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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舅舅 [打印本頁]

作者: yukr 時間: 2024-7-6 08:54 AM 標題: 舅舅

和阿母聊天，說起許多她們娘家的故事。

阿母姓X，他們家族來自石碇的深山，是一個非常善良溫厚的家族。在還沒有接觸任何宗教之前，家裡就有人自發地吃素、修行，用老話來說，這是個祖先積德的家族。

家族裡的成員，當然也有看起來例外的，大舅就是個異數。在一群善良的鄉下人裡面，突然冒出一個黑道的「角頭」，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無法理解的存在。

但即使如此，大舅也不是一般的角頭。他說話斯文，從不粗聲大氣，據說還寫得一手好書法。若不是知根知底，沒人看得出他是黑道老大。

除了大舅以外，阿母在家裡就是「大姊頭」，她下面有三個弟弟，三個妹妹，每個兄弟姐妹感情都非常非常好，一輩子沒有紅過臉，其中二舅和三舅又和我們特別親近。

我猜，除了年紀比較接近以外，也許還有一個原因：當年因為美軍密集轟炸臺灣，空襲警報一響，她常常要帶著二舅和三舅逃命——牽著二舅、背著三舅，那種生死之際培養出來的感情，非比尋常。

幾個舅舅、阿姨對我們的疼愛，那是不消說了，而在這些長輩之中，二舅對我又特別疼惜照顧。

外婆去世時，父親要我寫一篇外婆的小傳放在訃聞的後面，供大家追思懷想。為了避免篇幅太長，也為了力求雅致，希望我用文言體來書寫。

我應命完成之後，許多親戚大為驚嘆，尤其是二舅，愛才憐才之意，溢於言表。每次見面，一定當眾表揚，反覆稱讚。

母親家裡可能有極好的藝術基因，全家都是畫圖的高手，二舅用功尤深。他曾經拜師學藝，中西畫都學，特別是師從黃君璧弟子張ｘｘ，受她許多指點，又跟著胡ｘｘ學習了一段時間，已是卓然成家了。

那時候水墨畫在大陸的市場正夯，渡海三家的畫作一路飆漲，轉眼之間賺到數十萬的人所在多有，許多懂行的人紛紛投資購買，二舅知道我喜歡國畫，說我如果有興趣，不妨也來入手，前景看好。

我當時沒有房貸壓力，生性節儉，賺的錢都省下來了，聽到這個訊息，便也蠢蠢欲動。

何況，這個東西畢竟是有文化價值的東西，就算不考慮金錢，收藏這個東西本身就有意義。

於是我經由二舅的幫忙，買了四幅胡ｘｘ的畫作，春夏秋冬。

沒想到，我買來不久，家裡就因為暴雨而漏水，畫作竟遭到雨水浸濕，有部分角落顏色也變了。

二舅得知此事，立刻前來幫我把畫作帶走，交給胡ｘｘ老師本人來進行修復。他們都是這個領域的專家，修復工作很快完成，而且完全看不出瑕疵。在這個過程裡，二舅幫我把畫作搬過來送過去，毫不遲疑，完全都是義務幫忙。

但經此一事，我卻突然清醒了——我其實並沒有那麼多的閒錢，也沒有條件，來好好收藏這些畫。最重要的是，這些畫將來漲價，我也不應該賺這個錢——因為整件事的過程，事實上都是我依附著二舅來獲益，這太不應該了。這件事若有任何的好處，獲益的人也應該是二舅，而不是我。

我跟二舅提起了這件事，二舅二話不說，立刻表示，這些畫他可以全部買下，讓我不要有心理負擔。他把畫帶走時，竟然又多給了我一筆錢。

他說從我購買至今，已隔了若干時日，雖然還沒有碰到新的買主，價錢應該不止於此，我應該獲得更多。於是，他竟然自動為我添加了利潤。

我在這個過程裡，深刻地感受到長輩溫柔的疼愛和照拂。從頭到尾、他都只想著要照顧我，明明還不確定是否有利潤，他也寧可先把他想像中的利潤給我。這樣善良溫厚的人，不管放在哪裡，都是一騎絕塵的存在。

有一件事讓我們特別驚訝，他有個最小的幼兒，因從小被舅媽寵溺，其實是讓大人特別擔心的孩子。不過，這世界上一切都講緣分，他碰上了一個幹練懂事又貼心的女孩，兩個人很快就論及婚嫁。

讓我們跌破眼鏡的是，二舅把女孩找來，老老實實告訴對方，這孩子不是讓人省心的，你真要跟他在一起，要有心理準備，結婚是大事，要慎重考慮。當然，如果你不嫌棄的話，這孩子和你在一起，是我們的榮幸。

女孩非常懂事，毫不猶豫地告訴二舅，不要擔心。交給她吧。

於是，二舅就這樣獲得了一個貼心懂事的媳婦。

就在去年，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二舅突然中風，這件事來得措手不及，我們都非常震驚。

阿母立刻去看他。他見到阿母，淚流滿面，因中風的緣故，已無法清楚說話，但拉著阿母的手，不斷嗚咽，流淚不止。

阿母在很短的時間內去看了他三次，每次見面，二舅都淚流滿面。到了第四次見面，才終於不哭了。他咬字有些模糊，但仍然努力開口說話，不斷和母親聊天。

我想像二舅此刻的心情，覺得心裡酸楚極了。

舅媽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和二舅最親也最懂二舅的人，也許只有阿母了。所以他看到阿母時，眼淚總是停不下來。

今天難得好天氣，聽說二舅要上山去看看，我們都開心極了。妻趕緊把小寶的鋼琴課調開，我們開車上山，去看看二舅。

看到二舅，我心裡湧起許多說不出的感受。

他今年八十五歲了，雖已中風，行動不便，但仍然風度翩翩，形貌極是雅俊。

他看見我的時候，滿臉笑容，喉嚨裡發出我非常熟悉的聲音，那是他每次跟我說話時，都會聽到的聲音，慈祥和藹，又帶著笑意。

他身上還有一種跟母親非常相像的氣息，我說不出來那是什麼，一種非常溫柔慈愛的氣息，一靠近他，就能認得出來。

我抓著他的手，緊緊握著，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這是我的舅舅，我親愛的舅舅，可以當他的外甥，我覺得非常榮幸，也非常幸福。

不只是因為他是厲害的畫家，不只是因為他是阿母親愛的弟弟，不只是因為他賞識我、疼愛我，而且，他是我見過最溫柔敦厚的長輩，讓我仰之彌高的長輩。

我突然覺得，我們今天若有一丁點的什麼成就和福分，也許都和他們有關。他們積德行善，我們享受庇蔭，只是，我們都看不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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