出,泰半在珍寶閣逗留的人都不動聲色扯了扯嘴角,忍俊不禁。
另一人眼睛在偌大的珍寶閣中轉了一圈,眼神閃爍不已,他嘴上急著要他小聲些,小聲些,實則在暗地裡撞了下他的手背,意有所指。
那大漢於是只靜了一會,又開口「嘖」了聲,將刀身上掛著的銅環掛得嘩嘩響,開口時,不小心洩露了絲八境氣息:「溫家那位少主哪肯就此罷休,你還沒聽說嗎,她拿了昔日忠心耿耿跟著溫禾安辦事,出事後仍寧死不改初衷的人,要逼溫禾安現身。」
很多人已經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饒有興味地聽起三世家的內鬥。
這可是一齣好戲。
平時是決計欣賞不到的。
八境修為已然很高,足見這人不是道聽途說,隨意捏造的謊言。
再一細想,確實是溫流光做得出來的事。
溫禾安幕籬下的珍珠耳鐺隨動作稍動,眼裡清淨,看不出外洩的情緒,她只若有所思地在原地思忖一會,改了主意,對毫不知情的掌櫃點頭示意,聲音溫柔:「我見見你們少當家。」
一早晨多了兩百多萬靈石的進項,林十鳶也高興不起來,步入雅間時,八面玲瓏的商人甚至還先冷哼了聲。
她拉開椅子就坐,見溫禾安盯著一根燃了一半的浮雕竹定定地看,她脊背挺得很直,修長的脖頸如白玉,似凝脂,鐘靈毓秀,鵠峙鸞停,只不知為何,渾身竟似籠在一層水中,密不透風的環著寒氣,經久不散。
「方才閣裡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這散布消息的方式不高明,只是人進我珍寶閣,皆是客人,沒有往外趕的道理。」
林十鳶見她神色不對,頓了頓,道:「如此明顯的請君入甕,你不會要自己往下跳吧?」
溫禾安實力是強不錯,但溫流光同樣不可小覷,光是她一個,就能牽制住溫禾安。這次跟著來蘿州的天都精銳,都是溫流光的心腹,是天都的中流砥柱,他們可不是吃素的。
更別提王庭還有個江召如暗地裡吐信的毒蛇,虎視眈眈。
在這件事上,他們可是同一條戰線。
「她約我四日後在酒樓外的結界中了卻恩怨。」
「為了這事,專程動用家族陰官和雲車,將他們費心費力送過來威脅我,她費心了。」
溫禾安用手指觸了觸茶盞的溫度,端起來抿了一口,放下,才喟嘆似的道:「但她真的不太了解我。」
她不說這坑要不要往下跳,但總歸是心中有數的樣子。
林十鳶實在不擅長這等龐大世家中盤根錯節,驚心動魄的較量,那比林家危險太多了。
溫禾安心中有數就行。
「和你說個好消息。」林十鳶靜默了會,沒藏著掖著,直截了當道:「先前時機太過惹眼,現在兩家撤下尋人令,珍寶閣又有調取流弦沙這事為遮擋藉口,我們恰好有家分閣在天都附近,可以將月流捎上,如此一來,她不必走遠路繞過溺海。」
總算有個不錯的消息。
溫禾安唇邊浮出一點零星笑意,她問:「什麼時候能到?」
「最遲五日,最早三日。」
溫禾安朝林十鳶頷首:「多謝。」
「謝什麼,我又不是不收報酬。」
話都說到這裡,林十鳶沒法心平氣和,她將胸膛中的悶氣屏住,一節節吐出來,饒是如此,聲音裡還是冒著點火星氣:「據我所知,溫流光最近動作頻頻,胃口一日比一日大,向林淮要的都是舉世奇珍,數量不少,我今日賣流弦沙的進項都平不了她所求一樣的賬。」
「再這樣下去,靈莊都得被拖垮。」
靈莊和珍寶閣都是林十鳶一手抓起來的,是她最得意,傾注心血最多的兩樣作品,說是孩子也不為過。
林淮又是個蠢材,溫流光凶名在外,說一是一,他連口都不敢還,和鵪鶉一樣縮著任人索取,驟然抽了那麼大一筆數目出去,若是堵不上窟窿,情況會越來越糟糕,他再腦子一熱動用客人存著的錢財,靈莊的口碑就徹底完蛋了。
林淮竟敢跟溫流光合作。
他怎麼敢的。
林十鳶鬱悶地看溫禾安,話裡話外都是探究的意思:「天都繁盛,自己也有許多產業,她突然這樣獅子大開口做什麼。」
溫禾安嘴角往上一翹,眉梢微動:「大概誰也不會嫌錢多,尤其是白來之財。」
林十鳶的臉一下拉得老長。
溫禾安將茶盞輕輕放下,睫毛低垂間顯得無比纖細,她知道,自己一直在等的機會不太遠了。
她等這個機會很久了。
從還未被算計驅逐,到現在恢復如初。
她是人,一路走來尤為艱辛,無數次死裡逃生,壓抑久了,表現得再溫和無害,骨子裡也有著凶性。溫流光處心積慮對付她,一計不成又有一計,因為她備受寵愛,在族中有無數人為她托底,甚至頂罪去死。
溫禾安沒有倚仗,她孤身一人,單打獨鬥,出手就得一擊即中,叫溫流光再也翻不了身,失去所有價值,這樣長老院才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
溫禾安早就在等溫流光叩開第二道第八感的時機。
那是最能要她命的時候。
「我今日來,有件事想問問你。」溫禾安看著她,神情鄭重,沉吟後啟唇:「你這可有關於禁術的文獻記載,有多少算多少,我都買下來。」
提到禁術,修士莫不變色。
無他,能被稱作禁術的,手段之陰損可怖,非常人所能想象,偶然冒出一件,就足以讓幾個州城亂做一團。
林十鳶倒是不怕溫禾安沾染禁術,她的氣息純正溫和,決計和這兩個字沾不上任何關係,她只是很好奇:「若是我沒記錯,這是你第二次叫我替你留意禁術了,你究竟在查什麼。」
溫禾安點了點眉心,並未否認:「一樁陳年舊事。」
「你也知道,有能力編纂禁術的家族門派,閉著眼睛都能數出來,有關禁術的記載又半個字都不能流入市面,我們不做這等虧本買賣,這一時半會的——」林十鳶看著她格外專注的眼睛,婉拒的話一時拐了彎,她嘆息著鬆口:「我只能盡量給你留意。」
她竟覺得,溫禾安對這事的態度很不尋常,比對付溫流光和江召都來得上心。
談完事,透過半開的窗牖往下看,暮色四合,落日熔金,再過一會,估計天就黑了。
林十鳶還是留她下來用膳,溫禾安搖搖頭,道:「我得回去。」
她眼前浮現出陸嶼然的眼睛。
他生了雙睡鳳眼,眼皮冷薄,線條狹長,瞳仁會在燭光下泛出清冷之色,靜下來與人對視時,不免給人種深邃專注之感,好像有掌控人心的本事,叫人無從拒絕。
溫禾安鬼使神差,每次都會遲疑著答應他,然後為了騰出時間苦惱半天。
如果她言而無信,這雙眼睛就會盛滿倨傲漠然和一層亂七八糟的風雨,旋即水靜江寒,眼下斂得鋒銳,能看出明顯的不開心。
就。
怪可惜的。
大多數時候,能順著他,溫禾安都會順著他。
巫山酒樓臨時開鑿出的地牢裡,血腥之色緊密地融進潮濕陰冷的空氣中,兩股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叫人作嘔。
那名被生擒的九境被關在地牢裡,他叩開了第八感,於是關押的陣仗格外大。
繫在他身上的粗大鎖鏈有足足十二根,貫穿前後肋骨,白骨森森,血流如注,鎖鏈上弧動的雷光一刻不停地流動,只要他有所異動,立刻就會毫不留情地轟下來,這是陸嶼然親自出手布控的。
因此。
那名九境沒死在傀線上,但差點交代在這該死的巫山雷術上。
陸嶼然枯寂一夜,今早起來,得了溫禾安兩句應承後,眼裡淡漠的懨色陰鷙倒是散去一些,然一進地牢,眉骨攀附起凌然之色,難以抗拒,只欲叫人臣服的氣勢悉數回到他身上。
聽命固守地牢的執事們紛紛行禮,不敢直視他的眉眼,餘光裡只能看見一片由銀線織就的麒麟寬袖,其上圖案張牙舞爪,清貴逼人。
商淮原本是要「嘖」的取笑陸嶼然幾聲的,但想到要見自己父親,也沒了心情,難得愁眉苦臉,在心中一個勁唉聲嘆氣。
陸嶼然腳步停在那名九境跟前,逼仄狹小的囚室裡聊勝有無地鋪了層稻草,此刻都被血沁濕了,經過幾天,發出一種腐爛的腥臭氣,腳踏上去,會踩出一層猩紅液體。
他睨著這位被吊起來的九境,眼中如深潭,看不出任何一絲潮瀾漣漪。
審了幾天,能審的基本都審出來了。
人叫肖諳,年歲不小,倒是有一身修為,又走了天大的好運在秘境中覺醒了第八感「萬象」,這等噱頭唬住了不少高門顯貴,每年開出天價酬金,讓他效力。可他渾身沒個正行,吊兒郎當不愛動腦子,往往想一齣是一齣,喜歡挑戰刺激,但做任何事都是三分鐘熱度,遇到危險甭管什麼使命任務,先跑為上,混不管同伴的死活。
往往是沒到一年,就被好言好語地辭退請出來。
他這次為王庭效力,圖的也是個刺激。
破壞神殿,暗害帝嗣,瓦解巫山。
多麼宏大的理想,光是一聽,就叫人熱血沸騰,這深深吸引住了他。為此,他不惜飛蛾撲火,甚至主動接受了傀陣師的那根傀線,在那幫孫子的蠱惑下,有一段不短的時間都覺得自己是找到了畢生的理想。
但他骨子裡就是那種性格,急功近利,說白了,就是沒有耐性,只能接受成功,失敗好幾次後,興趣就消減了。
就算是條狗,你也得拿骨頭在前面吊著他,讓他聞到點香吧。
這個計劃可以說是只有失敗,沒有成功的時候。
每次失敗,都要損失許多東西,無數通宵達旦,燒燈續晝的精力白費砸進去如泥牛入海,有去無回,還得做好隨時犧牲的準備。
而且肖諳深信自己被騙了。
蓋因他發現,除了以上三條,這個計劃中還有另一組人分心去做別的事去了,什麼外島計劃,你都不知道
它究竟是在做什麼,誰也不會給個解釋,但可以肯定的是,和巫山,帝嗣,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出事之前,他已經想跑路了,正在揪著頭髮思索如何解除傀線,山高路遠,再尋別的刺激。
誰知道會發生後面的事。
肖諳腸子都悔青了。
陸嶼然手掌微一握鎖鏈,就聽叮噹悶響,雷芒大盛,半死不活的肖諳陡然悶哼,像被根看不見的絲線提著,猛的揚起了腦袋,供三寸之外氣質無雙的男子打量審視。
「公子。」幕一踏進來,低聲稟報:「商大人到了。」
陸嶼然微一垂眼,聲線清透至極:「讓他進來。」
商淮摸了摸頭上的玉冠,又整整衣裳袖口,最後不自在地撫過自己的鼻脊。
商譽是天懸家現任家主,亦是天懸家唯一一個叩開了第八感的人,他們這樣身懷絕技,天賦異稟的種族,在修行之路上,總是比尋常人難上許多。
商大人性格古板,嚴於律己,到了如今這個年紀,家族和睦,子女大多還算爭氣,家族不溫不火,沒有下墜之勢,能叫他夜裡翻來覆去,長籲短嘆的,唯有離經叛道的逆子商淮。
自家本事都沒學好,非要去學什麼陰官擺渡之法。
而今一見面,他便先翹了翹鬍子,以眼神剜了他一刀。
緊接著對陸嶼然行禮:「臣見過公子。」
陸嶼然長袖一動,靈力托起他的臂膀,冷聲道:「此人拜托商大人了。」
商譽哪裡敢當他這聲拜托和大人,他常見一些輩分遠還在自己之上的老者在陸嶼然跟前依舊畢恭畢敬,莫敢不從,自己卻因為商淮的緣故,不免得到陸嶼然一些另眼看待,這叫他又喜又愁。
他不敢分神,記得自己長途跋涉而來是有要事在身,當即站到肖諳跟前,渾濁的眼睛盯著他看,是那種格外細緻,要將他臉上每個表情,每塊骨骼位置都記住的看。
肖諳被看得頭皮發麻,氣若游絲地看著陸嶼然:「……我知道的,都說了。」
只唯獨瞞了一件事。
一件他唯一覺得搭上半條命進去也算值得的事,這曾叫他小有成就感,可以說,那麼多件事都是瞎忙活,唯有這件,才真正朝著目標邁近了微小的一步。
商譽要看的,就是這一件事。
第八感探心悄然發動,朝著肖諳一人籠罩而去。
片刻後,商譽陡然睜開眼,連著退了兩步,被商淮扶住了。
陸嶼然看過來,眉頭緊鎖,問:「看到什麼了?」
商譽胸膛裡的冷氣攪動著,渾濁的眼中尚有驚懼之色未曾壓下去,因為二月末的寒意,他從鼻腔裡深深吐出一團白霧,聲音無比凝重:「公子,他們在神殿中動了手腳。」
神殿對巫山來說意味著什麼,無人不知,那是帝主留給巫山的東西,是一種無可取代的象徵,同時也是巫山最大的秘密。
商淮都驚住了。
陸嶼然臉色被冰霜覆蓋,但不至於和他們一樣就此亂了陣腳。世人鮮少知曉,神殿分為內殿與外殿,作為被神殿選中的人,舉世之內,唯他一人可踏入內殿,那些人要做手腳,只能在外殿。
不會出很大的問題。
但就此留著終究是個不小的禍患。
他不能拿巫山冒險。
「做了怎樣的手腳,大人可看見了?」陸嶼然問。
商譽搖頭,看著有些疲憊,這一下好似耗盡了一天的力氣,連渾身的重量都搭了一半在商淮身上:「不曾,只窺得很短的一點片段。此事事關重大,臣明日再來一趟,再看一場。」
陸嶼然壓下心中翻騰而起的戾氣和煩倦,深深一闔眼,朝幕一擺擺手,示意他們看好此地,自己轉身出了地牢。
商淮被商譽揪著好一頓說教,好容易找了個借口脫身,此刻跟上陸嶼然,眉頭皺成「川」字,搖著玉扇嘆息,似是自言自語:「現在這個意思是——這個塘沽計劃,咱們是不查也得查了。」
陸嶼然不答,擰著眉去了趟巫山酒樓,消息當即從諸位長老嘴裡傳回了主家,巫山數不盡的精銳暗衛出動,在神殿內外逐一排查,剎那間風雲湧動,局勢變幻莫千。
他看著窗外逐次亮起的燈火,算著晚膳的時間,將自己的麒麟腰牌甩給商淮,垂著眼吩咐:「傳我的命令,去奪永,芮,凌三州,同時南上,去佔天都寒山的靈礦。」
商淮呼吸一窒,覺得自己懷裡捧著塊燙手山芋,接不是,丟也不是。
永,芮,凌三州是富庶之地,在王庭的庇佑下,市集繁盛,物產豐富,每年產的糧可供給王庭軍隊無度揮霍,至於寒山的靈礦,那就是座寶庫,天都去年一成的進項都出自這條礦。
這一計猛藥下下去,是要現在開戰嗎。
陸嶼然這是自己不開心,也擺明了要從對手身上扒一層皮下來。
說話間,陸嶼然的四方鏡亮了下,撈起來一看,發現是溫禾安。
【晚上還有飯吃嗎?】
她心平氣和地陳述:【我已經在魚塘裡餵了一個時辰的魚了。】
陸嶼然拍了拍商淮的肩,將椅背上搭著的鶴氅撈到臂彎裡,眉目凝霜一片,起身往外走,商淮手忙腳亂捏著那塊腰牌,在四方鏡上緊急布署,見狀連著誒了幾聲,追上來,問:「你現在上哪去?」
「回去吃飯。」
「……」
商淮納悶了,怕他把另一件正事忘了似的,揚聲提醒:「你不去觀測台啊?」
陸嶼然眉間煩躁之色更深一點:「吃了再去。」
商淮這次是真嘖了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4 06:43 PM
第三十八章
聽聞陸嶼然回來還需要點時間,溫禾安不再餵魚了,她又去了趟珍寶閣。
回來時懷裡抱著用牛油紙包起來的蟬獸皮。蟬獸皮是種滋補的藥材,最受廚子們青睞,常用剪子剪成條狀下到湯裡燉煮,老少皆宜,用來製作面具的用途很少有人知道。
林十鳶一聽她要,毫不猶豫地揮揮手送了她一堆。
金烏西墜,暮靄滄滄。
溫禾安慢悠悠混跡在蘿州城的五街三市中,足足轉了一整圈,耳邊是晚市販夫走卒們兀自高昂的吆喝聲,有時候她會被這長長的聲音拉得停下來,買上一個熱騰騰才出爐的烤餅,等商販們手腳麻利的給她包扎時,再彎彎笑眼,隨意東問幾句,西問幾句。
似她這般年齡的修士大多高傲,自命不凡,蟬衫麟帶,頭顱高昂,生怕別人看不出自己的來歷,溫禾安卻喜歡把自己完全縮起來,混跡進任何人群中,成為一點炊煙,一片晚風。
那樣可以得知很多新的消息。
溫禾安如今和陸嶼然,商淮等人走得近,交集不淺,能聊的話也是越來越多,但她很有分寸感,知道兩邊能交流的界限在哪裡,蘿州城內的情況,三家的布署,探墟鏡裡發生的事,她都緘口不言。
唯一的消息來源是林十鳶。
但那不夠。
她需要知道更多的,更細的事,哪怕是常人眼中瑣碎無比的事。
給她烤餅的是對年過五旬的夫妻,因為常年勞作,男的腰背彎得有些厲害,女的頭上包著汗巾,腰間繫著塊布擋油,眼睛花,人需要站到眼前很近的地方才能看清,但都有一手練了一輩子的手藝,堆粉,和麵,揉團,一氣呵成,佐料一撒,散發出的香氣成為一家人賴以生存的來源。
溫禾安說要買餅的時候,夫妻兩正要收攤準備回家,她拿了三枚銅錢出來,將其中兩個遞過去,笑得很是招人喜歡:「來兩個餅。」
待他們聽清了,她又將剩下的那枚銅板也壓在面板邊上,比劃著道:「煩勞多加點餡。」
女的於是從盆裡拿個麵團出來用搟麵杖搟成餅狀,團在掌心中,挖上大大一勺肉餡,撐得整張餅成了個球,在乾枯皸裂的手中轉了幾圈,又回到砧板上,用搟麵杖壓回餅狀,被火鉗夾著丟進了烤爐裡。
現烤的餅要等上至少一刻鐘。
等待的時間,溫禾安在鄰邊支起的攤子上看了看,發現這邊賣的是香糖果子,只剩下最後五六盒。香糖果子是用小木匣子封裝起來的甜食,裡面有金絲棗,蜜糕,蜜餞,看起來精緻小巧,對喜好甜食的人有著非比尋常的誘惑。
她要了一份拎在手裡。
烤餅攤子這邊,男的沉默寡言,只悶聲不吭幹活,女的嗓門嘹亮,性格外向,吆喝和閒聊都歸她來,不過一會,就和溫禾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晚市比早市人更多,溫禾安連著往邊上避了好幾下,不由得問:「蘿州竟如此繁盛嗎?」
「哪裡能呢。」
婦人立馬撇了下嘴,露出一種若真那樣就好的神情,道:「也就是這幾日,因著城中大人們的事,看熱鬧的人多起來,才有這樣的光景,若是從前——就說三年前,趙巍大人沒來之前,我們州裡都只有街兩邊星星零零的鋪面,誰敢出來擺弄小生意?」
溫禾安勾著香糖果子的手指在捕捉到某個耳熟的名字時僵了下,轉眼好奇地問:「趙巍大人……是蘿州城的城主?」
婦人飛快沖她使了個眼色,心中也知道這群外來的公子小姐養得精貴,個個都有不小的來頭,口無遮攔,她只得囫圇提醒:「不是城主,是王,禪王。」
這年頭許多人馬起義時,個個自立為王,被三家招安,仰人鼻息被安排上那個位置的,才叫城主,可比不上一個「王」字威風凜然。
溫禾安也就從善如流地跟著改口,稱為禪王。
心中思忖,猶疑不定。
這個趙巍,會不會是她認識的那個。
但再深入問起,婦人就只有茫然搖頭的份了,和他們聊天大多數情況都是這樣,你往往只能得到個頭,再要自己去尋那個尾。
溫禾安抬眼去看街道兩邊一盞接一盞亮起的燈籠,當下有點想掏出四方鏡聯繫林十鳶,轉念一想又壓下去了。說白了她和林十鳶現在是有合作在身,但合作總有散伙,甚至反目的時候。
她不喜歡被外人窺見太多秘密。
等月流到了再說吧,也沒幾天了。
眼見著空氣中傳來芝麻和烤餅的香氣,溫禾安眼珠轉了下,好似臨時起意,漫不經心地提起一樁事:「在禪王來之前,難不成蘿州就無人看管?此地雖離歸墟近了些,大家都不愛往這邊跑,可這離九洞十窟也不遠吶,他們不管?」
她用著被家裡寵壞的小修士口吻,卻掐著度,眼睛明亮無辜,藏有不諳世事的明媚,加之很有禮貌,給的錢多,所以不叫人討厭。
婦人伸手扒了扒兩鬢霜白的髮絲,又用濕布條擦了擦手,一個勁搖頭,心中想,修士哪懂他們的苦,嘴上卻不能這樣說:「這早些年啊,九洞十窟是會每年來看看,只是他們如今內亂了,門中弟子今日殺這個,明日打那個,那是自顧不暇,我們吶哪敢再搭腔上去,只盼著他們可千萬別亂到我們這來。」
她嘀咕:「好容易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溫禾安默了默,接著問:「城中這樣熱鬧,九洞十窟也是大門派,他們難道也不過來?」
婦人原本不該知道這些,可蘿州距離九洞十窟實在是不遠,城中百姓從前也受其恩惠過,平時難免有消息流通進來,加之這幾日街道上魚目混雜,每日聽兩句,他們這等販夫走卒知道的,反而比那些酒樓修士要全面。
她拿著火鉗將餅翻了個面,估摸著再烤會就差不多了,這是今日最後一位客人,烤完這個也就回家了,今日進項不錯,待到開春暖和了,或許可以給家裡小的裁一件衣裳。
如是想著,她心情也好,接話道:「小女郎見笑,我們這等平頭百姓也是平日聽來往的客人們說起過,自己可不知道其中底細。」
「我們蘿州凋敝,九洞十窟能好到哪裡去?從前的名氣大,現在則不然,適合修行,天資高的小郎君小女郎都優先考慮了別家,縱使是我們當地有才能的孩子,家裡都是可著勁要送出去拜師學藝……這些年下來,只出了一個像樣的小郎君,你們應該也聽過,叫李逾,傳得可厲害呢。」
「但他對這些壓根不感興趣,整日有空了就奔波,聽人說是喜歡查什麼詭異陰毒之案。」
溫禾安呼吸頓靜。
聽了這樣久,終於引入正題。
如水夜色中,她半張了張唇,還想再問什麼,但那婦人已是將自己所有知道的都吐露出來了,此時餅也好了,婦人用牛油紙包著,用細線捆好交到溫禾安手中,轉身風風火火招呼自己的男人收拾攤子去了。
溫禾安順著這條路走了一會,這個時節的風仍帶涼意,吹在臉頰上,吹得久了,能將人心頭泛起的漣漪都封住。
她眨眨眼,情緒平靜下來,將手裡提的東西換做一隻手提著,另一隻手翻出四方鏡,點進第一道氣息中。
自從上次陸嶼然表示過不滿,而且發現他回消息的速度真的不比商淮慢後,她每次都直接找他。
和商淮聊天,已經是幾天之前的事了。
【我在巷口等你們。】
收到這條消息的時候,陸嶼然,商淮和羅青山已經通過空間裂隙到了府宅裡,此刻又折返著從府門口出來,一路從巷子一頭往另一頭的深處走,商淮很好奇地問:「她怎麼不走回來呢。」
陸嶼然大步流星朝前走,背影冷肅修長,一個字都懶得回他。
商淮又開始唉聲嘆息。
今日他父親對肖諳施展第八感探心時,地牢裡全是天縱隊的熟面孔,包括幕一與宿澄在內。見識到這位天懸家家主的本事後,俱是心中一凜,送商譽回酒樓時那是畢恭畢敬,對他那叫一個退避三舍。
至於羅青山,他看了看遠遠墜在後面,恨不得拿頭巾給自己裹起來遮蔽他視線的人,心中梗起一陣邪火。
好不容易才培養出一點感情。
現在又回到原點,比原點還不如呢!
很快,商淮就知道溫禾安為什麼叫他們來巷口了。
攪起蘿州城一半風浪的天都二少主慢吞吞地往府宅的方向走,手裡提著許多東西,都用細麻繩綁著,勾在手裡一晃一晃的,見到他們,將它們提起來示意,唇角綻出一抹笑意:「給你們帶了東西。」
陸嶼然伸手,她就一樣一樣將東西都塞給他,自己手裡只剩個小匣子,沒有交出來的意思。
陸嶼然被各種不同的食物香味迎了滿懷,垂眸一看,有才烤出來的栗子,梅子薑,炒銀杏,肉芽棗,芭蕉乾,還有兩包滲出油,熱辣滾燙的烤餅,被這些東西壓住,任是再料峭的寒意,也不由自主散去一半。
他對這些沒有興趣,略略掃一眼後交給了商淮,商淮又是驚訝又是驚喜,見溫禾安眉眼彎彎看過來,說:「特意買的,趁熱吃,那些排隊買過的都說味道不錯。」
他當即拆了包餅表示自己對伙伴的在意。
陸嶼然看了她一會,問:「不準備吃飯了?」
「吃的。」
溫禾安在這個問題上極為認真,她指了指落在商淮手裡,讓羅青山也磨磨蹭蹭分了一點的小零嘴,低聲說:「我去找林十鳶拿了點蟬獸皮,出來前我看過二娘今日採買的菜,有雞,黃雀,豆腐,大骨和魚,都新鮮著,做起來怎麼也得一個時辰。又恰巧見人在攤前排隊,就想買了來先墊一墊。」
「我沒吃多少。」
陸嶼然一直都知道,她很有一套說話和與人相處的技巧,縱使她這個人就是滿身棘手的謎團,卻偏偏能給人種坦蕩真誠之意,讓她跟任何性格的人都能打得火熱。
因為從一開始,她就先自己拋出了最無關緊要的一些東西,比如蟬獸,就是她自己直言不諱說出來的。
面對熟悉的人,除非你真的緊追不捨惹到她的底線上去了,不然她寧可顧左右而言其他,也不會想對你說謊話。
這是一份需要細心觀察才會發現的特別待遇。
證明她不想和耍蠢貨一樣的瞞哄你,證明對她而言,你多少有些特殊。
這份特殊,實在太吸引人了。
溫禾安與陸嶼然肩並肩往回走,商淮和羅青山走在前面,現在倒著走路,說起肖諳的時候牙齒咬得咯咯響,將前因後果道了一遍後,又怒又無奈,問她:「二少主在外島有發現嗎?」
「我將松靈帶回來了。」
溫禾安聽得眉心微蹙,從他們接觸外島開始,明裡暗裡,抽絲剝繭,每次以為事情就發展到這了,下一刻又被猝不及防拉入更深的漩渦。
想他們最開始去外島的時候,連村民都沒怎麼接觸,若不是陰差陽錯遇見聞梁他們,連島上情況都不知道,只想著如何將山裡人一鍋端,怎麼也想不到他們的目標竟是山民。
塘沽計劃比想像中更為凶險復雜,牽扯越來越多。
她從袖子裡摸出兩顆松靈,留下一顆供自己搗鼓,道:「先前村民賣給我們的是假的,這三個是真的,我沒見過這種東西,靈氣也催發不了它,你們看看。」
陸嶼然拿了一顆放在掌心中。
松靈的樣子有點像松果,但表裡紋路不糙,不是天然形成,而是後來用手段鑄就而成的,表面有無數個細孔,孔只有針眼大,密密麻麻布列著,摸著質感很像銅,沉甸甸的趁手。
溫禾安湊過來一點,隔空指了指,溫聲說:「我們昨日到的時候,三顆松靈被無數傀線吊了起來,這些孔應當是專為容納傀線打磨出來的,但我看著不像是傀陣師家的東西。」
「他們將這東西分給村民,讓他們日夜供著,裡面少不了有玄機。」
陸嶼然將手中的松靈拋給羅青山,後者手忙腳亂地接過,聽到了命令:「讓你妹妹試試,把它完整拆開,研究裡面的東西,盡快。」
羅青山應了聲是。
溫禾安臉上有一點迷茫,她仰著臉問陸嶼然,聲音壓低,很是好奇:「羅青山還有妹妹?」
「有。」
說話時,他們已經到了宅院門前,跨進去,正遇見一臉嚴肅的幕一,看樣子也是才過來,找陸嶼然有急事商議,陸嶼然朝他微一頷首,兩人徑直去了他的小院。
商淮心知今天廚房裡這頓操勞怕是少不了了,他扭向廚房,想了想覺得不甘心,想叫羅青山進來陪自己說話。羅青山朝他攤了攤手,手心裡放著兩顆松靈,示意自己有任務在身,愛莫能助。
庭院中燈影搖曳,溫禾安在原地靜站了一會,影子被拉得孤而長,她婉拒了商淮的盛情邀請,轉身回了自己的庭院。
合上房門和窗戶,小心揭下已經用了一段時日的蟬獸皮,銅鏡裡露出一張毫無瑕疵的臉。
因為在面具裡悶了一段時間,膚色悶出更冷的白,像是大病初癒,左臉下那一片碎瓷印記完全消散,什麼痕跡也沒留下,五官靈巧,肌膚剔透,唇珠不點而紅。
她扯了扯嘴角,心中的喜悅慢騰騰躍上來,將手中捏著的面皮揉作一團,丟在紙簍裡,又起身打了盆水,將今日買的蟬獸皮挑出兩張浸進去,才甩了甩手中的水珠,用手帕擦乾淨。
做完這些,她將窗子推開,在夜色中握住伸進來的那片狹長芭蕉葉,摸了滿手的露珠也不介意,心情很好地擦乾,任由窗子敞著通風,自己則推開門,準備下去陪在廚房裡忙碌的商淮說話。
或許能再得知一點關於禁術的東西。
陸嶼然倚在窗前,才揮手將幕一屏退 ,就見溫禾安從小拱橋那邊到另一邊去了,方向是廚房。
他不由皺了下眉,須臾,邁開步子也跟著推門下去了。
溫禾安的到來讓商淮無比感動,同時倒開了話匣子,她很能接話,懂的就接,不懂的就聽,被那雙眼睛安靜地注視著,會在極偶爾時生出種自己無所不知的瓢飄然來。
陸嶼然悄無聲息靠在門邊上掀眼往裡邊看時,話題終於和禁術沾了點邊,商淮才開始做第一道菜,他端著切好洗好的肉,從砧板前挪到大口砌著架好的鍋前。
溫禾安離他尤其近,也從左邊轉到右邊,眼睛裡皆是無聲的催促。
陸嶼然看了一會,在溫禾安第二次跟著商淮亂轉的時候用指節敲了下門邊,漆黑的眼瞳掃視著商淮,示意他出去,他自己則解下大氅丟給他,舉手投足間沁出一種冷松氣色。
商淮有點愣,下意識將手裡裝肉的碟子遞給他,陸嶼然還真接了,冷颼颼地看了他一眼,讓他趕緊滾。
溫禾安很是訝異,又因為沒有聽到下文有點遺憾,當下和他對視,難得卡了一下:「你、你來做啊?」
「嗯。」
陸嶼然唇線冷直,通身矜傲,與這樣的煙火之地最不般配,本該互相排斥,竟生生融在一起,彎腰間有種彌足珍惜的柔和之色,聲音有些啞:「等下還要出門。」
他與溫禾安對視,清冷瞳仁中能看出一點不算愉悅的東西:「你們接著聊下去,明天這個時候,飯都上不了桌。」
她和商淮好像被遷怒了。
這是溫禾安的第一反應。
她靜站了會,輕聲問他:「事情很棘手嗎?」
今日地牢裡發生的事事關巫山,他看上去很是厭煩憎惡。
「有點。」
陸嶼然還是喜歡她自己的臉,目光停留一霎,頷首:「會很忙。」
可以說是幾樁難辦的需要耗費大量心神的事同時都聚在了他手裡,其他人不敢輕舉妄動,一點細枝末節都要他來決定。
有關巫山內政,溫禾安並不再問。
半個時辰後,幾道菜上了桌,五味焙雞,蜜炙黃雀,蜜漬豆腐,糟瓊枝和一盆香蘇湯,香氣撲鼻,商淮和羅青山拿了筷子和碗挨個擺好,後者拘謹地杵著,盯著那幾道菜晃神,無論如何也不敢置信。
陸嶼然不落座,沒人敢動筷子。
溫禾安很喜歡那道蜜漬豆腐,她吃得慢,倒是陸嶼然早早放下了筷子,翻看著四方鏡沉思,根本沒什麼食欲的樣子,她於是咽下一口荔枝水,看向他,道:「你們有事先去忙吧。」
她湊近了點,唇瓣潤澤鮮亮,苦惱地嘆息:「不用等我,你們等得我不好意思吃。」
溫禾安在外面不是這樣的,她一點不會露出這種撤下所有危險性的表情。
陸嶼然心中被王庭越過雷池的陰毒手段逼出來的戾氣因此散去一點,他頷首,抓著四方鏡起身,商淮匆匆忙忙扒了口飯,感嘆自己命途多舛,一邊在心中罵罵咧咧,一邊火燒眉毛一樣跟著起身了。
人都走了,溫禾安視線不由得掃向陸嶼然的碗筷,從做飯那會開始,他的四方鏡幾乎沒有停止過閃爍。
說是約好了一起用膳,實際上他連口飯都沒動,反而跑回來給大家做了頓飯。
這給她的感覺像是。
有求於人的人是他一樣。
溫禾安將碗筷收拾好,回了自己房間。
深夜,陸嶼然回來拿東西,才踏進自己院門,就見溫禾安坐在一樓正堂裡端著茶看幾張舊紙。她沒有挽髮,青絲自然垂在前胸後間,面頰透白,不施粉黛,手邊放著今晚的木匣子。
一堆東西裡,她自己就留下了這個。
陸嶼然駐足,問她:「怎麼不睡?」
「準備睡了,羅青山說你這會要回來一趟。」
溫禾安拎起小匣子給他,記起他有些特別的比較欲,低聲說:「特意給你買的,別人沒有。都是比較甜的糕點,但不膩,你不是喜歡這個?」
陸嶼然猜到她有事找自己,但沒想到是這個,他倏的抬眼看她,眼裡荒蕪晦色暗湧,須臾,喉結微動:「你記得?」
溫禾安頓了頓,無奈地道:「三年也沒有很久。」
那兩年陪著外人眼中最為煙火不沾,謫仙樣子的帝嗣吃過的一碟又一碟,裹著厚厚糖霜的糕點,哪有那麼容易就忘。
她眼睛明亮,燭光清影燦盈盈被揉碎,緩聲吐字:「你們巫山的事,我不好問,現在也暫時沒有特別的能耐還你解封的恩情,如果這些東西能讓帝嗣心情好一點的話,記得要告訴我,我可以一日買十回,不嫌麻煩。」
「若是需要人陪你靜站面壁,也可以找我,罵人我大概不擅長,但靜站能站很久。」
多多少少,有點哄人的意思。
陸嶼然接過小匣子,沒有說話,半晌,才頗為冷淡地從喉嚨裡嗯了一聲。
溫禾安去看這位帝嗣的眼睛。
發現冷色褪去好多。
她扯了扯唇角,放心了似的,捏著幾張舊紙出去了。
接下來一天,蘿州城裡關於溫流光約戰溫禾安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當事人恍若未聞,自始至終沒有給出答復,整日待在院子裡,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期間,陸嶼然等人忙得不行,用商淮的話來說,就跟用鞭子抽出去的陀螺似的,怎麼忙都停不下來。
溫禾安沒和他們碰過面。
再次見面,是在第三日的凌晨,天將明,但霧氣與夜色還沒褪去,仍舊猖獗地籠罩著這座州城,溫禾安還沒醒來,卻聽到了叩門聲。
她捏著剩下的最後一顆松靈走到陸嶼然的院門口,商淮在屋裡沖她猛的招手,她只得打起一點精神往裡走。
走近一看,天懸家的小公子面色蒼白,眼下兩團深深的烏青,青到有些發紫,像中了毒,精神也不太正常,奔走在崩潰邊緣。他深深吸了口氣,用手指撐著太陽穴防止自己站著睡著,開口第一句話就頗為暴躁,充滿控訴:「陸嶼然不是人!」
溫禾安還有點睏,她將松靈遞過去,轉身給自己倒了杯涼茶,抿了兩口,方醒了神。
「怎麼了?」
商淮扯出個比哭還難過的笑容,恨不得用木簽將自己的眼皮戳開:「我就知道陸嶼然的飯沒那麼好吃,肯定要付出慘痛的代價!自從吃了那頓,一直到現在,我眼睛都沒闔過一下。」
「跟著陸嶼然做事怎麼這麼苦!」
沒到聖者境之前,修士也還是需要休息的,溫禾安啊了一聲,去看他有些水腫的眼睛,附和了聲:「是熬得狠了一點,陸嶼然也沒休息嗎?」
商淮滿臉淒色搖頭:「他對自己狠,對我們更狠!」
陸嶼然從廊下走過來,聽到的就是這一句,他摁了摁眉骨,站在原地冷靜地聽他又要告些什麼狀。
商淮接著道:「二少主,你當初是怎麼想不開同意和他結契的?」
話音落下,他想起來了,一拍腦袋,低聲喃喃:「溫家偏心溫流光,肯定是他們做的決定。」
這樣一來,他看溫禾安時,多少帶上了些同病相憐的意味。
溫禾安安靜聽他說完,才有點好笑地搖了搖頭,她還沒完全醒,聲音裡帶著點睏倦的鼻音,就事論事地否認商淮的推測:「不是的。」
「是我自己想和他結契的。」
門外,陸嶼然掀了掀睫毛,眼中風雪俱寂。
哪怕清楚的知道,彼時她心懷不軌,別有所圖。
但此時此刻,她那麼玩笑的一說,一反駁。
陸嶼然還是感覺到。
——他貼在腰間麒麟繡樣上的指骨莫名麻了一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4 07:35 PM
第三十九章
被商淮急吼吼地一催,松靈交出去,溫禾安乾脆就不睡了。
她回到自己房間,將沁了兩夜,已經薄得像紙的蟬獸皮拿出來,推開窗吹了一會,再撒上海藻粉,照之前的方法畫出一張人臉,用手帕墊著置於桌邊自然晾乾。
做完這些,她的四方鏡也亮了。
林十鳶聯繫她:【你讓我打聽的事有眉目了,過來一趟吧。】
溫禾安戴上幕籬,推開屋門,下樓時抬頭往天穹上一看,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天盡頭如畫卷初展,捲出一點魚肚白的邊。她有點驚訝,卡在這個時間給她發消息,不知林十鳶是睡醒了,還是也跟商淮一樣徹夜未眠。
她讓林十鳶打聽了兩件事,一是溫流光這幾日在城中放出的各種消息,市井小巷裡,這種事情從一個人的嘴到另一個人嘴裡,會衍變出無數個不同的版本,她想要盡可能準確的匯總,二是禁術相關。
但禁術沒那麼容易打聽出來。
她心中有了數。
這幾日珍寶閣可謂是熱鬧壞了,一日的進項頂得上從前一兩年,就算是在這個時間,被二十幾顆碩大明珠映襯得亮如白晝的一樓,各列高大貨櫃前也綴著星零的人。
這些人穿著各色長衫,裹了厚實氅衣,和閣裡的伙計說話時,夾帶著各色口音。
天南地北的修士聚在了一起。
胖掌櫃又是忙,又是兢兢業業不敢稍歇,還沒幾日,高高腆著的肚子眼看著小了一圈,堆著肉的臉上,眼睛輪廓都更清晰了些。他一見溫禾安,不動聲色將手邊正在服侍的客人推給手底下人,自己則趕忙過來,親自領著她從一道小側門,避開所有視線上了三樓。
林十鳶淨手赤足,正在雅間裡練書法,她在這方面天賦不高,功力不深,只在心浮氣躁時動筆靜心。
溫禾安一來,她將筆擱在硯台上,揮揮手示意女使上茶。
林十鳶果真一夜沒睡,她坐在墊了厚厚褥子的貴妃榻上,眉眼間帶著不加掩飾的疲憊,心神不寧,還沒開口說話呢,就先撫了撫額心,又煩悶地捏了捏鼻脊,示意溫禾安自己隨便坐,聲音又低又啞:「溫流光那邊放的話我替你整理出來了。」
果然是這件事。
溫禾安不動聲色地挑了張太師椅坐下,椅子上墊了好幾層裁剪得一樣大小的絨毯,椅背上也靠了軟枕,她一坐下,整個人都被包裹進去,乾脆順勢舒展身軀,精神都放鬆了些。
不難聽出,林十鳶在說到溫流光三個字時,頗有種咬牙切齒的意味。
隨之是深深的氣悶,怎麼壓都壓不下去。
睡之前,她得到消息,林淮把林家十二寶之一的「魂引子」孝敬給了溫流光。
她霎時睡意全無,太陽穴突突跳動,心浮氣躁到感覺睜眼都覺得刺痛,連著喝了幾盞冷茶才勉強冷靜下來。
她的父親分家,表面上是靈莊與珍寶閣分給一雙兒女,實際上分的也不止這些。
林家世代從商,積攢起來的財富數目不知幾何,常人難以想像,有人初步預估,剔除那些還未露面,或是不太名貴的,單獨列出了一張單子,成就了廣為流傳的「一靈三參十二寶」,用以形容林家的潑天富貴。
這麼多年,無數人慕名而來,三參已經在暗中易主,被人高價買走,一靈是林家的根本,掌控在林十鳶父親手中,她見都沒見過,而剩下這十二寶,每一樣都是無價之物。
分家時,林十鳶只分到了十二寶中的一樣,她現在忍不住想,剩下那十一樣,不會都給了林淮吧。
她心中不由冷笑連連。
如果先前只是猜想,那林十鳶現在就是毫不懷疑,她那位殫精竭慮的老父親看似是想一碗水端平,美名其曰都給機會,實際上早做好了打算。將珍寶閣分給她,是因為珍寶閣需要不斷創新,調整策略,林淮整不來這些,他只適合守著一成不變的靈莊過到死。
即便是如此,老頭也沒放棄,這不,他給自己的兒子找了個好靠山,他也壓根沒打算將珍寶閣真正給她,待他閉上眼之前,珍寶閣必然會被收回交給林淮。
這對父子何止不想給她吃肉,根本連口湯都沒準備分。
想到這,林十鳶心緒一時難以自控,她緩緩籲了口氣,只能指望溫禾安盡快上位,讓那對父子心懷忌憚,她要趁著這個機會徹底掌控珍寶閣,再想辦法滲入靈莊蠶食。
這種心理作祟,她在搜集有關溫流光的消息時格外上心:「溫流光從始至終,只給了你一句話,她叫你二十九日亥時五刻在一品春相見,你若來,就決出個勝負,你若不來,她手裡捏著你的十二個下屬,一日死一個,你一個時辰不現身,她就命人斬下一段,先剁手,再剜眼,直到你現身為止。」
說到這,林十鳶臉上表情很是一言難盡,心裡也不是滋味。
溫流光就不像個正常人!
溫禾安早就習慣了,她見怪不怪,只是低喃著字眼:「一品春。」
林十鳶解釋:「是天都現在住的酒樓。」
但實際情況又不只有溫流光的這句話,她抿了口蓮心茶,接著道:「你那十二個下屬是溫流光花大銀子用雲車押過來的,同來的還有幾位長老團的元老,聽說代表了溫家的意思。」
說到這個,她又梗了下。
雲車是目前唯一一種能在天空中穿行,避開溺海的出行方式,但是就跟火燒靈石一樣,每一刻鐘消耗的靈石都以萬數計。即便是三大家的底蘊,近百年來,也只有少數幾次情況緊急時用上了雲車。
她不敢想從天都到蘿州一路需要多少靈石,更不敢想這燒的靈石,究竟是誰家的。
林十鳶看了看溫禾安的臉色,發現她十分平靜,正摘下幕籬放到一邊,露出一張熟悉又久違的臉,顧盼間春水橫生。
她頓了下,皺眉說自己的見解:「我剛開始聽說這事時,是想叫你暫避風頭的。溫流光如此逼你現身,自然有了周密的布署,他們人數眾多,若是再提前布置,你單槍匹馬前去,必然吃虧。」
「可如此一來,看溫家長老團的意思是要再看看你的表現。」
照這群人的邏輯,溫禾安是在上一場爭鬥中落敗的一方,落敗的人要想奮起直追,本就不能再講究個什麼公平,他們此舉的用意,好似有種明擺著告訴你,「你若是有足夠的本事突破重圍,達成目的,證明你實力超凡,值得破例一次,若是不行,那便束手就縛吧」的意思,叫人不得不深思。
「我想了想他們也該是這個意思,現在這個時機,天授旨好不容易有了動靜。」林十鳶壓低了聲音:「你失權之時,天授旨千年來都沒有動靜,他們自然無所忌憚,可如今,三家裡唯有你們家與眾不同,有兩個旗鼓相當的爭奪人選。」
多一個人選就多一份希望,這個道理誰不明白?
這不是別的什麼尋常的東西。
這可是帝位歸屬!
不管誰最後得到了那個位置,都會再成就一個帝族,看看昔日的帝族巫山,有神殿,有無數珍寶,盤踞深山密林中,連奇特的種族都比別的多,可謂集天地鐘愛於一身。
就算帝主逝世已有千年,他們仍有種傲氣,看另外兩家都有點看不上。
哪怕塘沽計劃的精銳盡出,花費這麼多年時間,死了不知多少人,終於在神殿中安插了手腳,卻仍對此抱有種巨大的忐忑與恐懼。
他們心知肚明,就算人已經踏進了神殿的門檻,面對這座聳入雲霄的巨殿,也是惶惶難安,惴惴度日。他們不知神殿是否有忍耐極限,不知是否突然發難,不知它動手時是怎樣天地俱滅,神魂俱滅的景象。
這大概也是兩家不敢明面上動手,非得整出個塘沽計劃,與自家完完全全斷除來往,還要另行建址的原因之一。
避免被事後清算。
說到這,林十鳶看向溫禾安,不由得問:「你如今是個什麼打算,要硬接嗎?其實若是硬闖,吃虧是免不了,但以你的實力,溫家只要沒來聖者,想走無論如何都能走得掉。」只是受傷不可避免。
到了他們這種修為,聖者不出手,很少被殺死。
「聖者不可能到蘿州來。」
溫禾安放下茶盞,沒露出丁點喜悅之色,口吻溫婉:「溫流光也知道這樣留不下我,卻還要激我現身,除了想叫我名聲掃地外,肯定還有別的目的。」
林十鳶下意識問:「什麼?」
溫禾安靜了靜,吐出三個字:「第八感。」
不止溫流光,實際上,整個溫家都在好奇她的第八感,因為從未見她動用過。
除了江無雙的第八感「生機之箭」曾經意外暴露過,剩下幾個人都藏得十分嚴實,這種東西說起來有些上不得台面,但確實有巧可取。
就拿江無雙舉例,他們知道了生機之箭能抽取方圓百里甚至千里的植物生機為江無雙自己所用,真要對戰的時候,他們還會選在深山密林之中嗎?
斷然不會。
若是將江無雙逼進廣袤的黃沙地裡,寸土不生,他的第八感就廢了大半,戰力會有所削減。
知根知底的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
但對外隱藏是一回事,在家族之中,這些注定是沒法瞞的,陸嶼然的第八感,巫山必定有人知道,溫流光的第八感,天都長老團也心知肚明,更甚至,他們這些人的第八感,在沒叩開之前就有人考慮到方方面面,做出了周密的計劃和建議。
溫禾安在叩開第八感之前,也被數次叫去談話,外祖母親自將長老團和她自身的建議告知,還給了她一道竹簡,上面列著從古至今各位傑出前輩的第八感。
她接過,在真正選擇第八感時,卻做了自從回到溫家後最離經叛道的決定。
她的外祖母幾次三番來問她,禁閉關過,好言好語過,任誰來都不管用,她的第八感至今成謎,叫溫流光猜測不斷,忌憚不已。也是這件事,越發引起長老團的不滿,覺得她終究不是溫家人,不聽族中安排,不將溫家當自己人,她是個不受掌控的棋子。
再好用,也終會失控,甚至反噬。
溫禾安的外祖母是十歲之後唯一一個分了真心給她的人,對她懷有期待,慈愛,力排眾議給了她和溫流光一樣的機會,待遇,讓她有了位數不多的幾段真實的,溫馨的記憶。
她不太想回憶那時候外祖母看她的冷酷的,失望的眼神。
溫禾安朝林十鳶微一頷首:「我若是被逼出第八感,受傷退走,對溫流光來說,這局棋就是大獲全勝了。」
她在長老團面前再一次失利,整個九州都知溫禾安不如溫流光,兼之身上負傷,第八感暴露,下一次見面,溫流光能精心布置,傾巢而動,無所顧忌地取她性命。
溫流光只是脾氣不好,不是腦子不好。
如此大動干戈,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林十鳶皺眉,問她:「那你……?」
「人我要救。後面要做的事還很多,我一個人總有忙不過來的時候,也做不到每件事都親力親為。」
「但我沒打算現在和溫流光硬拼,鬥個你死我活。」
因為沒有絲毫意義。
林十鳶欲言又止。
溫禾安知道她要說什麼,她垂著眼,平心靜氣地道:「讓他們說吧,自我失勢,他們明裡暗裡說得還少嗎,別人看熱鬧,自然希望這熱鬧越大越好,這能代表什麼。」
「我最不怕的,就是人口相傳的議論。」
四下闃靜。
溫禾安開口提出要求:「我要兩個九境,在後天晚上跟我一起進一品春。」
林十鳶看著她認真的神情,她回過神,嘶的吸了口氣,半晌,艱難道:「不是我不答應你。我可以和你透個底,這次跟我一起來蘿州的九境只有三位,他們還和你不同,就是普通的九境,實力肯定抵不過天都的長老。這要是交代在裡面,對我和珍寶閣而言,損失大到難以預估。」
她點著桌面,又說:「最為重要的一點是,蘿州城的勢力,能出動九境的,一查便知,再將他們的靈力,招數一對,一抓一個準。我是想對付溫流光不假,但這事只能放在暗地裡做,一旦擺到明面上,別說收攏林家大權了,再給我十條命,也不夠溫流光殺的。」
溫禾安料到她會有這樣的顧慮,她從柔軟的包裹中坐直身體,看向林十鳶,不知是不是恢復了修為,她分明也沒釋放氣息,視線停留時,卻莫名給人種不容拒絕的強勢之意:「我知道。」
「他們不會跟溫流光碰上,戰鬥時不需要他們出手,不會留下屬於自己的戰鬥技巧和招式,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進入地牢將人劫出來帶走。」
林十鳶精神一振,問:「你打算如何做。」
溫禾安沒有隱瞞,她嘴唇往上一翹,像是在溫和地笑:「我有銘印。」
林十鳶剛還嗡嗡直鬧,飛快轉動的腦海霎時風平浪靜。
繼而詫異。
她知道,凡是權貴之家,必定暗濤洶湧,危險無比,無論是何等身份,暗地裡都有如履薄冰,提心吊膽的時候。林家只是空有些錢,在九州之中算不得如何厲害,內裡都已亂做一團,勾心鬥角從未停歇。
她都尚且如此,別提三家之一的天都。
只是她沒想到,溫禾安這位昔日風頭出盡,萬人追捧簇擁,有望爭奪天授旨的天都二少主,居然也有需要拓印銘刻的時候。
想要拓成銘刻,有嚴苛的條件,需要九境以上的修為才能嘗試,它會抽取銘刻者大量的靈力,抽到虛脫,體內靈力徹底紊亂,十幾天內無法再出手,其中一個不小心就可能道心不穩,誤入歧途。
順利熬過這些,方能將其中最強的攻擊殺招儲存下來,留作底牌。
可以說,這種東西是吃力不討好。
試問,誰會沒事銘刻自己的殺招,他們都到這種修為了,遇到危險時,自己難道不會出手?
這未雨綢繆要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
什麼情況和處境之下,才會想著拓印銘刻。
——而且聽溫禾安的意思,還不止一個。
林十鳶忍不住看她,她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從來不多想那些自己不該知道的事,因為會很危險,她只要盡職盡責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如此想著,她最終頷首,扭身朝女使吩咐了兩句,對溫禾安道:「我會讓他們配合你,具體的事,你們一會當面詳細談。」
溫禾安點了點頭。
很快,門被推開,一男一女在女使的帶領下走了進來,他們喊林十鳶「少當家」,而後站在原地,在溫禾安抬眸時朝她禮貌性地一頷首,氣息沉靜,翩翩有禮。
這兩人也算是熟人了,當日溫禾安解開封印,他們兩人也有幫忙。
他們是林十鳶的心腹。
林十鳶給溫禾安介紹,男的叫蕭懷衫,女的叫齊艾,她道:「如果以後出現什麼不方便在四方鏡裡聊的事,他們會和你保持聯繫。」
「好。」
那一定是非常危險的情勢下才要考慮的事情。
而現在,溫禾安將自己的四方鏡遞給離得近的齊艾,讓他們將自己的氣息輸入進去,方便這幾天溝通聯繫。
林十鳶問溫禾安:「你把銘刻放在哪了?天都不會讓你帶進歸墟吧?」
溫禾安朝她笑了下:「戴罪之身,在天都沒這麼好的待遇。」
銘刻是她的底牌,早在那日自己被聲勢浩大押進主殿受審之前,她預感到風雨欲來,第一時間將自己這些年的積蓄,靈器和自己搗鼓的稀奇古怪,殺傷力不弱的東西一起放進靈戒中,交給了心腹暗中保管。
她的舉動正確而及時,因為在她進入主殿之後,就喪失了一切為自己辯解,說話的權力,這些年為家族做事而得到的靈石,靈寶,靈器,以及自己手下掌控的城池,權勢,都被不容置喙地收回。
如果她沒提前將那枚靈戒藏起來,估計連它都保不住。
所以。正如溫流光對此沒了耐心一樣。
她也對這種飄搖不定,後患無窮的生活感到厭煩,從這次之後,她意識到,事情做得再出色,再繁多,在有選擇的前提下,都是沒有用的。因為得到的東西是最虛無的,只需要一個藉口,一場陷害,就能被悉數收回,比泡沫還要不堪一擊。
那就讓長老院沒有選擇。
沒了選擇,現有的就成了最好的,無可挑剔的,即便她什麼都不做。
也因此,她現在根本不會去管這次天都來的所謂長老團的元老,相信他們見了鬼的考量。
這近百年的時間,她替天都做的事數不勝數,他們都沒考察出個所以然來,現在看她與溫流光打一場,就能有決定了?
溫禾安見該知道的消息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準備起身推門出去,她將幕籬往頭上一戴,在與林十鳶錯身時輕聲回答了她的問題,吐息如蘭:「我交給月流了。」
林十鳶恍然大悟。
溫禾安走下三樓,準備順著側門悄無聲息離開,珍寶閣內每一寸地面都鋪著雪白的絨毯,樓梯也不例外,腳踩上去,柔軟得像是在踩著蓬鬆的棉花或是流動的雲彩。
她在想後天晚上的具體安排。
溫流光喊話讓她在一品春來接人,一品春是天都這段時間的聚居地,裡面臥虎藏龍,毋庸置疑,在那附近一定有布置什麼棘手的東西。
她沒傻到別人說什麼就做什麼,溫流光下定決心要在她才恢復,孤立無援的時候試探出她的第八感,同時重創她,這才是最主要的目的。
既然雙方都有所求,那麼萬事皆可商量。
她在腦中提前設想出那幅畫面。
溫流光肯定會將那十二個人押在顯眼的地方讓她看見,不然她不會現身,但她不會把他們放進戰局裡,因為兩人打起來他們會死,她怕溫禾安掉頭就走。
最有可能的是,那些人會由幾名長老親自看著,就押在一品春不遠處的地方。
她只要——
溫禾安欲拐下一樓,正要繼續深想,卻聽樓上有紗衣覆地的輕微聲響,她扭頭抬眼,見林十鳶停住步伐,捏著四方鏡朝她示意:「再上來坐會吧,剛得到了個好消息,第二,第三批流弦沙陸續到了。」
她朝溫禾安肯定地點頭:「月流要到了。」
溫禾安的心裡靜了一下,竟生出點塵埃落定,腳步終於可以一步邁到實地上的感覺。
自己的人,知根知底,用著安心,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她的意思。
溫禾安聽了林十鳶的建議,折回三樓的雅間等著,手裡拿著四方鏡翻看。這面四方鏡是新的,加上方才的蕭懷衫和齊艾,也就五個人。
陸嶼然和商淮忙得不行,眼都沒闔上過,沒什麼好閒聊的,她倒是很想和羅青山聊聊毒,可他是個實實在在的實踐派,很多並未見過的毒和蠱,你形容給他聽是沒有用的,他必須要親眼見到病患的症狀,才能真正對症下藥。
而且沒有陸嶼然的命令,他也不會跟你聊得十分深入,只能為你解答一些淺顯的問題。
也暫時沒什麼好聊的。
一刻鐘後,女使領著兩個人進入雅間,溫禾安聞聲抬眼,與其中一人對視,半晌,將手中冰冷的四方鏡扣在桌面上,眼尾微彎,朝她輕笑了下。
月流幾步走到她跟前,朝她拱手下拜,聲音原本清冷,此刻因為難得的情緒外洩變得有點僵:「少主。」
溫禾安扶起她,將她細細端詳了遍,態度如常,沒有久別重逢的生疏,好像她們都沒有經歷那些糟糕的事情,緩聲問:「溫流光沒為難你吧?」
「沒。」月流話一如既往地少:「她不知道。」
不知道溫禾安與她有那樣親密,因為在天都其他人眼中,她們的關係並不友好。
月流也在看溫禾安,一會後,她唇線繃直,認真道:「少主憔悴了很多。」
靜了會,她握了握劍柄,凜聲說:「活下來就好。」
月流通身穿著紫金胄,身段高挑修長,帶著種冷肅與蓄勢待發的力量感,長髮脆利索地束成高馬尾,露出飽滿的額頭,劍眉星目,英姿颯爽,長期習慣使然,面孔一板,顯得很是嚴肅不講人情。
是個不可小覷的女將。
溫禾安知道她不愛說話,這兩句都算是真情流露,來得不容易了,她拍了下月流的肩,某種無聲的力量在肢體接觸之中流動,什麼話都無需再多說:「看來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月流習慣直接稟報事情,兩句不算寒暄的寒暄之後,便道:「暮雀他們也到了,他們帶了家眷,一路都沒睡好,現在有點受不住,等安頓完他們,就立馬來拜見少主。」
溫禾安嗯了聲,聲音裡帶點不明晰的笑意,能聽出開心的意味:「我猜到了。」
「桑榆那群人被溫流光拿了。」
「我知道。」溫禾安頓了頓,道:「後天要去救他們。」
月流頷首,緊接著從腰牌裡往外一樣一樣取東西,身份牌,裝著她所有私人積蓄和銘印的腰牌,以及一隻陳舊的,眼睛黯淡不已,一點靈力波動也沒有的木雕兔子。
溫禾安最先接了那隻兔子,拿在手中摩挲它並不柔軟的耳朵。
月流道:「少主的四方鏡屬下沒能保住,被王庭的人要走了。」
溫禾安眼中笑意消散了些,她扯了下唇,低聲說:「原來徐家起陣,是拿它當的引子。」
跟著月流過來的都是七八境修為的人,九境本來也沒那麼容易見到,只是因為這段時間蘿州成了眾矢之的,才讓九境成堆聚集。
溫禾安想了想,跟月流交代:「跟暮雀他們說,現在不著急來見我,讓他們今日和明日在蘿州城租幾座宅子,最好是靠近城東的,到時候根據你的指示,騰出地方為桑榆他們療傷。」
在溫流光手裡走一遭,不死也得脫一層皮。
「晚點再安排城裡的乞丐流民,給他們錢,讓他們去買傷藥,岔開長老的視線。」
她看向林十鳶:「你這裡有傷藥吧?」
林十鳶點頭。
月流最後暫時留在了珍寶閣,溫禾安回到宅院裡,想和陸嶼然說一聲,發現宅院裡空空蕩蕩,他們都沒回來。
她回到自己屋裡,完成了一張新的蟬皮面具,將心中的計劃推了又推,直到確定不會出現任何漏洞和紕漏,才謹慎地用文字描述下來,通過四方鏡發給了月流,蕭逸和齊艾。
三個人都很快回了她,表示沒有問題。
日升月落,朝暮更迭,一日時間在眨眼間晃過。
二十九日戌時三刻,溫禾安下樓,走出自己的小院,在燈火夜色中準備出門和月流匯合碰面,隨著時間的逼近,往她四方鏡上發的消息越來越多。
把玩四方鏡時,她不經意一抬眼,發現陸嶼然和商淮,羅青山正從空間裂隙中踏步出來。
後面那兩個走路都發飄。
陸嶼然在一盞宮燈下駐足,臂彎裡搭著大氅,姿態隨意懶散,依舊滿身清貴,只是微一眯眼時,抑制不住的疲倦之色會稍微流瀉出來一些。
狀態不算好。
看上去。
像是百忙之中抽身,特意趕回來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4 08:05 PM
第四十章
霧捲暮色,星河浮霽。
蘿州城內燈火萬千,五街之內不知開了多少扇窗,州城之中無聲流淌著不同尋常的靜謐與,各懷心思的人心照不宣地希冀著今晚注定精彩的廝殺與碰撞。
溫禾安看了看他們披星戴月前來的模樣,朝陸嶼然走去,同時低頭捏著四方鏡通知月流:【我有點事,亥時四刻在商定地點匯合。】
月流問也沒問,無條件服從她的命令:【好。】
幾人走到陸嶼然小院的一樓正堂,商淮直接攤在椅子上,眼皮熬得紅又腫,此刻狠狠搓了把臉,想起身,動了一下又縮回去,只得踢踢羅青山,含糊地嘟囔:「給我倒杯茶水。」
他這幾日能活下來,都靠那一杯接一杯灌下去的醒神茶。
一向最是好說話的羅青山屁股巋然不動,像是在椅子上生了根,陸嶼然還在這站著,他憑借強大的信念還能勉強撐一撐,若不然,他現在就能原地昏死過去。
溫禾安見狀起身給每個人倒了杯茶,商淮沖她感激地笑一笑,她則轉身坐在陸嶼然身側,細細地看他。
他們是一樣的人,如山的重責壓在頭頂一刻都不得鬆懈,忙起來沒日沒夜,燒燈續晝,因而只需看一眼,就能立馬知道彼此強撐下的真正狀態,很多話無需多說。
溫禾安低聲問他:「一直沒休息嗎?」
「沒時間。」
「觀測台建在溺海,打樁時遇上了很多問題。」陸嶼然臉色不免帶點病態的白,下頜邊緣越發鋒銳清瘦,骨腕鬆懈下來時眼皮微落,透出冷淡的懨色,「羅青山研究松靈也出現了變故。」
溫禾安原本想問松靈的事,看看他們現在的樣子,忍住了,決定解決完今夜的事之後再說。
她昨天還有些詫異,溫流光約戰她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陸嶼然不可能沒聽到風聲,按理說,他會和她談一談,讓她自己控制,別把火燒到他和巫山頭上來。
他現在回來,她大概能猜到是因為什麼事。
溫禾安指尖摩挲著杯盞上的玉質紋理,清聲將自己的打算告知:「我安排了人和住處,等將他們救出來,不會帶回這邊,會另尋地方安置療養。我今晚就不回來了,溫流光氣急之下,可能會再次搜城。」
這個可能性不高,基本不會發生,只是她該表示的態度要表示。
陸嶼然雙手疊在膝上,指節修長勻稱,聽了這話,身子往前傾了傾,嗓音帶著些微啞意,對她的話沒什麼反應,只是問:「都布署好了嗎?準備硬拼?」
溫禾安搖頭,語氣從容:「沒什麼拼的,現階段我殺不了她,她殺不了我,這次逼我現身,無非是要探出我的底牌。」
「要布署的都布署好了。」
她話語中有種安定人心的意味,輕描淡寫的篤信,給這場還沒開始的爭鬥奠定了結尾:「出不了什麼岔子。」
陸嶼然默然。
他從來不但心溫禾安應付不來這些事情,她能力和實力本就很強,不容小覷,又不會迴避自己過錯和失敗,才跌了一跤,吃了虧,只會讓她更為謹慎,計劃更縝密周到。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非得回來這一趟做什麼。
溫禾安給他帶的那匣子香甜果子到現在都還撂在他的書桌邊,一塊也沒動過。他每次瞥到那個木匣子,想起溫禾安,幽靜如寒潭的心境總是泛起漣漪,次數一多,心煩意亂。
溫禾安才恢復,和溫流光的戰役已經在明面上打響,後面只會越演越烈,他代表巫山,有自己堅定不移,不容動搖的立場。
如果溫禾安最終敗了,她會死在溫流光手中,如果贏了,她會回到溫家,執掌溫家,在最後的帝位爭奪中,注定和他成為生死仇敵。
他們會凶狠地搏殺,無所不用其極地尋找彼此的弱點,在鮮血淋漓中給出致命一擊。
這是他們難以更改的宿命。
就是因為……喜歡,意識到了喜歡。
——所以現在才更應該抽身,而不是任由本能越來越放肆地默許,甚至縱容著這種靠近。
因為這些相處時候的細枝末節,不設防給出的消息,都有可能成為最後她手中鋒銳無匹的利劍,狠狠扎進他的胸膛。
陸嶼然眼皮下覆著兩團深鬱陰翳,沒有說任何試圖要讓她別回溫家的蠢話,他自己放棄不了的東西,沒臉讓別人放棄,更何況溫禾安從始至終有自己的想法,容不得任何人左右。
他問:「什麼時候反擊?」
這話問出來,和「什麼時候殺了溫流光回溫家」,是一個意思。
溫禾安愣了下,並不瞞他,正色著思忖後回答:「就在這三個月了。」
三個月。
陸嶼然眼瞳靜默,指尖在椅手邊緣敲了敲,也不意外。這大概就是他們能以現在這種模式,勉強和諧相處的時限,之後再見面就是撕破臉皮了。
也就這段時間了。
他要忙的事多如牛毛,三個月太短,倥傯而過,見不了幾次。
他們對話的時候,商淮已經抓著茶盞連喝了半杯,但勁還沒上來,腦袋一歪,努力了半晌,才將眼睛睜開半條縫,模糊不清地囈語:「二少主,我相信你不成問題,我和羅青山都在這裡給你打氣。」
羅青山被他在肩膀上一拍,從打盹中猛的尋出一絲清明,口裡跟含了水似的,含含糊糊附和:「對。」
溫禾安莞爾,溫溫柔柔地勾唇回應這份善意:「好。」
回應完後又轉過身看陸嶼然,將他凌然眉眼間無法忽視的倦意收入眼底。
她起身,準備出門,怕吵到滿屋子昏昏欲睡的人,聲音落得很低,只能聽見氣音:「累了就回房間裡休息會吧,椅子太硬了,你們醒來後還有得忙呢。」
陸嶼然懶懶地嗯了聲。
沒有要動作的意思,好像要等她出門後才動作。
溫禾安提腳跨過門檻,空間裂隙就要在眼前成形,陸嶼然這時候才起身,靠著椅子支撐點重量倚著,出聲喊她:「溫禾安。」
溫禾安聞聲回頭。
他道:「打完還是回來住。」
溫禾安有點詫異,又有點猶豫,她住哪都是一樣,只是他這樣,多少要面臨巫山的內部問責和壓力,想了想,欲張唇回絕。
十步之外,陸嶼然黑髮黑瞳,如著點墨,清貴矜傲,他看穿了她想說的話,指了下身邊:「羅青山今夜都在這裡。」
羅青山是巫醫裡的翹楚,只要還剩口氣,就可起死回生。
說罷,陸嶼然垂下眼,話裡帶點尖刺,不知跟誰在冷冷較勁:「再麻煩,也不差這一次。」
亥時四刻,城中燈明如海,前幾日最愛夜裡出來的修士都收斂了,街市上一時人聲寥寥。
一品春方圓五里,皆是闃靜一片,鳥雀都識趣的不再出聲。
其他人不出聲是因為都在警戒,屏息凝神,但一品春的大門外不遠處,那十二具被架在空中,手腳軟塌塌被鎖鏈束縛的「籌碼」們則是因為進氣多出氣少,連撩下眼皮都覺得有鹽粒在皮開肉綻的肌膚上噼裡啪啦炸開。唯一能發出的聲音,是喉嚨裡倒抽冷氣的嘶聲。
他們由三位九境長老看押。
而前方目光所及之處,溫流光長髮束成十幾根帶著彩綢的髮辮,隨意披散著。她手裡拿著根火紅的鞭子,長鞭微動,空氣中發出急促的破空聲響,頭顱高高抬起,黑髮雪肌,明豔動人,臉上一片傲然之色。
三位九境長老跟在她身邊,眼神鷹隼般四處睃動,將周圍的風吹草動盡收眼底。
她在等溫禾安。
這是她少有的有耐心的時刻,不躁亂,也沒想發脾氣,眼底甚至偶爾劃過一絲躍躍欲試的興奮之色,像一隻在陷阱邊上等待最心儀的獵物自投羅網的獵手。
溫禾安要是出現,會是什麼表情呢。
被陷害的氣憤,被威脅的勃然失色,還是不得不被動現身和她打上一場的無可奈何?
那副凡事不急不忙,穩操勝券的虛假面具要被狠狠撕下了嗎。
思及此,溫流光滿意地在原地掃視著自己布下的「天羅地網」,光是一想到等會的情形,只覺血液在身體裡加速流動,發出溪流一樣涓涓的汩動聲,像美妙的曲點。
亥時五刻。
溫禾安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她一身颯爽黑色夜行衣,臉上嚴絲合縫地貼著面具,只露出一雙眼睛。
沒有一上來就如溫流光所想的上來直接對她發難,而是閃身幾步到那十二人身邊,袖擺輕盈浮空時骨腕一動,素手輕揚,以掌為刃,九境巔峰氣息乍然迸發,一擊重而巧妙地落在將他們齊齊束縛在巨大石碑上的鎖鏈上。
這一擊,火星直迸,鎖鏈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鎖鏈確實是溫流光精心準備的靈器,尋常九境一時之間沒法全然破開,只是承受不住溫禾安正兒八經的攻擊,此刻鎖鏈上如爆竹般顫動,展開,裂開細紋。
那十二個人眼中閃出絕處逢生的耀眼光亮。
只是溫禾安來不及揮動第二擊,因為長老們動了,溫流光也動了,她身體如流星蠻橫地撕裂夜空,筆直而鋒銳地襲過來。
溫禾安出手,電閃之中與她過了一招,而後錯身而過,面對著溫流光升騰起勃然殺意和興味的眼睛,滿臉冷酷。
溫流光歪了歪腦袋,勾出一道笑意,語氣火熱:「你終於還是來了。」
她似乎在等溫禾安自己踏入身後專心為她而準備的巨陣中。
只要她還想救人,今天就必須乖乖走進這明擺的圈套中。
溫禾安皺著眉,她遲遲不動,像是在猶豫,半晌,從那十二人身上冷淡挪開視線,皺著眉冷聲吐字:「溫流光,你拿我當傻子?」
她厭惡地直視眼前人,掀了掀唇:「誰會和你在這裡打。」
說罷,她連退五步,一閃身遁入夜色中,頗有種一擊不成就罷手保全自己的架勢,氣息轉瞬間就退遠很多。
溫流光眯了眯眼睛,她視線陡然陰沉下來,隱晦地掃過後方布下的大陣,一時之間,心中不是沒有遲疑,總覺得這不是溫禾安的行事作風。
可今日是最好的時機,溫禾安如今孤身一人,再過段時日,待她招兵買馬,可就沒這等天上掉餡餅的事情送上門了,而且——溫流光看向那道仍然堅守在原地的巨大鎖鏈,眸光閃爍不已。
她不是沒有防備。
這鎖鏈是族中聖者鍛造的靈器,是她叩開第八感後的獎勵,它可以承受兩道巔峰九境的攻擊,溫禾安方才出手碰了一下,但想要解開這個,至少還要個頂級九境出手一次。
頂級九境,別說蘿州,整個九州掰著手指頭數,都只有那些人。
誰會幫溫禾安?
陸嶼然嗎?
除非他真瘋了,徹底不顧巫山了。
想到這,溫流光即便知道這事絕不可能發生,仍是輕蔑一笑。
這樣倒更好了,巫山絕容不下溫禾安,屆時三家通緝,她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是必死無疑。
想到這,溫流光當機立斷,不再猶豫,她在半空中一抬手,一直追隨著溫禾安離開的方向,朝身邊幾位長老發號施令:「你們四個,跟我去會會她。」
就算沒有這陣,她和四位九境同時圍擊,也夠將溫禾安逼入死胡同。
她看向剩下的兩位長老,下巴微抬,眼風淋漓:「你們留下來守著,任何閒人擅入,直接斬殺。」
話音落下,溫流光如一尾在黑暗中肆意穿梭的雨燕,順著溫禾安的方向追擊,撕裂空氣的聲音如颶風長嘯,經久不絕,最終猛的闖入了一道擴開的漣漪結界。
溫流光踩在結界中,環視四周,目光如雷電,牢牢釘在前方溫禾安的身上,紅唇一張,無情譏嘲:「婦人之仁。」
她很喜歡觀察溫禾安的表情,想看她氣急敗壞,當下饒有興味地譏諷:「我都有點看不懂你的打算了。你是準備把我們都殺了,再去救那十二個蠢貨,還是有別的幫手?」
說到最後,她一揚長鞭,突然變臉,一字一句地道:「不管是哪種打算,只怕你都沒破局的實力。」
溫禾安亦冷冷回:「你來試試。」
溫流光本就不是來和她耍嘴皮子的,只聽話音落下後,她長鞭繞著腕骨一轉,而後倏地一放,一聲清脆而空靈的「啪噠」聲,近乎響徹整座蘿州。
狂暴如堆雪的靈力盡數附著,只一息之間,鋪天蓋地的鞭影迎風而漲,每道以百丈之勢驟烈掃蕩,殺氣有如實質,遙遙指定溫禾安,叫她無處遁形。
鞭影像龐大到足以佔據天穹的觸手,遮天蔽日,猙獰扭動,以誓要將人寸寸絞殺的氣勢撲殺過來。
於此同時,四位九境長老也沒閒著,各自施展手段,從側面圍困她。只見結界中風雪齊湧,月影倒映在一汪虛幻的滿漲湖水中,異象連連,威能莫測。
無數圍觀的人嘶的抽了口氣,面面相覷,神情復雜。
頂級九境全力一擊之下,尋常九境湊上去根本不夠看,更遑論他們這些同齡,卻只有七八境實力的人。他們實在是差得太遠,如天塹難以逾越,被這當頭的幾位甩下豈止一星半點。
溫禾安目光凝重,明爭暗鬥百年,她質疑溫流光的性格,看不順眼她的張揚猖獗的行事作風,卻從未質疑過她的實力。
面對這悍然一擊,她不敢大意,雙手飛速結印,結印速度快到肉眼難以完整捕捉所有細節。
隨著她的動作,一點熒光從她指尖透出來,起初光芒微弱,如星星之火,然而隨後,一輪明月從她身後浮現。
明月甫一出現,光澤越聚越亮,不過一息之間,甚至透過了漣漪結界,將整個蘿州籠罩在內,每一條街道在這種皎光之下亮若白晝。
蘿州因此一片死寂。
明月與鞭影最終在無數道目光之下猛然相撞。
難以想像的聲響炸響在漣漪結界內,四位長老在這等攻勢下如折翅之鳥,橫飛數米,勉強在半空中止住身形,明月與鞭影同時消散,溫禾安往後退了四步,止住步伐。
溫流光如磐石巋然不動,俏臉上寒霜密布,眼底風雨欲來。
只退四步。
她對此十分不滿意。
溫流光揮著鞭再次轟殺,四位長老緊隨其後,生死仇敵再次見面分外眼紅,根本沒有別的話可說,溫禾安見狀,捨棄了別的攻勢,以一雙如玉手掌加入戰局中心圈。
她的掌印很厲害,身法又獨特,挪動間神鬼莫測,時不時分幾掌分到四位長老身上,必是掌掌見血,必有悶哼聲響起。
她的大部分精力和攻勢都落到了溫流光身上,一刻鐘不到,兩人已暗中交手數百下,每一次交鋒都驚心動魄,稍有不慎,就是負傷落敗,陷入被動的後果。
然而誰都能看出來,溫禾安有些落入下風。
四位九境畢竟不是來看戲的。
他們也都成名已久,各有各的本事和絕招,這時候一個眼神對視,改變戰略,同時出手,合四人之力,甩出一道巨劍,斬向溫禾安纖薄得不堪一擊的後背。而與此同時,溫流光猛的發力,數百道鞭影凝為一道,重重落下。
許多人眼也不眨,屏住了呼吸。
溫禾安反手推掌,將那道巨劍打散,而後皺著眉應對鞭影,只是終究慢了一點。她被餘下的靈浪掃中,身形微頓,雙掌被削得皮開肉綻,鮮血汩汩。
溫流光見狀眼中光芒更甚,她的髮辮被打散了,有一根被半道扯斷,上面纏著的彩色綢緞無聲飄落。
但這場搏擊中,溫禾安先受傷了。
戰鬥和戰爭都是一樣的,講究的是個氣勢,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現在正是溫流光乘勝追擊的時候。
溫禾安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不甚在意地甩了甩還沒止住的血,轉而在寒月的餘暉中站直,看向一品春的方向。
溫流光意識到什麼,跟著掃了一眼。
這一眼,眼瞳裡就映入了火光沖天,信筒飄煙的一幕。
她捏著手裡的軟鞭,瞳仁像貓一樣震縮了下,旋即危險地眯起了眼睛。
一品春確實出了意外。
在溫流光與溫禾安大戰之際,三道鬼魅般的人影閃出來,他們目的明確,直奔那被吊起的十二人。
被留下看押這群人的長老突遇這一幕,只是一驚,隨後立刻出手,從胸膛裡擠出冷哼怒喝之音:「宵小之輩,果真上不得台面,淨幹這等不入流的偷襲之事。」
「呱噪的老廢物,這麼多年也沒長進!」
月流二話沒說,輕輕鬆鬆舉著銀月彎刀向前砍殺,她身上自有一股萬事不怕的狠意,年輕氣盛,攻擊大開大闔,一時之間,竟真與那兩位九境纏鬥在一起,一柄彎刀同時攔住了前赴後繼要趕去增援的執事們。
兩位長老冷笑連連:「你以為憑你們兩個,能破開這鎖——」
話音才落,便聽那捆住十二人的巨石之後,傳來爆炸般的炸響,霎時地動山搖,那兩位不出手,只撈人的沉默人士用靈光罩住了那些受了刑罰,半死不活的人,而在餘震之後,眾人只聽到一道清脆的聲音。
「咔噠。」
——是鎖鏈掉落在地的聲音。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等外面的兩位長老回過神,等裡面隱藏的,號稱是家族派來的那兩位急急趕下來時,那兩位啞巴黑衣人已經在原地開了空間裂隙,只是眨眼間,就捲著那十二位踏了進去。
月流重重地哼了聲,在裂隙合攏的最後一刻還要提刀反斬三刀,唇齒相碰,看向他們時,眼神厭惡又平靜:「我最討厭自負愚蠢還不自知之人,我家姑娘也是。」
空間裂隙消失在眾人眼中。
剩下兩位長老面沉如水,他們面面相覷,仍是不可置信,聲音粗嘎滄桑:「方才……他們上哪找來的人!」
一位一直在樓裡觀戰那邊,叩開了第八感年輕長老緊皺著眉打斷他們:「不是別人,是溫禾安的氣息。」
他無比篤定。
可若是如此,現在在和溫流光交手的又是誰?
不。
毋庸置疑,那才是真正的溫禾安,只有她能在溫流光手下周旋如此之久。
倏的,這位長老猛的甩袖,厲聲吩咐:「是銘印——快去支援少主!」
漣漪結界內。
溫流光漠然收回視線,她眼皮抽動了幾下,手中紅鞭因為感受到主人暴漲的怒意而不受控制地扭動,她任由這鞭子垂在地面上,只抬眼看溫禾安:「這又是你的什麼手段。」
絕對不可能有頂級九境出手幫她。
「一群難堪大用的廢物,救走就救走了,我拿他們有什麼用。」她逐步逼近,和四位蓄勢待發的長老配合著將溫禾安合圍起來,一字一句道:「將你逼出來,才是我的目的啊。」
溫禾安側首看著這一幕,臉上反而輕鬆很多,聽了溫流光的話,她頷首,竟還笑了下:「我知道。」
溫流光臉色徹底陰沉,周身氣勢更為可怖,掌中猩紅長鞭表面有液體開始流動,它像熔岩,悉數融化,而後一點點滲入她的肌膚。
一條彎曲盤旋的,半數身軀沉入熊熊火海中的紅色巨龍在她身後露出虛影,這道虛影睜眼時,仰頭尖嘯,獠牙森森,如此威勢之下,空氣變得濃稠,隱隱扭曲,好像承受不住這樣的攻勢。
她討厭眼前這人露出這種好像事事都在掌控之中的表情。
她現在還有什麼資格如此,她從來也不配,一個當過階下囚的棄子而已。
若說方才是正兒八經的較量,現在就是化繁為簡,真正的生死之招,這才是屬於頂級九境最強的攻伐之力。
溫禾安溫和闔眼,渾身靈力往她受傷的雙掌上凝聚,因為靈力太過龐大,她才受過傷的手掌因為難以承受而不斷地裂開,血肉翻捲,她不為所動,直至一隻通體雪白,只有指頭大小的冰雪之蝶出現,方才停手。
冰雪蝶輕輕振翅,停棲在她的指尖,纖塵不染,聖潔無比,溫熱的鮮血沒法給它上色,鮮紅與純白的對撞來得更為極致,有種觸目驚心的美感。
但此刻結界內的人,包括溫流光在內,沒人覺得它美。
因為誰都能感受到自它身上散發出來,絲毫不遜於火龍的氣勢與威壓,難以抵禦。
溫禾安手指在半空中朝前送了送,像是在逗弄這隻冰雪蝶一樣。她眼中是轟然下落的火龍,自己卻不甚在意,只是掃了眼四位長老和溫流光,輕聲問:「先前以多敵少,威風耍夠了嗎?」
裝神弄鬼!
在火龍咆哮著俯衝之時,溫禾安終於將指尖的冰雪蝶送了上去,她垂下眼,根本不在意接下來會有的對撞,反而從袖子裡摸出兩顆晶瑩剔透的靈珠,在掌中盤玩似的轉了一圈,而後猛的反手朝四位長老砸去一顆。
剩下一顆,她拋向了溫流光。
什麼!
被這一擊抽乾了大半力量的溫流光眼皮突然一跳,她感受到不比尋常的氣息,那顆球裡封藏著不遜於冰雪蝶的靈流之力。
她往身後一看。
一堵冰晶牆封死了她的後路。
只是眨眼間,真的只是眨眼間,冰雪蝶與火龍同時消散,化為了天穹上墜下的瓢潑大雨,甚至連驚天動地的對撞聲響也沒有。
而四名長老合力一擊,如何擋得過溫禾安巔峰時的最強殺招,猝不及防之下,他們連喊都沒能喊出來,就眼睛一翻,重傷跌落,當場暈厥了兩個。
剩下兩個看著冰球與溫禾安同時朝著溫流光衝去,目眥欲裂,張口要喊,卻只「哇」地吐出一口血,氣息紊亂。
刺目的靈光將溫禾安兩人籠罩覆蓋。
直到一息後,她們的情形才又復現在眾人眼中。
九州聞名的「天都雙姝」還在扭打,是那種摒棄一切復雜招式,將靈力化作純肉、身力量,拳拳到肉的扭打。
不過誰都看得出來,局勢已經發生逆轉。
原以為是三少主甕中捉鱉,卻不料是吃了一個巨大的,難以預料的虧。
溫流光連連咳血,幾乎是在被動防守,辮子全部散了,一隻手臂被齊根扭斷了,露出森白的骨茬,眼下和唇畔都有淤青,雙目猩紅欲滴,氣息萎靡。
溫禾安摁著她的腦袋往結界地面上砸,她很少有這麼狠的時候,卻總是被溫流光激出心中所有凶勁。她聲音有點啞,在雨中顯得無比危險,一字一句往溫流光的痛處戳:「你以為今日勝券在握?以為我被你算計一次還會有第二次?」
她隨意地抓起溫流光的髮絲,一掌壓在她胸膛前,又折了根肋骨,逼出她鼻腔裡的兩道血印:「覺得今日計劃天衣無縫?想不通哪裡出了問題?以為沒人會幫我?」
「我準時現身,又不肯在陣中與你對戰,轉身就跑,你雖然遲疑,但一慣自負矜傲慣了,不想放過這個機會,必然會追過來。只要你過來,一品春就失守了。」
「祖母的訓話,你是一句也沒聽進去。」
她狠狠捏著溫流光的下巴,幾乎要把她的下頜骨捏得粉碎,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盯著她扭曲的神情嗤笑:「滿城人都看著呢,你蠢不蠢啊,溫流光。」
一百年的對手,溫流光倚仗著族內支持肆意橫行,她未必了解溫禾安,可溫禾安卻對她了如指掌。
她知道什麼樣的話最能刺激到這位三少主。
話音落下。
被她捏住的下頜開始在指節中咯咯顫抖,溫流光的眼神森寒至極,已經隱隱有變幻色澤的跡象。
她自出生以來,何時、何時如此屈辱過!
溫流光被刺激得近乎神智失守,渾身氣勢奇異的節節攀升,就在她遏制不住將要解開某種桎梏時,卻不期然對上了溫禾安的視線,她在電光石火間意識到了一件事。
——溫禾安最開始明明不敵,明明在那邊順利劫走人質時就能退走,她偏沒走。
——和她想要將溫禾安引出來的目的一樣。
——溫禾安也在等她暴露第八感。
蘿州城內這麼多雙眼睛,眾口悠悠。
陸嶼然和江無雙也都在,第八感一旦暴露,她連封口令都沒法下!
溫流光睫毛飛快顫動,最終死死捏著拳頭,狠狠一閉眼,和著滿口鮮血將那口氣生生咽下,再猛地發力將溫禾安摜倒,臉頰上又挨了一拳。
身後終於傳來長老們的獵空殺意。
溫禾安頗感可惜,她甩開溫流光,站了起來。
和溫流光一樣,方才的冰雪蝶也抽乾了她大半靈力,乏力的後遺症很快就會出現,現在天都的援兵到了,她是時候要退走了。
她煩躁地劃開空間裂隙,平復體內翻湧的氣息。
不知道為什麼。
她左臉那一塊又開始隱隱發癢發熱——明明兩天前印記才消。
溫禾安才踏進空間裂隙裡,就見溫流光猛地撲了上來,在她手背上留下五道深可見骨的抓痕。她披頭散髮,目光惡毒得要將她千刀萬剮,卻拼著體內最後一股勁,貼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宛若泣血。
「你以為家主出事,只是我一個人的意思嗎?嗯?」
迎著溫禾安震顫的目光,溫流光終於出了些扳回一城的惡氣,裂開的唇翕動,又說了句讓溫禾安渾身僵住,不得不在意的話:「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究竟給你下了什麼毒嗎?!」
她極盡惡劣:「你猜猜看?」
她不管了。
什麼做沒做過,是不是溫禾安從小一直污蔑她,往她身上潑一盆盆的髒水也都顧不上了,她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
她要刺激瘋溫禾安!
這個晚上,誰也甭想好過!
空間裂隙合攏消散,漣漪結界破開,天都的長老們齊齊奔過來,架起溫流光。
城東的庭院裡,彎月如鉤,夜闌更深。
溫禾安出門後,陸嶼然將商淮和羅青山挨個敲醒,讓他們上樓睡。一上樓,才知道,不是在各自房間裡睡,是在陸嶼然的書房裡睡。
書房裡有敞開的窗子,能清楚看到一品春那個方向的動靜。
商淮癱成一團,捂臉虛弱地呻吟,早知如此,還不如就讓他在下面睡。
椅子還是椅子,不是柔軟的床。
這除了從樓上換到了樓下。
還有何區別!
連軸轉了三四天,片刻未歇,陸嶼然也累,不論身體還是精神,遠比身邊橫躺著的兩個更疲乏。此時靠在椅子上,眼睛一閉,深重的睏意不管不顧襲來。
他算了算時間,指節微曲,敲了敲商淮癱成泥的椅邊。
商淮茶勁一旦上來,會稍微清醒一會。
但顯然不是這時候。
商淮無意識哼哼了聲,問:「做什麼?」
「我眯一會。」陸嶼然撫了下喉嚨,嗓音透出壓不住的睏倦啞意:「亥時五刻把我叫起來。」
商淮哀嚎:「我求你。陸嶼然,你看在我全家都盡心盡力替你辦事的份上,你饒了我——」
陸嶼然打斷他,言簡意賅開出條件:「五十萬靈石。」
商淮微頓,稍微清醒一點了,他估摸著自己的後勁也差不多那時候上來,跟他確認條件:「只是叫你起來,不是接著幹活?」
陸嶼然已經閉上眼睛,十分冷淡地嗯了一聲。
實際上,也沒到亥時五刻。
他腦袋裡有根弦一直尖銳地繃著,隨著時間臨近,睏意愣是被生生壓下去。
陸嶼然在某一刻難以忍受地睜開眼睛,眼睛裡浮現出因為熬得太狠而陸續加深的血絲,膚色更為蒼白,他脊背靠著椅背,掌心攏了下,又鬆開。
他看了下時間,唇線抿得極直,周身氣勢極冷。
良久,他狠狠摁著眉骨,無聲較勁之後,終於妥協了似的,又閉了下眼。
等拽開椅子,站到窗前時,陸嶼然自己都被自己氣得仰頭笑了下,喉嚨無聲震動。
這個時候,還只到亥時四刻。
亥時五刻,商淮憑借頑強的壓制力勉強醒來時,發現巫山清癯無雙,謫仙般的帝嗣正靠在窗邊,掌中捧著茶盞,眼睫長垂,孤拔勁瘦的身軀在屋裡拉出一道極具力量感的影子。
他懷疑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
不是要眯一會,讓他叫起來?
半晌,商淮朝陸嶼然的背影無聲比了個手勢,心服口服。
陸嶼然連轉幾天居然可以不用休息,不愧是被神殿選中的人。
他可以直接成仙。
真牛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4 09:28 PM
第四十一章
短短兩刻,蘿州城內翹首以盼了好幾日的「閒散」修士目光悉數匯聚在一品春與漣漪結界中,面對一波三折的反轉,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直到溫禾安在空間裂隙中消散身影,窗台前無數人仍是心神震顫,久久難以回神。
不止年輕一輩,有些鬢髮皆白,歸隱許久,這次只當帶年輕人見見世面的老人也都凝住視線,唏噓感慨。再回身看自家不爭氣,只顧著看輸贏,算賭注,看戲一般上躥下跳的小崽子,忍不住一巴掌拍下去,好叫他們放清醒點。
當然,不需要長輩提醒,從始至終都在凝神思索的人也有不少。
他們透過夜空,看的不是博弈的輸贏,而是溫禾安和溫流光的招數,計算著那種真正動起手來,欲要毀天滅地,覆蓋波及整個蘿州的恐怖動靜之後蘊藏的可怕力量。
可以說,這場匆匆結束的戰鬥,打醒了一些平日沾沾自喜,自以為有點本事在身上,覺得自己與那幾位三大世家培養出來的核心苗子也無甚差別的人。
不怪他們如是以為,實在是他們沒見過這幾位動真格出手過,他們平日裡奉行的都是王不見王的准則。就連被九州年輕修士奉為實力標桿的九州風雲會,他們也是各自登頂,跟商量好了的一樣,去年你去,今年我來,有來有回,有商有量。
因而。
——知道他們強,但沒想到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好半晌,有人摸了摸手臂上爬起的雞皮疙瘩,眉毛耷拉著,喃喃道:「她們還沒用第八感……整個蘿州都快被毀了。」
王庭的酒樓裡,山榮輕手輕腳取了件大氅,要給窗邊身形單薄瘦削的男子披上,才到身邊,就被隻蒼白透骨的手揮退制止了,他頓了頓,不由得勸:「公子——」
江召握拳低而壓抑地咳了幾聲,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半晌,他終於稍一抬眼,又看向一品春的方向,那邊的動靜已經完全止歇下來,該結束的都結束了。
燭光搖曳,滴蠟即凝,江召於此時難得褪去眉眼間揮之不去的陰鬱戾氣,清雋五官的優越讓他即刻恢復了從前的一兩分乾淨氣質。搭在窗櫺邊的手指緊了緊,他只皺著眉慢慢吐出一句話,嗓音微澀:「……她受傷了。」
那種極致對撞下轟出的傷勢,不養個一段時日,好不了。
山榮眉頭皺得比他家公子更緊。
照他說,既然已經離開天都了,溫禾安這個人,就提都不必再提了。
可他家公子跟魔怔了似的,誰也猜不透他的想法,除了家族吩咐下來要做的事,其餘每一件私下裡做的事,都圍著溫禾安這個人轉,不能說,更不能勸。
山榮心裡像是梗了塊要命的石頭,他低垂著眉,許久之後,才聽江召實打實的一句輕嘲,像煙在耳邊轉瞬即逝:「我有時候都覺得她根本不曾與我接近過,銘印這樣的東西,我竟、一無所知。」
銘印裡的力量龐大,分明是溫禾安近兩年才拓印上去的,而銘印這東西,一旦拓印,必定會有一段時間的虛弱期,可在他們感情最好,關係最融洽和諧之時,她都從未在他面前表現出過任何異常。
如今一想。
究竟是怕他擔心才隱瞞,還是……她根本就沒真正相信過他。
仔細想想,在一起的那兩年,不論什麼時候,除了偶爾情緒上的一點疲憊,溫禾安在他跟前是幾乎完美,無懈可擊的。
可是人怎會沒有弱點。
江召孑然而立,陷入死一般的寂然之中,門外有腳步聲噠噠響起,最終停在房門前,有人伸手叩了叩門。
山榮接收到江召的視線,放下手中的大氅出去了,一會後,他匆匆折返,朝著江召拱手,眉宇間全是凝重震撼之色,低聲道:「公子,才得到的消息,巫山突然動手,強攻了永,芮,凌三州。」
「少主讓您即刻去三樓。」
江召動作一頓,黝黑的眼仁轉了半圈,他直起身,一字一頓問:「什麼?」
山榮垂著頭,硬著頭皮也沒敢重復一遍,任由詭異的死寂籠罩房間,須臾,燃燒的蠟燭搖晃一下,燈芯燒著燒著,發出「啪」的一聲,拉回了江召的思緒。
他的臉色變得分外難看。
熱鬧散盡的一品春,此時烏雲遮蔽,風雨欲來。
三樓那扇被強行擴開了,像正門一般沉重恢弘的銅環木門前,六七境小執事們跪了一地,脊背彎得像是被沉甸甸果實壓得搖搖欲折的老樹,稍有些地位的大執事和長老們也都在門口守著,豎著耳朵聽裡面的動靜,很是惴惴難安。
他們彼此交換眼神,但都沒有出聲,唯恐觸到什麼黴頭,四周唯有長風穿堂而過的尖嘯餘音。
此時此刻,他們緊盯著腳底下的地磚與絨毯,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還好這次十長老來了。
禁閉的房門內,只有兩道影子,一道赤紅如火,一道原是純白似雪,而今也染上了一層污穢。
溫流光的長鞭已經又化為原型在手裡緊緊捏著,她的模樣實在不算好看,滿身狼藉,血,熔漿與雪水混合,亂七八糟糊在身體上,毒蛇吐信般在肌膚表面上遊走滑落,右臂突出的骨茬還未接上,明晃晃地暴露在空氣中,妝花了滿面。
她卻不管不顧,眉尖殺意越凝越深,越蓄越重,不耐煩地伸手一抹,看見鮮紅的手指上覆著一層粉。
粉。
溫流光為了今日這場志在必得的夜獵,還特意精心描了妝刺激溫禾安,這些事情,如今想來,每一件都是抽在自己臉上的巴掌,如此響亮,如此恥辱!
她唇抿如刀鋒,不管不顧地翻箱倒櫃,一手隨意抓著妝奩盒前的手帕惡狠狠往臉上擦,傷口與淤青都不避開,靈力將桌上翻得一塌糊塗,十幾個靈戒在地面上散亂一團。
有備而來是吧。
玩這套是吧!
溫流光將裹著粉的手帕往地面一丟,最終找齊了自己要的東西,她帶著數樣足以完全毀掉蘿州的殺器,高高昂著頭,眼睛裡捲著兩團噬人的漩渦,徑直朝外走,聲音冰寒刺骨:「讓門口那些廢物都滾去捉人,吩咐江源之出兵,把蘿州給我團團圍起來。」
十長老眉如遠山,此刻凝眉反對,知道她現在是什麼狀態,只得咬重字音:「三少主,你這是要做什麼?!」
溫流光重重抹了把臉,草草擰回了自己的骨頭,隨便用靈力一團了事,手中的長鞭感受到她心中沸騰翻湧的情緒,將地面甩得啪啪響,沒過三下,就咧開幾道細密的蛛紋裂。
「要做什麼你看不出來?!」她用舌根重重抵著尖銳的齒尖,滿嘴血腥氣,腳底碾著滿地狼藉,銳意難遮地往門外走,一字一句:「我要溫禾安死在我面前,就在今夜!」
一時,一刻都等不了。
十長老伸手抓住溫流光的手腕,他還很是年輕,比溫流光大不了幾歲,前兩年入了長老院,是長老團裡最年少的一位。
換句話而言,他與溫流光,溫禾安算是一起長大的。
他把她拽回來,凝聲:「三少主,你若是足夠清醒,現在就不該踏出這道門。」
回應他的,是出招詭譎的一道鞭影,即便他飛快給自己雙手覆上了厚厚一層靈罩,也仍是在這一招之下濺了血,手背皮開肉綻,很快高高腫了起來。
「溫白榆,勸你管好自己。」
「而今輪得到你來對我說教指點?!」
溫流光回身,她咬牙切齒,俏臉上各種色彩都有,粉擦了一半就不管了,渾身都在冒火,「溫禾安不死,我今後還有臉出門?讓世人都知道我溫流光捉鷹不成反被啄了眼?!」
想起那種畫面,她牙齒都咬得咯咯響。
那還不如殺了她!
溫流光氣勢洶洶轉身要闖出門去,聲音蹭蹭冒著怒火:「你若非要念和溫禾安一起長大的舊情,也可以跟著我一道去,念在同族的份上,我倒也不是不能給你個恩典,准許你給她收屍。」
「更別拿族裡的意思來壓我,我現在半個字都不想聽,殺了溫禾安之後——有什麼罪責一併算到我頭上。」
溫白榆眉頭皺得更深,正因為同根同族,一起長大,所以他太了解溫流光了,從小到大,她不知道因為溫禾安跳過多少次腳,今夜她輸給誰都行,卻偏偏是溫禾安,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
這足以粉碎她的理智。
現在跟她溫聲細語根本沒用。
他乾脆不管了,靈流湧動全身,沉著眼去奪溫流光手裡的鞭子,而就算溫流光被那一擊耗了大半靈力,攻勢也很不可小覷,交手不過三下,他右手食指的三節骨頭就被生生敲碎了。
爭鬥間兩人踉蹌跌在地上,溫白榆被她對待仇敵般不留情面的手段逼得眼角突突直跳,終是抓到一個機會,借力猛的反扼了下溫流光的手腕,也不叫她少主了,凜聲說:「溫三,你鬧夠了沒!」
「對付溫禾安是你如今要想的事?!聖者不來,她第八感始終成謎,你追到天涯海角也沒用!」
溫白榆喘著氣,疼得冷汗涔涔,氣息竭力平穩,一字一句地敲醒她:「陰官本家才拒絕了我們的合作請求,不肯出面,珍寶閣選擇將流弦沙先供給巫山,陸嶼然親自監管,他們的溺海觀測台已經快建成了,我們的在打樁時就遇到了難題!」
他說話時,震怒之下的紅鞭已經如遊蛇一樣盤踞著捲上了他的喉嚨,緩慢勒緊,收縮時甚至能聽見骨頭咯咯作響的聲音,不過須臾,溫白榆耐看的臉龐就漲得通紅。
他伸手去掰,無濟於事,手掌被紅鞭磨得出了血絲。
溫流光真動殺意的時候,除了另外幾個來,誰來都沒用。
溫白榆放下了手,他看著溫流光冷淡的,看死人一樣的表情,知道她已經聽進去了,他接著道:「才得到的消息,巫山攻了王庭的永,芮,凌三州,同時奪了我們的寒山礦。」
溫流光的眼睛終於止不住震縮了下。
溫白榆這才開口:「現在。你能冷靜下來了嗎?」
溫流光果真沒動了,至少不跳著腳吵嚷著非要去殺溫禾安了,不過她也沒有別的動作,只是歪著頭看他,樣子像個不諳世事,偏又冷酷無邊的魔女。
她冷眼看他連連咳嗽,呼吸急促,看他眼睛裡出現血絲,太陽穴上凸起分明的青筋,直到他出於身體求生本能要迸發第八感的時候,才慢悠悠鬆開了鞭子。
她問:「什麼時候的事?」
「巫山這是什麼意思。」
溫白榆被嗆得咳了一陣,稍微緩了緩之後,道:「聽說是巫山本家直接下的命令,好像是因為除夕前後的那次刺殺。塘沽計劃裡,我們的人說,那次行動導致他們在巫山埋下的眼線被連根拔起了,被巫山抓了活口,可能審到了什麼。」
「巫山此舉,是警告,陸嶼然是他們的命根子,動誰都行,不能動他。」
他深深吸了口氣,感覺肺腑裡有濃煙在翻滾,出口就有嗆意,他生生忍住,道:「可以質問,也可以奪他們一些小城小利回擊,但不宜大動干戈,面子上過得去就算了。現在不能開戰,還不到開戰的時候。」
現在兩個人都跌坐在地面上,溫白榆掃向溫流光,沉聲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探墟鏡給出的關於溺海的線索,還有你的第二個八感。」
溫流光緊緊抿著唇,環胸冷笑:「意思就是,今晚這口氣,我要自己消化掉?」
溫白榆在心中深深嘆息了聲,他看向溫流光,她向來精緻講究,今夜是難得的狼狽破落,額角和唇邊的淤青倒是自行恢復得差不多了,只是手臂上的扭傷太重了,被她用靈力一裹就算完事。
他從袖子裡拿出療傷的藥粉,又將四方鏡叩在地面上,朝她道:「把靈力撤了,這傷要重新處理下。」
溫流光沒動,他也見怪不怪,只能自己動手,先把她自己留下的靈力抹了,光這一步,因為她的冷眼旁觀,就花了一些時間,但溫白榆也算是鬆了口氣。
這已經算是配合了。
「有什麼好氣的。」溫白榆熟稔地開解這位很容易鑽牛角尖的三少主,不疾不徐道:「整個蘿州城,但凡有眼睛的,誰看不出你是被暗算了,你的實力他們有目共睹,說也頂多是說咱們棋差一著。」
「誰沒有下錯棋的時候?」
溫白榆頓了頓,知道溫流光最在意的是什麼,想想印象中溫禾安才來的時候,那麼小,又瘦,別人和她說話時,她一雙眼睛總是專注地看著。他起先還不好意思,後面長大了才知道,那不是別的什麼,是她在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唯有如此,她才能準確地附和,給出他們愛聽的回答。
跟張揚跋扈的溫流光比,溫禾安簡直太讓人省心了。
就因為溫白榆小時候曾對她笑過幾回,陪她挨罰掃過一回落葉,縱使長大後他們各有陣營,逐漸疏淡,劍拔弩張,偶然遇見的時候,她也還是會禮貌頷首,喚他一聲「白榆哥」。
但。
縱使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縱使殺意滔天,難以自控,溫流光仍是不同的。
溫白榆捏著帕子,沁了水,伺候溫流光把臉上剩下的半面妝擦了,頗為無奈地重復:「不說別人,我究竟是陪誰長大的,你心裡難道不知道?溫禾安到天都時,都已經十一二歲了,長老們更喜歡誰,我會選擇幫誰,不是都已經擺在明面上了?」
他指向四方鏡:「自打知道你受傷,族裡多少人都來關心。」
「長老院做了選擇,就不會輕易更改,你把精力放在天授旨與自己身上即可,跟她較什麼勁?」
溫流光心裡好受了點,但也只是一點,她閉了下眼,還是跟怪獸一樣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卻不得不妥協:「但願長老院和祖母真是你說的這種態度。」
說罷,她站起來,踢開腳邊的紙張,頭也不回地推門出去,語調間又已經是一派高傲:「這次就算了。」
「下次注意你和我說話的態度。」
溫白榆在原地坐了半晌,手搭在膝蓋上,中指沒了骨頭支撐,軟噠噠地垂著,他看了一會,苦笑著給自己上藥,同時拿出四方鏡,給族裡發了消息:【三少主第二次八感即將到來,情緒起伏頗大,殺意愈烈。這麼多年,她一直為溫禾安之事耿耿於懷,我以為,應當給三少主一顆定心丸,將真相告訴她,助她在閉關前破除心魔。】
城東府宅中,陸嶼然倚窗靜站,他知道這種級別的爭鬥,只要動手了,就沒可能毫髮無損,全身而退,因而在最開始,溫禾安最先被幾人合圍擊傷時,他只是皺了皺眉。
溫禾安所擁有的實力,參與過的戰鬥不比他們幾個少,她有自己妙到毫釐的技巧,知道怎樣掌控衡量局勢,殺招凌厲,不是什麼弱不禁風,中看不中用的瓷娃娃。
他還挺樂意看她要如何將那幾個耍得團團轉,瀟灑破局的。
直到溫禾安反手甩出那兩道銘印。
並確實由此反轉局勢,將這張原本鋪天蓋地罩向她的網狠狠撕碎,反捆住溫流光,任她披頭散髮,顏面盡失,而自己在這座蘿州城中再一次一戰成名,出盡風頭。
陸嶼然沒興致看溫流光發瘋,他的視線只在那兩道銘印與溫禾安被靈流削得血肉模糊的雙掌上凝了一瞬。
旋即。
他將手中的茶盞放到一邊,周身氣勢斂盡,細看之下,瞳仁裡流轉著些糟糕的寒意,宛若冬末結冰的汪洋江面。一時間,明月皎光落到他身上,襯得那段身影又清,又獨。
許是他身上凜然逼人的東西太重,商淮這時候也緩過來了,揉著眼睛站起來,問:「二少主怎麼樣了?贏了嗎?」
陸嶼然五官冷得像覆了薄雪,眼睫一掀,一個字也沒有。
怎麼了。
商淮心裡咯噔一下,心裡湧上一種不好的預感,他尋思著這情勢看起來不對,莫不是溫家來了聖者,溫禾安被捉了?如此一想,他醒了神,急慌慌朝一品春的位置看過去,發現溫禾安正抓著溫流光的頭髮往地上砸。
鮮血四下橫流。
而另外四個長老癱軟在一邊地面上,目眥欲裂,嗆血不止。
就——
怎麼看,都不像是溫禾安吃了虧。
商淮狐疑地看向陸嶼然,不解之意溢於言表,他想到什麼,眼皮微跳,揉了把臉,正了正頭頂銀冠,問:「不會又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吧?」
他什麼都不怕,現在就最怕這個。
陸嶼然沒說話,他在正事上不說話就代表沒什麼特別的事,商淮一顆心又揣回肚子裡。
他轉而回望向一品春的方向,津津有味地圍觀這場戰鬥的尾聲,自顧自和陸嶼然說話:「我還是第一次見二少主這樣呢,她從前也這樣跟你打?」
「沒。」
說話時,天都長老趕來,溫禾安踏進空間裂隙,這場荒誕又精彩的戰鬥拉下帷幕。
陸嶼然緩然收回視線,居高臨下地遙遙俯瞰一品春的方向,薄唇微動,聲線透清:「我看天都的掌權者必定有病。」
商淮大為驚訝。
見慣了他目下無塵,不沾俗世的清淨模樣,真是百年難得見一回他對某個人或勢力「口出不遜」。
陸嶼然眼尾煩厭地一壓,線條拉得狹長鋒銳。
先是杜鵑連理的至毒,再到劍走偏鋒的借靈,如今連銘印這種只有亡命奔襲之徒才會考慮拓印,損害身體的東西她身上都有,還不止一個。
天都是什麼水深火熱,陷進去就要命的殺戮土匪窩嗎。
他看溫流光過得就挺鬆弛滋潤的。
怎麼到了溫禾安這邊,就得渾身緊繃,未雨綢繆到自傷自損的地步。
陸嶼然皺著眉,半彎著腰直起身,走到羅青山面前,將他叫醒。
羅青山才睜開道眼縫,身體就僵住了,繼而整個人都在一息間由茫然轉為全然清醒,他看著陸嶼然,恭敬道:「公子。」
陸嶼然嗯了聲,說:「去準備療傷的藥粉,找藥效強,能治九境之傷的。」
羅青山立馬起來,拉開了藥箱,專心致志開始配藥。
一刻鐘過去。
藥配好了,按理早該回來的人卻一直都沒出現。
陸嶼然看了好幾次四方鏡,也都沒有動靜。
溫禾安左臉隱隱發燙,但還可以忍受,隨著靈力撤去,戰鬥結束,熱意也隨之漸漸消散,她將空間裂隙直接開到了跟月流提前商量好的一座宅院門口,宅院裡面布置了結界,那十二個救回來的下屬就被安置在相鄰的兩座府宅裡。
她沒有急著進去,而是倚著冰冷紅漆門悄無聲息地閉眼平復呼吸,雙手兩度受傷,血一直在往外流,被她面不改色用靈力一封,就算暫時了事了。
她腦子裡一直在想溫流光最後那兩句話的意思。
家主閉關衝擊聖者,這件事溫禾安在歸墟受罰時已經橫豎推了無數遍,知道這必然是個陰謀,牽扯其中的,大概不止只有溫流光與江召二人,可她沒有證據,光想也是無濟於事,有千百種離奇的可能。
但這件事已經發生,她甚至為此付過了難以想像的代價,無法重來更改。
她更為在意的是溫流光所說下毒之事。
這還是頭一次,溫流光終於認下這樁事。
如今妖化的症狀越來越頻繁了……
事實證明,陸嶼然的血也沒能完全根除毒性,它即便短時間內被壓制住了,也會再發,想要根治,終究得先知道自己究竟是中了什麼邪門的東西。
溫禾安想了一會,眸光閃爍,腦子裡一時間湧出的想法有很多,可現在都不是時候——至少今晚不行。
她靜了靜,身形一閃,從牆頭輕飄飄躍進高牆之內,整個人走進結界中。
珍寶閣提前安排的郎中,女使,侍衛都在結界之內忙碌守候,各司其職,忙而不亂。一盆盆血水端出來,空氣中充斥著藥味與腥氣,時不時一間房內會飄出壓抑的痛呼和悶哼聲。
月流正在等她,此刻迎上來,瞥一瞥她的手,才要說話,就見溫禾安朝她笑:「沒事,我來看看他們,回去會自己上藥,不是什麼要緊的傷。」
月流不再說話,領著她一間間房地走進去。
有的人已經暈了,溫禾安會看看他們的傷勢,而後輕聲問郎中具體情況,得知沒什麼大礙後便舒展眉心,略鬆一口氣。
有的還醒著,見到溫禾安雙眼噙淚,喉頭哽咽,掀開被子就要下拜,下一刻卻被溫禾安的靈力一擺手輕柔壓在了原地,她負手站著,和他們淺聊兩句,讓他們好好休息,其餘一切事情都不要擔心。
直到走完最後三間,月流在她耳邊低聲道:「少主,珍寶閣少當家想見你。」
溫禾安頷首,才要邁步,就見自己腰間掛著的四方鏡亮了幾下,她下意識眨了下眼,不自覺伸手去取時才發現手掌有些發冷發麻,靈力已經裹不住傷勢,溫熱的血珠洇出來,悄無聲息往泥土中墜。
她甩了甩手,才拿起四方鏡點進去看。
是陸嶼然發來的消息。
【回來止血。】
可能是她好一會沒回,他又甩來兩條消息,言簡意賅。
【在哪。】
【你回,還是我讓羅青山去。】
溫禾安眼前都能浮現出陸嶼然那種不太耐煩,又可能不大愉悅的樣子,她看了看,不免彎了下唇,回了兩個字後將四方鏡收起來,對月流道:「這邊暫時交給你,有情況隨時通知我。去和珍寶閣的人說一聲,我現在有事走不開,明早去找他們少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4 09:58 PM
第四十二章
是夜,月明星稀,火樹星橋。
已是夜深露重之時,蘿州城今夜卻並不平靜,許多酒樓一直亮著燈,隨著她與溫流光戰鬥倉促了結,鼎沸議論聲卻並無平息之勢,且如烈火烹油,愈演愈烈,許多修士在茶樓驛舍裡煮茶飲酒。
溫禾安無視這樣的熱鬧,將空間裂隙開到了城東的府宅裡。
她輕盈躍進了陸嶼然的小院,發現一樓亮著的不是燭火,而是畫仙畫出來的一盞纏絲明珠宮燈,光芒很是柔和,同時散發出一種很是奇異的淺淡香氣。畫仙出手繪製的東西總有各種想像不到的妙用。
陸嶼然,商淮和開著藥箱,嚴陣以待的羅青山在正堂裡各自坐著,姿態各不相同。
溫禾安跨過門檻,羅青山醫者本心,下意識地站起身,將早就研磨好的藥粉拆開,示意她在自己身邊坐下。商淮雙臂搭在眼前桌面上,下巴和臉頰靠上去,面朝著溫禾安,說話因此一頓一頓的:「我都看到了,二少主這次和溫流光對弈,可以說是大獲全勝啊!」
任何溫流光和江無雙吃癟的情形都能讓他感到身心舒暢愉悅,他接著道:「厲害,我還是第一次看她如此丟人。」
「算不上勝,只是好在如預料之內的將人都救出來了。」
溫禾安回了個笑,原本雙手都負在身後,這會大大方方伸出來,邊和閒不住話的天懸家小公子接話:「原本以為能逼她用出第八感的,誰知她最後遲疑了。」
她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情緒穩定,什麼都不需要多說,有種事事都在預想之中的從容之意。
商淮上上下下地將她又看一遍,越來越不解:「我越想越不明白,天都為什麼會執著於培養溫流光,培養就培養了……除了實力,好歹也注意掰正她的情緒狀態吧,殺氣重到這種程度,天都真覺得沒問題?」
「他們就不擔心她生出心魔自毀?」
尤其是這幾年,可能是天懸家強大的本能知覺作祟,每次和溫流光接觸,他都有種隱隱覺得不對,但又說不出來的感覺。
越來越明顯。
這兩人交談間,陸嶼然一直沒說話,長指搭在椅背上,身體朝前一傾,深邃眼瞳裡專注倒映著溫禾安攤在半空中,被靈流削得皮開肉綻的雙掌。
柔嫩掌心已經完全爛了,十根手指也沒能倖免,傷口細密翻捲,深的地方足可見骨,溫禾安撤下靈力,原本還只呈現緩慢流動之勢的血液乍見空氣,沒了阻攔,立刻肆意淌出,大顆血滴順著掌心紋路接連往下墜。
場面一時狼藉,叫人不忍直視。
陸嶼然望著這一幕,眉間氣質越清,一言不發。
羅青山動作熟練地拿出藥粉,因為傷口太多,他暫時沒法逐一處理,只得先將藥粉大面積撒下去。待血慢慢止住,他再用夾子夾著棉團,動作輕柔地將血和一些黏在上面的皮肉潤濕,分開,逐一用靈液清洗。
溫禾安不覺得這有什麼,她在天都的壓力不小,為了不辜負她外祖母的期望要求,也為有實力保護自己,幾乎是被逼著跟溫流光不相上下的較勁,為此,她在修煉和戰鬥中吃過的苦不知幾何。
陸嶼然在她對面坐著,中間只隔著張方桌,他視線落在她的手掌上,皺著眉,看樣子不像是已經休息過了,中途轉醒的樣子。她不由動動唇,輕聲問:「你沒睡嗎?」
陸嶼然大概不是很想說話,視線在她臉上掃了一圈,又回到她的手指上,道:「眯了會。喝了茶,睡不著。」
又看了一會,他問羅青山:「什麼情況。」
羅青山如實回:「公子,是對撞之下造成的外傷,一些細小的傷口沒有大礙,只是這兩處、」他指了指溫禾安右手小指兩塊指節和左手虎口處的撕裂傷,任何隱瞞都不敢有:「流血過多,又沒有及時上藥,需要靜養四五日,以二少主的修為情況來看,四五日就能好得完全了。」
陸嶼然看向溫禾安,他也不說話,眉尖凝霜,眼尾上挑,不滿和慍色全部藏得又深又隱秘,偏要別人自行領悟。
溫禾安與他對視。
忽而想起那兩年裡,她也受過幾回傷。
第一次是在秘境中與石陣對峙破陣,傷在後頸,出秘境的那一瞬,四方鏡不知閃了多少下,那段時間擱置的公務堆成了山,她只得趕忙料理,等連軸轉停下來,已經是深夜了。
她在巫山所屬的主城中有宅院,那天便沒有回去。
她和陸嶼然關係最差的時候,兩人都是各自搬出來住自己的,連碰個面都針尖對麥芒多大不情願一樣,但那時候,得益於溫禾安單方面的某些努力,她已經連著許多天都睡在巫山殿宇之中,陸嶼然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多。
他在外仍是冰魂玉魄的謫仙模樣,只是在私下裡,變得有點,不動聲色地管著她。
當然,這只限於讓她回去睡覺與吃飯。
那夜星月全無,陸嶼然聯繫她,只有一句話:【九谷秘境今天不是破了?】
意思就是。
秘境都破了,怎麼他還見不到她人。
溫禾安想了想,回他:【積攢的事情有點多,我今夜先不回了。】
她道:【明日再回。】
那邊隔了好一會,回了個冷漠意味撲面而來的:【隨你。】
過了大概一個時辰,溫禾安的四方鏡又亮了下,她拿起來一看,見陸嶼然難得在四方鏡上說了句長的:【這次秘境很多人受了傷。】
【你呢。】
溫禾安恍了下神,這才想起來還有這回事,她撂下筆伸手往後頸觸了觸,在原地靜了靜,含糊發了句:【還好。】
四方鏡那邊也沒消息了。
等溫禾安又翻完一本賬目,起身去湢室洗漱,出來時只隨意搭了件衣裳,青絲半乾,這才打算翻看靈戒找藥粉對付一下傷口。
對他們這種修為層次的人來說,大多數傷口無需處理就會自行癒合,只有少數涉及到凜厲的攻伐之意的,才需要自己上藥靜養。
翻了一會,她找出一個小瓷瓶,才要拔開瓶塞,就感應到了某種忽然而至的氣息。
溫禾安站在原地,緩慢眨了下眼睛,半息之後,見門口侍從皆無聲匍匐,一截瘦削勻稱的指節旋即挑開珠簾。
世人皆知巫山帝嗣不與人為伍,行蹤神秘莫測,從不在人前多留,溫禾安和他接觸久了,就知道和刻意保持神秘沒任何關係。這人的性格就是如此,又清又獨,不愛給外人一個眼神,不想在陌生地方多待一刻。
她有些驚訝,直到陸嶼然在她跟前駐足,他的眼形勾人,看人時天生帶著霜寒水冷之意,視線在她身上細細轉了一圈,並無多餘的話,直截了當地問:「傷哪了。」
溫禾安遲疑地指了指後頸。
陸嶼然不由皺眉,半晌,抓過她的手腕走到燈燭下,將散著清甜香氣的髮絲撥到兩肩,頸後一段雪白與鮮紅交織的肌膚便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眼前。
溫禾安很不習慣因為這點小傷引得別人來一趟,看一趟,她忍不住往後縮了下。
陸嶼然不輕不重摁著她,第二句話是:「你回來到現在,沒處理過傷口?」
溫禾安緩緩嗯了聲,她捏著手裡的藥瓶,要拔開瓶塞倒點粉末出來上藥。
下一刻卻見陸嶼然從靈戒裡拿出一瓶靈露,用指腹沾了,也沒叫她收回靈力,而是垂著眼用指節強行叩開,將靈露抹在傷口上。
那應該是巫醫研製出來,獨供陸嶼然一人的藥物。
抹上去後,唯有清涼之意,疼痛頓消。
陸嶼然那晚對她好似有很多不滿意,但到默不作聲收回手指,將靈露用手帕漫不經心擦拭掉的時候,唯獨剩了一句話:「溫禾安。」
「你是分不清輕重嗎?」
那時他說話時的眼神,和現在,至少有三分能重疊上。
溫禾安啞然,她頓了會,溫聲回應這份有些別扭的關心之意:「我怕那邊再出什麼岔子,看過之後,已經準備回來了。」
羅青山替她清理傷口的動作到了右手小指上,隨即犯難地止住了進度,他看了看溫禾安,踟躇著不知該不該提醒:「……二少主。」
陸嶼然看過去。
她的手白皙纖瘦,骨節勻稱,其他的都好處理,只是在那塊傷勢最嚴重的地方,出現了一點端倪。強橫的靈力撕扯下,她小指上裹著的一層類似和蟬獸皮同樣材質,卻更輕薄貼合的東西扭曲著露出一道口子,傷卻深入了肌膚之下。
溫禾安意識到什麼,她輕輕地嗯了一聲,旋即自如地垂了垂手,說:「這一塊,我等會自己來吧。」
陸嶼然眸光微頓,問:「怎麼了。」
兩人對視,溫禾安只是遲疑了一會,旋即將手掌再次攤開,垂著頭自然地順著那道裂開的口子將覆蓋在真正小指上的那層白淨「脂粉」撕下,仍是落落大方:「也沒什麼。」
「小時候不懂事受過一點傷,不太好看,就總是藏起來。」
真正不能暴露的東西,她都藏得十分嚴實,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揭開了也就揭開了。
隨著那層偽裝卸下,那截小指暴露在眼前。
她膚色極白,因而那道蜈蚣般盤踞環繞整根指頭的疤痕就格外明顯,觸目驚心。
四下闃靜。
在座幾位修為都到了一定的層次,自然知道這種疤痕代表著什麼。
——在還沒有踏入修行之前受到的傷,遺留下的疤痕,隨著時間流逝,能自然淡卻的都淡卻了,不能淡卻的也就只能如此,無法祛除。
但。
這是在哪受的傷。
那個時候,她應當還是個小孩,七八歲,還是八九歲?
「他們不會怕的。」溫禾安看向商淮,接過他先前的疑問,輕聲說:「溫流光天生雙感,特別是叩開第一道第八感之後,表現得越是激進,殺意越盛,越代表第二道八感的攻伐之力強勁,長老院對她聽之任之,捧著她都來不及,怎麼會擔心。」
商淮長長地「啊」了聲,視線從她手指上抽離,羅青山也很快盡職盡責地繼續處理傷口。
他們兩人都沒大驚小怪。
說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與眾不同的經歷,有不願提及的曾經,他們身上的傷也不少,各有秘密,這實在沒什麼好探究的。
商淮皺眉跟上溫禾安的節奏,他道:「從沒聽過這種說法。即便如此,他們如此縱容,假以時日溫流光兩道八感都叩開,性格就能扭轉過來嗎?」
溫禾安搖了搖頭。
她對溫流光的第八感同樣有很多猜想,只是沒有得到證實,如今都不好說。
他們說話時,陸嶼然的視線從溫禾安手上那道疤痕上往回收,等了一會,在羅青山為她完全處理完傷口後拉開椅子起身,發出不輕不重一聲響。
他垂著眼,眼皮冷而薄,通身氣質清冽,只在經過羅青山時,用指節敲了敲,示意他過來一趟。
這個時候,他已經是半個字都不想說了。
——多問那一句做什麼。
羅青山走到自己身邊的時候,商淮本著同僚之誼拉住他,擠眉弄眼,無聲對他擠出四個字:「你、小、心、點。」
他算是看出來了。
他們看溫禾安的陳年舊傷表現得平靜,陸嶼然可不一定。
看這表情冷得,心裡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見陸嶼然上樓,溫禾安轉身,仰著頭去看,左臉上那一塊又慢慢的爬上一絲磨人的燙意。
她眼仁十分乾淨,視線中是他完美削瘦的骨腕,再往上,是俐落聳出的鎖骨,頸側修長冷白,能清楚看出經絡的跳動弧度。
血液在他的肌膚紋理下湧動。
看著看著,溫禾安忍不住抿了下唇,又無聲用舌尖抵了下犬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4 10:29 PM
第四十三章
那種像從心底最深處倏地冒出來,又流經四肢百骸的殷切渴求只有一瞬,一瞬後就被溫禾安無辜眨著眼,不動聲色地強壓下去了。
她一時心亂,只坐了一會,也跟著起身告辭,臨走前還對商淮含笑頷首,說勞累了好幾天,讓他們今夜好好休息。
直到面不改色跨過門檻,走過橋廊,腳步停在自己院門前的籬笆門前,溫禾安才在原地站定,迎著夜風深深吸了口氣,看著自己被白綢裹覆的雙手,黛眉緊蹙。
前幾天蘿州才下了雪,春寒料峭,籬笆門上繞著的兩層枯灰藤蔓尖上卻頂出兩顆顫巍巍的嫩芽,已經有初春風拂遍地的預兆。
溫禾安看了一會天幕上閃爍的繁星,推開院門回了房間。
默不作聲點了燭火,她舉著點綴寶石的精巧鏡面,撩開髮絲,銅鏡裡那塊肌膚沒有任何異常,唯有手指觸上去,能夠感覺到一點與眾不同的熱燙之意,是那種好像因為長時間靠近篝火而被烤出來的乾燥溫度。
她的心情因為方才那一絲無由來的衝動跌到谷底。
時時行走在風口浪尖,她不能接受自己出現任何一點不受控的衝動和行為,那太危險,太容易暴露了。
溫禾安知道陸嶼然的血能解毒這件事有幾日了,這些天也都是心平氣和做自己的事,心中最壞的設想不過是真正毒發,實在承受不住的時候,再以某些條件跟他換點血。
因此方才那種直直看向他頸邊清晰的血管,並且生出噬咬衝動的,絕非她本身的想法。
究竟是怎麼了……她撫著自己的左臉,出了會神,想,是這東西開始有了自主意識,還是又有了別的變化。
不論是什麼,都不是好事。
溫禾安一整夜沒睡,她搬了個椅子坐在窗前,遙望遠方。
她才跟溫流光交了手,消耗不小,按理說需要休息,可因為這件事,身體和精神都緊繃著鬆不下來,像肉和骨頭裡埋進了一根細細的魚線,五臟糾纏,隨時都是個隱患,難以鬆懈。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她才揉了揉眼睛,將冷了的茶水倒掉,茶盞放回原地,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從第一次毒發到現在,她在這件事上耗了太多時間,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隱姓埋名尋醫求藥何止百次。但事實便是,就算是找到了羅青山,不知這毒的名字,原理,也一樣無從說起。
——除非她想現在把妖化的症狀袒露在巫山一眾人面前。
她和陸嶼然現在湊合著攪在一起,終究不是同一個陣營的人。
今日友,明日仇。
以目前的局勢來說,他們日後是仇家的機率大得離譜,至少表面上必是如此。
溫禾安其實仔細想過,溫流光未必真的知道事情始末,她對自己恨之入骨,如果握住了她妖化的把柄,只需肆意一傳揚,便能讓她陷入無邊危險之地,成為整個九州的敵人,不必處心積慮聯合江召給她下套。
可她了解溫流光。
這麼多年,不止溫禾安提起當年下毒之事難以釋懷,溫流光同樣如此。
她自詡天之驕子,做過的事做了就是做了,派人綁架溫禾安的事她就供認不諱,但自從和溫禾安扭打過幾次之後,再提起中毒的事,她總會暴跳如雷,怒罵溫禾安果真上不得台面,只會玩一手血口噴人,栽贓陷害。
將沒做過的事強行安在溫流光身上,對她而言,不止是污蔑,更是侮辱。
這是第一次。
溫流光親口提及。
如果不是她被刺激瘋了,就只能是她臨時得知了什麼消息。
溫禾安原本打算在她第二次叩感時動手,她如今身份特殊,不想參與小打小鬧,只想一擊斃命,但兩三個月的時間,那太長了,她等不了——在那之前,她要再和溫流光見一面。
天亮之後,溫禾安洗漱之後,戴著幕籬出門去了珍寶閣。
一進雅間,發現林十鳶看她的眼神跟之前不太一樣了,她將茶盞往溫禾安身邊推,大抵是現在組了隊,頗有一種榮辱與共的心境,她眉心舒展了,前兩日得知林淮被「無良勒索」的鬱氣總算散了小半。
「諾。你看看。」她將一塊水晶石遞給溫禾安,唇角上翹:「我連夜叫人製作出來的。」
溫禾安看著水晶石,猜到了什麼,她伸手接過,點開。
一幅靈力卷軸便從水晶石上投出來,卷軸約莫四寸長,三寸寬,卷面上展現出來的,正是昨夜她與溫流光戰鬥的畫面,漣漪結界與一品春的劫人場面都照得分外清晰。看得出來,是有人在距離極近的地方跟著拓在水晶石上的。
溫禾安看了幾眼,捏著這塊水晶石,難得默了默。
林十鳶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打了一夜的腹稿,只要涉及錢財生意場,自然有一百種說服人的招數。
「水晶石造價不菲,樓裡儲存有限,趕了一夜也就搗鼓了一百粒出來。」林十鳶撥了撥鬢邊碎髮,循循善誘:「水晶石裡的東西傳出去,丟人的是溫流光,你出氣我也出氣。賣出去的銀錢,除開水晶石的成本,你七我三,如何。」
溫禾安從沒賺過這種錢,想了一會,又覺得確實是林家人的作風,問:「你準備如何定價?」
林十鳶朝她比了兩根手指頭,道:「兩萬靈石一顆。」
「你認真的?」
溫禾安眼皮跳了下,她見林十鳶毫無開玩笑的神色,說:「能花兩萬買得起這個的,不會不知道水晶石的價格,這定價太高了。」
高到離譜,說是天價也不為過。
誰家有錢也不帶這樣揮霍的。
別說一百顆,就是十顆,她都覺得難以出手。
「二少主,修為我不如你,但不要懷疑我的定價能力。」林十鳶眼眸微彎,說起生意場便是游刃有餘:「你,溫流光,江無雙和帝嗣從未對戰過,出手的次數也是寥寥無幾,且都非全力,大家怎會不好奇?這還是百年來頭一次,從昨夜開始,不知多少條消息通過四方鏡發到蘿州以外的地方去了,大家只聽說,卻見不著,心不是更癢?」
「你是不是忘了,被天授旨吊著走的,可不只有你們三家。蘿州城這幾日來了多少人,看熱鬧的散修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什麼十二宗門三寶地,連五個避世之家都有人冒頭了……能看見你們出手,兩萬算什麼,他們哪裡會差錢。」
林十鳶低聲說:「林淮那邊跟供無底洞一樣供著溫流光,靈莊每日進賬,錢還是跟流水一樣花出去了,有機會從溫流光身上賺回來,我肯定樂意。至於二少主,你現在莊子上供著十幾個傷患,租的府宅,請的醫師,上的傷藥,每日都在耗錢,就算你負擔得起……這錢進了口袋,不是家族的,是自己的,誰也收不走。」
溫禾安默然,半晌,笑了一下,只是笑意很淡,不抵眼底:「你說得對。」
「那就賣吧。」
「能給對手找不愉快,還能賺錢,何樂而不為。」
她正好也要找件事刺激刺激溫流光,她現在的狀態,經不起激。
只要溫禾安一露面,她必然會從別的方面找回場子,有溫白榆勸她,生死大戰倒不至於,她會想盡辦法從別的方面將同樣的難堪甩給她。
比如她那日提到的,有關於毒的事。
那恰恰是溫禾安最在意的。
一品春,溫白榆認命地將一地狼藉施法收拾好,又將侍從喚進來將屋裡按照溫流光的喜好重新布置一遍,瓷瓶古物要纖塵不染,細頸長瓶裡的花枝要趁夜摘最為鮮嫩的,香要熏好,免得溫流光見了不順眼,再給這屋裡屋外來一場浩劫。
做完這些,溫白榆問:「少主呢?」
回答他的是位執事,這執事如獲大赦,看他的眼神唯有欽佩,慶幸事情終於回到了正軌:「十長老,少主去看溺海觀測台的進度了。」
溫白榆用手搭了搭眉心,問:「少主這段時日情況如何,都做了些什麼。」
執事一五一十地回稟了,說完後,看著溫白榆陷入深思的側臉,心領神會地合上門出去了。
溫白榆站了好一會,手撐在桌面上,眉頭一擰再擰。
自打半年前,溫流光有了叩開第二道八感的跡象,族中大為重視,在溫家祖母幾次親自出手測過溫流光的八感之後,最終做出選擇,溫禾安在無聲無息之中淪為棄子。
族裡同時下達的還有包容溫流光越發古怪的脾氣的命令。
溫白榆知道,族裡是想摒除一切干擾障礙,想看看溫流光的殺意,也可以說,是想看看她的第二道八感能強到什麼程度。
但他仍是隱隱擔心,溫流光自小被養得太過唯我獨尊,目中無人,照他來看,越長大應該越在雕琢性情上下功夫,可時間一晃就過去,人在當下永遠有事要做,平衡世家,提升實力,追著天授旨的消息草木皆兵。
和這些重要事情比起來,性情上的一點瑕疵好似不值一提。
原本溫流光打個敗仗,也算磨礪,誰知這點教訓偏巧來自溫禾安,誰知是在這個時候。
溫白榆翻出四方鏡,上面一條消息發出去如同石沉海底,到現在也沒回信。
族中的意思難以揣度。
在溺海海邊建造觀測台,三家同時遇到的一個難題便是,無法下樁,想盡辦法也不行。
陸嶼然最先遇到這個難題,他沒有猶疑很久,發現問題的當夜就動用了聖者之力,耗費一道護身的大殺器,那第一根樁才算是破下去了,之後一路順利,在珍寶閣將流弦沙運給他們的第四天清晨,巫山的觀測台率先竣工。
天都和王庭的慢了幾天。
就在這幾天裡,水晶石先流出了蘿州,稍有點實力的世家幾乎是人手一塊,消息很快傳到了溫流光耳朵裡。
她最近半年是越來越心浮氣躁,但不是真的腦子裡只剩個「殺」字,在天授旨和第二道八感面前,這次的屈辱她也在強忍著壓下,但壓下不代表她心裡沒有情緒起伏,她盯著桌面上那顆水晶石,冷聲問:「這哪來的?」
執事腰彎得更低:「這塊是從黑市中流出來的——蘿州各種地方都有水晶石流出來,屬下帶人比對了兩個,發現水晶石裡露出的角度,時間長短都不一致,是,看起來不是出自同一家之手。」
溫流光閉了下眼,深深吸了口氣:「要賺錢,又不敢明裡得罪我,怕被順藤摸瓜,自然做得毫無瑕疵。」
這種東西,流出去了就是流出去了,出門在外,天授旨跟前,她不能隨時樹敵。
追究已是無用,溫流光咬咬牙揮退了人,眉間一片陰翳。
溫白榆這時叩門進來,對溫流光道:「聖者之力的攻擊壓下去,樁立下去了,我估計其他兩家用的都是同樣的方法。」
九州的聖者寥寥無幾,至於蘊含聖者之力的護身符,更是稀少到只有家族核心成員才能有那麼一兩道,因為太過珍稀,不到生死關頭不會動用,這次動用,應該都是問過族裡的意思再做決定的。
「打下去了就行。」
「我還真想看看,探墟鏡第一次給出的線索究竟藏著怎樣的玄機。」
溫流光又問他:「需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雙煞果呢?」
那日溫白榆對她兜頭澆下的兩句話明顯起了作用,溫流光的狀態比那日夜裡冷靜很多,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之人,一字一句地強調:「我現在可以不計較,就當眼睛瞎了,耳朵聾了,但我叩感之期就在半年之內,時間不能再推了。這次的恥辱,若不能盡早洗刷,第二道八感不能叩開,天授旨跟前,我怎麼與其他人爭。 」
溫白榆面色凝重地嘆息:「這事是族裡最為重視的事,老祖親自過問,做的是最周全的打算。尋常珍貴之物,族中都有,給你備的是雙份,一些罕見的,林淮那邊也湊了幾樣,但唯有雙煞果……你也知道,不是有錢有實力能拿到的。」
溫流光朝他擺了個「停」的手勢,道:「雙煞果是叩感最重要的東西。沒有這東西護體,我貿然閉關,活下來的幾率連三成都沒有。」
「我知道,族裡也知道。」溫白榆正是負責籌備這些東西,他壓了下眉,緩聲道:「原本我們想著正借這次探墟鏡也涉及溺海的時機,正式給陰官本家下拜帖,重金請匿氣高深的陰官出面,往溺海下走一趟,既能觀察溺海情形,也能幫你拿到雙煞果。」
他搖了搖頭,眉心皺得越發無法舒展:「可本家油鹽不進。他們千年來一慣是這樣的行事本性,又太特殊,跟那種東西還有聯繫,老祖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陰官是唯一能在溺海上穿行,跟底下那些東西打交道的人,論起特殊神秘來,與帝主留下的神殿也不遑多讓。
貿然強行拿人。
誰知道溺海會不會因此出岔子。
鼎盛如天都,都暫時沒有這種天大的膽子和魄力做這事,於是事情就陷入了僵局中。
溫白榆定了定,又道:「如今陰官本家家主不管事,族內大小事務都是她的師兄在管,你與他本就有一面之緣,上回又陰差陽錯幫過他。我現在在和他接洽,若能說服他出手,事情會好辦很多。」
溫流光的臉色稍微和緩了些。
兩人各自想著事情,倏然,房間內降下無比恐怖的氣息,只一瞬,就叫人心神巨震,那已經超過了九境的範疇。
溫流光反應迅速,她猛的起身,看向溫白榆腰間掛著的溫家命牌。
有強橫的聖者意志通過某樣媒介抵達了這裡。
溫白榆取下命牌,意識到什麼,心情和神情都極為復雜,面上卻不顯,他將命牌雙手捧著放到桌面上,聲音恭敬:「老祖。」
溫流光同樣微微彎腰,一向只看天不看地的眼睛盯著腳尖,斂聲喊:「祖母。」
慈祥的面容透過命牌,在半空中懸浮。
老者的銀髮被一根木簪盤起,一絲不苟,皺紋爬上臉頰,眼珠渾濁泛黃,但精神矍鑠,腰背也挺得筆直,舉手投足間有種別樣的和藹,唯有眼神時不時閃過銳利的光,昭示著她並不簡單的身份。
「嗯。」老者的虛影朝溫流光頷首,看向一旁的溫白榆:「白榆,你先出去吧。」
溫白榆又行了個禮,關上門出去了。
聖者的結界旋即合攏,無聲無息將門後的房間包圍住。
這是一場絕密的談話。
溫白榆在門口靜站著,不知為什麼,就想起溫禾安來。
印象中這位二少主脾氣好,不如外面所傳的那樣手段凶殘,溫家如此之多的長老執事對她表達過不滿,見了面,她也十分平靜,不上趕著貼上去,但也有對長輩基本的表面禮節。
真的只是禮貌而已。
偌大的天都,族內數萬人,她唯獨只親近老祖一人。
這種親近,從小時候就能看出來。
她才被老祖牽回來的時候就很懂事了。
老祖身為聖者,親自帶過的人也就溫禾安與溫流光。
那時候她們年歲都不大,小孩嘛,不是要糖就是要玩,天都的少主自然看不上這些,每次完成課業,溫流光只找老祖要一些靈器啊,靈果,靈露什麼,溫禾安不要,她更喜歡趴在老祖身邊的桌子上休息,跟貓崽子一樣依賴人。
老祖親自將她帶回來,給她尊崇的地位,做她修行之道上的引路人。
長大後,兩位少主各有各的心思,明爭暗鬥不少,情緒不再外洩,很多棘手又得罪人的事,誰也不願意做,每次老祖與溫禾安一提,只消輕描淡寫幾個字音,她最後仍會默默接手。
都說世家之中利益糾葛遠比親情來得牢靠,在這個家裡,家族榮耀至上,可溫禾安不是從小在溫家長大的,不能深刻懂得這樣的道理。
百年孤零,無父無母,漫無邊際的大海上,唯獨只有一根浮木,她想也沒想,緊緊抱住了它。不要命的修煉,做事,為溫家數度出生入死,她對親情抱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可能不多,但極為致命。
今日這場談話。
是給溫流光的定心丸,也是給溫禾安的穿腸毒藥。
房間裡,溫流光垂著眼,沉著肩站在絨毯上,溫家老祖對她說了第一句話,伴隨清幽的嘆息:「發生在蘿州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你太大意了。」
溫流光咬緊了牙關,半晌,她道:「祖母,我沒想到——」
「沒想到她剛從歸墟出來就能找到幫手,還是沒想到她身上會有銘印。」溫家老祖聲音裡沒有波瀾:「戰場只分勝負,不分方式。真正的強者,只會從中汲取教訓,而非為自己尋找藉口。」
溫流光站直了些:「是。」
她天賦太高,連父母都不太會插手對她的教育,只會無條件溺愛,從小到大,幾乎所有的教訓,責罰,嚴厲的准則,都來自於溫家老祖,她不敢反駁。
就在溫流光以為這次要面臨不滿的訓斥時,溫家祖母只是凝著她,渾濁泛黃的眼睛晦暗無比,明明已經做了決定,卻仍是權衡的模樣,無端給人種山雨欲來的緊繃之意。
聖者意志橫跨九州,能降臨的時間十分有限。
溫家老祖僅是沉默一息,便以輕淡的口吻將天都死死藏了百年的秘密吐露出來:「溫禾安確實非你三叔之女,她的母親是叛族之人,早被剔出族譜。」
溫流光難以置信地抬眼。
「百年前因緣巧合,族中有人找到了她,消息傳到我這。」溫家聖者面容冷肅,她眯起了眼睛,道:「我從未想過接她回來,直到那日因事親自去了她所在之城,遠遠見了她一眼。」
「千竅之體。」
聽到這,溫流光的腦袋裡似乎閃過一道悶雷,她頭一次如此震驚,又覺如此眩暈,在才遭受的挫敗與這時的錯亂裡流轉,張了張唇,只露出一道啞啞的氣音。
整整百年的執念。
在最不可思議的時候,有了如夢般的解釋。
溫家聖者一抬手,呼嘯的靈力抵住她的背脊,讓她直起腰,面朝半空中的虛像,聲音裡透著種不容置喙的嚴厲:「她若是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將會成就你至強無匹的雙感。」
只可惜。
溫禾安還是不夠聽話,不夠順從,在選第八感的時候離經叛道,出了岔子。
「……」
時候不早,溫家聖者說了最後一段話,目光掃落時,帶著鋒利的敲打之意:「棋子已廢,驅逐出家,你如今年歲不小,更要知道該以何事為重,若是面對陸嶼然和江無雙時,還被一時情緒牽著鼻子走,有何資格讓天授旨認主。」
「好好待在蘿州,不要再出任何岔子。」
溫流光看著聖者意志消散在自己眼前,道:「是,祖母。」
房間裡陷入全然空寂。
溫流光在桌前站了很長時間,眼中的光彩一息比一息亮,她將手掌撐在桌面上,似乎在隔空與自己的生死之敵對視,帶著一種惡劣至極的暢快與譏嘲之意。
她原本打算盡快叩開第二道八感,再將溫禾安狠狠踩在腳下,出一出前幾日的惡氣,現在卻覺得,或許不必到那個時候。
她已經迫不及待要見到溫禾安了。
她現在確實,掌握了許多的秘密,可以逐字、逐句地親自告知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4 11:36 PM
第四十四章
三月初二,天氣乍暖還寒,春雨如油。
溫禾安這幾日忙著在幾個府宅之中穿梭,自打她流放歸墟後,在對外界消息這塊就一直屬於滯後的被動狀態。
好在,溫流光這次給她篩出的都是她的得力下屬,這幾日他們慢慢轉醒,精神轉好,毫無遺漏地向她描述了溫流光接管天都內外十五城後,大刀闊斧,排除異己的舉動。
天都裡裡外外的變動不小。
她忙著梳理這些消息,已經好幾天都沒回巫山這邊了。
今日一早,溫禾安推門走進來,沒走幾步,就看到了一層薄弱蟬翼的透明結界,羅青山在結界裡沖她猛的搖頭,歪頭往後面喊正在補覺的商淮下來放人。
溫禾安眨了下眼,從結界上感受到了陸嶼然的氣息。
兩位巔峰九境力量對撞起來可以將整座宅院炸毀,她撤去手指上的靈力,有點好奇地用手觸了下,結界表面霎時雷芒弧動,像受到了威脅無聲露出深長獠牙的無邊巨獸。
然而就在雷芒最為驟烈之際,結界以她手指為中心,頗為冷淡地露出道剛好夠一人通行的口子。
她走了進來。
羅青山愣在了原地,一大早被他吵吵嚷嚷喊起來的商淮見狀哈欠不耐煩打到一半,也止住了。
溫禾安回頭望那道結界,若有所思,很快意識到什麼,她問:「出事了?」
「沒事。陸嶼然給了王庭和天都一點顏色看,他們如今不痛不癢地做樣子在還擊。」
商淮瞥了眼羅青山,長長籲一口氣:「這道結界是用來保護羅青山的。」
從前在巫山還好一些,巫醫獨闢一地,都鑽在裡面悶頭研究各種世間疑難雜症,製毒製蠱,破毒破蠱,三五年難得出來一次,身體弱點也沒什麼。但現在出門在外,還是多事之時,只能被重重保護起來。
羅青山也為身體差的事情焦慮過,他解決焦慮的方式是晨跑,每日晨跑,跑到汗流浹背,氣喘籲籲,今日就算用功了,有種已經盡力的心理安慰之感。
這幾日他沒法出門跑,就在偌大的院子裡跑大圈,此時拿帨巾將落到眼皮上的汗珠擦了。
因為剛才結界自動打開的一幕,羅青山盯著溫禾安看了好一會,想說點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怪怪的,憋了半天,扭頭去看商淮。
商淮作為唯一一個察覺到了點陸嶼然心思的「知情者」,現在用手指撫了撫下巴。
結界這東西,畢竟不是實打實的攻擊之力,它受主人的影響,能夠下意識辨別一些極為熟悉的氣息,若施法者沒有特別嚴格設限,它就不會阻止「熟人」進入。
這要是換做別人,實在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人在紅塵中滾一圈,誰還沒有幾個親朋好友了。
只是這事放在陸嶼然身上,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他那個冷淡到雪巔,拒人於萬里之外的秉性,平時不小心碰他一下,他皺眉瞥過來的一眼,恨不得剮你三百刀,回去指不定得擦多少回手。誰遭受過幾回那樣的嫌棄,自然而然就會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不再自取其辱。
這世上,就沒有能讓他的靈力感到親近熟悉的人!
這道結界布置的時候,為了能讓暴躁的雷術感知到他們倆的氣息,他和羅青山愣是舉著手在結界上撐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這道只能由他們倆同時開啟的結界才算完成。
算起來,他和羅青山,還是待在陸嶼然身邊最久的人了。
他很確定,溫禾安沒有走這個十分侮辱人的流程,她再是自然不過地用手指一觸,轟天轟地的雷術就放她進來了。
商淮眼珠子轉動了半圈,這什麼意思——陸嶼然和溫禾安曾經很是親近過?
親近到時隔三年,雷術都還隱約記得溫禾安的氣息?
商淮在心裡嘖嘖兩聲,覺得陸嶼然結契頭兩年,自己閉關閉得實在太不是時候了,他現在對這兩位的感情糾葛越來越好奇,到了一種小貓撓心,壓都壓不下的程度。
說實話,沒能完整了解始末,他覺得很是遺憾。
羅青山回房間洗漱換衣裳了,溫禾安繞去後院看聞央。
小孩起得早,鄭二娘讓她坐在凳子上給她扎頭髮,此時手一鬆,聞央朝她跑過來,眼睛裡藏著無聲的期盼,這期盼看得叫人嘆息,溫禾安頓了頓,朝她搖搖頭:「暫時還沒有消息,他們在你們村上潛藏了那麼多年,所圖甚大……我們需要時間。」
溫禾安摸摸她的辮子,問:「有想學的東西嗎?想修行嗎?」
聞央眼睛一亮,旋即黯淡下去,她道:「阿兄帶我測過靈根,我天資平平……」去門派修習是一大筆銀子,外門弟子修到最後,只不過比凡人多幾年壽命,多在世上蹉跎幾年,實在沒有必要。
溫禾安與她對視,將醜話說在最前頭:「你們村的事牽扯甚廣,如果真如我們所想,他們九死一生。而你還小。」
她頓了頓,又輕聲說:「天資不是修行之路上唯一的准則,勤奮,心性與韌意同樣重要。我教不了你,卻能為你找個好老師。」
她捏了捏聞央的手掌,小孩骨頭細,捏起來跟沒有筋骨一樣,說:「不收你拜師學藝的銀錢。你想想,想好了再來和我說。」
在這樣的年齡做出左右自己一生的抉擇無疑艱難而茫然的。
溫禾安轉身欲走,給她留一些時間,可邁步的時候,衣角卻被聞央捏住了。她沒有哭,也許是過去幾天眼淚流乾了,此刻緊抿著唇,道:「我學。」
她仰著臉看溫禾安,重復著道:「阿姐,我想學。」
溫禾安靜靜地看著她,能看到小孩眼中還不能遮掩住的茫然悲憤與恨意,半晌,她道了聲好,而後撥開四方鏡,通知了月流一聲,牽著聞央邁出了這座府宅。
晚邊,溫禾安在街市上買了些吃食回來了,她收到了羅青山的四方鏡傳信,松靈破開了,裡面確實有端倪。
今夜她還要去見溫流光。
估計是一整個晚上都要耗進去了。
商淮與羅青山都在屋子裡坐著,頭對頭研究桌上的東西,見她到了,羅青山不敢多說什麼,商淮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四方鏡,嘀咕:「陸嶼然怎麼還沒到。」
桌上擺的東西是松靈,準確的來說,是被拆開的松靈。
松靈摸著是玉石的質感,沉甸甸的很有重量,真正拆開之後才知不是材質問題,它重是因為裡面有上百個零件機括,像個縮小的蟻穴。此時此刻,這些細小零件散落了一桌,露出最裡面一小顆玲瓏球。
玲瓏球做得極為精細,縫隙極小,只有將球轉動著舉到眼前,才能透過那一絲光亮,窺見裡面的白色粉末。
溫禾安看了一會,皺眉問:「這是什麼?」
羅青山這幾天別的都沒幹,時間全花在這上面了。他拿出個紙包,紙包裡放著從玲瓏球裡採集的粉末,又指了指這一桌子的零件,面色凝重道:「足足一百八十八個零件,環環相扣,用折紙術拆都拆了整整三日,這東西造價不菲,不是尋常之物。它們在內運轉,時時變幻,控制的是玲瓏球裡藥粉撒出的量。」
溫禾安順著他的話接:「而這樣的松靈,每家每戶都有。」
商淮同樣擰緊了眉:「那個村落,少說也有好幾百戶人家,有的人家還不只有一個。」他嘶了一聲,捏著下巴,道:「如此費盡心思,投錢,投人,投時間,處心積慮……」
他沒接著說了。
但未盡之意羅青山和溫禾安都能明白,羅青山指了指那片白色粉末,道:「我用各種方法測過了,這不是毒,也不是粉,是修士的第八感實質化後凝乾了而成的東西,我懷疑二少主先前說村民們喝過的帶有賜福的水,跟這粉末的效用是一樣的。」
三人皆沉默下來。
溫禾安扯了下嘴角,問:「你們公子什麼時候回來?」
話音甫落,就見屋外結界倏然一斂,晦色滔天,陸嶼然無聲撕裂結界,攜著滿身院外霜氣,跨過門檻進屋。他視線在屋裡轉了一圈,只在看到溫禾安時不動聲色落了下睫。
走到桌邊,他忍耐地道:「說事。」
溫禾安看到他氅衣也沒披,穿得單薄,全靠勁瘦優越的身形撐著,蒼白手背上沾著綠豆大一點混著血絲的稠液,明顯擦了好幾遍,周圍肌膚都泛了紅。
他這會靠在椅背上,眼皮一耷,隨手拿過帕子就著靈力又開始磨。
尋常血液掐個清塵訣就可以了,自然不需要如此大費周折,溫禾安看出了什麼,問:「有九境想靈力自燃?」
陸嶼然嗯了聲,眉心皺得更緊:「想燃,沒燃成。」
商淮心中嘖了一聲。
都被逼到靈力自燃了,結果還被半路生生中斷。
肖諳更要生不如死了。
羅青山不敢耽擱,急忙將這邊的發現都一字不落地重復了遍,陸嶼然將帕子往手邊一丟,深深吸了口氣,周身氣質清得要原地結霜。
溫禾安看了一會,知道他現在大概處於難以忍耐的邊緣了,輕聲道:「你上去洗洗吧。」
陸嶼然頷首,起身,想來也是難以忍受了,他手掌撐在桌面上,言簡意賅,丟出兩句話:「明日天懸家家主會對肖諳同時動用第八感和秘技,屆時將從他身上得到的信息和松靈結合起來看,不出意料會有新發現。」
「還有,溺海觀測台才建成,探墟鏡又有了別的動靜,明天大概會開啟第二次。」
嗯?
溫禾安的注意力被第二句吸引住,她不關注探墟鏡有什麼情況,只是問:「那邊兩家也得到消息了?」
「嗯。」
掐著巫山觀測台建成,另外兩家還差一點時發布第二道消息,給人的感覺不免是這第二道消息需要建立在完成第一道的前提之上,今晚江無雙和溫流光估計都要蹲在觀測台趕進程。
她偶遇溫流光的機率,目前看來非常大。
在陸嶼然上樓時,溫禾安在她買來的一堆小零嘴中精準地拎出一樣,勾在手指上遞給他,道:「最後一份,應該還是熱的,你試試喜不喜歡。」
陸嶼然看了她一會,用沒沾到血和魂火的那隻手接過來。
商淮見狀探頭探腦,他湊過來,左右看看,笑著問:「什麼東西啊?我和羅青山有嗎?」
陸嶼然原本都上了一道階梯了,聽到這話也停下來。他不看天生愛蹦跶停不下來的商淮,只是站在高階上,居高臨下地俯瞰下來,深色瞳仁寂然清冷,與溫禾安無聲對視。
溫禾安眨了下眼,須臾,她朝商淮搖搖頭,低聲說:「沒有了,我只買了一份。」
陸嶼然眉梢微動,拎著東西上樓了。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商淮見溫禾安時不時看四方鏡和天色,料到她晚點有事要做,但現在還不到時候。
見狀,他沉思了會,將自己的四方鏡收起來,拽著椅子坐得離溫禾安近了點,滿臉高深莫測,開始旁敲側擊地探究她和陸嶼然的關係。心中再如何思緒翻滾,嘴上他還是很有分寸,很講究個由淺入深,循序漸進的方法。
可惜溫禾安總是溫柔地顧左右而言他,回答不了就笑,笑得眼睛彎起來,像兩輪月牙。
三四次之後,商淮偃旗息鼓,悻悻地拿回了自己的四方鏡。
屋裡一時安靜,直到陸嶼然沐浴更衣後從樓上下來,兩人腳步聲吸引,下意識看過去。
他換了身海棠紅縷金瑞錦長袍,取下了銀冠,墨髮長垂,或許是終於將魂火洗乾淨了,凜然肅殺之意消散,但本身氣質使然,無聲無息時更像捧枝頭素雪。
這個時候,溫禾安已經起身準備走了。
不知想到什麼,她收起四方鏡,視線隨著陸嶼然的動作轉動。
沒有那種挪不開眼,盯著一個地方想要啃咬的感覺了。
溫禾安想想今晚的計劃,覺得也算有劍走偏鋒的危險,她從不對溫家的長老院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期待和希望,那就是一灘腐爛的肉。而經過了歸墟之事,她對自己的外祖母甚至都有些疑慮與隱憂,細想溫流光那日放下的狠話,她不確定今天晚上見面,事情會不會超出自己的預計。
她已經被妖化磨了太多年,磨到沒什麼耐心了。
如果真的讓她聽到最難接受的結果,真要把她逼到那種份上。
天都今夜會死人。
一定會。
想到這,溫禾安看向陸嶼然,他正在挑杯子,想給自己先倒杯涼茶,她輕輕喚他:「陸嶼然,你晚上不回巫山酒樓吧?」
陸嶼然動作放緩,他轉過身,將她細細看一遍,沒有回答,只是微一皺眉,問:「怎麼了?」
溫禾安搖搖頭,笑了下:「我怕臨時出什麼狀況。」
「嗯。」陸嶼然掀了下眼,指腹在溫潤的杯身上滯了滯,聲音有點低:「今天不過去。」
商淮見到這一幕,眉頭一跳。
明明是很平常的兩句對話,他愣是覺得這兩人之間有種很難以形容的契機,叫其餘閒人難以插足進去。也不知道是自己知道點內情,下意識心理作祟,還是頂級九境之間的談話確實讓他這個平庸九境難以融入。
溫禾安得到滿意的答復,放下心來,她頷首,抓起幕籬往頭上戴。
商淮盯著陸嶼然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借著這個時候挪了挪椅子,不動聲色離她更近,朝她比了一的手勢,模樣很是虔誠,大概還是不太敢放肆,聲線壓得只剩氣音:「我就問一個問題,一個。」
「你們說當初達成解契共識,真的假的啊。是誰先提的?」
說到最後,商淮連氣音都沒了,只剩張合的口型。
他也不是找茬,就是潛意識裡不太相信以他們如今的狀態,當初能就那麼斷掉。
身後。
陸嶼然泡茶的動作微怔,旋即脊背拉直,眼尾冷淡地往下一壓。
他端著茶盞轉身,背靠著四方桌,鴉黑的眼睫平掃,視線靜靜落在溫禾安身上。
那姿勢好像是。
他也想知道,她究竟會如何回答。
溫禾安已經戴上了幕籬,她望著天懸家小公子閃爍著求知欲的眼睛,佩服他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執著和膽量,她在起身時挑開臉上的面紗,姣美的面頰上多少能看出些又好笑又無奈的意味來。
好像覺得這兩個問題根本都不需要回答。
她最終也無聲地用口型回復。
「是真的。」
「我不知道。」她不點名道姓,回答第二個問題時十分無辜地眨了眨眼:「但大概不是我。」
說罷,溫禾安面不改色跨過門檻,纖細身段步入溶溶夜色,離開了此處。
商淮琢磨了兩遍這句話,仍覺不對勁,他轉頭看向陸嶼然,怔了下,眼皮一跳:「你先提的啊?」
不難聽出這句話裡濃烈的驚訝意味。
——搞了半天,原來喜歡別人的人是你,抽刀斷情的也是你。
而幾乎就在溫禾安話音落地的一瞬間,陸嶼然的聲勢就壓抑地靜了下來,起初還不明顯,而今月光灑落,幾近要在他綢緞般的髮絲上批道凝然冷霜,眼底寸寸蓄起冰雪。
他大半夜跑下來倒了杯冷茶,一口沒喝,現在被隨手不輕不重放回桌面上,發出一聲叮噹脆響,茶水溢出來,溢到手背上,被他不動聲色用掌心緩慢拭去。
不知過了多久。
陸嶼然用指腹重重碾了下眉心,又看向門外如水夜色,聲音微啞,只有兩個字:「沒有。」
就事論事。
先有「結束」這種想法,乃至先說出口的人,並不是他。
商淮困惑地頓在原地。
陸嶼然半點喝茶的心境都沒有了,流雲廣袖拂過桌面,無情朝下垂落,他眼仁純黑,此時此刻,幾近能直接窺出難以紆解的壓抑與煩亂之意:「我也想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意思。」
但願她今夜會回來。
別把他磨得耐心殆盡滿城去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5 12:08 AM
第四十五章
夜幕籠垂,街市如晝。
天都的溺海檢測台並不建在蘿州,而在蕉城。兩州毗鄰,用空間裂隙來回不過半個時辰,今夜城南城北兩座觀測台周圍熱鬧無邊,喧嘩震天。
黑暗中,觀測台的輪廓高聳雄偉,宛若一柄擎天而立的巨劍,其上尖長鋒銳,其下地基龐大無比,旁邊則是溺海,風聲嘯嘯,巨浪隨風勢而走,浪打鋪天,數百把亮澄澄的火把舉起來,照得此地亮若白晝。
為了趕進程,此次觀測台修建用的都是修士。修士對溺海更是心生警惕,尤其是夜裡,溺海的水與夜色交融,風一起,火搖曳不止,誰知道遠處襲來的,究竟是茫茫夜色,還是海水中致命的妖物。
身邊傳來一點動靜,他們心中總要無由來的發毛一陣。
但今夜情況特殊,探墟鏡掐著巫山建成,而其他兩家正處於收尾之際的時間傳出新的異動,少主和長老們都來了,觀測台必須建成。
溫流光確實帶著溫白榆與兩位親信長老,一眾執事從蘿州趕到了蕉城。
亥時一刻,她還在核對內部圖紙,跟溫白榆說底下最好再下一根柱,同時,她隨意掃了眼岸上光景,低聲問:「第一批下溺海的人找到了嗎?」
溫白榆搖頭,面色凝重:「找了一批,修士是自己人,但這邊凡人……我們報酬給得豐厚,應召來的人仍是寥寥無幾。」
「不配合?」
溫流光掀了下眼,道:「九洞十窟如今分裂,內亂不休,靠近溺海的三州不過苟延殘喘,百姓種地靠天吃飯,你看溺海這天氣——」她頓了頓,漠然說:「難不成他們覺得還能等得到今年秋收?」
「既然不識時務,就晾一晾,先讓我們的人下。」
一種更深的夜色於此時無聲無息擴散,海水淺拂般漫開,周遭人群,長老,乃至溫白榆都未察覺到什麼,接著重復自己手頭的動作,等海風淺吟,再一次輕撫過臉頰時,溫流光的臉色倏地變了。
她將自己手中的圖紙劈頭蓋臉甩到溫白榆懷裡,眼神如鷹隼,銳利地掃過四周。
溫白榆見她如此,凝在原地感受了會,發覺並無異樣,張了張唇,問:「怎麼——」
他的話音在第三個字出聲之前戛然而止。
天穹上升起一輪明月,月光比先前更為璀然皎潔,將觀測台的簷角,忙碌的修士,和那塊巨大的,背靠溺海的嶙峋礁石都照得纖毫畢現。溫白榆看到了坐在礁石上朝這邊望過來的女子,她像一尾出現在海邊的人魚,長髮垂落,雙足赤裸,透出一種要命的危險感。
他面色大變,細看腳下,發現果真不是地面了,而是虛幻的結界。
為什麼。
溫白榆面上不動聲色,心頭卻湧上未知的震撼。
溫禾安和溫流光那日的交手,他全程看了,能被當做家族的掌權者下心思培養這麼多年,她們的強大毋庸置疑,可這種強大尚在預計之內,但今夜她能不動聲色地出現,不動聲色地布置結界,如此神鬼莫測的能力,在轉瞬間,只會讓人心中產生一個荒謬的念頭——那夜並非她的極限。
泛著水狀紋路的結界眨眼間包圍了方圓十數里。
溫流光閃身站在半空中,距蘿州城之恥才過三四日,兩人再見,她並沒有表現出咬牙切齒,立刻就要抽鞭生死大戰,一雪前恥的暴躁與急切,反而只是高傲地抬著下巴瞥她,渾身血液開始興奮地流動,雙眼裡燃著奇異的燦爛光暈。
溫禾安看了一會,從礁石中起身,眼神漸漸發冷,話語卻很平靜:「我看出來了,你也很想我來找你。」
「現在我來了。」幕籬的面紗和她的輕紗袖片同時被海風吹起,她道:「把你知道的事都說出來吧。」
溫流光眯了眯眼睛,底下溫家修建溺海觀測台的修士們也發現了不對,他們瞳仁震縮,壓不住的喧鬧聲,議論聲傳來,溫流光甩手丟出個結界護住了觀測台——縱使她們鬥得天塌地陷,這東西不能出岔子。
其他兩位長老,五位執事看到情形不對,立馬謹慎地圍過來,聚在溫白榆身邊,不知是該上前包圍還是站在原地觀望少主出手。
纏在溫流光腰身上的火紅長鞭如遊蛇般動起來,迅如閃電地纏上她的手腕,鞭身節節如血玉,寸寸拉長。她隨意拉著一甩,唇形一勾,身影似流星朝溫禾安襲去,話語悉數藏進暴烈的巽風聲中:「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鞭影堆疊千重。
溫禾安雙掌受傷,便捨棄了拳法和掌法,她手中生出萬象卦圖,隨心意變幻,橫擋,劈砍,靈流暴動,很快將此地淹沒。她與溫流光對招間眉頭微挑,聲音又清又淺,似乎無所波瀾:「還不說?」
強強碰撞,每一招都不是虛晃的招式,卦圖的火灼燒皮膚,鞭影與血肉接觸,明明是勢均力敵,可溫流光當真打心底厭惡這樣的語氣,好像她永遠冷靜自持,置身事外。
她想要看看,她今日能維持這樣的面貌多久。
「好啊。」溫流光當真頷首,她再次碰撞上去,用鞭子絞住她的手腕,兩人離得極近,眼瞳近在咫尺,她側首,刻意在溫禾安耳邊吐字:「我這兩天知道的事太多了,你讓我先說哪一樣?」
溫禾安將她鞭影一折,掌勢變幻,重重落在她胸膛上,聽到一聲悶哼後回:「慢慢來,打到你說出全部事情為止。」
溫流光沒有被激怒,她反而笑,只是笑得很冷,在疾風驟雨中一字一句道:「我這人記性不太好,你叫我從哪說起的好……從大名鼎鼎的二少主,其實身份難登台面,是個被除名的叛族之脈開始?」
溫禾安眼裡終於起了漣漪。
在這一刻,她終於確定。
溫流光是真的知道了很多事。
天穹上烏雲將月光遮蔽,飛沙走石,嘯聲淒遠。
兩人說話間,攻擊仍在繼續,響動震天撼地,從半空到地面,礁石炸裂,結界動蕩,她們全然不顧。溫流光見她不說話,只是攻擊越發凜厲,唇邊冷然的笑意越擴越大:「急什麼。」
「我當你是個什麼東西,喚我祖母一聲祖母,就真當能鳩佔鵲巢,爭奪家主之位?」溫流光細細觀察她的表情,眯著眼,紅唇微張:「千竅之體確實是個好東西,難怪你能走到今日這一步,也不枉祖母當年特意帶你回來。」
溫禾安站定,錯手相擊,給了她一掌,眼皮微微跳動起來:「誰告訴你的。」
「千竅之體,集百家所長,學什麼都快。難怪你從小拳,掌,身法與靈法確實比常人入門更容易。」溫流光在月光下回瞥她:「集百家所長又如何,終不如擇一脈而精走得深遠,況且,你以為是因為這個,族中才如此放任你成長起來嗎?」
溫禾安確實是這樣以為的。
她知道家族永遠重利,吃人不吐骨頭,對人好的前提是這個人有利可圖,她和所有人一樣,都陷入了一種固定的誤區。她覺得天都要爭帝位,備選之人多一個便是一個,天生雙感,千竅之體,如果難以抉擇,那便都培養起來,看誰更突出,更優異。
現在她知道她想錯了。
她在等溫流光揭示真相。
溫流光動作暫停,她像是等著一天等了極長的時間,真到了這一刻,手指都在不受控的抖,要竭力看清對手每一道不受控制的表情:「自我出生,祖母知道我天生雙感之後,族中便開始為我大肆留意合適的人選,玄色,天音,五行之體。這些你應當有所耳聞,不過這麼多年,你難道不知千竅之體也是族人一直在找的,可以成就雙感的體質嗎?」
溫禾安站在原地,周身危險而壓抑,她沉著眼,聽溫流光一句比一句說得快,良久,捏了下拳,啞聲問:「毒是誰下的。」
這是她最想知道的事。
是她今晚來的主要目的。
溫流光冷然「呵」了聲:「這麼多年,我一直都覺得你挺有本事的,為了誣陷我,能給自己下毒,還能一如既往演個幾十年。直到前日,我才知道,還真可能是我誤會你了。」
她眼中滑過譏嘲之意,隔著數十米,紅鞭揮舞,像冒著火的巨大柳枝,她冷然頷首:「不過這麼多年,你可能問錯人了。當年是我的人將你擄走欲要殺害的沒錯,你命大也不錯,但我可沒毒給你下——最先趕去救你的是祖母的心腹穆勒,接著祖母也親自去了,我記得你還因為這時感動了許久,如今你不妨想想,如果真有毒,毒究竟是誰給你下的。」
溫禾安的動作真的怔了下,她臉頰上的肌膚像是不受控制地抽動了下,覺得耳邊一陣鳴動,再開口時,聲音輕得叫人覺得毛骨悚然:「……什麼?」
溫流光享受著她這種起伏波動與失控,她歪了歪頭,眼皮愉悅地往上掀:「還有,這次家主被害,你難道沒覺得有問題?」
確實有問題。
溫禾安當時就覺得什麼閉關衝擊聖者,閉關之前還要裝模作樣地宣布少家主人選,根本不可能——天都深陷帝位角逐之中,在帝位沒有歸屬之前,他們不可能如此倉惶的定下繼任者。
除非有人認為她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除非她早在無形之中被剔除出局了。
這是個拙劣的陷阱,只是為了做個樣子,給所有關注此事的人看看,天都從此之後,只有一位少主。
「你猜猜。」溫流光一字一句道:「這件事,究竟是誰點頭允准的。」
「當年我十歲出頭,手下能調動的親信只有七境與八境,是如何能從天都深處將你暢通無阻擄出來,擄出來後又因為你身上的護身符無從下手,只得一路遠走,想將你丟遠些的?」
溫流光鳳眸如火,不緊不慢地要將人逼瘋:「真的只是因為我是長老們看著長大的孩子,因此他們對我的一些舉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麼?」
此時此刻,溫禾安的眼底所有光亮熄滅,只剩一片寂無的灰燼。
她不是傻子,溫流光如此一說,她腦海中便有了環環相扣的畫面。
這算什麼?
是敲打,是刺激,也是施恩。
明明白白的讓她清楚,即便有了溫流光等同的地位,待遇也是不同。刺激她發奮努力,拼命修煉,不再讓自己處於那種生死懸於一線的局面。溫家聖者親自將她帶回來,對溫流光大懲小戒,讓她感激,同時悄無聲息下毒,就此捏住她的命脈。
溫流光饒有興味地道:「我也是才知道,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不,原來從一開始——不是所有人都在無聲告訴你,別與我爭,別起不該起的心思嗎?」
「祖母只對一件事格外好奇,難以釋懷——你為何會突然更改主意,選擇了別的第八感。」
溫禾安一瞬間只覺得可笑,無比可笑,她的眼皮上落下了月光,月光中是一幀接一幀的畫面,時間轉瞬流轉,飛速後退。
她知道世家之中親緣淡漠,可她十歲被溫家老祖接回,第一次見面時,慈和的聖者身後躬身站著無數人,她卻彎腰,與她平視,摸摸她的頭,說她是溫家的孩子,她要帶她回去。
也是那段時間,她驟逢噩耗,眼皮哭得睜不開,這位老人將龍頭拐杖放下,剝了熱雞蛋覆在她的眼皮上,跟她說人死如燈滅,相遇一場,便是緣分,這就是紅塵的殘忍之處。
她做得太好,太逼真了。
溫禾安不是蠢到看不清長老院的態度,不是從來沒有給自己準備過後路,只是她覺得時間還早,覺得自己有實力不至於如此快被放棄,她要追查禁術,要為阿奶報仇,要弄清中毒之事,也為了那一點從始至終虛妄的,寫滿利用的「真心」,這些注定了她要長時間待在權利漩渦的中心。
況且,既已入局百年,想要毫髮無損地從那灘渾水中抽身出來,絕不容易。
因而陰差陽錯,被一步步推著走到了今日。
走到了這場巨大騙局的邊緣。
這麼說來,歸墟中生死一遭,竟冥冥之中成了她破局的生機,實在太過荒謬。
溫禾安心中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路往下沉,又像是懸空著飛速下墜,最後在某個瞬間,終於觸到地,發出一聲清脆的琉璃碎裂的響聲,四分五裂,碎為齏粉。
溫流光站在不遠處問她:「這就是你百年來追求的真相,夠詳細嗎,滿意嗎?」
一種從所未有的憤怒,驟然升騰起便再也壓不下的殺意從溫禾安心底生出來,一路爬上了她清澄的眼睛,盤踞起來,蓄成了一點像被熏到的紅意。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十分冷靜,冷靜到一時間接收如此衝擊人心的真相也依舊不見顫意:「知道為什麼嗎。」
溫流光看向她,皺眉。
溫禾安直直與她對視,不避不讓,她步步走近,隨著她腳步踏出,一種危險到令人心神戰慄的靈力波動覆蓋此地,凝在天幕上的皎月身上,她眼睫平直地半懸著,道:「為什麼我沒有想到。」
溫流光盯著那輪呼嘯而來的銀月,臉色終於變了,她雙目死死地凝在溫禾安手上,想從她手中再找出銘印的痕跡,好證明這種隱隱讓她也覺得危險的力量是有了舊力疊加,而非出自此刻她本身。
紅鞭溶為落日,淌著灼熱無邊的熔漿,像頭融化的九頭玄鳥。
紅日與皎月呼嘯著相撞。
溫禾安不以為意,在天都眾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信步走進靈流撞擊的中心,同時雙掌推出,將溫流光也拉入局內。身後,皎月之力破開烈日,仍有餘力,毫不留情地化為箭矢,抵著溫流光一箭轟出。
血光在不可一世的三少主肩頭炸開。
溫禾安被囑咐要好生靜養的雙手再度崩裂,她毫不在意,周身靈力第一次徹底的,毫無保留地展露出來,那種力量太過強悍,連結界都扭曲著湧動漣漪。
溫流光與她驟烈交手,可負傷之處仍舊越來越多,她的臉色難看無比,仍不可置信,卻聽溫禾安在她耳邊輕聲吐字,坦白:「因為我也沒覺得千竅之體比不過雙感,真到了那種時候,沒覺得自己是會被急切放棄,毫無勝算的那個。我太天真,你也太天真了溫流光。」
天地反轉,骨頭挪位,被強壓著墜往地面時,溫流光只能看見她的眼睛,不再清澈,唯有瘋狂的,不顧一切的怒色,像焚燒一切的火焰,她冷靜地告知她:「這麼多年,你生活在天生雙感無敵的虛妄裡,有王不見王的准則為你鑄成高塔,你的雙眼被蒙蔽,狂妄自大,實際上——沒有開啟二道八感,你算什麼東西?」
「江無雙,陸嶼然與我,你對上誰也沒有勝算。」
這大概是溫流光從出生起到現在,聽過最為殘忍的話。
她瞳仁震縮,縮到只有針尖大,那句話好像不是落到了她耳裡,而是化為兩根銀針,狠狠扎進她的眼睛裡,將一切都攪得稀巴爛。
她目眥欲裂,殺意無邊,唇瓣無聲張合,一字一句,力道萬鈞:「——殺、戮之鏈。」
第八感殺戮之鏈,無聲開啟。
一切都在這四個字之下靜止了。
月色凝滯了,狂湧咆哮的溺海也沒了聲息,漣漪結界的水紋停止漾動,天穹之上,唯有一道血色的鎖鏈懸空,遙遙鎖住了溫禾安。
難怪。
溫禾安笑了下,笑意極冷,難怪天都對溫流光瘋子般的暴虐行跡聽之任之,原來第八感也是這樣的東西。為了極致的殺伐攻擊之道,犧牲一部分的理智,是樁極為劃算的交易。
九州之上,畢竟實力為尊。
溫白榆見到這一幕,深深吸了口氣,眸色沉沉,他自己飛身朝前,同時吩咐三位長老:「去幫少主,今日務必將她留下來。」
這個時候,他們皆以為,溫禾安也要動用第八感了,不然她沒法脫身。
可誰知沒有。
她真的只是憑借強橫無匹的靈流秘術抗衡,颶風席捲,長風浩蕩,霜雪覆沒一切,與他們同時抗衡。殺戮之鏈轟殺而下,猛的貫穿進她的肩骨,卻被她眼也不眨地生生拔出,這件絕世殺器在她滿是鮮血的手掌中不甘地扭動,震顫,最終碎為五段。
殺戮之鏈碎裂之時,整片天地都能聽到叩擊的清音。
溫流光的第八感……居然被瓦解了。
溫禾安的狀態也不好,她悶悶咳了幾聲,強撐著身體站起來,咳出的全是血沫。她根本不看再一次圍攏而來的溫白榆等人,只是垂眼盯著手中握著的碎裂鏈段,低聲說:「我本來也沒打算殺人。」
她低喃:「我不喜歡殺人。」
溫白榆頓時生出一種強烈的,被死亡籠罩的不詳預感,這種預感讓他毫不猶豫地使用了第八感。
豈知根本沒用。
下一刻,五節斷裂的鎖鏈從她手中以難以形容的速度擲出,像是在丟擲鋒銳至極的鏢,它精準地貫穿進心臟,幾乎是同一時間,從不同的方位,濺起五蓬溫熱的血。
三個九境長老連哼都沒能哼一聲,便睜著眼原地墜下去,唯一一個使用了第八感的溫白榆跌在原地,雙眼前只有濃烈的黑色,跟前似有數不清的星星在轉。
他渾身血液都發冷,手掌不知是因為震驚,還是因為憤怒,一直止不住的顫。
溫禾安不再顧忌任何東西了。
她殺了天都三位長老!!
她瘋了!
……她為什麼,比大家平時看到的更為強大。
漣漪結界內,站著的唯有溫流光與溫禾安二人,誰都能看出來,硬接了第八感和震碎了第八感的兩人都成了強弩之末,只需輕輕一推,就能將她們雙雙擊潰。
可誰又都知道,此時此刻的她們,底牌未盡,更為危險。
溫流光周身仍有靈流聚攏,她傷得沒有溫禾安重,此時此刻緊緊盯著對面白衣染成血色的女子,難以接受這種結果,在手腕驟然發力的同時捏住了聖者之器。
她要不惜一切殺了溫禾安。
溫禾安身體晃了晃,她用手背抹了抹口鼻湧出的鮮血,身體也在同時蓄力,誰都不知道,這次毫無顧忌果真引發了後果,她的左臉好像完全裂開了,那道裂隙中好像湧出了不滅之火,灼燒完了軀體,就開始焚滅理智。
她狠狠握了握拳,握得滿手鮮血,方才啞笑一聲,拉回些神智。
九境和聖者的差距還是太大了。
她如今,硬接不了。
一道空間裂隙從身後扭開,溫禾安在聖者之器開啟之前踏入其中,終於打算暫避鋒芒,就此退場。
血色幕籬的遮掩下,銀月如弓,溫流光不想讓她走,撲殺前來,她卻不避不讓,又生生接了一招,脊背彎折,但與此同時,她手中蓄力一擊形成雛形,在溫流光陰沉至極的怒喝聲中撤開了漣漪結界,攻擊直奔觀測台。
溫流光目眥欲裂。
觀測台轟然碎裂,爆炸的聲響響徹在整個蕉城。
溫禾安朝著她輕聲吐字,眼尾猩紅無比:「奪什麼帝位?——想也別想。」
空間裂隙徹底合攏。
溫禾安的狀態比自己想像中還差,生接殺戮之鏈給她造成了太大的消耗,現在肩胛上的貫穿傷仍在,是個拳頭大小的血洞,血根本無法止住,可這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妖化。
她感覺自己像塊燃起了火勢的枯柴,要麼將她丟進海裡滅火,要麼她就要被活活燒死。
裂隙徑直開到了蘿州的府宅裡。
雷術結界自動給她放行,她徑直朝陸嶼然的小院裡走,實際上手腳關節已經僵直,全憑腦子裡最後一絲理智和身體本能的吸引撐著。期間遇見了半夜遛彎的商淮,他見到溫禾安,嚇了一跳,還沒看清楚,只誒了一聲,一道狂暴無比的靈力就朝他面前炸開。
他嗷了一聲,跳著腳避開,只記得方才溫禾安看過來的眼神——又冷又警惕,像被觸犯到了地盤而怒起傷人的猛獸,你再不躲開,它的利爪就會毫不猶豫刺穿你的咽喉。
怎麼了這是。
他從未見溫禾安這樣過。
溫禾安向陸嶼然的房間走去,終於順著熟悉的氣息找到地方後,門也沒敲,遲滯地眨了眨眼,徑直將門推開。
他還沒睡,但屋裡沒點燭火,陷入全然純粹的黑暗中。
陸嶼然聽到如此不客氣的動靜,靜了靜,從書桌後的椅子上起身站起來。
溫禾安站了一會,清聲喊他:「陸嶼然?」
陸嶼然嗯了聲,彎著腰要點燭火,然而清淡的尾調才落下,眼前就躥出道身影。她橫衝直撞,簡直不講章法地狠狠拽住他的衣領,力道不輕,扯得鎖骨處的細線勾碎,露出一片溫熱冷白的肌膚。
溫禾安看了一會,眼中閃過不太清明的掙扎之色,最後死死地捏著掌心,啞聲道:「……我、我。」
——我現在可以和你再談個交易了。
這是她怕自己神志喪失,在路上默念了一路的話。
可溫禾安努力了半晌,都只吐出兩個沙啞含糊的字音,最後一絲理智繃碎,她眼中一片混沌,自暴自棄,全憑本能地往他跳動的,無比蠱惑她的頸側肌膚上貼。
她臉頰滾熱,無聲無息地焚燒,貼上去的瞬間只覺得澆上了透骨涼水。
……終於得救了。
陸嶼然等了一夜,未曾想等到這樣的結果,脊背在須臾間挺得修直,這樣親密的舉動暌違已久,他眼睫虛垂在原地,一時之間不知該任她動作,還是將她推開。
半晌,眼底無邊霜色褪去,一絲難以忍耐的惱怒之意浮現出來,他抬了抬下頜,喉結滾動:「溫禾安……『我不想和陸嶼然再耗下去了』這句話,誰先說的?」
無人回答他。
溫禾安起先只是用冰涼的鼻尖細蹭他,緊接著,濕熱柔軟的唇細密地貼了上來。陸嶼然察覺到什麼,手掌托著她的臉頰要強橫地抬起來,她不肯,終於,她找對了地方。
尖齒狠狠刺進血肉。
血液滾出。
陸嶼然微怔,屋內夜明珠隨他的心意亮起來,他垂眸,去看懷裡的人。
溫禾安身上大傷小傷無數,衣裳上沾著不知是誰的血,氣息紊亂暴動,殺意深重,無聲之中將整個房間都佔為自己的地盤。
陸嶼然看得眼神點點凝雪,眉眼中澱定下來,山寒水靜,氣息冷然透骨:「誰動的手?」
四周闃靜。
陸嶼然閉了下眼,她沒輕沒重,帶來一種咽喉被扼住的要命感覺,他幾乎是強迫自己站在了原地。
半晌,他指節微僵,撇開視線,頂級九境的氣息逸出,按理說,房間裡這兩頭猛獸會撕咬起來,實則溫禾安的氣息默許了他的存在,像是早就契合過了一般。
冰涼指尖帶了點氣息中的寒意,輕觸了觸她散落汗濕的長髮,帶著點微不可見的安撫意味,陸嶼然最終也沒讓她輕點,只是垂著眼睫,攏了攏掌心,道:「……慢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5 08:38 PM
第四十六章
火燭搖曳,熒如點星。
鮮血湧入唇齒間,宛如澆下一盞盞碎冰,將臉頰上燒得正旺的火封壓下去,溫禾安腦海中繃碎的理智逐漸回籠,睫毛連著顫動好幾下。
須臾,她身體朝後一傾,微與眼前人拉開一點距離。
她仰頭看陸嶼然,腦子還有點昏,只知道自己念了一路的詞只說出兩個,後面事情發展就全然失控了。
她想看看陸嶼然此刻的神情,然而視線先在他的頸側停住了。
她大戰一場後臉頰上沾了汗,又沾了血,就勢全擦在了他身上,還有他自己的血……她沒有理智,咬得狠,不知饜足,此時鮮血從兩道淤青發紫的傷口中止不住地湧出來,顏色鮮亮,像最豔麗緋糜的顏料。
沒有停歇之勢。
溫禾安定定地看了會,抿唇,當機立斷:「……我去叫羅青山來。」
「回來。」
陸嶼然垂眼,不知是失血的原因,還是月色太澄淨,照得側臉比平日更為清絕冷淡。他隨意扯了團手巾壓了壓血,又用靈力強凝住,暫時沒管它。
他看了看溫禾安肩頭貫穿的血洞,眉眼更冷,拿起四方鏡,給羅青山發了條消息:【送治療第八感擊傷的傷藥來,再拿點簍榆粉,放到門口。】
消息發出去,他將四方鏡叩在一邊,懶得想羅青山會是怎樣驚得要跳起來的反應,指尖點了點溫禾安,眼尾凝直:「清醒了?」
「不把話說清楚?」
房間裡有椅子被她撞散了,此刻陸嶼然隨手拽開一把坐下,溫禾安還沒完全緩過來,反應有點遲鈍,見狀,她眨了下眼,坐到了他對面的椅子上。
兩人先前刻意保持的那種適當距離此刻被強行打破了。
他們衣袍交觸,離得很近。
溫禾安用手帕默不作聲地擦唇,又翻過來擦擦手,將心中措辭整理了遍,方才抬眼,低聲說:「抱歉,我今夜失控了。」
「我們再做場交易吧。」
從容與溫婉又回到了她身上,她仰了下頭,睫毛纖長,直直望進陸嶼然漆黑深邃的瞳仁裡,一字一句說得緩慢:「我與你聯手,對付天都和王庭。」
陸嶼然不知道她今夜經歷了什麼,說白了,她和天都之間的關係,他是最不可能摸清的那個。
他唯一能明晰感受到的,是她說這話時房間裡霎時湧起的不受控的紊亂殺機,以及白天明明還沒有,現在卻生生蓄在眼睛裡的陰鬱怒色。
他指骨抵著椅邊頓了下,緩聲問:「和我聯手,還是與巫山聯手。」
溫禾安顯然早想過這個問題,她搖搖頭,十分認真:「我不相信巫山,巫山也不會信我,我不可能再捲進任何世家的爭鬥深潭中。而且我有我的事要做,只是在對付王庭和天都之事上,你我合作。」
陸嶼然早料到這個回答,不覺得意外,頸側傷口傳來微麻的隱痛,他嗯了聲,問:「既然是交易,我要付出什麼。」
溫禾安沉默了好半晌。
「血。」她不知道陸嶼然的血對巫山來說意味著什麼,可光從這止都止不住血的傷勢來看,極有可能是件強人所難的事,但她暫時沒有別的辦法,靜了一瞬,垂著眼輕聲重復:「偶爾,我可能需要一點你的血。」
陸嶼然問:「和剛才一樣?」
溫禾安點頭。
陸嶼然沒說答應,也沒立即拒絕,他的五官沁在陰翳中,燭火偶然炸出一蓬細細的火花,跳在他冷而薄的眼皮上,那種如松如玉的漠然之意重得叫人無法忽視。
他瞥向溫禾安,最終道:「用來做什麼,說說前因後果。」
溫禾安頓了頓,須臾,閉了閉眼,像溺進了回憶中:「羅青山應該和你稟告過,我問過他杜鵑連理和雪盞的解毒方法,還跟他說,我從前有個下屬,少時中過毒,毒發一次又一次,中間時隔幾年,十幾年,一直沒有徹底根除……」
她勉強勾了下唇,心性再好說起這件事也覺得疲憊無奈,迎著他越見冷然清冽的眼神認下:「不是下屬,是我自己。」
溫禾安猶豫了下,暫時沒提妖化的現象,一是今夜太混亂,陸嶼然也還沒有答應她,二是她想看看今夜將那道裂隙壓下去後,還會不會再發作。
如果再出現,不想暴露也沒辦法,她只能一邊用陸嶼然的血鎮壓,一邊拜托羅青山研究治療。
陸嶼然脊背挺直,無聲迫近了點,大約是第一次提起他們從前的事:「這是真正讓你踏進巫山,靠近我的原因?」
溫禾安難得面見叫自己理虧的人,她嗯了聲,半晌沒再說話。
陸嶼然一眼看穿了她眼底不自然的閃爍,她不想欺瞞,又因為一些事不得不欺瞞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神情。
他們兩都不蠢,這件事細想就不對。三年前陸嶼然給她拿的靈露,靈液,都是由巫醫親自研製的,如果只是讓巫醫解個毒,她根本無需隱瞞,直截了當說出來,比兜著圈繞彎子不知俐落多少。
陸嶼然眼睫半覆,道:「你再好好想想,想個合適的說法再談合作的事。」
話音落下後,他見四方鏡亮了兩下,料到羅青山已經過來了,他拉開椅子起身想在門外站會等著,也冷靜下——他現在滿身皆是她肆無忌憚散發出來的氣息,像月光下透著露珠的淺淡花木香,纏著裹著,攻擊性看著不強,不知道怎麼那麼霸道,一點不肯往回收,擾得他心煩意亂。
他才走一步,溫禾安就抬起了眼,她看向他,不知道是不是完全清醒了,眼裡清澈,看著分外純稚,在鮮血中沁潤過的紅唇張合:「我沒想瞞你,如果下次再出現同樣的情況,我會如實告訴你。」
她衣袖安然輕垂,輕聲拋出了巫山帝嗣真正無法拒絕的條件:「我不爭帝位。」
她不要帝位,她只要解毒,只要報仇,只要弄清楚禁術的真相。從前在天都,她沒法說不爭,可她心知肚明,就算爭到了,也只會更深地沉進窒息的漩渦之中,難以自拔。而如今,她更無倚仗,四面仇敵,處境只會更危險,根本沒半點心思摻和進這種事情裡。
溫禾安從來都清醒,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
陸嶼然沒說什麼,眉梢之上既無意外,也不見意動,聽到了門外的響動,他將衣領往上攏了攏,勉強遮住脖頸,竟先起身開門去了。
溫禾安視線隨著他的背影轉了一圈。
來送藥的不是羅青山,而是商淮。
自打在院子裡遇見那個脾氣很差,在他眼前炸煙花的溫禾安開始,他的四方鏡響動就沒停過,各種關於天都,關於蕉城那座溺海觀測台的消息就如紙片雪花般飄進了他的耳朵裡,一道比一道振奮人心,他到現在是越來越精神。
「羅青山聽說你要簍榆粉,嚇得不行,提著個藥箱非得過來一趟,我怕他叨叨起來沒完,又被你凶,給他中途攔下來了。」
「話說,你是哪裡受傷了?羅青山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能再有下次了,到時候吃苦受罪的可是你自己,簍榆粉都起不了用。」
商淮皺了下眉,先將陸嶼然上上下下打量了遍,又見縫插針往裡邊看,被倚在門邊的人面無表情地擋了下,只能悻悻收回視線,將手裡的藥匣子遞到他手上。
「二少主幹的?」商淮朝他晃了晃手中的四方鏡,壓低聲音,長話短說交代今夜外邊的情況:「她今夜不知怎麼了,突然去了天都的觀測台找溫流光,起初是她們兩個打了起來,後面事態失控,她炸了觀測台,還殺了三位天都長老。」
說到這,商淮不由嘖了一聲,沒法想像那樣的畫面,一時又心想相比於那等場面,只炸一點小小的火花,簡直是在跟他嬉戲玩鬧,給他面子了。
他接著說:「對了,溫流光第八感暴露了,是殺戮之鏈,現在都傳遍了。」
「……江召聽說她和天都鬧翻了,現在派手下滿大街地找人。」
「——二少主自己沒開第八感,反而徒手震碎了溫流光的第八感,你說這是不是太可怕了……」
商淮聲音止住了。
不知從哪個字眼開始,溫禾安悄無聲息站在了房門邊上。她傷得確實很重,衣衫沁血,肩胛的位置被拳頭大小的血洞透穿,精神有些萎靡,狀態不是很好,但除此之外,看上去和平時沒什麼區別。
商淮眼皮連著跳了幾下,朝她笑了笑。
溫禾安半分回應也沒,她站在原地,靈秀的五官本因舒展溫婉,而今卻冷冷淡淡,還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商淮有點傻眼了,分外不解地看向陸嶼然,無聲問:「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他沒記錯。
他和二少主一直以來的關係都十分和諧友好,不存在任何嫌隙。
「嗯。」陸嶼然朝他擺了下手,示意他現在就走,大概不是第一次面對這種情形了,他看了看溫禾安,聲音有些低啞:「她傷得重,不喜歡別人踏進自己的地盤。」
商淮頭一次聽說這種說法,看了看陸嶼然的房門,哪哪都覺得不對勁,頂著滿腦袋問號直接甩手從二樓飄飄躍到了地面上。
陸嶼然合上門,將藥匣放在桌面上,挑開小鎖,示意溫禾安坐過來上藥。
溫禾安指著他的頸側,道:「你先給自己止血。」
陸嶼然不答,只是在原地用手巾擦乾淨手,指節輕垂,意思十分明顯,大概是她有那僵持的時間,早過來把傷料理好了大家都好,溫禾安只得坐過去。
她瞥過頭看他的手指,見他將自己肩膀前後的布料剪下來,擦乾淨,撒上靈露,再敷上藥粉,最後用靈力裹住。
她不吭聲,額心沁出點細密的汗珠。
傷藥一上,狀態即刻好轉,溫禾安這才覺得自己真的慢慢醒了,她默不作聲地將房間裡的氣息都往身上斂回,屋裡霎時清清爽爽,一切似乎渾然沒有發生過。
陸嶼然在給自己上藥,頸邊經過這一段時間,淤青痕跡更重,血色極深,簡直不堪入目。簍榆粉撒上去後,血流得少了點,可依舊在往外滲,沒有完全止住,她不由得皺眉,還沒問,就聽他漫不經心地說:「需要一點時間。」
溫禾安安靜地看著他,看上去很是擔心。
陸嶼然盯著她眼睛看了幾眼,直起身,脊背貼著壁櫃站了好一會,眼睛稍一垂,便想起她方才什麼也不管,誰也不認,只朝他跑過來,兩道頂級九境的氣息仍然如此契合,她幾乎還是下意識的,將氣息往他身上裹了又裹,跟強佔獨有之物似的……
第二次了。
她這麼蠻不講理,肆無忌憚。
而此時此刻,江召還在外面找她。
陸嶼然一時心情差到極致,他指腹不自覺地碾了下被她唇齒狠狠嵌入過的肌膚,一傾身,靠近她,濃密稠深的眼睫垂下,眼底分不清是霜雪多些還是難以自控的陰翳多些。
他喉結微動,聲音偏生含霜攜雪:「以後要血自己來拿。」
這是答應了合作的意思。
溫禾安垂在身側的手指忍不住動了下,即便知道他在各方考量之下可能會答應,真聽到這話,還是有種心鬆下一半的感覺。
這次之後,陸嶼然那刻意至極,嚴令需要保持的幾米距離算是不復存在了,他頓了頓,道:「……不准再看江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5 09:11 PM
第四十七章
屋裡。
溫禾安和陸嶼然貼得很近,幾近呼吸交纏,她只肖動一動睫,就能看到他清冷的眼瞳,鋒銳的眉尾。等了半天,沒想到等到的會是這個,她眼睛睜大了些,須臾,頷首輕聲應下:「好。」
她沒有猶豫,只是有些意外。
陸嶼然是個怎麼樣的人呢,他藏匿在風雪最深處,你想接近他,虛情假意面面俱到不夠,絞盡腦汁挖空心思也不夠,你需要剖開很大一部分真實的自己,才能引出他。
他太驕傲了。
驕傲到一旦察覺到什麼,關係叫停,他就會將所有給出的東西通通收回,眼也不眨地隨手揚進暴風雪中,再也不往外給。下次見面,即便因為時局的考量對你手下留情,你也得心中有數,無聲遵循他所有規矩,方能相安無事。
明確提出要求,提出「不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聽她應下,陸嶼然點點頭,往後靠,雙手垂落,脊骨貼著冰冷堅硬的書櫃,無聲靜默。任何事情扯到溫禾安身上,在他這裡,就宛若打了個難以扯清的結,現在這樣——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究竟算什麼。
溫禾安給自己和他都掐了個清塵訣,她站了一會,仍不放心,扭頭湊近去看他頸側的傷,輕聲問:「還在流血嗎?」
陸嶼然眼睫半懸於空,任她打量,溫禾安凝神看了會,在心中輕輕嘶了一聲。
她清楚自己的狀態,平時都還好,她自認不是狂暴易躁的人,但可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日子過久了,心底壓抑,每當受到刺激,或者傷重到一定程度,神智不足以支撐行動時,會表現出很強的攻擊性。
看陸嶼然的傷就知道。
她對他也沒留情。
「下次。」溫禾安皺了皺眉,說話時舌尖似乎還殘留著血液的清甜,不知道陸嶼然的血裡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那根本不像是血,反而像解渴的靈露,她頓了頓,很有自知之明地道:「下次,別讓我咬這了……我控制不好。」
就算是對九境而言,脖頸也是命脈,陸嶼然居然聽之任之……是不是對她太放心了。
「我倒是想。」陸嶼然撇開視線,整了整衣袖,拿過桌面上不斷閃爍的四方鏡,準備下樓去了,嗓音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一樣微啞:「你看中的地方,肯讓?」
溫禾安默了默。
她覺得自己沒有他說的那麼霸道,但看著這傷,又覺得不好說,最後只好抿唇笑一笑,眼睛睜圓了,一眼看過去,無辜又無害。
她跟在陸嶼然身後下樓,將自己也亮了一路,並且仍然在不斷閃爍的四方鏡取下來,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翻看,但是沒有點開。完全清醒之後,這次事情會帶來的各種影響在她的腦海中清晰起來,別的都可以暫時不管,唯有一件事,需要立刻給個答復。
溫禾安不動聲色朝前跨過兩步,與陸嶼然並肩,她思忖了會,啟唇:「還有一件事。我先前和珍寶閣做了交易,現在交易因為我的問題單方面崩裂了——我沒法再回天都了。」
她頓了頓,問:「巫山有沒有興趣和他們合作。」
陸嶼然沒有,他對這些有來有回沒完沒了的家族內鬥厭倦到聽都不想聽的程度,不說別的,就連巫山本家的一些勢力糾紛他都表現得不甚在意,遑論別家。
此時已經能聽到下面商淮和幕一刻意壓低的說話聲,他在拐角的陰影中停下腳步,示意她一次性說完。
「這些年三家和珍寶閣做的交易都不少,如今天授旨線索指向探墟鏡,探墟鏡又指向三州。溺海附近不比三家主城繁盛,很多修士需要的東西,只有珍寶閣能及時提供。」
她耐心地將具體情況告知:「林家這種情況,不會真將巫山牽扯進來,只是林淮如今攀上了溫流光,林十鳶這邊需要找個勢均力敵的靠山,給她借借勢。讓林家家主心有忌憚,暫時不會隨意動珍寶閣,為她再爭取點時間。」
她接著道:「你若是覺得不行,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陸嶼然不置可否,眼前浮現出那日一起給眼前人解開封印的兩位九境,在靜寂中站了一會,鬆口:「讓林十鳶去找商淮談。」
溫禾安捏在手上的四方鏡暫時沒有那麼燙手了。
天都的觀測台被滔天靈力炸開,乾柴烈火,隨風一起就浩蕩不止,火光照亮了半片天。如此大的動靜,所有盤踞在溺海邊的三州三城勢力都從不同的渠道得知了消息,不到半個時辰,這幾座原本已經陷入夜色安謐中的城池燈火大亮。
這次出的事太大了,想瞞也瞞不了。
此時此刻,蘿州城東的宅院裡,也沒人睡得著。
陸嶼然和溫禾安一直在房裡,不讓別人進去,商淮平時看著懶散,吊兒郎當,真到遇見事的時候當機立斷,直接把天縱隊和畫仙都調了過來,又正兒八經點了三炷香在門口,布置了個迷魂陣應付像狗循著肉骨頭香氣找過來的王庭之人——為首的那個叫山榮,是江召的貼身侍從。
做完這些,他才攤在椅子上,用氅衣蒙著腦袋又眯了一會。
羅青山知道他睡不著。
門外,幕一和宿澄也到了,他們跨進門檻,見正主不在,只得自己給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商淮懨懨地掀開一片衣角,露出兩隻眼睛,看了他們一會,挑眉問:「老頭們都知道消息了?」
幕一頷首,他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眼前繚起霧氣,道:「你真該出門去看看,現在還有哪家不知道這件事,都傳瘋了。」
「他們怎麼說。」商淮皺眉,手指敲了敲桌邊,十分隱晦地提及:「大長老可有說什麼,有什麼指示。」
此次探墟鏡傳出消息,三家少主齊至,身邊看似帶了許多長老,執事,這些人是九境,年輕的時候也是天驕,名聲大動,但到底沒開八感,和長老團排名前二十的長老在地位與身份上拉開了差距。
他們這次的任務是負責保護少主,實際上,以如今那幾位少主的實力,只要聖者不出手,沒人能在他們手中過幾招。與其說保護,不如說就是聽候吩咐辦事。
整座巫山酒樓裡,那些長老的意見,都沒大長老一句話來得令人深思重視。
一是身份實力在那擺著,二則,他是陸嶼然的父親。
商淮每次面對這位古板嚴正的大長老,表面笑容有多熱情燦爛,心中的不祥預感就越止不住。
幕一仰著頭連著喝了半杯水,宿澄就替他先把問題回答了,他搖了搖頭:「沒說什麼,也沒讓做什麼,看不出表情。」
本家這些真正能做主,叱咤風雲的人物,向來神秘莫測,心思千回百轉,變幻無常,難以揣度。
宿澄說完,和商淮對視一眼,臉頰一側往上扯了扯,扯出個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他算了算今夜的這把爛賬,十分客觀地低聲道:「二少主的實力確實強勁,說實話……如果她與那邊真鬧翻了,對我們來說,是有好處的。」
可不是。
那日溫流光和溫禾安在一品春出手交戰,外人興味盎然,卻只當是看天都的內鬥。今日則不同,死去那三位長老雖不比排名靠前的那些,但也是天都的門面,為天都立過功——本家能人異士無數,長老團的名額可就那麼些,每死一個,都是一筆損失。
更為要命的是,在探墟鏡有明確暗示前,她把觀測台給炸了。
一夜之間,兵荒馬亂,三四日修起來都夠嗆的事,現在再著手修復,是決計不可能的了。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溫禾安今夜不是簡單的去攪亂,誠心添堵,她這種做法,等同於跟天都徹底撕破臉皮,不,說撕破臉皮還不夠,這跟直接宣戰,也無甚差別。
那麼。
這兩姐妹鬥得死去活來,巫山與王庭什麼也不用管,隔山觀虎鬥,無形之中便能少個對手。
這大概也是大長老引而不發的真正原因。
商淮眯了眯眼,來了點精神,想的卻很實際,他扭扭頭看門外:「天是不是快亮了?我原本想明日躲個懶,睡個白日覺,讓你們倆陪陸嶼然再去一趟探墟鏡的,現在不必了。你們說溫流光得是什麼表情?待見了面,我可得好生問候兩句。」
跟溫流光打過不少次交道,被揍得牙齒飛迸,肩骨錯亂,幾次死裡逃生的幕一和宿澄眉心漸漸舒展了。
商淮又等了一會,忍不住看看樓梯,在第三次嘀咕「怎麼還不下來」時,陸嶼然和溫禾安總算下了樓。
羅青山噌的一下站起來,恨不得圍著陸嶼然轉上兩圈,仔仔細細看個遍才能夠放心,他憂心忡忡,可還沒說話呢,就見陸嶼然伸手往下一壓,分外淡然:「晃什麼,坐下。」
他們各自在椅子上坐下,溫禾安倒了兩杯茶水,遞給陸嶼然,抬眼掃了一圈,見在座只有商淮的小几邊空蕩蕩的,於是自然而然地朝他笑,溫聲問:「你要嗎?」
商淮露出一種一言難盡的神情。
就。
他第一次見溫禾安的時候,心中就覺得驚訝,原本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以為適應了,今夜鬧出這一場,他現在又開始驚訝。
溫禾安平常太溫和,不擺半點架子,總是笑吟吟的不跟人計較,誰知道打完架後性情一下子來個驚天反轉,如此極端,讓人忍不住去探究,究竟哪個才是她的真面貌。
他凝眉思索的時候,溫禾安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她給商淮倒了一杯,繼而捧著茶盞回了自己的座椅。
商淮看了看陸嶼然,又看了看她,若有所思地撫了撫下巴,在座諸位,現在也只有他敢開這個頭發問:「二少主今夜石破天驚,今後……是個什麼打算?」
溫禾安看了看陸嶼然,抿了口熱茶,指尖被燙得發紅,話語認真:「日後別叫二少主了,喚我姓名吧。」
「至於打算,暫時還沒想好,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不過。」她莞爾:「才和你們家公子談了場交易,大概要先跟著大家混一段日子。」
「真鬧翻了啊?」觀她行事分析揣測得出結論是一回事,聽到本人親口承認又是一回事,商淮忍不住挑挑眉:「我看那夜在一品春,你對那幾位長老尚還手下留情,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也正是另外兩位天縱隊正副指揮使關心的。
溫禾安不太喜歡將私事袒露人前,但此事沒辦法,不止是日後免不住要和這幾人打交道,而是她得說給羅青山聽。思及此,她眉尖淺淺簇起來,聲音清得像早春竹葉上的一點瑩潤露珠,徐徐道來:「我十一歲回天都,彼時才開靈竅,又逢至親去世,渾渾噩噩,應對不堪,對天都內外之事一概不知,溫家聖者見我如此,吩咐左右命我之待遇,稱謂,一與溫流光等同。」
「隔年。聖者為族中後人測靈竅根骨,測出我為千竅之體。」溫禾安說著覺得好笑,勾了下唇角。
其餘幾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溫禾安自顧自說:「同年,溫流光吩咐左右親信將我擄走,出天都,繞路上王庭,一路抵西,晝夜兼程走了三四日。」
時至今日,她已能將此事輕描淡寫描述出來,半字不提這路上的驚駭,懼怕,苦楚,「溫家聖者與親信到的時候,我已經暈倒了,再睜開眼,見自己回到了天都,只是尚來不及說話,便毒發了。」
羅青山對「毒」字十分敏感,溫禾安正巧也在看他,當即頷首,輕聲道:「是杜鵑連理。」
「前些時日向公子請教的杜鵑連裡與雪盞,確實都是發作在我身上的毒。那日問公子的事,也非空穴來風,隨口杜撰,當真是……確有其事。」
羅青山臉上的驚訝已經不能用驚濤駭浪來形容,他怔怔坐了一會,只覺後面事情大概都與自己無關了,乾脆凝眉細想,最後無聲挑開藥箱,須臾間就已抓了數十種毒丸出來放在自己手中掂量。
商淮抓著椅子不動聲色離他遠了幾寸,聽溫禾安繼續說:「我與溫流光結怨已深,我一直以為這毒是她下的,從未想過有別的可能。但今夜她告訴了我一些真相,說這毒出自溫家聖者之手。培養我也不是因為那點血緣之情,是因為在帶我回來的那刻起就知道我是千竅之體,他們想等到一個成熟的,選擇了強大防禦之力做第八感的千竅之體,用以成就溫流光的殺戮雙感。」
「什麼意思。」商淮一時覺得腦子不夠用,他問:「千竅之體無師自通,適應百家,這我知道,但它為什麼能成就雙感。」
羅青山是唯一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他一邊打量著藥箱裡琳琅滿目的毒,一邊脫口而出:「因為它適應百家。殺戮雙感強歸強,卻有失控的風險,千竅之體若是完全成長起來,再選個穩妥的,強防禦之力的第八感,將它剝奪移植出來,植入溫流光的體內。如此一來,失控之時,千竅之體就會將殺戮之意困住,她能真正做到情緒穩定,轉換自如。」
陸嶼然原本靜謐無聲地聽,心中不是沒有疑問,「至親」是誰,但一直引而不發,沒想在人前提她的傷心事,此時手指微頓,掀了下眼,語調一時冷到極點:「剝奪?」
商淮大開眼界:「還有這種說法?那我若是有意,豈不也能用這種方法集齊八感?」
羅青山自然先回答陸嶼然的問題:「公子,此術陰邪,二、禾安姑娘這樣的修為,若要完整剝奪,需要聖者出手了,而且也有不小的風險,是一手險招。」說罷,他才清醒地擊退商淮不切實際的想象:「你算了,你沒有第八感,還有,沒有聖者為你出手,太劃不來了。」
商淮深深吸了口氣。
陸嶼然看向溫禾安,她現在好像完全調整好情緒了,見他看過來,也扭頭看他,知道他想問什麼,一根手指往喉嚨下比了比,動作很有點俏皮的從容:「我當然生氣,所以把能殺的都殺了。」
商淮不由噎了下,一時不知道究竟該同情誰,他眼珠子轉了圈,問:「你們談的什麼交易?」
溫禾安回他:「我可以幫你家公子做事。」
不等他問,她迎著滿屋人的視線,垂著睫,壓著手指認認真真道:「他們偷偷摸摸整出一個塘沽計劃,你們怎麼不能也請個外援。你們不能做的事,我都可以做。」
「截殺江無雙,圍困溫流光,或者找個適當的時機……把他們都殺了。」說到最後,她咳了聲,分明沒有氣勢,止不開的殺機就是在無形之中蕩開,危險異常。
商淮,幕一和宿澄的眼睛同時亮了起來,脊背挺直,對此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溫禾安歪歪頭,說:「而且我對帝位沒興趣啊,不跟你們公子爭。」
剩下幾人左右看看,面面相覷,心中最後一絲疑慮散去。
從始至終,陸嶼然對那句不爭帝位興致缺缺,此時只問了句:「你想怎麼做?」
溫禾安思忖一會,半晌與他對視,眼睛黑白分明:「我想在溫流光開啟第二道八感時動手,溫家聖者不會離開天都,但如此重要的時刻,她的心腹穆勒一定會來,我要麼抓了他,要麼殺了他——我要知道自己究竟被種下了什麼東西。」
「溫流光開啟二道八感,必然是暗中閉關,不會廣而告之將自己置於千萬人的眼皮底下。」商淮忍不住反駁:「你在她身邊安插了靠譜的眼線?」
溫禾安搖頭,輕聲說:「她沒法低調。雙感不好開,閉關風險十分大,需要提前準備的天材地寶不知幾何,別的東西不管有多珍稀,天都總有辦法弄到手,唯有一樣,也是最重要的一樣,他們沒有辦法,一直為之苦惱。」
滿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好奇心被吊了起來。
溫禾安又抿了口茶,揭開謎底:「雙煞果。」
她一說雙煞果,在座幾人驀的就懂了。
雙煞果的名號不常見,不是這東西不珍稀,而是太珍稀,或者說,單是珍稀不足以形容它,因為它生長在歸墟溺海的正中心,被天然而成的雙魚陣滋養著。
它就在那裡。
可誰敢去拿呢。
溺海中心,跟現在建在溺海邊上的觀測台又是全然不同的兩個概念,聖者都不敢輕易到溺海中冒險。不論何人想下溺海,都需要找極為厲害的陰官帶路,那種層次的陰官,跟商淮這種在水上漂還能翻船的半吊子顯然不一樣。
眾所周知。
九州之內,厲害的陰官全部出自本家,聽令於陰官家家主,而陰官家家主雙手一撂,這麼多年外界誰來請,一律不出面。被幾大家族雇著擺渡的陰官又都是小陰官,那等水準只能擺渡,不能下海。
眾人尚還面色不定,卻見商淮先「呵」了一聲,直接下了定論:「想和陰官本家做交易?勸他們死了這條心。」
幕一比了比他,淡定地對溫禾安解釋:「忘了說,這位大概是當今世上被陰官本家拒之門外次數最多的人。」
宿澄摸著鼻子,一板一眼地補充:「鍥而不捨,屢戰屢敗,平生所有的毅力都拿來去叩陰官家的門了,為此,被天懸家主追著打了無數回,但是屢教不改。」
商淮面無表情,給了這兩人一人一腳。
這些隊內的事,從前是沒人會和溫禾安說的,這種明顯的所有鬆動的氣氛,她自然能感覺得到,他們說,她就聽著,支著腮,很是配合,不過因為受了傷,精神看上去還是不大好。
此時天已亮,陸嶼然要去再次開啟探墟鏡,商淮跟上。幕一和宿澄也站起來要再去請天懸家家主用第八感再審肖諳,羅青山還在兀自沉思溫禾安身上聞所未聞的毒,陷入了一種狂熱的痴迷狀態,而溫禾安準備去別院和自己的人手碰碰面,說說往後的計劃。
一屋子人,各有各的事做。
溫禾安出門前,羅青山回過神來,他鄭重其事地喊住她,道:「我現在去準備一些東西,待到傍晚,姑娘記得回來一趟,你體內的毒究竟如何,還是要測一測才知道。」
溫禾安怔了下,真心實意地笑了笑:「多謝羅公子。」
她和陸嶼然一起出了門,這時候,她才點開了四方鏡。從昨晚收到消息開始,林十鳶給她發了不知多少條消息,最開始驚詫無比,問號連著發了不知多少條,後面氣急敗壞,問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再後來可能猜到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做,乾脆沒了脾氣,只是時不時給她發句消息,示意給她一個合適的交代。
溫禾安隨意滑了下,給她發:【我確實不打算再回天都了。】
那邊顯然時時都守在四方鏡前,見狀回得快極了:【那我怎麼辦?】
溫禾安看了看身邊似清風朗月的帝嗣,一字一句回:【給你找了巫山當靠山。】
林十鳶第一反應是不信,想當初,她就一直在溫禾安與陸嶼然之間猶豫,可這事根本輪不上她猶豫,蓋因溫禾安拒絕人還算溫和,至少會給個答復,在帝嗣那,只有碰壁的份,他是當真連個眼神都不給。
她冷靜了會,懷疑地問:【帝嗣同意了?】
溫禾安:【同意了。】
林十鳶頓時有種很微妙的,說不上來的直覺,她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氣,對溫禾安真心實意地道:【抱歉,我收回方才的所有話,和你合作很愉快,至少你還記得為合作對象再找下家,沒把我獨自撂下聽天由命。】
【另外,第一筆水晶石已經賣完,靈石已經給你轉過去了。】
隔了一會,她又道:【下次再有要打架的時候,能否提前說一聲,我好讓人拓在水晶石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5 09:56 PM
第四十八章
晨曦初露,東方既白,燕語鶯啼。
一行人在巷口分道揚鑣,陸嶼然在高牆的陰影之下看溫禾安捏著四方鏡給人一條接一條地回消息,直到腳步真正落在分岔處,她才將四方鏡收起來,回過身和他們頷首告別。
她對其他人都一樣,霞姿月韻,溫婉從容,挑不出什麼差別,唯有視線落在他身上時,眼睛裡的笑意會更真切柔軟一點,像一汪活水流動起來,微微側首去看他嚴密遮蔽起來的側頸時,關切擔憂的意思無需刻意分辨,分外明晰。
商淮也發現了,忍不住在身邊「嘖」了聲。
陸嶼然覺得被咬的地方隱隱發脹,微麻。
置身這種位置的人,閱人無數,笑怒嗔怨皆在一念之間,收放自如,他又太過挑剔,對虛情假意向來不屑一顧。從前冷然壓制,昨夜之後,像唯一一件真正在意的珍寶失而復得,對溫禾安給出的這份真實和特殊,抑制不住的審視搜尋,與從前反復對比,斤斤計較。
此時此刻,四目相對,覺得和從前不差什麼。
她目光不在身上時,又覺得不如從前。
……自尋煩惱。
商淮跟陸嶼然一起去探墟鏡唯有一個目的,就是嘲諷溫流光,按照溫流光那個性格,幾天之內接連兩次失勢,是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必定暴跳如雷,像一點就炸的爆竹,他就是專程跑過去點炮的。
誰知到了現場,大失所望。
溫流光重傷之後,吃了不少調息的傷藥,今日一早來的時候,除了氣息尚有些萎靡,神色格外冷一點,跟平時沒有多大不同。溫白榆這位十長老原本連床都下不了,怕她受刺激失控,別人說的話她聽不進去,愣是強撐著一口氣陪在了身邊。
但溫流光並沒有失態,商淮不冷不熱,陰陽怪氣好幾次嘲諷,她都只是投去一個冰冷至極的眼神,不接話茬。
這讓嚴陣以待的天都長老執事們大鬆一口氣。
倒是陸嶼然今日破天荒地朝她瞥過來兩眼,冷如刮骨之刃,帶著敏銳之至的殺意,轉瞬即逝。溫流光死死皺眉,耳邊似乎又響起那句「江無雙,陸嶼然與我,你對上誰也沒有勝算」。
她被溫禾安這一句話戳穿了心,反而迎來一種真正窒息痛苦的寧靜。
她確實高傲,會因自己的疏忽大意被人抓住把柄利用戲耍盛怒,可她同時也是真正的強者。她不屑為自己找任何藉口,不敵就是不敵,在她看來,溫禾安赤手空拳與她對戰,不用第八感卻破了自己的第八感,自己這已經不是敗,而是慘敗。
發怒發狂是最無能無用之舉。
她生來就是玉葉金枝,太自負,太小看別人了,只覺得自己特殊,即便哪一日真正開始生死大戰,她也不會是落後的那個,昨夜卻倏然轉醒了。
有資格爭帝位的幾個,江無雙天生劍骨,溫禾安千竅之體,各有各的獨到之處,而陸嶼然,他在大眾眼中就是一張白紙,神秘無邊,即便沒有什麼天生靈體,也絕對是最不可小覷的那個。
溫流光深深吸了口氣,在三人手掌同時貼上探墟鏡時,心臟好似被一隻手掌狠狠捏住,腦海中唯有一個念頭:她必須盡快開啟第二道八感,一日都不能再多等了。
這一次他們出來得很快。
或許是前面成千上百年已經吊足了九州所有人的胃口,因此真正到了這時候,探墟鏡只負責給提示,並不故弄玄虛,就如同上次三人眼前出現「溺海」二字一樣,這次也是由虛空凝筆,紙落雲煙,筆走龍蛇,緩緩顯現出來的,只有兩個字:無歸。
三人皆是靜默,當即各有心思。
江無雙抱劍環臂,很想來個左右四顧,跟另外兩人交換個隱晦的眼神,然而注定失望。陸嶼然如流風回雪,不愛給任何人多餘的眼神,溫流光如今情緒又不穩定,連眼皮都沒動一下,他自覺無趣,摩挲著四方鏡,給江召發了消息,讓他在酒樓等著。
探墟鏡的消息引來了幾座城池中新的動蕩。
商淮也沒心思找溫流光的茬了,他走到陸嶼然身邊,面色凝重,沉聲道:「怎麼會是無歸。現在怎麼辦,溺海擺渡我勉強還能行,下海真的不行,為保穩妥,必須要陰官本家的人來。」
陸嶼然嗯了聲,下了決定:「給陰官家家主發貼,讓他們找兩個靠譜的人來。」
商淮眉心一挑:「上次給他們的人情,就這麼用掉?是不是有點虧。」
陸嶼然不答,商淮琢磨了下,也覺得無奈。
無歸,這天底下為人熟知,能第一時間被人想起來的,僅有一個無歸,也跟溺海有關。
無歸建在溺海之中,就在歸墟的這條支脈中,是一座空城,據書中記載,在妖骸之禍還沒平息,溺海的水還不是黑色時,無歸就已經建起來了,因為它注定要安葬數之不盡的,因妖骸之禍而喪失神智,不人不鬼的人。
傳說,無歸也是帝主為自己選定的墳冢,他注定和這些人一樣,死後也長守於此,無有歸期。
這麼多年,就不提外面鋪天蓋地的流言猜測,就算是三家之中,也總有許多人揣度,這天授旨,帝源,那麼龐大的信仰之力究竟去哪裡了。妖骸山脈,溺海無歸,還是巫山的神殿。
如今無歸一出,某種揣度似乎被證實,好像懸了千年的心終於可以有停歇的時候,卻因為結局未定而跳動得更為急促,空氣中似乎都充斥著灼熱的氣息。
風雲暗湧。
為此心動的,遠遠不止三家。
陸嶼然轉身去了地牢,地牢裡商譽已經提前到了,商淮八百個心眼與滿腔話語在自己父親面前偃旗息鼓,站得筆直,目不斜視。
商譽在對這個一心荒廢自家本事要跑去陰官本家的逆子身上可謂費盡了口舌,耗乾了心思,現在也聽之任之,隨便他去了,但大概還是覺得礙眼,全程只對陸嶼然拱手,沒有多話,第八感探心開啟,再次注視肖諳。
探心不是每次都能發動成功,也不是每次都能截取前因後果的片段。
可能只是極短的一個詞。
這次就是。
商譽在原地站了許久,最後回神,朝瞳色冷淡的陸嶼然搖搖頭,道:「我看到塘沽計劃中,有人對他說了一句話,這話非比尋常,他記得很深,但我只聽到了兩個字。」
「雙——陣。」
在場諸位面色一片肅然,唯有商淮撇了撇嘴,覺得說了跟沒說一樣,雙什麼,給一個詞還好,給首尾不相連的兩個字,誰能猜得到,反而被吊得不上不下,不知所以然。
不知道為什麼這種天賦會讓所有人避之不及,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簡直是天降的災禍。
陸嶼然靜默一瞬,看了看天色,窗外桑榆暮影,餘霞成綺,已是傍晚。他看向身側的幕一,漠聲吩咐:「接著審,他若說真話,我給他一次活下來的機會。」
商淮跟著陸嶼然出了地牢,發現他徑直開了空間裂隙,回了城東府宅。
溫禾安與天都決裂一事,而今整個蘿州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月流一早就得到了消息。經過幾日將養,那十二個從溫流光手中救出的人好轉了許多,畢竟是修士,身強力壯正當年,有幾個受傷沒那麼重的,已經能生龍活虎地在院中舞刀弄劍。
他們本就只為溫禾安辦事,若想留在天都,早就跟溫流光投誠虛與委蛇了,也不至於白受那麼多罪。
加上這次跟著月流一起來的人,能稱得上是一支奇兵猛將。
溫禾安站在樹蔭下和月流說話,不遠處桑榆腿上綁著夾板,正在醫師的督促看護下活動筋骨。他比較慘,雙腿全被敲碎了,得虧生命力頑強,被救下的時候還吊著一口氣,此時一邊抽氣一邊踱步,面色扭曲,嘴裡念念有詞。
估計在問候溫流光,總之不會是什麼好話。
「撕破臉皮對姑娘而言也是好事,長老院本就不曾真心相待。」月流話說得直白,對天都那群人的做派十分厭惡,問溫禾安的打算:「姑娘後面準備如何,要不要提前布署。」
「自然要。」
溫禾安頷首,她仰頭盯著頭頂樹葉間的縫隙看了一會,半晌,緩聲下了命令:「這次禁術的事,我懷疑跟徐家有關,讓暮雀帶幾個人去傀島看看徐家的現狀,記住,混跡在城中,不要輕舉妄動,有什麼消息第一時間跟我聯繫。」
說了這句後,她頓住,陷入遲疑猶豫之中。
隨著探墟鏡再次開啟,三家各有反應,後續的行動自然也瞞不過城中像嗅到肉味般跟上來的家族,她從林十鳶那得知了溺海「無歸」的消息,一時覺得訝異,一時又覺得好像也說得過去。
真正覺得巧合的,應該是溫流光。
對她來說,這溺海,是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探墟鏡給出如此重要的訊息,可想而知,三家之中的大人物都會坐不住,家族之中有名有姓的長老或許會來一些,他們一定會下真功夫想辦法聯繫上陰官本家,找來幫手。
她猶豫的是,要不要趁此機會跟著下一趟溺海,提前毀了雙煞果。如此一來,溫流光開啟第二道八感的成功率會將至最低,她後續出手會方便一些。
但若是如此,也有風險,溺海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險,還有……不知道巫山這邊會不會多想。
叫溫禾安最為失神,左右為難的是,這次探墟鏡兩次將線索指向溺海,大多數人會不會多想她不知道,但可以篤定的是,那些真正經歷過,熬過妖骸之亂的世代積蘊之族中,一定有人會由此驚醒,對妖化,妖骸等事提高警惕。
太冒險了。
溫禾安最終決定將這件事暫時放下,大不了晚些時候跟準備下海的巫山一眾說一說,讓他們對雙煞果留心,能收則收,收不了便毀,盡量別讓溫流光得到。
她先專心抓禁術的事。
之前在天都,溫家聖者不准她查閱任何與禁術相關的書籍文獻,她知道她的執念,卻認為這極為可笑,浪費時間與精力,且……就算真查出什麼,天都也絕不准許她為報仇而做出任何損害家族利益的事。
她因此只得婉轉迂回,大費周折。
如今分道揚鑣,禁術再次出現在眼前,她不想再拖下去。
溫禾安回神,想起那日在市集上打聽到的事,又對月流道:「你找個機會,去見見蘿州城城主趙巍,看看是不是我們的老熟人。我想,同名同姓,短短幾年就能將蘿州城治理成這樣的,也沒有別人了。」
月流聽到這個名字,眉心一動,她飛快道:「好。」
「如果是,告訴他,我要見他一面。」溫禾安輕聲笑了下,話語輕緩:「再提前通知他一聲,讓他準備好兵馬,我想尋時機將琅州奪下來。」
月流沒有多問,只是無聲頷首。
此時此刻,桑榆十分堅強地一瘸一拐穿過廊橋,堅持要到溫禾安面前拱手行個禮,比他好得快,現在健步如飛,已經能在蘿州城穿梭著開始辦事的同僚見狀過來扶著他。
溫禾安看了看桑榆的腿,徐聲問:「好點了沒?」
「姑娘,好點了。」自從知道溫流光和天都鬧翻之後,院子裡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在月流利箭般的視線下強行改了口,此時桑榆抬了抬腿,道:「再過兩日,就能好全了。」
「好好養著,從她手中過一遭,確實受罪。」
桑榆不由抹了把臉,半晌,吸了口氣,大抵是自我寬慰:「……比之枯紅蠱,還是好一些。」
昔年他中枯紅蠱,在院子裡嚎得那叫一個慘絕人寰,疼得吐了不知道多少次,解蠱之後誰也不准提,誰提跟誰翻臉,到現在還被人笑話,這還是第一次主動提及,用以自我調侃。
「嗯?」溫禾安怔了下,她好笑地問:「枯紅蠱真有那麼疼?」
桑榆胸膛重重起伏一下,拍了拍臉不願意再提,提起都覺得牙酸,想吐。
見狀,溫禾安在原地站了一會,對月流頷首:「我還有些事處理,這邊你管著,有事聯繫我。」
月流抱拳應了聲是。
溫禾安沿著巷道回府,進門之後發現不止羅青山在,陸嶼然也在。他看上去也才到,不知道從哪裡回來的,此刻正面無表情將雙手沁在注滿水的銅盆中。
見她到了,才慢條斯理用帕子將手擦乾淨,銀線祥雲紋的袖袍自然垂下。他遙遙看過來,點了點堂中羅青山的位置,示意溫禾安過去看診。
羅青山冥思苦想一整日,而今見到正主如時而至,拿出藥枕,替她把脈,商淮此時也從隔壁踏門進來,見如此情景,又接收到陸嶼然凌然無聲投來的一眼,腳步當下放輕到極致,貓著腰來旁聽。
四下無聲,溫禾安垂著眼,事到如今,說不緊張,不在意,那是假的,她看著這一幕,不由抿唇,眼眸中似乎時時都在的笑意褪了個乾淨。
「脈象太奇怪了。」許久,羅青山收回手和藥枕,緊皺著眉看向陸嶼然和溫禾安,話還沒出口,就先搖了搖頭:「確實有毒素壓在體內,藏得極深,但沒有發作之兆,反而像是和……和什麼更為厲害的東西交融在一起了。」
商淮很是詫異,他跟羅青山同僚這麼些年,可從來沒見他在替人診脈這方面說得如此遲疑,不敢確認。
溫禾安眼神微動,十分手指發涼,心在短短一瞬間飛速跳動,又立刻遲滯下來。從前她遍訪名醫,也曾遮面現身,診脈無數回,許多醫師診個半天,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都說她身體康健,無恙無疾。
她張張唇,定定神想說話,卻聽身邊陸嶼然先開口問:「更為厲害的東西是什麼?」
她止住了話音。
這也是她最想問的。
羅青山十分無奈,這次診脈,只讓他看清了一件事,就是為何陸嶼然又用到了簍榆粉。他在心中低聲嘆息,如實道:「應當是……公子的血。」
溫禾安一時靜默,心也不知是該繼續懸著還是先落下去,她看了看陸嶼然的側臉,又不期然瞥到商淮不可置信的神情,有點不好意思,乾脆垂著眼看地面,不吭聲。
羅青山接著道:「屬下這段時日會再留意,若有進展,第一時間告知公子與姑娘。」
這次沒查出個所以然來,陸嶼然轉身上了書房。
溫禾安回自己庭院的石凳上坐了一會,想了想,還是上去拿了藥,去了陸嶼然的小院裡,上了二樓,叩響了他的房門。
三聲之後,門由裡而外被推開,陸嶼然才洗漱過,墨髮與眉眼間都淌著濕潤的水汽,他以為會是羅青山和商淮,卻見到門後一雙剔透清潤的眼睛,他抵著門的指骨微頓,視線從跟她臉上劃過,問:「怎麼了?」
溫禾安朝他遞了遞手中的瓷瓶,輕聲道:「換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5 10:09 PM
第四十九章
夜深寧謐,四下無聲,僅存的聲響是窗外樹影在風中的偶然搖顫。陸嶼然倚著門靜了片刻,轉身往屋裡走,溫禾安便順勢將門輕輕帶上了。
屋裡煥然一新,陸嶼然才從湢室出來沒多久,正坐在書案後處理巫山事務,現在被臨時打斷,也沒有繼續的意思。
他脊背貼著整面萬歷櫃,壁櫃上擺著一盞綠翠含香鎖瑞,一道黃楊木鏤空透雕如意,另有幾厚疊嚴密緊湊的書齊整摞著,有種說不出的肅落清淨之感。
溫禾安跟著走過去,捏著手中素淨的細頸瓷瓶,溫聲說:「我來的時候,在樓下看見了羅青山和商淮,羅青山給你帶了藥,但是不敢上來,正和商淮唉聲嘆息。」
拿這位我行我素的帝嗣毫無辦法。
陸嶼然皺了下眉,難以理解羅青山謹慎之至的作風,他道:「已經好了。」
「我看看。」
溫禾安將瓷瓶放在壁櫃一角的格柵上,見他凝眉看著她,別無動作,她定了定,指尖輕輕撥弄開他的衣領。
聳起的流暢鎖骨線旁是深邃冷白的頸窩,視線往上,見早先還亂七八糟的淤青淤紫已經褪了,只留下兩道將凝未凝的血點,經絡起伏間尚還沾著沐浴時的冷氣。
溫禾安看了一會,側首去拿瓷瓶。
瓷瓶裡面裝著藥粉,她又轉動靈戒拿出一瓶靈露,將靈露倒在雪白的棉花球上,沾濕一層,裹著藥粉輕輕摁壓到冷色肌理上。
她離得很近,咫尺之間,觸手可及的距離,專注上藥時眼睛睜得很圓,眼睫都凝住,安安靜靜,一點都看不出此前囂張直白的樣子。
棉花的觸感輕柔,她的指頭不小心碰到肌膚的力道也輕,帶著夜裡的些微涼意,沒幾下,陸嶼然就撇開視線,長指抵了抵她的腕骨,稍微拉開了點距離,點墨眼瞳裡潮瀾迭至:「好了。癢。」
溫禾安安靜看了他一會,給傷口上裹了層靈力。
她其實該有很多疑問的,以頂級九境強橫無匹的恢復能力,一個白晝交替,足以叫白骨續接,斷肢重生,這種程度的傷口為何沒消。羅青山是巫山最出風頭的後輩,劇毒蠱蟲如數家珍,皆玩弄於鼓掌之中,為什麼一聽他流血就如臨大敵,緊張兮兮。
又或者最重要的。
他的血裡藏著什麼玄機,為什麼能解毒,又能壓制傀線。
從前她沒發覺,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了,她該問,卻沒問。
陸嶼然摸不準她的意思,看那雙眼睛,卻永遠透徹,乾淨,親近或是抗拒,半點訊息都不提前給。
他倚在原地沒動,側臉沉在水一樣無聲漫過的半面陰翳中,喜怒不辨,半晌,仰了下頭,喉結滾動:「你剛回溫家時,說至親去世,說的是誰。」
溫禾安就勢將手中的瓷瓶放下,盯著地面上隨著燭光搖曳的黑影。
來之前,她就知道會在這間屋子裡發生的,絕不僅僅是上藥一事,又或者說得再直白點,她是自己推著滿身謎團走進來的。
不論是為了後面的合作,還是別的一些什麼,她注定要將事情說開。
陸嶼然的問話,正好為此開個頭。
「被天都的人找到時,我才過了十歲生辰。」她唇角往上翹,眼神清淨,話音裡含著點虛渺之意,像穿過長久的時間,再倉促回顧許多年前的情景:「人間戰亂連連,餓殍遍野,山野裡堆的最多的,不是枯枝爛柴,而是人骨,我被父母遺棄時,尚不足三歲。」
溫禾安朝他比了比:「也就這麼高一點,什麼都不會,只會哭。」
那其實是個怎樣竭力描述,世家高門之子也永遠體會不了的世界,殘酷冰冷,屬於最底層的枯敗腐爛,雲端之上的人垂眼看著,心中未必會起一絲憐憫波瀾。
「我的母親當年也是天都的少主,天都有規定,家族培養的少主,要麼家族安排聯姻,要麼對方接受審核入族居住。我父親不願入族,我母親又非要與他在一起,他們海誓山盟,自信情比金堅,一嘗情愛便奮不顧身,將家族也拋諸腦後。」
溫禾安說這話時盯著一個地方不動,嗓音有些淡:「世上愛情大抵就是如此,情至深時如火,情至淡時如冰,他們最終兩看相厭,看我也覺得厭惡,我母親在無盡的悔怨中含恨而亡,我父親嫌我是拖累,僕從不甚在意,一次意外,將我遺失在人群之中。」
「……」
「我還有個祖母。回到天都之前,是她一手帶大了我。」
溫禾安抬眼,看著陸嶼然,輕聲說:「非親非故,她自己也一貧如洗,家人都在逃荒流亡中故去了,見到我的時候很猶豫,第一時間偏過了頭,但我小時候特別……」
她頓了下,不知該用什麼詞形容,半晌,笑了下:「大概真的特別討厭,我一看她,就抓著她不放,跌跌撞撞摔了好幾跤,還掉了顆牙齒,一邊哭一邊跟在了她後面,甩都甩不掉。」
「當時是冬天。」溫禾安接著道:「我蹲在小茅草屋外等,等到半夜,終於門開了,她拉著我進了門,遞給我一碗清米湯。」
她活了下來。
有了真正的親人,有了永遠割捨不下的牽掛。
「天都的人來找我的時候,我很茫然,茫然之後又覺得開心。」溫禾安的聲音很穩,一些驟烈的,難以釋懷的情緒像是被細水流長的時間抽乾了,「因為我的祖母年歲大了,背彎得直不起來,腰傷成疾,一到風雨天就整夜整夜睡不著,卻仍有堆成山的事要做。穀子要曬,棉球從枝頭採下來還要再摘……」
要隨時準備好東西,聽到戰爭的訊息時,牽著兩個半大小孩,從一座城池逃到另一座城池,時時懸心。
「她不用再操勞了。」
終於可以和高門深院裡一輩子沒吃過苦頭的老夫人一樣,從此被花團錦簇圍繞,頤養天年。別人再提起她,不會再壓低聲音唏噓,說這真是個苦命的老太太,只會又羨慕又感慨,說她的孫女回了家,孫子也進了仙門,這真是個有福氣的老太太。
「那日城中發生了動亂。」直到這個時候,溫禾安才壓抑的皺了下眉,瞳仁微微一縮,眼底似乎映著那日的血色:「我回去的時候,祖母徹底倒了下來,身體在門檻裡,頭在門檻外,血都流乾了。」
只有眼睛還沒閉上。
十歲的溫禾安自有意識以來,第一次穿鮮豔的石榴裙,給祖母和討厭的兄長買了很多東西,眼中光彩燦燦,笑靨璀然,那本該是她最開心的一天。
卻成為了她最為遺憾,痛恨,懊悔,無數次深夜驚醒回想,都恨不得搧自己一巴掌,還沒動作,已然死死咬著手指崩潰,睜著眼到眼裡全是血絲的夢魘。
陸嶼然抬眼看她,眉目如籠寒煙,他第一次從溫禾安身上覷見層難以形容的悲傷,卻清楚的知道,她今日吐露部分真相,需要的不是任何安慰。
「我當時太小,除了哭,什麼都做不了。」
那種深切的無能,無力感讓現在的溫禾安都依舊搖頭,說:「後來在天都發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我和溫流光鬥得分身乏術,為他們做事,給他們當刀。只是每年清明,我會回琅州一趟,漸漸的,也查到了不少消息。」
「最開始,我只覺得祖母死得蹊蹺,後面有自己的勢力之後,又查到了別的事情,原來琅州動亂,死的不止我祖母一個。那日死了足足上千個老人,都是老人,這是不是太巧了。」
陸嶼然看著她,一條線於此時露頭現尾,他清聲吐出兩個字:「禁術。」
所以她在第一次聽到外島之事和禁術扯上關系的時候,表現得如此在意,對這件事緊追不捨。
溫禾安朝他頷首,睫毛急促扇動兩下:「對。只是查到這,就再也查不下去了。」
天都不讓查,她只能壓下來,無人時再抽絲剝繭地深究。
房內一時又安靜下來,她乾脆也學著陸嶼然的樣子,在對面的書櫃邊上倚站著,隨著這番動作,裙擺的褶皺垂蕩至纖細的腳踝,像起伏追逐的浪花。
他們再一次對視,這次誰也沒有先避開,溫禾安甚至當著他的面撫了撫自己光潔的左臉,她低低地嘆息,被這些事情,這些東西逼得煩惱不已,不堪承受,但並沒有半分求助的意思。
她眼中積蓄著一泓清泉,將鬢邊碎髮拂開,輕聲道:「還有我體內的毒,真正發作時比你想像得更為棘手,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辦法,但也好像……暫時只能如此。」
陸嶼然終於知道她今夜前來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樓下有腳步聲順著樓梯上來,溫禾安不為所動,她唇瓣微微上翹,眼裡很是純淨,道:「昨夜你問我的問題,我聽見了,也記起來了。」
她不避不閃,也不是心虛,但聲音卻莫名放低了些:「我沒想到你會聽見……確實,是我先說的。」
那是一面空白的聚音石,在流放歸墟之前,她時常不離身的帶著,當下的境況,煩心的事,總是習慣性地捏著石頭喃喃說兩句,說給一位死去的老人聽。那日驟然出事,也是她最先將那塊聚音石毀了。
因為藏了太多秘密。
陸嶼然倏的抬眼,眼底情緒極重,周身氣質清寒無比,溫禾安最終啟唇,給他回答:「我們有時候太像了。」
如果這位帝嗣滿腹心機,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始終高高在上,漠視眾生,溫禾安並沒有那麼多顧忌,她一心一意地利用他,找個合適的時機徹底推一把,將他賣給塘沽計劃,自己長袖抽身,他是死是活就看他的本事。
但陸嶼然偏偏不是,他是山巔之雪,性情淡,喜靜,窺不出情緒,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漸漸叫他沾上些紅塵之色。
什麼爭鋒相對,鬥死鬥活的情形都想過了,殊不知竟會是這樣。
一起用膳,一起過節,一起闖秘境,漸漸在夜裡觸到對方的手指也能毫無所覺地翻個身,習慣了兩道氣息融洽,交纏,在她冷靜地對聚音石說出自己不想再耗下去的前幾天,陸嶼然還在為自己出門取花露,問她頭還疼不疼了。
那種感覺,那種心情太復雜了。
溫禾安突然厭倦了和這位巫山帝嗣日復一日的相處,耍心眼,配合塘沽計劃,每次那邊傳來新的指令,都會讓她感覺到一點難以形容的暴躁。他們如此相似,背負的責任一樣,渴求的東西也一樣,身份注定了不能和平相處,遲早為敵。
任何不穩定的,不受控的東西都會讓她感覺危險。
所以她捏著聚音石,對記憶中的老人分外冷酷地說,祖母,我不想再和陸嶼然耗下去了,因為毫無意義。
屋內凝然闃靜,誰也沒有再說話。
直到敲門聲響起,商淮的聲音壓低了傳進來:「……剛收到的消息,肖諳招了,探心看到的那個陣法,是雙魚陣。」
溫禾安不由往門外看去。
怎麼會,她想。
探墟鏡給出線索無歸,無歸在溺海之中。
如今,與外島禁術有牽扯的松靈還沒研究個所以然出來,唯一的突破口就在這個肖諳身上,天懸家的第八感探心卻探出了雙魚陣,雙魚陣滋養著雙煞果,也在溺海之中。
怎麼一時之間,不論什麼事,好像都隱隱指向了溺海。
溫禾安轉過身來,收走瓷瓶,看了看他,見他一時間沒有說話的意思,善解人意地溫聲告辭:「傷口沒有好完全之前,還是不要碰水。時間不早,我先回去了。」
陸嶼然在明滅不定的燭火中抬眼,疊起一層眼褶,骨血和肌膚每一寸都天然蘊著矜傲清絕,他沒有說話,直到房門徹底合上,在黑暗中靜站良久,才閉了下眼,胸膛上下無聲起伏一聲。
還有誰能比溫禾安更聰明。
這些事情,就算不說,合作之後總有一日會暴露,所以她提前先說。
而若是他有別的意思,他彷彿都能聽見她就站在眼前,睜圓了眼睛,又是茫然,又是無辜,她並不拒絕你,不抽身退後,可又如此直白地挑明了說:
她的出生就是一場愛情的悲劇,「情濃時是火,情淡時是冰」,所以她並不信這個,從前不信,日後也不信。她身懷劇毒,身世離奇,舉步維艱,和兩世家的關係緊繃至極,還注定與禁術不死不休。
你真的要再往前走一步,再次靠近這個危險的,麻煩又棘手,一旦沾身就再也脫身不乾淨,注定會給你帶來無數困擾的人嗎。
更為重要的是。
——陸嶼然,你如此驕傲,確定要投入感情,折損心氣,去喜歡一個不信情,愛,可能永遠也等不到同等回應的女子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6 10:35 AM
第五十章
探墟鏡給出「無歸」的線索之後,許多人得到消息後星奔川騖,晝夜兼程朝蘿州聚攏,溺海三州頃刻間火熱沸騰起來。
這種火熱和前段時日城中興致勃勃看天都的內鬥又不是一回事了。
九州之內,哪家不知道天授旨,雖說千年來幾經變換,最終好像也確實只有巫山,天都和王庭得到了相關的線索,但其他尚有些實力的門派心中怎會沒有別的心思。這種東西,不到最後一刻,誰知道會掉到哪家的頭上?
再退一萬步想,就算吃不成肉,跟著這三家走,總能喝到點湯吧。
抱著這樣的心思,當夜蘿州燈火萬家,火樹銀花,酒樓之中人聲鼎沸,繡有各家各派族徽圖騰的衣袖從樓梯間上上下下,時不時還有身著寒光甲胄,腰懸長刀寶劍的人從人群中大步穿過,帶來肅殺的錚然餘音。
王庭酒樓裡倒是肅然有序,分毫不亂,長老們長眉長鬚,道骨仙風,一個接一個從三樓領命而下,各有各的事做。
江無雙正在和江召商議這次下溺海的事,其實早在他們動身前來蘿州之時,就因為隱隱的預感而有所布署,只是真到了這時候,需要確定的瑣碎細節仍有不少,不容含糊。
「就這兩天,五長老和七長老會到。無歸之行人在精而不在多,此次行動,你帶一隊,我帶一隊。」
書案上的地圖隨著一道氣浪的鋪開驀的橫展,江無雙翩翩溫潤,唇畔一動,似乎天生含笑,給人春風拂面的親切感。
他隔空去看滿面陰沉的江召,手下卻是不慌不忙,手中靈力須臾間在地圖上縱橫交錯成三道,彼此相連,接著道:「我必須出面,跟巫山的隊伍周旋。你在暗處與圖上這三十二家隊伍接觸,能下傀靈的就直接下傀靈,這是你的主要任務,其餘不必無謂糾纏。」
正事說完,他才慢悠悠地開口:「我叫人將山榮押回來了,免得在外丟人現眼。」
江召瞳色深深,等他將話說完。
「我和父親的勸說,你看上去沒聽進去。」
江無雙衣袖一拂,半開的門窗「砰」的禁閉,剎那之間,這四四方方的屋子無形之中抽長,拉寬,好似成了個巨大無比的演武場。
江無雙的氣勢陡然變了,江召的眼神也變了,他意識到什麼,飛快後退,閃身,而後五指虛攏,出手時帶著驚人的風聲,攻勢毒辣凌厲,而江無雙面色不變,欺身上前,全然展開的氣勢恐怖無邊。
兄弟兩如今同是九境,出手卻是高下立見。
江無雙將手搭在劍鞘上,輕巧地一拔,雪亮劍光「嘩」地在眼前晃過,只這一刻,江召面色大變,他發現自己被某種氣機鎖定,已經無法動彈了。
一柄寸長小劍即刻壓著他的側臉深深刺入地面。
江無雙仍是靠著書案站著,居高臨下地俾睨著看來,他平常表現得很是溫和,於是被商淮等人稱為「笑面虎」,此時此刻,刻意撕開偽裝,便立馬露出幾分真實的樣子來,舉手投足間給人種深切的壓迫感。
江召蜷著手指,渾身如被水沁,髮絲濕漉漉地貼在側臉上,隔了好一會,才堪稱狼狽地頂著這漫天壓力扶著桌邊站起來。
「既然得到了這份力量,就得為之付出代價。也這麼大的人了,應該懂得天上不會平白掉餡餅這個道理。」
江無雙冷靜地看著這一幕,話說得不容人置喙:「父親讓你接管外島禁術,又叫你參與此次無歸之行,一個月後的九州風雲會也由你負責,你這個時候去聯繫溫禾安,是在存心給我找事嗎?」
說起溫禾安,江無雙眉心皺得更深。
他負手而立,腦海中都是溫禾安在沒動用第八感的情況下,破開了溫流光的殺戮之鏈。這件事讓他對此人的實力有了更精準的了解,也有了更深的擔憂。
原本一個陸嶼然和巫山神殿就夠讓人費盡心思琢磨揣測,不敢輕舉妄動了。
以為溫禾安被放逐,溫流光掌權,天都這邊算是穩了。
結果又出變數。
這個變數還暫時看不出立場。
溫禾安……
江無雙伸手無意識敲了敲桌面,再好的心性都忍不住往下沉了一瞬,他微微眯起眼睛,想,她最好是就此銷聲匿跡,不參與天都奪位,也不和巫山之流混跡在一起,天高海闊隨她怎麼攪動。
畢竟,他也不想在這種時候抽調出精銳,去與一位開啟第八感後實力可能無限接近聖者的頂級九境為敵。
江無雙厭惡聽不進好話的人,尤其還是抱有不切實際的天真幻想的蠢人,他看向江召,眼神中和話語中的警告之意同樣濃烈:「等從無歸出來,父親會借助禁術餘勢,給你個叩開第八感的契機。這機會千載難逢,你若是聰明,一定知道該如何抓住。」
「溫禾安恢復實力之前你沒能捉到人,恢復實力之後就該立刻收手。」
江無雙渾然不明在感情中彌足深陷之人是怎樣的飲鴆止渴,他只覺得煩躁,一字一句說得發自肺腑,毫不留情:「實力懸殊,你往人眼前湊什麼?湊上去又能如何?難不成是想等被打得奄奄一息,用最後一口氣爬到她身邊,祈求她給你個當牛做馬的機會?」
江召深深吸了口氣,眼裡迸出幾根細細的血絲。
江無雙伸手將小劍召回掌心中,細細打量,森森寒芒從吹毫斷髮的刃邊細密閃過。
他沒什麼表情地扯了扯嘴角,也不管江召心裡是如何酸澀輾轉,苦痛扭曲,只兀自丟下吩咐:「還有一事,這次下溺海,你將徐遠思帶上,他得了徐家的一脈真傳,讓他去動轉雙魚陣上的手腳……如何操作我不管,只有一條,最後得將雙煞果『送』給溫流光。」
是時候讓這位不可一世的高貴三少主叩開那令人聞之色變,無比忌憚的第二道八感了。
如此一來,溫流光心定下來了,天都的心也定下來了。
江無雙看向江召,給出最後的通牒:「不要再有任何愚蠢盲目的舉動,王庭的公子,沒有做到一半甩手不做的前例。你知道自己接觸的都是家族怎樣的秘密,事若不成,只有死路一條。」
三月初,天轉暖,江召此刻呼吸,卻覺得口鼻之中全是驚人的涼意。
他不吭聲,像是真被刺激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眼睫悉數垂下,嚴密地遮擋住了眼底翻湧的情緒。自己卻知道,在這種節骨眼上派人聯繫溫禾安,除了遵從難以壓制的本意,何嘗不是在懸崖上踩鋼絲,以此步步試探江無雙的底線,逼他在無形之中透露更多的細節。
為何這樣做。
因為江召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驚人的錯誤。
他原本想,只要溫禾安意識到天都的骯髒不堪,與之決裂,自己便能順勢從王庭抽身,與她去過真正意義上逍遙自在的日子。實際上,這一日來得突然而迅疾,他還未施展手段,這兩邊就已是水火不容之勢。
然而沒等來他籌謀著抽身,他就意識到一件事。
王庭有問題。
這話來得可笑,這世間家族,門派,凡是聚權聚財聚人之所,就沒有手腳乾淨的,這些人平素哪個不是表現得正派風骨,大義凜然,實則一抓一把俱是損人利己,陰損喪德之輩。
尋常人就算拋卻良心,窮盡畢生想像,能想到的所有殘忍血腥之事,都只是這等龐然巨物下冰山一角的腐爛齟齬。
出生在這樣的家族,江召早就知道王庭是怎樣的存在,他壓根就沒對這爛透了的「正派」抱有任何期待。禁術,陣法,偷天換日囚徐家滿門,他接手的時候心中漠然無比,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可隨著事態逐漸發展,他隱隱窺見了一張鋪天遮地的巨網,還沒來得及掙扎一下,倏地垂眼,細看四周,發現自己已在網中心,無處遁逃,從容抽身簡直是痴心妄想。
禁術不算什麼。
塘沽計劃不算什麼。
百年前開始布局謀劃也不算什麼。
但探墟鏡直指溺海,直指無歸之城,在另外兩家都手忙腳亂聯繫陰官本家的時候,江無雙身邊早就有了個看上去匿氣修得十分純熟的陰官。得益於這個,他們還提前下了溺海,接觸到了雙魚陣。
雙魚陣裡有雙煞果,雙煞果與誰的關係最大,不言而喻。
太多的疑慮壓在心頭,別的江召不敢說,但有一點,他而今越發肯定。
算上這次,江無雙曾兩次跟他挑明了說天都的繼任者一定得是溫流光,溫禾安失權被廢一事,王庭亦在背後助力推動,但是按理說,這不應該,這不符合常理。
溫流光與溫禾安不論是誰上位,對王庭來說,有何差別?
畢竟,再如何費盡心思操縱,天都的繼任者也不可能是王庭的人,也不可能姓江。
思來想去,唯有一個猜測可以解釋。
——他們捏著,或將要捏著溫流光絕對致命的缺陷和弱點,如此,送她青雲直上,穩佔天都又如何,繩索拽在自己手中,不論什麼時候想扯她下來都易如反掌。
這只是個猜測,畢竟天都絕不會束手就擒,毫無察覺,三家之中,哪家是省油的燈?誰還沒點籌劃布置?江召卻因為這個猜測……投鼠忌器。
王庭用塘沽計劃對付陸嶼然,又算計了溫流光。他們隱藏得太深,時間線又拉得太長,像蟄伏在暗處的猛獸,既有著猙獰鋒利的爪牙,又有不可低估的耐心和極致縝密的計劃。
他不太敢讓溫禾安出現在王庭之人眼前了。
怕王庭為了以防萬一,也對她下什麼不為人知的死手。
江召不希望溫禾安深入無歸,不希望她為了權力再次涉險,更不希望她和陸嶼然出現在一個隊伍裡。
但如果她真的去了。
或許他們可以見一面,好好談一談。
半晌,江召脊背挺直,他看著江無雙,知道自己短時間內無法脫身,語調盡量維持著心平氣和:「知道了。第八感契機難得,我會把握好機會,你不用多說。」
城東府宅之中,溫禾安從陸嶼然房間裡出來後,在樓下隨手提了盞畫仙畫出來的精緻宮燈,回了自己的房間。
屋裡沒點燈,一片漆黑,她給自己掐了個清塵訣,徑直倒在了柔軟蓬鬆的被衾間。片刻後,她抓過軟枕,墊在自己背後,無聲坐起來,揉了下眼睛,又去看頭頂的帷幔帳子,跟在虛無中執拗地看星星一樣。
溫禾安其實並不確定陸嶼然是什麼意思。
只是該說明白的,她得說明白。
她現在是孤家寡人,自己倒是挺看重自己的性命,但除了這個,也沒有多的了,換句話而言,情況並沒有比在天都時好,反而更糟糕。
陸嶼然真要有那種想法,是他不夠清醒。
溫禾安自認還算了解自己,她自制力可以,在一些事情上很有規劃,但說到底較真,也不是個會扭扭捏捏,委屈自己的人……那夜陸嶼然的氣息一透出來,密密滲進脊骨,她眉眼都熨貼地舒展,視線有點挪不開。
她卻又不能得寸進尺,因為明白這種感覺在自己這裡可以是交易,是那種一分一毫都計較得分明清楚,推諉乾淨的東西,對她來說是這樣,但對陸嶼然來說不是,如果是——只有數不盡的失,而無一分得,這太不劃算了。
她不得不做理智的那個,不得不停下來提醒他。
因為陸嶼然對她不錯。
從始至終都很不錯。
第二天,溫禾安神色如常,她出門見了月流,也見了林十鳶,回來的時候已經晚霞漫天了。
陸嶼然沒來找她,如果他沒有別的意思,不理也是正常,畢竟大家都忙,各有各的事要做。如果他真有點那種心思,被她這樣舉著小冰錐一戳,傲得從沒低過一次頭的人,意識到這將是場多麼惡劣不對等的關係,自然霎時抽身,更沒見面的必要。
溫禾安原本想回自己的小院,結果才進門,就發現商淮手中捏著一張告示,滿面陰沉,健步如飛地沖陸嶼然的院子奔去了。她站在原地看了看他的背影,覺得他每一根頭髮絲都氣得要豎起來了。
這是怎麼了。
溫禾安想了會,跟過去看了看,她沒進門,就靠在門檻上,跟看戲一樣探進個腦袋。
商淮將手中扯下來的告示摁在那張八仙桌上,拍得啪啪作響,後咬著牙恨恨地摁手裡的四方鏡,看樣子是在挨個通知人,剛巧幕一和宿澄都在二樓的書房,他們一前一後下來。
陸嶼然最後一個步下樓梯。
他一眼就看到了溫禾安,因為她真的一點都不避諱,眼睛從商淮身上轉到他身上,帶著點勃勃的興味,沖他抿唇笑。笑起來眼裡的情緒很軟,沒有半分攻擊性,像顆成熟的漿果,伸手觸一觸,唯有輕薄的外皮,不見半點硌人筋骨。
好像她從沒進過他的房間,從沒說過那夾霜帶雪,看似好心提醒,實則字字警告的話。
陸嶼然骨相清絕,膚色常年呈現出瓷釉般的冷白,精神不太好的時候,眼皮總是習慣性地垂搭著,偶爾一掀眼,也帶著懶怠的懨色,攻擊性都斂進動作裡,細看幾眼其實能辨別出來。
商淮給自己灌了整整一杯涼水,咬牙道:「陰官本家張貼了。張貼為溫流光找雙煞果,他們在搞什麼!?」
陸嶼然只聽了前半句,就知道是個怎麼回事了,他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沒過一會,溫禾安也踱步進來,有樣學樣地拉開一把椅子,就坐在他身邊不遠處的距離。
在他恰好能容忍陌生人靠近的距離。
陸嶼然撇開視線,伸手抵了下因為沉寂太久而乾澀的喉嚨,眼裡情緒不太好,薄薄的眼皮底下蘊了點烏青。
說來荒謬。
這一天他什麼也沒幹,靠著書案後的壁櫃靠得骨頭僵直,凝著在眼前燃下去的燭火時,腦海中浮現的不是巫山如何,可能會紛至沓來的各種麻煩,而是溫禾安。
溫禾安小時候是什麼樣子他想像不出,因而反復出現的僅是她說這番話時的樣子。
她控制得好,又或許是時間真的過去很久了,再深的情緒都被沖淡了,所以其實沒透出悲傷,或是難以釋懷的壓抑,只是很偶然抬頭的一個瞬間,烏黑瞳仁裡被微芒照出一點怔然,呆呆的,好像還沒從一場彌天大夢中醒來。
他闔眼又睜眼,都是這個被刻意放大的須臾一霎。
冷靜下來之後,陸嶼然不是沒有冷然嗤笑過,同是心高氣傲之輩,難道不是溫禾安先接近的他?不是她想來便來,說撂手就撂手,今日可著心了,喜歡哪個就再找了哪個?他從巫山之都走到歸墟,蠱用了又用,路往前走了不知多少步,不可撼動的底線規則一退再退。
她不是沒有察覺。
她察覺了,仍是站在原地,不肯多往前邁一點。她就是如此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你要賭上所有一切,扛住所有風雪,你得清醒地知道自己要走一條怎樣殘忍到萬劫不復的嶙峋之路。
你非得在這樣的前提下,做出抉擇。
她會根據你的語氣親疏,你下意識給出的自然反應,審時度勢,從容選擇進與退。
——這算什麼。
——就算是戰場上兩軍對陣,廝殺驟烈,分出勝負,也沒有要敗下陣來的那個親口承認自己丟盔棄甲,潰不成軍的說法吧。
幕一拿過被商淮拍在桌子上的告示,仔仔細細看了遍,「哦」了聲,不知是覺得真稀奇,還是附和商淮:「我有生之年,居然能見到陰官本家張貼,還是為天都辦事……真出人意料。」
宿澄拍了拍商淮的肩,與那張告示臉貼臉看了好一會,道:「也不是什麼大事,你淡定些,放寬心。」
商淮簡直要跳起來,溫禾安支著腮看戲。
她早就發現了,這位天懸家的公子對陰官本家有著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熱忱情懷,好似將陰官本家當成了自己第二個家,而實際上,他連陰官本家的門都沒踏進去過。
她扭過頭去看陸嶼然,壓抑不住好奇,語氣裡有種言笑晏晏的天真:「他為什麼這麼生氣。」
陸嶼然根本不理她。
溫禾安也沒覺得難堪,她只轉了個方向,看向宿澄和幕一。這兩人看似在安慰商淮,實則跟唱雙簧似的打配合,解答她的疑惑:「……商淮這些年心心念念的,可不是什麼擺渡之法,而是陰官家家主。」
溫禾安呼吸有一瞬的停滯,她頓了會,在腦海中搜尋出一張臉,再看看商淮,很難想像他會有如此膽量,舌尖抵了抵齒根,仍難置信:「陰官家家主,凌枝?」
商淮捂了捂臉。
沒有否認。
溫禾安來了興致,她問:「你見過她?」
「見過。但她紅綢覆面,我沒看清楚。」商淮捏著那張告示,看了又看,抖得嘩嘩響,很是不甘心地皺眉,頗感煩躁:「這張告示肯定不是她的意思,她十幾年沒出過面了,最討厭摻和這種事。」
「你們說,是不是她那個師兄做的。」
溫禾安的表情有點茫然,想說什麼又覺得不太好,眼神中卻明擺著寫上了一行字:你連人容貌都沒見過,怎麼就心心念念,還遷怒上人師兄了。
羅青山擺弄著藥箱,上鎖,吐露了商淮的坎坷「情史」:「三四十年前吧,他嘴裡時間常變,我也記不清具體是什麼時候了。那次他在溺海上臨時出了點狀況,命懸一線,大抵是機緣巧合,那會陰官家家主並未閉關,正在那片海域巡視,順手就將他撈起來了。自那之後,他又是查陰官家資料,又是三天兩頭拉著我們要登門拜訪……」
說到這,他開始嘆息,同時搖頭:「實際上那次欠的情公子早就還了,陰官本家和巫山有時候是會有往來的,但不是為了權勢交易,是因帝主昔年的一些吩咐。 」
他說得含糊,一句帶過,接著說:「後面的事,姑娘也能猜到,他是因為這個才去學的擺渡法,這些年也一直試圖躋身本家,但就……就是現在這樣。」
溫禾安沒忍住笑了下,臉頰生動愉悅,眉梢微動,聲音清脆地揶揄商淮:「這叫什麼,救命之恩,以身相許?」
商淮將那張告示遮在自己臉上,不知道該怎麼跟這滿室的人形容自己的感覺,最終洩氣:「也不是。當時情況危險,人之將死,記憶也深刻,說真的,這麼多年了,什麼厲害的不厲害的陰官我都見過了,就連陰官家那位大師兄在溺海的本事我也看了,終不及家主紅綾一捲,溺海浪掀千米,海底深漩千數合一。」
「每次想起她將我從海底救起來那瞬間的眼神,就覺得很不一樣,又溫柔,又嫻靜。」
商淮希冀有人能懂他的一見鐘情。
懂那種被小貓時不時撓下心臟,難以忘懷的感覺。
溫禾安不懂,但是她聽懂了「溫柔」與「嫻靜」,有點沒有辦法將這兩個詞和印象中那張臉聯繫在一起,她很是遲疑,看了看陸嶼然。原本只是想交流下對陰官家家主的印象,誰知視線一轉,落到了他的衣領敞口處,頓了一下。
眼裡笑意如流星,漸漸褪散許多。
商淮垂頭喪氣,難得垮了精神,他問溫禾安:「吃不吃飯,我現炒兩個菜將就。」
這兩天想在蘿州城吃點熱乎的東西,燒餅鋪前都得排長隊。
溫禾安眼睛微亮,沒有拒絕的理由,見商淮把那張告示揉開了丟成團,冷哼一聲,這才解氣地去了廚房。
就在這時候,有人推開了院門,停在了結界外。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幕一和宿澄,商淮也從廚房中出來了,溫禾安見陸嶼然靠著椅子上,掂量著四方鏡。他眉棱鋒利,聽到動靜也只略略一撩眼,渾然沒有要起身的意思,渾身都透著幾欲凝結的冷意和深壓的躁意。
她想了一會,捏著裙擺起身,輕聲道:「好像是陰官家來人了,我去看看。」
站在結界外的確實是陰官家的人。
她看起來年歲不大,臉只有巴掌大,五官精巧,看上去很顯稚嫩,真要細細打量下來,便覺得她大概只有十四五歲,梳著一根長長的蠍子辮,烏黑油亮,直垂到腰際,在走動時晃動著,像俏皮的長條流蘇。
「陰官本家,蘇韻之。」她解下腰牌,透過結界出示給他們看,冰雕玉琢一小女郎,臉色冷冷的,像個挑不出瑕疵的雪娃娃,說自己名字的時候皺了皺眉,好像有點不習慣。
「收到帝嗣來信,遠來相助,以消債果。」
眾人對陰官家不是很了解,紛紛看向商淮,商淮聽過蘇韻之,她是凌枝座下四大陰官執事之一,很有名氣,本事很了不得。
商淮將她放了進來,蘇韻之蹬著雙鹿皮靴,簪星曳月,浮翠流丹,渾身上下每一處細節都透著精細打扮的意味,直到此時鼻頭翕動,她終於看向商淮,瞳仁水潤,道:「是什麼,好香。」
「在做晚膳。」商淮也有自己的考究,他細細地觀察這位遠道而來的貴客,從她眼裡看到了比溫禾安更甚的饞意,道:「帝嗣在屋裡,你們先坐會,飯馬上好了,要不要一起?」
蘇韻之點頭,腮幫微微鼓起來:「要。」
蘇韻之說話的時候,溫禾安一直站在邊上,雙方視線交觸,各自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她跨進小院見陸嶼然也是同樣的反應,不見面的時候還叫聲帝嗣,見了面只有矜傲的一頷首,一聲輕輕的冷哼,這哼聲十分奇怪,帶了點不待見的意思。
陸嶼然也不熱情,只是有些意外來的竟會是她,意外過後就指指滿屋椅子讓蘇韻之自己挑個坐,下意識壓了壓眉。顯然雙方都不太希望彼此見面,寒暄的話都懶得說。
溫禾安含笑注視這一切,心想,大概是因為這兩位聚到一起,總不會是有什麼好事發生。
商淮特意加了兩個菜。
他想先打好關係,從這位執事嘴裡探聽到一些有關凌枝的細枝末節,畢竟這樣的機會太難得了,讓他逮著一次真不容易。
最終眾人落座,蘇韻之晃著雙足,上半身卻坐得端正,像在聽教習講課,脊背挺直,眼神會跟著商淮端上來的菜轉動,卻只能看不能吃,這時候臉上會露出不滿的苦惱。
陸嶼然坐在溫禾安身側不遠處,隔了一段距離,明明之前也是這樣,唯獨今夜,給人的感覺像輪不可攀折的清月,都無需眼神和話語,就成功鎮住了在場除了商淮與蘇韻之以外的所有人。
溫禾安的心情不算好,但也還行,眼神跟著大家轉來轉去,沒將注意力刻意放在陸嶼然身上——不論如何,她不想將關係鬧僵,畢竟還有交易在身。
眼看著商淮又端了道大菜上來,溫禾安看了看蘇韻之,再看看一無所覺的商淮,以及他那句不知從何得來的「溫柔」「嫻靜」,張張唇欲言又止,最終隱晦地問:「你當真是為了陰官家家主去學的擺渡啊?」
商淮頷首:「自然。我對擺渡之法本身又沒有什麼興致。」
蘇韻之這才終於動了動眼睛,但比起商淮,她對商淮做的這些菜更有觸動,半晌,她決定轉移下注意力,眼神在圓桌邊搜尋了一圈,最終落在唯有的兩個見過面的「熟人」身上。
她拿著筷子輕輕在桌沿一敲,一碰,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很是奇異地「咦」了聲,聲音如珠落玉盤:「……陸嶼然,溫禾安,你們怎麼還沒解契。」
一桌人呆如木雞,噤若寒蟬,商淮眼皮都連著跳動了三下。心想陰官家本家的執事都有點本事在身上這個他知道,高人嘛,總是格外傲氣些,但這話也太不合時宜……太大膽了。
他有點想捂住這位執事的嘴把她悄悄帶走,不然她可能會慘烈死在巫山最高秘笈的雷術之下。
蘇韻之的話落下之後,溫禾安捏著手裡的兩根筷箸,偏頭順著大家的視線去看陸嶼然。
他這次沒再看四方鏡,而是稍抬了頭與她四目相對,眼中如墜片雪,似忍無可忍,每根臉部線條都掛著淺薄霜色,無形之中便可傷人,他不為傷人,只是偏生想將她眼中所有情緒,冷靜的,懵懂的,亦或是同樣不滿,瀕臨失控的都翻找出來。
她直直與他對視,沒有躲避,但並不說話,顏丹鬢綠,雙瞳剪水,那幅模樣好像在無聲問他:
——你要解契嗎?
陸嶼然難以忍耐地垂睫時,瞳色已經比往日更深一些,他指骨抵著桌面,拽著椅子站起來,分明喉間辛澀微麻,聲音依舊透清,撲面皆是凝肅之意:「解什麼?」
丟下這麼一句話後,他起身上樓,沒有半分吃飯的興致。
蘇韻之被凶得摸了摸鼻子,很是忿忿,但想想自己每次好好在陰官家閉關時收到陸嶼然的傳信,那想炸天炸地的心情是一樣的,於是撇撇嘴,哼了一聲,懶得計較。
溫禾安眨了下眼,盯著陸嶼然的背影看了看,絨絮一般的眼睫緩緩扇動,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半晌,她放下筷箸,指腹觸了觸他靠過的椅背一角。
若有所思。
像在遲疑地確認什麼。
「解契」這個詞,好像碰到了陸嶼然的底線,方才他起身的時候,眼裡諸多繁亂的情緒糅雜,戾氣不輕,漫成了海,溫禾安腦海中還有印象,三年前他提結束時看自己的眼神就跟方才一樣。
那個注定無解的難題。
他未經思索,身體卻又好像已經給出了發自本能,難以遏制的回答。
「阿枝。」
過了不知多久,溫禾安緩緩扭頭看向蘇韻之 ,抿著唇輕聲喚她,語調又輕又認真:「以後別說了。」
蘇韻之叼著根嫩菜心無知無覺看她。
溫禾安瞳仁圓而大,此刻像才擷取到了捧水瑩瑩的新鮮朝露,與人對視時有種要將人吸進去的感覺:「……他很不喜歡聽這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6 12:21 PM
第五十一章
陽春三月,枯木逢春,春色闌珊。一行人在這座府宅中也住了一段時日,靈氣泛濫,於是無形中比別處更早泛浮出一種生機,雕花門後桂樹抽出鮮嫩綠芽,桃樹鼓出米粒大小的花苞,小海棠滿目柔粉,在枝頭掛著的宮燈照耀下點出近乎透明的光澤。
陰官素來低調,不欲與高門大戶,錢權之流相爭,一般情況下,旁人決計請不動陰官下溺海,可事關天授旨,哪怕是要將天穹捅個窟窿出來,都有的是人要試一試。
陰官家家主不愛管事,大多事宜都由她師兄代為處置,別的事也便罷了,但這次陰官家再是堅決,也架不住各方大人物的書信如雪花般飄到案桌前。這次本家為天都張榜懸賞雙煞果,大約是要還什麼天大的人情,同時,也是無形中鬆開了嚴明管束陰官的那根線。
如此一來,厲害的陰官帶著大族大派進溺海,誰能說得清是因為本家的懸賞,還是因為收了無法拒絕的高價呢。
那些一封接一封沒完沒了飄向陰官家的書信大概也就此消停了。
溫禾安如是想著,一方面有些好奇陰官家究竟欠了天都怎樣的人情,她在天都這麼多年,在陰官家碰過無數次壁,沒聽說過還有這麼一回事。另一方面,她的視線不由落在了「蘇韻之」的身上。
沒想到來的會是她。
蘇韻之也在看溫禾安,她給自己夾了筷沁了湯汁的菜心,鐘情於那種咬起來清脆的口感,眼睛饜足地微眯,下巴尖尖地抬起,像那種將自己養得格外精細挑剔的貓,道:「哦。你幹嘛向著他。」
不等溫禾安回答,她自己想到了什麼,柳葉般的眉擰起來,小又稚氣的臉上浮起一種我很不樂意解釋但我還是要隨便解釋一下的神情:「他救了你是吧?我三天前才出關,到了蘿州才知道消息,不然也不是不可以給你遞出橄欖枝。」
羅青山已經有點左右為難,不太敢動筷子了,他只得去看商淮,眼睛裡的意思很明顯:陰官本家的人,都如此有脾性嗎。為什麼這個執事看起來如此……目中無人。
你說不知者無畏,可她喊自家公子和二少主都連名帶姓的,可見不是不知道他們。
商淮心想你看我也沒轍,他也沒進過本家的門,對陰官家所有的了解都是東拼西湊的道聽途說,不過他看出了一點。
這小姑娘口無遮攔,說話明槍直仗的,看起來很是嘴饞,這段時日他若是投其所好,至少可以將陰官家的事了解個七八成,說不准搞好關係之後,還能叫她大開方便之門,下一次陰官大選,他還能混進去看看。
陰官這塊他確實是天賦不行,修不出什麼名堂,但他努力了這麼多年,到現在還被老頭追著打,若論誠心,那真是天地可鑑。
溫禾安含笑頷首,道:「我知道。」
蘇韻之吃得津津有味,她看起來身量小巧單薄,骨骼極細,飯量卻不小,吃東西的時候和溫禾安一樣專注,筷子轉了又轉,吃到好吃的會頓一頓,滿足地斂斂眉回味。好半晌,以為她終於要撂筷子的時候,卻見她被辣得鼻尖俏紅,歪歪頭,又伸向了下一盤菜。
溫禾安放下筷子,看了看樓上,思索了會,起身道:「等會是不是要商量下無歸的事,我喚他下來吧。」
蘇韻之接過商淮遞來的水,「唔」了聲,含糊不清地篤信:「他就是看我不順眼,存心的。」
溫禾安不知道她和陸嶼然之間有什麼淵源,當下只是笑了下,輕輕拉開椅子上樓去了。
她腳步聲放得輕,到門前停住,而後屈指在門上叩了兩下,理了理思緒,溫聲說:「陰官家為天都懸賞雙煞果,應當有陰官已經到了他們的酒樓中,我們也要盡快行動,商議對策了。你若是現在有空,要不要下來聽聽凌枝的想法。」
隔了一會,門從裡面被一截力抵開。
屋裡漆黑,只有點點明滅不定的幽然燭光,搖搖欲止,陸嶼然五官洇進緊密的驟黑中,能窺見隱約的輪廓。
溫禾安以為他會將先前樓下的短促失態無謂遮掩過去,冷著眼一字不提,但並不是。他抬眼,經過了小半個時辰的沉澱平復,眼底仍盤桓著不曾全然消散的紊亂情緒,有些不太受控制。
他像是不知道,又像是知道,然難以自抑,乾脆破罐子破摔,冷然將冰山一角的情緒都撕開,給她看。
溫禾安與陸嶼然因兩家各自詭譎的心思糾扯在一起,各懷鬼胎,目的不純,時至今日,什麼都是假的,兩人靠一個岌岌可危的合作暫時保持和平之勢,若還有什麼可以稱得上羈絆的,唯有一道姻緣之契。
溫禾安與他對視,看得微怔。
陸嶼然伸手抵了抵眉心,嗯了一聲,什麼多餘的話都不太想說,壓下腦中的脹痛,不緊不慢踩著樓階下去了。溫禾安轉頭跟在他身後,先看著他的背影,又盯著他如流雲般的袖擺看了看,杏眼睜得圓而滿,半晌,站在某一截階梯上停了一會,唇角抿了抿,慢慢又翹出一點細碎到不可捕捉的弧度。
她現在,好像有點能確定了。
底下滿屋子人,因為蘇韻之太不拘束了,所以其他人都難免有些拘束,幕一和宿澄都有問過這位執事一些事情,可她愛搭不理,只掀眼皮不搭腔,惹得風光無限的天縱隊正副指揮使互相對視,最後只得尷尬地摸摸鼻子。
按職位來說,陰官家的大執事,也就跟他們差不多。這姑娘這樣的性格,究竟是怎麼在陰官家家主手中領活辦事的。
但蘇韻之對商淮還不錯,她抓著自己長長的蠍尾辮撫了撫,眼神跟著他晃晃悠悠。商淮挖空心思要研究透徹一個人,自然會下功夫,這不,飯後麻利地收拾好殘局,就又進了廚房,給這位年齡小脾氣不小的姑娘端出來一杯梨汁。
這種妥貼的服務讓蘇韻之對這位天懸家的小公子很是滿意。
陸嶼然和溫禾安一前一後下樓,兀自找了椅子坐下,他和蘇韻之本來就是誰也不想看見誰,都嫌晦氣,剛一見面,就被她口無遮攔刺了好大一下,現在是垂著指骨耷著眼,徑直問:「什麼時候下?下去能帶多少人?」
蘇韻之慢條斯理地嘬了一口梨汁,腮幫子鼓起來很大一塊,等都咽下去,才說:「帶多少都行,我和那些半吊子不一樣。」
商淮看了看四方鏡,認真起來:「剛得到消息,說天都那邊陰官已經下去了。」
「現在下啊?」蘇韻之瞥了瞥外邊的天色,收回視線,問:「晚上?」
商淮點頭。
蘇韻之皺了下眉,轉著盛梨汁的杯子,半晌,無情地點頭:「去給天都辦事的陰官是哪些倒黴蛋?有幾個?他們回不來了,我先把名單給……報上去。」
商淮卡住了。
溫禾安察覺到什麼,她問:「怎麼了?下溺海有時間要求,晚上不能下?」
「歸墟外這道溺海支流一直很特殊,不穩定,比兩道主支危險,我剛進蘿州就感受到了,晚上裡面鬧得很厲害。」蘇韻之說:「下也能下,會死人,如果情況很危險,我會先跑,不會管你們。」
她話說得一如既往的直白,直得商淮和羅青山瞠目結舌,陸嶼然倒是抬頭看了她一眼,涼涼頷首:「嗯。這就是你還人情的態度。」
蘇韻之沒覺得有哪裡不對,渾然是一副「我都親自來了還要怎樣的態度」,振振有詞地糾正他:「我是提前說清楚。」
「也就是說,下了溺海以後,我們也得注意時間,白天下去,晚上回來。」溫禾安從這種不太友好的氛圍中抓出較為關鍵的訊息,眉梢微動,問她:「你下過無歸城嗎?裡面究竟如何?全部探尋完需要幾個日夜。」
蘇韻之搖頭,很不愉快地捏捏手指尖和指甲:「我沒事不去那種地方,平時躲著走都來不及。」
「怎麼突然都往這個地方湧,溫流光要雙煞果我現在知道了,你們也要?」
從這話中就能聽出來,這人是真才出關。
商淮攤攤手,將大概的情況介紹了遍,話語有些無奈:「這不是……天授旨的誘惑太大了,哪有人能抵抗得了。」
「嗯?」蘇韻之喝完最後一口梨汁,這會倒是將眼神分到陸嶼然身上去了,她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眉頭擰起來,露出一個不能理解的眼神,聲音清脆:「怎麼又是這個,他們爭來爭去在爭什麼。天授旨和帝源不是本來就該是你的?那群廢物整日什麼也不做,也好意思……」
蘇韻之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將後頭半截話咽回去,把手裡的杯子「叮叮」敲得響亮。
她倒不是替陸嶼然抱不平,這人太傲,她很樂意在別的事情上幸災樂禍,但想想自己一年一次,奄奄一息臥床苟延殘喘的樣子,再想想陸嶼然,以及他還要跟這群不知所謂的人打擂台這件事……就倏的迸發出種感同身受的悲憤同情來。
溫禾安順勢看向陸嶼然,他對這話沒什麼表示,倒是商淮見今晚下不了溺海,他們又陷入了某種難言的沉默,見縫插針又很是不甘心地問:「你們家主的師兄為天都頒布了懸賞令,這件事你們家主知不知道啊?」
溫禾安忍不住捂了下眼睛。
蘇韻之對商淮倒是和顏悅色,覺得和他說話很有意思,她彎彎眼睛,點點頭:「知道啊。」
商淮一聽,擠了進來。
溫禾安什麼也沒說,搬著椅子往陸嶼然身邊靠了靠,兩人袖邊相疊,他瞥過來,見到她修長細膩的頸子和一隻流蘇耳墜,因為驀的貼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清爽的花果香,還有一點點因為笑音而顫動的氣息。
陸嶼然不知道溫禾安是如何對待江召的,又是如何拒絕並不在意之人的,他沒覺得溫禾安察覺到什麼後會肆無忌憚的利用,有恃無恐的揮霍。他眼光沒那麼差,喜歡上的姑娘不會如此不堪。
只是終究懸著心,下來時也有種自暴自棄的意味,以為會看見她的為難,抗拒,或是某種冷酷,哪知和從前沒什麼變化,只是偶爾的對視,接近,會無聲傳遞出訊息,告訴他。
——他得到了一種……相對柔軟慎重的對待。
陸嶼然原本想上樓眯一會,沒想聽商淮在這「丟人現眼」,然而視線在她含笑的側臉上頓了下,背脊無聲僵了僵,旋即貼在椅背上,潦草地闔上雙眼,緩解太陽穴的脹痛。
商淮「啊」了聲,也不知是在和誰據理力爭:「可陰官家不是從來不和世家有牽扯嗎,他如此破例,你們家主也不阻止?」
蘇韻之搖搖頭:「不啊。」
商淮深深吸了口氣,展露出了他對陰官家的諸多了解:「陰官家家主另外幾位師兄要麼當了領主,要麼做了執事,都聽調令行事,無故不會在淵澤之地多留,為什麼就他是例外,一待就待那麼久。」
他一雙桃花眼也不上挑了,說話的時候睜大了點,蘇韻之面對那個眼神,跟要比賽一樣,也饒有興味地跟他大眼瞪小眼,語氣天真稚氣:「因為家主喜歡師兄啊。」
商淮為溫禾安做了好幾頓飯,平時也都二少主二少主的喊,溫禾安不是沒有想找個恰當的時候偷偷透露一下蘇韻之的真正身份。可說到底,這個關口,這層身份太特殊,她這麼直來直去一個人都頂著別人的身份出現了,自己也不好戳穿,怕壞事。
誰知道這兩人一個敢問,一個敢答,事情會發展到如此難以置信的一步。
溫禾安有點不忍心看商淮的臉色。
商淮臉上的血色褪去了一半,另一半仍倔強的強撐著,他有些僵硬地扯了下嘴角,語氣還算是鎮定:「不可能。現在上外面一打聽就知道,她那個師兄喜歡的是溫流光,懸賞也是為溫流光懸賞的,凌枝會喜歡一個心裡有別人的男子?」
蘇韻之沉思了會:「讓他們喜歡著唄,反正他也沒法離開淵澤之地,他們又不可能在一起。」
商淮盯著她看了一會,意識到這真的是個小姑娘,跟個小姑娘,說不通。但即使如此,這樣的說法也夠讓人鬱悶的,他喪失了一半精神,坐回椅子上,有氣無力地嘲諷人:「他既然喜歡溫流光,怎麼就離開不了淵澤之地了,他是屁股上生了根了嗎?」
「那也沒有。」蘇韻之認認真真地回答:「先禮後兵嘛。這次如了他的意,幫了溫流光,他要再不識趣,大概就要被囚起來了。」
溫禾安微微坐直,來了點興趣,想讓她詳細說一說。
商淮動了動唇,認真反思,若是前面還有些半信半疑,現在就是完全不信了。這怎麼可能是凌枝會說出來的話,絕對是小姑娘的自我揣測,他居然還真的跟她扯了那麼久,老老實實地問凌枝的喜好不好嗎。
蘇韻之繼而跟溫禾安對視,琥珀色的瞳仁在她旖秀清靈的臉上轉了半圈。想想這狡猾得像狐狸一樣,偏偏對人對事又溫柔又理智的人竟會在區區一個男人身上栽那麼大個跟頭,真叫人止不住的生氣。
也不知她是怎麼想的。
「我這路上都聽說了。」她看著溫禾安,略有點煩躁地晃晃蠍尾辮,道:「叫江召是吧。看在他曾經伺候過你的份上,這次溺海,我可以讓他選個死法。」
溫禾安猝不及防,唇瓣連著動了兩下,柔韌背脊完全挺直,沒想明白這火怎麼燒到自己頭上來了。
陸嶼然骨節一挑,無聲睜開眼睛。
「不過我看他居然還活著,不太像你的作風。」蘇韻之皺了下眉,問:「還捨不得?」
那個江召到底長得什麼天仙樣,能讓溫禾安淪陷成這樣。
長得比陸嶼然還好?
蘇韻之的視線在陸嶼然身上停留一瞬,覺得若是如此,也不是不能留著,她坐在桌邊,仰著下巴,思索一瞬,破天荒的壓低了聲音,用種又天真又煞有其事的聲音說:「你要真還饞他的滋味,留著也行,把他修為廢了,用七根懸魂絲鎖在床頭,想用的時候用用,別再被花言巧語騙了就行。」
羅青山,幕一和宿澄看她的眼神完完全全變了。
商淮又強起了精神,深深地從鼻腔裡吸入一口涼氣。
溫禾安老老實實搭在膝蓋上的手指有些木住了,她看了看滿臉都是「真為你發愁」的蘇韻之,半晌,睫毛輕輕扇動,去看身側的陸嶼然。
他熬久了,精神是真不太好,但氣質和五官都太優越,隨意闔眼,都有種光風霽月,神清骨秀的韻致。此時情緒糟糕到極致,竟還笑了下,然薄薄眼皮下蓄積了涼淡之色,鴉黑眼睫下,純色的瞳孔裡正有疾風驟雨落下。
溫禾安望進他的眼裡,險些被捲進失控的亂流之中,她難得感到一種好像辜負了什麼又錯過了什麼的不安,坐得有些端正,耳墜隨之輕微晃動,語氣格外的正經無辜:「我沒有過這種想法。」
她唇齒相抵:「真的。」
「伺候」「饞」「用用」。
哪一個字,不是在挑戰神經。
「看出來了,今天又是專程來找茬的。」陸嶼然撇開視線,手掌上經脈如小樹枝的分支般撐開,他拉開椅子,看向蘇韻之,頷首,氣勢如山海千頃疏洩,舒張到難以忍耐:「要打,是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6 02:48 PM
第五十二章
庭院中一時風聲簌簌,枝葉抖顫,蘇韻之見陸嶼然這樣,先怔了一瞬,隨後俏臉落霜,猛的將跟前杯盞一推,道:「在地上和我打算什麼本事,有本事,和我下溺海打!」
陰官的能力注定了有很大的局限性,蘇韻之有八成的本事都是用來對付海裡的東西的,再說,誰閒得沒事要跟陸嶼然在地上打,他那第八感出來,有一個算一個,誰能不趴下。
見此情狀,商淮心中鬱悶的一口氣還沒順下去,又提了上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陰官家的這位小姑娘嘴怎麼那麼犀利,脾氣也大,愣是誰也不怕,這種話,就算是他最年少輕狂,膽大包天的時候,也沒敢在陸嶼然面前如此猖狂過。
他頭皮陣陣發麻,又不得不站出來和稀泥,攔在蘇韻之跟前,好言好語地道:「大執事,咱們才組隊呢,後面還有好一段時日共事,和氣生財啊。」
溫禾安也不由得站起來,她先看一臉氣鼓鼓的蘇韻之,朝她搖搖頭,隨後不太自然地捏了捏指尖,螓首看向陸嶼然。
她不真動干戈的時候,骨子裡天然淌著種密不匝風的溫柔,若是再刻意一些,漂亮的眼睛裡就會泛出一種無知無覺的潮意,像在無聲息下一場綿綿細雨,縱使什麼都不說,哄人歇火的意思也很是明顯。
陸嶼然緊握著椅骨的手背經脈忍耐地跳動。
說實話,他從未覺得自己有這麼不經激,一邊冷然覺得此情此狀簡直幼稚至極,神經卻止不住的尖銳,像一根拉得越來越緊的弦,繃到極致,自己也能清楚的感覺到,
他現在的處境何其危險,距離她警告的那個「粉身碎骨」的崎嶇絕境,只差最後一步。
蘇韻之在原地晃了半圈,高傲地甩著辮子,巴掌大的臉被氣得微紅,像小孩偷喝了大人的酒,發脾氣嘟囔的時候就更像了:「……誰不和氣了,我跟他說話了嗎?!莫名其妙。」
她挑剔地盯著商淮,大有讓他這個「中間人」評評理的意思。
商淮抽了一口氣,又抽了一口氣,最終低聲說:「你晚上會不會餓,要不要跟我去廚房,看看還有些什麼食材,給你做點小零嘴備著?」
蘇韻之定定地看著他,看了好一會,皺了眉,直白地戳穿:「你在岔開話題。」
「但是好吧。」她眼睛轉了轉,拍了拍裙角上不存在的灰,低聲嘟囔,大有種識時務者能屈能伸的韌性:「在陸地上,我讓讓他也沒什麼,等下了溺海,但願他還這麼有骨氣——綁別人又沒綁他,他急什麼。」
多管閒事。
商淮心想你還是趕緊別說了,暗地裡唉聲嘆氣地帶著人去了廚房。
方寸之間倏然靜下來,一頓飯吃得心驚膽戰,羅青山抱著藥箱低著肩骨,一驚一乍,進也不行,退也不行,正兩難之際,卻和溫禾安的眼神對上。
他和這位二少主相處也有一段時日了,她應對任何事向來都有自己的章程,不急不緩,有條不紊,難得見現在這樣帶點窘迫,想說什麼,又無從說起的樣子。
溫禾安確實,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凌枝口無遮攔,向來隨心所欲,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她是好心,然而那些詞,也確實太過……露骨,尤其是在陸嶼然面前,讓她怔過之後,很有些茫然無措。
「晚上不能下溺海,我們只能等天亮了去試試,你先上樓歇一會吧。」溫禾安望著他,說起正事上的布署安排:「我等會再和她聊一聊,無歸和雙魚陣在不同的地方,若是相隔甚遠,大概要分隊行動,我問問她還能不能在蘿州城找出個能下溺海的陰官來。」
陸嶼然下頜微收,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半晌,才閉了下眼,嗯了聲,頗感荒謬地上了樓。
蘇韻之初來乍到,看樣子也沒打算挪出去住,等捧著一匣子烤餅乾從廚房裡出來後,就自然而然地跟溫禾安回了她的小院子。心力憔悴的商淮在後面看著這一幕總算稍微放下了心,至少她看上去和溫禾安的關系還不錯,沒有半夜打起來的徵兆。
夜風徐涼,幽幽送香,蘇韻之捏著塊餅乾,小口小口地咬,唇齒間清脆留香,這種香甜的滋味讓她分外滿足。
她踩著溫禾安手裡燈籠的影子,左看右看,跟著跨進門檻,倚在門口,又見屋裡點起蠟燭,才挪過去,看中了窗櫺邊那張小小的美人榻,她躺上去,渾身一鬆,說:「我睡這,不和你睡,你睡覺老搭著我。」
溫禾安坐在桌前,托著腮,好笑地看著她晃來晃去不安分的辮子。
說起來,她們兩個見面的次數並不多,但勝在投緣。
陰官家家主需要常年鎮守在淵澤之地,輕易不會出門,有些事凌枝不樂意出面,通常叫執事自認家主,搪塞應付外頭難纏的老怪物們,也因此外界對本家家主的說法各有各的由頭,傳得光怪陸離,天花亂墜。
「剛開始見你來,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溫禾安給自己倒了杯涼茶,又給她倒了杯,怕她吃得快被餅乾噎著:「你這次來是為了什麼,我想了想,也沒哪家的人情請得動你。」
「確實。本來沒打算來的。」凌枝分外坦誠,黝黑的眼珠轉了轉,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說:「我師兄難得有想要的東西,張榜懸賞,我來走一趟,把雙煞果給他帶回去。」
溫禾安唇邊恬淡的弧度不變,她點點頭,指尖點了點桌面,姿態也很坦然:「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將雙煞果提前毀去。」
「那還是老規矩,各憑本事。」
凌枝半分也沒遲疑,就如此達成了共識,只是細想過後,心裡到底有點不舒服,納悶又不解,跟她嬌俏抱怨:「你說我師兄眼光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他怎麼喜歡溫流光。」
溫禾安揚揚唇,問她:「吃醋了?」
凌枝想了想,看了看她,白皙似玉的臉龐上浮出一點煩惱之色:「不知道。幫誰都行,我不想幫溫流光,你和她不是天大的不和麼。」
溫禾安凝著她越來越糾結的神色,覺得凌枝有時候是真像小姑娘,天真稚氣與我行我素矛盾又恰到好處的交織在一起,很是可愛,她煞有其事地點點頭,讓她寬寬心:「我和她的不和我自己解決,我這不是,才將她揍了兩頓麼。」
凌枝心裡舒服一點了。
「也是,你要真下狠手,向來都是別人倒黴。」
然而別的事上也就算了,凌枝也不是沒有鄭重其事地一口回絕過溫禾安,只是這件事,尤其是了解原委之後,她心中莫名有些別扭,當即繞著自己髮尾轉了幾個圈圈,最終咳了咳,鼓起臉說:「按照慣例,我師兄年底要離開淵澤之地,日後沒法陪我了。他性格太軸了,煩人得很,我按照你的方法跟他提過兩三次,他都裝作不懂,說待我如親妹。」
凌枝高傲地抬著下巴,「呵」了聲,顯然對這種說法不以為意:「這麼多年他也沒要過什麼,難得有個條件,他自己求的,我才不管他是為誰求的,反正將雙煞果帶回去,他必須應我一個條件。」
溫禾安失笑,抿了口茶,又覺得這很是符合她的行事作風。
「我還沒問你,你又是怎麼回事。」凌枝看著她,皺皺眉,撇了撇嘴:「我早就和你說過了,別對誰都那麼好,你就該跟溫流光學學,手段那麼溫和做什麼,別人還當你好欺負。」
溫禾安含笑望著她,怎麼看怎麼安靜內斂,渾身好似由風與水攏聚而成,找不出一根骨頭的軟和,給人的感覺舒服得沒有邊際。
凌枝只得眨了眨眼,「唔」了聲,看起來很為她發愁。
「阿枝。」溫禾安凝著搖曳的燭火,最終喊了她一聲,語調是從未有過的欲言又止,聲線凝重:「你有李逾的消息嗎。」
大概是因為真的許久沒有接觸了,乍然一聽這個名字,凌枝都靜了靜,認真回想後搖頭,納悶地問:「他?他不是一直在九洞十窟嗎。」
凌枝常年待在淵澤之地,每年出關的天數屈指可數,見過的人也不多,寥寥無幾幾次接觸外界,還總是遇見十分不好的事,一下就敗壞了心情。
即使如此,在她接觸過的兄妹中,溫禾安和李逾也絕對是叫人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對。
他們難得見一次面,見一次吵一次,吵得越來越厲害。
說實話,凌枝還是第一次看見能把溫禾安逼到臉頰脹紅,深深呼吸這種程度上的人,他們吵得凶,但總又給人一種,即便如此,他們也仍是這世間最希望彼此好,越來越好的兄妹的錯覺。
雖然他們並沒有血緣關系。
溫禾安問這話前,其實能猜到是這個結果,她捧著臉頰,惆悵地嘆息一聲:「九洞十窟現在局勢亂了。」
凌枝嗯了聲,大有一種哪裡哪裡亂,只要溺海不亂,都跟我關系不大的架勢。
溫禾安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在眨眼間,她就已經若無其事地收整好擔憂,問凌枝還能不能找來第二個陰官,他們要兵分兩道,一道目的在無歸,一道在雙魚陣。
「那不成。」
凌枝覺得很沒有那個必要:「喊那麼多陰官有什麼用,在溺海潛行,靠的又不是人數。你放心好了,若真是帝主的意思,就算要大家下無歸,也不會拖延太長時間,這不是什麼好地方,待久了,怕你們生變故,也怕裡面的東西趁勢作亂出岔子。」
溺海裡,可是昔日帝主耗盡生命才拖死的東西,他是絕不可能讓後人因天授旨而進去將無歸城掀得亂七八糟的。
凌枝在這方面很有發言權,並覺得陸嶼然肯定也是同樣的想法,她舉起三根手指在溫禾安面前晃了晃,說:「最多三天,讓你們看完了無歸是什麼樣,或者直接將東西給你們就結束了。所以你們最好商量好時間,什麼時候去摸索無歸,又什麼時候去找雙魚陣。」
溫禾安思忖了會,用竹簽撥了撥燈芯,看火花連著跳躍兩下,說:「那只能先去無歸了。」
睡覺之前,凌枝拿被子蒙住腦袋,煞有其事地沖她囑咐了句:「我覺得,不然你離陸嶼然遠些吧,你看他今天,陰晴不定,可能是……」
可能是今年除夕被那些東西反噬得格外狠,被逼得神智有點不正常了。
代入想一想,也能理解。
這麼多年,每到除夕,別家笙歌載舞,闔家團圓喜樂,人間爆竹千道響,萬道響。唯有他一個,面對荒寮連綿的妖骸山脈,抽盡了渾身血液,第八感一壓再壓,進山的時候好好的,出山的時候只留著一口氣,所做一切皆無人知曉。
別人還覺得是天大的好事。
如此年復一年。
她就說,怎麼好像他每年都還是那種從容自若,清凜如雪,丁點煙火氣不沾的模樣——他早該不正常了。
凌枝感同身受,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翌日一早,溫禾安起得極早,溺海神秘莫測,她終究擔心自己臉上的定時炸彈會暴露,於是在靈戒裡翻了許久,翻出一個小巧的銀色金屬面具。面具從鼻脊輪廓朝下,覆蓋大半張臉,薄若蟬翼,線條流暢,一吸附上臉,就如銜接了暗扣似的,發出「咔嚓」的清脆響聲。
月流,桑榆和暮雀都在院外蹲著,早早待命。
凌枝是最後一個起的,溫禾安在收到四方鏡上商淮的消息,說他們那邊都準備好了之後,走到雕花窗櫺前,慢騰騰掀開了凌枝蒙得嚴嚴實實的被子。凌枝極少得到這樣無禮的待遇,她睜開眼,還有點不清醒,憋著氣,皺著眉,看上去不太好招惹,等眼睛睜大一點,看清楚了人,又把氣憋回去,爬起來洗漱。
半刻鐘後,她被自己蠍尾辮的收尾絆住了,溫禾安走過來給她纏上七彩綢緞,打了個漂亮的結,走動時像蝴蝶的兩片翅膀,纖纖欲飛。凌枝很是喜歡,撫了撫自己烏黑如綢的辮子,看了看溫禾安,妥協得很快:「不然這樣,雙煞果你毀一半,我帶一半回去。」
她振振有詞:「榜上也沒說要完整的雙煞果。」
溫禾安聽得好笑,她道:「待看過雙煞果之後再說吧,我還沒想好要如何做呢。」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院子,期間,商淮飛快給他們介紹了情況,看向凌枝時,無奈被敬佩之意取代:「天都昨晚下溺海的陰官都沒回來,聽說命燈滅了,看來是全折裡面了。」
凌枝若有若無地嗯了一聲:「陰官家秘笈第一條,晚上溺海比白天危險數倍,珍惜生命的,不要在夜裡下海。秘笈第二條,歸墟分支比主支更為動蕩,輕易不要下去。你看,想死的就是這樣,說再多都攔不住。」
她有點煩:「這次本家招人,又要多添幾個名額。」
商淮的脊背無聲無息間挺得筆直,眼眸微亮,他抓住機會,勇敢地毛遂自薦:「大執事覺得我如何?我修習擺渡之法也有些年頭了,態度端正,進了本家的門,絕對聽從本家的指示。」
凌枝好奇地瞅了瞅他,沒成想他是認真的,隨意問:「匿氣修得如何?第幾層了?」
商淮訕訕地頓住,囁嚅著,好半晌,伸出了三根手指頭。
凌枝小臉拉下來,似笑非笑,很有種「你在跟我開玩笑」的意思,一甩辮子,留給他辨尾兩片五彩的蝴蝶翅膀。
他們走在前面,溫禾安慢慢掉隊,和陸嶼然一樣綴在隊伍的尾巴後面。
他手裡捏著四方鏡,輕裘緩帶,指節在晨光下有種近乎透明的冷色,撥弄著鏡面,不知在做怎樣的布署,溫禾安跟他說清楚情況:「……我只帶了三個人,你這邊有商淮,幕一,宿澄,余念,蘇幕,羅青山要跟著一起嗎?」
「跟。」陸嶼然早做好了決定:「帶個醫師,真遇到了什麼情況,不至於手忙腳亂。」
說完,他將四方鏡摁下,視線在溫禾安臉上的銀色半截面具上凝住。現在不是十幾日前,溫禾安的身份早已人盡皆知,且,這半面面具能遮得了什麼,她那雙眼睛睜圓,或是彎起來,如浸春水,如此明顯,誰能認不出來。
那麼,她在欲蓋彌彰地遮什麼。
陸嶼然不由想起她搗弄出的栩栩如生的蟬皮面具,如此熟練,可見不是一時之功,還有就在兩日前,她盈盈近身時說的那句「毒真正發作時,比想像中更為棘手」。
他腳步停了停,湊近點看她的眼睛和神色,喉嚨微動,問:「毒發了?」
「沒。」溫禾安淺淺地呼吸,感受他宛若帶著溫度的視線停留在自己眉眼間,細細搜尋,她搖搖頭,沒有挪開視線,乖乖與他對視,聲音落得輕,話卻相當直白:「我怕會發作,以防萬一。」
銀色面具望臉頰上一扣,襯得她臉更小,眼裡又潤又透,看不見半點攻伐性,大概是全融進了話語裡,她舌尖微卷,落字倏地有點含糊,大概是也有點不確定:「……到時候,你要看嗎?」
陸嶼然喉結滾動一下,不辨情緒地嗯了聲。
沒有讓她等多久。
溫禾安點點頭,沒有說話了,她盯著地面看了一會,其實不確定等到妖化現象真正出現的時候,陸嶼然會不會相信她,畢竟真正下海後,他們多多少少會跟海裡的東西打罩面。
他血裡藏著的玄機——說不定就和它們有關。
如果是真的。
他對這種東西,應當是深惡痛絕。
溫禾安沒有為這件事在心中糾結太久,因為全無意義,合作要有合作的誠意,尤其是日後毒真的再有發作的時候,是她被他的血吸引著走,理智無存時,薄薄的一層面具,怎麼瞞得住。
早晚都要暴露,不如自己來。
他若是不能接受,大不了她還跟從前一樣熬著,用計逼穆勒出來,拿住他,審問出當年的真相,這原本也正是她將要做的事。
今晨的蘿州可謂熱鬧極了,前幾日還是遊蕩在街頭的浪蕩公子,嬌俏女郎,蟬衫麟帶,簪星曳月,而今就褪下了華貴異常的行頭,都著了素衣簡裝,衣衫上各有各的樣式,有見識的人一看,就能分辨得出這是哪家的人,那又是哪家的人。
而他們一行人只在府門前稍稍往外望了一眼,便就地開了空間裂隙,到了溺海邊上。
溫禾安很討厭溺海,就是這一道支流,將她死死困在歸墟,毫無辦法,然而溺海古往今來困住的,鎖住的,又何止一人。
天地驟清,溺海上卻全是濃霧,濃霧裡是翻滾咆哮的海浪,呈現出濃黑色,比墨汁還稠,長風一拂,鼻腔裡都沁進一種鹹澀發苦的氣息,像沒有成熟的青皮果子被碾碎了,也像用花杵將才冒了點頭,本身並不好聞的花苞搗碎了,撒了滿地。
人站在溺海邊上,總之渺小極了。
商淮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擺渡之法總是學不進精髓是有原因的,因為他對溺海存了畏懼,這畏懼不是他自己嚇自己的,而是天懸家敏銳的直覺帶給他的。
就比如此時,他的直覺便告訴他,底下有很多,很多不好的東西。
恰巧邊上也有一方不小的勢力,特意請了陰官下海,大抵是今日這樣的情形太多了,各家有各家的手段,均是目不斜視,也不遮遮攔攔,隨別人去看。
只見海面上出現一面巨帆,帆下是數十米的船身,陰官輕盈落入甲板上,身後又有十來人齊刷刷跟上,而後長帆破浪,它先是朝天穹上飄,而後急速地朝下落,直破海面,沉入海底。
商淮和羅青山等人挺直了身軀,滿心以為身為陰官家大執事的蘇韻之會更有本領,哪知轉身就瞧見了溫禾安發笑的眼睛,凌枝指了指溺海,又彎了彎唇,言簡意賅:「跳。」
商淮怔住了。
羅青山抱著藥箱的手緊了緊。
凌枝說完就不再管他們,她只看向溫禾安,不知從哪又變出一根五彩髮繩,繫在她綢緞般柔順的髮絲上,歪歪扭扭地打了個結,話是對其他幾個說的:「不用憋氣,看到什麼不要招惹,也不要跑,將自己想像成一條魚。」
說罷,溫禾安和她先一步嬉嬉鬧鬧地跳進波濤洶湧的海面,好像只在一剎間,就已被浪花沖去了很遠。
他們站在一處絕壁,腳下踩著唯一一塊突出的石頭,距離海面怎麼也得有個數十米,主要是,那也不是別的海,而是溺海,商淮和羅青山都覺得有點頭暈目眩。
因為凌枝沒給他們身上綁東西,不知道到了海裡,他們能不能得到保障。
陸嶼然反而對這塊地方突然生出了一點興趣,他仔細端詳著,確認著,從容不迫,但於某個瞬間,避無可避了,腳步踏出去,懸空,再也沒落到底。天穹上烏雲翻捲,雪色的袖袍如飄雪,隨風鼓動,耳邊是某種尖厲的嘯聲,墨髮沁入翻滾的海浪裡。
他沉在深海裡,不遠處,溫禾安露出個烏黑腦袋,臉頰,雙手,肩,在黑色中反襯出種極致的白,她安安靜靜地看了他一眼。
片刻後,一行人在海底齊聚。
在溺海中,這群人很快就見識到了陰官的神異之處,像這一圈人無形之中都被絲線扯住了,這根線在陰官手中,要生要死,要如何生,如何死,全在陰官一念之間。
他們被這根線牽引著,漸漸往底下沉,一沉再沉,而後看見了海底一座巨大的門戶。
那座拱門高達百丈,聳天立地,由整塊整塊堅硬岩石堆砌而成,它立得無聲,沉寂上千年,依舊有一眼震懾人心的氣勢,其上瑞獸無數,梵紋盤踞,栩栩如生,不曾被吞噬半分。
有人來得比他們早。
此時已經進去了。
身後還不斷有人陸續趕來。
直到此時,商淮與羅青山等人才知道陰官與陰官之間的差別,其他隊伍的需與陰官挨得極近,縮頭縮尾,顧此薄彼,來回推搡,他們則不用,自在得很。
凌枝五根手指頭在海水裡百無聊賴地輕撥,一種格外玄妙的東西為她操控,他們目光所及之處,這偌大的溺海,至少方圓數百里都是她的耳目。她側耳聽了一會,指著前面的門,壓了壓眉心,飛快道:「從門中進去,背後就是無歸,雙魚陣在左側一百里開外。」
她嬌矜地一抬下巴:「百里之內,任你們如何分散都行。」
這也意味著,只要控制好距離,他們完全可以分為兩隊人馬,要去無歸的去無歸,要奔著雙魚陣的去雙魚陣。
她看向溫禾安,不再管後面幾個了,臉頰上閃著一種生動的情緒,躍躍欲試:「你看雙魚陣?我看雙煞果?」
聚集在門前的不止他們一個隊伍,大家都在根據自己的情況商議對策,實際上沒多大可商議的,若是陰官能耐足夠,無有束縛,他們的目的地自然是無歸,將無歸翻個底朝天,看能不能找到那份從來只存在在世人竊竊傳言中的天授旨,得到認可,或是傳承。
真正一來就奔著雙煞果去的,除了溫流光的隊伍,幾乎沒有。
溫禾安朝凌枝點點頭,又與陸嶼然對視一眼,朝他走過去,打了聲招呼:「我帶著月流他們先去找雙煞果,你們去無歸城看看吧,這樣也免得耽誤時間。」
他們天黑之前得回去。
陸嶼然沒有意見,他只是看著溫禾安,看了好一會,不知怎麼,將羅青山指給了她。
羅青山心中駭然,萬般不敢在危險情況之中離開他,然而一個字沒出口呢,就見他家公子似笑非笑地瞥來一眼,他被這一眼生生釘在原地,吶吶兩聲,垂頭喪氣地站到溫禾安身邊去了。
陸嶼然朝溫禾安揚揚下巴,視線落在她銀色的半截面具上,聲線清淡,尾音有些散,意有所指:「有事隨時聯繫。」
溫禾安點了點頭。
凌枝與溫禾安為首的幾人轉道往西邊趕,發現下來的人真不多,一路上沒碰見幾個,聚不起聲勢,暫時沒和那兩家遇上。
凌枝好幾次停下來確認方向,半個時辰之後,倏地停下來咦了一聲。
溫禾安不敢忽視她在溺海之中發出來的動靜,問:「怎麼了?」
「在無歸的隊伍遇到了些難纏的東西。」凌枝伸手往四周一指,暗示說:「有麻煩成群成群地跑出來了。」
她搖搖頭,想想巫山也在這群麻煩的包圍之中,可夠陸嶼然好好忙一陣的,心情無端好了一些,但臉色也沒因此由陰轉晴,接著道:「前面就是雙魚陣和雙煞果的具體位置了,但……好像被捷足先登了,現在也起了衝突,看著像是天都的隊伍。」
「看樣子還有一陣對峙要磨。」凌枝想想溫流光這個人,不是很愉悅地眯了眯眼睛,問:「我們是現在過去跟他們一起,還是等他們打完再伺機而動強搶啊。」
溫禾安臉上線條繃得緊了些,她當機立斷:「先去看看。」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他們走到一半,遇見的,不是天都的隊伍,也不是雙魚陣,而是個空濛的幻境。
這幻象布置在溺海中,居然同時輔以了精妙的陣法,溫禾安腳步懸而又懸地踩在幻象前,眼仁裡的溫柔之色鋪平,撕開,睫毛纖長,凝著一層冷極的水色,歪了下頭,聲色中吐露出種平靜的冷酷:「我沒去找你,你竟還敢出現在我面前。」
江召出現在她眼前,五官清雋,清潤挺拔,他像是等待了很久,此時用雙烏黑的眼眸看她,好似藏著數不盡的深情,早知道她要這樣說,也不動怒,只是疲倦地勾唇笑了下,聲音有些沙,又低:「我們好好談一談吧。」
「這是你要談事的姿態?」溫禾安唇邊噙著點笑,笑意不達眼底,於是顯得冷硬:「真人不敢來,還動大手筆用上幻象了?」
江召抿唇不說話,他一襲青衫,刻意斂去陰鷙之色時,仍是個能用乾淨旖麗來形容的小郎君,膽子卻比從前大許多,知道她此時此刻是怎樣的心情,仍不管不顧地執意牽她的手。因為這個動作,他半條胳膊都沒能全身而退。
而他並不在意。
廢了一隻,他便伸出另一隻,垂著眼,道:「你心中難道沒有疑惑想向我證實?」
這樣一句話,讓溫禾安倏地想到了許多事情,她站著不動,眉深深皺著,江召因此終於將她拉入幻境中。
幻象的「門」在其餘幾人眼中合上。
羅青山本就精神,現在是更精神了,他打了個激靈,看向一邊挑著眉毛一邊摸著辮子的凌枝,話語很急,又不知該如何催:「……大執事,你這,這怎麼合上了,為何不解開?」
凌枝指了指幻象底下鋪展開的陣法,沉吟:「這不是徐家的陣法?有陣法加持的幻象除非得到主人允許,否則很難攻進去,幻象本來就是大手筆的揮霍。再說,溫禾安不也擺明了有事要問?放心,她有分寸,要是真想出來,沒誰能留得住,你家公子也不行。」
「不過,這又是哪位。」她很有興致地問。
羅青山面無人色,他拿出了四方鏡,覺得這消息要是不報,自己可能要小命不保,嘴裡吶吶答:「江召。」
凌枝錯愕住了,她細細回想江召的容色,問:「這是江召?」
羅青山嗯了聲。
她大概知道陸嶼然為何昨日為何惱羞成怒了,自己的道侶,哪怕只是名義上的,卻被一個身世,實力,手腕,乃至樣貌都不如自己的男人勾得神魂顛倒,大概打心裡都是有點過不去這道坎的。
羅青山此刻捏著四方鏡是左右為難,他也不敢直接給公子發,怕擾了無歸城的事,那才是天大的事。
可公子既然讓自己跟著二少主,現在這個情況,他也不能不說,商淮已經給他透露過一點公子的心意了。
羅青山決定將這邊的情況告訴好兄弟商淮。
將球踢給他。
反正他一定會看四方鏡。
他斟酌了一番,手指飛快動起來,看了看合攏的結界,再看看兀自凝神看戲的凌枝,道:【我們這邊遇到了一些情況。】
商淮在這種時候居然都立刻回了他:【我們這也遇上了一些情況。我們遇到死去的妖了,還是妖群,王庭和我們一起倒黴,江無雙臉都差點被撓花了。】
聽起來,還挺樂呵的。
羅青山梗了下,接著說:【我們原本要到雙魚陣邊上了,天都的隊伍已經到這了,但還沒破開陣……然後江召突然出現了。】
商淮:【??】
【他開出了個幻象,又用了徐家的陣法,不知和二少主說了什麼,剛才牽著她進幻象裡了,現在幻象關了。】羅青山半蹲下來,有些無助:【你說怎麼辦,我要不要和公子說,我不敢。】
那邊隔了一會,發來一條消息。
【位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6 04:34 PM
第五十三章
幻象之內,並無許多光怪陸離,天花亂墜之景,它布置得精巧,一張圓石桌,桌邊架著小泥爐,爐上生了火,正溫吞的煮著茶。十米外砌了座彎月般的小拱橋,橋面上起了層淺淺青苔,縫隙間艱險地冒出了些草芽,柔嫩的招搖,四周還有海棠,迎春,滿目勝雪的梨。
是那種一眼看上去悠然清淨,自在得趣的愜意生活。
從前溫禾安總能從這樣的風景中尋到一絲閒適的放鬆,能架張搖椅一躺就躺半日,現下卻只覺得目光所至,幻象退卻,盎然生機下是止不住的腐朽,枯敗,滿腹心思的談判利用。
江召坐在石桌前,雙手搭在純白色衣料上,桌上放著一桿玉笛,下頜微抬,像是大病了一場,心力交瘁,人熬得很是清瘦,只是仍記得死死斂住這幾月以來肆意橫流的陰睢,眼睫朝上,瞳心潤透,很有種溫雅雋秀,竹清松瘦的氣質。
溫禾安沒看他兩眼,她視線落在順著藤蔓爬上去,開得滿捧的淡紫色小花上。她記得,自己才答應過陸嶼然不再看這人,還沒過去幾天。
原本江召跟著王庭行動,事有輕重緩急,在雙煞果,禁術和天都昔年不可泯滅的仇怨中,找他算賬的事可以緩一緩,不必急在這一時,因此她並沒有動手。
誰知道他自己倒是迫不及待地撞上來。
在溺海中,離雙魚陣不遠的地方。
如此明目張膽。
溫禾安確實有事想問,關於徐家的陣法,關於禁術。可心中到底有疑慮,他們發現外島的異常,並在追查的事王庭不知道,她若是問出口,王庭便知道了,打草驚蛇的事,做了無益。
她不動聲色,溫婉細膩的眉間褪得只剩一層凝而深的冷漠,道:「想用幻象拖住我,你打錯主意了,我只有一刻鐘。你既然覺得我有疑惑,那麼,故弄玄虛至此,是預備替我解答幾樁疑惑。」
江召缺失的那條臂膀已在幻象中又長了出來,他如常地抬袖,斟茶,牙關到底因為這種暗藏的殺意與疏冷內收著緊繃,他克制著,知道今日是少有的可以坦明心跡的機會。
江無雙在無歸城,溫流光在和雙魚陣對峙,他真身帶著人四處遊走,將傀靈悄無聲息種在三十二支隊伍之中,同時用幻象攔住溫禾安,好讓溫流光得到雙煞果。如此安排,江無雙說不了什麼。
江召看向倚在如畫春景中,身段窈窕修長的女子,他張了張唇,還未吐字,已先皺眉,喉頭止不住發澀:「你現在不預備回天都了,對嗎。」
他漸漸尋到自己的聲音,也聽到了心臟中傳來的柔軟鼓動,面對屍骸遍野,血流如注場面也不起波瀾的心腸綿得和秋雨般。掌權弄勢並不能使他覺得丁點快活,淌過低谷,攀過高峰,最叫他覺得渴求的,仍是溫禾安。
「做什麼都好,不要捲入三家爭鬥中了。」他眸光中含著一點霧色,像有顆水滴了進去,朦朧鮮亮,話說得微快:「你既然已與天都決裂,就應知道他們沒懷好心,王庭也不簡單,巫山更是。」
說到後面,他忍不住看溫禾安,想從她的神色中窺出什麼,卻見她半張臉被面具遮蓋,露出的額心皎白光潔,簇起一點,看不出是在思索還是覺得不耐。
話至此處,江召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可以為自己稍微澄清的時機。
他覺得喉嚨澀極了,將要說出口的話每個字都那樣艱難,像是碩大的砂礫梗著,又像尖銳的魚刺卡著,將自己磨得顫慄不已:「天都家主破境之事,我從未想與溫流光真正聯手,未想置你於死地。」
猝不及防聽他提起這事,溫禾安捲長的睫毛向上微翹,終於有了冷漠之外的其他反應。
他靜滯了一會,接著道:「……天都做了決定,便有數不盡的手段引你入局,你卻根本不知道,你信你的祖母,你想留在天都,即便沒了家主,也有別的事。那個時候,你與我已經很是疏遠,就算在一起,也不會說幾句話,你並不信我。」
江召眼神變得有些怔住,每每想到那段時日,就覺得五臟六腑都要揪起來。
心性敏感之人,如何能不知道,那個時候,溫禾安就已然膩了,想要結束。
她只是不說。
大概是因為他還病得消減,提不起精神,又大概是她太忙,沒時間正兒八經剪斷這關係。
她又心軟,又心硬。
他們之間,從來也沒什麼山盟海誓,她似風雨般,要走,縱使他使盡渾身解數,又怎麼留得住。
「我與溫流光聯手,條件是她不得傷你性命……後來,我借了王庭的手,動了手中的關係,叫天都只是封了你的修為。」江召越說越快:「我有做安排,沒想讓你真去歸墟,只是我當時才回王庭,安排的人手出了岔子,沒能將你換下來。」
「後來。」江召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我也去了歸墟。」
只是晚了一步。
一步而已。
溫禾安終於露出茫然的詫異之色。
江召緩緩抵著石桌站起來,一步接一步,朝她走過去,心中酸成一灘,眼睫細密地微顫,他知道她介意什麼,又知道她難以忍受什麼,為了解開這個死結,只得將那諸多變幻的,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心思都袒露出來認罪:「我沒有別的辦法,你越在天都待著,便越危險,他們若是用別的意外對付你,我不知道該如何——安安,我有私心,你那時已經不想要我了。」
「你做了決定,從來不更改,不回頭,什麼都留不下你,我沒與別的女子接觸過,我只知道要將你留在身邊。」
他或許用了錯誤的方式。
溫禾安不能原諒他,或者說,要用很長的時間才能最終寬宥他。
幻象中一切都安靜下來,梨花如飛雪,飄落在溫禾安肩頭,她覺得臉頰開始散發熱意,有點癢,可能是因為才沾過陸嶼然的血,並沒有痛意,可謂是發作起來最是輕微的一次了。
但這仍給她的心情蒙上了層陰翳。
溫禾安確實是吃驚的,她想過江召是為權,為勢,為了迎合溫流光和王庭,她見慣了大家族中爾虞我詐,層出不窮的手段,這實在是其中最基本,不足人稱道的。人心本是如此,立場轉變,生死之仇,無需多說。
誰知他竟提起男女之情。
溫禾安靜默,半晌,倒是真抬頭掃了他一眼,烏瞳清靜。
她凡事不喜歡與這兩個字沾上關係,其實事到如今,已無謂解釋,她卻仍要壓著臉頰上的那塊熱意,爭輸贏般一一辯明白:「一開始,你帶著山榮來求我,我救了。後來,你說要在一起,我想尋個清淨之地停下,歇一歇,你我條件都談好了。你自此不再受到追殺,逼迫,性命無憂,能好好做個烹茶吟詩的高雅公子,衣食住行,樣樣都好,修為所需的東西自然有人為你準備妥當,我不曾苛待你,輕慢你,我認為這場關係裡,我足夠尊重你。」
「如你所言,你只需提醒我一聲。」她戳穿他所有無法見光的心思:「你知道,只是提醒一句的事。」
溫禾安不會忽視任何人的提醒,她會規避,會提前做安排,想從天都盤根錯節的勢力中掙脫出來,或許艱難,或許無法全身而退,但也絕不至於落入如此境地。
她差一點就真死在了歸墟。
而這不正是他做出來的事嗎。
江召不語,他早就發現了,在溫禾安的眼裡,她會明白清楚的定義一段關係,一場交易。
他有求於她,她為他付出了錢財,時間,所以會心安理得的享受那個被他布置得十分溫馨的府宅,會自然而然的接受他的溫和氣質,關心,別出心裁的小心思,獨獨將感情拒之門外。
他如此惶恐,好像就因為相遇時不堪的境遇,注定有求於人的處境,他就永遠失去了獲得某樣東西的可能,就注定了她能隨時換了他,看上下一個,另一個。
江召確實卑劣,他起先還掙扎,煞費苦心為自己找許多證明自己情非得已的理由,思索著兩全其美的破局,今時今日終於木然承認了自己的卑劣。
在他有選擇的時候,他想著如果能保下溫禾安,又叫兩人身份相對平等一些,這或許是他們感情轉折的一個契機。然而一切脫離軌跡時,他心尖發顫,因為離溫禾安越來越遠,在王庭再如何都沒有意思,他於是審時度勢,來見她,來懺悔,來為自己開脫,求她的心軟,求她的憐惜。
他握著王庭許多秘密,溫禾安能跟陸嶼然合作,也能接受他回到身邊。
他本就不是表現出來那般乾淨,清澈的樣子,沒了她的束縛,不用在她面前表現,他殘忍的令人髮指,在王庭的黑暗中混得如魚得水。這好像是他生來的本事,生來就是烏黑的底,卻一直用純白之色堆砌自己。
可他不沉溺在這種呼風喚雨的快感中。
他仍是止不住的期盼著回到溫禾安身邊。
江召很難接受溫禾安身邊出現別的人,別的變化,一時一刻都讓他覺得心臟收緊,懸起,如置身烈火中。
他最終在燦烈春日下站在她跟前,眼底的痴迷繾綣並不作偽,話語中有輕輕的顫意:「一個月之後,你帶我走吧。開宗立派,雲遊四野,高門大戶,或是田野之家。」
爭天授旨也好,不爭也好。
生也好,死也好。
「——咔嚓。」
天地旋轉,腳下搖顫,被徐家陣法牢牢鎖定後的幻象本該固若金湯,此刻卻從外被強行破開。幻象中天地碎裂,光線流轉,目光所及之處一切春景皆扭曲。
江召感知到什麼,眼底發寒,又交織著驚心的眷戀,他不管不顧,青竹般的身軀前傾,折下來,想將自己的臉頰落在她素淨掌心之間,兩瓣睫毛顫得如蝶翼,氣息微喃:「……帶我走吧。」
一道驚雪般的身影於此時踏進碎裂的幻象。
半個時辰前,陸嶼然的隊伍才進無歸,便遇上了一波劫難,說得準確一些,是王庭江無雙的隊伍惹來的麻煩。
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這座潛藏在溺海之中的古老城池,它在此沉寂了千年,說是城池,不若說是個巨大的迷宮。迷宮入口有三條道,道道寬敞,兩側的牆磚,海藻,珊瑚與巨蚌的排列,陣勢都是一樣的,這個時候其實哪有什麼選擇,大家心裡的想法都十分簡單。
想走哪條就走哪條,反正最後三條都得探一探。
這個時候,也陸陸續續有別的隊伍到了,不少人一眼認出了陸嶼然,他實在出眾,隨意一站,什麼話也不必說,身上氣質獨一份。這些人面上不顯,實則心思不停,彼此打了個眼色,決定跟著他們走。
毋庸置疑。
巫山的隊伍,是最有可能獲得帝主青睞的吧。
他們如是想著。
誰知會如此倒黴,叫人心熱難耐的機遇沒遇見,倒是先跟王庭的隊伍撞上了。這也沒什麼,只是王庭隊伍之後,跟著密密麻麻,觸目驚心的水母,它們不知被什麼刺激到了,在這片區域狂亂地頂撞。
能下溺海的隊伍都帶了陰官,陰官身上的匿氣將他們的身軀籠罩起來,一般情況下,這海裡的東西,只要不是特別厲害的,根本察覺不到異物的闖入,這就是匿氣與靈氣的不同之處。
然而也不知王庭怎麼招惹到它們了,數以千計的水母舒展著身軀,又合攏,身軀閃亮,龐大,擁有著難以想像的柔韌度和摧毀力,它們通身閃亮,從遠處看,是如雲朵般美妙的存在。
只是現在情勢失控。
王庭之人身上還包裹著匿氣,並沒有裸露之人,水母群分明無法探知他們的存在,卻被什麼東西吸引得極致瘋狂,不要命的用軀體撞擊著兩側的磚瓦,一撞,牆體便坍塌,出現個洞,發出轟鳴之聲。
這樣的動靜它們能分辨得出來,於是在此起彼伏的巨響中翕動著逼近,橫衝直撞,無所顧忌。
看情勢,是要將這條道都生生撞開。
江無雙一行人面色難看,不想和這些東西直面對上,怕引來更為難纏的東西,因此只好往原路退回。
離近了,其他人才明白了這支精銳之師面色凝重,投鼠忌器的原因。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啊。
遠看是水母,柔軟,身姿美妙,顏色醒目,游動時很是輕靈,只是比尋常所見的水母略大了些,寬了些,攻擊性強了些,但畢竟長在溺海,如此一想也不稀奇。
只是離近了再看,人人臉上皆是愕然,又茫然,都是見過不知多少世面的人物了,仍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張嘴忘言,只長長吐出一口氣,繃直了臉。
水母曳動的身軀下,拖拽著一團團的海草,那海草是滲人的深綠色,像攪動的髮絲,肆無忌憚,張狂地在半空中拽抓,而最為駭人的是,這叫不出具體名字的海草後面,長著一隻白骨之手。也正是它們,在水母撞牆,往前抓人時出了力,那牆才能一推一個倒。
「這……這是什麼。」
「——水母,海草,白骨聚於一身,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這是妖!」有人回過神來,很快壓低了聲音說:「死去的妖……嘶,無歸城裡,確實會有這種東西。」
畢竟誰都知道,帝主就是因為妖骸之亂逝世的。
只是這麼多年來,耳邊聽是一回事,親眼看又是一回事,當荒誕之事發生在眼前,帶來的那種衝擊,比千遍萬遍的告誡都來得直白有效。
商淮嘶了聲,往後退了幾步,看向陸嶼然。
陸嶼然冷眼凝著這一幕,他對這種東西太熟悉了,熟悉到見到如此生硬拼湊的一面都覺得稀疏平常,分毫不為所動,他在後撤的王庭人群中與江無雙四目對視,無聲交鋒,問:「你做了什麼?」
江無雙目光極快地閃了下,手指抵著腰邊劍鞘,額間碎髮恰時遮蓋住那一刻的情緒,只露出堅毅的下頜線,嗓音低啞:「不知道。前面突然亂了。」
聽起來,對此也很是不悅。
覺得耽誤了時間。
就在話音才落時,身後不知哪家的隊伍,請來了個學藝不精的陰官,那陰官大概才堪堪勉強能下海,帶幾個人帶得很是逞強辛苦,如今隊伍裡驚呼聲不斷,喚得他心神都跟著顫抖了下,就這一抖,就抖出了問題。
罩住隊伍的匿氣開了一道豁口,僅是一道,才有消停之勢的水母嗅覺極其敏銳,它們真正感知到了入侵者的方向。此時身軀幾個輕盈躍動,如烏雲壓頂,如清晨無聲蔓延的霧氣,速度極快,極霸道地襲過來,因為是死物,沒有智慧,所以不避不讓,也不講章法,所過之處皆是殘垣斷壁,水流紊亂暴動。
首當其沖的就是前面王庭的隊伍。
江無雙猛的看向那名陰官,目光陰寒,那陰官手忙腳亂,手中匿氣掐了再掐,終是冒著汗將那縷生人之氣穩定的藏好了。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足足五六支隊伍,數十個人被迫捲入戰局。
隊伍中的陰官不得不出聲,告訴他們盡量小聲些,能避則避,慢慢抽身出來,不要硬對硬地來,溺海中有很厲害的存在,若是將它們惹出來了,就是真的麻煩了。
此話一出,就連備受其亂,吸引承擔了大部分火力的江無雙都只得握了握拳,沒別的轍,對上這樣的東西,誰能不束手束腳,壓著氣左躲右閃。
江無雙面無表情地後撤,躲閃,一剎那間沒注意,臉上險些被無聲無息抓過來的白骨手掌撓出道血痕。
他見到商淮沒忍住,幸災樂禍地笑了聲,肩頭聳動,還頗有閒心地拿出了四方鏡。
然而很快,商淮就笑不太出來了。
他看了看在最前面吸引火力的王庭隊伍,又看看他們這邊還算游刃有餘,穩中向好的狀況,捏著四方鏡很是猶豫躊躇,他悄悄看了眼如驚鴻之影的陸嶼然,又嘖了聲,眼神不自然閃了閃。
陸嶼然眼也沒抬:「說事。」
這人生來就是領頭者,風華無邊,擁雪之姿,是巫山和昔日帝主選定的,費盡心思培養出來,無可挑剔的完美繼任者。
商淮抵了抵眉心,凝著四方鏡上那兩行字,橫看豎看,都覺得不對。
半晌,他輕巧避開一隻水母的白骨手,閃到陸嶼然身側,故作淡定地將四方鏡遞過去,「諾」的一聲,語氣有點微妙:「……這種事,我怎麼拿得準主意,你不然自己看看。」
陸嶼然接過四方鏡,巴掌大的鏡面上徐徐折著一道流光,隨意一瞥,而後微頓。
視線在某個字眼上凝滯住,他濃密的眼睫自然往下垂,根根沾上了海底的濕泠之色。
他靜靜看了一會。
閉了下眼。
隨後伸手將四方鏡的光覆滅了,也沒將它還給商淮,他捏著這面鏡子,神色看上去實在清淨極了,沒見動怒,只是周身氣質寸寸沉浸,到某個節點,是真澈如流泉,凜似堆雪了。
他真有段時間沒管這消息,真不想管,然而冷冷在原地站了會,又點進了鏡面中,敲出兩個字,得到答復後將它甩給商淮,同時吐出命令:「後撤,走左邊第一道。等我兩刻鐘。」
商淮揉揉鼻尖,有點蠢蠢欲動想跟著去看看那等精彩的場面,然而又不敢直視陸嶼然的眼神,怕被看穿後傷筋斷骨的鬧得自己很是淒慘,當下只得聳聳肩,領著巫山所屬一眾退至出口,心中分外遺憾。
陸嶼然在溺海中動用了空間裂隙。
半刻鐘後,凌枝見到出現的陸嶼然,眼睛因為詫異而睜大了些,羅青山急忙收起四方鏡,朝面前的幻境指了指,說:「公子,這裡。」
「嗯。」
陸嶼然走向幻境,凌枝起先不以為意,見他平靜地朝著那面水紋般的虛幻之境摁上修長食指,她這才意識到不對,腦海中突的警惕起來,正色道:「你幹什麼,你別和我說你要強行破幻境,不行,動靜太大了——」
她話音還沒完全落下,卻見陸嶼然朝她看過來。海水中,他平素純正深邃的瞳仁此時偏向琥珀色,鐫刻在骨血之中的理智克制只佔據了表面淺淺一層,其下紋絲不動的雪山漸有崩塌之勢,來勢極洶。
凌枝曾經對著鏡子仔細研究過自己的眼睛。
她感覺陸嶼然終於被逼瘋了。
她於是咽下了話語,暫時妥協,說:「出事了你負責,我不管。」
幻境虛虛維持了個表象,溫禾安站在春色盡退,明暗不定的交界之地,視線被倏然出現的陸嶼然吸引了視線,此時耳邊還迴蕩著江召低低的,清潤的餘音,帶著投降的哀求之意:「……帶我走吧。」
他的臉頰才要觸碰到她的指尖,卻被一道雪色寒刃抵著喉骨生生摜碎,整個人像畫卷般被撕裂,而哪怕在這時候,江召也不看別人,他細細地觀察溫禾安的神情。
見她驚訝,見她輕怔,見她眉尖溫軟之色回攏,見她鎮定,又多少帶點說不清道不明慌張意味地抽回手。
看。
江召心中最後一個念頭是,她對別人,對自己,和對陸嶼然,就是不同的。
幻象中,溫禾安看著陸嶼然一步一步走過來,他和平常不太一樣,眉眼極靜,流風回雪的氣質也斂收得乾淨,有種寒刃光芒盡收後反而滲出本身攻伐性的鋒銳之意。
待他站定,她動了動唇,朝外看了看,問:「你怎麼……無歸城出什麼事了嗎?」
陸嶼然的視線落在溫禾安臉上,她眼睛很漂亮,瀅亮的潤澤,含蘊著水色,對誰都這樣,沒有脾氣,有點懶懶的,不懂拒絕。江召想碰她,想求和,她也無所謂,就站在原地,看他貼近,看他俯首稱臣。
她才從自己這得到想要的,咬他的時候那樣貼近,那樣渴求,將他擾得一團糟,轉眼,就忘了答應過自己什麼。
就和三年前一樣。
他說分開,她就靜靜點頭,說好,說都可以,那樣乾脆,你從她這雙眼睛裡,找不到丁點挽留的意思。
轉頭,幾個月不到的時間。
她就找了江召。
陸嶼然無視她無關緊要的詢問,眼裡冷濛寧謐,嗓音有些啞:「溫禾安,這就是你答應的不看?」
溫禾安愣了下,她看了看被強行碎開的幻象,大約意識到什麼,唇瓣翕張,輕聲說:「我沒看他。我見他,想問問徐家的陣法,也想知道現在王庭究竟想如何。」
陸嶼然笑了聲,胸膛低顫,情緒驟逢暴雪,想到方才江召與她的親暱,心裡卻仍遏制不住縱起一把火,要將他由裡到外燒成灰燼:「現在見到了?要問的問到了?要不要帶他走?」
溫禾安抿了下唇,搖搖頭,她想了想,輕聲喊他的名字:「陸嶼然。」
她問:「你要看看我的臉嗎?」
陸嶼然眼中的火燒得頓住,視線落在她小巧的下巴上,一時不得不極力按捺,將所有情緒壓下,細看她的臉色,喉嚨微動:「毒發了?」
「有一點。」溫禾安嗯了聲,其實也緊張,只是竭力維持著鎮定,她舔了下唇,頓了頓,幾次欲言又止,最後低聲說:「你看看吧。」
她沒有等待很久。
陸嶼然傾身,指腹溫度很冷,抵在她的下巴邊緣,動作極穩,將面具上的暗扣摁下,銘刻著藤蔓花紋的銀色面具順勢脫落在他掌心中,發出悶悶的一道響。
他的視線毫無阻礙,像雪花,飄到她的臉上。
而後,向下滑動。
凝在她的左側臉頰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6 04:44 PM
第五十四章
幻境宛若一片被火燎滅過的布帛,化為飛灰之際被一道結界攬圈住,嚴密地隔絕任何人的視線。
結界之內,零星光點如螢蟲在眼前浮沉,湮滅,溫禾安保持著朝前微微傾身的姿勢,褲裙的擺邊被吹得朝前鼓動,像一朵被春雨沾得濕漉漉的牽牛花苞,看著不經風雨,實則藤蔓柔韌,生意不屈。
她將身上最大的秘密暴露在了陸嶼然的眼前。
任他寸寸審視,細細權衡。
兩人臉頰離得近,有種額心相抵的錯覺,溫禾安能嗅到陸嶼然身上清淡的甘松香氣。她看不見自己的臉,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情況,但因為看過太多次,可以想像出畫面來。
就像隻常年懷有警惕心的貓,有一日要將肚皮翻出來給人看,她起先繃著頸,微抿著唇,不說多緊張,不自然肯定是有的。
眼睫如葉片般安然靜懸,溫禾安盯著陸嶼然手中的半截面具,勾勒上面流暢的月色花枝畫樣,發現他眼神凝住時,頎長身軀也僵住,而後看到他無意識扣緊了面具,復又鬆開。
周遭闃靜,時間都在此刻停住腳步。
溫禾安覺得臉頰有點癢,心尖又漸漸冒起些好奇,想看看眼前之人看見這東西時更多,更直觀的反應。她慢騰騰地撩起眼,手指蜷著,沒克制住,胡亂地摁在臉側裂隙邊上撓了撓,黑白分明的眼落在陸嶼然五官上。
他捕捉到這一眼,鼻脊微抬,兩兩對視。
溫禾安於是看到了他臉上的神情,水漉漉的杏眼定了定。
他眼中原本是山火苒苒,隱約燎原一片,且怒且冷,而今全歸於空蕪,山寒水靜。
溫禾安乾脆大大方方回看他,深究他,但沒有看到多麼深重的厭惡,也沒有拔劍而起的肅殺,反而觸到了裹覆在清淨之下的東西,叫人呼吸微頓,泥足深陷。
她壓在手邊的手指動了動,想再觸一觸,但被他用腕邊輕抵制止了:「別撓。」
溫禾安哦了聲,把手放下來。
陸嶼然看過數不盡的妖物,那些東西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被壓在妖骸山脈,力量卻還殘存著,近百年來,每年都要爆發一次。與妖物糾纏到底,是他生來注定的使命之一,若說面對這些東西毫無波瀾,那是假的。
他也不止一次想過,能把溫禾安逼得親自進巫山,不惜耗費兩年時間,連羅青山都無法診斷出來的棘手之毒,發作起來,究竟有怎樣的症狀。讓她日日戴著面具示人,嚴防死守,甚至用以警告他……別再靠近。
直到面具被他親手揭下,白皙細嫩的肌膚之下,無聲蜿蜒出三道裂隙,像有人輕輕磕碎了雞蛋的外殼,也像貿然折下的一段梅枝。
再無遮攔。
如此直白袒露在他面前。
陸嶼然靜了靜,喉結動了動,然靜過之後,他聲線略低,問了第一句:「毒發……要不要血。」
溫禾安被問得微怔,大概是真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下意識看了看他才恢復好的側頸,隨後搖搖頭,也跟著低聲說:「不用。只是有點癢,還不疼。」
「完全毒發呢,疼?」
溫禾安「唔」了聲,見他開始問問題,也都很配合地回答:「嗯。」
陸嶼然頓了下:「很疼?」
溫禾安點了點頭,齒關微啟,聲音輕輕的:「很疼。」
他們離得實在近,近得陸嶼然能清楚看到她每一根睫毛的顫動,每一次眼神的變幻。她話說得誠實,問什麼就答什麼,可這並不代表她將軟肋和盤托出就是認命的交付生死了,她只是,在給你一個知道真相的機會。
你如何做,會決定她接下來的做法與態度。
相安無事,還是刀戈相向。
偏偏她語氣又無辜又柔軟,像不諳世事的抱怨,那種格外討人疼的抱怨。
陸嶼然看著她漂亮的眼睛,知道她就是故意的。
她故意在這個時候揭下面具,讓他猛的清醒,想看他知難而退,明白這究竟是個怎麼樣天大的麻煩,從此將不該有的心思都生生挖空,生氣,難以啟齒的較勁,吃醋,再沒有立場。或者,叫他忘卻生氣,泯滅所有情緒,改為……心疼她。
也確實,效果顯著。
陸嶼然閉了下眼,問她:「怎麼弄的?」
在決定將這事告訴他的時候,溫禾安就想過自己該如何說,可這事實在無解,到了這一步,只得實說:「還是我那日和你說的事。被溫流光擄走之後,毒發不斷,但那些毒在我破入八境之後,就沒有再發過,出現的成了這個。」
「你看到了。」她釋然地攏了攏袖邊,直起身子,說:「我臉上頂著這個,不敢聲張,十幾年間遍尋名醫,也診不出個所以然,最後實在沒有辦法,病急亂投醫,想找巫醫……才有了巫山的事。」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除了毒,我想不到別的可能,可世上為什麼有這種毒。」
溫禾安抿了下唇,這時才觸及到真正該說的,一定要說的話,她抬眼再次與陸嶼然對視,一字一句說得很是鄭重:「它出現的時候會有灼燒之感,有時候受傷,兼之發作得厲害,會出現神志不太清醒的狀況,與那日夜裡一樣。但除了這個,我沒有別的妖化之相,我不會無故失控傷人,不會莫名要殺人,更沒有吞噬的欲望。」
她想說,她和千年前妖化,最終被封在溺海,妖骸山脈的那些人不一樣。
然而信與不信,還是要看陸嶼然自己。
她能說的,能做的,只有這些。
溫禾安眼中澄淨清明,如被泉水沁過,她先盯著地面,看春草的虛影次次被結界之力無情碾碎,再抬頭看陸嶼然,身後長髮被五彩繩虛虛攏著,顯得分外寧靜清和:「不提我與天都,王庭的糾葛恩怨,單論我臉上這道疤,它太麻煩了。」
事到如今,她能看出點陸嶼然的態度。
他沒立刻出手,沒擺審問的姿態,證明他沒想撕破臉皮,如果合作能存續,那剩下的,就是他這些天的失態,氣憤,那些可能不該存在的東西。
溫禾安朝他又走出兩步,原本拉開一點的距離霎時迫近,近到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胸膛氣息的起伏,她仰著頭看他,桃臉杏腮,一片無知無覺的,全然真心為他好的模樣:「陸嶼然,巫山帝嗣身上背負的東西已經足夠多了。」
陸嶼然沉沉看著她。
溫禾安眼睜睜看著眼前之人瞳色一霎深到極致,半晌,她螓首,吐字問他:「你現在,還生氣嗎?」
還要接著因為江召,因為有人接近溫禾安而生氣嗎。
陸嶼然眼睫垂落,在眼皮下凝成團積鬱的陰影,像蓄水的小水窪。
這三日來的種種事,和三年間那種自欺欺人的滋味沒完沒了的攪合在一起,他試圖理清,理得妥善,卻在方才江召貼近她的動作裡,在她此刻的言語中,忍無可忍地悉數焚盡了。
他甚至感覺有一點火星在眼皮上躍動,或許因為情緒過於洶湧,在胸膛一聲嗤然起伏後卻表現得更為沉斂。他彎腰,將她虛虛挽掛的披帛拾起,眼中雪色甚深:「這番話,你不該在五年前提醒我?」
「怎麼不在同我一起用膳,一起睡覺,一同閉關闖小世界的時候跟我說。」
怎麼不一開始就說清楚,說明白。
——陸嶼然,你千萬別動心,別對我動心。
他肩頭綴著這揉碎的春景,有種荒誕之意,性子這樣淡的人,也被逼得眉心盛霜,喉結滾動,狼狽之意閉眼都沒壓下去。再次掀眼時索性不遮,如此冷眼凝睇自己隻身走最後一步。
這一次,只此一次。
陸嶼然看著她,眼尾凝直,唇抿成線:「溫禾安,現在呢,現在——你要我怎麼辦。」
不若她來教他,怎麼才能永遠噙著天真的笑,對誰都柔軟,不會為了區區幾個不堪的字眼,將她與別人連接得分外親密的字眼神思不屬,徹夜難眠,怎麼看到江召與她相見的消息時還保持理智冷靜。
怎麼能掐斷想接近她的情愫。
怎麼釋懷,怎麼不生氣。
陸嶼然將自己隱秘的心思和驕傲一同劃開,為此難捱地仰了仰頸,目光落在溫禾安咫尺之近的生動臉頰上。
他無法抗拒,沒有辦法,願意兜住驚天的麻煩,願意往肩上再壓一道責任。
——溫禾安呢,她要如何對待他。
溫禾安在原地靜了靜,她眼瞳本就圓,視線先是落在他色澤薄紅,帶點冷怒的唇上,繼而向上,掃視著他雪白衣袂與烏黑長髮。她彎彎眼,又彎了彎唇,半晌,伸手,指腹輕輕觸了觸他的側頸,被她狠狠咬過的地方,好似在無聲問他,還疼不疼。
涼,又癢,此時此刻,驚心的顫慄。
陸嶼然動作倏的靜默,所有情緒蓄得又深又重。
溫禾安看著他,認認真真,輕聲承諾:「嗯。我知道了,我哄走了巫山帝嗣……我會好好待他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6 05:36 PM
第五十五章
鴉默雀靜,溫禾安的聲音落在耳邊,像山風,緩而輕,倏而就散,陸嶼然被這一句話惹得鴉黑眼睫當即半滯,眼眸中雜糅薄怒於流轉中定住,半晌,他看著她,喉結滑動:「什麼?」
溫禾安回望他,眼中笑意如點星,兩側臉頰透出層胭脂色,看起來也有些純粹明媚的開心:「不是要在一起?」
陸嶼然不說話了。
被她觸到的肌膚像被火星燎了下,突突地跳,她這兩句話落下,幾近有道聲音在耳邊響起,說認了吧。
這本就是你三年來,幾次三番,需要用蠱才能屢屢壓下的念頭。
根本……無從抵抗。
須臾,凜冽的靈力憑空造勢,在兩人身側聚起一汪泉眼。
陸嶼然伸手,去捏溫禾安的手腕,叫她又朝前走一步,滿捧的披帛與柔軟裙邊都堆在流動的結界上,他手指修長,有種玉石般的涼意,抓著她的掌心,一同沁在水霧裡。
溫禾安起先還有些好奇,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動了動,卻被他完全遮覆住,她歪歪頭去看他的側臉,眨了下眼,算是明白了,張張唇:「他沒碰到。」
陸嶼然眼前又浮現出方才的畫面,他垂眼,心裡淌出隱秘喜悅時,仍有不愉與嫉妒。
但她這個時候很是聽話,手指也不動,乖乖任他捏著,用乾淨手帕擦乾,靜靜躺在他的手心中,勻淨纖長,沒骨頭一樣。
陸嶼然這才問她:「他要碰,你就讓他碰?」
溫禾安搖頭,覺出一點新奇,笑意全都在一雙圓睜杏眼中,瞳心裡像貼了片沾著水露的花瓣:「沒有。你不來,我也要動手了。」
陸嶼然皺眉,看著她不說話。
顯然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
溫禾安也不說話,與他相望著,面若桃李,睫毛又長又捲,呼吸輕滯,一點唇珠顏色極豔。
今日之前,她對他也溫和,但到底有著防備,現在將那點防備都撤去了,只剩下純然的柔軟,像一捧溺人的春水,與他貼得這般近,眼波流轉時,幾近有些無知無覺的縱容。好似在分外無辜地勾人,又像是在表示,他想如何,想如何都行。
看不出半點抵抗的意思。
陸嶼然看了會,喉嚨微澀,他不由低了低頭,氣息有點亂。
然而就在此時,結界外傳來清脆的動靜,提醒著外面出現了變故。
溫禾安上下動了動睫毛,陸嶼然忍耐地深深吸了口氣,眼中掠過懊惱之色,他拽過半空中懸浮著的面具,傾身,將它原樣扣在了她懵懂的,又似乎憋著笑的臉頰上,甘松香侵略四周,道:「解決好你身邊所有心懷不軌的人。」
他道:「盡快。」
溫禾安看看他,點點頭,下一刻,手指在他掌心中輕輕蜷了蜷。
兩人並肩從結界中出來,一眼就看到了不斷張望的商淮以及終於將藥箱放進靈戒,蹲在地上一臉心事重重,擔憂惆悵的羅青山,幕一和宿澄也都在,至於凌枝,她坐在一把珊瑚堆砌起的椅子上,捧著腮百無聊賴地晃足。
見他們出來,凌枝從座椅上起來,看向溫禾安,商淮則朝陸嶼然走去,眉眼間很有些擠眉弄眼的輕佻調侃。
溫禾安能感受到前方數十里外戰鬥的波動,問:「出什麼事了?」
陸嶼然也看向之前在無歸城中的幾人,聲音中聽不出什麼波動:「你們怎麼在這。」
凌枝實則非常好奇這兩人之間的事,她雖然遲鈍,但也不是什麼都看不出來,然而此時不是探究這些事的時候,她抬了抬下巴,皺了皺眉:「我讓他們先來這的。」
幾人的視線聚集在她身上。
「無歸城現在有點亂。」凌枝看著陸嶼然,也有點沒想到下來第一天就會遇到這種事,她身在溺海,掌控著方圓數百里的一舉一動,將情況說得分外明瞭:「起先是你們那條道聚起了妖群,這妖群聚得很奇怪,若是白日,沒出什麼大亂子,它們不會如此失控,群起而攻之。現在另外兩條也有甦醒的徵兆了。」
「照這種情形,今日怕是探不成無歸。」
凌枝緊接著指了指身後雙魚陣的所在地,又看向溫禾安,道:「那邊戰鬥差不多要結束了。雙魚陣要開了。我看了看天都的隊伍,除了溫流光外,有一位陰官,三個長老,剩下幾個我看不出來,但氣息不算很強。」
溫禾安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
本來下溺海的隊伍目的只分為兩個,絕大多數人奔著無歸去,還有少數人,尤其是陰官,則是為了雙煞果來的。現在既然無歸城三條路都要被妖群堵了,那麼勢必會有許多人不甘心白費這一日,想來雙魚陣湊湊熱鬧。
今日下溺海的隊伍,基本都能在九州尋得出名字,他們聚在一起,若是混戰起來,人多眼雜的,雙煞果的歸屬就不好保證了。
「我們過去,先看雙魚陣。」溫禾安當機立斷,雙魚陣是從肖諳嘴裡審出來的,跟禁術的布置或許有關係,若是陣徹底破了,就不太好觀察了。
相比這個,雙煞果在她眼中並沒有那樣重要。
凌枝帶著一行人在溺海中穿行,速度快得出奇,一路上暢通無阻,別說難纏的妖物了,就連魚蝦都沒見到幾群。
沒過多久,他們到了目的地。
凌枝眯了眯眼睛,指著前方一座半懸在海水中,龐大得像座起伏山脈的陣法,說:「就是這了。」
溫禾安抬眼看去。
雙魚陣在溺海中天然形成,是雙煞果的供給養料,似這等天生天養之物,向來會給自己挑地方。溺海往下越深,海水顏色反而漸漸褪得深藍,陣法邊上長了許多半人高的海藻,珊瑚和幽靜的巨石,再往遠些,就只能看到霧,濃濃的遮蔽一切的霧氣,僅三五步,就已不辨五指。
然而第一眼看過去,所有人注意到的並不是這些無關緊要的細節,而是陣法上盤踞的兩道魚尾,一紅一黑,游動起來時,空靈無比,靈光交織,宛若兩支彼此追逐的鳥類尾羽,散發出馥鬱的,像是漿果成熟的香味。
雙魚陣,雙魚。
沒有比這更明顯的特徵了。
溫禾安上前圍著這巨大的陣法繞了一圈,發現陣法從正面被破開了一道口子,濃霧灌進去極深,深海中許多動靜都被無聲吞噬,她一時無法分辨出裡面具體的狀況,於是轉頭看向凌枝。
凌枝明白她的意思,她隨手在海中撈了根曳動的草,灌入匿氣,將它繞成個圓,飄在兩人眼前,她在這個圓中再畫了個小圓,點了點外圈,道:「我聽到的動靜是,雙魚陣有內陣與外陣,外陣他們已經破了,現在在攻內陣,雙煞果就在內陣陣中心。這種天生的陣法雖然能就地汲取很多力量,但並不會變幻,強攻用時更短,然而他們帶的陰官不足以支撐他們亂來,所以用了較為溫和的手段破陣,不過也快了,估計在兩刻鐘之內吧。」
溫禾安看向她,問:「你怎麼想的。」
「兩個想法。」
凌枝摁了摁右手其中一根手指頭:「你我一起進去,把他們趕走,再破陣,誰能拿到雙煞果就算誰的本事。」
她又摁下一根手指,這回皺皺眉,顯然有些猶豫,但也說得坦蕩:「要麼你們現在先上去,我在海裡用些手段,但會引發什麼後果不好說,可能無歸會坍塌……做完這事,我大概要回本家躲一躲。」
羅青山露出擔憂的神色,連連擺手,頭一次話說得比商淮還快:「別。別。凡事徐徐圖之,不可太躁。」
帝主的傳承還沒出現,無歸怎麼能塌。
溫禾安失笑,她還真想了想,方道:「進去看看吧。」
凌枝原本也是這樣的想法,當即點頭,她身形一閃,半隻腳踏進雙魚陣中,就見溫禾安並沒有立即跟上,反而轉身回首,朝陸嶼然走過去,眉目稍彎,自然而然地道:「巫山的隊伍別進來了。塘沽計劃不知道我們查到了外島,留下了肖諳,若是你現身關注雙魚陣,我怕引起他們的警覺,打草驚蛇。」
「我和溫流光是死仇,我出面。」
還有一層原因是,溫禾安不確定自己會不會留下雙煞果,她沒所謂,她與天都的關係已經惡劣到極致,臉皮這種東西,一旦撕了,多一層少一層都一樣,但陸嶼然不同。
三家的關係向來維持著岌岌可危的和平,所有見不得人的東西都是暗地裡來的。
倒不是陸嶼然得罪不起天都,巫山也不怕天都發難,溫禾安是擔心巫山莫名對陸嶼然發難,關禁閉,被所有人責備……想必不好受。
溫禾安想表達關心的時候,根本無需多說什麼,話都浮現那雙澄亮杏眼裡,陸嶼然一眼就能看穿,看透。他頓了頓,視線落在她臉頰上的小巧面具上,嗯了聲,聲音微低:「我在外面,有什麼事直接給我發消息。」
溫禾安點點頭,踩著根海草翩然一躍,閃進了雙魚陣中。
巫山沒牽扯進去,商淮對這樣的結果很是滿意,先下意識鬆了口氣,而後自己找了個地方垂手半蹲下來,恨不得去撞一撞陸嶼然的肩,他搖搖頭,嘖了聲,須臾,見他還巋然不動,又嘖了聲。
陸嶼然悠悠掃了他一眼,沒說話,商淮不由看過去,發現他倚著一處珊瑚堆站著,姿態閒適,身上常年透出的霜冷之色散去大半,難得的,能窺出一點鬆弛散漫。
商淮一瞅就知道,這人現在心情很是不錯。
陸嶼然靜了會,突然問了句:「剛才誰碰的結界。」
商淮有點摸不准這個語氣,靜了靜,如實道:「我。」
陸嶼然看了他一會,點點頭,沒什麼情緒地笑一聲,音線淡極:「行。」
雙魚陣的外陣已經被天都的人破了,溫禾安與凌枝靈巧地踩進去,總能順著他們的足跡走老路,凌枝慢騰騰看她,在偶爾躲避靈流時抿抿唇,最後矛盾地咳了聲,一邊追著天都的隊伍去,一邊忙裡抽閒地道:「……我覺得啊。」
溫禾安好笑地看她:「嗯?」
「我覺得。」凌枝抬了抬下巴,深思之後,一時覺得自己的想法天衣無縫,就該是如此,只頓一息,就說得格外流暢:「我們這樣的女子,其實應該找乖巧一些,知情識趣,會照顧人的小郎君。給他想要的東西,讓他挖空心思取悅自己,你情我願,享受享受。」
溫禾安眼裡頓時遮不住笑意,她配合地嗯了聲,問:「那你為何找上你師兄了?」
「那也不一樣。」凌枝瞥瞥她,那張臉實在顯小,滿面稚氣,話卻十分乾脆:「就算我師兄不是那樣的小郎君,總之我能壓得住他,叫他不敢亂來,所有陰官,皆以我的意志為意志。但陸嶼然,他就不是這種小郎君……他比誰想的都要危險,你想想,日後哪家女郎若是和他在一起,生氣了摔東西想讓他認個錯都夠嗆——這若是都要打一架論輸贏,也太不值得了。」
「最為重要的是。」
她說得尤其認真:「若是在一起了,是不是沒法輕易換人了。」
溫禾安聽她挖空心思來說這番話,真笑起來,她忍不住捏捏她烏黑的髮辮,跟她眼仁對眼仁,認真道:「阿枝,你真是可愛。」
凌枝眼睛轉了一圈,對這個詞不太滿意,她看了看自己的身段,俏臉木然:「我師兄也總這樣說,說我可愛,緊接著就說我是家主,是妹妹。」
「反正。」眼見著越來越深入,凌枝甩一甩辮子,又高傲得不行,一副我真不想說這些,但你還是上點心的神情,道:「江召那樣的只是少數,是你太心軟了,不能因為這個,就、就找個截然相反的吧。」
溫禾安聽完,也煞有其事地點頭,含笑若有所思:「好。等出去後我說給陸嶼然聽聽,看他能不能領會。」
凌枝沒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不能外傳的,但她此時糾結了瞬,想想突然亂起來的無歸,難得頓了下,道:「不若你過段時日再說,我先,我大概要先拜托他一點事。」
巫山與陰官家的聯繫是比別處要緊密些,他們不說,溫禾安也不多問,她只點頭,和凌枝身形一閃,踏入雙魚陣內陣之中。
濃霧遮蔽。
然而數里之外,已經透出了靈浪氣息,此時,距離凌枝說的徹底破陣,還剩一刻鐘。
溫禾安不動聲色,身形靈動得像一尾魚,動作極快,須臾間就踏著內陣外陣的交界線將整個雙魚陣都摸了一遍。她不是沒有準備,肖諳招出雙魚陣,必然是這陣法與禁術有關,因此她驚鴻掠影般晃過時,手裡還捏著塊水晶石,水晶石會將她現在見到的一切都拓印下來,讓她回去之後也能反復找尋不對的地方。
其實在這之前,她一直都沒能下決定,是讓凌枝取走雙煞果,還是自己先毀了它。
她的猶豫很好理解。
誠然,溫流光開啟第二道八感在即,但探墟鏡在不斷給出關於天授旨的消息,溫流光會被這口肉一直吊在蘿州,若是她此時得到雙煞果,自然會盡快選擇閉關衝擊。這種情況下,溫家聖者來不了,她的心腹穆勒一定會來護法。
那是她唯一能同時搗毀溫流光第八感和擒住穆勒的機會。
如果溫流光得不到雙煞果,在成功率低下的情況下,她不一定會選在蘿州閉關,可能會回天都,那地方對溫禾安來說,還是太危險,她不能去。
溫禾安在接著按捺與毀滅的選項中搖擺,直到她在更為接近內陣的地方,在濃霧中看到了一點微光。
她彎腰,用指尖從地上勾起一把海草,又從海草中找到了那點微光的來源。
——三根顏色不一的傀線。
溫禾安靜站在原地,目光閃爍,一瞬間腦子裡閃過諸多想法。如果說外島上那許多傀線中藏得隱蔽的三根帶顏色的傀線是意外收獲,是有人不小心落下的,那麼現在,這種推測被推翻了。
徐家?
還是徐遠思?
他在做什麼,求救,向誰求救?
溫禾安面無表情將傀線慢條斯理收起來丟進靈戒中,一剎那做了決定。
她轉頭看向凌枝,甩出個容納兩人的結界,唇瓣翕動,布置縝密,聲音很清:「等會我闖進去,天都收獲雙煞果在即,幾位長老會出面對付我,跟我去外面廝殺,但溫流光不會,她一定會留在這裡破陣。在此期間,我會攔住所有人,任何人都不能進入雙魚陣,大家會覺得我解決完天都長老後會和溫流光交手,奪取,毀滅雙煞果。」
「阿枝,我知道你在溺海的手段無人能及,你能不能在溫流光即將拿到雙煞果的時候,悄無聲息拿走它。」
凌枝不知溫禾安怎麼做了決定,但不必左右為難叫她心情好了不少,答得毫不遲疑:「自然。我原本就是如此打算的,你引走他們還好,我出手時動靜能小點。」
溫禾安笑了下,提前說清楚:「這雙煞果可能被人動了手腳,到時候出了問題——」
凌枝不由撇撇嘴:「出問題不是更好?出問題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只負責將它給我師兄換條件,至於是好是壞,是誰動了手腳,那是我知道的事?」
這三根傀線,叫溫禾安意識到一件事。
在他們到來之前,塘沽計劃中的人已經來雙魚陣布置過什麼了。他們必然不會是天都的人,若是,來都來了,他們不可能不為溫流光帶回雙煞果,所以到過這的,只會是王庭的人。
王庭……試問,他們都到了這,在知道雙煞果對溫流光如此重要的前提之下,他們卻不提前毀掉,要麼是自信江無雙已經天下無雙,強大到不懼任何人了,要麼就是該做的手腳已經做了。
如此一來,溫禾安只需殺幾個天都的長老,就能恰到好處的將有問題的雙煞果送到溫流光手中。
至於王庭怎麼做到在本家鬆口,張榜懸賞之前請到資深的陰官下溺海,以及徐遠思為何求救,就是此趟意外的收獲,是出去要想的事了。
凌枝點頭之後,溫禾安便撤開結界出手了。
她身法詭譎莫測,在海水中穿行也如青煙般不可捉摸,只是眨眼之間,就出現在了天都一行人身後。
溫流光處於和雙魚陣內陣碰撞的中心,她第一時間察覺到什麼,才抬了抬眼,就見溫禾安倚在霧牆上,十分有禮貌地曲曲指節敲了兩聲,似笑非笑,鮮妍唇邊露出點點弧度:「在找什麼?雙煞果?」
上次溫禾安殺了天都三位長老,天授旨這邊又頻頻有異動,天都動作迅速地又遣了幾位長老過來幫襯,來的基本都是溫流光的心腹,在長老團中排名靠前,比上回死的三位有本事許多。
也默契很多。
此時一見溫禾安出現,眼皮不過跳動兩下,彼此間便使了個眼神,齊齊踏出腳步,將溫流光留在內陣,他們則沉著臉,陰著眼彼此配合著將她朝外驅趕,聲音蒼老粗啞,指責她背叛家族,出手無情,殘殺長輩,末了又道:「溫禾安,你若是現在束手就擒,回族內認罪,以你的本事,族中不是沒有你的一席之地。」
溫禾安笑得有些溫吞,看了看溫流光,倒也配合,蛺蝶般朝外掠去:「行啊,幾位長老都是熟面孔,與我也算是有些新仇舊怨,先將你們解決了,搶了雙煞果,我再回族認罪,如何。算不算有誠意?」
「狂悖!」
「倒是年輕氣盛,生得一口尖齒,口氣不小。」
須臾間,幾人退出雙魚陣,在海底的濃霧之中站定。
然而此時此刻,正如凌枝所說,無歸城三道入口都亂了,今日下來的隊伍幾乎都本著試試運氣的心態想法聚到了這裡。
一眼望去,已有五六支隊伍從四面靠近,其中以王庭江無雙帶隊的那支壓在最前方,尤為顯眼。
陸嶼然站在原地,如松枝綴雪,他沒有動作,只是身軀越繃越緊,最後冷然挺直了脊骨,直到雙魚陣內傳來動靜,他的視線在溫禾安身上掃了圈,這才鬆了肩,又倚回原來的位置。
那幾圈人見到這一幕,驚疑不定,面面相覷,暫時放緩了前進的步伐。
溫禾安從濃霧中現身,披帛垂地,皎如日星,岸芷汀蘭,面對天都四位長老和幾支隊伍的逼近,自始至終從容清和,她最終也只朝江無雙多看了兩眼,聲如珠玉落地,態度稱得上和善:「我只說兩遍,退後。」
說話間,天都四位長老已經朝她圍攏,海底的濃霧霎時間隨著流雲驟起的攻勢淹沒了一切。
靈浪一時間遮天蔽日,暴動狂亂。
王庭與另一支隊伍在混亂中朝前,江無雙沒動,抱劍圍觀戰局,卻見此時此刻,一隻素白手掌下鮮血乍然迸濺,天都一位長老身軀倒地,渾濁眼珠轉了轉,「呵」了幾聲,在半空中胡亂抓了抓,終是不甘地閉上了眼睛。
死的時候,他的第八感甚至還沒結束。
卻仍擋不住他的死亡。
溫禾安素手格擋,掌中生出滔天變化,與其他三位纏鬥在一起,竟還能隨手拽過五根游曳海草,如箭矢同時激射而出,穿透空氣,發出炸裂的破空聲響,最終直直釘在妄自上前的人跟前三寸之處。
她聲音稍冷,溫和之色褪去了些,掃了江無雙一眼,紅唇微動,殺意與警告之意昭然蕩開:「退後。」
江無雙面色陰晴難辨,身後的隊伍都在等他的暗示。他看了看從始至終好似都在安然觀戰的陸嶼然,又看了看實力同樣深不可測,始終摸不清極限的溫禾安,克制不住地皺眉,最終隱晦地一擺手,示意手下都回來。
王庭的隊伍就此退走。
見到這一幕,商淮只覺得頭皮又麻又酥,頭髮都要被這一幕怔得根根豎起來,他嘶的一聲,抱著手臂搓了搓,看了看陸嶼然,又看看溫禾安,這次算是真正見識到了:「二少主,這也……未免太厲害了。」
他誇張地比了個口型:「江無雙居然直接走了。」
陸嶼然沒有說話,他的視線隨著溫禾安轉,看她有沒有受傷,然而沒有同等級的人出手,這場戰事確實呈現出單方面的傾倒之勢。
他漆黑的眼仁最終落到溫禾安筆直修長的十指上,它們在戰鬥中強得離譜,出則見血,然而半個時辰前,又那樣安靜地疊放在他的掌心中。
任他握著,扣著,毫無防備。
他不得不承認,他有時候,確實被她這種迥異的反差,這種特殊分明的對待。
勾得不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6 06:00 PM
第五十六章
溫流光還在雙魚陣內陣中,身邊跟著一個頭戴氅帽的陰官,陰官從頭到尾都不說話,看不清五官,只在她耐不住急躁,想要加一把力提前破陣時伸手往前擋了下,不溫不淡地提醒:「衝擊力太大,會把匿氣沖破。」
溫流光倏的轉身,凝聲問:「溫禾安可以在溺海與人大動干戈,衝擊同樣不小,為何我破陣就不行?」
陰官家出來的人都是這樣的性格,對外界俗事不感興趣,這一天下來,除了下溺海的時候叮囑了幾句,其餘時候,是一聲都不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現在聽到溫流光的話,也只懶懶地「啊」了聲,說:「他們可不可以我不知道,但你現在硬來,肯定是不行。」
溫流光不由深深吸了口氣。
陰官家如今那位統籌管事的師兄分身乏術,要為家主操控全局,無法親身前來,四大執事中有三位要守渡口,抽不開身,唯獨這位才出關的三執事姜綏,恰好趕著了時候,被派了過來。
按理說,如今下來的陰官之中,不會有比這位更厲害,更游刃有餘的。
實則說完這句話之後,姜綏捏了捏下巴朝外看了幾眼,完全被氅帽罩住的臉上露出一絲疑惑。
雖然他確實對這樁差事不情不願,會來,完全是因為那位手裡捏著家主遣令,但本著早結束早好的心思,他也沒有藏私。
溫流光這話倒是問到點子上去了,他開始有點好奇在溺海能罩得住巔峰九境肆無忌憚出手的陰官究竟是哪位,這麼強的外放靈流都壓得嚴嚴實實的。
哪位熟人。
肅竹,還是蘇韻之?
奇了怪了,誰能請得動這兩位神仙。
內陣中有不少聲音,海水倒灌的嘯聲,雙魚陣運轉的咯咯聲,還有眼前雙煞果在空中懸浮著轉動時發出的類似開花的響動,然而溫流光聽得最清晰的,竟是外面長老的悶哼求救聲……這自然不可能,但她知道,他們對上溫禾安,也只有一個下場。
天授旨頻頻給出提示的消息叫族中越來越重視,上次與溫禾安一戰後,五長老和三長老過來了,然而考慮到下溺海不便交手的情況,下來了也沒用,他們就留在了上面督管觀測台。
誰知道,又一次出乎她的意料。
又一次溫禾安可以,她不可以。
原本溫禾安流放歸墟,今年對溫流光來說,是一個全新的,應當大展風頭,所向披靡的開端,誰料到事態會一步步失控。溫禾安不在天都,比在天都時給她帶來的壓迫感更大。
溫流光不敢多想,怕心情又躁動起來,她咬咬牙,逼著自己全副心神都落在陣心之中的那顆果子上。
雙煞之果,長得桃子大小,一瓣是猩紅之色,一瓣則蒼如雪,紅的那邊似有心跳的鼓動,白的那邊死寂無比,模樣很是奇異。
隔著內陣最後一層薄薄的纖膜,溫流光手指頭輕抵上去,能抵到柔軟似綢緞的外表,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對這顆果子難以抗拒的渴求,那是一種天生的吸引,叫她的目光難以挪開。毋庸置疑,只看一眼,她便知道,她注定需要這顆雙煞果。
她指尖靈力控制得十分微妙,堪稱溫吞地磨著那層纖膜,眼看著越來越近,她眼中光芒頗盛,手指一勾,就欲要把這顆果子收入囊中。
誰知也就恰在這一刻,整座雙魚陣震顫起來,發出被擠壓到極致,不堪承受的碎裂之聲,深藍色的海水一霎變作濃墨色,陣內湧入巨石,暴漲雜亂的海草和……五六個無聲攏聚起來,似長著數不盡尖牙利齒的海眼漩渦。
看到這一幕,姜綏兩隻眼皮劇跳起來。
他猛的回頭,只見雙煞果的位置也無聲聚起了一隻海眼,它真像一張嘴,舌尖一捲,已經將紅的那半捲了下去,正要接著吃下另一邊時,溫流光反應過來,她當即以掌為拳,將要重重將它震碎,將雙煞果搶奪回來。
姜綏身上爆發出無邊匿氣光澤,他臉色難看得能滴水,看著身前身後的海眼,一咬牙,猛的扯住溫流光。
溫流光的神情有一霎猙獰扭曲,她一字一句問:「這是什麼?你做什麼?!」
「別碰那個海眼。」
姜綏氣息急促起來,他一邊說話,一邊往自己和溫流光身上連著丟下五六個匿氣護罩,匿氣比靈氣輕薄不少,很多時候更像一根透明的線,纖細無比,肉眼看不見,然而這時候他丟下的護罩上,卻能清楚地看到這種「氣」,可見積蓄了極其之多的數量。
眼看著雙煞果全部被吞進去,只剩一個果蒂還在外面,溫流光忍無可忍,反身一掌震開姜綏,就要與那無緣無故來的漩渦一戰。匿氣隨後湧來捆住她,她看著屢屢搗亂的姜綏,臉色已經徹底沉凝下來。
「在溺海中,這叫骸眼。」姜綏回瞪她,一掃吊兒郎當之態,氣勢凶悍起來,他雙掌並攏,邊拉著她飛快閃到一邊,邊用柔和至極的匿氣推動著那些漩渦,想叫它們就此散去,一字一頓地回:「妖骸的骸。」
「它發起狂來,這裡所有陰官,匿氣全部都被絞碎,你們一群九境在海底暴露,等著死吧。」
溫流光的理智被「妖骸」二字拉回來半數,她深深地呼吸,胸脯上下起伏,因為驟烈的情緒波動,手心和額心都是汗珠,她看著那消失在骸眼中的雙煞果,極度不甘。
可以說,除了妖骸,這時候說別的任何字眼都沒法阻止她出手。
「我問你,它從哪來的!」溫流光死死盯著姜綏。
早不來晚不來,就等著她磨出雙煞果的時候出手,說這裡沒人針對她,她絕不相信。
姜綏目光變幻,他早聽說過這位弒殺好怒的秉性,頭疼無比,知道不給個定心丸估計是沒法脫身,他抿了下唇,只得道:「你放心,骸眼是陰官家獨有的本事,外人學不來,既然是陰官出手,想必是為了那道懸賞,等他兌現承諾,雙煞果自然還是你的——我們要那東西沒用,若是要,早自己來拿了。」
溫流光權衡之後,這才冷冷一擺袖子。
「你先出去。我給外面的陰官發傳音,讓他們都散了,骸眼一出,這地方無比危險。」
她出去後,姜綏看著眼前五六個仍在旋轉,像是死亡鍘刀般的骸眼,臉腮上的肉跳了跳,眼皮也在跳,眼裡無比凝重,他對著這方地界開腔,刻意壓低了聲音,話裡帶有薄怒之色:「蘇韻之?你究竟在幹什麼?你別和我說強插一手是為了玄桑的懸賞,我知道你看不上。溺海今天有多不正常你看不出來?……這種時候,你還敢用骸眼?你能收得住嗎?收不住把真正難纏的東西引出來怎麼辦。」
「你別說你不知道,現在各個渡口,就這條支脈最不穩定。」
他話音落下,有人在海眼旁邊現出道身影,長發扎成個蠍尾辮,尾巴尖扎成個嬌俏的蝴蝶結,活靈活現得像是要飛出去。這種明媚爛漫的小娘子風格放在她的身上,讓姜綏又無語地抽了抽嘴角:「你穿成這樣又是在做什麼——這邊的情況,要不要和家主說一聲。」
原本是一定要告訴的,但這次他看巫山帝嗣也來了,本著偏向自家人的心態,感覺也不是一定要通知家主,大不了他再丟幾次臉,去帝嗣面前求一求,哭一哭。
姜綏說了一堆,抬眼,發現身影已經轉了過來,露出一張稚嫩又青澀的小圓臉,手裡還掂量著一顆紅白相間的果子,他張張唇,半晌,伸手在自己臉頰上拍了下,道:「家主。」
凌枝一張手就將他看來屬於大殺器,無比棘手的骸眼拍散了,她抓著自己的辮子看了看,又理了理衣袖,有些不悅地皺眉,正色問:「穿成哪樣?不好看?」
姜綏捂著牙連連搖頭,不敢多說一個字:「沒——好看。」
從下溺海到上來,只用了半日不到。溫禾安才殺了位長老,又傷了兩位後,在雙魚陣崩塌時收住氣息停了手,他們身上無形的「匿線」拽著他們一路往上,浮出水面。
其他隊伍也是如此。
他們先回院子,凌枝後回,回來的時候心情很是不錯,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拋著個果子,步履輕快,裙擺生風,溫禾安原本準備仔細看下雙煞果,結果月流這時候正好過來,覆在她耳邊道:「女郎,趙巍想見您。」
溫禾安抬眼望她,神色倒不見震驚,她頷首,起身往院子換了身衣裳,戴上了幕籬,在出門時遇見了陸嶼然。
他身後跟著商淮和幾位執事,看上去也是忙於事務,他先停下了腳步,四目相接時,溫禾安蒙著面紗,看不出神情,只是朝他點點頭,指了指佇立的銅門,示意自己出去一趟。
在這方面,他們一個字沒說,但忙於公事時都有種點到為止的默契。
溫禾安從側門進了蘿州城城主府。
這段時日,蘿州城重兵把守,被圍得與鐵桶一般,各種各樣的重型軍用器械都被搬了出來,由裡到外都透著肅殺之氣,守門的兵士都著銀甲,執刀戈,流光粼粼,目不斜視。
看得出來,趙巍真的在這座城池上下了許多心思。
溫禾安被隨從領著進了趙巍的書房,門開又合上,身著常服的趙巍已然是深吸一口氣,抱拳朝她彎下了腰,拱了拱手,聲音中包含諸多感慨,顯得很是沉重:「女郎。」
溫禾安上前幾步,托起他的手肘,有些無奈地笑:「起來。你又不是我的下屬,拜我做什麼。」
趙巍這才起身。他年齡不小了,因為原本就是武將出身,現在仍操手戰事,保持得一副好身材,臉龐和氣儒雅,身量魁梧大氣,他站起來,親自給溫禾安倒茶,唏噓感嘆:「自上回一別,我與女郎也有兩年不見了,年前才聽聞了女郎在天都被害的消息,可嘆手中實在沒有可調度的陰官,無法助女郎脫困。」
「陰官本就不好找。」溫禾安帶著點老朋友見面的鬆弛打量他,話說得隨意:「情況特殊,我和月流交代的都是暫時不要衝動來,免得平白送性命。蘿州打理成如今這樣很是難得,你的一言一行關乎百姓的生死,謹慎些是對的。」
趙巍誒了聲,說起蘿州,不見志滿驕傲,而是發自肺腑的開懷,他捏捏拳,道:「我在王庭籍籍無名蹉跎半生,既沒混出名堂,也沒實現心中抱負,渾渾噩噩到連出身都忘了。我起跡於草莽,這麼多年,這樣混亂荒唐的世道,卻連件利於流民的事也沒做成……」
他一頓,對上溫禾安溫和的視線,才倏的收住,露出個笑臉:「女郎助我擺脫王庭,改名換姓,又點撥我,我才能真正放手在亂世中做些事情,才有了今日的蘿州。」
溫禾安聽得笑起來,被這樣的開心與平和感染到:「這段時間,我去街市上逛,聽大家都在誇蘿州城城主,細細一打聽,才發現原是熟人。你如今,也是實現抱負了。」
趙巍:「我卻早知女郎在蘿州了,當日溫流光張榜,我也曾暗中攔了一攔,後面聽聞您與她兩次交戰兩次勝出才算放心了,一品春那次拓下的水晶石我還找關係買了一塊,連著看了好幾日——原本是我該先聯繫女郎的,可我轉念一想,女郎在蘿州卻一直沒來找,擔心貿然行動給您惹來麻煩,又沒敢動作。」
待他說完,溫禾安靜了靜,捧著茶盞抿了抿,抬睫去看他,明說:「月流想必和你說過了,我欲奪琅州。」
趙巍早就知道了這事,他沒有遲疑,直接道:「我可調兵助女郎一臂之力。」
溫禾安看向他,對他這樣的果斷表示驚訝,微收笑意,坦白道:「我聽人說了你近來的行事作風,十分穩重,不欲動刀戈,不妄奪城池,不想多增流民,我以為你要考慮一段時日。」
「確是如此。」
趙巍也不避諱,他抹了抹額心,吸一口氣,又吐出來一口氣,道:「虛活時歲越長,便越知戰爭流血,生命寶貴。」
可。
他看向溫禾安,穩重的臉龐上有種奇異的色彩,一字一句,話說得篤定:「若說這世上還有誰比我更在乎這些,在我能想到的人裡,唯有女郎一個。您比我更不願生靈遭殃,所以奪琅州,必用傷亡最小的方式,是智取,而……城中百姓日後至少百年,會得到最為穩妥的保障,絕不會再發生餓殍遍野的現象。」
「若是可以。」他道:「我情願女郎將九州城池盡攬麾下。」
溫禾安看了看他,才要笑著說你太看得起我了,話到唇邊,又覺都是多說,她手指點了點桌面,說:「琅州的事也不急,你先準備著,我需要再看看時機。」
趙巍挺直脊背,神情嚴肅到像承擔了什麼關乎天下的重擔,算了算時間,當即道:「是。我這就吩咐下去,而今才初春,一定在秋日之前,助女郎達成所願,好叫您心無旁騖——」
他消去聲音。
溫禾安眼中尚有笑意,顯得分外從容,此刻伸出白皙長指,壓抵在唇邊,聲音又輕又慢,只吐出一個字打斷他:「誒。」
趙巍立刻了然地點頭,沒再說什麼。
趙巍在大族之中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看遍了各樣難以入目的骯髒行徑,清楚的知道顏色勝雪的長袍下可以裹著多麼無情冷酷的心,更知道,越是位高權重的人,越是練就了顛倒黑白的本事,他們將自己說得可以為人間大義毫不猶豫去死。
你永遠不能相信他們的言語。
你只能看他們的行動。
時至今日,溫禾安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他甚至一度沒有辦法想像,為什麼天都可以培養出這樣從裡及外真正優秀的繼承者。
她做了別人根本不可能做的事,為此,用掉了修士之路上最為關鍵重要的一道機緣。
她原本,可以站得更高。
溫禾安回到宅院後,先認真研究了雙煞果,可這果子翻來覆去也就巴掌大,你將它拿到眼前看,看它每一寸表皮,也就只需要半個時辰不到的時間,而就算看多少遍,它都是完好的,連個針眼都找不到。
如果不是那三根傀線。
根本沒人知道王庭已經到過雙魚陣了,又極有可能在它身上做過手腳了。
凌枝對這東西沒什麼興趣,見溫禾安已經沒有毀掉它的心思了,就甩手一丟,隨她去看,自己則在榻上側腰趴著,跟窗外探進葉尖的芭蕉玩,溫禾安很是好笑地打趣:「照你的性格,東西都拿到了,該手一甩回本家找你師兄兌現承諾了啊,怎麼在這趴著。」
「你真了解我。」她托著腮看窗外,有點煩:「我心裡確實是這樣想的。」
她凝著眉尖,直言不諱:「我怕溺海這幾日有動蕩,到時候人還沒到,又得折返回來,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做嗎。」
溫禾安也知道無歸今日妖群暴動的事,想到自己臉上的痕跡,又覺得有點發癢,她看著自己的手指,忍住沒有動作。
更闌人靜,孤月高懸。
溫禾安今天下溺海,進幻象,跟天都長老打了一場,去見了趙巍,回來研究雙煞果,又在四方鏡上和派去徐家的下屬聊了聊,精神和身體都撐到極限,到她躺在床榻上,幾乎是一沾著枕頭就睡過去了。
四方鏡在子時進了幾道消息,閃著悠悠的光。
溫禾安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深更半夜,有道小小的人影晃到了自己床前,她眼皮當即動了動,而見她沒有睜眼,這道人影又踩上了床踏板,默默坐在了床沿上。溫禾安對外人的氣息格外敏銳,經過這麼一鬧,再沉重的眼皮也撐開了,她坐直身體,跟只穿著素白中衣,散開了髮絲,眼睛烏圓的凌枝面貼面。
她不由捂了下眼,輕聲問:「怎麼了?」
凌枝伸手朝大開的窗牖外點了點,舔了舔唇,聲音清清脆脆:「我剛見那邊有人回來了。」
溫禾安慢吞吞「唔」了聲。
見狀,凌枝又不甘又嘴饞地盯著頭頂的帷幔看,看了一會又看她,直接道:「我想吃餅乾,商淮做的小餅乾。」
溫禾安聞言扯過被子蒙在自己頭上又躺了下去,同時用背對著凌枝,一副難以承受,不想說話的樣子。凌枝早知道會是這樣,坐在她床邊,半晌,從鼻子裡輕輕哼了聲:「你看,我一來你就醒了,你把我當外人,你不能跟我睡覺,但你可以跟陸嶼然睡覺。」
溫禾安雙肩僵了僵,又聽凌枝說:「我想起來了,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有兩次我閉關出來,一年也就那麼幾日的時間,你都不來看我。」
溫禾安只得又木著臉坐了起來。
半刻鐘後,凌枝隨意披了件衣裳出來,圍著一圈兔毛絨圍脖,顯得臉更小,有點圓圓的可愛,她自知自己的做法有點不太厚道,這時候乖乖牽著夢遊般的溫禾安,提著燈往陸嶼然那邊走,走得燈直晃。
她條理很是清晰,一路走一路跟溫禾安說:「我若是直接過去跟商淮說我要小餅乾,他肯定會跟我談條件,讓我帶他進本家,其實這也不是不行,但他水準太差了,進去就刷新本家的最低底線了,我師兄肯定會暴跳如雷。」
「所以我不直接跟他說,我只是借用陸嶼然的小廚房,但我又不會做餅乾,我只會亂做一通。」凌枝語調透著種爛漫的認真:「到時候搞砸了,起火冒煙了,陸嶼然必然不帶多看的,但商淮肯定會下來看熱鬧,他一看熱鬧,看我在那杵著,他好心,他肯定給我小餅乾。」
溫禾安還沒回神,聽到這也忍不住笑,這才幾天,凌枝居然都把商淮的性格摸透了。
她問:「那你拉我來做什麼。」
「我怕陸嶼然不按常理出牌。」凌枝一本正經地坦白:「他不喜人靠近的性格誰不知道,一看出我是去搗亂的,我說不準連門都進不了,但我拉你進去肯定能成,你往那坐著,萬一商淮最後不發善心了,我就說是你也想吃小餅乾。」
這一套又一套的。
為了盒餅乾。
溫禾安忍不住動了動嘴角。
兩人就這樣一路晃進了陸嶼然那座小樓裡,果真一路暢通,凌枝一踏進門就鬆開了她的手,活力無限地進了廚房。
溫禾安看了看四周,原本想上樓去找陸嶼然,可覺得累,又怕他在商量巫山什麼事,最後還是順從本心,隨意窩進了一張寬大的梨花木椅中,眯起眼睛打盹。
實則心知這人會下來找她。
陸嶼然今日回來得確實晚了,給溫禾安發消息她一直沒回,料到她睡著了,誰知沒隔多久,就感知到這人就跟凌枝提著燈進了小院的門。
就再也沒動靜了。
他在書房中靜了靜,壓了壓手中的竹簡,對幕一和宿澄等人道:「就先到這裡。」
商淮明面上慌若什麼也不知道,背地裡跟連連發睏的羅青山擠眉弄眼。
宿澄和幕一等人還要回去,商淮是想看看凌枝在廚房裡敲得震天響,越來越不對勁是在幹什麼,陸嶼然呢,因為某種大家心中都有猜測,又都裝作不知道的原因,也跟著一起下樓。
一下去,就見到躺在椅子上,聽到動靜稍稍睜開了些眼睛的溫禾安。
迎著幾雙眼睛,她支起身體,坐直了點,朝他們恰到好處地點頭和笑,下巴上扣著半張顏色淺淡的銀月色花枝面具,叫她整個人有種皎月般靈秀恬美的氣質。
宿澄和幕一都走了。
陸嶼然走近,見這人氅衣一半鬆鬆疊到地上,一半堆花般擁在椅子上,裡頭只穿了件素淨中衣,小襖也沒披,再看她惺忪的眼睛,蒙著層惺忪的水霧,下意識彎腰,傾身,清聲問:「怎麼了?」
溫禾安抬頭看著他,腦子裡組織了下言語,又大概是真覺得放鬆,隨意掃了掃後方無知無覺,還在對凌枝進廚房這件事深感稀罕的商淮,表情又茫然又帶點難言的痛楚,輕輕回答他:「睡到一半,阿枝說要吃餅乾,她要來做餅乾……」
她眨了下眼,一隻雪白的手腕從氅衣中伸出來,捏了捏陸嶼然繡著麒麟與騰飛流雲圖案的袖擺,又輕拽了下,與他對視,無奈地垂眼嘆息,嘟囔:「很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6 06:26 PM
第五十七章
陸嶼然的身體霎時有些僵。
從前有段時間,溫禾安在半睡半醒,不太想管事的時候,也會有這樣無意識的情態,但和現在還是不太一樣,現在更親暱一點。
一種叫人心尖發軟發甜,無從拒絕的親暱。
面對那雙眼睛,陸嶼然頓了頓,眼睫低垂,隨後微蹲下身,先將滿捧沁著梔子香的氅衣攏起來,攏在掌心中,堆在她的椅邊,又將這人繫得鬆亂的繫帶收緊,將她的肩骨和中衣都嚴密遮住。
「嗯?」他聲音有點天生的清感,稍低:「回去睡?」
兩人離得近,溫禾安定定看了看他,腦袋一偏,下頜歪在他的肩頭上,感受跟前驟然凝住的身軀和放緩的呼吸,她抬眼與身後目瞪口呆的商淮對視,順著他的節奏,也眨了眨眼,好似在問他怎麼了。
再給商淮活上一百年,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這兩位在外手段雷霆,叫人聞風喪膽的主談起來,會是這樣的畫面。
看看陸嶼然這彎腰,低聲的動作,儼然不是一次兩次了。
商淮不由默默合攏了嘴。
這可真是萬萬沒想到。
陸嶼然半擁著沒骨頭一樣要懶懶尋個支撐的人,感覺她的氣息親密地貼在自己頸後,髮絲披散,落在他的肩與手背上,質感像柔順的綢緞。
他的懷裡,面頰上,耳邊和衣裳上因此沾惹上無邊際的花木香,像攏著一捧才摘下的新嫩花枝。
他為此低頭,感覺手背上的青筋中恍如注入另一種不受控的跳動,從來清冷的人禁不住虛虛握了握掌,好半晌,冰涼手指緩緩壓了壓她的髮絲,喉結微動:「……先去樓上?」
溫禾安不說話,他將這人的臉頰撈出來一看,發現她杏眼含笑,兩腮微熱,透著一點懶懶的勁,沒吭聲,也不拒絕,又是那種,好像都可以聽他的,天真爛漫至極,半懂不懂的樣子。
實際上,她就是壞心眼。
之前就是非要他先將話說得明白,將妥協列得清楚,就是要他先來找她,先彎腰,先哄人,看似叫他掌控了所有的主動權,實則她佔盡上風,眉眼彎彎的無辜,看他在她給出的親近中無措,看他迷失。
然而他確實,拒絕不了。
陸嶼然忍耐地吸了口氣,回頭看若有所思看戲還假裝無事的商淮,神色又凜又寒,商淮頓時撇撇嘴,不情不願地轉身進廚房,心中憤懣:裝什麼,剛才對溫禾安你可不是這樣的!
陸嶼然牽著溫禾安的手腕,她亦步亦趨地起身,一階階踩著樓梯,直到關上房門,被他倏的半抵在壁櫃上,清冷的氣息逼近。
他透過幾近燃盡的燭光,去看她的眼睛,發現她是真睏,漂亮眼睛裡還藏著壓不住的血絲。
他靜了靜,聲色稍啞:「真睏?」
溫禾安輕輕地嗯,嘆息,低聲說:「我明日還要去一趟徐家看看,那邊大概出事了。」
徐遠思的求救都懟到她臉上了。
跟禁術相關,他可能會是個關鍵的突破口,她確實要去一趟。
陸嶼然閉了下眼,睜開眼時,中指指節無可忍耐地挑開她的面具,觸了觸她唇角,以為能稍稍遏制心中潮湧的慾念,卻不想仍被那種驚人的柔軟度惑得難以自抑。
他自己跟自己較勁,半晌,倏的伸手抵著她的臉頰,鴉黑長睫低垂,唇帶著冰霜般氣息落下來。
很輕,又涼,沒有更近一步,力道起先輕,後變重,像唇上落下了一片雪花,他的氣息偏又無比灼熱。
溫禾安呼吸微滯住。
一觸即離,陸嶼然有些狼狽地撇了下視線,指了指裡邊的床榻,說:「去睡吧。」
他伸手摸了摸她左臉上的裂隙,眼中慾色稍減:「……明天讓羅青山看看。」
溫禾安點了點頭,她怔了會,在他的視線下,用指尖摸了摸才被他親過的唇瓣,又抬頭去看他,眼裡有點懵,又有點不知死活的縱容神采,陸嶼然看得瞳色微深,指骨輕攏。
只得告訴自己,她還在毒發期。
溫禾安撩開純色的帳子,往裡一躺,半趴著,偷偷看他,每次觸到他帶點警告的眼神,就若無其事地轉頭去看別的地方,隔一會,視線又落在他身上。
跟妖骸打交道,向來死守原則的一個人,卻能容忍她臉上這個東西,這讓她感覺自己待在他身邊,跟待在沒有邊際感的空間裡一樣,不會有碰壁的時候,放肆舒服得沒有限度。
她再看看他,看他滿身清冷散去,沾上一些亂七八糟的難耐情慾色,再一想他竟完全偏向她,完全屬於她,又覺得很是新奇,很是……喜歡。
溫禾安睡著了。
陸嶼然在書案前靜了靜,又捧著卷書靠在書櫃後看了會,等回到自己榻上的時候,發現珠簾上,帳子上,還有枕頭上,床褥上,初雪的氣息被毫不講理地壓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春天的花枝,一種看似溫柔,實則尤其張揚的生命力。
他盯著看了會,覺得她還跟以前一樣霸道。
陸嶼然轉去湢室洗漱,出來時用手輕推了推她,垂著睫,也不知出於一種怎樣的心理,說了句:「過去一點。」
隔了一會,溫禾安捲著大半邊被子滾到了裡側,留給他一道纖薄後背,他執著被角躺下去,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她從前下意識養成的蜷過來的動作。
這無疑在闡述一道事實。
他們終於又在一起,但也確確實實,隔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有那麼一霎,陸嶼然不知心中是怎樣的滋味。
他最終靠過去,將人勾過來,她起先很不樂意,不滿地掙了掙,但他這時候出乎意料的強硬,連氣息都不動聲色放出來了,抵著她背脊不清不重地安撫,半晌,溫禾安被這種完全貼合的熨貼勾得舒服了,懶得動了,臉頰都透出嫣紅色。
陸嶼然闔了闔眼,感覺心中被尖牙狠狠咬過的隱秘小洞終於有止血的徵兆。
子夜時分,隨著樓下小院的廚房裡炸開一道不大不小的動靜,凌枝捏著自己的衣角,被嗆得咳了一聲,又伸手抹了抹臉上的灰,迎著風和商淮對視了好幾眼,最終還是如願了。
只用了半個時辰不到的時間,商淮就將烤好的熱乎的餅乾用牛皮紙包著,又很講究地墊著一層手帕遞給她。
轉頭一看,這小姑娘蹲在院外的小樹下,手裡拽著根青草,左晃晃右晃晃,他沒辦法,沉沉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真的作孽,又轉到水井邊把帕子浸濕了給她擦手。
她吃東西的動作優雅,但速度不慢,一邊問商淮:「溫禾安呢?」
商淮摸了摸鼻子,點了點樓上,就差翻個白眼:「樓上呢,她估計是不會下來吃餅乾了,我勸你也別喊,免得被人記恨上。」
「我才不喊。」凌枝朝那邊掃了掃,又捏了塊餅乾咬得清脆發響,難得還能把話說得字正腔圓:「怎麼這麼快?」
她拍了拍手,一會後,又點點頭,眯起眼睛,自顧自地道:「不過也還好,畢竟是陸嶼然,帶勁,上了不虧。不虧就行。」
商淮被這樣石破天驚的一句話說得愣住,不管再看幾遍,他都想像不到凌枝怎麼能頂著這麼張幼稚的臉龐說出如此生猛不避諱的話,他咳了咳,尤其不明白為什麼她這樣的性格能在凌枝的手下做事。
凌枝又咬住一塊餅乾,納悶地道:「我都耗幾年了,怎麼就沒她這樣的速度。」
商淮原本想問她家主的事,聽到這話,想了想,還是順著問了句:「你耗什麼?」
凌枝與他對視,沒所謂地道:「我師兄啊。」
商淮現在根本聽不得師兄二字,一聽,他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俊俏的臉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也有師兄?陰官家所有女子難不成都有個師兄?」
「那也沒有。」
凌枝慢吞吞地說,唇齒間都是漫開一種香氣,她扭頭看他,有點眼巴巴的:「我明天還有點心嘛。」
商淮想說他真的很忙,沒有時間,在陸嶼然手下做事真的不容易,然話才開了個頭,就見凌枝伸出手指,攏著那袋餅乾,說:「我知道家主的事,很多事,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商淮將話咽下去,認命地道:「……我盡量。」
翌日一早,溫禾安醒來的時候,發現床榻上已經空了,她難得有點懵,抓起四方鏡一看,發現陸嶼然發了兩條消息,昨晚也有,不過她那會睡著了沒看到。
他問了月流,知道她今天沒有下無歸的計劃,但巫山這邊還得再去。
後面跟著句,說他今晚會回來,讓羅青山看看她臉上的東西。
知道她會擔憂什麼,最後那條消息只有兩個字。
【放心。】
溫禾安回他:【好。我戌時回。】
她出門時天氣還不錯,萬里無雲,空間裂隙直接傳送到徐家,徐家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光是來回的路程就需要兩個多時辰,而就在她踏進裂隙之時,蘿州的天氣就變了。
昨日無歸上整那一齣,三條入口都被妖群堵住,所有人無功而返,頂多被溫禾安震懾了一遭,又看了一齣關於王庭的戲,就都被陰官不管不顧地送上來了。經過一夜的休整,大家都卯足了勁,想要在無歸發現些什麼。
三大家也不例外。
然而還沒下溺海,最先察覺到不對的也是這三家。
在溺海邊上建起的那三座觀測台,觀測了幾日沒看到除了海草之外的別的東西,今日人才下去,隔著幾層仙金,卻見到了前所未有,極度駭人的一幕。只見海下五六米,海水狂捲,已經不復之前幽藍的色澤,而是和海面一樣純正的漆黑,像傾倒進了天底下所有的墨汁。
墨汁下,是躁動的妖群,數量極其多,多到視線中好像都快要裝不下那些東西。甚至沒人能分得清那些東西,只知道是手,腳,骸骨,水草,狐狸尾巴和豹子頭,世間無數種東西沒有秩序的胡亂湊合。
它們昨日還知道齊心協力一起對付外人,今日就變了樣子,徹底沒了心智,大的吞噬小的,模樣再次發生轉變,又漸漸朝海面上湧,往上浮。
這片海,露出了真正吃人的模樣。
負責看管觀測台的執事們頭皮發麻,瞠目結舌,短短幾息後,他們猛地回神,匆匆一拂手,道:「快,去通知少主。」
頃刻之間,蘿州烏雲壓城,一聲炸響之後,暴雨傾盆。
陰官們察覺到了不對,但別的家族沒有觀測台,雨簾一落,海面一蕩,對底下的情況一無所知,不少人都站在溺海邊上,等著陰官說那聲好,他們就開始往下跳。
凌枝半夜沒睡,原本在補覺,猛然間她被那種熟悉至極,煩厭至極的力量攪得心頭巨震,直接在床上捂著心臟的位置坐了起來。再一凝神,就感受到外面完全變了的天,以及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暴亂起來的溺海。
她臉色一時難看至極,連外衣都沒披一件,徑直往外走。
與此同時,陰官家家主的命令傳到每位身在蘿州的陰官耳裡:【陰官所屬,三刻之內,遠離溺海。】
家主的意志,任何陰官都生不出任何一點抵抗的意思。
他們開始後退。
許多家族不明所以,但看三家有負責人到了,緊接著也跟著退了,再看看今日捲得與眾不同的海面和颶風,心頭驚疑不定,自然,懊惱也有,可沒有辦法,陰官不走,自己下溺海,多半只有死路一條。
人群總算散開,然而整個蘿州之內,酒樓裡一半的窗子都大開著,大家探頭,又搖頭,想打探消息,發現都不知道準確的消息。
凌枝攜著滿身寒氣徑直闖了巫山的酒樓,陸嶼然正在書房中,看著負責觀測台的執事一邊擦汗一邊連說帶比劃地形容海裡的動亂,看不出外放的情緒,倒是商淮站在一邊,眉心緊蹙,吊兒郎當的姿態已經完全不見了蹤影。
羅青山侯在一邊,很是緊張。
見她來了,陸嶼然伸手朝執事壓了壓,唇線拉得微直,道:「知道了,下去,接著看。」
執事擦著汗走了。
凌枝這時候看不出一點少女未長成的嬌俏了,她伸手抵了抵眉心,接受來自巫山帝嗣幾近審視的目光,靜了靜,開口道:「陸嶼然,這件事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得出手。」
商淮深深吸了口氣,眼皮跳了下,壓低聲音惱怒地道:「這是你們家主的意思?沒搞錯吧?他還要怎麼出手——我們除夕可才鎮壓了妖骸山脈裡的東西,人才小死一回,這才隔了多久,溺海底下不是你們負責的地盤?」
陸嶼然將手裡的書簡輕丟在桌面上,掀了掀眼,極其厭惡在這件事上出現差錯:「究竟怎麼回事。」
凌枝簡直覺得邪門無比,她在陰官家別的事上確實是不著調,不愛管,可事關溺海,她再不愛也是兢兢業業做事,勤勤懇懇壓著不敢怠慢,如今被唯一的同僚責問,還要面對同僚的下屬的不滿。
她真覺得冤,又冤又恨,最可恨的是自己這邊出了岔子,再冤她也得受著:「就是從昨天你們下溺海開始,在此之前,這條支脈只發生過小小的動亂。一年一次排查陰官家從未懈怠,年前姜綏來過一次,也沒發現有問題。」
陸嶼然問:「要怎麼辦。」
「得壓下去。」凌枝道:「這邊若是不壓下去,很快,兩道溺海主支,淵澤之地和妖骸山脈都會出亂子。我沒辦法……淵澤之地今年也不太平,這邊只能你來。」
陸嶼然還沒開口,羅青山先忍不住了,他生怕眼前這位來歷十分不小的陰官家大執事胡攪蠻纏,一口拒絕了這個提議:「不行。除夕到現在,才過去兩個月不到,再來一次,公子的身體承受不住。」
凌枝看向陸嶼然。
別的不說,陸嶼然確實強,她現在希望他強得超乎所有人想象,能再擠出餘力騰手壓一壓這些東西。
但從前他們碰頭,要解決的都是小亂子,如今是大亂子,她也有點拿不準。
她抿了下唇,說:「不用你放血。」
陸嶼然權衡著事態,眉心越皺越緊,半晌,一字一句道:「我的第八感不能在蘿州城裡動用。」
「我知道你第八感伏屍千里的威力。」凌枝飛快道:「下溺海。我為你護法。」
聽到這,羅青山的臉都白了。
商淮忍耐地吸了口氣,火冒三丈,看了看陸嶼然,覺得這個帝嗣真是拿命在當。
陸嶼然頷首,往外走時扯過自己的四方鏡,點開最上面那道消息中,指尖遲滯地頓了頓,算了算從溺海出來自己的狀態,半晌,發了條消息出去:【今晚有點事,可能回不去,我明天一早帶羅青山去找你。】
凌枝看了看他,渾身都透著種低氣壓。
她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但事後排查,要是讓她發現是誰搞出了問題,她非得將這人的皮剝了掛在溺海上曬個七日七夜殺雞儆猴,她憤恨地抹了把臉,揪著自己的辮子看了會,很是糟心地也捏出了自己的四方鏡,找到了溫禾安。
溫禾安對自己的東西向來很是看重,你要是不說,她真的會生氣。
她一步跨進雨中,朝著溺海瞬移,十根手指頭戳得很快,認錯也很快:【對不起。】
【知道你可能要心疼,但沒辦法,我這邊出了點差錯,要拿你男人補救一下。】
千里之外守在徐家外的酒樓裡喝茶的溫禾安才給陸嶼然回了個好字,就見到了凌枝發來的兩條消息,她輕輕放下茶盞,指尖敲了敲桌沿,唇邊笑意散去,吩咐暮雀:「接著盯。」
她回凌枝:【?】
【我現在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6 10:40 PM
第五十八章
隨著所有陰官無緣由的後撤,溺海沿海線空曠一片,幕一和宿澄帶著天縱隊精銳將巫山觀測台百里之內的人清空,又聯手布置了結界遮蔽窺探的視線,隨後這些人也退走了。
風馳雨驟,銀河倒瀉。
凌枝用衣袖面無表情地將四方鏡上的水擦乾,盯著上面溫禾安發來的兩道消息看得嘴角直抿。
若是別的事也就算了,溫禾安的實力她清楚,聖者不出手,蘿州城沒什麼事是擺不平的,可偏偏這種要命的活,重逾泰山的責任,就落在他們兩個倒黴鬼身上。
早知道,她跟陸嶼然兩個人絕對不能碰面。
一碰面,沒事都能出事。
真是大白天的活見鬼。
她深深吸了口氣,盯著浪起千層,越湧越急的溺海海面,看向陸嶼然,他面無表情地將鶴氅取下,羅青山簡直鬱悶死了,然這種關頭,也沒法說什麼,只得將特製的純白蠶絲手套遞上去,看他戴上,低聲道:「公子,我在這裡等著。」
陸嶼然頷首,道:「辛苦。」
羅青山哪敢擔這聲辛苦。
凌枝見他都準備好了,點點頭,腳尖踩在溺海海面上,足尖踏過的地方長出一朵由海水凝成的墨蓮,也沒見她掐訣,捏咒,卻見以那朵墨蓮為中心,有百丈水舟凝空而聚,在狂風中巋然揚帆。
兩人掠上水舟舟頭,朝著溺海海中急飄而去。
陸嶼然半蹲在船頭,單手掬了捧海水,感受水裡狂,亂,急迅的力量,瞳色越來越沉,溺海是凌枝的主場,她自然感知得更為清楚,當即道:「溺海和妖骸山脈是一樣的,力量都是慢慢積蓄,到一年中的某個時段才有爆發之勢,需要再壓下去,但這條分支的情況你也親自看了,昨天還是可控的。從前根本沒出現過這樣的狀況。」
她定了定,正色道:「我現在有兩個猜測。」
陸嶼然看向她,示意她說。
出了這樣的事,突然惹上天降的無妄之災,沒有暴跳如雷,已經讓凌枝生出一種「這已經很好了」的微末錯覺,她道:「一,溺海被什麼東西刺激到了。二,你們那個探墟鏡頻頻給出的提示,並不是暗指天授旨的下落,而是溺海出問題了。」
但第一,她想不到如今有什麼東西能刺激到妖群,或許千年前是有。
在帝主沒有下定決定下令屠殺被妖化的那以百萬計的普通人時,他想的不是殺,而是救,想將那些人從妖化的狀態中救出來。昔年帝主一聲令下,身為帝族的巫山,左膀右臂的天都與王庭都曾提煉過妖血,沒日沒夜研究了很長一段時日,可最後仍一無所獲。
畢竟妖潮爆發太快,留給他們的時間終究太短。
但在帝主逝世之前,他下了死令,將有關妖的一切東西通通銷毀,這件事是由帝主身邊的親衛一家家督辦的。
這種東西也沒誰敢留。
凌枝倒是敢往這方面想一想,別人是想都不敢想。
至於第二,若真是這樣,凌枝也只能攤攤手掌表示無奈。以帝主的性格,天授旨和帝源這麼多年一動不動,只可能是在某個地方默默壓著更為難纏的東西,它出來就證明危機解除,但如果只能通過這種方式示警,九州離大亂也不遠了。
陸嶼然看向她,眉棱鋒銳:「最有可能的,難道不是陰官擅離職守,因疏忽導致了過失。」
凌枝抵了抵眉,俏臉上風雨欲來,最後說:「若真如此,陰官家絕不推卸,必定給個交代。」
越到海中心,漩渦就越多,顏色又深又濃,多看幾眼就彷彿要被那種深邃的色澤吸進去,而到這裡,群妖狂舞之態就更為明顯,因為有些吞噬了無數小妖,成長得格外崎嶇難辨的大妖已經觸到了海面。
透過沉悶的風雨湧動之聲,傳入耳中的,還有一重接一重的尖利嘯聲。
凌枝手指動了動,靈舟在原地停下,她旋即五指一拉,數十道匿氣落在陸嶼然身上,朝他頷首,道:「就在這吧。這裡妖氣最重。」
陸嶼然沒什麼意見,他踏出靈舟,匿氣在凌枝手中比其他陰官更為玄妙,因為有這層支撐,他的步伐落在溺海海面上如履平地,又輕又穩。
踏出兩步,他半蹲下身,月白衣衫與袖擺同時垂地,被海風吹得動蕩得像幾片揮之不散的流雲,指骨被特製的手套嚴密包裹著,此時以食指指尖為中心,抵在海面上。
凌枝見狀,立馬用匿氣封閉了五感。
某一瞬,陸嶼然五指霎時攏緊,觸及海面的指尖在點出一道漣漪後輕離,隨後緩重壓下。
絕無僅有的浩大攻伐之力有如天罰,一經洩出,便以遊龍之勢,不容置喙地擴散至整片海域,千頃之內,天穹之上連閃電雷霆都為之失色,消聲死寂。
先還鬧騰不休,囂張不已的妖群在這一擊之下止住動作,不甘地嘶吼震顫,然不過半息,在寂滅著摧毀一切的攻勢下生機消散,化作螢蟲回歸海底。
整道溺海,都被鎮壓一切的殺機由裡及外地生生絞碎,沒有任何東西能成為這種力量下的例外,它容不下丁點違逆,叩擊下來時,宛若帶著凌天的意志。
凌枝以為自己做足了準備,然而此刻,萬物皆靜,天地間和眼前,只有溺海的純黑與陸嶼然衣角的白。在這種絕對掌控之下,她手指幾乎是出自本能地抖,左右兩隻眼皮一起跟著跳動。
心中只剩一個念頭。
——這就是屬於巫山帝嗣的最強殺招,強大到足以抹平一切,傳說中出則伏屍百萬,無可匹敵的天賦。
舉世無雙的第八感。
——鎮噩。
凌枝冷靜地摁著自己不聽話的眼皮,察覺到自己不自覺要被壓得彎曲的脊背,咬咬牙站直,隔一會,又重新挺下背脊。
她現在知道為什麼商淮和羅青山一聽這事要緊張成那樣了,驟然抽取這麼龐大的力量,還是接連兩次……陸嶼然會不會被抽乾。
她要怎麼跟溫禾安交代。
一息後,溺海所有的動亂異象消失,凌枝上前幾步,見陸嶼然仍半蹲著,動作僵硬,垂著眼,髮絲和睫毛都被不知雨水還是汗水沁透了,膚色蒼如鬼魅。他靜了靜,緩慢收回手指,身體像座一推就倒的危牆,聲音又啞,又重:「沒事。我緩一緩。」
天底下,誰見過巫山帝嗣這種樣子。
凌枝這下是覺得他真慘,比自己想像中還要更慘烈一點,她難得有點慌,左右撥弄著靈戒,問:「療傷藥有用嗎?丹丸呢?」
陸嶼然搖頭,半晌,沉而狼狽地吐出一口氣,支著手肘緩慢起身,狀態是肉眼可見的頹靡,臉上與唇上尋不見丁點血色,連瞳仁的顏色都襯得偏淺,落出一種神似琉璃珠的清淺透感。
等站回靈舟之上,他扭了扭手腕,音線還有些斷續,冷意更甚:「我不希望再給陰官收拾同樣的爛攤子。」
溫禾安前腳捏著四方鏡回到蘿州,聯繫不上陸嶼然,她就先給商淮發了消息,那邊反復斟酌之後,還是回了「溺海」兩個字。其實不用他說,現在整個蘿州城都在討論陰官家集體變卦的事。
能讓所有陰官都做出如此舉動。
只可能是凌枝出手。
她又是個平時不太管事,恨不得躲著事情走的人。
這實在不難猜,一想,就知道是溺海出事了。
溫禾安從酒樓的屋簷下幾個飛掠,來到了溺海邊上。
這裡好像才經歷過一場致命浩劫,風雨都散了,壓在頭頂的烏雲也撥開了,一點浮金燦燦躍在海面上,照出海面一層又一層翻湧出來的泡沫。
溫禾安原本是來找陸嶼然的,現在卻足底生根般被釘在原地,層層衣角被風吹起來,幕籬上的面紗一次又一次遮過眼睛,按理說,不掀開面紗,不動用靈力,她本該看不見這海。
可實際上,她不僅能看見,還看得尤為清晰。
海面在眼前裂開無數道縫,順著這些縫再深看下去,能看到被無差別摧毀的許多妖物殘肢,它們被海水捲著下墜,下墜的過程中,白瓷碎片,鹿角,海藻,珊瑚,猛獸的尖牙與利爪,雄壯的軀幹都散去,化作一根接一根白生生的骸骨。
這片海域,正在下一場無人知曉的白骨雨。
溫禾安下意識覺得不對,她閉了下眼,再睜開眼,準備離開這裡。而睜開眼時,海面上一切情形都如幻象般散滅,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叫人始料不及,又覺驚愕難言的畫面。
她看到了無數根線,一端交錯在溺海之上,這段線上裹覆,流動著難以言喻的某種力量,邪惡的,凶戾的,無比躁動,無邊陰暗,它們獰動著不管不顧,通通順著線從一端流淌到另一端。
另一端是溫禾安的身體。
溫禾安如此靜站著,伸伸手,五指合攏,盯著溺海時竟有一種力量充盈到能完全將整片海顛過來,倒過去的掌控之意。她下意識覺得危險,同時又打心裡漫出無邊的渴求,像被蠱惑了心神,覺得自己已經在烈日下暴曬了很長時間,唯一能救命的水源就在溺海之中。
一種錯亂至極,虛實難分的荒謬之感。
溫禾安抿著唇拽著幕籬往下壓了壓,冷著臉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了這裡。
溫禾安回了城東的府宅,回來後盯著四方鏡看,心神不寧,甚至覺得自己臉頰又有發燙的跡象,可摸上去又還好,像是錯覺。
她用手指摁著眉心,這個時候去巫山的酒樓無疑在招麻煩上身,她不想面對任何世家的長老,現在也沒有耐心應對他們質疑的眼神和挑刺的話語。
誰知先等來的不是陸嶼然的消息,而是凌枝的,她道:
【解決了。】
溫禾安戳進去,問:【人呢。】
【羅青山接手了。】
溫禾安盯著消息看了好幾遍,深深吸了口氣,眼底閃過輕微的爍動,最終原地抖開一道空間裂隙,去了巫山酒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6 11:17 PM
第五十九章
巫山酒樓前,溫禾安站在樹蔭下,伸手扯了下眼前的面紗,給商淮發了條消息。
沒過一會,商淮恍若神遊天外般走了出來,見到她,天懸家小公子一張俊俏的臉慘無人色,好似才出手解決溺海問題的人是他而不是陸嶼然,他勉強扯了下唇角,低聲朝溫禾安道:「來吧,今天酒樓裡都是自己人,大長老前天也回族中了。」
「但要先等等,羅青山那邊一時半會結束不了。」
見他這樣,再想想凌枝的性格,溫禾安大概能猜到點什麼。
直到跨進酒樓,發現事態比想像中的更為嚴重一些。
整個二樓都被封起來了,在他們過階梯時,有個頭戴斗笠的黑衣人壓著頭被侍從領著上了二樓,酒樓之中巫山的人也被某種氛圍催使著嚴陣以待,但得益於商淮這張臉,溫禾安沒有受到任何盤查。
商淮在二樓停下腳步,左腳錯右腳地抵在酒樓的圍柱上,看著眼前的一幕,不知道是該氣得連笑幾聲還是該捂臉哭一陣,他抬眼去看幾十步之外的凌枝。
去溺海一趟,她的辮子沾了水,回來後索性拆了,一綹綹帶著俏皮彎曲的小捲,長而蓬鬆,撒在胸前肩後,身段小巧,臉在髮絲的映襯下只有巴掌大,蘋果一樣的微圓。
怎麼看,年齡都不會超過十五歲。
然而此時此刻,她臉上沒了半分稚嫩之色,方才還壓著斗笠,行色匆匆進來的人此時取下了遮掩,露出張有些頹然憔悴的臉,這張臉商淮認識,見過,暗地裡罵過不止一次——陰官家有事相求笑吟吟,沒事相求牛氣哄哄的三執事姜綏。
他在凌枝一眼之下,又是難堪低頭,又是下意識捂臉,被訓得跟狗一樣。
「——家主。」姜綏現在的心情只能用心如死灰來形容,他甚至都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倒黴,天知道,他當真只是不得已接受了玄桑的遣令,來輔助天都下溺海取雙煞果,他連銀錢都沒拿一分。
那一聲家主,直接把商淮的魂都喊沒了,抵在漆柱上的手都顫了下。
酒樓裡聚集了泰半身在蘿州,有名有姓的陰官,他們微低著腰,也沒人敢說話,又以姜綏和另一位為首,因為身份最高,所以咬牙頂下所有怒火。凌枝的眼神落在他們頭上,像把刮骨凌遲的刀。
半晌,她問:「今年負責監察這條支脈的人是誰。」
姜綏身邊站著的男子聞言閉了下眼,朝前踏出半步:「家主,是我。」
陰官家的二執事,肅竹。
姜綏朝他隱晦地投去了同情的一眼。
「是你。」四大執事算是凌枝最為得力的下屬,平素最能說得上話的人,凌枝盯著肅竹看了會,走到他跟前,頷首,語氣有種風雨將來時的平靜:「姜綏說他受了師兄的調令來幫天都,那麼你呢。二執事,你何時來的蘿州,幫的是誰,接的誰的命令?」
肅竹額心有汗沁出來,凌枝的氣息撲面而至,修士難以察覺,對陰官來說卻有致命的壓迫感,那就像是一片沉深的海,水反復沒過口鼻,只需幾個照面,就足夠把人溺死。凌枝畢竟是可以強行壓住淵澤之地的人。
凌枝用手掐住他的下巴,瞳色冷得嚇人:「今年排查支脈過程中的水晶石拓印呢。給我回答。」
肅竹不敢再耽擱,髮梢上已經有汗滴下來,洇進地面的絨毯中,他咬爛了嘴裡的肉,艱難地道:「給,給玄桑了。他也看過,這邊沒有問題。」
玄桑,凌枝的師兄,如今陰官本家當之無愧的主事人。
凌枝的臉色霎時冷成了冰。
四個執事都知道凌枝的秉性,她平時不管事,怎麼樣都行,真要出了事,容不得一點含糊,他只能說實話。好在玄桑那一道懸賞也給他創造了一點說話的空間,他太陽穴跟要爆炸一樣突突地跳起來,手背上青筋脹成紫紅色,說:「來了三日,受了王庭的請求。」
這番回答可以說是天衣無縫,隨著本家為天都張榜,一些有能耐下來的陰官也趕了過來,受了各家的委托請求,誰開價高就跟誰,一把子買賣,也不能說是站隊。
凌枝看著他,眼神裡是兩人都懂的東西,她問:「我可以相信你嗎?」
肅竹前所未有的正色,他凝視著她,一字一句地保證:「肅竹此生,絕不違背家主意願。」
凌枝點點頭,很快下了決定:「所有在蘿州的陰官,從今日起下溺海,劃區域搜查,發現異樣即刻上報。」
「在查完之前,將這段分支鎖了,不論是誰,不准進出。」
她朝姜綏道:「就說是我的命令。」
姜綏忙不迭點頭。
一群陰官步履匆匆消失在視線中,凌枝抓著茶盞抿了兩口,眉心一直凝著,沒有緩和的跡象。
半晌,她察覺到什麼,朝溫禾安這邊走過來,商淮這時候再看她,已經是從裡到外的傻住了。
凌枝看向溫禾安,道:「查完之後,我就回本家了。這次的事,我要知道是不是陰官家出了內鬼。」
溫禾安知道凌枝的手段,陰官家內部的事,她不會發表任何意見看法,她點點頭,輕輕嗯了聲,感覺臉上的癢意越來越明顯,她想扭頭走,心裡到底又還是擔心,想親眼看看他。在原地定了定之後,往三樓去了。
凌枝的視線跟著她轉動,須臾,她用手肘半抵了抵商淮,語氣透著點發愁的凶巴巴:「你看她對我是不是冷淡了。她還是生氣了,是吧?」
商淮無助地捂住了臉,很是痛苦,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我這幾天究竟說了什麼蠢話」「我在做什麼蠢事」「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實在無暇去辨別這兩女子之間細微的變化,好一會,才半死不活地擠出一聲:「我不知道。」
「商淮。」凌枝這時候又看不出什麼陰官家家主的氣勢了,她揪著自己打捲的頭髮,撇撇嘴,聲音拉得有點長,能聽出一種明顯的不開心:「我想吃豌豆黃。」
商淮臉都木了,雙目無神,頗為荒唐地吐字:「我不會。」
「你會。」凌枝認真道:「我問過羅青山,你什麼都會。」
商淮深深吸了口氣。
兩人都沒什麼形象地半蹲著,看上去都有點撐不起精神的懶勁,臉上有幾分如出一轍,想不通事情發展的情態,凌枝瞥著他,脆聲問:「你不是喜歡我嗎。」
商淮羞恥地握住了拳。
在他的想像中,凌枝就是當初表現出來的那樣,穩重大氣,溫柔嫻靜,有魄力有手腕,坐鎮本家,誰也不敢放肆,他也不敢唐突,若是能有個機會先了解她的喜好,性情,再通過自己的能力踏進陰官本家的門,早晚能接觸得到——他沒指望這樣的女子會為這點事對他傾心,但總歸能看到他的誠心,為此高看幾眼。
他知道,這世間之事,當然不會如想像中那樣美好。
但不管怎麼樣,也不會是現在這樣。
凌枝歪歪頭,問:「陸嶼然和溫禾安沒有提醒過你?」
商淮才緩過來一點,現在又有點想死,想原地閉上眼,給自己蒙上一層被子。
怎麼會沒提醒。現在想想,溫禾安欲言又止,一言難盡的表情,那句「你真的是為凌枝進陰官家啊」,簡直不能再明顯了,還有陸嶼然,每次見他提起凌枝都跟看什麼蠢東西一樣難以忍耐。
「那你現在不喜歡我了?」凌枝又問他,聽聽語氣,還有點一無所知的遺憾。
商淮張了張唇,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能說什麼?
「好吧。」凌枝嘟囔著道:「你的喜歡好淺顯,一點也不長久。」
「沒關係,我不怪你。世間如我這樣長情的人本就不多。」
她十分大度地寬宥了他,在他破碎不堪的心上又嗖嗖射了幾支冷箭,讓他才深提一口氣就又癟了下去。面對面蹲著,他隨意一撩眼,就能看到她小孩樣不以為意的神情,情緒相當外放,說話時有點饞又有點蠻橫:「不喜歡就不喜歡,但救命之恩總是真的吧,我記得那年我是救過你。」
她用手托著腮,重復著說:「我要吃豌豆黃。」
商淮簡直被這句「救命之恩」捏死了,他僵了足足一刻鐘,和凌枝大眼瞪小眼瞪了一刻鐘,最後只得一咬牙,道:「做。吃多少,我現在去做!」
酒樓的三樓更為隱秘,陸嶼然的房間和書房都在這裡,沒有通召,不得進出。他的結界攔不住溫禾安,她對這邊不好奇,沒張望,也沒進屋,抵靠在他屋外的門檻邊,等著他從小密室中出來。
這一等,就等到炊煙四起,華燈初上。
陸嶼然從小密室中出來,身後跟著羅青山,他稍低著頭,手裡勾著四方鏡,溫禾安給他發了兩條消息,問他在哪裡。他忍不住皺眉,還沒想好怎麼回,就見到了倚在自己門邊的人。
羅青山隨著他的步伐停下來,朝前一看,也怔住了。
他不由得道:「公子……」
羅青山有很多想要囑咐的話,但顯然陸嶼然並不想聽,他想了想,在拎著藥箱退下前還是忍不住叮囑了兩句:「公子,您兩次動用第八感的間隔太短了,現在即便有巫藥勉力強撐著,也很是虛弱,這幾日最好能靜養,不要出手,也不能流血了。」
「嗯。」陸嶼然低低地應了一聲,朝他擺了擺手:「下去吧。」
他走近,發現溫禾安在安安靜靜地觀察他,先是看他的臉色,後又看他走路時的神情,動作連不連貫,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滿映著他縮小的身影。
陸嶼然站到她跟前,見她遲疑著不動,抿著唇也不說話,伸手去觸她的手指,聲音很清:「都知道了?」
溫禾安面對陸嶼然,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感覺眼前的人再怎麼從容不迫,再怎麼風輕雲淡,這具身軀也終究虛弱糟糕到一種被耗乾的程度,她現在甩甩手就能將他推翻。
她緩慢嗯了聲,視線挪到他兩隻手上。
十根修長手指被純白色的手套包裹著,被牢牢遮蔽著,渾然不能見光一樣。隔著這層薄薄的布料,他隨意輕觸的那一下,體溫都能將正常人凍得戰慄瑟縮。
「手怎麼了?」溫禾安不動聲色摁了下喉嚨,發現嗓音有點澀,像身體裡的水分被一把火燒乾了,乍然出聲時,有些不自然。
「沒什麼。」
「巫醫研製出來的。第八感力量太重,怕手指承受不住。」陸嶼然如實告訴她,三樓沒有別人,很是寂靜,此時夕陽的霞光從一側廊邊半開的窗子裡透進來,柔和地灑在兩人腳下。溫禾安能更加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皮,鼻脊,唇以及衣領上邊的肌膚,怎麼找都找不到一絲血色,平鋪出冷淡至極的蒼白。
以及深重到難以支撐的疲倦。
溫禾安大概明白他為什麼給自己發消息,說今天回不來,要明早再見了。
「你、」她難得頓住,皺著眉,一時之間有點不知道該問什麼。
陸嶼然也沒逞強,他將門抵開,垂眼去捉她纖瘦的手腕,將她牽進屋裡,低聲道:「是會覺得有點累,其他還好。」
屋裡沒燈,一團暈黑,溫禾安的手指在他掌心中微微抽動了兩下,聽他這麼一說,又不動了,她的體溫好似比之前高些,可因為他現在的狀態,陸嶼然一時只覺得是自己太涼。
溫禾安反應漸漸有些慢一拍,臉上的感覺已經由蚊蟲叮咬般的癢轉為了痛,但還不重,能忍受,她眨了下眼,問:「要睡一覺嗎?躺一會會不會好點?」
「嗯。」陸嶼然點了盞燈,拉著她坐到了床沿上,他掀開被衾,看她有點愣,道:「裡邊還是外邊,你選。」
溫禾安本就是來看他的,見他狀態比自己想像中的好那麼一些,此刻又是副準備睡覺的模樣,想了想,覺得等他睡著了自己再走也好,於是道:「你睡裡面。」
她知道陸嶼然是那種極其負責任的人,只是沒想到這時候也是。
他在身後墊了個軟枕,半明半寐的光線中,眼窩深鬱,腕骨搭在膝蓋側邊,每個動作,每個字句裡都透著種虛乏,聲調微啞:「我和陰官家有部分職責是重合的,我負責鎮守住妖骸山脈,陰官家負責溺海和淵澤之地。這幾個地方隔一段時日便會積蓄力量,攪起動亂,需要每年壓一次。」
他道:「溺海這次是意外,是突然出的亂子。」
溫禾安扭頭看他,問:「你這樣是因為用了第八感?」
陸嶼然頷首,舉世不知的秘密,他坦蕩認給她一人聽:「我的第八感,本就是為鎮壓妖骸山脈選的,它太強,有時候收不住,會耗支自身。所以每年到除夕,會有幾天的虛弱期。」
他一生作為帝嗣活著,很多時候選擇少得可憐,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選擇。重逾天的責任,無數人的期許,他得承受這些。
溫禾安聽他說起除夕二字,慢慢睜大了眼睛,很輕地誒了聲,怔然對上他的眼睛:「但那時候不是……」
接近他的那兩年,她還等在神殿門口,拉著他看雪,做花燈,歡欣鼓舞,造出一點屬於兩人的熱鬧。就那一天推了所有事務,給自己放個輕鬆的假。說到底,她骨子裡還是有種自人間沾染上的習慣,一種生了根,剔不掉的情懷。
難怪他那時候臉色那樣難看。
難怪有時候鬧著鬧著,煙花還一簌簌炸著,他就先捱不住擁著小毯在窗櫺下的雕花榻上睡著了,睡夢中都還皺著眉,一副竹枝綴雪,聖潔剔透的模樣。
陸嶼然知道她在想什麼,說:「是。那時候也沒有辦法,打不過你,還怕被你發現。」
溫禾安頓時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與他相望,多多少少有些茫然無措,這種無措甚至一時間壓過了臉上的疼痛。她動了動唇,最終沒發出聲音,然而當她不想隱藏的時候,話其實就都寫在眼睛裡。
她其實也不知道真正與一個人談感情該是什麼樣子,但她知道。
這是他最強的底牌,最大的秘密。
也是致命的弱點。
怎麼,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了。
他們在一起還沒多久呢。
陸嶼然蒼如雪的臉頰上不見笑意,懶散地抓著她的手指,眼瞳中卻有種神異的認真,意思明顯到近乎透骨。
——在她面前,他沒什麼想藏的,要藏的。
他談一場情,擇定了相守終生的人,便敢傾其所有,毫無保留地給出去。
所以,也沒什麼如果。
未來那樣長,如果決裂,如果情斷,如果……她厭了倦了,想要分開。
溫禾安看了他好一會,倏的將掌心抵在陸嶼然臉上,遮住他眼睛,她眉心舒展,眼睛慢慢彎起來,聲音裡有點不太好意思,但確實又蘊著興沖沖,遮不住的柔軟笑意:「我記住了,都記住了,你快睡吧。」
她喜歡這種無所顧忌的安全感,這種雙方都掌控著彼此軟肋,又將它們好好保護起來的感覺。
他是她唯一一樣完全擁有的,亮閃閃的寶物,她喜不自勝,想想就覺得很是高興,根本不想傷害他,一點都不想。
陸嶼然睫毛在她掌心輕顫,歸於安寂,在滿捧露水與花枝的馨香中闔上眼,陷入沉眠。這次強行抽聚第八感,確實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反應,睏乏感來得很重,難以抵禦。
溫禾安在榻上待了一個多時辰,直到他在睡夢中舒展眉心,自己的手指從他掌心中抽出也不再有反應,才遲滯地轉了轉眼珠,用手指重重地摁在臉頰上,準備翻身下榻,回城東那邊避一避。
她是真的有點壓不住了。
誰知腳還沒落到腳踏上,手腕便被一股力鬆鬆拉了下,她轉身,與睡意深重,中途睜開眼拉住某個想要半路偷跑之人的陸嶼然對視,他忍不住皺眉,下意識過來輕擁了她一下,低而含糊地問:「怎麼了?」
溫禾安頓了頓,臉頰避開他:「我白日裡抽空回的。還有事沒做完。」
「什麼事。」
陸嶼然眼瞳偏淺,唇色也淺,半睡半醒間有種極其難得,幾乎從未見過的病弱感,他看著她水一樣的眼睛,說:「陪我一會,就今天,嗯?」
溫禾安垂下眼,這種情景下,竟還有種可恥的,被蠱惑到不想看到他失望的感覺,她下意識舔舔乾裂的唇,視線忍不住落在他鬆垮衣領下的露出的修長頸線上,應得倒很乖:「好。」
夜半。
溫禾安爬起來,她不敢離陸嶼然太近,渾渾噩噩間,只得繞到屏風後,背脊抵著書櫃滑下來。
四肢躥出種有別於之前妖化發作的感覺,這次的疼痛來得驟烈,又綿長,透進每一道筋脈與骨骼,甚至有種身體裡將要撐起一隻猙獰巨獸的凶惡錯覺。它潛伏了許久,現在遇到某種成長的契機,於是抽長骨架,壯大身軀,橫衝直撞,不受掌控。
陸嶼然是在這時候醒的,醒來發現床上沒人,桌邊擺著的椅子被撞亂了。
他微頓,眼底霎時清明。
最終在書架後找到了人。
布帛與衣擺紛紛散開,毫無章法地鋪在地面上,同時垂落的,還有溫禾安滿頭漾開的髮絲,她聽不太到動靜,直到感覺有人在自己身邊蹲下,隔了一會,才緩慢抬頭。
她眼中透出一種恍若高燒的濕漉,兩腮透紅,唇上乾裂,被咬出了齒痕,裂出幾道口子,有的血已經乾了,有的還在往外滲。額心和下巴上都掛著汗珠,幾綹髮絲被徹底洇住,嚴密地貼合著,像一顆完全成熟,又被暴雨擊打下枝頭,摔得格外慘的果子。
陸嶼然握住她垂在地面上的手指,喉結微動,聲音裡因為壓著某種情緒,顯得分外啞:「多久了?」
溫禾安慢吞吞掙開,又被他攏住,扣著,這回比較強硬,她甩也甩不開,於是她緊緊咬唇,開始往他肩上瞥,眼裡露出點神智與本能拉扯,掙扎著透出警告的意思。
陸嶼然不退反進,伸手去撈她汗涔涔的臉。
這一觸,發現她燙得像火,手腕和身體都因疼痛而抖著。
他盯著她,看著她臉頰上那塊棘手的印記,原本想撈腰間掛著的四方鏡叫羅青山上來,卻見她胡亂抓著他的指尖,撓了下自己的臉,再狠狠地用齒尖咬住唇肉,慘不忍睹的唇上又滲開血印。
陸嶼然眼底的弦在此刻驟然繃碎,他忍無可忍地甩開了四方鏡,房中乍然迸一聲清脆的響。
「好了。」
他將溫禾安撈起來,強撐著氣息完全漫過整間屋子,伸手攏了下她流水般的髮絲,將她汗濕的臉摁進自己的頸窩,手掌上青筋跳動,聲音裡有種沉重到難以化開的情緒:「別忍了。」
他道:「咬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7 12:40 PM
第六十章
清夜無塵,素月流天。
從前妖化時都如烈火燒灼,是那種一把火將身體從頭到尾點燃的乾燥混亂,經歷次數多了,身體甚至本能開始麻木,越來越能承受這種痛,今天卻不同。
她整個人被刀尖剔開,分為了皮與骨。
皮外蜿蜒燒起了一片火海,骨骼和經絡裡卻橫衝著一種力量,陰寒無比,暴戾萬分,它們長驅直入地灌進靈脈中,與她的靈氣糾纏糾結,從此融合,不分彼此。
這讓她裸露在外的肌膚燎得熱燙,骨子裡卻被凍得發抖,理智與迷亂不斷拉扯,眼裡時而朦朧,時而艱難抽出一線清醒。
陸嶼然將她撈進懷裡後,她就像一根懨懨的藤蔓,搭在這道身軀上,鼻尖發燙,凝著細碎的汗,蹭到他頸窩邊突起的經絡上。
它在跳動,受到摁壓和驟然的親近之時弧度更為明顯,齒尖還沒透進去,她眼皮就開始跳動,能感受到血液裡有她想要瘋狂汲取的生機。
是解藥。
溫禾安自制力並不差,依舊難以抗拒這種誘惑,唇又乾又澀,喉嚨渴得發痛,牙齒兩次抵上去,又在一念之間艱難地掙動自己的手指,而後被陸嶼然強行扣在掌心中。
他的身體有點冷,是一種力量大量流失之後不可避免的虛弱。
她趴在他頸窩裡歇了歇,緩一緩,半晌,從他懷中抽出些距離,仰頭去看他。
陸嶼然低眸。
她眼皮被高溫燙得薄紅,燎得滾熱,眼仁裡帶著難散的熱氣,被蒸得一片濕漉漉的水霧。她忍不住舔了下唇,又緊抿了下,輕聲告訴他:「…… 但我真的特別疼。」
聲音有點啞,又有點無力。
像小孩生病後那種悄悄的告狀。
「我知道。」
陸嶼然喉嚨頓時發澀,微低下身與她對視,幾近是在不動聲色縱容著她:「沒關係,等會讓羅青山上來,他有辦法。」
「咬吧。」他道:「馬上就不疼了。」
溫禾安的目光從他頸側艱難收回,落在他沒什麼顏色的唇上,眼中閃過勝負難分的糾結之色,須臾,她怔怔地啟唇,像自顧自地跟自己說話,叮囑自己:「那我、我就取一點點。我輕點。」
陸嶼然低低應聲。
她於是伸出手拽他的袖片,將他拽得彎腰,傾身,直到兩人額心相抵,氣息錯亂,唇瓣緊貼在一起。她平時都表現得溫和,這種時候,又分外蠻橫,很有一套自己的節奏。
陸嶼然眼睫倏的凝住。
……根本不曾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
起先還是表面的觸碰,直到溫禾安試探著抵開了他的唇,也很生澀,不講任何循序漸進,有一會蜷著不動,手指下意識捏了下他的手,發現他僵得厲害,指骨都繃著,於是又在疼痛之中漸漸放肆起來。
她想咬他的唇。
這是陸嶼然腦海中先浮現的念頭,而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他已經攏著她身上亂七八糟的紗袖,布帛,長垂散亂的緞帶,脊背一抵,在跌撞中將她抵在了壁櫃後。
他艱難地偏了下頭,迎著她不滿又懵懂的眼睛,後背都是麻的,聲音裡不難聽出忍耐的意思,試圖跟她講道理:「別咬這裡。」
這裡。
怎麼上藥。
溫禾安看著他,眼睛紅,唇珠嬌豔,去拽他的手臂。陸嶼然跟她對視一會,閉了下眼,順著再次吻下去的時候只覺得自己太過荒唐。
她用唇,用一點舌尖去勾他的唇形,纏著纏著,牙齒都已經在他唇肉上抵出一道尖洞,即將見血了,又僵著身體,銜著慢慢地鬆了。隔了一會,又去探他的舌,也是如此,要鬆不鬆,要咬不咬。
一連兩三次。
房間裡雪意深重,花枝香得到默許,簡直肆無忌憚。陸嶼然忍不住仰頸,垂在身側的手掌隨著她的動作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此時無可忍耐地將她的臉撈起來,咬牙去看她臉上的幾道紋路。
他知道,她妖化發作成這樣,是忍了再忍才沒傷害他。
沒想刻意磨他。
但他確實……情動得很厲害。
陸嶼然喉結上下滾動了下,他乾脆扯了下自己的衣袖,露出勁瘦腕骨,指尖才要劃上去,被溫禾安伸手慢慢覆住了,她手上還帶著熱騰騰的溫度。他側目,見她抹了下眼睛,緩了緩,低聲說:「不用。沒那麼痛了。」
溫禾安感覺最驟烈的那波疼痛過去,餘下的也有抽絲剝繭退去的跡象,肩頭不禁微鬆,她慢慢站直身體,還是下意識看看了看自己的識海,又看靈力,沒發現有問題,又去看陸嶼然。
他唇上還有她咬出來的印記,終於能看出一點豔色水紅,不再蒼白,眸色還很深,氣息也亂,此時轉了下手腕,確定了她的狀態,伸手去勾被狠狠撂在一邊的四方鏡。
鏡面碎成了蛛絲紋,但勉強還能用,他垂著眼,沒有廢話,讓羅青山上來一趟。
羅青山跟守著四方鏡一樣,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說自己立馬就來。
溫禾安實在沒有什麼力氣,渾身跟從水裡撈起來的一樣,見狀,竟還咳了下,又笑了下,眼睛水亮。
陸嶼然眉尖總籠著的霜化了,不復在外淵清玉絜的模樣,沾上點慾色,聲音也還低著:「怎麼會突然發作。從前也這樣?」
溫禾安搖頭:「從前不這樣,八境之後第一次出現了這個東西,當時是隔段時間發作一次,時間隔得久,發作前也有徵兆,發作前一天臉會癢,第二天才會出現這個東西。所以我會在這個時候準備好面具,把能推的事都推了,盡量不出門辦公。」
「破入九境之後間隔短了些。開啟第八感後逐漸頻繁,疼痛程度也是如此,逐漸加劇,但其實都能忍下來。」
不能忍也沒辦法,她找不到任何能壓制妖化的東西。
溫禾安皺了下眉,盡量說得細緻:「發作的時候會知道要忍著,壓下去,但上次和溫流光交手,太突然,確實受了重傷……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時是情緒起伏太大,還是狀態太差,那時候是沒有理智的,也沒有忍這種想法。」
那會她都對商淮出手了。
她頓了頓,又說:「那天你給了我血,一直都算穩定,直到下了溺海。下溺海之後覺得臉開始癢,上來之後也沒有太大的感覺,我今早出去的時候還覺得好好的,後來阿枝和我說了你的事,我去了趟海邊。」
「當時就不太舒服,剛才發作起來也——」她一時之間找不到話來形容,定了下,聲音很輕:「和從前不一樣。」
陸嶼然立刻反應過來,問:「是溺海的問題?」
溫禾安抿了下唇,遲疑著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凝神看向他,說:「可我在這之前,從沒有靠近過溺海。」
她話音落下後,羅青山揣著藥箱憂心忡忡地敲響了房門。
溫禾安看向陸嶼然,卻見他彎腰,將她顯得凌亂的衣衫,袖片,裙擺,繫帶都一一理好,她倏的朝他笑一下,任他垂著眼用外衣將自己罩得嚴實,把方才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比起用你的血,我自己壓下來會更開心一些,感覺每熬過來一次,好像就離徹底好起來更近了一點,就算是毒,也有用盡的一天吧。」
她喜歡自己完全掌控理智。
看向他的唇,溫禾安貼著他的下頜小聲說:「沒有咬下去,我也很開心。」
陸嶼然也是這兩天才發現,這人在確定你很喜歡她之後有種無法無天的直白,睜著清澈又顯懵懂的眼睛,什麼話都敢說,什麼情緒都敢外露,在這種輕悄悄的氛圍中,像在用絮語說情話。
格外純粹。
就和她那天說的一樣。
讓他有種真在被好好對待的感覺。
一言一行,你逃都逃不掉。
陸嶼然在原地站了一會,直到敲門聲再響起,他才應了一聲,起身開門去了。溫禾安視線跟著他,發現他耳尖跟唇一樣,也透著一點很淺的薄紅。
片刻後,羅青山看著禁閉的門,看著帝嗣完全沒有舒展跡象的眉,最後視線落在溫禾安左側臉頰的裂痕上,直接擰了把自己的大腿,才沒有當著他們的面深深吸一口氣。
就算巫醫見多識廣,羅列天下奇毒奇蠱,在見到妖化跡象時,也沒法淡然。
溫禾安精神還是很不好,只不過沒表現出來,她是個很專業的病患,或許是在心中念了太久,所以真正到了能解決問題的時候,她說得很詳細。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都有什麼症狀,隔多久發作,羅青山在陸嶼然的注視下,聽得十分認真。
最後,他斟酌著道:「這個症狀,其實已經不太像毒了,二少主有沒有接觸過一些別的——比較危險的東西。」
溫禾安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她下意識觸了觸自己的臉頰,很確定地道:「沒有。自從那次我被擄走,醒來毒發之後,我對身邊人都格外警醒,沒有人再有機會接近我,下毒,或是種下別的東西。」
羅青山一個頭兩個大。
遇到難解的謎題是一回事。
但最要命的是。
巫山作為昔日帝族,對妖這種東西是諱莫如深,深惡痛覺,帝嗣到現在都還背負著跟妖相關的責任,但這兩人,現在這算是怎麼回事。
族中絕不會同意的。
現在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溫禾安臉上這東西不是妖捲土重來,畢竟他們認識都不止十天了,也沒有被傳染,吞噬的跡象。他在腦海中搜羅了一圈,正襟危坐,去請示陸嶼然:「公子,若要弄清楚二少主臉上的疤,得和族中聯繫。可昔日帝主下令研究妖族的醫書,留存數據都被嚴格管控著,屬下沒有權限翻閱。」
他緊張地等著陸嶼然的回答。
「說是我讓查的。」陸嶼然掀了下眼,面色淡然:「最近溺海不太平,族中也會得到消息。」
未雨綢繆。
也說得過去。
他看著羅青山,威壓感極重,下死了封口令:「出了這扇門,妖化的事,一個字都不准對外說。」
就知道是這樣。
羅青山心中六神無主,他很想跟商淮商量一下這件事,可看這意思,商淮也不能知道。
他要獨自忍受這種煎熬。
一心只想悶在藥罐子裡的羅青山頭皮都麻了。
王庭酒樓,江無雙正在書房裡靜心,練字。他天生劍骨,身上的殺意也重,但跟溫流光那種過了火,收不住的相比,算是收放自如,此時姿態放鬆,下筆時瞧不見一點浮躁之氣。
跟蘿州城兵荒馬亂的其他大小家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從侍推門進來稟報:「少主,陰官家那位來了。」
「哦?」江無雙凝著紙上未乾的字跡,撂筆,抬眼,似有似無地點了下頭,道:「算算時間,那邊也該發作了。請貴客進來吧。」
從侍頷首,片刻後,領著一身黑衣,戴斗笠的人進來。
他抓著頭上的斗笠,取了下來,露出一張眼睛底下掛著兩團陰鬱烏青的臉,五官都攏在陰影中,儼然是肅竹。
「我不能再幫你了。」肅竹直接朝他擺手,開口第一句就是這個,話說得很沒人情,可動作間很是熟稔,「以後要下海要幹什麼都別喊我,我不是沒跟你講過凌枝的脾氣,她不喜歡任何陰官插手任何家族的事。」
江無雙聽得好笑,慢悠悠看他的臉色,嘖了聲,又將才倒好的茶遞給他,說:「究竟出了什麼事啊,這麼興師動眾。我們在無歸可是一無所獲還被妖群亂抓。」
「公事不行,私事呢,也沒商量?」
他開玩笑地搖頭,道:「我們認識都多少年了?三十年有了?」
肅竹吹了吹茶上的浮沫,拿眼睛斜瞅他:「認識的時候你可沒說自己是大名鼎鼎的王庭繼任者。你短時間內也省省心思,這段支脈直接被凌枝封了,在解封之前,你再心急也別摻和進去,這事和你們三家之前的打打鬧鬧不一樣,真把陸嶼然和凌枝惹急了——」
他收住話音。
江無雙壓了好一會,才將皺起的眉頭壓下去。
陰官這條魚也是不好捉,相識三十年,他這好友可做得相當稱職,知道陰官家的規矩,怕肅竹懷疑別有用心,除了這次跟別家一樣出錢請他幫著下溺海,可就沒叫他出過手了。
都這樣了,肅竹還只每次在收不住的時候透露出那麼一星半點的消息。
讓人揪著這點東西猜得死去活來。
讓族裡跟著翻來覆去的研究,調整。
江無雙敲了敲桌面,搖搖頭:「你怎麼就那麼怕凌枝呢,她不是不管事?」
「我巴不得她管事。」肅竹咳了聲,看著自己的斗笠,似乎都能回想起不久前被匿氣扼得死去活來的滋味,嘆了口氣:「不管這次出事算誰的責任,事情都是由她師兄為天都張貼而起的,看看這次,陰官家內部能不能被清一波。」
江無雙含笑,沒再說什麼。
肅竹只是來說一聲,說完就後將斗笠戴上,隨意朝他一揚手,道:「走了。短期內別聯繫我了,聯繫我也別讓我辦事,我還想活。」
待他出門。
江無雙的笑立馬就落了下來,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敲打著桌面,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心腹蕭凜此時進來,覆過來說:「少主,溺海的動靜已經停了。」
「什麼?」江無雙眼睛徹底眯起來,他推開蕭凜,兀自去看窗外,透過窗子,只能遠遠看見一點溺海的邊際,沉在無邊夜色之中。他將手中的茶盞甩開,冷聲問:「不是有兩波嗎?」
蕭凜硬著頭皮道:「是,昨日下溺海,屬下親自辦的,沒可能出錯。妖血的比例是太上長老調的,更不會錯。」
按理說,是要掐著陸嶼然釋放完第八感之後,再鬧起一場妖群。
只要溺海中還有屬於妖的力量,就能被妖血引動。
如此一來,陸嶼然只能連續使用兩次第八感,這會讓他結結實實虛弱至少三個月,這三個月,他無暇出手干預任何事情。要麼,就是凌枝這位陰官家的家主要被困在溺海。
不論哪邊,對他都有益處。
「也就是說。陸嶼然的第八感強到,直接短時間內清空了溺海所有的妖氣,根本不給第二份妖血發作的時間。」江無雙氣得發笑,摁住跳動的眼皮,道:「這是九境巔峰的實力?這已經是聖者中期的實力了吧?」
他下意識覺得這不可能,可沒人能解釋第二份妖血去哪了。
凌枝也好好的出現了。
江無雙對陸嶼然尤為忌憚。
至少,現在讓他對付鬧騰起來的溺海,即便只有一波,他都沒辦法,開第八感都沒有辦法。
陸嶼然的攻伐之力太強了。
蕭凜沒敢說話。
江無雙問:「妖血還剩多少。」
「少主,只剩最後兩份了,太上長老說決不能再動,是留到最後用的。」
江無雙默然。
最後的計劃是什麼,連他都不知道。
江無雙更關心另一件事情:「肅竹剛剛說,不要把陸嶼然和凌枝惹急了,惹急了會怎樣?他們還有怎樣不為人知的……殺招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7 01:41 PM
第六十一章
屋內正靜默之時,侍從在外叩門,低聲通稟:「少主,六少主來了。」
江無雙收回思緒,詫異揚揚眉,道:「讓他進來。」
燭火越燒越盛,江召站在書案前,身形格外清瘦單薄,他平視前方,情緒有種麻木的漠然,江無雙早習慣了他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全當沒看見,問正事:「讓你放的三十二道傀靈,放了多少道了?」
「時間不夠。」江召道:「還差五家。」
「去想辦法。」江無雙擺擺手,聲色中毫無波瀾:「總歸是在蘿州的酒樓裡,找得到人就找,找不到就等溺海解封,這些人還會再下去一趟。天都和巫山暫時不用管,我來負責。」
江召應了一聲,江無雙懶得看他這樣,正事吩咐完之後就讓他出去了,自己則又抓起筆在白紙上遊走,氣息漸漸定下來,蕭凜站在一邊,皺眉說:「六少主用幻境跟溫禾安見面的事……」
「嗯?」江無雙心不在焉,腦子裡想陸嶼然和凌枝的底招,相比這個,江召的事算個什麼,他答得漫不經心,衣袖輕拂:「隨他去吧。我現在是看明白了,對這種陷進去的郎君,我和父親再如何苦口婆心,威逼利誘,都是沒有用的。解鈴還須繫鈴人,確實是該讓溫禾安一刀刀割在他身上,割到最後,心如死灰了,自然什麼都能想明白。」
他抬眼看蕭凜欲言又止,知道他在想什麼,笑了下:「怕什麼。在他沒想明白之前,族中不可能讓他接手核心計劃。」
「即便他想說,也沒什麼好和溫禾安說的,我王庭可從始至終沒對她下過什麼狠手。」他話音一轉,蘸了蘸墨:「至於陸嶼然……我猜,他巴不得他出點什麼事吧。」
江無雙頓了頓,似笑非笑:「再說了,外島計劃謀算的,也不是陸嶼然。巫山死守著帝主遺志,那座妖骸山脈就夠他們喝一壺了,不會插手多管閒事的。」
「再過一段時日就是肅竹生辰了。」他說著,突然想起這件事,眯了下眼睛,道:「還是跟往常一樣送禮,不要太熱絡,偶爾聯絡就行,太殷勤,反而顯得別有用心。」
蕭凜恭聲應是。
捱過一次妖化之後,溫禾安的精神尤其不好,她還是不習慣待在巫山酒樓這種外人很多的地方,坐在床榻上盯著陸嶼然看,犯睏,又睡不著。
很快,陸嶼然用手背貼了貼她的額心,問:「回城東會不會好點?」
她有點猶豫。
陸嶼然見狀,下榻,示意她也下來,現在回去。
溫禾安見他要開空間裂隙,下意識拽了下他的手腕,道:「我來。」
靈力從她的五指中透出,在原地開了道裂隙,溫禾安停了下,繼而用指尖摁了摁一瞬間泛出尖銳痛感的太陽穴,有點遲疑,沉心在神識中轉了幾圈。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自己的靈力好像增長了一小截。
到他們這種修為,至少未來幾十年,基本都升無可升。
九境巔峰,再邁一步就是聖者,到了這種時候,閉關都沒有意義了,想往上再提一點靈力,攻擊力,難度堪比登天。九州史上最年輕的聖者,在成聖之前,也足足沉澱了兩百年才摸到關卡,對他們而言,這件事還有些遙遠。
是因為和溫流光那一戰?歪打正著有了突破?
溫禾安皺了下眉,將神識又查了一遍,確實沒有發現異常,才放下心,幾步踏進了裂隙之中。
事實證明,不喜歡巫山酒樓的也不只有溫禾安一個。
這個時辰,城東的府宅還掛著燈,在夜風中搖搖晃晃,凌枝蹲在廚房外的石墩子前,捏著塊四方鏡面無表情地看,四方鏡上的亮一道接一道,就沒停歇過,可想而知同時有多少人在和她匯報溝通。
消息越多,她的臉色越不好看。
罕見的是,羅青山在這時候也風風火火地來了,見到他們,一怔,隨後行禮,手裡四方鏡也不間歇亮著。見溫禾安有往凌枝身邊湊的打算,陸嶼然朝羅青山遞了個眼神,示意跟自己來,而後拽了下身側的人,道:「我上去一趟。」
溫禾安點點頭。
她在凌枝身邊跟著蹲下,後者掀了下眼,往小腿上拍了拍這個時節不存在的蚊子,嘖了聲,很是煩躁:「你瞅瞅他們,關鍵時候什麼用也頂不著,拉幫結派倒都很積極在行。」
她捏著四方鏡忍了忍,說:「我真不想管這些。」
她瞅了瞅溫禾安,見她不說話,小圓臉頰上抽了抽,道:「你不能因為陸嶼然凶我。我可沒有因為師兄厚此薄彼過。」
「誰敢凶你。」溫禾安看她這樣一本正經,不由莞爾,勾了勾唇,低聲說:「是有點不舒服,頭疼。」
她現在確實頭突突的疼。
「商淮呢?」溫禾安問凌枝,想想一個時辰前商淮那難以言喻的臉色,不免有些同情:「你都和他講清楚了?」
凌枝聽她說頭疼,想拉著她去找羅青山,轉念一想,這種事陸嶼然肯定考慮過了,於是又蹲下來,把四方鏡翻來覆去地把玩,朝廚房努了努嘴,道:「在給我做吃的。」
看樣子,商淮已經被迫接受了事實。
「你這次拿到雙煞果,真要用它和你師兄談條件?」溫禾安有點不放心地看她:「想好了?」
「這有什麼想不好的。你也知道,我師兄會幫我處理很多事情,也一直待在淵澤之地陪我。」凌枝偏偏頭,慢吞吞地說:「只要他不參與九州的爭權奪勢,不幹超出陰官家底線的事,我大不了縱容他一點。」
溫禾安沒擔心她吃虧,見她想好了,也跟著點頭,這時候商淮端著點心從廚房出來,見到她們,還沒說話,先吸了口氣,不太自然地道:「好了。去屋裡吃。」
凌枝眼睛頓時亮起來,收起不想多看一眼的四方鏡,抓著溫禾安起身往屋裡走。
他們進去的時候,陸嶼然和羅青山正好從樓上下來。
桌邊四四方方坐了幾個熟人,原本凌枝一人份的豌豆黃和餅乾分出來,大概是這次覺得虧欠巫山,難得的大度,沒說什麼。一邊吃她一邊看四方鏡,某一刻將鏡面叩在桌上,風風火火下了決定:「我天亮就走了。」
溫禾安真提不起什麼精神,頭也疼,眉眼懨懨的撐不起來,雙手捧著腮想先起身回屋,聽了這話,又默默坐了回去,問:「這麼快?溺海這邊不查了?」
「其實也沒什麼好查的。」凌枝撇嘴:「陸嶼然第八感無差別攻擊,真有點什麼蛛絲馬跡也都毀了,讓他們再找兩天吧。我先回族裡看水晶石拓印,順便把雙煞果帶回去。」
陸嶼然正在皺眉看溫禾安,她眼尾有點紅,是那種被低燒洇出來的色澤。
察覺到他的視線,她搖搖頭,示意他從前也是這樣的。
不是什麼大問題。
凌枝跟溫禾安做口頭道別,難得多說了點話:「你接下來去哪?要不要去陰官家做客,我給你安排十八個男侍……」話音在陸嶼然要笑不笑的冷淡眼神中漸漸消減,她咬了口餅乾,不情不願地轉回正題:「你什麼時候對溫流光出手?記得提前給我個信,我要是有時間就來看熱鬧。」
溫禾安覺得有意思,開始笑,覺得頭暈也沒再用手支著,她看了看陸嶼然,往後仰仰,很是自然貼著他手臂靠著,借一段力。髮絲彎曲著擁簇上去,親密蜷在他筋骨勻稱的手背上。
「看她什麼時候閉關。」她面朝凌枝彎彎眼,聲音裡有一點鼻音,實在聽不出很銳意鋒芒的東西:「就這段時間吧。她不會等太久的。」
陸嶼然手臂微僵,而後用一股力掌著她,他垂眼看看她,周身清冽之意被這種有意無意給出的親暱捂得慢無聲息淌化,將四方鏡換到另一隻手中。
凌枝無語地住嘴了,她將桌子上的餅乾都攏起來,捧在懷裡,這回眼皮都沒掀,很是不想看見這一幕:「算了,在我和我師兄還沒大進展之前,你別來了。」
她扭頭看見坐直了身體,互相對望的商淮和羅青山。
凌枝對羅青山沒什麼興趣,只伸出指尖在商淮跟前噠噠點了點,等他看過來,才認認真真道:「我下次還來,我想吃千層糕,想吃荔枝糖和栗子黃。」
末了,她舔舔唇,模樣玉雪可愛:「可以嗎?」
商淮現在第一不想面對她,不想聽她和她師兄怎樣怎樣,也不想聽糕啊糖啊怎麼樣,他腦子現在一想到「凌枝」這兩個字,就開始打轉,轉得他直暈,難以直視自己從前做的蠢事。他舉手投降,含糊著道:「下次、下次再說吧。」
都沒等到天亮,凌枝十分高傲地帶著雙煞果連夜離開了蘿州。
因凌枝的命令,這次溺海足足封了兩天。
這兩天裡,聚集在蘿州城,有實力遣使陰官下海的家族,門派議論紛紛。他們雖不比三家在千年前追隨帝主時就已繁盛至極,而今越有如日中天之勢,但也是古老門庭,底蘊頗足,該知道的都知道一點。
這海裡有什麼,除了在溺海上擺渡,陰官家還負責了點什麼。
真要去猜,也能猜個七不離八。
尤其是所有陰官全部後撤,只可能是得到了家主的命令,說起陰官家的家主,別提一些小輩了,就連老一輩的掌權者直犯迷糊,沒有實打實的碰過面。這樣來去無蹤的人,溺海下究竟是刮起了哪陣風,將她也刮了過來。
不得不叫人深究。
她要過來,那肯定不是為了爭帝位。
溺海是真的有別的事發生。
那麼,探墟鏡給出的線索,當真是帝主遺留下來的意志在做提示,換句話而言——天授旨和帝源終於有所動靜了。
這個消息叫很多人精神為之一振,蘿州城源源不斷地湧進來車馬,茶樓酒肆生意日日火爆,人滿為患。
數千里之外的陰官本家沒有參與這種熱鬧,數千年如一日的安靜冷清。
本家處於九州正中心,縱橫兩道溺海主支的交匯之處,擁有絕佳的地理優勢,也自然,底下壓著滔天的麻煩。這裡常年繚雲繞霧,晨起不見五指,濕氣重,很多植物喜愛這裡濃鬱的靈氣和被滋養得肥沃的土壤,長勢喜人,無需精細打理,就已是叫醫師分外豔羨的良田藥鋪。
尤其到了這種萬物萌芽的時節,春風一吹,草木葳蕤,本家開始被瘋長的藤蔓與花枝包圍,繞過數十重尖角宮殿,再往裡,就透出高翹的屋簷脊角,磚雕門樓,粉牆黛瓦,鱗次櫛比,有種溫柔的江南韻調。
只是疊石巨景,彎彎小橋下,流的不是清澈湖水,而是黑色的氣,濃稠到一定程度,比溺海的海水更為危險,像能撈起來握在掌心中的黑色緞帶。
凌枝不閉關的時候,就住在這裡。
玄桑平時處理本家事務的時候,也會在這裡停留,此時在門外架了張小桌案,竹簡在案頭堆成一摞,他伏案下筆,處理完一項,便由左右心腹接過去,一時安靜得很,周圍只剩花木之間鳥雀的啾鳴聲。
倏的,雕花小拱門外匆匆步進一個從侍,他趕過來,知道玄桑喜靜不喜鬧,等完全停下腳步,平住呼吸才開口說:「公子,家主的命令,臨時查調三道溺海各個渡口節點的水晶石拓影,屬下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將所有水晶石都帶走了。」
玄桑皺了下眉,問:「出什麼事了?」
侍從隱晦地點點頭,道:「聽說歸墟那段出了亂子,家主親自過去了,二執事和三執事都受罰了。」
玄桑放下了手中的筆。他面如冠玉,清秀俊逸,出了名的才貌雙絕,眉目舒展與凝蹙時都有種別樣的不疾不徐,聲音清緩:「家主沒事?她回了沒有?」
從侍搖搖頭,他從袖子裡翻出四方鏡,恭敬遞上去,有些難於啟齒:「三執事給您發了消息。」
玄桑的四方鏡對接的基本都是公事,他聽這說法,心中大概有了數,問:「罵我的?」
從侍不吭聲,默認了。
「只是罵人,說明家主無事。」玄桑自若地將四方鏡接過來,淡聲說:「隨他罵,不必理會。」
他在腦海中將歸墟二字念了一遍,這次話語認真了些,問:「天都三少主呢?雙煞果拿到了沒?」
「拿到了。」回答他的是一道清脆女聲,而非身側從侍,玄桑逆著光線去看來人,見到了正提著裙擺上階梯的凌枝,她手中掂著一顆紅白雙色的果子,拋接得隨意,朝他道:「師兄。」
從侍們見到她,捧著滿手的竹簡,立刻蹲身行禮:「家主。」
「你們下去吧。」凌枝揮退他們。
凌枝才看完所有水晶石拓影,正用四方鏡和溫禾安發消息:【你跟陸嶼然說一聲,這事跟陰官家沒關係。】
說完,她收起四方鏡,走到玄桑跟前。
她今天特意從當下最時興的樣式和料子裡選了件自己一眼喜歡的,上著朱羅小袖衫,肩上搭著條紫燕羅色輕紗披子,下著條八彩織金高腰裙,裙擺散開時像個花苞,眉心貼著花鈿,蠍尾辮今日織著雙股,拉扯得蓬鬆,還是照例用七彩繩編織成蝴蝶結。
從頭到尾,花團錦簇,流光熠熠。
這樣鮮亮的顏色,最襯她圓而小,好似永遠也長不大的臉。
玄桑朝她垂首,含著點笑道:「家主。」
凌枝手掌撐在那張案桌上,將手中雙色果子也隨意丟上去,讓它滾了半圈,停在玄桑手邊,與他對視,說:「師兄,你的懸賞我接了,果子給你帶回來了。」
相處這麼多年,玄桑依舊有點摸不準這位古靈精怪師妹的性情,他默了默,扶額,低聲說:「這次懸賞,是我壞了規矩,全聽家主發落。」
打破規矩時,他便想到會有相應的後果。
「師兄,我不責罰你。」
凌枝想得明白,說得也隨意,她支著腮,眼瞳顏色被陽光照得很淺,透著種被天真裹挾住的無知覺的冷酷,吐息中透著種蜜棗的香甜,她說出請求,同時也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師兄,你和我在一起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7 03:13 PM
第六十二章
玄桑微愣,旋即皺眉。他看著眼前這張臉,看她帶點期盼認真,實則知道家主的命令,陰官家任何人都無從拒絕,半晌,輕聲問:「為什麼?」
凌枝在生動春色中若無其事地勾了勾自己的披帛:「什麼為什麼。」
玄桑無奈地看著她,又對這一幕習以為常:「為什麼想和我在一起。」
「陰官家家主和師兄不是本就該在一起?」凌枝與他對視,在這種事上,也能做到講道理似的擺證據:「十年前,大封執事,你若是想離開淵澤之地,大執事位置就是你的,你是自己要留下來的。」
「師父和我說,你答應過這樣一直陪著我。因此我將其他人都趕走了。」
凌枝向來都是如此,這話還算是委婉含蓄的,玄桑幾近能聽出她話中的未盡之意,好似在說,「我們不是本來就該在一起嗎」「你既然答應了,哪裡還有反悔的餘地」。
實際上,她懵懂無知,在這方面自認為正確的,不是自己的內心,而是這千年來傳下的規矩。
就像她所說的,若是十年前他離開了,她找別人,找肅竹或是姜綏,也都無所謂。
她就是想要個人長久的陪著她。
提起來的要求像小孩害怕寂寞,需要玩伴一樣天經地義。
玄桑對她沒有男女之情,但有無盡的耐心,他教她,就和從前一樣:「阿枝,你需要陰官家的任何人,任何人都會在,但需要並不是情愛。」
九州花團錦簇的繁榮之下,重擔繫在兩人身上,陸嶼然有巫山一族眾星捧月的珍視著,凌枝在陰官本家自然也如珠似寶。
一年中三百多天,她有兩百多天都鎮在淵澤之地裡,曠久的黑暗和靜謐能完全吞沒一個人,因此她脾氣不算好,獨斷專行,公事上強硬得可怕,私人事上又多少有些想當然。
這都沒關係。
正如她說的,她有生來不可推拒的使命,玄桑也有,他的使命就是陪著她,為她處理任何棘手的事情。一年復又一年,他原本也覺得這就是人生中既定的軌跡,直到那次出門巡查渡口,見到了溫流光。
他不是不知道外人對溫流光的評價,陰晴不定,性格暴躁,殺心重到十米之內沒人敢靠近,認識的不認識的無不納悶,說天都這個繼任者究竟怎麼回事。
可能確實是少見多怪,那日暴雪肆虐,溫流光紅衣紅鞭,張揚無比,為了捉人毫無顧忌,推掌將冰層直直裂開。
他有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不為溫流光本身容貌而驚豔,而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種稀少,擁有致命吸引力的東西。
人生在世,誰身上沒有束縛,誰能真正隨心所欲?
凌枝身上也有種天真的活力,可她是生長在窄小一方天地裡,努力從噬人的縫隙中掙扎出來的小芽,再如何頑強,也擺脫不了四面的圍牆,擺脫不了逼仄得令人發瘋的處境,溫流光身上卻有種真正的,酣暢淋漓的自由感。
自古以來,卑微者求權,貧窮者求財,生來被條條框框束縛,人生才開始,就被一眼規劃得到了頭的人會被那種開闊的東西吸引,實在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玄桑對溫流光有感激,感激她出手相助,可談男女情愛,未免太早。若非要說,他只是確實有了一種蠢蠢欲動的,想要打破現有的死水一般的生活的想法。
他沒有回答,沉默地看著凌枝,凌枝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笑意緩緩收回,皺眉,篤定地陳述:「你反悔了。」
「你不想留在淵澤之地了。」
凌枝盯著他看了一會,眼珠轉動時其實看不出什麼,卻叫人莫名不敢注視,怕看到其中的委屈和難過,她敲了敲桌子,最終說:「懸賞是你下的,雙煞果我帶回來了,我什麼都不缺,就要這個。」
「師兄是陪我最久的人,我不想為難師兄。」她提著裙擺,不太開心地撇了下唇,仰著下巴居高臨下地看他:「我給師兄三天時間,你好好想想。」
說罷,她下了涼亭,目不斜視地從亭外從侍們中翩躚穿過,可能到底還是生氣,沒走兩步,便嗖的化作一縷黑氣,猛的扎進小橋下流動的水液中,連影子都捉摸不到了。
玄桑頭疼地撐了下額,手指勾住了筆,卻與那只果子面對面,沒有處理事務的心思了。心腹從侍迎上來,他將雙煞果遞過去,溫聲道:「給天都送過去吧,把懸賞也撤了。」
侍從應了一聲,好半晌後,又匆匆折回來,道:「公子,天都三少主那邊來了信,若是公子方便的話,三少主想和公子見一面,說——想最後跟陰官家求樣東西。」
玄桑沉默了很久,久到從侍也忍不住擔憂地勸誡:「公子,不若還是別見吧。如今探墟鏡給出線索,三家鬥得正厲害,陰官本不能參與這些,家主看得也很嚴,這位三少主也太不考慮別人的處境了。」
「安排個時間吧。」玄桑執筆伏案,最終說:「我會和他們說,這是最後一次。」
忍過妖化最開始那幾個時辰的罪,睡一覺後溫禾安的狀態好了不少,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基本已經穩定下來。穩定下來後,溫禾安連著消失了兩天。
她要著手的事不少,在腦海裡細細捋過一遍之後決定還是得從徐家入手。
徐遠思和她是舊相識,也喝過幾回茶,談過幾場事宜,彼此算是有了解,三根傀線是他的象徵,她原本以為徐家投靠了王庭,可無歸上出現的傀線告訴她,顯然並不是這樣。
徐家出事了。
可是徐家能出什麼事。
徐家傀師在遠古巨陣「千金粟」的庇佑下一直也是只掃門前雪的姿態,偶爾也爭一爭,但動作都不大,鬧得也不出格,最喜歡看別人家的熱鬧,從前徐遠思看她和溫流光你來我回的爭鬥看得很有意思。
這種家族,是不可能突然站隊,並且充當他人手中屠刀,接連參與到外島與無歸中來的。
只是叫人想不通的是。
「千金粟」完全發作起來,有抹殺頂級九境的能力,就算是聖者出手也得拼著受傷的代價才能完全闖進去。九州之上,聖者是真掰著十根手指頭都能數清楚,天都三位,王庭三位,巫山已知的也是三位,但據說實際上有四位,一直無從考證。剩下有幾家隱世宗門,都有一位坐鎮,都是巨頭般只可仰望的人物,隨意一個,都有著響噹噹的名號。
九州的聖者基本在妖骸之亂中死完了,帝主死後,休養生息了好幾百年才出現一批好苗子,但聖者本來就沒那麼好晉入,有的從卡瓶頸到死,足足幾百年也沒摸對門檻。
且聖者之間也有明確的約定,不會離開自家地盤,不會貿然出手。
那麼是哪家的聖者會幹損耗自身,非要闖陣挾持徐家的事?
溫禾安現在想要弄清楚的是,究竟是徐家被塘沽計劃挾持了,還是徐遠思被自己家的人掌控了。
為了這個,她一連四天都在徐家附近,只在第二天晚上回了趟蘿州。
陰官家鎖了兩天溺海,什麼也沒搜出來,於是就放開了,那些陰官也還都有原則,拿完錢就將事情辦完,在解封之後就帶著各自效力的隊伍又下了無歸,溫禾安就是在他們下溺海的前一天傍晚回的府宅,回去的時候陸嶼然正忙著。
溫禾安就拜托了商淮,讓他將一根傀線掛在無歸城城牆上隨意一個位置。這東西太纖細,又只有一根,不是刻意找的人根本看不到,只有傀師能察覺到自己的傀線,能第一時間發現。
那天和溺海接觸的畫面讓她短時間內不敢再進去試探冒險。
商淮這幾天都有氣無力的,是個人都能察覺到那種沮喪,他捏著那根比頭髮絲還細的傀線,一抹眼睛,遲鈍地重復:「明天掛在牆上,後天再去看看有沒有是吧?」
溫禾安原本以為不用擔心,現在一看他的狀態,有點不太確定了,她頷首,溫聲囑咐:「記得用靈力固定住,直接撂下會被水流沖走。」
商淮點點頭,見她轉身就走,反應過來了,眉頭一挑,問:「你這就走啊?陸嶼然最多還有半個時辰就回來了,你……不等等?」
這都三天了。
陸嶼然身上那種清冷氣都回來得差不多,且眼看著有更為變本加厲的趨勢了。
商淮才在四方鏡上跟他通過氣,說溫禾安回來了,這等會見不著人,他該說什麼才不會受到遷怒。
溫禾安想了會,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四方鏡,搖搖頭,低聲說:「不了,我還有事,你們明天也要再下溺海,等有空了再說吧。」
她很快消失在眼前,商淮盯著女子俐落乾脆的背影,還有那原地消失在眼前的空間裂隙,看得神情茫然復雜。
兩刻鐘後,陸嶼然回到院子裡,見商淮蹲在樹蔭下,身邊空無一人,宅院裡連燈都沒點,他徑直走過去,皺眉清聲問:「人呢?」
商淮抬頭,見他明顯是強行提前結束,半夜還要抽空補公務的樣子,眼神突然有了些微妙的變化,話語裡聽不出是同情還是笑話,總之很耐人尋味:「來了,又走了。她說她忙,先不急著和你見面。」
說罷,他站起來,在調侃陸嶼然這件事上一直很有以身犯險的精神。他將眼前風塵僕僕也難掩清風明月之姿的男子左看看,右看看,終於尋到了報仇雪恨的時機,嘖嘖兩聲,說:「你說,怎麼就你這麼閒呢。」
半明半寐的樹影下,高牆外洇出一點光,陸嶼然站在原地,靜默了好一會,他伸手抵了抵眉心,無聲笑了下,眼尾線卻延得筆直,有種撲面而來的冷意。
商淮很快為這一刻的嘴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點燈熬油,通宵達旦處理公務的,不止有陸嶼然,還有他。
第二日傍晚,徐家對面最大的酒樓裡,月流撩開垂下的竹簾,進入一個靠窗的雅間裡,溫禾安點了壺茶,一碟點心,酒樓裡還另送了盤瓜子花生,她手裡捏著四方鏡,視線輕飄飄的不時看看窗外熱鬧的街市。
月流直接說正事:「女郎,按照你說的,用徐遠思的身份牌上門拜見徐家,這次被好聲好氣請了進去,但徐家嫡系一個都沒現身,來接待我們的是一個支系的管事,七境傀陣師。」
溫禾安心想,果然是這樣。
「趙巍蘿州城城主的名義引不出嫡系的人接待,用他們家少家主的腰牌也不行,看來,如今的徐家,能做主的就是這些人了。」她沒感到意外,只是印證了這個猜想,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說:「有用的都帶走了,留下來的這些,大概就是掩人耳目的傀儡。」
這些事完全可以交由月流來做,溫禾安這幾天親自盯著,是想探一探「千金粟」陣法運轉之時的威壓和從前有什麼差別,此時她收回了幾縷放出去的靈息,點開四方鏡。
忽略上面幾條消息,她往下滑了滑,找到有段時間沒有聯繫過的林十鳶,發出一條消息:【你還在不在蘿州,方不方便見一面?】
林十鳶立馬回她:【我在。】
這個時候有別的消息冒進四方鏡,溫禾安翻上去一看,發現是凌枝。自打凌枝回陰官家,被她師兄隱晦拒絕後,她在四方鏡上和溫禾安說話的頻率都高了起來。
從前,她們是見面了說幾句,分開後的幾天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幾句,再往後,忙著忙著就都懶得說了。
凌枝說:【我還是想不明白。】
她生來要什麼有什麼,到哪都是橫著走,眼睛朝著天,可以說在她師兄身上嘗到的挫敗滋味比她面對淵澤之地時還多。
溫禾安也是第一次見她這樣,剛開始覺得稀奇,絞盡腦汁安撫她,到今天就只有好奇了,她回:【怎麼就非得是你師兄呢。】
凌枝看樣子原本寫了很長一段話,後面又鬱悶地刪了,因此發過來的時候只有頗為高冷的幾個字:【我說不明白。】
【你問陸嶼然,他肯定知道。】
溫禾安的視線在這個名字上停了停,見凌枝不死心地又發來一條,像好奇,又像試探:【陸嶼然用過第八感後這幾天,是不是很黏著你。】
溫禾安沒辦法把陸嶼然和「黏」這個字聯繫在一起,她失笑,倒是很認真地回:【沒有。】
【我看他很忙。】
凌枝想這不可能。每次跟那種東西打完交道,一次兩次無數次,她還好,她至少不至於耗到那種程度,但也會有完沒完的,心如死灰的感覺,有時候煩躁到極限了,需要深深吸氣,去看師兄,聽他說話聽他笑,才能壓下那種「乾脆就這樣吧,我不幹了」的衝動。
陸嶼然居然能壓得住,還能立馬就投入巫山堆積如山的公務裡……還要去跟別人爭那個不知所謂的帝位。
他還是人嗎。
凌枝更煩了,她扭扭頭,給溫禾安畫了個歪七扭八的符號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結束了在徐家的事情,溫禾安摩挲著四方鏡,開了個空間裂隙去蘿州,等到府宅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院子裡靜悄悄的。
她原本想洗漱完後去見林十鳶,跟珍寶閣買關於徐家「千金粟」的消息,下樓的時候發現陸嶼然的院子裡好幾個房間都亮起了燈,但看樣子,他還沒回來,來的是另兩個。
溫禾安想了想,低頭看著鏡面上凌枝說的某句話,抿了下唇,又點進林十鳶的氣息裡,說:【我今晚不去了,你幫我留意一件事,徐家巨陣『千金粟』除了聖者硬闖,還有什麼別的破除方法。聖者若是闖了,會不會受傷,什麼程度的傷。】
【買這個消息需要多少錢,你提前說一聲。】
林十鳶那邊唯有嘆息,火燒眉毛的急切透過四方鏡傳來:【是這樣,我這邊有事情要和帝嗣確認一下,但天懸家那位公子說這幾日帝嗣的心情差到人神共憤的地步,暫時還沒有緩和的跡象……】
溫禾安被商淮的形容逗得肩頭微動,她道:【你先幫我查,這件事我替你說。】
林十鳶鬆了一口氣。
溫禾安看了看遠處小院的燈,又看回手裡的鏡面。
凌枝是這樣。
陸嶼然可能念頭比較淡,理智大於情感,但他自然,也擁有同樣的渴求,同樣的脆弱。
她手指點進第一道氣息中,問:【你今晚,還忙不忙?】
陸嶼然正在巫山酒樓裡跟長老們確定族中某個小世界的開闢,因為涉及神殿,需要反復選址而後推翻。
他才用過第八感,有點止不住的心浮氣躁,在窗子裡透進的夜風中,盯著閃動的四方鏡看了一會,半晌,還是在長老們熱烈的議論中的垂眼勾過來看了眼。
見到這樣的一句話,陸嶼然服氣似的一點頭,垂了下眼。
你說她上心,她滿顆心往外跑。你說她不上心,還記得每到晚上發這麼一句話來象徵性地問問。
真是象徵性。
他說忙,她便分外善解人意地說那她今夜就不回了,免得打擾他。他說不忙,她就十分為難,說她那邊正忙著,今夜還是不回了。
三年前還認認真真找個理由,現在連理由都不找,敷衍極了。
到今天,陸嶼然有一瞬間,根本不想搭理她。
不想回就算了。
別回了。
在被幾位長老拉著劃選下一個備選地址前,陸嶼然最終在四方鏡上撂下一句怎麼看都帶點冷淡意味的話:【忙。我哪天不忙?】
溫禾安把這話連著看了幾遍,眼裡浮出一點笑意,想了想,慢吞吞回他:【我回來了。】
【帝嗣要是還忙著,我就出門了?】
她學著凌枝的,給他畫了好幾條歪歪扭扭的笑臉。
陸嶼然在半刻鐘後回了她,連名帶姓的,帶著點不太愉快的警告意味:【溫禾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7 04:54 PM
第六十三章
蘿州傍晚下了一場小雨,這個時節的雨滋長萬物,下得綿密,一陣後就停了,像給樹葉和枝丫間催生出的嫩芽抹上了一點油,翠色欲流。
溫禾安身上沾了點濕淋淋的雨氣,她推開院門,走進裡屋,看見了將兩張椅子拼在一起,被打斷了全身骨頭一樣沒精神躺著的商淮和羅青山。
商淮最愛看四方鏡的一個人,這兩天看四方鏡看得想吐,眼前似乎隨時隨地有字飄過,熬得想死。
羅青山這段時日也過得不舒心。作為九州而今風頭最盛,無數人慕名求見的巫醫,他被溫禾安臉上的妖化,以及她身上壓積多年,根本不合常理的毒弄得很懵,醫師強烈的探知欲和陸嶼然的命令同時壓下來,他也發了狠,把丟在靈戒裡舊得泛黃掉屑的古籍都翻出來了。
同時還讓人傳來了族內封存的醫經,有關妖化的記載。
商淮不睡,他也不睡。
聽到腳步聲,商淮起先還有點麻木,覺得要麼是幕一,要麼是宿澄,隨意一瞥後發現是溫禾安,大感稀奇,隨後睜大了眼睛,咬牙將四方鏡丟到一邊,悲憤地搖了搖羅青山的手臂,長舒一口氣:「今晚可以歇一歇了。」
溫禾安在底下坐了一會,聽到這話,斂了下裙邊,輕聲問:「怎麼會這麼忙。人不在巫山,也要管巫山內發生的事嗎?」
商淮鬱悶地吐出一口氣,揉了揉發酸的手腕,聞言冷笑,大有種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模樣,想讓她看清楚陸嶼然的毫無人性的真面目,往外大吐苦水:「我們天天忙,巫山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翻都翻不完,能睡還是不能睡,看的是帝嗣的心情。」
他看向溫禾安,自認為說得極其誠實,絕沒有添油加醋的成分:「自打那次,嗯,你們舊情復燃,我們帝嗣的心情,一下是春風和煦,一下是寒風凜冽,我和羅青山兩個苦命人是兩三天睡到豔陽高照,兩三天熬得用竹枝戳眼皮。」
溫禾安笑出了聲,肩頭因為笑意微顫,她覺得商淮的性格好玩,又覺得好奇,並不否認「舊情復燃」的說法,只是問:「為什麼還寒風凜冽了。」
商淮真的很想無情戳穿陸嶼然:天天看四方鏡,尤其是天黑後,亮一下看一看,就是等不到人,等不到人就開始自己跟自己發脾氣,他們跟著遭殃。
然而話都到嘴邊了,他還是臨時慫了,咽了回去。
……等過兩天的,今天確實熬不住了。
他詭異的止住話音,溫禾安也沒催,輕輕嗯了一聲之後,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一點什麼。
過了一會,她問商淮:「傀線還在嗎?」
商淮拍了拍腦袋,說:「我說怎麼好像忘了什麼事,死活就是想不起來。不在了,我仔細找過一圈,確實是沒有了。」
溫禾安猜到了這個結果,點點頭朝他溫聲道謝。
陸嶼然半個時辰後回來了,他身後還跟著幾個生面孔,俱是一臉沉凝之態,見到這幾個人,原本眼睛眯得只剩一條縫的商淮都站了起來,皺起了眉,想問什麼,欲言又止。
溫禾安意識到,應該是出什麼事了。
每個家族有每個家族不可告人的秘密,交涉甚密,但這和她沒有關系,所有跟陸嶼然本身沒牽連的事,她都不想知道。
她安安靜靜坐著,陸嶼然走過來,在她面前短暫停了下,與她對視,眉眼沉凝:「先上樓,等我一會?」
溫禾安螓首,說好。
他們上樓去了書房,商淮猶豫一下也摸著鼻子感嘆自己命苦,跟著上去了。
溫禾安拿出四方鏡翻了一會,等書房門嘎吱一聲合上,隔絕了所有聲音,才上了二樓,避開了書房,在陸嶼然的房門口停了停,推門進去了。
她穿過書案上一卷堆一卷的巫山內務,彎腰點亮了兩盞燭台,折過一面屏風繞去雕花窗子前,伸手將本就留了一道縫的窗牖抵得大開,抓著張小薄毯蜷著腿坐在小榻上。
夜風一吹,有種小時候在盛夏天乘涼的感覺。
珍寶閣開遍各個州城,建立齊了一張龐大的情報網,查禁術可能慢了點,但查別的事的速度不容小覷,尤其是在林十鳶迫切有求於人的時候,她很快給了溫禾安回答:【千金粟是九州迄今為止最絕妙的傀陣,從千年前的傀師本家流傳下來,代代都有加強,據說沒有弱點。徐家沒有聖者坐鎮,但這陣法就是他們家的聖者。】
【想要強行擊敗聖者,唯有聖者出手,沒有別的方法。如果對撞時不曾大動干戈,引人視線,可能有不止一位聖者出手。】
溫禾安看著後面一句話,心中有了計較,幾乎能鎖定目標。
【還有。】
隔了一會,林十鳶又發來一條消息:【你之前讓我查的禁術,雖然還沒有很清楚的眉目,但,我提前說一句——傀陣師徐家,本身可能就是一道禁術。】
什麼。
溫禾安晃動的小腿頓住,薄毯不期然滑落下來,她稍微坐直了些,問:【怎麼這麼說。】
【我還在查,不敢肯定,只是先提醒你一聲。】
林十鳶慢慢有點摸清楚溫禾安的性格了,她先一股腦將自己查到的東西給出去,後面的事溫禾安自然會給她擺平。珍寶閣需要助力,靠著巫山是底氣,但也不吝對溫禾安展現最大的誠意。
在溫禾安皺眉深思的關頭,林十鳶又發來一條消息:【最近花重金來找珍寶閣查禁術的,不止你一個。禁術牽扯太大,都是珍寶閣惹不起的勢力,我回絕了,沒接。】
難得有林十鳶不敢賺的錢。
溫禾安抓著四方鏡的手指用上了點力,她猜到了某件事,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屏住呼吸,非要得到某樣回答:【誰。】
【九洞十窟,李逾。】
溫禾安盯著那個名字看了很久,半晌,彎腰想把滑落下去的毯子勾起來,腰彎到一半,窗外有陣夜風吹進來,她不由眨了下眼,慢慢吐出一口氣來。
陸嶼然推開房門前,商淮還跟在身後,停下腳步,憂心忡忡地揉著眉,壓低聲音問:「……這事能解決嗎,九州防線不會在這時候出問題吧。」
「不會。」陸嶼然回他,臂彎裡堆著十幾道文書,聲音落地時給人種一錘定音的清冽之意:「從前如何今後還是如何,這件事我來處理。」
商淮一顆心落地,撫著昏漲漲的頭下樓睡覺去了。
門沒關,留了條縫,隨意一推就開了,屋內敞亮,夜風習習,那面珠簾被吹得晃動,交織出錯落有致的碰撞之聲。
陸嶼然先將手裡的竹簡與特制文書放到案桌上,隨後視線在屋裡瞥過,找人。
最後在壁櫃的對面,窗下的貴妃小榻上看到了人。溫禾安給自己墊了個枕頭,搭著條素色的毯子,笑吟吟地看過來,她憋著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氣息也都收起來了,很明顯是故意要他先挑開珠簾,又繞過屏風,撥動垂下的床帳,最後找到這裡。
陸嶼然走過來。
她仰著頭,眉眼慢慢彎起來,四目對視時,你當真能看到她兩瓣瞳仁中有水一樣的波紋無聲流動起來,又漂亮,又直白,給人種眼中唯你一人的專注璀然之感。
不知道的。
還以為她才是被撂下四五天不聞不問的那個。
「我看出來了。」溫禾安看著他,唇瓣微動,帶著點笑意:「帝嗣果真日理萬機。」
陸嶼然靠在榻邊,不聽這話還好,一聽,他不由垂眼,頷首,不冷不淡地扯動了下嘴角,道:「嗯。日理萬機的是我,一連幾天不見人影的也是我。」
是那種霜雪之下帶點不開心,有一點刺人的語調。
比從前還要明顯一些。
溫禾安笑起來溫柔得看不出一點脾氣,也能將別人的脾氣抽出去,她不接那句話,轉而問:「你這幾天有感覺好點嗎?我問過羅青山了,他說如果可以,還是不要太勞累。」
話語中不難聽出關心的意味。
陸嶼然靜了靜,唇角微抿,壓了壓這幾天裡冒出來的情緒,說:「今天不行,臨時有事,要連夜處理。」
「你怎麼樣?」
他彎下腰,手指抵在她臉頰上那道描著花紋的半邊面具上,皺眉問:「還疼不疼?」
溫禾安仰著下巴,很是配合地任由他將面具揭下,感受他倏然靠近的氣息,她這種時候很是安靜,睫毛纖長,眼睛也不眨。視線中是他冷而薄的眼皮,其實仔細一看,就能看出不太愉悅的弧度。
她慢慢說:「沒事了。」
陸嶼然又站了會,算了下書案上堆著的事件,聲音微低:「累了就去床上睡會,我還要幾個時辰。」
溫禾安嗯了聲,跟在他背後起身,他去書桌前,她則掀開床幔倒了下去,身體接觸到柔軟被褥時先下意識裹著滾了半圈,將四方鏡撂在床邊。
片刻後,她從床幔中無聲無息探出腦袋,見燈燭下,陸嶼然脊背挺直,已經開始執筆,蘸墨,字跡躍然而下,於是無聲無息趿鞋,下榻,從屋裡的圓桌邊擺得整齊的椅子中抽出一把,放在他身邊。
陸嶼然從竹簡細密的字跡中抬眼,下意識問了句:「怎麼了?」
溫禾安坐在他身邊,手肘交疊著放在書案的邊角上,她緊挨著他,但不看他跟前那些紙張,玉簡,只看他,說:「我陪你。」
陸嶼然不由側首看她。
她長髮散在肩後,現在隨著動作散漫地擁到跟前來,烏色很重,膚色又極白,微微趴著,左側臉頰面向他,透著一點罕見的懶意,但……姿態太親密了,有種毫無秘密,袒露所有底細的信賴。
比之前,比任何時候,好像都要來得更為親暱。
陸嶼然與她對視兩眼,只是兩個呼吸間,這幾天裡積起的鬱氣被摧去小半。
他不動聲色撇開視線,四周鋒利逼人的氣質慢吞吞軟下尖銳棱角。
一時之間,書案上好似只剩竹簡攤開,捲起和兩人淺淡的呼吸聲,陸嶼然用了好一會才能沉下心,看了沒兩卷,手裡的筆才下去一個字,她便扯了下他的衣袖。
她喊他:「陸嶼然。」
「嗯?」他音色天然淡,回她時卻不顯得冷。
「林十鳶那邊想找你拿道腰牌。」溫禾安將四方鏡也貼上桌邊,無聲無息間又佔了他一點地方,嘴唇微啟:「她還說了點禁術相關的消息,跟徐家有關,我最近不是一直在查嘛。」
陸嶼然這時候又還算好說話,身上的刺還在,但軟得也差不多了,他一心兩用,在竹簡上又落下兩個字:「讓珍寶閣的人來拿。」
得到應允,溫禾安低頭回了那邊幾個字,林十鳶心滿意足,很快回了她一句。
你真厲害。
溫禾安不再看四方鏡,她凝著身側的人看了會,輕聲問:「陸嶼然,你這幾天,是不是生氣了。」
陸嶼然手下動作微頓,神情在燭火下有一瞬的繃緊,他握著筆,話語是一貫的理智簡短:「沒。」
溫禾安看了他一會,不知道在想什麼,等他眉棱逐漸凝起,情緒沁入公事中的時候,想了想,把後面一段時間的安排跟他說了:「我明天要再去徐家看看,要想辦法近距離接觸他們的『千金粟』,可能需要幾天。」
「徐家事情摸清楚之後,我要去一趟琅州。」
這個時候,陸嶼然手上的動作已經停了,他側首,與她對視,聽她有條不紊,娓娓道來:「……溫流光也要選地方閉關了,那段時間我會很忙,因為要準備的東西很多很雜。」
在這之前,她還要想辦法把徐遠思搭救出來,他是徐家人,一些情況比她清楚,而且九境傀陣師本身也是不小的助力。
陸嶼然聽她說到這裡,大概知道她要打怎樣的預防針了,他冷靜了會,問:「多久。」
「如果順利,大概要幾個月。」
他問:「都不回?」
溫禾安看著他,眼睛黑白分明,澄淨得你能看穿她所有想要表達給你的意思,陸嶼然輕易讀懂她的意思。
他與她冷然對視,眼皮下垂落一團稠深陰翳,下眼瞼的薄紅是熬出來的,現在糅雜在一起,盯著人看的時候有種外放的不滿慍色。
意思也很明顯。
看她說。
看她要怎麼說。
究竟是真忙,還是不想回,看他現在坐在哪裡做事,看她這幾日的做派,誰能不明白。
溫禾安在袖子裡捂得微熱的指尖搭了搭陸嶼然的手背,他垂眼,皺眉,見她溫聲說:「我是真的怕打擾到你。你要是覺得不好,不開心,我就盡量每天回來。」
「和以前一樣。」
她勾勾唇,拉了下他的袖子,笑得有些開心,一字一句說得認真,這種認真又跟專程哄人一樣,叫人無從抵禦:「我其實,也很想每天都在一起。」
這是溫禾安第一次說這樣的話。
陸嶼然感受她冒著熱氣的手指,看她蘊著顯眼笑意的眼睛,聽她提起從前,半晌,舌尖在齒尖上輕擦了下,認命地點頭,清冷瞳色和凜然之意在三言兩語的攻勢之中逐漸收斂,沒脾氣了。
何止沒脾氣,他微一闔眼,甚至能從這些字眼裡搜刮出微末的甜意。
比起甜點上堆上小山一樣的糖霜糖粉,溫禾安給出的言行反饋來得更為綿密細膩,他確實……很吃這個。
看得出來。
陸嶼然今晚要處理的事真的來得突然,又急。
竹簡上經過特殊處理的紋路在他落字時就開始融化,變幻,最後完全沁進去,極為遙遠的另一端能及時捕捉到這種命令並迅速執行。
溫禾安先自己拿著四方鏡聊天,但她的四方鏡上本來也沒幾道熟人的氣息,幾息之後,她就壓下了。過了會,她給自己倒了杯水,又問陸嶼然要不要茶。
陸嶼然在處理這類事情上從未有分神如此之多的情況。
做完這些,溫禾安在他手邊趴著眯了會,但沒能睡得著,沒過兩刻,她支起腮,勾著垂下去的袖片捏在掌心裡,視線又落回到他身上。
因為和林十鳶聊的那幾句話,她今晚心情有點不好,一閉眼就老是想七想八,和他相處的時候會好很多,李逾,禁術,徐家,溫流光,統統都是明天要考慮的事,今晚是她擠出的一點時間。
此時此刻,溫禾安能看到陸嶼然的五官,全浸在曳動的燭火中,清癯絕俗,說不出的優越,眉峰,眼睛,鼻脊……和唇。
他唇形完美,色澤很淡,嘴角一壓,一提,都會給人很重的倨傲和涼薄到無從接近的感覺。
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
只有她知道不是這樣。
溫禾安看了看,又在原地靜了靜,過了好一會,她喊他一聲,低低的,要說什麼悄悄話一樣:「陸嶼然。」
他排開一道竹簡,朝她看過來。
或許是因為眯了一會,她臉頰透出點嫣紅,桃羞杏讓,眼神又專注又剔透,倒是沒有怯場,但大概也是第一次,她跟人提出這樣的要求,所以蜷著掌心,有一點靦腆,話從舌尖上遞出來的時候好像過了一道彎,慢吞吞的:「……我可以,親一親你嗎?」
四目相對。
陸嶼然以為自己聽錯了。
下一刻,他瞳色深下去,捕捉到她瞥向自己唇瓣的視線,帶著點大膽至極的饞意,一眼,兩眼,每一眼都跟刮在骨頭上一樣,力道極輕,卻勾出一種極重的情緒。
溫禾安肯定是大膽的。
不管是在外,還是在他身上,她就是有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的實力。
陸嶼然認了,他徹底撂下筆,將竹簡從手邊推開,知道今晚,這加急的公文是怎麼也批不下去了。
至少此時此刻,溫禾安這樣看著他的時候不行。
「可以。」
陸嶼然脊骨往椅背上微抵,氣息微亂,凜霜朔雪的氣質消減下去,他朝她伸手,聲線壓得有些低:「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7 05:05 PM
第六十四章
三月天,風傳花信,雨濯春塵,窗外隨風拂進一點潮熱。
他們一個坐在書案後,一個站在桌側,其實離得很近,溫禾安看著陸嶼然伸出的手,將手指貼在他的掌心中。
她體溫偏熱,他則常年冷得透骨,兩種迥異的溫度甫一交疊,便自然滋長出別樣的輕微麻意。
她手才搭上去,便被陸嶼然倏的扣緊,拽進自己胸膛裡,前後退路霎時都被封死。
甘松香清冽,綿長,撲掠而來。
溫禾安見他肩骨鬆懈下來,一副天生冷淡,卻又滿含侵略性的樣子,他用指腹不輕不重地擦了下唇,一掀眼,唇色依舊極清,唯有呼吸裡的灼熱暴露了點東西:「要怎麼親。」
他仰了下頸,看似從容,但更像無聲的催促:「來。」
他說話的時候,溫禾安看他看得很是專注認真,視線中帶著期盼和新奇的柔軟,等他落下最後一個字,她指尖落在他滑動的喉結上。先碾,又撫,感受它靜滯住,隨後止不住滑動,像輕輕摁住了鳥類掙動的翅翼。
溫禾安第一次從陸嶼然臉上看見難耐的意動。
她傾身,含住了他的唇,滿頭青絲隨著動作流動。
跟上次相比。
尤其溫柔。
溫柔到極致,軟到極致,像熬出來的糖,也像一捧春水,一點滋味,就叫人心旌搖曳。
陸嶼然從沒陷入如此難以收場的處境過,她掌心是熱的,唇和舌尖都帶著燎人的溫度,點哪,哪就起火。越糾纏,房間雪色氣息就越濃,不過一刻,就已到暴雪彌天的程度。
溫禾安側了下身,雙腮桃紅,唇珠吮得水豔,跟他對視。
陸嶼然沒捱過兩息。
他輕易將她撈起來,手上一提,一放,將她抵坐在書案上,氣息完全透出來,凜冽,強勢,壓倒一切,他用清雪去擁簇她,眼仁烏黑深邃,看著她,問:「試一試?」
溫禾安被勾得不自覺給回應,春夜,火燭燒得流淌,嫩芽和花枝的香沁進來,屋裡一時春色欲流,難以收場。
她看著陸嶼然,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焰火和渴求,他話語中帶著詢問,好似還留有餘地,實則,真到這種份上,骨子裡天生的強硬滲出來,多少帶點不容拒絕的意思。
溫禾安很輕地喘了口氣,見他箍著自己的手腕的力道收緊,眼睫一垂,感受著翻捲在一起,將要侵入自己神識中的氣息,將下巴磕在他肩上,拉回一絲理智,拒絕得也很艱難:「你才用第八感沒幾天……不行。」
陸嶼然的氣息半點沒退,浩瀚如江潮。
意思很是明顯。
溫禾安鬢邊都沁出細密的汗,那種勢均力敵,初春與凜冬出自本能纏得難捨難分的感覺太過美妙,對她的吸引力同樣很大。她靜了靜,才啟唇,聲音悶悶的:「不想半夜讓羅青山上來,他能跟我拼命。」
陸嶼然皺眉,指腹不輕不重地摩挲著她的後頸,每一下,都帶著難言的意味,聲音又低又啞:「沒事。」
她從他肩頭撐起點力道,眼裡還很潤,話語認認真真:「你的神識——肯定會受傷。」
慢慢將氣息往回收,她說:「會很疼。」
陸嶼然懂她的意思。
別看他們氣息現在契合成這樣,緊密得容不下一絲間隙,可神識畢竟跟別的地方不一樣。
一強一弱倒是好說,強的完全壓制弱的,從容自若,也不痛苦。可她和陸嶼然同階修為,較起真來戰力難分上下,神識交融的過程就是將自己磨得死去活來,生生折斷所有攻擊性東西,變得全然柔軟再交織沁入的過程。
溫禾安覺得自己還好,她的第八感到底溫和,受罪的是陸嶼然,用來壓住妖骸的第八感,攻擊力多強不用多說,這個時機,確實不太對。
陸嶼然手背上經絡跳動,被吊得不上不下,眼中隱見狼狽與灼熱,才想扯開椅子將人抱起來去裡面榻上,神識不行就換種方式,但聽到神識兩個字,下意識就想到了什麼。
他在原地站了會,眸色越深,沒有別的動作。
話說到這種份上,他最終竟仍不退避,話語間對自己幾乎有種冷靜的殘忍:「就現在。」
溫禾安愣了下,沒有應,陸嶼然看著她。
在這方面,他有點敏感。
不知道在和誰無聲爭鋒,愣是沒有一絲一毫退讓的打算。
半晌,陸嶼然見溫禾安先傾身,臉頰輕慢地貼上他頸側,雙手帶著兩捧袖片環上來。
這個姿勢。
恰好,將她抱了滿懷。
她又變成一副尤為無辜的模樣,趴了會,身上氣息收回了大半,還剩一小部分,分為幾縷,藤蔓一樣沒骨頭地掛在陸嶼然身上,身上漫開一種沒有邊際的清甜,包容他,也安撫他。
半晌,溫禾安一撒手,瞥了瞥亂糟糟的竹簡堆,尤為善解人意地拉回他的心思:「真不處理事情了?不是說很著急嗎。」
陸嶼然心中那點滋味平復了些,同樣看向被自己撂開的墨筆,胸膛顫動起伏一下。
著不著急,要不要緊,她這個為天都處理過無數件棘手麻煩事的二少主,會不知道?方才絞盡腦汁要他撇開這些東西的時候,怎麼不見說這樣的話。
這時候,她倒是想起他的公務來了。
「下次吧。」溫禾安倒是很滿足,她看了看陸嶼然透出血色的唇,眼睛裡笑意很軟:「我今天想要的東西,已經要到了。」
她鬧了一通,大概是真心滿意足,這次乖乖鑽進被衾中,真睡了。
重新執筆坐回那張案桌前,陸嶼然凝神把幾件最著急的事處理了,燭火燃得直剩淺淺的底,他看了一眼,將手中文書倒扣著抵到桌面上,不知想到什麼,他回頭,看了看床榻的方向。
一面床幔垂落,將裡面的情形遮蓋得嚴實。
她睡著了。
陸嶼然起身,走過去,伸手撩開帷幔,溫禾安一放鬆,睡相就不太好,身體不大,但喜歡霸佔絕大多數的位置。他倚著床尾的木骨,垂著眼,其實很多事情在他這裡,過了就是過了,追悔,懊惱,不過是徒增煩惱的無用之舉,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但他又不得不承認。
剛才那句「就現在」,一方面確實是,到了那種程度,情難自抑,停不太下來,一方面也是——想到了巫山的道侶契,想到他幾年前捕捉到的,和巫山雷術下意識斬出去的其中一道。
她曾任由江召進自己的神識。
那時候,才多久。
她和江召在一起,才不到半年。
五個多月吧。
陸嶼然看了一會,半晌,任由自己的氣息漫出來一些,看她很是誠實地慢騰騰貼過來,貼到床沿邊,在這期間,她迷迷糊糊有了點意識,眼睛半睜不睜的,見是他,很含糊地「唔」一聲,下意識朝他遞來兩根微蜷的手指。
陸嶼然給她牽著。
溫禾安就是那種,她肯對你上心,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間給出的反應,都讓人喜歡透了。
他靜了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尖銳的酸澀和各種情緒糅雜在一起的心理,斑駁昏暗的光暈中,最終,他反拉了下溫禾安的手。
陸嶼然被巫山培養得,性情一直偏淡,很少有明確想要的東西,和溫禾安在一起是其中一件,按理說,已經達成了。
不一樣的是,真在一起之後,他想要的反而遏制不住變得更多了。
想有更多的羈絆。
想再親密一點。
翌日一早,溫禾安醒來的時候,枕頭邊已經沒人了。
她習以為常,起床洗漱,給自己戴上面具,又罩上一層幕籬,帶著月流出門拐去了珍寶閣。
雅間裡,林十鳶還打著哈欠,每天需要她親自出面見的客戶不多,全憑她的心情,所以這段時間都是起得晚,睡得早,聽溫禾安在四方鏡上說要來才急慌慌地拾掇了下,沒說上幾句話,精神就眼看著提不起來了。
「好了,我不耽擱你睡覺的時間。」溫禾安抿了口熱茶,好笑地道:「你昨夜在四方鏡裡說得也不清楚,我是想問問,為什麼說徐家本身就是禁術。」
說起正事,林十鳶挺直脊背,強打起精神,屏著氣說了一長段話:「我知道你來就是為了這個。我在四方鏡裡也和你說了,消息並不準確,我也只是這麼一說,你聽一聽,既然真跟這東西打上交道了,留個心眼也是好的。」
溫禾安茶也不喝了,示意她說。
珍寶閣給出的消息,總不至於是憑空來的,林十鳶既然這麼說了,肯定有相關的證據指向過徐家,只是不能確定罷了。
「跟『千金粟』有關。」林十鳶潤了潤唇:「徐家傀陣師代代相傳,他們自成一派,本就跟我們修靈力的不一樣。他們生前有異於常人之處,死後也有。傳言凡是八境及以上的傀陣師死時,會留下一根本命傀線,水火不侵,刀劍不入,千金粟的陣心就是由這樣的傀絲撐起來的。」
「陣心中有他們古往今來唯一一位聖境傀陣師的本命傀絲,這是大陣能發揮巨大殺傷力的根本,聽說拿到這個,再和徐家血脈融合什麼條件,就會成為一道禁術。」
「這中間具體是什麼條件,我還沒弄明白,還在查,有消息了第一時間告訴你。」
溫禾安細思這幾句話,溫聲道謝之後起身下樓,從後門出了珍寶閣。
禁術之所以是禁術,自然有它邪惡得難以直視的一面,千金粟卻是再正常不過的正派陣法,它陣中心的聖境傀陣師的本命傀線肯定沒問題,那麼會有問題的是徐家血脈。
血脈。
徐家嫡系全部消失,不是幕後之人看上了徐家的能力,而是……意在他們本身?
溫禾安皺著眉,決定先放棄徐家的陣法,先去王庭酒樓邊上蹲蹲。
她如此想著,經過珍寶閣後門那堵高牆,餘光隨意掠過行色匆匆的路人,一張側臉就在這時闖入眼底。
溫禾安原本已經低頭了,過了一息,她停下腳步,難以置信,猛的抬眼往後看。
牆邊兩棵半人高的桂樹邊,站著個看起來格外散漫不經心的男子,品貌非凡,羽冠青衫,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很是惹眼,他不怎麼抬頭,手裡掂著顆水晶石,水晶石在眼光下光彩璀然,晶瑩剔透。
像是後知後覺接收到了這道視線,分明擺著等人之態的人抬眼看過來。
「溫、禾安?」
遙相對視,他不太習慣這種叫法,三個字中間有了明顯的停頓。
溫禾安眼神震動,舌尖抵著齒慢慢度出一口氣,半晌,她走過去,也是連名帶姓的:「李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7 05:36 PM
第六十五章
蘿州初春的清晨傍晚經常飄雨,今天倒是難得的乾爽,春風拂面,楊柳依依。
溫禾安警惕地看看四周,視線落在李逾身上,面紗隨著動作晃動,他們互喊過名字之後,沉默便隨著呼吸一同漫開,最後還是她偏了下頭,說:「這裡人多眼雜,找個地方坐著談吧。」
李逾沒什麼意見,示意她帶路。
他們找了個就近的小茶樓,茶樓裡搭著台子正在唱戲,咿咿呀呀長袖揮動,溫禾安要了壺茶,兩碟乾果,找了二樓靠邊的雅間,正好能看到戲台子一角,唱腔拉長的尾音隱隱約約往耳朵裡飄。
兩人前後落座。
溫禾安看向李逾。他從小就是瘦弱的病秧子長相,奈何五官長得好,單眼皮,遠山眉,鼻梁高挺,隨意一襲長衫,披在他身上,愣是襯得他金質玉相,有種用錦衣玉食堆起來的貴公子氣質,他顯得尤其懶散,不說話的時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萬事都不上心。
「蘿州現在這個情況,你敢這麼現身。」
他們有幾年沒見過面了,感覺彼此又變了不少,溫禾安看了他兩眼,視線輕飄飄落在下方戲台子上,說:「膽子真大。」
李逾揚了下眉,手中將水晶石有一搭沒一搭地拋著,聞言很沒所謂地笑,言語中有種狂意,聽不出絲毫顧忌:「我有什麼不敢。沒去找他們麻煩,他們都該覺得慶幸了。」
溫禾安扯了下唇角,看不太慣他這種肆無忌憚的模樣。如果不是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彼此知根知底,至今腦海中還留有他氣得跳腳,哭得不能自已的畫面,她大概也真會覺得,李逾就是這種性格。
「你這些年殺的人不少。」她陳述事實,並將蘿州城現在的情況告訴他:「光是長老折在你手裡的隱世之族,張,洛,沅這三家都來了人,九洞十窟現在亂得越來越厲害,如果我沒看錯,你的對手也在。」
李逾半點不在意,他視線穿過重重高牆,似乎要完全掀翻牆面的泥穢,言語中意有所指:「動用歪門邪道害人,還撞到我面前,這些人,你覺得不該殺?」
「我是覺得,你應該收斂一點。」溫禾安看向高高堆出個塔尖的瓜子盤,說:「其他家就算了,天都,王庭,巫山,哪個沒在通緝你。他們沒有大肆發難是因為不想淌九洞十窟的渾水,不代表真遇見了會放過你。」
這麼多年,除了溫禾安他們四個家族繼任者之間明裡暗裡的爭鋒比較,李逾作為九洞十窟異軍突起的後起之秀,又被他們家的聖者破例帶在身邊栽培了一段時間,沒有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也很是被人津津樂道議論了一段時日,算是同輩人口中的風雲人物。
曾經有一段時間,還有人正兒八經列了張榜,說他和另外幾位,是那四位以下年輕一輩中的領軍人物。
大家關注這麼個人,倒不是因為他有多了不得的實力,到這一步,實力不俗是肯定的,李逾更容易引發別人議論的點在於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風。
作為九洞十窟年輕一輩中撐門面的人物,最有出息的弟子,他學了滿身的本事,對收攏勢力,奪權毫無興趣,撂下門中諸多要命的事情不管,卻經常去做一些別人不明所以,甚至惹禍上身的事。
他不知道怎麼的。
專圍著那些顯赫的世家查,一但盯著個長老,執事,那跟要把人從裡到外扒個底朝天一樣,百年前的事都扒。除此之外,這樣懶散得連自己宗門事情都不愛管的人,卻生了副俠義心腸,見不得任何邪門歪道。
那些死在他手中的長老們,說起來,那也是時運不濟。畢竟年齡上來了,身居高位,世間大多數東西都唾手可得,正是人生滋味最愜意的時候,卻面臨生死大關。
誰能不怕死?
死亡陰影籠罩之下,會暗地裡搗鼓點小動作也是人之常情。他們不敢太明目張膽,不敢洩露半點,然而在這事上,一但嘗到點甜頭,動作就止不住了,底線只會一低再低。
他們會絞盡腦汁,使盡手段去啃不入流的古書,動用上面的邪術,將自己整得人不人,鬼不鬼。
那個過程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
不過一年兩年的時間,邪術修到最後,總有盡頭,在這個時候,他們無一例外,會接觸到禁術,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中十個有九個半,都會犯在李逾手中,死時情狀極其可怖。
這對大宗門來說,簡直是明晃晃的挑釁,奇恥大辱。
這哪能忍。
李逾也不怕犯事,九洞十窟那位聖者不管任何凡塵之事,但對他很是喜愛,曾經有宗門氣不過,宗主親自登門拜訪,要將他拿走,眾目睽睽之下呢,他直接拋出一顆水晶石,將邪術揭了出來。那家宗門險些名聲不保,閉門很長一段時間說是在自我糾察,連著錯過了兩年的新生篩選。
出了這麼一件事,其他家也不貿然上門要說法了。
但隨著他在這方面越來越過分,四面樹敵,猖獗無比,李逾這個名字,基本都在各家的狙殺名單裡。他要是老老實實待在聖者的地盤上還好,一旦露面,他們絕不會留情。
有聖者坐鎮的,可不只有一個處於動蕩之中的九洞十窟。
李逾摸了摸下巴,話語中帶著點譏嘲:「都忙著找天授旨,垂涎帝源呢。」
「你都不怕,我怕什麼,我受三家關注的程度,跟你能比?」
「倒是你。」說到這,李逾的眼神在溫禾安摘下幕籬,仍戴著半張面具的臉上轉了圈,停止轉動水晶石,身體往前傾,漫不經心之意終於散去。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天都的二少主不是做得風生水起嗎,怎麼突然下定決心要決裂了?」
「我還真想不出來。」他含笑,卻不難聽出挖苦之意:「你之前,不是還挺一心為他們著想嗎?」
自打百年前分開,這對兄妹寥寥無幾的幾次見面,都以面紅耳赤的爭執收尾,吵得最厲害的時候,一連十幾年不帶聯繫的,想起來心裡都覺得窩氣。
溫禾安將手裡的瓜子撒回果盤裡。
這麼多年在天都磨礪,她的脾氣早早就定了型,很是穩定,對自己人,對敵人,是溫聲細語還是直接動手,都很能把控,不會躁。這世上能用短短幾句話將她刺成個漏氣的球的少之又少,李逾算一個。
她去搆自己的幕籬,眉心微動,面無表情,說:「李逾,為什麼這麼多年你的性格還這麼幼稚,半點沒有長進。」
李逾立馬冷下臉。
「你要麼別出來,出來就好好說話,有事說事,我不信你沒事會跳出來找我。」溫禾安指了指看台外,抬了抬下巴,說得很是直接:「要麼就出去和我打一架,但不是我說,從小到大,哪次打架,你是贏了的?」
李逾開始冷笑。
這就是一起長大的不好。相依為命的十年裡,李逾有三年十分討厭排斥溫禾安,亂世中,一個老嫗養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本就很難,結果莫名其妙的,又多個孩子。
她一來,祖母日日都在上工,更顯蒼老,他心裡肯定不愉快,想讓她從哪來回哪去。
剩下七年,他都處於一種「溫禾安就是他本就坎坷的命數中的一道巨坎」的心理中。
反正,李逾從來沒有承認過,溫禾安是他的妹妹。
兩個小孩長得都好,生活在很是糟糕的境況中,嘴對外都很甜,很會哄人開心,又懂事,什麼活都幹,但再如何沉穩,畢竟是小孩,總會有淘氣搗蛋和人起衝突的時候。
李逾和溫禾安打過不少次架。
在她還沒回天都,還不姓溫,被所有人「禾安」「禾安」叫著的時候。
但就跟溫禾安說的那樣。
他打不過。
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小時候雖然生得瘦弱,但並不是真的生了什麼病,田埂上,果樹林裡瘋跑,也是能上樹掏鳥蛋,下河捉小魚,農忙時節,身上套著個比人還高的麻袋,在盛夏天去摘棉花的時候,也覺得自己很是健壯。
第一次和溫禾安打架慘敗之後,他自己都懵了。
當天晚上,祖母給他們擦臉上的泥,一邊擦,還一邊納悶,算他們的年齡,拉著別扭著臉的李逾看了看,說,怎麼會輸成這樣呢。另一邊,溫禾安坐在床上,掰著瓣橘子,晃著腿,兩邊辮子有點歪,祖母給她把髮辮散了,被她彎彎眼,一把抱住了胳膊。
…………
溫禾安看著李逾,知道他在陰陽怪氣什麼。
自打李逾在九洞十窟出頭,他就一直在查禁術的事,有一次在接連鬧出兩三樁事件之後,他聯繫她,要她幫忙困住天都一位元老,當時溫禾安處境不算好,被溫流光死死牽制著,正腹背受敵,妖化還發作了,實在騰不出手。
還有一個原因是,溫禾安察覺到那個時候,溫家聖者對她有了比較強烈的操控之心,她不敢在這個時候跟李逾密切聯繫,怕她因為禁術除掉李逾,或者拿他威脅她。
祖母一走。
李逾是她唯一的親人。
溫禾安最終只和李逾說,這件事她知道了,她後續會關注那位元老,如果他真牽扯到當年禁術一事,無論他什麼身份,必死無疑。這話對她來說是一種保證,但別人聽著,可能就覺得是搪塞與推脫。
她知道李逾會覺得憤怒,覺得她忘恩負義,但妖化的事她沒打算說,解釋自己在溫家的處境又沒有必要,李逾這些年折騰成這樣,可見沒有誰的日子是過得容易的。
李逾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他把手裡的水晶石丟到桌面上,眉目凜厲起來:「有點線索,你自己聽。」
溫禾安早就在看這顆水晶石了。
她點入靈力,水晶石上閃出細碎的光澤,半面投影展現在兩人眼前。
畫面閃動得很是厲害,開頭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喘息聲,聽得出來有人正在奔逃,隨著一段枝丫斷裂的聲響,有聲音響起來,沁在水裡,好像水晶石是被人偷偷匿進了泥潭中。
「少門主,他們馬上就來了……我撐不了多久。」這是段男子的聲音,上了點年齡,聲音裡能聽出滄桑之意,斷斷續續的,伴隨著驚心的咳嗽和吞咽。他調整了下呼吸,又向著水晶石的方向挪過來了些,發出沉重的拖磨聲,道:「……百年前,天都穆勒,王庭江雲升到了琅州,曲州兩地,還有巫山、巫山也來了人,三家齊至,據說是為了尋找天授旨的線索。」
他痛嘶了一聲,聲音更重:「當年兩州飢荒,流民無數,哀嚎遍野,三家欲尋天授旨,決意效仿帝主仁義之舉,放糧,施粥。因是三家一同出糧,那段時日每日施粥的例份,數量,都記錄在冊。這、對兩州百姓來說是一件好事,而當時兩州之主為了討好那三家下來的大人,將此舉大肆宣揚,把冊本上記錄的情況封進城關中。」
說到這,他還想再說什麼,但生命力流逝得太快,他便省了一些李逾能明白的東西,只重重咬字,提醒,要個承諾:「少門主,別忘了我瞿家的仇。」
水晶石光芒消退。
幾段話,聽下來也就一息時間,但給出的消息不少,溫禾安忍不住皺眉,視線落在茶水上冒出的熱氣上,問:「瞿家?」
「西陵瞿家。上一次九州風雲會召開前的秘境構造是他家負責的,當時他們家想考驗一下年輕人,就將這項任務交給了家裡的小輩們,想著到時候由他們收尾時過一遍,結果他們家一百三十多個年輕人,一個不剩,全死在了他們自己製造的秘境中。」
李逾又將那顆水晶石拿起來在手上擺弄,臉上表情很淡:「一個傳承數百年,代代以構建秘境而聞名的家族,家裡的孩子們都死在了他們製造的,基本以山山水水為主的秘境裡。秘境崩碎,人全沒了,招魂也招不到,連骨頭都沒找到一根。」
他一說,溫禾安就記起來了這麼一回事。
當時這事很是傳揚了一陣,那屆的九州風雲會為此延後了幾日。
沉默了會,溫禾安徐徐吐出兩個字:「禁術。」
又是禁術。
這麼多禁術,到底用在了什麼地方。幕後主使長達百年的謀算,環環相扣,究竟想做什麼。
李逾接著說:「這人叫瞿覺,他兩個孩子都死在了那場秘境之禍中,我在查禁術時陰差陽錯遇見的,自那之後就一直跟著我走東闖西,這些消息,是他在穆賀身邊潛伏三年才得到的,最後也露餡了,被當叛徒殺了。」
他說:「穆賀是穆勒的弟弟。」
他看向溫禾安:「這個人,你應該熟悉。」
溫禾安眼神冷下去:「確實熟悉。」
溫家聖者,她外祖母身邊最親近的心腹,當年她被溫流光的人擄走時第一個趕來救她,最有可能給她下毒的人,當日廢除她修為時,也有這人的一份力。
她正設計著如何借著溫流光開啟第二道八感,將這人逼出來生擒。
結果。
還可能和祖母的死有關係。
李逾坐得很直,透過空氣中舞動的螢塵,他眼前似乎還能閃過老人花白的頭髮,粗糙得裂出很多道口子的雙手,心裡的一口氣憋了百年,無數個日夜,梗得自己活過來,死過去,年紀輕輕,嘗遍這世間所有與悲傷、痛苦有關的滋味。
歷經無數艱險,現在終於走到了最關鍵,也是最後一步。
溫禾安回憶剛剛聽到的每一個字,她很會抽重點,靜默了會,總結出來:「找到當年的冊本,能知道這究竟是什麼禁術,他們到底對什麼人,多少人出手了。至於我們想知道的更多東西,他給出了兩個名字,天都的穆勒,王庭的江雲升,一個個來就是了。」
她眼見了外島事件的全程,知道裡面涉及塘沽計劃,塘沽計劃就是用來對付陸嶼然和巫山,停了會,道:「不用管巫山,他們嫌疑不大。」
李逾將水晶石往天上一拋,接住,隨後撐著桌面起身,他看著溫禾安,從她眼裡也找到一點難以言喻的痛楚,歷經百年,未敢遺忘。
「我想,她也希望,這仇最後,是我們一起報。」
溫禾安沒說什麼,將自己的四方鏡遞過去。
這大概是百年裡,他們最快達成共識,最為和平的一次。
「我先去見師尊一面。」注入自己的氣息,李逾道:「晚點聯繫你,交換下消息。」
說完,李逾拐彎,下樓,出門。
茶館外站著個滿臉風流相的男子,他見到李逾,仍覺得不可置信,但又想通不少事情,他恍然大悟:「原來你前段時間出山就到處找陰官,是要救溫禾安?」
「你居然認識溫禾安?」他重復:「那可是溫禾安!」
男子突然有點心碎:「你們不會是……」
「是個屁。」
李逾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腳步停了下,腦海中是年少雞飛狗跳,互相嫌棄得不行的畫面,很不願意承認,但深深吸了口氣,也認了:「她是我妹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7 08:30 PM
第六十六章
李逾的話落下後,巫久直接愣在了原地,而後深深提一口氣,再看向他時,眼神幾經變換。
李逾根本不想聽巫久「溫禾安」「溫禾安」的念,他旁若無人幾步翻過牆頭,身法詭譎莫測,避開所有暗中的盯梢,去了九洞十窟在蘿州城盤下的小酒樓。
九洞十窟現在內亂厲害,寒山門和萬枯門是鬥得最厲害的兩支,李逾則是寒山門的少門主。
但他這個少門主在自己師尊那也很不受待見,因為他所有的精力都不在內鬥上,經常一甩手,人就跑得沒邊了,不會為他們這支增加助力就不說了,有時候還得他們捏著鼻子去為他幹的那些混賬事擦屁股。
如果不是天資出眾,實力實在拔尖,但凡有選擇,這個少門主之位也不能落在他頭上。
李逾徑直上了二樓,屈指敲響了寒山門門主書房的門。
「進來。」
李逾推門進去,書房布置得中規中矩,大氣素雅,身著灰衫的男子負手站在窗前,見來的是他,是心頭一跳,鬍子也跟著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就這麼來的?」
面具不戴,也不用術法遮一遮。
他是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上了幾家的暗殺名單嗎。
寒山門的門主成名已久,百年前千挑萬選挑了個徒弟,結果挑了個最不聽話的,滿身荊棘骨,太有主見,倔起來你是講爛了嘴都聽不見去一個字,這麼多年下來,也麻木地接受了。
他見李逾不以為意嗯了聲,一副「他們能拿我怎麼樣」的神情,不由說了第二句話:「你別告訴我,你在蘿州城惹事了。」
「哪能呢。」
李逾笑了下,但也只是一下,他面朝門主站著,站得很直,眉眼間的輕狂和懶淡之色收斂回去,半晌,正兒八經喊了聲:「師尊。」
門主的心都被這一聲喊得高高懸起來,下意識覺得不好。
沒等他問,就聽李逾道:「我準備對穆勒動手了。」
穆勒的名字一出來,門主的臉色就變了,他臉頰上的肉抽了抽,壓低聲音嚴肅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再清楚不過。」
李逾沒有猶豫,他這個人做的荒唐事太多,身上那種無所顧忌的氣質很重,今日是難得的嚴肅,看起來很是靠譜,就是門主心心念念,夢中都期盼他能成為的那個樣子,但要做的事更讓人生氣了。
他道:「師尊,這麼多年了,這是最後一步。」
寒山門門主看著李逾,怕他不知道事情利害,一字一句說得很重:「你可知穆勒是誰,他是溫家如今當家那位聖者的左膀右臂,在天都是數得上號的人物,他在九州叱咤風雲時你在哪呢,你還沒出世呢!」
李逾陷入長久的靜默。
自己的徒弟,究竟是什麼性格,門主能不知道嘛,一見他這斂著眉不吭聲,看似無話可說,實際下了決定十頭牛都別想拉回來的模樣,就明白,今天這事,怕是沒有餘地了。
他腦袋嗡嗡疼起來。
怪他眼光高,這麼多年,就看中了這一個徒弟。
「師尊。」
李逾知道他在憤怒什麼,或許從小就是在不太好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所以在看人心這塊,他和溫禾安各有各的手段,真要上心了,總能將人拿捏得八、九不離十,此刻一抬眼,道:「我先是凡人李瓊花的孫子,後才是您的弟子,是寒山門的少門主。」
他面無表情,所有的情緒都積蓄在話語中,沉得像座山:「在了卻這樁事之前,我沒法以別的身份活著。」
誰看到這樣的少年,能做到全然的無動於衷。
門主最終重重嘆了口氣,將眼尾的皺紋都嘆了出來,很久之後,他才拂袖,丟下一句:「你一向有主見,自己看著辦吧。我只有一條要求,此事若只涉及穆勒也就罷了,若是背後扯出別的——九洞十窟內亂不休,絕不能再和三家爭鬥扯上任何的關系。」
李逾沉默,向他垂袖,啞聲說好。
他從酒樓出來,發現巫久還在,這人眯了眯招人的狐狸眼,唇畔弧度變得尤為真誠,遞過來一柄長門鑰,說:「知道你沒打算住在這裡,我在蘿州有套小宅院,不大,但肯定比出去找客棧住好,不然你先住著?」
李逾接過鑰匙,讓他帶路。
李逾走後,溫禾安先是坐著,坐了一會,又站起來,手掌撐在桌面上,目光凝在窗外春景與姹紫嫣紅的戲服上。
祖母死的時候她和李逾都還小,初到新的環境,舉步維艱,自身難保。這些年,他們無數次悄悄入琅州,出琅州,從懷疑祖母是死於毒,死於別人殺害,一家家去問,被數不清的雜亂線索干擾,一條條排查,才摸到禁術上。
又卡在禁術上。
現在李逾帶來了關鍵的能夠推行下去的線索,並且十分巧合的,與她原本的設想重合到了一起。
並且,她有了很大的助力,做成這兩件事的把握更大。
是件好事。
溫禾安回了城東宅院。回去的時候還是正午,院子裡沒有人,春光一來,這座院子就漸漸煥發出生機,恢復驚人的面貌來,鳥雀在枝頭一聲接一聲此起彼伏叫得熱鬧,她打開四方鏡,想找商淮,發現陸嶼然給她發了兩條消息。
【臨時有事,離開蘿州一趟,大概要三天。】
【照顧好自己。】
溫禾安想了一會,回了聲好,旋即找到商淮,發了條消息過去:【禁術方面有進展了,有興趣聽一聽嗎。】
她和陸嶼然畢竟還有合作在身,查到禁術相關的消息,總歸要說一聲,巫山知道的消息,怎麼也會比她單打獨鬥一個人知道的要多。
當初查到外島松靈時,羅青山和商淮都表現得很為驚訝不齒,如今隨著越來越多的禁術浮出水面,時間拉得極長,隱約可以看到一個龐大陰謀的輪廓。她想試探一下,如果塘沽計劃並不完全只是針對巫山和陸嶼然,巫山會是怎樣的態度。
但她不太想和陸嶼然聊公事。
商淮那邊看上去是真忙,隔了好長一會,才回了消息:【有興趣有興趣。但我晚邊才有空。】
溫禾安就和他約了晚上。
月色如水,蘿州城依舊掛了滿城的燈籠,遠遠看上去,像片漲潮的火海,因為談的是正事,所以商淮和宿澄是一起來的。
「外島,琅州。」商淮皺緊眉,下意識重復呢喃:「瞿家。」
他問:「都是禁術?」
溫禾安視線落在他臉上,將每個細微的表情和牽動收入眼底,聞言,點點頭,也皺眉:「八、九不離十。」
事情到這一步,雖然幕後黑手還沒能完全鎖定,但他們都心知肚明,跟另外兩家大概脫不了干係,商淮在屋裡走了半圈,停下,在腦海中搜了又搜,跟宿澄對視了兩眼,確認之後才說:「目前為止,這些禁術沒有用到我們身上。」
溫禾安問:「巫山這邊,還要接著查嗎。」
商淮面色凝重,他遲疑了會,靜默了足足一刻鐘,最後深吸一口氣,道:「查。禁術分為下禁術與上禁術,下禁術是通過陰損招數改造自己的身體,達成目的,成不了大氣候。上禁術每成一條,都涉及不少人命,連著積成幾條,最後一齊發作,會有想像不到的威力。接著查下去,知道他們究竟要做什麼,也好防範於未然。」
「我回去之後,跟族中說一聲,盡量將封存的禁術相關的東西整理出來,再送過來。」
他沒將溫禾安當外人,頓了頓,撫著額鬱悶地道:「如果他們不對巫山出手,這件事,巫山怕是不好管。」
溫禾安自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世間凡是聚集了權勢,財富的地方,陰私數不勝數,再清白的世家也經不起徹查,巫山不齒這種禍害蒼生的行徑,但除非對方真用禁術做了極其過分的事,造成了很嚴重的後果,不然也不好出手。
巫山不可能因為這個,貿然打破三家鼎立的局面,對其他兩家開戰。
除非帝主還在。
除非陸嶼然獲得天授旨和帝源,並且完全成長起來,重新一統九州。
那麼管束為禍蒼生的臣下,是理所應當。
否則,這混亂的世道,人命就是這麼輕賤不值錢的東西。
溫禾安頷首,聲音冷靜:「行。禁術的事我會查到底,有什麼進展,我再跟你們說。」
沉默一陣後,她狀似不經意地問商淮:「你認識李逾嗎?」
商淮還沒從禁術的思考中出來,聽到這個名字,下意識呵了一聲,道:「何止認識啊。」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邊冷臉的宿澄,冷笑連連:「我們兩個都在他手裡吃過虧。這人腦子有點病,跟瘋狗咬人一樣,剛開始還好,聽說是四五年前開始吧,巫山不知道怎麼,自那之後就成了他的重點關照對象。屬於那種沒事遇見了也要給你添點堵,你不舒服了他就開心的。」
「我們兩次進秘境,要有收獲的時候都被他破壞了。如果不是九洞十窟還有個聖者……」他抹了把臉,說:「李逾這個名字,至今還在我巫山的通緝令上,陸嶼然親自加上去的。」
面對撲面而來的深重怨氣,溫禾安笑了下,緩慢止住了話音。
這天晚上,商淮出來的時候,忍不住在心裡罵了聲娘。
這麼多年,三家裡,就巫山最為老實,畢竟是昔日的帝族,幾乎每個年輕人都是在聽聞帝主風姿,諸多仁善之舉中成長起來的,心裡多少有點傲氣,不會幹太過不堪的事。但是再看看天都和王庭,他們可完全沒有顧忌,什麼髒來什麼,什麼塘沽計劃,陰損又缺德,現在還搞上禁術了。
巫山不玩這些。
一是玩不來,不搞旁門左道,二是他們騰不出手。
相比一心擴張勢力,肆意掠奪城池,斂財,聚權的天都和王庭,巫山連城池都很少攏在麾下,只顧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就這一畝三分地,還經常出岔子。
陸嶼然突然離開蘿州,就是因為又出了岔子。
帝主對別人家都很寬縱,唯獨對自己家,是當真沒有手下留情。
陰官一脈就是千年前從巫山單獨砍出去的一支,是帝主的直系血親,自打帝主逝世後,就承擔起了溺海行舟,巡查渡口,鎮守淵澤之地的重責。
被留下的巫山主支也並不是了無牽絆,巫山佔據整個九州的東南沿邊,數萬里深山延綿,佔地極廣,然而沒人知道,巫山山脈裂天斬地,雲海深處守著的,不是什麼潑天的好處,而是分割九州與外域的萬里防線。
巫山近一半的精銳都在防線上守著時不時搗搗亂,有點小動作的外域王族,結果九州之內,鬥得那叫個精彩紛呈,跌宕起伏。
天授旨和帝源不早早認主也就算了,還跟著時不時搗亂,這裡打一拳,那裡踩一腳,讓所有人都跟著它滿九州的跑。
這可真叫一個——
內憂外患。
到底在搞什麼!
商淮走後,溫禾安按照李逾在四方鏡上給出的位置找了過去,宅子裡只有兩個人,李逾就坐在庭前石桌邊的椅子上,旁邊樹枝上隨意掛著一盞燈,沒有請她進屋談的打算,石桌另一邊,坐著個精心裝扮的男子。
狐狸眼,烏髮紅唇,神清骨秀,長相透點豔麗的媚意,含笑盯著人看的時候帶著嗔意,像撒嬌,骨頭裡都透著風流。
見到溫禾安,他眼中笑意更深。
溫禾安隨意一瞥,落落大方地回禮頷首,在空著的石凳上坐下,李逾還沒開口說話,那男子先自報了家門:「禾安姑娘,久仰大名,在下寒山門巫久,現在跟在李兄身邊做事。」
李逾眼皮連著跳了三下,他看著溫禾安,隨意一指,道:「我師伯的弟子,腦子不好,別聽他鬼扯。」
溫禾安朝巫久笑了下,見李逾沒有要他迴避的意思,就知道這是自己人,於是將珍寶閣給出的關於徐家傀絲這部分的事說了,後又道:「我讓月流盯著一品春了,溫流光若是要閉關,穆勒會提前為她構建秘境,大概十日內就會有消息。」
她聲音沁進晚風中,顯得十分溫柔,有種輕飄飄穩定人心,掌控時局的力量:「我原本想在溫流光閉關時出手,但為求穩妥,若是穆勒先露面了,在他構建秘境時,我們就可以有所動作。」
「我會制定兩個計劃,到時候看情況來。」
溫禾安看向李逾,不知想到什麼,頓了下,笑著問:「你可以完全記住嗎?可以完全按照提前商量的做嗎?」
李逾看到這個笑,腦子裡霎時間警鈴大作,他面無表情地說:「行了,陳年舊事就不用提了。」
「你的計劃若是可行,我自然照著做。」
他想到什麼,呵的也冷笑,挖苦:「在為祖母報仇這件事上,我不是一直比你積極?」
溫禾安敲敲桌面,兄妹兩想要維持著表面的和平都顯得很是艱難,眼看著又要吵起來,實在沒什麼煽情的舊要敘,她起身,特意說:「你明晚去月流那邊找我,記得遮遮臉,我那邊可能會有巫山的人,你現在還在人家的通緝名單裡。」
李逾擺擺手,示意她趕緊走。
巫久立馬起身要送她,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這張在男子中堪稱驚豔的臉實在很容易讓人留下印象,他頓了頓,看向身側氣質如蘭的女子,忍不住問:「姑娘還記得上次九州風雲會嗎。」
「嗯?」溫禾安問:「怎麼了?」
「上次姑娘在風雲榜上奪魁,風姿無雙。」
巫久話裡的欽佩和欣賞很是純粹,他道:「那年我運氣不好,在前五十強對決中抽中了姑娘,我師尊當時就在下面看著,我當時心道不好,怕輸得太難看要回門裡揮劍十萬次,就跟姑娘說能否過上十招再掀我下去。」
其實那一屆風雲會溫禾安來了,魁首的位置就已經提前定下了。
其他人對上她,只有輸得難看與輸得更難看的區別。
他們四個一直走在年輕人中最前面,被架得很高,大家面對他們時,其實都是有點發怵的。
巫久是天生外向,跟誰都敢搭幾句話,反正大不了是丟人,丟人總比受罰好,原本做好了被無視的準備,誰知溫禾安只是笑,也不應聲,但也真讓他走了十招再下去。稀裡糊塗下去後,發現溫禾安不僅在給他餵招,還在指點他。
實力這麼強,又沒有架子,還容易大發善心的人,試問,誰不喜歡!
明澈燈光中,溫禾安也真認真想了會,最後含笑搖頭,溫聲說:「抱歉,我不記得了。」
喔。
還這麼溫柔有耐心。
巫久有種多年心願實現的心滿意足之感,覺得自己這麼多年,果真是沒有看錯人。
翌日晚間,商淮和幕一來月流這邊的院子裡給溫禾安送有關禁術的資料,因為還有別的事,他們沒有多待,出院門時正好遇見兩名男子從院外進來,看樣子不是從侍,其中一個臉上掛著面具,渾身桀驁氣,那眼神看人的時候跟隔空嘲諷似的放冷箭。
這也沒什麼,溫禾安肯定有自己的人,商淮抓著四方鏡回那邊的消息。
這次亂子比想像中小,陸嶼然今晚就能回來。
李逾脾氣本就不算好,現在見巫久給自己整得跟個狐狸精一樣,走個路還左捏捏袖子,右看看腰間的玉佩是否齊整,簡直無語至極,他說:「你至於嗎?你這穿紅戴綠是幹什麼?我再跟你說最後一遍,溫禾安不可能看得上你。」
「你是想晃瞎我的眼嗎。」
李逾看陸嶼然都覺得差點什麼。
絕對不可能接受巫久想進自己家的門。他連第八感都還沒開,條件差得遠了,簡直是異想天開。
商淮倏的停住腳步,沒想到還能聽到這麼一樁事,豎起耳朵的同時,他預感到要聽到一些了不得的東西,提前翻出了一顆水晶石。
巫久朝著李逾心平氣和地勾唇,微笑:「可能不可能,你說了能算?」
李逾將他從上到下看了一遍,讓他認清現實:「溫禾安有道侶了,這你知道吧?你要做什麼,情人,外室?」
誰知巫久還真想了想,手指撫著下巴,說:「她要是願意,其實……也不是不可以。」
原本只是想氣李逾,但這樣一說著,巫久自己都覺得感慨:「這世上能讓我甘願做外室的,大概也就只有溫禾安了。」
這誰啊。
膽子好大啊。
不遠處,商淮好奇地回頭看了兩眼,高深莫測地捏捏手中的水晶石,問幕一:「你等會是不是要跟陸嶼然匯報公務?」
幕一一看他那神情,就知道這人是要幹什麼了,他不由欲言又止,覺得商淮就是有種刀尖舔血,絕不畏死的精神。
他神情復雜地點了點頭。
果然,商淮朝他伸手,說:「給我吧。我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7 08:46 PM
第六十七章
夜闌人靜,滿地流銀。
李逾和巫久一前一後跨進書房,月流也在,她手裡抱著劍,長髮用根削得圓滑的竹枝俐落一挽,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她實力不俗,我行我素,在溫禾安手下辦事,其餘誰的面子也不給。
溫禾安坐在書案前,正凝神翻閱商淮送過來關於禁術的記載。
就像商淮所說的,禁術分上禁術與下禁術,先前偷偷摸摸搞歪門邪道撞到李逾手裡的幾乎都是下禁術,它和邪術沒有很明確的區分,至於上禁術,因為罔顧人性,殘忍,出則引發動蕩,都在三家裡藏書閣裡封存著,一百年下來都不一定能出來見次光。
他拿來的也不是原樣,而是經過巫山族中同意後用某種手段投現出來,再由人一一謄抄下來的樣本,略略一翻,只有幾頁紙,字跡倒是很細密,鋪得平整圓正。
這裡不是昔日從侍遍地的天都,沒人隨時招待,屋裡倒是提前擺好了椅子,小几上擺著新鮮瓜果,李逾見狀,自己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慢吞吞一掀眼,發現巫久還站著,眉眼彎彎地對溫禾安展袖施禮,臉上那叫個春情蕩漾。
跟隻發騷的公狐狸似的。
李逾重重拽了下巫久的臂肘,皺眉,眼裡嫌棄他丟人現眼的意味很是明顯。
巫久吃痛,勉力微笑,從容地坐在了凳椅上,隨後對眼神嗖嗖放刀子的李逾也回了個笑容,透著種耐人尋味的友好。
這搔首弄姿還愛做白日夢的蠢東西!
「說吧。」李逾看向溫禾安,不太習慣地伸手摁了下面具,嗓音透出來的時候有點悶:「穆勒那邊,你有什麼想法。」
溫禾安輕輕放下了手中的紙張,視線在他臉上掃了圈,頓了下,坦白:「你若問我想法,我自然是想一網打盡。」
李逾對溫流光並不執著,倒是沒有想像過這個畫面,現在隨著她的話想了想,眉毛微挑:「我一個外人都能想到,溫流光閉關,就算不在天都,天都的人也絕對來了不少。你要在活捉穆勒後挑開天都長老的防禦,再對溫流光下手?」
他回去後越琢磨越不對勁,問:「你晉入聖者了?」
「沒。」
李逾不由看看她,唇邊弧度一提:「你是不是太小看穆勒了。活捉和對峙,可不是一回事。」
更遑論還有個溫流光,這可不是個吃素的。
穆勒跟那些掛著長老之名狐假虎威的人不一樣,他年少成名,是他們那一代人中當之無愧的領軍人物,不論是在天都,還是在九州,都有著赫赫威名,跟聖者就差一道坎。
他卡在頂級九境的時間比他們活的時間都長。
他琢磨的時候還覺得,光是活捉穆勒這件事,他和溫禾安兩個人一起都覺得夠嗆。那老東西那麼大歲數,那麼多年,也不是白活的,身上不知道有多少機遇,底牌。
李逾從溫禾安三言兩語間聽出了溫禾安對溫流光的殺意,這讓他有點意外,他掀了掀眼皮,說:「我看不如只拿穆勒吧,溫流光閉關,他肯定守在秘境外,我們出面引他,一引一個準,動溫流光,天都肯定瘋。」
他琢磨著問了句:「你和溫流光有生死仇?你前段時日不是,把她狠狠打了一頓?」
他對這兩「天都雙姝」撲朔迷離的關係了解得不甚清楚,這麼些年,他往來奔走,隻身風雨,和溫禾安之間隔閡頗深,乾脆不去了解,不想聽,唯有一些鬧得滿城風雨的事,實在是避無可避,傳到了他的耳朵裡。
比如溫禾安有了道侶。
比如溫禾安被什麼王庭的人坑到了歸墟。
他倒是不信溫禾安會被個男人迷得三迷五道,神魂顛倒。
他們知根知底,小時候無數個夜裡,小雞啄米般撐著睡意挑穀子裡的小石子和砂礫,將棉花從四五瓣殼子中摘出來,累得不行了,肩挨著肩看看星星,你靠靠我,我靠靠你,又睏又累又餓,連翻白眼和互相挑刺的勁都沒有,雖然早上天一亮就變臉。
但也確實,他知道她介意什麼。
或者說,作為別人愛情裡被遺棄的累贅,他們從小就生出了顆堅定保護自己的心。
「嗯。」溫禾安伸手拂開一份地圖,指尖從蘿州一路掠上,往北面,停在了琅州,曲州之上,輕描淡寫,說得很是客觀:「生死仇,不死難消。這次不動手,等她破開第二道八感後就難了。」
李逾不由問了句:「她做什麼了?」
「綁架,構陷,伏殺。」溫禾安的聲音不重,說完,她側首,對月流道:「去聯繫趙巍,問他今明兩天有沒有時間過來一趟。」
月流頷首,抱著劍出門。
李逾默了默,見身邊巫久已經露出了義憤填膺的表情,忍不住咂了聲,沒再說什麼:「那就一起吧。」
溫禾安很會因時制宜,審時度勢,平時脾氣好得好像什麼都能包容,僅有的一點冷硬的棱邊都融在處理一些棘手事情的手段上了。她有點瘋勁,喜歡把所有能利用的條件都利用到極致。
她自己和月流兩個人,就敢計劃拿下穆勒和溫流光,李逾一來,她靜思一夜,有了頗為大膽瘋狂的衝動。
溫禾安問李逾:「跟穆勒打完後,三天內,你第八感能用出來嗎?」
李逾眼神一凝,露出一種你沒跟我開玩笑吧的表情,眼角往下,現出幾分俾睨輕狂的神色來。
溫禾安知道他的第八感?
見他一直不說話,溫禾安才抬眼朝他看過來,心平氣和地為他解惑:「我見過。」
「???」
這下連巫久都震驚了,李逾的第八感好像對戰鬥沒什麼用,他們這等同門之人都沒見他用過。而且這個人行蹤不定,除了一頭扎進邪門歪術裡跟他們死磕到底,其餘去的地方,都混亂至極,說得難聽點,北遷南回的鳥經過空中,都只怕要被冷不丁射上幾支冷箭。
大的城池,小兵小將打不進去,逃難的流民也進不去,最容易發生戰爭的,就是地圖上都沒記載的偏遠邊陲之地。
那地方,連消息都遞不出來。
這兩兄妹,一個個身居高位,尤其是溫禾安,時間寶貴,怎麼都愛往這些地方跑。
李逾與溫禾安遙遙對視,過了一會,他才扯了下嘴角,道:「跟穆勒打完,我能剩幾口氣都不好說,怎麼用第八感?」
溫禾安知道他要這樣說,沉吟了會,道:「和穆勒交戰,壓力在我,我盡量扛下。」
「我和溫流光的恩怨,你不必摻和進來。」
「但你要去琅州,幫我拿個人,用一次第八感。」
她認真地看向他,睫毛很長,半垂不垂的,總是和小時候一樣,顯出一點安靜的乖巧來,尤其招人喜歡,也尤其有迷惑性。
李逾作為世上最了解她德行的人,此時也有一瞬間的迷糊,反應過來後罵自己老眼昏花,腦子有病。
他面無表情,直覺她又要鬧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幺蛾子,問:「你到底要做什麼?」
溫禾安將地圖捲起來,起身,走到李逾跟前的小几上,再行雲流水地攤平,微紅的指尖在地圖上一指,誰的視線都忍不住隨著她的動作挪動。
她語調很是舒緩,沒有一絲遲滯與停頓,可見是深思熟慮過的:「捉穆勒,破溫流光八感契機,同時北上,奪琅州,擒徐家少家主徐遠思。」
李逾看向那張地圖。琅州與永,芮,凌三州,這四州原本都是王庭的屬地,緊緊依靠,地理位置非常優越,氣候好,土壤肥沃,近年來更是風調雨順,被譽為「西陵糧倉」。隨著永,芮,凌三州月前被巫山拿下,琅州便成了獨獨一小塊,可王庭並沒有放棄它,反而大量囤兵,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這是隨時準備發起反擊,奪回這三座城池。
徐家少家主,九境傀陣師,傀陣師能發揮出最大用途的地方就是戰場,一人可抵千軍萬馬。聽這意思,他現在為王庭效力,當兩軍對壘,王庭會派出九境傀陣師的可能性確實不小。
然而,哪裡來的兩軍?
思來想去,也就是奪了三州的巫山駐軍和固守琅州的王庭軍。
難怪,難怪要用到他的第八感。
李逾腦子裡幾乎是立馬就出現了一張龐大的關係網,可以想像,真要實施起來,無疑是將王庭,天都和巫山三家全部算計進去了。
陸嶼然,溫流光,江無雙……招上一個都夠嗆,她一算算三個。
他抬眼與近在咫尺的杏眼對視,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
歸墟果然是個吃人的地方,溫禾安腦子已經不正常了。
很是簡單明瞭的一句話,聽得巫久握拳熱血沸騰,聽得李逾心涼如冰,他摁著面具,起身,示意溫禾安讓讓,別當著他出門的道。
他就不該來找溫禾安。
這一套接一套,一環接一環下來,踩著刀尖起舞的程度,還不如他咬咬牙想想別的辦法,直接和穆勒一決死戰得了。
溫禾安沒讓,她擋住了他,一字一句,說不出的認真:「冊本在琅州,祖母也在琅州。徐家跟禁術有關。」
李逾壓低聲音道:「這不是一回事。你完全可以徐徐圖之,一下把路走得這麼絕,想過以後有多難嗎?!」
可這世上,誰願意做以身犯險的事,誰不怕死。
她的路,本就是從絕境中一步一步拼出來的。
機會轉瞬即逝,等蘿州事一了,溫流光這邊事一了,王庭的人會帶著徐家去哪,徐遠思還有沒有露面的機會都難說,三州情勢會如何變幻,誰又知道呢。
溫禾安抿了下唇,看向他,道:「李逾。」
李逾目不斜視,他直截了當地拒絕,呵的一聲冷笑了下,說:「叫什麼都沒用。這才一個晚上時間,你把我的第八感都算進去了?」
溫禾安皺眉,靜了半晌,唇邊的弧度透出一絲微不可查的倔強,微微啟唇:「阿兄。」
李逾嘴角連著抽了好幾下,第一反應是覺得自己耳朵也不對勁了,腦子被炸得很懵,心裡的危機意識在這一聲之下達到了巔峰,可以說是渾身汗毛倒豎,但是該死的腳跟生了根似的在原地定住。
從小到大,溫禾安這樣喚他的次數屈指可數。
每一次。
後果都讓他很想死。
這次更絕,擺明了要淌個深淵巨坑,一句阿兄,不說要了他整條命,至少也要去半條了。
夜風輕拂,將屋裡的熏香吹得很淡,李逾在心裡罵了句髒話。他憋著口惡氣,轉過頭,看向地圖,太陽穴突突跳動,聲音那叫個僵硬,當真是不情又不願:「哪呢。」
巫山酒樓,雕欄玉砌,丹楹刻桷,商淮抱著東西敲響了陸嶼然的書房門。
進門後,發現陸嶼然站在那面萬歷櫃邊,垂眼翻著手裡的幾頁紙,看完一張,就將它摁著放到桌面上,烏髮銀冠,輕裘緩帶,凝眉時有種山寒水冷的韻質。
確實跟方才那位明媚如花,風流蘊藉的男子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滋味。
商淮將手裡的東西放到書案上,先還是問正事:「防線上的亂子平下去了?」
陸嶼然正要說話,卻見四方鏡亮了下,他抬抬眼,勾著上面的流蘇穗將鏡面抓到手裡。
是溫禾安的消息。
聽說他今夜回蘿州,她回:【我也回來。我現在就回了。】
「平了。」
陸嶼然看了眼,在牆面倚了倚,大概是心情不錯,姿態鬆散了些,他算著時間,準備收起四方鏡,回城東宅院裡。
商淮攏著掌心中的珠子,這才假模假樣地背著手咳了聲,又咳了聲,將水晶石拿出來,放在他案頭上,俊俏的臉上混雜著點看熱鬧的躍躍欲試和假意關切:「我剛不是去找溫禾安嘛,你猜我見到了什麼。」
陸嶼然遞過來一個眼神。
商淮竭力讓自己臉上大仇得報的表情不要太過明顯,佯裝平靜地朝他示意:「遇見個想跟你搶人的,你自己看,看要不要聽聽。」
陸嶼然看了他兩眼,半晌,一道靈力擊在水晶石上,很快,男子清晰的聲音伴著夜風傳蕩在房間裡。任誰都能聽得出,那句「外室」裡蘊著的笑意,顯得尤為心甘情願,心嚮往之。
屋裡霎時陷入寸寸噬人的靜謐。
陸嶼然指腹摩挲著鏡面,一下,半晌,又碾了下,眼底如天幕倒懸,烏雲鬱積,墨色如流。
心情差到極點。
他離開蘿州,兩天不到的時間,這一邊,突然冒出個男人,連外室的位置都預定好了。
溫禾安回府宅後洗漱著換了身衣裳,踩著滿地月光朝陸嶼然院子走去。
她習慣於將公事與私事分開,分得涇渭分明,真忙起來的時候自然心無旁騖,不輕易分心,實在覺得有點壓力了,或是喘不過氣了,就會躲進一個自己喜歡的環境中,完全任由自己沁進去,緩一緩,這個時候不會讓別的東西影響自己,盡量讓自己開開心心的。
但現在。
忙的時候也有點想回來。
心情比刻意保持愉悅的時候更好一點。
她推開院門,在一樓看見了丁點聲音也不發出,呼吸都顯得很輕的羅青山和商淮,羅青山倒是還好,但是商淮的安靜顯得有點太突兀了。
她腳步停了停,看了看這兩人,發現他們都不說話,打招呼都是無聲招手示意,覺得有點稀奇,但也沒說什麼,上了樓。
上到最後一層階梯。
正見陸嶼然從書房中出來,要往長廊另一邊走。
兩兩對視,一眼便觸及她毫無所覺,清澈純稚的眼睛,又想起那句「外室」,他停下腳步,五官綴在團陰影中,像掛了層細碎的霜。溫禾安走到他身邊,話還沒說,就被他捏住了手腕。
房門被靈力抵開。
一進門,陸嶼然緩慢鬆開她,屋裡燭火燃得正盛,溫禾安察覺到力道的鬆懈,在徹底鬆開前勾了勾他的手指,問:「怎麼了?」
屋裡月明珠的光曳動起來,在流水般的光芒中,陸嶼然聞到她身上淺淡的,像春日將放不放花苞上的香氣,她穿得隨意,雲鬢霧鬟,朱唇粉面,盡態極妍,眼睛很是柔軟明亮。
她的人,和她的氣息一樣,給人的感覺都很舒服,透著瀚海般沉靜的包容,春天一來,花枝盈盈,什麼也不需要說,蜂蝶爭先恐後,不請自來。
不會主動接近別人。也不會拒絕別人接近。
已經有他了,在外面,好像也沒有收斂一點。
陸嶼然看了幾眼,眼睫半闔,眸色清沉,傾身,灼熱的呼吸壓下來。
他依舊有些生澀,動作卻帶著尤其強的侵佔性,纏綿的意味也濃,唇齒相抵時,溫禾安呼吸靜住,不由得捏了下他的袖片,被他反扣住手。
他的掌心中躺著顆石頭。
半晌,他偏頭,拉開些距離,唇色稠豔,溫禾安緩了一會,又有點懵懂,堪堪摸到一點邊:「你……生氣了?」
說得很是不確定。
陸嶼然看了看她,氣息微亂,沒怎麼動情。溫禾安這次確定了,她碰了碰他手裡的石頭,問:「我看看?」
陸嶼然任她抽走。
溫禾安想過很多種情況,唯獨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段話,聽到一半,她整個人都安靜下來。
等水晶石裡的聲音徹底停下,溫禾安禁不住捂了下因親吻而悶出紅霞的臉頰,因為太過莫名驚訝,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而她沉默的時間過長,陸嶼然眼中冷然之意無聲盤踞。
「這事,我當真不知道。」
溫禾安抬眼看他,絞盡腦汁,也只將巫久跟她說的九州風雲會說了出來,她看了他一會,舌尖有點麻,齒間都是清茶的甘香:「我也沒有,養外室的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7 09:17 PM
第六十八章
可以想見,溫禾安數年前的無心之舉都能引來別人持續到今日的惦念,她當真給了情緒,花了心思說的話,是每一個字音都含著點星笑意,好聽得不行。
再看她的眼睛,褪去懵懂之色,烏黑剔透,分外誠摯。
陸嶼然伸手撥了下她用彩繩織成小綹的髮辮,唇倒是鬆了些,眉棱間雪意要散不散。
這麼多年,他待在巫山,深居簡出,不愛露面,身邊尤為清淨,可這世上有實力的人免不了被簇擁追捧,他不是沒有聽說過另外幾位的風月荒唐事,有些來者不拒的,私下有多糜爛,也知道,溫禾安尤為受歡迎。
會有人喜歡她,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現在前因後果說清楚,對方不過是個一廂情願的無名小卒,溫禾安根本不記得這回事,按理說,他不該介意,至少不該介意到這種程度。
這就這樣,以後他還過不過了。
然而轉念一想,他和溫禾安現在因為各種事情陰差陽錯地捲在蘿州,這只是暫時的,未來,他們會各有各的忙碌,注定聚少離多,也注定面臨常人難以想像的壓力。而這個時候,對溫禾安身邊會有一個,或幾個時時圍繞著她轉,懷有各種隱晦心思的男人這件事,他很難做到不受影響。
大概是因為吃過一次虧。
但能說什麼。讓她不與他們見面?讓她改變自己的行事作風與性格?
陸嶼然不會在正事上干涉溫禾安,她不需要任何人教她做事,對這種行徑,他不屑一顧。
所以好像,也只能自己壓著這點情緒。
陸嶼然看了溫禾安一會,須臾,他垂眼,傾身,再次吻上她唇角,這次攻擊性減弱許多,初雪與清茶渾然過渡。
她捏著他的袖子,又不自覺抓他的手腕,小動作挺多,眼瞳睜大,等半退不退的舌尖被吮住的時候,一下怔住,而後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如此誠實,又膽大到不知死活的反應。
陸嶼然捉著她的手,簡直覺得自己要被她勾纏得魔怔。
直到溫禾安感覺到某種變化已經極為明顯,她才含糊了聲,又偏了下頭,呼吸都落在他頸彎裡。她的感覺確實也沒錯,陸嶼然顯然沒有再中途戛然而止的打算,他稍離了點距離,眼裡的侵略性強得不行,不容人退縮。
然而這個時候,溫禾安腰上掛著的巴掌大的鏡面開始一下下閃著光。
陸嶼然丟在桌面上的四方鏡也在同時閃爍。
一時間不知湧進多少消息。
溫禾安眨了下眼,怔了下,慢吞吞伸手去摸四方鏡,陸嶼然倏的閉了下眼,眼睫沉黑,氣得連著笑了幾聲,旋即面無表情地看桌案,門外,樓梯上也傳來了腳步聲。
今天的人,事,怎麼都掐得如此恰到好處,專程跟他作對?
門外是商淮,抨抨地敲門,卻不說話。
儘管他已經很克制了,但話裡的幸災樂禍,看笑話拱火的意味依舊有點明顯,並激怒了某個心眼只有針尖大小的男人,還沒等他從書房裡出來,就發現自己張嘴再合嘴,已經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了。
呵。
惱羞成怒!
溫禾安看了看他,想回身開門,卻被陸嶼然抓著往回拉了下。他垂眼,指腹在她嫣紅水潤的唇角擦了擦,力道略重,直到這時候才說了第一句話,不緊不慢的,仔細聽,才能聽出一點情緒:「溫禾安,你是對每個人都這樣嗎?」
溫禾安有點疑惑,他卻已經收回手,後半截字音落入她耳朵裡:「都這麼好?」
對他這樣,對別人也這樣嗎。
有求就應,這麼有耐心。
這對一些本來就有心思的人來說,跟無意識的激勵,也沒什麼差別吧。
說罷,他鬆手,抵著房門的靈氣一鬆,商淮一個猝不及防,差點就地滾進來,對始作俑者怒目而視,雙手在自己嘴上拉了拉,示意立刻給他解開。
溫禾安腦子裡還轉著陸嶼然說的這兩句話,不明所以,可因為有更要緊的事要做,她先看了看四方鏡,發現前後分隔不久的時間,月流,林十鳶,凌枝都給她發了消息。
凌枝發了好幾條。
【我在雙煞果上下的絲蠱碎了,它已經到溫流光手中了。】
【我去找你。兩三天後到。】
溫禾安沒覺得驚訝,她點開林十鳶發來的消息,掃過第一行字後皺眉,靠在一邊的牆面上細細地看:【珍寶閣兩位九境剛出閣門接應一批靈寶,接應途中感覺有強大的靈蘊在附近產生,他們第一時間戒備,以為是蘿州魚龍混雜有人下手劫東西,結果不是,回來後發現西邊靈蘊時聚時散,像是有秘境出來。】
【目前已經有少量的人發現了。】
她凝著眉,點進月流的消息裡。
【趙巍明日一早就有時間,他會來見女郎。】
【女郎,就在剛才,一品春進了人,為首的是穆勒,看上去是直接過來的,空間裂隙開在了酒樓正門口。後面跟著幾個醫師,挎著藥箱,看上去有點急。】
【溫流光的殺戮可能有點壓不住了。】
溫禾安看著最後一行字,眼神微微閃爍著,心中無意識浮出來一句話:殺戮欲念壓不住了,所以溫流光突破在即,而這事來得突然,穆勒都來不及布置完秘境。
商淮這時候也終於被解開了禁制,他看著臉色依舊不好看的陸嶼然,暫時歇了跟他講講理的心思,說正事:「西邊出了點異動,幾位長老去看了,發現是有秘境要現世了,看架勢,秘境不小。」
「還有。」他看了看溫禾安,摸了下鼻子,說:「一品春出了情況,他們罩住酒樓的結界突然炸了,那地方位置不錯,晚上也有許多人走動,這一炸,傷了不少。現在又圍了層結界,裡面什麼情況看不到了。」
溫禾安聞言,朝四方鏡一看,發現剛才果真也有消息進來,說的就是這個情況。
她也不覺得稀奇。
這就是沉澱無數年,久經風雨屹立不倒的世家,底蘊極深,掌控八方,她需要花點心思才能知道的消息,會有人事無巨細奉上。但對她來說,能得到想得到的消息,就是一件好事。
溫流光的事情她知道了,現在更關心秘境:「秘境是怎麼回事?確定了嗎?真的是……天成的秘境?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商淮搖頭:「暫時不知道什麼情況,秘境口也沒正式形成,但看那股靈蘊,大概七不離八。」
九州大陸,秘境有天成與人建之說,一些大的宗門,家族,為門下弟子試煉,會準備許多靈寶,靈藥,再將它們分布在秘境中,誰能得到便是誰的。這種秘境是由人一點點用靈力構建而成的,東西分布在何處,設置什麼難度的關卡,都由人說了算。
有些家族,就專做這個,每年要接許多這樣的委托,西陵瞿家就是其中最為知名的一個。
這種秘境多,散得也快,相比之下,天成的秘境很是稀缺。
那是由紊亂靈流中形成的漩渦,天生地養,從生成到出世,歷時千年乃至萬年,吸附了無數奇珍異寶,也長成了許多珍稀靈植,比起人建的秘境,危險大得多,自然,機遇也大。
像溫禾安和陸嶼然,幾乎不進人建的秘境,少有幾次進秘境,去的還都是那幾個一現世就鬧出大動靜的天成秘境,每當有這樣的秘境現世,都會出現五湖四海之人齊聚的盛況。
雖然現下的蘿州,比秘境現世也不遑多讓。
溫禾安很快就下樓去了月流那邊。
屋裡,商淮看了看陸嶼然,他向來遮得嚴嚴實實的衣領被人往下扯皺了,露出鎖骨和一片冷色肌膚,姿態難得有點鬆弛感,可心情好像也沒好多少。
商淮有點不敢招他了。
他規規矩矩地道:「家主傳音,說這次的秘境既然在蘿州,你進去看看情況也好。」
頓了頓,他又道:「溫流光開啟第二道八感的事,也由你看情況來。最好是不要有明面上的衝突,防線現在也不安穩。」
陸嶼然應了聲。
這最後一道消息,商淮是真有點怵了,他在原地欲言又止了半晌,揉了揉鼻子,憋出話來:「是這樣的,有個事你得有個準備,也、嗯,想想清楚,族裡大概知道你現在和溫禾安這個情況了。」
迎著陸嶼然的眼神,他聲音漸低:「家主問我,但這事我也沒法說啊。」
這誰能知道這兩個究竟是什麼想法啊。
陸嶼然沉進去了這他倒是能看出來,但是溫禾安,這位現在是揣著無人敢輕視的實力,既不靠巫山,也不靠天都,不知道接下來是個什麼打算,整日在忙些什麼大事,誰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來去如風。
據他所知,年輕一輩中最出風頭的這幾個,就陸嶼然性情最清,其餘幾個身邊情人換得很衣裳似的,還固定有幾個知己,相比之下,溫禾安真算是好的,除了先前和陸嶼然沒有感情維繫的那段聯姻,後面也就,就要了江召一個。
對感情是什麼態度,長久不長久,確實也看不出來。
這話,商淮再是有膽識,也沒敢說,他撂完這句話後,就識趣地關上了門。
翌日天明,趙巍由身邊幾個親兵護著,喬裝打扮著到了月流的院子裡。
他朝溫禾安展了展袖,一聽正事,和悅的面容一板一眼,很是鄭重:「趙巍聽聞女郎將取琅州,今日來,願盡綿薄之力。」
溫禾安扶起他,失笑:「是我請你幫忙,你拜什麼。」
「來。」兩人對將要做的事皆是心知肚明,她示意趙巍到案桌前來,上面是一張十分詳細的琅州城地形圖,山川地勢一覽無餘,「據我所知,各州城城主之間都會有聯繫。」
「是。在城中坐穩兩年以上的城主彼此間會有交流,也會談買賣。」趙巍如實道:「主要是借還糧草,這些年,戰亂愈多,每個城中接收的流民也多,每到冬日,老的小的撐不下去,我們總得放糧,可地裡收成好與不好,也是看天不看人。琅,永,芮,凌四州氣候好,收成也好,城主們都是想方設法牽線打交道。」
說到這,趙巍不由看了看溫禾安。
「既然如此,若是你與琅州城城主說,巫山駐軍將在半月內出兵攻奪琅州,他們不會懷疑。」
溫禾安收手,在書房中踱步,眼神明澈:「兩族仇怨由來已久,各事鬥得死去活來,他們被奪下了三州,本就懷疑巫山欲奪這最後一州。但為謹慎起見,仍會派人打探,一探,就知蘿州本不欲與三家合作,因此還與天都鬧過不快,卻迫於陸嶼然以強權相壓,不得不虛與委蛇,心中自然不滿。」
趙巍聞言,腦中靈光閃動,雙手一拍,道:「也不止是對巫山不滿,最為重要的是,蘿州今年想問琅州多購入些糧,順水推舟,聽到這點風聲自然想提前討個人情。」
溫禾安看看他,也笑,頷首:「是啊。除了你這蘿州城城主,別人說的話,他們也不一定信呢。」
「我想讓你親自去琅州走一趟,帶些親信,悄悄的,混在商隊之中進去。我這邊也有人會過去,但我不放心,他們單打獨鬥或許厲害,可涉及兩軍交戰,戰場形勢,他們不懂,容易壞事。」溫禾安溫聲道:「你可以調遣他們。」
「在這期間,我會替你守好蘿州。」
趙巍咬咬牙,道:「可以。不知我到之後,需要做些什麼。」
「要你在巫山跟前也散播點王庭欲奪回三州的消息,你到時候按照我的指示做,這不難。同時,你帶著兵製造出兩邊戰前打探的跡象,出動數百人而已,對你來說也不難。」
「難的是在得到消息的那日,我要你率兵將王庭的大軍悉數引出城。到這。」她指了指地圖上沅河,站直身體:「有了事先預警,王庭軍必定日日打探,真探到大軍壓境那一日,他們不會在城中迎戰,而會傾巢而出,利用地勢在河邊迎戰。」
「巫山三州駐軍,比他們只多不少,他們不敢托大,會用傀陣師挽回局勢。」
王庭的大軍一出,想回去,可就不容易了。
趙巍聽得心驚,眼神一變再變,同時也知道了最難的在哪,他苦笑著問:「女郎,百人團我還能努努力,可大軍……我上哪找。蘿州城的駐軍一動,整個計劃就破了。」
溫禾安溫聲應,朝他擺了下手,從靈戒中拿出一塊令牌,摁在桌面上,發出一聲清響,從從所未有的角度上提醒他:「這四州山邊,有個安州。安州是天都的轄地,城內也有兵。」
趙巍神思一震,待看清令牌上屬於天都的字樣時,瞳仁止不住收縮。
他都忘了。
很長一段時間,這位手裡握著天都一半權勢。這天都統一發放的令牌,能拿到的也就幾個人,在天都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小小一個安州,接到令牌的第一時間,絕不是求證,而是服從。
溫禾安接著說:「當然,你這邊一動,極可能要會將巫山駐軍一同引出來,到時候三軍對峙,你記得定神,別暴露身份了。」
趙巍凝神,心中也起了種氣魄,道聲好之後,唯有最後一個疑慮:「——敢問女郎,這三軍對峙的局面,如何解?若是真打起來,恐殃及無辜啊。」
「放心。」
溫禾安道:「將王廷軍都引出來,你的任務就完成了,我今日大動腦筋,也是不想發生動亂。到時候會有人趕到蘿州,有他的第八感在,三軍打不起來。」
話說到這份上,她什麼都考慮過了,趙巍懸著的心落下一半,長籲一口氣,捏著那塊天都令牌龍行虎步地出去了。
接下來兩日,西邊的靈蘊果真越來越強,估計真有天成秘境現世,也就是三四日後會出現那道「門」。除了這個,溫禾安讓手底下的人十二個時辰都盯著一品春,發現裡面幾乎沒有人進出,在喧鬧的氣氛中,那邊反倒現出死一般的靜寂。
穆勒也沒有出來。
沒有著手為溫流光的閉關而人為構建出個秘境來。
這不應該。
連著盯了這麼兩天,溫禾安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天都準備進這個天成的秘境,秘境中小世界最多,每個小世界都可以用來閉關,說不定還會有意想不到的機緣。
還有一點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是,秘境趕在這時候出來,是不是,也跟傳說中的天授旨和帝源有點聯繫。
如此一來,在兩者都可得的情況下,不肯放棄任何一邊,倒挺符合天都一直以來渴望魚與熊掌兼得的作風。
理完琅州的事,剩下的就都清晰明瞭了。
還有一件讓溫禾安隱隱擔憂的事是,先前溺海妖物動亂的事,巫山倒是守得嚴實了,但擁有溺海觀測台,下溺海遇見妖群的,也不止巫山一家,不知是人人都說,還是有人暗中拱火。
總之,現在關於妖物,妖骸之亂的事,時隔千年,又一次以風一般的速度傳遍了每個人的耳朵,引起了不少人的警惕和猜測。
但她也改變不了什麼。
只好任由他們去。
這兩天,溫禾安和陸嶼然都各自忙著,沒有再見,倒是偶爾能闔眼休息一下的時候,她會想起他說的那兩句話。
三月二十,清晨,霧靄茫茫,朝雲靉靆,溫禾安回了城東。
商淮隨便拉了張椅子,羅青山還在大啃醫術古經,聽他止不住罵王廷軍不要臉,她進門的時候,正聽見話的小半句,伴著明顯的嘲諷聲:「……丟了的東西,還想要回去?哪來的大臉?用塘沽計劃算計人的時候怎麼沒想到會付出代價?他們敢動一下,我親自去戰場指揮,把琅州也奪了。」
羅青山頭也不回地給建議:「我覺得算了,你去指揮,勝負就不好說了。」
溫禾安眨了眨眼睛,斂住氣息,腳步的步伐一時停也不是,進也不是。
羅青山顯然對這種事不感興趣,他捏著手裡的一頁紙,又到了每日上去給陸嶼然匯報進展的時間,他家公子對妖化的事,比溫禾安這個當事人更為上心,他低聲問商淮:「公子今日心情如何?我上去可需要等?」
「要等,幕一還在樓上排著呢。你說怎麼就巫山的事這麼多,怎麼處理都處理不完。」商淮重重嘆息,又說:「今天心情怎麼樣不知道,反正我昨天上去是夠嗆。」
羅青山有點遲疑了,聲音壓得更低:「公子和二少主又鬧不開心了?」
「二少主開不開心不好說,反正你家公子是不開心。」商淮摸了摸後頸,伸了下胳膊,懶洋洋地道:「風月情嘛,誰先在意誰就難受。你看看陸嶼然,啊,我還是昨天聽你說才知道,他自己說解契,結果分開之後還惦念人的消息呢,能不栽麼。」
商淮現在巴不得身邊人都栽,能徹底忘了他在凌枝身上栽的那個翻天大跟頭。
羅青山立馬拍了下他的胳膊,說:「我那是被你套話,你可千萬別說。」
溫禾安這腳步到底還是沒踏進去,她去院裡的石桌上坐了會,拿出四方鏡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四方鏡上一直表現得很冷淡,這兩天他們聯繫,跟別的時候也沒差別。
一直、不開心嗎。
半刻鐘後,溫禾安上樓,臨時插了個隊,排在了羅青山的前面,在幕一出來後,她屈指敲了敲書房的門。
得到應允後,她推門而進。
陸嶼然抬眼,見是她,有些詫異。
溫禾安雙手交疊著背在身後,長紗裙被風吹得朝前掠動,青絲只用根綢帶繫著,扎了個漂亮的結,朱唇皓齒,烏珠顧盼。
她走到陸嶼然跟前,乾淨得像窗下花苞上蓄了一夜結成的露珠。
「知道你忙,我就待一會。」
溫禾安走到他跟前,輕一啟唇,輕輕喊了他的名字:「陸嶼然。」
陸嶼然放下手裡的事,垂眸,聲線略低:「嗯?」
「三年前。」
三個字。
就叫陸嶼然眼神微沉。
他和溫禾安之間,出現三年前這個字眼,總歸不會是什麼愉快的事。
「你去過呈州,好像是去捉一位走火入魔的巫山罪臣。」她看了他一眼,又道:「還去了極北的天成秘境,當時不少人被困在裡面,最後你出手了,所以出來後,很多人都在議論帝嗣的雷術和雪眼。」
自打她說第一句開始,陸嶼然靜站在原地,連袖角都無聲無息定住。
「巫山操辦的論道會,你露面了,但很快就回了,待了沒超過一刻鐘。」
溫禾安與他對視,眼睛黑白分明:「這些,我都知道。」
不可否認,她不是個拖泥帶水,願意為感情賭一把,試一試的人,說斷,就真的斷了。
三年前,她沒覺得和陸嶼然會有什麼不一樣的結局,也從沒想過真正開始些什麼,她還是覺得找個溫柔,聽話,不爭不搶,知情識趣的人能讓自己舒服一點,輕鬆一點。
各取所需,比純談感情,更讓她有安全感。
但不管覺得他是危險的聯姻對象也好,不好接近的競爭對手也好,陸嶼然在她這裡,確實不太一樣。她也曾有意無意的,聽過他的行蹤。
「我脾氣好與不好各有說法,可時間和精力有限是真的,不會因為誰不開心就放下手邊的事,也不會花費心思去哄別人。」
說這話的時候,溫禾安的語調也顯得很是溫柔,安靜地看他破冰的眼睛,跟他認認真真理論一樣:「我怎麼對每個人都這樣了。」
她舌尖一抵,吐字輕而緩:「我不是,就對你最好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7 10:49 PM
第六十九章
話音甫落,四下闃靜。
陸嶼然尚維持著摁抵紙張的動作掀眼看她,指腹無意識用力,而後驟然鬆開。他朝溫禾安走過去,摸了下手腕,一瞬間有種被燒紅的針灼到的隱秘痛意,隨後又愉悅得發麻。
溫禾安看向他,手裡的四方鏡還在閃動,她皺皺眉,暫時沒管。
陸嶼然也看到了這點動靜,問:「等下還有事?」
溫禾安嗯了聲:「這幾天都這樣。」
說話時,他已走到溫禾安跟前,伸手牽她的手,垂眼時,聲音裡天生的冷意斂去大半:「那怎麼突然來了?」
「他們說你這兩天好像有點不高興。」她將四方鏡轉了一面,答得沒什麼遲疑,眼波流轉,音色乾淨:「應該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不想因為這種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讓你不開心這麼久。」
陸嶼然眸如點墨,在原地靜站住。
握她手的力道不由大了點。
他早慧,巫山對他大有期望,什麼都教,萬事皆有涉獵,但因為性格冷僻,與人相處這塊頗為薄弱,對感情更是無從下手,摸不出個循序漸進的章程。這幾天心裡始終盤桓了點陰霾,不只是因為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巫久,也是因為一些自己也沒摸清頭緒的東西。
但此時此刻,他心裡反復不順的情緒,確實是一下子被徹底撫平了。
溫禾安反拽了下他的手,低聲問:「好點了嗎?」
陸嶼然看了她一會,親了親她的唇角。她抬睫,見他墨髮如流,眼尾線條揚了下,像帶著弧度的小鉤子,笑意零散,愉悅和繾綣之意傳到她眼中。
抑制不住的明顯。
溫禾安心情也好起來,她貼著他靠了一會,這才抓著四方鏡說:「我要走了,羅青山還在門外等著呢。」
看她跨步離開書房,陸嶼然靠在萬歷櫃邊,從上面隨意抽了本書出來,看了兩眼,將它放到一邊,忍不住笑了下,身體有一霎放鬆的舒展。
羅青山叩門進來。
進來之前,羅青山心裡還是打鼓的,說實話,這兩天每次上來面對公子,他頭皮都有點發麻,尤其是妖化的事到現在都沒有個明確的進展。
誰知今日來,氣氛很是不一樣。
他斗膽多朝陸嶼然看了幾眼,自家公子立如竹松,眉眼清淨,只是氣質不太一樣,若是非要說,不僅不冷,反而透出一點隱秘之至,被捂得淌化的甜意。就,還是破天荒頭一回。
趁著這時機,羅青山急忙道:「公子,我這些時日翻閱了不少書,二少主臉上的東西尚還不清楚,不過有一點確定了。」
「什麼。」
羅青山聲音凝重:「能引起妖化跡象的,絕不是毒,可能跟……妖血有關。」
神秘如巫山,對妖血這個詞也是諱莫若深,他們身為昔日帝族,對妖沾邊的東西一向是零容忍,聽著就覺得髒耳朵,另一方面,也是忌憚,怕千年前的慘劇在九州捲土重來。
陸嶼然無聲看過來,問:「可能?」
羅青山屏息凝神,咬牙展袖,知道他最容不得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請公子再給一點時間,至多十五日,屬下一定給出準確的答復。」
一品春,戒備森嚴,對外的結界撐起一層又一層,隔絕了所有意欲窺探的視線,樓裡樓外,氣氛很是壓抑。
二樓,那間被打通了近乎半層的廂房裡,珠簾撩起又落下、醫師半跪成一排,頭髮花白,此刻都有些凌亂,為首那個擦擦額心的汗,跟穆勒稟報情況:「大人,三少主的情況已經趨於穩定了,方才是最後一道外洩的殺意。」
仔細一看,發現屋裡凳椅桌櫃全部都被一道鋒銳攻擊斬斷,歪的歪,倒的倒,破敗一片,都還來不及收拾。
只剩張床是完整的。
床上躺著溫流光。她面色蒼白,眉心緊皺,呼吸時而緩,時而快,狀態很不穩定,而隨著呼吸起伏,一道籠罩全身的光暈靈罩也跟著收縮顫動,那是穆勒才出手重新布置的小結界——之前的那道才被她無意識又爆發出來的殺戮之意沖碎了。
這樣的情形,這兩天在一品春裡發生了至少不下十次。
此時溫流光突然睜開眼,眼裡卻凝著血,也是被殺意衝撞的,她顯然沒有意識,視線從床前一眾人身上掃過去時,惡意很深,尋不出一點清醒神智。
她想抬手,想朝所有人發起攻擊,然而不等她聚氣,來自神識中的巨大衝擊再次使她悶哼,眼前驟黑,人暈了過去。
溫白榆看得眉頭緊鎖,在屋裡走了一圈,很是焦心,看向穆勒,道:「叔父,少主閉關在即,等不了了。」
「我不正是為此事而來?」
穆勒凝神在溫流光刷白的臉上看了看,擺手示意醫師上去照料:「她體內多餘的殺戮之意剛才才算完全爆發出來,身體需要調養,閉關之前,必須恢復巔峰狀態。」
「西邊那個秘境會在兩日後生成『門』,屆時在裡面尋個合適的小世界,助少主閉關。」
「時間上來說正合適。」
溫白榆問:「已經確定了嗎?真是秘境?」
穆勒親自去看過,篤定:「不會有錯。」
溫白榆心裡還是覺得不踏實,或許是本性追求穩妥,蘿州現在魚龍混雜,撇開別的七七八八的種族不談,陸嶼然和江無雙都在,他們也就算了,多少會有顧忌,可溫禾安現在是半點顧忌沒有。
回天都閉關,在聖者眼皮底下才最為安全。
可蘿州現在探墟鏡頻頻給出線索,還出了個天成的秘境,也確實抽不開身。
真讓人頭疼。
穆勒又問他:「『秋水』拿到了嗎?」
「拿到了。」溫白榆道:「陰官家那位大師兄也不是個善茬,看在少主的面子上,答應了是答應了,但也跟我們要了『蝶夢』。」
穆勒淡淡地道:「只要對少主八感有利,給了就給了。」
秋水是陰官家獨有之物,關鍵時候對穩固和保護第八感有奇效,雖說已經有了雙煞果,但為了穩妥起見,能再得到秋水,終歸是一件令人安心的事。
穆勒雙手負在身後,眯著眼睛看床榻上溫流光的臉,腦海中卻不由浮現出他出天都之前,溫家聖者和他交談的一幕。
彼時天都正下暴雨,屋內寧靜,熏著很重的香,這樣的天氣,其實溫家聖者一直都不太喜歡,那日召他進屋時,竟是難得的好心情。
穆勒跟在這位聖者身邊多年,如外界所說,是最忠實的左膀右臂,他一看,便知道是有什麼好消息遞進來了。
溫家聖者朝他招手,示意他不必行禮,坐下說話。
「我剛收到條傳信,猜猜,是怎樣的消息。」
穆勒想了會,覺得能叫聖者這樣高興的,除了另外兩家出現什麼天翻地覆的變化,也唯有一件了:「難不成,是流光成功開啟了第二道八感?」
溫家聖者笑了下,銀髮盤得一絲不苟,臉上的皺紋像是深重的雕刻,一笑,歲月痕跡也重:「這是早晚的事。」
「這也是我讓你來的目的之一,我想讓你去一趟蘿州,守守她。」
說著,聖者袖袍一動,一道虛無的消息凝現在穆勒眼前。
看著那條消息,穆勒眼神一凝。
王庭居然對徐家下手,欲謀禁術了。
這是要幹什麼。
「還記不記得,當初,其實也有長老更看好溫禾安,覺得她比流光不遑多讓,且性格上更適合當掌權者。」溫家聖者將眼睛眯得只剩一條縫,竟是不提徐家,反而提起溫禾安:「這兩孩子,都是我悉心教出來的,這麼多年下來,什麼性格,我焉能不清楚。」
「雖說將溫禾安帶回來是因為她身具千竅之體,可天賦出眾的後輩,誰不喜歡?家族怎會不抱期盼?」
最開始,溫家聖者確實是抱著為溫流光準備千竅之體的心思對待的溫禾安,可隨著時間推移,她和族中對溫禾安展現出來的天賦刮目相看,哪一家不盼著出幾個真正的好苗子?家族中的新鮮血液越多,未來就越繁盛,這樣的道理,誰又不知道?
若是真的只為了溫流光。
何必聖者親自教導,何必給她那樣大的權利,何必真叫她出風頭到壓過正主。
天都肯定是想有兩個能爭奪帝位的苗子。
「她們不親,仇恨深烈,若說一個強,一個弱,也能達成平衡,可偏偏勢均力敵,就算定下少家主之位,也是誰都不會服誰,到時候鬥起來,消耗的是家族的實力。」
溫家聖者已經很久沒有說這麼多話了,難得今天竟有如此興致:「因而當日溫禾安開啟第八感,我讓她選一個防禦的,日後,流光攻,她守。她沒聽,沒聽也就罷了,我當時想,不服輸是人之常情,以為她至少選了個厲害的。」
「擁有第八感前與後,她的氣息卻並沒有增強多少。」
想當初溫流光有了第八感後,氣息暴漲,有段空前強勁的時日。
「然而最終令我下定決心的。」溫家聖者吐出個驚天秘聞:「是我得知,王庭的兩位聖者,壽數將盡,生機無幾。」
穆勒這等歲數的人,一時間都忍不住緊縮起瞳孔,尤為不敢置信:「什麼?!」
如今三家聖者分布,天都三位,王庭三位,巫山四位,王庭若是一下隕落兩位聖者,可就只剩一位了。
王庭地位不保,這世道立馬就亂了。
溫家聖者笑了下:「我原還半信半疑,現在看到王庭開始用禁術了,反而安心了。」
只是可惜。
聖者的壽命,豈是那麼容易留的。
她站起來,佝僂的背挺直,望著窗外瓢潑大雨,道:「王庭只剩一位聖者,巫山守著妖骸山脈與萬里防線,還死等著帝主的遺旨。天授旨在這幾個小輩已經走到九境巔峰時才給出線索,引導,真正要做抉擇,也是等他們晉入聖者——至少是聖者,才能壓住我們這群不甘心的『老鬼』。」
她聲音啞下來:「如果在那之前,九州之上,已經結束三家鼎立的局面了呢。」
穆勒霎時口乾舌燥。
溫家聖者最後拍了下他的肩:「溫禾安心軟,吃過苦,就總要去做一些無意義的蠢事,兩家開戰,千里白骨,她狠不下心,養出她的爪牙,可能會反撲向家族。」
「所以,我情願要一個情緒不那麼穩定,但聽話的孩子。」
「性格不好,等她第八感成了,可以慢慢引導。」
心若是歪了,怎麼掰,都無濟於事。
她拄著拐杖,朝外走去,同時給出了最後一道命令:「去了之後,若是遇見另一個不聽話的孩子,不必再留情了。因為她,家族已經失去了好幾位長老了。」
……
穆勒看向因為八感將開而導致反噬,昏迷的溫流光,眼神飽含希冀。
這個孩子生在了前所未有的好時候。
天都一統九州的千年夙願。
或許,不遠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7 11:23 PM
第七十章
三月二十三,煙和露潤,風絮紛紛。
辰正剛過,蘿州城城西位置,天穹之上緩緩出現一道霞光,霞光呈圓拱形,隱隱襯出一道長寬百米的巨門,兩門邊積蓄著翻湧的雲霧,雲霧之中危峰兀立,如犬齒交錯,時隱時現。
這一景象引發了所有人的關注,城中無數道窗推開,天幕上各種氣息隱晦盤踞。不止修士,發生這等異象,尋常百姓也仰頭細望,驚呼,嘆為觀止,議論紛紛。
但凡有些常識的修士,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自打靈蘊出現後就大肆傳揚的推測被證實——天成的秘境真的現世了。
而且看樣子,比以往任何一個規模都要更大。
蘿州的珍寶閣迎來了自開業以來最為狂熱的一波採購,裡面的傷藥,丹丸,保命逃生的靈器不到一個上午就被掃蕩乾淨,林十鳶在蘿州逗留已久,才拿到帝嗣的身份牌,和巫山初步建立了聯繫,心滿意足準備離開,又被這突如其來的秘境絆在原地。
她思來想去,給溫禾安發了條消息,說想談談秘境的事,那邊給了她一個時間和地址。
天上的動靜,溫禾安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她出去看了看,大概感知到了「門」現在的狀態,現在只是初步顯現,要等到深夜,「門」才會大開。
她沒再管,靈戒裡的東西應付個秘境是綽綽有餘,月流和暮雀等人按照她的要求,把能用得到的東西都準備出來,分門別類地歸整出來。溫禾安則在和趙巍聯繫。
兩人都不是什麼拖沓的性格,決定下來的事立馬就著手做了,那日密談過之後,趙巍連夜點了信得過的親兵,辦好了相關的身份與手續,喬裝成商隊密行進琅州,在這期間,一直和溫禾安商討敲定其中細節。
連要說怎樣的話,演怎樣的戲,甚至該用什麼樣的語氣都推敲過了,確定沒問題後,雙雙安了心。畢竟誰也不知道路上會發生怎樣的事情,能不能及時聯絡得上,有些情況先溝通過總會覺得踏實一點。
林十鳶循著溫禾安給的地址找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月流和她熟,見面了互相頷首示意,道:「少當家請進,女郎正等你呢。」
溫禾安在書房裡,她沒買侍從,手下人都是實打實做事的,因此端茶倒水這樣的事沒人做,都是自己動手。
林十鳶跨進書房門,她抬抬眼,正在倒茶,而後將茶盞推到她跟前,說:「前段時日就該見一面的,總是因為各種事耽擱。禁術的事,多虧了少當家一直留心。」
林十鳶擺手,也沒打算久坐,珍寶閣現在還忙著呢:「二少主一直幫我周旋,這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溫禾安抿了口茶水潤嗓子,含笑看向她。
見狀,林十鳶不由也莞爾,索性攤開了說:「既然過去的合作如此愉快,不知二少主有沒有興趣再與珍寶閣做個交易。」
「你說。」
果然是秘境的事,一但有錢可賺,林十鳶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是這樣,每逢秘境開啟,珍寶閣都會選人帶隊,挑出兩三組人進去,採集天材地寶,獲取一些小傳承中的刀,劍,弩等器物。只是以往都是在外圍遊蕩,很多高級傳承,真正靈氣濃鬱的地方危險還是太大,尤其是這種大秘境,我們也不敢冒險。」
「二少主若是進去,肯定不會在外圍逗留。我想的是,能否帶著珍寶閣的隊伍進深處試一試。」她說:「這次在秘境深處得到的東西,你我各一半。」
溫禾安在收到她消息時就大概能猜到是這麼一件事。
自打她離開天都出來,靈戒裡的錢是用一分少一分,自己用是綽綽有餘,但架不住身邊人越來越多,靈石流水一樣往外掏,按照現在這入不敷出的狀態,再來個不知道內務情況如何的琅州,用不了多久就要囊中羞澀。
她先沒應,而是問:「珍寶閣的九境不進去?」
「進。 」林十鳶搖搖頭,道:「但我身邊那兩個,我打算只讓他們帶隊在外圍走動,你可能不懂,對珍寶閣來說,每一位九境都來之不易,不能出現半點閃失,他們兩個原本也不是戰鬥性很強的類型。」
「這次蘿州什麼狀況你也知道,九州厲害的角色來了不說五成,至少也有三成,真到那個時候,內圈不得被你們打個天翻地覆?」
溫禾安沉吟了會,提前說清楚:「可以。但我這次進秘境深處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會長時間待在隊伍中,你們可以跟著月流。不刻意惹事的話,自保沒有問題。」
林十鳶眼睛亮了亮,心領神會:「你要對溫流光動手?」
溫禾安嗯了聲,看向林十鳶:「禁術還有徐家的事,還要麻煩你幫我多留點心。」
「你放心。」林十鳶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道:「那我回去整頓收拾,到時候在『門』口匯合。」
溫禾安朝她點頭,道好。
等林十鳶出門,她拿起了自己的四方鏡,找到了凌枝。這位來無影去無蹤的陰官家家主從三天前給她發消息說要過來,一直到現在秘境將要開啟了也沒音訊。
她發了條消息過去:【你到哪了。秘境今晚要開了。】
凌枝答得很快,先發了個頭頂冒火的小人過來,隨後說:【原本昨夜就到,路上出了狀況,撈了肅竹一把。我估計能趕在秘境開之前到,要是不行,你就先進去,到時候我直接找你。】
溫禾安給她回了個好字。
放下四方鏡,她拿起了手邊謄抄了禁術詳細介紹的紙張,這兩天,除了那幾件事,她在這幾張紙上也下了不少功夫。書案上隨處可見都是寫了滿面,或是半面的推測分析。
推測得不太成功,是因為目前發生的事情,好像跟上面的哪一條,都不是很能對得上。
因為能做到普通術法做不到的事,越是高深的禁術,就越是講究,不是胡亂坑殺一通人就行,有時候要求之嚴苛殘忍,簡直聞所未聞。除此之外,禁術也講因果。
她知道百年前琅州死了不少老人,知道西陵瞿家死了年輕人,可禁術上的記載,記的不是這些,而是類似「陰陽可止癲躁,同源可舒淤堵。」這樣的話。
聽著不像禁術。
像藥方。
陰陽是指異性調和,受害者是同性,同源是指血脈相連,受害者均為同宗同族之人。至於這中間具體如何操作,巫山沒給,是怕禁術流傳出去禍害蒼生。溫禾安按照這個思路推測,老人是暮,年輕人是朝,結果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朝暮之氣對應著什麼,而且,外島上可是老少皆有,這該如何解釋?
推來推去,還是要捉住穆勒,找到冊本,才能近一步撥開迷霧,窺見真相。
幾頁紙結尾是一句語焉不詳的話:生機可續生機。
溫禾安撫了撫眉心,拿出四方鏡問羅青山最後這句是什麼意思。
自打知道兩家如此大費周章擺弄禁術,布局百年,她思來想去,唯一能想到的也是延壽。且不可能是為九境延壽。
是哪家的聖者出問題了?
腦海中一搜尋,發現聖者歲數都很大,有好幾個都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更有甚者,是從前跟在帝主身邊做過事的,活了千餘年了。
不知不覺,已是月上中天,城中人流如織。
李逾帶著巫久不請自來。
秘境將開,各家現在都忙著,不比溫禾安這邊如此清閒,巫山現在就忙得團團轉,李逾作為寒山門的少門主,也才抽出身來,這次來是要問問接下來是乾脆他們兩個要幹大事的人組隊一起,還是先各管各的,等要出手時再匯合。
他們的聯繫記錄還停留在兩天前。
李逾回去後思來想去覺得不對,給她連發好幾條消息問她究竟靠不靠譜。
溫禾安根本沒帶回的。
呵。
前腳叫阿兄,後腳目的達成,立馬來了個大變臉。
誰知他話還沒出口呢,就見溫禾安推開窗子,面朝城中連綿不絕的燈火,下巴微一抬,現出一點尖細的弧度,通身上下一如既往的從容靜好。面朝他時,長髮拂動,不疾不徐:「已經很久沒有人會連發七條消息質疑我的計劃了。」
「相比於我。其實我更擔心。」
李逾眯著眼,熟悉她這種說話的調調,頓時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你現在和小時候不一樣,不會臨陣脫逃了是吧。」
溫禾安慢吞吞地說:「畢竟,我對你當年哭著求我去捅蜂窩,結果蜂窩掉下來,你動作飛快,連我和蜂一同關在門外這件事,還挺記憶猶新的。」
聞言,巫久倏的看向身邊的李逾,滿臉震驚,臉上神情介於「你小時候居然動不動就哭,還求人」,「並且讓妹妹有事衝在前面,還不靠譜成這樣」這兩者之間。
李逾臉色難看至極,腦子裡一時什麼事都忘了,想問什麼也忘了,連著冷笑了兩聲,轉身就走。
巫久跟著他穿過長廊和花圃,沒想到平時吊兒郎當要上天的李逾還有這樣的過往,數度欲言又止,狐狸眼要笑不笑的,跟嘲諷人一樣。李逾最終站在院門口的一棵歪脖子棗樹下,摁著眉心,被那一句戳心窩的話氣得腦袋發懵:「究竟是誰說她脾氣好的?長沒長眼睛?」
這個問題,就跟小時候他很多次納悶,想究竟為什麼每個人都說溫禾安聽話,乖,懂事有異曲同工之妙。
巫久這就不太樂意了:「你怎麼還惱羞成怒罵人呢。」
李逾面無表情跨出門,想讓他閉嘴,話沒出口,眼神卻是一凝。
巫久跟著看過去,發現一道空間漩渦開在了身側不遠處,大門口前。
一道身影自裂隙中踏出來,如圭如璋,神清骨秀,松雪之氣在他腳步落定後無聲蔓延,清冽,冷然,已然有所克制,卻仍帶有不可輕忽的壓迫感。
巫久幾乎是被本能驅使著站直了身體。
李逾戴著面具,此時皺著眉,審視地看向陸嶼然。他看不上任何高高在上,玩弄凡塵的世家之人,對這位帝嗣,也是不喜多過欣賞。
兩道目光甫一對視,步伐都是微頓。
陸嶼然略掃李逾一眼,視線挪開,落在巫久那對招人的狐狸眼上,眸色在此時微有沉意,但也只一瞬間。他步入院內,視線中只剩片飄動的衣袖,袖邊上織的金線在黑夜中閃著細碎的光澤。
巫久被那一眼鎮得頭皮一麻,背脊上騰出涼意,好半晌,他遲疑地用手撓了撓後頸,問李逾:「我沒看錯吧?陸嶼然啊?」
李逾意味不明地嗯了聲。
巫久又啊了一聲,緩緩說:「那這大概就是,正室的氣場吧,真夠強的。」
「算了。」他放棄得也很快,無聲比個口型:「我還是等他們解契吧。」
李逾瞥了他一眼,看穿了這人只有口頭本事,外強中乾的實質,在原地沉思了會,說:「寒山門這次你來帶隊。」
感受到陸嶼然的氣息,溫禾安從書房裡走出來。
夜風如水,幾盞燈火搖搖晃晃浮懸於張開的樹冠上,書房外有張石桌,周邊擺著三座小石凳,春日一來,庭院四面都漫開在柔嫩綠意中,枝葉蔓蔓。
看到陸嶼然,她有點驚訝,轉而抬頭看看西邊,感受那股越來越強的靈蘊,幾步朝他走過去,問:「你怎麼來了?」
「我看酒樓那邊,連羅青山都忙起來了。」
「來看一眼。」陸嶼然瞥向院門外,似隨口一問:「就是他?」
溫禾安瞳仁輕定住,點了點頭。
好在「外室」這一茬在陸嶼然這裡算是過去了,流銀月色與燈盞澄黃的光暈下,她今日裝扮得利索乾淨,長髮跟月流似的束起高馬尾,以玉冠銀釵固定,穿了件連身及腳踝的黑裙,冰清玉粹,英姿颯爽。
一眼,便知她準備幹些什麼。
陸嶼然問她:「這次秘境,不跟巫山一起?」
溫禾安搖頭:「不了。」
他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有各不相同的責任和仇恨,因為陸嶼然身份特殊,很多事情,溫禾安不會提前說,不想將巫山也捲進來。
這次,穆勒的事她就沒說,李逾的身份也沒開誠布公,怕影響琅州行事,但他那麼敏銳,阻止溫流光開啟第八感這件事肯定能猜到。
不說,是因為她能解決所有自己想要解決的事。
沒必要讓他為難。
身為巫山帝嗣,大眾視線下,陸嶼然的一言一行,一個微妙的眼神,都代表著巫山的態度,他總不能在自己截殺天都重臣,截殺天都少主的時候站出來吧。
巫山那群老古董還不得氣得跳上天。
然而有些事,她不說,陸嶼然也能有所察覺,此時此刻,他忍了忍,皺眉,幾乎在明知故問:「很危險?」
溫禾安朝他比了個手勢,笑了下:「好像是會有一點。」
伸出的手被順勢牽住。
他體溫常年偏低,骨子裡都透著點冷意,溫禾安手指一搭進去,總是忍不住反握住他,捂一捂,撓一撓。
陸嶼然撂下手邊的事執意抽空來一趟,卻發現沒什麼好說的,他看著溫禾安笑吟吟的模樣,眼睫一闔,隨後直視她的眼睛,聲線低,微有啞意:「我知道你的實力。」
「沒什麼擔心的。」
「平安回來了,想吃什麼,給你做。」
指腹觸了觸她的臉頰,陸嶼然臉色沒什麼變化,語調偏清,像是在說什麼再平常不過的話:「撐不住了,就回頭,看我一眼。」
再愚鈍的人,都能聽出這句話裡代表的意思。
溫禾安微怔。
身後,天幕中流光剎那湧動,倒轉,聚於一處。
整座城爆發出滔天聲浪。
那座巨大的「門」緩緩朝外推展,迸出霞光,在千萬人的注視下從裡裂開一道縫隙,發出一道沉悶至極的聲音,響徹天際。
秘境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7 11:41 PM
第七十一章
兩刻鐘後,陸續有人從酒樓,驛館,茶舍裡邁步出來,在空曠之處與自家隊伍整合,四相張望,深夜燈火如晝,人聲鼎沸。
秘境的「門」由磅礴的無主靈力撐掌起來,凝如實質,開啟時,亙古的滄夷撲面而來。
門還沒開啟的時候,就有很多人守在外面了,挨山塞海,比肩繼踵。
待門一開,許多穿著各色不一長袍,壓著面具的散修先旁若無人地衝進去,門裡光暈疊起,像一顆顆石子投擲進了江洋海面上,發出「咕嚕咕嚕」起此彼伏的氣泡聲響。
有些實力的隊伍倒是不著急進去。
反正門在這裡,又不會跑。先進去的也不會多得一塊肉。
他們更願意站在門邊,看看這次來了哪些熱門的,有實力的隊伍,都是什麼陣容。在裡面的機緣面前,誰也不想退讓,怕會打起來,因此想要提前摸清楚,真對峙起來了也好掂量掂量。
溫禾安隨波逐流,站在人潮之中,臉上貼著張林十鳶給的面具,纏花紋理,兩側是金絲拉製的鳥類羽翅,時不時流動著一道銀芒,將眼睛以下的地方完全包裹起來。
月流等人也都戴著面具,他們站得不緊密,衣裳也是怎麼方便怎麼來,因為在場還有許多跟他們一樣戴面具的人,無數道視線微妙碰撞間,他們這支隊伍泯然於眾。
「看……聞人家也來了。」站在溫禾安前頭的修士推搡著身邊人,得到一句回應:「早說是少見多怪,他們家也是西陵一霸,在世家中排得上號,聞人杪和聞人悅這對孿生兄妹可是次次登上過風雲榜前三十,蘿州如此熱鬧,他們怎會不來。」
那人耍了下手裡的笛子,才說別人少見多怪,這會自己又咦了聲,道:「那是他們家大長老?伏擊過燕山,打得他們山門都碎了的那個?第八感天旋地轉?」
可身邊的人注意力早就飛到現在入門的隊伍上去了,他連著誒誒了兩聲,努嘴:「快看,看。南池瑤光仙子。」
溫禾安隨著身畔的驚呼聲去看秘境之門,發現林十鳶在身邊訝異地嘀咕了聲:「瑤光居然也來了。」
門前靜立著道窈窕倩影,腕掛幾層紗,楚腰衛鬢,靡顏膩理,行如驚鴻豔影,回眸顧盼間有種千嬌百媚的風情,溫禾安看了兩眼,聽著周身的驚嘆動靜,陷入短暫的沉默中。
這些反應讓她懷疑自己是在歸墟過了幾十年,而非幾個月。
她怎麼沒聽說過這人。
她問林十鳶:「這是誰?」
「啊?」林十鳶愣了下,聽起來有點驚訝,但很快調整過來,給她介紹:「南池素家。距離王庭比較近,跟天都是隔了一段距離。此女是後起之秀,她出身非主家,而是旁支,原本已經沒落,誰知族內大比時被他們家族石選中,獲得了傳承,閉關再出來修為突飛猛進。」
「她真正揚名是三年前的極北秘境,那次你沒去,當時最深處的傳承性格是個凶的,將所有人都困死了,無計可施,是帝嗣出手破了局。傳承最後將人都吐了出去,唯獨看中了素瑤光,出來後她就大變了模樣,當然戰力也迅速提升。因為修習的功法,她很受男人歡迎,聽說是江無雙的紅顏知己,但好像……對帝嗣也有點意思。」
林十鳶道:「你不知道也正常。說是名聲大噪,但跟你們幾個肯定沒法比。」
誰能和這幾個比啊。
溫禾安聽聞過那次極北秘境,但沒想到還能問出這麼一個消息,當下頷首,將素瑤光這個名字記下,也沒再問什麼。
隨著些有名有姓的家族宗門陸續進門,門外越來越熱鬧,時不時掀起一陣聲浪,溫禾安手指在手背上點一下,頓一下,耐心掃過一張張熟悉或不太熟悉的面龐,聽著他們的議論與介紹,看不出半分著急。
直到又起一陣壓抑的呼聲,溫禾安看過去,看到了九洞十窟和神劍門的隊伍。這兩家一出,便是針尖對麥芒,對視裡都藏著挑釁的火氣,連林十鳶都忍不住挑了下眉,起了看熱鬧的心思。
九洞十窟與神劍門原本是繼三家之外最為有聲望的宗門,百年前就隱隱在爭奪,想成為三大家之外的第四家。
誰知到了現在,一個內鬥不止,鬥得七零八落,一個說是號令萬劍,天下劍修,十個裡有九個厲害的都出自神劍門,哪能算到會出個天生劍骨江無雙,更為不妙的是,天生劍骨強勢至極,而他們這一輩劍修良莠不齊,忙活許多年,也就一個王酌還能看。
王酌在上一屆風雲會排名第十二。
不如九洞十窟的李逾。
這下好,誰都甭笑誰。
兩家對上,氣勢劍拔弩張,王酌在無形間挺直了肩膀,九洞十窟這邊萬枯門的領頭人眼神也變得犀利,溫禾安一眼看到李逾,他眼睛都沒抬一下,微妙地退後半步,把九成視線留給巫久承受,自己心無旁騖想事情。
這次帶隊的長輩都是叫得出名姓的,現在都扯扯嘴角,含槍帶棍地打了幾聲招呼,王酌抱著劍,才要問萬枯門和寒山門這段時日鬥得如何,可分出了勝負。話才出個音,瞳孔便震縮了下,手掌本能握劍。
門外,各種聲音都在須臾間靜住了。
來的這支隊伍著月白錦袍,蟬衫麟帶,腰間清一色繡著團鳳凰火,像片纏繞的尾羽,華麗得很。為首的男子衣冠楚楚,君子謙謙,唇邊習慣性掛著笑,給人的感覺很是好說話。
王庭江無雙。
所有人都在心底念出這個名字,知道他絕非表現出來的這般和善寬縱。
見到老對手,溫禾安來了點興趣,她不動聲色觀察著王庭的隊伍,發現他們來的人不少,但同齡人很少。好幾位頭髮花白,身體佝僂的長老,看上去孱弱,眼光流轉中卻凝睇著寒芒,能鎮住所有人。
這時,前邊有人用極低的聲音道:「看那邊,天都來了,溫流光這是怎麼了?」
溫禾安伸手摁了下面具,看向出現在門口的隊伍。
相比於王庭,天都的隊伍她熟悉,乍一看,都是熟人,沒一個生面孔,她完全斂住氣息,視線先在穆勒身上停了一瞬,而後落在溫流光身上。
就如同前邊那人說的,是個人現在都能看出溫流光狀態的不對勁,她俏臉含霜,被反噬折磨得幾天瘦了一圈,狀態好不容易調整回來,但不受控制。強大的殺戮之意走到哪絞殺到哪,破壞力強得連四周空氣都泛起漣漪,難以承受的發出碎裂聲。
門邊離得近的人已經驚疑不定地往後退了。
四面有人面面相覷,隱晦對視。前幾天一品春結界爆炸,很多人都聽到了溫流光第二道八感將開的傳言,今日一見這狀態,基本能確定了。
好在這股殺氣找到了勢均力敵的對手,自發朝江無雙攻擊,江無雙才想和她友好地打個招呼,看到這一幕,臉上笑容來了個原地消失。維持著彬彬有禮的姿態,他將那些殺氣好聲好氣地團一團,返給她,說著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的話:「溫流光,你每次見我,不要這麼暴躁嘛。」
他一側身,身後的人便露出了臉。
除了江無雙外,在場唯有三位江家年輕人。
江召就是其中一位。
他一身黑衣,只露出一張臉,全身上下連手腕和腳踝都裹得嚴實,臉色白如雪,眸黑,唇紅,是唯有的兩點顏色。身形消瘦枯槁,開春放暖的時節,人人都換了衣裳,他卻還披著數九寒冬時用的氅衣,顯得格外弱不禁風。
溫禾安不屑於他上次幻境扯出的一堆理由,但現在又確實沒有時間騰出手來料理這種相比之下不那麼要緊的官司。
答應了陸嶼然不再看他,這麼多天,她也懶得理會江召。
但此時此刻,江召猝不及防往她面前那麼一露面,溫禾安忍不住皺眉,心頭止不住生出一種怪異和不適之感,感覺這具身體好像只剩個表殼,內裡被什麼不好的東西佔據了,或是吸乾了。
王庭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
在她沉思時,前邊那人壓抑不住地嘶了聲,露出點氣音:「山脈無邊,神殿鎮天,巫山的圖騰。——帝嗣到了。」
三家齊聚,門外現在是一點聲音都聽不見了。
陸嶼然帶隊走向巨門,他不在意任何人或敬畏或懼怕的目光,遇見另外兩家,沒有停下來寒暄的打算,連做戲的樣子都不給一個,與人擦肩而過時,空氣都似乎要無聲凝結。
唯有溫流光的殺戮之氣蠢蠢欲動,不受控制撲咬上去。
還隔著一米有餘,就見他腳步一落,殺戮之氣被悉數絞碎。
陸嶼然看向溫流光,眼邊弧度冷而薄,眸光呈現出種驚心的淨漠:「你是要現在和我動手嗎?」
他倒是挺想溫流光不管不顧沖他再來一道。
給他一個在明面上對天都出手的理由。
溫流光竭力克制心中源源不斷騰上來的殺意,腦袋裡嗡嗡煩得想讓所有人去死,聞言握拳,戾氣直往血液裡沖。
自打上次和溫禾安打過,落敗了之後,在四人的位置裡,她好像就成了唯一被定了性,挪到末尾的那個,其他兩個,還沒動手,就篤定她打不過似的。
實際上不只有她,江無雙聽到這話也有點掛不住笑。
陸嶼然太讓人忌憚了,從始至終,他表現出一副誰也不放在眼中的無聲狂妄,甚至懶得參與他們之間的爭強鬥勝,而自己甚至分不清虛實,也不敢貿然分出虛實。
這感覺實在是,叫人厭惡至極。
溫流光眼神一厲,才要動作,就被穆勒伸手握了下手臂,力道不輕不重,強大的靈力協助她將殺氣稍微壓下去,傳音到她耳朵裡:「別受激。」
穆勒風輕雲淡地朝陸嶼然示意,道:「巫山公子若是想要切磋,待我家少主此次突破出來,自然奉陪到底。」
他在天都當久了位高權重的老狐狸,年長,畢竟多活了這麼多年,三言兩語就將天都的劣勢扭轉回來。既然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索性也不瞞了,也告訴所有人,溫流光還有一次大的突破。
她在年輕人中立於巔峰,不會敵不過任何人。
林十鳶跟溫流光之間無形中結下死仇,聽到這話不由撇嘴,倒是很佩服天都這死鴨子嘴硬,打死不肯承認陸嶼然帝嗣身份的倔性。
陸嶼然出現後,溫禾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轉身走向門時有所察覺,腳步微頓,朝這邊投來一眼。
又冷又清,跟半個時辰前說要洗手作羹湯的模樣天差地別,有種尤其讓人心動的勁。
她摸了摸自己往上翹出一點弧度的眼睛,見三支隊伍轉眼都消失在門中,這才扭頭朝自己隊伍點點頭,率先朝前走,丟下一句:「走吧。跟上他們。」
巨門更像是一層無形的光幕,穿過去之後與蘿州城景色相差不大,不過是黑夜轉為白晝,眼前是無邊無際的草地,遠處有山,有河,有溪流,銀塘似染,金堤如繡,桃花開得十分熱烈。
放眼望去,沒有看到別的隊伍。
秘境內浩大廣闊,大的佔地數萬里,內有乾坤,不同時間進來的隊伍會被傳到不同的位置,有的還會被直接送到小世界。
他們這是春意盎然,有的卻是黃土朝天,火山噴薄,冰山瀚海,再倒黴點的,也有過一進秘境就被甩進殺陣中的例子。
這麼一看,他們運氣還挺好。
四方鏡亮起來,溫禾安拿出來一看,是李逾:【你在哪,我現在去找你,先匯合。我怕晚點四方鏡聯繫不上人。】
溫禾安往四方鏡裡輸入了道氣息,那邊很快也傳來一道,兩兩相接,四方鏡會朝著對方四方鏡指示自己所在的位置。大概都在外圍,又是差不多時間進的秘境,李逾沒過半個時辰就到了。
一個人來的。
林十鳶見到李逾,有些驚訝,又有些尷尬,表現得卻十分從容自若,打了個招呼後對溫禾安道:「我們家有支隊伍跟天都的隊伍撞上了,現在在後面跟著,我們現在找過去?」
「不。」溫禾安搖搖頭,根據靈蘊強弱確定秘境深處的方向後也不急,說:「他們只會停在深處,找個小世界閉關,現在找過去沒用。我們也往那邊走就是了。」
這一走,就是兩天。
他們在前面走,凌枝在後面追,後面聽溫禾安說在對付溫流光之前還要打別人,也就不急了,慢悠悠放緩了步伐。
珍寶閣這一路上採集了不少靈露,靈植,收獲之豐盛讓林十鳶十分詫異,同時感到一絲不太妙的危險,跑來和溫禾安憂心忡忡說:「秘境外沿的靈蘊都強成這樣了,深處會是什麼樣?這個秘境對我這種七境來說,是不是太危險了?」
核心圈真出什麼事,她連跑都跑不及。
她說話時,溫禾安正在看一個古舊的「樹樁子」,看了好一陣,確定那是個傳送陣,林十鳶一聽,已經篤定了自己的預感。這秘境規模得大成什麼樣,才會設置傳送陣啊。
溫禾安問林十鳶:「你決定一下,要不要跟我們走。」
林十鳶看看溫禾安,再看看李逾和月流,心想,若是跟著這樣的隊伍還不能平安出來,那就是她命該絕,也認了,當即一咬牙,道:「走。」
第四天,他們進入秘境中心範圍,周圍起了很重的霧。這幾天裡他們遇見了不少隊伍,大家都是遠遠避開,途中也遇到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危險,但不是什麼很麻煩的事,解決得很快。
這日傍晚,溫禾安將隊伍交給了月流,與李逾心照不宣對視一眼,摸著夜色往西北方向掠去。
「和剛開始想的一樣,果然一進秘境深處,天都的隊伍就停了。」溫禾安在山色間穿梭,感受到前方的打鬥波動,看向李逾,語氣認真:「你準備好了?」
李逾玩味地順著她的視線朝前望,臉頰上布滿冷酷之色:「這話應該問問穆勒,不知他準備好了沒有。」
溫禾安往前走了幾步,回過身來,朝他做了個讓他就在原地等的手勢,說:「你別露面,我先去。」
大家進秘境的時間都大差不差,看不上外沿那些小打小鬧,一心奔著內圈來的家族也有不少,只是趕路途中遇到的情況各不相同,導致抵達時間有快有慢。
這次,天都是慢的那個。
先發現這個小世界機緣的是聞人家和南池素家,他們腳才邁出,還沒踏進去,就被一道呼嘯而來的鋒芒攻勢逼得閃身躲避,頓時又驚又怒,回頭一看,神情變得復雜。
中途出手欲要截胡的是溫流光。
素瑤光最先反應過來,她膽子大,蓮步輕挪,撥開撲面而來的一道刀刃,叫它半路墜下草地,試圖跟溫流光講道理:「三少主,這小世界是我們三人一同發現的,好似也認了我們,三少主機緣滿身,應當不缺……」
話被直接打斷,溫流光朝前踏出兩步,嘴唇輕動:「不想死的話,就快滾吧。」
素瑤光在這理所應當的口吻中愣住了。
聞人家的兄妹都皺起了眉頭。
這都不是狂妄了,這未免也太侮辱人了。
「不走?」
溫流光耐心耗盡,左手往半空中一抬,隨後壓下,難以想像的靈光暴烈襲來,形成縱橫十字的攻勢,光芒刺目,轟殺而過。那三位皆是面色凝重,縱身捲進其中躲閃周旋,這邊還沒脫身,她又是一手壓下。
三人都在心裡罵娘。
說真的,不想因為這麼一點事真和溫流光和天都對上。
對上哪個,都得脫一層皮。
「夠了。」穆勒示意溫流光暫時收手,看了看她因為壓制太狠而憋出紅血絲的眼睛,皺眉沉聲示意:「進去閉關吧,我與長老們為你掠陣護法。」
溫流光深深吸了口氣,徑直撕開小世界踏入其中,背影隨後消失。
溫流光剛剛出手沒有留情,招式蘊含很強的殺氣,很是難纏,電光石火間,素瑤光和聞人杪同時躲閃,眼看風刃將在手臂上劃出血線,兩道深而亮的靈刃卻帶著驚人的破空聲在半空中陡然凝固。
不知何時又來了人。
先從黑暗中走出來的是個女子,她以面具遮擋五官,只露出一雙眼睛,給人的感覺尤為自在舒緩,在穆勒陡然發力的威壓中走得依舊從容,恍若未覺。
她腳下縮地成寸,三五步便走到風刃面跟前,穆勒的正對面。
手指隨後漫不經心往前一撥,由溫流光激射而出的刃片便自然而然落於她白皙筆直的手指間,以兩指虛虛銜著,漫不經心地翻了翻,繼而環顧四周:「這裡好熱鬧啊。」
天都的長老怎會聽不出這聲音,當即有人怒喝:「溫禾安!你——」
溫禾安應了一聲,她含笑看向穆勒,手中刃片隨意一甩,同時擦著他和幾位長老的臉頰壓過去,驚起滿帶殺氣的嘯聲:「我都來了,大長老,先別惦記什麼掠陣護法了。」
她雙手負於身後,裙擺被風吹得蕩動,看上去還是如小時候剛接來天都時那般文靜乖巧,任人擺布的模樣,聲音好聽,話中意思卻相當狂傲:「您是要跟我走一趟呢,還是就在這裡?」
眼尾壓著點要落不落的弧度,她很好說話:「我都可以。反正,都是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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杪:音同渺,末端、末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8 09:44 AM
第七十二章
「溫禾安。我原本還沒想去找你。」
穆勒面容冷怒,夜色下,他緩緩抽刀,刀邊雪亮的光照亮了他的眼睛,這位在天都穩居高位,已經許久沒有出過手的大長老氣勢全然爆發出來:「誰知你非要來送死。」
溫禾安杏眼明仁,帶點輕慢不經意的挑釁:「那就來試試吧,到底誰生誰死。」
刀氣自原地拔起,貫如長虹,真正無所顧忌釋放出來的時候,將空間撕裂,拖出道百米長的雪光。
穆勒眨眼間抽身,後退,須臾便拉出極長的距離,逐漸遠離這方小世界。
溫禾安眸光冷靜,抿著唇追上去,身形飄逸詭譎,輕如枯葉,但速度極快,追趕間兩人就已過了招,方圓百里都能感受到暴戾的刀光和強悍玄妙的靈光攻勢。
附近至少五支隊伍第一時間感受到了這邊的動靜,紛紛抬頭辨別,而後震驚至極。
這個消息通過四方鏡傳播得很快。
他們尚且如此,目睹了這場打鬥發生的聞人兄妹和素瑤光面面相覷,表情都有短暫的空白,而後是無比的凝重。
他們三個在風雲榜上排名相差無幾,私交不多,但也接觸過,此時聞人悅用腳尖將溫流光攻勢中最後一絲餘波踩滅,看看遠處已經被天都戒嚴的小世界,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話:「溫流光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素瑤光胸脯起伏著,聞言笑了下,遇到這種事,臉色也不好看:「這可是天都著重培養出來的殺戮兵器。兵器怎麼會跟我們講道理。」
她拿出四方鏡給自家隊伍發消息,秘境中似他們聲名在外,有自保能力的人,有時候會跟家族隊伍分開,獨自尋覓機緣,家族中的長老們則帶著隊伍前進,雙方遇到事情再發信號或是消息。
她大概說了聲這邊的情況,才要收起四方鏡,發現江無雙給她發消息了。
【瑤光,聽說你與溫流光碰上了,沒事吧?】
素瑤光知道先噓寒問暖是這位天生劍骨的慣用手法,不必當真,就算真出事了,他也不一定來出頭,索性在他沒開口問之前將這裡發生的情況,溫流光的閉關,突然出現和穆勒交手的溫禾安,末了還相當貼心地給了個方位。
江無雙隔了一會,問:【溫流光狀態如何?】
【不太好。】
那邊沒消息了,素瑤光將四方鏡收起,想只要別再說出讓她去跟溫流光做朋友這種強人所難的話就行,她聽聞人杪說:「剛才那真是溫禾安?她為什麼對穆勒出手?」
聞人悅沒覺得有什麼,她道:「想對溫流光出手,穆勒能讓?無論如何都會打起來,一個一個解決總比對上一群好。」
不。
素瑤光感知較常人更為敏銳,她回憶著溫禾安看穆勒的眼神,那種眼神跟鎖定獵物一樣,穆勒也是她的目標之一。
聞人悅接著說:「那不是溫禾安還能是誰,你見過第二個能把靈流之道修成這樣的人?」
被妹妹反駁,聞人杪撓了撓下巴。
那各自稱王的幾位,可謂是神仙鬥法,各有各的本事。
溫流光的赤炎鞭鞭法絕妙,自上次和溫禾安戰過之後,第八感殺戮之鏈已經暴露。江無雙人如其名,劍道無雙,第八感生機之箭。陸嶼然掌巫山雷術與雪眼,一靜一動,神秘至極。
世上之人修行,或多或少都會為自己選擇相應的「術」,刀劍弓弩,風雨雷電,但溫禾安沒有。她將「靈」推衍到了常人難以想像的程度,靈氣是修士的基本,誰都有靈力,可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能將這種平平無奇的東西隨心轉換為萬物,可攻可守,可進可退,並且攻擊力不遜任何人的。
素瑤光抓著自己的輕紗走出小世界的範圍,那是她的武器。她看著轉瞬就戰到百里之外,西南方位的兩人,妙目流轉:「秘境才開,就這麼精彩。但願不要出現極北秘境那樣的情況。」
三人沒再說什麼,心有默契地離開了小世界,又牢牢記下了這個位置。誰都知道,幾日後,這裡將會聚集不少人,誰都想知道,天都這出精彩紛呈的內鬥戲,結局究竟如何。
溫禾安得償所願,還是……溫流光閉關成功,實力更進一步。
聞人悅和自己的哥哥搖頭,說得中肯:「我估計是難。穆勒太強了,他和巫山大長老一樣,已經摸到了聖者的門檻,一直有傳言稱這兩人會是九州下一個聖者。」
穆勒確實強。
這是溫禾安在真正與這位天都大長老交手之後的想法,這個時候他們已經錯身相交,停在了一個小世界裡,小世界的入口正在彌合,卻又一次被撕裂。
有人以手抵著面具,慢吞吞踏進結界中,黑衣黑靴,甫一露面,殺意就遙遙鎖定了穆勒。
穆勒見狀以手拂過刀面,話音沒什麼變化:「難怪你如此有底氣,原來是找了幫手。」
真正的強者交手,是沒有以量取勝這種說法的,除非再來個溫禾安,不然不足以叫他皺眉。
他刀鋒順勢朝李逾一斬,話鋒也隨之一轉,肅殺之氣燃滅一切:「不管誰來,來多少,都與你一般,唯有死路一條。你這身修為由家族賜予,今日也由家族收回。」
李逾「呵」的低笑一聲,雙掌並攏,一拍,一夾,讓刀光散開,聲音陰寒,罵:「異想天開啊,老匹夫。」
好像沒什麼好說的。
唯有死戰。
這方小世界是很典型的空殼子,沒什麼機緣,靈草都少,灰色堅硬的岩石堆成了險峻的山,一座接一座,山勢連綿,一眼望不到盡頭。被人闖進來之後倒是顯出了點神異,被撕開的那道口子合攏後很是堅韌,可伸可縮,像從裡面上了一層鎖。
很像外面的生死決戰台。
戰鬥由此一觸即發。
穆勒刀意漫天,攻勢大開大闔,他坐到這個位置,不會在戰鬥中輕敵,可確實打心裡沒覺得兩個後輩能給自己帶來什麼致命危機,現在外面將年輕一輩中的四人傳得神乎其神。他都只是笑一笑,實際上,很多老家伙也都是這樣的反應。
他也曾是一個時代的天之驕子,這樣的盛讚榮譽也伴隨了他很長一段時日,年輕時迷失在這些虛名中,覺得自己所向披靡是極為正常的事。
但。若是能被兩個堪堪百歲出頭的小輩逼到那一步,豈不是虛活幾百年。
李逾踏進來的那一刻就知道,這將是他人生中最為艱難的一場戰役,過了幾招之後,他開始慶幸自己先找了溫禾安而非自己單獨行動,因為穆勒比他想像中更為強大。
天旋地轉,日月無光,小世界內狂風呼嘯,驚雷交錯,閃電狂舞,有如滅世之景。
三人都摒棄了試探的前兆,出手每一招都是不死不休的凶狠,李逾手掌往虛空中一握,一張烏黑古樸的弓憑空出現,左肩上出現一個箭筒,筒裡橫著十餘支同材質的箭矢,箭尖點著一抹烏光,銳利非常。
他動作嫻熟,拉弓,上箭,鬆手,耳邊響起尖嘯般的破空聲,一氣呵成,例無虛發。
李逾遠攻。
溫禾安則和穆勒近身打鬥,相比於李逾冷靜繞圈,瞄準時機找刁鑽的角度落箭,這邊的狀況尤為激烈,觸目驚心。穆勒出刀極快,力道極重,且刀勢霸道,帶著俾睨之氣橫推一切,常伴有龍吟虎嘯,此時一刀自手腕斜轉,砍向溫禾安的肩胛。
每當有刀砍向溫禾安,李逾的眼皮總是下意識一跳。
在溫禾安頭頂凝聚的星河加速流轉,隨著她掌勢變化凝然成線,像道從天際釘向地面的錚然鎖鏈,轟然重擊在刀勢之上,於此同時,她雙掌朝前,十根手指頭靈光熠熠,同時扣攏時,星河散開,朝穆勒反擊撲殺。
刀意絞殺著落在溫禾安肩頭,血花迸濺,無數星點則化作一掌,印在穆勒的左邊小臂上,天空中「咻」的傳來破空聲,穆勒眼神一厲,然而躲閃不及,只來得及轉身卸下八分力,眼睜睜看著箭矢尾端顫動,一箭扎入皮肉中。
同樣傷筋動骨。
這一招拼下來,穆勒第一次從喉嚨裡發出悶哼聲,攜刀往後退一步,看著溫禾安和李逾的眼神凝重起來,他漠聲承認:「是我小看你們了。但小打小鬧,到此為止了。」
溫禾安審視雙方情況。
就像她提前說過的那樣,這場戰鬥的重心在她,因此受傷更重的也是她,不過都不是什麼重傷。論戰鬥經驗,論靈力充盈凝實的程度,論對刀這條道路的領悟,穆勒都高過他們,這是實話。
她看向李逾,隔空對視時,兩人腦海中都響起了進來前溫禾安說過的話:「穆勒成名之技為三刀連斬。一刀斷手,二刀斬首,第三刀是他的八感『滅魂』,三刀之後,身首異處,神魂俱滅。」
世人都知道他的手段,他的底招。
可這有什麼用。
知道了,擋不住的依舊擋不住。
接下來,才是真正危險的時刻。
溫禾安面無表情調整狀態,靈力將傷勢包裹癒合,頃刻間,穆勒已然挽刀,那刀在半空中寸寸變大,刀意平滑,還未完全斬下來,被順勢掃到的山體就發出了難以承受的響動,被攔腰斬斷。
穆勒道:「第一刀。」
刀意如瀑布倒流,碎天裂地,眨眼之間,朝溫禾安與李逾浩蕩落下。
攻勢之強,李逾忍不住握緊了手中的弓。
他蓄力,射出一箭,溫禾安雙手結印,靈流暴湧,在她身後漸漸生出浪湧之勢,深邃的汪洋緩慢成型,海面捲起無數漩渦,多看一眼,就能叫人生出將要溺斃之感。
她看向穆勒,也勾勾唇,平靜回道:「第一道。」
刀砍下來,先與箭矢對撞,而後被迫捲進海中,一時間,風起雲湧,刀意狂怒,海水暴捲。這種交鋒中,李逾最先承受不住,箭碎,反噬自身,喉間乍然湧起腥甜血氣,忍了忍,實在忍不住,手掩著唇咳幾聲,手指上青筋跳動,喉嚨連著咽了幾下,才艱難將一腔鮮血咽回去。
這特麼。
才第一刀。
老東西果真是老東西,能活這麼久果真有些實力。
李逾看向溫禾安,她的實力同樣超乎自己的預料。這邊箭意一撤,海水便有剎那的凝滯之勢,溫禾安手掌開始顫抖,被她垂眸強行壓下,此時靈海虛幻,刀意消減,沒等分個勝負,她竟在這時候閃身上前,兔起鶻落,與穆勒再次近身戰鬥。
肉與肉,肉與骨頭接觸的聲音驚心動魄。
待第一道攻勢雙雙消散,溫禾安雙手驀的遭受重創,血肉模糊,骨節斷裂,她開始咳血,靈力包裹著雙手療傷,半晌,伸手不動聲色抹著唇畔。穆勒胸前受創,那是溫禾安神乎其神的掌法留下的痕跡,此時連著倒退數十步,臉龐脹紅,眼神中殺意重到極點。
他意識到自己的認知出了差錯。
穆勒提刀,氣勢節節攀升,一句話也沒有,斬下第二刀,這一擊抽取了身體裡大半的靈力,他眼中迸現出交錯的紅血絲。
真正的天塌地陷。
李逾發了狠,連取三道箭矢搭於弦上,一咬舌尖,血箭濺出,被箭尖吸收,他氣息旋即變得萎靡,手中動作卻穩得不行,肩骨壓沉,放箭時眼神凜然,像在隔空注視一個死人。
穆勒眼皮跳了一下,他從腦海中搜刮出點消息,認真打量戴著面具的年輕人,認了出來,啞聲問:「九洞十窟,李逾?」
李逾又取出一箭,這一箭遙指他眉心,眼也不眨地否認,聲音斂盡往日懶散之色:「我跟九洞十窟可沒什麼關係。老頭,認錯人了。」
穆勒這輩子就沒有聽到如此無禮的稱呼,嘴角微抽:「牙尖嘴利的小崽子。」
溫禾安站在原地,狂風捲得衣角獵獵作響,瞳仁中倒映著瘋狂扭動的箭與刀,看它們廝殺不休,緩緩合上了眼睛,一道薄若蟬翼的刃片緩慢出現在她的掌心中。
她眼皮前跳動著很久之前的畫面。
李瓊花是個心軟但嘴硬的老太太,沒讀過什麼書,不懂什麼大道理,在亂世中艱難求生,日日擔憂自家一畝三分地的收成,一聽兵亂就提心吊膽準備包袱當流民奔逃,因為逃夠了,逃怕了,還有點迷信。
最害怕的時候總是摟著兩個孩子問,長大後會不會孝順她,好似在無邊的苦難中尋一點渺茫的甜頭。
每當這個時候,她和李逾總是大聲說會,說他們長大後會過上什麼樣的日子,會做什麼樣有出息的人,會讓她過上好日子。把老太太說得皺紋都散開,笑得合不攏嘴。
那個時候啊。什麼天都,九洞十窟,什麼年輕人中的領頭人,天之驕子,每一個字,都是他們難以想像的東西。
但最終他們都做到了。
就算在亂世之中,深深浸入權力的染缸中,也都……沒有成為太壞的人。
李瓊花為了帶大他們,吃了數不盡的苦,沒過一天舒心的日子,為什麼就不能享一點福呢,甚至為什麼,連死都要成為別人的謀算的工具呢。
這樣的疑問,折磨著溫禾安,也折磨著李逾,甭管是過一百年還是兩百年,這事不理清楚,誰都別想釋懷。
溫禾安睜開眼,掌著刃片,在刀光與箭光中閃身貼近穆勒,後者立馬提神與她周旋。可他第二刀被李逾死死擋住,正拼得你死我活,應對溫禾安,頭一次感覺到力不從心。
力不從心是因為她太不按常理出牌,對戰中有種骨子裡的凶勁,有時候寧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也要往他身上捅那麼一下,身法又太詭異飄忽,叫人捉摸不透。很快,穆勒右手袖管就被刃片削下來,連著袖管裡的皮肉也翻了一圈,傷口血流如注,深可見骨。
溫禾安鬢邊髮絲汗濕了,貼著臉頰往下淌,眼神卻亮得驚人,再一次以自傷的方式攻向穆勒時,輕輕吐出一口氣,啟唇:「我有幾個問題一直想問問大長老,但不打這一場,估計大長老不會心甘情願為我解惑。」
她話說得是真客氣,與手下的動作形成最極致的反差。
話音落下,箭與刀齊齊潰散,李逾和穆勒眼瞳同時震縮,五臟六腑翻攪起來,李逾這次直接沒控制住,哇的吐了口血,目光沉得不行。穆勒也不好受,他沒想到李逾能一個人擋住這擊,這意味著這人的實力也在頂級九境,當真只比最前面的四個差一點而已,不容小覷。
難怪敢陪著溫禾安出現在這裡,妄圖狙殺他。
穆勒一掌拍開溫禾安,掃視這方小世界,氣息不穩,手中長刀已被鮮血染盡,身上氣勢竟節節攀升,對這兩人一字一句道:「夠了。」
李逾頭開始有點痛了,他幾步掠到溫禾安身邊,壓低聲音說:「我第八感對這種場面起不了大用,剛才那招給我耗得差不多了,若還要我打完立馬去琅州用第八感和擒人的話,後面這招滅魂指望不上我,我在一邊為你掠陣。你能行嗎?」
他估計溫禾安問題不大。
她的第八感也還沒出呢。
兩人說話時,穆勒倚刀而立,渾身淌血,刀意直沖雲霄,難以想像的慘烈,也透著難以想像的危險。
這位聖者之下第一人斬出一刀,刀身卻寸寸斷裂,被岩漿熔化,深深鑄進天穹之上的攻勢中。
——第八感。
——滅魂。
閃電驀然一扯,大雨瓢潑,烏雲不止堆在天上,也席捲了視線中所有能看見的地方,小世界裡灰色的山岩不堪重負,一聲接一聲炸開,山石飛濺。
「你站遠點。」溫禾安對李逾道:「這一招,跟你沒關係了。」
李逾心安理得地站遠了點。
溫禾安從小打架就厲害,看,也不只是他打不過,他只是太早遇見了她,成了她手下第一個敗將罷了。
這第八感他確實是接不下,就算接下,跟死估計也只有一口氣的差別。
小世界外,波動太強,強到路過的隊伍無不側目,誰都知道裡面正發生些什麼。隨著後面的隊伍陸陸續續趕到秘境內圈,聚集起來看熱鬧的人也多起來,聞人家,南池素家和聞訊趕到的九洞十窟赫然在列。
看著看著,巫久實在是忍不住,不知該為溫禾安擔心,還是該為李逾點根香,於是趁亂在小世界表面貼了塊窺影石,裡面的打鬥景象隨後出現在眾人眼前。
幾位前輩的視線隱晦地投到巫久身上,耐人尋味,但都沒說什麼。
數百里外的桃林,一面巨大的空中鏡將小世界外的情形照得纖毫畢現。商淮瞥著身後長老的臉色,再看看陸嶼然的臉色,實在有點捉摸不透他的意思。
最近讓人焦頭爛額的事真多,他這一邊擔憂陸嶼然失去理智,一邊低頭看四方鏡,永,芮,凌三州還在這時候出狀況了,王庭已經有舉兵行動的苗頭。
他拿不準要不要親自去一趟。
「你放心。」商淮有點摸不準現在出現在巨鏡中和溫禾安並肩作戰還戴同款面具的男人是誰,他也沒敢在這個時候拱火,低聲說:「二少主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她還沒出第八感呢。」
陸嶼然靜靜地看鏡面,未置一詞,眼睫純黑,很久都沒動作。溫禾安穿了純黑的衣裙,髮絲凌亂,鮮血淌進衣裙中卻襯不出顏色,唯有雨水落下時,一切無所遁形。
對他們來說。
打鬥受傷,以命搏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自己也有很多次面臨同樣的場景。但現在這種看著溫禾安在自己面前搏殺,卻也只能乾看著的場面,仍然讓他心緒不寧到,甚至生出點難言的暴躁。
他用手搭了下眉心,接著看鏡面。
這是面靈器,不僅能看到千百里之外的景象,還能瞬間橫跨到目的地,在知道溫禾安和穆勒打起來的第一時間,陸嶼然就把它甩了出來。
當穆勒的第三刀裹挾著第八感落下時,隔著一整個小世界,圍觀之人全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商淮也閉嘴了。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這次能看到溫禾安第八感時,卻見她腳下開始有光暈湧動,磅礴如瀚海的靈力從她的身軀中抽取出來,無所顧忌,毫無節制地灌入,一個巨大的陣法由此擴開,星芒流轉,長寬達百米,玄妙的符號在上面盤旋,不斷融進。
隨著這一動作,靈陣越來越強,光芒越來越盛,將四周照得白芒一片,好似要將天與地,日與月同時囊括進去。
毛骨悚然的危險之意散發出來。
依舊是靈法,玄奧繁復到足以阻截一切的靈法。
就這一道靈法,足以與穆勒的第八感正面抗擊並將他逼至絕路,只不過自己也會重傷,若是她動用第八感,重傷便能轉為輕傷,若李逾再全力出手,說不定還能全身而退。
穆勒成為天都大長老後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死亡氣息。
他喘著氣,身體虛脫,背脊不斷發涼,卻尤為不明白。
誰都知道,到了他們這種層次,第八感對戰鬥力的加成尤為關鍵,也極其重要。
當初也是因為這個,溫禾安才被溫家聖者放棄。
但是為什麼。
她沒有用第八感,還能有這樣的戰鬥力。
直到法陣徹底與滅魂刀意對撞,驚天的響動在耳邊襲來,也沒等到溫禾安的第八感,李逾的眼神徹徹底底沉下來。
穆勒已經無處遁逃,他卻感覺不到喜悅,憤怒在血液中流淌,聲勢浩大。
在法陣將穆勒轟飛數千米,撞在遠方山石上鮮血狂噴時,刀意也懸在了溫禾安的頭頂。李逾對這個場景有陰影,當即沉沉吸一口氣,放出了自己沒什麼大用的第八感。
——止戈。
他真不是藏拙,這個第八感用在這裡跟沒用似的,但也生生叫那刀在半空中凝滯一瞬,偏移了半寸。
就在這一瞬的功夫,溫禾安抽身飛退,法陣餘力接住了刀意,她受到牽連反噬,左手幾乎被絞碎,眼角有血滲出。
但比昏迷不醒的穆勒,狀態還是好了很多。
李逾也虛脫了,他彎下腰,雙手撐著膝蓋,緩了口氣,又囫圇咽下幾顆丹藥,看向狀態更虛弱一點的溫禾安,勉強甩出個結界,連聲問:「你的第八感呢?」
「溫禾安,你的第八感呢?」
他靜默了會,壓著火氣問:「是不是天都?還是溫流光?」
「沒。」溫禾安眼睛有點睜不開,她擦擦帶血的淚珠,坦然低聲說:「我的第八感在這裡沒用。」
不是沒什麼用。是完全沒用。
李逾不信,還要再問什麼,就聽她問:「你用了第八感,三天之內還能再用嗎?」
李逾朝天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哼哼出聲:「吞大量丹藥就可以。」
溫禾安指了指遠處的穆勒,輕聲說:「人你帶走,天黑之前出發去琅州,可以嗎?」
李逾覺得自己是白擔心了,他手掌還發著抖,勉強恢復點力氣後氣得笑了兩聲,一句話不想多說,抓著穆勒當即甩出一道挪移靈寶消失在了小世界中。
溫禾安手腳都軟,渾身都痛,找了塊山石慢吞吞坐上去,捂著酸澀難忍的眼睛休息了會。等丹藥發揮作用,經脈中抽乾的靈力有所恢復,才看向小世界某一個方向。
感應到戰鬥徹底結束,小世界被破壞得太厲害,現在很有靈性地牢牢鎖住了自身,帶著她在秘境中漫無目的地晃蕩,擷取力量。
但窺影石還在。
她髮絲和睫毛上都掛著汗珠,渾身像從水裡撈出來,眼睛裡滿是沒有恢復的紅血絲,模樣有些狼狽,袖片上沁了血水,仍帶著難以忽視的危險之意,聲音裡透著沙沙的啞,有點乾澀。
「好了。」她用靈力遮住窺影石,心頭大石落下,說:「是我贏了。」
「別看了。」
不知道在和誰說話,乍一聽,甚至透著絲難言的柔和。
小世界外,鴉雀靜默,許多人還沒從「穆勒居然真的栽在了溫禾安手中」這件事帶來的震撼中抽身,現在徹底被這兩句話喚醒了,霎時間壓抑的抽氣聲和議論聲傳開。
他們在想。
這四個人,不過百歲出頭,現在究竟走到哪一步了。
九洞十窟陷入格格不入的靜默中。別人不認識李逾,自家人還能不認識嗎。
他們充當著啞巴人,誰也不吭聲,希望注意力集中在溫禾安身上,能把這件事快速揭過去。
誰知。
巫久伸手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額頭,扭頭看向聞人悅和聞人杪,壓低聲音,狐狸眼裡充斥著神異的色彩,話語中的驕傲與炫耀之色藏也藏不住:「我說什麼來著,我是不是一直和你們說。你們見過第二個這麼厲害,還這麼好脾氣的人嗎?」
聞人悅翻了個白眼,不知道溫禾安好脾氣還能打,跟他有個屁的關係,他有什麼好驕傲的。
百里外的桃花林,陸嶼然收回鏡面,他看向商淮,原地起了個空間裂隙,說:「你帶隊往前走,我去一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8 03:43 PM
第七十三章
商淮猝不及防,望著出現的空間裂隙有些傻眼,心想不是,去一趟是什麼意思,秘境深處真正強大的傳承有限,丟一座少一座,丟的可都是他陸嶼然的機緣。
如是想著,他擺了幾下手,上前幾步壓低聲音說:「不是,你不是都看到了嗎,沒什麼事,二少主身上帶了傷藥,羅青山調製的,恢復不會慢。」
「小世界力量殆盡後會藏起來,現在到處飄,這附近多少個小世界,一個個找?」
「再說……現在外面都是人!」
有能力,有雄心一進秘境就直往深處奔的,那在九州上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家,都是熟面孔。本來溫禾安修為恢復的事就有不少人猜到巫山頭上了,那會猜就猜了,就當巫山膈應一回那兩家,也不怕。
但今時不同往日,穆勒現在是被溫禾安重傷帶走了!穆勒是天都重臣,不知替天都做了多少事,知道多少秘密,他本身也是天都有望晉入聖者的熱門人選,後續溫流光再出點什麼事,天都這次肯定要瘋。
巫山最好不要和這事扯上任何一點關係。
他說的,陸嶼然怎會想不到,他踏進空間裂隙中,側臉線條尤為清冷鋒銳,只吐出幾個字:「知道。我盡快回。」
靠在裂隙中的靈流中,他忍不住抬手抵了下頸側,指腹輕擦。
他要去看一看。
經歷一場這樣的戰鬥,他怕溫禾安妖化發作。
隨著小世界消失在眼前,周圍一眾唏噓不已,慢慢散開。看熱鬧歸看熱鬧,秘境之中,肯定機緣大過一切,隊伍四散後,很快傳出了或遠或近爭鬥怒喝聲響。
秘境張大了嘴,吐出大量機緣的同時,也露出了殘忍冷酷的一面,開始收割吞噬生命了。
溫禾安服用了丹藥,但因為耗損太大,短時間內身上提不起什麼勁,抬手撫臉的動作都慢一拍。捉了穆勒,心中那根一直以來繃得極緊的弦漸漸鬆弛下來,讓她感覺到久違的喜悅與輕鬆,身體一時靠在石頭上不太想動。
小世界藏了起來,到處挪動位置,這正合溫禾安的意。在身體狀態沒有休整好之前,她不想出去,在破壞完溫流光的雙感之前,也分不出心神考慮什麼機緣傳承,所以接下來兩天的任務唯有好好休息。
她很想閉著眼睛睡個天昏地暗。
但四方鏡一直在閃。
她傾身,勾住四方鏡,發現林十鳶和凌枝都給她發過消息。
林十鳶從她圍困穆勒開始就發問號,打完後好像也接受了,跟她說了下現在外面的情況,讓她自己留意。末了還煞有其事的說原本不分上下的四人,現在根據各種分析,她排進前二,估計打完溫流光就能登頂。
溫禾安看得好笑,掃到凌枝的消息。
她在後面追著追著,突然聽到了前面溫禾安和天都打起來了的消息,心下詫異,邊問她怎麼不給個信,這麼快就出手了,邊立馬趕路,趕到一半知道她沒打溫流光,打的是穆勒。
等她趕到小世界門外的時候,戰鬥剛好結束,小世界直接不見了,就問她在哪裡,讓她發個方位。
最後估計她狀態不好,乾脆撂下句:【算了,我自己找,等著。】
陸嶼然也發了消息過來。
【在哪裡。】
溫禾安盯著消息看了會,問:【你要過來?】
【嗯。】
她想了想,朝鏡面中注入氣息,那邊很快也傳了氣息過來。但小世界移動較快,沒有規律可言,一連兩次都是陸嶼然到了,發現小世界不在。
溫禾安用了清塵術洗了一身的血,又掐訣換了身乾淨的衣裳,給他發消息:【我出去找你吧。】
實際上,她有些遲疑,陸嶼然現在最穩妥的做法是不見她。
「不用。」
這次回答她的四方鏡,而是道被山風送來的霜冷聲線。小世界被鎖定了位置,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道生生從外撕碎,像張被火焰點燃的紙般扭曲著裂開道一人通行的縫隙,陸嶼然握著四方鏡踏進來。
溫禾安坐在塊巨石上,看著他從遠走近,雙足輕晃,眼神專注。
陸嶼然走到跟前,看了看她的眼睛,
什麼也沒說,彎腰,掌心落在她腦後,用了點力扣著,一掌貼在她臉頰上,指節在她下巴處尋到面具的暗扣。隨著「吧嗒」一聲脆響,面具在他手中脫落。
兩腮因為驟烈的打鬥現出一種別樣的紅潤,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別的亂七八糟的痕跡。
溫禾安意識到什麼,唇畔微揚,手指觸了觸左臉,問:「你擔心它啊?」
「有點。」
陸嶼然手裡拿著她的面具,說:「來看看。」
不看一眼,不放心。
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溫禾安格外配合,但也有短暫的一霎,陷入微妙的恍惚中。
她小心翼翼守著這個秘密好幾十年,數不清多少次夢見妖化被發現而在睡夢中猛然轉醒,從不敢讓第二個人知道,所以也沒有想像過,有一天有人趕過來,不是為了揭發追殺她,而是要確認她沒事。
她看看陸嶼然,又看看面具,愉悅地眯起了眼睛。
確定臉上沒事,陸嶼然眸光一轉,視線落在她裹藏在黑色面料下的手臂,肩胛和腰腹上,半晌,朝她左臂伸手。
最後穆勒的那一道滅魂刀,斬在了她的左臂和肩胛上。
溫禾安慢慢抬起左手,將手指放進他掌心中,被陸嶼然低眸握住,雪意濃重的靈力旋即大量湧入她的身體。靈力滋養不比丹藥來得見效,但架不住他毫無保留,處於恢復中的肩胛骨與左臂骨上傳來的痛意有所消減。
「陸嶼然。」她輕輕喊他。
陸嶼然應了聲,抬眼看她。
巫山帝嗣不管出現在誰的話語中,都是最不好接近的存在,外面人說他被架得太高,再冷淡都掩不住其下俾睨狂傲的意味,溫禾安倒是沒這麼覺得,只是確實也沒想到,和他在一起,會是這樣的感覺。
她眨了下眼,與他對視,看到自己的臉出現在他如墨的眼瞳裡,低聲問:「你剛才看了嗎?」
「看了。」
她笑了下,語調輕平,又有點像炫耀:「厲害嗎?」
陸嶼然一時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他掌心裡搭著的五根手指裡有兩根還斷著,知道這是打鬥時必經的過程,仍然不可抑制皺眉。她的強大毋庸置疑,但這是他的道侶,他肯定還是覺得……心疼更多一點。
他起先沒說話,見她盯著他不眨眼,嗯了一聲,眼下覆著團深鬱的陰影,忍了忍,聲音透冷:「第八感沒出,跟天都有關?」
溫禾安搖搖頭,誠實說:「不是。」
陸嶼然臉色稍霽,沒再說什麼,溫禾安以為他會接著問下去,但並沒有。
過了一會,溫禾安估摸著外面的情勢,見他的四方鏡開始閃動,輕聲說:「秘境中的機緣奪一件少一件,你回去吧,巫山都等著你呢。」
不出意料,商淮現在已經在拍額頭罵人了。
陸嶼然鬆開手,轉動靈戒,將它取下放進她掌心中。
溫禾安起先還含笑,詫異,看著那枚樣式簡單的靈戒,清眸流盼:「我自己有,而且你已經給過我一個了。」
「拿著。」
溫禾安眼尾略略翹起一點弧度,也不多說,五指合攏,將掌心中的靈戒攢起來,螓首:「好。那我收下了。」
她坐在石頭上,好像完成了一樁心裡的大事,眼睛眯得像隻打盹的貓,渾身上下都透著點懶意。
陸嶼然說了聲走了,腳步才動,又停駐在原地,皺眉,看著她的眼睛,清聲道:「溫禾安,要說的,都和你說過了。」
溫禾安回望他,神情很是認真。
他以冰冷的指節觸了觸她還沒完全平復的臉腮,話語中的意思明顯得叫人無從退卻:「溫流光閉關的地方,我記住了。」
「你們打的時候。我也在。」
溫禾安耳邊似乎又響起那天夜裡的那句話。
——「撐不住了,就回頭,看我一眼。」
她不是不諳世事,能夠想像得到,這樣的決定,對背負著巫山繼任者身份的人來說,對陸嶼然來說,何等艱難,為這樣的決定,又大概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她自信能完全承受自己的計劃,不需要依靠任何外力。
但沒有人會不喜歡這種破例的待遇。
她能感受到。
陸嶼然好像比自己想像中的,要更喜歡她一點。
溫禾安眼中的笑意如泉水般掬起來,漾開,水珠迸濺出無數晶瑩,朝陸嶼然嗯了聲,在他轉身的時候,又伸手拽住那片絳紅色寬袖,力道不輕不重。
他側首看過來。
她收著那段袖片,越收越緊,陸嶼然低眸看著她的手指,順著這力道停在石頭跟前,用眼神問她怎麼了。一掀眼,卻見她傾身過來,伸出兩條手臂,親密至極地環了上來。
陸嶼然擁著身上驟然擁上來的重量,她臉頰很熱,貼著他,從左邊換到右邊,滿足地低低嘆了聲,才推他一下,道:「你走吧。」
要不怎麼說她壞呢。
陸嶼然將她撈出來,看了看,清涼的唇瓣貼了下她的眼睛,感受蝶翼振翅般的顫動,扣著她手臂的力道緊了緊,才鬆開。
下一刻,雷霆之力肆虐撕開秘境,他一步踏出去,循著位置去找巫山隊伍。
驟然離開已經是頂在風口浪尖上,他確實沒法停留太久。
凌枝遊蕩著找小世界已經有半個時辰了,她形單影隻,身邊一個人也沒,長得實在顯小,說話都透著股涉世未深的稚氣,好幾支跟她打了照面的隊伍都投來狐疑或擔憂的目光。
耐心徹底告罄是在六七支隊伍發現同一個傳承的時候,凌枝蠍尾辮在身後晃了又晃,擠進人群中,迎來眾人警惕的眼神。
巫久才因為傳承與聞人兄妹表演了出大變活臉,現在轉過頭見她,以為她又來問路,不由放低聲音說:「妹妹,小世界消失,連四方鏡定位都不準,你問我們,我們也不知道。誰也沒法讓消失的小世界現身吶。」
「誰是妹妹。」凌枝冷冷地說,小臉繃得更緊,看著聚成一堆的人道:「讓開。」
巫久摸了摸鼻子。
卻見凌枝面無表情揭開了手上的兔毛手套,雙手倏的壓在半空中,霎時間,天地變色,飛沙走石,連傳承裡鬧得不可開交的動靜都變得安靜。
無數道視線頓時掃過來,透著玉石般細膩光澤的手指根根筆直,剎那間操控了方圓百里所有無形之氣,他們抬眼望去,發現虛虛實實的小世界在眼前晃過,那些枯竭了的也現出了蹤跡。
凌枝已經鎖定了其中一道,閃身消失在原地。
目睹這一幕的人面面相覷,聞人悅看向巫久和自己哥哥,皺眉問:「這又是哪來的人?是什麼本事?」
巫久更懵,訕訕道:「我怎麼會知道,我才說沒人能讓小世界現身。」
就被小姑娘隔空甩了個巴掌。
這次秘境來的都是些什麼人,怎麼藏龍臥虎的,真讓人害怕。
凌枝踏進小世界後,一眼發現了溫禾安。
她足尖輕點,幾步走到她跟前,見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發現她狀態比自己想像中奄奄一息的破碎樣子好很多,氣息萎靡歸萎靡,但已經趨於穩定,正在慢慢好轉。
心情看上去也不錯,一見她便拍拍身邊的位置,笑吟吟地喚:「阿枝。」
凌枝眉梢微挑,慢騰騰爬上那塊石頭,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和袖子,沒敢抵著她的肩,開口問:「你沒事吧?你——」
話還沒說完,就見到了被溫禾安團在掌心中顛來倒去的靈戒,她吸了吸鼻子,認真感應了下,眼神在悄然間變幻,立馬忘了自己上句關心的話,開始譴責她:「你前段時間還跟我哭窮。你明明很有錢。」
溫禾安正色:「我沒錢。」
凌枝眼神膠著在她的靈戒上,看上去有點饞,篤定道:「你在炫耀。」
溫禾安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了靈戒,有些啼笑皆非,將它往空中拋了下,接住,含著笑道:「陸嶼然來過了。」
凌枝有點驚訝:「這是他給的?」
溫禾安點點頭。
凌枝的表情轉換為直白的羨慕,她指了指靈戒,一語道破:「聖者之器都給了。真大方。」
她轉向溫禾安,小臉皺成一團,很是為她發愁:「他好像是要跟你來真的,這以後,怎麼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8 04:00 PM
第七十四章
小世界中滿目瘡痍,連風中都夾雜著崩碎的塵土氣息,溫禾安怔了下,握著靈戒將靈力探進去。
靈戒裡堆著成團成團的靈石,有十幾個灌著靈液,裡面封著天材地寶的琉璃瓶子,然而最顯眼的,是一張卷軸。
她將卷軸取出來,放在掌心中,它用特殊的秘法叩著,縮得只剩存許長,卷身繫著根細細的紅綢,乍一看平平無奇,然而沉下心看幾眼後,便能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強大靈壓密密滲出來。
托著卷軸的幾根手指上很快凝出一層霜。
溫禾安看了一會,猜出了卷軸的身份:「雪釣圖?」
「好像是吧。」凌枝湊過來,與她額頭貼著額頭,盯著那根紅綢看了好一會,撇撇嘴,說:「聖者之器本來就少嘛。就那幾家裡藏著一道兩道的,雪釣圖是唯一流傳出來,所有人都知道歸屬的。」
溫禾安抿了下唇。
因為形成條件極為苛刻,聖者之器比聖者更為稀少,需得聖者生前與本命靈器極為契合,臨死前被靈器機緣巧合強留了一段力量,經過百年蘊養才得以成型。
這天地間聖者數量數都數得出來,且一旦成聖,壽數長達千年,每隕落一位,都意味著一個家族實力地位的衰退,因而聖者隕落前,就算留下聖者之器,也是為家族而留,幾乎沒有外傳的可能。
聖者之器可以抵擋住聖者的全力一擊,是目前所知所有術法器物裡防禦反攻能力最強的寶物,是真正的護身符。
通常被家族賜予最寄予厚望的年輕苗子。
但雪釣圖並不屬於巫山。
它被陸嶼然從秘境中帶出來,是他的獨有之物。
之所有所有人都知道,是因為當時陸嶼然為了取圖,強行碎了秘境中最大的傳承,幾乎橫挑了在場所有蠢蠢欲動的天驕。作為他少有出手的畫面,當時還有水晶石影像流出來,被大家拿著逐段逐段地分析。
凌枝小聲嘀咕:「喔。是不是你最近太張狂,他怕天都聖者會對你出手,所以把雪釣圖送給你了?」
溫禾安詫異之後,這會眼睛彎起來,輕聲反駁她:「我不張狂。」
凌枝跟這卷小小的圖大眼對小眼,才要說一聲有錢還大方的男人還是有些魅力的,半晌,想到些什麼,一扭頭,臉腮鼓了鼓,問她:「天都給你聖者之器沒?」
溫禾安搖頭,抓著卷軸看,說:「沒給,不過我知道溫流光有。」
凌枝盤腿坐起來,問:「那你自己有嗎?」
溫禾安螓首,覺得她的表情有點好笑,沒瞞她:「自然有。」
凌枝霎時面無表情,有點酸,但是板正著小臉竭力控制著不要那麼明顯,覺得好煩,怎麼好像人人都能逮到聖者之器,就她逮不到。她是運氣太差,還是手法不對。
「阿枝。」溫禾安和她挨得很近,抓著卷軸翻過來,倒過去,動作慢悠悠,明明身上還有很多傷,抬眼時卻能看出一點純粹的開心:「雖然我有,但陸嶼然給我,我還挺喜歡的。」
凌枝露出一種你究竟在說什麼荒唐話的神情。
這誰能不喜歡?
溫禾安手掌撐在石頭表面,看看恢復湛藍色澤的天穹,有些愜意地閉了閉眼。她有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做的事,即便竭力規避,這些事或多或少會與巫山立場相悖,她不要求有人違背身份站在她這邊,但也不接受任何人以任何身份阻止她。
好在,並沒有人阻止她。
她扭頭看向凌枝,問:「你跟你師兄呢?究竟什麼情況,把你煩成那樣。」
說起這個,凌枝鬱悶有好一陣了,這次出來,除了想看溫流光倒大黴,還存了點出來玩一陣,向溫禾安取經的意思,她苦悶地揪了下自己的辮子,說:「我說得很清楚了,他倒也沒有再說我是妹妹了,但我總覺得相處起來和平時沒多大區別。」
她歪了下頭,認真道:「我覺得他在哄我。」
「我師兄要是跟我犟,我也可以強硬一點,但他現在溫溫柔柔的,我又有點不知道怎麼辦。」凌枝拍了拍自己純白的袖邊,看向溫禾安,滿眼希冀:「你教教我。」
溫禾安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輕聲確認:「什麼?」
凌枝又說了一遍。
溫禾安慢慢卸了手掌上的力,任由自己舒展身軀,蜷在石頭上,沒一會,凌枝有樣學樣地擁著裙邊也躺下來,蘋果般圓潤的小臉慢吞吞擠過來,散著熱氣,貼著她的臉頰,眼睛黑白分明:「你教我。」
溫禾安忍不住遮了遮她的眼睛:「我不會。」
凌枝眼睛一眨不眨,不為所動。
溫禾安覺得有點好笑,輕聲跟她打商量:「但我可以教你怎麼讓商淮給你做糕點吃。」
須臾,凌枝不情不願地動了動睫毛。
秘境之內,這兩天有幾支隊伍漸漸往秘境深處探,巫山和王庭赫然在其列,在溫禾安與穆勒交手後的第三天,陸嶼然與江無雙站在高高的山崖上,兩兩相望,一個嘴角噙著笑,風度翩翩,一個一如既往的孤高,不沾人氣。
那是一座極其古老的傳承,藏得隱秘,傳承的主人大抵有些心高氣傲,只看得上厲害的,特意放出了一絲氣息勾他們過來,真等兩支隊伍撞上了,卻大門緊閉,無所動作,大有種讓他們爭強鬥勝,誰贏了傳承便歸誰的意思。
秘境中的傳承很喜歡搞這一齣。
江無雙對陸嶼然尤其顧忌。
天生劍骨讓他自信自己絕不會輸給任何人,可說實在的,他們這輩年輕人,再優秀,天生劍骨與天生雙感哪一個沒成為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但不論是他,還是溫家那兩位,又有誰沒有被「帝嗣」之名莫名壓過?
劍修天生不服輸,愛挑戰,江無雙最為年輕氣盛的時候,生出過無數次和陸嶼然一決高下,打個天翻地覆的念頭,但在知道族中聖者的狀況後,隱忍就戰勝了衝動。
他不是怕輸給陸嶼然,而是怕牽一髮而動全身,壞了計劃,也怕佇立在巫山之上的那座神殿。
他盡量避免與陸嶼然正面衝突,即便面對著傳承這種誘惑,也很是和氣,伸出手掌含笑朝陸嶼然做了個「請便」的動作,問:「老規矩,誰先來。」
真正有實力的隊伍和個人不會被傳承牽著鼻子走,說打就打,秘境中太容易出意外了,兩支隊伍纏到最後被傳承一口吞下的都有。
因此每次秘境中出現這種強強對決的情況,都會默認採取幾方前後出手,從兩邊扯開傳承,同時進去,最後究竟由誰得到,各憑運氣。
江無雙也就是做個客氣的樣子,說完,見陸嶼然衣袂獵動,眼瞳中雷弧一閃而過,天穹之上,猛的扯出道驟亮的閃電,像利劍刺出,將天幕從中斬斷。狂捲的烏雲之中,藍紫色雷霆聚集,若隱若現,閃動著妖異的色澤。
江無雙心頭不由得一凜,繼而是說不出的躁意。
又是雷術。
巫山雷術高深莫測,不容小覷,可他想看見陸嶼然別的手段,他的第八感,或是……真正出自神殿的大殺招。
江無雙手掌握在腰間劍柄上,劍眉壓低,動鞘,抽劍,動作快到極致,劍芒並未完全出來,只露出半截雪白的劍光。在劍光出現的一瞬間,他身體裡的骨骼似乎都跟著在共鳴,震顫,這種奇特的感應讓劍光鋒銳到極致,足可劈山裂地。
就在雷術與劍光同時抵達傳承兩端時,雷術被一道浩大又純正的力量擋下,陸嶼然眼仁第一次沉下來。
這絕不是這座傳承能有的力量。
他最先感應到什麼,抽身往身後地域看去。
偌大的秘境之中,風雲變幻,巫山與王庭的隊伍最接近秘境的中心,因此也是他們最先察覺到來自地面的細微震顫,站在此地的都是長老執事,實力不俗,他們很快順著陸嶼然的視線看向身後。
很快,整座秘境之中,成千上萬人忍不住抬頭。
只見六座巨大的傳承之地被籠在更為龐大的光圈中沉浮,像六座架起在天穹之上的小型城池。而被六座傳承之地包圍在正中心的光團,像顆碩大圓潤的明珠,時明時滅,在白晝天光中,吐露清輝,如眾星捧月般被拱推於主位。
那種傳承之力。
超越了聖者。
有足足半刻鐘,所有的隊伍都驚疑不定地辨認著什麼,陷入死水般的幽靜之中。在長輩們面面相覷著點頭對視之後,才嗡的爆發出難以置信的浪潮,他們望著那些沉浮的光暈,說什麼的都有,視線隱晦交織中,「帝主」被提及的次數最多。
從進秘境開始,一直莫名其妙攪在一起的九洞十窟,聞人家和素家也陷入交頭接耳的議論中。
寒山門門主見狀,臉繃得死緊,腦子裡的一根弦啪的斷了,他立馬拿出四方鏡找李逾,發現發出的消息跟石沉大海似的,根本沒有回信。
於是又從靈戒裡抓出靈符,傳音石,一個個擦亮,點燃。
發現怎麼都聯繫不上人之後,他胡子往上一翹,深深吸了口氣,去拍巫久的手臂,說:「李逾人呢?讓他別躲了,現在就回來。」
巫久腦袋裡還懵著,反應過來後看著自家師叔十八般手段齊齊用出也找不到人,心想我找人不也是用四方鏡嗎,李逾要是連自己師父都不理,哪會理自己,但還是乖乖問了。
問過之後收起鏡子,貓著腰湊到聞人兄妹和素瑤光身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向秘境中心的那幾道光團,數了又數,仍忍不住跟他們確認:「我沒看錯吧。這是幾道?是幾道?一共七道嗎?」
「沒錯。」聞人悅翹了翹唇,美目流轉,聲音裡不難聽出點激動的意味:「傳言帝主在世時,用人或是封賞,就從不看出身,我原本以為……原來是真的。」
歷任修士,有強有弱,無不呈現出百花齊放之勢,但若論慘,論憋屈,他們這一屆,他們這些人絕對是榜上有名。
他們天資也高,修為從來不敢懈怠,也曾卯足勁往死裡逼過自己,可帝嗣,天都雙姝,天生劍骨,這四個人從嶄露頭角,開啟第一戰開始,就沒有過敗績。他們就像是四座大山,走到哪,就壓到哪,任憑他們這群人不上不下,被壓得要死要活,痛苦不堪,永遠搆不上他們的步伐。
就連傳說中的天授旨和帝源歸屬,好像也一直在三家之中,這四人中打轉,成為他們內定的囊中之物,沒有其他人的半點份。
可現在帝主卻給出了七座傳承。
除去那四位。
也還剩三座。
稍一深究,就不由得想到許多——是不是帝主屬意的人選有七個,是不是除了那四位以外,他們這樣的存在,也會有機會參與進來,爭上一爭。
又或者,哪怕不爭,這可是帝主的傳承,實打實的七座傳承。是天大的機緣,是切切實實擺在眼前的滔天好處。
素瑤光撫了撫鬢邊,紅唇勾起,也很是意動。
傳承之中,江無雙收劍而立,一直以來掛在嘴角的笑容終於沒了,他凝神望著這一幕,並不覺得開心,無人看見的地方,他手掌一半被袖袍遮掩住,捏成了拳。身後早有執事眼觀眼,心觀心地的將這邊發生的情況第一時間告知族內。
發生這樣大的變故,巫山的隊伍沒有必要再在此地逗留。
陸嶼然帶隊離開。
江無雙身後,江召置身在這巨大的熱鬧之外,無聲瞥向陸嶼然的背影。在巫山雷術四起,轟然下落時,他們的視線曾在無形之中有一瞬對撞。
他知道雷弧在身體裡滾動,那種岩漿般將人淹透,灼燒至死的滋味。
巫山的雷術,號稱世間最凜厲純正的力量,斬妖除祟,有朝一日,竟用來穿透過結契之印,遏制一個七境之人。
誰能想到。
何其可笑。
且……竟真叫他短暫如願了。
「怎麼樣?」他們轉身之後,商淮問陸嶼然,他摁了下喉嚨,目光掃過那七座傳承,聲音因為帝主力量的現世而變得有些艱澀:「有覺得哪裡不一樣嗎?」
陸嶼然負手遙望秘境中心,綴於最中間的那顆光團,因為某種隱隱中的召喚,體內靈力開始不受控的躁亂。他閉眼,不動聲色強控下所有不穩的情緒,半刻鐘之後,睜開眼,道:「確實是帝主留下的東西。」
商淮長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欣慰還是愣怔,可能因為等待太久了,乍一聽,有種暈乎乎腳踩不上實地的虛感,覺得不真實。
「不會現在就面世。」陸嶼然凝聲:「六座傳承都還沒有要開啟的跡象。」
商淮精準地捕捉到其中的意思,琢磨之後眼角抽了下,飛快問:「六座?也就是說,還有一座現在就開了?」
「沒有。」
陸嶼然遙遙指了下半空中,最中間那個光團的位置,說:「那個,需要更久。」
這回商淮的聲音是真啞了一下,他頓了頓,才動了動嘴角,發出聲音:「誰的?」
陸嶼然沒再多看那座傳承,他垂眼勾了下四方鏡。
面對跟帝主相關的東西,外面狂熱得不行,在他這,情緒波動總是極淡,淡到像是達成某種心照不宣的交易,談不上多吃虧,但也沒佔到半分便宜,聲音裡沒掀起太大的漣漪:「我的。」
商淮心跳落地,喜上眉梢,挑挑眉要去拍陸嶼然的肩,被他極為冷淡的一眼釘在原地,他轉身,想跟好兄弟幕一分享這絕世好消息,想起幕一已經奔走在了琅州的前線上。
該死的王庭!
商淮最終與激動得眼泛淚光,顯得特別沒出息的羅青山重重握了下手。
幾乎所有家族宗門的隊伍和有野心的散修都往秘境深處趕,在這期間,不少人踩中了秘境中的危險之地,在中途就喪了命,可這並不能阻擋後來者的熱情。
直到趕到之後,探了再探,發現傳承還沒有開啟的跡象,看樣子,需要再等一段時日。
於是有的家族也就散開了,家中優秀的子嗣往往也就那麼一個兩個,其他的孩子爭奪傳承是沒有希望,總不能乾看著,趁著帝主傳承現世,吸引了極大一部分視線,他們便帶族中子弟們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去了。
當然,更多的隊伍還是選擇留在了深處,但因為重心都在這七座傳承上,探尋其他地方的節奏放緩了許多,多少顯得有些散漫無所事事。
這也導致了,在溫流光閉關最為關鍵,開始迸放出一陣接一陣的靈浪時,許多隊伍止不住看熱鬧的心思,有點條件的都祭出了觀影鏡,沒條件的都在低頭看四方鏡,實時了解最新情況。
小世界裡,穆勒重傷被擒的消息第一時間就傳到了天都的隊伍之中,別說他們沒想到,就連族中也是大為震驚,但他們現在身處秘境之中,援助來不及趕到。
好在溫流光閉關一切順利,她實力不輸溫禾安,身上也有足夠多神異的寶物,只要開了第二道八感,什麼付出都值得。
他們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固守心神,心無旁騖地將小世界守起來。
天都這次來了不少長老,長老們都進了小世界為溫流光守陣,小世界外,留下了長老團中有排名的七長老與十長老溫白榆。
露染風裁,熏風解慍,春日氣息融融。
溫流光身上的殺意靈浪太過濃重,又一次抑制不住地擴散出來,將草木絞得一塌糊塗,泥土翻捲,狼藉不堪。
倏的,風止樹靜,靈浪席捲到一半,竟被一股力道平壓下來,無法抵進分毫。
溫禾安出現得突然,兩位長老甚至隔了一會才猛的瞳孔收縮,身形凝滯,舉目望向不遠處那棵唯一殘存了半邊枝幹的果樹。
樹枝上,女子長髮被綢帶隨意地束起來,覆了半面面具,虛虛掩住兩側臉頰,只露出唇齒與眉眼,蛾眉曼睩,朱唇榴齒。
她撐著樹幹,氣息已經完全恢復,姿態顯得放鬆,不像來尋仇,像是來敘舊。
溫白榆喉頭乾澀。
穆勒那等修為都攔不住她,更何況今日站在這裡的他們兩。
他緊了緊拳,又深吸一口氣,朝她道:「禾安。」
溫禾安眼睫微垂,居高臨下地看他,眼神仍然乾淨,很像百年前他們初見,她牽著溫家聖者的袖子,安安靜靜露出半張臉看他的時候。
但又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她成長到了一種極其可怕的程度,表現得再溫和,再乾淨,都會給人一種被平靜下達死亡通知的感覺。
她也確實很平靜,在樹上問他:「你要攔我嗎?」
溫白榆喉嚨滾動了兩圈,他知道溫禾安與溫流光之間最深的恩怨,那次綁架事件,他絞盡腦汁,卻也是如實說:「我知道你介意什麼,當年,三少主才經歷過與大少主爭權之事,她鑽了牛角尖,行事確實偏激……」
溫禾安打斷了他,她從樹枝上跳下來,長裙獵動,手指白皙勻稱,上面凝出薄薄的冰刃,輕聲打斷他:「我與她的仇怨不止一件兩件,百年爭鬥,生死方休。你今日為她認罪,她不認,我也不認。」
七長老見她步步緊逼,一扯溫白榆,祭出所有靈器,天空中浩大的威壓鋪陳,朝她逆推著壓下去。
他本就是溫流光的忠實擁躉,跟溫禾安只有舊仇,沒有半點年少情誼可講,現在一出手就拼得臉紅脖子粗,抱著必死的心態與她交手。
溫白榆本就是想拖住溫禾安,他不想看到這兩姐妹真正生死廝殺,但同樣不可能改變自己的立場,此刻也跟著出手,手中長戟破空,揮動時發出尖利嘯聲。
溫禾安一步步朝前走,冰刃在指間靈活穿梭,卻一直沒動,而隨著她裙擺的拂動,地面上,天穹上,卻同時發生了難以想像的變化。
她目光所至之處,雲層堆疊翻湧,呈墨色,呈動物利爪的形狀,眼睛裡所有能看到的東西,花,草,樹枝,半人高的石頭,全部都化為了墨色的線條,簌簌流動,帶著足以纏殺一切的力道朝前裹覆。
令人難以想像的「靈」之道。
七長老的攻勢都被生生溶碎了。
她沒有保留,上來就是殺招,溫流光今日不出來,天都無人能從她手中生還。
如流的墨色隨著她的步伐湧動,七長老驚恐的發現自己後退都不能夠,他硬著頭皮使出千萬變化,依舊難以逃脫,最終被墨色裹住,口鼻溺嗆,死時青筋暴起,眼睛往外凸出,猙獰難堪至極。
溫禾安看向溫白榆,他面沉如水,朝她揮出一掌,被她閃身避開,錯身交手時他看見這姑娘眼神極為冷淡,她啟唇,如少時一般禮貌地喚他:「白榆哥。」
溫白榆胸膛劇痛,他低頭看,發現三根墨線釘穿了他的心肺,一個人全部的生機從那三個小小的洞口中狂湧溢出,沒有回頭之兆。
他掙扎著,足有半刻,極其不甘心地睜大眼睛,怔然倒在血泊之中。倒下去的時候,額頭,手背,都還能看到獰動的經脈,好像在證明自己真的還在竭力阻止什麼,竭力要幫助閉關的人促成什麼。
只是。
一切都是徒勞。
溫禾安半蹲下來,裙邊落地,五指微攏,安安靜靜為他覆上眼,同時湮滅他體內最後一線生機,嗓音又輕又靜:「這麼多年,我沒有耐心了,你應該也累了。」
她道:「以後可以好好休息了。」
話音落下,這天地之間墨色已經擴到極致,肆無忌憚,擠壓著這片空間,也擠壓著小世界,耳朵裡,甚至可以聽見空氣中不堪重負的「嘎吱」聲。
溫禾安站起身,脊背挺直,她抿了下唇,手中冰刃終於在某個瞬間朝前重重一擲,整個小世界如琉璃般在眼前炸出無數道剔透的碎片,四分五裂。
她平視前方,出聲:「溫流光,出來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8 08:32 PM
第七十五章
沉抑深斂的墨色中,樹枝低垂,葉片在狂風中靜止,萬物都凝滯,無序糾纏,小世界中清音長鳴。
小世界裡為溫流光掠陣的長老們陣法潰散,互相對視,眼中又怒又懼,牙關都要咬碎。為首的幾個毫無遲疑地掠身上前,欲借陣法之力阻攔,卻見那靈刃如過無人之境,根本不曾將他們放在眼中,只徑直在他們收縮的眼瞳中橫穿而過,擊在溫流光的閉關結界上。
這次沒有起到摧枯拉朽的效果,結界泛起漣漪,靈刃隨後潰散。
見狀,用各種手段窺探著這一幕的各家隊伍像怕被發現一樣,都屏住呼吸,壓低了聲音,有些激動,又有些緊張。
四人裡,帝嗣別說出手了,他連露面都少,江無雙走到哪都笑吟吟的,和事佬到不像是劍修,滑不溜秋,溫禾安和溫流光這對姐妹花不和倒是人人都知道,但從前畢竟在一家,根本不會真正交手。
上次那回,大家也是只知結果,不見過程。
這次兩兩對戰,誰都能看出會有多精彩。
有些老牌九境,卡在聖者門檻前許多年,和穆勒齊名同輩,就如寒山門門主這樣的存在,從前遇見這樣的事情,會一本正經地讓門下的弟子多看看,多學學,看看差距多大,究竟都差在哪裡。但自打穆勒重傷被擒,他們也沒臉說這樣的話,自己都站在原地不錯眼地看起來。
其實事後,寒山門門主曾經迎接過幾波隱晦的問候,都在旁敲側擊,但事關李逾,他除了打哈哈不吭聲,還能說個什麼。
但對穆勒的敗局,幾位老友之間倒是聊了聊。
穆勒那日多少是有些輕敵了,因為溫流光閉關,也焦躁輕浮了。這麼多年活下來,他身上的寶物數不勝數,天都聖者給的東西他是一樣也沒用,想著速戰速決,直接用了絕招,先將自己耗乾了。
若是改變作戰方式,至少,輸得不會那麼快。
也是經此一事,他們這群老家伙恍惚著有些難以置信,百思不得其解的程度估摸著不會比現在被擒住的穆勒少。
年輕一輩中這四人早早就登了王座,優秀程度毋庸置疑,可這其中未必沒有三家在背後造勢。原本以為,同樣是在九境巔峰,初初晉入和停留百年,戰力上肯定還是有區別。
哪知兩輩人已經沒有差距。
而且。
這幾個才多大?百歲而已。
九州歷史上跨入聖者境最快的那個,也用了足足兩百年,像他們這樣也曾被譽為天驕人物的,四五百年了也還在跟那道無形的檻死磕著。
如此一想,帝主的力量千年不曾出現,卻在這百年裡有了動靜,也不奇怪。
巫久摸著四方鏡,李逾那邊還沒有傳來消息,想著也不著急,反正現在傳承也還沒開啟,他偏頭看向聞人悅和聞人杪,發現聞人悅舉著塊水晶石,不由問:「你幹什麼?」
「拓下來,回去看。」聞人悅舉著水晶石,眼睛看著鏡面,皺眉說:「你過去點,別擋著我。」
對上巫久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聞人杪見怪不怪地解釋:「她從小就這樣,喜歡到處找精彩的戰鬥片段,找了拿回去晚上一點點分析,剖析,覺得看多了能學到更多的東西。」
巫久聽得全身有點麻,一時竟不知道是自己修行真的有點懈怠還是這群人根本不給人活路,他默了默,而後看向巨鏡上的畫面,對聞人杪道:「雖然溫禾安肯定會贏,但是這打下來,會不會到最後你死我活啊。」
問得很隱晦。
會不會死一個。
「雖然一直知道你對溫禾安狂熱,但你是不是太小看溫流光了。」聞人杪雙手環胸,好笑地道:「兩敗俱傷吧。別看溫禾安上來就用了殺人的招,她身上的傷肯定還沒好,這才過了幾天,靈丹妙藥都起不了效。溫流光閉關最關鍵的時候被中斷,狀態不好說。」
他作為旁觀者還挺現實的,死一個不也挺好,死一個七座傳承便多出來一個,對他們來說,是最好不過的消息。
聞人悅實在聽不下去,嫌他們吵,又嫌他們蠢,壓了下唇說:「能不能做到另說,溫禾安殺溫流光做什麼。」
「殺了她,天都沒有撐得起門面的年輕人,正在奪帝位的關鍵時候,天都能就此退局?溫禾安在九境巔峰,天都卻有三位聖者,溫流光一死,你說他們會不會強行將溫禾安帶回去?世上手段那麼多,掌權者會怎麼對心懷異心,不受控的人?」
「先前溫流光只開了一道八感,照樣穩坐四人中的一席,只是真正拼起來不如溫禾安罷了。現在破壞掉她的第二道八感,既能穩住天都,又能壓她半截,不是最好?」
見聞人杪和巫久恍然大悟中還帶點疑惑的樣子,聞人悅一看就知道這兩要問什麼,不耐煩地說:「從一開始,溫禾安就沒打算再回天都爭權了,不然你們說,她沒事殺那麼多天都長老幹什麼。」
「行了,你們都讓讓。」聞人悅舉著水晶石側身:「讓我往前邊靠靠。」
巫久一回神,一扭頭,發現自家師尊聽了聞人悅這番話,點頭露出讚賞之意,面朝他,臉上笑意就倏的一收。他習以為常,乾脆把臉扭回去,看到手裡的玉蝴蝶愣了下,問聞人杪:「看見素瑤光了嗎?」
「沒,應當是出去了吧。」聞人杪回:「也不在素家的隊伍裡。」
巫久看看掌心,啊了聲,道:「……她的蝴蝶還在我這呢。」
素瑤光不在隊伍裡,在眾人都聚在鏡面前時,她看著四方鏡上的消息皺眉,而後去了趟王庭的隊伍。
到了地方,發現江無雙站在樹蔭下,劍眉緊皺,身後站著幾位親信,沒有別人。
見她來了,江無雙笑了下,舒眉朗目,語氣介於熟稔與親暱之間:「王庭的隊伍在西邊發現了個藥圃,恰好路過這,就想來見見你。你家中長輩沒發現吧?會不會說你?」
素瑤光搖頭,鮮亮的唇恰到好處一掀,笑起來顯得很嬌:「怎麼會?」
誰不知道,素瑤光是江無雙諸多紅顏知己中,最為特殊的那一個。特殊就特殊在,江無雙不會否認她的存在,平時遇見素家的小輩,也是和聲悅色,在危險的地方,能捎一程也會捎一程。
這也導致了,素瑤光家中最小的弟弟有一日口無遮攔,稱江無雙為姐夫,這事傳到當事人耳朵裡,大家都在看江無雙的反應,誰知他倚著欄桿看底下的影子戲,只是笑一下。
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素瑤光很會揣摩人心,面對這個王庭未來的掌權者,一直也是該疏遠的時候疏遠,該親近的時候又表達點親近,將尺度拿捏得尤為好。
江無雙也有興致特別好,專程邀她一起喝茶吃飯聽曲,或切磋棋藝的時候,但現在,素瑤光一看就知道他是有事要說,或是又要自己去做些什麼。
也是越來越難應付了。
「沒有就好。」江無雙見她走近,接著道:「發現了幾株上了千年的紫杉,我讓人給你留下了,上次聽你身邊從侍說,你日後閉關會用得上。」
素瑤光唇邊弧度往上翹了些,她看向江無雙,話語中帶點俏皮的揶揄:「千年的紫杉,沒有誰不需要吧。大公子去問問游五仙子和彩玄仙子,說不準她們比我更需要呢。」
她向來落落得體,進退有度,從不會說這樣拈酸吃醋的話,江無雙一頓,繼而眯了下眼,正色:「怎麼了?她們來找你了?」
「中途遇見了,說了幾句話。」素瑤光道:「都還是小姑娘,年歲不大,對大公子情深根種,應當是誤會了什麼,有點刺人。」
能讓她這種八瓣玲瓏心的人說刺人,招架不住,可以想見,那話該是何等的夾槍帶棒不客氣。
江無雙用手搭了下額心,話還沒說出口,就聽身後心腹上前一步,在耳邊覆語:「少主,才得到了消息,幕一趕到永州了。巫山駐軍這幾天都不老實,江遷發來急信,說他們真有奪城之勢,若是打起來,我方寡不敵眾,形勢很是不妙,請少主派兵支援。」
江無雙的臉色一下變得極其難看,他深深吸了口氣,還覺得有點不可置信。都到現在這種關頭了,陸嶼然也是真豁得出去還想著奪琅州,琅州是有什麼稀世秘寶不成。
但容不得他多想。
琅州一失,想要再奪回這四州,基本不可能了。
那可是被譽為「西陵糧倉」的地方。王庭底下多少座城池,多少勢力,每年都靠這四州的收成撐著,一下失了三州,已經是不能承受的損失,決不能把這塊地方白白送給巫山。
他眼中陰雲密布,壓低聲音問:「江召在哪?」
心腹回:「六少主帶隊去了南邊。」
「徐遠思呢?他在不在?」江無雙接著問。
「在,他一直跟在六少主身邊。」
外島的人要用徐家的傀陣養著,這個計劃目前是江召在管,因此徐遠思也是寸步不離,隨叫隨到。
江無雙臉色稍霽,朝心腹擺擺手,下了命令:「去追江召,把徐遠思帶去琅州,現在就去,不論如何,琅州不能丟。」
心腹頷首,轉身幾個起躍,消失在傍晚漸沉的天色中。
饒是以江無雙這樣的心性,一而再再而三面對這一樁又一樁不受控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腦袋裡也不由得沖上一股勁。所謂禍不單行,大概就是現在這種情況,他哪還有半分心性去管風月之事。
什麼游五和彩玄,都是子虛烏有的冤枉事。
「上回我路過江州,正遇上生死擂台出事,出手替他們解決了,當日,正是這兩人被困在裡面。」江無雙苦笑了下,朝素瑤光道:「這兩家與王庭是世交,她們因此失了分寸,下次,我叫她們給你當面賠不是。」
素瑤光搖搖頭,含笑道:「不必了,不是什麼大事。」
等走近一看,發現江無雙面前豎著道靈寶,靈寶外嵌著雲彩般的光圈,裡面是片空洞的虛無,又像面玄妙的鏡子,照的正是小世界外的熱鬧,與小世界內的情形。
素瑤光視線集中起來,耳邊傳來江無雙的聲音:「瑤光,我聽說,你與九洞十窟那幾位的關係不錯。」
「說得上幾句話。」素瑤光一慣是這樣,每次江無雙想從自己這得到什麼消息,無關自己的,說得都不遲疑,有關素家與自己的,一個字都得掰成十個字說,「私交不算好。」
江無雙看她姣好的面頰,一揚眉:「你認識李逾?」
察覺到他話裡非同尋常的意味,素瑤光的視線這才從鏡面中溫禾安的身上轉到他身上,用疑惑的語調說:「風雲榜上,我與他交過幾次手,但都沒能比過。他也是除你們以外的大人物了,怎會不認識。」
「大人物。」江無雙斂著眼笑了下,低語道:「能與穆勒交手,跟溫禾安比肩作戰,身後還有聖者願意為他撐腰,確實是個人物。」
因為修習功法的緣故,素瑤光對江無雙其實不算熱忱,只是她善於長袖舞歌,不會惹任何權勢與實力高於自己的人不開心,但私下裡,總覺得江無雙身上有種危險陰沉至極的氣息,跟這樣的人打交道,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這幾個人裡,若論男女之情,她更願意接觸帝嗣。
至少他的氣息很是純正,不是陰損坑人之輩。
只是難接近了一些。
「瑤光。」江無雙果真提出了要求:「我知道你一向是想結識誰便能結識到誰,今日一戰後,你能否替我留意李逾,並通過李逾,接近溫禾安。」
素瑤光皺了皺眉,凝神思索了好一會,才在江無雙越加緊繃的神情中抿唇:「我只能盡量試一試。」
這件事,本身對她而言也不算壞事。
她轉身看向鏡面,目光一凝,站直了身體。
溫流光出來了。
肆意舞動的墨色線條第一次感受到壓力,老實盤踞回溫禾安身後,隨著樹枝的沙沙簌動而流動起伏,天都掠陣的長老們見狀大驚,滿面焦急,又扼腕無可奈何,掃向溫禾安的眼神恨不能將她生吞活剝。
溫禾安對此熟視無睹,她目光平靜又壓抑,看向溫流光。
溫流光正處於閉關最緊要的關頭,她能感覺到,自己已經摸到了第二道八感的契機,距離真正開啟只有幾個時辰。
閉關的狀態何其難得,多年的夙願即將達成,就在這臨門一腳的地方,她卻不得不中止那種玄而又玄的狀態,出來開啟一場生死大戰。
因為強行從閉關中甦醒,溫流光面色白得滲人,像重重抹了好幾層脂粉,白中又摻著虛弱的青,鬢邊髮絲汗濕,狼狽地往下滴水,整個人像是從水中爬起來似的,唯獨一雙眼睛亮得驚人,瞳孔中恨意滔天,幾近沁血。
握著紅鞭的手青筋盡起。
「你強行壓住了八感。」
溫禾安掃了掃她,看穿了她現在是怎樣的處境,相較於氣急敗壞的溫流光,她聲音中有種好整以暇的從容,好像沒意識到接下來這裡會發生怎樣的事,說:「半個時辰之內,你若是不回去接著閉關,會筋脈逆行,八感受損。」
開啟第二道八感的契機就此消失。
沒有重來的可能。
「半個時辰。」溫禾安垂眸,搖頭,朝前走了兩步,陳述:「你贏不了我。」
溫流光心中有一把火,熊熊燃起,恨不能將她四肢百骸都燒成一把灰,最後沖到腦子裡,將血液都攪得沸騰。
誰都知道她天生雙感之名,可誰也不知道她期盼這一日期盼到了什麼程度,尤其是在上回被溫禾安壓制以後,她做夢都咬牙切齒,想要開啟雙感後一雪前恥,可在這條路上每每受挫。
這讓生來高傲,從不在任何人面前認輸低頭的溫流光無法接受,稍一想起來就是噬心蝕骨的滋味。
「為了對付我。」
溫流光握緊長鞭,倏的一揚,沒想在口舌之爭上浪費時間。駭人的氣勢隨著這一舒展而全無保留地迸發出來,長鞭虛影倒映在天幕之上,拉得十分長,鞭骨一段接一段,發出「咯咯」的,好像骨骼抽長生長的聲音,拉到極致後像一條俯瞰地面的火紅巨龍,每一次呼吸都掀起颶風,她盯著溫禾安,一字一句道:「殺了穆勒,又殺了溫白榆,你以為,祖母會放過你?」
溫禾安靜默不語。
溫流光倏的一笑,笑中寒意森森,她身體躍至半空,浮住,在滔天鞭影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嬌小,衣裙卻像火一樣燒起來。
在多面鏡子外觀看的隊伍盯著看了一會,發現不對,驚懼地一凝神,發現不止溫流光的衣裳在燒,她的雙手,雙腳,肩,脊背與髮絲同時都躥上了火苗,火花一朵接一朵,燒得最旺的是她手中扣住的長鞭,以及天上的長鞭虛影。
悲痛的長鳴從火龍的嘴中吐息出來,隨著這一變化,小世界內原本平分秋色,各佔半邊天的火與墨局勢發生逆轉,火步步緊逼,墨色則寸寸後退,極為忌憚這種變化。
溫禾安垂在衣側的手掌微握,又鬆開,五指緊繃,眼神徹徹底底凝重下來。
雖然知道這是一場惡戰,可真正見到這種手段被自己逼出來,仍然會從心底生出種本能的悚然之意。
她輕喃:「你還真豁得出去。」
「那又如何。」
溫流光面色更白,慘無人色,握著紅鞭的手捏得死緊,骨節咯咯作響,「別裝神弄鬼了溫禾安,你的第八感究竟是什麼,也該讓我看一看了。讓我看看,究竟是沒有,還是根本就是無用的廢物。」
祖母的感知不會有錯。
而且溫禾安在面對她和穆勒時都沒動用,她還不至於自大到這種份上。
隨著溫流光最後一個字落下,她手中紅鞭寸寸斷裂,整個小世界都被一層猩紅光澤覆蓋,裹挾,前所未有的恐怖氣息注進她的身體,又洶湧的溢出來,她眼睛下緩慢掛出兩道血痕。
天上火龍身上宛若凝起了幾個巨大的太陽,岩漿蜿蜒成江湖,豎瞳睜開時,如神靈漠視人間,抹殺一切。
被鎖定的人逃無可逃。
許多支隊伍中發出了難以置信的聲音,九洞十窟那邊,一直為溫禾安無聲吶喊鼓勁的巫久捏了捏拳,瞪了瞪眼睛,心裡一連冒出十來句不愧是溫流光這瘋起來沒邊沒際的,一邊開始為溫禾安懸心吊膽,他還怕自己看走眼,問聞人杪:「怎麼回事,這不會是真的——」
聞人杪也大受震驚,回了句肯定的是。
巫久咋舌,緩緩吐出字音表達自己的震撼:「她真把自己的本命靈器熔了啊……」
本命靈器唯有一件,碎了這件,就算再找到趁手的靈器,也絕對做不到同樣的契合,而且經此一遭,溫流光在鞭意上的領悟,諸多心血,算是付諸東流了。
這可不是一年兩年,從修行至今。
整整百年啊!
這也導致了,作為本命靈器為主人而戰的最後一道攻擊,強大到出乎所有人的想像,這一擊在溫流光手中施展出來,真真正正有了接近聖者的力量。
「完了完了,我開始緊張了。」巫久一把拽住聞人杪,狐狸眼看起來有點憂鬱:「溫流光擺明了是要速戰速決,一開始就用壓箱底的狠招,她熔本命靈器,可溫禾安沒有本命靈器,溫流光後面還有第八感呢。」
聞人杪還沒說他杞人憂天呢,卻聽聞人悅突然說了聲:「巫山的隊伍。」
她透過鏡面,遙遙看向小世界外。
那裡聚集的散修與隊伍都多,然巫山一眾悄然現身,沒發出一點動靜,在場所有目光還是無聲抽給了為首的男子,他的目光卻誰也不給,從側面看,眉眼如沁霜雪,透出點烏沉的鋒芒銳意。
她將話補充完整:「帝嗣來了。」
陸嶼然居然來了。
小世界外的聲音霎時小了一半。
懸於天際的火龍鞭影最終落下,溫禾安身後的墨色在她的授意下匯成了一截樹枝,枝幹遒勁舒展,葉片簌簌團在一起,摩擦時發出好聽的金玉相撞的聲音,然而在熾熱到足以焚燒吞噬一切的火焰面前,這點墨色如螳臂當車。
它最終被呼嘯著重重碾過。
巫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和他一起懸心吊膽的,還有商淮。見多了世面的天懸家公子迎著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長身玉立,波瀾不驚,實際上嘴角連著抽動了好幾下,深深吸氣,不知道為什麼蘊鏡會在附近失效,也不知道陸嶼然到底怎麼想的,會做些什麼。
他眼前閃過的是滔天的火焰,腦海中出現的,卻是巫山關幽閉的山崖,那一句一句將人割得鮮血淋漓的話。
突然,他的身邊悄無聲息出現一個人,身段玲瓏,小圓臉,長蠍辮,蝴蝶結,聲音清脆:「你手抽什麼?」
商淮回頭看見了凌枝,這下手不動了,腦海中的畫面也自動停了,他看著自己惦念許多年的「救命恩人」,張了張嘴,好半晌,捂了下眼,問:「你怎麼來了?」
凌枝指了指小世界裡的場面,撇了下嘴:「來看她們打架。」
商淮可算找到個能聊的了,當即問:「你覺得誰能贏?這一招二少主有把握能接下嗎?」
凌枝皺眉,看著呼嘯盤旋的火龍,以及蔓延整個小世界的岩漿火海,搖搖頭,若有所思:「不知道。溫流光比我想像中更厲害一點,但溫禾安也很強,天都人對自己好像都還挺狠的。」
商淮有點琢磨不準她最後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見小世界裡火龍一擊未成,墨色在融化關頭竟然以一種堅韌姿態重新凝聚,散而不潰,將墜不墜,一隻白皙手掌在最後關頭握住了它。
撐住了局面。
鮮血從五指指縫滴下來,無數道目光匯聚過去,發現溫禾安握住墨枝的手現出一種奇異狀態,五指指骨修長勻稱,一點瀅白的光芒透過皮肉,從骨頭裡逼滲出來,就是這一點光成為了與完全爆發狀態下的火龍抗衡的主要力量。
溫禾安甩了下剎那間皮開肉綻的手,溫流光眼神有一瞬全然震顫,喉嚨乾澀,而後暴怒。
「原來是這樣。」不遠處,聞人悅緩緩吐出一口氣,說:「我說為什麼,溫禾安能將靈之道修得如此厲害,登峰造極。」
巫久腦袋裡恍惚有點印象,但不敢確定,此時聽她一字一句道:「十二神錄。」
羅青山對戰鬥對招上一竅不通,打磨靈力都是得過且過,從進秘境到現在,已經遭到了商淮幾次嫌棄,現在一看溫禾安的狀態,總算遇見件自己知道的事,上前幾步低聲解釋:「十二神錄三家都有,放在藏書閣最深處鎖著,我看過拓本,不知道是誰創造出來的,想法尤為好,構思精妙,按理說是可行的,但就是特別危險。」
「成則成,不成則亡,沒有第三種可能。」
「之所以叫十二神錄是因為最開始修煉要經歷十二月,只留一縷神識保留清明,人入淬靈池,渾身血肉與骨骼碎盡再重鑄,足足十二遍,直到身體裡每一根骨骼都裹上靈絲,成為真正的靈體。旁人以器為道,他們以自己為道,只是古往今來,成功熬過那種痛苦的人不超過三個。」
羅青山朝商淮無聲做口型:「聽說這是世間唯一一個不損他人,但也被列入禁術的秘法,還聽說,我是說聽說……昔日帝主走的也是這條道。」
修到最後,戰力堪稱無敵。
商淮捂了下他的嘴,不知道他是不是根本沒有眼力見這東西,道:「好了我知道了,別說了。」
誰家好好的核心苗子,帝位預選者會要練這種不是生就是死的秘笈?再強大都令人發怵啊。
畢竟,神仙來了也不敢保證自己是活著成功的那個。
商淮隱晦地瞥向陸嶼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覺他周身氣質淡得如流雲,唯有抬眼或衣袖被風吹動時,透著點止不住的涼薄澀冷之意。
倒是凌枝,因為不是第一次知道這事,不驚訝,也覺得沒什麼,持著與溫禾安相同的觀點,音線稱得上天真無邪:「世上之事不都是這樣,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天都對她不好,她自己還不努力,不拼一拼,天上也不會平白掉餡餅,早死都不知道死哪去了,還怎麼跟現在一樣叱咤風雲,稱王稱霸。」
商淮被那個「稱王稱霸」震了下。
小世界內,溫流光腳踩著火龍,留給她速戰速決的時間不多,她撐不了多久,而且溫禾安這個「靈體」,給她一種近乎窒息的壓迫感,她居高臨下看著溫禾安,連著說了三個「好」字,一聲比一聲冷。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她從靈戒中甩出兩道光團,光團一經揭開,就迸發出無可匹敵的聖者氣息。與此同時,她五指合攏,朝天摁下,墨髮飛揚,聲音從喉嚨中滾出:「第八感。」
——殺戮之鏈。
墨雲翻滾,天地倒懸,溫禾安手中樹枝徹底消散,聖者氣息覆蓋一切,天穹之上,血色長鏈寸寸顯現,所有隊伍眼前的鏡面在此時齊齊碎裂。
在場每一個人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聖者之下,必死之局。
凌枝都沒說話了,她捏著袖子,眼中明明滅滅,扭扭頭看身邊,發現沒人注意自己,於是從袖子裡捏出個面具,一低頭,面無表情扣在了自己臉上。
想了想,又咻的一下,手疾眼快地將自己很有辨識度的蝴蝶結髮尾綢帶扯了下來,亂七八糟在手心團了下,丟進靈戒中。
陸嶼然凝視著視線中那道背影,深陷水火,溫禾安卻沒有回頭。
一次也沒有。
某一刻,陸嶼然指骨緩緩收攏,眼睫覆下,仰了下頸,喉結滑動,聲音帶點啞意:「巫山所屬,全部退後。」
巫山隊伍聽他的指令,徑直往後退,羅青山站在原地,看看他和商淮,又看看後面驚疑不定的長老執事們,腳步抬起又落下,有些茫然。
他讓所有巫山之人退後,自己身為巫山帝嗣,卻沒有退。
商淮用舌尖抵抵牙齒,心裡暗罵了聲,想著這次完蛋了,族裡不知道要怎麼發作,事態不知道要衍變成什麼樣,但他除了啞聲喊一聲陸嶼然之外,希冀他能驟然轉醒外,也沒別的話說。
他也不想溫禾安出事。
陸嶼然揭下包裹五指的手套,手套墜至地面的剎那,小世界表面,無數道雷弧躍動,暴雨從翻滾的烏雲層中倒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8 10:16 PM
第七十六章
凌枝的匿氣呈陰陽雙色,一面沉如濃墨,一面淡若流月,兩色飛快在天際鋪旋。
雲層之中,千萬道雷弧成型,蓄而不發,眨眼間,那股力道已經凜厲到圍觀者望而生畏的程度,在滂沱雨勢中顯出無邊的暴烈。
甫一出現,就鎮壓小世界外的所有雜亂氣息威壓,幾乎以一種不容置喙的姿態接管掌控了這片天地。
見勢,小世界外守著的隊伍面面相覷,在一道道閃電中訥訥半晌吐不出話音來,腦子有點發昏,倒是巫久最先反應過來,眯著眼揮揮手,示意自家隊伍往後撤,聞人悅和聞人杪見狀,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看熱鬧歸看熱鬧,可沒有誰願意在這個關頭當被殃及的池魚。
向後撤退時,遲來的聲潮自隊伍中爆發出來,這局勢太過撲朔迷離,連聞人悅也開始不解起來:「我那日就想問了,那姑娘究竟是誰,她這用的是什麼?……靈氣?」
她將水晶石從左邊換到右邊,乾脆將這一幕也拓進去,又皺眉,問自家兄長:「他們這是在做什麼?是要插手裡面的戰局,還是一言不合在這裡起了衝突,預備原地開戰?」
周遭懷有同樣疑惑的人有不少,如果是前者,帝嗣這是要公然站在溫禾安這邊嗎?還是溫禾安已經投靠了巫山?溫流光要是出事,天都忍不下這口窩囊氣,巫山是怎麼想的,這是已經準備……正式開戰了嗎。
素瑤光此時已經回了自己隊伍,她側首,頭上釵環發出好聽的碰撞聲,視線穿透層層陰雲與雷霆,最終落到陸嶼然身上。
她自身優異,實力強,家世好,相貌出眾,知情識趣又懂進退,連江無雙都是主動相邀,然而三年前極北秘境出事至今,她在這位帝嗣身上,倒是不軟不硬碰過幾個釘子。
不是因為別的,是他性情如此,不論男女,都近不了分毫,涼薄得明明白白。
等閒人,連句話都和他說不上。
所以不論是他偏幫溫禾安,還是突然被激怒到要出手,素瑤光都不是很能想明白。
數百里外的江無雙在蘊鏡碎裂的第一時間又甩出一面,見到這一幕,面色陰晴不定,慣來上揚的嘴角,也還略略提著點弧度,欲落不落。他五指掌著腰間劍首,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肅殺的劍氣將這一片生靈壓得盡低頭,某一刻,低聲說:「我一直以為,會是我先與他們交手。」
沒想到。
是他們三個先打起來,把他撂到了一邊。
「也好。」
江無雙接受這個事接受得倒是很快,他知道得多,比外面那些人看到的也遠。他們這群人身上保命的底牌太多了,溫流光今日至多只是損失第二道八感,天都不會放棄她,這對他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陸嶼然現在的行事作風,越來越讓人難以捉摸了。
陰官家——也是從來都讓人搞不懂。
江無雙想了一會,朝蕭凜道:「告訴江召,不用再等了,趁亂抽調支隊伍出去,將外島的人運往雲封之濱。」
他隱晦地看了看天空,話語中意有所指:「這一屆九州風雲會,也快來了。」
蕭凜躬身:「是。」
江無雙接著看蘊鏡投射出來的畫面,空洞洞的虛無裡,將百里之外的雷霆狂舞,陰陽二色割據的盛況照得纖毫畢現,就在它們將要咆哮著落在小世界之上時,卻見小世界因為承受不住裡面太過極端的力量,「轟」的一聲,爆炸開來。
他當即眯起眼細看。
早在確定要逼溫流光從閉關中出來時,溫禾安就預料到了會有這兩道聖者之器,會有這條猩紅的殺戮之鏈。正如她所說的,留給溫流光的時間只有半個時辰,現在已經過去一半,她出的全是殺招,奔著速戰速決,取人性命來的。
這第二道八感,對一個從出生起就被冠於「天生雙感」,因此揚名,被抱以無邊期待的人來說,太重要了。
溫流光無法接受它出現半點瑕疵。
小世界一炸,滔天的靈浪四下席捲,肆虐的雷弧與陰陽匿氣凝了一凝。
溫禾安甩手朝天空之中,兩道聖者之器的方向丟出一座小小的尖塔,這尖塔只有掌心大,七層高,每層繪有七重色彩,唯獨最上面的一點塔尖,點了鮮血般糜豔的紅。塔簷各綴著幾個金鈴,隨著逆飛的動作一搖一晃,內芯卻是啞的,發不出一點聲音,隨著溫禾安的催動,塔身的光彩幻夢般被點亮。
那鈴鐺在觸及空中的兩道聖者之器時,才終於上下一磕,一震,迎風暴漲,所有金鈴這才晃動起來,發出「叮」的脆響,宛若魔音入耳,攝人心魄。
沒了小世界的阻攔,這一聲之下,往外奔逃的隊伍中有一半都直直定住了步伐,胸膛裡一陣要命的絞痛,短時間內連呼吸都不太順暢,修為高深點的,一邊給自家隊伍布下結界,一邊回身駐足,眼神轉到塔身時無比凝重。
聞人杪和巫久對視幾眼,同時看向聞人悅。
聞人悅裙擺被逆亂的風吹得蕩動不止,她看著這座無比熟悉的七彩塔,看它再次發出這詭異的,能把人折磨到生不如死的光芒,深深皺眉,有一瞬間被拉回到當年痛苦到沒有止歇的絕境中,她握了下拳,喉嚨乾澀,好半晌擠出句話音:「居然、是她。」
巫山的隊伍後,同樣有如此神情的還有商淮和宿澄。
陸嶼然和凌枝在小世界炸裂,溫禾安擲出小塔時各自收力,分站兩邊,衣袂翻捲。凌枝定睛看看這架勢,也沒有到性命攸關那步,於是抓著自己散到一半的髮辮,問商淮:「做什麼,你也知道這塔?」
俊朗非常的天懸家小公子露出無法形容的復雜神色,提起這塔,他至今難以釋懷:「玄音塔啊,誰能不知道。」
也就凌枝這種老待在陰官本家不出門可能不知道。
商淮有些不自然地避開凌枝的眼睛,壓低了聲音說:「九州史上晉入聖者最快的那位。據說一百歲出頭就有破境之兆,但愣是壓到了兩百歲破的境,至今還保持著記錄的『天妒之才』,玄音塔是他的本命靈器,他、」
他走的路子很不尋常,用心血飼養本命靈器,靈丹異寶灌了不知道多少,甚至會奪取他人的本命之器相融,這也導致了在九州史上,驚才絕豔的人極多,靈器更是數不勝數,然玄音塔佔了一席之地。
比一般的聖者之器強上不少。
玄音塔在三十年前現過身,是在亂渡海那一片,出現時十分張揚,身上七層光彩沖天而起,數百米高,獨佔一座小島,塔身金鈴震動,震得人三魂七魄悉數出竅。
九州實錄將它說得神異,它的表現也神異,想收服這塔的人數不勝數。
商淮和宿澄就一時心動,湊了這個熱鬧。
進塔前,他們也沒覺得有什麼,成就成,不成大不了就退出。
進去之後才發現和想像的不一樣,塔有七層,每一層都是不同的苦難,每一天都在和人苦戰,不分晝夜,那完全是塔主人自己的戰鬥節奏。最為痛苦的是,不戰完一層,不能中途退出,好像本來就是存了戲謔的心,要來好生折磨一下這輩的年輕人。
商淮艱難淌過第五層,狼狽得可以說是爬著出來的,大吐特吐,五臟六腑都險些被掏空,起身就暈了過去,臥床好長一段時間,眼前都是晃動的血影。
宿澄也好不到哪去。
他們從小到大參與的歷練,戰鬥不勝其數,重傷垂危不止一次兩次,但從未有一次來得如此叫人印象深刻,毫不誇張地說,現在提起來還有點想吐。
商淮這人但凡在什麼東西上吃了虧,必然會掛在嘴邊一段時日,更是和宿澄達成共識,篤定根本沒人能過完七層收服這塔,因此他們在塔內的遭遇,巫山上下都有所耳聞。
現在不由得又去瞥陸嶼然,心中也犯嘀咕,不管是聖者之器,還是修行之道,這位二少主走的路怎麼都那麼凶,好似每一樣都歷經磨難曲折,他設身處地一想都覺得發怵。
這位聽著,指不定心裡是什麼滋味。
凌枝也就聽懂了一個事,她問:「就是說這塔很強,不是一般的聖者之器,所以面對兩道聖者之器,也能抗一抗?」
商淮能怎麼說,他也沒有聖者之器,只能捂了下臉,示意:「看看就知道了。」
此時戰局之內,溫禾安看向釘下的殺戮之鏈,身形閃動。從前大家就知道她的步法十分飄逸詭密,不按常理出牌,如今方知這種身法被引動到極致時全是裙邊殘影,純黑色的邊,像山間驟生的煙。而在這黑煙中,有一座靈陣雛形顯現出來。
溫禾安在靈之一途上鑽研得深,有幾道穩定的招式已經成為她的成名之術,被各家學習了很久,然而這一招成形時,還是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靈陣內,春光作序,萬物和鳴。
陣內四角,桃,杏,海棠與紫荊各開一朵,而陣地之內,溫禾安沒有去管天空中聖器之間的廝殺,她停下步伐,四種花卉開在她腳邊,源源不絕,紛至沓來,將要順著裙邊,順勢將她身體淹沒在花海之中。
花瓣柔軟,香氣馥鬱,可展現出來的力道和殺戮之鏈全然相反,她手一招,角落中四朵鮮妍,裹覆瀅光的花便落在掌心中,純然柔軟的生命氣息在殺機四溢的戰場生生拓出條道,與整個戰局格格不入。
然而觀戰之人沒一個敢小覷它的戰鬥力。
「從小到大,你總是能做第一個將我底牌逼出來的人。」
等四朵花都攏於掌心,溫禾安在漫天清響中平視前方。在穆勒那的受的傷只好了外,卻損著裡,她的狀態確實不在巔峰時,然而面對熔了本命靈器,強行出關的溫流光,算是半斤對八兩。
如今這招一出,抽取了她絕大部分靈力,鬢髮霎時被汗打濕,她與溫流光這對昔日叱咤風雲的天都雙姝,而今像兩隻從水中撈出的厲鬼,面容死白,瞳色極深,唇瓣潮紅。
「你現在很得意?」
溫流光掃了掃天穹上的戰況,那邊戰得進了雲層,在狂風驟雨中能窺見一角焦灼的局面,沒有看到她想像中摧枯拉朽強勢鎮壓下來的局面,她心頭微躁,卻表現得平靜:「一道聖者之器,想擋我兩道?」
「擋了又如何。」溫禾安身形迎風而起,手中四朵花輕柔無比,與血紅色的殺戮之鏈正面對抗,她凝著自己的指尖,看向溫流光,笑中有點涼色:「我的東西,想要得到,總是比你難許多,一道壓兩道,又有什麼好稀奇的?」
溫流光目光森寒,咬牙吐出四個字:「痴心妄想。」
就在此時,四朵鮮花與殺戮之鏈對撞而上,一瞬間,空氣都停止流動。
視覺上呈現出極強與極弱的反差,花朵是最柔軟無害之物,誰也沒見過它能發揮出多強的攻擊力,此時此刻算是見到了,發現殺機綿密沁潤在花瓣之下的汁液裡,每一面薄薄的花邊之中。
沖天靈光迸發出來,分毫不讓地捲擁著那根鏈條。
溫禾安隨手一招,靈陣中有五片花瓣招到她手中,她近身與溫流光交戰,大開大闔,從前大家只覺得溫流光比較瘋,現在發現大抵是一脈相承,這兩姐妹骨子裡都透著不死不休的勁,不出兩招,就齊齊見了血。
百招之內,兩人氣息萎靡下來。
而就在此時,四朵花與血色長鏈最後對撞,齊齊消散,她們同時倒退數步,臉頰上血色上湧,喉間一片甜猩,溫禾安慢慢用指尖擦了擦那抹薄紅,看出了溫流光的狀態,緩聲問:「還壓得住嗎?」
作為罪魁禍首,說的話卻很像關心,迷惑性強得可怕。
溫流光氣息急促,胸膛驟烈起伏,眉骨裡絞痛,手指都在發顫,指甲呈現出驟烈的青白色。抬頭,見溫禾安居高臨下地看她,問:「你是要等時間過去,還是拼一把現在開啟。」
溫流光直視溫禾安,第一次如此認真,要將她每一分特徵神韻都記住,要將她骨頭都拆了般的細緻,這個她從沒有真正重視過的人,一個叛族者的後裔,居然走到了今日,將她逼到這種份上。
她太輕敵?
不,百年來,踩在風口浪尖上,她的修行從未懈怠,能爭取的資源一定會爭取,她自認為做到了最好。即便再來一次,也只是這樣。
那、問題出在哪裡?
讓她承認自己天賦不如溫禾安?
溫流光從喉嚨裡擠出一聲沙啞至極的笑,一滴汗珠從額心淌進眼睛裡,一片澀疼,她甩甩手,從靈戒中拿出一個琉璃瓶,瓶塞一拔,裡面靜靜躺著顆明黃色,形似琥珀的東西。
她將這顆石頭拍碎,同時徹底放開了對第二道八感的壓制。
都是無解之局,她要選,就選最危險的一條。
——她偏要在這裡,在溫禾安的眼皮底下,開啟第二道八感。
明黃色的光芒將她整個人包裹,灑下一場燦燦光雨,隨著這雨落下,溫流光感覺自己因為壓抑太久而變得格外糟糕的第二道八感漸漸有了恢復之勢,她咬牙,一字一句道:「那就來試試。」
溫禾安靜了一會,低聲自語:「有穩固八感的效果麼?」
她點了下頭,垂睫,道:「那就看看吧,是我出手快,還是它恢復得快。」
話音落下,純黑衣影與紅衣纏鬥,交手的招式快到極致,悶哼聲和血腥氣往往同時彌散。
自打發現溫禾安死不了,凌枝放下心,看天上的聖者之器打鬥看得津津有味。
作為鎮守溺海和淵澤之地的補償,她天生有雙可勘萬物的眼睛,總能一語中的。看著看著,她發現那座小塔是很不一樣,它好像在緩慢啃食另外兩道聖者之器,要一點一點將它們都吞到肚子裡去,每吞入一份力量,塔身的顏色就更鮮亮一些。
她看得眼睛愜意地彎起來。
溫禾安是算到捉了穆勒,天都肯定有聖者坐不住,會要悄悄來一趟,所以來逗逗溫流光,叫她開不成第二道八感,還乖乖送出兩道聖者之器。
讓這塔吃飽一點,好轉頭去應付天都的聖者。
哎呀。
這一套一套的,真不愧是她。
直到凌枝看到溫流光在自己面前拍碎了那顆明黃色的石頭,光雨撒下來,才在漫天的猜測和陸嶼然無聲凝睇過來的視線中倏的變了臉色。
一張稚氣滿滿的小圓臉被寒意凍住,她脊背拉得筆直,圓圓的眼仁裡天真的光亮泯散,頓了頓,話語中的冷酷之意撲面而至:「秋、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8 10:54 PM
第七十七章
「秋水。」商淮下意識念了句,話音落下後也回過神來,他看向凌枝,低聲問:「這東西不是一直被陰官家當做重寶封存著嗎?」
凌枝微微抬起下巴,唇抿得有些緊。
關注這場戰事的老油條不少,因為秋水屢次與陰官家軟磨硬泡打過交道的也不在少數,世間之物,能對第八感有增益的本就寥寥無幾,而號稱能穩固乃至提升第八感的靈物,唯獨這一件。
三家家主早前都與陰官家交涉過,願以重金相求,但都被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絕了。
商淮很快也不想再提了,他想起來,如今陰官家做主的是那位師兄。
凌枝不再撥弄自己的髮辮了,她盯著溫流光身上的流金色澤看了一會,捏了捏拳。溫流光此舉看似是被溫禾安逼得無路可走了,是,她確實是無路可走了,所以索性破罐子破摔,把陰官家也拉下水了。
此一戰後,在所有人眼中,陰官家跟天都就是一條賊船上的人,什麼都不需要多說,說什麼都沒用,上次為天都懸賞雙煞果,這次又給了秋水,都是鐵證。
陰官家不惹塵事,不入紛爭,不幫任何一家,正因如此,他們有特權搜查九州之內任何渡口,在任意州城內引兵穿行。如今這個原則被打破,立馬就會引發數不清的麻煩,還有紛至沓來的各種試探,拉攏,謀求合作。
凌枝心中很不舒服,那種不舒服就像是被無數隻螞蟻啃噬,她很想面無表情一把火燎了所有讓她感到困惑,不解乃至不可名狀委屈氣悶的東西,可腦海中仍有聲音在說,不能這樣。
但,她在她師兄身上的耐心,被徹底磨沒了。
溫禾安隱晦地掃了眼雲層上方,聖者之器的碰撞激烈無比,耳畔哪哪都是振聾發聵的巨響,而嘈雜聲浪中,唯有一道聲音格外清晰,是從腦海深處傳來的,「咯吱咯吱」啃食硬物的聲音。
那是玄音塔。
她費了很多的心思與時間,不誇張地說,半條命搭進去才得到這座塔。
如此強求,是因為早在進塔之前,她就詳細查過玄音塔的來歷,知道它非比尋常,知道它有詭異的吞食之能,得到它這麼多年,她一直在養著它,用各種奇珍異寶,養到現在越來越挑,只吃聖者之器。
一下子給它兩道,不知道它能不能應付得過來。
應該不成問題。
自從被溫流光的人綁走過後,她就有點搜尋靈器,購買靈器的下意識行為,等妖化現象出來後,這種行為就成了習慣。
她很清楚,當災難真正來臨的時候,家族太不可靠了,又或者,會反過來成為要命的刀刃,在提升自己實力的同時,她需要一些讓自己心安的保障。
溫禾安斂神,指間攜著幾道刃片,跟溫流光近身交戰。
兩人狀態都不好,方才那一擊,耗去了大部分靈力,現在的對撞卻更凶,場中只剩兩道殘影和時不時一閃而過的刃光。
每一次,因為秋水發揮作用而好轉的狀態都因溫禾安的攻勢而惡化,每一次,溫禾安手中的刃片,卦圖,乃至雙拳,都能將她逼得後退一步。
這戰場不比演武台,能退的地方很多,可每一步都像個恥辱的烙印,冒著滋滋的熱氣灼痛肌膚和肺腑。
溫流光臉上不曾表示,可心裡始終難以置信,難以釋懷。
難以釋懷溫禾安能在不開啟第八感的前提下,化解她的第八感。
她清楚地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如果只停留在現在這樣的狀態而無突破,她不可能再贏過溫禾安。
溫流光此生從未有過如此煎熬的時刻,大概人都如此,越渴望得到,就越是難以如願。
雙煞果拿到了,契機到了,就連秋水也想方設法從陰官家帶出來了。
卻卡在這。
能圓滿,卻不能圓滿。
「咳。」右肩被洞穿,溫流光依然不管不顧,自己傷一分,就要在溫禾安身上找回一分。她抓住了一隻同樣染血的手,那血尚還溫熱,分不清是誰的,她低喘一聲要將它也洞穿,可這次沒能得逞,那手反過勁來,死死捏住了她的下巴。
兩人再次交手。
溫禾安表情很淡,似乎將疼痛都抽離出了身體,她步伐稍停,稍帶譏嘲:「如此看來,還是我的動作更快一些。」
溫流光從喉嚨裡發出不甘至極的喘息聲,她的狀態太差,差到支撐不了第二道八感的殺戮之氣。她能感知到那種機緣轉瞬即逝的玄妙,而今種種形式都在告訴她,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事情已經發展到了現在這一步,你究竟要怎麼做。
是抓住契機和秋水最後的尾巴,將它們最後的功效加持到第一道八感上,就此認了你今生唯有一道八感了,還是抱著執拗的幻想,等契機完全消失,再花一生的時間去等待它再次開啟。
理智告訴她,要做對自己最有利的事,可情感上仍在搖擺,不能接受。
直到最後一刻。
逃無可逃。
溫流光深深吸氣,雙手手背上青筋乍起,陡然結印,將第二道八感給的所有玄妙之氣通通施加到第一道八感,她的殺戮之鏈上。
這一動作輕鬆許多,雙感本就相通,第一道八感開啟已有些年頭,而今吸收這點東西很快,宛若嗷嗷待哺的幼獸,只知自己吃到了點好的,渾然不知自己吃的究竟是什麼。
望著這一幕,溫禾安止住步伐,手中靈光消散。她們都很清楚,到這一步,溫流光的第二道八感廢了,就算一些東西疊加到第一道八感上能有所提升,也提升不了多少。
溫流光這次是真正的損失慘重。
溫流光看著她,眼神席捲裹挾著滔天恨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刻,她和著血,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仇,我記下了,來日你必以命來償。」
溫禾安反而提了提唇角的弧度,她探身上前,雙雙又過一掌,才在溫流光滿是冰意的眼睛中俯身,在她耳邊輕聲吐字,氣息很熱,是那種不顧死活打一場之後會有的灼熱:「這話就算了吧溫流光。你我之仇,何止今日。」
「既已廢去一感,你這天生雙感、刻意唬人的噱頭,也該撤下了。這麼多年,我聽膩了。」
溫流光硬抗體內驟起的紊亂,被此話激的倏然抬眼,道:「那就看看,今日誰死誰活。」
「你猜錯了。」溫禾安與她對視,低低咳了一聲,明明也受了重創,眼神卻很明亮,明亮到像是點了一簌火,能將骨骼都燒化:「我這時候殺你做什麼。」
她開始抽身後退,好整以暇的從容,聲音落入溫流光一人耳裡:「還記得嗎,這百年裡,你在我面前說過多少次我是鳩佔鵲巢的野種,低賤不堪,今日我悉數還給你。叛族之人如何,第八感啟而不用又如何,戰況如此,你底牌出盡,不也被我逼殺至此?」
幾句話,讓溫流光有如烈火焚心,這百年來說的每一句都像笑話,嘲笑的不是溫禾安,而是自己。
她萬般不屑溫禾安的身份,卻被她壓制,眾目睽睽之下顏面盡失。
溫禾安退出戰局,溫流光被她刺激得理智全無,還要再追,被先前為她守陣的長老們目光晦澀,丟出一個結界防住了外界所有人的視線,啞聲對她道:「少主,此時不宜再出手,穩固八感重要。此處發生的事,族中已經知道,聖者讓您固守本心,經此一役,就算不曾開啟第二道八感,殺戮之鏈也可更上一層樓,再有秘境中的傳承,您不會比任何人差。」
溫流光閉了下眼,半晌,啞聲道:「我知道祖母的意思。溫禾安想摧毀我的心智,可我不至於,連輸一場都輸不起。」
她只是承受不住失去第二道八感,接受不了別人說「那個開啟第二道八感失敗了的『天生雙感』」,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場打擊,足以令她一蹶不振一段時日。
大雨滂沱,溫禾安走出來的時候,玄音塔加快速度,結束了啃食,化作流光鑽回她的袖子裡,厚重的雲層之中,聖者之器的對撞餘波仍在,攪得紅光陣陣。
她得到玄音塔的反饋,玄音塔將兩道聖者之器都吞進了肚子裡,但被打掉了兩隻金鈴,塔身被撞歪了一塊,但它很滿意,抱著充沛的力量陷入沉眠消化去了。
對這場戰鬥的收獲,溫禾安也滿意了。
許多道視線都在看她,潑天雨簾中,昏沉一片,她看不清這些人的表情,但大概能夠想像,忌憚,唏噓,或是純粹的看熱鬧,她拂過手背的一層血,抬睫,看見陸嶼然和凌枝就站在不遠處。
四目相對,陸嶼然眼底墨色很沉,無視漫天無聲的注視,朝她走出一步,袖擺上璀動的流銀成為雨幕中唯一的色澤。
察覺到戰鬥結束,很多隊伍已經收回蘊鏡,江召卻盯著這一畫面沒動。
溫禾安隨意掃過巫山眾人凝重得不行的臉色,朝陸嶼然與凌枝提唇短促笑了下,手指微動,劃開一個空間裂隙,消失在原地。
陸嶼然微怔,在原地站了須臾,薄唇一壓,壓出滿帶涼意的弧度,凌枝看看他,也一時間有些分不清是溫禾安不想將他和巫山扯進這個漩渦,還是不太想承認這段關係,臨陣脫逃了。
她眼睛轉了轉,也跟陸嶼然保持了距離,閃身一躍,身形神乎其神的化作一抹墨色,遊龍般躥遠找溫禾安去了。
陸嶼然帶著巫山的隊伍離開此地,商淮捏了捏鼻子,這場戰事順順利利結束讓他懸著的一顆心落下,但也能感覺到情況有點不對,主動說:「你去吧。反正現在傳承不開,秘境也沒什麼事,我帶著隊伍四處逛逛,看能不能找到些別的機緣。」
「嗯。」
陸嶼然踏入空間裂隙中。
這次,不用他問,溫禾安先發來了位置。
溫禾安就近找了塊山石嶙峋的曠靜之地,動動手指勉強開了個結界,自己靠在兩塊半人高山石中間的樹上,手裡拿著四方鏡,手指滾熱,指甲都折斷了幾根,血痕觸目驚心。
她服下了恢復的丹藥,可渾身勁一懈,腦海中還是有止不住的眩暈感傳來。
大戰過後,身體本能的想要休息。
她左腳換右腳地倚著樹幹,強撐著精神。
她在等趙巍和李逾的傳信,在等琅州的消息。
琅州城城外,沅河兩岸以及北面山坡後,呈現出三軍對峙的場面。如此陣勢一擺出來,除了領著安州軍前來的趙巍,其他兩家統帥都有片刻愣怔,難以置信,旋即怒上心頭。
誰能想到旁邊的安州駐軍會來插一腳。
轉念一想,簡直想笑,天都現在滿身爛攤子,居然還有閒心來這給人添堵,真是叫人敬佩。
而潛伏在天都駐軍中的趙巍,提心吊膽中過了幾日,但到底本就是將帥出身,靠自己的本事領了軍隊,佔據了蘿州,打鬥或許不如那些九境驍勇,可論行軍作戰,兵法謀略,很有一套自己獨特的行事準則。
到了今日,兵臨城下,用那塊令牌恩威並施,將安州城城主連蒙帶騙制得服服貼貼,指東不敢往西。加之穆勒被擒,溫流光與溫禾安交戰的消息飛快傳出來,那城主在這樣風雨飄搖,人人自危的關頭,連求證都沒敢。
李逾三天前就來了琅州,來的時候和趙巍打了個照面,直說自己來這只負責兩件事,一是捉人,二是不讓駐軍真打起來,領軍打仗的事別指望他,他一竅不通。
本意是想讓趙巍安安心,可他來的那日才和穆勒打完,氣息萎靡,貴公子般的氣質更顯羸弱,趙巍一看,沒覺得安心,反而憂心忡忡。
這三日,李逾拒絕了趙巍想讓他跟著去安州養傷的提議,留在了琅州。
他在琅州買了個院子,很早以前就買了,院子不大,就在街邊。他乾脆回了這裡,先昏天暗地睡了兩日,起來後已經是第三日的正午,他吞了把丹藥,上街買了酒,糕點,又去外城的蘆葦灘邊摘了種很酸的果子,去看祖母。
小時候,他們沒有固定的「家」,總是從一座城池逃向另一座,糧食豐足,局勢穩定的州城名額得靠買,他們永遠擠不進去,所以只能東躲西藏,聞風而逃。那時候琅州還沒通渠引水,常鬧飢荒,常征兵伐,不是個好地方。
誰也想不到,就是這了,什麼都斷在了這裡。
他們逃難時住的那個小茅房被溫禾安圈下來了,重新簡單修繕了下,那片地方靠近城外,現在沒人住了,所以立了座小小的墳,豎了石碑,他將手裡提的東西放下來,擺好,自己盤腿坐下來,拿起拂塵將石碑上的灰掃乾淨。
他喚:「祖母。」
喚了一聲,就停下了。
來多了,也不知道說什麼。
李逾拿出四方鏡,裡面趙巍給他發了好幾條消息,生怕他睡死過去,或者把今日的大事忘了,他回了句準時到之後,將它合上,對著石碑說:「您看看她膽子多大。從小膽子就大,是不是。」
「不過,琅州好像真要被她奪下來了,穆勒也被她擒住了。」說到這,李逾停了停,說:「祖母,您是不是還不知道穆勒是誰。」
男子聲音天生偏沉,稍低一點,就顯得很是鄭重:「是百年前參與琅州施粥之事的人之一。」
他站起來,將帶來的酒灑在石碑前:「他們一個一個,誰都別想逃掉。」
最後,李逾撩開衣擺拜了三拜,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琅州城已經安定了一些年頭,但自打上次巫山駐軍奪了隔壁三州之後,城中也是人心惶惶,而今三軍陳兵的消息一出,沿街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偶有幾人出來,甭管是貧是富,也都是用衣領裹著臉,左顧右盼,一驚一乍如驚弓之鳥。好似下一刻城門便會大開,無數身著甲胄的兵士湧進來,以血腥與殺戮無聲昭告這座城池已然易主。
百年了,九州還是這個樣子。
飢荒,戰亂,天災,疫病。啼飢號寒,餓殍盈途,權勢更迭爭奪中,白骨何止千萬具。
李逾從奔走的人臉上看到深切的恐懼,這種恐懼不論何時,都能將他拽回記憶最深刻的少年歲月。
他再次咽下一把丹藥,看了看天色,算著時間到了沅河兩岸,安州的駐軍中。
趙巍一見他,額心上的汗總算是止住了,再一看,王庭和巫山的統帥已經夾槍帶棍,你一句我一句地嘲諷起來,兩軍對壘,森森無聲,肅殺之氣蔓延整條沅河。
誰也沒太將安州的守軍當回事。
因為這支兵既不精,又不勇,領頭之人見都沒見過,氣息還不到九境,跟另外兩家一比,哪哪都比不過,幕一都開始納悶天都究竟是怎樣的想法,不會是被溫禾安刺激瘋了吧。
說起來,這件事中途雖也歷經曲折驚險,但還算是走得順利,能如此順利,有一半是因為三家積怨已深,在其中一家眼中,另外兩家會做出什麼缺德的事都不意外。
就像好好的兩軍對戰,天都突然橫插一腳,乍一看面面相覷,細想之後天都也是能做出這種事的德行。
趙巍騎在坐騎身上,看著遠處幕一手掌一揮,巫山駐軍開始進攻,心提到了喉嚨口,他側身問身邊的李逾:「公子負傷在身,第八感是否還能用出來。」
「能。」
李逾四方鏡裡的消息已經堆積成山,他師尊放話他再不滾回去就再也不用回了,寒山門也不用回了,而且穆勒也被他搜走了所有東西,用聖者之器捆了丟在蘿州密室中,解決完琅州的事,他得盡快回去。
「徐遠思還沒出來?」
趙巍搖頭,面色凝重:「沒。」
這是整件事情中溫禾安唯一預料還沒應驗的地方。
他話音才落下,就見王庭駐軍前撕開一個空間裂隙,出現在畫像中的徐遠思和另一個男子露出面來。
徐遠思在王庭手中過了人生中最為難捱的三個月,這群人根本不拿傀陣師當人,哪裡有用就往哪裡搬,而且他不知道王庭是怎麼打算的,他們囚了徐家這麼多人,究竟準備做些什麼——肯定不會是好事。
這就如同鈍刀子磨肉,磨得他吃不好,睡不好,身形消瘦了一圈,眼下兩團烏青綴著,日夜面對江召那張陰沉沉摸不透的臉,無數次生出想就地起陣拉著他同歸於盡的想法。
溫禾安不是給了他傀線回應嗎!
為什麼跟穆勒打,跟溫流光打,打完這個打那個,打得江召臉色一天一個樣,也不見來撈他一把。
此時此刻,他腳才踏著地,身後那位江無雙的親信就壓低了聲音命令:「開傀陣,輔助大軍戰鬥。」
徐遠思抵著牙無聲冷笑一聲。
這樣下去,他非得被王庭這群王八崽子活生生耗死。
徐遠思眼仁裡映出巫山列隊整齊的兵陣,無可奈何,手掌貼到地面上。
無聲的湧動從掌心擴出,漸漸牽連住身後的王庭軍,才要有近一步的動作,就見耳邊傳來驟烈的風聲與江無雙親信的怒吼聲,後知後覺一抬頭,見有一戴著獠牙面具的男子從天而降,袖裡生風,將王庭看押他的人掀得原地一翻。
就在這個當口,徐遠思被他拎著後頸一提,身形暴退,退至安州軍前。
整個過程很快,快到徐遠思腦海中唯有一個念頭:他這是被救出來了,還是又被天都劫持了。
江無雙的親信見狀,反應過來後腦子一怔,隨後是滿手冷汗,方才過招是在須臾之間,但實力已經辨了高低,人一丟,憑他一人必定不可能捉回,且……巫山軍已經殺到眼前,領頭陣的是巫山天縱隊的指揮使幕一。
沒有九境傀陣師施法布陣,他們可能會將琅州都丟掉。
這個時候,趙巍等人已經換了身裝束,偷偷從安州軍中潛出來,兩軍如蝗蟲般將要對撞在一起,李逾扯著徐遠思將他往趙巍的方向一送,又從袖子裡丟出幾樣靈器,盯著他不緊不慢地道:「溫禾安說,讓你脫困後即刻去琅州州城布陣,防住想要反攻進來的王庭軍,拿出你九境傀陣師真正的本事,不然,她會親自將你送回王庭,就當今日沒救你。」
徐遠思先鬆一口氣,而後咬咬牙。
走到哪都是辛勞命,走到哪,今日都得布這個陣。
但他和溫禾安好歹有舊交情,總比落在王庭手裡好。
趙巍是真擔憂這兩家打起來,走得一步三回頭,在第三次往回看的時候,見李逾躍至半空,左手一握,手背上青筋突起,而他喉結滑動,聲線一字一句從面具下瀉出:「第八感。」
趙巍停住腳步。
無形的浩大力量自他體內層層疊疊擴出,汪洋倒洩般漫開,與那日和穆勒交手時不盡如人意的效果不同,殘酷的戰場,揮動的刀戈,閃爍寒光的甲胄才是它真正的主場。
沅河兩岸,三家駐軍加起來超過十萬,才要戰成一團拼盡廝殺,第一抹血液還未噴湧而出之際,所有將士手中的刀劍槍戟不受控制地從緊握的掌心中墜地,在下墜的過程中便碎為齏粉,甲胄和圓盾同樣如此。
他們雙手在同一時間被禁錮,飛退回原位,茫然睜大了眼睛四顧張望,戰心才起,就已歇了火。
籠罩範圍之廣,力度之強,連幕一與王庭幾位守將也受了影響,卸了一半的力。
饒是他們出身頂級世家,見多識廣,也從未見過這樣奇怪的第八感。
這仗還沒打,就不得不結束了。
李逾從半空中墜到河畔茂密的蘆葦叢中,穩了穩身形,手掌因為脫力而微微發顫,被他面無表情控住。他就地給自己劃開一個空間裂隙,同時吞了把藥,馬不停蹄趕往蘿州。
靠在裂隙中的靈流中,他垂著眼,往身後各自後退回攏的三軍方向瞥了一眼,眉眼懨懨,聲音啞而低,玩味似的將自己第八感的名字念出來:「止戈。」
當年,在第八感上,李逾遲疑了許久,他是在已經選好第八感,就待確認的那一剎那,沒忍住遵從了內心一點意願,折中要了在打鬥中能發揮一部分作用,又能在戰場上發揮更大作用的第八感。
選了之後,頭一次被聖者呵斥,被自家師尊用竹篾追了整整一月。
就那麼一丁點虛無縹緲,聽起來就可笑的意願。
縱我一人先行。
願有一日。
九州戰事終結,人間止戈。
陸嶼然抵達結界時,溫禾安手中的四方鏡終於傳來消息。
她垂眸細看。
趙巍:【不負女郎所托,琅州已奪,徐家少主被救下。】
【前來相助的公子也已回程。】
與此同時,陸嶼然的四方鏡瘋狂閃動,他沒看,徑直走到溫禾安跟前。
她將四方鏡一收,抵著樹幹的身體繃直,所有事情全部按照計劃實施,一口氣完全鬆下來後,身體的虛弱和滾熱再也無法遏制,她抓了下他的手臂,沉沉闔眼之前,喊他:「陸嶼然。」
「我又贏了。」
陸嶼然完全接住她,純正的靈力朝她體內渡去,這人燙得像火一樣,到處都是傷。
攬住她的同時,他將她身上所有拼殺出來的傷勢悉數收入眼底,寸寸巡視,手掌幾乎止不住攏了下,瞳色越沉越清,劃開四方鏡,準備叫羅青山過來。
四方鏡上炸開了鍋。
商淮一連發出了十幾條消息,字樣觸目驚心,都是一樣的意思,心中的震撼難以用言語形容出來:【我們被耍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8 11:30 PM
第七十八章
就在方才。
沅河兩岸三軍對峙了不到一個時辰,
被一道突如其來的第八感遣散,幕一皺緊了眉,勒住身下躁動的靈獸坐騎。
多年處理各種棘手事宜的經歷告訴他,這事有點不對勁。
腦海中將這些時日接收到的消息一條條細篩,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就發現安州的方陣出了問題。
這三天,趙巍和帶來的心腹下屬接手了安州的守軍,安州城城主是個沒主見的,有點腦子但不多。他深知這場戰役面對巫山和王庭肯定是沒有勝算,當即是手一撂,將駐軍指揮權都交給了趙巍,自己和親兵留在城中守城,不想事後為戰敗擔責。
這也導致了,喬裝打扮後的趙巍和親信們趁亂一跑,面對止戈的強大束縛效果,安州將士中無一能做主之人,你看我,我看你,齊齊慌了神,先前還有模有樣的方陣頃刻間便成了盤散沙。
幕一看到這陣仗都愣了一下,簡直有些不敢相信。
——天都究竟來幹嘛來了。
他手往後一壓,壓著滿心疑雲示意回城,還沒到城主府呢,就聽屬下來報,說就在三軍對峙之時,琅州被人拿下了。城中的守兵已經受降,現在城門四周豎起了屏障,礌石,滾木,猛火油櫃與巨弩也都架起來了,最為駭人的是好幾個威力頗大的傀陣,遮雲蔽日,刀劍不侵。
王庭的駐軍順利出來了。
卻回不去了。
「什麼?!」幕一揪著下屬的衣領下意識問了聲,得到肯定的答復後鬆開手,在屋子裡踱步走了兩圈,回過神來後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這是個巨大的套,從頭到尾耗時不過十日,巫山,王庭乃至天都都被套了進去。
想明白這點,只一瞬間,幕一腦子裡有根線頭連頭,尾牽尾地繫到了一起:琅州這地方奪得太微妙了。地理位置使然,琅州易守難攻,城關險固,加以九境傀陣師輔陣,王庭駐軍別想再進來。還有今日露面之人那針對將士,神乎其神的第八感,可以看出實力非比尋常,尋常九境強攻攻不進來,除非王庭大人物再帶援軍來。可琅州毗鄰永,芮,凌三州,王庭一旦大量囤兵,巫山必會採取動作。
很好。
每一步,都算得很好。
不費一兵一卒,就將這座天然糧倉從王庭手中生生奪了出來。
如果不是巫山也在這人的算計之中,幕一甚至很想看看得知此事後江無雙的臉色,但現在,他更想知道究竟是誰有這樣的膽色。
一旦知道了事情真相,再查起細節來,就容易得多,他派出去的人扣押了先前在城中酒樓大放厥詞散布王庭駐軍動向的商隊,先前好幾支商隊只尋得到最後一支,被抓時也順從得很,倒像是專程在等著他們。
這個時候,幕一和商淮兩邊一通氣,尋各種蛛絲馬跡,其實已經有所猜測。
商隊中蓄著八字鬍的兩個彪形壯漢給了他們一句話:這件事,他們姑娘會親自和帝嗣說明。
商淮聽到後腦子像被人拿錘子一敲,懵了懵,摁著桌角站了一會,閉目想想這段時間對王庭眾人的問候,尤其是在溫禾安本人面前,每一句都顯得自己特別沒有腦子。
彷彿又回到了他在凌枝面前說自己對陰官家家主的推崇仰慕的時候。
陸嶼然最終沒叫羅青山,他攬著倒下去的人,將手用靈露洗淨,從瓷瓶中倒出兩顆傷藥,而後托起她的後腦,以指節抵開她唇齒,讓她將傷藥含進去。
溫禾安下意識警惕,有點不肯。
陸嶼然撐掌著她,不讓她亂動,力道不重,但動作強硬,被她這樣一抗拒,心中諸多情緒幾乎是止不住地冒了上來。
而她一身傷,身體裡的力卸下來之後,好似渾無筋骨,又像是骨頭都折盡了。
他一句話沒說,然心疼到底佔大多數,壓住了那一絲難以形容的惱恨氣性,掌心輕觸,撫了下她濕漉漉的髮絲。只這一個動作,似乎蘊含了數不盡的只有兩人感知到的默契,她確認了令人心安的氣息,不再掙扎。
待藥丸融化在唇舌上,溫禾安無意識一靠,臉頰靜靜貼上他手背,像一團燃動的火落於冰雪之中,熄滅的時候還冒著滋滋的熱氣。
陸嶼然維持著這個動作,垂眼看了看她。
心中劃過商淮方才說的那些話。
溫禾安。
運籌帷幄,進退自若,又何止在與人戰鬥和謀奪大事上。
如此想著,他靜垂的袖擺片片如雪般掀動,一個剔透的結界在浩瀚力量的催動下形成,結界裡漸漸有事物的輪廓成形。一座簡單清淨的小竹屋,幾張桌,幾張凳,窗下幾株鮮嫩欲滴的芭蕉,和蘿州城宅院的布局相仿。
這段時日,溫禾安需要尋個安全的清淨之地養傷。
陸嶼然將她抱起來,放在了竹屋之內的床榻上。
凌枝是小半個時辰後到的,她站在結界外叩門,陸嶼然將她放了進來。兩人從前不怎麼見面,一見面不是渡口出大紕漏了,影響到妖骸山脈了,再不就是中心陣線出問題了。
總之不是什麼好事。
然而因為各種原因,這段時間見面的次數比過往十年還多。
凌枝雙手手指勾著手指,負在身後,辮子上的蝴蝶結一扯,乾脆就將髮絲全部打散了,現在一綹一綹的彎曲著,臉頰藏在頭髮裡。她踏進結界,左右一張望,有點驚訝,下意識脫口而出:「你怎麼還會秘境的造物之術啊。」
「從前學過。」
陸嶼然才給溫禾安換了身衣裳,處理了傷口,血多得讓他心煩意亂,現在在水井口將手上的血洗乾淨,用帨巾擦乾。
做完這些,他看向昂首闊步欲往樓裡去的凌枝,冷聲挑明:「最近陰官家出的紕漏是不是太多了。」
「秋水為什麼會出現在溫流光手中。」
凌枝腳步停在原地,她慢慢抿起唇,眼中光芒幾經轉變。
陸嶼然不理會她心中的權衡考量,他心情更不好,語氣聽不出什麼波瀾,平靜地闡述事實:「陰官家兩次明目張膽為天都出頭,外界都認為陰官家已經站隊。事情再發展下去,王庭與各家會以此為藉口,不再願意在自家中心城池布置渡口,不認陰官九州通行的慣例。」
「渡口一撤,中心陣線會受到影響。」
凌枝怎會聽不明白他的意思。
陰官本家位於縱橫兩道溺海主支中心,也是整個九州的中心,像一張網的起點。
明面上來說,妖骸之亂已經隨著帝主的逝世結束,也就歸墟之下那些東西會活躍一些,實際上,妖骸山脈至今在靠陸嶼然一人撐著,而兩道溺海主支中一半的妖氣會流向陰官家的淵澤之地,由凌枝鎮壓。
另一半則分布在各個特定的渡口,牽成一張龐大的網,陰官家是織網的人,渡口上的各個家族和族中聖者都是網中一部分,網中最終的麻煩,最後還是由陸嶼然全盤接手清剿。
這也是九州聖者輕易不會離開家族的主要緣故。
也是凌枝對這聲「帝嗣」心服口服,無可指摘的原因。
渡口每撤一個,這網上就多了個豁口。
一張不嚴密的網,是兜不住什麼東西的。
凌枝咬咬牙,接手陰官家這麼多年,唯有兩次理虧,算是嘗到啞巴吃黃連是什麼滋味了:「等溫禾安醒來,我就回去。」
溫禾安這次昏迷,像是要將這段時間熬的夜都補回來,一睡就是三個晝夜,期間傷勢肉眼可見的好轉,氣息變穩,高燒也退了,但就是不睜眼睛。羅青山也急急來看過,沒發現什麼問題,說是二少主累了,在休息。
凌枝乾脆在布置得跟小秘境一樣的結界裡住下了,反正她在外面晃蕩也是無所事事,在結界中安穩,還沒人往眼前晃礙眼。
這三天,陸嶼然白天帶著巫山隊伍在秘境中急速穿行,天一黑,月往中空一掛,便披著一身霧色與露水回到結界中,時間緊張的時候,探一探她的氣息確認沒什麼問題就走,時間稍微寬裕點,會在床沿前站一會,或坐一會。
這三天秘境中也是風平浪靜,然誰都知道,這份平靜之後暗藏著巨大的風浪,所有有實力的人與世家,眼睛都牢牢盯著那七座隨著時間推移而越發宏大的傳承,心頭俱是千回百轉。
第四日清晨,溫禾安悠悠轉醒,醒來的時候陸嶼然才出去一個時辰不到,凌枝耳朵尖,先聽到了動靜,身形一閃就上了小竹樓,見溫禾安果然醒了,她坐起來,自己給自己在身後墊了個枕頭。
凌枝彎彎眼睛,幾步走上前,伸手貼了貼她的額頭:「醒了?感覺怎麼樣?」
溫禾安狀態當真有點像睡了一覺,醒來時眼裡還蒙著層水霧,被她乍往眼前一湊,怔了下,而後失笑,完全清醒過來,說話時發現聲音有點啞:「感覺、好像還可以。」
她這樣一說,凌枝放心了,她往床沿上一坐,四根手指往她跟前一擺:「可以就行,你可是暈了四天,把我和陸嶼然都嚇到了。」
「傷都好得差不多了,別擔心。」
溫禾安摁了下喉嚨,停了下,問:「他人呢?」
凌枝坐在床沿上,挨她特別近,早春的天,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身上帶著很濃的梔子花香,此時伸手一指窗外:「出去了,才走沒多久。不過這結界是他的,你醒了應該能感覺得到,不出意料的話會馬上趕回來看你的。」
「他這幾天都這樣 。」
「我從前怎麼都看不出來,陸嶼然居然挺會照顧人的。」
她每次說話口吻裡都帶著自己察覺不到的直白與張牙舞爪的活力生氣,偏偏表情很是一本正經,溫禾安每次和她說著說著唇角就往上翹,覺得她可愛。
頭腦一清醒,琅州的事也就隨之盤踞而來,溫禾安聽凌枝說話聽得仔細,半晌,捉出就放在枕頭邊的四方鏡看了會,低聲問她:「他這幾日心情如何,有沒有生氣?」
凌枝都無需回想,腦海裡對這幾日結界中的低氣壓印象深刻:「我就沒從陸嶼然臉上看出過表情,不知道生氣沒生氣,但心情肯定是不太好。」
「不過我有一日見了商淮,他看起來倒是挺氣的,怒髮沖冠,每根頭髮絲都冒著火星。」這麼一說,凌枝琢磨出了點不對,來了興致,臉上光彩熠熠:「怎麼了,你還對巫山下手了?」
溫禾安有些無奈,搖了搖頭,坦白道:「有件事我一定要做,過程中算是借了借他們的勢。」
才開始有這個想法的時候,她便設身處地想過事情結束後陸嶼然會有的反應,想不出所以然來,只是心中有種直覺:他不會因為這件事和她生氣。
可人都有情緒。
他們現在的關係就是有一點不好,私事上一切都好說,不論小問題大問題,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可一旦涉及到正事,涉及背後要做的事與巫山,她就有點拿不準尺度。
凌枝一聽不是大事,也覺得沒什麼。
她和陸嶼然認識也這麼多年了,一共就見過兩副面孔,正事上不近人情,說一不二,私事上目不染塵,毫無人氣。動起情是什麼模樣,別說沒見過,就連想都沒想過。
當然,這次見到了。
凌枝琢磨了下,仍不以為意:「就算不跟陸嶼然在一起,該算的還得算,只能怪負責此事的人腦子反應太慢,戰場之上,本就各憑本事,難不成算之前,還得提前跑上去跟他們打個招呼麼。」
溫禾安被她說得笑起來,點點頭:「說得也是。」
「是吧?」
凌枝蹬掉軟靴,爬上床的另一面與溫禾安肩挨著肩,雙腿曲起來,下巴磕在膝蓋上,話匣子一破,憋了好幾日的話止不住往外冒,聲音有點懨,有點像在說悄悄話,但細聽又不是。
說那日一眾隊伍是如何震撼,九洞十窟,寒山門那個領頭的年輕男子臉上的表情如打翻了調色盤隨著戰局變幻而變幻,又是捏拳,又是大笑,最後恨不得拿個大喇叭為她吶喊助威,那陣勢,惹得陸嶼然朝他至少看去了三眼。
也說那群人看到陸嶼然出手時驚疑不定,呆若木雞,還極盡想像猜測她的身份。
聽到這,溫禾安微怔,那日戰況太亂,小世界都炸開了,滿眼都是雨,火與血,確實抽不開心神感應其他的力量。
她沒想到陸嶼然和凌枝出手了。
凌枝見她不說話,偏頭一看,頓了下,說:「我不是覺得你打不過溫流光啊,天都不是慣來偏心,她身上那麼多東西,你赤手空拳的,當時那個情況,她連本命靈器都熔了,我們總不能袖手旁觀、見死不救吧。」
溫禾安眼睛微彎,掌心貼在她手背上,溫聲道:「我知道。」
「陸嶼然挺出乎我意料的,你們商量好了?」凌枝嘀咕:「我是沒什麼所謂,反正除了你們,也沒誰見過我,他——」頂著帝嗣之名,站在巫山隊伍最前列,在千萬人的注視之下避無可避,仍要出手。
凌枝想一想巫山裡的那群頑固老東西會是何等的震怒,頭皮就不覺有點微麻。
她看著溫禾安:「我先前問過你,你一直還沒回我呢。」
迎著她透徹清明的眼睛,溫禾安想了會,輕聲道:「阿枝,我與他,是認真的。」
話音落下,舌尖上的字一頓,這些話於她而言,也是新奇的體驗,說出來時顯得有些慢吞吞的:「我自然也是認真待他的。」
說這話時,溫禾安不知道這份感情能到什麼時候,未來的路究竟走得順不順。她的人生好像水中一個巨大的漩渦,什麼時候停,什麼時候漲,總是被外界裹挾著,無論怎麼掙扎,好像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她通常不去想這些,她只做好當下的事,也只知道。
——至少現在,她喜歡陸嶼然。
她對他,跟對別人不一樣,下意識的不一樣。
凌枝看了她一會,抹了把臉,先輕哼了聲,又道:「我就知道,我看出來了。你自己想明白了就好,你想明白的事,肯定不會讓自己吃虧。」
溫禾安看出點不對來,伸手碰了碰她微尖的下巴,問:「阿枝,你怎麼了?」
凌枝說了這麼一堆,好像就在等她這句話。此刻偏過頭來與她對視,鼻翼翕動,眼皮沒精打采一耷,整張臉貼進她的掌心中,熱熱的氣息隨著聲音滲出來,有點悶,不負往日清脆:「有點煩。」
說罷,她手掌微握,又道:「但我已經下過決定了,等會就回本家。」
溫禾安原本就對溫流光最後用的穩固第八感的東西有點印象,存有疑慮,但不能確認,現在一見凌枝這八百年難得見一回的愁苦模樣,頓時了然。
陰官家內部的事她不好插手,只是靜靜讓她貼著,皺眉問:「就回?秘境的傳承你不要了?」
「我先回去一趟,把事情解決了再來。」凌枝說:「秘境還早,都還在汲取力量,外圍那六個沒個十天半個月出不來。裡面那個就不說了,少說還要兩三個月,遠著呢。」
陸嶼然和凌枝這兩個命中被選定的人好像各有各的神異之處,許多尋常人猜來猜去猜不出個所以然的事,他們一眼便能看穿,可這樣的本領,兩人都不覺得是什麼好事,連提都不願意多提。
凌枝在她身上靠了一會,小臉一肅,起身準備離開,卻和溫禾安同時感應到結界外極速攏近的霜雪之力,她不由得撇撇嘴:來得還真快。
看在這些天陸嶼然大開私庫,將什麼靈丹妙藥都眼也不眨給溫禾安用上的份,凌枝在溫禾安耳邊心不甘情不願地替這人說了兩句話:「帝主想在自身力量耗盡之前徹底解決妖骸,叫九州從此後顧無憂,因此做了一些布置,陸嶼然是這布置中最重要的一環。」
她紅唇微張:「九州重任繫於一身,巫山還對他另有要求,反正,他挺不容易的。」
凌枝發誓,自己是第一次用不容易來形容除自己以外的人。
實際上,她覺得陸嶼然有時候只能用慘來形容。
生來被神殿選中,無上殊榮,哪次提起來,不叫天都與王庭之人嫉妒得眼睛淌血。可被神殿選中,也意味著他注定在什麼也不懂的年齡就要承付起一切,無從選擇的境況,延續至今。
第八感強大無匹,是專為溺海妖氣與殘骸選擇的,不能對人動用。
修行至今,磨難比旁人只多不少,磨出了一身頂尖戰力,卻不能隨心所欲與人交手,因為交手會導致流血。
這個時間段裡,連一身血液都要留給九州,不屬於他自己。
凌枝身在局中都無法準確形容那種窒息感,所以其實有時候,是能理解陸嶼然那種越來越沒人氣的討厭性情的。
至少是奔著成仙去的,不是入魔就成。
「走了。」她道:「過段時日再來。」
說罷,凌枝趿鞋下地,跟陸嶼然打了個照面,身影消失在屋外如流春色中。
小竹樓裡很是安靜,只能透過支開的窗子,聽到外面傳來的樹葉簌簌摩挲作響的輕微響動,像正在下一場綿密的雨,間或夾雜著一兩聲鳥雀振翅而起的撲棱,溫禾安仰著頭,視線追隨著在門邊倚了下,又走向床沿的人移動。
她眼裡笑意隨著唇畔弧度擴大,有種春花夏果般的爛漫與甜蜜。
陸嶼然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一會,朝她伸手,她便很是自然地將自己的手交給他,看他將靈力注入自己的筋絡中,極快地遊走一圈,又聚於指尖,他道:「恢復得不錯。」
「嗯。」
溫禾安眯了眯眼睛,指尖都舒服得蜷了下,輕聲說:「我才起來,感覺身體裡有很多種靈藥,七彩果,黃金蓮,雪蠶,晝日桑……我不會將你的私庫都掏空了吧?」
陸嶼然確實是臨時過來的,雙肩和衣袖上都還攜著穿梭時沾惹到的晨露,眼睫和眉毛上都淌著點濕意,聽她一樣一樣將這些東西說出來,好像要悉數記著,好清賬似的。
不由又想起那眾目睽睽下往後退的一步。
他五官生來就清貴,不用刻意控制,只眼皮一搭,就落出且冷且怒之色來。
「沒。」
陸嶼然手中鬆了勁,指尖將從她手腕上微鬆,卻被她反手捉住,搭了上來。溫禾安發現他們都有一點好,生氣與不愉悅都表現得很明白,再看看他眼尾線條,唇畔弧度,都根本就是給她看的。
她問:「生氣了?」
陸嶼然站在床沿邊,居高臨下看她,看他們交疊在一起的手,好半晌不曾說話。
溫禾安靜了靜,剖析自己心中的想法:「琅州事關禁術,我祖母也在,若我要選座城池當自己的地方,只會是它。能不動干戈地奪它,我不會不做……」
陸嶼然聽了開頭,就知不對,後面的話只會越聽越不是滋味,於是徑直打斷她,清聲:「沒跟你說這個。」
面對她怔住的眼睛,他一字一句道:「不論將他們玩弄於鼓掌之間的人是誰,都是他們技不如人,丟人顯眼,滾回來反省就是,巫山與我沒那麼輸不起。」
溫禾安張張唇,吐不出一個字來。
她想不出自己有什麼惹他生氣的地方。
不是、 都挺好的?
陸嶼然眯了下眼,他彎腰,氣息迫近,最終懸停在她鼻翼一側,再往前,她抓著他的手慢慢用了點力,睫毛一下下顫起來。他壓下去,觸到一片溫熱柔軟,稍一抵,她就尤為自覺地將他放了進來。
他緊接著嘗到了唇舌間化不開的藥香。
起先,他當真只想著探探她的反應,一觸,就有些克制不住,須臾,他自暴自棄側了下頭,拉開些距離看她。
她臉頰洇得有些紅。
看了會,陸嶼然問:「現在不退了?」
溫禾安反應了一會,才終於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她下意識便道:「……那日那麼多人看著,我怕會牽連你,和巫山。」
陸嶼然知道她會這樣說,眼神銳到有些鋒利,喉嚨微動:「巫山上下,早晚會知道。」
「你我之間,難道要遮掩一世?」
外人面前,陸嶼然也沒打算瞞。
他們本就是道侶。
他不想自己每一次朝她走一步都要引發各種議論,掀起數之不盡的猜測與風浪,不想每一次自己只能乾看著,做什麼都和局外人一樣作壁上觀。
說到底,是從前的事作祟,陸嶼然看不得她身上萌出退卻之意。
只一點,就攪得他心緒難寧。
「溫禾安。」
他們之間的距離實在太近了,近到誰稍稍一傾身,便又可以吻在一起,溫禾安微一抬眼,能看到他清淺偏淡的瞳色,琥珀般的色澤,聲線自她耳邊輕擦過去:「打贏了仗,你沒打算給我一個,可以在下次戰局中與你比肩的身份嗎。」
未來的事那樣多,繁雜難定。給我一個,更讓人安心的身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8 11:50 PM
第七十九章
春色溶溶。
溫禾安眼仁裡呈出他的側影輪廓,她唇上潤透了,兩人之間的氣氛還帶著些將散未散的旖旎,她花了些時間理解這話中的含義,又有些不是很明白,才要說什麼,聽到商淮在結界外叩門。
陸嶼然脊背一動,將要起身,腕骨卻被她抓了一下。
他順勢垂眸,四目相接時,溫禾安唇瓣張了張,又頓住,話語中聽得出一點不確定的遲疑,好似是擔心自己理解錯了意思:「……我們,結契之印不是一直在嗎。」
道侶。
原本就是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所能擁有的,最為親密的一種關係。
她的眼神比話語更為坦露。
任她叩著手,陸嶼然身軀拉直,在床樑上抵了抵,心中一塊地方綿軟地失陷了點,才嘗到一點甜的滋味,卻很快又生出微妙的不滿足,胸腔裡好似駐著一道危險且貪婪的深淵,越擴越深。
邁入情愛,於他而言是第一遭,其中一些滋味,發作起來時分明可以輕而易舉地操縱人心,顛倒情緒,卻皆是一閃而過,待停下來深究,再是冰雪聰明的人,一時間也無法說個全然明白。
陸嶼然不是樂意張揚的性情,甚至與這兩個字沾不上任何關係,一慣不喜歡現身人前,一點私事被人翻過來倒過去地議論研究。帝嗣給他帶來的一切關注,在他心底,更像無形的枷鎖。
和溫禾安的關係,大概是他少有的,願意讓所有有心探究的人心中都有個數的「私事」。
陸嶼然最終微一頷首,見她鬆了手,靠回軟枕上,才出門給揚言近一個月絕不出現在溫禾安面前的商淮開結界。
商淮也確實是沒進來,他倔強地站在了庭院裡,幾棵滿懷花苞,風吹便簌簌掉落粉嫩花瓣的桃樹下,幕一從三州回來後,他在巫山隊伍中的壓力就少了幾分,但每次親自來找陸嶼然,必定是有重要的事,這回也不例外。
他隱晦地朝小竹樓裡的大開的窗看了眼,面色凝重:「族中才來的消息,九州防線上來人了。」
消息能遞到陸嶼然這邊,必定有其不尋常之處。
他眼神微厲:「問過沒有,進九州做什麼,何時來,何時走,生了事端誰出來負責。」
「都問了。」商淮在正事上從不含糊:「說是進來找人,防線一開即刻就進,會停留個十天半個月。」
「至於誰負責。」
他一頓,扶額撐了下,話還沒說,就能預想到後面的棘手情況了:「這次情況不太一樣。他們這回帶著『她』的手諭,另一位化名懷墟,親身而至,同行的皆是外域王族。」
九州上的絕大多數人,對九州之外的地域毫無所知,有一部分人有所耳聞,但具體的,也是知之甚少。若論如今九州對異域內部了解最深最細的,巫山領此頭銜,當之無愧。
而這麼多年,巫山有資格出面解決與外域王族打交道斡旋的不多,陸嶼然是其中一個。
「找什麼人。」
「一個昔日王族。」商淮接著說:「百年前異域來巫山與三家探研妖化之事,同行王族少年有數十個,他們不愛在巫山拘著,於是化名進九州,待了有近一年,末了回程時,有一個卻不知所蹤,時至今日仍然未歸。現他族中發生變故,而他體質特殊,需回去主持大局,因此靈漓下令,拿他回去。」
當年妖骸之亂在九州肆虐,橫屍百萬,異域王族起了吞併之心,對妖物又同樣忌憚,一直在觀望情勢,九州一時可謂內憂外患,風雨飄搖。這樣的大禍,後頭也是蔓延到了外域,給他們那邊造成了驚天的大麻煩,兩邊這才暫時握手言和,有一段時日,一起研究對付妖物的方法。
在這塊,其實外域更有主動權,他們的身體構造,修行方式,還有其獨特的「相」,都比九州生靈更接近妖族。
他們一加入進來,研究一度有了進展,可惜時間仍不待人。
帝主死前終止銷毀九州內一切與妖有關的東西,用親族築起巫山這道綿延萬里的防線,怕的是妖骸之亂結束之後,九州休養生息之時會被外域征伐踩踏。
但隨著異域新皇繼位,時局有所變化,新皇是個和平派,不到必要時刻不想流血動刀戈,倒是一直以來對妖骸的研究很是上心。
她曾坦言九州之下封存的那些妖氣是座隨時會噴發的火山,湮滅九州的同時恐波及異域,後來大概算出了帝主的打算,但對這種九州安危盡繫一人之身的做法不敢苟同,覺得研究出有效的遏制方法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所在。
百年前,這位新皇年歲也不大,正青蔥年少,但極有魄力,也是在她的促成之下,才有了那次異域王族往九州一行。他們給出了幾項研究妖化最新的進展,也希望能從溺海之下提取妖氣回去,但可惜,三家的掌權者昔年面對這位少女皇,唯有呵呵地笑。
帝主拼了命才壓下去的禍害。
誰敢動這東西啊。
陸嶼然眯了下眼睛,覺得有些荒謬:「他們回去時少了人,難道不曾找過?當年找不到,而今時隔百年,就能找到?」
「這回來的是他親弟弟,外域血親之間的感應,你也知道。我看事態還挺嚴重的。」
這個面子,不得不給。
陸嶼然皺眉,下了決定:「將蘿州的位置報給他們,讓『懷墟』先來找我。」
他看向商淮:「傳承開啟之前,我先回蘿州,隊伍由你和幕一帶著,有事告知我。」
商淮頷首。
異域的情況也不如想像中那樣簡單,王族間分裂嚴重,且能力各有不同,和秘境相比,將這群人安置好顯然更為重要。除此之外,他道:「還有一事。族中聽聞了溫流光的遭遇,擔心你在入傳承時被各路人襲擊,特叫三長老出關了,屆時,五長老,七長老也會到。」
說起這位三長老,近年來商淮也打過幾次照面,後頭幾次,總覺得氣息越來越不對勁了,但有他在,陸嶼然真進傳承,保障也更多一重。
陸嶼然沒多說什麼,他道:「知道了。」
溫禾安接連大戰兩場,每一場都是拼命之勢,損耗過多,即便有羅青山的醫術丹藥養著,陸嶼然餵下的天靈地寶撐著,短時間內也聚不起大量靈力,氣息呈現出明顯的萎靡之兆。
她沒打算在秘境中多待,到了這種層次,挑靈物還是挑傳承,都在精不在多,帝主傳承珠玉在前,這秘境中其他的傳承便有些不夠看了,何況她現在的身體需要靜養,不適合再硬闖。
且,她手頭還有好幾件事要處理。
這麼幾日下來,徐遠思也應該到蘿州了,還有穆勒,不知道李逾審得什麼樣了,剛才在四方鏡上聯繫,他語氣不算好,碰壁的氣息很是濃鬱明顯。
受傷之後,溫禾安變得有些嗜睡,沒醒過久就又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經黑了。
晚風的窸動聲中,她側身一看,發現陸嶼然靠在窗邊,小世界隨他的心意變幻,繁星點綴低垂,外邊花枝樹枝都多,姹紫嫣紅,春色如許,月如流銀。
人與這樣的景色一沾上邊,不免顯出不疾不徐的鬆弛來。
她也不避諱,直勾勾看了好一會,直到風一陣陣大起來,陸嶼然掀眼看她,明知故問:「看什麼?」
溫禾安視線也沒挪開,她舌尖微捲:「你。」
特別誠實。
陸嶼然身上松枝綴雪的清意散去一半,壓著的唇線略鬆,走近,略一揚眉,聲調有點懶:「還看?」
她看到他眉眼裡的一點愉悅,也慢吞吞地回:「就看。」
陸嶼然笑了,他用指腹貼了貼她的臉頰,問:「還睏不睏?」
溫禾安搖搖頭,他就將另一隻手上鬆鬆拽著的玉佩塞到她手裡,道:「等著。」
陸嶼然出了小竹門,多了片刻,上樓,手裡多了個白玉盞,盞中盛著清亮的湯汁,熱氣裊裊,離得一近,湯汁中的藥氣就散發出來,溫禾安聞了一會,仰頭問:「這是什麼?」
「八珍做底,五藥為輔熬成的湯,羅青山說對你的傷有好處。」他在床沿邊坐下,執著湯匙攪了下,掀眼看她:「處理得很乾淨,燉的時間久,沒有腥味。試試?」
溫禾安看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你做的?」
陸嶼然回了她一個「不然還能是誰」的眼神,舀了一勺送到她唇邊。
溫禾安原本想伸手接過自己來,喝藥這樣的事,她從小最是熟練。可手伸出去半截,不知想到什麼,慢慢將手指縮回去,捏著自己的袖擺,他遞一勺,她就抿一勺,眼眸彎起來的時候,睫毛跟著顫動。
看得出來,很是享受這種待遇。
溫禾安此時身上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理直氣壯,她看了陸嶼然一會,倏然輕聲說:「感覺……穆勒,溫流光和聖者之器都不是戰利品,現在才是。」
才有一種切實的,感覺這兩場戰鬥打下來很是值得的感覺。
陸嶼然將見底的湯碗放到一邊,猝不及防聽到這樣的說辭,覺得新奇,視線在她臉頰上凝了會,微一頷首:「這麼想也沒錯。之前答應過你,贏了回來,給你做吃的。」
他看著她,不知想到什麼,加了句:「以後也是。」
溫禾安怔了下,她一直有點不太明白,就算陸嶼然不想再遮掩他們之間的關係,想公開,何必選在這個時候,這個事態最為嚴重,最容易影響到他自己與巫山的時候,現在好像在混沌中觸到了一點。
他是不是,想讓她贏下這條路上的每一場戰鬥。
真有贏不了的時候。
又想,至少要留條命回來。
所以在性命攸關的時候,他沒法去用足夠的理智衡量什麼。
喝完一碗湯,溫禾安身體裡騰起暖意,鼻尖與額心上都密密滲出薄汗,她在床上屈膝半坐著,黑髮安然往下垂,手心裡捏著陸嶼然剛塞過來的玉佩,啟唇道:「凌枝白日和我說,那日在小世界外,你出手了。」
陸嶼然沒否認。
出手了,然而她打完後,看他的第二眼,就朝後退了。
溫禾安靜了好一會,腦海中想像那個畫面,又去看他從袖袍中自然垂搭的手,筋骨勻稱,指節修長,冷色肌膚上青筋潛藏,稍一握,便能想象出其下擁有著何等澎湃的力量。
她很少看到陸嶼然出手,倒是才結契那會,與他對過幾招,那在記憶中也是十分久遠的事了。
「我沒看見。」溫禾安定定看著他,烏珠顧盼,朱唇翕動:「但好像可以想像。」
「商淮必定攔你了,羅青山是不是臉色蒼白,巫山的隊伍裡,那些長老們會不會都在咬牙罵我。」說到這,她安靜了好一會,而後掀起唇角笑了下,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一樣,聲音也輕:「但你站在我這邊,我心裡其實特別高興。你說,是不是有點壞。」
任誰都能聽得出來。
這是真話。
溫禾安就是那種,即便因為某種原因拒絕了怎樣的事,但只要她對你上心,她什麼時候都會給你真實的,柔軟的反饋,用以回應每一份心意。
舒服得要命。
在這樣的對待中,人都散懶下來。
陸嶼然眉目舒展,他也沒說什麼,在床邊靠了一會,某個瞬間,伸手牽了牽她。
兩人各有各的事要做,都無意在秘境中多待,當晚便疾行出了秘境內圍,抵達外圈之後便用上了空間裂隙,直抵蘿州,等回到熟悉的宅院時,已經是兩日後。
溫禾安見到了李逾。
這五六日李逾當真是被四方鏡和各種聯絡符轟炸,寒山門門主大發雷霆,怒不可遏,親自來了條消息,讓他得了,要做的事都做了,現在趕緊滾去秘境等傳承。
但隨著穆勒轉醒,有人守著更讓人心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擒了人,卻從那張嘴裡撬不出任何消息,真夠叫人心裡窩氣,不甘心的。
穆勒被囚在李逾改置的一處地牢裡,雙手雙腳都被九洞十窟那位聖者的手段禁錮著,渾身上下所有的東西都被摸去了,骨頭卻相當硬,任憑李逾說什麼,用什麼刑,愣是一個字也沒吭。
李逾心頭火氣大漲。
兄妹兩在小院裡見面,李逾將溫禾安上下看了一圈,除了氣息弱了不少,其他倒沒什麼,至少不是想像中一步三咳血,弱不禁風的破碎娃娃模樣,這讓他脹痛的眼仁稍微跳得慢了些。
「怎麼樣了?」李逾用手指搭了搭眼窩,問她。
「收獲不錯,想得到的都得到了。」溫禾安接著道:「付出的代價,也比想像中小一點。」
她看了看李逾疲憊的臉龐,想來自打那日與穆勒打過,他大概就沒怎麼好好休息過,九洞十窟現在的局面,她也能想像得到,當下道:「你休息休息就去秘境吧,這裡的事交給我,我來審。」
李逾不由罵了聲:「一把老骨頭了,還挺硬氣。」
「他自然硬氣。」溫禾安意味難明地說了句,而後壓了壓衣領,一副有些畏寒的樣子,話語仍是從容不迫:「尋常方法對他沒用,不過,我和他是老熟人了,坐下來好好敘敘舊,說不準他能想明白鬆鬆口。」
世上之事,說來真是奇怪。李逾與溫禾安並無血緣關係,在一起時彼此也是要多不待見就有多不待見,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什麼話都往外蹦,可真見面了,仍有種,什麼都不需要多說的默契感與熟悉感。
李逾沒多說什麼,道:「行。你進去吧。」
溫禾安循著他手指的方向,進了地牢,地牢不大,一眼能看到頭,只關了穆勒一個。
昔日威風凜凜,頤指氣使,揮一揮手就能迎來無數附庸的天都元老,而今玉冠扯落,鬢髮散亂,面容憔悴,被金色的光圈束縛手腳,吊在一口水池之中,渾身上下各種傷都有,水池中暈開淡淡的血色。
聽到動靜,穆勒只動了動手指,以為仍是李逾。
他被困在這裡,自身難保,連求救的消息都給不出去,外面的消息自然也進不來,但他知道溫禾安遲遲不出現是要做什麼。
「是我。」
溫禾安安然站了一會,搬了把椅子坐下,用薄氅衣將自己裹起來,她與這位天都元老不是第一回見面了,彼此是什麼秉性都熟悉,連多看幾眼都沒什麼必要,察覺到穆勒倏的抬頭看過來,她語調波瀾不驚:「我猜,你這幾日應當在想,我一日不露面,便意味著溫流光平安過了一日。」
「我現在出現了。你也能夠死心了。」她堪稱和煦地告知,聲音慢慢的,有種鈍刀子磨肉的殘忍:「從今往後,沒什麼天生雙感了。」
掃了掃穆勒一剎間目眥欲裂的神情,溫禾安「喔」了聲,好心解釋:「你放心,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溫流光沒事,只是沒有第二道八感了。」
她甚至表現得像個前來探病的舊友。
話語聽著很是友好。
跟那日在小世界出手時凌然刻骨的強烈攻擊性截然不同,反差大到像是身體裡住了兩個全然極端的人。
溫禾安倒是認真看了看穆勒額角暴起的青筋,如此身份的上位者,平素最擅隱瞞情緒,叫人猜,叫人又驚又俱地瞎琢磨是他們的拿手好戲,現在情緒崩塌一角,表情都控制不住,可見心中的波濤駭浪,到了能將理智掀翻的程度。
「我聽說,這幾日,你什麼也不肯說。」溫禾安咳了一聲,身體確實還處於療傷的恢復期,有點提不起精神:「一心心繫家族的精神,不論你們與我說多少回,我確實也理解不了,裝起來都到不了你們眼中的合格線。因此不知元老這一腔赤忱,是否當真無懈可擊。」
「我今日還有別的事,不想在這多待,說幾句就走。」
「我知道你死撐著不說是在等什麼,你幫天都做了太多事情,想來,天都聖者不會坐視不管,任家族顏面受損,你在等她出手將你救出去。不招,回去後,你仍是家族呼風喚雨的人物,招了,出去便是家族的叛徒,下場或許不會太好。」
溫禾安看了看地面,溫聲道:「我現在告訴你,沒有這種可能。你能想到的,我在出手之前也會想到。人人都怕死,我也怕,仍然如此做,自然是有了應對之法。」
她看向穆勒,平靜地詢問:「如果我沒猜錯,九州各聖者之間各有約定,在過去,現在,乃至將來的一段時間,需要安分守己,待在各自都城中心,不得輕易出手,對不對。」
鬢髮的遮蓋下,穆勒的瞳孔有一瞬的收縮。
「若是毫無顧忌出手,我自然擔心,但若只是片刻間,我還是,能夠擋一擋。」在這樣的規則之下,其他家的聖者自然樂意添堵,會出來義正嚴詞地阻止,且蘿州屬於九洞十窟,九洞十窟的聖者,不論表面偏不偏,心肯定是偏向李逾的。
溫禾安拽開了椅子,起身,踏上台階,走到水池邊,散開的裙擺出現在穆勒的視線中,接著道:「我記得,當日家主閉關之事事發,封我修為的人裡,你也在其中。而我這個人,向來只會將事情做得更絕。」
穆勒捏緊了拳,他不是什麼沒有經歷過世面,隨意一詐就舉手投降的年輕小子,不是沒有腦子,但正是因為有,才知道溫禾安沒有說假話,她是真的做好了準備。
因此心一沉再沉,喉嚨乾澀得不行,滿腔狠話堵在裡面憋不出來。
比封禁修為更過分的。
溫禾安想廢了他,叫他徹底做個廢人。
「你若是不配合,我或許需要花比較多的心思去天懸家請人,但我可以做到。」溫禾安負手,微微彎腰,說:「你可以嗎。經絡從此斷絕,你滿身修為,離聖者也不遠了,竹籃打水一場空,從此再無半分希望,你能接受嗎?」
「我給你兩日時間,你好好想一想,不著急。我後天再來。」
地牢的門開啟又合上,這方幽閉的世界裡,只剩下男人徒勞迅疾的喘氣聲和血液滴答滴答灌進水池中的聲響。
凌枝有獨特的疾行之術,真要趕起路來,比誰都快,她在離開秘境的第三日正午回到了本家,而在路上,得到她的傳信,大執事蘇韻之,二執事肅竹,三執事姜綏與四執事沁雙都出關在本家靜候。
她不管事很久了,四大執事不太聽玄桑的調遣,平素要麼閉關,要麼巡查渡口,反正,留在本家的時間不多。
這次齊齊現身,即便本家裡什麼消息都沒透出風聲來,也夠叫人惴惴不安,惶然失措的。
凌枝回到本家時,四大執事已經知道了發生在秘境之中的事,只因這段時日,流言四起,無數道傳信竹簡密集得像漫天雪片,紛至沓來,一道又一道壓在陰官家身上。
信中意思,是試探,也是質疑。
他們想不知道都難。
肅竹和姜綏知道消息的第一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心梗得險些一口氣沒緩過來,蘇韻之倒是冷靜些,說:「先壓著吧,暫時沒鬧出事來就行。等家主的意思下來再處理。」
姜綏深深吸了口氣,他對玄桑管控本家本就不滿。在歸墟那道分支之中,又是玄桑這蠢貨才讓自己栽了一道,現在還來,忍了再忍,當即還是忍不住嘀咕:「你們說家主是不是太縱容他了,外界都傳成什麼樣了,整個陰官家,他都成了真正的主心骨了。每回出了事,家主都是輕輕放過。」
蘇韻之和肅竹同時朝他瞥去一眼,後者搖一搖扇子,道:「罵玄桑就罵玄桑,扯什麼家主,你是不是腦子不好。」
聽聞凌枝回來的第一時間,四大執事就請了面見,但聽從侍說家主去了朝瑰殿,去找玄桑公子了。
朝瑰殿裡,此刻八境以上的陰官集合,正開著一季一回的匯報,殿內裝飾極雅,顯得曠靜清寥,數百陰官親身而至,有些巡查渡口不能到的,也都用了蘊鏡投影,粗略一掃,成千數百道身影。
家主不在,玄桑有專門的座椅,就架在家主身邊。
眾陰官拜他,敬他,諸事都同他匯報,一些才晉升上來的陰官,也是只知他,不知家主。
玄桑靜靜地聽他們說話,只在有人請示或事情出了紕漏時開口糾正指點,其餘時候並不說話,就在一名陰官說起渡口動蕩時,一道身影從殿門口徑直走了進來。
身段纖細,小圓臉,杏眼,長尾辮,雙手負於身後,步履輕快,穿著很是嬌俏,行走時衣裙攜風,髮辮尾端的綢帶晃得很是動人。
她出現得突兀,如此來去,甚至可以說得上冒犯,可前排的陰官已經眼皮起跳,身體有本能記憶般,手拱下去,腰也彎了下去。而一些從未見過她的年輕陰官,此時盯著那道身影,被生而就有的,血脈裡的壓制惹得心跳加快,呼吸卻下意識屏住。
凌枝不是來聽什麼匯報的,她是來找人的。她步上台階,在玄桑不遠處站定。
兩相對視時,四下闃靜。
凌枝細細地看玄桑,這張臉真的看了太久了,久到她這個並不戀舊的人都每每下意識的變更原則,此刻,她眨了下眼,聲音清脆,仍是喚他:「師兄。」
玄桑起身,將手中半握的竹簡交給從侍,衣袖自然垂下,他斂目,拱手:「家主。」
凌枝如此又看了他一會,半晌,歪歪頭問:「師兄,你有什麼話要與我說嗎?」
玄桑身體微僵。
他能看出來,凌枝現在的心情,絕對稱不上好。
如果要解釋,這是他唯一可以解釋的機會。
凌枝不滿他一直垂著頭,手指一動,便叫他強行抬起頭來,將他所有細微表情收入眼底,她嗓音也偏稚氣,有種未褪的少女爛漫,又問了一遍:「沒有話要說嗎?」
玄桑手掌在袖子握住,喉結動了動,與她對視,最終未置一詞,只道:「玄桑知錯,請家主降罪。」
凌枝收了力,她嗯了聲,立於明殿最中心的位置,臉上笑容盡斂,眼睫純黑,落出一種驚人的,不容任何人置喙的威嚴來,一條接一條命令吐露出來:「西南三十五座渡口由蘇韻之接管。」
「溺海主支與分支三萬精兵轉交姜綏接手。」
「肅竹與沁雙留守本家。」
她的話語,便是陰官家上下必須遵守的旨意:「昭告九州,自今日起,陰官家由我當政。」
說罷,凌枝看向玄桑,吩咐左右,語氣很是漠然,再無半分留情:「送公子前往淵澤之地。」
殿內殿外,萬籟俱寂。
殿外,四位執事面面相覷,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難以置信。
就連玄桑本人都驀的抬了抬眼。
短短四五句話裡。
他實權被奪。
身陷幽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9 08:15 AM
第八十章
拋出一系列決策後,凌枝並沒有在朝瑰殿多待,她在本家向來來去成謎,無人敢過問,此時踏出殿外,被四位執事圍了過來。
姜綏現在還覺得有點懵,感覺這份意外之喜來得太突然,需要刻意壓一壓,才能把嘴角掀起的弧度壓得不那麼明顯。
陰官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手底下掌控著溺海與渡口,是九州不可或缺,舉足輕重的一部分。
玄桑與家主師從同門,不是資歷不夠,而是他本不該管事,他的職責是留在淵澤之地陪伴家主。凌枝放權給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這份權太重,他有私心,控不住,壞事一次已經叫人很是不滿,再來第二次,激憤四起。
但他們沒想到凌枝能狠下心這麼對玄桑。
詫異之後,又覺得很是舒心。凌枝還是那個凌枝,從來耐性也不多,真正該出手時,幾乎從不手軟。陰官家在她的掌控下,才能如鐵桶般穩固。
接手西南渡口的蘇韻之上前一步,問:「家主,渡口是不是要重篩一回?」
一連兩次,這位大執事現在是半點不敢信玄桑,覺得他有時膽大包天,誰都不知道他會不會在渡口上也給天都開了什麼方便之門,中心陣線要出了問題,那可真是要命了。
「不必。渡口我著人暗查過。」別的事凌枝放得開手,但有關中心陣線與淵澤之地,一直以來還是由她把控。
蘇韻之鬆了口氣。
三十五座渡口,真查起來,她這一年也不用幹別的事了。
她問完問題,肅竹也上前一步,低聲道:「家主,這些年族中一些才升上來的年輕陰官跟那位私交甚密,唯他馬首是瞻,這些人該如何?」
其他幾個也都看過來。
這何嘗不是一種試探,試探玄桑還有沒有可能回來。
凌枝俏臉含霜,自打看到秋水的第一眼,她便知道,師兄不吃軟,對她釋放的善意與縱容熟視無睹,所以注定會有撕破臉的時候,她倒是沒什麼,只是玄桑會要吃點苦頭。
「查。不老實的都摘了。」她給出命令,聲音冷冷淡淡:「所有跟師兄有過私下往來聯繫的都控住,我不希望他們再翻起任何水花。」
幾位執事互相看看,眉頭舒展開。
凌枝轉而去了淵澤之地,有些事她還需要去做。
淵澤之地常年曠靜,並非這裡沒有山石土木,花草蟲蝶,相反,橫亙天地的星雲狀妖氣之眼外,實則有一片春意盛景。
因為妖氣之眼的緣故,此地土壤不好,很難種出東西,好些年前玄桑覺得這裡太過荒蕪,曾問凌枝喜歡什麼樣的花草植株,凌枝晃著腿趴在妖眼邊上,認真想了會,張口跟報菜名似的報了十幾種名字,皆是稀世奇珍。
玄桑安靜聽完,哭笑不得,最終給了她桃,梨,杏與海棠,牡丹的選擇。
凌枝不甘不願地選了前兩種。
原因是既能開花,又能掛果。
玄桑花了很長時間培育呵護種下的幾株幼樹,好幾個年頭過去,終於在一年春際吐露嫩芽,凌枝沒想到他真能栽種出來,興沖沖地從妖眼中拽著鎖鏈跳出來,和他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好久,像在圍觀一場世間奇跡。
玄桑陪了她很長一段時間。
在凌枝年歲還小,心智尚不成熟的時候,心中有很多憤懣與疑問,她自幼便成為家主,注定為淵澤之地犧牲極多的東西,為了讓她承擔起這份責任,她的師父曾經帶她去塵世間走過幾回。
蒼生瀚海,人間百態。
人人都有自己的滋味。
凌枝知道自己身上的重任,不容躲避,可她找不到自己的滋味。
守護塵世,鏟除妖祟這樣的主旨太過宏大,大到覺得空泛,相比於這個,對她而言,不如留在淵澤之地的師兄來得更能「栓」住她。在雙眼一閉,任自己在妖氣之眼中沉浮時,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漫長無比,長到成了一把尖刀,貫穿她的身體,常常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每次覺得承受不了了,便想想師兄。
妖氣侵染,第一個被波及的,就是師兄。
在她的認知裡,師兄是會陪她從青絲到白髮,會永遠給她種花種草,幾乎已經打上了她烙印的人。
此時淵澤之地天氣乾爽,桃花開得正好,玄桑站在樹下,花瓣被風吹得散落了滿肩。他看著凌枝,乾淨清秀的五官在陽光的反襯下透出些不比尋常的白,像是被抽乾了血色。
他看凌枝的眼神還是很包容,看不出責怪:「家主。」
「師兄。」凌枝手裡握著個盒子,她不輕易做決定,做了決定就不更改,心比鐵硬,她站在明媚春光之外,看著自己腕間的緞帶,說:「我沒有想過,有一日你會因為一個外人,令本家深陷爭議。」
「師兄,你究竟是聰明還是不聰明。」她說話還是老樣子,沒有刻意加重語氣,每個字眼都脆:「你將秋水給了溫流光,是要站隊三家的帝位之爭嗎?若你聰明,這就是明知故犯,我應該廢了你,將你逐出陰官家。」
玄桑沒有什麼話要說,凌枝也不會陳情自己的心理。
她挑開手中的盒子,一張符紙飄出來,它四周閃動著火光,一種對陰官致命的壓制釋放出來,玄桑眼睛真正的顫動起來。
他曾見凌枝用這符壓得不少陰官腰都直不起來,生死皆在她的掌控之中,卻從沒有想過,有一日,這符會由她遞到自己跟前。
她微微揚起下巴,瞳仁在陽光光暈下碎碎地發光,其實有種不諳世事的甜蜜之色,也顯得無邊倨傲:「收下。」
玄桑其實不是沒有想過。
自己將她惹怒的時刻。
可眼前情形,仍跟做夢一樣。
這是他從小陪著長大,佔據了一半生命的人,他沒有妹妹,凌枝就是他的親妹妹。玄桑捏著那張燃起來的符,手背上青筋迭起,他啞了半晌,問凌枝:「這是家主的命令嗎?」
他可以接受君對臣的制衡手段。
但接受不了自己的妹妹要親自扼住他的咽喉。
凌枝直視他,半晌,吐字道:「是。」
玄桑動了動唇,再沒有別的話說,他點點頭,捏碎了靈符,符邊的火頓時躥起來,順著他的手掌燒到身體裡,深深潛伏進血液中,致命的危險感盤桓在腦海中,像心臟被一隻手掌緊緊捏住。
手的主人從此掌控他的所有。
「師兄,以後,什麼事也不用你操心了。」凌枝轉身離開桃花林,步伐很是輕慢,辮子的尾巴尖略彎曲著,有點俏皮地晃動著,翩然遠去時下了命令:「待在這裡好好反省吧。」
玄桑站在原地的,良久,痛苦地閉了下眼。
他又一次感覺到了無法紓解的窒息。
他和他的師妹,都被妖氣之眼,被陰官本家圈進了死牢之中,形如陌路,不容喘息。像一隻從生來就折斷羽翼的鳥,膽敢朝牢籠外望一眼,膽敢啄一啄籠外的鎖,都需要付出代價。
身邊唯有的那個從侍此刻才敢從地面上起身,他望著家主遠去的身影,看看一身白衣卻顯得孤寂壓抑的玄桑,忍不住道:「公子,您用秋水為家主換取蝶夢的事,怎麼不同家主說。」
玄桑立於陰冷陽光下,最終沒有說話。
這兩日,溫禾安一直在蘿州的宅院中養身體,她做事分個急與緩,急事不會拖,真有休息的時候,也很能將它當件大事做,能靜得下心享受平凡的日子。
隨著秘境開啟,蘿州城空了半座,又恢復了往昔的節奏,陸嶼然就算從秘境中出來,這些時日也很忙,總是天不亮就出了門。因溫禾安有傷在身,院子裡罩了兩層結界,這次受傷之後,她有些嗜睡,聽到動靜也只是眯一眯眼,在榻上翻一圈,沒有起來的打算。
然羅青山一日三頓都給配了藥。
清晨,她從窗邊嗅到馥鬱的鮮香,那氣味綿綿的無孔不入,空氣中似乎有白煙,爐子上架了口盅,火控得緩慢,維持著一個溫度,盅裡燉的湯不疾不徐地咕咕冒泡。香氣使毛孔舒張,壓過了滿院芳香。
溫禾安睜開眼睛,懵了一會,慢吞吞地勾開覆在臉上的帕子,起身下樓。
爐子裡煨著湯,她看看四周,發現院子裡沒人,再揭開盅蓋一看,見清亮的湯底,湯裡飄著幾片純白的花瓣,被這樣一沁,一燉,也仍似才摘下般仙靈動人,底下還沉著幾根細細的參鬚。
細看,湯裡有幾種色澤,有很輕微的藥色,但經一人之手,中和得恰到好處。
溫禾安經常覺得不可思議,陸嶼然為什麼能有這麼精湛的廚藝。
她從小到大,學什麼都快,實在跟愚鈍二字扯不上干係,唯獨沾上畫,沾上廚技,手和腦子就宛若徹底分了家,怎麼弄都不像樣。
溫禾安將蓋子蓋回去,上樓洗漱,冷水一澆便徹底清醒了,半晌,下樓給自己盛湯,在鋪滿花瓣的石桌邊品嘗。從小到大,她重傷過幾回,這是養傷期間過得最為悠閒自的一段時日。
都不用她自己摸索著配藥。
她都沒見著藥。
身體卻在這一碗接一碗的溫補湯食中快速好了起來。
溫禾安劃開四方鏡,點進最上面那道氣息中,給他發了條消息:【喝上湯了。】
隔了一會,陸嶼然回她:【喝完。】
又問:【晚上想吃什麼。】
溫禾安低眸用湯勺一撥,發現碗裡還沉著半顆蓮子,半截蓮心呈火色,宛若玉髓的質感,她舀起來看了會,發現真是火心蓮,不由眨了下眼睛,對這碗湯的價值有了新的認知,她看著陸嶼然發的兩句話沉思了會。
自打她發現陸嶼然可能比較喜歡親近點的相處之後,兩人在四方鏡上的聊天多了起來。
她問:【你晚上回來?】
【我哪天晚上沒回?】
溫禾安噎了噎,又掃了眼碗裡的湯汁,欲言又止,半晌,發了條消息過去:【這樣吃下去,會不會真將你的私庫掏空。】
說完,她見四方鏡有別的消息送進來,點開一看,發現是趙巍:【女郎,我等與傀陣師晚間將抵蘿州。】
溫禾安打起精神來。兩日前,琅州之事解決完,一切城防布置妥當,她便讓趙巍帶著徐遠思趕回蘿州,與此同時,讓暮雀等人前往琅州接手。
【辛苦了。】她回:【將他安排在月流的院子裡,先休息一晚,我明日去見他。】
趙巍很快回了個是。
月流還在秘境中,昨天聯繫了她,說這次秘境的機緣在於那幾座帝主傳承,其他的傳承他們也破了幾座,得了幾件靈器,但都沒什麼特別的,或許對七八境的修士有用,對九境而言,便有些牽強。
倒是林十鳶得了不少好處。
除了帝主傳承一直備受關注,倒是還有一個小世界裡的傳承,藏得很深,但被南池素瑤光得到了,傳承破開時霞光燦燦,天邊彩霞跟火燒似的,看起來十分了不得。
這幾日素家人跟圍什麼一樣的將那小世界圍了起來,但還是被圍攻了,關鍵時刻,好似是王庭的隊伍出了面。
現在都在說,江無雙和素瑤光關係果真不一般。
溫禾安對這些事沒什麼興趣,聽過就過了,她只是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說起來,前段時間那樣不穩定,打一場發作一次,但自從那回在溺海邊不同尋常地發作過一次被她自己壓下去後,就再也沒有過發作的徵兆。
這一次打成這樣,都沒有動靜。
是不是……
已經好轉很多了。
它的穩定讓溫禾安心情不錯,羅青山那邊也一直在鑽研這種東西,尚未給出答復。
溫禾安見四方鏡閃了兩下,點開看,是陸嶼然的消息。
【空不了。】
她似乎能看見他發消息時的樣子,儼如青松素雪,然稍一放鬆就會落出點微懶散之色,距離感旋即拉近。
【養你,不成問題。】
溫禾安抓著四方鏡笑了笑,起身將碗筷收拾了,準備出門。
兩日時間到了,她去李逾布置的地牢裡看了穆勒,這個水池裡很有玄機,穆勒身體裡每蓄起一絲靈力,就會被水池抽出來,化為衝擊,衝進他的身體裡,經過幾次反噬,他奄奄一息,學乖了,不再蓄力試圖反抗。
但就算如此,也不好受,他雙手雙腳上束縛的聖者之器讓人痛苦不堪,幾天下來,他甚至感覺不到手腳的存在。
聽溫禾安進來,他頭都抬不太起來,眼裡時而昏沉時而竭力維持清明,直到輕緩的腳步聲停在自己跟前,方動了動手指。
若是有心坦白的,這個時候,應當跟她談條件了。
溫禾安也不覺得意外,這些老東西的嘴,一個比一個難撬動。
「看來你是準備死扛到底了。」她點點頭,並不氣急敗壞,望著水池上方蓬開的散亂白髮,道:「該說的我已經說了,機會我只給一次。元老既然拒絕,我只好按最壞的打算來。」
穆勒用了力猛的抬頭,拽得脖頸處嘎吱嘎吱響,渾濁的眼珠裡映襯著溫禾安的身影,聲音嘶啞得需要仔細辨認字眼:「你、要做什麼。」
溫禾安手心靜靜地凝成一道鎖鏈,跟溫流光的殺戮之鏈有點像,可沒有那樣濃烈的煞氣,顏色也非觸目驚心的血紅,它通體瑩潤,像玉石雕成了環環相扣的形狀,單從表面看,甚至察覺不出任何一絲危險氣息。
她修十二神錄,以靈為道,到了後期,靈力能化作任何狀態,攻勢驚人,此時隨意劃破指尖,殷紅血液滴落進鏈條中,很快在表面形成了咒引符號,密密麻麻集結全身。
溫禾安目光沉靜,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手掌筆直將空中一抹,鏈條嗡動著戰慄起來,它縮小至只有黃豆粗細,從穆勒的手腕處重重釘進去,像嗅到了的螞蟥般瘋狂往裡鑽。
一瞬間,穆勒的冷汗就淌了下來。
他死死盯著溫禾安,眼中血絲迸現,一字一句道:「溫禾安,你祖母將你帶回去時,你才十歲、連飯都吃不飽,天都養了你整整百年!你忘恩負義至此——」
他不敢再說下去,因為看到了她的眼睛,褪去所有的溫和,乖巧,容人之度,眼仁呈深邃的黑色,安靜到死寂,冰冷至極,他甚至能從裡面嗅到真正的死亡氣息。
「你不說是對的。」溫禾安彎了下腰,聲音輕得像煙:「你就算說了,我也信不過你,也終究會請人來印證。」
「天都養我百年,我回報給天都的不夠還?」
「我從天都得到的一切東西,不是分毫不少交還回去了?至於我這身修為,跟你們,又有多大關係呢?」
她手指搭在鏈條上,看穆勒面容扭曲,自己白皙的額心間,也因為強行控法,調用大量靈力而跳動起來,字句從齒間迸出來:「最好——我祖母的死,最好跟天都沒關係。」
穆勒整個人被鎖鏈釘穿,這東西是什麼,他當然知道。
在得到準確的答復之前,溫禾安不會廢了他,廢了他,他就是凡人,天懸家的絕技對凡人可能失效,可以他而今的修為,九境巔峰,就算天懸家那位家主前來,也看不穿他。
這也是他拒不吐露真相的原因之一。
有恃無恐。
但隨著這條鎖鏈釘進身體,蛇一般游動,他能感覺到自己的修為跟破了氣的皮球般急速壓縮,從九境巔峰一路往下壓,壓到八境,最後七境。
正是天懸家最容易看穿的境界。
他在恍惚冷汗中,仍覺分外疑惑不解,再一次體會到了溫家聖者面對溫禾安時那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情。
溫家聖者去接溫禾安的時候,他跟著去了,親眼見了那是個怎樣的屋子,只怕風雨都擋不住,溫禾安很瘦,比同齡孩子瘦了一圈,衣裳只能算乾淨,一隻手上小拇指還有道很大的猙獰的傷痕,只有眼睛很大,明亮,不曾被貧窮與自卑壓倒。
按理說。小孩的心智最易改變,可塑性最高。
溫禾安也並不排斥天都。
可為什麼,不論怎麼教,都還是惦念著那個破屋子,惦念著一個如螻蟻般的,死去不知道多少年的凡人。看看她今日手段,分明學得那麼好,果決,冷酷,極有主見,說殺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見不是心腸柔軟,優柔寡斷之輩。
等鎖鏈貫穿全身骨骼,穆勒幾乎只剩一口氣,溫禾安深知到了這一境界,生命力有多頑強,她輕輕嗤笑一聲,出了地牢。
出去之後,溫禾安深深舒了口氣,每次看天都之人拿從前說事,她心中總會生出難以抑制的戾氣。調整了下心情,她去外面逛了逛集市,買了幾匣糕點,又拿了盒蓮子糖和糖冬瓜,才迎著落日慢悠悠地回了宅院。
跨進門檻時,她尚在想,這幾天得找時機跟商淮談一談。
天懸家對外是接生意的,她出夠了價,不至於被拒絕。但琅州城的事,聽凌枝描述,怕是氣得不輕,需要花點功夫。
跨進院門後,發現有人已經回來過了,院子裡有淡淡的煙火氣,溫禾安拐到廚房看了下。陸嶼然儀形太好,做什麼都很有一番氣韻,她沒往前走了,靠在門邊如此看著,時不時還看一眼四方鏡,起伏的心緒在這樣的氛圍中平靜下來。
陸嶼然看了看她,往身邊籃子的一看,道:「碧麟果,新鮮的。」
溫禾安聞言將四方鏡收起來,走過去,道:「又是羅青山讓吃的啊?我現在不想吃。」
陸嶼然嗯了聲:「那等會吃。」
聞言,溫禾安抬眼與他對視,他自己就不是什麼遵醫囑的人,但不知道為什麼,管她特別嚴,一聽這語氣,這情狀,就知道是沒有商量的餘地。她最終側了下頭,嘆息著嘟囔:「我現在吃。」
這果子不大,就跟棗子似的,只是入口有點澀,藥味很重。
溫禾安慢吞吞吃完一個,去水池邊洗手,她洗得有點久,最後被陸嶼然捉住手。
她身上的傷經過幾日調理,兼之修的十二神錄,恢復得比別人都快,等傳承開啟時,能好個七八成,然而此時此刻,陸嶼然察覺到了異常。
氣息比今早出去時,又弱了一截。
陸嶼然皺眉,還沒說什麼,就見她眼皮輕顫,最後一點晚霞落上來,宛若在她眼中投了一段粼粼的光彩,她看著他,任他捉著手,用帨巾擦乾。
她在心裡說。
每次見到他們,她都不開心。
不開心,不是因為天都真的養了她多少年,她在天都靠的從來都是自己,否則,行差踏錯間,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只是,隨著溫流光揭露溫家聖者的真面目,就算知道天都參與禁術之事的可能性不大,可每次看穆勒,看溫流光以及那些長老對凡人生死萬般不屑之時,她都止不住生出一種害怕,止不住想:如果祖母的死,是因為她呢。
是溫家聖者為了帶走她,又不想要她有任何羈絆,所有選擇在琅州動的手呢。
他們也不是做不出來。
陸嶼然敏銳地察覺到什麼,略一思索,問:「審得不順利?」
「嗯。」溫禾安悶悶地應了聲,順著說:「可能要和天懸家做個交易,得和商淮談談,他現在估計是,不大樂意和我聊任何合作。」
怕被坑。
「要用到天懸家家主的第八感?」陸嶼然了然,說:「天懸家附屬巫山,家主是商淮的父親,我去與他說。」
「沒事。」
「我真心和人談合作,還挺厲害的。唯一一次碰壁,還是在阿枝身上,她才是真的油鹽不進。」溫禾安拒絕得很是乾脆,然她看著看著,手順勢往下一搭,手指微曲,勾住了他的中指,亦步亦趨跟著他走。
到廚房也不鬆開。
陸嶼然任她牽著,他私心裡確實很喜歡這種親近,當下眯了下眼,只在需要往鍋裡添東西時動了動,將她的手指順勢牽動起來,觸了觸她的臉頰。
溫禾安朝他眨了下眼睛,手指不放,反而緩緩收得緊了緊。
陸嶼然看了她一會,牽著她,同時將靈戒轉開,示意她拿著。
溫禾安這才算是見識到了,這兩天自己究竟吃的都是什麼,她眼睛睜大了些,遲疑地將他點名要的兩株仙草給他,看它入水則溶,消失在鮮魚的稠辣汁中。
「尋常菜式裡也放嗎?」溫禾安張張唇,扭頭問他:「前幾日的菜裡也是這樣?」
「嗯。」
溫禾安怔了下,想想雪釣圖,又想想這段時日的伙食,這次重傷之後,她沒什麼臥床不起的虛弱期,必然有著原因,失笑道:「我感覺,我應當給你交份伙食費。」
陸嶼然手中動作一頓,側首過來,皺眉,喊她:「溫禾安。」
警告似的。
他很不喜歡一些將他們關係分得疏遠,涇渭分明的字眼。
吃完飯後,溫禾安回院子裡洗漱,洗漱完之後帶著自己買的蓮子糖和糖冬瓜去了陸嶼然的院子。
她噙著笑叩了叩門,沒過一會,陸嶼然開門,放她進來。
屋裡還是老樣子,布置有種清冷的雅致,細看之下才會發現有許多地方有了變動。
比如窗下那張美人榻上多了兩條纏花樣式的小薄毯,書櫃後面不知何時多了張案几,同樣配備了筆墨紙硯,還有一面精緻的銅鏡,空氣中凜冽的雪氣變得有些甜,能嗅到花枝的馥鬱香氣。
陸嶼然這兩天精力大部分都花在外域王族進九州這上面,王族能力莫測,一旦現身,會在塵世中掀起軒然大波,從巫山到蘿州,需要安排好中間數道關卡。
他們快到了。
住哪要思量,周圍結界也要設置一下。
溫禾安是相對較閒的那個,她坐在一邊玩四方鏡,跟凌枝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些事,後面到點就有點睏,在桌上趴了一會後,漂亮的眼睛慢慢眯得只剩一條縫。
陸嶼然撂筆,讓她回床上睡。
她將自己買的糖拿出來,放到他手邊,說:「路上看見了,覺得你會喜歡。」
她往前推了推,道:「你試試。」
案几上堆著如此多的事情亟待處理,任誰也沒有閒心逸致停下來品嘗甜食。陸嶼然看了看她含笑的眼睛,撥開其中一個匣子,先朝她遞過去,溫禾安搖搖頭,說自己不吃,他便垂眸,用賣家給的竹簽挑了顆蓮子糖。
溫禾安問:「味道可以嗎?」
陸嶼然不動聲色頷首:「還不錯。」
溫禾安於是去了榻上,帷幔一落,燈燭的光都被遮蔽。
陸嶼然收回視線,在四方鏡上回了兩句話,又執起筆用巫山特殊的術法與族內元老們溝通商議事宜,然沒過一會,就聽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緊接著,溫禾安還是坐回了先前坐的座椅上,輕紗堆疊在地面。
就在他旁邊的的位置,稍微挪一挪,便成了面對面的姿勢。
陸嶼然問:「怎麼了?」
她沒說話。
但顯然,她這回來,沒打算讓他好好辦事。
溫禾安的眼睛太過好看,睡意氤氳一片,四目相對時,她倏的傾身,手臂環擁,臉頰貼在他衣領之下的肌膚上,於此同時,她坦誠道:「我今天,其實有點不開心。」
柔軟唇瓣壓著他頸側跳動的青筋,翕動時呼吸溫熱,像是在汲取某種溫暖之意般喟嘆,聲音流動在他耳畔:「但現在好了。」
陸嶼然每次都有點受不住她直白的情話。
察覺到掌心中的異樣,往下一看,發現她塞了枚靈戒過來。
抓住她未來得及抽開的手指,他問:「是什麼?」
「給你的。」溫禾安有些不好意思,尾調落下時顯得緩而輕,但每個字都很清晰:「我現在,比不上從前富裕,但還是想先給你。」
她說著,才從他懷中退出來。
她想看陸嶼然的神情,第一眼還是先看到了他的眼睛,不知怎麼,視線往下一落,就在他唇上停住。
好像,哪哪都寫著漠然一切的倨傲,可空氣中緩然凝著起來的氣氛,又好像在說,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在溫禾安看第二眼的時候,陸嶼然眼睫垂覆,將她拉到跟前,手腕加了力道,叫她不能後撤和掙動,帶著涼意的唇旋即落下來。
涼意很快就在唇齒間消融了。
取而代之的是驚人的香甜,恍若撒了層薄脆糖衣的清雪在舌尖淌化。
溫禾安手指鬆開,又緩緩攢緊,半晌,感覺指中套入一抹微沉的涼意,她在糾纏結束之後茫然了會,低頭看,發現陸嶼然將靈戒套回了她的手指上,在燭火下閃著熠熠的光澤。
他道:「等你和以前一樣富裕了,再給我。」
溫禾安沒點頭也沒搖頭,她瞥向他,唇上色澤嫣紅,濕漉,像晨間攜霜帶露,飽受滋潤的花苞,開合時有種精心的豔麗。
她看著陸嶼然,無知無覺感嘆一樣:「……好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9 09:54 AM
第八十一章
呢喃似的兩個字。
陸嶼然禁不住緩緩收了收掌心。
燈燭的光燃了大半,不算太亮,卻足以叫他看清她臉上每一個神情。她在這方面有種很是純稚的直白,給什麼,就要什麼,給出的反應帶著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像饜足,又像一點獨佔欲很強的饞,尤為大膽。
陸嶼然不過看了兩眼,就將她拽過來。唇齒間不止糖的餘甘,還有花枝淺淡的香,餘調極綿,他眼睛裡盡是不加掩飾的慾望,額心緩慢抵上她的額心,動作便頓住了。
養了好幾天,她今天出去一回,狀態又回到了從前。
靜了一會,他抽身拉開距離,聲線有些低:「就今晚?」
溫禾安看著他,此時緩過來,烏色眼仁裡慢慢流瀉出笑意,有時候,她覺得陸嶼然對她而言,本身就是一塊糖,她一直很是喜歡,於是會有一種。將兩人都還沒做過的事都珍而重之包裝成繫上綢帶的禮物,她每完成一件壓在心裡的事,偷偷拆開一個盒子,高興就會擴成雙倍。
最親密的一件事,她還沒想好時候,但又有點,情不自禁。
溫禾安看了看他衣領下冷白肌膚,又看看他銀冠墨髮,清雪般的冷淡與深情難耐結合得如此恰到好處,叫人難以拒絕的模樣,慢吞吞點了下頭,彎彎眼睛,說:「好。」
陸嶼然抓著她手的力氣大了點,凝眉問:「身體可以?」
溫禾安睫毛上下動了動,道:「應該可以。」
就是怕到時候靈力抑制不住暴動起來,會引起逆亂,但,她的自控力一向還不錯,應該也不至於。
說罷,她輕輕掙了掙自己的手,預備轉身,被他摁了下,問:「怎麼了?」
她低眸,誠實地道:「……我把指甲剪一剪。」
陸嶼然低頭,順著她的視線往下看。她手指修長,極白,指甲不長,泛著點粉色,只有一圈圓弧狀的淺邊,瞥到他不解的目光,她輕啟唇:「怕抓到你,會流血。」
糖有多甜。
能有和溫禾安在一起甜?
陸嶼然深深吸了口氣,氣息灼熱,他摁住她的手,縱有千萬種想法,終究忌憚她一句「應該」。他最終俯身,唇角碰了碰她會說話的眼睛,不知道是跟她說,還是跟自己說,語氣難得有點躁:「再養兩天。」
溫禾安愣了下,垂眼看了看他的狀態,半晌,手指在他掌心中完全舒展,說:「那我,這兩天努力不受傷。」
她好像真的意識不到自己在這種時候說這樣的話,根本就只會起到火上澆油的效果。
陸嶼然眸光深邃,拍了拍她的腰,這次聲音裡當真帶著難以忽視的危險氣息:「別說了。去睡。」
在外域王族抵達蘿州那日,商淮也從秘境出來了,陸嶼然買下了州城中五座宅院,將其中兩座打通,又做了些必要的布置,從巫山調了精心調教過的從侍來。
四月初三正午。
陸嶼然和商淮前往其中一座宅院,秘境中現在各種隊伍碰撞是群魔亂舞,商淮帶著隊伍,遇上各種各樣的人,有的是又蠢又不自知,因此待幕一從那三州灰溜溜地回來,他把擔子一卸,來跟陸嶼然一起解決外域之事。
這幾日,聽聞陰官家的變故,他借著職務交接之便,試探性地在四方鏡上聯繫了凌枝,聊幾句之後發現這位小家主心情尤其不好。
這麼多年,商淮在腦海中想過許多次,若真有一日進了陰官本家,應當如何與家主聊天,人生哲學,修為功法,哪怕是陰官家獨有的匿氣之道,他都備了放在書房裡,臨時抱佛腳也能起點作用。
可誰知會有這樣一天,這樣的驚天大變故,什麼都沒頂上用。
如何逗一個情場失意的小姑娘,他不在行。
一提那位師兄,就有點煩。
每當這時候,他都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說,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烤點餅乾,做點吃的,安慰幾句,這都是應該的。
商淮問陸嶼然:「我們今日去見誰。那位在九州隱姓埋名百年的王族胞弟?」
「不是。」
這個時候,陸嶼然已經伸手抵開了一扇由結界組成的門,因這結界有一部分是經他手布置的,因此很快推開一層,一扇真正的紅木門出現在眼前,他屈指敲了三下,道:「懷墟。」
這個名字讓商淮臉上嬉笑之色收斂起來,神色凝重。
思量間,有人開了門,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著錦衣,青天白日,他看過來時,眼中一時似有星辰浮現,一時又有藤蔓沖天而上,諸般神通還未完全浮現出來,被陸嶼然隨意一眼中蘊含的雷霆之力釘在原地,星辰散滅,藤蔓盡碎。
商淮朝這小青年逍遙一笑,問:「懷墟呢?」
不遠處,四面皆落帷幔的小亭中,傳來男子乾淨至純的聲音:「這裡。」
小亭中,一張石桌,四張石凳,三盞清茶,香氣裊裊撲鼻。居中的位置已經坐了人,看上去等了有些時候了,卻不見不耐,他一身白衫,竹簪束髮,簡樸至極,然五官豔麗精緻到近乎帶上鋒芒,叫人不敢直視。
陸嶼然和商淮前後落座。
這兩位都是平時顯山不露水的大人物,見一次面不知得隔上多少年方能見下一面,只是大人物之間,向來不寒暄,不敘舊,開門見山就是正事。
陸嶼然掀眼問:「這次因何事而來?」
「入關前,我的人應當已經交代過了。」
陸嶼然手指敲了下桌邊:「交代得不夠清楚。」
懷墟身上的氣質很是特殊,異域之人很愛到處展現自己的「相」,就如方才那個似的,這個真正厲害的倒不這樣。他穿得隨性,渾身上下連塊值錢的玉玦都尋不見,從骨子裡透著清矜,可偶然間流露出的威儀足與陸嶼然平分秋色,盛到壓人。
一種難以言喻的,純淨本質與權力場融合得恰到好處的感覺。
商淮看向這位在自己腦海中留下過深刻印象的人。
懷墟。
薛呈延,異域少女皇靈漓的道侶——昔日十萬深山養得最好,天賦最高的小公子。
相較第一次見面,變化可真夠大的。
「此次要尋之人,名喚奚荼,出身我王榜排名第七的溶族,他在九州逗留百年,而今他父親亡故,按他族中規矩,該喚他回去主持大局。」懷墟如此說。
陸嶼然飲了口茶,提唇笑了下,弧度很淡:「你我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我不信這樣的事值得你大費周章來一趟,想找人,先說實話。」
正因為打過交道,知道能讓這兩位同時上心的,會是怎樣的事。
這位貴公子眼梢一壓,落出一種肅肅之意。
對他們而言,時間是最為珍貴的東西,陸嶼然抽不出多長時間管這事,懷墟也在九州耗不了多久,因此權衡須臾,他瞥來一眼:「族中出了變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妖骸,我們有了新的進展。」
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話,向來不必面面俱到。
果然跟這有關。
陸嶼然皺眉,須臾間將懷墟上下所說幾句話結合到一起,問:「溶族,是你們最新查到的,能夠壓制妖氣的東西?」
懷墟頷首,若有似無地補充了句:「也只是稍微壓制。要看血脈強度。」
陸嶼然了然:「這位奚荼,就是你們要找的,而今溶族之中血脈等級最高的人?」
懷墟揭了揭茶壺的盞,不置可否。
外域不看天賦,看血脈,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跟妖骸確實更有本源之相,而兩界在這件事上都吃過虧,而今也算是達成共識,各自都在尋找解決根源的方法。
涉及到妖。
陸嶼然從前便在意,現在更為敏感。
「如何找人。」他徑直問。
「王族之中血脈感應。先鎖定州城位置,再用他們族中的特殊感召找。」
「需要幾日。」
懷墟終於笑了下,他笑起來時,眉目舒展,驚人心魄的美麗,然而這種美來得相當輕慢,上位者之間大權在握的倨傲不受控制流露出來一些,他看了看陸嶼然,道:「放心,不必你催,我不會在這停留太長時間,自然是越快越好,血脈感應需要五日,找人約莫三四日。順利的話,不出十日,我便會離開九州。」
陸嶼然吐字:「靈漓的手諭。」
觸及「靈漓」二字時,懷墟神色很淡,他靜了會,從袖子裡拿出一卷波動驚人的卷軸,壓著眼遞給眼前人。
而今這九州。
也唯有陸嶼然,能泰然自若接這一道手諭。
好似一場王與王之間隔空的交接。
陸嶼然將卷軸遞回去,頷首,起身,抿了口置涼的清茶,將杯盞放回石桌上,眉略一揚,視線警告似的壓迫著整座庭院:「茶我喝了,人你們找,告誡好你手底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這裡是九州,不是任他們作威作福的王族領地,敢惹出什麼事,別怪我來帶人。」
大概是人在屋簷下,急事要緊,也大概是強者與強者之間底線會放得極低,懷墟最終也起身,沉吟著道:「自然。」
這兩人氣場太強,商淮從頭到尾,也就說了幾句寒暄話,此刻一離開這座院子,就有些憋不住了:「這是薛呈延?如果不是臉還那麼妖孽,我還以為換了個人。」
連陸嶼然都認可了這句話,嗯了聲,說:「變化是挺大。」
何止是挺大啊。
他這麼一說,商淮搖著扇子回想:「那會,這位才和靈漓在一起的時候……」
冰清玉潤,璞玉渾金,是那種有眼睛的人一看,都知道被教得多精緻,多用心的貴氣小公子,足夠優雅,足夠溫柔,足夠強大,涉世未深,滿懷純粹。
他想起從巫山駐守防線的精兵們那邊飄進自己耳朵裡的傳言,低聲說:「我聽說他現在割據一方,和靈漓在朝局上鬧得不可開交。那位女皇,好似很不喜歡他。」
而要命的是。
就那僅有的一次見面,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來,那位小公子眼神幾乎跟著靈漓轉,心繫一人,連商淮都察覺到了。
原來是被刺激瘋了。
商淮不由嘖了聲,隱晦地道:「傳言應當是七不離八。既然鬧成了這樣,怎麼他們在找人這事上還齊心協力上了,這不會是個進九州的幌子,實際上是為了取妖氣回去研究吧。」
怕就怕,妖氣一洩露出來,這群人拍拍屁股走了,九州開始手忙腳亂了,到時候巫山得為他們擦屁股。
萬一影響到帝主的計劃,那就全完了。
「不會。」陸嶼然回得篤定,但還是說:「盯著他們,別讓他們生事,有心高氣傲的王族小少年不聽勸誡的,直接扣下。」
商淮應下。
溫禾安去月流的院子裡見了徐遠思。
徐遠思到這裡之後,頭一倒,沾上枕頭,睡了個昏天黑地,人事不省。他這段時間精神緊繃,身體也緊繃,不知為王庭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醜事,夜裡還睡不著,想想自己,想想突然倒了血黴的徐家,求助無門。
本來都絕望了。
溫禾安這神乎其來的一筆,叫他真體驗了把什麼叫絕處逢生。
溫禾安徑直去了書房,沒一會,徐遠思就到了。他們是舊相識,此刻門簾一落,四目相對,溫禾安隨意掃了掃眼前依舊風流雋秀,然也看得出狼狽和落魄之色,不如從前意氣風發的男子,將手中的東西放下,道:「說吧,徐家發生什麼事了。」
徐遠思抹了把臉。
他沒什麼好隱瞞的。
「王庭有備而來。」
這是徐遠思第一句話,帶著咬牙切齒的意味,他看向窗外迷離春景,被陽光照得眯了下眼睛,腦海中有畫面一幕一幕流轉著浮動起來:「你也知道,我們傀陣師不常在家中待著,和各家各宗都有合作,哪怕是三大家,每年都有斬不斷的聯繫,平常家中主支都分散在天南海北,一年中唯有一日是聚在一起的。」
這個溫禾安知道:「除夕。」
徐家挺注重此等節日。
「對。」徐遠思點頭,接著道:「就是那日,我們一家坐下,菜都未上齊,夜幕之中傳來一聲巨大的清脆聲響,就像面琉璃鏡子重重砸下,鏡片碎得四分五裂,滿面都是,這樣的響動。我祖父祖母與父親先站起來,意識到不好,家中出了變故。」
「可當時仍不確定。」徐遠思閉了下眼,很是懊悔:「我後面想過,那點時間,是我們唯一可以逃命的機會。」
因為徐家有遠古巨陣,數代祖輩的心血——金銀粟。
這座巨陣就像無時無刻不在守候他們的聖者,強大,令人心安,千年來都是這樣過的,他們誰也沒有想過巨陣會有出現變故的一日。
「傀陣師的身體怎樣,大家都清楚,與人對戰固然不是我們的強項,可我祖父祖母,父親,我三人都是九境傀陣師。就算王庭的人打進來,大家結陣的結陣,與人交手的交手,必然不至於全家落入敵手。」
他咬了下牙:「誰知道。」
溫禾安替他講話說完整了:「誰知道進來的是王庭聖者,還是兩位。」
徐遠思猛地抬頭,才要說你怎會知道,又想起她在被天都追殺的情況下仍繞圈子奪了琅州,跟王庭為敵,可能也是牽扯進了什麼事中。
「對。」
他一口氣將後來發生的事說了:「別人我們尚可擋一擋,可聖者……尤其是王庭那幾位聖者,都活了多久了?他們出手,金銀粟又出故障,我們實在無從抵抗,主支之人無一例外,悉數被擄走。」
溫禾安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接著說。
接下來就是外島和無歸之事了,她救歸救徐遠思,可不能完全信他,和盤托出之前,她必須要確認這個人說的都是實話。
徐遠思讓她看了看自己的兩隻手腕,上面還有深色的淤痕,對接下來的事簡直是難以啟齒。他雖然不如陸嶼然,溫禾安,江無雙之流,可傀陣師天賦極高,也算是年少成名,沒受過什麼磋磨,這等任人宰割的境況,太過恥辱。
「看到了嗎?原本有這道鎖,根本沒人能救我,後面不知出了什麼事,徐家三位最強大的傀陣師,我祖父祖母和父親,他們停留在九境已久,感悟也深——傀陣師本就需要時間沉澱,他們直接被聖者帶走了,我才晉入九境沒幾年,可能是被聖者的嫌棄了,把我,我長姐,阿兄都丟給了王庭年輕一輩。丟給了江無雙。」
說到這,他更梗了:「後面兜兜轉轉,我落到江召手裡。」
那個黑心鬼。
「過了幾日,我被帶到一個山裡村上,就在蘿州周邊,位置偏僻。他們讓我徐家的人做事,布陣,我是陣眼,所有力量經我手中流出去更為直接有效,而戴著枷鎖畏手畏腳,妨礙太大,他們這才將我手中的鐐銬解了,但也是時時刻刻不離人地看守。」
徐遠思或許戰鬥不行,但他腦子還好,問什麼答什麼,不帶遲疑的。
現在的溫禾安對他來說,就是天底下第一可靠之人。
昔日徐遠思跟三家的年輕掌權者都打過交道,溫禾安是讓他印象最深刻的人,她身上有種魄力,說什麼就是什麼,給了你一個行字,你就不必擔憂任何別的因素,回去等著通知就行了。
溫禾安可是在修為被封,被兩家聯手通緝的情況下打了如此漂亮的一場翻身仗,現在溫流光吃了大虧,江無雙也吃了大虧,他要想活下去,救自己家人,還能有比她更好的選擇嗎?
絕沒有。
徐遠思看了看溫禾安,說:「當日江召給我你的四方鏡,讓我起陣尋人,就是在起陣的過程中,才知你修為恢復了。這和我沒關係,你不知道那個江召,你當日可能也是看走眼了,那個人面冷心冷,行事不可捉摸,喪心病狂。」
他說的時候,溫禾安一直在沉思,聽到這話也沒什麼別的反應,經過這幾次,江召如今大概是個怎樣的行事作風,她焉能不知道。
「後面他們又用我在無歸動了手腳。不論是那個村莊,還是無歸城,我都有悄悄留下傀線,無歸城明顯一些,因為算到你也會去。三色傀線,上次合作時我們便是用這個做的記號,我猜你還沒忘記。」
能對的都對上了。
說到這,溫禾安這才點了下頭,她思路一直很清晰,結合自己知道的消息,對他道:「我有三個問題要問你。一個一個來。」
徐遠思正色。
「他們讓你在外島布了什麼陣,有什麼作用。還有,他們準備擄走那麼多人要運往哪裡,要做些什麼,還活著沒。」
徐遠思心頭一震,她居然都知道。
連這件事她都牽扯進去了?
他斟酌了會,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布的失陷陣。明面上是失陷陣,實際上是房屋失陷,裡面的人被隔空帶走。這件事特別蹊蹺,我只負責布陣,但在山裡住了兩晚,後續在江召身邊也聽了些消息。」
大概王庭的人以為他這輩子也沒逃脫的可能了,防得不是很嚴。
「他們很在意那些村民,在山裡蟄伏了很長時間,且特意培養了個九境出來,開啟的第八感潔淨。隔一段時間,他便對山裡的溝渠,泉水使用第八感,還有村民手中的小果子,也被用過第八感。」徐遠思給出了溫禾安不知道的消息:「他們偽裝神仙,不叫村裡人與外界接觸,幾次出手阻止兵亂進山,也跟這個潔淨有關。」
「人沒死。」
想了想,他嚴謹地補充:「至少我出來的時候,還沒死。」
「王庭準備將這些人運往雲封之濱。」徐遠思說:「這個我可以確認,因為傳送陣是我出手布置的。」
時隔月餘,終於得知了外島人的確切消息,溫禾安的心不知該提起來還是暫時放下去,她斂目,問:「人已經運走了?」
徐遠思搖搖頭:「我不知道。」
溫禾安定了定神,應了聲,問第二個問題:「王庭在無歸城又動了什麼手腳?是在雙煞果上動手了?」
「不是。」徐遠思起先還試圖摸明白王庭的目的,用以推測自家的命運,後面發現根本看不懂,他們跟瘋狗似的,每一口都咬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我當時也以為江無雙大費周章,是要在雙煞果上動手,讓溫流光落敗,可事實上,他就闖了闖雙魚陣,又讓我將雙魚陣加固了,根本沒拿果子。」
聽到這,溫禾安開始皺眉。
如果說外島是禁術,那他們進無歸又是做什麼,肖諳招出來的雙魚陣,僅是如此?
但看徐遠思誠摯的樣子,知道他知曉的也就這些了,再問也問不出什麼。
溫禾安在原地靜站了會,看向徐遠思,眼中清淨,但也呈現出難得的強勢,幾乎是審問的意味:「最後一個問題。你們傀陣師可為禁術這件事,是真是假,究竟有多少人知道。」
她話音落下。
徐遠思的臉色徹徹底底難看下來。
「你從哪聽說的。」半晌,他面無表情拍了下臉腮,腦子裡一瞬間想了很多,最後一字一句說:「這是我們家的絕密。」
如此看來,是真的。
「旁系也不知道嗎?」溫禾安也適當地拋出了些消息:「我去徐家看過,旁系好像是和王庭聯手了,現在接管了主支,因此外界一時半會,察覺不到你們家的變化。」
徐遠思閉了下眼,這樣的狀況其實很是常見,畢竟是人都有野心,任何一家主支出了問題,家中可能都會出現取而代之的狀況。但聽溫禾安這意思,如果是內外勾結陷害,謀求上位,那是大忌。
溫禾安倒是有些意外,道:「我還以為你會暴跳如雷。」
「事到如今,生氣有什麼用。」徐遠思自嘲地笑了下,臉色有些蒼白,說:「有和他們計較的功夫,我還不如想想,怎麼從王庭手中將我族人們救出來。」
溫禾安何嘗聽不出他話中試探的意思,徐遠思如今是無路可走了,他孑然一身,自己尚且都是靠她出手才得以化險為夷,而今不知王庭深淺,不知家人安危,留給他的時間不多。神仙都想不出第二條方法來。
她道:「那麼,也別藏了,和我說說吧,徐家的禁術,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對禁術知之甚少,只是聽我祖父講過,徐家的金銀粟是庇護族人的屏障,是世間一大奇跡,是至寶,自古以來,寶貝哪有不遭賊惦記的。金銀粟的陣心凝聚了徐家數代先祖的心血,本是逆天之物,陰差陽錯,將不可能轉換為可能,為後輩之人提供千秋萬代的庇護,且隨著逝世的老祖越多,它吸納的力量越多,也就越加強大。你說的禁術,指的應當就是它。」
溫禾安聽完,問:「只和金銀粟有關?與人無關?」
徐遠思目光閃爍,理智拉扯,半晌,一咬牙道:「傀陣師的修行與其他修士不同,我知道的是,徐家血脈與陣心交融,能發揮出最大的效用。尤其是頂尖九境傀陣師,也就是我祖父祖母和父親。」
那是先祖們留給後輩們與強大許多的敵人同歸於盡的手段,有著不可捉摸的威力。
溫禾安若有所思:「這大概也是你們遭此橫禍的緣由。」
咬牙,捏拳,拍案而起這樣的動作,在這段時間裡,徐遠思不知做了多少次,深知無用,現在也能迫使自己淡然處之,冷靜為上,他此刻深深吸了口氣,道:「他們做了這麼多事,目的是什麼,你可知道?」
溫禾安回望他。
這下兩人都大概知道是個什麼意思了。
溫禾安問完自己想知道的,看向徐遠思,她想過要如何處置徐遠思。說實話,如果不是王庭涉及禁術,任由徐遠思給她發一百道求救傀線,她不會插手世家之中的更迭代換。但今時不同往日,她手下正缺人,徐遠思的傀陣師能力,她有些感興趣。
用得好,能做成很多事。
「我不至於和王庭那樣禁錮你,但我這裡不養閒人,更不養添亂的閒人。」溫禾安將自己的四方鏡取下來遞給他:「你這段時間就住在這裡吧,好好想想有沒有遺漏的細節,事無巨細,想起來得越多,你父母族人得救的可能性就越高。以後有消息可以聯繫我,聯繫不到我就和月流說。」
徐遠思頓時覺得吃飯睡覺都成了罪過。
想問的問完,溫禾安沒打算多待,撂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吧」就要邁出書房門,臨到頭想到什麼,又轉過身來,朝徐遠思點了下頭,溫聲說:「有件事,我問問你。」
「王庭那兩位聖者,進你徐家當日,前後現身多長時間,有沒有別的聖者察覺,或出面阻攔。」
「他們可有受傷。」
「要是有人出面阻攔,哪至於到現在這步田地。至於受傷,若是能叫外來者毫髮無損地來,毫髮無損地走,金銀粟也不能被稱為傀陣師至寶了。」徐遠思誒了聲,接著說:「不過你這樣一說,我回想起來,那日慌忙之中,只覺得聖者手段強硬,依稀有聽見其中一位對另一位說,『快些,那邊要探查到了』。」
她追問:「從出手到他說這話,用時多久?」
徐遠思不假思索給出回答:「半刻鐘不到。」
半刻鐘。
溫禾安牢牢記住了這個時間,這大概就是聖者能在不被附近其他聖者察覺到的最長出手時間。
當天晚上,溫禾安回到庭院裡,在用晚飯的時候捧著湯小口小口地抿,將外島之人可能要被運往雲封之濱的消息和陸嶼然說了,兩邊同時留心,捕捉到異常情況的可能性總比一人來得強。
只是沒想到。
這動靜真被他們察覺到了。
四月初五,傍晚,餘霞成綺,涼風習習。
陸嶼然將商淮遞過來切好洗好的菜往鍋裡一倒,霎時熱油四濺,火辣鮮香,蔥薑與各種香料的氣味被刺激著迸發出來,不多時便彌漫整個廚房,往庭院外飄。
外面的爐子裡還燉著一盅湯。
商淮給他打下手,中途滿懷好奇揭開那盅看了眼,也怪他手欠,揭開看了下,旋即被盅裡騰騰冒起來直往睫毛上撲,靈氣馥鬱得跟踏入仙境似的一面驚住。蓋上蓋子,腦子裡後知後覺辨別出方才看到的幾種食材,轉身去看陸嶼然。
陸嶼然淡然道:「不是給你的。」
不用他說。
一看就不是給他的。
他累死累活這麼多年,哪有過這種待遇,悲憤歸悲憤,商淮仍是止不住地嘖嘖稱嘆:「你親自下廚,二少主這待遇可真沒得說……但你這手筆,是不是太大了點。」
「我們家,養法不一樣。」陸嶼然掐著點給盅裡又添了片霜花,掀眼,這個時候身上透著點難得的悠閒之色:「你管得有點多。」
見他這十年難得一遇的模樣,商淮覺得稀奇,跟著笑了下,道:「行。你樂意就行,反正不是從我私庫裡扣錢。」
話才落地,就見陸嶼然停下動作,眼尾落得狹長,方才那種悠然神態眨眼間褪去,他側目細細感應了會,慢條斯理地在水井下寫洗了下手,用手帕擦乾,而後丟到一邊,對商淮說:「出去收拾點不長眼的東西,這裡你看著。」
商淮手忙腳亂地接手一口鍋和炒到一半的菜,鼻端噴香,下意識顛了兩下,心想我這他媽是在做什麼。
心頭記掛著出秘境前羅青山的千叮嚀萬囑咐,他修為到底觸不上頂級之列,陸嶼然說的不長眼的東西是誰,有個什麼動靜,一時之間也感覺不到。
商淮看了看鍋裡的菜,最後還是一撂手,顧不上這邊,循著陸嶼然消失的方向去了。
王庭酒樓裡,無人知曉,江無雙和江召都出了秘境回了蘿州城內,為了將外島的人秘密運往雲封之濱。
這是當下最重要的事,不容有失。
江無雙近期可謂是諸事不順,王庭掌控之下較為富庶的四座州城全部丟了,丟給陸嶼然就算了,還被溫禾安以如此屈辱的方式耍了一道,尤其搖擺的是,溫禾安既然有自立之勢,斷絕回了天都爭權的各種可能,他不是不能接受丟這一座城,可她還把徐遠思帶走了!
徐遠思身上,牽扯了至少兩樁禁術。
後患無窮。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令江無雙煩悶無比。
他昨夜披星戴月回酒樓,手裡捏著兩顆水晶石,水晶石裡是溫禾安與溫流光交手那一戰,從兩種不同的角度,身邊站著王庭最為優秀的醫官,都是從族中撥出來的。
水晶石的投影再一次接近尾聲,江無雙不看溫禾安,不看她們的招式如何驚天動地,他只看溫流光。
看她的雙手,雙臂,臉和腳踝,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膚。
等看完,水晶石的影像歇下去,江無雙身體往椅子上一靠,緩緩吐出一口氣,看向醫官,眼神來往交流,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就在此時,有從侍急匆匆進來朝江無雙,江召拱手稟報:「少主,出事了,外島的人還剩最後兩輛雲車沒進傳送通道,但現在有股力量開始強封通道,蕭凜大人讓屬下來傳稟,說是巫山陸嶼然。」
本就不活躍的氣氛直接凝滯。
江無雙撐著手掌站起來,一慣笑吟吟的笑面虎再也維持不住眼裡和嘴邊的笑,他緩緩吐字:「什麼?」
靜站了半晌,竟是江召上前一步,出人意料地接話:「我去吧。」
很多事,江無雙不適合做,但他可以,一個若有如無的棋子無人在意,這也是王庭培養江召的其中一個原因。江無雙看向他,實話實說:「他要出手,誰也擋不住。」
江召面色平靜:「之前徐家那幾位老的還留了道幻境,我去跟他說幾句,拖住他。」
江無雙眯了眯眼睛,問:「你可以?」
「別人或許不可以。」這幾日,江召腦海中無數次浮現出溫流光和溫禾安對戰時陸嶼然的反應,道:「我可以。」
江無雙沉思半晌,最終朝他揮揮手,示意身邊人將幻境的秘法交給他。
江召接過,眼底沉鬱,大步出了房門,身影消失在酒樓中。
江無雙將其他人揮退,面朝兩位醫官,指了指水晶石的方向,聲線凝重:「看看,像嗎。」
醫官相互看看,均是皺眉,一時間沒有應聲。
「都打成這樣了,仍然一點端倪都不顯。」他用手撐了下下頜,在房中踱步,「溫流光若是如此能忍,倒也令我刮目相看。這樣看來,這麼多年的衝動易怒,見血弒殺,並非痛苦所致,而是意在遮掩?」
江無雙擺了擺手,半晌,揮了揮袖邊,下命令:「著人再暗中去一趟天都。」
他的心腹聞言上前低聲道:「少主。家主,乃至兩位老祖都確認過了,百年前的事,老祖親自調的妖血比例,您也細問過不止一兩次了。」
其中一個醫官也上前邁步,低語說:「少主多慮了。當年老祖是追隨過帝主,是第一批研究妖骸之力的人,妖血的分量控制得極準,但就是再穩,各人體質不一,也會有一段時間的偏差。」
「妖化症狀上了身,固然可以想盡辦法遮掩,做到完美無瑕,可它真正爆發起來,不是什麼靈物法寶可以鎮壓得住的,不然昔日九州,也不至於死那麼多人。」
另一位醫官眼觀眼,心觀心,當下附和:「少主也不必擔憂,我們盯溫流光盯得準,等到她最後失去理智忍不住吞噬人的時候,會第一時間得知情況。而今,六道禁術已成三道,還有兩道被我們攢在手裡中,隨時可以取用,只差最後九州風雲會這一道了。」
江無雙心中也知道,百年歲月,滄海桑田,人都熬走一大批,族中聖者開始為今日謀劃時,他才多大,幾歲而已,大人們的心思比他更為縝密,不會允許出現任何紕漏,他現在追查之前的行動,毫無意義。
他只是看了那日溫禾安和溫流光之間的打鬥,冥冥中有些不安。其實這兩人給他帶來不了怎樣的危機感,一個注定會死於妖化,在這場爭鬥才現雛形的時候就已經出局了,一個再有本事,少了家族托底,也是難堪大用。
陸嶼然是他最為忌憚的一個。
可此人身上羈絆過多,人一但有了羈絆,就容易畏手畏腳。而巫山空佔神殿,滿口帝族自居,自以為清高,不屑使手段,不到最後一步,為著這蒼生疾苦的虛名,不會出手。
等禁術一成,他們有心阻止,已是無可奈何。
如此一想,江無雙抵著眉骨摁了摁,道:「再過段時日,等進了帝主傳承,就將九州風雲會的消息放出去吧。」
四下默然,左右頷首領命。
此時出現在夜空中,與陸嶼然面對面的,是個提前構建起來的幻境。幻境擴大至城郊百里有餘,囊括夜幕和半段江河,蘆葦深深,流螢茫茫。
四下寂然無聲。
陸嶼然看著自幻境中出現的江召,眼神凝然深邃。
他自然不將江召當回事,換句話說,就算是江無雙來了,也不至於令他動容,但從另一方面講,江召此人,確實是他梗在心頭一根難以釋懷的尖刺。
他四下掃了眼幻境,輕慢打量似的,身姿挺直,蒼松雪色,音色又緩又淡,聽不出波瀾起伏,唯有一點殺意驚得周圍風聲颯颯:「既然怕死,何必出來丟人現眼。」
「上次,這次,你只會這一套?」
江召的身影與夜空下蘆葦叢中晃動的影子糾纏在一起,他長相不算太出眾,勝在乾淨清雋,只著一身青衫,頭挽玉簪,對陸嶼然扯了下唇角,只道:「帝嗣,別來無恙。」
陸嶼然瞥向西南方向,一語道破:「想拖我,憑你。還是憑這幻境。」
「對江無雙這樣說罷了。」江召搖頭,垂眸看了看腳下,幻境之中流光溢彩,迷幻得叫你一眼就知道是假象,「出自私心,想與帝嗣說幾句話。」
「畢竟。」他笑了下,弧度很是涼薄,意有所指:「你我非第一次接觸,但這還是第一次面對面交談,時機難得。」
陸嶼然手掌一握,幻象之內,烏雲飛快堆疊,底下半截江河翻湧怒嘯,浪捲不休,聲勢一起,越漲越高。
在戰鬥上,江召自知不是他的對手,這樣的自知之明,同樣橫亙在九州無數年輕人心頭,因此不做無謂的纏鬥,自取其辱。江召從不想在這方面與他爭個高下。
「溫禾安。」這個名字分明日日念在心裡,真說出口時,竟有恍然隔世之感,連江召自己都怔了下,而陸嶼然面色已然危險的冷下來,「她費盡心思想要脫離天都,自然也不打算捲進巫山的混亂之中,帝嗣何必拉她進去。」
陸嶼然已然無意與他逞口舌之爭,幻象中,由風聚力,霎時間凝成箭矢,在江召話音落下、他瞳色沉至最深時迸出,萬箭齊發。
他聲線冷漠:「我不喜歡任何人指點她的生活。你沒這個資格。」
江召的身影被貫穿,不詫異,也不驚怒,乾脆散去身形,跟整座幻境融合在一起,唯餘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你與我,有什麼不一樣。」
「上次你碎裂幻境之前,我還想不通,怕她跟你在一起,無時無刻不覺痛苦,可見過之後,便也想通了。」
幻境是徐遠思的祖父祖母留下的,非徐遠思那個能比,擋陸嶼然三四道攻擊不成問題,此時屏障中火光四起,將風箭壓住,兩相消散。
江召一字一頓道:「你我都犯了錯,因此都失去了她一次,然她能與你破鏡重圓,你怎知來日,我與她不會冰釋前嫌。你們五年前是何等模樣,你與她,有我與她那般情意綿長?」
陸嶼然眼底霎時極清,若是商淮和羅青山站在這裡,便會知道,這個時候有多遠便要躲多遠。
只見萬支風箭凝形,重組,將全部力量聚於半截箭矢之上,甫一出現,便似強行抽取了幻境的半數力量,為自己所用。而他指腹往箭尖上一搭,狂暴的雷電之力附著,弧光在眼瞳中跳動。
他伸掌握住這段箭矢,不搭弓,不上弦,以它為刃,似攜萬鈞之力轟擊在幻相屏障上。
江召出現在屏障前,手中靈力深鬱,借助幻相之力妄圖接下這一擊,可這種攻伐之力太過強悍,兩種力量才一相撞,他虎口的位置便裂到露出白骨,汩汩冒血。
他瞳孔收縮,只見陸嶼然朝他看過來,渾身如沐神光,強烈的攻擊性沁入眼神與話語中:「絕無可能。」
下一刻,幻相發出碎裂的聲音,江召難以置信,抬眼一看,發現以風箭擲地那一點為中心,方圓數十里的屏障上布起細細密密的蛛絲紋路。
一擊,廢掉了半座幻境。
……怎麼會。
風箭的攻勢才過,陸嶼然食指隔空點在屏障上,衣袂翻捲,謫仙姿態。
而隨著一指落下,幻相內與幻相外同時歸於死寂,未免波及凡人,他隨手甩出一個結界。才放暖了些的天氣急驟降溫,降至極低,天幕中有雪紛紛落下。
起先雪勢還小,不肖片刻,便落成了鵝毛狀。
江召在此時看到了陸嶼然的眼睛。
心頭一凜。
他的瞳仁原本偏琥珀色,總顯得清冷無比,不好相處,現在眼瞳中卻浮出一點雪色,聖潔剔透,有著能將靈魂凍碎的溫度。
江召多看了一眼,便覺自己的眼睛被刀片絞過,一時痛得冷汗涔涔,血都要順著眼角淌下來。
帝嗣陸嶼然不常出手,出手也是雷術居多,威儀難測。
眾人皆說,他是以雷霆為道。
可總有傳聞。
他的本命靈器並非雷,而是雪,昔年一道雪眼,被傳得天上有,地下無,神乎其神。
縱使身處幻相,非本體親至,縱使這雪才下了一會,江召仍然嗅到了無從抵抗,無聲無息湮滅一切的死亡氣息。
他半蹲著身啞笑了下,忍著劇痛咀嚼似的將陸嶼然的話重復了遍,語氣跟嘲笑似的:「絕無可能。為什麼不可能?」
「你以為溫禾安對你多特殊?喜歡你時,需要你時,自然溫柔,耐心,有無盡的包容,要什麼便給什麼,可這又如何呢。」
他問陸嶼然,也像問自己。
此時,江召渾身都被凍僵,手腳與臉頰凍出深紫色,話語卻仍從齒縫間一字一字無比清晰地吐出來:「她有給過你承諾嗎。有跟你談過半個字的未來嗎。不是一邊親密無邊,一邊涇渭分明嗎。」
身體徹底被撕碎,化為飛雪之前,江召聲似奚弱:「她哪怕,有說過一句喜歡你嗎?」
你看。
陸嶼然和江召,有什麼區別。
誰都得不到她真正的愛。
那為什麼,待在她身邊的人,能是今日陸嶼然,而非江召呢。
陸嶼然眼中被雪色完全充斥,指節一敲,幻相中天地倒懸,星月破碎,蘆葦與江河不甘地化作虛影消散,碎裂成千萬片。江召身體凝成的雪雕被他注視一眼,由裡及外碎裂,迸濺。
今時今日,眾人才算知道。
雪眼是何等神通。
凡大雪覆蓋之地,凡他目光所至之處,千里冰封,生死由雪主宰,所有活物由皮膚到髒腑,都被冰渣堵塞,所有建築被裹覆,一摧即碎,放眼望去,天地之間除去純白,別無第二種顏色。
雪下到了王庭的酒樓中。
王庭諸位長老的結界一層接一層炸開,每炸開一個,便有一位捂著胸膛吐出一口殷紅鮮血,那顏色豔麗無比,直到江無雙忍無可忍地出手,拔劍出鞘,劍意橫洩,才稍微撐掌住局面。
但也有種切膚鋒芒的壓力。
江召。
說什麼了。
陸嶼然突然發的又是什麼瘋。
於此同時,傳送通道也被冰封,雪避開了囚車中的人,但在那之前,王庭便已將絕大多數人運往雲封之濱,只剩這一車沒得及,已經很是警醒,但仍被陸嶼然察覺到了。
陸嶼然停在囚車前,喚來了留守巫山酒樓的人收拾接下來的局面。他在的地方霜雪意味濃烈到無以復加,隨意便可傷人,執事戰戰兢兢向他行禮,卻見他微一仰首,閉上了眼睛。
失控了。
雪眼的力量傾瀉到一半,未免覆及整座蘿州城,被他強行收回去,他朝執事伸手,啞聲道:「綢緞。」
執事將綢帶和特製的手套奉上,陸嶼然接過,用冰涼緞帶覆住眼睛,草草打了個結,讓他們將囚車裡的人帶出來安置。
自己消失在原地。
溫禾安腳步落進宅院門檻的那一刻,就聞到了空氣中的糊味,她遲疑了下,懷疑自己嗅覺出了錯,等察覺到不對往廚房一看,發現鍋裡還在燒,但裡面的東西已經黑了層底。
她有些傻眼,一時間真不知如何上手,等反應過來,先將鍋挪開,姿勢不是很嫻熟地將鍋裡的東西鏟出來,再又將火滅了。
將事情弄完,溫禾安回房間洗了個澡,出來後察覺到了蘿州城中的位置有一閃而過的強悍波動。
很熟悉的氣息。
溫禾安目光一凝,想要出門看看,然而還沒出去,就見商淮大跨步進來了。
因為時候特殊,兩人相見都顧不上尷尬,商淮問:「陸嶼然回來沒?」
溫禾安搖頭,問:「出事了?」
商淮頷首,又道:「現在沒事了,已經解決了。」
天色漸晚,暮色已深,陸嶼然自空間裂隙中踏步出來,他面無表情地摘下手套,撫了下眼睛,沒有第一時間進門,而是抵在門框上靠了會。
他不是個容易受外界影響的人,心境不穩也做不成這個帝嗣。
但江召的話仍然一個字一個字止不住在他腦海中浮現。
心情差到極致。
陸嶼然跨進庭院,商淮和溫禾安原本就在院子裡說這次的事,現在齊齊看過來,商淮早就從巫山執事那知道他動用了雪眼,對他眼前的白綢也是見怪不怪。
雪眼是陸嶼然較為強大的手段,有著蠻橫不講理的攻擊性,一旦出現,遭殃的都是對方,對陸嶼然本身不會有任何影響。
他只是有些詫異好奇。
什麼人啊,短短時間內,能將陸嶼然惹到這種程度。
「外島上救下的那些人我讓石勻他們安排看管了,都是凡人,受了嚇,先讓他們定一定,明日挨個問問。」商淮對陸嶼然如是說。
「先這樣安排。」
陸嶼然漠然頷首:「你去跟王庭的人交接,警告江無雙。王庭若是想開戰,今日之事,就儘管再做一次。」
商淮神色嚴肅起來,抓著四方鏡就出了門。
溫禾安是第一次見陸嶼然白綢覆目,她貼近仔細看了看,皺眉,輕聲問:「有沒有事?」
「沒事。」他閉著眼睛,但靈識能感知到她,身體也能,她的呼吸離得很近,就在跟前,「壓制靈力。」
溫禾安看了看,指尖輕觸白綢,感受他凝然一滯,而後眼皮顫動,問他:「能摘嗎?」
「我看看。」
陸嶼然抓住她的手,沒有說話,但帶著她的手往綢邊一拽,扯落,綢緞掉在她的掌心中,眼前乍然流瀉銀光。
她湊近了看,發現他眼仁色澤半圈深,半圈淺,淺的呈霜雪之色,濃密眼睫上沾了層冰晶,眼神有種與平時不一般的深邃。
藏著她看不太懂的晦澀。
對視兩眼,陸嶼然倏的抓住她的手,將她往跟前一帶,俯身,睫毛低垂,唇旋即壓下來。
因為用過雪眼的緣故,他身上溫度很低,唇角泛涼,雪意深濃。冰清玉潔的謫仙公子,抵開她時,卻有種忍無可忍的意味。
和陸嶼然接吻,不論節奏舒緩或是急驟,溫禾安總能從中感受到他的情緒,或繾綣深情,或滿含情慾,難以自持。
這次不太一樣。
她舌尖麻,指尖也麻,恍惚之中,也能察覺到一點不對。他動作那樣重,不留喘息之機,情緒卻壓在冰層之下,壓得極深。
什麼意味都有,唯獨情慾不重。
良久,陸嶼然放開她,溫禾安臉頰已經漫開一點紅,唇珠顏色豔極,像枝頭熟透的果子,她抵抵舌,說話時都覺唇齒間滿是驚心涼意:「怎麼了?」
陸嶼然看了看她,任由她將手抽出掌心,站在簷下平復了會,承認自己真是,被那些話刺激到了。
他啞聲,搖頭:「沒什麼。」
就在此時,商淮身邊的從侍進門,朝陸嶼然和溫禾安見禮,恭敬地道,若是二少主想要詳談和天懸家的合作之事,今夜便可。
溫禾安溫聲道好,轉頭對陸嶼然說:「我方才和商淮說,想請他的父親用第八感審穆勒,現在是要談談酬勞和時間安排。」
陸嶼然沒說什麼,站在原地看著,冷淡得不成樣子。
溫禾安確認他真的沒事之後,方才轉身,誰知才走一步,手腕卻被一股力道扼住。
她抬眼,朝後看,見陸嶼然看過來,搭在她腕骨上的手指冷白勻稱,骨節分明,分明也沒用什麼力,卻有細小的經絡攀附上去,力量感蓬勃昭然。
他臨時變卦,改變態度,掀眼望過來:「陪我。」
不是請求。
像某種確認。
溫禾安沒見陸嶼然這樣過。她皺皺眉,權衡沒一會,決定暫時將天懸家的事放一放,今夜先留下來將他們之間的事理順。
帝嗣傲氣,嘴上永遠說沒事。
肢體與行動倒是,誠實很多。
「好。」溫禾安手腕一動,順勢往下,牽住他的手,另一隻手翻出四方鏡,說:「我跟商淮說一聲。」
陸嶼然將她帶上樓,門推開又關上,溫禾安一隻手在鏡面上劃動。他打了盆水,沁了沁手,甩掉手指上結出來的一層霜花,期間,漫不經心丟出一句:「讓他今夜別回來。」
溫禾安下意識嗯了聲,疑惑的尾調。
陸嶼然置若罔聞,他身段筆直頎長,靠在整面書櫃下,不緊不慢地牽住她的手,在燈下掃了眼,問:「指甲,要現在剪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9 10:56 AM
第八十二章
書櫃正靠著一面窗,半開,夜火流光,銀輝滿地,清風徐徐引來,溫禾安反應了會,聽清他話裡的意思,眼睫輕顫,有些驚訝。
有些突然。
陸嶼然難以忍耐這種寧靜,將她的手指緩緩收攏,握住,又鬆開,似有若無地點了下頭,道:「別管了。」
他將沁如涼雪的特製手套褪下來,不輕不重甩到書桌上,手指溫度還是很低,此時托著她下頜往上一抵,逼視她眉眼,傾身緩慢拉近距離。貼了下她的臉頰,暈紅溫熱,一挨上去,她就低低慢慢地嘆了聲,垂了下眼睛,像盛夏最燥熱的天氣裡含了塊冰,很是愜意。
陸嶼然親她的唇角,氣息曖昧,再要往裡探,被她止不住地推了下,想問他話。然這推拒的動作一出,他尚算溫柔的動作便抑制不住強硬起來。
他唇齒間有清雪的氣味,也還存留著花朵的清香,那是她的氣息,契合極了,溫禾安「唔」了聲。
輾轉勾纏,她臉上溫度更熱,這種熱一度傳到了他身上,將雪眼未褪盡的天然冷色都壓了下去。期間好幾次,溫禾安都啟唇想說話,沒能成功,察覺到這種舉動,陸嶼然會伸手漫不經心順一順她的長髮,像安撫。
親著親著,溫禾安被勾得乾脆閉了閉眼睛,她其實很難拒絕他。
他要是不想。
事情也可以後面說。
她放縱的結果,就是事態一發不可收拾,衣裙與緞帶不知不覺間都散亂揉皺了,燭光與月光糅雜,形成了暖色光亮,她抬眼看陸嶼然,發現一慣最是山青水寒的人低眉間也蘊著抹春色,很淡,但是耀眼的豔麗。
眼底是誰都能看懂的深沉慾望。
她臉頰緋紅,唇珠水潤飽滿,很快察覺出了什麼,眉心微攏時,仍有種溫柔清靈的美麗,問:「你方才,是和誰交手?」
陸嶼然下頜略抬,事關江召此人,他根本不想提,更不想在溫禾安面前提那些話,因為毫無意義。
承諾。
溫禾安的承諾,豈是要能要來的。
但這事,也沒法瞞。他們之間原本就隔著許多難以消磨,難以感同身受的東西,在一起依舊面臨著諸多阻力,各自要料理的事數不勝數,時間珍貴,陸嶼然心緒難寧,受影響歸受影響,但不想和她因為這種事鬧矛盾。
解決起來會很麻煩。
他只喜甜,不喜苦,在溫禾安身上尤甚。
大概是因為切身嘗過,所以知道是什麼滋味。
靜滯一息,陸嶼然最終頷首,抬了下眼,吐出兩個字:「江召。」
溫禾安頓時了然。
陸嶼然看她的神情,確認從中看不到她有任何一點懷念,愣怔和回憶,臉色這才稍霽,他抵著她額心,兩人之間吸引力太大,稍一靠近,氣氛一下就變了意味。
溫禾安皺眉,啟了啟唇,卻沒發出聲音。
她不知道說什麼,也不需要說什麼。
她和江召的事鬧得不小,誰都知道,對她而言,不論初衷如何,結果如何,事實就是事實。她不會將上一段的內情交易告訴陸嶼然,不會拿前塵舊事與今時今日對比,用這種方式叫他高興一點。
他們誰都不需要。
但可以想見,江召肯定對陸嶼然說了一些不好的話,她大概能猜到他如此反常的原因。兩人離得極近,呼吸交融,然就算他話說得不容置喙,動作再不容人退縮,此刻也有了些暫緩趨勢。
她忍不住看他。
陸嶼然很不好過。
權謀政局,再復雜,也就一個想與不想,成與不成,感情卻如此反復無常,牽絆人心。
他自知情緒不好,她今夜也有事要忙,當時想的是,獨自靜一段時間也好,可臨了,卻鬼使神差地扣住她的手。他對她的渴望不加掩飾,想要她,想更親近她,卻仍然,不想在這種情況下碰她。
說他清傲也罷,孤高也好,和她的任何親近,都只想發自本能,水到渠成,而非任何受刺激之下推波助瀾的促成。可腦子裡忍不住傳來另一種聲音,想將自己的氣息就此烙在她身上,並讓她完全放任獨佔,他們自此有更深的羈絆。
他猶豫不定,兩相拉扯,鼻尖觸了觸她耳後肌膚,想淺嘗輒止,又想更近一步。
溫禾安仰仰頸,掌心裡原本攥著他腰間衣料,不經意一拽,便扯住他衣領往下,露出聳起的鎖骨和冷色肌膚。陸嶼然動作一頓,回望她,聲線一低:「你、」
她睜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地貼近,用唇角觸了觸他的唇。
陸嶼然將她撈進臂彎,話語頓收。
人間四月,夜深,連春風都停歇。
溫禾安從前覺得自己不說多柔韌,但也絕不會因為一點小傷小痛而動容,直到今日,今時,才又發現自己居然很怕癢,陸嶼然手指到哪,呼吸到哪,哪哪就泛起顫慄。
她起先咬咬唇強自鎮定地忍著不吭聲,但隨著衣衫褪去,他撫弄的地方越來越過分,終於睜大了眼睛。他一動,她就抖一下,往後一縮,等長指朝下微探,她終於忍耐不住,鼻尖掛著層薄汗,艱澀啟唇:「不然,下次……」
陸嶼然動作停住,在燈下與她對視,指尖被卡著,深深吸了口氣,讓她看自己難以忍耐的眼睛,聲音說不出的沉:「剛才不停。」
他看了看自己,手背青筋跳動,問:「到這,怎麼停?」
溫禾安用手背搭了搭,遮住自己的眉眼。
水聲慢溢出來。
進去的時候,磨得很慢,幾乎是緩一下,進一下,在這難捱至極的過程中意識到什麼,陸嶼然頓了好一會,經不住仰了下頸,又猛的抓開她的手,俯身親了親她的眼睛。
她眼裡幾乎要流出春水來。
陸嶼然鬢角也起了層汗,是忍耐下被磨的,等全部進去,溫禾安細細吟了聲,汗涔涔的手指從他掌心中抽出來,微撐起身子往後退,眉心半擰不擰。她很喜歡他的氣息,很純淨柔白的新雪,耐心起來,看不出不到半點往日疏離冷淡的樣子,能將整個人都淹沒,一齊淌化。
只是。
難以適應這種尺度。
溫禾安這輩子,少有躲的時候,陸嶼然也任她縮,每兩三下,就拽一拽她。
每當這時候,她不尖利地抓他,但會倏的捏住他掌心,再慢慢鬆開,半晌,她看著他,皺了下眉,嫣紅如點珠的唇動了動,見狀,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壓著焦灼難耐,俯身在她唇邊,問:「嗯?」
溫禾安用臉頰貼了貼他頸窩,鬢髮濕漉漉的沾上去,她頓了頓,大概覺得也是青澀,從未說過,喊他名字時,咬字緩,又散:「陸嶼然。」
「喜歡你。」
她說:「……那種,跟別人都不一樣的喜歡。」
陸嶼然所有動作都頓住,一瞬間靜到能聽見自己身體裡血液流動的聲音,他看她的神情,難以承受的眉,起先以為她想說輕點,出來一點,沒想到是這樣幾句話,這樣的字眼。
在這個時候。
但凡她察覺到他的情緒,或許不能知道他具體的想法,不太懂他究竟因為什麼不安心,被刺激到失控,但她願意給他一份安心。頂級九境,真要有半點不願意,現在這種局面,這些字音,就算打到天崩地裂,你也想都別想。
陸嶼然垂眼,想說什麼,最終也只滾了滾喉結,啞聲喊她:「溫禾安。」
溫禾安瞥到他的眼睛,看到裡面深重壓抑的危險情緒,他動作漸漸強硬,又顯得溫柔,她對他太有感覺。過了一會,她抓著他的手咬了下,有點重,印出兩道深深的齒痕,發出悶悶的哼聲。
水液淋漓,輕吮慢含,陸嶼然眉眼間冷色散盡了,動作緩到滯住。
溫禾安舒服了,先前氣息還能壓一壓,收一收,現在一時不察,氣息止不住地往外擴散,肆意撞開屋裡的珠簾,案几,屏風,稱王稱霸,最後將注意力放到頗具威脅感的陸嶼然身上,強行壓了上去。
陸嶼然無聲看著這一幕,也不動,雪意在周身靜靜流淌,好似任由它侵略的模樣。
這更助長了它的囂張氣焰。
溫禾安原本以為自己能控制住,沒想到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她手忙腳亂地將它們往回收,收到一半,卻發現雪意倏的變得濃鬱深重了。
她一怔,去看陸嶼然。
他還沒好,暫時退了出來,沒有說話,同時無聲無息地放開了對自身氣息的壓制。
兩股氣息霎時相撞,不講道理地裹纏,像兩頭心高氣傲的巨獸爭強鬥勝,非要分出個你死我活,卻在打鬥過程中緩慢交匯,艱難磨合。
溫禾安已經感受到了神識中的淺淡眩暈感,她看向他。
到了他們這種修為層次,第八感與神識休戚相關,她的第八感攻擊性不強,容易接納別人,也容易被別人接納,肆意如如流春景,可他不行,她沒見他用過第八感,知道攻擊性不會弱,但不知道具體究竟有多凜厲。
神識上的疼痛,遠比身體上來得驟烈。
其實,也不是非要神識交融。他們的氣息已經很是契合了。
對他來說,整個過程,難以忍受的折磨遠遠超過最後的歡愉。
陸嶼然很快感受到了刮骨凌遲般的疼意,他眸色沉著,墨髮任意散落,將自己神識中不夠柔軟的部分殘忍地抽出來,像在抽取渾身的筋骨,好去迎合另一道嗷嗷待哺的氣息。
他沒出聲,看上去面色如常,可隨著時間推移,額心,鬢髮邊都撒上一層汗,某個瞬間,那種疼痛太過尖銳難耐,他手指和太陽穴的青筋同時跳動了下,氣息有些不穩。
溫禾安見狀,立刻從有點迷醉的狀態中抽身,控制著將花枝香色往回收。
陸嶼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有些重,用指骨碾磨了下,要緩解某種情緒似的,制止她的動作:「收什麼。」
隔了一會。
「別收。」他看著她,側臉棱邊鋒銳,眼神極沉,自虐似的強硬要求:「給我。」
好的壞的,甜蜜的或是痛苦的,跟溫禾安有關的,他什麼都要。
隆冬盛雪與初春之色最終還是全無保留撲咬在了一起。
神識融合的過程太漫長了,漫長到仿若沒有邊際。到了後半段,最為難捱的時刻,陸嶼然突然伸手撥弄了下她的睫毛,他指尖也有濕意,動作輕慢,突然問她:「喜歡嗎?」
喜歡我嗎。
溫禾安止不住有點沉醉,那是神識給她下意識的反饋,她半坐起來,身上各種痕跡都有,此時抓住他的手,認真回答:「喜歡。」
陸嶼然看了她一會,將她抱起來,指尖探了探,她眼睫頓時凝成一小片,像顫動起來的蝶翼。
他人生中少有如此煎熬折磨的時候,極致的纏繞與痛楚交織,像要溺斃在無邊的撕扯與綿密的清潮中。
神識已然割裂得有些麻木,陸嶼然低眸看她,除了最開始吃了點苦頭,後面於她而言都是享受,兩腮緋紅爛漫。深深凝了幾眼,大概是真的在意了很久,他終是低頭,問:「怎麼會讓他,接觸你的神識。」
溫禾安不是那種沒有防備心的人。
那才多久。
她當時怎麼想的。
他的聲音不重,不知是因為無止境的疼痛,還是因為情緒太深,帶著點低啞之意。溫禾安怔了下,足足想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他說的究竟是什麼事。
她舔了下唇:「他那天,同時見過王庭和溫流光的人。」
回來後便是不一樣的大膽。
「我以為,他是收了什麼東西,要在我的神識裡做手腳。」
縱然知道,待在她身邊,與這些人明裡暗裡都會接觸到。
可她仍是面不紅心不跳地想要試一試。
她不想在一個暗探身上浪費丁點時間,也不想因為一點疑心就全盤否認一個人。
而認識時日那樣短的情況下,就算是誘敵深入,溫禾安也根本不會將神識都放出來,一小縷罷了。那種程度,就算江召真的想做什麼,她都能隨意殺了他。
陸嶼然從不曾想過,竟是這樣的理由,聽清每一個字眼後,竟啞然,不知該說什麼。半晌,他伸手揉了下溫禾安的下巴,見她抬起頭來,露出霧一樣潤透的瞳心,眼神凝著深沉晦色:「下次,不准再用這種方式。」
此時。
挨過寸寸切膚的最終餘潮,兩道氣息完全融合在一起。
浪潮般的旖旎滋味不間歇湧上來。
「已經是我的了。」
陸嶼然感受著毫無阻礙的兩道神識氣息,難得狼狽,然眉目終是舒展了下,一字一句道:「不會有下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9 11:35 AM
第八十三章
在溫禾安眼中,陸嶼然性情雖不至於像外界所傳那般倨傲冷淡,目不染塵,但骨子裡終究淌著清疏之色。前面幾次都是中途忍下,兼之前半程細致溫柔,好似連情慾都能面不改色完美操控。
寂深夜色中,她意識到自己看錯了,也想錯了。
兩道氣息經過艱澀磨合融在一起後,再沒有抵觸,香氣肆意橫流,發生了明顯的變化,由春日枝頭花苞的淡香轉變為盛夏熟透的甜果味,勾得人神魂顛倒。
時間由快到慢,慢到像是停止流動。
帷幔裡,溫禾安伸出一隻手,下一刻被扼住手腕捉了回去,她全身哪哪都紅,臉頰尤甚,像貪杯飲多了酒,眼神很綿。她定定地看了看陸嶼然,沒有拒絕,但忍不住舔了下乾澀的唇,低聲說:「別。別一起。」
要麼神識。要麼身體。
陸嶼然動作沒收,低頭親她時眉眼冰霜融盡,因她而起儂豔之色:「再一會。」
單看這張臉,單看這雙眼睛,完全感受不到他不知饜足的急切。
溫禾安伸手想擋一下,沒擋住,下一刻不由低低「唔」了聲,氣音短促,她指尖潮熱濕潤,被陸嶼然慢條斯理地扣著抓著,在停歇後又規律起來的晃動中遏制不住蜷住。
她長髮如流,最終閉了下眼睛,在無止歇,不給人喘息之機的沒頂潮浪中,身體裡的攻擊性和掠奪性被激發出來。滿室花香翻臉不認人,抽出尖長的刺,綠葉和花瓣上都燎起噬人火焰,撲咬著反擊向他。
陸嶼然撩了下眼皮,桎梏未鬆,丟出自己的氣息讓它們混戰。他承認,他食髓知味,幾次一忍再忍,對她的掠奪欲不減反增,很難做到臨時收手。
強大的力量翻湧,連空氣都變得紊亂不休,帷幔掀動,珠簾碰撞。
等它們帶著各自凶險的手段撞在一起,他的動作儼然微收。
從前就覺得這人毫無脾氣,與人相處,要麼輕聲細語,要麼直接動手,和花枝一樣,都有種柔軟的韌性,氣息有時候倒是會橫衝直撞,但也不動真格。
此時此刻。
花枝攻勢凜厲,倏然衝進寒雪中,氣勢之盛,要將無邊際的雪色悉數融化。他以為她難以適應,要中途將他推開,然而事實上,她沒有任何抽身避讓之勢,春色深深扎根在荒寂雪原之中,開得肆無忌憚,漫無邊際,其上火焰越燒越旺,越漲越高。
神識融合後,他們更能直白的感受到彼此真正的情緒。
正如現在,陸嶼然能從這種動靜中窺出一種再明晰不過的意味。
不是推拒。是遏制不住,難以抵禦,因此要佔據上風,要他臣服,要完完全全,將他私自佔有,像一頭洪荒巨獸忍無可忍,要在廝殺過後將他徹底吞食。
要麼就此停下,相安無事,要麼春色覆沒深雪,焰火終將燎燒雪域之上的每一寸地域。
陸嶼然不由看了看溫禾安,她雙眼微閉,睫毛捲翹濃密,汗濕了睫根,看樣子真看不出來有這種瘋勁,看了一會,他用指腹貼了貼她的臉頰,聲音有些沉:「你這是要我停。」
因為體溫偏低,他的吻擦了下她耳邊,有種與行為相悖的淡然從容:「還是要一起失控。」
最後還是失控了。
暴雪下得無聲迅疾,春色如流,它們使盡手段鬥得天翻地覆,到最後偃旗息鼓,又亂七八糟勾搭纏繞在一起。
一瞬間尖銳愉悅令人不由自主顫慄。
溫禾安深深吸氣,眼睫像小片的蝶翼,一下接一下兀自振翅搧動。
陸嶼然也吸了口氣,半晌,低笑了聲。
一整晚,商淮確實是沒能踏進來這座宅院的門,他在門口轉了會,雙手隨意一撐,從牆外越進來,然而發現結界將所有人拒之門外,誰也不認。
他轉道去看了羅青山。
前腳他們先後從秘境中出來,後腳羅青山就待不住了。
秘境裡現在亂得很,勢力大點的隊伍割據一方,不遠不近守在幾座傳承前,不少隊伍抱團結伴而行,還有很多散修在其中渾水摸魚,他是醫修,本領都是從書籍,古方和一個又一個病患的治癒過程中練出來的,對天天和這邊打,那邊打的事疲於應付,老是一驚一乍,索性就悄悄回來了。
就住在巫山酒樓裡。
羅青山是個最溫吞的性格,用商淮的話來說,世間疑難雜症,沒什麼能難倒他,但這人精益求精,做事有點磨嘰有點軸,每次陷入難題,都要把自己逼瘋。
商淮輕巧躍坐在一角閒置的四方桌上,羅青山也沒時間搭理他,自顧自地翻著滿屋子謄抄下來的醫經典籍,四方鏡上不知道和誰交談著,聊一句,便看一看手邊的書本。
此情此狀,說是焦頭爛額也不為過。
「你這段時間究竟在忙些什麼。」商淮隨手拎了拎手邊的紙張,展開看了兩眼,就被上面密密麻麻記載的藥方,配比擾得頭疼,他摁了下眉心,說:「怎麼跟後面有人催你命似的。」
羅青山苦笑了下。
可不就是嘛。
最開始,他看著溫禾安臉上那道妖化痕跡,又認真將她給出的消息在腦海中翻來覆去過了十幾遍,在妖血上查不出線索時,當真以為是種毒。
但就是,兩邊各有各的說不通。
後面公子放開權限給調出族中有關妖的資料後,羅青山挑燈夜讀,有整整六七天都合不攏眼。
他捏著一張又一張的紙,意識到事情可能比自己想像中的更復雜。
羅青山出身巫山,實際上並不太了解昔日妖骸的具體內情,平時聽得更多的還是帝主無私的作為,無上的功績。妖骸之亂畢竟已經過去,他作為最有天資的巫醫,掌握的大多還是解毒,製毒,製蠱之術,精力和精神不可能放在妖骸身上。
就算想研究,也沒有那個條件。
但隨著一張張只有巫醫看得懂的封存成果出來,千年前那段黑暗歲月,就如殘酷的畫卷般展開在眼前。
自帝主時期以來,巫醫的醫術就已名聲斐然,傳揚四海。妖骸之亂一出,帝主下令各族抽調強者,醫師緊急研製壓制妖族的辦法,巫醫是帝主本族,自然是義不容辭,每一回都走在最前沿。
出現妖化症狀,唯有兩種可能,一是被妖傳染,二是妖血注入。
可每當這時,羅青山總會陷入困局之中。
世上已經沒有妖了。
昔日用於研究的妖血早被悉數銷毀。
這兩樣中任何一樣出現,都會在九州上掀起驚天波浪,他想不通,也不敢深想,但都到這一步了,不管是為了公子命令,還是為了九州安危,他只能硬著頭皮接著查下去。
查著查著,當真叫他知道了些大家都不知道的事。
實際上,千年前的局勢並沒有想像中那樣讓人絕望,在妖族大肆橫行之時,有天賦斐然的醫師和傑出天驕組成的團隊已有了一些進展。
他們在妖血上下的功夫很深,甚至能做到通過稀釋妖血,混合無數藥物調整配比,控制妖化發作時間,將其失去理智和開始吞噬的時間大大拉長。
因此當日帝主下令銷毀所有與妖物相關東西之事,有醫師扼腕嘆息,陳情請命,說假以時日必定能在遏制妖骸之亂上取得顯著的成效,只是當時情勢緊急,大半個九州已經淪陷,時不待人。研究雖然有所進展,但距離完全控制妖化,消除吞噬之能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對當時的九州來說,毫無意義。
羅青山看到這裡,心頭悚然一驚。
半晌,又長長籲了口氣。
公子給的十五日之期近在咫尺,他從商淮手中抽走最後兩張被視為「鬼畫符」的紙張,逐字逐句地看下去,心中告訴自己,他只是個醫師,做分內之事,這事牽扯大與不大,會有多大,都不是他該考慮的事。
他要做的,是將實情如實告知公子。
公子會處理好一切。
商淮在羅青山這邊轉悠了圈,發現昔日無話不說的好兄弟變成了鋸嘴葫蘆,三句話下去問不出半個字來,頗覺無味,將手中四方鏡拿出來看了看,發現小家主回了條消息:【我明日來蘿州。】
跟暗示什麼似的。
商淮盯著這條消息看了好半晌,撫了撫額。
這幾日,他負責和這位小家主交接渡口的事。
商淮身份不低,常常代表巫山出面,與世家做生意買賣,警告天都,對王庭放狠話這些活,也不是一次兩次幹,那叫個從容自若,游刃有餘,沒帶半點不自在的。唯獨這件事,讓他有些焦頭爛額。
凌枝最近不知道在做些什麼,白日睡,深夜醒,渡口的事項向來是由雙方各自核查,可這才對了不到小半,小家主要麼說自己累了,要麼說睏了,要麼就是心情不好。
催也催不得,說也說不得,時不時還要被光明正大的「挾恩以報」,在這期間,騙了他至少三次糕點的承諾。
商淮摩挲著鏡面,跟羅青山一起嘆息,覺得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商淮在第二日傍晚才又踏進了庭院,陸嶼然坐在涼亭中喝茶,溫禾安在對面石凳上把玩著四方鏡,眼睛也不抬一下,兩人有一聲沒一聲地說話,氣氛看起來有些不自然,但又有種外人插不進腳的融洽綿密。
他踏步進去,聽陸嶼然倏的開口道:「秘境傳承要開了。五日後進去,正好能趕上。」
商淮腳步當即頓了下,溫禾安也從四方鏡上收回視線,想了會,點頭輕聲說:「難怪阿枝說要過來了。」
她看向陸嶼然,見他指尖搭在茶盞邊緣,一副難得散漫愜意的模樣,問:「你去嗎?」
「我的還有段時間,現在開不了。」
他回望過來,墨髮只用一根黑色綢帶鬆鬆束起,說話的時候聲音已經恢復清透,聽著卻仍有種莫名的溫柔:「送你進去再回來,我在蘿州還有些事。」懷墟和異域王族都還在等著找人,找到人後還得安排人將他們送回去。
商淮下意識嘖了聲,感覺和第一次認識陸嶼然一樣。
這人滿袖風雪,何時和人交代過行蹤。
溫禾安看著他,眼睛終是彎了彎。
商淮先看了看溫禾安,二少主還是老樣子,見他走到亭中心,起身給他倒了盞熱茶水,顧盼流轉,落落大方,只是臉頰色澤比從前招人鮮豔,她問:「現在有時間談一談天懸家的合作規則嗎?」
她笑了下,伸出幾根手指:「上回你和我說的這個數,已經準備好了。」
這一個兩個,都是財大氣粗,揮金如土不帶眨眼的啊。
商淮不由看了下陸嶼然,揚揚眉,頷首:「有人急著趕著送錢,我自然是有時間。」
溫禾安於是先起身,商淮朝陸嶼然比了個手勢,也跟著出了涼亭,陸嶼然看了看她的背影,垂眸擰了擰手腕。
鵝卵石小路通向後院池塘,商淮手裡掂著一枚靈戒,揚揚眉道:「你這錢給的也太早了,我父親月前審過肖諳,消耗不小,再出手還得等段時間。」
「等多久?」
「一個多月。」商淮想了想,沉思道:「進傳承也需要時間,若是傳承復雜,耗上一年半載再正常不過。時間上來說不耽擱,我們收了錢,按規矩辦事,後續會全力配合。」
他好意提醒:「在這期間,穆勒還是要派人盯緊了,溫家聖者不會對帝主傳承出手,但必定不會這樣捨棄穆勒。一個聖者要在蘿州尋人,有無數種手段。」
哪怕能停留的時間也就一刻鐘上下。
溫禾安眨了下眼,面色沒什麼變化,笑意不曾減退:「好,我知道。但穆勒已經不是九境了,聖者找人,大概也不能滿大街挨個找。」
商淮停下看了看她,略一思索,有些驚訝:「你還有使人修為倒退的手段?」
他嘶的抽了一口氣,壓低聲音探究:「是十二神錄上的本事?還是玄音塔?」
說起那座妖異的,讓他吃了無數苦口的小塔,商淮仍有些心有餘悸。本身這東西的主人就邪門,能破境而不破,壓著足足五十年,跟玩兒似的,那可是聖者境!這塔也不是好惹的,當年說得好聽是擇主,說得不好聽,跟將人招進去極盡折磨有何區別?
它會有什麼邪門的手段,他是一點都不覺得稀奇。
溫禾安笑著搖搖頭:「不是倒退,暫時壓制而已。」
她接著問陸嶼然從王庭手中截下的那座囚車情況,商淮抵了下眉,神色嚴肅起來:「昨夜將人都安排好,今天一早我就去看過了,問了些情況,但他們那種狀態,很難問出些什麼了。」
溫禾安皺眉,很快揪住他話中的字句:「狀態不好?他們怎麼了?」
她著手禁術的事,商淮這次過來,本來也是要和她說這個事。
「王庭搭建運輸陣法築起通道,將人運往都城雲封之濱,據我猜想,他們運人也有個先後順序,最符合要求的最先運走,後面幾車應當起不來什麼作用了。」商淮想起自己早上見到的那些人,吐字:「都是些老弱病殘,有幾個歲數已經很大了,是村裡的太公太婆。」
他知道溫禾安想問什麼,接著道:「我原本也想著歲數大,左右能問出些什麼。可地方不大,山頭山尾的人加起來也就百來戶人家,千餘口人,一點風吹草動就口口相傳,我們問到的消息就差不多是他們知道的全部了。」
溫禾安停下腳步,在原地定了定,眉頭微皺:「那些老人在經過王庭的圈禁之後,也沒有吐露一些新的消息?」
商淮迎著她的目光嘆息了聲。
「奇怪就奇怪在這裡。他們中的許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圈禁了。」商淮一副「這事可真夠讓人難以置信」的神情,說得很是無奈:「你還記得我們剛去外島的時候吧,村裡不喜外來人,可為了生計,還是知道與藥商交易維持生活,那會人都還算是正常。」
誰知道再次見面,就全不正常了。
他們跟身體裡換了個殼子似的,說自己吃得好,睡得好,每日的水都是神仙給仙露,喝完疲憊頓消,病痛不再,延年益壽,說別的還好,說他們信奉的山神是什麼王庭的人假扮而成,是要害他們的性命。不論是病弱少年,還是七旬老人,都眼神裡放冷箭,捏緊了拳頭要和他拼命。
商淮不能真跟他們拼命啊。
聽完這一出話,溫禾安想了想,道:「我去看看吧。」
巫山酒樓現在沒什麼人,人都進了秘境,但她還是戴上了幕籬出門,出門前帶上了聞央。
這個昔日中毒弱不禁風的姑娘在故土失陷,親人失蹤的變故中迅速成長了起來,月流哪會養孩子,她純是看在溫禾安的話上,當撿了個小徒弟帶著,她知道現在是什麼世道,也將溫禾安的話聽了進去,天賦不算強,但勝在勤勞努力。
現在已經入了門,學得有模有樣,因為聽話懂事,也不吵鬧,月流也樂意教她。
這段時日,小姑娘對九州之上的世家,宗門實力排行,分布也都有所了解。
聽溫禾安說了事情始末,她眼睛一瞬間亮起,想到什麼,又黯淡回去,但一顆懸到有些絕望的心總算是略略定了定。溫禾安見她小小一張臉上精彩紛呈的,還藏不住什麼情緒,問:「你不問我什麼?」
聞央抿了抿唇,看了她一眼,小聲說:「想問阿兄是不是在囚車裡。但阿姐說讓我和村裡人問點消息出來,還說量力而行,可見他們不在。」
溫禾安在她的髮頂上蜻蜓點水般撫了下,她並不對小孩抱以天真不切實際的安慰,比起這些,她情願揭露一角這世道的殘酷:「在我很小的時候,也經歷過很痛苦的事情,痛苦到感覺活不下去了。」
聞央抬頭看她,有些怔,好像想不到這樣厲害的人物也會有人生至暗,無望到期盼死亡的時刻。
「家人告訴我,人活著,再如何都比死了好,活著好歹多點希望。」
一顆種子拋在深山地裡,哪怕不澆水施肥,假以時日,也有可能長出頑強根系,成為蒼天大樹,遮雲蔽日。
那真的是很久遠的事了,人總是下意識遺忘自己百般逃避的事,溫禾安曾經覺得自己將永生不忘的記憶,而今回憶起來,竟也花了一些時間才回憶起細節。
聞央懂她的意思,她牽著溫禾安的手,點點頭,道:「我知道。至少阿兄們還活著。」
還活著,就有時間和機會改變很多事情。
救下來的人安置在巫山酒樓旁邊的一家驛站裡,每個門口都由專人看守,溫禾安將聞央送到門口,鬆開了手,示意她自己進去。村民本來就對外人有著防備,一同進去,沒準覺得聞央受自己脅迫了。
也不是在外面乾等,聞央腳步進去,她便用手指在門牆上畫了個半圓,牆上出現層凡人無法窺視的「窗」,透過這窗,能將屋裡情形收入眼底。
如此走過三個房間之後,溫禾安很快知道了商淮說的不正常是什麼意思。
他們對山神的信仰和推崇到了難以形容的狂熱地步。
還好還認識聞央。
小姑娘身世可憐,嘴巴甜,會說話,村裡老人都知道她,他們抵觸外人,好像腦子裡被植入了某種根深蒂固的思維,外人都是敵人,一句話都不可信,但信任自己人。
聞央問過幾次後唇邊刻意提起的笑有些止不住地耷拉了下來。
她一直在拐彎抹角地打探消息,問王庭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有沒有見到阿兄,有沒有發生不好的事。說實話,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但是真當那些村裡人一句接一句回答問題時,她變得茫然。
那種感覺太奇怪了。
伴隨自己從小到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長輩們,好似擁有無盡能耐,有點倔強,但又會因為心軟而一次次帶她出去看病,請醫師,跟外人接觸的大人們,現在……好像失去了自己的思維。
辨認同類,問話答話,都靠一絲本能的神智。
聞央垂頭喪氣地出來了,溫禾安朝她輕輕點頭,示意她做得已經很好:「先回去吧。月流不在,外島的事還沒解決,你在院子裡待著更安全。」
回到庭院後,溫禾安上了自己的兩層小竹樓,她手指抵著桌面,看了看窗外,又閉了下眼睛,而後靜心研墨,抽出執筆。她寫得一手好字,勁道與風骨兼具,心不在焉時卻落得極為潦草,她卻越寫越快,最後拉出一道深重的墨漬,這才收手,將筆撂下。
四方鏡也亮了。
她手指滑了兩下,消息是商淮發來的:【有人問你要不要來巫山酒樓,交流下線索。】
溫禾安視線停了停,半晌,敲字:【就來。】
她確實有初步的猜測了。
溫禾安到巫山酒樓的時候,只見到了倚在門外百無聊賴的商淮,他引她往上走,三樓是陸嶼然的地方,他的書房,臥房和密室都在這裡。商淮領著她在廊邊走了一會,在房門上敲了兩下,見沒人應,便朝書房的方向探頭,見書房的門已經合上了,對她道:「看來是又來了人。」
兩人對視一眼,都是見怪不怪,當即就在圍欄一邊把雙方知道的消息對了遍。
溫禾安記性好,聽過的話可以分毫不差地復述,她說:「被救下的那幾個說根本不知道外島塌陷,房屋良田俱毀,這麼多天他們身處異地的事,在他們記憶中,只在那日中午感受到了晃動,沒一會,晃動就停了下來,山神救了他們。這幾日,他們仍然生活在外島上,與世隔絕,山泉水格外甘洌。」
「你們將囚車打開時,他們可睜開了眼睛?囚車裡有什麼玄機,是不是幻境。」
外島已經塌成那等模樣了。
他們還有哪的外島住。
商淮算是知道為什麼一表明自己身份,並表示是巫山救了他們時,這些人表現得如此憤怒了。感情他們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處境,覺得自己所處的環境毫無危險可言,他在那大放厥詞,在他們眼中,跟瘋子沒有差別。
「囚車上扯了層絨布,用料還不錯,我不是第一個掀開遮擋看的人,但我看的時候,看到了絨毯上浩瀚流轉的夜空,星月交相輝映。很快就不見了。」
「是幻境。」溫禾安用指尖點了下眉心,低聲說:「我有個想法,還需要了解些東西,等晚點確認了和你說。」
商淮精神一振。
他發現了,陸嶼然也是這樣,話說得輕描淡寫,似是而非,有時候以「隨口一提」「不保真」「隨便一猜」這樣類似的話開頭,往往是一語中的,八、九不離十。
溫禾安也這樣。
難怪能走到一起去。
他放下了一半的心,另一半心開始開始擔憂晚些時候外域王族那邊的血脈感召會不會順利進行。
商淮下了二樓,溫禾安在三樓欄桿上站了一會,看了看書房方向,拿出四方鏡,發現陸嶼然發了條消息過來:【進屋歇著,等我一會。】
溫禾安推開了陸嶼然的房門。
她先是在窗櫺後的小榻上靠了會,把四方鏡放在一邊閉目養神,半晌,又起身走到床榻前,撩開帷幔,躺在紋理素淡的被衾上。整件事情線條太多,牽扯太多,很多想法只能一次次被否決,尋找最為接近真相的那一種可能性。
心裡藏著事,確實歇不好,溫禾安趴在床沿邊,拿出四方鏡點進陸嶼然的氣息中,因為神識之間聯繫太過緊密,點進去的時候她手指有一瞬間的麻意,忍不住輕輕甩了下,才開始寫字:【他們自稱山神,培養第八感潔淨,將潔淨之力灌於松靈與山泉之中,叫村民時時佩戴,日日飲水。】
【王庭將外島千餘名凡人擄去,不威脅,不恐嚇,不立刻取他們性命。將人擄走後還要花大代價給村民們製造幻境,讓他們以為自己還生活在熟悉的外島。】
她眼梢壓得微低,好似當真在隔空問那邊的人:【為什麼。】
溫禾安將自己所有的想法拋了出去,跟自顧自的碎碎念一樣,原本,禁術的情況她也要和陸嶼然說一說,月前敲定的合作,並不會隨著關係的轉變而模糊失效。
陸嶼然在書房裡忙著,她沒指望他這時候看見了回。
也不需要回。
答案是什麼,她心中已經有數。
溫禾安轉而聯繫徐遠思:【我等會去找你,有事問。】
她又點開林十鳶的氣息,幾天前,月流說林十鳶辭別了隊伍,帶著珍寶閣的隊伍先回來了,她斟酌了番字句,說:【禁術這邊,我需要更為深入的線索,林家要不要接這一單生意。】
是林家,不是珍寶閣。
說到底,珍寶閣只是販賣修士器物用品的鋪面,做得再大,也是實物上的生意,但林家家大業大,千百年來屹立不倒,南來北往的生意做了不知多少,建立起了一張龐大的關係網。
除了實力上確實有所不如,在其他方面,也不比大世家與宗門差。
林十鳶暫時沒回她。
應當是沒看到。
就在這時候,陸嶼然給她回了消息,上面幾行字應該是仔細看過了,此刻還真應著那句含有自問自答意味的「為什麼」,回:【因為不能。】
溫禾安看了看,笑了下。
他問:【晚上還有事?】
【有,再等半個時辰,要出去一趟。】她如此說著,準備摁下四方鏡,不知想到什麼,又道:【今夜事有點多,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你忙自己的,不要等我。】
這次那邊回得有些慢,隔了好一會,發來消息:【嗯。】
【你的靈戒在我這,要不要來拿。】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陸嶼然發了最後一條消息,一如既往的簡短:【你的熟人,珍寶閣少當家。】
溫禾安最終還是輕輕推開了他的書房門。
書房比城東宅院裡那個大許多,打通了兩間廂房,除了一方案桌,兩面壁櫃外,還有扇屏風。屏風後擺了張四四方方的檀木桌,桌面刻著浮雕,栩栩如生,異香連連,桌邊放著三四張座椅,陸嶼然扯了張坐著,林十鳶也在對面坐著。
林十鳶手裡捧著的熱茶已經有些冷了,她從秘境中得了不少好處,商人貪婪,可她很早就學會了抑制自己的貪性,永遠做最對自己有利的事。她能從秘境中得到的好處都已經得到了,剩下的,不是她能想的。
自打珍寶閣靠上了巫山,巫山上下一眾所需的所有珍寶靈器,都能直接走巫山的賬,不需要當場現結,而是過一段時間,由兩邊的人一起對接,按當初談好的折扣來付錢。
她今日,就是捧著賬本來的。
而這樣的事,根本用不著陸嶼然親自處理。
待掃完賬本,他略一掀眼,背脊抵著椅背,示意她有話就說,而林十鳶將那些記賬的紙在他面前撕成兩半時,迎著那道淡漠平靜的眼神時,壓力幾乎削開了她的雙肩。
她險些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
林十鳶定了定神,說出自己的來意
她準備對林淮動手了。林淮不死,再如何拉鋸都跟小打小鬧似的,她爹會永遠想著去扶那坨根本扶不上牆,只會一個勁掏空家底的爛泥。巫山現在會給珍寶閣撐腰,但不代表一輩子都會。
她的目的從始至終很明晰,她要完全掌家,而非偏安一隅保對峙之勢,苟且偷生。
林淮一死,她需要巫山借一段勢來替她撐著,撐到她父親清醒了,明白局勢了,接受這個事實了,這才算完。
林十鳶不是貿然前來,會來,自然是備足了誠意,她是商人,商人最會權衡利弊,她考慮到了所有的隱患,因素,幾度換位思考,覺得帝嗣沒有理由拒絕。
可實在摸不准。
陸嶼然不像溫流光獅子大開口,不把人當人,但又當真太過清靜,相較於這種難以揣度的,林十鳶情願去應付那種欲壑難填的。
見溫禾安踱步進來,林十鳶和她視線交接,彼此頷首,唇無聲上下動了動,算是打過了招呼。
窒息的感覺總算是消退幾分。
溫禾安含笑看了看她便挪開了視線,她動作很輕,顯然不想打擾他們,陸嶼然看了看她的臉頰,將靈戒從袖袍中取出來,放在桌面一角。等她伸手將靈戒收回去,又指了指身側空著的一張座椅,道:「坐會。」
溫禾安猶豫了會,拉開椅子坐下。
她不說話,抓著四方鏡玩,靈戒在掌心滾了兩圈後發現了不對,靈氣探進去一看,發現裡面多出來很多珍稀物件,不由抬睫,無聲看向陸嶼然。大概是被連著看了幾眼,他側了側身,低聲問:「怎麼了?」
「……多了。」溫禾安咬字很輕,將掌心中的靈戒給他看。
陸嶼然嗯了聲,指腹搭在右手手腕上轉了半圈,大概是帶著些微不可見的笑意,聲線裡肅然清色散去很多:「收著,想用就用。」
林十鳶滿腹疑慮,這兩位明明也不是第一次一起出現在她面前,現在也沒說什麼,就兩句話,但就是感覺,特別不一樣。
她還是慢慢說起了這次的來意,她能給出的東西,未來能為巫山提供的便利。
溫禾安初時有些詫異,後面便了然了,她在四方鏡上問了問李逾的情況,把天懸家的合作以及自己的打算也說了,只要能從穆勒嘴裡撬出東西,李逾無所謂任何手段。
玩了一會,見暫時還沒人回,她盯著鏡面看了會,思緒漸漸抽離,想起了外島的事。
陸嶼然說得沒錯。
王庭百年前使用禁術對付琅州百餘名老人的時候,為禁術碾滅西陵瞿家所有年輕人生命的時候,聖者出面將徐家所有人強行押走,不顧死活讓他們布陣消耗生命力的時候,何曾手軟過。
是他們生出悲憫之心了嗎。
絕不可能。
自從知道有世家在暗中動用禁術之後,溫禾安一直抓不住重點,不是她不夠敏銳聰慧,而是驟然挖出的東西太多,一件接一件砸在頭上,很多都是過去發生的事,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
最為要命的是,她一直不知道王庭動用禁術的條件是什麼。
琅州死的都是老人,衢州都是年輕人,徐家是傀陣師血脈?能讓王庭出大手筆的禁術條件若是如此簡單,這大街上,豈不是稍微有些能力的人都可使用禁術。
畢竟人命在而今混亂不堪的九州,實在算不得什麼,隨意一場戰爭,都不知要死多少人。
這幾件事裡甚至沒有一個共通點。
但現在。
她找到了。
既然不是王庭不想和從前一樣直接將人殺害,既然不是他們不想跟押解徐遠思一樣扣押外島之人,那他們必然有著不得不這樣做的原因。
他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一旦這樣做了,可能就會前功盡棄,多年心血毀於一旦,所以不得不如此小心,放肆鋪張。
給凡人構建空間通道,給他們一刻不歇地布置幻境蒙蔽雙眼。
——江無雙出行,也沒有這樣的待遇吧。
反推一下,如果不這樣精心伺候,會發生些什麼。
溫禾安指尖一下沒一下地點在鏡面上,發出極其細微的「噠噠」聲,腦海中自動描摹出會發生的畫面。外島的山民一輩子生活在深山中,聽過兵亂,聽過世家宗門,天上仙人大戰,但沒有遇見過,驟然遇到這樣的情況,是人都會慌張,哭天喊地,向天地告饒,惶惶難安。
他們保持警惕,分不出心神再去喝什麼山泉水,不會心無旁騖滿懷對山神的信任和敬仰。
人的心靜不下來,再怎麼用第八感都無濟於事,否則他們也不至於選擇外島,耗了這麼長時間。
毋庸置疑,村民們會沾染上諸多的負面情緒,他們會「髒」,不再保持「純淨」。
所以這滑稽至極的「純淨」,才是完成這道禁術最為重要的條件,是王庭一定要守好的東西。
純淨,是人的情緒,還是狀態,亦或者兩者兼有?
想明白這點後,溫禾安反而不著急了,對這種錯雜盤根的事情,她向來有耐心,只要捻出了個頭,順著理下去,一整條線很快也就清楚了。
她心不在焉的時候,眼睛會無意識睜大,視線長時間落在同一個地方,青絲柔順垂散,顯得格外從容寧靜。
林十鳶看了她好幾眼,眼中幾經閃爍,隱隱有些猜想,又覺得有些虛幻不真實,直到感應到一縷不算凜厲,看起來攻擊性不強,但給人的壓迫感分毫不減的氣息不經意間逸出,往陸嶼然手臂上一繞,一搭。
林十鳶的說辭中途卡住。
陸嶼然看了看溫禾安,指腹在小臂上輕拍了下,什麼都沒說。
他們的氣息平時稱王稱霸慣了,到哪都是獨一份的存在,真正鬥起來的時候彼此跟要吃了對方似的,可他們又非要纏成那樣,像是要深刻到溶於骨血之中,如今時間相隔不久,稍稍走神或不太注意嚴加控制的時候,會不經意溢出來一點。
空氣中的氣味悄然變作熟透的盛夏甜桃果香,極淡,不細嗅聞不到。
溫禾安見他們驟然安靜,恍然回神,眨了眨眼。林十鳶實在是驚訝,上次陸嶼然為她解開陣法,她就有想過某種可能,但只要一想這兩位如今的境況和彼此的身份,這道念頭就驟的打消了。
大家都是人精,在最渾濁的權勢中心淌了一趟又一趟,自然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
她跟溫禾安從前就有交情,後面因為結盟情誼加深,不算好友,也算個朋友,此刻收不住話音,吐出個短促的字節,很是遲疑:「你……」
便收住了話音。
然而坐在這裡的另外兩位,誰看不出她眼神裡透著什麼意思:這是怎麼回事,真的假的啊。
溫禾安慢吞吞將那縷氣息勾回來,林十鳶也反應過來了,臉上表情控制得十分好,眉眼間那絲驚訝的微妙又化作誠心誠意。
陸嶼然視線落在身側之人身上,抵在椅骨上的長指半晌未動,看不出什麼神情變化。
掌心中靈戒一直都在,昨日想著要與商淮商議天懸家的事,需要交付大筆靈石,這枚靈戒原本戴在她的手指上,然而陸嶼然很喜歡牽她的手,牽著扣著,十指緊握,當時不滿她手上還有阻隔間隙,皺眉將靈戒摘下,丟到了一邊。
溫禾安手上的鏡面閃了下,散發出瀅瀅光澤,她低頭掃了眼,悄然站起身來準備出門。
她朝正在說話的林十鳶頷首含笑,左手緊接著落在陸嶼然右側手腕上,觸了觸,很快離開,掌心往前挪了半截,旋即覆在他的手背上,烏瞳乾淨,唇瓣輕啟輕合:「我先走了。」
陸嶼然垂眼看兩人交疊的掌與指,須臾,喉結上下一動:「早點回。」
溫禾安點點頭,路過林十鳶時停了下,低聲說:「忙完了看下四方鏡,有事和你商量。」
書房門合上。
林十鳶按捺住想翻出四方鏡看一看的衝動,眼尾一提,唇尾一翹,笑容大方得體,心中又是焦急,又覺得稀奇,溫禾安這一個動作下來,什麼也沒說,但又將她所有疑惑的問話都無聲回答了。
但她很快發現這是一件好事。
——帝嗣變得很好說話。
「半個月。」陸嶼然好整以暇地將紙張推到林十鳶跟前,鬆口:「不管你要做什麼事情,半個月內解決好一切。」
林十鳶心中長長鬆了口氣。
陸嶼然半靠在椅背上,側臉沁進窗外沉進來的一抹金燦燦晚霞之中,半晌,他眼梢微一落,唇角弧度往上提了提,心中確實愉悅。
他素來知道自己是怎樣的秉性,性情淡是真,抗拒生人接近也是真,但另一方面,他實在很喜歡和溫禾安相處,接近。她一句喜歡,讓他不至於再為一個巫久,一兩句欲要插足的「豪言壯語」鬱鬱難抑,但有時候,也確實……會想要她親口說出這段關係,光明正大地出現在朋友們的視線中。
他就是不說。
但有時候,也藏不住,看上去應該很明顯。
林十鳶出去後,陸嶼然在窗前站了一息,在太陽徹底落山時伸手抵了下自己唇角一側。
感覺。
他嗜甜的症狀,隨著她次次縱容,越來越嚴重了。
半個時辰後,商淮懸著的另一半心終於還是死了,他大步上三樓,跨進書房門,對陸嶼然道:「懷墟那邊出了點岔子,可能要去一趟。」
陸嶼然起身,皺眉:「什麼事。」
商淮邊走邊道:「他們搞什麼血緣感召,結果在蘿州城附近察覺到了兩道王族血脈。」
陸嶼然眸光一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9 12:29 PM
第八十四章
陸嶼然和商淮從酒樓正門出的時候,遇上了羅青山。
他難得沒挎著藥箱,寬大的袖袍隨著晚風蕩起,這段時間他揣著重任,進秘境又出秘境,頭上還有個時限壓著,可謂身心俱疲,因為埋首在書堆中的緣故,臉色有種沒見過日光的蒼白,眼下烏青很是明顯。
他搭著眼皮,險些撞到商淮身上,後者很是稀奇地盯著他瞅了瞅,問:「你最近怎麼老是慌慌張張的。」
羅青山冷靜了好幾個時辰才來見陸嶼然,前一刻腦海中還在斟酌字句,誰知還沒進樓就打上了照面,他趕忙展袖行禮:「公子。」
顧不上回應好兄弟商淮的關懷,他看向陸嶼然,面色肅然,低聲道:「上回公子吩咐下來的事,屬下查出眉目了。」
陸嶼然停下腳步。
因為神殿的原因,他的血液百毒不侵,可鎮妖邪,很多時候不需要醫師,族中仍撥了最為優秀的巫醫跟在他身邊,一是遮掩這個秘密,二是能夠游刃有餘應對身邊的突發事件。
近期,他只吩咐羅青山辦了一件事。
陸嶼然瞥了眼他隱含凝重的神情,須臾,看向商淮:「你去看看那邊怎麼回事。我等會來。」
商淮沒事的時候插科打諢最拿手,真有事了分得清輕重,羅青山這幅模樣,這等語氣,一看就不是小事,當即斂了笑意:「行,我先去。」
陸嶼然和羅青山上了三樓書房。
羅青山的衣角拂過門檻,陸嶼然手指往半空中略一壓下,就見窗櫺閉合,門扉嚴絲合縫關上,一個無形的結界包裹住這裡,意味著今日的談話絕不會有洩露的可能。
保護某個人的態度很是明顯。
陸嶼然站在書案後,香爐裡裊裊生煙,撩起眼皮去看羅青山,眼神裡有種切膚鋒芒的銳意:「查出什麼來了。」
羅青山從袖袍裡捏出一疊紙,大約四五張,遞到桌面上。紙上是千年前巫醫留下的字句,被他一字不落地謄抄下來,作為印證自己結論的依據擺在陸嶼然眼前,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事關重大,出口時聲音下意識放低了些:「公子,是妖血。」
陸嶼然手指抵在紙張上,用了點力,視線掃過上面工整的字跡,很快冷靜下來,問:「確定嗎?」
「屬下不敢大放厥詞。」
紙上內容只有巫醫能看懂,涉及自己領域的事件,他解釋得詳細:「屬下查過族中保存下來的手札,妖骸是在帝主時期才出現,在這之前,九州沒有出現過妖,自然不會出現妖化現象。」
既然跟妖脫不了關係,羅青山索性大膽假設,也不去糾結這東西究竟是怎麼來的,有好幾天,他都在分辨溫禾安臉上妖化跡象究竟是妖與妖的傳染造成的,還是注入妖血造成的,最後得出了結論。
「若是直接被妖傳染,發作會非常快,拖不了多久。而千年前九州在妖血上其實有了較大進展……若是注入妖血,發作時間是可以控制的。」
從羅青山說第一句起,陸嶼然瞳色就清沉下來。
羅青山要表達的意思,他聽個開頭就清楚。
羅青山摸不准他的想法,然職責所在,他不得不開這個頭,此時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下去:「公子,千年前奉帝命參與捕妖和研究的世家不在少數,但妖血不是每家都有,有條件保存妖血的屈指可數。屬下擔心……」
他有點說不下去。
陸嶼然替他將話一字一字補充完整:「你懷疑,有世家躲過了帝主逝世之前的銷毀令,偷偷留下了妖血。」
羅青山張張嘴,道:「是。」
不然根本無從解釋。
話說到這份上,其實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天都或是王庭。
羅青山皺眉問:「公子,事情涉及妖骸與妖血,他們擁有如此危險的東西,且已經將它試用在人身上,我們是不是要稟報族內,號召千宗萬族,採取措施,及時止損。」
九州現在還在齊心解決妖骸之亂遺留下來的諸多問題,想著能夠一勞永逸一網打盡呢。
誰能想到在無人注意的地方,有人坐鎮幕後,用這種危險至極的手段操控局面,這事的性質和哪個人,哪一家為了私心動用禁術是全然不同的。
天底下有的是齷齪事,喪德鬼,巫山管不了那麼多。但妖血這種東西太可怕了——溫禾安身上有,其他人呢?他們手裡有幾份妖血?給幾人下過這種東西?都發展到哪一步了?不是每個人都有毅力在妖血的支撐下長時間捱過來的。
給溫禾安種下妖血的人究竟想做什麼?
最為可怕的是,這東西是一直沒有得出解決辦法的,時間控得再長,也就百年而已,它最終還是會爆發,妖化的現象會加深,加重,最終徹底變為妖,開始有瘋狂的吞噬欲望,神智不再。
陸嶼然拉開椅子,從書案後走出來。
他臉色很是清淨,眼底結霜般冷漠,看不出什麼情緒波動,行至窗前,大概是覺得空氣中氣氛太過沉悶,伸手將窗櫺推開小半,夜風與月色爭先透進來,遮蔽窺視的結界緊接著擴出去。
「不用。」
羅青山料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巫山對妖骸格外敏感,不誇張的說,但凡知道這件事,寧可錯殺,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絲隱患。
窗外樹影婆娑,陸嶼然喉嚨無聲滾動,在極短的時間接收了所有消息,並很快下了決定。
他看向羅青山。
陸嶼然極少這樣注視人,如此正色起來,壓迫感來得格外強烈,難以抵禦。
見羅青山一下子緊張起來,他靜而垂眼,聲音不急不緩,字句中的命令意味卻驟然逼人:「今日談話內容,沒有我的命令,不要對第三個人提及。誰都不行。」
「接著查,將所有有關妖骸的資料都找出來給我。」
羅青山頷首低聲應下,然腳步跟扎了根似的,他站在原地捏了捏掌心,終是在刺痛的催使下張嘴欲言又止:「公子,二少主實力非凡,她若是突然失去神智……」
短時間內,誰都制不住她。
「不會。」陸嶼然掌心撐在窗邊橫木上,說:「我看著。」
城南巷尾,三座宅院相連互通,綠蔭遮蔽,枝葉簌簌作響,商淮站在異域兩位王族中間,要笑不笑的,三言兩語丟下去,字句不算客氣,但語氣很是微妙,叫人挑不出刺來。
說實話,九州現在這個風雲湧動的局面,商淮是真不想讓這些橫行無忌的外域人多待。
最好是上午辦完事,下午就走。
然而事與願違。
「究竟是有幾個同族在我們這啊?」商淮搖著一把透骨扇,往掌心一搭,發出「啪」的清脆聲響,眯著雙妖異的桃花眼慢條斯理地問身邊人:「在九州玩潛伏呢?」
跟他搭話的那人倒是沉得住氣,明白這裡是誰的主場,他說話時額心上倒豎的眼球狀圖樣跟著閃爍,像是在有規律的張合呼吸:「商淮公子說得太嚴重了,若是潛伏,我們興師動眾萬里奔襲前來尋找,豈不自露馬腳。」
商淮嘖了聲,附和著點頭:「倒也是。」
「這樣說來,那只能是你們的血脈感召之術不靠譜啊。」他聳了下肩,仍是笑吟吟的:「九州如今的局勢你們也有所耳聞,巫山並非一家獨大,我們熱情好客,但不能留客人久住,這找人,還是越快越好。」
這邊人還沒回話,那邊已經有個年輕氣盛的按捺不住了,他面色黝黑,面無表情地將手腕上突起的骨刺摁回去。帝主逝去後,異域常有聲音要將九州吞併,可真到了九州,才幾天,他們就有點待不住了。
不能肆意活動也就算了,最主要的是,這邊的天氣,飲食,靈力,好似在冥冥中排擠他們,「相」都有點不受控制,讓人心中止不住升起躁意,此刻頗為陰陽怪氣地朝商淮吐出一句:「巫山盡心費力,東奔西顧,這麼多年過去,竟也沒掌控九州,看來都是白用功。」
商淮看向他,雲淡風輕地笑:「如此說來,我們兩域倒是彼此彼此。」
那少年反應過來後大怒,被身邊叔父嚴厲摁住肩頭,以眼神警告制止,恰在此時,懷墟推門出來了。
他穿得太簡樸,髮冠束帶也沒用,任由長髮從肩頭淌下,然渾身氣度清貴,仍於無形中攝人。身後跟著一位身形魁梧的男子,一路走,男子一路陳情,而他始終只皺眉,不置一詞。
見他出來,躁動不已的異域人老實了,商淮皺皺眉,也止住了話音。
天懸家在某種時候有近乎神異的直覺。
清正雋永的貴公子皮囊裡,潛藏著凶戾的深淵巨獸,危險程度比第一次見面時不知多了多少。商淮倒是不怕,但也不會想著跟這等人物分個口頭上的勝負。
也正是這個時候,陸嶼然踩著空間裂隙走出來,他視線在人群中掃了一圈,與懷墟對視,問:「怎麼回事。」
懷墟揮揮手屏退左右,王族之人盡皆離去,幾人踏過一段彎橋,在湖心亭中落座,懷墟朝唯一站著的男子投去一道眼神,他是奚荼的胞弟奚幸,而今溶族主事人之一,並非那種魯莽不靠譜的性格。
「血脈牽引沒有出問題。」懷墟給出結論:「奚荼在九州有了子嗣。」
奚幸眼仁震縮,心頭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兩兄弟一起長大,奚荼是長兄,從小就是混不吝的性格,王族子弟,鮮衣怒馬,意氣風發,明裡暗裡傾慕他的人不在少數,然他志不在風花雪月,只好廣交朋友,探究世間稀奇之事。
當年王族撤離九州時,不知給這位遲遲不歸的少年發了多少消息,用了多少法子,甚至到後兩日都有人懷疑他是死在九州了,拿命燈一看,才知人活得好好的。
時限將至,人卻千呼萬喚仍不出現,他們不得不撤回防線以外的外域。
這麼多年,奚幸想了無數種自家兄長不願回族中的可能,或是九州於奚荼來說有抗拒不了的新鮮,他最喜歡刺激驚奇,亦或是他被什麼東西困住了,絆住了手腳。最壞的情況都想到了,唯獨沒想過這個。
足足百年,孩子都有了,家不回一次,連平安都不報一個?
這簡直太荒謬了!
絕不是他兄長能做出來的事。
懷墟覺得有些意思。
奚荼這個人他沒接觸過,但既然此行目的是他,出發前也曾了解過。人的心境隨著時事的變化總會改變,保持不了一輩子的年少天真,奚幸此刻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在他看來稀疏平常,他覺得有意思的是九州上空散布著那位帝主遺留的無形規則,這種規則剋制妖氣,也剋制外域之人,實力越強越容易受到牽制。
說到底,一方水土一方人,這裡的土壤,空氣,稠密的人群,都令他們難以舒展。
什麼原因能讓一個極有資質的人甘願在此盤踞受縛百年。
虛渺如雲煙的愛意嗎。
自打奚辛建立起血脈感召但出現兩道親緣氣息這樣的事件後,懷墟就親自主控了後半程,方才商淮來只見滿院同樣摸不著頭腦的王族之人的原因就在於此,有些情況,懷墟知道得更清楚。
「不必再開第二次血脈感召了。」懷墟轉動著杯盞,看上面的花紋如抱團般在眼前繚繞舒展,話是對奚辛說的:「你兄長所在位置我知道了,明日一早,我會去見見他。」
說罷,他朝空中擺了下長指,奚幸見狀頷首,自覺退出亭外。商淮琢磨出他的意思,抿了口清茶,給陸嶼然遞了個眼神後起身,將湖心亭完全空出來留給這兩位。
「大的已經找到了,留我是想說什麼。」
一面紗簾在陸嶼然眼前掀起半面,粼粼湖色在月光下流動,他轉而看向懷墟,妖血的事橫亙在心中,思緒萬千,被他兀自壓下去,此時眼皮朝上一疊,不動聲色問:「說小的那個?」
既然大的這麼快就被他找到,小的那個所在位置必然也瞞不過。
懷墟不意外他會猜到,若有如無地頷首。
「我接手血脈感召的時候,察覺到了奚荼子嗣的氣息。奚荼的溶族血脈很強,他孩子的血脈卻出乎我意料的微弱。」說到這,懷墟才將手指從杯盞邊緣放下來,隨意搭在膝頭,似笑非笑丟出一道驚人消息:「它給我的反饋,就在蘿州城內。」
他看向陸嶼然:「在你身邊。」
陸嶼然像是被針尖刺了下,緩緩坐直身體,慢慢眯了下眼睛,問:「什麼意思?」
懷墟手指一抬,半段細長的血色線頭在指尖盤轉蠕動,蠕動的姿勢很像蟲蠱,在半空中試探時速度卻很快,幾乎能看見一點微末血紅殘影,它能曲能直,穿過涼亭石桌徘徊在陸嶼然身邊,繞著他轉了一圈,最終掀動他的右側袖擺鑽了進去。
腕骨一側肌膚暴露在空氣中。
陸嶼然皺眉垂眼,下意識抵觸任何觸碰,但礙於某種猜測,最終沒有拽出線條甩在桌面上。
透過涼亭中的燈光,男子腕骨勁瘦流暢,力量感深深潛藏,透著乾淨的冷白,先前有袖邊遮掩倒也看不出什麼,但此刻被線條一掀,腕周內側兩三個疊成淤青齒痕的印記若隱若現。
十分曖昧。
線條不再動彈,像是嗅到了目標一樣安然趴在這圈齒痕上,懷墟指尖一勾,線條就消彌在兩人視線中。
什麼意思,已經很明顯不過。
陸嶼然眼底蓄積起陰翳。
懷墟和陸嶼然年齡相差無幾,也算是舊相識,彼此能說得上話,他政務纏身,沒什麼看熱鬧的心思,然如今看情愛之事實在覺得荒誕,不免提了下唇:「認真的?」
這一天裡幾起波折,事事有關溫禾安,陸嶼然忍不住擰了圈腕骨,又甩了下,動作間難免外洩出點躁意,眼神銳利而直接。
不認真,他總不能是覺得好玩。
懷墟笑了下,弧度淺淡:「找到奚荼,我們就準備回程了。王族的『相』與能力對外皆是秘密,不能外洩,溶族血脈特殊,按理說,我要將奚荼的女兒帶回去。」
「但我赴萬里而來,如今身處九州腹地,敵多我寡,就罷了。」
他停了下,才接著說:「我就不見她了,問問她要不要見見她父親吧,如果我感應得沒錯,兩道溶族血緣,已經有許多年不曾接觸過了。」
「我王族的規矩,正好讓奚荼說一說。」
聰明人跟聰明人打交道,好在不必拐彎抹角,壞在稍不注意就被抓住重點,一擊即中。懷墟若是說別的,陸嶼然大可直接拒絕,可他說起父女之間,這是溫禾安的事,只有她自己能做決定。
「這段時間不行。」陸嶼然從石凳上起身,面朝垂落的紗帳,道:「奚荼是你們的人,明日你見過他之後,所有人都撤離九州,他可以留下,待事情解決完再轉向巫山,經九州防線回歸異域。」
懷墟身居高位,已經很少與人如此明火執仗,有來有回地推拒試探,事實上,除了靈漓派系的堅定擁護者,無人敢忤逆他,他跟著站起來,思索了會,垂眸漠然:「給我個理由。」
「傳承要開了。」兩道視線皆如雷霆霜露,短兵相接時各有各的考量,陸嶼然沒藏瞞什麼,道:「我不允許任何東西在這時候擾亂她的心境。」
溫禾安面對的強敵太多,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強大的實力是她保全自己的絕對倚仗。
她需要心無旁騖的獲取這份力量。
少年天驕初遇情愛,滿腔炙熱,事事都在為心上人考量,耐心,細緻,算無遺策。
然而從來真心能得幾分回報。
懷墟遮下眼底不以為意的荒寥,輕掃了眼他的背影:「沒想到你也有這一天。」
「我也沒想到。」
湖水流動聲徐徐,陸嶼然回身,因兩人立場全然不同,注定談公事比私事多得多,難得有語氣和緩的時候,此時撥了下簾紗,似笑非笑:「以為你和靈漓鬥生鬥死,誰知突然管起了妖骸的事。你這是在替誰耿耿於懷。」
懷墟坐回椅子上,神色莫測,搭在茶盞上的三根手指摩挲著花紋,半晌,哂笑一聲。
陸嶼然將一個白色瓷瓶放在桌面上,說:「外域的傷藥在九州管不了什麼用,別帶著一身血腥味到處招搖。先湊合用,我這裡暫時沒更頂級的傷藥。」
巫山帝嗣何曾在這方面有過短缺,懷墟看了他一眼。
陸嶼然眼皮一耷,說話時又冷又酷:「給我道侶了。」
他伸手指了指懷墟肩胛位置,也是覺得有意思:「你這又是怎麼了?誰還能傷得了你?」
懷墟真正笑了下,臉上每根線條都鮮豔生動起來,一雙眼卻凜然逢冬,在精緻明旖的五官下有種格格不入的沉鬱之色:「還能是誰。」
「陛下親自出手。」他指尖散漫地摁了下肩骨位置,好似渾然感覺不到疼痛:「說起來,還是我的榮幸。」
陸嶼然聞言靜默,他從前就不懂這個人和靈漓之間的糾葛,現在和溫禾安在一起後,算是有經驗了,依舊不懂——也不想懂。
他對自己現在和溫禾安的狀態很是滿意,任何話都可以說明白,任何矛盾都可以攤開來解決。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有多喜歡她,也同樣能感受到她的喜歡。
「後天我進秘境,五天後回來,回來後我找個機會見見奚荼。」陸嶼然最終說。
懷墟看看擺在面前的瓷瓶,慢條斯理道:「這麼好心,打的是這個主意?」
陸嶼然反問:「他以異域之身,在九州蟄伏百年,我不該見?」
無可挑剔的說辭。
懷墟心知他要問的,想問的絕不是這些,卻沒有深究。他們作為九州與異域舉足輕重的人物,關係一直控得各有餘地,張弛有度,有些不那麼嚴重的,雙方都會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日後真出了事,才要有商有量互通有無。
「陸嶼然。」懷墟喚了他一聲,神情淡淡的:「這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跟你提及,兩域在妖骸之上的研究或許可以深入研究,你我皆有利。你好好考慮考慮。」
陸嶼然動作一頓,撩開簾紗往外走,撂下一句:「走了。」
溫禾安先去月流的院子裡見了徐遠思。
第一次見面徐遠思狀態不好,才從王庭的控制中脫身,休息也沒休息好,渾渾噩噩竭力清醒著將自己認為關鍵的說了,跟倒豆子似的,也分不清什麼重點不重點。
他能想到會在短時間內和溫禾安見第二次,也知道她會整合手裡目前有的線索問他一些更為細緻的東西,但此刻在燭火下見她剔透的眼睛,還是有些晃不過神來,側了側頭,遲疑地問:「你說什麼?」
溫禾安坐在綠藤邊的寬椅上,示意他也坐,跟好友敘舊般,他問,她便耐心地重復:「我才從珍寶閣出來,聽說你們徐家日常做買賣不少,其中牽連禁術的也不少。我今日來,就是想聽聽這些事。你知道多少,都說出來。」
徐遠思驚疑不定,就差舉手澄清了:「誰說的?話可不能亂說,我們家什麼時候牽扯禁術了——」
他們家都快被禁術害死了。
他邊說邊看溫禾安的臉色。
「不牽扯傷天害理那一環,參與最後收尾的也算。」溫禾安彎下身將一根被風吹到腳邊的藤條拂開,側臉靜美安然:「我是在世家長大的,世家做的什麼交易我知道,這次來不是為了興師問罪。」
徐遠思明白這個意思了,他張了張嘴,生怕她不知道,道:「二少主,溫禾安,我們家是收了別人錢的,簽了天字契,手印都摁了,不能對外說半個字。你問問林十鳶,生意場上誠信立足啊,這樣日後誰還敢……」
「你若不說,傀陣師徐家可能就於此代終結了。」在有限的時間裡,溫禾安不會任由時間在題外話上逗留太久:「徐家留下來的那些人,顯然撐不住傀陣師門戶,你們家哪還有立足之地。」
徐遠思啞然無言,半晌,狠狠一撐額頭,喉嚨吞咽了下:「我不知道,我接手族中之事也沒幾年,這個你知道。」
溫禾安看了恨不得指天發誓的徐遠思一會,半晌,彎彎唇,脊背鬆懈下來靠著椅子,輕聲說:「是,這個我知道。所以我只想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徐遠思,別的事我都不必知道,我只想知道最關鍵的。」
「你沒對我說實話。」
徐遠思緊緊鎖眉。
「你先前和我說,金銀粟的陣心與傀陣師融合可成為禁術這事,是你們家的絕密,這樣的絕密,我卻從別的地方知道了。當時我以為,是徐家旁支勾結王庭意欲取而代之,可後來想想,既然是絕密,旁支知道的可能性也不大。」
溫禾安手指自然搭在寬椅椅邊,輕輕點著,聲音不疾不徐:「消息是你們自己透出去的?你們和王庭早在這方面有接觸?」
她的聲音很好聽,散在夜風中,卻讓徐遠思起了一後背冷汗:「不管是王庭,天都還是巫山,他們若是起了動用禁術的心思,且計劃牽扯之大能叫聖者都出手,要做自然就只做效果最好的那個,我若是他們幕後的決策者,你想想,我第一個會去接觸誰。」
徐遠思完全沉默下來。
「九州之上,誰不知道金銀粟是一大奇跡,一個陣法,世代傳承,庇護後嗣,屹立不倒。林十鳶說它是世間最為特殊的禁術,創造它的人,在這方面,鑽研必定最深吧。」
徐遠思一直沒坐,就杵著站在燈下,面龐模糊,像隻被踹了腿淋了雨還要強打著精神撐面子的落難狗,溫禾安每說一句,他就落魄一分。
到最後,他勉強扯動了下嘴角:「你怎麼比幾年前還聰明。」
「大概是這幾年不順心,陰謀陽謀見得多了,想的也就多了。」溫禾安抬眸看了看夜空中閃爍的繁星:「半個時辰後我有別的事要做,我這次想聽毫無隱瞞的真話。這件事情上,我繞的彎子已經足夠多了。」
「你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自己好好想一想。」
她從始至終表現得隨和,語氣跟閒聊一樣,然而一琢磨,尤其是後兩句,徐遠思能嗅到危險之意。
徐家一垮,他現在也不是徐家少主,溫禾安只是看起來溫和無害,但因為合作過,他有幸見過她大動干戈起來是多麼鐵石心腸。
現在是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他根本沒得選擇。
徐遠思內心飛速衡量,好在兩人是友非敵,有著一樣的目的,提早的開誠布公有利於接下來的行動,他本來也是打算在撇乾淨徐家的前提下慢慢給她透露線索的,既然現在撇不開,那便說吧。
人都沒了,維持個清正不阿的正派名聲有個屁的用。
他微微一咬兩側腮幫,這下也不矯情了,拽過那把寬椅拖了幾步,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他恍若未聞,一屁股坐下去,還沒開口說話,先深深吸了口氣:「我們家可能確實跟禁術有一些牽扯,但那絕不是本意。」
「我們家雖然從不自詡清正名門,但培養教育起家中子弟,向來是規規矩矩,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講得明明白白。你說得沒錯,因為能力特殊,有不少人惹出了事會叫我們收尾,涉及些戰爭,還有許多勢力重金邀約,但不是所有找上門來的錢我們都能收。幾百年前,我們家就定下了規矩,凡有勢力叫傀陣師出手相助,戰後不得屠城,不得大規模斬殺驅趕流民,這都是寫在天字契上的。」
「九州戰亂不休,難民越來越多,每年秋季,稻穀成熟,我們家也會拿出一大筆靈石來換成食物救助疾苦。我不是邀功,只是想提前說,徐家不說純白無瑕,但還有良知,禁術禍害眾生,我們沒有能耐阻止,但絕不會助紂為虐。」
徐遠思滿嘴苦澀,說話聲音稍低:「我本不知道其中緣故。是那日王庭聖者攻進來之前,我祖母意識到不對,用家中秘術給我留了段傳音。」
他睜大眼睛看搖曳的葉片,苦笑著喃喃:「自古以來,生老病死是亙古不變的規矩,但人活一世,貪欲無盡,總要強求。這麼多年,不少大人物到訪過我們家,他們也如你這麼想像,身居高位,知道得多,覺得金銀粟如此成功,越來越強大,我們定有不世出的禁術秘方。」
溫禾安靜靜地聽,若有所思,擷取對自己想知道的消息。
「我祖父和外祖母是和樂的性格,好說話,年紀上來了就更是如此,不輕易得罪人,拒絕一件事都是打個哈哈就過了。我祖母在傳音中告訴我,百年前,王庭,天都乃至巫山、 九洞十窟都有人上門做客,話說得含蓄,可意思很明顯,都意在禁術,我們家中立,不攪混水,也愛和平,一律對外說的是沒有。」
他指了指自己:「早些年我去問,斬釘截鐵得到的回復也是根本沒這一回事。」
「直到聽到那段傳音。」
溫禾安等著他說下去,這一刻她的心情也有些微妙復雜,到了這一步,她知道事情將有關鍵性的進展,她等待著這個謎底,並將根據它決定後續舉措。
徐遠思手掌交握,用力捏了下,聲音下意識低下來,彷彿怕黑夜中還藏著什麼窺聽的東西,溫禾安順著他的視線轉了轉,擴出一道弧形結界,將兩人包裹在內。
「結果是真有。」
徐遠思聳著肩苦笑:「金銀粟就是用這道禁術製成的。」
「聖者生命再長,總有消逝的一日,金銀粟卻能千秋萬代,日益強大。縱使這種強大的增幅很是緩慢,百年看不出什麼,千年看不出什麼,可萬載之後呢,金銀粟而今相當於一位聖者之力,屆時會不會堪比肩兩位,三位……這樣的東西,怎可能平白出來。」
溫禾安皺眉。她不曾很快反應聯想到這一點上是因為年歲尚淺,對尋求逆天之道沒有任何想法,但能夠想像得到,有些人為了強行改命,會如何處心積慮窮盡心思鑽研。
他們有自己的思維和邏輯,不是徐家一個否認的回答可以輕易打發的。
她敲了敲椅邊,第一次表達一種不動聲色的催促,問:「什麼禁術。」
徐遠思緩緩吐字:「八感。」
溫禾安下意識問:「第八感?」
「自然不是。」徐遠思搖頭,如實告知:「希望,相思,牽掛,『絕處逢生』,守候,純淨,融合以及一樣聖者之器。這八樣裡選四樣即可行逆轉之勢,創造奇跡,選六樣即為上乘,效果更好。難的是這八樣之中每一樣都需要有百人千人之數,用聖者之器盛取封存,盛取時間前後不超過三日,越短越好,情感、越深越好。」
「前後順序,輔佐珍稀,都有嚴格繁多的要求。」
溫禾安將這些詞匯牢牢記住,在聽到純淨時想起了外島上那些村民,半晌,開口道:「都是美好的字,聽起來和禁術扯不上關係。」
徐遠思震驚她的面不改色,也震驚於她抓根源所在的本事,頷首啞聲說:「祖母跟我說,外人打聽都提禁術,但徐家世世代代的家主並不如此稱呼它,他們只稱它為秘笈,獨創的秘笈。這麼多年,不是沒有先祖試過用這道秘笈想再創出一道金銀粟,然而難度太大,從來沒有成功過。」
「百年前九州風雲會,我祖父祖母受邀,也想看看族中子弟的本事,便都去了。我們傀陣師身體不行,單打獨鬥不是強項,就是那一次風雲會上,我祖父在房中受襲,迷迷糊糊之間暈眩一片,依稀記得自己說了些話,清醒過來後卻好好地躺在床上,毫髮無損,根本不記得自己對什麼人說了什麼。」
徐家家主不是沒腦子的。當時那個情形,他再猝不及防,再不擅打鬥也是個頂級傀陣師,能有能耐進退自如,隨意出手的,實力必然出神入化,甚至可能是聖者。
這等人物,哪個不是名滿九州。
若有他們處心積慮,心心念念想知道的東西,也就只有這個。
「祖上留下金銀粟,又傳下祖訓,徐家世世代代,絕不可草菅人命,濫殺無辜,走火入魔,這也是我們家遲遲沒有出現第二座金銀粟的原因——先輩們嘗試著收集秘笈時,經常容易走入歧途。我祖母最後說,它會成為秘笈還是禁術,是成就金銀粟還是人間慘劇,要看它最終落到什麼人手裡。」
「傷人性命與不傷人性命,善念還是惡念,效果不一樣。」
溫禾安安靜思索片刻,低聲說:「純淨……可以是一村一鎮一城之人發自內心的心無雜念,信仰純一,固守自我,也可以是——」
可以是人為的麻痺,囚困,引導,最後讓他們死於這種「純淨」之下。
金銀粟能成,取的是前者,是善念。
今日他們要成的禁術,取的是後者,是惡念。
溫禾安靜默了會,腦海中整理整件事情,徐遠思都說到這份上了,乾脆一股腦倒出來:「那日之後,我祖父惶惶了一陣,不確定自己說沒說,可因為一直心存疑慮,百年來曾暗中查過禁術,也托人跟林家交涉過,但都……九州太大,人一多,起邪門心思的便不少。尤其是世家,誰都不敢說手腳完全乾淨。」
溫禾安沒有久待,又跟徐遠思說了幾句就轉身離開,回了城東府宅。
陸嶼然不在,但商淮和羅青山都在。
溫禾安踏進小樓,見商淮手掌撐著桌面的一角,時不時看一下四方鏡,同時和羅青山閒扯,頓時了然,輕聲問:「在等阿枝?」
商淮飛快把四方鏡往桌面上一摁,眼皮跳了下,分明光明磊落,但自打那出驚天的笑話之後,再聽身邊人提起凌枝,總是下意識心虛,心虛之後琢磨出不對,才又恢復原有神態。
好幾次了都改不過來。
他含糊應了聲,轉而看向溫禾安,揚揚眉問:「明天就要進秘境了,二少主東西都收拾好了?」
「該收的都收了。」溫禾安勾勾唇,朝門口望了眼,溫聲說:「我也在等阿枝。另外,禁術的事有進展了,想過來和你說一聲。」
商淮不由正色,給她倒了盞涼茶。
溫禾安將徐遠思的話撿著說了最重要的,商淮沒想到會有這樣大的突破,聽到一半眼睛就下意識眯起來,腦中想法萬千,等聽到某個地方,他忍不住打斷:「等會,等會,什麼意思,徐家說巫山也有大人物去他們家問禁術?」
溫禾安抿了口涼茶,嗓子冰潤,垂睫螓首,說:「是。」
商淮狐疑地撫了撫下巴,去跟羅青山求證:「你說是不是八長老?還是畫仙那派的老頭?我感覺三長老最近也不對,看我的時候眼神老陰嗖嗖放冷箭,我又沒得罪他。」
羅青山寫藥方的動作停住,嘆息一聲,面無表情地拆穿:「你不如將所有和你不對付的人都記下來,列為嫌犯得了。」
商淮笑了聲:「不要質疑天懸家的直覺。」
沉重的氣氛散去一些,溫禾安聽到商淮這個直覺也笑了下,回望羅青山。
羅青山看她時有些不自然,此刻一與她對視,怔住,而後立馬低頭。巫醫整日扎頭在草藥和醫書當中,遮掩與圓滑的本領都不如常常在外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商淮。
眼睛裡藏不住東西。
溫禾安微不可見皺眉,若有所思。
話是這樣說,商淮在屋裡踱步沉思,他在陸嶼然手下不知負責多少事,平時不著調歸不著調,真要認真起來腦子轉得很快:「其中一家一直在使障眼法。」
「它做任何事都沒有單獨行動,而是拉著另外兩家,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混跡其中,外界即便有察覺,也根本難以分辨。」
是的。
溫禾安心不在焉看著自己的手指,想:天都與巫山聯姻,王庭與天都之間又有個針對巫山的塘沽計劃,當年琅州城事發,老人暴斃,除了已知的穆勒,王庭和巫山也有大人物出現。在對徐家家主下手問取秘笈之前,三家都有人明裡暗裡去問過禁術。西陵瞿家出事時是三家一起召開的九州盛會。
如果不是他們親自去了外島,如果不是陸嶼然的血能解傀線必死之局,留下肖諳和聞央,如果不是她看到了徐遠思的傀線,設局將他救下。就算外界有人察覺到了不對,也會在實力最為強勁的三家之中暈頭轉向,難以分辨。
這網織得太大,溫禾安已經知道了最為關鍵重要的一環,仍身在迷霧之中。她不確定自己祖母是死於徐家這「八感」中的一道,希望,相思……融合,祖母究竟是因為什麼才去接了那碗粥。
溫禾安看向商淮:「等我從秘境出來就提審穆勒吧。是一家惹的事還是兩家勾連,也該水落石出了。」
商淮點頭,這也是他們日前就商量好的,他沒有意見。
凌枝到了蘿州,但沒有直接來這裡,她得知溫禾安有空後就無情地拋棄了商淮,喜滋滋跟她發消息,說自己這回帶了些好東西來,約在城中一家小吃做得很有特色的茶肆中見。
陸嶼然回來的時候溫禾安不在,他垂眼在四方鏡上找到人,問:【在哪?】
她回得快,看起來沒有在談正事:【阿枝到了,陪她在茶樓裡聽戲。】
意思是短時間內不會回來,陸嶼然盯著消息看了會,回:【回來了說一聲。】
【好。】
陸嶼然將羅青山叫到了書房,他奔波了一日,接收到的消息又多,此時在椅子上坐下,重重抵了下眉心,嗓音有些低啞:「九州修士出現妖化症狀只可能是被妖血感染,但如果她體內同時有外域王族血脈呢?」
羅青山愣在原地,反應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自家公子說的情況。
異域王族。
得虧他身在巫山,巫山之後又壓著唯一一道防線,不然光是這四個字,都有夠讓人懵的。
好半晌,羅青山才聽到自己的聲音略帶遲疑地回答:「公子,屬下對異域了解不多,若是這種情況,二少主臉上的疤痕還有可能源自血脈覺醒。」
他跟在陸嶼然身後,不止一次跟那些人打過照面,見到過他們額心蠕動的箭簇印記,也見到過兩隻眼睛中間再長一隻冷酷至極的銀白色眼瞳,寒芒逼人。
跟上面這些相比,臉上裂道疤……倒也不算稀奇。
想要印證這個可能,比妖血簡單很多,每個種族覺醒的能力不一樣,會有的症狀也不一樣,臉上會不會有這道痕,一問溶族人便知。這也是陸嶼然想要拜訪奚荼的主要目的。
陸嶼然朝羅青山擺了擺手。
「等會。」在羅青山轉身之際,陸嶼然抬眼,說:「拿點簍榆粉來。」
羅青山最怕聽到這三個字,但也無可奈何。
幾個時辰前與公子談及妖血,他是真怕二少主失控,然自家公子丟下一句他看著——這東西怎麼看?能怎麼看?只能一次次用他的血鎮著,就跟每年鎮住妖骸山脈裡龐大的妖氣一樣。
他從藥箱裡拿出小玉瓶,放在桌面上,道:「而今已至春五月,用簍榆粉應當能夠完全止血,但公子還是要注意,次數不能過於頻繁,若有止不住血的情況,一定要回來重新包紮。」
「知道。」
羅青山一走,商淮就進了書房,他將溫禾安給出的消息復述了一遍,說:「基本已經能斷定是王庭做的了,但天都……我有點拿不準是不是他們在用迷魂陣,這種可能性不大。不管是誰在做這件事,他們族中肯定是出大事情了。」
他壓低聲音:「巫山也有人牽連進去,不知道是不是誣陷。」
「徐家家主坐鎮傀陣世家久矣,未見真人,未有確切證據,不會相信別人的構陷。」陸嶼然用指尖敲了敲桌面,下了命令:「先自查。巫山不是藏污納垢的地方,容不下禁術。」
商淮毫不意外地應聲。
深夜,孤月高懸。
羅青山輾轉難眠,跟陸嶼然交差後他本應該倒頭長睡一場,但這段時間可能是魔怔了,現在躺下來腦子也停不下來,睡意很淺,一會醒一會睡,還能聽到隔壁商淮在書房和房門間往返穿梭的腳步。
半個時辰後,所有的動靜都停了。
羅青山如釋重負準備闔眼,卻見自己四方鏡閃了一下。這個時間點,他想不到還有誰會給自己發消息。
摸起來一看,是段長消息:【深夜打擾羅公子休息了,想問公子身上有沒有能醒『瓊冬』酒性的藥,若是有的話,能否叫人送到城北的南槐茶樓,靈石我轉公子靈莊上,麻煩了。】
客氣到令人難以拒絕。
羅青山不用感應氣息都知道這是誰發來的消息,溫禾安是他見過最溫和有禮貌,發自內心謙虛的女子,很能有人不被這種氣質吸引。因此爬起來的時候,他是半點脾氣也沒有。
瓊冬由數種靈液藥材勾兌配比而成,滋味甘甜,綿長清冽,後勁足,是上好的滋補之物。平常喝也沒什麼,不用刻意醒酒,但大概是明天要進秘境,怕耽誤事,保險起見才給他發這條消息。
對付妖血羅青山是暫時沒找到什麼有效方法,但配個醒酒藥,是眼睛都不用睜。
半刻鐘後,他敲響了商淮的房門。
商淮人往門邊一靠,睡眼惺忪,睜開半條縫看他:「大醫師,您有什麼事。」
羅青山將這事大概說了下,他倒是想得很透徹明白,於情於理這東西都不該他去送,他不敢。先不論怎麼面對公子的冷臉,退一步來講,甭管是溫禾安還是凌枝,一個沒控制好,他今夜就能魂歸西天。
商淮算是聽明白了,他冷笑著就要關門:「你不敢,我就敢了?我就算被打死了你家公子都不見得會為我出個頭……你找她道侶去。」
羅青山在原地杵了半晌,見他這邊是真靠不上,還是上樓握著瓷瓶敲響了陸嶼然的房門。
半晌,門從裡面被抵開。
陸嶼然才洗漱過,身上淌著肆意的濕氣,見是羅青山,無聲提了下眉。
羅青山如實說了。
陸嶼然像是知道什麼,反應算是平靜,當即只掀了掀眼,接過那個瓷瓶,問:「人在哪?」
羅青山回自己房間的時候,商淮還環胸靠在門邊,聽著腳步聲勉強睜開了眼睛,聲音裡不難聽出睏意:「你等會,究竟是誰醉了。我怎麼聽說溫禾安千杯不倒,沒誰能喝得過她。」
羅青山想了想四方鏡上那條邏輯清晰,措辭客氣的消息,頗為嚴謹地回:「我覺得,醉的應當不是她,是你的救命恩人。」
商淮與他對視了會,被「救命恩人」這四個字提點得頭皮都痛,他深深吸了口氣,這下完全清醒了。當即一字不發回到房間裡,點燈,找四方鏡,最後勾上一件外衫套上,撐著二樓扶欄一躍而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9 01:31 PM
第八十五章
夜闌更深,斗轉參橫。
茶樓是修士開的,凡人經營的酒肆,驛舍,茶肆早在入夜後就打烊了,原先東街那片富貴區倒是夜夜都開,夜夜都有人去尋歡作樂,但這兩月裡,蘿州城遍地修士,他們情願少賺些錢財,也不樂意跟這天南海北的修士扯上糾葛。
他們一撒手,專為修士而建的各種玩樂地方就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
「南槐」接近城郊,僻靜深幽,店家給她們端上了水晶糖,芋頭糕和炸得金黃酥脆的小水莢豆。
搭起的台面上,戲唱到深夜,這會才各自轉入台後收拾著歸家,修士搭的戲台子也很有意思,戲裡還像模像樣的來一段打鬥,刀槍劍戟舞動時,會巧妙的用上一點粗淺的領悟,很多小孩白天都會跑到一邊排並排地看。
溫禾安看著對面端著瓷盞慢悠悠晃一晃,再和抿茶水一樣細抿的凌枝,伸手擋了一下,笑著問:「你是不是忘記自己酒量不行了。明天就要進秘境了,別多喝。」
凌枝睜大了眼睛,她手也不抖,臉也不紅,說話也反應得過來,盯著溫禾安看了會,給她也倒了一杯,撐著腮不甚在意地嘟囔:「從秘境到傳承要三天,這又不是酒,是靈液。再說,我酒量也就比你差一點點罷了。」
她越說,聲音越低,跟一口氣用到後面續不太上來一樣,乾脆頓了頓,喊她:「安安。」
溫禾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遞到跟前的瓷盞裡瓊液清澄,甜香撲鼻而來,確實沒有半點烈酒的辛辣氣,在凌枝的注視下,她端起來喝了兩口。
這就是凌枝在四方鏡上說的好東西。
溫禾安小時候就開始為天都做事,靈礦的買賣,盛會的召開,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天都的人和對方的人往往坐在一起便是十幾二十個,要麼舉辦個宴席假意盛情,要麼便乾脆在這樣的茶樓酒肆裡高談闊論,為自家利益反復試探爭取,逼問底線。
她對茶與酒了解頗深,幾乎沒醉過。
凌枝是她見過微醺後表現得最為正常的人,不笑,不鬧,也不吐,唯有的一點異樣,是稍微褪去了點外層的殼,變得異於平常的親人。
平時凌枝從不這麼叫她。
溫禾安算了算時間,估計羅青山也快要到了,她收回視線,看向凌枝,探身上前用指腹觸了觸她的額心,沒感覺到驟升的溫度,好笑地道:「難得見你這樣,發生什麼事了,難不成要借酒消愁?」
凌枝晃了下手指:「商淮答應了我五頓飯,四次糕點。」
「所以你這是?」
她想像那個畫面,絲毫沒有愁惱地彎了彎眼睛:「我加了很多陰官家才有的東西。是配糕點吃的。」
溫禾安沒有想到這個理由,想想自己給了天懸家巨額靈石後日益消減的口袋,霎時失笑,問:「你這麼喜歡他做的飯菜和糕點啊?我記得陰官家的廚子不少,許多都是專門照著你的飲食喜好選的。」
凌枝慢吞吞地嗯了聲:「很香,我喜歡香的東西。」
她話音才落,就見樓梯上上來了兩個人,店家起身上前招呼,商淮眼睛四下掃著,搖手拒絕:「我們是來找人的。」
凌枝懶洋洋伸手避開一面竹簾的捲邊,與他不經然掠過來的視線撞了個正著,眨了眨眼,半晌,問:「找我們嗎?」
商淮鬆了口氣,和陸嶼然一前一後走上前,溫禾安已經站起來將竹簾完全拉了上去。她有些沒想到來的是陸嶼然和商淮,稍一訝異過後,目光落到陸嶼然身上。
他才沐浴過,未著髮冠,未戴玉玦,長髮和眼睫在橙黃色燭光下呈現深鬱的鴉色,但此時往跟前一站,不見往日對外冷淡之色。他傾身朝前,看了看溫禾安的眼睛,問:「沒醉吧?」
溫禾安搖搖頭。
商淮讓店家新搬了兩張凳椅過來,在凌枝饒有興致的注視下扯了張起來準備坐下,被溫禾安攔住了,她道:「你還真準備再陪她喝上一宿?她有點醉了,不喝了,回去吧。」
她看向凌枝,問:「你住哪?去渡口還是跟我走。」
這一問,陸嶼然也看了過來。視線兩相交觸,他頗為壓抑地皺了下眉,如果凌枝沒理解錯,那意思好像是在提醒她自己有點數,上一次溺海發生的事,陰官家欠著誰的人情沒還。
她定定看了一會,將頭一撇,冷冷地哼:「我要回渡口,進秘境之前還有事要交代。」
「我送你回去?」
凌枝覺得哪裡至於,甭管蘿州城多魚龍混雜,除了眼前這兩個和在秘境裡的兩個,誰能在她頭上討到半點好,然拒絕的話在嘴巴上繞了一圈,在看到商淮時改變了主意,不客氣地對陸嶼然道:「我都把你道侶讓出來了,你把商淮給我不過分吧。她本來可是要陪我的。」
陸嶼然來了點興致,他頷首,慢條斯理道:「你也知道,她是我道侶。」
凌枝噎了下,跟陸嶼然這兩個天選的倒黴鬼之間實在沒什麼好說的,側身直接找當事人。她今天難得放棄了她鐘情的蠍尾辮,露出光潔的額心,飽滿的珍珠耳墜隨著動作晃動,眉眼間的稚氣因此散去一些,但看眼睛還是一樣。
沒什麼變化。
她語音清脆:「你不是來找我的嗎?」
商淮心頭跳了下,原本隨意垂在身側的長指跟被燙到了一樣彎了下,他早對小家主的個性有了分外清晰的認知,過分直白,我行我素,直得太過,根本不知道有些話聽著就……很有歧義。
別人在心有所屬的情況下知道有個人喜歡過自己,就別管是報恩,或是其中有什麼天大的誤會,總會避一避讓一讓,要麼說清楚,要麼、就算是有心要腳踏兩隻船,也總不會像她似的,一聊天就是桂花糕,蓮子糕,清涼糕,哪一次實在是疲於應付沒有理她,就那麼半個時辰,「救命之恩」就不滿地壓上來了。
將挾恩以報這個詞發揮到極致。
哪有這樣的。
商淮慢慢挪開視線,抵著喉嚨咳了聲,含糊至極地負隅頑抗:「也算不上是吧……羅青山讓我來的。」
他朝溫禾安點了下頭,低聲說:「我送她回去吧。醒酒藥也在我這,我等會讓她吃了。」
陸嶼然沒說什麼。
溫禾安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
兩人結賬,先一步離開。
城東深巷裡很是靜謐,宅院間隔得有些遠,每道宅門前都亮著兩盞燈,除此之外只剩頭頂的月亮散發著皎白的光。走了沒一會,陸嶼然牽住溫禾安的手,她順勢卸了力道,連骨節都是柔軟的。
溫禾安以為來的人會是羅青山,巫醫心腸軟,眼裡藏不住情緒,一心埋在醫師一道的鑽研裡,遇到事也不太能很快轉到過彎來,有種慢一拍的悲天憫人。只要他來了,他傍晚時表現出來的不對勁,她有很多種方式可以知道。
原本覺得羅青山不敢深夜敲陸嶼然的門。
誰知道。
計劃出現了小小的偏差。
來的是陸嶼然,她倒是難得不失望,也……覺得喜歡。
溫禾安手指在陸嶼然掌心中往外抽了抽,兩人走得都不快,她一動,便引得陸嶼然回眸看過來,她快步朝前走了兩步,輕聲問:「徐家禁術的事,商淮跟你說過了嗎?」
「說了。」
她想了想,腳下踩過一片半枯的葉片,直接問:「你們那邊查到了些什麼嗎?」
羅青山是醫師,雖然也整日跟著陸嶼然跑,但他並不負責任何棘手的事件,能讓他眼神轉變,表露異常的,除了自己臉上那條裂隙,應該也不會有其他事了。
陸嶼然知道她聰明,有最為靈敏的感知能力,洞若觀火,任何一點細碎線頭都能順藤摸瓜查到重心。兩個人想要長久相處,尤其是他們這樣的立場身份,些微顧左右而言其他的行為都極可能引發矛盾和猜忌,他本就沒想瞞她什麼事。
「有一點。」陸嶼然不急不慢朝前走,話語沒多大正經,閒聊般,聲音很清,揉碎進月色裡:「知道九州防線嗎?」
溫禾安腳步頓了下,皺眉,點了下頭:「我知道。但一直也只是聽說過。」
這樣的事,本來也無從確定。
除非將巫山掀個底朝天。
「它確實存在,就在巫山之中。」
陸嶼然將外域王族那邊的情況隨意說了說,方才又道:「前段時間,防線上來了人,說要進九州找個昔日失聯未歸的王族。要找的人,關係到他們那邊極為重要的一個計劃。」
「來的人身份特殊。」
他低眸,想到這些事情,眼神極為清冷:「是他們『皇』的皇夫。此人實力極強,背後也有靠山,擅玩弄強權,昔日良知尚存,如今喜怒無常,不可小覷。」
「我這幾天出去,都在處理這件事。」
溫禾安聽到這番形容,不由笑了下,說:「聽起來,你和他早就認識?」
陸嶼然很有素質修養,也可能是天生清淨,對陌生人一向是不置一詞,不議論好壞,唯有真正打過交道的,關係還不錯的,才會得到這樣中肯又不太好聽的評價。
他應了聲,算是承認了,默了會,接著說:「異域一直對九州存有吞併之心,幾度舉兵要趁亂征伐,百年前偃旗息鼓,這些年,他們的皇一直想攜手九州攻克一道難題。這次他來,找人是其一,想促成此事是其二。」
他將這幾日發生的事簡略提了下。
溫禾安聽得仔細,她知道陸嶼然這時候說這些並非一時興起,比起這些理不清的事情,他更喜歡兩人閒聊,說一些不著調但輕鬆親近的東西,此時蹙眉,輕聲分析:「既然這兩人如此不合,生死仇鬥,那位女皇竭力要促成的事,你那位熟識為什麼會帶傷前來。」
「還有征伐之事……他們謀圖九州,怎會突然罷手。」
她真是。
抓重點一抓一個準。
陸嶼然看了看她,將其中原委逐一道來:「他們兩個之間的事不用深想,想不明白。征伐之事並非臨時收手,百年前有王族發現了異域與九州相連的其他通道,不必與巫山對峙強攻就能進來殺個措手不及。」
「他們整合人馬,雄心勃發,撕開那條通道便殺了進來。」說到這,陸嶼然徹底停下腳步,拉了下溫禾安,將她拉到跟前,看著她的眼睛揚了下唇,道:「猜猜,後面發生了什麼。」
溫禾安看著他泛著冷意的眼睛,想,應該不是好事。
「他們闖了進來。」陸嶼然回答:「跌進了深海裡。黑色的海洋吞噬了膽敢入侵的一切生命。」
溫禾安的眼瞳因驚訝而震動起來,心中閃過無數念頭,最後驀的抬眼,輕聲說:「是帝主。」
帝主千方百計為這片土地上的子民留有後手,盡可能保證他們的安危,他不願妖骸之亂收割無辜者生命,掀起腥風血雨,便將妖氣之源鎮壓在海底與山脈裡。他也不願異域鐵騎趁虛而入,橫行無忌,便只留了道九州防線給最為強大的親族守著,其他的通道直連溺海,讓所有入侵者有去無回。
「對。」
陸嶼然說了的這場禍事的後續結果。
「妖氣順著這條通道倒洩回外域,聽聞風聲後奉少女皇之命前來制止的精兵猝不及防被感染,被困在了那片王族領地。妖氣入侵得緩慢,卻如跗骨之蛆,無法根除。精兵裡有很多異域優秀的年輕人,天之驕子,早早就在少女皇麾下歷練,兵也是她的重兵,整整七萬人。他們都望向高台之上的君主。」
溫禾安皺眉。
妖。
不論在哪裡,都太敏感了。
九州死傷慘重,元氣大傷,誰敢放任發展,重蹈覆轍?遇上這東西,又有什麼辦法呢。
她鬢邊一縷發髮絲被風吹得沾在唇上,唇上一片水潤晶瑩,陸嶼然看了會,伸手將它拈著緩緩別回耳後,指腹蹭過她耳邊軟骨,眼中冷色散去,娓娓道來:「靈漓那時很年輕。她做了帝主沒忍心做的決定。」
「七萬兵士,無一例外,那一日全死在皇的『相』下。」
「經此一事,靈漓在王族之中擁護者驟減,備受詬病苛責,險些沒登上皇位。這百年來,她每年登高台,遙祭故人,而在她的命令推行之下,異域開始大力研究妖物。」
時至今日,終於小有成效。
這是靈漓的心病,是她人人皆知,難以釋懷的恥辱。
懷墟可能會在別的任何事上發瘋,跟靈漓爭鋒相對,寸步不讓,唯有這件事,他保有冷眼旁觀的沉默之態。
「百年前,溺海由陰官看管,妖骸山脈由神殿鎮壓,隨著異域王族沉死海底,數萬條與妖骸本源相近的生命化作妖氣,壯大生長,有脫困之勢。同年,陰官本家遵照帝主之命,嚴設渡口,九州聖者無事堅守自家,不得擅離。」
溫禾安知道聖者輕易不會出手,必然是有無形的規則限制,但沒想到是這個理由,她同時預感到了什麼,默然抬眼去看陸嶼然。
兩人離得足夠近,他眼中如覆霜雪,可她臉上表情實在柔軟,看著看著,他忍不住以指骨觸了觸她的唇珠,聲音放得緩然:「次年嚴冬,我出世。巫山中,千年沒有動靜的神殿殿門叩開,霞光迸裂,它選了我。」
從此人人豔羨,人人稱他帝嗣。
而凌枝在三年後被淵澤之地選中,當做家主培養。
他們身上肩負著無法擺脫的重量,注定在帝主一步步的引領下,承擔起徹底磨滅妖氣根源的重任。
溫禾安還沒動作,身上的氣息已經先她一步密密匝匝攀附在他的脊背上,藤蔓一樣纏繞,陸嶼然猝不及防,踉蹌一步,被推搡著進了她的懷中。
她這時候反應過來,彎彎眼睛,張了張雙臂,無聲地接住他。
陸嶼然怔了下,半晌,忍不住笑了聲。
過了會,他牽回溫禾安的手,又往前頭宅院走,這一路上兩人邊說邊走邊停,聲音落進夜風裡,像某種高低錯落的絮語。
眨眼間,熟悉的銅門半開,已經近在咫尺。
溫禾安見他半晌沒再主動說什麼,問:「現在,他們找到要找的人了嗎?」
「找到了。」
她若有所思地頷首,良久,又問:「這個人,跟外域決意研究妖族的計劃有關嗎?」
說話時,兩人已經跨過門檻,陸嶼然明顯沉默了會,心情復雜,半晌,道:「算是有點。」
溫禾安腳步輕輕停在原地,她拉了前頭的人一下,問:「跟我有關係嗎?」
在夜色的遮掩下,陸嶼然沒忍住皺了下眉。
溫禾安最開始是因為羅青山的態度起了疑慮,她問的話,陸嶼然肯定知道是什麼意思,他沒說禁術,沒說羅青山的診斷,而是慢慢說出許多陳年舊事。一直聽到這裡,她都在知悉某種前情提要,到了真正要揭露謎底的時候,他明顯遲疑了。
她不覺得整件事情和自己沒有關係。
而他什麼都說了,顯然不是打算刻意隱瞞。
他在顧慮什麼。
陸嶼然鬆開她的手,小腿抵在院中一處石凳子上,衣袖隨風而動,他渾然不顧,薄唇抿壓,坦然承認:「有點猶豫。」
不知該不該告訴你。
溫禾安霎時聽懂了他的意思,她長睫垂落,吐字清晰:「你覺得知道了這件事,會影響我進傳承的狀態?」
「會有點。」
她思量了會,仰著頭認真看他,又問:「不論棘手與否,這件事是可以解決的嗎。」
陸嶼然眼瞳深邃,天上淺星鋪撒進去,有種渾若天成叫人信服的篤定:「當然可以。」
「我相信你的判斷。」
溫禾安皺起的眉緩緩舒展,她負手站在一棵半人高的小桂樹身邊,眼睛笑得略彎,溫聲說:「那……等我從傳承裡出來後,你再告訴我吧。我也覺得,當下,獲取眼前的力量,好像更為重要一些。」
說罷,她走到陸嶼然身邊,準備和他一起上樓,他卻驀的丟出一道結界,將院中的範圍悉數圈攏起來。
溫禾安低低嗯的一聲,有點疑惑,陸嶼然卻只是俯身看她,有些漫不經心,又好似帶著驚人的灼熱與危險,最後只略略彎腰,將她一攬,一提,坐在撒了層花葉的石桌上。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
溫禾安忍不住往後縮了縮,回頭朝後看了看自己的院子,它近在咫尺,不由得道:「上樓——」
陸嶼然置若罔聞,冰冷的唇旋即覆上她殷紅的唇珠,起先很輕,很有耐心,勾得她半是抗拒又半是迷離地眯起眼睛,千杯酒也染不紅的臉頰漸漸紅透了,那紅像雲霞,漫到耳根上。
他只是親她,不幹別的,只是力道變重,變得難以招架。不知什麼時候,他倏然將一身深重清寒,在外人眼中斂得極深極乾淨的氣息悉數卸下來,整個結界中溫度驟減,雪遮萬物,霜覆枝頭,眨眼間就白了一片。
有幾個呼吸的時間,溫禾安睜大眼睛,腦海中所有思緒都放空靜止了。
神識交纏過後,他的氣息對她有致命的吸引力。他明明知道,還敢,敢這樣放出來,這根本就是在故意勾引她,就是存心要她墜落失控。
最可恨的是,他還哪哪都撤去了防備,隨便她怎麼親,隨便她的氣息怎麼殘暴無道,他都一聲不吭,引導她胡作非為。
唇舌的糾纏尤為激烈,很快,陸嶼然就感覺到她的犬齒抵在他唇肉上,理智與渴求拉扯,止不住地輕輕顫抖。
他嘗到烈酒與雪的味道,別樣的綿長勁烈,也有點自顧不暇,難以自持,只是略拍了下她的後背以作似有似無的安撫。
陸嶼然唇上最後還是破了道口子。
鮮血豔紅,從他唇上到她唇上,最後渡到她舌尖。
他深深吸了口氣,不覺得痛,只感受到深入骨髓的麻。
溫禾安往後稍退,唇珠豔得像塗抹了層薄薄的石榴花汁,香甜,緋糜,熟透了似的,她聲音從唇齒間顫出來,聽著很是曖昧:「這也……跟你要跟我說的事有關係嗎。」
陸嶼然低低應了聲,半晌,啞然笑了下,感嘆,也是真心實意地誇讚:「你怎麼這麼聰明。」
目的達成,他將人放開,閉眼平復了下。
修長指節垂搭在石桌邊緣,慢騰騰又極具耐心地將自己的氣息從滿團亂麻的花草叢中往回收,同時不甚在意地從靈戒中抓了張乾淨帕子往那道口子上壓。
其實。
沒打算在這裡的。
雖然提前拿了簍榆粉,但也沒打算讓傷口破在嘴上。
他今天一天過得極其壓抑,每知道一條對溫禾安不利的消息,心裡都騰起股難以消磨的躁意。他想看到溫禾安,看到她完完整整,跟妖化,王族血脈都扯不上關係,然而真見到了人,這種情緒不減反增。
直到方才,抵達頂峰。
陸嶼然的血沒有止住,氣息也還沒來得及完全收回來。溫禾安怔坐在石凳上,眼睛裡像是潑了捧露珠,隨時要流下來一樣,她側首,定定地看向他,看了兩眼,滿頭長髮晃動間,居高臨下鬆開了所有桎梏。
春色暴漲,生長出千萬根藤條,周身恍若形成了無數個漩渦,要將結界之內任何東西一點一點全部絞碎,吞噬,唯獨留下了陸嶼然,將他攏在中間。
用的是陸嶼然方才勾她時同樣的方法。
她還更毫無保留一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9 02:27 PM
第八十六章
商淮盡職盡責地將凌枝送回了渡口。
說是渡口,到了才發現是屬於陰官本家的一處私宅,宅院裡還住著不止一個人。自打上次歸墟溺海妖氣爆發後,蘿州城輪守的陰官多達十餘人,性格孤僻些的每日住在酒樓或自己的私宅裡,但也有四五人嫌麻煩,乾脆就住在一起。
回自家地盤,凌枝懶得特意隱匿氣息,而陰官對家主的感知極為敏銳,於是她前腳才踏進去,整座院落霎時兵荒馬亂。原本已經熟睡的幾位陰官幾乎是翻身彈了起來,匆匆著衣,趿鞋下地,推開房門前去見禮。
熄滅的燈盞漸次亮了起來,照得院中一草一木纖毫畢現,也照得商淮頭皮發麻。
他故作鎮定,將手中裝著醒酒藥的瓷瓶往凌枝身前遞,凌枝靠在門邊,無辜地回望他,跟他玩對視遊戲似的。她眼黑與眼白顏色尤為鮮亮分明,睫毛不算很長,但稠密分明,瞥過來時給人種無關己身的冷漠,而每當這時候,那張天真純善的臉又會拉回一切臆斷。
她無所畏懼,百無禁忌,商淮卻只看了三四眼就莫名心虛,挪開了視線,見她不接,低著聲音問:「你不會真醉了吧?」
凌枝否認:「才沒有。」
一般這麼說的,基本都是差不多的情況。
凌枝才不管商淮心裡什麼想法,轉身踏進院子裡,走了幾步後回頭見商淮仍站在原地,多糾結似的,不由得停了停,揚揚下巴脆生問:「站門口做什麼,還不進來?」
商淮只好跟著走了進來。
四五位陰官在院子裡忙活起來,收拾出新房間。歸墟這段溺海分支是大問題,留在這裡的都是小有名聲的陰官,都見過凌枝,所以不至於那樣局促無措。
當然,也有兩三個跟商淮打過照面。
雖然一些原因在現在看來十分尷尬,他不願再提及,但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商淮確實因此對陰官抱有格外的通融與尊敬。
院子裡建了座三角涼亭,一張木桌,三面橫椅,裡頭還不倫不類放著張竹躺椅,桌椅上擺著各自的小薄毯,褥子,此刻都被飛快收了進去。陰官常年在溺海上下穿行,陰冷的地方待久了,就格外嗜好陽光,院子本就向陽,在最能曬到日光的地方搭了個鞦韆,春日藤蔓纏繞上去,腳下是茵茵草叢。
凌枝看上了那個鞦韆,拽著藤條坐上去,半段裙擺因此往上收,露出雙小腿和腳踝,少見日光的蒼白。她止不住地晃著腿,似乎能嗅到空氣裡殘留的屬於陽光的蓬鬆香氣。
聽聞家主喝了酒,明日就要進秘境,有略通廚藝的陰官抄起袖子進了廚房,半晌後端出來一碗熱騰騰的果湯,也給商淮遞了一份,想著這位是客,又送了家主回來,還上了兩盞清茶。
商淮接過那盞茶,像模像樣地和領頭的陰官閒聊兩句,說起歸墟這次的變故善後情況。以他如此頑強的適應能力,都感覺到了不自在,分明四周杵著的人神情都很敞亮,心中有鬼的數來數去,好像唯有他自己。
這感覺太微妙了。
商淮難以適應。
他咳了聲,彎腰將手裡瓷瓶放在涼亭中的桌面上,仁至義盡,準備告辭,誰知凌枝坐在鞦韆上,喊了他一聲:「商淮。」
商淮猶豫了會,好歹還是走過去,站在支起鞦韆的木架子邊上,低聲嘆息著問:「在呢。您有什麼吩咐。」
凌枝端起果湯喝了口,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意思很明顯。
不好喝。
不合家主挑剔的味蕾。
商淮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他雙肩聳動了下,竭力真誠地表達自己的無能為力:「我不會做果茶。」
「你會。」在這方面,凌枝不知從哪來的自信,相信他比相信自己都篤定,怕他妄自菲薄似的,一字一句糾正,沒給人反駁的餘地:「你什麼都會。」
能讓傳說中的陰官家家主如此誇讚是一種本事,可商淮現在沒法覺得榮幸。他跟凌枝怎麼相處都覺得奇怪,按照原先的設想,陰官家家主霞裙月帔,儀態萬千,是天上仙子般的人物,他是個長情的,一記就記了許多年。
少年人的喜歡露骨張揚,身邊誰都知道。
誰知道兜兜轉轉,修了多年的匿氣,修得不倫不類,沒起到半點作用,反倒在無意之中,揭露了家主的真面目。
大方穩重,執掌全族的仙子沒了,蹦出來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我行我素,很會嗆人鬧騰的小魔女。
商淮很有自我認知,這必定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其實應該斷掉聯繫,竭力避嫌的,畢竟一提起家主,別說別人,他自己都能記得曾經大放厥詞,白日做夢時說過的什麼話,然而仙子是虛渺的,救命之恩是實打實的。
因為這救命之恩,無形之間,他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
尤其是前幾日,他和凌枝交接工作,不知道怎麼,鬼迷心竅的,反應過來時已經一邊在等下核算著巫山的情況,一面替開開心心撂挑子的小家主對陰官家的數據,羅青山看得稀奇,某次路過時隨口道:「聽說小家主發落那位師兄了,你吹的枕邊風?」
一副我沒看出來,你還有這種本事的神情。
這不,連人家的活都攬過來了。
商淮差點直接跳腳。
因為真算起來,在表達對玄桑的不滿上,他確實是出了力。但他那是就事論事,有同樣不滿的又不止他一個!
總之,商淮最近不太自在,今天晚上會來,也是以為凌枝喝得不省人事了——陸嶼然去接溫禾安,眼神是根本不帶往別人身上瞥一眼的,未免得二日蘿州城爆發出什麼人命官司,他來看一趟總歸更安心一些。
看過人,又將人送回來之後,他想著趕緊告辭避嫌了。
他腦海中天人交戰,凌枝沒得到回應,不太開心地壓了壓眼尾,又連名帶姓地喊他:「商淮。」
一把極為乾淨的少女聲音,像落起的玉珠,一顆顆砸在地面上,想讓人忽視都難。
幾位陰官同時看過來。
商淮立馬別眼看回去,他不知道凌枝醉酒後是什麼症狀,只知道自己已經給出反應了,只是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她停止整理自己裙邊的動作,坐直身體,皺眉,又喚了他一聲:「商淮。」
清收淺放,尾調拉長,其實很平常,跟喚手下那幾位大執事似的。
商淮卻感覺耳朵上躥上了一股熱意,他立馬起身,在鞦韆前半蹲下來,不敢看凌枝的眼睛,但視線往下就是她雪白的腳趾和腳踝,線條流暢,還不如看眼睛。
他朝她打了個手勢,跟求饒一樣,欲蓋彌彰地壓低聲音:「在,在呢。」
「你這是真醉了。」他頓了頓,又道:「還是不開心了?」
凌枝看了看身側只動了一口的果湯,隨他怎麼說,只管要自己的要求被滿足:「我要喝枇杷茶。」
商淮緩慢扭頭去看先前還和自己攀談的陰官,他跟在陸嶼然身邊,說實話,九州之內大風大浪的場面都見過了,少年人自有一股意氣,從來沒這麼虛過。他咬咬牙,問陰官廚房裡有沒有枇杷。
陰官朝他點了點頭。
商淮轉身拿了瓷瓶,準備把醒酒藥融在茶湯裡哄她喝下去,誰知路過時凌枝揚揚頭,看著他認真道:「商淮。」
商淮腦子裡嗡了一下。
他這回真的舉手投降了,與凌枝坦蕩乾淨的眼睛對視時情緒千回百轉,一時不知自己這是叫什麼,跟做賊心虛一樣,生怕別人聽到,恨不得拿手捂住她的嘴巴和眼睛,聲音低了又低:「祖宗。別喊了。我這就去,還不行嗎?」
凌枝得寸進尺,抿了下唇:「我要吃芋頭糕。」
商淮不敢不應,點頭,沒脾氣:「還有什麼。您都吩咐完。」
凌枝眼睛轉了轉,滿足了,朝他擺擺手,又晃著足尖將鞦韆蕩起來。
下了廚房,就跟修行入了門似的,一通百通,商淮嘴上說不會,但動作很快,大概是怕凌枝亂說話,一刻鐘後就將用白玉碗盞盛起來的枇杷湯端了出來,放在一邊涼了會,遞給她。
見她矜持地抿了口湯,眼睛亮起來,探身徹底接過來,用勺子舀著清亮的湯水喝起來,商淮這才稍微鬆口氣,認命地回到廚房。夜色深邃,再過一兩個時辰,天都該亮了,誰不是捲著被子陷在夢鄉裡,再不濟也是處理公務,有誰會在廚房裡穿梭,燒火,和麵,揭蓋蒸籠。
小半個時辰後,商淮將出鍋的糕點端在了凌枝跟前,她不在意地散了釵環,撥開了長髮,以一種愜意自在的姿態坐著,枇杷湯喝完了,她鼻尖也掛了層汗珠,細密密的。
商淮才要提氣開口,臉色倏的變了,眼中任何動靜都成了交疊的虛影。
他悶哼一聲,身體踉蹌著朝後退兩步,隨後反應很快扶著鞦韆架子的木樑屈膝半蹲下來,衣擺拂地,腦海中突兀至極的多了一段畫面。
——天懸家的獨有天賦,又在這種叫人猝不及防的時候出現了。
天懸家現有的年輕人中,以商淮的姐姐天賦最為突出,相較之下,他的天賦不算出眾,可實際上,商淮的父親見他整日不著調,去修什麼匿氣,幾度扼腕嘆息。
他們家的人看人看修為和第八感加成,唯有商淮與眾不同。
他看緣分。
他甚至曾經看到過陸嶼然的某段記憶,這是他父親都沒有做到的事。
按理說,天懸家能看到的記憶是刻在人腦海中印象頗深的片段。這東西用在審人上別有一番用途,在開啟天賦之前,先將人折磨幾天,將自己想知道的事問上幾遍,不斷加深印象,如此一來,天賦開啟時,倒黴的囚犯十有八、九會給出相應的回答。
可隨緣能看見些什麼,不好講。
淵澤之地多雨,常起大霧,常有烏雲閃電,少有太陽,這又是一個陰沉天氣,色彩悶灰,叫人心頭都蒙上一層躁煩。商淮耳邊慢慢有江河翻掀的巨大水浪聲攪動起來,不肖片刻,遮住他眼睛的一片薄霧散開,他才見到了這聲音的源頭。
一輪碩大的,由黑色妖氣流轉轉動起來「眼球」——其實近看看不出形狀,需要離得極遠,或是乾脆從高空中朝下俯視,才能窺見那道輪廓。
商淮在心裡告訴自己。
這是淵澤之地,是兩道溺海主支妖氣匯聚的地方,是當代陰官家家主必須要守著的「妖眼」。
他見到了凌枝,容貌五官皆沒什麼變化,但是臉更小,也更圓幼一些,素面朝天時,看起來好似只有十三四歲——會被玄桑當妹妹養,也不是說不過去。
她像美人魚一樣,胸脯以下都深深浸在妖氣中,上半身搭在妖眼的輪廓邊,手裡抓著面濕漉漉往下淌水的銅鏡,每次頭與臉浮出水面時,黑髮便跟不受訓的海草般貼在她耳邊,臉頰上,脖頸上,前胸後背爬了滿面。
她很不耐煩地撩開。
朝外喚師兄。
大概是心情不好,她抿著唇,聲音脆脆冷冷。
玄桑往往就在淵澤之地內待著,可能是在一起的日子太長了,他知道凌枝會在什麼時候需要自己,一直在不遠處的小竹林裡看書,一聽她的聲音,就將書卷放下,閃身出現在妖眼前。
凌枝喚他一聲,他便應一聲,溫聲細語,知道她這是不舒服了,於是垂著眉眼翻自己的袖子。他的袖子裡有許多新奇的東西,有些很明顯是專門搜羅來哄小女孩的。
凌枝不耐煩整理自己的頭髮,反正下海了又要散,但玄桑會耐心地用術法為她揉乾,從手腕上翻出皮繩和綢帶。在這方面他不算靈巧,沒有天賦,有些笨拙,為了避免弄疼她,髮辮扎得鬆垮,勉強成型,不算美觀,每每看了,他自己都笑。
等凌枝回妖眼裡轉一圈,再出來的時候鐵定又散了。
玄桑不厭其煩。
師兄妹一個一直說話,一個眉眼懨懨的,趴在妖眼邊上,只偶爾抬眼看看玄桑,不怎麼吭聲,但兄妹兩之間氣氛說不出的融洽。
看到這,一層薄霧覆遮,旋即散開,商淮眼前一暈,再睜開又是另一副畫面。
仍是淵澤之地,仍是一成不變的陰霾天。
應當就是這幾天發生的事。
淵澤之地土質不好,陽光少,雨水多,花木嬌貴得不行,從前那些桃樹杏樹和栗子樹因為侍弄得好,枝繁葉茂,今年春初,玄桑又植了些薔薇和梔子過來,最是需要精心打理的時候。
誰能料到,持續了數十年的平靜生活會在一夕之間全然打碎。
人間五月,正是翠色欲流之時,但玄桑自打被囚在淵澤之地後,前幾日很是頹迷,人提不起任何精神,眼看著人消減了一大圈,他原本身段就削瘦,而今更是單薄。默默接受事實之後,收拾好情緒,依舊出來打理這些花草,但到底沒有從前那般用心。
凌枝去了一趟妖眼,妖眼中墨色濃得要拉出稠絲,波濤洶湧,氣勢洶洶,玄桑並不像從前那樣架著書案在不遠處端坐。他肅著眉,垂著眼,兩手交疊,袖擺自然垂落,無可挑剔的等候姿態。
就跟其他陰官面對家主時那樣恭敬敬畏。
凌枝目不斜視,躍進妖眼之中。
她這次進妖眼時間有限,心情也不好,不管不顧迫得浮躁的妖氣四下逃散,鑽回海底,做完這些,她撥開水浪,游到妖眼邊上。她其實也不舒服,閉著眼睛緩了好一會,餘光裡是半段衣擺,繡著銀白飛魚,翅膀展得高高的,尖尖的。
是師兄。
凌枝抬眼,有水漉漉的髮絲黏在她眼皮上,她伸手把臉頰上的頭髮都撩開,露出很有迷惑性的五官,直接望過來的時候,瞧不出那日殿上盛氣凌人的怒意。
她有好幾天沒和玄桑說話了。
這時候壓了壓唇,道:「師兄。」
玄桑下意識想要溫聲應她,話到嘴邊,無聲咽回去,只是朝前走了一步,稍折了頸。
這大概是幾十年裡,玄桑唯一一次不曾應她。
說實在的,凌枝不好伺候,她大部分時候有些自我,絕不會叫自己受半點委屈,可人與人之間長期相處,怎可能半分摩擦都沒有,然而玄桑很樂意包容她,再生氣,也都好聲好氣地講道理。
這突然的曠靜叫凌枝也怔了下,她不適應,盯著玄桑看了很久,狠狠皺起眉,聲音明顯冷下來:「師兄。」
玄桑肩頭微提,應:「家主。」
「嘩啦」。
凌枝從妖眼中起身,無視周邊架著小桌上擺著的乾淨衣裳,她不喜歡濕噠噠的黏膩感,用力甩了下手腕,衣裳在行走時肉眼可見的被靈氣烤乾了。她身段纖細小巧,渾身線條卻有種野性的力量感,待走到玄桑跟前時,心頭的無名火也熊熊燒到了頂。
玄桑低著眉眼,凌枝便強硬地伸手捏住他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宛若用琉璃珠子塑成的眼仁裡點著兩捧火。他有一雙能盛下春天的眼睛,任何時候,哪怕是生氣時也能窺見溫柔,永遠不會醜陋失態。
「師兄,你做錯事在先,現在是在和我甩臉色嗎。」
玄桑啞了半晌,才慢慢吐字:「戴罪之身,怎敢在家主面前放肆。」
他總是在這種細枝末節,無關緊要的東西上糾結,且很容易變得糾結脆弱,有一顆薄鏡做的心似的。
凌枝卻有著很強的目標性,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居高臨下地吐字:「我知道師兄的身份沒辦法讓你在在淵澤之地陪我長長久久,我不樂意,陪我原本就是你要做的事。我要你腦子清醒,別幹大家沒法收場的事,但也不樂意要個只會恭恭敬敬喊家主的木頭人。」
「師兄妹不行。君臣不行。」
凌枝的眼睛會說話。
她好似在逼問:那怎樣才行,什麼樣的關係才能名正言順鎖住一個人往後漫長的歲月。
她要師兄就是記憶中的師兄,知道她的喜好,無時無刻回應她,給她種樹種花,給她準備好看的衣裳和綢帶,給她扎頭髮,陪她說話。
他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
都必須如此。
凌枝毫無徵兆地逼近,眼睛,睫毛和呼吸都拉得極近,櫻桃唇染一點天然朱色,她態度那樣惡劣,氣息卻因距離而變得曖昧,她打量著玄桑,像是在看一隻被她扼住咽喉,任由處置的困獸。蠻橫無理,耐心全無,考慮著要從哪裡開始吞食。
玄桑想掙,卻無法掙,這世間本就少有人能從她手裡逃跑。
他臉色蒼白,神情無措,睫毛慌張顫動,抖動的弧度幾近帶著點澀然絕望,像隻漂亮蝴蝶要被折斷翅膀似的。
凌枝看得心煩意亂,在唇抵唇的前一霎,甩開了玄桑的下巴,閃身離開淵澤之地。
……
薄霧散去,眼前一切恢復正常,凌枝看著突然作此舉動的商淮,皺眉,想到了什麼,有些詫異地問:「你們家的天賦能力?你能看到我的記憶?」
她手裡捏著塊芋頭糕,視線在商淮身上轉了一圈,認識以來,大概第一次如此仔細感應他的氣息,仍是不解,喃喃自語:「天懸家現在能力如此突出,能越境窺人了?」
商淮太陽穴突突脹痛,像無數根針刺進去,眼球也不舒服,乾澀刺痛,渾身力氣都在流失,撐著膝蓋的手掌發軟,但幾個呼吸下來,種種症狀有所緩解。
比起看陸嶼然那次產生的反噬,這次無疑好上太多了。
「沒。」他咬咬牙,覺得自己今天晚上真是不該出門,但為了本就交不到朋友的天懸一族,否認道:「就我這樣。你別亂猜,免得外面又跟躲瘟神一樣躲我們。」
猜到是一回事,聽他親口承認又是一回事。
「你會的還挺多的嘛。」凌枝咬了一口糕點的邊,舌尖捲掉碎渣,感受酥皮一抿即化的香軟:「若不然,你別跟著陸嶼然做事了,來陰官家吧。」
商淮以為她必定是在開玩笑。
然而她神色太認真了,大有種他點頭,她就真著手實施的意思。商淮還沒從畫面中最後那一幕幾近蜻蜓戲水的親吻中拉回神來,就被迫面對這個問題,當即失笑:「我去陰官家?我去陰官家做什麼……我修來的匿氣,只夠在海上飄一飄,下溺海都夠嗆,我過去給你們當墊背啊?」
「你不是會管事嘛。」凌枝咬下手中最後一口糕點,說:「你還會做好吃的。」
商淮琢磨了下這意思,不由笑了聲:「意思是,我是去你們家當廚子的?」
「算了吧。」他擺手一口拒絕:「讓我多活幾年,我怕被巫山追殺至死。」
凌枝遺憾地嘆息一聲,這計劃原本是可行的,巫山和陰官家歸根究底還算本家呢,她出面要人,大不了將商淮腦海中有關巫山內部的記憶用手段封起來。
但陸嶼然很煩,她不想跟這個人打交道。
地面上打不過。
也怕又倒什麼大黴。
權衡了一會,作罷了。
凌枝接著問他:「你看到什麼了。」
商淮最怕的就是這個,這種失控的天賦太要命,很多東西他壓根不想看,涉及重大的被殺人滅口都是常事,天懸家又不是沒有人死在這種事上。
他應對這種突發事件的方法是實話實說,你說了,人家心裡才有數,不至於東想西想,把莫須有的罪名都摁上來。
他頓了會,心中有些別扭,先彎腰給凌枝將碗盞收拾了,視線不經意在她那張小圓臉上轉了半圈,想,原來她今天是真不開心。
「看到你和玄桑了。」商淮說:「不是正事。」
「我和他怎麼了?」凌枝漫不經心地問,半晌,意識到什麼,又好似想起了什麼不太愉快的事,當即皺眉,問:「看到我親他了?」
商淮不知道怎麼說。
他長這麼大,跟女子談過的生意,交過的手都多,然而大眼瞪小眼談論這種事情的情況,唯有這一次。
任他平時混得再如何風生水起,如魚得水,此時也啞了。
凌枝拽著鞦韆一側的繩索,足尖抵著地面叫它不再晃蕩,同時漸漸靠過來,她像隻狩獵的貓,有點危險,又不夠危險。須臾間,她就貼得很近,商淮能看見她臉頰上細小的絨毛,能感受到她眼珠的細微轉動。
商淮的身體像杵在寒冬裡被澆了層水,很快結冰,難以動彈。
這、這是做什麼。
凌枝無所忌憚地朝前逼近,她吐息間有種馥鬱的香氣,屬於芋頭糕的軟甜和枇杷的甘鮮,唇珠顏色漫著點水紅,還未觸上來就已經能感覺到驚心的柔軟。
商淮徹底懵了,血液一會靜止,一會跟住著另一個心臟似的砰砰跳動,額心上的細汗還沒乾透就又添了一層,實在慌張又……心悸,喉嚨緩緩動了動,不知道怎麼回事,在這短短瞬息間,眼睫和眼皮也開始不自然地抖顫。
臉紅,耳朵也紅。
腦子裡閃過很多想法:他別不是真要去陰官家當廚子去了。她現在屋裡還藏著個師兄呢,這算是個什麼意思……他爹這次會不會直接打死他。
凌枝不懂他為什麼也是這樣的反應,她只看他的眼睛,對此耿耿於懷,不知道怎麼想的,伸手捂住他正朝下覆落的睫毛,很不滿地問:「你又抖什麼?」
商淮恍然明白過來,她看不明白玄桑為何露出那樣的神色,見他看到了,乾脆原樣實驗一番。
這不,她聲音都帶著憤憤。
被她伸手摁住的那隻眼睛跟被灼紅的烙鐵燙到了,商淮朝後一仰,將自己解救出來,同時在心裡嘶了聲。
商淮完全頂不住這種亂七八糟,要命一般的氛圍。
他落荒而逃。
翌日清晨,溫禾安醒來的時候,陸嶼然已經起了。
他站在窗下,手邊放著面巫山畫仙特製的符紙,符紙無聲燃起來,能聽到符紙那邊幾道間落的聲音,他只聽著,偶爾應一兩聲簡短的字句。
見符紙燃盡,聲音全部消失,溫禾安慢騰騰起身洗漱。回房間後將門敞開,讓清風完全透進來,才覺得清醒了,抓起昨夜隨意撂在案桌上的四方鏡,準備看一眼,想起什麼,繞到陸嶼然跟前。
從她趿鞋下地開始,他便一邊分點心思給手中書卷,時不時又抬眼看她,這回見她終於肯過來了,於是抬抬眼,將書卷折過一頁,順手撂在窗台上。
自打她醒來,眼神就刻意的沒放在他身上,跟躲避什麼似的。
溫禾安視線落在他下唇上。
昨夜流了不少血,止血後她沒忘記給他上了靈液和恢復傷藥,兼之只破了道小口子,到現在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只有一道細小的印痕,不近看看不出來。
溫禾安又用棉球細緻地沾點靈露與藥粉敷上去,動作間,袖片從手肘位置滑落下來,露出瓷釉似的肌膚,柔嫩細膩,白得晃眼,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一早上,躲什麼。」
陸嶼然看了一會,待她做完一切,捉住她腕骨,撥弄了下自己的袖子。
他一早出去見了從巫山酒樓來的人,衣裳穿得齊整,除了臉,幾乎沒露出半點肌膚,儼然拒人千里之外,此時她的手指被迫掀開袖片,又被他執著翻開衣領的邊。
裸露在空氣中肌膚深深淺淺全是淤青紅紫,在冷色肌底下分外觸目驚心。
陸嶼然看了溫禾安一會,她抬抬眼,將這些痕跡盡收眼底,看這態度好似是供認不諱,而實際上眼神太清澈,天生有種包容和溫煦感。
溫禾安在外面,就是這副模樣,從不主動表現攻擊性。
「看看。」
「你怎麼、」陸嶼然眼梢低垂,說著自己都停了下,不知用什麼詞才能精準形容,好笑地道:「在我身上,跟暴君一樣。」
這也不准,那也不准,氣勢強得可怕,一面扯得人熱血噴張,一面又壓得人只能完全按照她的章法來。
溫禾安理虧,無可辯駁。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陸嶼然血液的問題,他傷口恢復能力相較於其他九境巔峰會慢一些,她不是不想收斂,但每次稍微有心克制——
她不由得去看陸嶼然。
他現在長衫裹覆,模樣看上去要多冷淡有多冷淡,然而實際上,特別喜歡一切親近的行為。一旦表現出任何一點抽離的意思,便會不滿地變本加厲,將收回去的氣息又放出來。
溫禾安手掌輕輕搭在他手腕上,指腹摩挲兩下,抿了下唇,有些懊惱地承認:「……我有點控制不住。」
陸嶼然看了她一會,因為這句話眉梢微揚,身形舒展,有些愉悅地靠在窗前木架上。
這時,有人上樓來找陸嶼然,是酒樓的人。
溫禾安算著時間,也準備推門下樓,腳步邁出一步,被跟前之人不輕不重拽回來擁了下。
「沒讓你控制。」陸嶼然伸手撫了下破了口子的下唇,看著她道:「這樣對我——你別不認就行。」
小院裡,羅青山照舊在晨跑,商淮蹲在一棵桃花樹邊,眉眼鬱鬱,提不起精神。
他一晚上沒合眼。
溫禾安下樓後仔細地打量他,若有所思,半晌,攬著裙邊在那棵桃樹下半倚著,輕聲問:「凌枝欺負你了?」
商淮搓了把臉,能怎麼說,只能搖頭。
他只得撩撩眼皮,轉移話題:「對了,方才來的最新消息,林家那位管著靈莊的少當家死了,說是仇殺。林家家主氣得沒了半條命,悲憤過度,今日一早宣布叫林十鳶代為管家。」
溫禾安並不覺得意外。林十鳶也是個謹慎的人,不會做魯莽沒有把握的事。
從此以後,她的合作對象中又多了位真正有實力的,執掌林家的林十鳶手中捏著的消息會比先前多許多,她在信息方面的空缺可以稍微得以彌補。
這對巫山也是件好事。
對這一結果,兩人都挺滿意,聊了好幾句。
商淮看了看天色,又道:「我們正午出發,三日後就能到傳承之地。」
溫禾安頷首道了聲好:「等凌枝過來,我們就能走。」
商淮話音一下消了,他喉嚨動了動,很不自然地躲閃視線,過了好一會才問:「她和我們一起?」
話音甫落,便聽門外傳來鈴鐺的脆響,凌枝俏生生不講道理的話語傳來,隔著老長一段距離好心地回答他:「是呀。」
凌枝走過來,一邊走一邊揪著自己的辮子,宅子裡四五位陰官,恰好都是男子,別的都還好,一問,半個會扎頭髮的人都沒有,沒用得很。現在這根不太好看的蠍尾辮是她自己動手摸索著弄出來的,溫禾安一見她現在不自在的樣子,就知道她在不滿意什麼,當即彎彎唇,朝她招手:「過來,幫你弄弄。」
凌枝乖乖走到石凳上坐下,腰身挺得筆直,一會後,轉頭去看商淮,問:「做什麼?跟你們一起進秘境,難不成巫山的人還覺得委屈了?」
商淮這輩子沒在第二個人身上有這樣曲折離奇的經歷,他現在壓根不知道要怎麼面對凌枝,有苦難言,當即只能拍著腮幫木然搖頭。
片刻後,陸嶼然下樓,身後跟著那位執事,面露焦急之色。
他視線橫掃過在場之人,落在溫禾安身上,眉心緊皺:「那邊出了點事,我去不了秘境了,你們先走。」
溫禾安很快意識到那邊指的是異域,她沒多問什麼,只是點頭道好。
凌枝沉心閉了下眼睛,半晌,朝陸嶼然比了個「你真有魄力」的手勢:「今早我就察覺到了不對,那些討人厭的氣息果真是王族的,你將他們放進來做什麼,別人也算了……薛呈延你也敢放。」
她又嘀咕:「你本來也不必去,你的傳承不是還在好幾個月後呢,你去做什麼。」
陸嶼然沒理會她的假欽佩,緊接著看向商淮,察覺到這視線中很是明顯的一些東西,商淮麻木地起身,不知道自己這是造了什麼孽,當即說:「你放心。我知道,出了事第一時間和你說,什麼都說,事無巨細,毫無隱瞞,這總成了吧?」
他也不知道陷入熱戀中的道侶是不是都這樣。
陸嶼然至於這麼看眼珠子似的看溫禾安嗎。
那可是溫禾安!
只怕江無雙遇上她,都只能是自求多福,沒見溫流光都被她打成那模樣了!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
有這閒工夫,還不如多擔心擔心兢兢業業在他手下幹了數十年,熬了數十年的自己和羅青山。
正午。
溫禾安,凌枝與商淮一行人重新穿過矗立在蘿州上方的秘境之門,一路直抵中心。
於此同時,陸嶼然到了給異域王族準備的幾座宅院外,面無表情將炸開的結界收拾好,重新布了一個。半個時辰前執事匆匆來稟報,說王族中有好幾個年輕的的失控了,突然開始攻擊結界,結界碎裂的時候動靜不小,把周圍好幾戶人家嚇得不輕。
場面很快被懷墟控住了。
但不知這邊的氣息有沒有被有心人察覺到。
這次確實是無心之失,異域王族在九州生活,胸膛裡跟時時吊著塊石頭似的,有時候喘息都憋悶,水土不服這個詞而今用在他們身上,再是貼切不過。
懷墟已經見過奚荼了,他本就有事纏身,無法久留,見此情狀,只勒令手下休整一日,第二日一早便返程,經巫山防線返回異域。
五月十四日,傍晚,百鳥歸林,華燈初上。
陸嶼然踏入空間裂隙中,前往蘿州鄰城翎州。
他要去見奚荼。
這位傳聞意氣風發,鮮衣怒馬,卻在九州逗留百年,甘願墜於茫茫人海中,不掀丁點浪花的溶族繼承者——亦是溫禾安的父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9 04:41 PM
第八十七章
早在得知溫禾安身份有異的那天,陸嶼然就開始查她的身世,但天都給她捏造的身份實在是好,且眨眼百年過去,假的也成了真的。
他只查到了些她小時候的事跡。
直到那日,她主動捅破那層窗戶紙,自揭傷疤,他才知道具體的情況。
溫禾安母親早亡,她是被父親丟棄才到了人間,千難萬苦活下來。
丟棄。
因為這一緣故,陸嶼然對異域這位名喚「奚荼」的王族沒法有好印象。
但這次與異域接觸後,有些細節不得不叫他多想。
昔年帝主是九州這片天地認可的存在,就算消散千年了,也依舊秉持著他的理念,抗拒著九州以外的生靈,這次不過踏進九州十餘日,好幾個異域年輕人便受不住天地施壓,導致「相」反噬,上吐下瀉,人事不省。
而奚荼當年來九州時,也差不多就是這個年齡。
這百年,想必不好過。
他完全可以聯繫巫山,跨過九州防線回去,卻至今未歸,其中必定有著旁人不知道的內情。
陸嶼然無意揣度無關之人的好壞,今日面對這位,無論如何,仍舊拿出了該有的態度。
按照懷墟給的地址,他尋到一處郊外村莊。入目是大片田地,如今這個時節,稻穀已抽穗,地裡不時有彎腰勞作的人直起身子擦擦汗,稍作休息,緊接著回到天裡揮汗勞作,半空中有鳥雀銜著樹枝與果實穿梭往返。
是個好天氣。
也是個祥和安定的地方。
陸嶼然腳步停在一處農家小舍前,小舍外架了兩張木桌,裡頭坐著個人,面前擺著隻盛著清水的粗碗。
見狀,他抬手壓了壓,示意左右兩名畫仙不必跟進:「你們在外面守著。」
緊接著,他停在那面小籬笆門外,身形筆挺,聲音輕慢,聽不出情緒:「巫山陸嶼然,前來拜見前輩。」
用的是晚輩姿態。
院中人似乎早在等什麼人,只是有些不確定能等到誰,聽到這聲音,靜默良久,才傳出道很顯年輕的聲音:「進來吧。」
籬笆門被一股力量從裡到外推開。
陸嶼然在原地靜了靜,方順勢踏進院中。
院裡空曠,兩邊牆根底下開了兩片地,地才翻過,種了些小菜,長勢喜人,還有幾株辣椒,已經掛上了青青的果,源源不斷的冒出喜人生機。除此之外,便只有幾根竹竿晾曬衣物,但上面沒有衣物,只站了幾隻養得圓滾滾的球狀鳥兒,神氣地拍著翅膀。
其間毫無遮掩。
陸嶼然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木桌邊的奚荼。
他看上去很年輕——本來年齡也不大,長相上跟溫禾安沒有什麼相似的地方,唯有抬眼時能看出幾分相似的神韻。
氣質上不太一樣,他隱居於山野間,門口放著陳舊的木鋸子小鋤頭,還曬著一叢洗乾淨的菌子,如此怡情養性,按理說百年下來該渾身徜徉著閒雲野鶴般的從容,然而他卻只徒有其形,骨子裡仍淌著從前的灑脫不羈之氣。
「坐。」奚荼伸臂示意,也不拐彎抹角:「我聽懷墟說過了,說巫山會有人來一趟,只是我以為,會先見到她。」
「傳承開了。她先進秘境了。」陸嶼然回答,音色一慣清冷,極有涵養分寸:「這次的事情,我沒和她說,但我告訴了她九州與異域的情況。她很聰明,已經猜到了一些東西。」
從以晚輩身份出現,再到這一聲聲的「她」,毫不遮掩兩人的親密關係。
奚荼同時也在打量陸嶼然。
帝嗣往常出現,多穿純色衣裳,偏好白,銀與鴉青,今日換了件玄色鑲邊瑞獸紋圓袍,闊袖上似綴著兩團清氣,近看如寒山雲霧,說不出的清貴出色。
這樣的人,任誰來看,都應該是滿意的。
奚荼似有似無地頷首,他隱於山水,又無法全然醉情山水,眉目間仍有揮之不去的銳意,試探也來得平鋪直敘:「這樣的事,你也會說給她聽?這可是巫山的機密,你們族內的人,不是一向看得十分要緊?」
「我們相處不愛提公事,她不想聽,我也不會說。」
他問個問題,陸嶼然便答,不急不緩,從容不迫:「族內忌憚是怕有心人知道後故意設計,留下禍患,她會替我守口如瓶,我無有顧忌。」
竟是這樣的信任。
奚荼眯了眯眼睛,半晌,問:「你今日來,是想問什麼?懷墟和我說,你想知道我這百年來在九州停留的緣故。」
「但是我猜。」他目光凝著木桌上的一道刻痕,短暫失了會神,一字一頓道:「你更想知道,這麼多年,我為何一直不曾去尋她,養育她。」
「於公,職責所在,我是該問。」
陸嶼然坐在奚荼對面,唯獨在此時,眸光沉了一霎,很快歸於平常:「但我此行目的並非這些。待她出了秘境,這些事情,她應當會親自來問個明白。事實也好,隱情也罷,您與她說,她該是第一個知曉內情的人。」
奚荼忍不住去看陸嶼然。
這是個真正精心培養出來,有著極高素養的繼承者,是帝主為這片天地選中的下一任領頭人,此時此刻,他說的每一句話,沒一句是軟和的,然而態度拿捏得多好,問一句便答一句,好似節奏都掌控在自己這長輩手中,不顯得咄咄逼人。
若說這些都是培養出的行為習慣。
但對溫禾安的尊重是全然真心的,不是真正喜愛一個人,思慮不了那樣多。
奚荼也不多說,他點頭,沉聲:「那麼,你來是想問什麼。」
陸嶼然沉默了會,半晌,與他對視,道:「我要知道溶族血脈覺醒會有的特徵。」
不是想,是要,語氣不顯,但態度擺在明面上,很是強硬。
奚荼眸光一厲,他手指敲了下茶碗邊緣,眉毛當即皺起,半晌,搖頭道:「這是我王族機密,王族與王族之間都尚且互不通氣,何況九州,帝嗣問這個,與伸手要我溶族弱點沒有分別。」
陸嶼然翩翩有禮地頷首表示理解:「我意在知道王族在外表現出的特徵,而非具體能力。」
「特徵?」
奚荼身為王族之人,何嘗不知道這位對異域的態度,軟的行不通,要打便直接打,只要不禍及九州,其他的事一概不管,聽都不愛聽一句。今日破天荒主動提起這事,恐怕是為了溫禾安。
溫禾安……
他的、孩子。
他留在九州這麼多年,一是因為自己死去的妻子,二是為了這個新生的小溶族。溫禾安出生那兩年,眉眼五官可以說是像極了她母親,反倒是找不出什麼像自己的地方,若說唯一有的,就是血脈能力不弱。
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愁惱著,要不要教她王族之術。
在九州的地盤裡,必遭反噬。
王族養孩子與九州養孩子很不一樣,王族更像是在養一頭小獸,幼年時吃的苦往往最多,奚荼就是從這樣的教育下長成的,誰知還沒等他做出決定,生活就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故。
之後發生的重重事,已經容不得他再做選擇。
「不會。」
奚荼跟這個孩子也沒有過多接觸過,不知道她身上具體變化,此刻略一沉吟,開腔道:「所有王族之人的變化都是因為相的開啟,她自幼修習九州之術,沒有相,不會出現任何特徵。且我溶族,也鮮少有人會出現那樣的現象。」
其實心中早有預想,但真正聽到這句話時,陸嶼然仍止不住闔了下眼睫,心中燒起無聲之火。
不是溶族血脈作祟,那就只能是妖血。
陸嶼然來這一趟,果真只為了這個回答,得到答案後便起身告辭。他展袖做了個晚輩禮,而後從袖子裡抽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錦盒,推開錦盒,裡面放著一道門鑰與令牌。
「而今時局不穩,王族氣息才洩露過一次,這裡不安全,蘿州南有處宅子,設了結界。腰牌放於神殿中供過,或許可以稍微解除九州對您的壓制。」
看得出來,這禮物也是用了心的。
奚荼啞笑了聲,盯著錦盒看了會,須臾,伸手握住那塊麒麟紋路的腰牌,上面果真傳遞出叫人覺得安心的氣息,剎那間,壓制頓消的感覺酣暢淋漓地從骨縫間透出來,如同一頭受制良久的凶獸嗅到了脫困的契機。
可以想像。
百年前這人該是何等狂傲恣睢。
奚荼若有所思地將腰牌撂下,百年時間,早習慣了這片天地的抵制,他看向陸嶼然,問:「都說帝嗣是冰雪般的人物,如此待遇,真叫人受寵若驚。」
陸嶼然袖袍上的銀線被日光一照,閃出一道道刺目的水紋,無風自動,他並不反駁,在原地靜立一會,下頜微斂:「初次見面,這是晚輩該盡的禮節。」
「若是最後,您不被她原宥,我亦不會留手,這九州防線能不能跨得回去,還得看您的本事。希望到時候,您同樣能夠諒解。」
說罷,陸嶼然出了院門,通過空間裂隙回到蘿州。
巫山酒樓裡,商淮一走,留下來主事的就成了幕一和宿澄。
陸嶼然將他們招進書房。
他扯了下書案後的寬椅,準備坐下,心中實在驟雨難抑,低凝著眉目,視線落在書案桌面上,沉沉半晌,對這兩人吩咐:「整合巫山之力,嚴查王庭與天都。尤其是王庭。」
怎麼回事?
幕一與宿澄對視了眼,意識到事態發展超乎他們想像。這些年,三大世家之間焉能沒有摩擦齟齬,嚴重的時候,聖者都出面了,摩拳擦掌就差直接打起來,饒是那種時候,也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命令。
這意思是巫山將動用族中一切力量去深查另外兩家的老底,那兩家又都是怎樣的滑不溜啾,三五日的他們可能察覺不到,然真正有個風吹草動,感應得比誰都快。
他們不會坐以待斃任由巫山出手的。
那兩家本來就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會不會借此聯手對付巫山,很難講。
幕一沒敢置喙陸嶼然的決定,他咬咬牙,感覺腦門都在跳動,問:「公子,此事如何向族中稟告。」
陸嶼然面不改色給出回答:「四月,歸墟溺海分支動蕩,妖氣沸騰,如今查到了原因。有世家暗藏妖血,禍亂九州。」
兩人難以置信,又驚又怒,面色齊齊凝重下來。
「此事牽扯甚廣,還可能與禁術有關,注意暗中行事,我怕有人狗急跳牆。」
這道消息很快通過四方鏡與符篆在巫山內部流傳開,無數命令先後發出,像根根怒張的傀線,交織成巨大的陰雲,罩在了王庭都城之上。
進秘境之後,溫禾安明顯感覺到了不同。外圍的人少了很多,有些愛看熱鬧,自恃有保命手段的都進了深處,有些生性謹慎的散修在搜刮完外圍之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空氣中靈力深鬱程度也不一樣了。
偌大的秘境,千百年來自然形成,攏聚了不知多少故去大人物的無主傳承,別的不多,靈氣最為富裕。然而此時她隨意伸手一握,手掌攤開,捕捉到的靈力寥寥無幾。
溫禾安看向秘境中心位置。
所有的生機都聚到了那裡,周圍一切都是溫土,養得那七座靈壓越來越盛,光芒刺目,直入雲霄,與十幾日之前見到的樣子大為不同,像綴於枝頭的青澀果實終於熟透,到了可以採摘的時候。
無數想摘果子的人聚集到了一起,前所未有的暗潮湧動。
凌枝和溫禾安時不時說兩句話,倒是商淮,一副蔫了勁的樣子,只悶頭趕路做事,一但閒下來了,就開始看四方鏡——沒消息也看,眼睛要在上面灼出個洞出來似的。
凌枝沒有察覺到,稀奇地感慨:「沒想到你在陸嶼然身邊還是有點分量嘛。這種時候他也讓你來,你——」
她將商淮看了遍,說:「你做好被打的打算了沒。陸嶼然不來,今天可沒誰給巫山撐場面,別家跟你結有私仇的怕是不少。」
商淮僵硬地扯了下唇:「能有誰。除了江無雙與溫流光,後面都大差不差的水準,誰也別說誰。」
「我,還有他們三。」凌枝努努嘴朝向溫禾安,「這就四個名額了,中間那座最大的必然是陸嶼然的,後面供人爭奪的傳承只有兩座了。」
凌枝不管事,不認人,溫禾安實力強勁,根本都不需要爭就有人自動讓位置,所以在場三個人裡,只有與各家各人都打過交道的商淮腦子裡一瞬間閃過各種人名:聞人家兩兄妹好像還不錯,素瑤光近些年聲名鵲起,背後還有江無雙……九洞十窟也來人了,領頭的是那個巫久?李逾呢?李逾來沒來。
悄無聲息奪了琅州又從王庭手中帶走了人,他要是也來了,場面應當會很有意思。
想到這,商淮看看溫禾安。
看樣子她和李逾關係不錯,不知道會不會出手。
她出手了,那就更有意思了。
溫禾安擺弄著四方鏡,進秘境之後,她就聯繫了李逾,但一直沒有回信。
進秘境的第二天傍晚,他們趕到了傳承之地,借著夜色遮掩,停在了數百米外的叢山山巔上,居高臨下俯視方圓數十里。傳承之地聚在一片低窪中,被四面群山環繞,原本是寸草不生,鴉默雀靜,而今卻是各有異象。
上回看時只能看到傳承外的弧光,而今每座傳承周邊數米都被神秘莫測的力量悄然無聲吞噬了,六座傳承,有的白芒爍亮有如天女落花,有的江海翻捲,千頃流瀉,有的天幕倒懸,繁星點綴,個個聲勢浩大,唯有最中間那個,熾亮,明烈,卻將所有異象都鎖住,毫不外洩。
唯有它還沒開啟之兆。
溫禾安一眼掃過去,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江無雙,他的劍一直沉在劍鞘裡,這人笑嘻嘻的,實則很是自負,認為等閒之輩不配天生劍骨出鞘,而今劍已出鞘,橫在身前,劍氣浮沉三千道,道道鋒芒畢露,撕裂絞碎一切阻礙,氣勢幾近與傳承本身不分上下。
所有人的視線都忌憚地停頓在那柄劍上,溫禾安卻看向江無雙身後的傳承。
七座傳承以中間那座為主,分兩列,一列各三座,他站在了左側第一座傳承邊上。
實際上,左側與右側第一都是大熱的香餑餑,誰都盯著,但都知道自己沒有希望,因為江無雙和溫流光是同時到的。兩頭第一之間異象很不一樣,任誰都看得出來,右邊這座是殺意騰騰,驚天箭起,論攻伐之力,既適合溫流光的殺戮之道,又適合江無雙的劍道,而左邊……
異象範圍擴得也大,是春風野草,泛拂長天,生機馥鬱,源遠流長。沒有殺伐之機,處處都是盎然的生命氣息。
原以為這兩個之間必定會打上一場,至少也過個幾招,誰知江無雙在溫流光選了右側後,竟只是擰著眉權衡半晌,最後守了現在這座傳承,等它完全開啟的那道契機。
誰也不懂他的想法。
但這不妨礙空氣中某種氛圍的凝積——還有另外兩位沒到呢,這樣的場合,他們怎會不來。溫禾安出手大家都見識過了,奪也只會奪兩邊第一座的位置,帝嗣就更不必說,這最中間的一座,巫山這邊守得牢牢的,跟已經是自家囊中之物一樣。
溫禾安在做天都二少主的時候見多了這種場面,免不得要算要怎樣讓家族聲望臉面與自身好處兼得,有時候為了前者,不得不做出讓步。
現在沒那麼多顧忌,她能感覺到,江無雙守的那座,跟她非常契合。
有了目標,其他的已經不用再看。
溫禾安平靜地將視線轉向四周,看到了九洞十窟的巫久,但依舊沒看到李逾。
她皺皺眉,翻出四方鏡:【我到傳承之地了,你人在哪。】
隨著幾個主事人紛紛離開,巫山的隊伍現在是兩位長老負責領頭,商淮去跟那邊對接了下,回來和她們說情況:「上次溫流光被你毀了第二道八感,但因為有秋水穩固,合二為一,幾天前出關,出關時的動靜我們家長老看了,修為比先前還漲了一截。」
溫禾安不置可否,聲音輕輕溶於夜色:「是應該漲。天生雙感廢了,大家都漲,她若不漲,天都不得急得跳腳麼。」
商淮見她心中有數,接著說:「諾,溫流光出來直接奔著那座傳承去的,江無雙沒和她交手,他大約本身就猶豫。劍主攻伐,他想要溫流光佔的那座,但他的第八感生機之箭,又能擷取所有植株的生命本源。」
對他而言,兩座都很好。
從中挑一個罷了。
「我這次就不參與了。」商淮擺擺手。
溫流光和江無雙都在上面,這兩人睚眥必報,心眼都不大,必定卯足了勁針對巫山。他自己丟人現眼也就算了,帶著巫山一起多少有點顧忌,再者陸嶼然定了最中間那座,知足了。
溫禾安笑了下,問凌枝:「你怎麼想的,有沒有想法?」
「自然有。」凌枝手腕托著從懸崖縫隙中頑強擠出來的幾根開滿了米粒花的枝條看,聽溫禾安這麼一說,頓時對手中的東西失去了興趣。
「不出意外,我大概是——」她眯了眯眼睛,指了指半空中的兩個位置,躍躍欲試:「兩邊第二座,你有什麼辦法,我倆去奪第一如何。」
商淮眼皮一跳,想像一下那種場面,必然又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場面。
溫流光發瘋他倒是見過不少次。
江無雙跳腳還沒見過——多少年的笑面虎了,一向將表情管理得天衣無縫。
溫禾安和凌枝到一邊說了兩句話,不多,真就只有兩句話。說完李逾也回消息了,鏡面上浮出一行字:【九洞十窟後面有片楓樹林,過來說。】
她閃身離開山巔。
因為沒風,楓樹林一片靜默,中間還有好幾處下陷的沼澤,李逾靠在樹身上,臉上戴著個遮蓋全臉的面具,見到溫禾安第一句就是:「才出來,之前沒看消息,穆勒怎麼樣了,吐出消息了嗎。」
「沒。他不見棺材不落淚,現在不會鬆口的。」
溫禾安將跟天懸家那邊商定好的流程說了遍,李逾點點頭,說話時抽了下嘴角,忍不住吸了口氣,轉身去取靈戒:「他們要多少,我給你。」
「已經給過了。」
李逾直接將靈戒塞到她手裡,溫禾安沒再說什麼,她知道李逾是什麼心思,為祖母報仇的事,焉能沒有他的份,於是道:「行,我回頭算算,給你算一半,剩下的到時候給你。」
「我要了也沒用,你拿著用,你不是千彎百繞奪了座城下來,不要錢養?」
溫禾安看了看他:「我看你在九洞十窟過得也不如何,逞什麼能。你臉又怎麼了,遮這麼嚴實。」
李逾沒吭聲,頂不住她靜靜的注視,深吸一口氣將面具取了下來,俊朗的面頰兩側有嚴重的淤紅淤青,都是皮肉傷,看起來嚇人,但過會就消散了。
「我師父動手教育的,說我現在活人比死了的都難找,他下手有輕重,傷不了也死不了,就是難看了些。」
溫禾安知道他師門的人對他是發自內心的好,也不多說什麼,換了個話題:「六座傳承,你能登上一座嗎。」
李逾眼皮跳了一下。
他承認,自己是不如溫禾安,但好歹在風雲榜上有名有姓,她這話什麼意思,難不成是覺得他上一座都困難?
兄妹之間,即便已經分開許多年,但一擰眉,一提下頜,仍知其中意味,溫禾安簡短解釋了句:「沒看不起你的意思,江無雙和溫流光才被你擺了一道,他們早反應過來了,不管是拿你立威還是洩憤,總之不會那麼輕易讓你上台。」
李逾糾正她:「是被你擺了一道,不是我。」
真算起來,第一個被溫禾安擺的,可不就是他自己。
「但他們沒法拿我開刀。」溫禾安也抵著樹幹靠著,說:「上去了先別爭位置,站第三排就行,隨便說點話激怒江無雙,別起正面衝突,這個你會吧?」
李逾琢磨了會。
這不就是要他表演一副色厲內荏,實力不夠,只能在口頭上找回點面子的窩囊模樣的意思?
他了解溫禾安,她絕不會無的放矢,當即有種不妙預感:「你又要做什麼?」
「這次用不著你出面。」說話時,溫禾安已經起身走出楓樹林,聲音飄在空中:「收拾一下,別躲了,傳承真要開了。」
「我總不會害你。」
李逾皺著眉將面具扣回臉上。
他和溫禾安很少見面,倒是把兄妹之間這輩子該吵的架都吵了個遍,勉強握手言和了吧,三句話裡也有兩句是擠兌嘲諷人。她的心思不說,別人永遠也猜不透,每當他咬牙切齒覺得這世間哪有人心不變時,她又總會做一件事,或是說一句話將聯繫拉近。
每當這時候,他就只能告訴自己。
只要她還將那個家當做家一日。
無論她要做什麼事,是好是壞,好成什麼樣,壞成什麼樣,他心裡都承認,這是自家妹妹。
倏忽間,山谷裡有悠悠清音蕩出,像一口千年不用的巨鐘敲響了聲,經久不息,四下無數雙眼睛睜開,同時轉向傳承之地。
凌枝閉眼感應了會,跟溫禾安說:「還有一刻鐘。」
大概是跟帝主有直接的接觸,也唯有她和陸嶼然能知道傳承開啟的具體時限。
現在六座傳承邊,只站了江無雙與溫流光,溫流光神情冷酷,連眼睛都沒睜,反而是江無雙算著時間,交疊的手指輕點,朝不遠處的素家隊伍看過去,勾勾唇,溫聲道:「瑤光,過來。」
這些時日,江無雙和素瑤光的關係被人傳得越來越離譜,很多人說,兩人好事將近。
江無雙這一聲,跟親口承認了也沒差。
素瑤光迎著諸多打量好奇的視線,沒忍住抿了下唇。
她本來打算等有人上前了再跟著上去,之前算了下,自己將壓箱底的本事露出來是能夠壓住巫久和聞人兄弟的,頂多算上個李逾,除非倒黴的遇上一匹橫空殺出的黑馬,不然會有自己一席之地。
是人都不會喜歡自己原本能得到的東西,由別人說出來就全然變了種意味,跟多大方了不得的施捨似的。
素瑤光倒不是排斥江無雙給的好處,畢竟她看不上庸碌之輩,對江無雙和王庭的實力是認可的,只是時間長了,對這種假模假樣的恩惠和沒完沒了的人前演戲難免產生了厭煩之心。
事已至此,她很快調整了神情,落落大方地朝傳承之地走去。
她走在江無雙身後,空了中間的位置,站在最後一道傳承邊上。江無雙看著兩人中間遙遙的空隙,不太滿意似的挑眉,笑得無奈又溫和,又喚她:「瑤光,再過來些。」
瑤光,瑤光。
這一聲接一聲,多溫柔,多縱容啊,江無雙何曾這般對過女子。
素瑤光與江無雙對視,半晌,別了別鬢邊青絲,什麼也沒說,順著他的意思站到了第二排,媚態橫生的眼睛裡掠過薄薄陰翳。
她不蠢,前兩排四個位置,江無雙,陸嶼然,溫禾安,溫流光,試問,她是能叫現在這兩位讓個位置,還是能叫那兩個讓個位置,真要打起來,他江無雙都不一定能保得住這第一排……
他們博弈也就算了。
風頭他出盡了。
臉卻讓她來丟。
素瑤光踏出來後,陸陸續續真有人上來了,聞人家兄妹,巫久,九洞十窟萬枯門的少主,還有其他幾個有名姓的都出來了。大家都很清楚現在的局勢,沒誰往前面站,爭的是後面兩個位置。
就算有江無雙撐場面,也漸漸的有人將視線掃向了素瑤光,這畢竟不是別的什麼可有可無的機緣,丟了大不了找下個,這是帝主的東西,千年一遇。
「看來都不想得罪你。」最後還是溫流光輕飄飄掃向噙著笑的江無雙,長指一動,身邊一人旋即上前,朝瑤光抱了個拳,「只好由我來當這個壞人。」
江無雙也只是笑,然而笑眼之下,長劍離手,劍氣凌然直壓過去,威懾的意味很是明顯,素瑤光卻上前一步,接下了這道邀戰。
動手之前,她朝江無雙遞了個眼神。
他若是出手,溫流光也不會坐視不管,兩人何必無謂膠著,這種場面,她應付得過來。
江無雙權衡半晌,最終伸掌將劍光壓下。
場中有人動起手來,分為幾片戰局,素瑤光戰勝溫流光心腹之後,又緊接著打敗了巫久,最後與聞人悅僵持了會後勝出,自此之後才算在場中站穩了腳跟。
她沒有鬆一口氣,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發繃緊了心神。
有幾個早該出現的人,到現在都沒現身。
人群中倏的有聲音壓抑地道:「九洞十窟有人出來了,那是李逾吧?」
「看不太清楚,他怎麼戴面具了?」另有聲音回:「……他不是一向無法無天,得罪了這邊又得罪那邊嘛,誰家通緝令上沒他的名字?仗著有聖者護著,恨不能橫著走,從沒見他有戴面具的時候。」
「這時候能從九洞十窟走出來的,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來的確實是李逾。
然而他才踏出來,江無雙就握住了劍,劍光毫不避諱遙指他眉心,無視一切喧然,眼梢笑意如冰凝凍,專門等了他許久似的:「九洞十窟李逾,少門主之一,是吧?在琅州帶走徐遠思的人是你?」
他朝前踏出一步,劍意如山呼海嘯,所過之處,存存碎盡,兩個呼吸間就斬到了李逾眼前。這等存在,動起真格來,根本不給人反應時間,須臾間便是懸崖峭壁,生死難料。
「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劍尖幾欲刺進李逾眉心中,他急退十數步,抬手對抗,聽著這話,心裡是真想罵人。他也不是第一次被這三家的狗追殺,從未有一次覺得自己這麼冤。
徐遠思、如果不是溫禾安提起,他都不知道這是哪號人。
「在做什麼?」
一道脆生生的聲音響起,替李逾發問。一個梳著長長蠍子辮的姑娘雙手負於身後,閒庭散步般踱進來,她長得嬌俏,穿得也嬌俏,喇叭袖與裙擺一起隨風擺動,上面的花紋似乎活了過來。
就在此時,她周身數米內的一切都陷入詭異的淤塞中,唯一能震顫著掙動的只有江無雙的劍,凌枝這時才從身後伸出隻手,手指敲在劍尖上,頓時寒芒迸發千丈,那柄吞吐鋒芒的寸劍倒飛回江無雙手中。
凌枝身邊的「領域」也碎了。
「好熱鬧啊。」她也不跟前頭的兩位搶位置,徑直站到了溫流光身後,要了右邊第二座傳承,慢吞吞地一抬眼睛,自顧自道:「我最喜歡看熱鬧了。」
江無雙和溫流光同時看她,皺起了眉,心中有猜測,但看這裝扮,這年齡,又無論如何跟想像中的人物對不上。
凌枝不看江無雙,她仔仔細細觀察起了溫流光,像在研究一樣好奇已久的器物,倒要近距離看看虛實深淺,看著看著,就露出了一點殺意。溫流光對這東西太敏感了,霎時間握緊了手掌,強大的靈流波動蜿蜒流淌。
第八感被破壞後,她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事實,從前難以壓制的脾氣也有所緩和,但依舊十分討厭那些以為她在溫禾安手裡吃了兩次虧就可以肆意挑釁的蠢貨。
她冷然一掀眼:「閣下這樣喜歡熱鬧,怎麼從前那麼多熱鬧都不見出來過。」
凌枝卻朝她笑了下,眼睛沒有笑意,黑白分明,靜得像兩點暈開的顏料:「你也不認識我嗎。」
她伸手點了點自己,直起身好心好意自我介紹:「誰說我沒來看過熱鬧。上次溫禾安對你出手,將你第八感破掉的時候我就在啊,諾,就站在那邊看的,你用以挽救的秋水還是我的呢。」
「記起來了麼。」
她這樣一說,誰都明白了她的身份。
這說的話,可謂是字字嗆人,滿帶嘲諷,得了,這樣看來,又是一個與溫流光結了仇的。
「是麼。」溫流光忍了會,歇了和她打鬥的心思,冷傲地回:「那真是可惜,家主的東西,竟會有陰官親自交到我手中。」
凌枝這回真笑了。
氣笑的。
另一邊,江無雙緩緩道:「家主既然喜歡看熱鬧,站著好好看就是,王庭與這人之間的恩怨,你應當不會想管。」
說的是她方才為李逾攔了那一劍。
凌枝一抬下巴,表現出一副冷眼旁觀做壁上觀的神色,李逾和她亦是老相識,但關係不好不壞,根本沒什麼話說。
李逾回想起溫禾安說話,點點頭,耐人尋味地開口:「你這是失了琅州要跟我算賬,還是失了永,芮,凌,琅四州,惱羞成怒將爛賬都堆我頭上?前者還勉強與我有點關係,若論後者,我豈不是冤得很。現在控擁永,芮,凌三州的是誰,你找他奪回來不就是了,也不必這樣大動肝火。」
江無雙噙著笑,道他找死。
李逾掌心中亦有光華漫出,打江無雙他確實是打不過,可不至於連跟他正兒八經過個幾招的本事都沒有,除非江無雙上來就用第八感生機之箭,可他敢嗎。
他賭江無雙不敢。
他這第一座傳承守得岌岌可危,溫禾安沒出現,他最大的宿敵陸嶼然也沒出現,他敢將底招都透了?
江無雙手掌往劍鋒上一抹,流光湛湛,千萬道劍意虛影橫亙在半空中,不動的時候像天空中下了牛毛般細密的春雨,這些虛影很快有序糾纏起來,又交織成兩道斜斬而上的劍勢。
這得是在劍道上走得十分深入的人才能參悟的本領,鬼神難測。
就在這時,又有人走了進來。
她戴著金邊面具,穿長衣長褲,走動時身體曲線利索流暢,帶著風雨將至的颯爽力量感。她很少這樣裝束,然而她的眼睛,她溫柔的聲線,在場諸位都熟悉。
「別蓄力了,收回去吧。」
溫禾安看向江無雙這道攻勢,平靜地道。
見到她,溫流光感覺自己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就像遇見了天敵,胸膛裡既有無邊憤怒,又有無邊忌憚,她心知這不是個好時候,也不是個好的戰場,凌枝還在一邊看好戲,隨時準備給自己迎頭痛擊。
她索性冷冷撇開視線,眼不見為淨。
「你要保他?」
江無雙沉沉看了溫禾安一會,說實話,他很不願意這樣一個難纏的對手攪合進王庭大局裡,天都與巫山就夠讓人頭疼的了——但如果溫禾安真要順著徐遠思知道些什麼,不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必定得除了她。
如此想著,面上卻不顯,嗤然道:「還是說二少主現在另謀高就,上了九洞十窟的船。」
「我不想保什麼人,但更不想被扣帽子。」說著,溫禾安隨意一站,站了最後一個空位,道:「傳承快開了,你要真那麼想打,就帶著他去外邊打,把你的位置讓出來,別耽擱別人的事。」
話音落下,周圍靜了一瞬。
眼見江無雙的攻勢往回收,李逾走到凌枝後面那座傳承站定,或許是真看不慣這等做派,聽了溫禾安的話,非還要嘲諷江無雙兩句:「讓不讓的,也得他守得住。這不是,還有人沒到呢麼。」
確實。
現在場上的站位太過讓人匪夷所思了。一共六道傳承,右邊三道分別為溫流光,凌枝和李逾,左邊三道是江無雙,素瑤光和溫禾安。
溫禾安排在了素瑤光的後面,還站得那樣自然,連爭一爭的念頭好像都不強烈?
這是怎麼了……誰能看不出來,傳承的位置明顯決定著收獲的多少,這種東西,還能不爭?就算她不跟江無雙和溫流光奪第一,第二,總不該拱手讓給素瑤光吧?
而且,正如李逾說的。
現在六座傳承全滿了。
但有人還沒到呢。
屆時,誰下場?又是誰能奪得第一,真不好說。
暗潮湧動。
江無雙冷冷地掃視天地之間,劍光吞吐浮沉,溫流光默不作聲開始蓄力,繃緊了心神,被溫禾安襲擊過兩次,她壓根不用細想,就知道溫禾安只要有動作,必定是奔著她來的。
來都來了,說不在乎位置,那是假的。
很快,幾位都感覺到了來自空氣中的晦澀之意,有人抽調了天地間大部分靈力,換句話來說,有人在暗中布置磅礴的招式。
江無雙和溫流光對視,都緊皺著眉,旋即錯開視線,溫禾安一直沒抬頭,真跟專心致志等待傳承開啟將他們捲進去的那一刻一樣。
過了一會,凌枝看向溫禾安,快速眨了下眼。
溫禾安這才如夢初醒般搖了搖手腕,察覺到前面的人已經隱晦朝她投來好幾眼,不由得抬眼,迎上素瑤光的視線。
沒人比素瑤光更忐忑。
自己後面這個肯定要出手,夾在她和江無雙中間,這個位置太糟糕了。
溫禾安知道她在想什麼,主動問:「要跟我換換嗎?」
素瑤光反而鬆了口氣,手掌心半舒開,毫不遲疑地回:「換。」
兩人換了位置。
就在此時,六道秘境同時發出「啵」的一聲,像花開的聲響在耳邊放大了數倍,朦朧的白霧一點點透過來,綿柔地纏繞手腳,六個人恍若踩著白雲騰空而起。
也就是在那時候,溫禾安動了。
依舊是十二神錄的招式,她悄然攤開掌心,裡面躺著三朵花苞。花苞呈深紅色,形狀像牡丹,但比牡丹小,因為太過鮮嫩,嬌豔得像血。她動作迅疾縹緲,將其中兩朵拍在江無雙雙肩上,像兩顆釘子透進了骨血中。
江無雙的身體騰空而起,轉瞬落在了溫流光跟前,右側第一道傳承旁邊。
他很快發出壓抑的怒吼聲。
沒想到,真沒想到。江無雙一直在防半空中蟄伏的陸嶼然,他想的也是,就算溫禾安要出手,也是對溫流光出手。
她又沒有生機之箭,她要這座傳承做什麼。
跟天都的關係已經是板上釘釘的惡劣,她何必再得罪王庭。
他不是沒防,但他防的都是大殺招,不是兩朵使他身體騰挪的花。
但現實沒給他太多思考的時間。
兜頭朝江無雙襲來的,是溫流光的殺招,這是為了對付溫禾安準備的,可謂是毒辣至極,沒有半分留手。
在察覺到異動的第一時間,溫流光就祭出了這招,現在收也來不及收,兩人的攻勢撼天震地,崩碎雲霧,重重撞擊在一起。
江無雙是想過第一時間抽身回去的,可朝自己原先站著的位置看過去時,發現它已經被溫禾安佔據了。李逾動作更快,她一走,他便閃身到了她原來的位置。
由右側第三,成為了左側第二。
溫禾安清清靜靜看過來,將手中剩下的那朵花踩在腳下。
一個巨大的防護靈罩出現在視線中。
攻守兼具,好手段!
時間有限,白霧越來越濃,範圍越擴越大,江無雙沒法再轉身回去破開溫禾安的防禦,並且很快分出勝負。
他拿定主意,不再糾結,轉而和溫流光戰到一起。
兩邊第一座,對他來說都是好東西,既然如此,那就看形勢來。
即便此時他心中窩著團驟烈的火。
算著最後的時限,一直在他們身後正兒八經就差搬張椅子來看戲的凌枝走進戰局中,抬手拍了拍兩人的肩頭,笑吟吟地道:「我說,不然你們去後面打吧。」
她性格何等睚眥必報,惦記著先前溫流光嗆她的那句,此時好心情地彎腰在她耳邊問:「我師兄有沒有和你說過,我最擅長的招式是什麼啊?」
跟分享好朋友之間新奇的秘密一樣。
溫流光直覺不好,眼瞳微縮,卻見凌枝五指攏起,在眼前直接控下。
她收斂所有小女孩的笑意,變得沉穩,端重,一字一句道:「——空間術。」
此片狹小空間成了她聽話的奴隸,身處其中的兩人根本沒見過這種秘術,只不過是一眨眼,真是一眨眼,他們便被丟到了後面。
江無雙突然想起,那日溫禾安打完穆勒,聽說有個小姑娘在找她待的小世界,用的術法出神莫測,能將小世界悉數召喚出來。
下一刻。
六道秘境都開了,濃霧彌漫,難以抵禦的眩暈感朝每個秘境身側的那道人影席捲而去……
此時此刻,這六人的順序與最開始,變了個天翻地覆。
左側三座變為溫禾安,李逾,素瑤光,右側三座則是凌枝,溫流光,江無雙。
意識完全墜落消散之前,江無雙暴怒,腦子裡閃過兩個念頭。
——陸嶼然根本沒來。他狂妄至極,一意只要最好的,未雨綢繆壓根不在他的考慮範疇之內。
——溫禾安,凌枝,李逾都是一伙的,他們事先就商量好了。他們不費吹灰之力贏了個徹底,得到了所有能得到的好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9 05:33 PM
第八十八章
溫禾安進過不少傳承,有前輩曾揚名九州,在歷史長河中留下濃墨重彩的筆畫,傳承中不僅有精進修為的術笈,還有遍地的靈粹靈石,各樣珍寶,也有前輩籍籍無名,留給後人的,唯有一段故事,一點來自前人的肺腑之言。
但進帝主的傳承,是第一次。
和從前每回一樣,她從靈戒中取出壺酒,取下瓶塞,將酒液傾灑在跟前土壤表面,默了兩息,將東西都收回去,無聲打量起四周來。
沒進來之前,傳承外異象芳草連綿,綠茵無垠,給人種靈魂被洗滌的心曠神怡之感,溫禾安當時便覺得舒服,進來後這種感覺更為鮮明。
傳承裡內有乾坤,她腳下是綠地,長到腳踝,隨著微風起伏而規律曳動,凝目望去,天空湛藍,連雲都沒幾片,像一汪沉著底色的湖水,也像透亮的鏡面,而高低起伏的平地山丘間,綠意湧成波浪。
遼遠開闊,美得像幅精心著墨的畫卷。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想像中會出現的東西,祭壇,法陣,壓人的本源帝氣。
溫禾安第一次感覺到這樣的生命力,因為太過洶湧強勁,甚至帶上了些微衝擊性。她在綠草中走了幾步,走到前面,發現有片禾田,又依次辨認出了不少草藥,植株,烏木,走了一會後發現不對,蹲下來觀察著眼前綠茵茵的植株,半晌伸手折了一把。
草莖分離的牽扯聲響在耳畔,極為真實。
可真正斷在溫禾安掌心中的那截卻在一息後默默湮滅,剩下兩縷精純的靈力,她將這兩絲力量繞在指頭上湊近看,修習百年,第一次發現靈力竟能擁有顏色。
翠綠色。
好似草莖碾碎後壓出的汁。
帝主是唯一一個得到了九州認可的存在,除自身實力外,同時控有天地之力,有各種難以想像的神通亦在情理之中。溫禾安就著半蹲的姿勢眺望這片漫無邊際的原野,毫無疑問,這是非常龐大的力量。
是份十分大方的饋贈。
她在想自己要如何利用這份力量。
她如今修為已經到了九境巔峰,九州內上至七旬老叟,下至五歲幼童都知道,天地間聖者稀少,因其他境界只要機遇夠多,家境殷實,有的是辦法揠苗助長,搏不著個裡子,至少也掙個光鮮的面子,唯有兩道分水嶺難以逾越。
一是尋常九境與開了第八感的九境,二是九境巔峰與聖者。
這兩道鴻溝靠不了外物,只能靠自己,秋水能有一點穩固第八感的作用,便被奉為絕頂珍貴的寶貝,這麼多年來,在陰官家因它碰壁的人數之不盡。聖者則完全沒辦法,你自己悟不到那道東西,沒有時間的沉澱,再怎麼折騰,砸多少寶貝都是白忙活。
一個聖者便足以支撐起一個世家門庭,像三大世家,聖者不過三四個而已,就能鼎盛千年,累世不衰。
由此可以窺見晉入聖者的難度。
溫禾安霎時間想到了許多東西。帝主不會不知道進來的人都是怎樣的修為,傳承的力量足以讓他們無限逼近聖者,至少對走在最前面的四人而言是這樣的——帝主想讓他們盡快晉入聖者?
禁術頻頻動作,還有陸嶼然突然提及的妖化,溫禾安從中嗅到了濃鬱的陰謀氣息,想來帝主之力此時出現,絕非偶然。
溫禾安沒有遲疑許久,在轉遍周邊,得知除了這片浩瀚洶湧的力量外再無它物後屈膝盤坐下來,心無旁騖地結印開始吸納這股力量。綠色靈力起先分為十縷,跟絲線般連接上她垂在膝蓋上的手指,源源不絕地流進身體。
溫和,帶點涼意,像薄荷葉的汁液接觸到肌膚驚起的觸感。
溫禾安起先算好了,只擷取一小部分力量,用以彌補她上次兩場大戰後的虧空缺口,同時她也想試試這份靈力跟別的靈力有什麼不同。
結果真有不同。
靈力越聚越多,漫山遍野的草隨風拂動,又在風中消散,化作精純力量朝一個方向湧去,不止十指,溫禾安整個人成了綠色的漩渦。
她皺了下眉,發現它們貼著筋絡遊走,躥進血液裡,將她身上一些沉痾舊疾療癒,似乎要為她重新凝聚一具軀體,發現做不到後又改變了方式,汲取大量靈力貼附在她每塊骨骼上,密密麻麻,彷彿交織成了一具綠色的玄奧法陣,要將力量悉數積澱儲存,又好似要鎮住某些蠢蠢欲動的東西。
修為也在這種鯨吞般的行為之下緩慢攀升。
日升月落,朝來暮往。
不知過去多久,修為卡在某一道十分明顯的坎上,難以再進分毫。
溫禾安睜開眼,舒展身軀站起來,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實際上,現在能對他們起作用的傳承少之又少,有吸引力的東西無非就幾樣,要麼修為提升,要麼聖者之器,能得到其中一樣,已經是莫大的機緣。
她攏了攏手指,感覺到久違的豐沛力量,狀態比最為巔峰時還好上幾分。
能得這樣的結果,溫禾安很滿意了。
抬眼往前看,只見綠源一大半都已經被自己吞沒,留下黑色的濕潤土壤,還剩下小半的綠植定在風中,等著人採收。
她沒有遲疑,祭出了玄音塔。這座顏色鮮豔到妖異的小塔前不久吞吃了兩道聖者之器,才消化完,現在周身戾氣滔天,甫一出現在半空中,就被綠意裹挾,遇到宿敵般掙動起來。
溫禾安在一邊饒有興致地看。
這座塔將很多人折磨得生不如死,悍匪般狂放不羈的做派,但這還是第一次,見它一邊「吃」力量一邊往外吐。
等它艱難將那些綠色靈力吞進肚子裡,四角邊上的鈴鐺發出痛苦凌亂的震顫聲,最底層的那層塔身隨之變作鮮亮的綠色,與頂端的血紅色作配,透著格格不入的滑稽。
溫禾安將縮小版的塔束在掌心中感應了會,發現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一直以來,這座塔攻擊力不菲,但受第一任主人影響太深,有很深的邪性,越來越壯大的同時,邪性越來越重,她一直隱隱擔心它會失控,現在綠意湧進來,直接將邪性削除一半,她操控起它來,更為得心應手。
汲取完全部力量,溫禾安在傳承中走了一圈,仔仔細細地看,觀察,她生性細緻,害怕會錯過這位前輩冥冥中給出的信息,直到搜了三四遍後確信沒有遺漏,這才收拾著準備出傳承了。
就在她腳步踏出傳承,外界天光在眼前乍瀉的一剎那,懷中突然掉下個東西,冰冷的金屬質感,上面還有突起的文字,她眼皮一跳,動作迅速地將東西塞進了袖子裡。
在六座傳承歸屬塵埃落定後,秘境深處的人散了一大半,傳承時間短至幾日,長至數月乃至數年都沒準,誰能有這空閒看熱鬧。留下來耐心等候的只有幾家隊伍。
天都,王庭,素家和九洞十窟。
商淮得知了陸嶼然下的徹查令,也帶著巫山的隊伍先回了,走之前給溫禾安和凌枝都發了消息,說她們出來了發個信息,如果時間和形勢允許,給她們辦一桌「慶功宴」。
然而誰也沒想到這幾人這麼快就出來了。
最先出來的是凌枝,自打她那日一手空間術將溫流光與江無雙坑得目眥欲裂後,陰官家家主算是在世人面前揭開了神秘面紗的一角,天都和王庭的隊伍恨極了她,見她渾身輕快,恍若進去休養了十餘日,養得珠圓玉潤,臉頰燦燦生光,顯然是得了不小造化的模樣,一個個凝眉沉目,氣氛一時僵滯。
反倒是看出了眉目,得了好處的九洞十窟,有人走過來和凌枝交談,凌枝聽了兩句,略一掀眼,視線從商淮的交談界面中轉到眼前之人的臉上,揚眉問:「你是李逾的師尊?」
這可把寒山門門主問得懵了一下,面對這位年紀輕輕的家主,他愣是有種自己是晚輩的錯覺,當即一捋鬍鬚,一頷首,道:「是。正是。」
「你謝錯人了。」凌枝說:「把李逾提上去的不是我,是溫禾安。我跟他又不熟,我幫他做什麼。」
她想想還在後悔,覺得當時時間太倉促,應該在李逾和素瑤光,或是溫流光和江無雙之間選一個甩出去,再將商淮拉進來的。商淮得了好處,還知道回報她呢。
寒山門門主睜大了眼睛。
李逾後腳出來,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面,他眼皮不由跳了下,朝老臉快要丟盡的寒山門門主道:「師尊。」
寒山門門主頓時顧不上其他了,李逾這次大出風頭,連聖者都過問了,叫他在老對手萬枯門門主前揚眉吐氣。他現在迫切想要知道李逾在帝主傳承中得了什麼好處,能不能叫他從此立足,又能不能叫他收收心,重振九洞十窟。
凌枝見了李逾,不由掃了兩眼,替寒山門門主問:「如何?這次收獲可還滿意?」
「我這人不貪,天上白來的東西,怎樣我都滿意。」李逾不鹹不淡地回,指腹捏著掩於袖角下那半塊符牌冷硬的一角,長眉微斂,不知想起什麼,說:「明年與陰官家的合作究竟能不能成,你給句話。」
「你突然用那麼多陰官是要幹嘛,替九洞十窟收復周邊城池?突然有幹勁了?」凌枝好奇地瞥了眼,才道:「不知道。明年的事明年再說,你現在就想敲定,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行,你加錢。」
「加多少?」
凌枝毫不遲疑地比了比手指,寒山門門主還懵著呢,越來越看不懂年輕人的交流方式了,李逾的臉已經沉了下來,他看著凌枝那幾根手指,冷笑了聲:「你這是加錢還是搶錢?知道的聽你說是老朋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對付生死仇敵。」
「我聽溫禾安說了,你給她開的可不是這個價。」
凌枝毫不心虛:「你和她肯定不是一個價,但你去問問天都,我給溫流光開的價,腦子就能完全清醒了。」
最後哼一聲,不大耐煩:「愛成不成,隨你。不愛用陰官,你也可以找林十鳶定雲車嘛,你聽聽她的報價,就知道我對你多良心了。」
李逾摁了摁眉心,一句話都不想再說,才欲提腳就走,卻見最後兩座傳承中前後腳同時撕出一道口子,溫流光與江無雙也出來了。
怎麼這傳承時間這樣短?
與凌枝和李逾的高深莫測相比,這兩位臉色不太好看是擺在明面上,誰都能看出來的。
溫流光的不開心源於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又被擺了一道,這段時間,她在溫禾安手上丟過的臉面比從前百年加起來還多,至於在秘境中的收獲,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
她得到了一件聖者之器以及一卷心經。
算來算去,也就只有這些東西了,她在第二的位置,憋屈固然歸憋屈,但想來跟第一也不差很多,就算是第一,帝主給的也不可能是巫山神殿那種層次的東西。
更不可能讓他們突破到聖者。
其他的,她也不缺什麼。
想到這,溫流光用餘光掃到了江無雙的神情。這人笑面虎做久了,陰惻惻的,好似整個九州就他最聰明似的,好幾次和她說話都惺惺作態地嘲諷人,為什麼會被溫禾安壓成這樣,該長長心了。
溫禾安就是那種心思陰毒到讓人防不勝防的,她根本不會按照常理出牌,之前還有顧忌,現在根本就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又特別會謀算,一算就算到底。
這次之後,他也該知道,沒本事就別陰陽怪氣了,究竟是誰要長長腦子。
江無雙最注重臉面,他現在回想之前說的每一句話,尤其是對素瑤光說的,都覺得像是巴掌隔空拍在自己臉上,難以接受的恥辱。他在這第三座傳承中,可以算是毫無收獲,倒是找到了什麼祭壇,一疊符咒和一口靈氣泉,但這東西有個什麼用?平平無奇。
連聖者之器都沒有!
跟想像中的相去甚遠。
因此在雙腳完全踏出傳承之後,江無雙的視線便遙遙鎖定了站在一起的凌枝與李逾,他對陰官家家主的身份有忌憚,但對李逾出手,是完全不帶猶豫。
寒山門門主眯了眯眼睛,往前站了一步,天穹之上,隱隱有聖者之力盤踞,護住了李逾。蘿州隸屬九洞十窟,能在這裡現身的,也唯有那位傳說中頗為喜愛李逾,親自教導過他的聖者。
江無雙望見這一幕,連著點了幾下頭,怒極反笑,話語中攜帶威脅之意:「九洞十窟今日是打定主意,要與我王庭為敵?」
聖者的身份,不可能應他的話,李逾冷酷環胸也沒說話的打算,寒山門門主倒是客氣地回,聲音傳得遠近皆知:「秘境傳承,無主之物,得失全憑本事。少主惱羞成怒,這不太好吧。」
江無雙料到他會拿這套說辭扯大旗,眼中滿是陰翳:「門主此言差矣,我欲拿住的,是奪我王庭之城,擄我王庭之人的賊。」
溫禾安出來時,正接住這話的尾音。她面不改色朝凌枝那邊走過去,經過江無雙時停了下,皺皺眉,長腿行動時驚起布料摩挲的細微響動,聲音裡聽不出什麼火氣,心平氣和地告知:「城是我奪的,人是我救的,江無雙,你要找藉口發揮,別找錯人了。技不如人就認著,出來發瘋,挺丟人的。」
江無雙大怒,今時今日,他算是知道為什麼溫流光每次見到溫禾安,都跟被拔了刺的刺蝟似的。就是這樣不以為意的淡然,更能激起人心底的怒火。
他沉下胸腔裡的一口濁氣,連著道了三聲好。他這次沒有拔劍,但身體裡每一根骨骼都成了寸長的劍,繚繞著無匹的劍光,與手中的劍引起某種難以言喻的危險共鳴,若說之前是小打小鬧,那麼這次便是這位天生劍骨用了真本事。
溫流光眼底掙扎片刻,起初是想聯合江無雙鎮殺溫禾安,但看看不遠處的聖者之意和凌枝,衡量過後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冷冷站在一邊,樂得看他們狗咬狗一嘴毛,將前段時日江無雙丟給自己的話原樣奉回,唇角一翹:「江無雙,你若是被挑釁成這樣還不為自己正名,說實話,我挺難以理解,也挺看不起你的。」
江無雙咬住了自己腮內的肉,咬得太陽穴都迸出兩根青筋。
他本意就是想出手。
他要知道。這次進傳承,會不會讓幾人之間已經有了差距。
在他渾身劍意呼嘯而起時,溫禾安倏的抬睫,幾人周身數十米內靈流暴動席捲,不顧一切絞殺上去,這一招隱隱壓住了江無雙的劍意,江無雙和溫流光的臉色同時難看下來。
——她對靈力的掌控肉眼可見變得更強了。
凌枝等著溫禾安出來回去吃慶功宴呢,見江無雙一口一個王庭王庭,沒完沒了,不知道怎麼那麼自信,不由得失去耐心,道:「別老拿王庭出來壓人了,你有這時間,還是回去處理好王庭的爛賬吧。」
江無雙眼皮跳了下。
李逾回了九洞十窟的隊伍,溫禾安走到凌枝身邊,很快消失在原地。
王庭這邊有長老迎上來,江無雙啞聲問:「她的話什麼意思?」
幾人進秘境十幾日,王庭這邊當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長老身處秘境深處,也覺焦頭爛額,不敢隱瞞,低聲回稟:「公子。巫山突然嚴查我們,這段時間,好幾個據點接連失聯,而且……」
「兩位聖者壽數將盡的消息,巫山已經知道了。」
江無雙眼中有風暴轟然落下,他一字一句道:「什麼?!」
這件事在整個王庭都是絕密,就算曾經為了謀算主動透露給了天都聖者,但主動和被迫掀開老底,有本質上的不同。
「妖血呢?」他聲音慢得磨人:「妖血的事,巫山知道了嗎?」
長老搖頭,連聲道:「族長傳來急信,說巫山突然對我們發難,難保不是察覺到了什麼。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了,等公子從傳承中出來,就立刻召開九州風雲會。」
江無雙擺了擺手,聲線凝重:「現在去放出消息,給各家送請柬。還有,探墟鏡上,將風雲會的線索給過去。」
長老無聲頷首。
從秘境出來,凌枝向溫禾安展示了下自己有所精進的空間術,從傳承之地到秘境之門,本該兩天的路程,現在不到兩個時辰就到了。
期間,溫禾安在四方鏡上回了陸嶼然的消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9 07:32 PM
第八十九章
秘境之門開在蘿州城郊以南,兩人出來時天色將晚不晚,天盡頭的餘霞尚捲成窄窄一線,薄煙似的布散開。
凌枝心情不錯,她在傳承中得了不少珍稀的寶物,正合她心意,此時指尖上纏繞著一面指頭寬的緞彩,絲滑透亮,如藤蔓般纏繞匍匐,游動時懷有異香,她跟溫禾安說起李逾:「他前段時間破天荒聯繫我,要預定幾十位陰官,我還以為他是終於有閒心要搭理九洞十窟了。」
「方才聊了兩句,好像不是。」
溫禾安就這她遞過來的手,摸了摸那截緞彩,說:「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除了禁術,她和李逾在別的事上幾乎沒有交流。
凌枝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環境,怎樣的人帶大了這對性格迥異,但都叫人捉摸不透的兄妹。溫禾安運籌帷幄,算無遺策是自身聰明,然而李逾可謂是……八方追殺,家家榜上有名,他放著自家的爛攤子不收拾,還到處攪風攪雨,要麼是一意找死,要麼是已經有了高於常人的覺悟,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她不喜歡跟瘋子打交道,因為往往會出現令人意想不到的損失。
溫禾安將她鮮明活躍的神情掃於眼底,不由翹了翹唇角,低聲分析:「他向來獨來獨往,獨身犯險,若不是想收復九洞十窟,便是有意在溺海上設計伏殺強敵,你先別答應他,也別拒絕。晾著就行。」
她大概知道李逾在想什麼。那日瞿家給出消息,三家都曾參與琅州施粥之事,若是最終穆勒那邊審出了真正的主使,王庭江雲升……也是個難纏的東西。
凌枝揉了揉鼻子:「成。我就知道沒好事。」
說罷,她眼睛轉了轉,看了看溫禾安,低聲道:「你這次出來和從前不太一樣,修為是不是又增了?我看你現在隱約能壓制住溫流光和江無雙了。」
「剛剛試了試。」溫禾安回望著她,彎彎眼睛,輕聲回:「好像是比他們要強一點了。」
同樣是九境巔峰,這幾人間終是在明面上拉開了一線距離。
雖然差距不大。
凌枝鬆了一口氣,眼梢往上提:「那我總算是不用擔心你的生命安危了……」
話沒說完呢,她倏的停下腳步,朝著前頭一座矮山山腳桃樹下望去,溫禾安也透過昏沉暮色見到了那道身影,凌枝忍不住撇撇嘴,朝慢條斯理走過來的陸嶼然不客氣地道:「你怎麼那麼閒?巫山沒事給你處理了?」
她跺腳:「你好煩啊。你現在好黏人啊,陸嶼然。」
陸嶼然隨她怎麼說,一概置之不理,只在聽到「黏人」二字時無聲掀了掀眼:「商淮在給你弄點心,你若是現在回去,還趕得及讓他再添一道喜歡的。」
凌枝沉默了好一會,最後跺了下腳,面無表情地扯開了空間裂隙,丟下一句憤憤的話:「我真是受不了了。」
溫禾安一直含著笑,看凌枝,也看他,陸嶼然跟著排開一道空間裂隙,上前牽她手的時候仔細凝了凝她眉眼,問:「一切都還順利?」
「順利。」
陸嶼然又問:「沒受傷?」
她搖搖頭:「沒有。」
陸嶼然這才放心,暫時沒再問什麼。
兩人踏進裂隙中,他解釋了聲:「先去巫山酒樓,拿樣東西。」
在傳承中耗費的時間短到超乎溫禾安的想像,但這一趟確實值得,算是滿載而歸。這邊石頭落地,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異域,王族,妖化湧上心頭,然而這種事,光靠猜,再聰明也猜不出頭緒。
她壓了壓這種心思,視線落在兩人交疊的指骨上。
他握得緊,到了巫山酒樓也沒見鬆開的意思。
除此之外,氣質清漠,不近人情,和「黏人」二字,仍有著十分的差距。
空間裂隙張狂地越過了酒樓,徑直停在三樓,他房門之外。
陸嶼然袖擺一動,紅漆木門敞開,他拉著溫禾安進門,要找的是件孔雀金裘衣,被小心疊放起來收在金燦燦的寶盒中,以珍珠的潔白瑩潤壓著,此刻被他從金玉堆中拿出來,裘衣輕薄似紗,從他掌中如流水般淌下來。從某個角度看,好似日光灑在浮動的水面,波光粼粼。
孔雀裘能遮蔽阻隔王族與王族之間的牽引。
父女相見,不知是好是壞,但陸嶼然對異域同族之間莫名的力量心生忌憚,擔心驟然相見,溫禾安體內的妖血會受到刺激。
他將裘衣遞給溫禾安,但見她眼含訝異地走近,近至跟前,又改了主意。
伸手將衣裳一展,細緻地撥弄開她的髮絲,他指尖溫度比常人低,不經然碰到她鎖骨時,像盛夏在冰水中鎮過一陣的盞邊,溫禾安眼睫細顫,見他已繫好兩邊繫帶,烏黑的圓眼中滑過疑問,想問這是什麼。
她能猜到,出傳承之後,陸嶼然會和她繼續那夜的話題,揭開真相,這件衣裳大概就和此事相關。
然而下意識先抓住了他的手。
她掌心溫度高,火燎一樣,沒過一會,相疊的肌膚便被她捂得有了溫度。
她敏銳的感知到什麼,輕聲問:「怎麼了。你手好涼。」
「修習雪眼的後遺症。」陸嶼然克制地壓了壓眉,聲音略低:「以前就這樣。」
溫禾安有一會沒說話,屋內天光黯淡,她素手微揚,風擦出燭台上的火花,又朝前走了兩步,借著這點光,仰頭抬睫細看他的神情。
他們分別大半月,但對修士而言,這點時日只是彈指一剎,他沒變化,眼皮薄透低垂,側頰凝如素雪,若要真說什麼不太對的,便是在他瞳色中壓得極深幾線懨色,看著提不太起什麼精神,有些倦怠。
看著亮起的燈火,他側首微避了下,不太習慣。
「以前不這樣。」溫禾安溫聲反駁他:「手沒有這麼涼,進屋會先點燈,而且你神識沉寂了很多。」
身上雪的氣息寒得不行。
他素日習慣與細節,她看得仔細,記得深刻,才會反應得如此之快,陸嶼然知道或許就在今夜,奚荼那邊還有一場硬仗需要她親自去打,他注定幫不上什麼忙,也沒打算讓她臨時分心。
只是沒想到會被她看出來。
但她能看出來……即便現在確實提不起什麼情緒,陸嶼然仍感受到了微妙而不合時宜的愉悅,壓了壓眼梢:「禁閉自省了幾天,才出來。」
溫禾安微怔,旋即想起來,這不是她第一次聽到「禁閉」這個字眼了。商淮給她介紹過,巫山禁閉自成空間,有點泯滅情欲的意思,每次陸嶼然出來,身上反正是沒什麼人氣。
她皺眉,張張唇:「是因為……」
知道了他們倆的事情嗎。
陸嶼然回答她:「族中覺得我如今行事急躁,不如從前穩重。」
那麼大的決定,說下就下,沒有經過巫山內部一輪接一輪的議論核查。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確實沒法循序漸進,徐徐圖之。巫山禁閉他進的次數不算少,無災無痛,神識上的巨大空寂荒蕪,出來緩幾天就好了。
溫禾安問他:「關禁閉會怎樣?」
「心情不好,沒精神。」陸嶼然說話比平時慢,聲調也輕,徘徊在燈影中:「不太想說話。」
在她面前,其實都表現得不明顯。
「走吧。」
陸嶼然亦在看她,或者說在看她肩上的雀衣,她為了在秘境傳承中方便,沒穿繁復的衣裙,臉上沒有脂粉,腰間沒有環佩,長衣長褲,夜行俠的裝扮,雀衣披上去後變作透明色,薄若蟬翼,並不突兀。
「先去商淮那。」他頓了下,接著說:「吃完飯和你說上次的事。」
溫禾安點了下頭,說好,但是半晌沒動。
陸嶼然膚色冷白,平時還好,一旦身體出現狀況,眼窩便尤為深邃,瞳仁沉黑,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她看著看著,貼近了些,這次規規矩矩,氣息控得嚴實,一絲也沒放出來。
她動作極慢,極輕,長頸揚起,唇瓣吮上去,柔軟得像雲彩,溫吞又有條理,一點一點看著他破開冰層的裂隙,慢慢開始情動地回應,再看著他唇上浮出水潤正常的色澤,這才輕聲吐息,問:「這樣,會好一點嗎?」
陸嶼然當然能感覺到。
這親吻沒有半分情慾氣息。
不是引誘。
是想將他從某種糟糕的境況中稍微拉出來一些,像要重塑一個摔出紋裂的珍貴瓷盞。
巫山帝嗣極為強大,從出生起就不曾讓族人失望過,人生經歷波瀾壯闊,禁閉這件事渺如塵埃,一不流血二不見骨,他提都不想提——沒必要提,他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共情。
然而此時嘗到這生澀吻中傳遞過來的隱晦不悅與疼惜,只一點,便叫他分外誠實地低了低腰身,頭皮發麻。
陸嶼然一時間有些難以形容心中的真實心緒,他緩然垂睫,伸手將她拉到懷中,沒說好與不好,半晌,只是喊了聲她的名字,低悶著,微啞。
待兩人一前一後出現在宅院中時,飯菜已經全部擺到架在院中的圓桌上,凌枝得到了特殊照顧,已經用手帕包著塊豌豆黃吃上了。
商淮聽說陸嶼然這種狀態下還去秘境之門接人,與羅青山對視一眼,佩服得五體投地——這要是在之前,誰能讓他在才從禁閉室出來時開口說上一句話,就算是有本事。
人都到齊,幾人圍著圓桌坐下。
商淮在這次飯菜上下了真功夫,滿滿一桌菜,熱辣鮮香,香氣四溢,他對這次爭奪傳承的一波三折與最後結果很是滿意,聽凌枝說起江無雙繃不住的破碎表情,搖頭嘆息,可惜自己不在現場,沒能親眼見到。
「我第一次見溫流光和江無雙吃這麼大的悶虧。」商淮不太能吃辣,給自己舀了勺雞湯,才坐回去,見凌枝也遞來個碗,於是又站起來給她盛湯,「你們是當時就商量好了?」
「沒有。」
凌枝吃好了,心情也好,很給面子地回答:「溫禾安臨時想的,我略作配合,四個人裡只有兩座第一,誰不想要?但傻子才跟他們對打呢。」
商淮嘖了聲,回憶起那個場面,耳邊尚能聽到滿天的唏噓與嘩然,不由看向攪起軒然大波的始作俑者。她撈了塊從紅湯鍋中燉鍋的肉,對所有的誇讚來者不拒,又格外從容淡定,榮辱不驚,聽一遍,過了耳朵,也就算了。
就算是慶功宴。
也瞧不出半點得意的飄飄然。
商淮和羅青山,凌枝說的話多,溫禾安時不時應兩句,很快就發現,商淮和羅青山特意避開了陸嶼然。
陸嶼然沒吃多少,拿濕手巾擦乾淨手,靠著椅背好似在想事情。不說話,也不打擾別人說話,像和身邊人隔了一層界限分明的結界,唯有溫禾安靠過來低低跟他說話時,這種距離感會無聲消融。
凌枝有一雙能看透凡俗的眼睛,之前憋著不說,現在將這次幾人進傳承的老底都揭了個遍:「……江無雙能不氣嘛,溫流光好歹得了個聖者之器,李逾得了本帝主手札,他什麼都沒得到,就抓了一面祭旗,還有一點沒什麼用的靈力。」
說到後面,她皺皺眉,也有點想不通:「按理說,也不至於啊,帝主出手給東西一向大方。」
溫禾安憶起袖子裡的令牌,聽她跟報菜名似的報這些東西,倏然問:「你能看到我得了些什麼嗎。」
她挺想知道那些綠色靈力是什麼來歷。
「很龐大的力量,生機濃鬱,能用來提升修為,滋養身體,還能餵養聖者之器。」凌枝一本正經地頷首:「是好東西。」
溫禾安點點頭,又問:「還有別的嗎?」
「沒了,我就看到這麼多。」
凌枝攤攤手,摸了摸自己眼睛,知道她這是有事要問,也好奇了:「是不是還有什麼讓你摸不著頭腦的好處?」
溫禾安不否認,低低嗯了聲。
她一說話,陸嶼然的視線總會不經然落過來,此時也不例外。
溫禾安將那塊最後掉落在懷中的令牌拿出來,放在桌面上,說:「還有這個。」
這令牌上的花紋太熟悉,熟悉到扎眼。
凌枝瞳孔一縮,她從自己的靈戒中摁住一塊同樣的令牌,深深吸了口氣,終是放下了筷子:「十二神令。」
她下意識轉頭看陸嶼然,發現他也挺直了背,身體傾直,眯了下眼睛。
溫禾安聽著這個稱呼,有些詫異,又覺得在意料之中。她和帝主同修十二神錄,帝主修至大成,成為一個時代的象徵,所掌令牌以此為名,不稀奇。
凌枝解釋:「十二神令,代表著帝主的認可,同時意味著持令者為九州天地做出了罕世善舉。」
她拿筷子敲一敲碗邊,叮噹地響,直言不諱:「你悄悄做了什麼了不得的大好事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9 10:11 PM
第九十章
庭院中燈盞光亮氤氳,照在令牌上,撒出幾道朦朧的光暈,顯得分外神秘。
凌枝說話向來是這樣,直言不諱,懶得拐彎抹角,溫禾安習慣了,讓她感到詫異的是這句話本身的含義。她沉思了一會,將令牌拿回來,用指腹摩挲邊角。
令牌是最後一刻突然掉落的,她還沒來得及好好看。
它只有掌心大,肉眼看有玉的溫潤冰透,真正握在手裡才知材質更像金屬,棱角堅硬,冰涼,圖騰紋理冥冥中勾勒出難以形容的玄妙力量。
飯桌上一時沒有別的聲音,凌枝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但她怕還不夠清楚,抬手隨意指了指陸嶼然,昂昂下巴:「吶,他也有。」
這兩人是最有資格獲得十二神令的。
沒有才不正常。
溫禾安不是天生被選中的人,她少年困苦,遭遇實在不順,年輕輕輕便學會了所有能學會的夾縫中求生的本事。她很小便會看人臉色,故作乖覺,拙劣又自以為是的用手段操控局勢,時至今日,這個習慣仍然保留著。
為天都做事時,她手中沒少染血,那些人並非全然罪大惡極。
因而此時此刻,她與商淮和羅青山一同愣怔,直到夜風拂動衣角,才側了下頭,意識到很可能指的是自己的第八感。
凌枝一看她臉上罕見的空白神情,沒等她說話,也懂了:「哦。我忘了,你只記得自己做過的不那麼盡善盡美的事。」
她對自己要求太嚴了,別人都是揪著自己的閃閃發亮的優點欣賞,她卻總回首看自己不太完美的地方,人不是玉,哪有無暇的。
溫禾安低頭看看掌心,唇角幾次提起,又壓落,最後緩聲問:「十二神令,有什麼用途嗎?」
「據我推測,可能跟帝位歸屬有關。」
凌枝看了看陸嶼然,他跟誰都離得遠,只跟溫禾安靠得近,唇角弧度一點沒變,看樣子是沒意見,她於是將自己那塊和溫禾安手裡的那塊歡歡喜喜一碰,碰出錯落的響聲,示意她來看上面銜接的花紋:「從邊角拼接的圖案看,令牌一共有八塊。我兩塊,你一塊,陸嶼然手裡有三塊了,但你我都進了秘境,他還沒,估計秘境中還會再獲得一塊。這樣算算,七塊都定了,只有一塊還在外面。」
她指尖碰了碰桌沿,碰得身邊坐著的羅青山一懵,商淮見狀扶了下額,給她遞了塊蒸得只有拇指大小的棗泥糕過去。卻聽到她神秘兮兮,一口氣不喘地道:「世上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你,我,陸嶼然,巫山幾個位高權重的老頭,還有你身邊這兩位。八枚令牌,陸嶼然抓了一半,剩下一半暫時分散在你我手中,吶,若是哪天突然有人襲擊你要奪令牌,你知道最先該抓哪幾個吧?」
商淮險些被這大變臉的態度氣笑了,羅青山已經無聲又無辜地垂下了頭,心中萬分後悔——慶功宴關他什麼事呢?他來做什麼呢?
知道得越多。
死得越快
本來一個妖血,就夠他愁的了。
話說到這份上,陸嶼然仍然無動於衷,眼神在溫禾安身上停留了會。她吃了不少辛辣菜,鼻翼滲了點汗珠,唇也豔豔的紅,他朝商淮伸伸手,示意他將桌子那邊才兌進壺裡的溫熱蜂蜜水遞過來,給她倒了杯。
凌枝滿意地將棗泥糕最後一口咽下去:「真有那時候,你也別跟他好了,他御下不嚴,早晚拖你後腿。來陰官家找我。」
陸嶼然很不滿這句話中的某些字眼,聽聽就覺得刺耳,終於開口:「能說點別的?」
凌枝捏了捏鼻尖,冷冷哼了聲。
每當這時候,溫禾安都會生出種不知如何是好的無奈,她處理別的事情極其俐落,可對兩個跟自己交情匪淺又都真情實意的人沒轍,總在無辜的「觀戰者」與沒有原則的「和事佬」中來回切換。
她只好接著問:「據說可靠嗎?如果是這樣,其他的人呢?江無雙,溫流光,他們一塊也沒有,意味著沒有成帝的機會?」
凌枝眉毛一挑,直言不諱:「他們本來也不配。」
她這樣一說,溫禾安便意識到,這消息靠不靠譜,誰也沒準。
「這令牌還有個好處。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凌枝說:「你準備根紅繩,穿在頸上,隨身佩戴著,運勢會比往日好一些。」
陸嶼然懶得說話。
溫禾安忍不住笑了下:「你試過戴著它出去玩花牌了?」
凌枝朝她眨了眨眼。
吃完飯,凌枝沒有在這邊多待,回了陰官家的宅子,商淮和羅青山則將石桌收拾好後去了巫山酒樓。
整座城東宅府空置下來,待人走完後,陸嶼然丟出個倏然擴張的結界,溫禾安在喝蜂蜜水,見狀知道是要繼續那件談了一半卻中止的事,將杯盞放到一邊,先看他的神色,問:「要休息一會嗎?」
「不用。」
「你說吧。」溫禾安拉了下自己的椅子,跟他面對面坐著,說:「我安靜聽著,有不懂的再問你。」
跟前是一對澄澈的烏瞳,沉靜,明睿,沐如春風,陸嶼然和她性格迥異,在一些方面,卻是毋庸置疑的同類。他們早成了江洋,抗得住任何突襲的風浪潮湧,能在極快的時間內掌控局勢,收斂自如。擁有絕對強大的實力,也擁有絕對強大的心性。
陸嶼然伸手抵了下喉骨位置,看著她道:「……異域王族要找的人叫奚荼。」
「他留在九州百年。有了子嗣。」
說這句話的時候,陸嶼然瞳色極深,極沉,牢牢鎖著她,她還未聽到接下來的定論,就已經能從他眼中找到答案,但她脊背立得僵直,聽他將話說完。
「他是你的父親。」
溫禾安睫毛尖細顫一下,臉色不白,唇不抖,呼吸也不急促,唯有這個小小的動作暴露了心底一點紊亂的情緒。
說下一句時,陸嶼然自己都能嗅到隱秘而暴躁的怒意,縱使一字一句依舊壓得精準又穩定:「羅青山這裡有消息了。你臉上的裂隙可能是妖化徵兆,誘因是妖血。我已經下令巫山全面調查王庭與天都,徹查妖血。」
溫禾安想過很多種可能,但沒猜過這個原因。
——她無從猜起,她沒有接觸過妖骸,妖化,妖血。
她緊了緊手掌,指甲根盈出團狀的血塊,顏色很深,像被萃取的最為妖異的紫紅月季汁液潑過。
後背湧出驟烈的涼意,溫禾安從未如此明白的感覺到,自己被兩根細細的鐵絲刺穿身體,一雙,或者數雙手提起她不費吹灰之力,因為早在數十年前,就將她製成了手中的提線木偶。
注定任何掙扎都是徒勞。
死都要死在累世不盡的詆毀,泥濘與污名裡。
怒意盛烈,燒得像隆冬時節的山火,遍地枯柴全是燃料,一燒便沒有邊際,她喉嚨發緊,握了握拳,和往常時候不同,唇心的色澤沒有被霎時抽乾,反而隨著明烈的心緒起伏而逼滲出血色。
在她握拳的下一刻,陸嶼然陡然抽開藤椅起身,握著她的手將她拉進胸膛裡,心中同樣壓著戾氣,指尖摩挲著她耳後肌膚,感受她難以克制的顫抖,一字一句沉聲告訴她:「我可以壓制妖氣,你知道的。」
溫禾安手指捏得很緊,陸嶼然不動聲色,指骨抻直,錯開指隙,與她十指緊扣。任何人遇到這種事都沒辦法保持冷靜,數十年竭盡全力想要擺脫的苦難被告知沒有盡頭,少不更事的年齡,誰也沒有得罪,就已經成為了陰謀中無謂的犧牲品。
憤怒到極致,憎惡到極致。
陸嶼然怕她不顧一切要掙脫身上所有的桎梏,怕她孑然一身,不顧自己,不計前路,他頓了頓,告訴她:「我一直在你身邊。」
「我是你的。」
他道:「別怕。不會有事。」
他看不到溫禾安的表情,只能通過她緊繃的身體,狼狽的吐息以及外露的殺意來判斷她的狀態,過了一會,感覺到她冷靜下來,她問:「巫山對王庭和天都發難,查的就是這件事?」
陸嶼然說是,將當前的局勢以及溶族和妖化之間的關係說給她聽。
良久,溫禾安長長吐出一口氣,聲音有些啞:「我去見他。」
陸嶼然將她的臉頰從散亂的髮絲裡撈出來,看了看,沒勸什麼,只是問:「今晚?」
她應了聲。
溫禾安有一瞬間佩服自己從刀尖裡滾出來的理智,在洋洋沸騰的怒火與殺意中也能很快分析局面,光點跳動在她眼皮上,火星般的灼痛,她一點點將有用的消息剝出來:「妖血這樣的東西,憑一己之力很難保下,個人再膽大包天也不敢拿它對付我,所以他們身後有同伙,站著整個族群。」
「不會是天都,如果是,溫家聖者不會多次試圖培養我對家族的忠心,一個注定被處決的廢子,不值得花費一點心思——而且妖化與妖血在九州是絕對不能觸碰的東西,一但揭露,就是致命把柄,可以拖垮一個種族。」
她動了動唇,得出結論:「是王庭。他們想用這個拖垮天都,至少在某個時刻,讓天都陷入焦頭爛額的自證和自查中,失去爭奪什麼的資格。他們用這個牽制天都,但不敢將妖血用在巫山身上,因為巫山有神殿,帝主的力量說不定會有留存,所以他們只能用別的計劃對付你。」
「……塘沽計劃。」
陸嶼然遞來個線索:「王庭兩位聖者即將隕落。」
溫禾安陷入長久的沉默中,半晌,笑了聲,聲音不同尋常的冷:「所以他們有兩手準備。一邊從百年前開始積聚禁術,妄圖替聖者續接壽數,一邊動用妖血和塘沽計劃,要拖垮天都,牽制巫山。」
屆時天都死去一個繼任者,又深陷妖骸醜聞,所有聖者的目光全部盯著他們,他們有心無力,無法趁火打劫王庭。
塘沽計劃若是成功,陸嶼然死亡或是重傷,巫山同樣沒有能夠撐掌局面的繼任者,他們身為帝主親族,焦頭爛額的同時,重心也會放在妖血上,而非進攻王庭。
不論聖者續命成與不成,此舉無疑都能為王庭最大程度削減壓力,拖延時間。
溫禾安知道他們為什麼會用到妖血了。
這種時候,還有什麼比妖血更好用,更能唬人呢。
也就是此時,她也才明白,為什麼之前捋出來的每一條線都交雜了那麼多人,天都,巫山,王庭三方勢力好似平等參與了每一件事。為什麼混淆視線要做到這種程度。
庭院中星河璀璨,樹影婆娑。
「他們本來還有時間。」溫禾安凝眉,又說了一遍:「他們或許本來還有時間,但帝主傳承現世,巫山的探查他們不可能全然感知不到,當下唯有兩種選擇。」
她又沉默下來,才說:「一,為保險起見,他們暗中按兵不動,明面上與巫山翻臉,怒斥巫山的舉動,待風波結束後再小心行事。」
陸嶼然知道她的意思,語調中帶點嘲弄:「他們能等,聖者的壽數怕是等不了。」
所以。
溫禾安說:「我也偏向第二種猜測。他們狗急跳牆,接下來應該會抓緊時間進行下一步了。」
布置百年的計劃,付出了難以想像的心血和代價,連妖血都用了,豈會說放棄就放棄,說擱置就擱置。
「我唯一不懂的是。」溫禾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好似刀鋒拂過,疼痛讓她下意識皺起眉,喃喃自語:「怎麼會是我。」
王庭選擇下放妖血的人選一定是天都最有名望的繼任者,但怎麼會是她。
外人不明所以,以為溫禾安昔日風頭完全壓過了溫流光,可若是真要從中選一個,溫禾安這個被捧殺之人都從未認為自己能奪得勝利,王庭活了無數個歲月的聖者只會看得更明白清晰,他們怎麼會將這麼重要的賭注壓在溫禾安身上。
「我現在和天都生死決裂,全九州都看了這場笑話,即便日後王庭將這件事扯出來,天都也會一口咬定跟他們沒關係,他們很容易就能將事情撇乾淨,撇清。」
任由一個被注入妖血的棄子在九州來去自如,天都聖者蠢不到這種份上。
其他聖者也不是沒有腦子。
這是整件事中最令溫禾安不解的地方,她腦中已經串起事件的脈絡,有一兩個打結的地方,但她沒管,順著往下推:「從前不好說,但我確定,現在我身邊沒有任何勢力的暗中盯梢與關注。」
這怎麼可能。
不論是哪方勢力,他們的目的都會是拖垮另一方,而非讓妖物再次席捲九州,畢竟九州已經沒有另一個帝主了,一個不好,就是全部完蛋。若是抱著這樣的念想,王庭還大費周章搞什麼禁術?
他們怎麼敢不派人盯著溫禾安?怎麼敢不時時注意著她的情況。
最好笑的是,他們當年信誓旦旦將注下在她身上,又怎麼會眼睜睜看著她被溫流光算計下台?他們應當力保她在天都地位穩固,最好能踹掉溫流光一枝獨秀才對,怎會讓江召聯手溫流光給她下套?
……
不論是王庭還是天都,從來沒人拿這件事來威脅過她。
種種反應。
給溫禾安一種強烈的,好像始作俑者並不知道妖血下到了她身上一樣,但這種東西……有可能弄錯嗎?
是不是太荒謬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自從聽說了這件事,溫禾安覺得臉上那道長著裂隙的地方開始癢起來,她表現得再鎮定,情緒恢復得再快,想想妖骸造成的九州之禍,腦海中念頭瞬息萬變,太陽穴突突跳著疼,眼睛也疼,心頭怎會不躁。
她撓了下自己臉頰一側,沒有很好收住力,被指甲劃過的肌膚很快出現道紅痕,透出血絲,陸嶼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用靈力平撫這道乍現在眼前的傷口。
她慢慢吐出一口氣來,眼仁朝向他,看了一會,指尖縮攏回去,抿了下乾澀的唇,才又道:「……我如今與天都割裂,他們的如意算盤破滅了,天都沒有受到影響,巫山也沒有。他們若是知道這件事,一定會有另外行動——」
溫禾安忍著不適感深入地想,如果她是這場陰謀的主導者,在事態失利卻仍要達成目的的前提下,她還有一個選擇。
唯一的選擇。
將溫流光也拉下水。
溫家兩位繼任者如果都沾染妖血,溫家再如何辯解,也躲不過全族被查的結果,他們沒做過這事,也背不起這樣的責任,一定會接受各方審查。
如此一來,事情雖然中途有所偏離,但結局是一樣的。
因此,現在要做的事有三件。
——派人牢牢盯著溫流光。巫山嚴查之際,王庭不會將妖血留在本家,他們對溫流光動手腳的現場,將是唯一能讓王庭伏誅的證據。
——他們不敢在妖血上有動作,但勢必會有禁術上的動作。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會又製造出個空前熱鬧的盛大場合,將三方再次牽扯進去,混淆視線,這也是他們慣用的伎倆了。
這兩人都有絕頂聰明的頭腦,一個眼神對視,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陸嶼然道:「我讓幕一去盯溫流光了。這邊可能需要你身邊的人另行干涉,我手邊能調動的力量不少,但事關你,我有顧忌,不是直系心腹不敢派遣,怕族內察覺。」
溫禾安怔了下。
她幾乎沒在陸嶼然嘴裡聽過這樣明顯受限的字眼。
動了動唇,才漸漸理順的思緒又亂了。
她並不遲鈍,不會感覺不到陸嶼然的在乎,發自真心的情感,然而她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之前流落歸墟再落魄狼狽,周旋之下與他合作,也沒覺得這段合作關係多麼不對等,就算是做刀,她也有本事有實力做最為鋒利的那柄。
現在局勢轉瞬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她身上的秘密一旦揭露,勢必成為整個九州的頭等通緝犯,人人得而誅之,後續妖毒發作唯有靠他的血才能壓制,才能活下去。而有妖血作鋪墊,巫山已經在明面上和另外兩家對峙,不論是塘沽計劃,還是禁術,都能堂而皇之推進,不再需要別的後手。
這麼多年,溫禾安習慣了用雙方優劣勢衡量合作的必要性。
時事變遷,她能適應任何變化,可牽扯到感情,能分得開,又沒法全然分得清楚明白,她捂著這個要命的秘密很多年,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變成兩個人共同的秘密,被人小心保護起來,跟保護自己一樣。
也知道世間任何事都講究有來有往。付出太多,回報不對等,時間長了,心裡的豁口會變大。
她接受這份好,欣喜於自己的選擇,卻無法心安理得,認為這理所應當。
「……嗯。我讓月流和暮雀去。」溫禾安鬆開手,朝石桌方向走了兩步,拿過靜靜躺在桌面上的十二神令,放進他掌心中。
陸嶼然無聲掀起眼皮,問:「什麼意思?」
「如果進傳承你再得一枚,八枚神令,你手中有四枚,第五枚是一把至關重要的鑰匙。如果沒有,這就是你的第四枚,同樣重要。」
溫禾安的反應速度不止表現在各種陰謀陽謀上,此時從齒關中吐出第一句話,後面的就有了思緒:「我那日和你說過,我不爭帝位,這令牌我拿著沒用。」
「我說的話什麼時候都算數。只要我還活著,你要我殺誰都行,溫流光,江無雙或是兩家的元老長老。」
陸嶼然的瞳色沉下去,他弄明白了:「你在拿這個跟我做交易?這令牌是什麼,我為你保守秘密的謝禮?」
溫禾安抬眸與他對視,不知該如何將話說得直抒胸臆,修長背脊僵直。
「不是。」
她新月似的眉蹙起,過了一會,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乾澀,但足夠坦誠直白:「我知道為我保守秘密,暗查妖血不是簡單的事,會讓許多人對你生出殺意,會讓巫山族內否認你的付出,對你下不好的定論。你會為此遭到追殺,誣陷,會被關禁閉,會流血……我可以說好聽的話,許未來的承諾答謝你,我知道你不在乎這些,不會計較,可我覺得言語太輕,太縹緲,我想給你同等切實的回應。」
「你給的東西不止這些,但我身上有的,對你有用的,暫時只有這些。」
陸嶼然掌心中臥著一道冰冷的令牌,他知道溫禾安心情不好,誰遇上這樣的事不覺得崩潰。他同樣深壓著海底岩漿般的憤怒,感同身受,知道她需要時間冷靜接受,在接到令牌,聽到那兩句話時心裡告訴自己的第一句是。
好好說。
他不是情緒外洩的人,本身也沒那麼多情緒,三年前吃了畢生難忘的虧,在她面前,已經扭轉了習性,每一次都會將自己不喜歡的,反感不能接受的字眼,態度攤開了表現出來。
接受不了的事件往往與她有關。
這實在很明顯。
只是沒想到,在這種時候,會聽到溫禾安這些話語。
她再認真不過。
是直觀的心理描述,是解釋,但又不太像。
——「我想給你同等的回應」。
……更像告白,是十分甜蜜的情話。
陸嶼然恢復了些精神,瞳心中烏亮沉靜的水掬動起來,他去牽溫禾安自然垂貼在身側手,將掌心伸開,令牌放回去物歸原主,叫她牢牢握著:「是你的就是你的,拿著。」
「不需要你去殺誰。」他緩聲道:「你我之間的合作關係早就翻篇了。」
「記著呢。上次的靈戒,這次的回應,等妖血的事情解決了,一併給我。」陸嶼然垂眼替她整整肩頭滑落的孔雀裘,用指腹貼了貼她的臉頰,復又抬眼,慢條斯理道:「我不拒絕。你的東西,我都樂意要。」
溫禾安不眨眼地看著他,半晌,緊緊地攥住他一段指骨,貼著他閉眼放空了會。
感覺心情平靜了很多。
長夜已深,四下無聲,街頭巷尾銅環門前掛著的燈盞一道接一道熄滅了。
溫禾安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耽擱,她還要去做第三件事。
她不能放任自己坐以待斃,即便命運才當頭砸下來一個驚天的噩耗,可羅青山還在研究逼出妖血的方法,陸嶼然的血可以壓制妖化,可以爭取時間,現在又知道自己是異域王族後嗣,王族有怎樣的本領她不想知道,對認祖歸根亦沒有想法,但她抓住了陸嶼然給出的重心。
異域尋找破除妖化的途徑多年,終於有所進展,突破口就在溶族身上。
陸嶼然與異域彼此警惕,被視為立場不明的敵人,王族絕不會將這等機密告訴他,他怕挑動這群人敏感又脆弱的神經,也不會自討沒趣深究。
但溫禾安有身份可以知道這件事。
「我給奚荼發了消息。他知道你今天從傳承中出來,沒睡,已經回了消息說自己有時間。」
陸嶼然將四方鏡往她跟前一遞,她瞥了眼上頭的消息,啞然應了聲,兩根手指往半空中一扯,像在水面中撈出了波光粼粼的鏡面,一道空間裂隙憑空出現:「位置在哪。我現在過去。」
陸嶼然跟著她踏進裂隙之中,道:「一起。」
溫禾安回望他。他性情隱忍清淨,不會誇大其詞,關禁閉後會出現的幾種狀況只會比想像中更為嚴重磨人,吃飯的時候他還懨懨提不起精神,眉眼中難遮倦色,但這小半夜下來,話說得不少,該繃的弦也沒少繃。
空間裂隙開到了蘿州城與鄰城接壤的郊野,奚荼還是拒絕了陸嶼然提供的住宅,但未免真被人發現行蹤,另選了一家屋舍住著。
青磚黑瓦,簷下流霜。那幾隻餵得圓滾滾的鳥雀也跟來了,大半夜神氣地用兩隻爪子勾在晾曬衣物的線繩上,縮著翅膀活像幾團沒有棱角的球。
溫禾安在門口停下腳步,她對陸嶼然道:「你回去休息吧。我解決完這邊的事就回,不會很久。」
陸嶼然抓著四方鏡,一條銀色的流蘇穗垂墜下來,他略略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進去處理自己的事,聲音沁在夜霧中:「我在外面等你。」
溫禾安皺眉欲言又止。
陸嶼然身體往木籬笆上一靠,知道她要說什麼,吐出兩個字:「等你。」
溫禾安不再說什麼,朝他笑了下後轉身踏進院門,就在她進院門的那一刻,站在繩線上的五六隻圓滾麻雀齊齊睜大眼睛,豆大的眼珠定在她身上,像被上了什麼關卡的傀儡,半晌,啾啾啾地叫起來。
一道無形結界籠罩遮蔽了院外一切視線。
溫禾安不為所動,垂著眼走到那唯一一間木屋前,屈指欲叩,門在此時被人從裡推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9 11:12 PM
第九十一章
有朝一日會來見親生父親這件事,完全不在溫禾安的計劃之中。
她母親去世得早,去世時她只有朦朧的印象,後面漸漸開始記事,只知道奚荼早出晚歸,連個人影也不露,照顧她的乳娘怕這個人怕得不行,父女偶爾幾次面對面相遇的畫面,是否有交流,她已經記不太清楚,只記得那時候亙長的沉默令人難受。
她親緣淡薄,也不執著於此,在她的心中,跟「父親」早已經斷絕了關係,若非機緣巧合,此生不會再有相見的時候。
天意總弄人。
隨著「嘎吱」的推門聲響,溫禾安平靜抬眼,禮貌地後退一步,在輕雲素月撒下的流光中朝門後瞥去一眼。恰巧門後的人也正凝眉看過來,視線一霎間銜接上,兩人正正對視。
奚荼和溫禾安記憶中不太一樣,變化不小。身軀更為高大寬闊,眉眼平靜沉穩,從前的銳氣逼人好似被時間一點點完全磨平了,火山將要迸發的危險壓迫感悉數沉澱下來,乍一看,好似真成了雲遊鄉野的青山之鶴。
從相貌上看,他們沒什麼相似的地方,溫禾安聽乳娘說過,她更像自己的母親一些。
溫禾安很快收回視線,朝奚荼極為客氣地一頷首,啟唇,態度落落大方,言語不卑不亢:「我聽他說了您的身世,異域王族不該在九州逗留百年,您想順利回去,要走幾道流程。現在是最後一道關卡,由我接手。」
說實話,很是客氣禮貌,也很是疏離,公事公辦的意味十分明顯,臉上沒有其他表情,聲音裡也聽不出一點漣漪。
自打薛呈延親自到九州,見過他之後,奚荼就在等著和溫禾安見一面。父女之間相隔百年第一次見面,也極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面,若說在腦海中沒有事先構想,那是假的。
奚荼還沒淡然到這種份上。
不然他早走了。留在九州受什麼苦罪。
「九州排斥異域生靈,這些年,你大可經由九州防線前往巫山,返回異域。」她沒有久待的打算,更沒有上演父女相認涕淚橫流戲碼的意思,只略一停頓,便接著問:「為什麼不走。」
奚荼察覺出一股說不出來什麼感受的勁往腦袋裡沖,將要登頂的那一刻又「呲」的沒了氣,半晌,他提了下嘴角,朝身後架起的木桌子椅子比了下,啞聲道:「坐下說吧。」
溫禾安頷首,和他先後落座。
奚荼看溫禾安,比她看他仔細很多,視線從她溫柔精緻的五官不動聲色挪到身上披的那條輕薄孔雀裘上。
這條毯子隔絕了王族之間親厚的血脈感應,對異域習性有如此深厚了解的,唯有巫山。有人想得周到,不願讓眼前之人的思維和意願被區區血脈之力扭轉改變,讓她的一切選擇都跟著心願走。
也算是有心了。
奚荼沒先回答問題,半晌,揮手先把頭頂上站成一排的神氣麻雀們搧飛數百米,拋出結界之外,夜空中,發出幾道倉促的「呱」聲,粗嘎得像烏鴉叫。
「這是我為數不多能在九州施展的王族技能。」他解釋著,問溫禾安:「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溫禾安笑了下,不帶一點譏嘲,很是平和,彷彿在與陌生人客氣寒暄:「還好的。」
奚荼一時啞然,喉嚨有些堵,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兩三句話下來,他意識到,溫禾安的性情其實和他,和溫箐都不一樣。
他年少輕狂,相當不可一世,若是自己的父親對自己不管不問上百年,待他摸爬滾打一路站穩腳跟後出來假惺惺問這麼一句,別說按捺性情坐下來說話了,他第一時間會選擇把這件屋先炸了,再下追殺令,不讓他在九州耗子似的東躲西藏一段時間都不能解氣。
溫箐根本來都不會來。
她已經長大了,性格經過多人的淬煉,身上其實沒有什麼父母的影子。
……
奚荼倒了兩杯茶,不是什麼好茶,只有苦味,沒有回甘,香氣很淡,一時間誰也沒有先動,沉默像水不動聲色漫過口鼻,氛圍令人覺得窒息。他定了定,看向對面坐姿端正,脊背修長筆挺的女子,眼睛微眯,陷入回憶:「你的事,我都知道。」
「你被溫家找回去的第三年,第三年年末吧,我才找到你。」有些記憶太久了,也不太開心,人會自動將它模糊掉,奚荼現在深挖出來,一段一段的:「你第一次被溫家介紹,出現在所有世家的視線中,第一次替他們處理事情,步步高升,也被責罰,被敲打,被形勢推著和巫山聯姻……破入九境,很快又開啟第八感,躋身九境巔峰,同輩中稱雄。」
一朝跌落,被流放,被奪權,生死一線也有手段本事爬回來,開始逐一反擊。人生才過百年,激流勇進,潮起潮落,洶湧放肆。
奚荼承認九州和異域的不一樣,他和溫箐的理念也不一樣。
九州偏人性,異域更偏獸性。
異域的小崽子們小時候哪個不是摸爬滾打,以一身傷疤與戰績為榮?以最慘烈的經歷,才能磨出最鋒利的爪牙,蛻出最華麗的翅羽。人生的苦,早晚都得受,能拼出什麼樣的成績,不靠家族,不靠父母,靠的是實力,心性,智慧和為人處世的准則。
在異域,就算是王族,也沒有太大的優勢,拳頭硬才是真的硬,自己的地位靠自己守。
說實話,奚荼是驕傲的。
他沒辦法不驕傲。
溫禾安太優秀了,這種優秀就算比之被帝主選中的「帝嗣」陸嶼然,比之他們異域天生「皇」相的女君也不遜一點,奚荼長這樣大,算是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與有榮焉。
即便溫禾安和他的關係緊繃得一言難盡。
奚荼胸膛裡沉下一口氣,說:「那年,因為我的緣故,你與乳娘走丟,失散人間。我很後悔。」
「是麼。」溫禾安手指搭在膝頭,聲線四平八穩,輕得渺然:「我以為你是故意的呢。」
奚荼眼瞳像獸一樣緊縮起來,一字一句道:「絕對沒有這回事。」
「很早之前我想過這個問題。我在人間十年,天都都能找到我,你若真有心,怎會找不到。」話音落下,溫禾安頓了頓,又說:「前段時間,我聽陸嶼然說,九州唯有你一個異域之人,沒有同族親信,身受壓制,我母親也死了,你仍在九州待了這麼多年。這有些影響我的判斷,你要是想說什麼,現在可以說,要是不想說,我亦不會多問。」
對溫禾安來說,這些確實無關緊要,只是既然來都來了,她就當聽個故事,故事好壞,其中是否有誤會,有難言之隱,這是她後面要思考的事。她來的主要目的,是想問清楚溶族對付妖血的本領,至於王族技能——她不拒絕任何一份力量,但異域受九州排斥,這未必是一件好事,有就有,沒有她不強求。
奚荼舉杯抿了口滾熱的茶水,唇腔裡泛出劇烈的痛意,他反而清醒過來,須臾,難以啟齒地說起其中原委:「你母親去世後,我精神很不好,王族之力失控了好幾次——九州之力由控制我,變作鎮壓我。」
溫禾安靜靜聽著。
當年情由時隔近百年,隨著奚荼的主動揭開,緩緩展現在自己面前。
溫禾安出生前,奚荼和溫箐的關係就已經不算好,時常會發生矛盾,孩子的出生讓一切都平靜下來,三口之家過了段幸福溫馨的日子,但隨機而來的是更深更重的分歧。
很多事,奚荼不懂為什麼。
溶族在異域排行榜第七,奚荼是族中天驕翹楚,滿身意氣,滿懷驕傲,最不知天高地厚時,敢對蒼天譏笑,自然也敢為心中所愛孑然留在九州。他們兩人相愛,按照天都傳統,竟要讓他歸順天都,從此成為天都人。
叛族,這事奚荼做不來,再愛都做不來。
溫箐也不敢讓他入族,他是異域,身份一旦暴露,被圍攻後生死難料,便也和他一樣絕然,與天都割裂,開始了「流亡」生活。真是流亡,天都派來的人一波又一波,從動之以情到威脅恐嚇,如蝗蟲過境般源源不絕,溫箐不讓奚荼出手,總是自己應對,她是天都少主,非籍籍無名之輩,可面對追來的人,總是只守不攻,對面次次全身而退,她卻次次受傷。
她對家族有著感情,好似在用這種方式償還家族培養之恩。
她再一次受傷時,胸肩那邊幾近粉碎貫穿,幾乎要了半條命,聽說這次來的是她的三哥。
奚荼那一刻氣得兩眼發黑。
那時候九州對他的壓制還沒那麼嚴,溫箐受傷還沒醒,他愣是疾行千里,將已經帶兵回程就快進天都轄地的一行人截住,打了個天翻地覆,結束時,溫箐身上的傷是什麼樣,領頭那人的傷就怎麼樣。
這事導致了他在九州如坐針氈,受到的反噬重得和才來那段時間一樣,臉唇皆白,上吐下瀉。
溫箐在身上傷好之後知道了這件事,跟奚荼大吵了一架。
這段時間她心中很是壓抑,她說天都的事自己會解決,那是她的親族,生她養她,不需要奚荼插手。奚荼直接笑出了聲,直言挑破:「因為天都專橫,在姻緣之事上,要麼外族歸順,要麼要為你尋個門當戶對,他們的親情毫不通融,絕不讓步。而你的解決方式只是一味忍讓,對敵人,忍讓就是無條件的示弱,所以他們有恃無恐,源源不斷。」
他們那時候都太年輕,又都太自我,棱角深重。
「你忍讓的盡頭就是死亡。」
「忍這麼久,也夠了吧?」
溫箐外冷內熱,是個十分重情誼的人,和家族間的關係轉變折磨她折磨得要死,她疲倦,又被刺到,冷聲道:「依你之言,我該如何?來一個殺一個?若是你,你也能做得到?」
奚荼將她的手塞進被子裡,在窗邊冷然開腔:「你若是跟我回異域,我的家族不會對你有一點不敬重,誰敢說你一個字,就是和我拼命。」
「他們先對你動手,殺了他們又有何妨。」
溫箐甩開他的手:「你根本沒有設身處地為我考慮過,你要是真的愛我,不會說這樣的話,更不會這麼做。奚荼,那是我哥哥。」
奚荼難以置信,他接連冷笑了好幾聲:「對。我不愛你,你哥哥愛你,你掀開被子看看你的傷,他對你留手了?因為你有了喜歡的人,家族不接納,他們就能直接過來要殺你。」
「呵。」冷笑已經不能形容他那會的心情,他頷首,咬牙:「是。我不愛你……我決意為你留在九州,我也有家族,我心裡就好受了?我就沒有不捨,沒有親情是吧。」
溫箐深深吸了口氣,很久之後,說出來一句:「你可以回去。」
奚荼氣得沒有理智了,他順風順水的一生,而今折戟九州,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當即撈起氅衣奪門而出。
愛情算什麼。
悠久生命中一點可有可無的點綴罷了。
他現在就去巫山,回異域,這該死的九州,誰愛來誰來。像是有一隻眼睛時時刻刻監視感知著他的心緒,奚荼回去那一路,可謂是暢通無阻,氣順了,頭也不暈了,精神也提得起來了,真快到巫山了,奚荼又猶豫了。
九州與異域非要事不會交流。
特別他還有前科。
此一去,可能就是永別。
奚荼至少在巫山附近見鬼的大雪中陰晴著臉站了一天,翌日一早,拍拍頭上身上的雪,還是返程了。回到家已經是第三天深夜,家家戶戶都滅了燈,就自家還留了一盞,院門也沒關。
奚荼臉色終於好看一點。
吵架,口不擇言嘛,誰都會有這個時候,日子還不是要過。
他心裡還沒舒服一會,身體上那種熟悉又要命的噁心感即刻又上來了,站了一會,立馬手心,額頭同時冒汗,一句話沒說,轉身先吐了個天翻地覆,感覺五臟六腑都被掏空。
那一刻,他對九州的厭惡達到了巔峰,此生不可能和解的程度。
緩過來之後,奚荼用清茶漱口十幾遍,又去洗漱,等結束這一切回到房間的時候,溫箐已經醒了,半坐起來準備趿鞋下床,奚荼大步走過去,嘴白得跟鬼一樣,架著她的肩便咬下去:「你把我氣死算了。」
溫箐笑了一下。
還笑!
……
怎可能不愛。
他和溫箐的孩子,他怎可能不上心,怎可能故意弄丟。
奚荼不太喜歡回憶從前,回憶太磨人,一想,就沒辦法再心平氣和地對待當下的生活,因此他只略略提了一嘴,就鄭重著說:「我不喜歡天都,但你母親很喜歡,她在天都身上吃了很多虧,受了很多傷,這是她早亡的主因。」
「她死在秘境裡,跟我說了很多,放不下家族,放不下自己的母親,但很放心我們。她心裡覺得我們會過得不錯,但我辜負了她的囑托,沒有對天都手下留情,也沒有成為一個好父親。」
「你被天都尋回去,他們為你捏造了新身份,說你是溫流光三叔三嬸的孩子。」奚荼平靜地承認:「他們不是早夭,這兩個短命鬼,死在我手裡。」
溫禾安第一次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我還炸了很多秘境,具體什麼情況,記不太清了。當時心裡想著,你母親人都不在了,我才不會守什麼死的承諾,天都害死了她,我睚眥必報,勢必讓他們不得安寧。待我將這邊事情全部清理乾淨,就帶你回異域,回溶族,我是溶族繼任者,總有一日,我會聯合其他王族攻入九州,只取天都。」
可能當時確實太瘋了。
瘋得讓人害怕。
九州之力直接鎮壓了他。鎮壓之力強到除了容貌不變,幾乎任何秘術都施展不出來,囚困在一方小小的院子裡難以動彈,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溫禾安丟了。
奚荼終於冷靜下來。
他是父親,能感應到另一道氣息,知道自己的孩子還活著,血脈之力隨著她的長大而成長,但因為沒有年長者的引導,一直不曾激發。
等他脫困,溫禾安已經入了天都,開始學習九州術,天賦卓絕,初露頭角。
奚荼猶豫了。
溫禾安不認他,但對溫家人說不定有了感情,奚荼唾棄這爛透了的天都,但對他們的教育,對他們培養家族信仰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且,此時回異域,她會不會因為學習九州術而被異域排斥?若是這樣,得廢了這邊的一切術法,但孩子還沒成年,年幼,這無疑大傷根基。
這是溫箐給她的天賦。
自家崽子。
太可惜了。
這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是,他確實騰不出手來。九州之力防他跟防什麼似的,要是溫禾安在自己身邊,他固然可以直接帶走,她年歲尚小,只有自己一個親人,對九州與異域沒有明白的認知,他不必顧慮什麼。
但再不願意承認,事情的發展就是邪門到了這一步,奚荼感覺自己,溫箐和天都在一個無形怪圈裡,兜兜轉轉,千回百轉,仍是躲不過。一開始就讓人噁心的東西,總會一直噁心你。
溫家有三位聖者,他只有一人,還被壓得舉步維艱,硬來肯定是不行。
奚荼不是沒想過迂回,異域王族大多很有個性,特立獨行,崇尚力量,跟九州世家打了小的,出來老的抱團風格相去甚遠,但事關還沒成年,沒有激發血脈的幼崽,並不會坐視不管。
要命的是,深入九州後,異域那些傳信的符篆,石頭都失了效。他像一頭被關在籠子裡束縛了手腳的巨獸,都這樣了,九州還擔心他悄悄給族裡傳信洩露什麼機密。
奚荼也不是沒有想過悄悄跟溫禾安見面,將情況告訴她,問問她過得好不好,聽聽她的意願。
但他不能和溫禾安貿然見面。
王族之間,尤其是成年王族與未成年之間,受血脈影響太深了,溫禾安已經開了靈根,動了力量,奚荼不清楚她體內的血脈之力究竟處於什麼狀態,往壞了想,要是見面當即被引得全面爆發了,九州術和王族力量會不會在她身體裡打個死去活來?
到時候怎麼解決?
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奚荼連個道聽途說的機會都沒有。
他在九州還跟半個殘廢似的。
眼前能走的路唯有一條,他現在轉身,回異域,整合力量再陳兵九州防線,跟巫山談判。他只要帶走一個天都的繼任者,她不在,陸嶼然還少一個勁敵,巫山可能會答應。
但他不敢保證這其中需要多長時間,但至少短期內,別想再進來。
這不行。
他不能長時間和溫禾安分開,她從未動用過王族血脈,但這份力量確實一直存在,在成年之前,需要有同族安撫。至少不到真正無路可走的絕境,他不敢把她一個人丟在九州,這是原因之一。
這些多年,奚荼獨自一人,不遠不近地看著溫禾安,也竭盡所能搜集過一些事跡。
不多,但肯定真。
都說溫禾安在天都勢大,如魚得水,節節攀升,但她並非一心爭權奪勢,這麼多年,他追尋著幼獸氣息,被動地跟著「跑動」起來,知道她每年清明左右都會回琅州一趟,待幾天,陪伴逝去的親人。知道她總會在人間發生重大「疫病」,飢荒,兵亂的時候跟靈莊和珍寶閣做大額交易。知道她在晉入九境,開啟第八感之後四處去一些混亂無序的城池。
她漸漸長大了,經歷了很多事,完全能夠獨當一面,她的見聞,學識,關係網又塑成了她獨有的見解,她的熱烈情感。她和她的母親一樣,深愛著這片土地,她們的人生在這裡,難以割捨。
不論是離開九州,捨棄一切,還是可能要廢除自己的修為術法,永世被天地之力監視壓制,對溫禾安來說,無疑比死都可怕。這是原因之二。
早在數十年前,奚荼就已經沒動過讓溫禾安轉修王族術的念頭。
「我想著,等你血脈完全穩定了,長成了,我再離開。」
奚荼看著溫禾安,心裡從不抱不切實際的希望,光是看管孩子不利這件事,就夠判定他是個糟糕的父親,更遑論多年來不聞不問,有再多理由都無法掩蓋缺席孩子人生的事實。
他不會有隨意說幾句就想要溫禾安喊聲父親這種愚蠢念頭。
裝裝可憐扮扮可憐相誰不會。
想補償,還不如給點實際的東西。
「這幾年,我一直在心裡想,和你見面會是怎樣的場景,我該說些什麼,又該怎麼讓你知道,自己並不是被遺棄的孩子。」
奚荼不擅說這些,他痛失所愛,父親當得手足無措,只能摸索著用小時候溶族族長對待自己的方式對待她,又覺得不太對。異域不是很講親情,生死皆由因緣,心大得很,他肯定不能這樣對溫禾安。
「就算這次薛呈延不來,你找不到身上披著的這條孔雀裘,我也準備找時間與你相見了。」
溫禾安一直在靜靜地聽,聽著本該是生命中最為重要親近之人的愛恨故事,沉默著不置一詞,直到這時候,才動了動睫毛,啟唇問:「為什麼。我的血脈已經穩定了?」
奚荼搖頭:「不。」
「……是它快消失了。」
溫禾安維持著這個動作,皺了皺眉,不解其意。
「我從沒遇見過這樣的情況,我們族內,也從沒有出生百年空有血脈而不修王族之術的人,我猜,可能是你長久的擱置,讓它日復一日變淡了。」奚荼再喝眼前茶水的時候,水已經變涼了,滿嘴生冷苦澀。
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溫禾安修習九州術的天賦很高,隨了她母親,這個奚荼知道,可她剛出生時,王族血脈之力同樣不弱。不知道怎麼回事,自打回溫家修習九州術之後,就一年比一年弱,起先還好,後面這十幾年,消失速度快得被什麼東西吞掉了一樣。
就連薛呈延,見面的時候都覺得詫異,好笑地說你這女兒,血脈怎麼弱得跟貓崽子似的。
奚荼摩挲著粗碗邊緣,沉吟一瞬,很快下了決定,他不是拖泥帶水的人,當即道:「異域有規定,王族秘技,絕不外傳。我不知道血脈消失的原因是什麼,你又接觸了什麼力量,遇到了怎樣的事,但未免發生意外,我將溶族血脈之力的作用告訴你。」
真遇到了事,也不至於靠猜。
溫禾安半握的掌心慢慢鬆開。
終於聽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她有預感。
溶族血脈真正的作用就是陸嶼然口中能夠壓制妖血的關鍵。
「溶,字面意思。」奚荼與溫禾安對視著,跟兩代之間正兒八經的交接一樣,聲音凝重:「在異域,這個字代表著悄無聲息的吞噬,蠶食,將所有可控力量納為己用。能力很強,但只排在異域王榜第七,是因為太看重血脈之力,強的很強,弱的很弱,族群差距拉得太大。」
他朝溫禾安笑一下,舉例:「我這樣說——若是血脈之力無雙,心性無雙,甚至可以嘗試接觸九州山河之力,機緣夠多,活得夠長,說不定也能和你們帝主一樣,掌天下之力,做天地之主。」
但可惜。
又好像命中注定,溫禾安是九州之人。
——
吞噬,又是吞噬。
妖骸之亂期間,妖化症狀最叫人聞風喪膽的特徵就是吞噬。
溫禾安下意識想到了自己身上的妖血,她抿了下唇,低聲問:「……吞噬別的力量,會造成它的突然消失嗎。」
「不會。它會一直在。」
所以才說溫禾安身上這種情況,他也是第一次見,奚荼又道:「況且,在你修習術法之後,我不曾與你見面,不曾催動過它。」
就像顆種子,你在石頭上給它挖個坑埋進去,再小心呵護,也沒可能長出秧苗。
話說完,奚荼示意溫禾安再等一會,他自己轉身進那間唯一的臥房,沒過多久,捧了個小烏木匣子出來,擺在她面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9 11:27 PM
第九十二章
溫禾安接受能力不弱,然而這段時間陸續接觸到的東西顛覆了她許多認知,在踏進這道門之前,她對父母親從不抱有任何期待。她相信自己的認知,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漠然,存心為之,想像不出百年來避而不見的理由。
現在奚荼給出了理由。
在倏然之間。
不給人慢慢反應的機會。
溫禾安看著眼前這雙眼睛,知道奚荼沒有說謊,異域王族在九州的反應,她也聽陸嶼然事先說過。正如認知和事實打破她曾經對親情的幻想,現在認知同樣告訴她:如果不是這樣,一個王族何必在九州待上百年。
百年的反噬,滋味肯定不好受。
她跟很多人打過交道,游刃有餘,這好像是天生的本領,下屬,仇敵,合作者,長輩,朋友,什麼時候該讓人心生畏懼,什麼時候讓人如沐春風,都只是神色間一個變化的事。
只是注定不會和雙親相處。
這世上大概只有李逾見過她真正的崩潰無助,隆冬,寒夜,蜷縮在一起的小孩,血淋淋的包扎布條,深可見骨的傷口,咬牙切齒,字字不解,字字銜恨。
一天之間,要將怨恨悉數泯然,溫禾安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唯有沉默。
好在奚荼並不強求,溫禾安一開始還能客客氣氣和他說話,沒有指著他鼻子冷言酸語地刺就已經大大超乎了他的預料。他將烏木匣子推到溫禾安跟前,道:「打開看看,都是給你的。」
溫禾安手指在膝頭上動了動,凝眉看他,沒有起身。
奚荼便當著她的面兀自將小匣子打開了,匣子不大,但內有乾坤,扭開後有三道夾層,每個夾層中又悉心分了六格,材質油滑,似木似玉。每個小格子裡都放著樣東西,她看見了一條長長的珠串,繞手上可以掛上四五圈,藍藍綠綠的寶石,下面壓著張字條,再一看,每個格子裡的東西不一樣,但都有這張白紙。
「當年我來九州,身上帶了不少東西,這些年我行動受限,只能遊於山野,有時日子太無聊,就又撿起了鍛造之術。這些東西是我用身上寶物,輔以溶族血脈之力改造而成的。可能不那麼好看,但實用,我用吞噬之術抽掉了上面明顯的王族特徵,但攻擊人時用的還是王族之術,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項我都寫在了紙上。」
「王族之術與九州術法截然不同,詭譎無比,關鍵時候,可以出其不意致勝。」
奚荼朝她擺擺手,袖子垂在匣邊,手掌一用力,手背上青筋疊起,怕溫禾安不接受,在她開口前接著說:「我們族群對伴侶忠貞,認定一個即是一生,我也只有你一個孩子,我的東西都是你的。」
說再多,不如給孩子準備實際的,真正有用的東西。這是異域王族刻在骨子裡的認知。
「這次回去,我會接手溶族。恐怕有一段時日不好相見。」
看得出來,奚荼當真是深思熟慮過,他又從袖子裡翻出一塊小小的圓牌,牌面上刻著一顆咆哮的獸頭,威風凜凜,遞到溫禾安身邊,說:「若是遇到了什麼事,可以用這個聯繫我。它在半年內是有效的,半年後會被天地之力消磨掉力量。回去後我會查清楚,九州之人進異域會不會受到壓制,並把結果告訴你。」
溫禾安現在和陸嶼然在一起,巫山之後就是九州防線,離得實在是近,近到奚荼在見過陸嶼然之後都忍不住想:以後父女關係要是好了,日後他們指不定還能在防線上三天兩頭見上一面,要是異域不排斥九州之人,那感情更好,只要溫禾安願意,大可入族中洗髓池,只要還有一絲血脈,以她的天資,不是不可能開啟王族秘術。
如此一想,看不見頭的沉悶生活終於有了點意思。
將圓牌推過去後,奚荼手腕一翻,從小匣子第三層的一格裡翻出來一張薄薄的黃紙,展開給溫禾安看,鄭重其事地囑咐:「以後,聯繫我的獸牌失效,你又遇到了難以解決的情況,想辦法往巫山來,我會用王族之權,陳兵九州防線,帶你走。」
不論什麼時候,命最重要。
不需要多說,奚荼知道溫禾安能明白他的意思。
溫禾安看著手邊的烏木匣,獸牌和黃紙,眼睫長久垂著,一顆心又上又下,酸脹的滋味像冷水變溫,慢慢浮出泡泡,這種感覺很陌生,讓人不知道什麼樣的反應才正確。
奚荼捏了捏掌心,最後慢慢地伸展五指,他十指素淨,看得出來曾經長久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唯有右手食指上戴著個靈戒,是女戒的樣式,點綴了顆亮閃閃的石頭,改大了圈口。
溫禾安預感到什麼,望著這一幕,眼睛慢慢睜大了點。
「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奚荼扯了下嘴角,弧度說不上是悲傷還是釋懷,聲音低了點:「我本來想帶她回溶族,轉念一想,覺得她必定不喜歡,就將她葬在了九州。就在天都十五州之一的季州,三春山上的白塔邊,季州曾經是她管轄的地方,很多朋友都在那邊,想來並不孤單。」
說到這,奚荼胸膛起伏一霎,他和溫箐不是好的父母,他們相愛的過程太坎坷,沒得到好的結果。溫禾安能有今時今日的成就,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所以也沒臉要求她什麼。
但他思來想去,仍是開口:「我離開九州之後。能不能……你要是有時間,能不能去看看她。你母親喜愛你,只是那時候你還很小,什麼都不記得。」
沉默了很久,溫禾安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音線有點不穩,但足夠讓人聽見,她應下來,道:「好。」
奚荼鬆了一口氣,嫻熟地轉動靈戒,將攤在桌面上的東西都收了進去,見溫禾安久久不動,便將東西以不容拒絕的姿勢塞進她掌心中,說:「我明天就走。回去之後找到了九州與王族術共存的方法也發給你。」
靈戒棱角不平,溫禾安下意識攏緊指骨,感覺到壓迫的疼意。
她起身,孔雀裘的絨毛在夜色中閃著流光,奚荼知道她這是打算回去了,轉身要打開結界,卻見她腳步定在原地,安安靜靜沒有動作,好半晌後抬眼看向他。
說實話,溫禾安的眼睛不像溫箐,更不像奚荼,沒有她清冷的傲氣,也沒有他狂妄的桀驁之色,乾淨澄澈,溫柔堅定,很漂亮,像兩顆璀璨的寶石。
「辛苦了。」她慢慢吐字,看上去也在斟酌,情緒一時積得太多,話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才能完全精準,但語氣比剛進來時冷漠的疏遠客氣,已經是肉眼可見的柔和了些:「抱歉。」
「這些年,我的生活沒有外人想像中那樣好。」她平鋪直敘,饒是如此,仍將真誠當做回饋給了出去:「這百年裡發生的一切,我都聽清楚了,但一夕之間不能完全適應。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分出許多心神應付外界危機,可能需要一點時間。」
她頓了頓,輕聲問:「等下次見面,可以嗎?」
等下次見面。
接受自己這麼多年,好像也在被人一直愛著這件事。或許能夠坦然地喊出那兩個對她而言極其陌生的稱謂。
奚荼可謂是不知所措,他完全沒有逼迫的意思,溫禾安越這樣,他就越難過,當即啞了聲音,艱澀道:「是我私心,在離開前想和你見一面,你不要有任何負擔。」
「我知道的。」
她告訴奚荼:「我運氣不太好,一直以來擁有的東西總是太少,知道事情始末,對我來說是一件開心的事。」
可能真像她自己說的,她擁有的東西稀少。
所以從來捨不得不回應任何一點愛與善意。
奚荼慣來堅持王族幼崽就是該勇於磨礪自己,放肆搏擊風雨的心一下子搖擺起來,糾成一團。
溫禾安最後朝他笑了下,弧度淺淺的,轉身推開院門回去了,身影很快被夜色追趕,被覆沒,沒一會,只能看見孔雀衣偶爾一閃的光亮。
田舍小院中,幾隻麻雀低著腦袋飛回來,左看看右看看,被一搧而飛後,神氣的勁少了一半,
其中一隻用爪子勾著繩攬,小聲提醒奚荼:「你不會將王族之術告訴她了吧,懷墟大人不是下了禁令——」
奚荼心情本該不錯的,他想和溫禾安見面許久了,但現在腦子裡總縈繞著她說的那幾句話,越想越有種不詳的預感,不想聽這幾隻肥鳥亂叫,他毫不留情擺袖,大開大闔將才落下腳的麻雀掀到了山頭那邊。
夜空中,又傳來幾聲烏鴉的「呱」叫。
溫禾安走出院門,拐角又走幾步,籬笆牆後伸出一隻手,虛虛扣住她手腕,陸嶼然收起四方鏡,問:「談得怎麼樣了。」
「都說清楚了。」
她慢慢抿了下唇,眼睛又有些亮,一時間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停下腳步往身後屋院冷淡一瞥,問:「難受了?」
溫禾安搖搖頭,她牽著他的袖子,手指一下鬆一下緊,走動時腰間環佩作響,叮叮噹噹,好似風鈴的響動。她將奚荼說的有關溶族血脈的用途輕聲說出來。
老實來講,這不算是個好消息,妖血之力源於妖骸,有一定的共同性,而妖骸是能和擁有九州山河之力的帝主耗到同歸於盡的存在,別提溫禾安的血脈之力快消失了,就算在,那得多強悍才能將妖骸吞噬。
異域的研究,如今一看,也沒比九州靠譜多少。
但陸嶼然感受到,她話語裡有緊繃,但不多,也不壓抑,想像得出,這場談話並沒有讓她不開心。
「在你進去這段時間。別的方面也有進展了,要不要聽聽?」陸嶼然問她。
溫禾安神色一凝,低頭看自己的腰間的四方鏡,果然看見上面在閃動光亮,她取下來,聽陸嶼然接著說:「王庭面朝九州所有世家,廣發邀請函,雲封之濱今夜放飛數百隻金粉信鴿,邀天下共慶家主壽辰,同時召開這一屆九州風雲會。」
他低笑了聲,聲線沁涼:「有趣的是,在這之後半個時辰,探墟鏡也綻出千道光彩,三家九境一探究竟後發現,那上面給出的消息,也正是九州風雲會這五個字。」
溫禾安頓時皺眉,聞言飛快反應過來,她抓著四方鏡的手在半空中靜了會,說:「九州風雲會就是他們再一次製造出來的巨大混亂場合,上百個家族,成千數萬的修士全部會在雲封之濱聚集。這次在蘿州吃了秘境的甜頭,探墟鏡給的提示會讓更多人前去,那是他們的主場……他們想做什麼都行。」
有無數人可以為中途的過錯失誤稀裡糊塗的承擔責任。
亂中最好做亂,人潮如流時,也是他們朝溫流光身上下妖血的最好時機。
而且雲封之濱這個地方。
——外島那些人,就是被運往了雲封之濱。
也就是說,可能還跟禁術有關。
雙線並行。
九州風雲會給了王庭這個機會!
溫禾安點開四方鏡,發現有四個人給她發了消息。
凌枝,林十鳶,月流和徐遠思。
徐遠思發得最多,像是十萬火急,生怕她看不見,幾乎是隔一段時間就發一條,發的都是相同的一段話,隔著鏡面,溫禾安都彷彿能看見他焦躁不安的模樣。
她低頭一看。
【你在哪,我現在過來找你,大事!王庭要舉辦九州風雲會,我突然想起來,在無歸城中,王庭讓徐家傀陣師輪番行動,在下溺海的世家門派中下了三十二根傀線!】
溫禾安捏緊了掌中鏡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9 11:57 PM
第九十三章
等出了遠郊一座山坳,漸次亮起的燈火像橫衝直撞的螢火蟲,不講章法地躍入眼簾。
九州風雲會的消息在深夜擴開,沉睡中的人果真紛紛醒了過來。
經過這樣一齣接一齣的事情,蘿州城在九州上可謂大出風頭,名聲響亮得甚至有超過三家主都的意思,有戲言稱:蘿州現在就是年輕一輩聚集的大本營,換個交際廣的,隨意往街上一走,少說能認出兩張熟悉面孔來。
徐遠思還在發消息,溫禾安給他回了句:【知道了。半個時辰後在月流那邊見。】
徐遠思大鬆一口氣,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隨手抓過手帕擦了擦掌心的汗,回:【行。】
溫禾安看完他的消息,腦海中閃過無數想法,線索飛快拼湊,手指有本能意識地點進另外幾位的消息裡。
凌枝原本在陰官家辦公的宅子裡,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騰的坐起來準備回本家算了,誰知下一刻就收到了王庭發來的第一批邀帖。那傀儡信鴿雕得很是華麗,兩隻翅膀金光閃閃,撲棱著在高空飛了不下數十圈,又吵又鬧,跟它背後主子一樣,存心讓人不得安生。
凌枝在窗前托著腮朝它招招手,面無表情地將它摁著,往桌上脆脆一拍,拍得像核桃碎一樣,才抽出了它嘴裡銜著的一道信紙。
字很好看,話也好聽,誠懇得不能再誠懇,意思只有一個意思:邀陰官家前來參加此次九州風雲會,共見盛世。
凌枝愛看熟人的熱鬧,對陌生人的興致缺缺。
她也去過一次風雲會,就是在那次會上認識了溫禾安,時間一晃,已經過去許多年了。
凌枝不太想去,但探墟鏡又給出了提示。
她和陸嶼然私下裡說過這件事,之前探墟鏡給出的提示直指溺海,結果溺海當真發生了妖氣暴動,如果那次陸嶼然和她沒來,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亂子,這種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兩人三言兩語達成共識。在探墟鏡給出明確消息的情況下,最好是能跟著行動。
她給溫禾安發消息:【這次九州風雲會你去不去。要不要一起,走溺海,三天就到。 】
溫禾安手指才寫下一個「去」字,陸嶼然猜到凌枝會跟她聯繫,說:「王庭暗藏妖血的事,我會和她說一聲。王庭絕非善類,這次進雲封之濱,我們這邊能用的力量越多越好。」
凌枝那雙勘破凡物的眼睛能起到很大作用。
「好。」溫禾安低聲應著,點開剩下幾條消息。
月流今夜才被她派出去,剛到溫流光身邊,還沒找個合適的方式潛伏下來,就發現一品春酒樓裡不安寧起來,觀察了會,發現有雲車停在了酒樓前,天都的人這是要離開蘿州了。
比想像中迅速。
林十鳶現在春風得意,將整個林家攬入囊中,整頓家族的同時也忙著和天都謹慎的周旋,斷掉關係,她可養不飽溫流光無底洞一樣的胃口。
這種情況下,她沒有忘記先前機緣巧合下搭上的兩根長線,對溫禾安和巫山依舊有種微妙的傾向與示好,這不,聽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來了消息:【前五日,雲封之濱會大開城門,廣迎天下修士,五日後十八處關卡皆鎖,只接待持有邀帖的世家。珍寶閣在雲封之濱開了兩家,規格極大,裡面都是我的心腹,你與帝嗣若有需要,持著我的令牌,將成為整個珍寶閣的上賓。 】
【屆時我也會在雲封之濱,你要是不想露面,可以直接和我見面。】
溫禾安眉心略略舒展,誠實道:【謝謝。等到了一起吃個飯,根據你的時間安排來。】
她將四方鏡收起來,看向陸嶼然。他也很忙,四方鏡消息沒停過,兩人一對視,時間好像回到了幾年前,抽空在一起吃個飯後,往往是各有各的事,離開之前點點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但和那時候又不完全一樣。
溫禾安碰了碰他的手,依舊很涼,她用掌心捂了捂他指尖,陸嶼然身體拔直,另一隻抓著四方鏡的手垂下去,一會後,忍不住眯了眯眼,眼梢低斂,說不出是舒服還是放鬆。
他很喜歡這樣。
好幾次之後,溫禾安也看出來了。對外最是冷淡的人,偏偏樂意無時無刻待在一起。
「我找徐遠思問問情況。」
說完,她看著陸嶼然,踮了踮腳,他很是配合地傾身彎腰,唇薄色淺,卻見她眼睫從餘光裡劃過,像兩片振翅欲飛的蝴蝶翅膀,最終出人意料地停在他眼皮上。
陸嶼然眼瞼顫動幾下,感覺到有道呼吸很輕地往下拂,最後在唇周輾轉,一點也不急切,激烈,很溫柔,溫柔到磨人得要死,旖旎的氣息叫人泥足深陷。
停下來的時候,好似連骨子裡逼滲出的銳利都拔除了,他整個人又閒又散,瞳仁漆黑,視線有些迷散,那種神色,好似被精心滋養過。
溫禾安說:「你今天不舒服,忙完了早點休息,我問完就回來。」
陸嶼然視線完全落在她身上,不動聲色跟著走,心情不錯,揚揚下頜,好說話得很:「等你。」
溫禾安去了城南宅院裡,去的時候,月流已經回來了,她朝溫禾安頷首,將一品春的情況詳細介紹了遍:「酒樓裡的人都撤走了,所有長老和執事都上了雲車,但溺海觀測台留了不少人,仍是重兵把守,且沒有回撤的意思。」
她一路往書房走,聽完,輕應了聲,說:「他們還是那樣,比我想像中的更重視這面鏡子。」
溫禾安有這種感覺不是一日兩日了。天都對帝主之位抱有極大的希望,三家爭雄,都盯著那個位置,這誰都知道,但天都篤定到了一種叫人覺得入夢頗深的地步。他們並不輕視陸嶼然,防巫山跟防什麼似的,但卻能放心和王庭深入合作。
從溫家聖者的態度中可以看出來,這幾年,他們對江無雙也沒多上心,只專心致志打壓巫山,和巫山作對。溫流光得他們真傳,對陸嶼然的敵意比江無雙高。
溫禾安現在對王庭很警惕。她不得不想,天都如此做派,中間或許就有王庭在推波助瀾,混淆視聽,算計人心,只在無形之中露出毒蛇的獠牙,極其隱忍,為達到目的甚至不惜先暴露自身致命弱點。
她在簷下站了會,問:「徐遠思呢?」
「在他自己院裡等著女郎。」
「他最近表現如何?」
溫禾安晾了他有段時間了,這還是第一次問起他的行蹤,月流長期在她身邊做事,知道她對人對事控得極嚴,不會掉以輕心,她一直不問徐遠思的動向,也不限制他的行動,自有自己的用意,而她的任務是在溫禾安想知道的時候事無巨細地說給她聽:「女郎進秘境這段時間,他去了徐家,好幾次,也陸續在見從前的好友。」
溫禾安垂著睫,不意外:「結果呢。」
月流搖頭:「看來並不如意。」
「行。讓他來見我。」說話間,溫禾安步入書房,取下肩頭孔雀衣搭在椅背上,自己推開了禁閉的窗子,今夜月色正好,足以媲美蘿州滿城燈火。
徐遠思一個時辰前就在等她了,聽到月流的傳信,來得很快。
書房裡架著張小圓桌,圓桌兩面擺著椅子,這是暮雀搗鼓半天後添置的,溫禾安覺得很有意思,能用得上就留下了。
「來了?」
「坐吧。」溫禾安將一杯提神的冷泡茶推到徐遠思跟前,茶葉在冰塊中舒展,徐遠思可謂是受寵若驚。
他今日穿得正式,傀陣師個個嬌貴,修士們稱他們都是享福的命,徐遠思一直覺得這是無稽之談,是詆毀,但今日對鏡一番收拾,也不得不承認,被王庭那樣折磨一通,皮都剜了一層,現在居然也還能看得過去,真是得益於從前打下的好底子。
不管怎麼說,臉是好看的。
溫禾安在圓桌對面坐下,還是老樣子,什麼時候都不躁,有條不紊:「先說說傀線的事。」
徐遠思清清嗓子,雙手合攏搭在膝蓋上。自打他被救出來,一段時日絞盡腦汁搜索細節讓溫禾安相信,剩下一段時日腦子裡全是禁術,想想還在王庭手中的雙親,族人,可謂是驚弓之鳥,草木皆兵,自己能將自己嚇個半死。如此渾渾噩噩,那三十二根傀線就被忘到了腦後——不是他掉以輕心,是王庭經常幹這種缺德的事。
他放出去的傀線,沒有一百根,也有八十根。
也不是根根都有用。
「當日下溺海,無歸城開,我們跟著江召行動。」說到這,徐遠思忍不住看了溫禾安一眼,看不出什麼,接著說下去:「他帶了七位傀陣師下去,我們只有一個任務,就是給指定的三十二族領頭人下傀線。我不知道他在王庭究竟負責些什麼,但先是外島騰挪之術,再是溺海中的舉動,都很邪性。」
他揉揉鼻子,說傀線的作用:「傀線用途有很多種。傀線若是被種在手腕中,由腕骨提牽脊骨,軀體便會成為提線木頭,生死全由傀陣師操控,這也是傀線最為人熟知的用法。除此之外,傀線有成陣,尋人……九境之後,還有控人之用。那天王庭讓徐家人對三十二支隊伍下的傀線,作用就是先尋人,後成陣。」
「每位施法的傀陣師會抽出兩根傀線,一根隱於無形,鎖在被下之人身上,一根交給了王庭。」
「說得通俗一些,這三十二支隊伍一但聚齊,手握傀線的王庭之人會第一時間從千萬人中將他們精準尋到,在王庭眼中,他們就像黑夜中的火種般清晰耀眼,於此同時,他們身上的傀線會錯峰相交。」說到這,徐遠思沉默了。
溫禾安點了點桌沿,溫聲道:「接著說,錯峰相交會如何。」
「要看握有另一根傀線的人想要他們如何。」
徐遠思慢慢吸了口氣:「如果操控者只是我徐家年輕一脈,七、八境的能力,可以要他們身上的一件東西,但我雙親和祖父母都在王庭手中,如果王庭逼他們接手傀線,那飛起來的,也可以是那三十二個人的人頭。」
「之前種下傀線後,我見這三十二支隊伍留的留,回的回,四散一團,心中便沒有在意,直到今日聽說九州風雲會,我才豁然想通——他們才信了探墟鏡給出的消息,在蘿州吃了甜頭,就算不看王庭的面子,也一定會因此前往雲封之濱。」
「三十二個人齊聚一城,陣就成了。」
溫禾安沉默了會,說:「所以。這可能又是一道禁術。」
徐遠思現在真是怕了這見鬼的兩個字,他坐不安穩了,在屋子裡走了好幾圈,驀的停住腳步,咬牙道:「我現在擔心,他們如果死了,徐家絕對脫身不乾淨。所有的髒水都會往傀陣師身上潑,而如果……」
「我是說如果。」他喉嚨滾動,聲音中難掩急惶之意:「王庭對徐家人承諾,只要做了此事,就放他們一條生路,甚至可能是聖者出面親口承諾,他們肯定會信,也只能信。事成之後,王庭把他們推出來做替死鬼,將他們放走後將行蹤透露給痛失繼任者的三十二家,屆時人贓俱獲,他們還能有活路嗎。」
「這是不是應了禁術『八感』裡的『絕處逢生』?」
徐遠思越想越有可能,後脊發涼。
前一刻絕處逢生,後一刻屍首分家。
是王庭能幹出來的事。
「你冷靜些。」溫禾安飲了口涼茶,唇齒冰涼,精神一振,她將徐遠思的話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問了自己感興趣的:「控人?怎麼個控法。」
控不是殺,傀陣師中能上九境的是鳳毛麟角,既然是九境之後才能用的本領,聽起來很有些玄妙。
「傀陣師的一種手段,沒大用。」徐遠思實話實說:「取出傀絲貼在頭皮上,傀絲侵入大腦,能讓那人說出當下想對你說的一段真話。被傀線施法者修為必須在傀陣師之下,心性不能太堅毅,不然沒法鑽空子,而且他還得有話對你說。」
他下意識接了一句,算是為傀陣師挽尊:「你也知道。傀陣師武力並不高強,不擅作戰。」
溫禾安聽著這段介紹,若有所思,腦海中閃過羅青山的臉。
他欲言又止看她,已經有幾次了。
為什麼欲言又止。
是關於妖血,有什麼不敢跟陸嶼然說,還是被下了封口令?乍一想,前後者都不太可能。巫山內外對陸嶼然多敬畏忠誠就不說了,事關妖血,再不敢也得敢,這不是小事情。
至於封口令,陸嶼然從來不自以為是的幫別人做決定。
她暫時摁下這些念頭,掀眼看徐遠思,問:「這麼多天下來,想到破局辦法了嗎?你的那些朋友們,幫不幫你?」
徐遠思腦子嗡的炸了下,而後咬了咬腮幫:「你都知道了?」
「能想得到。」
徐遠思急忙說:「我就是想試一試,不是要和你分道揚鑣不合作的意思。」
「我知道。」溫禾安聽完,點頭回:「挺好的,至少知道自救。」
徐遠思慢慢坐回椅子上。一見她黑髮柔順如流水垂淌,臉頰神色平靜,能看得出來很柔和的性格,作為真正接觸過她的人,徐遠思不敢這麼覺得。現在也不會這麼覺得。
他清楚自己做了什麼事,也知道她話裡是什麼意思。
將他從琅州救下後,溫禾安跟他談過兩次,問完了禁術的事,也撂過話,說不養閒人,讓他安分守己,但徐遠思怎麼靜得下來?
他的族人,徐家上上下下多少人的性命都捏在敵人手裡,時間緊迫,溫禾安確實跟他是一伙的,和王庭有血仇,這個他知道,也沒懷疑過。可她從沒說過救徐家人,這是件難度很大的事,她現在也是單槍匹馬,而他沒有籌碼能夠打動她。
徐遠思不死心,頻頻試探現在堂而皇之入住徐家的那群叛徒,希冀他們中還有幾個真心實意念舊情的,也開始喬裝身份見昔日往來密切的好友,但無一例外,全部失敗。
人一旦跌落谷底,別人不踩上一腳已經算是仁慈,能翻身再爬起來的實在太少了。
如此一來,徐遠思就更佩服溫禾安了。
「人心裡憋著一股勁,不撞南牆,就永遠有希冀,有執念,會認為自己有更好,犧牲更少的選擇。」溫禾安看向窗外,啟唇說:「在這種情況下,不試一試,不會甘心,我理解。」
「所以我也不好給你什麼承諾。因為我需要一個能夠心無旁騖合作的朋友。」
溫禾安站起身來,裙擺輕輕晃動,身上幽靜的香氣也隨著晃動,眼睛和她掌控人的高超技巧一樣,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我現在告訴你,我會破壞王庭所有計劃,我無法保證你的親人每一個都能活下來,但只有有機會救,我會出手。」
「這過程或許十分凶險,有死亡的風險,你有,我也有。」
「傀陣師武力不高,這我知道,但我也知道,徐家百世之家,你身為少家主,難得一見的九境傀陣師,會有讓人震驚的真本事。」溫禾安將手裡杯盞輕輕放回去,沒有再抬頭看他,只是接著道:「絕境中求人,不僅要給出足夠令人心動的籌碼,也要給上最誠懇的態度,你如此,我也如此。」
「現在,你好好想一想,這次九州風雲會,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徐遠思深深呼吸,而後連著苦笑了幾聲。
說實話,溫禾安是他見過最有魅力的女子,不僅僅是因為擁有強大的實力,她真要遊說或命令一個人,其實極少有人能夠拒絕,她好像知道人心深處究竟都埋了些什麼。
「我哪有選擇。」徐遠思道:「總不能撇下族人,半輩子苟活吧。」
說著,他站起來,經過多大深思熟慮似的,含糊匆促地從袖子裡取出來一段傀線,眼皮直跳,在溫禾安疑惑不解的視線中將那根冰晶色的線往她手中一放,說:「這就是我的誠意。你回去後看看要不要收,不收也別丟,你還給我,我們傀陣師只有一根。」
溫禾安是最強大的盟友,這幾日他深思熟慮過,如果能完全合作,對彼此都有很大的好處。
他沒別的意思,也不是自作多情,自討沒趣,只是告訴她,如果她接受了,徐家人將來出來了,整個傀陣師世家,百世累積,都將成為她的後背支撐。
嚴陣以待下的傀陣師家族,實力絕對不可小覷。
她現在最缺的,比那三位少的,不正是世家的支撐嗎。
溫禾安捏著那段沒什麼存在感的線,皺了下眉,說:「出發前聯繫你。」
徐遠思立馬嗯了聲。
溫禾安去了巫山酒樓,上三樓的時候,凌枝正氣咻咻地從書房出來。她知道三家為了帝主之位打得如火如荼,各種手段層出不窮,都挺瘋的,但還是低估了王庭的膽子,沒想到他們那麼瘋!
天知道,她原本只想看個熱鬧罷了,他們打得天塌下來,陰官家也是固若金湯,地位不變,但妖血出來,她立刻變臉。
這可就跟她有關了。
大大增加了她的工作量。
商淮捂著額心跟著走出來,在這之前,凌枝已經在書房裡生了好一會的氣了,在這期間,她朝陰官家下了不道五條命令,包括但不限於讓離得近的高階陰官立刻前往雲封之濱,在王庭主城附近,溺海主支的某一段潛伏下來,又以巡查渡口為由將大執事安排進了主城。
巫山也在朝那邊悄悄調人。
畢竟是人家的主場,留點後手十分必要。
一整夜勞累,陸嶼然說完正事後就回了房間沐浴洗漱。安撫凌枝,協同兩邊一起行動的任務就落到了商淮身上,這個任務實在艱鉅,尤其是想想後面不知多久,都要同行,商淮後腦不由抽抽地疼。
凌枝臉色很不好看,但見到溫禾安,怒斥王庭的話還沒出口,鼻子先動了動,視線落在她左手上,很微妙地一閃。
溫禾安問:「怎麼了?」
凌枝警惕地望了望陸嶼然的房間,將她拉到廊道另一邊來,難得低聲:「你、帶到這來啊?不是還合作著嗎……陸嶼然不會發瘋啊?」
商淮聽到後半句話,不僅頭疼,眼皮也開始跳。
又什麼事?
溫禾安也莫名怔了下,但她相信凌枝的眼睛,當即鬆開半握的左手,見到裡面那根亮閃閃的銀絲。也就是這時候,那根傀線肉眼可見地湧動起來,像一場春雨催生萬物,根根絲線飽脹開,一綹綹,一截截,她掌心撈了下,那捧燦燦光澤的線就從她腕骨上垂下來。
像極細的柳條開了滿捧的花。
商淮心底立馬嘶了口氣,目瞪口呆,也開始看陸嶼然的房門,那位的感知強得無人能及,對別的事可能冷淡無邊,但溫禾安一回來,准瞞不過。
溫禾安也罕見的愣住了,她眼睛有好半晌沒有眨動,抓著這捧線,一時間不知道是該丟還是該放。
——三寸絲如雪,表我相思意。
九境傀陣師浪漫的定情花招,存在於九州各大話本裡,現實中少見得很。
但一見,誰都能知道這是什麼。
溫禾安沒想到。她真沒想到。她知道徐遠思會絞盡腦汁跟故人聯繫,談判,碰了壁,自然會知道是什麼時局,誰才是能真正幫助到他的人,會拿出真本事來——這算什麼,準備以身相許,以色待她?
凌枝連罵王庭的興致都沒了,她歪頭挑剔地看著這捧不香不臭的絲線,看看溫禾安,篤信又好奇地揚眉低聲問:「你剛、外面偷吃了?」
就差問滋味如何了。
溫禾安轉身就要下樓,一抬眼,見陸嶼然的房門不知何時推開了半邊。他散了髮冠,黑髮如墨,衣袍寬鬆,曳至地面,靠在門邊看過來的時候,容色實在驚心出眾,像被中途鬧醒的睡美人。
他也看著溫禾安手裡的那捧絲線,皺皺眉,說不上發瘋,但不高興的意思很明顯。
溫禾安將那捧絲線掛在手邊扶欄上。
「是這樣的。」
她聲音還算冷靜,先回答了凌枝的問話:「我沒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0 09:36 AM
第九十四章
「我剛和徐遠思聊了會傀線的事。」溫禾安陳述事實:「我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
她看著那堆還在微微拂動的銀絲,給出解決方法:「我讓他拿回去。」
溫禾安給徐遠思發了條消息,給了個位置,讓他立馬過來。
凌枝看熱鬧不嫌事大,在知道這可能是個誤會後更是躍躍欲試要刺刺陸嶼然,商淮生怕她又蹦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讓巫山和陰官家的合作在今夜宣告分崩離析,在她開口前截斷她:「今夜城北有散修們擺的散食,帶你去吃,去不去。」
「散食有什麼好吃的。」凌枝不為所動,口吻輕蔑:「我才不去。」
溫禾安無奈地喚了凌枝一聲,才要說什麼,就見幕一和羅青山上來了。幕一是來找陸嶼然的,見到這局面,愣了下,陸嶼然推門走過來,輕輕道:「說。」
在這個時候找來的,只會和九州風雲會有關。
幕一拱手,果真從掌心中抽出一道卷軸:「公子,這次雲封之濱的布防圖出來了,方才王庭公布了這次九州風雲會的具體安排。」
凌枝的臉色一下子不好看起來,幾人原本就在書房門口,她腳才踏出來沒多久,現在這個意思就是又要進去被迫分析王庭那群活得越久越損人利己的蠢東西的意圖。
陸嶼然倒是沒什麼表情,壓著頭疼抽走了幕一手中的小卷,展開掃了眼,又看了看像髮絲一樣掛在扶欄上的傀線,道:「進來說。」
商淮習慣了這樣熬死熬活夜以繼日的生活,搖搖頭跟著走進去,羅青山,幕一隨後,凌枝百般不情願,要換從前早就昂著下巴走人了,如今沒法不管,只好擰擰眉也一頭扎了進去。
溫禾安坐在陸嶼然身邊,能聞到他身上很重的幽香濕意,他坐下後,將小卷上的字與圖看完遞過來,她一看,低聲說:「王庭以人多為由,擴修主城,並且由於家主大壽將大擺宴席,所以這次和以往不同,他們已經修建起了靈山高閣,屆時所有收到請帖的世家散修都會被安排住進去。」
說完,她也將徐遠思所說三十二根傀線和傀線的作用告知在場幾位。
「他們這麼做,是想將我們圈在同一塊地方,任他們挑選宰割?」
凌枝撇唇笑了下,目光冷冷的:「真正要動手腳,都不用在城中各處同時行動,對靈山高閣動手就行,事後還能拉大家一起擔責。」
「想讓一群人狗咬狗,他們好獨善其身?」
商淮和幕一琢磨出其中含義,對視一眼,均是皮笑肉不笑:「瞧著吧,沒準,我們還得背個什麼罪名。」
王庭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給另外兩家扣屎盆子的機會。
又不能不住,單獨避開,裡面真動起手來,不論是阻止還是捉拿,都將錯過最好的時機。
一切都只能從長計議,九州風雲會為期一月半,六月三日開始,七月中旬結束,最好在他們抵達雲封之濱前,這些細碎小事能全部定下來。
他們說話時,溫禾安忍不住看向陸嶼然,他呼吸很淺,胸膛幾近沒有起伏,察覺到她的視線,他亦偏頭過來,聽到她的聲音,說起那捧來得莫名的花線:「……我晾了他有段時日,本意是叫他收心,分清陣營,他是我們如今唯一能找到的九境傀陣師,在九州風雲會上或許能起到作用,可能話說得有些重,讓他會錯了意。」
說話時,她手中尚捧著城防布局圖,指尖無意識從外城順著護城河方向指向內城,柔夷凝白,骨肉勻稱。
陸嶼然的視線落在上面好一會,想到她方才如何抱著滿捧的絲線,低眸時,像要停駐在上面,他略一靠近,抓了她的左手,用靈戒中沁了水露的手巾將她的手指和裸露在外的肌膚逐一擦過。
難以容忍她身上有亂七八糟的氣息。
「他不知道?」在她腕內一顆極細的紅痣上停頓,陸嶼然將手巾丟到凳椅邊的小幾上,聲音輕慢:「我們的關係。」
「從前知道。現在我和他見面次數不多,談的都是禁術。」
「等會告訴他,讓他斷了這種想法。」陸嶼然語氣平靜:「再有下次,我去拜訪他。」
溫禾安應下,見他情緒還好,心中鬆了口氣,全神貫注專注於風雲會的細節,尤其是這次不同尋常的安排:「林十鳶說,王庭給這次風雲榜前三列了獎賞。」
「是,再過不到兩個時辰,等天亮起來,消息會在各大世家中傳遍。」商淮說:「榜一定了聖者之器,第二第三可以在王庭藥圃中任選三棵靈株,前十都能入藏兵閣任選趁手的兵器,前五十有一百萬靈石,前一百三十萬。」
「那邊的意思是,家主大壽,雲封之濱多年不曾熱鬧過,再多獎賞都是彩頭,所有獎賞均可疊加。」幕一露出吞吃了蒼蠅一般的神情,對後半句尤為不齒:「借這一點小小的意思,敬九州,敬山河,敬少年英雄。」
凌枝抱抱胳膊,在心裡嘀咕著罵了句好不要臉,又皺眉思忖:「他們不是才失了四州土地嗎?怎麼這麼大方?在哪發了財。」
這獎賞可謂是歷屆最豐厚,真金白銀往外掏。
幕一在聽到聖者之器與靈株時神色有些變化:「從前幾次九州風雲會,三家主辦方雖然會意思性將請帖發遍,但幾個人都會盡量錯開,都有過榜上第一的成績,但看王庭意思,或許這次要完全分個高低。這也是探墟鏡的意思?」
商淮看向溫禾安和陸嶼然,這兩一個比一個低調,都沒什麼額外的反應,倒是他先面色凝重起來了:「這次是王庭的主場,聖者之器都拿出來了,是篤定江無雙能奪第一?」
是不是太自信了。
哪來的自信。
江無雙可是一向避免和另外幾個起衝突的,最忌諱明確的名位之爭。
凌枝在陰官家舒舒服服,隻手遮天,已經很久沒有自以為是的跳樑小丑敢舞到她面前了,一聽這可能有陰謀,那可能有陽謀,露出了厭煩的表情,捧著臉頰一會抬眼一會搖手釧,不願再思考。
「先不考慮這些。」
溫禾安截斷他們分散的思維,點醒:「三十二根傀線注定風雲會無法順利舉辦,中途一出事,能不能比到最後分出一二三四還未為可知,這些獎賞不一定能給出去,王庭心中有數,所以說得大方一些也無妨,至少先落了個好名聲。」
幾番討論,他們定下五月二十六出發。因為巫山排名前十的幾位長老即將到蘿州,出發隊伍分為了兩支,巫山這邊單獨一隊,走天上,用雲車,溫禾安的隊伍和凌枝一隊,下溺海,用陰官擺渡之術。兩邊速度一致,抵達雲封之濱都需要大概三天,到了看情況再匯合,隨時聯繫。
沒過一會,溫禾安撂在一邊的四方鏡亮了一下,她拿起來看了眼,是徐遠思到了。
陸嶼然有所察覺,問她:「要我一起去?」
溫禾安朝他搖搖頭,說她下去一趟就回,凌枝見事情已經商量得差不多,閃身先回陰官家府宅了。陸嶼然跟著起身,踏出書房,看樣子是要回臥房,但在書房門邊停下了腳步,沒有即刻要邁步的意思。
視線落在她身上,在她要抓住那把被擱置多時的絲線時,他終於皺眉,中指敲了敲邊沿,道:「還碰?」
「你要捧著它去見它的主人?」
溫禾安回身,望見他的眼睛,兩點深黑,流轉著水晶石的光澤,話裡能輕易分辨出情緒,不滿,有點躁,指向性直接。
他在別的方面實在很好,只是有時佔有欲強,但相比於包容妖血這樣難辦透了的事,包容他這點習慣實在是不值一提,溫禾安總是下意識縱著他,本就好的脾氣在他身上沒什麼限度。
她想了下,轉動靈戒,想將它們放進靈戒中帶下去。
陸嶼然無聲看著,轉頭看向縮著脖子充當無事人,想等這邊下去了他再下的羅青山,說:「把它帶下去。」
溫禾安有些驚訝,但見是羅青山,也沒說什麼,讓了階地方出來,說了句麻煩了。
兩人從三樓下至一樓,酒樓是巫山的駐地,但溫禾安算是常客,誰也沒大驚小怪。羅青山抓著那把說不清什麼觸感,有點香但說不出是什麼香,且在不斷抽長的絲線,表情難以形容,全程目不斜視。
不知道巫山的巫醫是不是都這樣,一但心中有事,面對當事人,不是幾次三番欲言又止就是刻意避開眼神上的交流。溫禾安看著都覺得他憋得辛苦,含笑說:「此物的主人就在院外,交給他即可。」
羅青山道了聲好。
「妖血的事我都聽說了,羅公子最近精神看上去不大好,讓你勞心費力了。」她又說。
「都是聽公子吩咐辦事,事關九州,不敢說勞累。」
如此,溫禾安不再問什麼。能說的事,他自然會說,不能說的,這種自小生活在家族中的人一個字也不會往外吐。
就算說,也是虛假迎合之言罷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酒樓外,溫禾安一眼看到了徐遠思,他自然知道這酒樓裡一層接一層的結界後住著的都是些什麼人,驚疑不定,羅青山是個彬彬有禮的溫吞性情,他見到人,將手裡的長線送上去,見對方瞳孔都睜大了,乾巴巴擠出一句話來:「我們公子說,請物歸原主。」
徐遠思琢磨著這句公子,想想酒樓裡現在住著的人,臉都木了。手指接觸到那不安分的長絲,那攏長長的流蘇式樣就以極快的速度消散回去,像積雪遇見豔陽,一會就溶得只剩一根,跟最開始交到溫禾安手裡的一樣。
他拈著這根絲,放回自己袖子裡。
羅青山見自己任務完成,朝溫禾安頷首,回了酒樓裡。
徐遠思看著他背影,嘶了口涼氣,跟溫禾安求證:「別不是外面傳言都是真的吧,你和陸嶼然,你倆……?」
「真的。」
溫禾安聽過很多次相似的話,言簡意賅地截斷他,看著他直皺眉:「不管你是怎麼想的,這種事不要有第二回 ,這投誠手段不高明。」
徐遠思心中腹誹,這還不高明啊,還要怎樣。他命如今都捏在她手中,把他殺了能發揮的作用也只有那麼大,她還覺得不夠,那就意味著看中的並不是他自身利益;她想要徐家的助力,還有什麼,是比成為徐家下一任掌權者更名正言順的?
他琢磨了好幾日。
緊張得要死要活了都。
在成婚這樣的事上,他沒有很大的志向,溫流光,溫禾安,素瑤光,聞人悅這樣的存在就算了,她們固然有家世,有實力,有容貌,世間男子無不趨之若鶩,但……和她們在一起,平庸者是一點光彩也見不到了,豈不是人生處處被壓一頭。
溫禾安已經是裡面性格最穩定的了。
他有時候看著,都腿軟。
這要是遇上溫流光,他不得直接抱頭投降。
所以絲線被退回,徐遠思琢磨琢磨,心裡還挺鬆一口氣的,跟溫禾安說話也不那麼尷尬唯唯諾諾了:「看不出來,你,你這是虎落平陽被,嗯,你還被帝嗣管上了?」
「哦,記起來了。」他拍了拍頭,說:「他從前就老愛管你。」
「不是管不管。」溫禾安也沒不承認:「我不想看到他不開心。」
「那我。」徐遠思又開始坐立不安了,他壓低聲音:「那我這不會被帝嗣記恨上了吧?我還能活嗎?」
「別老沒事晃悠就沒事。」
「給我辦件事。」溫禾安不打算在個人私事上多說,點到為止,轉而說起另一件事:「我要兩根你們九境傀陣師控人的傀線,那種不傷身體,不損神智,被控者不會有記憶的。」
「我要聽人對我說兩句真話。」
這事徐遠思做得到,他怕溫禾安太高看這線的作用,搞出什麼不太愉快的事,事先說明:「說好,被控者修為必須比我低,武力值也得比我低,不然雙方反噬,還有,這線的作用只是說真話,一句到兩句,瞬息之間,時間一到,傀線自行斷裂。」
「給我三天時間。」
溫禾安道好,又將出發的時間,集合的時間,以及與陰官家同行的事說了。
「你還和陰官家有聯繫?」徐遠思看看她,又想想自己,在心中長長嘆了口氣。
人果真不能與人比。
溫禾安原本準備轉身回酒樓了,又想到什麼,問他:「你也是在無歸給人下傀線的人之一,到了雲封之濱,能辨出人來嗎?」
「能。」徐遠思點頭,又謹慎地加了句前提:「如果我祖父母,父母不曾接手,我可以找到這個人。」
溫禾安心裡有數了。
商淮和羅青山這段難兄難弟當久了,也是感情深厚,最近沒怎麼出現熬死人的情況,但兄弟二人仍是各有各的愁。
這不,商淮打著哈欠在一樓給自己泡茶,四方鏡一亮,茶倒到一半都先放下了,羅青山從他身後經過,忍不住問了句:「還在和陰官家家主聊呢?你不睡覺了?」
商淮脊背一僵,他轉頭指責羅青山:「你現在走路怎麼都沒個動靜,幽魂一樣。」
「睡什麼,等下還要上樓跟你家公子商議正事。」
他嘆息:「我這操勞的命。」
羅青山哦了聲,將他上上下下看一遍,問:「你這稱呼——真打算入贅陰官家,反叛巫山?你小心家主和大長老要扒你一層皮。」
商淮險些被噎到。
羅青山自打跟在陸嶼然身邊,心裡就沒憋過這麼重大的事情,也沒有生出過那麼多想法,這感覺實在太糟糕了,然而也不能透露別的,半晌,他才跟好兄弟吐露一句要死不活的:「商淮,我很擔心公子。」
商淮不知所謂:「你擔心什麼?」
「你看公子和二少主……」
「你說剛才的事?」商淮分了個眼神給他,又恍然了悟:「還是擔心族中明白得知他心意的時候會受罰?受罰是肯定的,但你家公子的意志無人能扭轉,家主也不能奈何,他自己早做好準備開誠布公了,罰一場就過了。」
他知道羅青山的膽子,也覺得好笑,當即擺擺手:「放心吧,我都不擔心,你擔心什麼。」
「我不是擔心這個。」
「那你擔心什麼。」商淮煞有其事地反問:「他們兩個在一起,要擔心的是別人吧。」
話是這麼說也沒錯。
羅青山想想自己最近的研究結果,一顆心直往下沉,又不敢在沒定論前說半個字,只好轉頭回自己房間,囫圇說:「算了,我再回去試一試藥吧。」
商淮上樓和陸嶼然交談時不在書房,在書房與他臥房之間的一道長廊裡,作為帝嗣唯一一個好友,商淮姿態挺放鬆,雙肩抵在身後柱子上,眯著眼說:「剛聽說的消息,負責這次九州風雲會的還是你的熟人。」
「江召。」
「他也真的是命大。」
商淮嗤笑一聲:「依靠幻境的殼子,他從你手裡走脫幾回了?上次對上你的雪眼,就算躲在幻境後逃過一劫,真身也得是重傷,現在是強行支撐,還沒完全恢復吧。王庭也真是重用他。」
陸嶼然也笑了下,像是想到什麼很令人不悅的東西,眼神極冷,但沒再將他當回事:「遇見了就再殺一次就是。我挺想看看,他究竟有幾道幻象可躲。」
商淮稀奇地看了他兩眼,嘖了聲,道:「這次提起他,你平靜很多啊。上次他把你刺激成什麼樣,我還聽羅青山說,你前些年,壓著殺心都還得靠他的蠱。」
陸嶼然靜了一會,輕聲說:「滾。」
商淮知道他從緊閉中出來後短時間內心情都不會好,刻意收斂,換了種語氣,跟虛心請教似的:「話說二少主這,是不是太受歡迎了。」
陸嶼然嗯了聲,道:「她跟我不一樣。」
溫禾安跟陸嶼然不一樣,她跟天都撕破臉,跟王庭也結了仇,妖血,四面八方的仇敵和或許會出手的聖者都是壓力,緊迫感無時無刻不裹挾著她。她要花很多時間,費很多心思培植自己的勢力,救下徐遠思,奪琅州,跟林十鳶一直保持著友好的關係,或許還和李逾因為共同的目的而成為盟友。
她是強者,強者從來只靠自己手中握有的東西,而非依靠另一位強者。
這個過程注定了,她會和各色各樣優秀的,卑劣的人接觸。有人看中她的實力,看中她的容貌性情,諂媚,討好,告白,求愛都很常見,這無法避免。
陸嶼然本來不是個多大度的人,又因為一些原因,看她看得很緊。
然而愛情的甜蜜實在很能沁潤人,陸嶼然聽了溫禾安的喜歡,得了她的承諾,看著她對身邊人承認這段關係,每一次情緒都被接受,妥善地接納包容。
——他自己也知道,比起當年,比起幾月前,他的性情裡到底被抽去了幾分患得患失與偏執。
吃醋的滋味不好捱。
看見的時候,再冷的人,心裡火氣都能燎得盛極。
但他清楚。溫禾安察覺到了之後,會明白拒絕,不論是誰。
她已經有他了。
所以。
也會稍微忍一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0 09:59 AM
第九十五章
幾月前,蘿州城因為探墟鏡的兩道消息人流如織,茶肆酒館和驛舍如雨後春筍般冒頭,生意熱火朝天,現在隨著九州風雲會的召開,兩日之內,街頭人少了足足一半,尋常百姓終於長舒一口氣,開始陸續出門,繼續從前的營生。
巫山,陰官和溫禾安三方都因風雲會忙碌起來,做了不少準備。
臨行前一天,商淮單獨找到了溫禾安,說起先前商定好的事:「我父親半月之內就能再次動用第八感,穆勒這邊你怎麼打算的。還審不審,什麼時候審,你要不要定個時間。」
「自然越快越好。」溫禾安沒打算留穆勒多久。
「那你得留個靠譜的人在這邊守著,我怕出什麼意外,溫家聖者始終讓人忌憚。」
溫禾安懂他的顧慮,說好,自己會再做安排。
商淮走後,她聯繫了李逾,九洞十窟大本營就在歸墟附近,蘿州從前就是他們分裂出去的地盤,回去近得很,但他們現在不打算回,在組隊準備前往雲封之濱。
李逾進書房第一句話就是:「你再晚半個時辰,我已經出發了。」
「九洞十窟這次讓你帶隊?」
溫禾安彎著腰伏於桌案前,桌面上鋪著一張白紙。紙上墨漬未乾,她將這紙拿到面前輕抖一抖,吹了吹,遞給李逾,又將手邊燃到一半的燭台推到他面前,說:「給你提個醒。看完把紙燒了,傀線的事你回去好好查查,九洞十窟說不準就是中招者之一,至於妖血,你心中有數就行,一個字都不要往外透露。」
溫禾安從來沒在李逾面前提過自己妖化的異象,他重感情,這些年調查祖母死因,得罪了數之不盡的人,她不想讓李逾摻和進天都的內鬥中。
但這次知道自己不是中毒,是妖血,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她不得不考慮為自己留條退路,提前做點打算——萬一以後出了什麼難以預料的糟糕情況,李逾是她最為相信的人。
是之前不論如何互相嫌惡,見面都不屑互認,但到最後時刻不用擔心立場相左,不用考慮會被拋棄,背叛的人。
就和小時候一樣。
他們是可以完全為彼此兜底的親人。
溫禾安不希望會出現那一天,但在書房踱步半個時辰之後,最終還是提筆寫下了「妖血」二字。
至少,先讓李逾知道,妖血究竟是什麼。
從看第一個字開始,李逾的眉毛就沒鬆下來過,看完後知道事態嚴重性,一言不發將紙的一角懸於燭台火苗之上,看火舌從底部蔓延上來,吞噬掉所有字跡,最終只在手指間留下幾抹灰燼,問:「你現在是什麼情況,你和只和陸嶼然在一起,還是和巫山有什麼背地裡的合作。妖血的消息暴露出去,一旦證據確鑿,就算是三家也躲不過被群起攻之的下場,這注定他們會嚴防死守,一旦知道自己暴露,不論是誰,勢必斬草除根。」
這跟小輩間的打打鬧鬧性質完全不一樣。
「巫山把你推到前面,拿你當槍使?」
見溫禾安半晌不說話,李逾提高了聲音,道:「溫禾安,這很危險。」
「不是。」事實恰恰相反,現今表面上顯露的一切,都恰恰是在給她做遮掩,溫禾安說:「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你最好是。」
李逾看了她一眼,聽著有點像嘲諷:「你從小就有翻天的膽子。」
妖血不容於世,九州子民責無旁貸,但巫山未必就是好東西,他怕裡面有人推溫禾安出來做衝鋒的歹死鬼,自己借此扳倒王庭,坐收漁翁之利。
「現在沒有了。」
溫禾安從桌案前走到壁櫃邊,叫他心中有數就好,轉而說起穆勒的事。李逾眼神霎時冷下來,他沉默半晌,最終下決定:「我留下來吧。不是我們兩人中的一個站在那裡,我都不放心。」
「九洞十窟這邊沒事,我脫得了身,這次秘境傳承我得了好處,招來不少目光的注視,師尊本意也想讓我避避風頭。九州風雲會,讓巫久帶隊就行,他也該歷練一番了。」
說到這,溫禾安才注意到,李逾身上的氣勢果真不同了,頎長身軀中有噴薄欲出的力量,修為上有了提升。
他轉身直視溫禾安:「就像你說的,王庭手握妖血,參與禁術,這百年來安然無恙,除了足夠謹慎外,還得益於有一手好的渾水摸魚之術。而想做到真真假假,錯亂難分,光靠口頭構陷遠遠不夠,除了妖血實在見不得人之外,禁術。哈,這世上對禁術,邪術動心思的人可一點都不少,特別是那種三方都在的場合,王庭會讓另外兩家的手保持乾淨?」
溫禾安沒有說話。
李逾說的沒錯。
王庭不會的。
這世上,越是位高權重的人就越是貪求過甚,只要有心,世上沒有攻不破的城牆,更遑論這城牆原就四面漏風,經不起半點誘惑。溫禾安在明確得知王庭參與禁術之後仍然要嚴審穆勒的原因就在這。
百年前,王庭開始收集禁術,那時一定是最小心,最謹慎的。她越深入的了解王庭的作風,就越懷疑,當年在琅州城發生的禁術慘案,可能不止祖母那一例,除了王庭,巫山和天都的人都留下了同樣的把柄。
祖母究竟死在哪位的陰謀之中。
李逾最後道:「天懸家畢竟為巫山做事。我要親自站在那,確保這位家主說的都是實話,而不是偏袒同僚的搪塞話。」
「雲封之濱風起雲湧,你暫避風頭也好,蘿州是九洞十窟聖者的看護轄地,安全很多。」溫禾安沉吟著:「這次進傳承,除了秘境中的修為靈器,你得到別的東西了沒。」
她眼睫一掃,吐字:「比如……一塊令牌?」
李逾挑了下眉,從靈戒中拿出一塊金屬質地的牌子,背面向天地扣在桌面上,說:「有這東西,出秘境之前掉出來的。我回去看了看,不知道有什麼用處,而且也不是一塊。」
溫禾安一看,確實不是一塊。
是半塊。
令牌沿著中間深刻的花紋,凹凸咬合地掉落下半截,斷口很是平滑流暢,好似是被一把薄薄的裁紙刀裁剪下來的。
李逾還在說:「我見過數之不盡的令牌,正的邪的,圓的方的,就沒見過半截的,這給得太不情願,都叫我不好意思拿。」
「……」
「此物喚作十二神令。選下一任帝主可能要用到的東西。」溫禾安早在自己得到令牌的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李逾,他的第八感,現在冷靜地告訴他:「如今探墟鏡指向雲封之濱,冥冥之中,也可能是帝主的意思,你真不去?」
李逾抓起那半塊令牌,沒想到它居然有這樣大的來頭,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特別反應:「進傳承的人都有?」
溫禾安否認,將凌枝的那番話和他說了。
「不去。」李逾道:「我對這些東西沒什麼興趣。拿著這半塊令牌,爭那個位置,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我死也就算了,宗門還得遭殃。九洞十窟遇見我,夠慘的了。」
也確實是。
作為少門主,九洞十窟都鬥成那樣了,他哪回不是悠哉悠哉屁股一拍,往外一跑就蹤跡全無了,為這件事,他的師尊是求也求了,最後通牒也下了,苦口婆心嘴都說乾了,他仍無動於衷。
人各有志,溫禾安不再規勸,囑咐他將這塊令牌藏好,誰也別給看見,說完正事,兩張優越的臉面對面,再沒有話說似的,她擺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李逾嗤了聲,挑剔地掃過空蕩蕩的小几:「只要是我來,就注定喝不上你一杯熱茶,是吧。」
「人都出去了,沒有人奉茶。」
「沒想過你會想喝茶。」今日兩人相處得和諧,沒起爭執,溫禾安的語氣很正常:「從前在天都,請你喝最上乘的茶,你不是連茶帶盞掀翻了,揚言我不可理喻麼。」
得。
聊不下去了。
李逾抓著令牌丟進靈戒裡,準備出門,眼皮耷拉著:「溫禾安,你現在是越來越會翻舊賬了。」
他腳都踏出門一步了,溫禾安放下了手中的地圖,突然喊他:「李逾。」
李逾狐疑地轉身。
五月底,氣溫漸漸上來了,太陽也比春日的大,透過門窗撒進來時,人的臉頰,髮頂和眼睛裡都像落了場金燦燦的波光,粼粼細碎,溫禾安輕輕說:「我前兩天,見到了我的、父親。」
誰?
溫禾安的誰?
李逾覺得自己腦子被錘子敲了下,懵了。
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自己出了天大的問題,還是她出了天大的問題。
心中的疑問一個接一個冒出來,話到嘴邊,唇跟被燙到了似的抖了兩下,還是覺得很荒唐,須臾,吐字:「父親?」
溫禾安知道他在吃驚什麼,她抿了下唇,可能是自己也不知道從哪說起,也覺得陌生,乾脆沒說話,只輕輕頷首,陽光聚起的光斑在她的額心跟著躍動。
李逾懂了,踏出去的腳步又收回來,倚在門口眯著眼睛看她:「你原諒他了?當年的事有隱情?」
「算是。」
溫禾安沒了剛才翻黑歷史的神氣,但李逾一看,還能不知道嗎。她從小就很能藏事,很有主見,只有實在憋不住的事,才會突然喊你一聲,跟人分享也沒分享的態度,會先給你丟句話,勾起你的好奇心,讓你追著問,她再慢吞吞的告訴你。
有時候問了,她還不一定說。
現在的情況顯然就是後者,她說:「等以後有機會,一起吃飯,我介紹你們認識。」
李逾眉一挑:「家宴?」
「算是。」
「是我想的那幾個人?」
溫禾安朝他點頭。
「到時候再說,看我有沒有空。」李逾冷酷地回了一句,一會後,提出要求:「我不跟陸嶼然坐一起。看著煩。」
他之前被陸嶼然下的巫山追殺令追了好一段時間。
「走了。」
一日後,溫禾安和月流,暮雀,桑榆等人到了溺海邊,今天風大,烏雲壓城,海裡動靜更大,巨浪滔天,天邊一線的地方有浪頭打過來,行至近前,足有數百米,險些要翻過海邊作阻攔用的巨石。
暮雀和桑榆開始吸氣了,在海裡,尤其是溺海,肯定沒有腳踩地面來得踏實。
沒過一會,徐遠思也到了。
他事先知道了這次是跟誰同行,他不吸氣,等了半柱香的時間不到,見海面上突然出現了一艘破浪駛來的船,毫不誇張的說,那船真就跟平地起高樓般,從一陣煙到出現輪廓,就是眨眼間的事。等船到眼前,才發現叫「船」真是太不貼切了——這分明是一棟能在海中穿梭的「空中樓閣」。
說是個小秘境也不為過。
隨意一看,能看到古色古香的小樓,四角飛簷上刻著遊龍瑞鳳,掛著宮鈴,搖而不響,除此外,碧湖,奇石,花圃裡爭妍鬥豔,恬淡的香氣飄出很遠。
船停在他們跟前。
徐遠思眼角抽了抽,低聲問:「這是陰官家什麼大人物?老祖宗出山了嗎?不對啊,我從前和他們家合作,定的都是最高規制的出行,怎麼不是這樣的排場。」
溫禾安嘆息一聲,低聲回他:「陰官家家主。這一路上,我是建議你多聽少問,不要惹是生非,她最近心情不太好,她要是想把你丟進溺海餵妖骸,我也撈不上來。」
徐遠思被震懾住,抿住了唇,上船前沒再說一個字。
凌枝晚上沒睡好,現在還在船裡自己的房間補覺,跟溫禾安在四方鏡上說一聲就歪頭人事不省了,其他陰官都認識溫禾安,紛紛朝她頷首見禮。溫禾安也沒打算在甲板上吹風多待,她朝其中一個陰官道:「煩勞帶他們去各自的房間。」
陰官就等著這話呢。船上儲備了許多東西,很多房間都提前鎖了,還有的是凌枝的私人地盤,除了溫禾安誰也不給進,路上行程有三天,提前分配好房間免得後面發生不愉快的事。
進了船,只要不去看外面的景色,跟進了高閣樓宇沒什麼不一樣。
其他人放下心,都跟著陰官走了,溫禾安不用人領,兀自往三樓走,經過徐遠思時提醒:「船到王庭,將傀絲給我。」
一路暢通,不管船在風雨漩渦中如何橫衝直撞,除卻海水亙古,沒有眼睛,海面下的東西沒有一個敢上前搗亂,紛紛避開。凌枝作為海中的霸主,對時間掌控也很驚人,說是三天,是一時也不多,一時也不少。
六月初一,清晨,恢弘的城池巨影隔著數百里距離,千米薄霧,緩緩出現在大家的視線中。
溫禾安出了房間,跟凌枝打了個照面,說:「巫山的雲車還要幾個時辰才降落,但事先安排的人手已經到了,在城外遊蕩有一日了,等我們下去,便能即刻登船。」
「喔。」凌枝揉了揉眼睛,將半邊臉頰和身子靠進她的肩頭,反應了會,將頭支撐起來,只為了說一句話:「雲車這種東西,也就三大家和巨賈林家用得起,大撒錢財還慢得不如渡舟,真廢物。」
溫禾安忍不住笑,她一笑,凌枝就心裡就煩:「啊。我不想和一群蠢貨玩你猜我猜的遊戲。」
「我們都猜得差不多了。」溫禾安捏捏她的辮尾,脖頸修長,轉身看身後恍若由黑鐵鑄造的龐大城池,低聲說:「接下來,是他們要忍不住了。」
雲封之濱,主城內,水晶宮殿,珠簾玉落,錚然有聲。王庭之主從門外進來,滿殿執刀戟,穿鱗衣的護衛與江召一起垂首無聲行禮。
江召冷然垂著眼皮,他畏寒,六月天降自己裹在厚實的衣裳裡,腕骨也遮得丁點不露,一點餘光掃下去,只能看到手背上一路蜿蜒的經絡,因為骨肉太削瘦,襯得它們如青色的小蛇般沒入衣袖。
前段時間在陸嶼然的雪眼中受的傷沒好完全,但能下地,能行走,也能跟人短暫交手,還保持著九境上乘的實力,這很難得,得益於從手指縫裡撈出來的一點禁術的好處,代價是,這具身體死氣森森。
根本不像個正常的「人」,而是畏光,畏寒,時不時抽搐痙攣,渴望那種力量到難以控制的怪物。
「小六。」
王庭之主的目光如刀刃,抵在江召的脊骨上,壓力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江召習以為常,朝前一步,聲音穩重:「父親。」
「父親這次將九州風雲會交由你負責,你知道它對家族的重要性。」
江召眼中死寂一片,譏嘲之意一躍而過,木然應聲:「是,我知道,父親。」
「溫流光昨日已到主城了,聽說她沒進靈山高閣?」
「是。兒臣已經去請過她,她身邊從侍說自家少主多年不進雲封之濱,她是個愛熱鬧的人,想在外面看看主城的景色,見見故友,等三日後風雲會開始,朋友們都進了靈山高閣,她自然也會進,不需要專人來請。」江召面無表情地背出了這段哄鬼的原話。
「等故友?」王庭之主咧了下嘴角,好整以暇地反問了句:「故友。溫禾安,還是陸嶼然?」
他自問自答,不需要旁人回答。
「算算時間,她早一段時間就該控制不住妖血,需要閉門不出休養了。」王庭之主手指點了點座椅扶手,沉默一會,斂目說:「可惜,我們要先收『線』,不能通過多場比試來觀察她真正狀態。」
「也可惜。」
他目光幽遠,平視前方,似乎在與另外兩家的家主,聖者隔空對視,如毒蛇吐信:「天都太自以為是了。」
溫家三位聖者,前腳順利得知了他們兩位聖者即將隕落的天大好消息,後腳又得知九州防線異動頻頻,巫山至少一半的主力都要長期鎮守的「實情」,喜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真是對手一個賽一個的不爭氣,這樣好的機會,竟落在他們天都頭上去了。
江召也是在吸收禁術遺留的力量之後,才知道王庭究竟在做什麼。他們竟然早在百年前,溫流光還是個孩童的時候,就在她身上下了妖血,這種東西……他們也真是敢,就不怕一個控制不好,目的沒達到,妖骸之禍再重演一回。
萬死難贖之罪。
但跟他也沒關係了。
他現在這個狀態,已經徹底沒了擺脫王庭的希望,那種「藥丸」,他一日不吃,五日之內必死無疑。只是仍然震驚,早想到王庭是什麼藏污納垢的淤泥池子,但沒想到這盤難以想像的棋局,還真是在百年前就開始搭建了。
面面俱到,環環相扣。
一步一步,拋卻良知,泯滅人性。
「你兄長和你說過我們舉辦這次風雲會的目的了。」王庭之主問:「都理解了?」
江召勾勾唇,也學著他們令人作噁的習慣拉開兩腮弧度,時日久了,真有幾分相似:「將人都請進雲山高閣,操縱三十二根傀線獲取『器』,確保不出任何意外,並做好善後;接近溫流光,看緊溫流光。」
「若真發生意外,兩取其一。知道怎麼取捨嗎。」
江召回:「不會有意外,沒有萬一,兒臣定將兩件事同時辦成。」
好半晌,殿中都沒有聲響。
一聲嘆息抵至跟前,一隻手掌落在江召肩上,沉重得要將骨頭都壓垮,江召面不改色地直立著,前者的聲音就在耳邊,蓄著深重的威嚴,又好似帶著長輩的語重心長:「上次你拖住陸嶼然,將禁術『潔淨』安然運回雲封之濱,我們的損失微乎其微,這很好。這次你也記著,八道禁術取六效果最好,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道,若是不成,我們只能退而求其次取四,效果大打折扣,此事至關重要。」
「溫流光身懷妖血,舉辦這次風雲會,操縱探墟鏡指向雲封之濱就是為了她能來。」
「只有她來了,你作為這次風雲會的協助者,在數次亂中之亂裡,能長時間和她接觸,聯手或交手。眾目睽睽下,無數雙眼睛作證,待日後,你站出來揭發她妖血之事,才立得住腳。否則,你與她往年能有幾回見面機會,此等陰私,怎會被你知道,那太容易引火燒身——年輕的小崽子們或許想不到,老狐狸們一猜就覺得是我王庭栽贓誣陷。」
也只有這樣,揭發了溫流光,拉天都下水,將此事鬧得整個九州都知道,都震動,屆時溺海兩道主支會因他們手中最後兩滴妖血而沸騰,所有世家該是何等惶惶然,連聖者都無法保持鎮定。
他們只能全力配合巫山,將沸騰的妖血壓回去,那個時候,王庭做什麼,他們騰得出手了解嗎?騰得出手阻止嗎?
江召聽了這話,覺得好笑,嘴邊弧度更深。
看。
求個九境多難,就算是以咽喉被扼住,人不人鬼不鬼為代價,也遠遠不夠,王庭不會將半點好處給對他們無用之人。他存在的目的,嶄露頭角的機會,原是為了這種事,這種事不能由江無雙來。
髒了他的手,也髒了他的名聲。
最為重要的是,王庭不會讓他承擔半點危險。
但這些事,總得有人來做,誰來呢。
江召的身份最適合。他的心性也適合,除了在溫禾安身上次次迷失心智,這回撞了南牆後也改了,其餘任何事,都能做到絕對的硬心腸,冷血,不是懦夫,天生有江家人的樣子。
「兒臣知道了。」
「還有一件事。」王庭之主深深凝視他,道:「我才收到了來自天都聖者的來信,信中說起溫禾安。此子是由天都聖者一手帶大,所有本事都是由聖者教授的,這次她犯下無可饒恕之罪,聖者會親自出手,視其態度,決定當場擊殺還是帶回天都終生監禁。」
江召臉上終於有了別的表情,但他克制著不顯露半分,只是瞳孔縮起來,半晌,拉回理智:「父親,九州風雲會,天驕齊聚,其中有些背後都站著聖者,這事一出,我王庭作為主辦方,恐怕不大好收場。」
他說:「兒臣怕,影響我們後面的計劃。」
「怕什麼。」他現在的表現,可比從前一聽到溫禾安就失控好很多,王庭之主看在眼中,也沒再敲打,而是道:「主城之內不許聖者入內動手殺戮,會有人將她引到外城。你視情況配合他們,這件事也要做成。」
「秘境中,你兄長在她身上吃了虧。我王庭向來不吃這種虧。」
說話間,門外來了侍從,有別的事找王庭之主,他最後駐足,望了望這個從前最沒用,最不像自己,現在又慢慢有些像江家人的孩子,說:「日後,王庭缺人,你兄長身邊也缺人,是碌碌平庸死亡,還是權柄在握,都看你能不能抓得住這兩次機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0 12:39 PM
第九十六章
九州風雲會兩日後才開,但雲封之濱街道上被奇形異裝的修士所佔據,看得出來,王庭花了心思,除了按部就班的兵士外,還設有明暗哨。
人多了,尤其其中大部分都是養尊處優,趾高氣揚的,脾氣不好,不懂退讓,一點就炸,自然事也跟著多起來,但不論事有多少,凡是當街起了爭執的,一刻鐘之內,必有城中執法隊來調解相商。
在風雲會開始前,他們不打算去靈山高閣住,林十鳶算到了溫禾安的想法,早在一天前就發了消息,說給他們提前留了下榻的地方,幽靜,空曠,自己人可以住在一起。
在來之前,他們提前訂了驛舍,地段好,視野好,在雲封之濱很有名氣,只有一點不好,人多,吵鬧。不論如何,私宅肯定是比驛館來得要好,溫禾安在落地之後就給林十鳶回了消息,珍寶閣很快來了人,循著位置找到了他們。
來的是兩名女子,穿著短襦小袖衫子,下著碎花間色裙,手中捧著幾段鮮麗緞子,她們引著幾人穿過鬧市,岔進小巷,介紹:「家主為幾位準備了四座私宅,是珍寶閣的產業,裡頭已經打掃過了……只有一點,此地幾里開外,斜西邊是王庭新建的城衛隊駐所,家主說,貴客若是夜間無法避免發生打鬥,記得提前布施結界。」
溫禾安聽完,道好。
天都十五城也舉辦過風雲會,她清楚裡頭具體的布置安排,城衛隊這東西,哪哪都有,沒法避。
這四座宅子佔地都不小,溫禾安同女子說話時,凌枝已經慢條斯理晃過一遍了,她拍拍手,乾脆俐落地做好了安排:「你我的人各住一座,剩下兩座,你跟陸嶼然一起,我和商淮一起,這樣行吧?」
「巫山有私宅,他們長老多,不和我們一起。」溫禾安半是好笑半是詫異:「但你和商淮什麼時候這麼親近了。」
凌枝一張小臉又面無表情了:「我來過一次王庭,這裡的口味讓我終身難忘。沒有商淮我過不下去。」
送他們來的女子也回:「是。王庭重甜重酸,好各樣香料作佐,遠來之客有許多都不太能適應。」
凌枝和她師兄,商淮之間的事溫禾安大概都知道。
這是凌枝的私事,她無意干涉過多,只是凌枝玩心重,對感情轉變並不敏銳,她想想商淮這段時間又躲閃又不得不出面的樣子,眨了眨眼,半是提醒半是問了句:「我聽羅青山抱怨,說商淮的心都快跟你飛到陰官家去了,恨不能入贅?你這段時間怎麼人家了?」
這還真是羅青山的原話。
凌枝驚訝地看她:「我還覺得他最近老躲著我呢,說不上來,他好奇怪。」
她還真思忖著,跟溫禾安直言不諱:「入贅?陸嶼然那丁點大的心眼,能樂意我跟他搶人?商淮在巫山負責的事情不少吧。而且他……本家兩道主支交匯,他那八竿子撲不著一捧水的擺渡術,我怕他在家裡淹死,還得我三不五時天天盯著。」
「還是算了。」
溫禾安好笑:「你還真想過啊。」
凌枝低聲嘆息:「他長得好,脾氣好,主要是廚藝很不錯,還能處理各種麻煩事。若是他能安心做事不管我,知情識趣日後也不纏我,我想想也不是不行。」她之前就動了將商淮撬走的心思。
這話說得,徐遠思都笑了,他一笑,凌枝就看過來了,很是莫名:「你笑什麼,和你有什麼關係。」
徐遠思一下就沒了笑容,他深吸一口氣:「我住哪裡。」
溫禾安示意他隨意。
說話時,他們來到最後一座宅院裡,凌枝看看院中裝潢布置,扭頭對溫禾安說:「商人無利不起早,林十鳶有事找你。」
那兩名站著的女子也沒變表情,其中一個落落大方地上前兩步,朝溫禾安略一福身,果真帶了句話:「家主請問姑娘,明日正午,可有時間在珍寶閣一敘。」
「跟她說我會準時到。」溫禾安點頭,溫聲道:「替我道聲謝,她費心了。」
兩女子俏聲應是,歡歡喜喜笑著欠禮後出了巷子,回去復命了。
徐遠思站在原地凝著眉好半天沒動。
他想起了半個時辰前的場面。
雲封之濱有專門供船隻登岸的岸口,他們卻沒走那條道,走的是陰官家渡口。
因為引通溺海,每座城池中守著這道渡口的都是陰官,不會有外人擅入。
抵達之前,凌枝將消息給了出去,這邊船將停下,一行人下來,另有一行人身影肅肅,著黑衣,戴鐵面,迅如離弦之箭,靜如高山渺霧,循著為首陰官的指引,訓練有素地躍上了船,分散進各個房間,很快不見蹤影。
那是巫山調來的精銳,預備藏於溺海之中,躲避王庭的探查視線。相當驚人的一股力量,僅一個照面,徐遠思胳膊上就起了層雞皮疙瘩,而潛入雲封之濱,放在明面上的隊伍只會更多更強。
陸嶼然身邊那支鼎鼎大名的「天縱」,絕非虛有其名。
還有溫禾安身邊。
徐遠思隱晦瞥過月流暮雀等人,這些時日他同在院中,幾牆之隔,跟他們打過交道。
誰不知當日溫流光在一品春將這十餘人吊起來放血,當做餌料來釣溫禾安這條「大魚」?打從一開始,這十幾人就不被重視,因為出場太糟糕,許多人,包括他都忘記了,溫禾安從前在天都有著怎樣的勢力,這些人是她的心腹,能差到哪裡去。
只不過對上了溫流光這等惡霸,太過倒黴罷了。
而經過那次磨難,有兩人突破瓶頸,也到了九境。
……世上九境能有多少。
徐遠思繃緊了下頜,心中生出緊迫之心……自古以來,唯有握有這種力量的才能保家族欣欣向榮,後顧無憂,傀陣師說得好聽,什麼聚天地之靈,得天所愛的種族,王庭真有心想動他們,不過是兩刻鐘的事。九州林氏,林十鳶的家族,底下有靈莊與珍寶閣,開遍每一個城池,富貴已極,也得找穩定的靠山,就怕哪一日遭遇和徐家同樣的事。
徐家世代中立,依靠金銀粟低調生活。
現在金銀粟沒了。
還中立得起來嗎。
尤其是如今,林十鳶的示好如此明顯,林十鳶的處境,可比現在的徐家好上太多了——徐遠思思索了好幾日,現在知道溫禾安是什麼意思了。
溫禾安沒有在私宅裡待多久,天色稍晚一些,她就上街了,凌枝喜歡宅在家中,除非憋久了,否則不愛出房間,就沒一起。她只帶了徐遠思,回到先前定的驛舍,進了自己的房間。
暮染煙嵐,華燈初上,夜晚的街市比白日不遑多讓,驛舍中腳步聲不斷,有人上來,又有人下去。有人歇息的房間已經罩上了結界,徐遠思小心翼翼地將門抵上,以為她是要來做什麼殺人越貨的勾當,半晌沒有做聲,嚴陣以待,時間長了,一刻鐘過去,只見她找了把椅子在窗邊坐著。
對,他們這個房間有窗,窗下有個小草叢,長有幾株灌木和一棵長得不是很好的芭蕉。
是殺人後埋屍的好地方。
自打知道溫禾安和陸嶼然在一起後,徐遠思有點放不開手腳了,上次傀線的事,也不知道帝嗣介不介意,有沒有對他這個人留下什麼要命的深刻印象。他本來想和溫禾安認真談一談事情,但見她拿起了四方鏡,手指時不時敲一下,看上去也在處理正事。
他忍不住問:「我們來做什麼?」
溫禾安眼睛沒抬,回答的聲音很平和:「殺人。」
「……?」
「誰。」徐遠思手中扯出數十根傀線,眼皮一下接一下跳動起來:「別不是開了第八感的九境吧。你和溫流光約了打一場?……總不能是江無雙吧,這可是王庭的地盤!」
真要這樣,他來有什麼用,那不是送死嘛!
「不用你出手。」溫禾安的視線從四方鏡中挪到他身上,告知:「你去做自己的事,你那根傀線下到誰身上了,能不能解。」
徐遠思問:「那你、你這邊是不需要我了,是吧。」
「下去布置個匿形陣。」溫禾安指了指窗外面:「其他沒你的事。」
果然是負責拋屍藏屍的命。
徐遠思站直身體,看她如此氣定神閒,人應該是還沒來,他走到窗邊,準備一躍而下,突然問:「林十鳶見你做什麼?」
「不知道。」
徐遠思視線在她手中那塊看不清字樣的鏡面上聚集半天,慢慢吐出一口氣,說:「我知道你要的誠意是什麼了。」
溫禾安低頭捉住從桌沿蕩下去的袖擺,將四方鏡靜靜扣下,好像等他說這句話等了有一段時間了。
「你脫離天都,得罪王庭,和巫山的關係撲朔迷離,暫時是井水不犯河水,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交惡了,除了迅速提升自己的實力外——你速度再快,短時間內也沒法晉入聖者,你還需要別的力量。但你很挑,從前合作的時候就是,我早該想到,憑你現在的聲望,你的本事,能招攬到很多人,然而你看不上,你只想要真正能對你現在起到作用的助力。」
他倉促笑了下:「恰巧,傀陣師就是你能用得上的那股力量。」
「我那天給你傀線,是悟到了你的意思,但沒完全悟到。千百年來,徐家完全中立,這是我們的生存之道,我那日想,若是你願意,徐家有幸得救,將來會和支持我一樣支持你。可這不是你要的東西,你要徐家完全為你所用,為你掌控。」
溫禾安聽完,道:「接著說。」
徐遠思反而啞了,他沒什麼好說的了。就像溫禾安幾天前說的,跌落谷底時,就別想著從前如何如何了,誰想爬上去,都得絞盡腦汁講述自己的價值,這個時候,沒有價值才最可悲。
換句話來說,他們家因為王庭而倒黴,溫禾安是雪中送炭的那個,可她現在處境也好不到哪裡去,幫忙不要報酬?這怎麼可能。
溫禾安能從他變幻的神色中看穿他此刻的心理,徐遠思說對了,從讓李逾在琅州救他的時候,她就已經想過。傀陣師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種族,他們強攻或許不行,但在戰場上可謂所向披靡,縱橫無敵,很少有敗績。
這樣一支隊伍,擯棄中立的立場,站在她的陣營裡,九州很多常年混戰的小地方,會安寧下來。
「我確實是這個意思,你沒理解錯。」溫禾安坐得端正,她笑了笑,笑意不淺不淡:「我不希望自己救人,像威逼利誘。如何選擇,在你自己。」
徐遠思雙手撐在桌面上,雙眸閃爍,呼吸都克制的重起來,每一個字都像裹著砂礫:「你不是不知道,我們沒有第二個選擇。但既然是這種程度的交易,我有要求,這次王庭之行,必須以救我徐家人為主要目的。」
溫禾安垂著眼睫,說:「雖然求救者沒有談條件的資格,但我答應了。」
在她的注視下,徐遠思「啪」地甩下一根金色傀線,說:「這是控我生死的命線,之後救出的每個徐家人,都會留一根在你手中。我說到做到,你能救下幾位徐家人,就能掌握多少位傀陣師。」
這一次,溫禾安接下了這根線,並將它放進了靈戒中。
徐遠思從窗台躍了下去。
溫禾安將鬢邊蕩下的髮絲慢慢別到耳後,外面的動靜終於小下來一些,她站起來,倚著案几靠著,視線在四方鏡鏡面上停駐。巫山的隊伍也到了,陸嶼然回了她的消息,說先去洗漱,等會帶她去看看流螢海。
【過一會,我可能會和江召,或是他身邊的人見一面。】
陸嶼然勾了下鏡面上的流蘇:【……?】
【他們那邊有傀陣師,我從前用的四方鏡還在江召手上。】溫禾安說:【我覺得他會來。】
劃到最後一個字,她察覺到什麼,眼睫上下動了動,唇線緊抿起來,道:【來了。】
來的不是江召,但也是熟人,山榮。
以及一位八境修士。
門沒關,隨著咔噠一聲,一推就開,打頭那位修士第一反應是不好,渾身汗毛倒豎,脊柱上像爬上了一條小小的蛇,冰寒徹骨,死亡的氣息攀進放大的瞳孔裡。
冷靜。
這是第二反應。
他們這次不是來刺殺的,不是來找茬的,是來給消息釋放善意的。
那位九境修士進門的剎那間就丟出了結界,但結界才成形,就被一道磅礴浩瀚,恍若沒有邊際的結界完全擊碎並籠罩住了。屋裡點了燈,數十盞,燭火搖曳照得亮比白晝,將闖入者的影子拉長,長得橫鋪了半間屋子,這一幕無比詭異,像空蕩森寒的靈堂。
反而溫禾安站在簾前,很是安靜不起眼。
她太平靜了。
像是刻意等著的。
八境修士腳才動,一道鐵鏈繩索便從深空中呼嘯而過,摜入腳下三寸,迸濺的氣浪在他面前炸開,炸得他眼皮抽搐,嘴角蠕動,舉起雙手,艱澀道:「……二少主。」
山榮對這稱呼萬般不屑,他不懂公子的心思,但也不敢忤逆公子的命令,硬邦邦地拱手,也道:「二少主。」
「這次又是什麼理由。」
溫禾安玩味地審視這場面,完全支起身,一步步朝他們走近。她裙上繫著彩帶,由小顆渾圓珍珠穿起來的斜格裝飾壓著,裙邊金銀線閃著細細的光,走動時光彩流溢,每一步都在結界中踩出漣漪,然而那兩位已無意觀察這些細節,他們死死盯著溫禾安的眼睛,那裡面殺意不重,但鋒利,危險感濃到無法言喻。
她在八境修士跟前停下來,也就是那一刻,他動不了了,全身上下能活動的,唯有顫動的眼睛,不太靈活的唇舌和慌亂驚恐的腦子。
溫禾安擺了擺手。
一隻無形的手托起他的下巴,溫禾安反而晾著老熟人山榮,去細細打量眼前的臉,極短的看了一會,她說:「似曾相識的臉。我們也見過?」
「不過。」她沒再看那雙眼睛,聲音空靈清淨:「既然是江召的人,想來,也不是什麼愉快的場面。」
話音甫落,骨節纖瘦的手指在半空中點了下,那根先前用來威脅兩人的鎖鏈呼嘯而來,這次沖著八境修士的胸膛而來,那人立馬睜大的眼睛,慌亂地將此行目的喊出來,希冀能救自己一命:「公子讓我等前來,不為別的,就為告訴二少主,趁現在立刻離開雲封之濱,天都聖者親自出手,要殺你平怒。」
這條消息沒有救他的命,鎖鏈如利箭當胸而過,留下一個拳頭大小的血洞,洞周邊,有熊熊火焰燒起來,像火中澆了油,那人連痛哼都只出了兩聲,就飛快的在火中化為一片薄薄的灰燼,碎盡了。
山榮目眥欲裂,他不敢置信,他們來給這樣的消息,這回沒有任何傷害她的意思,她竟敢?!
溫禾安料理完一個,留下了山榮。
她垂著眼用手帕擦了擦手,丟到一邊,撩起眼皮看他,似在感慨:「說起來,我們是老朋友了。」
山榮崩緊了齒關,從齒縫中逼出一線聲音,說不出是氣憤,還是痛恨,因為情緒深厚,字音都發抖:「果真,公子太過好心——」
「不。是我太好心了。」
溫禾安打斷他,她手一揮,一個小小蘊鏡就從他衣襟下飛了出來,蘊鏡是單面的,只能傳遞,不能通話,她知道那邊一直在聽著這邊動靜的人是誰,視線落在山榮臂膀上,眼皮冷薄,褪去溫柔,竟也現出肅殺之意:「幾年前,你重傷,命懸一線,你家公子跪下求我。」
「我不該救你們。」
鎖鏈將山榮的臂膀寸寸絞碎,山榮被扼住咽喉,一句話也吐不出,冷汗涔涔,瞳仁放大,溫禾安沒再看一眼,她轉身直視著那面蘊鏡,與人隔空對視。
「江召。」她說:「你連求和示好都不敢親自出面,心中應該比誰都清楚,我與背叛者沒有和解餘地,你我之間,生死而已。」
「我不需要任何來自仇敵的提醒。」
「不論你是念及過往,還是當日我對你施以援手的恩情,我現在告訴你,通通沒有必要。」
溫禾安不喜歡和仇敵之間糾扯不清,火焰燎遍了山榮全身,生命氣息在飛速消散,歸於寂無,她低垂著眼睛,冷漠又直接地道:「我再心軟,也不會在麻煩纏身的情況下救一個王庭質子。決意搭救你,是因當日情形,讓我覺得很不舒服,你求我時,像我一位故友。」
也是血,是咽不下的屈辱,是少年下跪求人時折碎的背脊和哽咽的聲腔。
救他,像是在救曾經的自己。
那種情形,她沒法不受觸動。
溫禾安小拇指無意識地動了下,恢復平靜,說:「你不必自困,這是我做過最錯誤的決定。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下次見面,希望你我之間能有個直接的了斷。」
她伸手,捏碎了蘊鏡。
窗外,一道人影靠在漾動的結界外,結界沒有阻攔他,他看著單方面屠戮的戰局,聽了好一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0 01:27 PM
第九十七章
彎月如鉤,結界中散有螢塵和火光,蘊鏡碎裂後掉到地面上,琉璃般的光澤被鮮血洇透,溫禾安將結界收了,朝陸嶼然走去。
他掐著最後幾句話到的,踩著晃動燭影踩進來時悄無聲息,衣袍純白,髮帶綢黑,才到時姿態繃得有些肅直,現在鬆懈下來,因為來得急,身上還攜著未散的夏夜青竹和露珠香氣。
「兩位八境,他自己沒現身。」溫禾安抬睫看他,從垂地的袍尾到鬆垮的衣領,意識到某件事,問:「你看到消息就過來了?」
陸嶼然朝她伸出手,並不否認:「嗯。」
溫禾安頓了下,沒怎麼想就將自己的手交到他掌心中,次數多了,她能察覺出他某種自相矛盾的隱憂,想了想,低聲說:「你處理手邊的事重要,不用著急過來,我會等你的。」
「除非聖者出手,別人傷不到我。」
她又說:「除非你來,我不會跟其他人走。」
陸嶼然被這種氛圍和字眼潤得愉悅地摩挲了下腕骨,也知道自己的毛病,應了聲,說:「後面會好點。」
想到方才聽到的話,他撩撩眼皮,不經然問起:「故人是誰?」
溫禾安沉默了會,半晌,吐出兩個字:「李逾。」
李逾。
九洞十窟的少門主,陸嶼然對他有印象,不太好的印象,也知道最近溫禾安在跟此人接觸,但:「你與他很熟?」
只有關係相當不錯,才會因為相似這個原因而去救一個棘手的存在。
「我前段時間想和你說這件事。」溫禾安緩慢低嘆一聲,覺得有些頭疼,含糊著說:「當時我問過商淮,知道李逾還在巫山的追殺榜上……那天不知道怎麼開口。」
溫禾安抬睫,看向他:「他是我阿兄。」
「……?」
陸嶼然極為罕見地怔住,眼睛眯起來,將這兩個字眼重復了遍。
「對。當年祖母將我帶回家時,家裡已經有一個了,他與我一樣,被祖母收養。我們一起長大。」溫禾安聲音有些悶,大致和他講了講情況:「……李逾脾氣特別臭,認定的事誰也拉不回來,我們經常吵架,一吵架關係就很惡劣,他打不過我,也說不過我,經常自己氣到自己,一氣就不理人,我也懶得理他。」
她抓著他的袖子避開血和碎片,接著說:「我去溫家之後,他被帶到了九洞十窟,百年裡我們只見過幾回,都以他單方面大吵和揚言斷絕關係為結束。」
話裡有沒有感情起伏,帶沒帶情緒,陸嶼然自然聽得出來。
她很少說小時候的事,那好像是個不太好癒合的傷疤,她不想說,陸嶼然也不會問,但樂意傾聽了解,此刻聽到某個字眼,他若有所思:「你和他打架?」
「打啊。」
「小時候打,長大了也打。他打不過我,小時候還愛告狀,打輸了就和祖母哭,告狀,說我會變臉,平時是乖小孩,面對他就成了山裡的小狼。」
陸嶼然挑挑眉,緩聲問:「還會和人吵架呢?」
她打架的場面現在是誰都看過,但性格溫吞慢熱,想像不出跟誰吵得面紅耳赤的時候,溫禾安點頭,坦然承認:「吵。互相戳痛處,看誰先自亂陣腳。」
他們說話時,徐遠思察覺到結界收攏,貓著腰從芭蕉葉下出來,輕手輕腳攀上了窗,想問現在是什麼情況,結果迎面見到了陸嶼然。
那張臉太有辨識度了。
然而此時此刻的問題是,他一個九境傀陣師,就在窗下躲著,屏聲凝息,眼也不眨地注視著二樓的動靜,這位是怎麼從他眼皮底下進來的?這得有多強的掌控力才能做到?!
徐遠思下意識退了一步,直到手肘無意識抵著窗邊的牆面,意識到再退只能轉身原路跳下去了,只得正面揚出個笑容,手指緊張地一搓,發現滲汗了。
嗓子還有些發癢:「帝嗣。」
陸嶼然朝他瞥來一眼,相當冷淡。
這沒事,在傳聞中,帝嗣也是這個性情,沒有殺意就成,徐遠思轉而看向地面,發現沒自己想像中被大卸八塊的殘肢斷髓,只有一點血,幾捧灰和十幾塊碎片,溫禾安還很有人性,用清塵術將血和灰收拾了,指著碎片說:「丟到你的陣法裡去,處理乾淨。」
徐遠思很快將這件事做好了,再次回來時,大致了解發生了什麼,很是好奇地問:「他想賣你個人情?什麼人情,給的什麼消息?」
有消息不用白不用啊,甭管江召和溫禾安以往什麼恩怨,人家現在總歸負責整個九州風雲會,手裡總得有些他們不知道的東西,說不準就是他們如今最需要的。
「說天都聖者這次要對我出手。」
徐遠思臉色霎時難看起來,聖者出手,跟九境巔峰對戰又不是一回事了,聖者出手真能抹殺一切這個境界以下的存在,溫禾安現在是自身難保,徐家的事還能不能成?
但她的語氣太平靜了,好像早就猜到了這回事並且有了萬全之策一樣。
他小聲吸著氣:「能應對嗎?」
「我也沒跟聖者打過,對上了才知道。」
兩人同時看她,溫禾安只察覺到陸嶼然的視線,朝他淺淺抿了抿唇,補上後半句,不知道是在安誰的心:「拿穆勒的那天就算到她會出手。她不允許任何人挑釁天都威嚴。我有準備……小塔吃了不少東西,不出意外的話,不會有什麼問題。」
她也已經知道了聖者能在別家地盤出手的最長時間。
徐遠思鬆了口氣,方才在下面也沒乾看著白蹲那麼一會,溫禾安交代下來的事他一直在做,現在將手中六根傀線交叉一錯,奇異的錯成十二根,細若藕絲,擺在她面前展示,但也不敢靠得太近:「我下的那根傀線,找到了。」
溫禾安沒想到事情進展會這麼順利:「在哪?」
「城西。」徐遠思細說:「有些奇怪,我能感知到他的位置,但感知得不是很明顯,可能我們的傀線確實是被王庭安排別的傀陣師接手了,但沒完全斬斷聯繫,只是在傀線的原有力量上做了加強。具體情況,我得見了人才知道。」
溫禾安算了算時間,說:「明天吧。明天下午,你帶路,我想看看這次王庭看上的又是些什麼人。」
徐遠思自然點頭。他注意到,他和溫禾安說話時,陸嶼然從頭到尾都不說話,有種再熟稔不過的默契,她專心處理自己這邊事情,他只在一邊看著,安然等待。若不是牽著她的手沒放,那謫仙的樣子,跟傳聞中的種種半點都沒差。
他極為識趣地先退下了。
陸嶼然和溫禾安隨後也悄無聲息離開了這家驛舍。
天都聖者的出手在溫禾安意料之中,但他比較看重,星海沒去看,也沒回巫山盤下的私宅,跟著溫禾安回到了她住的院子裡,待院門一落鎖,房門推開,陸嶼然皺眉問:「天都聖者那邊,你打算如何應對?我知道玄音塔吞吃了幾道聖者之器,又汲取了帝主傳承之力,可以擋聖者片刻,你能脫身,但那是在時間一到,其他聖者出言提醒的情況下。」
而這是王庭。王庭的聖者會第一時間出言勸誡阻攔嗎?想想都就覺得不現實。
溫禾安鬆開手,到銅鏡面前將自己臉上的面具取下放在桌上,說:「我會找阿枝幫忙。」
凌枝。
陸嶼然對這種可能抱有質疑。凌枝私交甚少,平常看著想一齣是一齣,隨心所欲,實則很守陰官家的准則,私人行為還能偶爾出出力,但若是要帶上整個陰官家,她不會。
「她會的。」
溫禾安看出他的想法:「你把她想得太守規矩了,她是別人守規矩,她也就按說好的來,如今王庭連妖血都敢碰,她不會還傻傻守著底線等別人攻上門來。」
她戴了一天面具,此刻取下,被蒙住的肌膚白得像張紙,顯得纖薄脆弱,陸嶼然貼近親了親她,聲音輕下來:「都想好了?」
溫禾安從齒間哼了聲。
她臉頰和耳根,一碰就紅。
他直起身,又問:「真沒問題?」
溫禾安笑吟吟地負手,朝他頷首,髮絲跟著動作一起摩挲著晃動。
陸嶼然在四方鏡上給商淮發消息:【我今晚不回去了。】
商淮:【?三長老和五長老都還沒睡,別怪我沒提醒你,他們是奉了家主和大長老的命令來看著你的。你這要我怎麼和他們說。】
別人也就算了,大長老可是陸嶼然的父親。
他不能明擺著觸這兩位的黴頭啊。
【隨你怎麼說。】
陸嶼然想到什麼,手中動作頓了頓,說:【把李逾從榜上撤下來。】
【這又為什麼???你給我個理由。】
【沒有理由。】
陸嶼然徹底撂下了鏡面,沒再撈起來看一眼。
六月初二,清晨,雲封之濱大霧彌天,太陽遲遲躲在雲層後不現身,但街市上已經熱鬧非凡,偌大的珍寶閣人如潮湧,擠擠攘攘,沒有轉身的餘地。
溫禾安跟林十鳶見了一面,用了午膳。林十鳶成為家主之後,被沒有邊際的事務纏住了身,心頭一口大石才落下去,就通過溫禾安幾次提及摸到了徐家現在的狀況,再一想禁術……商人,尤其是掌控著天南海北強大情報的商人,很快就意識到,九州要亂了。
戰亂需要大量錢財。
徐家好歹也有自己的戰力,有金銀粟,依舊陷入如此局面,林家能好到哪裡去。
她找溫禾安,手裡想要一支兵,她將林家人都塞了進來,想要培植自家的力量。林十鳶一直沒有放棄過跟溫禾安表示親近,一家向另一家投誠,要保證絕對專一,但溫禾安和陸嶼然的關係讓她看到了可以讓林家受兩邊庇護的可能,她不會放過這種可能。
徐遠思還在外面等著帶路找傀線,對面又是老熟人,有交情,溫禾安不必做表面的功夫,徑直挑破那層紙,溫聲問:「凡是世家,必有派系爭鬥,我從天都脫身不容易,不欲再捲入紛爭。但你既然來了,必定帶著我無法拒絕的條件。你說就是。」
她在九州名聲本就大,幾次戰鬥之後更是如日中天,不少世家朝她暗中投來橄欖枝。誰都知道,她到聖者,只是時間問題。溫禾安沒有理會任何一家,徐遠思說得對,她極盡挑剔,不是看到一家勢力就收,因為那沒有意義。
來日她晉入聖者,一切難題迎刃而解,否則來再多附庸者吶喊鼓勁,也只是累贅。
林十鳶笑起來,話未出口,人先慢慢舒了口氣:「我想了好幾日,想投其所好,可女郎什麼也不缺,我林家立足數百年,唯有些錢財而已,向來入不了大人物的眼。」
說到這,她接過一側女侍遞來的冊本,翻了幾頁,說:「在接手靈莊事務時,我看到了這個,女郎每年入冬,都會用大筆靈石購入穀物,運往偏遠城池,那些流民最多,土地最為貧瘠的地方。我方才說了,林家什麼都不多,只略有些錢財,用作善款救人性命,比供溫流光之輩肆意揮霍來得叫我舒服許多。」
溫禾安斂了臉上所有神色,聽她繼續說。
「每年初冬,林家以女郎的名義,撥一筆款項,換做流民們所需要的東西。被褥,襖子,藥材和糧食,分發至女郎所指定的城池。置換物資,途中運送,事後分發,林家全權負責,也只有擁有無數條商道的林家人可以做到。數額——」她看向溫禾安,說:「在女郎往年所捐錢財的前提下,翻兩百倍。」
溫禾安沒有出聲。
她不出聲,對林十鳶來說,就是賭對了。她其實沒有把握,因為在整件事情裡,溫禾安獲利最少,她得不到任何實質性的好處,將這種條件放在被天都培養出來的繼任者面前,是件難以想像的瘋狂事情。
但她又很清楚的知道,溫禾安和溫流光,本就不一樣。
溫禾安仍然沉默。
她曾是流民,一家人都是,每年冬天,是最為難過,最容易和死神擦邊的時候。寒冷,疾病,飢餓,她無數次祈盼陽光,床褥,藥和糧食。
她慢慢飲了口盞中靈露,滋味清甜甘洌,她問:「你向我投誠,巫山能答應嗎。」
「女郎覺得可以的事,想必帝嗣那邊,條件會放得寬鬆一些。」
林十鳶攤了攤手,起身給溫禾安又倒了一盞,自己舉杯,朝她半空中虛碰,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因此日後年年元旦祈燈,我都會額外點燈千盞,盼女郎與帝嗣和如琴瑟,情意久永。」
溫禾安這回真笑起來,她站起來,也舉杯,唇齒間都是綿長回甘,溫和誇讚:「你真的,真是個聰明人。」
她將杯盞輕輕放下,起身要走,走之前對林十鳶道:「成交。」
雲封之濱內外攘括十座城池,是王庭主城,幅員遼闊,地大物博,不論佔地面積,還是繁榮程度,都不是尋常州城可以比擬。徐遠思帶著溫禾安在城中穿梭了好一段時間,最後還是用了空間裂隙,走一段,停一段,兩個時辰後才找到了地方。
那不是驛舍,是私宅,一戶接一戶,街邊是集市,但賣的不是葫蘆糖畫小零嘴,架起的一排排攤子,都和「靈氣」沾點邊,要麼是用靈露兌山泉水加果汁與冰塊做的解暑飲品,要麼是用靈植做成炒菜端上桌,總之,是各有各的特色。
此地和王庭所在宮殿僅有幾街之隔,來回巡邏走動的兵士不少,城防隊也留了幾支隊伍在這,他們手中的刀戟被日光一照,壓出一線線寒光,像在紡布上穿梭的極細金銀線。
溫禾安在街角一棵梔子樹下駐足,徐遠思遠遠看著這一幕,再三撥弄自己手中的線,對了至少五遍,才操著疑惑不解的腔調說:「是這裡,雖然我對這根傀線已經失去了控制,但還有隱約的牽引,能感知到它的存在。」
但。
又是一隊巡邏兵從視線中晃過去,徐遠思看著頭頂明晃晃的太陽光,納悶地輕嘶一聲:「怎麼會是這裡。能被安置在這裡的,都是王庭的『自己人』吧。」
「王庭這是,要對自己人動手?」他百思不得其解。
溫禾安熟悉這種布置,她仔仔細細看了半圈,咬重字音:「沒錯,這種地方,住的都是極看重的親信,王庭的座上賓。」
徐遠思頓時覺得後背一毛,站直了身體。
王庭這是要幹什麼,連自己人都動?怎麼想的,瘋了嗎。
「戴好面具,跟進去看看。」
溫禾安壓低了頭頂幕籬,她步法出了名的飄逸詭異,徐遠思勉強跟上,避開守衛的視線,如兩片落葉般飄到一道銅環前。她回首低聲問徐遠思,確不確定是這裡,徐遠思點頭後,她沒讓他接著跟進去了,讓他到一邊去等著。
徐遠思也有自知之明,能住在這裡的,不說多了不得,至少九境修為沒得跑,他怕被發現,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地方藏起來,等溫禾安的消息。
溫禾安從私宅的牆頭翻進去,她隱匿了身形,站在一棵高大的沙棗樹下,呼吸屏得極慢,一動不動地等著。
她不知道屋裡住的是什麼人,老的小的,修為是九境初期還是九境巔峰,如果是後者,不是沒有被感知到的可能。
沒有讓她等太久。
她很快嗅見了百合的香氣,帶點柑橘的果甜,濃而不膩,遠遠散在空中,垂簾拱門的另一面傳來了交談中的女子聲音,有些模糊,仔細辨別後能聽出大概意思:「……聽說今夜四市十二道門會放整夜的煙花,是王庭歡迎所有遠道而來參加風雲會與王主壽誕的貴客,殿中無雙公子身邊侍從來問,仙子今夜可有空賞光仙鶴樓品樂對弈,到時會有輦車來接。姑娘,您去嗎。」
女子聲音不難聽出雀躍。
無雙公子?江無雙?
「姑娘晚些要梳怎樣的妝髮、要配哪件衣裳?上回的雪蓮花冠、」
有人穿過了垂拱門,當先的那個未著靴屢,玉足落地,長長的紗裙遮住腳踝,蜿蜒著淌過地面的綠葉鮮花,聽了一路女侍天真活潑的言語,這時候才含笑抬了眼,道:「不著急。」
女侍欲言又止:「家主先前來過了,姑娘,若是無雙公子有意,咱們和王庭結親大有益處,這是最好的選擇了。」
「嗯?」女子顯然不很上心,她往不遠處的棗樹後看了一眼,細一感應,唯有風聲簌簌,她唇邊沒了弧度,還是那句話:「不著急。」
這張臉鮮妍明豔,千嬌百媚,溫禾安認識。
素瑤光。
徐遠思的傀線,居然在她身上。
溫禾安沒有久待,在素瑤光和女侍進屋裡之後翻牆出去了。徐遠思見她安然出來,面色一喜,張嘴便問:「怎麼樣?見到人了嗎?」
「見到了。」溫禾安皺皺眉,吐出幾個字:「素瑤光。」
「素瑤光?!」徐遠思壓低了聲音,但眼睛睜大了,語氣相當不可置信,他當然知道這是哪位人物,可:「素,素瑤光不是江無雙內定的道侶嗎?聽說王庭也應允了,人人都說兩家將要結親,他給素瑤光下傀線啊?!」
怎麼想都想不通啊。
素瑤光若是個徒有其表,只靠世家的草包美人也就算了,但關鍵是,人家樣樣不差,修為在九州排得上名號。那也不是家家都出「天都雙姝」,溫禾安,溫流光這等女子,甚至還架在他江無雙頭上,他也沒那個本事讓她們安心來當什麼王庭夫人。
素瑤光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溫禾安低低嘆了一聲,想,王庭現在的想法真是讓人琢磨不透,她暫時收起心中想法,問徐遠思:「傀線能解嗎?」
這麼個情況,徐遠思也不確定:「我得看了傀線才知道。」
他頓了頓,看了看身後的門庭,深覺棘手:「現在怎麼辦。我們是告訴她還是不告。她和江無雙感情若是不錯,未必肯信我們的話。」
但她說的話,江無雙一定能聽得進,說不準反手將他們賣了,來一手甕中捉鱉。
「先和她說說情況。」
溫禾安轉身走到一街之外的某個攤販上,買了紙筆,紙和筆上都帶點靈蘊,可保字跡清晰,長久留存,付過錢後,他們回到老地方。她叫徐遠思將紙平鋪著,自己落筆寫了幾個字,而後將紙一裁,裁成長條,再捲起來放在小筒中,握於掌心。
做完這些,她再一次越牆而入,腰際彩帶在七色光暈下越發飄逸輕靈。
這次輕車熟路,她將指節大小的小筒丟進素瑤光臥房的梳妝鏡前,再閃身出來,看了看日光偏離的方向,朝徐遠思道:「先回去吧。若是她反應得夠快,說不準還能跟我們同桌吃一頓晚飯。能走到這一步,沒一個是蠢的。」
她意識到這樣說不太好,慢吞吞補充了句:「溫流光除外。」
「……」
素瑤光看到這個紙筒的時候是一個時辰後,她到底進屋,坐在了梳妝鏡前準備上妝。到了他們這種境界,感情在心中本就不佔多少位置,尤其江無雙這個人,素瑤光喜歡不起來,她始終相信自己的直覺。
但正如家主說的,素瑤光也得適當考慮局勢。
她想成為聖者,不想成為無數卡在九境之中的其中一個,素家沒有聖者,在這一塊完全空白,給不了什麼助力。她的天賦是強,可一個時代能成為聖者也就那麼少得可憐的幾個,她的頭上,還有那四座高山,還有李逾,她懸而又懸。
再看看吧。
也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了……有一個,但那位的性情,出了名的只可遠觀。
女侍正用篾子一點點壓著她的髮絲,素瑤光餘光一瞥,看到被撞得歪倒的一面珍珠扇。
房間裡有人進來過了。
她眼神凝下來,伸手一撥,發現了一個小紙筒。
那一剎那,素瑤光心裡想了許多。
能悄無聲息溜進來的,修為在她之上。修為在她之上的,年輕一輩中屈指可數,年老的,跟她幾乎沒有交集,要找也是找家主,用遞信的方式證明來人沒有惡意。
素瑤光定了定神,壓住女侍大驚小怪的驚呼,抽出紙筒中的字條展開一看。
字跡極其飄逸,每個轉折中都壓著力道和鋒銳,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極其簡單的兩句話。
——你身上被王庭種了東西。
——流水巷,紅漆門。
兩汪瞳仁在第一句話上停留了很久,素瑤光將這張紙條一點點團緊,青蔥似的指甲透出青紫之色,她胸脯起伏著,推開了女侍伸來攙扶的手,不露聲色地吩咐:「告訴江無雙,我今日修煉出了差錯,身體不舒服,就不去赴宴了。」
她從凳子上站起來:「我出去一趟。」
素瑤光找流水巷花了些時間,一路上心中疑竇重重,到的時候已經有所猜測,找紅漆門又找了一會,找到後整理衣裳,上前敲門。
前來開門的是一名男子,眉清目秀,風流倜儻,他似乎等人等了一會了,素流光能捕捉到他有一霎不自然的眼神,大概有一種「雖然知道是她,但居然真的是她」的感嘆。
他用面具壓了半張臉,素瑤光肯定自己見過這張臉,但無法當下辨別出來,她翩翩有禮地頷首輕聲,聲似珠玉:「素瑤光前來拜會。」
「瑤光仙子。」徐遠思做了個朝內的手勢:「請進。」
素瑤光跟著他踏進了院門。這座私宅不如她住的奢靡鋪張,但地方大,花木多,流水淙淙,在初夏攀升的高溫中帶來說不出的清涼之感,伺候灑掃的僕從幾乎沒有。
她團著掌心中的紙,忍住暫時沒有出聲。
以為會在待客的正廳,或是低調迫人的書房裡見到這紙條的主人,誰知在一道半圓小拱門後見到了。
女子蛾眉曼睩,耀如春華,穿得極素淨,手中拿一把小剪刀,幾枝梔子,刺玫和茉莉,花苞上的水珠順著五指淌下,仙靈得不行。
她見到素瑤光,先一含笑點頭,不緊不慢將花枝攏著放進竹編籃子裡,在一邊水井邊蹲下洗淨了手擦乾,才踱步過來。
素瑤光原本還抱幾分僥幸,現在是丁點也沒了。
溫禾安。
這位風雲人物,在傳承之地算是幫了她,不然那一番神乎其神的「星移斗轉」,她絕對是被甩下來的那個。
清甜的香氣撲面而來。
素瑤光手掌緊了又鬆,最終展開,將揉皺的紙條攤平,唇角弧度提了提,很是勉強:「……恕瑤光冒昧來訪,一個時辰前,我在自己房間發現了這個,想來一問究竟。」
「是我放的。」
溫禾安輕輕應她,她身上有種很乾淨舒服的氣質,和籃中採下的枝條一樣:「我也才知道,進屋裡說吧。」
三人進了正廳。
太師椅堅硬冰涼,纖塵不染,徐遠思很識趣的接手了奉茶的活,順帶著給自己也泡了一盞,還沒坐下呢,就聽素瑤光道:「風雲會明日就開,還請二少主解惑。」
溫禾安側首面向徐遠思。
徐遠思將面具摘下,素瑤光一下就認出了人,他離她十幾步遠,五指活絡舒展,虛懸於半空,他手很穩,神情肅穆。這根傀絲不由他管了,但確實由他而生,如此近的距離下,還是慢慢展現了細長纖直的虛影,呈亮銀色,鋒利得像刀劍刃邊。
它本就是殺人的利器,比刀劍更為致命。
傀線只在幾人視線中停留幾個呼吸的時間,但足夠他們看清楚,也足夠叫素瑤光全然相信,徐遠思將手放下來,它立馬消失不見。
素瑤光比想像中冷靜,她有雙魅惑人心的眼睛,看徐遠思時卻透出剔透冷然的光:「九州傀陣師盡出於徐家,這線究竟是王庭放的還是傀陣師放的。」
「徐家、」徐遠思自嘲地嗤一聲:「哪還有徐家,徐家人現在不都在王庭手中嗎。瑤光仙子,你不會想將怒氣撒在我身上吧。」
「徐少主。」素瑤光現在只關心一件事:「傀線該如何解?」
「解不了。」未免她不由分說將這口鍋算在徐家人頭上,徐遠思攤了攤手:「我們給出了傀線,由王庭的人指定發放,事後有更為強大的傀陣師接手,找你和讓它顯現已經是極限,我沒有辦法。」
「我記得最為厲害的傀線需要被下之人心甘情願,能叫其一念生,一念死。我從來沒有心甘情願接受過這份力量。」
「它不是命線,也沒取你性命。在三十二人聚齊之前,瑤光仙子不用擔心它會對你出現什麼傷害,就算是聚齊之後,也要看王庭決定如何對付你們,跟它沒關係。」
傀陣師,誰也打不過,線倒是分門別類的多。
素瑤光眼瞼斂下,她對王庭的事一向不關注,不深入,她一直知道怎麼在和王庭接觸時最大程度的保護自己。一些不好的東西,一旦知道就再也脫不了身。
但現在,她不得不主動邁出這一步。
這種感覺像被水溺進口鼻,糟糕透頂。
須臾,她終是開口問溫禾安:「王庭在做什麼。」
「禁術。」
溫禾安耐心回答她:「他們兩位聖者年齡很大了,或許天都和巫山一直在等這個時機,因此王庭有些著急,用了許多不太好的手段,死了許多人。」
她說得風輕雲淡,但誰都能聽出其中暗藏的晦然殺機。
王庭那兩位聖者在九州擁有著和其他聖者不太一樣的地位,他們活得太久了,熬死了許多驚才絕豔的後起之秀,客氣點的,誰見了都得喚聲前輩。據說,他們活得如此長久,跟他們的第八感有關,這兩位在選擇第八感時,選了跟生命力有關的東西,這也被稱為長壽秘訣。
只是很少有人會為了未經考證的說法濫用唯一一次選擇八感的機會。
修士激流勇進,最重要的還是戰力。
但這些都和素瑤光沒關係,她心縮起來,一咬牙,睫毛不安地抖動,最後克制地歇下來,只問:「那些被選中作為禁術的人,都怎樣了。」
「死了。」
素瑤光和徐遠思的臉色都變得很是難看,四周闃靜無聲。
六月初二傍晚,下了場小雨,巫山私宅裡,商淮從外踏進書房,指尖上停著一隻黑背長翅蝶,蝴蝶的翅膀流光熠熠,他將這東西拎著一抖,抖出一道密信,遞到陸嶼然案几上。
他展開看了一眼,就丟到了一邊:「回回如此,也不見有點新意。」
「三家默認的規矩,天都舉辦風雲會的時候也是這樣。前五日,以上屆排名為依據,千名左右和新報名挑戰的修士開啟初試賽,後續採用什麼賽制定名次,尤其是百名,五十名,需要你們三個商量後敲定下來。」這樣的事,他們背後的家族已經不會插手了,全由接班的小輩做主。
陸嶼然手指撐掌在桌面上,無聲思忖,這個流程他有數,只是後面一段時日,他和溫禾安各自忙著,怕沒時間見面。
風雲會開始之前,他要去一趟。
處理完手邊的事,陸嶼然準備出門,出門之前,他讓商淮將羅青山喚了進來,沒有多餘的話,告訴他:「你跟著。」
羅青山在心中長聲嘆息。
這話在他耳裡,跟「把止血藥帶上」,沒有差別。
公子這是打定主意,隔一段時日,就給二少主一回血壓住妖化的跡象了。
他適時垂下頭,遮掩住臉上糾結神色。
陸嶼然幾人到的時候,院中已經有兩個人了。
林十鳶給溫禾安挑了個好地方,除了滿院芬芳,還另闢了一塊地,悉心呵護著栽種了多種果蔬,這個時節成熟了許多,桃、李、杏,荔枝,枇杷還有桑葚。
凌枝來找溫禾安,被其中一棵高大的枇杷樹吸引了注意力。
素瑤光被留下吃晚飯,在院裡靜坐,見凌枝接連兩三趟連枝帶果子的採下好一些,環抱著堆到石桌上,堆成小小一座山,目不斜視,沒給她一個眼神。
她認得凌枝,知道她的身份,在凌枝第四次來返時替她將滾落在地面上的兩顆灰撲撲杏子拾起來,她嘟囔著說了聲謝謝,又一頭扎進了果堆中。
素瑤光起身,給她倒了杯靈露,加了冰塊和新鮮的茉莉花,又搭了個小小的勺子。
凌枝髮辮鬆散了,額心和鼻尖上都綴著一層薄汗,此時視線一轉,看到陸嶼然身後的商淮,朝他擺擺手,揚出個難得的笑容,指了指桌上的「小山」。
商淮一看這手勢就知道,八成,他得將小家主興致大發撿來的這些東西做成各式各樣的果脯,果茶和點心。
他認命地捏了捏眉心,走過去,待看清她的模樣,只得又轉道用手帕沁了水去擦她手上的果皮絨毛和黏黏蜜汁,凌枝很放心地把雙手交給他,很顯然從前也習慣了這種對待。
她低頭叼了兩顆冰塊咬著,用舌尖頂到腮幫處,這才看素瑤光:「你來找溫禾安?碰壁了?」
素瑤光目光被從不遠處走來的男子吸引,聽了這話,反應過來後苦笑了聲。
「讓我看看。」凌枝湊近了些,她身上有海水的氣息,浩瀚深邃,「是這東西?哦。難怪她要你來,又拒絕你。」
素瑤光忍不住抿了下唇:「二少主說沒辦法。」
這時候,陸嶼然走過來,正見凌枝拿眼瞅他,一臉的挑剔,話是對素瑤光說的,毫不留情地戳穿溫禾安:「她能想到辦法,但她心疼,捨不得,小心眼。」
陸嶼然不知道她又在含槍夾棒什麼,也懶得管,他只在旁邊站了短暫一會,問她:「人呢。」
「吶,裡面。」
凌枝朝裡點點手指,說:「你跟她說快點。我們今夜出去看煙花。」
陸嶼然轉身就走。
書房門是虛掩的,布置了結界,結界是溫禾安的,很親近他,沒做阻攔。他以為裡面沒別人,才要推門,下一刻聽見了徐遠思的聲音。
「你別藏了,外島上肖諳身上的傀線是我下的,他根本沒死,命線都能解,這個你解不了?」
徐遠思有些焦躁,在屋裡轉了一圈:「素瑤光在王庭,在江無雙身邊探知什麼,傳遞消息都有辦法,還不止一種。她說了,只要解開傀線,會全力配合我們,她出手比我們方便多了。」
「我沒藏。」
僵持了會,徐遠思篤信道:「你有辦法。」
「我沒辦法。」
「我不懂你在顧慮什麼……有了她,我們可以和被囚在王庭中的徐家人搭上線。徐家人得救了,說不準三十二根傀線也失效了。」徐遠思覺得這簡直是送上門的驚喜,完全想不到拒之門外的理由。
他不由得提醒:「我們得多繞很多彎子。」
「那就繞。她本就在我們意料之外。」
溫禾安接他的話,聲音還輕著,雙方局勢卻變化過來:「你所說一切考量的前提是,我不能以傷害我所珍視的任何人來換取這些東西。」
實際上,她想從素瑤光身上挖掘的,遠比徐遠思多。她想知道江無雙對溫流光究竟是什麼態度,他知不知道妖血究竟下到了誰的身上,這樣的陰差陽錯究竟因何而起。
但陸嶼然的血一次比一次流得多,即便是用在她自己身上,都叫她心中聚起團無法發洩的陰雲。
遑論他人。
徐遠思一聽就知道,這是徹底沒戲了。
他重重地嘆息。
溫禾安朝他伸出手,道:「我要的東西。」
徐遠思從袖子裡摸出兩根傀線,拍到了她手中。
聽到這理,陸嶼然離開書房,退回花苑裡,他知道方才凌枝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那些字眼……
捻上她的聲線,實在動人。
他站在一棵半高的小棗樹下,在仲夏的夜晚,嗅到洶湧澎湃的葳蕤生機,深藏於皮肉之下的經絡與血液如潺潺溪流,難掩歡欣地鼓動起來。
被這不經然的許多細節取悅到,心裡像正熬著一鍋糖,又軟又酸,什麼都想給。
須臾,陸嶼然提提眉,朝羅青山招了招手。
羅青山抱著藥箱急急趕來。
他以指為刃,往腕上劃了道口子,後者手忙腳亂地找碗,遞上帕子,又遞上藥粉,這還不算完。做完這些後,他在盛接的那些血中加入各樣碾成粉末的藥材,都是溫養身體的好東西,逐漸形成藥丸的形狀,為了遮蓋藥味,最後還鋪了層密密的糖粉。
當了這麼多年醫師,羅青山頭一次在自己的藥箱裡塞糖粉。
說給商淮聽。
商淮牙都得笑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0 02:11 PM
第九十八章
沒過一會,徐遠思長籲短嘆地走出來了,素瑤光起身,用眼神問他進展,
他搖頭,攤攤手示意沒辦法。後者憂心忡忡回望書屋的方向,那裡爬了半面的綠藤,垂下來像面透光的簾子,她要等溫禾安最後的答復。
陸嶼然推門進書屋,溫禾安正從竹籃中將先前採摘下的花一枝枝抽出來,梔子花開得很好,將折枝的部分用小錘子敲碎,擦點鹽,幾枝攏著成捧,花苞將綻未綻,能開好一段時間。
某個瞬間,她聞到了奇異的藥香,很快,身側多了道身影,接了一枝刺玫和紫藤束進瓷瓶中。
她側首,見陸嶼然時有些吃驚,伸手撥了下那些綠藤條,覷見漸晚的天色,聲音裡含著一些綿緩的笑音:「今夜怎麼這麼熱鬧。你也是來看煙花的?」
下一刻,陸嶼然將她撩弄藤蔓的手捉著壓回,他想親她,也確實這樣做了。夏季暑熱,氣溫拔高,他身上卻依舊是涼的,溫禾安和他親近,比從前更容易沉迷,她忍不住伸手,想撈他衣袖,卻撈到滿手綢緞似的長髮,慢慢將它們拽緊。
他稍離,盯著她水光瀲灩的唇,道:「你說我是來看什麼的。」
從袖中拿出一個瓷盒,盒裡安靜躺著顆藥丸,他將藥丸送到她嘴邊,溫禾安眼睫扇動,很快意識到什麼,去看他另一隻手。那隻手掩在袖中,只露出幾根瘦長骨節。
他心情很好,眉梢眼角的冷淡之色近乎全然消失了,藥丸有股甜香,遞到嘴邊,嗅不出任何血液的氣味,一瞧就知道是特別處理過的。
溫禾安沒有立即咽下,這種隔段時間就需要用道侶的血穩固妖化的日子,會不會跟百年來忍耐妖血一樣長久,什麼時候方能終止。
沒有人會喜歡這種感覺。
「這段時間要參加賽制定選,我不能日日都來。」陸嶼然知道她在想什麼,說:「先壓一壓,羅青山在盡力尋找方法,隔段時日也許就不用了。」
也就是他了。
換做其他人,立馬將她揭發鎮殺才是萬全之策,煞費苦心做這些做什麼。
她將藥丸咽下去,看得出不太開心,陸嶼然什麼也沒說,親了親她。她抓著他的手看,見腕間一道切口,還沒上藥,用純白布料束縛著打了個結,已經透出血色,顯然還另有用途。
溫禾安動作一段,抬睫問他:「徐遠思的話,你聽見了?」
「聽了點。」
陸嶼然說:「原本也是這麼打算的。」
誰知時間上這樣巧合,竟恰好能幫她一把。
溫禾安一霎間都能想像到,此刻羅青山必定在門外守著,拎著藥箱心急如焚,想不通為什麼這顆藥非得他家公子親自來送,又什麼要這麼久,想打擾還不敢,想叫商淮又怕陰官家家主的眼刀。
她不由推了陸嶼然一下,很不讚同地看向他。
他將白綢取下,沒了這層東西,血流得更為歡暢,溫禾安立馬給他壓了層靈力,他注意力在她身上,對自身情況不甚在意:「我出去解決,一會回。」
溫禾安看著他走出去,過一會,朝窗邊走了幾步,推開窗,靜靜看窗外情形。
羅青山果真慌慌張張跟著陸嶼然,但得了吩咐,不敢離得太近,也不敢表現太過,怕惹人懷疑。
溫禾安皺眉,慢慢吐出一口氣,想將心中鬱氣都吐露出來。
半晌,她伸開手掌,掌中靜靜躺著兩根徐遠思交給她的傀線。
幾個人或站著,或坐著,與那一堆摘下的杏子李子面面相覷,凌枝起先挺有興致,洗乾淨後叼了一個,咬了兩口,嫌酸沒吃了,但對果脯還有興趣。她盤算著這次回去後該有段時日不能出來,要帶幾罐回去當零食吃。
陸嶼然一來,除了她不受影響,其他人多少有點。
徐遠思腰都繃直了,素瑤光本就坐得端正優雅,此時朝身後望,呼吸不自覺放得輕慢,至於商淮,他受影響,完全是因為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了自己手中軟劍上。
某種程度上,天懸家算是靈修,以靈衍變萬物,沒有固定的本命靈器,這劍就是好看,趁手,被他提了出來。
他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便見陸嶼然手指搭在石桌桌沿,視線偏向素瑤光,嗓音清淨:「傀線呢。」
徐遠思連著啊了幾聲,反應過來,沉心靜氣,雙手合攏,再朝兩邊一拉,素瑤光手腕上便隱隱出現一根細長絲線。陸嶼然默不作聲朝商淮頷首,算打過了招呼:「借劍用一下。」
商淮猛的察覺到什麼,眼皮一跳,開始找羅青山的身影。
果然找到了。
低眉順眼,唉聲嘆息,就在不遠處杵著,杵得像道被雷劈了的樹樁。
沒等他腦子活泛反應回來,便感受到手中微麻,旋即劍吟聲起,眼前銀光湛湛,寒意凜然,鋒芒同時驚起風聲,帶來切膚的壓迫感。
陸嶼然動作很快,沒有虛招,借著雪白袖片鼓動,雙指並攏,擦過劍身,鮮血順勢附著於劍刃之上,他執劍斬下,隨著錚的一聲,好似琴弦在耳邊斷裂,傀線眨眼間一分兩段,由虛影凝成實形,掉在桌面上。
凌枝訝異地嘖了聲,看戲似的眨著眼睛。
他隔空歸劍於鞘中,眼睛都沒抬一下,甩了下手腕,轉身便走。
素瑤光這時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不是她反應慢,是這一切發生得快,而且也太……出人意料。
她鼻尖似乎還凝著他衣角上清雪香,混合著一點梔子花氣味,像清茶,除此之外,便是白。飄飛的袖角是白的,劍光是白的,男子修長骨感的手指同樣是白的,白中泛著冷。
那種渾然不近生人的冷。
這是第二次了。
當年極北秘境,數百人被困,也是他出面解局,她得以見到大名鼎鼎的「雪眼」,那時的第一感覺,也是白,冰雪欲將完全覆沒九州的前兆,驚心動魄。
素瑤光猛的回眸,耳鐺跟著晃動起來,輕聲喚他:「帝嗣。」
陸嶼然停住腳步。
「多謝帝嗣出手相救。來日若有需要,瑤光在所不辭。」
「不必。」
陸嶼然回她:「要救你的人不是我。」
羅青山急忙跟上去止血。
止過血後,商淮坐不住了,恰好四方鏡也亮起來,就借著由頭前去詢問情況。
徐遠思心情可謂是一波三折,一會天上一會地下,這回心終於放到肚子裡,請素瑤光往正廳一敘,想了解王庭的近況,尤其是有關傀陣師的。凌枝懶洋洋地要回隔壁洗漱換身衣裳,要歇一會,但特意用四方鏡通知了商淮,說吃晚飯了叫她,她肯定起得來。
溫禾安準備出門看陸嶼然的傷,結果四方鏡亮起來。
李逾找她。
【???】
溫禾安:【做什麼。】
【你和陸嶼然說了?我們的關係。】
【巫山通緝令把我名字下了。】
溫禾安回:【說了。】
【呵。】李逾能猜到是這麼個事,先前巫山對他可是相當不客氣,上一次,若不是陸嶼然臨時有事,他大概真的就被堵困在死胡同裡了,態度的轉變後必有緣由:【他怎麼個意思,撤就撤了,商淮還特意正兒八經通知我師尊,告訴我把我撤下來了?】
【想讓我當面道謝?】
溫禾安不知道他腦子怎麼長的,
想了想,心平氣和地回:【可能是告訴你一聲,以後遇見巫山的隊伍可以不用跑了。】
【。】
李逾沒再理她。
溫禾安離開書房,在花草長廊裡見到了羅青山,紫藤花一條條垂落,到了時間,院中的燈被靈力催動著自行亮起。羅青山見是她,抿唇頷首,放下了手中四方鏡,說:「才要和二少主說一聲,公子說出去一趟,見位故友,就在附近,半個時辰內回來。」
雲封之濱有這樣的盛事,四海天驕雲集,其中不乏靠攏巫山,與陸嶼然有舊交情的。
「好。」溫禾安問:「他們人呢?」
「小家主回去睡覺了,商淮在廚房裡,徐少主與瑤光仙子去了西苑書屋。」
話音甫落,溫禾安又察覺到他微妙的注視。
再一再二不再三,她不再遲疑,當下喚了徐遠思一聲,在他抬頭應聲時甩出結界,同時將一根傀絲拂到他面頰上。
傀絲是徐遠思種下的,他再怎麼樣也是九境傀陣師,手段對付一個巫醫綽綽有餘。
傀線一貼上,羅青山的表情就變了。宛若被一根細長的鋼絲戳進了後脊,控制了全身,手腳不正常地抽搐兩下後才算恢復正常,只是眼神仍然呆滯,像個擰上了機關的木偶。
傀絲不會對他本人造成傷害,這點溫禾安跟徐遠思確認過了。
溫禾安看他,又似在看後面的紫藤花,聲音傳進羅青山的耳朵裡:「你想對我說什麼。」
欲言又止是為什麼。
有什麼不能說的。
還有什麼更壞的消息——總不會是好消息。
羅青山停頓了好一會,溫禾安沒有催他,沒有重復第二遍,在夜風中安靜等待。
直到他終於說話,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出字眼。
「……二少主。」
他嘴巴蠕動,大概話憋在心裡真的有段時間了,不吐不快,能有個可以無所顧忌傾吐的機會讓他很是珍惜,話語逐漸流暢:「我查過了所有古經醫術和巫醫手札,妖血可能是沒有辦法根除的,這是當年最大的難題。就算,就算公子身上的血有帝主之力,它能鎮壓一切邪祟妖氣,但那是死物,你是活的,血只能壓一時,推緩發作時間而已。身負妖血之人,終究會走到神智全無,吞噬一切的那步。」
溫禾安眼尾和唇邊弧度一起僵住了。
「我不確定,我還需要一些時間確定。」這也是羅青山一直以來只敢在心裡揪著自己折磨,而不敢在陸嶼然面前說的原因。
認識徐遠思這麼久以來,這大概是第一次,溫禾安意識到,他在傀陣師這道的本事也不全是靠自己一張嘴吹。他說這根傀線可以讓人說一兩句真話,現在讓羅青山超常發揮了。
他自顧自接著說:「二少主人好,心地好,可妖血不是小事,公子他。他外冷內熱,從不將自己所作所為告知九州。百年裡,因為選擇暴戾的第八感,因為放血,數次生命垂危,痛不欲生,咬牙硬忍。」
帝主予他蕩掃妖骸的要求,巫山予他掌控九州的厚望,不得不強大,理性,堅忍,同時冷漠。每次公子受傷後,他作為巫醫,是最快衝上去的人,見證了他每一場艱難的戰鬥,跟妖氣,跟巫山,也跟自己。
所以他和商淮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在得知公子和二少主的事後,都選擇了不吭聲,當沒看到。
大不了公子受一頓族中的責罰,二少主不是挺好的,除了現在處境差點,樣樣不差,還能隨意調動公子的心情,看他一天變臉七回,商淮看得都要嘖嘖稱嘆。
但現在都不是立場問題。
更不是人好不好的問題。
「百年苦守,公子未因此得到任何榮譽,讚揚,連一句『辛苦了』也不曾聽到過,若日後事發——數之不盡的猜忌,詬病,惡意將全部朝他傾覆,誅人於死地。」
而陸嶼然百口莫辯,也不會辯,因為溫禾安是他的道侶。即便最後沒有一人受害,他瞞著天下人包庇她,這是事實。
他多喜歡她,誰都能看得出來。
羅青山了解自己公子的脾氣。
也正因如此,他現在一見到有外人開始好奇陸嶼然和溫禾安的關係,而他毫不避諱,心都縮緊了。今日這些甜蜜的昭告,來日便能成為最好的證詞,成為將他折斷脊骨,硬生生往泥濘髒污中摁的絕頂幫手。
這些話,放在平時,再給羅青山十個膽,他也不敢說。
天知道,今日看見素瑤光,他頭疼得不行。
這可是王庭那邊的人,是江無雙的紅顏知己,她若是知道了,那未來……羅青山簡直不敢想。
溫禾安每個字都聽進去了,又覺得恍惚。
在極致的靜寂中,她扯出個弧度,要提不提的,一時什麼想法都有,最後竟想。人果然不能不知足,半個時辰前,她還在為自己妖化只能靠陸嶼然的血來壓制不滿呢,這不,現在告訴她,可能連這個都是奢求了。
她啟唇,想問什麼,動了幾下,發現沒發出聲音,最後慢慢地彎了腰,手掌撐在一側漆柱上,指甲泛青,手背上青筋泛起,才聽見自己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乾癟聲音:「什麼時候能確定。什麼徵兆代表著要開始吞噬別人了。」
她已經捏住了另一根傀線,羅青山若是過了回答的時間,就再用一根。
她今晚必須聽到回答。
也不知是徐遠思爭氣還是羅青山想要傾吐的欲望太強烈,她得到了喃喃的回答:「兩個月,我需要兩個月。」
「身上若是再出現一種妖化跡象,就代表著妖骸之力迅速進入惡化期。」
說到最後一句話,羅青山臉上露出一點迷茫摻雜痛苦的表情,溫禾安復又站起來,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一會後,羅青山愣愣站在原地,不解地拍了拍自己的後腦勺。
今夜月明星稀,徐風習習,幾人圍坐一桌用晚膳。
用完晚膳後,凌枝不想動了,她扭頭看溫禾安,也不是很有精神想湊熱鬧的樣子,索性指示陰官搬了好幾把椅子出來,又不知從哪找了幾把蒲扇,跟撲蝴蝶一樣撲夏夜的螢火蟲和飛蛾。
不回去睡回籠覺,完全是想看看王庭這廣而傳之的煙花在王庭之濱的天空中綻放,是何等樣子,決定了她是撇嘴不屑還是可以看看。
結果居然還可以。
美得迷離絢爛,一叢一叢,堪比……凌枝一時想不到形容詞,她將臉湊到溫禾安眼下,用扇子將她手邊一隻飛蟲拍走了,誠實點評:「還挺好看的,像你的十二神花像。」
溫禾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側臉像沁在七彩顏色中,溫聲回了句是。
商淮給每人做了碗甜酒冰釀小丸子,配著瓷碗瓷勺,其他人都是自己拿,陸嶼然幫溫禾安帶了一碗,兩人的放在一起,都在她邊上。
凌枝被伺候得實在是舒服,她看了看商淮,沒忍住跟陸嶼然打商量,眯著眼睛像強搶:「讓商淮進陰官家,你開個條件。」
「需要我提醒你?」
陸嶼然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對擠了滿院人一起看煙花沒半點興致,此時眼皮一掀,語氣涼淡:「陰官家欠巫山多少道人情了,數得清嗎?」
意思是讓她醒醒。別做夢。
凌枝從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
溫禾安晚上有點心不在焉,陸嶼然在某個瞬間感知到一縷藏得極深又忍不住流出的殺意,不是對院子裡的人。他側身,有些擔心,靠近問她怎麼了。
「沒怎麼。」
她慢慢搖頭,說:「在想怎麼對付溫家聖者。」
素瑤光一直在觀察院中人的相處模式,她知道王庭之間是怎樣的氛圍,這邊卻很不一樣。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商淮原來和陸嶼然是可以稱兄道弟的關係,羅青山膽子小,但也是自己人,經常走神做自己的事。陰官家和巫山看上去又很是熟悉,關係友好。
至於陸嶼然和溫禾安。
她似有所感,但看他和凌枝也可以互嗆兩聲拌嘴,又有點拿不準。
素瑤光對陸嶼然是有想法的,上次極北秘境過後,她有備禮登門拜訪帝嗣,但吃了個不軟不硬的閉門羹,後面沒有接觸的機會,這才作罷了。
誠然,這想法裡摻雜了許多考量。
巫山在三家之中號召力最大,現在還與陰官家交情匪淺,而陸嶼然有帝嗣之名,有神殿認可,四人雖說不分高下,但他一直有領頭之勢。
最為重要的是,陸嶼然兩次出手替她解困,巫山是真正有底蘊有氣節的大族,將這唯一的繼任者教得很好,至少,他就絕不會想著對枕邊人下手。
江無雙那種陰險小人做派,誰敢接近?哪天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她承認也是自己眼光高,心氣高,她自己不差,一等一的優秀,找道侶和找功法傳承是一個道理,誰都只看得上好的,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素瑤光決定試一試,如果他和溫禾安在一起了,那就算了,不論怎樣,大大方方的,不丟人,以後還有得做朋友。
「帝嗣。」她落落大方地喚陸嶼然,商淮一見,以為有什麼正事,翹著腿將椅子往後挪,讓她直接能跟陸嶼然無阻礙對視。
陸嶼然客氣地應一聲。
素瑤光明眸皓齒,朝他嫣然一笑,顧盼流轉:「想問問帝嗣如今可有感情上的考慮和打算,若是有,不知我有沒有機會。」
四周安靜下來,商淮低咳一聲,默默將退後的椅子又挪回來,塞在中間。
羅青山猛的抬頭,心都蹦到了嗓子眼。
凌枝將冰塊嘎吱一聲咬碎,和大家一樣,視線曖昧地流轉在陸嶼然和溫禾安之間,都心照不宣,等著看溫禾安伸手牽住陸嶼然,無奈地說聲抱歉,認領自己的所有權。
連陸嶼然也在看溫禾安。
溫禾安睫毛急促地動了幾下,最終歸於平靜,她手裡端著那碗冰釀小丸子,先前麻木地吃了幾口,沒嘗出味道,一直在手裡捧著,也沒放。
她能感受到他的注視,明烈,灼熱,讓人止不住想要回應。
她沉默地用指腹壓著碗盞邊緣,過了一會,又彷彿過了很久,久到外面煙花聲都停下來,仍然沒有與他對視,沒有給出回答。
陸嶼然瞳色隨著呼吸一點點深下來,神色驟然極冷,最後一拉椅子,隨著那一聲響動,他轉身朝院外走,道:「不考慮。多謝。」
商淮踢了腳羅青山,想問這是什麼情況,羅青山哪裡知道,他猛猛搖頭。
凌枝才想回去睡覺,現在看著陸嶼然氣急敗壞的背影,笑出兩頰邊兩點梨渦,俏麗活潑,睡意不翼而飛。
隔了一會,陸嶼然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
溫禾安彎腰,將手中冰透的瓷碗放在凳椅一側,椅子邊上是柔軟的草叢,綠色冒出了茬,高低不定,可能是不小心,碗沒放穩,一下打翻了,她下意識去扶,手指,手背上被潑了一層雪白牛乳。
凌枝給她抓來一條乾淨手巾,她一下下擦,可肌膚上仍有極重的黏膩感,她將手巾團起來,眼瞼垂落,最後深深壓了口氣。
……沒關係。
王庭還是天都,哪些人動的手,都沒關係。
她會將他們都殺了。
一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4-10 02:55 PM
第九十九章
待煙花燃盡,滿城恢復寧靜,溫禾安單獨見了素瑤光。
後者鄭重其事地朝她道謝,事到如今,什麼情勢無需多說,溫禾安先問:「明日正午,風雲會開始,王庭會安排所邀賓客入住靈山高閣,你去嗎?」
「去。」
素瑤光咬緊貝齒,艱難說:「我們這種與王庭走得近,幾於明面上站隊的世家,都得給這個面子。」
溫禾安對這裡頭的規矩門清,她點點頭,直接提要求:「把江無雙身邊的心腹引出來,做得到嗎。」
素瑤光目光一怔,繼而回神。
在今夜之前,她和江無雙或是王庭之間,還存在著許多條路可以走,但今夜之後,這些可能通通粉碎。
她不想跟王庭為敵,可王庭將她選作三十二人中的一個,必定不是倏然心血來潮,她身上有什麼其他人沒有的東西……王庭看中了這個,除非整個計劃完全崩盤,否則她處境很是危險。
然而上了的船,要下來談何容易。
素家的情況很現實,一目了然,沒有聖者撐腰,能有多少自保能力呢。靠她自己,短時間內想到撼動王庭的地步,不如叫她直接抹脖子來得痛快,那只能找外援,找誰?天都溫流光?而今形勢讓她接觸到溫禾安和巫山,也只有這條路最為穩妥。
這也是她那樣著急想和陸嶼然扯上點聯繫的關鍵。
作為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巫山既然查到了禁術,自然不會想讓王庭得償所願,他們會破壞所謂的三十二人陣法,在這點上,素瑤光和他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她需要盡全力配合他們,幫他們就是在幫自己——巫山破壞不了這個計劃,沒人會死,但她就不好說了。
她應該慶幸自己還有同盟。
「可以。」
素瑤光定定神,冷靜地應下了這個無比艱鉅的任務:「江無雙身邊有兩位心腹,長年幫他做事,一位叫蕭粟,一位叫蕭凜,蕭粟修為在八境,蕭凜九境。後者過手的事情多,幾乎不離開江無雙,我可以想辦法把蕭粟引出來。」
溫禾安將自己的四方鏡給她,素瑤光注入了自己的靈力。
「我不會去靈山高閣,那邊的情況隨時聯繫我。」她道:「動手之前和我說。」
素瑤光應下,兩人本就不熟,寥寥幾句說完就沒有能搭的話。
她輕手輕腳準備出門,徐遠思還在門口等著,行至半途,她猶疑後轉身,與身後清雅女子相望,尋了個很聰明的問法:「今夜我問的話,是不是冒犯帝嗣和二少主了。」
就算沒有親密直白的動作,有的人之間就是會有種難言的氛圍,再說,那幾人的視線,她不是沒見到。
溫禾安垂於衣側的手指慢慢無意識收緊,神情不變。她應該否認,若是認下,方才在外面就該乾脆大膽地應,但最終,她側首去看花瓶裡的花,沒有說話。
她人生中屈指可數的逃避姿態。
素瑤光懂了,心中訝異的同時也覺得理所應當:「二少主放心,我有數了,以後會注意。」
她出去後,徐遠思立馬就進來了,見素瑤光的背影,問她:「怎麼樣。你跟她說什麼了,答應了嗎。」
「她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溫禾安將四方鏡拿在掌心中翻弄,一時沒有說第二句話,過了一會,她垂下眼瞼,不知道是問徐遠思,還是在問自己:「你之前說,三十二根陣線成陣時,需要至少十五位八境傀陣師操控,王庭會讓他們分開嗎。」
為了保險起見,肯定是會的。
說不定王庭已經安排好了傀陣師的站位,只待那時將他們一個個安排到位。
「如果突然發生不曾預料的緊急情況,傀陣師不立刻蜂擁而上,這三十二支隊伍就可能再也湊不齊,這次禁術前功盡棄。你說,他們還會在意傀陣師的位置嗎。」
顯而易見,不會。
但徐遠思沒吭聲,他實在想像不出那是個什麼場面,讓王庭覺得「十萬緊急」「手足無措」,這不是別的地方,這是雲封之濱!是王庭的主城,三位聖者都在這裡。
他察覺到不對,警惕地開口:「你想做什麼。你悠著點,別讓聖者出手。」
「現在心靜下來了?」
溫禾安覷他一眼:「之前不是火急火燎的?」
「急啊,但再急也得以保命為重。我不想人沒救到,自己栽了。」
溫禾安勾勾唇,保命為主,不著急,這也是她一直以來對自己說的。
她獨身一人,不能跟百世底蘊的世家抗衡,她要絞盡腦汁把控中間的度,小心翼翼算著眼下的路,不敢太過火,待她晉升聖者才能真正鬆一口氣,因為身後沒有任何倚仗。
而她還有著自己希冀的生活,想讓琅州城築起堅實的地基,以它為中心,擁躉一方,漸漸發展成安樂之鄉,沒有殺戮,戰亂,數不盡的鮮血和屍骸。妄圖以一人之力,改變九州一部分。
這些事情都要慢慢來。
她不是急躁的性格,相反很有耐心,她的人生才起步,如旭日驕陽,正冉冉升起,擁有著極高的起點,什麼事都等得起。
她以為她等得起——巫山已經插手追查妖血,世家對世家,她在一邊觀望就好,風雲會還有這麼多天,她會先讓素瑤光探查出徐家人的位置,用點計策,讓大家彼此之間通個氣,趁亂將人撈出來,叫這道禁術夭折。剩下的,只需要讓月流盯著溫流光,自己盯著江無雙就可以,當務之急是根治身上的妖血,以及找出百年前那場禁術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然而現在告訴她,人生極有可能在短短兩個月內被定性,生命隨時走到終點。
有些事,她沒法再徐徐圖之,沒法慢慢等。
她需要加快步伐,必要時候,為求速度,只能以身涉險。
徐遠思走後,溫禾安去隔壁院子裡找了凌枝。
今夜繁星閃爍,彎月如鉤,凌枝躺在院中,竹編躺椅搖出一道嘎吱嘎吱的規律聲響,但她為自己打扇的動作已經不規律,越來越慢,最後手腕一垂,蒲扇扇尖險些落地。
溫禾安見狀彎腰半蹲下來,掌著她的手腕,帶著扇面劃動幾下,這動靜輕而有力,凌枝睜開眼睛,知道是她,抿抿唇:「你都來做這種事了,我不敢想你接下來要拜托我的事有多棘手。」
溫禾安笑,只是笑意很淺,彎起的眉眼比月色更顯靜默:「你了解我。」
凌枝將扇子抽回來,撂到一邊,慢慢嘆息一聲:「實在難得見你這模樣,你這是有什麼顛覆九州的計劃,說吧。」
她們相識於彼此最大權在握之時,相處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幾乎不會有公事上的交涉,溫禾安知道她堅持的原則是什麼,幾度風口浪尖,生死關頭都不曾開口向她求救。
真等到她開口的這天,凌枝這樣的性格都覺得忐忑。
「溫家聖者會對我出手,我原本想用小塔對付,撐過一刻鐘,等她自行退走。」
溫禾安望著不遠處茵茵綠草,不隱瞞自己的想法,聖者壓著由渡口組成的中心陣線,只能在自己的轄區內活動,這是她的保護傘,在自身實力不夠的情況下,她沒想跟聖者硬碰硬。
「但我現在不做這樣的打算了。」
凌枝嘴角抽了抽,很心平氣和地回:「我看出來了。」
「阿枝,我需要你出手,用空間術。」
溫禾安將頭挪回,看著凌枝,她前所未有的專注,眼睛裡有一種很深的,凌枝看不太透的情緒,那東西壓得人心中沉甸甸。
她問:「幾次。」
「兩次。」溫禾安回答她:「一次將攻擊術法挪到王庭主城。一次將傀陣師運送出主城。」
凌枝從躺椅上坐直了身體,睡意彌消,像是提示危險一樣跟她確認:「你想讓天都聖者從攻擊你,改為攻擊王庭主殿?你——」
她驚疑不定,覺得實在太大膽。
「是的。」溫禾安低聲和她說話,眼眸黑亮,燃著一星火:「阿枝,事情太多,我沒法再等了。」
溫家聖者出現在王庭,自知出手時間有限,又知道她身上有聖器,不論是為立威嚴,還是為速戰速決,力求一擊斃命,出手絕對是動真格的,這樣的攻擊力道若是倏然將至毫無防備的王庭主殿,那些人連出動聖器的時機都不會有。
此時九州群豪齊至,天下世家來了一半以上,無數雙眼睛盯著呢,王庭能放任主殿坍塌?塌了之後,裡面那麼多東西,見得人的見不得人都要出來,他們不敢。
因此聖者會出手。
王庭有三位聖者,但眾所周知,其中兩位年齡很大了,因此守著九州西北境偌大地域的中心陣線的,是那位年紀稍輕的,溫禾安猜,現在王庭當家做主,時時關注著禁術進展的,是那兩位老聖者。
這是左右他們生死的關鍵,是重中之重,不容許出任何意外。
所以會和溫家聖者對上的,也是這兩位聖者。
可若是他們已經年邁到油井燈枯,任何一次出手對撞,都會加速生命的流逝。
在他們出手的那一刻,他們一定要促成這道禁術,世上愛看熱鬧之人多,怕死之人更多,兩邊聖者無緣無故打起來,有些膽子大的還能強行鎮定,膽子小的,立馬就收拾著回去了,三十二道傀線至少缺失十根,難以湊成。
王庭只能立馬,當場行動,顧不得多穩妥隱蔽,會直接將傀陣師推出來。反正場面已經夠亂了,再亂一些也無人注意。
凌枝再出手將出面的傀陣師帶走,帶到溺海中,擺渡舟上。
舉世之內,想要做成這件事,唯有凌枝出手。
凌枝一骨碌盤起腿,溫禾安身上有淺淡的果甜香,給人的感覺從來溫雅靈秀,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只是她的眼睛能看透世間絕大多數端倪,卻看不透人心中所想,半晌,湊到她眼下說:「發生什麼事了。你不是著急的人。」
溫禾安不知該說些什麼。
凌枝就不問了,她眼睛黑白分明,怕她頭腦發熱,十分認真地告知:「你說兩次,應該是已經算過了,以我現在的境界,空間術也就能用兩次。但你怎麼辦,你這樣一攪合,天都和王庭三位聖者怒火之下,可能會同時對你動手,我空間術一旦用完,沒法給你傳到溺海。」
是。這就是凶險之處。
也就是溫禾安,還能借助聖器和聖者硬碰硬幾招,換做別人,連還手的機會都不會有,但她再如何,年齡擺著,對付不了三位老怪物。
「世間事,實力低些的人承擔的風險總要多些,這沒辦法。」按理說,溫禾安現在應該撂下這些事,但她不能真當自己只有兩月可活了,禁術成了就是成了,破壞它的機會瞬息即逝,而且——她對這種東西沒有任何容忍度。
凌枝想著覺得有些煩,下意識挑別人的刺:「怎麼這些事要你攬,巫山幹嘛去……」
她想了想,住嘴了,跟溫禾安透露自己作為陰官家家主得來的第一手新鮮消息:「其實陸嶼然速度還不錯,巫山已經在與各大隱世家族接洽,做大戰準備了。各地軍備,糧食囤積,都在加緊落實。他還是有魄力。」
巫山在隱世家族中有很高的聲望,遠勝其他兩家。
這一戰會重新奠定九州的局勢。
溫禾安沉默了會,這等程度的大戰,死亡不會在少數,但行禁術,用妖血,王庭如此肆無忌憚,誰也不知道後面會發生怎樣的事。和平從不是用嘴皮子說出來的,而是打出來的。
「他們連妖血都敢隨意動用,就算不打,九州也早晚亂在他們手中。」溫禾安淡淡說了這一句,又道:「還有一件事,大概要借用一回陰官家的名義。」
凌枝誒了聲,抓著扇子搖了搖,嘟囔著說:「雖說是王庭先挑的事情,但你的要求可都不是簡單的事,按老規矩來,我給你打個折——」
「不用打折。」溫禾安笑著喚她,聲音輕而篤定:「我為你做兩件事,不論時間,不論立場,我站你身邊。」
凌枝掂了掂她塞進掌中的靈戒,對後半段來了興趣,
歪歪頭試探:「跟陸嶼然分開也行?」
溫禾安被她說得笑起來,捉住扇柄:「這不行。」
凌枝露出副我看透你了的神情,說:「那你方才怎麼不認……你要借陰官家的名義做怎樣的事。」
「陰官家可以遣人和王庭說,如今溺海兩道主支妖氣沸騰,疑似被外物催動。陰官家傳信各個渡口,要聖者們嚴加勘察,為九州安危,暫且不要離開自家轄域。」
「你不說,我也準備這樣做。」
「這樣,你見溫家聖者出現在王庭之中,才有『情急之下』,干預插手的借口。」
凌枝沒想這麼多,她做事要什麼藉口,沒當場撕下王庭那張老臉皮都是因為手裡沒有證據:「也警告他們,已經有人開始往妖血上查了,不管他們手裡還有沒有這種東西,最好都給我小心點。」
別動什麼讓妖血流出去的心思。
溫禾安還有層別的用意,她確實沒辦法再拖了,人要救,禁術要打斷,王庭究竟知不知道妖血在誰身上,他們本來想往誰身上下,她要在短時間內得到回答。
兩道主支岔分九州,王庭,天都,巫山都在這兩道主支的縱橫線上,王庭會在歸墟動手腳是篤定陸嶼然會出手平息,他們絕不會往自家門前放這種東西,他們沒有控制這東西的手段。
自家沒做過的事,卻仍發生了紕漏。
這紕漏只可能出現在一個人身上。
——被下妖血的那個人。
他們猛的反應過來,會第一時間探取被下妖血之人的情況,怕她真出了岔子。
他們會往溫流光身邊派人。
還是會往她身邊呢。
起身去追陸嶼然的,不是溫禾安,而是商淮和羅青山這對難兄難弟。
羅青山在這種場合是半點話也說不了,商淮倒是很好奇,不知道這段時間將春風得意四個字寫在臉上的人怎麼感情還倒退上了,只是安慰的話還沒出口,就收到傳信,說城中內部出了點事。
出了個叛徒。
這叛徒是熟人,平時和幕一幾個稱兄道弟的,只是不直接在陸嶼然手下做事,修為九境,在巫山年輕一輩的重點培養名單裡。巫山和王庭之間如今關係微妙,巫山突然深查王庭,必有緣由,但王庭不知道理由,他們想方設法要知道這個理由,好尋應對之策。
陸嶼然以此為餌,肅清整頓巫山。
這不是第一次了,只是這次地點不同。
商淮走到陸嶼然身邊:「他用迷幻枝迷倒了宿澄,宿澄不對他設防,身上還有巫山和一部分世家的聯絡書信,他現在帶著東西跑了。幕一已經去追了,但……王庭那邊有人接應。」
陸嶼然問:「往哪個方向逃的。」
「西南。」
「走多久了。」
「半個時辰。用的空間裂隙。」雲封之濱再大,從城郊到主殿,走空間裂隙,也就一個時辰。
陸嶼然撩眼,視線被巷尾樹上掛著的燈籠佔據,漆紅色門上銅環巋然不動,靜寂一片。他冷然壓了下唇,徒手劃開空間裂隙,一步踏入。
兩人緊接著跟上。
半刻鐘後。
城中幾處經年不見人的荒宅之中,雷霆從夜色中降落,橫擊於虛空中,一道空間裂隙被狂暴地扯碎,有人從中跌落出來,半跪於地,狼狽咳血。他面朝陸嶼然,臉上灰敗一片,眼瞳中唯一一點生機,希冀於王庭來救他。
「……公子。」他看著眼前雪白的衣袍,心中是怕的,明明同是九境,卻連一絲反抗的心都生不起來。
王庭的人確實來了,來了一支隊伍,怕也是中途察覺到了不對,冒頭的都是些七八境。自打他們的腳踏進這片區域,夜空中雷霆驟至,範圍陡然間擴得極大,為首的那個臉上才擠出個生硬的笑容,沒料到陸嶼然竟桀驁到在他們的主城之中,連一句說話的機會都沒給,直接殺人。
巫山的叛徒也沒能有說第二句話的機會,商淮原本想押此人回去受審,可雷霆聚成了銀亮洶湧的海,在夜空中如千萬束綻開的煙火,而此時,叛徒身上凝出一層淡淡的冰,驚惶亂動的睫毛頓住,突兀地掛上一片雪花。
商淮知道,此時若是伸手一推,他的身軀會倒在地上,如琉璃跌碎般破裂出百千道碎片。
已經沒救了。
滿地寂然無聲,陸嶼然雪衣烏髮,從始至終沒有回望身後地獄般的場景一回,他只看向王庭主殿的方向,那邊靜得如潭死水,恍若全然沒察覺到這邊的情形,雷電徹底平息之後,他雙手虛疊,聲線冷漠至極:「下次有什麼想知道的,來問我。」
巫山處理叛徒也是這種手段,但沒這樣果決。
這是明顯撞槍口上了。
商淮看著他的背影,嗅著殘酷的冰雪之氣,說實話,還是覺得有些不真實。很難想像這樣一個人,戰場上強勢得和什麼一樣,怎麼談情說愛起來會那麼幼稚,居然會因為不被當場承認這樣的事,在心裡生天大的悶氣。
百里之外,王庭主殿之中。
江無雙和王庭之主站在高閣之上,明淨窗前,江召平靜站在半步之後。父子三人隔空遠眺,皆望著這一幕,氣氛壓抑凝滯,好半晌,王庭之主才沉著眼開口:「無雙。兩位老祖撐不過明年了。」
江無雙瞳孔收縮,饒是早有心理準備,知道會有這一日,此時聽著,心臟依舊急促又緊張地跳動起來,他深深吸一口氣,慎重開口:「可是父親,我們做的準備是後年年底。」
「風雲會上加快動作。」
王庭之主轉向江召。這段時間,他更瘦了,平時罩在寬大的衣袍裡,像不能見光的怪物,極偶爾出門時被風一吹,日光一曬,像白得透明的一把骷髏骨架。
眼中了無生趣。
江召早就知道,溫禾安善良心軟,但身處那個位置,不是對誰都善良。王庭質子這個身份,絕不在她的心軟範圍之內,所以他以為,至少初見是美好的,至少她是真心喜歡過他,才會冒著風險救他,和他在一起,哪怕好感只是因為這張臉。
就像他對陸嶼然說的,那也是他的真心話。
他犯了錯,所以失去了她,他沒理由沒資格發瘋,陸嶼然等了幾年才等來重修舊好的機會,他也可以等。陸嶼然和她根本不是一道人,巫山施壓下來,阻力得有多大?他們遲早分開。
然而他聽到了什麼荒唐滑稽的解釋?
故人。
哈,因為像故人。
從始至終,江召在她眼中,什麼也不是,一個原本聽話,最後卻背叛了她的該殺之人而已。
那就——如她所說,生死對立吧。
「溫家聖者六日後到王庭。」王庭之主吩咐:「將溫禾安解決掉,這場爭鬥到現在,是該將無關之人清理出局了。」
江召點頭。
江無雙瞥了他一眼,收回視線,擔心一件事:「穆勒如今在溫禾安手中,生死未卜,若是巫山用天懸家的本事對他,百年前我們在琅州設局收取『牽掛』的事,會不會敗露。」
「敗露了也好。」王庭之主對此並不在意:「正好讓自視清高的巫山看看,他們家的三長老,手中可不乾淨。當年對禁術心動,並且出了手的,不止我們王庭。」
用來混淆視聽的倀鬼,他們早就安排好了。
「他們驟然發難,若是就因為這個,倒淺顯得讓我覺得好笑。」說是如此說,王庭之主卻笑不出來,他見過多少事情,對另外兩家自詡十分了解,誰家沒點陰私骯髒事,巫山不大可能因為一道禁術發瘋。
所以是因為什麼。
溫流光和天都明明都很穩定。
王庭之主對江無雙說:「溫家聖者出手時,也是我們最佳出手時機,傀陣師那邊安排好。」
他們下了三十二道傀線,只要能收回二十八道本命靈器,輔以金銀粟陣心,是最後連接兩位聖者與大陣的絕佳媒介,本身亦是八道禁術中的一道,不容有失。
江召問:「父親,徐遠思還需要再追嗎。他知道我們在無歸中給人下了傀線。」
「不用了。」王庭之主沒再看窗外,他淡淡地道:「一個九境傀陣師,空有天賦,乳臭未乾,沒了家族支撐,蹦得沒有螞蚱高。」
陸嶼然回了巫山私宅,商淮在旁邊核對巫山近期一系列變故,兩人的四方鏡都時不時亮一下,陸嶼然起先不看,他從前處理事務時也不愛看四方鏡,後來消息亮得快了些,他盯著鏡面下的玉玦看了一會,到底伸手勾到了掌心中,點開滑了幾下,靜默片刻,鎖著眉將鏡子丟回桌面。
一聲脆響。
商淮摁了摁鼻脊。
得,很顯然,消息不是自己想看到的,再說得具體一點,不是某個人發的。
倒是商淮,他沉默地看著自己的四方鏡,發現溫禾安給他發消息了,問他事情結束了沒有。他不自在地換了個位置,一時間感覺跟捧了個燙手山芋似的,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回消息回得很慢,做賊一樣怕被發現。
商淮給她一個字一個字發:【結束了都。】
溫禾安問:【他不開心了?】
商淮頓時扯扯唇,一言難盡:【正發天大的脾氣。】
意思是,你說呢。
溫禾安沉默了一會,旋即問他巫山的長老和不和他們一個院子,商淮意識到什麼,說:【你要過來?他們在旁邊,隔了幾座宅子,陸嶼然和活人很難相安無事的共處一室。】
【好。我知道了。】她發來最後一條消息:【多謝。】
不謝。
商淮在心中嘆息,你們兩最好是平平靜靜,安安分分的在一起,偶爾鬧一下就鬧一下,無傷大雅。但就是,溫禾安可千萬別半路始亂終棄。
他都想像不了那種慘烈的局面。
發完消息,商淮從書房中出來,下樓,拐個彎,路過羅青山的房間,喊上了他一起在窗前等著看熱鬧。
陸嶼然面無表情靠在深棗色壁櫃上,居高臨下瞥著桌面上的鏡面,眼神冷,氣息也冷。他不懂,那陣突然的沉默總有起因,他不知道起因是什麼,在吃飯前半個時辰,都是好好的。
素瑤光都說那樣的話了,她愣是坐得住。
鏡面又閃了幾下。
過了好一會,陸嶼然走過去,劃開,掃了兩眼。
這次是她。
【還忙嗎?有時間出來一趟嗎?】
陸嶼然下頜微斂,將四方鏡抓起來,言簡意賅:【忙。】
那邊沒有回音了。
他眉眼懨懨,沒有動作,房間裡安靜又壓抑,直到後一條消息傳過來,毫無遮擋地印入眼簾:【那你到窗前看看。】
陸嶼然倏的抬眼,走到窗邊,這私宅和蘿州城的格局有些相似,他單獨住在兩層樓閣中,推窗一看,是松風滔綠,明月如鉤,夜色比水濃。他修為高,看得極遠,但沒有感知到有什麼異常。
也沒看到溫禾安。
片刻,他皺眉回:【沒有。】
【你下樓。】
陸嶼然在原地站了一會,最後仍冷著臉下樓去了。
腳踩上第一階樓梯時,就察覺到了不對,他垂下眼瞼,沒管,接著往下走。
漣漪結界悄無聲息地包裹住整座私宅,在結界完全鋪開的同一時間,一道危險至極的隱秘波動飛速散開,看熱鬧的商淮和羅青山剎那間汗毛倒豎,幾乎以為這兩人這是要在今夜倒戈相向。
商淮拉開羅青山的房門,隔著數十米,恰好能看見陸嶼然站在樓階之上。
緊接著見到了此生難以忘記的一幕。
結界中圈圈泛著水紋,像鋪著張奢華至極的湖藍色絨毯,絨毯上瀅光點點,天上的星華恍若悉數匯聚於此,搖曳生香。
香,確實是香,因為水紋中有無數花蘊生出來,仲夏夜空下,迎春,杏,牡丹,石榴,蓮,水仙等十二種花卉迅速從水中綻出,含苞待放,每一枝花的花苞尖角上都綴著露珠,那其實更像珍珠,晶瑩剔透,欲掉不掉,長開的花瓣每一片幾近透明,薄若蟬翼,被風一吹,似要振翅而飛。
這場景美得如夢似幻,驚心動魄,其中蘊藏的力量如瀚海,同樣驚人心魄。
十二種花從院外淌進來,一路順勢而上,攀爬上窗子,又攀上樓階,朝樓階上的男子簇擁而去。滿園花苞顏色都淡,淡紫淡藍淡黃,唯有出現在樓階上的花,汲取了雪山之巔最純粹的那抹白。
青澀的枝,枝上有細嫩的刺,花瓣由雪堆塑而成,聖潔純粹,細嗅下有甜香。
陸嶼然眼皮微微耷拉著,側首看著這一幕,半晌,接著往下走。
走出院門之後。
商淮就徹底看不見後面的情形了,羅青山也跑出來了,望著天上與地上的情形,連聲讚嘆。
「別碰。」
商淮一把拍開他想要與半空水晶彩蝶對觸的手,壓低聲音,不知道是世界瘋了還是自己瘋了,感覺半個時辰前嘲笑陸嶼然的自己才是個純粹的大傻子。
「什麼都別碰,小心為上,這裡面隨便一朵花都能把你燒成灰。」
他深深吸氣,扯出個微笑來:「這是十二花神像。」
羅青山瞠目結舌。
十二神錄的最強攻擊招式,昔日帝主成名之式,算起來已經千年沒有出現過了。現在裡面絕頂的奧妙被抽離調取,沒有危險,只剩下絕頂的美麗,令人心笙曳動。
凌枝這會察覺到什麼,來詢問商淮:【你那邊是不是有熱鬧看?】
【沒有。】
商淮活到現在,什麼離奇事情都看過經歷過了,現在仍覺得自己孤陋寡聞,少見多怪了:【二少主居然用十二花神像來哄陸嶼然!】
【這就是他們幾個領頭者才懂的浪漫?是不是太過……財大氣粗了。】
凌枝什麼話也不想說,畫了個亂七八糟的符號過來。
陸嶼然走出院門,宅子佇立在巷尾,面前是一道幽深巷子。溫禾安安靜站在那面爬滿綠藤的牆面前,雙眸清澈明亮,臉頰上有著淺淺笑意,長髮沒有束起,自然披散下來,濃密的烏色襯得她面白,唇紅。
她上前一步,去牽他的手。
現在知道牽了。
陸嶼然站在原地,沒掙脫,也沒回應。
溫禾安問他:「還不開心?」
「為什麼。」陸嶼然不答反問:「你迴避什麼。」
都知道的事。
巫山內部人知道,她身邊人也知道,徐遠思和李逾,她後面再沒有避諱過,為什麼突然變了。
溫禾安知道他是因為這個,回:「素瑤光站隊王庭,不確定性太大,她不是自己人。」
「傀線種在了她身上,她也不可能再是王庭的人。」他語氣有種平淡的桀驁:「王庭知道了又怎樣。」
「是我的問題。」沉默一會,溫禾安應下,輕聲承認:「妖血在我身上,我不能拿你去冒險。」
她並非遮遮掩掩不敢認的人,立場,種族,仇怨,這都不是問題,人生本如此,排除萬難又有什麼可懼。但羅青山說得沒錯,那是肺腑之言。
「唯有這件事。」
她睫毛上不知從哪朵花上沾了水霧,像纖秀的蝶翅:「我會處理好,給我點時間,好不好?」
這是她的意願,他不能如何。
陸嶼然手上漸漸用了些力,回握住她時扣緊,半晌才應一聲。從小被當做下一任帝主培養出來的「儲君」在任何事上都有著極高的敏銳性,他看著她的眼睛,說:「我今夜改變主意了。」
「我給出所有和你達成交易的條件是。」
「——愛我,像現在這樣。」
不猶豫,不迴避,不退縮,心無旁騖,從一而終。
這是他的條件。
溫禾安眨了下眼,雙頰在朦朧光暈中有些紅,下意識抿唇,兩人交疊的手也晃了晃,她道好,又示意他看身後美輪美奐的一面,問他:「從前只用十二花神像制衡人,還沒哄過人。」
「……喜歡嗎?」
陸嶼然身上冷凜的氣質散去,眼線散漫愉悅地低垂下來,瞳仁中神采很是分明。
吵架之後,她在他身上用心,他怎麼不喜歡。
溫禾安扯了扯他的袖子,慢吞吞告訴他:「今天的回答,我悄悄補給你。」
她面容仙靈,與人對視時……尤其是現在,半暗不暗的光線中,無辜感很重:「誰也沒機會。」
「因為陸嶼然是我的。」
「我希望他一直都是我的。」
陸嶼然沒心思看花了,他覺得她真是,樣樣都很有天賦,連這方面也不例外。幾句話下來,真叫人一點脾氣都沒有。
他倏的將她拉回來,深深看她,耳尖微紅,跟舉手投降似的抬抬下頜,吻了下去。
——本來就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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