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把四十年前的日記，很粗略地翻閱了一遍。
沒怎麼細看，一是有些字跡太潦草，沒有力氣慢慢辨認。二是裡面的東西很瑣碎，多數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有些感覺和想法，現在看來太幼稚，除了讓我尷尬羞赧之外，簡直毫無價值。裡面還有許多篇幅在談人事，對人的好惡和批評，這些東西現在看起來也都挺蠢的。也有一些立志和發憤的，反省和檢討的，這些文字照理說應該要有意義的，但現在看起來都還是太淺，真的會不耐煩細看。還有一大堆練功筆記，寫得鉅細靡遺，甚至一招一招細寫，以現在的程度回頭來看，簡直就味如嚼蠟。
說真的，整本日記這樣翻過去，心裡的感覺真的很糟。
原來，年輕的自己活得那麼痛苦，那麼憋屈，比我平常腦中挖出來的記憶還要苦得多。那生活裡東看西看，真沒有什麼可喜可愛的滋味，在那樣壓抑糾結的歲月裡，整個生命就是扭曲不堪的。
我真納悶，那樣的我，怎麼還會有人願意跟我做朋友，簡直是不可思議。
整體來說，那個時候的我，最大的痛苦，與其說是哪一個事件，不如說是整個環境，就是生命本身需要的養分不足，生命裡頭乾癟、凹陷、疼痛，東挪西扭，拼命想找些好東西來填進生命裡，但那些填充，無論怎麼看，都不那麼自然。
我是聽了、看了、讀了，也硬生生記下來了，但是我當時的生命狀態就是不健康，有甚麼養分也無法自然吸收，就像只是貼在腦門上、貼在筆尖端，也只是貼著而已。
譬如說X老師說過的話，我真是一字不漏地記，那些字眼，到現在看都還熟悉得不得了，但我看著那些泛黃的紙，字裡行間生硬的筆觸，完全能想像，那時的自己只是硬生生記下來，沒有辦法把那些東西真的融入到生命裡。
抽離出這個自我的身分，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這個年輕人，我會覺得，這孩子聽到的道理也許很多，但他沒辦法真聽懂，化不進生命裡。
主要是因為，他生活裡的情緒一直在劇烈地起伏著，沒有辦法穩定，也就沒辦法在什麼領域一門深入，一直在漂浮、旋轉和焦慮。
這個孩子需要的是溫暖、包容和穩定的生活空間，需要的是能讓他完全安靜放鬆的生活氛圍，讓他的腦子有機會冒出真正的智慧。他需要的，是良好的條件和狀態，不是硬生生死板板的大道理。因為他好學又認真，所以遇到任何像樣的道理和知識，他簡直都引頸翹首，求知若渴，努力記下，但他就偏偏不在那個「對」的狀態裡，所以那些道理，只能成為他激勵自己、鞭策自己的工具，但到最後，所謂激勵鞭策，其實都只剩下不斷的自我責備而已。
為了逃出這個狀態，所以他拼命地學習和練拳，拼命折磨自己，但他所有的學習，一直在焦慮的狀態，根本沒辦法進入真正的好東西、好境界。練拳時也是一樣，一直在人我的較量之中，只是勉強自己去盡力摧毀生活的挫敗感，懂不了裡面的好東西。
譬如體育課考試，考伏地挺身，全班沒有人做超過四十個，我做了六十個，得意得不得了。那些文字在我現在讀來，簡直心酸無比。因為，在那厚厚的一疊日記裡，竟然就這麼一點點快樂，而且是現在看來簡直毫無意義的快樂。而練拳到底在練什麼，那時候寫的東西，根本沒有體悟可言，只是努力記住、勉強做到而已。現在看那些練功紀錄，丟了也不可惜。
看著那些文字時，每一頁，都讓我讀得好焦慮，好心痛。
我好想告訴他，最要緊的是，人為什麼活，應該怎麼活，要在每一天裡都活出滋味。你講的這個那個，根本就一點都不重要，你真正需要的，其實是愛，是溫暖，是溫柔和善待，是和這個世界建立溫暖友善的關係，有了這個，你看到的所有東西就都改變了，然後你才有辦法趨向穩定，可以開始累積你的能量，你才會一天天一年年地一直往上長，越來越像你想要的樣子。
而你所聽到轉述的那些道理，實在都太生硬、太高大上、太讓你繃緊，又太難達到了。你未必真的需要那些。你需要的，其實只是溫柔的善待，細膩的陪伴和對話而已。
從那種焦慮和陷溺裡面，緩緩回過神來，我悚然心驚，怵惕不安。我終於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喜歡教書，而又堅持要在高中教書了。
因為年輕的我，就需要一個那樣的人，需要有那樣的護持，至少是誠懇的善待。
只是我那時候沒有遇到，特別是高中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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